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txt80.com--【蜗牛酱】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内容简介1】 安先生第一次遇见景小姐的时候,她正因着另一个人而沮丧伤痛,但这并不影响安先生对她的一见钟情,她那时的沉默一下子吸引住了他,让他在多年以后都记得那段路程的安静。 后来,安先生追她到江西,陪她看鸟,拍照片,陪她一起逛古旧的镇子,但即使她倒在了他的怀里,他已经吻了她,她也仍然没有明确地答应他。 再后来,安先生又追她到杭州,千辛万苦,万苦千辛,总算把她给追到手了,等着要结婚了,可偏偏他们的父母又有了龃龉…… 这并不是一个所谓的罗蔓蒂克的故事。它充满了生活的精致琐碎和男女之间的勾心斗角。但,如果世间真有爱这回事,说的应该就是这样的故事。 这实在是一个荡气回肠的故事。 【内容简介2】 他们相爱,像是机缘的巧合,刻意的安排。只有他们知道, 他们相爱,是上天注定了要他们相爱,那是时间做的媒人, 前世修得的姻缘。哪怕她不是他的初恋,他不是她的禁果。 然而他们注定要相遇、要重逢、要相爱、要死守。 他们相爱,不是冲动,不是热血,不是盲目,不是将错就错。 他们相爱,只是他们需要去爱。 内容标签: 搜索关键字:主角:景天蒲瑞安 ┃ 配角: ┃ 其它: 【正文】   时间的玫瑰   作者:蓝紫青灰   1 爱情故事   自从《飘》或是《乱世佳人》问世,年轻的女孩儿都会在写这么一句:她不过是爱上了爱情本身。从前是写在日记本里,后来是写在BBS上,再后来是写进博客里。在十几岁的时候看郝思嘉为梦中情人穿了一件爱情的外衣,在她家的门廊下像穿了盔甲的圆桌骑士一样闪着光,从此爱上了这个幻象,然后百折不回不屈不挠地爱他十多年,只是因为得不到。   后来在二十岁的时候看昆曲《牡丹亭》,看杜丽娘在春天的花园里春情萌动,爱上了自己:看我如花美眷,却恨似水流年。没乱里春情难遣,蓦地里怀人幽怨。一个人在幽闺自怜,梦中有温柔多情的男生合了眼缘,一霎时天留人便,草藉花眠。末了才问他,是哪处曾相见?相看俨然,早难道这好处相逢无一言?说到底,杜丽娘是爱上了自己的一片缠绵之心,而那男生,不过是恰恰好闯进了她的梦中。   有多少爱情故事是这样开的头?起始于一个误会,误会爱情那件梦的衣裳,就是披了外衣的那个人。而那个人,藉着爱情的外衣,笑纳了那份柔情,到头来伤害了织梦与借出衣裳的主人。   但景天知道她的爱情故事不是这样开的头。在她遇上他时,她在为另一个男人伤着神。那个时候的他对于那个时候的她来说,便如空气一般的透明。她对他视而不见,哀伤的眼神击中了他,让他觉得眼前这个美丽年轻的姑娘有着超凡脱俗的气质,要不是顾忌两人的身份年龄,他说不定当时就会问她的电话号码。   很多的爱情故事始于一场误会。不是误会了爱情,就是误会了那个人,或是误会了某个事情。当事人未必是存心要制造这个误会,但误会之所以存在,自是对某人有利。   景天和蒲瑞安的故事发端,就是由一个误会开场,至于结局好不好——那就等故事结束才说。   关于两人的开始,在后来的日子里,景天和蒲瑞安把这个场景重演了无数遍,只是每一遍都不一样。   有一次是在参加环塔汽车拉力赛上,两个人气鼓鼓地从古尔班通古特沙漠起就不说话,一直到过了库姆塔格沙漠,蒲端安忍受景天的沉默忍受了一路,景天的沉默让蒲瑞安对越野的热情变成了一把怒火,燃烧了整个库姆塔格沙漠,沙漠的沙随着呼吸堵在他的胸口,让他忍不住要发火。蒲瑞安咽一下唾沫,湿润一下干燥得起火的喉咙说:“好了,够时间了,你要再装牙痛,我就把我们两个人都扔在这南湖戈壁滩上。”   景天解下遮住半边脸的丝巾,张口嘴给他看。里面牙龈是没事,咽喉却是红得像涂了辣椒粉,一嘴的沙子,呛得她喉咙肿了,这才一路不说话。蒲瑞安看清她的惨状,却开心地笑了,哈哈笑着吻上她干得起皮的嘴唇,亲吻中碰到彼此的牙齿,那里面嵌满了沙子。蒲瑞安一手扶着方向盘,一手□她的头发里,托着她的头吻她,手就像是□了米袋。蒲瑞安停了车,用依云矿泉水冲去她嘴里的沙子,再用这个水为她洗头。那情景,像是《走出非洲》里罗伯特·雷德福为梅里尔·斯特里普温柔地冲去湿漉漉长发间的泡沫,眼神相触,尽是温情泛滥。   再有一次,蒲瑞安去日本开会,他是无论去哪里开三天的会都要带上景天的。景天因陪他去开会却把阿德留在了家里生着气,从上飞机起到住进箱根的日式家庭酒店就一直失语,蒲端安只当她是又在情景重现,十分配合地闭上嘴,和公司经理开完电话会议后,拿出日式薄棉布浴衣说:“够时间了,去泡温泉吧?”景天指指喉咙,比划了一个动作。蒲瑞安向里张了张,依稀看见一根鱼刺卡在了喉咙口。蒲瑞安戴上眼镜,用她的一把眉毛夹子把那根鱼刺取了出来,再往里轻吹西瓜霜,然后慢慢吻上去,嘴里是西瓜霜的苦凉气息。   还有一次是景天真的在生气,坐上蒲瑞安的车就一语不发,蒲瑞安也不理她,开到半路,天色忽暗,车外飞沙走石,车顶上一片片叮叮咚咚的声音,引擎盖上有指头大的冰雹砸在上头,天空上还有闪电雷鸣。蒲瑞安把车开到高速路边上一处暂停点,冒着冰雹和雨水把车内一张薄毯子盖在车顶上,再进到车里时,衣裳半湿着,头上也被冰雹砸得生疼,心里冒着火,看景天仍是不说话,那菱角样的小嘴角倔强地抿着,别转头看着窗外的冰雹在马路上卜卜地跳,对他的湿衣湿发问也不问。蒲瑞安也气得不轻,摘下眼镜,把冰凉的嘴压在景天的唇上。景天张嘴咬他的舌阻止他粗鲁的亲吻,咬得蒲瑞安觉得有血腥气侵入他的嘴里,她的冥顽不灵让他的怒气高涨,他咬牙切齿地嘬着血花说:“跟我结婚!”   许多许多的不同版本,都是从景天不说话开始,到蒲瑞安用亲吻来结束。他们的开始,从来都不是像爱情故事中郝思嘉和杜丽娘那样,只是爱上了爱情本身,而是爱上彼此这个人。   最初的最早版本是这样的:   那年春天,景天和一班大四的同学面临毕业,毕业实习是去的苏州工业园区的一家仪表工厂,接待方的主管就是蒲瑞安。   那个时候的蒲瑞安,戴着一副无边眼睛,不苟言笑,穿一条面料与裁剪都极好的深灰色西裤,衬得他风度翩翩。上身多数是一件衬衫,穿在外套里面,光是从外套领口处露出的一点银灰色的衬衫衣领来,也看得出极好的品质。外套却是一件极普通的天蓝色的工装夹克,跟工人们穿的工作制服一模一样。当他一只手扶着曲线磨车床,一只手指着设计图纸对来实习的学生们讲着产品要求时,女生们眼睛里闪着崇拜的目光。   工人的制服也是制服,女生对制服发出的诱惑从来无法抵抗。就那么一件天蓝色的工人制服,穿在宽肩长腿的男士身上,和威武的军装竟似没有多大的区别。男人在全神贯注工作时的姿态,比任何一个时候都好看。所以运动员们都美貌,凡是比赛都吸引观众。隔着玻璃橱窗看西点师傅裱花,看大菜师傅飞火掂勺,全都赏心悦目。   那个实习期,女生们下车间去都像是踩在云端,说起这位蒲主管来,最多的便是猜测。有人猜他结婚没有,有人猜他有没有女朋友,有人猜他究竟有多少岁。说到这一点,女生就发出一声叹息。都说蒲主管那里都好,就是年纪太大了,他哪怕要是只年轻个三五岁,我就蹬了我男朋友,死追蒲瑞安。   大四的女学生,年龄最大的不过二十二三岁,平时接触的男士,除了老师,就是助教,有的助教不过比她们大两三岁,但挂了老师和学生的标牌,就划清了界限。因此几岁就是一道槛,她们的男朋友又是同班的同级的男同学居多,看到三十岁以上的男士,自然当是老古董了。蒲瑞安这样的成年男士对她们狭窄的学生生活圈子来说,一来新鲜,二来稀有,自然就吸引了诸多的女生。   不过花痴管花痴,议论管议论,却没人真的有所行动。这些女生中,基本上都有了男朋友,虽说实习期间不在一起,但联系也是少不了的。有人一到周末就回学校,有人则是去男友实习的地方,还有男友到苏州来的,游遍山塘虎丘各处园林。蒲瑞安人气虽旺,却是担了虚名。   只有景天没人来看,或是去看人。她前一阵刚和男友马骁吵了一大架,两个人赌气不说话,这次实习各走各的,她来了苏州,他则去了浙江,走之前彼此连招呼都没打一个。气得景天上了火,牙痛了一个星期,从来苏州的时候痛起,直痛到吃不下饭。这天实在痛得眼冒金星,下班后乘园区车到市区去找了家口腔医院看牙齿,晚上值班的医生是个年青人,估计也是实习生,看了看就说你这是长智齿牙龈发炎,要拔。景天痛得受不了,点头让拔了,又一个人坐车回到园区。   恰逢是周末,同来的学生全都不知去向,景天在空无一人的员工宿舍痛得一嘴的血,伴随着牙齿神经痛的,还有小腹的隐痛,景天算算日期,也许是推迟了一个星期的生理周期到了,心里一松,也就不是很在意。到晚上十点来钟,景天已经被牙齿痛折磨得在床上翻来覆去折腾了两个钟头,想只怕牙齿被这苏州的小实习医生看坏了,还是回学校医院去看吧,一来医保关系在那里,二来学校附属医院是上海的名医院,多少人排队挂号要提前一个星期呢。   她简单收拾了一个包,在出厂区时正好碰上蒲瑞安,出于礼貌,叫了一声“蒲老师”。蒲瑞安倒也记得他的车间里有这么个美丽的女实习生,看看她背着包,又是这个时间出园区,就问:“这位同学是要回上海?”景天点点头,蒲瑞安说:“那正好,我也要回去一趟,同学要是不介意,就坐我的车吧。这个时候回上海的大巴车已经没有了,火车要等时间,到底不方便。”   景天哪里会介意,她正担心会没车子,牙齿又痛得她半边脑神经一抽一抽地跳,马上点点头,也没再说一句谢谢什么的。   蒲瑞安说:“你在这里等一下,我去开车来。”景天嗯一声,等他把车开到身前,拉开副驾座坐上去,一只手按着右边腮帮子,一路上一句话没说。从苏州工业园一直到江湾五角场,一个多小时的车程,两个人沉默了一路。直到看到学校大门,蒲瑞安才说:“是这里吧?”他接待的学生是这个学校的,自然知道要把学生送到这里。景天点点头,说声“谢谢”。蒲瑞安说:“不客气,正好顺路,那回头厂里见吧。”就把车开走了。   不知为什么,他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这个美丽安静的女生。这个女生安静到坐了一个小时的车,没有一句话,他偶尔从后视镜里看她一眼,她都把目光垂下,那眼睛里有寂寞和哀伤一闪而过。他带了这个班的学生有一个月了,女生们全是叽叽喳喳的小麻雀,一刻不停地说着话,东问西问,而这个女生却鲜少开口,沉静得不像她这个年龄应该有的。美丽的姑娘在哪里都引人注目,而这个姑娘的美丽更是比她们一班的女生都出众,美丽的女生还这么沉默,是高傲还是矜持?蒲瑞安的后视镜里那个寂寞的身影留在了镜子里好一会儿,才在拐一个弯后不见了。   这是一个美丽的误会,蒲瑞安认定这姑娘是一个高傲的安静的不爱说话的女生。因为美丽,就目下无尘,因为美丽,就不屑于和他这样的老古董攀谈。但他也在心里颇为赞赏这个姑娘,一是为了她的安静,二还是为了她的安静。换了别的女生,就算不是想要结识他,就是为了实习成绩,或是毕业后的就业,也会抓住这个机会;要不就是纯粹的聊天,以显示她们的机智可爱,或是单纯地在男士面前下意识的想要表现,那也是人的本能。   他有那么一小会儿在想着这个姑娘,几乎想倒车回去追上她,问这么晚一定要回校是不是有什么急事?他总忘不了她眼里的哀伤,还有迎上他时闪烁而躲避的目光。但是稍一迟疑,车子上了一条单行道,再回头也难了。过了许久,他已经忘了这姑娘,却仍然记得她迎上他目光时低垂的眼睛。那双眼睛亮晶晶的一直嵌在他的脑中,直到后来与眼睛的主人重逢,他才想起那一程一句话都没有的安静的车程。   原来那一程的安静已经深植在他心里,那一程的路是真的安静,不是他的想象。虽然在他偶然的回忆闪过的片段里,两个人目光像是交流过许多对话,而那一切终究不过是他的想象。   而那姑娘,却像是不记得有他这个人,再一次把他当空气般透明。   2 青苹果   景天等蒲瑞安的车子转个弯不见,才另外拦了一辆出租车,让他开到一家国际妇幼医院去。这一路上,小腹的疼痛让她忘了牙齿痛。每个月的生理期,姑娘们习惯上称呼为“老朋友”,这次这位老朋友让她吃足了苦头。先是迟迟不来,这下来是来了,却又这样的痛法,她心里知道是出了事情。相伴几年的老朋友,她自然对她熟悉得很。每月定期来拜访,最多五天就告辞,不拖不欠,殷勤体贴,告诉她一切都好,一旦姗姗,便是有事,问都不用问。   心里的哀伤和恐惧一齐袭上她的心头,男友马骁不在身边,更是让她觉得凄凉。她舍本校著名的附属医院而选择别的医院,是不想在学校医院留下病历。还在实习期,身为在校的学生,发生这种事,让人知道了,颜面无存。景天一向是高傲的美丽的,更兼脾气火爆,平时少不了会与人结下什么怨恨,这事要是传扬开去,她的毕业证书和实习评估只怕都要受到影响。这一路在车上思前想后,下车前便已经做好了决定。   蒲瑞安那个美丽的误会便是这么产生的。她的哀伤是因为恐惧,安静是因为疼痛,闪烁的目光是因为害怕,垂下的眼睛是因为心酸。这一切全是因为另一个男人,蒲瑞安就算再英俊年轻一百倍,貌美如金城武,年少如柏原崇,也不会让景天多看他一眼。   景天到了妇幼医院,挂了急诊,事情就如同她猜测的,一丝不走样地发生了。因牙痛拔牙,却导致流产,景天腹内一组小小的胚胞放弃了生长,离开了母体。为免有细胞组织残留在子宫里,医生做了清宫手术。那一下一下剐骨剜肉的疼痛,超过了先前的牙痛和腹痛,因它伴随着的是心痛。   她对这件事情一点没有心理准备,来得突然,去得也突然,好像来来去去都与她无关,由不得她做主。它来了,又去了,从怀疑到疑似再到失去,都在那一个沉默的时空里完成了。它像是在游戏人间,翩然来临,看看这里不适合它长驻,便又走了。走还走得不甘心,像是在怪她花言巧语欺骗了它,害它来游荡这么一圈,又没有小心赔上笑脸要它不走的意思,赌气地在走之前偏要留下些脚印,狠狠地踩了她两脚,要她承受痛苦与心酸。它在告诉她,它明明是带着期盼来的,却只看到了失望。   手术做完,景天在观察室里躺了半夜,这半夜她睡睡醒醒,不停地做梦。梦中总是一次又一次从高处坠落,无底的深渊,不安全感一阵阵袭上来,醒来后冷汗出了一身。医院里开着中央空调,机组设备嘶嘶地响着,像一个安静的巨兽,在沉睡中发出吞噬的反刍声。   护士在景天身上盖了一床白布床单,一角印着红色的医院名字和红十字标志,发出消毒水的气味,白布经过多次蒸煮已经发黄,头顶上刺眼的日光灯管。床单下的她穿着反穿式手术袍,上身还有一件长袖薄T恤,下面却是空的。   原来那种深渊般的无底的不安全感是从这里来的。冷空气透过薄薄的白布床单钻进她每一个毛孔,寒冷加上虚空,这一夜的情形长久地盘踞在她的噩梦深处,那以后她有了怕冷的习惯,夏天再热,也不肯开冷气空调。   次晨醒来,她穿回自己的衣服,牛仔裤那厚厚的斜纹粗布包裹住大腿护住要紧处,热气暖上了身,才让她安了心。出了医院,见周围有许多的汤煲馆,全是为了赚住院的看病的人开的小饭店,深夜清晨都开着门,一罐罐的小砂罐在炉火上煨着,暖暖地招呼着客人。景天忽然觉得饿了,饥寒交迫的,十分需要这么一罐热汤来安慰她的胃她的心。她挑了一家干净的小店,要了一个玉米排骨汤吃了,打了出租车回到学校。   宿舍里没有同学,这正是她需要的。别的学生全在实习的地方,这个时候不会回来。她也不想回家去,这个样子让父母看见,少不得问长问短,问东问西,为了少麻烦,还是不必让他们知道的好。她在床上睡了一天,才起来去淋浴。热水开得哗哗的,又烫又重地打在身上,把积了两天的汗和寒意都冲走了,直洗得全身发红,快站不稳了才关了热水龙头。   她坐在床边仔细地把头发吹干,而热水的蒸汽像是跑到了她的眼底,怎么也吹不散。   这期间只有她的好朋友邹娟在照顾她。邹娟是学生会主席,担任着学校不少的职务,基本内定是留校了,因此虽然也要实习,却是在学校里。她在宿舍这么一住几天,顿顿喝汤,把邹娟吓得不轻,追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景天把肿着的牙根给她看,邹娟看了她的牙,再看看她的眼睛,说:“掉颗牙你会哭得眼睛肿?是不是因为马骁?我从来就看他不顺眼,傻大笨粗,脾气还大,心眼又小,你们这两年吵吵和和无数次,我看都看厌了。也就是你笨,偏要跟他要好。他到底有什么地方好,值得你为他伤心?”   “娟儿,”景天听她这个时候提到马骁,一阵心酸,但还是不忘替他说好话,“他会说笑话逗我开心呢。我跟他在一起的时候,吵架归吵架,开心也是真开心。”那些日子是真的开心啊,时间像飞一样的从指间溜走了,抓都抓不住。景天想如果这个时候马骁在她身边,会说什么样的笑话给她听?他肯定说,景天儿,你好的哦,你一个人偷偷吃肉喝汤,连骨头都不肯赏我一块。你看吧,这就是吃独食的下场,牙痛了吧?活该。她呢,肯定被气得直咬牙,然后跳到他身上掐他。他会哈哈笑起来,把她从他背上拽到胸前,把她的两只手扭到身后用一只手抓住,另一只会托着她的背,弯下腰,把她荡在胸前晃啊晃的。他会亲她的脸,说想吃什么,我去给你买。他最喜欢气她,气得她发急,然后再讨好她。   “开心有什么用?还不是害得你在这里哭?到底你哭什么?你不在苏州工业园区实习,偷偷回来,是不是出了什么事?”邹娟说着盯着她的脸,像是要从她脸上看出点蛛丝马迹来。   景天心虚,转过头去。   邹娟扑过去坐在她身边坐下,说:“傻瓜,你做什么了?你讲给我听,我决不告诉别人。我们从中学起就是朋友,我你还信不过?你有什么难处,我好帮助你。你在实习期间缺这么久的课,要是反映到系里,就不好了。你告诉我,我会替你想办法遮掩过去的。”   景天当然明白朝里有人好做官的道理,这件事她一个人闷在心里,也实在难受,邹娟这一问,触到她的泪腺,当即就刹不住车,拉着邹娟哭了一通,却仍然不说是为什么。   邹娟一看这情景就明白是怎么回事,嘴上把马骁骂了个狗血淋头,骂完了马骁又骂景天笨,骂完了景天再去校外的饭店买鸡汤给她补身,又打电话到苏州厂里为她请假,上上下下的事情都安排得妥妥贴贴。   过了几天,景天等身体恢复了,还是找到男友马骁家去,想知道他在哪里。这个情况不该她一个人承受,她想要他热情的拥抱和甜蜜的亲吻还有宽慰的言语。邹娟和马骁是同一个系的,她告诉过景天他们班这个组去了浙江某单位,电话多少。又当着景天的面打电话到那单位去,单位说下基层了,到几个县去搞调研。   “这一下有点难办了,谁知道他们已经到了哪个县的乡镇企业去了。”邹娟放下电话说:“他家一定知道,他总要给家里报个平安的。”   景天有点迟疑,邹娟说:“这事他该知道的,他应该对你负责。这个人虽然行事混蛋,还算是一个有责任感的人,做事也认真,为人还不错,蠢是蠢了点,但你硬要喜欢,我才不会拦着。男人嘛,不蠢的有几个?在他们这个年龄,这样的也将就了。”景天听了这话,忍不住笑了。在同样的年龄段,女孩肯定要比男孩成熟。   既然从心里原谅了马骁,那就不要再伪装矜持。马骁家她去过几次,马骁的父母很喜欢她,让她觉得可以放心找上门去。谁知开门的不是马骁的母亲,而是他的姐姐,同时在的还有马骁姐姐的男友,两个人在客厅的饭桌上摊开许多专业书,大声地纠正对方的错误,一边拿出计算纸来做演算,两边带齿孔的打印纸从桌子上直拖到地上。   景天见了这情景,满肚子的话都咽了回去。马骁的姐姐她只见过一次,依稀记得是个热情的人,她和她男友都是学的化学,正准备托福考试。景天弱弱地叫一声“姐姐”,冲马骁姐姐的男友笑一笑,算是打招呼。   马骁的姐姐马琰把她让进马骁的房间,倒杯茶给她喝,问:“你们不是去实习了吗?怎么回来了?你们是去哪个单位?”看景天没精打采的样子,又说:“不知道马骁那死小子到了哪里,上次说是去一个海岛,正要跟海船出去看渔民捕海渔,电话里声音听上去很兴奋的样子。”坐到景天身边,直骂马骁说:“死小子就知道玩,也不给女朋友一个电话。他们那个单位的电话我倒是有,上次抄下来的,你等一下,我去找。”说完就出去了。   马骁的房间乱糟糟的,书和笔记本从桌子上直堆到地上,书橱里倒塞着球拍球衣球鞋还有奖杯,墙上贴着著名球星的巨幅海报,还有麦当娜性感的穿着黑色渔网丝袜的大腿,房间里没有她的照片,唯一一张照片是他和球队的人的合影。照片上他和队友穿着沾满泥浆的脏球衣,脚下踩着破足球,一群人围着一只破奖杯,一个个脸上都露出没心没肺的笑容。   看了这笑容她忍不住也笑了,笑着笑着就流下泪来。   这一个星期,她像是老了十岁,而照片里的笑容,分明还停留在少年时光,因一场球赛的输赢得失而快乐而愤怒。   马琰拿了一张纸片进来,“我爸妈他们到泰山去玩了,家里就剩我了……”一抬眼看见景天脸上的泪上,赶紧上来抓住景天的手,拉她坐下说:“哎哟,怎么了?咳,快别哭了,肯定是死小子死不肯认错,你等我打电话骂他去。”把手里的纸片塞进她手里说:“这里,他上次留的电话号码,是他们实习的那个破单位的。你说什么破单位会让他们去岛上实习?照理说他们学经济的,和海洋渔业也搭不上什么关系啊?”   景天看看那电话号码,还是邹娟写的那个,心里发酸,任马琰拉着她的手,就哭了起来,哭得马琰不住地上下撸着她的背说:“别哭了别哭了,等他回来我骂死他。死小子脾气犟,我是知道的。肯定是他做错了,又死要面子不肯道歉,好了好了,我替他道歉。”   马琰越是骂死小子不懂事,景天越是开不了口。积蓄了一个星期的泪意一下子决了堤,那些委屈难过伤心恐惧失望害怕统统堵在她的心上,塞在喉头,除了哭泣哽咽,一个字也说不出。   直到她哭到不想再哭,才站起身说:“没事,你不用告诉他我来过。”把手里那张写有电话号码的卡片留在桌子上,擦擦眼泪,戴上一幅太阳眼镜遮住红肿的眼睛,离开了马骁的家。   她没有去学校,而是直接回了苏州厂里。女同学们哀声叹气地说,“哎呀景天你错过了告别宴。”景天问:“什么告别宴?我们不是还有两个月呢,怎么就要告别了?”女同学夸张地说:“是蒲老师的告别宴,他不带我们了,去了哪里也没跟我们说,只是请我们去松鹤楼吃了一顿饭。哎呀松鹤楼的菜太好吃了,先我们还跟他客气,装秀气,后来我们都喝酒了,又点了两轮菜!光水晶虾仁就点了三盘!你没吃着可太亏了。哎,新来的主管是个老头子,又老又凶……这下可没劲透了。”又端详一下景天,忽然惊乍地说:“哎呀你这一星期干什么了,怎么又黄又瘦的?”景天把嘴张开给她们看,说:“喏,我拔了一颗智齿,害得我一个星期没好好吃饭,痛死人了。”女同学眼羡地说:“真的呀,那我也去拔,拔一颗牙瘦五斤,太划算了。”景天只好笑,说:“你到底是要瘦五斤,还是要吃水晶虾仁?”女同学说:“我吃了再减行不行?”   听说蒲老师走了,景天倒暗自松了一口气,她的秘密将永远是秘密,除了邹娟,没有人知道。   实习结束回到学校,景天没有再去找过马骁。每一个经历都是一次风霜,如刀一般地划过人的心,催老思想和面容,使青苹果变成红苹果,生香蕉变成熟香蕉。要想让香蕉熟得快,在香蕉堆里放一个熟苹果可以加快催熟的过程。也许她可以把这件事告诉马骁,马骁会担负起他的职责来,但当青苹果还是青苹果时,本身不具备可以释放出成熟因子的化学气体,来使另一个人改变。这个时候的景天只具有独自疗伤的能力,让她再负担另一个年轻的躯体,她承受不起。   在等待结业的时候,景天有了一个工作机会,她去了一家文化公司。那是她妈妈的一个旧同事新组建的一家小公司,公司营运的项目是拍摄各种资料片,给广告公司、电影厂、大企业、政府机关等等做资料收集。这个工作听上去新鲜而有趣,景天没有等学校发放毕业文凭,就去了黑龙江拍摄丹顶鹤。马骁实习回来是不是找过她,她已经不再关心了。有邹娟替她善后,学校的一切事情都可以不用她本人办理。   3 雨衣   景天到黑龙江去的时候,正是那个极北之地最美丽的季节。白天早早地就来了,阳光射进窗户来叫醒她,夜晚又迟迟不肯离去,吃了晚饭还有大把的时间可以挥霍。草甸上野花开满,地榆结着紫色的小果子,老鹳草的花有一枚硬币那么大,剪夏罗有毛绒的花边,亚麻的花小得像一粒米,柳兰开得一片一片的玫瑰粉最是亮眼,浅水里是半池半池的金色荇菜花,松果那么大的蓝刺头上停着水鸟,每走一步都要惊起十七八只蚱蜢。景天去之前买了几本草花图集,每天采一把野花回来对着书辨认。   湖面上鹤鸟翔舞,夕阳无限美好,晚霞绚丽灿烂。景天和同事们散很久的步,采许多的花,回去插在喝水的玻璃杯里,让花装饰她的梦,把一天拉成两天那么长,睡一个午觉睁开眼是下午,吃了晚饭出门亮晃晃的还是下午,白天过啊过啊过不到头,夜晚一眨眼就没了。   这里的夏季气温和上海一样的高热,到了晚上却很是凉爽,晚饭后的散步时间要穿件外套。草甸里蚊子多得撞着人的脸和手臂,所有的人都是长衣长裤加高帮牛筋底的大头鞋,一双足有两斤重。男人们晒得黢黑,女人们脸上一层层掉皮,防晒霜像涂墙的腻子粉那么往脸上抹,蚊不叮几天用掉一瓶。同来的年长一些的组员开始抱怨,嚷嚷吃不消,问景天觉得怎么能样,景天说还好。   真的还好,比起刚上大学时的军训来,这都不算什么了。她本来就是一个运动型的人,长跑游泳打球爬山,和男生们一起徒步野营,很能享受野外生活,不然也不会听说是到这么远的地方出外景拍鸟类的生活习性而不怀疑自己的承受能力。   男同事张德飞开玩笑,说:“没想到景天这么吃得起苦,本来我们以为会来一个娇小姐呢,刚毕业的小姑娘,很难得啊。性格也可爱,脾气也好,卖相更是一流,我们这次算是赚到了,有美女做伴游。”   一组人哈哈大笑,景天听到他们的话,先是跟着笑,后来才惊觉他们说的是她。她心里疑惑起来,他们嘴里的这个人,真的是她吗?   她从来都是有点爆脾气的。从前和宿舍的女孩子还好点,因为要共室,不好太嚣张,而且自认也是一个讲理的人,性格也确实开朗大方热情外向,相处得都不错。但是和马骁在一起,就针尖对麦芒地互不退让。马骁那个人发起脾气来也是六亲不认的,两个人在一起,不是好得如胶似漆,就是吵得沸反盈天。   两个人的第一次也是因为一件小事吵了起来,吵着吵着就动上了手,她去扭他腰上的肉,又用牙咬他的肩头,马骁先是忍着让她又咬又掐,又是痒得要躲,又是回手来搔她的痒,两个人本来都发着火,后来却笑得停不住,再后来……再后来不知怎么就动了情。马骁把她压在墙上,眼睛冒火地瞪着她,胸膛在起伏,眼神变得警觉。而她已经发现了他的危险,却也没有阻止,而是半鼓励地带着笑看着他,然后用手指戳他的胸,又跳到他身上让他抱她。   他抱紧她,第一次把嘴唇压在了她的胸口。那以前两个人虽说也抱过也亲过,却都是点到为止,不敢乱来。这次玩得发了性子,场面变得有点失控。她哆嗦了一下,退了退,而马骁跟着从胸口吻到了她的唇上,她闭上眼睛抱紧他厚实的胸。她从来都贪念他的拥抱,他会把她抱得紧紧的,在胸前悠啊悠的,吻她的耳根。冰凉冰凉的耳垂被他一碰,就红得透明。   那天恰好是在她家,她的爸爸妈妈又都在单位,静悄悄的家里就他们两个人,事情就那样雷霆万钧地发生了。事后她才发现马骁在裤子口袋里准备得有两个小雨衣,她为这事笑了半天,把薄被拉上来盖住半张脸,只露出眼睛,装着凶巴巴地问:“你揣在口袋里你想做什么呢,啊你想什么呢?还两个!你说你说,为什么是两个?”   马骁撑着胳膊侧身靠在床上,看着她躲在薄被下脸和带笑的眼睛,不好意思地笑了,说:“今天来的时候路过药店,门口有人在派发,我就随手拿了一个,看一看是这个东西,再想一想又回头拿了一个。不是有预谋的,也没准备想什么。也许,可能,估计,没准,在将来的某一天,会用得上。谁知道就真的用上了。”   难得他也有不好意思的时候。景天心里很得意,把被子掀开一点点,伸出一只裸臂来扭他的脸。马骁任她又拧又扭,痞赖着说:“这里还有一个,用掉它如何?”   景天为他这个看一看再想一想回头再要一个的行为笑得要死,使劲拧他胳膊上的肉。她拧一下,他叫一声哎哟,她再拧一下,他再叫一声哎哟。那一个下午,他们真的用掉了那个后备的。她那时有责怪过他吗?没有。一个巴掌拍不响,发生的事,她自己要负大部分责任。   而最近那一次,是马骁有初中同学在杭州中国美院读书,那同学邀请马骁去他们学校玩,马骁叫上他最好的朋友他们班的班长俞谦一起去,俞谦出去打个转就叫上了女友邹娟,邹娟回到宿舍去问景天,说去杭州我们火车上要不要带上点什么吃的玩的。景天说我不知道这件事啊,马上冲到马骁宿舍的楼下,叫他下来问话。说为什么去杭州玩你叫别人不叫她?马骁也被搞晕了,说:“我没打算带你去呀。我们一帮男生玩,带上你多不方便,再说晚上我们是到男生宿舍去住,你睡哪里?”   景天听他居然就没想过要带上她,顿时就气了,质问说:“俞谦说了要和邹娟一起去的,那她睡哪里?”   “我不知道他要带上邹娟啊。既然这样,你也一起去吧。”马骁无所谓地说:“你和邹娟住女生宿舍去。我跟相明安打声招呼,让他给安排一下。”   “哼,我才不要住她们女生的宿舍,我出去玩还要住宿舍?我这一辈子都在住宿舍,我住厌了。”景天对他的主意一点不感兴趣。“谁知道她们多久没洗床单蚊帐被套了?难道我要自己带一套去?”   马骁看了她半天,忽然贼忒兮兮的一笑说:“好,你不住宿舍,你住青年旅社去。我去给你订。”   景天看着他一脸的坏笑,没拒绝,算是默认了。   果然那几天她和邹娟住的青年旅社,白天跟着美院的那个男生叫相明安的去看他们画人体画风景画静物,上美术馆看画展。相明安学的不是美院引以为傲的油画专业和大师名师扎堆的中国画专业,而是读的艺术和美术鉴赏专业,说他将来就是他那些只会画画的同学们的作品代理,他们画,他卖。他们埋头画画,他轻松赚钱。   相明安很有钱,在别的同学打工还是男生去麦当劳女生卖雅芳的时候,他已经把学生们画的画一捆一捆地称给画廊,赚大钱去了。为了显示他的成功,马骁他们四个人在杭州吃饭游玩的费用都是他出的。而马骁也不跟他客气。   他在美院里美女见得多了,美女中潇洒不羁的,特立独行的,要多少有多少,裸女也毫不稀奇,却在见了景天后大献殷勤。说她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光洁的脸上没有一点人工的痕迹,穿的也是最简单的绒布格子衬衫加牛仔裤,脚下不是球鞋,而是一双短帮牛仔靴。他对她这身打扮大加赞美,说这才是懂得穿的人。   这时正是黑西装配水磨蓝牛仔裤配名牌球鞋最流行的时候,景天的衣服搭配初看像是随大流,细节处却见心思,尤其是那一双短帮牛仔靴,是点睛之笔。他说:“景天儿,你才是真懂穿的人。那些女生,都是装模作样。我看女人看得多了,谁是真的不羁,谁是装纯情装潇洒装冷艳,我一眼就看得出来。”在别的男生还是把女同学叫女同学女生的时候,相明安已经管她们叫女人了。   景天头一次遇上这种男生,花言巧语口舌如簧舌灿莲花的,夸起人来直把人吹得飘飘然,照顾起女生来无微不止,把她当公主一般,比起马骁的漫不经心吊儿郎当,相明安更能赢得女生的好感。景天被他奉承得飘飘若仙,话也多了笑声也高了也不怎么理马骁了。俞谦看不下去,和相明安一直没热络起来。马骁和他是老同学,说话嘻嘻哈哈乱开彼此玩笑,像是一点不介意他对景天的殷勤。   邹娟是女生,心思细腻,又和景天是无话不说的好朋友,背着男友和马骁警告景天说:“喂你小心点,不要和美院那男生那样亲密,眉来眼去的,你把马骁的脸放在哪里?”   景天心虚,却嘴硬,说:“那是马骁的朋友,他的朋友对我们这么热情,我对他客气点,有什么不对?”   邹娟嗤一声说:“你那是客气吗?你那是发姣。他那是热情吗?他那是雄性动物在散发他的气味体腺!”   “你说得太难听了,哪里像你说的那样?”景天说。   “你别跟我装,你看看这两天,你和马骁说过多少话,和美院的又说过多少话?连我和俞谦都看不下去了,你看我们理美院的不?也就马骁是个呆子,看不出他的好朋友是在撬他的地脚。”邹娟说话毫不客气,一点不给她留面子。   马骁也不知是真的笨得没察觉还是隐忍不发,总之对这个情况视而不见。景天却有些不自在了,她想你这么不紧张我,带了我来又不看牢我,你什么意思啊?她也没想到是她有什么地方做得过分,只是怪马骁不肯像邹娟一样的来质问她。这样一来她就越发的和相明安走得近了,去哪里都一起。   在学校看够了各种风格的画和各种风格的男生女生,相明安说要去陶瓷博物馆,问他们去不去。邹娟说不去了,她想去灵隐寺,来了这几天还没去过呢。相明安说灵隐寺那是外地游客和烧香老太婆去的地方,庸俗得很。俞谦冷冷地说我们不是学美术的,没那么高雅,我们是学经济的,本来就是庸俗的人,我们去拜弥勒佛,你们去看南宋官窑。说完就拉了邹娟走了,把马骁和景天留在当地,马骁只好陪了老同学和女友去玉皇山。   景天对这个馆那个馆已经没了兴趣,本来心里有些不高兴,看了马骁无所谓的态度,更是生气。她一生气,不是转身就走,而是和相明安说说笑笑。两个人在出租车上一个前座一个后座的胡扯聊天,言来语去火花四溅,自己都想不出会说得出那么有见识有深度的话来。   他们说得高兴,完全不理马骁,也没有要把他也加入到聊天里来的意思。车子开到八卦田那里,离陶瓷博物馆不过一两百米的距离,相明安让司机停车,说:“这里也可以看一看,是南宋时的官田,宋高宗亲自扶梨耕田的。”说着自己先下去了。   景天也下了车,正等马骁,谁知马骁把车门一关,让司机掉头,那车居然就真的调个头往来路上开走了。景天看着绝尘而去的出租车,才知道马骁不生气不生气,一生起气来这么吓人,居然一句话不说,拍马便走。当下气得直掉眼泪,也不理相明安的惊讶和絮叨,看见有一辆公交车正好停在马路对面的站牌底下,马上跑过马路跳上车去回城去了,扔下相明安一个人站在太阳底下发呆。   回到青年旅社,景天愤愤不平地收拾旅行包准备一个人先回,这时房门一开,却是马骁进来了。景天一看是他,抓起手里的包就朝他扔去,衣服散了一床。骂道:“你倒是走呀,你走呀,你这个王八蛋,你又来干什么?你有本事一个人回去,你看我会不会烂死在八卦田里!”   马骁也怒冲冲地说:“我再不走,我就真成王八蛋了。”一手拔开那些衣服,把景天压在床上,恶狠狠地说:“你就看我是个瞎子聋子和傻子是不是?你当着我的面和相明安这王八蛋打情骂俏,你当我死人啊。”   “王八蛋也是你要做的,王八蛋也是你的朋友,是你把我带来见这个王八蛋的,我就掉在王八蛋堆里,你们全是王八蛋,一堆王八蛋。我打你这个王八蛋。”景天说着伸手就打。   马骁气得用两只手抓住她的一双手,不让她打,那张三天没刮过胡子的毛乎乎青渗渗的腮帮子被她挠得出了白印。他把脸埋在她胸前,躲开她的魔爪,一张口,两排白牙咬在她肩颈间,不怀好意地说:“我就给你看看什么是王八蛋。”   到这个地步,景天也没说求饶,而是抬起上半身,用肩头去顶开他的头,气哼哼地说:“谁不吭声谁就是,你一路上一句话不说,我再不说话,礼貌到哪里去了?”她的两只手被马骁反扭在背后抓住了,只能用肩头去撞他,这么挺胸昂扬的,一大片半裸的胸脯展现在了马骁的眼前。   马骁盯着她的胸脯看了一会儿,忽然笑了,说:“这下你知道住青年旅社的好处了吧?想吵架想打架都没人来管,要是住人家女生宿舍试试?”一手从裤子口袋里摸出一枚小雨衣来,在她眼前亮一亮,用牙齿撕开了包装。   景天气也忘了,恼也忘了,扑嗤一声笑了,“说你当初订这青年旅社的时候就想了吧?你想了吧?你承不承认你是想了?”   “我想我想我想死了,你就气我吧,”马骁一边说一边动起手来,“你越是气我我就越是想。”   因为生气吵架再加扭打,肾上腺素急剧增加,飞快地充溢了全身。两个人都迫不及待地投入进去,动作猛而快,以致到后来小雨衣滑脱了。马骁换了一个,接着气她。   4 长夜   也许就是那枚滑脱的小雨衣闯的祸,让她后来要为当初的负气任性付出代价。思想还停留在冲动冒进不计后果的少年阶段,年轻的身体却像丰润肥沃的土壤,有种子就要萌芽。身体的成熟和思想的幼稚完全不成比例,如果一定要让人沉淀稳重下来,却要以这样的方式,那代价实在太大了一些。   景天这些时候有些轻微的抑郁症,只是她自己不知道。在她这个年龄,抑郁症之类的名词都不曾出现在她的视线里面过,她也想不到她会得抑郁症,她只是觉得她不开心。那是一种从心底深处产生的疲惫感,让她安静沉敛,落落寡欢,不再有飞扬的笑容和放肆的行为。这一切在新同事面前,就成了他们眼里的景天,性格可爱脾气好,卖相更是一流。那个任性火爆别扭的热血冲动好挑衅的女孩儿隐藏在抑郁症之下,陌生得连景天自己都不认识了。   在黑龙江呆了半个月,拍了几百个小时的原始素材,景天和小组的人回到上海,带了拍摄出来的胶片去上影厂冲印。冲印部门的主任周示楝是她妈妈的老上级,快要临界退休年龄了,生得又瘦又高,风度很是潇洒,常年穿一件洗得泛了毛边的银灰色的哔叽中山装,这个年代已经没有人穿中山装了,但他穿了却一点不显得落位,反倒有一股遗世独立的味道,微微有些佝偻了瘦长的背,安静地坐在办公桌后面一张藤圈椅里,看报纸写报告,指间老有蓝黑墨水的印子。   景天把胶片交给他手下的办事人员,跑去他的办公桌前发嗲,看见桌上有巧克力,剥了一粒来吃,问:“周伯伯,谁的喜糖啊。”   周示楝见了她就笑眯眯地,说:“美影厂的小刘的,”又问:“小景儿,去那边那么远习惯不?我看看,像是黑了好多啊。”   “我本来也不白。”景天鼓了鼓腮帮子给他看。   周示楝说:“小景儿,有男朋友了没有?没有的话,周伯伯我给你介绍一个。你已经毕业了,走上工作岗位了,可以考虑人生大事了。你是我看着长大的,就等于是我女儿,我和你妈妈你爸爸是三十年的老朋友,一定会帮你把好关,找一个各方面都靠得住的男同志。”   景天听得哈哈大笑,说:“周伯伯,你当是在做大报告啊,什么工作岗位啦什么人生大事啦,听上去怎么像是八十年代的老电影?这个问题啊,我一点都没考虑过呢。不过周伯伯的眼光我是相信的,你见的人多嘛。还有啊,周伯伯说好的,我妈肯定不会反对。”   周示楝说:“小景儿说话就是让人听了舒服,你要是我女儿多好。那你想要个什么样的,有个参考值放在这里,我才好拿了标尺量人。”   景天这个时候哪里有这个心,不过是随口说说,哄长辈开心的。人家热心,她也不好说不,便故意放高了尺寸,说:“周伯伯呀,你晓得我是在这里看电影明星长大的,外头的男生哪里有这里的演员明星好看?不好看的我是不要的。”   周示楝嗤之以鼻,说:“好看能顶个鬼用?面孔好看的,心肠不好的有的是。我天天看明星,明星在我眼里,那是绣花枕头。”景天点头插嘴说,现在的明星是绣花枕头,那以前的呢?周示楝叹口气说:“以前的是以前的,以前的明星是真明星,你看孙道临的风度,赵丹的演技,王心刚的卖相……”   景天打断他的回忆录,说:“周伯伯,我的要求也不高,我就要孙道临在早春二月里萧涧秋的儒雅,永不消逝的电波里李侠那出场镜头的英气,还有他对他夫人天下掉下来的那个林妹妹的深情,还有他在念的哈姆雷特台词时的那种忧郁,对了对了,还有就是要有类似邱岳峰那样磁性深沉的嗓音。‘简,你知道你长得不美……谁?谁在哪里?’就要这样的,周伯伯。”她现背了一段邱岳峰在《简爱》里的配音。   周示楝也大笑起来,“这要求还不高?放眼天下,像孙道临这样的人有几个?还要再加上邱岳峰!你是存心为难你周伯伯?”   景天严肃地点头说:“就像周伯伯你刚才说的,这可是一辈子的人生大事,马虎不得的。”   周示楝摇头说:“我记下了,帮你慢慢找就是了。”   景天嘻皮笑脸地说:“我先回去了,等冲好了胶片我再来取,你帮着留心着好了。”说完又抓了两块巧克力才走。出了电影厂,走了一段路,百无聊奈地在衡山影剧院门口买了张票去看电影。   电影正好是一部《英国病人》,当看到男主角抱着女主角的尸体从山洞里走出,白色降落伞包裹着女主角美丽的脸,长长的白色布匹在黄色的沙漠上拖曳成哀伤的注解,景天泪流满面。生死不弃的爱情从来都只存在于电影中,现实生活是该死的残酷的冰冷。   看完一场电影,景天回单位坐了一会,也就下班了。她既不是学这个专业,也不是搞这个出身,来这里工作,那是人家给她妈妈的面子。出外景还好,有专业摄影师负责具体操作,她不过是跑腿跟班,做一些辅助工作,但在写字间里坐下,案头工作就不是她能胜任的了。他们说的她不是很懂,找了些书来看,却怎么也看不进去,字在眼前飞舞,每一个字都认识,却不知是什么意思。这样的事在她还从来没有过。   她常常盯着书一看两小时,却一页也没翻过去。同事看她是个刚从学校毕业的小姑娘,又是名牌大学,对她在工作上的生疏,倒是不很介意,总说你是新手,慢慢来不急。工作嘛,谁都会做,从前用人都要有三年的学徒期,谁一生下来就会呢。他们越是这么说,景天就越是毛躁,拼命想赶上他们的进度,却总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她想她是不是应该换个工作?可是要重新融入到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中去,她又觉得害怕。   对生活的害怕,是她这短短的一生中还没有过的。从前的景天是天之娇女,生得美,人聪明,家庭环境虽说不富,却是在文艺圈子里,一路顺风顺水升到大学,从来就没有什么挫折。长这么大最大的烦恼不过是有人考试考得比她好,有人保研有人出国。但是这次,却让她失魂落魄。   这不是失恋,而是害怕。害怕到她不敢去见昔日的男友。害怕到心中惊慌,上半夜睡不着,下半夜总做梦,梦中一次一次从空中落下,无底的深渊黑漆漆的,每次从梦中醒来,总要下意识地摸一摸睡衣裤,摸到它们好好地穿在身上,才略微觉得安心。醒来后总是在做一道数学题:假设一只棕色的玩具熊以每秒8米的速度从空中往地心降落,二十秒后小熊是什么颜色。她每次都为这只倒霉的小熊换一个颜色,一次又一次推翻她的答案,小熊已经成了七彩的,她仍然不能再次入睡。   这样的状态她持续了好一阵,慢慢地她忘了为什么要这样低沉,好像低沉是长在她的身体里了。马骁这个名字已经退到记忆的深处去了,她想不起为什么他不来找她,也想不起为什么她总想要去找他,她不能确定她是不是有必要去找一个同级不同系的男生,是不是借了什么东西没有还?是不是说过什么话没有听到回答,是不是有什么约定没有去履行,以至她总是觉得空落落的,没有着落呢?   失眠折磨着她,做什么都没有精神。同事说景天上次的片子冲出来了,拍得很好,她笑嘻嘻地跟着他们一起看样片。片中景色华美灿烂,朝云晚霞如油画般色彩浓烈,白羽黑翎的鹤鸟在长草间拍打着翅膀,双双盘跳舞蹈,像是在抚爱又像是在欢歌,不时又仰起脖子对着天空鸣叫,喉音汩汩,清亮柔美。景天看着看着,不知不觉间眼泪又涌了出来。   “真是美啊。”同事们边看边赞,“哎呀,看了这样的画面,再怎么辛苦也值得了。看那只鹤,那只我们认识的,我们当时给它取名叫翠花,那是翠花的老公酸菜,哈哈哈哈,对,那就是酸菜。你们看酸菜太神气了,挺胸拔背的,白衬衫黑色大礼服,像不像一位英国绅士?连那傲慢的态度都像。”   影片放完,同事开亮了放映间的灯,张德飞忽然叫一声,说景天你怎么哭了。景天拿出面巾纸擦泪,不好意思地说:“太美了,就看哭了。这是我们自己拍的呀,吃了那么多苦,也算没白喂蚊子那些血。”   惹得他们大笑,孙经理说:“小景到底是个女孩子,女孩子就是多愁善感。好了,正好大家都在这里,就在这里开个临时会议吧。上次是去黑龙江拍丹顶鹤,不过是个小小的广告片,给‘天地有我在飞翔’的‘翔’牌服装拍素材,一塌括子可能只用得到一分二十秒的内容。”   大家一听,全“唉”的一声,往椅子瘫坐了下去。   孙经理摊一摊手,说:“但这次不同了,这次是是要拍一部纪录片,真正的纪录片,拍一部全长30分钟的鹭鸟的生活习性的纪录片。这次的任务重……”同事们哈哈的笑,说上次你就是这么说的。孙经理说“环境艰苦”,同事又插嘴说上次还是这么说的。孙经理说“时间长”,同事问有多长?孙经理说:“三个月。”大家一听都不吭声了。   就有同事在低声嘀咕,说好长的时间啊,这下家里要不干了。孙经理说:“没办法,我们现在是创业阶段,人手少,不可能轮换。我能抢到这个项目,那还是人家看我们创作班子年轻有活力,黑龙江那么远的地方都去拍了回来,片子拍出来的质量好,才交给我们的。当然还有就是我们价钱也公道。这次是去江西九连山,离家近,气候和温度也和上海差不多,大家克服一下。”   当下分配任务,那些都是多年的熟手,抱怨归抱怨,还是马上领会了要点。孙经理安排完别人的工作,最后对景天说:“小景,你上次有几条建议提得不错,这样,你回去搞个脚本出来,要诗意化一点,我们要拍出水墨山水画的中国味道。你们女孩子不是最诗情画意的吗,这个工作就交给你来做吧。”   景天没想到孙经理会把这么重要的任务交给自己,愣一愣说:“可是孙经理,我是学的管理,不是中文,这个我怕不行。”   孙经理说:“什么不行?所谓鸟诗意,不就是一行白鹭上青天吗?回去多看几本书,多收集点资料,看看国外的是怎么拍的,不要这么有畏难情绪,有困难,就要迎着困难上嘛。”   他话还没说完,男同事们就笑得东倒西歪,说“什么鸟诗意”。   孙经理先是被他们笑得莫名其妙,后来才明白是他说了双关意思的话,当着年轻女孩子,又是旧同事的女儿,确实不太好,马上咳嗽一声说:“要端正思想,不要胡要乱想。你们这些年轻人啊,对工作那是太没有敬业精神了。哪像我们年轻的时候,那是从来不敢掉以轻心,马马虎虎。”训了一大套官话,训得那几个开玩笑的男同事正襟危坐起来,才算训完话。最后说:“等这趟差出完了,回来我给你们庆功,带你们上锦沧文华去吃饭。”   张德飞笑说:“锦沧文华的自助餐,一百二十元一位,我也吃得起,上礼拜天刚和女朋友去过。”孙经理说:“我会带你们去吃自助餐吗?肯定是三楼的藏丞坊锦华宫。” 张德飞说:“那好,说定了,到时候可不许赖账,就冲这顿饭,我们也会把鹭鹭小姐拍得美美的。”   5 鸟诗意   景天接到这个工作,倒是小小的兴奋了一下,有目标总比漫天撒网要来得快,不就是“鸟”诗嘛,她回家就把书橱翻了一遍,抽出唐诗三百首宋词三百首来一首首找,凡是有鸟出现过的诗全都被她摘抄了下来,有时只是一根鸟的羽毛也不放过,像“羽扇纶巾”和“羽觞飞急玉山倾”也在收集之列。花几天工夫整理好了,打印出来,自己看看也没什么大用。这一下倒把她急得真的睡不好觉了,深更半夜还在屋子里踱步,满屋乱窜找灵感,口里不是“西当太白有鸟道”,就是“黄鹤之飞尚不得过”,又是“但见悲鸟号古木,雄飞雌从绕林间。又闻子规啼夜月,愁空山。”   她是真的在愁空山了。嘴里念念有词,吵得一家人都睡不着,她妈妈出来冲了一杯热可可给她,说:“当年高考也没见你这么用功过。”又打个呵欠说:“找个老师指点一下,比你一个人瞎蒙强多了。”   景天捧起热可可来喝,问:“找谁呢?我的高中语文老师?”   “看不出你原来这么笨。”她妈妈点一下她的头,说:“就去找你周伯伯呀,他可是一下笔就横扫千军的,当年拿起笔作刀枪的先锋,后来光是检查就写了几抽屉……哎,不提当年了。”   景天装着很吃惊地说:“哗,原来周伯伯曾经是风云人物啊,我说怎么他的钢笔书法写得像字帖一样,我小时候你就拿他的字给我当描红薄呢。哦哟,原来是写检查练出来的。”   她妈妈白她一眼,把她手里的杯子夺下来说:“去去,刷牙睡觉去,别深更半夜吵得我们也睡不着。   和妈妈开了几句玩笑,又这么一打岔,景天心里一宽,这晚倒还睡了半夜好觉。第二天就去找周示楝,把难处一讲,周示楝马上拍桌说:“哈,太巧了。”摩拳擦掌的,好像很兴奋的样子,过一会却又坐下来,放慢调子说:“嗳,我老了,记性也不好,一首《蜀道难》也有背不全,脚也不灵便,骨质疏松得骨头都空了,骨髓都没了,不然我就跟你们摄制组去了,我也好久没下去散过心了。”说着用桌上一把三棱形的木尺敲一敲小腿骨,要它发出空空的声音,以证明他的话不是假的。   景天看着他忽起忽立、忽喜忽忧地一个人穷开心,也不禁好笑,就说:“那好呀,周伯伯,你可以抽空下来看我们,七八月里来,就当是避暑了。这九连山刚被公布为国家级鸟类保护区,听说风景好得不得了。我们经理联系好了当地的一个驻地连队作我们的落脚点,吃住都不成问题,我们去就吃连队食堂,住就住他们的宿舍,方便得很。”   周示楝听得眉飞色舞的,末了还是叹口气,说:“到时候再说吧,家主婆①管得凶,不知道去不去得成。”叹了半天气,才说:“小景儿啊,我是帮不了你了,但我介绍一个人给你,你去找他,他一定能帮到你。他是我从前的学生,后来转行干别的去了,但真心是喜欢文学的,尤其是中国古典文学。这样,今天我正好有空,我陪你去找他,你等一下,我先打个电话。”   拿出一个小电话簿子,翻了两页,拔了电话,说:“小安子,是我。哈哈,听出来了?……没错没错,很好很好……我有事找你……没问题啊,那好,中午你请客……在哪里?嗯嗯,好的好的,就在梅龙镇……不用派车来接,我打的过来就行了。好,到时候见。”放下电话,对景天说:“好,就中午,你没别的事吧?”   景天听他讲电话,听他管对面的人叫“小安子”,就笑得咯咯的,说:“这件事就是最大的事,我还能有什么别的事?还有啊周伯伯,要人家请我们吃饭不好吧?是我有事求教人家,怎么能再让人家请客呢?还是我请你吃饭好了。我还没请你吃过饭呢,尽白吃你的了。”   “景丫头啊,我是你伯伯,你吃的喝点我的算得了什么?”周示楝说:“要他请客再正常不过了,他是我学生,孔夫子说‘有事弟子服其劳’,不然做人家老师还有什么意思?”   景天笑得前仰后合,说:“周伯伯,这句话这么解,我第一次听说。”也不再提请客的事。到了十一点多,就催着周示楝起身,说好走了。提了他的包,挽了他的胳膊,打了辆车往南京西路去,十二点不到就到了梅龙镇门口。   景天先下了车,东张西望看谁会是周示楝赞不绝口的人物,就见一个穿了浅灰色西装的男士上来扶住正从车门里出来的周示楝,嘴里说:“周老师,好久没见。”周示楝笑呵呵地站直说:“小安子,还是这么精神。来,我给你介绍我的一个世侄女,小景儿。”   景天没有第一时间去和来人认识,而是弯下腰给出租车司机车钱,听周伯伯提到自己,才回头镇定地说:“安先生你好,我姓景。”   那小安子伸手出来与她相握,待看清她脸时愣了一下,问:“景?这姓真少见。我记得……   景天情知自己这一阵儿黑了瘦了也憔悴了不少,难怪他一时想不起来,便先说:“我叫景天,就是中药里头那个红景天的景天,专治跌打损伤,主管散瘀消肿。”   周伯伯呵呵笑,说:“哪有这样介绍自己的?景天是多好听的名字,让你这么一说,倒像是江湖卖艺兼卖狗皮膏药的。小景儿,这位不是安先生,是蒲先生。小安子是我叫着玩的。”转头对蒲先生说:“景这个姓确实少,你会记得也不奇怪。我以前跟你说过,我有个老朋友叫景至琛,是做拟音的。厂里的第一把拟音师,就是她爸。小景儿,这是我从前的学生,蒲瑞安,我叫他小安子。”   景天怎么也没想到会让周示楝这么夸赞的人物会是蒲瑞安。当然蒲瑞安是一个值得让人夸赞的人,就他当过她一个月的实习老师来看,那还真是当得起。但怎么就这么恰好,他会是周示楝的学生,又通过周示楝两人又见了面呢?她一二十年来,熟悉和不熟悉的所有人里,最不想再次见到的就是这个蒲瑞安。要是一般人,见个面吃顿饭也就算完了,再尴尬,总会过去,可这个人不一样,这是周示楝介绍给自己帮忙的,将来真的还要靠他写脚本?景天一想就觉得不自在,索性以倚小卖小,跟周示楝耍起无赖来,拉了周示楝的袖子说:“周伯伯,你什么时候到学校去当过老师啊?我怎么不知道?”   周示楝笑着拍拍她的手说:“很多年前我到他们中学去讲过几堂课,难得小安子念旧情,一直管我叫老师叫到现在。”   “咦,周伯伯怎么会去中学当老师?”景天好奇,“我怎么没听我爸妈他们说起过?”   周示楝说:“不是真的当老师,就是讲课。他们学校搞什么课外活动,要学电影欣赏,不知是谁三请四托转了七八个弯就找到我了,我也是喜欢轧闹猛,就去了。”   景天吐吐舌头,问:“什么学校这么好,课外辅导是请电影厂的人去讲电影课?”   “格致中学。”周示楝得意地说:“你周伯伯要去就去一流的学校讲课,二三流的我根本不会去。”   “确实厉害。”为了表示她的崇敬之心,景天再吐一下舌头,加重语气说:“周伯伯当然和一般人不一般。要不为什么我以前上小学的时候学校老师说要请家长,我总是请周伯伯代劳呢?”   周示楝哈哈大笑,说:“那是你小景儿调皮,闯了祸不敢跟你爸妈说,和我的水平高低不搭界的。”   “当然搭界,您老水平高风度好,我们老师一见您就服服帖帖,见一面放我一次,见两面放我终身,因为您,我少挨多少批评。好多我爸妈他们到现在都不知道。”景天说:“咱们都不告诉他们。”   周示楝被这小姑娘甜言蜜语花得开心,说:“当然,他们死脑筋,晓得了要吓死了。我们两个知道就行了。”   这两人开起玩笑来,一来一去的讲得开心,蒲瑞安一直安静地听着,这时才插话说:“我已经订好位了,周老师,景小姐,我们进去吧,边吃边聊。”   周示楝忙说:“好好,进去进去,站在门口挡别人的道了。”   蒲瑞安请两人进到包房里面,解释说:“我订个包间,说话方便静点,周老师没意见吧。”   周示楝说:“有意见,怎么没意见?”蒲瑞安和景天都是一笑,知道他是在说笑话,周示楝接着说:“你都请得起包间了,怎么也没想到要请我吃饭?今天要不是我敲你的竹杠,我还要等到什么时候去?”   蒲瑞安听了面露微笑,停一停才说:“实在太忙了,做实业不比从前做研究,什么事都要管,半夜都被叫起来去车间,一个不留神就要出次品,只要有一个次品,跟着就是一批次品。我昨天才从苏州回来,周老师要是早一天找我,我也赴不了这个宴。”   景天一听马上接口说:“周伯伯,安先生这么忙,我看我们还是不要麻烦人家了,我这个不过是拍个纪录片,回去我自己找找资料多看些别人的片子,对了我去找厂里的资料库,那里一定有我要的东西。”   周示楝摆手说:“既然请也请了,就不要再重新找过。又不用手把手教,只要讲一讲思路就可以了。小安子你再忙,这个忙还是要帮的。小景儿可是跟我女儿一样,她小时候放了学没地方去,就在我办公桌上写作业的,我看着她长么大,你千万不能怠慢。”   “周伯伯……”景天哀声叹气地说:“人家听了要笑话我的。”   蒲端安再笑笑说:“不会不会,我只当是休息了。我现在的脑子就跟车间里的皮带齿轮一样,没一刻停,正需要换换脑筋。来来来,菜来了,我们边吃边谈。”招呼两人动筷子,又说:“景小姐在做什么工作?”   景天还没回答,周示楝先说:“他们要去江西九连山拍鹭鸟,要去三个月,羡慕吧?我都想去了。老孙,就是小景儿那个公司的经理,说要把画面拍得诗意一点,让她给写个脚本。她第一次接活儿,怕搞不好,来问我。我想是想弄啊,可我的身体不行了,记性也不好,这才想起你这个大忙人来了。你从前可是学过山水画拜过名师的,诗意就在画里头。”   蒲瑞安一听还真来了兴趣,推一推眼镜说:“拍鸟?这个有意思。三个月的时间,真是奢侈,我都想去消暑歇夏了。”   周示楝一拍大腿说:“去吧去吧,到时候我们组个旅行团一起去,再配一个队医,家主婆就不会有意见了。住就住在当地的连队,吃他们的食堂。老孙这个人还是可以的,我认识他这么多年,从来没有说推三阻四的。到时候我们打他的秋风去。”说得跃跃欲试,像是马上就要上火车。   景天不觉好笑,说:“对,狠狠地敲孙经理的竹杠,他说过等片子拍完,要请我们去锦沧文华呢。”   周示楝哦哟一声,惊叹道:“真舍得出血?看来是先拿到头期款了,这笔劳务费我看少不了,又是三个月又是锦沧文华的。这样,这个顾问我是当定了,可是我顾而不问,真正做事呢,就是你小安子马前鞍后了,到时吃庆功宴有我一份。小安子,你要给我和小景儿卖命。景丫头,你不许再有借口,不然,那顿锦沧文华要你补请。”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景天要是再推脱,就太不识抬举了,只得说:“周伯伯,锦沧文华要是知道有你这么铁竿的吃客,一定会很高兴的。”   周示楝啊哈一声,说:“我是一向会得吃。南京东路广西北路那边有家‘燕云楼’,倷啊晓得②?”景天和蒲瑞安都说晓得,周示楝说:“有一年不晓得哪能他家菜单上写有红焖熊掌,一客十八元。你们要晓得,那个时候,一般人的工资是三十六块,这十八块就是半个月的工资啊。有的人节省点,一个月八块钱也可以过,有的人再节省点,一个月六块洋钿也活下来了,唉,作孽啊。”   他忽然叹起往昔来,到把景天给急上了,问道:“后来呢?你去买了一客来吃?味道怎么样?”   6 偷眼   周示楝挟了一筷子陈皮牛肉吃了,才慢条斯理地说:“我是在回想一下那味道,比这个牛肉,那是差远了。真不好吃,又老又腥,像嚼牛皮。这个是陈皮牛肉,那个就是陈年牛肉。不过‘燕云楼’也就卖过那一次,后来就再没见过。我猜他们是不知从那里弄了一对熊掌来,要么就是人家从东北带来了,转卖给他们。他们家的大菜师傅从来也没有做过熊掌,只好照着红烧鸭子来做了。”   景天听了捂着嘴大笑,说:“周伯伯,这个红烧鸭子和红焖熊掌也差得太远了,能好吃得起来吗?”   周示楝点头,再吃一筷子干烧明虾,说:“还是常吃的东西好吃,那些熊掌鹿唇的,放在相声里听听,放在电影里看看也就是了。你们想嘛,一只熊要长多少年?就算那掌好吃,像鸭膀鹅掌一样,可是老皮老爪的,再好吃也有限。像我们上海人吃三黄鸡,吃的就是一个嫩。老母鸡就只好笃汤,鸡胸脯肉要么蘸蘸酱油吃,要么片下来,做芙蓉鸡片。小景儿啊,你们这次去拍鹭鸟,可千万不要吃那些鸟儿们啊,焚琴煮鹤的事千万做不得。”   景天收起笑容,说:“你放心,我们不会吃的。我们拍这个片子就是为了宣传这个鸟类自然保护区,怎么会去吃呢。”   周示楝又对蒲瑞安说:“小安子,你也一样。”   蒲瑞安笑说:“不会的。”   周示楝说:“我知道你不会,但你现在事业也做大了,难免人家要请你吃饭,你又面和心软好说话,人家一劝,你就去了。”   蒲瑞安只好说我记下了,又指着刚上来的蜜汁火方请他多吃点,再对景天说:“女孩子不爱吃这个,景小姐来点扬州干丝吧。”把干丝转到她面前,自己吃一块爆鳝背作陪,放下筷子说:“我从前学中国画,老师出过两个题,一个是‘霜禽欲下先偷眼’,一个是‘踏花归来马蹄香’,后一句大家都知道这么画,前一个就把大家难住了。景小姐,要是你,你怎么处理画面破这个题?”   景天没想到这么快就考上了,也放下筷子说:“后一个是在马蹄上画两蝴蝶,这个我以前看书时看到过。这前一个,倒是扣上了这次的题。”心想我前两天找了那么多的诗啊词的,怎么没找到这一句,要是早有准备,也不至于今天这么难堪。说道:“我就是不懂,才向安先生请教的。”   “不是安先生,是蒲先生。”蒲瑞安任她叫了这么久的安先生,这才想起要纠正她似的,“我问你答,你答得不对,我再来纠正。”   景天的脸微微有点红,知道他是在给自己脸色看。明明两个人是旧相识,还曾经做过一个月的师生,又开了一个小时的车把自己从苏州送回上海。就凭这两点,也不该见了面装作不认识,一顿饭期间都爱搭不理的,只管缠着周示楝胡说八道。这么拙劣的掩饰手法,怎么骗得过眼前这个人?   周示楝看景天一脸的不自在,劝道:“小景儿说了不懂,才来请教的,人家虚心好学,你怎么真的摆起老师的凶脸来了?”   景天定一定神说:“蒲老师,这首诗我不熟,这‘霜禽欲下先偷眼’说的是什么我都不知道。”   周示楝说:“是嘛,你们没学过,怪不得你。这是林和靖的梅花诗,原诗有这么两句:‘霜禽欲下先偷眼,粉蝶合知欲断魂。’要让我画,我也不知怎么下笔?小安子,你是怎么画的?”   蒲瑞安笑一笑,缓和一下气氛说:“过两天我拿画给景小姐看吧,你们什么时候走?”景天说下礼拜一,蒲瑞安说:“那好,那就这个星期六吧,我把画和脚本都准备好。”   景天瞪着他说:“今天都星期二了。”   蒲瑞安笑说:“那么你认为要多久?”   景天哪里是他的对手,只好说:“那我去找蒲老师好了。”   蒲瑞安点头,说:“嗯,那你直接来我家吧,要不要我开车去接?”   景天忙摇头,说不敢不敢,又问:“蒲老师家住哪里?”   蒲瑞安说:“淮海坊23弄7号。”   景天再一次瞪着他,说:“你家住淮海坊?”   蒲瑞安笑一笑,淡淡地说:“你呢?”   景天气鼓鼓的说:“新华路。”   周示楝看他们两人一来一去的说得有熟悉感了,一边吃着松鼠桂鱼,一边笑眯眯地说:“都是不错的地段啊。一个是民族资本家的大本营,一个是文艺界的老巢。要是换我年轻的时候,你们两个,就都是我专政的对象。”   景天和蒲端安听了都笑起来,一个说:“周伯伯,你自己也住康定路的。”一个说:“周老师,拿起笔作刀枪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周示楝说:“谁说的?我可是看到文汇报上有人在炮轰谢晋。”景天说:“那个作者神经病,想出名想疯了。”   蒲瑞安点头说:“是的,那篇文章我也看到了,我的想法和景小姐一样,作者是想借评论谢晋出名。在单位讲的是论资排辈,老人升上去,才轮得到年轻人,可是年轻人不肯慢慢等的,只好出奇制胜。不过走这样的捷径,名是出了,人品就不好了。”   周示楝指着蒲瑞安说:“小安子,我就喜欢你这一点,任何时候,都有原则。即使离开了学术界下了商海,也能坚持本我真心,实在难得。来,我敬你一杯。”蒲瑞安忙举起酒杯说不敢不敢,和周示楝碰了碰杯。   景天说:“我也要。”举起酒杯虚敬了一下,笑说:“周伯伯,这位蒲先生是不是就是你曾经说过的像孙道临邱岳峰那样的人?”   周示楝哈哈大笑,把杯里的酒一口闷了。   “周老师怎么会把我那两位大师比?”蒲瑞安问:“景小姐的话是什么意思?”   景天眨眨眼睛装天真说:“周伯伯一向是难得夸人的,要夸也就夸夸孙邱两位大师,这下把蒲先生夸得成了一朵花,我就问一下。”说着冲周示楝鬼鬼祟祟地笑。   周示楝摇摇头,说:“不能说不能说。我要说是,小安子不答应,我要说不是,景丫头要失望。来来来,吃菜吃菜。”   听他打太极,那两人也无法。蒲瑞安随口说一些生意场上的奇人逸事,逗得两人十分开心,景天也慢慢忘了尴尬,和蒲瑞安有说有笑的。蒲瑞安则完全掌握了谈话主动权,景天丝毫没察觉,还当是说开了,胡混过关了,蒲老师叫得也顺口了,不怎怎么说起两人住的地方来,景天说:“淮海坊不灵光的,出门就是大马路,太吵,灰又大。从前么还是可以的,现在我去都不要去。”   蒲瑞安不服气,反驳她说:“新华路那边树倒是大,可是树大了就太阴森,住在那里阳气不足。”   “淮海路现在开膛破肚挖地铁,”景天哼一声说:“已经成了大工地了,你们晚上睡得着吗?”   蒲瑞安的眼睛在镜片后面亮了一下,笑意浮在闪动的眼神里,“哪个工地晚上还开工?他们敢开工,我就敢打110。”   周示楝笑眯眯地看他们说话斗嘴,闷声不响发大财,桌上的菜他一个人吃了一多半,吃到饱得撑住了,那两人还在争论是淮海坊好还是新华路好。蒲端安说“淮海路都在修地铁了,新华路不知捱到几辰光去”,景天就说“淮海路上的法国梧桐都被挖光了,到夏天的时候路上一棵树都没有,晒死你们,那时你就知道新华路阴森森的好处了”。周示楝用餐巾擦擦嘴说:“你们慢慢吵,我先回去了。”   那两人这才想起旁边还有一个长辈在,不好意思住了口,说一起走一起走。景天说我送你回去,蒲瑞安说我开车送二位。周示楝说:“不用不用,我吃得太饱,要溜达溜达消消食,回去正好午睡。”   景天问:“你在办公室怎么午睡?”   周示楝说:“我有一张藤躺椅,是我专用的午睡橙,办公室别的人都不敢坐的。我跟你们说,每天午睡十五分钟,对身体大大的有好处。不过说了也白说,我跟他们每个人都说过,谁都不听,午休的时候就知道打牌。唉,你们这会儿是不会知道的。”摸着肚子站起来,朝两人摆摆手说:“你们慢慢吃,就听见你们在争了,筷子都没怎么动。小安子,下回有时间我们再聚过。景丫头,回见。”   虽然他说了不要送,景天还是起来挽着他到了外边,蒲瑞安也送到门口,周示楝朝两人挥挥手,先走了。蒲瑞安回转身对景天说:“景天同学,请问为什么我们要装作不认识,希望你能给我一个满意的答复。”   景天没想到他发难发这么快,她以为已经蒙混过关了,以前带他们时也从来不为难学生,为人一向低调谦和,怎么一下子就变脸了呢?景天愣了两秒钟,才想起来回击说:“不想多跟周伯伯作解释,不行吗?”她和蒲端安斗了这些的嘴,已经不再把他当老师了,口气不自觉地少了敬意。   “可以,如果是你和周老师两个人,或是和别的人,在马路上,在电车上,都可以装作不认识我,可现在我在场,是当事人,你的个人决定,就影响到了我的决定。你使得我要对我尊敬的老师撒谎,并且是这种毫无必要的谎,它违背了我一贯对人做事的原则,因此我想得到一个解释的要求,并不算过分。”蒲瑞安丝毫不肯让步。   景天咬了咬牙,硬撑着一口气说:“你已经不是我的老师了,我没有必要一定要给你做出什么解释。”   蒲瑞安薄怒道:“就算是不小心踩了人一脚,也该说一句对不起吧?”   “对不起。”景天干巴巴地说。   蒲瑞安怒视着她,“就这样?”   “要不你也踩我一脚好了?”景天索性无赖上了,“你不也没有当时就说我是你的学生?你不问你自己,也就没道理来问我。”   蒲瑞安盯着她看了一会,从齿缝里迸出两个字来:“很好。”朝路过的侍者招手说:“结账吧。”转身进了包房。   景天转身也要走,迈出几步才想起她背的包还在房里,只得返回去拿,万般不情愿地磨蹭进了房间,想道歉,却期期艾艾地张不了口。   蒲瑞安坐在原来的椅子上,拿了一张擦眼镜布在细细地擦着眼镜片,听见有人进来,抬头看是她,便冷冷地开口说:“画和脚本请星期六晚上八点来取。”   景天也知道自己过分,说错了话,撒娇找错了人,当即用十分诚恳的语调说:“蒲老师,我进来不是为了这个,我来是为我刚才的态度向你道歉的。我刚才不该乱说话的,真的对不起。还有,蒲老师,你真的不用再帮我做这些了,我不该托周伯伯,我没想到周伯伯找的人是你。你刚才的提示对我很有启发作用,我回来好好想一想,我想我能行的。再见,蒲老师。还有,谢谢你的午餐。”   蒲瑞安举起眼镜向着光亮处检查,是不是还有雾气,看也不看景天一眼,说:“我请你吃饭,是看在周老师的面子上,我帮你写脚本,也是出于对周老师承诺,我不想哪一天周老师问我,上次拜托你的事做得怎么样了,我说我没做,因为景小姐发小姐脾气,觉得我不配得到一个解释。因此你来不来,是你的事,我做不做,是我的事。我只是在履行我对周老师的承诺,景小姐宁愿辜负长辈的好意,也不肯接受我的帮助,那是景小姐的事情,与我无关。”   7 谢谢你问   景天被他的话给难住了,两人在房间里一坐一站就僵持着,侍者拿了账单进来,蒲瑞安面无表情地掏出钱包来付了钱,侍者说:“请稍等。”拿了几张百元大钞快步离开。景天一看要这么多钱,心里过意不去,忙说:“蒲老师,让你破费了,要不我们一人一半吧。”   蒲瑞安用匪夷所思的眼神在她脸上转了一圈,淡淡地说:“不用了。请几顿饭我还是请得起的。”   “那是当然,听说蒲老师很大方,当初请了我们一班同学在松鹤楼吃饭,菜都点了三轮,请我和周伯伯吃顿饭当然请得起。”景天马上顺竿子往上爬,抓住机会说:“蒲老师,我家和周伯伯家是几十年的老朋友,但有时候太熟了反而不愿意多说,他们就喜欢什么事情都要管,我交什么朋友都要问,我省得他们啰嗦,就什么都不告诉他们。蒲老师也曾经年轻过,想必也会有些事确实不想和父母长辈说的。我这么说,是不是可以让蒲老师对我的坏印象改好一点点?”   “确实有你所说的情况发生,”蒲瑞安说:“只是和我打声招呼,跟周老师说我是你实习期间的负责人,这个应该不算是很麻烦吧?”   景天看他脸色稍和,心里一高兴,坐在先前吃饭时坐的椅子上,笑了一笑说:“对你可能不算是麻烦事,可是对我就很麻烦了。”   “比如呢?”蒲瑞安带了些笑意和好奇,语气也随和了好多,不再像刚才那么冷冰冰拒人千里之外了。   景天一看更是放了心,装模作样地说:“比如我们一见面我就大叫,哎呀蒲老师啊,好久没见了,你后来到哪里去了?怎么不带我们了呢?我们好多女同学一直都在议论蒲老师呢。蒲老师就会说,啊,景天同学是吧,是的是的,好久没见了。那个,我不是干什么什么去了吗?我就问那个什么什么是什么?你就说那个什么什么是什么什么。然后我们什么什么说很多,然后周伯伯就会说哎呀景丫头小安子原来你们早就认识啊,那太好了就不用我做介绍了。哎哟景丫头你爸妈一定不知道你和小安子认识吧,这可太巧了,回头我就打电话给他们说,他们嘱托我办的事我办好了。等我一回去,我爸妈就会拷问我说女儿啊,听说你和你们实习老师过从甚密?他多大了?有女朋友没有?家里情况如何?一问就没个完,非逼着我说出个一二三来不可,我要没有一二三,那你就完了,他们会问周伯伯要来你的电话,在电话里逼着你承认跟我有一二三,回头你就会打电话质问我,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景天夸张地比划一番,最后说:“我在电话里听到这样的问题,连死的心都有,真不要活了。”   蒲瑞安忍不住笑了,摇头说:“哪里有这么夸张?我不过是一个实习老师,你一生当中不知有过多少老师,还能一一问过来?”   景天看他被她说得笑了,知道这下是真的挺过了这一关,马上笑嘻嘻地说:“才不夸张呢。我的老师们都是半老头子,他们才不会问。可是蒲老师就不同了,首先是周伯伯就对你赞不绝口,来之前说要为我找一个好导师,之前又说过要帮我找一个好男人当男朋友,我很难不把这两件事联系起来想。”   “孙道临和邱岳峰?”蒲瑞安恍然大悟,“怪不得刚才怎么提起他们,话又说得莫名其妙。一个吞吞吐吐,一个莫棱两可。”   景天脸一红,转又嘻皮笑脸地问:“是吧?蒲老师,连你都觉得怪了吧?要是这样,也会装着不认识的。”   溥瑞安看她没大没小地耍赖皮,只好摇头笑。   景天又贼忒兮兮地问:“蒲老师,你有女朋友的吧?你都这么大年纪了,一定是有的。我们班女同学就想知道你有女朋友或太太没有?我估计是没有太太的,不然周伯伯不会找你为我做顾问,周伯伯诡计多端的,我很怀疑他的。我猜你是有女朋友的,像蒲老师这样的人,周伯伯夸成一朵花的人,怎么会这么大了还没有女朋友呢?”望着天花板,像是在思索一件很费心思的难题。   蒲瑞安若有所思地看她一眼,点头说:“谢谢你问,我有女朋友。诚如你所说,只不过外人不知道而已。”侍者这时进来,手里一个小盘子里放着零钱和发票。蒲瑞安把大张的钱收了,剩下几张小票子留在盘子里,侍者道过谢收了盘子和盘子里的钱走了。蒲瑞安对景天说:“可以走了吗?”   景天忙说“可以可以”,拿了包站起来。   蒲瑞安收拾了西装钱包说:“那就走吧。”虚托着景天的肘把她送到门口,指一指停在饭店前面空地上的一辆银灰色奔驰车问:“我开车来的,景小姐要不要搭我的车走?”   景天看一眼那车,认出就是那天从苏州一路开回上海的车,当时她在车上痛得几乎咬碎牙齿,心里对这个车实在喜欢不起来,镇定了一下说:“不用了,我跟周伯伯一样,吃得太饱了,想走走消消食。来的时候我看见展览中心正好有书展,我去那里看看,买几本书。”   蒲瑞安说:“那好,到时候我在家等你。”说着又把地址报一遍。   景天复述了一遍,准确无误后说:“那就先谢谢蒲老师了,星期六晚上八点我去蒲老师家。”说完再挤出一个笑容,挥了下手,向左转朝展览中心那边去了。身后蒲瑞安进了那辆银灰色奔驰车,发动起来,经过她身边时还向她点头示意,景天也做个再见的手势,等车子开走了才继续晃悠。   梅龙镇酒家离展览中心不过隔着一条马路,慢慢走过去也不过才十分钟,景天晃晃悠悠晃到了展览中心,在门口排队等着领票。她目光呆滞脸色灰暗站在队伍里,五分钟过去了都没人过来搭讪,从前她在学校哪怕是排队买个午饭都有男生过来说今天有红烧鸡腿的。景天嘲弄地想,就我现在的模样,周伯伯还想着给我介绍男朋友,也就长辈们看着自家的孩子是个宝吧,像蒲瑞安这样有才有貌有车有产的成功人士,还用得着别人为他介绍女朋友?不过呢,也许真是自己想多了,周伯伯是个很有城府的人,应该不会有把三十多岁的男士介绍给自己的想法,也许就是想帮个忙而已,毕竟这是自己的第一份工作。这么一想,安了心,脸色也好些了,嘴角也不耷拉着了。脸一放松,人就漂亮,马上有人拍了她的肩,她转头一看,惊喜万分,叫道:“哎呀,怎么这么巧?”   邹娟箍着她的肩膀摇着她说:“死丫头,这么久没跟我联系,在做什么呢?”   景天傻呵呵地笑说:“上班呢。我刚从黑龙江回来,下个星期又要去江西,没时间。”   邹娟推开她看一看,嗯一声说:“还真有白领丽人的范儿呢,忙成这样。”   “什么白领啊,你看看我的脸,都成非洲兄弟了。”景天笑说。   “一毕了业就各奔东西了,以前的人都联系不上了。我找你好几次,你妈都说你不在家。你的毕业证书还在我手里呢,怎么,现如今毕业证书不流行镶在镜框里挂起来,就连证书都不要了?”邹娟开着玩笑,看看她的脸,确实比在学校里要黑一些,“你今天怎么会在这里?”   “我在梅龙镇吃饭,就顺路过来看看书。你呢?”景天看看邹娟,邹娟头发扎成马尾,上身是旧的棉T恤衫,下身是洗得又薄又白的牛仔裤,大腿上磨得破了一个洞,是她用一块蓝印花布补了一朵花在那里,那块蓝印花布还是两人一起去西塘玩时买的。衣服裤子都还是从前的,脚下仍是球鞋。毕业大半年了,邹娟还是一身学生装束,脸上更是一点化妆品都没有,她像是长驻在大三女生的时间里不肯走出来。而自己,头发是新剪的极有层次的流行发型,衣裙是套装,鞋子是高跟羊皮鞋,因是出来见长辈和老师,还施了些淡妆。两人站一起,自己像是比她大了好几岁。   邹娟恰似对两人的现状视而不见,眼里只有她黑了的脸,摸一下她瘦削的腮帮子,笑说:“你以前脸上的那点婴儿肥都上了哪里?刚才在那边,我都不敢认。”景天无奈地笑一笑,答不上来,她的事,邹娟都知道,她用不着再装轻松和笑脸。邹娟叹口气,岔开话问:“都上梅龙镇吃饭了?那里一盘炒白菜要不要五十元?够我吃三天食堂了。”两人相对傻笑,邹娟拉了她离开队伍,从口袋里掏出一个胸卡夹在她衣服上,“跟我走不用排队。”   景天看一下胸卡,是工作人员的标志,问道:“你怎么又成了里面的工作人员了?”   “开书展嘛,我们学校出版社也在啊,我当然要来了。”邹娟说,“你怎么两耳不闻窗外事的?”   景天笑笑不说话,默默跟在她后面。   邹娟过了一会儿才问:“想知道他在哪里工作吗?”带了她到主楼侧翼的马蹄形露天楼梯前的中庭小花园里,拂一拂石凳上的落叶就坐下,景天从包里拿了一个薄文件夹子放在石头上才坐上去,摇摇头说:“不想。我不想记得和他有关的一切事,你也别讲给我听,我对他是一点好奇心都没有,管他是不是去了北极工作,都和我没一点关系。”   邹娟拍手说:“好,就是这样,你前一阵的状态很吓人,今天看好多了。给我讲讲你的工作?”   景天抬头望着蓝天,两腿前伸,抻了一下腰肢,笑说:“非常有意思的工作,好想再去,好在下星期一就可以走了。”悠然神往地笑说:“也许我前世是一只鸟呢?”   邹娟伸过手臂把她的肩头揽过来,两个人的头靠在一起,景天慢慢眼睛里有了一层水雾。邹娟问:“到底怎么了,讲给我听听。”用手撸撸她的胳膊,那胳膊瘦得,都摸得到骨头了。   景头把头垂着,低声说:“我老是做梦,梦见一只小熊掉进深洞,一直往下掉,一直都没有到底,我怕得要死,不知道我就是那只熊,还是它是那只熊。我不想记得有他有关的一切事,我巴不得从来不认识那个人。”她的话零乱而破碎,指代词不明,但是邹娟听得懂。   “你这个傻子。”邹娟把她的披到脸前的碎发拨到耳朵后面,“你应该告诉他的,不是要他承担什么,而是你讲了,你就解脱了,不用再有心理负担。你这是在内疚,在害怕你才是做错了事的那个人,但是你又怕承认这是真的,于是你就在心里给他判了罪,还是判的死罪。你是在藉着惩罚他来惩罚你自己。”   景天被她说破心底的恐惧,眼底的雾气积成了水,积多了留存不住,还是突破眼框流了下来。“你不知道,是我做错了事。我后来看了好多书,说我那样的情况,是不能拔牙的。这是常识,我连这个常识都没有,活该我受罪。”景天絮叨得像祥林嫂,她是没有人可以倾诉,积郁得太久,堆在心头,成了一块石头,压得她没法朝前走。“我受点罪也没什么,我这么大个人了,受点罪吃点苦有什么呢?你还记不记得,那次我们去爬山,我摔破了膝盖,牛仔裤都撕破了,不也咬着牙从山顶走下来了?”邹娟把搂着她的手臂紧了一紧,给她一点力量,告诉她有她的支持。景天接着说:“我当时一滴眼泪都没掉是吧?我很能吃苦的是吧?我从不娇气。我要是不去拔牙,就不会出事了。我就是一个凶手,亲手杀了它。你说我怎么还能和他在一起?”   邹娟摸出纸巾给她擦泪,安慰说:“这个人不要也罢,为一点小事就生这么久的气,不是男子汉。是他没福气,他不配得到你,也不配得到它。我祈祷上天开眼,让他做一辈子的孤家寡人,一辈子没儿子。”   景天的心思全然不在那个人身上,只是抽泣着咕哝说:“它会来找我的,我知道它会来找我,你看它找到我,晚上不让我睡觉,我一睡觉它就来找我,它在怪我。”   邹娟听了这话,心里难过得自己都要哭了,过了很久低声才说:“我永远都不要受这样的苦。”没有听到景天的回答,低头一看,景天靠着自己的肩头,阖上眼睛睡着了。邹娟动也不动,就那么让她睡着。她不知道她有多久没有睡好了,但她知道她的心病有多久了。自从那天她在宿舍里发现她一个人躺着,一直到今天,她始终没有能够痊愈。   8 咖啡香   邹娟任她睡着,盯着院子中间一丛植物出神,不知不觉也闭上眼睛打起了瞌睡。睡着睡着被“蛐蛐蛐”“蛐蛐蛐”的叫声惊醒,恍惚间以为是蟋蟀在叫,清醒了一会儿,才想起是口袋里的BB机在发出传呼的讯号。邹娟掏出来看一看,知道是一同来布展的社里的同事在叫她回去工作,她犹豫了一会,按停了呼叫,让景天继续睡。   景天靠着邹娟的肩膀睡了一个下午。展览中心开着书展,一丛树篱外面就是人山人海,人群发出的声浪传到这个午后寂静的小庭院里,神奇地被空气隔绝了嘈杂,只成了嗡嗡的背景音乐,像是夏天下午的第一堂课,总是那么吵,却总能以人安心地趴在课桌上睡觉。景天有很久没有睡得这么沉了,午后的太阳晒在脸上,温暖而安宁,像是又回到了从前。   景天这一觉睡了有两个小时,阳光转到身后,空气里的温度凉了下来,微微觉得有些冷,这才哆嗦一下醒了。抬起头来茫然地看看四周,再看看身边坐着睡觉的邹娟,以为是时光倒流,在大学的课堂上打了个盹。她这一移动开身体,邹娟也醒了,两人怔忡了一会儿,才省得是在展览馆的小庭院里,而那些简单快乐的日子已经远去。   邹娟伸个懒腰,揉了揉肩膀说:“像是睡了有一堂课那么久。”十分满足地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   “好久没睡得这么好了。”景天笑着也动动脖子。邹娟的传呼机又在响,景天忙说:“哎呀我把你拖着在这里睡觉,你们同事肯定在找你,你快去吧,他们肯定要骂你了。”   邹娟再次把传呼机按停,说:“不要紧的,我就说在别的出版社的展位上学习他们的工作经验。那我过去了,你要不要一起去看看?”   景天摇头说:“不要了,我也要回办公室的,我们经理虽然管得不严,但也不好一个下午都不在。等我回来我再找你好了。”邹娟说好,两人站起来活动一下身体,景天说那我先走了,再见。邹娟说好的,拜拜。   景天出了展览中心的正门,坐了公交车回单位,一进办公室见孙经理在,马上心虚地说:“我去找资料去了,经理你放心,我星期天肯定做好,这次我有百分百把握。”孙经理正看一些上次拍的照片,随口问:“你去哪里找资料了?”景天说:“中苏友好大厦,在办书展呢,我去那里找最新出版的书去了。”孙经理是老派人,习惯上还是把展览中心叫它原来的名字中苏友好大厦,亏得他不是再老一辈的人,不然得叫“爱俪园”或“哈同花园”才行。   孙经理放下样片,颇感兴趣问:“哦,是吗?那我也去看看。你怎么没买书?”景天现找个理由,说:“我没带钱,现在书那么贵。”孙经理很大方,逗她说:“买了回来报销。”景天哈哈笑了一声,说你又不早说。孙经理把样片锁了,理了一下办公桌就走了。景天暗自吐吐舌头,坐下来拿了只笔,摊开一张纸,打算画一画“霜禽欲下先偷眼”的画境。   随手用铅笔勾出一只鸟的轮廓来,又想这个“霜禽”应该是什么鸟呢?梅花开的时候吧,有什么鸟不飞走留下来过冬呢?这么一想,这画就画不下去了。真是书到用时方恨少,真恨不得马上就去图书馆,要不就再回到书展里去。   她一下午就画图了,快到下班时孙经理回来了,张德飞问经理你买什么书了,孙经理把书扔在桌子上,整个人都倒进藤椅里,唉声叹气地说:“人太多了,书也多,看是我脑子都大了,转来转去,就买了一本书。” 张德飞伸长脖子去有是什么书,能让经理在几万册书中慧眼看中的一定不一般,看着大声念道:“《中国可以说不》,哈哈,经理,这个不算素材用书吧?”   孙经理揉着脸说:“我自己看不行啊?” 张德飞说那我先翻翻,捡起书来看,一天又这样过去了。景天虽然想过想换工作,但这里老板和同事都这么好相处,她实在舍不得,心想我好好努力,跟上他们,也不一定要辞职的,何况还可以经常去外地看山看水看鸟,不比关在办公室里强多了?   周六那天,她吃了晚饭,刻意打扮了一下,穿的是米色的日式风衣,里面衬贴身浅咖啡色的薄毛衣和斜纹卡叽色布长裤,脚下是一双牛筋底的短帮靴,头发用一支木梳状的卡子在耳边别了一下。只有脸上还是清水洗净,不施脂粉。打扮得像从日剧里走出来的铃木保奈美,笑眼弯弯的,连嘴唇都是樱粉色。她想用这身打扮来告诉蒲瑞安,我不是那个搭你车的沉默女学生,也不是前天不讲道理的邻家女儿,而是成熟的理智的女性。这样的装束就是一个讯号,传递出拒人千里的意思。   从新华路到淮海路有一点距离,换了两部车,花了点时间才到。淮海路早不是从前的模样,它现在围着隔离的钢板,一头延伸到另一天,弯弯折折像一道墙,从两块板的接缝里向里望,淮海路从上面整个地掀开,往下挖掘直到地底。这个巨大的深坑一点不像一个无底的黑洞,也不让人看了害怕,这只是一个杂乱的工地。景天从那条缝往看,看了好久,没来由感到一阵轻松。   时间还早,她先去新华书店买了两本画册,才慢慢踱进淮海坊去。   这个时候晚饭已过,天色已经暗尽,弄堂里一个人都没有,石库门的墙头上罩着白而圆的大白路灯罩子,冷清清地拖长她的身影。这条弄堂外面就是大工地,里面却静悄悄的,让她想起她和蒲瑞安斗嘴时说的话来,不禁笑了,   二十三号很好找,大门对面路灯照着的光圈下停着那辆银色的车子,景天一眼就认了出来。二十三号的黑漆门关着,门旁的砖墙上有一个小小的白色的电铃按扭,下面有一小块木牌子,用墨字写着“蒲家”两个字。字写得很漂亮,端端正正,是标准的柳体。木牌子边上还用铜包角包着,光这一块牌子,就看出这家人家很注意生活的细节。这块木牌子,不像是随手捡块来用的,倒像是一只小抽屉上的面板,也许就是从一件旧家具上拆下来的。   景天伸出手指按电铃,没听到铃声,她又摁了摁。二楼一扇窗户伸出一个人的头来,冲她说:“门没锁,自己进来吧,顺着楼梯走就行了。到二楼。”听声音不像蒲瑞安。景天仰天应一声,推开虚掩着的门,里头是一个小小的长方形的天井,放着两辆自行车。她正找楼梯,就见头顶上一盏灯亮了,跟着有脚步声下楼来,估计是蒲瑞安亲自下来接她。   景天有点心慌,她站在那里,等着他下来。一楼的房间没有开灯,暗着玻璃窗就像一面镜子,照出局促不安的自己。她忽然疑惑起来,她这样贸然找上门来,究竟是为了什么?她大可不来的,她并不是非要得到他的帮助不可。就像她猜测的那样,这个蒲瑞安八成是周示楝替她看中的优秀人选,而他再优秀,她也不会与他有任何关系。那就这样吧,今天之后,她就离开了,三个月后再回来,早就换了心情。景天打起精神,堆起笑脸,朝迎出来的蒲端安笑吟吟地说:“蒲老师,我来了。”   蒲瑞安倒是一脸的平静,先把一辆自行车挪开一点,再虚虚地护着她往楼门里走,嘴里说道:“当心点,别撞着。这楼旧了,楼梯这块踏脚有点空。这边,请进。”把景天领进假二层的亭子间。这间朝北的小房间只有几个平方,被布置成了一间书房,从屋顶到地板堆满了书,却一点不乱,窗下是一张大大的书桌,书桌上除了图纸计算尺钢笔,还有毛笔和镇纸。蒲瑞安搬了一张方橙过来请她坐,说:“喝什么?我有绿茶红茶咖啡汽水。”   景天总不能说我拿了脚本就走,只好说:“蒲老师不用麻烦了,我吃了饭来的,不渴。”   蒲瑞安说:“总要喝点什么吧?你们小姑娘不爱喝茶,那就喝咖啡吧。我饭后会喝一杯,不麻烦。”说着拿了一瓶依云矿泉水,拧开盖子在一只意式摩卡壶的底座里倒了水,往咖啡斗里量了一勺半咖啡粉,垫上一张小小的圆形滤纸,旋上两层壶身,放在一只小小的酒精炉架上,点上火,那摩卡壶就噗噗地煮起咖啡来,慢慢屋子里就有一股浓郁的咖啡香来。   景天以为会是速溶咖啡,一冲就得,没想到蒲瑞安却是现煮咖啡喝。他用的还不是一般的美式电滴漏壶,而是意式摩卡壶,比滴漏壶麻烦上许多。这一下更让她不好意思了,怎么能让人家这么忙碌着来招呼她呢。她只好没话找话说:“蒲老师,这个是摩卡壶吧,我只在咖啡店里见过,还没用过呢。小炉子小壶的,像过家家一样,好玩。我家有一只滴漏壶,我爸爱用那个煮咖啡喝,看上去要简单很多。”   “嗯,没错。滴漏壶是美式的,方便是方便,却没摩卡壶煮出来的咖啡香。”蒲瑞安十分悠闲自在地在这个小小的只得八平方米的亭子间里转着,从身后书橱里取了两只咖啡杯。   景天对这个又不懂了,问:“是什么原因呢?”   “你等一下,”转身出去,回来时拿了一杯印有哈尔滨面包房字样的掼奶油,放在一边,“滴漏壶里要用到滤纸,会吸掉大部分的咖啡油,咖啡香就香在这个油里。”这时一股气咖啡壶的嘴尖喷出,蒲瑞安取下壶,用一根长长的铜片熄了火,执了壶,往两只杯子里倒上咖啡,两杯才倒了有八分满,壶里的咖啡就没了,那壶里竟是只有两杯的容量。蒲端安放下壶,揭开掼奶油的纸盖子,舀了一大勺奶油放在咖啡上。那朵奶油花慢慢漾进咖啡里,一点点融化。   景天看他做着这一切,像是又回到在他厂里做实习生的时候,那个时候的蒲瑞安,在全神贯注看机器的时候,同样是让女同学们看入了神的。她想这个人做事的时候总是这么好看。   蒲瑞安做好一杯加鲜奶油的咖啡,连着托盘一起递给景天。景天收回神来忙接过,拿起小勺小心地搅拌这一杯细心煮出来的咖啡,先闻一下,才缓缓啜了一口。这咖啡又香又浓又滑又烫,即使是在大酒店的咖啡馆里喝咖啡,也不过如此了。   上海这个地方,讲究一点的人家,一直都保持着喝咖啡的习惯,即使是在文革时期,德大、红房子也有现煮的咖啡出售。而文革一结束,上海宾馆、凯司令等地方马上就恢复了现磨咖啡的供应。从前喝咖啡加的是牛奶,后来速溶咖啡兴起,冲咖啡的便是伴侣,很少是用鲜奶油的。而蒲瑞安却心思奇巧,用面包房的掼奶油冲调咖啡,自然比牛奶和伴侣都要香浓稠滑得多。掼奶油是用奶油加糖打成的,用来冲咖啡,连放糖这一步都省了。   景天再一次发现了蒲瑞安的精致细微处,自己那点小心,越发显得幼稚可笑了。他一套做得如此纯熟,可见就像他说的,是每日饭后必喝。只有天天做惯的流程,才会这样杂而不乱,有条不紊。   蒲瑞安对她的沉默并不以为意,端起自己的咖啡,搅拌两下,也是先放在鼻下闻了闻,才低头去喝,细细品尝过后,才抬头温和地问:“够不够甜?不够的话,把剩下的奶油都放进去吧。”说着把纸杯递上。   景天颇爱甜,也就不拒绝,接过纸杯,用咖啡勺把里面的奶油都舀了进去,再一搅拌,这一杯完美的棕色咖啡,就成了小麦色。   蒲瑞安看了她这杯咖啡直摇头,说:“你这哪里是喝咖啡,不如改喝可可算了。”像是在惋惜她毁了他精心泡制的上好的咖啡。   景天抬头一笑,道:“你怎么知道我爱喝可可的?”   “你吃得这么甜,就不是咖啡了。你要早说爱喝可可,我就给你冲可可了。我这里有进口可可粉,比上海产的香。”蒲瑞安伸长手臂从书橱里拿出一只方方扁扁的盒子,递给景天,“这盒是新的,还没开过封,送你吧,走的时候带上。”看景天有推辞的意思,又说:“带去江西喝,山里怕是不容易买到,出来一次估计也不容易。”   景天听了这话,再推辞就显得不礼貌了,只会哦了一声,接过来佯装研究盒子上的英文。   9 亭子间   这个小小的亭子间一时安静下来,连先前煮咖啡的嘶嘶声都没了。景天不敢抬头,蒲瑞安温和的眼神在镜片后面像长辈似地看着她,让她不知怎么和他相处。   蒲端安喝了咖啡,坐着一转身,便从书橱里取出一个卷轴,摊开在书桌上。他的书橱像是一个百宝箱,什么都有。景天忙把自己的杯子放下,又去移他那杯咖啡,两个杯子都搁在窗台上,回手帮着把他手里的画轴打开。   画里左上角是一只白羽黑翅的大鸟回首下望,羽翅却作势欲飞,右下角是一株老梅,虬枝龙游,墨汁淋漓,老干横斜,皮皴瘿皱,梅花却一朵也无,只有两三点淡墨勾勒的圆圈点在枝头,像是有点梅花花苞的意思,   景天并不懂画,拿了这张图左看右看也看不出好在哪里,只觉得画上有浓郁的墨气扑面而来,颇有森森之意。光看这墨意,应该是好的。她知道自己不懂,也知道蒲瑞安很懂,也不跟他客气,直接问道:“蒲老师,这个就是‘霜禽欲下先偷眼’吗?怎么解呢?这只鸟是什么鸟,白胸脯黑翅膀的,像是一只鹤。”   蒲瑞安唔一声,先不回答,只是细细地看,半天才说:“你很有眼光啊,知道这是鹤。”   景天暗道惭愧,她是一点不懂,只是凭着在黑龙江拍了大半个月的丹顶鹤,觉得有点像,才胡乱说的,没想到竟然说对了。这一下有了点底气,又问道:“蒲老师,鹤鸟不是要飞到南方去过冬的吗?为什么会和梅花放在一个画面里?”   蒲端安闻言转头看她一眼,景天忙心虚地低头,知道自己又说错了。蒲瑞安看她这样拘谨,笑一笑说:“看画要明白画里的意思,这幅画的题画诗用的是林和靖的梅花诗,就要知道林和靖的生平。他号称‘梅妻鹤子’,梅花是他的精神上的伴侣,白鹤是他生活中的小友,这‘霜禽’二字,说的就是白鹤了。你看这白鹤一身雪白,就像披了一层霜雪。鹤要高飞,忽然间看见老梅有花苞将放,一时间欲飞欲还,翅振而眼回,因此这画里是有一种两股力量的僵持。梅花在这里只是一个象征,点到就可以了,重要的是捕捉霜禽的动态和眼神,反映出它的思想活动,从而回到诗里的意境来:是什么让它这样想上又看下?原来是底下的梅花要开了。”   景天听得只能不停地点头,原来一个霜禽还有这样的意思,她白画那么多只鸟了。眼睛里只剩下崇拜之意,问道:“蒲老师,这是你画的吗?画得真好啊。”   蒲瑞安摇头,眼睛又回到画上,说:“不是不是,我哪里有这样的功力。这是海上画派的大家蒲华的作品。”   “蒲华?”景天带着点疑问?怎么也姓蒲?海上画派嘛她倒有所耳闻,有任伯年吴昌硕黄宾虹这样的名家,这蒲华就没听说过了。   “蒲华,字作英,嘉兴人,别号胥山野史、种竹道人。宗青藤,传杨士猷。宣统元年同钱高吴等组织豫园书画善会,促成海上画派的诞生。”蒲瑞安说得像背书。   景天忽然明白了,“蒲老师,这位大师,是你家祖上吧?”   蒲瑞安笑了,“是我高祖。小景你真聪明,一下就猜到了。”   “蒲这个姓这么少见,”景天咕哝道:“我再想不到就是笨蛋了。”又说:“原来蒲老师是家学渊源,怪不得周伯伯说帮我找一个懂画懂鸟的人辅导我,一下子就想到浦老师,原来是有这个原因在里头。”   蒲瑞安俯身看画,一边看一边赞叹,“我也是托你的福才想到把家里藏着的这幅画取出来看。这近十年一心忙工作,都忘了书画笔墨是什么了。现在想想真不该扔下,再忙,写两个字画一张画,也是调养身心了。唉。”唉声叹气地连手指都不敢落下去抚摸纸张。   景天看他这样一腔惆怅的样子,忍不住好笑。这和她熟识的一向冷静低调的蒲瑞安完全不一样,有一种孩子气的热情和痴迷的劲头,便说:“那蒲老师,你今天就写两个字吧?我帮你磨墨。”   蒲瑞安有点摩拳擦掌的兴奋起来,说:“好啊。”把画卷了放书橱里,拉开一只抽屉,拿出一只盒子,取了一锭墨,又搬了一方砚台来,说:“你别看这砚台方方正正一点不花巧,这是真正的歙砚,当年我从安徽歙县买来的。”用先头往咖啡壶里加水的那瓶矿泉水在砚台倒了点水,捏住墨锭慢慢磨了起来。景天说我来吧,蒲瑞安把墨交给她,景天接过来磨墨。蒲瑞安从笔海里挑了一枝笔,又从书橱的抽屉里捧出一叠毛边纸来,铺开来,端详了一下纸,问道:“写什么呢?”   景天这一阵都在读唐诗,最熟的就是《蜀道难》,当下念道:“噫吁嚱,危乎高哉,蜀道之难难於上青天。”   蒲瑞安点头道:“好。”提笔蘸了蘸墨,落手就是极俊秀的一笔孙过庭行书。景天念一句,蒲瑞安写一句,一边写一边解释,写到酣畅处,笑道:“哈哈,可以横绝峨眉巅。”重重一点摁下去,写到后来写得快了,几成草字。   两人写字写得忘形,景天早忘了矜持和不自在,和蒲瑞安有说有笑,又吵着说我也要写我也要写,蒲瑞安把笔让给她,又问:“你临的谁的帖?”景天抬头故作正经地说:“周伯伯。”两人一起大笑起来。   这里正高兴,门上传来敲门的声音,景天回头去看,房门原就是开着的,那人就靠在门框上吊儿郎当地用指尖琢琢门,光是这样一个站姿和手势,就让人觉得这人有些轻佻,而那双眼角向上的斜长眼睛,更是有些嘲弄在里头。   那人弄出声音,原是要引得屋里的人回头去看,这时见景天一回头,一张精致小脸出现在累累书架间,霎时老旧的亭子间像有光照进。那人眼睛不自禁地亮了一亮,这惊讶之色一闪而过,懒洋洋的神色重又回到他的脸上。   景天被他无礼的眼神看得有些薄怒。她一向自负美貌,在学校是公认的系花,从来只有男生在她的眼光逼视下转头,而这个男人的眼光却像是在上上下下地打量她的三围。她毫不客气地盯回去,嘴角挑起不屑的微笑,眼神冷冷的,瞄一眼后又回到书桌上,放下笔看前头蒲瑞安的字,再把两人的字相比较,这一比,颇让她汗颜。人家好好的一篇字,加上她后面的两行,简直可以用一句成语来形容,就是“狗尾续貂”。她看了就有想撕去后面半截的想法。   她表面像是在研究书法,心里却留着一只心眼留意着门口那个人。只刚刚那一眼,已经让她看清那男子年龄比蒲瑞安略大一些,却也大不了多少,但蒲瑞安是那么沉稳有修养,这个人却有轻浮之相。难道是蒲瑞安的兄长?看相貌倒有三分相似。   她心里还在琢磨两人的关系,蒲瑞安抬头看一眼那人,不着意地低头拾起景天搁下的笔来继续写,嘴里淡淡地招呼道:“小舅舅回来了?对方如何?”   景天急得直想叫“嗳嗳”,他在她的字后面接着写,让她怎么撕去她的字呢,这下献丑献大了。心里又想,原来是蒲瑞安的舅舅呀。这舅舅看上去也就比外甥大个三五岁的样子,这么说蒲瑞安的母亲会比这个弟弟大上很多。景天不禁对蒲家的情况有点好奇,便再次转头去看这小舅舅。   小舅舅掏出一枝烟来,细细长长的带着白色过滤嘴,又摸出一只打火机来打火,才“叮”一声响,那烟还没点燃,蒲瑞安就冷冷地说:“小舅舅,别在我书房吸烟。”小舅舅不理他的话,自顾自点燃香烟,吸一口又喷出烟来,那烟直直地朝景天这边飘来。   这亭子间那么小,两壁放满了书橱,窗下是书桌,书桌前是椅子,景天站在椅侧,离房门也就一臂的距离。这一口朝她袭来的烟,让她避也避不开,顿时让她恼怒起来,回头直直地瞪着那小舅舅,眼中怒火快要迸出去。   小舅舅笑一笑,对蒲瑞安说:“这个小姑娘卖相①灵的,你从哪里找来的?我今天见的那个,就是一根电线木头一样,不动不笑,连话都不会说。问一句话答一个字,就跟算盘珠子没什么两样。头发嘛像是用光了一瓶摩丝,吹得硬梆梆的像戴了一顶头盔,现在的小姑娘连怎么梳头都不会了。”又朝景天点一下头,再次说:“这个小姑娘灵的,侬眼光老好。”   景天再也听不下去,对小舅舅说:“灵不灵也不用你来评。人家小姑娘头发像钢盔,那就是为了抵御风刀霜剑的。依我看光是头盔还不够,还得再加上防毒面具。”转头对蒲瑞安说:“蒲老师,不早了,我回去了。”   蒲端安放下笔,“也好,我送你回去。你等一下,我把本子给你。”拉开书桌的抽屉,取出一叠文稿纸,那文稿纸上还用牛皮纸钉了封面。封面上有四个毛笔字:远映碧山。还是同样的孙过庭书法,看墨迹也新。他桌上现放着全套的文房四宝,也许就是特地拿出来写这四个字的。不然这年月,又不是离休老干部,谁在家天天摊着毛边字练书法呀。蒲瑞安这份情意,重得让她不好意思接受。   再看这名字,又是一喜,浑忘了刚才为小舅舅无礼的眼光生气的事,问道:“蒲老师,这是取杜牧的《鹭鸶》里的‘惊飞远映碧山去,一树梨花落晚风’的意境吗?”亏得她这些日子读了不少的鸟诗,看了这四个字倒知道出处,不然,怕不要被蒲瑞安看低。   蒲瑞安锁了抽屉,拿了钥匙说:“对。雪衣雪发的鹭鸟在青山碧水中,可不就是一幅画?”引景天往外走,对堵在门口的小舅舅说:“小舅舅,借过。”   小舅舅非但不让,还把一条腿绕在另一条腿上,把门堵了个严实,笑嘻嘻地说:“原来是你的女学生。我就说嘛,那里去找这么嫩的小姑娘,嫩是嫩得来,掐得出水来了。原来老弟你喜欢的是真正的小姑娘。”又对景天说:“小姑娘,有姐妹没有,下次带来一道白相②。”   蒲瑞安气得低喝一声,“小舅舅,你别乱说话。”他还要再往下说,景天却抢着说道:“你是脑子进了水?还是吸烟毒坏了嘴巴?”   小舅舅听了这话,竟搭不上腔,吃惊得张了嘴,那香烟就沾在他的下唇上,欲落不落。   景天又恶狠狠地说:“你要是在马路上电车上这样跟我说话,我早就巴掌问候了,今天是看在蒲老师的面上,放过你。小姑娘怎么了?小姑娘就由得你瞎三话四?你也不看看是谁家的小姑娘。我这个小姑娘从十三岁起就打流氓了,你要是再敢上腔③,我让你知道小姑娘的厉害。”   “哦哟,厉害的,小姑娘煞气这么重?啧啧。”小舅舅这下是在真的惊叹了,“今天我碰上的那个小姑娘要是有这么烈性,我倒欢喜了。老弟,侬眼光真好。”   蒲瑞安认识这个女孩子也有一段时间了,开始以为她安静沉默,后来看她在长辈面前装痴乔颠,如今才发现她竟是火爆刚烈,性格这么多变的人倒真是少见。而且刚才对小舅舅的话说得何等的义正辞严,小舅舅一惯对女性吊儿郎当朝三暮四的看不上眼,这只怕还是头一次遇上让他吃亏的女性。心里实在高兴,脸上却不流露出来,只说:“小舅舅,我要锁门了。”   小舅舅这才把嘴合上,那根烟又安全地回到了两片唇中。小舅舅用两根指头捏着烟,吸一口说:“看来会是自家人了?也不介绍一下?我是你蒲老师的小舅舅,他妈妈的小弟弟,叫苏照。”   蒲瑞安说:“不用了。”景天说:“没必要。”两人一同出声,说的又都是一个意思,倒像是心有灵犀似的。   小舅舅苏照讥讽地笑说:“哟哟哟,两个人这么要好,得意煞了。老弟,你是想气我是不是?我今天去见钢盔女人,你就带嫩气嫩来的小姑娘上门?还是这么厉害的?你以为就凭她这张嘴,过得了我姐姐那一关?”   10 心痛   刚说到他的姐姐、蒲瑞安的妈妈,就有人从楼上下来了,脚步声嗒嗒嗒地从楼梯上一步步走下来,景天先看见的是一双葱绿的绣花拖鞋,然后才是茶色踏花的大寝衣下摆,最后才出现的是她的脸。景天老电影看得多,第一个直觉是有人从黑白电影里走出来了。这足踏拖鞋的妇人就像是跨过屏幕跨过岁月来到面前的旧时人,烫过的头发一丝不苟地梳着卷儿,寝衣系了带子,打着整齐美观的蝴蝶结。一张长圆脸,细眉凤眼,十分漂亮,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威严,眼神更是凌厉。   蒲瑞安的妈妈把几个人都看了一眼,皱了眉头说:“你们在下面吵什么,吵得我不能休息?知道我头痛,怕闹,要静,你们还这么吵,烦不烦人?瑞瑞,天晚了,送这位小姐回家。阿弟,上来,跟我说一下今天的那位小姐。”眼风略略扫了一眼景天,点头示意的表情都没有,就转身上楼去了。   苏照拎着那支烟,朝景天耸耸肩,颇洋派地做了一个十分花哨的手势,眼睛笑眯眯地朝景天传送着信息,像是在告诉景天:看,这位妇人难对付吧?我刚才的话没说错吧?比起这位太后的架势来,我的话虽然轻薄,却是无害的。   景天看着就有想笑的冲动,却也知道这个时候是笑不得的,便咬住下唇忍着,但一双忿忿的眼睛再看向苏照时,眼神已经缓和了许多。   苏照吊儿郎当地哼着曲子,一条腿抖啊抖的,对蒲瑞安说:“老弟,我姐她呀,那是把我当小儿子养,把你才是当接班人养。我们两个应该掉个位子,你来做我的这个乖弟弟,我来当你这个的浪荡儿子,让她操心才对嘛。现在弄得来她虽然住在你们家,却是当着我的家。我这话有些拗口,你们听懂了没有?”   景天听了又要想笑,蒲瑞安却气得几乎白了脸。景天顾着他的面子,才强自忍住了。但一双眼睛却出卖了她的心思,那眼珠子灵活地闪着,不露出些玩笑的痕迹都不可能。   苏照看了赞许地对蒲瑞安说:“这个小姑娘灵的,卖相灵,脑子也灵,眼睛更加灵,会得讲话的。不过你也看到了,你妈的态度,是不允许家里有和她一样灵光的两个人在的,要是的话,家里是要吵翻天的。你看她弄得来让我见的那些老姑娘,她看得中的,哪一个是有脑子的?她叫住是看我年纪大了,不给我弄个老婆说不过去,不然,她宁愿把我关在家里一辈子,才对得起我们死掉的老娘。我倒宁愿有个老娘在,也好过有个比老娘还要管得牢的大阿姐在。哎。”   蒲瑞安实在忍不住了,说道:“小舅舅,我有朋友在这里,请不要乱讲话。叫你上去呢,你快去吧,我要送朋友,先走了。”听他话里的意思,是不想让她听下去的。偏景天是听得又好玩又好笑,但也知道蒲瑞安会不自在,便正了正颜色说:“不早了,我真的要走了,蒲老师请留步,我自己出去可以了。”   苏照啧啧两声说:“蒲老师!你几时做过人家老师了?当老师好啊,学生里有的是年纪轻的小姑娘,随便挑。那个《秋海棠》里的什么军阀不就是为了找年轻漂亮的女学生,专门去开了一所女子学校吗?眼光好的,手段妙的,比我高明一百倍。”   蒲瑞安气得脸都青了,伸手拨开苏照,护着要景天下楼,前楼厢房有隐约的电话铃声响起,又有人跑动接电话讲电话的声音,有人扬声说:“苏先生,侬的电话,是张小姐寻侬。”   “来了来了。”苏照摊一摊手,对蒲瑞安说:“烦是烦得来,电话寻到此地来了。”丢下他们去接电话,才算肯放他们过去。   蒲瑞安像是十分抱歉家里的私事被景天看到,有些难堪的样子,带点解释的口气说:“他这个人就是这样,喜欢胡说八道。你别看他吊儿郎当的,正经是注册会计师来的。”   景天只得说:“也许是工作太正经了,错不得一点点,所以在生活中就随便了点。我刚才是不是太没礼貌了?要不要道歉?看他倒是不介意。”   蒲瑞安忙说:“是我想请你不要介意才是,他刚才的话全是他自以为是乱讲的。他只比我大七岁,从来没个长辈样子。不好意思,让你见笑话了。”   “我没什么的,不过我见你对他,那也是没什么对长辈的样子的。”景天带点开玩笑的意思说,实在是这个情况太奇怪了,搞得她都不知道怎么才好。本来跟蒲瑞安又不熟,却偏偏莫名其妙地见证了一场稀奇古怪的家庭矛盾。景天想蒲瑞安这个时候一定后悔请她上来,早知道是这个样子,就算不想有负周老师的嘱托,完全可以约在一间咖啡馆茶馆里见面嘛。一想又不对,人家本来是请自己来看古画的,他总不能把一幅家传的古画带到外头咖啡馆去。只是把个陌陌生生的女人请到家里来,见到些不足为外人道的事情,是谁都不会愿意的。还有,他不见得把所有的女性朋友都往家里带吧?还有,听苏照的意思,是把她当成了蒲瑞安的女朋友,可是上次蒲瑞安说,他是有女朋友的。难道他把他有女朋友的事瞒着家里?就像连周伯伯都不知道一样。景天觉得蒲瑞安真是高深莫测。   蒲瑞安淡淡地说:“那也要长辈做得像个长辈,才能让人对他有长辈样子。”停了一停,又说:“我怎么说话跟他一样,说得绕来绕去的都听不懂了。”摇摇头,拿了那盒可可粉和用牛皮纸钉过的稿子,锁上了亭子间的门,和景天出了蒲家。   按说这样的屋子,楼下大门一关,自成天地,每层楼的房间是不用上锁的,但蒲瑞安显然是习惯了人走落锁,而苏照对他要锁门的行为也不表示反对,可见是见惯不怪的。这样一个人家,行为习惯如此奇怪,景天倒生出几分好奇来了。但这分好奇只是埋在心里,一闪而过,不敢表露出来,不然就太不礼貌了。   才下了半层楼梯,就见前楼厢房出来一个中年妇女,见了蒲瑞安十分亲热地说:“瑞瑞,这就送人走啊?没说多坐一会?我刚切了一盘生梨,正要给你送上去。就进来接个电话,你们就要走了。”这妇人一身清爽利落的打扮,手里端着个盘子,里头有切开的梨片和猕猴桃片,显然是要送来给客人吃。   景天听她的声音,像是开头她按门铃时应答的那个人。看她的穿衣打扮还有对蒲瑞安的态度,应该是蒲家的老阿姨,也许还是把蒲瑞安带大的旧人。现在这个年代,家里还有这样的老人在的人家,实在算不上多。景天对蒲瑞安一直有一分尊敬在,忙带上笑和她打招呼。像她这么伶俐的人,旁人对她如何,她是一目了然的。蒲瑞安的妈妈明显眼中无人,她也不必应酬,而这位阿姨,却是带着爱屋及乌的态度,因爱护蒲瑞安,进而对他带回来的朋友都热情相待。   果然蒲端安用亲昵的口气对阿姨说:“送上去给我妈吃吧,她还没睡,我去去就回来,给我留着门,别上锁。”   那阿姨笑着说:“晓得了,路上当心。”又看一眼景天,说:“下趟再来玩,要多坐一歇哦,我烧点心给你吃。你欢喜吃什么?酒酿圆子水果羹阿好?”   景天听她一口软糯的苏州话,便笑着也用苏州话回答说:“好格。”苏州话“好”发“赫”音,开口音短而促,又好听又好学,地域色彩十分明显,上海人学说苏州话,“好格”一句多半是最早学会的。   那阿姨听她用苏州话回答,开心得脸得笑成了一朵花。   蒲瑞安说:“你在苏州实习了三个月,除了这句,还学会了什么词?”在前走着引她下楼,“工业区里苏州人不多,我想找人说苏州话都找不到人。”   “你的苏州话,是跟这位阿姨学的?”景天问:“学一句来听听?”   蒲瑞安笑一笑,却不肯说,景天也不追问。不过是闲聊,找话题罢了。他和她还没熟到可以用外地方言说笑话的程度。   到了大门外边,蒲瑞安把可可粉和稿子替到景天手里,这个时候景天要再说客气的话,自己都觉得说不出口了。只好接过来,借着门口的路灯的光亮,把两样东西放进她的双肩背包里,正要回头和蒲瑞安说再见,就见他用钥匙开了车门,作了个有请的动作,让景天坐进去。   景天一见,忙说:“不用麻烦了,我乘公交车就行了,就在弄堂口就有车站,换两部就到家门口,很方便的。你送了我还要再开回来,来来回回,叫我多过意不去。”   蒲瑞安摇摇头,坚持说:“我送你。来就是一个人来的,回去哪能让你一个人回去?你一个小姑娘家,深更半夜的,万一碰上坏人,就是我的责任了。难道你还真的冲上去和他们打架?”   “当然是真的,你当我吹牛啊?”景天说:“我和男生打过好多架,他们都不是我的对手。“   蒲瑞安看看她的身材和胳膊,笑着摇摇头,把副驾驶位那边的车门再拉开一点,一定要请她坐进去。   景天看着这车位心里就不舒服,她把头摇得更快了,退了两步,飞快地说:“蒲老师,真的不用你送我,这里出去就是车站,没必要的。你送了我回去还要再开回来,这大晚上的来来去去,你是我老师,怎么好让你这么辛苦?已经麻烦你很多了,再送,我就不知道怎么才能回礼了。”   蒲瑞安为她的固执弄得很是恼火,“我都说了,那是为了周老师。不管是谁,只要是周老师开口了,我就一定会帮忙。而你是一个年轻姑娘。让一个年轻姑娘半夜一个人走夜路,我是不会安心的。如果你要坚持坐公交车,那我就不开车了,陪你也坐公交好了。”   景天瞪着他,为他的固执恼火,又不能解释自己不坐他车的原因,只得赌气说:“随便你。”转身就走。   蒲瑞安被她晾在当地作声不得,愣了一下就追了上去,他身高步子大,只两三步就追上了景天,在她身后说:“景小姐!请留步,请像一个成年人那样说话行事,可不可以?你在梅龙镇吃饭的时候已经发过一次小姐脾气了,我像是没理由要忍受这样的事情两遍。”   景天被他喊得只好停下脚步,悄悄用手指擦去脸上的两行清泪,转过身,在路灯照不到的阴影里说:“对不起,蒲老师,你真的请回去吧,我自己回去就可以了。等片子拍好,我送录影带给你。蒲老师,晚了,我回去了,再见。”   蒲瑞安第一次见这么情绪化的人,看她执意不要他送,又为自己先头莫名的火气感到抱歉,便退让一步说:“那我送你到车站。”   “你车还没锁呢,蒲老师。”景天提醒说:“当心被人偷了车载音响。”说完就加快步子急急地走了,像是身后的黑暗里有一只猛虎随时要扑出来,抓住她撕咬一番。   她急促的步子在深长黑暗的弄堂里发出笃笃笃的声音,一声声都像敲打在她的心上。弄堂里有零落的两三盏路灯,拉长她的影子,再一盏路灯过后,她已经到了外面的马路上,在一拐弯的间隙她微微侧头看了一眼弄堂底的蒲瑞安,看他还站在那里,背后是那辆发出银色亮光的车子。   本来她不用这么慌张的,她已经得到了蒲瑞安的谅解,两个人在亭子间里写字吟诗那一段时间里,相处得可以说得上融洽。可是一看到那辆车,她就控制不住她的情绪,她不能再坐在那里,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那样,和他言笑殷殷,一路由他送回家去。   她坐上公交车,晚上乘客少,居然还有空位,她把头靠在车窗上,心里有泪意要涌出眼底。这下好了,她也许已经彻底把蒲瑞安得罪了,他也许再也不想见到她这个莫名其妙的人,这样最好,这样她就不用再看到那部银色的车子,它像个后现代电影里的科幻怪物,随时会扑出来咬她的喉咙。   她以为她差不多痊愈了,原来心痛这个怪物只是被她挖个坑就地埋了,并没有长了翅膀飞着离开她。在它认为适当的时候,它就会从地里钻出来,抖一抖就迎风长大,伸展魔爪和牙齿,啃舐她的心。   11 天一神水   景天回到家,累得像是跑了八百米。也没说和父母说两句闲话,道个晚安,就躲进自己的卧室。把背包往桌上一扔,倒在床上,再也无力爬起来。门外她妈妈来敲了敲门,说回来了?要不要过来吃银耳红枣汤?她只是咕哝了两声,踢掉鞋子,脸都没洗,就那样穿着衣服睡着了。   困扰她半年多的失眠这一晚跑得没了影儿,半夜睡来,起来上过卫生间,换上红色格子的绒布睡衣裤再躺回床上,以为会跟从前一样睁眼一直到天亮,哪知才想了一个问题:她的行李还没有整理,还没轮到她想要不要起来收拾包包,就又睡死过去了。   这一觉一睡就到了早上,到她彻底清醒,看看钟,才六点,看看窗户,有晨曦照进。她几乎不相信她有这么好的运气,可以一觉睡到大天亮。坐起后伸伸懒腰,精神也是少有的振奋。这种感觉她好久没有了,忽然之间她像是回到了求学时期,身上有不安分的因子想蹦,她去洗脸漱口,换了一套运动装,穿了跑鞋,轻手轻脚离开家,下了楼,在马路上跑起步来。   想不起有多久没跑过步了,这一跑一时有点腿打颤,跑过一条街后身体的协调功能恢复了过来,呼吸和步子也配合上了,思想在运动的节奏感里一点一点的被排空,脑子是少有的轻松,连头痛和紧张都不见了。在一呼一吸之间,体会新鲜空气达到肺里的刺激感,鼻腔被冷空气刺得发痛,但浑身上下却充斥着力量感和爆发力。   跑完从前跑步时拟定的路线,景天停下来放松拉抻肌肉,看着晨光里锻炼的人,发觉他们都有着挺拔的身姿和健康的面容。是时候把自己从深渊里拉出来了,景天对自己说,从今天起,好好生活。   她买了豆浆油条和粢饭糕回家,把豆浆从袋子里倒进一只煮牛奶的小锅里,放在炉子上重新加热,放糖,等豆浆煮开后把火关了。油条和粢饭糕放在盘子里,马马虎虎准备了早点,然后去洗了一个热水澡,跑步出汗打湿了头发,便连头发也洗了,这才去收拾行李。   去的是山里,她又是刚从学校毕业,平时的衣服以运动装为主,收拾起来一点不花时间,只捡这个季节和将要来到的夏天要穿的衣服裤子收了一包,两双鞋,最后莫名其妙地塞了一条卡叽布的A字裙进去。   所有的出发的工作做完,也不过才七点半,她想原来早上起得早,是可以做这么多事情啊。又想起原来她好久没有这么有条理地归置她的早晨和晚上了,她这一阵都在昏昏噩噩地过日子。她想起那首著名的诗:从明天起,做一个快乐的人。喂马,劈柴,周游世界。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给每一条河每一座山取一个温暖的名字。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从明天起她就要背上行囊,离开城市,去一个山明水秀花开鸟翔的地方了。明天她将跨过许多的山和河流,她可以为它们一一取上温暖的名字。本来她上次就可以这么做,但上次她的力量还没有恢复,她爬都爬不起来,惶论跑步。这次她可以了,她睡了一个好觉,和朝阳一起跑步,她有力气做这一切。这次她一定可以。   这一天她都在家里看蒲端安给她写的脚本,里面把鸟儿的生活用时间的顺序写下来,早晨的鸟可以配什么诗,中午的鸟又可以配什么诗,在求爱中的鸟是什么样子,衔枝筑窝的鸟,在风雨中守窠的鸟、夕阳下归巢的鸟……除了与画面相配的解说词,还有用钢笔勾勒的白描画,画面简桔如同丰子铠的《护生画集》,内容却是让人看了感动,最后会落泪。   景天想这样的人,去做实业真的浪费了,每天和冷冰冰的机器打交道,穿着工作服,有着如此的才华和这么细腻的情感,却深藏不露。她认识蒲瑞安有半年了,从表面上来看,她以为他是个冷静的不苟言笑的人,但看了这个脚本,却让她看到了一个不一样的蒲瑞安。要是她的那些女同学知道她们崇拜的蒲老师是这样的感性,又不知要发怎样的花痴。   她摸着这个本子,想他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写了出来,一笔一划,一字一画,都一丝不苟,又装订得这么漂亮。心里实在不舍得把这么珍贵的手稿拿出去,一时性起,拿起钉器把钉子起了出来,跑到外头的图文影印打字店里,把整本手稿复印了两份,回家再把原稿钉起来,收好。复印的一份交给孙经理,一份留着自己阅读和做笔记。   她做这些的时候,带着一份虔诚在做。即使是在她求学的阶段,也没有这么用心过,在书上乱写乱画,折角撕页,什么没做过?她唯一一次对一本书认真,是在大学里听一位著名的人物来演讲,她拿了一册他的著作去请他签名,为此排了一个小时的队。后来那本书也就塞进书架里了,并没有成为她的宝贝。什么样的热情都可以随着时间和心情的改变而消退,但当有人为你付出这么多时,怎么可能忽视。她拿着蒲瑞安的手稿一看再看,才知道这份人情真的大得她无法承受。   如果说真的只是看在周示楝的面子上,她也不能认同。周示楝对蒲瑞安来说,不过是少年时期仰慕过的一位长辈,就像她对那位学术权威一样,可以为了得到他的签名去排一个小时的队,但也就这样了,再多的也做不出。但是蒲瑞安为她做的,何止是花了一个钟头?这里面要查多少资料,要花多少时间,她是想也想得到的。光是她为了录那些鸟诗,就花了一个星期,更不用说又要构思又要编写还要画插图。   看到这些,再想她在他坚持要用车送她回来的时候对他的说的话,她心里的后悔,是倾尽所有的语言都无法表达了。她想打个电话去道谢兼道歉,却想起没有他的电话。周示楝那里倒是有,却不是她想去获得的途径。   她抱着手稿,忍不住要想一个问题:蒲瑞安这么做,到底是为什么?他不见得会为别人花这么多工夫,他那么忙,苏州上海两边走,除了对她有好感,找不到可以说得通的原因。如果真的是对她有好感,一切就都可以解释了。   只是,他对她的好感从何处而来?又从何时开时?要是说从她到他厂里实习就有,那她自己也觉得可笑,她虽然算得是女人中漂亮的,也没到这个地步,可以让人一见倾心。   如果说是在重逢之后,倒也说得过去。周示楝出面介绍她与他认识,等于是做了保。就像他夸口要替她介绍一个靠得住的男士一样,他也会为他认可的男青年留意一个好女孩。至于蒲瑞安说的他有了女朋友一说,她基本可以肯定那是在敷衍她说的托词,不然就无法解释苏照的态度、他妈妈的态度、以及他家阿姨的态度。   一个漂亮的女孩子,对一个男士是不是对自己有意的揣测,简直就跟雷达一样,直觉上是十拿九稳的事情。景天从不觉得自己会美到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地步,如果是,那前男友也不会是吵完架说分手便真的不再联系了。每个人心里都有一面魔镜,都觉得自己是天下最好的最美的,只是谁也不会拿它当真。   景天从前男友那里受到的打击,比她所知道的要深得多。她不再充满自信,而是变得怀疑,怀疑她有什么地方做错了,什么话说过了头,什么意思没有表达清楚,以至让人家有了误会。不然为什么好好的男朋友,就成了前男友,狠起心来半年不和她联系,让她一个人忍受失去心爱的痛苦,几乎痛不欲生。   失恋是那样一种深切而缓慢的凌迟,它不是一下子发作的,它就像是慢性毒药,一点一点吞噬人的欢乐。它不是韦小宝的化尸粉,沾上血水就一下子肉秃见骨;它是水母阴姬那神水宫里的天一神水,无色无味,却可以慢慢把一个少女的苹果脸变成只剩下空洞洞大眼睛的骷髅头。   但是谁要对景天说,你这个样子,其实是失恋了。她是怎么也不能同意了。失恋的定义,难道不是两个人中有一个人移情别恋了剩下的那一方才能叫失恋吗?马骁没有移情别恋,她也没有,他们只是在吵过一架后说好了,以后谁也不找谁。因此,这不是失恋,这只时暂时的意气消沉。只是她没想到她投入得太多,比她以为的要多得多,以至于一旦失收,就造成心底的落差。   下午时分,她睡了个午觉。本来连晚上一个囫囵觉都睡不上的人,这一下像是瞌睡虫找上了她,才吃过午饭,在沙发躺着看脚本,看着看着就睡了。一直睡到她妈妈来叫醒她,说邹娟来看你,她才愣愣地坐起来,身上还带着午睡醒来后特有的滞重感。   邹娟左手拎着一包东西,右手拎着一包东西,肩上还有双肩背的背包带子,整个人像个卖包的,站在景天的房门口,笑着对她妈妈说:“和晴阿姨,我是听她说她明天要到外地去,一去就是三个月,所以专门跑来跟她聊天的,还好在家,不然就白跑一趟了。”把手里一包水果交给她妈妈,又把一袋子书递给景天,“诺,你还有书留在宿舍了,我帮你拿来了。”   景天的妈妈、邹娟称呼为和晴阿姨的傅和晴接过水果袋子说:“又是苹果又是书,还不得重死了?快放下快放下。你这孩子是怎么搞的?来就来嘛,还带东西。”说完就笑了。   关于这个“来就来嘛,还带东西”是个有典故的笑话,原是傅和晴讲给她们听的,说是她厂里有位过气的老演员,难得生一回病,同事们带了东西去看她,她就抱着东西跟人客气说:“来就来嘛,还带什么东西”,然后就连她手里的一把花也抢过去了。那花是她要送给另一位住院的领导的,上头还插着写有领导名字的铭牌。搞得她十分为难,只好说,“我去帮你找个花瓶插起来。”骗回了花,把铭牌摘了,下楼去又买了一束。后来凡是有客上来,带着东西,傅和晴都会说这么一句:“来就来嘛,还带东西。”就等着人家把东西递上来,确定无疑是送给她的才收。   这个笑话邹娟是早就听说过的,因此两个人笑得东倒西歪的,只有景天还没清醒,只是跟着没有声调地张开嘴巴,“哈哈”了两声。   邹娟白她一眼,嫌她笑得不卖力,对傅和晴亲热地说:“哈,我这也是第一次带东西上阿姨家,你可不能不收。我领工资了,这就是我用工资买的,虽然不多,可也是工资啊,每个月都有的。这个和以前挣点外快可不一样,花着特别心痛。以前写篇稿子教个学生,拿到钱就用了,像白捡来的一样。这次算算这点钱要用一个月,花着就有点哆嗦,生怕一不小心就用完了,还没到月底。又不好开口再问家里要,人家说你都工作了,还做‘伸手牌’的,多没劲啊。所以和晴阿姨,这苹果不是一般的苹果,是我仔细算了又算,觉得这钱是在我可用的范围之内才买的。”   这番话把傅和晴说得笑不可抑,赞道:“你这孩子我喜欢,从来都知道该怎么安排自己的生活,看三步走一步,看准了才做决定,光这一点就比景天儿强多了,她也就白长了个聪明面孔,其实是糊涂心肠。光看她为了这次的项目这么吃力就知道了。”指指景天的头,像是在指责里头的脑细胞不干活一样,“你们聊,我去给你们倒茶喝。娟子,喝什么?水果茶好不好?正好你带来的这个苹果新鲜,我给你们泡一壶苹果茶。”   邹娟马上说:“好的呀好的呀,我最喜欢和晴阿姨泡的水果茶了,我帮你。”拎起那袋苹果推了傅和晴往厨房去,又回头对景天说:“你去洗个脸吧,怎么半天都醒不过来?”   “哦。”景天懒洋洋揭开身上搭着的钩花绒线毯,趿上拖鞋,摇摇晃晃往卫生间去。   傅和晴和邹娟看她木讷的样子,一起摇头,说:“睡迷糊了。”   12 水母   睡迷糊了的景天去洗了冷水脸,重新梳了梳头发,总算新鲜了一点,出来坐回原来的沙发上,拾起那张绒线毯子披在肩上,还在打呵欠。   邹娟用一只托盘端了玻璃茶壶和杯子过来,茶壶里头泡着切碎的苹果和柠檬片,下头还点了蜡烛保着温,看她还是呆呆的,用下巴指一指茶几上的稿子报纸和笔记本说:“挪一挪挪一挪,一点眼力都没有。”那态度,活像她才是这家的女儿。   跟着进来的傅和晴把茶几上的东西扫到一边,放下一只小热水瓶,在她身边坐下,摸一摸她的额头说:“没生病吧?怎么总没精神?明天就要去山里了,这个样子可不行。要不你晚几天去,我跟老孙打个招呼?”   “你觉得合适吗?”景天把头靠在傅和晴怀里,耍懒地眨着眼睛问。   “我觉得不合适。”傅和晴说,把她脸上的头发拨到耳朵后面别住。   邹娟“噗”地笑出声来,在她另一边坐下说:“她没事,她就是在家闲得,等一到了外头就鲜龙活跳的,老虎都打得死。”   “我是生猛海鲜啊?什么话。我可是动物保护组织的编外人员,才不会去打老虎。那天周伯伯还说了,说去了山里,不许吃野味不许打鸟。我跟他保证过的,绝对不会。”景天笑说。   傅和晴拍一下她的手说:“好啦好啦,总算是还魂了。你们聊,我下午有活动,晚上不回来吃饭,估计会在十一点前回来。中午的饭菜你们热一热就能吃。娟子,你多呆会儿,我就不陪你们了。”   邹娟站起来送她,眉飞色舞地问:“今天是什么外事活动?是不是又要迎接尼克松?”傅和晴在七十年代曾经在一次重要的外事活动中欢迎过尼克松总统,虽然也不过就是凑个人头数,但人头数凑凑也是有限的,不是一般人不给凑的,于是熟人都爱用这个来和她开玩笑。一有活动,不是尼克松,就是基辛格。她在有“外事活动”的时候,景天放了学就在周示楝那里做功课,买零食给她吃,是以从小就混得熟,真跟一家人一样的。   傅和晴扑嗤一笑,说:“不是,这次是欢迎基辛格。”三个人又是一阵大笑,这几下笑,才算把景天笑得活过来了。傅和晴去换了一身外出的衣服来,摆个甫士说:“如何?”两个女孩子一起鼓掌,用上海话说:“没得闲话讲了。”景天邹娟她们和这个城市的大多数小一辈的年青人一样,从小就受普通话的教育,在学校和公共场合都用普通话,上海话那是想着了、有必要了、或是要搞笑了、要搞怪了才说的。   傅和晴满意地拎了一只小小的镶珠包出去了。   目送傅和晴离开,邹娟回头对景天说:“你妈妈是我见过的最漂亮最有风度最有精神的阿姨,你比起你妈差远了。你那死性子,一点都不像你妈。”   景天解嘲说:“对,我像我爸。只会埋头搞技术,不会扬声搞交际。”   邹娟哈哈笑,说:“说起这个像谁不像谁的,讲个笑话给你听。我那天在学校浴室洗澡,听见隔壁两个女生讲话,把我笑死了。一个说‘你看你的胸,平得跟太平公主一样,也好算女人。’那个被说平胸的女生气呼呼地说,‘我平胸,那是随我爸!’”   景头愣了一秒钟,跟着大笑起来,“这个也能随?!”   这个笑话,让景天笑得全身的骨头都松了,人也彻底清醒了,才想起要招呼朋友,拿起茶壶倒了一杯果香扑鼻的水果茶给邹娟,问她:“今天你怎么会来?要是我不在呢,不是白跑一趟?先打个电话嘛。”   邹娟从她的包里拿出一个小硬本子扔给她,“喏,你的毕业证书,我给你带来了。那天我记得你是说星期一要去江西的,星期天不在家休息整理包,还能去哪里?又不比从前,有人勾得你到处跑。”   景天拿起毕业证看了看,笑说:“也好,以后就靠这个吃饭了。”   “就靠这个?”邹娟冷笑一声,“差得远呢,一个破本科算什么?学校里课堂食堂澡堂坐下来,漫山遍野都是,半点不稀奇。我打算边工作边读书,在学校再住几年,一来省得到处找房租,二来近,到底省力点。起码读个研究生,多几个证书傍身,才可以和别人谈条件。你呢?真觉得拍鸟好玩?就这么拍下去了?”   景天笑一下说:“你几时看我读书用功过?上课看小说,考试打小抄,耍点小聪明,混点小日脚①。我没什么雄心壮志的,拍鸟没什么不好,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嘛,读了这么多年书,最远到过黄山。要不是上次去黑龙江,我连北方长什么样都不知道。”   “北方长什么样?”邹娟本来尽是白眼,最后一句却听得笑了,忍不住笑问。   “就长俞谦那样。”景天开她玩笑,“一顿饭要吃三个馒头,用根筷子串着,说吃碗小馄饨不算吃饭。俞谦呢,找到工作了吗?”   邹娟嗯一声,“找到了,先做着,慢慢再换。他这个工作是上两头班,上午八点到十二点,下午四点到八点。”   景天愣一下,“这是什么破公司啊?还不赶紧换?那中午四个小时怎么办?晚上回家又要几点?他找到住处了吗?你住学校宿舍,他住哪里?”   “他在彭普新村和几个同学租了一间两居室,回去也就是睡个觉。中午嘛,就在公司仓库睡觉,看书,复习功课,准备考研。本科生起薪太低了,逼得只有华山一条路。不是每个人都有你这么好命的,还没毕业就有工作在等着,又没有租房的压力,又没有升职的压力,你住在家里,爹疼娘爱的,还不惜福?别总是昏昏睡睡就是一天了,打起点精神来。”   景天瞪着她,第一次从她话里听出些酸溜溜的味道来。她不知道在邹娟眼里,她是这么招人嫉恨的。因为邹娟本人就足够优秀,从来只有别人仰头看她的份。也许在别人眼里,她是真的天之娇女,可她真不觉得。不过是生活不愁,爹疼娘爱,哪里就过分了?但被邹娟说得心虚,更兼失恋让她自信心暴跌,从前的厉害一去不复返。她慢慢靠过去,把头枕邹娟肩上,“娟儿,别这样,我就你一个是最好的朋友,你要是这样看我,那我们朋友一场,还有什么意思?”   邹娟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揽过她来抱着,说:“你这个样子,谁能跟你生气?不过是羡慕你好命罢了。你看我和俞谦,什么都没有,全要靠自己一手一脚慢慢挣。你呢,什么都不用操心,大学四年就忙着谈恋爱了,要讲舒服讲潇洒,谁能和你比。像我,支内子女,一个人回来住在外婆家,什么叫寄人篱下,我十岁就知道了。高中就出去住读,再不看舅舅舅妈的脸色,受表妹的闲气。俞谦呢,又是外地人,毕了业,连安身之处都找不到。原来在学校还不觉得,个个都自以为了不起,意气风发指点江山的,一毕业就会有大公司抢着要。哪里知道社会是这样的残酷?谁会把我们这破本子当回事?我还想着等工作了买套房,把父母接回来安度晚年呢,现在看起来,不知道要等到哪年哪月去?”   景天一直知道她家里的情况,也知道她的好强。这种事,不落在自己身上,外人再同情,也没有用的。只能说,各人有各人的命。她避重就轻地问:“那你和俞谦一个星期能见几次啊?谈恋爱的人,如果不能天天见面,时间一拉长,再浓的感情也会淡的。我就是现成的例子,谈了四年恋爱,落得个不明不白。我到现在都没搞清,为什么我们就不再是朋友了。”   邹娟坐正了,推开她一点,好看着她的脸,“你在说什么呢?不是你自己说的,再不想和他有任何关系?怎么啦?后悔了?他害得你这么惨,这都半年了,还没养回来,你这个脸色,也就比死人多一口气。”   景天叹口气说:“说狠话谁不会呀,我要说我不后悔,连我自己都骗不过的。只不过一直没精神,提不起劲头而已。我要是跟从前一样,我早就冲过去骂人了。现在,我就像是你说的,比死人多口气罢了。”   “好,好,好得很,真是现世报。”邹娟有些哭笑不得。   “什么意思?”景天问。   “我以为你真的修炼到家了,一直跟我说什么不关心不动心不想听的。弄得八风不动,六根清静的,原来还是凡心未泯。”   “我又不出家,做什么要六根清静泯了凡心?”景天听她话说得奇怪,忍不住追问下去,心知是那个人有什么事了,不然,邹娟不会说什么“现世报”。   “看,看,看,还是动心了吧?我一试就把你试出来。”邹姬一幅鄙视的神态,“你哪怕跟我再坚持三分钟呢?我也服你。”   景天再叹一口气说:“姐姐,我死,总要死个明白。虽然我不打算怎么样,可是知道一下,也没什么要紧。我明天就要去江西了,总不会这个时候再犯傻。再说,不是还有你在这里吗?你不会不拦着我的。我妈中午炖了咖喱牛肉,晚上我们热一热就可以吃。咖喱这个东西,是烧好了放一放才入味的。”她居然十分悠闲地说起菜式来了,表明了是真的无所谓。   但邹娟和她同学七年,哪里不知道她呢,从来都是嘴硬心软的,也就不再卖关子,“我就是不拦,你也犯不了傻。你不是没回去参加毕业典礼吗?他也没去。”   景天斜她一眼,意思是有话快说。   “他在那海岛上跟渔船出海,被水母给蜇了。那渔船是出海去捕海蜇的,开进一片水母海域里,看见海水里水母跳舞,这人就兴奋了,连命都不要了,脱了衣服,扑通一声跳下去了,把渔民吓得要死,赶紧捞上来,身上被好些水母吸住了,中了毒。”   景天吓一跳,跟着就笑了,笑得直不起腰来,手指着邹娟,就是说不了一句话。她脑子里出现的是那么大个子的一个男人,光着身子,身上吸附着好些美丽的透明的水母的样子,水母一张一张的,一飘一飘的,往下滴着水,像是他身上长了鳍。如果这个样子站在面前,简直可以算得上漫画里才会出现的人物。如果再把水母换成葱油海蜇呢?这么一想,更是笑得岔了气。   邹娟也觉得好笑,可也没笑得像她这么厉害,她笑着问:“你就没问他有没有生命危险?水母中毒,有的人是要死的。”   景天仍然笑得喘不过气来,说:“你能这么平静地讲给我听,那就是没危险了。再说他这个人,身体好得跟变形金刚似的,百毒不侵。几只海蜇头算什么,再浇点熟油辣油都不怕,最好再拌点酱油吃了它。人家根本不会把这些当回事。后来呢?”   邹娟笑说:“要说谁了解他,除了你还有哪个?后来这人就跟海蜇干上了呗,留在那里,说要好好研究一下这玩意。借口中了毒受了伤,皮肤有溃烂,要休养,不肯跟大部队回学校,真的在那里干了三个月,一直干到冬季休渔期才回来。回来交了一份研究报告,和一家食品公司联系上了,说要做这个项目,就是把当地产的海蜇直接在当地加工了,做成小包装,销往上海的超市。上海人逢年过节的吃点老酒,平时过过早饭,不都喜欢拌点海蜇吗?菜市场卖的海蜇又咸又有沙子,买回来又是浸又是泡,哪有拆了包装就可以吃来得方便?要说这个人,聪明是聪明的,就是情商太低,不会疼人。”   景天听得也只有佩服两个字,又问:“那你上次在展览馆跟我说,要不要知道他在哪里,就是想说这个?”   邹娟摇头,“还不止呢。这其实是上次我不想说的。这人干得这么欢实,几个月里除了海蜇就没想过别的,哪管你受不受苦,多气人哪。我要是说了,不是跟你添堵吗,那多没意思?昨天我跟俞谦一起吃饭,听他说起的。他说他在其实是想问你来的,又说身上的水母吻痕一直没退,连脸上都有,像白癫风一样,实在没脸见人。在上海出没期间,一直戴顶棒球帽。那边一开渔,就又去了。说是岛上的渔民人人脸上都有几块斑,混在里头不显眼。只等这个夏天过去,皮肤颜色晒均匀了,才回来。”   景天点头说:“在海岛上晒一个夏天,那得要黑成什么样啊?去就去吧,知道是被水母阴姬绊住了,总好过其它。谁斗得过她呀。”说着就笑,“其实我们都差不多,一心都想着自己的前程,谁又把谁放在第一位了?我去拍我的鸟,他去陪他的水母,你们考你们的研。再过三年,又都是另一番情景了。谁离了谁都能活,不过是有的人死心眼子,偏要为难自己罢了。”   要说这个人,如果是为了别的女人而把她丢在脑后,那是她不会相信的。只有什么东西引得他好奇心发作玩发了性子,才能有这样的魔力。在他那里,足球也是第一位的,比赛也是第一位的,兴趣也是第一位的。她不过是他生活中的点缀。有,固然很好;没有,也不要紧。他总能找到他感兴趣的东西。哪像她,读书期间谈恋爱是件大事,什么事都要为恋爱让路。事业也好,学业也好,健康也好,都不如伤心来得重要。其实两个人根本是志趣不合,那么早早发现,速速分手,才是上上之策。从明天起,周游世界去吧,为路过的每一座山每一条河流取一个温暖的名字,不要再为过去的一段感情伤更多的神了。   她为自己倒一杯水果茶,笑说:“要不要看电影?我这里有最新的录影带,《007》,外头还没上演呢。”   1 腔调   景天跟三个同事还有孙经理来到九连山,住进当地驻防的军队连部后,不到一天,就发现这下她来错了。她原是来躲清静、修身养性的,哪知才一住下,来敲门的战士就络绎不绝,送热水瓶的、送水杯的、送蚊香的、送蚊香盘的、送打火机的、送火柴的,搞得她光是起来开门,就忙得头晕。   她的门开开关关的,比她在大学时还要受欢迎一百倍。盖因一个学校的男生再多,可女生也多,而一个连队的士兵尽管有限,却只有她一个女性。何况这个女性还年轻貌美,笑容温和。年青的战士们为了近距离接触一下久未接触过年轻女性,把一盘蚊香分解成了几个部分,送了又送,快赶上“十八相送”或“十送红军”了。   这个现象一直持续到她安顿好后去吃晚饭,食堂里坐下来,满座是清一色的迷彩服,士兵们个个一脸的笑容,露出雪白的牙齿,却没有人再来和她打招呼。   景天在特地为他们腾出的一张饭桌前坐下来,问一边的张德飞说:“他们怎么了?怎么忽然之间都不跟我说话了?刚刚还有人说要认姐姐认妹妹的。”说着就笑了,又冲刚才在她房里坐了好一会儿的一个小战士摇了摇手。那小战士笔直地坐着,只是冲她笑,却不说话。   张德飞笑说:“刚才王连长训过话了,谁要是再自由散漫没经过报告和批准就去你那里,是要受批评的。你来这里,扰乱他们军纪。连长跟我们抱怨过了,说我们怎么带了一个女同志来?年青士兵多的地方,不能有女同志出现。”   景天环顾一周这一屋的士兵,都是挺可爱的青年,便正襟危坐了,收起笑容,一本正经地对孙经理说:“经理,你下星期回去,不会把我也带回去吧?”   “你要想回去,我也不会同意。这次就来了你们四个人,两个人一组,各守一处摄影点,少一个人,一个组就干不了活。再说,你这次这个本子做得很好,你要全程跟进。”孙经理说:“我在车上看了两遍,看得都感动了。你有这么好的创意,开头还要推三阻四的,想留一手?还说什么不行,我看行得很。我们这些人,也不是科班出身的,都是在工作的过程中学会的,你有这么好基础,不能浪费了。才华要珍惜,但也不能藏着,脑筋越转越灵活,没听说过把脑汁用光了的。年青人,畏难情绪不要重。”   景天得到孙经理的肯定,先是心定了,再转头对张德飞和小钱小赵说:“经理把人家连部当咱们的办公室了,训起话来一点不给我留情面。你们看,”指一指端起碗来吃饭的士兵们,“本来他们都拿我当神仙姐姐,这下肯定把我当白发魔女了。”   孙经理和赵钱张三人听了都笑起来,孙经理说:“小景到了这里,像是开朗了许多啊,连玩笑都会开了,比刚到公司的时候融入群体了。”   “那时候刚去,和大家不熟嘛,被你们的专业名词唬住了,不敢说不敢笑,像个小媳妇。现在既然孙经理说好了,那我就放心了。”景天是真的放心了,从这一刻起,她不再是靠妈妈傅和晴的护佑,但还是心虚,忍不住又加了一句:“这个是我请教了一位老师,他指点的,我其实没多少心得。”   孙经理感兴趣了,“哦,是吗?这位高人是谁?不过你能认识高人,人家又肯指点,那也是你的本事。我也能找到肯写本子的人,不过那个价钱就很高了。”   景天唉呀一声,笑道:“孙经理,原来你叫我去做这件事,是为了省钱啊。只是这份人情是我欠的,将来少不得要我去还呢。”   孙经理哈哈大笑,招呼大家吃饭。又问:“这位高人是谁?我认识吗?要不要请来具体指导一下?”   景天笑说:“经理,就是周示楝呀,你认识的。”   “哦哟,我怎么忘了周老师了。”孙经理恍然道:“你这个高参请得高明。等我回去了,就去拜访周老师去,一定要道谢。”   景天忙说:“周伯伯还说了,我们这次来这么好的地方,他都动心了,想组团过来玩呢。说你这个人很上路,要敲你的竹杠。”   孙经理大方地说:“没问题,回去我就去找他,组个团请他们来玩。小景,你会去找高人来帮忙,这就是我看好你的地方。你等于是我的公关经理,形象代表。”又转头对钱赵张三人说:“你们别不服气,啥人有人家卖相好的,站起来我看看。”   小钱小赵小张一本正经地看看自己再看看年轻靓丽的景天,都说服气服气。说得景天不好意思,捧起碗来挡住脸躲着偷笑。   景天这么一通又笑又说的,早落入士兵眼中,越发让他们觉得这个姐妹可爱可亲。只是畏惧连长的严厉,不敢造次。但是会在每次经过她时,送上毫不吝惜的笑容。   为了拍摄好鹭鸟,孙经理在鹭鸟生活捕食的树林和水域附近架设了两台摄影机,树林的那台设在一棵大树上,水域的那台在一个观景台上。让鹭鸟慢慢习惯它们生活的地方多出来一间屋子,对人和机器不再警惕,拍摄时就容易了。水上观景台是一个原木搭建的小房子,树顶上那个的,是在大树的树干上钉了一排横木做为踏脚,枝干间再盖间小树屋。两间木屋都是请士兵们盖的,他们闲着没事,有任务让他们做,又是拍摄鸟娄这样有意思的事情,个个都踊跃报名,两间屋子没两天就搭好了。   张德飞景天小钱小赵他们两组人的工作就是每天去这两个地方蹲着,从日出到日落,拍摄鹭鸟的生活。枯燥是枯燥得来,无聊是无聊得来,等孙经理一走,就整天骂娘。无聊到最后,就是替每只鸟儿取名字。景天本来就怀着要替每一条河流每一座山峦取名字的伟大理想来的,取那替鹭鸟取名字便是她每天的工作了。而张德飞他们也早就习惯了这种野外工作,骂归骂,做归做,胶片仍是一毫米一毫米地拍。每天最快乐的时候,是日落之后,收了工,吃了晚饭,一群人散步去最近的镇子上闲逛,买当地人的各种土特产,从竹篮子到米酒。   从连部营地到镇上,只有一条小路,小路要经过一道铁路。每天傍晚六点半,有一趟列车从那里经过。他们在散步的时候,列车轰隆隆地从面前驶过,带起一股带着焦炭味道的风,风里还有粉煤灰的尘屑。他们为了不被灰尘和煤粉弄脏衣服头发,会离得远远的,等列车开过好久,风止尘落,才通过铁路,往镇子上去。   从上次到黑龙江拍丹顶鹤,到这次在九连山拍鹭鸟,景天越来越喜欢这个工作。虽然条件艰苦,业余生活无聊,但所有的时间都是自己的,按自己的意愿支配,不用像俞谦那样上莫名其妙的两头班,不用像邹娟那样又读书又工作,还要想着考研买房升职跳槽。在这个小团体里,不过这么几个人,相处得好了,像家人一样,做事都有商有量,你谦我让的。景天想起邹娟流露出的那微微的嫉妒,心想,我真的比她和大多数人要幸运了。不过也要看是什么人从什么角度去看,也许有人嫌她这样的工作没挑战性,没升职的可能,学非所用,浪费教育资源,在将来也不会有太大的施展空间。未来十五年后,他们之中有人做到跨国公司大中华区总裁的时候,她仍然会是个小公司的小职员。   景天想起那位名叫珍·古道尔的奇女子,一个人在非洲研究大猩猩研究了四十年。如果她的前景就是珍的现在,那么她会不会遗憾?   每天,她坐在树顶坐在木屋观察着鸟的时候,就想,这是不是她要的生活?一年里花三个月来野外拍摄,其余的时间可以做案头,写脚本,画画,制定下一个拍摄计划,等冲印的胶片,剪辑成美丽的片子。听上去真是一种不错的生活方式。   景天在拍摄的间隙,除了揣摩脚本里的文字,就是临描蒲瑞安那些手绘的画图,画着画着有了兴趣,去连部通讯室要了上海家里的电话,让她妈妈给寄一册《芥子园画谱》来,说要开始学画了。   一个星期后,她要的《芥子园画谱》寄来了,一同寄来的还有画笔和纸、画架、橡皮、炭笔、铅笔刀。傅和晴对她要学画的态度,就像她还是个小学生一样,学什么给置什么装备,都是全套的。她想起她小时候,说一声要学电子琴,马上就给买了卡西欧,后来进了大学想学吉他,又给买了星辰。学英文打字,买了英雄。上手工课学的是刺绣,就买绣花棚和丝线还有素色厚缎。而这些所有的东西在她那三分钟热度后就都丢在了房间角落里,放着招灰。现在又是全套的绘画工具。对父母这种无条件的支持,以前她从没觉得有什么问题,现在来看,只让她汗颜。   她收到包裹,感动之下,马上去连部通讯室要了个长途电话回去,跟傅和晴聊了好一阵的天,说她在这里很好,会好好学画画的,妈妈你不要担心。傅和晴在那头一惊一乍地说,景儿,怎么了,想家了?受刺激了?还是受伤了生病了?怎么突然抒起情来,吓死人了。听得景天笑了起来,说妈妈,想你了呗。傅和晴说,你猛一下子来个“外国人腔调”,我有点接受不来。景天哈哈大笑,两个人又东拉西扯了一阵,才收了线。   旁边帮她接线的通讯兵虽然一早接到了警告,不许跟刚来的女同志说话,但这个时候房间里没别人,还是忍不住开口说:“你刚才说的有一句我没听懂,但是怪好听的,是什么意思?”   这通讯兵非但在一旁竖起耳朵听人家私人电话,听不懂还问,一点没觉得是侵犯了个人隐私,景天觉得好笑,回答他说:“是那句上海话吧?我跟我妈妈说我想你了,我妈妈就说我学外国人样子。外国人不是当面总说‘宝贝我爱你’的吗?”通讯兵“哦”一声,问:“那你教我好吗?”   景天笑着教了几遍,直到有几分像了才作罢。通讯兵又问:“有‘外国人腔调’,那有没有‘上海人腔调’?”景天觉得这个通讯兵很聪明,也就和他多聊两句,说:“没有‘上海人腔调’,我们只说‘腔调’,说‘这个人老有腔调’,指的也是同样的意思。”   “那到底什么是‘腔调’?” 通讯兵颇有好学不倦的劲头。   景天继续好笑,“就好比你们连长,就很有‘腔调’,旁人学不来的。”比如周示楝,就很有上海滩“老克腊”的腔调,比如蒲瑞安,就很有上海滩“小开”的腔调。腔调这个词,不太好解释,可以理解成为风度或做派。周示楝很有风度,蒲瑞安很有做派。那是骨子里带出来的,是长期的环境的熏陶的结果。景天心想,蒲瑞安的风度真是极好,很有腔调。   “明白了,”通讯兵拧着眉毛沉思说:“就是威严。我们连长很有威严。你没见过我们营长团长,那更有‘腔调’了。”   景天先是觉得好笑,后来觉得他说得颇有道理,便说:“不光是威严,应该是说这个人很有他的身份感。”   “身份感?”通讯兵又糊涂了。   “对呀,你总不能说我有威严。”景天跟他开起玩笑来,“但你可以说我有我的身份感,就像你们私底下说我不像个上海女人。”   通讯兵不好意思了,“我们说的话,你怎么知道的?”   “自然有人会传。”景天笑,“我是土生土长的上海女人,怎么不像上海人了?”   “不知道,也许是不像电视和相声小品里的上海人?”通讯兵倒也诚实。   食堂角落里有一台电视机,休息的时候老有士兵在那里看电视,看的总是央视春晚历届的小品集锦,景天听他这么说,只好笑笑,跟他告辞。通讯兵追出来说:“你可千万不要报告我们连长,他不许我们跟你说话的。”   景天笑着回头答一声,“知道了。”   对于连长不准士兵跟她聊天的规定,景天实在觉得不好意思,倒不认为连长多事。就像当年纵横四海时英国私掠船上不许有女士上去一样,全男班的地方有个女人在,肯定是妨碍人家的工作和情绪,她也很自觉的不和他们多接触,每天都是穿一身中性的衣服,格子衬衫粗布裤戴顶草帽。这草帽还是在镇子上买的当地农民戴着下地干活的草帽,不是上海街头流行的女士夏季凉帽,装饰得有绢花和飘带。   但就是这么小心在意,过了一阵,连长还是来找她谈话来了。   2 旅游团   原因十分简单,是那条最后她塞进背包的咔叽布A字裙惹了祸。白天她去工作的时候,穿的衬衫长裤,在太阳暴晒下做野外工作,少不得要出几身汗,每天回到连部,第一件事就是洗澡洗衣。她已经十分注意了,洗晒自己的衣服从来不晾在外面,而是在窗户上的栏干和床架子上拉了一根绳子,内衣袜子什么的就搭在绳子上,进来出来都拉上窗帘,这样太阳透过薄窗帘晒得到里面晾晒的衣物,外头又看不见,自以为十分安全。   每天他们都是洗好澡换了衣服,吃了晚饭出去溜达,经过铁路去镇上。天气热了,衣服裤子又都洗了,她就穿那条卡叽布的裙子。心想这已经是黄昏了,他们是下班时间,士兵是休息时间,应该没有什么,可是穿了几天后,连长就单独找她说话,说景天同志,请注意影响,你的衣着和仪容仪表已经严重影响到士兵们的情绪,为了部队的精神面貌上的建设,请以后都不要再穿有损军容军纪的服装。   景天听了脸红得说不出话来。这本来就是人家的地盘,他们来借住,吃人家住人家,那是人家的一片好客之意,而且这要求也不算过分。她听后马上表示改正,不争辩不解释,绝对服从。过了两天,连长送来了一条薄型的迷彩裤,大概也是觉得这位女同志吃得了苦挨得了热,可是衣服不干,总不能让人穿湿的,所以才有了这样的举动。   小钱小赵小张他们可没有这许多的禁忌,一早和人家士兵打成了一片,晚上不出去散步的时候,就留在军营里打八十分,或是在人家的操场上吊单杠翻双杠,锻练身体。不久后就一致同意,住在军营里,别有一翻风味。   军营里作息规律,饮食搭配合理,早上不过是馒头稀饭和小咸菜,中午晚上的菜式也普通,但来了之后,跟士兵们一样,每个星期天都去称一□重,无一例外地发现自己胖了。   张德飞就嘀咕说,怎么就重了呢?没觉得裤腰紧了呀?小钱就说,是肌肉多了胖肉少了,所以才份量重了又不显胖。小赵说,对的,精肉比老胖肉重,但是看上去少,这说明你不是壮了,而是体质好了。   在上海话里,瘦肉叫精肉,肥肉叫壮肉,很肥很肥的肥肉叫老胖肉。所以他们在讨论胖了瘦了的时候,被称体重的卫生员听见,去学给别的士兵听,马上就变成了笑话,传遍整个连部。他们没事就捏捏对方的手臂,学着他们的“腔调”说:老胖肉又壮了。   一来一回的,这笑话又传回他们耳朵里,他们又被士兵们学的腔调惹得发笑,后来就尽量用普通话说话,这在他们,叫做“开国语”。   这些同事里,除了张德飞比景天大个四五岁外,其他人都在三十岁以上,虽然叫小钱小赵的,但那是四十多岁的孙经理叫的,景天一律管他们叫钱老师赵老师。小钱小赵这样早一辈的人在学校里还是说上海话的,普通话基本不说。那国语一开,叫惨不忍听。   只有到了景天她们这个时代,学校全力推广普通话,所有的老师都用普通话上课,景天和邹娟她们才学了一口比较标准的普通话,而相对的,许多的上海方言也都不会说了。周示楝就说过景天的上海话,那是“十三不搭”,不知道像什么。   对周示楝的哀叹,景天表示无可奈何,但好歹是跟他这样的老派人长大的,一些老法用词的习惯,还算知道。她在和连长通讯员卫生员等人的接触中,用的就是标准的普通话,是以通讯员才会说她不像个上海人。   在空闲的时候,她开始从一笔一划学起绘画来,学白描花卉和禽鸟,把那些烦人的事情都忘掉,来这里以后,她的失眠症不治而愈。   一个多月后,拍摄进程过半,孙经理过来视察工作,随行真的带了周示楝等厂里的老同志来了一个江西三清山九连山七日游。本来厂里各科室也有每年的出游项目和款项,作为福利的一部分。这次不过是借机绕道过来一下。孙经理搭旅行团的车,运来了一些设备,还有新的胶片,再把拍摄好的胶片带回去先冲洗出来看。他搭旅行团的车来,其实是省下一笔运输费用。公司草创初期,什么都要精打细算,能省就省。   孙经理的算盘打得很如意,周示楝这些老员工也觉得满意,有人鞍前马后安排照顾,行程又不赶又不累,这一趟玩得很舒服,两边的人都得到了实惠。   这行人在九连山住了两天,游览了几个地方,又往三清山去了,包括周示楝和孙经理。只有一个人留了下来,那就是蒲瑞安。   那天孙经理带了人来,景天先一天已经听说了,这天就提早从摄影点回来了,洗了澡梳起头发,在营地等他们来。旅行团的车子开进营地,她在阅览室就听见了车子响,放下报纸迎出来,车子一停,就很起劲地往车窗里寻找周示楝。正踮着脚伸着脖子在看,车门处就下来了那个瘦瘦高高脊背略弯头发略白的身影。   景天迎上去叫周伯伯,又跟别的人打招呼。这些老职工都是平时脸有些熟的,就算不认识,经周示楝一介绍,说是景至琛的女儿,也点头表示知道这个人。景天和他们嘻嘻哈哈了一阵,接过周示楝的包,挽了周示楝的胳膊要往营房里走,就见从车上又下来一个人,冲她温和地笑笑,说:“景小姐,又见面了。”   景天见了他一呆,再也想不到他会大老远地过来。既然问侯到她面前了,只得回答说:“你好,蒲老师。”   蒲瑞安笑笑,解释说:“我过来看看。”   “啊?”景天仍然没回过神来。   孙经理最后一个从车上下来,身上背着两个方方正正包了角的器材箱子,见了景天发呆的神情,解释说:“我这趟是特地去请周老师来指点的,结果周老师说他没出过一指甲的力气,‘生活’①都是他一个学生做的。给了我电话,我又过去请教这位老师了。没想到这位‘老师’年纪这么轻,倒是吃了一惊。我把我们的情况跟他一说,小蒲就答应跟我来了。”   孙经理比蒲瑞安要大上个十岁的样子,他叫他一声小蒲,还真叫得起。只是听在景天的耳朵里,实在有些奇怪。   蒲瑞安十分客气,“我写了那个本子,又怕不合用,一直担心,正好孙经理来找我,问我有没有兴趣来实地看看,我就把手里的工作安排了一下,跟过来了。周老师他们过两天去三清山,我会再留两天,到你们拍摄的地点去实地观察一下。”   孙经理说:“实在感谢,难得有内行来指点,我是吹了好大牛皮把人请来的。小景你和小蒲是老朋友了,他在这里的行程就由你陪同,我要把拍好的胶片带回厂里去冲印,过两天就走。”几句话说完,便赶去前面招呼其他老同志了。   景天不知该怎么表示,只能胡乱说几句“欢迎”“谢谢”等场面话,趁得一团乱局闹哄哄地把这批人安排在营房里住下来,引他们去洗澡的地方吃饭的地方,又是送热水瓶又是送蚊香,忙到天黑,其他同事回来了,在食堂坐下来吃饭,两拨人聊起天来,才算把这些事给应付过去了。   这天晚饭后的娱乐活动自然不是再散步去镇上,连长集合起士兵搞了个欢迎会,拉歌说快板,把军营文化展示给“老有腔调”的上海电影制片厂的老职工们看,请他们指点传授,拉帮带一条龙。老职工们也不含糊,虽然坐了一天车累了,还是推举代表表演了两个节目。来一段外国电影片段的译制配音,唱一曲《九九艳阳天》,还是难不倒这些非演员出身的职员。   景天坐在周示楝和蒲瑞安的旁边,一晚上都没怎么说话,只是很卖力地鼓掌,微笑,笑得脸都痛了,自己都知道自己的笑容有多尴尬。好在这一晚上场面热烈,弦歌飞扬,不用她说话兼表演,到了军营熄灯号吹响,各人回去睡觉,她有一种总算解脱了的想法。   第二天蒲瑞随周示楝他们跟团游玩去了,景天一早去了摄影点,两人连照面都没打。还是晚上回来后,才知道他们到河边乘船漂流去了。景天想,一帮老头子,玩什么漂流,万一掉水里怎么办?想法里似乎带了些赌气的意味。好在在晚饭前都回来了,说起漂流来,兴奋得像小学生春游,说这一辈子都没漂流过,刚开始坐上去有点怕,但船老大把竹筏撑得稳稳的,顺水漂下去,“惬意②得来,味道交关③好”。   景天吃饭时仍然坐在周示楝边上,听他们这么交口称赞的,问道:“真的好玩?”   周示楝的脸上有晒了一天太阳才会出现的红晕,点头说:“好玩。你来了这么久,还没去过?”   “我是来工作的,又不是来旅游的,哪里有空?鸟儿们可没有星期天。”景天笑,转头问蒲瑞安,“蒲老师,你和周伯伯他们一起玩,有没有觉得无聊?”意思是你一个年轻人,和一帮老头子能有什么共同语言?肯定闷死了。   蒲瑞安自回来后就没怎么说话,景天怕有冷落他的意思,没话找话说。蒲瑞安却无所谓的样子,回答道:“不会啊,我和周老师聊天,很有意思。周老师人生阅历这么丰富,见闻又广,讲起山海经来,有声有色,比听评书还有趣。这个景小姐应该比我熟悉。”   景天忙说:“那是,我一直在周伯伯的办公室里胡混,明星的小道消息知道得不少。”   周示楝和邻座聊了一会天,转头就听见这么一句,忙辩称说:“我从不散发花边新闻,小景儿你别坏我名誉。”   景天和蒲瑞安都笑了起来。   晚上大家都说累,就不搞什么联谊活动了,到底都是上了年纪的人,经不起这么连轴转地游玩,洗过澡后看了会电视聊了会天,就去睡觉了。蒲瑞安觉得无聊,这个时间睡觉在他来说是从来没有,便问景天平时晚上怎么消遣。   景天摊一摊手说:“没有啊,我们都闷得生霉了。”又不肯说晚上在学画,便说:“附近有个镇子,我们一般晚上会去那里逛逛,一来一回要两三个小时,一晚上就打发掉了。”   蒲瑞问颇感兴趣,问:“那可以做向导吗?我想去转转。”   景天说好啊,你等我换条裙子。她也觉得两个人就这么在营房前的空地上坐着很不自在,身后不停有人走来走去,小士兵看见她就挤眉弄眼做怪相。   蒲瑞安说好,我就在这里等你。   景天回她一个人住的那间僻静的房间,换了那条“一百零一条”的裙子,揣了几张钞票在裙子口袋里,穿了一双平跟凉鞋,梳了梳头,就出去了。   她在房间里这一耽搁,再出来时,操场和娱乐室还有食堂里打乒乓球的人就散了一半。蒲端安在一个篮球架下站着,和连长在说话。见她过来,便伸出手和连长握了握,说以后有空再聊,过来问:“可以走了吗?”   景天先朝连长点了点头,再答说:“可以了。走吧。”出了营地,才问:“你和连长在说什么?”   蒲瑞安笑笑,说:“随便聊了点军营的话题,问现在部队装备什么武器,最新的枪支有哪些先进之处,如此之类的,景小姐一定不会感兴趣的。”   “你连这个都懂了?”景天一半是好奇,一半却带了点讽刺。   蒲瑞安不知听没听出,只是淡淡地说:“不懂,所以才问。你不喜欢王连长?”   景天笑一下,说:“王连长对你真好,对我可不怎么样。我为什么要喜欢他?”其实她也不讨厌王连长,尊敬之余,也有好感,只是蒲端安这么特意来问,不表示一点情绪倒不像是她了。   “他对你怎么了?”蒲瑞安笑问。   景天知道又要让他笑话了,但话头已经起了,又不好不答,便说:“没什么,就是一来就警告士兵们不许跟我说话,又警告我不许穿裙子。我知道我的存在犯了他们的忌讳,不过我能有什么办法呢?只好等工作完成后,以后再不来了呗。”说完就笑了,那还真是没有说错的,估计她以后都不会再来这里了。   蒲端安听了也笑,点头说:“王连长确实为难,你理解就好。”   景天哼一声说:“我当然理解。这又不是《战火中的青春》的年代了,我来工作,不用女扮男装。”   “哦,你居然知道这个黑白电影?”蒲瑞安笑她。   景天吐一下舌头,“我到底是电影厂的职工子女呢,什么电影没看过。等下次上海电影节举办,我妈给我找来票子,要是有什么好看的电影,我请蒲老师看电影吧。蒲老师这样的人,什么都不缺,我还真想不出有什么办法可以表示感谢的。”   “好啊,那我就等着电影节的电影票了。”蒲瑞安认真地答应。   景天说开了话,完全没想到这个邀请后面意味着什么,忽然觉得有什么不妥,正要反悔,又不知道怎么开口。恰好走到铁道前面,“当当当当”的警告铃声响起,预示有一趟列车马上要经过。景天在离铁道五十步外停住了脚,借等过火车,闭上了嘴。   蒲瑞安站在她身边,也不说话,像是过了好久,才有一列货车咣当咣当地驶过来的。   3 蝴蝶梦   那天出来的时候,本来就晚了,到了镇上,大多数的店铺已经关了门,录像厅还开着,门口贴着香港枪战片的广告,两家小吃店冷清清地无人光顾,只有猫趴在桌子上睡觉,狗趴在店门口睡觉,店主人自己吃着饭,开着一台电视机,闹闹地在放着什么武打片。还有一家杂货店,卖些拖鞋运动鞋廉价成衣。   蒲瑞安看着这个冷僻的小镇,夜色下也看不出这个小镇有什么建筑风貌,和所有新建小城镇没什么两样,一条主路,两边是两层的小楼,底层门面房子开了店铺,卖的东西也没什么特色,就这样的小镇,会让他们天天逛,今天逛了明天逛,乐此不疲?问道:“你们每天都出来散步吗?这里有什么可以消遣的?”   “几乎每天都来,军营里实在无聊,没什么打发时间的,也有人不出来,说一个白天都在外面跑,晚上就和同事们打打牌,和士兵们打打乒乓球,混到熄灯号吹响。”景天解释说,“这是新镇,再过去点的地方是老镇,那个颇有意思。只是今天晚了,老镇又关得更早,路灯都没有,黑漆麻乌了,就不带你去了。什么时候你白天过来,可以看一看这里的老镇老房子。”   蒲瑞安听了颇感兴趣,“好,那就趁在的时候,挑一个白天过来。”   景天说:“后天周老师他们就走了,可以在明天下午,或是后天上车之后让车子到这里来弯一下,走走看看,不用一两个钟头。”   蒲瑞安嗯一声,又问:“那不是很难捱?这里也没什么可逛的,难道天天看一场录像才回去?”蒲瑞安指着路口的那个录像厅,开起了玩笑。   景天笑,“没有,看一场录像再回去,营门都关了,王连长才不会为我们开门呢。我们也就走到镇上,买根甘蔗或是买两个桔子吃了,再走回去。这一阵儿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规律得不得了,个个都长胖了。”   蒲瑞安看她一眼,“嗯,是比上次见面的时候面色要好些。”   景天听了又不作声了。话题涉及到这么私人的层面上,叫她怎么回答?她改口问:“你们明天去什么地方玩?”   “导游说山顶上有个峰顶湖,明天去那里。你要是有兴趣,也一起来吧。”蒲瑞安发出邀请。   景天忙说:“不行不行,这两天鹭鸟正好在孵鸟蛋,我们从早到都要守着,看什么时候第一只鸟宝宝出来。我们守了这么久,就等这一刻了。等拍摄完了我们会把这里所有的地方都玩遍,你玩你的吧。”说得非常坚决,像是生怕蒲瑞安会硬拉了她去。   蒲瑞安笑一笑,不再坚持。   景天后悔得要咬自己的舌头。为什么她在他面前一说话就像会说出错话,就要后悔?   从镇上的商业街这一头走到那一头,除了录像厅,连那家小吃店都关了门暗了灯。当地人早睡,两人只好往回走。蒲瑞安看看这周围的环境,又说:“还好有路灯,不然你们散完步回去,天都黑了,路上怕不安全。”   景天一看话题拉到这么安全的地方,忙说:“那是因为有军营啊,从营地到镇上,路也修得好,路灯也有,两边又都是树丛,正是散步的好去处。”   “为什么会在这里建一个军营呢?”蒲瑞安装着若有所思,开玩笑说:“难道这里有什么国家机密?比如一个地下实验室?”   景天这个还真不知道,便老老实实说不知道。又说:“你不是和王连长很谈得来,不如你去问他吧。”   蒲瑞安“哦“了一声,说:“才谈了不到十分钟,怎么就看出我们谈得来了?”   景天又被问倒,赌气说:“因为他从来没和我谈过十分钟的话。”   蒲瑞安轻笑一声,道:“你很想和他交谈吗?那应该去试试。也许王连长也觉得和一个年轻女□谈有障碍?”   “什么叫‘也’?”景天警觉起来,“你是说和我交谈有障碍?”   “我觉得有,”蒲瑞安大大方方地承认,“你不觉得吗?”   “我不觉得。”景天一口否认。   “那你是觉得我们的交谈很愉快?那我不胜荣幸。”蒲瑞安领悟得很快。   景天又要咬舌头,肚子里把蒲瑞安恨得牙痒痒,心想我怎么来来去去都说不过他?可是人家帮了这么大的忙,一定要在口舌上压过他,似乎又不合适。忽然想起一句俗话来:吃人嘴软,拿人手短。她吃了他的,拿了他的,在他面前是怎么也气壮如山不起来,心里恨恨的,把头偏向一边,不再理他。   蒲瑞安像是不知道他已经开罪了她,又起话头说:“你喜欢看什么类型的电影?”   “啊?”景天搞不懂他怎么一下子又跳到这个话题来了,不由自主应答了一声。   “你刚才不是说等电影节开了,有了好片子要请我去看?我就问你喜欢什么类型的,到时候就不会有不同意见了。”蒲瑞安耐心地解释。   景天有点气不顺,看他问这个,便故意说:“我喜欢看僵尸片,恐怖片,香港枪战片,台湾乡土片,大陆武侠片。最喜欢的是《月光光心慌慌》、《异形》、《苍蝇》、《德州电锯杀人案》、《闪灵》……”   她还在往下数电影名字,蒲瑞安早笑出了声,景天一看又白白惹他发笑,很得不偿失的,便认命地住了口。   蒲瑞安忍下笑说:“没有了吗?那《后窗》呢,同样是解肢分尸的,我以为你会更喜欢这样的恐怖片,毕竟里面有金发的葛蕾丝·凯利小姐。”   景天没好气地说:“《后窗》才不是恐怖片,那是希区柯克大师的悬疑片,我喜欢这部片子,更甚于喜欢他的另一部片子《鸟》。”   “《鸟》怎么了?不是挺好的?鸟类突然开始袭击人类,又不说明是为什么,更让人费心思去猜。我想更多的影评人会说《鸟》比《后窗》更有深意。”蒲瑞安拿出认真探讨的劲头来和她讨论。   景天不屑地说:“那是影评人没观察过在山林河泽里的鸟。他们要是见了,就不会说这样的话。鸟的世界纯净优美,自由博大。鸟才不会无缘无故去攻击人类,反倒是人类,把鸟捕的捕抓的抓,留下小鸟在巢里,没有大鸟带食物来,生生饿死。或是一场大风雪来,把树顶上窝掀翻在地,鸟宝宝就给摔死了。你没看到鸟妈妈围着鸟巢哀鸣的样子,看了会陪着哭的。哼,影评人,影评人除了挖深拔高故弄悬虚,还会什么?那样的影评我也会写,不会输给他们。”   蒲瑞安听她这么气愤,又笑起来,说:“不是你刚才自己说的,最喜欢的电影是《德州电锯杀人案》,怎么连鸟妈妈失去了鸟宝宝你也会跟着流泪?”   景天一时为之气结。蒲瑞安嘿嘿笑了起来,景天气乎乎地说:“你故意的,引我自相矛盾,你好看笑话。”   蒲瑞安却问:“那你为什么要说这些自相矛盾的话呢?”   景天再哼一声,心想,还不是被你给气的。   蒲瑞安继续问:“那希区柯克的片子,你最喜欢哪一部?我喜欢《后窗》,葛蕾丝·凯利是完美的希区柯克女郎的代表,后期的蒂琵·海德伦,也就是《鸟》里的女主角,明显不如葛蕾丝.凯利优雅、高贵、脆弱、坚强,美丽、动人,她后来还和肖恩·康纳利一起演了《艳贼》,嗯,那几乎可以算是希区柯克比较失败的作品。”   景天颇为惊讶,说:“你对电影了解不少呀,很少人叫得出蒂琵·海德伦的名字,说得出她的两部电影。”   “你忘了周老师来给我们讲过电影欣赏课?”蒲瑞安提醒她。   “哦,对。”景天想起来,“据说蒂琵·海德伦很特立独行,拒绝了大师的示好,让大师郁郁而终。”   蒲瑞安笑一声,“小道消息啊,花边新闻啊,电影有了他们更精彩。”   景天自己也不好意思地笑了。和蒲瑞安一起讨论希区柯克大师是不是曾经要求他的金发女郎献身,确实不是目前这个状态下可以触及的话题范围。   “你还没说你最喜欢希区柯克的哪一部片子呢。”蒲瑞安提醒她。   景天想了一下,说:“应该是《蝴蝶梦》吧。我喜欢这部片子里无处不在的悬疑气氛。我看的时候总在想:如果琼·芳登都不算美丽的话,瑞贝卡应该是什么样?我爱煞她穿着那条美丽的纱裙从楼梯上下来的样子,娇媚可人,无与伦比。”   两个人站在铁道边上等火车,晚间的夜雾落了下来,远处朦朦胧胧地看不清,却有一层白色浮在树丛上。像是“曼德丽”的海雾从银幕上飘了过来,耳边是向隽姝甜美的声音:晚上好,德温特先生。   此情此景,让人心生恍惚。景天一时忘情,笑着学了一句:“晚上好,德温特先生。“   蒲瑞安回她道:“晚上好,景天小姐。”   恰好货车开到,当当当的警声响起,把他的声音淹没。景天就看见他张了张嘴,脸上带着笑,却听不见他在说什么。她大声问:“你说什么?”   蒲瑞安又笑着说了一遍。景天仍然没听见,但忽然觉得这样的情景很暧昧,她转过头看着迎面过来的货车,心跳得和火车轮子撞着铁轨发出的震天巨响一样重。   货车过完,隔离栏干升起,两人迈步走过铁道。铁道路面高低不平,蒲瑞安伸手想扶一把,景天惊觉,走得飞快,把蒲瑞安远远扔在身后,逃跑一样地回到军营,一路上不再说一句话。到了营房前,丢了一句“再见”就回自己房间去了。   第二天她一早去了树顶那个摄像台,一直守到太阳下山才回营房,回去洗头洗澡,洗了衣裳晾好,捱到去吃晚饭,心慌慌的,不知见了蒲瑞安该说什么。可是在食堂一看,新来的旅行团的人一个都不在,心想去哪里玩了,这么晚都不回来?周伯伯他们年纪都大了,玩得太兴奋只怕对身体不好。一直到吃过了饭,她没有回宿舍去画画,而是留在食堂和张德飞几个人打八十分。   明天周示楝就要随旅行团走了,她一大早就要去拍摄点,两边肯定会错过,不和大老远来的周示楝道别,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她留在这里打牌,随便等他们回来。   打过几圈牌,营地里有汽车开进来的声音,看来是旅行团的车子回来了。景天把牌交给一个在旁边看他们打的士兵,到外面去迎。车门打开,老人们一个个红光满面地下来,一幅酒足饭饱的模样。   景天和他们打招呼,说回来了?到哪里去玩了?吃过饭了没有?老人们说吃过了,在老镇一家老店吃的,吃的本地风味,比这里食堂里的菜好吃多了。听得景天大笑,等周示楝下来,上去挽住他胳膊说:“周伯伯,去吃好吃的,怎么不叫上我?”   周示楝摸摸肚子说:“小安子请客,你去敲他的竹杠去。我们下午从山上下来的时候也不知道,是小安子说这里有一个老镇,时间还早就让司机开过去,没想到有这么一家老馆子,正好玩得肚子饿了,就进去坐下来吃了。小景儿啊,你去吃过没有?他店里有几道菜你一定要尝尝,一个红烧溪鱼,一个烟笋干烧肉,一个藜蒿炒腊肉,一个荷包鲤鱼。没想到在这里还藏得有一个大菜师傅,这师傅要是到上海去开家饭店,一定红火。哎,吃力煞了,我要先躺一歇再汰浴①去。”   景天把周示楝一直送到他的房间门口才离开,回头就见蒲瑞安也在用钥匙开旁边一间屋子的门。她只好对他笑笑,搭讪说:“怎么想起去老镇了?”   蒲瑞安开了门,说:“你昨天既然介绍了,自然要去看一看的,不然白来了。这个老镇不错,过两天可以再去一次。要不要一起,景小姐?”   他又恢复叫她景小姐了,但昨天他们明明已经“你”啊“你”的了,他这样改回疏远称呼,是在表明他的态度吗?是不是由于她昨夜的失礼行为,招致他这样的回敬?   既然他是疏远的,那景天也不会主动表示热络,她淡淡地说:“看那时候有没有空吧。不打扰你休息了,再见。”   4 远映碧山   周示楝他们的旅行团走了,孙经理带着胶片随车也走了,蒲瑞安留了下来。所有人都对他这个行为没有异议,好像他留在这个和他没有任何关系的军营是再正常不过的一件事。可是他有什么理由留在这里呢?他既不是部队上的人,也不是来这里借地方工作住宿的摄制组的员工。他白天随队出去拍摄,晚上和张德飞他们一起打八十分,有时和王连长打乒乓球。还和张德飞他们组成了一个篮球队,请了个士兵当他们队的外援,和王连长的士兵来了一场友谊赛。虽然输得很难看,但大家都很高兴。他在这里过得,比她如鱼得水多了。   打友谊赛的时候,她坐在观众席上看,给两边都加油,就像她在大学里,给同学加油一样。篮球在场上的队员之间传来抟去,景天笑眯眯地拍着手,却有点心不在焉。   那个通讯兵凑到她旁边来看比赛,看了一会儿小声问:“那个戴眼睛的,是你朋友吧?”   景天嗯一声,没开口,眼睛看着场上。   那通讯兵本着他的工作专长,誓要通讯一下,又看她像没领会他的问题的深层含义,摆明了问:“就是对象啦。他是你对象吧?”   景天愣了一下,才省悟过来“对象“的意思,那其实是和男朋友差不多,并且和一般泛泛而谈的男朋友还不一样,是敲定了关系的男朋友,类似于订了婚的男朋友。   通讯兵看她有点明白过来,再加一句:“我们都说他是你对象,不然为什么来了就不走了?”   听得景天万般不乐意,恶作剧心思发作,故意说道:“就是啊,来了就不走,给部队建设和管理增加不便了,赶紧叫他走,别在这里碍事。”   通讯兵很大方地说:“干什么让人家走啊,大家那么远过来看你,当然要多住一阵了。反正你们住在这里也这么久了,可以等你们拍摄完了,一起回去。我们连队的营房这么多,再多住十个人都住得下。你们吃得也不多,就住下吧。”   景天笑不是恼不是。人家那意思是根本不在乎他们这帮人在这里打这么长时间的秋风,人家财大气粗,经得起更多的人来吃大户。不知道孙经理和王连长或是再上一级的首长是什么交情,人家就是这么大方,随他们敞开了肚皮吃。   通讯兵又说:“我觉得这个人不错,你来这里工作,他就来这里看你,看得出来很在乎你。这样的人不错,你就嫁了吧。你这么大年龄了,在我们家乡,早就该结婚生娃娃了。你刚来的时候我们都以为你还没对象呢。”   “为什么?”景天被他气得直想笑。   “你都没往家里打电话,除了找过你妈妈两次。我们这里的兵,要是家里给处了对象,家里有电话的那是每个星期都要打电话的,没电话的每个星期都有信。你什么都没有,我们想你可能是没有对象。要不是我们连长家里已经有媳妇了,不然你可以嫁给我们连长。我们连长可是好人呐,从来不打兵。”   景天忍笑忍到肚子痛,没想到这通讯兵还是个侦察兵,有侦探的敏锐和分析能力。有一个词不懂,问:“什么叫打兵?”   通讯兵低声说:“就是新兵训练的时候打新兵。有的连长排长班长就爱打新兵,说是不打成器。好些新兵都被打过。但是我们连长好人,从来不打不骂,只是做思想工作。”看一眼周围有没有人,接着说:“我们想要是你没有对象,将来我们连长退伍以后可以去你们上海嘛。像我们连长这么有才干的人,地方上哪里不抢着要?”   景天听了又是心酸又是好笑,点头称是,严肃地说:“没错,连长这么好的人,地方上一定都会抢着要的。可是没办法啊,你也看到了,人家都追到这里来了,我不能见异思迁啊,看到好的就扔了不好的,那成坏姑娘了。”   通讯兵也点头称赞道:“你是个好姑娘,我看出来了。”   景天又不明白了,问:“你从哪里看出来了?”   通讯兵说:“你家属来了,你们也没有整天黏乎在一起,这就说明你们都是正经的好人呐。上次连长的家属来了,连长家属就总黏着连长,到哪里都跟着。连长也是,平时就算是休息的时候,也总在营房里转悠,又是管我们内务又是管我们业余生活。他家属一来,他就呆在他屋子里不出来了。”   景天几乎要笑死了,原来在士兵的眼里,她比他们连长都要好,是“正经人呐”。又笑蒲瑞安成了她“家属”,不知道蒲瑞安听见了怎么想?这么一想,对蒲瑞安可能对这个词的想法就很值得琢磨了。   场上蒲瑞安打了几节,做个暂停的手势,表示打不动了,要求换人。可他们这边无人可换,连长坐镇指挥当裁判,临时招人,远远地指着通讯兵叫他的名字,说:“你上。”   通讯兵没想到连长会点他的名,愣了一下,站起来立正敬礼,大声说:“我不是他们队的。”连长说,说你是你就是了。通讯兵又说:“那我上去了赢了算谁的?”连长说,友谊第一比赛第二,没有输赢。通讯兵叽咕了一句,只好到场边去换衣服。旁边的人不管是士兵还是景天他们,都笑成了一片。   蒲瑞安从场上下来,很自然地坐到景天身边,景天递给他一杯水,他拿起来就喝。景天看他喝了才想起这个杯子是她喝过的,可是这个时候再出声,又显得太着意,只好不说话,跟着别的士兵一起拍手,看着比赛重新开始。等场上打得激烈了,众人的眼光不再注意这边,蒲瑞安才说话,“这小士兵可能要被连长尅了。”   景天看他摆出一副自己“家属”的样子,就连张德飞他们也认为他们是这样的关系,心里对他的种种手段很是不忿,用刚才通讯兵说话的家乡口音回答他说:“连长不会,连长好人。连长不打兵。”   蒲瑞安笑着别过头去,对她语调里流露出的明显讽刺意味假装没听懂。   景天觉得自己真小气,真是没用,真是被他陷害得好惨。想起通讯兵说的“可以等你们拍摄完了,一起回去”的话,索性不客气地问道:“你还要在这里住多久?厂里缺了你行吗?”   蒲瑞安略带惊讶地说:“孙经理没告诉你吗?他聘请我做这个摄制小组的特邀顾问了,我可以随便在这里呆多久,甚至可以和你们一起回去。”   景天想,倒真会花言巧语的,不知孙经理怎么被他骗倒了,哼一声,说:“又不要他出食宿费,他当然会假客气。那你厂里呢?不怕出次品?”   蒲瑞安不在意地说:“哦,那个呀。我正好休年假,厂里安排了接管的人手。”   “年假?”景天做了个吃惊的表情,“这个词我只在外国电影里听到过,从来没见过它长什么样。”停一停,看蒲瑞安一副随便你说什么,我统统“吃进”的腔调,觉得损他损得不够彻底,意犹未尽地加一句道:“原来你虽然生活在中国,过的却是美国生活啊。”   蒲瑞安表示同意,“好说好说,一张一弛,文武之道。我这也确实是学的是美国企业的管理模式。景小姐原来也是学管理的,当然知道这里头的道理。我还记得我带过景小姐一个多月的实战课。看来景小姐毕业之后,没入这一行,快把在学校和我教的都忘光了。”   景天气得牙痒痒,要换了是从前,早抓住对方的手,一口咬下去了。从前男友就被她咬过无数次,说她是小狗变的,会咬人。她也只有面对蒲瑞安,才能这么老实地忍着。   蒲瑞安看看比赛场上的情况,说:“不用打了,我们输惨了,我们这临时凑起来的杂牌军,哪里是他们正规军的对手?我先撤了,洗澡换衣服去。你慢慢看。”说完起身就走了,一点不拖泥带水,黏黏乎乎。景天又想起通讯兵说他们连长和连长家属的事情,心里直乐,再看连长,觉得那严肃的脸也不是那么扑克牌了。   篮球比赛过后的第二天,天气有变,像是要下大雨的样子,满天的乌云,大白天的室内都要开灯。士兵们不能出操,就在室内学习军部文件,景天张德飞他们看这天色,都说今天是不能出去拍了。   到中午过后,下起雨来,风把树枝吹得啪啪地打着窗户。张德飞他们早摆开了战局,八十分打得如火如荼,景天想着那刚孵出小鸟的鸟妈妈,在这样的急风骤雨下,那小小的窝巢会不会安稳如磐?等一阵暴雨过后,风势稍小了一点,她穿上一件军用雨衣,打算到树顶摄像台那边去看看。这样的风雨,湖边肯定是没鸟去的,都躲窝里了。要注意的也就是树上的鸟。   她带上一个便携式的摄像机,刚离开营房,蒲瑞安就追了上来,也穿了一件军用雨衣,脸在雨帘后面镇定地看着她,说:“是不放心刚孵出来的小鸟?”他自从周示楝他们离开后,就加入了他们的摄制组,每天都去两个地方看鸟拍鸟,借用连长的军用望远镜,看鸟看得十分投入。这时见她在这样的天气下外出,马上就想到是担心鸟。   景天胡乱点下头,说:“我去看看小翠,我怕它的巢会被风刮下来。”   蒲瑞说:“那好,我陪你去。万一需要人帮忙,可以搭把手。”   景天想我要是说不,你会答应吗?也不回答他,径直往山上去。   这一条上山的路她已经走得很熟了,几乎每天都要走一遍,上山的台阶修得很好,平时的维护由部队负责。部队的管理各方面那是相当的过得硬,虽然蒲瑞安笑话她离开学校就忘了专业知识,但实际上她在这里,从旁观察,倒学到不少知识,再和从前的课本内容互相印证,理论和实践相结合,比到蒲瑞安厂里时,见识方面是只多不少。   到了山上,树顶上那间小小树屋倒稳稳地钉在树枝间,不像是随时会被风吹走的样子。景天放了心,对王连长带兵的本领就他手下的兵的本事又加一重尊敬。到底是士兵做的树屋,经得起大风大雨的考验。   景天看这树屋很安全的样子,动了要拍摄雨中鹭鸟的念头,她一言不发爬上树屋,脱下雨衣取出摄像机操作起来,蒲瑞安不声不响也不阻拦她,跟着上来了。拿起一架军用望远镜,找寻雨雾中的鹭鸟。   小小的树屋中挤了两个人,就觉得转身不便,两个人都尽量把自己的身体缩到最小,不侵占更多的空间,让对方呆得更舒服一些。只是在这样的环境下,即使是在篮球场那么大的空间里,也未必会舒服。景天镇定地从摄像机的取景框里找到往日观察的那窝鸟,看到它们在风雨中颤抖着身子,平时一身光滑蓬松的羽毛这下紧紧地贴在身上,头上那一翎美丽的羽毛也淋得耷拉了下来,全身上下往下滴水,心里难过得直替它们觉得冷。   这时蒲瑞安忽然开口了,他说:“不要担心,它们千百万年来都是这么过来的,它们捱过了以前的风雨,也能捱过今天的风雨。一个月后你走了,它们还要捱更多的风雨。除非你把它们送进笼子里,不然,就只能随它们去。”   景天当然知道这个道理,但是道理就和书本一样,是虚的,看着它们在雨里受冻而不难过,是不可能的。她悻悻地说:“心肠真硬。”   蒲瑞安笑了,“那你去给它们打把伞吧,或是也造个树屋,让它们躲屋子里。”   景天说:“有什么不可能?那啄木鸟还住树洞里呢,那就是间树屋。”   蒲瑞安不跟她争,笑笑不说话了。   在树屋里呆了一阵,雨势转小,空气中湿意加大,景天觉得有些凉意上来,拣起雨衣披上御寒。   蒲瑞安说:“要不回去吧?我们在这里也没什么用,依我看它们不会受冻,明天天晴了就可以飞出去找食,倒是你,受了凉会感冒的。人是不能跟自然界里任何的动物相比,它们有羽毛有皮草,人比起它们差远了,一点自我保护的功能都没有。”   景天本来也想回去,但被他先说,倒又不肯了,索性坐在树屋的地板上,望着远山细雨,如画山水。山是淡墨,树染石青,雨是烟笼,森意峭然。她读了那么多的唐诗宋诗,此时能用上,不过是一句“惊飞远映碧山去,一树梨花落晚风”而已。   她想我那么多的诗都白读了,怎么就只记得蒲瑞安写在本子上的那一句呢?忽然心慌起来,假意看看手表,说:“时间不早了,走吧。我看它们可以安然过夜了。”取下撑着树屋木窗的支杆,把窗户锁好。   蒲瑞安的嘴角像是又有笑意流露,随即又泯去了。景天收起摄像机,依旧藏在雨衣里。退着先下去了。蒲瑞安跟着退下几步,关好树屋的门,下到地面后,追上景天。   下山比上山走得快,到半路时雨势转急,劈头盖脸的打下来,风把人吹得立不稳。景天在雨里被打得东倒西歪,又是冷又是看不清路,牙齿直打颤,让她觉得她就是那树顶上随着树枝飘摇的鸟巢,随时可能被风卷走。   这情景这恐惧像是在梦里经历过,无边的黑暗和力量把她往一个方向拉,她拚命想逆风而行,往安全的方向走,只是凭她个人的力量,在风雨中连站直都不可能。她的眼泪夺眶而去,喉间像是有个硬核堵着,吞不下吐不出。她在雨中呜呜地哭,知道风声会掩去所有的声音。索性就这样随风去了吧,她像是要放弃和风暴的对抗。   这时有一双手把她拉住,牢牢地箍紧她的双臂,不让她动,那张同样满是雨水的脸凑到她眼前,冲她喊:“我在这里,不要怕。”把她拥在身边,护着她一步一步朝山下营地走去。景天在他的环抱之下,就像是贴在他的胸前。   5 台风   第二天仍然在下雨,紧一阵慢一阵,景天吃中饭时才从房间里出来,捧了一碗热粥,望着窗户外面说:“这雨像是台风的雨。台风的雨就是这样子一阵大一阵小的。这里深处内陆,还有台风过来,看来这次台风得有十级以上。”   张德飞他们都点头说是,蒲瑞安看一眼她水汪汪的眼睛,问:“感冒了?”   景天忙点头说:“有点,不是很严重。我妈说感冒不用吃药,只要多睡觉多喝开水就行了。我吃了饭回去继续睡觉去。”   张德飞说:“去吧去吧,就当是‘外国礼拜天’了,来这里快两个月了,除了刮风下雨,就根本没休息过。我们的周末不是和国际接轨的双休,而是用的农历,跟农民种地一样,就看老天的脸色,他说给假就给假。”上海人说的“外国礼拜天”就是白拣来的休息天,像停电啊开会啊年末大扫除早放半天啊,都在此例。   景天喝下半碗热粥,又说:“不知道小翠它们这一晚上怎么过来的?真想去看看。”   蒲瑞安平静地说:“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弱肉强食,用进废退。这是自然界的规律,担心也是没用的。”   景天像是没听到他在说话,转过话题说:“我还是去医务室问卫生员拿两片感冒药吧,免得传染给你们。”端起空碗去洗了,放好碗筷,往医务室去了。   张德飞他们看看景天又看看蒲瑞安,等她走得看不见了,才问蒲瑞安:“吵架了?”   蒲瑞安否认得很爽快,“没有。”看看那三个一脸的不信,只好说:“大概是。”   张德飞吃惊地说:“怎么吵不吵架你都不知道呢?你这个态度不对啊,怎么好这么轻描淡写的?”   小钱也觉得奇怪,问:“你们昨天不是一起去的山上吗?我们识相得很,就不跟去了。这么大风大雨的还有空生气吵架,真有精神。到底是年轻人,换我们早不行了,她要怎样,就说好好好,你看着办。”   小赵对小钱说:“那你脾气好的呀。我总是对我老婆说‘再讲再讲’,混过去算数。”   张德飞向蒲瑞安支招说:“你送她东西呀,一送东西她们就笑了。像我女朋友,我今天送她一瓶香水,明天送她一盒化妆品,礼拜天带她到大酒店去吃顿饭,啥个脾气都没有了。见了我讲:德飞啊,阿拉啥地方去白相?我就搭伊讲:去外滩东风饭店吃咖啡去。她只要肯出去,就没闲话了。”   小钱表示羡慕,“哟,你又是香水又是化妆品又是吃咖啡,多少钞票够侬用啊,我们两个人工钿一样多呀,你什么地方来的钞票?”   张德飞摇头说:“我们两个不一样的。你们结过婚人,工资每月要存一点起来,我的工资,是吃光用光,讨到老婆用得精光。等把婚结了,再来存钱。”   小赵对这样的“月光族”颇为不齿,问:“那你拿什么钱结婚?”   张德飞无可奈何地说:“问爷娘要呀。小蒲,你呢,在哪里工作?休息这么长时间,你们老板同意啊?不要等到把女朋友哄好了,工作倒丢了。事体弄大了就不好办了。”   蒲瑞安自然不会对他们说实话,只说在厂里当技术员。张德飞他们就说,技术员好,有技术的人都吃香,老板不会炒有技术的人。蒲瑞安等大家都吃得差不多了,说:“我吃好了,各位慢用。我给小景送瓶热水去,让她好吃药。”张德飞他们说去吧去吧,等下回去我们再来两盘。   蒲端安去灌了一热水瓶开水,送到景天门口,敲她的门,说:“是我,给你开水,把药吃了。”   过了一会景天才给他开了门,头发乱蓬蓬的,像是才从床上起来。她接过热水瓶说:“我这里也有,已经吃过药了,不过还是谢谢你。吃了感冒药就想睡觉,就不请你进来坐了。再说这里是军营,你在我这里给士兵们看见,影响不好。你也去午休吧,就像周伯伯说的,中午睡一觉,整个下午都有精神。反正天也下雨,没地方可去。”   “你感冒了精神倒还好,可以一口气说这么多话。”蒲瑞安带着淡淡的笑说,像是一点没被她的长篇大论吓倒,“我们下午继续八十分,他们在等我,我就不在你这里多呆了。”说完转身就走。   景天哼一声,关上门,把他送来的热水瓶放在洗脸盆旁边,看了两眼,倒了大半瓶出来,扔了两个桔子皮进去,把毛巾盖在脸盆上,脸埋在毛巾下面,热水薰蒸让鼻子通气。等盆里的水没了蒸汽,水也不烫手了,再把毛巾丢下去,洗了个热乎乎滚滚烫的热水脸,浑身的毛孔都像是通了窍,这一下舒服了。   回去躺在床上,想起昨天的事情来。   昨天黄昏两个人狼狈万状地回到营地,从头发到裤脚都在往下滴水,鞋子更是一踩就咕叽一声,景天觉得她的登山鞋和蒲瑞安的软底便鞋都属于没用的东西了。而营地里头王连长看见他们就怒吼,说这么大雨怎么可以出去?要是两个人再晚十分钟回来,他就要派人出去找了。这样的天气去山里找人,等于是派他的兵去送死,你们有点常识没有?   景天老老实实听他训话,不小心当着连长的面就打了个喷嚏。蒲瑞安抱着她的两肩,平静地说:“我先送她回去。对不起,十分抱歉。也是工作上的需要,生怕树上的鸟会被风刮出窝。走之前应该先跟队里备个案的。保证没有下次了。”   王连长气呼呼地说:“鸟重要还是人重要?这点道理都不懂?”   “是,是。”蒲瑞安一应承下,“我送她回去,别着了凉生病。”   王连长说:“快去快去。唉,老百姓的队伍真是不好带,要换了是我的兵,早就罚在雨里跑二十圈了。”   蒲瑞安把湿漉漉的景天送回房间,替她脱下雨衣。景天的手牢牢抓住那台摄像机,手指关节发白,僵硬得拨都拨不开。蒲瑞安把她手指一根根掰开,取下摄像机放在床上,让她在床边坐下,一边脱了自己的雨衣,呵一呵手,把她的两只手包在自己的手中,搓起来。   先是搓掌心,又是搓手背,最后一根一根手指地搓,直搓得景天青白色的手变红,牙齿不再打颤,魂一点点回归到了原位,眼神也活泛了,青紫的嘴唇有了血色,景天才用小小声说:“我好多了,你请回去吧。你也湿透了。我过会儿去洗个热水澡就好了。”   蒲瑞安住了手,就那样弯着腰躬着背,脸就近在她的眼前,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景天垂下眼睛,不敢看他,收回手,自己搓了起来。   蒲瑞安站直,半天才说了一个字:“好”。   景天以为他会有怒气,大起胆子抬头看他一眼,却发现他仍然面带微笑地看着她,摘下眼镜折起,□衬衫口袋里。他这一站直,有点居高临下的姿势,让她不得不抬头仰视。景天不知怎么,这时倒生出些恼怒来,仿佛他悠闲的态度惹她生气,好像她是他的囊中之物。   他到这里来,让所有人以为他是她的男友,留下来就不走。来就来吧,这里也不是她的地盘,可是他来,还是和周示楝一起来的,在周示楝看来,他的两个得意学生成了一对,他心里肯定是得意非凡的。他们两个,完全不在意她有什么想法,一再把她往这样的困境里推。他们才不管她是不是需要一个男朋友,是不是有精力去谈一场恋爱,是不是可以忘记过去。   蒲瑞安再优秀再有诚意,追她都追到这里来了,可是景天不打算接受他,他再多的努力都是白搭。他这样含笑注视着她,以为她不过又是发小姐脾气吗?一次两次三次,如果是男女朋友的关系,还可以发无数次,所以他纵容她的脾气,这次不再说什么“我没有理由忍受三遍”?   他以一种十拿九稳的态度周旋在她身边,以为她就会服从吗?那也太小看她了。美丽的女孩都铁石心肠。无他,不过是从小练就的本事。一路书读上来,别的本事不会,拒绝男生的本事是早就练得纯熟的。她会为前男友神伤,颓废这么长时间,主要原因倒不是有多爱他,而是内疚,是对那个一来就走的生命细胞有愧。   景天深吸一口气,蒲瑞安以为她要说话,眼里带了点倾听的意思,微微低下了头。景天望着他的眼睛,笑一笑说:“那我送你出去。”起身走到门边,把门开得大大的,手握着门把手,两眼镇定地看着蒲瑞安。   蒲瑞安看她了有那么几秒种,然后说:“好。记得把湿衣服换了,马上去洗个热水澡。”捡起雨衣,拖泥带水地经过她的身边。   景天听到这两句,几乎柳眉都竖了起来。文明人讲究绅士风度,凡是与身体有关的词语都不会出现在对话中,尤其是蒲瑞安这样的老派人家出来的人,更是在这方面注意,这是一个人平素的修养。除非是关系非常紧密的人,才会说这样亲密的话。他说这句话的口气,和一个男朋友的口气没什么两样。   景天忍下这口气,等他走了,使劲把门关上,啪地一声,门框都几乎震了下来。   她把湿衣服脱了,擦干身上的水,换上干净的衣服,倒杯水喝了,平了平气,去浴室洗澡。   军营的浴室全是淋浴,她想躺在浴缸里泡个热水澡都不行。现实逼得她非站着不可。粗如大拇指指头的水柱打在身上,有切肤之痛。她在热水的冲刷下想起那天从医院里回到宿舍里,也是这么粗这么热这么激的水打在过身上,那时她撑过来了,现在也可以。她刚才在雨中那一刻的软弱和放弃让他得以进入她的防御范围,让他以为她也对他倾心。只是美丽的女性的任性与矜持,才让她享受这个追逐与逃亡的游戏。   如果是这样,他也太她小看她了。在感情方面,她从不玩游戏,是就是不是就不是。爱就爱了,全情投入;不爱就不爱,从不勉强。无疑蒲瑞安是好的对象,只是她这个时候不想和这个人有任何关系,有关系就意味着要解释,而她就是不想解释。   这个澡把她洗得几乎缺氧,回去后趁着身体的疲劳倒头大睡,睡得晚饭时间都过了也没醒来。半夜肚子饿了,爬起来找东西吃,房间里连饼干都没有,翻来翻去只翻出蒲瑞安送她的那盒可可粉,已经被她吃了大半。   她看着这盒可可粉就发笑,她承他的情的地方多了,两人认识时间不算长,交情不算深,纠葛倒不少。她要是有志气,不想和这个人再牵扯,就该冷静地把这盒可可粉扔进垃圾桶里,像所有电影里有志气的女主角一样,人家连钻石戒指都舍得扔的。而她却舀了三勺到杯子里,冲进热水,搅拌均匀了,觉得不够厚稠,再加两勺。于至这杯可可都快成面糊糊了,她才一口气喝了,胃里这才觉得舒服了,不再有只饥饿的小爪在挠。   早上她去吃早饭,蒲瑞安见她来了,把自己的座位让给她,又为她拿来粥和馒头,亲昵地问:“昨晚没来吃晚饭,本来想给你送去的,又怕你在睡觉,就没打搅你。怎么样,睡得好吗?”   景天讨厌他这样笃定的神情,好像她是他网里的一只鸟,怎么扑腾翅都逃不出他的掌握。她抬头笑眯眯地说:“睡得一点不好,半夜梦游去了。”   蒲瑞安看她笑眯眯的粉颊,有点疑惑。睡得不好还这么高兴,看上去精神也不错,一点没有半夜梦游过的样子,问道:“为什么会梦游?”他显然不习惯有人跟他开这样无聊的玩笑,做这样无耻的炫耀。她的顽劣,他是一点不了解。他只看到他愿意看到的。   “梦游哪里知道为什么?我要知道,就不梦游了。”景天的一张色若春晓的笑脸转眼就冷若冰霜了,冷冷地扔下一句,拿了馒头回房间去吃。路上和张德飞他们碰上,还开了两句玩笑,说今天不用和鸟一样起早,你们不睡个懒觉,起这么早做什么?   张德飞说,我倒是想睡个懒觉,但是食堂到时间就要关门,有什么办法?不起来也给逼得起来了。住在这里什么都好,就这点不好。你吃好了?   景天说我吃好了,回去补觉去。张德飞说去吧去吧,反正下雨天没活可干。   她在张德飞他们面前这么活泼自然,他们自然不会想到她一分钟前才和蒲瑞安打过嘴仗。   6 墟里   下午景天又房间里又呆了半天,睡是睡不着了,一个人呆着也实在无聊。一想犯不着为了蒲瑞安关自己的禁闭,就洗洗脸梳梳头去娱乐室找张德飞他们打八十分去。   娱乐室里也就他们四个人,士兵们虽然因为下雨出不了操,但政治课总是要上的。   张德飞见了她招呼说:“景天,好点了?来玩两把,我让你。”他想这女孩和蒲瑞安刚吵过架,蒲瑞安怕是要顾面子不肯和她讲话,那就由他开口好了。恋爱中的男女都一样,谁先开口谁先认输,为了不认输,大家都绷着,搞得旁边的人也不自在。   蒲瑞安背对着门口坐着,没看见她,听张德飞跟景天说话,边回头边起身说:“我让你。坐了一下午,活动活动。我去给你们换杯茶。”   他这么一让开,景天还真不好拒绝,故作大方地在他的位置上坐下,抬头笑说:“我不要茶,感个小冒不知道喝了多少水。我嘴巴苦,想吃桔子。”   蒲瑞安看她一眼,笑一笑说:“等雨停了去镇上买。”   张德飞他们互相看了一眼,不便插嘴,说:“来来来,继续。”跟着洗牌发牌。   景天和他们相处,就自如多了。打起牌来不让人不手软,又是笑又是赖,又是藏牌又是偷看,气氛比蒲瑞安打时热闹了许多。怎么景天也和他们做了大半年的同事,塞北江南都走过来了,而蒲端安是初识,又不知道他是做什么的,只晓得他追女朋友追到这里来,远不远近不近地照顾着,一点没有恋人间的亲密无间。   蒲瑞安去给几个茶杯都换了新茶叶,坐在景天身后看她出牌。这种坐法是标准的情人和家人之间才有不拘。景天对这个情景无能为力,只能随他。既不能说你离我远点,又不能说不给你看,她心里不高兴,表面还有不能表露出来,只好借大杀三方来出气。   这几局牌打得硝烟四起,情绪高昂,完全忘了时间,忽然一道光照进室内,几个人眼睛一花,抬头朝光亮处看去,才发现雨已经停了,太阳从云层中钻出,金光万道,如瀑布般的泻下光线来,窗户玻璃一反射,明晃晃地都折进了室内。   四个人把牌一扔,叫道“哈,终于天晴了”。忘了这场大雨是昨天才下的,昨天早上才欢呼过终于有“外国礼拜天”可以过了,终于可以休息了。在屋子不过才关了两天,就闷得浑身难过,张德飞说:“趁现在时间还早,我们去老镇逛逛吧,到明天又要早起了。”   那三人自然没意见,小钱说我回去拿相机,小赵说我去拿个手提摄影机,张德飞说那我就拿个傻瓜机好了。景天说我去换条裙子,蒲瑞安什么也没说,但也和他们一起回宿舍去了。   大雨过后的山里空气清新得像水晶,呼吸一口有微醺的陶醉感,小路旁边的树叶滴滴嗒嗒往下掉水珠,路上的石板被雨水冲洗得像用刷子刷过。满林子的鸟儿欢叫,梳理羽毛修整鸟巢,忙忙碌碌,生机勃勃。   他们现在也很能认识几种鸟了,指着一只鸟飞掠过的影子也能说出鸟的名字。到农田边时,刚割过稻子的水田里停着几十只白鹭,悠闲地迈着步子在吃水田里的谷子和昆虫。农田边上有几户人家,屋顶上升着淡青色的炊烟。   下了两天的大雨,水田里的水积得很高了,本来放干水才割的稻子,泥土已经暴露在外面,这雨一下,干了的稻田倒像是平静的池塘,倒映着天上的云和光线。倒是张德飞他们几个先说,说这个风景很漂亮,像画一样。又问景天,你的本子上那么多诗,这个应该用哪一句?   几个人在路边站成一排欣赏田园风光,景天看一看她身边的蒲瑞安。那本子是他写的,诗意画眼是他题的,她不过是借他的光。爹有娘有不如自己有,别人的才华总归变不成自己的。早知道有今日之事,还不如把唐诗宋词背三百首在肚子里。   蒲瑞安本来只是看着眼前橙红的落日和紫色的晚霞,还有青瓦白墙的农舍,远处绿油油的麦田,近处蓝莹莹的水田。察觉到景天的注视,他收回眼光看向她,镜片后面的眼睛深不可测。   景天看着他说:“漠漠水田飞白鹭,依依墟里生炊烟。正好对应这个景色。”   蒲瑞安笑一笑。这一联不是他本子里的,甚至不是诗里现成的句子,但被她这么改一下,真正是恰好。上一联出自“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下一联出自“暖暖远人村,依依墟里烟”。但被她这么加字一对,倒像是天生的了。   张德飞他们都说用得这么妙这么贴切。打开携带的机器,拍照的拍照,摄像的摄像,一只眼闭着一只眼贴着相机和摄影机取景框,没有第三只眼来看这两个人打哑谜。他们站着拍摄,景天和蒲瑞安自己走自己的,把三人扔在了后面。   景天带点挑衅的意味看着蒲端安说:“蒲老师,这一句我很小就会,记得是看《红楼梦》时看到的,香菱学诗那一段。‘渡头余落日,墟里上孤烟’。”   蒲瑞安点头说:“你早就出师了,以后别再叫我老师。我也不能再做你的老师。本子上的诗用得死,不如你现在改得妙。”他话里故意避开了本子是谁写的这个主语,他知道这个女孩的骄傲。   景天却不理,仍然说:“即然我已经出师了,那就是说通过了结业考试。那蒲老师,你什么时候回去?你的年假应该休完了吧?”   她这么毫不客气地赶人走,就算蒲瑞安再有修养再克制,也有点生气。但看到她倔强的眼神,还是平息了一下,才说:“明天就走。希望这两天的大雨没有毁坏路基。”   “如果铁道被冲毁,本地新闻会报,这里的火车也不会有了。你听,火车来了。”景天指一指路道口亮起了蓝灯和当当当的警报声。   蒲瑞安说:“那就好,原来景小姐还有当侦探的潜质。”他又开始叫她景小姐,像是同意了景天的意思,大家井水是井水,河水是河水,最好永不交集。   两个人站在隔离栏干前等火车过去,升起栏干时,张德飞他们正好到了,景天面色一转,又言笑嫣嫣地和他们有说有笑起来。   老镇便在新镇的后面,隔着一条河。因这两天的大雨,汗水暴涨不少,雨水又挟带了大量的泥沙从山上流下来,这河就有点浊浪滚滚的样子。估计到秋冬枯水季节时,这河会是清澈透碧的。   河上有一座水泥桥,桥头有乡民在卖桔子,景天说我要买,在桔子担前蹲下来挑桔子。张德飞几个往镇里走,蒲瑞安留下陪她,等她挑好,摊主称了,他掏出钱夹来要付账。景天从裙子口袋里拿出一把零钱,笑嘻嘻地说:“这么大张的钱人家找不开。”把他的手挡回去,自己付了钱,不动声色地把他的好意阻开。   蒲瑞安把钱夹收好,“这个镇子有点意思,屋墙的下半截都是用河里现成的大块鹅卵石和泥土砌成的,而院子的围墙则是鹅卵石到顶,上头种仙人掌。这样充分利用现成资源的造房子方式很有意思,可惜我没带相机,不然也拍几张老镇的照片回去,做成图册很好看。”   要讲修养老道,景天想我还真不是他的对手,那也是,人家比我多吃十多年的饭呢。我这么不客气,人家不动气就是不动气,换了是她自己,不知发了几场火了。“这个好办,到时我把他们拍好的照片多印一套出来送给蒲老师好了。蒲老师对我的帮助,还真不是一套图册可以回报得了的。我有一个朋友在我们学校的出版社工作,和印刷厂有生意,这些相片,甚至可以印成明信片,或是案头的月历,笔记本的封面,到年底时当公司的礼品送给职工,比在礼品市场买的东西要精致有人情味得多了。”   “谢谢景小姐提供企业文化的文案给我做参考,我会考虑的。”蒲瑞安像是对她这个主意颇有兴趣。   景天笑一笑说:“不客气,我也就是一个想法,离真正实施还差得远得很。”转过话头问:“你们上次来过了,发现有什么可看的?还有那家饭店在哪里?周伯伯说一定要来尝尝这里的招牌菜。”   “那我今天作东,请景小姐和小张小钱他们吃饭吧,明天我就走了,算是饯行。”蒲瑞安建议。   景天又笑,“蒲老师,饯行的话,不是应该我请你的吗?”   “谁请都一样,不过一起吃顿饭。我们去找他们吧。”蒲瑞安敷衍她的兴致变得缺缺,沿着窄小的巷子往镇中心走,走不多远就看到了张德飞他们。   张德飞他们正对着一座大房子在拍摄,见了他们就说:“看到没有?这里有一个戏院,上次来我们没注意到。一般乡村或是古镇的戏台都在一个小广场上,戏台像个亭子,三面临空,一面靠墙。这里的戏院却是个真的戏院,戏台在室内,观众坐在屋子里看,雨雪天气也不怕。”   “这个戏院的建筑又是斗拱的穿木结构,但形制又是和戏院一样,有主席台有长排的座位,跟电影院差不多。”小钱说。“估计是看了城里的电影院后照样子修的,但造房子的工匠又是本地原来的工匠,所以出来这么个古今结合的戏院。”小赵说。   张德飞说:“这种建筑有个好处,哪怕是新建的,几年之后就和旁边的老房子一个颜色了,夹在当中,一点不碍眼,看上去和整个镇子浑然一体。看看外滩,一大片老建筑中间插了个新的玻璃幕墙的大楼,难看死了。”   “你们看这地下,是鹅卵石铺的,连三合土洋灰地都不用,真是传统到家了。”景天看一看门口贴的海报,“咦,今晚有戏演,弋阳腔《目莲救母》,晚上七点半开演。嗯,弋阳腔是四大古声腔之一,倒是值得一听。”   蒲瑞安说:“是,弋阳腔和余姚腔、昆山腔、海盐腔统称南戏四大腔,后来这些腔慢慢演变成了昆腔,后来又叫昆曲。弋阳腔确实值得听一听,要不我们吃了晚饭来这里听戏?”   两个人探讨起戏曲来,像一般的同事,听得其他人一头雾水,怎么看这两个人也不像恋人。这时听他说要吃饭听戏,那几个人自然说好,在镇子里东逛西逛了一阵,又拍了些照片,然后再去那家老饭店。虽然是吃饭时候,饭店里的客人倒是不多。这里的人多半是镇子上的人家,有家有业的,当然不用出来吃饭。新镇那边开了商铺的小老板有生意往来,才会过来招待客户,炒几个菜招呼客户。   小店里一下来了他们几个衣衫光鲜的人,像是店堂都明亮了一些。老板出来招呼客人,问吃什么。带了他们到门口的配菜案子让他们自己选。也不过是时新蔬菜炒腊肉,活的小溪鱼红烧烧,几下点好菜,坐下等着。   “你明天就走了,这顿我请你吧。”景天抢先笑说。   蒲瑞安也笑,“又要和我抢账单?”说的是那天在梅龙镇吃饭的事。   景天故意发嗲,说:“AA你又不肯。”   “两个人出来吃饭,哪有让女朋友付钱的。”他故意说女朋友,那是借力打力,既然景天要做戏,他就配合她唱好。   张德飞笑起来,“说得是,我和女朋友出去吃饭,从来都是我挺分的。”转头问蒲瑞安:“怎么,小蒲你明天就走?中午都没听你说。”   蒲瑞安说:“出来这么多天,该回去了。正好有假期,就过来看看她。”   “唉,我女朋友要是肯来看我就好了。”张德飞唉声叹气说:“可是没有这么长的假,想也是白想。”   小赵小钱也跟着叹起气来,又说快了快了,再过一个月就好回去了。   谈谈讲讲吃过饭,蒲瑞安要付账,硬是被张德飞拦住了,说你的小景的男朋友,那么远来,明天又走了,怎么也不能让你请客。我们三个请你,我先付了,回头你们两个再把钱给我好了。   争着付账一向是国人餐桌上的传统,争了几轮没争明白,景天早已经偷个空把钱付了,张德飞他们都怪景天不肯给这个面子,景天说:“我说了我请他的,你们不用跟我争。等以后我们再来这里吃饭,你们回请我好了。”那几个人才算作罢。   酒足饭饱,几个人慢慢悠悠回到刚才那间戏院去,所有的老镇街道都像八卦阵,他们中间转错过几条巷子拐错过几个弯,又走了几次回头路,等找到戏院时,戏已经开场了。戏院门大开着,没人收票,里头长椅上坐满了人,后来又放了几张方桌,许多少年和青年在桌子边开赌局,门口还有一个老头在卖炒瓜子和炒花生,靠墙又是一捆甘蔗,一个中年汉子在那里飞快地使用削皮刀,他的脚底下已经是厚厚的一层甘蔗皮。整间戏院的地上更是被甘蔗渣和花生壳铺了一层,几个人进来几乎找不到下脚的地方。他们明明记得刚才拍照时,戏院的地面是干干净净的。   这样的观戏体验,对他们都是第一次,五双眼睛看了这里看哪里,忙不过来。景天和蒲瑞安看得忘了生气,两颗头凑在一起说你看这里你看那里的,都觉得有趣。张德飞他们更是好奇,拧开了镜头盖对着戏台上的演员拍摄起来。   小赵的摄像机小钱的相机拍的时候还好,借着灯光调试好镜头还能拍,张德飞的傻瓜相机一举出来就闯了锅。他快门一按,傻瓜机闪光灯自动跳出,哗一下亮光忽闪,惊得旁边的观众一起看向这群陌生的闯入者,跟着前排的观众也纷纷回头,一排一排的人头扭向后面,像看足球时玩的人浪一样起伏。   那三个人有机器遮着脸,老了面皮不理,只管拍摄。景天和蒲瑞安却绷不住了,一整个戏院里所有的人都扭转头看着他们,让他们浑身不自在,先是佯装镇定面无表情地看着戏台上的演员唱戏,后来连戏台边上操琴司鼓的乐师都站起来看他们了,两人觉得压力实在太大,再也呆不下去了,做贼一样的转身离开了戏院。   出了戏院两个人就笑,笑着笑着笑出声来,觉得滑稽得要死,摇摇头说我们先回去吧,让他们三个坚持革命去。   7 低血糖   出来时老镇上差不多住家已经关门落锁熄了灯,乡人早睡,除了有戏看的时候去看戏,夜生活几乎没有,不肯早睡年轻人到新镇那边的录像厅去看香港枪战片,连老饭店都关了张。   两个人在黑洞洞的镇上找出去的路,凭印象摸索,一个说刚才是从这里进来的吧;一个说刚才不是就走错了吗;一个人说你看这里有张包治百病的广告我们最早进来的时候我就注意到了;一个说你跟我走没错,这是往西,我们营地是在镇子的西面;一个人说乌漆麻黑的你就能分得清东南西北了?一个说你看月亮,月亮跟太阳一样是从东边升起的,现在还没过中天,那这边就是西了。一个说好吧听你的不过你要是错了我可饶不了你。一个就笑了两声不说话了。   转了几条巷子,眼前突然一亮,却是镇子入口处一块老大的广告牌上的灯亮着,而进镇的那座水泥桥就在眼前。两人心一定,相视一笑,放慢了步子,意态都变得悠闲了。景天从袋子里摸出两个桔子一个递给蒲瑞安一个自己吃。   这里的桔子小小的,皮薄瓤嫩肉细汁多,很是清甜,一吃就停不下来,两人你一个我一个,不知不觉就吃了三四个。剥下的桔子皮景天收回袋子里,蒲瑞安问干什么用,晒陈皮吗?景天说泡茶也可以薰蒸也可以。我小时候我妈妈还用桔子皮做过果酱。蒲瑞安说这个办法不错,回去我叫我家的阿姨试一下。   景天白他一眼,问,你怎么不自己试?这么大个男人,还什么事都叫阿姨做,真好意思。剥削阶级早就被打倒了,怎么你们还这么顽固地存在着?   薄瑞安摊摊手,表示无话可说,   景天还不放过他,继续说:“你不是挺会做事的吗?自己烧咖啡自己写字自己读书自己睡觉……”   光是听到这里蒲瑞安就笑了,插嘴说:“是啊,我还自己吃饭呢。”   景天继续讽刺他,“领导同志亲自拿筷子吃饭,太不容易了,是不是要拍照留念登报表扬?”   “习惯了,没办法,那都是家里的规矩。我平时不住家里,你知道的,我住苏州厂里的宿舍,平时不是这样的。在厂里我都自己洗衣服熨衬衫,饭确实是不会烧,天天吃食堂。我也就会烧烧咖啡,我的咖啡还烧得不错。”蒲瑞安朝她笑。   “是,很香。我从没喝过那么香甜的咖啡。”原来蒲瑞安那么挺括的衬衫都是自己熨的,景天再一次在心里对他表示赞叹。   “一是豆子好,二是要现磨。你去之前我刚磨了豆子,就等你来了才烧。”蒲瑞安说了一个秘密。   “是,就像就等我往咖啡里加满了掼奶油来取笑我一样。”他是那样一心一意要讨她好,现磨了咖啡豆,准备了依云水,还有哈尔滨面包房的掼奶油。还有那脚本,花了多少心思。景天自然明白,却悻悻地说,“真小气,不就多加了你两勺奶油么?”   蒲端安再次被她说得发笑,“还说我小气,一件小事记恨到现在。”   景天故作气恼地样子说:“那当然,也不看看我那天在你那里受了什么气?你那个小舅舅,简直是个流氓,我要不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我早扇上去了。”   “唉,他是有点玩世不恭的腔调,不过你的态度我很欣赏。”   景天再斜睨他一眼,“你自己不愿意和他翻脸,有人当枪使,你当然乐意了。”   “不是的,是我妈娇纵他的,他才这么无礼。我总要顾着我妈的面子。”蒲瑞安解释说:“我妈有点神经衰弱,你那天也看见了,她有美尼尔斯综合症,受不得吵,要静。”   景天听了这话更是笑不可抑,“什么?美尼尔斯综合症?这么一个富贵闲人得的病也好拿出来当借口说事?你看你家门口地铁工地上的建筑工人有这毛病没有?还有你工厂里的工人有这毛病没有?我看他们连听都没听说过这个名词。美尼尔斯综合症?我还有时低血糖呢。”   “你有低血糖?”蒲瑞安笑问:“那我以后有两个女人要照顾了。”他停住脚步,站在铁道的隔离栏干前,借着一闪一闪的信号灯,看着眼前的这个女人。   景天心一慌,本来伶牙利齿的人,这下竟是说不出话来了。栏干已经落下,挡在她身前,当当当的警告声响在耳边,震得她耳朵发嗡。前面是马上要过来的火车,后面是追到身后的猎人,她能躲到哪里去?   这一路两人很随意的聊天,关系近了不少。她本来以为他承认他明天就走,等于已经和她达成了默契,不再提感情方面的事。但聊来聊去,话题尽围着蒲瑞安的家人了,他是有意的吧?   她抬头看他,想出声纠正他的说法,这个时候货车驶来,带起强劲的焦炭味道的风迫使她闭上了嘴。   蒲瑞安摘下眼镜,放进西裤口袋里,上前一步,把她抱在怀里,低头去吻她的唇。坚定地毫不犹豫地,不容她思考,由不得她表示同不同意,就那样毫无征兆地吻上了她的唇。   景天心慌意乱,呜一声,眼前发黑,牙齿打颤,抖得快站不稳了。   蒲瑞安把她抱紧,让她靠在他胸前,吻她不住颤抖的嘴唇,还有紧闭的眼睛,边吻边低语:“低血糖了吗?”   是的,低血糖了。血液从心脏呼一下奔向大脑,一时来不及工作,尽在她脑中开战了。她脑子里晕成一团,整个人处于真空状态。他对她做了什么,她一时分辨不来。而四肢没有血液来供给热量,手足冰凉,全身缺氧。   蒲瑞安给她最大力的支撑,他捧着她的头吻她的脸。他的手臂牢牢地固定住她的两肩,而她的手里还拎着装桔子的袋子,她不能松手,那样桔子会滚一地。但她最后还是把手指松开,任由袋子落在地上,也不理会桔子是不是会滚落出来,她环起双手,抱住他的腰,放纵自己沉入这个吻里。   有她的鼓励,蒲瑞安的吻更加彻底。他吻她的唇,轻轻地咬她的舌尖,舔她那颗小小的尖尖的犬齿,以及一切他觉得她可爱的地方。明亮的眼睛很可爱,微陷的酒窝很可爱,粉色的嘴唇很可爱,俏皮的鼻子很可爱,他用他的鼻子去蹭她的鼻子。脸贴着脸,两人的唇齿间尽是桔子的甘香。她暖暖的呼吸很可爱,因呼吸而起伏的胸脯很可爱,他把他的手从她的脑后滑下,放在她的背后往他胸前压,把她软软的胸贴紧在他的胸膛。   甜美芬芳的吻和软绵醉人的胸都在他的掌握之中,他问:低血糖了吗?那就好。   要的就是她在他的拥抱中有低血糖发作才产生的眩晕感,要的就是她会在他的亲吻下微微颤抖。她的躲避总是让他的怀疑,她能退到哪里去?他都追到这里来了,还能让她躲开去?   列车早就过完,当当声再一次响过,蓝灯停止闪亮,隔离栏也升了起来。但蒲瑞安和景天对这一切都全然不觉,只是抱紧再抱紧,亲吻再亲吻。怎么都亲不够,怀里的这个人怎么就这么让他动心,抱紧她的这个人怎么就这么让她眩晕。   景天是早就糊涂了,她那么抗拒这个人的好意,每一次和他相见她都要打叠起十二分的精神,每一次和他说话她都要想了又想,生怕说错一句。怎么这么小心在意的,还是一步步就走到这里?都这样了让她怎么是好?她一定是太久没有过拥抱和亲吻了,她从来都是一个热情外向的人,愿意享受男女关系中最美好的亲密。一定是这样的,一定是的。她只是得了肌肤饥渴症,渴望拥抱而已。   蒲瑞安从她的颤抖中领会了她的热情,也从她的平静中明白了她的回魂,他收束住自己的激情,把亲吻的力度和范围都缩小,只是吮吸着她的唇。一下一下,告诉她他的心意。那个在他车上一言不发的姑娘,那个眼睛里流露出哀伤的姑娘,那个在长辈面前娇痴亲昵的姑娘,那个在酒桌上蛮不讲理的姑娘,那个敢和流氓舅舅对骂的姑娘,那个在夜色中匆匆逃走惊惶失措的姑娘。那个性格谜一样的姑娘,让他动心,让他一路追到这里,只是为了这一刻可以任性地不容她抗拒地抱紧她吻她。   甜美芬芳中人欲醉,能让他这么动情的姑娘他还没遇上过,而她的颤抖和回吻是不是意味着他也让她动了心?   低血糖了吗?如果是,那就承认吧。   “景。”他叫她,“小景,同意吧。”   “同意什么?”景天不愿意睁开眼睛,如果可以在这个拥抱里直至海枯石烂,一夜白头,中间所有的时间啪一声在弹指下消失,她愿意许下和德温特夫人一样的愿:下一秒就是四十岁。穿黑色衣裙戴珍珠项链,优雅从容地老去。如果可以,她情愿不要醒来。   “就这样,”他继续吻她的唇,“就这样,让我可以做。”   “你已经这样做了。”他的吻带桔子香,就像她在他送来的热水里享受桔子香的薰蒸一样,有点气喘有点闷有点呼吸不畅,可是为什么不呢?就让她在桔子的香氛里溺毙好了。   “还有这样,”他把手伸进她的衣裳下摆里,伸进去抚上的她裸腰。电流一样的窜麻感同时击中两个人,连他都想轻呜一声。“这样。”一只手继续往上,手指陷进背上细腻的肌肤里,微微用一点力,握紧纤薄的侧腰。   景天咬住了自己的舌尖,双臂滑上他的脖子,搂紧到两个身体里没有一些缝,她的脸贴在他的颈侧动脉上,血管卜卜地跳在她的面颊上。要怎样才能更近更紧更进?她张开牙,咬住他侧颈上一条扩张的肌肉。小小尖尖的犬齿咬下去,嘴唇贴着动脉。   “景,好不好?”他的嘴吻在她的额上,手往下滑,探进裙腰里,找到两侧腰下那个微陷下去的窝。那个名叫“腰窝”的地方,在她向前倾身时陷得更深了,低低地在他的指尖下像漩涡一样地把他吸住,就跟她笑时脸颊上时隐时现的酒窝一样诱人。“同意吧。”   呜。嗯。“好。”意乱情迷。如果可以,为什么不呢?   蒲瑞安抱着她慢慢移动,转进路边的树丛里,把脖子从她的齿间拔|出|来,低头和她接吻。舌尖和舌尖做着挑逗和躲藏的游戏,嘴唇和嘴唇含抚吮吸。   身边传来说话声和脚步声,大声喧哗着擦着他们过去了,一根树枝打出来弹回来,几乎打中两人的面颊。夜深人静,树丛里除了虫鸣没有别的声音,那过去的几个人根本没注意到离他们一步之隔的树后,有两个人吻得四肢发软。   走过之后,声音远远地传回来,一人说,这么晚了,营房还会不会开着?一人说走快点,九点之前赶到就可以了。一人说小景他们应该早就回去了吧。一人说可能是早走了,后来没看到他们。一人说今天真是有趣,唱戏的不唱了来看我们了。一人说差点把我的机器砸了。一人说今晚的戏你拍下了多少?一人说都是你的傻瓜相机惹的祸。三个人嘻嘻哈哈地说笑着,脚步飞快,风一样的过去了。   景天从迷醉中惊醒过来,等那三个人的说话声远得只剩下模糊的音调了,才从蒲瑞安的怀里站直,推开他,迈开酸软的腿,拨开树枝,头也不回地追了上去。   “张老师,钱老师,赵老师,等等我。”夜静声高,她的声音被传得远远的,那三人咦一声,远远地答应道:“是小景吗?”   “是呀,我在镇子里迷路了,转得头晕才转出来,一路都看见你们在前头,就怕营门关上了进不上。”景天理理头发再拉拉衣服,心慌意乱之下,过铁道时脚在轨道上一不小心扭着了,一跤摔倒在铁轨路基的碎石上。她穿的是刚过膝盖的短裙,没有长裤的裤管来保护腿部,她跪下时接触到的石子直接磨擦着裸|露着的小腿皮肤,搓得皮破血流。这一下痛到骨子里,连眼泪都痛了出来。   蒲瑞安走上两步,站在她身边,从裤袋里摸出眼镜来戴好,双手放进西裤裤袋里,沉默地看着她,一付袖手旁观的样子,对她的伤情不闻不问。而景天也咬紧了牙不吭声,蹲下了身子捧着痛得钻心的小腿。   张德飞他们闻声转了回来,老远就大惊小怪地问,怎么你们反倒落在我们后面了。你们不是早就走了吗?   蒲瑞安看着倔强的不出声不求救的景天,像是怒气稍稍抑制了一些,上前一步,蹲下吹她皴破的皮肤。捧起她的脚腕,轻轻抬高,从轨道上搬开,问:“怎么样?”语调像是没有任何变化。   “痛。”景天说。是你不知道的痛,是我不想告诉你的痛。她抬起眼睛,含着眼泪说:“痛。”我心里痛,你不明白的。   薄瑞安看着她的脸,看着眼泪从她脸上滑下来,掉在铁轨上。他的心软了,声音跟着也软了,说:“能走吗?先试试,不行的话我背你吧。”   景天带泪而笑,“好。”   蒲瑞安叹口气,俯身扶起她,一步步朝三人来的方向走去。   8 抱紧我   四个男人陪着一个女伤兵回到营地,已经过了营地关门的时间,站岗的士兵先是很为难,放他们进去嘛是破坏了纪律,不放他们进去嘛难道让他们睡野地?再借着门岗里的灯光一看景天那条血呼里拉的小腿,吓了一跳,二话不说就开了门,回到门岗里拔个电话告诉连长说,那五个违反纪律的人回来了。   连长气呼呼地从自己的宿舍出来,正要冲他们发火训话,蒲瑞安先抢着说:“景天同志在过铁道时摔倒了,受了伤,要去医务室消毒包扎。”   张德飞帮腔说:“是啊,我们一路跑得飞快,就怕坏了部队的纪律,可是连长你也知道,要过铁道嘛,晚上天又黑,景天同志担心会拖大家后腿,越是心急就越要出事,你看,摔成什么样了。”小钱小赵也在一边帮着解释,四个人倒有七嘴八舌的效果。   景天看连长那张扑克牌一样的脸像是不肯通融,又实在痛得站不稳,呜呜一声,哭了起来。她从推开蒲瑞安那一刻就想哭,一直忍着,心里的痛加上身上的痛,让她想大哭一场。但是她没理由在蒲瑞安面前哭,她也不想在他面前示弱,只能强忍着。面对张德飞和小钱小赵的问候,也只说没事,就是怕回去晚了要关营门,才跑了两步,谁知就怎么不巧,天天过的轨道偏是在她要赶时间的时候把她绊到了。   但她一看连长那板着的脸就哭出来了。她知道她可以在这个人面前哭,她一哭,她今天的难关就可以度过去了,张德飞他们也不会因为她而晚归被连长责骂。年轻女孩子在与她无关系的男性面前,一向懂得怎么争取好处。她借着眼泪哭出她的心痛,只有对着连长哭才可以原谅自己。她可以找借口说是怕连长罚他们,她可以说是连长凶巴巴的脸让她哭的。这个哭让她在张德飞他们面前一点不丢脸。   王连长对着哭得梨花带雨的年轻姑娘没办法了,只好让他们去医务室,自己先去叫卫生兵起来。四个人把把景天送到医务室,蒲瑞安说谢谢你们,有我陪着就可以了。那三人当然不会在这个时候充当救美的英雄,都说累了回去休息,一下子走得没影儿。   卫生兵跑来看一看景天的伤,说不要紧,就是擦破了皮。像是怪她一点小伤哭成这样吓着了他的连长。   蒲瑞安扶她坐下,托起她的脚,脱掉脚上的凉鞋,再把她的裙边拉好,遮住膝盖。景天任他做这些亲昵的事,不敢再说一个不字。他的脸板着,对她的痛不表任何同情,像是说这都是你自找的。前一秒还好好的在他的怀里安然接受他的抚摸和亲吻,下一秒就像受惊的兔子一样窜了出去。景天觉得他有理由生她的气,给她看脸色。   卫生兵用淡盐水清洗了擦破的地方,煤灰和泥污被洗去,露出光滑皮肤上一丝丝的血印子,足足有手掌那么大一片。从摔倒到这时,过了这么十来分钟,已经有些青肿了。卫生兵用镊子夹着药棉一下一下洗着,景天痛得一头的汗,牙齿几乎咬碎。   等彻底清洗干净伤口,再涂上碘酒。景天痛得眼泪像动画片里的小女孩哭的画面一样从闭着的眼线里溅了出来,但她咬着牙忍着,一声不吭,只是抓住凳子的手指关节在发白。   蒲瑞安在旁边看着都觉得看不下去,问:“就这样了?要不要包扎一下?”卫生兵说不用,要让伤口暴露在空气中。蒲瑞安问,那不是要被细菌感染了吗?卫生兵说包了才要感染,还会流黄水。听得蒲瑞安牙齿发紧,又说,“那睡觉翻身的时候会碰到的。”卫生兵看了一眼满脸是眼泪的景天说,那就包上吧,女同志就是娇气。用镊子夹了一张大张的叠好的纱布按在擦破的地方,用橡皮膏粘上,说好了,两天不要沾水。   蒲瑞安只好作罢,对景天说我送你回去。扶起景天往宿舍走,那点在铁道边上生出的怒气一霎时不知去了哪里。到了景天的宿舍,让她在床边坐下,拎起他中午送来的热水瓶掂了掂,里面还有大半瓶热水。他把热水倒在脸盆里,绞了一把热毛巾给她,说:“擦擦脸,看你一脸的眼泪和汗水。今天就别洗澡了,擦擦吧。”   景天接过毛巾擦脸,听他这么说,抬起眼睛来瞪了他一眼,意思是这话不是你该说的。又想都和他那样了,亲也给他亲了,抱也给他抱了,摸也给他摸了,不但让他对她做了这些,还亲回过他抱还过他,咬过他答应过他。当这一切都发生了,还能说什么撇清的话?这一眼瞪得有点底气不足,半途就别转了头,到他哪里,只剩下哀求了。   蒲瑞安看了却说:“你这人很奇怪,该哭的时候不哭,不该哭的时候又哭那么大声。王连长今天要被你吓破胆了。你要是涂碘酒的时候刚才哭一下,那个小卫生兵肯定吓得不敢这么粗枝大叶,他还以为你跟他们一样皮糙肉厚的,涂碘酒像刷墙壁灰。现在你要是跟我大哭特哭,我就不好追究了。你尽可以无赖耍到底,我还真拿你没办法。”   景天忍不住扑嗤一声笑出来。   “哭哭笑,两只眼睛开大炮。”蒲瑞安拿小孩子的儿歌取笑她。   他一放软档,景天就知道混过去了,马上换她凶,“你好走了,人家营地早就熄灯。”景天赶他走,“我这是小伤,不要紧的,你老呆在我这里不像话。”   蒲瑞安点头,“嗯,就走。”站在她面前停了停,伸出手抚了下她的头发。她额角的一缕头发被眼泪和汗水打湿,沾在了脸上,他把那缕头发拔到她耳后去别住。“小景,我不会为刚才的事情道歉,我为什么会来这里,我想你心里应该明白。我不知道你的想法是什么,不过我觉得年轻姑娘有反复无常的权利。如果你只是在我面前这么反复,我不会介意,我准备好好享受一下这种感觉。”   景天白他一眼,“你才反复无常。”   蒲瑞安笑了,“水不多,你节省点用,这个时候我也不方便再去给你打水。我的意思不会变,你想清楚再答复我。”   景天低下头不理他。蒲瑞安再捏一下她的耳垂,被景天一手拔开,嘴里咕哝说:“吃豆腐吃出瘾了。”蒲瑞安再一次被她引得笑了,忽然又哎呀一声,倒把景天吓了一跳,抬头问:“怎么了?”蒲瑞安笑说:“我想起那袋桔子还在那里,不知会被哪个幸运的人捡到?”景天把手里的毛巾朝他掷去,怒道:“滚!”蒲瑞安接住毛巾转手扔进脸盆里,开门出去,说:“记得锁门。”带上门走了。   景天望着门,又是想笑又是想哭。   从前邹娟总是说她太多情,恋爱比什么都重要,那是她从小就练出了一颗坚硬的心,百毒不侵。她和俞谦谈恋爱,更像是强强联手,优势组合,哪里像她谈恋爱那样,全身心投入进去,不计后果。如果硬是要问为什么,那她只能说是邹娟没有遇到让她撒痴撒娇的人。她自己太强大,男人要比她更强大几乎不可能,但景天不一样,她遇上的两个男人,全都让她心软腿软。有的人命犯桃花,也许说的就是她这样的。有的人就盼着有桃花运降临在身上,而她却总是被桃花运撞上,也不知道是她的幸运还是不幸。   为什么在那个时候就心软了呢?就心动呢?为什么会有电流通过全身的感觉呢?按言情小说里的说法,在找到那个对的人的时候,会手掌心出汗,心脏怦怦跳,血液冲上大脑,眼前发黑,有金星在飞。刚才那个时候,她把这一切都过了一遍。所以她不能在蒲瑞安冲她表白时坚决地说不,也无法果断地阻止他的手在她的脸上留连。天知道她有多少想把脸放在他的手掌里,让他捧着她的脸亲她吻她,叫她景、小景。   如果这个时候邹娟问她为什么这么多情,她有现成的答案回答她:因为在恋爱中,是被包裹在甜蜜里的,从语言到眼神到怀抱到心灵。是由自己和那个人共同散发出的甜蜜气氛搭出的一个秘密花园,那个地方只有两个人才知道。就像她现在,自己抱着自己的手臂,闭上眼睛,回味着刚才被人抱紧的感觉。腿上火辣辣的痛,嘴角却是在笑。情不自禁的想笑,想哈哈一声笑出来,想冲那个人大喊说“滚”,“呸”,“滚蛋”,“去死”……   所有无理的无礼的无厘头的单音节字,每一个字都是在说“好”,“真可爱”,“想咬你”,“抱紧我”。想怎么放肆都可以,想怎么反复无常都有理,只是因为有个人愿意享受这里面释放出来的亲昵。就像蒲瑞安说的,“如果你只是在我面前这么反复,我不会介意,我准备好好享受一下这种感觉”。这就是恋爱的感觉。   第二天早上吃早饭的时候,张德飞问景天,你的伤怎么样了?今天要不要休息一天?不过下了两天的雨,树上的窝不知有没有被打下来的?我想上山去看一看。小钱小赵两个也说,树上的摄影棚也不知道被风刮得怎么样了?要不要修补。   景天忙说不要紧,我早上已经去医务室涂过药水又换过纱布了,就是擦破了皮,等结了盖头就好了。上山估计有点困难,我去湖边吧,走平路不碍事,慢点走不奔不跑就不痛了。张德飞说那我跟你一组。   这时蒲瑞安插话了,说:“这样好不好?我陪小景去湖边?”景天转头看他,问:“你不是今天要走?”蒲瑞安用“你这个人不可理喻”的态度看着她,说:“你这个样子我怎么走?要急也不在这一天。我明后天再走好了。”   张德飞他们也觉得没道理景天受伤了男朋友会离开,当然他们也不会去打扰两个人的小世界,商议的结果是他们三个上山,要修屋子要钉踏脚多一个人在旁边也是好的,而湖边的摄影点就让景天去守着,多一个蒲瑞安当义工,有什么不好?不过是背背摄像机拉拉线,前几天他也一直跟着他们去摄像,早就熟悉了他们的工作,景天只需要坐在观景棚里,用手操作,伤不到腿。   四个男人把工作安排了,根本没有要询问一下景天的意思,吃好早饭,那三个上山去了,蒲瑞安说我们也走吧,十分的理所应当。景天不好和他在兵营食堂里发火,只得乖乖地听他的话,等他去背了器材,跟在他身上往湖边去。   一路上蒲瑞安没话找话说,每过十分钟,想出一句话来。说完一句半天没回答,又费力寻找下一句。什么太阳很大,你戴上草帽。口渴不?我带了水。这地方不错,他们真会找地方休养。孙经理是怎么找到这么好的地方收留你们的?不知他和这里连队上头哪一级高层有关系,才会这么全力支持他。部队是个好地方,我会记住的。   景天随便他说什么,只采取不言不语不回答的三不方针,临了又觉得奇怪,记忆中蒲瑞安从来不是个爱说话的人,从前跟他下车间,他可以不说一句闲话,言谈只在专业上。忽然觉得他好可怜,为了她这么个脾气古怪的女人,害得他如此大费周章,简直是浪费人才。   “蒲老师,下午四点多有趟车经过最近的县城,你去镇上搭他们的中巴车,下午两点出发都来得及。”景天提了个建议,“中午你回去吃了午饭,打包行李,什么都不耽搁。”   蒲瑞安转头看她,“这就是你想了一晚上的回答?小景,有些事情,是出自个人意愿,不受别人支配的。就像你一定要为某些原因为难你自己,我也有我的理由,我想怎么做,不用征求你的意见。比如我要是愿意坐在这里看上一夏天的鸟,相信我,我只要想,就可以做到。”   你当然可以。景天想,你这么大个人,幼不幼稚?   蒲瑞安像是能读懂她的心理,又说:“当然我不会这么做,我是成年人,不会这么没理智地自虐。你年纪还小,有幼稚的权利和时间。你再玩两年,浪费一下你的青春,到二十五岁也差不多好考虑嫁人了。我给你两年时间,你看够不够?”   景天瞪着他,说不上话来。蒲瑞安也不再说话,偏偏头,示意她跟上。   9 驱蚊水   到了湖边观景台,蒲瑞安把屋子里的折椅拉开放稳,让她坐。自己把设备架设好,拉过一张矮凳来坐着,观察着鹭鸟。景天把草帽摘下来盖在脸上,伸直了腿,让一路上都有些隐痛的皮肤松驰着。   蒲瑞安摸出一瓶驱蚊水,拧开盖子倒了点在手上,在裸|露着的脸上脖子上手臂上拍匀,又碰碰她手递给她,说:“搽上。”景天一闻就知道是驱蚊水,接过来如法炮制。好女不吃眼前亏,这个可不是她使性子的时候。搽完了继续把草帽盖在脸上,打定主意不理会他。   蒲瑞安也由得她去,自己看着湖面,等着鹭鸟来喝水进食。湖面上芦苇高过人头了,像城墙一样齐齐地长着,一垛又一垛,连绵无际。等到秋来芦花发白,一定非常美丽。比芦苇矮的是香蒲,这个时候已经长出了有两寸来长烛状蒲棒,水葱也在开着花。靠近湖边的浅水里是野生的鸢尾和三白草,还有开着紫红色穗状花的千屈菜。   景天曾说上个月鸢尾开花的时候,她每天都来采一把将开的鸢尾回去插在瓶水,后来被王连长警告了,说是花花草草,小资产阶级情调,在军营里最是要不得。听得他大笑。难得景天会在这个地方呆这么久,也肯听上级和领导的话。虽然毛病不断,可是知错即改,是个好姑娘。她的刁蛮任性,只在她愿意表现的人的面前,在不相干的人那里,她是很知情达理的。蒲瑞安该庆幸她对他的另眼相看。   鹭鸟长长的腿在水里一步一步优雅地走着,低头觅食。太阳热热地晒着,空气里是植物的清香和雨后爆晒的热辣。   “你多大了?”过了一阵景天问。他说他等她两年,她相信他做得到。对这样一个人,她从来没有占他上风的可能,除了和他讲道理,她想不出别的办法。   “比你大很多。”蒲瑞安答:“该经历的都经历过了,我知道我在做什么。”   景天哼一声,“你那女朋友呢,骗我的吧?”不过一夜之间,她对他的那点恭敬早不知去了哪里。当一个男人在追求一个女人时,就自动把地位放得比女人低了,因为他在求她。动物界叫求偶,雄性追求雌性,献上猎物,跳舞,高歌,筑好巢,击败对手。女性都有这样的直觉,一旦男方发出求偶的讯号,两人的地位就此颠倒了过来。   “我没骗你,我有过女朋友,但是因为一些我不想说的原因,我们分开了,她去了日本,那是三年前的事。这三年我都是一个人,我不泡吧,不嗑药,不滥交,不吸烟,无不良嗜好。偶尔喝点酒,以葡萄酒为多,从不喝醉。我有什么兴趣爱好我想你应该知道了,另外还有一个是你不知道,我有时会参加越野赛,但平时不开快车。你坐过我的车,这一点你也知道了。你看,我不是那么神秘,除了比你大很多,我各方面都算合格。”蒲瑞安表现出十足的诚意。   景天咕哝说:“你太合格了,放眼天下,也找不到比你更合格的人,要不周伯伯为什么单单挑中你?他可是从来不怎么赞许别人的,电影明星在他眼里都是绣花枕头,除了孙道临邱岳峰。”   “是的,既然你提到周老师,我想你会相信他的眼光。”蒲瑞安对她的智力表示欣赏,“他看中的人,不会有错。那我对你的嘉许也不会是个人的偏好。”   “那也许是他的偏好?”景天故意和他抬杠。“没听上海人总说‘癞痢头儿子自家好’?我就是那个癞痢头。”   “一个人是偏好,两个人就是共识,要不怎么叫‘达成共识’?”蒲瑞安继续发表演说,“我知道我应该浪漫点,陪你做些小姑娘喜欢做的事,但那些事在你这个年龄做是可爱,在我这个年龄做就是不自爱。不过我可以保证,什么纪念日周年日情人节你的生日你父母的生日我都不会忘掉,该送花送花、该送巧克力送巧克力。我不会捧着花在路边等你一小时,但肯定会有花。”   “花什么花?”景天嗤之以鼻,“我就知道要花要巧克力,这么幼稚这么孩子气,你何苦费这个劲?你不像是喜欢LOLITA的人,为什么?”   “我只是打个比方,你要是不喜欢收花,我不送就是了。”蒲瑞安表示无所谓,“像你需要鸟的脚本,我就会替你写出来。你不会以为我会任何人这么做吧?”   景天把草帽揭开,“对,为什么?你为了写这个花了多少时间?还有你来这里花了多少心思?像我这样的女孩满大街都是,你去学校看一看,美女多得像萝卜,随便你拣。”   “萝卜我见得多了,像你这么美的还是第一个。”蒲瑞安把脸从摄像机前撤回来,看向她,“你记得那天我送你回上海,你坐在我车上一句话不说?”   景天本来有些吊儿郎当的,故意说些不着调的气他,但听他提到那天,顿时嬉皮笑脸的神情不见了,脸色发白,直勾勾地盯着他,牙齿打起颤来。   那天他开了一个多小时的车,她没有说过一句话,每次他从后视镜里看见,她都比前一秒脸色更难看一些,但她没哼过一声。他想这个姑娘肯定是有些什么不愉快的事发生在她身上了,就是那一次她让他印象深刻。   “你让我印象深刻,”他略过那些他不想说的却是忘不了的片段,直接说后面的故事:“后来周老师介绍我们认识,我第一眼就认出是你,但你偏要装着不认识,跟我乔痴诈颠胡搅蛮缠,我就想你这是为什么呢?”其实从那一天刻起,他就已经决定了。这么要强的姑娘他喜欢,他不要一碰就掉眼泪的瓷娃娃。这个姑娘虽然长了一张瓷娃娃一样的脸,却有一颗坚强的心。这样的好姑娘万里挑一,看准了就不要放手,稍一迟疑就会被别人抢走。何况还有周示楝作媒人,周示楝的眼光他相信,就像周示楝看中了他,那周示楝看准的姑娘也不会有错。   “你再不想接受我的帮助我也不会放过,如果必要,我会逼你来我家取稿子。你看,我逼了,你来了。你知道我有多忙,就知道我的决心有多大。小景,人活着总会遇上些不如意的事,你老记着过去不肯朝前看,有什么意思?”有的话不必多说,有的话点到为止。蒲瑞安从来都是说一句藏三句,很多的意思,就看那个人能不能领会。   景天被他直白的眼神和话吓住了,原来她在他眼里如水一般的透明,什么都瞒不过他。她的伤心和逃避他早就看得一清二楚。她哪里是他的对手?他的眼睛她不敢对视,她捡起草帽盖在脸上,头歪向一边,说:“太阳太大,我眼睛痛。”   蒲瑞安把草帽拿开,“那就把眼睛闭上。”俯下脸,吻她的嘴唇。   景天避开,“不要,都是驱蚊水。”   “没人会把驱蚊水抹嘴上。”蒲瑞安在她耳边低笑,果然只用嘴唇碰嘴唇,别的地方一点不挨着。   “那你是蚊子了?”景天把头摆来摆去,不让他碰。   “那你就是我的吸血女郎。”蒲瑞安用手捧住她的头,把她的脸固定在他的脸下,“说好,说同意,我就放开你,明天就走。”   “你可真肉麻,”景天从他腋下钻出去,凑到摄像机前看镜头,“要我提醒你你是我老师吗?”   蒲瑞安在她那张折椅上坐下,伸直长腿,叠起双手枕在脑头,有点大事已定的轻松,侧头看着她专心工作的脸。那小脸被这些时候的太阳晒得起了金棕色,让她脸上像是有光闪出,细腻紧致,摸上去滑不溜手。不过他要是对她说了,她一定会说那是驱蚊水的作用。她这个人就像她的皮肤一样滑溜,说变脸就变脸,跟这样的姑娘在一起,一辈子不会恹气。“你要是愿意一辈子都叫我老师,我也无所谓,你喜欢就好。”   景天忽然掉头冲他一笑,“那我叫你‘瑞瑞’?”学的是他妈妈和他阿姨的口气。   “你敢?”蒲瑞安笑骂道。明明是一个活泼的淘气女郎,怎么有时候又有那么伤心的眼神?那眼神让他忍不住想去一探究竟。   “小安子?”景天哈哈一笑,又学周示楝的语调。   “什么事?”这下蒲瑞安答得很爽快。   “滚。”景天回道。   “明天就滚了,今天对我好点。”蒲瑞安坐起,把她抱在怀里,“答应吧?”   “不。”景天说,“不行。”   “那你昨天又是为什么答应了?”他捏她的耳垂,提醒她,她答应过他。   “女人有改变想法的权利。”她用他的话答他。   “随便你变来变去,我都乐意享受。”他仍然用他的话回答她,凑过去吻她的耳垂,“说好。”吻一下,又说,“还有,这里肯定没有驱蚊水。”   景天推开他,装作随意地问:“你女朋友为什么离开你?”   蒲瑞安看紧她的脸,正色说:“小景,有些事过去了就过去了,我不想说,你也别问。我要是想骗你,随便找个借口就是了,何必费这样的口舌?”   景天要的就是这个话,接口道:“是,你有你的秘密,我也有我的伤心事,我们都这么不坦诚,好像真的没理由在一起?”   蒲瑞安先是有些发怒,过了一会儿躺回去,侧着脸看她,“什么人让你这么伤心?这么没眼光的人,不要去理他就行了。”   景天自嘲地笑笑,“我就这么让你一眼看穿了?你看你的秘密我一点都摸不到脉,我的事情你却一猜就猜到了,我们根本不在一条线,怎么谈?”   “你这个年龄,还能有什么大事?最大的事不过是你喜欢的那个男孩子不喜欢你了,可是过也过了这么久了,你还在为他伤心就不值得了。还不如答应我,我会和你结婚的。”蒲瑞安以一副过来人的口吻说。   景天却怒了,“谁要结婚?你才想结婚!我提结婚了吗?我是拿刀逼你结婚了,还是暗示你我想结婚?你别一副拯救者的姿态,把结婚当施舍,你想结婚你自己结去,跟我没关系。”   蒲瑞安被她的忽然动怒弄得莫名其妙,“不结婚我和你谈什么?那不成玩弄感情了?我这个年龄就是这么庸俗了,我刚才就跟你说了,你们小姑娘的那套我不会,也不会去做。你要花我送花就是,你要吃巧克力我去给你买,你又说不要,说那是幼稚的事。”   景天不屑地道:“谈恋爱就是谈恋爱,干什么和结婚挂在一起?什么叫玩弄感情?如果谈恋爱不结婚叫玩弄感情,那为了结婚而结婚没有感情又叫什么?别叫我说出不好听的来,你们这些庸俗的中年人懂什么叫感情?你和你那个小舅舅又有什么根本的区别?两个陌生人站在婚姻的市场上被对方估价,价格合适就送进洞房,没有感情作基础的婚姻那成什么了?恶心不恶心?鸟儿们都要情投意合才在一起养鸟宝宝,人就连畜生都不如。还好意思提什么结婚?我就是被你看中了觉得合适的吧?我什么地方就合了你的眼了?对不起,你这样的青睐我不接受,请收回。”   蒲瑞安觉得有代沟横在他面前,他以为结婚是对女性最大的敬意,却不知道有人根本不把结婚当回事,“小景……”   “别叫我。”景天怒火未熄。   “我不是说了等你两年吗?”蒲瑞安啼笑皆非,“没有说马上就结婚。”   “你说等两年好差不多考虑了,”景天说,“难道你说的是结婚?”   “那你以为是什么?”蒲瑞安瞪着她。   “回心转意。”景天耸耸肩,“等我玩两年,玩够了,我好回心转意来考虑和你是不是该在一起。”   薄瑞安无奈地看着她,“小景,你玩得起两年三年甚至五年八年,我玩不起了。这两年已经是我能做出的最大极限的让步了。”   “那就别等,我担不起这样的借口。”景天慧黠地说,“千万别说为了我耽误了你宝贵的年华,我们还没熟到这样的地步。”   “你是故意的?”蒲瑞安恍然说:“你在逗我玩吧?你看,小景,你已经不把我当老师了,而是在拿我寻开心了,这样不是很好吗?我觉得两年之约是合理的。”   蒲瑞安虽然输了一城,但是他马上就化被动为主动,再次站在发球一方,景天重新被他转到受制的一方,她和他斗,就算偶尔能占点便宜,很快又会回到起点,开始又一轮争锋。景天发现她居然十分享受这样的过程。这才是恋爱中最可爱的地方,你退我进,你进我退,以退为进,以进为退,来来回回,像跳探戈。男女双方试探来试探去,挑逗来挑逗去,欲迎还拒,还得不时提防半路中杀出的情敌。   景天想,你这个老古董,知道什么是谈恋爱吗?谈恋爱又不是谈合同,什么合理什么契约,那是在谈恋爱吗?如果和这个人谈恋爱,一定非常有趣。她眼睛看着蒲瑞安,脑子却在飞快地转动。   她那点小脑筋动得让蒲瑞安一眼就看出来了,他有点气馁。和年轻姑娘谈恋爱就是累,她们不肯务实,非要玩很多花样,其实最终结果无非是结婚一条路,却偏要玩七擒孟获的游戏。这时他不得不感叹盲婚的好处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两家大人看好了,放下婚订,时候一到,吹吹打打就进了洞房,该生孩子该孩子,该过日子过日子,不耽误做正经事。时代发展到今天,什么都得自己来,自已读书自己吃饭自己讨女孩欢心自己挣钱娶媳妇,一个人一双手忙不过来,只好往后推,推到过了三十岁,还要玩十八岁孩子的游戏。但是三十多岁人哪里有十八岁的激情和精力?   他往后在折椅里一躺,叹一口气。景天一看,扑上来问:“你害怕了?退缩了?两年对你来说,是不是太长了?”眼睛熠熠生光,里头藏着无数得意。蒲瑞安趁机把她抱住,吻她的眼皮说:“光是为了这双眼睛,我都不舍得放弃。”   10 亲爱的   后来一下午,景天就躺在折椅上和蒲瑞安斗嘴,有一句没一句的,说些蛮不讲理的话惹他发怒,转头又笑他老古董不会恋爱游戏。蒲瑞安从没见过这样多变的姑娘,只好以不变应万变,陪她玩这些恋爱的小把戏。   在湖边小屋子的阴影里,守着摄像机拍鹭鸟在水面起飞,他身边有美丽狡黠的金棕女郎陪着他说话打岔取笑逗乐,这样的日子,就跟渡假一样的闲适,蒲瑞安几乎不想走了,他靠着屋子的木头墙打了个小盹,梦中有美丽的女郎来纠缠他,他追逐而去,女郎在他触手可及时像鸟一样飞走了,翅膀扇起的风扑打在他的脸上。   醒来他愣了愣,睁眼看见一只大鸟就站在他的身边,昂首挺胸地庄严踱着步子,拍打着翅膀,那雪白的翅尖就在他鼻子尖前扫来扫去。他一动不敢动,就那样看着鹭鸟把他当成一根木头桩子。他耳后有摄像机转动时轻微的声音,还有极低的耳语隔着窗户对他说,别动。   他知道景天在拍摄这难得的情景,果然纹丝不动地坐着,只出声音不动嘴皮地说,我脚都麻了。景天在他耳朵后面笑,热气呵在他颈根,这下他连脖子都痒了。   过了好一阵儿,那只鹭鸟才梳理好它的羽毛,振翅飞了。蒲瑞安呼出一口气,瘫坐在木制码头上,哀叹说:这都是为了你,要不然我早就赶它走了。   景天在里面说,我给你拍得这么美,你应该感谢我的。   蒲瑞安回头看着窗里的景天说,我明天一早就走,你有什么想说的?   景天说:没有。   蒲瑞安转身回去抱着她,隔着一堵木头的矮墙,一人在窗内,一人在窗外。蒲瑞安说:答应我吧,我这个年龄,不适合再玩游戏了。你答应了我,我好回去专心工作。不然我老是悬心着你,说不定下了星期就又来了。   景天抬头看着他:你安不安心工作,和我有什么相干?你不许来,你来了就是影响我的工作。   蒲瑞安亲亲她:我安心工作好赚钱给你花,你喜欢怎么玩都行。   景天不屑:我自己也会赚,不需要你的臭钱。   蒲瑞安笑:这么好的姑娘,那我更要悬心了。我明天回去,下星期天再来。   景天凶巴巴地瞪他说:你敢?   蒲瑞安像是成竹在胸,笑说:你不相信?要不我们打个赌?   景天只好说:回去再说。   蒲瑞安点穿她的拖枪之计:再讲再讲。你们赵老师说他就是这样敷衍他太太的。   隔天蒲瑞安真的一早就走了,景天等他走了,才知道她在想他。一面又骂自己心软多情,警告自己回去之后不许搭理他。   他们在这里又过了一个月的拍摄生活,实实足足呆了三个月,才带了拍摄好的素材回去。回程几个人十分兴奋,都觉得这次的拍摄很成功,早晨黄昏、朝霞夕阳、水边树上、求偶舞蹈、孵化喂食、风雨飘摇……种种鹭鸟在自然中生存的状态都拍摄到了,只需在秋天时到崇明岛上的侯鸟迁徙地去补拍一些画面就是一部完整的鹭鸟全纪录。而崇明岛就在上海边上,从公兴路码头坐船过去,不过一两个钟头。   托部队和王连长的福,他们轻轻松松就拿到了卧铺票。临走前一天,连部开了个欢送会,连长致词,说你们来这里给我们带了活力和新知识,如果将来还有机会,欢迎再来。只要他在这里,这里就永远是你们的家。气氛被王连长讲得又是热烈又是伤感,最后王连长专门对景天说,景天同志,你是一名坚强的女战士,请接受我的致敬。吓得景天忙跳起来冲他也敬了个礼。一想她又不是兵,没资格行军礼,便又改了鞠躬。连长又说,今晚对景天同志的禁止令就此废除,你们想跟她说什么都可以。士兵们哈哈大笑,递给她一个笔记本,上面写满了他们的地址,说回去以后给我们写信吧。张德飞拿了相机拍了许多合影照,景天答应给他们每个人都寄照片来。晚会结束时,景天的眼圈都红了,到最后忍不住还是哭了。   他们的行李再加上胶片盒子和器材箱子,东西不少,王连长命人开车送他们到县城,还帮着把东西放好好才离开。这次的拍摄,如果没有部队的帮助,他们不可能完得成。以后讲起军民鱼水情来,有大把的故事好回忆。   火车上他们讲讲笑笑,打了一路的八十分。孙经理叫了一部面包车在火车站接他们,主要还是为了装那些设备的胶片。到办公室后孙经理说大家都累了,回去休息一个星期再来上班,胶片也要花时间送去厂里冲晒的。张德飞笑问,那锦沧文华呢?孙经理说少不了的,回来后等找个周末就去。   各人简单汇报了一下工作,景天把厚厚两大本拍摄日志的记录本子交给孙经理,里面是拍摄期间每一天的时间天气云层阳光风力等详细的数据材料,还有简短的叙述。孙经理粗粗一翻大加赞赏,说这个太有用了,到底是女同志,做事认真仔细有条有理,不愧是科班出身的管理人才。景天开玩笑说,这是经理的栽培。   简会过后,大家带了行李各自回家。景天休息了两天,给邹娟打了拷机,想跟她说她回来了,约她出来吃饭喝茶。放下电话没多久,电话铃声响了,她以为是邹娟回电,拎起来就拖长了声音说:“亲爱的,我回来了,出来见个面吧,我想死你了。”   电话那头静了一会儿,才有个男人的声音说:“这么热情,我受宠若惊。”   景天举着电话大吃一惊,啪一声挂掉,吓得她魂都掉了,想什么神经病打电话乱寻开心?是打错了还是串了线?正惊魂未定,那电话又响,她盯着电话看了半天,想不去接,又怕是邹娟的电话,战战兢兢拎起话筒,小声试探着喂了一声,那头还是那个男人的声音,说:“是我。”   景天瞪得眼睛老大,压低了嗓子问:“你是谁?你怎么有我的电话?”   那个男人笑了起来,笑声低沉,带点磁性,十分好听。“小景,是我。”   景天突然一下脑中有根线搭上了,猛地明白那是谁,再想想她刚才说的话,顿时脸红得发烫,那话筒也像是烧红的了熨斗,热得她拿不稳。正想扔下电话,蒲瑞安在那头说:“出来见个面吧,我请你喝咖啡。”景天握着话筒不肯说好,又不肯说不好,迟疑着。   蒲瑞安在那头笑说:“刚才和谁打电话,管谁叫亲爱的?”景天嗤嗤笑,说:“反正不是你。”蒲瑞安说:“知道不是我,所以才问。我想我还没这个荣幸被你这么叫。怎么样,出来吧,我现在上海,晚上要回苏州。”景天还在为那个问题困惑,继续问:“你怎么有我的电话?”蒲瑞安说:“我算算时间你们应该回来了,就打电话找你们孙经理,你们孙经理说你们回来有两天了,片子在冲晒,很感谢我的帮助,我说不客气,也谢谢他请我去玩,顺便问他要了你的电话。”   景天在心里骂一声老奸巨滑,正琢磨怎么回答他,蒲瑞安又说:“你们都回来两天了,怎么也不打电话告诉我?”景天马上胡扯说:“你都要向孙经理问电话了,我难道要向周伯伯要电话?”   蒲瑞安笑了一声,说:“景丫头,我都不知是说你笨好呢,还是夸你聪明、脑子转得快,会找借口的好。你有我苏州厂里的电话,你要真想找我,会找不到?请那边的人转我不就可以了?”   景天一想也是啊,这么简单的办法,她怎么就没想到?不知是她的脑子不好使,还是遇上他她的脑子就短路,总之她在他那里,只有哑口无言的份。   蒲瑞安说:“出来吧,我们见个面。我想听你叫我亲爱的。”景天呸一声,说做梦。蒲瑞安说:“那就让我看看你,回去好做梦。”景天想答应不想答应的,又很享受在电话里聊天的感觉,嗯嗯啊啊的,就是没一个干脆的回答。蒲瑞安说:“你是不是害怕了?不敢见我?”   景天知道他是在用激将法,但又受不得激,何况这两天都在家呆着,有点无聊,便说:“好,见面就见面。哪里?”蒲瑞安说:“我去找你吧。”景天又不肯了,偏要刁难一下他,就说:“不好,找个中间地段,就华山路好了。”蒲瑞安无所谓,说:“行啊,那就希尔顿的咖啡厅吧。打扮得漂亮点。”景天说:“做梦。我就穿王连长送的迷彩服。”蒲瑞安说:“行,随便你,迷彩服也不错,很精神。那就别拖时间了,放下电话就出来。”景天再见都不说一声,啪一记搁下了电话,一定要抢在他头里,让他听那一声挂机声。   一年多了,她一个约会都没有,这时有个约会从天而降,不去是对不起自己。她在江西那三个月,已经彻底把她的抑郁症治好了,她只是不知道而已。她可以和蒲瑞安这么轻松的聊天开玩笑,就是个证明。   景天跳起来去挑衣服,她并没有多少衣服是可以穿了去大酒店喝咖啡穿的,挑来挑去不满意,索性就穿身上这条撕去裤腿的陈年毛边牛仔短裤,换了一件干净的T恤衫,脚上穿了一双缚带的平跟棕色皮凉鞋,那皮绳带子足足在小腿上缠了十好几圈。   她这一挑衣服,把时间耽误了不少,不想迟到,下楼到了路上拦了一辆车让开到静安希尔顿去。下午时分,希尔顿里的人并不是很多,她光着一双长腿在冷气开得很低的酒店里,觉得有点凉。找到咖啡厅,站在门口往里看蒲瑞安到了没有。身后有男士从她身边走过,被她这双金棕色的美腿吸引,忍不住走过了还回头来看。   上海女孩以白为美,少有人晒得一身这么均匀的太阳棕,更难得的是腿形笔直修长,大腿圆润结实,被洗得发白的天蓝色毛边牛仔短裤和缚带罗马式皮凉鞋一衬,只觉得刚健婀娜。那人先看见这双腿,再顺势往上看腿的主人,呆了一呆。景天讨厌被人这么看,左右一扫,看见窗边的高圆枱边上有空位,便过去坐下。   谁知那个男人跟了过去,略带惊讶地问:“景天儿?”   景天听人家叫得出自己的名字,那这个人就不是一味的轻浮无礼了。她看看这个人的脸,在记忆库中找了找,想不起这个人是谁,便问:“你是?”   那个人哈哈一笑,在她面前坐下,说:“是我呀,相民安。”景天还是想不起谁叫相民安,那自称相民安的人说:“难怪你想不起我了,我长胖了。我叫相民安呀,是杭州中国美院的,你还记不记得?那次你来杭州……”   他一提杭州中国美院,景天也想起他是谁了。虽然当时弄得不太愉快,不过能够意外重逢,还是值得高兴的,她笑着说:“我想起来,是的是的,你叫相民安。上次去杭州玩,是你做的东。怎么,回上海来了?在哪里发财?”   相民安看看她,先赞赏一下说:“还是这么漂亮,比上次见面时还要漂亮。哪个上海女人肯这么晒皮肤的?打扮得也好看,看看你这一身,我就说你是真的不羁。你有艺术家的天赋,不学艺术可惜了。”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递给她,“我在杭州开了个画廊,有空过来转转。”   景天“哗”一声,赞道:“了不起啊,有什么册子样本宣传单没有?我看看,什么时候再到杭州去,就去你的画廊转转。”   相民安被她奉承得志得意满,还真的从腋下夹着的一个名牌包里最出好些印刷品来给她看,有样本有册子还有作品目录,看那上面的照片,那画廊装修得很是孤傲冷清,跟他的主人一点不像,不知是请了美院哪个学生来设计的。景天翻着,随口问两句效益如何,相民安便大谈他的画廊这一年卖出了多少画,画廊有多少大,他手下有多少学生给他供货。   景天听得无聊,朝门口张望看蒲瑞安怎么还没到。相民安一点没察觉,继续说他的生意经。相民安说了一阵子,忽然住了口,把她端详她一下,正经起来,说:“你和以前不一样了。”景天忙客气地说:“你也和以前不一样了,变成成功人士了。不过你以前就有成功的苗子,真高兴能再次见到你。”相民安比以前胖了一半,穿上得体的西装,名店剪出的头发,看上去比他的实际年龄要大出十岁,更兼一手拿着一个所谓商务男士的名牌手包,一手握着一支新品手机,更是贵气十足。看得景天想笑。   相民安得她夸赞,顿时顾盼有神,一转眼看到一个粉红皮肤白头发的大胖洋人进了咖啡厅,忙说:“再会,以后有机会再聊,名片上有我的电话。”起身迎过去,老远伸出手去,用英文和那个圣诞老人般的老洋人打招呼。一盆火一般的拥着他坐到一边,招来侍者要饮品。一整套动作花梢得景天看不过来。整个重逢过程,他没有提到过他们共同的朋友一句话,他也许根本就想不起他和景天是怎么认识的,只是在脑中有这么个美女的印象存在。   景天把眼光收回,想蒲瑞安怎么还没到,又伸长脖子朝门口看,就听她身后有人问:“你朋友?”景天转身过去,见蒲瑞安就坐在她后面的沙发椅子里,只是被椅背挡住了,才让她没有第一时间看到。   11 安先生   景天蓦然间看到他,瞪大眼睛咬着下唇乍惊还喜。她本来以为他还没来,准备做些心理建设,哪知他就坐在他身后,把她和别人的谈话听了个一清二楚,而她刚才的话全是阿谀之词,叫他听见,不知心里怎么想她呢。这么一想,脸上更是挂不住,借拔弄相民安留在桌上的册子,掩饰着她的尴尬,低头笑说:“真不像话,还做人家老师呢,听人壁角算什么老师?”   蒲瑞安第一次见她在自己面前一脸娇羞的样子,颇为新奇。景天在他面前要么装得外强中干,要么装得冷若冰霜,这个样子还是第一次。千面人说的就是这种人吧,他倒是十分欣赏像她这样的性格女郎。他朝她歪歪头,示意她坐过来。   景天也不含糊,把小桌子上的各色册子收一收,全部扫进她背的大包里,一转身就坐到蒲瑞安对面去。那是张软靠沙发椅子,她一坐下,两条长腿就横在两人间的咖啡桌边,煞是抢眼。就算蒲瑞安修养再好也忍不住把这两条嚣张放肆的大腿看了两眼,微微皱了一下眉说:“叫你穿漂亮点,没叫你穿成这样。”景天看着他得意地笑,两腿一搁,架成二郎腿,身子往后一靠,把腿伸得更长,说:“你不是要请我喝咖啡?咖啡呢?”   蒲瑞安看着她叹了口气,拿起身边的西装盖在她腿上,说:“这里冷气足,当心着凉。别以为现在年纪轻可以扛得住,等你过了三十就会叫骨头痛了。我看你还是别喝咖啡了,喝果汁吧。”扬手叫来侍者,说给这位小姐来一杯新榨果汁。侍者问什么果汁,我们有新奇士奇异果柳橙西柚石榴樱桃汁。蒲瑞安用眼睛询问景天,叫她回答,景天想了想,说:“给我一杯龙井茶。”侍者楞了一下,说我们只有立顿茶包。景天说:“那好,我就要意大利浓缩咖啡。”侍者点头说好,蒲瑞安拦住,对侍者说:“就给她一杯柠檬红茶,要热的。女孩子喝那么浓的咖啡干什么?当心喝多了牙齿不白了。”   景天嗤嗤笑,把腿收起来,倾身向前,笑眯眯地说:“你管得真多。”蒲瑞安说:“对不听话的小孩子,除了强迫她听话,还能有什么办法?”景天哼一声说:“为什么我要听你的话?”蒲瑞安说:“只有小孩子才不分好坏什么都要反着来,这叫逆反心理。”景天心里骂一声“切”,说:“我又没说我不是小孩子,可是有人偏要和小孩子认真,那算什么心理?”蒲瑞安说:“教学相长的心理。”景天掩口而笑。   蒲瑞安说:“你别以为教学相长是指的老师和学生一同进步,其实孔老师的原意是在教学生的过程中学到教育的方法,这才是真正的教学相长。”景天嘲笑道:“那你学到什么了?学到给小姑娘盖大腿了?”蒲瑞安一本正经地说:“我在军营里学到一句话,受用无穷。”景天等他自己说,心想肯定是个陷阱,谁知他说:“对待同志要像春天般的温暖。”景天几乎想纵声大笑。   侍者送了景天的柠檬红茶来,她看一眼说:“这么烫,怎么喝?”蒲瑞安说:“等一下再喝。”景天佯怒道:“我现在想喝。”蒲瑞安把自己的咖啡杯推过去,“我这个温度正好,喝我的吧。”景天看他三秒,才说:“这是咖啡,还有,这是你喝过的。”蒲瑞安耸耸说:“我不介意。”景天竖起眉毛,“我介意。”蒲瑞安说:“那我建议你这样想,我也喝过你的杯子,我们就扯平了。”   景天想起打篮球时的那个杯子,就说:“蒲老师,我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蒲瑞安谦逊地弯弯腰说:“好说好说。”景天撇撇嘴说:“真够无耻的。”蒲瑞安再欠一欠身,说:“彼此彼此。”景天想这个人怎么这么笃定啊,便说:“安先生,周伯伯知道你是这样无耻的人吗?”她特地管他叫安先生,那是提醒他,她可以继续当他是陌生人。蒲瑞安笑笑说:“你叫我安先生蛮好,我喜欢,就这样说定了,以后都这样叫。”气得景天几乎想飞起来踢他一脚。   蒲瑞安坐直一点,正颜说道:“其实我这会儿就该回苏州去了,要不是孙经理告诉了我你的电话,我想碰碰运气看你在不在家,不然已经走了。你要是在家没事干,想不想跟我去苏州?”   景天也不再轻佻,坐正了和他头碰头,侧头耳语说:“你想干什么?”   蒲瑞安低头,看见她一双手搁在他的西装上,便握在手里说:“小景,我说认真的,我这个年龄真的不适合谈恋爱了。你看我不能和你去满大街乱逛,陪你吃冰激淋,坐在咖啡厅里和你打情骂俏,我的时间有限,”   看她柳眉竖起要发难的样子,阻止她道:“你听我说完。你跟我去苏州,陪我几天,我们近距离了解一下。我是没意见,随你怎么玩闹都可以,我总是这个态度了。可是你不一样,你年纪还小,还没定性,未必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我硬把我塞给你,对你不公平。你还有大把的世界要看,大把的时间可以挥霍。还有很多的年轻人争着想结识你,也许还会认识比我有趣比我会玩的人,你和这样的人在一起肯定会比我在一起开心。”   他停一停,抚摸着她的手指,手指握在手里凉凉的,“和那样的年轻人相比,我没什么优势,可是我也不想放弃你。你跟我去苏州,我们相处几天,你要觉得我是可以让你安定下来的人,就不要再挑别人了。要是觉得我们相处得不好,你再改变心意不迟。那我也就不再来打扰你。”   景天听了半晌沉默不语,心里却在为他的话惊惶不已。什么意思?他是说如果她再不表态,就不再追求她了吗?她心里舍不得她,却也不想陪他去那什么该死的苏州。这就样不好吗?这样有空了出来喝杯咖啡,打发一个无聊的下午。可是她这样把人吊着,又不肯确定关系,对她是好了,对他哪里谈得上公平?她想游戏人间,应该找有相同理想的伴,而不是拴着一个有不同想法的人。这就是五月与十月的区别,一边是灿若春花,一边是寂静秋叶,这就是年龄的差距。凭心而论,他的要求不算过分,只是她真的没办法答应他。   蒲瑞安等她开口,等了有一杯茶从烫到凉的过程。直到景天拿起柠檬红茶来喝,一点没觉得烫舌头,才知道时间至少过去了十分钟。蒲瑞安把她的手合在他的掌里,问:“你决定了是吗?虽然我很失望,可是我只能尊重你的意思。”   景天低着头轻轻啜泣一声,说:“你说了要等我两年的。”   “如果你要我等你两年,那就是说两年后会和我结婚,而不是说两年后才考虑是不是要和我结婚,这里头有很大的差别。”蒲瑞安有些疲倦,他要怎么说,才能让她明白他的心意?年轻姑娘变数太太,他还真没有十足的把握。   “对我来说是一样的。”景天抬头,眼里含着泪说,“总之就是你有意投资一个项目,实地考察了一下,觉得投资和产出比和你的想法有出入,于是开始核算成本,一定要有胜算才肯投资。你是不肯先投了才问结果的,你一定要看到结果才肯投资。可是爱情不是谈生意,爱情是不论生死都要在一起,蒲先生,我不是游戏人间,我只是想要找真正的爱情。可是它一而再的让我失望。”   蒲瑞安看到她的眼泪,才知道他伤害了一个最真诚的姑娘。“对不起,是我太性急了。”   桌子上有侍者刚才送红茶时放下的纸巾,景天挣开他的手,拿起来印去眼里的泪,“不是,是我们的想法有太大的不同。你是在挑结婚的对象,就跟你的那个小舅舅一个样,他只是要挑年轻的好看的,你比他的要求还要高点,你除了要年轻好看有性格的,你还要一个会得逗你笑的。但你们骨子里是一样的。我走了,蒲先生,谢谢你的茶。”说着揭开盖在腿上的西装就要起身。   蒲瑞安按住她的腿不让她动,“我道歉,对不起我道歉。”看景天仍是执意要走,有些急了,按紧了她说:“小景,就这是我邀请你去苏州的原因。我们有分歧,就要想办法沟通,你这样负气离开,有什么益处?不过是回去一个人伤心,然后说生活又一次欺骗了你。这是在公众场合,你哭也没法哭,我求也没法求,我要是一松手,你转身就跑,难道我还能跟着追出去跑一条街?我们又不是拍电影。”   景天本来确实想像他说的那样“负气离开”,但是被他按住了,自己这样要哭不哭的样子被人看见,也实在不像个样子,只好坐着,等这一阵心情平复了才说。   她不再发脾气,蒲瑞安才暗暗松了口气,把茶递到她手里,“喝点水,好点没有?”   景天看着他一脸的紧张,心又软了。想起他指责她的负气来。是不是自己有这个毛病,一有事情就负气而走,然后回去一个人伤心,说世上就不存在真正超越生死的爱情?如果上次她不是这么坚持,是不是可以有另一个结局?可是她上次已经回过一次头了呀,不也是同样的结果?又想起邹娟说的,那个人被水母蜇得几乎中毒,也许他那边也在埋怨为什么女朋友就不肯来看他?也许这世上真的有误会有错过,而当事人因为骄傲不肯去解释不肯去俯就,只会失望地抱怨,说爱情已死,爱人变心?   景天在这个时候忽然原谅了前男友,因为她的骄傲,她惩罚了他,同时她纵容自己沉溺在伤心中自怜自艾,不肯痊愈。但是这样做,除了她自己伤心难过外,谁又得到任何好处了?   对她的茫然失语,蒲瑞安摸不着半点头脑,道歉说:“是我莽撞了,也许是我没说清楚。我不是想和你同居,我只是邀请你去做客。我们在军营里相处得不错,如果没有时间来加深和加固,那怎么能更进一步知道我是不是你想要的那个人?”   景天垂头不答。蒲瑞安只好叹气说:“你现在这个情绪,我也不能再请你过去了,不然我自己都要鄙视我自己了。我有样东西送你。”从旁边的椅子里拿过一个袋子,再从袋子里取出一个盒子,放在桌子上推过去。   景天看一看那盒子,是一支最新出来的手机。她看着他,等他说话。   “其实我早想到你不会马上答应的,但我又想和你有联系,你挂了电话,我就去买了这个。”蒲瑞安打开盒子,“我的电话号码已经存进去了,这样你随时可以和我讲话。我要是只想送东西要你开心,就送你首饰化妆品了,而不是这个。你说是不是?小景,你说得没错,我是在找结婚的对象,我愿意用我的一生来保证,还不够吗?”   景天嗤他一声,“你的一生是一生,我的一生就不是一生?我的一生就该被你决定?你这个庸俗的中年人。你把黛妃的皇冠买下来放在我面前,你看我答不答应?”说到这里,连她自己都绷不住笑了。   蒲瑞安对这样的人没有任何办法,“我是真的不懂浪漫,我以为有诚意就足够了,但是你不这么认为,我只好听你的。既然你不肯去,那我就一个人走了。”招来侍者说要结帐,侍者说稍等。拿了单子去了。   景天拿起那支手机来看,问:“多少钱?”蒲瑞安不耐烦了,“自己去店里看。想还我钱,下次见面的时候给。我肯定要。”   侍者过来报了个数目,蒲瑞安给了钱,这次景天不抢着说要付了。蒲瑞安问:“衣服可以还给我了吗?”景天把衣服递给他,不高兴地说:“你原来是这么凶的啊。”蒲瑞安回她说:“给你逼的。”把西装搭在胳膊上,等她站起来,托着她的肘往外走,瞄一眼她光溜溜的腿,“腿上的疤都褪光了?”景天嗯一声,蒲瑞安说:“下次出来别穿成这样。”景天咕哝说:“你真是老古板。”蒲瑞安说:“我是为你好,街上流氓多。”景天顶他一句说:“哪里来的流氓,最大的流氓就是你。”蒲瑞安懒得跟她斗嘴,问:“你去哪里?我送你一程。”说话间已经到了停车场。   景天没精打采,拉着皮包的带子说:“我回家。”蒲瑞安把车门打开,散一下里头的热气,“回家去干什么?不过是睡觉。上海这么热,还不如跟我去苏州。我告诉你,我买了个私家园子,正找人整修,本来打算把你安顿在那里的,谁知你这个人除了有性子就没有雅骨。算了,你就跟我闹吧,这下后悔了没有?”   “私家园林?”景天的眼睛都瞪大了。   蒲瑞安笑了,“后悔了没有?好了,可以进了去。”坐进车子发动起来。   景天坐进车里,转头朝他笑道:“不是说在整修吗?那我过去干什么?当监工?几时完工了,我再去。”   变脸变得这么快,蒲瑞安笑起来,“你说得没错,我除了要一个年轻好看的,还要会逗得我笑的。而你就是这个人。过来,”把她拉过来,在她脸上亲了一下,“我不是年轻人了,不想在马路上表演给大家看。我也不是外国人,不习惯在车里和女人亲热。什么年龄做什么年龄的事,你不要太为难我。”   景天推开他,鄙夷地说:“庸俗的中年人。”   蒲瑞安笑一笑,把车开走。景天笑着把玩起那支手机来。过了一会儿才发现,她是坐在这部被她视为后现代怪物的车子里的,而她已经不觉得心悸了。   12 遣散   蒲瑞安把景天送到她家楼下,对她说,记得开机,记得充电,记得打电话。景天说我不打电话,我发短信,我急死你。蒲瑞安对这样的姑娘实在没办法,抓住她的手放在嘴边吻一下,说不再生我气了?景天点头说,不生气了。蒲瑞安放了心,开了车走了。   景天看着他的车子转弯不见,才走回家去。对蒲瑞安的追求,她像是有默认的样子,也认为他说的有道理,也许真的可以去苏州玩,去看看那个私家园子?   想到这个就觉得好奇,蒲瑞安到底有多少钱,居然可以买下一个园子。她当然知道苏州有很多破败的私家住宅,破得块不能住了,主人家面对这样的园子,修是没钱修,住又不好住,拿在手里又变不成钱,就盼着有大老板来看中。蒲瑞安买下一个宅子,是打算自住吗?他老是住在园区的宿舍里,怕是恹气得很了。想想如果她过去玩的话,应该不错吧?看怎么整修一座老宅,光是想想,就很有意思了。这个时候,她倒有些后悔了,不该跟他发脾气,不然她就不会像他说的那样,一个人在家里无聊了。   她想着那个老宅的事,把带出去的包包清理一下,收起来。包里取出的东西堆了一茶几,除了蒲瑞安送的手机和盒子,还有相民安给她的样本册子。她因为在自学画画,自然对他的画廊生了些兴趣,拣起来仔仔细细看了一遍。想他画廊这些画,不知最后都卖给了谁?那样一些不知所谓的颜色堆在一起,取个玄之又玄的名字,就可以挂牌出售了,倒是好赚。   一张张翻着,中间却夹着一张中国美院成教学院的招生简章,她看了心中一动,想如果能去中国美院学习一下国画,倒是一桩美事。再细看那简章,是招收有一定绘画基础的学生,有国画班还有西洋画班,国画班又分山水人物和花鸟,其他还有书法雕塑油画什么的,如今流行的视觉传达环境艺术室内设计都有。月底考试,九月入学,学制与本科一样。再一看那学费,除了书法班便宜点,其他几个班看得她直咋舌,想一年学费这么贵,比她上学的学费都高,还是不要做梦了。何况还要去杭州,除了学费,还有食宿费,加起来更是不少。如果想学画,还是在上海找个学校吧。   这个念头动了一下后就扔到脑后了,中间和邹娟见了次面,逛街买衣服吃饭聊天,邹娟边上班边读书,还要抽空和俞谦见面,没多少空闲时间。两人感叹了一下从前的好时光一去不复返了,吃完饭便告了别,一个往东边一个往西边,坐上车越走越远。   休息了一个星期后去上班,景天发现办公室的气氛有点不妙,沉重得很。她问是怎么回事,张德飞摇摇头说,大事不好,我们的纪录片可能要烂尾。景天听了一怔,忙问到底怎么了?张德飞说等经理来了听他说,我也不太清楚。   再看小钱小赵等人,也是面如死灰,连打招呼的精神都没有,见了她就点了点头。景天觉得奇怪,怎么她什么都不知道,而他们都知道了呢?到底男人之间有默契,私下有联络,就单单把她遗忘在了他们的圈子外面。不知是觉得他们不便和她这个年轻女孩通通气,还是真没把她当自己人?景天这个时候觉得有点心灰。和他们朝夕相处三个月,还被人这么见外,那她的努力和吃苦又有什么意思?   过了好一会儿,都十点多了,孙经理才来,见了他们懒洋洋地打了声招呼,把自己扔进了圈椅里,半天不说话。张德飞他们急了,开口催促,孙经理抹了抹脸,说:“大家都晓得了,我们这个纪录片,其实是厂里的任务,我硬去抢了来,打了包票说可以拍好,当时厂里也是全力支持的,搞三产嘛,自负盈亏,能不支持嘛。费用少一半,时间少一半,人员少一半,却有片子出来,哪个领导会不支持?我也是一时昏了头,太想出成绩,拿了头期款就带你们下去了。主要还是仗着和部队有关系,食宿这一块节省出不少钱来,不然哪怕是住招待所,这点钱也是不够的。现在厂里说后续资金不足,片子倒是洗出来了,可是没钱做后期,我据理力争,把样片放给他们看,领导都说拍得很好,但钱弄不来,实在没办法。”   “那以后呢?”小钱问。   孙经理说:“我打算先拍拍卡拉OK带,这个目前很流行,那么多的家庭影院松下录放机,还有KTV包房,市场不算小,成本也低。去戏校找两个小姑娘,再到厂里的戏服仓库去借几套衣服,找间酒店找个公园,有两台机器就可以拍,再卖到音像店去,先把这一阵应付过去再说,挨下来再接几个广告,婚礼录像,总要把工资找出来。”   “那我们呢?”小赵问。   孙经理摊摊手说:“对不住各位,目前暂时不需要这么多人,谁要有门路,我马上发三个月工资。”   “那前三个月的工资呢?本来就应该给的。还有出差补贴,伙食补贴,高温补贴,职位津贴,地区差价?遣散费的话,应该是发后三个月的工资,那加起来应该就是六个月,而不是三个月。还有前面说的各种补贴加在一起,那最起码应该发七个月。”张德飞说。   景天第一次知道出个差有这么多的补贴,张德飞把这么多补贴背得溜熟,估计是早在心里把这番话都想好了的。而老赵和老钱却没有提这些,那是不是和孙经理达成了默契?听孙经理的意思,这间小公司要缩小规模,拍个卡拉OK带,拍个婚礼录像,两个人就够了。小赵和小钱是结了婚的人,拖家带口负担重,又是他从厂里拉出来的人马,他总要对他们负责,张德飞是招聘来的,她是她妈妈介绍来的,都可以做为弃子而放弃。这间小公司再呆下去已经没有前途可言,她已经在这里浪费了一年。   她一想明白这点,便说:“经理,要是按张老师的算法,一共可以拿到多少遣散费?”张德飞说:“七个月啊,我刚才不是已经算过了?”   景天想又没有签劳动合同,他要是不给,算得再好都没有。孙经理在他们出发前就拿到了头期款,硬是拖了三个月不发工资,光是这笔钱放在什么银行里就是多少利息,要是他拿去炒股呢?这一阵股市都是牛市,没准他已经赚了一笔?但他不想给,又有什么办法?当初来就来得莽撞了。当时只想毕业等于失业,有个工作等着就不错了,又可以去那么远的地方,正是她一心想逃离的时候,不管是坑还是坎,就跳了。   孙经理满脸无奈,蔫头搭脑地说:“只能发三个月工资,再加一些补助,还有这半个月的工资我也会照付。一共是——”他报了个数字。   景天想了一下,如果按月拿,这些钱也就用掉了,但是三个月一齐发放,加起来还不算难看。孙经理小气是小气,但还没克扣他们到家。估计也是还要顾忌和傅和晴的关系,传到厂里,说他刻薄老同事的女儿,那他再要想从厂里抢项目就不太容易了。便说:“好吧,我不给经理你增加负担了,我另外找工作去。”   孙经理一听眼睛都大了一点,说:“小景虽然年轻,却是爽快。也是啊,你有学历,人又年轻,到哪里都抢着要,机会大把,不怕找不到工作。你还有什么要求没有?”   景天早想好了,他不问,她也要说。难得他肯这么大方,任她提要求。说:“我想把一些私人的胶片拿走,经理你不介意吧?”孙经理忙说不介意。景天说:“不是拷贝,是原始胶片。我已经不在这里做了,我的影像资料,还有我朋友的影像资料留在这里不好,万一流传出去,对我个人和我朋友都有影响。”   孙经理说:“我理解,我马上找给你。”   景天说:“还有一些照片和底片,还有那脚本,既然纪录片剪辑不出来了,那本子是我的个人劳动,版权也应该还是我的。”   孙经理对这个有意见,张嘴想要插话。   景天接着说:“如果事情有变,纪录片又可以继续后期制作,请和我加签合同,我不会加任何不合理的条款,毕竟这也是我花了三个月的时间和心血去拍的第一部作品。但是目前的情况是项目烂尾,非我自动离职,那就是公司方面毁约,我的创意当然归我。”   景天看孙经理还在迟疑,便再加一句:“孙经理,相信我,我跟你一样希望这个片子可以在电影院里放,可以在电视台放,最起码做成录像带在音像商店卖。我在那里晒了三个月的太阳,又是台风又是暴雨,面对这样一个结果,我同样难过。如果可以完成,请一定通知我,到时我一定不谈任何条件,只求署名。但是目前,我要收回。”   “小景,你是个人才,在我这里屈才了。”孙经理想了想,同意了。   反正要离职,索性大方到底,留点面子给大家。景天笑笑说:“任何一种工作都是一种历练,我很珍惜有这样的工作机会。”   挨下来的时间里孙经理把胶片上有景天和蒲瑞安的地方都剪了下来,接在一起,装在一个胶片盒里,白送给她。另外还有用手提摄影机拍的录像带和照相机拍的胶卷,以及交给孙经理的脚本复印件。整理出来居然有一大包。最后结算了工资。   张德飞看孙经理不打算留他,而景天走得这么干脆,受到影响,也爽气地结了工资要走。最后想想不高兴,还是忍不住要讽刺一下孙经理,问道:“经理,那锦沧文华呢?”孙经理摇头说:“小张,不是我小气,你也看到了,现在我还有多的钱去那种地方吗?”   张德飞把他自己的东西收了一大包,对景天说:“小景,走!”   景天这时候气也气过了,还记得和孙经理打招呼,说:“那孙经理,我就走了,大家有机会再合作。钱老师赵老师,再见。”那三位也说再见。景天抱了重重的东西,和张德飞一起下楼,离开这个工作了一年多的地方。   张德飞到底还是不爽,一路上把孙经理骂了几句,最后到了马路边,两人站住了要打车,张德飞问:“小景,你有什么打算?”   景天却问:“张老师,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这件事?”   张德飞看着她,哑口无言。想这小姑娘其实这么精明,平时实在是小觑了她。张了张嘴,又闭上了,实在是无言以答。几个大男人为求自保,得到消息都没有通知她一声,只怕会被甩出去。哪知道她却是最早振作起来的那一个。   景天笑一笑,说:“再见,张老师。”拉开停在她面前的一辆出租车的车门,把东西都搬进去,还不忘回头对张德飞回了笑脸算是道别。   坐上车,脸就挂了下来。心里难过得直想哭,又忍住了,清清喉咙告诉司机地址,摸出手机来,就想跟蒲瑞安打电话。想了又想,想了又想,还是收了起来。向人示弱从来不是她的作风。这一年多来,她经受了多少事情,都一个人扛过来了,这一次同样可以。   她睁大眼睛把眼泪忍回去,看到路边的路灯上挂着广告位,上面写着美术馆在展出某位大师的画展,她看了心里一动,想有了这笔遣散费,再加一点,这一年的学费不就有了吗?   这样一想,倒兴奋起来了。也许命运就是这么安排的,这里碰了壁,转个身找条路继续走下去。回到家把东西放好,找出那张招生简章来,仔细看了看,又打电话确认,心里决定了,先去杭州报名考试,考不考得上考了再说。也许她的程度太低,人家根本不收呢。   晚上爸妈都回来了,她把今天的事讲了一遍。傅和晴倒不吃惊,说:“我已经有所耳闻,只是没想到老孙这个人这么市侩这么短视。谁办公司不会遇上点挫折呢?挺过开头的难关,迈过那个坎就好了。一有困难就裁员,不是做大事的材料。你离开蛮好,这个人不成气候。你有学历,总能找到工作的。是妈妈耽误了你,你不怪妈妈就好。”   景天对她妈妈的大度从来都不奇怪,看妈妈先自责上了,跑过去抱住傅和晴说:“妈妈,这个事可跟你没什么关系。”傅和晴说:“我女儿这么好,谁不要是谁没眼光。”景天哈哈笑,说:“是的,他们太没眼光了。”又把想去杭州学画画的事讲了,说遣散费正好交学费,你们看怎么样?   傅和晴听了,不说话,却唱了一句:“此番我杭城求名师,九妹一心想同来。”她爸景至琛接下去唱道:“我只道男儿自然诗书读,女孩儿读书也应该。”两人一唱一合,来了一段越剧梁祝里的《草桥结拜》,把景天看得大笑。   景至琛说:“你想去就去,学画画不错,你小时候不是还参加过班上的墙报比赛?画个《没头脑和不高兴》,很有美影厂的风格。”景天听到这个,更是笑不可抑,说:“爸爸你连这个都记得啊。”景至琛说我女儿的大作,怎么能不记得?再说中国美院这样的学校,就算去住一年,感受一下那里的气氛,都是一种不错的学习方式。傅和晴深表同意,说学画是好事,修身养性,将来退了休都有事可做,不怕寂寞了。等爸妈退了休,也去报个老年大学,学画画去。景至琛说:“女儿,星期天爸爸妈妈陪你去杭州赶考,要是考上了,学费爸妈替你出,你的遣散费嘛,你留着吃饭租房好了。”   有这样的爸妈,景天还有什么好顾虑的,一手搂住一个,在他们脸上各亲了一大口。   1 乌云银边   傅和晴和景至琛说到做到,真的陪着景天去杭州中国美院赶考,借机实地考察了一下将来要上课的地方,敢情是把大学毕业了的女儿又当成刚入学的蒙童。考完了一家三口在杭州玩了两天,灵隐寺拜过佛,六合塔爬过楼,虎跑泉喝了茶,茅家埠吃了饭,一家人好久没一起出来玩了,这下借赶考,倒在杭州痛痛快快玩了个遍。   景天来杭州,是带了那支手机的,但她不敢把手机亮给父母看。这么藏着瞒着,其实不是她的行事风格。但是她到商店去看过手机的价格后,就不自在了。想想想不落,发了个短信给蒲瑞安,说我知道手机多少钱了,你存心害我不安心。   蒲瑞安的电话马上打了过来,说:“小景,又想什么了?我说了我是要方便我自己。”景天大叫说:“我不跟你说话,我要挂了。”蒲瑞安不解,问:“为什么?你在开会吗?”景天说:“不是,话费太贵,以后我发短信,你不许再打过来,你有事也发短信吧。”说完就挂了。蒲瑞安没办法,过了好一阵,景天接到短信,打开一看,蒲瑞安写道:我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景天看了大笑,马上发一条过去,说:安先生,学着进入E时代和拇指一族吧。   虽然景天说了不接电话只发短信,但和父母同游,她还是不敢开机。把手机藏在背包里,确定只有她一个人时才发了一条短信,说我和爸妈在杭州玩呢,你不许打电话,移动加漫游加来回收费,好贵的。发完了关了机,一口气爬到六合塔顶,摸出手机来开机看回复,蒲瑞安只回了三个字:好好玩。她咕哝了一句,说多写几个字会死啊。马上写了一大段发过去,听见楼下几层的傅和晴在叫“景儿”,景天答应一声,说:“我已经在最上头了。”关了机,拿起相机来拍钱塘江大桥。   她并没有告诉蒲瑞安她来杭州的原因,她估计只要她一说,蒲瑞安肯定气得跳脚,她都有点迫不及待要看他的反映了。作弄老实人,是她的一点点小的爱好。又想,呸蒲瑞安好算老实人吗?他是最最老奸巨滑的一个人。   晚上住在酒店里,在爸妈房里看了电视聊了天打了呵欠被两人赶走说好睡觉了,她才回自己房,洗了澡,拿出手机给蒲瑞安发短信。说明天去九溪十八涧,羡慕吧?蒲瑞安发过来回信是:说话?   景天看了笑,他连多写一个字都不肯,真够懒的。按了拨号键,说:“嫌手指不灵活了?”蒲瑞安说:“是嫌什么都不够灵活。陪爸妈玩杭州?孝顺女儿。那我的苏州呢?什么时候来陪我玩?”景天笑说:“我不相信苏州还有什么地方是你会想去玩的地方。”蒲瑞安说:“那我陪你好了,你想去什么地方。”景头大叫:“呀呀呸,我不中你的计,我要是说我有想去的地方,你肯定接下来会说那什么时候来,我陪你去。”蒲瑞安说:“你知道就好。什么时候来?”   景天对他的提议有点心动,这一段时间她正好有空,要不要去苏州看看那个私家园子呢?蒲瑞安说:“来吧,上次你就关在园区了,肯定没好好玩过,你来我带你去平江路,还有五亩园的昆曲传习所,我们去听《牡丹亭》去,上次听弋阳腔不是没听成吗。怎么样,心动了没有?”景天说:“你真讨厌,等我想好了再给你发短信,我挂了。”不等他反对,就按断了通话键。   回上海后,她在家里呆了两天,又觉得无聊了。只觉得房子太小,四面都是墙壁,出去转转,除了马路就是人,连一个想让她掏出相机来的地方都没有,触目所及,水泥从脚底直砌上天穹。如果地球是人也要呼吸的话,那城市,肯定是它结痂的地方。板结成比花岗岩还要结实的石块,敲一敲,梆梆响。   她在家画着画,怎么也安静不下来,只是心浮气躁,把画笔一扔,握着拳头冲着墙壁大叫。她想要的生活是什么呢?景天想,我想回到营地去,扛起摄像机,在青山碧水间,与鹭鸟为伴。   她发短信给蒲瑞安:我想回营地,我想那些鸟。蒲瑞安回她:来苏州吧,我们去灵岩山。难得他会写这么多,而不是叫她说话,那一定是他不方便讲话。让他不方便,是她最乐意做的事,于是她再回过去:你在干什么?他答:开会。她看了大笑,写道:那我的心情好了一点。你真可怜,比我还惨。他回道:来陪我,让我好过点。   景天想了想,回道:好。蒲瑞安的回信马上来了:几时?景天写:我现在就去火车站,坐最早一班车。蒲瑞安回她:买好票给我电话。她写:好。   这个决定让她兴奋了起来,随手搜了两件衣服塞进一个包里,给爸妈留了个条,说有朋友在苏州,她过去散散心,晚上打电话回来。   到了火车站去买票,被告知最近的一趟二十五分钟之后就开,只有站票了,她说给我一张。上海到苏州而已,站票就站票好了,在上海乘个公交车有时还要站一个小时呢,有什么关系。   买好票冲进候车室检了票,飞奔一样的上了车,才站好火车就开了。她在两节车厢的连接处找了个地方靠壁站着,给蒲瑞安发了短信,从包里拿出一本书来看,看着看着心思就溜走了,想我这样过去找他,算什么呢?又想他不是去江西找她了吗?那又算什么?算男女朋友呗,笨蛋。想那么多干什么?又想,我妈要是知道我跟这样的男人做朋友,肯定要吓得晕过去。又想,不会,我妈那个人大度得很,最多吃惊一下,然后说女儿,你当心被他骗。大你这么多的人,人家吃的盐多过你吃的米。   景天恶作剧地想,也许是我先跟他说拜拜呢。又想,我要真说拜拜,他肯定不依,像他这么决心坚定的人,哪有这么轻易放弃的。又想,难道我就一辈子跟他了吗?难道我就不再看看了吗?然后又骂自己,你真是不可救药,前一阵还为了没有天长地久的爱情而痛不欲生,怎么这下又先想着要抛弃别人了?难道是真的不好看这段感情?   临到要下车了,她还在想,我要跟他先说好,我就是来玩玩的,什么都不是,你不许想歪,我可没答应做你老婆。嗯,就是这样。从上海到苏州这一点点路,转眼就到了,她下车的时候想,上次松鹤楼的水晶虾仁没吃到,这次要补上,不能放过他。   到了出口,她先张望一下,没看见人,想发短信告诉他她到了,正摸手机,就有人影罩在她头上,她抬头看他,想也没想就上前一步抱住了他,把脸贴在他胸口,眼睛有些发潮。原来想那么多都是假的,真实的感情是容不得人有思考的,最直接的反映就是最深层的意识。   蒲瑞安低头看她的脸,问:“怎么了?有不高兴的事?”看看周围的人侧目的样子,揽着她赶紧走了。“注意国情,这不是外国。”他开她玩笑,“不过我很受宠若惊。”在停车场找到车子,分头坐进去,他看着她问她:“到底怎么了?”   “我失业了。”景天在事情发生后头一次流露出委屈来,并且一见到他张口就说,完全不是她预先想好的内容。“片子拍完了,经理说没钱做后期,他只能留两个人,我一生气,就把我们的资料都问他要了回来,说那我就走好了。你知道我有多努力,我有多喜欢那个片子。可是我们花了那么多心血进去,却是这么个结果。我想想就生气,怎么能这样呢?哪怕是要我白做都可以,至少给我一个完成的机会,现在算怎么回事?片子烂尾扔在仓库里,我这一年的时间都白白浪费了。”   直到说出来,她才知道她有多难过。那么多美丽的画面拍了下来,只能留在黑暗之中。所以她才要去学画画的吧,画画出来,至少可以挂在墙上看。画出来就是成品,没有什么后期制作资金不足的问题。有些事情只凭一个人的能力就能做到做好,在对社会失望之后,自然而然会转向个人寻求突破。   “原来不是我魅力大,而是被人炒鱿鱼了,害我白高兴一场。”蒲瑞安逗她,但景天实在笑不起来,只冲他牵了牵嘴角,连咧个嘴都没力气。蒲瑞安问:“想抱一下吗?”景天点头,把头靠过去,蒲瑞安抱住她,让她伏在他胸前,“小景,我要是说每一朵乌云都镶有银边是不是会被你嘲笑?”景天嗯了一声,蒲瑞安又说:“那失败是成功之母呢?”景天说:“好像不怎么搭界的?换一个。”蒲瑞安想了一下,“不以成败论英雄?”景天点头,“沾点边了。”   蒲瑞安把她扶正,“太严苛了。好了吗?好了我们找地方吃饭吧,停车场总不是谈情说爱的地方。”景天说:“水晶虾仁。”蒲瑞安嗯了一声,意示询问。景天说:“上次我同学说你请他们吃饭,去的松鹤楼,光是水晶虾仁就点了三盘,我也要。”蒲瑞安笑了,“好,水晶虾仁。”   松鹤楼观前街就有一家,但蒲瑞安说那是给游客吃的,重油浓腻,环境也吵,另外找了一家清雅的小店。他在苏州这么些年,自然知道哪里的菜好,他说去哪里,她跟着就是了。这家店店堂不大,却有上下三层楼,服务的小姐把他们带到三层楼上一个小小的包间里,楼下就是山塘街。   吃饭时她把回来后的事细细讲了一遍,说我答应了给王连长他们寄照片的,这个事情一出,照片都没去印。蒲瑞安说那回去记得给他们寄,别失信于人,他们对你们多好,要不是他们的全力支持,你们哪能干上三个月?景天说就是啊,光是想想这个都对不起人家,这件事做不成,他们有多难过?孙经理真是太不像话了。   蒲瑞安说你毕业出来这是第一次做事,就遇上这么不顺的,运气是有点不好,不过你把整件事处理得不错,走得漂亮,又给孙经理留了面子,我对你很赞赏。景天哼一声说,我要你的赞赏了吗?我那不是给孙经理留面子,我那是看在我妈妈的面上才不跟他计较。蒲瑞安说,这就对了,不管是为了谁,留有余地总是不错的。那你现在是失业了?有什么打算?要不要来我这里工作?   景天放下筷子,不知怎么开口。蒲瑞安以为她还在生气,便说,要不就再休息一下?你前一阵也实在太辛苦了。景天冲口而出:“我大概会去杭州读书。”   蒲瑞安“嗯”了一声,不解地问:“为什么去杭州?你要是想读书的话,可以考你本校的研究生。或者去读MBA。要是学费有问题,我可以赞助你。”   “你是不反对我读书?”景天不直接问她担心的问题,而是绕个圈子,“学费什么的,不用你管,孙经理发了我四个月工资呢。”   蒲瑞安喝一口茶,看一眼茶叶,像是嫌茶不够好。“我什么要反对?读书是好事,你年纪还轻,多读两年也不要紧。本来你小小年纪去那么艰苦的环境工作,像童工一样,我就有些担心,还好过去看了,比我想象中的要好很多。就冲这个,我对孙经理的印象就不错,他是一个负责任的人,就是运气不好。你没跟他闹翻,我是非常赞同的。”   “有二十多岁的童工吗?”景天听他说她是童工,先是觉得好笑,后来又感动。只有真正在乎一个人,才会把她想得柔弱如孩子,需要人照顾。“说出去笑死人了。”   蒲瑞安握住她的手,“那你担心什么?我看你像是很不安的样子。”   “我是去中国美院学画画。”景天说出来有点底气不足,“星期天我爸妈陪我去考试了,我觉得没问题,成教学院嘛,只要有人肯交学费就成,跟MBA没什么区别。九月就开学,学制一年。这样我会在杭州住一年。”她看着他,“你看呢?”   “学什么?”蒲瑞安问,从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变化。   “水彩和水粉画。中国画的山水花鸟要意境,我达不到那个高度,还是学西洋画容易点,它们注重写实和技巧。”景天鼓足勇气说,“我也没想要学成什么画家,就想学画。我也知道学了出来没有一点用处,也就能当个个人爱好。我知道务实的话应该考研读MBA,但是我去了黑龙江拍过丹顶鹤、去了江西拍过白鹭,就对那些不感兴趣了,我现在最想的就是回到那湖边去,再晒三个月太阳都不要紧。”低下头画着桌布,声音低下去,“我知道我任性,不讲道理,你骂我吧。”   蒲瑞安把她的脸抬起来,看着她,“你存心为难我是不是?”   “没有,”景天忙说,“我就觉得对不起我爸妈,白供我念四年书了。还有,其实我的时间也是浪费不起的,我已经在孙经理这里浪费了一年,这下又要一年,等明年读完,我都二十四了,还什么工作经验都没有,到时候再找工作,就落后人家好大一截。”   “我呢?你觉得有什么地方对不起我吗?”蒲瑞安逼她说真心话。   景天看着他,愁目苦脸地承认道:“我想你可能会觉得苏州到杭州比苏州到上海要麻烦一点。”   蒲瑞安摇头说:“你总算明白问题在哪里了。”   2 耳洞   景天看着他疲倦的脸,心想从几时开始,他的意见这么重要了呢?当她想去杭州读书,第一个不是担心她父母会反对,而是想蒲瑞安会怎么想。不久前她还对邹娟说谈恋爱的两个人不要分开,不要老是见不着,这样感情会变淡的,可是转眼就换她来做出这个决定。忍不住说道:“那我周末上来看你好了。”   蒲瑞安把眼镜摘下来放在桌子上,揉了下眼角,低声说:“我有点累。”   景天心痛了,都是为了她吧,才让他这么累。她想起一出是一出,想怎样就怎样,完全不考虑别人的感受。她爸爸妈妈支持她,其实是心怀愧疚吧,因为孙经理新搭的班子是妈妈介绍她去的,出了事,她妈妈怕她难过,才又是陪考又是出游又是说要付学费。因为面对的是父母,二十多年来压榨成习惯了,她还可以马马虎虎安心接受下来,可是蒲瑞安的付出,就不是她可以理直气壮心安理得去承受的。   “要不要抱一下?”景天问,学他那样,把他的手捧起来放在唇边吻。   蒲瑞安摸一下她的脸,“还吃吗?不吃了的话我们到外边走走吧,饭店里总不是拥抱接吻的地方。”   景天打开包间门叫来服务小姐结账,喝一口茶,尝出是清凉的大麦茶,觉得还行,不是像蒲瑞安表现出的那样不堪入口。执起茶壶给两人都倒满,蒲瑞安只是用茶嗽了口,景天却喝了老大一杯。也许是心虚导致了口渴?账单送来后,她自己取出钱包来付了,蒲瑞安这次没有和她争,用小毛巾擦了擦手,拿起眼镜戴上,起身拖了她的手离开饭店。   山塘街晚上黑黝黝的,一边是河一边是街,行人很少,隔得很远的有两盏路灯。旧式民居的矮墙和屋檐隔离了主街上的车声灯影,河水微微倒映些灯光。城市里了没有比这里更好的散步去处,蒲瑞安找的地方自然有他的道理。   他拖了她的手慢慢走,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景天安静地等他开口,他说什么,她都打算听。蒲瑞安像是思考了又思考,然后他像是下了决心,说:“过来,给我抱一下。”景天投身进去,仰起脸看他,知道他在做决定。   “小景,”他叫她的名字:“我们认识有多久了?”   她想一下,“有一年多了。要是从周伯伯那里算,才四个月。”   “你看,我们认识有一年多了,真正交往,还不到四个月。如果我不是到江西去看你,说明我的心意,我们可能什么都不是。因此我上次邀你来苏州,我们要多点时间相处,虽然我觉得你很好,希望能和你共度余生,可是你有什么样的思想,遇事会做出什么样的判断,我还是一无所知。了解一个人很难,在一起生活更难。”蒲瑞安说得很迟缓,像是要做出什么艰难的决定。   景天心在发紧,是因为自己的再一次任性,要失去他了吗?她忽然觉得害怕,她抱紧他,说:“那我就不去了,真的,我也就是想想。”我不要失去你,景天想,千万不要再让我失去一次,我其实没那么坚强的。“你不想亲我吗?今天你还没亲过我,像上次一样好不好?”她抱紧他,去亲他的唇,伸手去取他的眼镜。   蒲瑞安看着她,笑了一下,“你已经在掌握我的习惯了吗?”他拉下她的手,“听着,”景天嗯一声,表示在听。“你是个好姑娘,很好很好。你做事肯下工夫,能吃苦不娇气,这都是你的长处。但是你还没有静下心来,老是游移不定,情绪会被别的事情干扰,总之一句话,就是太浮躁了。”   景天听到这里,有点感觉不对,这不像是恋人之间说再见,倒像是在做评估报告。她不再把整个身子贴在他身上,离开他一点,带着怀疑的目光看着他。   “像你忽然说要去杭州读书,有没有把方方面面的事情都考虑进去?你的时间和对未来的规划,你爸妈的感受,还有我的需要?”蒲瑞安问她,景天辩道:“我刚才不是说了我不去了吗?又没有定下来。”蒲瑞安问:“为什么说不去了?”景天急了,“因为你像是不高兴。”   蒲瑞安问:“我高不高兴对你来说很重要吗?”景天顿了一下,承认道:“是。”蒲瑞安再问:“既然知道我会不高兴,既然你自己也不是很确定,为什么还要这么去做?”   听口气不像在质问,而是真的想知道她是怎么想的,景天也就不生气,想了一下,回答说:“我想改变一下目前的状态。我不想去坐在办公室写枯燥的公文,开不完的无聊的会议,每天加班到晚上八点。我被前一阵那种自由的环境惯坏了,我连听到汽车声闻到汽油味看见水泥房子都觉得讨厌,而唯一不被这些包围的、我能看得见的一个去处就是去学画。我如果不能回到那里去,我至少可以沉浸在里面。我在画的时候觉得很高兴,好像又回到山水间。”她看牢他,“我这样做是错的吗?”   蒲瑞安反问她,“如果你认为是正确的,为什么不据理力争,来说服我,好让我支持你?既然你在画里找到了心灵的宁静,为什么这么轻易就放弃?”   景天张口结舌。蒲瑞安说:“来吧,说服我。我给你五分钟。”   景天看着他,脑筋转不过来。蒲瑞安看一下表,“已经过了三十秒了。”   景天再瞪着他,忽然明白了,她放开他,在河岸边上走了两步,回转身来对着他,双手握拳,说道:“我的本科是学的管理,但选择这个专业是受我的老师的影响,他说未来将是管理型人才吃香的时代。我学了四年,一直没有喜欢上。因此当我有机会逃离,我马上抓住了这个机会,我去了熟人的公司,做了我不熟悉的事,花了一年的时间,我发现这个行业同样不是我能驾驭的。外来因素太多,个人的力量太小,有时愿望很好,但是不是所有的努力都会有结果。于是我再次转向,这次找的是更加可以逃避的地方。我去学画。从内容到形式再到要去的地方,都是我逃避的最佳选择。学画画既不能帮我规划未来,又不来为我增加竞争力,一年后我还是和刚毕业时一样,两手空空。除了时间,也许还要搭上我的感情。”   她头一次面对他承认了她的感情,虽然她的幼稚距离他的成熟十分遥远,但他给了她追上他的机会。“为了一个可能甚至是彻底浪费和失败的决定失去感情,是不是值得,不同的人有不同的选择。重感情的人会选择后者,但他以后会在心里懊悔,或者不停埋怨,说为了你我牺牲了我的梦想。这样的感情在我看来已经变了质。重梦想的人会选择前者,但是他同样会后悔,会说如果当初不是这么固执,就不会一个人这么孤清。那样他就算是成功了,没有人分享,这样的成功同样没有意义。因此我要你支持我,不管我的决定是对是错。我不能后悔,你不要埋怨。也许这一年的学习对将来的事业没有任何直接的益处,但对我本人有益,坚定信念,塑造性格,增加知识,拓展视野。理智地看待问题,感性地对待世界。任何一类知识,都不会是多余。我会好好利用这一年,不会让你和我都失望。我讲完了。”   蒲瑞安轻轻拍了两下手,“好,我支持你。你说服了你自己没有?”   景天呼出一口气,“说服了。我下决心了。”   “好样的,这样我就放心了。”蒲瑞安赞道:“这样你一个人在杭州的时候,就不会哭哭啼啼三心二意的了。我不可能每个星期都去看你,更多的时候要靠你自己。”   “是不是我的游移让你很担心?”景天问,“你怕我会半途而废?”   蒲瑞安揽过她来走着:“我更怕你会陷进这样的循环里,这样不成干另一样,另一样不成再换一样,换来换去一事无成,到最后你会恨你自己的。那样的你将不再可爱,而我将无能为力。”   景天问:“那现在呢?”   “现在吗?”蒲瑞安把她拉进一条黑巷子里,抱紧她吻她,“今天我还没好好亲过你。”   景天把腰向后拗,问:“做人导师的感觉是不是很好?安先生,你是个心机重得可怕的人,你刚才吓着我了。”   蒲瑞安再把她拉回来,让她贴着他,“不好,一点不好,累死人。跟你在一起真的觉得累,我不想做你的导师,我只想有个爱人。她不会犹豫不定捉摸不定,让我操不完的心。老实说我应该找个和我差不多年纪的,明天就结婚,然后下了班回家就喊,拖鞋呢?吃完饭躺在沙发上看电视,看中央领导人接见各国来宾,一晚上不用说一句话。”   “那她呢,她在干什么?”景天咬他的嘴唇,“你那伟大的爱人,是你家里的一件电器吗?”   蒲瑞安抱紧她把脸埋在她头发里,“我的爱人就坐在我的身边,让我枕着她的大腿,一瓣一瓣剥桔子给我吃。”   “要求真不算高。”景天说:“我也能做到的。”   蒲瑞安把自己的脸和她的脸贴着,在她耳边问:“你答应了?”   “嗯。”景天应道:“安先生,将来要你多费心了。”   蒲瑞安偏过头来吻她的唇,“那我们订婚吧,有了名分,做什么事都名正言顺一点。这个时候商场还开着,我们去买戒指。”   景天微微吃了一惊,“订婚?”   “其实我想做的是结婚,不过既然我说了要等你,那这一年起码是要等过去的,什么时候结婚,等你毕业了再说。”蒲瑞安拖了她的手就走。山塘街出去不远就是商业街,果然有几层楼面的大百货公司还开着,一楼就是金银饰品部,蒲瑞安停下来问她,“你喜欢什么样子的?黄金还是铂金?”   “会不会太急了?啊?啊?”景天还是不相信就这样就可以订婚,“我连你给我的手机都不敢给我爸妈看见,这下回去手指上戴个金的铂的回去,还不得把他们吓死?”   蒲瑞安觉得她说的也有道理,可是已经到了这里了,又打转回去,便觉得有点不甘心,看了一下满柜的饰品,说:“那我给你买个项链或是耳环吧。”   景天被他的建议撩得来了兴趣,“我不要项链,感觉像是被你用链子套住了,我又不是小狗。我要耳钉。大学的时候就想和女友一起去打耳洞,可是我那同学又怕痛又怕流血又怕感染的,拖得我都没打。”   蒲瑞安对这个血淋淋的想法很赞成,说:“好,就打耳洞。”陪她挑好了一副小小的铂金耳钉,打成一朵花的模样。景天说:“我可以对我妈说这是银子的。”蒲瑞安对她摇摇头,“你觉得你妈会反对我们?”景天把耳钉拎起来比在耳朵前,照镜子看,“我不知道,也许她听说是周伯伯做的媒人,就不会有意见了。还有,”她回转头来说:“我觉得你妈妈倒是不会喜欢我。好看吗?”   “好看。”蒲瑞安说,捏捏她的耳垂,“我喜欢就行了,你反正不会和她住在一起。”景天闻言一笑,对售货小姐说:“就是这对。你帮我打吧。”导购小姐请她坐稳,用酒精棉花给耳朵和耳钉消了毒,取出一把耳钉枪来,嗒嗒两下就在她两只耳朵上打好了洞,穿进耳钉,嘱她小心,洗头洗脸别弄上生水,有的人要发炎流血水两三个月呢。景天左看右看,十分满意,说:“不怕,我不是疤痕体质,手上拉个口子,一天就长合拢了。”   蒲瑞安去付了款回来,景天把头发拔到耳后让他看,笑说:“有个说法,说这辈子要是打了耳洞,下辈子还要做女人。”蒲瑞安在她耳边轻声说:“这辈子和下辈子,都做我的女人。”景天的耳朵慢慢变得通红,似笑非笑地强挣着说道:“你是知道有这个说法,才这么支持我打耳洞的吧?”   蒲瑞安拉她起身,走出店门才说:“不然我为什么不反对你自残?”   3 罂粟花   蒲瑞安在市区给景天找了间酒店让她住下,景天问那个园子呢?不是说让我住哪里?蒲瑞安说又不用你去做监工,一个工地你去做什么?景天就笑,说那你上次还说让我去?蒲瑞安说我那是说了让你后悔的。景天就笑骂说,你这个幼稚的中年人。蒲瑞安正经起来说,叫我安先生就可以了,别再叫我中年人,叫着叫着就叫老了,要知道你这么年轻,已经让我很不安了。景天瞅着他,说:不安先生。   蒲瑞安笑,抱着她不肯放手,两个人坐在酒店房间的窗台上,景天靠在他胸前,歪了头斜斜地看着他,问:“你是一会儿回园区吗?”他要的是单人间,床很窄,而他很不安,她看出来了。蒲瑞安嗯一声,说:“明天早上有个会,我等一下就走。你明天上午自己找地方玩,我出来时给你电话。”   景天抬头吻他的须根,蒲瑞安箍紧她不让她动,低声说:“也许订婚一年就够了?”景天伸长脖子去咬他的耳朵,蒲瑞安又咕哝说:“女孩子二十四岁结婚不算早了吧?”景天嗤嗤笑,看他怎么天人交战。蒲瑞安最后下了决心,“什么时候我去拜访一下你爸妈,把关系确定下来,这样他们不会说我占他们女儿的便宜。”   他放开她,咳嗽一声说:“我走了,明天我尽量早点出来。”拔开她头发,看一看她耳朵,“你一会儿洗澡小心点,别沾上水。要想洗头,就去下面的发廊,让他们给洗。”在她脸上亲一下,“明天见。”   “嗯,明天见。”景天把他送出去,锁上门,回到刚才坐的地方发呆。她撞了什么运遇上这样的人?谦谦君子,温润如玉。他要是知道在她身上发生过什么事情,是不是还会拿她当珍宝?   她用酒店提供的浴帽把头发连耳朵一起包起来,洗了淋浴,才想起答应过要给爸妈打电话。拔了家里的号,是傅和晴接的,听见她的声音就问:“女儿啊,怎么这么晚才打来,玩得累了?”景天有些内疚,轻轻地说:“让你等急了吧?”傅和晴说:“没有,我在看电视,一边就等电话了。今天玩了什么什么地方?”景天答:“山塘街。”傅和晴哈哈笑一声,“山塘啊。‘杭州西湖,苏州嘛有山塘,哎呀两处好地方’,你才去了杭州又去苏州,真是会享受。明天呢?”傅和晴现唱了两句江南丝竹小调,引得景天笑了,说:“妈妈你真是好嗓子,不唱戏可惜了。明天我和朋友去听昆曲,听到什么是什么,只要别是《十五贯》就成。”   傅和晴哦哟一声惊叹道:“你这个朋友会得白相呀,现在哪里还有人有这份闲情雅致去听昆曲?是苏州人吗?”景天答:“不是,就是在苏州工作的。”傅和晴说:“那就好好玩,晚了,我挂了,你早点睡,在外面玩很累的。”景天说:“好的,妈妈再会。”傅和晴也说两声再会,两人才把电话挂了。   只有和妈妈讲电话,她才会这么慢条斯理地说话,不计时间和话费。这个晚上,她有点消沉,是在后悔年轻时的孟浪吗?肯定有,但后悔于事无补。有这样心痛她的妈妈,有这样替她着想的安先生,她再消沉下去,不单是对不起自己,也是对不起他们两人。   早上她起得很晚,但是很早就醒了。在江西三个月养成了早睡早起的习惯,到了时间自动睁开眼睛,身体机能活动起来,催促主人出去呼吸清新的空气。在城市里有什么新鲜空气可以呼吸?只得躺在床上看完了一部酒店闭路电视里放的电影,才起来梳洗。   时间仍然还早,她去酒店二楼的西餐厅吃了早餐,等到楼下的发廊开了门,进去请洗头小妹仔细洗了头发,修剪了一下发型,再修了眉,看上去容光焕发的,回到楼上就接到蒲瑞安的电话,说正在出来,问她在哪里,他过去和她会合。景天说我还在酒店呢,你过来好了。蒲瑞安说不是叫你自己玩吗?一个人多无聊。景天说,我等你呀。蒲瑞安笑说,好的,马上就到,你来大堂等我吧,我就不上去了。景天说好的,一会见。   经过了那么多事,长了这么大,就是为了等他吧。景天淡淡抹了一下防晒霜,素着脸就下去了。她在他面前不用伪装,他见过她最狼狈的时候。   蒲瑞安在酒店门口接了她,看看她的发型和脸,笑问:“看上去精神了很多啊,剪过头发了?”   景天转转头让他看,“是啊,反正洗头嘛,就让他们给修了一下,你看,把耳朵露出来了,老远就可以看见我戴了耳钉。”   蒲瑞安细细看了两眼,说:“很好看。想去哪里?吃过早饭没有?”   “早吃过了,酒店早餐嘛,花样比军营还多。去哪里玩?当然是去你的私家园林呀,”景天笑说:“我就是为了那个来的,我倒要看看一个现代人可以风雅成什么样。我昨晚跟我妈打电话说我今天要去听昆曲,把我妈都惊了一跳,说女儿你怎么一下附庸风雅起来了,你听得懂吗?我暗暗好笑呀,她还不知道还有更吓人的呢。哈!在苏州弄个园子住,你简直有民国大老倌的派头。”   蒲瑞安被她说得直笑,解释说:“机缘巧合,宅子主人想移民到美国去,就把老宅卖了。我一听说马上接手,这个价钱,过几年,在后面再加一个零都不算多。那好,我们先去工地,吃了午饭,下午去五亩街喝茶听昆曲。”   “真是丰富的一天啊,”景天先是表情夸张地来了一句,像是要写小学生的春游作文,又关切地问:“你不累吗?一整天这样赶来赶去的?”最后自言自语地说:“我看我还是早点回去吧,别打扰人家工作。”   蒲瑞安笑得抓起她的手来轻轻咬了一下,“再累,看到你的笑脸也不觉得了。”   “难道这就是爱情的力量?”景天疑惑地问,“原来谈恋爱还是强心针?”   “都不是,是鸦片,会让人上瘾。戒也戒不了,忘也忘不了,它就长在脑子里了,拔都拔不掉。”蒲瑞安配合着她抒了一下情,又正经地说:“小景,你就是我的那一支罂粟花。”   景天惊了一跳,“人家形容女朋友,要么玫瑰花,要么山茶花,到我这里就成大烟花了?你说我是一朵虞美人我还开心一点。”   蒲瑞安再次大笑,笑过之后问:“开心吗?”   “开心。”景天不得不承认。   “能让你开心就好,我最大的心愿也无非如此。”   “安先生安先生,我的压力好大的,我要是不开心,怎么对得起你的期望?”景天觉得胆战心惊。   蒲瑞安对这样滑溜的女郎实在没办法,只好安心开车,车子开进一片旧宅区,弄堂窄窄的勉强可以进一辆车,转了两个弯后一片宅子前有一小块空地,蒲瑞安把车子停了,说到了,前面要走进去了。   景天好奇地看看这里,问:“这是什么地方?”   蒲瑞安说:“清河街。进去是乐清坊,我们的宅子在积余弄上。”拉着她在小弄堂里穿行,“刚才停车的地方是小学门口。这里很难找,进深太深,临街太远,房子又多,我去规划局看过规划图,这一片未来十年内都不会拆迁,老房子卖不出价,才会这么便宜。不过大多数人家都不肯走,哪里去找这么好的地方呢,在城市中间,又闹中取静,旁边还有一条河。”   听得景天直啧舌,忍不住问:“你花多少钱啊?”蒲瑞安笑笑不答,带着她在一个两扇头的黑漆门前停下,推门进去,一地的刨花,有两个老人在做木工,见了蒲瑞安就说:“伲来哉,蒲先生。”蒲瑞安客气地说:“来哉来哉。我带我娘子来看看,伲慢慢做,勿急哉。”   老木匠看了景天就说:“格小娘子好看哉,蒲先生伲福气好唍。”蒲瑞安说:“是格是格。”景天屏着笑,只是掐他,蒲瑞安还在和两个老人闲话:“我带小娘子四处看看。”才算和两人寒喧完毕。   景天半笑不笑地小声说:“我已经是你娘子了吗?”蒲瑞安也低声说:“我们昨天订婚了,不是吗?在以前,订婚和结婚是一样重要的,同样具有法律效果。”景天“去”了一声,四处看这宅子。看了一下倒是颇为失望,问:“这个不像是个园林呀。我虽然只有性子没有雅骨,园林是什么样子我还是知道的。”   蒲瑞安说:“你是嫌小?”景天否认说:“当然不是。”蒲瑞安笑笑,解释给她听:“我不是说我买了个私家园林,我是说我买了个私家园子。是你自己领会错了。这个园子有三进庭院,十四间房,占地面积是五百多平方,我打算拆掉第一进,把天井扩大,后面两进形成一个前后房一样的格局,前面做起居,后面做卧室。你来看,这里有一口井,”指着墙角的一口长满青苔的老井,“还能打出水来,这里清理出来后就是一个庭院,种一架紫藤,你看如何?”   景天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听他问,才说:“你真资产阶级,我这下对你刮目相看了。安先生,我想要的那个戴妃的钻石皇冠,看样子有希望?”   蒲瑞安敲敲她脑门,“真淘气。这房子真的不贵,比在上海近郊买一套别墅的价钱还要低很多,有的人愿意买上海的别墅,但我愿意要苏州的老宅。这房子买下来难的是整修,大梁、柱子、墙壁、屋瓦,还有棢砖都需要修整调换,好在苏州也在大兴土木,大片的老房子都在拆,拆下来的木料和砖瓦几分钱就卖了,还有来源。我用旧砖旧瓦来修整,一来价格便宜,二来修旧如旧,不毁坏房子原来的面貌。那两个老工匠动作慢是慢,但是慢工出细活,我也不急着用,让他们慢慢磨洋工,他们要的也就是工钱。”   景天问:“工钱是按出了多少‘工’算吗?”蒲瑞安赞许道:“不错呀,你还知道这个‘工’。对,他们按‘工’算,做了多少工算多少钱。请农民工是省钱省时了,但是他们做出来的‘生活’能看吗?我估计他们再磨半年工好磨出来了,到时候你来布置软装,我们可以在这里住一个星期,”在她耳边加一句,“这里就是新房。”景天别过头去故意板着脸说:“我是标准的城市一族,除掉上海什么地方都呆不惯的。”   “昨天还有人说要回江西去,宁可和鸟呆在一起,不拿工资都可以的。怎么到今天就变了?”蒲瑞安毫不客气戳穿她的谎言。   景天只好用以前的一句话回答他,“女人有改变想法的权利。”   蒲瑞安搂着她的的肩四处看,一边把房子的位置讲给她听。什么地方是卫生间什么地方是厨房,又说老宅子的上下水和排污管道都成问题,全要重新排过。这里的人住得不舒服也是这个原因。除非兜地翻转了来过,不然这个问题没法解决。   两人转了一大圈,和两个老工匠道了再见,坐回车上,蒲瑞安正色说:“我打算再买几处这样的宅子来整修,然后卖出去。现在是房市的上升时期,这里面会有有很大的空间可以施展。还有就是有关的法规还没有出来,下手正是时机,再过几年政策就不会这么宽松了。将来我可能会把工作重心转到这个方向来,我要你有个思想准备。”   景天哦一声,“这房子其实是你一个样板房,你通过运作这一处,就知道后面的该怎么做了。”   蒲瑞安点头说:“你很聪明,我知道可以和你作任何方面的交谈,我想从你身上获得灵感和支持。小景,和我结婚,我们成为一个整体,两个头脑加起来,比人家一个头脑好用。任何一个人做大事都不可能只靠自己,必需要借助他人的力量。还有什么样的联合比夫妻同心更坚固?”   景天笑,“原来你要开一爿夫妻老婆店。”   蒲瑞安捧起她的手放在唇边吻一下,说:“看,我要的就是你这样举重若轻的不在乎。”景天忽然想起一事,问他:“昨天我的状态是不是让你很担心?要是我通不过你的测试,你是不是就不打算求婚了?”蒲瑞安反问她,“你说呢?”景天想一想,“不会。如果是这样,你就不会追到江西去了。”蒲瑞安再在她两只手腕上各吻一下,看着她说:“永远不要怀疑自己的能力。你比你自己知道的,还要好上一百倍。”   4 傍大款   景天从苏州回到家,傅和晴见了她的耳钉,一点没多问,只说好看,摸摸自己完整的耳垂,说我的那几副耳环看来不能传给你了,我留着自己戴吧。景天跟她耍无赖,说我可以拿去把耳夹换成耳钉,这下我就有好多副可以换着花样戴了。   傅和晴拍拍她脸说:“知道要漂亮了,是不是有男朋友了?把他带回来给爸妈看看。”   景天一时语塞,叫了声“妈——”就没了下文。   傅和晴说:“要是还没到时候,也不用急,妈妈只是想让你知道,不管你找什么样的男朋友,我们都不会有意见,只要你自己喜欢就好。”   景天低下头,不敢说话,心里疑惑妈妈忽然提这个,是不是见到周示楝了,周示楝跟她说过什么?正想要不要坦白从宽,谁知傅和晴下面一句话把她吓住了,妈妈说:“你从前那个同学呢,来过我家两次的那个高高大大的男孩子?见面很有礼貌,一直叫我景天妈妈的,后来怎么不来了?是分开了吗?”景天问:“你还记得?”   傅和晴说:“嗯,那个男孩子我印象很好,虽然脾气毛毛躁躁,做事莽莽撞撞,但人的品质不错,眼神很干净。我记得有一次你们在争什么问题,争得面红耳赤的,那孩子争不过你,跳起来抓住门框做了两个引体向上,说吃冰激淋不,我去买。两步就冲下楼去买了一大包冰激淋上来,塞进冰箱里,跟我说,景天妈妈,景天这丫头气死人,你是怎么忍过来的?”说着就笑,“这么可爱的男孩子,我当时就想,要是我再生一个儿子有这么可爱的话,起早落夜的辛苦都不算什么了。”   景天听着眼睛就红了,她说:“妈妈,我们分开了。”一句话说完,眼泪掉了下来。   傅和晴过来抱住她,“我猜到了,有一阵你的情绪很低落,我和你爸爸看了都担心,又不敢跟你说。最近你好多了,还以为你们又合好了。看来还是分开了。要是现在有了合意的人,就带回来,妈妈总是喜欢看到女儿开开心心的。”   景天嗯了一声,擦去眼泪,说我记住了。   对于她妈妈的记忆,景天很是吃惊,连她都不记得有过这样的事了。   离开学还有一段时间,她在家把从前读的书收起来,整理一下房间,不要的不用的分别放好,又把从孙经理处带回来的胶片和录像带收起来,胶卷去冲印了,一张张辨认清楚,用铅笔在后面写上那些面孔的名字,放进信封里,一个信封一个信封地写收件人的名字,光写信封就写了一下午,最后仔细检查一下有没有出错,封口,贴邮票,拿去邮局寄了,完成一个承诺。   过了不久,中国美院的入学通知书也寄到了,她和爸爸妈妈商量了一下,决定先过去找住处。对他们说我一个人去就可以了,你们放心,我不会找不安全的地方的。傅和晴一向对她都很放心,既然她这么说了,就不坚持要陪她去。景天坐在火车上的时候就想,也许妈妈认为我会和她认为的男朋友一起去,所以才不陪同。对妈妈的无条件支持,景天十分惭愧。当初那么大一件事都瞒着她,她要是知道了,会怎么做,又会说什么?过去的已归于不可知的异域空间,就像她整理房间一样,总要把不需要的东西扔掉一些,虽然那些东西是陪她过来的,但人总要向前看。她现在要是再留恋过去的温馨回忆,那就是存心为难自己,又对不起蒲瑞安。   到了杭州,她先去美院的授课地点看了看,又看看校门口的布告栏,那里总有各种各样的广告,有分租的有出售的有失物招领的有请家教的,她在那里记下了几个分租房间的地址和拷机号码,再一个一个打过去,等人家回电。就这样约了几个人,看了几间房,都不算满意,有的太远有的太挤有的太乱有的太小,一下午就这样过去了。   晚上找了家便宜的酒店住下,和妈妈通了话,又想和蒲瑞安说话,但一想他那性子,说不定晚上就会开车过来,就算了。虽然两人订了婚,但在她看来,没有举行过任何仪式,总觉得像儿戏。两个人嘴上说说的东西,又没有第三个人从旁见证,要她认同此事是真的,从此具有法律效果,她还是觉得怀疑。   这时她才觉得她妈妈说的是正确的,恋情要是见光的,是要让别人承认的,尤其是父母,只有见了双方家长,才算正式了。不然,总觉得不安心不塌实。这一个晚上,她孤身一个人在杭州的酒店里,孤独感排山倒海般的压来,才让她想起有人关心的好处来。像她上次去苏州,虽然她也是一个人住酒店,但知道早上他会过来,陪她吃午饭吃晚饭,陪她说话聊天逛园林听昆曲,两个人说说笑笑一天就过去了,现在想起来,美好如梦。   才一天而已,才一天就这么难捱吗?她倏然心惊。怪不得他要逼她大声说出理由,要她说服她自己,因为他知道她会犹疑,会退缩,会意志消沉,会自怜。但因为这是她自己选的,就要咬牙走下去。   安先生,她想,你还真是像一个老师,逼着她坚强、往前走、不退缩,他要逼她成为和他一样的人。他喜欢她,因此他不纵容她,也从来没有想过要放弃她。然后她想起傅和晴说的,那个男孩,跟她争,争不过,就先做两个引体向上以发泄情绪,然后借买冰激淋逃避出去,最后是表示忍无可忍。那么小一件事,就可以看出一个人的性格。以她的骄傲,是绝对不会先伏软认输的一个人,她只会骄傲地负气离开,不解释不回头。而那个人,是生气、逃避、放弃。   只有蒲瑞安,会不离不弃认定了是她就不放手。景天想,我多么需要你的不放弃啊,你把我抓紧在你的手上,让我不至有今天的惶恐。想到他,总能让她安心。她知道他会是他的坚强后盾。   第二天一早,她又去了学校,看招贴看广告,打电话看房间,最后在离学校几站路外的一个居民小区租下了一间房,其他两名租户同样是来杭州读书的女生,一个要考研一个在读,迫切需要另一个人来分担她们的租金。景天去后看看房间还算干净,在人家的成规模的新村小区里,环境也不杂乱,虽然租金比她昨天看的几个稍贵,但贵有贵的道理,贵就把不安全和不方便挡在了门外,她当即和她们签了租房合约,付三押一,上半个学期的住宿问题就这样解决了。   三个女生彼此介绍了一下自己,先小人后君子地说好了合住条规,公共区域不得放置私人物品,卫生间轮流打扫,水电煤气分摊,不得带男生回来,女性朋友来访留宿不得超过三天。都不是第一次住宿舍,一说规则一二三,马上补充四五六。三言两语下来一看就是明白人,相视一笑,说:好好相处。   最大的事情已经解决,景天也就安了心,和女孩们道了别,去火车站买了票回上海,给蒲瑞安发了个短信说我已经在杭州租好房了,现在在火车上,一会儿就可以回家了。有点累,不想在火车上大声说话,你给我发短信吧。   过了一会儿蒲瑞安的短信回复她了:我去火车站接你好吗?她看了一喜,问他:你在家?他答:是。你几点到?是新客站还是梅陇站?景天把火车班次和到达时间还有停在哪个站发过去。他回道:要是累,就闭上眼睛休息,注意东西别丢了。晚饭吃了吗?景天说:不想吃。蒲瑞安问:要我陪你吃饭吗?景天想了一想,回道:没胃口吃那些,我想回家吃泡饭。发完这条短信她有点忐忑,不知蒲瑞安会怎么回答。这在她,其实是暗示得很明显了。因为他说过可以什么时候去拜访她的父母,她才决定这么说。   马上蒲瑞安的回复来了:好,我知道了。景天看了微笑,回着:安先生,你是我的定海神针。蒲瑞安发过来的是:悟空,你又顽皮了。   每一句话说出去,就会掷地有声地回馈过来,她和他说话,从来不会冷场。他知道她要说的是什么,也知道她明白他的意思。看了这句话,景天再累都笑了起来,又怕别人看见,看她一个女孩子一个人坐火车笑嘻嘻发痴,会被人当成神经病的。便收了手机,拿出一本书来看。   火车到了简陋的梅陇火车站,月台下来几步就是出口。这个简易站台只停杭州方向的车,停的车次少,接车的人更少,她一出去就看见了蒲瑞安。走过去站在他面前,看着他,有想哭的冲动。蒲瑞安揽着她的肩离开,在暗处亲亲她的额角说:“累得不想说话?”她点点头,把头抵在他肩上。   蒲瑞安也不说话,半搂半抱地带她回到车上,问:“要不要抱一下?”景天抱紧他,说:“安先生,我们结婚吧。”蒲瑞安轻轻笑起来,“能得到美女的求婚,真是莫大的荣幸。好的,我们结婚,等你这一年读完就结婚。”   “还要一年,这么长。”景天有点绝望,“说真的,我怕我坚持不下来。”   蒲瑞安把她按在胸前,拍拍她,像是在拍一个孩子。“你是这两天在找房子累了,才这么说的,等你住下后就会好了。再结识新朋友,认识老师,天气好的时候到处写生,开始学了就不会这样了。以后你不用每个星期回来,我会去看你的。我们可以趁这一年把杭州所有值得去的地方都走遍。其实你可以叫上我陪你一起去找房子,为什么不让我陪你?”   景天把头埋在他胸前说:“因为你说过,你不可能每个星期都来,到时候我还是一个人,我不能总是哭哭啼啼,更多的时候还是要靠我自己。既然要靠自己,就从一开始就开始。可是你看,我见了你总是要诉苦。”   “事后诉苦比一开始就放弃要艰难得多,你做得很好。”蒲瑞安说,“可以走了吗?”   景天坐直,让他好开车,想起来又问:“你今天怎么会在家的?”   “我想见你,就回来了。本来想晚点给你电话,哪知就接到你的短信了。正好我也没吃晚饭,就去你家吃吧,你要不要给家里打个电话,说要带朋友回去吃泡饭,让家里准备一下?”蒲瑞安提醒她。   景天探头看向他,“做好准备了吗?”   蒲瑞安接口道:“时刻准备着。”   “少先队员啊。”景天笑话他用的誓言。   “后头有一束花,还有两瓶葡萄酒,一盒哥伦比亚的咖啡豆,我记得你说你爸爸喝咖啡的。还有一条那什么牌子的丝巾,不知道给你妈妈买什么,不过女士总不会嫌丝巾多。你看够了没有?”蒲瑞安指指后座。   景天扭头去看,吓了一跳,“好家伙,这个牌子的丝巾可不便宜。一顿泡饭就值多么多东西?我妈看了会说,女儿,你‘傍大款’啊?”   “傍大款”这个名词,是市面上新近流行起来的,说的是年轻女孩以结识富有商人为目的的一种行为。除了显尔易见的羡慕外,多少带点不齿的意思。蒲瑞安听了发笑,说:“就说是大款傍你。我花了多少工夫才傍到了你,你自己说说看。不过为了往脸上贴金,还是说一下周老师的功劳吧,毕竟这也是事实。”   “周伯伯要是知道了,肯定得意煞了。”景天咕哝说,“为了你,还亲自跑了一趟江西。”   蒲瑞安大笑,问:“为什么不是为了你?难道只是为了我吗?”   景天仍是不解,问他,“你说周伯伯是怎么看好我们两个的?我都觉得奇怪。一般人吧,给人介绍对象,都是挑家世学历年龄相当的,我们两个差那么多,怎么就让他觉得是相配的呢?我估计他不知道你有多少身家,不然不会把我这个傻丫头硬塞给你。”   “也许在他的眼里,这些都不值一提?周老师看重的是别的东西?他看到了你性格上的优点正是我欣赏的品质?你和他这么熟,撒痴撒娇的,不如下次自己问他?”蒲瑞安看一看路,“快到了,还是先打个电话吧。”   景天得他提醒,才想起电话还没打。她和他在一起,总是说不完的话,时间过得飞一样的快,每次说再见都舍不得分开。   5 毛脚   景天打电话给家里说,我还有十几分钟就要到家了,会带个朋友上来,还有我想吃泡饭,要薄一点的,要有焦饭底。傅和晴说,难道要我现煮一锅带“饭粢”的饭吗?知道了,我看一看是不是有剩饭。挂了电话,景天笑说,我妈连我要带什么样的人回去都不问,是男是女也不问,真稀奇。我想她肯定是听周伯伯说过什么了,你的建议很好,我就说是周伯伯介绍的,不提前面的事,省得东问西问。   蒲瑞安摸摸她头,问:“怎么想着要带我回家了?”   景天说:“我怕我意志不坚定,我想得到所有家里人的支持。”   “好姑娘。”蒲瑞安夸她,“很高兴你把我放在家人的范围里。”   “不知我妈会怎么说。”景天还在嘀咕。蒲瑞安只好随她去咬指甲。   在楼下停好车,蒲瑞安去后座拿了东西,扶着景天的背推着她上楼,这模样不像是景天回自己家,倒像是掉了过来,是蒲瑞安回家景天第一次上门。   景天用钥匙开了门,进客厅一看,居然没人,她让蒲瑞安把东西放下,扬声叫“妈妈”,傅和晴大声回答说:“在厨房。你说要带朋友回来吃饭,家里没菜,我看是不是可以叫个田螺姑娘来变点东西出来。”说话间从厨房出来,朝蒲瑞安笑道:“我是景儿的妈妈,姓傅,叫我阿姨好了。”   蒲瑞安上前弯腰行了个礼,“阿姨,我叫蒲瑞安,刚去火车站接了小景,她说要回家吃饭,我问能不能带上我,我很久没吃过焦泡饭了,很想吃。”把花送上,“第一次来,不知道带什么,就只好送花了。阿姨不嫌弃,就让小景拿个花瓶插好。”   傅和晴哎哟一声,“我尽给领导们送花了,我收花的机会倒不多。来就来嘛,还送花。”景天本来有些不安,听她妈妈这句话一出口,就噗嗤一声笑出来了,惹得傅和晴嗔道:“笑什么,去拿个花瓶装上水插好,别失了水花开不久。啊呸,呸呸呸。姜太公在此,百无禁忌。”   景天觉得她妈妈真是给她长脸,捧了花去找花瓶,问:“爸爸呢?”傅和晴招呼蒲瑞安坐,说:“我叫他去熟食店买熟菜去了,你要是早两个钟头打电话来,我还可以弄两只菜,现在只好‘搭搭浆搨搨香’了。”景天把头从厨房伸出来说:“两个钟头前我还在杭州呢,不知道这回事。”   傅和晴惊讶道:“你们不是一起去的?”景天把花瓶放在茶几上,坐在妈妈身边说:“他刚才不是说了去火车站接的我?”傅和晴“哦”一声,用一种“你当我三岁吗”的表情说:“你以为我会信吗?”景天乱笑一通,抱着妈妈摇道:“是真的。我不会骗你。”傅和晴点点她的额角说:“你不会骗我?那你上次去苏州呢?”景天窘得直晃妈妈的肩,“妈妈妈妈,你太可怕了,你是个克格勃。”   蒲瑞安看了景天和傅和晴平时是这样子说话的,才明白景天为什么这么顽皮淘气。他欠一欠身说:“对不起,傅姨,上次是我叫她去苏州的,事先没征得你的同意。”傅和晴笑说:“要都征得同意,年轻人都不用谈恋爱了,直接相亲算数。你们怎么认识的?”   景天又笑,“和相亲差不多。”傅和晴嗯一声,“怎么回事。”景天就把周示楝搭桥兼做媒的事讲了一遍,又说这次去江西两个人都有去。听得傅和晴直叫哦哟,说老周兄这个朋友自说自话的呀,我都没拜托他做媒,他倒先留上心了,等我碰上他去谢谢他去,我家景丫头给他做过房女儿算了,比我这当妈的都上心。   蒲瑞安说:“周老师对我很好,如果不是他,我就不会认识小景这么好的女孩。”   傅和晴说:“她哪里好了?光长个子不长心眼。小蒲你坐,我去看看我烧的泡饭。真是的,有你这样的丫头,让人来了吃泡饭。”   蒲瑞安忙说:“泡饭好,夏天没胃口,吃泡饭正好。这么热的天气让傅姨下厨房,我才过意不去。”   傅和晴说:“这孩子说话真动听,吃什么长大的?”景天再次笑得绝倒,想蒲瑞安这辈子都少年老成了吧,估计没人把他叫做孩子。傅和晴拍拍她说:“稳重点,勿要十三点腔调。”   这里说着话,门口有钥匙响,应该是景至琛买熟食回来了,蒲瑞安按礼节站起来,傅和晴说:“你坐你坐。”跑过去接东西。过了一会儿景至琛才到客厅里来,伸出手说:“小蒲?欢迎欢迎,听她妈妈说了,原来是周老师的高足,难怪这么出色。我家小女顽劣任性,小蒲你以后多指点她。”   蒲瑞安握住景至琛的手,再加一只手上去,直说谢谢,“小景很可爱,是我的运气。谢谢爸爸妈妈把她培养得这么好。”景天听他连“爸爸妈妈”都叫上了,而爸爸一点没听出来,偷偷直啧舌,说:“我去厨房看看。”赶紧溜走了。   景至琛看一眼茶几,说:“女儿,怎么茶都没有?”景天半路折回,撒娇地说:“我也刚进家门。”景至琛挥挥手说:“快去,说你不懂事,一点没说错。”   景头靠着门框,耷头耷脑地说:“安先生,你看到了,从你一进门,我就从宝贝女儿变成使唤丫头了。”蒲瑞安看着她笑,“爸爸叫你去就去。”景天再听他叫一声爸,鸡皮疙瘩都起来了,逃到厨房来泡茶,问傅和晴,“妈妈,这个天泡茶会不会太热?”   傅和晴把冰箱冷冻室打开,取出一瓶柠檬茶交给她,说:“放下你的电话就准备上了,你也是,怎么不早点说?”景天磨蹭了一下,说:“刚决定的。”傅和晴低声说:“年纪好像有点大?”景天“嗯”一声,“我也这么觉得。妈妈你没意见?”傅和晴说:“看样子很稳重,你喜欢就好,是你和他过日子,不是妈妈。”景天抱住妈妈说:“妈妈我爱你。”傅和晴拍拍她脸,示意她把冰茶拿出去。   景天叮叮当当端了冰茶和茶杯出来,蒲瑞安十分自然地起身接过来放下,先倒了一杯给景至琛,又倒一杯给景天,最后才倒一杯自己喝,对景天说:“爸爸问我是做什么的,我在给他讲苏州厂里的事。”景天一听觉得要穿帮,忙说:“我去帮妈妈摆桌子。”吐了一下舌头便溜了。   回到厨房,闻闻一房间的焦香,打开饭锅一看,惊喜道:“妈妈你做了焙米茶?我好多年没吃了。”傅和晴说:“你一时要说吃焦泡饭,我到哪里去弄,只好现炒米。夏天吃也正好。”接了一盆凉水,连锅带饭放在冷水里凉着,再把景至琛买回来的熟菜一样样倒在盘子里,用筷子摆整齐,是咸鸡糟肚和西芹拌腐竹。傅和晴做了一只热菜是霉干菜蒸咸鲞鱼肉饼,正是下泡饭的菜,还有一个凉拌海带结,悄声说:“蒜蓉我就不放了,拌了点姜汁。”景天只好闷声发笑,说:“妈妈侬真搞得来。”   这里把饭菜摆好,景天过去叫两人吃饭,饭厅小小的,就在厨房边上,利用了一下过道,扩成了一个吃饭的地方。平时家里三个人吃饭,饭桌一边靠墙就正好,这下把饭桌往外拉一点,坐四个人就有点嫌挤。但景天爸妈没对这个说什么,蒲瑞安也很自在地坐下,看一下碗里茶一样颜色的泡饭,问这是什么,不像普通的泡饭呀。   景天得意地说:“这是焙米茶,我家的私房菜。把米炒焦了来再加水烧烂,夏天吃来得个清爽,我都好多年没吃过了,妈妈今天特地做的。”   蒲瑞安忙说:“谢谢妈妈,很有意思的做法,那我就不客气了。”端起碗来就吃,还真不客气。   傅和晴倒是听出来了,看一眼景天,景天心虚,捧起碗来把脸埋进去一半,用筷子拔拉着米粒子。傅和晴再看看景至琛,景至琛笑笑不语,夹了一筷子西芹吃了。景天偷眼看见了,想,原来爸爸大智若愚,早听出来了,就是不响。   四个人就着简单的菜吃着泡饭,问一些蒲瑞安厂子里的情况,蒲瑞安一一回答,景天管住自己不插话,免得露馅。好在蒲瑞安回答得滴水不漏,只谈与工作有关的事,并不提其它。后来傅和晴问起在江西的事来,那个就更加有趣,说起连队的事来,什么打乒乓球打篮球,还有通讯兵卫生兵连长的笑话,饭桌上笑声不断。景天学起通讯兵的家乡话和他的建议,说连长好人,连长复员后可以去上海,这是连蒲瑞安都不知道的事,顿时把三个人都笑得肚子疼。   蒲瑞安吃完一碗焦泡饭,已经很随便了,把碗递给景天,问:“还有吗?”景天说有,拿了他的碗去添,回来站在桌边,等景至琛吃完顺便替他也添了,看看傅和晴碗里还有一半,便坐下接着吃。请知傅和晴忽然说了一句话,差点把她呛着。   傅和晴问的是:“打算什么时候结婚?”   “妈妈!”景天叫。   傅和晴用一副理所应当的口气说:“爸爸妈妈都叫了,不是为结婚又是为什么?”   景天只好抬头望天。   蒲瑞安见她发问,规规矩矩放下碗筷,正正经经回答说:“小景要去杭州读书,我支持她的理想,如果她不嫌早,爸妈也同意,明年毕业不知可不可以?”   景天咕哝说:“现在谁这么早结婚啊?说出去要被人笑死了。”   傅和晴说:“没问你。”转头问景至琛,“老景,你说呢?”   景至琛放下筷子,返身从厨房里拿了两个酒杯来,对景天说:“女儿,去拿酒来,我像是看见茶几上有酒?”一转身又拿了两个,“和晴,你也来一杯。”   傅和晴说:“当然。”一瞪景天,“还站着?算了,我去吧。这丫头这么笨,都不知怎么把她养大的。”   景天早懵了,只会一双眼睛看看这个看看那个,蒲瑞安看着她笑,揽过肩来碰碰她头,朝景至琛和傅和晴说:“谢谢爸妈。我会对小景好的。她在杭州这一年,我尽量每星期都去看她,你们不用担心。”   傅和晴拿来蒲瑞安带来的一瓶葡萄酒,蒲瑞安接过来说:“我来。”把手掌贴瓶底,砰砰砰拍了几下,瓶口的软木塞子就被震了出来,酒却一点没洒。看来他说的平时喝点葡萄酒的说法是谦虚了,这种手法和熟练程度,肯定开过无数瓶葡萄酒。他在四支酒杯里倒满酒,敬道:“谢谢爸妈把小景教养得这么好,也谢谢你们愿意把她交给我,我不会让她受一点委屈的。”   景至琛先拿起酒杯,说:“看得出来你是个负责任的人,我们把女儿交给你放心。来,都喝一杯吧,爸妈祝福你们。”   傅和晴也举起酒杯,看景天还在发呆,用肘撞她一下说:“那,这是你的酒,还不喝了?”   景天说:“疯了。”大叫一声,抱住傅和晴说:“妈妈我一定不是你亲生的,你这么快想把我嫁出去,我是你们从垃圾堆里捡来的。”捂着脸哭了起来。景至琛把她抱在怀里,拍拍她背说:“哭了,哟哟哟哭了,好了好了,不哭不哭。乖,不哭。”   傅和晴反手抱住两人,笑说:“好了好了,别老是一副外国人腔调,吓着小安子了。”   景天听她妈妈叫蒲瑞安为小安子,哈哈一声笑出来,笑得泪水四溅。   景至琛放开她,对蒲瑞安说:“我女儿有点小人脾气,时不时要发作一下,不过我想你也吃过她不少苦头了,忍得下来才来见我们的,好了好了,来来来,我们干一杯。这么刁蛮的女儿有人肯要,我就放心了。不会养在家里做老姑娘,我本来以为至少要养到三十岁。”   傅和晴让每个人都举起杯子来,碰一下杯,说:“女儿,爱情学业双丰收,这份答卷交得不错,妈妈恭喜你。”   景天噙着眼泪把酒喝了,趴在傅和晴肩上说:“妈妈,我是你亲生的吗?”   傅和晴抱着她摇两下,对蒲瑞安说:“我女儿像没生骨头,从小就喜欢靠来靠去,上一年级时在教室里哭,老师问为什么,她说想要奶奶抱一歇。”   景天噗一声笑出来,说,“妈妈,你提这个干什么?接下去该说我几岁还在用尿布了。”说着吐了下舌头。这么大的姑娘家,说尿布什么的,实在有点不雅。瞥眼却见蒲瑞安在笑。   “老大了还会说妈妈抱一下。我真的以为会养她到三十岁。有一种说法,说幸福家庭里长大的孩子结婚会迟,因为在家里住得太舒服了,就不肯长大。”傅和晴搂着她,把她的头发拔到耳朵后面别住,“妈妈这辈子,人见得不少,厂里漂亮姑娘多的是,老姑娘也不少,结过几次婚的也不少,原因有很多,但不外乎三条,一是把自己当公主,目下无人;一是东挑西挑,以为前面还有更好的,结果是猴子掰玉米,掰一个扔一个;最后一种就是献身事业,老大不嫁。事业固然重要,但事业能抱着你叫妈妈吗?我有女儿,比什么事业都要漂亮。这个世界上,好姑娘很多,好男人很少,看见了就要抓住,千万不要让他错过。你现在这个年龄,正是姑娘家最美的时候,不在最美的时候嫁掉,难道要等到脸上有了皱纹才嫁?到时候穿上婚纱都不够美了。我就是二十四岁结的婚,二十六岁生的你,你看我们两人出去,谁不说我们像姐妹?”   景天把傅和晴揉来搡去的又哭又笑,说:“妈妈原来你早结婚是为了满足你的虚荣心,就想着二十年后人家说你和女儿像姐妹呀。”   傅和晴得意地回手拍拍她的脸,对蒲瑞安说:“我女儿漂亮吧?”   蒲瑞安点头说:“漂亮,跟妈妈一样漂亮,就像一对姐妹花。还有爸爸,有这么可爱的爸妈,才养得出这么可爱的女儿。”怪不得在景天眼里什么都不重要,她有的是真性情,要的是真感情。他看着景天,朝她伸出手。   景天不好意思地过去靠着他,蒲瑞安轻轻拥住,对她说:“谢谢你。”景天要咬着下唇才能不笑出来,直说:“你真肉麻。”   6 三笑   有了爸妈和蒲瑞安的全力支持,景天在杭州的学习不算艰难,事实也果然如蒲瑞安所说,等开了学,认识了老师和同学,学起画来,就没那么多空闲时间东想西想伤春悲秋了。   景天重回校园,找到了熟悉的感觉,每天面对的是画布,把她想画的画下来,这样的一种学习,未尝不是一种治愈的过程,把她从对真山真水的向往中移到画面上,她日常画得最多的就是九连山的湖光山色和鹭鸟的姿态。那些姿态像是深植进她的脑中,随手画下,就是那么自然。   她自己都不相信可以画得这么好,鸟的比例那么真实,像是解剖过无数的鸟才掌握了数据一样,心中有数,胸有成竹。这都是那三个月在湖边和树屋里观察仔细后才有的功底。   就像她对孙经理说的,任何一个工作都是一种历练,没有那三个月一天十多个小时的观察,就没有现在这样的得心应手。她的程度让授课老师十分欣赏,这让她更是信心百倍,有这样的精气神,生活自然十分愉快。   蒲瑞安一如他保证的那样,一有时间就来看她陪她,两个人玩遍杭州的大小景点,人多的地方是不去的,专挑连杭州人都少去的地方。秋天的中天竺多了些色彩,走在落满松针的山路上,踩着松软的地面,两个人手拉着手,一路慢慢看山看景,说着话,相互凝视,停下来拥抱亲吻,做一切恋人们会做的亲密举动。景天总想他什么时候会采取进一步的行动?他如果想和她亲热,她不会反对。而他表现出的对她的喜爱,也令她心神荡漾。早在江西的时候,在铁道边上的那一次亲吻,就让她感觉到了他的热情,而这些时候的热恋,更是让他的手在她身上留恋不去。但他就是可以克制得住自己,每次都在最后关头停止,松松地搂着她,让激情退却。景天想,他难道真的要等到结婚吗?   每次他来,都是在她住的小区附近找一间酒店房间,两人玩得再晚,也会把她送回她的住所,然后再回酒店过夜。两人有时会在西湖边上坐到夜深人散,冷了就坐在车里说话。两人在一起总有说不完的话,有时等他走了她再回想这两天都说过什么,她又想不起有什么大的内容。   她总是在想他这么做究竟是为了什么。他说要订婚,说有了名份做什么都名正言顺了,她以为他会在情绪和时机都恰当的时候让事情自然发生,她已经做好了准备。他开车来看她,在酒店订房间,那么多的独处的时光,她偶尔撩拨他一下,取笑他一下,跟他撒娇发嗲,爬山走平路的时候挂在他背上让他背她。有时吊在他胸前,吻她可以碰得到他的任何的地方。   她的耳朵眼已经长好了,如她所说,很快就长成一个小小的耳洞,她在学校陶艺课的同学那里买了好些软陶烧制的耳环,珠子的花朵的花蕾的,色彩鲜艳千奇百巧的,变着花样戴。有时就揣在口袋里,拿给他看,让他给她戴上。她侧着头,伸着长长的脖子,露出白晰的耳朵根。她的脸和脖子也就这一小块地方比较白。她不白,长期的户外工作让她的皮肤有着蜜蜡一样的颜色。但是她的皮肤紧致细洁,几乎看不到毛孔。她知道她是美的,当她软绵绵靠在他肩头跟他胡缠的时候,她想她是有点在引诱他。她伏在他的膝上让他把耳钉穿过耳洞,那景像可以算得上魅惑。每次戴好,他都会把头埋在她耳后和长发里好久,久得足以让她的热潮退去,而他会用极平静的口气问起她最新的画作的内容。   后来她想明白了,他是在吊她的胃口,他不能让她得逞。如果两人突破了那最后一道界线,那她就尽可以反过来吊他的胃口,说一声不结婚,他就没有一点办法。男女间的游戏就是这样,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就看谁的道行深,定力高,算计远。而现在是他拿出一副“除非结婚,否则免谈”的姿态来,她还真的就只能乖乖就范。   景天想明白这一点,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这人得有多大的毅力才能做到这一点,她任他搓圆摁扁,而他也笑纳她的献媚,但就是不投降。这一场持久拉锯仗一直在两人间暗潮汹涌地翻滚着,两人表面都不露声色,却在较着劲。她都有点后劲不足了,而他却依然谈笑风生,好像诸葛亮坐在城楼上,手挥五弦,谈笑退敌。她对他只有五体投地的份。   但这样一来,也让她看清了蒲瑞安是怎么一个意志坚定的人,在这样的人面前,她自惭形秽,开始考虑两个人的未来。在画画的时候,她可以一心两用,把她的未来和他的事业联系在一起来考虑,考虑得成熟了,等下一次他来杭州看她的时候,她说:“安先生,我打算一月份去考我原来学校的研究生,还学原来的专业。”   蒲瑞安赞许地说:“很好,这正是我希望你能去做的事。我那边正在起步,还不需要你来加入,等你学成毕业,就差不多了。你有了更进一步的专业知识,可以更好地帮助我。这半学期的学习果然没有白费,它让你厘清了你的思路,这里学制一完,明年下半年正好可以接上,一点都不浪费。画画是个很好的修养方式,你掌握了这门技艺,一辈子受益无究。”   景天说这正是她的想法,下个星期让他别来了,她回趟家,看看爸妈,顺便把从前的书带回杭州,她要复习功课,准备一月份的考试。   她回家,他就不去杭州了,约好时间直接上她家去见面。景至琛和傅和晴这次准备了很多菜,烧了一大桌,招待准女婿。景天说了她的打算,蒲瑞安在一旁附合,景至琛和傅和晴自然没意见,对蒲瑞安更加喜爱,说他爱人以德,眼光长远,佳儿佳婿也。   圣诞和元旦景天回上海来过,一边温习着功课。蒲瑞安在厂里和工人开过迎新会后连夜开车回上海,夜里十点来钟去接了景天和景至琛傅和晴去龙华寺撞新年钟。   撞新年钟的人多得排了老长的人,在夜里冻得直跳脚。人一多就挤,挤得景天差点被掏了钱包。她一转眼看见一只手已经伸进了她的包里,暴喝一声说,侬敢偷我皮夹子?抡起皮包就往小偷头上砸。小偷本来看她一个年轻女孩子又生得好看,以为是个羊祜,哪知遇上个暴脾气的,差点被打。周围全部是烧香的人,被她这么一叫破,都转过头来看他,摸摸自己袋袋,确定钱包还在,便对着小偷指指戳戳,骂骂咧咧,说新年新势,触啥霉头?阿拉要叫警察来了。小偷一看这么多人惹不起,赶紧溜了。景天还在朝着小偷的背影说,你有手有脚,为什么不去找工作?肯德基门口天天招人,去哪里好了。说得旁边的爷叔阿姨们都笑,景天挽了傅和晴的胳膊,趾高气扬的,像得胜的将军。   撞完了钟在龙华寺对面的一家广式茶楼吃点心,要了味粥虾饺云吞汤还有糖不甩。傅和晴还在提心吊胆,说:“女儿侬胆子真大,一般人看看钱包还在,就不响了,哪里会像你这样,也不怕人家认得你的面孔,下次寻着侬要来报复的。”   景天不以为然,说:“上海那么多人,怎么就这么巧下次还能碰上?那可真是烧着高香了。”   景至琛说:“去年春节我们就来烧过香,我觉得这个人面熟得很,也许这里是他的地盘?他们不是有个丐帮组织的。”说得一家人都笑。   蒲瑞安笑问:“当时你许什么愿了?”   景天笑嘻嘻说一句:“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停一下,轻声哼起来:“第二愿,再告老苍天。华文休捣乱,华武少纠缠。”唱着就朝他得意地一笑。   她唱的是老电影《三笑》里秋香在虎丘云岩寺上香的一段调子,祷告华文华武不要纠缠她。原来的剧情就是在烧香许愿时唱的,用在这里还正合适。听得连景至琛都笑了,说这丫头,怎么好拿小安子乱开玩笑的。大独二刁不是拿小安子来比的,小安子要比也比康宣。   景天一听,噗嗤一声,连含在嘴里的一块糖不甩都喷了出来。惹得傅和晴老大白眼看她,又抽了纸巾去擦,说:“这丫头一点教养都没有,怎么乱来?”   景天也抽了一张纸来拭嘴唇,掩口笑道:“不是的,妈妈,是爸爸先说的康宣。这康宣就是唐伯虎的化名,唐伯虎就是华安。他又叫小安子,又住苏州,几个巧合凑在一起,我就忍不住笑了。”   那三个人想想,全都笑了。景天按着肚子直叫哎哟,还不忘取笑他说:“这下你又多了几个名字了:康宣,华安。周星星……”说到周星星,更是笑得话都说不出来。   蒲瑞安也觉得好笑,不过一向老成持重惯了,又是在未来的岳父母面前,还要维持一下形象,无可奈何地看着景天,只有任她欺负的份儿。景天也知道如果这会儿是他们两个人在,他不定要说出什么话来反击,有时是会让她都接不上来,但这下他只好装老实,想想这个就让她开心。能够捉弄捉弄他,是她最愿意做的事。   吃完夜宵蒲瑞安再把他们送回家去,傅和晴说:“你快回去休息吧,熬这一夜了,看看,黑眼圈都有了。”景至琛问:“小安子你元旦节在家过?什么时候我们两家见个面吧,我们带景儿去给你父母拜个年。”   景天给他倒了杯热茶,坐在他坐的那张沙发的扶手上,托着下巴看着他,忽然叫起来,“哎呀,小安子,你这里有一根白头发了。”   蒲瑞安喝一口热茶,朝她笑笑说:“早就有了,你给我拔了吧。”   景天就理着他的头发,把旁边一根一根的黑头发拨开,找到那根白头发,轻轻一扥,连根拔了出来,举在眼前给他看,“你看你看,你连白头发都有了。”放在嘴边吹了,对傅和晴说:“小安子的妈妈是个贵妇,在家穿得像演三十年代的电影,一副宋美龄的派头。”   傅和晴叱道:“别胡说。”   景天指指蒲瑞安,“你问他。”   蒲瑞安把茶杯放下,笑说:“小景见过我妈一次,那次她人不太舒服,小景有点怕。是这样,爸,妈,我父亲这几年都在深圳主持一家公司,家里只有我母亲在。小景月底就要考试了,还是不要影响她的功课,等过春节的时候我父亲回来,我来订个时间,这样行吗?”   景天用手掩了口打了个呵欠,问:“咦,原来你爸不在上海呀,我说上次怎么没见呢。”   景至琛说:“这样啊,那当然那当然。大家都累了,小安子你路上开车当心,我这里有万金油,你涂一点,醒醒神。”说着递过来一盒龙虎标的清凉油。   蒲瑞安接过来打开盖子,还真的用手指沾了一点,再涂在太阳穴上。   景天笑说:“我爸把万金油当救命药,感冒了涂一点在人中上都能好。我家生病从来不吃药,都是一盒万金油打倒了。”推他起身说:“我送你出来吧,你多少小时没睡了?脸都发青了。”   蒲瑞安站起来跟景至琛和傅和晴说再见,又对景天说你别送了,洗洗睡吧。景天说没事没事,我送你到楼下。对傅和晴说,妈,我马上就回来,别锁门。进屋后脱下的大衣也没穿,随手抓了沙发上搭着的绒线毯披在肩上,拉了蒲瑞安出门,下楼来到车边上,看着他上了车,把头伸进车窗里说:“小安子,谢谢你。”   蒲瑞安倒不习惯她这么说了,摸摸她脸说:“谢什么?”   “谢你为我做的一切。”她再伸进去点,在他脸上亲一下,说:“新年快乐,安先生。万事如意,恭喜发财。”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刚正经了一句,下一句又取笑他。   “新年快乐,”蒲瑞安也在她脸上亲一下,“万事如意,越来越美丽。”也回她一句调笑的话。   景天退出来站好,朝他摇摇手,“开车当心,回去早点睡。”   蒲瑞安把车开出去,后视镜里仍然看得见她缩小的身影,裹着一件手织披肩,在凌晨的寒风里向他挥手。   7 拷红   一月底景天回学校去参加了考试,考最后一科前打电话约邹娟出来聊天。邹娟同样参加这一年研究生考试,两人在不同的教室,考完后见了面,在学校里徜徉一圈,找一些从前生活的痕迹,聊一聊过去同学的近况。毕业将近两年,老同学之间的联系一下子就断了的人不少。有的人甚至离开了这个城市,有的人工作得很卖力,有的人转了行,景天在考场上,甚至没有遇上一个从前的同班同学。   因此她更加珍惜和邹娟的友谊,这一年除了她,没有和别的同学联络过,更别说见面。也许是因为最后那一阶段的状况实在不好,让她心里有了阴影,不想让过去的同学见到她落魄的样子,后来又是去江西又是在杭州,基本和上海没了瓜葛,老同学间有几次聚会联系不上她,人家也就不再找她了。   邹娟先是看到她在拷机上的号码,回电后听她说在考场,都惊了一下,考完后急急出来找到她,还一径骂她,怎么这半年都不见她的影子?哪里逍遥去了?是不是去了青海湖拍鸟?   景天说我离开那家小单位了,把离职的原因说了一遍。邹娟说离开了也好,你去干那个,确实和你学的专业不搭界,怪可惜的。景天却说,不是的,如果可以干下去,我不会离开,其实专业这个东西,也就是个工具,任何地方都可以用得上。我在写拍摄日志的时候,就觉得很顺手。青海湖?如果可以去那里拍摄,我马上打起背囊就去。你不知道,那种生活可以让人上瘾。环境再艰苦,风吹日晒雨淋,嘴唇晒起皮,一脸的雀斑,一天只喝一瓶水,就怕找厕所……所有这些,在扛起摄像机的时候,统统不重要了。以前在学校上课,一堂课总也上不完,手表看了又看,每次看离上次看才过了五分钟。但在拍摄的时候,一点不觉得的,一天就那样过去了。   邹娟听了向往不已,说这样的生活我没有试过,什么时候实践一下。可惜没这个机会。景天说不用机会也可以,你找个时间出去玩,就可以实践了。对了,你寒假打算怎么过?邹娟笑一笑说,我可能会跟俞谦回他家去。他大学四年都没春节回去过,这次无论如何要回去一趟。他要我和他一起回去,我答应了,这两天正买票呢。春运的票子有多难买,你是知道的。   景天哈哈一声说恭喜你,就快修成正果了,回去见他父母,就等于定了名份,什么时候把他带回去见你父母呢?   邹娟听了这话,上上下下把她打算了足有五分钟,看得景天浑身不自在,问道:“看什么?”   “我看你好像很有经验的样子,怎么回事?是桃花运到,还是红鸾星动?”邹娟看看她脸,伸手一拨她头发,有一粒银白色的耳钉在她脸边闪着光,“这半年都干什么去了?这么久不和我联系,从实招来。”   景天被她识破,吱吱唔唔地说:“我在杭州美院学画,刚学了半年,还有半年呢。还要复习功课考试,没时间嘛,你也没拷我呀。”   邹娟说:“好,我就来‘拷’你!”伸手呵她痒,“这一出叫《拷红》,拷的就是你这个‘红’景天的‘红’。你不说实话,你看我放得过你?”呵得景天大声求饶,又躲又挡的,笑得软麻了腰,直叫哎哟。   等笑闹够了,景天才说:“算了告诉你吧,也就是你我才说的,我订婚了。”   邹娟张大了嘴,下巴像是要落了下来。她托一托下巴,合上嘴,故意让牙齿咔嗒一声响,问:“你这是唱的哪一出?上次见你还死样怪气的,怎么大半年没见就订婚了?现在还有人订婚吗?我怎么觉得像是在看港台明星的花边新闻?说说这个订婚是个什么意思?我是落伍了,还是你回到过去了?”   景天被她逗得直笑,点头说:“都不是,是我遇上老古董了。”说到那个人,嘴角就忍不住微微翘了起来。“他坚持要订婚,我只好随他去。”摸一下耳朵上的那朵花形耳钉,“这个就是订婚信物。”   邹娟仔细看了看,再摸一下,问:“不是纯银的哦,难道是铂金的?”   景天看着她傻笑,“当初我说要和你一起去打耳洞的,你不肯,现在仍然要挨这一枪。”   “叫人不羡慕你都不行啊,”邹娟叹道,“你总是比我快一步,我还没见家长,你都已经订婚了。”   “那我还失业了呢,”景天忙说,她就怕她觉得什么都比她强,搞得她不知该说什么,要什么都不说,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学画画学费那么贵,又要租房又要吃饭还要买颜料画布,要不是我妈支持,我早就破产了。”   邹娟搂着她摇一摇,“我也就一说,我知道你难过。不过说真的,你和你那位是怎么认识的,怎么半年工夫就到了要订婚的地步了?讲我听一下,我好奇。”   景天就把长辈介绍的一事简单说了,就说两个人都觉得对方不错,相处得很愉快,就订婚了。至于蒲瑞安追到江西去的事,就不提了。只说这半年她在杭州读书,他差不多每个星期都过去看她,她一感动,就答应他了。邹娟就说,你这个多情种子。景天笑说,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见过双方家长了?”邹娟问,“所以这么熟,原来是现炒现卖。”   “他见过我爸妈,我爸妈都很喜欢他,他的父母嘛,等春节再说,借过年拜年走亲戚什么的就混过去了。”景天笑说。   “听听听听,这叫什么言论?一点诚意都没有,你这话敢和你那位说吗?”邹娟指责她,“就你这个娇小姐的样子,我才不相信你能做好人家儿媳妇。”   景天瞅她一眼说:“小姐,我只要做好人家老婆就行了,至于儿媳妇这回事,我当没听说过。”   “我听出来了,某人对你这种有欠妇德的论调很无所谓。”邹娟点头叹服道:“我可以问一下,这位高人是什么样的吗?是否有幸可以仰视一番?”   景天说:“小姐,你自己也不用侍候公婆大人的好不好?我们连五十步和百步的距离都没有,都站在一条线上的。”   邹娟哈哈一声笑出来,“看来谈恋爱没把你的脑子谈坏。”   “俞谦呢?”景天问:“工作好点了吗?”她记得他上着那个莫名其妙的两头班,大把时间没有落脚处,像她这样在本市有家有父母的人不用吃他们的苦,不知幸运多少。   “升职了,当了个小主管,不用起早摸黑披星戴月了,”邹娟说起俞谦,不无自豪,“公司分了他一间小宿舍,送他去美国培训了三个月,回来就升职了。”   景天哎哟一声,“恭喜呀,升职就意味着加薪,怪不得可以衣锦还乡了。对了今天没看到他来考试,是不打算考了吗?”   邹娟嗯一声,“暂时不考,先把基础打牢了再说,也许以后再升职上去,公司会送他去读。对了,你订婚的事,不打算和别人说是吗?”   “不想,我谁都不想说,我是不是在恋爱、与人订没订婚都是我自己的事,不是为了向什么人宣扬炫耀。”景天低头翻一翻手里的书,“我不想对任何人有交待,我只要对得起自己就行了。”她当然明白她指的是什么,有的人会做无聊的事,带了新欢去向旧爱示威:看,没有你,我照样生活得很好。那样做,其实也许是仍然在乎着对方的看法。   但她却不是这样的。“其实我的情况,可以归纳成一句话:后来她移情别恋,爱上了他人。这样的事情每天都在发生,谁对谁也没许下过诺言,谁对谁都没必要负责。学校恋情,很难延伸到社会,像你们这样的太难得了。我其实是很羡慕你们的,虽然过去的事情终究会过去,但情伤伤人,能不经历,最好不要经历。不是什么愉快的回忆。”   当时若要回头,两个人未必不能破镜重圆,毕竟没什么大的矛盾,不过是年轻人年轻气盛死要面子都等着对方先低头。但身处这个社会上,不免要受到社会的左右,那么多的事情一步一步发生着,推着赶着的,再回头看时,猿声还在三峡里,而轻舟已过了万重山。这期间她遇上了蒲瑞安,偏偏蒲瑞安是这样一个行动派,看准了就死命的追,而她被他打动,移情别恋,爱上了他。可见爱一个人至死不变真的是一个神话、一种传说,她做不到,也就不奢望别人能为她做到。要么就是当时爱得不够多,要么就是她爱自己更多。   邹娟同意她的说法,“是啊,看着你那么难过,我就不想亲身试验了。我也没那个本钱。不过呢,我听出来了。你说‘移情别恋爱上他人’,就是说你是真爱上他人了?这样一来,我更想见一见这个‘他人’了。怎么,不给见?要藏着?”   景天笑了,“嗯,你可以这么理解。不是不给见,是他不在上海,现在外地呢。我平时又在杭州,我们联络都靠电话的。距离产生美感,没准就是这么距了离了的,才觉得牵肠挂肚的,在一起的时候就特别珍惜。”   “好家伙,真是不一样了。”邹娟惊叹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我这下要佩服一下你了。能说得出这番话的,不是一般人。喂,你还是我认识的那个人吗?”   景天笑说:“也许被外星人占领了身体?你还真没法验明正身。”   两人哈哈大笑,邹娟说:“不说这些了,要是我能考上,以后我们又能常在学校碰面了,我们两个还真有学缘,兜来转去,总能做同学。”   “什么叫‘要是’你能考上啊?你是一定会考上,我才是悬的那一个。”景天说:“我们去吃饭吧?吃什么?考完了该庆祝一下,天气又冷,我们去吃烤肉吧?”   邹娟说好啊,我请你吧。你不是失业嘛?两人吃了烤肉,又去看电影,看完电影才分手。   回家后陪爸妈聊了会儿天,问考得怎样,景天说还行,估计可以过关。陪着他们看了会儿电视,回房间把书放好,正准备洗澡,蒲瑞安的电话来了,还是问考试的事。景天就唉声叹气地说,我都没把握的,乱答了一通,要是考不上你不许骂我。撒了一阵娇,说了许多话,意犹未尽地挂了。   转眼到了年前,蒲瑞安苏州厂里放了假,回家来过春节,年三十是在景天家过的。景至琛问起春节里的安排,他说他母亲一早订了机票,去夏威夷探访她姑妈去了。这个计划是早就有的,只是签证才下来,上次说约在春节两家人见面,当时并不知道会这么快,以为会迟至春天才能成行。父亲和她在会合后从香港出发,今年春节不回来过。又说爸妈有没有兴趣出去玩?天冷,去海南岛吧,他去订机票。   景天好奇,问:“你妈妈的姑妈,就是你姑婆了?那要多大岁数?”   蒲瑞安开着葡萄酒,回答说:“八十多岁了,身体也不太好,说不定这就是最后一面,所以我妈妈才要赶着过去。她在八十年代刚刚开放的时候就出去了,这么多年都没有回来过,我妈倒是有于看过她好几次。最近说是身体不好,我妈说怎么也要去看最后一面。”   “那你怎么不去?你也去呀,去夏威夷呢,去看草裙舞。”景天双手端着两盘菜,从厨房转出来,高举盘子,扭动胯部,跳了两步草裙舞的标准舞姿,“我要能去,我都想去。”   傅和晴捧出一只暖锅来放在桌子中间,也说:“你是该去的呀,到底是姑婆,亲戚也不算很远。其实亲戚远近,就看走动得勤不勤。我和我两个姐妹就走得勤,他和他哥就一年都不见一次面,搞得景儿和她堂姐的关系就疏远得很。长辈不走动,小辈就跟陌生人一样。”   景至琛用一根线咬在牙齿上,一头绕在手指上切割着皮蛋,口齿不清地说:“男人和男人有什么好多说的?不像你们女人,鸡毛蒜皮的事都可以说几天。”   蒲瑞安把酒倒进杯子里,解释说:“我走不开,厂里年底节前事情最多,年底是最容易出安全事故的时候。还有工人要回家,工资年终奖年底分红都要结算。园区的上级市里的领导各层关系平时的客户都要靠年底来联络感情,开会、吃饭、请客,就怕漏了一个,得罪谁都得罪不起。一过完年又要担心开工招不招得到足够的工人,是不是有开工的订单。年头是我们最忙的时候,年中要好一些。去年年中我去江西看小景,就是休的年假,还被小景笑,说我过美国生活。”   景天向傅和晴说:“妈,这个人记恨心强吧?过了这么久,还记得。”被傅和晴拍了一下头,说:“得意卖乖。”   一家人坐下来举起酒杯来敬酒。屋子里开了暖空调,桌子上烧了一只暖锅,烘得一屋子暖融融的。景天只穿了一件薄毛衣,仍然热得脸红。她看看爹妈再看看蒲瑞安,觉得从来没有这么幸福过。景至琛也说,这个春节是我过得最满意的一个春节。   吃过团年饭,景天和蒲瑞安抢着把碗洗了,厨房收拾干净,傅和晴泡了一壶水果茶,点上蜡烛保了温,四个人跟所有中国人一样坐在电视机前看春晚。到十一点半,鞭炮声大作,景天大声说,我们也放吧,爸爸买了好些呢。蒲瑞安说我来,景天把鞭炮拿出来。四个人挤在阳台上,外头已经是一片噼啪声,说什么话都听不见了。眼前是东也炸了西也闪,硝烟四起,对面的楼都看不清了。   蒲瑞安把一千响的电光炮绕在晾衣裳的竹竿上,点燃了引信,将竹竿举得高高的,远远的伸到阳台外面,转动手腕,炸一段放一段。景天替他捂住耳朵,傅和晴又把景天的耳朵捂住,景至琛再捂住傅和晴的耳朵,四个人连成一串,直到炸完一千响。景天又拿了许多的烟花和流星弹来,你一个我一个的放了一气。   景天只穿了一件毛衣,在外面呆了快半小时,冷得直哆嗦,逃回屋里,傅和晴拿了披肩给她披上,说等会儿让小安子睡你屋里,你跟我们挤一下。这么冷的天,大过年的,叫他一个人回到没人的家里,屋子里连杯热水都没有,太没人情味了。   景天把冰凉的手放在傅和晴的胳肢窝底下暖着,头碰着头,低声说:“妈妈,你是世上最好的妈妈。”   8 流水数板   新年的第一天,景天和妈妈睡在一个被头筒里,睡到早上,手脚微微出汗。她像是很多年没有在冬天的早上手心出汗了,这一觉睡得少有的舒服。早上是被妈妈叫醒的,醒了还不肯起来,闭着眼睛嘟囔说,妈妈我再睡五分钟。像是从前上学的时候,多赖五分钟床也是好的。   傅和晴说:“起来,小安子在家呢,你再睡下去就不像话了。快起来梳洗了,把屋子收拾一下。今天我和你爸都有活动,马上就要走。”   景天一听,噌一下就坐了起来,叫道:“天啦天啦,我这样子蓬头垢面的可不让他看见。妈妈我们昨天晚上是引狼入室了。妈妈你去看看他起来没有?回来告诉我一声,我好抢卫生间去。”   傅和晴摇头,在被子外面拍了她两下屁股,说:“疯疯颠颠的。你房间门还关着,小安子像是还没有起来,所以我才叫你快起来去梳头洗脸。你爸已经去烧酒酿圆子了。”   景天说:“妈妈把衣服给我。”傅和晴把毛衣和长裤递给她,她坐在被窝里穿上,问:“外面冷吗?”傅和晴说:“冷,不过太阳很好。”等她起了床,叠被子抻床单铺好床罩,一边开窗换气。景天看一眼楼下,说:“妈妈你看,地上一层红,昨天晚上起码炸掉了十万元。”   拉开门看看自己的房门还紧闭着,倏一下窜进了卫生间,关上门洗脸刷牙洗头发,又把地上溅出来的水拖干净了,打开窗户换气。心里想有这么个家伙在家里真是讨厌,半夜上个卫生间像做贼,生怕被他看见。还是谈恋爱好,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出去吃饭爬山,完全没有人间烟火的感觉。又想爸妈要多好心才能留他住下来啊,实在是不方便得很。还是房子要大,每间卧室都得有卫生间啊,嗯,等以后一定要买这样的房,到时候和爸妈一起住就没问题了。还有苏州那房子,给设计了有三个卫生间,每个卧室一个,客用一个,看来是早就想到这个问题了。好象以前看过一本什么书,说是晋朝的贵族,上厕所时手边有一个盘子,里面放的是红枣,进去就取两粒红枣塞进鼻子里,下面的坑里放的是鹅毛。   等她回到爸妈的卧室把头发吹干,脑子里已经不知想到什么地方去了。出来景至琛已经烧好了酒酿圆子,里头还有昨天吃剩的水果丁,再用藕粉勾了薄芡,撒上糖桂花。她端了一碗在手上,一边搅着吹吹凉,走到自己房间门口,敲敲门说:“醒了没有?好起来了。我们都在厨房吃酒酿圆子水果羹呢,快来吧。”附耳听着,就听里面说:“好的,马上就来。”估计是起来了,也不知怎么见人呢。   景天捧了碗回到厨房,在饭桌边坐下,贼忒嘻嘻的笑着说:“起来了,肯定在等着用卫生间。”她这话一出口,引得傅和晴老大的一个白眼,景天忙说:“是这样的妈妈,我在想苏州那园子,春节前已经完工了,要不要什么时候过去看一下?那房子有三个卫生间呢。以后早上起来就不用抢了。那么多间房,要买多少东西放进去啊。”捧着碗发呆,“要多少东西才填得满啊。”   傅和晴只好对景至琛说:“傻人有傻福。有的人只需要做梦,就有人去帮她把梦做出来。”景天回过神来说,“妈妈,这个就叫一不做二不休。”指一下自己:“一不做,”指一下走进去的蒲瑞安:“二不休。”蒲瑞安坐下来端起碗,笑问:“又在发什么谬论?”对傅和晴和景至琛说:“爸妈新年好。”   景至琛说:“新年好新年好。睡得好吗?今天早上三四点钟还有人在发鞭炮,不用睡觉的吗?”   蒲瑞安说:“睡得很好,昨天有点累,上床就睡着了。早上起来看到黄花花的被子绿花花的枕头,以为在做梦。”   景天为他的形容引得发笑,不乐意了,说:“什么叫黄花花的被子绿花花的枕头?我那是葡公英花的被子紫阳花的枕头。你自己不认识骆驼,就说是马背肿。”   一家人都被她说得笑了。傅和晴说:“景儿说的这个,倒叫我想起那出京剧《卖水》来了。”清一清嗓子,唱一段流水:“什么花姐?什么花郎?什么花的帐子?什么花的床?什么花的枕头床上放?什么花的褥子铺满床?”   景天接口数板道:“红花姐,绿花郎。干枝梅的帐子、象牙花的床,鸳鸯花的枕头床上放,木樨花的褥子铺满床。我京剧除了《苏三起解》,就会这个了。”   傅和晴说:“这个好,等一会我上场,就唱这段。”景天问:“今天还要去团拜会?每年都去,没意思得很。”傅和晴说:“人家退了休的老领导老员工,也就这一天可以感受一下组织的温暖,还有会务费车马费茶话会的,不要只考虑自己,要多想一下那些老人们。我和你爸吃了饭就走,你们自己玩。中午饭我们不回来吃了,你们看看厨房里有的那些现成的菜,热一热吃。”景天问:“那晚上呢?”景至琛说:“暂时还有知道,看下午录节目顺不顺利。你们自己去玩,不用管我们。”   蒲瑞安问:“要不要我送爸妈去?”景至琛说:“不用不用,你陪景儿好了。我和她妈妈打车走。”傅和晴吃好了放下碗,景天说:“爸妈你们去换衣服吧,碗放着我来洗。”傅和晴说:“小安子你随意,跟在自己家一样。”蒲瑞安说我会的。   景至琛和傅和晴回卧室换了衣服出来,傅和晴穿一件黑色薄呢长裙,披一条银色的灰鼠披肩,手里拎着一件银灰色的长至脚踝的长大衣,脚下是一双黑色高跟浅口皮鞋,头发盘起,淡淡施了妆,这一打扮,和景天站在一起,还真像两姐妹。景天说妈妈等一下,去房间拿了相机来,说我给妈妈拍一张,这一身不留个影太可惜了。傅和晴一手挽大衣一手叉在腰上,摆了一个标准甫士,景天又叫景至琛也过去合个影。蒲瑞安说:“你也过去拍一张,我来给你们拍。”   景天挤在两人中间,比个剪刀手说:“耶!”惹得傅和晴打了她一下说:“疯丫头。”又跟蒲瑞安说好好玩,才和景至琛一起出门去了。景天说:“我们去阳台上送他们吧。”拖了蒲瑞安到阳台去,蒲瑞安从她身后抱着她腰,把头埋在她刚洗过的头发里,嗅着洗发水的清香。   过了一会儿,景至琛和傅和晴从楼下走出来了,景天双手合在嘴上喊一声“妈妈”,傅和晴听见了,和景至琛一起抬头看上来,又冲他们挥手,然后拦了一辆车走了。   蒲瑞安说外面冷,进去吧。进去后关上阳台门,说:“你和爸妈感情真好。”景天说:“当然了,他们就我一个女儿嘛。你是不是很羡慕?”蒲瑞安说:“很羡慕,我们也养女儿吧,我也希望二十年后,有个如花似玉的女儿叫我爸爸,到哪里都挽着我的胳膊。就跟你爸一样得意。我看你挽着周老师的时候,他也享受得很。”景天佯怒说:“胡说。”到厨房收了碗去洗。   客厅里茶几上昨夜吃的水果和茶杯已经被傅和晴收拾过了,景天就扫了地拖了地板,蒲瑞安给几个房间里养的好几盆水仙花都换了水,景天拿她从小到大的相册给他看,蒲瑞安看到有趣的,问是几岁、在什么地方照的,其中不乏和上影厂的明星的合影。蒲瑞安说:“你妈妈就很有明星的样子,怎么没有拍电影?”景天说厂里这么多女演员,你叫得出名字的有几个?我妈年轻时刚分到厂里的时候是做演员的,可惜没遇上好时候,后来就改做行政了。   蒲瑞安看看她脸,说:“你也可以去做演员。”景天说:“我不行,我小时候班主任老师推荐我去考小荧星都没考上。后来我爸妈都说女孩子如果脸生得漂亮,又不靠漂亮的脸吃饭,才是真漂亮。我以前不懂,现在才明白了。从前我妈他们那时候,漂亮的女演员还算矜贵,现在嘛,也就好算戏子了。一个轮回下来,都打回原形了。当然那时候也有被上头的人看中的后来不做这行的,但到底要隐蔽些,不像现在。”蒲瑞安同意她爸妈的说法,说真是眼光高远,不是一般人想得明白的。又说:“你彩衣娱亲做得挺好的呀,真是孝顺女儿。”   景天笑,说:“我都这么大了,还在吃他们住他们用他们,再不让他们开心,就白活了。”蒲瑞安说:“我就喜欢你这个,心地善良。”景天朝他笑,两个人看完几大本相册,转眼就中午了,把昨天剩下的菜热一热吃了,景天问下午去哪里?她心里暗想再在家里呆下去,只怕要出事。傅和晴和景至琛对她这么放心,留蒲瑞安过夜,又让他们两个在家,她要是做点什么事,觉得对不起他们。   蒲瑞安说我家里有两张晚上音乐会的票子,人家送的,去听音乐会吧?景天一听来了兴趣,说好啊,你怎么不早说。蒲瑞安说忘了,昨天就想着和你怎么过节了。景天说音乐会都会忘?你真了不起,贵人多忘事。蒲瑞安在她脑门上敲了一个爆粟。景天说那我们什么时候去?晚上几点的?我们哪里吃晚饭?   蒲瑞安看一下表,说先去我家吧,我要回去换件衣服,这衬衫穿了两天了。昨晚放了一夜的鞭炮,也不知家里的门窗玻璃有没有受损。   景天说好。又问去听音乐会穿什么衣服?蒲瑞安说你妈妈那样就不错。你没有晚装吧?要不下午我陪你去淮海路上买一件。景天听了打一个寒颤说,我还没学会在大冬天穿成那样,袒胸露胳膊的,想冻死我啊。我去找找我妈的衣服去。跑去父母的卧室找衣服。   找来找去找了一件带点极淡粉色的灰色羊毛绒的长身连衣裙,小元宝领,公主式样的腰线,七分袖,收腰大裙摆,裙长至脚踝上两寸,穿上高跟鞋,就是标准的六英吋裙。景天穿上这一身出去给蒲瑞安看,蒲瑞安看了就拍手,说真漂亮,高雅得像个去参加舞会的公主。腰身稍有点大,系上腰带就正好。   景天低头看脚上的鞋,说就是我妈这双鞋我穿了有点挤脚,我的脚比她大半码。可是我又没有这么高的鞋子。蒲瑞安说那就去买一双鞋。景天抬了抬眉毛问你给我买?蒲瑞安说那当然。景天说我就勉为其难收下这件新年礼物吧。脱下傅和晴的鞋子,换上自己的一双平跟鞋,往脸上扑了点粉涂一下唇膏就算化了妆。又找了一件傅和晴的大衣来披上,最后连一条羊毛围巾都是傅和晴的。景天说多亏我妈妈衣服多,不然真没办法出门了。   两个人关好各处的窗,锁了门下楼。蒲瑞安说你是个学生嘛,现阶段衣服是以学生装为主,以后慢慢添。景天作一个惊讶的表情说:“怎么,不是拿金卡送我吗?我看香港电视剧都是这么演的。”蒲瑞安摊摊手说:“金卡是什么样,我没见过。是金子打的吗?如果二钱金子可以打一张卡,那卖鱼的鱼老板十个手指头伸出来八只金戒指,可以打多少张金卡?”景天说:“哈哈,到时候不用拉卡,直接掰一个角扔在柜台上,就把人家给吓傻了,说,那里来的大侠?”   蒲瑞安用钥匙开了车门,两人在车上说说笑笑到了淮海路,先不回蒲瑞安家,而是去巴黎春天挑晚装鞋子。商场里挤满了喜气洋洋的男男女女,每个柜台前都是人,导购小姐们忙不过来,全都一路小跑地顾得东顾不了西。   景天挑中一双素面麂皮浅口鞋,后跟足有七厘米,尖尖细细的像个锥子。她看了笑说这鞋拿在手里,鞋跟可以做武器。导购小姐拿出她的号来,一头又忙着照顾别的女士去了。景天坐下要试鞋,蒲瑞安看导购小姐不得空,自己蹲下身托着她的脚,替她把两只鞋都穿上。   虽说女士们试鞋,陪同的男士发表意见的很多,付账的也多,但亲自为女伴试鞋的就少了。他这一番举动,登时让旁边试鞋的女士眼羡不已,而他却浑然不觉,侍她穿好,再扶她站直,让她走几步试试合不合脚。景天站起来,几乎和蒲瑞安一样高了。她看看镜子里的自己,回头对身后的蒲瑞安说,安先生,如何?   那双高跟鞋把她的小腿拉得更长,裙下露出的一截线条,像天鹅的颈项。蒲瑞安笑笑不答,景天想起刚才他握着自己的脚为自己试鞋,一时暧昧浮上心来,也觉得不好意思,收起笑容说就是这双吧。让导购小姐把旧鞋装进盒子里放进拎了购物袋,蒲瑞安去付了款,替她拎了袋子,离开全是镜子的商店。   回到蒲瑞安家里,蒲瑞安仍旧请她去他那八个平方的小亭子间里坐了,说这房间朝北,冷,我来开取暖器。把书桌底下的电暖器打开。又说喝咖啡吗?喝点热的暖暖身吧。景天说好,电暖气的热风吹到她脸上,让她的脸微微发红,她脱了大衣和围巾搭在椅背上,在书桌前的藤椅上坐下,看看四周,还和去年她来的时候一个样。   蒲瑞安说我离开一下,去拿水来。景天嗯一声,捡起桌上一本书来看。过了好一会儿才听见他回来的声音,景天抬头去看他,却见他手上拿了块毛巾在擦头发,那头发湿漉漉的,原来他趁这工夫去洗了个头。   景天站起来接过他手上的干毛巾,站在他对面替他擦湿发。蒲瑞安的手臂围上她的纤腰,慢慢收紧。景天咬着下唇继续手上的工作,慢慢擦到他颈后发线上,扔掉毛巾,两手圈住他的颈项,偏过了头,蒲瑞安的嘴唇便吻在了她的唇上。   9 第五乐章   两人很长时间没这么亲吻了,这一下吻得有点动情。蒲瑞安把她的身体压紧在自己胸前,去感觉拥抱一个女性柔软的身体能够带来的所有的快乐。入冬以来,他每次去杭州她都穿着厚厚的冬衣,回来后又都是在她家里见面,碍于礼数他们克制着自己,只是插科打诨地说笑逗乐。而她柔软的身体让他朝思暮想,在她家他不好肆意妄为,回到自己的地盘上,才放心地纵容自己,去爱怀中的姑娘。   她腰身胸廓的曲线起伏玲珑,因为贴着他,背更是向后弯着,每一处无不吻合着他的身体。他的手从她的背上滑下腰,再顺着肋骨到她的腋下,温暖芬芳的气息充盈在他的掌间鼻端。他收紧双臂圈在她腰间,搂得她几乎腾空。那双七厘米的高跟鞋帮助她站得更高,使她的身体更契合他的需要。他的手臂再向下滑一点,让她的腰向后折,脖子也向后垂下,而她的胸则突出在他的眼前。他的吻使她站立不急,呼吸变得急促。   他向前一步,让她退着后背贴到了书橱门上,他再跟上一步,把她的身子抬得更高,让她落下时的凹陷处抵在他想要的地方,他把脸埋进她的胸谷里,幽幽的女性体香被两人的情热催发,嗅进他的鼻中,甜蜜得他闭上了眼睛。   这样的情潮汹涌在他们已经很熟悉了,都盼着对方做点什么,又都克制着自己,最终结果是两个人一动不动,让这一阵情潮退去冷却。呼吸慢慢平缓,他放下她,让她的脚尖着地,心脏挨着心脏,让她感受到他一分钟超过一百二十下的心跳声,而他也同样数着她的心跳次数。   他回到她的颈间,吻到耳根,在她耳边轻问:“景?”她软软地回答他:“嗯?”他再问:“景?”她再答:“嗯。”他却不再说什么,而她也不催促。过了一会儿他又说:“去苏州?”她说:“嗯,好。”   这里和那里都不是恰当的地方,只有他们那个刚整修好的老宅,空无一物地在等着他们。他放开她,让她站直,双臂搭在他肩上。她两眼濛濛的从睫毛底下看着他,“现在吗?”他笑,“不,那里现在还什么都没有,床没有,床垫没有,连一张木樨花的褥子都没有。”   “去买。”她吻他的面颊。头一次她站得和他一样高,让她不必仰面,而他不必俯就。面对面,一样高。心跳得一样的快,情灼得一样的热。   “回去就买。”他答应她,他怕他会等不到结婚以后了,“要什么花的被子什么花的床?”   她笑了,“干枝梅的帐子象牙花的床。”   他也笑了,“象牙床,这个条件可不低,不比戴妃的钻石皇冠便宜。”两人静静地靠着站了一会儿,“景儿,”他吻她的脸,“再等一等,等我把那边弄好,至少要可以住得人。现在那里就是一所空屋子,连坐的地方都没有。”   “嗯。”她应道,知道他说的是事实,可是刚才那场景也太让人羞涩了,让她抬不起头。   他也觉得不好意思,岔开话说:“喝咖啡吧,再不喝咖啡,我怕我就要取过车钥匙带你私奔了。”他松开她,“这年头就算是私奔也算不上浪漫了,何况也没有必要私奔。”   景天斜睨着他说:“想都不想就去做,就是浪漫,反之,安排得再好的所谓浪漫,只能算刻意。你要问我,我说那些玫瑰啊蜡烛啊花环啊缎带啊伴娘啊花童啊都不是浪漫,放九十九只一百只鸽子同样不是浪漫,万一鸽子在空中放霰弹呢?掉在新郎的高档黑色西服上,有何浪漫可言?又如果,有人在婚礼上喝醉了,吐在新娘的一身白婚纱上呢?岂不是扫兴得很?安先生,你想得太多了。”   绕开他,走到藤椅前坐下,把双腿搁在电暖器前吹热风,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咖啡。谢谢,我要多点奶油。”   蒲瑞安跟过去,把双臂搁在藤椅的两边扶手上,趋身向前压着她,说:“小姐,我做任何事情都会思考成熟了才会去做,要就成功,不然不做。要是不考虑周全,那我问你,达斯汀霍夫曼在带了女友搭上那辆巴士之后,该怎么生活?以后要不要和罗宾逊太太见面?美丽的伊莱恩会不会在一个破旧的汽车旅馆里脱下那身婚纱后反悔?那张睡过无数卡车司机的破床也许弹簧都跳了出来,床垫里爬出无数的蟑螂?”   景天尖叫一声说:“你真讨厌,你毁了一部浪漫文艺片。”脱了鞋子缩起双脚把腿藏在大大的裙摆下,好像地板上有蒲瑞安刚才说过的东西。   蒲瑞安哈哈一笑,说:“我来烧咖啡。”打开书橱的玻璃门,把酒精炉、摩卡壶、过滤纸、磨豆机、糖罐都搬了出来,最后拿出一只橡木做的小木桶,揭开盖子,里头是一粒粒的咖啡豆。蒲瑞安说:“我去拿水,你来磨豆吧。像这样做。”舀了一勺咖啡豆在磨斗里,握着摇柄慢慢磨了两下,交给她,“两勺就可以了。”   景天接过来磨着,大声说:“你这个不是在吃咖啡,侬是来了白相。有的男人玩音响玩功放,有的男人玩摄影玩摄像,你就玩这个‘办人家家’的玩意,你小时候是不是想玩洋娃娃?你肯定嫉妒人家小姑娘可以给洋娃娃打针吃药喂饭讲故事。你承认吧,你承认了,我就把我的那个洋娃娃借你玩两天。”   蒲瑞安拾起景天扔在地上的毛巾下了楼,上来时拿了矿泉水和一瓶牛奶,笑说:“我小时候玩航模,比你给洋娃娃看病有趣多了。”放下矿泉水和牛奶瓶,“没准备鲜奶油,这是门口信箱里今天的牛奶,送奶工每天换的,很新鲜。”   打开摩卡壶的底座,加上水,把景天磨好的咖啡粉放进去斗里,垫好过滤纸,再旋上壶身,点上酒精炉,烧上咖啡。   “说到音响功放,我这里有一套很好的音响,想听什么,我放给你听?”蹲下身打开书橱的下层门,里头原来藏着一整套的音响设备。   景天故意气他,哼着《毕业生》的主题曲调子,唱道:“Are you going to Scarborough Fair,Parsley,sage,rosemary and thyme。Remeber me to one who lives there,She once was a true love of mine。”   蒲瑞安朝她摇头,挑了《自新大陆》放给她听,这边咖啡已经烧好,噗噗地喷着蒸汽,小小的亭子间里香气弥漫。蒲瑞安从书橱里取了两只咖啡杯来,倒满咖啡,再加上牛奶,让她自己加糖。景天不客气地放了三粒方糖。   两个人搅着咖啡,一时静默了下来,让音乐在斗室里回旋。蒲瑞安拖过一张骨牌凳来坐在她对面,脸挨着她的脸,低声说:“景儿,什么时候过去一趟,看看要买些什么。”   景天端起咖啡喝一口,眼睛垂下,视线落在杯子里。“我不是在放寒假吗?什么时候都有空的。”   蒲瑞安握着她的手放在唇边亲吻,过一会儿用手指挑起她散在脸前的头发别在耳朵后面,拨一拨耳垂上的耳钉,倾身向前,又像是要去亲吻的样子。   景天退开一点,嘲笑他说:“安先生,你的咖啡要凉了。”   蒲瑞安摸出眼镜来戴上,问一个安全的问题,“关于《自新大陆》,你想得起有什么和它有关的电影?”   景天仰头笑,“风间杜夫和田中裕子。安先生,这是一部我很喜欢的电影,《火红的第五乐章》。”   “我最喜欢的一个场景是什么,你猜得到吗?”蒲瑞安放开她的手,喝他的咖啡。   “呸,我不上你的当。”景天从裙底伸出脚来踢他,“你这个□的中……”   “看,看,我可没说。”蒲瑞安放下咖啡杯,来捉住她的脚,“我什么可都没有说。”景天在藤椅上躲来躲去避开他的手,笑骂说:“你没安好心。”蒲瑞安一把扶住藤椅,“当心翻过去。”   两人正笑闹,忽听有人啧啧啧三声,引得两人齐回头去看,却见苏照穿了一件黑色的皮夹克抱着一只摩托头盔站在门边,脸上带着讥笑。   蒲瑞安脸色变了变,把原来的一脸柔情换成满面冷霜,变脸之快,让景天都觉得讷罕。就算苏照这个人不正经,吊儿郎当口舌招嫌,到底是亲戚,又是过年,怎么就让蒲瑞安这么不喜欢?   蒲瑞安站起来,上前两步挡在景天身前,淡淡地说:“小舅舅,怎么你会在这个时候过来?我妈她不在,家里就我一个人。连阿姨都回家过年去了,不方便招呼你坐。”   苏照探头看一眼他身后的景天,看见景天也伸长脖子在看他,便懒懒地跟景天打声招呼:“嗨,小姑娘,还是你呀。还记得我不?苏照,你们蒲老师的舅舅。”   景天藏身在蒲瑞安的身后,把脚踏进鞋子里,坐着不动,像只招财猫一样举起手来弯了弯手指,说:“新年好。这么冷的天骑摩托?”   苏照得她搭理,索性拔开蒲瑞安,走进来靠在书橱上,弹一下头盔说:“不是每个人都买得起宝马奔驰的,我这样的工薪族想感受一下速度与激情,也就只好开开小日本的摩托了。”   蒲瑞安回他说:“你撞烂的小日本的摩托加起来早够买辆桑塔纳了。”   苏照大笑,“‘伤特了’!这样的名字,一听就不吉利,我为什么要买?”   蒲瑞安不想和他多聊,干脆问道:“你今天来这里干什么?家里没人。”   “借卫生间,”苏照满不在乎地说:“我带了个小妹妹出来玩,她说要上卫生间,外头商店里排老长的队,我就带她来这里了。”指一指楼下,果然听到二楼卫生间有冲水的声音。二楼的卫生间就在亭子间的楼下,马桶的水声传到了楼上亭子间里。   蒲瑞安听见了脸气得发白,声音也带着极大的不满,“小舅舅,二楼的卫生间是我独用的,你怎么可以让陌生女人进我的卫生间?”他会为这个事情发这么大的火,景天颇为奇怪,后来想起他刚在卫生间里洗过头,是必会有些个人用品摆在当眼的地方。早上她洗过头后不也把卫生间清理干净了才出来的?这么一想就理解了。   “你在那里藏了一个女人吗?”苏照讥笑道:“楼上一个楼下一个?”   听到这里景天不满了,插口道:“喂,我可没惹你,你们吵架,别拉上我。我刚才向你致以新年的问候,作为礼貌,你也不该这样回答。”   蒲瑞安护着她说:“你别理他,你一理他他越得意。”   苏照哼哼连着冷笑两声说:“是啊,你有私人卫生间,多了不起。有的人就是命好,不过除了命好,还有什么?命好又不能管一辈子,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谁知道将来呢?”   “那我也奉劝你一句,命里有时终需有,命里无时莫强求。既然提到命,那我还有一句:前生不修,今生遭累。今生不修,来世受罪。”   苏照勃然大怒,上前一步说:“你说什么?”   蒲瑞安同样毫不退让,镇定地说:“心照不宣。”   眼看两人就要打起来,一张圆圆脸从楼梯上冒了出来,跟着上来一个女孩子,年纪比景天还小着两三岁的模样,穿一身白色的皮衣,白色的高帮靴子直到大腿,短短的苏格兰花格裙才到大腿中间,裙子里面穿的是菱形格子的驼色羊毛长袜,头上戴一顶白色的绒线帽子,所有的衣服和鞋子都是簇新簇新,整个人像是从时装杂志上跳下来的。她的脸是扁扁短短的苹果脸,脸上绯绯红,一看就是用腮红扫出来的,因为她的鼻子被冻得发了红。   这里突然出现这么一个小姑娘,就连景天都不知道说什么了。小姑娘蹦进来,一眼看到那个取暖器,高呼一声,说:“呀,这里有这个,我冻死了,先烤烤火暖暖手再走行不行?”   挤过门口站着的两个男人,坐到景天身前刚才蒲瑞安坐凳子上,把手伸向取暖器,翻来翻去焐着,看向景天,好奇地问:“姐姐,你是这家的吗?”   景天摇头,笑说:“不是,我跟你一样,是来玩的。”   小姑娘说:“那就好,我就怕遇上人家家里人,他们那些家里人的眼睛个个都像野人婆婆,看见我就像要吃我琵琶梗一样。”   景天噗嗤一笑,这个“野人婆婆吃琵琶梗”是上海的老人家编出来骗小孩子要他们注意陌生人的,“野人婆婆”相当于童话故事里的熊外婆和狼外婆,“琵琶梗”原是一种撒了白糖的油炸糯米果子,这里是指小孩子白嫩的手指头。景天想起蒲瑞安妈妈那个端庄的贵妇样,居然可以和野人婆婆熊外婆狼外婆划上等号,就忍不住笑得更厉害了,她笑笑不过瘾,还问苏照说:“小舅舅,这样的小姑娘过得了你阿姊那一关?不怕被生吞活咽了?”   苏照也跟着笑,拍拍蒲瑞安的肩说:“老弟,我们两个不用斗,将来看她们的。三个女人一台戏,这下家里要热闹煞了。”   10 琵琶梗   景天看看这小姑娘再看看苏照,笑笑不语。苏照看了她挂在嘴角的笑容却问她:“有什么话只管说,我可不是你那位虚伪的蒲老师,表面上正人君子得很。”   “实际上呢?”景天问,再看一眼蒲瑞安,看他的脸色果然已经恢复成了一惯的模样。   苏照摸出香烟来,叼在嘴上,说:“实际上是个外强中干的纸老虎,一吹就倒。你看我两句话就把他惹得发火了,你和他处了这么久,很少看见他发火吧。”   蒲瑞安沉声说:“小舅舅,别在我书房抽烟。”   “嗳小舅舅,说真的,你是故意不让人高兴的吧?你明知道他的软胁在哪里,偏要去捅,这算什么心理?”景天说:“这里有两个女人,还有一个不抽烟的主人,你却明知故犯,显然就是为了要激怒他。激怒他就让你觉得这么开心?虽然我们只见过两面,他也从来没在我面前再次提起你们家。但据我看来,你很嫉妒他命好,至少比你好,嫉妒得以至于不能见他有片刻的开心。我很好奇你们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让你们这样水火不相融。”   苏照把香烟衔在嘴里,掏出打火机来却不点,只是用极冷的眼神看着景天,说:“你这个女人很讨厌。”   景天哈哈一笑,“我也觉得。所以波洛先生和马普尔小姐才这么受大众的欢迎。”转头问那个穿白衣的小姑娘:“你几岁了?做什么的?”   小姑娘眨眨贴了长长眼睫毛的眼睛,那眼睫毛上还粘了亮晶晶的水钻。小姑娘扬起她的苹果脸说:“我二十岁,刚参加完了电视台一个唱歌比赛,昨天决出了名次,我拿了二等奖。我叫倪慧,你没看过我的演唱吗?导演说要给我录盒带呢,录好了送你一盒。晚上电视台有节目要录,你看电视吧,会有我的。苏照带我来淮海路买晚上上台穿的衣服,”伸出雪白的皮靴给她看,“刚买的,好看吗?”   景天看看她这一身上台的服装,笑说:“妹妹,别说姐姐没提醒你,历年来电视台举办过多少歌唱比赛?哪一届不是办得如火如荼,可是哪一个又灌了唱片录了盒带出了名成了歌星?全都自生自灭。”转头不理他,看向苏照说:“这个小姑娘够嫩,满足你的条件了。其实这条件真不算高,每年都有新鲜面孔长大成人,进入各种比赛中,让手伸得长的人去挑。”   苏照取下香烟放在鼻下闻,问蒲瑞安说:“她成了你的发言人了?你除了会躲在女人的裙子底下,还会什么?”   蒲瑞安伸手握住景天搭在藤椅靠背上的手,冷冷地说:“女人的裙子就是她们的身份,什么样的身份决定说什么样的话。有身份的人说出的话份量不一样,我想这个你应该很清楚。”   苏照的脸发青,说:“好得很,有人迫不及待要表现他的贵族身份了。自以为高人一等先生,你别忘了这里是谁做主。”   “我不用提醒你,这里姓蒲吧。”蒲瑞安回应道。   这里两个人又要斗起来,那边倪慧却叫了起来,对景天说:“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凶?我又没惹你又没得罪你,我们第一次见面,你问我多大问我在做什么,我好好地告诉了你,你却讽刺我?你这个坏女人。”   景天愕然看着她,忽然笑了,说:“人在江湖飘,哪能不挨刀?你看他们两个吵成这样,你受他的连累,被我讽刺两句,也没多大关系啦,最多你讽刺回来好了,我喜欢旗鼓相当的对手。可是我看你的反映,要想胜过我,只怕不容易。不过你要是和我对骂,我一定输给你。”   倪慧疑惑地问:“为什么?”   景天继续笑,“你看,你一句为什么我就答不上来了。你很可爱,我们做朋友吧,刚才对不起了。”   倪慧哦一声,又问:“他们两个在吵吗?我以为在讨论问题。吵的话,早就动手了。”   景天哗一声,说:“妹妹,你大智如愚,我甘拜下风。对,他们两个没在吵,是在讨论问题。”   “是什么问题?我没听懂。你听懂了吗?”倪慧问。   景天摇头说:“妹妹,你比我聪明多了,看到了就当没看到,了不起的本事。至于你问我他们在讨论什么问题,我想是中国历史上常见的一个问题。”说到这里,她停了一下,看看那两个人的表情。倪慧的脸不用看,肯定是一头雾水,耐人寻味的当然是苏照和蒲瑞安。苏照一脸的不屑,蒲瑞安却嘴角藏笑,像是在等她说什么好笑的话来。景天说:“我也是瞎猜的啊,说错了当逗你一乐。”蒲瑞安说:“你说,我就等着你逗我乐。”   “很简单,不知你听过京剧《二进宫》没有?李艳妃为了让自己老爹当皇帝,宁可牺牲她儿子。娘家当然比夫家亲,没办法,血缘嘛,血液里带出来的,天生的,如此而已。对不起,我刻薄了。”景天耸耸肩,“当然不够恰当,不过意思你明白就行了。”   苏照捧腹大笑,对蒲瑞安说:“这话对你妈妈说去,只怕要气炸她的肺。”   蒲瑞安也笑,“你戏看得太多了。”   景天笑说:“没办法,谁让我妈是戏迷呢?光《三笑》就看了七场,《红楼》《追鱼》更是数不清,追星族什么年代都有。”   倪慧插嘴说:“什么意思?什么意思?你讲我听听嘛,我最喜欢听故事了。”   “你叫苏照讲给你听吧,我对讲睡前故事没兴趣。”景天说。   苏照瞪她一眼说:“别仗势欺人。”   “对不起,仗势欺人的还真不是我,我就是好讽刺两句。”景天说。   苏照对蒲端安说:“老弟你好的,你的女人厉害,我等着看好戏。阿慧,我们走,你再不去电视台要迟到了。”   倪慧跳起来奔过去,又转身问景天:“姐姐你说我穿这身衣服上台唱歌好看吗?”   景天认真地说:“你要唱摇滚,还少些金属环。你要唱民谣,又奔放了一些。你要是唱流行歌曲呢,把皮衣脱了上台吧,不算离谱。反正其他的歌星穿得更古怪的有的是。那个叫阿敏的歌手,围一条浴巾也出来唱歌呢。不会穿衣服的大把人在,你至少比她们年轻美貌,人年轻,穿什么都好看。”   倪慧看她半天,问:“姐姐你是做什么的?”景天说:“我是个学生。”倪慧惊叹了,“这么大还在读书?”景天笑,“是啊,不比你,这么小就出来见市面了。”倪慧又问:“你学什么的?”景天答她:“学画。”倪慧哦一声说:“怪不得。姐姐你说话很有意思,下次找你玩。”   景天瞅一眼苏照说:“这要看你那苏照兄的意思了。”倪慧问:“什么意思?”   苏照听不下去了,拉了倪慧就走,回头说:“老弟,我不会忘记今天的,也不会放过你,你等着吧。”   蒲瑞安点头说:“好的,我等着。”   等楼下大门碰上的声音传到这里,蒲瑞安才颓然坐下,说:“对不起,让你见笑了。”   景天伸臂把他抱住,拍拍他背说:“要不要哭一下?”   蒲瑞安笑了,“为什么你刚才那么凶悍,这会儿又这么温柔?”   “我要保护你呀,你这个文弱书生,哪里是豺狼的对手?”景天问:“要不要告诉我些什么?”   蒲瑞安摘下眼睛放在桌子上,把她的脚放在自己腿上,再坐前面一点,两人靠得近近的,蒲瑞安抚摸着她的脚踝说:“你以前问我有没有女朋友,我说有。后来你再次问我,我说因为一些我不想说的原因,我们分开了?记得吗?”   景天摸摸他脸,“要是不方便说,就算了。”   蒲瑞安摇摇头,“我们就快结婚了,我不想有个什么不愉快的过去影响我们的感情。苏照,我就叫他的名字吧,他实在没个舅舅样儿。我外婆去世得早,苏照是我妈妈照看大的,他们两人一直亲厚,哪怕我出生,这种情况也没有改变过。但这里到底是蒲家,他在这里进进出出,像半个主人,引得我爷爷奶奶不高兴,和我妈妈关系更差。我妈妈,我想是为了气我奶奶,把我扔到奶奶家,把苏照接到这里来照顾。直到他去上大学,我才搬回来住,那时我已经上初中了。换了环境,换了学校,没有朋友,爸爸只知道工作,妈妈不管不问,你说我少年老成,一点没说错,我好像没有童年和少年。我看到你和爸妈这么亲热,就羡慕。你昨天晚上还和爸妈睡一床,这在我看来简直不可想象。”   景天噗嗤一声笑了,“吓着你了?”   “羡慕死我了。每次你和爸妈撒娇,我就想我以后有了女儿,我就这样娇惯她,让她要什么有什么,最不缺的就是爸妈的爱。有这么疼你的爸妈,才有这么可爱的女儿。每次你跟我耍无赖的时候,我就想亲你抱你,跟你说我什么都有,什么都不缺,就缺一个跟我撒娇跟我要的人。哪怕你要去杭州读书,我也同意,那样你会需要我去看你。你看我其实是个心虚的人,就怕你不要我。”   “宁可开三四个小时的车,也要证明你有人要?安先生,你真可怜。那我跟你抢账单的时候,你是不是恨我了?”景天眼睛都湿了,却跟他开玩笑说:“我也什么都不缺,就缺一个跟我抢的人。”   蒲瑞安被她逗笑了,“周老师就是那时候认识的,也许我和其他同学表现出不一样的沉默,让他对我另眼相看,我对周老师一直抱有感恩之心,也是这个原因。在我最沉默的时候,他赏识我。小景,我为什么这么相信他的眼光,你应该明白了。他把你带给我,他以前说过,要替我留意一个好姑娘。他看准的,不会有错。”   景天抱着他头亲他,“你好好谢谢他吧。真可怜,敏感的少年阶段没有妈妈的爱。”   蒲瑞安亲亲她的手,“等我进了大学,苏照已经工作了。会玩会花钱。那个时候刚刚开放,新东西层出不穷,像他这么会玩的人不多,他是本市第一批有摩托驾照的,也是第一批开私人酒吧的。女朋友换了一个又一个,可仍然看我不顺眼。我后来交了一个女朋友,感情已经很深了,带回来,给他看见了,不知怎么就弄到了她的电话,死缠烂打地追求她。我哪里有他的花样多,自然败了下来。”   景天吃了一惊,她本来只以为是蒲太太这个当妈的处事不公,偏着娘家人,对儿子不上心,这才惹得舅舅不像舅舅外甥不像外甥,哪知还有这一出。那就难怪第一次来蒲家就见到苏照时,他那冷淡的态度。而自己对苏照毫不留情的攻击想必是击中了蒲瑞安的心病。只有这样不把苏照的倜傥风度放在眼里的女人才会让他放心吧。她倾前抱紧他,亲他的脸。   蒲瑞安回吻她一下,接着说:“苏照把她追到手,就扔在脑后了,那女孩伤心之下□本留学了,听说后来又转道去了美国。他哪里是要追女孩,他就是要抢我的东西,凡是我的都要抢。我以前不是他的对手,我也不想和他争,可是在上海他就老是不断出现在我周围,破坏我的生活。我索性离开上海,到苏州去创业。他是那种认为全中国除了上海全是乡下的人,离开上海他就活不了。我要是知道他今天会来,就不带你回来了。”   “这么冷的天你把我放在哪里?酒店咖啡厅可不是谈情说爱的地方。”景天笑说:“那上次呢?上次我来,他不也在吗?你就一点不担心?还是想考验我一下?通得过考验才下决定追我?”景天皱着眉看他,“你这个人,我算是怕了你了。”   “不是,那次是意外,我哪里会提前几天知道他会那天来?如果早知道,我就不请你来家了,外头那么多咖啡馆茶楼酒店大堂,哪里不可以约会见面?”蒲瑞安把她的眉峰抚平,“那样的场面也不是什么好被人看见的,丑闻藏都藏不过来,怎么会拿给你看?不过你对他的态度我十分欣赏,很少人不被他迷惑。他长得比我好看,风度比我好,比我能说会道,我哪里是他的对手?”   景天再吃一惊,“天,你受了多大的打击,会说这样的话?他那整个是一个纨绔子弟白相人的样子,瞎子才会拿他和你比。你好比天上的月,他是月边的星。”   蒲瑞安笑出来,“谢谢,我很感动。”   景天想起一事,问他:“你那从前的女朋友,你后来还想起过她吗?”   蒲瑞安看着她,说:“景儿,你没有一天不出现在我的梦中。”   “那你还不带我私奔?”景天笑道。   “我要的是和你结婚,不是私奔。”蒲瑞安抱紧她,“你不要被我说的吓倒,我妈妈不会像你妈喜欢我那样喜欢你,可是你不要因为事情是这样的就改变想法,你一定要坚强,我一再说你要坚强,你不要被她吓倒。你有你爸妈,还有我,你什么都不会缺。”   景天心痛得想哭,她答应他,“好的,不管出什么事情我都不管,我一定和你结婚。”   “你要记得,你答应了我的。”蒲瑞安捧着她的脸,“不能反悔。”   景天回臂抱住他,答应说:“我不反悔。”   后来在音乐厅里,两个人坐在红色的丝绒座椅上,听着《春之圆舞曲》,景天忽然想起来,低声说:“安先生,你可真够狡猾的,我就跟那倪慧一样的脑子慢。”蒲瑞安被她这么忽然来一句说得摸不着头脑,贴在她耳边问道:“什么意思?”景天说:“你是不是根本没和你妈提过我爸妈想见见她和你爸的?你骗我答应和你结婚,不害怕不反悔,你太坏了。”   蒲瑞安嘘一声说:“请注意这是新年音乐会,安静。还有,她去夏威夷的时候,我还在苏州,我不是没提,是没有机会提。”   11 蜃楼   景天在后来的日子想起蒲瑞安对她的隐瞒和欺骗,几次三番气得说不出话来。可是木已成舟,又能有什么办法来改变即成的事实?就好像老实会被人认为愚蠢,聪明会被人认为狡猾;相反呢,木讷会是沉稳,迟钝会是塌实,多疑是善思考,多情是不忠诚。每一种性格特征或是行为方式都会有不同的解读,就看站在哪一方了。   对于蒲瑞安的心机深,景天这才算是真正领略到了,但是一来可怜他没有童年和少年时来自父母的疼爱,二来实在是已经情根深种,对于他这样的托词,除了盲目相信,还能有什么别的选择?如果细说起来,往好了说,是怕心爱的女友离开他,往坏了说,也不过是替父母遮丑,替自己长脸。   事实是在那一个春节里,景天的同情心颇为泛滥,她催着父母在初五商店开张的日子坐了蒲瑞安的车去苏州看那座位于乐清坊的老宅,让他们给出主意要买些什么家具,怎么布置房间。老宅修葺一新,但又不是彻骨里新那种刺目的惨白的新,这个新带点自来旧的新,看上去是新的,但无一处不是带着旧时的风貌。   进屋的台地铺的是真正的旧物,箩底的尺半见方的大方砖,吸湿防潮又保水分,还防滑不生尘。这种青砖早就不生产了,是把三进房子的旧砖撬起来重新铺的,一共才捡出这些完整的来。几间正房铺的是细长条的柚木地板,是从一幢拆掉的旧银行大楼里淘来的,刨掉了表面的陈年泥垢,打上地板蜡,光亮得可以开舞会。顶棚上的椽子和棢砖用桐油漆过,不掉灰尘。屋顶上的瓦请瓦匠捡过,坏掉的都换了。窗还是原来的槅扇子窗,破损的地方全用旧木头修补过了,铜插销是从旧货店买的全新的旧货。   所有的房间都是四白落地,干干净净,冬日的阳光从玻璃窗里照进来,略有些灰尘在光线的瀑布里浮沉,看上去让人觉得温暖。而卫生间却豪华如同星级酒店的标房,卫浴三间套加洁身盆散发着柠檬洗涤剂的芳香。厨房则是最新引进国内的整体橱柜,看得让傅和晴这样见惯大世面的人都惊叹一声。   院子里朝南向阳的地方放了一些盆栽,冬天少花,盆里种的是茶玫,开着粉色的精致花朵,还有两棵苏州人爱种的白兰花放在屋内有太阳晒得到的地方。靠院墙是几大盆杜鹃,碧青碧青的叶子像用水洗过。围墙上是不知年的爬山虎,老藤足有茶杯口粗。天井角落那一口老井的井壁上全是绒绒的青苔,还有凤尾蕨的叶片茂盛地遮了一小半的井口,往下张一张,泛着水光。旁边放了一只桶底穿洞钉了一块橡皮的专用吊桶,景天拎起那桶看了看,问为什么桶底有洞,被景至琛取笑没见识。   这样一处旧宅子,景天这样的年轻女孩子根本压不住,她在里面走走看看,轻声问傅和晴说:“妈妈,为什么我觉得这里面像随时会有个老妇人走出来对我说,小姐你找谁?”   傅和晴摇头说:“你还是住楼房吧,这样的房子真不是你住的。将来你一个人住在这里,我还真有点不放心。”   蒲瑞安听见了陪笑说:“妈妈,不是小景一个人住,我也住这里。还有,这里这么多间卧室,你和爸爸随时过来住,这是给你们留的。”指一下前房,“朝阳,又有天井,爸爸可以在这里打太极拳。”   景至琛呵呵笑道:“小安子想得真周到,连我们退休之后的生活都考虑进去的。如今流行岳父母跟女婿住,说是比婆婆和媳妇住要少矛盾,小安子考虑得很长远啊。”   傅和晴皱眉说:“可是我们的朋友同事都是上海,在这里和谁说话?”   景至琛拍拍她背说:“周末好了,或是夏天过来避暑。这个屋子接地气,这个青砖又散热,夏天一定凉快。”   景天觉得爸妈的反映很正常,因为她自己也觉得两个人住这样的房子太夸张。但想到蒲瑞安一片欢喜地带了他们来看新房,花了这么多钱和精力,光整修就花了半年工夫,又请了人来打扫卫生,在这里头投入的感情已经很深了,他想要的一定是赞叹和兴奋,而不是怀疑和犹豫,便努力调节气氛说:“可是我要读研啊小安子,我每天下课后坐火车回这里,第二天又坐火车去上课吗?还是我去申请研究生宿舍?要不还住家里?上海那交通,从学校到家里要花两三个钟头呢。咦,好麻烦,要不我不读研了,在这里种花?”   蒲瑞安忙说:“瞎说,哪能不读呢?考上了就要去读。这个问题我没考虑过,要不我在学校附近卖一套房?还是给你买一辆车?”   景天本来是故意出个难题岔开父母的疑问,不想这个问题还真把她给难倒了,再一听蒲瑞安的提议,顿时就呆了。她看看爸妈,他们两人也一时转不过来,三个人面面相觑,一时无话。过了一会儿景天才强笑说:“你吓着我了。”   蒲瑞安想一想说:“买辆车吧,车总是要买的。将来私家汽车是大势所驱,你看电视上都在做汽车广告了,北京通州的楼盘广告是买房送车。将来住到郊区是必然的,那买车也就是必需的。”   “这个慢慢再说,我脑子一时不大好用。”景天说:“我觉得现在重要的是要买凳子,妈妈快站不住了,是不是?”   傅和晴拍她一下,“就会取笑妈妈。”说到买东西,傅和晴的兴趣上来,只要不是动辄买房买车,买点家具和桌椅板凳,还是她乐于讨论的。“你打算中式还是西式?先决定风格,再考虑式样。这样的老房子,你摆一套水曲柳贴面的板式家具总不协调。”   景天忙点头说:“对对,我不喜欢那样的。妈妈,你记不记得南昌路科技会堂那小洋房,里面的家具全是西洋式的老红木家具,比纯中式的好看又有派头,又精致又细巧,我小时候跟你去那里参加一个什么会议,就对那里的陈设非常喜欢。那些家具全是黑里透出些暗紫红来,包浆和皮壳老灵老灵,你觉得怎么样?”   “嗯,我女儿有眼光,”傅和晴赞道,“这个主意不错。不过这样的西洋老红木家具,要在上海淘了。我记得吴中路上有好些专卖这些老古董家具的店,可以去哪里淘淘。”   蒲瑞安说:“好的好的,下次我和小景就去那里看。买家具倒是真的不急的,买回来一放就行了,难的就是挑中合意的。这里没有坐的地方,中午了,饿了没有?我们出去吃饭吧,去找一家真正的老苏州菜馆。”   景至琛说:“小安子你苏州熟,你挑地方好了。”蒲瑞安说:“那吃完饭想去哪里玩?是去逛逛园林还是去听评弹?”景至琛说:“不麻烦的话,我想去你在工业园区的厂去看一看,我一直很感兴趣,就是没机会。”   景天听到这个,倒噗嗤一声笑了。景至琛突然提起要去看蒲瑞安的厂,颇有点查岗的意思,但蒲瑞安怕的不是查厂子的实力,他怕的是景至琛提出要见他父母,去工厂倒是正中他的下怀。她一边骂自己帮着男友骗父母,一边又庆幸这不是最遭的,看他们都在看着自己,看她为什么发笑,便装得十三点兮兮地说:“小安子,你的那间厂,该不是海市蜃楼吧?”   蒲瑞安当然知道她是在帮他,便说:“哪里哪里,我正有这个意思。那我们吃好午饭就去。就是现在厂里没有工人,只有几个值班留守的在厂。”   四个人在市里吃了饭,蒲瑞安开车送他们去园区,看了整洁规划的厂区,再看了那间现代化的厂,那几个留守的老人见了蒲瑞安都打招呼喊他蒲厂长,办公室也很有有派头,一张大班桌可以打桌球。总之各方面都很上档次,倒叫景至琛和傅和晴对他另眼相看了,说有这么大份的事业做着,人却低调不浮夸,谦逊有礼,实在难得。   到底傅和晴心细,忽然问景天说:“女儿,你毕业实习不是来的苏州工业园区,那来过这里没有?以前没在园区碰见过?”   景天这下瞒不过去了,只好说:“就是这里,他就是带我们的主管。”   景至琛和傅和晴愣了一下,蒲瑞安解释说:“我们早就认识了,后来周老师介绍我们才又重见,都觉得有缘,就一路谈过来了。以前没说,是觉得太戏剧性了。小景不许我说,我只好听她的。”   傅和晴又转头看景天,“为什么不许说?”景天抱住头说:“因为早知道你们要这么问,所以我就不说。你要想打我,我就任你打好了。”   对这样痞赖的女儿,傅和晴一点办法都没有,笑骂说:“胡说。你要一开始就说是这么戏剧性,我当然不会现在才一惊一乍的。你先瞒着不说,才是可疑。”景天说:“我知道你和普京一样都是克格勃出身,蛛丝马迹都可以找到源头。我留点小秘密自己咂吧咂吧味道不行吗?这事本来只是不想告诉周伯伯,后来就这样啦。”   气得傅和晴直骂鬼丫头,景至琛拉着蒲瑞安东问西说的,在厂里直呆了一个下午,晚上就开车到园区附近的藏书镇去喝那里著名的羊肉汤去了。   回到家之后,放假结束之前,傅和晴找景天谈过话,说蒲瑞安这样的男人,你可有把握?他太深藏不露了,他有多少钱,你知不知道?将来要是出了什么问题,你不要想得了什么好去。有钱人之所以有钱,就是比一般人精,他算的比你算的要精一百倍。我们家只是个普通的家庭,根本没法和他们家比。你看他父亲在深圳主持一家公司,他自己和人开这么一家企业,还有他妈妈,你说像宋美龄的派头。这些,都不是你这个年龄和见识的人可以掌握得了的。攀亲家讲究的是门当户对,对方条件太好了,你就直不起腰来了。将来的日子不好过,你自己要想清楚。   景天垂头不说话,过了半天才抬起头来,眼睛里都是眼泪,她说,妈妈,我早想过一百遍两百遍了,可是他对我这么好,叫我怎么办呢?我相信他是真的爱我的,他也说过是真的想和我结婚。妈妈,是结婚呀,如果结婚都不算是保证,那我也没有什么办法可以保证他不是真心的了。总有人离婚,也总有人白头到老。如果我现在离开他,我一定会很伤心很难过。我放进去这么多感情,要我一下子斩断,不是等砍掉我一只手吗?   傅和晴抱住她说,女儿,妈妈只是怕你会受伤。我也看得出他是真心喜欢你,可是这里面的差距也太大了,就连我也觉得不安。你自己好自为之吧。   景天哭道:“妈妈,你这样说,我会更不安的。”   傅和晴看了心痛,却硬着心肠又说:“你看他父母,有一点想见你的意思吗?我和你爸提过两次要去他们家拜访他父母,他都推托了。我想他也是很为难,不是有意要推挡我们,但不也更加说明他家的意思了吗?景儿,妈妈是心痛你,怕你受委曲。”   “妈妈,你们以前不是很喜欢他吗?怎么就不喜欢了呢?”景天听出妈妈话里对蒲瑞安的不满来,问道:“他又没变,还是他呀。”   “景儿,爸妈喜欢他,是因为你喜欢他,不然,他再优秀再有钱,跟我们也就是一个陌生人而已,我们用得着去喜欢一个陌生人吗?”傅和晴抽了一张面巾纸替她擦泪,“但如果他让你不好过,我们怎么可能再喜欢他?”   “他没有对我不好呀,他对我一直都很好,鼓励我读书,去杭州陪我,一直都很尊重我,我们什么不应该做的事情都没有做,他就想和我结婚。房子都准备好了,你现在来说他不好,是想我们分手吗?”景天忽然弄不懂事情怎么一下子就成了这个样子了,本来好好的,只是去看了一下新房,怎么就变了呢?这新房还是她撺掇爸妈去看的,谁知一看看出事情来了。   “我不要让你们两个分手,我只是担心你以后会不幸福。”傅和晴说:“你太年轻,他太老成,你们两个相差实在太大,我提醒你而已。”   景天执拗起来,“可是妈妈,现在提醒有什么用?如果他不好,我是不是要和他分手?”傅和晴被她问得说不出话来,过一会才反问道:“如果确实他有什么问题,我不是指他有什么问题,而是指他有什么问题瞒着你,比如他父母的态度?”景天尖叫一声:“妈妈,他父母我还没见过,怎么知道会不会让我不好过?现在的问题是你们嫌他太有钱了,是你们在让我不好过。”   傅和晴怒了,“景儿,你这样子和妈妈说话,妈妈原谅你,你是个孩子,又是为了这样的事情。可是妈妈把话说在头里,他父母好好地对你便没什么,如果他们不接受你,你不要想我们会接受他。我的女儿也是我手心里的公主,不允许别人有一丝一毫的轻慢。”   景天想起去听新年音乐会那天,蒲瑞安曾经亲口说:你不要被我说的吓倒,我妈妈不会像你妈喜欢我那样喜欢你,可是你不要因为事情是这样的就改变想法,你一定要坚强,我一再说你要坚强,你不要被她吓倒。你有你爸妈,还有我,你什么都不会缺。   景天想,我就快没有爸妈的支持和疼爱了。想到这个,就心如刀绞,哭得更是厉害了。   傅和晴看她哭成这样,以为是自己把话说重了,反倒回去安慰她说:“也许事情没这么坏,被我们两个说着说着就说糟了。妈妈从来没凶过你,乖,别生妈妈的气,妈妈道歉好不好?”   景天知道事情会比妈妈说的更坏,将来还不知怎么糟,抱着傅和晴,连哭都不敢了。   12 蝴蝶效应   之后傅和晴和景至琛再也没提过要见蒲家人的意思,蒲瑞安来看景天,也照样笑脸相迎,但从前那种亲密的状态是再也不见了,蒲瑞安也察觉到了,他问景天,是我什么地方做得不好,让爸妈不高兴了吗?景天答不出。她只是用黑沉沉的眼睛看着他,慢慢偎进他怀里,说,安先生,我们结婚吧。私奔也行。   蒲瑞安听了沉默了,过了很久才说,我们不是说好等你毕业吗?再等几个月,到时候你的录取通知书也下来了,做一个六月新娘,可以穿漂亮的婚纱。这期间我会把苏州的房子准备好,你就不用操心了,我知道你要什么样子的了,我去科技会堂看过了,我会着手去找你要的西洋老红木家具。   景天伸手搂着他的脖子,抬起身来吻他的脸,说,你不想和我亲热吗?她带了点凄惶的眼神问他,看得蒲瑞安心痛,摸着她的脸说,对不起,小景,让你受委曲了。景天说,现在说这个也迟了吧,早你都干什么了?你明知是这么一个结果的,是不是?你明知是这样,还去江西干什么?   蒲瑞安说,我去找我喜欢的姑娘,我想请她和我共渡下半辈子。人总有追求梦想的权利,你不能让我因为爹不疼娘不爱就放弃下半辈子的幸福。景天把头枕在他肩窝里,低声说,啊可怜的安先生。蒲瑞安抱紧她,说你相信我,我会安排好的,你放心去杭州学画,我有空就去看你。景天说,那是,我除了去杭州学画画,我还能做什么?她想她的情路真是不顺,谈恋爱谈得五痨七伤,二十四岁的人了,除了谈过两场恋爱,什么都没做过。   回到杭州,她沉默地学着画,但是上一个学期对画画的热情已经没有了。春天已经来了,她的画布上的颜色却黑沉沉的,一点绿意都没有。有一天她甚至到相民安那间画廊去了,想去看一下这个人和他的画廊。   她想相民安这个人,一定是她命中的扫帚星。第一次是认识他时,因为他和男友吵了架,出了事,导致后来分了手。第二次见着他,又因为他带来的画册里夹着美院的招生简章,让她莫名其妙地到杭州来了。这个人本来和她的生活毫无关系,却间接地影响了她的生活。怪不得人家说,亚马逊的一只蝴蝶扇了一下翅膀,会引起北美洲的一场飓风。事情都是连带着发生的,好像多米诺骨牌,推倒一块,倒一大片。   她翻出那次在静安希尔顿见着相民安时他留下的名片,没想到过了大半年,从上海到苏州,她居然把他的名片留着,夹在一本画册里当书签。她找出来,记下那个地址,坐了车去了。   但是那天她没遇上相民安,接待的人说相先生去新加坡了。又问她要不要给相先生留口信?她摇摇头说不用了,她只是顺路过来办事,就进来看看。画廊里空荡荡的,有两三个人在看画,那些挂在墙上的画,好些别上了已售的标签,价钱都不便宜。她想为什么客人卖了画又不搬回去呢?这么好心,就为了放在这里给相先生做广告吗?然后为自己这个无聊的笑话逗笑了。看了一圈,就离开了。也许这个人在她的生命中产生的蝴蝶效应已经结束,他完美地离开,因他的出现,搅乱了她的生活,而这个人却一点不知道有人因他而改变了生活的轨迹。   到了周末蒲瑞安仍然开了车来看她,春天的杭州景物美得醉人,到处都开着花,水温山软的,空气里都是花瓣在飘。太子湾的樱花像粉色的棉花糖一样堆在枝头,压弯了树枝。景天支着画架画画,蒲瑞安坐在她身边看着她画,过一会儿躺在草地上,拿了她的一条丝巾盖在眼睛上,再过一会儿,她回头和他说话,没听见回答,揭开丝巾,他已经睡着了。   他的睡相很好看,平时带笑的眼睛闭上了,沉静得看不出心机。景天看了心中柔情无限,她放下画笔,枕着他的胸,也昏昏欲睡。却有一只蜜蜂来围着她的脸嗡嗡地飞,她怕被蜇,抽起那条丝巾去赶蜜蜂。她这一动,把蒲瑞安给吵醒了,看着她和一只蜜蜂在斗,忍不住就笑了。   景天低头看他,说把你吵醒了?蒲瑞安把头靠向她腰,枕在她大腿上,说有桔子吗?我想吃桔子了。景天被这话唤起回忆,想起过去的甜蜜,心里说,你可真是摸准了我的脉呀。你这样的柔情,我哪里逃得了?   她眼里的情丝飘过,哪里逃得过蒲瑞安的眼睛,他坐起来,摘下眼镜和她接吻,扶着她的背,握着她的手,宽宽的肩替她遮着太阳的光。有这样的爱一定可以补偿得了其他的遗憾吧。   到六月中,景天的录取通知书寄到了家里,而她在中国美院这一年的学习也要结束了。她知道她的画也就是将来作为一个个人爱好了,但是当初就是这么打算的,结果是这样,也就不算什么。蒲瑞安帮她把这一年的生活用品还有书画册子画笔画架装了几个纸箱,搬到车上,接她回家。   他已经很长时间没上过景家了,面对傅和晴,竟然有点不安。叫了声妈,说我把小景接回来了。傅和晴笑着说,哎呀辛苦了,本来应该我们去看她的毕业仪式的,不过有你代表,我们也就放心了。快坐快坐,外头热吧?要不要开空调?   这话听上去不像是和他生分的意思,蒲瑞安也放了心,说不热,家里也还好,黄梅天了嘛,有点闷,热倒不热。景天把箱子就那么堆在房间里,也不想去整理,出来坐着发呆,说妈妈,我又要无事可做了。早知道是这个样子,我应该一毕业就去大公司找份工作来做,总比现在这样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好。   傅和晴说胡说,你是在放暑假,九月份就要去读研究生了。你要想工作,可以去肯德基打工嘛,那里天天都招人。景天牵牵嘴角算是笑一笑,说对不起妈妈。傅和晴说为什么,景天说,我都这么大了,还要让你养我。傅和晴笑一下说,妈妈养女儿,养到八十岁都开心。   从前傅和晴说,只怕会养女儿养到三十岁都嫁不掉,现在却说养到八十岁都开心。话里透露出的意思,让景天和蒲瑞安都沉默了。傅和晴像是浑然不觉,转身从冰箱里捧出一盘切好的西瓜来,插上牙签让两人吃。   景天本没有胃口,但是妈妈切都切好了,不吃让她不开心,便取了一块来吃。蒲瑞安也吃了两块,放下牙签,扶一扶眼镜,开口说:“妈妈,星期天你和爸爸有时间吗?我父母想和你们见个面。”   景天闻言一呆,问:“你爸从深圳回来了?”她想为什么他一路上都没有提过?他提前说一声多好,不会让她一下子这么吃惊。她看着他的脸,看他的脸是万年不变的镇定自若。又想也许还没回来?只是订下时间,他努力去争取?毕竟现在她读完书了,到了他们约定好的结婚时间。他怕是早就等得不耐烦了吧,所以才像上刑场一样的带着孤注一掷的勇气来说出这个决定。她伸手过去握住他的手,对他笑一笑,“这么急做什么?我才从杭州回来,还没喘匀气呢。”   蒲瑞安把她的手握紧,“你不急我急。”景天呸一声,扔了他的手。虽然两个人在打趣,但心里却是难过着的。   “女儿你别胡闹,这是大事。”傅和晴依旧笑眯眯地,对蒲瑞安说,“有啊,星期天嘛,没有工作,就算到时有安排也会推了的。事关景儿,再小的事都是大事。”话说到这个份上,傻子都听得出话里有话。   蒲瑞安低下头,“妈妈,我没有小景的好运气,有你们这么好的父母,万事以她为重。我只希望我能通过拥有小景,也能得到你和爸爸的喜爱。”   傅和晴拍拍他手,说:“我和她爸爸一直都很喜欢你,你是个好孩子。那就这样,星期天我和她爸爸去会一会你的父母,商量一下,订个时间把婚事办了。你年纪不小了,早该结婚了。景儿虽然年轻,可是她喜欢,我只好随她。地点选好了吗?”   蒲瑞安停了一下才答说:“花园饭店可以吗?离这里稍有点远,我开车来接你们。”   傅和晴笑一声,“不远,比起你父亲特地从深圳回来,那是太近了。你也不用来接我们,我们打车过去,你只要负责你的父母可以到场就行了。”   这话连景天都听不下去了,抬起头可怜巴巴地哀求傅和晴说:“妈妈。”   蒲瑞安却像是松了口气,说:“那就下午五点半在二楼的白玉兰中餐厅,我订一个包房。”   傅和晴赞同说:“好的好的,位置不错,可以看到花园的风景。时间也好,谈谈讲讲,饿了正好吃饭。到时候景儿和我们一起过去,我们在那里碰面好了。”   蒲瑞安说:“谢谢妈妈。”   傅和晴笑一笑,却说:“景儿的眼睛像小白兔了,这么红,是得了睫膜炎吗?”蒲瑞安抬头看一下景天,果然景天的眼睛红得要哭出来了。傅和晴又说:“你们休息一下,我晚饭约了人,这就走。景儿,我烧了一锅百合绿豆粥,专门为你熬的。这种天气搬场,肯定吃力,吃点清热败火的。我已经腌好了萝卜干,你吃的时候把水挤一下,加点酱麻油拌一拌就可以了。还有火腿蒸冬瓜,我已经切好了,就放在冰箱里,你到时候蒸一下。”   “爸爸呢?”景天问。   “你爸今天加班,有一个片子要配音。你们管自己吃饭,我走了。”傅和晴去卧室换了一条裙子,脖子上系了一条丝巾,拎了一个包去门口穿鞋。   景天看了一下她今天的装束,觉得眼熟,问:“妈妈你这条丝巾是小安子第一次来送的那条吗?”   傅和晴笑笑说:“是啊,很配这条裙子。我走了,你们好好玩。”开门出去了。   景天这些时候,动不动就想哭,这时看见傅和晴特地找出这条丝巾来用,那就是不计较蒲瑞安的意思了,她跑到阳台上,等傅和晴走出大楼门,喊一声“妈妈”,傅和晴听见了,朝上扬了扬手,表示听到了。   蒲瑞安跟到阳台上来,看着傅和晴钻进一辆出租车里走了,才转身抱紧景天,把下巴扣在她头顶,低声说:“我要是有这样的妈妈,我也会哭的。”   景天回答说:“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你做了多大的工作才安排好这次见面?”   蒲瑞安搂着她进屋,把她带到她的房间,抱起她放在床上,自己也躺上去,紧挨在她身后躺好,支起脖子,嘴贴在她耳后说:“我很贪心,我想和你做一切可以做的事。为了这个,我什么都可以去做。”   景天回手勾住他脖子,“你这个傻瓜,你可以和我做一切你想做的事,可你就是不做,难道要我求你吗?求你也没有什么,求你你也不肯的。你就死心眼,偏要结婚。”   蒲瑞安笑一笑,说:“我要不是想结婚,能让你求我吗?你也就拿定我是要和你结婚的,才这么放心地说这样的话。其实是我在求你,不过是你替我把话说了出来。”景天被他点破,一想还真是这么回事,忍不住笑了。蒲瑞安用嘴唇碰碰她的耳垂,“乖,再过几天就好了,万里长征已经到了最后一步。”   “那你现在在做什么?”景天问。他的手放在她的腰上,热得让她腰间出汗。   “我就想抱着你睡个午觉。”蒲瑞安吻她的脖子。   景天握住他手指,“你都做过什么?让你爸爸大老远飞回来,让你妈妈同意出来见我?还有苏照,肯定在你妈妈那里说过不少坏话。”   蒲瑞安沉默不语,过了很久,景天以为他睡着了,谁知他说:“我知道你累了。可你并没有说啊。我需要你的坚强,又需要你的柔弱。”   那一个下午,他们就这样抱着躺在景天的小床上睡了一个安稳的午觉。这是两个人第一次在一张床上睡觉,却恬静得如同这个梅雨季节的午后,微微有些湿,有点热,还有点闷。但是这种湿热气闷却是伴随了他们多年的,熟悉得要是来晚了还会让人疑惑,为什么今年的梅雨季节还没有来?   熟悉得让两个人觉得他们已经有过很多次这样一起抱着睡觉了,好像做了半辈子夫妻一样。中间景天还起来上过一次卫生间,觉得口渴喝了半杯水,打着呵欠又回到床上,侧身躺在蒲瑞安侧睡的胸前,觉得床太窄像是要掉下去,还臀部朝里挤了挤。蒲瑞安抬手把她在身前搂好,咕哝了一句几点了,没等景天回答,又迷糊过去了。   景天想,他一定非常非常累了,就像他说的,他已经很累了,可他没有说。因此他才需要她的坚强,又需要她的柔弱。她的坚强是他的力量,她的柔弱是他的梦乡。他可以在她身边安详地睡去,放松到没有一丝的紧张。连恋人之间对彼此身体的渴望都没有。景天自己也停留在午睡带来的滞重之中,她想等结婚之后,我们可以这样相拥着睡到天荒地老。   1 信与孝   景天和爸妈到花园饭店的时候,还早了五分钟。在车上她和蒲瑞安通了电话,说我们马上就到了,你呢?蒲瑞安说我们已经到了,我下来接你们。不等景天再说什么,就挂了电话。这一个星期他们的电话不断,蒲瑞安一直报告他这边的进展,好让景天放心。告诉她他爸回来了,他爸和他妈沟通好了,花园饭店的包间订好了,菜谱也写了,还订了一瓶好酒。   景天说你辛苦了,这两天就别过来了,多陪陪你爸,你们两父子难得见一面。我这里你不用担心,我会乖乖的。过两天打电话的时候则说,我买了一条真丝雪纺的裙子,颜色是低调的玫瑰灰色。我怕颜色太老气大人看了不喜欢,太娇艳又会轻浮,这个颜色倒是正好。我妈也说我穿这个好看。蒲瑞安说你穿什么都好看。   星期天景天就穿了这条真丝雪纺的裙子去了,脚下是一双比裙子颜色稍暗的麂皮浅口矮跟鞋,跟只得一寸高。她这一身打扮不张扬不抢眼,安详沉静,带上温柔的笑容,看上去让人心情愉快。她什么首饰都没戴,只有耳垂上两粒闪亮的铂金耳钉替她增添亮色。傅和晴一向是会得打扮的,看了她这一身,颇为赞许。她自己则穿一身珍珠色的套装,既不失大方得体,又给女儿做了陪衬。景至琛只需一套裁剪合身做工精良的西装就足够了,像他这样的人,别的没有,好西装总有两三套的。   蒲瑞安在一楼大堂接到景天他们,先恭敬地朝景至琛和傅和晴叫了一声爸爸妈妈,再和景天说话。看了一眼她的衣裳,笑说真漂亮,是要去参加戛纳影展走红地毯吗?景天笑笑,说你自己也不错呀,是去剪彩吗?蒲瑞安的一身名店定制的西装把他衬得更加风度翩翩。蒲瑞安笑着对景至琛说:“爸妈,谢谢你们。我父母已经在上面包房了,这就上去行吗?”   景至琛说:“好的好的,怎么让你爸妈等上了?我们这就上去。”扶了傅和晴的胳膊,往二楼上走。蒲瑞安说:“我们近,过条马路就到了,让爸妈这么远过来,已经让我不安了。”傅和晴说:“小安,那天我的话说重了,你不要往心里记。我只有景儿一个女儿,不操心她又操心哪个去?”她为了尊重起见,把平时带点玩笑口吻的小安子改成了小安。   蒲瑞安忙说:“妈妈我不会的,是我做得不够好,让小景受委曲了,你的话有道理,我以后就照着这个去执行。”景天笑说:“是伟大领袖的最高指示吗?还照着去执行。”蒲瑞安说:“都一样都一样。妈妈的话就是我的指路明灯。”这话更惹得景天好笑,笑骂说:“马屁精……”被傅和晴白了一眼,才吐了吐舌头不说话了。   几句闲话的功夫,就到了包房门口,蒲瑞安推门进去,对里面坐着的一男一女说:“爸爸,妈妈,这是我女朋友的爸妈,这是我女朋友小景。妈妈你曾经见过小景一次,是去年春天的事了,你可能不记得了。小景,这是我爸爸蒲原,这是我妈妈。”   景天上前一步,双手放在小腹前重叠,弯腰行了个礼,说:“爸爸妈妈你们好,我叫景天。一直想给爸妈行礼,就是不得空,这一年我都在杭州读书,没有时间给爸妈问好。谢谢爸爸特地从深圳回来,谢谢妈妈让我有这个荣幸,今天可以一起说说话见见面。这是我爸爸景至琛,这是我妈妈。”   蒲瑞安的爸妈在蒲瑞安介绍他们时也站了起来,蒲原先生先伸出手来和景至琛握了握,又和傅和晴握手点头,一边说请坐请坐,傅太太微微颔首,算是见过礼了,也说请坐。等大家都坐好,蒲原微笑着看了看景天,对蒲瑞安说:“瑞瑞,这位小姐很漂亮啊,眼光不错。”   蒲瑞安跟着坐下说:“叫她小景好了。小景这一年在杭州中国美院学画画,半个月前接到研究生的录取通知书,暑假过完要去读研。我想正好趁这个空档结婚,不耽误她的学业。爸妈你们看可以吗?”   蒲原说:“当然好啦,你也不小了,是该结婚了。景小姐要去读研,那是比你的学历高了?呵呵,这倒叫我想起《围城》里的情节来了,说太太如果是博士,那先生就该是双料的博士才能配得上她。瑞瑞啊,你这下要落后太太一大截了。”   蒲原这么和气,不是景天想像中的那种只顾工作不顾家庭的工作狂,但蒲瑞安说起他爸来,却也疏远得很,这让景天颇觉奇怪,脸上乖巧地笑着,说:“爸爸,我读研是找不到工作才去读的研,这至少是一条出路。我们同学都这么说,本科毕业找不到工作就去读研,研完出来还是找不到工作就继续读博。有用没用,博完再说。当学生是最轻松的,至少轻车熟路。”   蒲瑞安也说笑:“那不要紧,我去报名读个MBA出来,就压过她了。现在流行读MBA,管理层的人不管有用没用,人人顶着一个MBA的光环,或者至少是EMBA。”   这时包房的侍者送了茶水来,蒲瑞安起身端起茶壶给两边的父母倒茶。敬到景至琛时,景至琛先点头表示谢茶,再问:“我只听景儿说起过MBA,这个EMBA又是什么?”蒲瑞安给景天也倒上茶,一壶茶已经空了,他示意侍者添水,坐下说:“EMBA是供在职的管理人员读的,就等于是从前上夜校,用业余时间就可以了。我看我可以读这个,在等小景放学的空档就读出来了,到时候我也就不比她差了。省得她将来用学位来砸我。”   说得几个人都十分捧场地笑了,傅和晴说:“景儿读书,也就是打发时间,不比你是学有所用。我那天就说她了,说肯德基不是招人吗?找不到工作可以先去那里练习收盘子嘛,不要看不起服务工作,你那个都是借口。”   景天笑说:“不是的,妈妈,收盘子人家还只要二十岁左右的兼职学生,我早就超龄了,要去也只能去做清洁工和保洁员。我就是一块北京人说的‘废物点心’。”   几个人又尽力捧场地笑,蒲原说:“小景很风趣啊,瑞瑞你眼光不错。”这是蒲瑞安的爸爸第二次说他眼光不错,蒲瑞安忙说:“爸爸你太夸奖了,小景喜欢说笑话,没什么阅历,只会淘气。”蒲原倒笑了,说:“唉,这个话景先生和景太太说得,你就说不得了。你这样说人家宝贝女儿,人家会嫌你挑剔的。我看小景很好,懂得自嘲,这可是一个好本事。一般人都觉得自己好得不得了,别人都不如自己,会自嘲的人少之又少。小景这么年轻又这么谦逊,我看很好。”蒲瑞安忙说:“谢谢爸爸。”景天也说:“谢谢爸爸。”   蒲原又问:“你刚才说想趁小景在放暑假把婚结了,那大概订在什么时候?我好安排时间。”蒲瑞安说:“爸妈忙的话,我们可以先去民政局登记,稍后再请一些亲戚朋友吃顿饭就行了,不需要很盛大隆重。当然如果爸妈想多请一些宾客,我们也会照办。”转头问坐在身边的景天,“你觉得呢?”   景天也说:“我听爸妈的。爸爸在深圳来来回回不方便,简单一点就好。”又问傅和晴,“妈妈你的意思呢?”傅和晴欠一欠身,笑说:“我是嫁女儿,你们是主家,当然是你们做主,我想听听蒲太太的意见。”   蒲瑞安的妈妈从开始时说了两句“你好”,就一直没说过话,只是面带微笑地端坐着。她这天穿的是一身海军蓝的窄身套裙,头发做得一丝不苟,戴着一串塔形的珍珠项链。深深的眼窝,薄薄的嘴唇,这模样不像宋美龄,倒像香奈尔的经典打扮了。她手上的一只手抓包还正是香奈尔的乳白菱形格子金链包,包身上两个相反相扣的C字商标冷冷地反射着灯光。   见所有人都把目光盯着自己,蒲太太才慢吞吞地发话了,“景小姐,你打算什么时候生孩子?”   景天早有准备,当下恭敬地说:“妈妈,叫我小景就好了。几时生孩子,我听瑞安的。他要是想早点有孩子,我会做好准备;他要是想先去读那个EMBA,怕孩子会打扰他,我就等两年。”   蒲太太哦一声,又说:“那既然是这样,我家瑞瑞年纪不小了,还是早点生孩子吧。你那个研究生就不要去读了,有了孩子还怎么能去读书呢?读了一半又退学,来来回回怪麻烦的。我看还是在家学学怎么管家怎么照顾瑞瑞,我家瑞瑞连水都不会烧,口渴了就知道喝矿泉水,大冬天的我看了都觉得牙齿冷。他又一个人在苏州住宿舍,我要照顾也照顾不到,以后照顾他,就要靠你了。”   景天听了这话觉得牙齿缝里嗖嗖地进冷气,但仍然好脾气地说:“好的妈妈,我会考虑的。”蒲太太却说:“不是要你考虑,是要你照着去做。反正你那个研读着也是在混,还不如不读。瑞瑞你说呢?”   蒲瑞安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不答怕妈妈拂袖而去,他好不容易请了她出来答应见亲家,不想因为她故意的挑剔给搞砸了,可是要是答应,那景天的父母的脸也给扫尽了,只怕他说一个好字,那边的父母也会转身就走。   不等他回答,景天慢条斯理地说:“好的妈妈,我听你的。结了婚我们尽快要孩子,谢谢妈妈教我怎么做,以后还要靠妈妈多指点。”   蒲太太看着景天镇定的笑容,笑一笑说:“你这么肯定马上就能有孩子吗?”   听了这话,景至琛和傅和晴的脸色已经很难看了,她那意思是会不会肚子里已经有一个了,才这么迫不及待地要嫁人。傅和晴几乎要拍案而起,而景天仍然笑着应道:“妈妈,这个我可不能肯定。不过我的身体很好,周期很准时,想要怀孕不会是难事。瑞安的身体也很好,他如果想马上有孩子,他会安排的。”   蒲瑞安在桌子底下伸出手去握住景天的手,紧了两下,意思是谢谢。景天也回敬两下,表示明白。蒲瑞安得到暗示,谦恭地说:“好的,妈妈,我们结了婚就准备生孩子。”   蒲太太一时找不到话说,笑一笑,拿起杯子喝口茶,问:“这样啊。那景太太,你们打算请多少客人?”   傅和晴也笑说:“你们请多少,我们就请多少,两边一样比较好看。如果想要热闹一点,我还可以请我的朋友来上台助兴,要唱越剧有越剧,要唱京戏有京戏。如果要精简,三五桌也可以。我们只要女儿开心,就可以了。”   蒲太太优雅地哦了一声,又问:“那你们准备了多少陪嫁?”   这话才出口,蒲原马上阻止说:“苏熙,太失礼了。”   蒲太太苏熙软绵绵地说:“总要问清楚,两边一样才比较好看。嫁女儿总不能光着空着就嫁过来。想我当年嫁到你们蒲家,银行的存款虽然冻洁了,可后来也解冻了。还有当时来自我家的庇护伞,才护得你爸和你妈没有下放到苏北的五七干校去挖盐碱地。如今瑞瑞的事业也做大了,景小姐总不能拿一张研究生的录取通知书就做了嫁妆吧?你们没面子不说,我们这边的亲戚朋友问起来,我也不好回答。”   蒲瑞安哀求地叫了声“妈妈”。苏熙瞪他一眼,寒了脸不说话,蒲瑞安再叫一声“妈妈”,说:“妈妈,一定要这样吗?来之前你不是已经答应了吗?”   还没等苏熙回答,傅和晴先冷笑一声说:“我给女儿准备的嫁妆除了存款和礼单,还有礼义廉耻,不知你又准备了什么?”这话已经说得很重了,苏熙的脸色像结了一层冰霜,寒气袭人。   景至琛站起来说:“小安子,今天就这样吧,我们有事先走一步,你们慢聊。你什么时候有空来一下,我有话说。景儿,你是打算留下来呢,还是和爸妈回去?”   景天想我忍了又忍,原来人家根本就没打算要承认,今天她来,是为了替苏照出气的吧?我真是小看了苏照在小安子妈妈心里的地位了。今天这次出来,就是让人羞辱的,不但自己被人剃光了眼眉毛,还令得爸爸妈妈跟着受辱。她站起来抬脚要走,被蒲瑞安紧紧拉住,说:“小景!”   傅和晴跟着站了起来,笑吟吟地说:“苏女士,有一个人你认不认识?原先是我们厂演员剧团的一个年轻的女演员,她的名字叫白芩,这是她工作后改的名字,她的本名叫喻白芩。她进厂后只拍过一部片子,那部片子还没通过审查没有公映过,外边都不知道这个女演员的名字。后来有人告发她,说她有什么反动言论,交出了一个笔记本。她被抓起来批斗后的当天夜里就跳楼自尽了。我想你的政治资本,是从她那里来的吧?”   她一席话,说得在场的所有人都震住了,苏熙的脸一霎时变得惨白,手抓住桌上那个香奈尔的包,指甲都刺了进去。就连蒲原都惊了一下,说了一句:“白芩?”马上又闭上了嘴。   景至琛疑惑地看了一眼傅和晴,傅和晴笑笑不说话,走出两步,回头叫道:“景儿?”   景天被这个忽然抖露出来的陈年旧闻听得呆了,一时忘了自己的事,听傅和晴这么一叫,心慌起来,抬脚要走。蒲瑞安拉住她直摇头,眼里一片焦虐,看得她心痛。她靠过去伏在他胸前一会儿,说:“小安子,再见。”   蒲瑞安把她抱住,说:“小景,你答应过我的,说不管怎么都会和我结婚。”   景天在他脸上亲一下,在他耳边轻声说:“我早叫你和我私奔的,你就是不肯。到现在还能有什么办法?我妈妈给我准备的嫁妆是‘礼义廉耻’,我不能不要。这四样之上,还有‘孝悌忠信’,孝是第一位。安先生,就这样吧。”   蒲瑞安仍然不肯放手,问道:“那‘信’呢?我们之间的承诺就不去信守了吗?”   “我只能选一样。”景天回答说。挣脱开他的手,挽起傅和晴的胳膊,跟在景至琛身后,离开了包房。   2 牺牲品   三个人出了酒店,在门口叫了一辆出租车,景天坐了前座,傅和晴和景至琛在后座,傅和晴看不见景天的脸色,知道她心里难过,担心地:“女儿?”景天还回头朝她笑笑,说:“妈妈我没事。一会儿回去给我讲讲那个故事。”   在出租车上,傅和晴再担心也没用,只好说了地址,让司机送过去。车厢里沉默了一会,景至琛先发话了,他说:“你怎么还记得这件事?我早忘了。你这么肯定是她?”   傅和晴说:“回去再说吧。”景至琛嗯了一声,还是忍不住发了一句感叹,“世界真小。”傅和晴说:“倒不是世界大了小的问题,而是这一个阶层的人就这么些,当初的圈子又窄,撞上了也不奇怪。不像现在,人不知怎么就多出一两倍还多。到处都是人,以前哪里有这么多?如果说人多了世界变小了,可以人多了不是应该更难遇上吗?还是老天爷在安排啊。”   景天在前座沉默不语,不知不觉就咬起了指甲。   回到家,景天迫不及待地拉了傅和晴坐下,问:“妈妈,那个白芩是谁?和小安子的妈妈是怎么回事?”   傅和晴揽过她来,说:“这样的人家,就不要再去想了。小安子人再好,妈妈也不会把你嫁给他。他已经努过力了,我也看到了,但是他的家庭太复杂,你这孩子心思单纯,斗不过人家的。”   景天哦一声说:“妈妈,经过刚才的事,我不会再去想这个了。你讲那个女演员白芩的故事吧。”   景至琛泡了茶来,在她们两人旁边坐下,说:“我知道一些,我先讲吧。白芩是从戏校分到演员剧团的,面孔生得那是相当漂亮,身段也好,又有戏曲功底。当时有好些男演员都追求她,还有军代表和工宣队的。那时候难得拍一部片子,有了片子人人都想去演,后来还是点了她的名。那个时候政审很严,白芩这样的出身可以担岗主演,那是真的不容易了。还有上头有人发了话,才定了她。当时看起来是运气好,额骨头碰到了天花板,可是后面跟着的就是霉运了。当然换一个人换一种想法,也许可以攀上红色高枝也不错,可是像白芩这样资产阶级家庭出身的本来就有根基的,就不这么看了,以为真是凭自己的本事,至少是卖相好。”   景至琛喝一口茶,想一想再说几句,明显是在理清思路,“片子拍完还在审查中,有一封信寄到厂革委会,说白芩有思想路线问题。为了说明问题的严重性,信里还有一个笔记本。记的无非是一些普希金的诗啊个人的情绪啊对市里的革委会头头有什么不满啊,她不满很正常嘛,老是点她的名去陪酒陪宴的,年轻姑娘肯定心里是不愿意的。但写到纸上,被人交上去就属于反革命问题了。”   他谨慎地挑着字眼,有些词不方便在女儿面前说。“工宣队的头头同意让她当主演本来是想自己借机占便宜的,没想到是便宜了上头的人。这下接到告密信就正中下怀,开她的批斗大会,剪了她的头发,到晚上还在审查,后来关进一间小屋,据说是有些不堪入耳的事情发生了,到凌晨就跳了楼。那年月跳楼跳井开煤气上吊的人一个又一个,人人都不敢吭声,生怕下一个被批斗的人就是自己。这事喧攘了一阵子,也就平息了。后来听说文革后她妈妈来闹过,要给女儿平反,后来也不了了之了。和晴,你是怎么知道其他的事?”   傅和晴神思有些恍惚,回忆说:“我那时不也是演员剧团的吗?我们平时开大会学习上前的红头文件什么的,老见面,不过不熟。她是红人,我只是小巴腊子。但是她在没出事的时候,确实是很风光的,老有包车来接她去市里唱歌表演,也有朋友来找她跟着她去见市面。她有个小姐妹总来,两人挽着手同进同出的。后来听说是她表妹,两个长得还有点像,我见过两次,所以就有了印象。她没注意到我,她就跟着她表姐到处飞了。”   景天问:“是小安子他妈妈?”   傅和晴点头,“嗯,今天去之前我做了点功课,打听了一下蒲家是什么人家,我女儿过去了要是吃了亏我可不干。小安子也算有头有脸的,又住在淮海坊,有名有姓有地址还怕查不到?这一查就被我轧出苗头来了。春节时小安子说他妈妈去夏威夷看她姑妈去了,八十年代初期就去了,现在有八十多岁了。我就从这里查起。我依稀记得有一个什么人是在夏威夷,白芩的妈妈在八十年代初期,刚可以出去的时候,就由那边的亲戚申请探亲接出去了,就是去的夏威夷。那个时候能出去的人实在不多,去夏威夷的更少。两边一凑,就有些眉目了。有了目标再查,比满天撒网容易多了。”   “你真厉害啊,怪不得女儿说你是克格勃出身。这样的事你都没跟我说一句。”景至琛叹气说。   傅和晴说:“那是因为我自己也没法肯定,但是还我记得她是姓苏的,白芩总叫她苏西苏西的,我那时还以为是她的英文名字。后来小安子的爸爸叫了她的名字,我就一下子都联系起来了。”   “那你怎么知道是她写的告密信?”景至琛问:“这样的事,连我都不知道。”   “嗯,你当然不知道,我是偶尔有一次听周示楝说起的。”傅和晴说。   景至深吃一惊:“周兄?”   “他在文革后不是写了一年多两年的检查吗?我后来从演员剧团调到和他一个部门,我们对面坐着,一来二去的熟了,有一次说起文革中冤死的人,我就提到了白芩,说她是刚烈女子,宁死不屈。他说他知道是谁写的揭发白芩的人。他那个时候是革委会里的小喽罗,专门负责作记录,看到过这封信和笔记本,虽然署名是‘一个革命群众’,但是后来还是查到了她本人。你想想看,那么秘密的笔记本,除了近得了身边的人,谁会知道她有这么一个本子?”傅和晴沉思说:“我就不知道她这么做是为什么,照说她跟着她表姐有吃有喝有玩的,不应该反戈一击才是。”   “也许就是嫉妒她的风光?”景天问。   “不知道。”傅和晴说,“唉,过去的事了,没想到过了几十年,竟然碰到了。她肯定想不起我是谁,这下要闷掉了。”说到这里,竟然有些幸灾乐祸,又想起女儿的伤心事来,忙说:“景儿,你看,你今天已经摆足了低姿态,仍然得到这样的待遇,这个婚,你还要结吗?虽然现在不搞血统论搞连带关系了,可是这样的婆婆,你是吃不消她的。何况我把她的老底子掀了出来,她是再不会容你的了。对不起,景儿,妈妈当时也是一个没忍住。”   景天十分平静地说:“妈妈,这样的人,我怎么可能再管她叫妈妈?反倒是因为我,让你们被那个女人羞辱了,是我不好。”   “女儿,不怪你,谁能知道会遇上这样的事情呢?”傅和晴抱住她拍拍她的背,“可怜我的女儿,能够忍下这口气,我都替你委曲。”   “妈妈,我不委曲的,你已经狠狠替我出了口气。我本来是看在小安子的面上,她说什么我都忍下来,至于结婚以后生不生孩子读不读书,她还能把我锁起来?我本来就是敷衍她的,她也明白,才想法子刁难我们。我再忍下十个,她仍然会找第十一个理由来为难我。她既然看不上我,我也用不着再讨好她。亏得妈妈临走给了她一个响亮的耳光,出了一口气。”景天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停一停说:“妈妈,我有点累了,想去睡一下。”   傅和晴看着这么懂事的女儿,只能叹气,说:“去吧,要不要开空调?”   景天摇头,“妈妈我不觉得热。”   回到房间,她换下这条特意去买的裙子,穿上一件棉布睡裙,倒在床上,接受过一条毛巾被来盖上,眼泪再也控制不住,这那样睁着眼睛,湿了一脸。她抱着自己的身体,曲身躺着,好像一个星期前那天躺在小安子身前一样。很久没有出现过的不安全感再次袭了上来,她像是又回到那段睁着眼睛睡不着的时期,眼睛睁得都痛了,就是闭不上。   后来她像是迷迷糊糊似睡非睡的,带着泪睡着了,又被外面说话的声音惊醒,下了床推开房门就出去了,嘴里问:“小安子?”   蒲瑞安站在客厅里,垂头丧气地接受她爸妈的训话,听见她出来,忙迎上来,扶住她问:“怎么赤了脚就出来了?当心地上凉。”   傅和晴也皱眉说:“怎么穿成这样就出来了?回去换件衣服再出来说话。小安既然来了,就不会马上就走的。”   景天对这些全不理会,拉了他坐到沙发上,把脚收到身下坐着,问他,“你到底是怎么跟你妈妈说的,她又是怎么答应了出来的?”   傅和晴去她屋里拿了毛巾毯来给她盖在腿上,听她这么问,也说:“我也是这个意思。到底你们是怎么说的,让我女儿受这么大的委曲?你妈妈摆明了是想好了要羞辱我女儿的,她是事先做好了准备的。到底景儿做过些什么让她不满意,她要这样说话?你们家庭里面有矛盾,为什么要拉上景儿做牺牲品?”   傅和晴说出“牺牲品”三个字,就点明了事情的根本属性,这就不是看不看得上蒲瑞安带回去的女朋友的事情了,就根本就是一个态度问题。凡是儿子喜欢的,做娘的就一定要反对到底。这还真是文革思想,“凡是敌人支持的,我们就要反对”。   “你和你母亲之间发生过什么,你没必要告诉我们,我们也没兴趣听,但你明知是这么一个结果,还硬要带了景儿去,就是你的问题了。”景至琛较为冷静,克制地说:“我一直很欣赏你,但今天这件事,你的做法让我很失望。”   蒲瑞安说:“爸,妈……”傅和晴马上竖起手挡住说:“别这么叫,我们受不起。”蒲瑞安不理,仍然说:“爸,妈,今天是我做得不好,让你们生气失望了,我实在没脸见你们,可是我要不来,才是真正错了。我和我母亲之间是有很多的不愉快,但我之前做过很多努力下过很多保证,最终取得了我母亲的谅解。我是真的以为她会回心转意,我要是早知道是今天的局面,我宁可背着她和小景结婚,也不再奢望她会对我心软。我总想母子之间有什么深恨大恨呢,非要闹到家门外面去丢脸?再加上我父亲回来,也说了很多好话。我想有父亲在,母亲总要顾着自家人的面子。小景做得那么好,我看了都心痛。我真的以为事情会朝好的方向发展的。爸,妈,今天的事是我做错了,我没有辩解的余地。我只求你们同意小景和我结婚。”   傅和晴瞪着他,问:“事情都这样了,我们还会同意吗?我和她爸爸叫你上来,不是给你机会让你说些,而是要你同景儿说清楚,以后就不要再有瓜葛了。”   “妈妈我不会答应的,”蒲瑞安摇头,“就算小景同意我也不会答应的。我宁可从此以后和我母亲恩断义绝,我也不会答应的。”   说得三人都是一愣,景至琛张了张口,正要劝解两句,蒲瑞安先说:“爸爸你不用再说了,你说什么我都不会答应的。”说得景至琛开不了口,看看傅和晴,示意她来。   傅和晴想了一下,说:“白芩的事,你母亲是怎么解释的?算起来喻白芩是你的表阿姨,在夏威夷的那个姑婆,怕是不知道你母亲就是害死她女儿的罪魁祸首吧?你母亲她还敢去探望老人,应该是还不知道。这样的人家,我们怎么可能把女儿嫁过去,让她受苦?将来还不怎么就死在她手里了。”   她以为这话已经说得很重了,谁知薄瑞安说:“我登报宣布和母亲脱离关系可以吗?”   三个人听了又是一呆。末了还是景天发问:“我们走后,你们后来怎么了?”   蒲瑞安侧过身握住她的手说:“我从没有见过这位表姨,姑婆很早就出去了,我从没听说过亲戚间还有这么一位长辈。我爸爸略知道一点,但也不清楚。你们走后,他就问了一句,说白芩表姐的事,是真的吗。我母亲起身就走了,回到家里就躺下了,说旧病犯了,要静养,吃了药就睡了。我父亲说对不起你们,要是可以的话,他来道歉。我让他休息,就过来了。你看,除了我母亲,我父亲是很喜欢你的。你不要因为一个人的反对就放弃。”   “不是一个人,”景天说:“我爸妈,再加上我,我们都反对。”   蒲瑞安厉声说:“小景!”   景天睁着大眼睛说:“你是要我穿了睡衣和你私奔吗?以后你要不要见你妈妈?你可以不要你妈妈,我不能不要我爸妈。没有爸妈的祝福,这样的婚我不要结。”她是哭着睡的,眼睛有些红肿。“你们家太复杂了,我消化不了。你来了也好,我们现在说清楚,以后就是陌生人了。将来男婚女嫁,各不相干。你一直要我坚强,你看,我很坚强,我不哭不闹。坚强可以用在很多方面,除了应对你妈妈,更可以应对生活中的一切烦心事。”抱起毛巾被,脚踩在地上,说:“再见,蒲老师。”起身便往房间里走了。   蒲瑞安伸手要拦,被景至琛一把挡开。他到底对景天的父母有敬意,不敢乱动,眼睁睁地看着景天回房,接着关上了门。   3 成茧   景天在家里呆了两天,借口黄梅天下阴雨,呆着不出门。傅和晴请了两天假在家里陪她,到底上班的人磨不过不上班的人,多少假也不够用的,陪了两天又去上班了。为了让她开心,商量着请一个星期的假,出去玩。去什么地方好呢,问景天,景天摇摇头,说妈妈你就随我去吧。我要是立时三刻就有力气出去爬山徒步,就不是人类,是未来战士,是施瓦辛格。又说,妈妈你放心,我早想明白了,我就等着九月一到,就去读书去。   傅和晴也实在是没有办法了,事情弄到这个样子,她除了好言安慰,又能怎样?还好景天还会开玩笑,也许状态不是最差。为了让她分心,隔天回家时让人搬了一缸荷花回来,放在阳台上说是给她画画用的。一个暑假这么长,难道就这样坐在家里发两个月的呆?   那缸荷花有着七八片叶子,两个花蓇朵,和一朵将开的花。碧绿的叶片,粉红的花蕾,可爱精致。景天对着荷花支起了画架,才抹了两笔,就哭了。画画果然是她治疗内伤的药,当初学这个,就是准备了现在用的吧。她抹一下眼泪,运笔如飞。画到一半累了,扔下笔回去睡觉。傅和晴下了班回来,看到张未完成的雨荷,一股颓丧之气从画纸上洇开来,就算她是个不懂画的人,看了也想落泪。   她几乎就要放软档了,但一想到对方当时的态度,叹口气,又不作声了。就算她心疼女儿,也不愿意让女儿再去看对方的冷酷面孔。而对方被她把旧事揭开,只怕是恨得咬牙切齿,对女儿更是诅咒到骨子里。真要是嫁过去了,不知有多少晚娘面孔等着她。   这样的事,除了让时间这个大神来解决,还能有什么别的办法?   自那天蒲瑞安被他们劝走后,他们为了避免麻烦,把电话线拔了。景天的手机也关了机,整天关在家里,不下楼不出门。而蒲瑞安也沉得住气,自那天后没再上门来过。景天被这样情形弄得神思恍惚,想来按照他的个性,不可能就这么放弃的。这几天都不来找她,在做什么呢?   她想起上一次为情受伤,花了差不多一年多的时间才痊愈,而那一次又怎么比得上这次用情用得深?这要再来一次硬生生分开,她只怕永世不得超生了。上一次任性,还可以说是心怀愧疚,这一次呢?他那边都说过要和他妈妈恩断义绝了,她还有什么可顾忌的?唯一的不安是对不起爸妈。如果面对这样的情况她仍要坚持和蒲瑞安在一起,那和爸妈的情分也就到了头了。这样的后果,又是不是她能承受得了的?   她偷偷开了机,看看有没有短信和未接电话,打开一看,全是他的号码。密密麻麻的,前面的没删,后面的已经进不来了。她一条条看那些短信,想他这么个不肯写短信的人,几天之间写这么多,真是难为他了。   正看着,手机响了,她一惊,手一抖,把手机抛了出来,还好她是躺在床上看的,手机只是落在了身边,她看一看号码,不出意外是他打来的,想了一下,接了。   电话里他在那头说:“在干什么呢?这么久不接电话?”口气平静得像是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她又糊涂了,想难道是我在做梦吗?还是午睡睡迷糊了?于是闷闷地答:“睡午觉呢。”   蒲瑞安在那头像是不相信她能这么平静地接电话,嗯了一声,说:“我们说说话吧。就这样不见面了,感觉都不像是真的。为了遵守约定,你下来吧,我就不上去。”景天想了想,说:“你在楼下?”蒲瑞安说:“是。”   景天不置信地问:“那你这几天都干什么了?”景天想,你这么多天都不来找我,让我一个人躲在角落里以泪洗面痛不欲生?   蒲瑞安的声音在电话里听来甚是烦燥,“我去查了一下档案,问了几个人,事情果然是那样的。我想我妈妈为什么对去夏威夷这么有兴趣,原来是为了赎罪?”   景天听了勃然大怒,说道:“这根本不是问题的关键,问题的关键是你们家人个个变态,夫妻不像夫妻母子不像母子。问题的关键是我怕了你们家,我不要跟你们家有任何关系。你为了你母亲的清白问题花了几天时间去调查,却由得我伤心难过?你还敢把这个过程讲出来,你还嫌伤我伤得不够深?”她这样质问他,完全是在怪他不来看她,此前说过的什么男婚女嫁各不相干的话,早就忘到了九霄云外。   “小景,有一条人命在我母亲手里,我不可能不去查清楚。”蒲瑞安暴躁起来,“你为什么要怀疑我会放弃你?你关了手机掐了座机,到底是对谁有怀疑?我一再告诉你要坚强,你的坚强在哪里?只是用在和我赌气上吗?”   景天被他的质问弄得懵了,“我们那天在我爸妈面前说好了以后各人管各人,我失去了男朋友,难道伤心一下都不可以吗?”   “你下来吧,下来我们当面说清楚,电话里怎么谈?”蒲瑞安求她,“小景,你以为这两天我好受吗?”   景天也确实对他狠不下心来,虽然对妈妈做了保证,可是是爱情面前,什么能拦得住?最后还保留了一丝理智,看一眼自己的睡裙,这是一件大大的白色T恤衫,长度直盖到大腿,上面是她自己手绘的荷叶荷花图案。她找了个现成的借口说:“不下去,懒得换衣服。”蒲瑞安说:“那就别换,在车里坐着说说话。”   过了一会儿景天才哦一声,关了机。随手把刚才盖在身上的毛巾被披在肩上,趿了拖鞋,拎了钥匙串,关了门,踢踢踏踏地往楼下走。她想用这一身衣着来暗示自己,她就是下去谈判的,说两句话就回去。到了楼下,蒲瑞安的车就停在楼门口,而他就站在车门边。   蒲瑞安见了她这一身打扮,皱了眉头说:“你几天没照镜子了?”景天眼珠子转了一下,扑到车前后视镜前看了一眼,“啊”的一声叫出来,用手捂住了嘴。镜中的人披头散发面青目赤两眼血丝眼底还有老大一片的黑色阴影。蒲瑞安一把拖住她,扔进了车里,自己也上了车,吧嗒一下按了锁窗的钮,发动起车子开了就走。   景天用手蒙着脸说:“丑死了,我不要见人。”蒲瑞安说:“本来也没打算让你见人。”景天叫了起来:“那你要开到哪里去?你不是说就坐着谈谈的?你停车让我下去,我还穿着睡衣拖鞋呢!”   蒲瑞安说:“你不是坐着的吗?又没走没跑。”景天瞪着他,气得说不出话来。蒲瑞安也不再说话,只管开他的车。下午一两点钟,路上车辆不多,蒲瑞安把车子开得飞快,转眼就上了高速路。景天很少见他开快车,也很少见他这样气息不定,想起刚才的对话,心道你还有理了?又把她拐上车,骗子!越想越是生气,拉紧身上的毛巾被,抿着嘴不出声。   开出一程,景天看出是往苏州方向去,她心里惊惶起来。她穿成这个样子,老远的去苏州,什么意思?正想说点什么,蒲瑞安冷冷地说:“你别玩抢方向盘跳车的游戏,你也不看看这天气,马上要下雷阵雨了。”话音刚落,一个霹雳就打了下来。景天惊了一跳,又被他说破心思,愈加气得不想和他说话。   外头的天色越发的黑了,下午两点像晚上六七点钟。蒲瑞安打开了车灯。再开出一程,已经黑得像夜里,风声呼呼的,前面路上一片的飞砂走石。她从未见过这样的阵势,在九连山那次遇上暴雨,也没这样黑得怕人。她拉紧了毛巾被,白他一眼,心想你一定是看准了天气预报才开车来演这出苦肉计的。   两人在车里沉默着,忽然哗啦一下,有什么东西砸在他们头顶上,跟着有无数的石子在车顶上跳跃,前方的引擎盖上噼噼啪啪响成一片,两人同时惊了一跳,定睛看去,只见视力所见的范围里,全是一粒粒的冰雹在跳。他们竟然在一个下冰雹的天气里被堵在了高速公路上。   这么大这么密集的冰雹往下砸,打得视线一片模糊,蒲瑞安打开雨刷,雨刷也不能把挡风玻璃扫干净,一下刚过去,旋即又被冰雹打成水花一片。前面后面旁边都看不到有车,他们像是遗世独立于蛮荒之中,除了他们有这辆车子与自然对抗,周围是白花花的一片水世界。   蒲瑞安把车开到高速路边上一处暂停点,把她身上的毛巾被扯下来,跑出去盖在车顶上。再进到车里时,衣裳已经被打湿了一些,头上也被冰雹砸得生疼。景天因他说都不说一声就抢去她遮身的被子,露出老大一截雪白的腿来没地方藏,也是极度不满,对他半湿不湿的样子没一点同情,扭头看着窗外不理他,看着窗外的冰雹在马路上卜卜地跳。   这一路上蒲瑞安心里都冒着火,他没想到这个平时淘气可爱有时还很温柔的女孩子在关键时候居然这么狠心绝情,她坚强是坚强了,这坚强却是来对付他的。心里一簇火呼呼地烧着,身体也被那一簇火苗烤着。   蒲瑞安摘下眼镜扔在仪表盘上,一把抓住她的手,拖过去抱在怀里就死命地吻。景天正生着气,他这猛一下子来这么一招强吻,更是触怒了她。就是他在江西九连山的铁路旁边那一次的强吻,致使两人的关系发生了变化,走到今天,前途仍然是一片黑暗。   用强有用吗?一次不行要两次?她几时受过这样的羞辱?这几天的黑暗时光全是拜他所赐,不但是她,还连累了爸爸和妈妈。她一边推他打他,一边死死地闭着嘴不让他吻得更深。而她的反抗同样激起了他的怒气,她反抗得越凶,他手上的力越大,他紧紧地按着她的头,吮她的嘴唇,撬她的牙关,迫使她张开来。   景天被他的强迫惹火了,她张开嘴咬他的嘴唇,咬得他的嘴唇都破了,而他也终于得到他想要的。他转动她的身子,让她横躺在他的胸前,嘴唇和嘴唇错开成为完美的合扣形,舌尖和舌尖相触,电流同时刷过两个人的头皮。   蒲瑞安抖抖索索地推高她罩在大腿上的柔软的T恤,把手伸向她的胸脯。这是他第一次用手去触摸她的光裸的身体,而她因在家里午睡,里面竟然是空的,她没穿胸衣,下身只有一条小小的白棉三角内裤。当他领悟到这个情形时,脑子发热,手指发烫。而他的手指抚上她的胸时,她轻唔了一声,咬住了他的嘴唇。   但是方向盘阻止了他们,脚下还有别的。蒲瑞安觉得横也不对竖也不对,不是手不对,就是脚不对,哪儿哪儿都不对。而手掌下的触感又在告诉他哪儿哪儿都对,从他们第一次亲吻已经过去了一年多,没有比这个更长的前奏和激情了。每一天的延宕都是对这一个时刻的鼓励,拖得越久,一旦开始,就不能停止。   他把脸埋进她的胸谷里,隔着一朵粉红的荷花花苞咬她,手往下抚上那片被柔棉盖住的地方。她打一个寒颤,身体自然的反应让她推开他的入侵,但手臂却缠在他的脖子上,眼睛望着车窗外面倾泻的雨水。不知什么时候冰雹已经停止,暴雨如注,天好似漏了一个洞,而车是一艘船,在四面的水里飘摇着。   雨打在车上,哗哗地响,除了雨声,就是两人的呼吸声,车里被两人的体热和呼吸升高了温度,车窗玻璃上白雾一片。她闭上眼睛,放弃抵抗,随他带领着去向什么地方。蛮荒也好无极也罢,终究是他们要去的目的地。当他的嘴唇灼热地印在她的裸肤上时,她把手探进他的衬衫底下。   直到有汽车的影子从外面急驶而过,蒲瑞安才从迷乱中清醒,他把她推开一手远,看着她的脸,不允许她有一点反对的意思,而她也没有这个意思,她只是看着他,抬起下巴,去吻他。他倾前一点亲了一下她的唇,把她放开,拿起眼镜戴上。重新发动起车子,在雨中飞驰而去。前方是极乐之地,而他不想再等。   车子的速度快得惊人,雨又大路又滑,景天拉好T恤下摆,扣上安全带,一回首,车顶上盖着的那张毛巾被已经被风速和车速抛起又落下,丢弃在了车道上。   经过了刚才的事,两个人都不知道说什么,眼看进了苏州城区,车速慢了下来,蒲瑞安才说:“对不起,小景,因为事先我妈妈同意说会照我的意思去办,我才放心请你们去赴宴的。我没想到她会这么绝情,宁可让家庭丑闻暴露也不肯让我比苏照先结婚。”   “说来说去,还是为了苏照。这个苏照,不会是她的儿子吧?而你却是从垃圾堆里拣来的?”景天讽刺他。他对她做了什么,任他对她肆意妄为?而她除了可以在事后讽刺他两句,就说不了别的。她不能说把我送我回去,也不能说你住嘴吧。那些羞辱和委屈全都在风雨里在冰雹里被打得没了踪影,她只能胡扯说,你是垃圾堆里捡来的。这几乎是每个小孩子都经历过的笑话。   蒲瑞安自嘲地嘿了一声,“不瞒你说,我从小到大都一直是这么认为的。”   他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倒叫景天不知说什么了。就算苏熙女士再神经病发作,那也是蒲瑞安的心病,戳他的心窝子,她于心不忍。   蒲瑞安说:“你不是一直说要私奔吗?我们就私奔好了。我不是你,我不会躲在角落里以泪洗面痛不欲生,我想要的我一定要达成。当初你对我不理不睬对我有用吗?我们不是一样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了?有点麻烦算得了什么,我立定心思要和你结婚,什么都拦不住我。”   这话说完,车已经停在了乐清坊的宅子门口。他熄了火,拔下钥匙,看看外面倾泻的雨水,问她:“你是等我先开门进去买把伞来接你,还是跟我一起淋着雨跑进去?不过我想家里也没有雨伞。”   她瞪着他,从牙齿缝里迸出三个字来,“开门去。”   蒲瑞安俯身过来亲一下她,下车去开了大门,伸出手来接她。景天用手抱住头,跳下去,站在门洞的屋檐下等他锁好车,让他张开手臂护着她进去。大门咔嗒一声撞上了锁,他搂着她的肩膀说:“跑吧。”两个人在倾盆大雨里跑过天井,他的高级皮鞋,她的凉拖鞋,啪嗒啪嗒在雨里踩着水花。   跑过天井,再跑过第二进院落,两人已经湿透。蒲瑞安开了门,进去就脱衣服。那件薄薄的白色衬衫像一张纸贴在他背上,他两下扯了,擦了擦头发,扔在地上。接着蹬掉皮鞋剥去袜子,最后脱下长裤。景天看着他表演脱衣秀,看着他的身体一点一点暴露在她面前。等他脱得只剩下一条黑色的内裤,他赤了脚走到她面前,一伸手就替她扯掉了紧贴在身上的T恤,那滴水的T恤把她的身体表现得更加凹凸起伏。   他抱起她把她放在床上,抖开床尾的一床叠好的苎麻夹被替她擦干头发上和身上的水,一路细心地擦到足底。她的身体被他擦得微微发红,她伸手挡在胸前,闭上了眼睛。   他用夹被把她全身包裹住,上去躺在她身边,搂紧了让两个人的身体贴在一起,藉着这样的拥抱,他身上的雨水被她的蹂动印干。直到她伸出手臂来抱他,把她的裸胸贴在他的裸胸下,他才松开苎麻被子做成的茧,摘下眼镜放在床边的床头柜上,躺进被子底下,让每一寸肌肤贴着肌肤,压紧她,恨不得把胸膛掏开一个腔,把她嵌进他的身体里。 -------------- 以下接出书版 --------------   猫舌头 两人在苏州住了三天,景天要到第三天才出那宅子。蒲瑞安第二天开车去园区上班,回来时把一部分衣物装在纸箱里搬了回来,景天找了一件他的旧T恤当睡衣穿,除了熟悉一下这个新家,就是琢磨着烧东西吃。   蒲瑞安不会做饭,他请的清洁公司搞好了内部清洁,又给推荐了一个阿妈来做保姆。此前蒲瑞安不住这里,这个阿妈一个星期来两次,只负责清洁工作。当天晚上一觉睡醒肚子饿了,蒲瑞安去翻冰箱,居然找到了阿妈放在里卖的一盒“黄天源”糕团店的定胜糕,苏州人在新屋上梁和乔迁之喜时有送糕的风俗,意思是“布布登高”。阿妈连主人面都没见过,只是按照传统做了她觉得应该做的,这个还真的救了主人的急。   蒲瑞安烧了一壶水,泡了茶,把定胜糕的包装拆了,放在一只盘子上,端到了床边,把景天叫醒。   景天睁眼看着这个情景,扑哧一下就笑了。蒲瑞安说别笑别笑,我不是在学“外国人腔调”,我是想到你没衣服穿,所以端过来了。景天抬起眼睛往他下面看看看,他倒是穿了一条旧牛仔裤的,就是上身还光着。想想他平时都衣冠楚楚的,私底下居然是这样,更是好笑。笑得蒲瑞安咳嗽一声说:“不饿么 ?家里就只剩这个了,将就吃点,等雨停了就出去买。”   “下这么大雨,这屋子又高,房间里温度低,你不穿衣服不觉得冷吗?”景天笑,坐起来用夹被盖在胸口,掖进胳肢窝底下,“还是觉得有六块腹肌,不怕被看?”   蒲瑞安拿起茶杯喝一口刚泡的的碧螺春,托一托眼镜架子,解释说:“这条牛仔裤是我上次运家具来摆放时留在这里的,做粗活怕把西裤剐蹭坏了。我把我们淋湿的衣服都洗了,这里没有你穿的,你要是想起来,也得学外国人腔调,用床单折一件晚装裙子了。”   “什么什么什么?”景天叫了起来,“你把我们的湿衣服都洗了?那我的内内内……什么呢”   “茶不错,你不喝吗?”蒲瑞安答非所问。   景天狠狠地拿起一块糕来咬了一大口,口齿不清地说:“你既然把我骗了来,怎么就没准备我的衣服?”   “我又不知道会下雨。”蒲瑞安把茶吹一吹才给她,“不烫了,喝吧。我知道你是猫舌头,怕烫。”   “哈,有你不知道的嘛。”景天继续讽刺他,喝口茶吃口糕,吃的糕屑掉了一床。“你会不知道要下雨?你就算不是龙王转世,也会先听天气预报的。”   “我洗过澡了,你不洗吗?你喜欢淋浴还是盆浴?要是喜欢盆浴,我去给你放水。”蒲瑞安把掉到被子上的糕屑掸到地上,“生活习惯可能不一样,不过我会迁就你。”   景天白他一眼,“什么叫迁就?生活习惯谁跟谁,这要看谁的能量大,好比吃惯上海菜的人乍一吃江西菜,一顿二顿吃不消,三顿四顿就离不了。我现在很想吃蔾蒿炒腊肉,你去买吗?”嘴里说着要吃蔾蒿炒腊肉看看手里那糕,叹了一口气,咬了一大口,那糕在冰箱里放了两天,已经不再松软了,勉强够得上香甜二字。   蒲瑞安看着她笑,把她嘴角沾着的糕屑抹掉,“蜜月想去哪里?要是喜欢江西,我们可以再去,要是不想去九连山被熟人撞见,还有三清山井冈山庐山龙虎山。”   景天拍拍一手的糕屑,眯着眼睛像一只猫一样的看着他:“安先生,你王顾左右而言他的本事一流,”想起床,又不想在他的面前裸着身子去卫生间,看他完全没有弄件衣服给她穿的意思,只好学电影里的外国人,将夹被裹在身上,往地上一看,她穿来的凉拖鞋已经抹拭干净了放在床边,笑一笑踏进去,起身往卫生间去,回头又说:“穿件衣服,当心感冒。”   蒲瑞安笑着收拾了茶杯和糕点,送到厨房去。   果然蒲瑞安是骗她的,卫生间里明明就有全新的浴衣和毛巾,就跟四星级酒店的标间一样,什么都有,景天想他肯定是捉弄自己,呸呸呸,真小儿科,刚才还担心他会感冒,他这样的人会感冒吗?他是在秀身材罢了。   她洗了澡,洗了头发,在洗脸池台下的抽屉里找到绒布套子装着的吹风机。便把头发吹得有八成干,洗脸盆边上还有润肤露,挖了一团往脸上身上抹匀了,漱了口。穿了浴衣再出去时,蒲瑞安已经靠着床头坐着,手里拿着一本财经杂志在看,仍然光着上身,只穿着那条毛蓝色的牛仔裤。景天看着他这随意懒散的样子,变得口干舌燥。刚才的事闪过脑间,顿时面红耳赤。   蒲瑞安听见她出来,拍拍身边的位置,示意她坐过来。   景天抱着夹被走到床边,把被子扔在床尾,似笑非笑的说:“只是什么?”转了个身,把浴衣展示给他看。   蒲瑞安放下书起来把被子铺好,问她:“有什么需要的?我出去买,这会儿雨小点了。”   景天把浴衣脱了跳上床,盖好被子说:“什么都不需要。”   “要看书吗?”   “不要。”   “那你要什么?”他逗她,刚才的过程太过完美,他真不想出去。   “关上灯和我说话。”景天朝他笑,她只想和他依偎在一起,这样的雨夜,正该适合情人幽会的,在苏州古城的深巷里,没有车声人声,只有夏天的暴雨打在屋顶上的声音,美妙如同韵律。空气里是雨水洗过后带出的甜净。让她幻觉几乎会有清脆的女声拉长声线叫卖杏花。   蒲瑞安被她餍足的神情迷醉,除非推开院门有杏花卖,否则是怎么都不舍得出去的。他脱了牛仔裤,关了灯,躲进被子底下,把枕头堆高一点,半躺半靠的,搂过她来,让她伏在他的胸前,和她说话。   景天的手抚过他的裸胸,她爱娇地问:“几点了?”   蒲瑞安把她的手捉住放在胸膛:“九点多了。”   “这么晚了?”   “嗯。”   “我还没试过这么早睡的。”   “到底是晚还是早?”   “都是。”   “都是废话。”   “是废话就不能说了吗?”   “说吧,我爱听。”   两个人说了很久很久的废话。   第二天蒲瑞安穿上前一天洗干净的衬衫和西裤,叫醒她,说是去上班,会尽早回来,早饭买了放在厨房,钱包在床头柜上,需要什么自己去买。出门记一下路,别忘了怎么回来。   景天咕哝说:“我这样子怎么出门?”   蒲瑞安说:“那我也不知道给你买什么衣服。”   景天说:“衣服都在厂里宿舍吧?你回来的时候带来,我先找着可以穿的,再穿了出去买。”   蒲瑞安说:“好,那我中午就回来,随便把午饭给你带来。”   景天躲在被子里笑着问:“有个人在家里等你回来,等你带衣带食,是不是很有家的感觉?”   蒲瑞安俯身轻轻将她揽在胸前,亲她的脸说:“你就是家的感觉。”   等蒲瑞安走了,景天才起来,刷牙洗脸梳好头发吧昨天蒲瑞安洗了晾干的T恤和内裤穿好,到厨房去吃蒲瑞安买来的早点,不过是普通的豆浆和蟹壳黄,这一天吃来却别有意思。早上她在这一座宅院慢慢走漫漫看,看看这三四个月蒲瑞安找的家装公司布置成什么样了。   客厅里居然有壁橱,那壁橱的炉膛一看就是从旧房子里拆来的,连炉前的铸铁栏杆都是连在一起的,壁炉前铺的火瓷砖是西洋风格,颜色陈旧发暗,难得还有这么旧的瓷砖没有被打坏。沙发也是从前的高靠背式样,蒙的却是新的紫红色丝绒,也许只是重新换了面布。窗帘是同色的,和整个屋子的风格是那么一致。蒲瑞安真是知道她喜欢的是什么样子的屋子,装修得实在太完美了。   景天细细地把几间屋子都看了,发现什么都不缺,这家装修公司的软装做得真不错。只是客厅卧室书房客房,所有的房间墙上都没有一幅画。景天想他是留着给她涂鸦的吧,白墙壁那么多,全都可以用来挂满她的大作。   她看了一大圈,把几张椅子按她喜欢的位置重新放过,挪动几间小家具,天井里的花也重新排过。站在天井里看这房子,越看越是喜欢。想将来她要是在这里住下去了,都不敢相信这座房子会是她的家。要是将来爸妈也过来小住,那才心满意足。   想到爸妈,她才心里打一个咯愣。她这样不计后果地在大雨天跑了出来,一整夜都没有给爸妈打过电话,他们肯定会担心她去了哪里。越想心里越是不安,恨不得马上就和他们说话,一想她的手机昨天肯定扔车里没有带进来,现在还在蒲瑞安的车上,而这屋子什么都有了,就是没有接通电话线,她刚刚逛了这一大圈,确实没在任何房间里看到电话的影子。   一早上的欢欣在这一刻彻底变成沮丧,她呆坐在廊檐下,想着爸妈的心情,想到她做出的这个选择,是不是在爸妈眼里,就是意味着非彼即此了?那天他们已经表明了态度,他们不希望和这样的人家结亲,而她在这样一团混乱中做出了这样的决定,无疑是非常明白的一个态度。   等蒲瑞安中午带了装衣服的纸箱打开大门进来,就看见她坐在天井的阴影里,一脸的悲伤。蒲瑞安放下想在过去抱住她,吻她的脸,问:“担心爸妈了?”景天抬头看他,说:“你和他们打过电话了?”蒲瑞安点点头:“我一到办公室就打了,电话还是不通。然后我想起给周老师打电话,周老师说他们请了假。”   “请了假?请什么假?”景天急了,“是不是昨天下大雨他们出去找我……”   蒲瑞安打断了她的胡乱猜测:“不是,是说要出去旅游,要去桂林玩一个星期,一早就去厂里请了假,在路上碰到了周老师,跟他说了,就回去了。”从口袋里摸出景天的手机,“你试试看通不通?”   景天接过来拨了家里的号码,那里面是一片忙音,好像这个电话是打到了另一个时空,那个时空是死寂的荒无人烟。景天不死心又再重拨,仍然没有任何回音。她沮丧满脸,嚎啕大哭,说:“爸爸妈妈不要我了,我伤他们心了,他们不要我了。”   蒲瑞安把她抱紧:“不要紧不要紧,等他们回来就能联系上了,你是他们的宝贝,他们唯一的女儿,他们不会不要你的。他们这是在生我的气,等他们回来,我们一起去好好求求他们,他们会回心转意的。”   景天摇头说:“不会的,我知道他们的脾气,他们这样骄傲的人,一言不合,割袍断交。我知道我只能选一样,他们欺负了你,选了你就放弃了他们。”说着放声哭道:“为什么只许我选一个?为什么不可以不用选择?”   蒲瑞安连声说:“对不起,是我的错。我一定想办法求他们回心转意,你不用担心,我一定会求他们原谅我们的,我也不想失去他们的喜欢。”   景天放低哭声,慢慢抑住抽泣,回手抱住他的腰说:“没用的,这是原则问题。他们有他们的原则,他们虽然爱我,却不能放弃他们的原则。”景天丢了电话,抹干了眼泪,问道:“你带什么吃的回来了?”   蒲瑞安放开她,从纸箱上拿起一个袋子交给她,里面是两个饭盒。“没时间去饭店,这是厂里食堂的饭菜,将就吃。我马上另找能做饭的保姆。”   “不要紧,我来好了。家常饭菜我还是会的。”景天接过来,往厨房去。   “小景?”蒲瑞安叫住她,她的样子,实在让她担心。   景天回头说:“不要紧,我哭过就好了。我早就知道是这么一个结果的,只是还存了一点幻想。可怜的安先生,你真是没有父母缘。”她忽然可怜起他来,倒叫蒲瑞安没话说了。   景天去把盒饭倒在盘子里放在微波炉里热了,蒲瑞安把两个纸箱都搬了进来。景天叫他可以吃了,蒲瑞安答应说知道了。去洗了手,坐在桌边,两个人沉默地吃着饭。   景天被这沉默压迫得难受,她忍不住问:“这跟你想的不一样是吗?”   “小景,”蒲瑞安说,“我觉得夫妻最理想的最完美的相处模式,应该是想说话的时候,可以畅所欲言,你可以半夜三点把我叫醒,说你的奇思妙想,我打着呵欠听。不管听没听进去听没听懂,你只要想说就说。反过来也是一样,我如果把你叫醒来说话,你可以捶打我说烦死了吵醒你了。但我们知道这是我们都喜欢的事情,亲密到一直程度,可以任性可以自私可以不管对方是不是需要睡眠和倾听,我们只要保证想说的时候就可以有人在听。与这个情况相对的,则是不说话也不觉得尴尬,不用去猜对方是怎么想的为什么他不说话了?你难过的时候你就哭,我难过的时候是不想说话。小景,如果他们不肯原谅我们,那也是他们对我们放心,不再插手我们的事情。我们好好地过我们的日子,不让他们的成全白费了心。”   “你说是成全?”   “是的,他们在成全我们。如果他们和你依然如同从前那样的亲密,他们会觉得是在纵容我们的荒唐和不计后果,这是他们摆出来的姿态。所以他们是出去旅游了,而不是来这里兴师问罪。小景,你有全天下最好的爸妈,只是我不够好,让你失去了他们的疼爱。我会尽力让你不觉得遗憾,可惜遗憾终究是遗憾,不会因我的努力就不存在了。”   景天看了他半天,然后说:“安先生,你看,你不是说了这么多话了吗?我点到了你的说话穴?”   蒲瑞安伸手抚摸她的脸:“好姑娘。”   老娘舅 下午蒲瑞安被一个电话叫回了厂,景天留在家里把他搬回来的衣服一件件挂进衣橱,又找自己有什么可以穿,最后找到一件黑色的就T恤,还有他脱下来的牛仔裤,虽然大了长了,但是是牛仔裤就不要紧,她把自己那件手绘T恤折成一根带子,穿进牛仔裤的皮带襻里,有颜色的一面朝外,束一束,打一个结垂下,就是漂亮的腰带。裤腿长了一截,翻上来当七分裤穿,配上她的凉拖鞋,颇有些不羁的波西米亚风格。   有了衣服穿,她这才出门去了,走到巷口打了一辆车,让开到商业街去,买了些衣服,又去超市买了肉食蔬菜,油盐酱醋,一袋小米,过日子需要的必需品买了一大堆。打车回到家里,把东西一一放好,待要烧饭,才发现没有电饭锅。这也难不倒她,把淘好的米放进一只大碗里,加上水,往微波炉里一塞,微波炉呜呜地转了起来。两个人的米饭嘛,一只大碗肯定够了。然后再做了最简单的白灼虾,西兰花也是焯过水就捞了起来,拌上色拉酱就成了。就像她说的,简单的饭菜还难不倒她,虽然不常下厨,可是从小跟着傅和晴在厨房里添乱,被命令着去剥蒜去剥葱的,看也看会了一些。   等蒲瑞安在黄昏时分打开院门,看见的是天井里有矮桌,桌上有酒有菜,他美丽的女友穿着他的T恤仔裤腰系着彩带在等他回来。这一幕他幻想了无数回,忽然活生生地出现在眼前,要他不感动都不可能。他上前抱住她,给她一个回家KISS,问:“你做的?”   景天反问道:“难道会是田螺姑娘?”   蒲瑞安左右看看:“这院子里没有鱼缸啊,你把壳藏哪里了?”   “屋头顶上。”景天说。   幸福的时光像水一样流去,算算那天从上海过来,已经有一个星期了,蒲瑞安和镜头回到景天家里,等着景至琛和傅和晴回来。家里没人,客厅茶几上放着几样东西,一个户口本,一张景天的身份证,还有一张存单,写的是景天的名字。景天看了这三样东西,颓然坐倒,捂了脸说:“他们真的不要我了。他们把这些放在这里,是要我自己那了去结婚的。没有爸妈怎么能结婚?我一直说私奔,私奔,本来是说玩笑话的,没想到成了现实。这样的婚我不要结。”   蒲瑞安只好陪她坐下,搂过她来,轻拍着她的背安慰她。景天在他胸前咕哝说:“对不起。我不是这个意思。”蒲瑞安说:“我明白,你不用解释。”景天抬头笑道:“那我们去结婚吧,如果私奔了,又不结婚,那才是笑话呢。爸妈避出去让我们有时间结婚,我们连这个都做不到,那他们的放弃还有什么意义?”蒲瑞安看着她的笑,说:“比哭还难看。”景天呜呜两声,终于还是哭了出来。   既然是这样,蒲瑞安马上着手安排结婚的事,他早就托人办了两张医院出具的婚检证明,随身带着。他的那一张已经贴好了照片,就等景天的了。景天找出自己的报名照也贴了上去,细看那婚检证明,不过是一张粉红的纸,上面写了经检查身体健康准予结婚等等字样,盖了大红的医院印章。   晚上他们睡在景天家,景至琛和傅和晴仍然没有回来。这一夜一有什么风吹草动的声响景天就去看。以为是他们回来了,直闹到半夜才睡。   第二天一早他们就去了民政局,前面有几对在排队,他们等着,景天的情绪仍然不高,加上头天晚上没睡好,眼圈下面有些青紫,而蒲瑞安则笃定地坐着。到他们时,景天示意他上去,蒲瑞安说再等等。景天一喜,问是等爸妈吗?蒲瑞安说不是,虽然没有爸爸妈妈来祝贺我们替你送嫁,但我们还是有人来为我庆祝的。景天问是谁?蒲瑞安说我们外面等吧,应该来了。转头跟工作人员说让后面的先办吧,我们等人。拉了景天到登记处的门口站着,又怕她热,让她站在树荫底下太阳晒不到的地方。   景天被他的神秘弄得有了点精神,过一会儿就抬头看看人来的方向,一会儿有垂头看着脚底。再一抬头时,眼睛一花,以为看错了人,那人笑呵呵地过来,招呼他们说:“小安子,景丫头,恭喜你们。”景天喊一声周伯伯,眼圈又红了。她抱着周示楝的胳膊,摇了两下说:“周伯伯,你能来就太好了。”   周示楝拍拍蒲瑞安的肩膀,又拍拍景天的手,说道:“你们结婚是我一手促成的,我能不来吗?昨天下午小安子给我打电话邀我今天上午来观礼,我说我义不容辞,本来我就是媒人,你们这杯谢媒酒我是喝定了的。小安子又拜托我说要做主婚人,按照老底子的规矩,媒人不可以兼做主婚人,不过现在也不讲究了。你们这么看得起我老头子,我就当一回主婚人。景丫头,今天结婚,这么哭哭啼啼的做什么?”   景天红着眼睛说:“我爸我妈妈他们不肯来……”   周示楝说:“我听小安子说了,你父母也是太讲原则了,其实原则不原则的,不过是给别人看的,别人又不知道这里头有什么故事,他们高高兴兴嫁女儿。别人又知道什么?现在弄成这个样子,反倒会让人说三道四。不过呢,这样的人,人品是一流的,我是很佩服的。你们理解他们,不生他们的气,自己来结婚,这就做对了。这才是真正的好性情,我一直都看好你们,你们也没辜负我啊,哈哈哈哈。”   蒲瑞安笑说:“小景一直想知道,你是怎么觉得我们会是一对的?她就是不好意思问。”   “这个么,凭的是我多年的识人经验。你,小安子,长情、稳重、负责人,有才华有见识有修养,脾气又好。而我从小把景丫头看大,她哭哭笑笑直性子,有点小脾气,却是真善良。这样的两个人,从古到今,放在任何时代都会是良配,缺的就说一点机缘。”周示楝成功撮合一对有缘人,好不得意,说起话来也滔滔不绝,“你周伯伯不常给人做媒的,也就是看你们两个都是好孩子,又是机缘巧合,才拉你们吃了一顿饭。那也得看你们两个自己投不投缘,要是彼此都看不顺眼,那也就是没缘分了。我除了叹息,也没有别的法子。不过我看你们在吃饭的时候就争了起来,就觉得有戏了。小景啊,你蛮不讲理的时候还真可爱。我就知道小安子会被你吸引的。”说得景天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周示楝便说:“好了好了,笑了笑了,这一笑,就功德圆满了。”   景天乖巧地说:“谢谢周伯伯。”   周示楝收起笑容说:“只是我没想到小安子家里会有这么档子事,我也没想到小安子还是从前故去同事的亲戚,可见这世界真是小,兜来转去全是熟人。我还没想到老景和小傅是这么骄傲的人,不然,今天就是十全十美了。”   蒲瑞安只好说:“对不起。”   周示楝说:“和你又没关系,现在不是讲老子英雄儿好汉的时代了,上一代是上一代,你是你,你能承担起对小景的责任,就是好孩子。好了,我要讲的话也就讲完了,进去吧?”   蒲瑞安说:“再等一等,我父亲答应要来的。”   景天一愣:“你爸爸要来?他还没走吗?”   蒲瑞安执起她的手说:“我说过,我爸对你印象很好,他说我们结婚,他会到场,这下应该到了。我打个电话问一下他到了哪里。”摸出手机要打,这时恰好电话响了,蒲瑞安接听,“爸爸,是,我们都到了,好的好的,明白。”收了电话说,“马上就到,车子已经到路口了。”   周示楝听了大加赞赏说:“小安子,你做事就是周到,把你父亲请来,做得太好了。景丫头,我今天一色三角,既是你们的媒人,又是主婚人,还是你的‘娘舅’,男方家里有他父亲出席,女方家里有我全权代表,你们这个婚,结得一点不难看。”   景天把头靠在他肩头,低声说:“周伯伯,我不是你过房女儿①吗?”   周示楝大笑说:“那就更好了,我是过房爷②,有爷老头子③给你送嫁,你还有什么担心的?”   蒲瑞安感激万分,正要道谢,就见他父亲来了,大夏天穿着严谨的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乱,开口就说:“瑞瑞,小景,你们先到了。我车子在路上堵了一下,没让你们久等吧?这位先生是?”伸手出去和周示楝相握,“我是蒲瑞安的父亲,请问你是小景的长辈吗?怎么称呼?”   周示楝忙和他握手,说:“你好,敝姓周,小景的娘舅。她父母出门去旅游了,由我代替他们出席。”   蒲原听是女方娘舅,忙欠身说:“你好你好。原是内人做事不当,在亲家面前失礼了,是我应该登门道歉的。周先生愿意出席小儿的婚礼,十分感激。”   在上海人的世俗生活中,“娘舅”是十分重要的人物,除了代表娘家,还代表公正和道义。哪怕不是真正血缘上的娘舅,如果有人和别人闹了矛盾,请一个公正的第三方出来说话,这个人也就被称作“娘舅”,或是再尊敬一点,叫做“老娘舅”。   周示楝出来做这个“老娘舅”,那就是替女方出头了,蒲原作为男方家长,非重视不可。   蒲瑞安看两边已经见过,便说:“周老师,爸爸,我们进去吧,早就排到我们了,外面也热。”   蒲原说:“好,好。周先生请。”   周示楝说:“你也请。”   ① 过房女儿:干女儿② 过房爷:干爹③ 爷老头子:父亲双方客气着让进了登记处,蒲瑞安等正在办理的一对新人盖好了章,上前说:“我们的人到齐了,可以办了。”   蒲瑞安把两个人的身份证,景天的户口薄,两人的婚检证明都递了上去,牵过景天的手,和她站在一起。   工作人员检查了一下各种手续,收了工本费,开了发票,取过两个红面子的结婚正来,把两个人的照片贴上去,再填上两个人的名字,写好日期,用一毛边纸吸干墨水,拿起钢印压了两个凸出来的公章,把结婚证合起来交给两人,说:“好啦,恭喜你们。以后互敬互爱,互相帮助,注意计划生育是我国一项基本国策,要是需要看新婚卫生知识,请进里面观看。”说得两个人都别转头忍着笑。   结婚如此简单,景天有点不相信,就这样她就算和蒲瑞安结婚了?那么多的思前想后,那么多的不顺利,还有失去父母祝福的伤心,前面投入了这么的时间的感情,怎么啪地盖个章,人家就承认他们是合法夫妻了?这婚也太好结了。那以后她是不是可以拿了这结婚证对爸妈说,国家和政府都承认了,你们也行行好,就认了吧?别生气了?   她拉了拉蒲瑞安,小声说:“这就行了吗?”   工作人员却听见了,也许是见惯了新人们的怀疑,便说:“这样就行了。要办酒席要办婚礼回家去办,我们这里的手续就是这样了。好了,下一位。”   他都喊了下一位了,景天只好让开,对蒲瑞安咕哝说:“这也太简单了,都不像是真的,万一遇上骗子呢?他们就不管了。”   她从小到大,一直有人管,管头管脚管思想管行为,不是老师就是家长,工作了有经理,去军营还有连长管她穿不穿裙子,这一下没人管,她还真不适应。   蒲瑞安扶着她的背走到一边说:“我知道,只是盖个章,没有仪式,让你觉得不够隆重。不过我们的情况,也不适宜大办酒席,因此特地请了周老师和爸爸来,请他们证一下婚。”   “你想得真周到。”景天要哭不哭要笑不笑的,捧了结婚证到蒲原面前,弯腰行了个礼,叫一声:“爸爸。”又说,“谢谢爸爸。”再朝周示楝行礼,说:“谢谢周伯伯。”蒲瑞安也跟着朝两人行礼。   蒲原虚抬一下说:“委屈你了,小景。像你这么好的儿媳,我应该摆上一百五十桌酒席的。”   景天说:“谢谢爸爸,你能来我就满足了。”她这说的是真心话,双方父母四个人,只有他一个人到场,这样凄凉的婚礼,并不是每个新嫁娘都会遇上的。   周示楝伸出手想抱一下她,但国人实在不习惯在公众场合表露感情,这手伸了一半就伸不出去了。   景天过去靠在他肩前,周示楝伸出的手才不至于没地方放。他拍拍她背说:“景丫头,不要怪你爸妈,你们好好过日子,他们会高兴的。”   景天含泪说:“我不会的,是我让他们失望了。”   周示楝叹一口气,搂了一搂,放开她,对蒲瑞安说:“以后她只有你了,你千万不要辜负了她。”   蒲瑞安说:“我明白。”接过手搂紧,“谢谢周老师。”   周示楝说:“好了,你们婚也结好了,我的任务就完成了,有机会再碰头,再会了。”   蒲瑞安说:“一起吃顿饭吧?”   周示楝说:“不了,你们一家人聚吧,我还要回去上海。再会,再会。”跟蒲原也说了再会,合手回礼,先走了。   蒲原说:“这位周先生是位奇人,颇有逸气。瑞瑞,小景,你们有什么安排?要不要一起吃顿饭,算是爸爸替你们贺婚?”   景天看着蒲瑞安,看他是什么意思。   蒲瑞安说:“好的,要是爸爸有空,我正有事想请教。我的车就在外面,爸爸你是打车来的吧,那就坐我的车吧。”   蒲原说好,三个人离开民政局,坐进蒲瑞安的车里,景天坐前座,蒲原坐在后面。   蒲原看了看车,对蒲瑞安说:“瑞瑞,现在开这个车?不考虑换一辆?要不我送一辆车给小景吧,你们把家安在苏州,小景在上海读书,上海苏州两边跑,没车怎么行?”   景天听了忙说:“不用了爸爸,我又不会开车,要车能有什么用?再说,我还是一个学生,哪有学生开了车去上学的?”   蒲瑞安却说:“小景读书确实需要一辆车,不过我会给她准备的。爸爸,我想请你另外帮我一个忙,借我五百万。”   景天听了吓一跳,马上明白他是在做事业,这个她目前还不懂,听着就是了,当下一言不发,静听他们父子两人商议。   蒲原一听有了兴趣,问:“是什么大项目,需要你私人投资?”   黑白道 蒲瑞安把车开到一家酒店门口停了,去餐厅要了间包房,要了菜单先问蒲原要点些什么,然后问景天想吃什么。蒲原说你看着点,这间餐厅有什么拿得出手的,点几个。   景天这一上午忽哭忽笑大喜大悲的,没什么胃口,说:“我想吃面,要煨得烂烂的。”   蒲瑞安当然知道她心里一有别扭就会乱点东西,那次在静安希尔顿喝咖啡时就领教过了,忽然觉得有趣,就说:“好的,吃面。”   这下倒让蒲原看不过意,说:“小景,虽然你们不打算摆酒宴请客了,可是喜宴总是要吃的,这么重要的时候,怎么能就吃碗面?瑞瑞,你把菜单给我。”拿过菜单来,翻开第一页的燕鲍翅,看了起来。   蒲瑞安说“算了爸爸,别点这些,自己家里人吃饭,哪里要这些排场。”随便叫侍者来写了几样,最后要了一个墨鱼线面,对景天笑说:“你的面。”说得景天扑哧一笑,不理他。要是换了只两个人在场,肯定有一句好话等着他。   在等上菜的工夫,蒲瑞安给两人倒茶,让侍者不用等在旁边,掩上门之后才说:“爸爸,我想进军房地产,这个行业目前正是低潮,而国内几家龙头大企业却趁机在四处圈地,地是有限的,每年政府放出多少地来,实在是看得见的。前年上海外环以内的房子均价是四千八,今年是三千八,整整少了一千。看样子房市回温还有两年,现在进入,正是时候。再晚几年,就太迟了。我这半年分析了上海苏州常州杭州南京几个城市的楼价,基本上心里有个底。苏州的老宅子翻新之后卖出去,只能卖给少数人,而建造大型楼盘,则是卖给大多数人。我用我手里可用的资金操作了几套旧宅,对材料和人工作了一个分析表,回头拿给你看。”   蒲原沉吟道:“我当然知道这个行业大有可为,可是你刚才说的资金是怎么一回事?是有了标的地皮了?如果是竞标,一旦拍卖价上去了,就只能等下一次了。我可以先借给你进场的竞标押金,但我想先听听你的具体思路。”   “是这样的,爸爸。”蒲瑞安说:“邻市有人盘下来一块地,有七万零七百平方米,一百零几亩,批下来的时候是教育用地,上一任就在上面搞了个双语学校,环境倒是不错,地段也不算偏,就在城市边缘,有操场绿地篮球场什么的,教学楼只有三层楼,占地很大,利用有限。报名的学生并不如他当初想象的那么多,看起来中小城市的家长比上海的父母要慢一拍,这样的双语学校在上海早就连名都报不进了,当然学费也不是寻常工薪阶层的父母拿得出来的。这个双语学校开办五年,一直亏本,学校老师的工资已经欠了几个月。九月份开学新招收的学生,到目前为止,只招到了一个班。开发商急得想脱手,一口价五百万,平均下来,一亩地才五千元。我有意盘下来。我能筹捐道的资金有一百万,如果我把我在厂里的股份转给我得合伙人,还能再筹到一百万,但是距整个资金总数还有三百万的缺口,如果爸爸你能借我五百万,我马上就可以去签转让合同。”   蒲原问道:“你缺的是三百万,却要借五百万,多出来的两百万做什么用?”   景天听到这里,插嘴问:“你是想做校长?如果前一任招不到学生办不了学校,你盘下来,仍然不能让学校起死回生。”   蒲瑞安微笑点头说:“没错,所以我要问爸爸借五百万。一百万把拖欠的工资还有其他的余款结了,一百万作为流动资金,把学校支撑下去,就算这一个年级的学生不招进来,可是原来的年级下半学期还要开下去。”   “你的意思呢?”听到这里,蒲原有些明白了,继续问道。   “我的意思是,我会趁着这个时间,把这块地从教育用地变成住宅用地,跑这个很花时间,有很多关节要打通,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办到的。因此我还不能把我在厂里的股份转让掉。等批文弄好,原来的班级也毕业了,到时候就可以大展拳脚了。这么大块地,一百余亩,可以建一个中型楼盘,我已经找建筑师粗略算过了,容积率按2.90算,建筑密度百分之十八到十九,可以建十三幢高层建筑,建筑面积可以达到二十三四万平方米,地上二十万地下三万多,绿化面积也可达到百分之四十,总套数估计会有两千余套,停车位一千多个。我打算分三期建成出售,第一期先建三栋二十五层的高层,有五百余户,可销售面积有三万五百余平方米,按照当地的楼盘均价,两三年后就算不升,还是两千八,那就是一亿。除掉先期卖地的五百万,补交的土地出让金,后期投入的建安成本,利润按百分之三十算,也有三千万。要是做成了,光是这一块地,我就可以成功转型,从制造业转入房地产。”   蒲原说:“账是算得不错,关键就是教育用地转换成住宅用地,这个如果办不下来,那你投入的五百万就是水漂,到时你拿什么还我?”   蒲瑞安说:“所以我只能找你,而不是直接去找银行。我相信我可以办到,才下了这个决心。但我的决心不能说服银行,只能来求你了。”   蒲原说:“这仍然说服不了我,你必须得有力的证据才行。”   蒲瑞安笑一笑说:“主管审批的处长,明年就到了离休的年龄,我注册了一家房地产公司,请他来当我的投资部经理,还有已经退下来原来分管城建的副市长,我请来当我的副总经理兼顾问。有这两个人在,不怕批文下不来。”   蒲原听了哈哈大笑,说:“好样的,有魄力。这样,我用这个钱入股,进董事会。我过几年也要退休了,像我这样的身体,退下来难道去钓鱼?正好进你的公司发挥余热。”   蒲瑞安慢悠悠笃定说:“你要入股,未尝不行。但是这样一来,你的股份就是主要资金,这间公司就变成你的公司了,虽然法人的名字是我。爸爸,我们亲父子明算账,这是我的事业我的公司,我要做这个董事长。你用资金来入股当然可以,你借我三百万,余下的两百万是你入股的资金。事情有我做,不用你操一点心,你坐着分红,仍然是董事会的成员。”   “那建设用资金呢?”蒲原问。   “用地皮向银行作抵押贷款,这个倒是最方便的。”蒲瑞安胸有成竹。   “瑞瑞,你这几年一个人在苏州,我以为你埋头做实业,不脱读书人的气质,没想到成了精明的商人。”蒲原赞一句,“好的,你要做大事业,爸爸支持你。你做董事长,我入董事会。回去以后,我马上就把资金给你到位。”   蒲瑞安说:“我回头也会把注册证明、数据和分析报告给你,绝对不会让你的账面不清。既然是这样,那我们就要开香槟庆祝了。”   蒲原说:“当然要开香槟,今天你是双喜临门,一来恭贺你新婚,二来祝贺你大展宏图。”   蒲瑞安说:“谢谢爸爸鼎力支持,没有你的支持,我的一切想法都只能是纸上蓝图。”   景天听到这里,打开包间的门,叫来侍者,吩咐了两句,侍者领命而去,过了一会儿捧了一支香槟来,打开注满三只香槟酒杯,同时别的侍者也进来传菜。等侍者下去,蒲瑞安举起酒杯说:“小景,来,我们敬爸爸一杯。”景天也举起酒杯,真心诚意地说:“谢谢爸爸。”   蒲原笑呵呵地说:“你已经是瑞瑞的妻子了,我们就是一家人。那就不说两家话。瑞瑞有大手笔,当父亲的当然应该支持。你这孩子很可爱,瑞瑞有你,会很幸福的。”   蒲瑞安搂过景天的肩头说:“爸爸是我们的福星。今天能有这样的盛事,我也无憾了。”说着把杯中香槟一饮而尽。景天知道他是说长久以来蒲原一直忙于工作,甚少对他表示过关心,但有了今天的相助,那以前的一点点遗憾,也就不算什么了。景天喝一口酒算作敬意,对蒲原说:“爸爸今天能去登记处,我已经很感激了,现在我只能说,爸爸你对我们太好了。”   蒲瑞安往两人杯里再次加满,举起来向蒲原敬酒,蒲原说:“我这几十年一直忙于工作,对家庭对你母亲,还有对你的关心都不够,是我疏忽了,只希望现在补救还来得及。来,瑞瑞”和蒲瑞安景天碰一下杯。   三人碰完杯,坐下吃菜,侍者敲门,进来后捧着一只大汤碗,里面是雪白的面条卧在清澈的汤里,上面飘了几片绿色的菜叶。侍者说,这是墨鱼面线,你们的菜齐了。蒲瑞安说替我们分在小碗里吧。侍者分装了三只小碗,退了出去。蒲瑞安对景天说:“喏,你的面来了。”   景天怪他在父亲面前乱说话,轻咳了一声,笑着礼让一下说:“爸爸,那我先吃了。”端起碗来吃面。蒲瑞安一笑,也端起碗来吃,这面还真是香鲜滑溜,放下筷子说:“爸爸,这面很好吃,你也尝尝。”   蒲原看着面前这两个人之间明显的默契和信任,感叹说:“瑞瑞你眼光很好,既挑得到这么好的妻子,也找得到有远见的项目。爸爸这下更相信你了,好好干,你一宝会成功的。”   蒲瑞安停了一会儿才说:“爸爸,我有今天,不算白过三十多年。”   这话说得颇为凄凉,连蒲原听了都叹气,又不能说什么,拿起筷子也把面吃了。   景天看气氛不好,便和蒲瑞安开玩笑说:“蒲老师,这下你要成蒲校长了。以前人家说,三个截道的,不如一个卖药的;三个卖药的,不如一个办学校的。你现在就是一个比黑白两道都要厉害的人物了。”   “嗯,截道的是黑道,”蒲瑞安也和她开玩笑,“卖药的为什么是白道?我以为警察是白道。”   景天笑说:“白面药凡子嘛,卖药的当然是白道。据说什么大力丸、活络丹都是面粉加麦芽糖合成的。”   “说得好像你做过。”蒲瑞安也笑。   蒲原听了哈哈大笑,说“看你们斗嘴真有趣。”   两个人听了都是一笑,想起在民政局门口,周示楝也说过看了两人斗嘴,就知道有戏的话。也许他们两人,天生就该是做夫妻的?在长辈面前不好太过随意,景天和蒲瑞安都住了口。   吃完饭,蒲原坚持要付账,说是请儿子儿媳吃饭这是第一次,何况是喜宴,当然由男方家长做东。蒲瑞安也就不争了,问要不要先送你回家。蒲原说不用了,我下午另外有地方要去,蒲瑞安说我帮你叫车。目送蒲原上了出租车,两个人才坐上车子,仍旧回景天家。   早上出门,下午回来,不过半天时间,两人已经是合法的夫妻了。两人躺在景天的小床上午睡,搂得紧紧的,景天觉得紧得都喘不上气了,她开始哭。蒲瑞安把她的头按在自己胸前,一下一下地拍她的背。景天抽泣着说:“桂林很好玩吗?我们也去吧。你不是说要去度蜜月?”   蒲瑞安拍着她,让她发泄情绪。景天哭了一阵累了,蒙眬欲睡,蒲瑞安说:“我明天早上厂里有会议,晚上就要回去,你呢?在这里等爸妈,还是等我星期天来接你?”   景天想了又想,半天才说:“我跟你回去。你这半年又是上班又是研究地产还要去杭州陪我,看把你累成什么样子了。我们既然已经结了婚,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我不会再让你这么辛苦的。爸妈他们一定要这样,我也没办法。下午我收拾一些衣服还有画画的工具和颜料跟你过去,从今以后,苏州就是我的家了。”   蒲瑞安嗯一声,问:“好象有怨气?”   景天说:“多少有一点。你看他们以前多疼我,我要什么有什么,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要画画他们就替我付学费,要带你回家来他们就现烧泡饭。那么百依百顺的,却在我一生中最大的这件事上,这样对我。他们明明知道这不是我的错,不是你的错,却仍然固执己见。这样的固执有意思吗?除了做给你妈妈看,谁又知道了?弄得我要背负一个不必要的负罪感,她爸是我主动抛弃了他们。他们是高尚了,却不管我心里有多难过。”   “是我的错,你生他们的气不是让我更难过?慢慢来吧,你心里别扭,他们也觉得一时没办法接受。睡一会儿,这大半天你也累了。”   “嗯。”景天答应了。忽然又想起一事,问道:“你爸爸是做什么的?可以一下子拿出这么多钱?他说过几年要退休,那就是你说过他主持的公司不是他私人的?”   蒲瑞安把下巴搁在她头顶:“他是做电子显像管的,由上海总公司委派到深圳去当经理的,八十年代中后期不是流行什么机构都到特区去开分公司吗?我爸的单位也不例外。我爸七八年前就去了,从中高层做起,到现在做到深圳分公司总经理,也算做到头了。他退休后要么自己组建公司,要么回家钓鱼,我就是看准了他不打算钓鱼的心理,才用这个前景来吸引他投资。他只需把他公司的厂房宿舍随便拿出一栋来抵押贷款,就够我买地了。等我拿到批文,从银行贷下款来,再把这笔资金还给他,我的公司的启动就完成了。景儿,你好好读书,读完了来帮我。那些人都是官油子,靠是靠不住的,只能利用。我能够信任的,也只有你了。“景天听着,把她的伤心事忘了,点头说:“我明白的,我读书要花三年,你的批文要时间,学校里的学生要毕业。等我读完,时间正好差不多。”   “趁暑假去学开车吧,等九月份开学了我给你买辆车,你就可以开车去读书了。我不可能天天开车送你,我也不想你晚上夜不归宿,我希望每天晚上可以抱着你入睡。”蒲瑞安低笑,“你不能让我刚吃上一口白面馒头就抢去,连窝窝头都不给,比街道的卖药都狠。”   景天笑:“好的,安先生。”   乌龟壳 过后不久,蒲原回了深圳,马上就把那笔钱打到了蒲瑞安的账上,蒲瑞安去买下了那个一口价一次付清的双语学校,空闲的时间便都放在了跑规划局上,请客吃饭送礼走门路打通关节,这些放不到明面上的事情,他并不告诉景天。只是两处工作都要亲自去做,忙起来晚饭不回家吃是常事。   景天开学后也不轻松,一早就要出去,放学后回到苏州的家时,有时已经很晚了。她并不像她说的那样,担起照顾家庭的责任,大部分时间,反倒是晚归的蒲瑞安在等她。她回到家洗个澡就睡了,对蒲瑞安的需索,也十分勉强的接受,有时做到一半,她已经睡着了,搞得蒲瑞安哭笑不得。   两个人在生活上不同的习惯,慢慢也浮现了出来。景天学生做久了,什么都随意,蒲瑞安则万事讲究,喜欢按部就班。像景天明明说了下午可以早放学回家,临时却和同学或是邹娟去看电影吃饭做功课泡图书馆,仍然不脱从前的学生气。非要蒲瑞安一个电话打过来,问什么时候可以到家,她才想起和他约好了一起吃饭。忙忙地和邹娟说了再见,再开车回苏州,到家已经九点过了。   一次两次的蒲瑞安也不说什么,可十次八次下来,景天已经感受到他的不高兴了。他一个人坐在偌大一座宅子里,面对一台电脑,研究着他的项目,听到她进门的声音,不再像刚结婚的时候那样迎出来,而只是等她到书房看他,给了他一个见面吻,才淡淡地说一句:“回来了,饭吃过了吗?”   景天本来满心愧疚,可看到他这样的态度后,那点愧疚也就飞得不知去向了。她回着说吃过了。放下书包,拿了浴衣去洗澡,出来后披了湿发坐在庭院里的藤椅上梳头,看着夜空发呆。   蒲瑞安出来站在她身边,把手插在裤袋里陪她看星星。秋夜的星座偏低,在四面院墙的框里,只看得到头顶上的天鹰座,连大熊星座的北斗七星都显示不到。花盆里又促织在蛐蛐地鸣叫。这样的夜应该是很美丽的,但两个人却都不说话。   蒲瑞安想问她后悔了吗,但他问不出口,万一她要是说后悔了,他怎么办?   景天在等他发问。她有些心虚,却也没觉得她有什么地方做错了。   过了很久,蒲瑞安说:“小景,我知道读书很累,也知道校园生活多姿多彩,你要是觉得天天回家吃不消,那我再学校附近给你租个房间,你不想开车的时候,就在那里住吧。其实你这样来来回回的,我也担心你的安全。你才学会开车没多久,肯定不习惯这样的生活节奏。”   景天听他这么说,明明是体贴她的意思,但在她听来,却总有什么不对头。   半响才明白,他这是以退为进。   就像那次,她也是来苏州看他,跟他说要去杭州读书,他就是这样暗示她,要她自己说服自己。他不会明确的说,小景我要你这么做,他只是迂回婉转地告诉她他的要求。要她迁就他,要她以他为中心,要她的生活围着他转。从前谈恋爱的时候被他蒙住了眼睛,要到现在她才发现,一直是他在操控着她的生活。而那天他是怎么说的?"生活习惯也许不一样,但我会迁就你".虽然确实是他在照顾她,但也是她在迁就他。像他说要在学校附近给她租间房,他这么说了,她是怎么都不可能照办的。他在逼得她于心不安,逼她跟随他的节奏。她是做出了这么多的让步、放弃了父母来跟他结婚的,而得到的却是这个吗?   她一时按不住心头的怒火,仰起头不看他,狠狠地梳了两下头,说:“不用了。我要是不想回来的话,会去和邹娟挤一下的,我们从前就是这么挤过来的。”   “小景……”蒲瑞安难过的说不出话来。   景天站起来:“不早了,我要去睡了,明天一早就要课。我七点准时要出门,六点就要起来,还有作业没完成,只好早上起来做。”   她转身要走,被蒲瑞安一把抱住,按在胸说:“景儿,你要是不高兴,打我两下好了。对不起,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就想回家后跟你有多一些时间相处。”   景天不理他的怀柔政策,她问道:“你刚才不是觉得我来来回回太累,要我不想回来就不回来吗?你到是要我把我的安全和舒适放在第一位,还是要我把你放在第一位?”   蒲瑞安看着星光下她的脸,她的执拗他一向是知道的。如果她硬要跟他闹别扭,他不一定能打动她。   当初她就不肯按受他的追求,不肯坐他的车,宁可跑去乘公交车,不肯承认对他的确感情,可以扔开他的臂膀,摔倒在铁轨上,流着血流着泪仍然一声不吭。后来她愿意爱他了,又是那样义无反顾,抛下疼爱她的父母跟他结婚。除非她愿意,否则什么也别想打动她。   蒲瑞安忽然觉得害怕。   她是他用尽半生的生合和热情才追求到手的幸福,他害怕失去。在他这半生中,没有什么是他天生就该他得的。在她看来自然得像夜晚会出星星白天会有太阳的事,在他都是奢求。他现在所有的一切,都是他千辛万苦奋斗得来的。他可以不要父母的爱,但他一定要拥有全部的来自妻子的爱。   他放开她,对她说:“是不早了,你去睡吧。我还有资料要看,过一会儿过去陪你。”说完就回书房去了。   景天被他弄得莫明其妙,他从来没有这样轻易放弃的,难道是她的话伤到了他?还是她直截了当地说出了事情的本质,他不想跟她吵,就是避开了她的锋芒?她看着他的背影,颓然坐倒在藤椅里。   他们吵过架吗?她回想和他谈恋爱的这两年,想了又想,不,他们不吵架,从前在一起的时间短,还没到吵架的程度,后来担心双方家长的态度,只顾上哀伤了,没有吵架的空间。这还是两个人结婚以来,第一次吵架。是夫妻就要吵架的吧,他们再相爱,也脱不了柴米夫妻的烦恼,为了一点小事,彼此不肯迁让,说了寒人心的话。   原来他们就跟世界上所有的夫妻一样,还是会吵架的。她就这么坐着,把脚放在椅子上,用睡袍的下摆盖住脚面,一直坐到蒲瑞安关了电脑,关了书房的灯,回卧房时经过庭院,才发现她还坐在藤椅里,他摸一下她的脚,说:“怎么还在这里,不冷吗?不是说要去睡?”   景天这才勃然大怒,说:“你什么意思?你说你什么意思?你是想把我扔在这里冻死吗?那好我今晚就在这里坐一夜,你看我是不是会向你求饶?你不过是想我顺着你的话说,说我不累,以后会早点回家的。我偏要在学校过夜,我就不回来。就让你一个人在家。”说到后来她哭了,伸手拍打他的胸:“就让你一个人在家……就让你一个人在家。”   蒲瑞安把她横抱在手臂里,回卧室去,放在床上,拉被子盖好,去卫生间拿毛巾来给她擦去脸上的泪水,温言说:“你明明知道的,为什么要让我难过?我有的不过是你,你有的也不过是我。我说过,你有什么话都可以跟我说,你这样生闷气,值得吗?挨冻的还是你自己。”   景天既然生了气,就不会为他两句软话就服软,仍然负气说:“你多银呀,让我挨冻,也要让你满意。我要是轻易让你如了意,我就不姓景了。”   蒲瑞安放下毛由,揭开被子,进去在好身边躺好,抱着她冰冷的身体,吻她冰冷的脸,说:“我们为什么要吵架?我们那么艰难才结的婚,我弄到要和母亲脱离关系,你抛弃了你的父母,要是我们不能好好的,这一切有什么意义?你是我最心爱的,你怎么做我都不会生气,但是我要在你心里是最重要的。我是吗?”   景天到底是抵不住他的柔情,她伸臂回抱他:“你是呀,一直都是的。”   “如果是,为什么今天我们会吵这一架?”蒲瑞安问她,“你说好回来吃晚饭,为什么弄得这么晚?你要不说,我也不用等你了。”   “我不可以和我的朋友玩吗?”景天问。   “我们在一起有多少时间?你九点钟才回来,十一点钟必须睡觉,不然第二天不能集中精神开车上课。我知道你累,那你知不知道要合理安排时间?你不是在校大学生了,不可以再像从前读大学时那样疯玩,一个人总要长大,要担负起相应的责任。你现在是我的妻子,那就应该把我放在第一位。”蒲瑞安认真地说。“小景,一个人在社会上的身份是多重的,你以前只需要做个好学生,只要有好的成绩就替你挡了所有的责任。可是现在不同了,你不仅是学生,还是一个妻子。你要学着适应你的新身份,多重身份。”   “那是不是你不满意我的所作所为,就要把我扔在天井里受冻?”景天知道他说的都是对的,是她没有调整好心态,没有做人家妻子的自觉,还依着做女儿时来自父母的娇纵,仍然胡搅蛮缠。   蒲瑞安却说:“你几时才能长大?”   景天不肯让频,问他:“你让你失望了吗?”   蒲瑞安说:“记不记得我们订婚那天,也曾经深谈过一次?”   “当然记得。”景天说,“我又让你觉得累了?你不想做我的导师,仍然觉得我达不到你想要的那种完美妻子的条件?”   蒲瑞安不再说话,而是吻她的脸,自言自语地说:“ 我喜欢你,开始就是被你的率性吸引,而我现在却想把你的这种特质改变,如果你身上没有了当初吸引我的闪光点,那我做的是不是就错了?”   景天听不动,问他说:“你是在反问我,还是在问你自己?”   蒲瑞安摸摸她的手臂,已经不再凉了,手心也有了汗,才放开她,说:“不早了,睡吧。明天早上不是要起来写作业?”   景天不依了,反过去抱住他的身体,怒气冲冲地质问他:“你什么意思?你到底什么意思?你别仗着你比我大了十岁,就可以这样玩弄我的智力。你不就是嫌我不够懂事不够体贴不够完美吗?你又不是第一天才知道我是这样蛮不讲理的人,你敢这样对我,你看我不杀了你!”手臂和腿都缠上他,像一只八爪鱼捆住他的身体,“说,说你错了,说你不该和我吵架,说你不该冷淡我,说你不该故作深沉,你说了,我就放开你。”   蒲瑞安抬起身子去吻她,“那你别放开我。”把她按在他的身体上,“把我放在你的第一位,你不再是个孩子了。”   “你会爱我一生一世吗?”景天不放过他,她咬他扭他掐他,在他的脖子上用力吮吸,要让他明天出不了门见不得人,“你要是敢嫌我,敢不理我,你当心你的小命。”松开嘴唇,看见他耳根底下有了一个红印,才满意了,又在他肩头上使劲咬,“你已经嫌过我了,已经不理我过了,你看我绕得了你?”她真的下死力地咬,想咬下一块肉来似的,“你还不求绕吗?不承认是你错了?”她看着身子底下的他,看见他痛得咬紧了牙根,就是不肯认错。   蒲瑞安等她的牙齿离开他的肩头,才忍痛捧起她的脸说:“我会爱你到我死的那一天,要是你什么时候觉得我不爱你,或是没有表现出足够的爱,你就这样咬我好了。你知道我需要你跟我要跟我争跟我抢,因为你知道,我从来没有过。”   景天安静下来,俯视他,问他:“你不知道怎么表达爱是吗?只要你觉得你是被忽略了,就会躲进书房里,强作镇定,伪装强大,就是不再争取?你的那个亭子间书房,就是你的乌龟壳,你刚才是不是又躲进壳里了?”   “你什么都知道,为什么还要这么做?”蒲瑞安拉开她睡衣的带子,扶着她的腰,进入她的身体,阴阳摩擦产生的电流像鞭子一样在他的背脊上抽打,打得他忍不住想要呻吟,但他不会流落出来,只是抱紧她的腰,让她贴着他的胸膛,自己去感触他的爱恋。多年的经历已经让不敢表现出对一个事物太多的感情,他害怕一旦让人发现,就会被抢走。   景天这才真正明白他对生命的怀疑有多深。没有什么是可以天长地久永远不变的,但世人都奢望可以和时间和命运做对抗。他把他灼热的一颗心一个身体奉献给她,让她自己去领会。而她不会领会错,他在她的身体里,他们共享同一个感受。他在明明白白地告诉她,不是用语言,而是用灵魂。 花喜鹊   因为景天的孩子气,让两人的婚后生活颇有一些龃龉,好在彼此都明白对方是爱着自己的,这些不过是性格脾气生活习惯上的小问题,说出来,不放在心里,想办法去克服去解决就好。   结婚三个月,景天和父母联系国几十次,在电话里他们的态度都是谈谈的,两个人回家去认错赔罪要求原谅,说了几车的好话,也不能让事情好转一点,对蒲瑞安更是不搭理。那意思好像是能让你们进门就不错了,还要得到姑娘回门娇客上门的待遇吗?景天对她父母这样的心态实在觉得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当然还少不了有三分怨气,因这样的隔阂存在着,她也就没有十分用心地一定要求得她们的谅解。   傅和晴的清高和傲气在这一次的事件中表现得淋漓尽致,她不能原谅蒲瑞安对他们的欺骗和隐瞒,以至让他们受辱。他们曾经用善良的心接纳过他,而他辜负了。女儿同样让她们伤了心,明明是这样一个情况仍然执迷不悟要跳进去,父母的生养之恩比不上她心上人的一个微笑,既然如此,你做了选择,你就要承担这样的后果。因此女儿女婿的上门求和,并不能打动她的心。   景天从小在父母的溺爱中成长,这样的变化,让她始终不能释然,每次从家里回来,情绪都十分低落。蒲瑞安也无能为力,虽然他说要力求得到他们的谅解,可是他们就是不肯,他也没有办法。   因为他,让景天失去了父母的爱,他对此深怀歉意,一心想要弥补。到快过年时,对景天说,你马上要放寒假了,趁这机会我们出去玩吧。前一阵我们都忙,没有腾出时间来度蜜月,这下要补上。你说过想去青海湖拍鸟,那怕是要等到夏天时你放暑假了,这次去热带吧。我已经拿你的身份证去办护照了,我们可以去海岛上度假。   景天也觉得他为了筹建地产公司一直忙着,两个人确实没多少时间在一起,既然他做了安排,那就去吧。她还没去过海岛度过假呢。她打电话告诉傅和晴,说寒假我喝小安子尧去巴厘岛,今年只好你们两人过节了,不能陪你们去龙华寺撞钟烧头香了。傅和晴说,我也正打算告诉你,我们厂工会组织老职工出去玩,春节会去海南岛,你就不要回来了,回来了家里也没人。景天被傅和晴噎得回答不上话来,才说一句好好玩,就被傅和晴先挂断了电话。   她回去忍不住跟蒲瑞安诉苦,她其实是不想说的。因为蒲瑞安才让她和妈妈失了母女间的情分,她要是每诉一次哭,就等于打蒲瑞安一巴掌。可是她不说,闷在心里,迟早会爆发出来,她是在不是可以忍得住不说的人。   和她相反,蒲瑞安恰恰十分能沉得住气,他也有烦心事,可他就是忍了,不讲给景天听。事实是白天苏熙才给他打过电话,说苏照要结婚了,通知他回上海参加他的婚礼。又听说请柬也写好了,还是寄到他在园区的厂址,记得到时要到场。   蒲瑞安连问新娘是谁的兴趣都没有,只说没时间。苏熙不理他的托词,只管说请了什么客人,都是什么来头,对你的事业会大有帮助的。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跟你爸爸借钱的事,还有你注册的那个公司的名字,还有你私自结婚的事情。这些我就不和你计较了,阿照结婚,你可得回来。   蒲瑞安冷笑说,我结婚的时候谁来了?苏熙说你爸爸不是去了吗?我们两人中有一人代表就可以了。蒲瑞安对苏熙是一点敷衍的心情都没有,直接说我没兴趣,我要陪小景,她就要期中考试了,我走不开。   苏熙冷笑两声,说,这可是标准的花喜鹊,尾巴长,娶了媳妇忘了娘。蒲瑞安说,总不能为了让儿子记得住娘,就不许他结婚。世上没有这样的娘。苏熙啪的一下挂了电话,自始至终,她没有提一次景天的名字。   隔天他回厂去,苏照的结婚请柬确实躺在了他的办公桌上。他打开来看一看,新娘那栏里写的名字居然是倪慧,这倒让他颇为惊奇。他本待把请柬撕了扔进纸篓,又觉得景天多半会觉得有意思,就放进包里,回家拿给景天看。   景天果然拿着请柬啧啧称奇,说我当初就知道这姑娘不简单,表面伤看上去天真,实际上颇有手腕,不知怎么就让苏照这个浪子不想再浪荡下去,愿意收拾玩心,浪子回头了。再细细看那请柬,上面写着婚宴的地点,还是在花园饭店二楼的白玉兰中餐厅。   她举着请柬大笑说:“安先生,你妈妈这是在向你示威呢。全上海这么多酒店,哪里不可以大摆宴席,她却偏偏挑了花园饭店。看来我妈妈的坚持是对的,她知道你妈妈就是这么古怪的人。我妈拿我向你妈妈示威,你妈妈拿苏照向你示威,真是奇怪的妈妈们。”   蒲瑞安笑一笑说:“也许是贪那里近?毕竟过条马路就到了。”   景天哈哈大笑:“要只是贪近的话,可以去富丽华大酒店,连马路都不用过。”   蒲瑞安冲她摇摇头说:“小姑娘,这么刻薄就不可爱了。去年春节在我家里,你对倪慧就有点过于凶了,当时她还只是一个不想干的路人,她被苏照吸引,是很正常的。”   景天斜睨着他说:“苏照的魅力这么巨大,迷得一个二十岁的小姑娘神魂颠倒?你信,我可不信。果然一个人成了胜利者,肚量就大了。你这会儿这么轻描淡写地说我刻薄,当时怎么就被他气得阿噗阿噗的?我讽刺苏照和倪慧的时候,你不是恨不得拍手叫好的吗?”   蒲瑞安摊一摊手说:“年轻的时候锋芒毕露,大一点之后,就会后悔的。我当时要不是一时压不住火,和苏照明刀明枪地争起来,我妈妈不会对你这么绝情。她不过借个由头为苏照出气,却伤了你和你爸妈的感情。说起来,我是真的后悔了。其实我这一辈子都在他的阴影下长大,受他的气不是一天两天,再忍一下也就忍出头了。北方人常说,九十九拜都拜了,就差最后这一哆嗦了。我忍到最后,还是功亏一篑。害你受苦,真是不值得。”   景天被他的话说得心里拔凉拔凉的,实在替他难过,抱住他说:“我没事,有了这么多的阻碍,才说明我们爱情的伟大。你说,你当时怎么就没忍住了呢,你发起脾气来,我都觉得奇怪。”   “呵呵,你呀,”蒲瑞安笑一笑,亲亲她,“我们当时就好比是坐在云端上飞翔,他突然钻出来等于是给充气坐垫扎了一个洞,放了气,把我从云端上掀了下来。他以前坏我的事太多了,新仇旧恨一起算罢了。你又在我旁边,我还有什么顾忌的?”   “唔,是不是我的爱给了你最大的自信心?”景天得意地笑问。   “是的,你自己都不知道你给了我怎样的信心。”蒲瑞安捧起她的脸吻,“如果不是你,我未必会下决心再次创业,也许就做一辈子的仪表了。当然做仪表业没什么不好,可是你让我雄心勃发,觉得有了你,我可以做成任何事情。小景,有了你,我的生命才完整。”   景天眨眨眼睛,问:“那我说不嫁你的时候,你是不是伤心了?”   蒲瑞安笑而不答,景天又是扭他又是掐他,逼着他说,他只好承认说:“不,我没有伤心,只是愤怒。”   “是不是想提把刀去把苏照砍了?”景天逗他,弹一弹手里的结婚请柬,“毕竟是他使的坏。”   蒲瑞安一本正经地说:“杀人时犯法的。犯法的事情我是绝对不会去做的。”   景天噗一声笑出来,“你算了吧你。”瞅一眼请柬,“你不会去的吧?”   “难道你想去?”蒲瑞安问。   景天点点头:“还真想去。我就想看你妈妈怎么发神经,你这个垃圾堆里捡来的儿子,怎么在她心里就没有他的弟弟亲?”   蒲瑞安却问道:“小景,你当时也选择了孝,放弃了信,是不是在女人的心里,父母娘家,确实比丈夫重要?”   景天一怔,想了想才说:“有的时候,父母确实超过了别的人。毕竟他们养了你二十多年,除了血脉之外,还有多年的感情。不是一直有个说法,说养育之恩大于生育之恩吗?他们不单生了我,他们更倾注了所有的感情爱我。”她收起嬉皮笑脸,说:“你妈妈和苏照的感情,也是一样吧。她养大他,他是她娘家最后的亲人。明显她和你爸爸感情不好,而你也和她不亲,她除了苏照,没有别的人可以去关心了。苏照就是她的感情投射,苏照对她的各种需索,都说明了她的重要性。”   蒲瑞安沉思了半晌,说:“谢谢你,你解开了我的心结。”   景天摸摸他脸说:“你有了我,就什么都不缺了。”   蒲瑞安就像他说的,他解开了心结,也肯开玩笑了,说:“你善解起人意来,谁也比不上。你对待这件事情这么理智,怎么和我就作个没完呢?”   “你不是喜欢嘛。”景天白他一眼。蒲瑞安哈哈大笑,景天又故意气他,问:“倪慧比苏照要小了将近二十岁,比我年轻漂亮会发嗲,苏照魅力够大的呀。你说呢?”   蒲瑞安说:“我们以后不提他了好吗?准备一下,我们去巴厘岛怎么玩。”   景天一笑,果然不再提这件事,临走前,写了一封贺卡寄到花园饭店去,注明是哪一天在白玉兰餐厅举行婚礼的倪慧小姐收。她在贺卡里头封了个礼包,里面是两张华亭伊势丹的一千元购物券,贺卡上简单地写了两句,说这是她和蒲瑞安的一点心意,你们结婚的时候,我们在国外,不能亲来,志海借贺卡聊表寸心了。附赠购物券两张,看新房里缺点什么,就看着添吧。信封上留的是她学校的地址。   等她从巴厘岛回来,人又晒黑了不少,带了巴厘岛的土特产去看傅和晴景至琛,傅和晴仍然对她没什么好脸色,好像一心要和她冷淡下去似的。她在家里坐不了多久,就离开了。寒假过完,回去上学时,学校有她的信件,一看,果然是倪慧的。   倪慧在信里说,她好像从来没收到过别人给她的信,一辈子连上海都没出过,也没有朋友在外地,现在也没人肯写信了,那天收到信,还以为是酒店的人搞错了。撕开来看了以后,开心了半天。礼金她拿去买了一个包,以前看了无数次下不了决心买的。这下可以背回家了。她的信写得乱七八糟,格式也不对。明显没学过怎么写一封信,不过一片喜悦还是透过信纸传递了出来。   她又写,我们做朋友吧,你这么大方,礼金一送就是两千元,我的那些小姐妹,每个人才送了三四百,最最要好的,也不过才五百。何况将来我还要还礼呢。你说这是你和蒲瑞安两个人的礼金,那你们什么时候结婚呢?最后说,我不喜欢写信,在一个城市里写什么信呢,你打我手机吧,我的号码写在下面了。记得一定要打。   景天看完信折好放起来,还真的给她打电话。倪慧在那边听是她,高兴得直叫姐姐。景天笑说,你叫错了,你现在是我小舅妈了,我是你外甥媳妇,你的辈分比我大,你别乱叫。   倪慧说,什么意思?你把话讲清楚嘛,你晓得我理不清这些乱七八糟的亲戚关系的。景天笑说:“你先生是我相公的舅舅,你就是我的小舅妈,这有什么不好懂的?”倪慧说:“我先生你相公的,这都是谁?”景天放声大笑,说:“阿慧,你还是不是中国人?你先生是苏照,我相公是蒲瑞安。这都不明白?”倪慧哦一声说“什么先生相公的这么复杂,你直说你老公我老公我不早就明白了?你说相公相公的,我还当是打麻将少摸了一张牌,只好做相公了。”   景天被她气得发笑,直翻白眼,说:“你要把我气死了。老公老公的,难听死了。既不文雅,也不尊重。”倪慧说:“你们读书人花样真多。对了,你们什么时候结的婚?我怎么一点没听苏照提起过?”景天只好说:“我们去年夏天就结婚了,有半年多了。苏照没说吗?”   倪慧说:“怎么你们结婚都不请我们的?是不是他们两个关系不好,你连我也讨厌上了?你上次说过,我受他的连累,就该被你讽刺?可是我们又不认识,就因为他们关系不好,我们就不能做朋友吗?”   景天一向知道这姑娘很会绕人,这不,两绕三不绕的,又被她绕进去了。不过她当时给她写信寄贺卡又送结婚礼金的,确实是想和她套近乎拉关系,从她那里探听一点苏照苏照的小道消息,以便她当个克格勃,查出点什么陈年旧事来。听她这么问,正中下怀,便说:我们结婚,什么人都没请,偷偷摸摸地就结了婚。不像你,可以在花园饭店里大摆酒宴。我说阿慧,我要是不想和你做朋友,就不用特地把信寄到酒店了。   倪慧被她哄得十分开心,说那我们约个时间喝咖啡吃饭吧。景天说好啊,那就约个时间吧。   老故事 倪慧找景天聊天,开头几次是纯聊天,聊她的歌星梦,聊她的新生活。她在花园饭店的婚礼是她人生的最高峰,她停留在那个高峰上一时不肯下来,等时间一长,再左右一看,才发现婚礼只是张照片,接下来的日常生活才是磨人的玩意。   就像当初景天第一产欠和她见面就预言过的那样,电视台每年要决出不少的歌手,可是最后一个也没红。拿了名次后应该做什么做什么,不会对今后的人生有什么改变。除非遇上一个有权势的男人,做他见不得光的小情人,才有可能借助他的力量,站在他的肩膀上,踏上成功的路。   这样看起来,倪慧的命运还是好的。至少她遇上的男人是一个已经玩厌了的苏照,过去二十年他已经把可以玩的都玩了一遍,年华老去之后,想修身养性了,逮到了一个新鲜出炉的小姑娘,两三下俘获了她的心,就此收心过起居家男人的日子来了。只是他是过尽千帆了,而倪慧玩心正重,两个人少不得有些口角。   而她也慢慢觉察出来了,苏照别看表面光鲜,实际是个空心大老倌,他挣的钱还不够他在外头吃饭的,他在那些玩上面的开销,是要问苏熙拿的。苏熙仗着这一点,对他们的生活指指点点,苏照不想听的时候,开了车就出去和狐朋狗友寻欢作乐去了。   他倒也不是和女人们不三不四,而是玩些上档次的偏门。沪上有些旧家子弟是很会得白相的,苏照更是其中的翘楚。什么去宜兴收购旧紫砂壶,去江阴吃春天的第一拔河豚,去老弄堂里的小阁楼上淘一点小古董旧瓷器名人字画,放到拍卖会上以老贵的价格卖给这些年新崛起的收藏爱好者,去一个什么朋友家吃真正的老法烤牛排,和一些老克腊收集老黑胶唱片,听旧爵士乐,组一个业余爵士乐队,去一些怀旧的餐厅酒吧老房子旧酒店大堂去演出。说出去全是榔头大得打死人的那种,也冠冕堂皇,同苏熙要起本钱来,面色都 不用变。而苏熙也纵容他这些变着花样的使钱方式,说变通人哪里懂这些?阿照确实有公子派头。   倪慧一看是这样的情况,知道这样的人不是她可以左右得了的,便也溜出去自己玩。两人各玩各的,和没结婚时差不多。倪慧歌星梦做不成,借苏照那些千奇百怪的朋友关系,进了电视台做娱乐节目,玩得很是高兴。苏熙对这两人是一点都没有办法,但她控制着苏照的钱,苏照在需要用钱的时候,就会听话一下,带了倪慧回去看这个长姐。   每次在苏熙那里受了气,倪慧就会来找景天诉苦,按说景天实在不必受这个折磨,但是她又想听苏熙这次又在发什么神经,因此倪慧约她,她都应约前往,两人约个地方吃饭喝茶,听一些苏熙的闲话,对蒲瑞安也算是一种另类的关心。   从和蒲瑞安在这些年里断断续续有一句没一句的对话中,景天大致拼凑出苏熙和蒲家的关系。蒲家是炉上旧家,在上海有百余年了,蒲家传到蒲瑞安爷爷那一辈,弃文从商,圣约翰大学毕业后进了英资银行做到了一个分行的经理,新中国成立后公私合营,军代表接管了银行,蒲瑞安的爷爷没了实权,退到了二线,因为家庭出身的关系,蒲原在大学学的是物理,从此远离政治风暴,非团非党,算是明哲保身。   进入文革后,政治风景一个接一个,再远也被扯了进来,首先走资派就要被打倒,蒲瑞安的爷爷奶奶被勒令下放到苏北,只是因为正好两人都被传染上了肺结核,进了医院隔离治疗,才暂时留了下来。而蒲原却从科研前线调到了情报室当一名图书管理员,每天给图书和资料分类,整理,写索引名目。   这时情报室里新来一个搞翻译的,名叫苏熙。苏熙的业务不算很强,在翻译中遇到问题总要去图书室借书,一来二去就和身任图书管理员的蒲原认识了,蒲原在工作上帮了她许多忙,苏熙在生活上也就帮他一些忙,后来了解得深入了,苏熙才知道蒲原的父母都住在医院里隔离着,他几个月才能见一面,生活没人照料,单身仅一人。结婚后,就成了他们的卧室。而底楼却住进一家里弄生产组的工人家庭,仗着是工人的纠察队,硬挤进来占了去。这家孩子多,常常有窥觎蒲家二三楼的念头。蒲原结了婚,二楼是想不成了,那三楼不还空着吗?   苏熙一看当务之急是要有人住进来才能绝了人家得想头,便自作主张搬进了三楼,空着的二楼让她的小弟弟苏照住了进来,那是苏照还小,随同搬进来的,还有苏照的保姆。   这样一来所有的房间都填满了,底楼的人想也没法想,想了也白想。   苏熙之所有有这样的能耐,可以进科研所情报室,可以不把工人纠察队放在眼里,那是因为她有一个舅舅,在新中国成立前就头版了延安,如今在北京,担任着军队里一个不高不低的职务。“光荣军属”的奖状往门上一贴,哪个工人老大哥敢动手抢军属的房子?   苏熙的家庭关系很复杂,娘家这边既有舅舅这样的革命军人,又有民族资本家的父亲,姑父更是美国一家医药公司在上海的经理。   “文革”前夕姑父突发心脏病去世了,姑姑正在想办法,“文革”就开始了,不救之后女儿白芩被批斗跳了楼,姑姑一夜之间家破人亡,精神失常被送进了医院,从此就没有出来。而苏熙一家因为有个当军官的舅舅,“文革”中基本没受到什么冲击。只是银行的存款被冻结了。不过那时候也没什么地方可以花钱,凭自己的工资,生活不成问题就是了。苏熙的妈妈在苏照生下来后不久就过世了,父亲年老多病,又不会照顾幼儿,抚养幼弟的责任就落到了苏熙的身上。   蒲原对苏熙的感情在这些年里,从单纯爱慕变成了感激,又从感激变成了敬畏,对于苏熙的存在,从被批接受变成了习以为常,以致后来父母从疗养院里回来,家里早成了由苏熙做主,父母倒像是来做客的。等“文革”结束,蒲原父母落实了政策,蒲原恢复原来的职位,单位分了房,便搬出去住了。蒲瑞安则和爷爷奶奶一直住到两位老人过世。后来蒲原外派去了深圳工作,家里只剩下蒲瑞安一个人,苏熙才又搬回了三楼。   她一回来,苏照当然就再一次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进进出出的,处处看蒲瑞安不顺眼,两个人的关系再一次变得恶劣。直到出现了舅舅抢了外甥女朋友的事情,使得蒲瑞安彻底对母亲失望,离开上海自己创业。   原来底楼住的工人纠察队一家,男人在“文革”后被当成“四人帮”的爪牙关进了监狱,女人带了孩子搬了出去。从前照顾苏照的保姆后来就住在楼下,继续照顾蒲瑞安,再后来蒲瑞安也长大了,她不做保姆了,改做了阿姨,仍旧照顾苏熙的起居。   景天把从蒲瑞安处零星听到的苏熙和蒲家的关系做了一番梳理,对着蒲瑞安说:“这里面没你表姨白芩什么事啊,那应该是她和你爸爸结婚之前的事了吧?她那样做的目的,肯定不是政治挂帅,而是出于私人恩怨。也许,是她和白芩都喜欢上了一个人,但那人心里只有白芩,她就向上头告发了白芩。开头不过是看不惯白芩到处得意的风光,后来的结果肯定不是她能够想象到的;白芩受辱自杀,白芩妈妈发了疯进了医院,一家人因她家破人亡。所以她在后来一直心有愧疚,才总是去看白芩的妈妈。那个让表姐妹都很喜欢的男人呢?也许在那样的大环境下,也出了什么事,后来失去了联系,你妈妈心灰意冷,就嫁给了你爸爸。”   蒲瑞安听她这么长篇大论的,实在好笑,问她:“这都是你从哪里听来的?”   景天笑嘻嘻地说:“分析、整合、推理,然后结论。你不觉得你妈妈和你爸爸的关系很冷淡吗?哪有夫妻这么常年分居的?你爸爸肯定觉得你妈妈不爱他,才会在深圳一住就是十多年。换了你肯吗?”   “你肯吗?”蒲瑞安问。   “我当然不肯。”景天抱住他脖子,贴在他胸前仰面看他,“所以我说你妈妈不爱你爸爸嘛。如果爱得像我们这样,一天都不舍得分开,怎么会是这个样子呢?你爸爸真可怜,取了个不爱他的妻子。不过……”   蒲瑞安问:“不过什么?”他低下头去吻她的脖子,解她的衣服。   “你爸爸一个人在深圳,就没有别的女人在身边吗?我可不相信。”她盯着他。“你认为呢?”   蒲瑞安的手停下来,想了一下说:“我觉得身为子女,不方便讨论父母的私生活。”   “我是觉得有也不奇怪。”景天取下他的眼镜,“我甚至觉得他们就算现在提出离婚,也不奇怪。”   蒲瑞安摇头说:“哪有你这样的,推测人家几十年的夫妻不离婚,他们不会离婚的,老一辈的人,轻易不会离婚。”   景天对这一点倒很同意,她说:“对,他们好面子,宁可貌合神离,也不会离婚,里子再破得无法修补,面子总是要维持的。”看他对这个话题不再感兴趣,她也不再往下说,而是另起话头,说:“告诉你一个事,你听了不要生气,我和倪慧见过几次。”说完看着他的表情。蒲瑞安嗯了一声,表示知道了,接着做他该做的事。   对于景天和倪慧做朋友这件事情,蒲瑞安起初不置可否,后来也不表示反对,景天会在和倪慧见面之后,把倪慧讲的事情再讲给蒲瑞安听。蒲瑞安听了不做评价,只说,你们在一起开心吗?景天说,还行吧,蛮开心的。蒲瑞安说那就好。景天笑说:“我们每次在一起聊过之后,我总会猜一遍那个老主题。”   蒲瑞安问什么老主题,景天说:“王子与贫儿,紫薇和小燕子。”   对她的奇谈怪论,蒲瑞安总是觉得好笑,他问:“怎么,这次不是《二进宫》,换节目了?”   景天笑:“意思一样,你明白就行。我花样翻译,你才不会觉得我又在老生常谈。说不定你下次还会猜,我这次又编出什么故事来演绎。:又说:”你觉得有没有这个可能,连倪慧都觉得苏熙这个姐姐不像个姐姐,插手管他们管得太多,苏照肯定也会这么想的。连你不也是这么想的吗?我认为苏照肯定是找到什么证据了,才会这么不把你这个正经少爷放在眼里。因为她觉得你的一切都应该是他的,他不甘心,才抢了又抢。“蒲瑞安只好笑,说:“你当我爸爸不存在吗?任由妻子的私生子在眼前晃,一晃就是四十年?还有我爷爷奶奶,他们的眼睛又不会是瞎的,婆婆看媳妇的眼光得有多狠,你自己不也知道了?怎么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景天这就搞不懂了:“那到底是为什么呢,总要有原因的吧?”   蒲瑞安说:“可能是历史问题吧。我妈总认为她对蒲家有恩,是因为有她这项保护伞才报的爷爷奶奶不用去苏北下放劳动。而爷爷奶奶又不愿意看儿媳的脸色过日子。又不想承儿媳的恩,就弄得这么僵,最后把我夹在中心做磨心。苏照不过是她的棋子,她用苏照来打压我,因为我是爷爷奶奶的心头肉。你自己也生了孩子,你觉得一个女人的身体和一个姑娘的身体能一样吗?别的不说,光是这里的妊娠纹,就掩盖不了。”   说这话的时候,景天已经生下了儿子阿德,蒲瑞安用淡化妊娠纹的按摩膏替她按摩小腹。她的小腹上有着淡淡的断裂的斑纹生养过孩子的皮肤柔软而有弹性。   景天想了半天,说:“也许从前的男人没有日本AV女优看,没有美国毛片看,没有香港三级片看,也没有欧洲情色片看,对女人的身体不像现在的男人们这么熟悉?”   蒲瑞安皱眉说:“越说越不像话了。这个话题以后别再说了。你知道的倒不少,都看过了?”   景天反问说:“这难道不是男人们的必修课吗?”蒲瑞安对这样的娇妻有什么办法,不过是和他说笑一回。   鱼眼睛 景天生孩子时,已经到了高龄孕妇的槛上。她结婚结得早,生孩子却迟。开头是要读书,不方便要孩子,后来等她读完研究生毕了业,正好遇上国家对土地政策的松动,地方政府以地生财“招拍挂”,景天正式进入“瑞景”工作。蒲瑞安把园区工厂的股份转让了,一心一意搞事业,和景天坐了飞机全国跑,一个城市一个城市去看地买地开分公司。那时两人最忙碌的时候,忙的没工夫要孩子,更没时间去看父母。偶尔回去一下,电话还不停地打进来,没有一次可以好好说说话。傅和晴看了就生气,说都是你们,把房价搞的跟翻筋斗云一样,祸国殃民。你们就跟那温州炒房团一样的可恨。景天说,妈妈,温州炒房团已经是历史了,现在是地方政府在炒地炒楼,地价越来越高,地产公司拿地越来越难,我们才越跑越远。   搭着全国楼市一片大好这趟顺风车,国务院把房地产行业定为支柱产业,整个社会的钱都涌进楼市,瑞景房地产也进入扩张阶段。公司早就从苏州搬到了上海,先是租了人家的写字楼办公,后来又搬进自己的地方。光总公司就有上百号员工,各地分公司开了八家。苏州那宅子空关着,一年里去个几次,休息放假,完全成了别墅。两人放着自己的楼盘和房子不住,在佘山一个高档别墅住宅小区里买了一幢小别墅,楼上楼下三层,再加一个地下车库。家里用两个阿姨,年纪大一点的阿姨买菜烧饭,粗壮的一个打扫卫生。傅和晴是在看不下去,说哪里要铺张成这个样子?又说,你们太不懂低调了,一家公司,叫什么不好,要取个名字叫“瑞景”,生怕别人不知道是你们两个?   取“瑞景”为公司的名字,那是蒲瑞安的一片私心。他借父亲挪用公家的资产抵押来的资金起步,差一点公司就成了父亲的公司。因此在注册时就花了心思,处处要标明这是他的公司。用他名字里的“瑞”和妻子名字里的“景”合成一个公司的名字,那一处由双语学校更改属性而来的中型社区就叫做“瑞景花园”。十分现成的楼盘名字,那么顺口悦耳意象美丽,令人由此迈进了成功的大门。而他们越成功,傅和晴的不满就越多。景天就不明白,怎么现在在她妈妈眼里怎么做怎么都是错,而从前怎么做他们就抖支持呢?难道真是一旦被伤了心,就再也无法挽回?   她每次从傅和晴处受了气回来,对蒲瑞安抱怨,说妈妈怎么怎么不理解她。她这几年顺风顺水的,傅和晴几乎是唯一一个泼她冷水的人。她颇有一些听不进去的架势,也就是自己妈妈,还忍着,要换了旁人,早就翻脸了。   蒲瑞安比她冷静,虽然事业做大了,却仍然保持着低调沉稳的风格,那也是早年的经历让他不轻易流露出志得意满。他冷静地对景天解释说:“妈妈心里的让你还是二十岁时候的你,你这些年变化成长太快,而她的心里仍然留念你当时最可爱最贴心最美丽的时候,她不想你过分独立而不再依靠她,不再是你生活的中心。她最不喜欢的人是我,是我把你抢走了。所以我们两人在她看来就怎么都是错了。我一直想弥补上这个缺憾,可惜这么多年过去了,一定啊没改善,小景,对不起你了。”   景天这些年在职场上得锤炼,让她不再像刚结婚时那样孩子气,更加善于分析总结判断。更兼和蒲瑞安同进同出,日夜一起,两个人犹如一个人,一个刚说了原因,一个马上就知道后面是什么,彼此之间默契十足。蒲瑞安一直想要她是他事业上的帮手,生活中的伴侣,在这些年的磨合中,早就达到了。而景天在不知不觉之中,早形成了以他为中心的生活模式。景天同意他的说法,不过要再加上她的解释。她的解释就不怎么好听了,她说妈妈实在留恋她最好的时光。那个时候她的事业在最高峰,那个时代尊重他们那个年纪的人,女儿和她像姐妹,刚长大成人又没脱离掉依恋母亲的少女心态,张口闭口还是妈妈妈妈。现在则是彻底脱离掉她的控制,她没了可装扮的洋娃娃,心里的失落就全部一下子怪在了她挑的丈夫身上。这就跟婆婆怪媳妇抢走了儿子一样,妈妈也是不满意女儿眼里只有女婿。   蒲瑞安说:“小景,你确实不像我刚认识的时候的姑娘样子了,这么冷静地分析你自己和妈妈的关系,听上去就像实在些工作报告。”景天一笑,说:“当然,我从前是妈妈手上的珍珠,现在吗,就是你得鱼眼睛了。”   傅和晴对景天的不满,在她生孩子后达到了最高峰。公司进入了平缓期,景天决定生孩子。蒲瑞安早有此意,实在因为太忙,这件事才一推再推。现在一切按部就班,蒲原也退了休,进入了董事会替他担起一部分工作,让他得以脱身做调整,放了自己和景天两个月假。   两人住在苏州的旧宅里,每天清淡饮食,戒了咖啡和红酒,早睡早起,画画听戏,等身体调整到最佳状态才受孕怀胎。景天在怀孕投三个月,战战兢兢到不敢刷牙,牙龈一出血,就胆战心惊,又不肯让蒲瑞安陪着去医院。蒲瑞安没办法,只好打电话向傅和晴求救。傅和晴也不明白她这是怎么了,生孩子怎么说都是大事情,只好放下过去的嫌忌过来安慰她,那些不愉快只当没发生过。   景天见了傅和晴,抱着就哭,一哭就不肯停,傅和晴拍着她的背,问到底怎么了。景天哪里会讲是什么原因,但妈妈肯来,也算另有一功。   没有人知道景天为什么这么害怕怀孕,对生孩子这件事如临大敌,其实她不是怕怀孕,她是怕流产,上次的事情早就被逝去的时光埋葬在了记忆的深处,但是怀孕又把它招了出来,像招魂一样,不时地在梦中纠缠着她。她害怕会再次莫名其妙流产,千万小心再小心,一定要做到最好。她不觉得有必要把很多年前的事情讲给蒲瑞安听,但是她要平平安安地生下这个孩子。她还是打电话告诉了邹娟,邹娟一听就明白了,她到景天家来陪她,在她床边坐了一下午,关上门,谁都不放进,两个人谈了很久,等她走了,景天才肯下床。   这也是蒲瑞安的第一个孩子,他同样紧张,因此景天的不放心,在他看来没什么不对。他不再出差,那些由行业举办的论坛峰会全都推了不去,以前习惯把管理层的人召集起来在一个山明水秀的地方包半层酒店开会带度假一住就是一个星期,现在由蒲原代劳了。他留在家里,为她按摩酸痛的腰按摩浮肿的腿,陪她去医院检查,每天晚饭后在楼下花园散步,放舒缓的音乐给她听,在前三个月控制情绪不和她做亲密的事。生个孩子这么大阵势,让傅和晴这种从过去那种年月生活过来的人实在看不下去,说:“从前我们怀孕,都是上班到生小孩前一天,为了把产假放在月子里用。月子过完最多再休息十天二十天,就要去上班。我们还是坐办公室的,那些纺织厂的女工呢,还三班倒。人家是怎么过来的?像你们这样,女人生孩子,连男人都跟着放假的就没听说过。”   蒲瑞安好脾气地说:“我埋头工作这么多年,也应该放一年假休息休息了。生孩子是两个人的事,没道理让小景一个人承受这么大的压力。”   景天在怀孕后期情绪变得容易失控,动不动就掉眼泪,当时听了就哭了,说:“妈妈,你太狠心了。我才两个月你就把我扔家里,十个月就断奶,有你这样当妈妈的吗?”   傅和晴也怒了,说:“全国的妇女都是这样的,为什么你就这么特殊,难道是钱多了在作怪?我又不是你家保姆!”转身就回家去了。   等阿德生下来,景天抱着不肯放下,娇养的阿德一旦没人抱就哭,一哭景天就去抱,晚上也跟着景天睡,一个晚上要起来三四次,保姆就是给洗婴儿衣服晒婴儿被子的。傅和晴和景致琛见了外甥那气也就没了,见了这样的情景,才说了一句孩子哭就让他哭一会儿,哭哭好,锻炼肺活量。景天就说,“妈妈,我小时候你就是这么多我的吧?由得我哭。我想起来了,有个时候我没上成幼儿园,你就把我一个人反锁在家里,万一我被热水瓶烫了或是发生火灾了呢?有你这样当妈妈的吗?气得傅和晴又是几个月不上女儿家。   对景天的诸多不讲理行为,蒲瑞安只是好脾气地笑着,随她怎么折腾。他总有办法让景天镇定下来,放松绷紧的神经,放自己一天半天的假。   景天也只有对着他,才正常一点理智一点。   傅和晴说,就没见过这么惯老婆的人。   蒲瑞安像是根本不受这两年乱糟糟的家庭气氛影响,他有心爱的妻子可以去爱,心爱地儿子可以去疼,这所有的一切弥补了他从小家庭温情的缺失,他愿意付出全部的心与爱去爱他的妻儿,而他的妻儿也用全部的信任与爱在依赖着他。任何一种在外人看来无法理解的关系在背后都有其形成的原因。蒲瑞安需要的是来自景天毫不吝啬的爱情,景天要的是来自蒲瑞安百分之百的包容。   景天在那一年里,除了和阿德玩,就没做过别的事。傅和晴说阿德都周岁了,可以断奶了,你也好回去工作了。景天不听,拿出美国一个什么医生的理论说,孩子如果愿意吃母乳,可以喂到两岁。   傅和晴这次不再摔门而去,她直接找蒲瑞安,说:“阿德应该断奶了,你想用孩子把我女儿绑到哪一天为止?阿德一天不断奶,她一天不能出去工作,你就看着她在家里像个无知妇女一样吗?我就见不惯女人在家带孩子不出去工作,摆出个少奶奶的样子。你这不是在爱她,你是在慢性谋杀她。你看看她现在,还是当初那个人吗?”   傅和晴说的是女儿的外貌,蒲瑞安却看的是妻子的内心。在他的眼里和心里,景天还是当初那个敏感多情不自信的漂亮姑娘。但傅和晴的话他也觉得有道理,一岁的孩子确实应该断奶了。如果阿德一直和他们睡,断奶就不可能成功,景天肯定是不会让儿子哭的。为此他订了一个详细的出游计划,趁春天去日本做一趟樱花之旅。事先跟景天明确说,这次出去是有任务的,就是要给阿德断奶,他再不断奶,营养就跟不上了。   因为此前已经说过无数次断而没有断成,景天倒也明白,答应这次一定断。蒲瑞安说:“那好,我们把阿德交给妈妈照看两个星期,我们两个人去日本小住一段日子。自从你生下阿德到现在,一年了,我们有好好单独在一起过吗?”   当他一本正经跟她说话的时候,她总是听的。也觉得这一年的重心都在阿德身上了,对他的关心是少了,不是少了,是根本没有,这一年完全是他在照顾他们母子。她看着他疲惫的脸,觉得十分抱歉,万般不舍地同意了。   蒲瑞安叹口气说:“我怎么就遇上你这样的女人呢?现在的女人谁肯怀孕生孩子,就算生了也不肯自己带母乳养,进口奶粉几十听几十听的从国外带回来,就怕毁了身材。你倒好,整个儿反了过来。我要早知道你是这么母性十足……”   景天似笑非笑地问:“怎么样?不跟我结婚?”蒲瑞安笑着吻她说:“一结了婚我就让你给我生孩子,到现在我肯定有两三个孩子了。送你去读什么书呢?完全浪费。等阿德再大一点,你也休息好了,身体恢复了,我们再生一个女儿吧,我想要个女儿。”   两个人去了日本,景天因第一次和阿德分开就想哭,坐上飞机就不说话。蒲瑞安知道她在想阿德,在飞机上又不能怎么样,只好闭上眼睛假寐。   下了飞机有安排好的车子来接了去箱根,来接他们的人是从上海过去的。见了老乡很是热情,一路都在说话。   蒲瑞安礼貌起见也和他泛泛着聊着天。   等到办好入住手续后,和那个上海同乡道了再见,回头来看景天还在不高兴,就说:“可以啦,我知道你在恨我。恨了这么久,累了没有,去泡温泉吧?”   景天看他肯理她了,想继续怄气不睬他,但眼泪却哗了一下就流了下了。   蒲瑞安抱住她问:“怎么哭了?想阿德了?你这样溺爱他,他将来怎么独立呢?”   景天边哭边说:“他才这么小,又是第一次和我分开,这会儿不知怎么哭呢?”   蒲瑞安说:“不要紧的,有爸爸妈妈在,你也知道他们有多喜欢阿德的,你平时就不肯放手让他们跟阿德玩。你再这样,那我们的旅行不就白费了?”   要讲道理,景天从来就讲不过他,她恨得直捶他,说“我痛。”   蒲瑞安问:“哪里痛?腰酸背痛去泡温泉,心痛我就没有办法了。要是打我两下可以治好你的心痛,你就使劲打吧。”   景天使劲打他两下,说:“我胸痛。”按了按被奶涨得发硬的胸脯,痛得眼泪又掉了下来。   蒲瑞安明白了,笑说:“那我给你揉揉,按摩一下,等回了奶好了。”   两个人只是在乡间徒步,逛了奈良与京都,连东京都不愿意多加逗留。   回来的飞机上,蒲瑞安说:“景儿,以后我们每年这样出来度一次假,把阿德交给爸爸妈妈,就我们两个,我们需要这样的私人时间。”   景天被这两个星期的爱意包裹得像一枚巧克力软心太妃糖,她把头枕在蒲瑞安的肩头,说好的。   这两个星期虽然想念阿德成狂,半夜总会醒来,以为阿德在哭在喊妈妈,但有蒲瑞安无时无刻不在的安抚,总算过去了。   猫鼠游戏 这天倪慧又找她吃饭,说是有非常重要的事,你来一看就知道了。正好家里做饭的阿姨放假,景天便答应了,让保姆先把阿德抱上了车,让他坐在后座婴儿座上,扣上安全带,告诉保姆过两个小时到楼下来接,保姆说那我把玩具都用开水煮一遍,放太阳下晒晒,回来时也干了。景天说好,开车走了。   一路上阿德哼哼唧唧,在后座坐得翻来倒去,不停地要去解安全扣,嘴里直说妈妈抱。景天回答说妈妈开车,等一下就抱。阿德说等一下是多少?有我从楼上到楼下做电梯快吗?景天说比那个要慢。阿德不高兴了,说我讨厌这个椅子。妈妈我讨厌这个椅子。景天说不可以说讨厌。阿德扁扁嘴说:那我不喜欢这个椅子。景天说,哟,阿德不错啊,知道不喜欢就是讨厌了。阿德眨出两粒豆大的眼泪,说,我不是毛毛头了,我不要做这个椅子。   那婴儿座椅是反向安装在车座上的,阿德坐在里面,脸朝后,不能看到妈妈,这才让他十分不开心。每次景天一个人开车带他出门,他就要不高兴一回,对此景天也没有办法。   景天在等红灯的时候从后视镜里看了看阿德,只看见一个毛茸茸地头,一会儿出现在婴儿座椅的左边一会儿又到了右边,显然阿德在闹情绪。就笑说,是不是又掉金豆了?金豆金贵呢,掉了怎么办呢?   阿德回答说,给妈妈串项链。景天笑出声来,说阿德乖宝,知道给妈妈变珍珠呢。原来我们阿德是鲛人啊。阿德问,什么是鲛人?景天说,很远的海里边有一种人鱼……阿德插口问,是小美人鱼吗?景天说,不是,是另一种人鱼。阿德说,是另一种啊?那有多少种人鱼?景天说不知道呀,没有人可以在海里主导数清楚为止。阿德说,那人鱼为什么可以住?景天呻吟一声,继续说,它们除了是人还是鱼嘛,是鱼就可以。阿德思考了一下说,好吧,然后呢?景天说然后怎样?阿德说你说阿德是鲛人,然后呢。   景天的脑子彻底乱了,想一想才能接着往下说,有人说鲛人哭了以后,流出的眼泪就成了珍珠。阿德可以用金豆给妈妈做珍珠项链,那阿德不就成了鲛人了?阿德用怀疑 的口气说,妈妈,我们老师说了,珍珠是在贝壳里长出来的。   景天几乎想用头撞方向盘,只好胡扯说,也许贝壳就是鲛人?阿德不信,说贝壳怎么会是人,妈妈骗人。景天乱笑,说:为什么不可能?贝壳另外一个名字就是鲛人。你不是也有好几个名字?阿德,蒲徳真,修之于身其德乃真。   阿德也跟着高声念:修之于身、其德乃真。就这样一路闲扯着,停好车,到了饭店。把阿德从他不喜欢的儿童椅子上解开,阿德抱着她的大腿磨来蹭去不肯走路,只说妈妈抱。景天锁了车,深吸一口气,把他抱起来。阿德越来越重,景天快抱不动他了。才走几步路,就被人劈手夺走,景天哎哎了几声,只好随她,自己往饭店去。   领位员把她领到倪慧那里,倪慧在室内也戴了一幅大大的墨镜,景天见了她的样子,扑哧一笑,慢慢坐下来,问:“叫过吃的了没有?”   “没有。”倪慧给她倒上茶。   景天招手叫人,要了吃的,喝一口茶,说:“说吧,这次又是为了什么?我就弄不懂了,我们两家关系这么坏,你偏要和我做朋友,疯了。阿慧,把墨镜摘了吧,看得我眼睛痛,都不知道你是在打瞌睡呢,还是在做间谍。”   倪慧把墨镜一摘,看得景天吓一跳,“快戴上快戴上,怎么弄得这样了?”倪慧说:“不然我为什么硬把你叫出来?要不是你不许我上你家的门,我哪里用得着上这里来丢人现眼?姐姐,我这次想好了,无论如何我也要离婚。他们家真是变态,他姐姐更变态,连我们一个星期上几次床做几次爱都要问,我快被她逼疯了。明明有你在,偏要盯着我干什么呢?我这几年受够了,好不容易拿到证据,我才不会放过。我等下就去医院验伤,拿到验伤单,我看法院不判?我要咬死他们,敲伊拉①竹杠。”   景天听她越说越不像话,嘘了两声,要她小声点,听到后来,说要敲苏熙的竹杠,便又笑了,说:“你敲得着她的竹杠?她比谁都精,只能让她算计了去,没有她吃了的亏。”   倪慧点起一支烟,说:“我早说过他们家是野人婆婆,我是琵琶梗。以前觉得自己顶聪明,现在才知道,哪里是人家的对手?”   “那是,人家吃的盐多过你吃的米,”景天附和,夺过她的烟灭了,拿起一碗生滚粥来吃,“苏照怎么说。”   “他还能怎么说?我给了他两记耳光,就出来了。”倪慧被夺了香烟,也无所谓,取了粉葛汤喝。   ------------------------------------------------------------------------------------------------------------------------------------------------------------------------------------------------------------------------------------------------------------------------①伊拉:他们。   景天又是一声笑,差点把粥给喷了出来,“那他也去验伤呢?”   “那么好呀,大家都控诉对方家庭暴力,正好一拍两散。”倪慧满不在乎。   “那你的竹杠就敲不成了。”景天提醒她。   倪慧从墨镜后面瞪着她吗,过一会儿才说:“他脸皮那么厚,我估计在他脸上留不下什么痕迹,验了也验不出伤来。”   景天实在觉得好笑,又不好高声笑,只好忍着,把一碗粥吃了,继续吃新上的叉烧肠粉,“那你叫我出来做什么?我又不可能陪你去验伤,又不可能陪你去敲竹杠。我忙得要死,你还硬拖我出来。”   “这种事我能找谁说?你总要让我找个人说说嘛,不然我白受气了白挨打了。不是每个人都像你这么幸福的,姐姐!”倪慧放下勺说。   景天吃完一碟肠粉,再换一笼虾饺,“你是我舅母,我是你外甥媳妇,你把辈分弄错了。”   “你这么个吃法,好恐怖,不怕胖吗?”倪慧嫌弃的说:“等我离了婚,我们就没有这么乱七八糟的关系了。等我离了婚,我就是有钱的富婆,成天去马尔代夫晒太阳,勾搭帅哥。我年轻的时候傻,吃亏吃大了,没好好地和年轻男人玩过,就跟年纪大的老男人结婚了,掉进火坑里,跳都跳不出来。姐姐,你也跟我差不多,没觉得他们老男人没趣吗?我现在越来越觉得他们啰嗦讨厌,女性气质十足,一个个面白无须,声音又尖,心眼又细,像宫里面得公公样儿,阳刚一点没有。”这话说得景天不知怎么回答,筷子又朝一碟白灼芥蓝奔去。看得倪慧大皱秀眉,问道:“你饿了三天来的?就知道吃。”   景天把一碟芥蓝都吃完,才放下筷子,用餐巾擦擦嘴说:“说对了,我早饭没吃。在上就顾上应付阿德了。差不多就洗了脸刷了牙,连脸都没涂,临出门用手梳的头发。”   倪慧啧啧啧三声,“你不是有保姆有阿姨吗,怎么还把这日子过成这样了?看了你的样子,我为什么还要生孩子?又毁身材又毁脸。阿德呢,怎么没见?你会不把他带在身边?”   景天喝一口茶,“我妈守在门口,把他抢去了。他不在我才有空好好吃顿饭,不然光是侍候他小爷,我又吃不成了。”   “你跟你妈和好了?”倪慧问。   “才没有,她只是想跟阿德玩。老年妇女的通病,孙子是喜爱的,孙子的娘是讨厌的。如果能不要孙子的娘就有孙子的话,那就可以活到万寿无疆。你们家那位的姐姐也是这样的,等你生了儿子,就知道了。”   “呸,我会生吗?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倪慧十分不齿她的说法,“女人非要疯了才会生孩子。我跟你这样的疯女人没什么谈的,我走了,到医院验伤去,这次一定能离成婚。”   景天好奇,说:“你们到底怎么回事,怎么就动上手了?苏照虽然爱玩,但也没太不象话,不过是玩,没实质性的。你们猫捉老鼠一样地玩了这么多年,一向相安无事。怎么,反被他抓住了?这次是和台里哪个小明星?”   “你别败坏我名誉,没有那样的事。”倪慧再呸一声,压低声音说,“伊①要我养小人②,我不肯。他说我别是生不出,我说你这个赤佬③才是个哑炮。这话就把他惹火了,就动上手了呀。他要乱来,我就给了伊两记耳光,他就用手挡,我的位置没立好,吃了伊一记凿子④,到今朝眼镜就这样老大一只乌青块了。”   景天掩口而笑,说:“明明是你家暴在先,他是误伤。我怎么听着后来像是怎么怎么长,怎么怎么短了?”   倪慧呸呸呸,连呸三声说:“老流氓呀。男人年轻时来这套是风流,老了就成流氓了。他说他这个年纪不想再闹什么离婚了,离了婚还要再结婚,麻烦死了,以前白相得够了,现在只想有个儿子。又说你看人家阿德,多可爱。”   景天听了皱眉,“这人像是转性了?那你就生一个吧,你生了,苏熙就太平了。他把苏照看得比她儿子还要重要,苏家比蒲家在她心里的分量重多了。她想为苏照留个后代,也是人之常情。苏照今年有多大了?他像是比阿德他爸爸要大个五六岁?那今年也有……”她还在算苏照的年龄,倪慧已经叫起屈来,“可是,姐姐,他们是太平了,那我呢?我的人生才开始,我不想和他们继续搞下去。我们两个结婚这么多年,就一直是三个人在过。我以前年轻不懂,看在他们家家境不错,以为攀了高枝,嫁进去才知道水深,简直是活埋人。还好你不用侍候她,不然,吃得你连骨头都不吐。你要感谢我,我是替你受的苦。”   “小舅妈,我这些年光是听你诉苦,就不亚于亲身去试了。再说,这是你家苏照的事情,是他不肯独立,跟我没一点关系。”   ①伊:他②养小人:生孩子③赤佬:鬼④凿子:射击景天让人来加茶,“伊就是一只软脚蟹,离了他姐姐他就活不了。”   倪慧倾前身子,压低声音问:“苏照不会是她私生子吧?”   景天扑哧一声笑道:“我以前就跟阿德爸爸这么说过,阿德爸爸说……”有侍者上来加水,她故意等一下,吊倪慧的胃口,等人走了才慢吞吞地说他从小到大也是这么怀疑的,你家苏照才是他亲生的,而他是从垃圾堆里捡来的。   倪慧以为她要说什么机密,一听是这个,又呸一声说:“神经病。,我走了,你吃得比我多,你家男人比我家男人赚得多,这顿就你请了。”   景天说:"去吧去吧,我们两个吃饭,哪次不是我请?““你比我大。”倪慧理所当然地说:“姐姐该请妹妹。”   “是的,小舅妈。”景天笑说。   等倪慧走了,她才收起笑容,坐在那里托着腮发呆。   她和倪慧不算顶熟,初始时也闹得不算愉快,但倪慧的脾气是她喜欢到大人,你再冷漠,她也要贴着上来硬熟。她这些年在苏熙那里受了气,转头就会来找景天诉苦,两人因为这样的亲戚关系被拉到了一起,不熟也熟了。并且这样的家庭私事,除了两个人之间能说说,她业找不到人说。   倪慧的父母因为她嫁进了有钱人家,对苏照苏熙十分的巴结,每次见了倪慧都叫她要惜福,不要作,快点养孩子。   倪慧被家里人烦得要死,索性就不回去了,苏熙再找她的麻烦,她也只能找景天倒苦水。   她发了一阵呆,看看手表,给蒲瑞安打了一个电话,说在这里的广东茶楼吃午茶,刚送走了倪慧,妈妈把阿德接去玩了,你要不要来?   蒲瑞安说好的,我马上来,你拖她一下。   景天说我明白。   收了电话,让服务员收了桌子,换一壶茶。   看见桌上倪慧匆忙拉下的香烟,一时无聊,取了打火机来玩,一看牌子,那打火机还是都彭的。   茶叶蛋 才叮的一声打着火,就听见傅和晴冷冷地说:“你还抽上烟了?真是有样学样,也不看看你的身体,是不是该学这个?你一个当妈的,不能以身作则,能给阿德什么好印象?”   景天看一眼她怀里横抱着的阿德,睡得十分香甜,就没精打采地说:“你让他现在玩疯了睡了,晚上他不肯睡还不是来闹我?”光上打火机,连香烟一起收进包里,等下次见了倪慧好还给她。   “养孩子就是这样,谁让你养了?养一个不够,还要养两个。你都快成那些嫁入豪门只知道生孩子的女明星了。”傅和晴抱着阿德坐下来,“你是不是还打算生呢?你读了这么多书,就知道生生生?”   景天捧着头哀求说:“妈妈,我要不生,你抱什么?也跟周伯伯老伴一样,抱一只狐狸狗,整天追着狗叫囡囡?妈妈,这是我自己的事,你不要管好吗?你要见阿德,我把他带来了,你就不能给我个好脸色?是不是只要错了一个开头,后面就一直是错的?就算是错,也错了这么多年了,每次见面,你除了批评我的生活之外,还有别的话说没有?”   傅和晴看看她的脸色,又说:“是不是又忙工作了,没休息好?你现在怀着老二,还不休息,就知道给他们家赚钱了?你除了给他们家生孩子,还是赚钱工具。”   景天一时没管住嘴,说:“妈妈,你更年期还没完吗?”   傅和晴怒视着她:“这是跟你妈妈说话?”   景天叹口气说:“妈妈对不起。”   傅和晴把阿德横放在臂弯里,把他玩得汗湿的头发拨到一边,抬起头问:“听说你已经不是中国公民了?”   景天把俏脸一板,“妈妈,我愿意在哪里生孩子就在哪里生,国内这样的大环境,毒奶粉毒大米的,不适合婴幼儿成长,我想给他们更好一点的生活条件,我这是在对他们负责。”   “当然,你自从结婚那天起,就不听我的话了。你眼里除了你丈夫,就再没有爸爸妈妈的位置。”傅和晴看着女儿,“我也想过要给你好一点的生活,你也不领情。你这么做,将来他们也未必会领你的情。当初你连我给你准备的嫁妆都不要,光着身子就去了。”   “当初你们一出门就是半个月,考虑过我的感受没有?你们逼得我去做一个我不想做的人,我连一个婚礼都没有。”景天说起那个时候,仍然怀着怨恨。   “你就不能等半个月?”傅和晴也不高兴,“等半个月就不行?你那时是中了薄瑞按的迷惑,又哪里考虑过父母的感受?”   景天把声音压低,“妈妈,你说实话吧,我们要是真的一直等你们同意才结婚,你们会在什么时候答应?不会是要三年以后等我读过研究生吧?是不是他们家一直不同意,你也就一直不同意?为什么你不能说,好,你们不容易是吧,我偏要把女儿风风光光嫁出去?这个儿子你不要,我要。这样不单不会少一个女儿,还多一个儿子。你一向都是开朗明理智慧变通的,怎么这件事上就这么古板?人家不高兴,你就要加倍不高兴给人家看?你再不高兴她也看不见。哦,我说错了,你不是要和她别苗头,你是要表示你高风亮节,不与她这样的人同流合污。”   傅和晴冷笑一声说:“你当时在场,你当时受辱,是妈妈帮你打的她的耳光,你把这个全都忘了?如果不是我那记耳光打得响亮,她回这么老实不吭气地脾气地待在一边不来打扰你这么多年?不然依她的脾气,你要受多少气?我替你扫清了道路,你才能过得这么舒服。我不参加你的婚礼,是替你在蒲家挣身价,让他家知道是他家欠你的,他才会这么多尼。我做的这些事,哪一件不是为你?你白生了张聪明面孔,肚子里头原来是一包草。蒲家那样大的排场,你拿什么去和人家比?他开地产公司的资金,不是问他父亲借的?你以为苏熙这些年不介入你们的生意,她就没股份了?她男人有,她就有。在她觉得适当的时候,她一定会跳出来和你抢的,你等着吧。本来你不嫁他,我根本不会替你操这份心,搞得来我像个市侩的小市民。但情况已经不是我想清高就可以清高了,我倒是不想掺和你们的账,但这个公司是你们一起做出来得,你有多少股份,是不是白纸黑字写下来的?你这几年只顾着照顾阿德,第二个孩子马上又要生下来,你在公司的位置越来越不重要,你又是一副什么都不去争的态度,到时候有你的苦头吃。我先把话说到这里,过几年你再看,妈妈说的是不是对的。”   景天听了一时语塞,好半天才说:“妈妈,我和他知心知己,我们不耍这写花招。他只想有个和美的家,回家后有笑脸,有热饭,回家后可以喊爸爸妈妈。这个要求不算高,你怎么就不能满足他呢?”说到后来,眼睛已经湿了。   “他又不是我儿子,我用得着去满足他的要求吗?我只有一个死心眼的女儿,我当然要考虑的是她的利益。”傅和晴掏出一块手绢扔过去,说:“你眼里除了蒲瑞按,看得到一米远吗?他这个人城府这么深,凭你斗得过他?没有我替你掌舵。你走得了多远?”   景天用手绢盖住脸,呜咽着说:“妈妈,他爱我,胜过爱他自己。”   “也就这点比较好罢了。”傅和晴淡淡地说。   景天当然知道蒲瑞按城府有多深,心机有多重,她忽然糊涂了,原来这么多年他一直怨恨错了妈妈吗?她比她知道的要傻这么多?她印于眼角的眼泪,放下手绢,问:“妈妈,我在你眼里是不是个笨蛋?”   “你有一点小聪明,你要是嫁个一般人,那点小聪明完全够用了,可你偏要小鸡吃绿豆,就不够你应付这么大的了。”啊德恩恩了两声,像是要醒来,傅和晴轻拍着啊德,让他继续睡。“你一个孩子接一个孩子地生,脑子就更笨了。俗话说女人生孩子本三年,其实不是笨,是气血亏了,供应不到大脑里。大脑里缺营养,当然就笨了。你已经笨一次,还要继续笨下去吗?”   景天越听越糊涂,说“妈妈,你到底是原谅我还是没原谅我呢?”   “说你笨,还真是笨。”傅和晴还没好气地回答她。   “可是妈妈,为什么你以前不明确告诉我说,你这么做都是为了我好?”景天仍然不明白。   傅和晴摇头说:“这还用得着说吗?我哪一件事不是为了你好?”   “你让我误会你,不再心疼我,你生我的气,就是要惩罚我。像我西西奥时候考试没考好,偷偷改分数,你就一个月不理我。这次我伤了你的心,你就几年不理我。”景天满含委屈。   “你没说错呀,我是在生你的气。”傅和晴悻悻地说,“看你这么多年都没有一点进步,我才点醒你。”   “为什么是现在?”景天再一次眼泪汪汪。   “你都要移民了,我还怎么控制你?”面对死不开窍的女儿,傅和晴觉得真是点都点不醒,懒得跟她多说,扭头不看她,“小安子来了,行了,别哭了。”   景天哽咽说:“你又叫他小安子了。”   “他又不是我儿子,我为什么要对他好?”傅和晴站起来,等蒲瑞安走近,把阿德交给他,说“现在流行到外国生孩子,你们倒是什么流行赶什么,什么也不拉下。你看她的脸,还有脸上的色斑,还像当初那个剥光了壳的鸡蛋吗?”   景天噗一声笑了,“那我现在是茶叶蛋。”用手绢擦擦泪,招手叫服务生过来。   蒲瑞安看一眼景天的脸,把阿德接过来抱着:“着呢么又惹妈妈生气了?化妆品用完了没买?你这样出来,难怪妈妈看了吓一跳,以为我饿着你了。妈妈,小景昨天又熬夜了,半夜不睡看韩剧,哭掉半盒面巾纸,脸色才弄成这样的。你好好说说她,你说她,她肯定听得。我怎么说她都不听,嫌我啰嗦,还用靠垫砸我,叫我别打扰她。”笑着抱着阿德坐下来,却不坐在景天的旁边,而是坐在傅和晴这便,把她堵在座位里不能出去。“妈妈吃过没有,没有的话一起吃吧。我刚才和下属开会,一直开到仙子阿,早就饿了。”   傅和晴冷冷地说:“我陪阿德吃过麦当劳了。”   景天一听又叫,“妈妈,不好给阿德吃这个的。”   傅和晴说:“阿德喜欢。他吃着薯条,蘸一下番茄酱,不知多开心。哦,你让吃白乎乎没味道的燕麦粥,自己吃这些,你好意思吗?”   蒲瑞安忙说:“一次两次不要紧,难得妈妈高兴。”服务生过来,他只要了一叠牛肉炒河粉,给傅和晴和自己都倒上茶,喝一口茶说:“妈妈,我和小景想去新西兰生女儿,已经用她的名字办好了投资一名,在南岛买了一块地,在惠灵顿买了一所房子,所有的手续都已经办好了,什么时候都可以过去。但我们那边一个朋友都不认识,也没有熟人,还是等差不多时候了再去,或者提前一两个月。因此我想请爸爸妈妈过去陪她,有爸妈在,我们就不怕了。妈妈,你看行吗?”   傅和晴不耐烦地说:“你们自己的孩子自己养,没能力就少生一个。生个孩子跑那么远的地方,纯粹是钱多了烧的。”   蒲瑞安依旧笑着说:“要是你们同意,我就让人办签证,这个是要提前申请的,只怕到时候会来不及。妈妈,这次会是个女儿,我们想好了,就叫她娴。女字边一个悠闲的闲。”   “蒲德娴?不得闲?这算什么傻名字?”傅和晴听了马上反对。   蒲瑞安笑:“妈妈真风趣,不是蒲德娴,是景德娴,按妈妈的念法,就是尽得闲了,多好的意思,但愿她一辈子不用受苦。有外公外婆这样的好人保佑她,有阿德这个哥哥保护她,还有我和小景,她会像她的名字一样的,医生有风景看,有好的品德,还有很多闲暇时间,可以跟小景一起画水彩风景画。妈妈,这个名字还好吗?”   傅和晴再也板不住面孔,哧的一声笑出来:“这么会说话,树上的鸟儿都哄下来了。景儿就是被你这些花言巧语骗的死心塌地的,做牛做马不算,还要生儿育女。给个姓氏就要生个女儿?这个买卖太划算了。等啊娴生下来,说不定小安子又要帅琢磨出什么花样来,让你生老三了。女儿,你这一辈子,都不要想可以轻松了。就不停地生了又生。跟以前那些一生生五六个女儿没什么分别。反正不用男人生,让一回姓氏就有一个孩子,当然乐得大方。”   蒲瑞安忙说:“谢谢妈妈。”   “谢什么?”傅和晴问,“我又没同意去新西兰给你们当保姆。”   “妈妈,你刚才叫他小安子了。”景天笑着插话,“他是谢这个。”   傅和晴一世抹不开脸,治好别开去。   蒲瑞安的炒河粉送了上来,他挪一下阿德,找一个比较舒服的位置开吃。   傅和晴看不过去,伸手把阿德抱过来,问景天,“阿德知道马上要有个妹妹了吗?”   景天说:“还不知道,我们谁都没说,就上次打电话告诉你和爸爸。不过马上就会人人知道了,说不说都一个样。”又草蒲瑞安笑。“现在流行一个说法,怀才就像怀孕,时间长了,总会被人知道的。好像公司里的员工,有才华没才华,用一段时间,总能看出来。”   蒲瑞安也笑:“这是男员工说的吧,难道才华能像孩子一样,几个月就长大了?”   傅和晴嘀咕说:“什么谬论?现在的人说起话来百无禁忌。女人生孩子这种事,有什么可以挂在嘴边的?一点教养都没有。”   “妈妈还活在《飘》里的亚特蓝大时间里,女人生孩子是不能说的。”景天开玩笑,又对蒲瑞安说,“刚才阿慧在这里,说苏熙想要一个孩子,她不肯生,两人打了起来,啊慧眼睛都青了一块,说要去医院验伤,拿到报告就要离婚。”   蒲瑞安楞一下,“怎么闹成这样了?苏熙都多大了,还不学着稳重点,想把风流浪子这个职业做到六十岁?”   “他就是想浪子回头,才要啊慧给他生孩子,还没让啊慧看看阿德多么可爱,我刚才还和啊慧说这个人怎么转性了,你却说人家想当职业浪子。”说着就笑,“苏熙什么时候见过阿德?”   蒲瑞安想一下,“可能是上次去医院复诊,我带阿德去公司,爸爸看见了,欢喜得不得了,说要带了他回去给妈妈看看,我同意了。爸爸带走了半天,应该正好苏熙在妈妈那里吧。”   景天一怔,“这事我怎么不知道?”   蒲瑞安吃完炒河粉,把盘子推到一边,擦擦嘴,喝口茶。“我怕你不高兴,叫阿德不要说得。看来他还真没说。这孩子行,有担当,有责任心,还能守信,这么小就能做到这个,不容易。将来肯定能照顾好妹妹。”   “呸,”景天啐他,“他行,你怎么就说漏嘴了?你还不如一个四岁的孩子吗?”   蒲瑞安笑,招手示意服务生过来埋单,“我要有事瞒了你,晚上会睡不着觉的,要瞒也就瞒个两三天,不用你严刑逼供,马上就自己招了。”   他们两个说笑,傅和晴不便插话,看蒲瑞安就吃这么点,问:“吃这么简单?够了吗?”   蒲瑞安温和的说:“够了,下午还要开会,吃的太饱容易打瞌睡,员工打瞌睡我不去管,自己打瞌睡就不像话了。”   傅和晴再给他倒上茶,“这个油腻,多喝点茶吧。”   “谢谢妈妈。”蒲瑞安受宠若惊,把一整杯茶都喝了。   付好帐蒲瑞安就走了,傅和晴抱着阿德上了景天的车,两人先回傅和晴那里,拿了傅和晴和景至探的身份证户口簿和一些必要的证件,阿德也醒了,和傅和晴又玩了好一阵儿,才抱着下楼一直送进车里。景天开车回家,阿德在后座玩傅和晴给他买的儿童套餐的小玩具。到家时保姆已经在楼下等了好半天了,阿德把玩具拿给保姆看,两人手牵手上台阶。景天把车开进车库,再从车库的台阶进屋,觉得这一天真是过得圆满。   去如春梦 晚上吃饭的时间都过了,蒲瑞安任然没有回来,景天陪阿德吃完了饭,画了一会儿画,让保姆带了去小区里的儿童乐园和小朋友玩,自己留在家里,靠在单人贵妃榻上看早报。她一整天东忙西晃的,早上送来的报纸要到晚上才有时间去。才扫了一眼标题,就觉得心神不宁,拿起电话打蒲瑞安的手机。蒲瑞安基本每天都回来吃晚饭,偶尔有宴会会提前告诉她,和她一起去。也许是和公司的各部门经理开完会有吃工作餐?这样的情况有过几次,但也会打电话回来,让她别等的。今天都这会儿了连电话都没有一个,实在有点反常。   手机打过去没有信号,再拨他办公室的电话,只听到“嘟——嘟——”的长音,通了没人接。那是已经离开公司了?怎么手机没声音呢?没电了?她扔了报纸来回踱步想打电话给各部门的经理们问问,是不是开完了会,在吃饭呢,还是已经散了?一想中午才见过面,不过几个小时,哪里就需要问到下属那里去了,被他们在一传,要笑死人了。   忍住了没打电话,又回到榻上靠着重新拣起报纸来看。看了两张,睡意上来,拿过搭在靠背上的薄绒毯盖在身上,取过两个靠垫在腰下颈后垫的舒服了,眼睛一闭,睡着了。她自从怀孕以来,颇为嗜睡,晚上十一点就要上床,早上不到八九点钟醒不来,中午还要睡个午觉,才能撑过这一天。今天午睡时间回傅和晴那里尽聊天了,没有睡,这下晚饭吃完,饭气上涌,瞌睡也就上来了。   正是仲春,落地窗外的花园里种的老大一株紫丁香盛开着,在黄昏里散发着浓郁的香气,随着温暖的夜风吹进室内,香得人闷头闷脑的。旁边还有一株梨树,也开着雪白的花,薄薄的花瓣像瓷白的月亮。景天躺在落地窗内的单人贵妃榻上小息,梦中闻着紫丁香的甜香,像是回到了三年前她和蒲瑞安在日本过春假的日子。   时间的玫瑰那次在箱根,像是又过了一次蜜月。两人在樱花飘坠的乡间,回到从前两个人谈恋爱的心情中。那些在杭州的甜蜜岁月,太子湾的樱花在头上飘,空气都是粉色的,那时的她担心与他不能长相厮守,那时的他担心她会不够坚强,两个克制着热情,借亲吻与拥抱来对抗相思和一片缠绵之意。那种患得患失的心情就跟春天一开即谢的樱花一样惆怅,就跟烂醉的春天一样易逝。   而春天的樱花之旅,却是放纵与随意。他们对彼此的身体已经熟烂于心,对彼此的感情已经不需要去猜测。   每晚在温泉水里泡软之后,在日式小庭院里举杯对酌清酒,看寂静的深蓝色天幕下粉色的樱花飘落到和服的掩襟里,在微醺之后沉入亲密的昵爱之中。   温泉洗浴过的肌肤滑腻柔软,还有周身的硫磺气息,这让熟悉的身体有了些许的新奇,两人重新坠入对彼此身体的迷恋之中,蜜月再次降临。那些朝朝和暮暮,时时和刻刻。日式单衣的轻薄,榻榻米的随性,生蚝与清酒的佐兴,让这一次蜜月甜蜜到不想结束。   那次是因为要回奶,他迫使她和阿德分开两周,以至在整个旅程中,她的胸口都涨得发痛,她赌气使性子,半夜痛得醒来,哭着闹他,让他也不得安宁。她痛,她也要他陪着一起难受。而他总是好脾气地哄着她,陪她度过那一段骨肉分离乃至神经抽痛的日子。   现在她再次怀孕,胸口再一次发胀,雌激素的作用,和周围空气里的香气,让她在梦里做起春梦来。梦中有蒲瑞安温和的笑容和甜蜜的亲吻,扰得她睡不安稳,辗转反侧。梦里有意识在告诉自己,真是疯了,怎么大白天的做起春梦来,梦里另一个自己说不是白天,是黄昏了。   黄昏里光线蒙昧不清,开灯嫌早,不开灯又觉得暗,上海人把这个时候叫做“亮不抢光”。意思是灯的亮度和外面的光线没什么区别,一般这个时候不开灯,而是出去转一圈,散个步,等眼睛适应了外面的昏暗,回来一开灯,才觉得大放光明。   景天在梦里和蒲瑞安缠绵着,让他软软地抱在怀里,泡在滑腻的温泉水里,黄昏幽暗的光线投射在两人周围,蒲瑞安的脸上带着超凡脱俗的恬淡神情。他没有戴眼镜,眼睛清亮有神,像是近视已经离开他了。他深深地凝望着她,用她和他之间在最亲密的时候才用的昵称唤她:“景儿、景儿。”   不是景和儿两个字都发音,是“景儿”,两个字发一个音,这个字从他嘴里吐露出来,透着无可辩驳的亲昵。他从第一次在铁道边的拥吻起,就用这个字唤她。每次在没人的时候,在两个人欢好的时候,在私密空间里,他就用这么沉溺的口气唤她。既是爱她,也是在纵容自己的欢娱。他的欢娱来自她,也来自他给她的爱,因此他爱她超过爱自己。景天从来都知道他对她的爱有多重,因此只要他一叫她景儿,她就会让自己溺死在他的爱情里。   梦里她载沉载浮,像是荡悠起来,蒲瑞安带给她的欢乐让她飘飘欲仙。她快要为她在梦中做这样的春梦羞愧了。一个孩子已经四岁,一个孩子在她腹中也有三个月,她还像一个少女一样做这样的春梦。这样的梦境,她会不好意思告诉蒲瑞安的。也许是怀孕这头三个月的禁欲和雌激素的增加让她春情难忍?她想不行了,不能这么纵容自己沉迷下去,得醒过来了。一会儿保姆带了阿德回来,见她高卧在榻,实在不好意思。   但梦里的春梦还在继续,蒲瑞安温柔地爱抚着她,吻她,叫她景儿。她到底是和他彻底缱绻了一番,后来他推开她一臂远,看着她说:“景儿,我走了,你有阿娴,她需要你,还有阿德,他还小。你好好照顾他们,我舍不下你,最后来看你一下。”   她抬头问:“你去哪里?不带上我?”他是去开会三天都要带上她的,他从来没有抛下她不理。但是这次他说:“我去的地方,你还不能去。”   她挣扎着要起来抓住他,却被他轻轻推开。她还在发愣,就见大门口啪的一下亮了灯,蒲瑞安站在门口,手里拿着钥匙,弯腰换着鞋,抬头看向她,笑问:“怎么啦?睡觉魇着了?你看你,一个人打个瞌睡都要让我担心。”她见到他,把梦中的情形忘了一半。伸出手臂示意他来抱她。他过来她身边,她娇痴亲昵地在他耳边戏谑地说:“才一交睫,已入梦耶?”用的是一个古典小说里一对夫妻的床帏私语。他在她身边坐下,俯低身子拥住她,吻她的脸,说:“我爱你,你让我怎么舍得下?”   她又惊惶起来,梦里的情景重新浮上来,她正想告诉他她的春梦和他梦中所说的话,就听阿德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清脆的童音叫着“妈妈,妈妈”。蒲瑞安轻推她一把,说:“阿德在叫你,你回去吧。我是不能带你走的。”   阿德继续叫着妈妈,爬上榻来摇她。她从梦中醒来,仍然不能清醒,下意识地抱住阿德,问:“爸爸呢?”阿德说:“我没看见啊,爸爸回来了吗?爸爸,爸爸!”他又爬下榻,往其他房间找去,一路找,一路大声喊爸爸。   她还在怔忡着,摸一摸脸上,冰冰凉凉的,捻一下手指,上面有水。是哭了?是在梦中哭了吗?她这才猛地想起梦中的情景来,梦中他说舍不得她,告别了一次,又告别一次,推开她,再次推开她。在梦中他说阿德阿娴需要她,他不能带她去。他去的地方,她还不能去。   她这下是真的蒙了。发生了什么事,她会做这样的梦?发生了什么事,会在梦里出现这样的情景?   她坐在榻上,半天站不起来。她叫保姆的名字:“萍姐,萍姐。”   保姆萍姐应声过来,站在门边问:“阿德妈妈,要不要开灯?”手放在墙上的开关上,等她发话。   影影绰绰地,窗口那里有人,景天伸手召他过来,她叫他的名字:“小安子,你回来了?你过来呀。”那影子滑行过来,在她面前伫立半刻,阳台门的窗帘被风吹得飘起来,随着拂起的纱帘,裹着飞进几片雪白的苹果花瓣落在她的身上和榻上,那影子被纱帘一打,像一股烟一般的淡了散了。   景天看着这情景,捂了嘴号啕大哭。她想一定是出事了,他才会这样万般不舍地告别了一次,又一次,再一次。三番两次,他走了又回来,只是因为他舍不下她。   萍姐被她的哭声吓着了,灯也没顾上开,扑上来就问:“阿德妈妈,是不是身体不舒服,要不要叫蒲先生回来?”   景天哭得肝肠寸断,哽咽到不能说话。   萍姐说:“阿德妈妈,我来开灯。”   景天拉着她的手,不让她走开,不许她开灯。她知道灯一开,他是怎么都不会回来了。   萍姐不知失措,只会一迭声地叫:“阿德妈妈,阿德妈妈?”   景天放开她的手,停住哭泣,低声说:“你先出去,我一个人待会儿。看好阿德,别让他进来。”萍姐哦一声,依言离开卧室,走时还掩上了卧室的门,把景天重又关在一片黑暗之中。   景天拥紧身上盖着的绒毯,像是可以抵御来自地狱里的寒气。她望着影子消失的地方轻声喊:“小安子,小安子。”   这次影子不再聚拢,任她喊了一声又一声,就是不过来。她停止呼喊,呆呆地注视着影子消失的地方。也不知过了多次,她手边的手机响了,音乐是她选的《青春舞曲》,这欢快的调子在这个时候,显得那样的刺耳。   她哆嗦着手按了接听键,那头是一个礼貌的女子声音,用冷静的语气问:“是景天女士的电话吗?你是景天女士本人吗?”景天哑着嗓子说是。那女声又刻板地说:“我是公安处交通厅的办事人员。我姓刘。景天女士:下午五点在A7公路上出现了连环交通事故,一共有七辆汽车被撞,其中小汽车五辆,小货车一辆,大货车一辆。七辆汽车的车主已经确定,其中一名叫蒲瑞安,驾驶的是一辆梅塞德斯奔驰,车牌号码是……”她念一串数字,“驾驶证里有张卡片,上面有联系人的名字和电话号码,以及亲属关系。我们接上面的信息来通知你。请问你是死者蒲瑞安的妻子景天女士吗?是的话,请来我局认领死者。景天女士?”   景天握着电话说不出话来,半响才迟疑地说:“我听见了。请问我要去哪里认领……”后面的那个词她没法念出来,眼泪不停地从眼眶里涌出,她的手握着手机贴着脸,霎时泪水就湿了一手,手机都握不住了。   那边的女警清晰地说了地址,她回述一遍,语调已经不成腔了。那位女警见惯了这样的事,再跟她说了到什么科找什么人,怕她在这样的情况下记不住,最后又问了一遍,听清楚了吗?景天说,清楚了。我马上就去。   收了线,她把手机拥在榻上,彷徨得不知怎么办才好。过了一会儿才想起来,拾起手机给傅和晴打电话,傅和晴才喂了一声,她就哭上了,哭得撕心裂肺,把傅和晴吓着了,忙问是不是身体不舒服,阿娴没事吧?   景天用另一只手捂着胸哭道:“妈妈,妈妈……”   傅和晴说:“不要急,慢慢说,我在听。”   景天把哭声抑下,呜呜地轻泣说:“妈妈,阿德爸爸——阿德爸爸,不在了。”   傅和晴斥道:“胡说,不是中午才见过?”   “刚才有公安局交警打电话来,说阿德爸爸在回家的路上,被人撞了……”景天放声大哭,“妈妈,警察叫我去认尸……”认尸两个字一说出来,崩溃的迹象在她身上发作了,哭声凄厉,早惊了保姆和阿德,两个人一起冲进卧室,保姆打开灯,见了她这模样,吓得拥上来叫阿德妈妈。阿德扑进她的怀里,早哭得惊天动地的,也只是会叫妈妈。   景天两个都不理,只是握着电话叫妈妈。   傅和晴在电话里听到这边乱糟糟一片,提高了声音问怎么回事,景天已经哭失了声,再也回答不了任何问题。   保姆大着胆子取过她手里全是水的手机,喂一声说:“阿德外婆,我是阿萍,阿德妈妈像是受了刺激,只会哭。”   傅和晴用她一贯的理智指挥说:“我知道了,你安抚好阿德妈妈,看好阿德,刚才他吓着,我马上过来。”   保姆说晓得了,按了关机键,把手机放在景天身边,问:“阿德妈妈,要不要我把阿德带出去?”   阿德不肯,死死地抓住她,哭道:“妈妈,妈妈,抱抱阿德。”   景天把阿德抱在怀里,一边哭一边亲。保姆看着她这样,只好站在一边,不知道该怎么办。   过了足足一个多钟头,傅和晴和景至琛才赶来,两个阿姨保姆一看见他们,都松了一口气。   傅和晴上前把哭得没了力气的母子两个人一把抱住,从她怀里接过阿德来,交给景至琛,自己抱住她在胸前,拍着她的背说:“不怕不怕,妈妈来了。”   景天见了傅和晴,本来已经哭停了,只是在抽噎,这下重又哭的更悲痛了,回抱住傅和晴说:“妈妈,妈妈……”   傅和晴一时不得要领,想找人问一下,这家除了哭成泪人的一对母子,就是三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外人。她看见景天身边的手机,拣起来看上面的来电显示,第一个是自己家里的号码,第二个只有号码没名字。她想景天肯定是接到报信的电话就给自己打了,那这第二个一定是交警大队的。她回拨过去,那边有人接了,她先问是什么地方,什么单位,确定之后才跟对方说清自己的身份,问清发生的事情,又记下要去的地方。挂了电话,她对景至琛说:“看来是真的了,交警大队让我们过去认……我们陪景儿去一趟。”   景至琛抱着阿德一边走一边踱步,阿德从未见妈妈这么哭过,已经被吓得只会边哭边打冷隔了。   景至琛听她说明情况,看了景天一眼,问:“那阿德呢,带着一起去?”他没想过要把阿德放家里,这样的情况下,再让母子分开,总是不忍心看的。   傅和晴本待要说带着一起去,又一看眼前这惨状,摇了摇头说:“我留下看着阿德,你陪景儿去。”   景至琛一听就明白了,两个阿姨加一个保姆,虽说都是用了多年的,但到底是外人,这下主人家出了事,孤儿寡母的,万一有人见财起意,也不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在这样混乱的时候,傅和晴还能想的这么周全,不得不让景至琛佩服。   而景天,已经失了神智,对他们说的什么都不关心了。她只知道妈妈一来,她的重担就可以交给她去处理了。   暮景长天 景至琛交了车,陪了景天去交警大队。她这个情况,已经开不了车了。傅和晴小声嘱咐景至琛,要他当心她的身体,别伤心过度,对胎儿不好。景至琛点头说明白。   这半夜傅和晴在家等确信儿,提心吊胆的,亏得景至琛不停地给她打电话,报告一路的进展和景天的精神状态等等,好让她放心。阿德哭的一直打冷隔,她让他含一勺糖,不要咽下,治好了打嗝,抱去洗了澡,换上睡衣,坐在他床边上,看着他像煞蒲瑞安的小脸,心头一酸,也是流下泪来。   傅和晴守着阿德,等着景天回来,守了半夜都没睡着。想她这女儿的一生,前三十多年可以算得上顺风顺水,后来的日子,可就难说了。小夫妻两个感情这么好,一下子去了一个,叫留下来的那个怎么过?这个女儿又是个死心眼的,当初为了要和喜欢的人结婚,宁可不理双方家长的反对,就那样义无反顾地奔过去了。现在的情况,是异常的不容乐观,肚子里还有一个遗腹子,和蒲家那边又是死不相往来。有蒲瑞安在,女儿是可以无忧无虑过一生,这下蒲瑞安不在了,苏熙哪里放得过她?想到这里,竟是打了一个寒战。   景至琛陪景天到了交警大队,那里哭的喊得人来人往,灯火通明,没有一点晚上的感觉。两人找到打电话给她的小刘警官,按照她的指示去办理必要的手续。车牌驾照一一验明,身份证和户口本都让仔细的傅和晴交给景至琛带上了。警察调出监控录像给他们看,原来是前面的小货车主不知怎么突然走上之字路,后面的大货车想要避让,打横驶入旁边的一条车道,旁边车道上的小汽车撞了上去,车头开进了大货车车厢上,几辆车子撞成一片,一时间公路上乱成一团,横七竖八地停着各式各样的车子。   景天一眼就认出了紧急刹车的那辆便是自家的车,她捂着嘴一手指着那车,哭着说:“安……安……”景至琛揽过她来抱着,温言回答说:“是的,那是小安子的车。”景天泪不能止,说:“阿娴……”景至琛这样老派的人都在人前流了泪,说:“乖,别再哭了,你还有阿娴。”景天摇头,把手盖在腹部,再指着回放的监控录像说:“阿娴,那是爸爸。”   放监控录像的警察看她一眼,为她奇怪的话好奇了。景至琛低声解释说:“她怀孕了,刚三个月。阿娴是他们两人给宝宝取的名字。“听得那警察都脸露同情之色,主动带着他们去办理一系列的手续,少走了不少弯路。   再回到家里,已经是凌晨三点了。景天早就没了力气,要不是景至琛一直扶持着她,她好几次都要哭晕过去了。回到家傅和晴给她放了一缸热水,替她脱了衣服,帮她洗头沐浴,又把她从浴缸里搀出来,坐在化妆凳上,吹干头发,热一杯牛奶让她喝,再服侍她睡下。   她看看景天睡得甚是安稳,掩上门,回到客房去,景至琛累了半夜,已经洗好澡躺床上了,只是睡不着,开了灯沉思。她进去后把门关上,问他说:“死亡证明拿到了吗?”景至琛点头,“拿到了。”傅和晴放下心来,说:“这就好。”景至琛带了疑问看着她,示意她讲她的想法。傅和晴说:“死亡证明在景儿这里,那她就是主家,办起丧事来,是景儿致词。要是落在苏熙那里,景儿就成了媳妇,是陪祭的了。这个关节可不能错。他们家现在弄成这样,苏熙不趁机要了景儿的命,我就不是傅和晴了。”   景至琛也同意她的说法,忽然想起一事,问道:“苏熙那里,还要有人去通知过。是让警察去通知,还是?”   傅和晴想一想,说:“警察才不管这些,他们让人认领出事的人,就完了。我看,还是让景儿去告诉小安子的爸爸吧。小安子的爸爸知道了,苏熙当然也就知道了。我们一动不如一静,静观其变比较好。只是这治丧的事,要操办起来。唉,想我一生,办了多少大事,多少领导的后事都是我来办的,没想到退了休,还要替女婿办。可怜的小安子,可怜的景儿……那么好的一个人,竟然就这样没了。他还去参加过什么环塔拉力赛,戈壁沙漠的都没事,就在回家的路上,就遇上这么个……唉,小安啊,小安啊。”喊着蒲瑞安的名字,眼泪就止不住了。   景至琛拍拍她的背,也想不出有什么好办法来安慰,过一会儿说:“早点睡吧,再过两个钟头又该起来了。”   第二天傅和晴去办理剩下的手续,回来时带了青布、白布、白纸、香烛、锡箔、白菊等物,在客厅的一角布置了一个灵堂,景至琛挑了一张照片去放大,下午取回来,装进镜框里,往灵堂中间挂好,两边是景天自己写的一副挽联。   景天睡了一觉起来,先是去阿德房里看了,后来坐在旁边发呆,发着发着就掉眼泪。景至琛为了岔开她的心思,便一会儿支使她去找照片要放大,一会儿又说要布置灵堂,要写祭字奠字,还要写挽联,让她给找墨汁宣纸,又是琢磨挽联上写点什么内容。景天被他差得失魂落魄,神魂未定的,等从书房里拿出宣纸毛笔和砚台,景至琛才动笔写了个斗大的奠字,景天就哭湿了两条手绢。   景至琛说:“要不挽联你来写吧,我知道你这几年一直在练字的,你和小安子感情深,这个挽联该你来写。”景天止住了哭,去洗了脸,回到书案前,提起笔来,在景至琛已经裁好的长条纸上,题了一副挽联:瑞鹤惊飞,碧山远映悲孤影;安魂入梦,暮景天长余只身。   景至琛看了点头说:“写得很好,字好,意思也好,只是太悲了。这副挽联把你们两个人的名字都嵌进去了,又一语双关。爸爸不知道,你这几年古文底子见长啊,是跟小安子学的?就是有点不明白,这里面用了什么典?”   景天的嗓子已经哭哑了,但却能保持着清醒说:“从前我经周伯伯介绍,请他为拍摄鸟写本子。花了三天时间给我写好了,还取了名字,就叫《远映碧山》,用的是‘惊飞远映碧山去,一树梨花晚落风’里的词。后来他又去江西看我,说他喜欢我,想请我答应和他共度余生。我答应了,他却食言了,半途一个人先飞走了。爸爸,你别不信,昨天下午我在午睡的时候,梦见他了。他对我说……”她哽咽一下,抹一下泪,“说他舍不下我,但不能带我去。说我还有阿娴,她需要我,还有阿德,他还太小。爸爸,他来道过别的,我在接到电话之前,已经知道他出事了。”   景至琛听了眼圈又湿了,背过身去擦干,说:“我相信他会回来看你的,他不会舍得你们母子三个的。你要注意身体,不可哀伤过度,你还有阿娴。”   景天嗯一声,低声说:“我知道的,爸爸。他一直想要个女儿,我会替他完成心愿的,阿娴会平平安安生下来,阿德会健健康康地长大。”   景至琛搂过她肩头,“女儿,你能这样想,爸妈就放心了。”   阿德找过来,缠住景天的腿说:“妈妈抱,妈妈不哭。阿德乖,阿德不哭。”   景天抱起他说:“阿德乖,你想哭就哭吧,爸爸不在了,可怜再没人陪你玩强盗船了。来,妈妈和你写个字,祭奠爸爸。”把毛笔递到他手里,握着他的小手,写了一个巴掌打的“祭”字,旁边再写上“阿德写”。   阿德并不知道爸爸不在了是什么意思,但生平第一次看见一向爱笑爱闹的妈妈哭成这样,心里受了不小的惊吓,有了什么疑问只是藏在心里,寸步不离地跟在景天身边,生怕一眨眼,妈妈也不在了。   傅和晴回来后,景至琛送去加快的照片也印好了,两个人一下子就布置好了灵堂,把镜框挂在墙上,裁开了青布扎了花,搭在镜框上。镜框下面贴了阿德写的小“祭”,旁边是景天的二十二字挽联,中间是景至琛的一个尺半见方的“奠”字。   灵堂设好,景天打电话给公司的副总经理,告诉他薄瑞安的事,让他告诉办公室主任,拟定追悼会的日期和要通知的宾客名单。副总经理开始听到她如此冷静的叙述,哪里明白,直到她说你去警察大队查询一下昨天下午五点在A7公路上发生得连环车祸,他才相信了,说,景总,我知道该怎么办了,你放心,我会处理好的。   景天再给薄原打电话,简单地把事情经过讲了一遍,讲到后来还是哭了,强忍住了说:“爸爸,你要节哀。”   薄原一时间接受不了,再三询问详情。   景天把交警大队那个警官的电话报给了他,让他去确认。又说我已经通知了副总经理,瑞安的追悼会和后事安排在哪一天,我到时再和他们商量办理。我已经在家设好灵堂,爸爸那里也要射的话,我这里有现成的青白纸香烛锡箔,让人送一份过去。   薄原听到这里,心里有八九分信了,说,我过你那里去。景天说,好的,爸爸,路上当心。放下电话,眼泪又湿了一脸。   离开书房回到客厅,她吓了一跳,四个中年妇女围着茶几在扎制纸花。白的花黄的花已经堆了半茶几,旁边还有折好的一堆元宝。她趋前叫一声大大妈妈二大妈妈小婶婶,那三个扔下手里的纸活,都围上来叫景儿,说不要太伤心了,人有旦夕祸福,谁也不知道哪天会走。景天哭着拉了她们的手说谢谢你们来。   大大妈妈二大妈妈这种称呼,是上海人家里的老派叫法,其实就是大姨二姨。   老姐妹之间感情好,姐妹们的孩子习惯上也管姨妈叫妈妈,根据排行,大姨就是大大妈妈,二姨就是二大妈妈。傅和晴和两个姐妹一直有走动,自己女儿家出了这么大事,自然会叫姐妹来帮忙。   大姨问阿德呢,景天说哭了一会儿累了在午睡,我爸爸在陪着他。二姨说那你也去睡个午觉吧,这里有我们。景天摇摇头,说一会儿公司有人来,还有阿德的爷爷。傅和晴说,那你去洗洗脸化化妆换件衣服,别像刚睡醒的样子,让人看了不雅。景天嗯一声,就去。   大姨横傅和晴一眼说:“就你讲究,都这会儿,她哪里还有心思打扮。”傅和晴说:“任何时候都不能失了身份。”二姨再白她一眼说:“等打起仗来,你也描眉画眼地去逃难吧。”傅和晴说:“那也没什么难的,捡段烧焦的木头就画了。打仗肯定烧房子,烧了房子就有焦木头。”三姐妹习惯了常年斗口拌嘴,这个时候也不肯让一步,景天听了倒微微一笑,扬声说:“张姐姐,换杯热茶来。”   从出事那刻起,这是景天才刚恢复一点力气,能大声说话,还想到要招呼客人了。   张姐倒了杯热茶来,景天说去烧点小点心吧。张姐又去烧了酒酿圆子来,景天吃了小半碗,放下碗,回房去了。三姐妹互看一眼,低声说,有这个样子,算不错了。傅和晴说:“我就怕她一趟下来就起不来。”她并没有告诉她们,景天又有了身孕。   过了足有半个钟头,景天才重又出来了,换了一身黑。   黑色的羊绒开衫,里面是白色的立领亚麻衬衫,小白纽扣直扣到下巴底下,下身是黑色的凡立丁长裤,直到脚面。脚上是一双黑色的反毛鹿皮平跟鞋,鞋面上没有任何装饰品。全身上下,连一个发亮的地方都没有,耳钉戒指全部除下,连衬衫纽扣都是包了布的。脸上只扑了一层素粉,盖住青紫的眼圈。   傅和晴看了她这身打扮,点头说好。再瞄一眼她的腰身,还是纤细一握。   大姨二姨倒忍不住哭了,小婶婶叹息说可怜景儿这么年轻,花朵一样的年纪,生得这么漂亮,怎么就运气不好,碰上这样的事情?   景天坐下来,拿起剪刀剪了一块白布再缝成一朵花,用一枚发卡别在头发上。闻言说:“哎呀,也许是老天爷看不过我前半生太享福了,把我一生的福都享尽了。”   傅和晴听了心里发酸,说:“什么话,你一生还长得很,将来还要享阿德的福。”   景天平静地说:“阿德有福那是他自己挣得,将来有他的妻子去享。我的福是阿德爸爸积的,他积多少我享多少,他走了,我的福也享完了。现在,就等着人家杀过来吧!”合一合眼,本来已经是水洗过的眼睛重又蒙蒙,她拿出手帕印了印眼睛,把钉了白布条的青纱别在衣袖上。   她这话说得甚是凄凉,让大姨二姨都不知怎么劝才好。这里才一冷场,门口就有门铃响,张姐去开了门,引进人来,往客厅一站,竟有七八个人。个个手里拿着花圈花篮,上面都飘着白纸挽联。   景天起身去迎,向他们点头为礼,说你们都来了。那些穿了黑西装的人纷纷向她躬身还礼。景天转向站在中间的薄原说:“爸爸,你也来了。辛苦你了。瑞安的灵堂在这里。”便引他们到灵堂去祭拜,傅和晴把缠臂的青纱和佩戴的黄纸花分给众人,大姨分他们一人三炷香,二姨把叠好的锡箔元宝奉上,让他们上完香后再烧元宝。   烧完纸,大姨二姨和小婶婶退到视听室,把客厅留给景天和瑞景公司的高层们开会用。傅和晴却留了下来,亲自招呼薄原。   物是人非 傅和晴自从十年前在花园饭店见过蒲原一面后,两个家庭从此再无往来。这下重见,竟然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傅和晴先招呼他说:“阿德爷爷,请节哀。”蒲原忙回礼说:“小景妈妈,辛苦你。”两个人客气了一番,避去书房谈话了。   景天请各部经理们坐,办公室主任和蒲瑞安的秘书还有景天的助理报告说由他们三个成立一个临时的治丧委员会,商量出追悼会的时间和规模,订多大的厅,什么规格,拟出要邀请的宾客的名单,还有和交警大队的事故认责,民事赔偿。大多数时候,景天都听着,有什么地方不满意,提出来让他们改。   这边各项细规谈完,事情便有了眉目,下面就让他们去按照流程办就是了。众人告辞,景天送至门口,对留在最后的自己的助理说:“我的工作,这段时间你帮我顶一会儿,回头我升你的职。另外给我找个司机,要忠诚可靠的,新招一个也可以,开车一定要稳……”眼圈一红,强忍了。她的助理是个能干的姑娘,用了三年了,一直和她贴心贴肺,听了这话,也流下泪来,说“景总,你别太难过。”   景天说:“我知道的,你先去吧。”   送走助理,她累得坐倒在沙发上,一时站不起来。说不难过不伤心是骗人的,只是遇上这样的事,伤心难过有什么用,只能咬牙承守着,她坐下来休息,想她这样的情绪,对阿娴会不会有影响?三个月的胎儿还没有胎动,只能凭自己的感觉了。她倒是有心沉沦下去,在哀伤中把自己溺毙,但她不是十年前的景天了。当初她就纵容过自己陷在失去的痛苦中不去想自救,若不是蒲瑞安出现,把她从抑郁症里拉拽出来,她不知还要伤心到几时。正是为了他,她才要坚强起来。这是他一直要求她做到的。她还有儿子要抚养,她有女儿要孕育,她实在是没有退后的空间。但就是这么想着,一屋子的人散开在各个房间里,暮色四合,客厅里暗了下来,昨天的心慌重又泛上心头,她用手盖在眼睛上,眼泪直从眼缝里往外冒。后来是傅和晴送蒲原出来,随手打开了灯,见她一个人坐在黑暗的房间里,惊问:“景儿?”景天带着哭音说:“我没事,哭一下就好。”蒲原在她身边坐下,也是老泪纵横,还不忘安慰她说:“小景,想哭就哭,没什么关系,我也想大哭一通。”景天叫一声爸爸,蒲原看着灵堂上蒲瑞安的照片,摸出手帕来擦眼睛,半天才说一句:“瑞安他可惜了,走得这么早。如果这辈子有什么事情是我们做错了的,为什么会让瑞安这么早去世?”   这话让景天不知道怎么劝解好,何况她也是需要人家来安慰的。两个人相对流泪,还是傅和晴过来说:“我替你准备一份你带回去吧。镜框香烛我都备了双份,白布青纱也有多的。”蒲原说:“小景妈妈,你受累了。”傅和晴说:“哪里,应该的。”把香烛黄花青纱白纸包了一份用一只纸箱装了,另有一个小一号的镜框里已经把蒲瑞安的照片也一起放了进去,最后说;小安子妈妈那里,请代我致意。我家小景就不过去了,免得婆媳两人见了面除了哭还是哭,对两个人的身体都不好。到时我们在追悼会上见面罢,希望小安子的妈妈不要太伤心,小安等于也是我们的儿子,失去儿子的心情我们能够理解。何况阿德还小,正是需要爸爸的时候。这孩子可怜,这么小就没了爸爸,他将来还是要靠我们两家四个老人一起扶绑他。过去的事,是我做得不好,请小安子的妈妈看在阿德的未来上,别再计较我家景儿这些年的失礼。“她话里软中带硬,却又说得滴水不漏,蒲原自然是听得出的,他说:”请放心。小景妈妈,瑞安不在了,阿德是我们唯一的后人,我们不会放着阿德不管的。那告辞了,他妈妈还在等我。我来之前只在电话里说了一声,她还不知是怎么回事。小景、小景妈妈,留步,别送了。“捧起那只纸箱告辞。   傅和晴还是扶了景天起来,把他送了出去。关上门,傅和晴搂了景天的腰挽了她回到沙发上坐下再脱下她的鞋,抬高脚,让血脉流向心脏,低声问:“感觉怎样?要不回去再躺一下,别硬撑着,还有好几天要你出面呢。”景天也知道这不是逞强的时候,听话回卧室躺下,傅和晴再热一杯牛奶给她喝,说:“吃不下也要吃,千万不能倒下。你要一倒下,阿娴怎么办?这是小安子的遗腹子,你怎么也要保住胎。”   景天说:“妈妈我知道的,你放心,我不会任性。”傅和晴说:“这样就好。要伤心就等生下孩子再伤心好了。”景天无奈地说:“妈妈,真要到那个时候,我就不会伤心了,每天光是喂奶换尿布就累死我,根本没有时间去伤心。:傅和晴让她换了宽松的睡裤再睡,把换下的长裤折好,用衣架挂好,回头说:”这么说,阿娴倒来得正是时候。“没听见景天回答,一探头,她已经睡着了。傅和晴叹口气,去阿德房里看阿德,推开门见景至琛抱了阿德在写毛笔字,她坐在旁边看一会儿,和景至琛互相看了一眼,做了手势,表示一切都好。又去视听室和姐姐们商量晚上的菜式。   公司高层回去之后,把消息向外公布了。瑞景这十年发展积下不少人脉客户,光是这些日常往来的建材商供应商拍卖行律师行银行销售商就是一大批,公司副总经理和办公室主任还有秘书和助理在公司接待客户,由他们代为致谢。亲戚们闻讯来,仍是傅和晴出面,只有至交亲友来了景天才出来。   周示栋第二天便和夫人来了,景天见了他们便是大哭,周太太抱着她直哭得说不出话来,周示栋一脸的惋惜,和傅和晴景至琛说了好一阵子话。景天让保姆把阿德带出来,叫周爷爷周奶奶。阿德一脸肃穆地叫了人。周示栋揽过来抱在怀里说:“这孩子,跟小安子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连神情都像。尤其是不说话的时候。等再过十年,就可以看到我当小安子老师时的样子了。景丫头,将来要辛苦你了。”   景天说:“周伯伯,十年过起来很快的,我和他爸爸,也就十年的时间。好像我们两个去敲他的竹杠要他请我们吃饭才是前天的事情。”周示栋说:“景丫头,周伯伯先给你打打气吧,好日子过起来快,苦日子过起来慢。不过你有阿德,光是看着他写功课,就要花十年,那也不过是眼睛一眨就过去了。”景天说:“是啊,就像你看着我做功课,眨一下眼就长大了。”然后泪眼婆娑地笑了一下,又把周太太的眼泪招了出来。两人稍坐一坐,就告辞了,傅和晴留他们一起吃饭,周示栋摆摆手表示不用了。傅和晴景至琛送他们两个出了门,又在小区花园里聊了好一会。临走周示栋说,“老景,小晴,是我对不起你们。”傅和晴摇头说:“世事难料,哪里怨得到你?是小安子福薄,景儿太可怜了。还有一件事,我替景儿说了吧,她现在是双身子,那肚子里,还怀着一个呢。”   周示栋听了吃一惊,说:“一点都看不出来呀,几个月了?”傅和晴说:“刚三个月。还不显。你是老娘舅,又是介绍人和主婚人,到时蒲家万一要是搞点什么促狭的事情,你给支吾一声。那边的父亲,倒像是个好说话的,你们也见过面。”周示栋说:“晓得哉,那我们走了,你们好好照顾景丫头。”两边合一合手,以示道谢和再见。后来邹娟也来了,景天见了她,是哭都哭不出来了。把头搁在她肩上,两个人静静地偎了一会儿,像从前无数次默然对坐一样。两个人弃了客厅里的人,躲到卧室去说话。邹娟问觉得怎样,景天说了一个“累”字,就红了眼睛。邹娟把她抱住,说:“我这辈子在情路上平平淡淡,光是看你,就累死我了。谁教你生得漂亮呢,自古美女多薄命,情到深时情转薄。”景天垂头不语,邹娟看看这房间,说:“上次我来这里,还是你怀阿德的时候,再来,男主人都不在了。”一时颇有物是人非之叹。   景天对她,从来不隐瞒,把她的手放在自己腹部,说:“我又有了。”邹娟一愣,忽然一喜,说:“哎呀又有了,这次可要给我生个女儿。”再一叹气,说:“我瞎高兴什么呢,这小姑娘生下来就没爸爸。”景天低声说:“真不想活了,要不是有这女儿在身上,拖着我,我早就吃了安眠药了。”   邹娟点一下她的头,“没有这女儿,你还有一个儿子呢。谁死也轮不到你死,你就活着受苦受累吧。等过个十年二十年,你左边一个一表人才的儿子,右边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那时候你嘲笑我两手空空,什么都没有。我就嘲笑你累死累活是老黄牛的命。我们两个坐在夕阳下看你一对儿女,比数钞票还美。”   景天出事以来第一次笑了,“比数钞票还美的儿女,这算什么比喻?”   邹娟笑说:“是比数钞票还美,这是形容的心情,就像我们说眼睛吃冰激凌,懂吗?”又问:“真是女儿?”景天点点头,“她爸爸就想要个女儿,女儿有了,他却没了。”邹娟说:“万事往好的方面去想,总比他走了,连女儿都没有好吧?”景天说:“我何尝不是这么想?除了这么想,还能怎么办?我总不能寻死觅活的,让爸妈难过。”   邹娟转个话题,“你这两天这样哭法,要不要去医院复诊一下?”景天说:“我自己心里有数,又不是第一胎了。上个星期刚去复诊过,发育得很好。到底是个女儿,知道心疼娘,这次怀孕,连孕吐都不明显,就早上起来吐一下,也就一个月。哪里像上次怀阿德,吐得连黄疸水都出来了,又是牙龈出血又是心动过速,半条命差点没了。”邹娟说:“那就好,这样我也就放心了。想好给女儿取什么名字了没有?”   景天一笑:“娴。”邹娟哧一声,“这么三十年代,一定是蒲瑞安的品味,他不把你们往古装戏里放,就不是蒲大少爷。亏得我和你们熟,不然要被他酸倒牙齿。”景天故意酸她,说:“是啊,娴她干娘,我们真不熟。”邹娟反倒被她逗笑了,又说:“我也真是不像话,在这个时候笑。”景天说:“苦中作乐吧。”   邹娟吁出一口气,“你的状态,比我想象中要好很多。”   景天在那张贵妃榻上躺下,“真想睡死过去算数。娟儿,我想他想得不想醒过来。我以前看过一篇什么小故事,说一个寡妇,守了二十年。儿子结婚时她把一箩筐铜钱倒出来,每一枚都被磨得铮亮。她说,每天晚上,她就把这一箩筐铜钱往屋子里一瞥,再一枚枚找出来,少一枚都不行。我倒不相信一个当妈的会把这样的事情讲给儿子听,但是我想也想得到只有一个人的晚上会怎样的难过。我们以前,开玩笑的时候,也说到过谁先走谁后走。都说先走的有福,他说还是我先走吧,他要不在了,我这么个娇气的人,不晓得活不活得小去。我还发嗲劲,说我比你小这么多,肯定是你先走,你就别跟我假客气了。他认真地说,他一定不会不管我,当初追我的时候,就答应过要照顾我一辈子的。可是你看,心强强不过命。他倒是有心要照顾我们母子一辈子,什么都安排好了,可是人去了。”她侧躺着流泪,“没有他,我活着不是行尸走肉吗?”   邹娟拍拍她,“你说吧,我听着,不拦你不劝你,想说多久都行。”   自君别后 三天之后,薄瑞安的追悼会在龙华殡仪馆举行,景天在那里才和苏熙碰头。苏熙十年来像是时间在她身上停止了,不曾流动过,还是那样的美艳高贵。穿一身黑衣,黑色的高跟鞋。走近了看,还是稍有变化,眼窝更深了一点。景天牵了阿德过去和薄原打招呼,叫了声爸爸,然后才转脸过去,和苏熙说话。她客气地称呼她,还是叫一声妈妈。说:“妈妈,好久没见了。阿德,叫奶奶。”口气平淡得好像只不过才三个月没见面。阿德叫了声奶奶,苏熙摸一下他得头,眼圈竟然红了。   要是换作平时,景天早惊讶的下巴要掉下来了,但在这个时候,苏熙在怎么感情流露,她都觉得不够。薄瑞安是她的独生儿子,再怎么有隔阂,也是骨肉母子,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他的人就躺在一步之远的棺床上,有什么了不起的怨恨是不能释然的?他的面容平静如昔,像是睡着了,一点看不出当时死亡降临到他头上时有过什么样的惊险和危急。   景天那天深夜在天平间的冰柜里与他匆匆一别,这时再见,她几乎想推推他说,别睡了,起来回家吧。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她在灵床边上蹲下,握着他没有知觉的手,把那只手贴在她的脸上,看着他的脸,哭的喉间发甜。薄和晴上前把阿德抱起,对他说:这是爸爸,在多看一下,以后就看不到了。“阿德蹬着脚下地,在薄瑞安的耳边大声叫爸爸,叫了一声又声,哭的声震屋瓦,叫得所有的人都不住地掉眼泪。   薄和晴再换一块干净手帕在景天手里,扶她起来,说:“时间到了,外面有几百个人要进来,你还有一段话要念,还有一个小时要站,想想阿娴。可以了吗?”景天点点头,把哭湿的那条手帕收进包里。邹娟递上一杯温热得水让她喝。倪慧上前轻轻喊她一声姐姐,在她身后是长久没有见面的苏照。苏照依然是那么倜傥,只是头发薄了一些,发际线往后。在倪慧之后,对她说节哀。   景天已经麻木了,等追悼厅的大门打开,请的客人和嘉宾陆续进来,司仪说先请死者薄瑞安的妻子致悼念词,她机械地把手里的握着的讲稿打开,上前几步在话筒前站好,用沙哑低沉的嗓音念出对薄瑞安最后的思念。薄瑞安短短四十多年的人生在纸上浓缩为几百个字,在哪里求学,办过什么公司,性情脾气如何,对社会有什么贡献,对朋友对同事对下属如何的和蔼,对父母如何的恭敬,对妻儿是如何的尽责。作为一个人,无愧于他的任何一个社会身份。景天最后念道:我会思念你,直至生命终止。   这篇悼词是她自己写的,她对蒲瑞安的感情,不想让任何人置喙,而她也不想在不相干的人面前说那些情深意长的话。她和蒲瑞安相爱之深,除了要和他相伴到死,再没有任何语言可以说尽。而这个这么简单的愿望,偏偏就是不能达成。她念完悼词,退到边上,两手扶在阿德的肩上,沉静地看着几百个宾客从她眼前走过,去和蒲瑞安作最后的告别。等所有人走完,她让阿德把一支白菊花放在蒲瑞安胸前,俯低身子在他脸上亲了一下。   傅和晴将她扶起,让殡仪馆的工作人员把灵床推走。景天不挣不犟,只是眼睁睁地看着。景至琛过来问你要不要去益善火葬场收殓骨灰,你的身体怎么样。景天点头不语。景至琛也不劝阻,夫妻情深,这最后一程,总是要送的。   宾客散后,主要负责的人安排了车子送至亲到火葬场。景天在车上紧紧抱着阿德,到了益善那边,仍然抱着阿德在车里坐着休息,不言不语。这一等就是两个小时,直到骨灰装进了景天指定的骨灰坛,封好再装进一只黑檀盒子里。蒲原说租个灵位放置,景天抱着盒子,用围在脖子的黑色丝巾包裹起来,说:“不需要,他跟我们回家去。”   众人都是一呆。上海的风俗是焚化之后把骨灰盒寄存在殡仪馆的临时灵位上,等清明节或是冬至节的时候再入土落葬,没有人把骨灰放在家里。这样的做法在其他人看来太过惊世骇俗,待要劝解,景天抬起满是红丝的眼睛一个一个看过去,眼里竟是充满了仇恨,像是谁敢和她抢骨灰盒,谁就是她的敌人,而她将不惜与他们开战。一旁的人都被她的强悍气势所慑,竟没有人再上来。   未了还是傅和晴开口,才斥了一句,说:“景儿你太胡闹了。”景天就恶言相向说:“哦,妈妈,当初你就不喜欢他,你不想看到我们结婚,我们连婚礼都没有。既然当初你不要我们,那现在也不要管我们。他是我丈夫,我是他妻子,他的事由我做主,他去哪里我说了算。”   把傅和晴气的双手直抖,说:“原来你一只记恨到今天。”景天说:“他活着,我谁都不恨。他死了,谁再想不让我们在一起,谁就是我的仇人。”傅和晴当场下不来台,点头说:“很好。从今以后你的事,我们都不会再理。”   不等她拂袖先走,景天一手携了阿德,一手抱着骨灰盒,扔下众人径自登上了车,对司机说:“回家。”那司机是她的助理刚替她物色来的,对这家人的情况一点不知道,既然老板发话回家,他当然领命,发动起车子就走。把傅和晴和景至琛、蒲原和苏熙、苏照和倪慧,还有邹娟和俞谦,公司的副总经理、办公室主任、蒲瑞安的秘书、她的智力一干人全都晾在那里。   过了头七,景天带阿德到苏州去休养,随行的还有阿德的保姆萍姐。两个阿姨先两天就去了,打扫屋子整理院子,开窗透气,晒被褥,添花木,整顿的有了生气。   景天去了,连手机都没带,谁的电话也不接,每天清晨即起,叫醒阿德,踩着露水在河边散步,等雾霭散去后,看僻静的老宅区里的居民早起生煤炉,坐在门前摘菜剥毛豆,去老式的街上菜市买点新鲜的白米虾野鲫鱼草母鸡。领回去四个女人坐在一起慢慢准备一日三餐。阿姨说小景你休息我们去买就可以了,景天说我也就是找点事做,不然一天这么长,怎么过。这话说的凄凉,阿姨都不好说什么。   从前蒲瑞安还活着的时候,两个人在周末或是空闲时,会过来住几天。也是这样早睡早起,牵了手从早闲荡到深夜,狂园林听昆曲,有时还去同里木渎这些周边小镇走走看看。两个人也不用阿姨,自己买买烧烧,重温新婚时的情景。这些年来,景天最为怀念的,便是那一段日子。   如今是她依旧携了阿德的手去买菜,看见农人用一掌宽的草席围成圈,里面是刚孵出的小鸡,叽叽叽叫个不停,一个个鹅黄色的小绒球挤作一团,引得阿德蹲下伸出小手去摸,嘴里也学着叽叽叽地,玩了一会儿,回头看向景天,大眼睛里全是渴望。   阿德自蒲瑞安死讯传来那天起,就没有再笑过,偶尔会叫声妈妈,几乎不说话。景天颇为他的情形担忧,也知道他是受了惊吓,小心思里接受不了这么大的变故,除了沉默,不知所措。晚上易醒,白天消沉,景天自己也是那样,心想除了时间,怕是没有药能医治得好。阿德不问爸爸去了哪里,但他不离开景天一步。   景天看着阿德的小脸就想,遗传这个东西真是奇妙,除了相貌骨骼神态,就连命运都会遗传。蒲瑞安小时候没有父母爱,他本是想把一腔的父爱都毫无保留的倾注在儿子女儿身上,谁知老天爷不让他满足这个卑微的心愿,他的儿子,同样的不到来自父亲的爱。还有女儿,他一心想要女儿,要捧在手心娇养成豌豆公主那样的女儿,他连面都见不到。   景天无时无刻心里不在流泪,只是不想在吓着阿德。因此看到儿子久违露出的笑容,她的心都哆嗦了。她慢慢蹲下来,温言细语的问:“阿德是想养吗?”   阿德点点头,景天说:“那你问问伯伯是不是同意你养?也许伯伯不舍得呢?这么乖得小鸡,也是他的宝贝,就像阿的喜欢那样的喜欢。”   阿德捧起一只小鸡在手掌心上,问:“你跟我回家好吗?跟我说话,我们一起玩?”小鸡叽叽叽的叫,阿德又问卖鸡的小贩:“老伯伯老伯伯,你让它跟我回家好吗?”如今的鸡贩子卖小鸡,本就是卖给小孩子玩的,他笑眯眯的说:“好格,小弟弟要几只?”阿德回头看景天,看她怎么说。景天听他一下子说这么多话,和陌生人谈得有条有理,欢喜的什么都忘了,说:“阿德要多少?”阿德想一下说:“三个。爸爸,妈妈,阿德。一人一个。”景天心里一酸,说:“好的,要三只。”   小贩用一只马夹袋装了三只小鸡,挂在阿德的小手指上,景天付了钱,和阿德踩着街市上湿淋淋的石板路面,闲荡着往家走。走出一截,街市边上传出事物的香气,老年男子用苍老的声音叫卖“海棠糕——海棠糕——”豆沙被炭火烧焦的香气在清晨的微风里散发着,引诱着人的食欲。阿德站在煤球炉子和白铁模子组成的小食摊前站住了,老人笃笃两声从模子里敲出一只海棠糕,递给阿德,“小弟弟,海棠糕吃伐?”   阿德咯一声笑,退后一步,摇头说:“伐吃。妈妈说路边的东西不要吃。”老人才不理现在的妈妈们怎么嫌弃老式的食物,一个劲地推销他的东西,“好吃的,吃吃看。”阿德抬头看看景天。   要换以前,景天肯定嫌街边小吃不卫生,现在却不管了,只要孩子高兴就行。摸出钱包来一样买了一个,让阿德挑。阿德上看下看,把海棠糕递给景天,自己拿了梅花糕吃。   那老人收了钱,对景天说:“小朋友老懂事体的,把大的给妈妈,自己要小的。是伐?”特地问一声阿德。   阿德被他说破小心思,哈哈笑了一声,拎起那个装了小鸡的袋子,说:“妈妈给我买的。”那意思像是说,妈妈对我最这么好,当然要把大的让给妈妈。那老人冲阿德翘了翘黑乎乎脏兮兮的大拇指,说:“妈妈对毛毛这么好,将来要对妈妈好哦。好吃吗?”阿德咬一口梅花糕,点头说:“好吃。”   景天无端又要落泪,朝老人笑笑,牵着阿德离开街市。   回到家里,阿德把三只小鸡从马夹袋里放出来,小鸡乍得自由,在庭院的青苔和花盆底的潮湿缝里啄东西吃。萍姐听见小鸡叫声,也乐了,又说小鸡太小,得圈起来养。出门问邻居要了一直旧篮子和一把稻草回来,把小鸡捉进去。景天坐在一边,看着小鸡,碾碎手里的海棠糕丢给小鸡吃。   下午午睡起来,百无聊赖,景天香气书房里还有她以前留在这里的水彩画颜料和画具,一时兴起取了出来,黄色的颜料干了一半,好歹挤了一点在调色盘上,调上水,画了起来。题材取自三只小鸡。后来阿德睡醒,叫妈妈,萍姐给他洗了脸,说妈妈在和小鸡玩。   阿德跑到庭院里,大叫妈妈。景天说在这里,抱起来在腿上坐着,把笔给他,在画布上涂黄圈圈。阿德涂了一个,景天给补上两只爪子和一张小嘴。一个涂一个添,霎时画布上全是毛茸茸的小鸡了。把阿德欢喜得不得了,应天把黑笔给他,让他自己加爪子和小嘴。阿德一边加,一边笑,好像画布上这些小鸡随时可以跳到地上活过来。   景天把下巴轻轻地搁在阿德的头顶上,用手指画他头顶心的发旋。他的头发柔软漆黑,还带得又淡淡的乳液。当年她莫名其妙要去杭州学画,只是为了排遣失业后的无聊,学了一年后也就变成一个死人爱好,闲了才抹两笔。后来和蒲瑞安两个忙事业,更是把画笔扔在角落里,现在才知道,有个私人爱好是多么重要。在这样死寂一般的日子里,排空思想画画,是真正可以让她平静下来的唯一方法。想起当年去学画,也是动摇过的,可是他一直鼓励,又尽量每个周末去陪她,给她动力。现在想起他的好来,怎不让她落泪。   从苏州到杭州,又回到苏州,她和他的故事,就这样画了个圈。他走了,给她留下两个孩子。她亲亲阿德的头顶,想着日渐粗起来的腰围。是时候告诉别人了。   一天早上,几个人坐着摘豆芽根的时候,她说:“我想你们看出来了,阿德就快有个妹妹了。衣服越穿越薄,遮也遮不住。这孩子是阿德爸爸的遗腹子,他一直想要个女儿,连名字都去好了,叫啊娴。我一定要把啊娴生下来养大养好。你们跟了我们这么些年,家里全仗你们了,你们看在我一个人带两个孩子的份上,帮帮我,等啊娴生下来,我加你们工资。”   三个女人一阵唏嘘,都说阿德爸爸走得要多不甘心哪,可怜啊娴,连爸爸的面都没见过。张姐对景天说:“你放心,阿德妈妈,做生不如做熟,我们都不走。到时候照顾阿德,伺候月子,我们不会不管的。”景天说:“你们做你们的,生啊娴的时候我会请月嫂的,不给你们增加工资。你们只要跟阿德爸爸在的时候一样就好了。”   萍姐说:“还有阿德外婆呢,她到时候回来服侍你做月子的。阿德外婆那么能干利落,有她在,什么都不用担心了。”   景天只好苦笑。她在嫉妒伤心之下,说了厚厚的话,热闹了傅和晴。若是当时就道歉。也许还能挽回,但她当时哪里有那个心情。那时的她只想找个什么借口狠狠地发泄一番,这才不管不顾地出恶言。而人都有一个坏毛病,那就是向最亲近的人发泄,别的不相干的人不去触怒。名知将来要厚厚,当时却停止不聊。因此夫妻老是吵架,母女总要龃龉。她和蒲瑞安倒是不吵架,却又偏偏不能长久。真是印了那句诗: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   蒲瑞安的骨灰是放在一只旧瓷坛里的,那只瓷坛颇有些年岁,是他早些年从家里到出来的。殡仪馆里普通的圭回合入不了她的眼,葬不了他的身,只有这样的古物。才堪合用。她来苏州,手提的小皮箱子里就有这只瓷坛,到了就取出来放在卧室的梳妆台上。每天临睡前的摩挲一番,只等他来入梦。   她的这些举动,在别人看来,肯定颇有异议:给傅和晴看见,少不得要阻拦。她知道那是为了她好,可是她对蒲瑞安的思念,又岂是旁人能明白的?她的感情,她的意愿,她的行为,都是她个人的选择,就像她当年选了蒲瑞安,就义无反顾地跟他走。她现在要这么做,就不允许别人说三道四,哪怕是傅和晴也不行。   景天在苏州直往到过了七七,才叫司机开车来接他们回家。七七满后,景天怀孕已经超过十九周,即使穿着宽松的衣服,也遮不住隆起的腹部。   瑞景熙照 回到上海,她先和助理小颜联系,小颜告诉她蒲原一直暂代董事会主席一职,问过她好多次,问景天几时我回来。小颜说:“我告诉他们我不知道,我是真不知道。他们又问去了哪里,我还是不知道。最近一次是说等景总和你联系了,告诉她回个电话,公司的事情需要她在场。”   景天嗯一声,说:“你告诉他们,我周一就回去工作,上午十点在小会议室开董事会,你替我通知一下。”小颜说我记下来,还有,迟疑了一下说:“景总,你不在的这段时间,财务总监换人这么大的人事变动他们却不等你回来,我力争过几次,他们说等景总回来,会知会她的。”景天再嗯一声,问:“换人?是主动辞职,还是赔了三个月的工资让她走的?”   小颜佩服得五体投地,说:“是设计赶走的。”景天说:“你接着说。”小颜说:“他们在监控录像里抓到财务总监迟到,但是她每天的卡都有人打,是她的助理代她打的。并且是多次。他们累积到一个量,就说她破坏公司的劳动制度,把她给辞退了。”   景天沉吟片刻,问:“换的是谁?”小颜说:“叫苏熙的男人,上次在蒲总的追调会上见过的,可能你没有印象。”景天听了几乎要大笑,心想他们迫不及待要排挤她了,拿他的人开刀,辞退公司的旧人,砍掉她和蒲瑞安的左膀右臂。接下来就轮到她了。   她在生了爱的之后回去工作,一直担任的是人事经理一职,公司所有招进来的人都是出自她的门下,说起来也是蒲瑞安对她的一番体贴。这个工作不是很累,权利却大,公司说到底是有人组成的,所有员工的资料都在她的手上,她拥有绝对的自主权。而替换财务总监这么大的人事任命,他们不通过她就擅自做出了决定,可见是不把她放在眼里。换掉她请来的,继任的还是苏熙,这个主意,绝对是苏熙才想得出来的。苏熙对她的忍耐力也就到这一步了,多一天都不肯。要不是交警大队的事故责任认定书上说,那个肇事的司机是瘫痫病发作了当场死亡,她几乎要像一个克罗勃那样怀疑蒲瑞安的死不是一桩单纯的车祸,而是一起谋杀。   周一她去上班,搭经理们使用的小电梯到自己的写字间,放下包,外套,第一个到达小会议室,坐在她以前的位置上。然后猜电话通知小颜,说已经到了,通知他们开会。小颜听她已经到了,忙倒了杯茶过来,正要坐下来报告这些时候的工作,景天说麻烦帮我换杯柠檬水。小颜莫名其妙,还是去换了,回来时蒲原就跟在她身后。小颜放下水杯赶紧揍了。   蒲原在蒲瑞安的位置坐下来,看一下景天的颜色,关心地说:“看上去比上次好多了,这些时候休息得不错把?”景天说:“谢谢爸爸,我休息得很好。”蒲原说:“那这些时候在哪里呢?我问你助理,她说不知道。”景天笑一下说:“她是不摘掉,我没告诉她。不过我以为爸爸你会想到的,我还能去哪里呢,不过就是在苏州那宅子里,替啊德爸爸守七七。”蒲原露出恍然的神情说:“咳,是的是的,我该想到的。”   两个人叙着加长,跟着别人也进来了。副总经理,那是蒲瑞安的老臣,从开始成立这家公司就在了,后面是投资顾问,同样是救人。两个人坐下来和景天也聊了几句,问好一下,景天和他们客气着。跟着进来的是公司的商业法律师和另外一个民法律师,两个人都X前来和景天问好,景天说我很好,谢谢,请坐吧。   会计室的门再一次打开,苏熙和苏照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进来了,在椭圆会议桌边一坐,苏熙打量她一下,冷了脸不说话。苏照却眼带笑意地和她打招呼,说:“嗨,回来了?到哪里躲清净去了?修养得不错,白白胖胖的,比上次见面时那吓人的样子好多了。什么好地方,下次我也上那里去度假去。”   这话说得连蒲原都听不下去了,呵斥一声说:“苏照,这是公司董事会议,不是闲话家常,还有,你注意下你的言语,别太放肆。好了大家都到齐了吧,开会吧。苏照,去把门关上。”   苏照冷笑一声,闭嘴不说。回手关上门,却又摸出烟来准备点燃。   景天冷冷地说:“苏先生,有女士在唱的覅昂,请不要吸烟,这是礼貌。还有,这是公司董事会,就算你现在是瑞景公司的财务总监,也不是董事会的成员,请出去。”   苏照吊儿郎当地玩着打手机,把打火机在手里玩得琉璃转,耸耸肩说:“这会儿还不是,说不定等一下就是了。何必来来去去的麻烦?你也是聪明人,就不用多费口舌了。这里头的事情,咱们心知肚明,装什么正义女神?”   景天挑一挑眉说:“哦,这么说有人要分你一杯羹了?”   苏照说:“这不是明知故问吗?分我一杯羹的人不是别人,是你亲爱的蒲老师。”   景天问:“那是以什么名医和关系呢?没听说舅舅可以分侄儿的家产。”   苏照耸耸肩说:“就算他不想分,也会有人要白送我的。”   景天不理她,问民事法律师,“蒲总的财产怎么分呢?我知道他也没有艺术留下,治好任我们孤儿寡母被人欺负了。”   民事法律师时一脸尴尬,说:“安法律,由第一顺序继承人平分。”   蒲原插话说:“哪里谈得上欺负二子,小景你不要意气用事,我们大家做在这里,不过是按法律办事,绝对公平合理。”   景天问:“那第一顺序继承人有几个?”   律师说:“蒲总的直接亲属共有四人,蒲瑞安先生的太太景天女士,蒲瑞安先生的父亲蒲原先生,蒲瑞安先生的母亲苏熙女士,一集蒲瑞安先生的儿子蒲德真,瑞景公司的总资产和蒲瑞安先生四人拥有的资产是——”示意公司法律师公布梳子,待他讲完,才接着说:“这样有继承权的人将能分到这个书——”把数字曝出来。   公司法律师接着说:“因董事会主席蒲瑞安先生的突然历史,为了维持瑞景公司的政策运作,董事会是比要退居一个新主席出来,这样的话,按德票多少来决定吧。”   苏照笑一笑,说:“景总,你的蒲老师一倒下去,你也别想能做上他的位置,现在偷拍的话,你觉得你能得多少朴?我看会是我姐夫的票数多,他是自然当选的董事会主席。我说姐姐,接下去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名字的改一下。”瑞景“这个名字,显然已经不符合现在的情况了。”   景天不受他激,而是冷静地问:“那是不是要改名叫”熙照“?”   苏照拍了两下手,“不错不错,这个注意很好。”眼睛却冷冷的没有一点热度,盯着景天说:“你的时代结束了,你就认命吧。”   “你的意思是两位副总都会投你姐夫一票?再加上你姐夫自己那一票和你姐姐的那一票,我是完全的孤立?”景天看一看副总经理和投资顾问,“陈副总,王副总,你们的蒲总的左膀右臂,一起打的江山,杀伐决断,做过很多了不起的大事,现在他一走,就改弦易辙?”那两人听了她的话,面孔颇为尴尬。   景天一笑不理。她也知道人老了思想会僵化,视线就只局限在眼前。这两人明显已经过了最佳年龄,要不是蒲瑞安念旧,一直留着他们,早该请他们退居二线,拿一份干股,年底分红利了。他们也知道他们的时代过去了,他们早就成了蒲瑞安的表决器。蒲瑞安在,他们一天不倒,但是意外的是蒲瑞安死了,留下眼前这个棘手的摊子,要么站在蒲瑞安的未亡人一边,要么站在新崛起的苏家姐弟一边。总之他们在这间公司还是当一个表决器,就看押谁的宝了。跟景天,这个女人这么年轻,是不是守得住这么大份家产?跟苏家,现在苏家姐弟把他们当宝,好处许了不少,而他们的年龄决定了他们如果不趁最后的机会捞一票,就将失去这千载难逢的机会了。   景天并不是要在这个时候逼他们表态,这种事情,哪里是一次两次谈的出个眉目来的?她摊开椅子,站起来,反手锤锤腰背说:“坐了一上午,我累了,休会吧,等我有空了,再通知你们开会。”   众人先是被她推诿的态度激怒,想你一走就是一个半月,把所有人都晾着,好不容易召集齐了来开会,你说一句休会就休会?这不是把众人涮着玩吗?待要和她理论。眼睛却被她宽松的衣裙吸引过去,先是一愣,又是一惊,再互看一眼,都是愕然失言。   景天离开座位,慢慢往外走,最终是蒲原先反应过来,他和景天关系一直不坏。开口问道:“小景,你的身体怎么了?”景天站住了,侧身对着众人,微笑道:“没什么,谢谢爸爸关心,我很好。下午我约了医生去复诊,就不来了。有什么事情,就交给颜助理去办,她这些日子助理当得很称职,我很放心。有要签字的,交给她,她送来我过目后我就再发下去。”苏照的脸都气得要发青了,苏熙也好看不了。还是蒲原问:“几个月了,怎么上次在葬礼上没听你说?”   景天说:“葬礼上不是说这个事的场合,后来嘛,我在家为她爸守七七。今天告诉大家也是一样。预产期将在十月中旬,还有不到五个月,很快的。这个会如果开不下去,不妨等上五个月,等我孩子生下来,看我的精神好不好,再来开这个会。‘瑞景’这个名字,是她爸爸取的,你们再不喜欢,也得将就用着。”苏熙嘴唇动了动,把一句极难听的骂人的话咽了回去。景天看着他说:“我和他爸都是独生子女,按照国家法律,我们有权利生第二胎,政策都支持我们。你有意见,到国务院提去。”蒲原却面露怜悯之色,问道:“瑞安他生前知道吗?”   景天把脸上的戾色拂去,重现温柔的面容,她看着蒲原说:“是的,他知道,这孩子是他一直想要的,他连名字都取好了。爸爸,我先走了。”说罢扬长而去。   经过办公室,一路和员工们打招呼,回应他们的问候,顺便接受他们的注目礼,回到写字间里坐下,小颜冲进来,眼睛瞪的很大的,鼓足勇气问:“景总,你……这这是几个月了?”景天淡淡地说:“十九周四个半月快五个月。替我约国际妇幼产科门诊的时间,拿个号,我下午去复诊。”   小颜的脸上从惊讶到好奇再到惋惜,一时闪过好多内容。景天看了倒笑了,说:“去吧,我休息的这段时间有什么需要我签字的,趁早拿来。”   景天等了几天,就等他们想办法怎么对付这个突然冒出来的继承人,但是他们出来进去再不提这回事。她也不急,这事急的是苏家姐弟两个,不是她。是他们迫切想把蒲瑞安挣下的家产分了,他们对这间公司没有一点在意的,巴不得把公司卖了,他们好拿了钱逍遥去。   又过了一个星期,又是景天回医院复诊的日期,小颜替她订好了预约的号,她让司机送了过去,到了医院,坐在候诊室等着,快排到她时,有人过来坐她身边。她以为也是来看医生的,就把放在身边的包拎起来换到另一边,继续看她手里的一本书,谁知道那人喊她姐姐,她转头一看,竟是倪慧。   本来她对倪慧有种十分奇妙的感情,好感谈不上,恶感也没有,但常年这么在一起吃吃喝喝的,谈些女人之间的话题,再生分也生分不到哪里去。只是上次苏照对她那样的仇恨,很难让她对倪慧有什么好脸色。加上她这个时候出现,十分可疑。她放下书,“你这是收买了我的助理,还是做了特务,跟踪上我了?不会这么巧,你也来这里看妇产科吧?怎么,不离婚了”   倪慧瞪他一眼说:“你老公死了,又不是我害的,你怪不到我头上。我为什么要离婚?两夫妻吵架动手很正常的,要是一打架一吵架就离婚,天下就没几对夫妻了。你这么盼着我们离婚,你是巴不得天下的夫妻都不好,你才高兴吧。”   “是啊,我心肠恶毒,就见不得人家夫妻和睦。”景天继续翻书,“有人要谋我家产呢,我当然盼着他离婚。我问你是怎么跟来的?要是小颜告诉你的,我回去炒他鱿鱼。连上司的行踪都不能保密的助理,要来做什么?”   倪慧竖起眉毛说:“你怎么不知好歹,我是关心你,才来医院看你。我就问你助理你们景总去了哪里,她说去医院了,我一听就急了,赶忙跑来看,谁知遇上你这个不识好人心的人。”   景天哼一声说:“多谢关心。到我了,我进去了。”把书放进包里,头也不回地进了诊室。医生按照常规听了心脏和胎心,又让她去做超声波检查。   景天拿了检查单去超声波室,倪慧又跟了上来,扶着她说:“姐姐,生孩子是不是很可怕?苏照老是叫我生一个生一个,我听都不要听。你看你,腰比以前粗了多少?”   景天说:“我生阿德之前,腰围不到一尺八,生完以后是二尺二,半年后就恢复到一尺九了,现在又有二尺六。女人的肚皮就是气球,真想生孩子,腰围粗细,还真不放在心里。”   到了超声波室在床上躺下,医生把她的衣服撩高,挤上凉凉的润滑液,再用感应器推开,屏幕上就出现一个扇形的画面,有个胎儿模样的在屏幕上动个不停,医生一边检查,一边和她聊天,说你肚子这么紧,胎儿带不算小。看,五个手指头,喏,五个脚趾头,两只手两只脚都是全的,没少一个没多一个,非常健康。   景天看着屏幕里的小女儿笑出声来,说:“这孩子这会儿倒动个不停了,像是知道有人在偷看她,平时她安静得来,比她哥哥在肚子里时省心多了。”   医生说:“那时,女儿嘛,女儿疼娘。女儿还打扮娘呢,怀女儿的比怀儿子的孕妈咪要漂亮,脸上斑也少。”   景天问:“这个到底有科学依据没有?你还医生呢,也信这个?”   那医生也笑了,一回头,说:“在检查呢,你怎么就进来了?出去出去,这里没完,还没轮到你。”   进来的却是倪慧,她小西西说:“我是她妹妹,陪她来的,我就想看一眼小宝宝。”医生听是这样,便说:“那把帘子拉上。来看这里,是心脏,看见没有,小心脏很有力啊。这孩子生下来会很好养。”接着把感应仪在景天隆起的肚皮上滚来滚去,检查胎儿的发育,最后扯了几大张卫生纸放在她肚子上,擦干净润滑液,问景天:“要不要打印出来?”   景天说:“当然要。”   倪慧说:“我也要。”   医生哧哧地打印了两张,递给倪慧,说:“你姐姐不容易,高龄产妇了,回去好好休息,能不动怒就不要动怒。”又对景天说:“好在你这个肚子是个熟肚子,上回是顺产,这次应该还是顺产。”   景天扑哧一笑,说:“熟肚子,听上去像什么糟门腔腊猪头一样。你这话要吓坏小妹妹了。”   医生看一眼倪慧,“你这妹妹年纪也不小了,要生还是早点生吧,要是有妇科问题,我可以介绍我同时给你看。”   倪慧把脸拉下来,说:“为什么一定是我的问题?”   医生奇怪地说:“不管是谁的问题,都需要两个人一起做检查。”   倪慧仍然不高兴:“我们谁都没问题。”   医生说:“那就早点生吧,免得做了高龄产妇,倒是肚子上挨一刀。”   倪慧说:“为什么一定要生?她都生了两个了,这个就算我的好了,我就不生。”医生倒被她说得笑了,说:“行,你们姐妹两自己商量去。记得下次复查,别觉得情况不错就掉以轻心。”   景天下了床,整理好衣服,从倪慧手里拿过两张超声波照片说:“我会记住的。再见。”和倪慧两个离开超声波室,边走边说:“说吧,你今天来到底是想干什么?要是她爸爸还在,我们可以继续做朋友,现在他不在了,你家苏照和苏熙就恨不得把我吃了,我们两个有利害关系,你的好心恕我不能接受。你家苏照现在的身价和以前不可同日而语了,你当然不会离婚,我看你就剩一个吧,我说认真的。我要不是有了阿德,蒲家现在可以把我扫地出门,我要不是又有了阿娴,他们可以把我吃的连骨头都不剩。”   景天分一张超声波照片给倪慧,“拿回去交差,就说阿娴五个月了,十个指头和十个脚趾头一个不缺。我不是揣了个枕头装怀孕,也不是为了和他们争家产才要怎么样,那些八点档的狗血剧情不适合我。这孩子是我和她爸爸想了几年的,我们在结婚前她爸爸就说要个女儿,生下阿德他又说等阿德大点就给阿德生个妹妹。我们计划要这个孩子计划了两年。阿慧,拜托你回去告诉你家苏照,他人都不在了,就请他放过我们母子三人,孤儿寡母的日子,是很难挨的。半夜我要是上医院,只能请保姆和阿姨帮忙。阿慧,听我一句劝,别再老天真下去了,好好珍惜你们的缘分,你不知道我有多羡慕你。”   景天找到自己的车,打开车门,说:“替我问候苏熙,虽然她不在乎她儿子,但她仍然是我婆婆,阿德阿娴的奶奶。我想她对我这么狠,其实是恨我抢了她儿子吧。”坐进去对司机说:“送我回家。”   花残月缺 景天打定主意冷着他们,不去赶他们的趟,她反正有的是时间,慢慢耗吧,心急的是他们。她借口保胎,三天打渔两天晒网地时不时去一下公司,让他们找不到人,把所有大事都交给助理,明确地告诉她,你帮我渡过这一关,我忘不了你的好处。助理也明白,一口应承下来,把她不去公司时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的在电话里报告给她。   这天在电话说被他们设计赶走的财务总监告到法院去了,请求劳动仲裁,原因是资方在女性员工怀孕期间辞退员工,违反了劳动法,要求赔偿误工费精神损失费工资车贴饭贴通信费等共计三十六万八千元整。蒲原和苏照被这一闷棍打得晕了,他们根本没有想到财务总监会在这个时候怀孕,却没有通知他们。于是他们把责任推到人事部,说你们不了解员工的动向和资料,造成如此被动的局面,这是人事部的过失,要追究人事经理的错。   景天听了好一阵生气,想蒲瑞安创好的大好事业,就要这样毁在苏熙苏照的手里吗?她倒是有心想看苏熙苏照出丑,奈何这公司是她和蒲瑞安一手一脚创业出来的,怎么舍得把心血拱手让人?她想了半天,最后决定和蒲原谈一下,让助理约个时间。助理答应了,约了时间,景天到时间回公司去,去敲蒲原写字间的门。   蒲远亲自开门请她坐了,让秘书上茶。景天说我现在不喝茶,蒲原忙说忘了,景天说白开水就好了。等秘书倒了杯矿泉水放在她面前,掩好门出去,景天和蒲原一时都找不到话说。过了好一阵,蒲原才说:“小景,让你受委屈了。”   景天眼圈一红,回道:“爸爸,瑞安一死,留下我们一家人不像一家人的,真要弄到图穷匕见的地步吗?”   蒲原沉默半晌,说:“小景,你和瑞安结婚都十年了,对家里的情况也有所了解。你也看得出来,我从来都斗不过他们两个。从来都是瑞安他妈妈要怎么样,我只有听从的份。你要是像倪慧那样,只怕情况还会好一点。”又摇一摇头,“不是,其实在我们两家见面的那一天,就已经把路走到了绝处,在那样的事情发生以后瑞安仍然要和你结婚,这才是他妈妈不能容忍的。”   景天摸着杯子,低头说:“我早就明白这里头的原因,从来也没有过奢望过可以改变现状,只是这间公司是瑞安的心血,落在苏照手里,那就只有拆买的份。他恨瑞安,凡是瑞安的东西,他都要抢,抢去了又不要,到手就扔。其实这些年瑞安给我的,足够我们母子生活了,我又办好了投资移民,我是真凉透了心,只想带了阿德往新西兰一走,再也不管瑞景的事。毕竟瑞安都不在了,我争强好胜又有什么意思?只是爸爸,你要是没了这间公司打发时间,回到家里去坐着,会是个什么情景?”   蒲原叹口气,说:“小景,我都这把年纪了,也没什么好争了的。他们要,我让位就是。瑞安妈妈一辈子不得意,我能够让她高兴一下,也是应该的。”   景天闻言,抬头看着蒲原,蒲原却看着墙上的一幅字,脸色平静。景天想,原来我一直都弄错了,我以为小安子爸爸妈妈感情不和,哪知道他是这样在意苏熙的面子。苏熙这些年头甚劲,挟着家族企业做后盾,自己又是有专业的高端人士,本身家底又好,在企业家太太这个小圈子里,一向目中无人。从研究所退休后,打打高尔夫,喝喝下午茶,打扮得雍容华贵地去参加苏熙掺和的拍卖会,比她活得滋润多了。她就像傅和晴说的,先是陪着蒲瑞安忙事业。后来又是生养阿德,一门心思全放在了他们父子身上,她的生活就是围着蒲瑞安转的,蒲瑞安在,她是幸福女人;蒲瑞安没了,她就连立命的根基都没了。   想起那天在茶楼和傅和晴见面,傅和晴早就对她说起过的话来,她才明白,她的一切,是早就被傅和晴看清了又点明了,只是她不相信而已。她不相信花会残月会缺而人会死。一时想起往事来,而那天正是蒲瑞安的忌日。当时两个人还在傅和晴面前玩笑,他抱着玩得累了的阿德坐下来叫一碟子炒粉吃了,一心想的是将要出生的女儿。那时以为好日子有得长久,哪里知道那一面就是生死永别。   景天眼睛发热发潮,她站起身就走,裙角带翻了杯子,滴溜溜要倒,蒲原伸手去扶,哪里来的急,眼睁睁看着景天推门而去,杯子里的水泼了一地。下次董事会重开,要投票决出新的董事长,景天不等别人先投,她先把票投给了蒲原。   副总经理和投资顾问找借口先离开,景天慢一步落在后头,推桌要起,苏熙那发话了,说:“阿德现在该上幼儿园了吧?你们那住的地方,能有什么好的幼儿园。我有朋友办了一所双语幼儿园,教师都是请的外教,不如送到那里去,也省得现在荒废了时间。我家瑞瑞可是从小到大一路都是名校读出来的,他的儿子,可不能输在起跑线上。”   景天慢吞吞地站起来,回头说:“苏女士,我的儿子我自己养,不劳旁人费心。你没了儿子,就想来抢我的儿子吗?”   苏熙看一眼她的肚子,“你马上要生了,一心不能二用。我是阿德的奶奶,带他一阵也是应该的。”   景天笑起来,哈哈两声,像是十分欢愉,“这话你跟我妈妈说去,看她同不同意。”   傅和晴是苏熙的死穴,一提苏熙就白脸,抿紧了嘴不说话。苏照少不得来帮腔,冷笑一声说:“阿德姓蒲,不姓景。”   “我倒是知道他姓蒲的,他爸爸姓蒲,他爷爷姓蒲,跟姓苏的没有一点关系。”景天说:“你是不是养不出儿子,就打别人儿子的主意?”   苏照骂一句,说:“就你生得出,也不知道是谁下的种。”   蒲原呵斥道:“苏照,够了。”   景天鄙视地看他一眼说:“你真可怜,如此肮脏的心思,藏都藏不住了。”   苏熙缓过脸色来,说道:“我们是好意,替你着想。你还年轻,难道要替阿德他爸爸守一辈子?你以后总是要另外嫁人的,总不能让蒲姓的儿子去管别人叫爸爸。这里是蒲家的家家庭企业,你一个外姓人,就不要插手了,把股份转让出来,拿了现金,过自己的生活去吧。你的将来还长远得很,总不能困在这里,限制了自己的发展。”   景天看着她,反倒坐了下来,“哦,我是我姓人,不姓蒲,你又姓什么?你不也是外姓人?你是要跟我打监护权官司?法院会把一个四岁的孩子从年轻力壮的妈妈身边走,判给六七十岁的老人?你这是受了苏照的什么蛊惑,怎么这样天真?你要阿德做什么?你连瑞安都不要,会要阿德?你不过是存心要我不痛快,就像我们两家第一次见面,你就关心过我几时生孩子的问题,但那是你的本意吗?你不过是想出一些你自以为高明的招数来刁难我,我要真能遂了你的意,我会像苏照倪慧一样变成你的木偶。你有苏照不就够了,他来得个听你的话。”   苏熙拂袖而起,说:“你就跟你妈妈一样,喜欢逞一时口舌之利。要知道笑到最后的才是赢家。”推开会议室的门走了。   苏照抖了抖衣服,潇洒地离开,走之前还不忘生气她说:“你真是一个讨厌的女人,这么多话。你的问题,就是说得太多造成的。聪明人要懂得把聪明藏起来,你比倪慧,差远了。”   会议室的门啪地弹回来,又咣一声合上,震得留在室里的两个人默然相对。过了很久景天才说:“爸爸,我今天把票投给你,是希望你能主持公道。只要你还是董事会主席,这家公司就不会倒。万一你要是想把公司转在你夫人名下,那就是拱手送给苏照。苏照那人,就是俗话说的油锅里的钱都要捞出来花的人,送他就是白扔。”   景天站起来,“爸爸,我明白,你心里是在心疼你夫人在你父母处受的委屈,以及在瑞安和我这里受到的冷遇,只是你的忍让,在别人眼里,就是懦弱。没错,这间公司是瑞安问你借的资金才组建起来的,说起来没有你的介入,就没有这间公司。如果只是你的个人财产,就算你捧着送给你夫人,也是你的权利。只是这是间公司,不是一个钻石皇冠,这里面还关系着总公司加八间子公司几百个员工的命运。真要落到苏照手里,会是怎样一个结果,我们都想得到。”   蒲原在她的手碰到门把手时,忽然开口说话了。“我太太在我最困苦的时候给了我一个家,保全了我的父母,我很感激她。她一直过得不开心,能让她开心的,我总要满足她。我确实没有当董事长的才能,瑞安是为了让我退休后有事帮有尊严,才收留我在他这里当一个经理,就跟他收留王副总和陈副总一样。他是一个有良心的商人,这样的人在这个社会很难得。你也很好,有你的辅佐,他才能做得这么成功。但是,瑞安已经不在了,我太太……”   景天回头说:“我明白,你夫人是你生活的中心,有她在,才有回家的理由。爸爸,其实这一点,我们都明白的。瑞安也曾经对我说过,我就是他的家。爸爸,你自己想清楚,是无条件地付出不求回报,还是让她明白你的付出是有原因的。我想这一点,她只怕是到现在也不知道。”   世间万物无非是一个情字,并不是人老了就无情了,不过是情藏得更深。以前年轻,以为谈情说爱是年轻人的专利,人上了年纪就该吃吃喝喝,逗逗小孙子。苏熙这么多年能够活得如贵妇,说到底不过是蒲原愿意纵容他的妻子过这样的日子。就像蒲瑞安可以把他的所有铺在地上变成景天脚下的地毯一样,蒲原也愿意化身成为苏熙身边的一只羊,就像那首歌里唱的,盼着她细细的皮鞭不断轻轻地抽打在他的身上。   景天想她从前说什么蒲原在外面可能有别的女人的想法,深深地愧疚了。原来蒲瑞安的痴情遗传来自他的父亲,他们爱上一个人,就是一生一世。不管那个人是不是刁蛮任性如她,还是冷艳高贵如苏熙。   不知是不是景天最后的话打动了蒲原,他成了正式的董事会主席之后,并没有什么实施大的举措,要改变瑞景公司的现状。苏照到底年轻沉不住气,他借口人事部出了那么大的错误,财务部要拿出钱来赔付,这个错误不能让财务部代人事部背了。因此在董事会上发了调令,让人事部经理去建安部,负责一起拖延了两年的拆迁官司。   景天在这个行业待了十年,自然有她的人脉关系,她向旁人求助得到高手指点,轻易解决了这个问题,把苏照气坏了,他让倪慧来探听消息,打着看望的名号,带了一包泰国燕窝上门来。   阿姨把倪慧领到露台上,景天正带着阿德在画画。露台上有一大缸荷花,开得正好,景天画花花,阿德怀里抱着一只鸡,在跟鸡说话。   好好的花园里居然搭了一个鸡窝,倪慧看得瞠目结舌,忍不住说:“你倒是奇了怪了,要养胎,要吃头生蛋吃草鸡蛋,不至于要自己养老母鸡吧?那你要是想喝牛奶了,是不是要在这里养一头奶牛?”   景天见是她,淡淡地说:“你怎么来了?苏照又派你来做什么来了?阿德,叫舅奶奶。”阿德叫一声舅奶奶,把怀里抱着的小母鸡举高了给倪慧看,说:“看,这是大将军。”   倪慧看了半天,说:“我虽然五谷不公,也知道这是一只母鸡吧?”   “母鸡就不能做大将军吗?”阿德眨眨眼说。   倪慧瞪眼说:“也不是没有。”   阿德哈哈一笑,“妈妈也说有。”抱着小母鸡,一下一下用胖胖的小手摸着鸡的羽毛。   倪慧直打了个寒战,躲到一边去说:“我算服了你了,这种事也就你做得出来。真想养动物,养只狗养只猫好了。你也真是,有两个孩子要养,还有这份闲心养鸡给儿子玩。”   景天头也不抬,问:“说吧,今天来什么事?要是想接阿德的话,就免了。这样的蠢主意,也就你家苏照想得出来。我看他也算是个聪明人,怎么会出这样的错?亏得苏熙吃他那套,这世上的事,就是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不过苏照本事也算大的,除了降得住他姐姐,也降得住你。”   倪慧看着景天的肚子,问:“你的腰围,现在有多少了?”   “谁去管这些?”景天说:“你看看阿德,就明白再粗的腰围都是值得的。”阿德听见妈妈提到自己,回头大叫:“妈妈,叫我吗?”景天用最温柔的口气说:“是呀,舅奶奶难得过来,你去拿杯冰茶给舅奶奶喝好吗?外面热,舅奶奶一定想喝冰的。”阿德把鸡关进鸡笼,“我去。”景天说:“记得洗手哦。”阿德说:“我晓得的。”   等阿德进了屋,景天才放下笔,坐下来,问道:“你们到底想怎么样?我已经被你们发配沧州到拆迁办去和流氓打交道了,还不满意?是不是想我被流氓打得流产你们就开心了?你们不就是不想我再生一个孩子以分薄你们的财产?”   倪慧叫起来:“关我什么事?你不做扔在哪里,谁又能拿枪逼着你去?你不过就是想逞强,显示你有本事,你把一桩悬在那里的事一下子就解决了,想示威给谁看?薄瑞安在的时候你怎么不去解决,偏要拖到这会儿?想给苏照的姐夫一个下马威吗?”   “什么叫倒打一粑粑,我算是领教了。”景天冷冷地说,瞥眼看见阿德和张姐过来,张姐端着托盘,阿擂捧着一碟蛋糕,便改颜笑问:“有什么好吃的?”阿德把蛋糕碟子放在桌子上,偎着景天说:“妈妈,吃这块,这发起人好吃,我已经咬过一口了。”蛋糕碟子里有一块巧克力蛋糕果然已经缺了一只角,景天笑自拿起来,送到嘴里,“唔,是好吃,阿德很会选呢。那帮舅奶奶先一块吧。”   倪慧忙说:“我自己来,我可受不了他吃一口再给我。”景天摸着阿德的头说:“他把自己觉得好的留下来给你,是多大的人情?你们从来不知道这样的谦让吧,你们只知道想要的就去抢,至于是不是人家心爱的,就不管了。不对,最好这就是人家心爱的,才抢得有滋有味。人家不喜欢的,那不叫抢,叫捡了。阿德,进去玩会儿,我和舅奶奶有事要谈。”   张姐领了阿德进去,景天喝着红枣枸杞茶,倪慧拿着冰红茶来喝,一时都不说话。   过了一会儿,景天一只手指头敲着玻璃杯,说:“有一出戏叫《二进宫》。我以前跟你谈起过的。”倪慧瞪她一眼,“什么时候的事?”   景天的思绪往回走,脸上神情变得温柔,“你不记得了吗?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阿德爸爸的书房里。当时阿德爸爸和苏照吵了起来,我就开玩笑说,这是一出《二进宫》,李艳妃为了要把皇位让给自己老爸,宁可牺牲儿子。当时不过是说着玩的,是讽刺瑞安妈妈偏心弟弟却不喜欢儿子,以致惯得舅舅不像舅舅,外甥不像外甥。谁知一语成谶,做了李艳妃的不是瑞安的妈妈,而是我自己。我才是怀抱幼子哭先夫的那个倒霉女人。”   倪慧听了不说话,也不知是没听懂,还是不知说什么,只是看着景天出神。   景天又说:“我不想跟你们争,有什么意思呢?阿德爸爸不在了,我只想把两个孩子养大。我跟你说实话吧,我已经决定去新西兰了,本来我们就打算去新西兰生孩子的,只是因为他爸爸突然去了,我才没了精神弄这些。但我也不想和你们弄得彻底不来往,你来了也好,把话带回去,我现在是儿女最重要,别的什么都不管。你们也别逼我,我走开就是了。”   倪慧疑惑地看着她,“你会这么好心?”   景天一笑,“你家苏照这么狠,不过是恨瑞安什么都比强,比他事业做得好,比他成功,比他有修养,比他的女人爱他爱得深。现在他又恨瑞安比他更像个男人,因为他给我留下了两个孩子。我一直跟你说,生个孩子吧,你就是不听。你以为孩子只会毁了你的细腰吗?孩子在有些人看来,还是自尊心和面子问题。而在我,确是瑞安的延续。我要不是有这两个孩子,我看到瑞安的尸体的时候就会陪着他去的。“倪慧看着她圆圆的腰身,说:“让我摸一下好吗?”   景天把她的手握在手里,放在自己的肚子上,“有感觉没有?在动。”   倪慧吓了一跳,倏一下收回手,“她居然在推我。”   景天哈哈大笑,扬声叫阿德,阿德奔过来问什么事,景天说:“你听,妹妹在里面动呢。”阿德把头贴在景天的肚子上,听了一会儿,大叫说:“妹妹在翻筋斗!”   景天搂住阿德,笑说:“妹妹急着出来跟你玩呢。”   安魂入梦 在景天年轻的时候,她以为她会和蒲瑞安白头都老,将来最大的烦恼,会是十五岁的阿德爱上了他的女同学,两人私奔三天后才打电话告诉她,而她和蒲瑞安正为阿娴该不该去学芭蕾舞吵得互不说话,根本没注意到儿子有没有去上学。   只是世事从来都不会如人的愿,神仙眷属只会出现在传说中。相爱的人不能偕老,怨偶偏能纠缠到死。像蒲原和苏熙同床异梦也是一生,苏照和倪慧打打闹闹也有十年,只有她和蒲瑞安,结婚前爱得热烈,结婚后爱得缠绵,恨不得一天二十四小时在一起,却落了个这样的结果。   在蒲瑞安刚去世的那几个月里,她以为长夜漫漫没有尽头,未来要靠每夜捡一百枚铜钱磁能挨过。等到阿娴生下来,光是喂奶尿布就夺去了她所有的睡眠。她每天蓬头垢面与一大一小两个孩子周旋,才一合眼,天就亮了,才吃了午饭,天又黑了,一天一天明明过得飞快,却过来过去阿娴才六个月大。   阿娴六个月了,景天把孩子留在家里,自己一个人出去剪头发,随便买了一双新鞋子。把旧的平跟软鞋扔进垃圾桶里,穿上那双红色的高跟鞋在惠灵顿的兰顿码头上沿着海岸线慢慢地散步,在小贩处买一支冰激凌吃着。风城的风吹着她的裙子,柔软的亚麻面料紧贴着她的身体,他一手持冰激凌一手抓包还要拉裤子,偏偏这时高跟鞋的后跟又嵌进了铺路的砖头缝里,她扭着身体转了转脚,想把鞋跟从砖缝里转出来,旁边坐着晒太阳的洋汉子看得开心,对她吹了声口哨。   景天起初没意识到这声口哨是对着她吹的,只顾和鞋跟作战。接着啪的一下,脆皮甜筒上的冰激凌球掉在了地上。她望着地上的冰激凌发了下呆,接着就笑了起来。   这个情形,就像是她的生活的真实写照。脚陷在沟里拔不出来,手上原有的甜蜜离她而去,而她立于风中,身在异乡。   景天笑停了,把脆皮甜筒丢进嘴里嚼着,包放在腋下夹着,脚从鞋中褪出,用单脚立着,弯腰用手拔出那只鞋,一勾脚穿上鞋子,迈步又走。那口哨又响,她转头去看,一个英俊的满脸棕色胡须的年轻人朝她笑,一边吹着口哨。那年轻人英俊到她不好意思多看一眼,别转了头,暗自好笑地走开。   那年轻人走过来,抚胸弯腰,谦恭地说:“你好,年轻的女士,可以请你喝一杯咖啡吗?”   景天大笑,说:“不,不可以,我丈夫是个拳击手,他看见有人和我搭讪,会打断他的鼻梁。”   那年轻人像是也知道她在说笑话,继续跟着她,“哦那太遗憾了,那么美丽的小姐不应该嫁个粗人。明天下午这里有小丑的表演,希望你能来看。”   “有你吗?”景天笑问。   “是的,有我,我今天先来看看场地。”年轻人很是健谈。   景天哈了一声,“俗称的踩盘子。”   那年轻人不懂了,“什么意思?”   景天摇摇头耸耸肩,“没法解释,好啦,再见,明天下午我会带上拳击手丈夫和儿子来看你的表演,谢谢你的邀请。”   年轻人做个无可奈何的手势,景天笑着离开。   这个年龄还有人来搭讪,真算得上是一种恭维了。她回到位于半山上的家,抱起跑出来迎接她的阿德,问他:“明天要不要去码头看小丑表演?”阿德说要,又说:“刚才阿娴拉臭臭了,好臭好臭。是我帮外婆换的尿布,还把尿布关在尿布桶里,连臭气也关进去了。”   “哦?臭气也可以关的吗?”景天笑问,对傅和晴说,“刚才在码头,有人朝我吹口哨,还来吊膀子,问我要不要看他明天的表演。”   傅和晴抱着阿娴,笑骂说:“看你哪里像个良家妇女,有人吹你口哨,你就应该不理睬,怎么还有说有笑的?“景天放下阿德去卫生间洗了手,接过阿娴来抱着,笑嘻嘻地说:“你怎么知道我和他吊膀子又说又笑了?”   傅和晴好笑,“要是没有说没有笑,怎么就答应人家明天去看表演了?”   景天无奈地朝阿德说:“阿德,你要小心,家里住着一个克格勃呢。将来你要是考试打小抄或是偷着出去约会了,不要想可以瞒着外婆的。”   阿德问:“什么是克格勃?”   景天大笑说:“问外婆去,我们阿娴要吃饭饭咯。”   喂好阿娴,拍她打了奶嗝,放在婴儿床里睡好,景天把五张机票从包里取出来,给傅和晴看,“买好票了,下周就回去。马上就清明节,我得回去把阿娴爸爸的骨灰葬了。他的骨灰放在我梳妆台上,总不是长远的。我这次回去买一个双穴,等我也死了,阿德会把我葬在他爸爸身边的。妈妈,我也帮你们一起买了吧,我们两个穴挨着,将来还在一起。我这也不算不吉利的话吧?现在买肯定比将来买便宜。”   傅和晴点一下她的额头,“知道你是个地产商,就连墓地都算好了会涨价。”   景天笑,“我想买在苏州,妈妈你有意见没有?”   “我连太平洋都陪你飞过来了,还会对这个有意见?”傅和晴嗔怪地道。   景天一惊一乍地说:“那干脆我们买在这里吧?山明水秀的,价钱比苏州还便宜。”   傅和晴拍她一巴掌:“讨打。”   “爸爸呢?”景天抱住傅和晴的腰,头靠在她肩头上问。   “和阿德去社区会堂送画展去了。社区那个联络人,向我们打听过好几次你的情况呢,”傅和晴拍拍她的脸,“可惜人矮了点,又比你大十岁。”   景天笑,“妈妈你发现没有,我尽吸引比我年纪大的人了。是不是我长的显老,就该和年龄比我大一截的人作伴?”   傅和晴扑哧一笑,“你是青春活泼,让年纪比你大的人看了心动,也想要跟着年轻一回。这样说你是不是就满意了?”   景天呸一声,说:“那还不如说我显老,听上去还好听一点。”   景天和傅和晴说笑着,把晚饭做了,等景至琛和阿德从社区送画回来,一家人在露台上吃着饭,聊着天,说着回家后的打算。   一星期后回到上海,景天把两个孩子都交给傅和晴,自己开车去了苏州木渎,在凤凰山墓园买了两个相连的双穴墓地,挑好墓碑的式样,让管理处刻上字,还有蒲瑞安的照片要烧成瓷像,又在选好的墓址哪里站了一会儿,相了相方位,以便下次来的时候不会迷路。看着这周围一片山上全是墓碑,一时心酸,坐在石阶上痛哭了一回才离开。这样的伤痛,岂是说几个笑话可以掩的过去的。   转眼便是清明节,景天开了车把一家人都带上,还有蒲瑞安的骨灰盒用白布包着,放在她的膝头。这是最后一程相随的路了,自此以后,蒲瑞安只能在冰冷的墓地里安睡,等着几十年后他深爱的妻子再来陪他。但他可以深夜入她的梦,她会老会丑会衰弱,而他将永远是那个翩翩公子,笑容如春风般地温暖她寂寞的深闺。   景天这一路车开得泫然欲泣。阿德把头埋在景至琛的怀里哭,傅和晴抹着眼泪,拍着阿娴,几个人沉默了一路。   到了凤凰墓园,放眼是遍地的扫墓的人。白纸化飞,银箔成灰。景天在停车场停好了车,捧着骨灰盒,傅和晴抱了阿娴,景至琛牵着阿德,一手拎了装着香烛锡箔鲜花的袋子,跟着景天找到了墓址,那墓碑已经刻好了字,蒲瑞安和景天的名字双双在上,就等她来描红。   景天捧着骨灰盒哭的不成声,霎时那块白布上就全是泪痕。阿德哭着扑上来喊爸爸,景天把他抱住,两人把骨灰盒拥在当中,哭成一团。   景至琛放下香烛等物,去叫了墓工来,直等母子两个哭得没了声音,才从景天怀里接过骨灰盒,撬开墓板,放了进去。墓工拿了水泥瓦刀就要封穴,傅和晴说等一下,景至琛转头一看,却是蒲原和苏熙两个站在不远处,看着他们。   景天牵了阿德迎上去,叫一声爸妈,说:“你们来了。今天瑞安下葬,就怕你们赶不来,又怕我在电话里没讲清位置,你们找不到。对不起爸妈,我自作主张,把瑞安葬在这里了,苏州是我们两人的家,我想他会喜欢苏州多过上海。”   蒲原说:“你做的很好,比我们当爸妈的想的都周全。难得你还愿意和我们通电话,又把落葬的时间地点告诉我们,我们很感激。他妈妈也很同意你的做法。”   景天说:“妈妈,我替小安子谢谢你今天肯来。”苏熙的脸一直僵硬着,只微微点了点头。   三人到了墓前,墓工把石板重又盖好,刮了水泥封了墓穴。傅和晴摆好蜡烛鲜花,景天用红笔把蒲瑞安的名字和生卒年月一笔一笔描出,描一笔停一下,几次泪水糊了眼,擦去了又描。描完了把头抵在墓碑上,再把烧好的瓷像用强力胶黏在名字上面,轻轻喊一声小安子,瓷像上的蒲瑞安戴着眼镜,温和地朝她笑着,像是在回应她的呼唤。   傅和晴烧了三炷香让在一边,景至琛抱着阿娴燃了六炷香,阿德学者大人的样子哭着跪下上香磕头。蒲原跟着敬过了,退到一边。等苏熙点香时,苏熙的手抖得点了三次才在蜡烛上引着香头,插在香炉里,默哀片时。   景天从景至琛怀里抱了阿娴过来,说“这是阿娴,瑞安的女儿。我这次回来,一是给瑞安落葬,二是让她爸爸见见她。可怜他们两个,永世不得见面。”   苏熙的眼睛落在阿娴的脸上,阿娴正睁着眼睛滴溜溜地看人,见有人的面孔在眼前,便张开小嘴笑着打了个招呼,发出轻轻滴咯咯笑声。苏熙的脸不由自主地笑了一下,这笑容一闪而过,让景天怀疑是不是她哭花了眼睛以至看错了。   景天再靠近一步,在她耳边低声问:“妈妈,今天在瑞安墓前,你说一句实话,瑞安他是你的独生子吧?你让他死的安心,少一件遗憾可以吗?”   苏熙抬起眼来凌厉地看她一眼,“瑞安当然是我的独生子。”景天毫不退缩,继续逼紧了问:“那苏照呢?你让他误会,让他恨瑞安,又是为什么?”苏熙沉默不答。景天不想放过这唯一的机会,这是蒲瑞安的心病,无论如何她要替他讨回这个公道。“苏照以为他是哥哥,是瑞安抢走了所有属于他的名分地位和财产,这一切都是因为你的原因。你就不能让苏照死心,叫瑞安死个明白?”   苏熙仍然不回答,景天贴在她耳边说:“那我来问吧,是不是因为白苓的原因,你后来嫁了你不爱的人,生了你不想要的儿子,为了表示你的不甘心,才故意让所有人都不快乐?你牺牲了瑞安,教坏了苏照,还辜负了瑞安的爸爸。他为了你可以容忍你所有的胡作非为,你就一点不感动?”   景天抬头看一眼蒲原,他虽然站得离她们有几步远,却一直警觉地注视着她们,那一脸关切的神情,叫景天看了不忍心。苏熙转脸迎上他的视线,他的眼神马上变得柔和。   景天想,要是瑞安能活到这个岁数,眼前的蒲原便是三十年后的瑞安,而他看她的眼神也不过如此了。苏熙就是个瞎子,死守着心里的墓碑,忽略了身边的挚爱。偏要与命运较劲,也不肯向生活妥协。   蒲原看她们两人像是谈完了话,上前两步搀了苏熙,说:“小景,谢谢你为瑞安做的一起,这里我们以后冬至清明会常来的。我们先走了,你也节哀顺变。”说完扶着苏熙向景至琛和傅和晴点头告辞,景至琛也点头回礼。只有两个女人不理睬。   景天抱了阿娴最后在蒲瑞安墓前拜别,心里说:安先生,我会是你永远不变的小景。   蒲瑞安的瓷像上俯看着她,笑意从眼镜后面闪出。泪眼模糊中,景天像是看到他对她说:小景,我会爱你,直到我死的那一天。   他的誓言他做到了。   到他死的那天,他的心里都装满对她的爱,对他们孩子无限的眷恋。   那个时候他正开车回家,家里有深爱他的美丽的妻子,有崇拜他的可爱的儿子,还有一个女儿就要降生,继续填满他的生活。   那样的爱让他不忍离开,他徘徊在她的身周,跟她告别,一次又一次,和她在梦中,亲吻她,对她说,我爱你,我舍不下你。我回来看你。   景天想我们的爱啊,就是苏州凤凰山的墓碑,连绵看不到头,是清明冬至的泪水,都淹没不了的石头。   是江西九连山的鹭鸟,在台风中坚守着巢,在湖边清亮着歌喉,在芦苇荡中双双起舞,翩翩遨游。   他们相爱,像是机缘的巧合,刻意的安排。   只有他们知道,他们相爱,是上天注定了要他们相爱。   那是时间做的媒人,前世修得的姻缘。   哪怕她不是他的初恋,他不是她的禁果。   然而他们注定要相遇,要重逢,要相爱,要死守。   他们相爱,不是冲动,不是热血,不是盲目,不是将错就错。   他们相爱,只是他们需要去爱。   前半生缺少了她,他的人生残缺不全,他找了又找,像和氏献璧那样,怀揣着一份炙热的情感,千山万水寻了他去,捧出来献给她,要她孕育成珠,回报他以骨肉,与他血脉相连。   而她的后半生失去了他,只能抱残守缺地等她苍老,再在血于气竭之时,回到他的身边,告诉他她的相思。   告诉他她不负他,他以生命待她,她以生命回应他。   告诉他,她不是不舍得生命,而是如果没有几十年的时间来消耗她的血她的气,她怎么向他证明,她是耗干了血咽尽了气呢?   时间对他来说已经没有意义,在她却是磨砺血肉成珍珠的沙子。   唯有时间才可以把一粒沙子变成一颗珍珠,让一朵玫瑰开到花心,一般一般凋残、掉落的,都是它的美丽。   景天回望天空,烧过的纸钱成了巴掌打的灰色薄皮,被清明的风卷到半空中,像一片片鸟儿的羽毛,上下盘旋。   她眼睛一花,以为是身在芦苇荡里,耳边有鹭鸟清亮的喉音汨汨而鸣,蒲瑞安在木条搭出的小观景台上靠着小木屋睡着了,有鹭鸟在他旁边晾晒羽毛,翅膀展开,替他遮掉了头顶的阳光。   而她在小木屋里,用摄影机摄下那难得的画面。   那个时候,爱情已经萌生,他们对未来充满信心。   那个时候他们怎么会想到十年以后,他在泉下,她在地上。   他在她眼前,却不在她身边。 ——完——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txt80.com--【蜗牛酱】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