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本文内容由【歌烬桃花散。】整理,八零电子书网(www.txt80.com)转载。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狐说魃道(小白的鬼故事系列) 作者:水心沙   全文免费阅读 1第一章   清同治十三年十二月初五日酉刻,同治皇帝因染上梅毒而撒手人寰,年仅19岁。   由于无嗣继位,因此慈禧做主,将她胞妹的儿子、同治的堂弟兼表弟、年仅3岁半的载湉接入宫中,并很快让其继承大位,年号光绪。   光绪帝继位后,一向不得慈禧欢心的同治帝皇后阿鲁特氏深感自己日后处境艰难,前程渺茫,便于同治帝去世之后的光绪元年二月二十日,在宫中吞金自杀,卒年22岁。   六十年后的1945年,同治帝后的惠陵被盗掘,皇帝的尸骨被捣毁,而完好如初,身体仍富弹性的皇后阿鲁特氏,衣服被剥光,腹部被剖开,肠子流淌了一地。   *** ***   天不是那么热,而店里的客人不太多的时候,狐狸和我会早早关了店门洗了澡,爬到屋顶的天台上去乘凉。   天台是狐狸砌的,用了点盖店面时剩下来的边角料,围了圈高高低低歪歪扭扭的围栏。   刚开始觉得它很难看,就像个歪在阁楼边的怪物。谁想一个春天过去藤蔓疯似的一阵长,把那些碎砖头都盖没了之后倒变成了一个还算过得去的样子,拿林绢的话来讲,就像只鸟巢,半弯着绿幽幽,毛茸茸,看着让人就想往里钻。   满月的时候狐狸常会一个人钻在里面,有时候发呆,有时候睡觉。每每那时总是褪回他原形的样子,四脚朝天躺在那里,似乎挺享受。于是夏天一到我就学着他的样一起四脚朝天躺在那里,结果一躺就躺成了习惯,觉得比在空调里避暑还要舒服,特别是起风的时候。有时候头顶上还有吊着几串丝瓜,摇摇欲坠的,好象一张口就能掉到你嘴里。那时候我会往边上挪开一点,一边看丝瓜在狐狸尖尖的鼻子上一摇一晃,然后打个喷嚏就醒了,运气好还能看到丝瓜被他喷嚏震掉在他脑袋上。   最近‘鸟巢’又多了只叫杰杰的猫。   杰杰也喜欢四脚朝天躺着,不过是躺在狐狸的肚子上,因为狐狸的肚子很软,躺着的时候朝下微微凹着,很像一只舒服的窝。所以有时候我也想学着杰杰的样子躺上去,不过没成功过,因为我的头还没挨着他的肚子狐狸就会发出杀猪一样的尖叫,而且我也没有杰杰那种被踹一次转眼又蹦达上他肚子的敏捷……   我说狐狸你怎么这么小气。狐狸却很得意,他说:啧,狐狸什么时候大方过。   说得也是,狐狸啥时候大方过……   偶然仰头看星星时,我会看到一些银白色的发丝被风吹得在半空里飘,那是铘坐在窗台上。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在看着我们,每次我看向他的时候,他目光总是看着别处一些很远的地方,他总是那么安静,并且离得我们远远的,在一个他所认为的适当的距离之外。有时候真想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我们在他眼里又到底是些什么,他什么也不肯说,只是安安静静待在我家里。有时候我和林绢出去逛街,会看到他远远跟着的身影,有时候躺在天台上,会看到他坐在旁边阁楼的窗台上乘凉。但无论我们说什么做什么,他始终不参与,仿佛我们跟他生活在隔着层玻璃的两个世界,又仿佛他在一个我碰触不到的地方观察着我,虽然他的目光并没有对着我看。   而每到这时候狐狸总会格外的沉默,不知为什么狐狸一沉默会让周围的空气都变得沉闷了起来,甚至闻不到头顶丝瓜的清香,我不知道他是不是能感觉到这一点,因为这种时候他通常都闭着眼。   只有杰杰始终是快乐的,快乐地在狐狸的肚子上转来转去,有时候又跳到铘的身边绕着他脚转,唯有对我不理不睬,除了讨食吃的时候。所以人总说猫奸,狡诈的猫总是能很敏锐地区别哪一边是强势的,哪一边和它一个级别。   有时候,兴致来了,狐狸会讲些他以前修炼时碰到的事给我听,我把它们称之为狐狸的故事。虽然他总是反复强调那是他五百年进化的编年史。   狐狸的故事很多,全都神神道道的,尤其是清末民初那会儿发生的事,从狐狸聊天似的口气里不冷不热说出来,虽然是在夏天,有时候我胳膊上还是会忍不住起上一层寒粒。   比如他说,咸丰年有个富人家的女儿裹小脚,裹着裹着脚烂透了,那个小姐因此一命呜呼,后来头七那晚钻进那户人家偷鸡吃的时候,他看到那小姐从月洞门外进来了,是一点一点爬进来的,因为她两只脚没了,只有两团黑乎乎的东西荡在裤脚管下面。狐狸看着她一路爬进那家人的主屋。而那天晚上一整夜狗没叫,只有富人小妾刚生的女儿啼了大半夜。   第二天天亮,过来问安的下人发现这个家内宅所有的人全死了,死因是嘴到下巴这一块硬被人扯了下来。   还说民国时,国家动荡,老百姓也不安生,所以那时候土匪强盗很多,盗墓的更是前所未有的猖獗,都赶着在乱世捞到一笔发横财呢。有次在荒郊野岭,狐狸正对着月修炼,看到一票人从一个洞里钻了出来。本来他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只本能地躲到一边张望,后来闻着空气里的味道才知道,这些人原来是打洞挖金来的。可以看出来那些人的收获还不小,因为远看过去都能看到一层宝气,可是那层微弱的宝气盖不住他们喜孜孜扛着的那块堆满珠宝的棺材板上的阴气,棺材板上坐着个女人,他们一路走,那女人一路看着,红棉袄下面那只肚子大得像面鼓。   说到这里狐狸突然停下来看着我身后,然后道,宝珠,你后面站的谁啊。   这句话吓得我差点没从天台上滚下去。以至后来只要他再说类似的故事,我就会掐着他的耳朵,以防他再突然冒出这种类似的话来吓我。   后来狐狸说,那天之后没多久,他来到了附近一家村子,找地方住时碰巧听周围人说起了那伙盗墓的。他们说那伙人在回来中途不知为了什么突然互相撕杀了起来,最后所有人全都死了,只剩一个张姓老头躲在棺材下面躲过一劫。挨到天一亮,老头赶紧把那些宝贝用棺材板拖了回来,此后摇身一变成了全村的首富。   但这首富没多久也死了,是自杀的,因为他最宝贝的独苗儿子躲在橱里玩耍时被活活闷死了。而那只橱是他亲手打造的,用他带回来的那块棺材板,因为它是罕见的极品楠木。   我很好奇狐狸碰到过那么多事情,那么古代历史里那些皇帝老子他有没有碰到过。狐狸嘴一咧,点点头:有,当然有。   那么那些皇帝皇后们都长得什么样呢。我进一步问,满怀好奇。   他想了想,然后转个身用小石子在地上画了两个人,指着左边的人说,这是康熙,指着右边的人说,那是乾隆。还说这两个皇帝的样子是他记得最清楚的,别的都老守在紫禁城,妖怪很难随随便便碰到。   而那两个人像看完我就抹掉了,后来也再没问过他类似的问题,因为这两人一个被他画得像黄鼠狼,一个被他画得像ET。   在天台说了那许多故事,不过一直以来狐狸少很提到过他自己的事情,好象他所修行的那五百年他只活在别人的世界里似的。这有点反常,因为我知道他是多么自恋的一个人,自恋的人通常很喜欢谈起自己一些对于他来说很值得炫耀的私人问题。   于是有一次,带着点八卦我问狐狸:狐狸,你都活了五百年了,没娶过老婆么?   而他一听马上一副很猥琐的表情:哦呀,难道你终于想通要做我老婆了?   这回答倒也并不出我的意料之外,毕竟外表再怎么像人,狐狸精就是这么一种没心没肺的生物,爱谈美女,爱泡美女,但听到老婆两个字就头发晕。往往一听别人问起马上顾左右而言他,当然这一点不少男人其实和他还真的很像。   男人和狐狸精,两种永远在**上打打擦边球沾点小便宜的生物。   但只有一次,仅仅只是一次,他有少许的不同。如果没记错,应该是从林默家逃回来之后不久的那一次,那回他没像往常那样猥琐地应付我。在我习惯性问起他那个问题的时候,他有那么会儿有点反常地沉默了几分钟。真的是几分钟,因为我听油葫芦的叫声听得都快睡着了,而他却在那时突然转头看了我一眼,道:“有啊。”   “有?!”这回答让我很意外。   “有,”他再次肯定。然后笑:“小白,你的样子怎么像见到了鬼。”   我不知道自己的样子是不是真像见了鬼,但对于他的回答,吃惊是肯定的,因为他不知道自己的回答有多突兀。突兀得让我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以至一时情绪变得有点复杂。当然,这是不可能让狐狸知道的,我不可能让一只狐狸精知道他的回答会让我情绪变复杂,这简直和让他知道我曾经意淫过他一样糟糕透顶。   “那她人呢。”然后又问。那会儿我心脏跳得很快。   他道:“走了。”   “走了。”这么重复着他的话,也许应该用一种更惋惜的音调和表情,可不知怎的我当时怎样都做不出来,只觉得那颗原本几乎跳出喉咙的心脏缓了缓,然后忍不住又重复了一遍:“走了……”   那会儿狐狸好象看了看我,我不确定,当时脑子里乱得很,什么样奇怪的感觉都有,而最清晰的却是后悔,虽然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后悔。   问题是我自己问的,并且是我想知道的。可是狐狸真的老实回答了之后,我却后悔了。   似乎有些东西还是不知道的好。   “怎么会……走的。”可是嘴又不受控制地问出了第二个问题。   狐狸听完又沉默了片刻,然后道:“因为我对不起她。”   我突然心里咯噔一下。   就在不久之前,我似乎从那个叫做林默的男人嘴里也听到过类似的话,而这种似曾相识的熟悉让我感觉不大好。于是再问:“什么叫……对不起她。”   话才问出口,狐狸却突然身子一转用爪子摁住我的头,然后上上下下扫了我几眼。这举动让我四肢变得有点僵硬,甚至包括脸上的表情。   我想我当时的表情一定很难看,因为随即他两只眼微微弯了起来,似笑非笑的表情,让人没来由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你……看我干什么!狐狸!”   而他两只眼弯得更深,像两道细细的月芽儿。   于是我突然明白自己又上当了,因为相信了一只狐狸精看上去很认真的回答。   什么有老婆,什么她走了,原来都是说出来等着看我信以为真那种表情的笑话的。当下我追着把他打得嗷嗷乱叫抱头鼠窜,那之后再没问过他类似的无聊问题,现在不,以后不,未来永远都不。狐狸精么,只要听听他讲的故事就好了,而其中的真真假假,对于我来说根本就不存在任何意义。   琢磨着,用力抓了把葡萄干塞进嘴里,感觉那些浓烈的甜顺着舌头一点点滑进喉咙,之前回想起来的一些尴尬慢慢变得淡了点。抬眼看了看狐狸,他就在我边上四脚朝天呼呼睡着,一点不知道我刚才脑子里想啥。没准还梦见什么美女了,因为他一边睡一边笑一边还流口水。   有意思,很多事情每次回想起来都会让人患得患失,可是这家伙往往睡一觉就会把所有都给忘得精光,这可以说是种天赋吧,因此他无论做什么总可以这么快乐地没心没肺。所以说,做个单细胞动物还是很幸福的,因为他永远不会知道什么叫做“回忆起来的烦恼”,而不像我们这些可悲又敏感的人类。   可能是我想法里的某种不满让杰杰觉察到了,在我脑子里转着那些乱七八糟念头,一边打量着狐狸的时候,他肚子上这只大花猫突然跳了起来,几下窜上一边的窗台,然后朝我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大姐不怀好意啊,想干吗。”   我没理它,只是身体一转把头枕在了它刚才窝着的那个位置上。   真舒服,狐狸的肚子,毛茸茸,软绵绵。我得意地看看杰杰,它悻悻然走了,临走前抱怨似的在窗台上磨了好长一阵子爪子。这感觉真好,再转个身我把整个脸埋在了狐狸肚子上那层细软的绒毛里,结果打了个喷嚏。   然后感到有什么东西在我头上戳了戳。   我知道那是狐狸的爪子,没理他,我装死。于是戳了几下他也就认命了,只是很不舒服地扭了两次肚子。本来以为他会抱怨些什么,像往常那样,但他不多会儿又睡着了,只是这回没再幸福地边笑边流口水,而是发出一阵阵细细的哼哼。   可怜的狐狸。我想。一边又在他肚子上枕了枕舒服。   “砰!砰砰!”   突然楼下响起一阵急促敲门声,声音大得几乎有种要把门给撞开的错觉,以至我从狐狸身上直跳了起来。伴着敲门声我听见有人在下面大声叫:   “宝珠!开开门!宝珠!”   是林绢……   听出是她的声音我赶紧跑下楼,刚把门拉开,还没来得及招呼她,我先被她那张苍白得有点失魂落魄的脸惊得一呆。   她脸色怎么会这么难看,活死人似的……   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由着她抓着我的手,像是呼吸困难似地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半晌喘气声停了,她抬头看了看我,然后下了某种决定似的一字一句道:“宝珠,陪我去北京。”   “什么?”我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   “陪我去北京,今晚!”   全文免费阅读 2第二章   眼前这片大宅看上去至少有百多年历史了,在雨里看着它时,一度有种穿越时空到了几十年前,甚至更早些年代的感觉。它看上去那么庞大而老旧,像件放在博物馆里的古董,而它却是属于私人的,这片深得不知道有几重大门几座厢房的大宅院属于林绢的情人周铭。据说,它是他太爷爷年轻时候从某个落魄王爷手里买下来的,其中似乎还有些典故,在这之前听林绢说起过,不过我听过就忘,一直都没把它当过真。   相距有一个多小时的车程,这片叫做易园的大宅坐落在北京朝阳区的郊外。而从机场到易园这么长的一段时间里,林绢始终没有开过口,只是大口大口吸着烟,对司机时不时从反光镜里投过来的视线视而不见。一直到出车门,我听见司机低低咒了声:德行!   我想她应该没听见,车外在下着雨,她却没感觉似的倒退了一步在行李箱上坐了好一会儿,似乎在想着什么,两只眼盯着前面不远处那道雕着花的大门怔怔地出神。我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兴许是周铭,确实那个男人身上发生的事对于林绢来说,是忧心忡忡的,但也不应该是在这里,天大的事进屋里去考虑也不迟的,这雨下得太大了,只不过一会儿工夫已经把我们俩给淋得都湿透,我更关心我们什么时候可以进去。   “我不太喜欢这房子,”半晌终于听见她开口,我抹了把脸朝她看了一眼。她在按她的打火机,连着几下没能把它点燃,这让她看上去更加烦躁:“总觉得它死气沉沉的,像块长满了青苔的烂木头,”   不可否认,这一片房子看上去确实很旧,不过还不至于像她说的那样是堆烂木头。所以我没吭声,只是继续望着她。   “你看看这门,宝珠,还有里面那些老房子。连闻上去的味道也是这样,又臭又湿,真不知道周铭他为什么还能一直住在这里,他总喜欢这些老掉牙的东西。”   “除了你。”   听我这么一说她抬眼看了看我,嫣然一笑:“对,除了我。”   周铭是这片老宅子的主人,也是长时间以来一直被林绢称作“老公”的那个男人,一直以来我对他的了解仅限于他是个珠宝商、他比林绢大二十岁、他很忙。直到今天被林绢带到他的家,我发觉其实他和我想象中的有那么点不一样。因为至少在我的想象里,这样一个养着情人,忙着交际并且年纪还不算太老的商人,他是不大会住在这种又复杂,又老得年龄可以当他爷爷的房子里的。   “吱呀……”再次打量着那扇刻着模糊花纹的古老大门时,它突然开了,里面突兀出现的那张满是褶子的脸让我冷不丁地被吓了一跳。而对方也似乎吃了一惊,轻吸了口气,半晌狐疑的目光从我脸上滑到林绢身上,随即那张皱巴巴的老脸挤出丝有点僵硬的笑:“林小姐,您来了啊……”   “嗯,”见到那老头从里面出来林绢总算从行李箱上站了起来,似乎从鼻子里长长出了一口气,她拖起了行李回头对我道:“宝珠,这是老周家管事的本新伯,本新伯,有地方睡么,太晚不想找旅馆了,能不能在这里先住一晚。”   “小姐看您说的,周先生吩咐过了,小姐过来的话想住多久就住多久。”   “一晚吧,我在这里也睡不惯。”   “小姐这是嫌弃我们这些老家伙弄出来的被褥脏吗。”   “哎哟本新伯,您损我呢……对了,老周情况怎么样。”   “还不清楚,人一直都没回来过。”   “明天一早我去看看他。”   “劳小姐费心了。”   “应该的……”   一路说着,我跟在他们俩身后走进大宅门,门在我进屋后不久咯嗒声关上,我回头看了看,原来关门的是个和本新伯差不多年纪的的老太太,个子小小的,穿着一身素色的衣服,所以进门时并没有注意她是不是在附近。我猜想她也许是本新伯的爱人,关上门她就回到边上的门房里去了,进去后似乎探头朝我们方向看了一眼,撞见我的目光随即退了进去,而我从进了正院后开始,就被周围这种老北京风味浓重的四合院给吸引住了,于是也就没再留意那个老太太的行踪。   跟林绢说得一样,这片老宅子不单外表,里面的空气也是死气沉沉的,带着种长满了青苔的烂木头的味道。一路跟着本新伯的身影穿过那些幽黑的长廊,它们是做在屋子外头的,很精致,凳子和廊檐都是镂空的木雕花,底下方砖板的路在手电照射下折着荧荧的光。但廊外天井里杂草横生,都快爬进走廊了,从廊檐上还垂下来不少长长的藤蔓,也不知道有多久没被打理过,这些东摇西晃的东西,夜色下好象女人长长的头发,被雨水打得沙沙做响,时不时一些更急促的声音从上头窜过,总让人错觉有什么东西在屋檐上走似的。   不过住的地方倒也安逸。   跟着老人穿过了正堂和两道垂花门,他在一处两开门的院子里打开了其中一扇门指给林绢。门里的灯很老了,配着那种二十年前几乎家家都用的像朵喇叭花似的灯罩,打开后闪了半天才亮堂起来。不过周围陈设却是相当奢华。进门一道屏风,隐约能看到里头一张从头到脚被无数福寿吉祥图案给环绕着的大床,床上还挂着两重半月形的床帐,就像红楼梦里那些少爷小姐们睡的那种。边上一台柜子一张梳妆台,上面也刻着相同的图案,在灯光的照射下反射出一种类似有机玻璃似的光。所有这些富丽堂皇的家什都是红木的,很好看,虽然我本身并不喜欢红木。   一来觉得它色泽有点阴冷,二来大凡现代工艺打造出来的红木家具,无论用哪种红木制造,感觉总是很奇怪,有种十七八岁少女穿着我姥姥那辈人衣服的感觉,生硬得很。所以家具里始终对它喜欢不起来。不过摆在这房间里的这套老红木家什,却没有给我那种不舒服的感觉,一来也许环境使然,二来因着它本身的年龄,这两者组合在一起,就好像老祖母坐在老藤椅里微微摇晃那种情景,看着让人很惬意。   但林绢显然并不欣赏。她这样的一种性格,喜欢一样东西会喜欢它的全部,相反,讨厌起来也是这样,无论那东西其实本身怎样出色,只要某一点被她讨厌了,她就会讨厌到全部。所以在草草扫了那房间几眼后,林绢很快心不在焉跟着我和本新伯一起进了隔壁分派给我的那个房间。   相比她的,我住的那屋小了很多,也简单了很多。本新伯有点歉然地告诉我,因为不知道我会来,所以没怎么准备,别的象样点的房间好久没人住了都脏得很,只有这间还算干净,希望我不要介意。   我当然不会介意,它比我自己的房间大太多了,至少有两个那么大,而且相当精巧。一道镂空的中门把整个房间分成里外两半,一半放着床,一半摆着一个桌子四只老树根似的凳子。凳子看上去挺可爱,床下那个镜子似的东西上画的几只猫也是,它们让我想起家里那只成天吃了睡睡了吃的虎皮大花猫。   话说这次来北京,杰杰是吵着闹着要跟我来的,因为据它所说它是一只酷爱旅游的猫。可我怎么可能把一只猫带上飞机,所以只能在它可怜巴巴的目光下狠心离去。也不晓得我不在家家里其他两口“人”会怎么对它,但愿回去等着我的不是一具猫尸就好……想着忍不住打了个寒战,本新伯在边上朝我看了一眼:“小姐是不是觉得不喜欢。”   我忙道:“没有,我喜欢,很喜欢。”   吃过了本新伯送来的水饺洗过澡,我和林绢分头回自己的房间睡了。   刚进屋里时有一点点的不习惯,因为太大,灯光也太亮。但关了灯就什么光也没了,这房间没有台灯,更没有电视,只有一只收音机有点不伦不类地放在床边的梳妆台上,一打开满房间的回音撞得我心脏乱跳,赶紧又给关了,顿时寂寞像周围那些隐在家具下的阴影似的层层叠叠朝我压了过来。于是百般无聊地熄了灯爬上床,可是睡不着,虽然已经快半夜,我脑子里清醒得很,带着点初来乍到的兴奋。   翻个身,鼻子里冲进枕头和被褥淡淡樟脑丸的味道,很干净,也有点诡异,就像阁楼上姥姥那些箱子柜子里经常带着的那种气味。我想如果这会儿有个穿着上百年前那种没有腰身的旗袍的女人,踩着盆底靴咯嗒咯嗒一路朝我走过来,我也不会太过惊讶,这地方本就应该属于它们……   “嗡——!”突然边上的手机用力颤了一阵。   惊得我半天没缓过劲来,等意识到只不过是条短信,我发觉自己的手心都已经凉了。   刚才那种朦朦胧胧的新鲜神秘感消失得无影无踪,原来所谓兴奋,不过是叶公好龙式的自我安慰而已,我还是有点害怕的,在这样一个深宅大院里的单人房间。   短信是狐狸发的,在距离一个多小时前我给他发的平安讯之后。上面只有短短一句话:哦,饭要多吃,觉要多睡,帅哥要少泡。   真是够简练,我几乎可以想象得出他一手拿着西瓜一边啃一边按键盘的样子。正准备关了机闭眼睡觉,又一条短信发了过来,还是狐狸的,上面依旧短短精炼的一句话:忘了说,别把别人被子抱得太紧,那不是我,哦呀。   我差点没把手机砸出去。后来想想还不如等回去以后砸他的,于是忿忿然关了机。刚才被手机惊得有点发慌的感觉倒是因此而消失了,平静下心,可以听见窗外的雨点声,一阵阵砸在屋檐的瓦片上,有点像躺在自己家阁楼里那种感觉。   渐渐意识变得有点遥远……很舒服,这种气味和这样安静的氛围,我想我可能会做个好梦,即使里面有个穿着百年前那种宽大旗袍的女鬼。可是才这么想着,突然一些细碎的声音从外头那扇大门的方向传了过来,   咯哒……咯哒咯哒……   好象是脚步声,女人鞋子清脆的脚步声。   这一认知让我脑子里猛地一机灵,刚刚培养出来的睡意登时消失得无影无踪,我从床上一骨碌爬起来,隔着蚊帐朝外使劲望了望,试图能从那些朦朦胧胧的光线里辨别出些什么来。   可是什么都没看见,只听见那些细碎的脚步声由远到近轻轻来到我房门前,然后消失了。半晌没再有过一点动静,而我也控制着自己的呼吸,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   “咔……”不知过了多久,门开了,依稀一些光线从门缝外透了进来,斜拉在地板上,那道拉长了的光影里站着个人。   我这下可真的紧张了,一下子离开蚊帐退到墙脚,想起这举动似乎对自己根本没什么用,于是又用最快的速度跳下床踮着脚走到边上的梳妆台边,把上面那只砖头似沉的收音机抓了起来。   我想我做得还不错,因为外面那个闯入者并没有意识到我在房间里的这些动作,在停顿了片刻后慢慢走了进来,透过那一点点光线,隐约能看得出那是个女人。   一个似乎穿着百年前那种没有腰身的旗袍的女人。   头皮一阵发炸,我把收音机抓了抓牢,在她一步步往里走的当口小心跑到了中门口,在那道雕功精致的门楣边把收音机高高举起,眼看着那身影带着股浓烈的香水味走了进来,我一下子用力朝她头上砸了下去!   然后又在离她头不到几公分远的距离硬生生停了下来,因为那瞬间我闻出了这款香水的牌子:“林绢??”   全文免费阅读 3第三章   窗外的雨似乎停了,只有一些风吹在藤蔓上淅沥沥的声音,一切变得格外的寂静。林绢睡在我的边上,贴着墙,不一会儿就发出了轻轻的鼾声。我想她确实是情绪很糟,有些人很累或者情绪很差的时候睡觉会打鼾,她就是。   这次周铭出的事不仅影响到他自己,连林绢也一并被影响到。在飞机上听林绢说,他被卷进了一场大规模的洗黑钱事件,那之前在我的印象里,他始终只是个珠光宝气的商人,压根没有想到过把他跟黑社会联系到一起。事实上连林绢也不知道,所以事情一发生,她急坏了,因为她在周铭手里的两处不动产似乎也因此牵连了进去。   “那是我靠自己挣的,怎么也要想办法搞出来。”这是林绢对我说的。她说这句话的时候脸色很难看,我想我知道那是为什么,她挣那两套房子自己付出了不小的代价,甚至自由和人格。而这些是我明明知道,却无法劝阻她的,因为我不是钱。   想着,边上的林绢翻了个身,鼻子里发出很响的一阵鼾声,突兀地让我惊跳了一下后又停了,像呼吸就此停住。我有点害怕,于是伸手推了推她,片刻她鼻子里出了些气,然后逐渐恢复均匀的呼吸,只是脸上的表情很古怪,眉头紧皱着,一边用力扁着嘴,好象她正经历着什么相当痛苦而吃力的事情。我想起她刚爬上我床时说的那些话,她说:宝珠,你听到什么没有,这房子里有些奇怪的声音。   房间里确实是有很多怪声音,这种上了年纪的老房子,尤其又是土木结构的,在风雨里想不发出点声音来都难。但我知道林绢所指的并不是这种自然的声音,从她当时说话的表情可以看得出来,她好象听到了什么,而那让她害怕,以至不得不跑到我房间里来,而她到底听到了什么呢。   我看了看窗外。那些镂空的窗花朦胧映着外面那些摇曳的树枝,发出沙沙沙的轻响,像某种活动着的生物。时不时的边上的梳妆台或者别的什么家什会突然爆出咔的声轻响,但那不过是木质品的东西遇冷遇热后自然产生的现象,而除此之外,我听不见任何特别的声音,那种能让林绢害怕得跑到我房间里来睡的声音。   耳边响起了林绢的咕哝声,似乎是在说梦话,但说得很吃力的样子,一张脸都拧起来了,这让我不由自主凑近了想听听她到底在说些什么。可是没等她再次开口,我突然听见窗外啪的一声轻响。   像是有什么东西掉到外面走廊的石板上了,很细小但很清晰的一下。   随即头顶上的天花板唆罗罗一阵响动,这倒让我的心定了定,因为那声音很可能是一只路过的野猫不小心踩下来的一块小石子。片刻窗外又再次静了下来,连树枝摇晃的声音都没了,也许是因为风停了吧。我想起狐狸发过来的话:饭要多吃,觉要多睡,帅哥要少泡。于是把帐子拉拉好往枕头上深深一躺。   确实,饭要多吃,觉要多睡,免得真见到了帅哥想泡却憔悴得泡不了。   却就在这时突然瞥见窗外有道影子一闪而过。   很快的速度,像个小孩子恶作剧似的在我眼前那扇窗前很近地晃了一下,然后一口气跑远了,我甚至能很清楚地听见他的脚步声,像两块飞速拍动的小木片。   这让我狠吃了一惊。   一直以为这里除了我和林绢,以及那两个看门的老人外,这片宅子里再也没有其他人了,因为林绢说起过他们都搬走了,连周铭的妻子也是。那么这个小孩会是谁……想着忍不住拨开帐子下了床,几步走到窗边把窗子拉开朝外看了看。   可是窗外别说人影,连鬼影都没有一个。   这时听见林绢在身后大声**了一下,我以为她醒了,回头去看时发觉她依然熟睡着,只是全身都缩了起来,好象很难受的样子。   正想走回去看看她到底怎么了,还没迈步,眼角瞥见走廊不远处一道小小的影子再次一闪。似乎是朝着对面那扇虚掩着的门跑去的,于是我赶紧转身奔到大门口,又用最快的速度把门拉开。   可是门开却发现那小小的身影又一次不见了,对面那扇门紧闭着,像是从来都没有被开启过。   风卷着落叶在我脚边打着转飘开,空气里有种泥土和草的很真实的感觉,我想我应该清醒的很,刚才看到的东西也不像是幻觉。   那么会是什么呢……   犹疑着,我站在门口对着前面那扇门呆看了半晌,不确定自己到底是要过去推开门确认一下,还是返回屋子里继续睡自己的觉。就在这时,对面那扇窗里突然发出啪的声轻响。   好象有什么东西砸在了窗玻璃上。   声音不大,却突兀得让人一激灵。我脚步因此不由自主地朝前迈了一步,定睛朝那方向看,发觉原本空落落的窗玻璃上好象有什么东西贴着。这发现让我手心再次冰冷了起来,甚至想转身马上返回屋子里,可脚步却不自禁地又朝前迈了一步。似乎那扇窗以及窗里突然出现的东西有种强烈吸引人去看的诱惑似的……再近些,我发现那东西原来是只歪斜着的木偶。   原本应该是直立在窗台里的吧,不知怎的倒了下来,以至突然敲在窗台上发出刚才那一声轻但有点吓人的声响。意识到这点心里定了定,我朝那只木偶又多看了两眼。   这真是一只相当老的玩具,比我小时候玩的那种木头小人还要老,做工很粗糙,脱了漆以后连五官都看不太清楚了,远看过去只是白乎乎的一条,几乎和根小棍子没太大两样。只有两点小小的眼睛是清楚的,折着微弱的光一闪一闪对着窗外,像是贴着玻璃在努力朝外看。   还想再看得更清楚些,我却突然惊跳了一下。   透过那个小木头人面前的玻璃,我看到自己身后不知什么时候多出了道人影,他在我身后静静站着,而我对此没有任何知觉。   一瞬间只觉得自己四肢都僵硬了,我不知道自己是应该马上往自己屋里跑,还是先朝那个多出来的人影看上一眼。有那么片刻脑子里一片空白,我僵立着一动不动,直到实在憋不住,我硬着头皮慢慢把头转过去,想看看这个突然出现的人到底对我而言会意味着什么,这当口那人却先开口了,声音听上去是个年轻的男人。   他道:“林绢?”   “我不是,你是谁。”我看着这个年轻的男人,他有道宽宽的额头和白得毫无瑕疵的皮肤。但他没有眼睛,他那双挺漂亮的眼睛轮廓里空洞洞的什么都没有,这让他看上去不像是个人,而像是别的什么,比如……外星生物。   幸好他是没办法知道我心里这种古怪的念头的,对于一个没有眼睛的人来说这已经很悲哀,如果他能听见人们心里的所想,会更加悲哀。他皱了皱眉,也许是因为我的回答,然后道:“给你三分钟的时间从这里出去,否则我会报警。”   我留意到他手里那根导盲杖上有个红色的按扭,而他的手指就压在那个按扭上,于是赶紧道:“我是林绢的朋友,今天刚和她到这里,我以为这里没其他人住,你是……”   手指从报警器的按扭上移了下来:“林绢的朋友,”他低哼了一声,把导盲杖点到地上:“她为什么带你来这儿,这女人总有种随心所欲的本能,也许她以为这是她自己的家。”   这话让我感到尴尬:“很抱歉。要不我去把林绢……”   “不用,就这样吧,明天我们总会见面的。不如先说说你在这里干什么,”抬头深吸了口气,在一阵混合着雨后湿泥和草丛味的风吹过的时候:“这么晚,我一个人出来走走,没想到会闻到一个陌生女人的味道,你在我的院子里做什么,小姐……对了怎么称呼。”   他的话算是比较得体有礼,不过那种语调显然不是,我觉得自己就像个被当场逮住了的小偷,而他是那个不动声色却依旧让人感到盛气凌人的警察:“我叫宝珠,珠宝的宝,珠宝的珠。”   “有意思,这名字让我感觉像抓了满手的钞票。”   “确实很俗。”我想我的脸好象已经开始涨红。这真是个很直接的男人,直接到几乎无礼,并且他对此一无所知。   “我是说我很喜欢这名字。”紧接着的这句话似乎完全冲着我心里的想法而来的,我因此扫了他一眼,然后听见他又道:“我叫周林,森林的林,周铭的弟弟。”   我不自禁多看了他几眼。   原来这个男人就是周铭的弟弟,以前听林绢谈起过,周铭有个比他小十五岁的残疾弟弟,一直生活在国外,几乎同他们的家庭没有什么往来。而我没想到过所谓的残疾是指他根本没有眼睛,并且听他的口气,他似乎对林绢比较熟悉。   这时似乎感觉到我的目光,周林的脸朝我转了过来,这让我不得不赶紧移开我的视线。要知道能够直视他的眼睛实在需要一种无比的勇气,所幸,我得再说一次所幸,这个男人并不知道这一点。   “林绢怎么对你说来着,她是不是说这地方没人会来,因为它的主人早在几年前就搬走了,像摆脱一只蛆,所以你们可以在这里过得很自在。”   我的脸再次烫了起来,因为他说得很正确。   周林没在意我的沉默,却也没有打算离开的意思,似乎他觉得对我这个不速之客的审问还没有让他完全尽兴,他继续道:“但我得说她错了,当然并不是因为现在我在这里。作为一个瞎子我存在于否对于两个健康而草率的女人来说并不具备任何意义。不过宝珠,”那根杖在手指间轻轻一转,他那两只空洞的眼睛移到了我的方向:“这宅子从不喜欢让人感到自在。”   “其实我们明天就要离开的,我们只在这里借住一个晚上。”他的口吻让我觉得有必要澄清一些东西。   而他听后只是笑了笑,然后继续转动手里那根杖:“是么,一晚上。”   “这么说这里除了我们几个没别人了,”总处在一种被动状态让我觉得有点不安,我尝试着引开话头打破目前让人难受的局面:“包括小孩?”   “小孩?”那双空洞的眼睛再次停留在我的脸上,让人错觉他似乎在盯着你看,我无法形容这是种什么样的感觉,它令人有点发寒。   “是的。”别过头,我回答。   “这里没有什么小孩。”   “因为我刚才听见一些声音,好象是小孩子的脚步声……”   “老宅子总是会充斥着一些会引起人错觉的声音,你一定没在这么老旧的房子里住过是么,宝珠。”他打断了我的话,我点点头:   “是的,这么老的房子没住过。”   “所以你觉得不自在了,所以在这么晚的夜里,你像只好奇的猫一样跟着那声音从房间里走了出来,想看看那些对你来说是脚步声的响动,到底是被什么发出来的。”   “对。”   “那你发现了什么,猫小姐。”   “你,周先生。”   “呵呵……希望没有因此吓到你。”   “事实上我确实被吓了一跳,因为我一直以为这里除了我们没有别人。”   “昨晚之前这里确实没有别人,”刚说到这里周林的话突兀被一阵轻轻的脚步声给打断,我回头看到林绢在我房间的门廊下站着,披着条围巾,侧头看着我们两个。   “绢,你醒了?”见状我朝她走过去,她却把目光转到了周林身上,然后径自朝他的方向踱过来:“你从来不想为你那张可怕的脸稍微掩饰些什么吗周林,它看起来就像只鬼。”   我没想到她一开口就满是火药味。我觉得有必要说些什么,可是她脸上那种让我感到有点陌生的神情让我一时什么也说不出来。   “你怎么会在这儿。”她又道。   周林微微一笑:“我想我们在这里的原因应该差不多。”   “这么说他们也会来是么。”   “说不准,谁知道呢。是不是感到有压力了。”   “你是知道我的,我从来不知道压力这玩意儿是什么。”   “今晚你看上去有点兴奋,为什么。”   “一个瞎子居然也能‘看出来’别人是不是兴奋。”   “你打击到我了,绢。”   “我以为你从来不知道打击是什么玩意儿。”   我突然意识到我的存在似乎是个多余,于是在他们这样你一言我一语似乎完全无视旁人存在的针锋相对里我一个人退进了我的房间。进屋后隔着窗子依旧能看到两人在说着什么,两个人的表情都很平静,可是空气里有一种林绢出现前所没有的奇特的火药味。我因此而不安,不安地在窗边小心窥望着他们,这会儿比刚才更清楚地让我意识到他们之间是彼此熟识的,并不仅仅因为周林是周铭的弟弟。而他们到底是种什么样的关系呢,我看着他们越来越近的两道身影,说不出个所以然。   直到突然林绢冲上前一步把周林抱住并抬头吻住了他的嘴,我脑子里顿时一片空白。似乎一下子明白了些什么,可是这明白比刚才不明白的时候让我更加不安和不明白。   她用力地吻着他,像是吻着一个长久没有见面的情人,可是表情充满了愤怒,愤怒而茫然。   全文免费阅读 4第四章   第二天早晨,林绢犹豫了再三,然后用抱歉的口吻告诉我,她恐怕她不得不在这地方继续逗留几天。这话让我不由自主想起了昨晚看到的那幕。我没把它挑明,虽然它让我感到吃惊和疑惑。   “然后,有可能这几天整个的白天你都得一个人留在这里,有没有关系宝珠?你对北京不熟,我又没办法带着你去周铭那里。”   “我想没关系。”我干巴巴地回答。事实上我根本不想留在这里,她说过只住一个晚上的,可是那个叫周林的男人的出现改变了她的决定。   “走吧我们去吃早餐,”我的回答让她松了口气,她走过来拉着我出房门:“我跟你说过没有,本新伯的厨艺是一流的,他可以让你尝到地道的老北京风味。”   “没有。”可能我的声音里那种不舒服的音调明显了点,林绢看了我一眼,然后拍拍我的肩膀:“就算是再帮我个忙,好人,你知道这对我来说很重要。”   “好吧,我们走。”   可是没想到就在去吃早饭的路上,我和林绢会碰到一件让人意想不到的事情。   那时候我们已经快到吃饭的地方了,那间坐落在外院的很宽敞的堂屋。差不多还离着两道门,我们突然听见隔壁墙里传出来一声尖叫。   叫声很凄厉,像是一个受了极度惊骇的女人歇斯底里发出来的,这把我们两人同时都给吓了一跳。正相互看了一眼,里头紧接着又一声尖叫声传出,我想是不是出事了,当下一把抓住林绢的手推开墙边小门朝那间庭院里奔了进去。谁想刚跑到那个满是杂草的小庭院,却发觉自己是一头扎进了一圈人堆里。   一院子的人,或者站或者坐,全都保持着绝对的安静围着几台嗡嗡作响的机器。正中央那个女人还在叫着,不过这会儿她叫的完全没刚才那么真实吓人了,事实上要是换成我对着一只搁在架子上的篮球这么尖叫,我连最起码的这点虚假的叫声也发不出来。这也太搞笑了……   “卡卡卡!!!”还在傻看着,高台上那个扎着头乱蓬蓬灰长发的大胡子男人把手里一卷纸拍得啪啪作响,一边低头冲着底下那个再叫不出来的女人大声道。然后一转头两只眼盯着我和林绢,像在看着两只不识好歹撞进了奶酪盆的耗子。   真尴尬,因为这同时周围所有人的目光也都在盯着我们两个看,包括那个还对着篮球张大了嘴的女演员。她的脸让我觉得很眼熟,等想起来是最近某个连续剧里正当红的女主角时,那个大胡子男人已经从摄象机边的高台上跳了下来,几步走到我和林绢的身边,眉头皱得很紧:“有没有搞错??没看到外面贴的告示??”   “没有。”我下意识朝后退开了点回答。这男人像只怒气冲冲的狮子。   “见鬼!你们什么人?这宅子里的??没人告诉过你们这里白天不可以进来吗??”   “……没有。”总算反应过来了这是怎么回事,原来这老宅子被电影公司租了场地在拍戏,而我们的闯入干扰了他们的拍摄进度。难怪他像只发怒的狮子,听说电影胶片和场地租金是笔不小的开支。“真抱歉,我们马上走。”赶紧赔着笑补充了一句,我拉着林绢朝后退,在那个大胡子男人不耐的目光下。   要不是身后有人过来把我们朝边上引了引,我差点撞到身后的墙,那个好心的人因此一直把我们送到了拍摄场外。关上门时他有些歉然地朝我们笑了笑:“不好意思,导演脾气比较急,请不要在意。顺便麻烦你们和别人说一下,这里没事不要随便出入,可以么。”   我点点头,觉得眼前有点绚,因为这实在是个让人很绚目的男孩。直到门合上林绢一把抓住我的手腕,我被她眼里闪闪的光给吓了一跳。   “宝珠,刚才他居然和我们说话了。”她道,声音有点微微的抖。   “谁?”我一时没反应过来。   “那个人,那个送我们出来的人,你居然没认出他来吗小白,他是靳雨泽啊!靳雨泽!”   “啊……”我想我的嘴巴一定张得能吞下一只球。靳雨泽,我居然和他说过话却没有反应过来他是谁,但也难怪的,本人和电影杂志上或多或少总有点区别,之前那个让人感到绚目的男孩,他是最近红得发紫紫到发黑的偶像明星靳雨泽。   早饭是本新伯做的,林绢说得没有夸张,他的手艺的确好得让人回味无穷。但我没看到他的妻子——那天晚上那个个子小小,衣着整洁的老太太。我想可能她是个不怎么爱抛头露面的老派女人。也没看到周林,这正合我意,昨晚那一幕让我对他有种说不出的奇怪感觉,如果他真的出现在这里,我想我肯定会吃不下早饭。所幸他没来,所幸。我不知道自己在这地方还会再用到多少次这个“所幸”。   吃过饭林绢一个人走了,她要去看周铭,并且答应会尽早赶回来和我在一起。我觉得她在做出那种保证的时候就像把我当成个三岁小孩子,其实她完全没必要这样,我并不是个能被陌生环境给压抑到的小孩。可是谁想她离开后不到五分钟,我就发觉自己确实被这环境给压抑到了,几乎无可抗拒。   当这间偌大的厅堂只剩下我一个人之后,我发觉面对着一桌子喷香的早点我居然一点胃口都没了,之前我还恨不得不管自己的腰围再吃上一块糕饼什么的,可是她一离开我却什么也吃不下了,空气里似乎一瞬间没了早点的香味,充斥在我鼻子里的是一股被这老房子埋藏了不知多少个年头的霉湿,还有一种淡淡的类似某种脂粉的甜香味,这气味让我食欲尽失。   我想我知道这味道是怎么回事。   周围全是一些冰冷而精美的家具,散发着陈年木头特有的味道,而那种脂粉香就是隐在这些味道里似有若无地散发出来的。听说木头能储存气味,它们可能在很久以前,那些太太小姐们涂着喷香的脂粉在这里打牌说笑的年代,就把这些清冷的甜香给储存下来了,像台忠实的老照相机。于是一个人坐在那张紫红色的圆桌前,我就好象坐在一堆活色生香的幽灵间,我猜没一个人会在这样一种状态下还能把东西吃得津津有味,至少我不行。   幸而这状况很快就被打破了,因为那些陆续进来用早饭的剧组成员,同时带来的还有浓烈的烟草味和笑闹,那是一群精力充沛并且热闹快活的人们。   不得不说真的很佩服他们的敬业精神,他们居然在还没吃早饭的情形下就开始拍摄。不过后来才知道那是因为本新伯年纪大了起不了那么早做饭,而他们的戏又需要清晨的场景。   扯了几句话更熟悉了一些之后,他们同我的话就更多了一些,他们开始给我聊他们拍戏的趣事,还有关于他们拍摄的这出戏。这是一出关于清朝时期的鬼戏,听上去就让人很感兴趣,而且这宅子相当适合他们的电影,能有什么地方比这个百岁高龄的老宅子更适合一部清朝的鬼片呢,它本身就充满了森森的鬼气。甚至不需要剧组再额外花钱去布置道具。   “基本上能省下一大笔开销,虽然这里的租金也不便宜。”说这话的是剧组里最胖的一个男人,他是道具师,说话时他正在啃肉包子,并且一边在拨弄着手边一堆烂泥似的道具。他们说那是人的内脏,我觉得那就像一块块捣烂了再掺进某种块状物的咖啡色糨糊,我真佩服他在面对着这样一堆东西的时候怎么还有胃口去吞那些爬着油腻腻汁水的包子。   跟这些人扯着话的时候,始终没看到导演和几个主要演员进来,他们说那是因为这些人是有专门地方吃饭的,就是指小灶。这让我有点失望,我本想趁这机会找两个主角签名的,这签名至少可以让我隔壁的两个小孩在暑假免费给我打工一个月。而且这些人晚上也不住在这里,这也就是为什么昨晚没感到有别人住在这里的原因,虽然他们出了很高的价钱租了这里部分的房子,但整个剧组并不住在这里,这让我更加失望,原本还以为他们晚上是住在这里的,那会让这片老宅子死气沉沉的夜晚变得有趣的多,但他们并不住,他们住在离这地方一小时车程的星级饭店里。   “谁会愿意住在这种地方,”在得知我不是这房子的主人后一个工作人员耸耸肩对我道:“要不是这里是有名的鬼宅我们也不会选这地方来拍摄。”   “鬼宅?”我觉得很惊讶,他们居然把这地方叫做鬼宅。虽然它确实看上去并不怎么让人舒服,但至少到目前为止我还没在里面见过一个鬼影子。当然了,以讹传讹是人的一种特殊能力,这么老的房子,再加上处在一种半荒废的状态,确实很容易让人对它有种不太好的联想,并且把这种联想转成一种事实般的谣言也是件再容易不过的事。鬼宅,倒有意思。“那你们见过鬼没?”我问。   “当然没有。”他摇头否定的样子让我感觉自己像个天真的孩子:“如果见过那我们就拍记录片了,而不是吓唬人的鬼片。”这话一出口所有人都笑了起来,我也笑了笑,然后再问:“那为什么不住在这里。”   “这还用问?”打着饱嗝拿起摄影器材,那个个子小小但长得颇为清秀的摄影助理走到门口时回头朝我瞥了一眼:“这鬼地方连电视机都没有,谁高兴住。”   “就是,上厕所还得用马桶,哈哈!”话音未落突然嘎然而止,因为从外面进来一个人,擦着摄影助理的肩膀匆匆而入,差点把他肩膀上的器材撞到地上。   “喂!你!”摄影助理脸色一变正要发作,等看清楚那个人是谁,骂声改成了咕哝,然后沉着脸默默走了出去。   这个匆匆而入的人我见过,就是院子里对着一只篮球大声尖叫的女明星。她叫梅兰,我想那应该是她的艺名,她比我大几岁,很早就出道了,最近才借着一部电视剧迅速窜红,她有双非常好看的杏仁似的眼睛,还有一对小小的酒窝。不过这会儿看不到那对酒窝,她的脸色看上去有点难看,皱着眉一声不吭走进屋里坐下,然后拿起一只包子用力地啃。屋子里因此一下子变得安静了下来,所有人低头不声不响吃着手里的早饭,似乎没有一个人注意到她嘴边迅速沾上的肉汁,更不要说因此而嘲笑她,就像刚才他们间互相的调侃。   “梅兰姐,还在生导演的气啊。”片刻一个助理经过她身边时轻声问了句。梅兰没有吭声,不过过了阵她像是自言自语地对着对面的大门道:“谁对着那种球都很难叫得出来的好不好,难道她就比我更好?陈金华为什么只会夸她?”   “梅兰姐,那是因为陈导更加器重你,你也知道的,他就对特别在乎的才会特别认真。”   “希望是这样,最近改了很多地方,她的戏都快多过我了。”   “错觉,梅兰姐,这绝对是错觉。”   对于他们这些没头没脑的对话,我不太上心,这就像公司里那些互相排挤争功的职员,明星们在光环罩不到的时候其实和平常人没什么两样。说实话我更感兴趣她这种生气的样子,她如果演戏的时候有这么自然的话也许红得会更快一些。   她的衣服也让我很感兴趣,其实在拍摄现场看到时我就留心上了,这种做工相当精致的清朝旗袍,上面不知道什么材料刺绣出来的花样,在外面的自然光线里会流动出一种七彩样的光泽,闪闪烁烁美得惊人。还有头顶上那些盘着的很精致的花和钗,它们让我想起小时候看红楼梦时对里面那些女人发鬏上饰品的垂涎,搀杂着羡慕和渴望,真是很有意思的一种感觉。而现在大多数古装电视已经没了以前那种吸引人的东西,大量奇怪的服装和头饰让人感到的不再是种艳羡,而是一种可笑。   琢磨着忍不住想伸手去摸摸,如果她脸色不是那么难看的话。而梅兰完全不知道我心里转的这些念头,她就像个拥有着所有美丽物品的千金小姐,奢侈地美丽着,却对此毫无自知。   突然啪嗒一声轻响,有什么东西从她身上掉了下来,滴溜溜转着一直滚到我的脚下,我忙俯身把它拾了起来,发现那是颗桂圆大小的玉石似的东西。   很漂亮,因为它没有一丝杂质,纯净得几乎透明。这让它看起来像颗打磨得光洁圆润的绿宝石,捏在手里感觉沉甸甸的,我不确定它到底是塑料还是玻璃。   “能把它给我吗,谢谢。”继而听见梅兰对我开口,这让我一度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这就是明星的魅力吧我想,她一改刚才的怒意微笑着看着我,朝我伸出她细白的手。   我赶紧把东西递换给她,看着她将它重新扣到脖子上那根细细的项链上,这才意识到它并不是道具的一部分,而是她的私有物。演戏还不忘记带着它,可见她对这珠子的喜爱,不过如果换了我,也会这么喜欢的,它看上去那么的漂亮。   “玉?”随口问了一句,因为这会儿的她看上去平易近人了一些。   她再笑,那种非常明星的笑容:“不,是翡翠。”   还想趁机再和她多说几句,好让我回去以后有个炫耀的资本,这时一个带墨镜的男人在门口晃了一下打了个响榧:“开工了!”   瞬间人走得干干净净,好象从没来过似的,只留下一桌子的狼籍和满缸的烟头。   我还没从刚才的兴奋里缓过神来。   不知不觉里我居然和一个大明星这么近距离地交谈了,她还对我说了谢谢,这感觉好极了。以至这房子里随之而来的寂静和家具缝隙间透出来的古老味道也没再影响到我的心情,我快乐地哼着歌,快乐地收拾着桌子上的东西。   就在这时忽然听见外面一阵脚步声,急急忙忙的,一路小跑。我下意识抬起头,随即看到一个丫鬟装扮的女孩子从外面匆匆走了进来,一边走一边回头看,好象后面跟着什么人似的。我想可能是哪个小演员。   心情好,于是跟她打了个招呼:“早啊,来吃早饭啊?”   但她并没有回应我。绕过桌子她快步朝里屋里进去了,我咬着手里的饼看着她的背影,没等把饼咽下去,就看见又有两个丫鬟打扮的女孩从门外跨了进来。桃红色的坎肩桃红色的裙子,看上去比较陈旧,戴在她们发髻上的饰物也是。她们进来的动作有种雷厉风行的迅速。   这当口刚才进去的女孩子出来了,手里抱着只方盒子,才出来一眼看到那两个新进来的女孩她似乎吃了一惊,手里盒子乒地声落地,头一低就朝门外冲了出去。   却转眼被那两个女孩子扯住,眼见她回头似乎想说什么,还没开口,脸上啪的挨了重重一巴掌,打得她嘴角迅速肿了起来,我看呆了。   “小贱蹄子!鬼鬼祟祟过来偷以为没人看着吗?!”打她的那个女孩厉声道,仿佛她偷了什么价值连城的宝贝般。   挨打的女孩子争辩:“我没偷!我是给主……”   话音没落脸上啪的声又是一巴掌,而这工夫我也回过神来了,丢开饼迅速朝她们跑过去,没等靠近,突然头里一阵晕眩,这让我不由自主低头抓住桌子缓了缓自己的步子。   片刻晕眩的感觉消失了,再抬头看向门口,那三个女孩却已经不知道去了哪里。门口这里空荡荡的,远远一阵拖沓的脚步声传了过来,不一会儿门口出现了本新伯的身影,他拿着只很大的托盘,显然是过来收东西的。   见到我他眼里闪过一丝惊讶:“你怎么了。”   “本新伯,你刚才有看到三个丫鬟打扮的女孩子吗,就是那个剧组的。”   他再次疑惑地朝我看看:“没有。”   没看到……   我想着刚才那两下凌厉的巴掌,还有她们彼此间脸上的神情,但我不知道该怎么去和本新伯说。   “怎么了。”见我不吭声,本新伯又问了我一次。   我摇头:“没事。”   全文免费阅读 5第五章   穿过三重院落,再沿着一条被大片竹林遮得几乎看不清楚路的小石子道向北,再走三五分钟路光景能看到一片池塘。池塘不大,被三条长廊环绕着,差不多也就一个院子的大小。中间有块长满了青苔的假山,依稀可以看到上面大大的,还没褪光陈年老漆的三个草体字——‘荷风池’。   本新伯说荷风池是易园里最有特色的景点之一。   顾名思义,荷风池就是一个种满了荷花的池子,不过可能花期还没到的关系,虽然已经算是入夏了,我到了之后没看到一朵盛开的荷花,有的只是一大片一大片墨绿的荷叶和花苞,在下午好容易露出一角脸的惨白色阳光里有点疲惫地拥挤在枯萎的浮萍上,一层叠着一层,把水面遮得严严实实。偶而风吹过,那些厚厚的叶子抖出沙沙一阵清冷的碎响,而树上的麻雀也紧跟着叽叽喳喳鼓噪起来,鸟声和碎响声,让这片空一无人的地方听起来热闹非凡,可是也仅仅是听上去而已。更多的是一种奇怪的空虚感,不论是景色还是风景。   本新伯说得不错,没什么地方能比这里更适合打发午后一个人的无聊时间,只需要往池塘边的长凳上一躺,那些从池子里散出来的干荷叶的味道,和背后那片被太阳晒出来的微烫,就足够让人感到眼皮子发沉。   我找了条还算干净的长凳坐了下来,打开手机看了看,里面没有狐狸发给我的留言,于是躺下身准备小睡上一会儿。可是周围的声音和光线一时又让我很难入睡,它们是那样明亮和吵闹,即使闭着眼睛也像群不安分的精灵在你眼皮子和耳膜外舞动。于是只好睁着双眼干巴巴看着池子里那些浓密的植物,看它们蓬勃张扬着它们旺盛的生命力,从很多年前开始一直持续着的重复的过程。   忽然想起它们或许是这房子里最持久也最鲜活的见证者了,虽然看上去那么柔软而脆弱,但即使是房子都在逐渐老去,惟独它们依然是年轻的,每一年生长开花,每一年静静目睹着这里的物是人非。更有甚,在它们前一刻的记忆里,坐在我身下这条凳子上的还是些梳着油光可鉴的头发,穿着锦色华服的男女,转眼却成了我这么个和周围一切格格不入的人,而这条长凳又曾经有多少人坐过?他们有着什么样的身份,什么样的心思……   这念头让我觉得有趣了起来,它就像一个漫不经心间把一些流逝的东西抓住并给你看的小小魔术,你能呼吸得到它,感觉得到它,但无法触摸它。这种感觉实在是妙不可言。然后我忽然留意到了一些划痕。   就在我眼前那根柱子上,一转头就看到了,那些斜斜的一行连着一行的痕迹。不过这发现起先并没有让我太在意。毕竟这种老掉牙的木头上有再多的痕迹,都是不会让人觉得突兀的,那些草草的痕迹和柱子漆水班驳的表面混杂在一起一点都不起眼。   直到后来我突然意识到,那些乱七八糟的划痕都是些文字。   字迹潦草简单,并且透着点稚嫩,它似乎是首不知道在哪一年被哪个调皮的小孩用刀子刻上去的儿歌。我仔细看了一下,它们这么写着:   木头娃娃光着脑袋   摇啊摇啊什么也看不见   你拍一下我拍一下娃娃出来   最慢的一个娃娃在……   最末那行字的尾部看不到了,似乎是被刻到了柱子的背面,我忍不住爬起身依着它们朝后看过去。但柱子背面什么文字都没有,那里只是一大块快要剥落的漆皮。   我伸出手指在那上面小心刮了刮。   干燥的涂料随着我的指甲一点点从柱子上剥落,片刻隐约看到里面有划刻的痕迹,就在这时,我头顶上突然响起一阵哑喉咙女人尖笑般的声音:   “呱啊!”   我的手一抖。   抬头看到只漆黑色的鸟从天而降落到对面的廊檐上,一边抖着毛,一边张开大嘴再次发出那种让人毛骨悚然的叫声:“呱啊!”   我认出它是乌鸦,那种在我居住的城市里是看不到的鸟类。第一次不是通过屏幕而是真实地见到这种动物,它的个头比我想象中要大,并且丑陋。叫声和电视电影里那种配上去的声音不太一样,更尖锐,带着种沙沙的颤音,每一次都能让人听得一激灵。   第二次尖叫后它住了嘴,然后合拢了翅膀蹲在廊檐上一动不动看着我,像团漆黑的脏东西。我没理它。凡是那种毛色丑陋并且性格诡异的鸟类都让我觉得不舒服,比如麻雀,比如猫头鹰,比如乌鸦……于是回过头继续用指甲剥着柱子上的油漆。而越往下那些漆水越是难剥,因为它是完全贴在柱子上的,我不得不加大了力道往下抠。   说不清为什么,那下面也许什么都没有,也许有的不过只是那首短短童谣里某几个毫无意义的字,可我非常想知道它到底是什么。   “呱啊!!!”突然又是一声尖叫。   眼角瞥见那只漆黑色的鸟突然翅膀一张朝我方向直飞了我来,我大吃一惊。忙跳下凳子试图躲开,手一滑却把手机甩进了水池。这当口一阵冰冷的风从我脸旁刮过,没来得及反应过来这意味着什么,我边上那根柱子上砰的发出声闷响。   然后一些温热的东西溅到了我的脸上,我看到一只凌乱不堪的黑翅膀在柱子背后痉挛似的抖动着,一边扇出些凌乱得让我肾上腺素急增的声音。   片刻声音停了,那翅膀从柱子上滑了下来,通的声掉进池子里,就是刚才我手机掉落的位置。沉下,再浮上,露出一只巨大尖锐的啄,还有半边血肉模糊的身体。   那只刚才突然间莫名俯冲向我的乌鸦……   脑子里有什么东西尖锐地叫了一声,没再管掉进池子里的手机和柱子上那片被我刮得差不多了的油漆,我拔腿朝着走廊外仓皇奔了出去。   才奔出那条狭窄的石子路,耳边一声惊叫,我同眼前突然出现的一道人影一头撞到了一起。瞬间天旋地转,我和那人同时摔倒在了地上,与此同时远处一道咆哮般的大嗓门响起:“卡卡卡卡卡!”   这才看清了周围逐渐聚集过来的人群,还有被我压在身下的梅兰那张惊得有点扭曲的俏脸。我急忙一骨碌爬起来,伸手想起扶她,她已经被边上的工作人员围住,一个个带着又怒又疑的表情看着我,像是怕我再次莽撞地伤到她似的。这让我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随之一阵啪踏啪踏的脚步声由远到近,拨开人群,剧组导演那张怒狮子般的脸再次出现在我眼前:“我姥姥的怎么又是你,大姐,你存心跟我过不去是不是?!”话说到这里突然停住,然后转过脸用手里的本子朝梅兰头上敲了一记:“快看好她脸上的表情!就是这表情!我要的就是这种表情!”   瞬间我的脸再次成了所有人注目的焦点,而我惶惶然不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直到梅兰注视着我的那双眼由原来的迷惑逐渐变成了一种惊讶,再到惊恐,再逐渐扩散到脸上每一道轮廓,我被她这表情给吓了一跳。不明白自己到底哪里惊到她了,正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那导演却笑了:“OK!很好,就是这样!”然后转过头再次看了我一眼,这次不再像只发怒的狮子,但嗓门依旧洪亮得像是在训人:“你怎么啦丫头,活见鬼一样。”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总不能说,我是被一只死乌鸦给吓出来的,这会被他们当笑话吧。可他盯着我看的样子又让我觉得如果不为刚才的行为解释些什么,他不会轻易放我离开:“我在找厕所。”脱口而出:“这里好多屋子都上了锁,我找不到我那屋在哪里。“   这回答让他颇感意外,因为他的眉毛皱了起来。幸好没等他继续问,一旁有人对我道:“往左边直走有道门,出去右转那里有个公厕。”   循着话音我看到了靳雨泽那张美丽的脸。他远远站在摄影机的边上,嘴里叼着支烟侧眸望着我,眼里闪烁着什么似有若无的东西,这让我不自禁怀疑他是否看穿了我小小谎话里那点猫腻,不过还是很快感激地朝他点点头。这当口没人再理会我了,因为女主角抓到了角色的表情,这让导演急着开始继续拍,于是在他们忙碌着重新布置位置的时候我按着靳雨泽指的路跑出了这个地方,当然没按他所说的继续朝右转,而是往左返回了我住的那个院子。   因为挨得近,进大院后我还能听见那导演粗犷的嗓门在拍摄处指挥。他实在是个精力超级旺盛的老头,而且还是个居然有脸皮叫我大姐的老头。时不时还能听到助理们跑动的声音和演员的尖叫。他们这一整天似乎都在拍摄女主角受到惊吓的戏。   当然这些嘈杂并没有让我感觉吵闹,反而让我从之前的惊恐里恢复了过来,因为我总算不再满脑子都是那只鸟死掉时奇丑无比到令人恶寒的样子。不得不说刚才我真被那只乌鸦给吓到了,那只对我来说简直比地狱里爬出来的鬼怪还要可怕和恶心的生物。它让我一度忘了自己其实远比它大得多,并且强壮得多。   只不过一眼而已,它满身脏乱的羽毛和那双死了还像有灵魂般死死瞪着我的眼就把我彻底给吓得乱了方寸。更糟糕的是我还把我的手机给弄丢了,那只花了我两千多块钱刚刚买回来的、用了还不到一个月的手机。被这么只丑陋的小鸟一吓,就这么没了。如果让狐狸知道这一切他会笑死我的,我敢保证。   琢磨着正准备进屋,一脚跨进去我又退了出来,说不出的一种感觉,我觉得背后好象有什么人在看着我。   可是回头看又什么都没有。身后空荡荡的,只有一棵两人合抱那么粗的老梧桐在院子中心站着,头顶的叶子几乎能遮掉院子的半边天,风一吹叶子声波涛翻卷。   那么那种奇怪的感觉到底是什么?我犹疑着朝两边再看了看,然后看到了昨晚那间似乎有人影跑进去的房子。它同我的房间之间隔着道天井和这棵老树,白天看来倒也没什么特别的地方,门窗依旧紧闭着,应该很久没人住了,上面蒙着层细细的灰。窗玻璃上依旧靠着昨晚见过的那只木偶,它还在。   不知怎的,在看到它之前我对它的存在并不报任何期望。所以它在倒反而让我有点意外。这只小小的、淡黄色的木偶,应该是件很老很老的玩具了,粗糙得像某件刚从坟墓里挖出来的文物。而掉光了漆的表面让它看上去更加丑陋和可怜,五官几乎已经分辨不清楚了,只有模糊的一点轮廓可以区别出它的眼睛和嘴巴。它静静贴在玻璃上,像个希望钻出来到处走走的孤独的孩子。   这种奇怪的感觉让我不由自住转过身朝那间屋子走了过去。   近到门前那扇紧闭着的门突然嘎地声开了,虽然只是开了道小小的缝,这让我吃了一惊。赶紧朝后退,一边庆幸自己还没那么冲动。   这房子有点不对劲,直觉这么告诉我。   正准备不再去理会径自返回自己的房间,可是紧跟着一阵细细的铃音从屋子里传出,熟悉的音调让我几步上前一把将门推开。   全文免费阅读 6第六章   不出所料,屋里那阵铃音来自我的手机,那只本该躺在荷风池的池底,用它最后一点电池吱吱冒出气泡的手机。   这会儿它却完完好好躺在屋里那张积满了灰尘的桌子上,看上去是干燥的,没有一点被水浸泡过的迹象。一角的讯号灯闪闪烁烁,在那一串串欢快的铃音声里有节奏地跳动。   这是怎么回事……我狐疑着朝四周看了看。周围没人,连鬼影都没有一只。所有家具除了那张放着我手机的桌子外全都铺着层白布,这让屋里的一切都清晰而井井有条地呈现在我眼前。从位置来看它和林绢那屋的摆设几乎没有任何两样,只是没人住,因此没人打扫,因此没有丝毫的人气。除此之外没有任何不一样的地方。   桌子上的铃声还在一遍遍响着,像是知道我就在不远的地方看着它似的。离它不远躺着只木头小人,和窗台上那只很像,同样的古老简陋,同样的颜色班驳。所不同的,它看上去是个女性,因为它胸脯上的特征。它在铃声里微微震动着,这让它看起来像是有了生命一般。   铃声继续在响,我看了看头顶亮得让人眼睛有点发眩的天空,深吸口气,几步走进去把手机从桌子上拿了起来。   却在这时铃声嘎然而止。   片刻手心里一阵冰冷冷的湿。赶紧拿开手机,我看到一行行细细的液体正从它的缝隙里流淌出来,沿着我的手心和手腕慢慢朝下淌,我听见一阵轻轻的咯咯声从我嘴里发了出来,是我的牙齿在打寒战。   “嘎吱……嘎吱……嘎吱……”不远处忽然响起阵木板摩擦的声音,我抬头看到前面靠近梳妆台的地方一只摇椅在兀自摇动。奇怪就在刚才我还看到它上面蒙着白布的,包括那只梳妆台,但这会儿它们上面什么都没有,红木的表面在窗外透进来的光线里折着玻璃似的光,透过梳妆台上的铜镜,我看到里面一张有点模糊的脸。   模糊,但并不妨碍它勾勒出她年轻细致的五官,这张铜镜里的脸有种画里人般倾国倾城的美丽和高贵。   但很苍白。   被摇椅一前一后轻轻摇动着,晃得鬓角边的步摇颤颤巍巍。一双细长的眼静静注视着镜子里的自己,就像我在桌子边一动不动注视着她。片刻轻轻一声叹息,她道:“来就来了,鬼鬼祟祟在那边做什么。”   我心里咯噔一下。一度以为她是在说我,恰好这时身后有道声音响起,听上去像是个十多岁的小女孩:“主子,听老佛爷身边的公公们说,皇上已经有人选了。”   我立刻回头朝后看。随即看到身后一个穿得跟剧组里演员们差不多的小姑娘在门口站着,垂着头,脸圆圆的,看上去有点眼熟。但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是么,迟早的事儿。”摇椅上的人说话声听上去有种懒洋洋的漠然,就像她镜子里那张脸。   “主子不高兴么?那是好事呢。”   “你懂什么。”   “可是……”   “出去吧。”摇椅内一只手伸出摆了摆。手很细很白,上面套着的镯子在光线里闪着道青冷冷的光。   身后那女孩头一低朝外退了出去。由始至终,她和摇椅上的女人都没有朝我的方向看过一眼。我轻着脚步跟了出去,跑到外面却没看到那个女孩子,她就像阵烟似的凭空消失了,像她凭空出现时那样突然。   再返回屋里,那角落里红木的梳妆台和摇椅重新蒙上了白布,安安静静在那里搁着,从未有人在那里躺过、对着那张镜子照过般。连我放在桌子上那只手机也不见了,桌子上依旧一层薄薄的灰,角落里依旧躺着那只女性的木头偶人。而曾经摆放过我手机的迹象却一点都没有,我甚至在那张桌子上到不到曾经被我抓出来过的指纹。   意识到这点我低头朝手上看了看,手是干的,上面一滴水都没有。   “宝珠?”身后突然响起的话音把我惊得一震。   回过神看到林绢从门外进来,一边打量着屋子里的摆设,一边朝我看看:“到处找你呢,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我……”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我的经历。   所幸林绢对此也并不在意,她手里提着我和她的行李箱,一边朝我招了招手,看上去有点紧张:“走吧我们路上再说。本新伯说周铭的大伯他们今天会来,应该就快到了,我们快走吧,我叫了出租车在外面等着呢。”   “什么??他大伯?”   “是啊是啊,快,快走。”   这真是横空而来的坏消息。   原本以为铁定不会出现的周铭的家人,竟然会在我们到易园的第二天就一起赶回来了,这实在太见鬼了。当下没多废话我接过行李跟着林绢就朝外跑,可还是迟了一步,快到门口时周家长辈亲戚们的车已经在门口停着了,一行人在我们绕过内影壁的时候迎头朝我们方向走了过来,正所谓狭路相逢。   那一刻的尴尬场面不是用简单的三言两语就可以去形容的。我得说那是我毕生所能遭受的最难受的尴尬局面之一,因为那几个人里不单单包括了周鸣的亲戚,竟然还有周铭的妻子,那个曾经把林绢打得鼻青眼肿的女人。   早就听说她因为林绢和她丈夫的事所以一直分居着,没想到她居然也回来了,而且来得那么突然。连一个回避的机会都没有留给我们。似乎存了心的就是想同林绢正面见上一见的,这个无论姿色和品位都不比林绢逊色,并且更优秀的女人,一身干净素雅的着装优雅地伴在一个年逾六旬的男人身旁,无声无息望着匆匆从中门里走出的林绢,像只高贵的天鹅。   我无法想象这样一个女人会动手打人,并且打人的时候还能冷静得像个神。   这是林绢形容给我听的。当时说这些话的时候,她是嬉笑着的,毫无所谓的样子,因为那时候她赢了,虽然挨打,但打她的那个女人之后没多久就搬出了周铭的房子。而这会儿我明显感觉得到林绢的手臂抖了一下,尽管她那张脸看上去是嚣张的,无视一切的嚣张。可我知道她在害怕。她怕那个高贵的女人,那个高贵,但一点都不担心打人会脏了自己手的冷静犀利的女人。   有那么片刻我们两边谁都没吭声,只有几个不知究竟的周家人有点茫然地两头看。虽然这沉默维持的时间并不久,虽然我也并不是当事人,可是手心还是很快被汗湿了,这种僵持气氛压抑得叫人难以忍受。   直到不久之后突然间被一阵凄厉的尖叫声给打破。   叫声是从内院里传出来的,我心知是在拍戏,不过还是装着很吃了一惊的样子,和那几个进来的周家人一起回头朝身后看。   紧接着又一声尖叫,这一次连始终淡漠着张脸的周铭的妻子程舫也不由自主眼神为之一闪。可就在我以为他们会因为这叫声而赶进内院,并且暂时把我们两个人给忘记的时候,偏偏这时本新伯突然从里面走了出来。我就知道那要坏事了。果然,还没等走近,他已经大声嚷嚷了起来:“二爷三爷回来了!呦!大少奶奶也回来了啊,快进来快进来,别担心里头的声音,是上次跟您们说起过的那家剧组,拍戏,拍戏呢。”   听他这么一说程舫的目光再次扫向了林绢,我在她眼里读出了某种野兽行将攻击的讯号。   早就听说程舫家是有来头的,她是香港人,祖父很长一段时间都是黑社会的,直到香港回归。而她本身却是修的法律,从事律政近十年,却为了一个男人不惜扯下脸面出手打人。就是这样一个女人,面对面同林绢隔着几步远的距离互相看着对方,我从没感觉过林绢像今天这么弱势过。   却不知道她会发出怎样的攻击。她斜睨着林绢,像看着一个完全在自己掌控之下的猎物。而林绢呢,她这会儿到底是种什么样的心情?我感觉不太出来。除了刚才那一阵颤抖之后,她平静得就跟平时没什么两样了,我暗暗期望她能有平时那样的急智和能力,好让我们顺利从周家这道古老的大门坎里跨出去。   就在这时突然一阵凌乱的脚步声从内院传了出来。很急的步子,伴着几声听上去仓皇得有点变调的叫:“本新伯?本新伯?????”   这叫声让在场所有人不约而同朝那方向看了过去。   不一会儿就看到几个剧组里的人踉踉跄跄奔了出来,一个个脸色惨白惨白的,活像身后跟着只鬼。见到我们一大票子人站在这里,里头一个女孩哇的声就哭了出来:“快去报警!!!里面出事了!出事了!!!”   全文免费阅读 7第七章   还没进院子,一只喇叭打着转滚到了我的脚下。   院门口聚集着很多人,都是剧组成员,一个个扒在院门口边对着里面看,边交头接耳说着些什么。没等本新伯走过去跟那些人打招呼,门里面一阵争执声传了出来,嗓门很粗很大但又极力压低了的那个听起来应该是导演陈金华,还有个声音老一些,听不出是谁的。   “大爷,您冷静一点!”走到那些人边上时我听清楚陈金华说的这句话。然后里面一叠声咆哮:“滚!都给我滚!谁让你们动我的娃娃!我的娃娃!!”   “轻点,大爷您轻点,这里哪儿有您的娃娃?啊?哪儿有?”   “被你们弄不见了!被你们弄不见了!毙了你!!毙了你!!”   这当口周家的几个人跟在本新伯身后走了进去,除了程舫。她就站在林绢的后面,我想她是存心不让我和林绢能借机会离开,所以只能继续待在原地,一边顺势朝里面张望了一眼。   这一看倒让我吓了一跳。   我看到那导演背对着我在院子中央站着,手平举在头的两侧,一动不动站得像个雕塑。离他一步不到的距离站着个身材瘦小的老头,边上的灯光道具被砸了一地,他披头散发在那堆破烂道具间站着,手里握着把很老式的步枪,长长的枪杆正指着导演僵硬的脖子。   不知为什么这个老头看上去怒不可遏,拿着枪的手微微发着抖,像根干枯的木头。可尽管这样,比他高了一个头并且壮得像头牛的陈金华还是不敢轻举妄动去迫使他把武器放下去,因为老头的手指就扣在扳机上,感觉随时随地会把人给一枪崩了似的。   可这老头是谁?我从没见过这宅子里有这么一个人,也没听本新伯说起过。   “老爷子!老爷子哎!您这是干吗呢!”正狐疑间,眼瞅着本新伯几个大步朝那老头跑了过去,我和周围人不约而同抽了口冷气,因为他随即被那老头枪杆子一转指住了头,并且卡嘣一下给枪上了膛。   可本新伯却像个没事人一样,迎着枪杆继续朝老头走过去,一边陪着张笑脸:“老爷子,我本新呐,还认得不?”   话音落,老头的枪杆在他脑门上停了几秒钟,然后咕哝着从他的头移到了他的脖子。本新伯乘机抓住了枪杆子,却也不敢太用力,只是往边上轻轻偏了偏:“大热天的,老爷子跑到这里干吗呢,本新扶您进去歇着?”   刚说到这里老头突然把枪往回用力一抽,一转身指住正想朝后退开的陈金华:“他们偷我娃娃!他们偷我娃娃!!”   “老爷子老爷子,”本新伯赶紧把枪杆再次抓住,一边摸索着从口袋里抓出样东西塞到老头怀里,跟哄小孩似的:“娃娃在这里呢,看,老爷子,娃娃在这里。”   老头抓住了本新伯塞给他的东西。它看上去是块长条样的木头,宝贝似的被他揣进怀里,这让他情绪平稳了点,虽然嘴里还在不停咕哝着,但已经不再用枪乱顶着别人。只是本新伯试图把枪从他手里拿走的时候被他警觉地瞪了一眼,他似乎对任何人都不信任,包括本新伯。   “什么鬼地方。”还在看着,我听见边上有人轻轻说了一句。是个年轻的演员。两眼一直盯着院子里那个古怪的老头,他脸色看起来有点难看。   “你刚才吓得都快尿裤子了吧。”边上人揶揄他。   “得了,如果我有陈导的块头儿我也能当英雄。”   “算了吧。哎,梅兰姐,梅兰姐你去哪里?”   被那人一叫,我才意识到女明星梅兰就在离我不到两步远的地方。听见别人问,她头也不回从我身边经过,脸上的表情看起来不太痛快:“回去,这地方我是一刻也待不下去了,老陈为什么要找这种地方,居然还有疯子。”   “至少他没伤着你。”   “泽,你这叫什么话,等到被他伤着还来得及?”说着话怒气冲冲朝不远处那个懒洋洋靠在老槐树下的靳雨泽瞪了一眼。那个男人没事人一样低头点了支烟,然后眯着眼轻轻吸了一口:“SORRY。”   “瘾君子。”梅兰低声骂了一句,显然她的情绪让她忘了边上还有我这么一号人物。直到突然意识到这点,她匆匆扫了我一眼随即转身快步离开:“小张!小张!”   小张是梅兰的助理,一个个子小小,但很机灵的男孩子。一听梅兰叫他忙七手八脚拎着化妆箱跟了过去,我抬头继续追着他们身影,却刚好撞到了林绢的视线。她朝我用力丢了个眼色。这才发觉程舫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跑开了,林绢混在人堆里朝我戳了戳手指。   我赶紧跟了过去。   跟着她出内院一路小跑,到外院门庭,当中我们没有遇上一个人,非常顺利。不过林绢放衣服的箱子给忘在出事的地方了,当然我们不可能再回头去拿,没什么能比离开这地方更重要。   眼看着就要到大门口了,总算松了口气,正想问问林绢刚才那老头是谁,可谁知刚绕过影壁,我却突然发觉这可能并不如我所想的那么顺利。   因为影壁后那道雕花石门前坐着个人。   个头小小的,一身黑衣服黑裤,让她看上去就像蹲在长凳上的某种鸟类。她是昨晚我见过的那个老太太。   意识到这点我暗骂了自己一声。一直以为这老宅子是干净的,我真蠢,近在眼前的脏东西竟然视而不见,还把它当成了看门人本新伯的妻子。这老太太哪里是人呢,分明是一只地缚灵。它看着我和林绢,说明它能意识到我们的存在,这是很糟糕的。大凡这种东西,一般只要不是人自己招惹到它们,它们也不会和人冲撞,所以人常说到鬼,但具体鬼是什么样的,都没听人说亲眼见到过。因为一旦见到了,意味着这人的已经很背势了,鬼以微弱的场来感觉人的另一个世界的存在,就像我们对气味的判断。   所以这只灵这会儿能那样看着我们,说明我们已经和它处在了一个界限上,而很显然这种局面的大部分原因都是因为我,因为我对它们的特殊的感应性。而对林绢来说,这真是很危险的,她和我不一样,姥姥说过的,八字正常的人承受不住我所能承受的阴气,如果那种东西存心找上他们的话。   而这会儿林绢一无所知地踩在那个灵的身体间,意识到我停下脚步,她停下来回头朝我看看,样子很疑惑,但丝毫感觉不到身下有个老人正抬头看着她。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这种事情是没办法跟她坦白说的,但我也没办法让这只灵回避开,因为姥姥给我的辟邪用的珠子没了,我手上只有锁麒麟安安静静垂着,它很强大,但自从方洁的事之后我就没再见它出现过奇迹。   可是总还得要出去的,只是该怎么出去。   考虑的时间不长,但对林绢来说已经太久,她朝我打了个手势径自转身朝门外跨了出去,我赶紧把她拉住。这似乎是我唯一能做的,虽然我不知道这么做是为什么。也许应该让林绢过去,也许她过去什么也不会发生,也许这东西只是个单纯的地缚灵,它什么也不会做,就像昨晚那样。   可我还是把林绢硬往回拉,因为我心里有点不安,这种不安来得很突然也很奇怪,我发觉这房子有点不妥。就像它昨晚一直到刚才都对我隐藏了一些它不好的东西,我怕还有别的更多的什么。午后的夕阳里它一如既往的安静和庞大,而这安静里蠢蠢欲动着些什么,我说不上来……   “你怎么啦。”林绢不解地甩着我的手,看着我的那双眼睛里满是急燥和疑惑:“再不走要有人来了。”   我没理她,只是把带在身边的符拿出来小心地捏在手心里,再把它盖到林绢的手背上。林绢看着我的样子像看着个怪物,我让她感到紧张了。“你这是干吗??”她问我,声音听上去有点尖:“快走啦!”说着话把我用力朝外拉,她的手劲很大,我差点被她拉出去。   坐在凳子上的灵朝我张了张嘴,我得庆幸我听不到它发出来的声音,那意味着它还不够凶。所以被林绢拖到它面前的时候我试着压低了声音对它说了声:“让让好吗……”   它没理睬我,就跟没听到我在对她说话似的。   我再靠近一点:“请让让好吗。”   很浓的一股泥腥味,在我靠近她的时候朝我鼻子里直钻了进来,我不知道林绢有没有感觉到,她离它那么近,近得半条腿就插在它身体中间。   而不管我怎么问,那只灵始终没有理我,我开始怀疑姥姥教我的这法子的可行性。   姥姥说遇到某些拦路的灵,尤其是地缚灵,硬闯是不可以的,尤其对于我这样的人来说,相当伤筋动骨。因此碰上了一定要好声好气请它们让一让,虽然姥姥没说这做法的具体出处和依据,但以前试过几次,还是管用的。   可这次不知为什么并不管用。这小个子老太太坐在长登上盘着两条腿,像只发呆的大鸟似的,对我的声音充耳不闻。倒是林绢被我这个举动吓了一跳,没再继续朝外走,她回头狐疑地瞪着我:“喂,你在和谁说话?”   我朝她摆摆手,继续望着那个灵:“让让好吗,请让让好吗。”   林绢按捺不住了,低低咕哝了句神经,转身朝外大步跨了去。   我没阻止她,因为那个灵不见了。一下子消失的,连同那把长凳,这突然得让我有点不知所措。我不确定是不是姥姥的方法起了作用,不过它真的不见了,再朝边上看了几眼,确定它真的消失之后,我朝林绢的背影追了上去:“喂,等等我……”   话还没说完,林绢身子一晃,突然跪了下来。   我被她吓了一跳,赶紧跑过去,就看到她不知怎的脸皱成了一团,一手抓着腿,一手按着自己的肚子。   “怎么啦?绢??”伸手扶起她,可一边扶她一边朝下沉,似乎痛苦得不行:“你怎么啦??”   “肚子痛,”半天听见她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然后整个上半身压到了我的肩膀上:“肚子痛死了,宝珠……”话音没落豆大的汗已经从额头上滚了下来:“不行了,我得……我得……”一边含含糊糊说着一边推开我朝宅子里奔进去,我都还来不及问她到底是怎么回事。   突然再次看到了那个坐在长凳上的灵,就在林绢的身影刚刚消失在门背后的时候。它朝着我的方向盘腿坐着,头垂得很低,这让它一张脸看上去模模糊糊的。   我忍不住抓了块石头朝它丢过去:“是不是你干的!”   石头穿过她的身体飞开,它坐着一动不动。   “别缠她!”我再对它喊。   它依旧一动不动。   直到林绢摇摇晃晃从门里出来,它始终沉默得像只石雕。我没再理它,朝林绢伸出手迎过去:“怎么样,好点没。”   林绢拉住我的手,她的气色似乎恢复了一些,不过还是捧着肚子:“好点了,没想到会拉肚子。”   “要不要紧,还能走吗。”   她迟疑了一下,回头看了看那片宅子,点点头:“能。”说着话突然眉头一皱,嘴里发出一声低咒:“妈的!”   “怎么了??”   “我又要……”话还没说完撒腿就奔进了宅子,直到再次出来,她眼睛凹进去了一大片,脸青得跟鬼似的,把我给吃了一惊。   “绢!你没事吧?!”   “我不知道……”一等我走近她她整个人朝我直倒了下来,两只手冰冷冰冷的:“我不会是食物中毒了吧,宝珠,拉得很厉害啊。”   “食物中毒?”我环顾四周,那只灵又不见了:“我们回去吧,问他们要点药。”   “我不想看到那个女人……”她用力**了一声,不知道是因为肚子还是为我们即将要面对的。   “现在管不了那么多了。”   全文免费阅读 8第八章   最终这天我们没能走成。   在连续上了十八次厕所后,林绢就像只被晒干了汁的西红柿那样蔫在了床上,我不得不硬着头皮去恳请程舫是否能收留我们一晚,出人意料,她对我倒还客气,很干脆地同意了,甚至还给了我一些止泻的药。   “你说……吃了这个我会不会马上翘辫子。”从我手里接过药后林绢反复打量着,然后问我。   我不得不佩服这个女人拉肚子拉成这德行居然还有心情说这样的话:“你可以不吃的,免得你挂了我也跟着受牵连。”于是我道。她听完哈哈一笑,然后把药塞进了嘴里:“总比拉死要好。”   “绢,那个程舫不是好惹的,我看这件事不管最后结果怎么样,你还是别参合了好吧?”看她心情还不差,我忍不住这样说了一句。她听完没有什么反应,只是嚼了嚼嘴里的药片,被苦到的样子,用力皱了皱眉:   “你知道那两套房子的总价值是多少。”然后忽然抬眼问我。   我被她问得一呆:“多少……”   她朝我伸出根指头摇了摇:“将近一千万。”   “这么多?!!”我的下巴差点没掉下来。虽然明知道能让林绢那么放不下的,必然价值不会很薄,但她报出的这个数字还是让我忍不住吃了一惊:“怎么会这么多……”   而她看着我的眼神就像看着个无可救药的笨蛋:“看看,看你那小样儿,你这样哪天才能出人投地啊小白。”   我无语。   其实这话我也问过自己很多次,在每次被狐狸这么嚷嚷着叫我小白的时候。最后总结,靠我自己,怕是一辈子也不能指望的了。不过如果能把狐狸和铘卖去动物园或者科学院,没准我还就真能发达了……   “想什么呢,”正琢磨着,林绢捅了我一下,然后缩了缩身子,冻着了似的:“你有没有觉得有点冷。”   我看了她一眼,她躺在我边上的身体微微有些发抖。   这房子确实有点冷,入夜那场暴雨浇得易园内外一片浑浊的泥泞,也让这原本就有点阴的老房子上下染了层潮湿的寒气。一种从每道缝隙、每个角落渗透出来的让人不愉快的感觉,甚至让人错觉连身上的毯子都是潮的,阴冷冷地吸着身体上每一寸的温度。   “还好了,要不把我的毯子给你。”   她摇摇头,朝床角里钻了钻:“我不喜欢这地方,很不喜欢。”   “将就一晚上吧,谁让你肚子不争气呢。”   “邪门的。”似乎没听到我的话,她翻个身从毯子里闷闷丢出这三个字,然后不再吭声。   而这简单的三个字却叫我一阵没来由的不安,很奇怪的感觉。   邪门,是的。我想起了易园门口那个黑鸟似坐在长凳上的小老太婆。   按理说,这种东西大白天是很少会看到的,尤其是人气比较足的时候。为什么会这么直接地撞见,我不确定是不是因为这片古宅的关系,她坐在那里就好象是存心不让人打那里过去似的,可是地缚灵是没有自己意愿的,除了重复死亡的经历,它不可能为了做什么而做什么。这是让我相当疑惑的一个问题。   除非它已经……想到这里忍不住一个冷战,我阻止了自己继续往下想的思维。思维这东西总是越想扩张得越离谱的,扩张得深了就会控制不住了,还是什么都少想比较容易让人安生,安生才太平,难道不是?忽然想起来已经有整整一天没跟家里联系过了,于是捅了捅边上的林绢:“绢,手机借我用下。”   林绢没理我。背对着一动不动躺着,鼻子里呼出的气粗重而浑浊。   看样子是睡着了。   窗被一阵急雨打得劈啪一波乱响,响过之后,再次陷入原先那层空旷的寂静,这间被一盏台灯橘黄色光线笼罩着的房间于是没来由让我再次感觉到一曾空当荡荡的不安。有种想把林绢推醒的冲动,可想起她之前拉得昏天黑地的样子,手就没能伸过去,只能抱着有点潮的毯子对着头顶发黄的蚊帐发呆,雨声越大,人越清醒,完全的没有一点睡意。   “咔!”突然有什么声音从房门方向传了过来,一片寂静里有点突兀的刺耳。我不由自主朝那方向看了过去,可视线被一层帐子给挡着,我什么都看不见。   然后听见一阵细细的,高跟鞋踩在地板上的声音:咯哒……咯哒……从门的方向一步步走近了过来。   我喉咙一紧,因为很清楚地记得,在临睡前,我是把那扇门给反栓了的。   那么这脚步声是怎么回事……   透过纱帐我直瞪着房门的方向,可除了一片苍白而模糊的轮廓和越来越近的脚步声,我什么都看不到……   抓着蚊帐的手却始终不敢朝上掀,怕掀看了以后看到一些我在这样的夜晚绝对不想看到的东西……可是那越来越近的脚步声该死的让我想一看究竟,火烧火燎,我到底是看还是不看……   林绢依旧在我边上喷着粗重而均匀的呼吸,睡得死沉死沉的,我用力推了她几下,她没有一丁点的反应。这真是个很不好的兆头,无论过去还是将来,无论经历过多少次类似的境遇,我还是忍不住悚然,我不要一个人去面对这一切,因为那种越来越清晰的预感。我预感到一些自己所不愿意去接受的东西,可是很显然,形势在逼我不得不一个人去面对……   这突如其来的脚步声……   这隔离在一层薄纱外的未知……   它到底会是什么……   忐忑间,帐子外的灯光突然间倏地暗了下。   就好象被阵风吹歪了的蜡烛,一刹而过的惊恐,于是在大脑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指示的时候,我的手先一步条件反射地掀开了那道阻挡了我视线的帐子。   出乎意料,帐子外的东西并没有吓到我,因为它不是我所以为的那种让我恐惧的东西。   美丽的东西总会让人忘了一些与之关联的不太好的东西,虽然它出现得很不正常,但它着实很美。那个伴随着轻轻的高跟鞋般的脚步声朝我这方向慢慢过来的,是个相当美丽的女人,一个穿着清朝宫廷里那种很隆重奢华的朝服的女人。   这身衣服经常能在电影电视里见到,黑色缎面的底,金线绣的花纹,在灯光下闪着比黄金还要灿烂的光彩。大凡皇帝娶妻太后上朝这类的影视片段,必然会看到它出来让人惊上一艳。只是这样近,这样真实而直接地看到,还是头一回,以至让我傻了眼。一时把之前的恐惧和惶恐忘得干干净净,只呆看着那些金穗子彩钻石随着她的动作在她美丽的头发上熠熠生辉,浑然忘了去思考,这么一身装束的女人在这样的夜晚这样出现在我们反锁了的房间,她到底是什么,她对我们而言,又究竟意味着什么。   她在离床几步开外那张红木桌前停了下来。   歪头打量着空空如也的桌面,手指沿桌角一圈划过,嘴里突然扑哧一声轻笑。笑声却是没有任何温度的,她用手指一遍一遍划着桌面,嘴里不停咯咯笑着。   笑着笑着,一滴滴眼泪从她细弯的眼里落了下来,她也不去擦,只是弯下腰,在桌子那张精致的雕花座镜前仔细看着,看着自己的眼泪顺着脸颊朝下淌,随即似乎觉得更好笑了,于是猛拍了下桌子,俯下身笑得花枝乱颤。   片刻突然抽下头上一根金灿灿的簪子直戳向那片光滑的镜面!   噗的一下。   镜面没碎,因为是铜的,只是凹下去尖尖深深一个洞,洞将她那张娟秀的脸扯得扭曲,她对着自己这张扭曲的脸放声大笑。   随后慢慢将那根簪子平放到了桌子上。   簪子很美,无数根金丝百转千回绕成一朵三层瓣的牡丹花。花心一颗通红色的宝石,拇指大,在房间不亮的灯光里闪着种火似耀眼的光。   没等我看得再仔细些,她把簪子重新拈起,一手捏着头,一手掐着尾,随即突然朝床的方向横扫了一眼过来。   惊得我急朝后缩了下。正要放下帐子,却看到她用力一拗,把那根精致华丽的簪硬生生拗成了两段。长的一头叮的声被丢到了地上,短的那头只剩下金丝盘着红宝石一朵斑斓的花在她手心颤微微绽放着,她死死盯着它,嘴角依旧带着笑,脸白得像块不沾任何色彩的瓷片。   片刻一仰头,她将那朵花塞进了嘴里。   这动作让我喉咙里猛然间火烧火燎似的灼了一下。   她这是在干什么?!!   不等脑子转过弯来,啪啦啦又一阵急雨打在了窗玻璃上,床头那盏灯再次一暗,这回,却再没有亮起来。一团模糊的黑暗里就看到那女人摇晃的身影慢慢爬到了面前的凳子上,擦着从喉咙里呛出来的口水,一边从袖子里扯出卷雪白色的布,抬头朝房梁上用力一抛。   一拉一扯的瞬间,窗外的雨声消失了。   在那卷白布绕房梁一圈在她手里被打了个结的当口,我耳朵里再听不到任何声音,仿佛一切声音都被那死结一下给抽去了,只留那双高高的盆底鞋在凳子上踩出的吱嘎声还在房间里轻轻回荡着,很细很脆的声响,像是某种兽在死寂里不甘寂寞发出来的**……   片刻嘭的声闷响,那个刚刚试图把头套进绳圈里的女人突然间一头栽倒在了地上,然后像只受惊了的虫似的在地板上缩成一团。   我吃了一惊。   下意识探下身去看,可除了一片光可鉴人的地板,什么都没有看到。地板上空空的,没有被那女人重量给扯落的白布,没有被那女人踢翻的凳子,更没有一身华丽的朝服,,在地上虫子似蜷缩成一团的女人……这当口边上的灯闪了下,又亮了。   瞬间整个房间再次被笼罩进一片不明不暗的鹅黄色光线里,窗外的雨声也逐渐清晰了起来,依旧是瓢泼而粗重的节奏,就像我身边林绢的呼吸。   只是那片节奏里似乎还多了点不太一样的动静,在我试图伸手去把台灯摁灭的时候……   “嘭……嘭嘭……嘭……”   沉闷的撞击声,一下接着一下,在四周雨水的鼓噪声里不轻不重地回响着,就在我身后的某个地方……   我身后是林绢,还有……墙。   突然一阵无法控制的恶寒。   像是被一双眼睛贴着我的背冷冷紧盯着,那种不紧不慢却始终离我这么一点距离回荡着的闷响声。我想马上跳下床离那声音远远的,可还没来得及动,头已经不由自主朝那声音响起的地方看了过去。   于是我看到了那个消失在地上的华服女人。   她背对着我靠墙在床上跪着,手攀着墙,头一下一下朝墙壁上机械地撞。   墙上因此慢慢扩散出一团暗红色的印渍,她看上去很痛苦,两只手在墙上用力抓着,抓得墙壁上一片褐色的伤。鲜红色的血爬满了她整个手背,可这却阻止不了她对着那堵墙近似疯狂的发泄,她用力撞着它,用力抓着它,仿佛这样能让她减轻一些她所承受着的痛苦,或者说得到某种程度上的快感……   而林绢就在她身下躺着,睡得依旧很死,对身边所发生的一切浑然不知。   “绢!”伸出手试图去推醒林绢。手还没碰到她的身体,那女人却忽地停止了撞击。   突如其来的安静,这让我不由得一呆。没反应过来这寂静意味着什么,她霍地一转身,伸出那双伤痕累累的手朝我直抓了过来:“救我!!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啊!!救救我!!!!”   嘴里喷出来的唾沫和着粉红色的血没头没脑地溅在了我的脸上,于是我也猛地尖叫了起来:“啊——!!啊啊啊——!!!”   偌大的雨声里分不清到底是她凄厉的叫声更大,还是我惊恐的惨叫更响,她那张脸好可怕……似乎是被种无法形容的痛苦给彻底扭曲了,那张铁青色的脸上已经完全找不出一点曾经的温婉和美丽,她就像只被陷阱夹到绝望的兽,一双充血的眸子透过泪水死死瞪着我,额头上,眼角边,鼻子下,嘴巴里……全是血,黑红色的,扑扑朝下直淌的血!   “放开我!!放开我!!!!”   不知道哪来的力气,在她压住我的一刹我一把推开了她,迅速下床连滚带爬朝着房门口跑去,而身后那女人尖锐的叫声如影随形:“我恨!!我好恨!!!”   “叶赫那拉你这丧尽天良的妖妇!我本是大轿从东门抬进来的国母,你有什么资格定我的生死!!”   “是你亲手杀了他,是你!!你这个妖妇!!!!”   “我恨!!我好恨!!!”   直到门乒的下被我撞开,冰冷的雨没头没脑把我浇得透湿,那可怕的尖叫声如来时般突然地嘎然而止。   周围再次陷入一片虚无似的静。   这静浓重得让我扑倒在地上猛地呕吐起来。排山倒海般的恶心和压迫感,从耳膜到胸口,再从胸口直达我的胃,然后在冰冷的雨水里迫不及待从我喉咙里冲了出来。   吐得几乎要把胆汁都给一并绞出来了……   最后一口苦水从喉咙里呛出来,一只手扶住了我摇摇欲坠的身体。   “你还好吧。”随即听见有人问我,陌生又似乎有点熟悉的声音。   我下意识抬头朝上看了一眼。眼里全是呛出来的泪水,有点模糊,不过看得还算清楚,所以不自禁一呆,因为这个人这会儿本应该不在这片宅子里:“我……还好……”   全文免费阅读 9第九章   滚了几下闷雷,雨终于小了点,门房的电压似乎有点不稳,明明暗暗的,折着满地烂泥印一坨坨闪着乌油油的光。   靳雨泽就在我边上坐着,我吃着饺子,他抽着烟。饺子是他包的,大厨房被大队人马占着,他说他饿得慌,我吐光了胃里所有的东西,所以也饿得不轻。于是我们俩占了本新伯的小厨房。   只是下好了饺子,大明星却又不饿了,坐在边上抽着烟,瘾头很大的样子,所以我只好一个人闷头吃,带着点拘谨。隔老远可以听到导演陈金华粗犷的大嗓门在那里吆喝,话说得很冲,脾气很差。也是,开出半小时的路车突然抛锚,又因为地方偏僻打不到车找不到借宿的地方所以不得不冒雨走回来,逮谁碰上这样的事,难免心里头火气很大。只是导演火气大了能把气撒在小助理身上,小助理火气大却又能找谁发泄,所以窗口前匆匆而过一阵阵脚步声,时不时的,总能看到那么一张两苍白而郁闷的脸。   “听说你们在这里住了两晚。”正边吃边看外头忙碌的热闹,靳雨泽忽然在边上问了句。   “连今天是两晚。”我回答。   他嘴角扬了扬,手里头的打火机盖子耍得劈啪作响:“胆子很大。”   “因为这里闹鬼?”我想起白天时那些工作人员的话。   他不置可否。   窗户外又响起阵陈导的大嗓门,烦躁而不耐的:“张小洁呢?刚还这一晃人都跑哪儿去啦?谁看到她叫她快过来!”   “可能去厕所了吧陈导。”   “找个人去厕所找找,我这里有地方要让她改!”这句话不是陈金华说的,而是靳雨泽说的。他一脸温和的笑,模仿陈金华的腔调却学得有模有样。   到底是演员来的。我忍不住笑,原本在他边上的那种拘谨感也一瞬去了不少:“他脾气很暴躁。”   “但很有才华。”   “有才华的导演不拍鬼片。”   “那该拍什么片?”   “道德伦理片。”   “哦?头一回听说,为什么。”   “很简单了,鬼怪片成就导演才华,导演的才华才能成就道德伦理片,这就是区别。”   这话让他哈哈笑了起来:“有才。这么说我也不是好演员。”   “为什么?”   “好演员都不拍鬼片,应该拍文艺片。”   “为什么?”   “鬼片成就演员的演技,有演技的演员,才演得活文艺片。”   “你学得还挺快。”   他再笑,笑起来那双眼也是弯弯的,像嬉笑时的狐狸,却是一闪而逝,他低头又点了支烟塞进嘴里。淡淡的烟味混进了丝有点甜腻的味道,我循着味道过来的方向嗅了嗅,发觉是剧组的人在大院走廊里烧锡箔和香。   “他们在干什么?”这大晚上的,我看不明白。   靳雨泽也朝那方向看了看,然后道:“拜神。”   “拜神?”谁在晚上拜神?我脑子里搜刮不出这样的风俗。   “原本没打算在这地方留宿的,所以没按规矩拜这里的神,按以前的话还要正规些,今晚这叫临时抱下佛脚。”   “留宿还要拜神?”这一说勾起了我的兴趣。原先听人讲过有些剧组在每次电影开拍前会烧个香什么的,但在拍摄地留宿还要拜神,这倒是头一回听说。   “当然要了,”   回答我的,是突然推门进来的摄影师,这个扎着根马尾巴的高大男人一身的水和泥,进门找不到凳子干脆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接过靳雨泽递来的烟啪地声点上:“到人家地盘住哪有不先孝敬下主人的,是不是,小妹。”   “机器怎么样,沈东。”没等我回答,靳雨泽问了句。   “没事,比我干净。”说着话沈东掸了掸衣裳,然后嗅嗅鼻子:“饺子啊?有剩没。”   “有,给你和老刘都留着。”   “好,饿得都快啃树皮了,”边说边一骨碌起身去掀锅盖,这当口陈导的大嗓门又在窗户外撞了进来:“看到张小洁了没!我说她人呢!掉茅坑里去了??”   沈东扑哧一笑:“老陈今天有点抓狂啊。”   “明天用的本子还没改完,他当然急。”   “这小洁也真是,平时挺勤快一姑娘,今天咋那么忽悠。”   “实在不行君培也能改,他本来就是主笔。”   “他?”听到这沈东放下手里的勺子端起碗,朝窗外看了一眼,然后把声音放了放低:“你也不是不知道,他和老陈有点矛盾。”   “老陈和谁都有矛盾。”   “那不一样,人家是大牌。”   “大牌也得看钱是不。”   边说边又坐到地上,沈东跟靳雨泽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我顺着他之前的目光朝那方向看了眼,然后看到了一个人。   四十多岁的年纪,人很瘦,背微微驼着像只瘦高的鸵鸟。他在那道影壁前站着,一个人低头抽着烟,也不管身后人来人往忙忙碌碌,雨在他眼镜上蒙了层雾气,这让他看上去有点点搞笑。   就在我打量着他的时候他忽然抬头朝我看了一眼,我赶紧低下头,却随即听见他的脚步声朝门房这里走了过来。片刻门开他在外头敲了敲门,屋子里两个男人停下话不约而同看向了他。   “吃夜宵呢?”一瞬间的沉默让他微微有点尴尬,他在门口沉默了下然后开口。   靳雨泽笑笑:“是啊,一起?”   “不了,这位是。”一边看着我,他一边径自朝里头走了进来,我被他那双隐在模糊镜片后的目光看得有点不太自然。   “她是……”靳雨泽朝我看了一眼。   “我叫宝珠,是在这里借住的。”   “借住?拜神了没?没拜赶紧过去磕个头先……”话音没落,被一声低哼给打断:“沈东,这么个大老爷们还迷信,出息。”说话的是梅兰,一头长发被雨淋得湿透了,有点狼狈地贴在脸旁边,这让她那张漂亮的脸看起来气色不大好看,就像这会儿躺在床上昏睡着的林绢。进门靳雨泽给她让了座,她不客气地坐下,低头从包里翻出镜子照了起来。   “别照了大姐,您无论什么时候什么状况都是好看的。”似乎是司空见惯,沈东嚼着饺子冲她笑。   “是么。白天AMI在的时候你可不是这么说的。”   “大姐记性真好。”   啪地合上镜子,梅兰冲他翻了个白眼:“别一口一个大姐,烦。”   “好好好,我什么都不说了,说啥错啥。”   “就是,你要长成小泽的样儿,说啥你都对。”   “大姐说得是。”   终于在脸上露出丝笑,梅兰伸手在脖子上摸了把,随即脸色一变,站起身又仔细在脖子上摸了摸,直到摸到脖子上那颗漂亮的翡翠,脸色这才缓了下来。重新坐下身,自言自语地嘀咕了声:“张小洁去哪儿了,老陈都鼓噪到现在了,怎么还没找到她。”   “谁知道,有一会儿没见到她了,是不是啊君培哥。”   没吭声,那个从梅兰进来后就一直沉默着站在角落里的男人,这会儿正用手帕仔细擦着他的眼镜。小小的房间一度陷入阵无语的寂静,只有沈东大大咧咧吃饺子的声音伴着雨声在我们几个人中间回响。   墙上的钟敲了下,一点了,我琢磨着是不是该告辞回房间。没等开口,那个君培忽然抬头看了我一眼,然后道:“你和另个女人是不是昨天睡在这里的。”   我呆了下,这问题刚才靳雨泽也问过我,貌似这剧组的人对这点都有点兴趣,为什么?   “是的。”我回答。   “有没有看到木头小人。”   这话让我再次一呆。什么木头小人?我疑惑地看着他,而他表情很认真,不像是在开玩笑的样子。倒是一旁的靳雨泽哧的声笑了起来:“君培,写剧写多了可别入戏太深哪?”   我把疑惑的目光转向他:“什么木头小人?”   靳雨泽再笑:“他剧本里的东西,你不用理他。”   “哦……”忽然脑子里有东西闪了下,我将目光再次转向那个擦眼镜的男人:“不过,木头娃娃我倒是看到过。”   话一出口整个房间再次静了下,似乎每个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我的脸上,这让我一时有点不知道所措。   “木头娃娃?”片刻君培问我。擦干净了镜片,他将眼镜架到了鼻梁上,这让他那双原本不大的眼睛看起来多了几分光。他目光闪闪地望着我,似乎我说到了什么让他很感兴趣的东西:“在哪里看到的,什么样子。”   “……我们房间边上的屋子。就木头玩具吧,很旧的。”   “能不能带我去看看。”说着朝我走过来,我不由自主朝靳雨泽看了看。   “白天再说吧,都那么晚了。”靳雨泽适时替我解了围。   君培看上去有点不悦,因为他皱了皱眉,不过还是站定了脚步,没有坚持。而他这反应让我越加疑惑,于是偷眼打量着他,却发觉他也在打量着我。   片刻再次开口:“你手上这串链子,什么做的?”   我下意识把手放到了桌下。梅兰因此将目光扫向了我的手,没看到我手上的链子,转而望向君培:“我说老刘,你没事老盯着人家问这问那的做什么,平时话倒不多,今天很有聊兴哪。”   “大概比较投缘。”   “那也要别人这么认为的是不是。”   刘君培没再吭声,不过目光依旧在打量着我,这让我心里头不痛快起来。   似乎看出了我的这层情绪,靳雨泽在一边笑了笑,走到我边上替我挡住刘君培的视线,探头朝窗外望了望:“他们快搞完了吧。”   “差不多,”淅沥哗啦把剩下的饺子吞进肚里,沈东抹了抹嘴打了个饱嗝:“对了,老陈让我跟你们俩说,演员组今晚全睡东厢房。”   “你们呢。”   “我们跟剧务一起睡西边。”   “西边。”刘君培朝沈东看了一眼,似乎想说什么,但话音很快被梅兰的声音盖了去:“全部?那不是很乱。”   “大小姐,住得近好照应啊,嫌乱?池子那边的舒芳苑那是绝对的清净,要不要考虑考虑?”   “行,小泽去我就去。”   “大姐,您那是**裸的勾引呐,小心明天上娱乐版头条。”   “那老陈就笑不动了。东子,我看你哪天不搞摄影了,去宣传组混混也不错……”   就在沈东跟梅兰你一言我一语旁若无人地调侃着的时候,窗口忽然飞进来几片东西,冷不丁地让我吃了一惊。   那是几片锡箔灰。   打着转无声无息从窗户外飘进来,轻轻落到我面前的桌子上,黑蝴蝶似的。   这真奇怪。   锡箔灰被风吹进窗户,当然没什么好奇怪的。奇怪的地方是它们的走向。今晚吹的是西南风,那些锡箔灰却被吹进了东北朝向的窗户,这只能说明一个问题,吹它们进来的,不是自然风。   大凡拜神上祭这种事情,有的灵验,有的不灵验。而灵验不灵验,懂的人是自有一套法门去看的。而我只知道其中一个最简单的法子,就是在上祭用的锡箔烧成灰以后,看那些灰的动静。   有时候,在一些封闭的环境里,如果稍微留心点,可以看到那些沉在锡箔盆里的灰会浮动起来。一般动静比较小,也有动静大的,也就是常被人说的,老祖宗回来了。小时候因为在别人头七那天看到有穿着绸衣的老太太蹲在盆边吃锡箔灰,姥姥就再也不允许我去任何一家新近走了人的家里。大了就只能看到灰动了,狐狸说那是因为很多回魂灵比较弱的关系。   看到灰动意味着拜神灵验,这一点是十里头至少七八次的准数,然后就要看这些灰的走向了。通常正常情况,那些灰会以当天的风向顺时针飘,兜几个圈子落地,代表灵走了。也可能直直朝上一拔拉吹,不小心看到,会以为是被灰里的热气鼓上去的,而懂的人都知道,碰上这状况,那就不用再拜了,拜了也没用。   再来就是第三种状况,也是最不好的一种状况。   它就是我现在所看到的这种。   明明刮着西南风,锡箔灰却飞进了东北朝向的窗子,就是说,它们走了逆方向。通常,这种情况是极少发生的,以前听人提到过,不过才提就被姥姥出声打断了,她说大吉大利,不作兴在别人家里头说这些。所以我一直都不知道碰到这种状况到底预示着什么,只知道很不好,所以一时有点傻眼,我呆看着桌子上这几片灰,想起之前在这片老宅里看到的那些有的没的的东西,脑子里有点点乱。   易园大门口那个老太婆,我房间里那个古装的女人,还有这些逆飞的灰……说起来,最近碰到的东西,都有点古怪。在同一片宅子里撞见的,虽然不是同一个地方,它们之间会有什么联系么?琢磨着,我下意识朝大门方向看了一眼。没看到白天那个老太太瘦削的大鸟似的身影,却不期然看到了刘君培映在窗玻璃上那张看着我的脸。   “对于鬼神,你有什么看法么,宝珠小姐。”意识到我的视线,他没把目光闪开,而是直接而有点突兀地问了我一句。   我被他问得愣了愣。直到他第二次发问,我才脱口而出:“那是迷信。”   “迷信?”他镜片闪着门房橘色的灯光,这让他表情看起来有种说不清的古怪:“迷信。”然后他又重复了一次。   我在心里头叹了口气。   说来奇怪,这些年来,我始终注视着那些被称为鬼神的东西的存在,可不知为什么,年龄越大,我越习惯在每次别人问起这类的问题时选择这么回答。迷信。或许,这就是无法用事实证明事实所产生的后遗症吧。既然无法用现实去证明,那不如干脆选择否定,这是能让自己保持一颗平常心的最好方法,不是么。虽然狐狸不止一次不屑地剖析过,那是因为我懒。   “你不能期望每个女孩都能被你这种话题吸引住,君培。”一阵沉默过后,靳雨泽带着笑的话音适时化解了眼下被我的无趣给弄出来的尴尬。他真是个很会察言观色,并擅长化解问题的人,我很喜欢跟这样的人打交道,因为我不擅长这个。   “不过我很喜欢看鬼怪类电影。”所以我适时地跟着他的话往下走。   他朝我笑笑:“是么,都看过哪些。”   而没等我回答,刘君培突兀一句话再次让我不知道该怎么样正确地回答:“既然是迷信,为什么戴着这东西。”   一边说,他的目光一边再次锁在了我手腕那根锁麒麟上,这让我一阵不安。   他为什么反复提到我的锁麒麟……   “我只是觉得它比较别致。这和鬼神说有关系么?”吞了下口水,我反问。   “确实别致。”边上梅兰插声道。显然被刘君培的再三给勾起了兴趣,她也在打量着我的锁麒麟,当然,用的是女人的眼光:“哪里买的,挺漂亮。”   “别人送的。”一边就势移开话题,我一边站起身:“时间不早,我该去睡……”   话还没来得及说完,突然一阵极细的声音伴着股锡箔灰淡淡檀香从窗外飘了进来,很小很小的声音,可是很清楚,像个小小却尖锐的针头,不偏不倚钻进了我的耳膜:   木头的娃娃光着脑袋   摇啊摇啊什么也看不见   你拍一下我拍一下娃娃出来   最慢的一个娃娃在这儿……   “什么声音?!”迅速扫了圈周围我失声问。   没人回答。   显然所有人都被我这突然一问给问愣了,怔怔看着我,带着层莫名。   而那细小的声音也在这同时嘎然而止,伴着那股淡淡的檀香,窗外只有陈金华粗犷而有点不耐的嗓门在院子里响着:“张小洁呢!她到底跑哪儿去了???人呢???”   张小洁是在第二天早上被找到的,就在离拍摄场地一墙之隔,那个小杂院库房的枯井里。   全文免费阅读 10第十章   小小一口废井,口子不大,纵向很深。听说原本是露天的,后来因为断了水,所以弃之不用,慢慢的就被套在了院子的后盖起来的仓库房里。   张小洁就躺在这口井里,瘦削的身子蜷着,猫似的,这让她本就不高的个子看上去小得可怜。如果不是井上那盏灯摇摇晃晃照着,几乎没人可以感觉到她的存在,那盏灯清晰照出了她大半个身体,也把她头上那顶被发蜡抹得服服帖帖的假发照得油光锃亮。   几朵拳头大的花顺着发髻垂到耳侧,再沿着那截细长的脖子垂下几丝细长的流苏,很精致的假发,身上却仍旧穿着两天没换过的T恤衫和牛仔裤,这让她看起来有点可笑。可是没人笑得出来。梅兰坐在地上吐了,边上几个男人也都脸色发青,我想离井口远一点,可是脚却不听使唤。有点强迫症似的带着我慢慢靠近那口井,让那张沉默在井底苍白色的脸在我眼里变得越来越清晰。   苍白的脸,苍白而细长的脖子……   这辈子我从没见过这么长的人的脖子……   就像是被硬生生连根拔起,再重新按回到她的肩膀上,那么长,以至连颈椎都不够支持它的长度,所以放任她的头失去重心歪在一边,再以一种奇特的姿势歪斜着,朝上仰望着我们这几张胆战心惊窥望着她的脸。   忽然发觉她微张着的嘴里好象还衔着样什么东西。   “啊!啊啊啊啊!!!”   身边猛然一声尖叫惊得我一个激灵。   条件反射地朝后一退,我看到了边上那个摄影助理一张铁青色的脸。他抓着井圈的手指抖得跟筛子似的,一边叫,一边用力挥着手里的手机,直到手机从他手里滑落啪的声掉进了井里,他一下子住了口,随即连滚带爬跑了出去。   手机落在井里一刹那亮了下,将井里那张脸迅速染上层青蓝色的光,也瞬间照亮了张小洁嘴里含着的那个东西。   那东西是被她从嘴里抵出来的半截舌头。   我终于忍不住一口把胃里翻搅着的那团东西给呕了出来,没来得及闪开,所以全喷在了井里。随即被人一把从井边拖开:“谁!谁让她进来了!!”   我认出了陈金华粗犷的嗓门。他就像只怒不可遏的狮子,连拖带拽把我推到了仓库门外,一边冲着我怒吼:“凑什么热闹!!有什么好看的!!!警察马上要来了你搞个屁事啊!!”   “毙了你!老子毙了你!!!”   比陈金华更大声的,是突如其来一个老头沙砾似粗糙的嗓音。   听见那声音明显可以感觉到陈金华的眼角跳了下,迅速转过身想去关门,他身后那道瘦小的身影已经风似地卷进了仓库。   “站住!你给我站住!”陈金华赶紧跟了进去,一边冲着里头吼:“都愣着干吗,快把他给我挡住!!”   可已经来不及了。   就在众人还没缓过神来的时候,那直闯进门的老头已经奔到井边,探头朝里张望着,一边拍着井圈咧嘴大笑:“娃娃!娃娃!本新啊!我要娃娃!我要那只娃娃!”   “老爷子……老爷子!”院门外本新伯上气不接下气地跑了进来,经过我身边直奔进仓库,一张脸焦黄焦黄的,满头大汗:“老爷子,夯闹了,跟本新回去,跟本新……”   “我要娃娃!我要娃娃!”尖着声打断本新的话,那老头一弯腰朝井里钻了进去。惊得边上人赶紧抓住他用力往外拉,这举动引来他更尖锐的叫:“娃娃!!我要娃娃!!!”   小小的仓库里登时乱做一团。   尖叫的,咒骂的,哀求的,束手无措吓哭了的……我在那片混乱里离开了这片院子。   回到住的那间屋,林绢正坐在床上喝粥,气色看上去好了很多。看到我的样子她吃了一惊:“怎么了??你吃坏东西了??”   “没有,拍电影的地方出了点事。”一边回答我一边开始收拾行李。这地方太鬼,昨晚锡箔灰逆飞,今天一大早死人,死得还蹊跷,说什么都不能久留。   “什么事。”听说出事,林绢倒来了兴致:“刚才听见外面闹哄哄的,出什么事了?”   “死人了。”   “死人?!谁死了……”   没等我回答,突然边上一阵电话铃响,电击似的把我给惊蛰了一下。   林绢也安静了下来,有点疑惑地看着我身边那张桌子。桌子上那台发黄的老式电话机在一片寂静里一下一下响着,清脆而单调的铃声,错觉时光倒退五十年。   这台岁数应该比我爸爸还大的老电话机,之前,我们一直以为它是报废了的……   下意识看了看林绢,她也正以同样询问的眼神望着我。直到第六次铃声响起,我走过去抓起了听筒:“喂?”   听筒里一片嘈杂声,带着股刺鼻的塑胶味和霉味,但没人说话。   “喂!”于是我再叫了一声。   依旧没有人说话。   怪事……   正准备就这么把电话给挂了,突然一声细小的声音从那片嘈杂声里钻了出来,带着点迟疑,模模糊糊的:“喂……”   一个陌生的女人的声音。   “喂,找谁。”于是我问。   那女人半晌没再发出声音。   我忍不住朝林绢又看了一眼,看到她用口型在问我是谁来的电话,我冲她摇摇头。   她从床上爬了下来,轻轻走到我身边侧过头。刚把耳朵凑近听筒,听筒里突然传出来一声重重的抽泣:“小……”   “什么?”噪音太响,我没听清楚。   “小心……”断断续续又响起那女人细小的声音,这回听清楚了,只是让我有点疑惑:   “你说什么???”   “小心莫非!!!!”   陡然一声尖叫惊得我险些丢掉手里的话筒,边上的林绢也被吓了一跳,退后几步吞了口口水:“疯子……   “小心莫非!!小心莫非!!小心莫非!!”这同时听筒里一叠声尖叫刀似的一下接一下刺进我耳朵,震得我头被钉子锥似的一突一突地疼。   直到回过神用力把听筒丢掉,却被林绢迅速抓到手里。听了听,半晌摇摇头,把它递还给我:“这人是谁?”   我没接:“不知道。”   “她干什么啊鬼叫鬼叫的。”   “不知道……”   “她对你叫些啥?”   “不太明白,什么小心莫非的……她现在还在说话么。”   “没有,好象挂了,你听听。”   这才从她手里接过听筒,我听了下。里头除了嘈杂声什么都没有。于是把它搁回原地:“绢,今天身体怎么样。”   “还行吧。”   “那一起收拾下行李,等警察来了我们就离开这里。”   可是连着等了两个小时,没等到警察,程舫却意外地来到了我们屋,带着剧组那几个主心骨的人。   她进屋时那张脸脸色很难看。   也是,谁家里出了这种事,脸色都好看不到哪里去,只是让我奇怪的是,她带着这些人来不是为了别的,却是为了我们这里那台老掉了牙的电话机。   后来在他们打电话的时候,从沈东嘴里我才了解到,原来就在我和林绢等着警察到来的时候,程舫和剧组的人因为着急又拨了110好几次,可是没一次能拨通,无论手机还是电话。怪就怪在明明那些手机都有信号显示,而电话无论插座线路还是机器本身也都一切正常。   可就是拨不出去。   说到这里时沈东的话被程舫的举动给打断了。   她把电话线从电话上拔了下来,又把另一头从插座上拽了下来,拽的力气很大,把水晶头都给扯断了,然后回头看看因此而沉默下来的我们:“这台也打不出去。”   打不出去么?我刚想跟她说两小时前我才刚刚接到过一通电话,可是她已经匆匆走了出去,一边走一边不死心地拨着自己的手机。   “两小时一通电话都没打出去过?”于是不自禁地跟着他们一起出了门,我问边上的沈东。   他点点头:“是的,妖得很。”   “也没电话打进来过?”   “对,平时电话多得老陈放话要我们全部关机,今天一通也没。”   “可是两小时前我接到过一个电话。”   “这不可能。”没等沈东开口,身后一道淡淡的话音插了进来。我回过头,随即撞见刘君培那双隐在镜片后头直直注视着我的眼睛。   心里没来由一阵厌恶。   这男人为什么老这么看着我?好象在看什么让他很感兴趣的东西,可是那种目光真让人心烦,非常烦,简直感觉自己像个活标本似的。“为什么。”于是说话口气不自觉地就生硬了起来,不过他似乎并没留意这些,只是推了推鼻梁上的镜片,朝我笑了笑:“因为它根本就是不通的,它比我们原先试过的那些电话更加不如。”   “可是两小时前我接到过电话也是事实。”   “是么,”目光闪了闪他似乎还想说什么,突然前面程舫一声轻呼,突兀打断了他的话:“通了!接通了!”   有人不合适宜地欢呼了一下,意识到自己的过火又瞬间闭了嘴。而就在众人因此匆匆朝程舫围拢过去的时候,她原本振作了一下的神情突然不知怎的又阴沉了下来,一只手把手机朝耳朵边靠了靠近,一只手伸起朝众人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于是周围一下子静了下来。每个人都不知道到底出了什么问题,可是面对她这样奇怪的一种神情,又一时没有一个人开得了口去问她,包括脾气急燥且一贯高高在上的大导演陈金华。他皱眉看着程舫,我在边上看着他们。   而就在这时,一阵清脆的铃声隐隐从靠左那堵墙外传了过来,细碎却也清晰。   无比轻快的手机铃声。   程舫那只拿着手机的手举了多久,那铃声就响了多久。片刻嘎然而止,就在众人因此茫然互望着的当口,程舫沉着脸在手机上按了下,那小小而快乐的声音……竟然随即又从那里飘了过来……   滴呖呖……滴呖呖……   “谁!谁的手机……”硬生生停住脚步,陈金华回头问。   没人回答。   每个人都在面面相觑着,每个人又在互相扫了彼此一眼后,迅速将目光再次投向左边那堵墙的方向。然后不约而同朝它走了过去,径自穿过它那道隐在浓密藤蔓下的月洞门,走进了那座紧挨着我和林绢住处的小花园。   那真是很小很小的一座花园,所有面积加起来,还没我们住的那院子一个天井大。   由于常年没人打理,所以就成了野草和常青藤的天下,因此进门放眼一片全是碧绿色的叶片随着风在园子里摇曳,只除了靠西那堵墙。   同周围相比,那堵墙异样的干净。   一块青苔一条藤蔓的触角都没有,光光的,光得能反射出头顶阳光的青灰色墙壁。   墙壁上爬满了大片暗红色的液体,远看过去好象是被烧焦了一大块,一个人在这片灰红色的东西前笔直站立着,头上戴着耐克棒球帽,身上却穿得异常华丽。   华丽的大宽袖银绸衣,垂着金线编的花穗子,五颜六色的水钻缀出的花纹在阳光下灿烂得有点刺眼……这些华丽得明晃晃的色彩,让他一张脸在墙壁前苍白得几近透明。铃声就来自他别在腰带上那只崭新的诺基亚。一边响,一边轻轻震动,这让他看起来也跟着在动。而每动一下,他脸上那双描着深紫色线条的眼睛就会微微闪一下,空空洞洞倒映着我们这些目瞪口呆死瞪着他的人影,那表情似笑非笑,像只僵死却仍旧妖冶着的花蝴蝶。   木头的娃娃光着脑袋   摇啊摇啊什么也看不见   你拍一下我拍一下娃娃出来   最慢的一个娃娃在后面……   不知道是风吹还是我的幻觉,那瞬间我再次听见这首奇怪的童谣在我耳朵里荡了一下,短短一刹那的声音,像个很小很小的孩子。   可这地方哪来的孩子……   再仔细听,那小小的声音就不见了,只有一些细微的沙沙声伴着手机铃在周围静得快让人窒息的空间里欢快跳动着,那是架正对着墙上尸体不停自动拍摄着的摄相机。   “靠!邪门!”然后听见有人在后面低低地咒骂:“刘君培,这他妈什么意思,怎么跟你剧本里那些鬼东西一模一样!”   全文免费阅读 11第十一章   说不清楚是谁先起的头,等我脑子不再被一片空白给充斥的时候,周围已经像炸开了锅似的乱成一团。   尖叫的,咒骂的,争执的……   争执是全都是为了刘君培的剧本,他们说刘君培有问题,不然为什么这两天出的事和他剧本里的设定几乎一样,所以推推搡搡要他说个清楚。刘君培也不争辩,只是安静地站在原地由着他们说,一边看着墙上那具僵直的尸体。   墙上的尸体是沈东的助手小高。   几小时前人还是鲜活的,被张小洁的尸体吓到,跑得比周围谁都要快。现在却成了这副模样。如果不是头上那顶显眼的帽子,恐怕一时谁都没办法从他满脸那些鲜艳而诡异的色彩里把他给辨认出来。   他后脑勺被钉在了半根戳出墙壁的钢筋条上,所以正面看上去,他就好象笔直站在墙壁前。太阳光照得他衣服上那片血闪闪的亮,跟油漆似的,血没干透,他死得不多久。那双圆睁着的眼睛似乎还在直直瞪着那个杀了他的凶手,可凶手到底是谁,天知道……空气里到处充斥着血腥和一种奇特的冰冷的味道,周围人很多,却没有一个敢走近一些去看看他,更不要说走过去把他尸体放下来。   “这样,我开车去报警,你们在这里待着,警察来之前一个人都不能离开易园。”直到这样一句话冷冷而有力地在花园里响起,闹得有点不可收拾的局面这才蓦地静了下来,那些集中在刘君培身上的视线也因此转了方向,纷纷投向那个站在花园入口的女人。   “开什么玩笑,程小姐,”半晌有人道:“谁都看出来了,这地方有个极度变态的凶手潜伏着,没准人就在我们中间,你还叫我们留在这儿?拜托!您倒是一个人走了,我们留在这里的可怎么办?等着一个个被这么杀掉吗??”   “每个人都有嫌疑。”   “那您呢。说起来,您和那几位来之前,我们剧组在这里拍戏一直都好好的,什么事都没有。自从你们一来,事情就接二连三的出了,论嫌疑,难道你们的嫌疑不更大些吗!”   “笑话,我们跟你们能有什么仇,至于来杀你们?”程舫冷笑。这些争执让她从刚才开始就一直苍白着的脸有了点血色,一边轻描淡写地说着,她一边用那种有点居高临下的姿态望着他们,仿佛置身在自己工作的法庭上。   “那我们剧组的兄弟是自相残杀??更没道理!”很快有人反驳,语气更差,显然是被她脸上的表情给激恼的。   程舫笑笑:“不管怎么样,决定就是这样了。”   “决定?谁给您的权利!”   “它。”轻轻丢出这个字,随着右手的抬起,她边上跟她争执着的那几个人迅速朝后退了退:   “靠!有枪?!”   “不好意思,别逼我自卫反击。”   “谁他妈的在逼你!是你在拿枪逼我们留在这个鬼地方好吗!还他妈是日租费贵得要死的鬼地……”   “好了刘明!让她走!”突然出声制止了那个面红耳赤的剧务,陈金华收回长久停在那具尸体上的视线,朝程舫走近了几步:“女人都走。程小姐,能带几个是几个,先把所有女人都带进市里吧。”   “我说过我是去报警,不是去逃难。”依旧一副居高临下的口吻,程舫收了枪冷声道:“你们在这里等着,我很快就回来。”   说完转身就朝花园外走了出去,没人再继续出声制止她,因为那把银色的小手枪还在她手里紧握着。   傍晚又开始下起了雨,雨很大,让这片老宅蒙上了层雾似的死气沉沉。所有人都在陈金华的带领下集中在易园最大的客堂四方厅里,或坐或站,惴惴不安。   “很不好过是么。“给我和林绢一人递了杯咖啡,靳雨泽在我边上坐了下来。   “还好。”他的到来打断了我的胡思乱想。   其实从刚才开始,我就一直在琢磨,那两个新死的魂魄到底去了哪里。按理说,新死的魂在这么点时间里,是不会从自己尸体旁消失的,更多的,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可为什么那个小高,明明看上去刚断气不久,周围却不见他的魂魄。虽然以前也不是没碰到过这状况……毕竟少得可怜,铘又不在我边上,不是么。那个把魂魄当点心吃的家伙……   “他们现在看到他就跟见到鬼似的。”点了支烟,靳雨泽继续道,一边指了指不远处独自一人坐在角落里的刘君培。   提到他于是我想起了我之前的疑惑:“他们之前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是指剧本么。”   “对。”   “这事我也觉得邪门。”掸了掸烟头,他冲我笑笑:“你要见过他写的本子你也会寒一下,从这里到这里。”手指在我额头和心脏的位置轻轻一划,表情很认真,可那双微弯着的眼睛看上去又似乎在笑,以至我一时分不出他这话到底是真的还是在跟我说笑。然后抬起头,他朝刘君培方向又扫了一眼:“不过我更倾向于是凶手洞悉剧本的内容,所以有意为之。虽然那些搞文学的心理上都有点问题,倒不觉得真会因此去杀人。”   “那凶手这么做是为了什么??”   他吸了口烟,笑笑:“这么诡异的心态,谁能知道。话说,你朋友很漂亮,介绍介绍?”   目光所指林绢的方向,我回头推推她,她却看上去有点心不在焉。   “林绢,我同学。”   “宝珠,有没看到周林?”没等靳雨泽开口,林绢突然问了句。原来她心不在焉是为了她情人的弟弟。   “没有,大概跟他家里人在主屋。”我回答。   “这种时候还是不要分散比较好吧。”   靳雨泽说得没错,这地方大得一分开没个集合点就很难找到人,分散了安全性会很差,尤其这么恶劣的天气。可是周家人似乎都有点特立独行的习惯,连吃饭也是跟我们分得很开的,况且人家没准已经把我们这些所有外来人员都当成了凶手,要说服他们离开他们那片带着层层‘铁将军’的主屋跟我们挤一块儿,似乎也难。   “程舫怎么还没回来。”又那么干坐了会儿,看了看表,林绢有点不耐烦地轻声咕哝了句。确实,从离开到现在都有两个多小时了,按说可以从这里到市区打个来回,可程舫还没回来,也始终没听到外面我们所期待着的警笛声。开始有点焦躁起来的可不光光只是我和林绢,客堂里站着的人越来越多,都没什么闲心坐着喝茶了,一边探头看着窗外,一边议论纷纷。只有刘君培还跟最初时一样一个人在角落里安静坐着,喝着茶,涂抹着手里的稿子,仿佛周围的一切都跟他没一点关系似的。   直到沈东从里屋出来,才把原本焦躁得让人浑身不安的气氛给缓了缓,不过很快又都开始紧张起来,因着他脸上那种有点叵测的神情:“陈导,弄好了,您去看一下吧。”   四方厅里外三套间,平常外面作为工作人员的休息室,里间堆着比较大型的工作用机器,比如电脑,冲洗机之类的,作为剧组临时工作房。   地方原本不小,不过容纳我们这许多人,就有点困难了,只能挨个挤在一起,围在显示器边。每个人都专注着屏幕上那堵青灰色的墙,足足五分钟的时间,没发出一点声音,静得只可以听见彼此的呼吸。   连着五分钟屏幕上的场景就没换过,而我相信在场这么多人也都从没对一幅几乎静止不动的单调画面这么耐心过。耐心地看着,耐心地等着,等着一些自己心里隐约能感觉,但不愿去更深了想的东西。   五分钟后屏幕里的阳光起了变化。   一道影子斜拉在了墙壁上,在摄像机不知道怎的震了一下的时候。想仔细看那影子是什么的时候,一张脸蓦地盖住了整个镜头,突兀得让人倒抽一口冷气。退后了才看清那张脸原来是小高,他似乎是在调镜头,以至镜头一会儿模糊一会儿清楚。折腾了会儿似乎满意了,他慢慢朝后退,然后弯下腰对着镜头看了看。这感觉很怪,好象他在透过镜头对你看似的,可是眼神很空,木木的,两只眼睛的焦距不知道在对着什么。   半晌蹲了下来,将随身带来的包里那身华丽的行头翻了出来,从里到外一件一件有条不紊地套在了自己的身上,这过程里他头上的帽子掉了五六次,每掉一次他就捡起来重新戴到头上,再掉,再戴……如果换了是平时看到,会觉得很滑稽,可这会儿没人笑得出来。都被他这种认真而机械的动作给镇到了,房间里一时静得连呼吸声都不再听到。只有一些悉悉琐琐的声音从音响里传出来,似乎是摄像机在录着这些画面的时候,边上相当吵似的。   一直到全部行头套完,他站了起来,试着朝摄像机方向走近一步,被底下的裙子绊得朝前一个踉跄。看得人都不由自主朝后退,这时摄像机再次用力震了一下,画面突然消失了,屏幕上一片空白。   陈金华皱了皱眉朝键盘伸出手,却被沈东制止:“等等,马上就好。”   话音落,屏幕闪了下,画面再次出现。   出现的是小高那张放大了的脸。   他好象故意在拍自己特写似的,脸凑得屏幕很近,这让他脸上深紫色的眼影和猩红色的口红清晰得有点突兀。却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抹上去的,就在之前画面消失的时候,我清楚地记得他脸上还是干净的。   琢磨着,身后忽然有人低低抽了口气:“他怎么了……”   我的注意力再次集中到了屏幕上,发觉小高的举动开始有点异乎寻常地激动起来。   像是突然间发现了什么让他极度惊骇的东西,他猛看向摄像机后面,原本空洞的视线也一瞬间清澈了起来,张嘴冲着那方向快速地说着什么,可是音响里不停回响着的嘈杂根本性吞没了他的嗓音。   他叫得很大声,连脖子上的青筋都浮出来了,可是无法知道他到底看到了些什么让他惊恐成这样。片刻手一阵乱挥,他直起身开始一步步朝后退。   身后就是那片青灰色的墙壁。   那个时候它还是干净的,干净得什么东西都没有,除了半截露在墙面上的钢筋条。小高一点没意识到自己正朝着那个凶器的方向在接近,只是死死盯着摄像机背后的某个点,一边嘴里大声说着什么,一边挥着手快步朝后退。突然他身体猛震了一下,停下脚步肩膀用力扭了下,像是被什么给抓住了似的。   然后整个身体陡地朝上一飞。   在我呆看着还完全没反应过来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的时候,他整个人已经直直地贴在了那道原本离他至少还有十多步远的墙壁上。音响里的嘈杂声也就是在这同时停止的,停止瞬间,很清楚的喀嚓一声脆响从里头传了出来,那声音让我后脑勺一阵发麻。   就好象那根钢筋条钉在了自己头上似的……   “砰!”身后的门突然间被推开,一片死寂里把人吓得生生一跳,几个女演员哇的下哭了出来,我回过头,看到程舫摸着自己那把满是雨水的头发一脸惊诧地走了进来:“原来都在这里,我想怎么绕半天一个人都没有。”   “你回来了。”关掉显示器陈金华朝她迎了过去:“警察呢?通知到没。”   程舫摇了摇头,脸色有点难看:“没有,我根本就没走出过这个园子。”   “什么??”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见鬼了。”看了下表,她拧着湿透的衣服慢慢走进屋:“整两个小时,我就没找到易园的门,正门边门都没找到,”说到这里深吸了口气,她抬头朝我们看了看:“谁能告诉我这是为什么。”   全文免费阅读 12第十二章   后来才知道程舫所谓的没能走出这园子,究竟是个什么样的概念。   花了整一个小时去消化的。那一个小时里我们被淋成了落汤鸡,可谁还会关心这个,只努力在天完全黑透前多朝前走几段路,试图突破这可笑的现状,可得来的只是一次次失望。   正如程舫所说,通向易园外的门找不到了,正门和偏门都是。以四方厅为起始点我们绕整个园子兜了一个圈子,结果一直到重新绕回四方厅,我们始终没能见到易园大门那道显眼的影壁,而事实上那地方离四方厅不过隔着两道墙而已,正北方向笔直一条道儿,要多近有多近,连傻子都不会走错。   可它就是消失了。   穿过正北那两个院子,推门出去还是院子。穿过那个院子推开它漆黑色的月洞门,出去是片池塘,很眼熟的池子,那只撞死在柱子上的乌鸦尸体还在池子上浮着,僵硬的啄朝天,张成个八字形。   池塘有个秀气的名字——荷风池。   这一切让所有人乱了方寸。   谁见过这么诡异的事情,而且还是在两起凶杀案发生的地方?那一刻整个池塘边上有种沁人骨髓的冷,就像那些粘在人皮肤上的雨。演丫鬟的小演员当场就哭了出来,呜呜咽咽的哭声瞬间感染了周围全部的人,一时心脏像被什么毛糙的东西给抓紧了似的,那滋味让人慌得想尖叫。   幸而陈金华还算是镇定。大嗓门一亮,小演员的哭一下就被止住了,没了哭声气氛的压迫感也就小了不少,情绪渐渐稳定下来,于是听他的派遣,在场三十来口人被分成了四股。三股趁着天还亮继续分三个方向去寻找出路,一股全是女人,由沈东带领着,先回四方厅待着等消息。   于是我们重新回到了那间宽敞的大客堂里。   分散后的人数让这地方显得异乎寻常的大,空空荡荡的,就像胸腔里头一直高高悬空着的那颗心。我们在里头干坐着,看着外头的雨,但啥也不能干,除了聊天,聊这两天发生的事,聊张小洁和小高的死,聊程舫。   程舫没跟我们一起回来,她去了主屋。   虽然陈金华反复跟她说,要她把那里的人接过来大伙一起待着,但被她很有礼貌地拒绝了。   这女人不信任这里的每一个人。   晚上七点,最后一批不死心的探索者从外头进来,全身被淋得透湿,一脸麻木的表情。   探索的结果依旧是一无所获,谁也说不清这究竟是什么道理,只不过一天的时间,这宅子的大门就不见了,就连原先的部分建筑都似乎挪动了位置,这种事简直比外星人突然登门造访还要让人感觉荒唐。   “我就知道这房子有鬼。”   用力吸了口烟,林绢对我道。还没完全恢复过来的身体被夜风吹得微微有些发抖,她朝我身边靠了靠:“我们早该离开的,根本就不应该住在这儿。”   “现在说这些已经来不及了不是么。”   “见鬼。”她咒了声,吸烟的力道就好象想把那支烟一口抽到底。我没像往常那样制止她,因为我也被这一连串的事给弄得心烦意乱。边上有人在轻声议论着鬼打墙,他们坚信,这园子会突然找不到出口,荷风池的移位,突然多出来的建筑……那一定是碰到了传说里的鬼打墙。   可我却不这么认为。   因为不像,也不可能。鬼打墙我见过不止一次两次,它的状况类似于此,但并非如此,更何况,鬼打墙根本弄不出这么大一片范围,通常能有这地方一个天井那么大的范围顶多了,我从没见过有那么大范围的“鬼打墙”。   倒是更类似另一种状况……   对那状况我不敢想太多,因为没任何确凿的证据前,我根本没勇气去核实这一点。至今那记忆都像倒血淋淋的疤似的刻在我的脑子里,不想记得,却又无法忘记。而每每想起,人就会忍不住有种恐慌感,那实在是种太另人绝望的感觉……   那一次在一个叫林默的男人家里所碰到的经历。   我不知道该称它为什么。像是种空间的镜像重叠,身在其间,人根本分辨不出来哪一面是真的,哪一面是幻觉,因为那幻觉连接着人真实的感官。因此被困死在一个地方,能在那地方的每个角落里走动,能推开每一道门每一扇窗,可就是走不出去,明明外界离你仅仅触手便可得的距离。   有什么能比这更让人绝望的么……遇到过一次,谁会想再碰上第二次,特别是……这一次狐狸和铘离我有上千公里那么远。   我真的希望这仅仅只是鬼打墙而已。   雨持续在外头下着,声音让人烦躁,这么多人挤在一个地方呼吸出来的空气也是。沈东拿着袋子兜着圈给人分泡面,但没人吃得下,连说话声也渐渐少了,可能是太闷热的缘故。老房子里是没有空调的,唯一一台电扇在厅中央转着,吱吱嘎嘎,送着些可有可无的风。   “难道就这么干等着么。”第六次从窗口边走回来,林绢问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于是她拿出手机走到一边又开始拨号。   蚊子嗡嗡转着在边上伺机喝上两口,我腿上和手臂上被咬了好几个包,林绢却一口都没被咬到过,可能连蚊子都怕她身上的烟味。从回来到现在她已经抽掉一整包烟了,没烟抽的她很烦躁,比我这个被咬得全是蚊子块的人还烦躁。   “叫你朋友安静会儿成么,”低头挠痒痒的时候一股香水味飘了过来,回头看到梅兰站在我身后,眼睛看着林绢的方向微微皱着眉:“她这样子让人很心烦。”   “只是想试试能不能打通。”   “就别费那劲了。”说着话拖了张凳子在我边上坐了下来,她朝我手腕上的锁麒麟扫了一眼:“你信佛的吧。”   “信。”   “我就知道,这东西在佛教里避邪用的呢。”   “是么?”下意识将锁麒麟掩了一下,因为边上有人闻声看了过来:“你怎么知道……”   她笑笑:“我外公是研究这个的。”边说边朝脖子上那块翡翠轻轻摸了下,很习惯性的一个动作:“你看到它接口的形状了么,那叫……叫什么来着……”   “不动明王大天印。”突兀一句话插了进来,梅兰吃了一惊。等看清楚说话的人是谁,她的脸沉了沉,然后不再吭声。   插话的人是刘君培。   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我们后面的,没发出一点动静,所以我们都没意识到他的存在。只这会儿不知怎的忽然开了口,我再次把锁麒麟掩了掩,因为实在很不喜欢这人看着它,或者看着我时的样子。   “很少有人会带这种东西,”没意识到我的不悦,他在林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把台本小心收到了怀里,接着又道:“这是密宗的东西,能避邪,但招的邪更多。宝珠,自从带上它以后,你是不是经常会碰到些什么怪事。”   “能有什么怪事。”我把凳子朝边上挪了挪开。   这人身上有种很奇怪的味道,我说不清那是什么,就好象受了几天的潮后闷得有点发霉的气味,这味道被雨水淋过后更加明显,让人感觉非常不舒服。   而他对我这近乎无理的举动不以为意:“比如特别倒霉或者特别走运之类的。”   “这两天碰到的事算不算。”   “算。”他笑,露出口牙倒是雪似的白。然后朝我伸出只手:“能让我看看么。”   “不好意思。”我摇头拒绝。   他伸出的手转而收回拨了下头发:“我唐突了。这东西很少见到,所以乍一看到让我有点兴奋。”   “只不过是个赝品。”   “赝品?”他愣了愣。随即意识到什么,又笑了:“赝品么。做工很不错。”   这当口林绢站到了他边上,上下打量着他,他见状于是起身离开。临走又朝我看了一眼,被林绢斜了下身挡了一下,直到看着他搬了张凳子走出四方厅坐到了外面的长廊下,林绢这才坐了下来,问我:“这人对你有意思?”   我瞪她。   “怎么老盯着你,前面在路上也是,回头就能看到他盯着你看,恶心巴拉的。”   “他平时很内向的。”我没吭声,梅兰在边上说了一句。   林绢于是不再做声。   “但有时候又会比较神经质,所以没人跟他相处得来。不过在剧本上,他是个鬼才。”   “怀才不遇的鬼才。”一旁的道具师插了句,梅兰听了低哼一声:“也是,怀才不遇的鬼才。”   “怎么说?”我忍不住问她。   梅兰朝外面看了看,然后道:“他剧本都很不错,也得过几次奖,可就是不卖座,也不被主流承认,所以一直蛮消极的。所以这次改写恐怖片,应该也是想搏一下吧。他岁数也不小了。”   “这是他第一次写鬼剧?”   “没错。第一次写,第一次拍,结果,”又朝外看了眼,梅兰嘴里一声冷哼:“就摊上这事。都有人说他衰神缠身,看来也不是没点道理。”   我没言语。   衰神缠身,这话还是少说为好,没被真的衰神缠住,人是永远无法想象那是种什么滋味的。   “要说这个,”也不知道是不是被衰神两个字提起了精神,一直懒懒斜在椅子上的道具师挺了挺腰坐直了身子,把椅子朝我们这边挪了挪近,一边压低声音对梅兰道:“昨晚我听老陈他们那屋在说,咱拜神好象没拜好。”   “什么??”   “貌似这宅子里的神没收孝敬。”   “不能吧……”   “真的。好象说……上香的时候香断了三次,第四次才插上去,烧到一半香还熄了,后来再续的火,你说邪不。”   “也许是香的质量问题。”梅兰不以为意。   “再说个更邪的。”回头朝陈金华的方向看了眼,似乎怕他听到了不高兴,道具师把声音再压低了些:“毛头他们说,烧锡箔的时候,他们看到灰往风的反方向飞来着。”   “怎么可能……”   “真的。当时把他们几个都吓到了,不过也就第一拨的时候是这样,再后来就没事了。但老王说肯定要出事,结果,你也看到了……”   “别说了!”脸色一阵发青梅兰朝他瞪了一眼:“还嫌这里不够吓人么。”   “我只是说说……”   “没什么好说的!”   “好吧,不说,咱不说了好吧。”   “可是为什么要拜神……”看两人一时都没再言语,我问。   他们朝我看看,又互相望了一眼,半晌梅兰道:“你住在这里,不会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吧。”   “我是跟我朋友来的……”   “你不是北京人。”   “是啊。”   “难怪。这里在北京城还是挺有名的。现在叫易园,以前是醇亲王府的别苑,百多年的历史了。”   “这样啊……”听梅兰说的时候,发觉一直闷头坐在边上的林绢也有点兴趣地把目光投了过来,显见她对这房子的历史知道得也不多。   “不过它有名的地方并不在这里,而是因为这宅子闹鬼。”   “闹鬼?”   “是啊,很早就流传开了,都说这房子闹鬼,所以很多摄制组都爱来这里取材,不为别的,就为这地方够阴。”   阴么……确实,这地方每根柱子每块砖,甚至一草一木,即使在太阳底下感觉都有种侵入股子里的凉,不过陈年老宅都这样,比如我家的客堂……   “那真的闹鬼么?”我问。   她一愣。下意识摸了摸脖子上的翡翠,道:“不知道,我没见过。不过你看,就连这宅子自家的主人都不愿意住在这地方,总是有什么原因的。”   说到这里我瞥见林绢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又忍住了没说,只是在椅子上挪了挪身子。我回头看向她,她目光闪了下,转而将视线投向窗外。   耳边听见梅兰接着道:“而且据说每次来这里取景的摄制组,过夜的时候真的看到过一些东西,传得还蛮吓人的。后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就跟香港那边的摄制组学,如果必须留在这里过夜的话,那么当天晚上是要拜神的,以表示对这宅子老主人的尊重。”   “这样啊……”   “所以我们能不留在这里过夜尽量不留,虽然从来没见到过什么鬼,不过光听听那些传闻,再看看这里的环境,你说是不是挺寒人。”   我点点头。   “再者说……”迟疑了一下,她又道:“我们拍的东西,跟这地方也是有点犯冲的。”   “犯冲?”   “是的,你大概没看过我们这剧的宣传吧。”   我没吭声。不过确实没看过,因为我本就不怎么关心电影。   “我们这部电影,说的就是这老宅的故事。”   “哦?”   “似乎刘君培对它蛮有兴趣的,听说写剧本之前他找了不少关于这老宅子的资料,还包括一部分和这宅子有关系的人的手记。虽然是鬼片,不过挺写实。”   “那应该很好看。”   “确实,不过有些桥断……”似乎一下子想到了什么让她觉得不舒服的东西,她激灵了一下,然后摇摇头:“有些桥断真是挺可怕。说老实话我也是头一次拍这种片子,有时候强迫自己代入那种感觉里,真的挺受不了的。有几晚还发噩梦,真有点受不了……”   “这么吓人么……”   “是阴。就像今天看到的张小洁和小高……”说到这里声音一阵发抖,她顿了顿。片刻清了清嗓子,继续道:“他们的死状和剧本里几乎一样。张小洁的尸体发现时还没人想到这一茬,她是死在井里的,剧本里只写死在小屋子里。而小高的就太……真的是和剧本里一模一样啊……活见鬼……”   “早就有人说这剧本不吉利。很多东西都太真了。”边上有人插嘴道。   “阿鲁特氏和木头小人么?”梅兰又摸了下脖子上的翡翠:“我倒觉得那些部分比较假,老刘只不过把盗墓和这房子的闹鬼凑到了一起而已。你也不想想这宅子的主人以前都是些什么身份的。”   “那又怎了,军阀么,军阀当年干的那种勾当还不够多?”   “不是说惠陵不是军阀盗的?”   “谁知道,那种时候的事,同一历史都能写成几张脸,谁知道呢……”   “又团在一起瞎说些什么!”正小声小气地说得专心,几包方便面从天而降把人给吓得一跳。抬头看到一个高高瘦瘦的女人拎着方便面袋子在我们后头站着,一张脸隐隐有些不悦,她冷冷望着梅兰他们几个:“这种时候少说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还嫌这地方不够乱?”   我对这女人有点印象,可能是因为她那张过于严厉的脸,所以见过一两次就记住了,她是这个剧组的监制。每次出现总会有种她非常严肃和雷厉风行的感觉,貌似她是这个剧组里除了陈金华以外最让人敬畏的一个人。   因此听了她的话,没人敢再多说一句,只低头拆着手里的包装袋。她也没再言语,转身快步离开,给其他人分面去了。   吃过面陈金华给我们分了下房间。   这套院子其实连四方厅总共有三处房子,但没人肯离开四方厅去外面那两套屋子睡。所以所有的人集中在四方厅里,女人分别睡最里边的两个房间,陈金华、刘君培、沈东和靳雨泽睡在工作间。其他人就在外头的厅里打地铺。   我和林绢,梅兰,还有AMI睡在一个房间。   虽然只有四个人,还是挺挤的,一来这不到十平米的房间着实小,二来梅兰和AMI一直似乎不太融洽,所以这无形的隔阂更加大了空间的拥挤性。   AMI是女二号,没有梅兰漂亮,但比梅兰小好几岁。梅兰一直觉得她的戏份多得快超过自己,所以对她心生不满,而她则因为梅兰的处处压制而相当反感。这一点连我和林绢这样的外人都心知肚明,只是很自然的,在人前还是和睦成一团的,姐妹似的,一口一个宝贝地叫。   隔壁睡着监制和几个小配角,小配角年纪小,惊恐过后就开始变得话很多,从之前到现在,一直在那里说个不停,即使监制的威慑力似乎都不太管用,毕竟都是刚从学校出来的孩子,突然间就遇到了这样的事,恐惧之下哪还管你监制不监制,领导不领导。只顾着把不安一个劲地发泄出来,很晚了,还能听见她们在那屋里嘁嘁啜啜说个不停。   直到后来听见门砰的一响,然后一阵脚步声穿过走廊朝外头去了,想来是监制实在受不了那些鼓噪,所以宁可去外面大厅打地铺。   一直到凌晨两点,周围才彻底静了下来,那些小演员敌不过睡意总算太平了,我也开始隐隐有点犯困。只是林绢总在我身边翻来翻去的,怎么也睡不着,于是也就弄得我总也睡不塌实。我不知道她是不是白天睡得太多了,问她,她也不说,只是看着天花板。后来干脆坐起身俯在窗台上朝外看,精神很足。   我懒得管她,这一天够我受的了,明天还不知道会怎样,不养好精神不行。于是闭上眼管自己睡,睡得正迷糊,忽然被只手用力摇醒。   “宝珠……宝珠!”   我睁眼看到林绢的脸,有点惊慌,像发现了什么不好的东西似的,这让我一下清醒了一大半:“怎么了?”   她随即朝我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听,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我被她的表情弄得有点惶惶然,屏着气仔细听了下,可除了房间里的呼吸声和窗外的雨声,什么异常的动静都没。   可是林绢望着我的眼神很期待:“有没有听到什么。”   我摇摇头。   “不可能……我刚听得很清楚,就在我推你的时候。”   “什么声音?”   她迟疑了一下:“说不清楚……好象是小孩子的声音。”   “小孩子?”这让我再次清醒了点:“什么样小孩子的声音。”   她又侧耳朝外听了听。半晌皱皱眉:“怎么会没了,刚才还很清楚的,好几个小孩子的声音……我都还记得他们说些什么。”   “说什么。”   “好象是儿歌,什么木头娃娃,你拍一我拍一的……”   “木头娃娃光着脑袋……”   “哎,对,就是这个……”   我一骨碌爬了起来,不小心踢到了边上的梅兰,幸而她睡得死,只动了动,不一会又睡沉了过去。于是我小心地挪到林绢身边:“在哪里听到的??”   “那方向。”她朝西面指了指。   那地方是连接着四方厅的西屋,边上还有个茅厕,夜色里看上去黑漆漆的,隐约透过厅里的灯光可以辨得出几条房子的轮廓,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刚才真听见的,不会错。”怕我不信,林绢又强调了一句。   我不置可否,因为她说的那声音我也听到过,可我不想说,这东西蛮鬼的,我怕说出来吓到她,不如让她以为是幻觉的好。   于是关上窗,我对她道:“真没听见,太晚了,还是睡吧。别弄得神神道道的。”   “可是……”正要再跟我争辩,忽然她目光一闪一下子又趴到了窗台上:“那是谁??”   顺着她目光我很快看到了一道身影,离我们大约十多米的距离,背对着我们正朝着西边那屋子的方向走过去。   高高瘦瘦的身影,很眼熟。   “那不是他们的监制么。”片刻林绢道,一边推开了窗。   “确实……她去那里做什么。”   “可能上厕所。”   正如林绢所说,那监制确实是朝西边茅厕过去的,还真是胆子大,白天我们去那里都是结伴而行的,谁都不敢在这样地方一个人单独去这种厕所。她居然那么晚一个人过去。或许是找不到人陪吧,她脚步看起来有点急。   不一会儿就消失在夜色里了,我重新把窗关上,爬回床:“睡吧。”   “但那个声音……”   “没什么声音。”   “有,真的有。”   “没有,真的没有。”   忽然咯咯一阵笑,在这当口针似的朝我耳朵里扎了一下。   我一个激灵。   继而一阵细细的声音似有若无地从房间某个角落扬了起来,小小孩子的声音:   木头的娃娃光着脑袋   摇啊摇啊什么也看不见   你拍一下我拍一下娃娃出来   最慢的一个娃娃在……   最后一句话被林绢爬上床的声音给打断。   似乎就是从她一发出声音那瞬间,那些声音就骤然消失的,同以往那几次一样。而林绢似乎浑然不知,只是一声不吭地在我身边躺下,有些赌气地把身子别到一边。   然后一切再度静了下来,只听得到满屋子此起彼伏的呼吸声,还有窗外细细密密的雨声。   直到突然被一阵尖叫声惊醒,天已经大亮了,睁开眼看见梅兰和AMI瞪大了眼看着我的身后,我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循着他们的目光朝后看,随即惊得心脏一阵紧抽。   身后的玻璃窗上贴着个人,苍白的脸压在玻璃上,像是透过玻璃在紧紧注视着床上的我和林绢。脖子上一跟绳子随着风微微晃荡,于是她的身体也跟着在窗外微微晃荡。   是那个监制……   “啊——!!!啊——!!!!”边上随即响起声更加尖锐的惊叫,是刚刚爬起身的林绢。边叫边跌跌撞撞翻下床,正要伸手去开门,门却突然间被猛地撞开了:   “死人了!!”紧接着门外冲进来一个人,冲着我们没头没脑一阵吼:“死人了!!!!”   全文免费阅读 13第十三章   几乎是刚垮进客堂的门,一股浓烈的腥臭味就扑鼻而来,汹涌得像窗外的热浪。   然后是铺天盖地的红。   墙上,窗上,地板上……   一大片一大片还没干透的血在窗外斜射进来的艳阳里闪着淋漓的光,更多的,顺着地上一具具背靠背端坐着的尸体滑落下来,滴滴哒哒,涌泉似的。尸体没有头,头都在客堂大门口,面朝外一字排开,排得整整齐齐。   窗外的蝉拼命鼓噪着,热浪把空气里那股粘腻的腥蒸腾得让人反胃,很难受,可是吐不出来。转头望见周围的脸一个个都青白瓦灰,动着嘴却不知道说些什么,耳膜里鼓鼓的,明明这么高的温度,手臂上的寒粒却一层接一层地起伏。   “别的……人呢……”半晌梅兰的话音在我身后干巴巴地响起,声音抖得让人不忍去听。   地上的尸体一共六对,而昨晚睡客堂的统共有近二十个人,那么剩下的几个到哪里去了?他们活着的可能性会是多少……不由自主都把目光集中在陈金华身上,似乎他那高高的个子和粗犷的长相是唯一可依靠的,可这会儿他看上去有些佝偻。没有回答梅兰的话,他只是站在墙边对着那些尸体发呆。   “发现的时候,就是这些。”替他回答的人是沈东。说话的时候他一直看着那个不声不响靠在工作室门口的刘君培,那男人正擦着手里的眼镜,带着种和平时没太多两样的表情。“下一幕是什么,老刘。”突兀沈东问了他一句,听起来有点没头没脑。   刘培君戴上眼镜朝他瞥了一眼:“这是什么意思。”   “你知道什么意思。”   “你也开始无聊了么,东子。”   “这难道不是你本子里写的??”   “我只能说是个巧合。”   “又一个巧合??小高被钉死,姜心姐被吊死,还有他们!”突然之间爆发了出来,这个平时开朗而好脾气的男人涨红了脸指着刘君培大声道:“你好好看看他们的样子!这世界上还能有这么巧的事吗?谁见过这么巧的事!!”   “那我能怎么说。剧本里写什么就发生什么,难道你就见过这种事,沈东?”刘君培依旧一副不温不火的样子,虽然口气里也带了点辛辣。他似乎总也能在任何时候都保持这样安静的样子,就像那个一直在边上安静看着他俩的靳雨泽。   那个美丽的男人蹲在地上抽着烟,和平时一样保持着镜头前最完美的姿态,这种姿态在这样的环境里,让人有种异样突兀的感觉,看着很不舒服,可又似乎正因着这样一种近乎诡异的冷静,所以才没人在眼下这种状况里崩溃。   空气里的血腥味越来越重,燥热,热得人想凭空炸开。可又很冷,冷得人手臂上汗毛根根倒竖。   “不是人干的……这绝对不可能是人干的……”一旁响起剧务喃喃的话音。他手抖得厉害,想点烟,点了几次都没点着,只能含着烟头用力地咽着口水。   “不是人干的是什么干的。”沈东问他。   “鬼……这房子里的鬼……”他抬头轻声道。一双眼瞪得大大的,看着沈东的样子就像之前乍然见到我们房间窗外那个监制的尸体。   “鬼!鬼个屁!你从小到大见过鬼吗??”   “那我们为什么要拜神……”   “那是习惯!”   “为什么会有这种习惯?!”   “那是!……”突然的语塞。可能沈东自己也不晓得该怎么回答了,于是愤愤地挥了下拳,目光再次转向刘君培:“见鬼!”   “有意思,”刘君培见状冷哼:“王南说有鬼你不信,可你对我剧本的问题却很执着。沈东,这一样都是见鬼的事,你说你什么意思。”   “我只想知道这到底是人为还是鬼为。”   “看着我能解决你的问题么。”   “刘君培你他妈别惹火我!”   “我有惹过你么?”   “我……我们隔壁那几个女孩子怎么样了……”眼看着两人间的火药味越来越浓,突然AMI低低问了声,于是这场剑拔弩张的争执嘎然而止。   是了,她不说都差点忘了……就在我们房间隔壁,那间屋里还睡着几个小演员,问题是从刚才开始闹到现在,好象还一直都没听到她们的动静。她们怎么样了……   回过神跟着一起跑过去,陈金华他们已经到了那屋的门口了。连敲了几下门一直都没人应,没等陈金华开口,心急的沈东一肩膀朝门上撞了过去。   门是薄木板,很容易被撞开了,一股奇怪的味道紧跟着扑面而来。很臭的味道,还夹杂着股闷闷的檀香,令人作呕。   “人呢。”头一个冲进房间,沈东扫视着整个屋子低声道。   没人能回答他。   屋子里除了几张席子和原先那两个柜子,什么都没有,空荡荡一片。几只被屋子里的怪味引来的苍蝇在屋里来来回回飞进飞出,嗡嗡吵得人心乱如麻。   那几个女孩子凭空去了哪里……这房间只有两扇小得连头都钻不出去的天窗。   “我们会死吗……我们也会死吗……”门刚关上,AMI一下子哭了出来。呜呜的哭声听得人心都焦虑了起来,只觉得胸口有什么东西堵着似的憋得慌,我忍不住拉住了林绢的手,却在这同时听见客厅里一声尖叫:   “啊——!!”   陈金华触电似的跳起来朝那方向奔了过去。   片刻一步步倒退回来,两手平举着。   “老陈,怎么了……”刚开口,沈东住了嘴,因为随即看到那个迫使陈金华这么古怪着样子倒退回来的人。   是程舫。   她好象在雨里奔波了一夜似的,头发湿嗒嗒的在脑后乱成一团,两眼发红,脸色苍白得可怕。一路进来,那只用枪指着陈金华的手抖得厉害,不由得让人担心她一个失控真会朝扳机扣下去,因此没人敢过去阻止她,全都一动不动在原地朝她看着,生怕一不小心随便一个动作,会把她给刺激到。   她这样子实在像只极度疲乏又受惊过度的野兽。   “你不要乱来。”试探着朝前走了一步,沈东压着声音慢慢对她道。   他压低了的声音略带着点磁性,这让程舫紧张的情绪看起来稍稍缓和了些,片刻朝客厅方向抬了抬下巴,她问:“那些人怎么死的。”   “不知道。”   “不知道?!”音调陡地拔尖,她猛转头瞪向一旁出声回应的梅兰:“那是什么?屠杀!这么大的动静你们会不知道!”   梅兰朝后退了一步,手下意识摸向脖子上的翡翠,这动作让程舫误会成了某种攻击的讯号,条件反射地手猛一哆嗦,紧跟着一声枪响,被她那把枪指着的陈金华登时应声倒地。   “老陈!”见状沈东赶紧冲了过去,扶起陈金华,他半边肩膀已经被血染湿了一大片。   “你他妈疯了啊!!!”回过头冲着程舫厉声吼了句,程舫早已被自己的动作给吓傻了,呆呆看着手里的枪,身后王南乘机靠近了一把将枪从她手里抽出,她没一点反应。   “丫的死会!越麻烦事越多!”没再理那个呆住了的女人,沈东三下两下脱下自己的衬衫撕开了给陈金华的伤口扎上。所幸伤口是在肩膀,要是再往下一点,后果不堪设想。只是我们全被围困在这房子里出不去,即便是不致命的伤口,也是经不得时间的拖延的。“我们得赶紧想办法从这里出去。”似乎也想到了这一点,沈东回头对我们道。   “出不去……”没等有人回应,程舫突然在边上幽幽说了句。   “你给我闭嘴!”沈东的眉心拧紧。   “真的出不去……我试了一个晚上。”   “一晚上?你不是回主屋了。”   “……没找到……”   “没找到?”   一听这话我们全都把目光投向了她。这个平时整洁而高傲的女人这会儿连嘴唇上仅有的一点红润都没了,一边看着陈金华和沈东,一边用力绞着自己的手指,眼神看上去有点乱:“没找到,整整一晚上我都在找,一直找……找到天亮,找到现在……才找到这里。”   “什么意思……”被沈东扶到椅子前坐下,缓过了劲的陈金华问。   “意思就是,这房子会变,变得让人像在迷宫里走。”   “鬼打墙?”   目光闪了闪,程舫摇了下头:“不光是我们昨天碰到的状况。我的意思是,这房子在长。”   “长?怎么长??”   “无限的……扩展。无限的扩展,复制原有的建筑。”   “怎么可能……”   “不信你们可以自己去看。但我不保证你们还可以找回来。”   “靠!那不是要被活活困死在这里!”丢下烟头王南大声道。   程舫朝他看了看:“是这样。不仅如此,还跟一个……或者几个杀人狂一起困死在这里。”说着目光在我们之间兜了个来回。   在最初那层被自己的行为给震出来的恐惧过后,她似乎又恢复了些许的冷静,于是那种闪烁的警惕又回到了她眼里:“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们知道的,你都看见了,你没看见的,我们也一样不知道。”半天没人回答,轻吸了口烟,靳雨泽缓缓对她道。   这话让程舫一声冷笑:“你是说,死了这么多人,连头都被砍下来了,而你们就住在这里的房间里,却什么动静都没听见??”   “没听见。”   淡淡三个字。可能是这男人忽然淡下来的神色,她皱了下眉将目光转向我:“真的?”   我不由自主点了下头。   “怎么可能……这种房子的材料和结构,说一句话能绕上房梁三圈,有什么声音可以藏得过去。”   “这也是我们没想通的。”沈东道:“还有这间房里的秦茵她们,一晚上什么声音都没,她们就这么消失了,谁能给个道理出来。”   “活见鬼……”   “是啊,活见鬼!”说着话火气又上来了,沈东的音量不由自主地拔高:“这宅子就他妈是个活鬼!”   “宅子?我住这里那么些年怎么就从没见它有过什么反常?!如果不是你们来……”   “你是想说这鬼是被我们带来的吗程舫女士??”   “难道不是?谁像你们这样半夜三更搞什么拜神仪式,如果不是心里有鬼,拜什么神!”   “你讲点道理好不好,这是每个摄制组历来到这儿的规矩!”   “但以前出过这种事吗?为什么你们一来就会出这样的事!死那么多人!见鬼!你有没有看到那些尸体的样子!那绝对不是正常人做得出来的!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回事!!!”越说越激动,程舫猛一回头指住林绢:“还有你!白先生早就警告过老周让他提防着外面出来的是非,很多东西我能忍就都忍了,还真没想到老周一出事,你居然真有那脸跑到这里来!!”   这话一出口林绢的脸刷的下就红了,张了张嘴要说什么,我怕她一开口让着局面变得更糟,赶紧扯住了她的手:“绢!”   她及时住了口,眼里一丝怒气闪过,总是争强好胜的性子,哪怕确实是她没理在先。   “再说了,为什么你们几个都没事。”程舫的话音再次响起。似乎一连串的话说出口后,她情绪稳了很多,不再像原来受惊过度的麻雀似的,也没再为陈金华的事而手抖个不停,于是出口的话也逻辑了起来,甚至有些咄咄逼人:“照厅里的样子来看,那个凶手一晚上杀光你们所有人并不是什么难事,不就隔了道门,为什么你们都没事!”   “程小姐是希望我们都死光么。”王南忍不住冷哼。   “不是希望你们死光,只是觉得奇怪。这很诡异不是么,只隔了一道门,外面的人死得那么惨,你们一点事都没,甚至还说没听见一点动静,这太戏剧了吧,拍电影么?!你们谁都不觉得这事很让人费解么!!”   确实,程舫说得没错。这一点的确很蹊跷。   客堂里一晚上死了十二个人,身首异处。其他的人也不知所踪,包括仅和我们一墙之隔的另一房间的那些女孩子们。他们在哪里,是死是活,没人知道。可是仅仅隔着一道墙,一扇门,我们这屋子和工作室里那几个人却都没事,包括王南,他本是应该睡在外面客堂的,只是昨晚天热睡不着,所以跑到工作室看沈东他们研究那卷小高死亡现场的录相带。于是他现在和我们在一起,为昨晚出事的那些人而惊恐着,疑惑着。   这不仅让人琢磨,如果他昨晚没去工作室的话,那他这会儿会怎么样。   想着,偷眼打量了王南一眼。他在角落里蹲着,兴许也想到这一点了,一张脸灰得跟死人一样难看。   忽然刘君培的身影踱了过来挡住了我的视线。   面朝程舫站着,他手里握着他那本剧本,似乎无论什么时候,这东西跟他都是离不开的:“我觉得,有些话不如等到我们出去以后说个痛快更好,你觉得呢程小姐。”   程舫冷笑:“你觉得我们能走出去么,我都走了一晚上了。”   “晚上路看不清楚。”   “这话不应该对一个在这里生活了那么多年的人来说。”   “有几个人敢说对这宅子很了解呢,程小姐,周老爷子敢这么说么。”   “宅子是死的。”   “死的?昨晚走一晚上,你还这么认为?”   “我……”   还想说什么,忽然陈金华的声音从后头响起,带着点沙哑:“老刘,行了,不要说这些了。”   “好,”转身望向陈金华,刘君培点点头:“当务之急还是快点找到出去的办法。”   “下一幕是什么。”   轻轻一句话出口,刘君培一怔:“你……”   “下一幕你写的是什么,老刘。”   “你怎么也……”   陈金华苦笑:“你给我看的最后一幕,他们都没看过,你我都知道那上面写的是什么,”说着朝自己肩膀看了看,点点头:“所幸,比你写的状况稍微好了那么一点点。老刘,说吧,下一幕是什么。”   一时间所有的目光因此而集中在刘君培的身上,不大的空间刹时静了下来,连外头的蝉叫声都没有,因为打雷了。   突然间的轰隆一声闷响,在艳阳高照的庭院里滚了下来。门外卷进股阵风,很浓的硫磺味,渗着客堂里弥漫不散的腥臭。   “下一幕,没有。”不知过了多久,刘君培推了推镜架慢慢道。   “什么……”   “还没写,所以没有。”   一阵异样的沉默再次包围了这块小小的地方,所有人因为这句话而紧盯着刘君培,而刘君培摘下了鼻梁上的眼镜,将那双有点浑浊的眼睛忽然间直直地转向我:“不过我可以跟你们说说这剧本的由来,如果你们都对这很在意的话。”   全文免费阅读 14第十四章   “其实我对这片宅子的兴趣,已经有些年头了,不仅因为它闹鬼的传闻,还包括它的历史。这片老宅子有着段跟它年龄很匹配的历史,是不是,程小姐。”   虽然突然间变天,我们还是决定出门继续寻找出路,因为陈金华的伤实在拖不得。人头和尸体依旧原样在客堂里摆着,没人敢去动它们,我都不晓得自己当时是怎么从那些人头上跨出去的,它们跟我离得是那么的近,近得都能看到发丝上的头皮屑。跟在我边上的AMI晕倒了,梅兰尖叫着死活不肯过,沈东不得不挨个把她们背出去。   之后天气变得有些糟。太阳依旧当空照着,不过红得像只咸鸭蛋,天上没有一丝云,但天色很浑浊,并且响着雷。晴天霹雳,以前只听说过,现在亲耳听到了,觉得很邪。可是谁都没把那个邪字说出口,只是默不作声朝前走着,然后刘君培开始谈起了他的剧本。   听刘君培那么问,程舫没作声,只当没听见似的。于是刘君培接着道:“但是决定把它搬上银幕,却还是从一年前开始,知道是什么原因么。”   “百年老宅闹鬼,清朝僵尸,这种片子已经拍得不能再拍,都拍滥了。虽然说这种题材从一定意义上来讲仍然是比较吸引人的,可是我不敢冒险。事实上很多跟我差不多运气的编剧都不敢轻易冒这种险,这类电影,拍成功了,可以让你一夜声价千万,搞砸了,那就直接跌进三流鬼片编辑的行列,那可算是一种……”   “关乎尊严问题。”边上靳雨泽插了一句,刘君培看了他一眼,低下头笑笑:“没错,关乎尊严问题。直到一年前,我在伦敦无意中看到了本一个老外关于它的传记,我才发觉,其实这片看上去跟地安门石桥,恭王府之类以传说吸引游客的地儿差不多的老宅,它好象还藏着某些尚未被人开发出来的料。”   “老外?”听到这里,程舫皱了皱眉突然开口:“你是说……《醇亲王府传》?”   “对,就是这名字。”一边回答一边朝她轻扫了眼:“我想你应该看过的。”   “看过,”低低一声嗤笑,她道:“怎么现在国外还有卖么?写得蛮神神道道的,不过大都是些翻翻老帐的东西,也没什么特别的,除了几张老照片。”程舫有些不以为然。   “你看的是哪版。”刘君培问。   这问题把程舫问得微微一愣:“哪版……记不太清了。应该是80版的吧。”   “呵,文革后的。”   “文革前的版本早就没了,如果你指的是那部英文版。”   “就是那版。最原始的,1948年英国人约翰·金在伦敦首印的那个版本。”   话音落,程舫挑了挑眉,但没做声。只眼里的兴趣却是显见的,甚至放慢了脚步,慢慢移到刘君培的身边。   “那版本我听说过,但没见过。”回过头沈东插了一句:“英文版和中文版有很大区别么?”   “约翰·金是周家老太爷的朋友,听说是个记者,我听周铭说起过他。”再次开口,程舫朝刘君培看了看:“还有那本书,那本书首印销量并不好,那阵子比较受老外欢迎的是《中国古代房内考》。”   刘君培冲她笑笑:“原来程小姐对这也有点研究。”   程舫的脸微微一红。   “英国人嗜好古董,就算是曾经颠桌底的东西,只要有了点岁数,都可能被他们当宝贝似的收藏起来,然后在那种布置得挺有档次的小店里摆给别人参观。”   “这么说,你能找到那个版本还确实挺不容易。那么说说,48版的传记都写了些啥,是中文版里头没的。“   “很多,比如,周老太爷的死。“   这话一出程舫再次抬头望向他:“老太爷是病死的,那个英国人在书里写得很明白。“   “80版的?”   “不论哪个版。周家对于这点应该不会比你更不清楚。”   刘君培的目光闪了闪,没吭声。   “不是么。”程舫追问了一句,目光盯着那个男人的眼睛。   “我建议你能把那本书找来好好看看,程小姐。”半晌刘君培答。一边又摘下眼镜开始擦了起来,似乎他的眼镜总也擦不干净:“没准看了,你也会它产生兴趣。“   “我对拍电影没一点兴趣。”   “呵……那里提了,老太爷的死……似乎和这宅子有关。”   突兀话锋一转,程舫脸色沉了沉:“怎么个有关。”   “程小姐知道木头小人么。”   这话一出我跟程舫都不约而同看向了他。   这是我第二次听到木头小人这四个字。而程舫,她只是看上去有点疑惑。   “什么木头小人。”然后听见她问。   “或者,叫它翡翠小人更合适些,翡翠小人。”   “翡翠小人?”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在刘君培慢慢说出这四个字后,程舫眼里有什么东西闪了闪,稍纵即逝:“什么翡翠小人。”   “程小姐没听说过?”   “难道我应该听说过?”   “这样……”嘴唇微微抿了抿,似乎在琢磨着什么,片刻刘君培朝程舫走近了一步,压低声用那种离得并不太远的我费半天劲勉强才能听清楚字眼的音调对她道:“能不能冒昧问一下,周老爷子的病怎么得的?”   这话一出程舫的脸色骤变,脚步一顿指着他厉声道:“姓刘的!你问这个什么意思!”   “我只是随便问问。”   “随便?”冷笑,程舫朝前快走了几步,像是不再耐烦同这男人的交谈:“这是隐私,姓刘的,你对周家的事好奇过了头了!”   “抱歉。”没追过去,刘君培只是望着她的背影轻轻说了句,并不怎么诚恳的道歉。突然之间他将目光霍地转向了我,在我盯着他看的时候,然后将眼镜推上鼻梁,转身径自朝我走了过来:“能不能跟我说说它,小妹。”   边说边把手伸向我手腕上的链子,这动作让我吃了一惊。一时忘了避开,所幸边上林绢反应快,一把将我拖到她身后,冲着那个卤莽无理的男人猛一甩手:“喂!你干吗?!”   这一叫惹得所有人目光全都集中在了刘君培的身上,这让他脸色一时尴尬了起来,轻轻咳嗽一声,他收回自己的手:“我……抱歉,我只是有点好奇。”   “好奇?好奇有你这样的吗?!”   “不好意思,一时没注意……”   “没注意??你老盯着她偷看那也叫没注意??”话一出口边上王南扑的下笑出了声。然后意识到气氛不对,又尴尬地别过了头。   刘君培似乎没意识到这些。只是将目光再次扫到我手腕上,完全无视我眼里的厌恶:“不动明王大天印,”继而喃喃说了句,这话让我一时忘了把手收到身后。而他很快接着又道:“那本传记里有它的照片,我记得很清楚。因为……非常的漂亮和……特别。真的一模一样……”   我心里咯噔一下。   “所以我很好奇,它怎么会在你……”   “我说了这是赝品!”迅速回了一句,我庆幸自己在这么多双目光的突然包围下反应还能算得上迅速。   只是不确定自己能不能骗过程舫的眼睛。   在周家待了那么久,耳闻目濡也能学到些周家对珠宝的鉴定学术了,舍利的真伪估计判断得出来。而她看着我的目光也确实狐疑了起来,为什么,因为我眼里有鬼么……   “那传记里为什么会有它?”转念间我又迅速问了一句。   一听这,众人的注意力果然再次集中到了刘君培的身上,而他本来似乎想对我说什么,被我这一问顿了顿,继而沉吟片刻,道:“因为它是惠陵的随葬品之一。”   “同治帝后的墓……”听到这个,陈金华忍不住低声插了一句。他肩膀上的血一直都没有止住,以至嘴唇都有些发白了,但走路还算精神,依旧相头壮硕的狮子。   刘君培朝他点点头:“对。”   “就是剧本里写到的那个……”   “没错。”   “……它跟你刚才说的翡翠小人有关?”   刘君培目光闪了闪。   这当口第一把雨从天上洒了下来,随着一阵闷雷声。虽然天上依旧艳阳高照。   他掸了掸肩膀上的雨丝,抬手护住鼻梁上的镜片:“没有。我只是突然看到了实物……这小妹手上的赝品,所以有点好奇而已。而事实上,那时候真正引起我编剧兴趣的,只是那组翡翠小人。”   “翡翠小人……它到底是什么东西。”   “很有意思的一样东西。”说到这儿,他朝程舫的方向看了一眼。把正朝着他看的程舫给惊了一跳,却倒也并没因此把目光移开,既然被发现了,那女人索性光明正大地朝他看了起来。   他笑笑:“程小姐,你真的不知道翡翠小人。”   “你为什么认为我必须知道。”   “只是随便猜的,因为它的照片在关于你家传记的那本书里。”   “还有照片?”程舫的眉头一挑。   “有。”说着话,他打开随身带着的那本剧一下下朝后翻,直到半当中停住,朝程舫扬了起来:“就是这个,你见过没。”   程舫停住脚步看向他手里的本子,我们几个也是。全都不约而同地朝他围拢了过去,他手里那个密密麻麻写满了字的厚本子中间贴了张复印件。复印的是张照片,有点模糊,不过还是可以看清楚照片里那东西的轮廓——   一只被放大了的,玉石类物质雕的人像的半个身体。   全文免费阅读 15第十五章   虽然被复印得很粗糙,大体可看出这东西的细腻,一眉一眼润泽得发亮,且通透,透明得能映得出后面的托子。   七八岁童子的样子。   看那发式应该是个女娃,五官眉开眼笑的,可不知道是不是光线的缘故,这笑看起来有点让人不大舒服,就好象逆光看弥勒的感觉,让人觉得笑不似笑,却又讲不清楚到底哪里不对劲。   “这就是翡翠小人?”走近几步,程舫抬头细细端详着那张复印件。   “对。程小姐见过没?”   “我从没听周家人说起过这东西,更别说见了。你确定是周家的东西?”   “这恐怕得去问约翰·金。”   “它也是惠陵里的?”没理会刘君培说那句话时似笑非笑的眼神,程舫接着问。   刘君培点点头。   “据我所知惠陵在40年代被洗劫一空,但谁盗的墓,墓里又到底有多少宝贝,至今都没人能说得清楚。你怎么肯定它们是惠陵里的东西。”   “周家老祖宗说的。”   听到这程舫的眼神一闪,却并没有说什么。前边王南打开了西院的月洞门,门那头本属于南院的红漆长廊上茅草哗啦啦一阵响,陡地抖下一蓬密集的雨雾。两只老鸦因此惊叫着扑腾飞起,对着我们一阵发泄似的鼓噪,却又不舍得那片湿透了的窝似的,在半空里盘垣着始终不肯离开。   “它们都认识咱了吧。”抬头呆看着那两只鸟,AMI轻轻咕哝了一句。只是没人觉得好笑,早在第三次见到这对乌鸦时每个人的表情就有点僵硬了,如果不是被刘君培那些话给吊着思维。   “1945年冬惠陵被盗,相信大家都知道。”穿过门,刘君培继续道,一边看着那两只重新落到茅草上的老鸦:“据说下手的是当年被孙殿英手下赶出去的那批土匪。发现的时候墓都已经空了,同治的尸体是枯骨一堆散在地上,皇后阿鲁特氏尸体完好,但被剥得精光,仰头坐在墓的东南角,尸体被开膛破肚。”   “听说是想取她肚子里的金子。”王南回头插了句。   刘君培顿了顿:“……是想取她肚子里的东西,但如果说是金子,未免有点可笑,在墓里那些随葬品面前,区区一块金子能够诱使人做出那种举动来么。”   “不然是为了什么。”王南又问。   “据说是为了样宝贝。”边说边把剧本收了起来,他朝王南看了一眼:“一块跟这翡翠小人一样价值连城的宝贝。”   “什么宝贝?”这次出声的是林绢。可能是听到了跟钱沾边的东西,她气色看起来好了很多,人也不像之前那么苍白和委靡了,除了口气还带着几分刚才的生硬。   刘君培不以为意。   似乎能成功引起听众的兴趣是他唯一在意的,将被雨水淋得模糊的眼镜摘下小心放进衬衣袋里,他继续道:“众所周知,同治帝死后不到三个月,他的皇后阿鲁特氏就自杀了,吞金而死,死得很痛苦。”说到这里朝我们扫了一眼,他接着道:“一国的皇后,是什么原因促使她在新帝刚刚登基不久就选择这样的死法,结论很多,也很显然——因为慈禧。”   “可能是因为慈安的偏爱,同治的独宠,所以从嫁进宫之后,无论阿鲁特氏怎样小心翼翼,怎样存了心的讨慈禧的好,说什么做什么在慈禧看来总跟肉里扎根刺似的。同治帝有病,阿鲁特氏心中着急,但不敢去侍奉,慈禧责怪她‘妖婢无夫妇情’。同治病势垂危之际,阿鲁特氏偷着去看望,并亲手为同治帝擦拭脓血,慈禧又骂她‘妖婢,此时尔犹狐媚,必欲死尔夫耶?’,看,横竖都是错,怎么做也讨不出个好来。”   “而阿鲁特氏自幼也是个饱读诗书经文的女子,骨子里总透着股倔强,于是私下一句:‘敬则可,则不可。我乃奉天地祖宗之命,由大清门迎入者,非轻易能动摇也’出口,恐怕最终成了要她命的引子。于是在同治帝死后不到三个月,不堪**和精神压力的双重折磨下,她选择用那种方法草草结束了她年仅22岁的命。”   说到这里轻轻吸了口气,刘君培抬眼朝靳雨泽手里那支烟看了看,一等靳雨泽将目光转向他,他又快速地把头一低,然后继续道:   “也不知道是不是那个年轻的皇后死时太过绝烈,以至让人深恐她死后戾气过重,所以西太后对这个苦命皇后的敛葬,倒是极尽奢华和讲究。光那口楠木,就是有三百年岁数的阴陈木,据说被盗后那口棺材上全是子弹和铁铲的印子,就是因为它太难破开。而除了帝后应享的一切陪葬品外,西太后还命人专门打造了一套东西放在棺材里,那就是十二只翡翠小人。”说着拍了拍手里的台本,看到所有人目光都紧紧集中在他身上,似乎有些满意,刘君培停顿了一小会儿又接着道:“这举措是耐人寻味的。十二翡翠小人,阴阳调和,每个小人一个样子,依照少林十二镇塔罗汉的形刻出,又请少林高僧开光,再缠着金丝网压着锦被镇在棺材里。那布局的样子,据亲眼看过的人说……就好象钉在皇后尸体周围一圈翡翠的钉子。”   “亲眼看过的人?”听到这里皱了下眉,林绢脱口而出。   刘君培并没有回应她的疑惑,或者根本没听见。他说着这些细节的时候眼里闪着光,好象在对着所有演员说戏似的,认真而迅速:“而据说,为什么同样埋葬了七十年,同样的入葬方式,同治的尸体出棺时已经完全骨骼化了,阿鲁特氏的尸体却跟刚刚入葬时一样,皮肤富有弹性,面目栩栩如生……那都是拜她吞进肚子要了她的命的那样东西所赐。那东西有说是金子,有说是她的戒指,而实质上,按着那本书里所说,应该是她凤冠上一样的宝贝,”   “你说的该不会是血鲛珠吧,老刘。”回头沈东打断了刘君培的话。   他点点头:“就是血鲛珠。”   “敢情你把那些全搬剧本里了。”   没再回应沈东的话,刘君培再次翻开剧本:“我对它很感兴趣,所以复印了份让周明给我照着做了个道具。你们可以看下,差不多是一比一的大小。原件是深海血蚌的产物,被金丝盘着跟一颗凤头像呼应,边上那个就是阿鲁特氏的凤冠,这个空缺部分就是珠子原来插的地方,看得清楚么。”   一阵风吹过,把他手上剧本的页面吹起,我没看清楚那张复印的照片,可是按着他说的,我脑子里突然闪出个模糊的画面。不由自主激灵了一下,我忍不住把他所描述的跟我脑子里反馈出来的那个画面慢慢凑到了一起。   “血蚌,血蚌是什么东西?”有人问刘君培。   他道:“血蚌就是寄生在溺死在海里的动物或人的尸体里的蚌。”   话一出口周围一静,似乎在回味这话的含义,半晌一个个皱起了眉,尸体和血,总是难免让人生出些不好的念头。   而我脑子里折着那晚一个女人手上小火炬似的一点红光。   “所以很稀有,所以能流传到这市面上的珠子也少得可怜。因为颜色是被尸血一点点侵入蚌壳渲染所制,所以叫这名字。说实话,用这种珠子作为凤冠戴在头上总有些不吉利,关于它我是专门做了些调查的,无论古今,对这种珠子的评价通常都包括三个字——煞气重。所以从过去到现在,只要是这种珠子做的首饰,边上必须用金丝绕成这种纹理,看上去像花,其实是梵文,据说,就为了压住它本身自带的煞气。”   抬手间我总算看到了剧本上那张复印的照片。   照片上相当大一颗珠子,微泛着光、被几股极细的金丝卷着花样围绕着的一颗珠子。因为是复印件,它看起来是黑色的,像一团干枯了的血……   很快在我眼前晃过。   那瞬间我好象看到了那晚那个一身华服的女人在一团漆黑里,怎样费力地当着我的面,把这东西一点点吞进了自己的喉咙里……那个有着团小火炬般光芒的赤红色的东西……   喉咙条件反射地一阵干痒,我用力咳嗽了一声。   刘君培把目光转向了我:“你没事吧。”   我摇摇头,心跳却突然间加快了。   隐隐有种感觉,那时候在空房间里的、在林绢房间里看到的那些幻觉,似乎不单纯只是为了让我看到这么简单。如果没错,那个死在我面前的华服女人,应该就是阿鲁特氏了,可是死在宫里的她为什么魂魄会出现在这里?她又为什么要显形给我看?她现在在什么地方?我们现在所遭遇的,会不会跟她有关……   一瞬间这些念头全拥挤在了我的脑子里,让我脑子不由得隐隐疼了起来,可一时又什么头绪也理不出,只隐约听见刘君培的话音再次响起,我不得不提起全部的注意力去捕捉他那点在我耳朵里突变得相当细小的声音:   “虽然煞气很重,但价值连城,我想这也就是为什么那些盗墓者丧心病狂剖开阿鲁特氏尸体的真正原因。金子岂是放在他们眼里的,血鲛珠才是他们所觊觎的东西。包括十二翡翠小人,包括墓里的一切……一夜间全被卷走。但是,那些盗墓者究竟是什么样的人,真的是被孙殿英手下赶走的那伙匪徒么?”说着,忽然将目光再次扫向程舫:“听说周老太爷是一夜暴富的,是么,程小姐。”   程舫被他问得微微一怔。片刻冷哼了声:“生意人,在那种年代一夜暴富实在是很平常的一件事,不是么。”   “生意人,”刘君培点点头:“既是军阀又是生意人,想不暴富也难。也难怪能买下这么大片宅子,还能收购得起那些被盗的文物。”   “你是说这些照片上的东西都在周家?”   “按照书上所写的,应该是这样。”   “我从没听他们说起过。”   “也许觉得没必要让你知道。”   程舫再次一声冷哼。   “不过,”片刻压低了声音,刘君培又道:“我还是想问一句,你在这里住,真的没看到过木头小人么。”   忽然一阵风卷着丝细细的声音从我身后划过,那种小孩子嬉闹般的笑声。   刚回头,声音却又消失了,而周围似乎没人听见这声音,全都将视线集中在刘君培和程舫身上,带着种疑惑和微微有些不安的神情。   “没有。”然后听见程舫道。   “可这位小妹看到过,”说着话抬头看向我:“是不是,小妹。”   我不知道该点头还是摇头。因为从那次之后,那些古旧的木头小人就再也没出现过,而我也不知道我们是不是还能再次回到我和林绢住过的那个院子。   “说说看,什么样的。”看出我眼里的迟疑,他朝我走了过来:“我想知道它是不是跟书里说的一样。”   “你真见过??”听他这么问林绢忍不住扯了扯我的手。   我不得不点点头:“是的,我见过。”   “你怎么不叫我看……”   “那时候我有点害怕,而且……”所有人目光一瞬间都集中在了我的身上,什么样的眼神都有,这让我一时无所适从:“而且只是只木头娃娃。”   “能不能描述下它的样子。”不等林绢再次开口,刘君培又问我。   “很简陋,没有手脚,像个简单的圆柱体。”   “和书里提到的很相似。这样的话,我们在这里可能都会死。”   淡淡一句话,却是把我们所有人的最终命运宣布了出来,这个长相普通,身上总带着股发霉的布头般让人不舒服的味道的男人。   他凭什么这么说?   “你凭什么这么说?!”正心里嘀咕着,王南已经把这话给说了出来。这种环境这种天气,谁听着这种话都不会沉得住气,而且还是被用这么轻描淡写的话说出来的,仿佛置身于外冷眼看着我们的归宿。   “分析出来的结果。”而刘君培的回答依旧冷静得让人不舒服。   “分析?分析什么?就你告诉我们的这个故事?”   “我还没说完,不是么。”   “那就说下去。”王南还想开口,一旁靳雨泽淡淡插了句。那双好看的眼睛从之前到现在始终都望着刘君培,如果我没有留意错的话。   这是个跟刘君培一样“超脱”的人物。   所以他跟刘君培一样,不论怎样谦和有礼,总让我有种不切实际的不安感。我不晓得其他人是不是跟我有相同的感觉。   “不正当手段得来的东西,总要用些不正当的手段去包装隐藏一下,如果不想上缴,而是想占为己有的话。”朝靳雨泽瞥了一眼,刘君培继续道:“总之那次盗墓,流露出去的名单里没包括十二翡翠小人,血鲛珠……还有这位小妹手上的不动明王大天印。”以至都以为这些东西只是宫里流出来的传闻,如果不是后来约翰·金看到了那些……”   后面还说了些什么,我不知道,因为那时候我戴着锁麒麟的那只手似乎疼了一下。   很细微的疼。   这是刘君培第几次提到我手上的锁麒麟了?   口口声声说让他感兴趣的是那组翡翠小人,可是他的眼睛显然一点不想隐瞒他对我这根链子的兴趣。而且他还知道它另一个我之前完全不知道的名字——   不动明王大天印……   它真的曾经当过惠陵的陪葬品么?   可是狐狸和铘都从来没跟我提起过。   慈禧的年代……   那个时候,狐狸在做什么……铘在做什么……我琢磨着,可是除了头变得更疼,什么都琢磨不出来……   “二叔三叔!”突兀程舫一声叫打断了我的思路。   回过神,眼前刚被推开的一扇木门背后赫然一片三重落的大院子直撞进了我的眼里。院里宅子很大很新,完全不同于其它地方的建筑,许多地方带着现代的气息,隐隐还泛着股新鲜的油漆味。   之前我从来没见到过,这发现不仅让我一时心跳快了几拍。   它是什么地方……   “二叔!三叔!!”眼见着程舫一路叫一路朝那片院子奔了进去,没人阻拦她,只是相互看着在她身后跟了进去,整个院子跟那扇放我们进来的门很不相称,或许是因为它太大,而门太小,那扇门原本是通向拍摄现场那个小花园的木头后门。   却把我们放进了这样一片天地,我不晓得这对我们来说意味着什么。   正要跟着他们朝正前方那扇被程舫推开了的大宅门走进去,突然一声尖叫从边门传了出来。继而那扇门砰的下被撞开,程舫跌跌撞撞从里头奔了出来:“帮我……快帮我阻止他!快来帮我!!”   一边尖叫一边又朝里跑了进去。我们赶紧跟入,一脚踏进那间暗得有点发凉的小屋,随即全都呆在了原地。   屋子最北边角落里站着个人。   个子小小,还带着点佝偻,手里挥着把老式的猎枪手舞足蹈着,兴高采烈的样子。及至意识到我们存在回头朝我们看了一眼,随即又继续兴高采烈地用那把抢的托朝地上那颗已经稀烂了的头砸了下去,一边冲我们咧开嘴嘿嘿地笑:“娘娘来了……娘娘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写到这里突然发生了些事,情绪变得很低落,没心情继续写下去了。。先就这些吧   全文免费阅读 16第十六章   滚了一个多小时的闷雷之后,雨终于落了下来,很大的雨,把太阳都快冲得看不清楚了,可是万里无云的天,这雨都不晓得是从哪里过来的。   我跟林绢坐在门坎上,看着男人们在院子中间那棵老槐树下挖着坑。这宅子里到处可以看到这种树,很不好,槐树很阴,宅子又那么老,这种又老旧人又少的地方根本就不应该种那么多的槐树。   坑是给本新伯准备的。这个总是小心翼翼做着他的事,对谁都那么和善的老头,这会儿安安静静被一块油布包着在树底下躺着,如果不是衣服和身体的特征,谁都没法从他那张被砸得像涂了层泥浆似的脸上分辨出什么来。身后时不时的会传来周老爷子的疯笑声,一阵接着一阵,在这样的环境里听着心里堵得慌。被收掉了枪后绑在客堂的凳子上,他一直就在这么笑着,比第一次见到他时疯得厉害得多,但再怎么样,谁都没想到他会用这方式杀了本新伯。   “哈哈!娘娘来了!娘娘来了!”一边笑他一边嘴里不停说着这些,半个多小时了,他的嘴就没停过,话音尖锐得让人心烦意乱。   “宝珠,你怪我么。”用力吸了两口烟,林绢问我。声音哑哑的。   “怪你什么?”我问她。   “都是我把你拉到这鬼地方来的。”   “这是谁都料不到的……”我说,又很快住口。   有那么一瞬我好象看到一抹黑黑的影子在本新伯被抬进坑里的时候,打从东北角那道走廊里闪了下。这发现让我一个激灵。   林绢觉察到了,于是用一种更哑的声音小心问了句:“怎么了?”   我摇摇头,因为那影子不见了,雨把院子里的一切打得有点模糊,我不确定它是不是真的出现过。还是因为最近死了那么多人,却没有让我看到一个灵魂,所以由此生出来的幻觉。   太鬼了……明明都是才死不久的,不是么。它们的魂去哪里了……   “我一直在想我们到底碰到什么了,”隔半晌,林绢又道:“你见过这种事么宝珠……房子怎么绕都绕不出去,像会长似的。一晚上死了那么多人,那样子……你说是人杀的我都不相信……怎么可能用这么可怕的手段杀掉这么多人,却没发出一点点动静的??我们到底撞到什么东西了宝珠……”   “可能是……鬼……”憋半天,我道。   “鬼?”林绢朝我看了一眼,表情平静而认真:“这宅子里的鬼么?”   我点点头。   她又用力吸了口烟:“不可能,这宅子里不可能有鬼。”   “为什么?”   她这一说我倒有些奇了。她在说“不可能有鬼”,那就代表她认可“有可能有鬼”了?   “我不晓得你进宅子时有没有留意过那些房门上的匾,那都是有讲究的。”说着,朝上指了指。   我循着她指的方向望见头顶那块匾额。新刷的漆,黑底金字,漆水都像没干透的样子。左右分别挂了两块黑色木质的雕刻物,我看不出它们雕的是什么,有点像八卦,中间一只兽,看起来又像麒麟,又不像麒麟。应该是有些岁数的老物了,突出的部分墨亮墨亮,凹进去的部分满是灰尘,就那么挂在簇新光鲜的新房子上,看起来有点突兀。   “那是什么?”我问她。   “白马寺开过光的天喜貔貅八卦屏。说是光绪年的,用天木藏香熏了整半年才开始用,这宅子每间屋子上都有,听说驱邪可灵了。”   天喜貔貅八卦……   听到这个我打了个突。这东西以前姥姥提到过,那可邪……说是八卦,完全不是那回事,只是个很像八卦的密宗的一种图腾而已。一般是柳木的,考究点用乌木,这东西是可以吸尸气的,名叫天喜,但一般是丧葬事宜上才可能见到,也有用在一些上不得台面的祭祀上,总之不是什么善物……   为什么这里每间屋都要挂这种鬼东西?还驱邪??   “还有那些窗格子,你要仔细看就晓得了,上面刻的全是经文,所以我讨厌这鬼地方,你要看看那些窗就能知道为什么,刻得密密麻麻的,能把人头皮都给麻炸了。还有满园子的槐树,那都是驱邪用的。你说这种地方怎么闹鬼,他们就差把佛堂修进来了。”   我看着林绢,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真不知道这些说法是谁灌输给她的,辟邪?整个完全的反方向啊……按她这么一指明,那就不奇怪了,这整个宅子也难怪现在会变成这样,实在是因为太阴了啊。可是……这里以前不是王府吗?哪个大家族的人会把自己房子里弄成这样?我不明白……   “那如果不是鬼……你说是什么。”想了想,我问她。   “怪。”她道。   “为什么是怪……”   “房子会长,怎么长都长不完,这不是妖怪是什么……”   说得也有点道理。况且曾经碰上过一次类似的经历,那一次,确实是一只怪在作怪。那么这次作怪的会是什么?跟杀了那么多人的凶手是同一样东西么……如果是,那意味着什么……如果不是,那又意味着什么……   片刻的沉默,我听见客堂里梅兰跟AMI在小声说着今晚的安排。   今晚准备留宿在这地方,一来雨很大,二来这地方设备挺全,有医药箱,有食物,还有几间收拾得挺干净的房间。甚至还有两架很新的电话,虽然都打不出去。   风开始变得清凉,坐在门槛上可以很真切地感受得到,而外头的颜色也因着太阳的西下变得分外瑰丽起来,黄昏落日,夹杂着暴雨和闷雷,相当稀罕的景象,但没人有心情去欣赏。又一天要过去了,时间在这里……似乎过得异乎寻常的快。   “宝珠……”埋葬完了本新伯,沈东他们陆续进来,林绢因此沉默了一阵。直到他们全都进屋,她再次开口:“知道刚才我在里屋找到了什么。”   “什么?”   “周林的导盲杖。”   “周林?”   “你见过的,那个瞎子。”   这一说我想起来了,周林,这宅子主人周铭的弟弟,一个有点傲慢,古怪,又有一点点让人觉得不安的男人,特别是他那双眼睛。最近一连串的事几乎让我把这个人给忘得一干二净,这会儿听林绢说起,才想了起来,连带那晚看到的一幕。   “他的导盲杖?”   “是的,他导盲杖还在他房间里,可是他人不见了,你不觉得奇怪么……”   我朝林绢看了看。之前就留意到了,她心里好象藏着些什么东西,那让她一直有点坐立不安。难道是因为周林?“可能他有两根导盲杖。”想了想,我回答。   林绢低哼一声:“你见过瞎子像换衣服那样更换他们的导盲杖?”   “没见过。”我老实回答。   这回答并没有让林绢满意,她皱了皱眉,然后又道:“……之前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你说,摄制组的那些人为什么会失踪。”   我摇头。   “我想不是被什么东西捉去,就是逃了。但是,被捉去的可能性不大。”   “为什么?”   “你看看其他没失踪的人死的那样子。被杀了,还被放得那么整齐,这说明什么?那凶手就是一变态!完全为了杀人而杀人,怎么会留活口。所以不见了的人应该是逃掉了,如果走运的话。只是这宅子变成现在这种样子,所以我们一直碰不到那些人。”   “有道理。”   “那么周家不见的人呢?应该也无外乎这两点。可是……可是周林是瞎子,你说他能跑到哪里去,而且连导盲杖也没带……”说到这里轻吸了口气,她转过头直直望着我的眼睛:“你说他现在到底是死是活……”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   照林绢的意思,那些失踪的人不是被凶手捉去了,就是逃跑了,可是凶手杀人的方式让人觉得不像是个喜欢留活口的,所以那些不见了的人,应该是逃了。可是周林呢,周林是个瞎子,他根本跑不远,如果那凶手存心要捉到他的话,他是根本逃不掉的。   但是整个院子里并没见到他的尸体,我们这一路过来也没见到,那么他可能还活着。问题是人在哪里,一个瞎子能跑到哪里去。而一个瞎子遭遇着我们相同的境遇,对于什么都看不到的他来说,会是种什么状况,在这片不知道会在门后长出片什么建筑来的大宅院里……   真的……无法想象。   “你觉得他活的可能性有多大。”然后听见林绢又问我。   “……很小。”想了半天,我决定如实说出我心里想的。   “为什么。”   “没了导盲杖他怎么走。导盲杖在这里,差不多就是你要的答案。”   “也不一定,以前他不用导盲杖都能在这宅子里转,而且瞎子的感觉都很敏锐的不是么,他们自有一套辨别方向的办法。”   “那大概他还活着。”   “可是他怎么逃得掉……他根本就走不快……宝珠,你觉得他活的可能性究竟有多大。”说半天问题又绕了回来,没说似的。而这问题,从这一刻一直到晚上,她一共问了我不下十次。每次我都无言以对,因为我不知道哪一个答案才是她满意的。   哪个回答她都有借口驳斥掉,不如不答。   后来才知道,我的预感是对的。   大凡女人特别在意一个男人行踪去向的时候,必然对他有着某种说不明道不清的情愫。即便是林绢这样的女人,有时候也会对一些现实之外的东西低头,拿她的话来说,那是不可抗拒的。你能抗拒撞进你呼吸里的香水味么宝珠?   我当然不能,何况我的人生观远比她不现实。   林绢是在认识周铭前就认识的周林,这一点挺让我意外。那时候林绢学校刚毕业,到北京谋出路,刚巧那时候周林的脚因为意外动了次手术,需要找人专门照顾。于是两个人就此相识,于是就慢慢发展出一段挺难形容的关系。   就像林绢说的,可能因为身有残疾,所以导致了性格上的扭曲,虽然平时相当温和有礼的一个人,周林私下的脾气却是很古怪的。有时候很沉默,有时候很敏感,有时候会挑剔辛辣得让人难以忍受,所以两人交往得很艰难。甚至都没法说这算是交往,因为两人谁都没挑明过,却又每晚一个房间,一张床。   没有任何爱的表示,却**;没有说过一句类似我爱你的话,却又彼此间不容许一丁点的背叛。   你说这是种什么关系呢,宝珠?说到这里的时候林绢她问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而这段关系在周林出国后终止。   本就天上风筝似的一段感情,少一只手去抓,它就飞走了,尽管它看上去很美。   那之后林绢遇到了周铭,这男人原本是来告戒一个不知好歹的乡下女人远离他弟弟的,却就此代替他弟弟留在了她身边。   再后来,林绢闯到了我所在的那个城市打天下,用着周铭给她的钱。   再再后来,发生了现在这些事。   “你知道周林的眼睛是怎么没的么。”末了,林绢忽然问我。   我被她问得愣了愣:“怎么没的?”   “是小时候玩耍,被周铭挖掉的。”   我一惊。   “这一家人其实都有点不太正常,宝珠。”   “不太正常……”   “所以跟他们打交道,你只能想一个字,钱。”   说完了那些后,林绢很快就睡着了,表情有种发泄后的释然。我却始终睡不着。   窗外雨一直没停过,啪嗒嗒打在树叶上,一种让人很舒服安心的嘈杂。床也很舒服,很软,枕套带着股晒过太阳后蓬松的味道。可我就是睡不着,尽管两条腿酸得让人想把它们从身上卸掉。   脑子一直不停地在转着,没法控制自己去想,想着林绢睡之前突然对我说的那几句话,虽然带着临睡时的模糊,可还是让我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被周铭挖掉的?这是怎么回事……   周老爷子失心疯,周林没有眼睛,周铭挖掉了自己弟弟的眼睛……的确不正常……于是又忍不住想到了这宅子的不正常。而这整件事发生的开端,这一切,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刚来这里时一切都还很正常不是么,除了门房那个老太太。一个地缚灵,但不知道是什么年代的,似乎是林绢从她身上过去后身体就开始出问题了,于是我俩被迫留在了这片宅子里。对了,应该……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然后整个摄制组的人也来了,因为车子抛锚,他们被困在了半路上,所以不得不回来,因为周围能让人待的地方,最近的只有这里。   然后是拜失败了神,虽然他们都不知道自己拜的结果是什么。其实那时候我就应该带着林绢离开的……如果知道会发生后面这些事,无论如何都是要带着她离开的,哪怕她拉在自己身上。   想着忍不住咬了下手指,真疼,不是做梦。   窗在我对面吱吱嘎嘎响着,外头树影摇曳,像人来回晃动的影子。从小就不敢多朝晚上的窗外看,可是越不敢就越容易去看,像是某种强迫症,我必须确定外头摇晃着的确实是树的影子或者别的什么我所知道的东西,才可以安心。   刘君培说,《醇亲王府传》里记载,当年约翰·金准备回国之前,周家老太爷曾邀请他到易园小住了几天,而就是那几天,他看到了一些让他大开眼界的东西。也就是那一年,周老爷子突然暴毙了,死在张小洁尸体所在的那口井边,可是没人察得出死因,没病,也没伤。然后,很多很多的事,都被时间给丢失遗忘了,只有那几天约翰·金所看到的东西,被他拍了照片带去了英国,然后放进了那本书里。   也就是说,周家在几十年前,是惠陵被盗品的第一批所有人,至于是怎么得来那些东西的,书里没提,程舫很直接地说不知道,也没看到过。而这就是刘君培对这宅子历史了解的全部。因为觉得有内容,所以他特意去研究了这些照片里的古董,也因为觉得有看头,所以他把很多事情戏剧化处理了一下,改编成了眼下的剧本。唯一搞不懂的就是为什么剧本里所提到的情节会活生生出现在现实里,像是个对剧情了如指掌的人一手包办的。可是有谁能在短短一天两夜里做出那么可怕的事来呢……再残忍变态的罪犯也做不出来,除非是一个有计划的组织。但再有计划的组织,也计划不出这么多的巧合,而且还包括这个不停生长着的宅子。   到底是什么干的。鬼?神?还是如林绢所说的,怪。   如果狐狸在该多好。两天没打电话回去了,他会不会感觉到我这里发生了什么事?还是趁我不在的时候偷溜出去消遣了?后者的成分可能更大些,就像那时候被困在一个叫林默的男人家里,饿得快要死掉,而他根本就对此一无所知……   琢磨着,眼前突然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把我惊得一个激灵。   就在那扇玻璃窗外,我打赌一秒钟前肯定有什么东西闪过去了,可是等我迅速爬起床奔过去看,却又什么都没能看到,只有雨一道道划在玻璃上,烙下一丝丝银色的痕迹。   我把窗推了开来。   一股带着野草香气的清冷空气迅速从窗外卷入,带着几丝雨,冰冷冷的,扫在脸上很舒服。这让我头脑醒了醒。外头不算很黑,因为有月光,月光把院子里的一切勾勒得挺清晰,虽然大部分都隐在了雨幕里。   真是异常的气象,跟白天一样。天上明明一丝雨都没有,这些雨到底哪里来的呢……忍不住抬头朝上看了一眼,突然什么声音在斜对面轻响了下,这让我立刻收回视线朝那方向看了过去。   然后看到道人影。   虽然很模糊,我可以确定是个人影,高高的个子,浅色的衣服,在我左前方那道雨廊的转角处站着,也不知道是不是发现我注意到了他,身影一动,他朝走廊深处走了过去。   那方向通往西边院子的门,门半敞着,在月色里晃着湿漉漉的暗光。   “狐狸……”我脱口而出,一抬腿跨出窗台朝他消失的方向直追了过去:“狐狸   作者有话要说:话说……今天貌似是牛郎节……祝大家牛郎节快乐= =   全文免费阅读 17(番外)七夕·百鬼夜行   印象里,好像从没有过属于自己的情人节,中的洋的都没有。倒不是说从没恋爱过,而是每次恋爱时间都不太长,真奇怪,每次都是好端端去爱,认真真去谈着的,可是每次都长不了,必然会在那么一小段时间过后,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而分手。   曾以为问题出在自己身上,后来按着书本的分析去学去改,结果改得连相亲都成了种无能。书上说,女人不能太主动,当然,也不能太被动;书上又说,女人不能太温柔,可是也不能太不温柔。书上还说,可爱的女人是活泼又俏皮的,可是你太活泼又俏皮了,那就不可爱了……总之,这样做不对,那样做是错,最后束手束脚弄得大家不欢而散。   而对此,姥姥却不以为意,她的意思是,谈不长是老天可怜人家,也是为你积德,你命太硬了宝珠,跟别人相处太久,那会害了别人。   看,这就是我唯一亲人对我说的话。以致现在每次看着墙上她那张笑脸,我总忍不住想问,姥姥,那我是不是真的活该要一辈子打光棍呢,再过几年就奔三啦,您外孙女身边如您所期望的,除了妖怪和鬼,一个正常的男人都没有,姥姥,我这德到底要积到什么时候……   而就是那不长的几段感情,偏又跟所有情人节擦肩而过。   于是每个节日,对我来说就是看着别人牵手约会,然后酸溜溜唱几句好花不常开好景不长在的日子。于是每到那个日子林娟总是看到我就躲,因为那歌我总是对她唱得最乐呵。话说回想起来……莫不是正因为此,所以丫才会换情人跟换衣服一样勤快的?   罪过……罪过……   今年的情人节,依旧如此,虽然狐狸还是会跟以往任何一次一样装模作样地对我说:走,小白,咱约会去,想吃啥,我请客……   其实他连买只包子都买不起……   就是这样一个家伙,每年情人节可乐呵呐。因为总有被色相塞满了眼睛的无知少女满怀爱心偷偷送礼物给他,送的方式什么样都有,而送的东西么……普通如巧克力啥的就不去说了,就那衣服,什么COMMEdes GARCONS,PRADA,Giorgio Armani……你那天一翻他衣柜,准保能翻出好几件。我曾经问过他,你怎么好意思收人家那么贵的东西?又不跟人家约会……   他老人家挠挠头一脸的费解:送的为什么不收,那多不礼貌。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我说礼尚往来懂不,拿人家的,迟早是要还的。   于是他老人家甩甩尾巴就直奔厨房了:哦呀,也是也是,那明天她们买点心的时候一人加一馒头吧。   然后,通常,在我准备看电视的时候,他会从厨房里探出一只头朝我看个两三回。凑巧我有不小心没看到他,于是他会敲敲房门对我叫:哦呀,今晚可忙了,小白,来,帮忙……   话说,为什么明明是他收的礼,我却得帮着他还?不帮还真不行,他会闹腾到让你觉得电视机里发出来的都是他的鼓噪声……这叫什么世道……况且还是情人节,本来就没什么活动了,可怜我为什么连休息时间都要赔给一只妖怪?就因为我命硬么??   我无语问天,也无语问姥姥,问她也没用,她只会在高高的墙上看着我笑,一如既往的安静和淡定……   可是今年的七夕却有少许的不同,因为这天晚上,我没打算留在家里陪狐狸还债,而是出去会一个人。   人在城北,靠近北火车站,那里有片很大的植物园。植物园是敞开式的,西邻北站湖,终年郁郁葱葱。但平时去的人并不多,只有清明节的时候那里挤满了车和人,植物园有个让人不怎么喜欢提起的名字——万松公墓。   之所以叫万松公墓,据说是因为里头种了一万棵松树。我不晓得是不是真有一万棵,虽然那里头的松树确实很多,但没人真的会去仔细点过。不过没准……他会晓得,住在里头的人应该都能晓得,因为他们有大把的时间,可以消磨在这种费时又需要耐心的游戏上。   是不是呢,刘逸,或者还是应该叫……罗恒。   他的碑上刻着他的名字,名字上面嵌着他的照片,还是记忆里瘦小苍白的样子,所以显得一双眼特别大,大大地睁着,好象在对着你看。难得地微笑着,所以看起来倒也难得的阳光灿烂。   我在这张微笑着的脸上努力捕捉他长大后的影子,可发觉什么也想不起来。脑子里那张脸模模糊糊的,正如狐狸曾半开玩笑似的对我说过的话:他是不存在的,小白。   可是还没有忘记当初第一眼见到他时的感觉,十八九岁的少年,三四十岁男子的眼神,十月阳光的笑。   那笑透着淡蓝色香水百合温和的味道。   他总喜欢送我那些花,虽然他并不知道它们是只能送给死人的花,所以今晚我也带了一束来,记得当时卖花给我的老板娘看我的眼神很奇怪,她一定在想,怎么会有人在七夕买这种花呢……   可他现在到底会在什么地方……把花放在他墓碑前的时候我想。   那晚之后,哪里都见不到他了,无头阿丁也不知道他的去向。狐狸说,他是去了他该去的地方,是这样么?为什么我总感觉不是,从他留给我的那封信上来看。总觉得他并没有离得很远,总觉得有时候可以感觉到一些他存在的痕迹,总觉得他跟那晚的铘一样,只是暂时消失了。   只是后来,铘回来了,他却再也没有回来。   再后来,他的家被一个叫做蓝的术士租走了。   于是我想,是不是以后……可能真的再也见不到那个曾经一直透过对面那扇窗,静静窥望着我的男人了。   第一个送花给我的男人。   今晚天气很好,一点云都没有,月光把墓地照得很清澈。风里带着松脂的味道,让人感觉有些清凉,我把清凉的绿豆糕和保温杯里还清凉着的豆浆放到了他的墓阶上。   “糖多加了两勺,保证甜。”然后对他说。也不晓得他是不是能听见。   出墓园上车,车刚过梅岭路,又急急忙忙下了车,因为想起家里的调料快用完了。   这城市味道最好的调料哪里卖?   狐狸出现前我不知道,狐狸出现后我也不知道。吃过以后才知道。   店在城北,老字号,听说有百多年的历史。   平时白天路过,总见它关着门,很奇怪的一件事,这家调料店的营业时间是晚上九点到凌晨五点,这种时间谁会想得到去买烧菜用的调料?   狐狸说,有,自然有。然后戳戳自己的鼻子尖。   果然,妖怪总是会找些比较怪异的东西来满足自己怪异的爱好,所谓的物以类聚。   店的名字叫黄记。   老板姓黄,我光顾这店不下十次,见他的面却统共不过一次。更多时候,是个长得像只老鼠一样尖瘦的女人坐在柜台里头,不管冬暖夏凉,总是一把扇子不离开手。   这次倒又见到了黄老板,第二回,黄老板是个三十上下,长得很有点书生气的男人。   也不知道是不是为了应景,上回见他时看他穿了身很少见的长衫,这回还是老装扮,连颜色都一样,深蓝色,细腻的缎面闪着层冰似的光。他低头在柜台那盏黄澄澄的灯下坐着,似乎是在对账,很专注的样子,我没好意思出声惊动他。   只弯下腰研究那些看起来是新陈列出来的货,老半天,一辆摩托从我身后呼啸而过,他这才被惊动似的抬头看了一眼。发觉到我的存在,颇感意外地挑了挑眉:“唷,这不是狐狸家的宝珠。”   “是狐狸的老板宝珠。”我纠正。不过也感叹这老板的好记性。   他上上下扫了我几眼,然后笑:“老板宝珠,今天要给伙计狐狸添些什么料?”   “老样子。”我挖出狐狸抄给我的清单递给了他。   他接过,却也不看,两只眼依旧在打量着我,一边手在清单上一撸,就开始瓶瓶罐罐朝柜台上摆了起来,和第一次见他时一样。   果然是个怪人,和狐狸一样的怪人。   说起来,黄老板长得并不好看。   鼻子有些尖,嘴唇过于薄,这让他侧面看去像只鹰。独一双眼睛,却是出类拔萃的好看,细细弯弯的,一笑一个忽闪,软得可以把人心给化开。听说这种眼睛叫桃花眼,因为它们像桃花一样妖娆。也听说有这种眼睛的男人很花心,自然,他花不花心我不清楚,我只知道被这种眼睛盯着看的话,其实会有点不大舒服。   就像被一只精道的老狐狸在扫描着你的一切,而你却无处遁形,这可不是种美妙的体验。   所以一等他把那些调料包好,我赶紧把钱朝柜台上一丢就准备走人。却还是比他的声音慢了一拍:“老板宝珠。”   听他叫我,我不得不停住脚步。   然后听见他道:“知道今天什么日子?”   问得有点突然,我想了想,才回答:“七夕。”   “知道今天有什么特别么。”他又道,似乎存心不想让我马上闪人似的悠闲。   “特别?今天牛郎会看到织女。”我看了看手表。   “牛郎会看到织女啊……”他又笑了,那双细细的眼睛在灯光里看着我,闪闪烁烁的样子:“老板宝珠,你最近还好么?”   这问题问得怪,所以我没回答。只拍了拍手里的袋子,他倒也识趣,细长的手指朝柜台上轻轻一点,把台面上几枚硬币点到了我的面前:“这是找零,收好了。”   我收起那几个硬币朝他笑了笑,转身径自离开。   没走两步身后再次响起他的话音:“老板宝珠,今天走夜路要小心些,能不坐车,就不坐车。”   “哦,好的。”我只管应付着。   “小心些老板宝珠,袋子很薄,你最好抱着。”   “哦。”我再应付。“   “老板宝珠,小心台阶。”   这回我没能来得及应付,因为差点被台阶给绊到。惊魂不定地抱着那包调料匆匆往车站方向撒开了腿就跑,耳朵边似乎还听见那黄老板冲我说了声什么,只是很快被风和边上的车辆声给吞了,我一个字都没听见。   到车站刚巧来了车,想起之前黄老板的话,稍有些犹豫,我还是坐了上去。   这地方离我家坐车至少得走一小时,要听他的话能不坐车就不坐,莫非要我走到天亮?况且看他那表情,跟只打油的耗子似的,难保不在糊弄着人玩。   琢磨着,找了个靠近驾驶座的位置坐下。   可能情人节,所以天有些晚了,车里还是热闹得紧,多是些年轻的情侣,一对对依偎着,说说笑笑等着开车。也有闹脾气的,就坐在我对面,你一句我一句冷言冷语,真有些破坏气氛……于是低下头开始打瞌睡。   而这一觉睡得可香。   一路颠啊颠的颠得昏昏沉沉,直到好一阵子感觉不出车身的震动觉得不对劲,脑子一激灵,这才一下醒了过来。   睁开眼发觉车停了,停在一条很安静的马路中间。   马路上黑漆漆的,一盏灯都没有。车厢里也是黑漆漆的,又黑又空,因为除了我之外,一个人都没有。   连司机都不知道跑哪里去了,只有车的发动机在前面轰隆隆响着,让人感觉这静得要死的地方还有那么一点点生气。   可……这是什么地方。   车里的人都去哪里了?   司机呢??   真见鬼……   呆坐了会儿,确信自己不是在做梦,我拎起调料袋小心翼翼下了车。   没出车门先两边望了望,勉强透过头顶撒下来的月光,看清前后这条马路的长度。很长,两边黑黑的起伏的东西应该是小区,可是小区里也是黑的,没一盏灯亮着。   我抬手看了看表,十一点。也不算很晚,可怎么这条街上黑得像完全没人住似的。琢磨着我朝前走了几步,越走越黑,因为车头灯的光线离我越来越远。只有手里的塑料袋一路随着我的脚步声沙沙响着,让人没来由一阵很不安的感觉。   于是在脑子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人已经重新跑到了车边上,被车灯晕黄的光一罩,才发觉自己心脏突突跳得厉害。我上下摸索着自己的手机,却懊恼地发现自己竟然把手机忘在了家里,边上连个电话亭都没有,只有根柱子孤零零竖着,被车灯拉出老长一道影子。   真见鬼……   这事情真见鬼……   忽然哆嗦了一下,因为无意中一瞥,我发觉地上那柱子的影子好象在动。   那么不易察觉地晃了一下,这发现让我不由自主头皮一麻。赶紧回头朝那根柱子看过去,夜色里它笔直杵在哪儿,烟囱杆似的,一动不动。   当然是一动不动,柱子怎么可能回动?   那之前看到的什么……   也许,大概,可能,没准……一定是自己看走眼了。   想是这么想,眼睛还是忍不住朝地上那道影子看了一眼。谁知道这一看惊得我脖子都麻了。   就看到地上那道长长的影子,它岂止是在动,还是曲线撞的扭动!跟条蛇似的……当下别过身拔腿就跑,朝着那道影子够不到的地方。可是脚却突然间被什么东西给绊住了,就在我低着头朝前猛冲的刹那,整个人猛地朝前一个趔趄。   直跌到地上,撞得我眼冒金星,却在这时有一些更亮一点的东西撞进了我的眼睛。   红艳艳的,闪闪烁烁的东西……   后来才意识到,那是片霓虹灯。   一长串一长串在风里摇曳着,乍然亮起,好象是凭空悬浮在半空的灯笼似的,难免让人一阵悚然。及至看清楚后面建筑的轮廓,马路两边的路灯却像是约好了似的一盏接着一盏亮了起来,灯嵌在路边小区外的墙壁里,不挨近了根本感觉不到它们的存在。   脚地下那道柱子的影子还在蛇似的扭动,不过因为亮了许多,我终于看清楚扭动的不是柱子本身,而是上面一块布。   老长的一块布,鲜红色的,被风吹得猎猎作响,上面用白漆刷了几个大字——九幽路,晚十二时,大游行。   九幽路?什么地方的路?   我好象没什么印象……   游行?什么游行?   我好象也没听说过……   布上标着箭头,我顺着箭头看到前面路口转角处有块牌子,牌子上写着:黄岭路,南,北。四下看看仍旧看不到一个人影子,我拎着调料朝北边走了过去。   北边闪烁着那些红灯笼似的霓虹,越离得近灯越多,夜色里蛮好看也蛮喜庆。从路口的牌子变成“思泉路,南,北”的时候,三三两两的人影开始出现了,而我原本一直悬空着的心也总算有了落下来的地方。   人影是从正前方过来的,有的人手里提着灯笼,白纸糊的灯笼,很有意思,让人觉得像元宵节。几个小孩子跑跑跳跳的拿着灯笼互相追逐,一路跑到我身边时突然停了停,抬头看看我,继而大笑着一哄而散。   我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地方可以让他们笑成这样……一辆出租车从我边上开过,挂着空牌,我朝它招了下手,但它没停下来。远远几道人影从对马路走过时似乎朝我的方向看了看,意识到我的目光头一低就离开了,走得很快,我根本来不及跑过去问声路。   只能继续朝前走。   这地方和我家附近环境有点像,老城区,马路很新,边上的建筑很旧。路灯下只窥得见街面房子高高低低地静杵着,往里就黑了,小弄堂七里十八弯,珠网似的绕,绕得里头一团昏暗。隐隐有收音机的声音慢慢悠悠从里头飘出来,在路口那几家七八十年代建的小杂货铺前摇荡着,小杂货铺门还没关,窗口一半被木版挡着,另一半人影绰绰,里头麻将声哗啦哗啦的响。   好似一瞬回到了六七八岁的时候,连空气的味道都这么老旧。忍不住走到最近那家店门口张望了几眼,刚巧一个中年女人踩着拖鞋踢踢踏踏从里屋走了出来,见我在看,顺手就把窗边的木板卸了块下来:“买啥。”   其实我只是想问问路。只是刚要开口,忽然边上人影一闪,倒映在玻璃窗上从我身后慢慢走过,于是我路也不问了,转身急急地就朝他追了过去。   却也不敢追得太急,只保持着比平时稍快的步子小心在后面跟着,路上行人多了起来,我可不想让别人看到我追着他乱跑的样子。   那会很丢脸……因为很奇怪……奇怪在除了我以外没人可以看见这个人。   可是他怎么会在这里呢……他明明还在的,为什么一直都不回来呢??   我不明白。只能小心跟着,怕一个不小心他就消失了,就像那天晚上之后。可是人却越来越多了起来,在穿过两条横马路之后,似乎是到了这个区的闹市中心。   很大一个广场,正中央一座高大的建筑物上挂满了那些喜庆的霓虹灯,边上人头济济,周围店铺却跟祥南路之类的一样,全是大大小小的私营小摊子。卖衣服的,卖串烤的,卖小摆件的……多的是一盏盏纸糊的灯笼,就像我之前看到的那些人手里拿的一样,式样很旧,颜色很朴素,但很有味道,高高挂在那些铺子的大太阳扇下,迎着风四下招摇,好不热闹。边上紧挨着一片花铺子,从没见过花铺深夜生意都这么好,然后想起来今晚是七夕,于是释然。花香浓郁,张扬着和边上烧烤的熏香缠绕在一起,清甜又鲜香的味道。忽然瞥见几束淡蓝色的花,有点眼熟,却又叫不上什么名字,一大捧一大捧被摆在白瓷的缸里,煞是好看。   而就是这么一闪神的工夫,再朝前看,那一直被我追着的身影却不见了。   前面晃动着许多相似的身影。类似的身高,类似的头发,类似的白色的衬衣……一时不知道哪一个才是他了,有些懊恼,但没有办法。跟丢了就是跟丢了,要在这么多人里头跟一个看起来和正常人没什么区别的鬼,本就是相当困难的。   “小妹,要不要买束花?”还不太死心地朝那方向张望,边上一个老太太哑着声问我。一边递过来一支花,就是之前引开我注意的,那种淡蓝色很漂亮的花。   近看原来是百合。这是我第一次看到这种颜色的百合,淡蓝色……在老太太皱巴巴的手指间娇艳地展放着,张扬着它无比旺盛的生命力。   忍不住伸手摸了下,正想问价钱,一转头却赫然看到了那道本消失在了人群里的身影。   在广场中心那个花坛上坐着,两手抱着膝盖,侧头静静看着面前几个小孩拿着灯笼甩来甩去地打闹。   灯笼溅出来的火星闪到了他的脸上,他也不躲,只是微笑着,每次来我店里时都能见到的那种笑容。火星穿过他的脸闪闪烁烁在他发丝间,散开,又合拢,萤火虫似的好看。只是边上没人注意这一点。   匆匆从他身边过去,匆匆在他边上说笑,匆匆在他身边玩闹。   他在那些匆匆的身影间就像道安静的空气。   本就是空气。   只有我能看到的空气……   慢慢挪到一个靠近他,又不那么容易被人看到我脸的角度之后,我对他动了动嘴:“刘逸……”   ★★★★★ 8.21更新分割线 ★★★★★   鬼究竟是什么?如果鬼在没意识到自己是鬼的状态下能拥有人的实体,为什么一旦意识到自己是鬼,那一切就都消失了?   很多时候我一直在问自己这个问题,因为刘逸。   他和我见过的很多魂都不一样。魂魄是没有实体的,即使是那些怨念不散的恶灵,偶然人可以看到它们,但那是纯精神上的,也可以理解成某种错觉。可刘逸却不同。有很长一段日子,他并不知道自己已经离开了人世,只单纯地活在他想像中的世界里,单纯地生活,单纯地长大……直到终于有一天走出了那个单纯的想像世界,走进了现实。   所以一开始,我是被他吓住的……   一个光天化日下能走进人的世界并和他们接触的鬼魂,这需要一种怎样的执念才能形成?我不知道……   而现在他就在我边上,听着我说话,看着边上琳琅的店铺。人多的时候可以看到那些匆匆的身影从他身体里穿过,那时候他会变得有点模糊,从他恢复所有记忆的那刻开始,他就失去了一切活人的特征。我想也应该包括害怕,至少这总是件好事,至少那个可怕的女人再也没办法让他恐惧了,他们是一类的。   ‘我不记得了。’   在我问起为什么他那晚之后会消失,又为什么会跑到这里来的时候,刘逸这么回答我。然后谦然地朝我笑笑。   我不知道这是真的,还是意味着他不想提,他似乎对那段丢失了的记忆有些漠不关心。可那又怎样呢,一直以来我们都以为他已经消失了,去了狐狸说的‘他该去的地方’,现在他却又重新出现在了我的面前,和几个月前一样,带着那丝熟悉的笑。那么不想说就不说吧,虽然我真的很想知道他这段时间里到底发生了些什么。   “这么说,房子已经租掉了。是个什么样的人?”低头喝了几口甜羹,我听见刘逸问我。   于是想起了术士那张无论何时看起来总那么没精打采又充满晦气的脸 “一个怪人。”   “怪人?”他笑笑:“你看起来好像不太喜欢这个新邻居。”   谁会喜欢一个成天跟人头和尸油之类的东西打交道的邻居呢。我心说,并且老实地回答:“我希望他能早点搬走,他在很影响我们生意。”   “呵呵……我在的时候你也是这么想的吧。”   突兀这么一问,还真是说对了,这让我有点脸红。于是干咳一声我转开了话题:“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去,刘逸?”   “回去?为什么?”   “难道你打算一直待在这里么?你住在哪里?”   “呵……你觉得我需要住的地方么?”   这回答让我无语。   说得也是。他现在需要住的地方么……完全不需要,他和空气没有任何区别。   “那你打算一直留在这里?”想了想,我再问。   窗外几个提着纸灯笼的人影跑过,他朝外扫了一眼:“也不一定,看情况吧,也许说走就走了,谁知道呢。”   外头很亮,因为有很多灯笼,许多小孩挥着手里纸糊的灯笼在弄堂里跑来跑去,连大人也人手一盏,真跟过元宵似的。   于是我忍不住问了句:“这里纸灯很好卖?”   刘逸没回答,只是回过头看着我面前的汤碗。片刻轻轻问了句:“味道好不好。”   “好。”   店叫甜果,卖的是各种甜果做的羹,坐落在思泉北路一处居民区的弄堂里,地方有点偏,可是生意不错,都很晚了还几乎是满座的。“你是怎么知道这地方的?”   “名字。”   果然不出我的意料:“还是这么喜欢甜的东西。”用勺子戳了戳碗,实在是有点吃不下了,因为太甜。   “喜欢,可是很久没尝过这味道了,没有味觉是可怕的。”   这话让我含着菠萝的嘴里微微有些发酸。   想对他说些什么,安慰?我不确定他需不需要,他说那句话时的眼神跟他讲那句‘忘记了’时一样淡然。   “刘逸,你回不去么。”放下勺子,我看着他眼睛问他。   “回去?”他似乎并没有感觉到我的目光:“房子不是已经被租掉了。”   “我是说……你应该去的地方。”   他终于看了我一眼:“你是说这个。”   我低头。   对一个鬼说这种话,我真是蠢得无以复加……   然后听见他轻轻吸了口气:“没错,回不去。”   这回我没再敢看他眼睛。   窗外人渐渐少了,店里的人也是。偶然一两个小孩子跑过,意识到我的目光突然回头用灯笼朝玻璃上照了下,把我吓得一跳,他们就嬉笑着跑开了。灯笼上大大一个福字和寿字,红艳艳,中规中矩,可拿在小孩子手里不是很好看。   “每年他们都会搞这种活动。”耳边再次响起刘逸的话音。   “活动,什么活动?”我问他。   他想了想:“灯火节吧。”   “灯火节?在七夕?”   “七夕,”他重复了遍我的话,看看我:“今天是七夕么?”   没来得及回答,一只狗忽然不知从哪里窜了出来,在我脚下一圈兜转,呼哧哧蹲了下来。身后跟着个女人,手里那盏纸灯笼晃荡着朝桌子上照了照,然后也不打声招呼,直接在刘逸那张凳子上坐了下去,   我想出声叫住她,可没来得及,也没想好让她停的借口。只眼睁睁看着她跟身后的刘逸交叠成了一个,似乎有些不太舒服,她扭了扭身子,这动作令刘逸的身影在空气里微微一晃。   几次张口,又几次把话吞进了喉咙,因为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说。   刘逸在她身后朝我笑笑,很没所谓的样子,笑得还挺开心。我却已经被这一幕弄得胃口彻底全无。正打算结账走人,忽然觉得脚下有什么声音奇怪地响了一下。   “咕噜噜……”   下水道反潮似的声音。   不由自主朝下看了一眼,却刚好撞见桌子底下那只狗肥硕无比的屁股。毛茸茸的一大团,上面什么东西飞快地甩来甩去,细看原来是它的尾巴,猪尾巴似的细细一条,可着劲地甩来甩去。   我忍不住想笑,正伸出手想在那条小尾巴上摸一把,冷不丁又是咕噜噜一阵闷响,那只狗原本仰对着它女主人的脸忽然转了过来,朝我低低吠了一声。   我一惊。   因为狗脸上没有嘴。只有一对类似京巴的大眼睛眨巴着看着我,眨一下就发出那种下水道反潮似的声音……   “怎么了?”   一道光突然在我眼前晃了下,突兀得有点刺眼。   我挡了下,随即发现是那狗的女主人正拿着灯笼照着我。   我想对她指指她那只怪异的狗,可是伸出手,手指却指向了她。   因为她也没有嘴。   整张脸上只有一双眼睛大大地忽闪着,看着我。身后的刘逸依旧微笑着,像是读得出我眼里那些惊惶的东西,然后抬起一只手按在了那个女人的脸上。   她浑然不觉,还在用手里的灯照着我。那只狗也在看着我,一边用眼睛呼哧呼哧地喘着气。这让我忍不住朝后退了下,椅子因此发出阵尖锐的呻吟,边上有人朝我看了看,却只是看看我,似乎除了我以外,他们谁都没留意到我面前这女人和她的狗那两张除了眼睛外什么都没有的脸。   “怎么了?”女人又问我。   我看向刘逸,想示意他离开,可他朝我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然后侧头靠近了那个女人,似乎在看她的眼睛,然后一把将她抱住。   女人依旧没有任何感觉。   在得不到我的回答后,她放下灯笼,把菜单拿在了手里。一边看,一边用手摸着桌下的狗。   突然狗大声地吠了起来,一边吠一边用力扭着头,似乎想挣脱什么,可怎么样扭动始终在原地没法动弹。   我发觉它头顶的毛被那女人的手扯着。   女人的手也被扯着,扯着她手的是刘逸。   “猊虢。”然后听见刘逸轻轻说了声,而那女人的身体骤然间剧烈地抖动起来,不停转动着的眼珠里发出阵丝丝的声音,她一边对着我用力拍着桌子,一边用力扭着身体,就像她脚下那只眼睛里开始流出淡青色液体的狗。   尽管如此,周围的人笑归笑,吃归吃,聊归聊,没有一个看向我们这里。似乎除了之前我椅子发出来的声音之外,他们听不见任何声音。甚至一名服务员还过来给我续了杯,却完全看不到桌子地震般的抖动。   突然桌子上那盏灯啪的下灭了,飞浅而出的火星落到了女人的身上,小小的一点点,却忽地引燃一大丛亮紫色的火焰!   我忍不住一声惊叫。   终于重新引来了周围的目光,却只是朝着我的方向。   没人能看到我看到的东西……没人知道我眼前发生了些什么……在他们眼里我只是个没事突然会尖叫的神经质。那些眼神这么告诉我。   真讨厌的感觉……像是突然回到好多年前时的感觉……   一只手从女人胸膛里穿了出来,刘逸的手。   穿出的同时女人胸膛也燃烧了起来,很多很多淡青色的液体从她眼睛里喷射出来,落在桌上嗤的声就消失了,而她身体也消失了,在那团紫色的火焰彻底把她和脚下的狗包围的刹那,她和狗全都消失了。   “刘逸……”有股硫磺的味道在空气里逐渐扩散了出来,刘逸低头擦着手指,没有理会我的声音。   他手指上冉冉冒着丝青紫色的烟。   “刘逸!”我再叫。   他朝我抬起头,微微一笑:“我不是刘逸。”   ★★★★★ 8.28更新分割线 ★★★★★   “罗恒。”等了很久,等在那股弥漫不散的硫磺味里重新感觉到了舌头泛酸的味道,我再次开口。   但他摇了摇头。“你似乎很喜欢给别人起名字。”   “难道你还有第三个名字?”不禁脱口而出,于是引来他又一次笑,每次被我说对了要买的东西时,那种一如既往的温和的笑:“我说,你就从没怀疑是自己认错人了么?”   认错人?   我看着他,从头发到嘴唇,从眼睛到手指。认错人吗?怎么可能。   虽然说要在这世界上找出两三个相似的人,并不是什么难事,但要找出两个相同到分毫不差的人,却是不可能的事。即使是孪生兄弟,彼此间也有轻易可分辨的差异,这世界完全不存在复制。   他就是刘逸。   可他为什么要说我认错人了,还偏偏是在这种时候……   “那你是谁。”于是我问他。   “我是谁?”把擦干净了的手指伸到光亮处照了照,他的目光再次转向我:“我是谁。”   问得很认真,目光也很认真,认真得让我有点无所适从:“刘逸……不要跟我开玩笑。”   “玩笑?玩笑是什么。”   “刘逸……”   “我说过我不是刘逸。”说着他站了起来,朝窗外看了一眼:“时间差不多了。”一边说一边朝外面跨了出去,我赶紧伸手去抓,却只抓到一手心的空气。   “那你为什么要带我来这里??”   窗外他回头看向我,目光迟疑了下,似乎在考虑着什么问题。我趁这机会赶紧结账朝外跑,也不管周围人看着我的眼神像打量个疯子。可追出店门,刘逸却已经不见了,空空的弄堂里只有“甜果”的招牌灯一闪一闪地亮着,红红绿绿。   *** ***   “白纸灯要吗白纸灯,小姐,白纸灯要吗。”   “五块钱一只便宜了,白纸灯要吗?”   走在不宽的人行道上,常会被这样的声音给叫住,那些小贩挑着蝈蝈笼似的担子大街小巷地转悠,碰到了一口气会跟上很久,不厌其烦地问我要不要灯笼,有些甚至直接把灯笼往我手上塞,这种推销方式未免让人有些气恼。   第九次经过电话亭,我进去朝家里拨了第九次电话。   依旧占线。   真见鬼,什么事让家里的电话这么忙碌?我想不明白。狐狸再罗嗦也不可能打那么久的电话,更不要说铘,难道电话坏了?   一屁股朝台阶上坐了下去,我累坏了。从“甜果”到这里,我不知道自己究竟走了多少路,只知道这条路很长,而且人来人往,却始终看不到一辆车经过,似乎是交通管制了,好多人都堂而皇之地走在马路中间,提着那些到处有卖的纸扎灯笼,这情形让我想起了每年国庆时的市中心。   可今天只不过是七夕而已,我从没见过哪个地方七夕还会搞游行活动。   真见鬼……   一个小孩子蹦跳着从我边上经过,然后又折了回来,蹲**朝我这里嗅了嗅:“香,真香真香!”   我循着她的目光看向我放在脚边的那只袋子。袋子里不知哪只调料瓶破了,可能是刚才坐下时太用力的缘故,黑糊糊的调料从瓶子里渗了出来,染湿了大半只袋子。刚想把它收起来,那孩子突然蹲**将它一把抓住:“给我给我!”   我被她吓得一跳。   只是发了下愣的功夫,那小孩已经三下两下拆开了塑料袋,把手伸进袋子那团黑糊糊的酱料里,再抽出来放在鼻子前用力嗅了下:“呣……香,真香……”一边说一边把手指朝嘴里塞了进去,被身后突然伸出的手一巴掌用力拍落,又把她拦腰抱了起来。   小孩哇的声哭了,抱着她的女人有点尴尬地看着我,一边朝后退:“真对不起,小孩子不懂事,不要见怪……”   我站起身想跟她说这没什么,可没等开口那女人已经抱着孩子匆匆离开了,小孩子在她怀里哭得很响,还可着劲地朝我这里看:“香香……我要香香……”   我哭笑不得地看着她。   真没想到一袋调味品的味道对个小孩子的诱惑力能有那么大,可真有那么香么?为什么我就没闻出来?琢磨着,我重新坐下来手伸向那只袋子,却一抓一个空。只碰到了什么东西,在原本袋子待的地方,这叫我吃了一惊。随即看到那里蹲着个人,很瘦小,穿了件黑衣服,蹲在地上小小的一团以至我坐下时完全没有留意。他手里捧着我的调料袋,半张脸都已经钻到袋子里去了,把袋子嗅得卡啦啦响。   “喂!”我忍不住惊叫了一声,一边迅速站起来朝后退,那人抬头看了我一眼,然后不声不响把袋子放到我脚下。   他那张脸再次让我吃了一惊。   好瘦的脸,瘦得皮都快贴到骨头上了,这让他的皮肤看上去异样的薄,骨头异样的尖。如果不是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我几乎以为自己看到了一具骷髅,连头发也是稀稀落落的,被调料汁黏在了一起,东一丝西一丝贴在他尖锐的颧骨边。   “很香……”半晌他喉咙里发出这两声嘶哑的音节,一边朝我笑着。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本能地抗拒着这种人的靠近,正打算转身离开,冷不防一阵清脆的敲打声从前面的十字路口附近传了过来,我闻到一股很鲜很鲜的味道。   多鲜?   比蟹肉小笼的馅还要鲜。可又具体说不上来那鲜香的味道到底是什么。蹲在地上的那个男人一下站了起来朝那方向走了过去,走两步回头看了看我,然后指指我脚下的袋子:“发食了,快走。”   我不知道他这话是什么意思,可脚还是不由自主跟了过去,那敲打声还有鲜美的味道像只无形的手似的,一点一点清晰,一点一点引着人好奇地往那方向过去。   “叮当叮当……叮当叮当……”   那是什么声音啊……怎么会这么好听……   全文免费阅读 18(番外)七夕·百鬼夜行   好听的声音在我走到十字路口的时候变得更加清晰。清晰而清澈,好像以前听过的那种古老的编钟敲打出来的声音。但我没找到发出那种声音的东西是什么。   抬头看到路边一块牌子,上面写着:九幽路,南,北。   看着有点眼熟,半晌才想起来,这好像就是那条横幅上写的游行的地方。可看起来有点冷清,跟我想像中不太一样,思泉路都比它热闹得多,也比它宽阔得多,它看上去就像我们那片老区的小马路,窄窄的,蜿蜒的,在路灯不怎么亮的光线下兀自寂静着。三三两两几个人影从四下聚拢过来,似乎也是循这那声音和鲜美的味道过来的,有几个径直从我边上过去,走的速度很快,差点撞到我身上。   “发食了……发食了……”   “快点走……不要挤我……发食了……”   耳朵边听见一些声音轻轻说着,唧唧咕咕,怕别人听到似的。我循着他们汇集的方向看过去,那里很黑,越往前越黑,因为路牌指向以北的马路上连盏路灯都没有,只隐约看到几个人影在那里慢慢晃动,还有些类似呼吸的奇怪的声音,交杂在好听的敲打声里,粗重得有点儿诡异。于是我朝那里又走近了几步。突然脚下卡啷一声响,意识到我踢到了什么,低头一看,我猛向后退了开去。   被我踢到的是一只碗,碗里盛着满满的米饭和菜,翻在地上散出股浓烈的香气,就是那股把我诱惑过来的,比蟹肉小笼还要鲜美的香味。   隔开几步远还放着只碗,碗里同样装满了米饭和菜,几个人围在碗边低头嗅着什么,听见我踢倒碗的动静时抬头看了我一眼,然后继续低下头嗅。   再往前,视线一阵清晰,而我的后脑勺一阵发凉。   就在这一整条马路上,靠左一溜直放了一整排这样的碗,碗里装满了食物,堆得高高的,每个碗前围着几个人,三四个一堆,蹲在地上,就好像刚才那个瘦瘦的黑衣人吸我的调料袋一样,全在用力吸着碗上的空气。   突然意识到自己撞到了什么。   可……这怎么可能??   时间不对啊……完全不对啊……   还没到寒食节的时候啊……   没到那个时候,我怎么会撞到鬼吃食?!   “咦,宝珠?这不是宝珠么?”冷不丁身后有人叫了我一声,尖细的声音,突兀间惊得我心脏猛跳了好几下。   附近蹲着的人重新抬起了头,朝我看看,有几个甚至慢慢站了起来。我不晓得他们要做什么,只赶紧转身往回走,随即看到对面马路上一个人正朝我招着手:“宝珠!宝珠!还记得我吗……”   人站在路灯下,手里一盏已经灭了的纸灯笼。   “张阿姨……”一认出那张脸我立刻朝她奔了过去,脚有些虚,差点把自己绊倒在马路中间:“张阿姨!”   张阿姨原先是我们那里的街道主任,去年买了新房,就把老房子出租,全家一起搬去了新地方。我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她,因为她新住所是在近郊的,离市区很远。   “啊,这不是来赶个热闹么。”听我问起,张阿姨笑笑,一边伸手拉住了我:“你也来看热闹?”   “不是,我走迷路了。”   “迷路??”   这话显然让张阿姨有些惊讶,其实我自己对此何尝不是。于是一五一十把跑到这里来的经过跟张阿姨说了,听玩她咯咯一阵笑:“那车呢?”   “远呢,我都忘了在什么路上了。”   “真不负责,就那么把你丢在车上了。”   “可能他们没注意到我还在。可是张阿姨,这附近哪里有车站,我都走老半天了,一个站都没瞧见。连出租车都没有。”   “这个啊,”似乎琢磨了下,她拍拍我的手:“今天有游行呢,所以交通管制,你不知道?”   “看是看见了,后来看这里一辆车都没有,想想可能是交通管制了。不过以前从没听说过七夕还有这活动。”   “七夕……”她目光似乎闪了下,只是我看向她的时候,她已经把视线转到了一边:“说到车站,你往这里走就错了。”   “是么,刚才跟人打听,他们给我指的方向……”   “咳,现在的小年青,自己东南西北都搞不清楚呢,还指望他们给你指路?这里小路比较多,不太好找,所以光指个方向没多大用处,”说着看了下表,她朝反方向指了指:“这样吧,时间还早,阿姨索性送你去车站。”   “谢谢阿姨。”   确实如张阿姨所说,这地方小路很多,方向比较杂,一不留神就拐错了方向,也难怪光指个方位根本没什么作用。   一路跟着张阿姨,从刚才安静的,但“不干净”的小马路,到人越来越多的大马路,过了东九幽路再穿过两条弄堂,我已经彻底分不清楚这会儿是在往哪个方向走了。   “阿姨,这么远啊……”   “还好,就快到了,走这里比较近。”   夜色里的弄堂总是特别的暗,靠着一两根旧式的路灯不死不活地照着,光线也昏昏然地不死不活着。隐约可以听到车喇叭的声音在弄堂外某个分别不太清的地方响过,想来离马路应该近了,不过放眼周围依旧是高高低低的私房建筑。   “这里我也走不太熟,”也许是看出了我脸上的疲劳,张阿姨拍了拍我的肩:“从这里穿出去应该就是415路的站了,别急。”   “415,到哪儿的车?”   “终点站是新椿路吧,你可以中间下去换车。”   “哦……”新椿路我知道,不过够远,是过隧道的车:“坐几站?”   “七八站吧,林皋路下你应该认得了吧。”   当然认得,那里离我家也就没几站的路了。我点点头。   正前方忽然一阵清脆的高跟鞋声。   摇摇晃晃一盏灯光随之照亮了前面的路,路深处一个女人抱着个孩子,正匆匆朝我们这里迎头走了过来。   走得挺急,从边上过去时跟阵风似的。眼角瞥见她肩膀上趴着的那个小孩似乎在看着我,我朝他笑笑,他却一咧嘴哇的下哭了,一边哭一边用力甩着手里的灯笼。于是抱着她的女人脚步变得更急。   很快就消失在了我的视野里,只有那小孩的哭声还在弄堂里回荡着,跟着那片明明灭灭的灯光。   “你们店生意现在还好吧?”耳边听见张阿姨问我。我点头:“还不错。”   “小胡的点心做得可好,搬走后再没吃到过那么好吃的点心。对了,他今天没和你一起出来?”   “没有。”想起那几通始终占线的电话,我闷闷回答了一声。   “哦,没有啊……”牵着我的手拐了个弯,前面的路变得更暗了些:“小心点走,这里房子比你们那里还旧,等拆呢,路灯都没几根是好的。”   “阿姨,我们还要走多少路?”   “快了,听,听到车声了吧。”   听是早听到了,可是这弄堂的小路真走得我有点发晕了,高低不平的路,模模糊糊的视野,真走得像在云里雾里似的。忽然觉得有什么声音总在耳边响,细听原来是张阿姨,她一边带着路,一边嘴里轻轻念叨着些什么,我一个字都听不清楚。   “阿姨,你在说什么?”于是忍不住问她。   她没回答,只是看着前面的路。   “小军读高中了吧,几时带他来玩啊阿姨。”又走了阵,见她还在不停地念叨,我忍不住再次出声。   “他也想见见你呢宝珠。”张阿姨道。   我忽然感觉自己的手腕有点不大舒服。   似乎是……被张阿姨抓得有点紧了,而她完全没有意识到这点的样子。   我抽了抽手:“阿姨,走慢点,不急。”   不得不说她的脚步变得有点快,跟刚才那个匆匆而过的女人似的,只是不知不觉里增加的速度,所以一时没有感觉出来。   “快到了,快到了。”走在我前面,她背对着我回答,声音听上去有点闷闷的。   “张阿姨。”我再抽了下手,可是抽不掉,她抓得很紧。这让我隐隐有点不安起来:   “阿姨,等等,我系下鞋带。”   “就到了宝珠,就到了。”   “阿姨!”脚下被块石头突然绊了下,我朝前一个趔趄。可是张阿姨没有因此停下来,也没有放开拉着我的手。   我忽然感觉到她的手很凉。   从最初到片刻之前都没有觉察到这点,只是到这节骨眼突然就意识到了,她拉了我的手走了这么就,手却始终是凉的。几乎凉到我的骨头里。   “张阿姨!”我用力把手一抽。   可手没抽出来,反让自己又一次朝前一个趔趄。   “快到了宝珠……”前面张阿姨再次开口,声音变得更闷,就像眼前那团一眼看不到头的黑巷子。   我的心紧了起来,一时间脑子里无数个念头闪电似的飞过,又被我用更快的速度把它们一个个掐灭,在它们从我脑子里成型显现之前。   不会的……不会的……那种假设……怎么可能……   但眼睛却始终没办法从张阿姨背影上移开了,这道熟悉的背影,从小看到大的身影和声音……应该不会的,如果她是……我不可能看不出来的……   手腕上一层冷汗,黏黏的,被张阿姨抓在手心很不舒服,我再次尝试用力抽了下。   这次却一下子抽开了,因为张阿姨的脚步突然顿住。   我险些因此撞到她身上,发觉她抬头在看着什么,循着她目光朝上看,一眼看到个人影在前面不远一幢小楼的房檐上坐着,晃着手里那盏黄澄澄的灯笼。   灯笼光忽明忽暗,映得他那张微笑着的脸忽明忽暗,他低头看这张阿姨,然后把那只灯笼超地上一丢:“门还没开呢,走那么急做什么,你。”他道,目光转向我,嫣然一笑。   “刘逸?!”我脱口而出。   却在这时被眼前骤然而起一道光惊得一跳。   就在那盏灯落地一刹,它突然燃成一团数丈高的焰,蟒似的朝张阿姨和我的方向卷了过来,带着股咆哮似的轰鸣。我下意识后退,没退开半步张阿姨突然回头一把揪住了我的头发,不等我反应过来,整个人已经被她抓进了怀里。   “让开!”耳边随之响起她的声音,尖细尖细的,几乎有点陌生。   近在咫尺的火在这同时一下子熄了,只依旧一盏灯的模样在地上滚来滚去,似乎刚才所见只是场巨大的幻觉。   可是被张阿姨抓住的感觉是真实的,头皮上的刺痛也是真实的,张阿姨的声音很冷,比她的手指还要冷。   “张阿姨……”我抓着她的手试图掰开她,可她力气比我大得多:“张阿姨!”   “快到了宝珠。”低下头张阿姨应了我一句。于是总算明白她的声音为什么这么闷……   在地上那盏灯光线的折射下,张阿姨那双眼睛异样的亮,亮闪闪地看着我。只是这样明亮的一双眼睛下面什么都没有,一片空白,就像我在“甜果”里碰到的那个带狗的女人……   她离得我那么的近,近得半张空白的脸都快贴到我皮肤了。然后我身子一轻,她带着我纵身一跃跃过了前面那个二层楼的屋顶。   跃过了刘逸的头顶。   虽然我不知道他究竟是刘逸还是谁。   他依旧在那道屋檐上坐着,抬头看着我们从他头顶上掠过。   然后笑了笑,露出口白得泛出层银光的牙。   牙齿间有什么东西射了出来,细细的,牛芒般,却又跟牙齿一样泛着层银光的东西。   密集而疾速。   紧抓着我的那具身体一阵颤抖,片刻,我感觉自己湿了,从手臂到腿。而身体正跟着那具颤抖的躯体一起下坠。   我用力挣扎,可是挣脱不开那两只手的钳制,只眼看着越来越多淡青色的液体从张阿姨身上和眼睛里喷射出来,溅了我满头满身,而离头不到一米远就是凹凸不平的石板路,我和张阿姨的头正对着它直撞过去。   我几乎可以想像出那些尖锐的石块把我头皮刺破时的犀利,快得像电一样,老天保佑为什么我在逃跑时会没有这种风叱电擎般的思维能力。   偏在这种时候可笑地让我提前反应出死亡的恐怖,就像在嘲笑我面对这一切时的无力。   所能做的最快的动作只有闭上眼睛而已。   闭上眼睛等死。   等着跟这个长得和张阿姨没有任何区别,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东西一起撞死。   却在0.0001秒过后,在一阵刺得我头皮发疼的疾风过后,我发现自己没有撞死。   因为脚被什么给抓住了,倒悬在离地不过几公分距离的地方。而那抓着我的人两只脚也悬空着,和我视线持平,所以我能毫不费劲地看清楚他脚上那双鞋子。   那双贵得出奇,所以第一眼看到狐狸穿着它屁颠屁颠在厨房里炫耀,我就打算把它记住一辈子的鞋子。我甚至还记得它的价钱,一万八千八百八十八块。   “狐狸!”我对这头顶那片乱石头大叫。   于是身子晃了晃,像只快被送上砧板的鸡。   “狐狸放我下来!”   话音落,我没有被放下,却被拎得更高了点,然后转了下,这角度刚好让我和“张阿姨”脸贴这脸。   我一声尖叫。而“张阿姨”叫得比我更响,那声尖锐的叫声过后,她不见了,连同那张除了眼睛外一无所有的脸,空气里飞扬着无数淡青色的沫,雾似的。一只手从雾里伸出来扣住了我的脸,一个翻转,于是我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于是那双悬空着的脚也落下下来,就在我边上。银白色的发丝因此散落在我脸侧,飞扬的轻絮似的,所划之处青沫嗤响着蒸发成烟。   “我很好奇她连狐狸和麒麟都会分不清楚。”头顶上响起“刘逸”的话音,带着丝笑,轻轻飘飘。   “所以她分不清楚你和鬼也是很自然的事情。”   “麒麟为什么会来这里。”   “锁麒麟在哪里,我自然在哪里。”   “原来如此,看来跟着她果然能找到点小乐子。”   “你该走了,无相。”   “呵,这么急着催我走,是怕我带走她么。”   “她不是你的猎物。”   “可你是。”   没再继续吭声,铘低下头,看了看我:“能听到我说话么。”   这问题问得多奇怪。我迟疑了下,点点头。   “那就回去吧。”说着话朝我额头上轻轻一点。我只来得及看清他那只布满黑鳞的爪,然后,眼前陡然间就被一片红亮的光给罩住了。   相当亮的光,亮而且烫。铺天盖地包围着我,一时让我有种天旋地转的感觉。   很快发现那并不是我的错觉。   我真的天旋地转着,而且呼吸有点困难。充斥着我鼻子的是一片刺鼻的硝烟味和热流,透过我的呼吸道在我五脏六腑里乱窜着,让我忍不住想撕破喉咙口的衣服。   突然脸上火辣辣地一疼。   乍然而来的刺激让我喉咙里堵塞着的那团东西一下子从嘴里冲了出来,猛一睁眼,我嘴里呛出一连串的咳嗽。   “咳!咳咳咳咳!咳咳……”   “哦呀,黄泉可好玩。”亮光里两点绿微微一闪,带着那丝无比熟悉的戏谑。   “狐狸……”这会儿应该没看错了,谁会看错呢,那只白白的狐狸头:“你显形了。”   “这地方太热。”   “你刚才是用爪子拍我的??”   “要不要再来下。”   “我们这是在哪里……”没心思继续跟他耍嘴皮子,因为我发觉到周围全是火,熊熊燃烧着的火。火之外警笛声轰鸣,围观的人在浓烈的烟火外围得里三层外三层。   “车上。”狐狸答,一边把我甩到他背上。   “出什么事了……”突然看到前面一辆车歪斜着,车身已经被火烧得几乎看不清楚了,只勉强一个轮廓在烈焰里扭曲着,发出风似的呻吟。   “车祸,爆炸,你捡了条小命。”   简单说出这几个字,他站了起来,身体已经恢复了人的模样。于是人群里发出一阵阵喧嚣:“有人活着!那里有人还活着!!”   据狐狸说,七夕那天我号称自己出去约会,之后就再也没有回去。   几天后的七月十五,我坐的那辆公交车撞上了一辆运油车,当时两辆车连司机全部十七个人全部死亡,除了我。我被狐狸发现距离撞毁的车十几步远的火场里,一块炸断的广告牌罩着我,所以火没有马上蔓延到我的身上。   被狐狸带回家时,铘正坐在家里的窗台上。我问他无相是谁,他没有回答我。只是朝西看着很远的地方,我问他在看什么,这次他回答我了,他说,七月十五还能看什么,自然是看百鬼游行。   那天的事就这么不了了之了,带着三个谜团,后来的日子一直困扰着我。   第一,七夕那天我明明拜完了刘逸就坐上了那辆后来爆炸的公交车,为什么醒来后会是在七夕之后的七月十五。   第二,无相是什么,那个和刘逸几乎没有任何差别的男人。记得很清楚,他对铘说,铘是他的猎物。   第三,那晚我在九幽路所遇到的一切究竟是真实的,还是仅仅我被炸昏后的一场梦?   之后,某一天我碰到了张阿姨的家人,那个叫小军的男孩子,才知道张阿姨在搬离我们那儿没多久就因为意外而昏迷不醒,足足有一年。直到这年七月十五,突然过世,没征没兆的。   而那三个谜我却始终没有得到答案。   只是那天我和狐狸还有铘一起坐在我家二楼的窗台上真的见到了一样东西。   一样只在传说里看到过的东西。   传说里那叫百鬼夜行。   要我说么,那不就是游行。   一群鬼魂的游行,你见过么?很壮观。狐狸说它们走的那条路叫九幽路,介于生或死之间,只有半死不活的人,和某些被赋予了能见到那条路的条件的人,才可以看到的路。只是见到那条路的凡人,有些会在这以后的一年很幸运,有些则很倒霉。   我说我这人往往逢赌必输的,为什么还要叫我看那种东西。   狐狸笑:小白,这东西即使是七月十五也未必能看到的,跟流星雨一样,有得看不看,傻瓜。至于倒霉幸运,你这家伙……还怕倒霉么,就是一倒霉孩子的脸相,多一次少一次怕什么呢。   我很想揍他,可我怕太用力了把自己挤到窗下去,那就得不偿失了不是么。所以随便他怎么说好了,反正总也被他嘲笑的,多一次少一次有什么所谓呢。   可是我的七夕终究是悲惨的,孤单而悲惨,这让我不得不相信自己的命。   命犯孤星。   再后来,我终于知道了无相是谁,他是什么,为什么我会在那种地方碰到他,原来一切并非纯属巧合。但那又是另一个故事了……   (百鬼夜行   完结)   全文免费阅读 19第十七章   狐狸走得很快,我跑到走廊里的时候,他的人影已穿过了走廊尽头那道门。门外是什么,我不知道,已经有大半天的时间,我习惯了不再去期盼那些眼熟的门背后是不是有着同样眼熟的建筑和景,它总是在千变万化着,这一点和在林默家的遭遇很不相同。   所以在跨出那道门槛前我犹豫了好一会儿,因为门外那片园子很陌生。   园子很大,四四方方的,沿雨廊一圈种满了蔷薇和一些叫不出名字的植物,气味很香,也有点苦,中药似的味道,几乎是刚到门口就闻到了。正中间鹅卵石铺的道,道上三口封了盖的大缸,每隔五六步的样子放着一口,笔直排列,也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   朝前一直往东,这条石子路通向前面一套三层的独楼,楼挺高,六道飞檐在夜色里像巨鹏张开的翅膀。只是很奇怪,仅仅一墙之隔,在我们住的那个院落里却根本就看不到它,它在月色里黑漆漆地耸立着,檐下几片残破的金属片被风吹得当当作响,这声音让整个园子感觉有点异样的寂寞。   忽然再次瞥见狐狸的身影,就在离我几步远的地方,那里有棵很大的树,他在树下站着,影子和树竿几乎连成了一片,以至最初我都没有发觉到他的存在。侧头看着那栋房子,很专注地一动不动,连我朝他走过去的脚步声都没留意到。我很好奇他到底什么时候跑到这里来的,又到底在看些什么。只是终于确认了是他,心下不由得松了口气,连之前有些犹豫的步子也变得坚定甚至轻快起来,我加快了速度朝他走过去:“狐狸……”   话一出口,狐狸立刻回头朝我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这让我不由自主把声音压了压低:“你怎么找来的……”   他仍然没有吭声。只是朝我笑了笑。然后我在他那张笑脸背后看到了一张苍白的脸。   一个小孩子的脸,在他后面那片蔷薇丛里闪了下,脸色白得有些发亮,目光灼灼地透过狐狸的身影看着我,这发现让我猛一激灵。   “谁!!”情急间朝狐狸直奔过去,还没抓到他朝我伸过来的手,肩膀上突然被人用力一按!“你在做什么。”耳边随即低低一句话,这叫我狠吃了一惊。   回过神,几步之外那个把手伸到我面前的狐狸突然就不见了,连同他身后的树,身后的蔷薇丛,身后那个蹲在花丛里看着我的小孩。隐隐一阵带着水腥味的风扑面吹了过来,眼前明晃晃的,明晃晃一片水波在风里摇曳着月亮褶皱而剔透的倒影。   倒影里清晰可见一只死了很久的乌鸦,在水里泡得太久,肚子涨得像面鼓,以至脖子也跟充了气似的僵直着,撑得头朝天直挺挺抬着,一双微张的啄跟着水波的韵律一颠一颠,似乎活生生想从喉咙里挣扎出一声叫。   我腿软了一下,因为发觉自己离那只乌鸦仅仅一步不到的距离。   再往前半步,我就要从脚下那块石头上跌下去了,跌进眼前这片骤然出现的池子,跌到那只死了很久的乌鸦的身边。而远处那个原本耸立着三层孤楼的地方,放眼过去这会儿只冷清清躺着块巨石,石头上三个字,荷风池。   身体骤冷。   一时说不出话来,我只是靠着本能朝后退,直到碰到身后那人的身体,原本有点发硬的身体才缓了过来:“靳雨泽……”   “你在干什么,宝珠。”拍了拍我的肩膀,靳雨泽拉着我退回原来的庭院:“还好走得不深,怎么了,去摸鱼?”   似笑非笑一句调侃,我却笑不出来,池塘上的风吹得我的嘴微微发苦,胃里有点难受:“……刚以为看到了熟人。”   “人呢。”随口问了声,目光却没从我脸上移开,我想可能是我的神色引起了他的兴趣。   “不见了……”   “不见了。”重复着我的话,他终于把视线移开,朝那扇门外看了眼。然后轻轻把门合上:“最好小心点,这地方鬼得很。”   “我知道。”我想转身回屋,雨丝的粘腻让我全身很不好受,这男人看着我的眼神也是。他好像在观察我,居高临下的,可是眼神却不叫你意识到这一点。那么温和有礼的眼神,它们应该出现在任何一部浪漫电影的画面里,而不是这种地方,这种场合。   一个下着雨的月圆之夜。   “我们可能在这里永远出不去了。”所以我脱口而出这句话,总算如愿以偿在他眼里看到了一些不一样的东西,虽然那些东西小得可怜。   “是么。”片刻他开口。这次似乎换成了我在观察他。   这个漂亮的偶像明星,这个一直很和气有礼,但除了这两种情绪外几乎看不到其它任何情绪的男人。   “为什么这么说。”然后听见他又问。   这时我感觉自己头晕了一下。   就好像过山车把你慢慢拉到一个很高的高度,然后突然俯冲下来的那种感觉。这感觉让我不由自主地朝前一晃。   靳雨泽适时托住我肩膀,把我稳了稳住:“你没事吧?”   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事。这阵眩晕来得很突然,即使被他扶稳了我还有种天旋地转般的余晕,而胃也不失时宜地翻绞起来,这滋味让我想到了密闭汽车里的空气。   “是不是病了。”耳边再次响起他的话音。他把我的头按到他肩膀上。   这男人有着和狐狸近似的身高,身上的香水味也很相似,所以靠到他肩膀的一刹那,那感觉让人有点奇怪。我下意识用手抵了一下,没想到他却就势把我的手腕捉进了掌心:“听说这东西能让人看到许多不该看的,是么。”   一边说,手指一边在锁麒麟上划了下。动作有些大,清晰一阵撕扯般的疼痛从手腕上传进了我的大脑,脑子里的眩晕感立时消失,我迅速站直身体把手抽了回来:“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他笑,手扬了扬,示意他不会再有进一步的冒犯。   可那又如何。   他刚才那句话和那个举动意味着什么?他想暗示我什么?   我再次望向他,看见他朝我微笑:   “刘君培告诉我的,因为我对这些东西很好奇。”   “什么叫不该看的。”   “这个,说法很多……”   “宝珠!”话还没说完,林绢的声音从前面传了过来。她在房门口站着,看着我们,有点冷似的抱着肩膀,一边抽着烟。   我迟疑了一下,想着是继续和这男人纠结之前的话,还是马上回屋,靳雨泽已经搭着我的肩膀把我往屋子方向带了过去:“你朋友在叫你。”   那晚我再没有睡着,林绢也是。   回到房间后她就一直不停地抽着烟,并且看着我,我被她看得很难受。不知道她这是怎么了,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的样子。一直等到她一支烟吸完,她才再次开口,脸色不大好看:“你前面看到什么了,我听见你起床,还看到你爬到窗外面,跟梦游似的。”   “梦游?”   “是的,你眼睛是闭着的。”   “怎么可能……”我笑,可是笑得很勉强。我想起了那道门外的池塘里,那只被水泡得发胀的死乌鸦。   “我叫了你几声,你都不理睬我,还一直朝那扇门走,好像你闭着眼睛都能看到路似的。”说到这里她顿了顿,翻开抽屉找出支烟点燃塞进嘴里,然后轻轻吐了口气:“我看到你穿过那条走廊,打开那扇门,停在门口好像和谁在说话……之后,就很快地跑进去了。当时我很着急,想去追你,可是没能够,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正默不作声听着她述说着我前面的举动,冷不防突然而来这么个问题,让我不有得微微一愣:“为什么……”   她直直看着我的脸,把嘴里的烟喷到了我的脸上,然后低头从抽屉里拿出样东西丢到我面前:“因为这个。”   被她丢到我面前的是个木头娃娃。很旧很旧的木头娃娃,旧得连身上的颜色都看不清楚了,在我面前的桌子上滚来滚去,像根长了双眼睛的木头锥子。   “那个时候,它就在这地方,”站起身走到窗台前拍了拍,林绢再道:“可是你爬出去的时候它还没有,我敢肯定。”   “是么……”   “并且……它不让我过去。”   “什么??”   “它不让我过去。”   不让林绢过去??   我看着眼前这只木头娃娃。   和第一次见到它时一样,它给我的感觉很不舒服,不论它的样子,还是它样子所代表的它的年龄。可是……它不让林绢过去……这是怎么回事。   想继续问她,可是房门外突然吵闹了起来,匆匆的脚步声在木头地板上响得有点刺耳,伴着周老爷子一声高过一声的疯笑:   “娘娘来了!哈哈哈!娘娘来杀人了!哈哈哈哈!娘娘来了!!!挖掉你眼睛挖掉你眼睛!!!!!”   全文免费阅读 20第十八章   客厅里很乱,沈东和王南用力按着疯笑的周老爷子,看上去有点力不从心。老头似乎极力想从椅子上站起来,嘴张得老大,一直不停地笑,这种样子让边上的女人们都不敢靠近他。只有程舫是比较大胆的,蹲在他边上抓着他的手,不停地问他:“刚才谁来过了,爸爸。爸爸!刚才谁来过了!”   周老爷子始终没有回答她,他笑得眼神都散了,我恐怕他连程舫说些什么都没有听进去。脚下那片水泥地上很明显几个湿脚印子,带着点泥浆,好象刚从外面的花园里走进来,围着周老爷子身下那把椅子一个圈,没有来的痕迹,也没有离开的痕迹。就好象突然出现在周老爷子周围徘徊了一圈,又突然地消失了,那几个脚印很小,像小孩子的,只有脚尖没有脚后跟,不仔细看还以为是什么动物的蹄印。   我们中间没有哪个人有那么小的脚印。   “会是谁的脚印……”边上AMI拽着梅兰的衣服小声问。梅兰摇头,一声不吭。自从一夜间剧组死的死,失踪的失踪了那么多人以后,似乎只是一天不到的工夫,这两人好得就跟亲姐妹似的了。没了现实利益的冲突,两人走到哪里都是互相牵着手,好象抓着彼此的一根救命稻草。   突然周老爷子一把抓住程舫的手号啕大哭了起来:“林林的眼睛没了!林林的眼睛没了!阿爹啊!林林的眼睛没了!!!”   程舫被他吓得一甩手猛跌倒在了地上。   老头抓不到程舫的手立刻惊惶失措似的尖叫起来:“阿爹!林林的眼睛没了!!被他们要去了啊!!阿爹啊!!!我要娃娃!!我要娃娃!!!!”   程舫呆呆看了他一会儿,我走过去试图拉她起来,她也不理,只眨了下眼,轻声道:“爸爸,你不要这样,我被你吓死了,爸爸……”   客厅里很乱,沈东和王南用力按着疯笑的周老爷子,看上去有点力不从心。老头似乎极力想从椅子上站起来,嘴张得老大,一直不停地笑,这种样子让边上的女人们都不敢靠近他。只有程舫是比较大胆的,蹲在他边上抓着他的手,不停地问他:“刚才谁来过了,爸爸。爸爸!刚才谁来过了!”   周老爷子始终没有回答她,他笑得眼神都散了,我恐怕他连程舫说些什么都没有听进去。脚下那片水泥地上很明显几个湿脚印子,带着点泥浆,好象刚从外面的花园里走进来,围着周老爷子身下那把椅子一个圈,没有来的痕迹,也没有离开的痕迹。就好象突然出现在周老爷子周围徘徊了一圈,又突然地消失了,那几个脚印很小,像小孩子的,只有脚尖没有脚后跟,不仔细看还以为是什么动物的蹄印。   我们中间没有哪个人有那么小的脚印。   “会是谁的脚印……”边上AMI拽着梅兰的衣服小声问。梅兰摇头,一声不吭。自从一夜间剧组死的死,失踪的失踪了那么多人以后,似乎只是一天不到的工夫,这两人好得就跟亲姐妹似的了。没了现实利益的冲突,两人走到哪里都是互相牵着手,好象抓着彼此的一根救命稻草。   突然周老爷子一把抓住程舫的手号啕大哭了起来:“林林的眼睛没了!林林的眼睛没了!阿爹啊!林林的眼睛没了!!!”   程舫被他吓得一甩手猛跌倒在了地上。   老头抓不到程舫的手立刻惊惶失措似的尖叫起来:“阿爹!林林的眼睛没了!!被他们要去了啊!!阿爹啊!!!我要娃娃!!我要娃娃!!!!”   程舫呆呆看了他一会儿,我走过去试图拉她起来,她也不理,只眨了下眼,轻声道:“爸爸,你不要这样,我被你吓死了,爸爸……”   “你们谁看到老陈了?”就在这时刘君培从里屋走了出来,手里拿着团乱糟糟的布,上面全是暗红色的血。   “没有,他不是在房间里?”沈东道。随即惊跳了起来,因为周老爷子趁他一个不注意在他手上用力咬了一口。   “他不在房间里,我只看到这些,所以过来问……他这是怎么了?”留意到周老爷子的动静,刘君培走了过来。   “不知道,突然发作了。这是什么。”接过刘君培手里拿团布,沈东看了看:“这不是……”   “啊……!!啊——!!!!”   没等沈东把话说完,突然一声尖叫从外头传了过来。   惊恐得有点变了调的声音,来自北门的方向。   “陈导?!”第一个辨出那叫声是谁,王南一头冲了出去。我们紧随其后,到了外面,却看到王南站在北门处像根木头桩子似的一动不动。   声音就是从门外传来的,离得很远,而且越来越远。好像陈金华是被什么东西给拖着急速移动,就在几秒钟前他声音还清晰得很,当我们赶到门前时,声音已经远得有点模糊了。   “发什么呆!”朝王南喝了一声,沈东奔过去把门打开,正要往外跑,却一下又站住了,然后回头望向我们,低低骂了一声:“靠……”   这才看清楚,那扇门外竟然是堵墙,结结实实的,和周围一圈青瓦白粉墙一样高大的墙。   “找梯子!”无措只是片刻,随即沈东转身大步走向屋子,一边冲我们指指:“或者类似的东西,快找!”   我们赶紧分散开去。   几个人进了主屋,几个人进了边上的小厢房。只程舫一人呆呆在原地站着,脸色铁青,表情有些僵硬。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也没那工夫去考虑这个问题,只跟着他们一路寻找可以当作梯子用的东西,可是偌大的一座院落,尽是些细小精致的物件,不然就是重得根本挪不动位置的家具,愣是找不到一样梯子的替代品。   就在里里外外寻找的时候,忽然听见主屋楼上有人喊:“上来!都上来!!”   闻声我们全都集中进主屋上了楼。   主屋有两层,二楼主要是卧室,有一条深而窄的走廊,走廊通向屋外的露天回廊,廊檐很低,勉强一个人可以在那里站立。   把我们叫上楼的是沈东。   手里抓着把放花盆用的高脚凳,显然他是准备把它当梯子来试的。却不知怎的站在回廊的扶栏处朝外一动不动望着,半个身子几乎探到了扶栏外。   “东子,怎么了。”最先进了回廊,AMI一边问一边朝沈东走过去。随机脚步一顿站住了,回过头,一张脸已经变了色:“快看!你们快看!”   活见鬼似的……   当下匆忙都跟过去,顺着她手指的方向,乍的一看,竟同时硬生生让所有的人一齐停了脚步。   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当时见到的那种场面,以及那种感觉。   坐过飞机或者爬过高山的人一定见过云海,那种海拔高度,碰到雨天,那些密集的云层就好象扶摇在你脚下的海。   可是你在离第不过十来米的地方见到过云海么?   那些截然不同于雾气的东西,那些一大团一大团,可以清晰分得清轮廓,看得出絮状的东西。   我不知道那东西到底是什么。灰色的,密密层层,层层叠叠,浓重而厚实地压在我们脚以下,院子那些高墙以上,从墙外不到一步远的距离开始,连绵到我们的目光无法继续跨越的距离之外。   以致过了那道墙,我们就什么也看不到了,看不到这个大宅子里除了我们所待的这个院落外的一切……而那到底是些什么东西,天知道……   “那到底是什么鬼东西……”一阵窒息般的沉默过后,梅兰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这鬼地方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们该怎么办……”一步步朝后退,AMI看着众人的眼神比她以往任何一个镜头都要叫人心惊。她却不自知的,只顾着重复那句话,一遍一遍,仿似问多了,这事情真的就能迎刃而解般:“怎么办……我们该怎么办……”   忽然身后王南问了句:“靳雨泽呢,谁看到靳雨泽?”   声音很轻,却叫我们再次一阵沉默。   是啊,靳雨泽呢?   从刚才屋子里因为周老爷子的疯癫发作而乱作一团时开始,一直到现在,我们始终没见过靳雨泽。   连之前找梯子而翻遍院子的各个角落时也是。   他人呢……   这一天过得很漫长。   神不知鬼不觉里失踪了两个人,而我们对眼前所发生的一切依旧没有任何头绪。唯一的线索是刘君培的所知和他写的剧本,只是剧本在来这片院落前已经到头了,没有下文。没有下文的恐怖故事,好像说书里欲知后事且听下回分解。钓胃口么?这哪叫钓胃口,我们已经在整整一天的思考和猜测里丧失了一切胃口。   下个失踪或死亡的人会是谁?   聚在底楼客厅里我们面对面坐着,看着彼此。不知道这晚会发生什么,一切都是没有章法的,那个看不见的杀手的目标,他的想法,他做事的条理……任何事都有可能发生,在这个迷宫般的地方。唯独不可能的,是从这里逃出去。   安静的黄昏。   夕阳喷着血似的颜色,没有云的天持续下着淅淅沥沥的雨。   “你想让我们都死在这里是么。”一片死寂里,沈东忽然拖了张椅子在程舫面前坐了下来。这之前他已经抽掉了一整包烟,现在口袋里空掉了,于是他开始不再保持沉默。   程舫抬头看了看他。   似乎只是一夜间,这女人看上去憔悴了很多,眼睛里已经不复初见时那种干练和犀利,有点闪烁,她仿佛有什么话想说,却又被不知名的一些原因压着说不出口。周老爷子在她身边那张椅子上坐着,人已经恢复了平静,仰头看着天花板,嘴巴一动一动不知道在轻声低估着什么。   “你还有什么顾忌么,这种时候。”沈东再问。   程舫摇摇头:“我不知道,我没有什么顾及,我们死不死在这里也不是我说想就能想的。”   “你总该对这房子和它的历史有点了解。”   “了解?”霍地抬头,程舫一声冷笑:“你认为一个一年365天里至少有300天不在这地方的女人能对它有多少了解?它让我恶心,就像一个全身散发着棺材味道的死人一样让人恶心!”   说到这里,那张脸几乎逼近沈东的鼻梁。沈东没有动,只是伸手抹了下被她喷到自己脸上的唾沫星子:“但你是这屋子里脑子清醒的唯一一个生活在它里面有些年头的人了,不管那年头的长短。我想你对它的了解应该不会比刘君培少,是么周太太。”   这语气让程舫朝后靠了靠:“你在审问我?”   “没有,审问一个律师是不明智的,我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然后,希望你可以看清楚眼下的这个现实。”   “你想要我怎么样。”   “说说,说说关于这套宅子的事情,看看我们能不能从里头分析出点什么来。总好过坐以待毙。”   这话叫程舫沉默了。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又转头看了看身边的周老爷子。   周老爷子依旧呆呆看着天花板,嘀咕着那些只有他自己才知道说了些什么的话。   于是程舫轻轻叹了口气:“好吧。关于刘先生说的那些事,我不否认。45年惠陵被盗后,那批陪葬品里的一部分确实是在周家,在这片宅子里。”   空气再次沉寂了下来,因着程舫的话语。   她在这层寂静里轻轻搓了下手,有点冷似的,然后继续道:“而周家,是当时冒着土匪的名义,联合弄开惠陵把里面洗劫一空的三大司令之一。”   “那时候,从惠陵运出来的陪葬品远比人想象中要多得多,听说,光军用卡车就装了五辆。但并没有包括刘生提到的十二翡翠小人,血鲛珠,以及不动明王大天印……”   听到这儿我下意识摸了下手腕上的锁麒麟。随即意识到有双目光在注视着我,不用回头也知道那人是谁,他那双被擦得一丝不苟的镜片折射着黄昏血似的光,闪闪的,很斯文,却叫人没来由地心生厌恶。   “那是些特别珍贵的东西。听老太爷清醒时这么形容过,刚挖出来那会儿,坟墓里照明灯所不可及的地方原本是一片漆黑的,它们却像是镀了层荧光似的在漆黑里散着细细朦朦的光。什么叫珠光宝气呢,那东西就叫作宝气。”   “这么稀罕的东西怎么会最后都集中在了周家?”边上梅兰轻声插了一句。   程舫朝她看看,没直接回答,只是将视线落在她脖子上:“听说你家对珠宝有研究。”   也不知有意无意,梅兰手抬了下,这姿势刚好挡住她领口处那颗光滑得水似的翡翠珠子:“我祖父和我父亲都对这有点兴趣。”   “难怪。你脖子上的翡翠质地很不错,买的?”   短暂的沉默,意识到周围人都因为程舫的话吧注意力集中到了自己的身上,梅兰皱了皱眉:“这和我们在谈的事情有关么?”   程舫摇摇头。   “那么……”梅兰挑了下眉。   于是众人的目光重新集中在程舫身上。相比之下,毕竟程舫说的才是我们更为关心的,而梅兰之前提的问题,也正是更让人想急于知道的。   三位司令,三件宝贝。为什么不分开每个人这里放一件,而是全部集中在周家老太爷一人身上呢?   “关于这个,爸爸他当初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个中原因老太爷没对任何人说起过,后来猜测,也许是他们定下了什么协议,而老太爷,应该是协议里那个看守人。”   “看守人?”沈东皱眉。   “是的看守人。那么多年,周家这园子可说就是为了看守那三样东西而存在着的,当年很多文物都经由老太爷的手专卖出去,唯独这三样东西一直没有被动过。”   “但特意邀请约翰·金到府上给它们拍照,写传记,老太爷不就是为了试探那些东西在国外的市场么?”走到我身后不远处坐了下来,刘君培问。   程舫抬头看了看他,半晌点了下头:“没错,那时候,老太爷是考虑把那三样东西转手了,而且有点急。”   “为什么?”   “因为宅子里出了点事。”   “什么事。”   沉吟了下。似乎在犹豫着什么,程舫朝边上的周老爷子又看了一眼。他折腾到现在终于筋疲力尽了,睁着双浑浊的眼,鼻子里一阵又一阵粗重的鼾声。“其实,那三样东西被老爷子秘密运回周家时,那时候周家还没有搬来这里,”于是程舫接着道:“他们祖传的房子在丰台,住了好几代的了,原也根本没想过买宅子,何况是那么旧的老宅。可是就在东西运回去没多久,发生了点事,迫使周家不得不搬离了原来的地方,并且买下了这片老得跟坟墓似的宅子。”   “发生了什么事?”   “有人密报老太爷,说从双山峪开出去的那五辆卡车没了。”   “没了?”我忍不住开口。没了是什么意思,被抢了,还是事发被扣押了?   “没了,就是没有了,半路上没的。当时派了两个排的人押运的,那两个排的人也都没了。”   “消失?”   “可以这么说。”程舫对我点点头,然后继续道:“起先,老太爷认为是另外两个合伙人使的诈。青天白日,这么多人这么多车,哪有说不见就不见的,这不是见人说鬼话么。那年头信神信鬼,信人心?兵和匪其实能有多大差异。所以为了保险起见,老太爷转移了原本放在老宅的那三样东西,一边派人暗里调查另两个合伙人的情况。而没多久,派出去的人回来了,给他带来的消息,多少让他吃了一惊——另两个合伙人死了,一个人死在去上海的路上,一个人死在山东。尸体都没有运回北平,全在当地火化了,为什么要火化,因为那些尸体根本就没办法好好保存到北平。”   淡淡的口气,说着当时并不让人淡然的故事,听得人心里头一阵森然。好似原本闷热的天也变得有点阴冷了起来,林绢搂着我的手,她手臂上一层寒粒子。   “之后,惠陵的事被捅了出来,上边开始派人调查那件事,这让老太爷寝食难安了起来。所幸当时做事缜密,没有走漏一丝一毫的消息,而相关牵连的人和物,也都死的死消失的消失,所以查归查,最终不了了之。那之后,老太爷被调去了广州。”   “去广州后算是太平了一阵子,在经过陪葬品的不知所踪,合伙人的暴死之后,没再发生过什么特别让人操心的事情。而关于惠陵被盗的风言风语,也因为始终掌握不了证据,寻不到流落民间的赃物,随着时间渐渐淡化,直到过了差不多有两三个月之后……”   说到这里,我忽然听见楼上有什么东西喀拉声轻响。好像什么东西滚落到地板上的声音,我抬头仔细听,那声音却没再出现,旁边人似乎也没有听到的迹象,那本就是小得让人几乎察觉不到的声响。   没怎么在意,我继续听程舫说的话。   “差不多是老太爷准备要从广东回北平的时候,他突然接到份电报,说大奶奶病重。大奶奶是老太爷的亲妈,老太爷从小匪气,却是个孝子,当下等不到交接那天就急急告了假赶回丰台,谁知一到家看到大奶奶的样子,把他吓坏了。”   “大奶奶原本很瘦,瘦瘦干干的一个人,可是老太爷看到她的时候,她变得很胖。也不能说胖,其实是肿,很肿很肿,脸和手背上的皮肤都肿得变透明了,肚子大得像个十月怀胎的孕妇。”   喀拉拉……   楼上再次一阵细碎的轻响,一只小球滚动般的声音。依旧在刚才那个位置,而等我再次抬头时,那声音嘎然而止。旁边的林绢留意到了我的动静,她推了推我:“怎么了?”   “你听到什么没?”我小声问她。   她摇了摇头,眼里闪过一丝紧张:“你听到什么了?”   “楼上好像有什么声音……”   “真的??”猛一下声音有点响,所有人的视线一下子集中到了我们身上。   “怎么了?”沈东问。   我朝天花板方向指了指“……我听见楼上好像有什么声音。”   “什么样的声音?”他皱眉。   “说不清楚……好像什么东西滚来滚去的,一会儿又,一会儿没。”   “我去看看。”站起身的是离楼梯口最近的王南,一边朝楼上跑,他一边问:“靠近哪边?”   “西面。”   片刻他的脚步声在朝西方向的楼板上响了起来。   很清晰,这种空旷的建筑和老式的地板,隔音效果本就是很差的,只听见沉沉的脚步声踩得地板咯吱咯吱响,不多会儿,楼上传来王南的话音:“哦,是支笔啊。”   这话叫人放了心。   程舫原本僵硬了的表情也稍微缓和了些,轻吐了口气,她道:“这就是这地方让人反感的原因之一,总是随时随地会听见那些奇怪的声音,鬼闹似的,特别是半夜的时候。待久了,真的精神容易出问题。”   “那大奶奶后来怎么样了。”沈东问。   “大奶奶……”再次被问回正题,程舫皱了皱眉:“她没几天就去世了。老太爷请来不少有名的医生,包括那些西医。药吃了不少,消炎的,抗过敏的……可是没有一样管用。眼睁睁看着她一天比一天肿,痛苦地在床上嚎啕大哭,一直到最后精疲力竭,那老太太……才咽了气。”   “那不是……难受死……”AMI小声插了一句,一张脸扭得像吞了十颗酸话梅。   程舫朝她看看:“是的,难受到活活把自己哭死。”   AMI哆嗦了一下,把梅兰的手抓得更紧:“为什么不安乐死……”   “那时候不兴这个的。”   没再吭声,AMI又拧了下眉。   程舫接着道:“老太太下葬那天是个雪天,大出殡的时候,那口棺材重得抬了三次才把它抬起来。所以在运送的时候特别小心,绳子多加了两条,抬的人原先安排的是六个,后来把侄子辈的也算上,凑了八个。可就是这样小心了,后来还是出了事。”   “大概是走出三四条街的时候,有个转角。转角的地势比别处低,那天风雪又大,路又很滑,所以在扛着棺材拐弯的时候,一不留神最前面的人就滑到了,连带所有扛棺材的人全部失去重心,那口棺材一下子从抬板上滑下来,掉到地上。棺材板当场就被砸开了,大奶奶的尸体从里头滑了出来,当时,把周围所有看着的人都给吓住了。”说到这里程舫用力吸了口气,皱了皱眉:“也不知道是吃了震动,还是怎的,大奶奶那个原本涨得像面鼓似的肚子裂开了,肚子里全是黑色的水,又腥又臭,顺着尸体朝外棺材外流。流到了那几个被棺材压住了身体的人身上,那几个人还不知道,因为被撞得很痛,又被尸体突然露出来给吓到了,所以光顾着坐在地上发慌,发呆,竟然没一个人想到从地上爬起来。边上有经验的老人见状赶紧叫他们快站起来,把裤子衣服脱了,但说了老半天他们也没动。一直到被人七手八脚拖出来,那些腥臭的黑水已经都浸到衣服里头去了,裤子单薄,一湿就进了皮肤,弄得全身又粘又臭。”   “当时简直乱透了,可是没办法,葬礼总还是要继续进行的,虽然出了这样的乱子。所以匆匆盖了棺材换了人,这支送葬的队伍继续朝墓地走,但一路上已经没人哭得出来了,爸爸那时候还小,回忆起那时候的情形,脸还是煞白的,可想当时一幕给人的记忆有多深刻。他说当时一路上死寂死寂的,连花钱雇来哭丧的人都哭不出来,只听到大把大把纸钱抛洒在地上的声音,哗啦啦的,让人有种说不出的冷。”   “到墓地时,天已近黄昏了,错过了算好的最佳下葬时间。老太爷非常生气,但生气有什么用,只能问过来超度的那些和尚,有什么办法可以弥补。谁知和尚什么都没说,就告辞了,任凭老太爷把黄金堆在人家面前,把枪顶在人家脑袋上,还是拂袖而去。老太爷火了,朝天放了三枪,追在和尚后面道:都说出家人慈悲为怀,佛祖尚且惜蝼蚁一命,老太太吃素念佛那么多年,这几年经没少念,庙没少修,你们这些佛门弟子连超渡她一下也难么?!”   “听他这么说,领头的和尚停了下来,但并没有回去,也没有开口。只远远对老太爷作了个揖,然后指指天,指指地,再朝老太爷轻轻一指,转身依旧跟着队伍扬长而去。”   “老太爷登时暴跳如雷,因为那些和尚不光人走了,连他刚才为了挽留他们所给的黄金也一并带走了,”说到这里,抬头朝我们扫了一眼:“你们见过这种事么,见过这样的和尚么?”   没人回答她。   于是程舫接着道:“可是说也奇怪,就在老太爷派的人追过去后,却发现那些和尚都不见了,周围白茫茫的,除了雪,还是雪,只长长一串脚印子从他们来的方向一路朝前蜿蜒延伸,伸向葬地之外。”   “于是有人劝老太爷,既然这样,不如把棺材抬回去,重新择日安葬吧。而说这番话的人随即被无处发泄的老太爷狠抽了一鞭子。也难怪,从没见过哪家把棺材抬出去后又再抬回家的,这多不吉利,那一整天所碰上的事就够丧气的了,这种建议一出,岂不是火上浇油。”   “可是生气归生气,没有和尚超度,也错过了最好的落葬时间,这葬礼到底该怎么办呢。这时候老太爷的一个幕僚给出了个主意。说是附近住着个瞎眼道士,听讲是从南方来这里修行的,平时靠给人算命赚俩小钱维生,偶然也给一些家里死了人,但请不起和尚道士超度的穷困人家超渡超渡。本来,请这样的人来给老太太超渡,实在是有点寒碜,但眼看着天也快黑了,当务之急,先得把老太太好好安葬要紧,别的也就顾不得了。所以,不妨把人请来超渡看看。老太爷想想有理,就让副官跟着那幕僚去请了。”   “道士没请来,或者请来了,也没做道场。”突然插了一嘴的是刘君培。一边说,他一边在他剧本的空白处涂抹着什么,仿佛在谈论的不是程舫的回忆,而是他的电影剧情。   程舫摇摇头:“请来了,也给做了道场超渡。”   “哦?”抬头看了她一眼,刘君培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   “有什么问题。”程舫问。   “没有,”他摇头:“你继续。”   程舫皱了皱眉。似乎想对他说什么,又忍住了,片刻后继续道:“请来的道士很年轻,三四十岁的样子,虽然双目失明,但走路很快,跟阵风似的。我记得每次爸爸提到他的时候,总会感慨很久,他说他活这把年纪,见过的人不算少了,形形色色什么样的都有,但真要说到高人,那还真只有这一个,那真的是个异人。”   “怎么样个异法?”梅兰插了声嘴。   “安葬大奶奶那天是个雪天,当时估摸着,至少有零下十度左右的样子吧。可那道士赶到的时候,身上除了套打满补丁的单衣,什么都没有,连鞋子也没穿,一路几里的地,他就那么赤着脚走过来的,看的人都替他觉得冷。而怪就怪在他每走一步,脚下的雪就会冒出团水蒸汽,好像被开水烫过一样,而且脚一离开,那地方就一摊冰水混合物。”   “你们见过这样的人么?”她问。   没人回答。   她接着道:“老太太棺材在坡上的坟口处搁着,当时谁都没跟那道士说过棺材的正确位置,因为老太爷还没跟他攀谈过呢。可还没等老太爷开口,他就好象明眼人似的,一路戳着拐杖,不偏不倚就走到了棺材边。所以当时老太爷松了口气,因为原本抱着死马当成活马医请来的一个土道士,没想到居然是个隐在民间的真高人。于是老太爷问他,错过落葬时间了,是不是能趁着天没黑透重新排个吉时,把老太太安葬了。”   “道士也怪。从进坟地开始,一直到站在大奶奶棺材边,他始终没吭过声,只是用拐杖轻轻敲着那副棺材,从左一直敲到右。当时天开始变得有点昏暗了,风吹在山坳子里好像鬼哭似的,几个年纪小的又冷又饿忍不住哭了起来,这一哭山里的老鸦开始叫了,边叫边在头顶上盘旋……你们想像得出那种声音么?”   “呱啊——!”刚说到这里屋子外突然响起阵老鸦的呱噪声,循着声音看过去,就见一只漆黑色乌鸦拍着翅膀落到窗台上,歪头看着我们。   “去!去!”见状沈东起身去撵,不等他走近,那只乌鸦扑的声飞开了,飞到高处似乎还不舍得走,边盘旋着,边冲着房子呱呱地叫。   “那道士听见乌鸦叫就开始用那根拐杖使劲往棺材上砸起来,一边咋一边骂:叫你恶!叫你恶!叫你恶……来得很突然,把周围人都看呆了。等醒悟过来跑过去制止,那口上好的楠木棺材上已经被敲出了一道道口子,他自己的拐杖也已经敲断了。爸爸说,他那会儿正对着这个道士,看到道士在敲棺材的时候那张脸上浮着层烟,好像热气似的,一直到被人拉开,那些烟就没了。周围人应该也看到了,所以虽然他做了那样的事,也没人对他兴师问罪,包括老太爷。就是问他这是在做什么。道士也不回答,只是朝着老太爷的方向大声道,申时三刻进土。然后,他就开始作法了。”   说到这里,程舫朝周老爷子看了一眼,摇摇头:“当然了,作法那是爸爸的说法,其实,他也说不清那到底算不算是作法,因为除了和老太爷说的那句话,之后那道士再也没说过什么。他就是站在棺材边跳,一个劲的跳,好像发癫似的。一边跳一边示意边上人把棺材放进坟洞里,每放下一点他就低头朝棺材上吐口唾沫。就那么一边跳,一边吐,一边放,一直到棺材碰到土,他一甩袖转身就走了,任凭老太爷怎么叫他,他头也不回。”   “老爷子想派人去把他追回来,但被幕僚给拦住了,他说走就走了吧,这种人脾气怪,要留自然会留,不想留,硬留也是枉然。老太爷想想也对,好歹大奶奶安然落了葬,人走就走吧。于是盖了土竖了碑磕了头,就带着所有人回去了。”   “可谁想回去之后没多久,家里就出事了……”   “最初那几个人的皮肤出现了不同程度的瘀青,就是那几个被棺材压到的人。起先谁都没当一回事,以为是当时被压到的关系。可是后来情况开始越来越严重,瘀青面积逐渐变大,颜色逐渐变深,然后到后来,开始出现溃疡。”说到这里程舫朝我们看了看:“谁有烟,我想抽支烟。”   众人身上摸了个遍,没人掏得出来。只有林绢衣兜里摸出了小半包,捏在手里扬着,也不知道是给好还是不给我。所以我替她说了声:“这里有。”   程舫接过了烟,原本我以为她是会拒绝的。她用力吸了一口,很过瘾的样子,然后又很快又很用力地连吸了两三口:“爸爸的舅舅,那时候抬棺材的人当中的一个,他是跟他们住在一个大院里的。那天爸爸看到很多人往他舅舅的屋子里跑,好像出了什么大事的样子,他很好奇,所以就偷偷跟过去看了。没等进屋,却被屋子里的惨叫声吓住,他没敢进去,他说那是他听到过的最最可怕的叫声。”   “可是还没等他离开,屋子里的人就又都全部出来了,抬着那个惨叫的人——他的舅舅。他说他舅舅的脸色可怕极了,白得透出一层黑,脖子上的筋一鼓一鼓的,好像随时都会爆开来一样。然后他看到他舅舅那条右腿,在别人拖着他从门槛里跨出来的时候。那条腿很粗,是他左腿的两倍,所以连裤子都穿不上了,就胡乱裹了条长衫。露在外面的皮肤很可怕,暗褐色的,好像风在屋檐下的腊肉。一些黑色的液体从他那块被棺材砸破的伤口处流下来,也不是血,也不像脓,就像那天棺材里大奶奶肚子里流出来的东西。”   说到这里又用力吸了两口烟,她摇了摇头:“家里年纪大的都说,太诡异了,哪有这样的伤口,该不会是那会儿……撞邪了吧。老太爷一听这种话就烦躁,听一次骂一次,不过私下却找过有名的道士巫师来家里看过。”   “最先请的是那个给大奶奶落葬时做法事的道士。可是找过去,人却已经不在了,边上的邻居说,云游去了。所以无奈,只能另找,找了不少有名的,暗地里在宅子里做法事,摆道场,连狗血也撒过,屋里屋外的。但就是听不得别人说什么撞邪,更不许家里人对外宣扬他找人开坛做法。”   “只是那些道场法事做了并没什么效果,没多久,他那个舅舅就死在了医院里。后来,另几个被棺材压到过的亲戚,也都先后过世,最短的一个死于葬礼后两星期,最长的一个坚持了三个月。”   “而那并不意味着结束。”说到这里忽然顿了顿,程舫看向我们:“关于惠陵被盗,除了报纸杂志说的那些,你们了解多少。”   没人吭声。   “刘编剧呢?”   似乎没料到她会这么直接地问自己,刘君培目光闪了闪,然后推了推眼镜:“我所了解的,差不多就是剧本里写的那些。应该说,那场浩劫没人能比周家的人更了解的了,所以我更想听你说说。”   “浩劫。形容得不错,确实应该说是场浩劫。虽然具体一个过程,除了当事人我们谁都不知道。不过有一些还是可以说说的,关于那些并没有公开出来,怕社会反响过于激烈的东西。”   “我印象最深的是爸爸谈到那个皇后,同治的妻子。他说挖掘当天,老太爷他们拍了照,因为实在觉得很不可思议,这么一具明明死了很久,但还跟刚刚下葬时一样新鲜的尸体,这么一个曾经高高在上,被别人三叩九跪膜拜着的女人。所以他们给她拍了照。”   “照片爸爸看到过,在老太爷书房的抽屉里。可能因为光线的关系,非常模糊。,但还是可以隐约看清楚那么一个女人,闭着眼睛,微张着嘴,躺在一堆闪闪发光的珠宝上,身上穿着同样闪闪发光的衣服。一具尸体,一具死了不少年的尸体。而他们就在拍了那张照片后不久,把它开了膛,剖了肚,然后任凭它**裸地靠在自己被洗劫一空的坟墓里……”   “知道我为什么说到这个?”她忽然又再问。   没人回答。   而她也无所谓,自顾着往下继续道:“那些人死后,老太爷开始睡不着觉。有时候半夜两三点,爸爸都可以听到隔壁房间老太爷踱步的声音,有时候则是说梦话,说得很大声,醒来后还愤怒地说有人在他睡觉的时候掐他。以致有很长一段时间,老太爷是枪和刀不离身的,睡觉的时候枕头边一边放着一样,每晚几个太太轮流看着他睡着才可入睡。”   “但还是经常会做噩梦,所以那时候爸爸也经常做噩梦。梦里看到有个穿红裙子的女人掐他父亲的脖子,吓得尿床,可醒来后任凭大人打骂,他也不敢把那个梦说出来。却又常常忍不住要偷看那些被老太爷请来的和尚道士在家里做法事,看了以后噩梦就做得更频繁了,可越是这样,他越是忍不住要看……”   “这种日子一直持续到春天。”   “开春的时候,周家所有15岁以下的孩子突然全都病倒了,腹泻,发烧。送去医院查,可是无论中医西医,开的药方吃了都无济于事,好像那时候的大奶奶一样。老太爷慌了,也不管什么舆论不舆论,公开寻找能人异士,只要能救家里孩子的命,多贵的价钱都行。”   “可都没用,有些来了就走了,问是什么原因,不说。有的在房子里做法,大费周张,就差没把庙修进宅子了,但没一点用。然后那些小孩一个接一个死了。”   “老太爷有八房姨太太,在没出现那种热病的时候,爸爸原本有四个哥哥,六个姐姐,两个弟弟,五个妹妹。而现在,他只剩下两个哥哥,前两天你们刚见过面,那两个老人。为了周铭的事情,他们跟我一起来的,”说到这里她朝林绢看了一眼,也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那场热病之后,这宅子里就只剩他们哥仨了。”   林绢把头转向一边,点燃一支烟。   “当时家里可以说是乱成一团麻。每天都有孩子死掉,每天都在哭丧,外头是三四月的艳阳高照,周家大宅冷得比腊月还冻。可是一筹莫展,完全不是可以由人所控制的,哪怕老太爷有那么多的钱,那么大的权。他根本抓不住那些孩子的命。眼看着一个又一个孩子死了,最后剩下的三个也已经奄奄一息,当时差不多是已经快绝望了……忽然有一天,那个自从大奶奶落葬后就不知去了什么地方云游的瞎眼道士突然出现在了宅子外头,说要和老太爷见上一面。”   ---------1月8日分割线-------------------------------   “那之后的事,因为爸爸当时病得神智不清,所以什么都不知道,我所知道的,是他后来从服侍老太爷的那几个佣人嘴里打听到的一点东西。”   “他们说,那天老太爷才刚亲自迎出门,这道士立刻就对他破口大骂起来,用的是南边小地方很冷僻的方言,所以他们一句也听不懂。一边骂一边冲着门吐唾沫,很叫人看不下去,本来想喝斥住他的,但老太爷不允许,只是恭恭敬敬低头由着他骂了个畅快。骂完以后道士就从兜里掏出面很脏的镜子丢给老太爷,说,丑时一到就对着镜子照,照见什么,听它说什么,它说什么,你就照着做什么。然后他又开始骂骂咧咧,只是当时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到那面镜子上去了,等想起来再看向那个道士时,道士已经不见了。青天白日,众目睽睽之下,也不知道他是怎么走的,问边上围观的人他是往哪个方向离开,竟然没一个说得上来。”   “而就在隔天下午,老太爷就带着人去把醇亲王府买下来了。巧的是对方正好也缺钱急着脱手,所以所有手续办得相当利落。”   “当晚,举家搬迁,甚至连等到第二天天亮都等不及。于是究竟丑时老太爷从那面镜子里看到了什么,又被告之了些什么,让人异常好奇起来。只是关于此,老太爷始终只字未提过,无论是对他的太太们,还是对他的儿子们,他把那个谜永远地带进了棺材。”   “说也怪,自那之后,爸爸他们的病一天天的见好了起来。没吃过任何药,也没用过任何医疗手段。只是爸爸说,他记得刚搬来那几天,每天他都会做梦。梦见门开开关关,梦见门外有女人哭,有时候还会有很大的撞门声,还有一些奇怪的叫声。随着病一天天康复,那些梦就越来越短,越来越少了,到彻底恢复健康,他就没再做过那种梦。”   “半个月后,老太爷带着恢复了健康的三个儿子,还有一堆的礼品去了瞎眼道士的家。本是想重重酬谢他一下的,谁知到了那里,等着他们的却是一具已经开始腐烂的尸体。”   “呱啊!”说到这里窗外乌鸦突然一声尖叫,冷不丁的叫人心脏一阵发怵。沈东再次站起来驱赶那些让人不安的生物,并且关上了窗。而不多会那些被他赶开的东西又回到了窗台上,歪头看着我们,张着嘴,却没有发出声音。   听说乌鸦的智商很高,也对有死物的地方感觉特别敏锐,因此我很好奇到底这屋子里有什么东西在吸引着它们不弃不离。而它们一路上是不是能看到这宅子的变幻呢?它们是始终居高临下着的,所以它们小小的脑袋里,一定装着些我们所无法看到的东西。   那会是些什么样的东西?   “那个道士死了,是自杀的,”耳边再次响起程舫的话音。在短暂的被窗外那些丑陋的生物所骚扰出的不悦过后,她用她职业律师干净爽利的语言继续着那段藏在这深宅大院里的秘密:“他们推门进去的时候,他就吊在那间破屋子唯一的一根直梁上晃,半张脸都烂糊了。屋子中间的桌子上压着张纸条,纸条不知道是写给谁的,潦潦草草及个大字:前世所欠,一笔两清。”   “后来老太爷把吓坏了的爸爸他们带回了家。后来家里倒也就此太平,没再发生过什么事。只是那个道士吊在房梁上那张腐烂的脸一直让爸爸刻骨铭心,每次说起都惴惴然的……其实应该说,当时在场的每个人都有了这样的后遗症,因此回去以后,不约而同的都不再提起那个道士,那些事。”   “就这么太平过了些日子,又开始战乱了,世道风云莫测,宅子里经常会来人,有些是国民党,有些是地下党,也有洋人,比如约翰·金。老太爷会做人,一碗水端得四平八稳,谁都不开罪,谁都有交集,谁都避重就轻。却也不得不要给自己留个后备,因为当时的时局是越来越紧张的,而那些从惠陵里出来的东西终究是个烫手山芋,思前想后,他决定由约翰·金出面搭个线,把那些东西偷偷运出国去卖。”   “可谁知就在约翰·金写的关于醇亲王府,以及府里那批秘密宝贝的书刚刚在英国出版,周家又出事了。而这次出事的不是家里的人,而是藏在府里的那批宝贝。”   ---------------------1月15日更新------------------------   “自从搬到王府以后,那些东西就一直被锁在王府的地窖里,只有约翰·金来拍照的时候才取出来过一回。可是就在第二次开锁进去盘点的时候,却发现,十二翡翠小人最后一只小人的头断了。”   “头断了?”我忍不住问了声。   程舫朝我点点头:“是的,从脖子这里断的,很平整的断口,好像刀切的一样。可是给约翰拍照的时候,那会儿那个小人还是好好的。”   “震断的吗?”梅兰插嘴。   “怎么可能。翡翠质地脆,平时都是很好地收在塞满棉花的箱子里的,箱子内部还有夹层,所以就算是丢在地上,里面的东西也不会坏。况且,真要坏,一盒里不可能刚刚好只坏那么一只,不是么。”   “那找到原因了没。”梅兰再问。   程舫没有直接回答,只是转而道:“而这还不是最糟的。”   “就在约翰那本书出版没多久,有个法国古董商跑来找老太爷,说对血鲛珠有兴趣,想亲眼鉴定一下然后决定要不要买。考虑再三老太爷就约了时间把他带回了易园。谁知道这一鉴定,却鉴定出问题来了,那古董商断定,血鲛珠并不是血鲛珠,它只是颗样子很接近血鲛珠,但价值上相差天高地远的地中海锈斑珍珠。”   “老太爷当场就翻脸了,认定是那洋人想用谎话来压他的价,正要把人撵走,那洋人却不慌不忙地对老太爷说,要鉴定他是不是说话,只要派人找碗盐水来就行了。老太爷想想,一碗盐水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所以当下就叫人取了碗盐水来,然后看着那个古董商把血鲛珠放进了盐水里。”   “那之后不到十分钟,一些褐色的水从珠子里渗了出来,然后珠子的颜色从本来的暗红色,变成了一块块云朵似的铁锈色。老太爷傻眼了,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亲手从坟墓里挖出来的东西竟然会是膺品。他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反复拿着那颗珠子对着灯光看,见状古董商对他说,几年前美国人发明出一种化学剂,它可以让地中海锈斑珍珠变成血鲛珠,美国当地已经出过类似的案件,所以这圈子懂行的人,大多都知道除了观察成色外,还能用这方法来辨别珠子的真伪。只是中国国门太封闭了,所以这种消息并没有流通进来。然后他询问这珠子是怎么得来的,老太爷随便编了些话,把人给打发走了。”   “那之后他就开始想,想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王陵里挖出来的陪葬品会是假货,而且是用才发明了两年的化学品制造出来的。难道几十年前就有人懂得用这种东西的吗?那未免太不可思议。想着想着,老太爷突然中风了,整个人瘫痪在床上。可即便是这样,他还心心念念地想着血鲛珠作假的事,成天成天地想着,药也不肯吃,对大夫的询问也不理不睬,整个人跟着了魔似的。有时候嘴里会念叨上一整天,翻来覆去就那句,为什么会是假的,为什么会是假的……”   听程舫这么说,我忍不住朝边上睁大眼睛打着呼噜的周老爷子看了一眼。像是知道我心里在琢磨些什么,程舫嘴角牵了牵:“是的,就跟爸爸现在的状况很像,不过爸爸身子骨还算硬朗,老太爷那时候,好象是在一夜间整个人的身体就不行了。”   “三奶奶是吃素念佛的,她看老太爷变成这样子,很急,去庵里见她师父时,就悄悄把事情对她师父说了。当然,隐瞒了那批随葬品的来历。”   “起先她师父听着并没什么表示,甚至不知道她究竟是听还是没听,只是没完没了地念着经。只是等说到翡翠小人的事情事,她才动了容,说,翡翠养阴,少林十二罗汉至阳。用那样的方法做出来的十二个翡翠小人,再用那样的方法排在棺材里,死者生前没少受罪吧。你们老爷到底动了什么人的坟,为什么会有那样的陪葬品?”   “三奶奶答不上来。她师父也就没再追问,只说,现如今,也算你我的缘分,我只能告诉你一点,越是灵气的东西,越是需要养,你们老爷硬把它们从将养的地方带出来,如若它们不干涸而死,便是会想办法活下去。”   “说完后就不再说什么了,当时,三奶奶怎么样想不明白她师父对她说这番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几次再去找她,可她总是闭门谢客。后来总算知道了原因,那也已经是迟了——老太爷去世了,就在那件事过去两个月之后。死时全身瘫痪,除了眼睛没有一处是可以动的。而怪的是那段了的翡翠小人又复原了,跟从来没有断过一样,连丝断痕都没有。只是复原后有一点变得很原来不一样了。原先那小人头是正的,复原后那头歪了,脑门的地方冲着胸,脸的地方冲着背……”说到这里,程舫把烟头用力掐灭,笑了笑:“如果有机会从这鬼地方出去,我倒是可以让你们看一下那个奇怪的东西。胆小的就免了,它和另外十一个在老太爷的棺材里。”   “在老太爷棺材里??”几乎是异口同声问出了这句话。   程舫再笑。   自从第一次见到她,就感觉她是个不那么喜欢笑的人,可这会儿她似乎很喜欢笑,笑得让人很不舒服,尤其是在说着那种事情的时候。   “是的,就跟在惠陵的棺材里一样放着,是三奶奶那么要求的。之后她就出家了,她说这个家她是再也待不下去的了,人说欠债还债,如果这债是欠给鬼的,怎么去还……那以后,宅子里总算太平了,没再发生过任何事,也没有任何人出过什么意外,直到周林他……”   刚说到这里,坐在一边的周老爷子突然猛直起了身子,像是看到了什么可怕至极的东西似的眼皮一阵急跳,然后嘴一张哇的下大哭起来:“林林啊!林林啊!林林的眼睛没了啊!”   “爸爸!”程舫被他这举动给惊得一跳,忙站起身抚慰她,这时刘君培忽然轻声问了句:“王南呢?”   这才发现,似乎从刚才上楼后,一直到现在,王南一直都没下来过。   程舫说了那么久,他一直都没下来。   他在楼上做什么……   不禁面面相觑,随即沈东霍地站起身朝楼上大声喊:“王南?!”   “王南你干嘛呢王南??”   半天,没人回应。倒是周老爷子的哭声停了,沈东的喊声力度很大,许是把他给镇住了。   “我去看看。”说着沈东朝楼上跑去,我们几个也赶紧跟上,一路跟到二楼楼梯口,沈东突然退了回来,朝我们摆了摆,脸色很难看:“别上来,他死了。”   死?!   这个字给人的震惊度一下子把人从刚刚的故事拉回现实,拉回这个魔域一样的现实。就在半分钟之前,我还在程舫说的那些东西里暂时忘了我们的处境。   王南怎么会死了?   不到一小时前他还好好的,在楼上走,发出卡塔卡塔的声音。   突然间就那么无声无息地死了,怎么会的……   于是纵然沈东阻止,我们还是硬上了楼。   然后看到一幅诡异的情景。   就在楼梯口到二楼露台那段走廊中间,王南跪在那里,那姿势好像在看边上房间里的东西。房间的门开着,外头夕阳的光线把他脸照得红红的,红的脸,红的眼睛,红的……从鼻子,眼睛,嘴巴,和耳朵里流出来的血……   边上半步开外一圈脚印,小小的,围着他身体一个圈。   没有来的痕迹,也没有离开的痕迹。   ------------------1.25更新------------------------   夜晚的到来仿佛是很突然的,就好像我们刚跑上楼乍然看到王南那张脸时的刹那。   最后一缕夕阳在浓云间隙消褪殆尽的时候,楼上王南的尸体还保持原样在那里跪着,没人敢去碰他,我们几个在客厅里坐着,没人说话,没人走动。不知道牲口在看着自己的同伴一只只被宰杀时,它们待在那种充满死亡气味的笼子里究竟是种什么样的心情,无论什么样,我想现在我们和它们没有任何区别。   我们亦被关在了一只等待死亡的笼子里,和它们一样,而死亡到底离得有多远,它们不知道,我们也不知道。   “为什么……为什么是我们……”不知过了多久,梅兰在角落里轻轻说了一句。说话的时候她的手一直紧紧拽着她脖子上那只翡翠珠子,好像基督教徒抓着他们的十字架似的感觉。   程舫不解,皱皱眉问她:“你说什么。”   “你刚才说的故事,听起来就像个聊斋。易园开放也有二十几年了,这么多年一直有拍摄组在里头进进出出,我就不明白了,为什么偏偏是我们,是我们碰到这种事情!”   “我不知道……”   “是因为开拍那天没有烧好香么……”边上AMI小声问。声音带着哭腔,她那双漂亮的眼睛通红通红的。她始终紧紧抓着梅兰的胳膊,好像那是她唯一的依靠。   程舫摇头:“我真的不知道……说真的,这老宅子虽然让人觉得不舒服,但我嫁来这里一直到现在,从来没碰到过什么不正常的事情,老爷子对我们说的这些事,是他痴呆以后,有时候清醒时断断续续说的,很多东西我也不知道到底是真是假。只是那些随葬品是确有其事的,家里死过那么多人,也确实是真的。”说着指了指屋子的窗,她又道:“你们看见那些窗框了么,上面那些东西不是装饰用的花纹,它们是西藏密宗的经。很多年以前老爷子让人刻的,在我小叔……瞎了之后。老爷子说那是镇邪用的,就像故宫太和殿里的那些避邪兽。真的,这么多年,这地方真的一点异常的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那为什么现在会这样!”   “我真的不知道啊梅小姐……”   “难道我们都得死在这里吗!!”   “我不知道……”   就在女人们为此有些控制不住自己情绪的时候,这屋子里所剩下的唯一的两个男人,这会儿站在客厅们口,看着外面漆黑一团的天井,默不作声抽着烟。   刘君培依旧时不时朝我看着,我知道他仍在关心着我手腕上的锁麒麟。我不清楚他对它到底了解有多少,可很显然,他所知道的一定不仅限于他所说的。包括那个突然间就失踪了的男演员靳雨泽。   忽然想起,似乎很久没感觉到锁麒麟的动静了,它是联系着我和铘之间的纽带,很长一段时间,因为它,无论我在哪里,铘都会跟到哪里。一度让人困扰,可是现在,没什么能比这更让人期望的了,我期望它能把铘带来,就像那时候在林默家里迷失时他的突然出现。似乎麒麟与生俱来一种穿破与空间的能力,可是……现在它什么动静也没有。没有动静,意味着铘或许根本感应不到我的所在,感应不到我的所在,那……狐狸也就根本无从知晓我的下落。   他会在找我么,这些天……   说起来……到底多少天没打电话回去了?两天?还是三天……   好漫长……对于我们来说……   可是对于这宅子以外的人来说,那也不过仅仅就只是两三天而已……   “叮当叮当叮……”   突然一串铃声从边上响了起来,惊得人一跳。回头看到林绢手忙脚乱从包里拿出自己那只叫得欢快的手机,放到嘴里急急喂了一声,可还没等回过神,她已经惊蛰似的尖叫了一声,然后猛地把手机砸到地上。   手机瞬间就分成了两块,她砸得很用力,一张脸煞白,活像见了鬼。   “你在干什么?!”AMI扑到底上抓起手机朝她大声叫:“通了啊!你为什么不叫对方报警!你疯了啊!!”   林绢没吭声,她嘴唇抖得厉害,可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而AMI的眼神随即也变得怪异了起来。本是直瞪着林绢的,不知怎的忽然看向了手里的手机,然后小心翼翼把它放到耳朵边:“喂?”   最初我们都以为疯的那个人是AMI,因为她在对着一只摔裂了电板的手机说话。   可后来我们真的从手机里听见了说话声。   断断续续的,但很清晰,是一个女人的声音,一个女人尖叫的声音:   “小心莫非!小心莫非!!!小心莫非!!!!”   然后手机里一点声音都没了,它从AMI僵硬的手指里掉了下来,滚到一边。AMI抬头看向我们,表情诚惶诚恐:“这是什么……”   “不要去管它!”一脚踩碎那只还在地上打着转的手机,沈东把AMI从地上拽了起来。   他脸色很难看。   “……可真的有人在说话……”   “叫你不要去管它!”瞪眼朝这个诚惶诚恐的女孩一声吼,AMI在眼里打了半天转的泪水一下子滚了出来:   “真的有人在说话!你们都没听见吗!真的有人在说话!”   话还没说完,梅兰将她拖到了一边。说实话她这样的哭声和喊叫在眼下这种状况里实在让人心里堵得慌,也难怪好脾气的沈东会发急。那种恨不得跟她一起叫出来,然后朝外面冲出去,能冲多远,就冲多远的很焦躁的感觉……   可理智又告诉你必须要冷静,不管刚才发生的事情有多奇怪。   我想起那天在住的地方接到过的一通电话。   同样的尖叫声,同样的翻来覆去的几个字——小心莫非……小心莫非……   那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思忖着是不是要同其他人说,这当口身边的林绢扯了扯我的袖子:“宝珠,我刚才听到的不是这个……”   “什么……”我愣了下。   林绢朝边上看看,然后凑到我耳边,继续压低声音对我道:“我刚才在手机里听到的那个人……他是本新伯……”   “什么?!”我吃了一惊。边上刘君培朝我看了一眼,于是我抓着林绢的手把她拉到客堂门外:“本新伯?”   “是的,吓死我了……他叫我的名字,还叫我跟他走……”   本新伯死得很惨,他是被周老爷铲掉了半个头死的,死后我一直没有在这宅子里见过他,就像其他那些死了或者失踪了的人那样。   但如果能借助手机跟林娟说话,那说明他的魂魄还留在这个地方。   可他会在哪里,对林绢说那种话又到底是为什么。   “宝珠……”见我迟迟不吭声,林绢又扯了扯我的袖子:“鬼……是鬼啊……”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刚好这时沈东朝我们走了过来:“怎么了?”   我拉了拉林绢,带着她重新走进屋里:“绢子刚才听到了本新伯的说话声。”   这话一出,客堂里再次静了静。梅兰和AMI抓着彼此的胳膊坐在一张凳子上,刘君培在角落里一下一下撸着他那把油腻腻的头发,沈东在客堂中央站着,没有任何表情,程舫低头看着地上那只被踩碎了的手机,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只有周老爷子似乎从好梦里醒了,坐在椅子上摇啊摇的,嘴里嘿嘿地笑。   “我看我们该睡了。”半晌程舫忽然开口道。   我们一齐看向她。   “睡?这种时候还睡??”AMI站起身大声道。   “不然能怎样?”   “你听到她刚才说什么了没有!那人听见本新伯说话!本新伯!!”   “我听见了。”   “你就不怕吗?!本新伯死了啊!死人怎么会打手机过来!!手机没电板了为什么还能接到电话!!!”   “你真的该休息一下了,AMI。”   “休息!休息个屁!这房子里到底有什么!妖怪?!鬼?!”   “也许什么都有。”突然一道话音从客堂大门的方向冷冷传了过来,像是颗小却威力强大的炸弹,顷刻间把客堂里逐渐升高的火药味炸成粉末。   不约而同回头朝那方向看去,然后吃惊。   而门口那男人则完全地无视着我们的目光。只自顾自朝客堂里慢慢走进来,仿佛这地方每一块砖每一样摆设,都早就随着时间深刻在他那两只没有眼球的眼眶里。   “周林……”耳边林绢一声惊叫,然后我的肩膀一沉。   她竟然在我身上晕倒了……   作者有话要说:应编辑要求,本章也V了。。。   全文免费阅读 21第一个故事《嫁衣》   艾桐是个很精致的女人,无论长相还是性格。这样的女人喜好也是有些精致特别的,艾桐从小的喜好是收集刺绣,各种各样民间的刺绣,无论新的还是老的。   艾桐是我中学时的同桌。   曾经很亲密,那时候放学经常会去她家,每次去,她都会把老祖母箱子里那些散发着浓浓樟脑味的旧背面翻出来给我看。背面上的花纹都是手工绣的,小时候也看不懂什么叫机绣什么是手绣,只知道颜色没自己家的整齐鲜艳,但花纹看上去更细致灵巧,看久了还会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就好像在新家具里闻到了霉味的那种感觉。   有时候她还会教我区别什么是苏绣,什么是湘绣,什么是粤绣。不过对于我这种对女红丝毫不感兴趣的人来说,大多听过就忘了,更不要说里头更多一些的门道。   毕业后因为她搬家,从那时候开始基本上就断了联系,除了逢年过年偶然想起来打个电话。所以那天突然接到她的电话,我或多或少有些意外,甚至一时都没认出她的声音。她声音比过去沉了些沙哑了些,似乎有些疲惫,对此她解释是因为刚从外地出游回来,然后颇有些兴奋地对我说,知道么宝珠,我这次去长沙,得了样了不得的好东西呢。   我问她是什么。她道,是件嫁衣。   嫁衣?你专门跑去长沙买结婚礼服?   听我这么问她咯咯一阵笑,然后道,是啊,不过不是我的结婚礼服,是别人的。   几年没见艾桐,再次见到她几乎有点认不出来了。她比中学时瘦了很多,也比寄给我的那些照片看上去白很多,好像成天在家足不出户似的,一张脸白净得近乎透明。穿着很讲究,灰色羊绒短大衣,黑色带着闪片的小礼服,一头又软又黑的长发一丝不苟地朝后梳理着,脸上化着同样一丝不苟的淡妆,在咖啡馆柔和的灯光下像只美丽的瓷娃娃。   “宝珠你还是单身么?”开口第一句话,她这么问我   我摊摊手,就像狐狸平时老爱对我做的那种装死动作。   这引来她一阵笑:“我以为你会跟晨昕结婚。”   “早分了。”   “是么……可惜了。”   晨昕是我第一任男友,也是我唯一跟艾桐提起过的,那时候无论她还是我都以为我有一天会嫁给他,因为我实在不是个有太大变数的人。   只是现在,我想我可能本身就是个变数,除了身边那只死皮赖脸赖在我家里的狐狸。   “店里生意怎么样?”   “还不错。”   “听老同学说你们店里的点心师手艺不错。”   “还成吧。   “其实你应该多出去走走的宝珠,你看你从学校毕业到现在就没多大变化。”   “这是变相夸我年轻么。”   “嘴倒贫了,脸皮也变厚了。”   “说明咱变成熟了。”   “臭美。”扑哧一声笑,然后想起了什么,她低头从包里抽出样东西放到桌子上:“对了,这个给你看,就是我从长沙买来的。”   “嫁衣?”   “对,嫁衣。”   我把那包东西拿了起来。   东西不大,被油纸包着也就巴掌大小的一块,轻而薄,跟我想像中出入有点大。在她目光示意下拆了开来,才发觉它并不是那种我以为的结婚礼服,甚至连衣服都算不上,它其实只是几片被裁得不太工整的暗红色绣花布。   布是很普通的那种染布,粗而硬,看上去很旧,因为颜色褪得很厉害,红色的布看起来就好像铁锈色。面子上绣的花也是,三色绣的团花和鸳鸯,栩栩如生,但色彩褪得很厉害,原本红绿黄三种颜色,已经褪得几乎跟灰色没多大区别了。不过针线倒还都很完整,饱满匀称,因为针脚的关系在灯光折射下闪着层金属般的光。   “这……是嫁衣?”反复看了半天,我抬头问她。她正看着我两眼泛着笑,似乎一早就知道我会是这种反应。   “对,不过是从嫁衣上剪下来的,最精华的一些部分。”   最精华的部分。这句话让我再次仔细地看了看那几片布。说实在的,在我这种外行人眼里,绣品的精华和不精华实在区别不大,不过看得出来确实绣得很精致,再加上褪色的关系,所以感觉上跟一般刺绣确实有些不一样。   “好看么,长沙市集里淘来的,都是当地人去山里专门收来的东西,真货。”   “挺不错的,不过干什么要剪下来?你只收集这些花样?”   “不是,原来的衣服实在太老了,很多地方都已经风化了,所以只保留了这些。”   “风化?”   听到这两个字我冷不丁地打了个突,因为它让我有了点不大好的联想。   “对,都有百多年的历史了,够老吧。”   “百多年……你是说,它是……挖出来的?”本来想问是不是坟墓里挖出来的陪葬品,想想不大吉利,所以没直接说出来。   艾桐摇头:“不是,我怎么会要那种东西。这是别人家传的,山里人不晓得保养,所以这些东西都没保存好,很多都烂了的。”   “哦……那是准备裱起来么?”虽然她那么说了,但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我总觉得这布拿在手里的感觉有点让人不大舒服,就好像小时候看她家箱子里那些被面时所产生的感觉。所以我把布包了起来放回桌上:“做个小镜框放着应该挺不错的。”   “没,我打算缝在我的中式婚服上。”   “什么。”乍听到婚服两个字我没反应过来,愣了愣。   她笑:“宝珠,我要结婚了。”   “……是……吗!哎!那真是恭喜了!怎么不早说……”   “这不是还没定好日子么。”可能我愣过之后的反应大得让她有点不好意思了,她脸微微一红,头低了低,随手拿起那卷布拆了开来:“你说胸口放哪块比较好看,鸳鸯好么,比较显眼。”   “你真要用这绣??”   “恩,很特别的,你知道我从小喜欢这种旧旧的东西。”   “可……不太好吧。”   “有什么不好?”   “你都不知道它原来到底是做什么用的。”   “嫁衣呗。”   “别人穿过的嫁衣,而且年代那么久了……做在新嫁衣上怎么说都不大好吧……”   可能是我脸上的情绪有些过于严肃认真了些,艾桐看了看我,扑地下笑了:“宝珠,你怎么跟个老封建似的,这不好那不好的。有啥,这是古董呢。”   “那放着看看就好了。”   “可我真的很喜欢这些花纹,现在都是机绣,手绣的也不好,你看看这花纹,打子加乱针,这种工艺现在哪里去找。”   “穿在身上谁会注意那么多呢是不是,人家新人都注重一身簇新光鲜的行头,你看看这种颜色配在新料子上会是什么感觉?”   “很酷的感觉……”   “酷……”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很执着地想去说服她放弃这打算,可是越说,她似乎越觉得自己坚持的没错,正不知道该怎样继续说服她,忽然身后一阵脚步声,随之一个男人的声音插了进来:“你也想说服她么,不过不会有用。”   我呆了一下。   循着艾桐笑开了的眼神望向身后,随即看到一个男人站在我背后不远的地方。   男人口音似乎是北方人,高高的个子,皮肤很白,高挺的鼻梁上一副细丝边的眼镜,看上去儒雅而清秀。   “你迟到了。”耳边响起艾桐的话音,甜甜的,带着点小新娘的娇:“再不来我们就不管你先走了。”   “这不是来了。”男人回答她,一边优雅地朝我笑笑。   我想回笑,可是笑不出来。只顾着盯着他看,虽然明知道这样很不礼貌。   不过艾桐并不介意,或者她根本就没有注意。从这男人出现那刻起她的注意力就全集中在他身上了,直到男人在我俩中间坐下,她才道:“忘了介绍,宝珠,我的同学。宝珠,这是张寒,我的……”   “她的未婚夫。”张寒接口,含着笑,声音温温和和的。只在转头的时候不引人注意地用手捏了下脖子,似乎有点酸疼的样子。   “是不是累了。”动作不大,还是被准新娘觉察了出来,她凑近了问他。   张寒点点头:“可能有点落枕,最近肩膀脖子老有点酸。”   “贴过膏药了没用么?”   “好像没什么用。”   “要不去拔个火罐吧。”   “也好。”   忽然意识到把我这外人冷落了很久,两人一齐朝我羞涩地笑了笑。   可我还是笑不出来,甚至连声起码的招呼都打不出来。   “你好宝珠,”然后看见那男人朝我开口:“小桐常说起你,听说你开点心店的。”   我想回答,可还是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只觉得全身很冷,从头顶一直到脚趾那种微微发麻的冷。这冷让我的舌头都有些麻痹了,却又不能让人看出来。   因为没人知道我看到了什么,在这样柔和的灯光下,在这样快乐的气氛里。   我看到这男人背后伏着个女人。   女人头发很长,长长地盖着她低垂的头,只露出一点青灰色的下巴,用力搁在男人的肩膀上,随着他的动作左右微微摇晃。   身上一套血红色袄子,半边裙子在地上晃着,拖把似的,上面绣的团花和鸳鸯,跟艾桐买来的那些布料上的针绣一模一样。   后来,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样跟那两个一无所知的人道别的,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家。只知道跨进房门那会儿手脚还是冰冷的,直到狐狸迎头过来甩爪子拍了我一下,我这才回魂似的一下子清醒了过来。   看见杰杰大老远的朝我龇牙咧嘴,好像我变成了什么怪物似的,我刚朝它伸了下手,它嗷的下就窜开了,落荒而逃似的。然后被狐狸一声不吭拖去厨房灌了大半碗加了盐和符灰的清水,喝完了水不让我说话,只让我在朝南的角落里站着,他就坐到一边的沙发上看报,一直到每晚的八点档准时开播,他才慢吞吞从报纸后面探出半个脑袋,然后颇为惊讶地挑挑眉:“哦呀小白,你咋还在这里杵着,等谁呢?”   “不是你让我站这里的吗??”我反问。   “我只是把你带到这里来而已。”一边说,一边眨着眼,好似我多莫名的样子。   “可你也没说过我可以离开了。”   “啧,我刚以为你比以前聪明点了……”   于是突然明白我好像又被这死狐狸给戏弄了:“你为什么不去死!”   “哦呀……”这话一出他嗤笑:“我死了谁来给你消灾。”   我无语,我气结,可我为什么到现在还没被他气死,这问题长久以来我一直在问自己。可又不能真的跟他翻脸,谁让我还有求于人。这可是怨不得别人的,要怨只能怨自己无能。   “狐狸,今天碰到了些事。”   “与我无关。”   “很重要的。”   “跟我没关系。”   “你欠我几个月房租了?”   “……哦呀,说来听听。”   全文免费阅读 22第一个故事《嫁衣》   再次见到艾桐是两周后。她让我陪她去苏州取她新做好礼服,我给她带去了狐狸做的点心。   礼服是在观前街很有名的旗袍店定做的,鲜红色的旗袍。很漂亮,细巧的肩线,弧度收得很完美的腰身,衬得人的身材像支精致的花瓶,这绝对是褒义。   精道的针脚功夫把艾桐那几块长沙买回来的旧布料绣在了一起,不出意料,团花和鸳鸯那块绣在了胸口上,其它两块比较窄的缝在了袖口上,再用由浅到深的线弥补了新旧不一导致的色差,很棒,看起来天衣无缝。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在艾桐试穿的时候。我不知道她自己有没发觉。   虽然那两种布被用针线补了色差,可是穿在身上看还是有些突兀,尤其在一些特定的光线下,那两种颜色看起来就像血溶在了红帕上。   真是很清晰的一种感觉,但我没对艾桐说,只是问她自己感觉如何,她说很喜欢。说那话的时候两眼是闪闪发亮的,这让她整张白得有点缺乏生气的脸也因此光鲜了起来,所以我就更不能说。谁会在这种时候说这种让人觉得晦气的话呢,毕竟这不是平时穿穿的衣服。   回来的路上心情很好,艾桐一边吃着狐狸做的点心一边顺便跟我聊了她的张寒。张寒是个中医师,写得一笔好字,也写得一手好文章。他们是在网上认识的,因为张寒的博客,而恋爱却是在医院,那时候艾桐得了个比较麻烦的妇科病,而很凑巧的,张寒是她的治疗师。   这就是所谓的缘分把。一边嚼着糕艾桐一边目光闪闪地说,幸福无须言表。   而我只是比较在意她手上那只盒子里剩下的点心。   那些点心我第一次看狐狸做,颜色很漂亮,樱花花瓣调的色,红豆磨细了同老山参的汁和在一起做的馅,一开盒子就是股又像花又像蜜似的味道,很诱人,不过我一口也没尝过。   这是狐狸做给艾桐吃的,只是给她一个人吃的。   第三次见到艾桐,是三天后她的家里。   三天不见,她看上去好像刚生了场大病,脸色比上次见到时更白了,人也瘦了一圈,隐隐可以看见太阳穴上的青筋。   我很奇怪她在家也穿着长大衣,从头遮到脚那种。等我坐定她脱掉了大衣,我才明白这是为什么。   大衣里面穿着她那件红色的旗袍,旗袍被刀子类的利器割得东一条口子西一条口子,不过还是契合地贴在她身上,一丝不苟。   我惊讶地问她是怎么回事,她眼圈一红,眼泪就下来了,她说宝珠,这件衣服怎么也脱不下来,怎么样都脱不下来!   脱不下来?怎么会有这种事。   我伸手扯了下那件衣服上的口子,却发觉那布料竟然是和皮肤粘在一起的,被利器划开的部分就好像是被割破的皮,向外微微翻卷着,而里面则跟艾桐的皮肤牢牢贴在一起,扯衣服皮肤就被扯动,沾了胶水似的。   “怎么回事?”我再问她。   她一阵抽泣,然后道,那天带衣服回来后,因为实在很喜欢这件旗袍,所以洗了个澡就又把它给穿上了。记得刚穿上时感觉料子好像有点潮,当时她也没在意,只顾着对着镜子照了又照,直到困了准备睡觉,撩起衣服往外脱时,发现这件旗袍竟然脱不掉了。   一扯身上的皮肤就疼,她很紧张,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努力了好几次都是这状况,她开始感到害怕了。   可是镜子里照不出任何异样。   旗袍在她身上很合身,每一根线条都很妥帖,简直像是跟她身体契合的。   可就是脱不下来。   “宝珠,你知道这是种什么感觉么。”说到这里她睁大了眼睛问我。“一件脱不下来的衣服,扯一**体就会疼,你知道这是种什么样的感觉……”   我没回答,但并不代表我不知道。我知道这种感觉,因为我也体会过,就是我手上这根锁麒麟。可她的状况和我一样么?   我摸着她身上的衣料,但感觉不出任何异常。   “真可怕……”然后听见她一字一句道:“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种怕,后来我不得不用剪刀去割,可是除了能把它划破,别的根本不起任何作用,它就好像长在我皮肤上了……为什么会这样……宝珠……为什么……”   “那天我给你的点心呢?”   可能这问题一下问得太突兀,艾桐怔了怔,呆呆看了看我:“什么……”   “那天我给你的点心,就是那盒粉红色的糕,你吃完了没有。”   “宝珠,”她皱了皱眉:“那天回来就发生这种事了,我哪还有什么心情吃点心。”   “它们现在在哪里?”   “……”又怔了下,她看看面前的茶几:“我记得回来的时候随手把它放在这里的。”   “现在它在哪里?”   “……我不知道……我怎么知道……”   一瞬间脸色有点难看,可能是因为我在她这样的心情下居然问了她这么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这么小小的,微不足道的问题,对她这会儿的心情来说。   可是我必须知道。   那盒狐狸做的点心,我必须知道它在哪里。所以没管她脸上神色的变化,我自顾着站起身在她家前前后后转了一圈,可是一无所获。   她家摆设很简单,简单到一眼就能全看光的地步,所以要找那么大一盒点心绝对不是什么费力的事。既然在这里找不到,那就肯定不是在她家里了,不在她家会在哪里:“小桐,好好想想,你把它放到哪里去了。”   “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回来就放在这里的。”   “你确定?”   “宝珠!你觉得我们现在应该为这种问题纠缠个不停么?!”终于提高了嗓门,她表情快要哭出来了:“能不能帮我想想办法怎么把这件衣服从我身上脱掉??”   当然不能。   这是我的回答,但不能说出来。她没吃掉那盒糕,于是狐狸的保护起不了作用,这是狐狸一早就预料到的。当时我问他,帮艾桐难不难。他答,吃光就不难,可她一定吃不完。   所以那天离开时,我再三关照艾桐要吃完这些点心的,但又不能强迫她当着我的面吃完,那太奇怪了,对于她来说。也太为难她了,对于她的胃来说。   况且我根本没想到会这么严重,那东西……我完全没想到会这么厉。   现在该怎么办,我想。然后决定把她带去我家。   可还没对艾桐说,门铃响了。   开门一看原来是张寒。   一见到是他艾桐彻底就崩溃了,一下子扑进他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张寒只能小心安慰她,然后惊讶地看着她身上那件旗袍,然后一遍遍反复问刚才我问的那句话:“怎么了?”   抽抽咽咽艾桐把事情的大概跟他说了一遍。   听完张寒第一个反应是不可置信。第二个反应跟我一样,伸手扯了扯她衣服上划破的部分。   出乎意料,破的部分被他一扯就掉下来了,落叶似的。于是他解开她的扣子,脱下她一只袖子,再脱下她另一只袖子……   直到全部从艾桐身上脱下来,艾桐不哭了,只看着我,一脸的迷茫。   “你这傻丫头到底在闹腾些什么呢。”轻拍了下她的头,张寒微带嗔怪地道。更多的是宠溺,像对着个让他头疼的小孩似的。   艾桐把头埋进了他的怀里,虽然我打赌她这会儿脑子里不会比我太平。可是危险总算是解除了不是么,对于她来说。   琢磨着我朝门外挪了出去,尽量避开那双始终朝我看着的眼睛。   那双紧靠在张寒肩膀上那张青灰色面孔上的眼睛。   就在第一次见到时,她还完全没意识到过我的存在,只是今天不知怎的她突然意识到了,黑幽幽的目光透过额头垂下来的发丝一动不动盯着我,带着丝叵测的神情。   然后把头垂得更低,以至张寒再次用力揉了下脖子,她转过头对着他的脖子轻轻吹了口气。   回到家我把事情一五一十对狐狸说了,然后说,打算找个机会把艾桐带回家里。   “带来这里做什么?”狐狸问我。   “你帮她驱驱邪。”   “哦呀,你以为我是对门那个卖狗皮膏药的?”   “狐狸,”这种时候我实在没什么心思跟他耍嘴皮子,于是正了色道:“她是我老同学……”   于是他也正了色回答:“你带她来也没用。”   “为什么。”   “因为他们碰到的不是一般的鬼缠身。”   “什么??”   “你说你看到张寒背后有个灵。”   “对。”   “其实它不是。”   “你怎么这么肯定?”   “那天回来时你的样子就说明一切了。小白,你见过的那东西多了,哪一次被搞成这样过。”   “我……以为只是害怕。”   “害怕?”他嗤笑,然后把一笼馒头放到火上:“如果不是带着锁麒麟,你那天不死也得丢掉半条命,那东西凶得很,亏得居然能让你撞到。”淡淡的话,不知怎的叫我背后一层冷汗。   狐狸并不知道这点。   他忙里忙外的,所以我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我希望这是他在夸大其词,他总爱这么做的不是么……“他们去过长沙是不是,”从外间拿了只蒸笼进来,狐狸又道:“再继续问,没准她会告诉你除了长沙,她还去了更遥远一些的地方。而那种布么,我告诉你,当地人根本不敢收,更不要说拿出来卖,除非有心去坑你。那布完全就是块蛊。蛊,知道不小白,上虫下皿蛊,不知道的话问对门卖狗皮膏药的去,他没准有收集过一点。”   “蛊不是虫么??”   “那是谣传。”   “那……很难解决?”   “当然。中蛊的话,要解决,是很难跟解决鬼缠身那么简单干净的,少不得要做点牺牲。”   “什么样的牺牲?”我问。   狐狸笑笑,丢掉蒸笼,冲我伸出一根指头:“艾桐和张寒,只能选一个,你选谁。”   全文免费阅读 23第一个故事《嫁衣》   最后一次见到艾桐,是旗袍的事过去一周之后。   自从那事之后,艾桐一直都没联系过我,连电话都没有一个,未免叫人担心。耐心等了一个礼拜,实在等不住了,我不请自来去了她家。   到她家时她正坐在门口烧着东西。   我很惊讶她居然在烧那些东西,一箱一箱,一包一包,全是她过去一直到现在存的各种刺绣。一直以来她都把它们当宝贝似的收藏着,很多还裱在了镜框里,可是眼下全拆了,散乱地堆在地上,再被她一把把抓起来丢进火里。   你在做什么?当时忍不住问她。   她笑笑:大扫除呀宝珠,新房里放不下这么多东西,只好烧掉了。   看起来倒确实是在大扫除。   所有玻璃制品都被从原来的地方卸下来了,包括镜子,用被单一层层包了个严实。房间里充斥着一股油漆味,每堵墙都被重新粉刷了一遍,雪白雪白的,许多旧的家什和箱子被理了出来,那些她当初搬家时都没舍得丢的东西,现在全被堆在了客厅中间。有些看上去还都很光鲜的,那些我姥姥时代的缎子被褥,大块大块地搁在箱子上沙发上,五颜六色,散发着浓浓的樟脑味,等着被处理。   我受不了外头那股呛人的烟味,就一个人在那堆东西里坐了下来,看看有什么好帮她整理出来留下来的。   理着理着手一扯扯出一段鲜红色的布,细看原来是艾桐那件被剪破了的旗袍,不知怎的被她放在了一只樟木箱的最底下,整件衣服都已经碎成了一堆破布头,只有胸口和手腕的地方还是完好的,陈旧但坚韧地张扬着上面那些褪了色的刺绣古老的生命力。   “艾桐,这也不打算要了么?”拿在手上,我问门口的艾桐。   艾桐回头看了我一眼,看到我手里的旗袍,似乎呆了呆。我想那瞬间她眼神是有些不太对劲的,只是当时的我并没有看出来,因为她表现得实在和很平时没什么两样,在后来的事情没有发生之前。   “是的,”她道:“我已经在婚纱店里租了一套,这件没什么用了。”   “可以给我么?”想着是不是要拿回去给狐狸看一下,可还没等收起来,她三步两步过来把那衣服从我手里抽出,转身丢进了火里。“不要了,这么晦气的东西,留着它做什么。”她说。   我眼看着那些布料在火里变小变黑,然后散发出一股蛋白质烧焦似的味道。   然后听见她问我:“宝珠,你这袋子里装的什么。”   “啊,是给你的结婚礼物。”   “很漂亮的镜子……”   “古董店里淘来的,喜欢么?”   “喜欢。”   回答得很快很干脆,但我想她一定不喜欢,因为她都没对那镜子多看第二眼,放下就继续烧她的料子去了。   忍不住再问她,都烧了干吗呢,实在没地方放,卖掉或者送人不是挺好。   也不知道她听到没有,她一直没回答我。只是有时候偶而的一两个动作,看得出来她还是有点舍不得的。她会对着一块料子看很久,摸摸上面的针脚,反复看它的花样。可最后还是会很坚决地丢进火里,看它一点点萎缩。   “宝珠,替我看看这里好吗。”坐了会儿打算告辞离开的时候,艾桐突然对我道。   我走到她身后翻开她的领子。   “这两天老觉得这里很痒,可是镜子都包起来了,懒得再拆开,你帮我看看是不是长什么东西了。”   我往里头看了看,发觉从脖子以下,她背上发了几道红色的东西,好像被什么东西抓过似的,不过颜色挺浅。   “疹子吧。”我说。   “帮我涂点风油精吧。”   “好。”   “真痒。”   这天之后,我再也没有看到艾桐。   我曾以为我完成了我想要做的。狐狸问,艾桐和张寒,只能选一个,你选谁。   这问题我考虑了一个礼拜。   去找艾桐那天,做了最后的决定,我把狐狸交给我的那面镜子带给了艾桐。   这真是很难做的决定,我知道谁都没有资格替别人命运做出决定,可是事情碰到了,躲是躲不掉的。艾桐和张寒,我只能选择艾桐,况且我觉得,面对那种东西,男人承受的能力总是会大一些,虽然我并不知道那东西会给他带来些什么。   可是很明显的,它的确已经在伤害艾桐,但并没有对张寒有过如何。   再三推断,我觉得我的决定没错。   镜子是狐狸给我的,很古老的青铜镜,粗糙得很,也根本照不出人。狐狸说,那是清代蒲松龄的遗物——   遗失物。   蒲松龄是谁知道不小白?他问我。   就是那个总爱神神道道写点鬼狐故事的小老头。   蒲松龄的镜子怎么会在狐狸这里?   那是当初他写书睡着时,被狐狸从他书案上偷来的。   为什么偷?   泄愤呗,谁叫他老把狐狸写成女人。   把镜子给了艾桐的第二天,我又去了艾桐家,可是她不在。   隔着窗,看到屋子乱糟糟的,除了没烧完的刺绣被面,她的衣服也都被从橱里拿了出来堆在地上。桌子上摆着半杯牛奶和咬了几口的面包,看上去出门并不太久。我在门口等了她一会儿,没等到她,就回去了。   过了两天打她电话手机都联络不到她,我再次去了她家。   她仍然不在,门口邮箱里塞了好些报纸,牛奶也都在外面放着,透过窗,屋子里依旧和两天前一个样子,桌子上的牛奶和面包都变质发霉了,几只苍蝇在边上开心地爬来爬去。   我想不管艾桐那天突然离开家的原因是什么,她总归会回去的,或早或晚。   我也只能这么想。   往往到了真要找一个人的时候,才会发觉,身边似乎除了你,没有第二个人可以打听。虽然这城市里还有个男人应该是最可能知道她下落的,可是我完全没有他的联络方式。   只能等。   等了一星期,等了一个月,等了快半年。   然后等到一个电话。   电话是艾桐的姨妈打给我的,艾桐读大学时父母就出车祸去世了,很长一段时间她都住在北方她的姨妈家。   她姨妈告诉我,艾桐一个月前走了,自杀。然后她问我,你知道张寒么,艾桐的未婚夫。如果你知道他在哪里请务必要告诉我。   我说我不知道。   她沉默了一阵,然后对我说,“艾桐有一包东西让我寄给你,我已经寄了,如果里面有提到些什么,请你一定要跟我说。那孩子……”说到这里她哽咽了,说不下去了,片刻挂断了电话。   狐狸在我身后问我电话谁打来的,我说艾桐的姨妈,然后跟他说艾桐自杀了。他听完没什么表示,只是朝我晃了晃手里的镜子。那面应该还在艾桐家里的青铜镜子。   镜子陈旧依然,可是镜面上照出了我的脸,好像刚被重新打磨了一次。   可是镜面依旧是毛糙模糊的,那它是怎么把人脸照出来的?我伸手想把镜子拿过来,狐狸一收手闪开了,然后甩甩尾巴出了门。   我问他去哪里。他答:把东西还回去。   一周后,我收到了艾桐姨妈寄来的那只包。   全文免费阅读 24第一个故事《嫁衣》   包里一封很厚的信,还有一样东西,我看到的时候忍不住吃了一惊,因为它们是艾桐从长沙买回来的那几件刺绣。   那天我亲眼看见它们被烧化在炉子里的,怎么又会完好无损出现在这包里,并且边角上没有一点曾经被缝纫过的痕迹,和第一次给我看到的时候一模一样。   惶里惶恐地把刺绣放到一边,我开始看那封信。   信是一个月前写的,就在她自杀前没多久。   信里说,有些事情,她没办法当面跟我讲,有的是讲不出来,有的是讲了怕我不相信。直到在离开家那么久之后,她才决定把这一切都写出来,她希望有一个人可以听听她的遭遇,因为那个人很了解她,那个人曾经和她一起经历过一些非同寻常的事情,所以那个人在她死后,必然会相信她所说的那些看上去不像是个正常人所能说出来的事情。   那天晚上我离开她家不久,张寒也离开了,在艾桐的坚持下。因为她要做一些事,但不想让张寒看到。   她把那件礼服烧掉了,看着它在火里烧成灰烬。   就在那晚,她做了个奇怪的梦。梦见一个女人在她床前看着她,女人头发很长,瀑布似的披散在她身上那件猩红色嫁衣上。脸被头发挡着,看不清楚是什么样子,但衣服上的花纹在月光下却很清楚。那件样子很老的嫁衣上绣着的色彩鲜艳的花纹,和刚刚被她烧掉的那件礼服上的刺绣一模一样。   女人在她面前站了很久,拿她的话来说,像是过了几世纪那么的久。然后突然脱**上的衣服朝她伸过来,想往她身上套。   艾桐吓坏了,死命朝后退,退着退着一下子醒了,醒来发觉房间的窗半开着,风吹进来,角落那口樟木箱上有什么东西被吹得扑楞楞地抖动。   走过去细看,惊讶地发现居然是那件被她烧掉了的礼服,它看上去没一点变化,和被烧前一样,破破烂烂,只有胸口和袖子那部分是完好的,一半在箱子里,一边搭在箱子外,被风吹得晃来晃去。   第二天一早,她把那件衣服丢到了离她家十多站路远的公园的垃圾桶里,然后把张寒叫到了家里来陪她。那一天没再发生什么异常的事,她也没告诉张寒把他叫来自己家的原因。只说自己身体有点不舒服,于是张寒就在她家住了下来。   再次出事是在第三天。   那天一早张寒去上班了,艾桐起得很晚,快到中午时才起床。起床后有点头重脚轻的感觉,嘴里还觉得有点腥,她想自己是不是真的生病了,走到梳妆台前照了下镜子,没想到只是一瞥,她被镜子里出现的那一切登时给吓呆了。   她看到自己身后的墙上满是鲜红色的液体,就在床的正上方,一只死鸽子在天花板上粘着,脖子里渗出的血一滴滴落在她刚才躺着的地方。   那件被她丢到很远地方去了的礼服就在那地方躺着,被她压得很平整,大字型展开着,像个僵死不动的人。   也不知道当时她是怎么想的,有点神使鬼差似的,她没有选择告诉张寒,而是出门买了几桶涂料,然后回家把房间上上下下重新粉刷了一遍,直到墙上刺眼的红和空气里的血腥味被涂料完全掩盖掉,她才停手,然后把剩下的涂料倒进垃圾桶里,和那只死鸽子以及礼服一起,放了把火烧了个干净。   这天晚上她一直睡不着,瞪大了眼睛看着天花板,想像着那只死鸽子到底是怎么出现在这地方的,而同样的事情会不会再次发生,就像那件可怕的衣服……她很害怕,可是始终没有勇气跟张寒说,因为她不想重蹈某人的覆辙。   可是一直到天亮,都没什么事发生,而这一天也是风平浪静,没再看到那件阴魂不散似的礼服,也没发生任何不同寻常的事情。当晚她和张寒出去吃的晚饭,去了他俩第一次约会的餐厅,吃得很开心。破天荒她还喝了酒,很大的一杯,然后有点轻飘飘地跟着张寒回了家。   最后一点印象是和张寒接吻,**。那之后她就睡着了,睡得很香,如果不是后来被冻醒的话。   她是被冷风吹醒的。   醒来,满屋子的月色,满屋子的风。房间里的窗斜开着,她不记得上床时有没有把它关掉。正要起床去关,忽然身体动弹不了了,因为她又看到了那件礼服。   就在窗边角落的那口樟木箱里,一边在里面,一边露在外头,被风吹得飘飘荡荡,像条干瘪的手臂。   她吓坏了。转身想要推醒张寒,一回头却发现躺在自己身边的不是张寒,而是那天晚上做梦时站在自己面前那个红衣女人。长长的头发盖满了大半张床,那女人一只手捂着自己的脸,一只手抓着艾桐身下的枕头。   艾桐于是尖叫起来,叫得歇斯底里,像是积压了那么多天的恐惧和紧张,在这一瞬间一口气全喷发出来了。   可是随即她发现自己醒了,仰天躺在床上,瞪着眼,张着嘴。张寒在边上看着她,满眼的惊慌,一边用力推着她的身体。   原来又是梦,逼真得异乎寻常的梦。这意识让她想哭,但哭不出来,而虽然张寒在边上不停地问她是不是做恶梦了,她也回答不出来。只是喘着气在房间里四下打量着,从床到窗,从窗到梳妆台……然后整个人一激灵。   她又看到了那个女人,那个穿着红嫁衣,一张脸永远被长长的头发遮挡着的女人。她在朝艾桐招手,就在床对面那扇镜子里。   可是张寒看不见她,因为循着艾桐的视线朝镜子看过去的时候,他的目光是疑惑的,疑惑地看了看镜子,又疑惑地转向艾桐。而艾桐这时候被另一个发现给彻底震到了。   那只樟木香,角落里的樟木箱,半块被剪刀划得伤痕累累的红布从它紧闭着的缝隙处垂荡在外面,像条干瘪的手臂……   第五天艾桐把家里所有的镜子都用布包住了,对张寒说那是为了要把家里所有家具全部清理一遍,在婚礼之前。然后把那件礼服剪成碎片丢进了火里。   第六天她把所有玻璃制品也用布包住了,这一次她把礼服偷偷送进了庙里。   第七天我去了她的家,她开始烧她所有的刺绣品,包括那件被我从樟木箱里又一次找出来的红礼服。   而这天晚上,她说她见到了她这一生最可怕的事。   全文免费阅读 25第一个故事《嫁衣》   这天我在她身上发现的红疹,到了晚上开始变得越来越严重,特别是洗澡之后。据她所说,就好像医书上所指的那种带状疱疹,刺痒得厉害,可是越抓越痒,越抓发得越多。不得已把镜子上的布拿下来照,发现背上都跟丘陵似的了,但她没有太多的害怕,可能是因为这带来的担心远不及那些天里所发生的事接连给她带来的惊恐。她也没跟张寒说,完全的不敢对他说。   晚上睡觉,张寒想同她亲热,被她拒绝了。张寒很纳闷她这几天情绪的怪异,但她宁可让他这样纳闷着,也不想把自己所受的困扰同他讲。可是心里很难受,那种想号啕哭一场,但被什么东西压着没有办法痛快哭出来的感觉。写到这里时她的字迹开始变得潦草而凌乱,包括文字上一些自己想法的表达,我不得不花上很大的力气去辨别那些狂草似的字体里她所试图想让我知道的一切。   她说她觉得房间里有什么东西在看她,或者,整栋房子都是。   可能就是那个穿着红嫁衣的女人。自从她把那些镜子和玻璃制品包起来后,有很长一段时间她没再看到过那女人,包括梦里,但她知道那女人并没有消失,一定还存在着,在她视线所触及不到的某个角落,用那双被长长的头发所遮盖着的眼睛窥望着她,就好像当初那个女人……于是怎么也睡不着,翻来覆去地胡思乱想着,有时候会像得了强迫症似的去看房间里那扇紧闭着的窗户,还有角落里的那口樟木箱。箱子里早就已经清空了,盖子敞开着,为了随时让自己知道里头的状况。边上张寒发出轻轻的鼾声,墙上的钟滴答作响,艾桐说她很清楚地记着当时的声音,非常平静,非常枯燥,枯燥得让她有点点犯困。   然后被咔嗒一声脆响轻轻打破。   响声来自床对面那道镜子,圆形梳妆镜,两天来一直用床单给裹着,这会而靠近镜子中间那部分的布突然像是里头多出了什么东西似的,随着一些轻微的咔擦声慢慢朝前鼓了出来。依稀一个半圆形的轮廓,艾桐不知道那是什么,也不想知道。当时傻了似的紧紧盯这那东西看,突然镜身猛地一震,轰的下超她移了过来!而床也因此颤抖起来,好像下面有什么东西再推它,一边推,一边发出砰砰砰的闷响,像是床下藏着只焦躁不安的野兽。   她害怕极了。想推醒张寒,可是张寒睡死了似的纹丝不动,于是想爬下床,可一只脚刚跨下床沿,猛然间就被什么东西给抓住了。   僵硬而冰冷。   这让她不由自主一声尖叫,但什么声音也没能从喉咙里发出来,她发现自己只能把嘴用力地张大,却发不出一点声音。然后她发现自己醒了,在一片黑暗里急促地喘着气,大张着的嘴里一片苦涩的粘腻。   张寒!她努力叫着这个名字,可是发出的声音很微弱,喉咙里有什么东西给卡着,这种无力的感觉让她眼泪一下子夺眶而下。也就是这个时候,她意识到,如果再不跟张寒说说这件事,她真的要崩溃了,完全的崩溃。   于是用力把头慢慢转向张寒的方向,想再努力一下出声叫醒她,却在这时看到了让她更加崩溃的一幕。   她看到张寒在吸她的头发。   半个身体撑着,他的头和她几乎脸贴脸的距离,嘴里塞满了她的头发,像在吸食着什么似的,一大口一大口朝嘴里吞。   艾桐活活被吓昏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张寒在房间里试着衣服,气色很好,心情看上去也很好,还给艾桐热了面包牛奶当早饭。反是艾桐的目光让他有些莫名起来,不安地问她怎么了,而艾桐哪里回答得出来。   直到张寒出门上班,她还一动不动在床上躺着,想着昨晚上看到的那一幕,想着那到底是真的,还是自己的梦。然后一个人在被子里大哭了一场,她觉得自己快要发疯了。   哭完之后人好过了点,她起身梳洗,并且检查那些原本储存被单床褥的箱子和房间那面镜子。箱子里都是空的,没再看到那件红色的旗袍,镜子的布依旧牢牢地裹在镜子上,看不出有被顶开过的痕迹。于是稍稍放宽了心,出去吃张寒放在桌子上的早饭。   牛奶还热着,喝到嘴里的时候想起昨晚张寒吸她头发的样子,虽然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一场梦,仍忍不住一阵恶寒,顿时胃口全无,她坐在桌子前有一口没一口地吞咽着那些味同咀蜡般的面包。就在这个时候她忽然感觉脖子后面有些冷,被风吹似的。可是厅里的窗都关着,窗帘纹丝不动。但脖子后面风吹似的感觉又相当明显,她想是不是房间里的窗没关牢,于是站起身朝房间走去。   走到房门口突然想起来,昨晚明明看到窗是关牢的,一阵犹豫,她放慢了脚步探头朝房间里看了看。   房间里窗确实关得很严,可是房间里有风。风从哪里来的?她抬头四下里看,床单在动,镜子上裹着的布在动,窗帘却没有动……她觉得很奇怪,慢慢都到窗边,慢慢拉开窗帘,外面天阴着,但还是让整个房间亮了许多,她小心摸了摸窗子,确认窗的确是关得很紧。那么风到底哪里来的,这满屋子不动声色悄然流动着的风……琢磨着,忽然感觉手背碰到了样毛毛的东西,随手一扯,扯上来一把漆黑色的头发。   一意识到这点她登时懵了,半晌回过神低头往下一看,只见一个穿着身鲜红色嫁衣的女人半跪着匐在地上,一手撑着地,一手扯着她的衣角,被长长的发丝遮掩着的脸抬得老高,似乎透过那些浓密的发丝在紧盯着她看!   艾桐说,当时,只觉得自己心脏都快炸开了。耳朵里似乎听见那女人嘴里发出阵嘶的轻响,随即身后有什么东西咔踏一下掉在了地上。   她完全没勇气去看看那是什么,只一声尖叫连奔带跑冲出了房间,冲出家门,一直跑到离房门几步远的地方才敢回头看上一眼。   一眼正看到那红衣女人的身影撞到客厅的窗玻璃上,然后贴着窗用力敲打着,却又似乎有着什么顾虑,一直没有冲出来。   而艾桐亦再没有看上第二眼的勇气,头也不会地就逃了,逃出这条街,逃出这片住宅区,逃得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逃去了哪里。   然后连夜赶去了她的姨妈家,甚至连张寒都没有告之一下。   写到这里,她问了一句话,她说宝珠,你说这世界上有鬼么。   然后她又自己回答:我觉得有,因为,我心里就住着一只鬼,那只鬼是张寒的前任女朋友……   ----------增量分割线---------------   在艾桐认识张寒前,他有过一个交往了好些年的女友,两人是在大学里开始的,从大一,一直到工作,据说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   但两人处得并不好,因为那女孩子的病。   女孩子心理有疾病,这最初是从张寒的博客里看出来的。有一阵子张寒的文字看上去很压抑,也很烦躁,也是那个时候艾桐发现了自己对他那种超出寻常读者的感情。她极力地安慰他,想替他开解,因为她是学心理的。但发觉很难。这男人文字之外,把自己藏得很深,轻易不肯透露一切。   直到后来因为生病去了张寒的医院,两人才真正意义上的熟络起来。有时候会约出去喝喝茶,谈谈天,而在卸了陌生的防备之后,慢慢的,张寒开始谈起她的女友,说起她不可思议的病症。   他说小桐,你接触过那么多病人,可有见过哪一个突然莫名其妙会对镜子产生恐惧的?   艾桐说有,虽然她并没有接触过这类的病人,但病例中并不缺乏这样的例子。有些人恐火,有些人惧水,有些人看到某种形状的图形也会感到害怕。所以怕镜子并不奇怪。   但张寒说并不是这样。他说大约从一年前开始,他的女朋友突然对镜子产生了恐惧感,没来由的。甚至把家里所有带反光的器具全用布包上了,问她原因,她说是因为总在里面看到一个人,一个很可怕的女人。问她那女人什么样,她却答不出个所以然,有时候说长头发,有时候说红衣裳,问急了就开始歇斯底里地冲他大吼大叫,然后几天都不说一句话。   真的让人很烦躁。张寒说,你可以理解这种心情么。   艾桐理解。恐惧加上焦虑,如果得不到一个排解的渠道,长时间的积压会让一个家庭因此崩溃,因为谁都无法走进这种病人的心理世界里去,就好像一扇门,以为打开了,可其实里面还横着无数道,而你根本不知道到底哪一道才是对的,才是真正能走进她心脏的。   后来,在某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里,张寒把艾桐带去了他家。   在那里她看到了那个患病的女孩。如果张寒不说,她会以为那女孩是他的妈妈。看上去相当苍老而疲惫的一个女人,眼圈黑而深陷,眼角布满了细纹,头发半数以上都白了,她也不打理,只是随着它们乱糟糟地散在脑后。   同张寒的年轻英俊是怎样强烈的一个对比。而她甚至还比张寒要小。   艾桐开始想究竟是什么样的心理折磨会把一个原来年轻活泼的女人摧残成这个样子。试着同她交谈,但她完全不理不睬,只用一双混浊的眼睛盯着艾桐看,上上下下,反复打量,像是要从她身体里刺出些什么来似的。这感觉让艾桐有些不舒服,因为她心里有鬼,她对这女人即将结婚的丈夫心存不轨。职业本能,让她感觉到这女人看出了她压在职业笑容下的那些情绪,所以她不敢看这女人的眼睛,第一次不敢看一个病人的眼睛。   然后,在张寒进厨房倒水的时候,那女人靠近了她一些,指着不远处那道被布裹着的镜子,轻轻对她说:里面有个女人,一个红衣服的新娘子。   记得当时阳光很灿烂,照得一屋子温暖而亮堂,可没来由的,艾桐激灵灵地打了个冷颤。甚至下意识地看了眼那面镜子,仿佛真的会随时从里头钻出个人来似的,那种感觉相当强烈……   然后又听那女人道:救救我……   可是写到这里,艾桐涂改了一下,因为她并不能确定当时那女人是这么说的,话音很含糊,而且很快张寒就进来了,于是那女人又和原先一样,呆呆地坐着,苍老的五官隐在阳光里,一言不发。   后来那女人死了,就在张寒第一次睡在艾桐家里的时候。   那次和张寒的**很疯狂,那个激情而放肆的男人,似乎压抑了太久的欲望,一瞬爆发,于是像只贪婪的饕餮。而就在当晚接到了电话,张寒家的保姆打来的,说那女人死了,自杀的,她把自己的头嵌进了客厅那扇落地镜里面。   再后来,艾桐和张寒正式走到了一起。可有时候看到张寒家的客厅,看到那把那个女人曾经坐过的椅子,她总忍不住会想到那个女人。想到她的眼神,她的声音,还有她指着镜子说话时的样子。   于是有一天当艾桐再次走进张寒家时,发现原来的家具几乎都不见了,张寒说,重新布置吧,小桐,按你的喜好来。   再再后来……发生了那些可怕的事,并且很快,艾桐发现自己身上出现了同那女人类似的问题,那种连作为心理医生的她自己也没办法去治疗的问题。   她很怕,因为这次发生在她身上的问题,不单是心理,还包括身体。从回到姨妈家后,她背上的红疹就一直没有好转过,甚至有一些都扩散到了脖子和手臂上。一到晚上就火烧似的又痒又疼,去医院看,查不出有特别的病因,这让医生也觉得奇怪,只能当作是细菌感染来处理,口服和涂抹的药开了一大堆,用了一大堆,但无济于事。   其间张寒始终没有打来过电话询问她的下落。她不知道这是因为张寒气她不辞而别,还是另有原因,她无法忘记那晚她所看到的一切。可是又真的很想他……非常非常想。人在身体最脆弱的时候最希望能得到自己最爱的人的照顾,她想那个时候那女人的心情应该也是和她一样的,所以才会及时自己已经糟糕到那种地步,还是要留在张寒身边吧。但艾桐不要,有时候她是很理智的,理智到这种时候还要权衡再三,她实在不想让张寒看到她目前的样子,她不想步他前女友的后尘。   可接着发生的事打垮了她最后一点坚韧。   那件红色旗袍又出现了,某一天早上醒来,发现它挂在自己房间的衣架上,隆起的部分好像有身体在里头撑着,但里面什么也没有。   她跳下床一把将它扯了下来。握在手里,感觉那布是温热的,真的好像刚被从人身上脱下来,这么些天没见,胸口那块刺绣的颜色越发鲜艳了,清晰地分出了原来的本色,甚至和做底的那块料子几乎分不出先后。   隔天一早她收拾行李,带着这件衣服飞去了长沙。她想她必须要去问问那个卖这布给她的老板了,哪怕这事原原本本去跟别人说,别人会把她当成个疯子。   可是到了长沙那条卖工艺品的街,艾桐并没有找到那个老板。   甚至都没找到那家店。   在眼熟的路上转了很久,她才发现并不是店消失了,而是换主人了,新开的店是卖玩具的。于是过去问老板,原来那家店的店主去了哪里。老板一开始并不搭理,直到她掏出钱,那女人才指了指北边,说了个车牌,说了个地名。   按这那地名艾桐找到了那个老板在山区里的家。   地方很破,她很诧异做那么久生意的人会住在这种地方。更让她诧异的是,在敲开门后那男人一看到她的脸立刻惊叫了一声,活见鬼似的迫不及待关上了门。   艾桐没给他把门关牢的机会,直觉意识到这老板对她和那些布肯定知道些什么,所以那么久都没有忘记,于是用力把门顶了开来,然后拽着他的衣服对他大叫:你那布到底从什么地方收来的!你那布到底从什么地方收来的!!   当时引来了很多围观的人。老板看看没办法,只好把她让了进去,然后搬了凳子坐下来,愁眉苦脸地抽起了旱烟。   一直到一袋烟抽完,才抬头对艾桐道:闺女啊,我也是没办法啊,本来是不能卖的,我……我实在缺钱花啊……   那到底是什么地方收来的?!艾桐追问。   老板捂着脸没有回答。又隔了好一阵,他站起身把所有的门窗都小心关好了,才重新坐回到艾桐边上,对她道,那东西是自家祖宗坟搬迁的时候,从棺材里挖出来的。   艾桐一听气得差点把手里的茶杯砸到他脸上,只是看着他一把的年纪,又没下得了手。只卷高了袖子让他看,看自己手上发出来的那些东西,然后把自从用那些布做了礼服后发生的事一五一十都对他说了。   听得那老头脸色发青,一声不吭在屋里抽着烟。直到艾桐把整件事说完,才用力叹了口气:“我以为那都是以前老人辈说着吓唬人的,没想到都是真的……”   全文免费阅读 26第一个故事《嫁衣》   老头说,那布是从嫁衣上剪下来的,而这里都知道的规矩,从墓里挖出来的嫁衣,保存得多好,都是不可以卖的,不光是因为不吉利,而且很不祥。   穿着嫁衣入葬的都是些什么样的人?猝死,暴死,自寻短见而死……总之,死因都不干净,这种尸体本身就带着戾气。更何况,围绕着老头家这个一百年前死去的新娘,还有段真假莫辩的传说故事。   说是一百年前,他有个曾曾姑奶奶要成亲了,对相是个外乡人。那人是个落魄书生,原本是来投靠亲戚的,没想到亲戚都没了,就投靠了他家的门下,做了个教书先生。说起来那时候老头家在这一带也算是很有名望的旺族,三代出过红顶子,在京城里供过职。家长辈的对读书人青睐有加,所以给闺女选女婿的时候一致就相中了他,于是逮了个合适机会同那书生谈了谈,也就把日子给定了。   虽然不是自由恋爱,曾曾姑奶奶对这亲事倒是充满期待,因为从那书生一搬来她家,姑娘早就芳心暗许了,所以在订了亲以后,就欢欢喜喜一心一意开始等做他的新娘。   谁知天有不测风云,眼看着婚期一天天接近,姑娘却病倒了,得的是个顽症,不致命,却总是拖拉着不见好,天天只能在病床上将养着,不能走动,更不要说起来拜堂。   她爹妈很担心,为了给她冲喜,背着她找来了个无亲无故的乡下小姑娘来替她拜堂,而就是这么一出荒诞的婚礼,让新郎一眼看上了那个小姑娘。   接下来发生的事,其实古今中外,无论哪个年代,无时无刻不在发生着。   丈夫有了妾,丈夫同妾郎情蜜意,自然,对原配也是极好的,那种本本份份的,外人看起来很好的好。   若说一个传统的女人,这样的日子过也就过了,那种年代多少女人不都是这样过下来了。   偏这没穿过一次嫁衣,没行过一次周公之礼的原配,拖着一身的病体,却无法压下那口不甘心。数不清多少个日子,她躺在床上,听着隔壁的卿卿我我。数不清多少个日子,她看着自己的丈夫始终如一的温文有礼,对着自己。只一转身,或是对着那妾逗趣,或是对着那妾斗气。而无论逗趣或是斗气,都是她眼睁睁求之不来的真情真义。   这种痛,旁人是感觉不来的,也是一个终日只能同病床相伴的女人所无处诉说的。   痛得触不到,摸不着,只能日复一日放任它在自己身体里沉淀,瘀积,蔓延,苦不堪言。于是身体日复一日的衰弱,脾性一天比一天暴躁。   终于有一天,当丫鬟和平时一样给她送药来的时候,发现她气绝身亡了,是一头撞死在床边那张梳妆镜上的,也不知道虚弱如她,当时哪来那么大的气力。身上穿着件鲜红色的嫁衣,她亲手缝制的,一次都没穿过的嫁衣。嫁衣上鸳鸯戏水,中间却被从她额头流下来的血生生划成了两半。   留下遗言,说是别的不求,也不怨,只求那书生看在夫妻一场,能把她亲手抱进棺材,陪她七天七夜,然后把她亲手安葬。那以后,一了百了,只求一个死能瞑目。   书生照着她的话去做了,灵房里陪了她七天七夜,然后亲手为她下葬。只是独不敢抱她。因为据说那尸体样子有些吓人,一双眼始终是睁着的,走近的人无论从哪个方向去看,都好似她在紧盯着你,活生生的……怎不叫人害怕。   那之后,倒也太平无事。   斯人已逝,活着的人在经过最初的不安和惶恐后,日子也渐渐恢复了正轨,甚至渐渐的把她给忘了,因为那之后不久,妾生了个儿子。   再以后,书生进京赶考,中了个进士。不久妾又为他添了一双龙凤胎,可谓双喜临门。而书生也没忘了一手栽培,供养他直到得中功名的岳父母,逢年过节总是带着丰厚大礼去探望二老,两家虽然不再在一块儿,倒也依旧处得其乐融融,让旁人羡慕。于是每每谈到那死去的姑娘,多的是一声叹息,然后同情地说一句:命不好啊……多好的一个夫君……   直到几年后的一个冬天,身体一直好好的妾,突然染上了一种奇怪的病。   先是背上出现了一片片疹子,最初只是痒,后来开始疼,找了很多大夫都看不好。之后,也不知道是不是久病生疑心,书生渐渐发现这平素开朗活泼的妾,开始变得有些沉默和怪异起来。有时候一个人在房间里好一阵不声不响,有时候会看着房间里的镜子,然后大声地喝斥:滚!你给我滚开!   却不知道她到底因为什么而喝斥。   之后她身上的疹子越来越严重,一大片一大片的红肿,从背上蔓延到了四肢,而她的情绪也变得越来越古怪糟糕。不单让下人把家里所有镜子用布包了,还时常会在半夜突然醒来,对着房梁大哭大嚷。以至书生都无法在她身边睡个安稳觉,只得分房而睡。而那样一来,妾的病更重了,几乎无法下床,受一点点惊吓,便会变得歇斯底里。   不得以,请了镇上的巫医来看。而巫医只是进门看了她一眼,就拂袖离开了。追出去问他为什么急着离开,答:夫人中的非毒非邪,而是蛊。   蛊难道没法解么?书生追问。   巫医再答:能。阳蛊自然能解,只是夫人中的那是阴蛊。   什么是阴蛊?再问。   巫医沉默半晌,然后道:死人下的蛊。   于是,那个被遗忘了很久的女人,再一次被人想起。   书生想起了那女人死前留下的遗言。   别的不求,也不怨,只求那书生看在夫妻一场,能把她亲手抱进棺材,陪她七天七夜,然后把她亲手安葬。那以后,一了百了,只求一个死能瞑目。   而他什么都履行了,唯独没有履行第一条。   想到这个当下匆匆赶去那女人的坟墓,择吉日把它挖开,打开棺材。   却发现那女人的尸体早已化成了一滩水,见风就化,连根骨头都没有留下。直遗当时穿在身上那件嫁衣,还维持着入棺时的样子,让人错觉有个身体在里头包着。   她甚至没给他一个弥补的机会……   之后没多久,妾死了。死前全身溃烂,   之后不到一年,长子落水身亡,次子突然发疯,因为好奇地掀开了他母亲房间里那面镜子上的布。   连遭不幸,书生的身体因此也跨了,辞官在家静养,守着妻子给他留下的唯一的女儿。而就是这唯一的女儿,在平安地过了十多年,在所有人都以为不会再出现任何意外的时候,突然悬梁自尽了,就在她即将成亲的前夜。   书生疯了。   很多人看到他在女儿死后的当晚抱着女儿的尸体在镇子里走,一边走一边骂,骂那个死去的前妻,骂自己,骂天,骂得喉咙里喷血。   那样走了整整一个晚上。   天亮,他不见了,只有他女儿的尸体在镇子那座小庙的庙门口躺着,安安静静。   说到这里,老头停了口,闷头一口一口抽着烟。   后来呢?艾桐问他。   他摇头:没有后来了。   于是艾桐也沉默。   一片寂静中老头站起身走到床边翻了半天,从床底下挖出个小包到艾桐面前摊开。包里放着几百块前。   “当初你给的,一分不少,我还你。”   艾桐没接,信上说,她当时只觉得脑子都空掉了,什么感觉也没有,包括害怕。而她的样子显然把那个老头也吓到了,那么大一把岁数,突然抛下钱蹲在地上呜呜地哭:“作孽啊!作孽啊!那时候也不知道怎么的脑子一热,就把它卖给你了,可我真的不知道会出这样的事啊,我以为那些都是假的!”   “祖上留下的话,而且墓也在,为什么你会认为是假的。”很久之后艾桐异常冷静地问了他这一句。   老头抬起满是泪痕的脸,表情痛苦地道:“搬坟时不小心弄坏了棺材,里头尸体落了出来。妹子啊,棺材里时有尸骨的,并不像故事里说的,变成了一滩水啊……”   那之后,艾桐回了家,带着那件原本留在了老头家,可是上了飞机,却发现它静静在自己行李箱上挂这的红嫁衣。   不久之后她一个人去了北京,在那里最好的皮肤科,她被确诊为皮肤癌。   回来后她写下了这封信,然后自杀。死状和张寒的前女友一模一样。虽然这是她一直以来都在逃避的,却最终没有逃开,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为什么呢……   合上信,我一直想着这个问题,想了很久,然后听到有人在敲门。   笃笃笃,笃笃笃。一下下,很急。   我匆忙套上拖鞋跑出去开,经过窗口下意识朝外头瞥了一眼,不由得一惊。   我看到敲门的人是艾桐。   满头满脸的血,她在我家房门外面无表情敲着门,身上穿着件鲜红色的嫁衣,破破烂烂的,布满一道道被剪刀刮划过的痕迹。   全文免费阅读 27第一个故事《嫁衣》   我不敢去开门,但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她是我的老同学,虽然已经死了而且变成了这种样子。于是隔着门我大声问她:艾桐,你有什么事么?!   她没回答,只是一下下敲着门。   眼睛里流出来的都是些黑乎乎的东西,这让她那张苍白的脸看上去阴郁得吓人。然后很突然的,她一低头朝屋里直撞了进来!就好像影子在门上忽闪了一下似的,我只眨了下眼,她已经近在支持,两只手伸得笔直,刀似的刺向我的脖子。   我呆住了,下意识后退,可随即撞到了什么东西上,那东西冰冷冷的,冷的一下子钻进了骨头。   就这么一刹那的工夫,艾桐却不过来了,像是我面前有什么东西把她给挡住了,她用力捂住自己的脸,一边冲我不停张着嘴,好像是在对我发出些无声的尖叫。   我无暇去理会她究竟为什么会这样,因为我全身冷透了,从骨子身处散发出来的寒,冷得我全身不停地哆嗦,于是很快地把手里那件旗袍抖了开来,很快地穿到了自己的身上。   角落里响起杰杰的尖叫,它的眼睛在黑暗里闪着层琥珀色的光,很亮,带着种从没有过的凶狠。可是不敢过来,它死死瞪着我,然后看向我身后,好像我身后存在着什么让它极度惊骇的东西,这让我抖得更厉害了,一度差点跌坐到了地上。   这动作让我窒息。   突然意识到身上被裹得很紧,紧得让我有点透不过气来,及至看到那件破破烂烂包在我身上的旗袍,我激灵灵打了个冷战。我想我怎么把这东西穿到自己身上来了……想脱,可是脱不掉,就像那天发生在艾桐身上的。我看向艾桐,她却不见了,客厅里隐隐飘动着种哭泣似的声音,很压抑,很绝望。   然后我的脚动了起来,完全不受控制的,带着我朝楼梯方向走。每走一步步子都重得厉害,好像不是在平地上走,而是在一片埋过自己半个腰的沼泽地里往前游,身体使不出一点力道,软软的,带着点麻痹。   “杰杰!”我向那只猫妖大叫,杰杰嗷的声逃开了,一直窜到阁楼楼梯口,半蹲着朝我的方向一声嘶叫。   我朝它走了过去,很慢很艰难,因为整个膝盖都弯不过来。杰杰一看到我接近立刻跳开了,几个纵身消失在楼梯的尽头。那里有道门,是铘住的房间,平时门总关着,今天却微微开启着,我不知道里面有没有人,今天一天没见铘出去过,但也没听见他在楼上发出的任何动静。   然后我踩着楼梯朝上走了过去。走得很累,背上重得让我窒息,肩和膝盖酸疼酸疼的,可控制不住自己往上走,往上走……   直到快到二楼,脚步突然停了下来。   因为那上面突然出现的一道人影。   很高,很瘦,苍白的脸上一副细边眼镜在黑暗里闪着微弱的光。   他蹲在楼板上,低头看着我,或者说看着我的身后。   但他眼里没有瞳孔。整个眼眶里都是血,一低头,血就顺着脸颊淌了下来,一滴滴落在地板上。   我感觉自己的腿朝后退了一下,可是很快又继续往上走了起来,因着一股巨大的拉扯力。甚至连胸口那块布都微微朝前顶了出来,好似被一只手抓着朝前拖。   那力道很大,也很迅速。很快我整个身体都腾空而起了,这刹那我使出全身的力气一把抓住了边上的扶手,总算在自己朝那男人飞撞过去的时候把自己死死稳在了原地。   “张寒!”我大声叫他的名字。   他顿了顿,侧头看看我,表情似乎有那么一点点的疑惑。   “张寒!!”我再叫。   他却不再看我。眼神从我的脸移到了我的手腕上,伸出手想碰它,不知为什么又迟疑了一下。然后低头捂住了脸,轻轻抽泣了起来,黑红色的泪顺着指缝蜿蜒而下,散发出股浓烈的腥。   我趁着这个机会赶紧朝后退,谁知道退得急了,一脚踩空仰天朝下直跌了过去,所幸头没碰地,只肩膀和地板狠撞了一下,疼得我半天没有缓过气来。   张寒的身影却是在瞬间跟了过来,轻飘飘的,像只巨大的蝙蝠。   我疼得没力气继续逃开,只感觉肩膀上那股阴寒和沉重更厉害了,压得我整个上半身近乎麻痹。可是身边除了张寒我什么都看不到。   “你到底是什么东西!”头被张寒抓到手里的时候,我憋着劲问他。   他不答,摘下被血水弄糊的眼镜丢到一边,他把我的头发含进了嘴里。   突然想起艾桐信里写的那些话,她说她看到张寒在吸她的头发。我一寒。想拼下力站起来,可是手刚一撑地肩膀就裂开似的疼,只能用力去踢他,可是踢上去就像踢到块僵硬的木头,我的脚很疼,他却纹丝不动。   于是死命用手腕上的链子去砸他,希望能出现点什么奇迹,就像在林默家里发生的。可是什么奇迹都没有,链子被我砸得卡啦啦作响,那男人无动于衷。只大口吞咽着,我抓住头发试图往下拉,他随手一挥差点就把我扇晕过去。   然后把我头发再次朝上一扯,只觉得整块头皮都要被他扯下来了,这同时耳边突然唰的声轻响,那种纸扇被轻轻摇开的声音。   一转头看到了狐狸,我几乎认不出他来,因为他的装扮。   他穿得很奇怪。黑色的长衫,金色团花的马褂,长长的头发编成了小辫,头上还戴了顶可笑的瓜皮帽子。一把纸扇拿在手里轻轻扇着,坐在客堂那把老红木凳子上,乍一看就像个说书先生。   这模样都让我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   意识到我的目光他拿扇子掩住了嘴,侧过头上上下下打量了我几眼,然后轻声道:“新娘子,拜堂了。”   我想不通他居然在这种时候还开得了这种玩笑。   可还没等我继续想,我整个人忽地从地上站了起来,没借助任何的助力。而头发上的钳制也突然松了松,我感觉到自己头发散了下来。   “新娘子,走好了。”然后听见狐狸又道,一边摇着手里的扇子。   这才发现他面前的桌子上放着支黑蜡烛,蜡烛被扇子扇得明明灭灭,带出一阵阵似香非香的味道,甜腻腻在整个客堂里慢慢盘旋了开来。   而我肩膀上的重量也一点点卸了开去,就好像一只手在慢慢从那地方撤离,不过身体依旧冰冷的,只是原先冰冷在骨子里,这会儿贴着皮肤一层,在边上缓缓地游移。   然后我看到自己脚下有什么东西在动。   黑黑的一层,在我影子边上蠕动着,一会儿靠近我,一会儿又移到一边,依稀像道人影,细细的,小小的。   “新娘子,下跪。”突然猛拍一下扇子,狐狸朗声道。   这同时我影子边上那层东西倏地下不见了,连带那层寒。只是随即脖子被两只僵硬的手猛地卡住,尖锐的指甲横扫过我的喉咙,我看到狐狸原本抬起的手慢慢放了下来,朝我的方向横扫一眼。   然后再次开口:“十八里黄泉魂行道,地门开,莫迟到。新娘子,接新郎回去了。”   话音未落,我眼前那片空地上忽然响起阵细碎的铃铛般的声音。一下轻,一下重,一下还在桌子那里,一下子已经到了我的边上。   蜡烛散出的香气更浓了,很陈旧的味道,好像我妈妈年轻时用的胭脂似的香。香里依稀一道人影显了出来,就在离我不到一步远的距离,个头比我矮,比我瘦小。但看不清楚什么样子,整个人微微佝偻着,好似背着样不堪重负的东西,慢慢的抬起头,它朝我脖子伸过来一只手。   而我脖子上那两只冰冷的手几乎是同时消失了,我身上紧紧包裹着的那件旗袍也是。刚缓上一大口气就看到狐狸朝我招了招手,我赶紧朝他奔过去,这当口脚下猛然间地震似剧烈抖动了起来。   我一惊,脚步顿了顿,被狐狸伸手一把拖到了他身边,正想回头看看发生了什么事,头却被他用扇子一把拍住:“别看。”   于是我没再动。   只听着身后一种排山倒海似的声浪从地底直穿而出,地板震得厉害,几乎让人难以站稳,但周围家具纹丝不动,好像被什么东西给胶住了似的。   我抓着狐狸的手,然后抱住了他整条胳膊,然后悄悄抱住了他半个身体。   他没发觉。   手里摇着扇子,他始终有条不紊地让那些香腻的味道散发在整个客堂里,衣服上也染满了这样的香,很好闻,好像姥姥那些旧衣裳。   直到震动和巨大的声浪渐渐消失,他才用扇子拍了拍我的头,然后对我说了句话。这句话一出口立刻让我惊蛰似的跳起来离得他远远的,直到看见他一脸猥琐得瑟的笑。   他说:衣服还不错?刚从老坟里挖出来的,尸体还新鲜呢……   我想跳起来掐他那对得意得竖起来的耳朵,像往常那样,但没有。只迅速朝身后看了看,身后的客堂和平时没什么两样,在那样可怕的声音和地震般的抖动过后,它还是安静而整洁地在黑暗里待着,只是张寒不见了,桌子上那支黑蜡烛也不见了,那个烟似的瘦小的人影……也不见了。   抬头看见铘在阁楼的楼梯下站着,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下来的,在那里站了有多久。他抬头看着窗,平静的眼里流动着一丝亮紫色的光。   他在看什么?我思忖。而我刚才被张寒钳制着的时候,他又在干什么。   忽然窗开了,乒的下把我惊得一呆。窗外无风,连辆过往的车都没有。   我下意识看向狐狸,他也在朝那方向看,目光闪闪烁烁的,似笑非笑。   突然感觉手腕疼了起来,那种在林默家走投无路时感觉到的疼。我忍不住倒抽了口冷气。而铘和狐狸谁都没有注意到这点,甚至没人注意到我手腕上那串珠子在隐隐泛红。   我悄悄握了下拳头以舒张血管,可是疼痛更加厉害了,急剧收紧的链子把我手上的动脉勒得突突直跳,跳得让我太阳穴都胀了起来,我不由自主低哼出声。   “呵呵……”这同时窗外一阵轻笑荡了进来。随即荡入的,是一把鲜红色的头发。   红得像火一样张扬的头发。   在我还没能看得更清楚的时候一道黑影陡然间从窗外滑了进来,轻轻飘飘,像只凭地而起的大鸟。然后风似的一卷,在窗台上消失了。   只留道话音在客堂里游荡着,就像他出现又消失的身影,很妖娆,很干净。   他说:老狐狸,结界弱成这样,连那种东西都可以随意出入了么。   他还说:梵天珠,改天……我们再来会会。   他是谁,后来每次问起,狐狸总是打着哈哈随口就胡混过去,铘则干脆无视我的话,他总是很清楚怎样能让我最心甘情愿地闭嘴。   一来二去,我也就没再继续追问。只是每每想起艾桐,想起张寒,想起那件嫁衣,心里总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涩。   有些话我一直没说出口,不是不想说,而是觉得自己没有那资格去说。   我觉得狐狸可能从头到尾都是知道那个蛊的厉害的,甚至艾桐的死,聪明如他,只怕也是早就预料到的。只是为什么在还可能来得及搭救她之前,狐狸不干干脆脆地伸一把援手呢?只那么不咸不淡地教我一些,最终连隔靴搔痒的用处都派不上。   可是这些话我一直没对狐狸说。   妖怪没有插手人命运的责任。很早以前他就对我这么说过。生也好死也罢,那不过是浮云一片,看淡也就如此。可是你横加干涉,反倒逆了天的转盘。而同天斗,没个佛法金身,小妖怪锉骨扬灰都担不起那责任。   所以,狐狸那么做,也是仁至义尽了,我没有权利责怪他些什么,哪怕他早在事情发生前洞察了一切。   要怪,也只能怪我自己。   看得到一切别人看不到的,却做不了自己想做的。   有时候想,如果我真是铘嘴里那个神主大人,该多好。千年前,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物。而千年后的现在,他在我这样的人身边,又是怎样的不甘。   可是我该怎么办。   这些话我都不能说,只能在心里想。想得有时候心里会隐隐发疼,然后在狐狸每一次“哦呀,你小白”的调侃里嘴硬地顶上一句:你个大白。   我真的很没用。   我也真的命犯孤星,克尽身边的人。   如果艾桐当时不来找我,她会不会能活得更久一点?   这问题想过一次,以后不再有勇气继续去想。甚至,我没有那个胆量去她的坟前给她上香。   而这个依旧只能在自己心里想想。   我能向谁说呢。   谁能听我说呢。   而我自己命运的结果又到底会是怎样。   全文免费阅读 282.《黄泉公子》   你有没有听说过黄泉公子?   狐狸说,它们是堕落在阴阳两界的夹缝里一些奇怪的东西,通常总是行走于活人和死人的界限边缘,因此你无法断言它们究竟是鬼还是怪。   你有没有见过黄泉公子?   见过。有好长一阵子,我为了它们常常会失眠,现在不再失眠了,可是每当我不小心又看到它们闪过的身影时,总琢磨着……不妨说说它们的故事好了。   ******   艾桐和张寒的事发生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敢去回忆和她一起时的那些过往。心里总觉得很愧对于她,那种明明可以预防,却偏偏眼看着一切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发生、结束的罪恶感。   而每每这么说起时,狐狸总是很不以为然。在他非同人类的大脑构层里,觉得我这种难过很没意义,他总说:“我都不晓得你在难受什么,小白,你以为知道什么就可以解决什么吗,你可知道,那天晚上跟着那片绣过来缠着你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我怎么会知道。”第一次被那么问起时,我硬着声回答他。   他笑笑:“其实张寒早就不是人,只是他不知道而已,如果不是那块绣,他今世本倒可以做上回太平人。”   “……不是人……鬼么?那为什么我看不出来?”   “也不是鬼。”   “那是什么??”   这一追问,狐狸原本扬着的嘴角不知为什么忽然敛了敛,然后道:“黄泉公子吧。”   “黄泉公子?那是什么?”   他沉吟了一下,就在我以为他要回答我的时候,突然一蹦三尺,然后急急忙忙窜进了厨房:“哦呀!我的糕我的糕!”   那以后我再追问他,他就匝匝嘴,然后点我一下头。   然后对我竖起三根指头,朝我晃了晃:三次,至少还有三次轮回,他们间的问题才会彻底解决,你这局外人还是不要插手就好。如果不是看那东西找上门,老子也懒得去管那些,这世道在妖怪眼里能管的事多了,在神仙眼里就更甚,要都去插上一手,还不乱成套了。   好吧,说了半天,其实还是解决不了什么实质性问题。   不过话又说回来,虽然狐狸很多话总说得模棱两可又漫不经心,不过对于当时的我来说,或多或少总有点安慰。于是有一天一个人鼓起勇气带这祭品去艾桐的坟上祭了祭,原本做好了心理准备去面对她的魂魄,可是祭拜的那天,她的坟头周围冷冷清清。我不知道是不是在那晚之后她就消失了,如果这之后真的一直都再看不到她,那她那晚来找的原因,只怕也随着那件红嫁衣、那个男人一起消失不见了。   这样的话,这件事在我心里最终会成为一个抹不去的疙瘩,就像以往所经历的那些可怕记忆所没有随着时间褪去的记忆。不过这样也好吧,拿狐狸的话来说,这世上,本就没什么可以彻底解决的问题的,何必执著。   是的,何必执著……   只是不知道是不是受了艾桐那段经历的影响,一度,我对那些红色的布有过种特别明显的反应,如果不小心看到窗外有块红布飘过会心悸上半天,直到弄清楚那不过是隔壁人家晾在外面的被单。这段日子持续得挺久,但我没告诉过狐狸,就算他知道又能怎样呢,女人是记忆的奴隶,男人则奴役记忆。   而那个时候,我以为黄泉公子不过是狐狸嘴中一个模糊的名词,它离我很遥远,遥远得比张寒那晚带给我的惊诧和恐惧更加遥远。   直到我再次遇到那个东西。   那个叫做黄泉公子的东西……   全文免费阅读 292.《黄泉公子》   天不那么热到可怕的时候,这城市到了多雨的季节。总是从早下到晚,总是下不大,好似老天有心存着那点量让它们慢慢地往下倒,一种变态的嗜好。   雨季影响生意,那些天店里的客人少得可怜,有时候坐不到三四个人,于是店里会很安静,静得只听得到电视的声音。很单调的新闻播音,说着每天的国家大事,每天的股票,每天的气象预报。也有些比较吸引人注意的,闹灾情了、人口失踪了,死人了……那时候店里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角落那台小小的电视机上,雨声合着播报声,还有吱吱吸着杯子里饮料的声音。   实在是闷的让人有些发慌。而通常这种时候狐狸是处在罢工状态的,和所有犬科动物一样,他老人家怕热又怕闷,天天靠在窗台上扇着扇子,一副半死不活的表情。就像窗外那些避雨的蝴蝶,我很奇怪这样的雨季也有这些脆弱的东西,拍着色彩斑斓的翅膀吸附在窗玻璃或者台阶上,一大簇一大簇,像潮湿地里那些变异了的霉菌,风一吹齐刷刷一阵抖动,于是看的人头皮也冷不丁的一阵耸动。   人都说蝴蝶如何的姣美可爱,可我总觉得这种生物诡异得让人毛骨悚然,就像它们翅膀上那些安静而莫测的图案。   于是常常会在空闲的时候用扫帚顶一下窗玻璃。一吃震,那些黏附在玻璃上的小东西就会群而飞起,枯叶似的扬到半空。却也很聪明的不飞入雨里,只在雨蓬下盘旋着,摇摇曳曳。而也只有在这时,它们倒是唯一能让我感觉到美的,一地落英纷飞,这些焦黄色的蝶,飞在半空,好似一片片坠地的秋叶。   “又在看了,你强迫症是吧。”忽然听见身后有人道。   不回头也闻得出他身上迪奥的味道。   “怎么今年那么多蝴蝶。”我问他。   狐狸转了个圈走到了窗玻璃边:“气候反常吧,气候。”   “小离小离,今天没出去呀。”一旁有女孩子招呼他,他立刻眼睛一弯,屁颠屁颠地凑过去了,留我一个人看着柜台,还有抽屉里那把点了好几遍的钞票。   最近生意实在是不太好呢。我叹气。   去掉这样那样的杂费交掉,这个月连买件衣服都觉得紧,可是某人居然还有闲钱买香水,看样子以后钱柜上不止要多加把锁,还得问术士同学讨个防止妖怪盗窃的符啥的才行。   转念间忽然门铃一响,一股风从外头卷了进来,凉凉的泥土味夹着几片蝴蝶的尸体,不偏不移飘到了我的收银台上。我赶紧拿了笤帚去掸,眼角瞥见一道人影从外头走了进来,一边收着伞,一边冲我道:“来碗牛肉面。”   牛肉面?糕饼团子店哪来的牛肉面卖。我忍不住停下手朝他看过去,却被一颗锃光瓦亮的脑门刺到了眼睛。   和尚??   还是个食荤的和尚。   年纪很轻,如果不是一套僧衣穿得有模有样,那年纪看上去和对面卖符那小子也差不多。看起来似乎对我店里的装潢有点兴趣,撂完了话他摸着脑门在店里好一阵打量,然后往靠门那张凳子上坐了下来。   “没有。”答了声,我低头继续拨弄那些碍眼的尸体。   “那就牛腩面吧。”把包放到桌子上,他从里头抽出包烟,视线依旧在店里上上下下的:“再加两个鸡蛋。”   “牛腩面也没有。”我再答。   边上几个小姑娘忍不住笑出了声,那和尚朝她们看了看,又摸了下脑门:“牛杂面总有吧,牛杂面好了。”   我忍不住叹了口气:“牛杂面也没有。”   于是他也叹了口气,仿佛很无奈的:“那就排骨面好了,加两个蛋。”   这叫什么和尚啊……   总算把最后一片尸体掸到了簸箕里,我走到他面前把菜单放到桌子上:“我们这里不卖面的,馒头和包子有,还有各种糕点类,这几种是最新款的点心,特色蜜糖加水果,师傅要不要试试。”   “全是素的??”他话音听上去像是惊到了:“没肉??”   “有,肉包子。”   “那就来六个肉包子,再……”眼睛在菜单上扫了半天,最后指了指奶茶:“这个,大杯的,不要放珍珠。”然后又补充了一句:“开饮食店为什么不卖面?”语气带着点惋惜,一边又把菜单从头到尾翻了一遍:“除了包子还有带肉的没?”   似乎是个无肉不欢的和尚,真不知道他出家是为了什么,作孽……   转身去拿奶茶的时候忽然发现,似乎好长一段时间没听见狐狸的声音了,难道又跑哪里偷懒去了。琢磨着朝他刚才坐的地方看了一眼,他却还在那里坐着,只是刚才是坐在女孩子们的边上,这会儿一人坐在窗边,两条腿高高搁在桌子上,一边摇着手里的扇子,一边晃晃悠悠看着这和尚。   狐狸总是对美丽的东西感兴趣,不论妖怪还是人,不论女还是男。   我不得不揉了个纸团丢向他:“喂,拿包子去,六个。”   这举动打搅了他的雅兴,他有点抱怨,但没有反抗,只是站起来哼哼唧唧进了厨房。经过和尚身边,那和尚朝他看了眼,抬手又摸了下自己光光的脑袋。“阿弥陀佛,”然后我听见他嘴里嘀咕了一句:“善哉善哉。”   “本台消息,今天下午三点,一执勤交警在虹古路近大通路口的立交桥下发现一名青年女性的尸体,死者身穿……”   电视里突然跳出这样一条新闻,把我视线引了过去。而同时店里也一静。   说起来,连今天播出来这次,应该是第四次了,这个月第四次有人死于非命,在这座城市里,这样的数字是不得不让人关注的。   因为我们这座城市是出了名的治安好。   好到有时候哪家阿婆的猫在树上爬不下来,被消防队员救下来,这样的事情也能作为新闻事件有模有样在新闻里报一报。所以,一次命案就够让人关注的了,何况短短一个月里连着发生了四件。   四件命案里受害人都是年轻女性,因此当新闻里把受害者照片放出来的时候,小店里一阵嘀嘀咕咕。   “又是女人啊……”   “还是在甘泉区么……”   “都说那里治安不大好了,全是来打工的……”   “不对,是长兴区……”   “哎呀是交通大学边上啊……”   “啧,我姐姐就在那里读书呢……”   四起命案,有两件是在甘泉区发生的,就是那些学生说的治安不大好的地方。   甘泉区在城北环线以外,是有名的穷区,棚户区。到处都是违章搭的房子和店,因为社会各层什么样的人都有,所以比较鱼龙混杂,年前去过一次,感觉就是乱。   不过乱出人命还是最近才有的事。两个外地来打工的年轻女孩死在了那地方的工人宿舍里,一前一后不超过两周时间,第一个女孩是在浴缸里躺了几天发臭了才被人发现的,第二个原本是和室友同住的,死的那天室友刚好没回去,第二天回去时发现她已经发硬了。   本来,事情发生以后新闻里是没播的,也许播了,但肯定是很容易让人疏忽的那种。后来被附近的学生拍了照片在网上一宣传,这事才算是捅了开来。一度闹得周围人心惶惶的,有人说那是自杀,有人说是小偷做案被发现所以杀的人,也有人说那里有变态出没,总之传来传去,也没传出些什么正式官方的消息,只知道那里死了人了,算不算杀人事件谁也没给过什么说法。   不久之后新三元区也发现了具尸体,死的也是个年轻女孩子,是在新三元公园的一棵树上吊死的。死前有过性行为,而且衣衫不整,所以警方怀疑是他杀。这件案子新闻是重点报导了的,因为那地方住的华侨台胞很多,就在命案发生地不远的地方还有所女子高校。   疑犯的目标逐步锁定是周围的流浪汉,但从事情发生一直到现在,还没有任何进一步的消息,而离那次不过就几天吧,居然又有人死了,还是在北环线附近。   电视里那女孩的照片看上去也就二十开外的样子,很漂亮,很开朗。新闻没有放出她的尸体,只给了几个现场的镜头,现场有很多血,杂草和水泥柱上到处都是。   “也太惨了吧,怎么不多说点。”   “因为死的是民工么。”   “要死了,我回家都得经过那地方,他们说北环真的有变态。”   “学校还不让传。”   “打车吧,这种事……”   “吧唧吧唧……”正听他们讨论听得起劲,冷不防一阵咀嚼声从边上响了起来。回头看到那个年轻的和尚,不知什么时候把东西都搬到了电视边的桌子上,可能是视力不大好,他眯着双眼睛看着电视,一边大口大口嚼着刚送到他面前的包子。   都是新出炉的包子,他也不怕烫,一手抓一只两三口就下了肚,咬到肉时脸上的表情就跟十年八年没尝过肉滋味似的,都让人不好意思再继续看他。   不过,和尚十年八年没尝过肉也是很正常的,当然了现在市面上多的还是假和尚。   就在这时手边的电话忽然铃铃响了起来,随手抓起:“你好,狸宝专卖。”   “狐狸的老板宝珠么。”电话沙沙一阵响,随即传来的话音让我觉得有点陌生。   “你是……”   “黄老板。”   “黄老板?”怔了怔,随即脑子里出现了一张脸,那个总是埋在灯光和酱油味里的瘦瘦的男人,一个很不容易让人记清楚长相,可是又很不容易让人忘记的男人:“原来是黄老板啊……”   “想起来了?”   “恩……找我有事么黄老板。”我瞥见狐狸朝我看了一眼。   “是这样,最近店里很忙,所以想问问你有没兴趣过来帮帮忙。”   “忙?”就他那店还忙?那种鬼地方……那种鬼时段……忙个鬼吧:“我……”   “按小时计费,一百块一小时。”   “大概什么时候过来。”   全文免费阅读 302.《黄泉公子》   放课后赶到黄记,十点差一刻的样子。那地方比较僻静,通常到了这个点路上已经看不到人了,大老远就看到黄记的灯透过窄门在两边发黑的石墙中间亮着,映着街面一道晕黄色的弧。   进店没看到黄老板,只看到那个瘦瘦的女人在账台前坐着,看上去有点犯困的样子。一边打着哈欠,一边劈里啪啦拨着算盘。我在她边上站了半晌,她的手一直都没停过,也不知道要算多久,所以我敲了敲桌子,朝她清了下嗓子:“黄老板在么?”   她停下手抬头看了我一眼:“出去了。”   声音细细的,像唱戏里那种花旦,不过她倒确实是个花旦的,她边上那块墙上的玻璃镜框里有她穿戏装的照片。可是唱戏的为什么会来卖调料呢,这问题我从来没问过她,她也看起来不像是个喜欢随便跟人谈论自己过去的人。   “大约什么时候回来?”我再问她。   她看了下表:“你找他什么事。”   “我是过来帮忙的。”   “帮忙?”抬头又朝我看了一眼,她用那只细得像老鼠爪子似的手轻轻摸了下鼻梁,我以为她想对我说些什么,可她很快把目光转向我身后:“汪先生来啦。”   到底是唱戏的出生,眼神就那么一转,已和刚才大不相同,那种亲亲切切的温柔,柔得几乎能滴出水来。   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向身后,看到一个男人在离我不到一步远的地方站着。一件深色的长风衣,头上戴着顶同样颜色的礼帽,也不知是什么时候过来的,那么静的地方,我连他的脚步声都没有注意到。他帽沿压得很低,低得除了他方正的下巴和薄薄的嘴唇,那张脸上什么都看不清楚。   “老样子来三份,分开装。”他说。声音很低,有些感冒似的沙哑。   女人站起来很快从边上抽屉里抓了几包东西出来,抽出三张塑料袋,把那些东西一一包上:“上次的,海先生还满意么。”   “42年的东西也只有你们这里才能买到,他挺高兴。”   “喜欢就好。”   包完放到柜台上,那男人并没有马上过来取走,只是在我身后看着。我想是不是自己挡了他的道,于是朝边上让了让,但他依旧没有过来,只是抬手推了推他的帽檐,然后对我道:“能不能麻烦你把它们给我递过来,小姐?”   我愣了一下。似乎没什么理由回绝,正打算伸手去拿桌上的袋子,柜台里那女人已先一步把它们抓进了手里:“汪先生,三千六百二十五块。”   这价钱从她嘴里轻快地报出来,一度我以为自己听错了。   三千块,什么样的调料能卖到三千块?及至看到那男人从口袋里掏出厚厚一卷钞票,才确定自己没有听错,我呆看着他们一个把钱塞到对方手里,一个把袋子递了过去。   男人接过袋子后很快转身走了,我还在看着他的背影发呆,直到那女人推了推我,才回过神。   “来帮忙的是吧。”女人问我,随手把那卷钞票塞进了抽屉里,低头点了支烟。   我点点头。   “这样盯着客人看不大好。”   我被她说得脸微微一烫。   所幸她说话时的眼睛并没有看着我,一边打着哈欠,她一边看了看手表:“你接我的班,到十二点,我现在要出去。”   我怔:“我一个人看店??”   “对。”   “那这些东西的价钱……”黄记的商品从来不标价钱,这么些年,除了我买的那些调料,这里所有东西的价格我从来都不知道。   似乎早知道我会这么问,女人朝我喷了口烟,然后从抽屉里拿出本蓝缎面的本子放到我面前:“每个调料下面都有一个号码,按照号码从这本子里查,所有的价格都在这里了。”   “哦……”   “生客有生客的价,熟客有熟客的价,那些过来就给单子的,你按红标签的价格给。”   “好的。”   “过十一点客人会比较多,记得不要和他们多说话,他们中有些人……比较喜欢搭讪。”   “好。”   “对了,”正从柜子里抽出双丝袜旁若无人地套上,女人想起了什么似的抬起头,那双细细的眼睛眯起来朝我看了看:“他们给的钱,记得看一下。”   我一愣,半晌明白过来点点头。   她微微一笑,把套好丝袜的脚伸进鞋里打量了一眼,站起来摸了摸头发:“那么我走了。”   女人细细的高跟鞋声在马路上渐渐消失后,只剩下灯光和豆瓣酱咸润润味道的小店变得有点异样的安静。   我没想到她这么随随便便就把这店交给了我,包括抽屉里那卷钞票。她甚至都不打电话跟她老板证实一下。   而我头一天的打工生涯就这么开始了么?   说真的,从顾客到店员,这身份还真转得让人有点突兀。一时有点不知所措,我在柜台前呆站了半晌,才让自己挤进了那爿相对我的体形有点挤了的空间。这地方还真是窄,刚够一人进出,一扇吱嘎响的小木门是柜台到外面的唯一隔断,不过还蛮有意思的,让我想到小时候开烟酒杂货店的邻居,他家的店也是这么老而窄的,门板是一块块可以拆卸的木头,每天早晨夜里都可以听到他拆门和装门的声音。   坐到那张还留着女人体温的凳子上,依旧没有客人上门,外面静静的,静而黑,尤其是边上那盏老式马灯照不到的地方。别说人影,连鬼影都没有一个。   我翻了翻那本蓝面本。   本子很厚,也相当的重,看式样有些年头了,缎面有点变色,里面的纸头黄得已经有点发脆。记的账目也都是很老式那种,我费了点力气才搞清楚,哪些是那些调料的编码,哪些是那些调料的价钱。价钱差异大得有点吓人,有的很便宜,就像我平时买的那种,几块十几块的样子。有些却能卖到几千甚至上万,我不知道那都是些什么调料,和酒一样,它们是按照年代来分的,最早的以18开头。真稀罕,酒是年代越久越是醇,调料难道也有这种说法?   不过狐狸一心卯上的店,总有它怪异的道理的,我只管赚我的钱就好,别的不需要多管。   只不过,那些价目也太多了点,即使是有编码,也是很难一一对上号。想到这问题我不由得有点头痛,我本就是个对数字不太敏感的人,这要真的找起来,还不是累死人的活儿……   “姐姐,豆瓣酱有么……”正伤脑筋着,忽然柜台外一阵说话声飘了过来,来得有点突兀,所以虽然说话声小小的,还是把我给吓了一跳。   抬头去寻声音的主人,可是柜台外空落落的,除了马灯晃在街上的光,什么都没有。   “姐姐,我在这里。”小小的声音又响了起来,这次离我近了些。只是近得叫我有点忐忑,我左右扫了两眼,小心翼翼把目光投向柜台。   却没见着说话的人,只看到一只全身棕毛的仓鼠站在柜台的算盘上。见我望向它,它一下立了起来,踮着两只脚,吸着鼻子,用它两只鼓豆似的眼珠子同我一样小心翼翼地看着我:“姐姐……”然后小心翼翼动了下两颗大门牙,它对我道。   我朝后一个趔趄。   凳子被我晃得吱嘎一声尖叫,惊得那老鼠一纵身跳到了笔筒边上。半晌怯生生探出半个头,哑着声再道:“豆瓣酱有么……”   “甜的辣的。”   听我这么问,老鼠犹豫了一下,然后从笔筒后钻了出来,挠了挠耳朵:“豆瓣酱还有辣的么,是不是新出来的……”   我一呆。   这老鼠倒是问住我了,辣的甜的不过是我乍见到一只老鼠来买酱时吃惊脱口而出的话,我哪知道这酱到底新的老的有些什么口味……只是瞄一眼边上的蓝面抄,它厚厚的页数和密密麻麻的分账又实在让我头皮发麻,果然一小时百元的活不是那么容易干的么,确实怎么看那黄老板也不像个钱多得使不完的冤大头……琢磨着正打算去看看后面那些格子柜里有没有它要的酱,门外桀桀一阵笑,一道人影从外头走了进来:“元查兄一到夜里眼睛就糊涂了,这么陌生张面孔放在面前,还姐姐姐姐地问人家讨酱,看把人家给急的,小妹,看看你后面第三排第八格,是不是有个紫红色坛子。”   一路说一路到了我的面前,那个穿得像朵花似的男人腰一拧,半个身体靠在了柜台边。   我只扫了他一眼,然后感到眼睛有点发眩。   头一次见到一个男人打扮得那么花哨,简直可以用色彩纷呈来形容。挑金的头发上包着条七彩斑斓的棉布头巾,衬衫是大红色的,下面裹着条半长不短的尼泊尔碎花裙,裙子里还穿着条牛仔裤,裤子是粉紫色的,我第一次见到牛仔裤有这么艳丽的颜色。   就连眼睛居然也是带色的,一边眼睛棕,一边眼睛绿,波斯猫似的,只是长在人脸上,就有点诡异的了。   兴许我的眼神直接了点,这男人摸了下脸朝我嫣然一笑:“怎么了小妹,看上我耳环了么。”   这才留意到他耳朵上还戴着不少闪闪发亮的东西,左边一排耳钉,右边一排耳环:“看上哪只,你要我送你呀。”   我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没理他,转身按着他刚才说的找到了第三排柜子的第八格,那个小小的格间里还真的有一只小小的紫红色坛子。我转了下瓶身,看到标签上写着上喜豆瓣酱五个字。想来这就是那只老鼠要的酱了。取下来放到桌子上,那老鼠鼻子一吸立刻就跳过来了,一边甩着手里的钞票:“一瓶都给我吧。”   我正要递给它,冷不防头顶上一阵风吹过,随即那坛子被按住了,被一只白得透青的手:   “不看下价钱么小妹。”   我循着声音抬头朝上看,随即又低下了头,心脏一阵急跳,脸上还得显得若无其事。因为我头顶上除了条手臂,什么都没有。   靠。刑官就已经长得够节省的了,现在这个又是什么?!   “青行君今天来得早啊。”耳边听见那花里胡哨的男人开始同这手攀谈起来,我低头迅速翻开那本蓝面抄。按着编号找到第233页,一看里头那价钱,我吃了一惊。   原来这酱不是按瓶来卖的,而是按勺来卖的。一勺五百元,这小小的老鼠,看着畏畏缩缩,竟然欺我生想用一勺的价钱买走一整坛。好家伙,要不是那只手仗义一下,回头我打的工都不够还这一坛酱的。   想到这登时就火了,把坛子朝原处一塞,我把那只老鼠朝边上掸了掸:“不好意思,卖完了。”   “姐姐你骗我。”老鼠小小声地抗议。   鼻子是尖的,良心是坏的。骗你又怎的?“不卖了。”我干脆道。   “不卖?”老鼠抬起头眨巴着那双豆子眼看着我,小心翼翼地重复。   “是的不卖。”   “真的不卖?”它再重复。   我点了下头,却瞥见那花里胡哨的男人在边上冲我迅速摆了下手。   正打算无视他这个动作,眼见柜台上这只小小的老鼠一阵抖,这同时边上的马灯突然间倏的下灭了,整个店迅速淹没在一团安静的漆黑里。   “咦?!”我忍不住惊叫了一声,没等过去看那灯到底出了什么事,猛然间一股带着阵土腥味的冷风朝我脑门心方向直冲而起,硬生生冲得我朝后一仰。   差点撞到身后的柜子上,与此同时,一大团冰冷的雾在瞬间弥漫到我眼前:“开店不卖货?!你开店不卖货?!”   雾里有声音对着我尖叫,我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东西,只感到它浓重得压得让我几乎快要透不过气来了,而隔着它,我完全看不见那个花里胡哨的男人,还有那只青白色的手。   “你开店不卖货?!”然后那东西只朝着我眼睛的方向过来了,我想退,可后面哪里有路。眼睁睁看着它朝我眼睛直扑了过来,隐约两点赤红的光在那团雾里闪动,情急之下我伸手朝它们抓了过去。   试图阻止它进一步的靠近,开始一抓一个空。   那方向是冰冷的,冰冷而空洞。   只,被我抓过的地方烟似的散了开来,并且后退,仿佛被风吹到了似的。于是我赶紧再挥手,那团雾竟不到片刻消失得干干净净。迅速显出柜台以及柜台后那个花里胡哨的男人,他看着我的眼神有点奇怪,不对,应该说,看着我手的眼神有点奇怪。   我把手往身后背了背,因为我知道他在看什么。他在看我的锁麒麟,这样的眼神,我想他一定识得它的价值。   桌上的老鼠也在看着我的手,肚子一鼓一鼓的,两眼跟着那鼓动闪着赤红色的光。片刻转身刺溜跳下了桌子,几个纵身在外头的黑夜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轻轻松了口气。转头看向那个花里胡哨的男人,却发现不知什么时候,他已经不见了,包括悬在房梁上那只手。只一股妖娆的香水味还在店里摇荡着,浓得花散不开。   “噔……噔……噔……”门外响起阵轻轻的脚步声,一路过来,那盏本灭了的马灯倏然又亮了,从最初的晕黄,到渐渐的明亮,一道细细的身影被拉长了划过门前。   “今天……赦姐姐不在么……”然后我听见门外有个声音道。   全文免费阅读 312.《黄泉公子》   随即进来一个人,很高,很瘦,套在宽大的外套里的身体单薄得风似的一抹。   可是声音很好听。   好听得让人忍不住会意淫一下他的长相,可是他进门后就在门前立着,门外的灯从背后投在他身上,把他轮廓照得很清晰,可是一张脸模糊得什么都看不清。   “我能进来么。”见我望向他,他再次开口,似乎有些拘谨,他收了收自己的领口。   “当然,请进。”我赶紧招呼他。“想买什么?”   他朝我看了眼,却并没有走过来,只是依旧在那地方站着,一边看着我身后那排排货柜。   也许只是个看看的。   在没有确定他到底是人是怪还是别的什么的时候,我决定保持沉默,一边低头继续翻那本完全让人不着边的蓝皮本。   “我想买……罗敷。”不知过了多久,就在我快忘了这男人存在的时候,他好听的声音再次从门口响起,柔和得像水,却依旧拘谨。   这叫我半天才想起来,我根本不知道罗敷是种什么玩意。“调料?”我问他。   他再次朝我看看,似乎笑了下,然后摇头:“罗敷是藏红花的一种。”   “哦……”嘴里这么应着,心里还是不明白。这么说这家店除了调料还卖花的?可是藏红花和罗敷,两种我都没见过。   “你等等,我给你找找。”   他点头,然后安静得像道空气般退到了门框前。这叫我一时又点尴尬,因为他这动作显然是因为我。而其实我只是朝前凑了点,可不是我神经过敏,这男人朝后退,分明就是冲着我这一个无心动作而来的。   真叫人有点点沮丧。   坐回凳子上翻开蓝皮本,我开始寻找那个陌生的名词,这可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它比辞海找字可困难多了……   “黄先生去哪里了?”翻了几版听见那男人再次问我,我摇摇头:“不知道。”   “我以前从没见过你。”   “今天是我第一天过来帮忙。”   “帮忙……”他声音听上去似乎顿了下,然后道:“他们好像很少找外人帮忙……”   “你和他们很熟?”   “还好,有时候我会来这里转转。”   “对了,罗敷……它是做什么的?”为了避免客人等得失去耐心,我继续有一搭没一搭同他说着话。   听我这么问,他有那么片刻没有回答。   但我并没有注意,因为我终于在第297页的地方找到了那个玩意。   罗敷,每片花瓣市价三十二万六千八,熟客九折优惠。但它并不是放在外面货柜上的。兴许是价格太高,高得我第一次看到的时候差点咬到自己舌头,所以它被掌柜的存在店的里间小仓库里。   问题是……里间怎么进去?我回头看了看身后那些摆得严严实实的货柜,上上下下来来回回看了好几回,然后确定,这地方根本没有一道可以通向里间的门。就算有,也被这些看起来至少有几十公斤重的柜子给堵上了,靠我根本没办法挪动。   琢磨着,正想跟他扯个谎说没有,他却朝账台方向慢慢走了过来:“什么价钱?”   “啊?”我呆了下,因为他那张脸。   好可怕的一张脸!   像是被高温烫过的,整张脸泛着层绛红的色泽,一半脸从眼睛到嘴包围在一片溃疡般的死皮里,另一半脸还算正常,可是没有嘴唇和鼻翼。   灯光下那口暴露在嘴外的牙齿白得像瓷,这更叫他那张脸可怕得让人触目惊心。   “对不起……”意识到我的神色,他迅速朝后退开,用手挡了挡脸。   那瞬间我懊恼得像抽自己。   “那个……罗敷……”然后,原本想好的话也忘了,我一时忘了自己要对他说些什么。   他没在意,因为他正低头拨下额前那些长长的刘海,试图把自己的脸掩盖得更严实一些。   这动作叫我更加懊恼。   “罗敷,在里间,我去拿……”于是更蠢的话从我嘴里蹦了出来,我差点想剪了自己舌头。   他抬头朝我伸出一只手:“等下,多少钱?”   “三十二万六千八。”好歹价钱总算还记得很清楚。   他望着我的那双眼睛闪了闪,然后继续朝后退了一步:“还是这价钱……”   “是贵了点……”我干笑。   他沉默片刻,然后轻轻叹了口气:“我看,还是等下次合适的时候再来买吧。”   “恩好。”   我得承认,目送他转身离开的那颗,我不由自主松了口气。   这男人的背影同他的声音一样让人浮想联翩,只要不那么清楚记得他的脸的话。沉默而温柔,让人忘了刚才的罪过。甚至就在他出门刹那回头看向我的时候,我感觉他那张破相了的脸还蛮好看。   虽然不知道,是被包围在伤口下的眼睛好看,还是那没了鼻翼的鼻子好看。   总之,那该是距离和灯光,还有我的心情给我带来的一瞬间小小的魔术。   “姐姐……”忽然听见有人叫我。   回过头看见门口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个人,一个瘦瘦小小的人。   偏穿了一身张扬的红色,鲜红的衬衣,鲜红的百褶裙。裙长及膝,这式样这年头已经很少有人穿了,有些老土,不过人好看,穿什么总是好看的。   “郝姐姐不在么?”她问我。   那么一个瓷娃娃似精致的女孩子,扶着门小心朝里张望着,让人不由自主说话声也轻了起来:   “不在,”我回答,“他们都出去了。”   她听了朝我看看,有点迟疑,片刻还是走了进来。手里拎着只小小的竹篮子,篮子里装了什么,用块布盖着,随着她一路过来,里头叮当作响。“哥哥说,除了赦姐姐和黄老板,不让我和别人说话的。”她道。   “你想买什么?”我翻开蓝面抄。   “32号和177号。”她从兜里抽出张纸仔细看了看,然后说。   那两个号都是酱油,但不是我们平时吃的任何一种酱油,你见过绿色长毛的酱油么?也许有人说,见过,发霉的酱油。   黄记当然不可能卖发霉的酱油……   绿色,是因为酱油颜色是透明的,透明的装在玻璃瓶里,看上去就是翠绿色的,好像那种厚厚的玻璃片的纵切面。毛也不是真的毛,那是一缕缕的丝,糖浆厚了有糖丝,这酱油厚了也会有油丝,一团团絮一样沉在那些翠绿色的液体间,很漂亮。气味也相当的好闻,有点甜,有点鲜,从柜子里抽出来就一团扑鼻的香。但味道怎么样,我不知道,因为狐狸从来没有买过。   放到柜台上,两瓶酱油几乎没有任何区别,唯一的区别是贴在瓶子上的标签,一张布满了横条字,一张布满了竖条字,每行字都很漂亮,不过从头看到尾,基本上一个字都看不懂。   “七十二块八毛。”算了下价钱,我对那女孩道。   女孩掀开篮子上的布从里面拿出一叠钞票。全是几块几块的小零碎,摊在桌子上点了点,发觉还少了三毛钱。   “……能先赊着么……”对着那堆钱发了阵呆,女孩抬起头问我。模样怯怯的,真叫人想拒绝也难。   何况只是三毛钱而已呢。   “可以。”我把钱撸进手塞进抽屉,然后看了看她:“怎么装?”   酱油和刚才那只老鼠买的豆瓣酱一样,也是按勺卖的。   女孩没吭声,只是把篮子放到了柜台上,掀开布,露出里头一只青花瓷的汤碗。摘下碗上的盖子,里头那碗乳白色的汤扑出团浓浓的热气,气味很香,好像放了茴香的排骨汤。   她朝碗里指了指,于是我把那两勺酱油给她倒了进去。   一进汤那些翠绿色的液体随即就化开了,随着茴香的味道散发出股清甜的滋味,禁不住叫人吞了下口水。门口倏地下几倒黑影闪过,带进股冷冷的风,却也只是到柜台处打了个转为止。它们扒在门框上朝里张望,眼睛睁得很大,嘴里滴滴答答流着黏黏的唾液。   怪了,店外头明明按着四锦桃木内窗楞的,这些阴气那么重的东西是怎么能靠近过来的?   想着不由自主担心起来。虽然小时候常常会看到它们,也知道人身上的阳气重,这些东西不同于怨灵,是接近不过来的。可还是忍不住害怕。就像看着一头关在笼子里朝你虎视眈眈的狮子,近在咫尺,你明知道它过不来,那股子笼子也关不住的杀气你怕不怕?   我是怕的,因为我知道它们都是些什么东西。   不过它们的注意力并不在我身上。   它们在盯着那个女孩,看着她拿出把勺子朝碗里搅了搅,它们的口水流得更勤了。唧沥沥唧沥沥张着嘴,嘴里空空的,像只无底的黑洞。   “你在看什么?”也许是我的眼神太直接,那女孩看着我问。有两次她回头张望了眼,什么都没看到,所以颇为费解。   “没什么。”我低头翻了几下蓝面抄。   想等那女孩离开,可是很意外,在盖上碗盖后她并没有马上离开,而是抱着那只碗坐到了边上那把小小的竹椅上:“黄老板说这两天会有人来帮忙,说的是你么?”   我点点头。   女孩耸了耸肩:“他老说忙,可是这里生意那么清闲。”   “你常见到黄老板?”她的口气似乎跟那个很少在这里露面的黄老板颇为熟络。   她点头:“是啊,我每天都来。”   “每天?你开什么店?”   “开店?”她愣了愣,然后笑笑:“我不开店,我只是经常需要来帮我哥买点调料。”   “哦……”   “因为我哥给我做的菜只放这里的调料。”   只放这里的调料?原来这世界上和狐狸一样执着的人还是有的……   “你哥怎么不自己来买。”抬腕看了看表,虽然这会儿不能说是大半夜,这种钟点也算是深夜了,一个当哥哥自己不出来买调料,却让自己的小妹妹跑来这里买,没道理的。   “哥哥不能来。”   “不能?”   “嗯。”她点点头。   “为什么不能?”   “哥哥他……”说着忽然低下头搓了搓自己的脚,好像有点冷似的。我瞥见一些黑色的东西绕过竹椅的间隙在一点一点朝那女孩子的脚上爬。   黑色的东西是门口那些黑影的“手”,最前面的一只半个身体已经探进了店里。之前,店里似乎有什么东西被它们忌讳着,所以纵然嘴里的液体一滴滴掉得欢快,它们始终只敢伏在门框上。而这会儿不知道是不是女孩子一勺勺搅拌着的汤香气太过诱惑,还是屋子里令它们忌讳的东西因为某些原因失去了作用,它们开始跃跃欲试。甚至“手”已经探到了女孩子的脚上。更多的黑影因此密集集中起来,就在刚才还没那么多,空气也没那么冷,这会儿整个店变得好像冰窖一样,冷得让我牙关节无法控制地打颤。   “你怎么了?”意识到我的异样,女孩抬头问我。   我没回答,因为最前面那只黑影身体突然朝前一抬,噗的声扑到了我的柜台下。   我忙后退,但这地方小得根本无路可退,唯一的出路也被那女孩子一张竹椅给堵住了,她莫名地看着我,手里的汤勺把汤撒得一地都是。   这味道一瞬间让那东西更加兴奋了,贴着柜台慢慢朝上攀爬过来,那东西张大了嘴,一个劲在空气里嗅来嗅去。   这才发现原来这东西是盲的,完全靠着嗅觉和空气颤动着的触觉来辨明方向,我动作幅度太大,所以它寻着我的方向直爬了过来,而黑色身体所过之处,原本放在帐台上的东西全都不见了,好像被它黑气般的身体给吞吃了似的。   “怎么啦??”偏那女孩还毫不知情地站了起来,用那只被汤沾到的手拍了拍我:“你怎么啦??”   这动作让那黑影猛地从帐台上一窜而起。   没等我后退,那张喷散着冰冷气流的嘴已直逼到了我的眼前,像个硕大无朋的黑洞般。我甚至可以隐隐看见里面那些还没来得及被它吞咽下去的算盘和镇纸。   眼看就要把我的头给整个包进去了,突然它头一抬,从嘴里发出吱的声尖叫。   继而突然散开了,好像团冰冷的雾气。只有刚才被它吞掉的那些东西噼里啪啦掉到了第上,而满地黑色的雾气盘旋尖叫着,一边跳跃,一边急速抽离着,好像这屋子里突然开了个巨大的排风扇。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朝门口看看,发现门外原本密集着的那些东西也已经完全不见了,几乎是弹指刹那的瞬间。斜斜的灯光照出倒细长的影子横在店门前,还没进门,我已经从逐渐转暖的空气里闻出了那股最新款迪奥香水的味道。   “狐狸??”   “老板补习辛苦。”一脚跨进门,狐狸斜搭着门框朝里冲我笑笑。   “你怎么……”有点尴尬,因为我来这里打工是瞒着他的,就怕他嘲笑我,用眼前这副嘴脸。   可我总忘了在妖怪面前没有隐私。   “闻到钱味了。”   “我帮忙来的……”硬着头皮继续回答,所幸他也没继续揭我的底,只上上下下在店里打量着,直到目光落到那把竹椅上。   这才发觉,那红衣女孩也不见了,没见她出过门,也没听见她离开时发出的任何动静。   那个拿着竹篮的小女孩……   然后听见狐狸道:“回去了。”   回去?真稀罕,他这次居然没有就这话题继续调侃我,我以为他至少会就着前面的话题再发挥上一阵的。   可是眼里的笑让人看了实在有些不爽,虽然狐狸那双细细的眼睛看上去总是在微微笑着的。   “接班的还没来。”瞪了他一眼,我回答。   “接班的?”话音没落,我一晃眼瞥见那瘦得跟老鼠似的女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狐狸身后,搓着老鼠爪子般细小的手指,抬头看着狐狸。   狐狸也留意到了她,低下头,他冲她微微一笑:“唷,郝姐姐……”   “领人?”郝姐姐拉开帐台边的门板,示意我出去。   我赶紧走了出来。   “走早了。”然后她斜身坐了进去,拿起那本蓝皮本翻了翻,头也不抬道。   “那就少算点。”   “算了,我会和老板说。”   “谢谢。”嘴上这样说,我以为狐狸会转身出去。可等了半天他还在原地站着,看着柜台里细细描着自己眉毛的女人。   他不走我自然也不能先走了,可他老也不理会我催他的眼神,不知道他脑子里到底在盘算着什么。   “还有什么事?”终是那女人忍不住打破静默开了口,她抬头看看我们。   狐狸朝她伸出一只手:“工资。”   “当天结算?”女人眉毛一抬。   狐狸点点头。   “不合规矩呢……”   “他不是也没合我的规矩。”   “这……是你俩之间的事吧……”   “你给,还是我去他那里要?”   女人再次看向他。我也是。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狐狸讨账的样子,说实话,还真蛮稀罕的……   第三次看了眼狐狸,女人一声不吭从抽屉里抓出两张一百放到桌子上。   狐狸没接,只是眯着眼看了看:“两百?”   “一小时一百。”   “是么?”他转过头问我。   我点点头。   然后看到他眼里闪过一丝讥讽。   我以为他要说我些什么,他却将桌上的钱一抓然后搭着我的肩把我带出了店。几乎是用推的。   “你干嘛!”出店门我用力推开他。   未果,却被他用那两张钞票刮了下下巴:“小白啊你,小白啊你。”   连说两声,一声比一声感慨,感慨得让人火都大了。   “你干嘛?我赚点零花钱不行?”   “一小时一百,你笨死了你。”   “喂,一小时一百啊,上哪里找那么好的事!”我试图让他明白他一分钟买下的护肤品我来十次就能赚到,那是件多么不容易的便宜事。   “真的是好事?”   他反问,我被他的眼神看得怔了怔。   随即想起了那只老鼠,还有那些铺天盖地的黑影,一时无语,而这么一晃神的功夫,那只欠抽的狐狸再次用那两张钞票刮了下我的下巴,刮得我肺都气抽了:“下次他再找你,记得开一万一小时,当然,没下次了。”   “什么?”这话一出我差点落掉了我的下巴,也忘了自己的肺还在那里抽得厉害:“一万?”   “没错。”   “狐狸,你抢银行是吧。”   他再次轻蔑地朝我瞥了一眼:“一万都嫌少的,你个小白。”   这话让我在钱眼里找到了那么一点点差点被我丢掉的自尊:“那你怎么不去赚来付你的房租?我聪明的狐狸先生?”   话一出口,他立刻如我所愿地抖了抖耳朵。   我拍拍他的头,他也不吭声,这就叫有把柄在手的快感。   “话说,刚才那些东西到底怎么回事,我从来没见过它们这种样子。”然后我想起了之前的疑惑。   “我也没见过。”狐狸回答,一边咬着那两张钞票。   我真有点担心还没到家那钱就被他一不小心吞进肚子里去了。   “猜我今天在店里看到什么了。”   “什么?”   “一只会说话的手。”   “刑官的某个部分?”   我再拍了下他的头。   就猜他会这么胡说八道。   “那个女孩子是什么?”然后我再问。   “她是……”刚开口,狐狸突然住口一把抓住了我的胳膊。   我被他这突然而来的动作吓得一跳。   没等缓过神,他拖着我就往回走,我刚想问他这是做什么,视线一转,前面不远处的垃圾桶上一条白生生的东西兀地刺了下我的眼睛。   那是条人腿……   全文免费阅读 322.《黄泉公子》   北城发生了裸尸案。   这消息在店里被几个学生传得眉飞色舞的时候,我正在收银台里翻着报纸。报纸上也提了那个案子,不过篇幅不大,也没那些学生说的那么**,什么先奸后杀,什么剥皮分尸。   不同于人类层出不穷的想象力,通常,官方新闻都是比较和谐的。   报上说那个女人死于抢劫,不过,昨天晚上我亲眼看到的,好像并不是这样。   没错我昨天亲眼见证了她的死亡,亲眼见证了那起发生在北城一条普普通通小巷子里的凶杀案。那时候狐狸正试图把我拖离现场,那时候那个女人还有口气在,没死。   就是因为没死,所以格外可怕。   就是因为没死,所以直到现在,无论我说什么做什么,眼睛只要一晃,面前全是那片交织在雪白皮肤上的刺眼的红,还有那女人被血浇得透湿的头颅从垃圾桶里挣扎而出,一双空洞的眼朝我方向死盯着的样子。   我甚至听到她灵魂出窍那一瞬间从喉咙里呼啸而出的尖叫声,凄厉,绝望,好像第一刀在她平滑的脖子上割下去时的痛苦。   可我怎么会感觉到这些的?   每每想到这一点,我全身就会一个冷颤,所以整个早晨人有点昏昏沉沉的,头很涨,我想我有可能是发烧了。   狐狸在厨房里蒸着包子,嘴里哼哼唧唧的,看起来和平时没什么两样。   我有点艰难地回忆着昨晚他看着那女人朝他伸手求助时,他眼里的平静和淡然。也许我应该忘记的,就像过去那几个月里发生的,已经开始被我淡忘了的事情。可是没有成功。那神情让我印象深刻,因为它让我想起一些关于这只狐狸的谜,那些直到现在,我都还没能解开的谜。   “宝珠?”发愣的时候,忽然听见有人叫了我一声。   抬头看到一个男人在收银台对面站着,短短的头发,长年在太阳下被晒得粗糙而黝黑的脸。他在朝我笑,看上去挺眼熟,但一下子反应不过来他到底是谁。   “我罗永刚。”   “啊……罗警官……”这才反应过来这男人是谁。从野蔷薇那一案,到自己店里出的人命官司,我和这位年轻的刑警大人也算是老相识了:“今天怎么有空过来……”   “来喝杯茶,顺便,”人还是一如既往的不善客套,在连寒暄都算不上的两三句话之后,罗永刚从衣袋里拿出支笔拿出本本子,然后朝我点点头:“你昨天晚上在北城柳元路?”   于是我醒悟过来那么久没见到他,为什么今天他会这么突然出现在这里的原因:“是的。”   “大约几点?”   “十二点多吧,十二点半不到。”   “当时还有个人和你一起?”   “是的,”我朝厨房里的狐狸指指:“还有他。”   “你们在那里做什么?”   “路过……”   “那么晚你们为什么会在北城区?”   “罗警官,你这是在……”   “哦,”见到我眼睛里的迟疑,罗永刚朝我笑了笑,然后从衣兜里掏出只纸袋子轻轻推到我面前:“你们昨天是不是见过这个人。”   我接过袋子,打开,发现里头是几张照片。抽出来,里面那团雪白和黑红混合在一起的东西随即让我的手抖了下,我把照片丢到桌子上,朝他看看:“是的,见过,很可怕。”   “只是很可怕么?”他挑眉,似乎我的回答远不是他所期望的。   “是的很可怕,很……残忍……”   “说起来,你们是当时现场第一目击证人。”   “嗯……”   “你们当时为什么不报警?”   “当时……被吓坏了,所以就跑了……”   “怕受到牵连?”   我点点头。   “你们走的时候大约几点。”他又问。   “不知道,没看时间,应该还是十二点半不到的样子吧……”   “当时很害怕?”   “是的很害怕。”   “所以这个丢了也没感觉到。”一边说,一边掏出只手机放到我的面前。   我的手机。   我居然直到现在连我的手机丢了没有发觉……可是,这不能怪我粗心的,真的不能怪我……如果不是昨天发生的事情让我……   忽然感觉到狐狸朝我瞥了一眼,我看看他,他朝我挑了挑眉。   “昨天我们赶到的时候刚好是十二点四十分,发现那尸体还是热的,”耳边再次响起罗永刚的话音,于是我不得不再次去面对他那双训练有素得即使人没做什么亏心事,看久了,也会感觉自己有点心虚的眼睛:“所以宝珠,我今天来这里,就是想问问你,十二点半以前,你们在那里到底看到过些什么,这女人到底死还是没死。”   我吞了下口水,觉得嘴里有点涩:“我不知道,罗警官,要知道……当时我们俩都很害怕。突然看到这种……”   话还没说完,他突然身子一倾朝我靠了过来,靠得很近,并且压低了声音:“我还是比较了解你的,宝珠,你比你自己所以为的要有见识得多。”   “我……”我不知道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可他这表情和说话的样子,让我真正不安了起来,我手心里全是汗。   “当时状况到底怎么样。”他再问。   周围变得很静,似乎所有的人都已经注意到了我们这边的诡异,虽然我们说话的声音很轻,他们还是不约而同把目光都悄悄集中了过来。这让我愈加不安。   “我……”我能说什么?说当时那女人还是活着的,即使她的肠子正从她腹腔那道十字形的伤口里一行行流出来?说那女人不单活着,还从那只垃圾桶里爬出来,向我们呼救?说狐狸不单无视那可怜女人的呼救,还在她快爬到我们身边时走过去,一下子拧断了她的喉咙……   “老板娘,”正感觉自己的脸在不争气地慢慢涨红,冷不防有人朝我叫了一声,救命稻草似的引开了罗永刚那双眼睛咄咄逼人的注意力。   “麻烦过来点单。”   “好的,稍等。”就那么几个字,迅速调整了我的心率,那阵被昨晚的记忆所震荡出来的心率。所以罗永刚再次朝我回过头来的时候,我的脸色差不多已经可以正常面对他了:“罗警官,你看……”   “你很忙。”他似乎吸了口气,然后收起笔。   我没吭声。   “也好,你先忙吧,我和你的伙计谈一下。”   “好。”这真叫人心里头一松。   和狐狸谈,那心率不齐的就该是他了,也许等他和狐狸谈完,我可以就此糊弄过去。   可是狐狸……   忍不住再次瞥向厨房里的狐狸,他却正背对着我忙得欢。   一旁罗永刚已转身朝他走了过去,我想跟过去听,却发现收银台的出口已被一个瘦瘦高高得像根柱子似的身影给档主了。   “老板娘,点单。”他朝我扬了扬手里的菜单,而我这才发现,原来刚才适时给我解了围的人,正是眼前这个一身袈裟,却拈着半支烟头的和尚。   “师傅要什么。”   “六个肉包子,一杯可乐。”   如果记得没错,他应该就是昨天那个专在我店里找肉吃的荤和尚。原本以为他是再不会来这家没有牛肉面卖的店了的,在经过昨天失望之后。可没想到他今天又会来,虽然对着菜单的表情有点不满。   “今天也没有牛肉面吗?”然后听见他问我。   “是的。”   “牛杂面也没有吗?”   我突然想,这人大概是有点强迫症的。   全文免费阅读 332.《黄泉公子》   夜里又开始下雨了,雨声很大,砸在玻璃窗上砰砰作响。   锁完门的时候那和尚的身影已经在路口变成了一抹小小的黄点。他是最后一个从店里离开的客人,从下午到现在他吃了二十八只包子,六杯奶茶,还有狐狸附赠的一盒核桃糕。   可是临走的时候还是不忘了问我一句:“卤肉面有吧?”   我真的不知道该对他说些什么好,他表情看起来是那么的认真。   然后他又对我说:   “我在找一个人,如果你见到他,请一定要告诉我。”   “那个人看起来年纪和我差不多大,”   “那人是个和尚。”   忽然一只蝴蝶被风从门缝里吹了进来,带着一身细密的雨珠,掉在地上挣扎着那两片快要裂开的翅膀。   我朝后退开了一点。   这种大飞蛾有着一身不讨人喜欢的颜色,焦黄焦黄的,和刚才那和尚的僧衣一样。上面还布着不少褐色的斑点,大大小小,密密麻麻,随着翅膀的扇动,就好象一张蜡黄的脸上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你看,让人很不舒服的一种感觉。   于是我一脚踩了过去,可是一只手先我一步把它从地上拈了起来:“你在做什么。”   “铘?”我没想到会是他,因为今天一整天我都没有见他从楼上下来过。   似乎麒麟很不喜欢这种阴郁多雨的天气,最近这些天他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吃东西,也不知道在干些什么。有时候会看到他在窗台上坐着,想着什么的样子,可是每次被他发现我在看他,他就会转身进屋,然后再也不出来。   “很脏啊,我要弄出去。”我对他道。   “你就不怕遭报应。”   “报应?”   把门推开手指掸了下,那只焦黄色的蛾子随即摇摇晃晃飞了出去,铘回头看了我一眼:“你从不碰这些死人花的。”   “什么死人花?”   “死人花是这种蝶的别名,一般说的妖蛾子,指的就是它了。”回答我的是狐狸。出乎意料,他老人家还真是很难得会认真回答我什么问题的。   “还真是妖蛾子……这两天太多了。”我抱怨,因为我在窗上又看到了一只黄色的小东西,不对,是两只,也许是三只。枯叶似的一片片在玻璃上撞来撞去,似乎想进来,即使被撞得头破血流还是义无反顾。   “是的,很多。”   “可是为什么要叫它死人花?”   “因为它是死人的花。”   “听起来丧气得很……”   “它还有个更丧气的学名。”   “哦?叫什么?”   “黄泉公子。”   我的手一抖。然后看到狐狸嘬着两只大板牙对我笑弯了眼。   于是明白再次钻了他的套子。   他就爱看我这种表情,那是香水和衣服之外他第三个爱好。而对待他这种变态爱好的最好方法,就是当他是一道空气。   “你在看什么,铘?”于是我丢下他走到铘的身边。   在我和狐狸说着话的时候,他一直那么一动不动地看着门外,我不知道他在看什么,外面很黑,这两天路灯都坏了。   可是刚靠近他我随即就倒退回去了,因为被外面的景象给吓了一跳。   虽然外面没有路灯,可是从店里打出去的光还是比较亮的,在从店门到人行道边那一点距离以内。   我看见外头密密麻麻一大团东西在离店不到半步远的距离上下浮动着。   甚至还能听见一阵阵扑哧哧翅膀拍动空气聚集而出声音,那声音单独而列的话曾是那么的小,小到完全听不出声音。   谁能听见蝴蝶翅膀拍动的声音呢?   除非……是成千上万只蝴蝶一起拍动而出的。   那感觉就好象一只巨大无比的头颅在半空里对着你喘气,扑哧,扑哧哧……   我只觉得全身的鸡皮疙瘩都竖起来了:“那是什么!!”   铘回头朝我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也就在这同时店里的灯突然间猛闪了一下,然后熄了。视线还来不及接受这突如其来的黑暗,我听见一阵低低的猫叫似的声音忽然间从某个角落里响了起来:   “嗷咿——呀……嗷咿——呀……”   一声很远,转眼一声就好像近在我身后。   “嗷咿——呀……嗷咿——呀……”   那东西应该就在我脚边的样子。我低头朝下看,可是混暗的光线里我只看得到我自己的影子。   “嗷咿——呀……嗷咿——呀……”   两腿间突然一阵发冷,我感觉有什么东西在我两条腿中间蠕动。可是仍然什么也看不见。   门玻璃突然间震了起来,一下一下,是那些丑陋而单薄的生物在用力朝上撞着。有几只已经从铘打开的那倒门缝里钻了进来,我正想出声叫铘把门赶紧关上,突然腰上一紧,我整个人一个失控朝下一倾。   “救……救……我……”随即撞到了一张惨白的脸,它从我两腿之间伸出来,一双赤红的眼睛死死瞪着我:“救……救……我……”   我被惊呆了。   只觉得脑子里嗡嗡一阵响,下意识想把那东西从我身上扯开,手刚碰到腰上那冰冷的皮肤,它突然一声尖叫消失了。   店里的灯光同时亮了起来,突然得让我眼前一阵发炫。险些跌倒的时候一只手拦腰抱住了我,我以为是狐狸,可是耳朵边响起的却是铘淡淡的话音:“你应该超渡它的。”   “什么……”   “没什么。”   说出这三个字的时候,我恢复了视觉。看到狐狸的身影在我边上一闪而过,他依旧在收银台上坐着,晃着两条长腿。   “你该吃些东西了。”然后听见他开口,但很快明白他说话的对象不是我。   “我不饿。”铘道。   “你这样下去,也许哪天吞了她也不一定。”狐狸又说。   铘没再理会他。   这天晚上雨一直没停过,我不知道门外那些蝴蝶到底怎么样了,也许天亮以后会是一堆黄灿灿的尸体,可是我实在没有更多的精力去想它们。   我的头很疼……炸开了似的疼。   一边疼一边做梦,我梦见黄记那家灯光昏暗的小店,梦见黄老板,梦见那个瘦瘦的老鼠似的女人。还梦见了那个红衣服的小姑娘,她穿着她那身老式的红衣服坐在黄记的竹椅上,一摇一摇的,像只安静的瓷娃娃。   然后我梦见了一条巷子。   巷子很深,上面晾着不少衣服和裤子,没关紧的水笼头在巷子安静的空气里敲打出一下下清脆的水声。有点熟悉的感觉,但我应该从没有来过这样一条巷子。   就在我四下打量着它的时候,一阵脚步声从巷子外传了过来,很清脆的高跟鞋的声音,走得很急,一路小跑的感觉。   随即我看到一个年轻女人神色慌张地朝我的方向跑过来,一边跑一边不停朝后看,好像后面跟着什么人似的。   但直到跑到我身边,她身后什么人什么东西也没出现过。   所以她停下脚步用力喘了几口气,然后冷不防地抬起头,对我道:“帮帮我……”   这叫我狠吃了一惊。   我一直以为做梦时,梦里的自己只是个第三方的眼睛而已,我真的没想到这个女人能看见我的,并且还会对我说话。   以致一时我不知道该做出什么样的反应。这时那女人脸色一下子又难看了起来,她朝我用力摆了下手,大声道:“帮帮我!帮帮我!”   我正想问,该怎么帮你。那女人看着我的一双眼睛突然发直了。   直直地看着我,一边用力抓自己胸口的衣服。   “你怎么了!”我想问她。可是发觉自己发不出一点声音。   真可笑,这如此逼真的梦,我可以听见梦里任何一点细微的声音,能闻到那女人身上淡淡的夏奈尔香水味,甚至能感觉到她急促的呼吸喷射到我脸上的热气。   可我偏偏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也抓不到她,因为无论我怎么朝她伸出手,我所能抓到的都仅仅是把空气。   好了,这梦该停止了……在我看到一行血从那女人大睁着的眼眶里慢慢滑下来的时候,我对自己这么说。   可这似乎并不是受我自己控制的。   梦停不了,它一直在继续,我看到那女人身子猛地痉挛起来,非常剧烈的痉挛。一些暗红色的液体花似的从她衣服里渗透出来,直条的,横条的,弧线的……   而她还留有神智向我求救,尽管嘴里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她整张脸都已经被痛苦折磨得扭曲变形了,以致只能从喉咙里发出一些奇怪的声音,对着能看到她,能听到她,却根本无从帮她的我:   “嗷咿——呀……嗷咿——呀……”   “嗷咿——呀……嗷咿——呀……”   “嗷咿——呀……嗷咿——呀!!!”   “喵!!!”   一声猫叫终于把我从那场可怕的噩梦里惊醒那刻,我还以为我真的要在那场见鬼的梦里出不来了。   睁开眼,我看到杰杰压在我喉咙上瞪大了一双眼紧盯着我,见我醒立刻扭过头,扯开嗓子朝外喊:“她醒了!喵!铁母鸡醒了!!”   它看上去是那么的兴奋,以致踩着我脆弱的喉咙乱蹦达,也一点都没感觉这很可能会要了我的小命,我只能想办法自己去制止它继续的暴行:“死猫你做什么……”   抬手想把它扯开,可是两只手发不出一点力气,我的手软得就好像骨头都变成了棉花:“你给我死下去……”连声音也是。   “喵!你还敢凶杰杰!凶你的救命恩人!”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死下去!”   “喵!那你继续睡吧!铁母鸡!已经睡了一个礼拜的觉,再睡一个礼拜杰杰也不管你了!”   “什么?”   “再睡一个礼拜吧!你就能成仙了!”   “一个礼拜……”   “喵!”   “我睡了一个礼拜?!”   “喵!”   “我真的睡了一个礼拜?!!!”   “喵!!!”   全文免费阅读 342.《黄泉公子》   一礼拜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但并不意味着一个人被突然抽去了七天时间后,地球就突然停转了。事实上它一点变化也没有,和你每个混沌醒来的早晨没有任何区别,空气还是不冷不热,杰杰还在为猫粮的多少而抱怨,生意还是不清不淡,客人还是一如既往。甚至在看到我重新坐进收银台的时候,店里那些充满活力的脸上不约而同出现了一点点小小的失望,那些脸上分明写着,啊?才七天就换班了啊?为什么啊……我们要胡离……   端着狐狸熬的粥我坐在窗边吃着,努力想着一梦七天的感受,可是什么也想不出来。唯一让我印象深刻的是梦里那女人凄厉的叫声,她当时就在我对面,伸手可及的距离,可除了眼睁睁看着那些血从她身体里绽放出来,我什么也做不了。   天还在下着雨,杰杰说,从那晚到现在,已经连下一周了。   再这么下,店可以关门了。它又说。因为这么恶劣的天气没人有什么心情跑出来吃点心。   我想它说得对,没什么能比这样湿漉漉粘乎乎的气候更让人心情恶劣的了,它让人情绪低落,且嗜睡。我用力打了个哈欠,即使已经连睡了七天七夜,我有点沮丧地意识到我仍然会觉得困,随时有种想倒头睡下的冲动,什么道理?真叫人费解……该不会是某种疾病吧……   “……今晨四点,一名送奶工在本市灵鑫路近中昌路路口的垃圾存放点发现一具无名女尸。该女子年龄约三十,中长发,身穿浅灰色上衣,蓝色牛仔裤……”   正无聊地拿着电视遥控板一个个台换着,忽然眼前一道画面晃过,我的手不由自主地停了停。   画面上一张年轻女子的脸,脸很白,很清秀,大波浪的头发下细眉毛细眼,看起来很文静,也……有点面熟。   我好像在哪里见过这张脸,但在哪里呢?   把粥塞进嘴里,杰杰跳到我腿上蹭了蹭我,一边瞄着我手里的粥。我刚要把它撵下去,电视里的画面转了,转到一条狭窄的巷子。巷子一面对着街道,一面被一堵墙壁封死,封死的墙壁上有个没有关紧的水龙头在一滴一滴淌着水。   我只觉得心脏里有个小小的东西轻轻抽了一下。   镜头又转了,一路沿着那条巷子朝前走,走过一块朝上突起的青石板,那是梦里那个女人奔跑时被绊了一脚的地方。然后在一处锁着的房门处停下。   那道锈迹斑斑的铁门上有一大片墨汁似的印子。   “狐狸!”   赶紧丢下碗朝厨房里跑。进门却没有看到狐狸,一只蒸笼还在炉子上蒸着,边上新出炉的糕热气腾腾,却并没有被摆到凉盘里去,看来他应该刚离开不久。上哪儿去了?我跑去厕所,可他也不在厕所,连房间里也不在。   杰杰蹲在地上睁大眼看着我在客厅和厨房间走来走去,欲言又止。过了会儿终于忍不住问我:“你怎么了?”   “刚才那个新闻,里面那地方我去过。”   它眨了眨眼:“这很稀奇么?”   “但不是真的去过,是梦里。”   “梦里?”   “对,就是那个让我做了七个晚上的梦。”   “喵!”杰杰朝我叫了一声,因为有客人正站在厨房入口处朝我们这里张望。“老板娘,好久了,点心什么时候来?”她问我。   我很内疚地发现我居然连对方点了些什么都已经忘记了。“就来。”   处理完了手头所有的事,狐狸还没回到厨房,这真叫人有点烦躁。我有很多事想跟他说呢,关于那个梦,关于那条巷子,关于那个女人以及那女人的死……直到看见他从房门而不是店门外进来,天已经黑了。   他是从一辆很漂亮的汽车里下来的,汽车里还坐着个很漂亮的女人,那女人我见过,她是著名的万盛国际大老板殷先生身边的助理——夏氲。   狐狸怎么会突然坐在夏氲的车里呢?我脑子一时转不过弯来,眼见他进了屋径自进了自己的房间,我赶紧跟了过去,想问他这一下午的人跑哪去了,还没等我推开他的房间门,冷不丁里头响起一个人的说话声,让我搭载门把上的手一停。   “他找你了?”说话的人是铘。很奇怪从之前到现在我都没见铘下过楼,也不知道他是几时进的狐狸的房间。   “没有。”狐狸回答。话音淡淡的,好像有点疲倦的样子。   “你身上有他的气味。”   “我去见他了。”   “是么,还是忍不住了。”   这话一出房间里静了静,片刻狐狸的话音再次响了起来:“你知道些什么。”   “如果再和五百年前一样,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你威胁我?”   “对你?我根本不需要威胁。”   “呵……”   “她已经在恢复。”   “你说宝珠。”   “那七天,你知道意味着什么。”   “如果我是你,我不会存那种侥幸。”   “你认为那是侥幸?”   “难道不是。”   “她已经动过一次我的元神。”   “所以你没走。”   “我,”不知为什么铘的话音一顿,继而一阵脚步声从房间里响起,听声音似乎是直朝着门的方向。我赶紧退回去几步跳到了沙发上,端起那碗已经凝成了块的粥。   “你在这里。”推门出来,铘朝我看了一眼。   他身后站着狐狸,狐狸在换衣服,似乎并没有留意到我的存在。   我朝铘扬扬手里的勺子:“饿了,看到狐狸了吗?”   他再次看了我一眼,片刻一声不吭上了楼。   “喵,”杰杰跳上我膝盖冲换好衣服出来的狐狸伸了个懒腰:“铁母鸡找了你一下午,老妖怪。”   “哦?”狐狸掠着头发看向我,然后眼睛微微一弯:“跟位美女有个约会,忘记请假了,老板。”   粥冷了是很难吃的,尤其是结了块的那种,我搅拌着它们,感觉自己像在搅拌一堆浆糊。   “找我什么事?”然后听见狐狸又问我。他在我身边坐了下来,懒懒的,比杰杰还懒散的样子。他看上去真的很累,身上还带着一种不属于他的香水味。   “我做了个奇怪的梦,”犹豫了下,我道。   “她说今天新闻里播的地方和她梦里去过的地方一样。”还没继续把话说完,杰杰就迫不及待地接了口,它说得眉飞色舞,好像有点兴奋的样子。   我真不知道它到底在兴奋些什么。   “这样?”狐狸看了看我们两个。   “而且我梦里有个女人在那里被杀了,新闻里那地方也有个女人被杀了。也就是说,我梦里发生的事情,在现实里面发生了。”   一口气说完,狐狸听着并没有作声,事实上他看起来有点困了,在我一眨不眨的注视下,他揉了揉眼睛,然后道:“你确定?”   “我确定,那地方和我梦里的一模一样。”   “被杀的女人也是?”   他这么一问我迟疑了一下,因为不敢肯定。梦里那条巷子很暗,整个天整个环境都很暗。我只记得那女人很高的个子,穿着双高跟鞋,别的就什么都记不清了,因为当时我很害怕,又急又怕,所以所有的注意力都只集中在那女人身体不停涌出来的鲜血上。   “我不知道,没看清楚……”   “我觉得,你是受那天晚上的影响太深了,小白。”伸了个懒腰,狐狸在沙发里窝了窝舒服。他用目光提醒着我从黄记回来那个夜晚发生的事,那段我不愿意去回想的事。似乎他认为我做的那个梦完全是因为那一次可怕的经历。   可我觉得不是,虽然我得承认,没准确实和那晚有一点瓜葛。   “狐狸,”我舔了舔舌头:“也许我做了点不大好的事情。”   “什么事。”眼睛已经合拢,在听我这么说之后,狐狸的眼皮又抬了抬,朝我扫了一眼。   “你还记得那天晚上,站在我边上的那个红衣服女孩子么。”   狐狸点点头。   “我做了件事情,本来没觉得什么,后来想想,会不会都是因为那个……”   “你做什么了?”   “那个红衣服的女孩子,她在买调料的时候问我赊了三毛钱……”   “嗯?”   “我今天一直都在想这问题,越想越不对。姥姥以前说过……那东西,如果我们跟它们有了媒介,那么就会成为它们跟着我们的桥梁……”我不知道自己的形容对不对,因为在我说着这句话的时候,我发觉狐狸笑了,杰杰也是。他们笑起来都有一双月牙似的弯眼线。快乐得让人不知所措。   “这么说你一下午都在纠结这个原因?”   我不置可否。   狐狸拍了下手:“我很困了小白。”   “你真的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劲么?”   “我真的很困。”   “我还梦到那个女孩子了,还梦到黄记……”试图再一次把我心里搅腾了一天的东西整理出来,用一种比较通顺合理的方式陈述给狐狸听,这当口突然一旁电话猛地响了起来,把我吓得一跳。   回过神接起电话,没等开口,里头一阵低低的抽泣声传了过来。   我吃了一惊:“谁?”   “姐姐……”回答我的是道细细的话音,声音有点闷,因为抽泣得厉害。   我忙再问:“谁?!”   “姐姐……”   第二声姐姐叫过之后,电话里什么声音都没了,一点声音也没有。   我看了下电话,电话还保持着通话的状态。可是里头什么声音都没有。   一时抓着话机不知道该挂上好,还是继续拿着好,我看向狐狸,他却不知道什么时候已从沙发上站了起来,一动不动站在窗台前,两只暗绿色的眼睛一眨不眨看着窗外。   窗外一抹淡淡的黄色。   在风雨里矗着,安静而悠然,就好象这些天一直飞扬在我家店外的那些小而脆弱的东西。   是个和尚。   同前两天来我店里点肉包子吃的那个和尚一个打扮的,年轻的和尚。   细软的僧衣被雨淋得紧贴在他身上,包裹着他周身修长挺拔的线条,他低头捻着手里一串细小的佛珠,另只手里牵着个小女孩,小女孩一身红衣红裙,那张苍白的脸在周身火似的色彩里瓷娃娃般美得可爱……   “砰!砰砰砰!”突然听见有人在敲门。   一晃神的瞬间,窗外那两道身影不见了,一辆汽车从刚才两人站立的地方开过,溅起一蓬雨雾。   “砰!砰砰砰!”门再次被敲响,很急。我赶紧跑了过去。   一开门一个人随即从外头闯了进来,我连退好几步才避开他大幅度动作挥洒下来的雨珠,然后看清来人的长相,那瞬间我心里不由自主暗吃了一惊:“罗警官?”   “宝珠,不好意思现在过来打搅。”   “怎么了……”   “这个人,你认不认识。”来不及擦一下头发上的雨水,他湿漉漉的手从口袋里拿出张照片在我眼前晃了晃。   照片上一个红衣服的女孩子,歪头小心翼翼对着镜头方向笑着,就好象几天前在黄记见到她时那副模样。   “她……”   “今天下午我们在她家里发现了她的尸体,已经死掉好些天了,我在她桌子上发现了你的电话。”   全文免费阅读 352.《黄泉公子》   那女孩名叫刘嘉嘉,十四岁,蛮早以前就被查出得了血癌,六岁以后的日子基本都是在医院里度过的,十二岁时不知道为什么突然离开了医院,从此再也没有回去过。   报警的是刘嘉嘉的邻居。那人就住在她家对面,今天早上开窗通风的时候,无意中看到她趴在自己的书桌上,好像在打瞌睡。对此邻居起先并不在意,可是到了下午,当他第四次跑到窗前看到那孩子还保持着同样的姿势一动不动时,就开始觉着不太对劲了,于是跑去敲她家的门,但是敲了半天没人应。   说起来,刘嘉嘉算是个孤儿。从小爸妈就不在了,只有个比她大十岁的哥哥一直在照顾着,为了她的医疗费那男孩子一直在外面打工,逢年过节回来一次,周围邻居都知道她家的难处,所以长期以来一直都心照不宣地轮流照应着这个可怜的女孩。   当意识到无论怎么样都敲不开刘家大门之后,几个邻居商量了一下,决定报警。警察来了以后很快强制破门而入,然后确认了一个事实,那孩子早就已经离开了人世。   死亡原因是猝死,睡眠时呼吸的一个小小的卡壳,成了夺去她生命的罪魁祸首。不幸的姑娘……但作为一起案子,它本来是并不属于罗永刚受理范围的。   罗永刚是重案组,这起案子是自然死亡。   那为什么会被罗永刚接手呢?   因为紧跟着不多久,一名警察无意中在那女孩家里发现的东西,让这案子迅速提升成一起恶性的刑事案。   东西是在她家冰箱里发现的,就在这些警察勘察完了现场,准备收队走人的时候,一名警察发觉放在客厅里的那台冰箱在渗水,一点点红色的水。   当下打开冰箱,然后在场所有的人全都吃了一惊,因为整个一层速冻箱里散乱地堆着不少动物的内脏。内脏很新鲜,其中一块上面还钩着枚戒指,这发现让他们立刻叫来了法医当场检验,之后很快得出结论,那些内脏不是来自任何家畜,它们属于人。   “人的内脏?!”听完罗永刚说的这些话,我很震惊。   “是的,差不多有两个人以上的内脏。”   “为什么她家里会有这种东西……”   罗永刚摇了摇头:“原因还在调查。”   “……那,我的电话号码……为什么会在她这里。”   “这也是我想要问你的。你和她认识?”   “只见过一次,在我打工的地方。”   “你在什么地方打工?”   “我……”这一问,一下子把我给问住了。我该怎么跟这警察说明黄记的事情?那根本就是个海市蜃楼似的店。   “叩叩叩。”这当口窗突然被敲了三下。   抬头一看,发觉是对门家的术士,他撑了把伞在我家窗外站着,嘴里叼着烟,一如既往的懒散。   “什么事?”打开窗我问他。   他眯眼看了看我,然后把烟从嘴里取下:“几点了?”   “……八点。”   “你打算几点来给我干活?”   我呆了呆。   还没反应过来,罗永刚已从后面走了过来,一边打量着术士,一边问我:“你是在给他打工?”   窗玻璃上倒映出狐狸的脸,他朝我眨了眨眼睛。   于是我点点头:“对,我在他的店里帮忙。”   “和刘嘉嘉就是在他店里认识的?”   “对。”   “你们一共见过几次。”   “就一次。”   “她去店里做什么。”   “买……”调料俩字刚要出口,及时被我吞进喉咙:“买蜡烛。”   “蜡烛?”罗永刚皱了皱眉:“买蜡烛做什么。”   “不知道……”   我尽力让自己说得理直气壮,并且理直气壮地看着这警察那双没有任何特点,却叫人坐立不安的眼睛。他那双眼睛始终在注视着我,我可以很清楚地感觉得到,他在我说着这些话的时候眼里闪过的一些小小的怀疑。但同时他又找不到任何可以挑出问题的地方,这让他一时无话可说。   术士又敲了敲窗,有些不耐烦的样子。   我道:“晚些时候吧,我有事呢。”   他重新把烟塞进嘴里,朝罗永刚看看:“九点前吧,要不就别来了。”说完转身往对面走了回去。我看着他的背影,有点奇怪他突然而来的帮助。   好似预知我会需要似的,可是那个男人,怎么看也不像个善良得会未卜先知去帮助别人的人……   “好吧,”这时抬手看了看表,罗永刚对我道:“我该走了,如果还有什么事我会再来。”   “好的。”   “希望你能把你所知道的都告诉我,要知道,这是一起很……严重的案子。”   “当然。”   “那好再见。”说着转身朝门口走去。   到门口刚把门打开,我把他叫住:“罗警官,”   他回头朝我看看:“什么?”   “那女孩的哥哥……他不在家里么?”   “不在,他们邻居说,不到过节,那男孩是不会回来的。不过我们正在找他。”   “哦……”   “还有什么事?”   “没了……”   “再见。”   刘嘉嘉为什么会有我的电话号码。罗永刚离开之后,我一直在想着这个问题。   我想她那天来黄记的时候,应该是已经死了的,可是我看不出她是个魂魄,一点也看不出来。   狐狸说,吃那种东西吃了那么久,是鬼也成怪了。   说这话的时候他正歪着头,睡眼朦胧地看着电视里那些纠结来纠结去的男男女女,一边磕着瓜子。   她吃的什么?于是我问他。   狐狸没有回答。直到那些纠结被广告给掐断的时候,他才打了个哈欠问我:小白,那天她在黄记喝的东西香不香。   香,当然香了。我点头。   因为人肉烧得好,可以做出世界上最香的味道。边说狐狸边做了个优雅的手势:很香很香。   这话让我好一阵心惊肉跳。   因为他在说那句话的时候,两只眼睛是绿幽幽的,绿得发亮,好像看到了喜羊羊的灰太郎。   这不禁让我想问他,了解得那么清楚,莫非你吃过?   当然,这话在我嘴里转了半个圈后很快就被我吞回去了,因为我觉得既然跟一只妖怪同住,不对这世界的纯洁性留那么一点点的幻想,那是不好的……   可是鬼吃人肉做什么……这问题却真的叫我想不明白了。   鬼是虚,虚是无,虚无的东西根本不需要吃任何东西。   但是再问狐狸,他却叫我不要对这种事那么关心。   人只要操心怎么样舒坦地活着就够了,另一个世界的事情,你操心也是瞎起劲。他说。   我不那么认为,却也没办法反驳。   如果一场让我做了七天七夜的梦都没办法让他觉得有必要关心的话,那么这件看似和我完全无关的事,确实也更没必要去关心的了。   当晚,我又做了个梦。   梦见了刘嘉嘉,那个死去了很久的女孩。她牵着我的手和我一起在一条很暗很深的巷子里走着,很奇怪,我一点都不怕她。   她看起来还和第一次我们见面时一样,一身红色的衣服,好像一只漂亮的洋娃娃。可是她一直在哭。她说她在找她的篮子,篮子里有她每星期都要吃的药,如果找不到,哥哥会怪她的。   你哥哥在哪里?我问她。   她想了想,然后说,在家里。   我说你家里除了你没有别人。她摇头:怎么会没人,哥哥一直都在家里,他从来都不到外面去。   从来都不到外面去么?那在外地打工的那个哥哥又是谁……琢磨着,我正想问问她为什么会有我的电话号码,突然肩膀上被人拍了一下,这叫我吃了一惊。   下意识回过头,我看到一个男人站在我身后。高高的个子,一把长发一半遮着脸,一半水似的流淌在他单薄的肩膀上。   他看着我,而我怎么努力也没办法从那团模糊的光线里看清楚他的脸。   “你在和谁说话。”片刻听见他问我。声音低低的,听上去有点耳熟。   我低头去看身边的刘嘉嘉,却发现她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消失不见了。就在她原来站的地方,一个陌生女人仰天躺在那里,眼睛睁得大大的,两手紧抱着自己的肚子。   她肚子上有一道切割得十分工整的十字。   “别再来了。”然后听见他又道。   不等我反应过来,一道剧烈的疼痛撞进了我的后背。   于是我猛的醒了。   醒得很痛苦,因为杰杰那只肥猫在把我的喉咙当蹦床跳:“快起来!铁母鸡!快起来!喵!”   我一把揪住它丢到地上,这叫它倍感委屈:“你就是这么对待弱者的么?!”   “滚出去。”我摸着喉咙。   “这就是狐狸对你发不了情的原因。”   “出去!”   “喵!看到铘你就变虫了。”   “滚!”   “我是一只会诅咒的猫……”   我朝它扬起一直拖鞋,它喵的下窜了出去:“好吧好吧,铁母鸡,我最好忘了客厅里有你的电话。”   我把拖鞋朝它丢了过去。   全文免费阅读 362.《黄泉公子》   电话是罗永刚打来的,他告诉我,刘嘉嘉的死并不是单纯的猝死。   在经过更深入的解剖后他们发现,她的死和她最近吃的东西有关。很显然她吃到了一种含有大量致命化学成分的东西,那东西就是她冰箱里冰冻着的人体器官里的一部分。这些器官分别来自本市三家医院,都属于刚去世不久的病人,其中就包括了中那种化学品致死的那个人,他的肝脏只剩下一半,另一半在刘嘉嘉厨房的锅里,已经所剩无几。   说这些话时听得出他有些稍稍的遗憾,因为不光他,连我都在听到那些器官是属于人的时候,忍不住联想到了最近那几被剖腹至死的案子。本来以为当中是有联系的,现在这些联系断了,凶案依旧是无头悬案,同刘嘉嘉的那个案子一点无关。   他还告诉我,刘嘉嘉哥哥的下落他们也已经打听到了。说到这里他话音顿了顿,似乎在犹豫些什么,片刻还是清了清嗓子,对我说:据那男孩最后打工的那家单位讲,早在两年前,那孩子就因为出车祸而去世了,当时打电话给他家里人联系,但家里始终没人接电话,所以葬礼是由这单位给办的。甚至到现在,他的骨灰都还没被人领走。   两年前?那两年前把刘嘉嘉从医院里领回家,然后继续年年打工赚钱养她的那个人,是谁……我问罗永刚。   他没有回答,电话里只能听见他有些沉闷的呼吸声。   而我似乎觉得我已经知道了原因。   这么说,刘嘉嘉的哥哥在这两年里一直在用自己的方式治疗着他的妹妹么……用人的内脏去治疗血癌,不知道这方法是谁教给他的,但显然并不成功。他妹妹并没有因此恢复健康,甚至因为他的关系,到现在还……   当然,这一点罗永刚永远是不可能知道的,所以他很纠结,并且可能一直就那么纠结下去。所以在挂电话前他有些失落,也有些意味深长地对我说了段话:宝珠,你确定你已经把你知道的所有都告诉我了么?关于那个女孩子的。有个事我说直点你可不要见怪,不知道为什么,我发觉凡是有你牵涉进来的案子似乎都有点邪乎,好比野蔷薇埋尸案,好比你店里出的那档子事。   而对此,我只能对他道:罗警官,看你说什么呢……这件案子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的,我不想再去你们局喝茶了……   狐狸说过,撒谎的最高境界,就是你自己都不觉得自己在撒谎。   挂掉电话后发觉外头雨还在持续下着。   路上人不多,店里的人更少。三两几个人在低声谈论着最近的凶杀案,似乎现在是个人都在关心这系列案子,到哪儿哪儿在谈论。他们说这和英国的“恶魔杰克”有些类似,但作案手法没有“恶魔杰克”那么残忍。这真不知道叫人怎么说才好了,杀人还分残忍和不残忍的么,这对死者来说何其残忍。而归根到底,之所以他们觉得没有“恶魔杰克”残忍,只是因为关于这些案子的报道都已经被处理过了,包括我亲眼目睹的那个被剖开了肚子还能在地上爬的女人,最后无论是上镜头还是见报,都只提供了死者的脸部,而关于她的死状,也只是轻描淡写两个字——裸死。   凶手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呢。   我想起最近两次的梦。两次我都梦见了同样死法的女人,一次后来成真了,一次没有。但无论哪次我都没有看见凶手的样子,所以后来我想想狐狸说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也许我真的只是因为受那天的印象太深了,所以才会做到这样的梦吧,无论如何,虽然我能见到一些正常人所见不到的东西,但未卜先知,那是从来都没有过的。   窗外又阴了下来,之前天还是比较亮的。我听见隐隐有雷声在头顶滚动。   走到店门口打算把地上的积水清一清的时候,我发现门外的地上又是一地蝴蝶的尸体,一片片枯叶子似的,被来往的人踩得乱七八糟。   真见鬼了,今年是蝴蝶繁殖旺季么?天天一堆蝴蝶跑这里凑热闹。但……别人家家门口为什么就没有呢?我特意朝周围看了一圈,真的没有,家家门口都是干干净净的,除了我的店。   有点纳闷,我拿起扫帚在那些尸体上用力扫了起来。被雨水淋过的蝴蝶很难清理,它们就像被粘在路面上的油漆,一不小心连同你的扫帚也五彩斑斓了起来,很长一段时间里你不得不在这些又厚又粘的浆液里疲于应付。   “很久没见这阵势了。”忽然听见有人在我身后轻轻说了一句。   抬头看到铘在门口斜着身靠着,扎起头发的脸看起来有些陌生,倒也是清清爽爽的好看。所以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发觉蹲在他肩膀上那只肥胖的虎皮猫在眯着眼朝我笑。   “什么阵势?”我问。   铘没有回答,只是看着地上的尸体,似乎在想着什么。   我没再理他,继续低头做我的清洁工作,一边想着也许哪天我应该对那只白吃白喝的肥猫增加点房租。   而这时铘却蹲了下来,从地上抓起一把已经烂得不成样子的蝶翼,在手里捻了捻:“我记得有一年,也是这样的天,我们在秣陵西城碰见过一回,”说着抬起头,他看看我:“你记得么?”   我愣了下,没吭声。   事实上我知道他也并不期望我说话。和往常一样,他只是问而已,并不需要我回答。   但是我很想听他继续这么说下去。   铘很少同人说话,他总是安静得像道空气。而他每次说的那些为数不多的话,又总都让人觉得很费解,因为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甚至无法判断他是不是在对你说话。有时候,我觉得他在同我说话的时,其实那是在对另一个人讲。那个他所期望的人,那个被他叫做神主大人的人。而事实上我一直都没有让他知道过,每每在这种时候,我都有些同情他。   是的,同情。   他总在回忆,那种眼神,那种说话的方式,甚至包括他生气时的样子。   可是他都不知道,那时候的他看起来很可怜。   说不出的可怜。   “那天它们来了很多,超出我们的预计,”一阵沉默后他开始说了起来,出乎我意料,这次他似乎真的是在对我说,因为他说话时那双眼睛一直在看着我:“在和那些黄泉公子打交道的时候我就告诫过你,可是你并不在乎。”   黄泉公子?   又一次听到这个名词,是被铘这样一个人说出来的。那意味着什么……   我没问出口。   “……最终它们来了,我想那应该是你在冥那里又惹了什么麻烦,你知道你总是那样,对天是那样,对冥也是那样。可冥和天不同,他是……”说到这里话音一顿,他站了起来。   “他是什么?”这次我没有忍住。   铘的嘴唇抿了抿。   眼里闪过一丝不快,我想那种神情应该是叫做不快。他转身朝店里走了进去,我甚至来不及搞清楚这到底是个什么状况。   他看起来生气了,是不是这样?   我没法知道,我身边只有扫把和一地稀烂的蝴蝶的尸体。   于是低头继续同这些尸体奋战,天越来越黑了,头顶乌云压了厚厚一层,连风都带着股浓重的水腥味,我必须得在那波大雨倾盆下来之前把店门口处理干净。   而就在这个时候,一股不同于那些风的味道忽然吸引了我的注意力。   因为那味道很特别,也很刺鼻。   好像锡箔烧焦了似的味道……伴着这味道我听见身后有低低的抽泣声,声音很压抑,强忍着不敢释放出来的感觉。   于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我看见身后的马路中间站着个人。很年轻的一个男人,两只手插在裤兜里低头站着,肩膀因为抽泣而微微抖动。   真是个怪人……我心里嘀咕了一句,低头继续扫地,而不过半秒的功夫,我突然浑身一个激灵,丢下扫帚就直往店里冲。   却发现店门关着,并且推也推不开。   怎么回事??我用力在门上拍了一下,门里那几个三三两两聊着天的人却并没有因此朝我这里看上一眼,似乎根本就没有听见我拍门的声音,虽然我拍得手都疼了。   “开门!开开门!”我大叫,因为感觉身后那东西已离我很近了。空气里那股锡箔烧焦的味道也越来越重,我又看到了那些蝴蝶,黄灿灿的,在风里拍打着翅膀无声无息飞到我身边,围绕着我忽上忽下,艰难却又执着地停留着。   “狐狸!!狐狸!!”我扒着门,可是门里看不到狐狸的身影。   那东西离我更近了,他不停抽泣着,声音听起来就好像是个哮喘病人。   “走开!”再次用力拍了下门玻璃,我透过玻璃上的倒影,对着那已经离我不到两步远的东西道。   他看起来真像个人,甚至有人的影子,如果不是因为那影子蝙蝠般朝我逼近的样子,我几乎就被他骗过了,这个黄泉公子!他的影子和艾桐男朋友的影子该死的一模一样!   “走开!”我再叫。   他停下了,包括那道影子。   只是依旧在抽泣,压抑得让人感到窒息的抽泣。   “我不想的……”然后我听见那东西道。声音很嘶哑,好像喉咙里被钻了个洞,于是气与气不再连接得到一起的感觉:“我真的不想的……我只是想让她好好活着……我真的不想的……”   他在说什么?   脆弱的声音让我稍微放松了一点神经,我在玻璃的反光里看着他。   “我真的不想的……”他继续嘶嘶地说着,低着头,肩膀不停抽动:“他们说那样可以让她活……我真的不想的……我真的……我真的……”   声音越来越轻,人也越来越低。低得我已经没办法透过自己的肩膀看到他。忍不住回过头,脚踝上却蓦地一冷。   我大吃一惊。   迅速跳起来转过身,却发现那东西竟然跪在我脚下,抬头看着我,一双眼里全是血,不停朝下流动着的血。   “帮帮我……”抓着我的脚踝,他对我道。于是我发现之所以他的声音这样嘶哑而艰难,那是因为他整个脖子都裂开了,似乎是被什么粗糙的东西用力碾过,裂开的地方一片参差不齐的狼藉。“帮帮我……”   “……帮你什么……”犹豫了一下我问他。   他伸手指了指天。   天上有什么?我皱眉,天上除了那片层层叠叠的乌云和妖冶在我头顶的蝴蝶,什么也没有。   “帮帮我……”他又道。而就在这同时,他突然分裂了。   从头顶到脚,包括那片盘垣在我脚底的蝙蝠似的黑影,就在我眼睛一眨的瞬间,一下子分散了开来。   我只来得及听见那东西最后一声嘶哑的尖叫。   随即散成了团漆黑色的雾,被风一吹,无声无息褪得干干净净。   雾气散尽,一道人影出现在了离我不远的地方,一身枯黄色的僧衣,一张年轻而淡然的脸。   “阿弥陀佛,”手里念珠轻轻一转他忽然朝我走了过来,我还在发着呆,突然肩膀上猛地被撞了一下。   “当啷!”是门上铜铃的声音。   这叫我一个激灵。   捂着肩膀回过头,发觉撞到我的原来是身后那扇玻璃门。它被打开了,一个同样一身枯黄色僧衣的和尚把着门有点歉然地挠着自己光光的脑门心:“啊,老板娘!不小心不小心,我真的是不小心,动作大了点……撞疼了没?”   我下意识摇头,但脑子里有点乱。   俩和尚……   “还没醒呢?”见我这样子他乐了:“站着睡舒服不?”   “什么……”我又愣。   他笑得更欢:“你强的,站着都能睡着,醒醒嘿老板娘,点单了。”   醒什么?我茫然。   我不是一直都很清醒地站在这里?什么叫站着都能睡着……   可……等等……   抬起头,我突然发觉这天怎么好像比刚才亮了。   连之前一直层叠压在头顶上的那团乌云也不见了,除了雨还在细细密密地下着,几只枯黄色的蝴蝶在雨里摇摇欲坠。   雨里没见到之前那个拿着念珠朝我走过来的和尚,好像我一回头的时候,他就不见了。   或者从来就没有出现过,因为我在做梦?   这么一想我觉得好像刚才真的是自己在做梦了……   “你点什么。”琢磨着,一边跟着这几天没瞧见的荤和尚进店,我一边问他。   “牛肉面有不?”   “……没有。”这就是所谓的契而不舍?   “牛杂面呢?”   “我们这里只有包子是有肉的。”   “那就十个肉包子。”   “一个包子都没有。”突然插声的是狐狸。他似乎刚从厨房里出来,手里还拿着根擀面杖。   “没有……”和尚又摸了摸自己的脑门,然后笑笑:“那就做呗。”   狐狸也笑,开开心心的,几步走到他面前朝他点点头:“你该走了。”   和尚一呆,我也是。   “……老板娘,这不是待客之道吧。”片刻他问我。   我不知该怎么回应,因为我几乎从没见过狐狸对客人这样无理过。   可是下意识的,我又觉得这时候无论我说什么,都好像是不应该的,于是我选择沉默。   “哪里,大师的身份,岂是我们这样的小店能有那资格招待的。”   “这位施主说笑了……”   “若是让冥先生知道,又该是我的错了,我可担当不起呢大师。”   “那关他什么事。”不知怎的笑脸忽然收了起来,和尚淡淡道。   狐狸似乎并没有觉察到这个变化,依旧一张开开心心的笑脸,他欠了欠身子:“大师走好。”   很恭敬,甚至带着那么一点点的谦卑。   和尚一阵沉默。   沉默着看着狐狸,从他的头发,一直到他的眼睛。   继而眉毛一扬,笑容再次爬上眼梢,他回头看了看我:“老板娘最近有没有见过一个和尚。”   我一怔。   没来得及回答,他已经径自朝店外走了出去。只是到门口时顿了顿步子,又道:“如果见到,请一定要告诉我,我找他很久了。”   “哦,那个……”我刚想说我之前好像看到他要找的人了,虽然似乎是在做梦。可话还没出口,肩膀上被狐狸一搭。   这叫我一个隔愣。   于是眼看着那个和尚出门离开,我最终什么都没有说。而直到那和尚的身影彻底消失不见,狐狸的手才从我肩膀上松开,刚好有人在招呼买单,他眼睛一弯就笑盈盈地过去了,我都来不及问他刚才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看起来好像和那和尚认识。   当然了,这也没什么好太意外的,狐狸无论认识什么样的人都不奇怪。   “轰!”一声雷响,突然外头劈头盖脸一场大雨落了下来,不带一点预兆。   奇怪了,那不是刚才梦里所预示的么……   “本台消息,今天下午三点,新邨路近安平路的小区内发现女尸一名,死者年纪约三十岁……”   全文免费阅读 372.《黄泉公子》   人是不是真的可能有预知的能力?   这一点似乎从来没见过有真实的案例。只是,既然世界上真有狐狸和铘还有杰杰的存在,那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我看着电视里的镜头,就好象看着昨晚很清楚的那个梦。只不过梦里的夜晚变成了现在的白天,所以我可以更清楚地看着那条熟悉的巷子,巷子里每一扇门,每一道墙,每一处我曾经和刘嘉嘉一起走过的地方……直到镜头里那个女尸的照片给贴出来,我想那已经没什么好怀疑的了。这就是我昨晚梦里所见到的,女尸照片上那颗很显眼长在她嘴唇边的痣,很明确告诉了我这一点。   “死亡,谋杀,无名尸体,巴拉巴拉……”耳朵边忽然响起狐狸的话音,他也在看着电视,我原本以为他对此并不感兴趣的。只是目光里有些不屑,就像他天天对着我时的那副模样:“这就是人。”   “似乎妖怪很高尚?”我压低声音问了他一句。   他倒一下颇为自得了起来:“那当然,妖怪不在谋生以外杀戮。”   “不就是因为怕惹上麻烦么。”   “哦呀,”他眼里瞬息闪过丝狡黠:“那叫素质。”   “素质?狐狸,我看是你有严重的种族歧视。”   “啧,这叫什么话。”   “别当我傻瓜,你们妖怪做的那些事,历来还不够彪悍么。”   “嘿嘿,时代不同了。”   “彼此彼此。”   “行了,有怨念还是怎的,没完了这是。有人招呼你呢,小白。”说着话朝我头上拍了下,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我望见一个客人摆着手正招呼我过去买单。于是到口的话被我吞了下去,也好,有些话当着那么些人的面,一时是没办法好好说的。   夜里关门比往常提早了些,因为这实在不是什么让人有闲情出外喝茶谈心的好天气,傍晚开始雨下得小了点,一入夜又开始打雷刮风,雨泼瓢似的往下倒。   杰杰在客厅里张罗着晚饭,依旧是煎黄鱼,鱼头汤,清蒸带鱼块。自从我把买菜的任务交给它以后,家里的鱼似乎就没有间断过,而每次摆桌子它也总不忘记给自己加个凳子,好满足自己没被猫粮给填满的肚子。   “铘呢。”四个人的位子只坐了两个人,看杰杰上桌开始夹鱼块,我问这只猫。   它头也不抬哼了一声:“他不吃。”   又不吃么?我有些奇怪,好像有一阵没见铘吃过什么东西了,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回事。可是也确实不见他饿,他最近很少动弹,也几乎看不到他吃什么东西,就好像一条冬眠的蛇,只是不那么僵死地一直睡着而已。   “那狐狸呢。”我再问。   杰杰皱了皱眉。猫确实是种很不喜欢在吃饭时被打扰到的动物,哪怕打扰它的是它的房东。因此过了好一会儿,等把鱼块反复嚼得差不多了,它才慢条斯理地开口:“刚才好像看他去你房间了。”   去我房间做什么?我刚想问,抬头却看到狐狸从我房间里走了出来,气定神闲的样子。   “你在干嘛?”我问他。   他笑笑,挤开杰杰在它边上坐下,也不管杰杰怒气冲冲地拍着筷子:“有样东西好像落你房间了,刚去找了找。”   “找到没?”   “没有。”   “是什么东西。”   “是个……老猫,这鱼你做的?”   “除了杰杰还有谁?你们这些连猫的劳动力都不放过的吸血鬼!”   “不是跟你说过要放点黄酒。”   “放了啊。”   “是柜子三层那瓶?”   “什么柜子,你知道杰杰身材娇小,能找到黄酒就不错了!”   “娇小。这么说,娇小的杰杰拿的那瓶黄酒一定是灶台上的。”   “有意见?”   “那是用来祭阴炊的。”   “有什么区别吗??”   “大着呢。”   “比如?”   “比如一个是给人吃的,三层那个。这会儿你放的,是给死人喝的。”   “喵!”   杰杰的毛倒竖了起来,我想我的也是,是给这两人的废话给气的。这死狐狸,说着说着话题就给拐到西伯利亚去了,显然在他眼里,杰杰和它的黄酒要比我对他提的问题重要得多。   所以我干脆用力拍了下桌子,这声音总算有效地引来了那两只妖怪难得的注意力。   “白天那个新闻你们俩都看到了是吧。”然后我问他们。   但没人回答我。   这无所谓。“知道么,我昨天晚上梦见过那个地方,那个死人,我也见过。”   “喵……”叼了块鱼杰杰迅速跳开了,一副与己无关的表情。我看了看狐狸:“我确认我梦里见到的尸体就是她,很肯定。”   “你想说什么。”狐狸朝嘴里拨了口饭,问我。   “我想说,我连着两次梦见凶案现场了,你说奇怪不奇怪。”   “奇怪。”狐狸点点头,夹了块鱼放进我碗里:“吃饭。”   “你也很奇怪,狐狸。”我不得不道。再不说,我只怕要被憋死。   可是狐狸却并没有因为我这话而有任何异样的表情。他拨着饭,一边回头看着电视:“很奇怪么?”   我不得不把电视迅速关掉。“我还梦见了刘嘉嘉,那个红衣服的女孩子。还有,白天下雷雨前你猜我碰到了什么事。”   “什么事?”没了电视看,脸上却依旧一副不温不火的神情。我不得不压着心里腾然而起的一股无名烦躁,把白天那段不知道是梦还是真实的事情一五一十说给他听。   然后继续问他:“你说呢,狐狸,我那会儿到底是不是在做梦,”   狐狸挑了挑眉,不置可否。   “还有那个在街上看到的和尚,他又是怎么回事,我看到他把黄泉公子弄碎,就像弄碎块布似的,而且……”   “而且什么。”最后一口饭塞进嘴里,狐狸把碗筷整整齐齐摆到桌子上。   “而且我觉得他好像想对我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仿佛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狐狸扑的下笑了,直到被我的目光哽了哽,他这才看上去稍微认真了一点。   我皱皱眉:“不知道,因为店里那个和尚后来把我撞醒了。”   “呵,那个和尚,这个和尚……听起来好像挺乱的。”   “我总觉得……很有问题,但就是不知道问题到底在什么地方。杀人案,梦,和尚,黄泉公子……我觉得它们当中好像总有什么在联系着,虽然看起来很乱,而且没有什么关系……”   “所以你想在我这里得到答案?”狐狸问我。   我点头:“对。”   “你确定想听我的答案?”   “是的。”   他沉默了一阵。片刻头朝我凑了凑近,望着我道:“我的答案就是,我认为,你根本就不应该去黄记,那样的话什么问题也就没了。”   “你的意思是一切都是因为我去过黄记?”这答案叫我失望。它不是我想要的。   “对。”   “但那些凶杀案在我去黄记前就已经发生了。”   “呵呵,小白,那件事本来就和你没有任何关系,不是么。去黄记前你有没有做过这样的梦?”   “没有……”   “所以了。”   “那我现在该怎么办……”   “现在?洗个澡,睡觉,什么也不要去想,什么也不要去管。”   “就这样?”   “对。”   “我总觉得再差那么一点,我就可以看到谁是凶手了……”   “我再说一次,那件事和你没有任何关系,”   “啪!”他话还没说完,我把筷子丢到了桌子上。   这饭我是不想再吃了,这话似乎也没什么必要再谈了。   “你对我发火也没有用,我说的是实在话。”而偏偏狐狸还继续这么不温不火地说着,并不像往常那样一见我较真就闭嘴。   他敢说他很正常么?   我觉得一点也不。   可是我不想再说了,如果狐狸不想和你认真谈一件事,那么就算你气破了头,他还是不会认真和你谈,继续说下去只会让自己更加不痛快而已。因此我一转身快步回了自己房间,并且把门重重的关上。   我希望他能从这样的声音里听出我的不满,并且在这件事没有彻底搞明白前,我打算再也不跟他说话了。   然后打开灯,在心里那波怒气慢慢平静下来后,我朝房间里扫了一眼。   我想起来应该看看刚才那只狐狸到底在我房间里做了些什么了。   但房间里没什么两样。   早上出来时什么样,现在也是什么样,甚至狐狸都没有把我掉在地上的被子拖回床上。除了一房间他身上的香水味,几乎就没有他来过的痕迹。   那么他到我房间里究竟做了什么?还是真的只是在找他的东西?   我把被子拖回了床上,顺便朝床底下看了一眼。床底下空荡荡的,除了一层灰尘外什么也没有。再打开衣橱一个个抽屉翻过来,也不见有被翻过的痕迹。   这么说他真的什么也没动过。   既然这样,他来我房间到底做什么?我站在房间中央四下里看着,房间不大,就那么几样家具,随便多了或者少了什么都一目了然,因为我总喜欢把房间里的东西收拾得井然有序。   确实没有动过我的东西。   琢磨着,忽然目光扫到窗台,我发觉我终于找到了一些和平时不一样的感觉。   窗台上好像多了些什么。   细看是只纸折的小玩意,看上去像只塔,说不清具体到底是个什么。我走过去把那东西拿了起来,纸头是用宣纸做的,很软。那东西看起来也确实是座塔,一只三层的小小的塔。有塔顶,有塔尖,上面还用朱砂描了些细细的图。   我拿着它躺到床上。   小小的纸塔,在我手里刚好可以站稳,不光外面,里面也是用朱砂画过东西的,那些东西看起来像是某种动物,还有文字,但看不清楚是什么,因为实在太潦草了。   看着看着忽然觉得眼皮有点发酸,我揉了揉。   就在这时头顶的灯突然啪的下灭了,整个房间登时馅入一团漆黑里面。   “姐姐……”黑暗里我听到有人在叫我,声音细细的,带着种胆怯的颤抖:“姐姐……”   “谁??”我坐起身,伸手去摸床边的台灯。   却忘了手里那座小小的宝塔,它啪的声跌到地上,然后找不到了,房间太黑,我低着头怎么也看不见它。   “姐姐……”那声音又叫了我一声,似乎是在靠窗的墙角边。   我抬头朝那地方看去,随即看到一抹暗红色的身影在窗帘边上轻轻晃动。   “姐姐……”   全文免费阅读 382.《黄泉公子》   “嘉嘉?”   刘嘉嘉会出现在我家,这让我有点吃惊,但谈不上害怕,虽然很明白这会儿我面对的是什么。   她看上去很惶恐,手拉着窗帘缩在角落里,两只眼睛紧盯着我,仿佛怕一转开眼我就会消失了似的。   “姐姐……你有没有看到我的哥哥……”她问我,一边用手绞着窗帘。   这叫人几乎忘了她已经死去的事实。“你哥哥?”   刘嘉嘉点点头。   她看起来是那么紧张和小心,这让我不得不朝她走近一些,以听清楚她在说些什么。她声音实在抖得厉害。   “他说他要来找姐姐,可是等到现在,他还没有回来,姐姐,你看到过他没……”一边说,一边用期待的目光看着我。不知怎的我脑子里忽然闪过白天那个黄泉公子的样子,转念想想应该不会那么巧,于是我问她:“他为什么要来找我?”   “他说你可以救我们。”   “救?”   刘嘉嘉点点头:“嗯。他说有你在,我们就能在一起了。”   “……为什么?”   “因为姐姐可以看到我们。”   我一愣。   “姐姐有没有看到他……”她追问。   “……我不知道,我都没见过你哥哥的样子。”   “他很好认的,”说着话,刘嘉嘉伸长了脖子,然后把手指朝自己脖子的方向指了指:“他这里有个洞,两年前就有了,所以他一直在家里不肯出去。”   她说这话时的眼神天真而认真,这叫我冷不丁打了个寒战。想起白天那男孩最后一刻的样子,我一时不知道该不该和这女孩说实话。   “姐姐你看没看到过他……”偏她问得很紧,两眼始终一眨不眨望着我,叫我隐藏情绪都难。   “没有。”   “是么……”听我这么回答,刘嘉嘉眼里闪过丝失望。“我以为他一定会来的,他说过一定要来见见你……”   “可我真的没有见到过他,嘉嘉。”   “是么。”目光又暗了下,她的脸似乎变得更苍白。手指不停绞动着窗帘,她看着我:“那我只好一个人去了……”   “去哪里……”   “不知道……”目光有些茫然,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指,又朝我房间里四下看了看:“好黑啊姐姐……”   是很黑。从刚才灯突然熄灭后,这房间就始终笼罩在一团漆黑里,甚至窗外的路灯也没似乎没办法给这房间带来更多的亮光,我只能在这样微弱的光线里勉强看清楚刘嘉嘉那张苍白的脸。   还有她身后那片斑驳的墙壁。   斑驳的墙壁……   意识到这点我不禁一愣。以为是自己看花了眼,可是仔细看过去,在刘嘉嘉怯生生的小脸背后,我房间那道白色的墙壁真的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堵石灰都已经剥落了的外墙,甚至还有一些冬青树的枝叶从那道墙里探出来,在刘嘉嘉头顶轻轻地摇曳。   “嘉嘉……”我忍不住伸手去拉她:“你后面是什么!”   却发觉一拉一个空。   手径直穿过刘嘉嘉的身体碰到了那堵墙,我甚至可以感觉到那堵墙上毛糙的石灰粉。   嘉嘉顺着我的视线回头看了一眼,有点困惑:“怎么了姐姐……”   我沉默。   有风在我身上吹过,我闻到了一股很熟悉的充斥着阴沟水和陈年石板交杂在一起的味道。那种只有在我家房子外那种错综复杂的小弄堂里才能闻到的味道。   可我明明是在自己房间里,而且窗户都关着。   想到这我迅速看向窗,然后头皮一乍。   我的房间不见了……就在刚才我还在自己的床上躺过,窗口边看过。现在什么也没了,没有床,没有窗,原先窗户的位置变成了一排高低不一的老房子,门牌上写着:新生里17号,19号,21号……我想我知道这个地方,它离我家隔了三条街,今年才刚动的迁。   “是你做的吗!”我看向刘嘉嘉,并且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她看着我的目光依旧困惑,并且因为我突然放大的声音而胆怯:“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姐姐……”   “你告诉我你现在在什么地方。”   “……巷……巷子里……”   “刚才呢?”   “……我们一直都在巷子里,姐姐……”   她在撒谎还是真的?   脑子迅速盘算着这个问题,我再次朝周围看了一眼。四周很暗,自从这里住户都搬走后,这一带已经有一个多月没有供过电了,勉强一些来自弄堂外的光勾勒着里面的一砖一瓦,而这样的光线和寂静,实在让人心里有点发慌。   “我们走。”说着我转身朝那个通向外马路的弄堂口大步走去,刘嘉嘉急忙跟了过来,一边惶惶然看着我:“怎么了姐姐……”   “嘉嘉,姐姐没有亏待过你,是么。”   “姐姐你在说什么……”   “虽然我可以看到你,但我们并不是一类,你知道么。”   “姐姐……”   “为什么你总来找我?一会儿梦里,一会儿现实里,刘嘉嘉,你到底想做什么!”   “姐姐!”   突然身影一闪,刘嘉嘉兀地挡在了我的面前。   我被迫停下脚步:“走开!”   “姐姐……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那就让我回去。”说着我绕开她继续朝前走,并且加快了步子。而她继续跟了过来,很轻易地又绕到了我的前面。   “我只想找到我的哥哥……姐姐……”   “我没见过你的哥哥。”   “你撒谎……”   “我没见过你的哥哥!”   “你撒谎!”她突然冲着我一声尖叫。   只觉得一股冰冷的气流朝着我的方向直刺过来,我忙后退,那气流紧贴着我的身体停了下来。   “姐姐,哥哥找过你,你为什么说你没见过他。”伏在我的肩膀上,刘嘉嘉问我。她身体很重,像块实心的称坨压得我一时没能把她推开。“你身上有他的味道。”   “他已经消失了。”事到如今,我只能实话实说。   可这话却在骤然间激发了她的怒气:“你为什么不救他!”对着我的耳朵大声尖叫,而就在几秒钟前,她声音还虚弱得需要我靠近才能听清楚。仅仅一瞬间,她突然变成了一头疯狂的狮子:“为什么不救他!!!”   “我怎么救?!”我被她说得莫名其妙。我甚至都来不及同那人说上一句话他就消失了,除非我是神,否则,我拿什么去救一个早就死了的人?   “哥哥说你能救的!他说的!”可惜这女孩充满了执着的固执。她坚信我能救,就因为是她哥哥说的,疯了……真是疯了……   “哥哥他,一直希望能治好我,”忽然她话音又低了下来,目光有些散乱,她扭头看着我道:“所以他一直留在我身边,给我找那些药……他说我吃了以后可以恢复健康,可以让他放心地离开。可是后来,我一直都没有好,而他再也走不了了,所以他们到处在找他。”说着说着,突然从眼里流出两行血,刘嘉嘉在我肩膀上抽泣了一下:“他到处躲,他说他怕牵连到我。可是哥哥不在的时候我总是很饿,除了他做的汤我什么也吃不下,一吃就吐,有时候还会吐血。”   “后来我只好自己去找吃的,我吃它们的时候它们还都很热,味道很好。可是哥哥知道以后很生气,他说我们完了,我们再也回不去了。”   “直到那天他看到你,他说我们大概有救,你可以救我们……”   “可是……”   “可是他现在去哪里了……还有……还有你看看我现在的样子!!”说到这里她猛地朝后退开,我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面前突然闯入眼里的东西让我一个激灵。   刘嘉嘉对着我掀开了她的衣裳。   衣裳里她苍白的身体在弄堂昏暗的光线里一波一波地动着,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她体内攒动,细看,那不停起伏着的东西竟然是一张张脸!   大张着嘴的,面容扭曲了的脸。   “看到了么……”然后把衣服迅速放下,刘嘉嘉直视着我:“她们……那些食物……她们一直在我身体里,一直都在……怎么赶也赶不走……赶不走……”   “那些人……都是你杀的……”费了半天劲,我开出口问她。   她却似乎并没有听见我的话,只喃喃重复着那句话,一边低头朝我走过来。“赶不走……怎么赶也赶不走……赶不走……”   我一转身拔腿就跑,却很快发现无论怎么跑,自己始终就在同一个地方打转,边上的门牌翻来覆去那几个数字:17号,19号,21号……   刘嘉嘉你要做什么……   停下脚步,我听着后面小小的脚步声离我越来越近。   那个怯怯提着篮子在黄记门口看着我的孩子,那个坐在竹椅上小心翼翼喝着汤的孩子,那个在长长的弄堂里跟我说着话的孩子,那个哭着找哥哥的孩子……   他哥哥弥留在人世的执念,荒唐地把她变成了眼下这副样子。   而我该怎么办?   似乎在极短的时间里,她把对找不到哥哥的惶恐,尽数转成了对我的愤怒。   我该怎么办……   “姐姐……”脑子里乱成一团的时候,身后响起了那女孩的话音,细细弱弱的,一如她刚来找我时的模样:“姐姐……我饿了……”   我急急一低头。   在那声音朝我直逼过来的时候险险逼开,感觉到一阵冷风扫过我的背,我头也不回就朝前飞奔。   可没几步就停下了。   刘嘉嘉小小的身影安安静静立在我奔跑的前方,也是,人哪能和这样的东西比脚力?她要捉我,根本是不费吹灰之力。   想到这一点,我不跑了,只是看着她。看着她朝我不紧不慢地滑过来,满脸的血,身体在衣服里此起彼伏地蠕动。我甚至看到了那样的情形,她用她的手剖开了那些被害者的肚子,很整齐的切口,然后低头去咬,咬起那些人的肝和肾,还有那些不停跳动着的心脏。   她喜欢在那些人死去前把她们吃掉,因为温热的血和肉可以让她有活着的感觉……   是这样的,她就是这样一个个杀掉了那些人,把她和自己的哥哥一起带入一个万劫不复的境地……现在她扑到了我的身上,用同样的方法,而我一动不能动,因为我已经被她吓得肝胆俱裂。   她低下头,手在我的腹部轻轻移动,计算着最合适的切入点。那个一下切入,却并不会马上要了我的命的切入点。   我只能僵硬着身体看着她的头,她的脖子。细细小小的脖子,很白,隐隐有青色的筋在她那片苍白的皮肤下面浮现。筋下面就是她的颈椎骨,一节,两节,三节……随着她的动作缓缓移动着,她对此毫无知觉,完全没意识到我在看着她身上这些东西,完全没意识到她需要一些东西把它们隐藏起来。因为有个声音不断地在我脑子里对我说,第三块突起的地方,手指按上去,只要轻轻地按下去,然后你就会发觉,其实那跟她切入那些受害者的身体时一样的简单……   然后我照着那声音的提示去做了,在她终于找到那个切入点,并且抬头朝我微微一笑的时候。   这孩子完全没感觉到我的食指已经按在了她颈椎骨第三块突起的缝隙间。   我在那地方按了下去,没用太大的力气。   然后再把手指拔出来。   而她的脸色随即变了,从最初的苍白,转为一种很暗很暗的紫绛红。就好象陈列在博物馆那种风化了很多年的干尸的颜色一样。   一股黑色的液体从她脖子后面喷了出来,喷得很高,溅在我的脸上,带着股浓烈的腥臭。我听见了许多许多尖声哭泣的声音,哀嚎,悲鸣……然后同刘嘉嘉的尖叫声一起消失在了这条狭窄而漆黑的弄堂里。   于是我身体轻了很多,压在我身上那种巨石般的感觉消失了,我的身体也不再麻痹。而我的手指究竟是怎样在我全身都麻痹的时候伸出去的,我一时还没有搞清。   忽然身后不远的地方响起了阵轻轻的脚步声,带着股舒服的檀香的味道。我正要转过头,一条冰冷的珠子在我脖子上打了个转,把我绕了个结实。   “阿弥陀佛。”片刻那脚步声来到了我的面前,我看到了一袭枯黄色的僧衣,还有一张清秀安静的脸。他看着我,像白天我在梦里见到时的那样,然后蹲**,他道:“梵天珠,因缘因缘,何为因,何为缘?”   我呆了呆。   没等开口,喉咙上那串珠子啪啦拉一阵响,顷刻间碎成了一团粉末,随即一只手猛地抓住了我的腰,带着我凭地直窜而起!   “别和他说话!”   那条无穷无尽的巷子在脚下变成一条弯曲蜿蜒的线的时候,我听见耳边响起一道话音。   很熟悉的话音,却是从未有过的严厉。   “狐狸……”赶紧抓住他的脖子,免得被他勒死。“你这是在飞么……”然后我问他。   他挑眉:“为什么我对你在这种时候说出这样的话来一点都不觉得意外?”   “原来你真的会飞……”   “你个小白。”   全文免费阅读 392.《黄泉公子》   突然狐狸的身子猛地一沉。   就在即将垮过那条巷子最后一道边缘的时候,他急转而下一个纵身,带着我重新回到了地上。而也就在落地那瞬我才发觉,眼前那道看似边缘的地方隐隐有些什么在晃动着,隔在弄堂口和外面的大马路中间,好像天热时地表被高温蒸发出来的气体。   “那是什么……”我问狐狸。   狐狸没有回答,似乎之前一瞬而过的嬉笑只是我眼里的幻觉,他沉默着,只一味带着我往回走。而这一路上我也没再多问,因为他眼神看起来有点复杂。这样复杂的眼神在我同他想处的那些日子里,并不是从来没见到过,只是每一次见到的时候,通常情形都不怎么让人乐观。   所以我想我们可能遇到了麻烦。   “走这里。”忽然狐狸拉了我一下,我混混沌沌便跟着他过去了。等反应过来时,惊觉人已经朝前面那扇铁门直撞了上去,我下意识想避开,迎头一撞间那铁门却神奇地不见了,我发觉自己正同狐狸一起站在之前那条弄堂的正中心。   “狐狸……”抬头望向他,而他正一声不吭抬头朝天上看着,我不知道他在看什么,天上除了锅灰色的云,什么也没有,可他却看得很出神,这叫我有些惶恐,因为他的眉头皱着。   我从来没见过有什么事能让狐狸皱眉。   片刻他嘴角忽然浮出丝冷笑。   从衣袋里摸出了样什么东西,他蹲**在地上划了起来,那东西应该很硬,同地面摩擦出一道道火星,不多会儿一些线条简单的图案在地上显了出来,我发觉这图案和那只被我丢失了的纸塔上的图纹一模一样。   这么说那塔果然是狐狸放在窗台上的?   琢磨着的时候,狐狸已站了起来,四下里看了看,片刻目光落在正前方那道若隐若现的弄堂口,他一把抓起我的手腕就朝那方向走。他的手心很凉,我下意识跟紧了,隐隐听见身后有什么声音响了起来,飒飒的,好像风吹着布抖出来的响动。那响动飘忽得很,一下近一下远,总在一定的距离外跟着,可每次当我回过头去看,却又什么都没有。   忽然狐狸的脚步毫无预兆地停了下来,这叫我差点撞到他身上。抬头看到前面弄堂口不知什么时候多出了道人影,瘦瘦高高的,低头朝我们的方向慢吞吞一步步走过来。   我听见狐狸轻轻吸了口气。   片刻人影近了,但逆着光,我仍然辨别不出他的长相。只看得清那人有一头漂亮的长发,整整齐齐分两边梳着,在身后折进来那点模糊的光线里散着层柔和的靛蓝。   “你找我?”离我们还有几步远的时候他停了下来,道。   狐狸拍拍我的肩示意我往后退:“是的。”   我顺着狐狸的意站到了他的身后,越过他的肩膀继续窥视那个面容模糊的男人,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他的样子和声音都让我觉得有点熟悉。   好像是在什么地方见过,以及听见过。   “找我做什么。”男人又问。话音落他的头稍稍抬了抬,那瞬间我感觉他好像朝我看了一眼。   我缩了缩头,听见狐狸道:“烦请先生指条明路。”   “路。路很多,我不知道你要走的是哪一条。”男人说话声沙沙的,很轻。   “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不生不死回魂道。”   男人一阵沉默。   半晌朝前走了两步,他再次开口:“碧落,什么时候同黄泉捕猎者有了牵扯?”   “因为一点意外。”   “意外?”忽然一阵风卷过,我瞥见眼角边多出个人,忙转头去看,发觉原来就是那个男人。瞬息间从狐狸面前移到了我的身边,不再逆光,我一眼看到了他那半张没被头发遮住的脸,像被火烧过似的,布满了一块又一块扭曲的伤疤。“因为她么。”对我指了指,他道。   于是想起来,他是那天在黄记里问我买罗敷的那个男人……   “先生请指条路。”没有回答,狐狸把之前说的话重复了一遍。   “你拿什么交换。”   “先生想要什么。”   “两生花。”   “两生花,花开两生,先生寻了几世了?”   “至今还没找到它的踪迹。”   “难找得很。”   “确实。”   “所以,先生是在为难我。”   听狐狸这么说,那男人嘴角牵了牵:“我知道两百年前你有过一株,它现在在什么地方。”   “先生如果不知道,怎么会一路寻了过来。”   “你下了饵,我怎么能不来。”   “见笑。”微微一笑,狐狸朝他抬起一只手。片刻反转,手背上多了一只塔。   一只纸叠的塔。   “两生花,花开两生……”男人从狐狸手中接过这只塔,小心翼翼托在手里:“碧落,你这是第几生。”   “不记得了。”   男人没再言语,只是用手指在那只纸塔上轻轻一剔,那张宣纸折的塔立刻碎了,在风里洋洋洒洒散出一蓬细粉,他随即从衣袋里拿出只小小的瓶子,旋开,只片刻工夫,那些四散的粉末立刻生了眼似的钻进了那只瓶子。   “先生的药引快齐全了吧。”见状,狐狸道。   男人把瓶子收进衣袋里:“还早。”   “还在找罗敷么。”   “你还不走么。”   话音刚落,隐隐一阵声响从我后面传了过来,就跟之前我们一路过来时跟随着的声音一样。我刚要回头去看到底是什么,狐狸把我的手用力一拉,我一头朝前撞了过去。   前面很黑。   就在刚才,还是一条被光照得朦朦胧胧的巷子,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赶紧去抓狐狸,可是手伸过去空落落的,什么都没有,这让我不由自主朝前扑倒。   耳边又响起了那阵声音,还有那男人沙沙的说话声,他说:碧落,要不要我给你一帖方子,好解你这红尘苦恼……   然后我一下子从那片黑暗里挣脱了出来。   人趴在地上,是自家冰冷光滑的地板,边上一团毛茸茸的东西看着我,朝我摆着它粗大而骄傲的尾巴。   “喵,你又做梦了,铁母鸡。”   我揉了揉撞疼的下巴,不置可否。   窗外天依旧是黑着,隐隐一层鱼肚白从很远的天边泛出来,看上去差不多是四点钟的光景。弄堂里稀稀落落有了早起的人声,厨房里也是,是狐狸起来准备早市的声音。   一切和平时每个早起的清晨没什么不同……   我发了阵呆,正准备爬起来,忽然觉得手里有什么东西塥了我一下。   摊开手,里头一只纸做的塔。   已经被我捏得走形了,原先划在塔上的线条也已经模糊不清,一大团皱在我手心,看起来就像是一朵花。   梦么……   我挠挠头,杰杰从我身上跳了过去,志高气昻地跑出了门。   怎么会有那么逼真的梦……   那天之后,我再也没有做过任何会成真的梦,也没有再从新闻里看到任何有人被杀弃尸的消息。只是那些梦究竟真的是我的梦,还是真实存在于我的经历里,我一直无法去弄清楚这个问题。   再次见到那个爱吃肉的和尚,是三天后的一个下午。   那天我和往常一样数着钱,看着电视,他进来了,依旧要了一堆肉包子,然后坐在我边上一边看电视,一边吃包子。吃到最后一只的时候,他忽然问我:“你见过一个和尚么,他和我很像。”   我摇头。   他叹了口气,看上去有点苦闷,然后付了钱一声不吭地离开了。   那之后,他再也没有来过我的店。   而也就是从那天开始,店门口再也没有看到过一只有着枯黄色翅膀的蝴蝶,似乎随着天的放晴,它们一夜之间都消失了。   刘嘉嘉火葬之后,罗警官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来找过我,听说他一直很忙,忙着调查那系列杀人案,忙着找那个凶残的杀人犯。而我知道,那终将是他接触到的无法破解的案子里又一起破不了的悬案。只是后来有一次我接到了他的一个电话,让我每每想起来,会有些不安。   他在电话里问我知不知道万盛国际。   我说当然知道。   然后他又问,那你知道万盛国际的董事长爱德华·Z·殷么。我愣了下,半晌才醒悟过来那一串名字指的是殷先生,于是说:知道,这么有名的人,我怎么会不知道。   那么你认识他?他又问。   这问题叫我一呆。还没回答,他又道:你店里姓胡的那个伙计,他和殷有什么关系。   我说:关系?我们这么小一个小店的雇员,怎么可能会和那么大个集团的董事长有什么关系?   电话里罗永刚沉默了一阵,然后对我说:宝珠,认识那么久,我也就不瞒你了,最近我们的人查到你店里姓胡的伙计和万盛来往密切,而你知道万盛在美国,德国,英国和意大利,主要是从事什么的?   从事什么?我问他。   他道:走私,**业和军火。   然后他又说:当然,目前我们还没有具体证据表明胡离同万盛有直接的关系,我只是希望你从今天开始能对他留意一点,如果发现有什么反常行为,请直接通知我们。   我说好的。之后挂了电话。   妖怪能同走私与军火业有什么关系呢?事后我想。或许,和**业挂钩还比较靠谱,狐狸精么。但……狐狸最近和万盛国际的来往真的有那么频繁么?频繁到连刑警都卯上了他……   从几时开始的?   铘依旧不吃不喝,至少在我能看到的范围里,是这样的。   我有点担心他会不会因此饿死,可他看起来和平时没太多两样,依旧很沉默,依旧在沉默的时候会怀念些什么,依旧有时候对我随和些,有时候对我很冷淡。   我想听他再说说那些他偶然会提起的那些过去的事情,他却再也没说过,而我也一直找不到机会去问问他,那天在店门口我和他的那番交谈,到底是真实的,还是只不过是在我梦里的一个虚幻。   而狐狸……   我觉得他有点变了。   说不上来是什么样的变化,也许在这样的朝夕相处间,变化是一点一滴出现的,有时候几乎感觉不出来,可有时候会很明显,特别是自从那晚之后。   有时候,我会看到他一个人斜靠在沙发里想着什么,很安静,面无表情。甚至我从他身边走过他也会没有察觉。久了,他发现了我,会对我招招手,我朝他走过去,他就会张开手臂笑着对我说:来,小白,抱抱。   我因此抽他,他也不躲,继续笑着,歪进沙发里。   那时候有种冲动想就那样趁机钻进他怀里,很强的冲动。他笑得那样开心,每一根发丝随着他的笑声而颤动,光滑柔软,那种美丽真的很让人心动。   我把这冲动悄悄告诉了林绢,她分析说,我那是典型的发春期。而狐狸么,这种男人无论什么样的时期看到他,要不发春也难,所以她很费解,为什么和他生活了那么久,我一直到现在才有了发春的冲动。   然后她会拍拍我的头,安慰我:没关系没关系,发就发吧,只要他不抗拒。对了,知道怎么发春么?要不要我教你?   唉,我怎么会有这么个朋友呢……于是我常常这么问自己……   而我。   我发觉,自从那些事情过去后,或者就是从那场似是而非的梦结束,我好像得了某种程度的抑郁症。   我查过那方面的书,从最初的连续失眠一周后开始。那些书上说,初期的抑郁症就是从失眠开始的,失眠,压抑,莫名的烦躁,甚至幻觉。   有时候我觉得自己是有幻觉。   幻觉自己听到一些声音,像那场梦里跟随在我和狐狸身后的那种声音,每次在我试图让自己睡着的时候,那种声音会在房间某个角落里响起来,然后我还会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脑子里自言自语:碧落……梵天珠……碧落……梵天珠……碧落……   而烦躁……一个经常睡不着觉的人,脾气是怎样都好不起来的。这很明显,明显得连杰杰都感觉到了,所以有时候它会小心翼翼,在我脾气不太好的时候。   那时候我会经常找借口钻到狐狸的房间里去,硬挤在他那张小小的床上。而他也不抗拒,由着我把他的身体从床头蹭到床尾,把他的尾巴当枕头垫。有时候他会摸摸我的头,仿佛知道我很享受这个动作。然后会问一句:最近有梦到过什么奇怪的东西没?   我摇头。   他的心跳似乎就会平静一些,然后继续摸着我的头,直到我在一阵翻来覆去后慢慢睡去。   而我最终也没告诉他,其实在那场梦之后,我还做过一次奇怪的梦。   梦很短,是我在店里打盹那一小会儿的时间里做的。   我梦见了狐狸,还有铘,他俩站在一处很高的地方,似乎在争执着什么。   争执得很激烈,突然,铘的身体一耸,一层漆黑的鳞甲从他身体上浮了出来。他恢复了麒麟的原型。很庞大……很庞大的一只麒麟,他张开嘴猛地朝狐狸扑了过去,嘴里喷着股银蓝色的气体。而狐狸亦在这同时从掌心里弹出把剑,一闪间朝铘刺了过去。   我吓坏了,大声对他们叫:不要打了!不要打了!不要打了!!   没人理我,我就朝他们直冲了过去。   试图阻止他们,可结果……   狐狸的剑刺穿了我的喉咙,铘的爪子钻进了我的身体……   我梦见他们两个杀了我……   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   (黄泉公子   ——完结——)   作者有话要说:终于把黄泉公子啃完了,抹汗。。。下面开始啃翡翠小人那只大饼。。。。   全文免费阅读 403.《爱丽丝小姐》   听说梦是种日有所思夜有所想的东西,但我始终想不出那种被自己两个房客同时给杀死的梦,到底是为什么而起的。   某一天,当我按捺不住把我的梦告诉林绢后,林绢笑喷了。笑喷,这个词汇是我刚从网上学来的,我觉得用在她身上一点也不夸张,因为她真的笑得喷了我一脸唾沫星子。   我有点沮丧,因为在做梦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快要哭出来了,特别是看到狐狸和铘动了手,而我在边上怎么叫他们都置若罔闻的时候。可是从头到尾把梦说完,我却从林绢身上感觉不出一丁点同情的味道。她只是觉得很好笑,因为我的梦让她想起最近刚刚看完的某部八点档武侠连续剧。据说那部剧里的女主角因为被两个男人同时爱上,所以又被他们给同时杀死了,暂且不管这编剧是什么逻辑,让林绢觉得好笑的是,电视剧里人家好歹是为情而死,而我呢,我做这梦又是为了什么?   这问题叫我想到郁闷,却仍旧想不明白。   那就干脆不去想它了。梦么,只是梦而已。就像我梦见的刘嘉嘉;梦见的那些凶杀案现场;梦见我差点被刘嘉嘉吃了,可是她反而消失在了我的手里;梦见狐狸在我的梦里出现,一脸严肃地带着我在天上飞……到头来……总归只是场梦吧,没什么好多想的,如果它们让人困扰的话。   日子依旧那么不紧不慢地过着,在那系列轰动全城的案子逐渐淡出人们视线之后,在那些梦逐渐淡出我的记忆之后,一切又和过去没什么区别地平淡了起来。平平淡淡地看客人在店里进进出出,平平淡淡地看日出日落,平平淡淡地算着抽屉里钞票是多是少,平平淡淡地看着狐狸和杰杰进进出出,一边做做我的发财梦、一边很偶然地,如林绢所说,做做我的发春梦,在那只狐狸完全不知道的状况下。   直到那个孩子突兀出现在我的生活里。   狐狸说他有个远房表妹要来我家住上一阵的时候,我以为这又是他一如既往的无聊玩笑之一。所以当那个小姑娘穿着身娃娃似的蓬裙子,抱着她的娃娃站在我家门口,用她那双和狐狸一个颜色的眼睛上下打量我的时候,我一时真有些不知所措。   因为我不知道狐狸真的有表妹,而且还是个外国表妹。   “我是狐狸的表妹,我叫艾丽丝。”当时很老练地朝我伸出一只手,这个看起来不过七八岁的外国小姑娘在我发愣的时候,对我道:“请叫我艾丽丝小姐。”   我下意识伸手去握,她却已经收回了手,然后拖着身后巨大的行李箱旁若无人地进了我家的门。一边东看看,西看看,颇为不满意地蹙着眉:“狐狸就住在这里?”   而我还没来得及回答,她又道:“现在我知道为什么最近他看起来越来越落魄了。你们很缺钱用么女人,为什么不叫狐狸重操旧业。”   “重操什么旧业?”我问她。她却闭口不再说话,因为狐狸从房间里走了出来,敞着睡衣,一边挠着下巴,一边用力打着哈欠。   而她的目光很惊讶,惊讶得像看着一只突然从太空舱里跳出来的异形。我想这应该就是她突然失声的原因吧,她张大了嘴,连手里的娃娃掉在了地上都没有察觉。然后不到片刻,那双细细的眼睛里充满了泪水,滚一滚就从眸子里掉下来了,一直落到丰满鲜艳的嘴唇上:   “狐狸……她虐待你么……”   艾丽丝小姐是苏格兰人,性格很苏格兰,长相也很苏格兰。   淡金色的头发,暗绿色的眼睛,白得像瓷器一样的皮肤上布着一些细细的小雀斑。和这年龄很多外国小女孩洋娃娃似的美丽不太一样,她样子很普通,甚至有些丑,因为她的头很大。大大的脑袋,上面稀稀落落一片淡得几乎看不清色彩的头发。这让她看起来有些畸形,因为相对她的头而言她的身体是那么瘦小,脖子是那么的细,细得让人不禁担心它是不是能承受住那颗硕大脑袋的重量。   可艾丽丝偏偏很喜欢甩头。甩一下,那片头发就会软软地在她额头上飘一下,她喜欢这样一边甩着头,一边和狐狸说话,一边用那双细细的绿眼睛看着他,眼神很特别,我说不清楚的特别,而每次她一留意到我在看她,就会把头发垂下来,把脸别到一边。我想她可能不大喜欢我,正如我总是不知道该怎么同她说话。   “喂,你没什么事好做么?为什么总是让狐狸做这些。”   “喂,为什么对狐狸这么说话,你以为你是谁。”   “喂,你很没脑子么,连这样的事情都不会做。”   每次当我和往常一样同狐狸说着话的时候,或者在店里大声让他给我帮忙的时候,艾丽丝总会这么说我,如果我的眼神里稍微带点不悦,她就会大声抱怨:你有没有教养?我是个孩子,你怎么可以这样看我??   我想,狐狸带回来的真的是他的表妹么?这个小小的孩子,怎么就好象埋在他身边一颗定时炸弹,总是看上去怒气冲冲,总是那样不同于别的小孩般的尖酸刻薄。而我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在什么地方得罪了她,从她住进来开始,我把自己的房间让给她住,自己睡客厅,有什么好吃的第一个给她,就像以前狐狸总是把菜里最好的部分留给我。   可她始终不满意,始终蹙着眉,像个严肃的教母。   教母……我为什么会对一个小孩子用这个词……   也许她只是比较早熟……   而这早熟的孩子也只有在看到杰杰的时候,才会显露出符合她年龄的那些童稚。艾丽丝小姐很喜欢杰杰,总喜欢整个地把它肥大的身体抱住,包在自己细细的胳膊间,然后用脸蹭它,用手指抚摸它。可惜能被这么个小女孩给宠爱的杰杰并不领情,它很不喜欢这种表示宠爱的方式,想来跟猫们独立特行的性格有关。总是急不可耐地试图从她的怀里挣脱而出,不过说也奇怪,那么肥一只猫,偏偏很少能挣脱开这小女孩细细胳膊的桎梏,好似这姑娘有多大力气似的。每到这个时候它会眨巴着一双琥珀似的眼睛可怜巴巴的看着我,而我总是无视,谁叫它每次在我遇到不测的时候逃得比火箭还快,这么现实的动物,我才懒得理它。   艾丽丝小姐有很多手套,这是我在给她整理箱子的时候发现的。   占着一半的位置,那些各种各样五颜六色的手套,有些丝的,有些绸的,有些天鹅绒的,不过式样都很单一,全是长统的,和她第一次来我家时配那件小小的蓝色小礼服的白手套一样。所以衣服也都是短袖的,无论厚还是薄,正式还是休闲。   收拾的时候我被艾丽丝吓了一跳,因为完全没听到她是怎么进房间的,也完全不知道在我发现到她存在之前,她在我身后到底站了有多久,这是个总是走路和小猫一样轻的女孩子。而她总是嘲笑我走路的大声,有时候我很想反驳,谁能在店里忙得打转的时候还注意自己走路的教养?后来想想,自己怎么就跟一个小孩子闹上气了呢。难怪狐狸要耻笑我不是么,自从这丫头住过来之后,狐狸就没少耻笑过我。他总笑我还不如一个小孩子……   艾丽丝在我身后问我,这些手套好不好看。   我说好看。   她笑了,笑起来的样子还蛮好看的,细细的眼睛一弯,让我总算在她身上找到了些狐狸家族的影子。她说:那是我妈妈给我买的,全部都是。   我想她的妈妈一定是个蛮特别的人,有着怎样的独特嗜好,会这么上心给自己女儿收集来那么多的长统手套。   “可是妈妈总是骂我很难看。”然后她又道。   于是想好了的赞美之词在我嘴里打了个转,又吞了回去。   “你觉得我难看么?”然后听见她这么问我。   我一时愣了愣。   “你老是看我的头,我的头很大是么。”然后她再问我。并且晃了晃她硕大的脑袋。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于是她又笑了,点了点自己的头:“因为里面要装的东西很多。”   那一瞬间,我发誓我见到的绝对不是个六七岁小孩的笑容。那么一种微微得意的,又漫不经心的笑容。这笑容让我的后背不由自主地微微一冷。 可她却眉毛一扬,对我嬉笑了起来:“啊,对了,你得小心点儿,因为弄坏了它们你可赔不起。”   说完转身蹦蹦跳跳地跑出去了,故意跑得很大声,于是客厅里不到片刻充斥满了她银铃似的笑声:“咯咯……咯咯咯……咯咯……”   艾丽丝小姐很粘狐狸。   总是无论狐狸走到哪里,都可以看到她蓬裙闪光的料子,和她一飘一飘细细的头发。她喜欢拉着狐狸的衣服走路,有时候是他的头发。如果特别留心一些,你会发现在比较安静的时候,她会一边摸着狐狸的头发一边陷入一种沉思。我不知道她那会儿大大的脑袋里在想着些什么,也许只是单纯地享受着那样的触感,可是戴着手套的手能感觉到那种触感么?艾丽丝小姐总是戴着她的手套,无论白天还是晚上。   而狐狸也总是由着她做这样的事,哪怕她的嗜好妨碍了他的行动。于是有时候不得不在忙的时候抱着她招呼客人,有人会大声问他:“小离,这小美女是谁啊。”   他眼睛一弯,笑着和那小姑娘贴近一点:“哦呀,我的小情人。”   每每他这么说,艾丽丝会很高兴,一边抱着他的脖子咯咯地笑,有时候会很干脆地对他亲一口,是嘴上不是脸上,于是引来众人大笑一场。   真是热情的苏格兰人……   可我不知道这个小小的苏格兰姑娘为什么要住到我家里来,从她言行和衣服的牌子看得出她有个很好的家庭,如果只是旅行,她大可住到更舒服的,更迎合她挑剔眼光的高档酒店。可每次抱怨归抱怨,她还是在我家里一天接一天地住着,也不出门,也很少和除了狐狸以外的其他的说话。隔壁有邻居小孩听说我家来了个外国丫头,都争着跑来看她,想邀她出去玩,而她总是很有礼貌地拒绝了,然后抱着自己的娃娃或者杰杰进了房间。转身背对着那些孩子时,她脸上的表情很奇怪,好象刚刚拒绝了一些让她头疼的小孩子,虽然事实上她自己也是个孩子。   有时候她真的成人化得厉害,我在猜是不是跟她的家庭有关。又有可能……她和狐狸一样,其实已经活了几百年了,可狐狸是个成人的样子不是么,而她还是个孩子。   无论怎样,总该是个孩子。   对铘,艾丽丝是有些许不同的。   如果说,她对狐狸那叫粘,对我那叫教母,那对铘……应该说是种小孩见到了某个让她严谨的大人般的尊重。或者说谨慎更适合些,她对铘是有些谨慎的。   只要铘在她身边出现,她会表现得比较乖,也比较像个孩子,她会安安静静地整理自己的裙子,合拢腿很淑女地坐在沙发上。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因为“气场”的关系,对铘,似乎每个人都会不由自主表现出自己不那么放肆的另一面。就像我可以把狐狸当个小二来使唤,每个月可以肆无忌惮地对他逼债。可是对铘,我觉得相比我,他倒更像个房东或者店老板……   而艾丽丝则更直接显眼地表现在她的态度上。   记得第一次她见到铘,那时候她正对着我抱怨我的房间太小,床太硬,空气太冷,厕所太脏。这时候铘从楼上下来了,脚步声不大,可艾丽丝第一时间就感觉到了,并且第一时间就停了话音,然后用一种很淑女的样子摸平了自己的裙子,走到他面前拎起裙摆朝他行了个礼,就像外国电影里演的那样。   而铘并没有接过她伸向自己的手,甚至像从没发现到她的存在。径自去厨房取他的茶,然后在她的目送下头也不回重新上了楼。那真是个连对孩子低个姿态都不行的家伙。可艾丽丝似乎并不在乎这点,因为他一离开,她立刻再次对我抱怨起来,似乎刚才的她只是她一时的灵魂出窍。   有一两次,我看到铘把杰杰从艾丽丝小姐手里拎出来丢到地上,杰杰满眼感激地窜上楼去了,艾丽丝也没有不高兴。只是有些遗憾地看着杰杰的背影,嘟着那双红润的嘴。可如果狐狸这么做,她会把委屈写在眼里,然后死抱着狐狸不放,直到狐狸把她抱进厨房,让她看着自己做点心。   我都从没见过狐狸这么妥协并且“慈祥”的样子。想来他真的很疼爱这个表妹,可为什么他当初说到这个表妹要来时,那脸色不是那么好看呢?   还是仅仅是我看错了而已。   作者有话要说:突然发觉因为起着对黄泉公子和后面故事承上启下的作用,所以这个故事必须接在黄泉公子后面更新,这样可以保持整体的连贯性。所以可怜的翡翠小人又要往后推迟一点点时间了,这个苦命的娃啊,无比可怜滴遭到了破罐子破摔的命运>_<……不过这则故事短得很,只有上下两集,所以不需要推迟很久~   全文免费阅读 413.《爱丽丝小姐》   意识到杰杰病了,是某一次给它打扫它猫窝的时候。   我清扫了它窝里的地板,发觉到它在严重掉毛,后来发现不仅仅身上掉毛掉得厉害,甚至它的额头上还出现了斑秃。我想起来,似乎好些天没见到杰杰变成人的样子来给我打下手了,最近它总有点无精打采,连饭也很少下来吃,而我原本以为那是源自对艾丽丝过度热情表现的恐惧症。   那么到底为了什么会让它变得那么憔悴呢?这么只一向精力旺盛的猫妖,居然会脱毛了。但我没精神去细究它的问题,因为那阵子我也很不好过。   我感冒了,很严重的那种。   可是天并不算冷,我也很少出去吹风,都不晓得到底是怎么得来的,只是某一天早上起来,突然喷嚏连天,之后鼻子就再也没有好受过,连带整个头重得像塞满了湿棉花。很多时候我只能仰着头在客人间梦游似的应酬,本来想吃上几天感冒药总能过去,可没想到后来越来越严重,严重得连店也看不了,只能坐在床上裹着被子对着天花板发呆。   “幸好不是你作饭。”带着束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野花来看我,艾丽丝一边对我说。自从我感冒以后她就把房间还给了我,倒不是因为她的好心,而是她觉得,和狐狸一起挤在那个小小的楼梯间里会更加暖和一点,并且那样就不会感冒了,不像某些可怜的人,他们一点都不了解什么样的温度对自己才是最安全的。   那‘某些可怜的人’想来指的就是我了。   不过总算,因为感冒,这个小姑娘对我的态度稍微亲切了点。不总是对我冷言冷语了,有时候还会在我房间坐上半天陪我,虽然通常一起说不上两三句话。她坐在房间里的样子总让我想起那些外国小说里坐在城堡里的老太太,我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老把一个小女孩往老了想,其实她不过是很安静,安静地坐在椅子上,安静地看着自己的手套或者衣服上的花纹,安静地喝着茶,好象屋子里除了她以外没有别人。   那阵子,我的眼睛好象着了魔似的,总会看到许多不想看到的东西,那些远远锁在对面术士家阴影下沉默的身影,那些半夜里会倒吊在房梁上无声窥视的头颅。更甚,有时候会看到披着红袍的东西,在雾气蒙蒙的早晨慢慢迎着被晨曦逼退的黑暗走过去,一边嘴里哼着不知所谓的歌。   走到窗前,它们会突然朝我看上一眼,因为我和它们的磁场碰触到了,这很危险,可是明明知道这点,我却没办法控制。所幸通常它们在和我对视片刻后就又开始朝前走了,而我在这短短片刻后往往一头虚汗,然后鼻子塞得更厉害,头变得更重。重得让我想是不是哪天要把我脑子给撑破了,好笑的是每每这个时候我总会忍不住想到艾丽丝,她那颗硕大的头颅,想到她说的话:因为里面要装的东西很多。   后来失眠和幻觉的症状开始变得严重,这两个自从刘嘉嘉的事情过去后,遗留在我身上的后遗症。   时常在清醒着的状况下,我会看到一些人。有时候是魏青,那个苍白的,总穿着身桃红色衣服的女孩。我看到她站在我家的天花板上,身后不远的地方站着个男人,可我总看不清楚他的样子。   有时候会看到刘逸。他和他那个新娘站在一起,身后背着一副棺材。   有时候是林默,他总在一个地方走,走啊走,无论怎么走都是千篇一律的风景。   再有时候,我看到艾桐。她离我很远,安静地站着,脖子上栓着根绳子,绳子的一头握在张寒的手里。有个男人站在张寒边上看着他,那男人有一头鲜红色的长发,五官很模糊,像隔了层雾。   然后那男人突然朝我走了过来……   而每到这个时候,我就会一头大汗地从某种奇怪的僵直状态里恢复过来,然后会看到艾丽丝在我边上趴着,两手托着腮看着我。不知为什么近距离看她会让人有种不安感,也许是她那双细细的眼睛,那双细细的眼睛里瞳孔也是细细的,像猫,瞳孔的晶体很清澈,清澈得能看到中间密布着的一些黑色颗粒状的东西,那种清晰感说实话……有点怕人。   我问她,艾丽丝小姐,你怎么在这里。   她歪头笑笑:陪你。   随后问我:在发呆?   我点点头。   她摸摸我的头发,就像摸杰杰的毛时那样,然后嘴里轻轻自言自语:走开走开……过来过来……   她的手真的很小。   ¬   后来发觉,艾丽丝小姐开始变得喜欢黏我。   每次狐狸出门后,她就会跑来我的房间,和我躺在一起,有时候还会俯在我的肩膀上。抱着我的肩膀,有时候抱着我的脖子,然后小心翼翼地玩着我的头发,像玩狐狸的头发时那样。   如果这时候铘的脚步声刚好从门口经过,艾丽丝就会从我身上跳开,然后回到椅子边很安静地坐下,朝我做个鬼脸,像是做了坏事怕被抓住的表情。我有点高兴,她可能总算对我有一点点好感了,虽然好感仅仅可能只基于对我病的同情上。   不管怎样,被小孩子喜欢总是件好事。   后来有一次,她再度黏到我身上,用她那只小小的手抚弄我头发的时候,狐狸突然进来了,把门敞得很开,一手指着门外。   “出去。”他对艾丽丝小姐道。   艾丽丝一声不吭从我身上跳了下去,走到他面前抬头看了看他,然后扬着头脚步声很大地走了出去。我想她可能真生气了,因为自从她来,狐狸从来没对她这么严肃过,也没对她用过这样命令的口吻。可是为什么?因为她在我身上撒娇么?   可是,在对我很无理时,狐狸总是看着她笑的,好像看着个被自己宠坏了的孩子。   这是为什么?   我打着喷嚏看着狐狸,狐狸却完全无视似地关上了门。   有时候我觉得狐狸好像变了一个人,自从他重新回到我家之后,很多事情里,很多他的一言一行里,总觉得和过去有些不同。可是很难说清楚他的不一样到底在什么地方,这让我烦恼,可是我不想被这烦恼占去我全部的生活,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作为妖怪,狐狸的秘密会比别人多更多。   如果一个男人不想被你知道他的秘密,最好不要试图去探究,那只会让自己自寻烦恼。   林绢这么对我说起过。   我想她说得对,对于男人,至少她比我有经验许多。安于现状虽然不是什么很褒义的东西,毕竟也不失为一种平衡生活态度的好东西。   可是自从艾丽丝来了以后,狐狸和我的话少了很多,这也是无法让自己忽视的一件东西。   只要狐狸在,她必然会在他身边跟着,前前后后。和狐狸说着些我听了不是很明白的话,例如‘狐狸,怎么不干老本行了。’‘狐狸,雅哥哥说他很惦记你。’很多时候他们说着话,而我完全插不上嘴,只能远远看着他们说笑,看他打趣艾丽丝,看他在把艾丽丝说得沮丧的时候嘬着大牙笑。好象在看不久之前……我们曾经有过的那些生活。   突然想,不久是多久?我到底有多久没见过狐狸这样了?   一周?两周?一个月?两个月?   每想到这个问题,那种感觉就好象被一层柔软却无法撕破的东西从头到尾包得彻底。   ¬   那之后又过了两周,艾丽丝小姐突然离开了。因为我不小心撞见了她的秘密。   艾丽丝小姐的秘密。   很久以来我都不愿意去仔细回忆这段经过,那对我和她来说都是比较残酷的。直到现在我还记得她那刻激动的样子,还有她对狐狸说的那些话。   ¬   那天,和往常一样,我敲门叫艾丽丝出来吃饭。可是敲了很久她都没有出来。于是开门去看,发觉她不在我的房间里,狐狸的房间里也不在。我很奇怪,她会上哪里去,统共就那么大一块地方,她从不去阁楼,也不出门,我想象不住家里巴掌大块地方她可以跑去哪里。   正准备去厨房问问狐狸有没有看到她,忽然我听见狐狸的床底下有什么声音在轻轻地响。悉悉琐琐的,似乎是老鼠。   狐狸房间很乱,有个把老鼠也算是正常,当时没准备理会,我转身出了门。可就在正要关上房门的时候,却突然听见一声猫叫:喵啊——!   很惨的一声叫,听声音像是杰杰,我吃了一惊,赶紧跑回去把床单用力一掀,底下出现的情形顿时叫我惊呆了。   ¬   我看到艾丽丝小姐蜷缩在狐狸的床底下,确切的说,是蜷缩着腾空悬在那床底下。手里抱着杰杰,那只可怜的猫,在她手里极力地挣扎着,见到我简直像是见到了救命菩萨。喵的下急叫出声,急得连声音都变了调。   艾丽丝松开了手,我猜那是因为她听见了我身后狐狸的脚步声。她翻着细细的眼朝我看了看,片刻朝我伸出一只手,她问我:“我的手好看么宝珠,你看它的眼神比看我的头还专注。”   那一刻,她的眼神,她的话,直到现在我还没能忘记。   还有她那只手。   我从没见过这样的手……   那只手令我从此以后再也不碰那些类似角菱的东西,因为她的手……就像那些东西被软化拉长之后的样子……   细而韧,与其说是手,不如说是……触角。   ¬   “为什么要这么做。”当时身后响起狐狸的话音,淡淡的,冷冷的。冷得我不敢回头去看他。   艾丽丝小姐从床下钻了出来,一边低头优雅地用那只手拂着自己的裙摆:“习惯有时候是很难改的,狐狸。”   “我们的协议呢。”   “我反悔了。”   “为什么。”   “为什么?!”突然抬头朝狐狸尖叫了一声,她那双细细的眼睛猛地睁大了,像条乍然间发现了猎物的蛇:“你问我为什么!而我要问你,有什么是我不能给你的!你为什么要为了她来求我!留在我身边不好吗!你以为你是什么!你是妖怪!和我一样的妖怪!!”   ¬   之后,好长一阵的沉默,沉默得让我的头隐隐发疼,面对着他们两个。   直到狐狸从我身后走了出来,径自走到艾丽丝小姐身边,伸手把她脸上的头发掠向耳后:“那么协议结束了,艾丽丝。” 他说。温和而平静的话音。   ¬   于是艾丽丝小姐离开了,离开时没再说一句话,也没有带走她任何一件行李。   至今,我不知道狐狸和艾丽丝小姐间订的是什么样的协议。   也不知道艾丽丝小姐究竟如狐狸所说,是他的远房表妹,还是另有身份。   她离开的那天晚上风突然变得很大,飞沙走石,天也反常地出现了一种奇特的暗红色,好象天边裂开了一道口子。   狐狸在我的房间里坐了一晚,我不知道他想做什么,他只是在那里坐着,那张原本艾丽丝小姐在我病重时一直坐着的椅子。一个晚上都没有说过话,目不转睛看着窗,有时候会低头看看自己的手指,他手指上戴着枚以前从没见他戴过的戒指,骨质的,很朴素,很简单。   楼上铘踱着步,有时候在我头顶,有时候在靠窗的地方。后来风声变得更大,我就听不见他的脚步声了,那些风像是尖锐的哨子,呼啸地来回游窜在房子周围那些小小的弄堂间,把门窗推得卡啦卡啦一阵阵的响。   可是那阵子根本就不是台风到来的季节。   ¬   天快亮时,那嚣张得咆哮似的风终于停了。   狐狸在椅子上轻轻打着酣,睡得很熟。街上的路灯斜射进来直直照在他的脸上,他也没有任何知觉,我起身想去把窗帘拉上,刚走到窗边,窗外突然出现了一道人影。   就在一窗之隔的地方站着,也不知道是怎么出现的,他一只手搭在窗玻璃上,一只手掠着他的头发,那把红得像血一样的头发。   望着我时的那双眼睛也是红色的,暗暗的红,好象两点快要凝固的血。   “又见面了,梵天珠,”片刻低下头,他微笑着对我道:“最近过得还好么。”   我想起艾桐未婚夫消失那天,他曾在我家里出现过。这么一个头发和瞳孔颜色如此特别的人,这么一个全身散发出的气息如此特殊的男人,轻易,是不会让人淡忘的。   但我没有吭声。   推开窗,只是想闻一下这充斥着血一样颜色的男人周围的空气,不知道它们是不是也带着血液的味道。   而搭在窗上的手随即被他抓在了掌心里。   他掌心冷得像快冰:“告诉那只狐狸,就是找来了那个老太婆,又有什么用。那种女人怎么可能蠢到为他干涉血族的事。”   我用力挣了一下,他把我手腕抓得更紧:“还记得我么梵天珠,不要告诉我你都忘记了。”   “我应该记得些什么。”   “你做过的,你对我,以及对我的族人所做过的。”   “如果我忘记了呢。”   不知道是不是我这话说得太冷静,那紧扣着我的手忽然松开了,这个全身充斥着血的味道的男人朝后慢慢退了一步,望着我。   然后再次微微一笑:“你又来了,我记得你那时候的样子,那个表情。”   “是么?”   “和现在一模一样,你真的不记得我了么梵天珠。”   “不记得。”   “那么总有一天你会想起来,等那个人来找你的时候。”凑近我耳边说出这句话,他不见了,连同空气里那股血腥的味道。我摸了摸自己的手腕,手腕很疼,被他抓过的地方一层青紫色的肿。   “你在做什么,宝珠?”身后响起狐狸的话音。   “关窗。”我伸手把窗轻轻关上。   窗玻璃映出狐狸的脸,他在看着我,或者我身前那条逐渐开始热闹起来的马路。马路上一辆空空的公交急弛而过,几个早起的阿姨拿着晨练用的剑说笑着从对面走了过来……   天亮了。   “咦!这家人家是怎么回事?”   正打算离开窗边的时候,我突然听见那几个阿姨中人有大声叫了起来。   声音很惊讶,甚至透着些惶恐。这叫我不由得再次看向她们,随即发觉,那几个阿姨神色一下子变得很奇怪。甚至忘了自己是站在马路中间,她们就那么停住了脚步,仰着头,瞪大了眼睛朝我家方向看着,一边用手里的剑对着我家房子指指点点:   “要死了……这么大啊……”   “怎么搞的……”   “这么大……”   忽然意识到了我的目光,她们互相看了看,随即匆匆离开了。   这叫我觉得更加不对劲。   忙拖着狐狸朝外头奔了出去,一气奔到刚才那几个阿姨站的地方,赫然发觉那里竟然已经围了好些人。   甚至连车子都被堵住了,每个人都仰着头,每个人都看着我家的房子。   这到底是怎么了……   我疑惑着抬起头,顺着他们视线的方向朝自己家看了过去。   然后……   激灵灵打了个冷颤。   我家房子从楼顶,一直到我刚才站着的那道窗户上方仅仅不过几公分的地方,一道硕大的裂口由上往下爬在那里,远看过去,就好像一条被雷劈出来的巨型蜈蚣!   顶楼整个阁楼的窗台几乎都毁了,包括那只“鸟巢”。而这一切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从昨晚到现在我什么样反常的声音也没听到过,除了咆哮了一晚上的风。   这巨大的东西到底是怎么形成的???   我抓住狐狸的手,看向他,试图从他脸上找到一点点我想发现的东西。   可什么也没找到。   他的脸很平静,平静得不起一丝波澜,就像他那双安静而美丽的眼睛。   “狐狸,这是怎么回事。”最终还是忍不住开口问了声。   他低头看看我,拍拍我的头:“没事。没事了。”   全文免费阅读 42第十九章   (以下内容看之前先拖下去看“本章有话说”那一栏,是18章免费章节V后增加的内容,因为那部分被我不小心加在十八章里了,这里重新插一下给没看到的诸位)   这话一出,客堂里再次静了静。梅兰和AMI抓着彼此的胳膊坐在一张凳子上,刘君培在角落里一下一下撸着他那把油腻腻的头发,沈东在客堂中央站着,没有任何表情,程舫低头看着地上那只被踩碎了的手机,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只有周老爷子似乎从好梦里醒了,坐在椅子上摇啊摇的,嘴里嘿嘿地笑。   “我看我们该睡了。”半晌程舫忽然开口道。   我们一齐看向她。   “睡?这种时候还睡??”AMI站起身大声道。   “不然能怎样?”   “你听到她刚才说什么了没有!那人听见本新伯说话!本新伯!!”   “我听见了。”   “你就不怕吗?!本新伯死了啊!死人怎么会打手机过来!!手机没电板了为什么还能接到电话!!!”   “你真的该休息一下了,AMI。”   “休息!休息个屁!这房子里到底有什么!妖怪?!鬼?!”   “也许什么都有。”突然一道话音从客堂大门的方向冷冷传了过来,像是颗小却威力强大的炸弹,顷刻间把客堂里逐渐升高的火药味炸成粉末。   不约而同回头朝那方向看去,然后吃惊。   而门口那男人则完全地无视着我们的目光。只自顾自朝客堂里慢慢走进来,仿佛这地方每一块砖每一样摆设,都早就随着时间深刻在他那两只没有眼球的眼眶里。   “周林……”一见到是他程舫立刻惊叫:“天啊,我们都以为你……”   “还有多少人在。”冷冷打断程舫的话,周林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站定。   那瞬间我真觉得他是能看到的,虽然他眼眶里什么都没有。他身上充斥着雨水和泥土的味道,裤子和鞋子上也都是泥,显然,他经历了相当漫长的一段旅程。   “……八个。”   “都有谁,林绢呢。”   “我还活着。”没等程舫回答,林绢道:“让你失望了。”   周林皱了皱眉,我扯了下林绢的衣服。   真不知道她为什么说这种话,在这种时候。她的表情看起来就像个赌气的小孩子,虽然在刚看到周林出现在门口的时候,有那么一刹那她眼神看起来是惊喜的。   所幸周林的注意力很快就移开了,这种时候确实是没人会为一句小孩子式的闹心话在意什么的:“还有谁。”他再问。   “我,爸爸,跟林绢一起来的那个女孩子,还有拍摄组的沈东,刘编,梅兰和AMI。”   “……爸爸他的病怎么样?”提到父亲,周林神情稍稍柔和了些。在那之前这男人就和第一次见到他时一样,始终是倨傲着的,哪怕身体已经显示出它的憔悴。   “还好,之前有发作过,现在安静了很多。”   “其他人都怎么样了。”   “死了很多人,发现了很多尸体,还有本新伯的,还有一些不知下落。”   “失踪?”   “是的。本来我们以为你也……你这两天跑到哪里去了?周林?”   “我,”话音顿了顿,他朝我们做了个手势:“离开这里,我们边走边说。”   “离开这里?”梅兰诧异地道:“你疯了?这地方根本不可以走动!”   “为什么?”周林循着声音把脸转向她,问。   声音很冷静,梅兰因此迟疑了下,片刻喃喃道:“难道你一路上没感觉这宅子的不对劲么。”   “感觉到了,所以我们必须离开。”   “为什么??”   “因为没人比我更了解这片宅子。”   话一出口整个屋子静了静。   确实,这房子里找不出第二个能比周林更了解它的人了,周老爷子神智不清,程舫说到底不过是个外来的媳妇,并且因为排斥这房子而很少住来里面。只有周林,况且,他还曾在宅子里丢了他的眼睛。   可是再怎么说,宅子里的古怪也是有目共睹的,这地方一出去,到底能走到哪里就是未知了,而这屋子有电,有食物,有日常所需的东西,至少能维持我们几天的生活,至少那几天我们是安全的,我们真的要因为这句话而放弃这个地方么?   这么想着的时候,发觉周围人不约而同在面面相觑。显然考虑到这个问题的不止是我一个。   “你有没有想过我们这么一走出去,就再也回不来了。”片刻后沈东问他。   “我知道。”周林点头:“那也比在这里安全。”   “为什么。”   “直觉。”   “直觉?”听他这么说,AMI忍不住出声:“我们为什么要相信你……的直觉。”一度我以为她差点把瞎子两个字说出口,因为她对周林那双眼睛注意了很久,在最初的恐惧,到听了他那番冷静的言辞后的不屑。   “那你知不知道这地方原来谁住?”   AMI沉默,然后小心翼翼朝两边看了看。或者她希望有人替她回答,可是连程舫都没有吭声。   “是我和我的两位伯伯。知道我后来为什么会离开这地方么,我这么一个原本应该乖乖待在自己房间里,不要随便跑出去给别人添麻烦的瞎子。”周林再问。   不得不承认他那看似平静的口吻,对于那个年轻的女孩子来说有些咄咄逼人。   AMI于是继续沉默。   “因为我亲耳听见了这房子是怎么把我那两位伯伯吞掉的。”   “吞?”刘君培在角落里轻轻问了句:“什么叫吞……”   “我找不出更好的词去形容它,你是?”   “刘君培。”   “刘编。听说你们拍的这部电影,全出自你一个人的手笔。”   “……是的。”没防备周林会突然提起他的电影,刘君培迟疑了一下。   “你对我们家做过些比较周详的调查。”   “我只是参考了点资料。”   “你也很好奇。”   “是么?”目光闪了闪,刘君培微微一笑。“你怎么知道的。我以为我的知名度还没到让人去了解我的性格。”言下之意,你我只是萍水相逢而已。   “这房子告诉我的。”   “噗……”刘君培又笑了,摸了把自己油腻腻的头发:“你小叔很有意思,周太太。看来长期的独局生活并没有影响到他的幽默细胞。”   程舫看了他一眼,不置可否。   “你还没说这房子是怎么把你伯伯吞掉的。”这当口林绢突然插声道。   她一直都在看着周林,也在很仔细地听着他的话。我不由自主想起刚发现周林那根导盲杖时,她脸上那种很焦虑又不想让人看出来的表情。她真的很在意这个男人,不是么,虽然她言辞凿凿的表示过,对于这家的男人,只能谈一个字——钱。   “我听见他们的惨叫声,那时候我在楼上。”耳边再次响起周林话音时,他已经沉默了有好一阵,“当我跑下楼的时候,他们的声音却已经到了楼上。而我完全没有听到他们的脚步声。之后,他们的声音就消失了。”   “而你逃出了这幢房子?”沈东问。   “对。”   “你怎么肯定是这房子吞掉了他们,我是说,你的……”目光在沈东脸上停了停,沈东没再说下去。   “那很简单,”挑了挑眉,周林缓缓道:“因为我以前差点被它吞掉过。”   “什么?”这话一出,吃惊的不止我们这些外人,还有程舫。她目不转睛看着周林,显然她这个当嫂子的也没听说过关于她小叔子的这桩事情。   “你们也看到我的眼睛了,是不是让人有点害怕,或者恶心。一个没有眼球的男人。而对于我来说,它却是我的命,它给了我第二次生命。你们知道我这双眼睛是怎么消失的么。”说到这里,他话音顿了顿,脸有些分明地朝我和林绢的方向抬了抬,然后接着道:“或许有人已经听说了,它们是被我哥哥周铭挖掉的。而一个当哥哥的,为什么要亲手挖了自己弟弟的眼睛?”慢慢朝前踱了两步,他道:“很简单,因为他要救他弟弟的命。”   作者有话要说:最初我们都以为疯的那个人是AMI,因为她在对着一只摔裂了电板的手机说话。   可后来我们真的从手机里听见了说话声。   断断续续的,但很清晰,是一个女人的声音,一个女人尖叫的声音:   “小心莫非!小心莫非!!!小心莫非!!!!”   然后手机里一点声音都没了,它从AMI僵硬的手指里掉了下来,滚到一边。AMI抬头看向我们,表情诚惶诚恐:“这是什么……”   “不要去管它!”一脚踩碎那只还在地上打着转的手机,沈东把AMI从地上拽了起来。   他脸色很难看。   “……可真的有人在说话……”   “叫你不要去管它!”瞪眼朝这个诚惶诚恐的女孩一声吼,AMI在眼里打了半天转的泪水一下子滚了出来:   “真的有人在说话!你们都没听见吗!真的有人在说话!”   话还没说完,梅兰将她拖到了一边。说实话她这样的哭声和喊叫在眼下这种状况里实在让人心里堵得慌,也难怪好脾气的沈东会发急。那种恨不得跟她一起叫出来,然后朝外面冲出去,能冲多远,就冲多远的很焦躁的感觉……   可理智又告诉你必须要冷静,不管刚才发生的事情有多奇怪。   我想起那天在住的地方接到过的一通电话。   同样的尖叫声,同样的翻来覆去的几个字——小心莫非……小心莫非……   那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思忖着是不是要同其他人说,这当口身边的林绢扯了扯我的袖子:“宝珠,我刚才听到的不是这个……”   “什么……”我愣了下。   林绢朝边上看看,然后凑到我耳边,继续压低声音对我道:“我刚才在手机里听到的那个人……他是本新伯……”   “什么?!”我吃了一惊。边上刘君培朝我看了一眼,于是我抓着林绢的手把她拉到客堂门外:“本新伯?”   “是的,吓死我了……他叫我的名字,还叫我跟他走……”   本新伯死得很惨,他是被周老爷铲掉了半个头死的,死后我一直没有在这宅子里见过他,就像其他那些死了或者失踪了的人那样。   但如果能借助手机跟林娟说话,那说明他的魂魄还留在这个地方。   可他会在哪里,对林绢说那种话又到底是为什么。   “宝珠……”见我迟迟不吭声,林绢又扯了扯我的袖子:“鬼……是鬼啊……”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刚好这时沈东朝我们走了过来:“怎么了?”   我拉了拉林绢,带着她重新走进屋里:“绢子刚才听到了本新伯的说话声。”   (看完这段可以返回去看上面内容了。希望大家都看懂了……这给我加得乱七八糟的,哭死……自作孽啊……)   全文免费阅读 43第二十章   “不知道本新伯有没有跟你们提起过,我们家宅子里有一口井,它有点特别,因为是被套在一间空房子里的。”   就在我们因他的话而诧异的时候,周林突兀把话锋一转,问我们。   而在场所有人随即都不约而同点了点头,因为对于他说的那口井,我们的印象都太深刻了。剧组另一名编辑张小洁就是死在那口井里的,直到现在,每当我一想起她尸体的样子,还忍不住会一阵寒颤。   “我还没出生前,那口井就已经枯了,但那时候外面还没盖房子,直到我出生,那地方除了井,只有一棵老槐树,”从程舫手里接过他的导盲杖,周林把全身重量朝杖上倾了倾,继续道:“一到夏天,这棵树上的知了特别多,哥哥常会带着我去那棵树上捉知了。可是有一次,他去套知了的时候,手里的网兜掉到井里去了。井很深,他跟我说要找跟竹竿去捞,让我在井边等他回来。我就在那里等着了。谁知一走将近一个小时,我却始终没见他回来。”   “那时候天已经开始暗了,你们也知道这个地方,一到天黑,很静,也很……怎么形容?很让人压抑,尤其对于一个小小的孩童来说。当时我很想离开,可是又不敢走,所以就在井边来来回回绕圈子。那样绕了大约有刻把钟的样子,我听见有人在叫我,林林,林林……”   “声音是从井里发出来的,当时人小,听见声音,我立刻就跑到井边去了,一点都没觉得奇怪,为什么一口枯井里,会有个人在叫我。我跑到井边趴在井沿上,伸头朝里看,发现井里都是水,哥哥的网兜就在那汪水里晃着,好像伸伸手就能够到。于是我就爬到井上弯下腰,准备去捞,可手还没碰到水,我忽然看到井水里有个女人。”   “女人长得很漂亮,一身红色的裙子,脸很白,头上戴着很多首饰。她在井里朝我伸出手,笑嘻嘻的,好像要拉我。那会儿不知怎的我一下子感到害怕了,手一缩就想退回去,可谁知身体却好像被卡住了似的,不管我怎么动,怎么往后挣扎,半个身体始终在井口里出不去。而那女人一直看着我。”   “你们知道这是种什么样的感觉么,”话音落深吸一口气,周林把头抬了抬,问我们。而没等我们中有人开口,他又自顾着往下道:“我当时全身都麻痹了,那种手和脚完全都不听使唤的感觉。就那么傻呆呆地看着她,看她朝我笑,看她朝我伸出一只手,在我脸上摸来摸去。而我感觉不出她手指的温度,周围冰凉冰凉的,全是井水的腥味,这叫我一下子哭了出来。一哭,满井都是我的声音,我更怕了,脚一滑差点整个人掉到井里,这时候突然有人抓住了我,把我从井里提了出来。”   说到这里,周林的话音顿了顿,脸色微微有些发青。   屋子里因此变得异样的安静,偶尔几下扑楞声,我看到有两三只乌鸦不知道什么时候停在了对面窗台上,歪头看着我们,时不时拍打几下翅膀。   “跌回地上后我觉得自己两只眼睛很疼,针扎似的,勉强看清我哥哥站在井边怒气冲冲看着我,一边对我大声吼:你钻井里去做什么!你傻啊往那里钻!我跟你说过什么来着??就那么一点时间你就毛躁?!”   “我说井里有人叫我。他劈头就给了我一巴掌,然后又骂我,骂得很难听。我气不过,叫他去看井,可是井里非但没有那个女人,而且是干的,根本没有一滴水。所以我只能一个劲地哭,因为能证明我没撒谎的证据没有了,而我也不敢跟他说我的眼睛很疼,生怕他告诉爸爸以后他们会带我去看医生。”   “就这样他一边骂,一边把我带出了那个院子,之后,他就再也没带我去那院子里抓过知了,而这件事,从第二天我眼睛不再疼痛之后,渐渐也就被我给忘记了,那口突然冒出水来的井,那个站在井里摸我脸的红衣服女人……直到再次被想起来,是大约两个月之后。”   “有天,和往常一样,我被保姆放在院子里玩,当时保姆走开了,没人陪在身边,我一个人坐在地上看蚂蚁打架。看着看着,觉得眼睛有点痒,我就揉了揉,没揉两下,我看到前面蹲着个小孩子笑嘻嘻地在朝我看。我很高兴,因为那孩子看起来和我差不多大,穿的衣服很光滑,在太阳底下闪闪发光,很漂亮。我就朝他走了过去。刚走几步,突然听到保姆尖着嗓子朝我叫了一声,我被她吓到了,忙停下脚步,却发现前面的小孩不见了,离我不远的地方是堆灌木丛,一根尖尖的枝杈就差那么一点点的距离,差点就戳进了我的眼睛。”   “那之后,我大病了一场,病中我昏昏沉沉梦到了那个小孩,他笑嘻嘻地站在离我不远的地方,拉着我的手,把我朝一堵墙壁上拉。我怕极了,想甩开他,可是怎么也甩不掉,眼睁睁看着自己被他拖进墙,墙壁里我看到了那个红衣服的女人,她坐在井里,身边放着很多木头娃娃,她在那里一边数着娃娃,一边哼着歌,然后突然抬头看了我一眼,我就吓醒了。”   “醒来后才知道,我整整昏睡了十天十夜,房间里全是中药和香灰的味道,爸爸在床边守着我,还有个穿着黑色长衫的老先生。看到我醒,爸爸很严厉地问我,是不是去那个院子的井边玩过了。我意识到是哥哥去跟他说的,所以只能把那天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实地告诉了他。出乎我意料,爸爸知道后并没有像哥哥那样打我,或者说我撒谎,他只是和那位老先生一起出去说话了。之后,我天天不得不喝下很多味道奇怪的药,而那种梦,那个小孩子,和那个红衣服的女人,后来再也没在我梦里出现过。只是我的眼睛一直都在痒,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照镜子,但看不出眼睛里有什么,只是觉得上眼皮和下眼皮里时不时会有种蚂蚁飞快爬过的感觉。而关于这个,我始终没跟爸爸说,因为我很怕他给我吃更多难吃的药。”   “后来我病好了,家里人看我也渐渐得看得不再那么严,有时候哥哥也会带我去别的院子里转转,抓些虫子什么的给我。那时候我用一种很小心的方式跟他提过我眼睛的事,可他以为是砂眼,而我也愿意相信这是砂眼引起的,并且开始点他从学校里带回来的眼药水。而日子也开始恢复了重复而单调的寻常,虽然我的眼睛依旧经常会痒,我也开始渐渐适应了这种身体额外出来的小小的不适。直到有一天,那件事发生,而那件事从此在我和哥哥的记忆里刻下的东西,我想我们可能一辈子都不可能忘记。”   “那天我在我哥哥的房间里玩,而他在做着功课。玩着玩着我忽然听见门外有人在笑,于是我跑出去看了一眼,发现是那个穿着很亮衣服的小孩子。他在哥哥房间外的走廊里朝我笑,对我招了招手,然后转身就跑了。很奇怪,当时我应该害怕才是,毕竟他给我带来的并不是什么快乐的记忆,可不知怎的,当时脚不听使唤地就跟了过去,一直追着那孩子奔跑的背影不停地追。”   “追着追着,那孩子不见了,而我也一下子清醒了过来,我发觉自己站在一口井边,井被一间小房子罩着,我想起来不久前听哥哥说过,那口害我差点掉进去的枯井,被爸爸叫人在外面盖了间仓库,锁掉了。我意识到自己就是站在那口井边,可是锁着的仓库,我怎么能进来?我看看那扇门,发现它是开着的。当时我怕了,想赶紧跑出去,可还没动步子,我突然听见井里有人在叫我:林林,林林……”   “我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就朝井里看进去,然后再次看到了那个红衣服的女人,这次她不好看了,一点也不好看,苍白的脸上两只眼睛都烂透了,一只眼睛直剩下了窟窿,一只眼睛眼球垂在外头,转来转去的,像是在看着我。我吓坏了,拼命地叫,一叫她立刻伸手就朝井上爬过来,动作很快,像只敏捷的猴子。这时我听见我哥哥的声音在我身后叫我:林林!你在干什么!你他妈的又钻到那里去干什么!!”   “我忙尖叫,叫着救命,于是哥哥立刻冲来了,一把抓着我朝井外拖。谁知道他不拖还好,一拖,我出问题了。当时就感觉自己那双眼睛好像突然间要从眼眶里被剥落了出来似的,丝丝缕缕,刺痒得令我滚在地上大哭大叫,而地面也好像突然间变软了,我一动它就拖着我朝下陷一点,仿佛那下面藏着双看不见的手。”   “这时我哥哥也尖叫了起来,他死盯着我,我不知道他在我脸上到底看到了些什么,到现在我都忘不了他当时的表情,他也直到现在都没告诉过我,当时他在我脸上看到了什么。只知道他突然朝我扑了过来,把我从地上一把拖起,用力抱住我的头,一边反复地哭喊,什么东西啊!什么东西啊!!!一边用手指狠狠地挖向了我的眼睛。”   说到这里,周林的话音嘎然而止。他站在那里用力喘着气,似乎那看似平静的叙述从他嘴里不紧不慢地说出来,却是在耗费着他全身所有的力气似的。而客堂里静得可怕,甚至我都觉得自己的眼眶隐隐地痛痒了起来,在这男人平静却又让人不安的话语里。   近乎窒息的一种感觉。   “那以后,我没了自己的眼睛,但也再没见过那个小孩,还有那个红衣服的女人。爸爸一直很愧对我,他说那是祖宗留下来的报应,最初我们不知道他这话的意思。后来他渐渐疯了,也渐渐开始对我们说起老太爷那时候的事情,以及这宅子里的故事。于是我们知道,我们家曾经有过怎样一段过往,而那段过往,甚至并没有因为那个唯一的责任人,我们的爷爷,他的死而就此作罢。他是死在那口被锁在仓库的井边的,你们一定会觉得奇怪,他临死的时候已经瘫痪了,全身除了眼睛,什么都不能动,为什么他没有死在自己的床上,却是死在那口井里,”   我朝他看了一眼,这确实是一直在我心里疑惑着的,只是之前程舫在说的时候大家都特别的安静,所以我并没有问出这个问题。   “而事实就是,他确实是用他那双已经完全不能动了的腿,在临死前走到那口井边。而时隔多年,我又因为这口井,丢掉了自己的眼睛。于是我们明白,爷爷的死并不是如原先所想,是一切的结束,它远没有结束,可是我们却没办法知道它还会给我们带来些什么,也没办法去向任何人求助,更没办法逃离这一切,即使后来我去了国外,你们看,我现在仍然又回到了这里。我们是逃不开的……”   “可这不是你们家里的事情么!”突然间插嘴,梅兰大声道:“为什么现在我们会这样?死了那么多人!被困在这里!这一切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我不知道。我说过,即使是这个家里的一份子,我们也不知道这宅子里到底还压着多少我们所不知道的东西。在你们来这里之前,它的确是安静了很久,安静到我们几乎都已经以为,那是岁月留给我们的一场噩梦罢了,在这到处是工业,电器,摩天大楼的时代,无神论充斥着的社会,我甚至连菩萨和基督都不信,可藏在我家里的那一切到底是什么,它一次又一次地用它的举动来证明着它的存在,而对此,我们永远都是无能为力。”   “你的意思是,我们只能在这里等死?”刘君培问。从周林开始说起他的童年,这男人就一直抱着肩膀在角落里靠着,听得很仔细,甚至第一次忘了去管他的剧本,它被他忘记在旁边的凳子上,摊开着。   我刚才看到他在那上面涂写过些什么,那凳子离我并不远,所以我慢慢朝那里走了过去。   “所以我才希望你们和我一起离开这地方。”周林道。   “可是离开这里我们能去哪儿?你一路走过来应该感觉得到这房子的古怪,无论我们怎么走,它始终是没有尽头的,今天那扇门外是道墙壁,也许明天那扇门外就是个池塘,我们就好像在一个循环的空间里打转。”   “是的,我知道。”   “那我们离开这里还有什么意义么?”   “总比留在这里要好,如果只是因为这地方的冰箱里还有那么点食物的话。而食物吃完以后你们打算怎么办。”   “可是周林,我们能去哪里?我们什么地方也去不了……”程舫道。   “不,我想有一个地方也许我们该去一下。”   “什么地方……”   “爷爷那里。”   听到他这么说,我觉得自己心脏跳快了一下。因为在接近了那把凳子之后,我看到了那本翻开的本子上所写的内容。   只有短短几句话,那上面写着:他们在周围沉闷而压抑的空气里低声争论着。逃还是不逃?很显然在这危急四伏的环境下让人进退两难。可是G坚持要离开这里,因为他觉得如果继续寻找出路,也许他们的生机还可能大一些。   那么我们该去哪里?M问。   G说,姥爷那里。   全文免费阅读 44第二十一章   “这是你刚才写的?”   意识到刘君培已经站到了我的边上,我抬起头问他。周围人的目光因此被吸引了过来,我借机按住剧本不让他取走,一旁林绢看到,照着那些字读了出来:“逃还是不逃?很显然在这危急四伏的环境下让人进退两难。可是G坚持要离开这里,因为他觉得如果继续寻找出路,也许他们的生机还可能大一些。那么我们该去哪里?M问。G说,姥爷那里。”   一口气读完,屋子里变得很安静。每个人的脸上都是困惑着的,困惑而狐疑地望着刘君培。   “怎么了?”另我失望的是,本以为刘君培或多或少会有些不同的表现,可是没有。他和往常任何时候一样,用镜片下那双让人不舒服的目光看着我,一边问我。   “我觉得有点眼熟。”于是我只能这么回答。   “是么。”从我手里收回剧本,他笑笑:“哪里眼熟?”   “之前周林他刚刚说过,要去他爷爷那里……”   “呵呵……”话还没说完,刘君培笑了起来,一边轻轻扶了下眼镜:“你不会就因为那么一个小小的相同点,所以想说我……是未卜先知吧?”   轻轻巧巧说出了我心里想说的话,反倒叫我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于是我沉默。幸而边上沈东直人直语,在我没法接话茬的时候,插声道:“那之前你剧本里写的东西的确在现实发生了,怎么说?”   “我不知道。”看向沈东的瞬间,刘君培收了笑,手指在油腻腻的头发上抹了抹:“我也想知道是什么原因,但不管怎么样,我不认为人的灵感会兼具预知未来的功能。”   “你想说这一切都只是巧合么?”   刘君培沉默了一下,然后伸出一根指头:“收集完资料以后,一年前开始我正式起草这个本子,每个桥段每个布局全是虚构的,一直到开拍还有将近一半没有写完。确实我对于这里发生的事和剧本里那么雷同,也觉得非常奇怪,可我还是不认为这是预知未来。”   “不然那是什么?除了老陈,你写的那些破事都应验了,要硬说这都是巧合,我都不想这么安慰自己。你们说是不是。”说着,沈东转身看向我们,而我们依旧都沉默。他再道:“那么后面还会有什么?还会再发生些什么?还要有多少人死掉?老刘,我看你不如一次写明白算了。”   “我写不出。”相对于沈东的咄咄逼人,刘君培依旧是安静的,安静地面对着沈东一连串的话,安静地回答。“如果可能,我也希望可以把这本子一口气写完,可惜我做不到。”   “你刚才不是写了么。”   “是写了,就这么一点,脑子里给了我多少灵感,我就把它变成字写在这些纸上,写完就没有了。并且你得承认,不管怎么巧合,也不是我写什么,这里就发生了些什么。譬如我们现在的状况。”   “也对。”嘴上附和,沈东眼里的神情显然并非如此,他伸手想摸包烟,但口袋里是空的,于是他清了清嗓子,继续道:“那能不能再问你个事儿。”   “什么事?”   “听说你曾经在国内消失了三年,那阵子你上哪儿去了。”   “英国。”   “可是以前老陈说起过,他说你在英国住了没到半年。所以至少有两年半的时间,你几乎是真空的,那段时间没人知道你在哪里,能说说那两年半你在做什么吗。”   这话一出,显然令刘君培有那么一刹那的惊讶。他目光闪了闪,片刻摘下自己的眼镜**兜里:“东子,你怎么像在调查我。”   “我只是随便问问。以前这种事,听别人说说也没怎么关心,可是这两天,出了这许多事,我不能不想多一点。”   刘君培点点头:“你说得没错,但,那好像都是我的私事,我想我没必要对你说些什么,是不是。”   “话是没错。不过我还是想说,你这剧本太邪门。那么多事情,几乎每一件都让你写准了,说句不好听的,这就好像一个杀手精心策划了一系列案子,然后有条不紊地看它被付诸于实际……”   “沈东,你要怀疑我和这宅子里那些怪事有直接关系,就直说吧。”   “我想怀疑你的不会只有我一个。”   “因为这剧本么。”并没有因为沈东一而再质疑的话而介意,刘君培把手里的本子放到桌子上,展平:“没错,它确实是个让人怀疑我的证据。可是,先不提我真要做那些事情的动机是什么,也不去提那些事情简直就不是人能做得出来的。撇开那两条,如果真要怀疑的话,你们在场那么多人,又有谁能拿出充足的证据,来证明自己清白的?就拿你来说,东子,我问你,小高出事那会儿,本来一直在你这里的摄像机怎么会跑到那个院子里去,当时你在哪里。”   “我?”没预料刘君培会突然把话题带到自己身上,沈东愣了愣。片刻后道:“当时都在为张小洁的事忙乱,我没有守着那台机器。”   “但24号盘,也就是拍摄了小高惨死那段镜头的盘,它被剪辑过了,短了至少三分钟的镜头,你能说说你剪掉的是什么吗。”   沈东一阵沉默。   “而你,”没等沈东吭声,刘君培的下巴朝梅兰扬了扬,继续道:“张姐被吊死那晚,你和她们三个睡一个屋,你们都说一觉睡到天亮然后发现的尸体,可是在凌晨两点的时候,我见你出过门,那时候我正好在外面抽烟,你没看见我。”   梅兰的脸色一变:“刘君培!你什么意思!”   “我只是在说一些原来大家都疏忽了的实话而已,”摸了下头发,他再道:“而且那之后,一直到我的烟抽完,我都没见你回来,所以你到底什么时候回来的,谁也说不清。”   “你!”梅兰的脸很显眼地一红。似乎想说什么,迟疑了一下,她冷冷道:“不管你怎么怀疑,能做出那些事情的,只能是妖怪!”   “这就更对了,听说妖怪能变成人的样子,所以,谁能保证自己不是某只妖怪变成的?”   梅兰张了张嘴,没再吭声,只是边上的AMI不由自主往一旁退了退,这小小的动作叫她恼得脸更加红了起来。   刘君培却没再理会她,转过头,他对程舫道:“你,周太太,你就更说不清楚了。一大早拿着枪来到我们那里,之前一整晚到底在什么地方,谁都不知道,只有你自己清楚。然后,这位周先生,”啪地收起剧本,他慢慢踱到周林面前,看着他:“一个盲人,在自己的家人……拿他的话来说,被房子吞掉以后,顺利逃出了这间能吃人的房子,之后又在这套能不停衍生,总是在不停循环着周遭环境的宅子里很凑巧地返回原地,并碰上我们,试问我们这里哪一个比他健康的人能做到?而这种近乎完美的巧合实在是……”说到这里,他脸色突然间一变。   嗓子眼好像一下子被什么东西给卡住了,他困难地从喉咙里发出了些没有任何意义的声音,两只眼睛直勾勾对着我身后的方向。   然后听见AMI轻轻叫了声:“咦!娃娃……”   什么娃娃……我疑惑着回过头,随即吃了一惊。   身后不远处那排长窗外真的有只娃娃。木头的娃娃,时间已经把它的五官磨得难以辨认,它靠在窗玻璃上,看上去就像支长长的木头钉子。   可是那扇窗本来是开着的,是谁关了它?   “这不是我们房间里那只娃娃么!”耳边响起林绢的话音,她朝窗口走了过去,伸手去推那扇窗:“怎么会在这里?”   可是连推了两下,没能推动。“怎么回事?”她再推:“窗卡住了??”   “我来。”迅速走过去,沈东手搭在窗框上用力拍了两下。奇怪的是这扇雕满了花纹,看起来并不怎么厚实的窗,在沈东那条结实胳膊的摇动下巍然不动,好像同窗台生了根连住了似的。倒是窗外那只木头娃娃因此朝边上一斜,但没有掉下去,依旧在窗玻璃上靠着,那姿势就好象趴着窗在朝里面顽皮地张望。“搞什么……”沈东蹲**检查窗的插栓,但看不出个所以来,插栓并没有插着,按理一推就开,可它好像被什么东西卡住了,根本推不动。   “门谁关的?!”这时又有人惊叫。   是梅兰。   她吃惊地指着门,于是我们也立刻不安地发现,那扇原本始终大开着的那扇门,就在周林跟我们说着他过去那些可怕事情时还敞开着的门,这会儿不知什么时候也被关上了,关得很紧,好像被人从外面给锁上了,怎么推也推不开。   “谁?!谁关的?!”梅兰回头看着我们,声音因为她惶恐的颤抖而格外尖锐。   我们面面相觑。   之前好一会儿,我们所有人的注意都因为沈东和刘君培的对峙而集中在了刘君培及那本剧本上,谁会注意到身后的门呢,况且屋子里一直都那么的安静,根本就没有听到过门或者窗被关上的声音。   “呱——啊!”突然对面窗台上一声鸦啼。就在我们因此朝那方向看过去的时候,窗台上那几只原本安静停着的乌鸦拍了拍翅膀迅速飞走了,但并不让人在意,让人在意的是窗子本身。这扇花格子偏窗仍和我们来时一样,是敞开着的,在眼下这种状况里,不能不说是个有效的安慰。   但这安慰并没有停留太久。   很快,林绢忽然说了声:“这里靠墙的吗?”手指着那扇大开着的窗。不说倒确实没人注意,这一说,不由得叫人一呆。窗子外真的有堵墙,就在离窗不过两三步远的地方,隐在一片夜色之中。但我记得很清楚,这窗原先正对着院子里那棵埋着本新伯的树,之前,根本就没什么墙壁。   “窗被围住了。”迅速跑到窗边朝外看了一眼,程舫转过身铁青着一张脸对我们道。   窗是被外面那片突然出现的墙壁给围住的,布满青苔的墙,被雨冲得很滑,以V字形把这扇窗户所面对的空间围成了一个死角。这角落原本是在离房子至少两三百码远的西面,可是突然之间就在它窗口外了,好像房子被一种看不见的力量给挪了个位置。   “这他妈的又在搞什么鬼!”一边大声咒骂着,沈东一边抓起一把红木椅子用力朝那道紧闭的长窗上砸。两三下后长窗纹丝不动,椅子却碎了。“见鬼……”他拿着椅子呆呆看着窗,窗外那只木头娃娃早已不见,不知道是被震落到了地上,还是消失了。总之无论怎样,它都不是我们目前所在意的东西,我们被困在这房子里出不去了,像一窝走投无路的老鼠,那股困住我们的力量第一次在我们眼前清楚地显现了它的能力,而不再是以前那种宛转隐晦的方式。它是那么的直接,直接地告诉我们,我们被它牢牢掌握在它的手心里,只要它乐意,我们随时会被它碾碎。   那力量到底是什么……   木头的娃娃光着脑袋   摇啊摇啊什么也看不见   你拍一下我拍一下娃娃出来   最慢的一个娃娃在笼子里哭泣……   突然听见楼上传来一阵哭声,细细的小孩子的哭声,我刚想提醒他们去听这声音,但它很快被一种更大的撞击声给吞没。   “嘭!嘭!嘭!”   沈东抓起了另一把椅子,正在砸门。   但完全砸不动,就好象它不是用木头做的,而是钢筋水泥搭的骨,最终在椅子只剩下一块支脚的时候沈东放弃,他把支脚丢到地上,站在原地喘着粗气。   趁着那片刻的寂静,我试图再去辨认楼上的声音,但楼上没再由任何异常的声音传下来。   “那东西不让我们出去……”半晌,有人在窗边喃喃说了一句。   是程舫。   她蹲**抱着头,有些茫然地环顾着屋子里的一切,突然目光一凌,在她看向我右边某个地方的时候,她霍地站起身,大声道:“爸爸呢!爸爸去哪儿了?!”   我右边放着把椅子,上面散着几条绳子。那是原先用来绑着周老爷子的。   可现在椅子还在,绳子也还在,周老爷子却不见了。   就在我们之前一团糟的时候,他似乎还在的。可是突然间他就不见了……在我们的眼皮低下。   那瞬间整个屋子的空气一下子变得很沉,沉得就像外面密密压在围墙上那团浓云一样让人透不过气来。我觉得自己的手腕又开始隐隐发疼了,它好像在收缩,朝我的皮肤和我的骨头里收缩。这让我脚下有点不稳。   但随即意识到,那不稳并不是因为手腕上的疼痛。   地在抖,真的在抖。   最初只是头晕似的一下轻晃,接着,脚便能清楚地感觉到地底传来的那股波动了,浪一般的感觉。这感觉迅速抓住了在场所有人的意识,他们后退着靠向墙壁,靠向任何可以让自己脚步稳住的地方,然后惶惶然地互相对望。   “出什么事了!”   “地震……”   “怎么可能……”   “嘘,别动,真的在震……”   “真的……”   轰!骤然间一声剧响!   就在我们还在为脚下那股细微的波动而惊惶这的时候,一股巨大的力量陡然间从客堂正中间那块地板上直窜而起,一瞬间破开了铺在上面厚实的水门汀地板,夹带着股犀利的热气,朝着房梁上方直冲过去!   而整个地面因此而龟裂了,以一种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所有人都在惊叫,所有人都在尽可能地朝边缘的地方退,可哪里逃得掉。   这小小的地方瞬间就被那股突然而来的力量撕裂了,而我们就是那片碎裂空间里无处可逃的小小灰尘,只能眼看着地面一块块翻牌似的朝下倾塌,然后脚下也开始倾斜了,那瞬间我想抓住身后的门框,可根本来不及,边上AMI尖叫着朝下滑落的刹那伸手在我肩上拉了一把,于是我也跟着一起滑了下去,滑向客堂被撕裂的正中心,滑向那股喷射出巨大力量的看不见头的深洞里……   最后一点意识,它混乱而又清楚地告诉我,那是一个漆黑的,幽深的,散发着一股浓烈土腥味和热气的深洞……   作者有话要说:= =我觉得我快被这篇故事给折磨死了……   全文免费阅读 45第二十二章   清醒过来,是因为耳朵里不停地听见有人在叫我的名字。但睁开眼睛,我却发觉自己什么也看不见,周围一片漆黑,一点光都没有,只有浓浓的灰尘味呛得人咳嗽,我想起了之前的剧烈震动,混乱,还有那个被地底巨大力量撕扯出来的深洞……   我想这会儿我显然应该就是在那个深洞的里面。   叫我的人是林绢,我在周围一片咳嗽和低低的咒骂声里辨别着她声音的方向,很快辨认出她大概在我右面,离我至少有十多步的距离,那个方向还有人在**,听声音好像是梅兰。我叫了林绢一声,她在那边动了动,但随即撞到了什么东西,我听见咚的声响,她倒抽了口冷气。   “绢!你没事吧!”我大声问她。声音立刻撞得得周围一阵轰响,几块碎石头掉了下来,贴着我头而过,把我的脸擦得很疼。   “嘘,别大声。”随即边上有人压着嗓子对我道,我认出那声音是刘君培。甚至闻到了他头发上那股油腻的味道,他离我很近,这叫我不安,我没办法忘记他每次用那种奇怪的眼神盯着我和我手腕上那根锁麒麟看时的表情,即使是在这种状况下,因此我仰了**体打算从他边上挪开,但发觉,自己的腿被什么给压住了。   那东西很沉,已经把我腿给压麻了,所以之前没有感觉出来。我伸手去摸了摸,发觉是个人。   “谁,是谁。”我推了推那人的身体,那人一动不动。从身体来判断那是个女人,林绢和梅兰的声音我已经听到了,所以我压低声音叫了声:“程舫?程舫吗??”   “我在这儿。”左边更远一点的地方我听见了程舫的声音,她在那里动了动,一些石头因此滚落,掉在地上悉索一阵响。   既然她在左边,那这个人……显然就是AMI了。我想起刚才掉下来的一刹那,AMI的手曾抓了我一下。“AMI,AMI!”我加大了点力气再推她,她依旧一动不动,睡死了一般。这叫我心里突然有种很不好的预感。犹豫了下,我摸索着慢慢把手探到她脖子的地方,她脖子是温热的,但是没有脉搏。“AMI!”不死心,我再推了她两下,并且把手指探到了她鼻子前。   她鼻子里一丝呼吸也没有。   “她怎么了……”右边梅兰轻轻问了一句。   “好像……死了……”我回答。   黑暗里顿时静了静,连咳嗽声也没了,这让整个空间压抑得让人分外害怕。甚至是绝望的,因为一点光也没有,我们根本无从知晓这里离地面到底有多深,也不知道我们周围的状况到底是什么样的。当时和我们一起掉下来的还有满屋子的家具,地板和天花板上剥落的木头石灰。这些东西现在成了黑暗里无声无息罗列在我们周围的危险的暗器。   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好端端的,怎么会突然地震了,造成地震的原因是什么,和困住我们的这片宅子有关么,还是仅仅一个突发的自然现象。脑子里无数个念头转动着,我的后脑勺突突地疼得厉害,我想刚才掉下来的时候,我的头一定是撞到过什么东西了。   “喀拉。”突然黑暗里一声轻响。   没等我反应过来那是什么声音,边上刘君培冷冷说了句:“沈东,是你么。”   沈东没有回答,只是从黑暗里再次传来喀拉一声轻响。   好像是枪栓被拉动的声音。   “我知道是你,”鼻子里低低一声哼,刘君培再道:“被王南拿去的那把枪一直都在你这里,不是么。”   “是在我这里。”片刻,枪栓声响起的那个方向传来了沈东的话音。   “你在干什么。”程舫问他。   “在打开保险栓。”沈东回答。   “打开保险栓做什么。”   “为了防止某些意外。”   “意外?周围什么也看不见,你能防止什么意外??”   “谁知道,只是一切可能发生的意外。”   “你是什么意思,沈东!”   “没什么,只不过是想让自己安全点。”   “用枪么??”这次问的人是梅兰。   “是的。”   你一言我一语,声音在这片黑暗的空洞里撞得嗡嗡作响,纵然并不大声,但仍然震得人头脑发胀。他们又在争论了起来,为了一些永远都不可能争论得清楚的问题,却没有一个人考虑这会儿我们到底应该怎么办,我们究竟应该怎么从这样的状况里脱离出去。   或者,确实有人并不希望我们现在去考虑这个问题?   我想起之前沈东对刘君培提出的质疑,也想起刘君培对沈东,对程舫,对梅兰,对周林所说的话。确实,如果有心去想的话,如果他们互相之间揭露出来的那些几乎不为人所知的事情,如果是真的,那他们每个人似乎都有些古怪了起来。刘君培对于这宅子以及宅子里那些私藏着的宝物所持有的异常的了解,沈东的关于剪掉的三分钟镜头,梅兰半夜出去做了些什么,程舫在我们都看不到的那一个晚上,她究竟在做些什么……而周林……自从那晚他突然出现在我和林绢的房间外后,我一直到今天才再次见到他,而确实如刘君培所言,这么一个两眼看不到的人,怎么可能那么凑巧就刚好在这么一个夜晚,幸运地找到我们所在的地方呢?而他消失的那些时间,究竟在做些什么,那同样也是我们无论怎样都无从知晓的。   几乎每个人都有疑点,在这片宅子里。而如果真的不幸,他们中有一个人是同这宅子整个儿凶残的事件有关的话,那眼前的状况对我和林绢来说意味着什么……   突然觉得身上有点发冷,虽然周围的空气潮湿而闷热。   AMI的尸体仍然在我腿上重重地压着,我想推开她,可是推不动,她的身体显然是被什么东西卡住了,如果我想挪动她,就必须借助其他人的力量才行。   而离我最近的那个人是刘君培。   “那我们现在到底该怎么办……”这时终于有人说出了我想说的那个问题,是林绢。她的话让那些争执总算停了停。   于是现状很现实地落到了眼前,是的,我们现在该怎么办?我们甚至连自己的手指都看不清楚,在这样一种鬼地方,我们到底该怎么办??   没人回答得出来,这话题显然比那些争执要艰难得多。空气再次沉默了下来,隐隐一些风似的声音在耳朵边流动,以此判断,这地方周围的空间并不算小。   一个深得让光线透不进来,却也并不狭小的空间,这会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思忖着,不远的地方忽然有人轻声道:“听说易园在晚清时曾经做过一个秘室,就在这宅子的某栋房子下面。本来,在给老太爷灵柩找地方的时候,他们曾经找过那个密室,但一直都没找到。而现在,我想我们可能已经找到这栋房子了。”   说话的人是周林。他好像就在我的正前方,离得不算太远。   “怎么可能,”程舫道:“这里的感觉根本就不像是什么密室。”   “你仔细摸摸下面的地,什么感觉。”   听他的话我摸了下,发觉那地很毛糙,但也很平整,特别是我身下的那一大块。   “这是磨砂岩,这宅子的花园里很多小路都是用它铺成的,对于它们给我脚底所带来的触觉,我记得很清楚。”   而这恰恰是作为明眼人的我们平时所根本不可能注意到的。   于是程舫沉默。   “而我不知道你们为什么都没注意到,这地方空间很大。如果,它仅仅只是被地震震出来的洞,那不可能有那么大的空间。甚至从我们掉下来之后,我们可能立刻就会被紧跟下来的那些砖头石块给压牢,塞住,而完全不会有现在那么大的迂回空间留给我们残喘。只有当下面是个空心段,才有可能造成这样一种状况,因为它提供了足够的空间。”   “说得没错。”沈东道。“那是不是说,既然这样,我们可以通过密室的门出去了?”   “有可能。但问题是我们并不知道密室的门在哪里,也不知道在经过那么多年的封闭之后,又遭受了那么一场地震,那门是不是还可以用。或许早就破坏掉了,那样的话,我们同被压在一个地震造出来的黑洞里,没有任何区别。”   “而我们甚至都没办法去找到那扇门,我们什么也看不见。”闷声插了一句,林绢的话让所有人再次沉默。   是啊,什么也看不见,怎么去找一扇根本不知道方向的门……   “沓……沓……沓……”   就在四周的空气因着我们的沉默而变得格外寂静的时候,忽然一些细小的,几乎让人感觉不到的声音从洞的某个角落传了过来。   “沓……沓……沓……”   好像人的脚步声似的声音。   然后我发觉,不知道是我眼花,还是这洞里真的渗入了一点微弱的光,我感觉周围似乎不像之前那么暗了,甚至隐隐一些轮廓在我眼里逐渐显现了出来,依次是些巨大的横道的柱子,还有凌乱的石头……   “喂,你们看见什么了没……”我惊讶着问。   没等我回答,那脚步声突然变快了,快而清楚,随着越来越亮的光线直奔到我们面前。   “你们在这里?!”然后我们听到了一道熟悉的,却让我们无比震惊的话音。“太好了,你们都还活着,太好了!”声音有些颤抖,亦有些激动。   这颤抖而激动的声音属于AMI。   手里提着只手电,AMI爬在一根折断的房梁上看着我们。手电的光有些微弱,可能是用了很长一段时间,身上的衣服破破烂烂的,脸上全是灰,却是活生生地朝我们笑着,又哭又笑。   活生生的AMI……   那么……死在我腿上的那具尸体……是谁……   脑子里僵硬地思考着,我将视线吃力地从AMI身上移下来,一点点移向自己的腿。   腿上仰面躺着一个女人,很漂亮的女人。一只手垂在地上,一只收抓着胸口,就好象她每次紧张时所习惯做的。两只大大的眼睛朝天睁着,没有半点儿神,却又仿佛是想对着那上面某样看不见的东西要说些什么,嘴微微张开,里头一颗圆润的翠绿色珠子,在手电光下闪着幽幽的光彩……   “梅兰!!”林绢尖叫了一声。   我只觉得脑子里一阵空白。   作者有话要说:本故事因为要收录到新出版的书里,所以恳请大家不要随意转载   全文免费阅读 46第二十三章   我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   如果这会儿能有什么可以比明明几分钟前还在黑暗里和我们说话的人,转眼却成了我腿上尸体,这种事更让我感到吃惊的,那只有它了。   我在梅兰的尸体边上看到了一只狐狸。   雪白色的狐狸。   嘴角挂着一丝血,它紧闭着眼睛躺在离梅兰不远的一个凹槽里,大半个身体被一根横梁挡着,因此除了我,没人留意到它。   “她怎么会死了……”边上响起林绢的话音,她声音抖得厉害,因为之前梅兰的说话声离她最近。“你们都听见她说话的,是吧,你们都听见了是吧!”   “是的。”沈东回答。说话时他正看着AMI,这个原先被我认为已经死去了的女孩,她从远离我们的地方过来,手里还拿着手电筒,这不能不让人感到奇怪。   但这问题很快就被解答了。   就在AMI因为我们的表情而把手电光照到梅兰身上的时候,她身下那根断梁上再次出现了一个人。那人动作有点迟缓,但个头很大,壮硕得像头牛。一露出脸沈东立刻从地上站了起来,惊道:“陈导……”   来人正是当时不知道被什么力量突然掳走的剧组导演陈金华。   这么点时间没见,他憔悴得更加厉害,一头狮子鬃毛似的乱发几乎都已经全白了,脸色发青,肩膀上那个伤口处被用他自己的衣服胡乱包扎着,差不多完全被血浸透。不过幸而原本体力足够好,因此即使血流失成这样,他仍然有力气支持着自己上下攀爬,甚至握枪。   他手里有把双筒老式猎枪。   “是你们……”见到我们,他长出了一口气,看上去有点激动。及至望见我腿上的梅兰,脸色又沉了下来:“她怎么了……”   “可能是摔下来的时候头部着地,所以……”虽然沈东这样回答,但包括他自己,可能都对此并不存什么信念。梅兰死状太诡异,那神情和动作,根本就不像被摔死那种正常的死亡。但除此又能做什么猜想呢,之前亲耳听见她活生生地说话,就够叫人惶恐不安的了。“对了老陈,你那天突然消失,到底出什么事了?”走过来帮我把梅兰从我腿上挪开的时候,沈东问道。   这也是我们所有人都想知道的问题。   而这问题让陈金华略微地犹豫了一下。片刻的沉吟,他道:“我是被某种东西带到了这里。”   “东西?什么东西?”   陈金华皱了皱眉:“说不清楚,我不知道那该叫人还是什么……因为背对着,我一直都没看清过那东西的样子。不过……”说到这里,他放下枪,把体恤的领口朝下扯了扯,对着手电光露出里面的皮肤。皮肤上很大一片青肿,中间被划破了,边上依稀像几根巨大的趾状的东西。:“这就是那东西抓过后留下来的,怕是有毒,第一天的时候很痒,现在又肿又疼,所以我放了下血。”说着用力喘了几口气,他嘴唇干裂得厉害,憔悴的表情明显地透出体力不支。“当时,被那东西带到这里的时候,我是完全失去意识的,醒过来才发现是在这么个地方,当时和我一起被关在这里的,还有很多人……”   “是咱剧组的??”   “是的……”   “那他们现在在哪里??”   陈金华沉默了下。片刻回过头,从AMI手里取过手电筒:“往这里看。”边说,他边将手电筒朝左上方照了过去。   手电筒的光线在我们眼下所处的地方,力量有点微薄得可怜,一小圈昏黄的光越过周围凌乱的石头和木条,勉强打在陈金华所指的方向,勾勒出一道墙壁的一角。墙壁有些年头了,很多地方墙粉剥落得不成样子,很多条漆黑色的东西沿着墙头朝下垂落,是被地震震出来的巨大裂口。裂口出隐约有几样东西鼓在那上头,好像是被从墙壁里震脱出来的什么东西,及至眼睛适应了那昏暗的光线,于是便看清楚了,那些一半嵌在裂口里,一半鼓在外面的黑糊糊的东西,是人的身体。   “林波!许晓爱!!”一声尖叫,AMI险些从断梁上跌了下去,幸而被陈金华一把拉住。“他们……他们怎么了……陈导!他们怎么了!!”忍不住哭了出来,再也不敢朝那方向细看,AMI捂住脸放声大哭。   那些嵌在墙壁上的尸体都是前阵子一一失踪的剧组成员。   顺着那道墙壁朝边上仔细再看,隐约可以辨认出更多这样的尸体,有些整个儿贴在墙壁上,有些和我们最初看到的那几具一样,半个身体在墙壁裂缝里,半个身体在外面。尸体全都很硬了,所以有些禁不起震动,拦腰一分为二,半个身体连着仅存的那点骨肉,在半空中晃荡着,安安静静地看着我们似的。   这情景怎不叫人毛骨悚然。   就在之前,我们以为我们只是掉进了一个晚清时期建成的,被废弃了很久的地下室里。而现在很显然的,与其说它是地下室,不如应该叫它“墓室”。它埋葬着那么多个人,那些不久前还活生生在剧组里干着活的男男女女,如果不是这次的地震,天知道他们还会在这地方被无声无息地埋葬多久。   而,我们呢?   等着我们的会是什么……在这么多人被某种不知名的力量杀死并以这样的方式埋葬后,在这场把我们全部带进这个地下墓地的地震过后,等待着我们的,将会是什么……   “我记得很清楚,那时候我醒过来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这个地方,虽然它现在已经被震得面目全非。”沉默了一阵,陈金华再次开口。他把手电筒转了个方向,于是那些尸体重新隐回黑暗里。“那时候他们都还活着,因为我能听见他们的呼吸,不过他们全都昏迷不醒,我想当时大概能在死前清醒过来的人只有我一个,我身上并没有被什么东西绑着,显然应该是那个把我弄来这里的东西也没料到我会那么快就清醒。”   “所以我就爬了起来,那时候我躺在那个地方,我记得那里有好几张石床,你们看到的那几块断掉的石板就是。”说着手电朝正前方照了照,如他所说,透过一堆碎石,我们确实见到了两块断裂的大石板。“这支手电筒原先就放在那东西上面,”接着他又道:“我不知道它们是做什么用的,也没心思去研究,我只想把所有人叫醒一起想办法离开这鬼地方。但是我叫不醒他们,他们睡得很死,好像被打了麻药一样,后来没办法,我就拿着手电筒,沿着后面这条通道,跑出去了。”   “那你找到出路没?”程舫问。   陈金华摇了摇头:“没有,当时急急忙忙地看到路就跑,但是绕来绕去总是绕回来,时间长,我就不大敢再随便乱走,一来节省力气,二来我想总那么走也不是个办法,所以我想给自己走过的地方弄点可以标识的痕迹。可是就在我做标记的时候,也不知道当时是虚得眼睛发花,还是怎么的,我在通道里看到个女人。”   “女人?什么样的女人?”突然开口问了句,是一直沉默在一旁的周林。   陈金华迟疑了一下:“一个……穿着红衣服的女人。”   “红衣服女人……”周林轻轻吸了口气,没再继续吭声。   “是的,红衣服,因为这颜色很显眼,所以我想应该不会错。我是听见她脚步声才发现她的,她脚步声就像那种高跟鞋踩在地板上的声音。可是等我看见的时候,她已经贴着墙角拐弯过去了,我赶紧追过去,但跑到那里,她已经不见了,连脚步声也没了。那时候我不太死心,当时想,好容易见到一个人,也许和最近的事有关,所以说什么我也想追到她看个究竟。但是,一直追了两三几个拐弯,我始终都没找到她,而这样一来,连我之前做过标记的路也找不到了,我只能重头再来。可是这事并没有就那么完了。”   “为了找出路,我在这里花费了不少力气,很多时候是在累得不行,就找个角落里钻着,休息一会儿。我一直提心吊胆不要碰到那个抓到我的东西,幸好也一直都没有碰见,只是最后一次打从这里经过的时候,我被吓坏了,当时真的是……”说到这里用里舔了下干燥的嘴唇,陈金华脸上浮出层有些扭曲的表情:“本来发现是又绕回去的时候,我是把手电给关了的,可后来我发觉不对劲,因为没有听见里面的呼吸声,什么声音都没有,还闻到一阵阵腥臭味,隔老远都闻得很清楚。所以考虑了半天,我壮着胆子打开手电朝里看了一下。这一看把我惊呆了,我看到他们都死了……怎么死的也不知道,只看到他们一个个都被砌在那些墙壁里,有些人是被活活砌进去的,那姿势看起来还在往外爬。更可怕的是,他们就好像故意被做成了一种雕塑一样的样子,你们见过庙里那种放在很高的神龛里的那种小菩萨不?他们当时就是那种样子的……”   “为什么……”颤抖着声音,AMI小声问。   陈金华摇头:“不知道。那会儿我吓得腿都软了,转身就跑,一直跑一直跑……也不知道跑了多久,我看到前面隐约好像有个人站在那里。我吓坏了,以为是那个抓我来的东西,后来发觉不是,那人低着头在扫地,看上去很眼熟。所以壮起胆子我用手电照着他问了声,‘谁!’那人半天朝我抬起头,知道是谁不?他是本新伯。”   “本新伯?!”这次惊叫出声的是林绢:“这么说,我还接到过他打来的电话。”   “是么?”陈金华朝她看了一眼:“什么时候?”   “就是今天。”   “什么……”微微一怔,陈金华沉吟片刻,继续道:“不过,这地方无论发生什么事,也是都有可能的吧,就像我真的见到了本新伯。那会儿他一直在扫地,我想我是不是活见鬼了,可看他活生生在那里的样子,又是在不像是鬼。考虑了很久我决定过去和他打个招呼,可还没等我走近,他忽然丢下手里的扫帚就往边上走了进去。我赶紧追,追到那里,看到扇门,门关着,我推开往里头看的时候踩到了被他丢在地上的扫帚,然后发现,那东西并不是扫帚,而是这个。”说着,朝我们提了提手里的猎枪。“当时我就把枪拿在了手里,接着光朝门里看看,门里一个人也没有,是个很小的房间,但我明明看到本新伯进去的啊,所以我就朝里面走了进去,想看看清楚他到底在不在里面,谁知道刚进去,门就关上了,这一关,一直到地震,把这扇门震了开来,我才从里头出来。之后,我就碰到了AMI,她当时就躺在离这里不远的地方昏迷不醒。再之后,我们就碰到了你们。”   一口气把所有的经历说完,陈金华虚脱似的吐了口气,一张脸变得更加苍白,这令他不得不朝断梁上靠了靠。   “这么说,你始终都没有找到出去的地方。”沈东道。   “是的。”陈金华点头:“而这电眼看就快要没了,我不知道我们在没了电以后还能怎么办。”   “这样的话,我们一刻也不能再浪费了,我们必须去找出口。”   “好。”话一出口,所有人都赞同。   只是很显然,沈东并不是对所有人都放心的,他借着手电光对我们一圈扫视,继而目光落到我身上:“你和我一起去么。”   “我脚完全没有知觉了。”我对他道。   他点点头:“那这样,你和周林,还有陈金华,留在这里,对了,老刘,你也留下,他们都行动不太方便,你留在这里好有个照应。”   刘君培怔了怔,随即朝我看了一眼,然后点头:“行。”   “其他人和我一起去找路。”   “等等,我也留下来吧,我要陪着宝珠。”说话的是林绢,她一边说一边朝后退,也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在紧碍着周林的地方停了下来。   沈东没说什么,只是点了下头,然后朝断梁上一翻,跳进了断梁后那条走道,并从陈金华手里接过了手电。程舫和AMI跟了过去,临走程舫朝林绢看了一眼,似乎想说什么,最终什么也没说,便跟着沈东离开了。三人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过道尽头,而手电带来的那点点微弱的光亦因此完全消失,整个地下室重新陷入一片漆黑之中,黑暗里我能听见我们余下那几个人彼此间起伏的呼吸声,很清晰,而其中有个气息是相当微弱的,微弱得几乎听不清楚,而那点点微弱的声音从刚才被我发现,就一直反复被我记牢着,现下等到了这个机会,我循着那小小的声音慢慢移了过去,一点点摸过梅兰的尸体,一点点摸过尸体边的横梁,一点点摸到那个凹槽,然后,摸到了那把起伏的柔软的毛。   “狐狸……”压低嗓子我轻轻叫了他一声,一边小心翼翼把他从凹槽里拖了出来,抱进怀里:“狐狸……”   作者有话要说:说个最近从团子那里听来的小笑话吧   话说,有家专门播放盗版影片的公司最近在播放一家影视公司还没正式上映的电影,某天,在见到那家影视公司的维权通知后,它对观众们说,我们,作为对优秀电影的坚决拥护者,一定要维护影视公司的权益,所以,等到该片一旦正式放映,我们马上停止播放该片。   团子说,其实盗版现象很普遍,某团子也很爱看盗版片,可是,盗版就盗版了,却要依托在以爱之名为前提的美丽旗帜下,那就未免可笑了。   全文免费阅读 47第二十四章   狐狸没有回应我,如果不是手臂上能感觉到那一点点细微的呼吸,他就好像具尸体一般,连身体都是冷的。   这叫我不知所措。   如果之前还存着一丝侥幸,期望着远在我家的狐狸能感觉到我这里出了问题,而跑来找我,凭着他妖怪的直觉。而现在他就在我怀里,却是更需要去救的一个人。   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找到这里来的,也想象不出之前他到底遇到了什么,发生了什么,以致把自己弄成这样。单纯的地震不可能伤害到一只有着五百年道行的狐妖,因此,狐狸必然是碰到了某种强大到让他也难以应付的东西。而如果真的存在着那么一种可怕的东西,它很可能并没有因为地震而离开,甚至,之前那场突兀的地震,说不定也是这东西弄出来的,而它或许就在这黑暗空间的某个地方窥视着我们,我们的一举一动皆在它的眼底,而对于它我们却一无所知。于是这就意味着,即使沈东他们已经幸运地找到出口,我们必然也没有一个人能因此就活着离开。这会儿得以不死,说句悲观的话,这极大的可能是那东西还不打算一口气把我们尽数弄死而已,不管它出于什么目的。   “刚才我好像看到梅兰的嘴里含着什么东西,是那块翡翠么?”黑暗里忽然听见陈金华问了一句。   “是的。”见没人吭声,我答道。   “你们塞的?”   “不是。”   “不是你们?难不成还是她自己……”   “……不知道。”这实在是个让人费解的事情。说起来,古代王侯将相家死了人,他们坚信埋葬时倘若在嘴里放一颗珠宝,尸体能永葆生前的容颜。可梅兰在从上面掉下来的那瞬间会很冷静地确定自己会死,并且将那珠子塞进嘴里去吗?而如果不是她自己塞的,那又会是谁,并且,为了什么……   也许狐狸知道,如果当时他是清醒着的话。他的眼睛可以在黑暗里看清任何东西。   可是他始终一动不动,无论我怎样试图让他从昏迷中清醒过来。   “我很奇怪那东西为什么不干脆一下子杀光我们,而是这么一批一批的来。”这时黑暗里又响起陈金华的话音:“它完全有能力在第一天的时候就把我们全部杀光,你们看看那次在厅里的屠杀……”   “也许有忌讳。”接口的是周林。“兴许我们中有什么让它忌讳的东西,所以一次没办法杀光我们,它只好找机会分批进行。”   “忌讳会是什么。”林绢问。   周林沉默。   这沉默不知为什么忽然令林绢异样地纠结起来。因为再次开口,她带着种微愠的语气问了个完全同我们目前困境无关的问题:“你是不是在生气,周林。”   “为什么这么说。”好半天,周林才回应。   “因为每次你生我气的时候,你就会不跟我说话。”   这话乍一听有些好笑,尤其是一个成年女人,在这样一种环境里突然很认真地说出来的时候。   像个闹心的孩子。   当然,这会儿并没人笑得出来,只是觉得气氛变得有点糟糕而已,我不知道林绢她自己有没有感觉出来。   “我为什么要生你的气?”顿了顿,周林问她。   “因为,”脱口而出,却并没有后续,林绢似乎在这瞬间迟疑了一下,然后再道:“其实很多时候我并不清楚你为什么要生我的气。”   “也许是你想多了。”   “也许吧。也许从我们见面到现在,我觉得你总是能回避和我说话,就尽量回避,那其实是我想多了。呵,我在一个瞎子身上浪费了太多的想象力。”   “所以还是不去想的好。”   “我和你说话并不是为了要听你说这些!”声音忽地扬高。而周林的话音依旧如之前分析状况时那样平静:“那你要听什么?”   “我……”   一向快人快语的林绢,忽地再次迟疑,仿佛怕一不小心,自己会说错了什么似的。我从没见她这种样子过,尤其是在一个男人面前。“你为什么要回国。”片刻后她道。声音没了之前的意气。   “为了我哥哥。”   “为你哥哥?”听见这个回答,林绢明显地冷笑了一声,“你能为他做什么?你什么也不能为他做。”   “也许吧。”   “所以,你就为了这么一个根本称不上是理由的理由,回来了?而我之前托人带了多少口信让你回来,你有理睬过?”   “其实我早就想说,你总是那样麻烦人家,不太好……”   “周林!”这话终于让林绢情绪失控:“除了你以外没人会觉得我很麻烦!周林!!”几乎是吼出来的一句话,头顶因此传来阵悉琐声响,我感觉到一些碎石粒因为声音的震动而从上面掉了下来。   “绢……”不得不出声提醒她注意眼下的状况,同时我也在奇怪着,为什么周林对林绢要说这样的话?   有些话他完全可以说得更婉转些,直白如林绢,或许就完全感觉不出他所想要表达的本意了,那样,至少她也就不会这样生气。可是这男人却一直在用更直白的方式试图让林绢明白,明白那些他想表达的东西,那些对于林绢来说很在意、于他来说却无所谓的情绪。   而就在林绢因此而重新沉默下来的时候,周林再度开口,仿佛存心考验林绢的忍耐力一般:“所以,你应该走出去了,走出我和我哥哥以前给过你的那道圈子,回到那些永远不会觉得你麻烦,也永远不会给你带来任何麻烦的人当中去。”   “呵……”这话让林绢再次一声冷笑:“你不觉得你在管闲事么,周林。爱和谁在一起,那似乎是我自己的喜好问题。”   “也对。我只是提个建议,至于最后会怎么做,还是在你。”   “说得真好。”   “过奖。”   “那么如果能活着出去,我们结婚吧。”   真突然的一句话,原以为她会说出些更负气的东西,没想到会是这。以致连周林也不由得微微迟疑了一阵,有那么片刻,他什么声音都没发出来。   “那道圈子包括我和我哥哥两个。”然后他道。一如既往的平静,并且诚恳。   这终于逼到了林绢所能忍受的极限。   因此她变得更加直接,非常直接地冷冷道:   “周林,你是不是从来都没爱过我。”   “走出去。”没有回答,周林只是简单重复了遍他前面说过的话。   “如果没有爱过,请你直接告诉我。”   “走出去。”   “直接说没爱过我,我们之间就结了。”   “是的我从来没有爱过你。”   “你!”   突然加快的对话节奏,在黑暗里结束得同样的快。   而那之后,两人好一阵没再发出任何声音。甚至连呼吸声都变的难以辨认起来,像是两人存心要隐匿于黑暗中一般,这让人倍觉难受。   眼下的处境已经让人非常难以承受了……不单我们的处境,还有狐狸的状况。   偏这两人在这样的时候说出这些话来,让原本就闷热的空气变得更加让人喘不过气。   突然觉得那个双目失明的男人有点可恨起来。   他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在这种时候表现出的异于常人的冷静和诚恳,他觉得很合适么?这种感情上的事情,非要在这种时候还针锋相对争个明白么?难道连伪装的体贴和爱都吝于给彼方?况且那有效期,不过只是现在短短共处的那么一点时间。   过后,也许就此葬身在这里了,黑暗里,两人彼此再看不见……   就是这么一个令人绝望的地方,非要,为了一个说法,一个好看的姿态,于是让人更加绝望么。   他到底在想什么,在乎什么。   “绢,”于是我叫林绢,想把她叫到我身边来,离那男人远一点。   但是林绢没有应我。   我以为她是在气头上,没有听见我的声音。所以略微把声音抬高了一点,我再叫:“绢!”   很奇怪,她依旧没有应我。   “绢??”我再提高了点声音:“绢你在做什么??”   声音在黑暗里撞击出一道道回音,很响的了,可是林绢仍然没有回答我。   这叫我突然间有些慌了起来:   “绢,你说话啊,你在干什么??你说话啊!”   还是没人回答我。   “陈导!”我一下子站了起来,大声叫:“陈导!!”   但陈金华也没有回答我。从林绢和周林开始交谈,他就没再发出过声音,原本以为他是在听他俩的谈话,可现在显然并非如此。   “周林!!林绢!!陈导!!!”   我一个个把他们的名字叫出来,这几个就在刚才还在我身边说着话的人。   现下却没有一个出声回答我。   而在回音过后,空气迅速沉淀出一片寂静。很浓很浓的寂静。寂静里,除了我和狐狸的呼吸,什么声音也没有,仿佛这黑暗的世界里只剩下了我们两个。   而他们三个人到底出什么事了……我不敢想,一点也不敢想。只用力抱着怀里的狐狸,他一半身体在地上,一半在我怀里,除了呼吸什么动静都没有,却是这寂静里唯一能让我感觉到真实存在的。“狐狸……”我觉得自己快要哭出来了,虽然这种时候哭,是最无用的。   可是除了哭我真的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   突然之间的孤立;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四周除了呼吸声我什么也感觉不到……可怕……不同于见到那么多人被杀害的场面,不同于被困在宅子里无法走出去……就好像睡醒后一睁开眼,发现自己正漂在连一丝海岸线都望不到得海面上,这是种阴冷得突然让人从头到脚都在发抖的可怕。   以至一时我都没感觉到自己手指间所触碰到得变化,那种毛发褪尽,变成了光滑的人的肌肤的变化。就连耳朵边原本微弱的呼吸声逐渐清晰起来,我都没有留意到。我只是用力抓着狐狸的身体,一遍又一遍重复着:“狐狸你醒醒……狐狸……狐狸……”   直到一只手用力揉了下我的头发,并且在我头上拍了一下,我才惊跳着住了嘴。   “把外套给我,”开口的时候,狐狸已经完全恢复了人的模样,而用刚才抱着的方式,我已经抱不住他。他从我怀里直起了身体,那双碧绿的眼睛在望向我的时候,一闪一闪烧着磷火似的光。   第一次觉得这光并不可怕。   它们真漂亮……漂亮的让我眼泪忍不住直跌了下来:“狐狸!”我大叫:“狐狸!!”   那双眼因此月牙似的弯了起来,我听见狐狸低低的笑声:“哦呀,还能叫得再激动点不?小样儿可怜得……让人怪有成就感的。”   “……你是猪。   “你见到猪能这么激动?猪说,不容易啊……”   “……”   “话说,我身材好不?”   “……”   “上面都摸完了要不要再往下摸一点?”   “狐狸!你丫一辈子就这么猥琐死算了!!!”   “猥琐死了你怎么办,好了,别哭了。”   “不行,我不哭不行。”感觉到狐狸的手指在我爬满眼泪的脸上划过,我边哭边笑。   “为什么?”他问。手指再次划过我的脸,忽然一顿。   随即那两道月牙般的笑从目光里淡了出去,眨了下眼,他看着我:“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我用力吸了口气,很惊讶自己的声音在这种时候听起来依旧这么高兴:“虽然很像,但你不是狐狸,你是谁,”捏着刚才从地上摸到的碎玻璃,我在他低头和我说话的那瞬把它架在了狐狸的脖子上,一边控制不住自己眼泪继续往下掉。“你到底是谁!”   “木头……光着脑袋”   “……摇啊什么……不见”   “……拍一下娃娃出来”   “最慢的一个……这儿……”   “木头……的娃娃光着脑袋……”   “摇啊摇啊……看不见”   “你拍一下……啊……拍一下……啊……”   边上忽然有人在轻轻地唱歌,那首我好几次在宅子里听到的儿歌。   只是这会儿唱歌的人不是那些从未露过脸的小孩,而是个女人。也许是因为嘴里含着东西,所以总也唱不清楚,可她还在一遍一遍唱着,就在离我和“狐狸”不远的地方。   那声音本该是在地上的,因为唱歌的人一直都躺在地上。   可是这会儿她分明站着,站在她原先躺着的地方,一边含糊不清地唱着歌。   我哭不出来了。   那个唱歌的人是梅兰。   “沓……”突然悉琐一阵响,那方向有脚步声朝我慢慢走了过来,伴着含糊不清的歌声。“啊……你拍一下……啊……”   声音听起来不过几步远的距离,含糊而尖锐的歌声,听起来就像只漏了风的哨子。   这诡异的声音让我呼吸不由自主变得有点急促。   晃神间看到“狐狸”那双碧绿的眼再度弯了起来,他朝我微笑着,那副和狐狸简直一模一样的笑:“怎么了,小白?”   “啊……我……难受……难受……啊……”声音再度靠近,几乎就在我耳边。   可我什么也看不见……   “木头的娃娃……啊……难受……啊……啊!!!”突然声音陡地拔高朝我耳朵里猛刺了进来!惊得我一甩手把那块碎玻璃朝那方向用力扎了过去。   闷闷扎在样厚实的东西上,那尖锐的歌声于是倏地停止了。   空气里再次静得只剩下呼吸声,我一个人粗重的呼吸声。   “狐狸”的呼吸声不见了,连同他亮在黑暗里的那双眼睛。   而这一次,我是真正的被孤立了起来。   全文免费阅读 48第二十五章   这种感觉很冷,冷得让人发抖,我控制不住自己牙关在这一团漆黑里发出那些令我躁动不安的声响。黑暗里不知道什么地方对我来说才是安全的,我脑子乱得像团麻线。   最初的惊恐所带来的慌乱慢慢减弱了对我手脚的控制之后,我开始摸索着朝后退,速度很快,即使会因此撞上什么东西。直觉告诉我,不管刚才那唱歌的是梅兰,还是什么,不管我刚才有没有扎到什么,那东西不会就此停止。   而至于狐狸……   人似乎天生具有一种识别系统,可以通过哪怕一点点细微的差别,也能感觉得出你是不是他们所熟悉的那个人。而那差别同性格的变化无关,它的存在就如同细菌一般,你可以感觉得到它所带来的触动,却无法用语言去描述其状态,或者我们可以把这个称之为——第六感。   我不知道之前那个狐狸是谁,他真是和狐狸太像了,像到从外表到说话口吻到身上的味道,几乎无懈可击,如果不是他后来恢复了原形,并且同我说了那片刻时间的话。   他说话语气同平时的狐狸完全没什么两样,只是他那双眼睛——   那双眼睛很不对劲。   人都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你的喜怒哀乐,甚至更细微的一些情绪,有时候并不一定会表现在你的脸上,但却往往会在眼睛里稍纵即逝地闪现。虽然有时候它可以伪装,可以刻意,可以做戏……而不管怎样,一个人的眼神代表着一个人的特征,因为无论怎么伪装刻意,它是独一无二的,这就是为什么有时候即使蒙住脸,我们还是可以从一个人的眼神里辨认出对方是谁,那是眼睛所泄露的秘密。很多时候,眼神其实同指纹和DNA一样无可取代。   因此,当一个人眼睛里所透露出来的东西变成了完全陌生,陌生到像换了一个人的时候,这时,你就不能不警惕一番了。   正如刚才的“狐狸”。   真的很难想象到底会是什么样一个人物,能把狐狸模仿得如此相似,就好像从他出生开始就和他同呼吸共生存着似的,如果不是因为那双眼睛,我几乎就确信他是狐狸本人了。直到看见他的眼睛……   他那双外表和狐狸一模一样的眼睛,里面住着另一个人,那人同狐狸一般妖冶,却远比狐狸凌厉,纵然他同我说话的时候带着狐狸式的微笑,狡黠而温存。   只是第一眼,我就觉得自己周身的血液被冻住了,一度无法控制住自己脸上的表情。那双眼睛就好像一对张开在黑暗深处的黑色羽翼,无声无息,几乎感觉不到它们的存在,却在最近的距离压迫着你。而直到看见了另外一样东西,更确认了我的感觉。   那是狐狸的尾巴。   同狐狸一起生活了那么多年,天天看着他晃着尾巴在我周围来来去去,那条尾巴是他怎样变身都改变不了,至少在我这双眼睛里改变不了的、作为他这只狐狸精变身成人的一个唯一的缺陷。   而这次的这只“狐狸”,尾巴去了哪里?   没有尾巴的狐狸绝对不是狐狸。   手朝后摸的时候摸到了一块冰冷的东西,很粗糙,突出而尖锐,挡住了我后退的路。   我想这可能是从上面掉下来的天花板之类的东西,迟疑了几秒,在忽然听到身后响起声轻而可疑的动静时,我立刻朝上爬了过去,隐约那声音又响了一下,我一慌,腿在那东西尖锐的突起上拉破了一层皮。疼痛似乎格外的刺激人的运动能力,不到三下两下,我以最快的速度爬到了那块东西上。   这块东西大约有两米多高,触手可及不少碎石块堆在那上面,一不小心踢到一块从上面掉了下去,突然间卡啦啦一阵脆响,在原先静得像坟墓般的空间里跌撞出一连串令人心惊肉跳的声音。   紧跟着一阵脚步声突然间从我原先站的地方响了起来,三步两步,很快移动到这块石堆下。   我的心不由得一紧。   不加考虑立刻开始继续往前爬,前面还存在着多少障碍物已经不在我担心的范围内了,唯一害怕的,是如果好不容易爬到头,却发现那里只是堵墙壁,那个时候我该怎么办。   周围这么黑,我根本一点方向感都没有。   仓皇间身后响起了阵轻轻的攀爬声,那人用着比我灵活的动作很快爬了上来,这让我太阳穴突突一阵猛跳。   这人会是谁?是假冒的狐狸,还是诈尸的梅兰……   脑子里念头风车似地转着,手脚没有停过,我连滚带爬地在那堆石头里朝前移动。一不小心头撞到前面突起的石头上,疼得眼泪一下子滚了出来,也不敢发出一点声音,更不敢停下来,只要手探得到的地方还有空处,我就卯足了劲朝前爬。   而那人的速度也越来越快,影子般跟在我身后,像只敏捷的蜥蜴。周围那些无可避免被我踢到的石头所发出的声音,无疑是那追踪者最好的探路工具,所以我干脆放开了手脚以弄出更大的声音,好靠那些被空洞的回音撞击而出的嘈杂去混淆那人的视听。直到手一把撑到前面时落了个空,我发觉自己爬到了这个大石堆的尽头。   幸而尽头不是墙壁,从气流判断,应该是个比较空旷的空间。   意识到这点正准备想办法爬下去,身后越来越近的身影让我突然脑子里某个念头忽地闪。随即抓起了一块石头,我朝边上挪了挪,一边把这块石头用力朝前面空处丢了过去。   石头落地发出卡啦啦一阵脆响,俨然如我之前移动时所发出的声音。   而就在这同时,身后的追踪者立刻朝这方向爬了过来,很快,快得估计根本就没有用手去探明前面究竟是石头,还是什么也没有。于是就在一阵冰冷的风随着些细碎的攀爬声从我边上划过后,我听见一声低哼,随之而来石堆下面重重一声闷响。   如我所愿,那个急着追踪我的人循着声音追得太急,没注意到前面已经什么都没有了,所以在越过我的一刹那,毫无防备地从石堆上掉了下去。   但不知道状况怎么样,这地方并不高,只不过两米左右的样子。   按捺着急促的心跳我趴在石头上等了片刻。   始终没有再听见一点动静,有点沉不住气了,于是平复了下呼吸,我小心翼翼伸手往下探了探,然后把脚跨了下去。   却不料脚尖刚刚碰到下面的岩石,一只手突然地抓住了我的脚踝!   刹那间惊得我魂都快散了,手下意识一松,整个人登时仰天摔了下去。意识到头即将撞地,我条件反射地张开了嘴,但并没有叫出声来,因为这瞬间我的上半身突然被两条胳臂用力接住了,一只手非常准确地按在了我的嘴巴上,我正要挣扎,耳朵边随即听见有人压低了声急急对我道:“别出声!是我!刘君培   作者有话要说:等了很久,大家也等了很久……   全文免费阅读 49第二十六章   刘君培……   我几乎在这片混乱里把这个人给忘了。   没想到林绢、周林、陈金华全都失去踪迹的情形下,他竟然还在。一阵惊过后,疑问却又接踵而来。既然他一直都在,为什么始终没有出过声?为什么刚才我那么大声地叫着其他人名字的时候,他却一声也不响?   想到这一点,我先让自己平静了下来。而见我身体放松,刘君培很快松开了抓着我身体的手,然后拉着我一路摸索着急急朝前走,似乎和我一样也在急着离开这个地方。黑暗里可以闻见他身上油腻腻的味道,一直以来我最防备及最有成见的一个人,这会儿安安静静地在我前面,和我一样,呼哧呼哧喘着粗气。   我留意到他的脚有点跛。   “你跑得太快了,像鬼一样。”那么一言不发地走了一阵子,停下来稍作休息的时候,他道。   “刚才在我后面的是你?”于是我问。   “是我。”   “你把我吓死了,刘君培。”   “所以你让我差点摔死?”他苦笑。   “……你没事吧。”   “没事,就是胳膊撞了一下。”   “其他人呢?”   “不知道,我有好一阵子没听见他们的声音了。”   “那我刚才在叫你们的时候,你怎么不做声?”   这问题让他沉默了一阵。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然后他道。“我听见你在那地方和什么人在说话,说的话很奇怪,之后突然像受惊了一样大喊大叫,这让我觉得……很不对劲,所以,当时没有回应你。”   理由似乎无懈可击。   正不知道该再说些什么,他拉了下我的衣服,道:“走。”   于是继续跟着他朝前走,在这个完全分不出东南西北的地方,我之前所保留的一点点方向感已经随着不断的摸索和打回头路而彻底消失。所幸这会儿不是我一个人,还有个刘君培在身边,不过对于这个男人,即使在这样的状况下,我不知为什么始终有一份放不下的戒备。   “那个时候你在和谁说话。”又走了片刻,他再次开口。“我好像还听到了一个男人的声音,但不是陈导。那个时候,你边上还有别人么?”   我犹豫了一下,正不知该怎么回答,突然脚底一滑,我被脚下踩到的某个东西滑得一个踉跄。站稳脚步后忍不住蹲**摸了摸,然后意外地发现,踩在我脚下的那个东西竟然是只手电筒。   “刘君培,我踩到了只手电筒……”   “手电筒?”他停下了脚步。   这时周围刷的下亮了,一度让我睁不开眼睛,因为我尝试按了下手电的开关。   “这不是沈东他们带走的那支么。”适应了光线带来的刺激,刘君培眯着眼睛打量着我手里那支电筒。   的确,这支式样老式的手电筒,和之前被沈东带走的那支一模一样。但它怎么会在这里,而既然它被留在了这个地方,沈东他们摸黑会跑去哪里??   隐隐有些不太好的预感,但我没说出来,刘君培怕是也和我想到一块儿去了,他抬头打量着周围,一声不吭。   此时我俩正站在一条破旧的甬道里,甬道一边被地震震得塌方,堆满了碎石头,我和刘君培正是从那个塌方口的一个狭窄的缺口处挤进来的。   当时早已走得没有方向,况且还在说着那些话,所以也没怎么注意,就进到了这里。我没想到这地方的通道是两边设的,不仅陈金华他们过来的那条,原来相反的方向,还有一条。只不知道两条通道彼此是不是相连的,但既然沈东的手电筒会在这里,那么看样子是连通的。   可是丢下手电筒在这里,沈东他们三个会跑到哪里去了,是不需要手电筒了么……怎么可能。   或者是被那个曾经把陈金华他们抓到这里的东西发现了?却也未必……真的这样,他们不会一点声音也没发出来,毕竟这里离我们分开的地方不远,这么静的地方,有点点风吹草动不可能听不见的。   所以,沈东他们到底出什么事了……   “你知道这宅子原先的事情么。”正胡思乱想着,忽然听见刘君培这样问我。   我怔了怔:“什么?”   “关于这个地下密室的。或者叫它地宫,我觉得更合适点。”   “你知道?”   他点点头,一边推了推镜片。“研究老周家那些事的时候,顺带也了解了一下。”   “你了解得还真不少。这地下室怎么了?”   “之前周林说,它建于晚清时期,而据我所知,它大约从嘉庆年间就开始建造了。”   “这么早……”   “最初是为了当地窖用的,专门存放一些价值比价昂贵的物件,后来不知怎的变成了关押一些囚徒的私牢,是王府用来秘密处置那些出了问题的奴才的地方。”   原来这鬼地方还有这么一段历史,不自禁觉得这原本就浑浊的空气里似乎又多了些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我不由自主朝刘君培身后跟得紧了些。   “说起来,你知道溥仪下台后那些后宫里的太监的下场么。”   “回老家?”   “那只是一部分,还有一些比较特别的,他们就在这里度过了最后那小半辈子。”   “什么意思,什么叫比较特别的?”   “就是那些对于宫里某些事,了解得特别多的。”   “哦……是怕这些人出宫以后乱说话?”   “应该是这样。据说当时有一阵北京城很乱,王府里的人都逃出去了,但走时把他们给遗留在了这里,没有处置,也没有放。结果回来后,发现那些人都饿死在这里了。”   “饿死……”空气里那种让人不舒服的感觉又更清晰了一些,我不由得搓了搓胳臂。   “你冷?”意识到我的举动,刘君培回头看看我。目光滑到我带着锁麒麟的那只腕上,停了停。   我摇头,迅速将那只手收到身后。这动作令他很快将头转开,而我亦再次将跟着他的那段距离拉开。“因此,他们说这地方不干净,因为有不少冤魂。”接着他又道。   “是么。”   “这是什么……”忽然朝前快速走了几步,刘君培朝我招了招手:“来这边,这里好像是扇门。”   我赶紧跟了过去。   顺着他指的方向,果然看到前面不远的地方,那道斑驳的墙壁上有一扇门。门很窄,和墙壁几乎一个颜色,在手电光那么点光线下很不起眼地矗立着。   示意我站在原地不动,刘君培从我手里取过手电几步走到门边,朝那扇门上推了推。   门没上锁,一推就开了,并且发出阵刺耳的摩擦声。手电光穿过那道门洞,显出里面一个空间,看上去狭小而窄长,不太像是个房间。   “也是条通道。”上上下下看了看,刘君培道。说完径自走了进去,一边用手电探着前面的路,一边赞叹:“果然结构很复杂,当时造的时候,应该是颇下了番功夫的。”   “造得那么大做什么。”原本以为,这样的地下密室最多几个房间,一条通道到底。可没想到它会那么大,也难怪陈金华会在里面一直绕圈子,搞不好,这地方真是个地下迷宫。可是好端端的,在自己家里造什么迷宫呢,又不是古希腊的米诺斯。   “你不知道么,以前这样的大家族,家里少不得会备个这样的地窖,平时做做仓库,关键时候也许能派上大用处。”   “什么样的用处?”   “比如关人,比如藏人。”   “你知道得真多……”   “历史有趣就有趣在,当你把注意力集中在某一点上的时候,会发觉它可以牵扯出一大串相关的东西来。”   “你觉得,这地窖和周家的过往,是相联系的?”   “当初了解到以后,我是这么认为的。”   “我不太明白……你刚才不是说,地窖是嘉庆年造的么,它能和周家的事情有什么关系?”   “比如这房子的构造。想必你也看得到了,这地方每幢房子窗户和门上的雕花、装饰、布局,那都是有讲究的,可是一个宅子为什么要搞上那么多和避邪相关的物什,我想那应该和这地窖里曾经发生的事有关。我们总把非正常原因而死过人的房子,称为不干净的房子,而若那些人又都是枉死的,就不单是不干净的问题了。所以大费周章搞那些,很显然,是宅子的主人用来克邪的。可是似乎并不怎么奏效,因为后来主人是那么急着把它脱手……当然,他也肯定没想到会那么顺利就找到了买家,毕竟,这么大一套宅子的交易,可不是很简单的一笔交易。”谈到这些,刘君培的目光隐隐亮了起来,一扫之前受伤所带来的疲惫。“之后到了周老太爷手里,因为他需要一个能够压得住他所受的那些‘麻烦’的大东西。”   “哦?不是说……那是他看了镜子里的东西以后,去买的么?”   “能见到镜子里情形的,只有周老太爷,当时到底镜子里出现了什么,谁也不知道,不是么。不过……真的能把这段历史翻拍出来,确实不失为一部有趣的东西。”   “可是现在变成了这样……”   “……是的,没想到会变成这样,”话音忽然顿住,刘君培有些突兀地用手电朝我照了过来:“你刚才听到什么声音没?”   “什么??”我一惊,迅速靠近他,他则走到了我刚才站的位置,拿手电朝周围扫了扫:“我好像听见这地方有什么声音……”   “什么样的声音?”他的话让我刚刚有点松懈下来的神经再次紧绷起来,可是无论怎么仔细听,我什么异常的声音也没听见,除了我俩的脚步声和呼吸声。   “说不清楚,”他皱了皱眉:“也许听错了,也许……”   “咔!”突然一声响,这次不单刘君培,连我也听清楚了。   好像是什么东西受到挤压发出来的声音,那声音就来自我身后。“谁!”迅速把手电光朝那方向照了过去,及至看清楚那发出声响的东西是什么,刘君培的脸色缓了缓,轻轻吐出一口气:“我们好像又找到了一扇门,宝珠。”   那是扇很小的门,就在离我们不到百码的距离,目测高度才到我的膝盖,表面是金属质地,已经被时间腐蚀得不成样子。   在我们专注望着它的时候,突然它又咔的下发出声轻响。   “似乎是后来开出来的东西。”走过去蹲**仔细看了看,刘君培对我道。一边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在那扇门上刮了刮。刮落下的锈斑后面显出一行字:民国三十五年,封。   “里面会是什么。”靠近了过去,我在刘君培边上蹲下来。这么小一扇门显然不是专门开给人走的,它里头封着的会是什么。   琢磨着,门突然再次咔的一声响,好像背后有什么东西在推动它。这不禁让我朝后退了点。   刘君培却把手伸向了那道门把。   “你干什么?”见状我忙问。   “打开看看。”   “你不怕会有什么……”   话还没说完,他抓住门把朝上一提,嘎的声响,把那扇小门给推开了。   门那头一泻而入的空气令我朝后一个踉跄。   那股空气极臭,一开门就好像打开了只塞满了烂肉的闷罐子,那股腐烂腥臭的味道,直熏得人两眼发黑,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好一阵才适应过来,发觉刘君培已经先我一步钻了出去。   “刘君培!”我叫他,他出去后周围一泄而下的黑暗让我恐慌。   刘君培没有回答我,只拿着手电上上下下照着,片刻后道:“我想我们找到出口了。”   出口?   这叫我有些惊讶,那么臭的地方怎么会是出口?不过疑惑归疑惑,我还是用最快的速度朝外钻了出去。   “怎么那么窄……”外面依旧是墙壁,一出门就看到了,在离我不远的地方。这让我更加疑惑:“刘君培,这里……”话还没说完,我的喉咙哽住了,因为那具突然撞进我眼里的东西。   “怎么回事……怎么是这个地方?!”控制不住一阵战栗,我惊叫。   似乎早预料到我的反应,刘君培沉默着用手电照了照我,然后照了照地上那具东西。   空气里弥漫着的恶臭就是从那东西上传出来的,那具离门不过半步远的尸体。   瘦瘦小小,在靠墙的地方蜷缩着,微张的嘴上一团漆黑,因着我的叫声哄的下散了,是一群绿头苍蝇。   尸体是张小洁的。因为潮湿,不过两天多的工夫她的尸体已经开始腐烂了,眼睛和嘴里流出的粘液上沾满了蠕动的蛆和蚂蚁。这副景象看得我喉咙发干,可是口水咽不下去,我怕一咽就会把胃吐翻过来。   没想到这扇被封的金属门通向的,竟然是这口位于仓库里的枯井……   “怎么会是这个地方……”抬了抬眼镜,刘君培仰头朝上看了一眼,我知道他在想什么,因为他已经开始朝井壁上攀爬了上去。   但完全没用,很快他就从上面滑了下来,那井是用很光滑的石头砌成的,干枯了很多年,除了一些泥浆和攀爬在井壁上的脆弱的爬山虎和杂草,一点落脚的地方也没有。真可笑,虽然从某种角度来说,我们确实找到了这处地下密室的出口,可是出口在这么一个地方,和没有又有什么区别。   蹲**我拾起了尸体边的打火机,用力点了几下,始终点不亮。丢开它的时候我终于控制不住吐了起来,觉得很难受,一种极度恶心并且无能为力的难受。   “滴……滴滴……”突然一串音乐声兀地从我脚下响起,这让我被电击了似的飞快从地上弹起。   跳到刘君培边上后惶惶然低头去看,发觉那声音是从张小洁的尸体上传出来的。她尸体的上衣口袋里有什么东西在触电似的震动,这让她看起来好像突然有了生气似的,那双直直对着天的眼睛里两点光闪闪烁烁,仿佛随时都可能眨一下,动一动……   “嗨你好,我是张小洁,我现在不方便通话,有事请留言。”口袋里传出了张小洁的录音声,然后卡嚓一声,响起了一阵奇怪的噪音。噪音里隐隐有个人在说什么,有点模糊,但听得出语气的激动:“小心莫非……小……心莫非……小心莫非!!!”   最后那四个字尤其清晰,在刘君培伸手进尸体的上衣口袋,将里头那只手机摸出来的时候,一切声音戛然而止,只有手机的讯号等还在一闪一闪地跳着,我凑近看了一眼,上面清楚几个字:您有一个来电未接。   “打不出去。”按了拨打键,显示出来的是讯号无法收取的界面,刘君培对我道。   我没留意,因为我正想着之前手机里传出的那个声音。   那声音不断咋重复:小心莫非……   什么是小心莫非……   莫非是个人?还是别的什么……早在这宅子一系列惨事还没有完全爆发开来的时候,就有人在试图用电讯的方式来警告些什么,关于“莫非”。可是“莫非”到底是什么,对方却一个字都没有。而这个一直通过电话和手机来警告我们的女人,又是谁,她和这宅子里发生的事有关系么?她知道这一切的背后到底都藏着些什么吗……   头很疼,左思右想,我理不出一点头绪,却在这时冷不丁的一阵奇怪的声音从我脚下传了过来:   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   好像一个嗓子哑了很久的人,在努力让自己发出声音。而那个人已经死了很久了,连尸体都已经开始发臭。   我看到张小洁原本蜷缩着的身体慢慢从地上爬了起来。   身体的僵硬令她每个动作都显得异样吃力,但她并不在乎,尸体原本就已经没了“在乎”这种感觉,她只一心一意把自己弄直,靠着那几根发黑的手指,攀着井壁,她那具僵直的躯干靠着这点力道逐渐直立起来,唯一力不从心的是她的脖子,那条长长的脖子无力地耷拉着,这让她的头朝左歪斜在肩膀上,于是那双原本直对着天的眼睛突然间就转向了我,仿佛就在刹那间,这双了无生气的眼球里就住进了灵魂,那灵魂透过这对已经开始腐烂的眼珠朝我看着,一边吃力地开合着自己的嘴巴,用里头残缺不全的舌头卷动着,对我道:   “木头……木头娃娃……木头……娘娘……”   全文免费阅读 50第二十七章   “宝珠!”   猛听见刘君培对我大叫了一声,我打了个颤,一下子从那种几乎麻痹了的状态里清醒过来。   发觉那尸体已经快走到我面前了。   摇摇晃晃,却无比准确。   可偏偏这种时候,我却感觉不到自己的腿,甚至连自己的身体也感觉不到,只觉得自己全身的力气都在那双死气沉沉的眼睛里一点点被抽离了,明知道自己应该在她还没完全接近我之前赶紧避开,可是我一点都动不了。   “宝珠!”刘君培又对我大叫了一声,半个身体已经钻进了门内,他一只手朝我伸着,示意我过去。可是那个空间很快被张小洁的尸体堵住了。她挡在我和刘君培之间,摇摇晃晃,嘴里念念有词,我不得不朝后退,尽我的所能往后退,可是背很快靠到了石头,那些冰冷而坚硬的东西令我一下子找回了手脚的知觉,可对于我来说,似乎已经太迟了。   张小洁朝我伸出了一只手,就在离我不到半步远的地方。我清晰地听到她肢体因着血液的凝固而挣扎出的**声。   “娘……娘……”嘴里继续在重复着这几个字,她那只乌黑僵硬的手摸到了我的脸:“娘娘……”   然后那只手一把掐住了我的脖子。   我忍不住一声尖叫。   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我一抬手朝她脸上猛扇了过去,扇得她朝边上一个趔趄,另一只手一把抓住了她扣住我脖子的那只手,用力朝下拔。   可是拔不掉,她力气比我大多了。短暂的摇晃过后,她复又站了起来,两眼直直对着我,一边把更多的力量施加在了我的脖子上。我只觉得自己的眼睛快被这力量从眼眶里给挤出去了,太阳穴突突地跳,我张大了嘴,可是吸不进一点空气。只能拼命抓着她的手腕朝下拔,可是一点不管用,那力道反而让我脖子上的手指收得更紧。   视线一点点模糊,我听见她凑近了我在我耳边说着些什么,可是耳朵里除了雷鸣般的轰响,我一个字都听不清楚。只觉得全身的血压都集中在太阳穴两侧了,我开始失去自己的力量,失去挣扎的余地,只徒劳地张大了嘴试图吸进哪怕一点点的空气,可除了疼痛和尖锐的压迫感,我什么都得不到……   我想我死定了,最后一次尝试去揍开那张近在咫尺的脸,我对自己说。   可是脖子却在这时意外地得到了释放。   只觉得一股巨大的气流通过我的嘴直撞进我快被勒断的气管,身后突然一空,我一头朝后载了过去。   眼前一片漆黑,在我跌倒在地上的一霎那,我眼前那些自井外透来的光突然完全消失了。   脖子依旧是生疼着的,我大口喘着气,坐在地上,好半天一动不敢动。   直到视线慢慢适应了里面的黑暗,才发觉这地方并不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隐约可以看到周围的一些轮廓,看起来应该存在着某种光源。   光源来自哪里呢。   慢慢站起身,我稳住呼吸朝周围打量。这地方看起来像个仓库,不大,但纵向很深,周围堆放着不少箱子类的东西,而光源就是从这些箱子背后折射出来的,很淡很淡的光线,萤火虫似的微弱。   忽然一阵脚步声从那方向传了过来,出于本能,我迅速朝边上的黑暗处隐了进去。   刚站定,那些脚步声已经近了,很多高跟鞋的声音,随之而来是越来越亮的光线。   晃晃悠悠,忽明忽暗,空气里因此散发出一阵檀香般的味道,甜甜腻腻的,令我本就不舒服的胃里再次一阵翻腾。   脚步声离我更近了一些,听声音,是往另一个方向过去了,于是我大着胆子抬起头,透过挡在前面的箱子迅速朝那方向看了一眼。   想看看那些人到底是谁,可是这一看,却叫我吃了一惊。   我看到了很多女人,年轻的,穿着月白色薄斜襟布衫和长裙的女人。头发清一色朝后盘着,油光锃亮,上面缀着不少绢花和珠翠,这装扮像极了陈金华剧组里那些充当侍女的临时演员,但并不是她们。这些女人有着那些临时演员所没有的独特的矜持和冷漠,提着手里莲花般精致美丽的小灯笼,她们排成一长串,从我眼前依次经过。脚下一双双花盆底的鞋子在通道坚硬的地面上踩得咯咯作响,彼此间却又相当的沉默,两着眼睛始终只盯着地面,仿佛除此,她们眼里再见不到其它。   那么一路走过,当最后一道身影消失在斜对面那堆箱子的背后,突然间什么声音也没了,那些清脆诡异的脚步声,那些衣服摩挲声……于是不出片刻,周围再次一片寂静,静得仿佛是座坟墓。   “你来了。”就在这时,忽然听见有人道。   我呆了呆。听声音是个女人,声音有点磁性,带着丝慵懒,因而显得有些倨傲。不过听起来很陌生,一时分辨不出是谁,也不知道究竟是不是在同我说话,所以按兵不动在那堆箱子后面保持着沉默,我一边踮起脚,小心朝周围看了看。   视线所及,没看到有什么人。而这当口,又一道话音响了起来,“是,老佛爷,微臣叩见老佛爷。”   略带低沉的嗓音,对着那个女人娓娓而言,温和得可谓恭顺。说话声同那女人来自一个方向,一个近点,一个远些。而那方向,就是之前那些侍女模样的人过来的地方。   “起来吧,”一阵悉琐声响,那女人又道:“今儿一早,他们同我说,你给咱大行皇帝和皇后,已经选好地儿了。”   “回老佛爷,臣等这两个月来踏遍东陵西陵,反复勘测比较后,为皇上和皇后选出两处绝佳的宝地。”   “哦?什么地方,说来听听。”   “一处是西陵的九龙峪,另一处,是东陵的双山峪。”   “两处有什么讲究?”   “回老佛爷,双山峪龙气舒展,堂局宽平,罗城周密,屏障全备。九龙峪则后有大山以为靠,前有金星山以为照,金星山之两旁更有万福山朝于左,象山立于右,实,都是真上吉之地也。”   “不错……但不知道究竟哪一处最为合适。爱卿以为呢?”   “臣以为,两处皆是上吉之地,若要说最合适,唯老佛爷睿智,方可定夺。”   就在那两个声音你一言我一语那么低低地交谈着的时候,我按捺不住,贴着那些箱子慢慢朝他们说话的方向走了过去。   因为心里突然有点疑惑。   我疑惑着那个男人的声音。虽然听起来很低沉,很冷静,很恭顺,可是这样一种声音,我觉得有点耳熟,真的很耳熟,特别是在那个女人称呼他——碧先生的时候。   仿佛一种醍醐灌顶般的感觉。可是,真的会是那个人么……虽然无论语气还是声音,其实都不怎么像的。可还是忍不住想去亲眼看一下,非常非常的急不可待……   于是三步两步,我已经走到了那堆箱子的最尽头,再往前一些,就什么也没有了,前面是个比较开阔的地方,隐隐一些同之前的灯笼里散发出来的檀香味一样的味道,随着我的靠近而逐渐缭绕在我周围,不知怎的心跳一下子加快了起来,我小心抓着箱子,从它后面探出一点头。   随即看到了前面那个给整个空间带来微弱光亮的光源。   光源来自挂在正前方两只青铜鸾凤灯座上的蜡烛。蜡烛很大,每一支有胳臂那么粗,因此有足够的力道可以把这地方照遍。灯座边放着张黑漆描金的长案,案几上一把玉壶几只杯子,边上分别几样蜜饯用花瓣状的碟子盛着,一字排开。   一只手正捻着碟里的蜜饯,保养得非常好的一只手。火苗似一团硕大的宝石镶在她戒指上,衬得那手指雪似的白,如果不看她脸的话,当真像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   这只美丽的手属于一个华贵而不再年轻的女人,但不可否认她依旧漂亮。漂亮的女人斜靠在案几边那张光洁得像是玻璃似的红木睡榻上,微闭着眼,脸上本有些苍老的皮肤在满头珠翠折射出的华光里,柔和成一片细洁。   这是种同她声音一样被时间和考究的生活所沉淀出来的美丽。   “呵呵,碧先生过谦了。”就在我仔细打量着她的时候,微微支起身,那女人朝跪在她面前那名年轻官员笑了笑,随即抬头往我的方向瞥了一眼。   我以为她发现我了,赶紧缩回头,一边咒骂着自己的不小心。   所幸,她目光所及的并不是我。   “小李子,我还有话要同碧先生说,你先出去。”   话音落,离我不远处立即有道公鸭般的嗓音应了一声:“喳。”   于是才发现,原来就在离我稍前的地方,一个瘦长,一身藏青色朝服的男人在那里毕恭毕敬地站着。听从吩咐后他立刻倒退着朝后走去,从头至尾,头始终低垂着,令那张背弯得像只虾米。   及至他的身影退得再也看不见,女人从榻上坐了起来,一边伸出手搭在那官员递来的手腕上,站起身。   那官员于是也跟着站了起来,很高的个子,很挺拔的身形。只是那张脸也始终低垂着,仿佛在那女人面前,抬头便是种逆天的罪。   “碧先生,按你所说,他们俩已经在隆福寺受了数月的香火。可是这几天依旧噩梦不断,有时候,感觉她就在我身边,活生生的,对着我哭,对着我大喊大叫,对着我……碧先生,这样下去,何时才是个头……”   “回老佛爷,一天不得超度,娘娘一天不得安息,纵然经文天天给她诵着,但那东西在她腹内沉着,包着一团怨气无法消散,因此即便佛祖在世,也无可奈何。”说着话,那年轻官员抬头朝女人看了一眼。   只是那么稍纵即逝的一个刹那,我惊得险些叫出声。   全文免费阅读 51第二十八章   这官员果然是狐狸!   虽然满头长发梳成了一根长辫子,一身中规中矩的清朝官员的打扮,让他看起来多少有点奇怪,但还是不妨碍我一眼把他认出来。   那双碧绿的,总是微笑着像两道月牙似的眼睛;那条总也藏不住的尾巴;那即便是卑躬屈膝,依旧玩世不恭一副似笑非笑嘴脸的神情……不是狐狸,还会是谁。   可他不是说过,妖怪是进不得紫禁城的么……那么为什么这会儿我会看到他那么恭顺地站在这个女人——这个显然是西太后叶赫那拉氏的女人的身边?   他在那里做什么?   为慈禧工作?   还是……仅仅只是一种没有任何意义的幻觉?   “……这么说,即使陵墓竣工,入土安葬,孝哲(即同治皇后阿鲁特氏的谥号)也是不会消停的了。”沉默半晌,女人再道。   狐狸没吭声,只是将目光垂了垂。   “就是因为那东西在她肚子里?”   “是。”   女人眉头皱了皱。默不作声走到烛台边,细长的手指将烛台上一点烛油轻轻剔去:“你说,她怎么会把那东西吞进肚子里的呢,碧先生。”似乎是在自言自语,女人目光怔怔对着烛台上那点忽明忽暗的火,半晌,压低声道:“那么,如果……剖腹取出呢。”   “万万不可,那样无异于打开黄泉之门。”   女人吸了口气。似乎想说些什么,最终轻轻一声叹息:“……先生所说,同白马寺高僧如出一辙……”   “实言,还望老佛爷恕罪。   “呵,碧先生哪里来的罪。碧先生呐,”重新走到狐狸身边,女人的脸上显出一丝疲惫:“他们说,先生上知天文地理,下通阴阳之道。当着满朝文武,你我是君臣,私下,先生说说,我待先生如何。”   “老佛爷待碧落之恩德,碧落没齿难忘。”   听他这么说,女人笑了,伸手在他肩膀上拍了拍,微倾过身,朝他靠了靠近:“你看,虽然很多时候,我并不想承认,可是老了,终究是老了。而这种寝食难安的滋味,对于我这把年纪的人来说,你可知晓它的痛楚……”   “碧落知。”   “所以,如果还有什么好的方法,还望先生不吝赐之。”   狐狸沉默了一阵。似乎在考虑着什么难以启口的东西,半晌,他轻声道:“天下人,是老佛爷的人,这天下物,也皆是老佛爷的物,因此,碧落斗胆想问老佛爷一句,不知老佛爷深居后宫赏尽天下奇珍,有没有曾经见或者听说过这样一个宝物,”   “什么?”   “听说,它叫不动明王大天印。”   女人一听怔了怔:“……你是说,汉献帝执政那会子流传下来的……那件凶煞的物什?”   “老佛爷果然知之广博。”   没有理会狐狸的奉承,女人淡淡道:“那会子几位先帝爷都心心念念过这样东西。而我们这些女人么,也就是随便听个乐子。”   “但不知现下这件宝物到底在什么地方。”   “先生为什么问起这样东西。”   见女人言行里分明的一种警惕,狐狸沉吟片刻,躬身道:“古往今来,世间物皆为一物降一物。除了血鲛珠……”   话音未落,被女人冷冷打断:“我知道它是极阴之物。当初大婚时用来给皇后缀在冠冕上,就觉着不妥,恐惹是非,而现在孝哲落到如此地步,怕是同它也不无干系。只是虽然物极如此,说什么无所相克,倒也不至于吧。”   “赤金梵文,确实可克,但现下它在娘娘的腹中,以目前状况,纵然日夜有金刚经超度,仍然可以肆无忌惮,老佛爷……”   话还没说完,女人摆了摆手,轻叹口气:“罢了,我知道了。但先帝爷提到过,不动明王大天印,是极煞之物,不出则以,一出便风起云涌。即便是皇家,也未必可以镇得住这么凌厉一件宝物,宋末,前元,明崇祯……便是最好的佐证。若此次真的因为这件事将它寻了来,倘若往后生出什么是非,又岂是你我所能担待得起的?”   “老佛爷说得极是。不过容臣实说,血鲛珠极阴之物,唯有极煞之物放可压制,但微臣同时亦明白,这么一件极煞的宝物不动则以,一动非同小可,因此,臣只是随口一提,决断,还在老佛爷之明鉴。”   “……碧落,你在为难哀家。”   “不敢,微臣纵然有九条命,又岂敢在老佛爷面前放肆。”   这番恭顺委婉的话,不知道女人听没听进去,她只是负着手在烛台边轻轻踱着步,一边嘴里念念有词,也不知道在自言自语些什么。片刻回头,她道:“它真的可以克制住那个女人?”   “可以。”   “但是它煞气太重,所以早在前明之后,它就已经不知去向……现在要找的话,怕是……”   “适当的人力和财力,以老佛爷的圣明,要找到它想来不是什么难事。”   “……如果找不到呢?”   “那么,孝哲皇后的身后事,恕微臣无能为力……”   “这……”   女人退了几步,重新坐到了榻上,两眼直直望着一旁垂着双目的狐狸,沉默半晌,朝他摆了摆手:“爱卿先退吧,容哀家再仔细想想。”   “是,微臣告退。”   说罢一躬身朝后面退了开去,退到之前那太监消失的位置,同样地消失不见。   而我从头到末只留意着狐狸那张陌生却又熟悉的脸。   他的脸低垂着,同之前那太监一样,温顺到卑微的感觉。如果不是他眼里闪烁着的某些东西,如果不是他在对着那位几乎是当时天下独尊的女人,说着那些话时眼里恭顺却又狡黠着的神色,我几乎要为自己的判断而动摇。   可是,狐狸究竟是怎么会卷进这件事里的?关于慈禧,关于阿鲁特氏,关于血鲛珠,关于不动明王大天印……这件据说同我手上的锁麒麟一模一样的东西。他一贯而来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性子,怎么会牵扯进这些事里去的……   思忖着,耳听得那女人提高声唤了句:“小李子。”   “奴才在。”   “进来。”   “喳。”不多会儿随着阵脚步声由远到近,我看到之前消失的那个太监又出现了,恭顺着张笑脸,轻轻走到女人身边:“老佛爷,奴才来了。”   “刚才他的话,你都听仔细了么。”   “是,奴才都听仔细了。”   “想不到那女人活着时不安生,死,也死得这么不安生。”   “老佛爷,您就是观音活菩萨,那些人死便死了,能兴得起什么大风大浪来……”   “你啊。”目光冷着一瞥,太监随即闭口不言。女人看似有什么想说,顿了顿,放缓了语气道:“回头派人去嵩山少林寺,说我要请他们方丈过来。”   “喳。”   “此外,下旨密召嗣其光英入京觐见,同他说,由他家守着的十二色异相翡翠胎,哀家现在要了。”   “是,奴才遵旨。”   “再则,给我把八旗殉道使全部召入京师,越快越好。”   “……什……什么……老佛爷……全部都要……”   “全部。”   “可是老佛爷,祖宗有训,八旗殉道使不到国难当头,绝对不可以召……”   “小李子,国之将亡,必生妖孽,这句话,你可曾听说过。”   “奴……奴才……”   “你可知道刚才那个相度大臣,是什么人。”   “…奴才愚钝,还望老佛爷明示……”   “他是只成了精的狐妖。”   咬着牙一字一句说出这句话,不单那个小李子,连我也吃了一惊。   慈禧怎么会知道狐狸是狐妖的……   “老佛爷……狐妖?这……这青天白日的……叫奴才……叫奴才……”   啪!一巴掌拍在案几上,女人因着这太监魂不守舍的模样儿突然震怒了起来:“李莲英,你哆嗦什么!枉费在我身边伺候了那么些年,人见老,胆子倒是跟着褪没了?”   “老佛爷息怒!”扑通下跪倒在地,太监如捣蒜似的用力磕着头。   女人并没有因此而平了怒气。只是不再像之前那样勃然爆发出来,冷冷斜睨了他一眼,她道:“看看人妖怪的骨性,再瞧瞧你。”   “老佛爷……”   “也罢,终究是我大清国的奴才,也怨不得你。只好好替我将这些事一一办妥,且不可有任何闪失。”   “奴才不敢!请老佛爷心安……”   “心安,呵,”忽然展颜一笑,女人伸手将太监扶起,一边用手抚了抚他的肩:“小李子,你可知道,哀家这可是将我大清的气数,一并押在你身上了。”   “老佛爷……”   啪!   突然一巴掌甩在那太监被压力和恐惧所扭曲了的脸上,女人对着被打愣的太监一声断喝:“快去!给我召来八旗殉道使,趁一切还为时不晚,替我斩断那国之妖孽!”   话音未落,那双冰冷的目光突然间倏地朝我射了过来:“谁?!”   我大吃一惊。   本能地朝后一个倒退,一头撞在身后什么东西上,紧跟着身后一声惊呼:“宝珠?”   那瞬间我吓得心脏几乎裂开了。   迅速回头,随即看见一个男人在我身后站着,小心翼翼看着我,脸上带着点微微的诧异。   “宝珠??”见我不语,他又叫了一声,低下头在昏暗的光线里仔细分辨着我的样子。   于是我也看清了他的脸。“沈……沈东??”   “真是宝珠?”   “你怎么会在这里?”   “你怎么会在这里?!”   几乎同时跟他一起问出这句话,突然想起那个朝我怒视着的女人,我把嘴用力一捂。   匆忙转回视线,随即发现,她不见了,那个坐在红木榻上的高贵的女人。   原先的地方只剩张红木榻在清冷的光线里折着丝陈旧的光晕,榻上早已不见原本的光鲜,密集的灰尘和蜘蛛网几乎覆盖了整个表面,它就像尘封在一堆破败的棉絮中,不知道多少个年头没有被人开启过。边上那两盏青铜烛台亦在转瞬间失了颜色,本光滑透亮得像是瓷器般的表面,这会儿锈迹斑斑,漂亮的金漆在它们身上只剩下几道似有若无的痕迹,闪烁在烛光里,隐隐折着一点点稍纵即逝的流光。   一瞬间,仿佛一跨百年。只有那些凌乱的箱子依旧和原来一样在周围安静堆放着,透过那些微弱的光线,静静散发着一股陈旧的霉味。   我腿一软,一屁股跌坐到了地上。   全文免费阅读 52第二十九章   灯芯在火里啪的下爆出声轻响,我身后响起了一阵木箱被打开时绵长的呻吟。   这声音在四下空落落的寂静里显得格外刺耳,我不由自主朝身后的黑暗里缩了缩,及至碰到身后坚硬的物体,那种心惊肉跳般的感觉才好了些。我觉得我需要更多的黑暗,虽然对于人来说,有光,总好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但很多时候一些事实总在告诉我们,其实有时候光明未必代表着安全,尤其是,当那些光,源自你的未知。   正如我眼下的状况。   我不知道那对静静跳跃在青铜烛台上的烛光,到底是被谁点燃的,从灯芯来看它被点着的时间不算很久,离我来到这里不会超过半小时。沈东认为是我干的,虽然他没有明说,但从他之后的眼神来看,他一定是这样认为的。但我不想多做什么解释。   在对他说了自他们离开后我们这几个被留下来的人所发生的事情之后,我觉得自己已经很疲倦了,这疲倦并不是体力上的,而是精神。整个过程我刻意剔除了“狐狸”的出现,以及在这地方所看到的一些幻相,这样做让我感到非常累,因为在说着整个儿的过程时,我没法不去想到它们。无论“狐狸”还是幻境,我觉得它们的出现必然不是偶然,却没办法说出来,好让别人同我一起分析这些让我困惑的盲点。   这种感觉真的很让人难受。   而更让人难受的是之后沈东对我说的那些事。   他说这趟搜寻,他非但没按原先的期望找到地下室的门,甚至还把程舫和AMI给弄丢了,就在同我们分开后不久。而他甚至到现在都还没想明白她们两个是怎么消失的,正如我到现在也想不通,林绢他们几个是怎么会在当时完全无声无息的情况下,就那么悄然的在我眼皮子底下失踪的。   沈东说,他清楚地记得当时还因为枪的原因在同程舫争辩着,黑暗和恐惧令他们都失去了耐心和克制力。就在那个时候,突然间他们听见前面不远的地方有一阵很轻的脚步声。   当时把他们全都惊得一愣,想着会是谁,但没考虑很多,三个人一齐朝前面追了过去。   现在想起,沈东觉得很后悔,他说当初就不应该这样草率地追过去,毕竟,这是块什么样的地方,曾经发生过什么样可怕的事情。只是当时也不知是光线昏暗得让人思维麻痹,还是被着了魔,什么都没好好考虑一下,就急匆匆追过去了。跟着那脚步声跑了好一阵,跑到最后只剩下他一个人的脚步声,他才幡然惊觉,程舫和AMI跟丢了。   于是赶紧调头沿老路寻了回去,可是说也怪,明明路走得没错,连一路过去他在墙上匆忙间用石头划出来的记号也都在,可就是碰不到程舫和AMI。这真让人感到不可思议,就是那么笔直一条路,走得再慢,迟早总能碰上。可偏偏他们就再也没能碰上面。长而黑一条道只剩下他一个人握着手电筒在里头走着,越走越孤独,越走心越慌。偏偏这个时候,他又再次听到了那阵轻轻的脚步声。   声音就来自他身后。他走得快,那声音跟得快,他走得慢,那声音跟得也慢,就好像是在一个无法测量的距离里不动声色地跟踪着他,这让他真正地恐惧了起来。当下越走越快,越走越急,连墙壁上的记号也无暇顾及。而就在这时,突然间再次发生了个意外,这意外的出现让他自此陷入一片更加无措的境地——   他看到了一个人。   就在他慌不择路地一头朝前奔跑的时候,前面转角的地方突然出现了个人。那人低着头慢吞吞朝着沈东的方向一步步过来,手里拿把扫帚,一边走,一边慢吞吞扫着地。或许被沈东急急跑去的脚步声给惊动了,忽然间他停下手里的动作朝前走了两步,抬起头,对着沈东的招了招手。   这一看可把沈东吓坏了,那个在黑暗里独自扫着地的人不是别人,正是死去,并由他亲手埋葬了的本新伯啊。   当时吓得他一声大叫,丢开手里的手电回头就跑。拿他的话来说,当时整个脑子都抽空了,什么都没有,连呼吸的感觉都没有。只知道一个劲地跑,哪怕不停地因为黑暗而撞在前面的墙壁上……   说到这里,沈东朝我走近了一点,撸开短短的头发,让我看他额头上撞出的淤青。好几块,连成一片,好像头发下的阴影似的。   他自嘲那个时候自己就像只被戳瞎了眼睛的苍蝇。   没头没脑地跑,没头没脑地撞,直到最后找到这个地方,他差不多已经被撞得麻木了,麻木到连自己是怎么进到这里的,都不知道。只是突然间,就看到了一些光亮,突然间,在光亮里隐约看到了个有些眼熟的人影。于是赶紧跑了过来,然后,被我一头撞在他身上。   听完他的述说我们好一阵没再说什么,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这感觉真是糟糕透了。   很显然这宅子在一步步夺走所有在里头活动着的生命,而我们还曾天真地以为,只要几个人聚集在一起,保持清醒,总暂时会没事。至少不会死亡或者消失得不明不白。   这真是错了,错在高估了我们自己。   本该在相反的地方找着出口的沈东,在走了一大圈路之后,不但和程舫她们走散了,还惊慌失措地把手电丢弃在了完全同他行走的路相反着的地方。   本已经找到了出口的我和刘君培,却发现那出口是在一口没有任何可能性能够让你攀爬出去的枯井里。   而接下来我们这几个剩下的人所面对的又将会是什么?   那个同狐狸简直一模一样的“狐狸”,那两具死而复生转而来攻击我的尸体,那个简直活生生在人眼前演绎着某段不知是真是假的历史的环境……这一切的出现,对我来说将意味着什么……   “吱……呀……”   又一阵上了年纪的木板摩擦出来的呻吟声,把胡乱在我脑子里那些折腾着的那些东西突兀打断,我听见沈东低低咒骂了一声:“靠,什么鬼东西……”   没想到他靠着两只手,真的把堆在这里那种老式而笨重的箱子给打开了,我本以为他至少需要找把铁撬类的东西,而不是光靠蛮力。真有些低估了这北方男人的力气,但不知道里头到底放着些什么,让他脸色变得这样难看。思忖着,我站起来朝他走过去,而他已一转身走到另一边,用力去开另一只箱子。   “你最好别看那东西。”   走近时听见他对我说了一句。但我还是忍不住看了。随即胃里一阵翻腾,那口敞开着的木箱子,里面安静躺着的是一具动物的骨骸。   已经腐烂得只剩下一点皮毛粘在骨骼上,也不知道是狗还是别的什么,体积不算很大,横躺在箱子里大小刚好。硬着头皮再看得仔细一点,能辨别得出这具骨骸下面垫的是厚厚一层绸缎做的垫子,原先应该是明黄色的,现在已经褪得几乎和泥土差不多颜色,透过腐烂的表面显出离头一层层的芯,目测不少于二十层。   “怎么会放这种东西……”想象不出这么一种地方,用这样的方式藏匿着这种动物的骸骨,到底出于什么目的。我忍不住问沈东。   这当口他又打开了另一口箱子,满箱盖的灰尘呛得他一阵咳嗽,等看清楚那盖子底下放着的东西时,他摇了摇头,把它用力关上:“谁知道,这些古怪变态的有钱人。”   这口箱子离我并不远,所以在沈东把它关上的时候,我已经看清楚了,那里头也装着具动物的骨骸。横躺在箱子里,底下铺着绸缎做的垫子,同我面前这具一模一样保存的方式。然后又发觉,这两具动物骸骨的头,似乎都朝着同一个方向。   “沈东,这口能不能也打开了看看。”于是我对沈东道。   他有些不解地看了看我,但没说什么,只是按着我指的,把我边上不远处那口箱子也打了开来。   不出所料,箱子里同样是具动物骸骨,同样的,它的头朝向和之前那两具一个样。   “怎么了,你在看什么?”意识到我在发愣,沈东走到我边上问。   “你有没发觉,这些骸骨的头方向都是一致的……”   听我这么说,沈东朝着三只箱子分别看了一眼,片刻点点头:“的确。”随即他目光一闪,连着退了好几步,朝周围扫了几眼,然后对我招招手:“过来,宝珠,过来看一下。”   我感觉他的神色有些奇怪。有点惊讶,有点欲言又止,不知道他又发现了什么让他这样意外,于是赶紧走到他身边,循着他手指的方向,朝前看了过去。   全文免费阅读 53第三十章   放眼一片,除了箱子,还是箱子。   正想干脆地问问他到底发现了什么,可是目光一瞥间,我突然心跳快了一拍。   那些看似随意堆放着的箱子,好像是按着某种顺序有规则地排列的。从墙壁到正中心那张红木床和烛台的地方,一共四十只,依次以圆弧状排开,最多一排放着十六只,从第二排开始依次递减,直到我之前站着偷窥那场环境的地方,只剩下三只木箱。每只木箱都以相同的朝向排列着,如果里面全都装着和之前那三只箱子里一样的动物骨骸,并且以相同的方向安置那些骨骸的话,那就意味着这里有四十只动物死后头朝着那个方向被存放在这里。   但,为什么呢。   为什么同时收了那么多动物的骨骸,为什么要用这样的方式把它们放在这里?   正狐疑着,身旁沈东忽然轻声道:“你知道我们剧组一共有多少人么宝珠。”   我怔,不明白为什么他会突然想起问我这个。“不知道。”   “一共三十二个人。”   “怎么了?”刚问完,我再次一怔,因为突然想到,如果加上这屋子的主人,以及我和林绢,那似乎刚好是四十个人……四十……四十只箱子,四十具动物的骨骸,四十个被困在宅子里出不去的人……   这一切,会有什么关系么……   想到这,我朝沈东看了一眼,他也刚好在朝我看,似乎同我想到了一起,因此我脱口而出:“我想我们还是尽快离开这里吧。”   “说得是。问题是,怎么才能离开这里。”   被他这一问,我呆了呆。是啊,怎么才能离开这里。   这个古老的地下通道被建造得错综复杂,看似简单的一条道,被无数暗藏着的门无尽延伸着,怎么走也走不到尽头的样子。陈金华在这里花了将近一天一夜的时间都没能找到出口,沈东他们浪费了几小时而一无所获,唯有我和刘君培,在极其偶然的机会里找到了这地方唯一的出口,可是这出口被设在一口枯井里,除非背上长出翅膀,否则根本出不去。   但它也确实是目前能找到的,唯一通向外界的地方。   “井,”于是我道:“那口井,我们得回那口井里碰碰运气。”   “那口井?”听我这么说,沈东的眉头皱了皱:“那么高,我们怎么爬得出去,再说,你刚才不是讲,里面的张小洁她……复活了……”   被他这一提我忍不住也皱了皱眉。   这是我最不愿去想的一个问题——张小洁的尸体。   我的喉咙到现在还在隐隐作痛,想起她当时朝我扑过来时的样子,登时不寒而栗。井深是一个问题,张小洁更是个问题,如果当时不是因为我身后那扇通向这地方的暗门突然开了,我恐怕早就死在她手里,那再次出去,不是等于把自己的命再次送到她手里么……除非,我们能够有解决她的方法。   “你在想什么。”见我迟迟不语,沈东问。   “我在想张小洁。她的确是个很大的问题。”   “说起来……你确信当时看到的是真的?我是说……她的尸体站起来,袭击你……”   他的表情看起来似乎有些难以置信,于是我抬起下巴,让他看了看我的脖子。   他看完深吸了口气。半晌,道:“看来只能放弃那个出口了。”   “可是除了它我们找不到别的地方可以出去。”   “是的。”   话音落,我们一阵沉默,他转身看向那些陈旧的箱子,我则朝暗门的方向看了一眼。那是块和周围的墙壁几乎吻合得天衣无缝的石板门,看起来相当牢固。借着微弱的光线我隐约看见门上好像有样什么东西,正想走近了看看仔细,突然脚下一阵轻晃,毫无防备间几乎让我一头载倒在地上。   头顶上随即扑簌簌落下来一层灰,呛得我一阵咳嗽。“怎么了?”站稳脚步我赶紧问沈东。   “余震!”迅速滚到墙边,他扯开嗓门对我大声道。这当口那两盏静静燃烧着的蜡烛扑的一下突然间全灭了,身下的晃动还在继续,仿佛底下埋了只无比巨大的兽。   “沈东!沈东你在哪里?!”突如其来的黑暗让我不知所措,手胡乱抓探着,可周围除了空气什么也没有,一阵阵灰尘随着地面的颤动而不断落到我头上,身上,我听见沈东大声道:“蹲下来!蹲下来!”   我赶紧蹲了下去,那瞬间头顶上卡啦声响,有什么东西从上面哗的下掉了下来,正砸在离我不远一口箱子上,我听见很大阵脆响,以及重物落下时刹那而来的压力,所幸压力被箱子缓解,只感到背上有什么东西撞了下,就此停住,我劫后余生地重喘了口气。   “宝珠!你没事吧宝珠?!”这时又听见沈东喊我,我忙道:“没事!”   “过来,到我这方向来。”   听声音他是在靠右偏上的某处,灯没灭时曾目测了下距离,离我应该不过十几步远,于是我匆匆从头顶那块几乎压扁我的东西下爬了出来,摸索着朝他爬过去。   “真该死,又他妈地震了。”摸到墙壁的时候我听见沈东道。我说不出话来,黑暗让我觉得很压抑,他焦躁的话音让我很恐慌。   “你怎么样宝珠,过来了没,说句话。”   “我找到墙壁了。”听声音离他还有点距离,我一点一点朝他移过去:“现在怎么办……沈东,太黑了,我不知道那扇门的方向了……”   “你别急。”嘴里叫我别急,他的声音听起来远比我急躁,我只能强忍着克制着心里的紧张,一点点让自己适应眼下漆黑而混乱的现状。“我记得是在北边,偏西?是不是宝珠?”   “我不知道……以你的位置,它应该在西北,应该是……”在什么东西也看不见的状况下,我感觉自己的思维很混乱,之前看着就在我前面的那扇门,现在我已经完全没办法很绝对地判断出它的方向了,因此不能凭感觉乱说,万一指错了,我们按那个方向走只会离门越来越远。   “你别紧张,”也许是意识到了我的慌乱,沈东吸了两口气,再说话,语气已经平静了许多:“这地方不算大,我们贴着墙走,早晚可以摸到那扇门。”   这么一说倒提醒到我了,也对,毕竟这里不像外面的通道,摸着墙走确实早晚可以找到那扇门。可是心刚定了定,他再次一句话,当头扑了我一盆冷水:“但要小心不要走到我过来的那个地方。”   对了,沈东来的地方和我不一样,他不是通过门,而是经由地道,直接进来的……   “不过也不要想太多,”顿了顿他再道。“你过来了没宝珠?”   “来了,你在哪里……”   “这里,给我你的手。”   我伸出手,摸索着靠近听起来那道已经离我很近了的声音,片刻后抓到了沈东的手,他的手冰冷而潮湿,紧紧把我抓住后,他道:“跟好了,不要慌。”   “好的……”   地又轻微摇晃了一阵后,静止不动了,我和沈东开始摸索着沿着墙壁朝前走。再次陷入黑暗的感觉很糟糕,更糟糕的是我开始感觉到饿了,又饿又渴。   忍吧,只能忍。可是这样的状况到底什么时候才是头呢?一无所知,就像眼前那片黑暗一样,混沌得让人什么也看不透。   “你和周家是亲戚?”走了一阵,沈东开始找话题同我聊,也许是为了让我平静下来。   “不是,算……朋友吧。”   “来度假?”   “……不是,就是有点事过来。”   “呵,结果摊上这档子事,也算够背。”   黑暗里听见他干笑,而我笑不出来,只随口应了句:“嗯,是的。”   “不知道刘君培怎么样了。”   “应该没事,我看到他钻进门里去了,那扇门是金属的,应该还安全。”   “安全?”这话让他哧的声再次笑了起来:“你觉得这鬼地方什么是可以称之为安全的?”   我没再言语。他因此也沉默了下来,沉默着带着我朝前径直走着,直到我的手突然被墙壁上某个突出的东西狠刮了一下,痛得抽了口气。   “怎么了?”他停下脚步问我。   “没什么,刮了一下。”   “小心点。”   “嗯……太黑了……”   “我不是让你小心这个。”   “……什么?”我没听明白。   “我让你小心的,是黑暗里可能藏着的某些东西。”   “什么东西?”   “就是程舫她们失踪的时候……应该是之前吧,我们一路走过来,虽然那时候还有手电,不过在光照不到的地方,我们曾经都听到过一种声音。”   他说这话时的语气很慢也有点沉,像是在述说一段不怎么想去回忆的记忆,这让我不由自主地把他的手抓得更紧了点。“什么声音……”我问他。   “好像小孩子的笑声,有时候有,有时候没,但我们三个都听见了,所以,肯定不是幻觉。”   “小孩子的笑声……”   “是的,一路断断续续跟着我们,后来程舫她们失踪后,我就再没有听见过。”   “……我也听见过这样的声音。”   “那你要小心了。”   有些事情是纵然你再小心也不一定逃得过去的。心里这么想,我没有说出口,只静静在这男人身后跟着,一边下意识地听,听周围有没有那种可疑的声音,在某个完全看不到位置的角落。   “说起来,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过这种说法,”走着,沈东又道:“有人说,如果一个人看了太多正常人看不到的那些怪东西,他可能会命不长。”   听起来好像是自言自语,却叫我兀地呆了一呆:“……为什么?”   “因为那样他会乱说,世道会乱,所以,老天爷会在他搞乱之前把他的命提前收了去。”   “……你怎么会突然想到这个……”   “因为联想到我们的现状,所以我在想,我们大概很难活着走出这宅子了。”   “是因为我们看到了太多不该看到的东西?”   “是的,这个做怪的老宅,死人的复活,梅兰,张小洁……现实如果像电影,那么没有电影里的好运气,我们还能剩下什么,宝珠。”   “剩下什么……”   “噩运。”   “别说这个了沈东……”突然有种很不舒服的感觉充斥着我的胸腔,我匆匆打断沈东的话。   “对不起……我这人就是嘴贱,想到什么说什么,你可别放在心上,宝珠。”   “没什么,只是不要再说这个了,越说心里越慌。”   “好。哎?”突然抓着我的那只手一紧,沈东一把将我拉到他身边:“我好像摸到了样什么东西……”   “是什么?”被他这突如其来的话和动作弄得一阵紧张,我忙问。   “还不知道,我摸摸清楚。”一边说,一边松开了手,他两只手都放到墙上摸了起来。我站在一边忐忑不安地等着,半晌,听见他长出一口气:“门,宝珠,是门。”   “真的?”我没想到我们这么快就可以找到出口:“你确定?”   “确定。刚摸到了样浮雕样的东西,你还记得刚才那门吧,上头有浮雕,所以我格外注意了一下。”说着抓起我的手,按到墙壁上:“你摸摸看。”   我摸到了一些凹凸不平的东西,说实在的,如果不是沈东说,我还真不会留意这些,甚至我都不记得那扇门上到底有没有什么浮雕,因为根本没费那神去注意这些。   而再往边上摸些,我摸到了一条垂直的缝,显然,应该是门缝了。“真的是门。”   “行,我们出去吧。”   “可是张小洁……怎么办?”   一问,沈东一阵默然。片刻他把我拉到他身后,一边俯**在地上摸索着什么:“这样,等下开了门我先冲出去,你跟在我后面,一有问题就用这个砸,怎么样。”说着,把他刚才在地上摸到的东西塞进我手里,原来是一块砖头大小的石头。   “好的。”我道。   于是他弯腰又从地上摸了块石头抓到手里,然后一用力,朝门上推了过去。   全文免费阅读 54第三十一章   门轰的一声开了,出乎意料,并没有费沈东太大的力。   甚至因为之前用了太多的力气去推,他一头朝里栽了进去,而就在这刹那,一片光霍地朝我弹射了过来,直刺得我一时间没能睁开眼。   好亮……几乎有点白昼般的感觉。   随后才发觉,那并不是自然光,而是一盏高高悬挂在墙角上的照明灯。同时,我们也并没有随着门开而跑到外面,我们依旧在这条地道里,所不同的,只是从一个地下室,进入了另一个地下室而已。   原来除了井底通入的那扇门之外,这地方是还存在着另一扇门的,这扇门把我们带进了一个光明的世界,一个用电灯照出光明的世界。这对于我们来说是好事还是坏事?而当眼睛彻底适应了内里的光线后,我才明白,为什么小小一盏照明灯,可以耀眼得让四周亮如白昼。   那扇开启的门虽然没把我们带出着地下世界,却把我们带进了一座封存在地下的庙,一座金碧辉煌的庙,金碧辉煌得足以将小小一盏照明灯,扩散出白日般的光华。   因为庙里至少供着上百尊神态各异的佛像,佛像全是金塑的,围在一口被八根手臂粗的锁链悬空在离地半米高地方的硕大红漆棺材周围。棺材头部一尊至少有三米高的罗汉盘腿坐在那里,两只手张开着,就好像古埃及那种守护棺材的雕像,守着这口巨大的棺材。   这尊三米多高的罗汉也是金的,金光灿烂的颜色衬得那口大红棺材分外的刺眼,一时看得我头有点晕,脑子里空落落的,从之前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的压抑,到现在突然而来的璀璨,这落差让人有点不知所措。“这什么地方……”稳了稳呼吸,我问沈东。   他正直愣愣看着周围那些安放在菩萨像边上的箱子。   箱子不少,大大小小的,凌乱散步在这间不大的密室各处。很老式的那种木条板封箱,每个箱子都被用封条封着,上面草草几个字:民国十二年 六月 封。   忽然皱了皱眉,他轻轻嘀咕了一句:“啊?这难道是……”   我等着他的下文,他却没继续往下说,只是有些突兀地转过身,问了我一句:“你知不知道1923年的时候,在紫禁城里发生过的那件事?”   我怔了怔:“什么事?”   “1923年……没错应该是1923年,也就是民国十二年。那年六月,紫禁城建福宫起了场大火,把整个建福宫花园和储藏在里面无数历代帝王收藏的珍宝烧成了灰烬。”   “没听说过……”   “火灾的起因,当时谁也说不清楚,但最可能的一个就是,因为长年累月私吞库里的珍宝,那些太监害怕溥仪的追查,所以索性一把火把一切都烧了。”   “全部……为什么要这么做?”   “你不知道当初太监的监守自盗有多猖獗,猖獗到溥仪的大婚刚刚完毕,皇后凤冠上那些珍珠玉翠就马上被替换成了赝品。”   “……这么大胆子?”   “嗯,这种事情每个朝代几乎都这样,不过到了清末就更加变本加厉了而已。都说,那场火把储藏在建福宫里的那些宝物全烧毁了,包括溥仪恐怕也是这么认为的。不过,现在看来,并非如此。”   “怎么说?”   “据说建福宫里曾收藏了不下两千尊金佛。”   金佛?听他这么说,我下意识朝周围那些闪闪发亮的金佛扫了一眼:“你的意思是……”   没再言语,沈东走到一只箱子边,扯开上面的封条将箱盖用力撬开。   随着咔嚓一声响,灰尘抖落后箱子盖下显出层破棉花。棉花被很工整地铺压着,密密层层贴着边,一丝不苟。   沈东把那些棉花翻了起来,随即露出下面一大团淡黄色的东西,走近细看,原来是一大堆发霉变质了的米。正诧异着怎么包那么仔细的箱子里居然放的是这种东西的时候,沈东把手伸了进去,在里头搅了搅,片刻朝我看了一眼,把手从箱子里抽了出来。   手伸出来的刹那我倒抽了口气。   他手里拽着条绿得透亮的东西。晶莹剔透得仿佛琉璃似的,缠在他手指上,好像一长串碧绿色的水珠,在灯光下熠熠闪烁着,漂亮得让人窒息。   那是一大串至少有两米来长的祖母绿念珠。   “而其中最为珍贵的,是六百年前印度朝贡的五百金身罗汉和一具将近四米高的足金大佛。”边说,边转身走到棺材边,沈东将这串祖母绿挂到那尊守在棺材头的大佛手指上,一边在那尊巨大的金像上拍了拍:“就知道应该不会有人舍得让这些东西就那么白白都葬身火海,不过,还真没想到它们都被藏在这儿。”说着,走回箱子边,他把手又伸进去捞了两下,这回捞上来的是一大把龙眼大小洁白滚圆的珍珠。   “见过这种珍珠么宝珠,它就是东珠。”   这是我头一回看到这么大粒的珍珠,但吸引我注意的倒不是珠子本身。“为什么都和米放在一起……”眼见着一粒粒枯黄的米粒顺着他指缝往下掉,觉得有些困惑,我问他。   “不知道。”他耸肩,一边转过身,将另一口箱子用力撬了开来:“再看看还有些什么。”   第二口箱子里同样压着很厚一层棉花和米,把这些拨开后,沈东一声惊叹,从里头捧出把红得耀眼的东西:“我日!宝珠,你有见过这么多的红宝石吗!”   我当然没见过,除了仿冒的。   一颗颗拇指大小的红宝石,被用缕花的金链条盘着,缀成一串三股的链子,捧在手里很大的一把,灯光闪闪烁烁着,好像一团跳跃的火焰。   “真好看……”忍不住从他手里接了过来捧在掌心里细看,这真是相当相当迷人的一样东西,没有经过切割,这一粒粒鹅卵石般的小石头以自身的清澈反射着灯的光亮,嵌在金托子上好像一滴滴红水珠似的,让人打从心里的爱不释手。“这是什么,项链么?”   “不是,是种手链。”说着,沈东拉过我的手腕,将那串晶莹剔透的东西小心盘了上去,绕两个弯将搭扣扣上,大小居然刚刚好。“真漂亮不是。”将我的手腕抬起,红宝石链子顺势朝下滑了一滑,刚好缠在那根锁麒麟上,黑的骨舍利同鲜红色的宝石串顺势缠在了一起,弄得铃儿郎当满满一手臂。   但奇怪是并没有因此觉得累赘,反显出种特别奇怪的和谐来,仿佛本就该是在一起的。我晃了晃手腕,它们叮当作响,声音很是好听。“是蛮好看,不过戴街上恐怕会让人打劫。”嘴上这么说,一时却舍不得脱下来,我把它们举在灯光下看了又看,越看越喜欢,甚至一闪念间觉得,如果它真是自己的就好了,这么想着的时候忽然发觉沈东正看着我,那目光似乎有些意味深长。   我被这目光看得有点窘,忙收手想把链子取下来,但试了几次,没有成功。它和锁麒麟缠得太紧了,一扯反而纠缠得更加厉害,每一个间隔都彼此缠绕在一起,仿佛被粘住了。   这不禁叫我窘迫得更加厉害。   所幸只是那么一小会儿,沈东很快就转开了视线,把注意力集中到了一匹刚从箱子里取出来的白玉马上,嘴里感慨似的轻叹了口气:“故宫都没见有这宝贝,不知道老刘在,看了是什么感觉。不过宝珠,你说,周家人知不知道这么个地方。”   “……应该不知道吧。”继续解着那条红宝石链子,我应了一声。   “为什么。”   “如果醇亲王府里原来的主人都不知道有这么个宝藏,周家怎么可能知道呢。”   听我这么说,沈东抬起头再次看了我一眼。片刻放下手里的玉马,点点头:“说得也是……不过,真的很奇怪,其实相隔的年代也并不太久,为什么醇亲王府的后人会不知道自己家地底下会埋着这么一批宝藏?没道理的。”   的确。   1923到1945年,中间也不过就隔了二十几年。把紫禁城里的珍宝转移到这里绝对不会是什么小手笔的动静,里头至少牵扯进内务府太监和醇亲王府参与者两拨人,这么大的一件事情,在当年断不可能不留下一丝一毫讯息的。既然转移了出来,自然就是要用来分赃的,两边的人怎么可能不给后辈继承者一点关于这批宝藏藏匿地点的消息呢,以致后辈走投无路到要靠卖祖传的家产来维持生计,没道理,真是没道理。   除非……   脑子里忽然闪过个奇怪的念头,但没有说出口。我发觉红宝石链子上原本的搭扣不见了,上上下下翻了个遍,始终找不到沈东用来把它扣牢在我手腕上的那两个小小的扣子。“沈东,帮下忙好么,”   “怎么了。”正低头撬着第三口箱子,沈东听到我叫他,回了下头。   “这东西的扣子……”话还没说完,我一呆,“沈东你怎么了……”   他莫名地看了看我,似乎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哪里不对劲:“我怎么了?”于是反问我。   “你流鼻血了。”   一行黑红色的液体正顺着他的鼻子朝下他,而他浑然不觉。听我这么说,他伸手朝鼻子上抹了一把,然后朝手上沾到的液体看了看,皱皱眉:“确实。”   “怎么搞的……”   “没事,”见我紧张起来,他松开眉朝我笑笑:“没事,就一点鼻血而已,可能这里太闷了。”   他若无其事的神情让我心里略微宽了宽。的确这地方真的很闷,又闷又湿热,仿佛淤积了一个夏季的热气,全被地道送进这里来了。随着箱子的开启,闷热里掺杂进了一股股发霉的味道,之前光顾着看这些宝藏没有留意,现在蓦地觉察,一时有种透不过气来的感觉。   “沈东,我们快找出口吧。”于是一下子想起了目前的状况,我赶紧对沈东道。   他却并没有听见我的话,一阵清脆的断裂声吞掉了我的话音,他在将第三口箱子成功打开后,翻开里头的棉花和米,吹了声口哨:“我敢说,故宫里的藏品都没这里多,随便一件就发达了,你知道这玩意什么价钱么。”说着,从箱子里抓出一把通体碧绿的如意,朝我晃了晃。   我哪有那心思去猜这些:“还是走吧,可能再往前走一点就到出口那扇门了。”说完我转身走向进来时的那扇门,却很快发现,那扇门已经关上了。   全文免费阅读 55第三十二章   一阵不安,我赶紧走过去用力拉了拉,但那门纹丝不动。   我心里咯噔一下,忙喊:“沈东,沈东你过来!”   “怎么了?”他还在箱子里翻着,把里面的东西一件一件拿出来摆到地上,一边心不在焉地应了我一声。   “这门打不开了!”   “什么门。”   “我们进来的门!”   “什么?”这才抬头看向我,他放下手里的东西朝我走了过来:“打不开?”   “是啊,打不开。”边说我边又用力在门上拉了拉,但门上非常光滑,除了几道精致的花纹,我找不到可以很好着力的地方。   额头的汗一下子冒了出来,我没感到热,只感到一股渗透入心的冷:“真的打不开……”   “别急。”说着,把我拉到一边,沈东朝门上看了看,然后抓住门上的花纹,用力朝里一拉。   而门依旧是纹丝不动的,除了一些灰被震得从上面簌簌脱落。   “确实……”半晌,沈东松了手,朝周围看看:“会不会有什么机关。”   “什么机关……”突然联想到电影里那些隐藏在古墓或者藏宝洞里的致人死地的机关暗器,我忍不住一阵悚然:“你是说我们中机关了么……”   “我是说门的机关,类似锁之类的。”说着在门周围仔细看了看,但什么也没发现,他朝后退了一步,我发觉他鼻子下面再次淌下了两行血,黑红黑红的。   “你又流鼻血了……”我提醒他。   他没在意,只伸手擦了擦:“不如再找找还有没有别的出口。”   这话令我后脑勺突地一凉。“那这门真的没办法开了??”   “是的。”   简单两个字,我脑子里的凉转成了麻。连带整个思维都一下子抽空了,我呆呆看着沈东,他避开我的视线擦了擦鼻子,转身去寻找他所谓的其它出口。   可是这地方根本就没有其它的出口。   放眼四周,不过巴掌大一块地方,眼瞧得见的门只有眼前这一扇,沈东说去找别的出口,显然只是在安抚着我的情绪。   事实就是我们被困在这里了,在我们刚刚像阿里巴巴误闯藏宝洞时那样惊叹着这里那些珍宝的时候……胸口一阵发闷,我觉得自己的呼吸间似乎也带了股血腥味。   怎么会这样……   本来以为,被某种看不见的力量给困在这宅子里,已经是最糟糕的了,没想到短短不过两三天就接二连三暴毙了几十个人。本以为一直在死亡的阴影里苟且逃生着肯定是最糟糕的了,没想到一场突如其来的地震,把我们这些偷生者全部活埋进一条迷宫般的古老地道里。本以为这回真的是最糟糕的了,没想到好不容易找到了出口,却被困在了这么一个打不开门的财宝堆里……   种种,我们似乎是在逐渐被逼迫着朝一个接一个更加让人绝望的地方行进着。   而这一切到底是无意的巧合,还是精心安排的布局?天知道……我只知道这一次似乎是真的走投无路了,虽然这里没有可怕的杀人狂,没有无穷无尽的黑暗,有的只有大把大把这一辈子都没见过的奇珍异宝和黄金,可是没有出路,这些华而不实的东西对于我们来说又算是什么……   视线落在金佛中间那口大红棺材上,它看起来格外的醒目,格外的刺眼,也格外的讽刺。就好象在张扬着道:欢迎来到我的坟场,欢迎和我一起,埋在这华丽的墓穴。   真可笑,难道一开始就已经在暗示了么,而我们两个还傻乎乎地对着一地的金银财宝眼睛发直地发着傻愣。   越想,我的心脏跳得越快。眼见沈东走到了这宝藏窟的另一端,蹲了下来,我以为他是发现什么了,谁知道他只是从地上拾起了一根条状的金属,上下看了看,然后比划了几下,将它用力**了边上那口箱子。   脑子轰的声响,这一刻,我想我明白过来他到底是什么样一种状况了。   刚还在疑惑,为什么他能在这种可说是走投无路的状况下,还能保持这样的冷静。原来从进来开始,他脑子里已经被这些黄金宝贝给充斥住了,甚至连我们眼下的处境都没有让他真正清醒过来,他竟然还在这些美丽的珠宝前醉生梦死……   “沈东!”忍不住冲他大叫了一声。“能不能不要再管这些东西了!!”   他没有理会我,或者,根本就没有听见我的叫声。有了金属条,箱子的开启变得分外容易,打开箱子后他干脆坐到了地上,专心致志把一件件珍宝从箱子里取出来,放在手里把玩。   “这东西至少值一千万。”捧在掌心的是块绛红色的玛瑙,从中间分开,里面一方圆润的砚台,砚台看起来很普通,如果不是最上方那条盘踞着的活灵活现的龙的话。“知道李景年么,乾隆爷那时的兵部尚书,他当时用五十锭金子和一万两银票才换来这方砚台,得了没多久就被人刺杀了,砚台也不翼而飞,在外头辗转了很久,后来被阿鲁特氏作为嫁妆带进了宫。”   “你怎么知道的。”虽然没什么心思听他说这些,但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我没想到这个看起来总是随性而有些不拘小节的摄影师,原来对这种东西还有研究。   “我当然知道。”他压低声回答了一句,一边回头朝我瞥了一眼。不知怎的这眼神让我忽然有种奇怪的不适,可是又说不出确切不适在什么地方,只愣愣看着他,见他用袖口仔细擦了擦砚台,将砚台轻轻放到地上。“宫里这些东西,每个背后都有它们的故事,那会儿闷着的时候,我总听他们说,时间长了,就记住了。”   奇怪,他说话的口气似乎也有点古怪,我疑惑地盯着他的背影,不确定是真的还是自己在这种状况下产生的幻觉。想着,我开始在佛像间来回走,以平稳住自己的情绪。空气似乎格外地闷了起来,自从发现自己被困在这地方后,我就开始有了种呼吸困难的感觉,周围没有窗,门也没有很明显的缝隙,我不知道这里的氧气够维持多久,也不想知道。   而沈东还在自言自语着:“汉哀帝的金戬玉釜也在这里……这是什么,哦,三彩琉璃杯,都是他喜欢的东西。这些是什么……我看看我看看……三十六宝珊瑚树,可惜了,断了……宝珠,你在那里做什么,来看看,过来看看,这些东西以前都被锁在那个园子里,见一回不容易,你来看看。”说着伸手朝我招了招,我心烦意乱,但又不得不过去,免得他再三地用那种古怪的腔调来叫我。   他那腔调像个女人。   意识到这点,我自己也吃了一惊。沈东怎么会像个女人?这么一个五大三粗的北方大男人,认识他至今,我从没在他身上看到过一丝一毫女人样的东西,怎么会突然觉得他像个女人?   兴许是因为他在这些珍宝面前克制不住地变得絮叨了?   也不是没可能。不知听说谁过,人总会在一些突如其来的大冲击后会变得有点不像自己,可能沈东就是因此而变得奇怪起来的吧,突然而来的大笔财宝,突如而来的绝境,面对这些我已经有种想发疯的冲动,他只是话多了点,状况比我好了很多。   “每次打赏,库里太监就会领了钥匙,上那里取。你看看这些石头,真漂亮吧。”手伸进一只纯银的雕花小匣子,沈东从里面抓出一大把五颜六色的宝石,有好些是纯粹的,没有做在首饰上,也没有雕琢过,一块块在灯光下闪着晶亮的光,晃得人两眼发花。“这些都是有名头的,那么一小块,够一户普通人家吃用一辈子。那会儿皇上赏了我不少,可我都还没见过,就被收库里去了……”   他在说什么??   越听越奇怪,我忍不住朝后退了一点。可他表情看起来很正常,正常且认真。   “因为老佛爷说,这人心啊,贪的,不能见到这许多好东西,一见,心就黑了,总想着,如果这是自己的就好了,那是自己的也好了,所有……都是自己的,更好,不是吗。”说完抬起头,他朝我笑了笑,抿着嘴的那种很奇怪的笑容。“可有时候,我想问问她,老佛爷您的心是什么颜色的……”   我忽然觉得有点害怕了起来。说不清为什么,他的话和他的笑让我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忍不住朝后退,他因此站了起来,皱了皱眉:“你怎么了,脸色那么难看。”   我不确定是不是要再次提醒他他又开始流鼻血了。   黑红色的血不仅流进了他的嘴里,还顺着他的下巴滴在胸口的衣服上,很大一滴,可他对此毫无知觉,只是用那种古怪的笑对着我,一边揉搓着手里那把漂亮的石头。   半晌将那把石头伸到我面前,他笑嘻嘻地问我:“想要么,宝珠。”   “沈东!”一把推开他的手,我扯开了嗓门对他道:“够了!别开这种玩笑了!”   五颜六色的石头撒了一地,蹦蹦跳跳在他脚底下弹动着,发出一阵阵清脆好听的声响。他低下头,听这声音好像出了神。   我被他这样子吓坏了。疯了,他一定是疯了,虽然从之前到现在他的表现要比我冷静得多,可没想到最终他是用这样的方式来宣泄自己的恐惧,而我该怎么办……怎么样才能让他清醒过来??这鬼地方……他不会一直就都是这个样子了吧!!   全文免费阅读 56第三十三章   骨碌碌……   一颗鸽蛋大小的红色珠子打着转滚到我脚边,停下不动了。我朝它看了一眼,正要把它踢开,忽然觉得这颜色红的像血一样的珠子,看起来有点眼熟。   正想着是在哪里见过,一只收伸了过来,把它拾起。我抬头看到沈东两眼直直地看着手里这枚珠子,像是在想什么,嘴唇微微发抖。   “沈东……”忍不住叫了他一声,他没有理睬我。只是盯着这珠子看,片刻,手指合拢,五根手指紧握着它直到关节发白。   “血鲛珠,我娘家人进贡的宝贝,大婚那天他们把它做在了凤冠上,说是可以压邪。压那女人的邪。”忽然低低说出这句话,他朝我横扫了一眼。我被他这冷冷的目光射得一个激灵。“可是它却跟我进了棺材,呵呵,它根本压不住那个邪。”声音陡地拔尖,这让他看起来更像个女人,一边说,眼泪一边扑哧哧从他眼眶里落下来,他用手去擦,手背上的血涂在了他的脸上,另他那张神色诡异的脸变得格外地可怕了起来。“后来他们又为了它刨开了我的肚子,那三个人,一个周姓,一个沈姓,一个陈姓。我是忘不掉的,就是以后魂飞魄散,也不会忘记他们在我身上施加的屈辱。当着同治爷的面……他们刨开了我的肚子……我**,他们把我的身体在地上丢来抛去,像对待一件破烂的衣裳。那珠子已经和我的胃合在了一起,可他们还在挖,挖啊挖,把我的胃和肠子都挖出来了,可是他们还是不肯放过我……你尝过这种滋味么,”说到这里沈东一抬头看向了我。   我被他眼里那股幽幽的寒气硬生生逼得倒退了一步。“沈东……”   他还是沈东么……在我面前的这个男人真的是沈东么……脑子里不得不这样问自己,我心跳突突地快了起来,快得几乎要从我喉咙里蹦出去。   我意识到自己处在一个相当不妙的境地里。   很显然,沈东被什么东西上身了……那个血鲛珠的主人……那个死后因为丰厚的陪葬品而死不安宁的女人。   可为什么会这样……   “后来,我跟着他们出了我的墓,一直跟着他们,”片刻,我听见他又道,声音很轻,仿佛自言自语:“我不得不这么做。”   “当年,慈禧用十二色翡翠小人镇住了我的魂,而他们把翡翠小人带走了,我的魂魄必须跟了去,况且我被糟蹋成那样,我也没有脸面回去见同治爷……所以我只能跟着他们,跟着他们……然后看到他们之间发生的一些事情。”说到这里,话音依旧是低低的,语气却分明地阴沉了下来,如同他注视着我的那双眼睛:“姓周的以为自己可以瞒天过海。他在双山峪埋伏了一批人,在运送我墓里陪葬品的那些车出山前杀光了所有押运的人,又为了防止同谋的那个姓沈的走漏风声,在他到上海前杀了他,并且用了些极端的法子,让人相信他是暴毙于某种可怕的意外。呵,这种人,在做这些事情上,总是有他超凡的手段的,不是么。”说着,冷冷一笑:“并不知情的陈某人还在山东等着装满我陪葬品的那些箱子运去,可是他并不知道,他等来的只是周某人派去的杀手。”   “那天夜里他死在自己的卧室里,尸体被切成一块一块,在酷热的天气里被动了些手脚,迅速发黑,腐败……那之后,我墓里所有的东西,都归周某人一人所独享。我想他为此得意了不少日子,每次他打开仓库,一件件摸着那些被他强占来的东西时,他眼里的神情这么告诉我。而我就是要看他那么得意的样子,仿佛整个世界的快乐都被他一个人所独享了,而唯有这样至高的快乐,才能让之后的痛苦变得更加剧烈,不是么。他凭什么认为,他所做的,可以让他问心无愧这么快乐一辈子,即便我被他用种种的方式极尽所能地压制着。”一口气说到这里,话音一顿,沈东忽然问了我一句:“知道什么叫报应么。”   我沉默。   他咯咯一笑,“慈禧死了,她那样精心安排着她的身后事,小心着那些贪婪的人,终究逃不过同我一样,被拖出棺材陈尸于外的命,这就是报应。而周某人,他算得上是小心了,在家里设佛堂,请高人来对着那些从我坟里挖出来的东西念经超渡。并且用桃木包上了那些翡翠小人,以求他们在以后的日子里太平安逸……种种,只为了针对我,呵呵……却忘了其他被他所害的人。直到他的亲娘,乃至亲身儿子一个个全身溃烂而死,他还固执地认为那都是因为我,如果不是后来找来的那个姓梅的瞎子,只怕他还活不到见着他孙子出世的那天,魂就被那两个厉鬼勾了去。知道么,它们至今还在这里,那两个天天来来回回盘垣在这老宅子里走不掉的冤魂……你和那姑娘第一天来的时候,他们就在你身后看着你,你知道么?你有感觉么……”沙沙的声音慢慢说出这些话,越到后面,轻得越是几乎不可辨认。   我看着他的眼睛,嘴里说不出一句话来。   原来从进这宅子的第一天开始,我们就被盯上了,可是虽然从小到大我都能看见那种东西,这一次,偏偏我却什么都没看见。   像是看出我心里在想些什么,沈东咧开嘴再次咯咯一阵笑,轻轻搓了搓手里那颗红色的珠子:“你看不到,你当然看不到……这宅子当初建造的布局,就是背了风水的正道而造的,极阴的地方,偏偏住着帝王家的人,压着帝王的器具。这么一种不伦不类不阴不阳的地方,人或鬼,早已是不分的了……咯咯……咯咯咯咯……”   一边笑,一边流着鼻血,他拔尖了的笑声听得让我全身发颤,却无法开口去制止。他满嘴满牙黑红色的血另我失去面对他说话的勇气。   “他以为搬来这里就可以没事了,真是天真,从他见到那瞎子的尸体时他就该明白自己得了什么样的命,可是他却在稍微缓和过来后,在用瞎子的命换来的暂时的平静之后,就开始迫不及待变卖那些属于我的东西了……”忽然低下头,紧抱住自己的肩膀身子一阵发抖:“我的东西……我要他还给我……还给我……”嘴里低低念着,他目不转睛看着我,那眼神早已没了一丁点沈东的样子,整个儿只充斥着一个女人,一个情绪极度激动,并且焦躁不安着的女人。   “可是周老太爷已经死了……”忍不住说了一句。随即见到他眼里一丝分明的冷笑:   “死,死又能意味着什么。”   “听说他死得很痛苦……”   “全身一点一点失去知觉,麻痹而死。”   “对……”   “那也是他咎由自取!”突然抬高音量,他朝我大声道。“他盗了我的墓,辱了我的尸,将我肠和胃一并挖出来弃之,这般种种,岂是个死字就可了却的?!况且他家人种种惨死,全是他自相残杀了自己的同谋,得到的果报!”   我张了张嘴,想反驳,却发觉什么都反驳不出来。   “你知道那时他是怎么待我的么,”片刻凑近了脸,他强迫我看着他的眼睛,微笑着问我。   我摇头。   “他依着那瞎子的话,用梵文真经雕满了整个宅子,缚住了我的魂,又将桃木裹了翡翠小人,陈在金身地藏王菩萨前,摄住了我的魄,令我不生不灭几十个年头,每逢七月十五,地藏王开门,烈火焚身……这种痛楚,你可想象得出来吗?!”   我避开他那双冷得刺人的眼睛,再次摇头。   他的目光却在转瞬间流出一道笑意:“所幸,梅家后人死了,我,自由了……可见那两个东西虽然可憎,倒也并非一无是处,不是么……”轻轻说出这句话,他手突然一伸,一把抓住了我的胳膊。   手指在锁麒麟上轻轻摸了一下:“真漂亮……这么多年了,它还是那么漂亮……”   我猝不防备间狠吃了一惊。   忙收手,可是没有成功。他因此手指用了点力气,把我手腕抓得生疼。“还给我。”然后他道,直直盯着我的眼睛。   “我摘不下来……你的红宝石链子,我找不到搭扣了……”   “不动明王大天印,法门寺和少林寺两位方丈亲手封在我棺材里的东西,把它还给我。”说着手指在锁麒麟上用力扯了起来。突如其来的粗暴,把我皮肤扯得一阵剧痛。   “住手!它拿不下来的!!”瞬间想起了狐狸的警告,我对着这个两眼通红,紧抓着我手腕不放的男人尖叫。   但他根本没有理会,只咯咯笑着用力抓住锁麒麟朝下拉,鼻子里的血一滴滴掉在我手腕上,冷得像冰一样。   “住手!沈东!住手!!”   一丝血从被锁麒麟粘连着的皮肤下渗了出来,说也奇怪,这东西平时松散在我手腕上,可真的一用力去扯,它随即会紧贴住我的皮肤,好像一直吸附到了猎物的章鱼,因此越是用力,非但无法让它从我手腕上脱落下来,反而只会令它吸附得更牢。   我觉得自己的手快要被他扯断了,只能拼命挣扎,可我的力气根本无法敌过着高出我足有一个头的男人。慌乱中不得不一口朝他手上用力咬了下去,所幸虽然被附身,他仍是可以感觉到痛的,一声低哼他一巴掌朝我脸上甩了过来,我被他抽得眼前一阵发黑,庆幸的是手终于从他的钳制里抽了回来。随即一转身就往前逃,可等到眼前视线恢复,赫然看到一口鲜红的棺材横在我面前,我暗叫一声不好。想停下脚步,哪里还来得及,一头朝那口棺材上直撞了过去,我只来得及从嘴里发出一声尖叫。   紧跟着砰的声巨响,那口硕大的棺材被我撞得朝前一荡。出于本能我一把抱住了那口棺材以求稳住自己身体,谁知道这一抱,原本就没被钉牢的棺材盖一下子朝外斜开了,随着一股奇异的浓香混杂着酸腐的味道直冲进我的脑门,那块棺材板咣的声掉到了地上。   全文免费阅读 57第三十四章   回过神我发觉自己整扑在条鲜红的被子上。   被子很薄,隐约能感觉到里头某些东西的僵硬,我只觉得脖子一紧。   顺着被子朝上看,看到了一张脸,静静躺在鲜红的被子下,脸上的皮肤因为防腐处理后的脱水而干枯发黄,同脸颊骨紧贴在了一起,和骷髅几乎无异。   赶紧后退,棺材因为失去了我的重量而重新晃了晃,我发觉那尸体嘴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灯光下微微一闪。   细看,是颗翠绿色的珠子,塞在它失去肌肉后微张着的嘴里,从牙齿间闪烁出层绿莹莹的光。   “周家老太爷,你是第一次见到吧。”身后响起沈东压细了的嗓音。   我一个惊跳,迅速逃到一边。可是能再逃到哪里去?四周除了墙,只有那扇打不开的门,我是一只被关进了密封瓶子里的苍蝇……   “你知道这是什么吗,宝珠,我想你对它一定不太陌生。”用袖口轻轻掩住嘴,他朝我笑,一边将目光朝那珠子方向瞥了瞥。   碧绿透亮的一粒珠子,核桃那么大,映在灯光下通体看不出一丝杂质。   我确实对它不陌生。   它就和梅兰一直挂在脖子上的,每次心神不定的时候就借以安慰的那颗翡翠一模一样,就连最后的归宿也是一样的,唯一的不同,梅兰那颗看起来更大一些,颜色似乎也更深。   “这叫玉章青,”见我不吭声,沈东再次一笑,问:“听说过么?”   我摇头。   男人的脸绽放着一个矜持女人浅浅的笑,面对这样一种表情,我实在是说不出话来。幸而他不以为意。一边看着我,他一边慢慢走了过来,兴许也明白我走投无路的处境,他没急着追我过来,却是停留在棺材边,朝棺身上拍了拍:“自然,因为它很稀罕,几百年才出一次的东西,而这种,又尤其的罕见。”说着,手指朝下一按,按在尸体那张干瘪的脸颊上,含在尸体嘴里的翡翠因此扑的下从嘴里鼓了出来。他贴着棺沿,手指在那颗翡翠上轻轻转了个圈:“说起来,还是咱太祖爷当年带兵入关时得来的,原石少见得很,颜色半深半浅,剖开后刚好得雌雄两个翠胎,是极少见的阴阳胎,当年,本是要一并收入十二色异相翡翠的。”   十二色异相翡翠?   这几个字让我觉得有些耳熟,似乎在什么地方听说过……好一会儿才想起来,是之前看到的那个非常真实的幻境里,听慈禧对她太监提到的。   “可惜虽然同为一石所育,这两块东西合在一起,却是等同于血鲛珠那般的凶煞晦气之物。因此,只取其雌胎,将引煞的雄胎镇于万佛寺的佛塔下,本来是想用佛法化解它的煞气,谁知后来也不知怎的,就到了梅瞎子的手里,而最终因了雌胎的牵引,他的后代又带着它来到了这里……可见,这也是命。”   听到这里脑子里某个念头忽地一闪,我脱口而出:“这么说梅兰她是……”   “梅兰是梅瞎子的后人。”回头不紧不慢朝我说了一句,他将那枚翡翠捻入手中。我不由得朝后退了一步:“那么她的死是你……”   “是我,却也不是我。”   淡淡丢下这句话,他将那颗翡翠转了个个儿,递向我。   我看到那面朝向我的翡翠上赫然一张人脸,雕琢得很清晰,几乎能够看出它微笑的表情,甚至连性别都能感觉得出来,那是一个眉开眼笑的女性。   而脑子里却在被他这句莫名的话所困扰着——‘是我,却也不是我。’   “什么意思……”迟疑了一下,我问。   他收回翡翠,脸上依旧那副笑得有些奇特的表情:“意思是,如果不是因为你,她也不会死,宝珠,”   “你说什么??”   “我死后,叶赫那拉那妖妇怕我冤魂作祟,因此用十二色异相翡翠依少林罗汉像打了十二尊翡翠小人,为的就是镇住我的魂,守住我的魄,甚至不惜封入不动明王大天印。以致八旗殉道使白白牺牲,导致大清气数全尽,亦连累同治爷同我一起受到挖坟剥尸之辱。之后,又因同梅瞎子祖上的渊源,掘空我坟的那三人之一——周氏,在其教唆下将我魂魄震摄在此宅里,那口深井里。”说着,冷冷一笑:“我想你也看到了,这满宅子的经文,满宅子的天禧貔貅八卦……每天每天,我在这地方受着它们时时刻刻给我带来的煎熬,消散不去,脱离不开……唯有二十年前那个孩子在井口的出现让我得到了片刻的残喘,那个奇特的孩子,他能看到我,他的眼睛能够让我自由……”   说到这里,也不知有意无意,我发觉他朝我眼睛扫了一眼。   我心跳一阵急促。   “可他们却把他眼睛挖了,”然后听见他再道,声音很干,没了之前的笑意:“我唯一能得到一些残喘的地方,他们把它挖了。那刻我仿佛又感觉到他们用刀子刨开我身体时那种支离破碎的痛,纵然我已经死了……可是我还是会痛……你说这是为什么,宝珠……”   再次望向我,我僵硬地摇了摇头。   他笑,笑得嫣然:“所幸天道循环,报应不爽,梅瞎子千算万算,没算出你来,而我千等万等,才等到有你出现,替我把带着雄玉章青的梅家后人除去。”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听他这么说我有些忘形地脱口而出。。   没回答,沈东忽然低下头,把手指伸进那尸体的嘴里轻轻一挖,将那颗翡翠挖了出来:“雄为煞,雌为渡。梅瞎子算到周某人会有这一日,他以为用这种方法,可以让周某人死后魂魄直接归天。呵,有什么用呢,不过亡羊补牢罢了,”说着,把翡翠丢到一边,手伸向了那条被子。“更可笑的是,周某人行事太过谨慎,不单取了从翡翠小人上脱落下来的雌胎含在嘴里,还效仿我的殉葬,用这十二只异相翡翠生生的把自己困在了这里。”   话音落,手用力一掀,那床被子哗的声被他抖落到地上。随即袒露出被子下那具尸体,一身黑丝棉的寿衣寿裤,令这具脱水的尸体看起来更加干瘪,仿佛裹在一只精致丝棉套子的枯木,边上一圈同它一样枯木般的木偶,整整齐齐排列着,仿佛插在它身体周围一圈木头钉子。   “钉子”一共十只,剩下两只斜在角落里,桃木外壳裂了,里头的东西不知去向,只,其中的一只样子有些古怪。别的木偶脸都朝前,它的脸却是朝后的,仿佛不小心拧了个个儿,又因为身体断裂,显得格外的诡异。   “呵呵……那个时候,我就在这地方看着他。看他魂魄被困,被摄,那种曾经附加在我身上的种种痛楚……他以为一死,就可了结了么……”说到这里,忽然身子一转,沈东拿起那只歪头的木偶壳,慢慢朝我走了过来:   木头的娃娃光着脑袋   摇啊摇啊什么也看不见   你拍一下我拍一下娃娃出来   最慢的一个娃娃在这儿……   嘴里轻轻哼着这首童谣般的歌,我听得一个激灵。下意识后退,却不知究竟该继续往哪里退。他因此笑了,男人的脸,二十来岁少妇矜持的笑:“我知你和他们不一样,现在,把不动明王大天印还我。”   “但这是我的。”不知怎的这句话从我嘴里脱口而出,瞬间,我见到他脸色迅速沉了下来:   “你们这些人,贪欲都是一样的。”冷冷看着我,他道。   “这本来就是我的。”而我竟然仍旧好死不死地在同他争辩。   “还给我!”不再多说,他手一伸一把朝我手腕抓了过来,眼看着就要碰到我手了,我迅速抓起边上箱子里那把青铜的壶,用力朝他丢了过去。   他没闪避,头撞到壶,发出声闷响,这让他脚步顿了顿。我借机拔腿就跑,几步过后赫然见到他就在我前面站着,手把抓着木偶,似笑非笑看着我。   我的腿一软,几乎跌坐到地上。   “有些疼,”他指了指自己的头:“不过这没什么。那么你还打算跑到哪里去,宝珠。”   “这真的不是你的……”我徒劳地重复。“它叫锁麒麟,不是什么不动明王大天……”话还没说完,沈东已经站在我面前了,见我后退一把抓住我手腕,伸长了指,挑起那些漆黑的舍利:   “你一直都在喂它么。”   我用力往回抽了一下,没有成功,他手心里全是汗,但冷得没有一点温度:“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那时候它是白色的,叶赫那拉用守着它的獠篁一族三代人的血祭它,才将它封入我的坟内。那会子,大白天,天黑透了,他们把它压在我的棺材上,血似的,鲜红鲜红……”一滴同样鲜红鲜红的血从沈东鼻子里滴到我手上,在他直直注视着我,对我沙着声说着这些话的时候:“它在坟里陪了我七十个年头,每一天,我都可以感觉到它身上那股煞气的凌厉。你知道你为什么会来这宅子么,它带你来的,它带你来见我……所以,还给我,宝珠,你的欲望是不承受不起它的,它生来就是我爱新觉罗家的东西!”   说完,手一用力,他猛地将锁麒麟从我手腕上拔了起来!也就在这同时突然砰的一声巨响,一股腥臭的液体没头没脑溅射到了我的脸上,因此,我的手腕上的皮肤和经络没有被扯断,而沈东的头,却从他脖子上掉了下来。   落地,那半个头颅还在朝我手腕看着,片刻那生命之光才慢慢褪了去。我抹开脸上的血水,随即看到一个人从那扇原本紧闭着的石门外跳了进来,手里握着把枪管足有婴儿手臂那么粗的长枪。   是程舫。身后不远处AMI在门口站着,苍白的脸对着我,令我意外的是刘君培也在,就在她身后,镜片后那双闪烁的眼不动声色注视着我。   全文免费阅读 58第三十五章   “你没事吧?”走到我边上用枪管捅了捅地上的尸体,程舫问我。   我摇摇头。   “这疯子怎么会和你在一起,他差点杀了我们。”边说,程舫边给枪重新上了镗,几小时不见,她似乎变了很多,虽然衣服破得几乎快要不能蔽体,眼神却又恢复了第一次见到她时的样子。   我正准备把之前的经过一五一十告诉她,目光一转,蓦地吃了一惊。   充斥在周围那些金光闪烁的佛像,以及遍地装满财宝的箱子,都不见了……仿佛从来都没有在这地方出现过,这空荡荡的地洞里只有一口红漆棺材被锁链悬空挂着,棺材上的盖子斜搭在地上,和被子缠在一起,棺材里面躺着的人,一如既往的安静和枯槁。   “怎么了?”看了看我,又看了眼那口棺材,程舫道:“这么说你见过我们家老太爷了。”   我吞了口口水,点点头。   “看到那些翡翠小人了?”从地上拾起被沈东丢落的木头偶人,她再问。   我再点头。   她自嘲一笑:“偷来的陪葬品,又成了自个儿的陪葬品,也不能不说是种讽刺。”走到棺材边把木头偶人放了进去,低头朝那具尸体看了看:“说也奇怪,在这种潮湿的地方放了好多年了,他都没有烂掉,老祖宗的东西的确……”目光落到尸体边,突然眉头一皱:“怎么回事……”   “什么?”这表情让我一阵不安。   “这个,这些翡翠小人……”似乎有些诧异,她低头在尸体边那些碧绿的翡翠小人上挨个数了一圈,随即眉头拧得更紧:“的确是十二只……不过那只呢……”   “哪只?”不由自主朝她走了过去,目光扫向棺材里那些东西,我不知道什么让她脸色变得这么奇怪。   “没什么。”顿了顿,她很快转了话题:“本来和周林商量,要带你们来这里想想办法,因为这附近有口井,你见过的,就是你和刘君培去过的那口。现在可好,就剩了我们几个。刚碰到刘君培,还以为你死了,幸好,来得及时……”   后面她说了什么,我没有留心,因为我忽然间发觉自己找到了令她脸色变奇怪的原因——   十二只翡翠小人里,原本有一只是特别的,因为它头和别的不一样,脸是在背面的。   可是现在它不见了。每一只的头安放得都很正确,似乎在我们都没有留意到的时候,那个扭了头的一只小人又自己把头悄悄扭正了回来。   正狐疑间,听见程舫问我:“你呢,你怎么会和沈东在一起的?”   我忙道:“和刘君培分开后,我就在外面那间里遇到了沈东,他说你和AMI在遇到本新伯以后失踪了……”话还没说完,突然瞥见刘君培和AMI要进来,我赶紧阻止:“别进来!”   他们愣了愣。   “这门会自动关上,关上以后从里面是推不开的。”我解释。   程舫一听,回头看向我:“怎么可能,门是里外都没锁的,从里头一拉就开。”   “可我前面就是被这样困住的……”   “这门真的没有锁,不信你看。”说着转身径自朝那扇门走了过去,我还没来得及阻止,她嘭的声关上了门。   然后朝里一拉,门果然开了。   我愣。   见状她问:“怎么了,你没事吧。”   我摇摇头,然后把刚才发生的一切跟她们简单说了一下。   听完后,我们彼此沉默了好一阵子。   随后程舫对我道:“沈东跟你说我们是在遇到本新伯以后失踪的,他那是在胡说。我和AMI从半路上就觉得他说话有点不对劲,但那时候也没往深了想,可是后来他突然熄了灯想袭击我们,幸好我和AMI当时是互相拉着对方手的,所以一起死命的逃。后来看到亮光,就往亮光里跑,也不知道跑了有多久,然后就遇到了刘君培。之后,我们在一间废弃的小仓库里发现了这把枪,可是本来一直带着它的陈金华却并不在附近,我们担心他会不会出什么事,本来打算四处走走看能不能找到他,结果,就一路摸到了这里。”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继而程舫又道:“关于外面那些装动物尸体的箱子,我听周铭说起过,说是用来压什么的,忘了,那时候一直都以为只是说笑而已……没想到还真的放了四十具动物的尸体。想想那会儿娶我时阴历阳历算了一次又一次,这家人为了当年那些苟且的事,也真算是防范到了一定的境界了。不过,你说的什么二几年封的箱子……你也看到了,给老太爷安葬的地方,就是这里,地方是周家人新挖的,所以我比较了解,这地方根本没什么金佛,要说珠宝,有,当初老太爷弄回来的那些,但藏在哪里,可能只有周铭和周林知道,我始终是个外人,他们不会让我知道这些。”   “是么。”听到这里,呐呐地应了一声,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也许那真是幻觉?同现实融合得完美无缺的幻觉……可,为什么我会看到那种东西呢……低头思忖,目光落到自己的手腕上,我全身突然一震。   我看到那根红宝石链子依旧缠在我手腕上,同锁麒麟缠在一起,灯光里闪闪烁烁折着晶莹剔透的光。   怎么回事……如果那些财宝都是幻觉,这东西又怎么会还在我手上??   并没有留意到我情绪上的变化,程舫拍了拍我的肩:“好了,别去想了,这鬼地方发生的事情,想得越多,脑子里越乱。像我,现在干脆什么也不想,就考虑怎么出去……”   “咯咯咯……”   话音未落,空荡荡的地洞突然想起了阵似有若无的笑声,这让程舫蓦地住了口。   迅速把枪托起,她朝周围扫了几眼,但周围什么都没有,除了那口棺材。“我们出去。”于是一把拉起我的手带着我朝门口跑去,刚跑出门,地上一阵剧烈的晃动,几乎把人给从地上抛起。   我一个不稳,一屁股跌坐到了地上。   与此同时身后的门砰的声关上了,突如其来的黑暗,我听见了AMI的尖叫,还有程舫拔高了的嗓音:“别乱走,千万别乱走!”   我贴着墙没有动。   身下的地依旧在震动着,这时候乱跑是绝对不明智的,所幸不一会儿刘君培打开了手电,微弱的光照不太远,好歹足够照到我们四张脸,于是迅速聚集到了一起,我们静等这场波动的停止。   木头的娃娃光着脑袋   摇啊摇啊什么也看不见   你拍一下我拍一下娃娃出来   最慢的一个娃娃在丢了脑袋……   忽然耳朵里飘进了阵细细的歌声。以为是幻觉,却发现程舫他们都听见了。   面面相觑,却不敢发出什么声音,沿着墙刘君培的手电光慢慢朝那方向扫了过去,片刻光线停住,隐约有个模糊的身影在那片昏暗的光线里微微地蠕动着,似乎正朝我们的方向一点点爬过来。   “张……张小洁!是张小洁!”AMI惊叫出声。   转眼间那身影又近了些,也许是受到光的指引,速度一下子快了许多。只是长长的脖子令头部的转动同身体协调起来有些费力,这或多或少影响了它的动作。   一听见AMI的叫声,那头霍地从胸脯上抬了起来,空洞的眼直直看向我们的方向。那不是张小洁,还能是谁。   “跑!跟我来!”头一个跳起来,我一气朝那个早就认好了的方向冲了过去。   早在刚才门还没关上的时候,我就找到了那扇通向井的门,它离这扇门其实很近,不过再往前走个十来步就到了,如果当时没有摸到这扇门的话。   程舫他们紧跟着我奔过来。一口气跑到那扇门边,程舫回过头,对着那早就隐没在黑暗里的张小洁看了一枪。   枪的火力很大,金色一道光线直射向张小洁之前所在的方向,但只在那里的岩石上迸出一道火花。张小洁不见了……   “开门!快开门!”AMI连声催我。   我赶紧用力朝门上拉,可是连着两下,我后脑勺蓦地下麻了。   门完全拉不动,就跟在前面那间石室里被困时的状况一样。   “拉不动……”我急道。   “怎么可能。”一个箭步上前程舫伸手搭在门的浮雕上,用力朝前推,门纹丝不动。再用力往后拉,门依旧纹丝不动。她也有些沉不住气了起来:“真的拉不动……”   “怎么办……”AMI躲在程舫身后,瞪大了眼慌乱地扫视着四周,像只极度受到了惊吓的羚羊。   但没人能回答她。   空气一度陷入一片可怕的寂静。在地面的震动悄然停止后,在我们停下了手里的动作之后,整个地下室里除了我们几个的呼吸声,什么声音都没了,包括之前张小洁的爬动声。   而她到底去哪里了,只是那么一瞬间的功夫。   刘君培拿着手电朝刚才的地方仔细照着,但找不到一点可疑的踪影,狭长一条道除了我们的影子,只剩下那些木箱以及它们被手电光拉长了的影子。张小洁在什么地方……   喀拉拉……   忽然一阵细小的声音从头顶一阵滚过,伴着股微微的冷风。   我一惊。   密闭的地下室里哪来的风……   隐约感到一阵不安,正要抬头去看,突然发现背对着我正四处张望着的AMI身体猛一哆嗦。   “怎么了?”程舫手搭到她肩膀,问她。继而突然一声尖叫,连退两步:“AMI?!!”   AMI朝程舫转过了头。   让程舫惊叫出声的正是她这个动作,因为她的头整个儿地转到后背来了,就像棺材里那只断裂了的木头小人。   一脸苍白,AMI的头一边转,一边瞪着我们,嘴巴不停地抖着,可是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来。   继而她的头不见了。   整个儿从脖子上消失,消失后那身体依旧站着,背对着我们,直到一阵凝固般的僵滞从我们身上消失之后,她脖子里猛喷出股热血,身体嘭的声重重栽倒在地上。   木头的娃娃光着脑袋   摇啊摇啊什么也看不见   你拍一下我拍一下娃娃出来   最慢的一个娃娃在丢了脑袋……   头顶再次响起那阵细细的,跑着调的童谣。   循声朝上看,只见张小洁在上方一块突起的石头上倒吊着,手里抱着AMI的头,摇摇晃晃的头颅正朝我们嘻嘻地笑。   “砰砰砰!!”连着三声枪响,张小洁被打穿了头的尸体一头从上面栽了下来,落到地上,没再有一丝动静。而我们剩下的三人没一个敢过去查查她到底彻底死了,还是会像之前那样,突然从地上站起来。   “现在怎么办。”半晌程舫问。   没等我开口,黑暗里忽然响起咯咯一阵笑声:“两个,还剩两个。”   “谁?!”厉声喝,程舫一把托起枪。   全文免费阅读 59第三十六章   枪眼所指的方向一片漆黑,片刻,隐隐显出顶硕大的轿子。   轿身很长,通体猩红色的轮廓在周围的黑暗里突兀得有些刺眼,好像一只巨大的裹满了锦缎的棺材。四角凤头飞挑的厚尼顶下一长串金色的流苏随着轿身欺负的节奏无声无息上下摆动,一前一后两个黑瘦的人影扛着那顶轿子,从黑暗的深处慢悠悠摇晃了出来。   人影很模糊,依稀军人的打扮,看起来同轿子有些格格不入。正屏着呼吸对着他们仔细地打量,忽然一阵拖沓的脚步声响起,我发现,轿子边还跟着两个人。   低着头,那两人跟着轿子亦步亦趋朝我们这方向慢吞吞过来,忽然其中一个脚下被什么东西一绊,头朝前倾了倾,这动作让他半个身体暴露在了我们的手电光下。   “陈导?!”身后响起程舫的一声惊叫。   那瞬间我也看清了陈金华那张狮子般粗犷的脸。只是脸上一点血色也没有,眼睛睁得很大,大大的两只眼睛深陷在发青的眼眶里,一动不动对着我们的方向,却也不知道他到底在看些什么,他那两只大大的眼睛里一点神也没有,一路过来,好像是在梦游。   “陈导!”又叫了一声,但陈金华始终没有理会,只随着那顶轿子继续朝我们的方向慢悠悠摇晃过来。   说摇晃,真的一点没错,无论轿子还是人,他们都是在摇晃着的,仿佛脚下的不是路,而是层虚无的空气,一路过来飘飘摇摇,除了陈金华和他身后那个人,扛轿子的那两个穿军装的身影更是连点脚步声都没有。   “叮……”忽然轻轻一阵铃铛的脆响,从轿子方向传了过来,我看见那顶猩红色巨大的轿子里伸出只手。   很漂亮的一只女人的手,细巧的手腕,白瓷般的指,覆盖在一道猩红色的衣袖下,透过帘子在轿子窗沿上拍了拍。随着轿身颠簸,又一阵脆响从那只手上响起,是一枚系在手指上的,核桃大小的银铃。   铃声停,轿子也悠悠停了下来,那刻周围静得一点声音都没有,我们所有人都屏气看着那顶鲜艳的轿子。虽然这座宅子在最近的两天带给了我们太多无法想象的诡异,而这顶轿子的突然出现对我们来说意味着什么,却仍叫人揣测不出来,因此边上陈金华扑的声跪倒在地上的时候,是让人狠吃了一惊的,他两手向前,整半个身体贴着地几乎要钻到轿子底下,实在让人费解他到底在做什么。   这时喀拉声轻响,轿门开了。   扑鼻而来一股腥臭的风,好像是突然从轿子里钻出来的,又冷又潮,令人不由自主朝后退。紧接着一只缀满了珍珠的明黄色绣花鞋从门里跨了出来,一脚踩在了陈金华的脊梁上,轿身随之一阵轻晃,一名通体红艳的女人从里面低头钻了出来。   几乎是滑出来的,她身体软得像团棉絮。“这会子什么时辰了,梅瞎子。”出门,轻轻问了一声。似乎并没有发现到我们的存在,女人低头提起裙子,从陈金华身上跨了下来。   她身上的衣裙和那顶轿子一样红得令人触目惊心。   即便如此,样子却始终是模糊的,也不知道是因为通体艳丽得让人有些刺目的颜色,还是满身琳琅耀眼的珠宝。其实她离开我们也不过就是几步远的距离,可是无论我怎样睁大我的眼睛,始终看不清楚她的长相,只依稀一身红衣红裙,从外到里一层套着一层,层层叠叠,压得那相形纤细的身体有些不堪重负。   一阵拖沓的脚步声,在四周再度寂静下来的时候突然又响了起来,是那个原本和陈金华走在一块儿的人。从轿子停下后这人就始终站在轿子后面一动不动,这会儿听见这红衣女人说话,才从黑暗里走了出来,似乎左腿有些不便,每走一步,那条腿就会拖一下,连带着头朝那方向摆了摆。原本以为是因为走得吃力,等进了手电光的范围,我几乎同程舫一样要惊叫出声。   那个人竟然是梅兰!   左边的腿因为当初被地震压在了石头下,所以压烂了,尖尖的腿骨穿过膝盖暴露在空气中,每走一步,那根苍白的骨头就朝外露出更多一点,看得人心里发麻,而她的头之所以总是随着脚步朝左晃动,因为她的脖子也断了,断裂的脊椎撑不起头颅的重量,所以只能让它垂着,随着脚步一下一下摇来晃去。   更让我惊恐的是她的胸部。那地方很显眼地扎着块玻璃碎片,扎得很深,可是一滴血也没有,随着她的脚步在灯光里一闪一闪的,让我无法控制地想起当时惊慌失措的那一下狠狠的扎入。   原来当时胡乱的一下真的是扎在了她的身上……   而她还仍旧在继续走动着……和当时一样……   “亥时……三……刻……”然后听见她开口。也许是嘴里仍然含着她的翡翠,梅兰的声音模糊而迟钝,而就在我脑子因此一片混乱的时候,她已经站在了那红衣女人的面前,一只手直直朝前升着,那女人将自己细白的手指搭在了上面。   “亥时三刻。”低声重复了一遍,抬头间一顶百鸟朝凤冠在那红衣女人苍白的脸上颤了颤,繁琐而华丽的一顶冠冕,细细碎碎巍垂下一簇簇刺眼的光斑,映得她那张脸也是模糊的,仿佛一张被水晕开了的画。她朝梅兰伸出一只手:“拿来吧,梅瞎子。”   话音落,梅兰低垂着的头轻轻一晃,噗的声将嘴里的翡翠吐到了这女人的手里。翡翠顺着女人的手掌迅速滑进她衣袖,手指上的铃铛再次一阵轻响,梅兰无声无息扑倒在地上。   压到了女人的脚,女人随即朝后退了退,仿佛一种无法名状的嫌避。片刻轻叹了口气:“四十幽骨阵被破了三十八阵,毕竟是我大清的八旗殉道使,就连梅家的人、醇亲王府精心铺设数百年的重重布局,都莫奈你何,这会子,把它收了去吧。”说着,将袖子轻轻一甩,那枚翡翠扑地掉到了地上。   滴溜溜打了个转,转到我们三人的脚跟边,就此停住。我抬头,发现那女人正看着我,五官在光线下逐渐变得清晰起来,有点眼熟,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   正要看得再仔细些,突然我耳边砰的声枪响!   硝烟过后,那女人的身影不动不摇,程舫手里的枪却掉到了地上。   却不是她自己失手掉的。   就在她身上,我看见两道人影,一上一下缠着她的手和脚,这令她全身动弹不得,只转动着头惊恐地看着我,试图从我眼里找到她被困住的原因。“宝珠,怎么回事……什么东西抓着我,怎么回事!”   那两道原本抬着棺材,军人模样的身影。但我不知该怎么和程舫说,很显然她对此什么也看不见。正站着发呆,突然那两道人影朝我方向一瞥。   我本能地朝后退了一步,身后是墙。   “你怕什么。”忽然听见红衣女人问我。目光从程舫身上转到了我的脸上,淡淡一扫,却很清晰的感觉,因着一种无法名状的压迫感。突然想起来我是在哪里见过她了,那个在小黑屋的摇椅上漠然而慵懒的女人,那个半夜里出现在我房间吞金自杀的女人,那个用头撞着墙,一口一声‘我好恨!’的女人……   那个至今都没人知道除了一个光鲜而悲哀的称谓外,她闺名到底叫做什么的女人。   同治的皇后阿鲁特氏!   她只是在那里静静地站着,同第一次见到她时那样,安静而慵懒。可是面对着这样一个女人,我发觉自己的喉咙乃至舌头都僵硬了,硬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因此笑了起来,很美的笑:“跪下。”   没等我反应过来,突然感觉有什么东西在我腿上狠狠扯了一下。这叫我不由自主朝地上跪了下去。   耳边再次响起她的话音,悠悠的,淡淡的:“那会子慈禧听信妖狐谗言,将不动明王大天印镇在我坟里,无论那只妖狐动的什么念头,阴差阳错却唤醒了同治爷坟里那二十一尊度母。如不是有十二色异相翡翠压镇,世道不知怎样一个天翻地覆……现在,把它还给我,宝珠,”朝我伸出一只手,她的目光慢慢从我的脸转到了我的手腕上:“我在这地方已经等了它很久。”   手腕上骤然一阵巨痛。   作者有话要说:为什么每次捣腾翡翠小人的时候人总会特别压抑和不舒服……已经好些天没精力写东西了……哭死……   全文免费阅读 60第三十七章   仿佛突然间被火烫了一下,那串原本缠在锁麒麟上的红宝石链子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把我整条手臂给勒住了,所经之处烫得火烧火燎,这令锁麒麟电击般抖动起来。松散开来似乎要往外挣脱,可是被我的皮肤所牵制,怎样都脱离不了。于是我的皮整个儿被拉扯起来了,痛得我忍不住轻呼出声。   女人的视线因此闪了闪,似乎对此有些意外。“怎么,连在一起的么……”   没理会她,我奋力撕扯那根滚烫的链子。   “你知道这串红石是什么吗。”片刻听见她问我,若有所思的样子。我没回答,只一心使劲想把那串看起来华丽而脆弱,却烙铁般滚烫坚实的红宝石从手腕上拽下来,而她接下来一句话,却让我突地一惊。   “它叫度母炎。”   度母炎,我听说过这东西,是狐狸告诉我的。记得那是在一次香港来的翡翠展上,他开玩笑似的提到,说现在已经看不到真正意义上的翡翠了。亏得那些商人个个都把自己的破石头称作极品,事实上真正的极品翡翠,当年也只有唐太宗用来雕琢二十一尊度母的云胎翡翠才当得起。而作为其中之一的烈焰度母,色彩尤以稀少而珍贵,因为它是火红色的,似火,因此后人把它尊称为度母炎。   伴着度母炎还有个可怕的传说,说是度母炎自出土开始就只能为皇家所有,寻常人家得之即为不详,是要问罪的。明末时,有东厂大太监不信邪,私自盗回家,之后不久家里无火自燃,一夜间把此权臣整个宅邸烧成一片废墟,后有人在废墟里挖出太监尸体,人已经烧得不可辨认,蜷曲的手里那串度母炎做的手链却完好无损。   而我手上的这根红宝石链子就是当年那一根么?   惊诧间,那红衣女人提起裙摆,踩着那双厚厚的绣花鞋,无声无息来到了我的边上。“‘度母炎’遇煞则焚,不动明王大天印至煞之物,却也至灵,本可自行脱离保你的命,可是,你却是同它连着的……”手伸向我,她扣住了我的脸,看着我的眼睛。“为什么?”   她的手很潮湿,充斥着一股让人作呕的腐臭味,我正要转头挣扎开,她的手却先行一松,身子朝后退了退:“什么东西……”   那表情好像是被我烫到了似的。   继而再次朝我靠近,这次轻轻扣住了我的脖子:“你到底是什么东西……”自言自语般地喃喃说着,她冰冷而潮湿的手上下游移在我脖子间,“看不清楚啊……”又道。头一低,从发髻上拔下支簪子来:“这碍眼的东西是什么……”说着将那支簪子一下朝我眼睛上扎了过来!惊得我一激灵,正伸手试图制止他,突然嘭的声响,不远处那扇门上传来阵沉闷的撞击声。   女人的动作因此一滞,我借着这机会一个挣扎,迅速从她手指间脱逃了出来。   她没有理会我。   目光冷冷扫向那扇紧闭着的门,片刻门再次嘭的声响,扑簌簌抖下一片灰尘。   随之而来一片死寂,像是声音一瞬间被从这周围全部抽离了,不过仅仅只是那么一刹那。   就在我试图跑到刘君培身边的时候,那扇门骤然一声巨响,突地从外向内爆裂了开来!霎时漫天尘土……碎裂的石头险些砸在离门不远的刘君培身上,所幸他闪得快,就地一滚滚到墙角,险险躲开了一劫。这同时压制在程舫身上的人影消失了,她迅速拾起地上的枪,对着那红衣女人就是一枪。   子弹穿过她的身体射进了她身后的墙壁,根本就没有碰触到她。意识到这点程舫赶紧后退,却哪里来得及。   目光朝程舫轻轻一瞥,那女人抬手一挥,程舫随即连人带枪跌撞在了背后的岩石上。之后没再朝程舫看上第二眼,那女人朝着门的方向冷声道:“你倒真是执着,狐妖。”   门口硝烟弥漫。   过大的震动震下无数岩石,好一阵,那灰尘弥漫出来的烟气才因着外头空气的卷入而逐渐淡去,隐约显出个人影,靠门站着,一只手撑在门洞处的空气上,好像那空气是扇无形的门。   他在那道“门”上拍了拍,身影立时一阵波动,好像平静的水面起了层波纹。   原来那地方真的还有道看不见的门。   “微臣见过娘娘。”   波纹静止,那人开口,话音柔和得近乎恭顺,听起来却是分外的耳熟。   这声音除了狐狸还会是谁……   不由得让我精神一振,三步并作两步朝那扇门飞奔过去,及至目光撞见他闻声扫向我的那双眼,我猛地停了下来。   不是狐狸……这不是狐狸,尽管他长得和狐狸一模一样……   为什么又是他……   恍神间,刚刚被我丢到脑后的疼痛在手臂上又开始火烧火燎了起来,我抓住那根赤红色的链子塞进嘴里,用力地咬。   可是抓不断,也咬不掉,就好象那根始终同我身体粘连着的锁麒麟。   门口那人再次朝那扇看不见的门上拍了一下。两只眼睛始终注视着我,仿佛看出了我认出他后眼里的失望,他朝我微微笑着,笑的样子真像那只狐狸。   只是狐狸从来没有过这样的萧杀之气。   他两只眼睛像刀子一样……因此,即使是那样地微笑着,也是令人透不过气来的。眼泪不由自主滚了出来,我不知道是因为手臂上火烧似的疼,还是那张酷似狐狸,却又并不属于他的笑脸。   “为什么不摘掉那东西。”忽然他对我道。   隔着层看不见的门,他手指在空气中轻轻拨啄着,一行行细细的波纹随之扩散而出,映着他的脸,我突然发现他身上多了样东西。   一条雪白的尾巴。   尾巴在身后轻轻晃动,仿佛他游移不定的眼神,片刻微微一摆,尾巴分成了两条。   我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看花了眼。用力眨了下眼睛,再看,那第二根尾巴的的确确是存在着的。一时有些发愣,忽然听到耳朵边叮铃铃一阵轻响。   不知道什么时候那红衣女人已站到了石门边,同这长得和狐狸几乎没任何区别的男人面对面站着,一手捻着指上的铃。“你认识她。”片刻轻声问。   男人沉默。两根长尾在空中划了道弧度,只一眨眼的瞬间,忽然分成了四条。   女人眼里闪过一丝冷笑。“原来如此。原想,为什么你千方百计要那妖妇将不动明王大天印封入我的墓穴。原来,是早在等这一刻。”   男人依旧沉默。而我却因着她的话心里猛打了个突。   要慈禧将锁麒麟封进惠陵的,不是狐狸么。难道他……目光不自禁瞥向门外的身影,这一刻我也弄不清楚了,自己原来那些铁钉钉的感觉,到底是对,还是错。   可他给我的感觉真的不是狐狸啊……那种完全陌生的眼神和气息……   “四十幽骨阵已破,十二色异相翡翠归位,”这当口听见女人又道:“我知你守着昆仑的龙骨,但罗汉即出,狐妖,你被天雷震得还不够么。”   “娘娘为了翡翠罗汉归位,不惜用十二人头布阵,杀生三十余口,难道不怕遭到天谴么。”   淡淡一句话轻说出口,瞬间,女人原本安静的脸上神色突变。抿着唇冷冷朝后退了一步,这时我手上突然一阵剧痛,像被什么东西用力咬了一口,忙抬手看,差点被扑面而来一道火焰撞进了眼帘!   “啊!”忍不住惊叫,因为我的手烧起来了!   翻卷而起的火焰,虽然没有直接烧到皮肤,温度已经足够烫到让人惶恐。   火焰来自那根红宝石链子。   原本只是烫得灼人,不知怎么突然间一股火苗从它上面直串了出来,我忙用力甩手,它却反而烧得更加旺了起来。一阵阵针刺般的灼痛迅速透过链子盘旋上我皮肤,随即令锁麒麟更加猛力地朝外挣脱,这动作让红宝石链子上的火烧得更加灼烈,不断升腾而起的赤红色火苗不停纠缠着锁麒麟的舍利,慢慢将它们烧出层死灰般的色泽。   错愕间突然感到有很多双眼睛在看着我。   很多很多的眼睛,在我抬头的刹那从周围那片黑暗石壁间隐现而出,惊恐间只依稀辨认出是人的轮廓,一个又一个,巨大,高高在上,好像悬空腾飞着,层层叠叠,面无表情地低头俯瞰着我。   然后再次瞥见了那个酷似狐   全文免费阅读 61第三十八章   手依旧按在那扇看不见的门上,他目光刀似的盯着我,依旧无法让我接受他就是狐狸的那种目光。突然手臂一阵剧痛,锁麒麟扯开了我皮肤上原先的伤口,又朝上讲伤口拉扯得更深。   疼痛让我无暇再顾及其它,那些人影,那个酷似狐狸的男人身后的尾巴……   眼见着血从伤口里流了出来,流过那些燃烧着的滚烫的红宝石,又被锁麒麟尽数吸了进去。这令它朝外挣脱的幅度变得更大。   “为什么不摘掉那东西。”耳边再次响起那男人的声音。   忍着痛我朝他看,可是他的身影被那红衣女人给挡着了,她站在门前,看着我,目光尖锐。就在这时脚下一空,我的身体突然腾空朝上飞了起来。   满手的火焰和跃跃而起的锁麒麟不断的纠缠把我整个儿扯像了半空,于是墙壁上,甚至头顶上那些巨大的人影离我越来越近。我脑子里一片空白。这就好像在硬生生朝他们身上撞,而他们依旧沉默着看着我,混乱中我无法透过火光看清楚他们的脸,只看得清他们的眼睛,闪闪烁烁的,纷呈迭起,就好象他们变幻莫测在黑暗里那些奇怪的手势。   或合拢,或分开,或捻指,或挥抬……伴着这些动作,我手上的火焰烧得更猛烈了起来,烧得锁麒麟咯咯直响,非常奇特的声音,如果它们有生命的话,那刺耳的声音就好像它们在尖叫,这是种怎样诡异的感觉……   惶恐间我的手突然开始疯狂地痉挛了,整个手乃至手腕不受控制地朝下弯曲,蜷缩,这动作让伤口里的血泉水般涌了出来,又在眨眼间被锁麒麟吸收干净,它就好像条发了疯的水蛭,一边朝上扭曲飞腾着,一边疯狂地大口大口吞噬着我的血……   而底下那顶巨大的轿子也突然开始颤抖起来。   抖得轿子周围那全珍珠帘噼里啪啦一阵响,继而下雨似的脱落了下来,连同那只华丽的厚尼顶子。   顶子一落,四周轿身失去依附顷刻前分裂,扑面而来一股浓重的恶臭,就在我同手上两条链子做着徒劳争斗的时候,我看到那顶裂开的轿子里露出口硕大的红漆棺材。   原本装着周老太爷尸体的那口红漆棺材。   只是棺材里并没有躺着周老太爷的尸体,而是具干瘪发黑得勉强才能分辨出性别的女人。她仰天躺在棺材柔软的丝绸被褥上,一条腿伸得笔直,一条腿弯曲着靠着棺材边缘。身体四周围着一圈晶莹剔透的翡翠小人,靠近头顶,一直双手合十的人偶手上脱着跟红线,红线一头连着尸体手指上一枚还没完全被锈迹吞噬的银色铃铛。   叮铃铃……又一声铃响,不知道来自棺材,还是门口那个始终注视着我的女人。   两者都没有动,只有铃声轻轻响着,于是眼见着棺材里那些小人缓缓动了起来,朝尸体的方向慢慢蠕动。   “宝珠!”突然一声喝。猛地把我从之前的混乱里拖了出来,随即被手上的剧痛彻底刺醒,我一下子意识到了我目前的处境——   我马上就要撞到头顶那些正悄无声息看着我的人影了。而他们也正以一种几乎无法察觉的姿势朝我慢慢伸出手,或者说,朝我手腕上的链子伸出手。   眼看就要撞到头顶的岩石,突然背后被人一扯,我朝下直坠了回去。   却没掉到地上。   两只手接住了我,在我忙不迭躲避那些扑面压回来的火苗的时候,我听见耳边有声音道:“记住了,它不过就是度母炎而已。”   火轰的下包围了整条手臂,朝下开始吞噬我的皮肤。   “就像我只要记住,这些不过就是五百罗汉阵而已。”那声音又道,在这熊熊烈火中。   我眼睛一闭,以为手臂就此不保。   可是等了很久却什么也没感觉到。   睁开眼,发现那火已经熄了,一只手覆盖在我的手臂上,手心里抓着那把红宝石链子。   链子已经断了,于是那燃烧般的光不复存在,它静静盘在那只手心,死了一般的安静。锁麒麟亦安静了下来,静静落到我手腕上,发灰的表面因着我的血而逐渐恢复成漆黑的色泽。   可这并不意味着我安全了。   就听见轰的声闷响,那口原本安静躺在地上的棺材突然直直竖了起来,而原本站在门口那个红衣女人不见了,棺材里那十二只翡翠小人,也不见了。   只剩下一具干瘪的尸体躺在那里,奇的是原本发黑的头部,这会儿像被镀了层荧光,从里到外透出层碧绿的光来,映得半身红衣惨绿惨绿,而之前,它身上本是什么都没有的。   叮铃一声脆响,那尸体干枯的手指吱吱嘎嘎朝我们方向指了过来:   “妖狐,百年前你妖言惑主,断我大清江山社稷,百年后你又阻引回不动明王大天印。你,就不怕天打雷劈?!”说话声赫然之前那个红衣女人。   话音落,仿佛印了它的话,地面突然隆隆一震。耳边隐隐响起阵低低的说话声,由远到近,像是谁在念经。   谁在念。   不由得朝周围扫了一眼,突然发觉墙上那些人影似乎变得清晰了,手电筒微弱的光打在他们身上隐约闪出层淡淡的金,放眼看去,就好象一群会动的金属……他们齐刷刷看着我,手变化着各种诡异的姿势,嘴里念念有词。   盖在我手臂上的手动了动,直觉有些不对,仔细留意了一眼,发现那只手似乎正在逐渐变形,细细的白毛从指缝间钻出,而原本细长的手指似乎正在慢慢朝里收拢。   我心跳不由得快了起来,正向回头看,可脖子被一只手按住了,很快身后响起道话音,淡然,带着丝笑意:“娘娘引回不动明王大天印,是为了什么。”   “为我大清江山社稷。”   “哦呀,娘娘难道已经忘了,早在多年前,大清的气数已经耗尽。”   “放肆!”尖削的指尖一跳,手上银铃一阵急响。   这同时我肩膀上忽然微微一烫。   吃了一惊不知道是什么喷到了我身上,低头一看,竟是摊血。再要把头朝后转过去一些,却无论如何动不了了,身后那只手把我脖子按得很牢,似乎铁了心不让我见到他的样子。   “娘娘为了已耗尽气数的大清引回不动明王大天印,又是为了什么。”再问,话音依旧平静而恭顺。   “为了……报仇。”地面再次一震,一块骨头从那尸体的脸颊上掉了下来,也不知道是不是因此让它说话吃力了起来,它声音听起来有点模糊。   “沈陈二人已到了时辰魂飞魄散,他们死后造的孽令他们永世不得轮回。周家一家几乎满门灭绝,罪魁祸首死得凄惨且死后不得入土为安。娘娘,不知娘娘当年惠陵那一口怨气,还要如何发泄。”   “他死了……”喉咙里咔咔一阵作响,那根指着我们的手指颤了颤:“叶赫那拉……也死了……”   “是的,都死了。”搭在我腕上那只手彻底褪成了爪,度母炎因此从他手上滑了下来,掉到地上散成无数。   “可是八旗殉道说大清不灭!”突兀一声尖叫,一块通红色的东西猛地从那尸体喉咙里呛了出来,掉到地上熠熠生辉,好像一团小小的火焰:“同治爷他……同治爷他……”   “他尸已寒,骨已枯。”   “住口!皇上他是真命天子!有五百金身罗汉!有不动明王大天印!他会……”话音未落,叮铃一声响,原本挂在它手指上那枚银铃随着它手指的断裂轻轻跌到了地上。   那瞬间突然一大团绿气从它脸上钻了出来,似乎极痛苦,它一把抱住自己的脸大声尖叫。   而尖叫声很快就消失了,因为半张脸从它脸上掉了下来。继而是另半个,喀拉拉掉到地上,打着转。   周围那些人影也在这同时不见了,那些闪着金光,做着各种奇特手势的人影。只一股股剧烈的腥臭味随着那具尸体的肢解而越发地糜烂了开来,身下再次一阵颤动,我脖子上那只手移了下来,轻轻抱住了我。   “你到底是谁……”突然身体有些控制不住地发抖,我问。   沉默半晌,身后那声音静静道:“碧落。”   全文免费阅读 62第三十九章   八根银白色的尾巴在他说话的时候环绕在我身周,好像开了屏的孔雀。我靠在他怀里说不出一句话来。   一瞬间脑子里似乎充斥了很多很多的东西,一闪而过,很快又消失,抓也抓不牢。   “碧落……”   “是的。”   “你把狐狸怎么了……”   “他还好。”   “是么?”忽然一道话音突兀插了进来,我这才留意到,身后正有阵脚步声朝我们这方向走过来。   立刻回头看了一眼,随即有些意外地看到那人是刘君培。   他慢慢走到碧落身后站定了脚步。碧落看着我,他透过那对被灰尘模糊了的镜片看着碧落。身后一道红色的人影无声无息地跟随着,竟然是个已然消失的红衣女人。   很奇怪她这会儿看上去异样的安静,只默默跟随在刘君培身后,像个没有灵魂的木偶。   “也许我们的处境不太好。”不动声色朝后瞥了一眼,脸上浮出层笑,碧落对我轻声道。   我试图从他身上找到狐狸的影子来,可是一点也找不到,除了长相。   他真的只是碧落了么……那么狐狸到哪里去了……   思忖着,看见碧落转过身。   “八旗殉道,正蓝旗?”面对刘君培,他问。   刘君培笑笑,摘下眼镜,擦了擦:“我和他们不太一样。”   “听说了,所以那个时候,你没来。”   “不该插手的时候,我从不干涉份外的事情,其实,我就是个本分人。”说着,自己笑了起来,抬手把眼镜重新带上。   “这么说,现在是插手的时候了?”碧落也笑,笑吟吟地望着这个相形与他略略有些猥琐的男人。   刘君培摸了摸自己那把油腻腻的头发,点点头。   地突然再次震动了起来。   刹那间脚下的地面裂开一道巨缝,如果不是碧落一把抓这我朝上腾起,我差一点就掉进去。   “你收了那女人?”然后听见碧落问了一句。   这才留意到,那个始终跟在刘君培身后的红衣女人再次消失了。刘君培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颗黄澄澄的珠子,拳头大小,微微带着点透明。   “破了这宅子的风水,养着她也就没什么用了。”刘君培笑道。   “你这奴才当得好。”   “奴才?呵,我可不是你,一朝是臣,百年称臣。要说奴才,八旗殉道不过是风水的奴才,气数的奴才。”   “那么现在你是为了哪个主子效力?醇亲王府几百年修个宅子只会了保住地下一尾流动的地脉,现被你破了,你是在自断风水么,奴才?”   “呵,”被碧落一口一声奴才,刘君培倒也不见怒,依旧一副温温吞吞的模样,在震得岩石簌簌而落的地面上推了推镜架:“十二翡翠小人本就不该是用来殉葬的东西,狐妖,当初你用这法子诓得慈禧用帝陵压住它们和锁麒麟,而我,不过是让它们重新物尽其责而已。”   “物尽其责?呵呵,不如当着物的面自己去说,如何。”说着突然用力把我一拉,就在这同时头顶一道惊雷,伴着道青紫色的光,头顶上的岩石突然间裂开了!   一时大大小小的石头从上直落了下来,刘君培目光一闪,后退着移到门外,然后微微一声叹:“你果然伤得不轻,用这方法逃避么。”   碧落没吭声。   眼见着周围山崩地裂般地开始坍塌了起来,正不知道该怎么办,一眼看到原本死了般躺在地上的程舫身体一动,从地上爬了起来。   “程舫!小心!”我对着她大叫。   一块巨石在她头顶摇摇欲坠,她浑然不觉。两只眼睛还有些发直,显然根本还没意识到目前所处的状况。“程舫!”我再次大叫。这时那块石头轰的声从上剥落了,朝着程舫直坠下去,眼看着就要把她压住,却在半空嘭的声化成团粉末。   一只漆黑的爪子从头顶上的裂口处伸了下来,无比巨大的爪子。就落在程舫的边上,这会儿她整个人已经清醒了,见状一声尖叫:“什么东西!龙吗?龙吗?!”   这当口碧落一把抓住我朝她飞了过去。   “吼!”半空突然一声巨嚎,像是晴天霹雳般,震得地面微微摇动。更多碎石落了下来,程舫也不躲不逃,只呆呆朝上看着,一张脸白得发青,直到我们到她身边,她还没觉察到。循着她的目光我看到头顶那道裂口处赫然一只巨大的头颅在朝下俯瞰着我们,利齿,长须,通体漆黑色的鳞片几乎同外面的夜色混为一体,除了那双鬼火般浮动着光芒的亮紫色的眼睛。   “这是铘??”惊诧中我问。   碧落没回答,一抬手打晕程舫将她甩到了肩上,他道:“抓好我。”随即一腾身,带着我俩直飞到了那头巨兽的身上,它亦在同时腾空而起,朝那道被它破开的裂口外飞了出去。   离开地道的最后一刻,刘君培还在那扇门外看着我们。   周围的地道因着地面剧烈的震动而坍塌,唯有他站的那块地方始终很平静,波澜不兴。就好象是站在另一个世界,冷眼看着我们这边颤栗空间的逐渐破碎。   随后他将手里那颗巨大的珠子捏碎了。   碎裂的粉末水一般依附在他手上,又钻进了手里,慢慢的手上闪出层黄金般的色泽,他用这只手朝我们方向指了指,那之后,我再也看不到他了。   身下的巨兽带我们冲进了云霄,一阵风似的飞离了这个困了我们几天几夜的噩梦般的地方,以及这个男人。随后远远听见轰然一声巨响,我不知道底下又发生了什么,因为视线被高空的云雾彻底隔绝。   xxx xxx   “本台消息,由于年久失修,位于北京市朝阳区外的国家级保护建筑‘易园’于二十六号晚严重坍塌,造成《幽境》摄制组及居住者在内共六人失踪,三十人死亡,一人重伤。目前挖掘救援工作仍在继续进行。”   几天后,当我和往常一样收拾着店的时候,晚间新闻里播出了易园的画面。   它已经和我第一次见到时完全不一样了。   从门口到园中心,一排房子倒塌成了废墟,透过俯瞰镜头可以看到,一条凹陷的地表从北到西,像条丑陋的蚯蚓般盘横在那个原本古老却又美丽的巨大园子内。   “算是彻底毁了。”瞥了眼电视,狐狸道。   我关上电视,拿起了桌上的水果和花:“我去看林绢。”   “哦了。”   林绢是被狐狸带回来的。   之所以说他是狐狸而不是碧落,因为我没在他眼里看到那种刀子般的东西,身后晃荡的依旧是一根而不是八根尾巴。   你见过八条尾巴的狐狸么?   那之前,我只见过一条尾巴的狐狸,以及听说过九条尾巴的狐狸。   那么八条尾巴的狐狸是什么……   他说他叫碧落。   很多人都把狐狸叫作碧落,那些认识的,或者不认识的奇奇怪怪的人。   可如果碧落就是狐狸,为什么那一天的狐狸陌生到近在咫尺,我都不敢相信他就是狐狸……   但这问题我始终没有很正式地和狐狸谈起过,在经历了那么多事情之后,在看到了那么多的事情之后,狐狸若无其事地把失踪了三天的林绢带了回来,若无其事地对过去发生过的那些事情闭口不谈。   于是,我也就若无其事地当作什么也没发生一样,继续打理着我的店,以及照料林绢。   林绢被带回来那天看起来是有些奇怪的。   明明清醒着,身上也没有一处伤口,可无论我怎么和她说话,怎么叫她,她都不理睬我,只是呆呆看着前面一个点,然后一次一次地问:周林在那里……看到周林了么……   之后,突然在第二天就好无症状地昏迷了,一直至今。   现在她就在市人民医院的加护病房。   白天没时间,我经常在晚上的时候溜进去看看她。而无论是白天还是晚上,她都对我的到来没有任何感觉,虽然只要在她身边,我总是会不停地跟她说说话。   她身上检查不出任何伤痕,大脑也没有任何问题,不存在变成植物人的可能,因此就连医生也说不清她为什么会这样,只说,她正处在一种嗜睡状态,睡,而不是昏迷。能不能好,只能看她自己。   而对此,狐狸有他的说法。   他说林绢之所以这样,是因为魂魄不在身体里,早在他找到她的时候,已经不再了。能不能回来,说法倒和医生们一样,也是——只能看她自己。   可是魂魄不在她身体,那不是死了么。我问狐狸。   狐狸摇头:暂时的离魂对生命不构成任何的问题,除非她永远回不来。   那万一她找不回来呢。我再问狐狸。   狐狸没回答,正如他闭口不谈到底是在哪里找到了林绢,以及那天出现在我身边的碧落,同他究竟是什么关系。   把花插进花瓶,我给自己削了个水果,然后再靠窗的椅子上坐了下来,一边咬着水果。   似乎在经历了那么久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后,我对夜有了种特别的习惯,开始觉得在这样的黑暗里静静坐着也是种享受,我不知道林绢什么感觉,她看起来很安详,比我安详得多,无论处境还是表情。   “昨天我做了个梦,很奇怪,我梦见周林了,他说他觉得很抱歉,只能为你做那些事情,还说让我好好照顾你。”咬了口水果,我道。“他在梦里还是那副鸟样,欠他多还他少的样子,不过不是瞎子了。说真的,他有眼睛的样子还蛮好看的。”再咬一口,我继续道。“他让我跟你说,别再惦记他了,也别想他的哥哥。他说他明白你那天对他说的那些话,但有时候,这种东西对于某些人来说,已经没什么意义了,他试图让你明白这一点,一直都在试图那么做,可是很难。”   “你在和谁说话,宝珠。”   正滔滔不绝,身后突然一道话音,惊得我从椅子上一跃而起。随即看到一个人在我身后的窗台上坐着,手里拿着我放在桌子上的橙子。   “刘君培??”心跳一阵加快,我没想到会再次见到他,而且那么快。   “惊喜?”他笑笑,抛着手里的橙子,好像那天抛着手里那颗黄色的珠子。“想给那只狐妖报信?最好不要。”   听他这么一说,摸到手机的手停了下来。“你来这里干什么。”   “来看看你。”   我皱眉。   “手还疼么,宝珠。”忽然他这么问了句。   我下意识看了看自己的手,没吭声。   他笑笑:“当然不会疼,那火根本就烧不到你。其实我现在对你的兴趣更大一点,你知道,我们其实蛮谈得来的。”   “我不这么认为。”   “呵呵,”他再笑。转身朝窗外的夜色里望了望,再转回头,那张脸让我吃了一惊。   “靳雨泽?!!”   怎么也没想到只是那么瞬间的事,长相普通还有点邋遢的编剧刘君培突然就变成了在易园里无声无息失踪了的大明星靳雨泽。一时脑子转不过弯来,我呆呆看着他,半天没再能说出一句话来。   他摘下眼镜,把头上那顶油腻腻的短发拉了下来,丢到一边:“其实说起来。我们也算认识挺久了,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那个叫靛的家伙。”   我再次一震。   这表情令他再次笑了起来:“看来还有印象,他哥哥是我同学,那家伙还活着时,我们没少为他那点小小的爱好伤过脑筋。”说着,朝我伸出一只手。   我本能地朝后一退,撞在了身后的床架上。   “呵,你紧张什么,锁麒麟的主人,怎么这样容易激动。”   “你到底来干什么。”   “没什么,真的没什么,宝珠,其实我就是想来……怎么说,不如我们重新认识一下好了。”边说,边朝我伸出一只手:“八旗殉道正蓝旗,莫非。”   我心里头一个咯噔。莫非?这两个字让我不自禁想起了易园里接到的那几个古怪电话里,总被尖声提到的那个名字:小心莫非……小心莫非……   “宝……宝珠……”身后忽然微微一阵呻吟,我听见林绢在叫我。   忙回头,发现她眼睛居然睁开了,有些呆滞地看着我,显然是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你在和谁说话……”   我呆了呆。   再次看向窗台,窗台上已然没了莫非的踪影,只有一只橙子静静放在那里。   “没有,你听错了。”于是我道。“你怎么样,感觉怎么样。”   “我……不知道,我怎么会在医院里的,宝珠?”   一周后林绢出院了。   她始终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住院,正如她一点也不记得她曾带我去过一个叫易园的地方,那里有个她始终念念不忘的,叫做周林的男人。狐狸带她回来的同时,似乎带走了她这部分的所有记忆,因此我亦无法从她这里知晓,在那次突然消失后,她到底去了什么地方。   不过这没什么,我无法想象如果林绢还保有着原先那些记忆,以后我们继续的相处会是什么一种状况,所以,还是什么都忘记了的比较好。   但让我有些意外的是,出院后不久,她就和周铭正式分手了。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让她做出了这样的决定,因为关于易园的那段记忆,她是彻底没了印象的。可是问她,她自己也说不出个所以来,只是个女人一旦做了决定,即使自己都有些莫名,还是会坚定不移地继续下去,譬如那时候跟了周林,譬如后来跟了周铭。只是对于那被自己丢弃的一千万,还是有些耿耿于怀的,这令我松口气,好歹,她还是原来的林绢,那个财迷心窍,除此什么都可以漠不关心的林绢,而没有被那场意外弄坏了脑袋。   不过她很快就找到了安慰的方式,毕竟,是她自己丢弃了那笔钱,而不是眼睁睁看着那笔钱丢弃她而去,这就跟抛弃男人,与被男人抛弃所产生的感觉不同完全一个道理。因此叹息了几天后,她就又活跃如常了,继续打扮的漂漂亮亮地跑去上课,继续在人来人往间寻觅着下一个金主宝贝儿。我很高兴她能从那个家庭,那场噩梦里彻底摆脱出来,甚至一点阴影也没有留下。所以,也就最终没有跟她提起过那个来自英国的电话。   电话是打到林绢的手机上的,只是那时候她昏迷着,所以我代替她接了手机。   然后得到了一个让我吃惊,然后犹豫了很久要不要告诉林绢的消息。   电话里那人说,他是周林在英国的一个朋友,他说一个月前周林出车祸过世了,很仓促,所以直到现在才一一通知家人。通讯录里为数不多的电话号码中有林绢的名字,所以他想,林绢应该是他某个比较重要的人,所以特意也来通知她一声,请她节哀。   再之后,得到程舫的消息。   在治好了身体的外伤,并且又看了很久的心理医生之后,她把易园的地产卖了,和释放出来的周铭一起回了香港,并且不打算再回北京。而易园的拯救工作在陈金华的尸体挖出来后告一段落,整个摄制组无一人幸免,成为电影界的一个悲剧。   只是在播放亡者名单时,始终没听见有提到靳雨泽的名字,而究竟靳雨泽是刘君培还是刘君培是靳雨则,或者两个谁也不是,他仅仅只是一个叫莫非的男人。   这问题,我恐怕会有很长一阵子没办法搞清。   铘在把我们带回来后,一度消失了好几天。   狐狸说那是因为它硬闯了五百罗汉阵,所以伤到了元气。需要找一个地方安静地休息。   但什么是五百罗汉阵呢。我不解。   狐狸没有直面回答我,只对我说了一些事。他说,当年紫禁城里一把火,烧了清宫不少的宝贝,事后有人疑是纵火,虽然至今都没有明确的证明,其实当时的确是这样的。而纵火人放火是为了掩盖例来宦官中饱私囊的事实,因此这样一批人,是断不会让那么多的宝贝一把火全部烧毁的,所以在放火前,他们私下转出了不少珍宝,包括其中的五百罗汉金身像。   说起来,那金身像不是普通的像,而是达摩亲手开的光,又名降魔五百罗汉。而十二色异相翡翠胎,则是满清入关中原时带入的东西,同满清国运相关,长久以来有专人看护,轻易不会现世。只是到了清末,也该是气数耗尽,慈禧为了镇住阿鲁特氏的怨气,把它们请了出来,封进了她的坟里。结果五十年后被从坟里掘出,带进了醇亲王府,可巧,当年从紫禁城里偷运出来的那批宝贝,也藏在醇亲王府,其中就包括了那五百尊金身罗汉。   说到这里的时候,狐狸眯了眯眼睛,然后看看我。“你知不知道你的命很大,小白。”然后他对我说。“如果不是为了要释放十二色异相翡翠,那么设在周老太爷棺材外头那四十具动物尸骨布下的幽骨阵就不会被八旗殉道破除。如果幽骨阵不破除,那么封在易园地底某处,号称流动地脉的存着罗汉金身的封印就会固若金汤,如果封印固若金汤,整个易园就会因五百罗汉阵而坚如磐石。如果易园的罗汉阵坚如磐石毫无疏漏,那么纵然麒麟再强,也闯不进那种‘国运’之地。如果闯不进,那么……”   说到这里,狐狸没再讲下去。而他不讲我也知道在那么多如果之后,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   那天之后我情绪有些低落,因为从这件事后,越发感觉到自己很没用。   如果不是因为狐狸和铘,我恐怕和那些人一样,早就葬身在那个地方了吧。而很显然,如果脱不掉那根锁麒麟,我恐怕一辈子都会被这样那样危险的事情纠缠不休。   要不是当初不听狐狸的话,偷偷戴上了它,现在会怎么样?   应该不会有铘,他会很安静地睡在那个他曾经沉睡了很久的地方,没人打扰他,也没人能伤害到他。而我和狐狸,应该会和很久以前一样,开开小店,斗斗嘴,拿无头阿丁穷开心。   纵然有无数个“应该”,也只是“如果”而已了。一切早就已经无法挽回。   而未来,未来还会怎么样。   手上的伤口还没复原,我看着它,问着自己。   而我的命,能始终那么好运气地靠着狐狸和铘存活下来么。   这问题我不敢问我自己。   夏天很快就要过去,我姥姥阁楼上的箱子里多出一盒东西。   是莫非寄给我的。   打开,里面赫然十二只翡翠小人,晶莹剔透,活灵活现。   我当时头皮一乍,几乎失手丢了它们。   直到现在想不通,那男人为什么要把这种东西寄给我,拿狐狸的话来说,‘这些攸关清廷国运的东西’。我想把它们扔出去,免得招徕某些令人无法想象的事端,却被狐狸阻止了。   记得他当时对着这些东西,笑得有些意味深长,他说,留着吧,就当是那地脉的回礼。   礼尚往来么,礼尚往来,这世界本就没什么绝对的输赢。   作者有话要说:翡翠小人终于连载完毕,谢谢大家一直以来的支持……这篇故事很长,写的时间跨度也很长,中间坎坎坷坷,断断续续,很感谢大家不离不弃一路陪伴。希望后面的故事大家能同样喜欢~   全文免费阅读 63第一章   有一种琴,据说它在某个特定的环境下,被某个特定的人弹奏出一段特定的旋律,可以把龙给引来。   那段旋律,名字叫做《引龙调》。   而那把能将龙引来的琴,他们叫它叫凤凰弦。   很多古琴爱好者都听说过这把琴,但只限于那些神怪故事的小说里,以及古琴爱好者的传言里,真正的凤凰弦谁都没见过,因为据说它是用龙皮制成的。   你见过龙么?   当然没有见过。   那怎么可能会见到用龙皮制的琴?   由此可见,凤凰弦,纯粹只是个被古琴爱好者们编造出来的美丽传说而已,现实里,它根本不可能存在。   只是我要说,这把琴,我是真的见到过的。   真的。   但那个时候,我并不知道它的真实名字,也没见到传说里的一曲引龙。只知道,它外表看起来和普通的古琴几乎没有什么两样,所不同的,它有个非常特别的弹奏者,那位弹奏者是个“鸟人”。   “鸟人”是个很不尊重的称谓。只是孩提时,我们都习惯了这么称呼他,常常在他小心翼翼出现在弄堂里时,我们一班小孩跟进跟出的,前前后后围着他转悠,然后大声念:“鸟人鸟人,嘴巴尖尖!鸟人鸟人,身上没毛!鸟人鸟人,满地撒尿!鸟人鸟人,媳妇跟人飞跑了!”每到那个时候,只要姥姥听见我混在那群小孩子里跟着凑热闹的声音,必然会跑出来揪着我的耳朵把我拎回去,甚至有时候还会拿起竹片在我屁股上抽一顿,大声骂我没有出息。   为此,也算是我童年时留下的一点点小小的阴影。   “鸟人”是个不知道到底有多少岁的男人。   因为从他的长相来看,实在很难判断他的年龄。只知道他很高,两条腿细长细长的,背还有点驼,这让他的影子看起来真的很像只鸵鸟。只是同鸟最近似的地方,应该是他那张脸。他的脸真的很奇怪,很长,也很窄,于是眼睛也就同我们不一样,不完全是一平面的了,而是分在两侧,就像是条鱼。而他的鼻子亦是非同寻常,异常的尖,又尖又长,还带着倒钩……种种,令他远看过去真和鸟没什么区别。   听说从小到大他都是这副样子。   也因此,纵然他妈妈省吃俭用存了大笔钱好容易给他娶回来一个媳妇,最终没过多久还是无法忍受,于是跟人私奔了吧。说实话,无论谁,每天不得不面对这样一张脸,说不害怕,那真是假的。   只是“鸟人”自己对此,倒也并不太介意。   无论是人们对他长相的讽刺,还是自己媳妇的离家出走。他自有他关心的东西,譬如那把琴。每次我被姥姥拎去他家赔礼道歉的时候,总能见到他在用棉花沾着些油似的东西,仔细擦拭一把漆黑得发亮的古琴。我迫于姥姥的威严背书一样跟他道歉时,他还在擦着它,一边微微地笑,笑起来更像一只鸟,叫人不免觉得害怕。   而每当他出门后被我们这班小孩一路嘲笑了,每当他妈妈在厨房里为了一点鸡毛蒜皮的事情又在破口大骂那个逃跑的媳妇,那时候,弄堂里总能听见他房间的窗户口传出来的琴声。   水一般的琴声,在嘈杂骚乱的弄堂里静静流淌,平滑地穿过那些各种各样的浮躁所折腾出来的凌乱,在充满了油烟和下水道气味的空气中一点一滴四散开来。于是常会听到大人们有些遗憾的叹息:真可惜,如果长得正常点,也许早进音乐学院了吧,现在也早就出息了。可惜啊……真是可惜……   在我十二三岁的时候,“鸟人”的妈妈去世了,得的是癌症,死去前几乎花光了家里所有的钱。从此“鸟人”的生活变得更加窘迫起来,为了生活他四处寻找工作,但很少有单位肯用他,因为他的长相。就是好不容易迫于街道的压力给了他一份活干,很快又会被这样那样的原因辞退。   他倒也不在意,一有了点钱,就会去买那种油似的东西,来保养他那口琴。却很少看到他为自己买过什么,身上终年是他妈妈死去前给他买的那几件衣服,头发很长了,也从来没见他剪过,所以身上总是有股若隐若现的怪味,令旁人越发的觉得反感。   我姥姥却总是很照应他。总是隔三岔五的会叫我送些吃的过去给他,即使我一百个不情愿。我真是很不情愿去“鸟人”的家里,他家很大,也很空,几乎没什么家具,真真像只鸟巢一般。而且因为靠西,终日不见阳光,所以房子里总是又冷又湿,连地板都是滑腻的,一块块粘着黑色的斑,不知道多久没有打扫过。   每次进门,“鸟人”总是在弹琴。或许他周围唯一干净的东西,就是那把琴了,通常他都背对着门坐在窗边拨弄着琴弦,这时候的他看起来是有些优雅的,因为琴声和弹奏的姿势都很优雅,只要他不把脸转过来。   但偏偏每次去他家,他总会停一停手里的动作,然后回过头,用他自认为的得体朝我笑一笑。而我立刻放下东西就跑出去了,虽然听见他在对我说谢谢。那张脸在那样的光线里真的是比鬼还可怕,就如一只褪光了毛的鸟,一边睁着双直愣愣的眼睛看着你,一边露出丝奇怪的笑。   你说可怕不可怕……   那简直是种深入骨髓的毛骨悚然。   而这种毛骨悚然,我几乎每周都要经受一次。   每个礼拜不是我被姥姥吆喝着赶去他家,就是他抱着热水瓶来我家倒水,他似乎是从不会烧水的,因为从没见他用过煤气。有一次我发觉自己在给他倒热水的时候,他那双直愣愣的眼睛一动不动看着我,发现到我在看他,他也不回避,依然那么直直地朝我望着,这叫我慌了一下。因此手一抖,热水壶里的开水全浇在了他的手上,可奇怪的是他好像对此没有任何感觉,依旧稳稳拿着瓶子等我倒,依旧直愣愣看着我,甚至还朝我微笑,在我连声跟他道歉的时候。   于是忍不住跟邻居伙伴偷偷抱怨,他们对此义愤填膺,因此有好一阵子,他们会在篮子里装满从工地里弄来的石子,躲在“鸟人”家窗外朝里丢,一半是为了替我出气,一半为了寻个乐子。   而通常,他对此是从不理会的。   任由人对他恶意的捉弄,自顾自弹着琴。但有时候刚好石子丢在了他身上,或者琴上,那琴声就嘎然而止了。而这时候我们立刻扭头就逃,因为他必然会走到窗前,朝外探望。有那么一两次,逃跑的时候我回头看了下,刚好看到鸟人那双黑洞洞的眼睛正朝我这里看着,同每次我送食物过去时的表情一样,他在朝我微笑。   让我毛骨悚然的微笑……   于是回到家,少不得会做上几夜的噩梦,梦见那双直愣愣黑洞洞对着人看的眼睛,梦见那双眼睛下,那道让年少的我实在无法消受的很奇特的笑。   而这样近乎劫难般的日子一直到我十五岁的时候,才终于结束。   因为“鸟人”死了。   他是在工人体育馆表演的时候,被那把突然而起的大火活活烧死的。   至今对于那场火,我还都印象深刻,当时如果不是因为出了点事耽搁了一下,我可能也会成为那葬身在里面的三百多个亡魂中的一员。记得当时赶到体育馆的时候,整半边天都被火给烧红了,偏那天风势特别大,大得仿佛要把地都给掀起来了,于是纵然出动了所有的消防车,硬是无法将这场大火控制住。   直到第二天早上火把整个体育馆烧得一点不剩,它才熄灭了,当时那片广场上只剩下一团黑糊糊的废墟,还有一大团一大团吹不散的飞灰。   那是“鸟人”第一次在这样的公开场所表演,也是最后一次。   很多人说,火是在“鸟人”演奏的时候才突然开始燃烧的,至今查不出火势的起因,只知道来得极突然,也来得莫名其妙。突然间的烈火将疏散人群变成了一场灾难,无秩序的混乱硬把几百个人活活堵死在了体育馆里,所以后来挖掘出来的那些尸体,很多并不是被烧死的,而是被活活踩死的。   而值得一提的是,就在体育馆里的人因为那场火而乱作一团的时候,就在火将整个体育馆团团围住的时候,“鸟人”始终没有停止过演奏。仿佛那一切都同他无关似的,一直到烈火将体育馆完全包围,我们依旧能听见那水似的音乐声,混杂在咆哮的火焰和狂风间,丝一般地流淌缠绵。   这真是一场可怕的记忆。以致很长一段时间,我总是会梦见那场火,梦见火里悠扬的琴声,还有“鸟人”奇怪的脸上那种奇怪的微笑。他总爱微笑,笑起来就像只没毛的鹦鹉……   一晃十年就那么过去了。   如果不是忽然想起来整理一下姥姥的遗物,我几乎已经快忘了那张脸,以及它所带给我的一切不愉快的记忆。它们随着鸟人所住的房子一并被时间给拆除了。只是再一次将那把古老的琴碰到手里,闻着它上面似有若无的桐油的味道的时候,那张消失了很久的脸又重新在我脑海里深刻了起来。   那把凤凰弦现在就在我的家里,是姥姥从火场里把它带回来的。   全文免费阅读 64第二章   关于这把琴,姥姥从没有跟我说起过什么,自从将它带回来后姥姥一直将它收在自己那口巨大的皮箱里,用一块丝绸小心包裹着。尽管如此,我倒一直都没有彻底将它忘记,因为它的存在就如同它主人给人的感觉一样,有种特别的怪异。   始终都不明白当年那把火将整个体育馆都烧成来了焦炭,为什么唯独这把琴,却是几乎毫发无伤地被人从废墟里找了出来,当真奇怪得很,除了弦丝不见了,它甚至一点都没有被破坏,仿佛它整个质材都是防火似的。   但它就是那么安安稳稳地被姥姥捧回来了,带着火场里焦糊的味道,还有“鸟人”终年累月一遍遍在它身上擦出来的桐油香。   这么一把古老得几乎连纹理都快看不清楚了的古琴。   每次摸着上面粗糙的表皮,总给我一种不太舒服的感觉,它并不像现在那些普遍的古琴那样光滑细腻,虽然它上面总闪着层釉般的光泽。这把琴的表面和一般的古琴不太一样的地方就在于,它的质材并不单纯是木头。   它是用木头做的胆,外面再裹上一层皮,压平了制成的。皮质颇为坚硬,可能时间放得太久,上面的纹理很多已经同琴身融成了一体,几乎什么都看不清了。只依稀有着蟒蛇般的花纹,一棱一棱烙在这样的一把琴上,无论是摸起来还是看起来,总有种妖冶的诡异。   狐狸说那层皮是龙皮。   说的时候他表情看起来像是认真又不怎么认真,所以我不知道该不该把他的话当真。谁能把龙皮剥下来制琴呢,况且世界上究竟有没有龙这种生物,也还尚待探讨。不过既然有狐狸这种妖精的存在,我想,一切应该皆有可能的吧。   他告诉我这把琴的名字叫凤凰弦,在某个特定的环境下,被某个特定的人弹奏出一段特定的旋律,它可以把龙给引来。   他说着那些话的时候轻轻掸着琴的肚子,琴因此会发出一种空洞但好听的声音:嘣,嘣嘣嘣……然后他对我说,瞧,只有印度产的琉璃红木才能发出这种声音,那种木头三百年才算成材,现在,它们已经绝种了,生长率低又过度采伐的后果。   这么说来,凤凰弦是属于极珍贵的琴中极品了,但为什么“鸟人”会拥有它呢,他家并不富裕,祖上三代也不过是普通老百姓,没有当官的,没有富豪,甚至连从商也不过是裁缝之类的小本经营。那这么把珍贵的古琴是怎么到“鸟人”手里呢……   这问题恐怕只有问过“鸟人”才能知道了。   林绢打电话约我出去那天,店里生意正清淡。   下午连个客人的影子都没有,杰杰在柜台上打着盹,我在用药水驱着苍蝇。立秋过后虽然气温低了很多,这些烦人的东西始终还在不屈不挠地存在着,挥之不去,趋之不离。正收拾得差不多,接到了林绢的电话,声音听起来有点兴奋,她说要请我吃饭。   自从她出院以后我们有挺长一段时间没有联系了,学校她也不来,我一直在担心她没能从周家那件事里缓过来,虽然很多事情她都记不起来了,但毕竟她曾在那里曾经经历过一段不为人所知的时间段,所以很怕她会因此有什么不好的后遗症。   所幸这次电话里她声音听起来是颇为精神的,和过去没什么两样,但她不肯在电话里告诉我为什么突然会想到要请客吃饭,只是一刻不停地催我去。   没办法,我只能去了,临走把店、懒猫,以及赶苍蝇的活儿丢给狐狸。这让狐狸很不平衡,他始终认为男人是不可以干这种拿着药水和苍蝇拍到处跑的事情的,况且杀虫药水的味道让他鼻子过敏。   ‘那你可以用你的甜心小姐啊,狐狸。’因此我这么建议他,并且无视他充满了鄙夷的眼神。他总说我不懂香水,‘不懂香水的女人不是真正的女人’,这句话不知道被他重复了多少次,听多了也就无视了。随便他说吧……我只是实话实说而已,那香水的味道的确是足以和杀虫药水匹敌了,就算他再不承认,至少杰杰跟我是同一阵营的。   和林绢约在市中心最大那家商场的茶餐厅见面,到的时候比约的时间晚了半小时,她已经在餐厅里点好了菜等我了,但说实话,如果当时她没有朝我挥手,我还真没能认出她来。因为她整个人风格变了不少。   没有化妆,头发也没像过去那样波浪似的披散着,而是像写字楼那些优雅的女秘书那样,很整齐地在脑后绾了个髻。这让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成熟了不少。不过风格变化最大的是着装,以往她总是很出挑的,什么样的衣服抢人眼球,她就穿什么,就算颜色看起来很突兀也不怕,这点和我家那只臭美而自信的狐狸很像。而这次却相当低调,低调地一件白衬衣,一条紧身的黑短裙,特别朴素的样子,不过因为标着夏奈尔的牌子,以及开得低低的领子,于是低调里不显山不露水地带出了点奢侈和性感。   真的很像写字楼里刚跑出来的,就差一副漂亮的无框眼镜,她就御姐了……胡思乱想的时候她拍拍椅子让我坐下,一边翻着她的手机。   “碰上什么好事了今天想到请客吃饭。”坐下来后我忍不住问她。   她笑笑,关上手机盖:“我有男朋友了。”   这让我愣了愣。   林绢有新男朋友,这其实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她身边从来就没缺过男人,并且还是不同款式以及不同特别称谓的男人。但今次一说,倒是让我或多或少有点惊讶的,因为自从周家的事过去之后,她很是安静上了一阵,甚至给人种几乎足不出户的感觉,所以我很意外她的这名新男友是什么时候交上的。   “什么时候的事?”   “上个月,庙里碰上的。”听我问起,林绢咬着筷子回答。这回答让我再次感到了惊讶。   林绢居然会去庙里,她去庙里干什么……   “前阵子,也就是从医院回来以后吧,我一直都失眠,你知道失眠有多痛苦的吧。”上菜后林绢对我说。   我点点头。   “老睡不着,好容易睡着了,又醒了。人一塌糊涂,宝珠,你是没看到,我整张脸都是浮肿的。”   “这么严重?”我吃着菜,看了看林绢的脸。她的脸没化妆但气色很好,看不出一点她所抱怨的,那种一塌糊涂的浮肿的样子。“你都不告诉我。去看医生了没?”   “看了,没什么用。吃了很多种药,还靠安眠药撑了几天,都没什么用。那阵子心情很差的,老发脾气,所以没和你联系,也没去学校。”   “哦……”原来是这样。   “后来有人跟我建议,别说撞了什么邪吧,所以让我去庙里烧烧香。”   “所以你就去了?”   “是啊。”   这回答让我不由得停了停筷子。“你不是不信这些的。”世界上最现实的女人是谁?就算排不上前三,林绢这个女人至少也能挤进前十。现实的女人除了钞票什么都是可以不认的,更不要说那些神神佛佛的东西。如果哪天你要看到她手腕上挂串佛珠,绝对不要以为她信佛了,那佛珠不是玉的必然是价值不菲的翡翠。就是这么个人,居然会因为一句正常人看来都觉得迷信的话跑去庙里,这女人貌似当真是转了性……   我若有所思的目光让林绢脸微微一红,“咋了,干嘛这样看我。”   “我以前也找你去烧香的,你从来没那么积极过。”   “……我知道是有点荒唐啦,可是失眠这种罪如果你没有尝过,是真的很难理解的,宝珠。”   我觉得她解释的时候似乎有些紧张,但不知道是为什么。“这么说你就在庙里和他碰上了。是什么样一个人?”   听我这么问起,林绢的目光闪了闪,略思索了下,她道:“很有教养,很体贴,很有品位……很,宝珠,你该听听他弹得琴,他古琴弹得可好了……”   这么一连串的“很”让我不由得再次朝她瞥了一眼。   很有教养,很体贴,很有品位并且古琴弹得很好。那么多的“很”,但似乎少了一样。   一样对于林绢来说是择偶条列上最重要的一个选项——   很有钱。   偏偏林绢一个字也没提到。   她真的转性了……   诧异间,我点点头:“那不错啊,什么时候带出来看看?”   谁知这句话却让她脸色微微尴尬了一下。“呃……可能不太方便。”   “为什么?”   “……因为他是个和尚。”   噗……一口汤从我嘴里直喷出来,“和尚?”   “是的和尚……”   全文免费阅读 65第三章   和尚叫清慈,十五岁时出家,在市北那座香火很旺盛的庙里已经待了好几年了。   林绢说他不是本地人,老家是北方的,因为从小对古琴就有种特别的悟性,所以早早入了音乐学院进修,在没出家前是个很受期待的音乐神童。   十五岁的时候忽然就出家了,并且选的是离家很远的南方城市的寺庙,这让他父母很难接受,以至至今都没有释怀。但清慈本人似乎对此并不在意,从来到这座寺庙后他就开始安安心心地当起了他的和尚,就好像过去安心专注于他的古琴,也极少同人能说起他的家人,仿佛他们根本就不曾存在过一般。   也是,和尚本就是无家之人。   但林绢从没有把人带出来见过,这同她以往的习惯很不相符。   以前只要一结识了新的男友,林绢就会迫不及待带出来给我看,就好像买了双新鞋,或者换了只新包。这是属于她的炫耀的乐趣,而我亦乐此不疲,因为每见一次她的新男朋友,就意味着一顿比较奢侈的晚饭,有时候甚至会得到点小便宜,比如送林绢一些东西的时候也顺便搭给我一样小礼物,那就双收了……   这次说什么她也不肯把新男朋友带出来,尽管看起来她对那男人比以前历任(除了周家两兄弟外)都在乎。她甚至可以在吃一顿饭的时候因为担心饭店信号接收不好,而反复拿着手机看上好几遍,就为了等那个男人的电话。这样的患得患失,所以我想林绢这次是认真的,尽管那人是个除了寺庙和佛祖外一无所有的和尚。   而那天之后,我没再和林绢出去约会过,她忙着她的约会,我忙着店里的活儿和夜里的课。偶尔会想起林绢和她的和尚男朋友,一晃眼半个来月也就那么过去了。   这天又是个生意清淡的一天。   不冷不热的季节小店生意总是比较难做的,更多的人在这种温度里宁愿走得更远些,去比较高级的场所里享受一番,而不愿意在小店简陋的环境里将就。有时候忍不住祷告老天爷降场雨,丫还就是一滴也不下,每天都风和日丽的,所谓秋高气爽,所以每次开收银机数钞票的时候,难免让人沮丧。   更让我沮丧的是最近收到一封信,以前初中时候的同学写来的,她说她孩子满月了,邀请我去喝满月酒。   这真叫人惆怅。同是一届的同学,人家孩子都满月了,而我连个固定的男朋友都没有。哦当然了,也别说固定的男朋友,就连一个人类的男性朋友都没有,甚至连相亲这条路也走不通。自从靛的事情之后,我就对相亲产生了一种非自然的抵触心,此后无论林绢怎么卖力给我制造相亲机会,没一次能坚持到下一次。   眼瞅着,再过那么两三年,我也就要被划进剩女的圈子了,这能不叫人感到惆怅么。   当然这惆怅是不能让狐狸知道的,被他知道往往只有一个结果,他会嘻嘻哈哈地说,哦呀小白,既然命犯孤星就不要再想着去祸害别人了,见一个死一个,见一双死一双哈……   你说我上辈子到底欠了他什么了,这辈子要受他这种精神虐待……   正托着腮帮一个人在收银台前胡思乱想着,门铃一响,有客人进来了。   进来的是个二十来岁的男孩。中等身高,人很瘦,穿着很普通。所以如果不是因为他的头发,也许我只是晃一眼,根本不会再继续留意他——   他头发是绿颜色的。墨绿,在灯光下尤其明显,好像孔雀脖子上那层毛。   这让我忍不住想笑。男人不都很忌讳头上顶绿的么,不管绿帽子还是绿毛乌龟,这些称谓都是他们所无法接受的。可这人怎么就能那么若无其事地顶着头绿头发坦然地出门呢……只能说,现在的时尚越来越潮得有点让人看不懂吧……   男孩似乎在想着心事,所以并没有留意到我和店里那几个客人闪烁在他头发上的视线,低着头进门后径自走到最角落那张桌子前坐了下来,然后从衣袋里拿出个小玻璃瓶,拧开了朝嘴里咕噜咕噜猛灌了几口。   “先生要些什么。”我带了份菜单过去招呼他。   他没理我,依旧朝嘴里灌着那瓶东西——琥珀色的液体。应该是种很烈的酒,隔老远我就可以闻到他身上浓烈的酒气,这令我不自禁皱了皱眉。   我担心会不会是个醉酒闹事的,虽然他长相看起来很文静并且漂亮,但有种病态的苍白和憔悴。况且谁会在大白天这样喝酒呢,必然是个心里有颇多不痛快的,而这种人常常会把别人也搞得不痛快。   “先生,要些什么?”于是我提高声音又问了他一句。   刚好这时最后一口酒喝完,所以听见我这么问,他终于抬头朝我看了一眼。   似乎是因为头顶光线对他来说有些刺眼,他迅速用手遮了遮那双满是血丝的眼睛,半晌,哑着声问我:“有些什么酒。”   “我们这里是卖点心的,没有酒。”我答,并且给他倒了杯冷水。他看起来真的喝多了,以致分不清什么是酒吧,什么是点心店。   他听完有些茫然地朝周围扫了一眼,然后哦了一声。酒精令他反应迟钝,所以又过了一会儿,他才慢吞吞在我放到他面前的那份菜单上随手点了几下:“这几样。”   “一份奶黄包,一份蒸饺,一份驴打滚是么。”   他没吭声,手依旧遮着眼睛,灯光似乎令他颇为不舒服。   “要不要喝点饮料?”我再问。   他摇摇头,然后又点头:“啤酒。”   我轻叹了口气:“先生,点心店里没有酒。”   把点心送上桌的时候,那个喝多了的男人已经匐在桌子上睡着了,打着轻轻的酣,睡得很香的样子。店里客人来了又去,去了又来,始终没有谁能吵醒他,包括杰杰这只蹲在桌子上觊觎了半天点心的猫。   一直到天黑他仍然睡着。那时候店里已经没有客人了,换了往常,我早已经可以提前打烊,然后捧着零食看看电视,今次碰到这样的人,实在不能不说是种无奈。只好先管自己搞卫生,好几次在收桌子和拖地的时候我故意弄出很大的动静,但都不起什么作用,酒精让这男孩子睡得死沉死沉。   可就在最后一张凳子翻上桌面的时候,那男孩突然间从凳子上直跳了起来,好像触了电似的,这突兀的举动把我给吓了一跳。   他看起来好像被什么给惊到了,紧绷着身体对着厨房的方向大口吸着气,一手用力按着自己的胸口。我以为他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循着他视线望过去,却只看到铘掀开门帘从厨房里走了出来。   他突然惊醒是因为铘么?   我思忖,然后发觉似乎并不是这样。因为在看清走出来的铘的身影之后,男孩的呼吸声变缓了,手也从胸口上挪了下来,嘴里似乎轻轻说了句什么,然后重新坐了下来。   似乎是习惯性地摸了下口袋,从里头摸出来那只装酒的瓶子,发觉是空的,有些失望地将它塞了回去。随后端起边上的冷水一饮而尽,渴了很久的样子。“能不能再给我一杯。”之后他回头问我。而还没等我回答,我身后的门咔啷声被推开了,一个人匆匆跑了进来:   “宝珠,借个电话打打,我手机没电了。”   “绢?”很意外那个人是林绢。   正要向她迎过去,她脚步却顿住了,似乎有点诧异,她两只眼大大地瞪了起来,对着角落那个绿头发男孩的方向惊叫了声:“清慈?!”   我一愣。   清慈,这不是她新的和尚男朋友的法号么?   再看向那个绿发男孩,他似乎对于林绢的叫声无动于衷,细长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玩弄着手里的杯子,一双眼始终是低垂着的,深陷在发青的眼眶里,看起来没精打采。   “清慈!”又叫了一声,林绢快步朝他走了过去:“我找你很久了,你怎么跑这里来了,不是让你回庙里去么,你……你又喝酒了是不是?!”   一叠声的话语,透着股紧张的关切,好似一个担心的母亲。   我很诧异林绢的这副样子,她从来没对谁这么紧张过。   但清慈并不领这个情。任凭林绢说了那么多的话,他始终一言不发,手指在玻璃杯上轻轻弹着,没有一点打算同她交流的样子。   那么僵持了半晌,似乎这才意识到我和铘的在场,林绢脸色微微有些尴尬。片刻走到他身边,放低了声音,“回庙里去吧。”   “我想喝酒。”清慈抬头看了她一眼。   “好吧,喝完了回庙里去。”   “不,我要在这里。”   “这不行。”   “除了这里我哪儿也不去。”   “为什么……”   “因为所有地方都不干净。”   “你!”   漫不经心却又似乎认真的话语,有时候确实是比争执更令人不快的。因此一时语塞,林绢有些恼怒地站了起来,似乎是想丢下他走了,但她只是低头从包里掏出钱包,然后取出一叠钞票:“我们去喝酒,你想喝多少。”   清慈再次看了她一眼,目光依旧是无精打采的,喉结上下微微动了动。“想喝多少就喝多少?”   “是的。”林绢点头。   于是他站了起来,有点摇摇晃晃的。林绢立刻扶住了他,转身一起离开,临走她抽了两张百元大钞放到桌子上:“我们走了宝珠。”   “绢……”我觉得我似乎有点看不明白,关于她,关于他俩的关系,关于他俩今晚的对话。   但林绢只是对我笑了笑,然后就扶着那满身酒气的男孩出门了。   “那是个和尚,是么。”目送两人背影直至消失,我听见铘在身后问我。   我怔了怔:“是的,你怎么知道?”   “他身上有和尚的味道。”淡淡说了句,铘走到窗前朝外面看了看:“有句话他说得不错,最近外面不太干净。”   “不干净?”我跟着走了过去,也朝外看了看,但并没有看出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来。只看到对门术士家的灯幽幽地亮着,里面人影晃动,貌似他家最近刚进了一批新的棺材。   全文免费阅读 66第四章   那之后一连好些天我都没能联系上林绢。   打了不少电话,不是关机就是不在服务区内,留言没人回,去她家三次,没有一次碰上她在家,也不知道她到底跑去了哪里。眼看着课程就那么给荒废了,我所能做的只有把所有笔记复印一份,以备她到时候临时抱佛脚。   说真的,很有些担心她,虽然她做事向来都是凭着性子喜好来的,但这次她的男朋友实在是和以前太不一样了。不仅是因为身份,而是整个人都让人感觉有点怪怪的。一个染了绿头发的酗酒的和尚,连说话都颠三倒四仿佛神志不清,我真不明白像林绢这样现实的女人到底是怎么看上他的。   不管怎样,不要沾染上什么不好的事情才好,那男孩虽然样貌是不错的,但看起来实在不怎么靠谱。   真是很不放心她。   而同时店里的生意也依旧持续清淡中。   一天难得有几拨客人,所以手头变得紧紧巴巴,连着两个月的样子,基本上赚的钱只够抵消水电煤和材料费,没什么剩余,真不知道这倒霉的淡季什么时候才能熬过去……狐狸倒是无所谓的,反正多少钱到他手里都是眨眼就没,生意不好反给了他拖欠房租的借口。闲了用夏天卖剩下的冰激凌装满一大杯,在靠窗的桌子前一坐,切水果,搅拌,不一会儿弄得整个店里浓香四溢,他就能自得其乐地眉开眼笑。然后一边挖着那些喷香的冰激凌诱惑放在嘴边诱惑我:“小白,要吃不?”一边不紧不慢地打击我:“啧,馋得那样儿,难怪闹减肥。”   好吧,就冲着他这德行,以后不想办法加点利息我都觉得对不起我自己。   转眼又是个晴朗而生意寡淡的一天。   眼看着过了晚饭时间,依旧没客人上门,看样子到打烊也是不会再有客人的了。琢磨着,打开收银机翻了翻,不出所料一天的数额仍然没有达到预算。这种状况已经持续了好几天,再这样下去,恐怕这个月得入不敷出。想到这个不禁让人有点心烦,我关了收银机打开电视。   电视的嗡嗡声让安静的店内有了点人气。杰杰跳上收银台把我放在上面的冰激凌舔了个精光,我懒得理它,电视里正在介绍某家颇有情调的咖啡屋。橙色的灯光,巧克力色和奶油色混合的布置基调,让人有种很窝心的感觉。   很长一段时间我一直向往自己的店也是这样充满了奶油和巧克力的颜色,但没人会把一家点心店布置成那样。这叫我忍不住叹了口气,恰在这时门铃响了,一个人从外面走了进来。   “欢迎光临。”   难得的客人叫我精神一振,可是在看清楚那客人是谁的时候,却让我有些不知所措了,因为来的那个人是清慈。   好些天没见,他身上依旧离开那天穿的那身衣服,只是把外套上的帽子套在了头上,帽檐压得很低,似乎怕被人看到他那张脸似的。尽管如此,还是不难让人辨认出他的样子,他看起来比上回见到时更加苍白,并且有些急促地喘着气,似乎是一路跑过来的。   “清慈?”   见状我叫了他一声,但他没有理睬我,低头径自走到上次他坐的那张桌子前坐了下来,胸脯一起一伏,高挺的鼻梁里发出一阵阵细微的嘶嘶声。我留意到他身后背着只长长的皮袋子。   袋子蛮大,看起来也颇有点分量,因为他把那只袋子放到地上后有些如释重负般地吐了口气。直到呼吸慢慢平稳,他从口袋里掏出只装满了浅黄色液体的瓶子放到桌上,抬头道:“给我点吃的,随便什么都可以。”   “我们无权替客人做决定点单的。”走到他边上,我把菜单放到清慈面前:“不过晚上了有些点心缺货,我推荐你试试看奶酪海鲜焗饭或者蛋包色拉。”   “就这两样好了。”他似乎并不关心菜单上有什么,或者我推荐了什么,只管要了这两样我推荐的东西,随后拧开瓶子,将里头的液体倒进嘴里。   扑鼻一股浓烈的酒味,不禁叫人皱了皱眉。   那么年轻的一个人,对酒的嗜好就好像电影里那些被酒精浸泡了大半辈子的老酒鬼,而这恰恰是男人最要不得的缺点之一。于是不再多话,我抽了菜单朝厨房走去。   刚走没两步,却不由得又停了下来,我回头朝他看了一眼。   果然没有看错,就在清慈扬起的下巴上,我看到一圈青青的胡渣,真的是青青的,或者说,绿色。   这人居然把自己的胡子也染成了绿色……   “你看什么。”忽然意识到了我的视线,清慈放下瓶子倏地将目光转向我。这目光是警惕的,像只突然警觉起来的猎狗。   然后他摸了摸自己的脸。手指碰到胡渣,他似乎明白了什么,不再看我,只低下头又朝嘴里灌了口酒。“请快点。”   把点心端出厨房的时候,清慈背对着我正看着窗外,不知道在看什么看得非常专注,身体紧贴着玻璃,几乎像随时要跨了出去。   听见声音他立刻回过身,可是目光依旧没离开窗户,并且带着丝颇为古怪的神色。   不知为什么我觉得他这样的神态看起来有点紧张,而窗外除了偶尔一两辆车飞驰而过,基本上空荡荡的,不知道有什么东西可以让他这样关注。   我把两样食物放到他桌子上,他随即走了过来。   桌子上那瓶酒只剩下一小半,他拿起来想喝,想了想又放回到了桌子上。“林绢没和你在一起?”等他坐下,我问他。   他只顾着狼吞虎咽地朝嘴里扒了几口奶酪饭,似乎没听见我的问话。   “林绢没和你在一起?”于是我又问了一遍。   他这才抬起头看向我,反问:“林绢是谁?”   他眼睛里满是血丝,看上去好像很长时间没有睡过觉似的,因此一碰到头顶的灯光,眼睛立刻眯了起来。闷哼了声,他又道:“哦,林绢,她回去了。”   “什么时候。”   “不知道。”丢下这三个字,他低头继续快速地朝嘴里扒饭,刚出炉的奶酪焗饭是很烫的,但他吃得那么快,仿佛嘴巴没有知觉似的。   “我是她朋友,最近一直都联系不上她,如果你知道她在哪里,请告诉我。”   “我说了我不知道。”三下五除二解决掉了一整盆饭,他开始挖边上的蛋包色拉,这两样东西都是荤腥的,而他吃起来的样子一点都看不出他是个和尚。   又喝酒,又食荤腥,还把自己的头发胡子染成那么奇怪的颜色,也难怪身为和尚却会同林绢纠缠不清。   我想我开始讨厌这个人了,或者其实一开始就没对他有任何好印象过。   又在他身边站了会儿,看他吃得那么专注,我转身回到收银台,拿起电话往林绢家里拨了过去。但无论响多少次依旧没人接。   “林绢没在家。”挂了电话我对清慈道。   他面前的两份东西都已经都被他吃完了,吃得很干净,可以用风卷残云来形容。吃完了东西脸色不再像刚进门时那样苍白,但两眼依旧是无神的,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听见我在问他,他只是低头用叉轻轻敲打着那只还剩下小半瓶酒的瓶子。   我改拨林绢的手机,但回答我的是手机已停机,于是忍不住再问:“你和林绢是什么时候分开的?”   他朝我看看,抿着嘴唇似乎是在思考这个问题,虽然在我看来,这种问题实在是不需要多少思考的。   半晌,他道:“不记得了。”   不记得?   怎么可能不记得?又不是分开了一年半载,不过几天的时间,怎么可能不记得。我皱紧眉头看着这个浑身酒气,憔悴得似乎很久没有好好休息过的人,原先对于林绢的隐隐的不安这一瞬间膨胀了起来。   他不会对林绢做了什么吧……   这念头一出,又被我很快否决。不太可能,如果真的做了什么,他应该走得远远的,而不是上我这里来吃东西,他应该是知道我和林绢的关系的。可是他看起来真的很怪,一种说不出的怪。   正这么想着,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劲。   也许是因为他盯着我看的时间太久了,沉默又持久,让人心里一阵不舒服。   “我好像见过你,老板娘。”然后他忽然很莫名地对我说了这句话。   这让我愣了愣,半天反应过来:“……对,上次你也来过我的店。”   “不是上次。”微皱了下眉,他侧头继续直直望着我:“更早以前,我好像见过你。”   “……”我一时无语。   他说这话什么意思,好像三流电视剧里某段用滥了的情节似的,什么更早以前我好像见过你,多拙劣的攀谈方式,他以为自己在做什么。   说完那句话后他似乎朝我笑了笑,或者说是匆忙地牵了牵嘴角。我没有理会,伸手把杰杰抓起来丢到一边,拿起被它压热了的抹布转身去洗水槽里的杯子。哗哗的水声让我的情绪略微平静了些,我开始琢磨该怎么从这怪人嘴里问出更多关于林绢的消息。虽然看起来,他似乎对这事情压根漠不关心。   林绢到底是怎么会看上这种人的,现在的我真的一点也想不通,他甚至看起来有点精神问题,原谅我这么不客气地形容。而现今我甚至都无法知道林绢的行踪。   如此一想,问话似乎变得更加困难,因为我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只能沉默,继续沉默。沉默里我感觉清泽那双没精打采的眼睛一直在看着我,有时候我回过头,他就把头低下了,这种被人刻意打量的感觉让我很反感,尤其是这样一个人。   我想知道他脑子里在想什么,却反而在被他观察,这对于一个试图套话的人来说很不利,也许是因为我肢体语言太情绪化,所以很容易让人看穿了我的心思。   而时间就在这久久的沉默里一分一秒的过去了,很快到了打烊的时间,清慈却似乎没有一点准备结账的意思。我手头待洗刷的碗碟倒是不多了,洗完后做什么,我却还是没有一点准备。直白的人向来说话直来直去,我就是这样。想问别人些什么,很直接的就问了,可显然这个人并不会直接回答我的问题。他说他忘了,鬼才相信,可是怎么样的问法才能让一个“忘”了的人重新把记忆“找”回来呢,这真的难住我了。   “老板娘,”最后一只碟子洗干净后,我听见清慈叫我。   我回头看了他一眼。   也许是吃饱了东西,也许是坐得太久了,这个一脸憔悴的男孩终于连身体也显示出了疲倦。他背靠着墙壁懒散地坐着,伸长了腿,用一种最舒缓的方式。手里的玻璃瓶已经空掉了,他拈着那只空瓶朝我指了指,用一种似乎快要睡着了的声音对我道:“卖给你一样东西,好么。”   我再次无语。   这人的头脑一定有问题,不是因为喝多了,就是本身存在些什么病症。上次是把我的点心店当成酒吧,这回又突然间要卖给我东西。这次在他睡意朦胧的被酒精泡烂了的脑袋里以为我这里做什么的,开当铺的?   心里这么想着,嘴里却脱口而出:“你要卖什么给我。”我想我这人真的逆反心很重。   擦了擦手转过身,见他低头将地上那只黑色的长包提了起来,横放到腿上,颇为谨慎的样子。然后将边缘的拉链拉开,里头一件漆黑的东西随即在灯光里幽幽划出道乌亮的光来。   直到整圈拉链全部扯开,我看到一把古朴的,做工相当精致的黑色古琴。   “这个。”手在琴身上轻摸了一把,清慈对我道。   我看着他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居然在点心店里要卖一把古琴给点心店的老板娘,有哪个正常人可以理解他的思维么?起码我理解不了。   “做什么要把它卖给我。”半晌,我这么问了句。   “因为我身边一分钱也没有。”他回答。那表情一点都不像在开玩笑。   “所以?”   “所以我只好把它卖给你,因为它是我身上唯一值点钱的东西了。”说完,不等我开口他站起身朝前走了几步,将那把琴放到离我最近的一张桌子上。“鹤鸣秋月式,羊脂玉的琴徽,象牙的琴轸。雁足损毁过,补的珐琅质,大约有三百多年的历史,买来的时候二十五万,这里的话,你估摸个价钱看着合适给就行了。”   他一定是醉得厉害了,我想。   可是他在洋洋洒洒说出那大段话的时候我真的从他苍白的脸上看不出半点醉意来。他那双无精打采的眼睛似乎只有在面对这把琴时是闪亮的,炯炯有神。   这个莫名其妙的人,这个林绢认识了一个月就变成她男朋友的和尚,居然在我店里白吃完了东西以后,要将一把据称值二十五万的古琴卖给我这个开点心店的……我想,这会儿不是他醉,那就是我醉了。   而面对这样一种局面我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回头朝一旁安静蹲着的杰杰看了一眼,它眨巴着眼睛看着我,嘴角扬着,似乎有点幸灾乐祸。   “我买不起……”最后我只能有点挫败地这么对他道。   而他似乎并没有留意到我眼里的无奈,低头,修长的手指在琴弦上轻轻拨了一下,琴上那根看起来并非是金属的粗大弦丝随即发出阵清脆沉缓的音调:当……   “买得起的。”然后他抬头对我道:“如果包括房租在内的话。”   “房租?”于是我觉得我的头脑更加混乱了。“什么房租??”   “我想在这里住上一阵。所有生活费和房租就包括在内了,所以你一定是买得起的。”   全文免费阅读 67第五章   我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开店总不免碰上形形**的人,有些人或多或少有点古怪,所以作为开店的,通常不大容易大惊小怪。但点心店毕竟不同于酒吧,这样自说自话的人,我似乎还是头一次碰到,于是有点不知所措,因为在说那些话的时候,清慈看起来并不像醉着,也不像是在开玩笑。   “我们这里不是旅馆。”半天,我呐呐说了一句。也不知道他听进去没有,因为有那么一瞬间他似乎闪了闪神,朝身后那扇门的方向看了一眼。   不知道他在看什么,门口那里什么都没有,除了门上的铃铛。   似乎因为门缝钻进的风,它轻轻荡了荡,发出了些细微的声响,除此,并没有什么特别能引人注意的东西。于是我继续道:   “所以我觉得你不如去旅馆问问看比较好,离这里不远就有一家,还挺干净的,你……”   “干净?”话还没说完,清慈忽然再次看向我,那眼神仿佛我说了句多奇怪的话似的:“如果有干净的地方,我为什么还要到这里来。”   我怎么知道?撇了撇嘴,想这么反问,但没有说出口。   而在说完那句话之后,似乎一瞬有些懊悔,清慈将帽檐往下扯了扯,一边将手重新搭到那把琴身上,将它轻轻抱了起来:“算了,当我什么也没说,好么。”说着转身回到角落那张桌子前把琴放下,然后在自己衣袋里仔细掏了一遍,每个衣袋都掏过了,掏出一只打火机放到桌子上,“这个,够还点心钱么?”   打火机是ZIPPO的,我见过林绢有一支差不多样子的。“算了。”于是我冲他摆摆手。见状他没再吭声,只将那把琴重新套上,站起来朝窗外看了一眼。   窗外除了过往的车辆,什么都没有。可他眼里分明有点犹豫。真不知道他到底在担心些什么,从之前到现在,他朝外面看了不下四五次,每一次都有点忧心忡忡的样子,似乎真的是在担心着什么。   在担心什么呢?   我忍住了没问。   这么些年来一些经历告诉我,麻烦通常是被问出来的,既然他不肯告诉我林绢的状况,那么其它的多问也没有任何意义,不是么。   “叮铃……”门上的铃铛不知道怎的又轻轻响了下,本是极普通的一个瞬间,那男孩却突然朝后退了一步。仿佛被那细小的声音给惊到了,直到铃声消失,他才深吸了口气,将那把琴用力抱了抱紧,头一低朝门口走了过去。   “卖琴的么?”没等他走到门前,我身后忽然响起道声音。   这叫我和他同时愣了愣。   回过头,看到狐狸在厨房门口站着,手抹着围兜,两只眼睛似乎饶有兴味地看着门口那男孩。见他不吭声,狐狸笑笑,朝他那把琴努了努嘴:“什么价钱。”   “……二十五万。”好一会儿,清慈才回答。神情有些犹疑,似乎面对狐狸的时候,他说话的方式远没有对我那么自在。   “二十五万。”重复了一遍,狐狸慢慢踱到他跟前:“能不能看看。”   犹豫了下,清慈将包放到了一边的桌子上。拉开拉链,却一边又仿佛担心狐狸会随时从他手里将那把琴抽走似的,伸手在琴身上按了按。   狐狸果然把手伸了过去,手指上的油腻还没有完全擦干净,所以我很清楚地看到清慈蹙紧的眉头里挤出一丝不悦。   狐狸却根本视而不见。油腻腻的手指在光滑黑亮的琴身上滑出三根油腻腻的指印,他却一点也没觉得自己把别人的心爱之物给弄脏了,沿着琴身手指继续往下滑,直到系在琴尾那根穗子,他提了起来,将穗子上那块半透明的小玉佩捏在手里掂了掂:“不错,有些年头了吧。”   清慈瞥了他一眼,没回答。   狐狸也不介意,继续摸了摸那把琴,点点头:“流水断啊,少说也是明代的东西了,二十五万,倒也值。”   听他这么一说,清慈总算正眼朝他看了一眼,原先的犹疑和不悦稍许褪了褪,他道:“你也懂琴?”   “稍微那么一点点。”似乎为了强调那个“稍微”,狐狸一边说,一边提起根小指头,又掐掉半截,朝清慈伸了伸。随后一收手,他舔了舔嘴唇:“这么说,你是想把它卖给咱老板娘当房租?”   清慈朝我看了看,点点头。   “哦呀。”眉头一挑,狐狸再次摸了摸那把琴。“琴,倒是好琴。不过……你知道咱店的房租是多少么。”   “多少。”听他这么一说,清慈重新将目光转向他。   我也是。   狐狸朝他展开一只巴掌:“每晚这个价。”   “五十?”   “哧……”狐狸笑了,摇头。   “五百?”   “五十万。”   “五十万?!”听见这个数,我几乎和清慈一起叫出声来。   五十万一晚上,就是棕榈岛七星级饭店,收费也不带这么吓人的吧。   我瞅着狐狸,不清楚他这会儿突然出来,又突然对清慈提出这个价钱,到底安了什么心思。   清慈苍白的脸微微泛出丝红晕,看得出来是被狐狸那个价钱弄得有些恼了。下意识把手伸进衣兜,才意识到自己带来的酒已经喝完了,他咽了咽唾沫,哑着声道:“别开玩笑。”   “我没开玩笑。”狐狸的神色同清慈之前说要用那把琴兑换住在我店的权利时一样的认真。   “真的?”清慈将目光转向我。   “当然是真的。”没等我开口,狐狸替我回答。   清慈一声冷笑:“五十万,我从没见过有哪家旅馆的房租要那么贵。”   “那么你见过这么干净的地方么?”   一句话,将清慈问住了嘴。   他沉默了,手再次伸向衣袋,又悻悻然伸了出来。这失神的样子让我觉得有些奇怪。   他为什么回答不上来了。比我这里干净的地方多了去了,换了谁都能理直气壮地这么对狐狸说。可是他却没有,为什么?   我这里对他来说就那么干净?   琢磨着,我朝周围看了看,看到角落里的积灰,看到桌子上还没擦干净的油腻,于是更加不解。就在这时砰的声响,把我给吓了一跳。   回过神就看到清慈一脸的铁青,他抓着狐狸的衣领将他按到了身后的玻璃门上。   狐狸却依旧笑嘻嘻的,在我试图跑过去分开他俩的时候朝我摆了摆手。   “你,不是人,对吧。”然后我听见清慈紧咬着的牙关里挤出这几个字。   这叫我吃了一惊。   狐狸却笑得越发开心起来,眼睛弯弯的,像两道快乐的月牙儿。“哦呀……”   “所以你才这样敲诈我,是不是。你已经都知道了,是不是?!”   狐狸摊了摊手。   “难怪神佛都不能容你们,卑劣的妖怪!!”怒冲冲丢出这句话,清慈松手将狐狸推到一边,涨红了脸抱起桌上的琴就朝外冲了出去。我甚至都还没搞明白他们之间到底互相认知了些什么。   可是脚刚刚踏出那扇玻璃门,他却突然间像踩到了电缆似的浑身一阵颤。   惊叫一声连着几步迅速朝里退了回来。一进门随即跌坐到地上大口喘着气,面如死灰,好像碰到了什么极可怕的东西似的。   “怎么啦?!”见状我忙问。   他却没有回答,只是直愣愣望着门外空荡荡的大街,身体一个劲地发着抖。   这让我忍不住再次朝外面仔细看了看。   外面真的什么异样的东西也没有,除了偶尔开过的一两辆汽车,或者走过的三两个说笑着的路人。   这清慈他到底是怎么了……   想不通,我疑惑着望向一旁的狐狸,却在这时眼角似乎扫到了什么。   我发觉街上的确有一些不大一样的东西。但如果不是非常仔细地留意,我想我可能根本就不会发现,那是一层浅浅的,薄雾似的东西,很安静地在马路靠人行道的那片台阶下面流淌着,因为天色的关系,几乎看不见。   是因为这个么?我想。可是我看不出来这种薄薄的雾气一样的东西对于清慈来说到底有什么威胁性,一点也看不出来……   “喂,你会弹这东西吧。”正百思不得其解,狐狸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到了清慈的身边。低头看着他,轻轻问了这么一句。   清慈完全没有留意到狐狸的到来,以致即使这么轻一句话,都让他惊跳了下。然后抬头看向狐狸,犹豫了阵,点点头。   狐狸蹲**:“那行,我可以给你个不用花五十万,也不用卖了这把琴,就可以再这里住上一阵的法子。”   这句话一出口,清慈的眼睛里登时一闪:“什么法子。”   “咱店里刚好也有一把琴,你说你会弹,那么不如你用那把琴给我们弹上一曲。弹好了,你就留在这里,爱住多久住多久。弹不出,那门就在这里,除非你付得出一夜五十万的价,不然请走人。”   “好,我弹。”   一来一去,这两人算是把交易定完了,而我这一店之主,房子的所有人,却对这一切一句话都插不上。   这算什么……   我朝狐狸看了一眼,他却头也不抬,只抬手朝我打了个响指:“小白,把咱那把琴拿来。”   “……什么琴。”下意识问了句,我还没从他俩的话里回过神来。   “咱家除了那把琴,还有别的不?”   这么一说,我总算明白了过来,原来狐狸要我去拿那把凤凰弦。   但……要那把琴做什么?给清慈弹?   可是没有琴弦的琴让人怎么弹?   这不是摆明了仍然在刁难他么……琢磨着,狐狸再次朝我打了个响指。   我瞪着他,皱眉。他却冲我笑笑,一笑那两只眼就像两个好玩的月牙儿,你要对他发脾气都难。   于是暗地呸了他一口,我噔噔噔跑上楼去翻那把琴。好歹刚整理过箱子,被我藏的不深,不一会儿就翻了出来。解开一层层布,露出里头所谓包着龙皮的陈旧的琴身,真是同清慈拿一把没法比的陈旧,并且没有弦,我摇摇头将它抱下楼,心想着,不知道狐狸到底心里在打着什么样的小算盘。   就这么一边走一边想,远远的清慈看到我进店,眼神已经亮了起来。他两只眼睛一眨不眨望着我手里这把琴,几乎比之前谈到琴学时的神情更加精神。这让我差点忘了他刚才退进店时脸上的惊恐。   “就是它?”然后听见清慈问狐狸。   狐狸点点头。   “包的蛇皮么……很稀罕呐……”随着琴被摆放到自己面前,清慈那张败如死灰般的脸再次泛出层红晕来,他低头小心在琴身上摸了摸,一边轻轻叹着气:“这是梅花断么……那该是唐宋之前的东西了吧……”   我一听心里咯噔一下。   唐宋之前,那该是多老的老古董了。原来鸟人这把琴这么古老……   “可能是商朝时的东西了吧。”狐狸道,一边在琴身上拍了拍:“来,弹一首让我们听听。”   “什么……”听狐狸这么一说,清慈从最初的热切里回过了神。有些迟疑,他朝狐狸看了看:“弹……它?”   “对。”狐狸点头。   清慈一怔。   目光从狐狸脸上移到了琴上,再从琴上移到了狐狸的脸上,有些费解,又似乎是为了确定狐狸没在同他开玩笑。   半晌,他呐呐道:“没弦的琴,怎么弹……”   听他这句话一出口,狐狸二话不说将琴从地上拿了起来,然后朝门口指了指。   “没弦的琴,你让我怎么弹??”不甘心狐狸这一举动,清慈站起身提高了声音对他道。   “为什么不能弹?”狐狸反问,似乎他这话问得外行又奇怪。   “没弦的琴要人怎么弹?!”   “没弦的琴,为什么不能弹。”   “当然不能!”   “所以,”没再继续往下说,狐狸朝门的方向再次一指。   清慈的嘴张了张。   似乎还想说什么,但看了眼那把琴,又看了看狐狸,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沉默着抱起自己的琴推门走了出去,这次没再回来,而外面那些雾气似的东西也不见了,不知道是在什么时候,它们已经消退得干干净净。   “狐狸,为什么要耍他。”直到清慈的身影消失不见,我问狐狸。   他抱着椅背在看着外头几个穿得很凉快的小美女。   听我这么问,他回头看看我,眼神很茫然的样子。“我耍谁了?”   “刚才那个人。”   “那个和尚么。”微微一笑。   有意思,似乎全世界都知道那是个和尚,虽然他从头到脚没一点像个和尚样。   “是啊,什么五十万,什么没弦的琴为什么不能弹。你真要赶人走直说就好了,何必呢。况且人家真的有什么不妥。”   一个能看出来狐狸是妖怪的人,必然不是寻常人。这样的人被我店外的某些东西吓的不轻,虽然我不知道,也看不出来那些东西到底是什么,想来,不会是什么很好打发的东西。   狐狸这么对人家,不厚道。   “怎么,你想收留他?”似乎看出我心里在想什么,狐狸再笑。眼神很荡漾,让人很不爽。   “没有,本来以为是你要帮他的。”   “帮他?没好处的忙,有什么好帮的。”说着,从桌子上拿起之前清慈留下的那只打火机,轻轻一摁,随即窜出道淡蓝色的火苗:“啧,好东西。”   “你又不抽烟,再好也没用。”   “卖钱。”   一边说一边眯着眼笑,我瞪了他一眼。正准备提醒他快到交房租的时间了,这当口一旁的电话突然响了起来,把边上蹲着打盹的杰杰吓得一声尖叫。   我拍开它,顺手接起电话:“你好,狸宝专卖。”   “宝珠?”   声音竟然是林绢,这让我又惊又喜。   没想到好些天联系不上,这会儿她会突然打电话给我。忙问她在哪里,她说她刚到家。声音听起来很疲乏,再问她这几天跑哪里去了,她道,一直在东奔西走地找清慈。   很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于是令我突然间有些恼了起来。   一声不响失踪那么些天,我在这里乱担心着,原来她正在外头到处找着这个绿头发和尚。   林绢她这是怎么了,衣着品味变得不像从前不去说,就连对待男人的态度都变了。   是谁说过男人如衣服,朋友如手足。   又是谁说过,一个不会赚钱给你花的男人,长成一枝花,也是个白搭。   况且这还不是一枝花,而是一个头发染得很非主流的和尚。   而她居然为了这么一个酗酒成性,并且完全不把她放在眼里的男人东奔西走,这还哪里是以前那个把男人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女人。   莫非周家的事情之后让她变得那么多了?简直像换了个人一样。虽然她说过,很多事情她都已经记不得了,可是这种变化真叫我感到不安。   你最近有没有见到过清慈?之后听见林绢这么问我。   我当然说没有。   那么一个奇怪的和尚,直觉让我不希望林绢继续同他再有任何纠葛。他很显然不是一个普通人。   只是好奇她究竟是怎么会遇到这么一个人的,并且对他如此在意,毕竟从头到脚,他都不符合林绢以前的择偶标准。于是忍不住问她,绢,你是怎么认识清慈这个人的,就他还和尚?你怎么会看上一个酗酒的还把头发染成那种奇怪颜色的和尚??   听我这么问,林绢沉默了一阵。然后对我道,其实刚认识清慈时他并不是这样的。   那他本来什么样?我没好气地问。   神一样。林绢回答。   全文免费阅读 68第六章   神一样。   这是个很抽象的形容,也是个很高大全的形容。我很意外会从林绢嘴里听到这三个字,因为她从来没这么夸张地赞美一个男人。   林绢说那是因为清慈治好了她的病。   这让我再次意外了一下。和尚也会治病么?治的什么病?   林绢的病是失眠。   记得那天林绢请我出去吃饭的时候,她曾对我说起过,但那时候我并没有放在心上,因为当时她看起来精神挺不错的,况且,关于她新男朋友的事情占据了我俩几乎全部的谈话内容。   而她亦一直都没有对我说起过她这症状的严重性。   直到这次打电话过来,从她略带沙哑的话里我才渐渐了解,原来这曾被她轻描淡写说起过的失眠症状竟然有那么严重,严重到一度连精神科大夫和高效安眠药都没办法控制,严重到一度她以为自己得了某种精神障碍,以致不得不靠去寺庙寻找精神慰藉。   这真让人困惑。要知道,林绢的睡眠质量一向很好,给她一只枕头,她可以随地随地睡给你看,我想这同她性格有关。她向来都是很现实的一个人,而这样的人通常睡眠质量都是不错的,因为他们所追求的目标和能被困扰到的东西实在很单一。   钱,生活品质,数不尽的漂亮衣裳和名牌物品……诸如感情等非理性的索求退而求其次。于是,这样的她,到底是怎么会被这种症状给缠上的呢……   这事还得从她出院后开始说起。   那时候,距离周家大宅所发生的事差不多也算是过去了挺久一段时间,但里面的遭遇始终让活着的人记忆犹新。那座不断延伸变化着的宅子,那口井,那些装着死狗的棺材,那些形状各异的翡翠小人……很多人丧命于此,我也几乎命悬一线。   而这些事情在林绢的记忆里却几乎都被磨灭了。因为就在我同住在宅子里那些人疲于奔命的时候,她失踪了,不知道一个人跑去了哪里。直到后来被狐狸找出来,进了医院后被救醒,我们发现,那段无比可怕的经历在她脑海里竟然已经荡然无存。   当然这对她而言是件好事。   程舫是同我一样极少数的幸存者之一,带着宅子里那段可怕的记忆,她侥幸活了下来。与死去的那些人相比,她是幸运的,但很长时间里,她不得不靠心理治疗来重新鼓起面对现实世界的勇气。即便如此,停止治疗后她依旧义无反顾地远走他乡,所以我想,那应该不是心理治疗治好了她的心理,而是到了最后,迫于心理压力始终无法得到释放的她,不得不选择了最简单的一条路——逃避。   又是杀戮,又是厉鬼,甚至包括狐狸精和麒麟。一个人一口气遇到了这么多可怕又复杂的经历,若非以往我曾经经历过的那些事情,只怕也会同她一样陷在记忆里逃不出来。这根本是无法单纯靠做做心理治疗就能简单治愈的。   而林绢索性将它们全部忘记了,这真好。她永远不用在离开周家之后为那些恐怖的回忆担惊受怕,如同程舫那样。也永远不会知道那个在易园里同她说话、被她怄着气的周林,实际上是个鬼。   原本我以为,一切从林绢康复出院后,就彻底结束了,但我没想到的是,就在我暗地庆幸着她的丧失记忆的时候,林绢却在出院后没多久,被另一样东西给困扰住了,并且困扰得相当厉害。   那东西是失眠。   失眠的原因,来自于她的梦。   林绢说,自从出院后没多久,她就开始经常在夜里做到一个奇怪的梦。   但最初她并没意识到这是梦,因为一切都和平时没什么两样。   那是出院后的第一个夜晚,她记得自己躺在她那张花了几万块钱买来的进口大床上,床很软,边上安静飘散着乳白色的空气加湿器的气体。一切是那么的舒适,比医院僵硬的木板床和永远强烈的消毒药水味舒适得太多,所以她很快就睡着了。   但睡着的时间并不太久。就在她处于一种似睡非醒,迷迷蒙蒙的大脑最放松最惬意的状态的时候,忽然间,她被一阵细碎的声音给刺了一下。   那是一种好像是谁拿着样尖锐的东西在戳着地板的声音,并不响,如果短的话听听也就过去了。可是却偏偏持续了很久,仿佛存心跟林绢松弛的大脑与疲惫的身体过不去,那细碎的声音始终断断续续在天花板上头响着,吱吱叽叽,在寂静的深夜里持续不断,并且越来越清晰……   直到林绢突然间一下子从迷蒙的状态里清醒了过来,那声音戛然而止,四周一片寂静,除了偶尔从楼下驶过的车声。   于是林绢闭上眼睛再次入睡。   可是就在她处于半梦半醒状态的时候,那细碎的声音又开始了,吱吱叽叽,阴魂不散地在林绢充满了睡意的大脑里一个劲地敲啊敲……钻啊钻……硬生生将她再次钻醒,可一睁开眼,那声音又没了,安静的房间里除了她的呼吸声什么都没有。   这叫她开始烦躁了起来。抬头盯着天花板,琢磨着这声音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可是等了半天,那声音始终都没再出现,四周静悄悄的,令被噪音打断的睡意再次悄然涌进了她的大脑。于是重新倒回床上,林娟再次闭上了眼睛。   但这一晚上她是怎样也睡不着了,虽然睡意很重,尚未完全恢复的身体也很累。但似乎只要一合眼,林绢的耳朵边就会想起那种钻东西的声音,吱吱叽叽,一刻不停,叫人好不心烦。于是第二天一大早,她跑上楼,跑到她楼上那家住户房门前用力敲。   但是敲了半天,里头一直都没人应。直到手敲得有点发疼,隔壁那户门一开,探出个头:“602人不在吧,好几天没看到有人进去了。”   说完话,那人关上了门,而林娟只好悻悻然下楼。一路寻思,既然里面没人,那天花板上的声音哪儿来的,难道是做梦?想到这一点,忽然有些顿悟:是啊,每次听见那声音都是在自己半睡半醒的时候,一清醒过来声音马上就没了,这不是做梦是什么呢。   得到这个解释,她太平了,所以这天睡觉前她特意冲了杯牛奶喝下去,据说牛奶有安神的作用,而这一晚,她倒是真的没再听见那种戳地板的烦人声音。   那么过去了三五天的样子,算算时间,夜校里的课差不多已经走了三分之一,林绢觉得自己的身体也恢复得差不多了,所以决定之后开始要恢复正常,不再病怏怏地把自己关在屋子里。   都关得有点神经衰弱了。她这么理解自己前不久出现的幻听。可是没想到就在当天夜里,那种幻听又出现了,而这一次,是直接造成她日后严重失眠的起因。   那时候她正坐在床边喝牛奶。   刚喝了两三口,头顶上突然间细琐一阵响动,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天花板上划了过去似的。这令她本能地把头一抬。   却真的看到天花板上有东西!   细细的,长长的,像是某种软体的虫子。林绢吃了一惊,赶紧从床上跳起来想去找东西掸,可是站稳后朝天花板上再次的一瞥,令她又一下子重新跌回到了床上。   因为她看清楚那东西根本就不是什么虫子。   这根在天花板上轻轻蠕动着的,并且发出一些细微却又刺耳的噪音的东西,它细长,周身布满皱褶,看起来就像根腌得恰到火候的酱瓜。“酱瓜”顶端有一片狭长的指甲,指甲在天花板雪白的墙面上慢慢滑动,并且往下探伸,仿佛在空气里寻找着什么……   分明是人的手指!   林绢一下子尖叫了起来。   可是声音刚从喉咙里宣泄而出,那根手指倏地就不见了,确切的说,是周围的光线让她根本无法可见。   她发觉自己躺在一片黑暗里。虽然街上的路灯将一些模糊的光线射进房间的窗户,但那点点光亮是完全不足以让她清晰看清楚天花板上任何小于灯饰的东西的。   那么刚才她是怎么看清楚天花板上那根手指的?   一边心神不定地拧开台灯,林绢一边匆忙地看着天花板。那上面确实什么都没有,即使有,在没开灯的情形下,她也不可能看见。   于是她明白自己又做梦了,一个很有真实感的噩梦。但这个认知并没有令她定下心来。太过真实的场景,那些声音,那根细长的手指,令她整整一晚上没再敢关灯,而躺在床上再次面对着那片天花板,虽然身体很乏,林绢却是半点睡衣都无,虽然天花板上很安静,也没有出现任何可以的东西,她仍是睁着眼直到天亮。   而从这天晚上开始,拿林绢的话来说,她开始陷入一个虚无,可怕,而无法自拔的地狱。   每天晚上,只要一躺到床上,她就会听见那种声音,然后看到那根手指,有时候在左侧,有时候在右侧,缓缓地在天花板上移动,好像在寻找或者试探着什么。   随着时间的推移,手指从一根变成两根,然后三根,四根……   后来是一整只手掌,穿过天花板的砖面和石灰粉,在上面爬来爬去,好像一只体型怪异的蜘蛛。手掌有时候会朝林绢的方向抓探,仿佛隔着那层天花板,上面有个人一边看着她,一边在朝她伸着手……   然后林绢会醒过来。   清醒后的她很累很累,像是刚刚跑完了马拉松,而比累更让她无法忍受的是之后无可救药的清醒以及恐惧。即便连天花板上的吊灯都开得通亮,她也无法屏退噩梦清醒后的惊恐感,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了。去医院看医生,让人失望的是那些医生除了说些模棱两可的医学术语,就是开一堆吃了让她头昏脑涨的瞌睡药。而那些药带给她的唯一效用就是令她每晚的噩梦时间变得更加持久,醒来后人更加难受。   日复一日。就在我一心以为她在家里舒舒服服地疗养着的那段时间,我一直都不知道,这个睡眠一贯很好的女人,每个晚上都在一个个近乎真实的噩梦里重复着她地狱般的煎熬。   而她一直都没有告诉过我,因为她认为说了也无济于事,她说她不需要朋友的同情,她需要的是能够摆脱这一切的速效药。   但她始终都没有能找到这种药。   那段时间里她跑遍了这座城市大大小小的医院,西药,中药,针灸,推拿……什么方式都试过了,却都无济于事。而梦却每天都在恶化,以及起着变化。   说到这里的时候林绢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对我道:我确信我看到天花板上有人,宝珠,在我清醒着的时候。   我愣了愣,然后问她:怎么回事?   她迟疑了一下,道:说出来,你大概会觉得我疯了。   我说不会。   她说,真的,宝珠,那时候连我自己都以为我已经疯了,有些东西,我连医生都不敢说,就怕他们认为我不是单纯的失眠、神经衰弱,而是神智出现问题了。   说说看吧。我对林绢道,一边看着坐在我边上的狐狸。他依旧在玩着那只打火机,一会儿点亮,一会儿熄灭。而目光就在这明灭的光斑里闪烁着,这令我不由自主想起那天他将昏迷不醒的林绢带回来时的情形。   那时候他的神情也是这样的,似乎知道些什么,却又什么也不让我知道。   莫非除了周林的事情,那时候在林绢身上还发生了些什么,他没有告诉我……   绢……于是我再道:说吧,我想知道。   作者有话要说:让大家久等了……这段时间生孩子去了,最近刚出月子,回来继续填坑~好久没写东西手都生疏了呢~~> <..希望早点恢复状态~~   全文免费阅读 69第七章   那是林绢出院后的第四周,连续的噩梦令她头痛难忍,那阵子她的体重一度急剧下降。   似乎那些来自天花板上的声音和那只手已经在她的梦里入了户,只要闭上眼睛,她就会看见一只布满皱褶的手从天花板某处看不见的缝隙里钻出来,试探,移动,伴着一种碎裂般的声响,一点点朝下抓探。然后她会醒来,之后再也无法入睡。安眠药和脑神经之间通宵的抗衡把她折磨得头痛欲裂,但令她费解的是,即便这样,她仍然会每天听到和看到那些东西,有时候是白天,有时候是夜里,然后突然清醒过来,那一切便又突兀消失,似乎不经意间她做了一个短暂的梦。   随着这样状况的持续发生,她开始感觉自己已经块有点分不清现实和梦境。常常在做着什么事情的时候,她就入梦了,醒来后身体仍保持着原来的姿势,通体疲惫不勘,耳朵边嗡嗡响着梦里那些持续不断的声音,难受得让她想戳聋自己的耳朵。   后来有一天,趁自己精神状况还算可以的时候,林绢出门到外面转了一天。可能是太久没有同外界接触,外面嘈杂的车来车往声和喋喋不休的人声反令她脑子的疼痛好了很多,所以直到很晚,身体很累,她才回到家里。   谁知门开的一刹那,她再一次听见了那种熟悉的,细微却又清晰的刮擦声。   这次声音意外的离得很近,近到似乎一抬头就能碰到似的,所以她不由自主抬头朝上看了一眼。   这一眼把她吓得几乎没有真魂出窍。   说到这里林绢的声音抖了起来,她说,你知道么宝珠,从小到大我都没这么害怕过,可是这次真把我吓坏了,你猜我看到了什么,我看到了一个老太婆!她半个身子倒吊在我房间的天花板上,还有半边身体在天花板另一头。那些细微的刮擦声就是这老太婆搞出来的,她两只手不停地在天花板上爬,那样子……那样子就好像是在地板上爬一样,一边爬还一边叹气,嘴里不停地嚷嚷,救命哎……救命哎……   “那你怎么确信她是真的存在的呢?”林绢学那老太婆说话的样子令我背心一阵发毛,我打断了她的话,问她。   “因为我打倒她了啊!!我真的打到她了啊!!”   原来,就在林绢看到天花板上那个倒挂着在爬行的老太婆的瞬间,她立刻抓起边上的台灯朝那个老太婆扔了过去。   但没有扔中。老太婆那颗毛发稀疏的头颅反而因此突然朝她转了过来,一伸脖子看到林绢,立刻张大了嘴,伸长了手,朝林绢咿咿啊啊抓探了过来。可是距离太远,她半个身子拉得老长了,仍只能远远地朝林绢空抓着,突然她干瘪的嘴一咧,哇的声哭了起来,然后一遍遍叫,救命哎……救命哎……   林绢这下真是被她搞疯了,疯狂地跑进阳台,疯狂地抓了根晾衣杆到手里,疯狂地冲回房间对着墙壁上那个倒挂着的苍老身体一阵乱捅。也不知道到底捅了有多少下,也不知道那老太婆后来到底被她捅成什么样了,林绢什么也不敢听,什么也不敢看。只一口气把力道全部用空,手一松丢掉晾衣杆撒腿就朝家门外跑。   说到这里,林绢停了停,用力吸了口气:“那时候我真希望这是场梦。可是那种每次惊吓后突然醒来,然后发觉自己安全地一个人躺在自己的床上,之前一切可怕的事情其实什么都没有发生,这样的循环却没有再发生。所以我真的怕极了。宝珠,你说,既然不是梦,那我看到的那个老太婆她到底是怎么回事……”   而我还没来得及回答,她又立刻快速地阻止了我:“你别说,宝珠,就是想到了也别说,那不会是真的,不会。”   “不会是真的。”我用肯定的语气重复了一遍,希望能以此安慰到她。   打那以后,林绢再也不敢回自己家了。有整整两天她一直都在街上游荡,甚至连酒店都不敢去住,因为她不敢想象自己一个人待着的话还会发生些什么。直到后来在街上无意中遇到了以前一个朋友,她被林绢的状态吓了一大跳,在反复逼问了她整个事情经过后,好说歹说把她带到了自己家里。   林绢总算在那个朋友家睡了两天安稳觉,拿她的话来说,那两天她真是幸福得想哭。从没这样珍惜过睡眠,她可谓是睡得昏天黑地,连吃饭都舍不得起来,从来没有这样贪恋过一张床。   可是仅仅只是两天。到了第三天晚上,意外再次降临在了可怜的,身心疲惫至极了的林绢身上。   那天晚上朋友出去给林绢买夜宵,而林绢因为睡足了两天两夜,所以精神好了很多,一时也无法继续再睡,于是就开始帮她朋友打扫房间。   朋友是信佛的,家里有个小小的佛堂,里面有口缸放在佛龛边上长期供着,不知多久没有打扫过,积了很厚一层灰。林绢用洗洁精刷了整整七遍才让那口缸恢复了原貌,那是一只很陈旧的,在七八十年代的老房子天井里经常能见的那种养鱼的石缸。   林绢不明白为什么她朋友会把这么一口缸放在佛堂里,它看起来好像和佛学八杆子打不到一块儿去,琢磨了会儿真准备收拾干净了洗把澡继续上床睡去,这时突然听见隔壁厨房里滴滴答答传出一阵淌水的声音。   她想是不是自己没把水龙头关牢,于是出了佛堂,她拐进了厨房,一眼看向水龙头,可水龙头明明是拧紧的,一滴水也没有漏过。   但滴水声仍然持续不断地在厨房里响着,滴滴答答,一刻不间断。林绢奇了,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在厨房找了一遍,半天,仍然找不到漏水的地方,于是只能放弃,转身准备离开厨房,把那折腾人的滴水声丢到脑后,谁知才走到门口,她的脚却一步也挪不动了。   她看到厨房门口中间有一滩水,进来的时候有没有这滩水她没注意,此时此刻,她却刚好一只脚踩在了这滩水中间,水因着她的脚步而晃动了一下,很快恢复平静,她看到水里有个影子。   却不是她自己的影子。   影子看上去是个小孩,头很大,身体很小,四肢软软地蜷缩成一团,就在她脚底下,眨巴着一双只剩两个眼眶的眼睛直愣愣朝她看。   看着看着,嘴一瘪,哇的一声哭了,哭声很细很长,好像一只受惊了的野猫。   林绢也同时哇的一声尖叫了出来,一边叫一边死死闭住自己的眼睛,直到脸上突然间火辣辣一阵疼,她才重新睁开了眼。   却发现自己根本就没在厨房门口,所以也就根本不存在踩到一滩里头有个大头小孩的水滩子。她好端端地躺在自己朋友的大床上,气管里还在因着刚才的尖叫而一抽一抽地疼,脸上火烫火烫的,她朋友一手抓着她的衣服,一边摇晃着她,满头大汗。   那之后,她朋友把她带去了清慈所在的那家寺院,连同被她擦得干干净净的那口石头缸。问起为什么要把缸也带去寺庙,朋友看了一眼她,想说什么后来又没说出口,只在后来随口说了句,那口缸太干净了,所以也就没什么用处了。   而也就是在把那口缸供进寺庙的第二天,她结识了清慈。   作者有话要说:久等了,宝珠将和新开的故事《木乃伊》交替着更新,哪天有感觉写哪个故事,就更新哪一篇~   全文免费阅读 70第八章   林绢说,刚认识清慈那会儿,他和现在是不一样的。   清慈弹得一手好琴,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在寺庙里教授古琴的缘故,他在庙里有专门一间堂室作为会客间和课堂。那是件不大的佛堂,相对正儿八经的大雄宝殿,它大概只有其偏殿一半的大小,纵深很浅,正中央一尊安放在玻璃罩里的金身韦陀像,面前摆着琴桌。   林绢同清慈的第一次见面就是在这间堂室里。   那天她整个人是萎靡不振的,也许是睡眠太少,所以寺庙里的香火味令她头疼得很厉害,又被朋友拉着到处给菩萨磕头,磕得她几乎快要呕吐。   她说她活到现在从来没有这么难受过,说病不是病,可是难受起来真的要命。后来,总算磕完了,她朋友把带进了那间屋子,说要带林绢见一个人,一位大师。她让林绢见到之后要叫人家老师。   之后她看到了一个很年轻,年轻得让她无法将他同“大师”、“老师”之类的词联系到一起的男孩。他坐在那间堂室里,穿着件淡灰色的僧衣,手指很长,面目很秀气,和女人说话脸会微微发红,并且不敢看别人的眼睛。   因此林绢多叫了他几声老师,清慈老师。   她说她很喜欢看这男孩子脸红的样子。   这番描述令我无法将之与我所见到的那个清慈联系到一起。   那个清慈一头墨绿色头发,满脸胡渣,充满血丝的眼睛因为长时间的酗酒而总是半寐半醒睁不开来……同林绢所形容的就好象是两个人。   究竟会是什么缘故让他变成现在这副样子的?我按捺着好奇没有问,听林绢继续说下去。   林绢的朋友把林绢带到那间堂室后就离开了,她说她要去看看她的那口缸,但那个地方不能带林绢去。林绢只好一个人留了下来,同那个年轻的和尚坐在一间屋子里。   刚开始很不自在,因为说来也怪,虽然林绢一直是个在男人堆里游刃有余的人,无论什么样的男人跟她在一起总能攀谈到一块儿,唯独和尚,林绢从来没有交往过,所以也就不知道该怎么同他交流,或者说,在她当时的心眼里,她还从没把和尚当成一个男人过。   清慈同样无话,虽然朋友早就说过这是个不擅攀谈的人,但沉默至此林绢还是始料未及的。他在琴台前静静坐着,眼睛看着外头院子里的树,手摸着琴弦。似乎当林绢从未存在过似的,只在小沙弥送茶进来的时候才如梦方醒地对她道:请喝茶。   寺庙里的茶是从庙里那口古井中打上来的,水很清,有一种被岩石长期浸泡出来的芳香味道。茶水里没有茶叶,只有几颗桂圆大小的莲心。林绢从没见过那么大的莲心,所以喝了一大口,结果被她一口又都吐了出来,因为那味道苦得堪比黄连。   见状清慈巧妙地避开了她的尴尬,走出去同小沙弥说了一会儿话,这很自然地给了林绢充足的时间去从容地整理好自己被弄湿的衣服。而林绢也是因此而开始对他产生好感的,她说能体贴人的男人不少,但在恰当的时间给人以最恰当自然的体贴的男人却不多,因此遇到这样的男人,是很难不对他产生好感的,况且他还长得这样可爱。   之后清慈走了回来,在她边上坐下,问她,“茶是不是太苦了。”   林绢点点头。   他笑了笑,道:“但很多人觉得它很甜。”   “这怎么可能?明明比药还苦。”   清慈没有回答,只是站起身走到琴案边拨弄了几下琴弦,然后开始弹起一首林绢以前从来没听到过的曲子。   林绢说,那曲子并不好听。很慢,很单调,听得人不由自主想打盹。所以后来她真的在庙里睡着了,这是她认识清慈那天所发生的第二件令她很尴尬的事。   醒来后天已经黑了,她这一觉睡了差不多有三四个小时之久,令她诧异的是她睡了那么久居然一点噩梦都没有做,脑子里连日的失眠所导致的疼痛减轻了很多,人登时也就神清气爽了起来。看到边上还有之前没喝完的茶,她就端起来喝了一口,然后发觉,这水果然是甜的,一丝丝,清爽得让人舒坦。   那之后,隔三岔五的林绢开始往那座寺庙跑,最初是拖着朋友一起,后来是自己一个人。因为自从去过那座寺庙以后,林绢的状况好了很多,不再会做那种循环般的噩梦,也没再看到过那种可怕的、不知道是真实还是幻觉的诡异东西。   似乎很不可思议。朋友说,因为过去她也曾经碰到过类似的事情,后来去了庙里之后得到了治疗,所以这次一听林绢说起自己的遭遇,她就已经存了这念头要带林绢去那里走走了。只是因为林绢一向不信神佛,怕贸然带她过去会惹她不高兴,所以刚开始的时候才马上没采取行动,直到亲眼看到林绢的症状,才促使她下的决心。   只是当林绢问起她,她以前究竟碰到过什么样的事要去庙里才得到治疗时,朋友却缄默了下来。林绢也识趣,知道人家不愿意开口,于是几次之后就没再继续追问下去。   不过渐渐倒把去寺庙走走养成了一种习惯。   每次去了寺庙,林绢通常都是直接跑到清慈常待的那间堂室里听他弹琴。那里每天都有很多人,他们是慕名过来听琴和学琴的,这些人令整个听琴的过程变得很乏味,因为清慈时常会在某一段曲子上花大量的时间去重复演奏和讲解,于是听着听着,林绢常常就在那里睡着了。   直到醒来,别人都已经走得干干净净,整间堂室只剩下清慈同她在一起,那时候她往往身体下压着四五只蒲团,而清慈必然在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着琴弦。   有好几次林绢问过他弹的这小调子叫什么,因为很好听,和他上课时弹的那种令人昏昏欲睡的调子很不一样。   每次他都摇摇头,说,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只是想着那么弹了,于是就那么弹了,没有什么名字。   那就给它取个名字好了。林绢道。   取什么名字?他问。   叫林绢吧。   相处久了,林绢发觉清慈也并非自己所想的那么沉默寡言,他有时候还是蛮健谈的,特别是在说到琴的时候。并且有时候还很有点意思,仍是在说到琴的时候。   他说他很小的时候就会弹古琴,自学的,无师自通。   很多人都把他当成神童,但他不是,弹琴只是为了喜好,喜好了就会去摸索了,摸索了自然就会了,这也没什么可以觉得稀罕的,无非他比别人早摸索了那么几年。   “那为什么不去音乐学院继续深造,而要跑到庙里当和尚呢?”林绢问他。   他听完,正色道:“琴这么素的东西,除了寺庙,还有什么地方可以养着它。”   “琴分得清什么素不素?”   “当然,素琴才弹得出佛韵。”   “那不在庙里的琴怎么办,它们弹出来的算是什么。”   他想了想,道:“魔音。”   “照你这么说,除了庙里的琴,别处的琴都是听不得的了。”   “也不是,只不过出处不同的琴,它们的听众各不相同罢了。人还分南北种族,三六九等,不是么。”   “有道理,不过小和尚,你的心就在这把琴上么。”   “为什么这么问?”   “你有没有为你自己想过,清慈。”   “想什么?”   “你说你出家完全是因为这把琴,因为它只有在寺庙里才可以养着,所以你跟着它来到寺庙,是不是。”   “……是的。”   “你几岁出的家?”   “十五岁。”   “那你知道接吻是什么感觉么。”   “接吻是什么感觉?”   说到这里,一直都用一种很压抑的口吻跟我说着话的林绢,忍不住话音里带了点微微的笑腔。“你猜他听我这么问后是什么反应,宝珠。”   我说,“他掉头就走。”   “不是,他朝我看了半天,然后问我,接吻,是什么感觉?”   “那你怎么回答。”   林绢没有回答。   其实也回答了。但她的回答方式很干脆也很直接,她非常直接地吻在了那和尚提着问题的、线条很漂亮的嘴唇上。   而令她惊讶的是清慈并没有因她这种近乎侵犯的举动而气恼,他甚至都没有避开,在嘴唇同林绢的碰到一起之后,他很自然地就把林绢扯进了他的怀里。   那天以后两人关系变得有些微妙了起来,虽然碍于清慈的身份林绢一直都在挣扎,但就好象他的琴音对于她的睡眠一样,她觉得同这男孩在一起有点上了瘾。一天不见到他就会忍受不住,甚至不再满足于每天去寺庙看他,他们开始在庙外约会。   有时候是酒店,有时候是林绢家里。   那个时候她几乎已经把自己的噩梦以及噩梦般的遭遇忘记得一干二净了,她重新搬回了自己家,家里的床,沙发,桌子,阳台……每一处都是她同清慈纠缠过的地方。最初是她引导他,后来他变得主动,他主动将林绢压在身下的时候完全让人忘了他是一个和尚。   于是有一天,林绢再次问他,接吻是什么感觉。   他一边用手指拨弦般拨弄着她的身体,一边回答:魔音。   这两个字真叫人亢奋,就像小提琴所拉出的魔鬼的颤音,高亢而欲望喷张。而沉溺在这种爆发般亢奋中的林绢当时完全没有想到,这两个令人兴奋,却又充满不祥的字眼,却是后来所发生的那一切即将开始之前的预兆。   真的是完全一点都没有想到。   全文免费阅读 71第九章   那大约是两人相识的第三个星期。   这天林绢如往常一样去寺里找清慈,通常是在他教琴那间堂室的后门,因为靠近后院不容易碰到游客,不会惹人闲话。   而这天她整整等了两个多小时,一直等到天快黑寺庙要关门,依旧不见清慈出来。想着可能他有什么事走不开,就给他发了条消息,然后赶着寺门还没关急急跑了出去。   之后一直没收到清慈的回信,也没有电话打来。于是第二天,林绢直接去了那间堂室。   岂料当天却没有开课。堂室里空荡荡的,只有一个扫地的小和尚,他告诉林绢,说清慈已经有三天都没来教过琴了,似乎生了病。   得了这个消息林绢有点着急,因为她用手机无法联络到清慈。他的手机没电了,处在关机状态,不知道为什么他一直都没有给手机充电。所以考虑了半天,她只能硬着头皮在小和尚意味深长的目光下跟他打听了清慈的住处,然后一路躲过了值班和尚的眼睛,进了和尚们的宿舍区。   和尚的宿舍其实和学生宿舍的区别并不大,但管理上似乎比学生宿舍要松,因为没有门卫。只要没被路过的和尚发现,那就没事了,所以林绢很容易就进到了里面,并且找到了清慈所在的那个房间。   大白天的房间门窗却都紧闭着,隔着门林绢闻到一股香烛的味道从里面溢出来,她贴近窗玻璃朝里看,却因为里头光线太弱而什么都看不清楚。只看清里面一台简陋的佛龛上点着很多蜡烛和香,大量的烟被门窗关得散不出去,因此弄得整个房间里乌烟瘴气。   她寻思,这样的空气人在里头怎么受得了,于是敲了敲门,她压低声音对里头喊,清慈,清慈。   门里没人回答她,门却因为她敲动的关系咔的下开了,原来里头没有关牢。于是她赶紧把门推开。   随即被里头一股浓烈的烟熏得一阵咳嗽。里头的空气闻起来就像刚着了一场大火,她摸索着打开了里头的吊扇,哗哗一阵扇,才让里头的空气好了很多。这才朝里走了进去,一边适应这里头的光线,一边摸索边上灯的开关。   可是手刚碰到开关,她却一下子朝门口跳了过去,因为刚刚无意间朝佛龛处眼睛一扫,被她突然扫到个人。   要说是人,其实也没什么可怕的,可是不能突然间看到。   本来,跑到和尚的住处就已经带着心虚了,没想到会在一间看起来好像没人待的房间里突然间看到有人出现,这不能不叫林绢比平时更容易受到惊吓。   几乎惊叫出声,所幸很快认出了那个人是谁。原来是清慈。   也就两三天没见,林绢吃惊于他脸上的变化。他看起来那么憔悴,好像几天几夜没睡觉似的,一双原本清秀似水的眼睛里涨满了血丝,他极安静地蜷缩在佛龛下的空隙里,一脸苍白,直直注视着她。   “清慈?”走过去,林绢叫他。一边朝他伸出手。   谁知还没碰到他的脸,清慈突然伸出手一把拖住了她,用一种几乎令她无法反抗的力量将她拖进了佛龛里。而没等林绢开口问他这是在干什么,清慈对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随即朝外头看了看,然后把林绢朝自己的方向拉得更近了些。   林绢说那一刻她心跳得快极了。很害怕,但不知道到底是怕什么。清慈的样子就好像在躲着什么可怕的东西,可是真的房间里有什么可怕东西存在的话,他们最应该待的地方是外面,而不是这个看起来不堪一击的佛龛的下面。   手碰到清慈的身体,发觉他身上烫得厉害,林绢怕他是发烧烧得神智有点不太清楚,所以才会做出这样的举动。而更让她害怕的是清慈的头,清慈那颗被剃度得很干净的头颅上全是干掉了的血迹,一道道,同上面的刀伤交杂在一起。   这些伤口、血液和他那张苍白的脸,令他那会儿看起来可怕极了,可是林绢不知道当时该怎么做,她实在是个连自己都照顾不太好的人。   结果两人就那么不说话,也不动弹,在佛龛里僵滞了有五六分钟的样子。   对林绢来说几乎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她被屋里的香火熏得透不过气,又被清慈这种奇怪的行为而惊怕着,憋出一身的冷汗,却一动不敢动。直到清慈收回紧盯着外面的目光,深深吸了口气,她才感觉周围的空气似乎缓和了一点。   稍许动了动身子,她问:“你怎么了,清慈?”   清慈却答非所问,他道:“刚才进来的时候你看到什么没有。”   “看到什么?”林绢问他,然后又道:“什么都没看到。你到底怎么了?为什么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   他没回答,只是抿着唇,像是在想着什么。   就在空气因为他的沉默而再度寂静下来的时候,他突然身子猛地一颤,一把搭住林绢的肩膀对她道:“听,你听见了没??”   林绢没有回答,因为她吓坏了,她看到清慈手指上全是一道道口子,凝着干了很久的血迹,却不知道是被什么给割伤的。   “听!”他又道,并因为林绢的毫无反应而推了她一把。   可是林绢什么都没有听见,除了寺庙隐隐传来的诵经声。   “听什么?清慈?听什么??”于是她问他。   清慈没有回答,只是退到了角落深处,他捻着脖子上的佛珠,开始低低地诵起了经来。   这举动令林绢感到更加害怕。寂静的房间,单调重复的诵经声,清慈脸上苍白而漠然的表情……这些结合在一起实在是太令人不舒服了,她不想再继续这样待下去,一刻也不想。   这样一决定,她立刻低下头朝佛龛外爬去,可是没等把头探出佛龛,突然眼角似乎扫到了样什么东西,这令她不由自主停下了自己的动作。   慢慢抬起头,她看到那是一双脚,青灰色的,上面泥迹斑驳。   那双脚离地空悬着。   她大吃一惊。   以为自己看错了,立刻用力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再朝前看,却不料一头撞上一张脸。   脸是模糊不清的,隐约看得到一双黑色的眼睛,被深埋在灰色的眼眶里,它凑得很近地看着林绢,就像林绢看着它时的样子。   然后它朝林绢张开了它的嘴。   随着一股馊了的肉般酸臭的味道,林绢只觉得有道冰冷的气流从那张嘴里直冲而出。她当时就呆住了,连本能地避开都不会,傻乎乎地就朝那张嘴张开了自己的嘴。   就在这时背后突然被猛地一抓,她一头跌进了佛龛里。头撞到清慈身上的时候她看到那张脸朝佛龛里探了一下,继而消失了,连同那双青灰色的脚。   而整个过程安静得没有一点声音,也没有留下任何那东西曾经存在过的痕迹,仿佛只是林绢一刹那的幻觉而已。她吓坏了,一把拉住清慈想问他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又没有看到那个可怕的人。   可他一把推开她,朝外面跑了出去,头也不回。   林绢哪敢还继续留在这屋里,赶紧连滚带爬地跟了出去,可是一口气跑到宿舍外,却早已没了清慈的踪迹。   自此,直到半个月后在路上再次碰见他,那中间两人再也没见过面。   而那次见面后,清慈的变化令林绢更加难以理解。   他变得酗酒,还染了一头绿色的头发,整日整夜地泡在酒吧里,好像一个一无是处的街头混混。   刚看到林绢的时候,甚至都没有认出林绢来,她只是不停地喝酒,喝酒,再喝酒。没有办法,林绢只能把他带会自己家。可谁知他烂醉如泥地昏睡到半夜的时候,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突然间在房间里发出一声很可怕的惊叫声,然后一边大叫着,不要来找我!不要来找我!一边朝外奔了出去,任凭林绢怎样喊叫,他头也不回。   那之后,林绢就一直处在寻找他的状态之中,总是能从他经常去的酒吧里找到他,但每次把他带回去,无论是家里,还是酒店,他很快就会离开。   这令她感到疲惫,无与伦比的疲惫。   而同时,那曾经好过一段时间的病又开始卷土重来,她又开始做那种梦了,并且越来越厉害。有时候几乎一个晃神,她就能看到一只枯瘦的手在头顶的天花板上晃动,她大叫着逃出门,继而发觉,那只是一场梦……   说到这里,林绢深深叹了口气,她说,宝珠,我好累,我觉得我要累死了。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现在我唯一的希望就是他,可是他却又变成了这种样子。你说我该怎么办,宝珠,我该怎么办……   刚说到这里,电话突然断了,我吃了一惊,一时捏着电话不知道该干什么。   直到突然狐狸那张脸探到了我的面前,我才回过神。他眯着眼看着我,问:“你丢魂了?”   我果断地挂掉电话,拿起了我的包。   “去哪儿。”他再问。   “我去看看林绢。”   作者有话要说:脑子里有个声音说,今天该来这里撒把土了。于是我来了   另外要和大家说的是,宝珠现代篇的完结,只是意味着古代篇的即将开始……我希望到时候能积蓄得够多的东西,可以好好地写出来给大家看   全文免费阅读 72第十章   出门发觉起风了,气温也降了很多,天气预报说这两天里就会降温,看样子这回的预告没有扯淡。我正打算拦车,狐狸带了件外套走出来丢我头上。“少穿件衣服你的腰围也不会少一寸的,小白。”   “日。”   “来日。”   “你个死不要脸的。”   “哦呀,也不知道是谁死不要脸在先。”   “懒得理你。”   “哥理你就行了。”   “日……”   “来日。”   “……”通常跟狐狸拌嘴就是这么败兴,你永远别想占他便宜,因为你通常都是那个被他占便宜的。所以不再理他,我扬手冲前面开过来的空车招了招手。   却没想到车一停狐狸也跳了上来。   “你来干嘛。”于是腿一横我拦住了他问。   “看美女去咯。”   “你无聊是不?”   他嘻嘻笑着没言语,只是把屁股朝里头挪了又挪,我只能坐到一边,放他进来。心里头却不知怎的定了不少,刚被林绢突然那一下挂了电话,说实在的让我心里隐隐有种不太好的感觉,本确实是想拖了狐狸一起去,就怕他一口回绝或者趁机敲诈我一笔啥的,落得个没趣。倒没想到他主动跟了来,总好过我求他不是?   到林绢家的时候,差不多**点钟光景。   本是夜刚开始,不过他们那小区已经很安静了,一路走进去一个人也没碰着,除了被路灯拉长了的黑影,以及从那些安静的高楼窗户里透出来的零星几道灯光。   林绢家是那种九十年代初建造的高层公寓,所以相比周围那些新兴建筑,看起来有点灰败,并且老旧。不过因为地处市中心,所以价值昂贵,是我这样的人赚几辈子都未必买得起的。原是教师楼区,现在不少住户都把房子租给了办公的,所以一到夜里基本上就没多少人了,拿林绢的话来说,有时候静得就像座坟墓。   走到楼下朝上望,林绢家那扇位于六楼朝南的窗户半开着,没有开灯,所以不确定她是不是在家。于是扯了扯狐狸正准备上楼,这时不知谁家的狗突然叫了一声,紧接着周围大大小小的狗都吠了起来,此起彼伏,在这样寂静的夜色里突兀得让人心脏猛地一阵急跳。   下意识朝后退了两步,一头撞在狐狸身上,他却没有任何反应。抬头朝他看了一眼,发觉他似乎听着什么,两只耳朵微微动了动。   见我想开口,他朝我做了个噤声的动作,一边把我往楼道里推了进去,片刻来到电梯口,那些犬吠声又很突然地停了下来,瞬间周遭一片寂静,对比之前,更是静得仿佛什么声音都没有了似的。   “你刚在听啥。“忍不住压低了嗓子问了他一声。   没等他开口,电梯轰隆隆一阵降了下来,哐啷一声开了门。   电梯很老式,每次来林绢家我总坐不习惯,它门是两边分的,外头还套着栅栏一样的铁质伸缩门。门一开紧跟着就是股浓浓的金属味,里头那盏白炽灯常年一种半死不活的光,照着人脸看上去灰不灰白不白,好像刚生过场大病。   我跟在狐狸身后走进电梯。   刚在数字键上点了下6,忽然头顶呜哇一声响,细细长长的,也不知是哪家的孩子突然大声哭了起来。   电梯门轰然关上,延迟了片刻,慢慢朝上滑去。而哭声随着电梯的走高逐渐变轻,继而绕着四周金属的墙壁朝下沉去。   “夜啼啊。”耳朵边听见狐狸嘀咕了句什么。我抬头朝他看了看,刚好望见他瞧向我,唇红齿白,一张小白脸在白炽光的照射下有种说不出的古怪。   我拍了拍胸口:“你很吓人啊,狐狸。”   他朝我扫了个白眼。“这么说很伤人心呐。”   “你又不是人。”   嘴里这么说着,突然听见楼下那婴儿的声音猛地高亢了一下,继而像被惊着了似的一阵急哭。   哇!哇!哇啊……   隐隐有大人在不停地哄着,声音低低的,并且不安着,可是怎么哄也哄不停,那小孩哭得近乎歇斯底里。   这时电梯已到六楼,停了下来。   正准备出去,谁知门刚开突兀一道人影从外头疾冲了进来,一头撞在我身上,和我同时哇的一声尖叫。   随后各自后退一步,这才看清,原来那没头没脑直冲进来的人是林绢。   也不知道是不是电梯灯光的作用,她脸看起来憔悴得可怕,脸色灰白,眼圈铁青,两只大大的眼睛深深凹在眼窝里,这令她一下子看起来仿佛老了起码五六岁。   “绢??”我被她这副模样吓了一跳。忙拉住她的手,她抬头看清是我,几乎是虚脱般的立刻朝地上跌坐了下去。   幸而狐狸在一旁接住了她,我俩把她一前一后架出了电梯,那过程她两条腿一直不停地抖着,却仍反抗般试图挣脱开我俩的手。   直到走出电梯,才总算放弃了挣扎,只是下意识朝狐狸这边缩了缩,随后朝两边看了几眼。   “怎么了绢?为什么突然挂掉电话?”于是我问她。   她用力吸了口气,再次朝周围看了几眼,然后压低了嗓子,对我道:“我又看到她了。”   黑暗里她那双眼睛亮晶晶的,有点病态的诡异。   我不自禁打了个寒战。“看到谁?”   “那个老太婆。”   一字一句说出这几个字,我不由自主抬头朝天花板上看了一眼。当然那上面什么也没有,除了被外面路灯折射进来的影子。   “该不会是又做梦了吧。”收回视线后我对她道。   她用力摇了下头,并且看向身边的狐狸:“真的,我说的是真的。”   狐狸拍了拍她的肩膀,于是她僵硬着的肩膀略微放松了些,并且伸出手朝自己家门方向指了指,对我道:“她就在里面……刚才我跟你打电话的时候她突然就来了,在我头顶上,我……”说到这里嘴唇哆嗦一下,她没能再说下去。   “去把门打开。”这时狐狸开口,一边朝那扇门走了过去。   “你别去!”见状林绢立刻惊叫,随即迅速捂住自己的嘴,慌乱地朝周围看了两眼。   我握了握她的手,她立刻朝我这里缩了过来,我从来没见过她这种样子,看来她真的被屋子里某种东西吓坏了。   想起她在电话里说的那些内容,心里不由也有些忐忑,但既然狐狸在,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所以我摊开手,对她道:“钥匙给我。”   “里头真的有东西!”再次强调,她说话的声音已经带了明显的哭腔,就像我小时候面对那些把我话当笑话听的人时的样子。我在心里头轻轻叹了口气,再次朝她伸伸手:“把钥匙给我。”   她吸了吸鼻子,老半天从口袋里摸出把钥匙,交到我手里。“宝珠,那不是梦,真的不是梦……”   我点点头,一边拿着钥匙朝狐狸身边走了过去。   **钥匙打开门,一股冷风从里头卷了出来。   窗就对着门,开得老大,因而门一开风就流通了进来,卷着窗帘啪啪一阵响。除此,屋里黑洞洞的,什么动静也没有。   狐狸朝里头走了进去。   有他在确实胆壮了不少,我跟在他身后也进入屋内,一边摸着开关打开了灯。   一下子屋里变得通亮,之前让林绢的声音和表情给搞出来的紧张,似乎也一瞬间消失得干净,我在屋里四下打量了一圈,从客厅到卧室,从卧室到阳台,再从阳台返回卧室。   这地方干净得很,没有任何需要我这种特殊的眼睛才能看到的“那种东西”。   于是打算出去招呼林绢进来,狐狸却忽然在我边上扯了一把,一边若有所思抬头看了看天花板。   循着他的目光我也再次朝上看过去,这一看,却看出了点问题出来。   天花板上有一些印渍。   极淡,如果不仔细,会以为那只是灯光照射下的影子。一小滩一小滩,集中在林绢卧床上方的天花板上,有些大有些小。   “那是什么,水渍么?”看了会儿,我问狐狸。   他没回答,只是跳上床抬头又朝那些东西看了几眼,一边轻轻甩了甩尾巴。   这时林绢从外头走了进来,也许是相比之下一个人在走廊里更令人不安,所以她最终还是决定跟了进来,走得极小心翼翼,一边紧盯着天花板。   直到来到我身边,她微微松了口气:“老太婆不在了……”   我正想安慰她,却见到狐狸从床上跳了下来,一边径自朝外头走了出去。   “你去哪儿?”忙问他。   他朝我摆摆手:“你跟她在这里待着,我出去一下就来。”   话音落,人已经消失在门外,听脚步声是朝楼上去了,我不知道他这是打算要去干什么,但既然他这么说了,我只能留在房间里,而林绢一见他出门立刻拉牢了我,生怕我也会跟着跑出去似的。   “没事的,也许只是梦。”见状我安慰她。   听我这么说,她脸色刷的下就变了,那种想说什么又不知道该怎么说的痛苦劲。随后用力咬了下嘴唇,她重重叹了口气:“我知道你不会信,妈的,没见过他妈的谁会信。”   我心里再次叹了口气。   伸手拉住她正想着怎么编些话去安慰她,这时头顶灯光突然一暗,好像电压一下子不稳了似的。   “宝珠!!”同时耳边一声尖叫,没等我反应过来,林绢一把抓住我的头朝上掰了过去:“看!快看!妈的看到了没!!看到了没!!”   我当然看到了。   那么清晰,在突然变暗的灯光里,那颗苍老的头颅好像雪白的天花板上突然生长出来的一颗肿瘤,无比清晰无比突兀地倒挂在我头顶的上方。一旁微微蠕动着的浅灰色印渍,是她的手指,它们慢慢伸展着,从天花板某些看不见的缝隙里钻出来,一边慢慢朝我的方向探了过来……   “没有,你看了什么了,绢。”虽然心脏跳得快要从喉咙里蹦出来,多年的经历还是令我在一瞬间想办法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对林绢若无其事地道。   她掐住我手臂的手指一下子用力了起来:“那个老太婆……你难道没看见吗那个老太婆!!”   “没有啊绢,什么也没有。”那东西的手指就在我头顶上方抓探,而我只能继续保持着那种若无其事,对林绢重复着我的谎言。   她怒了,因为她的指甲几乎就要掐进我肉里。“你他妈瞎了吗宝珠!瞎了吗?!它就在你头上啊!看到那些手指头了吗!它们都碰到你头发了啊!!!”   那些冰冷的,散发着一股淡淡酸臭味的手指。   我知道它们在拨动我的头发,我也看见那老太婆在盯着我看,一边从嘴里念念有词地说着些什么。   我盯着她的眼睛,摇了摇头:“没有,你在发梦,绢,你在发……”话还没说完,那老太婆的头突然朝下一沉,一张嘴猛地朝我扑了过来!   我大吃一惊。   眼看着就要直扑到我脸上,我再也憋不住了,伸手用力朝前一挥,试图把那东西挡开,谁想那头颅忽地下消失了,只冷冷一阵冰凉的东西在它消失的瞬间从我指缝间忽地滑过,继而,头顶灯光骤然大亮。   张嘴用力吸了口气,我按了按自己跳得飞快的心脏。   这时耳边响起阵抽泣声,低头看了一眼,才发现林绢正捂着脸蹲在地上。显然刚才那一瞬把她吓住了,所以她没看到我最后憋不住所作出的反应。   “绢。”我叫了她一声。   听见我声音她立刻抬头朝我看了一眼,看到头顶重新亮出来的灯光,哇的一下就哭了出来。这时踏踏一阵脚步声,狐狸晃着尾巴从外头走了进来。“哦呀哦呀,这是怎么了。”   我发觉他两只手墨黑,不知道刚去干了些什么。显然应该和刚才那东西的出现又消失不无关系,于是道:“没什么,绢子刚发噩梦呢。要不,今天住我店里吧绢?”   可是林绢还没回答,狐狸却先开了口:“不行。”   这样直接,我和林绢都愣了愣。   “怎么不行。”半晌回过神,我问他。   却发现他视线正对着某个方向看得有点专注。   因而回过头,循着他目光的方向朝窗外看了过去,只那么一瞥,不由得叫我一呆。“真漂亮……”   “极光么……”林绢也道,一边抽着鼻子。   窗外墨黑的天空尽头一边宝蓝色的光泽,仿佛黑丝绒上突然洒落的一片蓝宝石。   光源来自南边尽头一小条淡金色的光,看起来像是月亮,可是月在窗弦上挂着。   那又会是什么,这样古怪而美丽的天象……   琢磨着的时候,窗外的风更大了起来,一阵阵扑面而入,吹在脸上冷飕飕的,带着股隐隐的硫磺味。   “早点走吧,”耳边再次响起狐狸的话音:“先送她去酒店,然后我们回家。这风瞅着要变天。”   作者有话要说:梦见把凤凰弦填完了,正高兴呢醒了,日,还是个坑   全文免费阅读 73第十一章   送林绢离开小区的时候,小区里突然开进了很多辆警车和救护车,不知道是出了什么事,我跟林绢也没心情去管这些。   把林绢送到她一个朋友家安顿好后离开,已经将近午夜,风越来越大,走在高楼底下有时候被吹得都有点透不过气来。不过街上人依旧不少,有些则是在高处或者自家的窗台上,他们都是被天边那道异样瑰丽的天象给吸引的。兴致勃勃地看着,拿手机摄像机拍着,一边讨论着那究竟是极光的一种,还是气温突然产生强烈变化所产生的怪异云层。   它真是非常漂亮,亮蓝明黄和些微的淡紫,镶嵌在天空最幽深的黑暗尽头。最初只是短短一道,等我和狐狸快到车站时它已经拉长了,好像一条色彩亮丽的彩虹。   只是我并没有太多心情去欣赏天上这种罕见的美丽,因为情绪有点糟糕。   虽然离开林绢时,无论表情还是语气她都没有责怪我的意思,但我心里总觉得不太好受,因为作为她的朋友,我连起码可以做到的、让她在我家里住几天这种小忙都帮不上。我不明白为什么狐狸那么干脆地反对我把林绢接回家住的邀请,并且还是当着她面拒绝的,相当无理。但我不想当着林绢的面同他起争执,所以当林绢提出要去她朋友家住时我也就没有反对,也或许,狐狸他另有什么隐情,因为他从来不会随便干涉我的私事。呐,谁知道呢,最近他总是偶尔会那么莫名其妙一下。   所以丢下他一个人,我自顾自着独自往前走,偶尔他搭上一两句话,也没有理睬他。不过显然他搭话的兴致也不太高,平时他是碎嘴,今晚一路过来,他做得最多的只是抬头看着天,看着那道美丽的彩虹般的东西。   “你今天让我很丢脸。”直到上了车,那个一脸无所谓的男人什么事都没有地挤到我身边坐下,我才对他道。   他朝我笑笑,妩媚得不得了:“在记性上她比你还小白,你纠结啥。”   “哦,原来在你眼里我还有比别人不小白的时候。”   “哧哧……”这一说他笑得更得瑟起来:“那不过是在说明你比人家更加小心眼而已,小白。”   “日。”   真想脱下鞋子在他那张笑逐颜开的小白脸上抽一下,不过情绪不佳,也就算了,只伸手在他那条别人看不见的毛尾巴上用力掐了一把。看着他那张嬉皮笑脸的面孔一下子抽了起来,心里平衡了许多,也算是出了口从之前一直憋到现在的恶气。“林绢家里到底是怎么回事。”于是再道。   他抽着气小心翼翼摸了摸自己的尾巴,屁股朝后挪开了点:“过阵子看报纸不就知道了呗。”   “是不是她家楼上有什么问题?”   “她家。”轻轻咂了下嘴,狐狸朝窗外看了一眼,嘴角微咧着,也不知道是笑还是没笑:“她家楼上楼下都有问题。”   “什么意思。”我吃了一惊。   见状他朝我额头上点了一下:“紧张什么,有问题也没说是什么大问题,过几天再去转一次就行了。不过林绢么……”   “林绢?”   “她还是有点问题的。”   听他这么一说,我沉默了下来,这种感觉就好象心里知道得了什么不好的病,然后听医生确凿宣判了似的。   那么静静过了几站,眼看着快到家附近了,我扯了扯狐狸的衣服,压低了声音问他:“为什么绢子会见到那种东西。”   他朝我瞥了一眼,没吭声。   “是不是在易园里她发生了什么事。”   “对。”   “是什么事??”   “她死过一次。”   话一出口,我怔了怔。狐狸这话令我有点不好消化了。   “死过一次?”   这时站点到了,狐狸一甩尾巴站起身下了车,我紧跟着过去,见他没有回答,于是再问了一遍:“她死过一次?”   街头的风令狐狸缩了缩脖子,他回过身,朝我点点头:“你也知道,周林他是什么。”   “我知道。”   “当时她一直跟着周林,也可以说周林为了保护他,所以一直把她带在身边。于是不知不觉,让她走在了阴阳道上。”   “阴阳道?”   “那是介于死人和活人之间的一条道路,走岔了,活人变成死人,死人变成活死人。”   “那不是黄泉道么??”   “不是,完全两个概念,黄泉道是只给死人走的,阴阳道却就未必,虽说那地方也只有死人或者将死之人才能看到,但因为周林领着,所以不知不觉就走了进去。”   “那林绢在那里出了什么事?”   “她。”沉默了下,狐狸道:“她走得远了点,所以成了死人。”   “死人?!那现在她……”   “不过我去得还算及时,所以在一切不可挽回前把她带了回来,但那条道给她带来的后遗症还是有的,比如能看到那些原本她看不见的东西。”   这话让我微微松了口气:“就是这样而已了吗。”   “就是这样而已?”不知为什么嘴角忽然微微一丝冷笑,他伸手在我头上摸了一把:“你以为她是你么,小白。你知不知道正常人如果获取你这样的能力,会怎么样。”   他的表情和他的话让我刚刚平静下来的心脏突地一阵急跳。“你想说什么,狐狸。”   “最初只是看到,感觉到。而当异世界那些东西觉察到她能感觉到它们的存在,那么就会像蚂蟥嗅到了血,”说到这里顿了顿,他问我:“你知道异世界有多少这种东西存在么。”   我冷不丁一个寒颤:“我怎么会知道。”   狐狸耸了耸肩:“其实我也不知道。”   “喂!!”   “哧哧……”狐狸的脸就像个变幻不定的脸谱,前一阵严肃,后一阵不靠谱。在把我弄得手脚冰凉的当口他嘴一咧,笑了,一边扭着腰,自顾自朝家门口方向走了过去。   可是没走两步忽然停了下来,他手插着裤兜,歪头看着我家店铺那扇门。   我紧走两步跟了过去,走到他边上顺着他目光朝那儿瞧,随即见到门口出一道人影在那里坐着。   似乎很怕冷,他身体蜷缩着,抱着膝盖猫似的蜷在门口角落的地方。听见我们的声音他抬起了头,头上的帽子随之滑落,露出一大把绿得像上好的翡翠般晶莹的长头发,被大风一吹而起,漂亮得衬得那张苍白的脸竟有几分妖冶。   竟然是清慈。   也就几小时没见,他头发竟然风吹草长似的成了这样,险些就没认出他来。他静静看着我们两个,街角再次一阵冷风卷过,他重新将脸埋进手臂间,露出一双晶亮的眸子,微微一眨,那瞬间我突然有种很诡异的感觉。   “怎么又来了。”耳边听见狐狸问他。   他没回答,只依旧静静看着我们俩个。   直到狐狸径自从他面前绕过,绕到房门口掏出钥匙去开门,他才再次将头抬起,对狐狸道:“那些东西一直跟着我,我走到哪儿,它们跟到哪儿,即使在庙里也是这样。只有这里是干净的。”   “那是你自己的事。”插入钥匙推开门,狐狸走了进去。   “你们那把琴能再给我看一下么,妖怪。”   “琴是给人弹的,不是给人看的。”   “那你听过别人弹它么。”   这句话令狐狸停下了脚步。“没有。”   “是啊,没弦的琴,谁能弹呢。”   “我听过,”听他那么一说,我忍不住道。“那时候它还有弦。”   “有弦?”怔了怔,他回头朝我看看:“凤凰弦怎么可能有弦。那把……是叫凤凰弦吧?”话音刚落突然他脸色猛地一变,一转身朝房门方向爬了两步。   “你的脚怎么了?”我留意到他那两条腿好像没办法动,似乎被什么东西给绑着,它们彼此紧紧贴在一起。   “它们在拉我。”匆匆回了我一声,他继续朝里爬,我正想继续追问是谁在拉它,这时头顶猛然间刷的一道电光闪过,随即轰隆一阵闷响,一大片细密的雨点从上直泼了下来。   我赶紧冲进店里。   这时外头的雨更大了,伴着一道道闪电惊雷,来得几乎毫无预兆。风卷着雨丝在窗玻璃上啪啪急响,我用最快的速度把那些敞开着的门窗一一关上,但还是阻止不了那阵突如其来的急雨把半边地板扑湿一大片。赶紧拿出所有抹布拖把填塞在缝隙间,弄完这一切,总算没有更多的水从外头渗透出来。   而这时外面已经一片水的世界,雾蒙蒙的,硕大的雨点大片落到地上,又被坚硬的水泥地反弹起来,将周围所有建筑物笼罩在一片水雾中,朦朦胧胧的,几乎看不见对面房子的模样。可令人惊讶的是,雨下成了这样,天上那道彩虹般的东西却仍然在云层里隐现着,明亮而绚丽的色彩,仿佛隐藏在浓云间一堆闪烁的宝石。   “真漂亮……那到底是什么……”忍不住叹了一声。   “云从龙。”   忽然听见狐狸说出这三个字,我一时没反应过来他到底说的是什么。“什么云从龙?”   狐狸没有回答,只低头朝清慈看了一眼,下颚朝门的方向微微一抬,对他道:“出去。”   清慈比我晚进这屋子,所以周身都已经被雨水淋得湿透了,长发凌乱粘在他脸上身上,令他看起来憔悴又狼狈。但两条腿却已经分了开来,似乎刚才束缚在他腿上的那层无形的东西已经不见了,他慢慢从地上站了起来,一边也抬头看着窗外那道美丽的东西,自言自语般道:“云从龙,佛经故事里讲,龙行生云,有瑞光,绕空数日而不散。”   “之后呢。”淡淡三个字,从楼梯方向传来。我回头看了眼,见到铘在楼梯口站着,目光对着清慈,黑暗里仿佛两团紫色的妖火。   清慈也将目光转向了他,愣了愣,继而轻声道:“难怪这里那么干净,我还以为你是不存在的。”   “龙行生云,有瑞光,绕空数日而不散。此后云下数百里,连绵注水,滔滔如江。”   “这真的是云从龙么。”   没人回答。   窗外雨越发大起来,轰轰的,偶尔一道电光闪过,斗大一团火球,紧贴着窗玻璃一闪而   全文免费阅读 74第十二章   “五岁生日那天我突发了场急病,记得那晚的雨,好像也有这么大。”雷声过后清慈转身对我们道。   他说话的时候身体一直都在发抖,我知道这种天气全身裹在湿透的衣服里这种滋味不好受,但他似乎并没不在意这一点,尽管脸已经冻得发青,他仍站在积满了水的那块地板上,自顾自说着话:   “那晚我莫名的全身红肿,高烧烧到四十度,疼痛的感觉直到现在都难以淡忘。救护车带我辗转了好几家医院,但没有一家医院能有办法稳定我的病情。当时他们都以为我活不成了,可是没想到一周后,那些红肿却自己退了,没靠打针没靠吃药,退得有点莫名其妙。”   “而身体恢复没多久,我发觉自己迷上了古琴,无师自通,仿佛那些指法和琴谱生就烙在我脑子里面似的。我父母为此而欣喜,并且有意把我培养成一名专业的音乐家。但,我让他们失望了,就在十五岁那年即将进入音乐学院的前夕,我放弃了他们为我安排好的所有前途,偷跑进寺里出了家。”   “很多人为此震惊,他们无法想通我的行为,尤其是我的父母。那阵子他们天天跑到寺里去哭闹,甚至跪在地上求我,想要把我重新带回家。而我无法让他们知道的是,我进寺庙是必然的,因为我这条命是佛祖给的,而我这双眼睛,也只有在进入庙门后才能得到安静。”说到这里,他话音顿了顿,朝我的方向看了一眼。“我知道这种滋味你也体会过,是么,你家窗户和玄关上到处可以看到这种东西。”   话音落,手指向玄关上狐狸贴在那儿的一道符。   我朝那方向瞥了一眼,没有吭声。   他继续道:“五岁时那场病恢复后,不仅仅带给我一些令人惊喜的东西,也同时带来了一些令人惊骇的东西。某个夜晚我在练琴的时候,看到一个女人顺着窗台慢慢爬进来,她身体很庞大,像只被水浸泡了几天几夜的面包,她慢慢的慢慢的朝我身边爬,一边爬一边从眼睛和嘴巴里喷出很多黑色的液体,我吓坏了,想叫,可是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想动,可是一点也动不了。眼睁睁看着她爬到我脚下,又用那只湿漉漉的巨大的手沿着我的腿模到我的脸……就那么过了很久,久到我几乎都已经感觉不到自己心跳了,这时有人走进了我的房间,拍了我一下,而那女人也在同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打那以后,隔三岔五我总会看到这种东西,通常都是在我一个人的时候。那时候我总是不敢朝角落的方向看,因为不知道会在什么时候,那个角落里就会突然多出个人,有的站着,有的蹲着,有些朝我笑,有些朝我哭……而这种遭遇我不敢对任何一个人去说,我怕他们会以为我练琴练到走火入魔,疯了。”   “那时候跟我相伴最多的,除了那把琴,就是从爸爸书橱里找到的一本金刚经。起先我发觉有它在身边的时候,那些东西对我会有些忌惮,后来我开始试着默诵一些经文,每次当它们出现的时候我就一直念一直念,那样它们就会离我越来越远……”   “直到后来当了和尚,那些东西才彻底从我眼前消失。整整八年,我从未有过那么一种宁和的安全感,我在寺里生活,在寺里学习,在寺里弹琴,也开始教那些喜欢古琴的香客们一些简单的指法和韵律。而就在那个时候,我遇到了林绢。”   “那大概是两个月以前。我看到一名熟识的学生到我授课的地方,说要介绍给我认识。第一次见到她,发觉原来真的像书里写的那样,一个女人可以美成那样。但她看起来很苍白,并且似乎在害怕着什么,那种深深地恐惧着,却又无从说出口的感觉,同我八年前很类似的那种感觉。所以忍不住特别地留意她,关心她,并且无法抗拒她的接近……知道后来,我和她在佛面前做了神佛无法能原谅我们的事情,我想应该是从那一天开始,佛放弃了对我的保护,因为那天之后,我再次看到了那些东西。”   “最初是在林绢的家里,那时候我正放纵到魔佛不分,然后我看到了,一张脸在天花板上,静静看着我们。”   “出于一种本能,我当时就逃出了林绢的家,但那次虽然很害怕,但我一直认为,那只是我的某种幻觉,某种犯戒之后产生的罪孽感而导致的幻觉。可是不久之后,我再次见到了那种东西,而且,这次是在供满了佛像的大雄宝殿里。”   说到这里,清慈用力吸了口气,朝窗外铺天盖地的雨幕深深看了一眼。“我想你们一定都无法体会到我当时始终什么样的心情。恐惧,恐惧不足以描述我心里的绝望感,因为那是大雄宝殿。我在大雄宝殿的金身佛像前看到了一个浑身是血的东西,它呜呜咽咽地哭着,抹着满脸的黑血,一边朝我伸出手。我可以清晰地闻到一股浓重的血腥味从它肮脏的身体上散发出来,轻而易举掩盖掉了周围整日整夜燃烧着的香火的味道。”   “金身佛像前?”不得不说,我被他清慈这段述说说得有些惊诧了,所以不由自主插嘴问了一句。   我知道我们市里那座寺庙里有一尊金身佛像,那是尊真正的肉身菩萨,也是这座寺庙的标志。它是两百多年前一位得道高僧坐化后而成的,经历了战争,文革,十年动乱里被和尚埋在寺庙的枯井里保存下来,五十年前重塑金身,之后一直供奉在大雄宝殿里。非常有名。   这样一尊佛灵性是极强的,小时候撞克到过一样极凶的东西姥姥曾带我去那里避过邪,我亲眼见识过它的法力。   这样一尊肉身菩萨,怎么可能会有鬼魅放肆到在它面前作祟?   清慈朝我点了点头,一边眨了下眼。   奇怪的是他眨眼的样子再次令我产生出一种特别古怪的感觉,却又说不清楚,那古怪到底是怪在什么地方。   “后来那些东西变得开始越来越嚣张起来,最初它们只是离我远远的,站着看着我。后来它们开始离我越来越近,甚至在我把自己藏在佛龛下面的时候,它们仍能找到我,虽然无法靠近我,但它们在离我最近的距离里徘徊着,对我说着一些只有它们自己能听懂的话,一边伸手想要拉住我。日复一日,我整天整天地生活在这样一种状态里,无处可逃,也找不到一个人可以诉说。因为那些东西除了我以外谁都听不见,谁都看不到……”   “而那时候我的身体也开始发生了一些奇怪的变化,”说着,清慈伸手扯了把自己的头发:“看,看我的头发,还有我的眉毛,我的胡子。看到它们的颜色了么,奇怪的颜色,绿色。你们见过有人长着一头绿颜色的头发么?呵,当然,这还不是最可怕的,最让我感到可怕的是我的身体,我的身体,我不知道它究竟发生了什么,它变成了这样……”话音落,他转过身,用力扯下了他身上的外套。   于是我被狠狠地吃了一惊。   我看到他后背**在背心外的皮肤上长满了一些奇怪的、细小的肉粒,肉粒上钻出一根根细细的绿色毛根,一根根笔直竖立在他的皮肤上,这情形不但令人恐惧,还感到一阵阵发自身体最深处的寒意。   轰!   这时突然一阵巨大的雷鸣声在窗外不远的地方炸响,震得地皮一阵颤抖。随即更大一波豪雨从天上的浓云层里撒了下来,密密层层的,没头没脑对着这栋老旧的建筑一阵轰炸。   老房子就像个饱经沧桑的老人,纵然外部改造内部装修,也很难改善那些日积月累下来的隐患,有了点风吹草动就会伤筋动骨,何况碰上那么大一场暴雨。就那么短短瞬间,雨水开始从窗缝间渗透进来,沿着窗台滴滴答答漏在地板上,散发出一股冰冷的潮湿味。   清慈在这股潮湿味里浑身颤抖地站着,露着他那张长满了可怕的、不知道是些什么东西的背。   我不知道该对这可怜的男人说些什么。   这冰冷的恶心到让人心脏发毛的感觉,我除了沉默,什么也做不了。   就在这时我突然隐隐听见一阵拍门声。   砰,砰砰……   刚开始以为是幻觉,因为雨声实在太大,所以令周遭的一切声音都变得有点模糊。   后来那拍门声渐渐清晰了起来,连清慈也听见了,因为他很快穿好了衣服,回头朝我看了一眼。   那声音听上去方向是从隔壁店门口传来的。   这让人有点意外。都已经是半夜了,那么晚了而且雨还下得那么大,谁会在这种时候跑到我店外来敲门?   正琢磨着,回头看到狐狸一转身朝厨房走了过去,我也想跟过去看看,他却回头朝我做了个停下的手势。   于是我没再往前跟,只跑到窗口边贴着窗玻璃,朝外头店门的方向看了过去。   外面雨实在大,长期没有承受过这种雨量的马路已经积起一洼脏水,水漫过人行道涌到了我家店门口的台阶下,看速度还有不断往上攀升的趋势。   一道人影在店门口站着,个子很高,全身罩在层宽大的雨披里。   手里似乎提着样东西,在一片昏暗的光线里闪着点幽幽蛋黄色的光,细看原来是盏灯,一盏烧着蜡烛的玻璃罩小马灯。灯光在风里摇摇欲坠,那人用手小心翼翼地护着,一边时不时地在店门上敲两下,过了会儿店里的灯亮了,狐狸推门出来,站在门口跟那人说着什么。   看到这里忽然感觉到边上的清慈在看着我,我回头朝他看了眼,他眼睛再次一眨,这动作令我微微吃了一惊。   因为他眼睛眨动的样子很奇怪,不仅上下两道眼帘在动,两边眼角处竟然分别有两层膜似的东西,在他眼睛眨动时突然出现,迅速地眨了一下。   难怪之前见他眨眼时会觉得不对劲,太诡异了,这人竟然有两层眼帘……   “我们以前是不是见过?”这时忽然听见他问我。   我愣了愣。   好像是第二次被他这么问了,但我可以肯定我们以前从没见过面,于是摇摇头,这让他眼里微微闪过一丝失望。   “说来也怪,我总觉得我们以前好像见过,这地方也是。”边说,他边走到我身边,隔着窗玻璃朝外头看了看:“很眼熟,这条马路,还有那边那条弄堂……”   就在他刚说到这里的时候,我却冷不防吃了一惊,因为窗外灯光所及处我看到一道人影正从外头走过,可是清慈却似乎并没有看到。   那人个子极高,头几乎高过我家的窗顶,却很瘦,瘦得像根竹竿似的,因而显得身上那件雨衣异样肥硕宽大。那件宽大的雨披将他全身裹得密密实实,只露出一只苍白的手,手里提着只小小的马灯,里头半支白蜡烛在一片大雨中挣扎摇曳,闪烁着一小团萤火虫般微弱的光线。   经过窗前时他忽然头朝我这方向转了转,一瞬间房间里的灯光映亮了他隐在雨披下的那张脸,那张脸同他的手一样苍白,却空空的,空得一样东西都没有。但不知道为什么,偏有种莫名其妙的吸引力,吸引人情不自禁地盯着那张脸看,紧紧地盯着它看……   突然后衣领一紧,我被人一把拉着朝后退了两步。借着玻璃的反光我看到铘那双眼睛在我身后闪出道亮紫的光,只那么一晃神的瞬间,再朝外头看去,那高个子已经不见了,只有哗哗的雨点在空落落的马路上倾泻着,瓢泼不尽。   砰……砰砰……   突然敲门声再次响起,却不是从店门那里传来的。声音非常清晰,因为它就来自这栋房子的大门口。   砰……砰砰……砰砰……   没得到回应,那敲门声又一次响了起来,比之前重了点,并且有点急促。   会是谁?   没等我开口问清慈,他突然脸色一变猛地朝后退了过来,那表情活像见了鬼似的。   “清慈?”我被他的动作吓了一跳。   正要问他出了什么事,这时窗上突然咔的声轻响,一只手蓦地出现在了窗玻璃上。   一只烧焦了的手。   全文免费阅读 75第十三章   手在玻璃上摸索了两下,继而一张脸慢慢从窗下探了上来,扒拉着玻璃朝客厅里看。   那是张已经被烧得面目全非的脸,眼睛和嘴唇全都烧没了,远看过去好像它在瞪大了眼睛冲你笑,以一种很扭曲的表情。但它其实是愤怒着的,因为那双被烧空了的眼睛,它们令它无论靠玻璃有多,近始终什么也看不见,于是不出片刻它焦躁了起来,一边用力扭着脖子,一边用那只枯枝般的手用力砸向玻璃,砰砰砰,一下又一下。   而同时敲门声也在继续着。持久得不到回应,它的速度变得越来越急迫,咚咚咚的仿佛擂鼓似的一下下砸在门板上,直听得人心脏也跟着快速震动了起来。   “那是什么东西……”下意识回头问铘,但话还没说完他捂住了我的嘴。这时突然发觉窗外那片雨变得有点奇怪,原本雾蒙蒙的,一团白色的雨气,此时不知怎的突然变成一大团灰褐色的东西,浓重而密集,沉甸甸压迫在窗外那条空无一人的马路上。以致什么都看不清楚了,那条马路,那些路灯,还有那片勉强在雨里勾勒出一点轮廓的房子的身影……除了那张被烧焦的脸。   它无比清晰地映在窗口上,用它那双什么也看不到的眼睛“看”着我的方向,一边用力拍打着玻璃。   直拍得窗玻璃微微震动,片刻贴在窗角一道符噗的声断掉了,斜斜从窗框上耷拉了下来,眼看着随时就要掉落,铘突然一把将我开,紧走两步到窗台边伸手朝那道窗框上用力一抹。   一道猩红色的血随即沿着窗框滑落到窗玻璃上,与此同时,窗外那烧焦了的头颅猛地朝后一仰,触电般朝急速后退开。   离远后才看清它整个儿的身体,瘦瘦小小的,几乎是副骨架,粘连着一些尚未烧光的皮肉。它飞快地跳开数步远后停下,嘴一张从喉咙里一口喷出团灰色的烟雾。   雾被雨水淋成了泥浆跌落到地上,也有一些溅到了窗玻璃上,它们嘶的下凝聚成了一团团水泡,然后在雨水的冲击下消失殆尽。而那东西留在原地没再继续有什么动作,似乎铘弄在玻璃上的血令它有所忌讳,它张大着嘴朝着窗口的方向发着一些嘶嘶的、几乎细不可闻的叫声,却始终不敢再次靠近。   可就在我心跳刚刚因此而略微平缓了些的时候,突然猛的一幕景象映入我眼里,把我震得全身一激灵。   窗外那团吞没了整街道和房子的灰褐色东西,它们哪里是雨啊,竟然是人!   一个个被烧焦了的,身体各部位严重扭曲挤压在一起的人!   他们一个连着一个聚集在我家门外那片空地上,少说也有成百个,伸长了脖子,伸长了手,朝着窗台的方向看着,一边张大了嘴,从喉咙里喷出一团团灰色的雾气。   “它们来了……”耳边响起清慈的话音。他站在离我不远的地方,脸色铁青,一张脸因为过度的紧张而显得微微有点扭曲。   “你见过它们??”我问他。   他紧盯着窗外那些蠕动的人群,手指神经质地搅动着,以致手背几乎要被他掐出血来。“是的,那些东西,无时无刻盯着我的东西……之前就在那儿了,难道你现在才看到么!”   我呆了呆。   他说的这是什么意思,之前就在这里了?但它们明明是刚刚才出现的不是么。   没来得及开口再问,头顶突然一道惊雷炸响,震得我耳膜微微一阵疼痛。同时窗外急速闪过两道霹雳,光照极强,仿佛被两台巨大的探照灯同时扫过。   强光退却后,窗外突如其来的变化令我一阵骇然。   那些原本匍匐聚集在地上蠕动着的人群全都站起来了,并且离窗极近,几乎是咫尺间的距离。他们拥挤在窗口前,张着嘴,直愣愣看着窗内。窗外的风此时陡然变强,呼啸着上下攒动,仿佛一只脱缰的野兽,那野兽周身弥漫着浓烈的硫磺味,吹开漫天瓢泼的雨丝,吹起那些人口里不断喷射出来的灰雾,随即呼的声巨响,一道炎炎烈火顶着大雨逆风而起,直扑向我家的窗台!   “看来你逃不出今晚这个劫了,连带我们都要被你连累。”身后突然响起狐狸的话音。   不知几时他已经从店铺返回了客厅,手里拎着样东西,侧头斜睨着清慈那张铁青的脸。窗外的烈焰映得他那双眼睛绿光闪闪,仿佛两团燃烧的妖火,他将手里的东西朝清慈指了指,冷声道:“难怪此生踏入空门,你前世好大的孽障。”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清慈因他的话而皱眉。   “知道外面那是什么东西么,它们是黄泉地藏。前生死得惨烈,死后又不得超脱,游荡阴阳道至今,反复受着死时那瞬的痛苦,你被这种东西缠上了,即使佛门也护你不得。偏又碰上苍龙过境,小子,我们要被你玩死了。”   “你到底在说什么??”   “啧,你的脸,你的脸。”   没回答清慈的问话,却连说了两遍“你的脸”。我不知道狐狸为什么要强调这三个字,于是不由自主顺着他的视线再次朝清慈的脸上看了一眼,这一看,把我惊得朝后连退两步。   清慈那张脸变得好奇怪。   似乎整个轮廓被什么给用力挤压过了,它变得有点窄,原本造型漂亮的鼻子也变了,变尖,变长,从侧面看去……好像鸟的喙。最诡异的是他的眼睛。或许是因为脸变窄的缘故,那双眼睛不知怎的看起来仿佛不在一条水平线上了,这诡异的排列令人不自禁一阵恶寒。   却又同时有种说不清的熟悉感。   奇怪,他这张脸不仅变得极度奇怪,还很眼熟……我似乎在哪里见过这张脸……   “鸟人……”片刻脱口而出,嘴里却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冷气。   清慈有些莫名地看着我,看上去他被我的表情给惊到了,却又不明白我这过度的反应究竟是意味着什么。他摸着自己的脸,看着我,又看了看狐狸。   狐狸没有理会,只是将手里的东西咚的声丢到他的脚下,对他道:“弹吧。”   “你开什么玩笑……”狐狸的话令清慈眉头一瞬间皱紧。他紧盯着狐狸的脸,一边俯身从地上捡起那样东西。   那是一把琴,一把包着鳞片状的表皮,没有弦的古琴。   凤凰弦。   “我没开玩笑。”狐狸道。   “这种时候让我弹琴??”   “是的。”   “你疯了。”说着一把将琴丢到地上,他将目光再次投向窗外冲天的火焰以及那些烧焦的人群:“没弦的琴怎么弹,哪怕它是凤凰弦。”   “是么。”眉梢轻轻一挑,狐狸将那把琴从地上捡了起来,抬手将它脱在掌心里放平,另一只手抬起,朝琴身上轻轻一抹。   “当……”琴轻轻发出一阵颤音,婉转悠扬,分明是琴弦才能发出来的曼妙声响。而同时门砰的声响,突然开了,冰冷的带着浓重硫磺味的风瞬间从门外卷了进来,夹杂着雨丝,还有同样熊熊的火焰。   奇怪的是那火焰竟然也是冰冷的,扑面而来的森冷,仿佛地府之门骤然在我眼前被打开。   火焰里那些被烧焦了的人嘶嘶哀嚎着,伸着又细又尖的枯枝般的手,朝清慈猛地扑了过去,团团将他包围,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他的身影吞没在它们焦黑的身体中间。   而清慈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惊叫。   混乱中我只看到他惊恐的眼神朝我的方向迅速扫了一眼,随即人就消失了,被那些人急速拖出门外,消失在一片冰冷的火海之中。   “弹不了你就只有一条路可走。”再次让那没弦的琴发出一声低吟,狐狸对着那团火道。“不然你就要把那东西从东海引来了……”   话音未落,脸色陡然一边,他猛地朝我一指:“过来!”   我一呆。   还没反应过来,那团本已经开始朝门外退去的火焰突然间像被人猛泼了桶汽油似的轰的声暴涨起来!   与此同时头顶再次一道惊雷劈下,简直天摇地动般的震荡感,将窗上的玻璃哗啦一声震得粉碎,碎片被气浪直掀而起,眼看着就要像堆刀子似的朝我飞过来,一旁铘的身影闪电般掠过,抓着我就地一滚险险避开。   就在这时突然周围一点声音都没了。   风声,雷声,雨声……   窗外变得很亮,明媚而灿烂的颜色,将原本昏暗混乱的世界照得一片通透。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勉强抬起头,透过铘的肩膀,看到门外那群烧焦了的人一个个抬头仰望着天。   天上璀璨的光将他们的脸也映得很璀璨,蓝的绿的,黄的紫的……   突然一道极亮的光唰地闪过,那些人一个都不见了。   空荡荡的马路上依旧闪着那层璀璨耀眼的光,伴随着瓢泼的大雨和呼啸的风,却依旧没有一点点声音。   这太奇怪了不是么。   那么风和雨,雷和闪电,怎么会没有一点点声音?   这时,仿佛是在回答我的疑问,天边突然响起一阵沉闷的响声。   轰……隆隆……   仿佛闷雷,却又更像某种动物远远发出来的咆哮声。   接着一切突然暗了下来,一片昏暗,就连头顶的灯光也在刹那间消失了,整个世界一下子陷入了一团寂静的黑暗。   轰……隆隆……隆隆……   黑暗里再次响起那阵沉闷巨大的声音,这次仿佛就在头顶,离得如此之近。   我发觉铘抓着我的手指变紧了,很紧很紧,紧得让我肩膀微微发疼。   轰……隆隆……   这时眼前一片幽光微微一闪,我发觉门口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动。很大很大一团,幽幽的,一片片闪着乌油油的光。   鳞片么?   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会想到这种东西。可那斑驳的,片状的一大团乌油油的光,真的很像某种爬行动物的鳞片。可是什么样的爬行动物有那么大的鳞片呢……那该有多大的身体……   我惊骇地盯着门。   门洞外那片乌油油的光一闪而过,似乎那爬行动物轻轻扭动了一下它柔软的身躯。   令人窒息的是,从门洞里显示出来的那部**体,很显然只是它身躯间极小的……极小的……一部分……窗外同样光泽的鳞片亦在滑动,它挡在窗口间,而透过它,我一眼望不见天。   作者有话要说:看到有句留言:四年时间有人来了又走 有一扇门开了又关   真感慨,一转眼宝珠都连载那么久了,其间一度想放弃,也因为出版的事情有过很多不愉快,但回头看看,依旧很多人在原地等着,仿佛等候一个老友。   圣诞节要到了,在文案里贴了首歌,是我很喜欢的,送给你们~~祝大家节日快乐~~   全文免费阅读 76第十四章   一股股冰冷的味道随着那东西的扭动从外面钻了进来,很咸很腥,像阵雨过后那种潮湿的气味。硕大的鳞片紧挨着门窗摩挲出喀拉拉的声响,这种感觉听起来像做梦一样,可是却活生生地就在眼前发生。   “那是什么……”忍不住出声问了句,可是嘴巴很快被铘捂住了。他手指冰冷,因为皮肤上浮出了一层漆黑的鳞片,这令我不由自主呼吸急促了起来。   铘在动用真身,这意味着窗外那东西令他极感威胁,可是,能有什么样的东西可以让这只上古麒麟感到备受威胁?   就在这时突然卡嚓一声脆响在窗口处响起。   似乎是听到了客厅里的动静,窗外那巨大的东西朝窗口前挤了一下,瞬间窗边的墙壁上裂出道细长的口子,蛇行似的从天花板直到地板,仿佛被人用斧头猛劈了一道似的。片刻那东西喀拉拉一阵滑动,我听到一阵类似风、却又不是风的声响从屋子上方轰地一阵长吟,蜿蜒由上而下绕到了窗台前。   紧接着一团雾气从窗外喷了进来,极冷,带着股麝香似的气味,闻着让我有点透不过气来。赶紧别过头用力吸了口气,我听见身后忽然响起阵低低的说话声,声音很模糊,语速很快。   不由回头看了一眼,随即呆了呆。   我看到了清慈。   他蹲在客厅中间,两手抱着膝盖,头枕在膝盖中间,一头翠绿色的头发因为他身体的摆动而微微颤动。   可他刚才明明不是被那些可怕的鬼魂拖进火里了吗?   疑惑间,我朝站在他身边的狐狸看了一眼。   狐狸离他大约三步远的距离,低头看着他的眼神有点儿怪,我说不清是为什么,因为随后他朝我看了一眼,那眼神也有点儿怪。就这时清慈的身体突然开始颤抖了起来,我从他越来越大的声音里辨认出他在念经,一边念一边哭,他时不时抬头看看我,眼神很可怕,好象一只惊恐到极点的鸟。   但为什么清慈会变成这样?为什么他会变得和当年那个鸟人一模一样?   这疑问刚刚在我脑子里一闪而过,他突然停下嘴里的经文,伸手指住了我:“宝……宝珠……是你么宝珠……”   我被他问得一愣。而没等我开口,他抬起头匆匆朝周围一圈扫视,继而摇摇晃晃从地上站了起来。   站得很费力,像是很久没移动过那两条腿似的,他吃力地拉伸着自己的腿,吃力地用它们在地板上慢慢挪动,一边继续用一种惊恐并茫然的目光朝周围看着……直到目光移到狐狸身上,他整个人徒地一震,继而身子一晃再次跌坐到地上,仿佛有什么东西要从自己的脑子里猛窜出来似的使劲按住自己的头。   片刻后突然张大嘴,从嘴里发出阵完全不似人能发出来的尖叫:“呀啊!呀啊!!”   这时头顶突然一道惊雷,像是当空一道巨锤砸落似的,直震得人心脏一阵发闷。清慈嘴里的尖叫声因此嘎然而止,客厅里再次恢复成一片死寂,连带周围突然变得很黑,和刚才的黑完全不同的黑暗,浓得仿佛化不开的墨。   当真伸手不见五指的感觉,这种静和黑让我一下子慌了,迅速朝后摸去,可是一摸一个空,这才意识到之前一直在我身边捂着我嘴的铘不见了,我身后空空如也。   “铘?!狐狸?!狐狸?!!”愣了片刻,我猛地张开嘴放声大叫,也不管会不会惊动房子外面那个庞然大物。   可是叫了半天,嗓子都喊疼了,始终没有一个人回答我。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小心伸出手再次朝周围一阵摸索,动作范围更大了些,可是双手所及,除了黑暗里冰冷一片的空气,真的什么也摸不找够不到。   但这怎么可能?   依稀记得刚才我倒下的地方,离得不远就是沙发和茶几,按照我目前的动作幅度,无论如何它们的一个边角总是能被我碰到的。但见鬼的是现在为什么却什么都碰不到??   疑惑间我摸索着从地上爬了起来。   起身后发觉,上方的空气似乎更冷,吸口气都能感觉一种滑腻腻的冰冷,从我的喉咙一路游曳进肺里。忍着这种奇怪的不适感我朝前走了一步,脚下有点浮,仿佛不是踩在地面上,而是某种有软度,有弹性的东西上。这让我更加紧张起来,一动不动在原地站了半晌,想等待是否会有那么片刻时间出现一点点亮光,只要稍微的一点就好,好让我看看周遭究竟是个什么情况。   可是等了半天,周围除了黑就是静,除了静就是我一个人越来越粗重的呼吸声。   我明白再继续等怕是没有任何用处,只能硬着头皮用两只手试探着一边摸索一边慢慢朝前走,而意外的是走不到两步,我突然碰到了墙壁。   墙壁是坚硬的,和脚下的地面不一样。我略微松了口气,至少此时碰到的是一样不那么奇怪的东西,于是带着一丝希望,我摸着墙壁继续朝前走。也就在这个时候,我突然听见一阵隐约的说话声从前方某处传了过来。   “你听到了没?”   “说啊!你到底长耳朵了没……”   从声音上辨别跟我有点距离,并且是在室外。   不由得一喜,我朝着那方向大声叫:“有人吗??外面有人吗??”   但没人回答我,而且刚刚叫出声后,那些说话声也消失了,周围再次安静下来,我意识到自己又要再次被卷入之前那片死寂,于是赶紧趁着刚才说话声带给我方位感,迅速摸着墙朝那里走过去。   一口气连走了十多步,就在我刚想停下来探测一下周遭的时候,摸在前面的手突然一个落空。   我吃了一惊。   没等反应过来,人已一头朝前跌了过去,就在头撞到前面某样硬东西的瞬间,我听见有人轻轻说了一句:“什么声音?“   话音刚落,眼前突然出现一道细缝。   一些微弱的光线紧跟着透过那道细缝从外头射了进来,于是我终于看清楚,我所在的地方是个很狭窄的空间。确切地说,是一口橱,一口里面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挂的大衣橱。我就跪在橱门这里,门因为我的力量而朝外推开了一些,所以我终于见到了失踪已久的光,以及外面那个被光笼罩着的世界。   它被突然撞进我眼里的光线弄得有些模糊,隐约能看到一个房间大体的模样,老式简陋,像十多年前我记忆中那些还未拆迁的老房子。   可我怎么会跑到这里来了,铘和狐狸又跑去哪里了?   疑惑间,突然一阵闷响,我听见有什么东西嗵地声倒在了地上。忙凑近了门缝继续朝外看,随即看到一个瘦瘦的人影背对着我躺在离我不远的地板上,肩膀上踩着一只脚,很粗很结实,像碾着什么垃圾似的用力碾着那副单薄赢弱的肩膀。   “声音?什么声音?你吓唬自己呢还是吓唬老子呢?别装蒜了,说啊!”说话的是个粗噶的尚在发育中的少年音,尚且稚嫩的声音重复着一种相当霸道流氓的腔调。   而那个被踩住肩膀的男人始终一声不啃,甚至没有一点反抗,只是沉默着躺在那里,任凭那道粗噶的嗓门不停地问着自己。   最终那少年不再有耐心,朝他身上用力踢了一脚,骂骂咧咧地走了。直到脚步声离开很远,那男人才慢慢从地上爬起来,小心翼翼整理了下满头油腻腻的头发,一边转过头在自己的肩膀上揉了几下。   转头瞬间,他的脸很清楚地在我眼前晃了一晃。   这叫我心脏猛地一紧。   此时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儿童的嬉笑声,有人奔跑而过,有人在大声唱着: “鸟人鸟人,嘴巴尖尖!鸟人鸟人,身上没毛!鸟人鸟人,满地撒尿!鸟人鸟人,媳妇跟人飞跑了!”   很熟悉的童谣,听得我脑门心一阵闷闷地疼。   见鬼了……   我以为自己只是在黑暗里走了十几步路而已,没想到却一头走到了‘鸟人’的家里,那个死了已经有十多年之久的‘鸟人’的家里……刚意识到这点,我忽然见到‘鸟人’转过身朝衣橱方向走了过来。   走得很慢,那少年几乎将他半边脸都给打肿了,靠近嘴的方向很高地突起一大块,令他那张本就怪异的脸此时看起来更加诡异。   他走近衣橱朝橱门方向伸出手。   这动作令我大吃一惊。忙捂着自己的嘴急急转身,可是身后除了一道坚硬的木头橱壁外没有任何退路,刚才我掉进来时所在的那个空间早已不见了,登时脑子里一片空白,我眼睁睁看着那双手以及那张苍白扭曲的脸离橱门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然后一把拉开,外头强烈的阳光一气泻入,逼得我不由自主闭上了眼睛。   全文免费阅读 77第十五章   再睁开,却发现自己身处在一条空无一人的小弄堂里。   很眼熟并且陈旧的一条巷子,斑驳的墙,滴着水的笼头,仅有的一间小店木板门敞开着,里面同样空无一人,只有一只虎斑纹大胖猫懒懒地蹲在柜台上,心不在焉地摇着尾巴晒着太阳。   “杰杰?”我惊叫,朝它伸出手。   它却朝我喵地叫了一声后迅速跳开了。   我急。跟过去再叫,它已经三下两下跳到了对门屋檐上,很快没了踪迹。周围立时静了下来,有钟摆声从那栋房子里传出来,当当几下,我顺着声音朝那方向看过去,看到一扇半掩的门,门里一方不大的客堂,四四方方,里头摆着一张脱了漆的八仙桌和几把凳子。一个人坐在靠近里屋的角落里坐着,低头擦着什么东西,这时隐隐一阵脚步声踢踢踏踏从弄堂外传了进来,那人一听见立刻放下手里的东西,头朝门的方向一探,起身快步走了过来。   我吃了一惊。   就在他刚走到客堂中央的时候,我一眼认出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刚才脸都被打扭曲了的鸟人。他脸上伤得挺重,大半张被用一块纱布裹着,露出一只尖而长的鼻子,鸟喙似的戳在空气里。   这让我条件反射地朝后连退了几步,直到后背撞上墙,他人已经推门出来。   我当时心跳几乎快到喉咙。   以为一定是要被他看到了,但出乎我意料,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我的存在,他只顺带性地朝我的方向匆匆瞥了一眼,之后,立刻将目光移向了弄堂口那阵脚步过来的方向。   我惊魂不定地在原地呆站了片刻,直到他那张苍白的脸上慢慢浮出一层笑,才顺着他的目光朝那个已走到他身边的人看去。   “早。”离开两步远,那人拎着只塑料袋朝鸟人打了声招呼。   而她的声音和她的长相让我大吃一惊。   虽然十年时间可以让一个人改变很多,但有些东西仍然是可以从眉宇间辨认的,况且十四五年和二十来岁的差别,说大,其实也不算太大。   我看到了另一个我,十四五岁时候的我,   曾经听说过,假使有平行空间这样东西,你确实很有可能在同一个地方见到同一个你,但两者无法并存在一个世界,所以必然有一个会消失。我不知道眼下到底是什么情况,几分钟前我还在自己家的客厅里,窗外雷雨交加,还有一样巨大无比的庞然大物守在我家窗外。而几分钟后,我却突然发现自己站在我家附近十几年前还没被拆迁的那片弄堂里,不单见到了死于火海的‘鸟人’,还有十几岁时的我。   这真是太诡异了……我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狐狸和铘是不是和我一样也在这地方的某处?   想着,我迅速朝周围扫了一眼。周围安静得很,除了‘鸟人’和‘我’,没有一个人影。   他们俩个似乎都没有觉察到我的存在。和我记忆中的一样,‘鸟人’木讷而不善言辞,在听到‘我’的招呼声后,他只睁着一双大而无神的眼睛愣愣看着‘我’,一言不发。   我从那个十多岁的‘我’的眼神里觉察出了一丝紧张。   记忆里,那个时候的我更为敏感和胆小,所以周围的安静令她散发出一股让人触鼻可闻的不安来,她悄悄朝四周扫了一圈,有点拘谨地咽了口唾沫。   “我姥姥让我给你的。”那么彼此沉默了一阵,‘我’提起手里的塑料袋伸到‘鸟人’面前。他小心翼翼接过,不知道有意还是无意,手抓在了‘我’的手指上。   这令‘我’更加紧张起来,手一松,塑料袋脱手落地,‘我’惴惴不安地朝后退开。   “没关系,没关系。”‘鸟人’见状立刻道,一边弯下腰把塑料袋捡了起来:“是什么?”   “鱼。”   趁着‘鸟人’拉开塑料袋的时候我朝里看了一眼,里面是条还在抽搐的活鱼。   “我帮你切一下吧。”再次从‘鸟人’手里接过袋子,‘我’对他道。   她说话时脸上那张表情令我想起十多年前姥姥让我给‘鸟人’带东西过去时,我那种不甘不愿又无可奈何的心情。   只是如果这真的是过去某一段时间在我面前重现,为什么我对此一点印象都没有呢。我努力地看着他们两个人,努力地在我久远的记忆里挖掘着,但这段情形,这番遭遇,我怎么也想不起来。   这当口那两人一前一后走进屋。   门没关,所以我也跟了进去。说也怪,一路进屋,闻着客堂里那些陈旧油腻的味道,那些压在记忆里很久了的东西忽然间就开始清晰了起来,我几乎不需要跟在他们身后,很熟悉地穿过客堂,绕过亭子间,进到那方不过巴掌大的天井里。   小时候常在这地方帮‘鸟人’洗衣服,洗菜拣菜。我总也不明白姥姥为什么总是差我去帮他做这做那的,仿佛我欠了他什么一样,却又不好违背,于是总是那么不甘不愿地过来做着那些不属于自己家的家事。   “头和尾都不要是吗。”刚走到角落里站定,‘我’和‘鸟人’已走了进来,熟门熟路地拖了张凳子在天井中间坐下,将鱼倒到了一旁木架上的砧板上。   “不要,谢谢你给……给去掉……”‘鸟人’站到‘我’身后很轻声地应了一声   这么近的距离明显让‘我’不安感又开始强烈了起来,她提起刀,有点粗暴地一刀斩断了鱼的头。   血溅到她脸上,那没了头鱼还在一个劲地跳动,这让她害怕地站了起来。本能地后退,头却刚好撞在身后的‘鸟人’胸膛上。   ‘鸟人’低头一把扶住她,借机突然间将身体贴在了她的后背上,并且用最快的速度在她头发上轻轻吸了口气。   这动作让‘我’脸一下子涨红了。回转身一把推开他,却不料忘了手里还拿着刀,只那么一瞬,在他脖子上刷地拉出一道口子!   “啊!!!”我和她同时尖叫出声。   眼看着殷红的血像道细线般从他脖子上渗出,‘我’惊骇得一把丢掉手里的刀哇的下哭了出来,‘鸟人’却像毫无觉察似的看着她,一边朝她伸出手,试图擦掉她脸上同鱼血混在了一起的眼泪。   可是手刚碰到她的脸,‘鸟人’脖子上的血一下子直喷了出来,这情形令让‘我’彻底失去了控制,一边疯狂地用手拍打着‘鸟人’的手臂,一边对着‘鸟人’歇斯底里地大喊大叫:“别碰我!!走开别碰我!!”   就在这时突然一桶脏水从天而降,没头没脑淋了‘鸟人’一身。   水是从天井上方那颗巨大的梧桐树上泼下来的,那上面趴着三个和‘我’年岁差不多大的少年,脸色苍白,一边挥着手里的桶一边冲着‘我’大叫:“走!宝珠!快走!!”   ‘我’当下一把推开阻挡在‘我’面前那个摇摇晃晃的‘鸟人’朝外逃去。   ‘鸟人’伸了伸手试图阻止,却被当头落下的另一桶水泼得一个踉跄,身子晃了晃他抬头看向树上那几个少年,不知是他满脸的污水还是脖子上喷涌而出的血让他们受到了惊吓,他们大叫一声从树上滚了下去,七手八脚四散逃开。瞬间整个散发着污水和血水腥臭的天井里只剩下那个气喘吁吁的‘鸟人’,以及惊魂未定的我,我呆在角落里直愣愣看着他脖子上刺眼的伤口,努力回想着这段怎样努力也想不起来的回忆。   突然,他目光从树上移了下来,静静落在我的身上。   “宝珠……”   他叫我,他在叫我?!   “宝珠!”   第二声出口,他竟已站在了我的面前!   眨着一双惊鸟般茫然的眼睛,他似乎仍未看见我的存在,只是伸长了他那只尖而弯曲的鼻子,在离我不到几公分远的距离低头轻轻嗅着,从我的头发,一直到我的脖子……   然后一些绿色的东西从他脸上的绷带缝隙里钻了出来,一小簇一小簇,柔软而带着某种金属板的光泽。   我意识到那东西是羽毛。   碧绿色的孔雀毛一般的羽毛,密密层层一叠一叠从绷带里钻出,又以最快的速度蔓延至他的下巴和脖子。渐渐我几乎看不清楚他脖子上的伤口和血迹了,它们被不停从他身体里钻出的羽毛所覆盖,一层又一层,深深浅浅盖满他所有**在外的皮肤,直到我再也无法从他脸上找到一点皮肤的痕迹,他整个人突然猛地一抖,唰的下从背脊迸出两只巨大的翅膀来!   这一刻我再也无法按捺住自己的恐惧,脱口一声尖叫:“啊!!啊!!!”   叫声未落,他目光一瞬间落在了我的脸上,定定的,并露出一丝淡而怪异的笑容:“宝珠……”   我一下子忘了该怎么呼吸。   周身的寒毛全都竖了起来,我愣愣张大了嘴,看着这人不人鸟不鸟的鬼东西在离我不到半步远的地方站着,微侧着一张张满了羽毛的脸,一动不动看着我。   脑子里一片空白,我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   十五岁的我在邻居孩子的帮助下,把这一切丢得远远地逃走了。现如今长大了的我,和这一切已经分开了十多年之久的我,却不得不在她离开后,在这样一种诡异的状态下,代替她面对这样一种局面。   我到底该怎么做……   “宝珠……”第三次叫出我的名字,‘鸟人’突然长开他背后那对硕大的翅膀,猛地朝我扑了过来!我下意识伸手去挡,却不料手刚抬起来,竟发现刚才被那个十五岁的‘我’所丢掉的刀,此时正握在我的手上!   我大吃一惊。   忙收手,却哪里还来得及,只感到它锋利的刃猛地划进他丰满的毛,柔软的身体,紧接着一股热流喷涌而出,飞溅到我的手上。   “啊!!!”再次失控尖叫,我眼前突然一阵发黑,甚至有种无法呼吸的窒息感。那一瞬只觉得仿佛有样极重的东西死死压在我的身上,压得我张大了最也无法吸进一口气。   情急之下伸手一阵乱推,猛听见头顶轰隆一声雷响,紧跟着一道极亮的光闪过,我再次恢复了视觉,这时身体上的重量消失了,我挣扎了下想站起身,却蓦地被一只手从后伸出的手一把朝后拉去!   直到撞上背后那人的身体,我喉咙里的声音才再次宣泄了出来,我大喊大叫,一边朝后用力挥打,直到被那人一把扣住手腕,提小鸡一样从地上拖了起来:   “小白!”   我惊。   头顶再次一道闪电掠过,我从电光里看到一双绿得透彻的眼睛。   “狐……狐狸……”   全文免费阅读 78第十六章   狐狸的脸在那道一闪即逝的电光里看起来有种奇怪的陌生,因为它让我没来由地哆嗦了一下。碧绿色眸子里隐约可见煞气浮动,冰雾般从他弯弯的眼梢深处悄然涌现,像头顶的雷声,沉闷,又带着股压迫人心脏的狂躁。   他用那双眼睛静静看着我刚才躺着的地方。   那地方半跪着一个。人很瘦,瘦得几乎将一张苍白的脸完全隐藏在了那把浓密的长发下,他朝前伸着一只手,手臂微弯,五指收紧,看上去像在空气里抓着什么。   这时又一道闪电从窗外闪过,紫红色的闪电,有点诡异地将那把绿莹莹的发染出血似的一层光芒。他的身子因此微微一动,继而慢慢朝狐狸抬起了他的脸。   看清那张脸的同时我倒抽了一口冷气。   那真的是清慈么?他穿着清慈的衣服,但脸已经完全变成了一张鸟脸,比‘鸟人’的脸更加像鸟的脸。   完完全全的鸟的脸。   圆亮的眼睛,细长尖锐的喙,密集的暗绿色羽毛覆盖了他几乎大半张脸,对比着他**在外那些皮肤,令它们显得更加苍白。   “请把她还给我。”就在我直愣愣盯着他看的时候,他轻轻眨了下眼睛,指着我对狐狸道。   我感觉到狐狸的目光朝我脸上扫了一眼。   抬头朝他看时,他已将目光转向了窗台,我不明白他在看什么,而就在我疑惑着的那瞬,窗外突然一声惊雷炸响,随着半空一阵野兽般的咆哮,一道人影像被某种巨大的力量抛撒般朝着早没了玻璃的窗台里直跌进来!   砰的下闷声落地,满头银发散开,露出一张夜叉般狰狞的脸。   “铘?!”我大吃一惊。   虽然以前见过他出现类似的状况,但从没变得那么厉害。狐狸曾说黑麒麟暴戾无比,如一把出鞘的利剑,而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他这副模样,非人非兽,整张脸乃至脖子和手臂几乎完全被一层漆黑色鳞甲所盖没,连带瞳孔火烧似的凌厉,灼灼燃烧着,当真如一把出鞘的利器。   却似乎受了不小的创伤,因为落地霎那他整个人几乎蜷缩了起来。在地上微微一阵颤抖,片刻后突然再次一跃而起,朝着窗外那只在电光和雷声中滑动着它硕大鳞片的庞然大物低低一声咆哮。   “铘!”没等我再次开口,狐狸出声道:“回来!你不是它的对手。”   铘猛一回头,眼里磷火似的一道妖光闪过。   “回来。”狐狸再道。   铘从他身上收回视线,磷火似的目光略一收敛,慢慢朝后退开一步。   这当口突然一阵奇腥无比的风从窗外吹了进来,伴着空气中浓烈的硫磺味,冷得像把刀子一样卷进整个客厅。随着一声闷雷从头顶滚过,一只巨大得几乎和窗口一样大小、闪着黄澄澄紫盈盈光芒的球体,以一种极其缓慢的姿势掠过窗外那道布满鳞甲的身体,从我们眼前一点一点移过。   我想问狐狸那东西到底是什么,可是嘴却被他捂住了。他径自看着窗外,双唇紧闭,手心里冰冷一层汗。   于是瞬间明白,外面这东西相比我们以往所遇到的那些怪东西,可怕得岂止一倍两倍。   那是令铘都束手无措,令狐狸都生出冷汗来的一样东西。   如此之大,从窗口一滑而过,仅仅只是它其中的一枚眼睛。它用那只巨大的眼睛朝里窥探着,似乎是在寻找什么。   而它又到底是什么……   心慌意乱地琢磨着,一个字已经到了我的喉咙口,又被我吞了下去。   龙。   我不确定世界上是否真的就有这样生物存在,若真的存在,以它能撑得起江山的庞大身躯,又怎么会没把我这可怜的巴掌大小的房子轻易碾碎……我疑惑又惶恐地看着那只巨大的眼睛,看着它慢之又慢地窥视着,然后慢吞吞从窗台前移走。   这当口一道电光突然在窗外刺眼地闪了一下。   雪亮的光透过窗朝客厅里一划而过,那团闪着黄色光芒的眼球突然轻轻一转,重新又朝窗户口移了过来。   这才看清楚那东西是有眼帘的,很厚很宽的一层,像岩石般覆盖在黄澄澄的眼珠上方,随着眼珠的转动轻轻眨了一下。   转到清慈那个位置的时候,眼珠静止了,甚至连外面一刻不停滚落着的雷声和电光也静止了,那东西静静停止在窗台前,静静透过窗洞窥望着在它眼里小的和一只蟑螂几乎没区别的清慈。   清慈也在看着它,如果他的确是清慈的话……   侧面的轮廓令他看上去同一只大鸟没有任何区别,他侧头望着那只巨大的眼珠,没了人的五官,神情于是也就不再分得清楚,他看上去是面无表情的,没有以往的紧张惶恐,也不似‘鸟人’在我记忆中那种淡淡的羞涩和沉默。   他游离于那两个人之外,却兼具着两个人外表的综合。   那现在的他究竟是谁。   刚这么想着,却见他突然回头朝我看了一眼,开口道:“你欠我的什么时候还,宝珠?”   很突兀的一句话,听得我微微一愣。   没明白他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窗外那颗眼球却因为清慈这一句话猛地朝窗里挤了进来,好家伙!多庞大的一个体积,一头撞入直接让房子失去抵抗能力。   就听见吱吱嘎嘎一阵脆响,无数条裂口转瞬间从窗台周围崩了开来,以最快的速度朝周围墙壁辐射状扩散!   “老妖!结界!”耳边铘的话音乍然响起。   没等我反应过来,身子腾空而起,我被狐狸一把推向前面的沙发。   沙发因着我的重量滚倒在地,立刻把我像只蜗牛一样包裹了起来,以致一瞬间我什么都看不到了,只能到头顶上突然无比尖锐一声呼啸,声音大得几乎刺破我的耳膜。   随即整个房子吱吱嘎嘎地开始摇晃起来。   一度我以为它随时要坍塌,但持续了好一阵,除了家具纷纷倒地的声音外,似乎也没再有更大的动静。只是能清晰感觉得到周围充斥着很明显一股股强劲的风,上下攒动,像张巨网一样无形又密集地笼罩在这房子的四周。   突然嘭的一声巨响,有什么东西猛地撞在我头顶的沙发上,将它撞得直开了出去。   直到沙发撞到墙落地才看清原来撞到沙发的竟然是铘,他半边身体全是血,鳞片脱落露出里头深深浅浅的伤口,看上去狼狈不堪。   这时一道闪电劈过,不同于以往的一闪即逝,它像把刀子似的直刺向躺在地上的铘。他躺在地上一动不能动,眼看着就要被劈中,突然间房子里一道比闪电更为刺眼的光倏地亮起,对准闪电劈去的方向直射了过去。   “飒!”两道光撞击的瞬间,房子猛地震荡了一下,此时铘已清醒,从地上一跃而起避开闪电的余光,站起身,以一种难以名状的目光望向我身后。   我不知道他为了什么会有这样的表情。   没等我回头去看,房子突然间再度震动起来,一股逼人的寒气带着股腥臭直冲入内,我听见一个奇怪的,说不清究竟是男还是女的话音在我头顶瓮声道:“妖狐,擅动龙骨,罪不可赦。”   话音落,眼见铘的脸色微微一变,突然一道响得几乎将人耳朵都能震聋的雷声当头直劈了下来!   “轰隆!”   好强的雷声,有那么瞬间我耳朵里什么声音都没有了,而顾不得去想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本能地跳起身,朝后面直扑过去:“狐狸!狐狸!!”   却没想到身后一个人也没有,只一片像被烈性炸药炸出的废墟在我身后不到几步远的地方冉冉冒着腥臭的黑烟,怪的是明明这样强烈的爆炸,周围的家具,房子,乃至我,一点损伤都没有。   可是狐狸呢。狐狸上哪里去了?刚才他明明就应该是在这个位置的不是么。   心里一阵急跳,眼看着窗口那只黄澄澄的眼目光朝我转了过来,我不管不顾地朝周围一圈扫视,大声叫:“狐狸!你在哪里啊狐狸!狐狸!”   话音未落,再次一声惊雷响起,巨锤似的由上而下砸落向我的头顶。   我只觉得头顶火辣辣一阵剧痛。   下意识抬起头,不由得连呼吸都停住了,因为我看到头顶一片亮得刺眼的光团。   不大,周围无数灰尘因此而被摩擦出静电,闪闪烁烁,仿佛围绕在它周围一圈淡蓝色的光晕。说实话真是好看,而它致命的能力那也是相当要人好看的。   接触的那些所有关于雷电的知识让我深深明白,这看似不大的一团东西,足够在瞬间将我烙成一块烧饼,甚至连烧饼都不如,例如烧饼灰。   意识到不好想找个地方躲,哪里还来得及,人速怎能和音速去比。   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团光球在电光火石的刹那朝我身上砸下来,腿一软跪倒在地,我等着那东西一气落下给我最致命的一击。   不料那光团却在离我不到半只手的距离突然间消失了。   消失的速度极快,并且突兀,就像四周突然响起的那声弦音。   “当”的一下,纯得像丝,柔得像水,又好似低低一声叹息,在周围废墟般的空间里兜兜转转一圈,同那团光一起消失不见。   这是怎么回事……   我用力吸了一大口气。   身体还没在惊恐的虚软中恢复过来,目光硬撑着朝那方向转了过去,然后看到一道瘦削的身影垂着头,在靠近窗的那堵墙边坐着。   腿上放着一把琴,是之前被狐狸扔在地上的那把无弦的凤凰弦。此时它却有弦了,七根细而晶亮的弦丝,夜色里跳跃着点点星月似的光,闪闪烁烁,在那人掌心下微微颤动。   “……清慈?”不敢确定,我对着那张鸟一样的脸轻轻叫了一声。   “清慈?”这两个字似乎令他微微一愣。   “清慈清慈,清戒律,渡慈航……”片刻后若有所思轻轻念了一句,随后抬起头,他朝我微微一笑:   “好久不见了,宝珠,没想到再见面会是这种方式。”   我没听明白他的话,也没有想去弄明白,因为我在他身边的地板上看到一个人。   死人般一动不动躺着的一个人。   全身的衣服都被烧化了,连带身上伤痕累累,唯有一双眸子晶亮着,带着绿宝石般剔透的光,无声无息望着我。   “狐狸!”我惊叫,朝他扑了过去。   可还没接近他身边,一声琴响,我像是被人用力朝后推了一把,一头跌回到原地。   “你做什么?!”一屁股坐稳我立刻跳起来。   想再过去,身后突兀一只手伸出,将我肩膀轻轻一搭,于是我就再也没法朝前挪动一步。   “别过去,”随即身后传来铘的话音,淡淡的,带着种不容置疑的冰冷:“除非你不想活。”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大家仍守着这个坑~   宝宝很好,就是现在大了,比原来带起来更累,老爹老妈都累倒了,压力很大,只能有多的时间过来更新一下~   全文免费阅读 79第十七章   铘的话音刚落,突然像是在印证他的话,头顶上方蓦地霹雳一声巨响,一道锐利的红光破空而入,直劈向清慈和狐狸所处的位置。   然而没等它落地,一股无比强大的气浪徒地从地上盘旋而起,伴着当的声弦响迅速绞入那道蓝光,蛇似的朝上一阵蹿动,无声无息将它绞住。继而又像只巨大无比的手,于半空中用力一拧,滋的声将那道巨大锐利的光刃挤压成无数团盈盈发亮的电磁光团,并且很快在空气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接着一连串音符从清慈的手指间流淌了出来,听着相当耳熟,因为小时候每次去‘鸟人’家的时候,我都听见他弹奏这首曲子。   但从没有过今次那么好听。   金玉落地般的声响,抑扬顿挫,婉转缭绕,绕得屋子每一处角落余韵飘摇。触手可及一种妖娆至极的感觉,仿佛狐狸目光流转时的那双眼睛。   “还记得这首曲子么,宝珠?”忽然听见清慈问我。   我迟疑了下,点点头。   他的喙微微张了张,看上去好像是在朝我微笑,却令他那张脸看起来更加古怪:“那么你杀了我之后的事,你还记得么?”   我一愣。   一瞬间想起之前看到的那段做梦般的东西,那些十几年前的某一天关于‘鸟人’、关于我的一些零星片段,看上去它们像是真的曾经在我身上发生过,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的记忆里却始终完全无法找到它们曾经存在过的痕迹。   正因此呆站着的时候,突然背上一紧,我被铘猛地一扯一下子摔在了地上。   摔得屁股生疼,没等反应过来他这么做是为了什么,却不自觉地把嘴一张,大口吸进一口气。   这才意识到自己竟然有很久没有呼吸过。   从刚才第一声弦响,一直到现在,我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一直都在憋着气,或者说,似乎自己的肺被某种东西给压制住了,隔绝了空气同它的交流。直到这一跌才把肺重新释放出来,让它的功能得以继续运转,心脏由此一阵急跳,几乎从胸腔里爆裂开来。   “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么,宝珠?”这时听见清慈又对我道。   “……17号!”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我连着用力吸了几口气,总算让自己的心脏平稳下来。   “今天是行龙过境的日子。知道什么是行龙过境的日子么,宝珠?”   我摇头。   见状他朝身边的狐狸看了一眼,似乎有所不解:“你为什么不告诉他。”   狐狸笑了笑,笑得似乎有点勉强,并且完全不理会我望向他的目光。   这令清慈似乎明白了什么,手指伸向琴弦,他转回头对我道:“行龙过境,就是天火落地替天行道的日子……”   话还没说完,一道闪电劈过,当头劈向清慈。   他略一侧身,手朝着琴弦上迅速拨去。   却被狐狸一把用力按住。   闪电在清慈身边砸落,将他身边那道地板劈出极深一道口子,清慈一把甩开狐狸的手抱琴站了起来:“你找死么!妖狐!”   “她的力量已不足以抵挡天劫,你是要让她魂飞魄散么。”翻了个身从地上坐起,狐狸对清慈道。   清慈朝我看了一眼,冷笑:“这样的她,活着同死了又有什么区别,她还有什么魂,有什么魄。”   “住嘴!”   眼见狐狸脸色一变,清慈身子一闪朝后退开,起手托起凤凰弦,手指再次往琴弦上轻轻一拨:“况且若非是你引天火烧我,又怎会连累到她。”   话音落,弦响,依旧婉转妖娆如天籁,此时撞进我耳膜却完全不同于之前的赏心悦目。   只觉得瞬间一股极大的压迫力从他俩所在的方向辐射了开来,随着弦响猛地撞到我身上,像一只巨大的铁锤狠狠地在我胸口上猛撞了一下。   我几乎背过气去。   好容易缓过劲,发现铘不知什么时候挡在了我的身前,半边身体好似被什么东西碾过似的,血肉模糊地翻起了一大片。“铘?!”我惊叫。他反手一指示意我不要妄动,这当口头顶一声雷响,绕着房子一圈蓦地由地下燃起一大片熊熊烈火!   那当真是一片火海。   火势极强,几乎吞没了整栋房子。有那么瞬间冲天的火光几乎晃瞎了我的眼,灼灼逼人,隐隐有什么东西在里头此起彼伏地发出哭喊一般的尖叫。   可是当视线逐渐适应眼前的光亮时,却发现这把足以将整栋房子烧成焦炭的火并没有引燃房子里的任何家什,也没有逼近我们中的任何一个人,虽然很显然它一直在试图朝我们靠近,滚烫的火舌仿佛有生命在里头操纵似的蓬勃而起,却又被某种压力无形中压制着,在我们周围以一种奇怪扭曲的方式朝着一边倾斜,饶是烈焰滚滚,始终无法扭转势头,朝我们的方向靠近一步。   而逼得这股烈火无法靠近我们的,是清慈的琴声。   婉转如流水般的琴声,扑面而来,看似无比温婉轻柔,却在每一个音符转换刹那凌厉如刀般切断了火焰每一次的侵入,以致令头顶的雷声变得更加密集,周围的火焰燃得更加灼烈,火焰里那些哭喊声变得更加凄厉……   看似是一种极其有效的防御……可是,却比周围的烈火更加令人痛苦到无法忍受。   我觉得此时的自己就像只高压锅里的老鼠。每一波宛如九天玄女身姿般曼妙的音浪,就好象是一次排山倒海般的压迫,那种好像一整座山坍塌下来迅速压迫到你胸腔上的感觉。如果不是铘始终挡在我前面,我几乎要被这股强劲的力道活活压碎!   再一股音浪卷过时,忍不住嗓子一甜,一口血从嘴里直喷出来。   强忍着没有吭声,因为挡在我前面的铘状况比我更惨,身上衣服早被压力碾得粉碎,原本覆盖在身上的一片片鳞甲尽数朝上翻起,硬生生被琴音奏出来的气压拔出皮肤。   此时头顶雷声骤然加剧,一声接着一声,像是要将这房顶给击穿。似乎是感觉到了来自屋内的反抗,那条盘旋在屋外的庞然大物开始躁动起来,泛着金属色光泽的鳞片随着身体的波动扶摇而上,伴随着不断落下的炸雷,带进一股极浓重的海水的腥臭。   臭味令人作呕,却让压迫在我胸口的那股压力缓了缓,我赶紧趁机张嘴用力吸气,却不料嘴刚张开,轰的一声响周围一大团火焰朝着我嘴的方向直窜了过来!   眼看着就要随着空气冲进我喉咙,突然一道身影飞闪而至一把按住我嘴,并连同铘一起推倒在地。   是狐狸。   火焰顺势烧着了他那条雪白的长尾,令他看起来狼狈不堪,我正想给他扑灭,他两手一分排开那团火焰,将我朝铘的怀里一推:“带她走!”   铘一把拖住了我。/   正要后退,却已经来不及,随即只感到上方冰冷一道劲风卷过,虽然离得尚远,仍能感觉到那风掠过之处我皮肤上火辣辣一阵剧痛。所幸狐狸单手伸出在我面前一挡,将那股气浪的劲头卸去大半,又伸出另一只手朝前一推,将第二股气浪整个儿捏进了掌心。   却也同时被那股气浪逼得硬生生倒退数步。   “天下慈悲莫过于凤凰,”直到因铘的出手一挡站稳脚步,他抬起头,逆着那股气浪对清慈道。   高压造成的气浪下,他满头长发瀑布般迎风扬起,露出那双绿得晶亮的眼睛,在四周熊熊烈焰中折射出层妖娆得有点儿诡异的赤金色。“你的慈悲心呢,清慈。”抬手一甩将那股劲风逆转,他再道。   闻声清慈将目光从窗外那只庞然大物的身上收回,回头朝狐狸看了一眼。   “心已失,哪儿再来的慈悲。”片刻后他道。   话音落手指再次朝弦上轻轻一撩,他后背上倏地撑出对翅膀来。   巨大无比的翠绿色的翅膀,在火光下莹莹生光,仿佛镀了层金红色的釉。底下一排长翅翅尖尖锐如刃,展开同时朝狐狸的方向轻轻一掠,狐狸立时侧身避开,眼看着那翅膀弧度从他刚刚站立的位置划过,飒的声轻响,他身后那道墙面上蓦地裂出道两米多长的黑色断口。   这时一连串炸雷声从天而落,震得那道断口咔的下再次拉长,天花板因此极明显地抖了抖,当即甩下一大块水泥,啪的下将离我不远那只凳子压得粉碎。而我甚至来不及后怕,就被铘一把拖着朝后退,仅仅只离他这动作不过数秒,嘭的声巨响,一只巨大的脚掌由天花板直穿而入,一气扎在我之前所待的那个位置。   确切的说那不过是一只脚趾。   布满了鳞片状纹理的漆黑色脚趾,前端指甲刺在地板上,宛如一只闪着寒光的巨大铁钩,将整个房子硬生生割成两爿。   这当口周围的火像突然被撒了桶汽油一样猛地高窜了起来,一下子撕破气浪对它们的压制,朝着我的方向直扑过来,夹带着一声声来自地狱般尖锐的哭嚎声。   “八部炼狱炎烧……”拖着我迅速闪开的当口,铘嘴里轻轻说了声什么,我依稀只听见这几个字,继而突然听他提高声音对着狐狸道:“断龙骨!那是八部天龙!”   狐狸没有回应。   也不知道他是没听见还是故意不作声,他从滚滚而至的火海里纵身而起飞跃到清慈的身边,手里不知道握着样什么东西,表面一层白光闪烁,耀眼得让人无法正视。   清慈却笑了起来,抬头看向狐狸,指下音律徒地一转,拨出阵急如骤雨般的音符:“妖狐,你以为把天火引到我这里就没事了么。”   狐狸眼睛微微一弯,挥手挡开头顶落下的一道霹雳:“哦呀,你想说什么。”   “要逃开天火除非离开这里,离开这里势必破除你的结界,破除你的结界势必放入天龙,放入天龙势必让这里所有人同归于尽。事到如今还不舍得那块龙骨么,妖狐,你就那么惧怕麒麟脱离束缚?”   “就算是吧。”   淡淡的回应,显然并没有令清慈感到满意,手指在琴弦上微微一顿,他再次朝狐狸手上那样白光灼灼的东西看了一眼。   忽然目光一沉,他道:“那块龙骨里是不是有什么东西,是你所不舍得放弃的。”   狐狸的神色微微一凝。   目光闪了闪似乎想说什么,突然头一回,朝着我方向厉声道:“小白!”   听见他叫我,我有点意外地一呆,这时突然间脚下一阵滚烫的烧灼感陡地蹿出,烫得我一下子跳了起来。   “八部天火!”被铘一把抓住扛到他身上的时候我听见他低吼了一声。   而这时我眼前已经什么也看不清楚了。只依稀一团耀眼的蓝光从地下呼地燃起,一瞬间灭了原本熊熊燃烧在四周的火焰,随即又尽收入地下,伴随轰然一声闷响,顷刻间将地面灼出一片亮得刺眼的白光!   紧跟着一团热浪蒸腾而起,夹杂着股隆隆的仿佛地鸣般的咆哮声,直扑向我和铘的身体。   铘身上的鳞片因此陡然暴增,朝上一蹿直入半空,挥拳一击猛撞开头顶那片摇摇欲坠的天花板:“你们两个要害死她了!妖狐!戾凤!”   全文免费阅读 80第十八章   身体还没从屋顶冲出去,一道雷光已在周围雪亮地闪了一闪。我本能地抬头朝上看去,只见浓浓一层乌云压在我家房顶上方,就在几乎触手可及的距离,周围雷电翻滚。云层间隐约有团黑得发亮的庞然大物在里头缓缓摇曳,扑面一股凌厉的腥风,闻得人胃里一阵翻腾。   但没等我看得更仔细些,铘的身体突然间急转直下,闪电般朝着屋子里冲了进去。紧跟着一股灼烫的风随着铘的身形直逼向我的脸,眼看着底下那大片白光里喷出来的火焰就要舔到我身上,一道琴音掠过,硬是将那股喷涌的烈焰逼退到了墙角。   不过也仅仅只是一瞬间。   就在铘的脚刚一着地,那股烈焰再次席卷而来,这次尤为猛烈,好似被压抑后猛然间的蓬勃释放,那些扭动着的银蛇般的东西吞吐着巨大的热浪轰然朝我们站立的地方直扑了过来,霎时将那股压得人无法呼吸的琴音反弹了回去,铺天盖地形成一股炙热的漩涡,团团将四周围得密不透风。   我觉得自己快要被蒸熟了,这股从地下涌出的烈火烫得能将人融化,离火焰最近的那堵墙墙面上的水泥已经开始迅速融解,一团团离开墙滑落下来,仿佛一大块一大块正在融化的冰激淋。   所幸铘用他的身体护着我。   在落地刹那他将我从他肩膀上甩下,整个人扑在了我的身上,而他的身体冷得像块冰似的,在那股热浪扑来的霎那给了我一线苟延残喘的生机。   尽管如此,可是身体已经不堪两股气压施加在我身上的酷刑,一股咸腥从我嘴里直喷了出来,将铘半边胸膛染得通红。   第二口血从喉咙口涌出来的时候,被我硬生生吞了回去。因为我看到那些来自地下的火正疯狂焚烧着铘的身体,将他头发和后背燃烧出一层火炭似的红,可是他却始终挡在我身前,鳞片残存着他身上冰冷的温度,它们迅速在他皮肤上增长着,几乎盖满了他全部身体,令他看起来更为狰狞。   不知为什么这让我突然有种透心的恐惧感,甚至超过周围那些随时会至我于死地的威胁,它们从我心脏里钻了出来,细菌般迅速蔓延至我的全身。   这令我不由自主用力抓住了他,朝他大叫:“铘!停下!铘!”   我不知道自己在阻止着什么。   而他亦完全没有理会我。   目光微侧,他朝清慈和狐狸所站的位置看了过去,被火光映得泛红的瞳孔里一瞬间什么东西都没有,只有一种野兽般的凌厉,空洞地燃烧在他眼底的最深处。甚至连他的呼吸也似乎像野兽一样,粗重,愤怒,带着种跃跃欲试的暴戾。   突然间我全身无法控制地抖了起来。   某种比面对死亡还恐惧的惊恐感,像是在我心脏的某个部分早就存在着似的,无比熟悉,一经触发立刻如病毒般从我每块骨髓里透了出来,迅速扩散至周身血液。我用力抱住铘的头,试图将他的脸重新转向我,让他看向我的眼睛,但没能成功。他始终注视着清慈和狐狸,那双眼睛里绽放出来的越来越浓烈的光邪得像妖,在周围滚烫的热力中散发着一股极寒的煞气。   我在狐狸眼中也曾见过的那种煞气。   就在之前,或者……似乎是更久之前。   到底是什么时候……   这时房子突然喀拉拉一阵巨响,半边屋顶终于承受不住重压坍塌了下来,把客堂靠近卧室的地方压出一块缺口。   那只深扎在屋子里的巨爪因此而动了动。   紧跟着地面蓦地震动了起来,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下面朝外顶似的,一耸接着一耸,直到房子中心突然卡嚓一声响,一道巨大的裂口霍地从离我不到一步远的地方裂开,随即一种类似野兽咆哮般的闷响从里头传了出来。   我清晰感觉到铘的身体蓦地一阵紧绷。   迅速将目光转向那道裂口,他原本煞气逼人的神色不知怎的陡地一变,随即一把抓住我从地上跃了起来,这同时一团白雾倏地从裂口里喷了出来,带着股强到令人无法正视的利光,以电光火石般的速度一气冲出,发出阵尖锐得几乎撕破人耳膜的啸叫:   “飒——!”   “老妖!”连退数步险险避开那团雾,铘朝狐狸一声厉吼:“断龙骨!!!”   可是话音未落,地上那道裂缝突然再次扩开,随之一股浓烈的硫磺味猛地从里头宣泄而出,带着道蓝得刺人眼球的火柱,追随在白雾之后轰的声直喷了出来!   火柱的方向正对着我和铘。   “低头!”   耳听见铘匆匆对我说了句什么,没来得做出任何反应,我被他一把朝窗口方向推了出去:“逃!!”   我下意识扑向窗口。   可随即听见铘一声大吼:“宝珠!!”   我被他的声音惊得一跳。   没等意识到出了什么问题,头一抬,一眼看到正前方霍然一道大得无边无际的黑洞在我眼前出现。而周围瞬间静了下来,那大片白得耀眼的光,那团烫得能融化一切的白雾,那道犀利如电光般的蓝色火柱……顷刻间都不见了。   唯有那道黑洞真实存在着,透过窗,透过窗外那只黄澄澄金光闪烁的巨眼,铺天盖地般悬挂在我面前,散发着一股浓重的海腥味。而我几乎是连跑带滚地朝着那方向直跌了过去!   “飒!”又是一声尖锐的啸叫,洞里两道寒光破空而出,朝着我电光般袭来。   而我甚至连闪避的余地都没有。   巨大的冲力推着我径直撞向那两道利刃般的光束,眼见就要被它们扎个通透,下意识抬头朝前挡了下,却突然一下子撞到了什么东西上。   这让我猛地朝后跌倒在地。   同时咄咄两声闷响,一大片温热的液体当头洒落到我脸上。   “狐狸!!”来不及把眼睛上那些粘稠的液体抹掉,一眼看到头顶上方站着的人,我眼泪一下子冲了出来,全身发抖,抖得我几乎缩成一团。   原来在我被那两道光束刺穿前撞到的,是狐狸的身体。   他在我差点被那东西刺中前从清慈身边冲了出来扑到我面前替我挡住了它们,而他自己却被它们穿透,一处在肩,一处在腹。   静止下来才看清,那是种仿佛牙齿般的东西,长而尖锐,却又柔韧并带着弹性,以致钩子般牵扯着狐狸的身体,令他无法动弹,大量的血从他肩膀和腹部喷射出来,雨似的淋在我的头上身上。   “狐狸!!狐狸!!”我大哭。   朝他伸出手却不敢碰他,因为只是抬起手的瞬间,刺在他身上的东西突然猛地朝后一缩,牵扯得狐狸身上的伤变得更加恶化。   “你这个笨蛋,”他低头看着我,苍白的嘴唇咧着弯弯的笑,朝清慈的方向抬了抬下巴:“哭个屁,快滚!滚到那人边上待着去!”   身后忽然琴弦声响,我下意识回头看向清慈。他抱琴看着我们,手指捻着琴丝轻轻一拨,将一道当头劈落的雷光打散。“你到底还是没能忍住,妖狐。”   “带她走。”狐狸对他道。   “带她走?”他朝我看了一眼。   似乎微微吸了口气,眼里稍纵即逝一抹淡淡的神色,在身周滚滚而落的雷电光中看起来有些诡异。片刻后收回目光,他朝狐狸笑了笑:“我只问你一句话,妖狐。如果不是因为知道天火将至,你会让我见到她么。”   “不会。”   “你连撒谎的力气都没有了是么?”   “是的。”   “那么让我也坦白地回答你一句话。即使有凤凰弦,她也难逃此劫,因为十五年前她已将我元身破坏。”话音落,又一道惊雷劈过,他指下琴弦突然断了一根。   断弦刮破了他的手指,他朝伤口看了一眼,再道:“所以我劝你放手,妖狐,听麒麟的话断了龙骨,别重复我的过错。”   “放屁!”蓦地从眼里闪出一道寒光,狐狸冷冷朝他看了一眼,反手一转搭在那两道利齿上,他手心捏着的那根闪着白光的东西突然光亮猛地暴增,朝着利齿表面倏地溶了上去。   “飒——!”黑洞里随即传出一声尖啸。   眼看两根利齿蓦地一抖朝后缩去,可是突然间再次暴涨开来,顶着狐狸的身体朝上直窜而起!   猝不及防间狐狸手里的东西脱手而出啪的声跌到地上,张嘴一口血喷出,狐狸的脸色突地一变,迅速抬头朝我身后看了眼,旋即厉声道:“铘!住手!”   我吃了一惊。   条件反射回过头去看,就看到铘纵身而起,一团暗光似有若无在他身上闪烁,他宛如流星般冲出房顶,朝着屋外那只庞然大物身上猛一拳挥去。   拳头直没入那东西的身体,头顶上因此霹雳一声惊雷,仿佛天都被撕开了似的。无数团火纷纷从云层里滚落,霎时云层里雷电翻卷,喀拉拉一阵巨响,一条巨蛇般的电柱从天而降,猛地劈在了铘的身上。   他立时就被从那东西身体上弹了出去,高高抛起,又重重地落地。   落地刹那我意识到他朝我看了一眼,似乎在等待着什么,随即闭上眼,将头别到一边。   那瞬间我手腕上的链子喀拉一阵脆响,朝着铘的方向直飞了起来。却又立即颓然而落,收紧,死死缠回到我手上。   眼眶一阵发酸,眼泪再次掉了下来。心里却空落落的,我不知道我在为什么而哭。   手扯了扯链子,它一点反应也没有,死了似的,好像我身边这两个拼死护着我的男人。   而我除了坐在地上眼睁睁看着他们受伤,流血,什么也做不了。   他们为什么要这样护着我。   我为什么总是要连累他们。   没有我的话他们早就能逃开这一切了吧。   想着,我抬头看了看头顶。   头顶上那庞然大物依旧在房子外游曳着它巨大的身体,散发着浓烈的腥臭。   那到底是什么,龙么?   可是龙为什么会来这里,为什么要用天火劈我的家。   天火不是为劈十恶不赦之人才降临的么?   我们十恶不赦吗?   思及此,目光却被不远处那样闪闪发光的东西所吸引。   离开了狐狸的手之后,它通体的光看上去暗淡了许多,以致能完全看清楚它的样子。   它是被狐狸遗落在地上的“龙骨”。   我不知道所谓龙骨究竟是样什么东西,它看起来并不像块骨头,却更像是一根柄,一把剑或者刀之类武器的柄。通体苍白,带着点淡淡的黄,光滑如玉石。   “宝珠!”一咕噜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忽然听见有人在叫我,不知道是谁,我没有理会,而是迅速爬过去把那根龙骨从地上捡了起来。   握到手的一瞬手上突然猛地一震,这让我惊得一跳。   几乎将它脱手落地,却在滑落瞬间把它一把用力抓住。因为就在我将它抓到手里的同时,它身上突然起了某种极大的变化。   它通体泛出道凌厉的红光来。   无比凌厉无比刺眼的光,几乎让我眼睛一时什么东西都没法看见。   直到渐渐适应了它光线的强度,我发觉它竟然暴涨了数尺的长度,通体红光缭绕,宛若一把散发着妖冶血光的长剑!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正仔细端详着,突然听见一声大叫:“宝珠!!!”   这次听清楚了,叫我的人是狐狸。他被那两根牙齿似的东西牢牢钉在半空,血几乎将他整个身体染透,他却似浑然不觉般地看着我,以及我手里那根闪着红光的东西。   脸色很难看,如铘之前那样的狰狞。   我的头突然刀绞似的一阵巨痛。   恍惚间似乎在哪里也曾间过他这种表情,同铘在一起。可是怎样也想不起来那到底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   眼泪再次从眼眶里掉了下来,我用力抹了一把,看到狐狸挣扎着朝我伸出一只手:“把它给我,宝珠!把那东西给我!”   我却下意识朝后退了一步。   那种熟悉得让我头疼的感觉又出现了,我抬头直直望着狐狸,不晓得到底他这句话从什么地方给我带来了那样奇怪的一种感觉。   “把它给我!”见我后退他脸色立时变得更加难看,厉声朝我大喝了一句,而就在这时房子突然喀拉拉一阵巨响,窗外那庞然大物似乎像是不再有耐心守在外头继续等待,巨大的身体朝前微微一挺,那只巨大的眼球猛地张开眼脸朝窗里挤了进来!   “狐狸!”随后看到的那一幕令我无法控制地尖叫。   只见原本处在我面前那道巨大的黑洞突然间一阵波动,开始收缩了起来,而这缩力迫使狐狸被那两根牙齿似的东西拖着朝它里面直跌进去。   我跳起身试图将他拉住,可手还没碰到他的身体,突然面前像是有只巨大的手似的,一股力量将我猛地朝后一推,逼得我连着倒退好几步一头跌倒在地。   顾不上痛我立刻爬起来,想着狐狸刚才的话正打算把手里的龙骨丢还给他,却随即被狐狸用目光制止。   他又不允许我把龙骨还给他了?为什么??   没来得及弄清楚状况,黑洞猛地朝后一缩,一口将狐狸吞了进去,与此同时那只巨大的眼球已从窗口直闯入客厅,停留在我头顶上方。   这时才明白过来,刚才那黑洞到底是什么。   原来是这条龙的嘴!   这会儿它紧闭着嘴,用唯一能挤进窗户的那只眼打量着我,巨大的鼻梁里喷着飓风般的腥臭呼吸。   “快跑!”这时突然听见有人对我道。   是清慈的声音。   对面的墙壁上忽闪着他背后那对巨大翅膀的影子,他腾空飞在我的上方,手伸向我,似乎是想将我从地上拉起。   我在他手指碰到我的一刹那一把甩开了他,径自朝龙头跑了过去。   “你干什么?!”他惊叫。   “如果你的凤凰弦也救不了我,我跑能跑到哪里去?”奔到龙头前的一瞬间我回头反问他。   他微微一怔。   手指伸向琴弦似乎是要拨动,我一咬牙提起那根龙骨,用它前端最尖锐那部分对准那条龙硕大的眼睛用力一抬。   “住手!!”我听见他再次惊叫。   却哪里高兴管他那么多。   手上的链条此时霍地竖立了起来,通体流光闪过,仿佛吸足了血似的艳红。它缠到了那根龙骨上,同它周身的光溶合到一起,迸发出更为耀眼的赤光。   杀。   杀了它!   挖出它的眼睛杀了它!   脑中隐隐听见这样的声音,它令我周身亢奋,如同锁麒麟突然间的活跃。   于是在听见清慈再次朝我大喝了声“住手!”的时候,我一把握紧了龙骨,对准那头龙金光四溢的眼睛直扎了上去!   扑的声响,龙骨扎进一样柔软的物体里,却令我腿一软朝地上跪了下去。   龙骨没有扎进那条龙的眼睛,却扎进了狐狸的身体里。   他低头抓着我的肩膀把我按在地上,咬牙切齿地朝我脸上扇了一巴掌:“为什么不听话!笨蛋!为什么不听话!龙也是你可以杀的吗!难道你想遭天劫?!”   我喉咙一下子卡住。   一时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呆呆看着他,那张熟悉而狰狞的表情,那熟悉的举动。   我到底是在什么地方见过,到底在什么地方!   头疼欲裂……   而就在这个时候狐狸的身子突然软软一斜,一头朝我身上倒了下来。   我下意识伸手抱住他。   他身上全是血,冰冷潮湿,几乎感觉不到他的体温。   我用力把他抱在怀里,身体再次不由自主地抖了起来,我用力吸着气,一边匆匆忙忙用手背试探着他鼻梁上的呼吸。   可他冰冷的鼻尖处完全探不到他的呼吸……   我的心脏蓦地一阵收紧。   眼见那龙的注意力重新从狐狸身上转向了我,我呆看着它那只巨大的眼珠朝我慢慢转回过来,却一步也挪不动自己的身体。   直到突然间一道身影挡在了我和那条龙之间,我才惊跳着抱着狐狸朝后退开一点。   “你要干什么?!”抬头直视清慈那张似笑非笑望着我的鸟脸,我抱紧了狐狸大声问他。   他目光轻轻一闪,回头朝那条龙看了一眼:   “你在干什么,妖狐,用自己所有的道行去抗八部天龙么。”   怀里的身体忽然微微动了动,我听见狐狸低低一声冷笑。   “狐狸!”我惊喜。   他却一把将我推开,摇摇晃晃从地上站了起来。“滚开。”站稳脚步他对清慈道,一边朝那条巨龙走了过去。   却被清慈反手一把搭住。   “滚开!”他再道。   清慈眼底流光一闪,手指在琴弦上用力一拨。   当啷一阵弦响,狐狸整个人身子朝后一震,随即直飞了出去。而同时,清慈身后那条巨龙好似受到了刺激般猛地朝后一缩,退出窗外巨大的头颅冲天而起,至半空张嘴一声长啸!   “吼!”   声音大得几乎炸聋人的耳朵,我不由得眼睛一黑,从嘴里哇的声喷出口血来。脚下的地面因此而颤抖,像是随时都要被撕裂开来。   直到琴声止,一切才渐渐平息下来。   我跪在地上大口喘着气,想转身去看看狐狸到底怎样了,一抬头,却看到清慈抱着琴慢慢朝我走过来。   径直到我跟前,他蹲**,看着我:   “十五年前我为了你一怒烧尽两百条魂,现今报应将至,而你,只怕是我最大的报应。”   我怔,不明白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而他始终一眨不眨看着我的眼睛,直到我冷冷将视线移开,他轻轻叹了口气:“他为你等待五百年,你可知有人为你等候了三万年。”说着一把抓住我的脸强迫我看向他,他又道:“你至他于何地,梵天珠?你至他于何地……”   话音落,他松开了我,将手朝琴弦上轻轻一拨。   骤然间一道烈火随着弦响从琴身上轰然一声燃烧起来,顺着他的手指直烧上他的身体!   我惊跳起来尖叫:“清慈!你干什么?!!”   他不做声。   只是一眨不眨看着我,手指轻轻拨弄着琴弦,奏出一声极其好听,却从未听见过的曲子。突然间我的手腕开始剧痛起来,痛得我无法忍受地跪倒在地,而就在这个瞬间,那火突地朝上一窜,将清慈整个人完完全全地吞进了火中心。   “清慈!!”我挣扎着试图起来灭火,可是身体仿佛被钉住了似的,粘在地上动也不能动。   只能眼睁睁看着那火在琴上烧得越来越旺,清慈的身影在火里变得越来越模糊……而窗外那些烧焦了的人影似乎也渐渐模糊起来,没了哭喊声,他们静静站在原地,静静看着身在火中央熊熊燃烧着的清慈。   头顶再次一声雷响,浓云密布的天空哗的下落下了豆大的雨珠。   噼噼啪啪落在地上,将那些人影冲淋得干干净净,干净得似乎能朝出街道的倒影。   而窗外那条庞然大物也一瞬不见了。天际隐隐露出一丝鱼肚白,我听见远远有人在叫:   “咦!是龙卷风??”   “看啊,龙卷风!那是不是龙卷风??”   “真的哎!张家姆妈快出来看龙尾巴啊!好几十年没看到了啊!”   “龙尾巴!真的是龙尾巴!好大啊……”   一阵风从残破的窗户口吹入,琴弦上的火倏然而灭。   砰的声那把古琴跌落到地上,而原先清慈所站的位置,除了一片残破的焦黑,什么也没有。   手脚终于恢复了行动能力,手臂也不再疼痛。我从地上爬了起来。   走到琴边把它从地上拾了起来,它通体却是冰冷的,仿佛之前那把烈火只是我的幻觉。我伸手在它弦上拨了一下,弦丝抖动,却无声无息。   “主人不在,凤凰弦从此不会再响。”身后响起狐狸的话音。   我闻声回过头,看到他抹着嘴角的血笑嘻嘻坐在苏醒了的铘身边,手里握着那根还在滴血的龙骨。   “你笑什么。”我问他,虽然比起这个我更想知道他俩身上的伤究竟怎么样了。   他再笑,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朝边上的铘看了一眼。“哦呀……凤凰涅磐,这不是件值得高兴的事么。”   “凤凰涅磐?”我不置可否,因为突然想起了清慈自焚前对我说的那些话。   ‘十五年前我为了你一怒烧尽两百条魂,现今报应将至,而你,只怕是我最大的报应。’   ‘他为你等待五百年,你可知有人为你等候了三万年。’   ‘你至他于何地,梵天珠?你至他于何地……’   他对我说的这些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没告诉我。   而我亦没告诉他的是,他问我的那个问题,其实我心里真正的答案是,我确实想起来了,在我杀了他之后的事,在他问我这个问题的时候,其实我已经想起来了。   十五年前那件被我刻意遗忘,刻意埋葬了的记忆。   十五年前我杀了‘鸟人’,因为我以为他猥亵我,所以在惊慌失措的时候我失手用手里的菜刀杀死了他。   当时在树上试图帮我的那几个邻居孩子都看见了,他们替我保守了这个秘密,一直到我再度遇见‘鸟人’,活生生的‘鸟人’。   他出现在我每天经过的那条巷子里,脖子上包着一块手帕。他给了我一张票子,问我愿不愿意去体育馆看他的演出。   我答应了,因为很高兴,高兴我并没有真的杀了他,他还活着。   可是在临到去的那刻,我姥姥跌了一跤,我只能推迟看演出,陪她去医院拍片子。   片子拍出来的结果很好,只是轻微扭伤。   而等我赶到体育馆的时候,那里已经被烧成了一片火海。   他们说,两百多个人,一个活的也没有,因为事发突然,全场一片混乱。   两百多个人里包括那个总是找借口欺负殴打鸟人的王胖子,还有那几个替我保守了秘密邻居小孩。   “在想什么。”   正看着琴发愣的时候,狐狸走过来拍了我一下。   “在想一些以前的事情。”我回答。   他笑笑,从我手里接过琴,拍了拍上面的灰:“知道么,这家伙让我想起一个人。”   “谁?”   “一个女人。”   “哦……”   “那女人曾经也做过这样的事,为了我。”   心脏不由自主地一紧,我用力看了他一眼。“那女人是谁?!”   他看了看我。   继而眼梢微微一弯,哦呀一声笑:“我说什么你就信什么吗,真是小白……”   “日!”   “来日。”   一切似乎又回到了原来的地方,虽然这栋房子看样子有点回不去。   我忍不住想笑,可是转过头一眼看到狐狸身后的铘,却突然又笑不出来了。   他站在远远的地方,一身的伤,一身的血。   他低头逗弄着地上的杰杰,似乎并没有意识到我和狐狸的存在。   不由自主朝前走了一步,脖子上一紧,狐狸的手臂环住了我。   我愣了愣。   想要问他做什么,却一句话也问不出来。   半个身体靠在我身上,他手臂绕着我的脖子,妖娆慵懒得像个撒娇的女人。可是满脸的血,满脸的苍白和疲惫。   “半年的工资发不出来了,狐狸。”喉咙口紧绷的感觉渐渐平息后,我才出声对他道。   “铁母鸡。”   “除非这房子能自动恢复原样。”我耸肩。   他也耸肩,并且咧嘴笑了笑。   突然间四周的一切土崩瓦解。   而我还没从目瞪口呆中恢复过来,随即发现自己正站在一片油光锃亮的地板和家具中间。   我完好无损的客厅,我完好无损的窗,我完好无损的房顶……   一切都是完好无损的,仿佛之前所遭到的破坏只是我的一场噩梦,如果不是身上的伤口依然存在的话……   “日……你是移动城堡里的哈尔吗?狐狸。”   “日,老子比那小子帅多了去。”   “日,既然你能变出一栋新房子,为什么不能变出一房子的钞票?连一块钱都变不出来,到现在还欠一屁股债。”   “想要一房子钞票?日!没问题。”   后来知道,刺激狐狸以达到生财目的,是完全错误的,并且是悲剧性的错误。   求神求佛求鬼怪,求谁都不要去求狐狸。   因为就在第二天,狐狸真的给我变出了一房子的钞票。   但那钞票不是人民币,也不是美元欧元日本币。   甚至连泰国株都不是,而是冥元。   整整一屋子冥元啊老天!   结果我烧了整整两礼拜才烧完,可把对面的术士给乐的。我在这里烧冥币,他在那里点蜡烛烧香,害别人以为我跟他开连锁了,我日……   xxx xxx   闲了,也好吃好喝的哄过狐狸,让他给我说说关于凤凰弦的故事。   终于有一天,他给我短短地说了一个。   他说远古年间,有凤为博佛前莲花一笑,引龙入昆仑冰域,用万年不化之冰晶冻结龙身,以蜕龙皮,制成七弦琴一把。弹奏时有如龙吟,又如凤鸣,激昂之处撩动天庭。却自此犯下不赦之罪,天庭降下八部天龙以女娲石穿透凤骨,褪其形,去其魂,打入凡间,自此,在畜生道受尽轮回之苦三万年整。   真的很短。似乎还没开始,就已经结束了,而里面那只凤,以及那朵莲花最后的结果是什么呢?   于是我问狐狸,那朵莲花后来怎样了。   狐狸想了想,答,三万年呐,哦呀,谁还会记得那朵老掉了牙的莲花。   于是我再问狐狸,那么那只凤呢?   狐狸微微一笑,朝被我供在姥姥遗像前的凤凰弦看了一眼,甩甩尾巴扭着屁股做他的点心去了。   而至于那把龙骨,我至今都没有问过他那东西到底是什么。   为什么他不肯在最危险的时候听铘的话将它断去。   为什么它在我手里的时候,会变成那种模样。   最近太阳很好,抱着杰杰晒着太阳吃着狐狸做的点心,感觉很好。   所以我觉得,有些无关紧要的东西,那就让它永远压在心脏的某个部位就好了,也许有一天它会再出现,如同“鸟人”,但,那又如何,谁知道那一天的到来,究竟会是哪一天……   作者有话要说:终于把凤凰弦写完了……   后面为了排版问题,将把以前写的《鬼绣》和《霜花寒》贴出来,大家不用买V了,网上有公开版。贴完了那两个故事才能继续开始后面的新故事。之前要集中写一阵木乃伊先~当然也可能突然RP爆发很快开始写新故事,一切到时候看吧~   全文免费阅读 81第一章   慈母手中线,闺女身上牵,临行密密缝,意恐不复归。   xxx xxx   在我经历过的很多说得清和说不清的事情里,有一件是我始终都很难淡忘的,夜深人静当我一个人的时候,常会清晰地想起它,而每次想到它,心里总会堵得慌,想找个人说说,可是说给谁听好呢,我不知道。那今晚,就在这里说说好了,说个关于某个女孩子的故事,女孩子叫田恬,很恬静的名字,正如她病没有发作时候的样子。   田恬是我从小到大都认识的一个女孩,只是认识,因为她住的地方离我家很近。   隔一个路口三四幢房子,那里有几处一直没有划分出去的旧房子,二十多年了,我出生时那些房子就在,我工作了,它们还在,在一半拆迁了并且新盖了的房子,以及另一半重新装修过的老房子中间不尴不尬地存在着。   田恬就在其中一幢房子里住着,和她的爸爸一起,读书时经常能见到她,毕业后很少碰见,因为她几乎总是在我们不出门的时候出门,在我们出门的时候回家。   有人说田恬的智商不超过五十,我不知道他们是以什么为标准说的数字,但又一点是知道的,田恬确实不太聪明,从她读小学的时候起。你很难形容这样一个女孩,她总是微笑着,在一身臭气从垃圾堆里爬出来的时候,在被周围的同学恶作剧地拴在攀登架上的时候。你会以为她只会笑,但她确实又是会哭的,每次被同学无缘无故拉扯住头发推来推去,就因为她身上有比别人格外重的味道,她会哭,可是她哭起来也像笑,一边哼哼,一边微笑。   邻居阿婆说,这孩子作孽啊,小时候还是好好的,又聪明,又漂亮,自从妈妈没有了之后,唉……   田恬没有妈妈,这是我们这一带街坊都知道,也都不愿意提起的一件事。听说田恬的妈妈是被她爸爸杀掉的,在一个很热闹的春节的晚上,那个男人多喝了两杯,又多输了几把牌,于是回到家把气全都出在了出门迎接他的孩子身上,先是推,然后打,然后拿起了桌子上插蜡烛用的长烛台。   第二天邻居在他们家门口看到了田恬妈和田恬的身影,冰天雪地,她们两个搂抱在一起躺在门口的台阶上。妈妈已经动不了了,身上的血一直挂到台阶上,通红通红的。田恬在她妈妈的怀里哭,那是她最后一次用正常的表情哭,哭得歇斯底里,一边对着妈妈叫:“妈妈起来呀!妈妈起来呀……”   那天之后,田恬就傻了。天天嘻嘻地笑,无论遇到什么事,无论处在什么样的环境。   开始人们还都同情她,有时候看她过来,会拿出些吃的玩的交给她。后来渐渐的,那些行为越来越少了,也许是因为她总是嬉笑着的表情,也许是因为她身上那股终年累月积累下的味道。   有妈的孩子是个宝,没妈的孩子像颗草,没了妈妈的田恬比草还贱,终日攀爬在垃圾堆里,为找到一些对她来说特别有趣的东西而眉开眼笑,终日在外面游来荡去,没人管她。爸爸被捉进了监狱,街道和老师管着管着,也就渐渐地成了种形式主义,同龄的孩子以欺负她为乐趣和骄傲……而她就是笑,微笑,嬉笑,永远那张恬静的笑。然后用那张笑脸远远地看着我,有时候站着,有时候搬着张破凳子坐在离我家店门不远的地方。那时候姥姥总会那些点心塞给她,她一边吃,一边笑嘻嘻地看着我。每每这时候,姥姥总会摸着我的头发叹气,然后念叨,可怜啊,都没有妈,可怜啊……   但是我并不觉得自己可怜,也许因为我有姥姥,所以我可以每次在这种时候一边看着那个女孩子,一边紧紧地拽着姥姥的衣角,然后对自己说,我并不可怜。   不过也许潜意识里还是认同这种感觉的,所以纵然我并不喜欢她,甚至因为她总是那样地看着我,而本能地排斥她,但还是默许她那种行为。事实上我也没有任何借口去阻止她来看我,或许这是她所剩无几的乐趣之一,就像她在垃圾堆里乐此不疲地搜寻着她的玩具,那个时候我这么对自己说。   再大一些,开始真的同她成了那种单纯“认识”的关系。因为那个时候有了自己的个性,甚至有一些叛逆,连交友都变得谨慎而局限,何况那么一个成天傻笑的女孩。   而她也不再上学。   从她爸爸被放出监狱后,她就退了学,白天整日地在家里待着,有时候可以看到她在菜场外捡被丢掉的烂菜帮子。傍晚之后她就东游西荡,常常会在离开她家好几条街远的地方看到她,一身小学时候就没再换过的衣裳,短得已经吊手吊脚,她还穿着,一边挖着衣服上的破洞,一边乐呵呵地在路上晃来晃去,哼着些只有她自己才知道是什么的歌。   有一天,有人说,那个田恬人不胖,怎么肚子那么大?   经她提醒我们才渐渐留意到,田恬确实有个同她的身体很不相衬的肚子。圆鼓鼓的,好像男人的啤酒肚,可是她人是那么的瘦,瘦得连小学时候的衣服都穿得下。   后来田恬的大肚子不见了。   后来听一些同学私下神神秘秘地说,田恬的肚子不是因为胖,而是因为她怀孕了。被街道主任观察了很久才确定,死活拖着她去医院做了引产。   那她爸怎么不管啊?有人问。   说的人一脸不屑:他会管?田恬引产的时候他不知道在哪家牌局里混,好些天呢,人影子也不见一个,连手术费和住院费都是街道里代付的,可不要脸了。   这消息在当时,无异于一个爆炸般的新闻。刚到发育年龄的弱智女孩怀孕了,可就是因为她弱智,所以始终不知道那孩子的父亲是谁。   而田恬的生活还是和以往没有任何两样,在她出了医院之后,在我们还和居委会大妈一样背后偷偷议论着她的时候,她依旧每天白天在家里待着,一到傍晚,穿着那些破旧的衣裳开门出来,满大街乱走,满大街傻笑,优哉游哉。   全文免费阅读 82第二章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田恬淡出在了我的视线之外,因为那时候学业和生活随着年龄的增长变得越发忙碌了起来。而人一旦不关注了,那些不被注意的事物就好像变成了种似有若无的存在,有时候甚至完全想不起这么一个人,尤其在周围的房子陆续开始拆迁,于是整个街区都开始变得忙忙碌碌的那段时间。   直到有一天她再度进入我的视野,那时候我们都已经不再是曾经的小女孩。   我的姥姥去世了,我接管了姥姥的店,我身边有了只会说话的狐狸……变化很大,正如我周遭这片街区,这些房子,那些来了又走的人。可是令我有些惊讶的是,田恬却一点都没变。   依旧穿着小学时的那些衣服,个子也一点也没见变化。依旧瘦瘦的,小小的,虽然脸已经是成人的模样,冲着人傻乐的时候,还依稀可见小学时憨憨的那副样子。   成人的脸庞,孩童的神情。   那天,她就是用这样奇怪的一副神情背着袋空塑料瓶在路上蹦蹦跳跳地走着。   从我身边走过,并没有认出我来,而我起先也并没有认出她。当时天已经快黑了,路灯没开,所以看什么都是昏昏沉沉的,她就那样以一种特别的方式突兀从暮色昏沉的街角深处走了出来,背上的蛇皮袋鼓得比她人还高,因此压得她腰微微有些弯,这只比她人还高的蛇皮袋上,灰蒙蒙压着团雾似的东西。   那天开始,不知道为什么,我开始重新留意起了这个女孩。甚至可以说,是格外的。   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出于一种什么样的心理。   常常会在她经常闲逛的地方去看看她,有时候给她带几件我的衣服,试图说服她换掉,可无论我怎么说,她总是不肯。甚至还在我那么说的时候,用两只手把自己那身破衣服捂得牢牢的,生怕被我活剥了去似的。   令人难以理解。   田恬,给你一些新衣服穿好么。   好啊,阿姨好。   那把旧衣服脱掉吧。。   不。   不脱掉怎么穿新衣服呢?   妈妈在里面。   呵呵,妈妈怎么会在里面,来,换掉吧。   不!阿姨坏!阿姨坏!   田恬出事的那天晚上,又是个热闹的除夕之夜。   那会儿我正和狐狸坐在火锅边捞着羊肉,然后就听见一长串刺耳的警笛声打从老远一路驶过我家门口,之后,爆竹炸响了,一浪接着一浪,吵得连电视里的小品都听不见,我围着从狐狸那里抢来的爱马仕围巾,在他心痛的大呼小叫里跟他抢着遥控器,开心得不得了。   第二天听说田恬死了。   就在那个全年最热闹的夜晚,她被人发现死在自己的家里。怎么死的,每每说到这个问题,那些人的脸色就会变得有点诡异。   听说她家里冷得像座冰窖。因为门和窗都敞开着,除夕夜,刚好下了场雪,雪在她家的地板上,桌子上凝成了层薄冰。被人发现的时候,她就坐在那层薄冰上,脸枕着桌子,眼睛看着门。零下的温度,她身上什么也没穿,身子被冻得硬邦邦的,正面像块玉,背面……   背面是一片血肉模糊的冰凌。   她整个背已经几乎没有一块皮是完好的了,记得看到邻居小弟偷拍了发到网上的照片时,我头皮有种麻到发疼的感觉。无法形容当时我的所见,正如我无法去想象,田恬在出事之前是怎样忍着那些密密麻麻的疼痛,穿着那些对她来说小得像枷锁一样的衣服在外面走动的。   密密麻麻。   她身上全是密密麻麻被针线穿插出来的痕迹,针连着红色的线,一根根从她皮肤上扎入,再拔出,然后拔那根红线留在了她身体里,整个背上全是这些被针线刺绣出来的东西。有些已经因为时间而同肉长在了一起,有些则是新的,沿着颈椎的部位一直朝下,直到腰部。   腰部拖着长长的线,很多,好像女人的长发,一根根从她皮肤里穿出,拖到地上,再蜿蜒,伸展,一直到离田恬几步远,一张破旧的床上。   床上同样结了层冰,冰上同样坐着个人,那人也是赤身裸体的,只是自腰部以下被那些头发丝似的红线一根根穿入,同样密密麻麻,不细看,好像穿了条紧身的红裤子。   全文免费阅读 83第三章   那人是田恬的爸爸。   法医的报告说,令他死亡的原因并不是那些可怕的红线,而是心脏,他心脏破裂了,因为跳得太过剧烈的缘故。   照片上那个男人叉开着两腿,仰头坐在床上,一张嘴张得很大,并且扭曲。好像突然间看到了什么令他异常恐惧的东西似的,而他究竟看到了些什么?谁也不知道。又是谁把那些红线绣在田恬和她爸爸身上的?亦无从知晓。   也许狐狸知道,在他看到那张照片之后,他说了这么句话:鬼绣。早知道,我就不让你那么做了,小白。   狐狸为什么这么说?   我知道。   因为这是个在我心里压了很久的秘密,每每想起来,我就有种透不过气来的感觉,这秘密只有我和狐狸,以及那两个死去了的人知道……   那天,因为气温骤然下降,所以我又带了几身衣服去找田恬。可是还没来得及把衣服交给她,却看到了一幕令我至今都还没办法淡忘掉的画面。   也许是当时天很昏暗,也许是那条堆满了建筑垃圾和废弃家具的巷子太乱,所以让一些人太过笃定,笃定于自己可怕的行为不会被别人所窥知。   “田恬乖,把衣服脱了,坐到床上去。”   如果不是乍然间窥到那男人**的背影,我会以为田恬只是病了。   至今我无法忘记那瞬间胃里涌出来的恶心感,它从一个被田恬称为“爸爸”的男人嘴力说出来,那男人赤身裸体,爬到了自己女儿的床上。   纵然他并不是田恬的亲生父亲,纵然他因酒醉失手杀了田恬的母亲……   而这么可怕的话,究竟是怎样从这个“父亲”的嘴里说出来的?!   我看不到他说那话时脸上的表情,只是觉得脑门心一阵阵地发烫。于是冲到门口用力地拍门,过了很久,那男人慢慢吞吞过来开了门。   你做什么。他问我。   我找田恬。我没有勇气让他知道我对刚才那一幕的窥知。   田恬出去了。没好气地关上门,他把我隔绝在外头。而我可悲地竟然没有勇气继续去敲那扇门,去阻止门里即将发生的事情。   梦游似的回到家,看着狐狸,三缄其口,最终还是把事情和他说了。然后说,我要去报警。   狐狸看着我,修着他的指甲:那么,那丫头将成为本地区最大的笑话。   笑话?!怎么会是笑话?!我怒。   他笑笑,吹了吹指甲:一边同情着别人的灾祸,一边幸灾乐祸着灾祸下那些人可悲的可怜,这不就是人?   我更怒。可是一时想不出什么去反驳。   那怎么办,难道听任这样继续下去?!这么怒憋了半天,我再问。   他道:自然会有人收拾。   谁?我问。因他的慢条斯理而气短。   于是他给了我三长四短七支被烧过,又被熄灭了的香。   于是我将这些香,趁着夜深人静悄悄埋在田恬家外头那个十字马路口,长的那些头冲着西方,短的那些头冲着田恬的家。   于是,在那个热闹而快乐的除夕夜,那个禽兽不如的男人死了,可是田恬也死了。   这并不在狐狸的预料,所以乍一听见,他是有些愕然的。只在见到了现场照片后,他又释然了,并且对我说了那句话。   “鬼绣。早知道,我就不让你那么做了,小白。”   只是依旧不明白,鬼绣,什么是鬼绣。   那晚狐狸让我把那些香放在靠近田恬家的十字路口,又到底是为了做什么。   是什么把田恬的身体弄成那个样子……   是什么杀了那个禽兽,也同时杀了田恬……   这些问题,在田恬死后的第七天,我感到我有了答案。   那天晚上,我在田恬家门口为她做头七。   快到十二点的时候,火盆力的锡箔灰灭了,打着转,无风而起。我循着它们飘散的方向,看到了田恬。   她依旧穿着那身小学时候就穿着的衣服,成人的脸庞带着孩童的笑。她笑嘻嘻看着我,然后朝我挥了挥手。   我正想追过去和她说说话,她一转身离开了。这时才发现,她并不是一个人来的。就在离她不远的地方,站着个女人,女人的面目很模糊,但看得清带着种柔和的清秀。她在那里等着田恬,等她过去,她就伸出手拉住了她。   然后,两人手挽着手慢慢离开了,留我一个人在风里站着,陪着一地散落的灰烬。   慈母手中线,闺女身上牵,临行密密缝,意恐不复归。   那些线,竟然是一个母亲死后全部的牵挂么。   好沉,沉得连伤到了女儿的身都不察觉。   可是女儿呢……   女儿自母亲死了之后,似乎,就已经再也没有任何知觉了。   (完结)   全文免费阅读 84第一章   “人是种孤独的个体,即使他再有钱,再有权,身边围绕着再多的人。就算是在人群的蜂拥包围下,他只有他自己。”   “那妖怪呢?”   “妖怪,妖怪是以类分的,不是同仇敌忾,就是你死我活。因此妖怪从来都不会孤独,因为除了这两者,它们无类可归。”   “就没有特例么?”   “特例?有,但它们都已经死了。”   “……都死了?”   “当然也有一些还活着,或许就是那些和你擦肩而过的,或许就在你周围……而这些家伙,往往都过得生不如死。”   “为什么……”   “因为它们泯灭了自己的本性。”   ******   狐狸说,这世界上存在着许多妖怪,有些肉眼能看见,有些肉眼看不见;有些脾性较好,有些比较恶劣。但无论看得见看不见,脾性好还是坏,你一旦遇到了,最好离它们都远一点,因为它们只有妖性,没有人性。   狐狸,哪有这样说自己同类的?我问他。   他听完笑笑,然后,也不知道是玩笑,还是某种狐狸式的骄傲,他瞥了我一眼,慢条斯理道:像我这样一只狐狸,哪有什么同类。   遇到霜花的那天,是个冬天的早晨。   印象很深,因为那天特别的冷,冷得就好像那些水泥地都要开裂了,在一股股刀子似的寒风中,肢解出一道道细微的呻吟。   我在这样的寒冷里第一次见到了霜花。   霜花像个女孩子的名字,但霜花其实是个男人,确切的说是个男妖。   和狐狸一样,霜花有着双绿宝石般的眼睛,透亮,晶莹,特别是在冰天雪地里乍然出现的时候。那天他坐在一棵树上,冬青树,树上积满了雪,绿的叶托着白的雪,白的雪托着一身白衣的霜花。   记得那会儿手里抱了很多东西,但依旧挡不住四面八方窜来的风,我被吹得有些透不过气来。只到了那颗树下的时候,风势才弱了些,于是我赶紧把手里的东西放到地上,打算揉揉我那只已经快没了知觉的鼻子,这当口看到了他,确切的说,是他垂在树枝下的脚。   冰天雪地里的赤脚,这不能不叫人特别地留意一些的。   那双脚很白净,也很漂亮,悠然自得地晃来荡去,像拨弄着春花似的撩拨着那些绕着枝头打转的雪。   画里似的情形,让人一时有些忘乎所以。   所幸不出半秒反应过来,我赶紧把那些东西抱回手里准备马上离开,因为晓得自己看到了什么。   什么样的人能在零下十度的气温里打着赤脚?   什么样的人能在零下十度的气温里穿着夏天才穿的单薄衣裳?   不言而喻……   迅速抓,迅速塞……   可是有点不幸。也许因为穿得太臃肿,也许因为十根手指又被冻得不太利索,也许是因为心跳突然加快得让人没法适应……总之,在努力了几次后,那些东西依旧在地上,并且因为我的反复折腾,被搞得凌乱不堪。   “你是不是看得见我?”   这时听见他在树上问我。声音也是清透的,像雪里的冰凌。   我装着没听见,低头继续努力。   “不但能看到,还能听到。”他又道。   只是一瞬间,那声音就从头顶荡到了我身后,这叫我紧张得一下子把刚抓到手里的东西甩到了地上。   没落地,被他接到手里,他蹲在地上打量着我。这样近的距离才发觉,他的眼睛并非是单纯的绿,也许是被雪光折了颜色,那其实是一种烟灰再渗入了一些孔雀蓝般的色彩。   像某种古代中东国家的玻璃器具。   “我叫霜花,”然后听见他又道,很清冷的瞳孔色彩里漾着层并不清冷的微笑:   “冰霜的霜,雪花的花。萍水相逢,我没有恶意。”   全文免费阅读 85第二章   我不知道霜花是只什么样的妖怪。   狐狸是狐妖,杰杰是猫怪,妖有妖性,这是狐狸说的。可是我看不出霜花的妖性属于哪类。他有一双美丽而清冷的眼睛,他有白得像雪一样纯粹的皮肤,连他的头发也是雪白的,好像最上等的蚕丝,晶莹,闪烁,干净得没有一丝瑕疵。而除此,我再也没办法从他身上看出些什么来。   或者,就按他自己的说法,他是只四处旅行的妖怪。哪里有雪,他就会走到哪里,因为这样才会让他有一种归属感。   那么,这应该是一只追逐寒冷的妖怪。   霜花说他曾经住在一座和这里差不多繁华的城市,在很久很久以前。   同样的繁华,同样的庞大。所不同的,这里难得见到冰霜,更勿论雪,即使是一年一次的冬季。而他所居住的那座城市,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很难得会见不到下雪,可谓四季隆冬。   有意思的是,这么一座几乎天天可以见到冰雪的寒冷的城市,名字却叫“无霜”。   是冷得已经只能见到冰雪而看不到霜,还是住在那座异样寒冷的城市里的人,期望这座城市有朝一日不再那么冷,于是许下的愿望?这点连霜花也不知道,他只说,那是座洁白而美丽的城市,很多很多年以后,他追逐着冰雪的脚步游走过无数个城市,却再也没有见过有那么干净到纯粹的地方。   那是认识霜花的第二个星期,他告诉我他曾经属于一座叫做无霜的城市。   那一个星期我经常会在离家不远一处街心花园里见到他。有时候他蜷腿靠坐在树干上,看着各种各样的人在他周围来来往往,没人能见到有那么一只美丽的妖怪在离他们那么近的地方观察他们,他似乎亦享受于此。而当暮色降临,花园里一个人都没有的时候,他会走到秋千边,拍开那些厚厚的积雪,坐在上面吹着风轻轻晃荡。   久了,开始习惯这妖怪在我视线内的出现,就好像适应杰杰的存在。常会在路过的时候朝他看看,有时候会看到他微笑着望着我,如果我回以点头,他就会朝我招招手。遇到这种状况通常我都是不作理睬的,虽然他看起来真的如他所说一般没有恶意,但我不打算冒险。   只是总不免隐隐觉得他很寂寞,在每次远远看到他一抹苍白的背影摇曳在秋千上的时候。我想起狐狸说过,一座城市几百万的人口,你要能从中间找出三只以上的妖怪,已经属于很不容易。   人如果独处在异国他乡尚且寂寞,何况一只在几百万人类中,或许连一个同类的踪迹都觅不到的妖。   所以他才会一直一直追逐着寒冷的感觉游走四方吧,我想。那种追随着故乡的感觉。   但无霜究竟是座什么样的城市呢,我从没听狐狸提起过。   ‘无霜无霜,无心无伤。’   这两句话当然不是我说的。遇到霜花的第三个星期,我再度经过街心花园的时候,霜花叫住了我,他说,“你要不要听我说个故事。”   “什么故事?”我问。   “关于无霜的故事。”   妖怪同人搭讪的方式很多,光狐狸说给我听的,就有好多种。但以讲故事为开头,却是第一次碰见,原本我想不理,但没来得及,因为在说完那句话后,霜花就开始讲了起来,讲那个关于我过去闻所未闻,却存在于一只妖怪记忆里的城市的故事。   无霜城始建于明永乐年间。   霜花说,其实无霜并不是这座城市真正的名字。原先的无霜城,并不叫无霜,在那座城市还属于人类的时候,因为衔接北岭十三个郡,它被定名北岭城。   可是我对于北岭城也没有任何印象,不论是历史里正二八经的记载,还是民间乱七八糟的流传,我都没有听说过在我们国家这大片土壤上,曾经存在过一座叫做北岭的城市。它占地面积十分辽阔,前后连接十三个郡,这在明代时期,属于相当大一座城邦了。   很少会有那么大的城市在历史的朝代变更里消失得无影无踪,参见我国现今的各个古都,但对于这座规模不小的北岭城,我是完全一点印象也没有,它从没在历史里出现过,包括相仿的名称,因此听后第一个念头,我想,这个妖怪确实是在说故事,一个不知道他出于什么目的,对我虚构出来的故事。   而之所以认定了他在对我编造故事,我依旧还不动声色地听着,那是因为他看起来实在很寂寞。那样一种显而易见的寂寞,从他那双水晶琉璃似的眼睛里慢慢渗透出来,在寒风中,在四周被风吹卷起来的雪花碎片里,不能不叫人对自己的决定感到迟疑。   我迟疑了一下,在他刚开口的那瞬。   于是不得不留了下来,因为之后,就再也没了离开的机会。   全文免费阅读 86第三章   北岭城曾经拥有几十万的人口。   这数字在今天看来不多,甚至有点少,但在当时,可说得上是个相当庞大的数字了。几十万人口栖息在这片终年被白雪覆盖的山城里,因为紧贴北方沿边关口,卡着关道咽喉,所以是当时一处相当重要的边防重地。大半的老百姓都是关内军人,其余的那些,靠山吃山,在气候不那么恶劣的时候砍砍柴,打打猎,靠贩卖兽皮和山珍为主要谋生职业。到了隆冬季节,就窝在家里不太出门了,因为一到秋冬,北陵城的气候是相当可怕的,可怕到什么程度?霜花只用了一句话淡淡概括:凝霜成冰。   凝霜成冰,气温低得可以把霜也冻成冰。   于是我想,这北岭城到底是现在的哪里。哈尔滨么?还是……黑龙江。但哈尔滨附近并没什么古代的关口,黑龙江……也不是什么山城。   胡思乱想,终因地理学得太差而放弃,我继续听他往下说。   由于地处国土的最北,北岭城又有‘北龙足一说,因为它是当年明朝龙脉延伸出来的一个分支。状似足,因此被称作龙足,它是永乐皇帝朱棣的侄子朱允文的封地。   听到这里我不仅愣了愣。   朱允文是被朱棣亲手拉下皇座的,在那场有名的靖难之役开始前,他才是名正言顺的大明皇帝。可惜他生性懦弱,空掌朝廷百万大军,竟然敌不过燕王区区五千兵力,一夜间凭空在南京紫禁城内消失。有人说他被迫游走远方,有人说他当了和尚,有人说他自焚于宫里,也有人说,他早就被朱棣密谋暗杀。种种猜疑,总之,他的后事是个谜,只‘下落不明’四个字以概括。因此听霜花这么一说,实在是没法不让人诧异的。   年轻的建文帝朱允文在被永乐皇帝朱棣拉下台后,没自杀,没被谋杀,没游走四方,更没有当和尚……而是生活在北岭城里,那座无论历史,还是民间传说里都没有留下过任何痕迹的城市。   那城市还是朱棣赐给他的封地。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而说故事,高明就高明在,你不想听,他说了,你听好奇了,他却停了。   我刚刚开始好奇,霜花却把故事停在了这里,话题忽然一转,他对我说:“听说你开了家点心店,是么。”   我突兀间点了点头。   “明天的这个时间,能给我带样点心来么。”他再道。   “什么点心?”   “青叶酥。”   青叶酥是种用芭蕉叶包着蒸出来的松糕,口感很酥,入口就化,因此叫它酥。   霜花说它的味道就和他记忆中的一样。   我问他过去还在什么地方吃到过。他说,你知道么,如果朱允文不是个皇帝的话,也许他一辈子会是个好厨师。   镇守北岭城的岁月毋宁说是种被幽禁的岁月,虽然没有枷锁和刑具,但有时候环境会用一种更为残酷的方式去折磨一个人的心智。   每年的十月到四月,对于朱允文来说是难熬的。自小在南方娇生惯养长大的他从没有面对过这样寒冷的天气,因此,最初的两年他备受风寒的折磨。风寒摧残了他原本健康的身体,一度令他无法步行,甚至无法直立。但同气候与风寒相比更令他无法忍受的,是独自守在那地方的孤独感。   不是身边无人,身边总是充斥着太多的人。   但落难的皇帝身边是没有朋友的,哪怕是亲信。   每个跟随在他身侧的人同朱允文谈话时,无一不小心翼翼,因为整个北岭城里布满了朱棣的眼线。而当地人,不知道是被这严寒所影响,还是根本就同这气候融为了一体,他们的性子也是相当的冷漠,那种冷漠由内而外,充斥在他们整个儿的生活里,即使每次同他们交谈时,他们看起来都那么善意和恭敬。   那就像在同一面镜子在交谈,你可以看见他们,听见他们,却永远无法走近他们。   这种孤独感令朱允文病得不清,不是身体,而是心理。   他开始害怕同人接触,交谈,看对方眼睛,甚至包括他的妻妾。他无法去碰触她们,即使是他再寂寞,再压抑的时候。那些声音和身体的接触会令他压在心里那些日益的孤独感变得更加强烈,呼之欲出。有时候甚至会忍不住当着那些女人的面痛哭出来,于是那些女人也渐渐地开始看不起他,疏离他,漠视他……直至后来,完全地忽略他的存在。   他就好像游走在那座庞大城市里一缕虚无缥缈的烟,因为朝廷需要他存在,于是他不得不存在,可是太过渺小,所以即使存在着,却又令周遭对此毫无察觉。   唯一能让他暂时忘记这折磨的,就是日复一日在厨房里的日子,他对烹饪所表现出的异乎寻常的热心令周围人嗤之以鼻。但他不在乎,因为那是他在这种非人的孤独中所能抓牢的唯一的伴侣,唯一不会嫌弃他的失势,嫌弃他的软弱,嫌弃他的消极的唯一的东西。那些温热而香甜的感觉,是唯一可以让他那被北岭城风雪吹僵了的心脏回过一丝温暖的东西,因此他孜孜不倦,乐此不疲。   那时候他想,也许他这一生就是如此了。冰冷而苍白的雪,冰冷而苍白的风,冰冷而苍白的周遭的一切……   直到有一天一辆大车拉着队人从北岭城最南面的那扇大门里缓缓驶进来,他发现他看到了一些不太一样的色彩。   和这整座被冰雪所覆盖的城市所突兀反差的色彩。   而那个时候,他还没意识到自己的生命里将会要发生些什么。他站在钟鼓楼的顶端朝那方向痴痴呆呆地看着,不晓得自己究竟有多久没见到过那种色彩了……   燃烧着的,火一样的色彩……   它包裹着一个妩媚的,如同火一般妖娆的人,在那辆缓缓前行着的马车上,一路北行,朝着城池中心的方向悠然而来。   后来才知道,那是一队流浪的艺人。   北岭城的百姓称他们狐仙,因为说是艺人,别人卖艺不卖身,他们卖身不卖艺。说白了,就是一些靠身体吃饭的妓。   领头的红衣人,他们叫他红老板,红老板长得相当好看,就像初见那天远远带给朱允文那一刹无法忘却的震颤。他在北岭城的人群里,就好像雪地间一株开得艳红的牡丹。很少有男人会长成那样的美貌,也很少有男人会长得那样苍白,白得就好像这男人通体没有一点血液似的,那种雪瓣似的色彩,偏偏着装却喜欢那样红得浓烈的颜色。   红得让人窒息的颜色,罩在他白得寂寞,瘦得单薄的身体上,更令他远远看去像死人般的苍白。唯有两片唇,还带着稍许血的颜色,像两片淡淡的丹蔻,随着嘴角时不时牵扯出一道生动俏然的弧度。   ‘那笑叫人打心眼里看不起自己。’   不知为什么,很多人都这么说他,说他嘴上那道唯一充满了生机的笑。可是每天揣着大把银票去狐仙阁里专为了看他这一抹让人不安的笑的,亦是这些人。   人真是种奇怪的动物不是么。   那些不知从什么地方来到北岭城的外乡艺人,为自己安顿的地方起名叫狐仙阁。   阁子里几乎夜夜笙歌,日日欢闹。有时候,离得很远,朱允文都能从那高挂着无数华灯的楼阁里听见他们丝竹与喧闹并缠的声音,这声音令他想起那些在京城里浮华如梦般的岁月,虽然现在它们离他已经很遥远了。一杯酒,一碟自己做的点心。有时候能听见一曲琴,从那方向时断时续地传来,那是红老板在给那些大把挥洒金银的豪客以犒赏。   听说红老板琴棋书画无一不能,这也就不难解释,为什么行走在风尘里的这么一个人,笑容却能那样的不屑于人。   出世,入世,才貌双绝。   只是如此美好的一个人,却有着世上最低贱的身份,终不免让人为之可惜。   但后来朱允文想,他又有什么资格去怜悯和可惜别人。无论高贵或者低贱,至少,别人是自由的,而他呢。   全文免费阅读 87第四章   那之后,连着七天下了很大一场暴风雪,雪把整个北岭城几乎完全吞没。从紫禁城带来的翡翠相思雀死了,不是冻死,而是闷死在暖房的炭烟里。   朱允文也几乎死去。   一场肺病把他折磨得形销骨立。   只是,仍未能死,正如他在来这里的第一天时就所期望着的。   他躺在床上,看着头顶那片白色的帐帷,想像它就是他葬入坟冢时的尸衣。也许坟墓也是白色的吧,这地方除了白,几乎没有任何色彩。   一阵咳嗽。   喉咙里一口血把胸口白色的床褥染上那么点别样颜色的时候,朱允文听见下人在外头禀报:爷,狐仙阁的红老板求见。   那天朱允文没有见红老板。   身份上的悬殊,纵然暗里欣赏,朱允文对于他的造访仍是觉得有些突兀和不悦。曾经贵为天子,现今一介娼妓也说见便见,于情于理,都是他所无法忍受的。于是断然回绝,甚至带着丝恼羞的怒意,他摔了案几上一枚羊脂如意。   如意落地他听见门外响起了阵琴声。   沉而婉转的声响,随着弹奏者指尖叮叮当当一阵跳跃,仿佛某种温和的笑,脱离琴弦悠悠然然荡了进来。这声音他不止一次隔着窗和那些距离,从远处那座喧闹的楼阁里听见过。但近了,分明又同往常有着些许的不同。   不同在哪里,朱允文却说不上来。   如果曲子能说话,这琴音就好象是个正在说话的人,透过那种起伏跌宕的调,在房间里兜兜转转,像是缓声在同他说着什么。于是他用力拍着床大声道:来人!来人!把他给我撵出去!!   片刻,门外响起下人的话音:回爷,人一直都在外头,没有爷的吩咐,小人不敢随意放他进来。   这叫朱允文呆了呆。   从府邸大门到内堂,三进三出,隔着至少六道门。六道门外,为什么这琴声听起来会这么近,近得好像就在咫尺之内。   疑惑着的时候,琴声断了,很突然。忙挣扎着起身推窗朝外看,窗外一片风卷着一地的雪,白茫茫,朦胧胧。隐约一道鲜红色的身影在雪地里闪了闪,很快消失不见,只留下雪地里一长串凌乱的马蹄印,还有些许细微的琴弦声,似乎不舍从这苍白的世界里立即离去,绕着窗棱轻轻流转。   那之后好些天,朱允文没再听见有任何琴声从远处那座楼里传来过。   依旧整日整夜地喧闹,依旧丝竹缠绕着欢笑。却再也没有听见过那种仿佛淡淡说话声般的琴音从那地方响起。   一天两天三四天,五天六天七八天,时间弹指刹那,对于床榻上的人却如同亘古般漫长。朱允文在床上用漫长的时间粘着那只如意的碎片,听着远处阁子里的声音。有时候他的妻妾会来探望他,她们用那些熏满了胭脂香的手指抚摸他,仿佛在紫禁城他的寝宫里那般。他想回应,可是做不到,他发觉自己的身体就如同手里的如意,勉强拼凑出来的完整,终究布满裂痕。   但他没办法同那些女人说。她们看着他,眼神却不知道在看着什么,他害怕那种眼神,在每次她们用那种眼神望着他的时候,即使她们温柔地在亲吻着他的脸颊,他的手背,他的胸膛……他惊惧地发现自己的手在同他的**一样萎靡和颤抖。   于是流泪,于是看到一些失望,或者更加不好的东西,从那些女人的眼睛里流露出来。然后她们一声不响地离去,留下一室的寂静,一室的闷热,以及一室她们身上浓烈的胭脂香气。   他再次将那把如意砸到了地上,狠狠的,像在砸碎自己那具无可奈何的身体。   这时听见那说话声般的琴声再次响了起来,缓缓的,跌宕的,近在耳侧的……   “来人……”于是他大声道:“把他带进来!把红老板给朕带进来!”   我想霜花一定是个说故事的天才,因为在他说到那句“把红老板给朕带进来!”的时候,我真真切切从他眼里看到了一个人的影子,那个叫做朱允文的,只当了四年皇帝就下落不明的男人的影子。   有点焦躁,也有些高高在上的颐使气指。   然后那影子就消失了,妖怪水晶般的瞳孔里只剩下了一本正经等着他继续往下说的我的脸。他朝我笑笑,说,天黑了。   这才惊觉周围已经亮起了路灯,没来得道别,我匆匆跑回了家。   到家时家里的店已经关门了,杰杰在暖炉上打着盹,狐狸在客厅中间的梯子上坐着,正在给即将摆到店门口的圣诞树挂上五颜六色的玻璃星星。空间里充斥着蛋糕和巧克力甜甜的味道,每年圣诞节狐狸都会做一棵圣诞树,还有蛋糕和巧克力。蛋糕是用来搞特价活动的,巧克力是每年不变的给我的圣诞礼物。   因为我从来没在情人节收到过巧克力,关于这点,没有比这只整天赖在我身边,害我至今找不到一个人类男朋友的狐狸精更清楚这一点。所以为了弥补这个遗憾,从他来到我家的第一年开始,逢到圣诞他就做一些巧克力给我当礼物。当然了,不要为那是他亲手做的而觉得感动,他其实只是为了省钱而已。也不要去问他,为什么明明是弥补不能在情人节收到巧克力的遗憾,却不在情人节送。千万不要问。因为我曾经问过一次,然后,他看了看我,托着腮帮问:   情人节是什么节?   我回答:情人的节。   你是我的情人不?   我再答:不是。   那你想当我的情人不?   这次,没等我来得及回答,他手指一翘,在我脑袋上轻轻一弹:你想我还懒得要。   我,靠,靠靠靠。   第二天因为被一些事情耽搁,等想起来去街心花园去看看时,天已经黑了。白晃晃的路灯照着白晃晃的雪,霜花一个人坐在被气温冻得吱嘎作响的秋千架上,晃来荡去。   他似乎除了这个地方无处可去。   这么想着,转眼却听见他这么问我:“是不是除了这个地方,你无处可去。”   我一愣,因为没想到心里刚在想着的问题,会这么直接地反被别人问了过来。   “不是。我是来听故事的。”于是我回答。   “但你看起来很孤独。”他又道。   这句话让我不由自主抬了抬肩膀:“孤独?我?”   “人是种孤独的个体,即使他再有钱,再有权,身边围绕着再多的人。就算是在人群的蜂拥包围下,他只有他自己。”   “那妖怪呢?”   “妖怪,妖怪是以类分的,不是同仇敌忾,就是你死我活。因此妖怪从来都不会孤独,因为除了这两者,它们无类可归。”   “就没有特例么?”   “特例?有,但它们都已经死了。”   “……都死了?”   “当然,也有一些还活着,或许就是那些和你擦肩而过的,或许就在你周围……而这些家伙,往往都过得生不如死。”   “为什么……”   “因为它们泯灭了自己的本性。”   我沉默。   一时不知道该再说些什么,因为初衷只是来听故事的我,没想到会不知不觉地跟这只说故事的妖怪聊起这些。   而他似乎也很快意识到了这点,在短暂的僵持过后,他笑笑,拍拍身边空出来的秋千板:“对了,你是来听故事的。”   我点点头,顺势在板上坐了下来。   “那我们继续。”   全文免费阅读 88第五章   红老板进门的时候,朱允文正坐在床上看着一地如意的碎片发呆。   如意碎得已经看不出形状,这一次是再怎样拼,也拼凑不回去了,正如说出口的话,一旦从嘴里冲出去,就再也收不回来。   红老板有双细细的眼睛,以及如同琴声般淡而悠然的微笑。   他坐在床前的竹帘外。很暖的房间,依旧裹着一身鲜红的裘衣,他低头有一下没一下拨弄着琴弦。有时候很偶然地会抬头看看朱允文,那眼神并没有叫朱允文害怕,于是朱允文慢慢冷静了下来。   之前仓促间,他听见自己说了声“朕”。   仆人有些迟疑,但还是照办了,这令他不安。他知道自己的一言一行都会被告知远在金陵的朱棣,而‘朕’这个字的出口,远胜于自己做出的任何事。   只是说便说了,再后悔,又有什么用。诚如紫禁城拱手让便让了,再留恋,又有何用。于是静静听了会儿琴,在红老板摊掌将琴声止住的时候,朱允文问他:“为什么要来见我。”   “听说王爷病了。”红老板回答。“而草民自幼习得一些医术,毛遂自荐,想为王爷诊断诊断。”   “红老板南方来的?”   面前这男人有着比纸还苍白的脸色,裹在裘衣里的身体,单薄得似乎比自己更加病弱一些。他说他要来为自己诊断,这令朱允文紧绷着的嘴角露出一丝笑。   “草民游走四方,算不得来自南方或者北方。”   “很多人都替我诊过病。”   “知道‘对症’的人却不多。”   “你却知道?”   “略知一二。”   “即使一无所知,我也知道我染着风寒,红老板。”   “王爷的病,根在心,岂是风寒的药可以医治。”   “心病?”   “心病。”   “病从何来。”   “苍衡脚下一点脉。”   “大胆!”   也许那时候他应该更严厉一些。事后朱允文这么想。但他的身体令他做不到这一点。   在听见苍衡两个字从红老板薄薄的嘴唇里轻吐出来的时候,那瞬间朱允文是惊怒的。惊的是区区一介平民怎会知道这两个字,怒的是他竟然敢当着自己的面这么说,说得这样直接。   他怎敢当着自己的面这样说?   那是要诛灭九族的。   可是他就那么轻易地说了,带着嘴角那抹令很多人望之会打心眼里看不起自己,却又着魔般如痴如醉的笑。   因此朱允文想,那时候他一定也是着了魔了,着了那笑的魔。所以,即使是说了这样的话,自己竟然没有怪罪于他。只是在短暂的盛怒过后,呆呆看着自己胸前被血染红的被褥,然后讷讷地道:“奏些什么给我听听,红老板。”   “高山流水。”   “甚好。”   那天之后,北岭城里出了一个奇怪的流言。   说是有人见到了鬼。   那是一个没有风也没有下着雪的深夜。有个赌徒,叫王三的,在赌坊里输得精光,所以把自己灌得烂醉,一个人摸黑往家里赶。赶着赶着,王三冷不丁看到西面一条小径上有个一身红衣,手里提着个血红色包裹的女人正慢慢走过。   这本也没什么特别,怪就怪在,那女人在朝前走了一阵后,忽然停下来不走了。停在一间茅屋前,身体挺得笔直,笔直笔直地站着,像根树桩。只头朝前微微地倾斜,好像透过茅屋的窗子在朝里张望着什么。   当时仗着酒意,又见对方是个单身女人,于是王三起了歹意。   夜深人静,酒气上涌,人总不免容易心猿意马,何况一个刚刚输了大把钱钞的赌徒。于是在猫着腰观察了片刻后,王三轻着手脚朝那女人站的地方慢慢地走了过去。   随着距离的接近他感觉那茅屋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在一直隐隐约约地传出来,声音很细,好像是某种压抑过后的呻吟。这让赌徒的心变得更热。夜深人静一个单身女人在一个传出些微说不清道不明的呻吟声的窗台下,会在窥望些什么呢。   想来,不会是什么干净的东西。   原来也是个同道中人呢……想着,脚步不由自主变快,也忘了先前的小心掩饰。因此一脚踏到了根枯树枝上,枯枝卡嚓一声脆响,突兀得让他一个惊跳,连带惊动了那窗下的女人。   女人猛地朝他回过头,这同时,茅屋里突然响起阵野猫惊着了似的尖叫!   王三也尖叫了,连带一泡尿没憋住,哗地拉在了裤子里。   然后昏了过去。   醒来后,他逢人就说,他见到了个没脸的女人,一个没有脸的女人。而他夜里见到那单身女人所站的茅屋里,死了两个人。   一个是孕妇,一个是她肚子里的孩子。   孕妇家人说,那晚孕妇睡下后不久,说自己肚子疼,一直疼一直疼,但不像是要生的样子。后来疼着疼着,睡着了,家人以为没事,也就都睡了。谁知道半夜突然间被她一声凄厉的尖叫声惊醒,然后发现,她死了,身下全是血,两腿间一团血肉模糊的东西,是还没完全长成形的死婴。   之后,城里上了年纪的老人说,那晚王三撞上的没脸的女人,是血抱鬼。通常出现在乡下,很偏僻的地方,一身红衣,手里拿着个红色的包裹。包裹里装的是她要带走的死掉的婴孩。   流言很快在这寒冷而安静的城市里散播开来,越传越广,越传越玄。   但始终没有传到朱允文的耳朵里。   很多时候他耳朵是聋的,没人会告诉他城里发生过什么事,他也很少会去主动询问。更多的时间他只是躺在床上,或者那间散发着香甜气息的厨房。   当这两者都无法给予他平静的时候,他会差人去狐仙阁,招那个叫做红老板的男人进到府邸。   每次被召来,红老板会坐在他的床边弹琴给他听,弹高山流水,奏梦里金陵。   红老板总是一身红色,红色的麾,红色的裘,红色的衫。后来朱允文让人将床上的帷幔也换成了红色,黄昏落日般的颜色,带着丝辉煌后的张扬,和着琴声的韵律起伏得让人徜徉。   他在那片张扬的红色里有了自来到北岭城后的第一次**。   我觉得有点敏感,对于霜花说的这个故事。我确定我脸红了,在听见他说到‘**’这个字眼的时候。   他朝我微微一笑,然后离开了秋千架。   而我就好像读初中时第一次被男生碰到了手,情绪复杂地匆匆跑回了家。   我很沮丧于我这种显而易见的反应。   林绢说,往往越是介意和抗拒这种话题的人,越是表明他们对这种话题的想入非非,试问若果你从未把它往不干净的地方去想,又怎会觉得这种话题不干净。   我不知道是不是要将她的话当成某种准则,但很多时候她的话不无道理。对于某些敏感的东西,我从未尝试过和那些同我交往的异性谈起,但并不代表我从来没有想入非非过,只是心理上,本能地觉得那样不好而已。   不好,但不好在哪里?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尽管林绢隔三岔五地更换男朋友,但并不意味着她就是个荡妇。尽管我一年两年甚至三四年不和任何一个男人上床,就代表我是个禁欲的修女。   只是羞于启齿而已。   没有人能想象得到当我坐在沙发前,看着洗完澡的狐狸从浴室走到我面前,又从我面前走进自己房间时的心情。他总是只裹着条浴巾,有时候甚至连浴巾也懒得包裹,随便扯了条裤衩或者背心之类的遮一遮,就那么走到我面前来了。他大概从没意识到即使遮着前面那部分,他背面还是**着的,他背面的轮廓非常漂亮,就像一个伟大的雕刻大师最完美的杰作,多一分不多,少一分不少。令人遐想,他却感觉不到。   不过更可能的是,他大概从没意识到过我是个女人。   一个看到他以人的形状而不是什么犬科动物形状裸体在眼前走来走去时,纵然知道他不是人,也会有某种蠢蠢欲动感觉的女人。这才是真真叫人沮丧的事情,不是么。   回到家的时候狐狸刚洗完澡,身上带着沐浴露喷香的味道,四肢八叉地躺在床上,一如往常。   见到我站在他面前,也许还看到了我脸上没有消失干净的红晕,他也就只是提了提腰上那块摇摇欲坠的毛巾,让它看起来稍微安全了点。这算是他对于这房子里唯一的女性所能做到的最大的尊敬。   我很不客气地一屁股在他边上坐了下去,重重的。   他因此皱了皱眉。我以为他是在抗议我这举动震掉了他身上唯一的遮蔽,可他只是抬起了被我压到的腿,然后抱怨道:“你又胖了小白,你好去减肥了。”   一边说一边把腿搁在了我的身上,和往常一样。而我没像往常一样把他推开,只是就势躺到了他身上。   他身上**,这不是第一次,却是我第一次这么近地靠近他**的身体。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做。脑子里反复着那两个令人想入非非的字眼,一边抗拒,一边忍不住让它出现,如此重复,所以搞得脑子有点乱。乱得分析不出自己眼下这种行为算是什么,也许狐狸也不知道。他看着我,脸上没有往常那种似是而非的笑,我想他是在发愣,能让狐狸发愣,那应该是个好兆头。   至少他总算想起来,我是个女人。是不是?   “你真的胖了。”然后听见他这么脱口而出地说了一句,带着一脸像是发愣,又好像是很认真的语气。   我想我后来好像是扇了他一巴掌,也许并不用力,因为自己很心虚。   然后跑进了房间锁上门脱光了衣裳站在镜子前,问镜子,镜子镜子,谁是世界上最不像女人的女人?   镜子说,是你,是你是你就是你。   隔天来到街心花园,没见到霜花,因为我去早了。很早离开店,把店交给了一肚子怨气的杰杰,然后精心梳了头,精心挑了件自己觉得最穿得出去的衣裳,顶着瑟瑟的寒风穿过几条大街坐在了街心花园那只好些天都没人坐过的秋千架上。   坐着等了几个小时,等得几乎快分不清自己的脸上还有哪部分是有知觉的时候,霜花出现了。一身白衣,苍白的脸,苍白的头发,像个雪精灵似的突然出现在秋千架后,轻轻在秋千上推了一把。   我觉得自己荡了起来,轻飘飘的,像在飞。   “今天很漂亮。”然后听见他对我说。   “谢谢。”   “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害羞小姐。”   “怎么会。我还没听够呢,你那个好不容易勃口起了的明朝皇帝的故事。”   “那么我们继续往下说。”   “好。”   全文免费阅读 89第六章   天将乱离兮,孰知其由,奸臣得计兮,谋国用猷,忠臣发贲兮,血泪交流,以此殉君兮,抑又何求,呜乎哀哉兮,庶不我尤。   这首诗是左宗棠方孝孺行刑前的绝命诗。   那是朱允文到达北岭城的第一天,他站在城中央的钟鼓楼上,周围是一眼望不到头的苍白。风吹在脸上像刀割一样,并且也像刀子一样割去了他来时的痕迹,他听见自己的妻妾在他身后低声抽泣,还听到有人向他禀告,爷,方孝孺已在午朝门问斩。   那天夕阳的颜色像血,是这座城市无垠的苍白里唯一的色彩。   红老板说,上有朱洪武打下的基业,下有臣子如方正学,龙座本已稳固,可惜了只缺一种颜色,于是根基松懈如土。   什么颜色?   他低下头,在自己衣袖上轻轻一掸:红。   先帝在血色里建都立业打下大明江山,朱棣在血色里坐稳紫禁之巅。血是红,和红老板身上衣服一样的颜色,但这颜色从不属于朱允文。   永乐三年,跟随朱允文一并被流放到北岭城的长子朱文奎,在腊月一场暴雪所带来的风寒里病逝。   那场风寒一并带走了他的两名妻妾,也令他再次僵卧病床数月,却依旧没有将他从这座白色的城池中带走。每天清早睁开眼,听见野兽嚎叫似的寒风在窗外呼啸而过,他会把那排长窗一扇扇打开。风雪很快就从洞开着的窗口里飞卷进来,犀利而迅速,就好象当年朱棣带兵渡过长江从京城外长驱直入。   不知为什么朱允文很享受于这种感觉。不断的令人麻痹的寒冷,不断的反复在头脑里的那一幕记忆,就好像破城那天血腥和漫天大火焚烧后的焦臭,让他由衷的恐惧,却又根深蒂固地烙刻在他的记忆里。   “这地方就是座坟墓!爷是想让奴家们一个个活生生闷死在这坟墓里吗?爷?!”   筝娘,十八岁,进宫时不满十四,笑面如花。   这天当着朱允文和一众仆役怒喊出那句话的时候,满头华发。   朱允文已经不记得有多久没见过这小小的妻子脸上花团般的笑。似乎从踏上这片土地的第一天,所有的颜色就从那张明媚圆润并且带着丝稚气的脸上消失殆尽,或者,被冻结了,就像脚下那片臣服于严寒的土。   很多个夜她**站在他的床边,抚摸他,推他,亲吻他。然后撕下那些帷幔用力扔向他。   “连女人也无法征服,你拿什么去征服江山!”她说。十七八岁的年纪,什么都敢说,敢做的年纪。   而他看着她静静微笑。   今次他却没有笑。   四周飘荡着被筝娘扯下的帷幔,在窗外吹进来的寒风里,飘荡得像红色的幽灵。   那些是死在紫禁城烽火中的冤魂吧。   他想。   然后撕开了包裹在筝娘身上那些厚重而繁琐的衣裳。   筝娘尖叫,因为他尖锐的手指划破了她脖子细嫩的皮肤,很深的伤口淌下了颜色很深的血。他想起红老板身上那件同样颜色的衣服,还有那曲高山流水。于是用更用力的方式将筝娘压到了床上。   帷幔无声无息在两人的喘息声里滑落,像铺天盖地倾倒下来的血。   “什么颜色?”   “红。”   一个身体进入另一个身体,很简单。却用了三年的时间。   红色慢慢从那具身体里渗透出来,柔软而娇小的身体。她说不想死在这座如同坟墓般的府邸里。是的,他不会让她们如此沉默而沉闷地死去。   节奏,律动,如一曲高山流水。   流下鲜红色的水。   筝娘再次尖叫,没有人理会她,所有的人在朱允文撕开她衣服的一瞬间退得干干净净,只有风雪尖刀般在她**的身体上滚动,还有朱允文粗暴的手指。   永乐五年,冬,华东华北等地连降大雪,七天七夜不停,两浙灾情最重处积雪可没至膝盖,为百年所不遇。   这一年对于北岭城来说是可怕的一年。本就严寒多雪的城市,在遭遇了七天七夜的降雪之后,几乎成了一座被隔绝的孤岛,通向外界的交通要道全部被毁,也因为冰雪封山,断了所有靠山吃山的北岭人的生路。   很多延边散户没在这场突如其来的罕见的雪灾里熬过去,不是整户被埋于山体滑坡,就是吃光了所有的储备却得不到及时补充,而死于饥荒及酷寒。大量山里难民涌进北岭主城,十三郡有八郡因饥荒而出现暴动。   同样是在这一年,有人在灾民集中的那些棚户区域看到了些奇怪的东西。   那些区域无疑是肮脏而混乱的。来自各郡的灾民不分彼此地聚集在那块城市最偏僻角落的地方,用枯枝和冻硬的土堆砌出一间间简陋的容身之处,但那种简单的建筑根本无法抵御北岭城超乎寻常的寒流。   每天都不断有人在那个地方死去,有些人被发现了,拖出去草草埋葬,有些人则死了很多天,仍未被人发现。于是一张板的间隔,这边一家子吃饭,那边人僵硬得已经开始发黑,这种共处的现象比比皆是,久而久之,成了滋生瘟疫的摇篮。   于是死的人越发的多,但一直都没有人去管。不是不想管,周边差官也曾经来干涉过,但严寒和饥饿已经使得这里的人形成了一个独立的、闭塞的社会圈,被派去干涉的人总是莫名失踪,久而久之,地方上也就听之任之。   任由它在那场雪灾里一天天壮大,一天天滋长,一天比一天更加肮脏和混乱……每到夜里,那附近除了原住民,没有人敢去周围走动。饥荒,寒冷,贫穷,于是暴戾。而关于那些奇怪东西的谣传,就是从这片充满混乱和暴戾之气的地域里流传出来的。   有人说,在西北边,那些灾民埋葬尸体的乱葬岗里,有时候入夜会看到一个人。那人手很长,几乎垂到小腿这里,他用那双长长的手挖掘被寒风吹得僵硬的土,然后挖出里面尚未烂透的尸体一口一口咀嚼。   更有人言辞凿凿地说,那人身上长满了毛,白色的长毛。眼睛是红的,被火照到了会一闪一闪泛出红光。   那不是魃么?天灾出魃,还是魃惹来天灾,自古传说有之,却从没有一个正解。   也有人说,某天夜里,一行人喝多了无意中经过了那片区域。人一喝多便糊涂,人一糊涂便热闹,一行人热热闹闹地走着,于是身边什么时候多出一个人来也无知无觉。   直到道路渐渐僻静,人的酒意渐渐清醒。内中有一人道,好痒,好痒。   什么地方痒?   问他,他也不答,只低头一个劲地在身上挠。   挠着挠着,身上突然掉下一块皮来,掉皮的地方噗的声钻出一团灰灰白白的羽毛。   众人大惊,一声冷汗,于是更加清醒,不约而同站定脚步看着那个挠着痒的人。只见他一边挠,一边慢慢脱下衣服裤子,然后继续挠,挠过之处,皮像干裂了的番薯皮般遇风而落,并且同时从那地方钻出一捧灰白色的羽毛来。直把众人看得两眼发直嘴不能言,他突然仰头一声大啸,张开满是羽毛的两条臂膀扑楞楞就飞上了天……   种种。   越来越多,越来越神乎其神的谣言,不是没有传到朱允文的耳里。纵然很多时候他就如同一个聋子,传言一被传得太多,于是也就成了透风的墙。   只是听就听了,如同千百年来充斥在这个城市、这个国家里的许许多多的传说和谣言一样,朱允文觉得没什么好去理会的。那时候伴随着那些奇怪谣言的,还有这座城的一城之主朱允文嗜好男风的传闻。   传闻说他已有五年不近女色。   传闻说他对狐仙阁老板,那个国色天香的红衣男人沉迷得不可自拔。   终日留在寝室,同卧一榻,恨不能日日与君好,仿挥刀断袖之故章。   种种,说得活灵活现,说得好似那些人都亲眼所见。   好笑。而对此朱允文亦不去理会,理会又能如何。   他只是喜欢躺在床上听红老板弹琴,看他弹琴时发丝飘动,衣裾翻飞的风韵。而很多话,是他在这座城市里同任何人都无法畅所欲言的,唯有红老板。   他和红老板谈起过金川门,谈起过李景隆,谈起过那些曾受过自己无数恩惠,却在大敌当前时轻易抛弃了自己官员。   他问:他们缘何要负我,天可明鉴,我朱允文向来待他们不薄。   也许王爷给的,并非是他们所想要的。对此,红老板如是回答。   他沉默。   这年正月,筝娘死了,那个不满二十却已经一头白发的女孩子。   死的那晚她已在床上挣扎了一天一夜。不断地尖叫,不断地哭泣,不断地咒骂。咒骂这座城市,咒骂当今天子,咒骂身边的侍女,咒骂朱允文……   她恨,恨朱允文让她在这样寒冷的一座城市里怀上了他的孩子,恨那个孩子在她用尽了一天一夜的全部精力后,仍然顽固死死守在她的腹腔里。而最终,在一声长长的,如同某种刮擦般尖锐的呻吟声里,她咽了气。   死的那刻,筝娘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死死瞪着头顶上方,仿佛那两颗无神的眼眸里满满充斥着她活着时的盛怒。身上和床上全是血,白色的头发压着血色的床,连带房间里也充满了血的浓腥,铺天盖地,压得那些年轻的少女失声痛哭。   长久以来,朱允文始终不明白是什么让筝娘这个原本如花般快乐天真的女孩一夕间白了头发。   他也无心去弄个明白。   只知道,这女孩对这座城有着同他一样的恨,也知道这女孩恨着自己,不论是过去从不去碰她,还是后来当她是条狗般压在身下。所以他总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去找她,要她,他喜欢把她当成条狗一般地要她,那感觉就好象在听红老板弹奏高山流水。   筝娘头七那晚,有人说看到筝娘回来了。   他们说筝娘一定会回来的,因为她死得怨。她的胎位是正的,她的身体年轻而健康,所以,她不是难产而死,她是被血抱鬼缠死的。   那时候至少有三个以上的侍女,趁朱允文不在的时候,对着众人发誓说,她们曾见到过血抱鬼。就在筝娘临产的前一晚,她们见到过一个一身红衣的陌生女人曾经出现在筝娘房间外的屋檐下。   据说那个女人头发很长,手里提着只血红的包裹。   但后来发现那个所谓的筝娘并不是筝娘阴魂不散。   那其实是朱允文的另一个妾,云锦,一个沉默得几乎令人没有任何存在感的女人。   自来到这座城市后,这女人就一直是深居简出的,同其他妻妾不一样,她几乎从不在朱允文眼前露面,就好象这座冰封的城市,你看得到它,却感觉不到它,因为它淡得令人麻木。   可是那晚却张扬得叫人吃惊。   她穿着筝娘活着时,或者说还在金陵那段最无忧无虑的日子里时最喜欢的一身衣裳,粉色的锦缎,大红色的绫罗披肩。长长的头发用一根长长的簪子绾着,赤着脚,在走廊几乎无温的地板上来来回回地走,走到两脚发青。   然后被人带进了朱允文的房间。   那时候朱允文和往常一样在听红老板弹琴。红老板弹得不动声色,他听得亦不动声色。直到一曲弹完,他问云锦:   “你在做什么。”   云锦不答,只笑吟吟望着他,然后从头发上拔下簪子,在一头长发水泻般滑落下来的时候用力刺向了他。   全文免费阅读 90第七章   那天之后,没人再见过云锦,那个沉默得像座冰城般的女人。   红老板说,有时候,换一种游戏的方式,你可以从那些女人身上得到一些你所意想不到的安慰。   他为什么要对自己说这句话,朱允文不知道。很久以来朱允文自觉不是一个需要安慰的人,即使是最初来到这座城市的那两年,孤独到叫人绝望的日子。   但他没有追究这个问题。   人总有某些需要,不论那需要叫做什么,“安慰”,或是,“欲望”。   他需要红老板的琴声,有时候也需要一些比较特别一点的东西。譬如筝娘,譬如一具被倒吊着的,用绳索充当衣服的身体。   他喜欢将手指穿过绳索间的空洞去触摸那女人幼滑的肌肤,一个洞接一个洞。直到女人因恐惧而全身蜷曲,再绷紧,仿佛一尾跃起的鱼。   但鱼没有双腿,她有。绷得很紧,因此美丽。却也因此要花费颇大一点力气才能将这绷紧了的鱼尾扯开,那刻朱允文是亢奋的,好像第一次将筝娘压在身下时的感觉。   而筝娘没有她那么美丽如黑绸般一把长发,也没有她即便是恐惧到了极点,也可以隐忍得不发一点声音时的神情。   这神情叫他呼吸急促,于是咳嗽变得更加厉害。喉咙里喷溅出来的血落在那女人身上的时候真好看,像金陵御花园隆冬时的腊梅花开。   “为什么这样害怕呢?”于是在进入那女人的身体时,他摸着那女人的头发,对她道:“不要怕,云锦,朕只是喜欢你。”   回家的时候,天又开始下雪,夹杂着雨,不大,但冷冰冰的粘得人皮肤很难受。我想象着北岭城的雪,一大团一大团的,干燥而蓬松,那才应该是真正意义上的雪。   可惜朱允文并不喜欢那些雪,如果他能在那样的雪里寻到些乐趣,我想大概他也不会活得那样难受。很多东西掌握在手里未必是那么令人快活的东西,譬如过多的金钱,过多的权利,他始终不是块当政治家的料,或许他至死也没有能想明白这一点,虽然他曾经确实是个还不错的好皇帝。   快到家门口时远远一蓬红让我吃了一惊。   细看原来是个人在我家店外站着,手里撑着把伞,伞面是鲜红的,所以格外引人注目。“先生,我们关门了。”经过他身边掏钥匙的时候,他仍在原地站着,看着我家的店门。我不得不提醒了他一句。   他闻声朝我看看,然后微微一笑,“那可不太好办了,小姐,我是来取我订的蛋糕的。”   男人的笑真好看,是那种让人见了不由自主心里会微微震一下的感觉。但我不太明白他这话。怎么会晚上十点来取蛋糕的,狐狸现在连夜班生意也开始拉了么?“可不可以看下单子。”于是我问他。   他从口袋里掏出了张纸给我。   12.20,晚,10时。10吋巧克力慕斯+1。   的确是我们店的单子,落款人是狐狸。“那跟我进来吧。”赶紧去开了店门打开灯,我把客人领进门。   门里杰杰被突然而来的光吓了一跳,从桌子上跳了下来,桌子上摆着狐狸刚做好的蛋糕,十吋的巧克力慕斯,巧克力很厚,蛋糕很软,加在一起就是绵厚而肥软,并且带着喷香的甜。   发现是我,杰杰不太高兴地咕哝了一声,目光继续转向桌子上的蛋糕,舔了舔它的舌头。我刚想赶跑他,身后男人走了过来一把将它抱起:“你养的猫?”   “嗯。”   “很可爱。”说着挠了挠它的毛,我朝杰杰瞥了一眼,发觉它没和往常一样皱着眉表示不快。这有点稀罕,因为杰杰是很不喜欢被人抱的,那会让它感觉自己像只真正的猫,那种被它所看不起的宠物猫。   “洪先生是么。”确认了桌上的单子,我将那只透明的蛋糕盒用绸带扎起。   “能不能用鲜红色。”   “紫色的盒子配鲜红色绸带么?”看了看手里扎到一半的那根粉色带子,我问他。   他点点头:“是的鲜红色。”   “好的。”   紫色配鲜红色,我觉得那种组合有些奇怪,但客人有着怎样奇怪的品位都是可以的,只要他们满意。   杰杰终于被男人放了下来,看得出他真的很喜欢猫,而杰杰似乎也不讨厌他。在他脚下徘徊了好一阵,我猜这猫是不是期望能因此得到男人施舍的一块蛋糕,但无论怎样它总是要失望一记的,馋嘴的肥猫不可能因为偶然一次的献媚,就平白得到它想要的。   可是没想到失望的人会是我。   在我仔细地把整个蛋糕盒漂漂亮亮地像朵玫瑰花似的包装好交给那男人后,男人只看了它一眼,就把它放到了地上。然后拆开包装,打开盒子,将那块浓香四溢,软得戳一下几乎都快要化开的巧克力慕斯推到了那只眼睛放光的肥猫眼皮子低下。   肥猫呆了呆,也就一秒钟不到的时间。然后整个头就没了,它好像几天几夜没吃过东西一样,把自己半个身体塞进了那团浓郁的巧克力酱里面。   男人离开的时候雪开始大了起来,一片片飞在夜色里,被窗外的圣诞树灯照得一闪一闪的,很漂亮。   杰杰告诉我狐狸出去找乐子了,说的时候它正很卖力地舔着自己毛上的巧克力酱。   狐狸找乐子的地方一般就两个,一个商场,一个酒吧,不过商场到了晚上十点肯定已经关门了,所以狐狸这会儿能去的地方只能是酒吧。酒吧里很热闹,还有很多漂亮的姑娘,这就是狐狸没事总去那里转转的原因。他说热闹如动力,美女如氧气,如果这世界上没了动力和氧气,妖怪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看,他总是能这样成功地绕着弯子把我从美女行列里划分开来,还让人没办法对他发脾气,这就叫老狐狸。   “你这几天怎么老往外跑,”正琢磨着,听见杰杰问我。他眯着眼睛看人时的样子像蓝精灵里的阿兹猫,不过比人家长得委婉那么一点点,“难道是约会……”   “猫也懂什么叫约会。”   “猫的约会肯定比小白要多。”   虽然听完我马上在它脑袋上抽了一下,但我想它说得没错。   按照猫一年到头叫春的旺盛精力来看,杰杰的夜生活可能连狐狸都望尘莫及。但虽然嘴上不说,心里总不免要争辩,如果不是因为家里那两口“男人”的话,我想我的约会应该也是不会太少的,至少,不会在被一只猫嘲笑的时候连反驳的话也讲不出来。   林绢总是很热衷地给别人介绍对象,因为她结识的男人非常多。但她从来不把那些人介绍给我。我想我知道是什么原因,在她的逻辑里,和一个男人住在同一屋檐下就是同居,同居就等于同床,哪怕是表兄妹关系。何况,和我同一屋檐下的,是两个男人。   打死她也不会相信,我和两个血气方刚,相貌堂堂的年轻男人住在一幢房子里,会什么事也没有。拿她的话来说,我家小得贴隔壁就能听见对面房间里的呼吸声,而狐狸或者铘的呼吸声对于女人来说,即使他们不来侵犯你,你保得准自己哪天不春心荡漾地去侵犯他们么。   我到现在都还没忘记她说起这句话时眉飞色舞的样子,也没忘记在听她说着这句话时,我想起狐狸那些不拘小节动作时春心荡漾的样子。   真的荡漾了,我记得那天还喝了蛮多的酒,然后醉醺醺地回到家准备如林绢所说,找机会荡漾一下。   可是没荡漾成,因为睡着了,回到家一边脱衣服一边唱歌一边睡着的,还是狐狸背我回的房间,而我那会儿对他什么也没做成,只会像个神经病一样重复着两个字:荡漾……荡漾……   那天之后我几乎俩礼拜没和狐狸说过话,每次看到他就恨不得把头往墙上撞。后来有一天狐狸很认真地问我,小白,我脸上是不是长了什么奇怪的东西。   我说没有啊。   他说,哦呀,那你怎么每次看到我就好像看到一坨大便。   貌似我是被这句话给救活的,因为我确定,狐狸非但记性差,而且缺心眼。这毛病不是什么好事,不过哦呀,有时候真是件大好事。   “你在傻笑啥?”突然间听见有人问我,把我吓得一跳。然后看到狐狸叉着腰低头在看着我。黑暗里一双眼绿宝石似的闪闪的,他进门没有开灯。   “小样今天蛮帅。”本来想问他去了哪里,结果脱口而出变成了这句。   我又荡漾了,这怕是应该怪霜花那个让人听得无比荡漾的故事。   “荡漾了?”可是这两个字从狐狸嘴里冒出来的时候还是冷不丁叫人惊一下的。有点坐不住我想站起来,但被他朝下坐的动作给打断,“蛋糕被取走了?”   “嗯。”应了声,我觉得自己心脏跳得有点乱七八糟。可能因为他坐得离我近了点,肩膀挨着肩膀,这么近的距离,头发扫在了我的脸上,软软的,好像杰杰的尾巴。   我偷偷用鼻子蹭了下他的头发。   上帝保佑,我今天荡漾有点超出警戒线……可问题是……这只狐狸似乎也有些荡漾。   还是我的错觉?黑暗里他的荡漾与否和平时的不拘小节实在是有点难以区别的,而且我得承认我有点慌乱,在这样的黑暗里。林绢说,他的呼吸是那种他不来侵犯你,你也保不准是不是不会去侵犯他的诱惑。我想她形容得很贴切。   而这种诱惑就在我耳边起伏着,一点距离都没有。   不知为什么又突然想起无霜的声音,他用那种清透的,雪一样纯净的声音说,人总有某些需要,不论那需要叫做什么,“安慰”,或是,“欲望”。   他还说,他进入她的身体。   进入……进入……进入……   上帝保佑……我好像越来越荡漾了……连心跳声也变成了“进入……进入……进入……”   “狐狸你去哪里了。”于是只能趁周围还没有彻底安静下来之前,我用嘴巴推出了我脑子里所能想到的唯一一个问题。   “我?”他似乎愣了愣,然后耸耸肩:“路上转了转。”   撒谎,他身上充满了形形色色不属于男人的香水味。   但狐狸对我撒谎,又跟我有什么关系。诚如他身上有再多不属于他的香水味,又同我何干。我是他的老板,他是我的职员。   就是这样。“对吗……”我承认这次荡漾得不轻,因为我就这么问出口了。   他再次一愣。然后微微一笑:“你去哪里了,小白,最近几个晚上你好像很忙。”   “路上转转。”   “哦呀……反应很快。”   哦呀……也许因为撒谎这东西可以礼尚往来。   意识到这一点,我好像偷偷笑了,但狐狸没有看到。因为他似乎在想着什么。然后忽然看向我,他问:“抱抱好么。”   这次轮到我微微一愣。   “抱一抱。”   他朝我伸出手,好像以前开玩笑这么做时的任何一次一样。   可是这次我没有拒绝。也许我本能的是想拒绝的,可还没来得及,却发现已经把他抱在了自己的怀里。   这好像是我第一次主动去抱狐狸,而不是他来抱我。   这感觉真奇怪,我说不上是好还是坏。只是心跳的速度是吓人的,吓人得一度让我以为自己不知道怎么去呼吸了。他头发软软的,他的身体坚实而温暖。   “你还好么宝珠……”然后听见他问我,问得有点突兀,并且没像以往那样叫我小白。   “挺好。”我下意识应了一声,不确定是不是要把自己身上觉得不太对劲的一些东西告诉他。   也许……再等几天?   我不知道自己还想再等多久,或者,等霜花把那个故事说完吧,然后我再和狐狸去说说,说说霜花这个人,他的故事,还有……我的手。   我觉得我左手的小手指有点发麻,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麻痹的感觉不太强烈,可是明显得足够让人有些担心。网上说那有可能是颈椎发炎压迫了神经,可是我去医院查了查,我的颈椎没有任何问题。所以,我不晓得那会是什么原因。   “狐狸,”想着,我不知怎的忽然就脱口问了这么一句:“你有多久没**了。”   他似乎一怔,但我没有看见他的表情。他头垂在我的肩膀上,头发丝蹭着我的耳垂。   “你觉得呢。”过了会儿听见他问我,并且有一只手伸到了我的领子上。   这动作叫我不由自主大口地喘了下气,正局促地思忖着下一步他会干什么,眼前突然间哗地一下亮了,晃得我几乎睁不开眼。   “喵的!你们在干什么?!”然后听见杰杰大声道,好像一只发现了肥老鼠的猫。   它本来就是只猫……   一只多管闲事的猫……   “我们,”然后身上的重量消失了,狐狸站了起来,一边脱着外套:“我们当然在不干好事,你个傻猫。”   说完他转身去了卫生间,从头到尾没朝我看过一眼。直到他把卫生间门关上,杰杰在那里站着同我大眼瞪小眼。“我是不是破坏了什么。”片刻它问。   我抹抹脸,喝了口茶,然后打开电视。然后想了想,回答:“明天的鱼没了,虾也没了,就是猫粮也没了。”   “你是法西斯么。”   这叫我怎么回答这只猫,一个恼羞成怒且欲求不满的女人可能比法西斯更加可怕一点。   全文免费阅读 91第八章   第二天去街心花园时,我再次迟到,因为通向那里的路中间有点混乱。   具体不知道为什么会那么混乱,救护车,警车,拉拉杂杂来了不少。打听了下似乎是在我家附近有人被杀了,一个男人,似乎死于拦路抢劫。   真可怕,最近这地方似乎越来越不太平了,我在考虑以后回家是不是要提早一点。   但关键是这故事。   故事很吸引人。   老远看到我,霜花在秋千上轻轻笑了:“你来了,害羞小姐,等了你很久以为你今天不会来。”   “嗯,家附近有人被杀了。”   “是么,很可怕。”   “妖怪也会觉得害怕?”   “只要有心,都会觉得怕。”   永乐九年,八月,北岭城一年里最温暖的日子,南方有密信报,朱棣不日将宣朱允文回朝。   都说人是样捉摸不定的东西,确实是如此。   当你苟活于世无性命堪忧的时候,或许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你总在心心念念地寻死,似乎死亡是唯一能将自己从这令人烦闷的尘世解脱出去的方式。可是一旦死亡的阴影清晰而真实地笼罩到你头上的时候,你却发觉自己突然间不想死了。你会瞬间发觉,有很多东西是自己还无法割舍的,那些曾经你一心一意想要抛弃干净的东西,忽然间全成为你留恋这片世界的原因。   或许你昨天还躺在床上,百无聊赖的,心情苦闷地想着,缘何我不死。而今天,当真切看到死神在远处旖旎飘摇地朝你走来的时候,你突然会想大叫:   为什么我要死??   我不想死!!   当听到那则来自南方的密报时,朱允文很安静地坐在灶台前,看着铁铲里的饼在滚烫的油上变得金黄,又一点点焦黑成炭,最后融成一小团,在油里吱吱尖叫出最后一点呻吟。   方孝孺曾对朱允文说过,若上位者将君遗忘在北岭,君可得保性命。如召见进京,君命则休矣。   在说完那句话后不久,方孝孺被问斩,株连十族,行刑七日,死者达八百七十三人,发配充军者两千余人。   那个时候朱允文是一心寻死的,他站在北岭城的中央,似乎丢失了很多东西。都说江山是由鲜血堆砌而成的,当你无法将血腥变成手中的权柄时,那么你只能沦为这滚滚红流中静静的一滴。   那天真冷,北方的风雪让人变得麻木,麻木到最后,便是想挣脱那副僵硬的躯壳乘风而去。无数个夜晚他在睡梦里看到方孝孺,那个耿直并被世人嘲笑为愚忠的男人,在黑暗里断断续续哭着,一边用两只手慢慢朝他爬过来。   那男人只有半个身体。   听说他是被腰斩的,咽气前在地上写了整整十二个半的“篡”,朱允文无法想象他死前究竟承受了多大的痛楚,亦无法想象他是以怎样一种毅力在那么痛楚的状况下一笔一笔将那些字烙刻在刑场的土地上。更多的时候朱允文只是感到恐惧,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怕什么,只是每当在梦里看到方孝孺那张被血泪模糊了的脸,和他朝自己爬来的那种缓慢而坚决的动作时,朱允文会无法控制地感到害怕。   他觉得方孝孺在试图要对自己说些什么,那些在他死前所没有说过的话。可是他不想听,因为他很害怕。而那种因恐惧而带来的痛楚每日每夜折磨着朱允文,每个寂静而寒冷的夜,他不得不独自一个人面对那个爬行在黑暗里的魂,听他哭泣,听他手指拖动着半个身体在地上冷冷拖曳出的声音……那个时候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死。   如果无法承受苟活于世的痛楚,不如早日赴死。   可是现在朱允文却不想死了。   他守在北岭城,这座寒冷而庞大的堡垒,曾经被他认为是道巨大枷锁的堡垒。现在它令他平静。   也许因为它没有硝烟,没有争权夺势,亦没有血腥。冷冷的风里只有冰雪的味道,虽然一阵阵仿佛刀子一般,却也一寸寸把人凌迟得清醒。   亦可能因为红老板。   那个风尘里一尘不染的男人,总在他寂寞得想用把刀子在自己心脏上剜一到的时候用琴声平静他的心。   ‘无心即无伤,王爷的心被北岭的风吹久了,自然就不会再有伤痛了。’红老板说。   他还说,‘荣华如酒,很醇很香,饮罢则无,除非做那盛酒的金樽。’   ‘金樽,怎样才做得那金樽。’听完,朱允文呐呐地问。   ‘无心,无伤,城作无霜,权倾天下。’   这句话却不是红老板说的。   那是个跟随红老板一同来到府邸的陌生男人。   当时天很黑,朱允文记得红老板一路进来时,身边静静摇曳着一盏红色的牡丹灯笼。提灯笼的是个黑衣男子。黑衣,黑裤,黑色的头巾缠着一把雪似的长发。   “王爷,这是阿落,我的阿落。”   说这句话的时候红老板眼睛微微眯起。身边那黑衣男人的眼睛也微微眯了起来,笑意漾开,仿佛天上一轮新月。   墨绿色的新月,安静却叫人不自禁地沉淀。   那夜朱允文头一次发现,原来一个男人的笑也是可以让人沉沦的,一个银发碧眼的叫做阿落的男人。他在几年后的一个下午,对着从噩梦里哭醒的朱允文淡淡说了句:   ‘无心,无伤,城作无霜,权倾天下。’   “爷,”油在火上熬干了最后一点残渣而逐渐平静下来的时候,朱允文忽然闻见鼻子里一股微微的清香。“阿落又来问王爷讨点心了。”   ‘什么点心?’   ‘青叶酥。’   ‘吃不腻?’   ‘吃不腻。’   每次都是这样的对话。朱允炆不记得阿落究竟是哪一天来到北岭城的,他记得红老板带着狐仙阁那些人初来乍到时,车队里并没有见过这男人的身影。   似乎突然间有一天他就出现了,脸上带着温暖的笑,手里提着盏和他笑容一样温暖的牡丹灯笼。有时候他会跟着红老板一起来到朱允炆的府邸,话不多,安安静静的总是像影子似的跟在红老板的身边。   有时候他也会一个人过来。   朱允炆知道阿落会吹箫,因为他来的时候总见随身带着支竹箫,箫上系着粉色的香囊,像女人用的。但朱允炆从没听见他吹奏过,每次一个人来到府邸时阿落总会跟朱允炆去他的小厨房,阿落说他喜欢看别人做点心的样子,这的确是种奇特的嗜好,但并不让人讨厌。   做点心和作画作诗没太多区别,也是需要别人来欣赏,才会感到真正的满足。红老板让朱允炆聆听,阿落令朱允炆满足。   在接过朱允炆递去的青叶酥后,阿落问他,“王爷面色不善,有心事?”   朱允炆告诉他,怕是自己的大限快到了。   “王爷病了?”   “不是。”   “那王爷能预测人的生死?”   “牛羊面对屠刀尚且落泪,其实人和那些牛羊没什么区别,大限将至,格外敏锐。”   “王爷见到屠刀了?”   “京城有讯,怕是不日要召我回京。”   “有圣旨?”   “没有。”   “那就只是风传而已。”说罢,两眼微微一弯,阿落笑盈盈咬了口酥。朱允炆很爱见他笑的样子,就好象他手里那块酥一样,从壳子到内里,都是清甜清甜的。   “阿落似乎从不知什么是烦恼。”只有从未有过烦恼的人,脸上才漾得出这样的笑。   “王爷为什么要烦恼。”   “生老病死,也许人生来就是为了烦恼。”   “那不如做个妖怪。”   “妖怪?”   “不受生老病死之束,无忧无虑,自由自在。”   “听你说得好似真有妖怪这种东西一样。”朱允炆忍不住微微一笑。而阿落也再次笑了起来,他说,“嗯,阿落只是在说笑。”   说这句话的时候,下人来通报,说苏夫人生了,生了位小公子。   半柱香后朱允炆见到了他新生的儿子,那是个身体健硕,啼声响亮,有着双赤红色眼睛的漂亮孩子。   苏夫人苏琴,是跟随朱允炆来到北岭的四名妻妾中的一个,年长他八岁,因此亦是四人中年纪最大的一个。   自从筝娘过世后,朱允炆就夜夜留宿在她的房里,说不清为什么,他并不爱这个大他许多,脸上已有了皱纹的女人,甚至有些憎恨每次靠近时那张充满了皱褶的微笑。但这并不妨碍每天他在密室里发泄完了对云锦的欲望后,蜷缩在那年长女人的怀里的休憩。女人怀里有种温和的麝香味,那气味让他安宁,种种被红老板的琴声和云锦的呻吟所激荡而起的焦燥感,只有在苏秦的身边,似乎方可以得到片刻的安静。   却没想到苏琴因此会有了他的孩子。   在仅有的两个儿子一个幽禁于紫禁城,一个病死在自己身边之后,朱允炆竟然再次有了个儿子,这意味着什么?   漆黑色眼睛的父母却生了一个赤红色眼眸的孩子,这又意味着什么……   ‘妖怪……’   出产房门的时候,朱允炆听见外头有下人在窃窃私语。他们很少避讳他,在说某些不该说的话的时候,因为他们不怕他。   同他相比,他们还自由一些,谁会来怕一个软禁的囚犯。   只能装作什么也没有听见,如同过去那些年一样。只在见到阿落迎向他的时候抬头望了眼天,天上有一团浓云遮住了头顶的月光,和往常不太一样,那云层看起来是绛红色的,边上一圈很淡,在月光边缘看起来好像镀着层艳丽的金。很漂亮的色彩,只是在一无所有的夜空里突兀垂挂着,不免叫人有些震撼。   阿落说,“王爷,你可知道这是什么。”   “乌云?”脑里想着心事,朱允炆随口应道。   阿落摇头,带着他温暖快乐的笑:“那是神仙过境。   “神仙过境?”   “是啊,王爷不见这色彩如此绚烂,绚烂到连月光都没了颜色?它不属于凡间呢,爷,那叫祥云。”   “这就是祥云么……”   “王爷刚抱麟儿便得见祥云,当真是可喜可贺……”   “可喜可贺?”重复着阿落的话,朱允炆突然抽出佩在腰际的剑一转身刺进了身后那名下人的咽喉。   从他出门开始,这下人的目光就一直追随在他身上,同周围其他人一样。这么些年来他一直由着他们看,随便他们看。不恼,不恨,不怨。只当一个瞎子和聋子。   现在是否还能继续那样地看着自己?将剑从那仆人喉咙里抽回的时候,朱允炆用眼神问着他。依旧不恼,不恨,不怨。   周围尖叫声在短暂的一阵寂静后迅速四下起伏了起来。慌不择路地逃,朱允炆不紧不慢跟在其后,手起剑落,一剑一个。   很快尖叫声没有了,只有地上扑哧哧滚动的血液。朱允炆站在那片血泊里,闻着被风卷起的血的味道,只觉得周遭红得刺眼。   “红老板呢。”然后他问身后的阿落:“我想听他奏琴。”   “红老板今夜不再。”   “那未免有些可惜,今夜的颜色很好看。”   “不如阿落为王爷吹奏一曲。王爷想听什么。”   “春宵艳。”   全文免费阅读 92第九章   这夜朱允炆头一次听见阿落的箫声,温存而低婉,如同他说话时的样子。他在那箫声里慢慢走进产房,杀了产婆,杀了床上脸色苍白惊恐万分的苏琴。   苏琴身上已经没了温和的檀香味,只有刺鼻的血腥,那味道忍不住让人举剑在她身上多画了几道烙印。只剑尖落到边上那孩子的眉间时,朱允炆的手犹豫了。   那孩子一双眼红得像妖夜燃烧的火,这火让他想起那个尖锐而愤怒的小妾。   筝娘……   他真的很像筝娘。   剑尖在小孩的眉心划出道血痕,小孩哇的声哭了,哭声真响。   响得即便朱允炆在密室里用力揉搓着云锦的身体时,耳朵里听见的不是云锦销魂的呻吟,而仍然是那孩子的啼哭。这叫他异样地烦躁起来,烦躁自己的焦躁无法得到宣泄,烦躁自己为什么没有一剑干脆杀了那个孩子。   那个很像筝娘的孩子。   是妖怪?还是筝娘用这种方式再次回到了自己身边……   他低头问云锦。云锦没有回答,很长一段时间他没有听见云锦的声音了,他放任自己的**在云景柔滑的身体里进进出出,他用力揉搓着她,用力质问着她。   慢慢发觉她脸色很苍白,不同于以往的苍白。   于是火一般的欲望突然间消失了,他发觉自己正压在一具尸体上,尸体的面容因痛苦而扭曲,就好像他这会儿扭成一团的心。   他想起来了,他没能杀那孩子,是因为阿落阻止了他。   “王爷,这是在做什么。”记得他最后一次把剑举起的时候,他听见阿落这么问他。   “这不是我的孩子。”他答。   “王爷何出此言。”   “你看看我,再看看他。我和苏琴怎么可能生出赤红色眼睛的孩子来……”   “王爷可曾听说过,异相。当年嬴政,刘备,近如我朝先皇……天出异者,必生异相。”   “呵,阿落,刀口之俎谈什么异相。”   “王爷之面相本乃抑于平川之亢龙,若非苍衡有变,王爷至今依旧九五至尊……”   “放肆!跪下!”   “王爷恕罪。”   “你可知道你在说些什么。统统一派胡言!”   “是,王爷,贱民只是口出戏言。”   “戏言?你可知祸从口出。”   “贱民知罪。”   “姑念在今日大喜,暂且饶你。日后若再有此类疯话,必然饶你不得!”   “谢王爷开恩。”   开恩,开什么恩,他朱允炆又能找谁开恩。   身体再次火烧火燎地烫了起来,他大叫:来人!给我召苏夫人!!   然后突然哑声,因为他想起来,苏夫人已经死了,死在他的剑下。   “朱允炆是不是已经疯了?”听到这里,我第一次出声打断那个说故事的人,因为他讲故事时的神态活灵活现得让我有点害怕。我怕他突然变成故事里某个人物,然后变不回来了,更甚者可能突然间掏把刀什么的出来捅向我,就像他故事里说的那样。不少电影里不都是这么让剧情急转而下的么……当然,那是我在胡思乱想了,霜花只是很沉迷于说故事的感觉,以至于说得特别动人,甚至有些忘我。而一旦停了口,他变回霜花的时间不会超过两秒钟,他就像那些最训练有素的演员,台上一个人,台下一个人。   “你觉得呢。”听我问他,霜花好脾气地朝我笑笑,完全没了之前说起朱允炆时那种近乎张狂的投入。   “……我一直认为他是一个老实人。”   “老实人?”这三个字令他微微挑了挑眉:“有意思,听过不少关于他的评价,说他老实人,你倒是第一个。”   我被他笑得有些窘迫:“其实也不是这个意思,我不知道怎么说,我历史学得不好,对这人没什么了解。不过,他应该说算是个好皇帝……好人吧,尽管不是当皇帝的料。”   “这倒是句大实话。”   “可是现在你说的,让我觉得他像个变态。”   “变态?”再次朝我看了一眼,霜花哈哈大笑:“呵呵,变态……”重复了几次这两个字,他看起来好像觉得很有意思,以至于秋千上的积雪都被他笑得悉索落地,他低头在那些雪上摸了把,将那些冰冻了几天的积雪慢慢揉开:“你看,这些雪原本并不是这副样子的,在刚落下来的时候,它们很轻,很松,也柔软。而现在呢。”   “现在的是冰。”我道。   “是冰,不过最初,它们是柔软洁白的雪。”   “朱允炆也像这些雪一样变了。”   “是的。”   “但为什么会这样,我觉得他不当皇帝未尝不是件好事,就像经商一样,没有经商的头脑,即使几十亿的资产交给他,那最后也不过是个巨大的负累。”   “说下去。”   “所以,我觉得既然活着留在北岭城,他不如享受这种生活。”   “享受?”   “是的,起码如果换了是我,丢开那些复杂的政治,战争,我觉得那地方除了寒冷,并没有什么不好的。”   “那也许只是因为你没有尝过当皇帝的滋味。”   “……这,好像是这样。”   “所以,”   “所以……”我正想叫他把那故事继续再说下去,忽然胃里一阵细微的抽搐,我想起来,这会儿离晚饭时间应该已经过去好几个小时了:“我该回去吃饭了,霜花。”   “明儿见。“   回家的路走得有点艰难。   白天出过太阳的缘故,那些堆积在马路上来不及处理的雪化了,又在傍晚开始的那阵突然降温的大风里结成了无比坚硬的冰泥。坚硬并且滑腻。我不得不非常小心地留意着自己脚下的每一步,以免一不小心就踩着冰块滑到了马路中间。饥饿令我的脚步变得有点不确定,好像有些虚浮的感觉,这感觉不是一天两天了,我最近变得有点耐不住饿,一饿就会这样,可能有点低血糖。   想到这点,我突然想起来出门时答应过帮狐狸带的圣诞小东西完全彻底地被我给忘记了。巧克力,糖果,彩色包装纸……临出门时狐狸吧啦吧啦给我报了一大堆。他好像把我当成一台录音笔了,可我哪里来那么好的记性,尤其是饿着的时候。对了还有柠檬,他说过要烧柠檬鸭的,想到这个我咕唧吞了口口水,然后用力吸了口气。因为饥饿让我的心脏有点小小的麻痹。   我真讨厌这种感觉,它就好像在提醒你说你得了某种心脏病,但其实只不过是饿的,林绢减肥时得了低血糖就出现过这种症状,那时候我还嘲笑过她。   “妈妈气球!”一个小孩又笑又尖叫着从我身边跑过,并且在我身上撞了一下,我差点被他撞倒。还没来得及呵斥他,那小鬼已经像只猴子一样跑出了很远,显然积雪对于精力充沛并且吃得饱饱的小孩来说是完全没有任何影响的。我抱怨着扫了眼他那个急急忙忙拉着气球追赶过去的妈妈,她就好像当我是阵空气似的从我边上跑了过去,显见对于她儿子刚才无理的举止没有任何歉意。   我只好低头拍拍被那小孩摸了一爪子冰激淋的大衣,继续朝前走,前面灯光闪烁,很多圣诞树和圣诞老人早在十多天前已经站在了那些漂亮的店门口,闪闪发光,等着你进去捧点儿什么东西出来。   巧克力,太妃糖,包装纸,喷筒……我努力回忆着出门前狐狸对我交代的东西,朝离我最近那家果糖店里走了过去。那家店门口有颗银色和蓝色彩带环绕着的圣诞树,很漂亮,上面的星星是我家那颗的三倍。   或者四倍?   我觉得自己眼睛有点模糊,因为那颗闪烁的星星这会儿在我眼里看起来有点异样的大,大大的像个圆盘,我甚至分不清楚它到底是一个还是两个……   还是叠加着的?   我揉了揉眼睛再朝它看了一眼,想看看清楚。可是突然发觉那棵圣诞树不见了。   甚至连周围所有闪闪发光的店都不见了,周围一片漆黑,连声音也没有。   “啊?”我哼哼了声,发现自己声音小得像蚊子,然后整个人扑的下就往地上趴了下去。好像条死狗一样。地上冰冷的雪立刻磕到了我的下巴,我的肩膀,带着股尖针划过的刺痛。   这痛叫人清醒,也让我漆黑一片的视线瞬间恢复了原先的视觉,尽管还是模模糊糊的。   我模模糊糊看到一个人,在大老远的地方站着,看着我。   我敢打赌刚才我往这家店过来的时候他就在那里站着了,很明显,因为他有一头与众不同的,银白色的长发。   银白色……长发?突然脑子里好像清醒了点,我甩甩头想站起来,可是手脚根本不听使唤。甚至连一点知觉都没有,在刚才短暂的一阵刺痛过后。   那人突然丢开手里的伞朝我走了过来,步子很快。   几乎就像阵风似的过了马路站到了我边上,他蹲**,拍了拍我的脸:“宝珠?”   “铘……”我总算从我有点麻痹了的脑子里找出了他的名字。   “你怎么了。”   “我有点难受。”没说出口的是他冰冷的手捏着我的脸更让人难受。   他翻了下我的眼皮:“你病了。”   “是么……”   “我带你去医院。”   跟铘一起并不是件让人好受的事情,特别是在一些公众场合,因为他是个太过我行我素的人,你甚至无法让他明白为什么要排队,更勿论预诊和挂号。所以在进了医院后他很直接地就走进了离门最近的一间诊疗室,不到半分钟,扔了位医生过来。   扔,我确信我没有说错。那个高高大大的医生就是被他扯着白大褂从诊疗室里拉出来,然后直接丢到我面前的。落地时一张脸煞白,惴惴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而令人惊讶的是虽然当时很多在场的人都看呆了,可是一个吭声的也没有,包括那些嗓门最大的叫号护士。只在一阵沉默后窃窃私语地闪到了一边,有几个护士匆匆地朝外面奔了出去,我猜她们是不是准备去叫保安。   这要在平时,真的是件叫人再尴尬不过的事情,不过在人身体过于不舒服的时候,对于这些也就不会在意太多了,我只是无奈于面前这个惶惶不知所以的大夫。他被铘用最快的速度带到了我的面前,这叫我比同样身体很不舒服,但还在门口排队等着的那些病人幸运得多,可问题是,这是名泌尿科大夫……   这家医院的泌尿科就在医院底楼最显眼的位置,铘完全是凭着对那扇门的直觉,而不是门上那行字,去找大夫的。   但没等我开口对铘说明这一点,那医生却突然站了起来,走到我面前附**仔细看了看我的眼睛,道:“你是不是应该去测一下血压。”   这时外面的保安在护士带领下奔进来了,大声问医生出了什么事,一边警惕地看着边上的铘。   这让人有种很不妙的预感。我寻思,一场麻烦看来避免不了,因为铘也在看着他们,这令保安们的眼神变得相当不友善。   但出人意料,这医生只是摇了摇头。然后转身,对边上的护士道:“安排她急诊,去跟胸外科老王说一声。”   “可是他们还没挂号……”护士辨道。我能理解她的气恼,她刚才就在泌尿科附近,有点被吓到了。   “脸都发青了还挂什么号,去准备床吧。”   托这医生的福,没耽搁太久我被扶上推床被推进了急诊室。   但同时我也真正地害怕了起来,因为从那医生的眼神和语气里我感觉到了自己身体上问题的严重性。原本我以为所有的不舒服那只是饿出来的,但显然并不是这样,被推进急诊室前经过一面大镜子时我本能地抬头照了下,看到镜子里我那张脸真的是发青的。嘴唇上一点颜色也没有,可是眼球的颜色却很鲜艳,通红通红,比布满血丝的红还要红。就好象什么东西把我的眼球戳破了一样,满满当当,整个眼白上全是血。   这可怕的鬼样子令我胸口越发闷涨了起来。可是无论怎么吸气,总感觉那些氧气无法通过鼻子进入肺里,这种感觉难受得叫人抓狂,可是嘴巴却没办法发出一点声音,好像一出声我就真的会断气一样,连四肢都变得越发沉重起来,我吃力地敲着床,觉得两眼发黑。   “她供氧不足了。”迷迷糊糊中听见耳边有人说话,还有很多脚步声。我感到身上有什么东西在迅速地爬上爬下,还有些很冷的感觉,随着那些动作倏地从我身上滑过。   “给她输氧。”又有人说了句,于是很快我脸上被按上了样塑料的东西。登时一股清冷的气流随着鼻孔流进了肺里,我感觉自己就好像八辈子没有呼吸过一样,狠狠地,近乎贪婪地吸了口那股纯净的空气。   身上爬来爬去的那种感觉消失了,随着空气的填入我觉得自己模糊的视线变得清楚了些,随即看到身边站着好几个穿白大褂的,他们低头看着我,目光看起来有点严肃。   “你刚才休克了五分钟。”见我眼神清醒了,其中一个摸了摸我的额头,“有点低烧,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五分钟么?我又用力吸了口氧。从照过镜子,一直到被推进急诊室,那阵难受感很漫长。我以为至少有半小时,没想到不过才五分钟。   “还好……没力气……”我回答。发觉自己的声音喑哑得可怕。   远远有什么东西在看着我,就在边上一个护士跑开的时候。那是团黑漆漆的东西,缩在角落里,一动也不动。而更多这样的东西在周围的墙壁上隐现着,好像一缕缕头发丝似的,在这间密不透风的房间里飘来荡去。   “暖气是不是没开。”一名医生道。然后他伸手翻了下我的眼皮:“以前有心脏病史么。”   我摇头。   铘不在这间屋子里,应该是被医生挡在了外面,所以那些东西就肆无忌惮了吧,有些东西还残留着做人时的狡黠,深知在这样的场合麒麟没办法对他们如何。   而这些东西是那么样迫切地想要靠近我,我这个唯一能看到它们,于是可以同它们互相感知的人类。就好像飞蛾看到了火。   “除了呼吸困难以外你还有什么不适感么。”医生又问。   我想起了我那条发麻的手臂,于是用了点力把它抬起来:   “这条手臂,最近一直感觉发麻,刚开始就是小指头,现在半条胳膊都麻了……”   “有到医院查过么。”   “查了,神经科和颈椎都查了,什么也没查出来……”   医生朝我看了一眼,然后和边上护士耳语了几句。片刻那护士推了一车的瓶瓶罐罐走了进来,我意识到那都是要准备给我输的液。   “刚才我们给你查出来,你有比较严重的心肌炎,所以我建议你能留院观察几天。”   “不用了,输完液我们就回去。”突如其来一句话,令医生和我都吃了一惊。   我抬头朝前看看,发现原本紧闭着的门开了,狐狸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那里,两手抱着肩,斜睨着我。   这不是他第一次看到这样的眼神看我,但自从那晚我和他在客厅那段小小的插曲之后,令我对这样的眼神有了格外的敏感。它可能包含着很多,但哪一种都是我不太愿意去想的,就在他身后站着铘,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对狐狸说了些什么,总之这样的目光让我感觉很不妙。   “请问你是……”推了推眼镜,医生皱眉问他。   “我是她家属。”   “家属?”   “对,哥哥。”   哥哥……这是第一次听见狐狸用这种称号来定位他和我之间的关系。不过本来我也就对外人一直这么解释的,不是么。可是从他嘴里说出来,不知怎的,我胸口又开始闷了起来。   闷闷的,于是不得不用力地吸了口氧气。这声音叫狐狸再次将目光转向了我,妖娆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戏谑:“哦呀,病得不轻。”   “你要接她回家?”   “是的大夫。”   “那你得看看这个。”一边说,那位医生一边从记事板上抽下一张纸,交给狐狸。“这是验血单,里面几项指数都超标了,也就是说,她不单有心肌炎,肝功能也有问题。”   我吃了一惊。怎么会一下子又那么多病……就在几天前我还好好的不是么……   狐狸低头看了看那张纸,然后递还给医生:“我知道了,不过我想我们还是回家休养的比较好。”   “那我们再说得明确点好了,这两种病都有点棘手,但最棘手的是它们在一起引发的其它并发症,目前的检查我们还无法判断她是不是受到了其它并发症的影响,所以我希望……”   “我们,”没等他把话说完,狐狸微微一笑打断了他,“我们输完液就回家。”   “我说你这人……”似乎一瞬间因了狐狸这种漫不经心而有些恼,那年轻医生的脸色微微变了变,继而慢慢稳住了呼吸,他用依旧平静而官方的口吻对狐狸道:“为病人身体着想,我建议她留院观察,不然出了什么事情,都是你我不想见到的。”   最后那句话有些重了,这不是一个医生该说的话,不过狐狸的神情确实是容易让人恼火,毕竟这是医院,不是疗养院。   “谢谢您的建议,大夫,不过我认为她还是跟我回去比较好。”   “随便你。”不再有耐心劝说,医生回头看了我一眼:“如果回去以后身体仍然这么不舒服,马上打电话给医院。”   我点点头。   于是医生带着护士走了出去,到了外头,隐隐听见走廊里传来两人的对话:   “这当妹妹的也真作孽。”   “是啊,那么顽固不负责的哥哥!”   “顽固不负责的哥哥。”于是看向狐狸,我重复了一遍那句话。   狐狸笑笑,走到床边拨了拨那些细细的输液管:“感觉如何。”   “你觉得呢。”   “比衰神那家伙跟着的时候肯定好一点。”   一句话引得我扑哧一声笑。因为想起了曾经最最倒霉的那段日子。   房间里慢慢暖了起来,从狐狸出现后,墙壁和角落里那些冰冷而漆黑的东西就消失了。不由得叹了口气,有些感叹,如果哪天他和铘都不在了,我一个人面对这些东西可怎么办。   “叹什么气。”拍了下我的头,他问我。   这举动让我自那晚之后每次面对他就会不自禁生出的某种奇怪的尴尬,稍稍恢复了点活络。“感叹圣诞前什么样的倒霉事都被我碰到了。”   “你的破事碰到得还不够多么。”   “你想说啥。”   “就你那倒霉样,碰到什么倒霉事我都不会觉得惊讶。”   “死狐狸!”想伸手掐他,可是手软软的抬不起来,只能捏着拳头生闷气。把头别到一边的时候,一眼瞥见铘依旧在门外站着,不声不响看着我们,面无表情。“那个,今天真的不留院么。”想起之前狐狸和医生的对话,我问。   “为什么要留院。”   “你没听见医生说的么。”   “听见了。”   “那为什么……”   “小白,我问你个问题你要老实回答我。”突然间笑容收敛了起来,狐狸低下头,一双暗绿色眼睛幽幽望着我。   这叫我不由自主迟疑了一下。“……哦。”   “这几天你有没有碰到什么不该碰的东西。”   “没有。”   “真的没有?”   “真的没有。”   全文免费阅读 93第十章   回到家,像条狗一样趴到了床上,又像条狗一样钻进了被子。   狐狸把衣服和裤子从我身上一件件剥下来,像我的爸爸。我这么对他说的时候他眼梢弯了弯,在我屁股上拍了一巴掌,很用力的一下,于是在他把点心送到我房间来之前,我足有半小时没有理睬他。   症状在一碗热气腾腾的鸡汤下肚后略微得到了缓解,我不再虚弱得吸口气都好像随时会跌倒在地,所以我又再要了一碗,但狐狸却不肯再给了,而他看我喝汤时抿着唇的样子就好像我在吃他的肉。所以我忍不住说了一句:小气什么,鸡汤,又不是凤凰汤。   结果他又在我脑袋上拍了一巴掌。   是我的错觉还是什么,我发觉狐狸最近有点喜欢动手动脚了。而以往,这些该是我的专利才对。   可是眼下我是个病人,一个除了他以外没办法依靠到任何人的可怜的病人,所以,对于他这种越规的举动,我也就不好说些什么了,大丈夫能屈能伸么,虽然我并不是什么大丈夫。   而缓解的状态并没有持续太多时间。   就在狐狸把碗端出去洗之后没多久,我吐了,刚刚喝下的那碗汤毫无保留地被全部吐到了地上。我听见狐狸匆匆奔进来时的脚步声,但没见到他进门时见到那些呕吐物的表情,因为那会儿我已经晕倒了,像八点档里那些无能的女主角。   醒来的时候看到狐狸坐在我身边。   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昏迷了有多久,他一言不发低头看着我,手指轻轻搓动。我留意到他手指间搓着的是件骨质的东西,那东西我曾经看见过一次,就是爱莉丝小姐离开的那天晚上,我看到狐狸曾经把它戴在自己的手指上。那枚朴实无华的,某种动物骨头制成的戒指。   窗上有什么东西轻轻响动,是一串铜制的风铃,随着风微微摆动,荡漾出一些细碎的、水一样清脆悦耳的声音。   我很奇怪这么冷的天狐狸为什么把窗开着,难怪我会冻得清醒过来,我手冷得像冰,虽然钻在被窝里,依旧一点温度也没有。于是伸出被窝,我把手指放到了狐狸的腿上,他的腿暖得很,我在那上面搓了两下,感觉好像搓着只温暖的热水袋。   这举动叫他低头朝我看了一眼。   从下往上看,狐狸那张脸非常美丽,从嘴唇到眉宫的轮廓,在灯光下折射出一种雕像般完美的感觉。这叫人遐想,即使是身体那么糟糕的时候。我想象他会像电视里那些煽情的男主角一样把我的手抓起来,捧在手心里,虽然肉麻,却倍儿感觉呵护。而关于此类电视他受的教育应该不会比我少。   但现实往往是和理想背道而驰的。   除了看看我,狐狸没再有多余的举动,依旧轻轻搓着手里那枚戒指,他对那东西的兴趣远胜于床上不死不活缩在被子里的我。   这是很显然的,不用照镜子我也知道自己眼下的尊荣是副什么模样,那是任何男主角看着都激不起煽**望来的丑陋。所以我没有太多失落,只是手依旧很冷,在他温暖的膝盖所给予的热量消耗殆尽之后,我不得不再依靠自己去寻找下一个热源。   这次我把自己的手伸进了他的外套。   没错,他外套下真的很暖,比他的腿还要温暖。我感觉他身体因此动了动,也许是被我手指突然而来的低温给刺激到了。   然后,他低头再次看向我。“你的手很凉。”他说。而我突然之间觉得自己心脏的某个部位狠狠地抽搐了一下。   因为他看着我时的表情,还是那句很简单,也很直接的话?   ‘你的手很凉……’   我发誓,我听见谁曾经对我这么说过。   那么……那么熟悉的一种感觉。可是我想不起来,一点也想不起来,是什么时候,是谁,对我说过的这么一句话。   ‘你的手很凉……’   愣愣看着他的时候,他忽然把外套一脱,斜身朝我被子里钻了进来。   初时的凉意让我有些抗拒,我抗拒地拒绝着他的进入,但手指碰到了他的衬衣,他衬衣紧贴着他皮肤的温度,却又是很暖。于是在短暂的抗拒后我钻进了他的怀里,就好象以往每次做了噩梦,或者遇到了什么不开心的事,或者……特别孤独的时候。我钻了又钻,直到让自己的头和整个身体都感觉到他的温度,然后周围暗了下来,他关掉了灯。   “狐狸,没有你我会怎么样……”然后我听见自己这么问他。   这是第一次,我想也是最后一次我对他说出这句话,而原本我以为自己的自尊心是会永远让自己拒绝这样说出口的。   狐狸没有回答,只是在我脑袋上拍了一巴掌。   这是他今天第几次对我动手动脚了?我懒得去数。他那巴掌打得我脑袋隐隐作疼,这出手也忒狠了点,我恨恨看着他,可是黑暗里我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所以,他显然也看不见我脸上的怒意。   “你为什么老打我。” 于是忍不住问他。   “你打我的时候有没有问过自己为什么?”他反问。   我默然。然后觉得很委屈。委屈而虚弱,因此心脏又再次闷了起来,很闷很闷,闷得我不得不抬头钻出他的胸膛朝外深吸一口气。   然后被两片嘴唇很突兀地压住了,我的嘴。这叫我心脏一度差点停止跳动。   “狐狸?”贴着他的嘴我惊叫了一声,本想移开,可是嘴唇却探索着他皮肤的触觉朝那方向贴得更近了些。   这不是我第一次碰触到他的嘴唇,但那么主动地想去靠近,靠得更近,却是第一次。他美丽的唇线,他微笑的神情……我记得那天他旁若无人靠近我两腿间时,我就想这么做了,狠狠的,狠狠地吻住他那双微弯的嘴唇,那双不安分的,嘲笑的嘴唇。   正如他现在对我的嘴唇所那样做的。   胯间再次传来那阵熟悉的感觉,滚烫的,坚硬的。我忍不住轻哼了一声。   据说人在生病的时候意志力是最薄弱的,而我这会儿薄弱得不能再薄弱,甚至不能肯定这种层层溢出的愉悦是否是真实的,我太过喜欢,太过喜欢……   “狐狸……”忍不住用手把他抱得更紧,他嘴唇在我脸和脖子间移动着,灼热得快把人心脏撕开。呼吸变得更加困难起来,其实已经有一阵子了,我在他这样的拥吻下感觉不到自己一点呼吸。但我并不觉得难受,他的手指就仿佛那些我无法吸入的氧气,随着指尖的滑动一点点由脖子进入我的心肺,滚烫,微温,然后……沁人心脾的冰凉……   凉得好像窗外吹进来的风雪,一点一点的,冰冷透彻,交缠这窗台上清冷细碎的铃音,叮铃铃……叮铃铃……一点点缓缓渗透进身体的每一寸细胞和血管……   “狐狸……”忍不住再次叫出声,我在黑暗里摸索着他的脸,摸索着他的身体,搜寻着他没一根贴近又离开的线条,搜索着他的呼吸,搜寻着他的嘴唇……直到他冰冷的嘴唇再次把我吻住,突然我觉得自己心脏猛地狂跳了一阵!   这不是狐狸……   迅速把他推开,我试图从床上爬起来,可除了眼前一阵发黑,我什么也做不了。   全身都麻痹了,那些攀爬在对方身体上的手指,那两条纠缠在他身上的腿……我发觉我自己的大脑竟然一点也控制不了它们!   “你是谁?!”惊叫。可是喉咙里发出的声音小得可怜。   窗台上铜铃再次响了起来,顶铃铛郎,随着一阵冷风吹到我脸上。面前那人在风里慢慢坐了起来。   轻轻推开我的腿,我的手指,而他另一只手依旧停留在我脸上,手指贴着我的脸颊滑到下颚,拖起,于是我在一团漆黑里清楚地看到了他的眼睛。   同夜风一样的清冷。   清冷的,冰湖般的色泽。   就仿佛某种漂亮的异国玻璃器皿。   “霜花……”   苍白得像鬼魅一样的霜花……出现在我的房间里,我的床上,而就在几秒钟前我还对此一无所知。这感觉就好像一根针一样狠狠扎在了我皮肤最敏感的地方。   他究竟是什么时候进来的?   狐狸又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狐狸究竟来过我房间没有?   从头到尾和我在一起的,到底是狐狸和霜花,还是仅仅只是霜花……   看着他的眼睛,我觉得自己的脑子变得和身体一样麻痹,只有牙关是活跃的,它在我嘴里不停地发出咔咔咔咔的声响。   “叮铃……”就在这时窗台方向突然又传来一阵铃声,清晰而突兀,在这静寂得几乎让人窒息的空间里让我惊跳了一下。不由自主朝那方向看了一眼,就看见窗台上那枚铜铃正被阵风吹得滴溜溜直打转。   可是滚圆的铃身却不知什么时候只剩下了半个,好像被什么东西平切去了半边,只留另一边在风里转动着,一边不停发出铃铃声响。   不由得呆了呆,而就是这短短一刹那的时间,我的身体突然失去了支撑点,猛地朝前跌了过去!一跌才发觉,那原本坐着霜花的半边床,这会儿竟然是空着的,一丝温度都没有,冰冷冷承接住我突然倒下的半个身体。   头撞到床,发觉自己的手和脚竟然能动了,惶恐中带着丝窃喜我迅速从床上爬起来。站到地上的时候头一阵发晕,手脚也有些软得发颤,但总好过之前瘫痪般的僵硬。我搓了搓自己还有点麻木的手腕,一边飞快朝周围扫了一眼。   周围并不暗,因为窗外射进来路灯光的缘故,一切都是比较清晰的,清晰地将房间每个角落都投进我眼里,包括身后那扇紧闭着的门。   我没有看到霜花。他不见了,就在刚才他还分分明明地躺在我边上,一只手捏着我的下巴,一边用那双琉璃般的眼睛看着我。可是一晃神间他就不见了,如同狐狸突然间从我紧抱着的胳臂间消失。这不得不叫人怀疑……我是不是在做梦,一个梦中套梦的梦。   梦里我想入非非地和有些不同于往常的狐狸肆无忌惮地亲热着,然后又在梦的另一层梦里,我惊觉那个同我亲热着的狐狸并不是狐狸,而是霜花……我怎么会做这样一种怪梦的?我问着自己,然后又听见一阵轻响从窗台上传过来。我再次注意到了那只只剩下一半了的铃铛,它孤孤单单在风里摇荡着,一边发出那种因为残缺了半边,所以变得格外清晰了的铃音。在风里摇来荡去的似乎是想告诉我些什么,比如在我沉睡着做那些乱七八糟的梦的时候,它都看见了什么;比如究竟是谁用什么样的方式,把它变成了这个样子……   铃声再次一阵轻响,我意识到窗外卷进来的风开始变大了,一股股夹着雪从外面空荡荡的弄堂里扑进来,把地板打出一大片冰冷的潮湿。于是我朝它走了过去,正准备把窗给关上,不期然,忽然听见外面传来阵细细的声音。   细而婉转,因着风声的嚣张,几乎听不清楚它的调子,那是种笛子吹奏出来的声响。   谁会在这种时候吹笛子?琢磨着,我探身朝外看了一眼。外面风真大,劈头盖脸吹得我一阵摇晃,不过倒不觉得冷,所以把手往窗台上撑了撑,我朝外面再探出了一点身子。   隐隐约约看到那个吹笛子的人了。就在左手边那条弄堂的尽头,立着个一身白衣的人。风和雪吹模糊了他的身影,连同笛音……而就在我探出身体的一刹那,那人突然收起笛子转身就走了。   “霜花??”我忍不住冲着那背影叫了一声。   他看起来真的很像是霜花,白色的衣服,白色的头发,走在弄堂里一点声息都没有,除了那只雪精灵似的妖精,还会是谁。   想到这里,我有些惊讶地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我家窗台的外面,铃铛在窗台上继续发出轻响,叮铃叮铃的,而身前身后,是空空荡荡几乎一眼望不到头的弄堂。   忽然左前方的笛声再次响了起来,若隐若现的,我不由自住跟着那声音过来的方向走了过去,不知为什么,那笛声好像一只手似的在前面轻轻招呼着往它那儿走。   我的脚步不快,笛声也不快,似乎特意循着我的步子娓娓而来,又好像根看不见的棉绳似的勾着我的脚腕。它要带着我去哪儿?我不知道,只由着自己的步子慢慢朝前走着,光裸着的脚踩在湿滑的雪地上,也不觉得冷,周围的风,也不让人觉得冻,最主要的,我在这样的夜里这样一个人走在这条没有一个人的小路上,竟然一点害怕的感觉都没有,这不能不叫我感到奇怪,可是越是奇怪,我越是不由自主地随着那笛声往前走……   走啊走……   走啊走……   也不知道穿过了几条弄堂,走过了几条马路,一直到街心花园那只熟悉的秋千架晃晃悠悠出现在我眼前,笛声倏地就消失了。   周围一下子静了下来,除了飒飒的风雪声,一点声音也没有。   而我之前一直很平静的心脏就像复苏了似的骤然间飞快地跳了起来,隐隐觉得有什么不妥,很不好的感觉。于是想拔腿往回跑,可就在这时突然更大一阵风从我头顶压了下来,在我没来得及抬头朝上看的时候,旋了两旋,无声无息停落在那只秋千架上。   “两天没来了,今晚,又是来听我继续说故事的么。”   清透的声音随着风清清澈澈落进我耳里,那道雪白色的身影高高站在秋千架上,手里执着支长笛。笛身玉做的,上面随风摇曳着两条粉色的丝带,一头缠着他的手,他手晃着那只被雪覆盖成一片苍白的秋千,用脚轻轻踢下一大片细密的雪片。   我站在雪里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想马上离开,可是脚一点都不听使唤,就像之前在我床上时那样,它们麻痹了,僵硬了。于是我只能直愣愣站在原地,直愣愣对着秋千上那抹雪精灵似的身影,直愣愣地点了点头。   他笑了,一拂袖朝秋千上坐了下来,轻轻荡了荡,对我道:“那么我们继续说,说说朱允炆活着时最后那些岁月,最后那些关于他,以及无霜城的故事……”   永乐十年,立冬刚过,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雪再次封锁了北陵城,通往城外的所有要道全部被切断,就如同七年前那场雪灾一样。   城里冻死了很多人。   这场雪来得太突然,前一天还艳阳高照,隔天骤然就风云变幻。一连数天,棉絮大的雪团夹杂着冰块几乎覆盖了半堵城墙的高度,城内由此被压垮的民宅不计其数,不少人就此被掩埋在了那些坍塌的房屋内,更多的人虽然逃出危宅,却在严寒和铺天盖地的暴雪中无处藏身。于是四处可见僵硬发青的尸体,或躺或跪或蜷缩在厚厚的雪层间,路经马车劈头碾过,只一心急急离开这风雪之地,哪里管得了尸身的四分五裂。一时间半边苍穹寒鸦哀啼,盘旋于空久久不散,乍然看去,一时竟分不清究竟哪里是天空云层,哪里是那些不祥大鸟扑腾得暗不见天日的黑羽了。   而寒鸦飞过处,地上的尸体很快变成了一堆带血的白骨,血把雪地染得通红,随着凌厉的风,散发出一阵阵冰冷而腥咸的味道,这味道引来了一些奇怪的东西,不知从哪里来,也不知会往哪里去,它们漆黑的身影闪电般的流窜在满地的尸骨间,偶尔停住,发出一阵吱吱嘎嘎扯木条似的声音,肆虐咆哮的风声里乍一听到无不令人格外惊心。   很多路经的人见过那些东西,却不知道它们究竟是什么,也无心去知道,只顾着惊惶逃离了,谁还会有心思去管那究竟都是些什么东西。   但胆大的人自然也是有的。   有人说,远远的看清了,那是些巨大的老鼠。非常大,比老猫的个子要大得多,全身黑毛钢针似的,匆匆钻出雪地一块块啃着那些带血的骨头。也有人说,什么老鼠,那是猴子,你们见过长着长长手爪的老鼠么?那东西是猴子!更有人说,错了,不是老鼠,也不是猴子,是人,长着长长的黑毛,和长长的手爪,约莫半人高的小人。那小人啊,不是活的人,是死人,是被这雪,这年复一年的瘟疫,杀死在这座城市里阴魂不散的死人……死人的眼睛是鲜红色的,好像血一样……好像朱王府里……那个两岁大的小公子的眼睛一样……   两岁小公子的名字叫刹,刹那的刹。   刹从出生那天起就没有哭过,即使那么多人死在他面前,即使有三天时间朱允炆没有差人给他喂过奶,他始终眨着双明晃晃的大眼睛看着天花板,也不哭,也不闹,也不需要人喂和抱。直到第四天一名侍女看不过去偷偷用米汤喂了他一点,他才安静地睡着了,很乖。   两天后那名侍女的尸体被人发现在她的卧房里,靠床而坐,头低垂着,**的身体在洞开着窗吹进来的寒风中僵硬得像块玉。   全身没有一点伤痕,这让赶来的仵作有点困惑,最后草草断定,猝死。   但朱允炆知道她不是猝死的。   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健健康康,花朵一样,是不会在严冬腊月的天大开了房间的窗,然后让自己“猝死”的。不是猝死,那她是怎么死的?朱允炆却说不上来了,只是坐在榻上看着不远处那个沉睡在襁褓里的孩子。没有母乳的喂养他看起来小得可怜,但很安静,很乖,乖得像只吃饱喝足了的小猫子。   不知为什么,看着他,朱允炆想起了最近流传在北陵城的一个传说。   全文免费阅读 94第十一章   北陵城自古有个传说。   说是西方有罗刹,居三忘界,以赤眼为大凶,吞修罗火,铸金刚剑,所经之处如腐毒过境,寸草不生。后兴起,妄图杀上佛天,噬佛,未遂,百战败北后终在佛前放下屠刀,成佛奴,立为尊者。因其煞气难收,佛曰之血照天命,是为血刹尊者,以千年为一期限,堕入凡间,为灭国之兆。   这个原本已经在北陵城风雪里被人渐渐淡忘了的传说,自从刹一出生,又渐渐风吹草长了起来。   也怪不到那些人的愚昧。连年天灾,靠山吃山的猎户久无收获,日子已经快过不下去。路边冻死的人越来越多,每到夜里,甚至白天,城里又时常发生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怪事,甚至有不少人亲眼见到有异物在冻僵的尸体上作祟,这不能不叫人再度想起了那些虚无缥缈的传说。   也是,有哪家的孩子一出世,就只会安静地看着人,一声不哭的。   而这世界上,见过生着黑眼睛的,见过褐色眼睛的,见过琥珀色眼睛的,甚至包括蓝色和绿色的眼睛……却有谁见过有人天生一双赤眼?   那么红,红得像血……于是不把这一切往那孩子身上想,也难。只是,再仔细想想,若把这一切推给一个才出世的孩子,是不是有点可笑?   想着,朱允炆忽然感觉有谁在看着自己。   随后发觉,是那个孩子。   忽闪着双赤红色的眸子,那孩子目不转睛看着他,眼睛很亮,人很安静。   刹吧。那个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朱允炆脑子里忽然印出这个字来。   灭国之兆又如何?   他朱允炆的国,不早就已经被灭了么,还哪里有什么国,再畏惧被灭了的?   于是走到那孩子身边,他抱起了他。   就叫刹吧。他对自己说。   这个红发的,不哭也不闹的小孩,他朱允炆的儿子,此后,就叫刹吧。   次年夏天,紫禁城突然来了位钦差大人。   那时候朱允炆正斜靠在内院的长廊里,枕着红老板的膝,听着阿落的箫。   阿落的箫声像风,飘飘摇摇,雪融冰消似的悦耳。当时的风也飘飘摇摇的,伴着阳光,吹得瓦上雪融冰消。很惬意的一个午后,惬意得让人昏昏欲睡,吹着杯里打转的茉莉花,朱允炆想,此生有这一刻,似乎也能够满足得了。却就在这时,正门开,一名家人匆匆奔来禀告,说紫禁城的钦差大人到了。   “那就请他进来吧。”   送到嘴边的手顿了下,朱允炆将茶一口抿进嘴里,抬头对家人道。   于是家人赶紧跑了出去。   不出片刻,钦差进来了,蟒袍玉带,身后十来名执刀侍卫跟着,身边跟着个手托金盘的太监。   “圣上有旨,赐朱允炆御酒一杯,着其即刻饮必,钦此。”   朱允炆接了圣旨,看了看茶几上的金盘。   金盘里立着尊玉壶,玉壶很眼熟,瓶身盘龙,却是条匐地挣扎的虬龙。当年朱允炆在位时,曾将它赐予过那些位高罪重的官,因为这壶里通常只装一种酒,叫御赐鸠毒。   喝下一杯,不消片刻功夫即七孔流血。   现在它被安安静静地摆在了自己的面前。   原来该来的,必然还是会来的,虽然比预知的要晚了些时日。当年方孝孺说,‘若上位者将君遗忘在北岭,君可得保性命。’看来,即便是将自己发配到这么遥远而寒冷的地方,朱棣依旧是对自己放心不下的,毕竟,一朝岂容二君。   想到这里,朱允炆微微一声叹,端起那壶酒,慢慢走到钦差的身边。“有劳大人了。”   钦差微吃了一惊。因为没料想朱允炆会这样安静。   只是片刻的沉默,他笑了起来,朝那当年的帝王作了个揖,礼道:“王爷,请,微臣还等着即刻返京复命。”   即刻。   朱棣竟是这样的心急。   为什么?   朱允炆沉吟,看着手里的酒。   “王爷,请。”那钦差再道。周围同时微微响起了些动静,朱允炆抬眼看了看,那些跟来的侍卫虽然神色依旧如来时一样,这当口不知为什么,一个个暗暗把手搭到了剑柄上。   他们在警惕些什么?   朱允炆想。一边又看了看手里的壶。片刻将壶盖掀开,闻了闻。“好酒。”   “王爷请!”钦差的声音已经明显带着不耐。   似乎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样不耐的情绪,也许这人是曾经九五之尊于殿堂上的帝王,也许明明死难当头,这人眼里的安详和平静。   这怎样看也不像个即将被逼死,却无从挣扎抗拒的人的眼神……   想到这里,钦差上前一步,胁道:“王爷,还不喝,莫非想抗旨不尊!”   朱允炆眉头微微一皱。   那一刻,他忽然又似乎见到了当年紫禁城一把滔天大火燃烧而起时的样子。   那钦差眼里也闪着火。   怒火。   于是眉头又悄然舒开,朱允炆道,“岂敢。”   说着话,手将那只精致的玉壶送到了嘴边。目光不离钦差的眼神,他的眼神渐渐平静了下来,在看到朱允炆将瓶口朝自己嘴里倒进去的时候。   却突然蓦地凝固,然后,一片空白。   不到片刻噗的一口血从嘴里直喷了出来,因为一把刀笔直穿过他的喉咙,将他那个柔软的器官扎出了一个黑洞洞的血窟窿。   刀在朱允炆的手里,很薄,很小的一把刀,这些年来他从没有离手过。   而周围同时扑突突一阵倒地声,几乎只是一瞬间的功夫,跟随钦差来的那些侍卫全都中箭躺倒在地上,暗布在内室楼堂上的箭手稍一现身朝下窥了一眼,确认无一存活后,静静消失在了那些不起眼的小窗楞内。   风起,飘摇的风里没了箫声,也没了茉莉花香,只有一股股浓腥在风里妖娆着,浓烈得像红老板身上那件耀眼的衣裳。   “王爷抗旨了呢。”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朱允炆的身后,阿落闪着双碧绿色的眸子,轻声道。   “嗯。”将酒慢慢倒在石桌上,朱允炆心不在焉地回应。   “我们也该告辞了。”   “阿落,”   “阿落在。”   “苍衡龙脉……怎样切断。”   这世上的事情,往往就是这样,在踏出去一步以后,想要再回头,已经是不可能的了。   朱允炆从来没想过自己真的会杀死朝廷钦差,就在之前家人来报说有钦差到的时候,他也没有想到过自己会这么做。   但却做了。   一切发生得这样快,快得就像自己从帝王变成庶民的那个瞬间。那些温暖的阳光,柔软的箫声,淡淡的风……转眼消失得就像黄粱一梦。   周围闻讯而来的家仆们默默收拾着满地的狼藉,拖尸,洒水,井然有条。自然,家仆并不是原来的家仆。早在刹出生那晚,原先那些神色暧昧的,窃窃私语的仆人们,一夜间都不见了,朱允炆想不起那些人究竟是因为害怕而逃离了,还是和产房外那些人一样,都死干净了。   总之,他们都不见了。   风里很快没了咸腥味,朱允炆看着面前的阿落,似乎那句突兀的话是在问他,但其实,他只是在问着自己。然后仰天一笑跌坐了下来,将手里的玉壶甩得远远的:“朝廷的军队怕不日就要到了,阿落。”   “怕的确是这样,王爷。”   “你说我该怎么办……”   这句话阿落没有回答,如朱允炆所料。但他亦没有跟随红老板一同离开。只是低头看着坐在地上的朱允炆,看着他茫然看着天,又茫然环顾四周,仿佛之前那个一刀刺穿钦差喉咙的男人,根本就不是他。   然后眼泪从那双惶恐的眼睛里慢慢滑了出来,这个刚刚面不改色看着那么多人死在他面前的男人突然间剧烈地抖了起来,他不知道自己这些年来到底在想些什么,亦或者做些什么。很多时候很多事情他根本没有想到过,却做了,譬如那些死在自己手里的女人,譬如那些死在自己刀下的冤魂。   他根本没想过要那样对待他们的,他所想的,所有在这冰封的世界里所唯一想的,只是安安静静地活下去而已。   可是,为什么要活着?   这样的活法和死了又有什么区别?   这么想着,朱允炆再次望向面前的阿落。   那个有着一双安静的绿色眼睛的男人,生着一头奇怪的,银白色的头发。是什么样的愁让他那么年轻却满头白发?可是从他眼里看不到一点叫做哀愁的东西。那双眼绿莹莹,仿佛块剔透的水晶,一眼却又望不见底,所以人根本无法从那双眼睛的最深处窥知,他静静观望着的,究竟是些什么东西。   他用那样一双眼睛看着朱允炆,看着他泪眼模糊的样子。薄薄的嘴唇始终是微微上扬着的,却又无法去说那是种笑。   世上从没有那样美丽而冷静的笑。   “你在看什么?”于是朱允炆忍不住问他。   “我在看一位帝王。”阿落回答。   这回答叫朱允炆的心脏狠狠地刺痛了一下。   猛一甩手试图从地上坐起来,耳边却又听见阿落继续道,用他那同神情一样美丽而冷静的声音,轻轻的,一字一句道:“王爷的心又伤了么。”   “无心,无伤,城作无霜,权倾天下。”   这句话让朱允炆全身抖了起来,似乎很冷,冷得连牙关的颤抖都无法控制般的寒冷。   “你怎么了。”正说到这里,霜花的话音突然顿住,他低头看着我。   我摇了摇头。   不知道为什么,在他讲到朱允炆全身抖了起来的时候,我全身也不由自主抖了起来,突然觉得有点冷,像针刺似的一种感觉,那种冷细细密密地钻进我的身体,而我却无法知晓它们的来源。   “我冷……”又一阵颤抖,我对霜花道。并且意识到,我这是在室外。   只穿了件睡衣就站在室外,我怎么可能不会觉得冷?   但刚才确实实实在在的没有觉得冷过,即使一路都赤着脚,我打赌我真的没有感觉到一丁点的寒冷。   “冷么?”然后看到霜花从秋千上跳了下来,轻轻的,像是在风里荡了下一样,“到我这里来。”他朝我伸出一只手。   于是我朝他走了过去,几乎是不由自主的。   “握住我的手试试看。”快到他身边时他拉住了我,他的手很冷,比我身上感觉到的寒意还要冷。可是说来也怪,只不过瞬间的功夫,就在我试图甩开他那只冰冷的手的时候,那只手却暖和了起来,很柔软,很柔软的那种温暖。然后从指尖,一直暖到我的心脏。   让人舒服得无法割舍的一种感觉……   于是没再挣扎,我由着他拉住我的手,把我带到那只还在摇晃的秋千架边,坐了上去。   秋千架上全是雪,被风吹得硬硬的,可是坐上去却并不冷,甚至还有些暖。   “还冷么?”坐稳后他问我。   我摇了摇头。   “那时候他也是这样坐在我身边的,问我,冷不冷。”   “谁?”   “我说,不冷,于是他就微笑,他笑起来的样子真好看……”   “……你……在说谁?”   “好了,我们继续说故事吧,你看,天就快亮了呢。”   我抬头看看天,天依旧是漆黑的,比锅底还黑的颜色。   “那之后,朱允炆开始放手做起一件事来。”   朱允炆将北陵城建成了一座堡垒。   十三个郡,扼着北塞的咽喉,北陵城是个不错的天然防线。朱棣之所以放心把朱允炆流放到这个地方,因为驻守这座边城的守军元帅是朱棣一手栽培的心腹,亦以此,用整个城的军力和先天的恶劣气候,确保朱允炆的死忠残党无法举兵到此作乱。   但这位大帅在朝廷派钦差赐死朱允炆的那个晚上,突然暴毙了。   没人知道他的死因,正如没人知道那些远从金陵来的人马是几时从北陵城离开的。就在杀光了朝廷钦差的次日,朱允炆带着朝廷来的圣旨驻进了元帅府,在寻找元帅接旨的时候,他的副将发现了他倒闭在卧房床底下的尸体,全身冻得发黑,两眼盯着房梁,睁得老大。   圣旨上御笔亲批:着朱允炆即刻接管北陵城十八路陆军和骑兵营,宣元帅回京面圣。   朱允炆顺理成章接管了北陵城重兵大印。   这天晚上朱允炆头一次进入狐仙阁,没有太多的随从,没有四周密布的眼线。这座城池已经属于他,正如当年的紫禁城。   狐仙阁里歌舞升平,即便连年的天灾,并没有对它产生太多的影响。   出来亲自招待朱允炆的人是阿落,红老板不在狐仙阁,似乎自抗旨那天之后,朱允炆就再没见过那个一身红衣的男人。有时候想起他陪伴了自己那么些日子的琴声,难免寂寞,好在还有阿落。   有阿落就有狐仙阁,这是朱允炆踏进狐仙阁后才忽而明白的一个道理。   阿落是红老板的影子,当然有时候你也可以说,阿落就是狐仙阁。   “恭喜王爷亲掌了北陵帅府。”四下没人的时候,阿落散着一头瀑布般的长发,靠在榻上对朱允炆轻声道。   样子轻佻得像个最美丽风骚的妓,奇怪的是却激不起人任何欲望。   或者因为他是个男人。朱允炆思忖。然后对他道,“亲掌?阿落,还差得很远呢,阿落。”   所谓亲掌,便是如朝堂最高处那个掠夺了自己,且还安坐龙椅至今的男人一样。绝对性的,毫无顾虑的。   掌了元帅大印而掌握不了人心,又何来亲掌一说。   这些话朱允炆并没有同阿落讲。妓便是妓了,即使知道苍衡之变,即使能说出‘无心,无伤,城作无霜,权倾天下。’他仍只是个妓。   不是么?   可是想着这些的时候,朱允炆却没能直视阿落那双安静望着自己的眼睛。碧绿剔透,总觉得那美丽的双瞳下似乎藏着些什么,却什么也窥不到。   这感觉其实是叫人不太舒服的,正如接管元帅大印那刻,他从十八路将领眼里看出的狐疑和不屑。   他们迟早会上书朝廷去质问这件事情,或许就在朝廷发现北陵有变,并派军来剿之前。   但很快这顾虑就消失了,仿佛老天故意相助似的。   就在朱允炆留宿狐仙阁的当晚,十八位将领全死了,死在离元帅府不远的一处酒楼里。   据说那晚他们集中在这座酒楼里议事。或许只是喝酒,因为很显然那晚起火的时候,他们十八个人都喝醉了,不然,不会在整层楼被烧毁之前,没有一个人事先不产生警觉。而只要有一个人发现了火情,那么也不至于十八个人当晚全都葬身于一场无妄的大火。   这真是一出悲剧。   元帅死了,十八名被元帅亲自调教或提拔上来的将领,竟然也都死了。   那晚北陵城又开始下起了雪,盛夏的雪。雪很快覆盖了火灾过后的焦黑,有人看到一些老鼠似的东西从那堆废墟里钻出来,那时候天已经亮了,不少人都亲眼看到了这些东西——巨大的老鼠,或者讲是些说不上名字的怪物,它们嘴里叼着烧焦的尸体在雪堆间乱窜,很快地出现,又很快地消失不见。   还听见废墟四周隐隐回荡着一些哭声,女人的哭声。可是循着声音找过去,却只看到几只落地觅食的老鸦。   ‘天降罗刹,是为灭国之兆……’这流言再次在民间悄然散播了开来,添油加醋,愈演愈烈。只不过两个晚上,镇守北陵的高级统帅全都暴死,这不仅令军心,乃至民心也是惶恐不安的。他们不知道接着还会发生些什么,先是天灾,后是人祸。接着还会发生些什么?这座冰天雪地里的城市似乎就像破冰前河上那层看似坚韧的冰层,随便一碰,便会分崩离析。   却并未就此放在朱允炆心上。   事实上从抗旨的那天开始,他的生活渐渐变得充实起来,那种他自来到这座城市后再也没有过的感觉。   他开始每天进出元帅府,就好像过去每天上下朝。   他开始去了解那么多副将里面,哪些是可以为自己所用的,哪些是不可用的。   他开始一个个将那些将军死去后空缺出来的位置填补起来。那些精挑细选的,可以为他所用的人。   未必需要多能干,未必需要多忠诚,只需要他们足够喜欢他所赐予的金钱和美人。   他对他们说,知道为什么朝廷换了北陵城的守军统帅?   因为朝廷打算遗弃这座城市,正如,当日朝廷将他遗弃到这里。   他对他们说,知道为什么朝廷要遗弃这座城市?   因为这座城市已经充满了瘟疫和尸臭。   他对他们说,知道朝廷打算怎样遗弃这座充满了瘟疫的城市?   就像那把烧死了十八位将军的火,熊熊一燃,干干净净。   说到这里,他问,谁愿意这样?谁想这样?   没人回答他。   他笑了笑,道:“如果不想遭到遗弃,那我们就必须力求自保。”   “什么天降罗刹,什么亡国之兆,罗刹,你们可有谁见过哑罗刹么?”说这话时,朱允炆抱着他那个天生一双赤眼,终日只会安静微笑的儿子,在那些沉默的军人面前依次走了过去,然后回到案前,将儿子放到帅印边:“世间根本没有哑巴的罗刹,可是我们却需要自保。”   “为了预防朝廷对我们的遗弃,而进行的自保。”   那之后,北陵城的修建在一片恶劣的气候里开始进行了起来。而朱允炆所等待着的朝廷的军队,也在工程刚开始的两个月后,浩荡而至。   第一场战役朱允炆赢得不费吹灰之力。   虽然连下三道诏书后没有得到北陵城守军处任何回应,已经令朝廷有了警觉,但他们没有料到一向崇文的朱允炆会在北陵城的军备上准备得那么迅速完备。离北陵城尚有数里路的时候,军队就受到了伏击,打乱阵脚后不久被早已守候在城下的三支骑兵五支步兵迅速击溃。   只花了不到一周的时间。   当时朝廷军几乎是全军覆没,只剩下一小批人弃甲而逃,朱允炆自然知道这对自己来说意味着什么,他需要更多的人力和更快的速度将这座城市武装起来,以应对之后不会太久就会到来的力量更加强大的袭击。   无霜就是那个时候命名的。   朱允炆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要将北陵城更名为无霜城,或许因为阿落得那句话,‘城作无霜,权倾天下’。   什么叫城作无霜,他一直不清楚这四个字的意思,但他很喜欢无霜这两个字,当然,更喜欢后面那四个字。   无霜城的防御工事修建得很快,当然这得归功于人对于死亡的恐惧。虽然连年天灾和瘟疫已经夺走了这座城市不少人的性命,但近在眼前的屠杀更加令人感到恐惧。因此很快原本已经被寒风和积雪压得破败的城墙坚固和挺拔了起来,加高加厚的城墙不仅让藏身在墙上的士兵得到更好的防护,也给弓箭手一个更辽阔的视野。   但修建的过程并不总是一帆风顺的,和很多大型建筑工事一样,在修建城墙的时候,工地上死了不少人。有些是带病干活使得病情恶化而死的,有的是不慎从脚手架上掉落身亡,每到夜里,工地里的人还会碰上一些奇奇怪怪的事情。有时候看到一些模糊不清的东西从城外窜了进来,好像是什么动物,也似乎是股烟。有时候会看到一个至少有两三丈高的人影从城墙边走出来,可是仔细去看,那地方又什么都没有。还有人见到一个老者坐在刚修缮好的城墙上哭,让个人害怕的是那个老者只有半个身体。他一边哭一边嘴里不停地在重复着几个字:吾皇……吾皇啊……   大大小小的事情一一传到朱允炆的耳朵里,他很快地听着,又很快地忘记了。   那段时间朱允炆一直都在研究着他祖父朱元璋所写的东西,当他还是个太子的时候,他对这些军事上的文字丝毫没有兴趣,甚至觉得作为一个帝王,他祖父所表现出来的嗜血和气概实在不像历代那些有为的明君。那个时候他曾天真地认为,作为一个帝王,首先要做的不是酷刑和制压,而是仁。   但是他错了,仁的最终结果导致了他的王朝的倾覆,甚至在史书上,他和他的年号根本都不会再被提及。因此他要改,如果他还想回到那个王座上的话,如果他想权倾天下的话。   怎么改?其实他并没有想好,很多事情做着做着就顺理成章了起来,如同他杀了那么多的人,如同他的抗旨,如同他一刀结束了那个钦差的命,如同他掌握了整个无霜城的兵力。   这似乎看起来更像是一种毫无把握的赌博,阿落说的,叫孤注一掷。   那又如何?   在很久以前,他朱允炆已经几乎失去了所有,现如今,已经是没什么好再失去的了,孤注一掷,不过也就是这么一次。   无数个夜晚他依旧能梦见方孝孺那半个献血淋漓的尸体慢慢朝自己爬过来,只是现在他不会再因此而惊醒了,他甚至可以在梦里安静地看着那个老人,用他怜悯的,不再恐惧的目光。这点令他有些欣慰。一个怯懦的人是成不了大事的,很早以前,朱元璋就对他这么说过。而很久以后,才被他身体力行。   第二场战役在翌年开春的时候爆发。   有了前车之鉴,朝廷这次增派了五万人马前来攻城。兵临城下的那天很壮观,长长的一条路上布满了人和车,一路过来隆隆作响,震得四周一些简陋的民宅微微晃荡。   但是因为地理的条件限制,朝廷军的人数在这场战役里并没有取得太多优势,本就是作为挟制外族入侵而择的位置,这座城的防御优势是极强的,连日的大雪封锁了几乎所有通向城内的道路,使得朝廷军不得不在唯一的入口处同城墙上居高临下的箭雨做着苦战。   这场战争持续了几乎有两个月的时间。   双方都损耗了大量的兵力和物力,一度令朱允炆有些沉不住气了,因为无论怎样,对方毕竟是身强体壮的精兵,而自己的部队,很多是从民间抽拉过来的壮丁,缺乏实战经验,体格也远不能同对方所比。有好几次,险些就被朝廷军的人马攻进来了,所幸老天关照,骤然间一场暴雪突如其来地降了下来,只不过一昼夜的功夫,无霜城周边气温急骤而下,瞬间将这地方变成一团银白。   城里的人在这场暴雪里躲了过去,城外的人在劫难逃。一晚上,原本生龙活虎的军队全都被埋葬在那片突然而来的大雪里了,站在城楼往下眺望,一片此起彼伏的人形冰俑。   那天满城的乌鸦都飞出去了,落在那些雪白僵硬的身体上,黑压压覆盖了一大层。可是没等多久,紧闭了两个月的城门突然大开,门里的老百姓一哄而出,用手里的棍子把那些鼓噪的黑鸟驱逐开后,一边四处搜罗朝廷军存放在营地的余粮,一边将那些尚且完好的尸体朝城里拖。   拖回尸体做什么?朱允炆看着城楼下一片闹哄哄的景象,一动不动。   身边有人问他,王爷,要不要阻止他们。   他望了望夹杂在百姓间那些军人的身影,还有他们长期半饥不饱而狰狞蜡黄的脸,摇了摇头。   阿落说,王爷,这一战有如神助呢。   朱允炆笑而不语。但心里开始想,说不定真的是有神助。不然自己怎么会下得了手杀掉钦差?不然守城的元帅和十八名将领为什么会突然暴毙?不然,在眼看城池岌岌可危的时候,怎么会突然降了如此大一场雪。   这分明是应该带来巨大灾难的雪,反成了助自己一臂之力的利器,那不是神助,却又是什么呢?   赢得战役当晚朱允炆在狐仙阁逗留了一整夜,五个最美的妓亦无法彻底满足他胜利后蓬勃而发的欲望,阿落的箫声仿佛是有魔力的,丝丝缕缕,妖妖娆娆,勾得他在那些女人赤裸的身体上不停疯狂地索要,索要,再索要……   直到天快亮的时候,那五个女人都不再有任何动静了,身下的血潺潺在雪白的床单上蔓延开来,腥甜的味道,就像在无霜城上空回荡了一宿的风。   “阿落……她们都死了……”从欲火里清醒过来,朱允炆对阿落道。   阿落微微一笑:“死就死了吧,爷,尽兴就好。”   尽兴就好,说得多好。   床边响起儿童稚嫩的笑声,是刹。自从朱允炆认了他之后,这孩子就一刻也不离开朱允炆的身了,一离开就尖叫,却是从来不哭的,始终没有哭过。   也没有说过话。   可惜了那么样一张聪明而美丽的脸,像观音身边的莲花童子,却一句话也不会说,无论乳母怎样去教他。   也罢,不说就不说吧,一个只会笑、不会哭的孩子,一个并不被人所期待的孩子,一个被流言风传为血罗刹的孩子。这样的孩子,不会说话或许还能减少一分别人对他的敌意。   把手一招,那孩子立刻丢掉手里的玩具摇摇晃晃朝朱允炆走了过去。   朱允炆把他抱起,放到床上。   满床的尸体,还是温热柔软的,刹在她们中间坐了下来,很惬意的样子。这样的大胆令朱允炆满意。   他的儿子,终究是龙之子,终究是与众不同的。   “刹,”于是轻轻摸了摸他的头,朱允炆对他道,“想当太子么。”   刹自然不知道什么是太子,只是抬起头,对着他依依呀呀地笑。   “朕终有一天会立你为太子的。”脱口而出这句话,朱允炆发觉从昨夜开始一直烧灼在自己身上那股无法平息的欲火突然间消失了。   很舒畅的感觉,从未有过的舒畅。   是的,他才是真命天子,即使苍衡有变,他仍是不变的天子,不然,不会连老天都在帮他,不是么。终有一天他朱允炆要回去的,回去那个属于他的城市,属于他的龙座,属于他的一切,他要亲手把它们都夺回来,正如燕王朱棣当年是如何把它们从他手里夺走。   而这个时候的朱允炆,是断断没有想到,就在那之后不多久,就在他以为自己正一步步朝自己所失去的那些东西在慢慢靠近的时候,他会被死神捉住了手臂。   就是那支冰冷的箭从城下蓦地穿透他胸膛的刹那,他仍然没有想到。   他正全神贯注在朝廷第三次卷土而来的大军中,他正全神贯注于自己的部队和朝廷军混乱的厮杀中,完全没有一点感觉,更没想到自己会死。   然后,一切变黑了,朝廷的军队,他的军队,满世界银白色的血,满世界的血腥味……一切都消失了。   朱允炆在朝廷第三次派兵过来征讨的那天,中了致命的一箭。   “不舒服?”说到这里,霜花再次停了下来,并且望向我。   我用力张着嘴却不知道该怎么呼吸。   这真奇怪。   就在之前还好好的,我听着霜花在讲他的故事,可是突然之间,就在他说到朱允炆中了致命一箭的时候,我忽然感到自己左胸靠近心脏的地方猛地被什么东西冲撞了一下。   就好像有什么东西一下子从我身体里穿过去了,这种奇特的不适感令我一下子失去了呼吸的能力。   “霜花……我透不过气了……”我用力抓住他的手,一边摸着自己的左胸。   但那地方什么也没有。那种被东西突然穿过的感觉,一定是我的某种错觉。   “你看着我的眼睛。”霜花抓住我的脸,迫着我抬头看向他。“不要急,宝珠,看着我的眼睛。”   我看着他,一边用力张着嘴试图吸进点空气。   但什么也吸并不进我的嘴里,这感觉太可怕了!   “霜花……”   “别说话,看着我。”他道。声音有些冷,就像他之前说故事时那样,连同目光似乎也是冷的,琉璃般清冷。“跟着我呼吸,来,看着我。”   他再道,一边轻轻吸了口气。   我不由自主照着他的动作做了,然后一口清冷的空气钻进了嘴里,又水似的慢慢滑进了我的喉咙里。   很奇怪的不适感消失了,在氧气的作用下,它一点一点从我胸口里退了出去。   “现在怎么样。”又呼吸了几口气,他问我。   “好点了。”   “那我们继续说下去。”   “可是霜花……我该回去了。”突然想起不知道离家已经有多久,我有点不安。这不安让我身上再次感到一阵刺骨的冷,直到霜花的手把我的脸轻轻按住,那冷才消失。   “听完它,宝珠,听完它。我可以保证,听完以后你不会后悔。”   “……是么?”   “对。”   全文免费阅读 95第十二章   那场战役朝廷派出了征虏大将军丘福。十分骁勇善战的一个人,曾为朱棣立下过无数汗马功劳。   战争未必怕人多,却必定害怕敌军的将领经验多。   因此一得知是淇国公丘福亲自领兵出征,朱允炆立刻不顾劝阻立刻亲自前往督战。   和那种男人打仗,硬拼绝对是没有用的,他打算利用地势和气候拖死对方。也许在别处打仗,这种想法几乎是没有实施的机会,但这里是北陵,是无霜。一座一年四季几乎看不到雪融的城市,朱允炆想,说不定老天也许会再次给他带来一线奇迹,就如同上一场战役那样。   却不料就在丘福带兵攻城的第三天,天刚刚露出一丝阴霾的迹象,朱允炆却被一支飞向城头的流箭射中了。   身边站了很多很多的军士,却单单只中了他一个。   倒下瞬间他看到有一片雪从头顶密集的云层里飘了下来,然后,什么也看不见了。   那之后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朱允炆什么感觉都没有,浑浑噩噩的躺在一团黑暗里,没有听觉,也感觉不到一丝疼痛。   他不知道这是不是就叫做死亡。一直都听说,人死了是要经过忘川的,那里人山人海,全是等着过河的亡者。可是他什么也看不到,感觉不到。周围除了黑暗就是黑暗,虚空一般,连点声音都没有。这让他心里也变得像虚空似的,空空荡荡,任由自己在这样空荡的虚空里僵硬着自己的躯体。   一辈子有多长?   死亡有多长?   虚空有多长?   “咯咯咯……”然后他突然听见虚空里的某一处有阵细细的笑声从黑暗里钻了过来,一直钻进他空洞了很久的耳朵里,“咯咯咯……”好像坏了的木门在力量的作用下艰难而缓慢地发出的那种**。   “咯咯咯……”笑声第三次传过来的时候,竟然已经近在咫尺,朱允炆感觉到有个人在他身边站着,看着他,嘴里发出这种破木门般的笑声。   谁?是谁?谁在自己身边?谁在对自己发出这样的笑?!   朱允炆想开口问,可是嘴里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他已经虚空得太久了,久得连如何发声似乎都也忘了。   这时突然感觉到一只手在摸他的脸,冷冷的,滑滑的,带着点儿潮湿。缓缓地从他脸颊一直抚摸到他的脖子,然后那只细小的手停在这地方不动了,冰冷安静,像条忘了行动的蛇。   “王……爷……”然后一个细细的,有些熟悉的声音在朱允炆耳边嗡嗡响了起来:“王……爷……”   朱允炆一个冷颤。   几乎是全身发抖地朝那声音过来的地方死死盯了过去,慢慢的,他从那片无尽的黑暗里逐渐分辨除了一丝轮廓,一个女人瘦小模糊的轮廓。   然后那轮廓变得清晰了起来,显出一片乱麻般枯槁的白发,大团大团的,压在一只小小的头颅上。头颅上五官几乎是看不清的,除了一双眼,那双眼通红通红,烙铁似的,在黑暗里散着团滚烫的光。   “王……爷……”继续靠近,那颗头颅几乎压在了朱允炆的脸上,带着股腐朽湿冷的味道:“他们让我在这里等你……王……爷……等你还我的命来……”   骤然间一股剧痛从朱允炆左胸直窜了出来,疼得他太阳穴仿佛一下子要破裂了。   他用力挥着手试图把那女人从自己身上挥开,但那女人粘得很牢,就好像当初在床上用她温暖的身体牢牢缠着他时一样,怎样挣扎,无法脱离。   “筝……筝娘!!”剧烈的疼痛终于令朱允炆封闭了许久的喉咙尖叫出了声音,他用力挥着手,用力对那女人叫:“放开我!筝娘!!放开我!!放开我啊!!!!!”   也就在这时,包裹在周围的虚空突然间就消失了。   朱允炆看到了自己床上那顶熟悉的,猩红色的帐子。帐子边坐着个人,在自己尖叫挣扎的时候,他安安静静在那里看着,直到朱允炆的视线从帐子移到了他脸上,他才微微一笑,轻声道:“王爷醒了?”   是阿落。   朱允炆没有回答他。剧烈的疼痛令他清醒,却也令他清晰地感觉到全身火似的烧灼。一边烧灼,一边又仿佛浸在冷水里一般,冻得瑟瑟发抖。这令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勉强将下颚朝窗口的方向抬了抬,阿落很快会意,站起身将对面那扇紧闭着的窗户推了开来。   几乎是一瞬间,外面的嘈杂声就随着股刺骨的寒风从窗洞口钻了进来。   这令朱允炆的身体抖的更加剧烈,却固执地拒绝了阿落覆盖到他身上的棉被。那东西让他觉得透不过气来,像是块强压到自己身上的棺材板。   他只顾聚精会神对窗外的喧嚣声倾听着。   凌乱的脚步声,从城外传进来的战鼓和嚣叫声,军士们匆匆奔走告急声……   但他很难从中分辨得出这场战役究竟进展得怎样了。没人进来告之他这一切,外面一团混乱。   他只得将目光再次转向阿落,那男人却仿佛没有感觉到他的目光,径自在窗边坐下,抽出带在身边的箫吹奏了起来。仿佛外面喧闹着的不是兵临城下的战况,而是早春带着草腥味的风声;仿佛朱允炆此刻不是重伤躺在床上奄奄一息,而是如往常一样,悠闲地靠在榻上听着他的曲子。   朱允炆用力拍着床,阿落没有理会。他专注在箫声里的侧脸好看得像画似的,可是却叫朱允炆凭地心慌意乱。   就在这时,门突然开了,跌跌撞撞冲进来一名将官,见朱允炆醒着,扑地声跪了下去:“王爷!北城门破了!”   “扑!”一大口黑血喷到了那名将官脸上,朱允炆大口喘着气,似乎压堵在喉咙口那股巨大的东西消退了些。“破了?”于是终于能从喉咙里发出点声音,朱允炆直愣愣看着那名将官,直愣愣道。   将官抹着脸上的血一声不吭,只点了点头。   “他们攻进来了?”   “众将士还在拼死抵抗。”   “拼死……拼死么……”血再次从喉咙里涌了出来,因此话变得模糊不清。模糊不清的还有他的视线,泪水从眼眶里迅速涌了出来,朱允炆呆呆看着窗外,呆呆重复着那两个字。   似乎,之前所有的力气,所有的一切支持着他清醒到现在的东西,一瞬间不见了。他滑倒在床上,眼前似乎又看到了紫禁城被毁那天的滔天火海。   朱棣……朱棣……这天下果然是从你手里争不回来了么。城门破了,他的命亦已经是燃烧到最后一点的将枯之灯。   真命天子……真命天子……命都快要耗尽了,还叫什么真命天子。   无心,无伤,城作无霜,权倾天下……阿落,这话是你说的吧。目光再次移向窗前那个男人,此时他已经停止了吹奏,一双碧绿剔透的眼静静地迎着朱允炆的目光回望着,好似知道朱允炆沉默的嘴唇里再对他说着些什么,却始终不发一言。   “阿落!权倾天下在哪里?!”突然直起身使尽力气将身后的枕头朝阿落用力挥了过去。   阿落没躲,因为那力量根本无法将那软软的东西砸到他任何一个部位。   “在哪里?!!!”又吼了一声,只觉得胸口处有什么东西咔的声裂了,一股温热的东西迅速从体内钻了出来,将他半个身体染得湿红一片。   朱允炆颓然倒落。   身边侍从试图给他重新包扎伤口,被他拒绝了,他将他们统统撵了出去,包括那名将官。   偌大的房间里只留下阿落在窗边坐着,执着他的箫。朱允炆看着他,轻轻叹了口气:“我是不是快死了,阿落。”   阿落微微一笑。   “这辈子,我是不是再也回不了紫禁城了。”   阿落依旧不语。   “我永远也无法将那个男人从我手里夺走的江山,再夺回来了,是么,阿落。权倾天下……权倾天下……呵呵……可笑,我怎么就信了一个娼妓的话。”   “王爷却忘了阿落所说,若非苍衡有变。”   突然开口,阿落这句话令朱允炆怔了怔。半晌,他轻声道:“没忘,我怎会忘。苍衡有变,才令我坐失江山……”   “王爷却没想过,若苍衡再变,那朱棣的江山岂非也同样会变。”   “……你……你是说……”   “只是如若这样,这天下恐怕也要变的了,王爷。”说到这里,阿落站起身,慢慢走到朱允炆的身边。“那可是王爷的祖先所打下来的江山。”   朱允炆望着阿落得那双眼慢慢睁大,再渐渐合上:“原来是……这样。”   “所以……”   “所以朕要在死之前,亲眼看到这片已经不属于朕的江山,从朱棣手中烟消云散!”蓦地睁开眼,朱允炆对着阿落一字一句道。   然后再次被一片黑暗所包围,那片死水般寂静的虚空。   说到这里的时候霜花有那么片刻像是出了神,一直没有继续往下说。所以我忍不住问了句:“他死了?”   他回过神朝我看了一眼,摇摇头。“没有,如果死了,也许也就没有这个故事了。”   死亡不是那个丢了王位的男人以及关于他故事的最终结尾,那么这个故事的结尾到底是什么。我抬头看看天,天依旧漆黑一团,看不出到底现在究竟是几点。也始终不觉得冷,霜花一直握着我的手,他的手很暖和。   “清醒过来后第一眼,映入朱允炆眼里的是一片血样的红。”之后,听见他继续道。   费了很大力气朱允炆才辨认出那是红老板的身影。自从王府一别,他已经有很久没见过这个男人了,朱允炆一直以为他去了暖和一些的地方再也不会回来,正如同这城市里很多原先锦衣玉食的人那样。   却没想到会再一次出现在了自己的眼前,在这种战乱的时候。   “你怎么在这里……”于是朱允炆问他。   他说,“阿落给我捎了信,我是回来看王爷的。”   看他?在这种战火纷飞的时候?   这算不算是娼妓有义。   那会儿朱允炆想笑,可是他连笑的力气也没有,他可以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所有精力正随着胸口不断潺潺流出的液体消失殆尽,那种离死亡越来越近的感觉,这令他想要抓住些什么,好让自己不那么快地从这世界上离开。所以他抓住了红老板的衣裳。   红老板的衣裳冰冷滑腻得像筝娘的头发。   于是很突然的,他发现红老板那张脸变了,依旧微笑,依旧苍白,却变成了张女人的脸。脸上一双布满了血丝的眼睛直勾勾望着他,像是要对他说什么。   “筝娘!!”一声尖叫,朱允炆猛地抛开了手里的布料,不顾剧痛奋力朝后退,这时门外一声通报突兀响起,令他又立时安静了下来。   通报说,王爷,朝廷的军队攻进来了……   筝娘的脸倏地消失了,朱允炆再次望见了红老板那张苍白美丽的脸,朝自己的方向微微倾着,带着点关切。“王爷,你怎么了?”   朱允炆一个字也回答不出来。在听到那声通报的瞬间,他安静得像块石头。源源不断的血从他嘴里,鼻子里,伤口里滑落下来,之前从来也不知道,人身体里原来是可以有那么多血往外流的,悄无声息地流出来,一点感觉都没有。   红老板起身将门关上,隔去了走廊里一切纷乱的嘈杂。转身又回到朱允炆身边,他用手指抹去了朱允炆嘴边的血迹。他说,“听阿落讲,王爷要这江山从当今天子的手里消失,不知道是否确有此事。”   朱允炆用力捶了下床,因为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知道自己活不长了,将死之人都明白这一点,所剩的不过是等血液流干,或者朝廷的军队冲进王府将他处决这两条路而已。可心里是不甘的,因而会对阿落说出那种话来,那种弃祖宗江山于不顾的大逆不道的话来。   可是不甘心,真的不甘心。   忍——他曾经以为自己一辈子就那样忍过去了,在苟且逃得一命,来到这座冰冷城市的那一天。   反抗——他曾经以为自己真的能靠自己的力量反抗了,在杀了那么多人,又击溃了朝廷派来的军队的那瞬。   可是到头来,还是逃不开一败涂地的命么?   那忠孝又有什么用?祖宗的江山又有什么用??一切都是别人的,那个夺走了自己一切的男人的。   所以,如果可能,他真的不要这江山了,他要看着它灭在那个男人的手里,灰飞烟灭。如果,这一切可能的话……   门突然间被敲响,外面人嘶哑的嗓音对着房里大叫:“王爷!军队逼过来了!请随属下们一起撤离王府!王爷!”   这话令朱允炆的心再次猛地一缩。   这么快,这么快就要攻进王府了么……这么久以来,他花费了多少精力和心血,给这冰雪之城筑起的防御,就那么的垮了么……   呼吸急促起来,急得仿佛随时会停止。他感觉到红老板冰冷的手划过他的额头,那是他全身唯一所能感觉到的东西。   然后听见红老板在他耳边轻声道:“若王爷真有此意,那也未必是不可行的。”   朱允炆猛地看向他。   如果这是临终前的安慰,那这男人安慰的伎俩实在是有些可笑。可行?事已至此,以娼妓之身,竟然对他说出这种大言不惭的话来,他朱允炆已经到了需要靠别人胡闹的话来怜悯宽慰的地步了么……   一口血再次从嘴里喷了出来,朱允炆发觉自己已经捕捉不到呼吸的感觉。或许大限已经到了,他想,然后干脆地闭上了眼睛,不再去看那俯身望着自己的美丽男人。   却再次听见他在自己耳边轻声说了句:“今日虬龙过境,王爷可听见窗外那风声和雷声了么。”   这么一说,朱允炆微微睁开了眼,因为他确实听见了窗外的风声,之前,他还以为是军队攻进来的喧嚣声。   很大很大的风,一阵接着一阵,伴着天边隐隐滚动的雷声。   这不能不让朱允炆感到惊讶的。冰雪连天的北陵城什么时候会响雷了呢,从未有过的事情,这怎么可能……   耳边再次响起红老板的话音,低低的,仿佛某种不动声色的诱惑,“如果王爷真有此意,今日是王爷千年难得一遇的契机。”   什么契机?朱允炆想问,但是问不出来,只用力张着嘴,可是嘴里吸不进一点空气。   “王爷,”忽然低**,红老板将自己的嘴覆盖到了他的嘴上,那瞬间一丝清甜的,却又似乎透着股微腥的气体从这男人嘴里流进了朱允炆的咽喉,直达肺部。   于是一声咳嗽,朱允炆几乎气绝的肺部从他胸腔里发出一点苏醒过来的声音。“你……你在说些什么……红老板……”于是他终于说出了话来,在红老板将嘴移开之后。   红老板微笑着看着他,扬起的嘴角边印着他的血:“虬龙过境,只要王爷愿意,这万里江山可以在旦夕间从当今天子手里化为灰烬。只要王爷愿意。”   朱允炆呆呆望着他。忽然觉得,这张看了好些年的脸,美丽得像女人般妩媚的脸,今天看起来有些陌生的妖异。“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他喃喃道。   红老板再次笑了笑,低头,从怀里抽出卷锦帛,“只要王爷愿意。朱笔御批,则王爷想看到什么,便能如愿以偿。”   说着,他将那卷锦帛在朱允炆面前缓缓打开,而朱允炆的目光随着那卷锦帛的全部展现,微微散了散,继而收缩了起来:“先皇的遗诏……你……你从什么地方弄来的!”   没有回答,红老板嫣然一笑。然后朝帛的最下方轻轻一指:“只要王爷愿意。”   朱允炆一动不动看着那卷帛。   黄绸镶的边,盘龙绣的面。   早有传闻先皇立此遗诏,但一直到落葬,始终没人知道它在什么地方,它是整个大明王朝的秘密,因为它牵扯着龙脉风水,以及整个国家不为人知的东西。   却怎么会落在一个靠妓院为生的男人的手里?   可是那字迹,那大印,却完全不是假的,这是怎么回事……   门再次被敲响,伴着窗外凌厉的风声,震天般的响。“王爷!王爷!军队马上要到了!快随属下们走吧……”   突然风猛地推开窗户鱼贯而入。   门外的话音很快被这破窗而入的风声所掩盖,以致模糊到再听不见一点声音,那些令朱允炆心脏收缩的,惊惧的声音。他突然觉得这风冷得让他很舒心。   若再大点就更好,连同这城池一起吹去,连同那些闯进了城池的军队……   再次用力捶了下床,朱允炆道:“拿我的笔来……”   诏书是道赦令。   赦的是谁,朱允炆不清楚,似乎是个叫铘的男人。也不清楚为什么赦免一个人,会影响到整个朝代的风水,并且此人若以诏书拟定的时间来看,至少被囚禁了三十年,在大明王朝九道龙脉之一的苍衡境内。   朱允炆现在并不关心这些。   他只知道自己已将失去一切,包括这条苟延残喘至今的命。因此,眼下无论红老板提出的这个建议有多么可笑,至少在几天前,他是断不会去理会的,而现在他只想放手一试,哪怕在外人眼里,这是多么可笑的行为。   所以在房门第三次被敲响的时候,朱允炆捏着红老板递来的笔,在那张已经微微泛出陈旧的土黄色的锦帛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之后,他再次失去了全部的意识,这一次是真正的,彻底的失去了所有的意识,就好像死了那样,虽然活着的人没有一个能知道,死,到底是种什么样的滋味。   感觉不到心跳,感觉不到呼吸,感觉不到周围的一切,包括气味,光,以及声音……什么都感觉不到。死亡就是如此的可怕。   以至当一些声音伴着点光依稀再次映入朱允炆的眼帘时,他几乎要尖叫着朝那方向飞扑过去。可是感觉不到自己的手脚,所以他只能耐着性子等,等那些光和声音一点一点变得更加清晰,并且逐渐朝他靠拢,慢慢的,变成一团巨大的光晕。   “王爷……”光晕里影影绰绰有人影在晃动,并且有人在叫他,一个女人温柔的声音。   他睁开眼睛,看到了一张脸,有点眼熟,但记不清她到底是谁。年轻并且颇有些姿色的一张脸,穿着侍女的衣服,在他身边伺候着。   他竟然没死。朱允炆想,然后用目光搜索红老板的身影。   可是房间里除了那侍女,并不见其他的人。   门窗依旧关牢着,隐隐有无数喧哗的声音从窗外传进来,刀剑相交,似乎一场异常混乱庞大的厮杀。这让朱允炆刚刚从死亡的感觉里摆脱出来的心,再次不安了起来。   难道军队杀进来了?他想,一边用目光指向那窗。   侍女会意起身将窗推了开来,瞬间,一阵风伴着骤然变响的厮杀声从窗外卷入,浓烈的血腥味令朱允炆一阵无法抑制的呕吐。   但什么也吐不出来。手摸到胸口的时候,朱允炆发觉自己胸口那大片血迹已经干了,这令他觉得有些诧异,匆匆扯开了衣服朝里看,除了一大块一大块已经干枯了的血块之外,他竟然在自己那块原本肿胀了很久的胸膛上找不出一丝一毫曾经被利箭刺穿过的痕迹!   这叫他大吃了一惊。   匆匆掀开被子从床上翻了下来,他褪掉衣服在那地方再次细细摸索审查了一遍,依旧没发现一丁点的伤口,这不由得让他意外地一阵欣喜,欣喜地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胸膛,欣喜地抬头望向那个笑盈盈看着自己的侍女。   然后听见那侍女道:“恭喜王爷,大军已令朝廷军溃败,我方大胜了。”   而这话却并没有令朱允炆喜悦。   他本来是应该喜悦的,朝廷军溃败,就在不久之前,垂死的他还在听见自己的侍卫不断通报,朝廷军已经马上要攻进王府来了。转眼,形势骤转。   这简直是比那次天降大雪更加神助的神迹,不是么……   可是朱允炆却在这瞬间,突然高兴不出来了……因为他很突然地认出了这名侍女。   这张年轻而美丽的脸,她应该已经死去很久了,在他的儿子刹出生后没多久,她就成了无故冻死在自己房间里的一具僵硬得尸体。   可是现在却活生生出现在了朱允炆的面前,好像从来就没有死去过那样……这是为什么……   窗外的厮杀声变得更加激烈响亮,仿佛要穿透无霜城,穿透整个儿的云霄。朱允炆按着自己的胸一步步朝窗口走过去,侍女见状试图过来服侍他,被他用力一把推开,然后几步到了窗前,朝飓风扑面的窗口探出半个身体。   那瞬间他觉得自己整个人凝固了,在目光落到楼下那片巨大而混乱的战场的时候。   他看到了很多很多的尸体,朝廷军的。或躺在被血染红的雪地里,或挂在高高耸起的枪尖上。尸体间不断蹿出些巨大的老鼠般的东西,跳出尸丛落到地上,转眼变成人形,或者说,似乎是个人形。有四肢,有直立的躯干,但你形容不出那长满了疙瘩和层层表皮的身体到底属于什么物种。   它们争先恐后地从敌军的尸体间钻出来,对天发出尖锐的嘶叫,然后朝敌军溃逃的地方直追过去,速度快得惊人。只要迎头捉住了对方,三两下就撕裂了,然后四五个一堆聚集在一起,再散开,那被撕裂的人就成了具破烂不堪的残骸。   这就是他的大军么……踉跄退后,朱允炆问着自己。   是的,它们身上穿着自己军队的盔甲,或者百姓的破烂不堪的衣服。可那东西怎么能称之为人,他的人呢?他的臣民呢?他的军队呢?这种时候,他们都在哪里??为什么是这种东西在替自己打仗!它们都是些什么东西?!   突然,朱允炆的目光再次一滞。   他在边上的镜子里看到一个人。   无意中的一瞥,那个人不知道谁,他穿着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衣裳,连衣服上的血迹也是一样的。那个人有张苍白的脸,还有一头同脸色一样苍白的银发。   在他仔细看着那个人的时候,他人也在细细打量着他,用一双仿佛某种动物般蓝绿色泽的眸子。朱允炆朝前走,那人也朝前走,朱允炆摸自己的脸,那人也摸自己的脸……直到朱允炆一声尖叫猛的将拳头捶到那面镜子上,镜子朝里凹了进去,里头那个人影也诡异地凹陷了起来,却是同朱允炆一样,满脸的惊恐,满脸的慌乱。   “谁!你是谁!”他对着镜子大吼。镜子里那人也立刻对他吼了起来,嘴唇动的方式同他一模一样。于是他不动了,一动不动看着那面镜子,看着里头那个同样一动不动,用一双色泽奇特的眼睛注视着他的人。然后他看到那人身后慢慢出现了一道身影,修长,挺拔,同样一头雪似的银发披散在身后,那人怀里抱着个小小的孩子,孩子正用一双赤红色的眼睛笑嘻嘻看着他。   “阿落!”猛回头,朱允炆朝那无声无息出现在自己身后的男人吼了一声:“这是怎么回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王爷,无心,无伤,城做无霜,权倾天下。阿落恭喜王爷,权倾天下……”   “住口!我问你我这是怎么回事!外面那些……那些东西!又是怎么回事?!”   “王爷已经看到了想要看到的,不是么?”嘴角弯起,阿落用他那双碧绿的眸子安静注视着朱允炆气急败坏的样子。   仿佛隐隐一种无声的嘲弄,即便那笑如往常一样的温和。   突然感觉一种异样的刺眼,朱允炆转过头,重新望向镜子里那个陌生人般的自己,问:“红老板呢,他去哪里了,让他来见我!”   “只怕不行,王爷。”   “为什么!”   “红老板他还需要再建无霜。”   “……你……你说什么……”朱允炆怀疑自己听错了。   “红老板还需要再建无霜,王爷,为了它即将即位的主人。”   “什么……”朱允炆茫然了,“你说什么……”   “无霜城的主人,王爷,红老板要为这座城的主人,重新建造一座真正属于他的城市。”   “主人……谁是他的主人?!”从阿落说话的眼神和语气来说,显然不是他朱允炆。那会是谁,除了他,还会是谁?!   却看到阿落得目光轻轻一瞥,落到怀里那孩子的脸上。   而那孩子随即笑了,笑声清脆而喜悦,然后抬起头,对着脸色煞白的朱允炆清清脆脆叫了一声:“父皇……”   这是那孩子从出生以来,第一次开口。可是朱允炆一点喜悦的感觉都没有,甚至感觉到一丝针尖般细微而尖锐的恐惧,在自己空落落的胸口慢慢扩散开来,可即便这样,他感觉不到一点自己的心跳。   一点也感觉不到……   手因此不由自主按向了自己的胸口,他见到阿落再次笑了起来:“王爷,既然无心,何必再去触摸呢。”   “……什么……”   “无心才能无伤,从此以后,再没有什么能伤得了王爷,王爷,可对?”   “我的心……我的心??”也不知道是因为阿落脸上的笑,还是他怀里那孩子忽然浮现出的一种意味深长的表情,朱允炆的脑子一瞬间乱了。袖中有匕首,始终是不离身的,此刻被他猛地抽出对着自己左胸就是一刀。   刀刺破皮肤穿透进了身体,却没有一丝一毫的痛,也没有一点点的血迹。他发了疯一样拔出再刺入,再拔出再刺入……如此,反复,却始终没有一丝血迹。只眼见旧刀口绽开又合拢,好像雨水融进了河,最后颓然丢开匕首,他直愣愣望向阿落:“你们对我做了什么……对我的城做了什么……”   “只是完成了王爷心愿,在死之前,亲眼看到这片已经不属于您的江山,从朱棣手中烟消云散。”   “……这不是我想要的……不是……”   “而现在,恭喜王爷有了千年不灭的身躯,从此不单能亲眼看着这个王朝的倾覆,还能永享长寿之福,”似乎越说越开心,阿落那双眼笑得更弯,弯得好似……一只饕足了的狐狸……“只是这座城,我们要向王爷暂借一阵的了,作为一点小小的交换……”   “放肆!”不等他把话说完,朱允炆猛地朝他扑了过去,可是扑了个空。一转头,阿落已经坐在窗台上了,怀里依旧抱着他的儿子,两个人朝他微微地笑。随即阿落朝窗外纵身跃了出去,像道白色长虹似的。   他的身体也的确像道白色的长虹,那是第一次,朱允炆见到阿落真正的样子。   不属于人类的样子……   于是他明白自己这么些年来都在同什么样的东西待在一起。   也明白为什么连年天灾,很多生意都经营不下去,唯有狐仙阁依旧犬马声色。   那是一只九尾的……   刚说到这里,霜花的话音突然间消失了,连同他一直紧我着我的那双手。   就在一阵刺骨的寒冷刹那间侵入我身体的时候,我看到一只爪从霜花的胸口处穿出,尖锐的爪尖正对着我的方向。   “狐狸!”一眼看到他身后那个身影,我脱口而出。   狐狸站在霜花的身后,半人半狐的状态,雪白的爪子上沾满了从霜花体内流出来的**。   “你做什么!”我叫,一边试图站起身去阻挡狐狸的举动。   可是很快发现我根本就动弹不得。   似乎有什么东西将我同那只秋千架牵扯住了,我移动,全身突然撕扯般地疼痛起来。   “你让我好找。”没有理睬我,甚至没有朝我看上一眼,狐狸对霜花道。   霜花那双琉璃般的眼睛里闪着蓝绿色的笑:“你远不如从前了,阿……”话没说完,他嘴里猛吐出一口深蓝色的液体,因为狐狸穿透他胸口的爪子猛地朝前又推了一把。   于是话就此被卡住,霜花一阵剧烈地咳嗽。   “你来这里不单就为了给她说个故事吧,霜花。”手往回一收,霜花的身体被迫牢牢贴向狐狸。   “呵……那是自然……”又从嘴里吐出口液体,霜花笑道:“还为了来看你。”   “要见我就直接来见,认识我到现在,你还不明白这个道理么。”   “我只是想看看……这么些年,她的下场如何了。”   “你已经看到了。”   “……是的……看到了……”   “那么你也知道,到了我的面前,你的结果是怎样的了。”   “……是的,我知道。”   “不觉得可惜么,你用什么样的代价才换来这个身体。”   “哈……哈哈……”听狐狸这么一说,霜花突然大笑了起来,仿佛听到了一个无比有趣的笑话:“那么你呢……你又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阿……狐狸。”   “这同你无关。”   “你会比我更可怜……”   “还有什么要说的。”   “红老板来了,他说,他要来看你。”   “知道了。”话音落,霜花整个人突然间散开了。   全文免费阅读 96第十三章   没错,是真的散开了,这么一个苍白的,雪精灵一般美丽的妖精。   在我眼前就仅仅那么一瞬间,散成了一片雪白色。混合着暗蓝色的雾气,丝丝绕绕散在半空里,仿佛世界上最漂亮的雪。那雾气绕着狐狸的爪子,他的爪子慢慢变成了手的样子,没有利爪,没有白毛,漂亮而修长的一只手,一伸一推间,那只妖精灰飞烟灭。   我甚至来不及出声阻止他,问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那只寂寞的妖精只是为了对我说个故事……   为什么……狐狸……为什么要下那么狠的手?   我呆呆看着他,他却始终没有朝我看过一眼,甚至一直嬉笑着的那张脸,也是没有一丝表情的,就仿佛那次他失踪后我在路上见到他时的样子。   这表情让我有点害怕。   却是不甘心的。我为什么要怕他,怕这只狐狸。   “狐狸……”于是终于忍不住叫了他一声:“你为什么……”   “啪!”没等我把质问的话说出口,脸上突然狠狠地被他扇了一巴掌。   出其不意的速度,出其不意的力量。我一下子被他打懵了,甚至连愤怒都没来得及出现。   “好好看看你自己,”然后听见他对我道,用着同霜花说话时一样的语气和表情。“给我好好的看看。”   我不由自主顺着他的目光朝自己身上看,带着一股刚刚从脸上的疼痛扩散到大脑里的怒气。   却在看到自己身体的一刹那,呆住了。   几乎无法形容我眼前的一幕。即使之后过了很久,我仍会在无数个夜晚为此而从噩梦里惊醒,我看到自己身体被穿透了。   就好像突然间从我的身体里长出了许多触角般的东西,那些柔软的,微微蠕动着的,仿佛章鱼触手样的东西,从我身体各个部位穿透而过,纠缠在我坐着的那只秋千架上,树藤似的把我和秋千架连在了一起。   难怪我刚才只是稍微挪动一下,就好像皮肤被什么东西牵扯了似的剧痛。那些触角活活让我和秋千架“长”在一块儿!   可是触角都是从哪里来的?我想着,可是头一点不敢挪动。当你发觉自己的喉咙被某种粗大的东西穿透而过的时候,即使感觉不到任何疼痛,可你还敢随便转动你的脖子么?   奇怪的是我的确一点也感觉不到身体上有任何的不适,在被那么多触角穿透了身体的状态下。   也许是因为全身越来越清晰刺骨的干冷冻僵了我的神经,我**在外的皮肤在风里呈现出一种很不正常的白,那些同样苍白的触角在我这样颜色的皮肤上蠕动着,扭曲着,伸展着,虽然每一个动作我身体一点都感觉不到,却因着视觉,而令我清晰感觉出它们对我周身的扯动。   当时只觉得浑身都软掉了,那种仿佛牙齿被酸醋浸泡着的感觉,胃里一波波翻江倒海似的涌动,可是我吐不出来。   “妖就是妖,这句话我不知道还得提醒你多少遍。”耳边再次响起狐狸的话音。   他声音真冷,冷得就像周围不断席卷过来的风。这感觉令我想缩起身体,可是转眼看到身体上那些触角,我再次一阵恶心。一股酸苦的液体终于无法控制地从我喉咙里喷了出来,连同我的眼泪,我想我当时一定狼狈到了极点。   但狐狸没对我的狼狈多看一眼,转过身,他走了,步子很快。   就在我以为他是打算把我和这一堆触角丢在这座空无一人的街心花园不再理会的时候,他的脚步却又停了下来,那是一处街心花园的开阔点,没有树,没有任何供人玩乐的工具,只有空荡荡一块空地,和积成了冰状的雪堆。   他在那地方停住,抬头朝周围看了一眼,目光再次落到我身上,我以为他要对我做些什么,比如怎样消除我身上那些可怕的触角,就像以往我遇到危险时他所做的。但他仅仅只是看了看我,然后再次将目光冷冷转开。   又是冷冷,冷得像周围的空气那么冷。冷而陌生的狐狸。   我眼睛不争气地再次模糊了起来,这次不是因为反胃带来的恶心,也不是脸上火辣辣的痛。   我想哭。   可是眼泪还没来得及往下掉,我陡然间被一声巨大的,不像是人也不像是任何一种动物能够发出来的可怕的咆哮声给震住了。   那是一阵响得几乎将我耳膜给扯破的嚎叫声。   不敢置信那声音是从狐狸喉咙里发出来的,他一动不动站在那块空地里,两眼在漆黑的夜色里闪着碧绿碧绿的光,映着脸上的表情,我从未在他脸上见到过的表情。   风驰电疾般的感觉闪过,只有两个字可以形容——可怖。   狰狞,暴戾,就像只发了疯的野兽。如果不是之前,我几乎认不出那离我仅仅十多步距离的男人,是一贯无论发生了什么样的事,嘴角都微微含着笑的狐狸。   这真的是狐狸么……   不由自主捏紧了拳头,我死盯着他。   他完完全全没有理会我的视线。在那声咆哮过后,他脸上表情迅速地安静了下来,就像他散落在身后那大把柔软顺滑的长发,轻轻柔柔的,安安静静的。片刻他抬起手,将额头垂下来的发丝掠向脑后,随后脸朝正西方某个点微微一抬,开口道:“如果不想我和整个血族作对,就把你的手从她身上拿开,艾丽丝。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   话音刚落,我全身突然间像被无数只手撕扯似的骤然间一阵剧痛。   痛得我哇的一声尖叫了出来,然后清洗地感觉到一阵阵剧烈的抽搐感从我身体每个被触角穿透的部分扩散了起来。   痛,痛得我连叫也叫不出来了,只一头从秋千架上栽了下去,然后蜷缩在地上,用我最大的本能,把自己蜷缩成一团,扭动,挣扎,明明白白感觉着那些粗大的东西慢慢从我身体里撕扯般地撤离。   痛不欲生,也许指的就是这种感觉。绵长,清晰,无法逃离的疼痛。   狐狸在远处静静看着我,面无表情,仿佛这一切是他有意留给我的惩罚,他嘴角微微扬起的那一点笑意这么告诉我。   直到最后一点疼痛和抽搐从我身体上抽离,他转身离开了,甚至不过来多看我一眼,用我平时所熟悉的那种目光。   “狐狸……”我忍不住叫了他一声,因为我全身痛得无法动弹,多想他能过来扶我一把,只是一把就好,可是他对我的话音闻所不闻。   很快那身影就走远了,只剩下无穷的黑暗和寂静,还有地上一滩掺杂着深蓝色液体的白沫陪着我,这叫我突然间害怕了起来,不知是因为什么……   于是用了最大的努力让自己从地上挣扎着爬起来,我踉踉跄跄追着狐狸的脚步跟过去,所幸他走得还不算太远,不多会儿就在路灯下窥到了他的身影,我继续朝前跟,用自己所能给出的最快的速度。“狐狸!等等我……”   再叫了一声,但并没能因此放慢他的脚步,虽然他也没有因此就走快。   “我知道我错了……狐狸……等等我好不好,我身上好痛……”一边说一边眼泪再次掉了下来,可是狐狸背对着我,一点也看不见。   “我真的不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狐狸……下次我再也不这样了……”继续叙叙地说着,似乎说出来,就能减轻一些我身上的痛和我喉咙里梗塞得发酸的感觉。   可无论怎样,狐狸始终没有回头朝我看上一眼。   路上渐渐变亮,东方出现了鱼肚白,街道上霓虹灯依旧还闪烁着,那些橱窗里的圣诞树在明黄温暖的室内跳跃着五彩的光斑。   忽然想起,今天是圣诞节了。   多么奇怪……而疼痛的一个圣诞的早晨。我想。然后看到了自己房间的窗口。   依旧敞开着,和我跑出来时一样,窗帘在风里卷起又散开,像是只苍白的对我挥舞着的手。狐狸站在窗边没动,这令我一喜。   “狐狸……”赶紧加快了脚步跑过去,跑到他身边,闻到了他身上熟悉的味道。甜心小姐的味道。   心里期望着也许他会突然嫣然一笑,然后戳着我的头,对我说一声:哦呀小白,下次还敢不敢这样了。   美好的想象。   想得我几乎忘了身上的疼痛,想得有一点点出神。甚至不自觉地抬起手习惯性地想去拉他了,谁知他身体却迅速朝后一闪,然后一抬手,在我肩膀上用力一推。   我就那么不由自主地朝自己的房间里跌了进去,没被窗阻挡,没被墙阻挡。   一路踉跄着跌走进房间,一抬头,吃惊地发现我床上竟然躺着个人。   被被子盖得严严的,只露出一个头在外面,眼睛紧闭着,睡得很死。   这个睡得很死的人是我。   我躺在我的床上,睡得很死很死。那么浑身疼痛而寒冷,在床边瑟瑟发抖的我又是谁……   惶恐着,我正想回头问狐狸,背上突然间又被重重一推,我身不由己朝床上的我跌了过去。眼看着就要撞到一起了,我一声尖叫,但声音没来得及发出来,就被某些东西给吞没了。   那是一种很奇特的感觉。   好像突然间迎面扑来了一阵很剧烈的风,风的压力甚至让人无法呼吸,而眼前霎时就黑了,毫无预兆的,我就像是一头跌进了一只巨大的,吐着涡轮般流速的风洞里。   下意识用力一阵挣扎,没探到任何可以让我抓攀的东西,眼前却又突然间亮了,几乎是电光火石般的瞬间。   亮光来自充满了整个房间的晨光,而我正平躺在自己的床上。被子把我盖得严严的,只露出一个头,头痛得像两把锥子在后脑勺里钻,手脚冰冷冰冷,因而衬得我那张被狐狸打过的脸火辣辣的烫。   这是怎么回事……我瞪着头顶的天花板,好长一阵子缓不过神来。   似乎一切都像是场梦,我爬窗出去听霜花讲故事,狐狸杀了霜花,无数只触角穿透了我的身体,我被狐狸扇了一巴掌……看看眼下的情形,真好像是做了场无比清晰的梦一样。连窗也是紧闭着的,如果不是窗框下有细细的水迹在滴滴答答往地下掉的话,一切看起来真像是一场梦。   那是积累在窗框上的融化了的雪,沿着窗台往下淌,一滴滴,把地板弄湿了一大片,一串脚印从潮湿处一直到我的床边,很显然,那就是我的脚印。   梦境和现实的一个奇特的结合?   很诡异的感觉,让裹在被子里的我瑟瑟发抖,我出声叫了下,“狐狸!”但磨了砂似的喉咙里发出的那点微不足道的声音没有给我带来任何回音。我只好卷紧了被子,继续在里面抖,抖着抖着,却又不由自主睡着了,也许是一晚上没睡的缘故。但全身疼得厉害,散了架似的,因此一直睡不安稳。   翻来覆去一直不停地做着梦,一会儿梦见霜花,一会儿梦见狐狸,甚至还梦见了那个离开了很久的艾丽丝小姐,她用她奇怪的章鱼触角似的手抱着一只娃娃,远远的冲我笑,又对我哭……   这一觉断断续续一直睡到下午,我才彻底醒过来。   醒来后头和身体依旧很疼,额头有些烫,我想我是发烧了。挣扎着起来穿衣下床,虽然很久没有吃过一点东西,但我并没有饿感,睡眠让我恢复了部分的体力,但不包括胃口,我身体很不舒服。于是拖着仍旧疼痛着的身体慢慢走近客厅,客厅里却一个人也没有。只有杰杰在厨房里啃着冷了的鱼干,见我问到狐狸,它头也没抬地回答,从昨晚开始,它就没见过狐狸,不知道跑哪里去了。然后它又补充了一句,也许是找女人去了,圣诞夜么,圣诞夜……   说完杰杰晃着尾巴出门去了,我泡了杯牛奶回到客厅。   客厅里没有往年烤蛋糕的甜香,也没有狐狸举着勺子和锅子在客厅和厨房间来回流窜的身影,只有不久前他刚刚布置好的圣诞树在客厅一角直愣愣地站着,闪烁着一些看起来有点热闹的彩光。这热闹在那么安静的客厅里,实际上有点空荡荡的突兀。   我钻进沙发喝着我的牛奶。   一个人的时候时间总是漫长的,我看了会儿电视又关了,因为节目很无聊。指针在时钟上一点一点划过,慢得像龟爬,不知道狐狸什么时候回来,我想他总是要回来的,或早或晚,因为自从他来到我家寄居以后,所有的节日从没见他在外面度过。   又喝了口牛奶,温热的液体在喉咙里呛了下,把我的衣服搞湿了。   我一边咒骂一边在茶几上找用剩下的餐巾纸。不幸的是餐巾纸一块都没剩下,盒子里空空的,正要起身去卫生间清理的时候,茶几上一份报纸却吸引了我的注意力。   那份报纸是昨天的,三分之一版面报导了上次在我们小区附近的街道里发生的那起命案,命案让人印象很深,因为我记得整个路口都被人群和车辆围得水泄不通,以致我挤了很久才离开那块地方。   这次上报了,一起上报的还有被害人的一张身份证照片。   看起来很眼熟,这不由得让人觉得意外。再仔细辨认了下,我突然觉得后脑勺微微一凉。   是了,难怪看起来眼熟,他不就是命案发生前一晚,到我家取蛋糕的那个男人么。至今还记得他很随意地就拆了我精心包好的礼品盒,然后把那块蛋糕慷慨喂给杰杰吃时的样子……没想到只是一晚上,他就被人谋杀了,并且还是在我家的附近。   于是赶紧仔细看了下报上关于他的死因。说是死于窒息的,但怪的是体表上并没有伤痕,可是喉管却断了,就好像一只手伸进了他的喉咙再将它从内部拧断一样。而他死的时间,竟然是来我家取蛋糕的前一天晚上。   这叫我心里咯噔一下。   前一天晚上?那店里取蛋糕的又是谁……僵尸么??想到这里的时候,门突然开了,咔啷一声,把我给惊得一跳。   从门外进来的铘似乎也被我这动作给吸引了注意,他朝我看看,反手把门关上:“你醒了。”   “是的。”我放回报纸。   有点意外,他没像往常一样直接上楼,而是走进客厅,在我身边坐了下来:“感觉怎么样。”然后他又问我。   我一时没有明白过来:“什么感觉……”   “消失的感觉。”他指了指我的身体。   我沉默。似乎他也知道我和霜花的事情,他的眼神这么告诉我。但不知道究竟知道了有多久,就好比狐狸。   “其实消失了也好,”那么安静了片刻,听见他又道。   这话令我微微有些惊诧:“什么……”   “现在我知道,你是再也回不去的了。”   “回到哪里。”   他没有回答,只是看着我,用他那双漂亮的紫色的眼睛。然后垂下头,他看了看自己的手指:“你就是个没用了的容器,宝珠。所以,还是消失的比较好。”   “你才应该消失!”不知道是他这句不带任何情绪话,还是后脑勺又一阵剧烈的痛,总之我突然间就从沙发上站了起来,第一次用那么大的声音对这个一向以来令我抗拒甚至畏惧的男人道:“你和那只狐狸,你们才应该消失!”   “呵……”而没想到的是,这么一说,他脸上反显出层笑来,这只没有情感的神兽用他难得一见的笑容望着我,道:“快了。”   “我都不知道你们为什么要出现,在我的店里,本来我一切都好好的!我过得好好的!就是你们!”   “这是你的命,可惜你掌控不了它。”   “放屁!我不要听这些神神叨叨的东西!”   “如你所愿,大人。”微一点头,铘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很高的个子,很重的压迫感。那瞬间令我有些后悔刚才的莽撞。   只是眼看着他安安静静从我身边走过的时候,我却又突然大声叫住了他:“等等!”   他站住,回头望向我。   “狐仙阁是什么。”抬起头我问他。   他微微一愣。   “狐狸究竟有多少岁。”我再问,虽然明知道他不会回答。   而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凭了什么样的勇气,会把这问题脱口问了出来,对着这么一只沉默寡言的神兽。   很多时候,虽然他看起来和狐狸之间是很不友好的,不友好到有些敌对,可是往往又在很多时候,他们却又很默契。很默契地在这个屋檐下对我保守着某些秘密,某些他们所知道的,关于我,关于很多围绕在我身边那些不可思议的事情背后隐藏着的秘密。   可他们就是不肯说,即使看着我在那些秘密里无头苍蝇似的挣扎,探索。   狐狸曾说,狐仙阁就是一间餐厅,年代悠久,他曾在那间餐厅里打工。   而霜花让我知道,狐仙阁远不是狐狸所说那么简单,当然,它的确年代悠久,悠久到追溯它起码得追溯到好几个世纪以前。   那么,狐狸和狐仙阁到底是什么关系。   为什么霜花要对我提起他。   狐仙阁里的阿落又是谁,那个和狐狸一样有着绿色眼睛的阿落。在霜花即将要说出他真身的时候,被狐狸杀死了,毫不留情的。   只是我知道一点,不止一次,有人当着我的面,称呼狐狸为碧落。   碧落,阿落。很难让人不产生些联想的不是么。   他们到底曾经有过什么关系,或者……或者本来就是同一个人?   但狐狸为什么什么都不肯说,那些在几个世纪以前所发生的,关于他的事。   他不知道我有多想知道。越是刻意隐瞒,越是想知道。   自从老家回来后,自从靛的事情之后,自从易园里逃命归来后……这些东西就无时无处地不在困扰着我,甚至有时候会是一些让人困惑的幻觉。而为什么……为什么……狐狸始终不肯对我透露一些,这些傻子都看出来有关联有问题的东西,可他就是把我当傻子一样哄骗着,隐瞒着,甚至杀了霜花,莫非……也是为这原因?   可是,可是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   我真的很想知道啊,想到头痛欲裂,想到明明知道霜花这只妖怪有问题,我还是不惜违抗狐狸的话,一而再再而三地瞒着他去同霜花会面。   既然他不肯说,那我只能靠自己去寻找答案了,不是么……可是我还得在那一切——那个我为了得到答案差点丢了自己的小命的事发生之后,对狐狸说,对不起,是我错了……是我错了……   可是我错在哪里?我只是在寻找答案,那些困扰着我,时时让我觉得难以安心的东西,秘密。而我还得同狐狸说,对不起……   因为他怒了,我从来没见他怒成这种样子,所以我怕了,因为我喜欢上他了……   喜欢……   这两个字在我脑子里一闪,我蓦地一阵心惊。   这才意识到自己仍在死盯着面前那只麒麟,而他依旧沉默不语,用他那双美丽的眼睛安静看着我,仿佛能从我眼里直看到心里去。   他脸上的微笑不见了,很冰冷的表情,在我心惊后慌乱地注视着他的时候。   随后,他慢慢开口道,“那些问题,不如直接去问他,宝珠。”   “你为什么不可以告诉我?”   “因为我不想打破平衡。”   “什么平衡??”   他再次沉默,眼里有些犹豫,我不确定是不是我看错了。   “他用了很长时间创造出来的平衡。”继而道。话音落,他转身径自朝楼梯口走去,即使我再叫他,他也不再理会。   直到楼上的门重重一关,我才又回到沙发上重新坐了下来,脑子依旧又痛又乱,而同铘的这一番短短的对话,显然并没有让它有任何的好转。   平衡?什么平衡。   我觉得头更疼了,很疼很疼。   那之后,一直到天黑,狐狸始终没有回来。我终于开始感觉到了饥饿,于是进厨房开火,给自己和家里剩余人口准备晚饭。   但是晚饭做完后却仍然什么也吃不下,于是把所有的晚饭倒给了杰杰。它很高兴,跳上跳下的,没人理它它也能靠挠圣诞树上的彩蛋取乐。猫通常都很开心,像小孩一样,特别是狐狸不在的时候,因为狐狸会把它当皮球一样踢来踢去,在它每次乐得屁颠屁颠的时候。   七点的时候林绢给我来了电话,说有免费圣诞大餐吃,问我去不去。   我想了想,答应了。因为我已经厌倦了对着没有人的客厅和墙上龟速爬行的时钟发呆,然后猜测狐狸什么时候会回来。   不如干脆出去玩玩也好,狐狸回来了,就让他一个人过圣诞好了。我想。   然后换衣服,化妆,把一脸的憔悴和混乱用厚厚的粉底掩盖掉,踩着用抢来的狐狸的私房钱买的新鞋子,出了门。   但吃得并不开心。   早就应该预料到的,请客吃饭的是林绢新结识的男朋友,很有钱,所以吃饭的地方很高档,高档到你一手一脚都放得无所适从。而我根本就是只电灯泡来的,我的沉默和木讷反衬着林绢的外向和幽默。据说幽默分两种,一种就是坐着不动不说话,你见了都想笑。另一种是死命挠你咯吱窝,你也笑不出来。林绢往往是后者,而今次这位后者幽默大师,碰到了一位不用挠咯吱窝也能笑得很投入的观众,于是我被出局了,除了在点菜的时候,我基本就是个隐形人。   哦,这该死的圣诞,其实一个人过也许更好一点。   十一点到家,以为狐狸肯定在了,可是他依旧没有回来。   杰杰蜷在圣诞树下呼呼大睡,呼噜声给安静的客厅添了点人气,于是明白,为什么很多孤独的人,家里必然会养一两只小小的宠物。   十一点半,狐狸还是没有回来,还有半小时圣诞节就要过了,虽然说那不过是洋人的节日,可是每一次,狐狸都会在临到十二点的时候切开一只蛋糕,然后对我说声,圣诞快乐,小白。   啊对了,通常之后还会跟一句:看在蛋糕的份上,元旦红包厚一点。嘁嘁嘁嘁嘁……   嘁嘁嘁嘁嘁是他的笑声,我很难用更生动的词汇去描写他当时那种猥琐的笑,当时觉得很讨厌,无论我拧他还是掐他,他总是这样笑个不停。   而那只是当时。   现在,今晚,我不确定自己还能不能见到他这种笑。如果真能见到的话……也许……也许我大概会相信上帝的存在。   十二点钟声铛铛响起,狐狸仍然没有回来。   圣诞树仍然在闪烁着,很热闹的光,我的身体仍然疼痛着,额头似乎越来越烫。   但我仍然坐在沙发里,抬着发酸的脖子,看着墙上的钟。它的指针一秒一秒偏离着十二那个数字,用着从未有过的极快的速度。到分针终于咔的一下指到十二点一分的时候,一些冰冷的液体从我眼角边滑了下来。   “喵,你是不是哭了,铁母鸡。”不知为什么杰杰一个打滚从树下跳了起来,琥珀色眼睛炯炯望着我。   我摇摇头:“没有,眼睛有点发酸。”   “杰杰饿了。”原来如此,唯一能让杰杰从舒适的状态里脱离出来的大概只有饥饿了,我指了指厨房:“还有半条鱼,自己去找。”   “喵!”一听这话它立刻神气活现地丢下我窜进了厨房,客厅里再次静了下来,除了圣诞树上细微的电流声。   我站起来走过去拔掉了电源。圣诞节已经过完了,它也就不再需要花枝招展地浪费电源了,丢下插头我走到树下去收拾那些漂亮的玻璃和彩球,可是很快发现我胳膊已经酸痛得抬不起来,甚至就在头顶上的东西我都够不到,努力了一下,我放弃了,一屁股坐在地上,对着那颗暗淡了的树默默发呆。   狐狸说今年弄到的这棵树特别大也特别漂亮,问他从哪里弄来的,他一乐,得意地摆着尾巴说,中山公园。   上帝作证,他是怎么大摇大摆从公园里把这棵树弄来的,那里的大门口临着周边最繁华的商业街。不过狐狸就是狐狸,如果连棵树都弄不回来,他还叫狐狸么。承认这一点令我沮丧,令他得意。   他说明年准备弄棵更大的,已经看中了,就在森林公园门口附近。   明年,我们还会有明年么。   想着,我在地板上躺了下来。地板上什么也没铺,很凉,而我也没有杰杰那一身厚毛以及厚厚的肉垫子。可是,管它呢。凉叫人清醒,也可以叫人别再对着以前那些记忆胡思乱想。我对自己这么说着,然后,一抬眼,我看到了一双眼睛。   碧绿碧绿的,像夜空里嵌着的两颗最美丽的绿宝石,它们闪闪烁烁望着我,看不出喜,也看不出怒。   "狐狸……"我一个激灵从地上跳了起来,可是头撞在了树杈上,让我再次摔了下去。   人真要背起来,的确是喝口凉水都塞牙的。   但并没有摔在冰冷的地板上,一只手在我屁股着地的时候拉住了我,那么轻轻一扯,我靠在了一副暖和的身体上。   暖和而又柔软,这是狐狸的身体给人的最多的感觉。我贴着他的胸,他手抓着我的肩。   “你回来了?”然后我问他。   “是的我回来了。”他回答。“圣诞快乐,小白。”   我鼻子突然一阵发酸。“圣诞已经过了,狐狸。”   “哦呀,看起来今天不太受欢迎……”轻轻低估了声,背后的身体朝后挪开了一点。而我立刻猛地回头一把抓住了他,用力的,死死地抓住了他:“你是混蛋!狐狸!你是混蛋!”这么一句话刚一出口,眼泪突然间开闸似的从我眼睛里掉了出来,那双碧绿的眼睛静静看着我,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说。   “你再打我我就把你全部家当扔大街上去!死狐狸!”而我依旧在大声说着,一边说一边哭:“那你永远可以不要回来了!”   “大冬天的要冻死我么,小白。”他听完叹了口气,对我道。   “冻死你还有八条命。”   “那是猫……”   “你早就好去死了!你这死狐狸!”   他再次叹气:“看来我还是再晚点回来比较好,至少你应该没力气咒我了……”   “死了也要咒死你!死狐狸!!!”   “呵……”他笑了,眼睛弯弯,嘴角上扬。很熟悉的笑,笑得我眼泪流得更快了,几乎连气都透不过来。   “好了,你圣诞礼物还要不要了,小白。”伸手把餐巾纸压到我脸上,他问我。   我立刻点头。“什么礼物……”虽然哭到连话都说不清楚了,这问题还是要问的。   他再叹气,把一包塑料袋塞进了我的手里。   “退烧药?!”迅速打开后我大叫了一声,“这叫圣诞礼物??你能不能不要这么坑啊死狐狸?!”   可还来不及有更多抱怨,人已经被他拎了起来,就像黄鼠狼拎了只鸡。“哦呀,你该上床了,小白。”   “你陪我?”   “我怕你非礼我。”   “我不会非礼一只毛绒绒的狐狸,我保证。”   “你保证?哦呀,上帝都笑了。”   “死狐狸……”   圣诞节过去后两分钟,狐狸回家了。   在下午漫长的等待中我曾经设想了很多我们再次见面后的场景,而后,一个也没有被实现。   他带着几盒退烧药作为圣诞礼物回到了家里,虽然圣诞节已经过了。他对我微笑着,然后说,圣诞快乐,小白。   好像往常每一个圣诞节一样。   而我没有问他任何一个问题,那些我大声去问铘,而他让我自己来问狐狸的;那些关于困扰了我很久,又在我身体最不舒服的时候憋了我一下午的……关于霜花,关于无霜城,关于阿落,关于红老板,关于……   很多个关于,最后,在见到了狐狸之后,我一个也没有问。   被他扔上床后我被迫吃了那些难以下咽的退烧药,之后,他跳上了床,把我挤在一个小小的角落里,而他四平八叉地占领了大部分的地方,就像以往我经常在他床上做的。   我等他变成毛茸茸的狐狸好抱住他取暖,可是他一直都没有变,于是我的处境有点尴尬。不得不挤在他的身边,紧挨着他身体的曲线。这让我想起昨晚他和我在床上所做的,虽然我不确定那到底是真的,还是某些幻觉。   当然,我仍然没有去问他。   不想问了,就这样,也挺好,虽然依旧是蒙在鼓里的,可是我可以随意地靠在狐狸身边,抓着他的尾巴,看他微笑,不论是美丽的还是猥琐的。听他说,哦呀,小白。   我想这就够了。   如果真相换来的代价是永远见不到狐狸,那我宁可什么真相也不知道。糊里糊涂,未尝不好。   这么想着的时候,我听见狐狸忽然轻轻问了句:“小白,如果有一天我再也不回来了,你会想我么。”   我心脏猛地一抽。   “你有很多问题想问我是么。”然后他又问。   我迅速摇了摇头。   这令他有些意外地朝我看了一眼,随后笑笑:“可是如果我不在了,你怎么办呢小白,你连点心都做不好……”   “狐狸!”我终于按捺不住了,猛地在他肩膀上拍了一巴掌:“我不要听!够了!”   “但你一定不会想我的,”可他仍然继续往下说,似乎那些话不说出来,今晚就不会再过去。“因为,当你想起了所有的时候,你所剩下的只有……”   最后他说了什么,我没听见,因为我捂住了他的嘴。   他的嘴在我手掌里动了动,然后轻轻吻了一下。   这叫我脸飞快地烫了起来,但我固执地没有把手松开,因为我怕,我怕听见他后面那些话,无论什么,我不想听,绝对不想听。   就那么一直一直捂着,捂到他不再试图发出任何声音,捂到退烧药的药效终于开始发作,我沉沉地睡了过去。而狐狸最后说了些什么,我庆幸我终于没有听见。   今年圣诞,我遇到了一只雪精灵一样的妖精,我在他嘴里听到了一个古老的、关于无霜城的故事,我几乎丧命在它的手里。   今年圣诞,狐狸杀了一只妖,狐狸打了我,狐狸对我发火了。   今年圣诞,我生了一场大病。   今年圣诞,狐狸依旧陪在我身边,在那么多不快乐的事情发生之后。   今年圣诞,我发现我喜欢上了一只嘴很贱的,笑容很猥琐的,但做得一手好点心的狐狸……   (霜花寒完结)   全文免费阅读 97黑暗第一章   一年前——   立春的第一声雷响把她从阳光屋的躺椅上惊醒时,她看到墙上的挂钟指针已经指向下午四点三刻。   耳朵边那种整齐如一的咔嚓声又袭了进来,三年如一日,让脑子听得昏昏沉沉。想在椅上多粘一会儿,却敌不过那些声音整整齐齐地撞进耳膜,提醒她时间在分分秒秒地迅速从她眼前流逝,于是终于忍着四肢的酸乏慢慢起身,她开窗收了晾在外头的衣服。   “阿敏,午安啊!”最后一件衣服收到手,听见有人在窗外喊她,她探头出去张望,看到一张阳光灿烂的笑脸。   “午安,阿哲。”她报之以微笑,随手叠上衣架关住了窗。   阿哲是隔壁那家女儿的家教,每天下午两点来,四点半准时站在院子里,一等她开窗出来收衣服,必会打招呼。最初似乎巧合,一来二去,他的那点心思连他学生都已看出,于是每天一到时间便故意放他出来,自己躲在一旁看着嬉笑。   想到这里不由嘴角微微扬了起来,抱着那叠衣服在鼻下闻了闻,仿佛能闻到那个年轻健硕的身体上汗水和阳光的气味般。可是不一会儿笑容却僵硬了起来,她将衣服放在手里搓了搓,感觉到阵风带来的潮湿染在了自己手指上,不由皱紧了眉,站在原地呆呆发了阵愣,咬了咬嘴唇将它们重新塞进洗衣机内。   再抬头看时,指针已过了五点,顾不着穿鞋急急忙忙奔进屋寻找围裙,未料脚同新来的意大利衣橱狠撞了下,顷刻折了半片指甲,痛得眼泪几乎掉出来,却并未因此就放慢脚步,她瘸拐着跑进厨房,飞快系上围裙,低头将裙边抹平,又将系绳的两头长短匀了匀,直到两边的蝴蝶结大小对称,才抬起头,朝挂在厨房墙壁上那只挂钟看了一眼。   此时五点过五分,微微吸了口气,她走过去踮起脚用纸巾将它表面的珐琅瓷擦了擦干净。   这房子里到处都是这样的挂钟,大大小小,形形色色。它们同那个男人一样每天走着精确的步子,做着精确无比的事情,生活亦是有条不紊并一丝不苟的,光洁得如同灶台上能照的出人脸的瓷砖。   光洁。她思忖,用这样的词来形容生活的,是不是除了她以外不会有第二个人。但很快她的注意被瓷砖上的一些指纹召唤了过去,细细的纹路几乎不易察觉,但一旦看见了,就仿佛视网膜上被蒙上了一层薄雾一般。当即抽下抹布在那上面用力擦了一阵,直到这地方同周围一样闪着玻璃似的光,才停下手将抹布挂了回去,使劲抹平,如同一张悬挂着的白纸。   此时门铃叮的声响。   五点半,同整栋屋子的钟声几乎一齐响起,巨大的嘈杂令她有种震耳欲聋的混乱。她忍着心跳的加快擦了擦手心里的汗,走到门廊内对着镜子反复照了照,然后绽出一丝温婉柔和的笑,伸手把门打开:“回来了?”   “回来了。”男人从屋外走了进来,带进一股好闻的檀木香水味。   小心看了眼男人的神色,似乎颇为愉悦的样子,于是女人柔声道:“饭还在做,你先休息会儿吧。”   男人换鞋的动作顿了顿:“今天有些晚了。”   “……是的,刚才一不小心睡死了。”   “睡死了?”男人回头看向她,朝她伸了伸手:“过来。”   她有些迟疑。从男人平静的眼里她看不出太多东西,手心却不知不觉又渗出了点汗,但仍是顺从走了过去,快到近前时他捻住了她的下巴,这动作让她呼吸微微一窒。   “你脸色不太好,小敏。”许久他轻声道,并用透着好闻味道的手指在她细白的脸上慢慢刮了一下。   “有点累。”她寻思今日他的情绪似乎格外的好。   “累了,是昨晚我们做得太过么。”   她脸不禁微微一红。   “既然很累今天就不要做饭了,等会儿我们出去吃。”他又道,一边讲手指沿着她的脖子滑进她衣领。   她不由再次用力吸了口气,朝后微微退了退:“不用,很快就好了的。”   “听话。”突然一用力,衣领的扣子被他扯了开来,露出里面雪白的皮肤,滑得如牛乳般,纯净得没有一点瑕疵。他呼吸重了起来,即使年过半百仍是这样精力旺盛,他用他**隆起的坚硬抵住了她微微后倾的身体:“躲什么,小敏。”   “齐生……”她喉咙因此而干燥起来,心跳很快,手心里止不住的汗。“我很累了,齐生。”   “所以我们出去吃。”他低头轻声说着,一边咬开她的头发开始嗅她发丝里茉莉花的味道,身体变得更加坚硬,他用这坚硬摩擦着她的身体,在那微微的起伏间寻找着可以进入的位置。   “齐生……”她徒劳地挣扎了一阵,然后被他压在墙上用力进入了她昨晚已被磨损得伤痕累累的身体。“我刚小产啊,齐生……我刚小产……”微弱的抗辩声在他粗重的呼吸里如同蚊吟,所以她也就很快安静了下来,只睁大了一双眼看着对面墙上那只挂钟,它滴答滴答滴走着,无比精确的速度,如同他一次又一次刺进她身体的节奏,无比精确,无比精准,无比机械……   “西区那家公司的收购谈妥了。”晚餐的小牛肉似乎很合男人的胃口,每每一场愉悦的**后,他的食欲似乎总是那样旺盛的。   “终于谈妥了么,难怪今天看起来格外高兴的样子。”   “我让你也高兴了么?”   男人的话令她切着牛排的手微微一滞,随即脸上绽开一抹笑,她点点头。   “你幸福么。”男人又问,似乎并未察觉她刚才短短瞬间的迟疑。   “有你在,总是幸福的。”   “那阿哲呢。”   又问,这名字令她手猛地一抖,几乎将手里的叉子抖落在盘里。   “……阿哲?”随即小心看了看男人那双依旧安静的眼睛,她小心问。   “隔壁的家庭教师,我想你对他应该还有印象吧。”   “不是很有印象。”把叉子捏了捏紧,她小声回答。然后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她匆匆站起身:“锅上还热着汤,我去端。”   “阿哲很喜欢你吧。”男人并未就此放过她。一边慢慢将一块还在滴血的牛肉咬进嘴里,他抬起他那双黑幽幽的眼睛看着她。这双眼睛在他年轻时是十分好看的,即使现在这样的年龄,多了这许多皱纹,看起来依旧迷人。   也正是这样迷人,所以令她当初义无反顾地跟定了他,即便他那时已经有了一个相伴了二十年的妻子。   “你在说什么啊……”愣了半晌,她应道。并且试图朝他笑笑,却发觉脸颊那两块肉似乎僵硬了一般,任她挣扎了半天仍挤不出一丝笑来。   “他每天下午都在等着同你打招呼是么。”男人继续慢条斯理地问着,慢条斯理地咀嚼着细嫩的牛排。   “有时候……有时候见到了会招呼一下。”她咽了咽干燥得喉咙,想喝些什么润润嗓子,却发觉桌上连一杯水都没有。“我去端汤。”于是再度起身,不料却被他一把抓住了手腕。   “他上过你么。”用力将她扯到自己面前,她细小的身体在他高大的身躯下是毫无抗拒能力的。   “没有!”她惊叫。   “那今天换下的衣服为什么还在洗衣机里?!”他嗓门一下子高了起来,眼里泛出跟小牛排的汁水一样的颜色。   “因为它们被阵风吹湿了!”手腕被抓得生疼,她不由得大声道。   “风?”他冷笑。手朝前一推,她一个踉跄跌倒在地上:“风吹湿了衣服,还是我亲爱的美丽的可爱的小妻子在忙着和她年轻的英俊的小情人约会,而根本忘了去洗?!”   “齐生!你在胡说些什么啊!!”她瞪大了两眼看着他惊叫:“你为什么会这样想?!!”   “为什么,”他再次冷笑。低头冷冷看着她从地上挣扎着站起,随即起脚猛地一踹,直踹在她肚子上,令她一声闷哼再次倒在地上。   “你疯了!”她痛得脸色发青,抱着肚子蜷缩在地上全身发抖,却并未就此令他停下脚的动作。似乎之前那脚让他身体里的慾望再次苏醒了过来,它笔直地挺立而起,令他兴奋得微微颤抖。于是暴风骤雨般地继续朝她身上踢了起来,一脚接着一脚:   “你以为我从没注意到你们两个在窗口处的眉来眼去吗!你以为我从没注意到你们每天下午的默契吗!!你以为我从没注意到你看着他时两只眼睛里闪闪发亮的眼神吗!”   “我没有!!”她尖叫。头被踢得发昏,她忍着昏厥般得晕眩一次次用手勉强遮挡着自己身上的要害:“我们根本没有任何事!!!我们没有!!”   “我们,”他大笑起来,兴奋道高亢:“你居然已经开始用我们!”   “真的没有!齐生!!真的没有啊!!你停手!!我刚小产你停手啊!!”血从身体里流了出来,她感觉得到,同小产那天一模一样的感觉,却更加汹涌。她痛到想哭却一点泪也流不出来,只死命挣扎着,大声尖叫着,试图引起外面路过的人的注意,但此时外面一个人影都没有,安静得像座坟墓。   她绝望地想起隔壁那家今天出外吃饭了。   她绝望地意识到自己的叫声和挣扎正让那个男人越来越亢奋。   “齐生!求求你!!住手啊!!”肩膀上再次被踢了一脚,她趁势用力抱住了他的腿,苦苦哀求,却被他猛一使劲一脚踢在了胸口上。   一时几乎窒息,她躺在地上再也发不出一点声音。   此时那男人沉重的身体突然朝她身上压了过来,在她绝望的眼神中撕开裙子顶进了她流着血的身体。巨大的慾望几乎将她身体完全撕裂,她张大着嘴却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唯有眼泪终于从眼角处滑了出来,她耳朵里又听见了钟摆三年如一日的滴答声。   整整齐齐,分秒不差,同他进出在自己体内的节奏一样。   疼痛,单调循环的疼痛,剧烈无比的疼痛。   “啊!!!!”她终于叫了出来。   无比巨大的尖叫声,撕破了钟摆单调嘈杂的节奏,如同一把锉刀。   这声音令她身上那个男人突然间全身抖了一下。同时进出在她体内的动作也停止了,那蓬勃的慾望如同石头般静静停留在她体内,一秒,两秒,三秒……   然后突然喷射,痉挛。   男人的身体亦在痉挛,一张脸由最初兴奋地通红变成酱紫。   然后发青,他瞪大两眼看着她,嘴里咔咔的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说什么……   哦,是了。   男人的心脏一直都不太好。   此时,他必然是在问,我的药,快给我去拿我的药。   女人沉默了下来,似乎身上的疼痛也随之平静。她亦睁大了自己那双眼睛静静看着他。看他挣扎,看他愤怒,看他由愤怒转向绝望。   咦,原来他也是会绝望的么……   女人伸手将他从自己身上推了开来,这次竟很容易,他几乎如同一团棉絮般被她轻易推到了一边。慾望也因此从她体内滑了出来,如此细小,如此疲软。   她摇摇晃晃站了起来,用自己沾满了血的脚在那慾望上用力踩了过去。   他没有挣扎,亦没有痛呼出声   作者有话要说:故事写给喜欢它的人看,是最大的幸福。   全文免费阅读 98黑暗第二章   波特曼大酒店六楼宴会厅,六桌,三十六人,人均消费三千。   自毕业后就从未集齐过的一班人今天会这么齐全地集结到这里,我想,这一点显然是促成于此的原因之一。无疑,这是一笔相当高档的消费,没算上酒水钱已花销破十万,算上的话这价钱真跟无底洞似的了,因而能白白享受这样一次消费,基本上没谁会去拒绝,即使它是毕业十二周年同学会。   林绢说,同学会是不亚于过年走亲戚的另类酷刑之一。   我的感觉没她那么夸张,不过也确实对这个突如其来的聚会有点抗拒,因为这一个班是我初中时候的同学。毕业后这十二年来,除了最初那几年大家还带着某种激情办了几次,后来类似的活动就越来越少,再后来就索性基本断了联系。正如某人所说,你一直联络的人,不用利用这种场面来聚会,你懒得联络的人,又何必为他们花时间参加这种场面上的活动。而最终,通常这种聚会的组织者都是在这一班人里混得不错的人,因而聚着聚着,往往就成了那些人的成功经历演讲会,台面上说者意气风发,台面下听者微笑附和,然后带着一肚子酸了吧唧的心思各回各家,真叫几家欢乐几家愁。   今次也是如此。   这次聚会的发起人是邵慧敏,名字和香港艺人周慧敏只差一个字,长相和她也几乎相差无几。初中三年有两年她曾是我的同桌,念书时并不风光,时常被人排挤,一半因为她的相貌,一半因为她奇差无比的成绩。听说刚毕业那几年混得也不怎么灵光,勉强考了间很差的高中后,又中途辍学了之类,因而那几年的同学会从没见她来参加过。直到最近突然接到她发来的邀请函,才知道她现在发达了,不仅如此,似乎还有种英雄凯旋般的感觉,在这么一座高级的酒店里花了这样大一笔钱把昔日的老同学聚集到一起,倒不免也令人同时有些好奇,十二年过去,大家变化都已经极大,而她现在究竟会是个怎生模样。   到酒店时有些晚,因为在家翻行头翻了整个下午。   俗话说女人柜子里总少件衣裳,别看买再多,衣到用时总恨少。直到整个房间的地板都被我的衣服堆满,狐狸急了,他站在门口用他刻薄的眼神看着我,嘬着大牙自言自语似的嘀咕:“唷,这是参加同学会呢还是相亲呢。”   我没理他。跟男人争论这种问题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尤其是这种无论什么样衣服穿出门都能显摆的男人。   “其实那身裸色的最好咯。”然后听见他又嘀咕了一句,摇摇摆摆离开了。   于是我在又倒出一箱子衣服以后满头大汗地决定还是穿回第一套,那套裸色的。   你说这人是不是真的很贱,自己挑花了眼就是确定不了自己的审美取向,然后一个没事就爱拿你开涮的男人随口说一句,这决定就那么出来了。末了,在前后照了几十次镜子后还不忘跑到他面前问一句:“狐狸,真的是这件最好吗?”   “好啊,当然好,”他点头,咧着嘴笑得很开心:“远看,一坨肉。近看,也是一坨肉。瞧这一身肥肉跟衣服颜色融合得多么和谐,哦呀……”   我不知道当时我脸色是啥样的,但我知道自己迟早是会把他尾巴剁下来当围脖用的。   不过所幸选了这样的颜色,人堆里一站影子似的存在感薄弱,所以虽然到得晚也没几个人注意到。   关于这一点,你看,人又犯贱了。明明找了一下午衣服就是为了在这多年才聚一次的同学会上显摆一下,听听诸如‘呀宝珠,几年不见越来越漂亮了呀……’之类的俗话。可是真的到了那儿,却又恨不得越少人瞧见自己越好,最好干脆就认不出来。这是什么道理呢,这一点其实说穿了,就是为了同学会上的另一个让人比较讨厌的因素——改变。   十二年,是人都会变,而且有些人改变还真不小。   有人胖了,有人瘦了,有人老了,有人漂亮了,有人穷了,有人富了,当然,更多的变化是很多人都有家庭了。拖家带口的,一口一个我老公,我太太,我孩子……‘呀多年不见孩子都那么大了呀!”“啊你老公哪儿高就?”“唷国企啊,铁饭碗好啊,哪像我家的,嘿嘿,都不好意思说,外企啊,小经理,每月也就一两来万吧,随便混混……”   看吧,这就跟逢年过节林绢跟我抱怨的东西一模一样。人这一类,无论走到哪里,攀比总避免不了。比事业,比收入,比家庭,比孩子。实在没什么可比了,那就比身上的肉,脸上的皱纹,血糖的高度。总之,攀谈攀谈,无非就是攀比着谈谈。   “喂!林宝珠!这不是林宝珠吗!”正一个人在靠窗的地方转悠着瞎琢磨,有几个人手牵着手朝着我方向蹬蹬走了过来。一胖两瘦三张笑脸,看着很熟但名字一下子说不上来,我只能跟她们一样咧嘴笑着答应:“嗯,是啊是啊。”   “啧!这么多年没变你还是老样子啊!头发长了头发长了……”   这真叫人郁闷,没得好夸,只能夸一下头发长了,同学会最悲剧的事情,想来是莫过于此了吧。于是继续讪笑道:“是啊是啊,你们也没怎么变……”   “你老公呢?”   果然哪壶不开提哪壶,越怕什么来什么:“我还没结婚……”   “哦……男朋友哪儿高就?”   “我也没男朋友……”   “哦……那你现在在干啥哩?”   “还守着我姥姥家那个小店。”   “不错不错!老板娘啊!”也许是觉察到了我脸上的尴尬,她们互相看了眼以此结束了以上的攀谈,然后彼此似乎已回到了过去的熟络,一圈在我身边坐下。   “看到邵慧敏了吗宝珠?”那样又不咸不淡地聊了几句,胖的那个忽然问我。   经她这一提才发觉,作为主办人,邵慧敏到现在都还没来,迟了都有半个多小时了。我摇摇头:“没看见,还没到吧。”   “那是,人家现在是大忙人啊,迟到很正常。”中瘦的那个挑了挑眉道。   “她现在做什么的?”我随口问了句。   “她啊,什么都不用做,啥都是现成有的。”   听上去有点羡慕,但更多的似乎是不屑,这让我不禁朝她多看了两眼:“……什么叫什么都不用做?”   一问,似乎让她有些兴奋起来,因为她眼里很明显地亮了亮,然后坐直了身体,挨近我道:“你不知道么,她有个很有钱的老公。”   我摇摇头。   “是个老头,”她用她自觉看不出的鄙夷轻轻咂了下嘴:“听说年纪都能当她爸爸了。“   “这年头找个能当爷爷的也不稀罕呐。”胖的在旁插了句,然后又道:“不过去年他去世了。“   “是么……”我怔了怔,因为没想到她那么年轻就已经守寡了。   “心脏病吧。给她留了很大一笔遗产,据说光房子就有三四套,黄金地段的呐,现在自己住一套,其余的出租,啧啧,光租金就够她开销的呢……”   “哦……”原来这就是所谓的什么都不用做,啥都是现成有的。不过有得有失,自己另一半没了,那是多少钱也换不来的吧。   琢磨间,听见身旁最瘦那个瘪了瘪嘴道:“不止吧,上次见到她都开宝马X6呢。其实读书时就看出来了,她以后找老公必然非富即贵,果然成真,虽然年纪大了点,反正现在人也死了,钱也到手,以后情人也行新老公也行,还不是随她心意随便找找的……”   “哈哈,你说啥呢,到现在还该不了这张嘴的死德行。“   “我不就是直肠子实话实说嘛,又不是认识我才一天两天,是不是啊,宝珠?”   我笑着没吭声。   这些话说得确实刻薄,却也不能为此讲她们些什么,干脆就闭嘴不掺和,坐在一边看她们继续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津津乐道,如同交流着明星的八卦。我想邵慧敏恐怕也想不到自己花那样多的钱巴巴儿把人聚集到这里请人吃饭,仍是逃不脱被人这样说三道四的结果,不过有句话不是这样说的么,这世上谁人不说人,又有谁人能够不被人所说。   但不管怎样,迟到总是个不怎么好的习惯,一转眼又过去了十来分钟,始终不见她出现,周围人已经都开始有些不太耐烦。甚至已经有人在边看表边往门口处走,此时忽然一阵高跟鞋清脆的声音由远至今,随即听见一道温润柔和的声音匆促而歉然地道:“刚才开会耽搁了一阵,路上又碰到堵车,让大家久等了,实在不好意思啊各位……”   一出声便让原本嘈杂的宴会厅内瞬间静了静,可想而知这是种多么好听的声音,再被以这样婉转的语调说出来,就如同日本电视里那些无比温婉美丽的千金小姐一样。   不由得让我立刻抬头朝声音过来的方向看了一眼,随即吃了一惊。   这是张多么美丽的脸,可是这样一张明媚如初开的芙蓉般娇艳的脸上,怎么会有如此之重的丧气……   全文免费阅读 99黑暗第三章   丧气,也有一说叫晦气。狐狸说,如果把生和死看作两个世界的话,那么它们间存有条界限,平时它是错开完全不相交的,但偶尔也会碰巧靠近在一起,如果遇到这种状况,就会浮生出来一种介质,他把这种贯穿阴阳的介质称作为丧气。   怎么说呢,丧气并不神秘,有时候它几乎是显而易见的,特别是在一些垂死的人的脸上,尤其明显。那是种看上去好像灰蒙蒙一层脏东西似的东西,虚浮在人的皮肤表面,看上去好像是这人气色很不好似的,灰,暗淡,界限越是接近,它看起来越是明显。   此时它异常明显地浮在邵慧敏脸上,明显得同她那张年轻娇艳的脸对比极其强烈。打个比方,就好比一块闪闪发亮的钻石上蒙了层灰,因而让人看着有种手心发凉的感觉,因为她看上去无论身体还是精神的状况都很不错,这样的状况根本不可能出现那么重的丧气,除非,她眼下的运势差到了极点。   但邵慧敏怎么可能运势差呢?   在和这些老同学短短不多时间的闲扯里,基本已经可以了解到,自从她那个年龄够做她父亲的丈夫去世后,她现在至少已经坐拥上千万遗产,并掌握着她丈夫公司百分之二十的股份,挂名董事,每年什么事也不用干,光房租和公司红利就够她衣食无忧一辈子了。此时她亭亭玉立地站在那里,很自然地被前来打招呼的昔日同学围绕着,高档的礼服妥帖包裹着她曼妙的身体,所谓贵妇般的气质,便是这种一眼看不出佩戴了什么珠宝首饰,却自有一种珠光宝气环绕般的雍容华贵的气质。   而据闻她也没有任何不良嗜好,吸毒、赌博之类不少有钱人的特殊爱好她一样都不沾,也不干投资和炒股,每天不是健身就是美容,或者一整天的购物,这样一个人,怎么看也和运势差沾不到一星半点的关系。   琢磨归琢磨,俗话说命由天定,所以无论两只眼睛能看到什么,我早已学会不把它们放在心里纠结太久,好多事看得了管不了,不如安分当作不知道。所以很快,我的注意力就被那一盘盘陆续上桌的菜给吸引了去。   要不怎么说一分价钱一分货呢,人均三千的消费,龙虾的个头至少得是平时酒席上那些的两三倍,螯都跟手臂似的,吃起来得用刀扎开,扯出里头的肉,感觉能有拳头那么大,咬在嘴里的爽快不是用语言能形容的。鱼翅跟都粉丝一样厚实,汤碗里随便一舀就能满上一汤勺。鲍鱼,这么些年来听过见过没吃过,被边上懂的吃客称之为六头还是几头,忘了,只知道个头很大,咬在嘴里很肥……这么一圈吃下来,很快就把刚才那点心思忘得干净,只暗叹狐狸枉费也是个修行那么多年的妖精,到现在还混得给人打工的地步,怪不到有话说,人混得好起来,只怕连神仙都自叹不如。同时也有句话说,人比人,气死人。当然这句话是给我自己的。   “这条裙子该有好几千了吧。”正抱着蟹爪啃得起劲,边上有人看着邵慧敏匆匆经过的身影轻声咕哝。   “几千,呵,那是美金。折成人民币好几万呢。”   “几万买一件衣服??真是钱没地方使了……”   “谁说不是呢。不过反正也没孩子,钱用起来自然是比较潇洒。”   “是哦,自从生了孩子以后真是什么都得精打细算着来,早知道还不如不要呢。”   “说啥呀,瞧你家宝宝长得多可爱……”   说着说着话题再次转向各家的孩子,我插不上什么嘴,便再次追着邵慧敏的身影看了过去。   她此时正挨桌招呼着,身上那条裙子刚在正面倒不觉着特别,此时从背后望去,确确实实的漂亮。珍珠色的露背长裙,纤细的吊带上镶着碎钻缀的蝴蝶,把暴露在后面的背部衬得非常妖娆。记得在狐狸哪本时尚杂志上见过,很大牌的一款礼服,穿在身上跟仙女似的,狐狸流着口水说这款型对男人杀伤力极大,所谓正面淑女背后荡妇,所以对身材也特别讲究些,滑得像玻璃似的丝光面料,令腰腹上的肉多一分太多,少一分欠缺,因而引得一班男人目光都不由自主追着她跑,仿佛又回到了读书那会儿,她那时就是这样引人注目了。可有意思的是那年头虽然都明明是被她吸引着,那些男生也跟女生一样喜欢排斥她,好像她是某种病菌,碰到就会被传染上。   时至今日,当然不会再和年少时那样幼稚,彼此客套很多,有些还单身的甚至已经开始献起了殷勤,不过她却仍和当初一样,带着温柔的笑同每一个人和和气气地招呼攀谈着,你能从她身上感觉到那种非常容易接近的亲切,对每个人都一个样,不分彼此,不问厚薄,却也因此,反而让人不知怎样更进一步同她亲近,因为找不到切入点。这不禁令我想到了狐狸,他不也是这种样子么,总是一副嘻嘻哈哈的模样,对谁都和气亲切,好像跟谁都能轻易交上朋友,但从未见他对谁推心置腹过。   俗话说,没有不斗嘴的朋友,没有不吵架的夫妻,以此看出他们这类人或妖对人的态度,明了的自然还是识相地一旁观望着便好,以免自讨没趣。   正这么胡思乱想着,突然我发觉她后背靠近脖子的地方似乎有团黑色的东西从她皮肤里钻了出来!   这发现让我大吃一惊。   那是什么东西?不会是丧气,因为丧气通常只在脸上出现,不会在身体的其它部分。而且它似乎是从她皮肤里钻出来的,好像条巨大的虫子似的……会是什么??犹疑间不由站起身仔细朝她身上再次看去,可是却这次什么也没看见,她脖子上干净得很,洁白光滑,一丝异样的东西也没有。   正在此时,不知是不是感觉到了我的目光,邵慧敏忽然在谈笑间把头一回,朝我看了一眼,然后拍了**旁正同她聊着天的人,径直朝我这边走了过来。   我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忙丢下手里的蟹脚胡乱把手指和嘴擦了擦干净,站直身体预备同她打个招呼敷衍过去,却在低头丢纸巾的一瞬间,突然听见前方砰的一声巨响。   随即惊叫声一片,伴着脚下丁零当啷一片碎玻璃弹动的声音,我抬起头吃惊地看到就在邵慧敏身后,一顶巨大的水晶吊灯散乱碎裂在离她不到一步之遥的地面上。   所幸周围没有酒席,也没有一个路过的人,因为礼堂很大,所以每张桌子间的距离也分得很开。唯有邵慧敏是离那盏突然掉落的水晶灯最近的,只要稍微走慢一步,它此刻就会正砸在她头顶上,上面那无数切割得晶莹剔透的水晶会像刀子一样割开她身体,在短短一瞬间凌迟了她。因而她此刻仍保留着刚才的微笑,一张脸却已苍白如死灰,石像般呆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竟是傻了。   “慧敏!”最先醒过神来的同学赶紧在她肩膀上用力拍了一把,才将她从呆滞中拍醒了过来,一时腿一软扑地跪倒在地上,吓得酒店经理奔过来跟着跪了下去,一边小心扶住她大声道:“邵小姐!邵小姐你有没有事?!邵小姐?!”   想来是跟着事业有成的先夫见过不少世面,大大小小的意外怕也经历过不少,所以邵慧敏很快恢复了原状,那种从容而淡然的样子。她在酒店经理的搀扶下站起来拍了拍裙子,微笑着摇摇头:“没有事。”   见她没受什么伤态度又和缓,经理松了口气,但还是不放心地搀扶着她:“要不要找人来看看,我们酒店有医务室。”   “我没受伤。”邵慧敏柔声拒绝。   边上其他人可没她这样好说话,见她没有追究的意思,不由愤怒起来,指着经理大声道:“你们这酒店怎么搞的!这么大一个吊灯都能掉下来!会砸死人的知不知道?!不行慧敏!这事情可大可小,非得去投诉不可!”   “张强,算了,也没什么大事,算了。”   “怎么可以算了,必须投诉,这不是害人么!谁知道他们还有多少灯是这样的!”   经理见状不由慌了:“先生,这真的是个意外,酒店的灯每过一阵子都要检修,这个厅的还是新装的呢,意外,真的是意外……”   “什么意外!”边上又有人跳出理论道:“今天灯砸在地上是意外,明天掉下来砸死人了也是意外,意外就不用酒店负责吗?!”   “是是是,酒店的责任肯定也是有的……那要不,邵小姐留个电话地址,等宴会结束我们找时间具体商量赔偿事宜如何……”   经理这么一说,众人便纷纷将目光投在了邵慧敏身上,一时四周一下子静了下来,这种静来得如此突兀,以致连邵慧敏也有些无措起来,虽然脸上依旧那副安静淡然的样子,但细小的举动暴露了她的内心,她左手紧握着,拇指轻轻拨弄着食指上那枚戒指,转动速度很快,可想而知她心里有些乱。   乱,但为什么要乱,还在为刚才那刹那的事故感到后怕么?看她手指微微抖动的样子,显然应该是这样。   只是在瞥见她手指上那枚戒指后,我不由得又朝它多看了两眼,总觉着有些不太合适的地方,却一时又说不清那种不合适的感觉究竟来自哪里。这当口我见她抿了抿嘴唇,抬头对周围人笑笑道:“我看,还是算了,只是受了点惊吓而已,酒店经理也道过歉了,态度这样诚恳,何必再认真计较呢。”   这话一出口,周围人都面面相觑。甚至连那经理也似乎完全没料到会这样容易就被谅解,一时也不知道说啥好,只顾着赔着笑连连点头:“邵小姐真是大量,这样吧,等会儿再免费增加两道酒店的特色蒸干鲍,作为对大家的赔偿吧……”   “不用,我觉得我们……”眼见她又要再度推辞,也不知哪来的冲动,我几步走到她边上对那经理道:“不用鲍鱼,胆固醇太高,吃着腻。都说这里的龙虾刺身一级的好,要不,就换成刺身吧。”   我这一说,周围人纷纷赞同,经理立刻用征询的目光看向邵慧敏。   而邵慧敏则朝看了我一眼。   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没说出口。片刻后微笑着朝经理点了下头,经理总算松了口气,立刻转身去交代厨房了,周围人则在服务员的清扫过后也陆续返回了原座。   气氛很快恢复到了原来的样子,该吃的吃,该说笑的说笑,仿佛刚才那一桩可怕的事故根本就没发生过,只私下悄悄议论,却是带着某种兴奋的神色,如同说着八卦。   这之后又吃了一个多小时,才散席,赠送的双份龙虾刺身的确没有白费虚名,肉又甜又脆,咬在嘴里像是能弹起来似的,同桌夸我选得好,我则更希望他们对我说,宝珠,吃不下的那些要不打包带走吧。   可惜最后也没人对我说那句话,所以我只能揣着来时带着的那几个塑料袋悻悻然一路同周围人道着别,一路朝酒店外走去。   琢磨着最终也没能和邵慧敏说上话,因为一直到离席她都被一堆人围着交换名片,都是些如今事业颇有成就的人,所谓物以类聚吧。于是没啥事业的,如我,也就没过去凑热闹,远远招呼了声,彼此告辞离去。   回家路上夜已深,但三三两两在路口等车的人仍是不少,出租车难叫,这是市中心的特色,只能先一路朝前走着,看看沿街能不能招到一辆落空的。   闹市区的好处就是人多店也多,一路看看逛逛倒也不觉得很累,只是不知是不是刚刚同一群已和自己完全不一样的人见了面,此时心里空落落的,总有种奇奇怪怪的感觉上上下下,在脑子里反复转悠着,让人不太舒服。   同学会最犀利的地方便是让人从一种浑浑噩噩的状态里感觉出自己的年龄,一转眼惊觉自己已快奔三了,同龄的那些人或者事业有成,或者有了家眷。眉目间依稀还留着念书时的样子,人却早已不是当初的那个人。唯有我,似乎时间在我身上已经死了似的,仍过着同过去一样简单的生活,仍碌碌无为,仍形影单只。   再过几年后我会怎么样?   皱纹爬上脸,肥肉爬上腰……唯一不会变的是仍守着那家不温不火的店,还有那几只死皮白赖在店里的妖怪。我会老而他们不会,当我白发苍苍牙齿掉了一地,他们仍是年轻力壮眉目依然。   那个时候……那个时候……   那个时候会是怎么样一种境况,我发觉我无论如何也不敢想象下去。我无法想象我用一张满是褶子嘴唇干瘪的老脸面对狐狸那张青春勃发妖娆不变的容颜,会是什么样一种景象。那可能比我有生以来所见过的最恐怖的恐怖事件,都要可怕的一幅场面……   想到这里,不禁感到手心里并冷冷的,擦一把厚厚一层冷汗,如同我脑中被自己勾勒出的景象所压抑出的那一片混沌。于是停下脚步让自己缓一缓情绪,再抬起头,正要继续往前走,不期然却被眼前一抹闪闪烁烁的光亮诱住了视线。   那是一家珠宝店的橱窗,夜里店已关门,橱窗的灯还亮着,漂亮的光线打在里头一只黑丝绒的垫子上,那里头挂着一串钻石项链,在灯光里折射着比星星还漂亮的光线,一刺一刺的,晃得人几乎睁不开眼。   我想起邵慧敏肩带上的那些蝴蝶,也是这样闪闪烁烁的,光线下好像活着似的会动,把她本就漂亮的背部线条衬得格外好看。   那件裙子如果我穿不知道会怎么样呢?   眼前这串项链如果挂在我的脖子上不知道会是什么样呢?   思忖间,手不由自主朝橱窗玻璃上摸了过去,那一点一点的光在我手指不远的地方斑斓跳动着,每一个角度都诱惑着人的视线令人有种把手伸进去的冲动。   我那样看着,那样想着,然后突然看到一只手出现在我手指的上方,轻按在钻石项链所在的位置,无声无息,像只苍白的幽灵。   “吓!”一下子惊跳了起来,我飞快朝后退了一步,不期然正撞在身后那人的身体上。几乎因此而惊叫起来,所幸路上的灯光将他身影清晰倒映在我面前这片巨大的玻璃上,无比熟悉的身影,银白色的长发,紫罗兰般色泽的眼睛,似乎瞳孔隐隐能在夜色中闪光,那种野兽所特有的磷光。   于是按捺着跳得飞快的心脏,我长出一口气回头对身后那人道:“你在做什么,铘?”   来者正是铘。   今天出门时没见到他,原以为他不会同往常那样跟着过来,却没想到此时会在这里见到他。   听我这么问,他朝我瞥了一眼,然后朝橱窗里的项链看了看,道:“八万八千八百八十八。这样看来,并不是很好的料子。”   我耸耸肩:“再不好的料子也买不起。”   “你想买?”   “不想,奢侈品而已,有闲钱买也没闲地方带。”闷闷地回了一句后准备转身走人,不料却见他在边上朝我笑了笑。这不禁叫我有点意外:“你笑什么?”   麒麟的笑,很稀罕。因为稀罕所以让人毛骨悚然。我在想是不是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了,不然他不会突然出现在这里,并且很意外地朝我笑。   他见到问,没有立即回答,只是又朝橱窗内看了一眼。手指在玻璃上轻轻叩了叩,然后才道:“我记得你曾对我说过,千金难买心头好,钱这东西,存心想搞也不是搞不到。”   “这真是我说的?”我想他是不是又想起了他的神主大人。   但愿不是如此,这种时候真不适合回忆,因为这会儿我比他伤感多了。伤感,还没地方发泄。   他仍是没有回答。斜靠在那块光滑的玻璃上,他低头看着我,这让我有些不舒服地扯了扯身上这套被狐狸称作为远看近看都是一坨肉的衣服。   “那么,你想要它么。”然后突兀听他这么对我道。   我怔了怔。“什么?”   “你想要它么。”他用手指敲了敲玻璃。那后面细碎的钻石轻轻闪着它们诱人的光。   “想啊。”我老实道。   他手指又在那玻璃上敲了敲。   然后突然间那手就出现在玻璃的背后了,都没看见是怎么进去的。他将这手伸向了丝绒垫上的钻石项链,轻轻一扯,便将它从那上面扯了下来。   警铃没响,我原以为会听见电影里演的那种撕心裂肺一样的啸叫声。   结果什么声音也没有,只有他的手拎着那串细细的项链微微晃动着,随后轻轻一晃,手便又待在了玻璃的外头,连同手指上缠着的那根项链,在路灯的光线下微光闪烁。   “铘……你打劫啊……”愣了半晌,我才听见自己脱口道。   他将那串项链丢给了我,仿佛丢着某串钥匙圈。   我手忙脚乱在它落地前接住了它,然后把它握在手指里不知所措。   “走吧。”瞥了我一眼后他转身朝前走去,我不得不慌忙叫住他:“这是偷啊……”   “那你把它放回去。”   “我……”说得轻巧,可是钻石在手里盈盈的光是实在的,实在诱人的。   一时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正呆站着发怔,见他转身又走了回来,手朝我面前一伸,我以为他要取项链,却见他只是一握拳,然后朝玻璃处轻轻一拍。   一张百元大钞飘飘荡荡进了玻璃内。   然后又是一张,两张,三章……不出片刻无数张粉红色的钞票如同雪片似的飞舞在那道橱窗内,在它里面的地板上厚厚盖了一大层。   我一动不动看着这一切,仿佛在看着一场无比华丽的魔术。   直到最后一张钞票打着转飘进橱窗内,我听见衣袋内一阵手机铃响,伴着剧烈的振动,冷不丁间把我给吓得一跳。   手忙脚乱将它取出,一看来电是个陌生的号,迟疑了一下,正不知是继续对着手里的项链橱窗里的钞票发呆,还是把这个陌生的电话接起来,铃声停了。但仅仅就停了一刹那,然后再次欢叫起来。   我不得不按下接听键:“喂?”   “宝珠么?”里头传来道陌生的声音,温柔而好听:“我是……刚才我们见过,我是邵慧敏,还记得我么?”   “当然记得啦。”心跳不由得有点快,我没想到打来电话的会是邵慧敏,可她怎么会突然打电话给我?“……你有事找我?”   她在电话那头轻轻笑了笑:“没什么要紧事,只是原本想和你这个老同桌单独聊聊,没想到你走得那么早。”   “呵……我看你在忙。”   “也是我招呼不周。对了,想问问你这周有空么,我想也许我们可以找个时间一起坐下叙叙旧……”   我迟疑了下。想起确实自己也有些事想跟她聊聊,便道:“有空。”   “那回头我们另约时间。”   “好。”   挂上电话,抬头见到铘看着我,我朝橱窗内那一堆钞票指了指:“真钱还是假钱?”   “你觉得呢。”   我看了看手里的项链:“那帮我戴上好么。”   他取过项链,撩起我头发将它戴在我脖子上。   我朝玻璃的反光处照了照,反光处我的身影很暗,钻石的光亮却很显眼,于是我又将它摘了下来,放到橱窗上:“好惹眼,所以待在我身上好奇怪。”   “你不是说你想要它么。”   “因为原本我不知道我根本和它不合适来着。”   “首饰就是首饰了,还分什么合不合适么。”   “那当然,铘,合适的搭配在一起才格外好看呢。”   他没再吭声,只又朝我看了一眼,转身径自朝前走了。“喂,铘!”见状我蹦跳着跟了过去,扯他衣服:“你会变钱,那一定也是可以变辆车的吧?”   “车,什么车。”没回头,他问。   “汽车摩托,再不济自行车也行啊。”   他没理我,因为面前路口处突然一辆出租车停了下来,挡住了他的去路。   正要绕道,车门打了开来,里头一张妖娆的脸探出,朝我嘿嘿笑了两声:“唷,相亲回来了?”   “狐狸??”再一看,看车的司机居然是杰杰,不由奇怪今天是什么日子,一家全都凑这里集合来了:“你们怎么跑这里来了?”   狐狸碧绿的眸子转了转,瞥向铘,咧嘴一笑:“施法的气味隔着多少里地都能闻到,自然是要跑来看看这老东西到底在做些什么。”   铘看了他一眼,手一掠车门砰的声合上,几乎撞扁了狐狸的鼻子。随即一闪身几个纵身人影便已在了路对面的尽头处,再要叫他显然是听不见的了,我对着那渐渐远去的身影发了阵呆,然后见车门再次被推开,狐狸捂着鼻子斜了我一眼:“两条腿还是四个轮子。”   我没有铘的速度,自然不可能选择两条腿。“四个轮子。”于是老实回答。   他戳了戳我脑门一把将我拉进了车里:“要不怎么说你这人忒现实呢,宝珠,我修行多少年都没见过像你这样没出息的。”   “可还是见着了,狐狸。”我爬到座位上坐好,不想挨他太近,所以朝窗口挪了挪。可是杰杰一踩油门还是把我撞到了他身边,他斜眼看着我,咧嘴笑:   “你这样一辈子都会嫁不出去的,宝珠。”   “要你管么。”   “哦呀,我确实是管不了。”   “那就行啦。”   “那你瞪我做什么?吓人啊?”   “你是人吗狐狸??”   “哦呀,吓妖怪啊。”   “死远点啊狐狸!!”   “是你自己死到我边上的啊宝珠。”   “滚啊!!”   作者有话要说:六一节快乐啊~~~多更了点作为节日礼物~~O(n_n)O   全文免费阅读 100黑暗第四章   回到家,停车的声音惊动了邻居的狗,一阵乱吠打破了小马路上的寂静,于是一传十十传百,不一会儿周围的狗叫声便开始此起彼伏。猫是最听不得这样声音的,所以在我和狐狸下车后,杰杰开着车一溜烟的跑了,也不知道是去还车还是继续找地方胡混。   我则跟着狐狸一前一后进了门。累坏了,寒暄比想象中要累,却一时又不想睡,只一屁股坐到沙发上拧开了灯,却不知道是灯丝影响了光线的关系,还是脑子里那尚未被淡化的五星级酒店光鲜的一切,对比眼前小得跟螺蛳壳似的客厅所引起的落差,心里忽然异样地沉闷起来,就好像刚从酒店里出来时那会儿感觉。   于是坐在沙发上对着电视发了阵呆,然后用筷子把茶几上不知道是杰杰还是狐狸吃剩下的小黄鱼骨头拨进碗里,我闻着空气里淡淡的鱼腥味用力叹了口气。   “有人说你像猪了?”见状,原本裹着毛巾往洗手间走的狐狸停了脚步,回头朝我扫了两眼。   我没吭声。   懒得回答他,因为回不回答没太多区别,这个要么指东说西,要么只会用各种各样词语来损我的妖精,我想可能我俩的磁场本来就不在一个点上的,所以认识他到现在,他从来不希望我知道他在想些什么,而我心里想的,他要么是从来都不知道,要么就是从来都没有兴趣去知道。   林绢说,一个男人若是在意你,他会想办法让你看懂他,正如你若喜欢上一个男人,你也会千方百计希望他能了解你。而这些年来我从没看懂过狐狸。他的想法是他的,他的行为是他的,他的一切都是他的。偏偏,这么一个我至今都完全不了解的妖精,我却非常不应该地喜欢上了他……   有什么能比这个更糟糕的么?   自从那天,在自己冰冷的房子里我突然想明白了这一点,说实话,那之后的每一天我过得都是挺艰难的。狐狸始终是狐狸,无论说过什么做过什么,很快他就嘻嘻哈哈过去了,永远那副缺心少肺的死样子。而我却已回不去那个曾经的我。有时候我觉得自己都没办法直接去看他那双眼睛,很多时候跟他面对面说话,说着说着,脸突然就红了,哪怕只是在说些诸如天气如何,菜味道如何之类鸡毛蒜皮的小事。而这种状况很显然已渐渐脱离了我的力量所能给予的控制。   想到这块儿不由皱紧了眉,这令那头狐狸再次朝我扫了两眼,索性澡也不去洗了,将毛巾一抽围到脖子上,踩着拖鞋踢里塔拉朝我走了过来:“啧……今天看人的眼神有点吓人啊小白……来,给我看看,”边说边往我边上一坐,他伸手一把扣住我的下巴,掰正了,把我提到他近前,仔仔细细朝我脸上看了几眼。   然后跟我一样眉头一皱,慢慢道:“是不是撞客了。”   我的脸在我脑子连下达十来遍‘不要红’的指令后,还是不争气地红了。为了掩饰,我只能佯怒一巴掌甩在他脑门上:“撞你个鬼。”   “那你老用这种苦大仇深的眼神看我干嘛?”狐狸对我的举动有些惘然,他捂着耳朵从我边上退开,距离的拉远让我总算缓和了点脸色。   “我只是有点烦。”   “烦什么?”他问。随后突然想明白了什么,两眼一弯,捉狭地笑了笑:“明白了,没显摆成衣服,又没什么别的长处可显摆的。哎,女人……”   “你得意个什么劲呢狐狸,好在你没有同学会可参加,不然就你这德行,还不如我。”   他笑笑,头一斜靠在我肩膀上:“我没你那么爱计较,小白,有这点攀比的时间,不如洗巴洗巴睡了。”   “我没攀比,”扑鼻而来的洗发水香是我最喜欢的橙子味,我屏着气把他脑袋推开,闷声道:“我只是在感叹而已。”   “感叹什么?”   “感叹别人都成家立业了,而我还跟刚毕业那会儿一样,所以……”   “所以思春了?”   “……狐狸你有没有人话啊?”   “哦呀……要不怎么说我们是妖怪呢……”   “算了,跟你说也是废话。”听他扯来扯去又没正经地胡说八道,我一脚踢开了他跳下沙发,蹬蹬蹬往房间里走去。快到门口听到他把电视切换到了肥皂剧的频道,然后咔嚓咔嚓吃起了薯片,突然间一种无法形容的怒气就冲到了脑门。   我转过身看了他一眼,他好像还没发现我的举动,只顾嚼着薯片看着电视傻乐,我几步走了回去在他边上一坐,拍了拍他的膝盖:“我决定要结婚。”   “卡嚓……”薯片被他咬了一半从嘴里掉了下来。他回头望向我,像看着个外星人:“结婚?”   我点点头。   “跟谁?”   “不知道。”   他嘴角动了动。   我知道他想笑,从他那双慢慢弯起来的眼睛里就能看得出来,但我没跟他开玩笑:“你听过一句话没,狐狸?三条腿的蛤蟆难找,三条腿的男人多得是。”   “是两条腿。”他轻轻提醒我。   “你管是几只脚呢。从明天开始一个礼拜相亲七次,我就不信一个合适的也找不着。”   “那也得真有那么多男人给你相亲……是不是。”他再次轻轻地提醒我。   我朝他摆了摆手:“林绢这里最多的就是男人,不用你操心。”   “那你不是害人么。”第三次轻轻地提醒我,而这一次我却无法直接地忽略过去。   “你想说我天煞孤星会克死他们的是不是。”   “有可能。”   “那我克死你没?”   “我不是人……”   “那你的意思是我这一辈子都嫁不了人的是吗狐狸?”   “这不是我说的,是你姥姥说的……”   “大声点啊狐狸,我听不见!”这句话脱口而出时,我想我的脸色可能有些狰狞,因为狐狸的目光闪了闪,好像吃了一惊的样子。   “哦呀……好像生气了。”然后他嘀咕了一句,侧头用他那双绿油幽幽的眼睛看着我:“你咋的了,宝珠,一场同学会真把你打击成这样了?”   “没有。”我用力摇了下头,以免自己眼睛里慢慢涨出来的眼泪被他瞧见。然后把头别到一边,朝电视里那两张正含情脉脉说着情话的脸看了一阵。   直到重新控制了自己的情绪,才再道:“我只是在想,我快三十了,狐狸。”   “我知道。”他的注意力似乎又被电视给吸引去了,漫不经心回答了一声。   这不意外,对于他们这种动不动就活上几百上千岁的物种来说,短短三十岁算得上个什么,又能意味着些什么。   可这对于人来说意味可大了。很大很大……   “狐狸,人变老可快呢。”   “嗯,是啊,命也短。”   “你能想象么,我一脸皱纹戴着假牙的样子?”   他嚼了嚼薯片,也不知想象了没有,盯着电视又看了好一会儿,才点点头嗯了一声。   “我都不敢想象那是个什么样子,”见状轻吸了口气,我道。“而你,再过个几十年,几百年,还会是现在这副样子,是么。”   “嗯,是不是很羡慕?”   “狐狸,你真是狼心狗肺的。”   “……我算是知道了,你一会儿不骂我你会难受。”他瞥了我一眼后道。然后把薯片递给我:“吃么?”   我想吐。但还是伸手过去抓了一把薯片塞进嘴里,用力嚼了几口。“狐狸,我真的这辈子都嫁不了人么。”   “如果那个男人命硬,你可以试试。”   “呵~真悲惨,一辈子也找不到一个可以爱的人。”我又抓了一把薯片塞进嘴里。   他笑笑。“找到了又能怎样,小白?能让你爱一辈子么,会爱你一辈子么。”   “一辈子可短了,为什么没可能爱一辈子。”   “其实你可以试试爱妖呗,”听我这样说他回头笑嘻嘻对我道。   “妖?”   “妖怪,鬼,神仙。这些命硬,你想爱谁就去爱谁。”   我朝他看了一眼:“你爱过谁没,狐狸?”   “我?”目光微微一闪,他再次朝我笑了笑:“我爱过很多人呢,宝珠,男人女人我都爱。当然,最爱的还是和他们**。”   “放屁。”我轻轻咕哝了一句。   他扬了扬眉:“哦呀,我还真喜欢听你说放屁,忒性感。”   “你忒混蛋……”   电视里放起了一段哀伤的音乐,我借机抽了下鼻子。他听见声音朝我看看,我循着他视线望向他,突然脱口道:“狐狸,亲我一下好么。”   狐狸没回答。可能被喉咙里的薯片给卡住了,因为他足足有数秒钟拉长了脖子看着电视,一动也不动。   半晌才咧嘴一笑,问:“为什么?”   “你过去亲我时有没有问过我为什么?”   我的话再次让他呆了半晌。   这表情差不多也让我明白些什么了,于是把手在裙子上擦了擦干净,我站起身啪嗒啪嗒朝屋里走了进去,回头关门时见他仍一动不动坐在那里,于是敲了下门背,对他道:“狐狸,在我变成老太婆前你会离开狸宝专卖的吧?”   “为什么这么问。”慢慢放下薯片袋子,他问我。   “因为,”我耸耸肩,指了指自己做了个鬼脸:“老太婆。”   “嗯,满脸褶子的老太婆。”他也耸了耸肩膀,然后点点头:“也许吧。”   “知道么,今天我看到铘变了好多钱,所以我在想,也许等到你们都离开前,我应该叫铘变个几百几千万的给我,那样我的养老金就解决了。”   “这么有钱,不介意让我再继续留几年蹭饭吧?”   “我对养小白脸没兴趣啊狐狸。”   “……哦呀,你要不要这么势利。”   “你才知道我很势利么。”   话刚说完,我迅速关上了房门,因为我感觉到右眼角正有一滴眼泪顺着脸颊朝下滑。   我用力把它擦了去。   门外响起那个电视剧结束的片尾歌,歌蛮好听的,我还能跟着哼上几句。   可是哼着哼着不知怎的脸上的眼泪就越来越多了,用手抹也抹不干净。怎么会有这么多的眼泪呢?我不想哭的,因为没什么事也没什么人值得我哭。   可还是忍不住地抽抽嗒嗒了好一会儿,我希望狐狸没有听见,想来他也应该不会听见,因为外头的电视开得好响,响得令人能听清那首歌里每一个字句:   ‘庐外怎堪清寒,听到曾拨乱的沧桑’   ‘若雨成霜,那是我祈来的伤……’   林绢说,情伤都是自己找来的。   林绢还说,你爱谁也不能爱上狐狸那样的男人,别看他对谁都好,他没心的,而且他永远也不可能知道这一点。   作者有话要说:文里借用的歌词来自凉子作词,少司命作曲并演唱的《如意》   很爱的一首歌~推荐大家去听听看~~   全文免费阅读 101黑暗第五章   一转眼,端午节就快到了,每年这个时候店里总会特别忙,因为来订粽子的人相当多。   狸宝的粽子在这一带算是小有名气,这得归功于狐狸做的粽子特别好吃。他说那是他一百多年前在清宫御膳房里偷来的技术,素荤两种类型,素粽馅儿是流沙的,红豆或者绿豆剁的泥,冰糖着味,吃口清甜不腻,趁热拨开糯米能看到里头的糖浆包着豆泥突突往外冒。咸粽是一绝,八色秘制腊肉,切碎跟肥肉一起煮烂了味道全都化在了糯米里,咬一口喷香流油,再加个沙心咸蛋黄,即便是闹着要减肥的人也能一口气塞下两个去。   不过生意好敌不过人手少,狐狸包粽子不准别人插手,所以每天限量五百只,只接预订不堂卖,远的快递,比较近的则由我骑着车一家家分送过去。   其实这活原本是白吃白住在店里的杰杰干的,可是同学会那晚一时冲动跟狐狸说了那些话后,第二天醒来自觉太丢人,于是下意识见到狐狸就躲,当他瘟神一般,没处躲则找事情给自己干,每天搞得忙忙碌碌的,顺便把杰杰的活儿也给包揽了。   这天又和往常一样,我把前一夜包好的粽子装箱挨户送走。送完最后那家时已是下午三四点光景,路过商业街正打算过去逛逛,原本艳阳高照的天却突然阴了下来,紧跟着一阵夹着土腥味的风轰然而起,顷刻间飞沙走石,看来一场大雨是在所难免了。   当下没了逛街的闲心,我踩着在狂风里摇摇晃晃的自行车一路吭哧吭哧往家赶,不多会儿已拐进家附近的马路,远远见到一辆光亮簇新的大奔在狸宝店门口停着,巨大的车身让本来就比较狭窄的马路看上去有点挤。   不知道是不是又有什么有钱人跑来找对门的术士买奇怪东西了?琢磨着,我一路把车骑了过去,绕到边上刚把车停下,随即见那辆大奔的车门轻轻一开,一道纤细的身影从里头钻了出来。   “宝珠?”站定后那人压着被风吹乱的头发叫住我。   而我在看清她脸的当口不由愣了愣,因为她是自上次那通电话后,就再没跟我有过任何联系的邵慧敏。   跟邵慧敏走进‘蓝色卡农’后不多会儿,一场急雨像倒豆子般从浓密的云层里泼了下来,把外面的世界冲得一片水雾蒙蒙。   自从跟靛的那次约会之后,我就再没有进过这种小资类型的咖啡馆,它们会提醒我想起曾经我差一点因为某种特殊的吸引力而喜欢上一个有些特殊的男人,而那个男人最特殊的地方,却是杀了一切他所感兴趣的人。   就好像是昨天才发生的事情一样。   所幸邵慧敏给我点的是一大碗冰激凌,而不是任何一种昂贵又难吃的咖啡。她则要了杯红茶在我对面坐着,看起来还是和上次见面时一样美丽,养尊处优的生活令她保养得比同龄人看起来要精致得多,将近三十岁的年纪皮肤却同少女时一样光滑细腻,只是脸上的‘丧气’却似乎比上次见到时更浓郁了点,黑蒙蒙的浮在她脸上,令她脸色看起来有种病态的苍白。   她说想找我聊聊,却在进来后只是一直看着窗外的雨,我留意到她总在轻轻转动着手上的戒指,似乎是种无意识的习惯,于是打破沉默,我笑了笑问她:“最近怎么样,大忙人怎么会突然想到来找我闲聊了?”   “那家小店,就是你从你姥姥那儿继承的么?”她收回视线望向我。   我点点头。   “真好,很可爱的小店。”   “呵,混混日子还算凑合。”   不太擅长的客套话再度让我俩进入一段长久的沉默。   这也没办法,那么多年未见,彼此生活的圈子早已截然不同,如此,突兀这样单独坐在一起,的确是很难找到能够放开了聊一下的共同话语的。于是只能低头慢慢舀着碗里堆得山高的冰淇淋,一边同她一样默默看着外头越下越大的雨。   那样过了好一阵,邵慧敏放下手里的杯子再次望向我,有些认真地道:“知道么,那天看到你的时候我有点吃惊。”   “是么,为什么?”我问。   “因为你一点儿都没变,跟在学校里时一样。”   “是和那时一样古怪?”   “不是。”她笑笑,一边又转了转手上的戒指:“你还在介意他们那时说你的话么?”   我不置可否。   初中时候的我有过一段比较沉默的时期,因为那个时候已经比较懂事了,知道很多东西只能看不能说,可是心性却又没有修炼到能对那些所见当做没看到般置之不理,因而成为我人生中所经的一段相当痛苦的时段。   一度索性厌弃了开口,那种想说却又不能说的感觉,没有人能体会,所以没有人可以理解,所以叛逆地学着当个哑巴,却没想过这种处理方式其实是很不健康的。它带来的副作用就是让很多同学都觉得我很孤僻,无法交往,而他们把这种感觉理解为我很古怪。   古怪这东西,搞得好是种个性,搞不好的话,同‘傻’其实没什么两样。而我显然是同前者沾不上边的,所以我很孤独,这种孤独并非是完全没人理睬你,不和你说话。而是明明同你说话,甚至同你一道上下学,你却感觉不到他们的存在。   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邵慧敏转学过来并且成了我的同桌,才开始好转了起来。   因为邵慧敏也是个孤独的人。   与我不同,她的孤独是来自她外表的优秀和她成绩的糟糕。老师说她是聪明面孔笨肚肠,所以同学叫她绣花枕头一包草。因而像排斥细菌一样,她被周围的人所排斥着,可是她性格是那样的好,总是温温和和的,跟她在一起完全感觉不到任何压力,所以自她和我同桌后,我也就渐渐多话了起来,有个能聊得上话的人在身边,感觉总是很不一样的。   “不过你现在看起来开朗了很多,”见我久久不语,邵慧敏又道:“是因为开店的关系吧?记得你以前人多时候说话都会脸红的。”   我觉得她是在没话找话。看得出她真的是想要和我说些什么,但每次开口,不知怎的却又改了口,这让我不由越发好奇她此次特意来找我的目的。显然不会是光想找人聊天那么简单,却不知是否跟我心里猜测的是同一回事。   琢磨着,我一边笑了笑,一边又朝她左手无名指上那枚戒指看了一眼:“慧敏,你这戒指好漂亮,是婚戒么?”   她本在轻轻转着那枚戒指。听我突兀问起,她似乎吃了一惊,随即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抬眼朝我看了看:“不是。”   其实她不回答我也知道这自然不会是婚戒。   这戒指非金非银,是铜制的,因为边缘处生着绿色的锈。我想没有谁会用铜制的戒指来做结婚戒指,何况她丈夫那样有身价的人。而戒指的造型也比较特别,像个八卦,外圈刻着一些东西看起来像是花纹,但更类似于某种文字。   综合以上,同邵慧敏一身夏奈尔的时装搭配在一起,实在是极不相称的,这也就是为什么那天晚上在酒店里时我会一眼就发觉到这戒指有问题。   这戒指叫豘,据说能吸走人身上最衰的运气。   但这并不意味着它是件好东西。事实上它很可怕,因为它并不是将衰运从人身上吸收走就算完了的,而是通过某种交换的方式,将它们重新转移到别人的身上,以此化解它的拥有者原本自身所该承受的厄运,真真是种相当可怕的东西。   “慧敏,”于是在将手里的冰激凌搅拌了一阵后,我再次道:“你是不是认识一个叫蓝的男人。”   听我这一问,邵慧敏的脸色似乎更加苍白了起来,她收拢手指看着我,问:“什么蓝。”   “一个穿得很潮,两只眼睛总画着烟熏妆的男人。”   她没回答,但她脸上的神情似已替她作了确认。   于是我再道:“你最近还好么,为什么会和这个人牵扯上关系。”   她抿了抿嘴唇。   半晌一声苦笑,重新张开手指将指上的戒指伸到我面前:“你果然知道它的来历。这么说你也认识洛林大师的是么,所以那天晚上,其实并不是巧合,对么。”   “你说酒店的赔偿?”   “是的。”   “没错,不是巧合。”   曾经在蓝的店里,我见到过邵慧敏手上这枚戒指,它被放在一个几乎没人会注意到的角落里,所以我碰巧能知道它究竟是个什么玩意。也因此,才会在那晚的同学会上突然出声去向那个酒店经理要求索赔,并非是因为我真的多管闲事,或者是想吃什么刺身,而是因为如果当时那个酒店经理没有以任何形式赔偿邵慧敏,那么在未来的日子里,他将会代替邵慧敏去承受一切原本她所应该承受的负面运气。   而以我在邵慧敏脸上看到的丧气来判断,那负面运气极有可能是攸关性命的。   我的回答令邵慧敏再次沉默,并蹙起了双眉。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慧敏,知不知道它是会折寿的。”   “我没有办法……”   “没办法?有什么事是能逼得你这么做的慧敏??”   “很糟糕的事。”   “能告诉我吗?”   我的问话令她再次捏了捏手上的戒指。然后将视线从我脸上移开,重新转向窗外那片混沌的雨雾,她仿佛自言自语般讷讷道:“宝珠,知道我今天为什么要来找你么?”   我没有吭声,只望着她,等她继续往下说。   “记得以前读书时,他们对我说过一件事。他们说你念初一的时候,传达室那个王老师,他去世的头七那天你从家里抱了只公鸡偷偷放进了传达室,还跟人说那里头不干净。后来,被一位路过的老师发现了,他把那只鸡丢了出去,并且狠狠地批评了你一顿。而就在那之后的第七天,这位老师因心脏病发作,突然在讲台上去世了。你说,是有这么回事么,宝珠。”   我用力朝自己嘴里塞了口冰激凌。   当时所发生的事似乎还历历在目,时隔那么久我仍能清楚记得那个数学老师脸色铁青地跌倒在地上那一瞬眼里的神情,却不知邵慧敏突兀提起这件事是为了什么。于是犹豫了一阵,我点点头:“有。”   “那你信不信这世上有鬼。”   我放下了手里的勺子。   抬头望向她,正盘算着该怎样去回答,没料想还未开口,突然看到几根乌黑的东西从她脖子后面那团浓密的发丝间慢慢探了出来,细长细长,仿佛特别长的手指似的……   全文免费阅读 102黑暗第六章   初一时我曾经做过一件蠢事,就是在传达室那个王老师死后,我把自己看到的东西在学校里当着人的面说了出来。   那是因为当时的我真的太害怕了。   至今还清楚地记得在他死后的每一天早上,当我经过传达室那扇破旧的矮门时,我都可以看到那个满脸粘着黑血的老头爬在窗台上朝外直愣愣看着,一边用他血肉模糊的手用力拍着窗玻璃。而我只能当作什么也没看到那样低头朝教室里冲。   王老师是被翻墙入内的小混混用刀戳破了脑门心致死的。   死前曾和混混有过一番缠斗,所以左手手指被刀切掉了三截,但当时学校周围很偏,边上除了家工厂外就是马路,因此至死也没人听见王老师的呼救声。为了不引起恐慌,警方和校方都隐瞒了王老师的死因,只说他是跌破了头死的。只有我,每天都能听见他扒在窗口上张大了嘴巴对我尖叫:‘不要杀我啊!不要杀我啊!!’想逃避都逃避不掉。   后来混混不出两天就被抓住了,传达室的地板和墙壁也被用消毒水刷了一次又一次,表面上看一切很快恢复了正常,但只有我知道,过度的恐惧和愤怒让王老师变成了地缚灵,他被束缚在传达室里不停地重复着自己死亡那刻的过程,因而痛苦得无法往生。偏偏那时候有一些自认为胆子很大的高年级男生把那间小屋子当成了试胆子的地方,放学时约好了偷偷藏在里面不走,一直待到将近半夜,才嘻嘻哈哈地离去。   这种事若不被我看见也就算了,偏偏那天没忍住,在离开学校时朝传达室窗户看了一眼,结果看到那几个人自以为不会被人瞧见地钻在传达室的那张小床下,而离他们不到一步远的距离,王老师干柴似枯瘦的身体就趴在他们面前的地上,一双黑蒙蒙的眼睛直勾勾看着他们,嘴巴一动一动的,朝他们脸上哈着淡黄色的气。   当时我就知道坏事了,这几个人绝对要出问题。结果隔天就没见他们来上课,听说都病倒了,那时候离王老师的头七还差三天。   于是赶紧回去跟姥姥说,姥姥一听先吩咐我不要多管闲事,但只让我做一件事,就是在王老师头七那天晚上的八点整,把自家养的一只全身毛色雪白的大公鸡带去学校,用红绳栓在传达室那张床左边靠前的床脚上。   她说这件事只能我去做,别人做都不行。还说要不是为那几条活生生的命,她是说什么也不会让我去干的。   我看她说得严肃,当时也没放在心里,因为觉得这点小事做做还是很容易的,可是没想到才把鸡栓在王老师的床脚下,就被教我们数学的那名老师发现了。当时他非常生气,不单把鸡从传达室丢了出去,还把我送到学校新立的保安处,让里头的人把我狠狠训了一通。   我当时又气又急,一时没沉住气,张嘴唧唧呱呱的就把传达室里有王老师冤魂的事跟他们说了。这一下,不单再次挨了狠狠一通批,还被罚写了整整五千字的检查。   后来鸡自然是没能栓成,我也因为这件事而变成了学校里的一大笑话。   再后来,正如邵慧敏所说的,在王老师头七过后的第七天,那位把鸡从传达室丢出去的数学老师心脏病突发,死在了讲台上。   他是以自己的命挡了原先那几个试胆子男生的煞,所以那几个男生后来倒是没什么事地陆续回来上学了,而关于这一点,我自然是再也不会同任何人去说,也因此,往后的那些日子里,我在学校变得非常沉默。   此时听邵慧敏再次提起了这件事,并且非常突兀地问我,信不信这世上有鬼。   未免让我发了怔。   随即被她脖子后面出现的那样东西给惊到了。非常恶心的一样东西,像手又不是手,漆黑潮湿,散发着一股让人头皮微微发痒的寒意。却又说不清它到底是什么,它像是某种动物般慢慢在邵慧敏的脖子上蠕动着,让人有种巨大的冲动想站起来看看它其余的部位到底是什么。但不敢贸然行动,因为看邵慧敏的神情,显然她对此是一无所知的。   这么看来,她脸上浓重无比的丧气难道就是因为这个东西么?   一时忘了呼吸,我两眼一眨不眨紧盯着那东西看着,而这异样很快令邵慧敏察觉到了,她有些疑惑地回头朝自己身后看了一眼,然后微微皱了下眉,将目光转向我:“你在看什么,宝珠?”   刚一开口,那只漆黑细长的‘手’冷不丁就消失了,无影无踪,仿佛刚才在她脖子上蠕动着的东西只是我幻觉似的。   我迟疑了下,摇摇头:“没,没什么。”   她望着我的目光是不确定的,并且再次朝身后看了一眼,而她这样做的时候,我看到她手指在微微发抖,几乎碰翻了手边的杯子。   她是在害怕着什么吗?我疑惑,忍不住循着她目光也朝她身后看去,但她身后除了走来走去的服务生和几张空空的桌椅外,确实什么也没有。   “你信这世上有鬼么,宝珠?”这时她轻吸了口气,捂住自己额头再次问我。   声音听起来特别憔悴,这让我不禁有些迟疑,片刻后,才慢慢斟酌着字眼道:“鬼?我不知道。也许有吧,反正我没见过。”   “你真没见过?”   她的问话令我再次一怔。   没等回答,见她忽然牵了牵嘴角,似笑非笑地望着我:“还记得那时候他们给你起的绰号么,宝珠,他们叫你神婆。”   我没吭声。   她用力转了转手上的戒指,将它从手指上转下来放到桌子上:“不瞒你说,宝珠,这次同学会我是为了你而开的。”   “为了我?为什么……”   “因为我想见见你。因为我觉得,最近这段时间里发生在我身上的事,可能只有你才能理解我。”   “……为什么?”   “你那时把公鸡带到传达室,是因为那里头真的不干净吧?只是因为别人都看不到,所以没有人相信你。”   我不置可否。   “而我,现在也碰上了这样的状况。”   “什么样的状况?”我问。   她却微微迟疑了下。   似乎在犹豫究竟要不要同我说,此时窗外突兀一道人影走过,令她猛地一个哆嗦。   随即像是受了极大的惊骇般迅速朝那人影追着看了过去,直到那人的身影越走越远,才透了口气,一双眼却依旧有些失魂落魄,她带着这种令我无法理解的复杂神情朝我望了过来,压低了声音匆促地道:“宝珠,我那个去世已经有一年的丈夫回来了……”   “什么??”   “江齐生回来了,但……我不知道他到底是人还是鬼……”   作者有话要说:前几天改稿,更新迟了……今天刚交,继续回来填坑   全文免费阅读 103黑暗第七章   江齐生是做连锁经营的,不能说是超级富豪,不过也算是很有点钱。   两年前,他娶了邵慧敏,但两人的结合并不怎么光彩,因为除了年龄上的差异被人诟病以外,最主要的是,三年前他开始和邵慧敏同居时,身份是已婚的,他同他前妻有整整二十年的婚龄,却因为邵慧敏的介入,那段婚姻便如同纸一般被轻易撕裂。   据我所知这并不是邵慧敏头一次介入别人家庭。   最初那几次的同学会里,就听人说起过,她在高中同一个有妇之夫同居了。后来被那人的妻子发现并闹到了学校,于是她半是辍学,半是被学校给开除。之后进了家公司当文员,没干多久就上了部门经理的床,而那位经理也是有家室的。   在同居了两年多后,她要求那个经理离婚,谁知经理却给了她一笔分手费,并申请调去了外地。于是她从那家公司辞职,之后一直到最近这一两年,才重新又有了她的消息,却原来又是当了第三者,并登堂入室成了正妻。而这,想必也就是为什么邵慧敏现在这样有钱,却仍被一班同学暗地里说三道四的原因。   对此邵慧敏其实心知肚明,却并不为此有所介怀。她说江齐生是她所有男人里最有魅力的那一个,也是最爱她的那一个,他俩是真心相爱的,而并非如外界所谣传,她插足他家庭是为了他的钱。   那时候她还是他公司里一名资质生嫩的业务员,进公司半年都没能同他说上过一次话,只知道他是个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年轻,做生意相当有手段的商人。直到有次出差,他带着她一块儿去了,在那地方一家豪华的宾馆里两人睡在了一起,但什么也没做,只是躺在一起聊天。   却没想到回来后,他竟送了她一辆奥迪。   这对于一个月薪只有一千来块的小职员来说,无疑是震惊并极具诱惑的。如果说一个男人的地位和风度是引线,那么出手的大方则是那引线所引爆的炸弹。很少有女人能抗拒男人这种魅力所给予的诱惑:有钱,绅士,并且毫不吝啬。   所以虽然曾发誓再也不同有妇之夫有任何瓜葛,邵慧敏还是忍不住再一次陷了进去。   说实话,这一点让我不禁想到了林绢,她也曾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而陷进了一个有妇之夫的情爱里,但林绢更实际,并且抽身得很果决。从“易园”那件事之后,她就再也没有接受过一个有妇之夫的感情,哪怕仅仅是暧昧。因此在邵慧敏说到这里的时候,有那么一瞬,我试图想对她说,如她所说的那种充满了魅力的未婚男人,其实并不少,所以,为什么她总是要把感情陷在那些已有了家庭的男人身边?   但没等说出口,她似已看出了我的想法,遂道:宝珠,这种感觉是你这样一个从未接触过这种类型男人的女人所无法想象的。没错,这世上好男人确实很多,但,就好比毒品吧,它们分很多种类,大麻,冰毒,海洛因……而你只要接触过其中最纯劲道最大的一种,别的种类,你就无法再对它们产生兴趣了。   邵慧敏同这个海洛因一样的男人同居了一年。一年后,出了相当高的一笔分手费,江齐生让他的妻子终于同意在离婚协议上签字,并且在同年五月,他和邵慧敏低调地结了婚,因为当时邵慧敏怀孕了。   那阵子可说是邵慧敏最幸福的一段时间。同心爱的男人成婚,与心爱的男人有了爱情的结晶,世界上最美好的事莫过于此了吧?可也许应了一句话:幸福总是短暂的。亦或者,那是对她撕毁了一段二十年之久婚姻生活的报应——就在她满心甜蜜地等着做母亲的时候,她肚子里的孩子在她结婚两个月后突然流产了,事前没有任何征兆。   她很痛苦。   而让她更痛苦的是,流产后的那段时间、她最需要人照顾的那段时间,江齐生却出差了。整整一个多月,没有一个电话,没有一声安慰。甚至在她每天自责究竟自己做错了什么导致胎儿流产时所发作出来的那种难以控制的情绪,也只能自己一个人宣泄,然后再被自己一个人默默地将它们吞回自己的喉咙。偌大的房子里永远只有她一个人,想宣泄,又能宣泄给谁听?   一个月后江齐生回来了。却仿佛同往常没有任何区别的那样,一放下公事包,便迫不及待撕掉她衣服将她扔上了床。而那时她小产后的恶露还没有完全褪尽,仍在不住流着血,他却如此饥渴地把她压在床上一遍遍进出于她创伤未愈的子宫,她的哀求和呻吟非但没能阻止他的所求,反而如春药一样刺激着他身体的发泄。   那次之后整整三个月,她的身体才逐渐恢复正常。也是第一次,她开始审视这段感情、这段婚姻,它们是否真如她原先所想的那样美好?   她发觉虽然自己和这个男人同居了一年多,却并未真正了解过这个男人。他的一些性格,一些嗜好,一些缺陷……在同她结婚前,它们都被一些非常光鲜美丽的东西给隐藏了起来。直到这次流产,才令她看到了这些原本从未见到过的东西。   亦由此萌生了想要离婚的念头。可是没等她开始认真筹备这件事,江齐生突然又恢复了原先婚前的样子。   他为自己三个月前的举动而道歉,然后把工作放到一边,带着她到法国和希腊去旅行。整整旅行了一个月,仿佛度蜜月似的,整个过程如此温和,如此体贴,甚至不经她同意便连她的身体都不敢碰,生怕她再为此而生气。   于是她原谅了她,并且安心地辞职在家开始做起了一个小妻子。每天为他做菜,为他挑选合适的衣服和领带,为他的洁癖而不厌其烦地清洁家里的每一个角落,让它们看起来每天都像簇新的一样。这样过了不多久,她发觉又怀孕了,也许是旅行中所怀上的,这令她惊喜,并再度开始憧憬起当母亲的感觉。   可是新的幸福并没有持续多久。   就在怀孕第三个月的时候,一场高烧让邵慧敏再度流产。而更令她受到打击的是,距离她流产不到一个礼拜,江齐生突然心脏病发作,一瞬间丢下她和他们的家离开了人世,走得如此匆促,连一句道别都没有。   说到这里时邵慧敏已痛哭失声,她蜷缩在窗边用力捂着嘴,尽可能地不让自己的哭声引来店中其他人的注意。   我有些无措。坐在她对面看着她哭,却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语言去安慰她,只能沉默地捏着她颤抖的手,以此来令她情绪得到些许稳定。   许久她终于平静了下来,抹掉眼角的泪将目光转向窗外在雨幕中华灯初上的街,深吸了口气对我道:“我把这两年来我的所有都告诉你了,宝珠。有些是你们早就知道的,但更多的是一些……家丑,那些我无论如何也不希望被别人知道的东西。”   我点点头:“我知道,你放心,我肯定不会告诉给别人听的。”   这话原是我此时所能说出的唯一安慰性质的话,但却令她苦笑了下。抿了抿嘴唇她侧头看向我,干涩道:“既然说了,倒也不是怕你会传给别人听,宝珠。之所以这样坦白,实在是情非得已,因为那之后发生的事让我快要走投无路了……”   “出什么事了?”   她沉默了下,然后道:“齐生去世后我的状况很差,整天人恍恍惚惚的,做什么事都做不好,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所以发生了后来那些事。最开始的那一件,是最令我感到费解的,那是齐生头七的那天晚上。老人说头七晚上灵堂里是不能待人的,所以那天我烧完了锡箔以后就早早回房去睡了,第二天请的阿姨过来打扫,她走后我进客厅发觉她没打扫干净,因为装锡箔的盆子虽然给清理过,但周围的地上却根本没有清扫,沿着盆子一圈地上都是灰,还被踩过,留着不少脚印,下雨天的关系弄得潮乎乎的,我费了半天时间才把它们搞干净。于是晚上她来做饭的时候,我质问她为什么客厅里要偷工减料,火盆外那么多的灰也不清理一下。她听完很惊讶,连声说,太太,我都没有倒过盆里的灰啊,那些是要冷掉才能倒的,我去看过它们都还是热的,所以没有给倒掉啊。”   “热的?”听到这里我忍不住插了一句。“一晚上了那些灰怎么还会是热的?”   邵慧敏看了看我,摇摇头:“我不知道。眼见为实,我看到的时候火盆里是空的,所以到底是冷的还是热的,也只能随她去说。但这种小事也没什么好追究的,而且那段时间处理遗产事宜我又特别忙,所以很快我也就把这件事给忘了。那样大约过去了一两星期左右,我总算把手头的事情都处理干净了,得了空人一下子变得很累,所以病了一场。那阵子人孤独到发慌,齐生不在,于是我连个可以说说话的人都没有,每晚只能一个人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开着灯,开着电视,一直看一直看,直到药性发作我躺在沙发上昏昏沉沉地睡过去……记得那天晚上也是这样的,我吃完了药躺在沙发上看了阵电视,困极了,于是睡着了。睡着睡着忽然觉得浑身很热,而且呼吸憋得很。当时一下子难受得醒了过来,结果你猜我看到什么了,宝珠。”   “什么?”   “我家客厅烧起来了。很大的火,几乎吞掉了大半个客厅,而我就在那片火场里坐着,沙发下垫着羊毛地毯,火像烧黄油一样把它烧化了一路噼噼啪啪朝我包围了过来,如果不是正好消防员赶到,我只怕早就被烧成一截焦炭了……”   淡淡的语气说着当时无比惊心动魄的一个场面,我听着用力吸了口气,一边用更大的力气捏了捏她冰冷的手:“真可怕……是怎么会烧起来了??”   听我这么问,邵慧敏的目光变得有些古怪起来,她复杂地看了看自己的手,然后道:“消防队说,失火原因是因为我放在客厅里的那盆锡箔灰,他们说可能我以为火盆里的锡箔灰都已经熄灭了,但实际上里面被压着的那些仍有火星,所以稍微碰到点风马上就又复燃了,飞出火盆的火星点着了含羊毛的地毯,所以一下子烧了起来。”   我蹙眉:“你当时还没把锡箔烧干净就去睡的么?”   “没有。”目光变得更加怪异,她一边咬着自己的手指,一边道:“我那天晚上根本就没有烧过锡箔。况且我是根本就不会在烧着锡箔的时候躺在客厅里的,那烟呛得根本就没办法待人。”   “那怎么会……”   “是不是很奇怪,宝珠。我根本没有烧过锡箔,但客厅却被锡箔灰复燃的火星给烧焦了。”   “……是很奇怪……”   “后来,大约一个多月之后,我在思南路上的一套房子清理好了,我搬了过去。想着索性搬离那套满是我和齐生记忆的房子,或许可以过去的一切都忘记,在新的地方重新开始。可是没想到才搬进去没几天,就又出事了。”说到这里话音一顿,她附身朝我靠了过来,拨开脖子上那根漂亮的珍珠颈链,朝下面一道暗红色的疤痕指了指。   “这是怎么回事……”见状我不由吃了一惊。它看上去像是曾被某种尖锐的东西给绞破的,弯曲细长,像条盘在她皮肤上的蜈蚣。也难怪两次见她,她都带着这样宽状的颈链。   “被脱水机弄的。”重新放好项链,邵慧敏道。   “脱水机??”我诧异。   她苦笑,点点头。“那天阿姨没来,所以我自己洗了衣服。洗完了拿去阳台脱水时,没留神脖子上的挂链钻进了脱水机的筒子里,然后……”说到这而眉心一皱,似乎不堪回首那段记忆。   而不需要她多加细说,我也能想象出来当时是怎样一副可怕的场面:挂在脖子上的挂链被夹在脱水机的筒子里了,这种时候一开脱水按钮,那根链条必然以一种可怕的力度急速旋转起来。   不过相比它可能带来的更严重的后果,其实邵慧敏脖子上的伤已算是很轻的了。   “我得庆幸那根链条很细,并且脆弱。”看出我眼中所想,她轻叹了口气,摸了摸脖子喃喃道:“否则……我的脖子岂止受这样的伤,恐怕整个儿都被它扭断了。”   “你怎么会这么不小心,连项链被脱水机夹住了都没感觉到。”   闻言她看向我,牵了牵嘴角:“你不觉得奇怪么,宝珠,大凡把衣服扔进脱水机后,我们通常都是先直起身,然后才将机器的盖子盖上。为什么我却是低着头附身在脱水机上方,以这种姿势将盖子盖上的?”   听她这么一问,随即也觉得奇怪起来,我当即点头:“是啊,确实……那你当时为什么会这样?”   “因为我当时注意力全被楼下看到的一样东西给吸引过去了……”   “什么东西?”   她抿了抿嘴唇。一瞬间脸色再次难看了起来,她轻轻打了个颤,低声道:“我看到一个人影,很模糊的一个人影,在我家楼下的花园里站着,抬头看着我……”   说到这里时我不禁也打了个哆嗦。不是因为她的话和她说话时眼里的神情,而是因为就在她刚刚说完这句话的同时,我见到她身后那道窗外有个人正靠在窗玻璃上朝我俩的方向看着。   苍白的路灯正照在他脸上,因而将他的脸也映得苍白如纸,这张苍白的脸如同女人般美丽至妩媚,这熟悉的美丽却如同刀尖似的在我眼里狠狠扎了一下。那瞬间我几乎将手里的冰淇淋杯给泼出去,因为即使隔了那么多年,经过了那么多事,这张脸以及他曾经所带给我的那种刻骨铭心的恐惧,却是我一辈子也无法忘却的。   他是我第一次遇到术士蓝的那天夜里,在那节充满了腐肉和血腥味道的车厢中,所同住过一室的“尸人”。   全文免费阅读 104黑暗第八章   之所以称他“尸人”,因为他是个被用钉子钉穿了头颅却不死的活死人。蓝说他是一具被‘走尸人’所操控的尸体,可是因为年代过久,所以已不是寻常的‘走尸人’所能控制得稳妥的,因而最终控尸不成,那个‘走尸人’反而丧命在这个‘尸人’的手里,之后他从那节车厢里消失,直到几年后我回老家探亲,没想到会再一次见到他的出现。   至今无比清晰地记得他当时几乎要了狐狸的命,所幸蓝的到来,同铘联手才让他再度消失。转眼已是两三年过去了,我几乎已快要忘了他的存在,却没想到此时会突然见到他又一次出现在我眼前,而且离得这样近。   “宝珠?宝珠?”   愣神间听见邵慧敏在叫我。忙抬头望向她,她看着我的眼神有些疑惑:“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   “我……”我没办法回答。因为就在刚才挪开眼睛的片刻功夫,当我目光再次转向那道窗户时,那地方却黑洞洞什么人影都没有了。一时也不知道是否真有那么个人出现过,或者仅仅是我的错觉,我迟疑了下摇摇头,用力搓了搓自己的脸:“大概冰激淋吃多了,刚才肚子一下子有点不舒服。”   “是么,要不要紧?”问是这么问,但可以看出她并不确定是否相信我的话,因为就在我低头将冰激淋杯推到一边的时候,眼角的余光瞥见她又回头朝身后和窗外看了两眼。   于是我道:“我没事。刚才你说到有个人影在你家楼下的花园里看你,后来怎样了?”   听我这么问,她抿了抿嘴唇。似有些犹豫,片刻后慢慢道:“如果我说那个人是江齐生,你会不会认为那是我的幻觉?”   “你看清楚他的脸了么?”   她点头,然后又摇摇头:“不是很清楚,那会儿太阳很大,他在楼下被阴影挡着,看起来黑糊糊的,但那身衣服……那身衣服是他穿的没错。”   “你怎么确定他穿的衣服一定就是你丈夫穿的那身?”在我印象里,男人着装总是差不多的,除非特别另类,比如蓝,比如狐狸。而即便是狐狸,他如果不是特别弄得花枝招展的话,穿的衣服也是烂大街的普通,脱下来换给谁穿我也不一定认得出来那衣服就是狐狸的。   “因为那身衣服是他火化前我亲手给他穿上的,”邵慧敏的回答打消了我的疑惑。“你有见过谁大伏天穿着全套羊毛绒西装在大太阳地下晒的么?”   我摇摇头。   她垂下头,脸色苍白地摸了摸脖子上的伤口:“就在那个时候我的链子被脱水机绞住了,差点勒段了我的脖子。而等它被拉断我恢复自由后再往楼下看,楼下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所以……你觉得他复活了?”我看着她的神情小心揣测着她的想法。   她摇头:“不,我不认为人真的可以死而复生。”   这倒也是,如果已经火化了,那么就不可能存在死而复生的可能。“那么……幽灵?”   “我不知道……但他看起来又是实实在在的一个人,我是说……我是说我不知道幽灵到底应该是什么样子的,毕竟我从来没见过那种东西。”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看着我的眼睛,好像在问我:你有没有见过?   我避开她视线,用勺子轻轻敲了敲杯子:“他消失了,你确定不是自己看错了么。”   “不知道。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江齐生的出现。”   “后来你又再次见过他?”   “不止一次。”   “那你……后来有没有看清楚过他?”   “没有,一次也没有。说实话,我甚至不确定他是否真的在我周围出现过,但我可以感觉得到他,就好象人家常说的那种第六感一样。”说到这里,也许是感觉到了我眼里的困惑,她话音顿了顿。“是不是没有听明白,宝珠?”   我确实听得不太明白。既不能确定江齐生是否真的在她周围出现过,又能感觉到江齐生的存在,这是一种怎样的状况?“……第六感,也就是说,你并没有看见他,只是感觉到他?”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听我这样问,她眼里露出些许烦躁,只耐着性子将这烦躁小心压着,她继续用她细而柔和的嗓音慢慢道:“有次我在睡觉,迷迷糊糊的时候听见有人在我边上走动,于是睁开眼,结果看到一个人在床边站着。样子很像江齐生,可是等我坐起来的时候,他却不见了,好像从没出现过一样。”   听上去和我刚才见到‘尸人’的状况很相似,这令我不自禁朝她身后那道窗外又看了一眼。   “还有一次,我开着车走在路上,”顺着我的目光也朝身后看了两眼,她接着道:“经过路口时原本是要小转弯的,但你猜发生了什么?我听到有人在我后座上用力拍了下车窗。”   “你后车座上没有人吧?”   “当然没有。当时把我吓慌了,也不知怎的一踩油门就朝前笔直开了过去,都没见到路口对面刚跳的红灯,也因此,几乎和一辆横向过来的公交车撞上,很险,如果当时不是我索性加大油门冲过去,必定就同那辆车撞上了。”说到这里轻轻吸了口气,她再次摸了摸脖子上那道伤:“而就在那一切发生的同时,我从后视镜里看到有一个人在我后座上坐着,身上穿着江齐生那身羊毛绒西装,脸上黑黑的什么也看不清。但是,我可以很清楚地感觉到他在看着我……”   “然后他也消失了?”   “是的,消失了。我刚在路对面把车停下来,他就不见了。”   我轻轻吸了口气,沉默着望着她。   真是很戏剧性的一番谈话,不是么。原本这种被我所以为的只有我才会碰见的状况,此时被我一个多年不见的老同学所碰到,并对我谈起。看着她这神情,就如同看到当年刚开始懵懂意识到自己能力的自己一般,这种状况,实在是太诡异了。   但她所说的那些,若非被我亲眼所见,我实在不好判断她遇到的究竟是灵异现象,还是她失去丈夫后无法适应一个人的生活,而念念不忘所致。   因为经常会见一些人煞有其事地对别人说自己见到了鬼,但最终的真相基本没有例外,都是自己的臆想所导致的幻觉。我有些怀疑邵慧敏就是遇到了这种状况,毕竟通常而言,鬼是不会被常人所见的,所以我这样的人才会如磁石般地吸引它们。当然,也不能就这样直截了当地否决,毕竟可能性再小,也是种可能。   于是想了想,我问:“所以你后来就去找了一些能帮你解决这个困惑的人了,是吗。”   她点点头:“是的。我觉得他在跟着我,无论白天还是黑夜,每次在我没有任何防备的时候,他就突然出现了,又很快消失。我很害怕,也不知道该找谁去说,也不知道谁能帮我,只能每天在人多的地方待着,晚上开着所有的灯才敢睡觉。那阵子失眠很严重,因为一睡着就会梦见江齐生,真奇怪,每次梦见他总是梦到他折磨我的那段日子,后来实在熬不住了,我就去庙里,打算去求个符放在身边看看是不是能够让我不再碰到那些可怕的事。”   “那求到了么?”   “没有。庙里求符都是买卖,跑了好几家都是这样,我丈夫是生意人,那种生意的味道隔着多远我也能闻得出来。所以我想那样的符就算买得再多恐怕也是不管用的。”   她这话说得没错。现在不少庙都商业化了,打着佛教的名义行商业之实,因而有些庙里甚至能看到孤魂野鬼堂而皇之登堂入室。所以说修道修道,修的是人心,人心若没有修,鬼怪自然是不会怕你,纵然把庙修得再华丽,佛的金身塑得再漂亮,也不过是一堆没有灵性的砖瓦和黄泥而已。   “那怎么办。”于是我问。   她沉默了阵,目光转向桌子上她那枚不值钱的同戒指,伸手将它捻起,放在光线下转了转:“后来,在网上找到间寺庙,很多人推荐,说那是间苦庙。里面的和尚都是苦修的,没有任何商业成分,所以灵验得很,于是我就找了过去。”   “结果怎么样?”   “结果……我在进寺庙的时候,被门口的门槛绊倒了。”   “哦?”   “有点奇怪是么,寺庙里的门槛按理说是不太会绊倒人的,因为砌得高,高得足够引人注意,所以很少有人会在那地方绊倒。可是当时我只觉得头晕了一下,然后人就朝里绊了进去,摔的很重,几乎是滚进了大殿里。当时周围那些和尚都看着我,很安静。我很尴尬地一个人从地上爬起来,想给大殿里供奉的菩萨上香,却被和尚阻止了。”   “阻止?为什么?”被庙里的门槛绊倒我不奇怪,我只奇怪为什么会有阻止香客上香的和尚。   邵慧敏摇摇头:“不知道,他们不说,只是好声好气地劝我出了大殿,对我说,有缘人烧有缘香。我很奇怪,问他们难道烧香都要看所谓缘分么?他们没有回答,只是劝我离开。”   “那你离开了?”   “没有。他们的反应让我觉得很奇怪,所以我怎么可能就那样离开。所以,在他们离开后,我又重新返回寺庙,打算找个年长点的和尚好好问一问这到底是什么意思。但是没想到此行并有碰到能给我这个答案的和尚,却碰到了一个高人,也就是这个高人把这枚戒指给了我,说是能帮我化解我所遭遇的处境。”   “高人?你是说蓝?”   她微微一怔,然后道:“他姓蓝么?我只知道他叫洛林。”   “你为什么会信任他?”蓝的样子看上去就像个街头花枝招展的小混混,以邵慧敏这样的一个人,我不觉得她会那样轻易地相信蓝这种类型的年轻男人。   “因为他一见到我就说出了我家刚遇到丧事的状况,并非常准确地说出,去世的那个人是我的丈夫。”   “他还说了什么?”   “他说……我脸上有死气,很重,必然是被新死不久不甘于亡故的怨所缠。他还说,如果没有看错,我丈夫头七那晚一定出了某种变故,所以魂魄非但没有返回阴界,反而被束缚在了我身边,所以我总是会碰到一些临近死亡的事,那是怨魂在找替身。”   “……是……吗?”结合邵慧敏之前对我说的那些关于头七第二天她所见到的东西,的确可能导致她丈夫魂魄滞留在人间的可能。“所以他就把这个戒指给了你?”   “对。他说这东西能够替我挡一下。如果别人欠了我的钱,或者诸如此类的事,它能替我将我身上所受的怨气转移一部分过去,这样,至少我可以暂时没有性命之忧。”   听她这么说我不禁皱了皱眉。   显然蓝没有同她说老实话,或者她没有对我说老实话。这戒指的能力没有她说的这样轻描淡写,说什么转移一部分,弄不好是会要了别人性命的。那些不知不觉中被转移到的人何其无辜,这是种多么自私的做法。   “那么你用它替你挡过几回了?”我问。   她想了想,摇摇头:“那天在酒店时,是第一次机会,我当时怕极了,那盏灯就在我身后,我几乎就要被它砸死。”   “那么你有没有想过你用了这戒指,被转移到的人可能会因此而死于非命。”   “我……”她脸色一变,咬着嘴唇捏了捏手里的戒指:“我想它应该不会那样厉害……”   “看来也许给你戒指的那个人并未对你说出它真实的一面。”   “真实的一面?”目光微微一闪,她抬头望向我。“所以,你对它很了解?”   我微一迟疑,摇头:“只是稍微听说过,因为那个人我认识,所以我比较……”   “所以我找你没有找错,宝珠。”她如释重负般打断了我的话,将戒指重新放到桌上:   “我知道你能见到鬼魂,从小你就能见到。在学校时他们嘲笑你的东西其实都是真实的,你能看到鬼,你懂得怎么处置你同那些死去人见面后的状况,是么,宝珠。”   “我……”   “所以你告诉我该怎么做好吗,宝珠?”   “……告诉你什么?”   “我知道他现在就在我周围不远的某个地方。在我同你说着过去那些经历的时候,在我同你说起他的时候,他一直都在看着我们。我知道……”   闻言我吃了一惊。   下意识抬起头四下一圈扫视,她忽然一把抓住了我的手,用力捏着颤声道:“他在你身后……宝珠……他在你身后……”   作者有话要说:粽子节快乐~   全文免费阅读 105黑暗第九章   说这句话的时候,邵慧敏铁青着脸两眼一眨不眨看着我身后,好像我身后存在着某样令人极度恐惧的东西。   可是我回过头时却什么也没看到。   身后三四张桌子,坐着四五个轻声说笑的男女,灯光有些昏暗,音乐声细细的,一遍一遍循环着那几首耳熟能详的老歌,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   我微微松了口气。   说实话刚才真有点被她说话的样子和眼神吓到了,以为她真的看到了什么,幸好什么也没有,看来我私下还是希望她说的那些都是她的臆想而已。琢磨着,打算就此收回视线,谁知头刚一转,却突然一眼瞥见身后的地板上有一串湿漉漉的脚印。   脚印是从后面第三排桌子开始的,到我身后差不多半步的距离终止,印渍很模糊,如果不是光照变化的缘故可能根本就发现不了。   原本有脚印也没什么奇怪的,怪就怪在它们看上去很潮湿,好像刚从水里走出来似的,这同周围干燥的地砖形成了一种有些突兀的对比。而更奇怪的是这串脚印的两只脚一只穿了鞋子,一只却是赤足的,它们湿漉漉地以蛇形状蜿蜒显现在我身后那片地板上,似有若无,看不出最初来自哪里,更不知又是怎么突然终止并消失的。   怪了,之前我根本就没感觉到身后有什么异样的动静不是么?   “你看到他了么……”就在我为此而发愣的时候,我听见邵慧敏小心翼翼地问了我一声。   我回过神望向她,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   她目光依旧停留在我身后某个点,好像她刚才看到的东西仍存在似的,与此同时,也不知是不是因此而受到了感染,我突然感到一阵冰冷的感觉透过衣服朝我后背的皮肤上钻了进来,黏糊糊湿漉漉,无声无息间将我后背上的衣服慢慢吸附在了我的身上……   隐约可以闻到一股盐烧焦了的味道从身后传过来,伴着种无法名状的腐臭,在咖啡厅经年积累的浓香里无比突兀地出现,这令我不由得吃了一惊。   想再回头看看究竟是不是被我疏忽掉了什么,可是突然间脖子不知怎的像被注了水泥似的,沉甸甸地僵硬,让我一下子怎么也动弹不了了。多奇怪的感觉!只能凭着眼角一点余光,我感觉到身旁那道玻璃上有团白乎乎的东西,它被玻璃的反光倒映着,无法看清那到底是什么,但可以非常清晰地感觉到它离我非常近,近得就像在我背上粘着似的……   心跳一下子快了起来,我下意识捏住了手腕上的链子抬眼望向邵慧敏。   “慧敏……”刚一开口,却猛然发觉喉咙好像被什么东西卡住了,憋了半天劲竟然只挤出沙沙一点声响,这让我一下子有些慌了神。此时邵慧敏应该是已经发觉到了我的异常,她嘴唇动了动,定定看着我身后某个点似乎想对我说些什么,却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将身体朝后靠了靠,两只微微发抖的手绞在一起捏得指关节隐隐泛白。   显见我身后那东西把她吓得不轻,可是那东西到底是什么,是江齐生的鬼魂吗?   我努力想将头朝后扭,但依然做不到。很快感觉到那种潮湿粘腻的冰冷从后背蔓延到了我的肩膀上,我用力吸了口气,努力让自己保持平静,然后再次用了点力,总算从喉咙里挤出了点声音:“它……是不是在我背上,慧敏?”   邵慧敏闻声迅速朝我身后看了一眼,抿着发白的嘴唇点点头。   “你能看到它?告诉我它什么样子……是不是江齐生?”   “不知道……”再次匆匆朝我身后看了一眼,她摇头回答。说话时两只眼却也不知道在看着什么地方,她两手紧紧抓着自己的肩膀,看上去已然惊惶失措:“不知道……我看不清楚……”   此时整个后背越来越沉,我心知不好。   多数鬼魂是不能靠人太近的,能这样接近人的必定是怨魂冤鬼,而姥姥曾经不止一次对我说起过,大凡这种东西带着怨气,那么怨气有多重,它们也会有多重。这会儿沉甸甸在我背上,那东西活像座山似的,它到底得有多大的怨气?   “慧敏!”于是再用力叫了她一声,我试图让她明白我这会儿所处的困境:“你帮我一个忙好么……你……”岂料话还没说完,她突然一把抓起身旁的包起身就朝咖啡店奔了出去。我被她这举动给彻底懵住了,发了好一阵呆才回过神,急急抓起她留在桌上的戒指试图追过去,岂料刚一起身就被后背上那股沉重的力量逼得险些跪倒在地上。   幸好有所防备,我一把撑住桌子勉强把身体稳住了,直到身体适应了这种潮湿的沉重,才慢慢开始松开桌子朝前挪。   这一过程真是无比艰难。   早听姥姥形容过这种被鬼压的感觉,它是梦魇之类的鬼压床所远远无法比拟的,而此刻却是我头一次真正的尝到这种滋味,几度险些又跌倒,眼睁睁看着邵慧敏仓皇的身影蹬蹬磴推门而出,我别说是追,就连出声叫住她都难。   脖子乃至整个后背上那种湿漉漉的沉很严重地影响到了我的声带,我连一点声音也都已经发不出来了,只能用尽力气一步步艰难地朝门口处挪去,一路上走的姿势可想而知有多怪异,我听见周围人的窃窃私语,也看见他们朝我投来的诧异目光。只是这种境况下哪还管得了那么多,只一心想着能尽快走出这个地方,却就在刚刚走到店门口的一瞬,一眼看到两扇玻璃门上被灯光清晰反射出来的我的倒影,不禁猛地呆了呆。   一下子竟在门口挪不动步了。   玻璃上,我的影子像个脊椎不好的老人似的佝偻着腰,头朝上使劲抬,却又不堪重负地微微耷拉着,因为我歪斜的背脊上赫然压着一个“人”。   那人很胖,全身白乎乎的,如同我之前在座位旁的窗玻璃上用眼睛余光所窥见的那样。她整个头搁在我肩膀上,手和脚缠着我的身体,远看像只肥大的白色蜘蛛。但蜘蛛身上没有那么多水,她就跟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大量的水从她长得跟海藻似又粗又硬的头发和肥厚的身体里渗出来,滴滴答答淌在我背上和地上,于是我额头上的冷汗也滴滴答答顺着脸颊挂了下来。   空气中充满了盐巴烧焦般的味道,以及不知名的腐臭。   这东西到底是什么……   刚才听邵慧敏说话时的语气,我以为是她死去已有一年的丈夫出现了,在我的背后。但此时压在我背上的分明是个女人,全身肿得好像在水里给泡烂了的女人。   为什么这个女人会压在我身上……   犹疑间突然身体一个趔趄,我差点跌掉在地。头一低瞅见脚下一团黑糊糊细小的影子在使劲拽我的腿,不知道它到底是个什么东西,被它细小的手臂样的东西一碰到,我两条腿一下子就麻了,几乎站也站不稳,却又不由自主跌跌撞撞往前走。   眼看着就要一头撞在前方的玻璃门上,周围人见着了纷纷惊呼:“喂!小心啊!!门!”   我想停,但哪里停得下来?整个人被一股大力牵着咚咚咚猛朝前几步一下子朝门上直撞了过去,幸而此时那门突然被拉开了,我得以一头朝外扑了出去。   然后在外面的人行道上摔了个狗啃屎,但总好过脑门在玻璃上撞开花。   开门那人被我的样子给吓坏了,匆匆跑过来想扶我起身,但随即,也许是怕惹上麻烦,在我边上看了我几眼后,他很快又退退缩缩地跑开了。此时咖啡店里亦有不少人站起身窥望着我,一边交头接耳。但同样也没有一个人出来扶我一把。   于是我只能一个人在店外的大雨里躺着,想站却站不起来,雨水令我后背上的东西变得更沉,并且更加腥臭难闻,我忍不住扭头呕吐了起来,直吐到头昏眼花,这时一直淋在我身上的雨忽然停了。   我一愣,因为周围雨还在下着。   勉强抬起头,便看到一把黑伞在我头顶上斜撑着,撑伞那人半身被雨淋得透湿,湿漉漉的长发紧贴在苍白如纸的脸上,脸上那双墨黑的眼睛静幽幽看着我。   那瞬间直把我从刚才半死不活的状态惊得一下子清醒了过来,因为我认出他就是刚才我在店里时曾一瞬见到,又一瞬消失的“尸人”。   原以为那只是我的错觉,没想到他真的在这里,并且此时无比真实地站在我的面前。   当下也不知哪来的力量,我猛一使力连滚带爬着倒退了数步,随后放开嗓门对着他慢慢又走近过来的身影尖叫:“你!你别过来!!”   手腕上的链子在我的叫声中喀拉拉一阵轻响,我能感觉到那些细碎的骨头仿佛活过来般的颤动。与此同时四周突然一片死寂,只听到身后‘呀呀’一阵猫叫般的声响,我后背和肩膀上那种灌了铅似的沉忽然蓦地消失了……   但这并没让我好受多少,因为这时我发觉到四周那些匆匆而过的路人,以及在咖啡店里坐着的客人,似乎没有一个能留意到我这里所发生的一切。他们自顾自地做着他们的事,说着他们的话,仿佛完全没听见我的尖叫声似的。   我明白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惊恐间正想寻机逃离,不料我的腿却被一下给踩住了,那尸人低头看着我,用他那双细长幽黑的眼睛。随后蹲**将他细长的手指伸到了我脸上,在我僵硬得一时仿佛石化了似的脸颊上慢慢划了一下:“梵天珠。”   “洛林。”这时我身后忽然有人道。   我吃了一惊。面前这尸人也是。   趁他一愣神的工夫我迅速站了起来,转身想跑,不期然一道身影突然在我面前一挡蓦地堵住了我的去路。   “蓝??”靠近的一瞬我认出了那人的脸,这让我不由一愣。   没等反应过来,他朝我做了个噤声的动作,随即抓起我的手一把扯住我手腕上的链子,喀拉拉一声将它拉开,缠在手指上朝着迅速逼近过来的尸人方向蓦地一指:“咄!”   尸人身体朝后猛一个踉跄,仿佛撞到了一堵无形的墙。   此时我手腕上的骨链灼灼地烫了起来,通体迅速变红,仿佛正在燃烧。   而随即发现,它的确真的在烧,因为我闻到缠在它上面的蓝的手指正嗤嗤地冒出股焦臭味。他因此而倒抽了一口冷气,然后嘿嘿一声笑,伸手一把抱住我,完全没有任何征兆地纵身朝尸人方向直冲了过去!   “喂!蓝!”见状我脱口惊叫。   眼看着就要同那‘尸人’撞到一起,出乎意料,那‘尸人’却突然不见了。   与此同时周围的死寂倏然间被打破,汽车声路人的脚步声,说话声,隐隐的音乐声……顷刻间那些原本如同被凝固了般的声音一下子又重新撞进了我的耳膜。   真仿佛是场梦似的。   “靠……手指差点不保……”还没来得及从这一切变故中恢复过来,我听见术士自言自语道。   他松开我走到一边正抚着他的手。那只缠住我骨链的手整个儿都发黑了,手指部分血肉模糊,卷缩着微微发抖,把我给看得心惊肉跳的。   当下不由得赶紧问他:“刚才……是怎么回事……”   他瞥了我一眼。没回答,只低低哼了一声:“亏大了,陪钱的买卖,也不知道那老狐狸能还几个钱。”   “要去医院么……”   闻言他嘴角牵了牵,像是我问了个多么滑稽的问题。   然后没吭声,他一转身似乎打算要走,却忽然间又想起了什么,回头朝我的手看了一眼:“你怎么会有豘戒的,姐姐?”   全文免费阅读 106黑暗第十章   道教距今有一千八百多年的历史,原本派别纷呈,现在广为人知的只有五大派系,分别为全真道、真大道、太一道、正一道和净明道。从成立到分宗,虽说都始于宋、元年代,但据说殷商时期便已初具规模。那时的道教以“技术”见长,至战国时期鼎盛,并成为后来道教教义和方术的起源。   御幽教便是最早期从中抽离出来的一支派系。   据说,原先都是对当时道教术掌握得最为透彻的一批人,因为在修行中为了获得更大的术法运用和自由,他们背离了祖宗的教诲,逐渐将教中所传的方术同一些旁门左道的诡术揉合在了一起,因而被同教中人所不齿,最终被趋逐,于是自行创立了一门新的派系。   但同其它在历史长河中并没有留存多久的教派一样,在经历了最初将近两百年的鼎盛时期后,御幽教随着它第四代掌门人的失踪而渐渐没落,最后寂寂消亡于无声无息之间。此后,这支教派中的一些术书和法器便开始散落民间,由于文字和内容过于古老复杂,鲜少有能真正懂的人,于是其中大部分的术法就此失传。   但所幸,那支教派中的术法多是些阴毒的东西,类似苗疆的蛊毒,因而失传了倒也并不是什么坏事。比如此时我手里这枚被邵慧敏丢弃在咖啡店的戒指——豘戒,便是其中之一。   以拥有者的寿命为代价,将其不好的运势转嫁给别人,以图一时的平安,这种方式损人不利己。原先我以为这东西是蓝卖给邵慧敏的,因为我在蓝的店里见到过它,也听他说起过这东西的用处。而蓝又是个无所不能有,无所不能卖的生意人,所以一度我都理所当然地以为,蓝就是邵慧敏口中洛林。   直到现在碰见蓝,才知道原来洛林是另有其人,而那个人正是刚才就站在我面前的“尸人”。   “尸人”是个活死人。   很多年以前,有一群生活在长白山附近、靠操纵尸体作为谋生手段的‘走尸人’,他们以巫术所复活的尸体,被称为活死人。你很难说他们究竟是活的还是死的,在被‘走尸人’从棺材里弄醒后,他们像是真正地活了过来,能走动,能说话,并且其今后的一生都将永远被该名‘走尸人’所驱使和利用,存在于阴阳界限之外,不死不活,直到肉身彻底腐坏。   但蓝说,洛林这个活死人,并不同于一般的活死人。   洛林是御幽教第四代掌门人,也是第一代“走尸王”。   当年为了获得更多的力量,身为御幽教掌门的洛林不知从哪里习得一个炼尸的法子,以术法将死去很久但肉身保存完好的尸体重新复活,并为自己所驱使。   这一邪术自然为当时的所有教派所不容。于是,就跟武侠小说里写的那样,各大门派出动了最强的能人异士,商定了一个日子后一同潜入御幽教,试图将这个魔头铲去。谁知当天到后,他们却发现教中已经人去楼空,洛林不见了,连同他门下数十名弟子,均消失得干干净净。偌大一个教派内只剩下一些新进的弟子,这成了当时轰动一时的一个奇案。   此后,等再有人见到那位掌门时,已过去了四五十年。而此时的洛林亦有了一个新的身份——走尸王。   带着当年同他一起失踪的那些御幽门弟子,常年深居在长白山附近的沼地里,统领着百来余口赶尸人,终日在那人不见人鬼不见鬼的地方出没。见到他的人称,他身旁常年立一脸白如纸的女人,观衣着,竟似是夏朝人的装扮,行走自如,靠近能闻到尸臭。于是当时有这样一种传闻,说是驱尸术能以死人的阴气延长走尸人的寿命,令走尸人青春永驻。   这一点颇似道家的延年益寿术,却比那种听得说得却从未见得的虚无缥缈的仙术,来得实际得多。一时,很多人纷纷进入长白山寻找走尸人的踪迹,试图拜在洛林的门下,学到驻颜不灭的方术。此后一直到汉代,走尸人这一诡谲的部族始终都处在一种兴盛的状态之下。   但洛林的寿命并没有如传说中所说的那么长。   事实上,他甚至没能活过商朝灭亡,便死去了。虽然他的方术比之其它正统的道教门派要远为强大,他的驻颜术也犹如神迹,但,毕竟拗不过‘时间’二字。   就在纣王自焚的前夜,洛林突然无疾而终,死时依旧保持着二三十岁时的容颜。听闻在他死去那一刹那,身边所驱那名夏朝女尸全身一瞬发黑,肌肉萎缩并随风而化。之后,他被自己的弟子保存在长白山的万年冰晶里,历经东西两周和春秋战国的变更,尸体完好得一如刚刚逝去时的样子。   因而在秦皇统一六国之初,为求嬴政赏识,后世一名走尸王将他从中取出,以他当年所传授的术法将他复活,并为之所驱使。   自此,能操控洛林的尸体为己所用,便成为日后历代走尸王的身份象征。   这一点恐怕是洛林所始料未及的。   活着时他驱使了多少孤魂野鬼,死后却遭到了同它们一样的命运,并因其不腐之身,受到更为久远的折磨,这恐怕就是传说而言的‘果报’吧。只是到了后来,走尸人的后代一代不如一代,自末代走尸王库蓝之后,再也没有出现过一个能有力量控制洛林尸体的走尸王,因而他的尸体才能重获得一千多年的平静。   直到几年前,被一名自持艺高人胆大的走尸人再次挖出,并以摄魂钉钉住了命脉,才令这已有三千多岁的走尸王又一次重现于世。   而那次却由于我的缘故,让这具尸体真正意义上地复活了。   因为我拔掉了他头上的摄魂钉,所以令他脱离了那名走尸人的控制,并以其血恢复了自身的力量。这力量究竟有多大?从他同狐狸和铘的交手中可见一斑。   当时得了蓝的协助,铘同蓝两人联手方才让洛林退避,而并非将他击倒。此次再度遇到,蓝又是借助了锁麒麟的力量,才将他击退。   所以说,这活死人是除却勾魂使和丧神之外,我所遇见过的最为可怕的东西了吧。   可怕不一定是因为他们有多令人恐惧,而是因为他们有多么的强大。   但他为什么会同邵慧敏联系到一块儿去?他又为什么要将豘戒交给邵慧敏?   真的是如邵慧敏所说,因为预见到她脸上的死气,所以出手帮她解决么?   蓝说,那显然不可能。洛林是一代走尸王,驱尸的目的是为了得到常人所不可得的利益,所以明知道这种手段极其违背天理也去做,因此,如果不是为了得到某种最大程度的利益,他是绝不可能去刻意关照某一个人的。   我想他说得没错。   但同时让我感到疑惑的是,为什么蓝对洛林的事会这样了解。毕竟那是三千多年前所发生的事,即便他可能同现代的走尸人有一定的关系,也未必能将当初所发生的事说得这样头头是道,仿佛他亲眼所见过似的,尤其是他对当年那第一代走尸王所操控的夏朝女尸所做的描述。   而且蓝为什么手里会有另一枚豘戒呢?那不是御幽教的东西么。   种种疑问,正打算向他问个明白,不期然却已到了自家的门口。   门口很安静,店早已经关门了,黑洞洞的上了锁,厅里也不见灯光,不知道里头有没有人在。正犹豫着要不要进屋,见蓝朝我晃了晃手,看来是准备回他家去。   但我一肚子的问题都还没被解答清楚呢。当下正想要叫住他,忽然自家窗户处砰的声响,随即一团黑漆漆的东西从客厅洞开的窗门处直冲了出来,伴着阵尖叫摇摇晃晃朝着蓝的方向猛扑了过去!   可是没等挨近蓝,那团东西一下子停在了半空,像被什么东西给绊住了似的。只奋力甩着一头长发,在半空中惊慌失措地叫:“呀!少爷!!少爷呀!救命呀!!”   很熟悉的叫声,除了刑官的太监嗓,还真没有第二个人能叫得出来。   当下不由转头朝窗口处看去,随即见到那披头散发的刑官身后,一道身影在洞开着的窗户内立着。碧绿色两颗瞳孔在黑暗里闪着幽幽的光,闪闪烁烁,也不知道是看着半空中挣扎着的刑官,还是正转身朝他走去的术士。   直到蓝来到他近前站定,他才伸手朝窗外轻轻一甩。   刑官一下子朝天上窜起数米高,好像身上的绊着它的东西一下子消失了。它甩着散乱的长发摇摇晃晃飞到了蓝的身边,想要靠近它,却又对窗内人存着戒心,迟疑着终不敢太过靠近。   见状笑了笑,蓝抬头朝窗内道:“老狐狸,没的折腾一只小小的妖怪,是什么意思?”   狐狸闻声微微朝外探了探身子,将视线从蓝的身上移开,朝刑官看了眼,随即径自转向我。   我被他望得下意识朝后退了一步。   “在我地盘上设结界,你又是什么意思。”然后听见他开口,但显然并不是在问我。   闻言那术士挑了挑眉,轻扬的嘴角似笑非笑,转身一抬手将刑官的头接到手里,拨了拨它乱成一堆的头发:“没什么意思,只是不希望你插手而已。”   “你借锁麒麟之力还奢望别人不来插手么?三千年的尸王,也不是你想得就能得到的东西。”   “呵,老狐狸,谁告诉你我想得到尸王。”   “不然你冒着断手的险又是为了什么。”   “这个么,”手一松,刑官扑的声重新飞了起来,飞在蓝的身侧一阵盘旋,嘴里依旧喋喋不休地鼓噪:“少爷!少爷!”   他朝它摆摆手,侧头用那双黑蒙蒙的眼睛朝我看了一眼,摇摇头:“可怜的小白,你不管她,麒麟也不管她。我好心帮上一把,倒成了错么?”   说罢,也不等狐狸再开口,他手朝刑官扬了扬转身径自朝自己家走去。   狐狸没有吭声。   只沉默着望着他不紧不慢一步步渐渐走远的背影,直到他进屋,才将视线再次转向我,慢吞吞揶揄道:“哦呀……那一堆粽子,你是送到火星去了?”   话音轻轻的,自言自语一般,却叫我心跳不由自主快了起来。“你管我送到哪里。总比火星稍微近一点点。” 匆匆掩饰了不安,我随口咕哝道:   他挑眉:“难怪现在才回来。”   “晚饭吃什么?”   “白水拌饭。”   “泡饭就是泡饭了,还白水拌饭。”我再咕哝。   他咂咂嘴,诧异道:“哟,看你这一脸晦气,还惦记着吃?”   “不然我还能惦记什么?”话一出口,不期然抬头那瞬又撞上了他的视线。   冷冰冰的绿色瞳孔,似笑又非笑的狐媚模样。   当即一下子沉默了下来,我避开他目光将头扭到一边。   此时突然手机铃猛地响了起来。   从衣袋里抽出看了一眼,来电显示是邵慧敏的家。不由皱眉,想起她刚才丢下我自顾自离开的举动,我一时有些犹豫要不要再去接她的来电。可这铃声仿佛没人接它就不会主动停止般一声接着一声,无奈,我只能按了接听键,没什么好声气地道:“喂?”   “……宝珠……”手机那头的声音很轻,并带着股很明显的鼻音,仿佛她刚刚痛哭过一场。   不由放缓了声音,我道:“慧敏?你到家了?”   “刚才……对不起……我不应该丢下你自己跑了,可是我真的很害怕……”   “害怕什么?”   “你身后的那个人……”   听她提到那个“人”,我不由想起确实要就这个问题好好地问一问她。因为我觉得她在咖啡店里说的那么多东西中,显然隐瞒了一些重要的东西没有告诉我,譬如我身后的那个“人”:“慧敏,你到底有没有看清楚那人长什么样。”   “我看不清楚……很模糊,但我感觉得到,那肯定是他……”   “他?谁。”   “我丈夫……”   “但她是个女人,慧敏,那是个女人。”   这句话出口,手机那头明显地沉默了一下,我听见她轻轻倒抽了口冷气。   于是我继续道:“你说过你丈夫有个前妻,她离婚后现在过得怎么样?”   “……不好。”回答得有些迟疑,这加深了我的怀疑。   “怎么个不好?”   她再次沉默了阵,然后轻轻道:“……她……自杀了……”   “自杀?怎么样自杀的?”   “……跳河……”   这两个字出口,我心下一片雪亮。   原来那名前妻并没有如邵慧敏原先所说,是自愿签了离婚协议。而是以另一种刚烈的方式结束了她同江齐生的婚姻——跳河。   难怪当时在我背上的那个东西全身肿成那样,而且一身的水。   原来是个落水的怨鬼。   意识到我的沉默,邵慧敏有些小心翼翼地吸了口气,问:“宝珠,那个人……真的是个女人么?”   “没错。”   “可是……可是不可能啊……”   “什么不可能?”   “不可能啊……那不关我的事啊……”说到这里手机那头喀拉拉一阵电磁声,我几乎听不清她在说些什么。正琢磨是不是我的信号不太好,此时突然间从里头传来一声尖叫:   “啊!!”   声音响得令我当场一脱手将手机甩在了地上。   “怎么了?”狐狸见状轻扫了我一眼,问。   我没来得及回答。匆匆从地上拾起手机将被摔脱的电池板用力摁上,急拨回去,邵慧敏家的电话却是一片忙音,显然她没将电话搁好。   但她刚才那声可怕的尖叫是怎么回事……   思绪一片混乱,我握着手机呆呆不知该怎么做才好。正在此时忽然狐狸翻身从窗内跳了出来,将我一把拽到他身后,抬头朝我左前方的某处位置看了过去。   我被他这举动惊得一个激灵。   回过神立刻追着他视线也朝那方向看去,随即见到那片被路灯照得苍白的人行道上,有一团湿漉漉白花花的东西正朝着我的方向一点一点慢慢爬了过来,身后长长一道水印,红得发黑,随着风扑鼻涌来一股淡淡的咸腥味。   全文免费阅读 107黑暗第十一章   周围的雨不知几时已经停了,周围起了一层薄雾,乳白色的雾气萦萦绕绕,将周边的房子和马路无声无息笼罩了起来,四周也因此变得无声无息,静得能清晰听见自己心脏突突的震动。   我屏着呼吸一动不动看着那团白色的东西。   它是咖啡店里那个趴在我背上,像座山一样压着我的女人……之前我还以为她被锁麒麟慑走了,就像过去那些试图侵犯我,但被它的力量逼散的东西一样。却没想到她会一路跟我回了家,并且仿佛无视狐狸的存在般穿过马路上疾驰而过的车辆,朝着我一点点逼近了过来。   直到近得能将她身上每一寸皮肤都看得清清楚楚,她却突然停了下来,随后笔直趴在突起的盲道上,面向着我,有点费力地把她那颗肿胀的头颅从脖子上慢慢抬了起来。   她在看我……   透过那些粗长得跟烂海草似的头发,我能感觉到她那张肿胀得令五官变形的脸上隐约有双视线在注视着我。全身那层皮肤在路灯惨白的光线下像被浸透了的纸一样,苍白而充满皱褶,每随着她脖子朝上扭动一点,就会从那些皱褶里挤出些带着咖啡颜色的液体,并散发出愈加浓烈的腥臭味。   这情形令我不由朝狐狸挨得更近了些。   有那么一瞬几乎伸手朝他衣角上拉过去,但一抬头望见他的脸,就没再继续,因为他正目不转睛望着地上这个女人。   神色有些复杂,似乎在思考着什么,不过也就那么短短片刻的功夫,他忽然眼睛轻轻眨了下,侧头望向我:“你今天从外头把什么东西给带回来了?”   我一愣。   没等回答,却见那女人哇的声从嘴里吐出口黑稠稠的水,然后肩膀一歪,她摇摇晃晃从地上站了起来,朝着我的方向有点吃力地迈了一步。   周围雾气一刹那变得更浓。   潮湿的空气伴着腥臭的味道黏黏糊糊缠在人的身体上,像周遭的能见度一样粘湿而模糊,透过乳白色的气团隐约可见那女人沉重的身体,伴着一声声沉重的脚步声,踢踢沓沓走动在水泥地上,一步,两步,三步……   然后听见噗噗两声闷响。   随着这女人脚步的继续迈动,突兀间有两团肉一下子从她手臂上掉了下来。白花花的两大团,落在地上啪地碎成两摊肉泥,然后脸上脖子上腿上……几乎全身那些肿胀得晃来晃去的肉,随着她脚步的继续都开始一团团从她身上脱落下来。   一路走一路掉,而她竟似毫无感觉般一摇一摆,没有一丝停顿地朝我这里逐渐靠近。   很快那身体变得越来越瘦,跟块干柴似的,血淋淋的隐约可见身体内的骨头在剩余的皮肉里微光闪烁。却唯有肚子上的肉仍在她身上保留着,随着身体其余部分肉块的迅速脱落,它异样庞大地在她身上突起、摇晃,像块无比巨大的肉瘤,而透过这团晃动的肉体,甚至隐隐可辨那里头有着什么东西在动来动去。   就在我屏着呼吸呆看着它的时候,突然这女人一张嘴猛地发出唧唧一声尖叫!   紧跟着骤然在离不到几步远的距离停了下来,像是突然撞到了什么坚硬的东西,她身体狠狠地晃了一下,随后倒退一步伸直了两条血肉模糊的胳膊在面前空气中一阵抓扒。   随即再次尖叫起来,像只疯了的野兽似的:“唧——!呀——!”   这声音令周围的狗一瞬间狂吠了起来,兴许是被这穿透雾气的尖叫给惊到了,与此同时几只野猫从我家附近的阳台上一窜而过,发出阵叫春般的嚎叫,同犬吠声混合在一起,在雾气弥漫的街道里徒生出一种无形的阴冷。   动物对此的感应要远远比人强烈许多,故而在它们被惊怕到躁动不安的时候,周围邻居家的门窗仍静静关着,似乎没有一个人听见从这条寂静的马路上传出来的凄厉尖叫声,所以很显然没有一个人能在此时见到我家房门口正有一个形同骷髅般的女人在一边尖叫,一边用她长而尖锐的指骨将我家大门抓出一道道苍白的伤痕。   直到两只手上的肉被她疯狂的动作甩得只剩下苍白的骨头,她突然身子一凝,随着股突然而来的寂静整个人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只披散着一头乱发仰头望向天,细长的身体被巨大的肚子拖着垂荡在身前,摇摇晃晃,像只硕大的蝙蝠悬荡在我面前的空气中。   多诡异的一副景象……   不由得再次朝狐狸靠近了点,就在这时,我忽然听见狐狸轻轻说了句什么:   “子阴抱母……”   没能听懂他说的那四个字到底是什么意思,但我隐隐感觉到那不会是什么好兆头,因为狐狸说话的语气不像往常那样轻佻,并且有那么一点点的谨慎。   这令我不由自主捏拢了自己潮湿的手指。   一边深吸了口气想打破沉默问问他那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却在这时猛然见那女人身子一斜,一个纵身无声无息就窜到了我家的门前!然后将身子朝门板上狠狠一贴,她拉长了脖子,朝那道门板同门框的缝隙处张嘴吹了一口气。   我听见狐狸嘴里轻轻发出嘶的一声,   下意识抬头朝他看了眼,便见他眼里碧绿色两点荧光一闪而过。随即他身子朝前微微一探,见这样子似乎是想去阻止那个女人。   却已来不及。   只听见门咔嚓一声轻响,徐徐敞了开来,露出里头黑压压一团被夜色笼罩的客厅,空荡荡的,静得几乎一点声音也没有,唯有挂钟的走针声滴答滴答异常清晰地从里头传出来,那女人听到这声音突然身子晃了晃。   似乎是被吸引住了,她一把搭着门框朝里张望了两眼,随后走了进去,熟门熟路地找到门后吊灯的按钮,熟门熟路地将它啪的声打开。   却被骤然亮起的灯光刺到了眼。   这令她嘴里再次叽叽一声嘶叫,尖锐的声音让人耳朵根一阵发麻,我忙用力捂住自己耳朵,随即见那女人猛地挥着两条细细的胳膊挡在自己眼睛上,一边踉踉跄跄朝着门口处急退过来。   眼见要一头朝门外冲出,不料门口处已被一道身影无声无息地挡在那里。   是铘。   他像只幽灵一样出现在那里,单手握在门框上,挡住了那女人的退路。耀眼如银丝般的长发下一双紫眸闪闪烁烁,仿佛那上头凝结了层冰似的,而在之以下,漆黑色鳞片爬满了他大半张脸,令他看起来有种野兽般尖锐而张扬的萧杀。   女人在离他半步开外的距离处全身扭曲了起来。   由于皮肤和肉都几乎掉光了,所以令人无法看出她脸上的神情,但能分明地感觉出她的恐惧,那种爆发而出的恐惧感同她身上散发出来的腥臭一样明显。   她唧唧尖叫着,一边用力把自己身体曲成一团。   眼见铘转过身将视线朝向她脸上稍稍挪开,她蓦地从地上跃了起来,张开两条细长的手臂猛地朝铘脸上挥了过去!   “铘!”见状我不由脱口惊叫。   铘却不退也不避。   迎着女人过来的方向他将那只搭在门框上的手反转了过来,对着女人咽喉处轻轻一挥。   那只手早已不再是人手的形状,赫然一只布满了鳞片和尖甲的麒麟的利爪,还没触到女人那条微微蠕动的喉管,它已然烧焦了般滋的声发黑变脆。   女人的头颅因此直滚下地。   原本就过于纤细的脖子再支持不住头部的重量,此时一下子支离破碎,而随着脖子的断裂,她整个身体也一下子裂了开来,同她头颅一同跌滚到地上,然后和那条脖子一样,通体发黑,转眼间在空气中变成一大片飞扬的粉尘。   她就这样轻而易举地消失了,之前还像座山一样那么白花花的一大团。   转眼间就成了空气里飞散的烟尘。   铘究竟用了什么方式将她这样彻底地终结得干干净净……   这念头在脑子里盘垣着,我好一阵发愣,半晌没能回过神来。   直到见着狐狸甩着尾巴朝屋里走去,才一下子醒转,忙跟了过去,地上还残留着没有消散干净的那女人身体发黑后的碎块,我小心避让着跳进了门里,铘仍在门口站着,靠着门背,我几乎因此而撞到他身上。   距离的接近让我很快感觉出他有些不对劲,因为他呼吸比平时重,而且气息间隐隐有股铁腥的味道,这让我走进去了又退了回来,到他身边朝他看了眼。   随即发现他脸上鳞片褪去后,露出的那层肤色白得近乎透明。   “那东西是子阴抱母,连它也吃,你就不怕折了自己的道行。”这时听见身后狐狸自言自语般咕哝了一句。   话音似笑非笑,仿佛透着某种讥讽。   铘却仿佛没听见似的。   自顾着直起身走进屋,经过狐狸身边时回头朝他看了一眼,道:“天谴于都我无所谓,何况区区一个子阴抱母。”   狐狸听后笑了笑,没再继续说什么,只低着头用他的脚在地上那堆黑色的骨渣上一阵撩拨。   直到那些骨渣在他脚下一一碎成一滩散灰,方才抬起头,循着铘离去的背影看了一眼,嘴里啧啧两声,似乎又有什么刻薄的话要从他那双薄削轻佻的嘴唇里漏出,但很快被我从门后抽出笤帚在地上猛地一阵扫后飞扬而起的灰尘给呛住了,他大大打了个喷嚏朝我斜了一眼,砸吧了几下嘴没再吭声。   我继续将地上的剩灰清扫出门。   经历了刚才那一幕可怕而诡异的景象,我已没心情再看狐狸去招惹那只麒麟,一路把地上给彻底扫干净了,我将门用力关上,回头问他:“子阴抱母是什么,狐狸?”   他有些可惜地看了着楼上那扇被铘关紧了的门:“子阴抱母么,就是那些因为母亲怀孕时突然暴毙,而被迫死在它母亲肚子里的婴儿。”   听上去似乎就是指那些枉死的魂魄。但枉死的魂魄多了去,不应该会被狐狸以那样一种奇特的口吻向铘提起。   发愣间,似乎看出我眼里的困惑,狐狸又道:“因为是一尸两命,并且死得极冤,所以这样一种冤魂要比其它枉死的魂魄厉得多,也棘手得多。”说到这儿眼里暗光一闪,不知怎的他嘴角扬起微微一丝冷笑,回头又朝阁楼上那扇房门看了一眼:“当然。说它棘手并不是指它有多难对付,而是因为,对付那种东西是会遭报应的。”   “遭报应?”我不由再次一愣。   “这也就是为什么,对门那小子在和你回到这里后马上识相避开,直到现在都见不到人影的原因。”   被狐狸这一提,我才想起来,确实蓝这次的行为有些蹊跷。   在那个女鬼出现时,周围其他邻居没听到动静也就罢了,没道理连蓝这样的人都听不见。我想起从头至尾他家的窗户就没有开启过,直到现在也是,尽管他家的灯都亮着。这对于一个以往只要我家有些什么事都会偷窥上一两眼的家伙来说,确实有些不同寻常。   难道真的如狐狸所说,是因为出于某种忌讳,所以他故意视而不见?   可是为什么对付一只为害人间的冤魂,却会遭到报应?   想到这里我立即追问:“为什么对付它会遭报应,它戾气这么重,留在这世上早晚会害人,铲除它难道不是应该的么?”   话音未落,狐狸忽然嗤地声轻笑,摇了摇头:“错。如果不是因为你从外头带了某样东西回来,它断不会跟过来,更不会害无辜的人,它和那些充满了怨气的冤魂有着本质上的区别。”   “什么区别……”   “这种东西从它存在的那一天起,目的性很强,就是为了搞那个害死它的人而来的。除了那个人,它眼里看不到其它任何东西。所以,你到底从外头带回什么来了?小白?”说完手朝我面前一伸,轻轻晃了晃。   我愣了愣。   随即明白过来,一声不吭从口袋里掏出那枚戒指,交到了他手心里。   他接到将手指微微一拢,也没朝它看上一眼,放到嘴前朝它轻吹一口气。   片刻后倏地抬眼望向我,绿幽幽的眼睛里隐隐有着层寒意从里头直透了出来:“御幽教的豘戒……难怪那东西会跟你到这里,它是被这东西给强制弄来的。”   “什……什么?”我不由一呆,不知道是因为他的话,还是他脸上这种突兀转变的神情。   “豘戒能牵制戾气,是当年那些走尸人最为垂涎之物,小白,你是不是碰上尸王了?”他再问。   话音有种咄咄逼人的紧迫,我不由一阵不安,却也不知该做些什么说些什么,只下意识点了点头。   他见状眉头一拧,道:“他对你做过些什么?”   我立刻摇头:“没有。”   “真的没有?”暗绿色的眸子闪烁着陌生的光,这令我愈发不安了起来。   “没有。”匆匆回答,发觉自己的声音竟然微微有些发抖。   这让我脸一下子涨得通红。   意识到这点我猛地朝后退开两步,见状狐狸两眼忽地一弯,如同两道月牙儿般眯缝了起来,咧嘴朝我嘻嘻一笑:“哦呀,这胆子,小得丢地上得用显微镜去找。”   我被他这一番变化给懵住了。   他之前用那种审讯般的神情问我话,难道是存心在逗我?   可是……不像啊……   “你在怕什么,小白?”怔忪间见狐狸伸出手指朝我额头上戳了一下,然后若无其事地甩着尾巴从我身边离开了,仿佛刚才他的神情,他所说的话,真的只是在同我逗趣似的。随后打开冰箱拿出瓶啤酒,他舒舒服服地钻进沙发打开了电视。   那样悠闲自得了好一会儿,才忽然想起了我似的回头看向我,朝我扬了扬手里的啤酒:“你傻了么?要不要喝点清醒清醒?”   “你怎么会对尸王和豘戒那么了解,狐狸。”我摇头问他。   他挑了挑眉,似乎我问了个多么多余的问题:“因为我是妖怪,喜欢八卦一切小道消息的妖怪。”   这回答多么敷衍了事。   我心里清楚得很,但望着狐狸那双开开心心朝我嬉笑着得眼睛,却一时又无法继续追问下去。   正僵持间,忽然他转了个身跪在沙发上看着我,朝我晃晃手里的酒瓶:“说起来,那天你在这里跟我说的话,还有效么?”   我一愣:“什么话……”   他再次咧嘴一笑,丢开酒瓶长开两条手臂,朝我撅起嘴。   我一下子明白了过来。   不由得脸一瞬间再次涨得通红,红到几乎能从皮肤里喷出血来。当下猛地跑到他面前扬手啪地朝他脸上甩了大大一巴掌,直把他扇得一骨碌从沙发上滚了下去,还不够解气。扬手正要追过去继续朝那张仍在嬉笑得欢乐的脸上甩几巴掌,突然楼上一阵奇怪的声音幽幽然传了下来,令我不由自主停在了原地。   那声音猫叫似的。   再仔细听,却好像是个女人的哭声……   咿咿呜呜的,来自铘的房间……   全文免费阅读 108黑暗第十二章   愣神间,我听见身后的楼梯上咔的声轻响。   忙回头,就看到被墙粉刷得雪白的楼梯间顶上有颗头垂在那儿。确切地说,是个一身黑衣,脸白得发青的中年女人。   看上去约莫四五十岁的样子,很瘦,瘦得两只眼睛在眼眶里凹陷着,好像两个硕大的黑洞。她半个身体在楼梯口处朝下垂着,乍一看仿佛只有一颗头颅悬挂在那儿,脸两侧的头发好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的海藻,潮湿而凌乱地粘在墙壁上。   她在用她那双黑洞洞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嘴微微张着,从里头发出那种猫叫一般的哭声。   我被她这直勾勾的眼神看得不由朝后倒退了一步。   如果不是因为她眼里那副诡异的神情,她其实还算是个蛮标致的女人,虽然脸色白得吓人,但五官十分清秀。只是通体被一层乌黑的死气给笼罩着,就如同那天晚上我在邵慧敏脸上见到的那种一样,并且全身散发着一阵阵潮湿腥臭的气味。跟她一上一下离得少说也有十来米的距离,那味道我都能闻的清清楚楚,甚至她自己似乎都闻到了,因为她突然间将目光从我脸上收回急急朝自己身上看去,随后一把抓住自己的袖口想往外脱,无奈那衣服仿佛胶着在了她身上似的,任她用尽了力气急得尖叫,仍无法将它从身上扯去。   尖叫声渐渐刺痛了我的耳膜,我痛得不行,正想伸手把耳朵捂住,不料鼻子下突然一凉,似有什么东西从鼻子里流了出来。   “看来是低估你了。”这时突然听见狐狸道。   不知怎的他的话音刚出,那女人的尖叫声就消失了,并且从楼上一头坠了下来,掉到地上整个人蜷缩成一团,瑟瑟抖个不停。   像是疼痛,可那眼神看上去却分明是种愤怒。而就在她刚刚站立的地方,铘探出半个身体朝下看了眼,似乎没有听见狐狸的话,只嘴角微微牵了牵,对那女人道:“你哭什么,都死了那么久了,哭还有用么。”   女人一听立刻从地上爬了起来。   爬得很费力,似乎那些手和脚都不是她身体上的部件似的,眼见她跌倒了又爬起来,爬起来再跌倒……无数次挣扎后总算面前站稳,她抬起僵硬的脖子,用那双黑洞洞的眼睛再次朝我望了过来:“你……你……你为什么要帮她……为什么要帮那个贱人!”   “什么?”我一愣。   而我这反应令她骤然一声尖叫:“你仗着你有两个神仙是吗!就像那个贱人仗着她有她的青春和她的美貌?!”   话音未落人影一闪倏地到了我面前,一把掐住我脖子把我推到了身后的墙壁上!   随即一股冰冷的气流随着她手指直刺进了我皮肤,尖锐得似乎一瞬间就能把我的头从脖子上拧下来!我忙伸手去扯,可哪里扯得动,她手指就像一块块石头似的,牢牢钳制在我脖子上,一边用力收紧一边对着我尖叫:“还给我!把它还给我!!”   还给她?还给她什么?   来不及去考虑这个问题,因为很快我感到自己的眼球快要被这巨大的压力给挤出来了,却不知为什么狐狸和铘两人明明就在边上,但仿佛视若无睹般没有一个人过来制止她。   眼看着她手指越捏越紧,我感觉到鼻子里又有什么冰冷的东西滑了出来,一滴滴滴在我嘴唇上,再顺着嘴唇滑进我嘴里。   又咸又腥,是血……   就在这同时我看到两行血从那女人黑洞洞的眼睛里淌了出来。   她两眼依旧一眨不眨地盯着我,但原本暴怒的眼神突然消失了,她哭了起来,哭声沙哑得仿佛被某样坚硬的东西压在喉咙里,又艰难无比地从喉咙的缝隙里钻出来。   “还给我……”   她咿咿唔唔地痛哭着,直到那些血色的泪把她整张惨白无比的脸染得鲜红,两手一松,我啪地从她两手的空隙处一下子滑倒在了地上。   落地那瞬,我带着‘锁麒麟’的那只手狠狠地痛了起来。   痛得仿佛我的手腕快要被撕裂了一般。而随之那根链子一阵抖动,朝着那女人的方向直窜而起,于是我的手也不得不飞速抬起,带着这根吸了我的血后渐渐发红的链子指向那哭得满脸是血的女人。   女人眼里的血一下子从眼眶里喷了出来。   转身想逃,被我手上的链子轻轻一旋,扯着她的头发把她拖了回来。随即我看到她用力捂住了自己的脸,手指缝里有丝丝灰烟飞出,这令她无比凄厉地哀嚎起来。   眼角瞥见狐狸朝我走了过来,似乎想对我说什么,却不知怎的又住了口。只抬起头望向楼上的铘,我循着他目光也朝铘望去,一眼看到他眼中那沉默专注的目光,心念突地一动,手腕上的链子蓦地静了下来。   一瞬间艳红的色泽从那些碎骨中褪去,那女人也因此渐渐安静了下来,身子一歪跌倒在地上,脸朝我面前一转,我望着那张脸不由吃了一惊。   那张脸已不能称作是张脸,只剩下漆黑一个空洞,如她此时寂静而空洞地歪斜着的身体。   “为什么停下了。”楼上响起铘的话音,冷冷的。   我抿了抿嘴唇。想不去理会,但迟疑了一瞬,还是不由答道:“因为她让我想到一个人。”   “谁。”   江齐生的前妻。   心里这么想,嘴上却没有直接说出来,我壮了壮胆朝那女人身边靠近了一步,对她道:“我不是邵慧敏,你为什么要缠着我。”   话刚出口,果然不出我所预料,她整个人猛地一个激灵,随即倏地站起,用她那张黑洞般的脸紧盯着我。   “你是因为她而死的么?”见状我继续追问。   她动作明显僵滞了下来。   似乎在思考我这个问题,片刻后突然朝后退了两步,她喉咙里发出咔咔一阵声响。然后一些沙哑的声音从她嗓子里慢慢挤了出来:“堕……堕……堕……”   一口气说了无数个‘堕’,但不知道到底这代表着什么意思。只看到她这样反反复复地说着说着,越说越快,越说声音越凄厉,直到后来连字节也听不清楚,好像一台坏了的报警器般她对着我大叫着,好几次似乎要朝我扑过来,却很快又退了回去,而这令她越发愤怒,高高仰着头,仿佛要将头顶的天花板看穿似的,她将被压抑住的怒气全部发泄在嚣叫上,我的耳朵再次疼痛了起来,所幸此时一双手按在了我的耳朵上,然后一种奇特的啸叫声从我身后的狐狸口中发了出来,叫声极大,因为在那声音从他口中发出的一瞬间,摆在桌子上的那些陶瓷碗碟全碎了,以致一大口黑血从那女人脸上的黑洞喷出。   “堕!堕!堕!堕!!!”她猛地再次朝我尖叫了这样一串声音。   就在我以为她这次真的要朝我扑过来的时候,她一扭身朝着楼梯的方向直扑了过去!那方向铘正一步步从楼上走下。   眼里的神情依旧是冰冷而平静的,只是手里似乎握着样什么东西,灰蒙蒙的一团,匆促下令我看不真切。   而那女人飞扑的方向似乎正是铘手里这团东西。   在她靠近的刹那,这团东西突然猛地动了动,并发出呀呀一声婴儿般的啼哭。这声音让我不由呆了呆。没等回过神,狐狸按在我耳朵上的手忽然松了开来,与此同时我听见他在我耳边轻轻说了一句:“不要怕,小白。”   不要怕?不要怕什么??   没等我回头去问狐狸,眼前那幕景象让我再次呆在了当场。   我看到那女人的身体在靠近铘的一瞬突然直直倒在了地上,而铘手里那团灰蒙蒙的东西哭得更加厉害起来,咿呀咿呀,分明真的是婴儿的哭声!   那女人在着哭声里全身如同石化般地僵住了,紧跟着一道猩红的血从她手臂处溅了出来,她手臂在没有任何外力的作用下竟然断裂了,仿佛被一把看不见的利器给一下剁断了一般!   紧跟着另一条胳膊,左腿,右腿,腰……然后脖子……   它们在我眼前无比清晰又无比虚幻地发生着,如同一幕训练有素的屠夫所进行的最为有条不紊的切割现场。   这女人在我眼前仅仅不到半分钟的时间里被卸成了八大块微微颤动着的肉。   整个过程她脸上那团黑洞始终朝着铘的方向,似乎想大声对他说些什么,无奈一点声音也发布出来。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和婴儿持续不断的哭声,提醒我这一切是真实在发生着,我脑中一片空白。下意识朝铘走过去,他面对这一切时那双暗紫色的眸子里所流露出的冰冷和安静让我全身发抖。   “铘……”所以我叫他名字,试图从他眼里能看到一些别的什么东西来,那些异于一个冷血杀手般残酷的神情。   但他置若罔闻,仿佛根本没听见我说话似的。   只低头沉默而冰冷地望着地上那些被切割得零碎又还微微颤动着的身体,然后抬起手,将手里那团灰色的东西轻轻捏碎。   那东西从铘手里散开消失掉的时候,婴儿啼哭般的声音停止了,地上的身体颤抖得更加厉害起来,有那么一瞬我以为那颗只剩下黑洞的头颅会从地上一跃而起,跳向铘的手。   但它除了不停地颤动和发出模糊不清的嘶叫声外什么也做不了。   然后我感觉自己慢慢朝它走了过去。   走到它身边,确切的说,是被自己的手臂,那条缠着锁麒麟的手臂,给拉到了它的身边。   然后蹲**我将那颗头抱到了自己的怀里。   锁麒麟的碎骨在这同时缠住了它,尽管它嘶叫着,剧烈地颤抖着,它们深深地缠住了它,然后往它皮肤里渗了进去。   然后慢慢的,一些黑色的东西从头颅的皮下渗出,渗入了锁麒麟的骨头内,将它们慢慢染成了漆黑的颜色,好像过去吸足了我的血时所成为的颜色那样。   然后我看到自己的手也开始慢慢变黑,慢慢渗进了那颗头颅的脑子里。   有一些景象在这个时候进入了我的脑子,我感到自己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一个女人,四五十岁的模样,岁月摧残了她的皮肤但还没有完全摧残掉她的容颜,她看起来仍然是清秀端丽的,一身妥帖的黑色长裙妥帖地包裹着她怀孕中微微走形的身体,她坐在桌子前,享受着她男人二十多年来第一次为她做的饭菜。   她男人将她最爱吃的菜夹到她碗里,她用筷子将他的手抵住,对他说:我不会和你离婚的,你也不能要求和我离婚,我怀孕了,我们俩的头一胎。你看,并不是只有年轻女人才会怀孕,并不是她才会给你生孩子,不是么。   男人不作声。男人的脸模模糊糊的,模糊得只能看清他在笑。   他笑吟吟望着她吃着他做的菜。   在吃掉半碗饭后,女人一头倒在了地上。身体不能动了,眼睛仍是清醒的,她清醒而惊恐地看着那个笑吟吟的男人。看着他笑吟吟站起身,笑吟吟拖起她怀孕后略微肿胀的脚,将她慢慢地拖进浴室。   然后他用他早就准备好的刀将她一刀刀肢解掉,在这女人清醒地注视着他每一个动作的时候。   ‘堕……堕……堕……’   原来是这一刀刀落下的声音,‘剁……剁……剁’   连着剁成了八块后,男人才停下了手里的动作。然后起身,有条不紊地将她被剁了一地的身体碎块一一丢进了浴缸里。   在那口装满了热水的浴缸里他将她泡了整整一个星期。   看着她变肿,看着她腐烂,看着慢慢一浴缸的水同她的血肉和尸液混合在一起,肿胀得像发酵的烂馒头……   最后,一片黑暗。也不知道是这女人终于不再清醒了,还是我手上的锁麒麟终于从那女人头颅的皮肤中钻了出来,带着种饕餮后的满足,和黑金般璀璨的光华。   我一下子清醒了过来。   用力丢掉手里的头颅,却发现它早已在不知不觉中消失了,同它其余那些躺在地上颤动着的部分一样,同那在铘的手指中灰飞烟灭的灰色东西一样。   只留地上一枚蓝莹莹的东西,浑圆,带着点模糊的光,似瓷又似有肉的质感。我不知道这到底是什么东西,只狐疑着抬起头,随即发现铘在看着我,眼里不再如冰般硬冷,甚至带着一丝微微的浅笑。   “发生了什么……”我在他这样奇特的目光中呆呆问他。   他没回答。身后响起了阵脚步声,紧跟着一双手把我从地上拉了起来,推到一旁的沙发上。   是狐狸。   他也同铘一样沉默,但没有铘眼里的微笑。   这让我不安,甚至有些害怕。“狐狸……刚才……”   “刚才你做了超渡了一个魂。”没等我把问题问出口,狐狸打断了我的话对我道。   “……什么超渡……”我仍是不明白。   他没回答。慢慢回过头,他望向身后的铘。铘低头将地上那枚蓝色的东西拾了起来,放在手心里静静看了会儿,随后两步走到我跟前,在我完全没反应过来他这是要做什么的时候,将那东西极其突兀而迅速地塞进了我的嘴里。   我几乎是立时就吞下了它,行动快过思维。   等思维意识过来的时候我一下子从沙发上跳了起来,对着面前那两人尖叫:“什么东西!!铘!!你刚给我吃了什么东西??!!”   那两人一个都没有给我答案。   但无所谓,因为突然间我感觉自己知道刚刚被自己吞下去的那东西究竟是什么。   我觉得我知道那东西。   至少我曾经见过那东西……   但究竟是什么时候,在哪里见到的……我却没有一点印象。   这种无法名状的奇怪感觉太难受,难受得让我胃里一阵翻腾,紧跟着哇的下张开嘴,跳到地上大口大口呕吐了起来。   全文免费阅读 109黑暗十三章   之后的三天,天气一天比一天热,可是雨总也下个不停,滴滴答答像条阴湿的棉被层层裹着这座城市,空气于是又厚又潮,闷得让人一阵阵犯困。   这样的气候是阻挡生意的,于是一到下午店里就冷冷清清,除了擦擦地板抹抹桌子,剩下的时间除了发呆还是发呆。   我想起这几天邵慧敏始终都没再联系过我。   自从三天前的夜里她给我打来那通电话之后,我就和她没了联系。她不找我,我自然也不会再去找她,虽然那天晚上她挂断电话前似乎发生了什么事,她看起来非常恐慌,但我已下定决心,无论她发生了什么,也不会再同这女人有任何瓜葛,以免被她再次以某些自私的目的而给我带来什么“意外的惊喜”。   谁能想到自己的老同学会利用和坑害自己呢?   她是当年在学校唯一一个窥知我有‘见鬼’能力的人,也是唯一一个因此而试图将她自己身上的噩运转移到我身上的人。这样自私,也难怪当初明知道自己喜欢的人已经有相濡以沫那么多年的妻子,还一意孤行地破坏别人的家庭,到后来惹祸上身,只能说是她应得的报应。   只是每每想到她横刀抢来的那个丈夫,不由让人感到一阵发寒。   如果那天晚上江齐生前妻的鬼魂给我看到的那段场景,确确实实是她死去时的情形,那么,毫无疑问江齐生是个在逃的杀人犯。他不仅狠心杀了自己结发那么多年的妻子,还以极度残酷的手段将她分尸。   这种事不是普通人能够下得了手的,那得有一颗多残忍的心,才能做出这样冷酷的事。   而这件事邵慧敏知道么?   我想她应该是不知道的。那男人作案手段相当冷静并有条不紊,所以很显然,那具尸体和作案时留下的蛛丝马迹应该早已被他处理干净,除非有人突然想到要去追究他妻子的下落,不然,恐怕没有一个人能发现那可怜的女人早已无声无息间死去了那么多时间。   所以邵慧敏一直都以为江齐生用钱打发掉了前妻,所以她很安心地同那个男人结婚,并同他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只是不知为什么,尽管如此,我仍能感到邵慧敏潜意识里很明显地对那男人抱有一种恐惧感,因而她会在那男人死后,总觉得自己又见到他回到了自己身边,甚至还把当时咖啡店里附在我背后的江齐生的前妻看成是他丈夫。   而这一点究竟是因为什么而造成的呢?   正想得出神,门铃当啷一阵响,几个学生样的说说笑笑走了进来,在靠窗坐了,扬手对我大声道:“老板娘,三个香草软糖冰霜,两个摩卡味的!”   “哦。”我回过神应了声。   低头去找碎冰机,才想起冬天没生意,它已经被狐狸收到阁楼上去了。忙探头进厨房想叫狐狸去取,一看到里头空荡荡的,才记起狐狸一早就出门采购了。   于是只能叫杰杰先在柜台处招呼着,我解下围兜进屋蹬蹬磴上了楼。   本不情愿上去,因为铘住在阁楼。   自从那天被他喂了块不知名的东西后,我觉得自己像生了场大病,呕吐,腹泻,整整两天没有一点食欲。   狐狸说我娇气,他说那种东西麒麟吃几千年也不会拉一次肚子。   也许他以为这话能安慰我,但他不知道在听了他这句话以后,我又跑厕所里吐了两回。因为我记得狐狸曾经有意无意地跟我说起过,麒麟这种动物饿的时候,通常情况下是以一些厉鬼的魂魄为食的。   虽然不知他说的是真是假,但细想起来,铘确实从来没正经吃过一顿饭,而倘若是真,那么可想而知被我不小心吞进肚子里去的那个玩意儿,它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这可真够恶心的,他怎么可以拿那种东西随便喂给人吃……   想着,原本碰到门把的手又收了回来。   正要掉头下楼,但转念一想,他姥姥的,我到底有什么好怕的?   三天时间,除了呕吐腹泻,我就是昏昏沉沉地在店里站着,所以一直都没再见到过铘,于是也就一直没机会去问他,当时他到底为了什么目的要朝我嘴里喂那种恶心的东西。   这会儿是不是正好可以进去直截了当地问问他?   想到这里,没再迟疑,我一拧门把将门推了开来。   谁知才走进屋,不由一怔,因为铘并没有在房间里待着。   这地方自从他住以后我就很少进来,以前堆满了杂物,现在被他收拾得很干净,一条席子和一床被子似乎是这男人唯一的家当了,它们被整齐收在靠窗的角落边,看来他的确是出门去了。   当下有些失望又有些庆幸,我带着这种颇为复杂的情绪快步走到屋内的立橱边,打开橱门,把放在门口出的碎冰机取了出来。   抬起机器正准备出门,不知怎的又迟疑了下,我回头朝靠窗那个角落处看了一眼。   那地方一卷草席下一只黑漆漆的盒子露着半只盖子。   看上去很陈旧,上面漆水掉了许多,露出里头不知什么面料,黄澄澄的,微微闪着点光。   这令我不免有些好奇,当即放下手里的碎冰机朝它走了过去,到跟前小心翼翼将上面的草席挪开,一看,原来是只比饭盒大一点的梳妆盒。   为什么说它是梳妆盒呢?   因为差不多样子的我姥姥也有一个,红木的,比这个精致得多,盖子镂着密密麻麻的花,下面带两个抽屉,小的是放首饰的,大的是放梳妆用工具的。   除开做工,同这只简直一模一样。   这显然就是一只女人用的梳妆盒,但肯定不是我姥姥的,却出现在这个房间,这个属于铘的房间。并且我以前从来没有见到过。   它旧得扔在马路上都不会有人愿意弯腰去捡。   做工倒也精致,四方的盒身上压着菱形的盖子,没有姥姥那只那么花哨,盖子上简简单单一朵红花,漆水已经掉得七七八八,勉强能看到一些暗红色痕迹在凹槽间残留着,同样,那些掉了漆水的地方显露出一些黄澄澄的光。   莫非这首饰盒是用黄铜做的?我琢磨着想把它从地上拿起,没料想刚抓到手里往上一提,立马就感觉出不对了。就提了那么一点点,它嗵的声从我手里直掉了下去,几乎撞在我脚趾上,重得让我狠吃了一惊。   这盒子竟然硬生生把地板给撞出一个洞!   怎么会那么重……   当下再次仔细朝着这盒子看了过去,然后突然间,我被自己的念头给再次惊得一跳——   这只看上去旧得丢在地上都不会有人愿意捡的梳妆盒,制作的材料竟然是黄金么……   那么重,起码得有三十来斤吧。而空着双手跑到我家的铘,怎么会藏着这么贵重一样物什?   正呆想着,忽然间那盒子其中一只抽屉啪的声弹了开来,露出里头鲜红一样物什。   细看原来是把梳子。梳子半月形的,很小,刚好手掌一握的大小,通体用红漆刷得鲜亮,上面闪烁缀着几枚用透明石头拼缀成的小花,非常小,于是一时也分不清究竟是玉石还是宝石。   样子着实是让人看着喜欢的,所以我忍不住伸手过去把它从那只昂贵的梳妆盒里取了出来,握在手心,也不知道那上面刷的究竟是什么漆,非常光滑,琉璃似的近乎透明。我小心翼翼地握着它,一边仔细看着上面精致无比的饰物,凑近了看可以判断哪些闪闪烁烁的小东西确实是宝石,红的蓝的绿的,细细碎碎地被一些金丝非常细致地粘连在梳子上。   不禁想起旧时那些小姐们,在把头发梳得光滑妥帖后,在把簪子以及这样的梳子往头发上一插,真是漂亮得让现在的人羡慕无比。   于是不知不觉的就也将这把梳子往头发上梳了过去,一下,两下,三下……正想着用什么方式把它绾在头发上,这时突然身后微微一阵冷风滑过,有道话音从门口处淡淡传了过来:   “你在干什么。”   我吓得一跳。   险些脱手把梳子扔在地上,慌里慌张转过身,就看到铘斜倚在门上望着我,目光隐隐有些不悦。   我忙把梳子塞回那只梳妆盒里,支吾道:“……我在找碎冰机。”   他闻言将视线转向屋中间的碎冰机,那眼神显然是在否定我的解释。   我未免有些慌。不再多说什么,只匆匆几步走到碎冰机前把它抱起,头一低试图从他身旁绕出去。   “你对这东西很好奇么。”这时忽然听见他又道。   我怔了怔。眼见他目光落在我手上,才发觉自己慌乱中忘了把手里的梳子放回原处,不由脸一阵发烫,我讪笑着把机器放回到地上,转身将梳子递到他面前:“很漂亮的梳子。”   他闻言看了看我,似乎并不急于将梳子收回,只转身慢慢踱到窗户边,将地上那只重得被我脱手砸到地上的梳妆盒拿了起来。动作轻轻巧巧的,仿佛那几十斤重的东西完全没有一丝份量似的。   “这是你的么?”我不由又脱口问了句挺傻的话。   他回头看看我,微微一笑:“不是。”   这笑容让我越发有些窘迫,当下提起地上的机器退到门口边,边走边对他道:“对了,那天你给我吃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他没回答,只目光微微闪烁着望着我,见我一脚跨出门,突兀道:“你不记得它了么。”   我突然觉得手里的碎冰机变得很沉。   沉得差点让我跪了下来,我不得不手一松,它砰的声从我手里滑脱,笔直掉到了地上。   “不记得什么?”看着这台机器我怔怔问。   铘没有回答,或者他其实说了些什么,因为在我抬头再次望向他的时候,确实是看到他嘴唇微微动了动。但我一个字也没听清楚,只听清他最后那句话,他说:“过来帮我梳下头好么。”   我觉得这是个非常唐突而无理的要求。   可是明明应该一口拒绝,我当时当地却一句话也没有说出口,他站在窗口处望着我的那双眼睛淡然却仿佛带着种令人无法抗拒的东西,以致在完全没有察觉的时候,我发觉自己捏着手里那把光滑冰冷的梳子已站在了他的边上。   他望着我再次笑了笑,转过头,将面前的窗户推开。   一瞬间外头被雨水冲刷得清凉的风轻轻吹了进来,将他那把银亮如雪的长发轻轻吹开又揉乱,这情形令我心里头砰砰一阵急跳。   又来了,那种奇怪的感觉。我感到自己似乎在什么地方见到过这幅情形。   于是循着这种奇特的熟悉感,我将手里的梳子慢慢插进了他的头发间,由上至下,慢慢往下梳,再往下梳……   梳子上细碎的宝石闪烁着细碎的光,映入我眼里,那瞬间我吃惊地发觉我似乎曾经做过同样的事……我曾经替铘梳理过头发,而且不止一次!   这感觉太诡异了……   闪念间我握着梳子的手不受控制地抖了起来,匆忙想要松手,突然铘一伸手将我的手腕握住,回头望向我。   “大人……”凑近我耳边,他轻声对我道。   我一惊。   那双紫莹莹的目光竟似刹那间刺进了我的脑子里一般,我忙用力抽手,一急却让自己脚一软跪倒在了他边上。他就势一把将我抱住,按在窗台上,我想挣脱却完全使不出一点力气,所有力量在他面前就如同微尘一般,我的手不由再次抖了起来,抖得手指绕进他发里就再也抽不出来。边上那把艳红的木梳在他银白的发丝间,闪着妖娆而霸道的光,那光霸道地控制了我的身体,它令我在铘的面前僵化了般无法动弹。   眼睁睁看着他弯下腰朝我靠近,那双紫色的眼睛和薄削冷漠的嘴唇离我如此之近,近得我能感觉到呼吸间微微的温暖,它们轻扫在我脸上,带着他眼里所不曾有过的温度,让我嗓子发干,干得几乎无法从喉咙里挤出一点声音。   “小白?”这时突然听见楼下响起狐狸的叫声:“东西找到没小白?等着用了!”   我想回应。可是嘴刚张开,铘的嘴突然就压了下来,瞬息间将我的声音封了回去,也将我的意识一瞬间全部抽了去。   脑里一片空白,   耳边听见狐狸上楼的脚步声,蹬蹬磴很快。我呼吸登时急促起来,情急下用力再次挣扎,却被铘反而抱得更紧,他反手抓着那把缠在他发丝间的梳子,薄削的嘴唇贴在我唇上,慢慢动着他的嘴唇对我一字一句道:“不记得了么,你?那些年是谁缠着我做了这只盒子,谁缠着要天天为我梳发……你都不记得了么,我的神主大人……”   话音未落,一道身影已出现在敞开着的房门前,微微喘息着,碧绿色眸子一动不动注视着我和那将我紧抱在怀里的麒麟。   如此沉默,是我所未曾预料的。   我如他一样一动不动呆看着他,片刻,突然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我一把推开身上的铘逃也似的朝着阁楼外直冲了出去。经过狐狸身边,他仍那样安静地看着我,这沉默令我浑身像针扎了似的剧痛起来。   一路哆嗦着冲到楼下,又在杰杰诧异的目光下冲出家门,门外扑面而微凉新鲜的空气令我微微平静了一点。   我在店门旁的角落里蹲**急促地喘了几口气。刚才那一切令我心跳剧烈得像是要冲出喉咙,呼吸伴着一阵阵难耐的抽痛,以致没有看到路对面有个一身制服的男人,正一边看着我,一边慢慢朝我方向走过来。   直到在我面前停下安静站了许久,我才反应过来。于是再次用力吸了口气稳住情绪,我慢慢抬起头,朝来人看了一眼。   随即一怔,脱口道:“罗警官……”   罗永刚。   当初我在“野蔷薇”公司任职时,那家公司所发生的命案,以及后来靛在我家里所犯下的命案,都由这名警官所经手。   此时乍然再次见到他出现在我面前,未免令我有些不安。   他低头看着我,用那种专业侦探所独有的目光,若有所思:“你怎么了宝珠,碰上什么不高兴的事了?”   我忙笑笑:“没有,工作太累了。”   “是么。”他点点头,然后蹲**继续看着我:“你是邵慧敏的同学是么。”   我一愣。“……是的。”   “那么你认识她么。”说着从衣袋里取出摞照片,将最上面那张递给我。   我仔细看了一眼。   照片上是个女人,看上去四五十岁的年纪,有点皱纹了,不过眉宇间仍是清秀的。   这个女人我的确认识,但是当着罗永刚的面,我却不认为承认这一点是件正确的事。   正沉默间,听见他道:“不认识也没关系,她是邵慧敏丈夫的前妻,周嘉琪。”   “哦。”我随口应了声,继续沉默,不清楚他突然间给我看江齐生前妻的照片是为了什么。难道是对她的失踪开始展开调查了么?隔了那么久,总该有人发觉她不见很久了。   “这个女人的尸体被我们在七里桥附近她的住所里找到,她被碎尸了,而且严重腐烂。”罗永刚又道。   我不仅抬头看了他一眼:“死了多久?”   “得有一年多了吧。”   “怎么会现在才发现?”   罗永刚看了看我,道:“也许她实在是个没人在意的人。直到最近,她有个姐姐,双方不联系已经很久,前些天到她家本是想还钱给她,但连着几天上她家,都没人来应门。问了周围邻居,都说有一年多没见到她人了,于是找了物业去把门打开,这才发现了周嘉琪的身体。”顿了顿,又道:“之所以死了多么久没人能发现,因为全被切成碎块泡烂了,封在玻璃缸里。”   “……是么。”想起那晚这女人的鬼魂所给我看到的她死前的一幕,我不由微微打了个哆嗦:“那……凶手是谁?”   “初步判断,是她丈夫。”   “为什么?”   “原因么,可能和他们当初闹离婚有关。据她丈夫江齐生当初的下属说,周嘉琪那时为了留住她丈夫的心,天天守在他公司里。”   “那如果离了,他妻子也就不会死得那么惨了是么?”   “谁知道呢,”罗永刚笑笑。“男女之间的事谁能说得清楚。”   “可惜她丈夫现在已经死了。”   “是的。死于心脏病突发。”   “这叫报应么?”   “证据还没确凿之前,我们还不能断定凶手绝对就是他。”   “哦,”我点点头,然后道:“那你现在找我是为了什么。”   我的单刀直入令罗永刚微微一笑,他道:“宝珠,你听到周嘉琪的死并不像是很意外,这让我有些意外,因为就在三天前,无论是邵慧敏还是我们,都不知道周嘉琪已经死了。”   我沉默。   他倒也并不想就此继续往下说些什么,只话锋一转,道:“我们在邵慧敏的手机上找到了你的手机,而且据我们调查,三天前同邵慧敏最后待在一起的那个人,是你,对么。”   “你们为什么要调查这些,邵慧敏怎么了?”我突然感到有种不好的预感。   罗永刚再次朝我仔细看了一眼,然后将手里的照片全部交给我:“你看看。”   我接过,低头一开,手不由一抖,几乎将手里的照片给全部甩开。   照片一共五张,全部照着一个全身**的女人。   因为失血过多,皮肤呈现出一种死气沉沉的黄色,她脖子被一根绳子勒得深陷在了皮肤里,四肢被砍断,由锁骨到小腹笔直一线深深的刀痕,整个人则被弯成一个圆球状,被摆在一张华丽的水晶茶几上。   由于痛苦她的眼球几乎从眼眶里鼓出来了,以致我差一点认不出这张被死亡所扭曲的脸,就是那曾经花容月貌,让身边多少女人为之羡慕的邵慧敏的脸。   “她怎么……”一时连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我一边呆看着这些照片,一边哑着声问。   “前天上午她朋友去她家里找她,结果从她家的窗户里看到了这一幕。所以,宝珠,你能说说三天前那个晚上你和她在一起时,你们究竟做过些什么吗?”   《本卷完》   作者有话要说:本卷到此结束,关于邵慧敏的死因,以及相关的故事,会在后一卷或者第二卷里继续说。接着要先去写木乃伊了~   全文免费阅读 110完美一   我喜欢女人,每次看到心仪的女人时,我总忍不住想将她占为己有。   我的意思是,每次看到心仪的女人时,我都忍不住会将她占为己有。   xxx xxx   邵慧敏死后的第二个月,她的家人在得到警方许可后给她举行了葬礼,并将她火化。之前有人给我寄信来邀请我去追悼会,但那阵子终日脑里想着照片上她死时的惨状,所以犹豫再三,终究还是没去。   至今她的案子仍在调查中。   不知几时才能查出个眉目来,罗警官说,案发现场既没有脚印也没有指纹,这对于一场近乎屠宰般的命案来说,是不可思议的。因而他认为作案的人也许是个非常训练有素的老手,但他作案目的到底是什么,为财?为色?还是仅仅只为了一场满足自己需要的虐杀。   我没有把邵慧敏在出事那晚致电给我的完整内容告诉给罗永刚。   只告诉他邵慧敏当时正为了什么而感到害怕。还有很多东西是无法告诉他的,比如邵慧敏对我说她见到了自己死去的丈夫,比如在她当时突然受惊将电话挂断后,原本我应该立即打电话过去询问出了什么事,可是没想到就在那个时候,她丈夫前妻的魂魄却突然出现在了我家门口……   所以,我觉得邵慧敏的死很可能存有非常异常的因素,但这点同样无法告之罗永刚。   而有一点几乎是可以确定的,那就是她受惊挂断电话的时候,正是凶手出现并袭击了她的第一时间。每每想到这一点我就夜不能眠,我总是一遍遍想着照片上那些可怕的画面,想象她死前得经受多大的痛苦才最终离世……因而,最初那几晚我几乎每夜都会梦到邵慧敏血淋淋的身影坐在我床前哭,质问我为什么不相信她的话,不去救她。   但是醒来后床前又什么也没有,也许,邵慧敏的怨气终究没有强烈到死后能跑来找我。   而日子在那之后仍不紧不慢地继续着。端午过后紧跟着中秋,狐狸做的肉月饼又让店里生意忙碌了一阵,快到国庆时才慢慢清闲了下来,但相对于忙碌,清闲却是更令人难捱的,因为那就意味着有更多的时间会同狐狸相处。   他总是若无其事的。在同学会那晚我对他胡言乱语了一通之后,在他撞见铘强吻了我之后。   仿佛那一切都从未发生过,每天同往常一样跟我和杰杰闲扯,同往常一样抱怨我做的饭菜难吃,然后在我躺沙发上看电视的时候一屁股坐到我身上,跟我抢电视遥控器。   但我却无法同他一样健忘。   所以虽然每一天看起来同以往没有任何区别,只有我自己心里明白,在那晚当我要求狐狸亲我一下,却被他拒绝之后;在铘吻了我,而我却并没为此感到特别羞怒之后……其实很多东西都已经没法回到原来的样子了。   于是,每一天空闲的时候,便成了我想方设法避免同他们俩人中任何一人独处的艰难时段。铘还好,狐狸这没羞没臊的,总是抬头不见低头见,因而分外的让人困扰。他却还总是不自知,时常就那样突然间过来用毛烘烘的脑袋蹭我一下,或者弯眼冲着我一笑,这些举动以往早已习惯成了自然,现在却每每令我如坐针毡。这样慢慢的一天一天熬过去,当风卷着树叶吹到人身上,感到的不再是凉爽而是有些刺骨的阴冷时,冬至到了。   每年冬至狐狸会做上一桌子的菜,给我用来祭拜我那些已经不在的亲人们。   小时候这都是姥姥做的,姥姥走后狐狸接了手,但他做的供席和姥姥的不一样。姥姥的祭拜完了把菜重新往锅里回一下,我就能吃。但狐狸做的就只能给死人吃,因为那是用给死人专用的调料所制成的。   浪费么?   我不知道,反正年年冬至摆了酒席,到第二天早上那些菜就全不见了,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被祭拜的亲人们吃掉了,还是被狐狸拿去倒掉了。   今年也是如此。   没到傍晚,客堂里就被狐狸端上来的满桌子菜肴香气塞得满满当当,杰杰口水流得快要挂到地上,但狐狸总是走来走去的,他也就不敢贸然跳上桌偷吃。   我则在沙发上叠着纸钱。到狐狸将所有的菜都端上桌时,纸钱也就差不多都叠好了,满满装了一脸盆,端到供桌前放好,随后抽出香来点燃了,便往纸钱上送了过去。这是惯例,吃饭前先要烧纸钱磕个头,跟姥姥他们报个平安。但奇怪的是,往年这香在纸钱上一点就着,今次不知怎的,在纸钱上烫了好几个黑洞,可纸钱就是没有燃烧起来。   “怪事……”于是边继续努力用香头烫着,一边不由嘴里犯着低估。狐狸闻声朝我这边看了一眼,半晌,咂了咂嘴道:   “这火怕是点不燃的了。”   “为啥?”刚随口问道,谁知手里的香忽然嗤的下灭了。不由吃了一惊,怎么好端端的香会灭?周围又没有风……   “有怨气挡道,不想让你的老祖宗们领供啊,小白。”   “什么??”   狐狸的话令我再次一惊。以致捏在打火机上的手微微一滑,那打火机噗的声响窜起老高一团火,顷刻间将我手里那三根香烧得断成两半。   “有谁死而不安吧,”见状狐狸走了过来,将打火机从我僵直了的手指中取出,轻轻丢到一旁:“想想是谁,不然,今儿这席怕是没法好好供的了。”   “有你在也不成么?”我蹙眉。   他笑笑:“哦呀,你是想欠我的情么?”   全文免费阅读 111完美二   坐了将近两小时的车后,我到了安葬邵慧敏的那片陵园。   也许是这里的人都习惯了只在清明扫墓,所以尽管是冬至,进到陵园里却几乎看不到扫墓的人,三三两两几个管理员在修建着茂盛的冬青,自下往上看,层叠林立的墓碑和基石将这寂静的陵园堆得仿佛一座雪白的山。   选择在这座陵园里安葬自己亲人的,通常都是一些家境比较好的人,以坟墓面积和安置方位划分,依次为每平数万到数十万不等,甚至还有百万的天价,这样的价位对于普通家庭来说压力已经是颇大的了,因而比较拮据的那些,则只能完全被它拒之门外。   所以你看,别说死后众生平等,即便是死了被埋葬了,人的富裕与贫穷、尊贵和卑微,还是会被清清楚楚地区分开来。因而金钱至上,这真是人从活着到死亡一直都不得不去信奉着的一样东西,虽然我可以不以为然地说,自己死后骨灰撒入自然,其实感觉比任何坟墓都要好。但对父母能那样么?对姥姥能那样么……   邵慧敏的墓在一个风水相当好的位置,墓室四个平方米,连同石碑石像和边上的绿化,要价五十万。   五十万,普通人该能贷款买套不错的房子了,在这里只能买一个土坑和一堆石头。   我走到她那块整个儿用汉白玉砌成的墓碑前,低头看了看她的照片。   照片被镶在一个小窗般的凹槽里,上面的她笑容甜美,意气风发,同最后见到她时的样子判若两人。常言道人之将死气色败,这一点的确是有道理的,只不过病危者的“败”人人都能看得出来,但因气运将绝而致命的人的“败”,却只有如我这样的人才能看得出来。   可惜看归看得出,没办法预知和阻止她的死,那么有这能力又有什么用。   似是感觉到我心里所想,边上那座坟内一道身着黑色寿衣的人影飘出,苍白的手指扣着苍白色大理石墓碑,一张模糊不清的脸冲我嘿嘿笑着,笑得很大声,像是要引我的注意。   我把头低了低,装作什么也未看见般将狐狸做的糯米球摆到供台上。   随后把边上那些摆得已经枯萎的花收拾干净,取出香点燃了插进台上的香炉,等待三株香整齐燃着三道烟线似的笔直烧了一阵,然后慢慢化入空气,我才蹲到墓碑前,对着照片上的邵慧敏道:“我来看你了,慧敏。”   冬至夜里,我点纸钱却怎么也点不着,狐狸说那是因为有怨气挡道,不想让我的老祖宗领供。   这种事我从来没有碰到过,也想不起究竟会是什么样的东西会对我怨恨至此。加之后来被狐狸的话一激,所以一恼之下我从阁楼取出姥姥压箱底的那些开过光的印度香,撕去金箔做的封口将它们点燃了,而这一次,那些香没再无故熄灭,并且很顺利地便将盆里的纸钱也都烧燃了起来。   也不知道是因为那些香比普通的香更粗,还是因为那些作祟的怨气同我一样,无法忍受印度香浓重得令人有些作呕的香气。总之,那一夜便在印度香无法消散的可怕气味中没有任何异常地度过了。   直到第二天,我收拾了东西对狐狸说,我要去给邵慧敏扫坟。   他听后问我是不是认为昨晚的事是邵慧敏干的。   我说不是。我不认为邵慧敏是个死后将她的怒气转发到无辜者身上的人,虽然她本质有些自私。而我之所以突然想去扫墓,那是因为昨晚发生的事让我觉得,我不应该因为邵慧敏死亡时的惨样,而从此逃避她。并且,若她现在存有极强的怨气,我想知道那都包含了些什么,因为我是唯一一个能在她死后,还能听她继续诉说的人。   狐狸听后,看着我的目光若有所思,似乎是想对我说什么,但最终只是笑嘻嘻将他做的纸符塞进了我衣袋里,然后在目送我出门时对我道:“记得别带任何东西回来呐,小白,免得我又要浪费大把的糯米。”   但我才不需要他这样提醒。   陵园里虽然那种东西很多,但自小到大我去扫墓,却也从不见会带回来什么东西。我自中学时起就不再会犯那样的错误了,况且,避开那地方东西的办法其实简单得很,只要视若无睹便可以了。   无论怎样,坟地其实是个比命案现场,自杀现场,医院之类的地方,要安全得多的一处所在,因为基本不会有特别重的戾气,不然,它怎么会被称作安息地呢。   但是对于邵慧敏,我却没有太大的把握。   毕竟她死时的状况那么凄惨,想必,此时灵魂也是仍未得安宁的。所以我此时来到陵园为她扫墓,就是为了确认这一点,并且,如果有可能,我希望能同现在的她好好谈一谈。   只是很奇怪,无论从她的坟墓来看,还是我为她上的香来看,她似乎并没有怨气溢出。她的坟墓很干净,香也没有任何异样,似乎人早已往生了。但这样一来,倒反而越发令人感到有问题,因为像她这样死于非命的人,并且死的极度痛苦的人,通常不会在那么短的时间里就会平静进入往生。   “慧敏,你在么?”于是沉默了一阵后,我又继续看着墓碑上那张照片,对它道:“你知道我可以看见你,所以,如果你在的话能不能出来和我聊聊。”   “我没想到你会死,真的没想到……在我见到你用那枚戒指试图害别人,甚至害我的时候,我承认我是讨厌你的,甚至打算从此再也不同你往来。但是慧敏,你要相信我,如果我知道你会遭到这种命运,我是宁可你将那些可怕的命运分一部分给我的,至少你可以继续活下去……”   说到这里,邵慧敏的坟前依旧平静如常,但依稀能见到边上那些坟墓上逐渐渗出了一些黑气,甚至隐约可以看到一些面孔,那是此地死去已久但为了某些原因而仍逗留于此的人们。它们感觉到了我,所以纷纷出现并紧盯着我,低低说着些什么,试图让我听见,而周遭的温度因此而降得更低了一些,我不由打了个寒颤,用力裹了裹脖子上的围巾,我将自己的目光放空好彻底无视那些东西的显现,然后继续道:   “但我知道现在说什么都已经晚了,所以,如果有可能,我希望你能告诉我那个杀害了你的凶手是谁。罗警官在调查你的案子,他是个很不错的警官,在很早以前我们就认识了,只要你告诉我线索,我想我会帮助他将那名凶手绳之以法。但是……”迟疑了一下,我再道:“但是,也可能那个凶手靠人是无法绳之以法的,因为你总说你见到过你死去一年的丈夫又出现在你周围,似乎还跟着你……”   “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因为在你身边时,我从未见过有男性的魂魄出现。却有着另一个在跟着你,只是你不知道。它借着你的那枚戒指缠上了我,知道么,她是你丈夫那名死去已久的前妻。我记得你曾说,她是跳河自杀的,但你知道么……她真正的死因,是被你丈夫谋杀的。谋杀,并肢解……”   说到这里不由再次一阵寒颤,我感到脸上飘到了一些凉凉的液体。   原来下雨了。   雨不大,淅沥沥的又冷又粘,仿佛人的眼泪,忽然觉察脚下有什么东西瑟瑟而动,我低头一看,原来是边上那座坟内那名身着黑色寿衣的老者。   此时慢慢从他坟墓处爬到了我的脚边,用他那瘦骨嶙峋的手使劲朝前勾着,似是要勾住我的鞋子。   “南无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我不禁立刻脱口念道,并随即用力跺了下脚。   于是那老者的身影便在一阵震颤中散了。空气中响着他咿咿唔唔的哭声,似有异常难耐的苦楚无处得以宣泄。   对此我只能轻轻说声抱歉。   在此地逗留了好一阵,始终没能见到邵慧敏出现,却引出了这些东西。   没办法,因这地方能感觉到我的那些东西实在太多太多……而死去之人若非已得往生,便是因各种执念强行留在人间,经年累月,那些怨气逐渐递增却无法传达出来。此时骤然见到我,便好似遇到了一个突破口,所以想尽办法也要靠近我,就好似溺水之人见到了一块浮木,振翅的飞蛾见到了光。   只是若因如此,这些东西便都过来找我宣泄,那我怎么可能受得了?毕竟虽然我有着这种奇特的能力,身体却是凡胎一枚,被那么多阴气怨气所笼罩,虽说有锁麒麟在它们不能过分靠近,但少说也得病上一场。所以这次来前还特意带了狐狸做的符,不然,这会儿怕是没那么容易摆脱这东西。   思忖间,那雨又下得大了些,卷着风打在脸上冷得有些刺骨。四周早已一个人影也没了,邵慧敏的坟墓依旧寂静如初,于是放弃继续在她墓边述说,我四下看了看,准备找个地方避避雨。   但刚要下台阶,却见台阶下有个人撑着伞正慢慢朝我这方向走了过来。   一上一下刚好将小路堵住,于是后退着到一旁让开道,等他从边上走过了便要急急往下跑,不料那人忽然回头叫住我道:“请问,这里是D-18区么?”   “对。”我答。一边顺势看了他一眼,随即一呆,脱口道:“狐狸?你怎么来了??”   他闻言怔了怔,半晌朝自己身后空荡荡的地方看了眼,随后将目光转向我,一脸疑惑道:“你是在和我说话么?小姐?”   我再次一呆。   因为眼前这人粗略一看真的是像极了狐狸,但细看,那眉眼和嘴唇,却全不似狐狸那般妖娆和妩媚。   狐狸头发很长,他颇短。   狐狸的眼睛是碧绿的,而他漆黑如墨。   狐狸像只骄傲的孔雀,绝不可能有他那样文雅安详的气质。   狐狸那双总是弯着快乐笑意的眼睛里……也不可能流露出他那样深刻的哀伤。   “哦……我认错人了……”半晌,我望着这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嗫嚅道。   他却没有因此而立即走开,一伸手将手中的伞递给了我:“雨很大,你用吧,免得着凉。”   说着便将伞塞进我手中,我愣愣着下意识接过,他朝我笑了笑,转身便往上层的坟群处走去。   全文免费阅读 112完美三   雨很快让这座陵园看来像笼罩在一层薄雾里,越下越大,于是几乎除了雨声,这地方便听不到任何声音。   那长相酷似狐狸的男人就在这样的大雨里坐在一座坟墓前,什么供品也没带,只静静透过雨丝看着面前那座墓碑,看得非常专注,以致连我在他身后站了好一阵也没觉察出来。但是,如果我是个男人,我想我也会对那块墓碑看得非常专注的,因为墓碑上那张肖像极其迷人。   一个非常迷人并耐看的女人,很年轻,应该不超过三十岁,脸上皮肤像瓷一样洁白,头发像夜色一样黑且柔软。这样年纪便死去,总是令身边人很难释怀的,所以即便雨带着刺骨的冷将这男人全身打得透湿,他仍是无知无觉地坐在那里,静静如一尊雕像。   由他身后侧一点的方向看向他,我觉得我就好似在看着狐狸的另一面。   我从未见过的那一面,深沉而哀伤的一面。   我想这也就是为什么我没有离开,反而跟着他一路来到这里,然后偷偷看着他一举一动的原因吧。常常会想,狐狸这样一个妖怪,他究竟会不会哀伤?而究竟又能有什么样的人、亦或什么样的事,才能让他感到哀伤?   后来发觉,他似乎是永远不会伤心的,因为不会有任何人,任何事,能令他生出这样一种感觉来。而他不是说过么,在他生活过的那座叫做无霜的城市,终年的温度是能将人的心脏都给冻结的。一颗被冰冻的心怎会有伤痛的感觉?所以,他自然永不会感到哀伤,也只怕永不会感觉不到最近这些天来,我面对着他时,究竟是怎样一种复杂难言的感觉。   于是不禁对着雨里那背影发起呆来,忘了时间,也忘了眼前这人只是一个擦肩而过的陌生人。   直到脚下悉索一阵响动,方才回过神。我收回目光低头朝脚下望去,见是刚才那消失了的黑衣老者,此时他又凝住了魂魄,枯骨般的手在离我脚不远的地方小心翼翼伸缩着,想靠近却又存着忌讳,随后抬起头,咧开皱巴巴的嘴唇朝我咯咯笑了两声:   “小姑娘……小姑娘……我晓得你可以看到我,帮我个忙好吗……”   我迅速将目光从他身上挪开,后退一步想要马上离开此地,脚步声却惊动了墓碑前静坐着的那个人。他回头看了眼,及至望见是我,目光微微露出丝惊讶:“你还没走么?”   “我……”我一时不知该找个什么样的借口,好让自己看起来不至于那么窘迫,以致脸迅速烫了起来,所幸他很快将视线从我脸上移开,重新望向面前那块墓碑,用他低而柔和的嗓音道:“雨那么大,还在扫墓么?”   “我只是……想过来谢谢你。”终于想到了借口,我答。   眼角瞥见脚下那老者用他那双黑洞洞的眼睛在盯着我看,我捏了捏手里的伞柄,索性朝那男人走了过去。到他身边站定,将伞朝他被雨淋得透湿的身体上遮了遮:“雨那么大,你也还在扫墓么?”   他笑笑:“嗯。我在这里随便坐会儿。”   几滴雨打在了墓碑的相框上,他伸手将它们轻轻抚去。见状我顺势问:“这位是……”   “我妻子,去年这个时候逝世,我来陪陪她。”   “哦……”是他妻子。并不意外,因为碑上明白刻着:‘爱妻周美夕 1985-2011’。   近了看,那张脸越发的美,仿佛杂志封面上那些最漂亮的女明星,却又不似她们那样绚烂到张扬。可惜,那样美好的一个人,这么年轻便就去世了,不由再次朝那张照片看了一眼,心里暗忖,能令狐狸所中意的女人,会不会也应是这副模样的呢……   比如,他曾对我说起过的……他的那位妻子。   想到这里心里突然一阵难受,以致一不留神将那把伞脱手落地。   这瞬间雨劈头冲到了我身上,那男人见到了,忙起身将它拾起,匆匆忙忙将我重新遮住,又用手掸去了我头发上的雨丝。   奇怪……这感觉真奇怪……因为他手指上那淡淡的香水味,似也是同狐狸最近所用那款极其相似。以致我不由自主用力推了他一把,及至意识到我推的并不是狐狸,脸再次烫了起来,烫得我不由捂住脸蹲到地上,任雨被风卷着吹在我脸上,冰冷的感觉却无法令自己心跳的速度变缓。   “不好意思,我是……”男人似也窘迫了起来,他站在离我两步远的距离一手撑着伞遮在我头上,一手有些无措地垂在一边:“我只是……刚才不小心……”   “我也是不小心……”我打断他的话,脸藏在指缝间对他道:“因为你实在很像一个人。”   “像一个人?”他闻言似乎怔了怔。   “是的。很像,我从没见过有哪两个完全不相干的人会相似到这种地步,所以……”   “所以刚才你把我当成了他?”   我犹豫了下,点点头。   他于是朝我走了过来。   到我身边蹲下,撑着伞望着我,用他那双同狐狸几乎一模一样的眼睛。而这种感觉是令人窒息的,虽然此时此地我知道他根本就不是狐狸,却无法阻止自己的脸再度发烫。   “你喜欢他是么?”他那样看了我半晌后突兀问道。   我一怔。正不知该如何回答,恰在此时包里的手机铃突然响起,我匆忙站起身将它从包中取出,一边朝他歉然地笑笑,一边如释重负般将手机接通:“喂?”   “宝珠……我林绢……”手机那头林绢的声音听起来沙哑得像个陌生人。   “你怎么了?”   “我好像发烧了,你能给我带点退烧药过来么?”   “发烧?那怎么不去医院??”   “走不动……”   “那好,我马上过来。”   挂断手机后想同那男人告辞,却在见到他隔着雨帘望向我的那双眼时,不由迟疑了一下。   “你是要走么?”见状他站起身,将伞遮到我头上问我。   我皱了皱眉,因为这样的距离又令我闻到了他身上那同狐狸极其类似的气味。于是用力推开了他手中的伞,我抬头望向他,脱口道:“你问我是不是喜欢他?是的,我很喜欢他。但是他永远不会知道这点。”   “为什么?”男人目光微闪。   “因为我不会告诉他。”   “为什么不告诉他?”   “因为这是一件不可能发生的事。”   “什么事不可能发生?”   “比如……比如他会如我喜欢他那样喜欢上我。”   “你怎么知道?”   男人问。我却不知该怎样回答。   瓢泼的雨冲在我身上,冰冷的感觉令我身体其它感觉似乎一时都给冻结住了,所以我想此时我才会在这里,面对一个有着张熟悉的脸,却完全陌生的人,说出这些我闷在肚子里久得快要发酵了的话。   以为是在说给那个熟悉的人听。   如果真能这样直接和坦白,倒是好了,可惜我做不到。   于是后来又做了什么说了些什么,我都不记得了,只记得那寒冷的感觉随着林绢家距离的接近而愈发清晰,到后来整个人哆嗦成一团,连呼吸都似乎也已冻成了冰块。   直到推开林绢的卧室门走进去,看到林绢后同她一起指着彼此惊呼出声,我才意识到自己的状况有多糟糕。   林绢躺在床上哆哆嗦嗦地看着我,脸色蜡黄,像只隔夜的三黄鸡。可是她看着我的眼神仿佛我病得比她更加厉害:“哦!我的老天爷!宝珠,你是刚被谁抛弃了么??这大冷天的把自己搞得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那现在是你来照顾我,还是我来照顾你?啊??”   我没回答,只将包里给她买的那些退烧药一股脑的丢到她床上,然后一屁股跌坐在地毯上,外套一脱倒头便睡。   说也奇怪,这真不知道是怎样让我睡着的,全身又湿又冷,那毛衣和围巾好像被水浸透的湿棉絮一样缠裹在我身上,可即便是这样不舒服,我眼睛一闭上,却很快就睡着了,林绢试图叫醒我,可她在床上的说话声轻得就跟蚊子叫,我一个字都听不见。   这样又黑又沉地不知睡了多久,当一股极冷的寒气从我脸上倏地滑进我身体时,我一个激灵从地毯上坐起来,醒了。   醒来只觉得浑身冻到发抖,而林绢裹着被子坐在床上直愣愣看着我,一张脸在黑暗里白得发青,那看着我的眼神活脱脱像在看着一只鬼。   “绢?怎么了?不舒服?”我不由拖着僵硬的身体爬起来走向她。   她却伸手用力朝我一指,颤着声道:“宝珠……你难道没感觉么……”   “什么感觉?”我被她这样子看得有些瘆得慌。   “你真没感觉?”她再问,不知怎的声音里带着点哭腔。   我不由在原地站定:“到底怎么了?绢?我得有什么感觉??”   “你真没感觉到么?刚才,就在那里,有个女人坐在你身上哭啊……”说着她哇的声哭了出来,猛跳下床一把抱住我,全身烫得吓人,她不停地发着抖,不停地反复道:“吓死我了……吓死我了……她坐在你身上哭……黑糊糊的一团……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全文免费阅读 113完美四   林绢确实受到了极大的惊吓,因为她平时是多么直爽开朗的一个人,这次却被她看到的东西给吓哭了。   这有点邪门,我知道林绢自从易园的事之后,就开始能看见一些不应该被她看到的东西,狐狸说那是因为她走过了‘阴阳道’的缘故。可是无论看到还是知道那些东西,对她来说都是极不好的,所以颇费了些口舌,我设法令她冷静下来,并尽力说服她相信,她所见到的可怕东西也许只是她高烧所产生的幻觉。   而她的体温也确实高得可怕,在我将她扶上床后一量体温,竟有三十九度八,当即将她带去医院做了检查,之后配药吊针,好一番折腾,才总算将她体温控制了下来。   从医院回来后林绢的状况看来好了许多,脸色不再像死人那样蜡黄,眼里也有了精神,她开始喋喋不休地抱怨这又冷又湿的天气,然后趴在床上看着我里里外外忙着给她做点心。   “我真搞不懂,你淋了一身雨,还穿着那身湿衣服在地板上睡了几个小时,可是一点事都没有。我只不过在露台上吹了一会儿风,回来却病成这副样子。”端着煮好的点心到她房间时,我听见她这样对我抱怨道。   “那你干嘛要在这种天跑到露台上去吹风?”我反问。   这问题令她嘴巴一咧,笑了,笑起来像个开心得不得了的傻瓜:“啊,一直都忘了告诉你,最近我遇到了个男人。”   “你又找了个??”我咂了咂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这才离清慈的事过去多久,她就又有了心仪的对象,不知道这一次又会是个什么样的人。   “你为什么这种表情?” 她依旧像个傻瓜一样笑着,看着我的脸问我。   “没什么,就是觉得你找男人的速度太快了点。”   我想我可能说这句话时语气不太好,因为她的脸微微尴尬了一下。所以顿了顿我补充道:“我就希望你能找个靠谱点的,你看你以往交的那些男人,大大小小,有钱没钱,都没办法给你一个结果。你以为你一辈子都能这么玩么?”   她沉默了下,然后朝我笑笑:“这一个应该挺靠谱了。”   “哦?”我不以为然。   她见状朝我伸出她的左手,手上至少三克拉大小一枚钻石戒指,在灯光下闪闪发光,亮得几乎晃着了我的眼:“因为他向我求婚了。”   求婚?!   我得承认这句话和这枚戒指带给我的震惊度是很大的。   也就几天没和她联系,一直以来在欲望和金钱所组成的世界里游走着的林绢,突然间就告诉我她订婚了。这未免令我有些不知所措:“……什么时候的事?”   “昨晚。”她卷起被子让自己保持一个最舒服的姿势,笑容满面转动着手指上的戒指道。“他带我去他家吃饭,然后很突然地就向我求婚了。然后……我们就在露台上做了。”   “做了什么?”我还在她订婚的消息中恍惚得有些迷糊,脱口问道。   她一听笑得一阵咳嗽:“宝珠!怪不得胡离老叫你小白,你要不要这么天真?”   “哦……”我不由翻了翻白眼:“我只是一下子没听明白而已。不就是在露台上**么,冬至夜在露台上**,鬼看得都得爽死。”   “我呸你!”林绢笑骂,然后忽然想起什么,神色敛了敛道:“也是哦,昨晚是冬至夜,这傻瓜居然找这种日子来求婚,也不怕晦气。”   “你啊,别说这种话好不。冬至也不过是平平常常的一天,有什么晦气不晦气的。”   “是么,”她低哼:“那我之前在你身上看到的又是什么……”   “绢!”我皱眉:“都跟你说了别乱想,还不是你发烧发得太厉害所以幻觉了。”   “你真觉得是我发烧发糊涂才看到的?”她问。目光灼灼的,似要从我眼中挖出些什么真相来,但见我别过头沉默着不愿理她,便嘻嘻一笑用脚蹭了蹭我:“好啦,不说了。还是聊帅哥比较舒服。”   “你除了胡思乱想就是惦记帅哥。”我没好气道。   她不以为意,懒洋洋翻了个身,瞥见我身上依旧潮湿的衣服,她惊讶道:“这身湿衣服你还穿着啊?”   我低头看了看:“你不说我都忘了,被捂热了没什么感觉。”   “你要不要这么邋遢……”她皱眉,随后忽然道:“那个人是谁?”   我一愣:“什么人?”   “那个让你像神经病一样在外面淋雨,还穿着淋湿的衣服睡得天昏地暗的人,是谁?”   我脸不由一红:“你瞎说什么啊,没带伞而已。”   林绢挑挑眉,很明显地不相信我的话。只是也没有继续追问,由着我别转身背对着她干坐着。   许久,我却忽然觉得有些忍耐不住。   似乎找个人说说要比自己一人闷在心里舒服得多,便闷声道:“其实……我今天也遇到了个男人……”   话出口想等林绢的反应,却迟迟不见动静。当下转过头望向她,却见这个刚才还在眉飞色舞地跟我谈着话的女人,此时嘴巴长得大大的,已然睡得死沉。不禁令我哑然,于是轻轻给她关了灯,我走出她房间径自进了厨房。   厨房里烧着一锅水在煮干艾草。   干艾草是我常年备在自己身边的,记得那是念幼稚园时就被姥姥硬培养出的习惯,因为艾草有驱邪的作用,所以很多地方端午都有挂艾草的习俗,我则每天都得带着,就像随身总要带着纸巾一样自然。   此时这锅艾草却是为林绢煮的。   林绢原有个十分健壮的身体,这得益于她总喜欢出游和跳舞,但自从易园出了事后,她就开始变得非常容易生病,光是今年就觉得她头痛脑热始终没有间断过,这令我想起了自己多病多难的那段年幼时期。   狐狸说,这是因为她当初不慎进入阴阳道后,几乎是死过一回,因而产生的后遗症。这后遗症能令她看到一些原本只有我才能见到的东西,也因此,比我更加容易招惹那些东西,并被它们轻易所侵扰。这对于林绢来说是相当危险的,例如几个月前她就直接受到了自己楼上那名死去邻居的侵扰,当时都快把她吓疯了,所以那之后,我想办法在她家藏了一些从狐狸和术士那里得来的符咒。   也不知道它们具体有没有产生过什么大用处,不过这段时间以来,看她除了经常得一些小毛小病外,似乎没再见到什么令她恐惧的异常东西,这让我定了点心,我甚至一度有些怀疑那天狐狸对我说的那些话是否带有夸张的成分,毕竟这只妖精诚实与否,那是要视他的心情而定的。   但没想到她今天再次见到了。   虽然我不能肯定她是否真的见到了那种东西,毕竟她说那东西坐在我身上哭,没理由我却一点都感觉不到,她不可能比我对那种东西的感觉更加敏锐。但为了预防起见,我还是烧了点艾草水,用它们将这屋子的每一处角落都撒了一遍。随后将回来时超市买的冻鸡拆了骨,将骨头剁碎了放锅里炒焦,再混上粗盐,依次从房子的每扇窗内撒出去,这样一来,寻常的游魂是断不可能侵入这屋内的了。   做完这一切后已将近凌晨三点,我洗了手坐到厨房里开始将剩余的干艾草叠成串,好在天亮离开前把它挂在林绢的房门上。   林绢睡得很沉,即便我剁鸡骨头的声音都没能将她吵醒,均匀的呼噜声在万籁寂静的凌晨很清晰地透过房门传到我耳里,听得瞌睡虫一个劲往眼里爬。不由手里的动作慢慢缓了下来,我一边叠着艾草,一边有一下没一下打着瞌睡,渐渐的整个人就朝桌子上伏了过去,却在脸刚刚枕到桌面的那瞬,忽然听见窗外响起轻轻一声叹气:   “唉……”   我不由一个激灵。   猛清醒过来朝窗户方向看去,便见黑洞洞的窗外颤巍巍立着一道人影。   一身黑绸布的寿衣让他看来几乎同夜色融为一体,只一张皱巴巴的脸苍白而突兀地朝前探着,想要靠近窗,却又顾忌着什么,于是伸出枯瘦的五指朝我招了招,干瘪的嘴唇里发出一些嘶嘶的话音:   “小姑娘……门窗关那么紧……进也不能进来啊……”   全文免费阅读 114完美五   空气似乎一下子冷了下来,我别过头只当什么也没看见,心里却打着鼓,因为没想到之前在陵园里缠着我的那个老鬼,现在竟然跟到这里来了。   墓地里的魂魄通常都是无法踏出陵园范围的,墓穴划定了它们的界限,如果能踏出,那么若非是我无意中触动了它通往外界的介质,那就一定是让我遇到了我极其不愿意遇到的那种东西——厉魂。   如果是后者,那么此时别说护着林绢,我只怕是连自保都难。   想着不由手微微抖了起来,眼角余光瞥见那东西在外头看着我,似乎嗅到了我心里头恐惧的味道,他身影倏地朝前靠近了过来,这叫我不由大吃一惊!以为我所做的一切防范对他来说已经是无所禁忌,却见他在离窗半步远的距离又停了下来,伸出枯瘦的手指,慢慢朝我脚跟处指了指。   我不由低下头,随即看到我鞋上除了路上沾到的泥浆外,靠近脚跟处还粘着一些灰色的东西。   细看原来是锡箔灰,当下心里稍许定了定。显然我脚上所沾的锡箔灰是从他坟头处踩到的,所以他能因此而跟随我来到这里,看来不是我之前所担心的东西,那我也就不用太担心什么,于是起身站到窗前,用艾草拍了下窗对他道:“走开。”   他闻言咧嘴笑了笑,露出干巴巴一口褐色的牙龈:“我就知道你能看到我,小姑娘……”   说话声细得像草丛里的蛇滑过,所谓鬼声啾啾,那些聊斋里所做的描述倒也形象。只是真实听着,还夹杂着种令人极不舒服的感觉,当即我学着姥姥过去的样子作势威吓了一声:“你走开,不然我要拍草灰了!”   老鬼见状后退了半步,不知是否我的威吓起了作用,那黑瘦的身影看起来模糊了一点,只有一双灰蒙蒙的眼睛依旧是晶亮的,藏在灰白的乱发下闪闪烁烁望着我,带着种令人莫测的神情。   我想也许是嫌冬至收到的供品太少,所以他便借着我踩到他锡箔灰的机会跟来这里企图讹食。这样的魂魄也不是没碰到过,危险性不大,只是姥姥曾强调过,不在万不得已,轻易不能随了他们的意,否则有一便有二,会被牢牢缠上。因此,当下须赶紧想办法撵走他才是。   思忖间,不由自主将手摸住了腕上的锁麒麟。   很细微的动作,却很快就被他看见了,他目光一闪又朝后退了两步,摩挲着自己细长的手指缩到原先站的那个角落,对我道:“你莫怕……我不是来害人的,小姑娘……我只是来托你帮个忙……”   “我不会帮你做任何事,你不要来缠我。”我冷声道。   这些东西伎俩最多,一忽儿吓人,一忽儿装作无害的样子,所以,我理会他才叫傻。   可是在冷冷丢出那句话后,这老鬼既没有转怒过来吓我,也没有装作无害的样子,只皱褶满脸的折子嘿嘿干笑了两声,末了,一声不吭杵在角落里,用他那双黑洞洞的眼睛意味深长地打量着我。   我被他看得有些不安,忍耐了一阵后,见他仍没有离开的意思,便用力拍了下窗喝道:“到底要怎样你才离开?!有什么需要就托梦找你的子孙,缠着不相干的人能替你做什么??”   “子孙……”老鬼闻言在黑暗处探出半张白森森的脸,慢吞吞地道:“我就是来托你帮我那个孙子的,小姑娘。”   “我不会帮你做任何事。”   “你天生一副阴阳眼,能看到我们,能听我们所说……有这天赋的能力却见死不救,姑娘,你就不怕遭天谴?”   天谴??   我不由又是气又是好笑。这样缠着活人不肯放的一只鬼,竟然跑来对我说什么天谴,看他应该也是在那墓地待了很久的了,这样一直一直地逃避着轮回往生,倒是不怕遭到天谴。   一时也不知道改说些什么,我推开窗抓起一把焦鸡骨就朝着那老鬼身上扔去。   他却也不躲不逼,由着那些漆黑的碎骨撒了他一身,身影随即更加模糊了,黑糊糊的如同团雾般在那角落里隐现着,看来似乎是被我打散了魂形。   只是这样一来,他的魄必然是受到损伤了,我想起以前姥姥做这些的时候,一般的魂魄是直接就灰飞烟灭的。这么一想,握在手中的第二把鸡骨就没能丢出去,我迟疑着看看那团黑雾,对他道:“你走吧,天亮我到你坟上多烧点纸钱给你。”   话音还未落,却见那原本已几乎全部散开的黑雾重新又聚拢了起来,渐渐成形,恢复成那老鬼瘦削佝偻的模样,他咧嘴朝我笑着,摇了摇头:“小姑娘你心肠软,把式却太差,碰到凶的东西就把你弄死了,作孽啊……”   我一惊。   手里的鸡骨想也没想就朝他再次丢了过去!却如同落入了黑洞洞的一张巨嘴里,不出片刻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咯咯咯咯……   老鬼的大笑声在外头回荡。一霎眼的功夫他自角落处已到了窗台下,只是仍抱有一丝忌惮,他在离窗台半臂远的距离看着我,朝我咧了咧嘴:“小姑娘,你不要对我这么凶……凶也没办法……你隔壁间那个好朋友马上就要死到临头了,你一点办法也没有,你能怎么办?”   “你胡说些什么!”听他出言诅咒林绢,我不由恼怒起来:“你以为我没有办法治你么??”说着便将从术士那里弄来的驱邪符从口袋里抓出,拆开正要朝窗外扔出去,抬手间却见窗外黑影一晃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冰冷冷一股风从窗外扑了进来,夹杂着一道嘶嘶的话音:   “小姑娘……我知道你不会信我,不如你现在去隔壁间看看,看好了我们再谈……”   话音落,风散,面前这扇窗砰的声关上将我从之前的惊滞中惊醒了过来。   回过神发觉自己一手心的汗,竟将手里的符纸都弄糊了,这样的符还能有什么用?也难怪会被一只老鬼所戏弄。   我不由苦笑。   但想起刚才老鬼消失前对我说的话,仍不由下意识朝林绢房间处看了眼。   那扇房门隐在转角的阴影处,暗沉沉的,寂静得莫名让我心里渗出一丝不安。我想我可能是受了老鬼话的影响,所以才会生出这种感觉,却仍是忍不住朝那扇门处走了过去,尽管明知被鬼言诓骗的可能性更大一些,但只是看一眼而已,我想那总也没什么损失。   琢磨间到了门前,我伸手将门拧开。   门里漆黑的光线令我一度几乎像个瞎子,胡乱看了几眼,如我预料什么也没发现,便要离开,转念想起里头放凉了还没动的点心,便重新折进去想将它端出来。   岂料刚刚靠近那张床,我突然意识到床上不仅躺着林绢,还有别的什么!   当时脑里嗡的声响我一下子便挪动不了步子,只直愣愣看着那方向,不出片刻,已彻底适应了屋内光线的双眼清晰见到一个女人模样的东西正坐在林绢的身上!   那东西黑糊糊一团,脸朝下似乎在望着林绢,细看,却原来嘴对嘴在吸着林绢呼吸出来的气。   听见开门声它一下子消失了,而林绢几乎是立时从床上直坐了起来,一双眼瞪得大大的紧盯着我,全身瑟瑟发抖:“宝珠……你为什么这么看着我……”   我一下子失语,呆呆不知如何反应。   “说啊!是不是看到什么了……是不是……我床上有什么东西……”   这问话同她脸上惊惶的神情终于令我镇定下来,忙摇摇头,我撒谎道:“没有,我只是看到你在做噩梦。”   “是吗,那就好……”她闻言松了口气,重新躺回到床上,自言自语般又咕哝了一句:“我还以为刚才有人坐在我身上,压得我气也透不过来……”   随即忽地又望向我,一脸严肃地问:“是真的吗,宝珠,你说的是真的?”   我用力点头:“真的,我看你做噩梦刚还想叫醒你来着,你却自己醒了。”   “哦……”她再次长出一口气,然后钻进被子将自己裹了裹严实:“好冷啊……宝珠……我好像烧又高上去了……”   “那我给你倒点热开水。”我道。一边迅速朝周围看了眼,没发现有任何异常,才转身出门小心翼翼将房门关上。   到门外心跳仍是飞快,心事重重走回厨房正要倒水,却一眼望见厨房的窗户外,那老鬼黑糊糊的影子贴在窗口处朝我望着。   见到我脸上的神色,似早有预料般咧嘴冲我笑了笑:“那,我们是不是可以谈了,小姑娘……”   “谈什么。”我机械地问。   他伸出一根细长的手指,在窗口处轻轻划了一道线:“一个条件而已,你帮我救我孙子,而我,则会在那之后告诉你,你那朋友即将死到临头的秘密……”   全文免费阅读 115完美六   回到店里时,天仍淅沥沥下着雨,杰杰在空落落的店堂里打着盹,狐狸则在它一旁的柜台里坐着,低头翻着账本。   他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到我进门的声音。我把依旧潮湿的外套挂到衣架上,想直接进厨房,但看了眼手里的东西不由迟疑了下。却在此时突兀听见狐狸道:“在外头过夜怎么电话也不打来一个。”   “你也没打我手机啊。” 虽然被惊了下,但我仍迅速回道。   狐狸挑了挑眉:“这么说我的短信是白发了。”   “哦。”   “什么哦?”   “我应该抽空看下短信的。”   我这生硬的口吻令狐狸放下手里的账本,并抬头看了我一眼:“你最近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   “你是以为我看不出你近来这副阴阳怪气的模样么?”   我沉默着将脸别到一边。   脸红了,不是因为害羞或者生气,似乎他一开口一看我,就会令我不由自主地脸红。而想来他必然已看到了我脸上涨出的血色,这颜色随着他目光停留在我脸上的时间而逐渐递增,完全不受我控制,让我为之羞恼。所以一度想离开这里径自进厨房,但转了个身朝那方向走了几步,我仍是退了回来,折到他身边站定,将手里的塑料袋摆到他面前。   “是什么?”他看了看袋子问我。   “路上看到打折,买的。”   “买给我的?”   他意味深长的目光令我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只能含糊应了声:“唔。”   “哦呀……”他低头望向袋内,用力朝袋子里的白盒子嗅了两下,随后用一种让我恨不能立刻钻进洞里去的神情笑嘻嘻道:“红宝石的奶油小方,啧啧,铁母鸡拔毛,这么说,你是在讨好我是么,小白?”   我脸不由再次涨红。但没等出声否认,他将袋子轻轻推到一边,随后身子朝后仰了仰,上上下下扫了我一眼:“嗯,显然是有求于我。”   “有求于你才见鬼!”   虽然我的确是有求于他,为了林绢的事。但被他这样一说,我哪里还说得出口,当下涨红了的脸用力朝他吼了一声,随即匆匆便要往厨房里跑,不期然狐狸原本坐在柜台后的身影倏地一动,已然在厨房门前倚靠着墙朝我笑笑:“好吧,是什么事?”   我急急站定脚步,以免一头撞到他身上:“我求谁都不会来求你啊,死狐狸!”   “死狐狸求了是没什么用,不如求求活狐狸咯?”他莞尔,死不会跟人认真计较的一副臭德行。   不由让我用力叹了口气。   他见状收敛住笑容侧头打量了我几眼,随后突地伸出手,在我头发上揉了揉:“扫墓碰上什么了,小白,一副鬼上身的样子。”   我垂下头。   有他手指的温度,方觉自己身上是冰冷的,也难怪感觉不出潮湿衣服粘在身上的不适,此时乍一感觉到暖意自头顶落下,不由激灵灵一阵冷战。   “没什么。”随后我听见自己这么道。狐狸的手指由此在我发丝间微微一滞,我感到头发被他扯得有些痛,便挣脱了,避开他快步走进厨房内,依稀似乎听见他的脚步声从身后跟来,便用更快的速度朝厨房外跑了出去。   一口气穿过走廊,迎头却几乎撞到刚从楼上下来的铘。   他斜了斜身体避了开来,待到我从他面前跑过,却突然伸手一把将我胳膊抓出,微一用力拖到了他面前,随后蹙眉看着我,冷声道:“身上这么重的秽气,你去哪儿了。”   “我……”我想说哪里也没去,但脱口而出的却是:“你管不着。”然后胳膊用力甩了下,我将他手甩开径自朝客厅里走去。   但走到客厅,却一眼见到他已在客厅中间看着我,我不由苦笑。看来对着妖怪无论生气还是逃避都是没用的,除非他们不想见你,否则你想跑到什么地方,他们早已先你一步预先在那里等着你。人和妖的较量,这是多么不公平的一件事。   “是否要谈谈。”无可奈何在原地呆站着的时候,我听见铘又道。他似乎并不习惯用这样商洽的口吻同别人说话,因而口气仍是生硬的,如我之前同狐狸交谈时那样不自觉的表现。   “谈什么。”于是我也用这种口吻来问他。   他因而沉默了阵,随后道:“你在躲避我,是么。”   “……那不是很自然?我怕你,自然要躲避你。”   “你怕我什么。”   “怕你总有一天会因为我不是你的神主大人,而如你过去所说的那样,杀了我。”   他闻言目光微闪,随后低低一声冷哼:“你并不是因为这个才躲避我。”   “那是为了什么。”   “这问题不如问问你自己。”   问我自己?   我望向面前这男人那双暗紫色的眼睛。真漂亮,也真的冷如一块坚硬的水晶。   他那天就是用这样一双美丽而冰冷的眼睛看着我,然后冰冷地吻了我。在那之前,我还从未知道世上有一种如此用力的吻,会是如此冰冷的。冷到能将人冻伤,所以,他今天问我躲避他的原因,却为什么不去好好问一问他自己。   因而低下头,我不愿再同他有任何交谈,只沉默着往自己房间处走去。   却在同他擦肩而过那瞬忽然将脚步停了下来,因为手腕上那根锁麒麟不知怎的牢牢缠住了我,然后倏地朝铘站立的方向动了动。   随后重新垂落下来,喀拉拉一阵轻响。而他目光亦由此再次望向我,道:“你还没回答我,你身上那么重的秽气,是去过哪里了。”   “这不关你的事。”   “但这也许是关乎你性命的事。”   “是么?”光听这句话几乎要以为他是在关心我。是么?   但没有一个人在关心别人的时候会有如他那般的眼神和口吻。他说这话更像是一种胁迫,迫我出于恐惧,而将他所想知道的东西一五一十透露给他听。   所以我反问:“那同你有什么关系?”   “因为你这条命是我的。”   “哈!”听到这句话我不禁冷笑。   他说这种话总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好像我一辈子就是他手心里一只随时可以捏死的蚊子一样。所以几步朝他走了过去,我拍了拍自己对他大声道:“那好啊,把这条命拿去啊!”   他眉头再次蹙起,如同看着一个无可救药的病人般看着我:“你这么气恼做什么?”   看,多可笑,他用他的话激怒了我,却还问我这么气恼是做什么。但不知怎的,意识到这点,心里头的火气却反而没有之前那瞬间这样炙烈了,我吸了口气令自己慢慢平静下来,看着一眼不发望着我的这个男人,轻轻叹了口气:“没什么,不说了。”   “是么。”他的神情似乎不置可否。   却也不再继续追问,只站在原地静静看了我一阵,随即,就在我试图转身离开的时候,他忽地走近我身边伸手一把插进了我的衣领!   这举动突兀得让我一下子惊跳起来。   想要挣脱,他的手却已在我后背上轻轻一抓,随后很快收了回来。与此同时我感到一阵冰冷沿着他手动的轨迹从我背上移至脖子,又从脖子处被他轻轻一扯,噗地下脱离了我的皮肤。   然后我看到他那只手的掌心中抓着团青色的东西,似是活物一般,在他的抓握下慢慢扭动着,这令我不由将目光从它身上移到铘脸上,看着他那双若有所思的眼睛,不安地问他:   “这是什么……”   “聻,还是雏形,所以未能对你有致命的伤害。”   “聻?!”   “它是鬼死之后所化之物,通常依附在一些极其凶煞的东西之上,所以我才会问你,你到底去了什么地方,把这种东西招惹了来。”   “我……”我不由一阵语塞。   原来如此,他倒真的是看出了我身上的问题,所以才会这样追问我。我却凭白地将在林绢这里所遭遇的惊恐,以及回来后对狐狸所生的酸涩情绪,全都揉在一起,然后一股脑地发泄在了他的身上。   于是在一阵内疚后,我便将昨晚发生的事一五一十跟他说了一遍,当然,省略了那老鬼的出现和他同我做的交易。   末了,试探道:“也许你跟我一起到那里看一下比较好……”   本不指望他能答应,因为他同狐狸一样,总是个我行我素之人。但没想到他沉默片刻后,却竟答应了下来。这不禁令我雀跃,当下脱口而出:“铘,你最好了!”   他闻言一怔。   继而神色复杂地望向我,似乎有什么话想说,而我则一颗心已迅速飞到了林绢家,当即飞奔去房间换衣服,铘彼时的神色只在我心里如昙花一现般闪了下,很快便忘得干干净净。   作者有话要说:中秋佳节,三人团圆一下吧~哦……还有杰杰……   同时祝大家中秋快乐~   全文免费阅读 116完美七   一小时后,铘同我一起到了林绢家里。回想起来,这似乎是他第一次陪伴,而不是跟随我来到一个地方。   林绢一早就出门了,说是去寺院烧香,我看到她精神尚可就没有拦她,显然她仍是在为昨晚她所看到的以及所感觉到的东西而担心着,所以我想,她到庙里去待一阵总是没有坏处的。   此时房间里维持着她离开前时的样子,出门前挑剩下的衣服丢了一地,床上被子揉成一团。我指着那张床对铘道:“就是这里,我看到了那个东西。”   铘没有进屋,也没有看那张床,只靠在门边朝屋内环视了一圈。屋内光线很暗,窗帘半遮半掩挡着外头阴沉沉的天,二十多年的老公寓湿气很重,碰上这样的阴雨天更是透着股霉味,隐隐掺杂在夏奈尔香水的气味里,以前从未留意过这些,但此时也不知是因为林绢不在家,还是昨晚所见,我发觉我对这阴郁的气味似乎变得尤其敏感起来。   “这里没有任何异样。”半晌铘道,并朝屋内走了进来,走到靠西窗口处站定,伸手在那道窗框上慢慢摸了摸:“但没有异样并不意味着什么是件好事,比如这东西。”话音落,他将面前这道窗推了开来。   这是西墙靠近角落处的一扇偏窗,面向天井,平时很少开启,是为采光而设的。此时随着铘手里的动作,它发出吱扭一阵轻响,随后一点冷风从外头吹了进来,带进外头天井内青苔淡淡的腥臭,还有各家油烟排放后散发不去的味道。   我不由蹙眉。正想问他‘比如’是指什么?却见他身子稍稍朝外倾了倾,随后手一提将一条锈迹斑斑的铁丝从外头扯了进来,铁丝末头缠着黑糊糊一团东西,砰的声由外跌落到房间内柔软高级的地毯上,而当我跟上前一眼看清那东西的样子,不由立时倒退回去,全身一阵恶寒。   地毯上那团被铁丝所缠绕着的东西,原来是只死去至少有个把月的野猫。也不知是怎么被悬挂在窗外这根铁丝给缠住的,我猜想,也许它是要从对面的窗口跳到这个窗口,结果却不慎坠落,好巧不巧,又被这根铁丝给缠住了脖子。   铁丝几乎将它整个脖子给勒断,只留一指宽的部分尚且同身体连接着,身体重度腐烂,皮毛同血肉几乎粘连在一起,因而一眼看去,就是黑糊糊的一团。一双眼已经烂掉大半,模糊不清的瞳孔直愣愣朝上瞪着,似乎自它死去那刻起,它便这样由下而上绝望地注视着林绢家这道窗台,却日复一日,始终没有人将这扇窗打开,并由此发现惨死在窗下的它。   那样匆匆看了两眼后,我再看不下去,几步退到床边僵硬地坐下,我听见铘道:   “这东西便是凶相。猫有九命,却被铁丝完全束缚,同一时间连死九次,因而怨气不得发泄,而猫本身又是属阴之物,连同那怨气便有如一支催化剂,将这一角地方完全化成极阴之地。所以,也难怪会出现聻那种东西。”   “那能化解么?”既然铘似乎对此了如指掌,那么想必也应有化解这种凶相的方式了。我看向他,岂料却见他摇了摇头,道:“这猫不是凶相的本源,它也是因此而死,化成了被那东西利用的傀儡,除非能找到凶相的源头,否则即便在这里设上结界,用上护咒,也治不了根本。”   “……这么严重??”听他这一番说,我感到相当费解。林绢怎么会招惹上那么厉害的一样凶物,难道就因为她走过阴阳道,于是能见到那些东西的缘故?可是那种东西是断不可能平白无故缠上人的,正如以前姥姥常说,万物万事皆有根源,若非发生了什么会引它追随而来的事,轻易是不可能被这种东西所纠缠的。   那么,是究竟发生了什么样的事,会让林绢被那种给东西缠住呢……   思忖间,见铘重新踱到那扇西窗边,朝外头看了看,随后似自言自语般道:“这地方原本风水就不太好,主室朝南,但背阴处却建成这种环状,久了,即便不出这种东西,也容易聚集阴秽之气。似从清末之后,这些人建造房屋,便实在是已经随便惯了。”随后将目光转向我,道:“你将那床下的毯子掀开看看。”   我怔了怔,迟疑了一下便在他视线下低头寻了处地毯的接口线,小心拨弄了一下,随后将其中一角朝上掀了起来。   而没等我将它彻底掀开,就被里头骤然出现的东西恶心得一阵干呕。   那竟是密密麻麻一片虫子,蚜虫以及蟑螂,以及一些不知名的虫子……都已死去很久,躯壳已是空了,被地毯扁扁地压在那下面不知已有多久,不过说也奇怪,它们似乎是全都商量好了般集中在林绢床底下这片地毯内而死,再远些便什么都没有了,除了灰尘。   “这地方被阴气已是侵入骨髓,你这朋友最近同以往有什么特别不同的区别么?”这时听见铘又道。   我丢开那块地毯站起身,到尽可能离那床远的地方站定:“她自从易园回来后就很容易生病,这两天还发高烧了。”   铘低低一声哼:“那便不用再去管她了。”   “为什么?!”我惊。他竟说这样的话,是什么意思??   “正如病入膏肓之人,再治疗已没有太大意义。”   “什么病入膏肓之人?!她现在好好的啊,只要将那缠着她的东西设法阻止了,她不就没事了??”   “那东西与寻常不同,你找不到根源,便无法确认它究竟是什么,要如何才能解决它。这东西甚至能自己制造极阴之气,成为自己坚固的堡垒,类似的东西几百年前你遇见过,那时我恰好不在你身边,你几乎无法全身而退。因而,有那一次教训,当是该记得避开了。”   “……你又将不属于我的记忆强加给我了,铘。”   他眉梢轻挑,似是不屑与我再就此争辩。   “但,既然你曾遇见过类似的,总该也应该知道找到它的方法吧?”   “那之后呢?”他望向我:“她能再活多少年,五十年?百年?人的性命何其短促,有必要为这样匆促的生命而引火烧身么。”   我呆了呆。   他这话似乎包含了很多东西,一些他对于林绢目前状况的直白定论,以及他对人的蔑视。以致一度令我哑口失言,好一阵,我才呐呐道:   “我也是人,若我遇到同样的事,是不是也该这样的下场?”   他点头:“没错。”   我再度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咬着嘴唇看着西窗下那只被铁丝勒死的猫,它鼓胀的腐眼正对着我的方向,似在嘲弄般咧着它大大的嘴。于是不由用力吸了口气,我苦笑道:“现在我真心希望自己是你的神主大人了,铘。那样我就能命令你去做任何我希望你做的事了吧……或者,也许不用你插手,我也可以靠自己帮到我朋友。”   他望着我的目光微微闪了闪,嘴角似轻扬了一瞬,在我试图看清他神情的时候,他低头将铁丝从地上拾起,轻轻一甩朝窗外丢了出去。“那么,回去吧。”然后他对我道。   “你回去吧,我会自己想办法。”我答。   全文免费阅读 117完美八   “找谁。”   “……我找沈子琨。”   “预约了么?”   “……”   其实,嘴硬是人人都会做的一件事,事实是在铘甩手不管后,我确实已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思忖再三,还是决定先履行同老鬼的交易,看最后能从老鬼口中得出些什么有用的东西来。只是到了环宇大厦后,事情并未如我想的那般容易,先不说怎样去履行那老鬼嘱托我办的事,单是他希望我替他去取得联系的那个人,我便已经不知道该如何去接近,并取得对方的信任。因为,那可是赫赫有名的环宇集团的执行董事。   环宇集团的子公司遍布整个东南亚,同万盛集团的实力几乎不分伯仲,一个坐南一个朝北,只是万盛集团的老大殷先生极其低调,几乎从不见人提起,而环宇的沈子琨却经常在媒体高调亮相,不是慈善业便是绯闻,想不知道他这个人都难。   我完全没想到那个从墓地里一路跟到林绢家,即便我用了各种方式都无法阻止其缠着我的那个老鬼,居然就是当年在香港时便一手创建了环宇公司、并将它发展到现今规模的沈老板沈东辰。这名字我也是熟知的,因为沈子琨在媒体上发表演说时总会提起这个名字,显见他对于这位在他还未成年时便去世的祖父,所抱有的崇拜之心要远胜于对他的父亲。   这是自然的,一代王朝的始创者,总是如神一般的存在,何况沈子琨的父亲不仅在活着时碌碌无为地生活在沈东辰的阴影下,连死,也并不怎么光彩。他是在欧洲出席会议时被绑匪绑架,之后索取赎金未果,而被撕票。据说他尸体的部分碎块至今还在太平洋某个岛屿上,因为当时警方收到的那些绑匪所寄来的遗骸箱内,只有他的一颗头颅。   沈东辰说,其实当年那些绑匪是冲着他来的,因为他扩张自己势力的方式太过急进,导致影响了整个东南亚的金融,许多小公司被迫破产关门,于是给他自己树立了越来越多的仇敌。   但他没想到那些绑匪会将复仇的手伸向他儿子。他儿子沈微一贯低调仁慈,致力于慈善和医学,同沈东辰的心性完全相反。有时候他甚至觉得,自己儿子就是上天派来救赎他过去所犯那些罪孽的,所以,也就有意的让他儿子涉及同他完全不一样的工作领域,比如国际红十字会。   可就在三十年前,他这个宅心仁厚的儿子,却被那些当年因他自己所犯下的罪,而走到穷途末路的给绑架了,并提出二十亿美元的赎金。二十亿对环宇集团并非出不起,但短时间内这样大一笔金额的周转,却并不容易。所以交付赎金的那天他们还是迟了,也就是迟了三个小时,结果那些绑匪将沈微的一颗头颅寄到了警局。   这件惨剧发生后不久,沈东辰便郁郁而终,此后整个集团便交由沈微的寡妻刘文清打理,直到沈子琨成年。   但是没想到是,沈东辰当年给自己招来的仇恨,并未因他儿子的被杀而已消去,相反,它仍在暗处郁积着,等待再度爆发的一天。而那一天便是他孙子沈子琨三十五岁生日的当天。   同沈微被杀的时间是同一天。   他们要在这一天杀了沈东辰唯一的儿子,现在即将要在那一天杀了他唯一的孙子。   于是一个由他亲手而建的帝国便将转手于他人,这对于沈东辰——死去的沈东辰来说,无异于一个致命中的致命打击。   所以他托我无论怎样,要在元旦那天说服沈子琨不要走他通常走的那条路回家,无论如何,只要不走那条路就可以了。   当时我听着,觉得要做到也并非很困难。   但真的到了环宇大厦后,却发觉这做起来远比我想象中要艰难。首先,我都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方式才能单独同沈子琨会面。其次,会面后我到底应该怎么样跟他说,才能说服他不按一贯而走的路回家,而改走其它的路?   况且我这么一个陌生的女人贸然跟他这样说,勿论他会否相信,他不将我当成神经病才怪。   所以在前台这里碰了壁后,我一个人在大厅的沙发上呆坐了很久,试图想个周全的法子,无奈琢磨半天脑子里仍空空如也。直到专用电梯处叮的声响,门开,我见到沈子琨在一干人的跟随下自电梯内走了出来。   那张脸在新闻上看得已是很熟悉了,不过真人要比电视上看来更清秀些,眉目里依稀有那老鬼的影子,薄薄的嘴唇让他看起来比老鬼严厉,所以一度我想径直过去找他,但又迟疑了,只走到靠近他的地方装作发短信的样子,一边听他站在电梯边对跟随者道:   “等会儿的会我就不去了,六点后帮我订一盒黑巧克力到花园路。对了,跟老王说不用跟着我,今天我自己开车,现在你跟我过去把那东西取一下,然后你便可先去开会。”   跟随者仔细听着,我也听得很仔细。   在听到他说要自己开车时,立即转身便走,一口气奔到停车场处找了个能几乎将所有地方看见的位置待着,过不多会儿,便见沈子琨从大厦内推门出来,低头似在沉思,我扫了眼周围没有旁人便立即朝他走了过去:“沈先生,沈先生!”   他似并不习惯别人这样称呼他,在又低头走了一阵后到了自己的车前,方才觉察到了一路朝他走来的我,目光微一疑惑,他将手搭在打开的车门上,默不作声看了看我。   “沈子琨先生是么,请问我能耽搁你一会儿时间么?”我努力让自己在这看来居高临下的男人面前不要太过紧张,但忍是无法阻止这男人身上先天而来的压迫感带给我的不安。“请问我能耽搁你一会儿时间么?”于是我再问了一遍。   “有什么事找前台。”而这就是他给我的答复。   显然我这副样子在他眼里是连助理都不值得打扰的,不禁想转身便走,但想到林绢,还是用力吸了口气,然后朝他笑了笑:“您能不能先听我说,我……”   话还没来得及说完,他已自顾着钻进了车内。紧跟着车门砰的声关上,那辆极其奢华,又似乎同他一身妥帖的西装不怎么搭调的宝蓝色迈巴赫发出低低一声轰鸣,在我眼前如闪电般扬长而去。   “靠,装什么大爷,一把年纪了还玩跑车。”忍不住瞪着那车离去的轨迹轻轻咒了句,这时忽听身后有人轻轻笑了声,随后道:   “沈子琨甩了你么?”   我一惊。   迅速回头,便见身后那辆漆黑色宾利旁站着个男人。   一身西装笔挺妥帖得没有一丝皱褶,却有着张得几乎同狐狸几乎一模一样的脸,因而看起来是如此诡异,就仿佛在斯祁外婆的宴会上第一次见到狐狸穿着西装时,那瞬给我的感觉。而就在我为此怔怔不知所措的时候,他关上车门朝我走了过来,细长的眸子望着我,朝我再次笑了笑:“朗骞,那天扫墓时见过,还记得我么?”   “……哦,记……记得。”   他礼貌的笑不像狐狸,因为狐狸没有这么稳重的笑容。这令我微微松了口气,从刚才瞬间的混乱中稍稍平复了情绪。   “你同子琨怎么了?”这时他又问。   听他这样称呼沈子琨,不禁让我联想到他刚才提及沈子琨时的神情,似乎这名自称朗骞的男人同沈子琨是熟识的,当下,我试探地道:“没什么。你……同他相熟?”   “也不算很熟,有商务上的往来。”   “哦……”原来如此,我不禁暗自庆幸。这能说是巧合么?老鬼要求我救的孙子,同这名在老鬼待的陵园中扫墓的男人,竟是有商务往来的。   “是不是又想到那个和我很像的人了?”思忖间突兀听见朗骞这样问我。   我一愣,随即意识到自己想得入神,竟一直在那么专注地盯着他的脸看,不由尴尬起来,搓了下潮湿的手指正不知该怎样回答,见他抬腕看了眼手表,道:“五点了。”   “是啊,我该走了。”我当即顺势道。   边说边要转身离开,却很快发现自己正被阻在他同车之间,而他似乎亦并没有让我离开的意思,只是用他那双酷似狐狸的眼睛看着我,问:“是不是有什么急事?”   “什么?”   “如果没什么急事的话,那么,我希望那个长得很像我的男人不要介意。”   “……什么??”   “因为我想请你喝杯茶,可以么。”   “我……”我没想到他会突兀提出这样的邀请。   呆站间,见他再次微微一笑。   此时的笑却似已全无之前的礼貌和稳妥。那是只在狐狸脸上见到过的笑,一时令我心脏猛地跳了下,耳边也因此嗡嗡作响,模模糊糊的,似听他再次问我道:“可以么?”   全文免费阅读 118完美九   天香馆是间仅能容纳十来余人的小小茶室,布置极其精致,所有木制家什的材料均是自意大利进口,瓷器来自景德镇,最诱人当属临窗那一片小小花园,主人亲手培植和布置,好似世外桃源般。   它坐落在襄阳路上一处幽静地带的小洋房内,想来,租金和收入应该是不成比例的。但朗骞说,茶室老板是个德籍华人,这间房子本是祖上的产业,四代富商,因而开这间茶室并非为了谋生,只是为了有个能自娱自乐的喝茶地方而已。   为自己一个小小的嗜好便在最黄金的地段开设了一间看来最不赚钱的店面,这怕也只有有钱人才能玩得起,当然,也同样会吸引跟他一样的有钱人寻到此地,觅一方静逸,喝一杯好茶。   离开环宇后,朗骞便将我带到了这间茶室。   天香馆专供各类好茶,其中最得老板心头所好,也最爱向客人推荐的,便是铁观音。天香馆的铁观音皆是在每个冬季由老板亲自跑到福建安溪取来的御品天香天字头,我虽不懂什么天字地字,但一进室内后那股扑面而来的茶香,却是我从未在任何茶室里闻到过的。纯净剔透,好像水一样绵软的感觉,让人顿生好感。   老板说那是用上好的铁观音晒干研碎成粉末,装在茶袋里放在特质的熏炉上烘烤,而渐渐溢出的气味。安溪的铁观音素有‘七道过后有余香’的说法,香质如兰,因而,是做这种熏香囊的首选。说着他便望向我,柳叶般的眼廓内目光似有所想,随后问朗骞道:“这孩子有些面熟的样子,以前是否来买过茶。”   “第一次来。”朗骞答。   老板再次看了我一眼,儒雅的脸上不见有什么表情,只自言自语般又轻声说了句:“总觉着面熟,仿佛在哪里见过。”   说罢便起身离开,将一套茶具同四色点心留在了桌上。   点心带着奶的香和蜜糖的甜,我因着一整天在环宇大厦转悠,没有好好吃过什么东西,因而此时闻到胃里不由一阵蠕动,忍不住咽了咽口水,想是这小动作被对面的朗骞看到了,他低头将沸水徐徐冲入装着茶叶的瓷杯中,一边随口对我道:“趁茶水刚泡,先吃些点心吧,空腹饮茶最是伤身。”   我自然是不会跟他假客套,当即夹了一块白糕大大咬了一口,又松又软的甜味入口即化,让我饥肠辘辘的感觉少许平复了一些。此时才将注意力转到朗骞的手上,见他倒茶手势颇为专业的样子,便问他:“你常来这里么?”   “以前同美夕常来。”他答。此时两只杯子的水已斟满,一层浅绿由杯底浮起,将两只白到透明的茶杯映得仿佛翡翠。   他将其中一杯移至我面前:“等到茶水呈金赤色,你就可以喝了。”   “好香。”我闻了闻杯中的气味由衷道。狐狸在家也饮茶,不过他那是牛饮,无论什么样的茶用开水随便一泡,咕噜噜就喝了,从不见有这样那样的优雅。所谓人比人气死人,这句话果真是不错的,如果狐狸有朗骞的半分优雅,只怕不是妖,得成仙了。   “美夕常说,饮茶八道功,但自她走后,我发觉原来我连其中的四五分都做不到。”此时,我又听见朗骞道。   美夕是朗骞死去的妻子。我想起墓地中所见的那张照片,真漂亮的一个女人,可惜在花样的年纪就死去了。非常可惜,但却又因此,想必已在这绝色的男子心中留下了再也无法磨灭的印记。   “那天真是打扰到你们了。”于是我歉然道。   他笑笑。   茶馆内正似有若无放着支忧伤的曲子,也不知是否因为此,令他微笑着的神情看来也似是忧伤的,好像在墓地初见他时的样子,美丽,却带着带浓得化不开的阴郁。   这令我将原本试图引向沈子琨的话题慢慢咽回了喉咙,放下手里的筷子坐了坐正,我转口对他道:“谢谢你带我到这里喝茶。”   “这有什么好谢。”他再笑。   “因为家里开着家小点心店,这里的茶比我以往喝的任何茶都香,我可以买一些回去替换原先的存货。”   “你也开点心店的么?”听我这么说,他似乎微微露出一丝惊讶,随后低头慢慢啜了口茶,道:“美夕也开着家点心店,就在平远路上,如果你去过那条路,应该曾见过。”   “……那边太远,只坐车时曾路过。”我不好意思地道。接着问:“她点心手艺一定很好吧?”   他笑笑:“美夕开点心店,但自己手艺并不好,总得靠师傅们打点着。美夕只在品茶上极有天分,所以我常说,她该开个纯粹的茶室才好。”   原来她同我一样,都是只开店却做不好点心的么。想着,不由对她的感觉又多了几分亲近。连对面前这男人也不似最初那样戒备地防范,低头看着杯中的水慢慢由绿泛出一层金红色,我凑近杯子轻轻喝了一口。   水里果真有兰香的味道,带着微甜,随着舌尖滑进喉咙的感觉舒服得让人微微有些发晕。情绪不由如晴天般好了一起来,再用力喝了两口,我朝朗骞举了举杯子道:“真好喝。”   “好喝么?”他靠在椅背看着我,眼里的阴郁似乎褪了些:“知不知道喝这茶还有道比较特别的工序么?”   “特别的工序?”我放下杯子望着他。   有那么一瞬我几乎又将他错看成了狐狸,也许是因为茶里咖啡碱的成分。所以在他将手伸来将我手握住的时候,我并没有抗拒,甚至都没有觉察到他握住了我的手。   然后见他将我食指从中挑出,放到茶具的托盘处,在一叠蜂蜜中沾了沾。   于是我食指裹上了一层清香而丰厚的蜜糖,如同一层柔软的玻璃。“这是做什么?”见状我笑问。冰凉的蜜糖弄得我手指很痒,所以我目光寻到桌面上,想找块纸巾将它擦去,停止这男人突兀的作弄。   却不料他忽然将那根手指塞进了我嘴里。   一缕冰冷的清甜随之进入我口中,我下意识将自己手指含住,并有些呆滞地透过热茶冉冉的白雾望着对面男人平静无波的目光。   “朗骞……”刚开口想要他停止这举动,他却已将我略带僵硬的手松了开来,随即把茶杯送到我嘴边,微笑道:“喝喝看。”   我有些迟疑。   但仍是在他那酷似狐狸的目光下张开嘴,将在我鼻尖处散发着浓香的茶一口喝进了嘴里。   登时蜂蜜的甜和茶的香融合在了一起,这奇妙的滋味令我几乎停止了呼吸。   人说食也是欲。   那瞬间我有一种欲望喷张的感觉。这感觉沿着喉咙慢慢进入胃里,再被胃肠送入了身体的每个部分……多么奇特的感觉。我不由睁大了眼睛望着对面的朗骞,他脸上仍带着之前的微笑,静静看着我,似在观察我脸上的神情。   “现在这茶的味道如何?”然后他问我。   “很甜。”又喝了口茶,我道。   “可惜少了一味王浆,总不在季节上。不然,这味道更妙。”他说。一边伸出自己的无名指在蜂蜜上轻轻一勾,径自塞入自己的嘴里:“那必然是你一吃便无法忘记的味道,所谓铁观音,便成了秋雨寒露中所调酿的霜糖……”   后面他还说了些什么,我好像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口中那甜美熏香的味道似乎有那么一阵令我其它的感觉都变得有些迟钝了,我甚至连面前朗骞那张脸都有些看不清楚。   只隐约见他抬腕看了看表,然后问我:“十点了,要不要送你回去?”   “好啊……”我听自己答道。   直到周遭的一切随着身体的感觉重新清晰起来,我发觉自己已站在了狸宝专卖的店门外。朗骞什么时候送我下的车,又是什么时候离开,我竟似乎有些想不起来。   只拖着略显沉重的步子朝店里走去,店里亮着灯,一眼看去似乎空无一人。   看来又是生意冷清的一天……   我推门而入,门铃声咔啷一响,边上随即有身影一闪,将我挡在门口处。   “林绢刚打电话过来,你去哪里了?”问的人有张和朗骞一样的脸,话音却是不同的。   “狐狸!”于是我举高了手大声叫了他一声。   他似乎被我这突兀的动作给怔住了,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望着我。   “狐狸!”我又叫了他一声,然后一头朝他身上扑了过去,在他还未来得及发出任何声音,做出任何反应的时候,便如同只癞蛤蟆一样蹦跳到了他的身上。   “你喝酒了??”狐狸在我两条胳膊的缠绕下闷声问我。   我以为他会把我从他身上扯下来,因为他的话音听来便像是如此的。但他只是用手将我托了托牢。于是我闻到了他发间那丝同铁观音的兰香和蜂蜜的甜混合而成的味道……极其相似的气味。这气味令我舌尖再次隐隐泛出了甜味,仿佛之前喝的那杯茶,并未彻底被我的唾液完全瓦解掉,于是我抓了抓狐狸的头发,对他道:“喂,今天我吃到了一样很好吃的东西,给你也尝尝。”   说着,我接着做了一件在那之后,在仅仅几秒钟之后,就会令我懊恼一辈子的事情。   我低头吻住了狐狸。在他听完我说的话之后,带着一丝微微的愕然,将那双碧绿色的眸子望向我的时候。   随后我听见自己嘴里发出惊天动地一声尖叫。   腿一蹬一下子从狐狸身上跳了下来,头也不回便朝店外直冲出去,那瞬似乎听见狐狸叫了我一声,而我立刻以更响的声音胡乱叫道:   “我去林绢家!我这几天住在林绢家!除非店烧了不然别来找我!啊!!狐狸!我恨死你了!!!”   全文免费阅读 119完美十   “所以,你就这样逃到我这里来了?”林绢叼着烟嘴躺在床上朝我笑。   “不然怎样,难道要我等着被他嘲笑么。”咕哝了句,我翻身背朝向她。   “我说你啊,不就是占了他一点便宜么,也能纠结成这样,要换成我是你,一早就把他推上床了。不过……话说回来,为什么不是铘?”   “……什么?”我被她问得一怔。   她弹了弹烟灰,随后将缠满烟气的手指指我的脸,嗤笑道:“你以为咱俩混那么些年,我会到现在都看不出你跟他们俩之间有些什么调调么,不然,怎么到现在还没个正二八经的对象?你也不是个丑得没人要的,我也不信那么多些个男人,你会偏偏挑不出一个好的来。”   “没缘分。”   “屁的缘分。”她翻翻白眼。似乎每次只要提到男人之类的话题,她总少不了给我白眼。“缘分什么的还不是要自己去找,难道你成天守在家里,它就会自己巴巴的从天上掉下来砸你头上?” 边说边将烟嘴塞在嘴里咬了两下,她皱皱眉:“不过,就像我上次说的,胡离这人玩玩可以,认真了我怕你迟早要吃亏。铘虽然太闷了点,但论婚嫁的话,我觉得他应该比那个花花公子要靠谱点。”   ‘靠谱?那只是因为你并不了解他。’这句话我自然是放在心里没说出口,只笑笑道:“瞎操什么心呢,他们只是我表哥而已,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呐。”   她瞥了我一眼:“你不吃我可要吃了。”   “好啊,你吃,你吃了把你吃剩下的那个未婚夫让给我。”   “你找死啊!”   于是跳起来用枕头一番打闹,末了,我气喘吁吁躺回原处,林绢则将剩下那点烟在窗台上碾灭,一只手托着腮帮直愣愣看着窗外,半晌,自言自语似的咕哝了一句:“哎,又下雨了。”   雨在我来时就已经开始下了,似乎今年的冬至前后特别容易下雨,阴冷的天伴着阴冷的雨,无论怎样总是令人不太舒服的。所以之前在楼下时,我一度犹豫过要不要上来,因为我想起了林绢房间的窗外那只死了很久的野猫,还有她床下的地毯内所压着的密密麻麻的死虫子。   “在想什么?”转身钻进被子时,林绢望着我的脸问我。   我从之前的思绪中回过神,扯了扯被子:“我在想,我们似乎已经有很久没有这样聊过天了。”   “是啊,”听我这么说她似乎也感慨了起来,钻进被窝里用力伸了个懒腰,舒服地叹了口气:“确实很久没有过了,这样躺在同一张床上聊着帅哥,在黑漆漆的夜里,好像随时都会有一只鬼跳出来吓你。”   “……你就不能老想着鬼啊鬼的么,绢?”   “控制不住。知道么,我越来越讨厌这套房子了,又老又脏,还老是会发出一些怪声音。自从楼上那老太死掉几天后才被人发现,现在更是连价格都难开。”   “知足吧,它价钱老贵了。”   “呵。要不是因为它是那个人留给我的,我老早就该卖掉它了。”   这句话出口,我俩都沉默了一阵。   她口中那个人指的是谁?我俩彼此心照不宣。自从易园的事后,她似乎就再不愿提起那对周姓兄弟的名字,我想,这也可能是她一直都还没对那段感情放下的原因。别看她平时对感情似乎总是一副没心没肺的现实样子,认真起来,却是比谁都计较的。   “口渴了,想喝点什么吗?”过了会儿我打破沉默道。   “嗯,”她点点头:“我要橙汁。”   踩着吱吱嘎嘎响的地板走出房间,第一件事便是到前门的窗户处,去看看被我挂在那里的铃铛情况现下如何。   铃铛是从术士那边讨来的,因为问起林绢家现在这样一种状况,他便借了这只铃给我。说是也没太多用处,就是对另一边来的东西尤其敏感,所以取名叫应魂铃。平时无论怎么摇动它,它都不会发出声响,但若有那些不属于这边世界的东西路过,它通常都会有所反应。还有一个好处便是,一般听到它发出的铃声,那些东西便会被迷惑,以为接近佛塔,从而便绕道离开。所以,拿术士的话来说,是个安家定宅,庇护清净的好东西。因而我花了整整五百块钱租金,才从他这里算是半价优惠地讨了来。   此时那只铃就悬挂在前门边的窗户上。   有些楼,尤其是上了年岁的老楼里,常会见到这种安在前门边的窗,这种窗对着楼的内部而不是楼外,终年晒不到阳光,所以谓之“阴窗”。由于和门不一样,没有门神的庇佑,所以长年累月吸收了楼道内的阴气后,会逐渐成为另一个世界那些东西进出所用的通口,因此将那铃铛挂在这个地方,是最能见效的了。   不过这会儿它同我刚将它悬挂上去时一样,安安静静的,甚至纹丝不动。   这令我稍放了点心。便折回厨房取了杯子,打开冰箱倒上两杯橙汁,又取出那晚用剩下的焦鸡骨,同粗盐和糯米一起混合了,然后在屋子各不容易被注意的边角落处藏了些。这样才算感到比较放心,此时听见林绢在房间里等不及地叫我,当下应了声,便将橙汁端起预备带进房间。   但没等走道厨房门口,也不知是我多心还是怎的,忽然听见叮的声轻响,似有若无地从前门的方向传了过来。   我一惊。   几乎连手上的托盘都没拿稳,赶紧将它放到地上匆匆抓起把鸡骨拔腿便朝外跑,三两步跑到前门处,便前门窗户上那只铃铛果然无风在半空里微微颤动,仿佛被谁用手指轻拨了一下。   但周围并有任何异样的东西。我迟疑了一下,随即发觉窗外的走道灯亮着,便捏紧鸡骨慢慢走到窗口处,小心朝外看了眼。   走道灯是感应型的,平时要人上上下下发出声音,它才会亮起,而林绢家门外那盏尤其迟钝,总需要狠狠跺一脚才会发光,所以此时乍然见到它亮着,难免有异。   而正如我所担心的,就在那灯光在停留了镇后倏地熄灭时,一团灰蒙蒙的东西自楼梯处慢慢走了过来,沿着楼梯处的扶手,一边走一边叹气。于是楼道里的灯又一下子亮了起来,那瞬间一刹而过显出那东西的脸,满是皱褶,仿佛那些横生的纹理随时要从它鼓胀的脸上挂落下来似的……   见状我不由悄悄松了口气。   原来是楼上那个死去很久后,才因狐狸的介入而被人发现的那名孤老。被发现时尸体都已经发胀了,自那之后,也不知是感叹自己死得太寂寞,还是留有未了的心愿,它总会在夜里出现在这座楼中,上上下下的,因而常被人以为是楼道的灯故障了,派人几次来修也不见效果。   看来铃铛确实还是灵验的,只是被它的报警几乎吓掉了半条魂,这也真是能通灵却不能降灵者的郁闷之处。其实不止一次想象过自己,如果真是铘口中的神主大人,我会是一种什么模样。那一定是上天下地,无比风光和强悍的吧。甚至可能连恐惧是什么都不知道,就如那些武侠书里身怀异能的大侠。   琢磨着,不禁又想入非非起来,当下也不再去理会外面那孤零零的游魂,我转身返回厨房烧了壶水,预备给自己一番折腾后有点饥肠辘辘的胃里填点东西。期间林绢没再催过我,想来是已经睡着了,她连说着话都能睡着,这一点能力真是让人无比羡慕的。但一想到她床下那些密密麻麻的虫尸,不禁又一层鸡皮疙瘩竖起,我寻思要找个什么样的理由才能让她将这地方彻底清理一遍,或者索性能干脆搬出这房子,那是最好的了。   这么想着时,面条已在锅里散发出一股股鲜香,我捞起装碗,想起隔夜还有点羊肉在冰箱里,便预备去取来吃掉。   谁知刚转身,却猛见到乳白色的冰箱边一团黑色的人影在那儿站着。   静悄悄垂手而立,一把长发遮掉了大半张脸,只留煞白的脸上一只黑洞洞的眼孔直直看着我。   而没等我从这惊惧中反应过来,它朝冰箱后一缩,突然便无影无踪了。与此同时一阵尖锐的铃声自前门处急促地撞响起来,声音大得令我脑中霎时一片空白,一时似乎连路都不会走了,直到林绢自她房间骤地传出声尖叫,整个人才一下子醒过神来。   当即不假思索立刻朝她房里冲去,却在推开门的瞬间,被眼前所见再次震呆在了原地。   我看到林绢的床边站着一个的怪物。   一个几乎无法用恰当的语言去形容它样貌的怪物。它看起来像个女人,长长的头发遮住了它的脸,如果不是它恰好抬头看着我,我几乎无法想象出那把看起来非常美丽的长发下隐藏着那样一张脸,一张左边脸朝左翻,右边脸朝右翻,中间仍披散着大把乌黑而美丽的长发的脸。   它看上去就好象三个女人同时生在了一个脖子上。   更可怕的是……它**的胸脯处还长着两张脸,一张在乳房上,一张在小腹前,每张脸都只露出一半,另一半仍在皮肤内部,以致五官全都扭曲起来,看不清原本的样貌,只状似咬牙切齿地奋力朝外挣扎着,似要从这层可怕的皮囊里拼命挣扎而出。   见鬼……这到底是个什么鬼东西……   呆滞间,见那东西突兀身子朝前一倾,对我发出阵似哭非哭,似笑非笑的叫声来。随即它消失了,空气中散发着股浓烈的芳香同腥臭交杂而成的味道,这味道让人想吐,可是看到林绢慢慢朝我转来的脸,我便什么感觉都没有了。   她看上去好像刚死了一回一样,脸色白到发青,脸上的神色紧绷得仿佛只要略微再受一点点的刺激便能令她彻底崩溃。我见状小心翼翼朝她走了过去,手指刚刚触碰到她肩膀,她一把抓住我哇的声哭了出来:“那是什么!宝珠!那他妈是个什么东西!!!你看到了是吗!告诉我你看到了是吗!!!”   我无法否认,因为即便想装做什么也没看到,我刚才进门时的神色也早就出卖了我。   于是只能默不作声抱住她,任她在我怀里颤抖着身体放声大哭。而奇怪的是,明明刚才还极其恐惧的,这会儿身边有个比我更加恐惧的人,我却反而慢慢镇定了下来,甚至透过窗帘我能冷静地看着外头那些吸附在玻璃上慢慢蠕动的东西,它们想来就是随着刚才那怪物而来的聻。   还未成形,所以不会对我造成致命伤害,这是铘说的。   所以咬牙让自己的呼吸尽量不要混乱,我拖着林绢被吓得僵硬的身体慢慢朝房间外退去,退到门边时四周的灯突然间全熄了,眼前霎时一片漆黑,林绢的身子因而抖得更加厉害,她用力抓着我,仿佛我是水中唯一的一块浮木。这令我一度几乎无法继续自己的动作。   黑暗中似能隐隐听见细细索索的低语在周围此起彼伏,我感觉它们在离我越来越近,并且丝毫不受应魂铃声的侵扰。显见这铃铛对死过再死的鬼魂便毫无办法了,幸在此时腕上的链子上一层莹莹白光浮起,似是在给我照明般将周围渐渐染亮。但随即我却开始后悔之前的庆幸,因为就在我刚刚能看清楚周遭环境的同时,我见到林绢房内的窗户上,赫然一只全身腐蚀得坑坑洼洼的死猫垂头在窗玻璃上拨弄着,身周拥挤着密密麻麻黑压压的东西,似是都依附在它身上,试图借它的身体往屋内进来。   “绢!!”见状我不由对着林绢一声大吼。   她被我吼得一惊。下意识松开紧抓在我胳膊上的手,这总算让我两条被绑住般的手得到了解放,赶紧趁机一把拖住她便朝前门方向跑,一口气顺着铃声冲到房门处,在身后凄哀哀一声猫叫紧随而来的时候,手忙脚乱将门拧开,随即一头朝外冲了出去。   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跑下楼,此时林绢总算从刚才的惊恐中恢复了过来,她开始用比我更快更有力的速度冲到楼下停车处,想开车门却发觉没带车钥匙,当即拾了块砖头砸开车窗,无比利索地开门带着我钻了进去,随后翻出备用钥匙发动车,一路冲出小区,冲上马路,又沿着马路一阵猛开。   也不知她把时速究竟提到了多少码,转眼间车便上了高架,于是耳边除了风声和隆隆的发动机声,便再听不见其它任何声响。   此时林绢紧握着方向盘的手才稍稍松了点,她一边神经质地不停朝后视镜里望着,一边嘴里像机关枪扫射般急急道:“操!那东西是鬼吗宝珠!我他妈真的见鬼了宝珠!真他妈见鬼了!!”   我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她。   心里反复思忖着她究竟到底是做了什么,惹了什么,以致会引来那些可怕的东西。因为在我的印象里,最近她除了家里和酒吧外,应该是哪里都没有去过才对。这时听见她又铁青着脸道:“那天我在你身上见到的就是这东西,但是没这次看的那么清楚,你知道这东西有多可怕么??”她用力抽泣了一声,再道:“我还以为我在做梦,真的,它就像噩梦里才能出现的东西,离我他妈的那么近!”说着要用手比划,所幸我早有防备用力拦住了她:   “喂!小心开车!”   她扯开嘴朝我笑:“见过那种东西还有什么事好怕的。”   “你冷静点。“   “我怎么冷静!”我的话让她再度激动起来,她拍着方向盘瞪着我,仿佛刚发现我是个多么奇怪的生物:“你怎么能这么冷静!宝珠!你看到那东西的样子了么?!那个满身长着脸的东西!它离我那么近!就在你进来前,它的脸都快要贴到我脸上了!它还在跟我说话,见鬼……只有鬼才能听懂它在说些什么鬼话……”   “绢……你别这么激动,要出事的……”   我这话令她总算沉默下来,她咬着嘴唇一声不吭盯着前面的路,静静把车开得飞快。   因此等我想到要问她这是打算开到哪里去的时候,这辆车已在一处看来相当高级的小区外停了下来,朝门卫出示了张卡片后,继续朝里开了进去。   “我们要去哪里?”于是忍不住问她。   她没回答。握在方向盘上的手仍在微微发着抖,她将车停在一套独立别墅的门口处后便翻出包烟来抽出支点燃了,塞进嘴里用力吸了一口。“帮我过去按下门铃好么,宝珠,我两条腿抖得很厉害。”   “这是哪里。”我再问。   她看了我一眼,朝我用力吐出口烟:“我未婚夫家。”   “哦……”听她这么说,便要下去按那别墅的门铃,岂料也许是听见了外面的车身,别墅内的灯亮了,片刻有人将门打开,从那一条栽满了蔷薇的**内走了出来:   “我听车声像是你,怎么,那么晚却睡不着了?”   低沉温和的话音,同他一路而来身上透着龙井茶香的味道一样令人熟悉。   这熟悉感不由让我抓着车门好一会儿没能朝他望去。   直至他到我身边站定,方才望向他,这个名叫朗骞的,有着张同狐狸几乎一模一样面孔的男人。而他眼里的神色似也同我一样惊讶着的,虽然仅仅只是一霎而过。   很快恢复了平静的样子,他朝车中惊魂未定的林绢伸出手,将她搀扶了出来:“你怎么了?”   这句话刚一出口,林绢立即如同抓到浮木般用力抱住了他,令他不得不将她打横抱起,将抖得越发厉害的她拥进怀里。   “进来坐吧。”然后他回头对我道。   目光淡淡的,仿佛我俩迄今从未见过面一般。   作者有话要说:昨天一天在外面,所以更新迟啦~情况允许的话现在会尽量保持日更~   还有,谢谢红叶子南瓜啦~刚看到你的留言,有碰到育儿上的问题一定会来请教~^3^   全文免费阅读 120完美十一   朗骞的房子很漂亮,就像电视里才看到的那种,雅致整洁,干净得纤尘不染。   但也可能就因为此,所以偌大的空间仿佛是从未有人居住过,让人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但林绢却没有我这般顾虑,她如同在家时一样蜷缩在沙发里,烟头上的灰落在了沙发柔软的皮料上,她完全没在意也不关心,只哆哆嗦嗦喝着朗骞端来的咖啡,然后在他坐到身边时靠在了他身上。   而当我看着林绢和朗骞在一起,彼此说着话的时候,我觉得我好像陷进了一个深深的怪圈。   林绢一直试图将之前的经历说出来,但也许是恐惧驻扎得太深,她总是语无伦次,然后显得很愤怒,在每次无法清楚表达当时遭遇的时候,只能靠咒骂和狠狠地吸烟来发泄。于是把一个原本可以清晰述说出来的经过讲得支离破碎,因而,也不知朗骞是否听懂了,或者是怎样去理解这无论在谁听来都如同天方夜谭般的遭遇,我坐在远处一直看着他,但无法从他的神色中窥知那些东西。   但无疑他的方式是很好的,就像大夫面对恐慌的患者,那种平静如同镇静剂一般对人处在亢奋中的情绪无声起着安抚的作用。在林绢磕磕绊绊的述说过程中,无论她表现出怎样的恐惧或者急躁,朗骞始终安静地看着和听着,有时候会抚摸她的头发,这举动会令她颤抖的身体得到暂时的平静,也使她原本白到发青的脸看上去有了那么一点血色。   只是我看着他们两个,却好象是在看狐狸和林绢在一起。   这感觉可能影响了我的判断,因为它令我有些心烦意乱。我觉得自己很不舒服,想尽量不去继续看他们,但似乎无法做到这点。   总是不知不觉便将目光瞥向了朗骞,他那张酷似狐狸的脸,哪怕神情上一丝丝细微的变化都能引我望向他。他却对此浑然不知,只认真将他的注意投注在林绢的身上,那种体贴和稳妥的感觉慢慢让林绢平静了点,她靠在朗骞肩膀上一口口吸着烟,而从我这角度来看,她分明像是靠在狐狸的肩上一般。   这错觉令我有些坐立不安。   虽然我一直在提醒自己,他和狐狸完全是两个人,两个完全不同的人。可是他在家中穿着普通的T恤和牛仔裤,却更令他同狐狸异样相似了起来,所幸举手投足带着只属于朗骞的安静和稳重,因而总能在我情绪越陷越深时,适时将我从中抽离出来。   “你实在不应该为了一个噩梦就把你朋友也牵扯进来。”在林绢停止了述说之后,朗骞对她道。   我不禁微微吐了口气。   显然林绢的话并未令这男人当真。这是很自然的,无论林绢表现得再恐惧再激动,只要没有亲眼经历过那一切,无论是谁都不可能真的去相信这番话。所以一开始我就没抱着朗骞能将她话当作一回事的想法,毕竟他若真的当真了,那才奇怪。   而这短短一句话令林绢再次颤抖起来。   她从朗骞肩上抬起了头,用那种过去只在我自己照镜子时才能见到的神情,对朗骞一字一句道:“那不是噩梦。她也看见了,宝珠,快告诉他,是这样吗?!”   我不禁沉默。   此时她所有的举动,在我眼前便如当年对着自己能力茫然无措时的我,而她亦在经历着以往我所经历的一切——恐惧,被质疑,空口无凭,失望,愤怒……   因而面对她望向我那双急于求得肯定的眼,我却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迟疑间,见朗骞伸手环住了她。   那么柔软的一抱,林绢便再次安静了下来,只将头深深埋在他臂弯间,像只柔弱无助的食草类动物。而朗骞望着她的目光也是无比柔软的,曾经在墓地所见的那丝沉淀在他眼底的哀伤,此时早已不知去了哪里。那哀伤,刻骨般的哀伤……竟是只在悼念时转瞬即逝的流星而已么?   沉思间,我见林绢仰头指着自己右耳处对朗骞道:“亲这里一下好么,阿骞……”   朗骞依言低头在那地方吻了一下。这动作令林绢深吸了口气,她张开手臂勾住了他脖子,用力将他试图移开的那张脸朝自己再次拉近,似乎全然忘了我的存在。   我不由站起身轻轻咳嗽了一下。   这声音让林绢快速松开了手,我看到她脸红了,原来一贯率性的林绢,竟也会有脸红的时候。   而望着这样一张脸,我突然意识到,她其实是一直都喜欢着狐狸这样的类型是么?   我记得她总开玩笑般说要追狐狸,要将狐狸推倒在床上。以往总以为只是调侃而已,现在看来,是不是正因为其实她也喜欢着狐狸,所以才会总说我和狐狸不合适?也所以,会在毫无预兆的情形下,突然间同这个男人订了婚。   但她同朗骞这样卿卿我我的时候,难道就一点都不顾虑到我么,毕竟他和狐狸长得是那么相似。   好尴尬。   “我出去转转。”于是整了下衣服,我对她道。   “可是外面还在下雨。”   “没关系,雨不大,我透透气就来。”   “那也好。”听我这么说,林绢没再阻止我。   即便是刚才在劝说我的时候,她仍靠在朗骞的怀里,以致我都无法去正视他们两个。所以那一刻我是有些不悦的,却仍要强作笑容朝她和朗骞摆了下手,然后转身径自朝屋外走去。   出门时仍忍不住回头朝客厅里看了一眼,想再看看那个酷似狐狸的男人,但他面目在屋内的光线中有些模糊不清。我想这样也好,对于一个其实同我几乎完全陌生,也完全没有关系的男人,我实在是完全没有必要这样在意的。即便,他同狐狸长得一模一样。   只是纵然心里如此这么明白,心里头却总是闷闷的,周遭清爽的空气和冰冷的温度都无法将之缓解。于是不知不觉便越走越久,直到天光放亮,周遭的行人和车辆越来越多,方才发觉早已失去了回朗骞别墅的方向。便拦了辆车,一时却也不知究竟该去哪里,等司机连问了我三次以后,才下意识道:“环宇大厦。”   车到环宇大厦时才不过早晨七点。   大堂内空无一人,保安总用他自以为别人感觉不到的目光瞥着我,因为我身上潮湿发皱的衣服同周围的金碧辉煌是那样的格格不入。我也无所谓,他不见得便因此撵我走,所以自顾着坐在沙发上,看着墙上静静闪动的电子钟。   不出片刻便睡着了,里面实在比外面暖和很多,沙发也很软,所以坐着坐着,便无法抵挡睡魔的侵袭。   那样也不知睡了多久,渐渐感到身边有人在看我,并低低在我耳边说着什么。   这令我睁开了眼,想看看那人是谁,随即却突地一个激灵,因为我见到就在紧挨着我身侧,一团瘦削的黑影摇摇晃晃地立着,绸布寿衣碰在我手指上,触感冰冷而潮湿。   见我睁眼,他嘿嘿一阵笑,将脸再次凑了过来。   即便离那么近,我仍看不清那张脸上的眼睛,只能感觉它们在看着我,然后张了张嘴,他用他沙沙的嗓音对我道:“小姑娘,这么笃定啊……还有三天我孙子就要死咯,他死那个姑娘也活不了,还会比我孙子死得更惨……”   “你说什么?!”我一声惊叫从沙发上跳了起来。   一眼见到面前一张惊魂未定的脸,不是在我梦中纠缠的老鬼,而是前台那位漂亮的女招待。显见是被我醒时的突然给惊吓到了,她小心翼翼又欲言又止的一副模样,我留意到她身后墙上那面钟已是上午十点,当即站起身,急急问她:“沈子琨来了么?”   她还未从刚才的惊吓中恢复过来,只傻愣愣看着我,片刻摇摇头讷讷道:“董事长还没来。”   我忙穿起外套走出大厦。   此时应是上班高峰,大厦台阶上人来人往,开往车库的车辆也络绎不绝,我在沿马路通往停车场的地方找了个位置站定了,一边看着来往的车,一边静静地等。   那样等了大约刻把钟的样子,便见朝西方向一辆蓝得抢眼的跑车正一路低鸣着朝这方向开来。路上车比较多,所以它全然没有上次开得那么放肆,见状我几步跳下台阶,眼看着它便要往停车场方向过去了,当即朝前一冲,一张手便朝那辆车拦了过去。   当然我只是作势拦了一下。   办事要紧,但我还不至于为此豁出性命。   不过就是那么一下倒的确被我拦住了那辆车,它发出吱的声响稳稳停在离我数步远的距离,随即车窗旋下,一双冷淡中透着丝愠怒的眼自内望向我:   “你疯了么。”   我被他看得一时倒有点说不出话来,但他显然也并不期待听我说什么,只冷冷又道:“我知道有那些故意撞车伪装成事故,籍此讹诈的骗子,没想到你为了钱连命都不要。你知被这车撞一下会有什么后果么?”   “我并不是为了钱,沈先生,我只是想能和你谈谈。”   “谈?”重复着这个字眼,沈子琨望着我的目光微微闪了闪。看来应该是已记起那天在车库时我的举动,当下嘴唇不屑地牵了牵,他道:“原来是你。不是跟你说过么,有什么事找前台。”   “但这件事我只能同你说。”   “什么事。”也许周围来往的人多,不少人正朝这里看着,指指点点,他便耐下性子问。   “我为了件很难启口的事而来。”他真的问了,我却不知该怎样开始同他说,一时有些迟疑,所以也就没发现在我身后有闻讯而出的保安正朝我径直过来。“……是这样,有个你很熟悉的人托我来拜托你一件事……”   “什么事,找工作?”他问。   “不是。”   “那是什么事。”   “我希望你可以……”话还未说出口,肩膀已被身后过来的两名保安扣住。他们试图将我从车前脱离,我稍一挣扎他们便粗暴起来,用更大的力气将我朝后一拖,令我一下子撞在身后的灯柱上。   沈子琨见状笑了笑:“我还是那句话,有什么事找前台,我熟悉的人很多,冒充我熟悉的人却更多。不要再这样浪费我的时间。”   “你以为我愿意么来?!”后脑勺的疼让我火气噌的下上来了,虽然被保安压制得动弹不得,仍是再次用力一阵挣扎,然后提高了嗓音对他道:“你以为是谁托我来找你,是你爷爷沈东辰!”   “你果然是疯了。”我的话令我立时后悔,亦令沈子琨的神色变得愈发冷漠。   他冷冷望着我,用一种充满鄙夷的目光,随后发动车子自我边上绕了过去,并在临走时低低骂了我一句:“神棍。”   两名保安在他离开后便放了我,并以一种嗤笑的目光看着我。   而我站在原地有种欲哭无泪的感觉。   自念中学后我便再也没有出过这样的错——对着别人直截了当地说出那些见鬼的东西。   可是这次却像鬼上身似的做了。   我都不晓得自己怎么会在当时那么冲动说出“是你爷爷沈东辰”这样的话来,简直是愚蠢至极。而这样一来,我恐怕再也无法接近沈子琨,别说让他听我的话在元旦那天改道回家,就是想再跟他说句话,只怕也是再无可能的了。   怎么会被我弄得这样糟糕……   这么会……   呆滞间,怔怔望着那辆跑车离开的方向,我感到脑子里一片空白,甚至连周围人对我指指点点的目光都似未有感觉,只有雨落在脸上那种冰冷的感觉是清晰的,我用力吸着气,想尽快离开这个地方,却未料刚一转身,便见身后一人撑着伞在雨里望着我,目光静静的,又似带着隐隐的关切。   “狐狸?”我脱口叫他。   见他微微蹙眉,才意识到自己认错了人。   怎么会认错的呢,明明眼睛和头发,乃至衣着的习惯都是不同的。   “朗骞?”于是沉默了阵,我对他道。   他朝我走了过来,将伞遮到我头上:“林绢不放心,托我来找你。我猜你可能会在这里。”   “为什么会这么猜,这又不是我的家。”我对他的话感到意外。   他却没有回答,只是看了眼我身后那座大厦,问:“你同子琨是什么关系。”   我微一迟疑,道:“这同你无关。你回去照顾好林绢就是了。”说着便要离开,突然手腕被他一把抓住,他将我推到身后的灯柱上。   “你干什么??”我吃惊问道。   他没吭声,只将我按在灯柱上低头看着我。   目光依旧是安静的,静得令人窥不出一丝一毫的想法。就那么静静而有力地按着我,看着我……直至周围纷杂投来的目光越来越多,他才松了手。   我原想趁此立刻从他身边跑开,可是脚却一步也挪不动。   心脏跳得飞快,所以脚就变得极软,甚至手心里的汗都密密出了一层,因为就在刚才那一瞬,我竟再次将他错看成了狐狸。   “你,道歉。”于是咬着嘴唇,我抬头看着他一字一句道。   “我很抱歉,宝珠。”他一字一句地回。   全文免费阅读 121完美十二   当前台那个漂亮女人再次见到我时,脸上的表情复杂到难以形容。也许她感到自己在跟一个精神病人打交道,所以想当作没有看到我。   于是我到她面前直截了当道:“我要见沈子琨。”   “您预约了吗。”她又是这句话,实在比机械更加机械。   “我不会打搅太多时间,只要同他说上一两句话就好。”   “没预约就不能进去,这是规定。”   “那打个电话总可以么?”   她没回答,抬头将视线望向保安,我瞥见他们朝我过来,只能向后退开,一边看了看不远处的那几架电梯。   它们入口处有保安守着。这栋大厦的保安系统实在好,没有前台给的通行证就不能进电梯,连走安全通道爬楼上去也不行。所以要见沈子琨必须过她这一关,我不知该怎样说服她放我进去,就在十分钟以内已经有两批人没有预约而被放行,那是因为人家身上穿的是阿玛尼,手腕上分别带着帕玛强尼和宝柏。   狐狸对奢侈品有天生敏锐的嗅觉,我耳闻目濡也对这些东西略知一二,这两款手表售价均要几百万人民币,因而那前台小姐见到时,眼里的光比钻石都要绚烂了。   我在那女人空闲下来开始对着镜子补妆的时候,重新走到她面前。   她直接翻了个白眼,显见对我的出现已是很不耐烦,然后冷若冰霜地看着我,抿着嘴唇,似是铁定了心不再理会我。   “我同沈先生是有私事要谈,请通融一下。”我好声对她道。   她当作没有听见,一边翻着电脑中的页面,一边看着自己涂抹得色彩缤纷的指甲。   “那能不能帮我转句话给他,就说,328DF470。”   女人啪的敲了下键盘,抬头冷冷看向我:“你觉得我很闲么?外面大街上那么多人,尽可以一个个被你骚扰去,我这边工作忙着呢!”   “这句话很重要,你只要帮我转达给沈先生就好。”   女人冷笑:“你这疯话要是重要,那全世界的废话都得重要了!”   我不由也冷笑起来:“那不如这么和他说。他还有三天要死了,只有我可以救他一面,所以,他今天到底见我还是不见?”   “你这神经病!“女人闻言呼地站起,竖眉指住我对着不远处蠢蠢欲动的保安尖声道:“愣着干什么!把这个疯女人撵出去!快啊!”   我早料到会出现这样的结果。   但除此,我实在想不出任何能同沈子琨面对面交谈的办法,三天时间逼得我太紧,我觉得自己好像又回到了小时候那种百口莫辩的境地,明明知道一切,但说不出来,说出来也没人会相信……   “你们先放开她。”   正当我被保安一把抓住要朝大堂外拖的时候,身后有人突兀道。   随即一只手将我牵住,把我重新带到满脸怒色的前台小姐面前,微笑道:“是熟人,要见子琨,不如我来给他打个电话告知一下吧。”   那女人见到他神色立刻缓和了下来,如同换了个人般,和颜悦色道:“好的,朗骞先生,我马上替您拨打。”说完几下便拨通了电话,随即交到朗骞手里,朗骞接过,转身低低同电话那头的人交谈起来。   这情形令我好一阵没回过神来,因为完全没想到朗骞会在此时此地出现。   之前他对我道歉后,我便已经见他离开了,这会儿却突兀来到了我身边,又仿佛没见到我一般,由头至尾没有朝我看过一眼,不禁令人猜测他心里头究竟在想些什么。片刻后将电话挂断,他才望向我,道:“已经同子琨交代过,他同意你上去见他,半个小时。”   我咬了咬嘴唇。   刚才同他之间所发生的事似乎还在眼前,此时却不得不依靠他的帮助才能见到沈子琨,当下有些尴尬,接过前台小姐递来的通行卡时,抬头含糊对他说了声:“谢谢。”   “不用,帮你便如帮林绢。”他道。   我笑了笑。当下也不再同他多说什么,匆匆道了别,快步朝电梯处走去。   沈子琨的办公室在整栋大楼的最高层。   灰金黑三色为主色调,气派到让人窒息。我是头一次见到这样漂亮的办公场所,因而在秘书到电梯处领我时,我几乎有些头晕目眩,直到她将我带到一扇紫檀木制的大门前时,方才平静了些,稳了稳呼吸推门而入,随即见到沈子琨在他的办公桌前坐着,目光冰冷,如这房间里灰黑的颜色。   “既然你是阿骞领来的,我也不好拂了他的意。但你记着,我绝不可能原谅你之前以那种方式说起我的祖父。”示意我在他面前那张沙发上坐下后,他这样直接对我道。   我点点头。“我明白,我说话的方式的确不对。”   “那么,你到底想对我说什么。”   “我想问问沈先生你,相信这世上有鬼么。”   我这话如我所预料般令他眉头再次皱了起来,他用一种无法忍耐的目光看着我,有那么一瞬我几乎以为他要下逐客令了,但也许是碍于朗骞的面子,他慢慢吸了口气,淡淡道:“有人说,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那么你信么?”   “我信或者不信,它们也不会就此出现在我眼前不是么?或者,莫非是你在我这大楼里看到了那些东西。”   “没有,你大楼里干净得很。”   我的话让他噗的笑出声。随后合拢手指,他以一种丝毫未想隐藏的鄙夷,轻声对我道:“你果然是神棍。”   “我不是神棍,但我确确实实能看到那种东西。”   “哦,是么。”他挑眉,随后站起身,朝我面前踱了两步:“那你专程跑来找我是为了什么,阴阳眼小姐,是看到我最近被那东西缠身,所以要花钱雇你给我驱鬼?还是看出我什么地方有晦气,所以要花钱雇你给我化解?还是……到底需要我从哪个角度来花钱?”   我轻轻叹了口气:“我并不是为了要你花钱所以来的,也完全不需要你花钱。”   “每个优秀的推销员都会这么说,但到了最后,他们总能成功地令那些他们试图说服的人,在完全感觉不到自己在花钱的时候,哗哗地将钱从口袋里掏了出去……”   “你误会了。”我打断他的话,然后冒着可能会惹他再次动怒的危险,坦白对他道:“正如我之前在外面跟你说的,我到这里来找你,是因为你爷爷沈东辰所托。”   我这话让他眼里骤然凝起一道怒气。   嘴里似乎低低骂了句什么,但良好的教养还是令他在开口时克制住了骂我的冲动,只是冷冷说了句:“即便你是朗骞带来的,我也不会因此就陪你神神叨叨地玩这些无聊的把戏。”   “沈东辰说,知道你们会无法信赖我的话,所以他预备了两句话让我带给你。”   “什么话。”说出这三个字的时候沈子琨脸色铁青,看得出他已是忍耐到了极限。   “他说,328DF470。”   这串数字花了我很久才完全记住,当时我不太能理解那老鬼为什么要让我报这么一串看来毫无意义的东西给他孙子听,但显见作用还是有的,因为当这些字符说出后,沈子琨脸色的确起了很大的变化。   先是一怔,随后惊讶,随后脸上那因我之前的话所激起的怒气慢慢平息下来,他坐到办公桌上看了看我,道:“这是我祖父存放遗嘱的密码,知道的人不多,但并不代表它就不会泄露。说,究竟是谁告诉你的。”   “我说过了,是你祖父。”   他冷冷一笑:“你最好说实话,女人。我这三十多年什么样的人没见过,要撒谎,你还太嫩。   “我说的就是实话。”   他转身将桌上的电话拿起:“你再重复一次,我便只能请你去警局里将实话说出来。”说着,作势要摁按键。   我立刻道:“他还让我对你说,你母亲当年在他葬礼上所说夏日别墅的事,他已知道了,并问,别墅的住客还在么?”   这句话一出,他手中的电话突然落在了桌子上。   这是我所未能预料的。   他看起来如此惊诧,甚至连望向我的那双眼睛都几乎要从眼眶中冲出扑到我身上一般,这倒令我有些心慌了起来。不由自主站起身,我朝后慢慢退了两步:“是他让我转告的,如果你仍不相信,那就当我没说好了。”   他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   轻轻咳嗽一声恢复了原先的平静,他朝我做了个不用紧张的手势,随后看似自言自语般道:“真的可以看到那种东西么,你?”   “我极少承认这一点,因为说了没有人会相信。”   “那为什么还来同我说。”   “我也是被迫,你爷爷用一笔交易迫使我到这里来对你说这些东西,冒着被你当作疯子或者骗子送去警局的危险。”   “交易?”他目光若有所思:“这倒颇似他的风格。”   “所以,你信我的话了?”我试探道。   他沉默了一阵。   似是在考虑着什么,片刻后对我道:“我还需要考虑一下。”   “是还需要考虑我话的真伪么?”   他笑笑。   “那么希望可以尽快,因为你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时间不多?”他蹙眉:“什么意思。”   “你祖父说,三天后你若不遵照他的话去做,你就会死。”   “……是么。那他要我怎么做?”   “他希望你能在元旦那天改从别的路回家,不然,你恐怕有杀生之祸。”   “是么……”他抿了抿嘴唇,似在沉默中消化着我这句话。片刻后,道:“他真是这么说的?”   “对。”   “那么,”再次沉默了阵,他用一种近乎木讷的话音对我道:“你不妨留个手机号给我,这边不是谈话的地方,等我手头的事处理完,我再约你详谈。”   全文免费阅读 122完美十三   跟着朗骞回到他别墅时,已是下午一点多光景。   原是不预备来的,但他说林绢的体温又开始回升,今早我离开后,一度体温接近三十九度。于是打手机给我,但我手机关着,以为我出了什么事,所以才要朗骞一路过来找我。   经他这一说,我才发觉自己手机早已没电了,他在进屋后找了个充电器给我,我便一边充电,一边坐在窗户边等着林绢从医院回来。但有些坐立不安,因为心下有些惶恐,不知林绢的高烧复发是否是因那些可怕的东西跟到这里的关系。   只是坐在这儿里里外外看过一阵,却也没有发现任何异样的感觉存在,按理说,虽然白天阳气兴盛它们可能会避在某些僻阴处,但如果距离近的话我应该是可以或多或少感觉出一点来的。想来,这地方应该还算干净。   此时雨依旧下个不停,一丝丝在宽大的窗玻璃上划出漂亮的弧度,也把窗外的蔷薇丛打得光鲜水滑。朗骞在雨里修剪着那些植物,看出他是为了避免同我独处一室的尴尬,于是却将自己身上弄得很糟。雨将他头发都粘在了一起,湿漉漉贴在脑后,露出他侧面轮廓清晰的样子,高挺的鼻梁,薄削的嘴唇,浓密的睫毛沾着一点点水珠……不经意令我仿若又看到狐狸的样子。   意识到这点,我立时将视线从他脸上转了开来,却随即令他感觉到了什么,他抬头用他那双黑锃锃的眼睛看向我,朝我摆了摆手里的剪刀:“你还没吃过午饭是么,我给你找点东西吃。”   经他提起方觉肚子里空落落的,从早上到现在我一直没吃过什么东西。有意思的是,每次同朗骞单独在一起时我似乎总处在饥肠辘辘的状态,无论是在墓地,在茶室,还是在他家里。   思忖间,见他进屋弄干了身体,然后走进厨房开灶烧水。我闲着没事便走到门边看他忙碌。   “甜东西爱吃么?”从橱柜里取出盒茶叶后他问我。   我点点头。   见他拧开盒盖将茶叶撒进烧沸的开水,不由问道:“烧茶?”   他微微一笑:“哪家茶水是这样烧的,宝珠?”   我讪笑着摇头。大约过了一两分钟,见他用勺将那些茶叶全部捞了起来,然后投入年糕,再盖上锅盖将它们在那锅金黄的水里闷着,又取出碗放入红糖枣仁和桂圆,放到一边备着。随后对我道:“你淋了雨,吃点热性东西活活血,本来放姜最好,但味道怕你不爱吃。”   我不由在心里微微叹了口气。   林绢好运气,遇到这样一个男人,如此体贴,必然不会像狐狸那样整日同我吵吵闹闹。而如果狐狸有他一半那么温和体贴,那……想到这里,立时嘎然而止,我意识到自己又因着对方的容貌而开始胡思乱想。便随口问道:“你同林绢是怎么认识的。”   “酒吧门口,”他看着火候慢慢答了一句。“我见她喝醉了在同出租车司机吵架,便将她送了回去。”   酒吧,醉酒,吵架……   这倒颇具林绢式相遇的风格。   此时见他已将一团团热气腾腾的年糕盛入碗中,淋上一勺蜂蜜调的水,同红糖桂圆的颜色和在一起,焦黄橙红,隐隐散发着股扑面的茶香。我不由馋得胃里一阵蠕动,不等他招呼便将碗端了起来,吹着气大大咬了口年糕,由衷道:“好吃,年糕用茶水煮过原来这么好吃……”   “你店里从未做过这道点心么?”   我被他问得一怔,随后点点头:“这还是第一次见人做呢。”   “是么。”他望着我似是若有所思,随后点点头,将一丝被我咬进嘴里的头发朝边上拂开,又在我为此而呆住时,将我嘴边的汤汁轻轻拭到指上,含进嘴里对我道:“那也难怪,原本是美夕研究出的方法。但要记着,必须用铁观音的茶水煮过才可以,别的茶叶都不能替代,否则,无论香气还是味道,必然都串了。”   我点点头。   但没听清他对我究竟说了什么,因为他刚才那瞬的举动让我四肢乃至思维都变得有些僵硬。   未免太过亲昵的举动,作为一个仍眷恋着亡妻、并还有了未婚妻的男人……他怎么可以这样随便地对我做出那么亲昵的举动。   于是忘了嘴里还咬着甜入骨髓的年糕,我抬头愣愣看着他,想说些什么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却在这时见他头一低,无比突兀而直接地将嘴唇压在了我张开的口上,又将舌头同我嘴里的年糕用力缠在了一起。   “宝珠?!”我听见身后传来林绢一声尖锐的惊叫。   脑子里一下子清醒了过来,我猛推开朗骞转过身,一边吐掉嘴里的年糕一边惊惶地望向大门处如石像般站立不动的林绢。   她看上去比我更加惊惶。   惊惶地看着我身后的朗骞,又惊惶地看了看我。然后那张死人般蜡黄的脸慢慢褪成一种青白色,她一步步退向屋外,然后朝她边上指了指:“你出来,宝珠。”   她声音冷静得叫我害怕。   忍着微微的颤抖我一步步朝门外走去,到她身边时她那双瞪得滚圆的眼睛仍瞪着我,随后慢慢关上了门:“你们是怎么回事。”   “没有什么事!”我急忙解释。   话音未落却被她啪的声狠扇了记巴掌,打得我半张脸一时几乎什么感觉都没有了,耳朵边嗡嗡一阵响,随后听见她一字一句道:“没什么事他会那么亲你?你当我傻子?连我的男人也碰!你怎么做得出来?啊?!”   “真的没什么事啊!我怎么知道他会这样?!”她委屈,难道我不委屈么??我平白被那男人吻了还被她揍,我的委屈却该朝谁发泄??   “我呸你!难道没你同意他会亲你!你疯了吗连我男人也抢!”一边说一边狠狠在我身上推了一把,她戳着我脸大吼:“你见我碰过你家胡离吗?!你见过我招惹过你的铘表哥吗?!你怎么对得起我!说啊!你怎么对得起我!!”   这一番连珠炮似的质问,完全不给也不愿我解释。   当下让我心里憋的火也腾的下窜了起来,反手将她戳在我鼻尖的手甩开,我涨红了脸叫:“谁要抢你男人!谁稀罕你男人!你不也因为他长得像胡离才跟他在一起的吗,你和这么像胡离的男人在一起亲热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我看得会有多尴尬?!”   话一出口立时后悔,但没等我来得及反悔,林绢的眼睛瞪得更大,她以一种极其陌生而可怕的神情怒视着我,用力一摆手:“像胡离??你傻啊还是瞎啊?你哪只眼睛看到他长得像胡离?你想胡离想疯掉了是吗?!”   说完这句话,我俩同时都静了下来。   互相瞪着彼此,仿佛我俩从未曾是对朋友,而是天生一对仇敌。   直到我听见自己粗重的呼吸声盖过雨声并伴着一股从未有过的灼热感,我感到有什么东西从我鼻子里滑了出来。   同时见到林绢眼里惊诧和懊悔的目光,她似要上前对我说什么,但碍于刚才两人的交锋,所以僵持在原地。   我伸手在鼻子下摸了一把,摊开在眼前,猩红色一手心的血。我用力把它甩到地上,然后指了指林绢,咬牙道:“就这样,我不管你了,随便你找什么样的男人,也不用担心我会来抢。”   说罢恨恨地冲出这片**,一口气朝小区外跑了出去,转角处似乎见林绢一边叫我一边追了出来,但我完全不愿再理会她,迅速张手拦了辆车钻了进去。   司机带我开了段路,之后,透过反光镜一边打量着我的脸,一边小心翼翼问我要去哪里。   我想了想,报出了自己家里的地址。   随后听那司机好心道:“小姐,要不要送你去医院?”   我看着窗外大片雾蒙蒙的雨用力裹了裹自己身上冰冷潮湿的衣服,没有理他。   到离家还有一段距离的地方,我提前下了车。   远远见到有客人进出于自家的店,我看着自己这副狼狈的模样迟迟不敢过去。   只在一处淋不到雨的地方蹲了下来,此时原本同林绢吵架时激起的怒气早已消失,只一阵阵后悔那些冲出口的狠话。   你看怒气总是能轻易能让人失去理智,恼羞这东西尤其如此。朗骞突如其来的吻和林绢的咒骂让我失去了一切判断能力,也因此轻易说出了一些平时宁可烂死在肚子里也不可能说出口的话。   但必须承认,有些话是真实发自内心的,比如我对她同朗骞亲热时所产生的不适感。   那么她对我说的那些话里又到底有多少句是发自她内心的呢?   想到这里不由全身一阵哆嗦,我用力裹着自己的衣服,却无法抵挡穿堂的风吹到我身上,再透过我潮湿的衣服钻进我皮肤。这比气候本身的温度更加寒冷,不知不觉牙齿也打起架来,我搓着胳膊站起身在原地跑来跑去,试图靠运动来让自己暖和一些。   只是没跑几步头突然剧烈地痛了起来,这令我不得不重新蹲**,紧跟着一阵喷嚏将我鼻子彻底塞住,一时头晕眼花得让我想吐,此时忽见远处我店的方向一道人影朝我走了过来,看身形不知是狐狸还是铘。   我一惊。忙朝角落里躲去试图避开他的视线,对方却早已见到了我藏身的地方,一闪身人已到了我跟前,将一屁股要跌坐到地上的我用力拉了起来。   “铘……”不知为什么,不用看这两人,单从铘和狐狸的动作我便能很容易分辨出他们两个。铘总是很生硬的,似乎碰我对他来说是件多么不舒服的事情,而狐狸么,也不是说他有多温柔,但他不会如铘那般机械。   “林绢刚打电话过来,说你可能已经回来。”扶我站正后他对我道。声音也如他动作那般生硬得很。   我觉得更加冷了起来,哆嗦着用力搓了搓手臂,随口哼了一声。   “为什么不回去。”见状他又问。   我没回答。头昏沉沉的,连着两次被雨淋得湿透,现在身体终于对我做出了报复。我想我可能不仅感冒而且也开始发烧了,甚至还在流鼻血,应该是在别墅里那碗年糕吃得太补了。却又不想就这样回去,因为不想被狐狸看见我这副样子。   “老狐说你此时不会愿意见到他。”似是窥知我心里所想,铘在沉默了片刻后突然这样对我道。“所以,他让我出来找你。”   我因他的话而怔了怔。   “现在他并不在店内,你要不要回去。” 这时听他再问。   我依旧没有回答。   狐狸说此时我不会愿意见到他,而他此时又并不在店中。   这本是我心里所期望的,但不知怎的忽然鼻子一酸,紧跟着又有一股液体从里头滑了出来。   “你怎么了。”感觉到我的异样,铘低头问我。   我忙捂住自己的鼻子,用力摇了摇头:“那我们回去吧,铘。”   全文免费阅读 123完美十四   厨房桌上那半碗淡蓝色液体所散发的淡淡薄荷香,是我回到家里后唯一能闻到的气味,看来狐狸在离开前正做着凉糕,两笼已经出炉,但我没什么胃口,倒是因着那些清凉的气味而让头疼好了些,到厕所里洗掉了脸上的血又换了身干净的衣服,身体便似不再像之前那么僵硬,只是手脚仍微微发着抖,量了**温,三十八度五。   将剩在灶台上最后那笼凉糕放到锅上蒸了,我才趿着拖鞋踢踢踏踏走回房间。   到床边一屁股朝床垫上躺倒了,感觉身体每一个部件都发出阵喀拉拉的声响,然后随着我躺倒的轨迹一块块掉落到床上,这种感觉既疲乏又莫名的舒服,我睁着酸涩的眼皮看着天花板,感觉整个天花板都在眼前慢慢转着圈。   转着转着,眼前便似又出现那个长相酷似狐狸的男人看着我时那意味深长的目光,还有林绢愤怒而陌生的脸。于是头又开始沉甸甸地痛了起来,想起身找点药吃,但身体自躺下那刻起就仿佛锈了似的胶着在了床垫上,真糟糕的感觉……我捂着自己发烫的额头用力搓了两下,想将那些糟糕的记忆从脑子里搓去,却在这时见到铘从外头走了进来,手里提着一个袋子,径自丢到我手边。   “什么东西?”我边问边打开袋子,见到里头装了几瓶感冒退烧药,不由一愣,脱口道:“你买的?”   “他走时要我交给你,说你也许要吃。”   “是么。”我愣愣抓着手里的袋子。   想说些什么但脑子里有些空落落,便对那沉默站在门口处望着我的男人道:“那帮我倒杯水来好么。”   铘依言走了出去。   身影刚出门,我眼里的泪便滚了下来,突兀得令我有些无措。   狐狸怎会知道我此时需要这些药的呢,他这会儿又到底去了哪里。想着,眼里的泪便流得更快,止也止不住。而人就是这样奇怪,前一刻还最好那个人在远远的火星上,最好这辈子都不用再看到他。这一刻,却又多希望他能突地就出现在眼前,然后戳着我的鼻子用那嘲笑的口吻叫我道:哦呀,小白。   这样一边哭一边想着的时候,房门处脚步声响起,我不由心跳快了一拍。   以为是那只狐狸回来了,抬头看,却原来是铘。他端着杯水进房间放到我床边,似是要离开了,不知怎的脚步滞了滞,便在我床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目光望向我的脸。   见状我忙将脸上的泪用力擦掉,低头吃好了药然后坐在床上同他面对面互相望着,以为他是要跟我说些什么,但他只是坐在那边不说话也不动,似乎仅仅就是为了那样看着我。于是皱了皱眉,我翻身将自己裹入杯子里,不去看他,也不去听他在这房间里轻微的呼吸声。   那样过了好一阵,我以为吃了药后不久便能睡着了,可是脑子却越发清醒起来。   有种感觉,觉得自己想同别人说些什么,不说出来便一直憋在心里让自己睡不着,于是忍不住打破沉默,我道:“今天发生了些不好的事,我和林绢吵架了。”   “为什么。”片刻我听到铘问。   话音淡淡的,似漠不关心的样子。这样一种语气是很难令人再有继续述说的欲望的,于是我简单回道:   “嗯,没什么。”   我们总在电影或小说里见到两个原本陌生的人坐到一起,不多久便很容易地攀谈起来,但事实上,彼此从沉默到沟通并非是一件容易的事,至少对我来说就是这样。   所以只有在面对狐狸或林绢这样熟悉的人时,说话才能无所顾忌,不用担心他们的情绪,不用担心自己说的话是否有趣或者乏味,说便是说了,并总能得到这样那样的反馈。于是交谈就这样自然而然地形成,没有任何压力和刻意。   但铘不像狐狸会说些胡话逗乐,也不会像林绢那样在我想述说的时候和我一起喋喋不休,他就在一旁静静坐着,用一种读不出任何情绪的目光看着我,因而,即便他并不是陌生人,却也如陌生人一般令人难以开口。   不过因此,我倒反而渐渐平静了下来,脑子里不再这样那样地乱想,过不多会儿药物的作用似是渐渐上来了,眼皮便沉了起来。期间似乎听见铘在我房里慢慢走动,过了会儿走到床边,伸手探了探我的呼吸,然后转身离开。   我鼻尖留着他身上冰冷的气息,这样一个美得仿佛是从画里走出来的男人,却如同机器人一样,只偶尔会突然做出一些失常的行动,那是否可以理解为暂时性的芯片故障。于是越发好奇他的神主大人当年是怎样一个人物,才能控制住这样一个怪物,并与之相处。   想着想着,睡意越发浓重,我甚至听见自己时不时发出了一两下鼾声。但神智却似乎还未完全涣散,因为有时候我可以看到自己的房间,它在我困倦的脑子里维持着一种清晰而无声的状态,偶尔似乎能看到一种影子样的东西在面前一晃而过,翻个身它就不见了。   而房间的光线慢慢变得暗了起来,依稀有些悉索的声响自窗台处传来,听上去像是个女人在外面哭。窗上风铃打着转似有若无地铃铃作响,随之卡嚓一声,窗由外向内开出一道缝隙,缝隙处有些黑色的东西流进来,仿佛发丝样一道一道的,慢慢将窗缝挤得密不透缝。   窗外的哭声由此变得更加清晰。   隐约可看到一双眼睛透过那些黑色的东西在朝里望着我,眼睛红红的,布满了密集的血丝,留着血一样的泪……砰!在我望着它们时那些黑色的东西朝窗上撞了一下,窗由此敞得更开,带进一股森冷的风。   风吹在我脖子上,就像之前我穿着湿重的衣服时被风吹透的感觉,不由打了个冷颤,我想让自己从这诡异的梦里醒来,可是头依旧沉甸甸的,感冒药的作用在此时越发强大起来,它令我清晰感觉着这一切,却无法清醒也无法动弹。   窗外哭声变得响亮,那是个脸色蜡黄的女人,满头黑发遮住了她整张脸,她低头站在窗外耸动着她干瘦的肩膀,一边轻轻咕哝着:   “都要死……都要死……”   声音沙沙的,仿佛是从那些墙缝里钻进来,并被刮得支离破碎。一边说她一边用细长的手指摸着自己的头发,那些长而丰厚的黑发,似是将她全身的养分都给吸收了,相比她形如枯槁的身体,它们如此地充满生命力,且一团团争先恐后地钻过窗缝,朝着我的方向慢慢过来。   随后,见那女人将手朝窗框上一搭,似也要随着它们从窗外进来一般。   “铃——!”   就在此时床头柜上的电话骤然响起,尖锐的声音适时将我从这场噩梦中拽醒过来。   我睁开眼忍不住**了一声,因为后脑勺疼得快要裂开了,全身也似散了架般虚浮着,几乎连撑起身体去拿那听筒的力道都没有。   直到好一阵才渐渐有了些力气,我勉强坐起身摸索向那台持续响着的电话。虽然感觉才睡了不多久,此时外面的天却早已经黑了,我打开灯将话筒拽到手中,忍着剧烈的头痛问了声:“喂?找谁?”   “林宝珠么?”电话那头传来道陌生的男声。   我迟疑了下,答:“对。”   “我是沈子琨。”   听见这名字才意识到,在经历了白天那些事后,我几乎将这人及那老鬼的交易忘得干净,当即不由呆了片刻,随即听他又道:“你关机了,所以我查到了你家的电话,希望不要介意。”   “没关系。”我摸了摸额头坐了坐正。想起手机在我同林绢争吵时被忘记在朗骞的别墅中,不由轻轻叹了口气。   “……你怎么了。”似乎听出我声音的异样,他问我。   “没什么,有点感冒。你找我是决定相信我的话了么。”   电话那头沉默片刻,然后道:“原本想今晚约你见个面,既然病了,那不如明晚吧。”   我不由苦笑。   这人也算是做生意的,怎么做事这样迟疑,如果不信我的话,那干脆不要再找我。既然似乎是信了,为什么还要再约见面谈。谈,有什么好谈,无非也就这点事,这几句话,除非他能看见那老鬼,然后由那老鬼去亲自同他叙旧。   不过既然他开口,总也不好拒绝,便答应道:“好。”   “那么明晚你不要走开,我会派车去接你。”   也不说时间,也不说地点,真是大老板的做派。我低哼,然后应到:“好。”   话音未落,对方已挂了电话,我按了按发涨的后脑勺正要继续躺回床,却见铘不知几时站在了门口处,倚着门框望着我,似不悦般眉头微蹙。   “怎么了?”我不由脱口问他。   他没回答,只将目光转向身后某处,我不由循着他视线朝那方向望去。   一眼望见身后那扇窗,那瞬整个人仿佛被浸到了冷水中般猛地一凉。   我见到那扇窗户半掩着,正如我梦中所见的样子,隐约有个手掌般的痕迹在窗台上攀着,似是有谁要从那里爬进来,却又中途停止了。   全文免费阅读 124完美十五   那之后,一整夜我都开着房门睡觉,铘在客厅里待着,似乎知道我希望他留在那里似的。   隔天早晨起床烧便退了,感觉精神好了不少,便将前晚我所在梦里见到的东西一五一十告诉了铘。他听后默不作声,也不知我遇到的状况究竟要不要紧,但到了晚上八点沈子琨的车如约而至后,我透过车的后视镜见到铘和过去一样不紧不慢跟了来。   之后他的身影便被这辆车甩得看不见踪影,我不知道他是为了我昨晚见到的东西才跟来,还是为了我即将去的地方。未及多想,大约半个多小时后,这辆车将我带到花园路上一处非常气派的法式洋房处。   这一带都是这样的建筑,被斑驳的围墙围着,笼罩在百多年岁年龄的梧桐树下,是这座城市里为数不多经历战争、**至今都没有任何变化的所在。   正一边等着门人的通报一边在门口四下打量,不防见到铘透过夜晚被雨淋出的雾气从别墅的花园内走了过来,一路到我跟前,此时恰逢管家从里头迎出来,见到他时不由一怔,那张原本便如机械人般平板的脸看来更为严肃了一些:   “少爷知会时我以为只有小姐您一人的。”   我不知该怎样解释。正尴尬着,便听铘淡淡道:“舍妹至多打扰一两小时,之后便同我有要事要离开,这一带叫车不便,所以,我想想还是在此等候较好。”   管家皱了皱眉似想拒绝,却听身后有人道:“原来是林小姐的哥哥么,怎不随车一同过来。既然已到,那不妨一起进来吧。”边说,边见沈子琨的身影从屋内走了出来,手拈雪茄将视线从我俩这里转向管家,笑笑:“张叔,备茶。”   沈子琨的态度似比在环宇时好了许多,甚至有那么一丝的谦和,我想是不是因为老鬼嘱我说的话所起的作用。但除了那串数字外,我实在想不出之后那句话的特别处是在哪里,显见它比那些数字更为有效。   一路沿着橡木扶梯上楼时,我边打量着屋内古老气派的装饰,一边在猜测这栋洋房究竟会是谁的住处。   想来应该不是沈子琨的,因为他那样年轻,并且从环宇大厦的装潢式样便可看出,住这样老旧的别墅,虽然它气势和美丽仍不减当年,但绝非适合沈公子的品位。就像沈子琨领我上楼时自嘲般所介绍的那样,这是一栋老得随时能从那些精致的雕塑,和积满灰尘的蒂梵尼玻璃制品中飘出鬼魂来的建筑。   然后我记起,他当日曾要自己属下替他订巧克力到花园路,那是否意味着这是他情人的居住处呢?显然这种细腻精致又古老的房子,也的确是更合女人的口味一些。   那样想着,转眼已到了三楼。沈子琨示意我和铘在过道的沙发处等着,他则进了边上一扇雕刻精美的桃木门。   我留意到这一层几乎所有的家具和摆设都是桃木的,包括地板。那是我见过的最好的桃木,纹理柔和,颜色透着发暗的黄,触手相当沉实,对着光看就仿佛像是石刻的一般。但相比房子其它地方的部件,看起来要新很多,应该不是同一年代的东西。   “一百五十年木龄,已具避邪的力道,难怪百多年岁数的房子内这样干净。”在我抬头望着头顶那些雕刻的时候,听见铘这样道。   我不禁朝他看了一眼,问:“那楼下两层都用的红木和橡木,只有这一层是用桃木,难道这一层曾经不干净?”   “你总对这些神神鬼鬼的东西很感兴趣是么。”铘未开口,却突兀听见沈子琨这样问我。   我被他说得微一尴尬,吸了吸鼻子转身望向他,笑笑:“只是有些好奇为什么独这一层用的桃木,感觉同楼下的颜色有些冲突。”   他听我这样说,将目光从我脸上转到身旁的桃木护墙板,在它光滑的表面上拍了拍:“三十年前这里曾经失火,到维修时,发觉好的红木和橡木难找,刚好朋友这里有一批不错的桃木,所以修缮时就用了它们。”   “哦……确实是相当不错的桃木。”   “有叫它金线桃,据说有招财的功能,虽然不知道真假,这些年来集团的发展倒也确实顺风顺水。”   “是么?”招财两字总是令人感兴趣的,所以不由又朝那些木头看了几眼,见状沈子琨笑了笑,朝身后那扇门摆了下手:“今天请你到这里,其实是有一个人想见你,因为她听了关于你说的那两句话后颇感兴趣,所以,无论如何要我将你请来,好当面同你谈谈。”   “同我谈谈?”我不由有些奇怪。除了他不知还会有谁对我带去的话感兴趣呢?   思忖间见他将身后的门推开,我便跟了进去,但不料铘要进时却被守在门边的佣人挡住不让入内。我不由望向沈子琨,他明明是同意了铘同我一起来的,为什么此时却又单独将铘挡在门外。   正要这样问他,便见他对我解释道:“家母不喜欢见男客,请体谅。”   此话一出,铘便退了回去,而我则心里的疑惑顿解。原来是他母亲住在这里。难怪会对沈东辰的话这样感兴趣,还特意把我带到这里来面谈。毕竟她是沈东辰的媳妇。   当下点点头,我跟随在他身后走进那间有着扇极漂亮木门的房间。   房间很令人惊艳,因为家具可能自这房子建成时便延用至今,是相当原汁原味的维多利亚时代风格。也有数件明清时期的红木家什掺在其中,一中一西倒也不见冲突,相当微妙地融为一体。   正中间摆着张红木桌子,一名保养得很好的中年女子在桌前坐着,一身黑衣黑裙,长而黑的头发用网布包裹着,整洁地盘在脑后。   想来年轻时必然是极美的,虽然现在已难掩眼角的皱纹,但看上去仍极致风韵,特别是一双眼,即便她穿得这样朴素保守,仍挡不住那丝天然的媚态从漆黑的瞳孔间流出,却又被微高的颧骨和薄削的嘴唇所牵制,于是这天然的媚便转成了淡淡的威仪。   “母亲,这位就是林小姐。”将我领到桌边,沈子琨恭敬地对这女子道。   她自我进屋时起便在打量我,如我在看着她。   此时听沈子琨介绍,便朝我笑了笑,指向身旁的椅子:“坐。”   我依言在她身边坐了下来。她身上有股好闻的味道,如檀香般,经由她细致的皮肤透出,让人尤生一种亲近感,又因着一丝不怒而威的端庄,让人却也不能太过亲近。因而,也难怪能成为沈东辰那种人的媳妇,就那么短短片刻见面的功夫,她自内而外便给人一种完全不是个普通人家女子的感觉。   “听说太老爷来找过你了,林小姐。”   “是的。”   “你知道,虽然我们家向来信奉基督教,但对于神神鬼鬼之类的迷信,向来是不信的。”   “那沈夫人您找我来这里又是为了什么呢?”我问。   她闻言抿了抿嘴唇。此时管家送茶进来,她趁此间隙朝自己立在一旁的儿子看了一眼,随后望着管家离去的背影微吸了口气,道:“自老爷被害后不久,太老爷也随之离世,诺大一份产业如泰山般在我肩上压了二十多年,总算熬到子琨成才,却没想到现今,他会籍由一个陌生人的口来寻到自己的孙子。你说这东西我究竟是该信还是不信。”   说罢便将一双细长美丽的眸子望向我,我不知该怎样回答她,年龄和气势所造成的距离感令我不愿随意开口,便将目光转向一边,望着那面墙上所挂的数幅旧照,指着其中一幅对她道:“这张照片上的人,就是沈东辰吧?”   照片日期摄于五十年代初,背景应是香港,上面那站在一辆老福特前衣着体面的中年男子,同我记忆中那老鬼的样子最为相似,虽然那时他的体态是微微发福的。   沈夫人朝我指的那幅照片看了一眼,点点头。   于是我再道:“我见到他时,他比照片上要瘦很多,也老很多,穿着件金色福字团花的黑寿衣,靠领口处有一颗盘扣松垮有脱落的迹象。”   听我这么一说,那女人眼圈处微微一红,再次同她儿子互相望了一眼。随后轻轻擦拭了下眼角,问我:“还能再多说些他当时的样子么?”   我想了想:“他似乎很喜欢笑,声音沙沙的,头发又灰又乱。人看来瘦得很厉害,形同骷髅,但不知怎的……我总看不清楚他的眼睛。”   “是么?”听到最后这句,沈夫人的目光似乎微有闪烁:“……看不清他的眼睛?我不太明白……”   “也就是他那双眼睛总是模模糊糊的,好像被一团灰给蒙住了似的。不过这现象并不算特别,因为我见过那些鼻子或者嘴模糊不清的魂魄,甚至还有整张脸都看不清楚的……”   “够了够了……”说到这里,那女人的脸色苍白如纸一般,显见是被我的话给吓到了。沈子琨见状到她身边用手臂搂住了她,蹙眉望向我道:   “你总能见到那些东西么?”   我苦笑,点点头。   “上帝啊……这该是多么可怕……”女人喃喃自语,一双眼如望着病入膏肓的人般看着我。   “它们能同你很清晰地交流么?”沈子琨又问。   我点头:“是的,很清晰,当然也不是全部,只是很少一部分。大多数因为魂魄原本衰弱,所以会用比较间接的方式同我沟通。还有一些则根本无法用语言来同我沟通,至于原因却是错综复杂。”   “这么说来,我祖父能找到你,并同你沟通让你给我带话,是极其侥幸的了?”   “的确非常侥幸,也同他魂魄本身的强度有关,我曾还以为自己碰到了厉鬼。”   最后那两个字再度令沈夫人打了个寒战,她面色更加不好,几乎有些摇摇欲坠般靠在自己儿子的怀中。   我不由歉然道:“我是不是吓到你了,沈夫人?平时我无论如何也不会同别人说起这些的。”   “没关系。”她摇摇头。片刻咬了咬嘴唇,她望向我道:“是他说,元旦那天若子琨不改道回家,便会有杀身之祸的么?”   “是的。”   “那么除此……除了他要你转告子琨的那两句话以外,他还同你说过些什么没有?”   我怔了怔。   不由朝她看了一眼,她眼里似乎有些奇特的东西在闪烁着,不由脱口反问道:“他还需要说些什么能证明的话么?”   “例如……夏日别墅那位客人,他有没有说起是谁。”   我再次一怔。   抬头望向沈子琨,他也在注视着我,似乎比起元旦的限期,这个问题才是令他们感兴趣的。但这是为什么?   夏日别墅的客人……虽然我也觉得这句话有些奇,但那老鬼从只说了这一句,之后什么也没提。难道这句话对这对母子来说很重要么?“没有,”于是沉默片刻,我摇摇头:“他只托我转了那两句话,别的都没说。”   “是么,都没说?”女人的目光显然是有些不信任的,她在她儿子怀中目不转睛望着我,微微皱了皱眉:“他真的什么都没说?”   “那他为什么要将遗嘱的密码告诉你?”   这次轮到我皱了皱眉。   隐隐在这空气中嗅到了一丝奇怪的感觉,不由有些不安,我站起身,朝门口处退了两步:“那很重要么?”   女人沉默,手轻轻搭在桌子上,微微发抖。   沈子琨伸手将它们握住,抬眼望向我:“很重要,因为它令我们猜测,是否沈东辰除此以外还对你说了什么,令你这样帮他。”   “你什么意思?”我一惊。   沈子琨叫他爷爷时直呼了他的名字,并且此时眼里的神情相当古怪,这令我不由越发不安起来。似乎有种落入某样圈套的感觉,却不知那究竟是出于什么原因。   于是又朝后退了一步,我勉强笑了笑道:“算了,你们的家事我也不再多管了,无论你对你祖父的话信好还是不信好,总之我已将他的话带到了。”说完便转身要走,岂料手还没碰到门把,突然整个人一阵僵硬。   随即似乎所有的感觉都被抽离了,我张着嘴却无法再发出任何一点声音,亦无法控制自己像只脱线木偶般一头朝地上栽了下去。   落地声音很重,我想铘在外面应该是可以听见,却不知为什么他没有立时进来,疑惑间只觉得自己两眼越来越模糊,隐约听见头顶处有脚步声走了过来,随即望见沈子琨母子低头望向我。   女人脸色依旧苍白,她缩在沈子琨怀里用力抓紧着他的衣服,看了看我后抬头问他: “怎么办,子琨,你说怎么办?”   沈子琨安抚地抱着她,神情如机械般僵硬,随后轻轻道:“没事,母亲,有我在你断不会有事的。”   全文免费阅读 125完美十六   被一阵低沉的嗡嗡声弄醒时,鼻子里似还残留着那女人身上沁人心脾的气味,我想起最后见到她时她脸上的神情和她对沈子琨说的话,一时有些搞不清楚这究竟是发生了什么。   但无论什么事必然不是什么好事。我意识到那老鬼有事瞒着我,而那些被他刻意隐瞒的东西至关重要,以致在我将老鬼的话转达之后,那对母子甚至将我骗至他们的住处并用某种手段把我弄昏倒。   以他们的地位为什么要对我做出这种事?所以,那一定是些非常了不得的事,他们一定以为我知道那些事所以非常恐慌,我清晰地记得那女人在最后过来看我的时候,脸上的表情简直像看着一个活鬼似的。   但他们此时到底想对我做什么,这会儿铘又究竟在什么地方……   思忖间感到呼吸有些困难,因为嘴被用胶布粘着,这让我感冒的鼻子成了呼吸唯一的工具。痛苦……更痛苦的是脑子昏沉得几乎无法集中思维,似乎整个儿仍处在那种半昏半醒的状态,也不知自己究竟被他们弄昏了有多久,我试着想挪动一**体,随即发觉自己被绑着,而之前循环在耳朵边不停的嗡嗡声,却原来是汽车马达的振动。   当下匆匆朝昏暗的车厢四周打量了一圈,目测是辆中型的箱型车,它保持着启动的状态似要随时出发,周围堆着一些装货用的箱子,我被塞在这些箱子中间,一根粗大的尼龙绳把我从头到脚绑得严严实实,唯恐多条缝我就会从中滑走似的。   我用力蹬了一下脚,试图让自己移到靠门的位置,但完全无效。   这时听见车厢外似乎有车声和人声经过,我用尽力气踢了下边上的箱子,箱子很重,应声落地发出砰的阵声响,我不知道这会不会引来路过人的注意,并且同时我用力令自己在胶布内发出一阵阵尽可能大的声音。   “咔啷!”   就在我声嘶力竭地叫了大约十来秒后,车厢门开了,一道强光自外头打入让我一时处于半盲状态。只依稀见到有人影进到车内在我旁边的座位上坐下,随后车厢门再次关上,不一会车子一阵微晃,朝着某处方向开动了起来。   “你那么年轻,实在不应该被牵连进来。”车开出一段路后,我听见头顶有女声叹道。   此时视觉已恢复得差不多,借着被他们打开的灯,我发觉周围那些围在我身边的东西根本不是什么货物箱,而是一只只佛龛。都是用上好的桃木雕成的,包括车厢的内壁也是用桃木铺设。   说话的人是沈子琨的母亲,她披着件狐皮外套坐在沈子琨身边,尖尖的下巴同薄削的嘴唇几乎埋在了丰厚的狐毛里,一双秋水般的眸子望着我,随着车身的摇晃微微闪着丝若有所思的光。   这么大一张狐皮若被狐狸见到了,不知道他会是什么样的情绪?   不知怎的在这种境况下我竟然会想到这个问题,不由用鼻子慢慢吸了口气,见状沈子琨低下头,将我脸上的胶布一把撕了去。   这举动登时让我如沐甘霖般大口呼吸了阵,随后问他:“你们要带我去哪里。”   “你倒是没有大喊大叫。”他望着我道。   “喊救命么?”我苦笑。“这车听声音就知道是在高速上,这种地方我就算叫破了喉咙也不会有人听见的,何必浪费这种力气。”   他笑笑:“难怪沈东辰会找上你,倒算是镇静。”   我留意到他说起沈东辰三字时嘴唇是绷紧的,便道:“好歹他是你祖父,现在连起码的尊重都懒得伪装了么?”   他闻言目光微闪,似有一丝愠怒闪过,被一旁他母亲的手轻轻按了按,便又平静下来,轻描淡写道:“论尊重,他不配。”   见状我不由蹙眉:“沈子琨,你爷爷他死的时候你才五岁,你为什么这么恨他?”   他没有回答,只是握住他母亲的手朝我牵嘴一笑:“他不是什么好人,如果他还有善心,就不会找你过来见我。”   “他找我过来的原因我已经对你说过了,你觉得那不是善心么?”   “你说元旦的事?”他冷哼。   “他说当年杀死你父亲的那些人恐怕会在那天害你,所以才来托我想办法帮你避过这个劫。”   “他是这么说的?”他同他母亲互望了一眼,神情没有太多变化,因而也不清楚他这么反问时究竟是何种情绪。   我点头:“当然。但现在看来,你和那些匪徒的行径似乎也没什么两样,你到底为什么要绑我??”   “这一点你到时自己问那老鬼便知道了。”   “……你什么意思。”我突然感到一阵心惊。   有种极其不好的预感从心底涌了上来,不由闭上嘴我沉默地听着车厢外隆隆的车声,好一阵,才慢慢开口道:“我希望你们不要误会,真的不要误会,无论你们和沈东辰有什么恩怨,他告诉我的仅仅只有那两句话而已。”   “子琨……”我的话令沈子琨边上那女人抓紧了他的手,看了看他。   他冷冷一笑,对那女人道:“您觉得以他那样一个人,好容易找到一个能同他这样畅通交流的介质,会仅仅告诉她那么一点东西么?   他的话让那女人松开了手,转而看了我一眼。   我朝她用力摇摇头:“沈夫人,你一定要相信我,他只告诉了我那两句话。从头至尾我只是帮他为他所担心着的孙子传达这么一个信息,他希望沈子琨好好活着,他甚至以此为砝码同我谈定了一个条件,我才替他来传信的,你到底认为他会还对我说了些什么事??”   沈夫人那双细长的眼睛微微眨了下。   我不知道自己这番话是否起了作用,因为她神情看上去似乎是有些犹豫的。只是仅仅那么一瞬,她抿了抿嘴唇,低头轻声对我道:“我也希望你说的都是事实,林小姐,但一来,此时你已经在了这辆车上,也应该从我和子琨的话中感觉出了些什么来。二来,就我所知的是,老爷子若要来对子琨暗示些什么重要得性命攸关的事情,他其实完全是不用通过你来间接转达的。”   “你说什么……”   她再度望了望我,随后慢慢伸出小腿,用她穿着黑色PRADA的脚轻轻踢了踢边上桃木制的佛龛:“不然你说我们要这些是来做什么的呢,林小姐?”   我只觉得肩膀一阵发抖。   这女人的眼神和她说话时安静的音调,不知为什么会比沈子琨更令我感到害怕。而她说这番话的意思又是什么……我想问,但是无论怎样也说不出口。只下意识用力挣扎了一下,却因此被身上的绳子缠得更紧,此时只听车在一条安静而崎岖的路上行驶了一阵,渐渐停了下来,随即有人在车外道:“夫人,少爷,我们到了。”   “我们到了。”站起身那女人低头对我道。   “到什么地方……”   “夏日别墅。”   作者有话要说:不好意思今天更新得少了,实在今天走太多路现在眼睛也睁不开了。。明天继续吧~~   全文免费阅读 126完美十七   夏日别墅,让我有点意外的是它并非实质意义上的“别墅”,而是在近郊一处很普通的农舍。独立在一处长满了丝瓜藤的院子里,像我五六岁时跟着姥姥到乡下走亲戚所见过的那种房子一样,它几乎百分之六十以上都是木结构,土胚墙上暗黄色木窗格让人想到五六十年代那些老公寓,这样一栋陈旧的房子在沈子琨开来的那辆黑色箱型车映衬下,仿佛有一种时空交错的感觉。   房子有两层,不过占着三层楼的高度,所以进去后有种空荡荡的感觉。正中间是个很宽敞的堂屋,虽然房子整个儿很陈旧,这里头的摆设还是可以看出有钱人的气派,因为那些家具都是老红木,估摸着是明代时期的工艺,端正而厚重,只是长年无人打理所以积着厚厚一层灰,在昏暗的室内如尸体般静静横陈。   “你一定很好奇为什么我们会将你带到这里吧。”一路拖进堂屋正中间那处空地后,我见沈子琨的母亲坐到堂首那张紫檀木的榻上问我。   房子的供电早就停止了,这女人用打火机点亮了案几上的蜡烛,蜡烛上的灰爆裂出很亮一团火焰,照在她眼睛里,将那眸子染上一层红艳的色彩。   她问我却似又并不关心我的回答与否,在我一言不发望着两名身着西装的男子在沈子琨的指派下进进出出、把车里那些佛龛搬进这间堂屋内时,她被穿堂而入的乡间夜风里微微打了个寒颤,便将领口处的皮草拢了拢紧,随后又道:“这是我丈夫回到内地后买的第一套房子。他说这片地皮可保值,但可惜,他并没有投资眼光,所以至今这房子连拆迁的机会都没有。”   “这和你们带我到这里有什么关系?”我问她。   她目光闪了闪,没有回答我的问话,只自顾着又道:“但沈微很喜欢这里,常常独自一人忽然失踪很久,当公司所有人在到处找他时,他却一人在这里成天看看书,钓钓鱼。你看外面那满院子的丝瓜藤,便是他种的,倒也真是些好生养的东西,三十年无人照看,至今仍长得这样旺盛。”   说着似乎眼里闪出一点湿意,她低头沉默下来。见状沈子琨走到她身边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背,她眉头便舒展开来,伸手握住他的手,像是在那厚实的掌心里寻得一丝倚靠:“所幸他走后有子琨在我身边,不然我真的不知该怎样活下去才好。也所幸……子琨一点儿也不像他父亲,不然恐怕我后半生亦得要在终日的焦虑中度过。”   这句话让我不由一怔,我收回视线望向她,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儿子像他父亲的话反而会令这个女人焦虑。   是因为沈微个性太随意的关系么?   想到这里,目光重新望向那些已被摆放在堂屋内的佛龛。原本只是随意地一瞥,可忽然发觉它们被摆放的布局也不知有意还是无意让我觉着有点儿眼熟,不由再次仔细看了几眼,这时最后一尊佛龛也已被抬了进来,在门口处看似随意地一摆,却让我看得不由吃了一惊。   这些佛龛的摆放位置合在一起,怎么跟姥姥压在玻璃台下的九宫八卦阵图那么像……   所谓九宫八卦阵,九为数之极,取六爻三三衍生之数,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又有所谓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相,四相生八卦,八卦而变六十四爻,周而复始变化无穷。   那时我年纪还小,经常引那些东西回家而不自知,于是姥姥就请懂的老先生给画了那样一张八卦阵图,说,取其“坎”道,为六十四卦中第廿九卦其代表水,通称“坎为水”,意为水洼、“坎”陷之意。说是能因此将平时缠在我身上跟我到家的那些东西陷住,如果是比较弱的,更是可以当时就除去。   这会儿那些佛龛被摆出的形状同那张八卦阵图非常相似,但也有区别,只是我对此并不精通,所以也说不出那区别的部分究竟意味着什么。但隐隐已感觉到一些什么,我抬头望向那女人径直问道:“你们到底为什么把我带到这里来。”   “为什么把你带到这里来。”女人咕哝着重复了句,朝她儿子看了一眼:“因为你知道得太多,会对子琨不利。”   “我不知道要告诉你多少遍,沈夫人,除了那两句话,沈东辰什么也没跟我说。”   “我不知道他到底是不是真的没说别的,”松开他母亲的手沈子琨走到我身边蹲**,朝我看了一眼:“但我知道和你一起来的那个男人,他身上有些什么东西令我花园路的房子内那些桃木护壁出现了裂痕。”   “你说什么??”我一呆。   他以为我是装的,冷冷一笑,“那都是百多年的桃木,自装在那里开始,就始终光洁如镜面,唯有一次出现过一道裂缝,那是因为家里来了极凶的东西。所以,如果你们不是有所目的而来,我实在想不出你为什么会带着这么一个人过来。显然,他对玄学之术是有一些了解的,不是么。”   说完他望着我,似是在等我的回答。   我看着他脑子一时有些乱,还没从他之前所说的话中理出些头绪来,这个原本一再申明自己不信什么鬼神的男人,此时不但敏感地指出他花园路上那栋房子的桃木护壁上出现裂痕是因为铘的所为,还一本正经地谈起什么玄学之术。   看他神情完全不像是在说笑,当即不由有些心慌,我警觉地问他:“我哥呢?”   “你哥?”他站起身,在我身旁轻轻踱了两步:“我查过你,就在昨天。我知你自幼父母双亡,仅有的一位外婆在你工作后不久便也亡故。因此你哪里来的哥哥,甚至连堂兄表哥也没有,这个男人没有任何身份证明也查不到除了在你家之外的任何信息,所以,他究竟是谁,宝珠,是沈东辰让你找来破掉八卦山雷颐的高手么?”   我看着这男人那双细长如他母亲一般的双眼,只觉得喉咙里一阵干燥。   他实在可怕,竟在完全毫无察觉的状况下,已经将我家底都查了个遍,所以现在这一切都是他早就已经预备好的么?但他这么做的目的到底是为了什么……就因为沈东辰托我想办法救他的命么?   而他口中的八卦山雷颐又是什么,这一点我倒是知道的。狐狸说过,那是九宫八卦阵里相当厉害的一种阵法。颐,六十四卦中第廿七卦。内卦震 、外卦艮 ,通称“山雷颐”。颐为下颚,引伸为吞噬之意。也就是吞噬鬼神的阵法。而眼下这阵法还是用桃木制的佛龛所做,那能引起的力量,实在是无法估量……   思索着,我慢慢咽了咽喉咙,有些艰难地道:“那么他现在在哪里。”   “他?你说你“哥哥”么?”他故意这么问我,然后笑了笑。“他同你一样昏迷不醒着,如果运气好,明早以前也许别人会在临江找到他尸体。”   我听着这话不由皱起了眉。   他说的是什么意思,铘也和我一样昏迷了?怎么可能……他是上古神兽,有什么东西是能令他陷入昏迷的。   “我们知道他不是寻常人,”似乎是察觉到了我心中所想,一旁沉默已久的沈母突然开口对我道。“他进门时连当年香港的白龙先生所赠与我的那面镜子都裂了,所以,我们不得不用一些极端的方式将他制住。林小姐,你究竟是从什么地方找来这样一位高人的。”   我只觉得如同当头一桶冷水浇落般浑身一凛。一时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下意识用力咬着牙齿,以免自己恐慌的样子被他们轻易看出。   “真可惜……”那女人没有继续追问,只透过密密的狐毛用她那双细长的眼睛望着我,喃喃道:“真可惜了,那样年轻,那样美好。但有时候,为了维护一些东西,我们总要违心去做一些事,并且那些事在之后的岁月里会如实告诉我们,当初所做是正确的,无憾的。”   说着,抬起头望向站在阵中间那两名西装男子,朝他们点了下头:“可以开始了。”   这话让我不由一个激灵。   以为她是示意要那两人对我做些什么,但他们并没有朝我这里过来,只是脱下了身上的西服将放在一旁的铁锥拖了起来,随即走到我左边那堵墙壁处,将上面悬挂着的一副观音像取了下来。   然后双双抡起铁锤,朝着那地方猛地锤了过去!   “咚!”锥子在墙壁上震出一声巨响,但墙壁并没有因此便裂开,只绽出巴掌大一块口子。这让我看出原来这堵墙石灰粉背后所掩盖着的,并非我在外面看的那些简陋的土砖。   那竟是一整块极其坚硬的混凝土。   随即听见那女人轻轻一声叹息,她似乎自言自语地咕哝了些什么,随后似不经意地问我道:“你知道女人最怕遇到什么样的男人么,林小姐?”   我沉默着摇了下头。   她看着那堵墙,定定道:“最怕碰到与世无争,平凡懦弱得令他即使就在你身边,同你躺在一张床上,呼吸着同一处的空气……你也感觉不出他的存在……那样一种男人。”   话音刚落,那堵墙壁喀拉一阵响,在两把铁锥的交替冲击下终于豁出巨大一道口子。   随之一团浓重的粉尘从里头扑腾而出,呛得我几乎透不过气来。随着那股粉尘空气中骤然充斥着一股无比呛人的酸腐味,那味道同某种药物的气味混合在一起,刺鼻得让我这么一个感冒的人都闻得清清楚楚。   这让我不由自主一阵挣扎,试图从那股冲天的臭气范围中移开一些,却不料就在此时突然间到那团浓雾般的粉尘里似有一道人影直扑而出,咔的声落在离我不过两步远的地方,我甚至感到他的手在我脚踝处僵硬地碰了一下。   不多会儿那些扑面而来的粉尘散去了,而我亦看清了那个从墙洞中飞扑到我脚边的人影。   它是一具被石灰腐蚀得几乎只剩下骨架的干尸,尸体上没有头,乌黑的脖子正对着我的方向,手脚朝地,仍在刚才扑落的震动中微微颤抖,似是随时要朝我爬过来一般……   全文免费阅读 127完美十八   我收起脚,尽可能地收起脚离那尸体远一点。   肩膀控制不住地发着抖,因为我意识到自己正跌入一个非常大、大得无法回头的深渊里。   我没有忘记沈东辰那时言辞凿凿跟我说着那番话时的样子,他以一种充满悔意的口吻对我说,他唯一的儿子沈微死于那些仇恨于他的人之手。由于赎金晚交,那些人将沈微撕了票,还把他的头颅寄到了警察局,仿佛一种极度嚣张的挑衅。   他还说沈微的尸体至今仍流落在太平洋的某处小岛上。   我曾对此一切深信不疑,因为实在想不出他有任何欺骗我的动机。我同他素昧平生,也没有任何利益上的冲突。   但眼下,沈子琨母子的言行和这具破墙而出的无头干尸让我当即意识到,沈东辰不仅对我撒了一个极大的谎,并且无论他是预谋还是无心,我还被他丢进了一个非常危险的境地。沈微不像是被沈东辰的仇人所杀害的,而他托我去找他孙子沈子琨,也绝不是为了去设法救他命那么简单。   虽然沈子琨在外界看来对他祖父无比尊重和敬佩,但实质上却非常憎恶他祖父,这种憎恨究竟从何而来?而沈东辰让我找到沈子琨的真正目的,又究竟是什么……   胡思乱想间,见到沈母那双细巧的高跟鞋绕过我走到那具尸体边。   身上沁人的芳香同尸体的腐臭交织出一种无比诡异的味道,这令我不由抬起头朝她看了一眼。但她那张小巧苍白的脸几乎完全隐没在狐毛领内,所以也就看不清她此时的神情究竟是怎样的,她如同具雕塑般一动不动站在那儿,如此端庄和安静,以致后来当听见她开口时,我几乎以为是别人在同我说话:   “沈微曾对我说,他这辈子最开心的时光便是生活在这栋房子里,所以后来我遂了他的心愿,把他同这栋房子砌在了一起。”   她的话音很平静,像在说着件生活里无比平常的琐事,而不是地上一具死状惨烈的干尸。   随后微微叹了口气,她弯下腰将那尸体脖颈处的领口翻了翻平整:“这些年每次来到这里时,似乎总能听见他在墙里哭,他就是到死也改不了这样懦弱无力的性子……”   “请不要告诉我这些!”我哑着声打断这女人的话。   她的这番话无异于正式宣判了我的死刑,我不想知道关于这具尸体以及他们家过往的任何事,完全不想知道。   但可惜已经晚了。女人望着我,像看着一个被捉到了错处的孩子,她走到我身边蹲**抚了抚我的头发,柔声道:“你这孩子,如果不是因为我有多了解沈东辰这个人,几乎真的会相信你对此事一无所知。”   我不由深吸了口气。欲再争辩但转而放弃,知道再怎样表明自己的立场也是无用,便点了点头:“那么,三十年前沈微是被你们杀死的。”   “是被我杀死的。”一旁女人纠正道。   我看着她那双细而柔和的眼睛,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这女人看来是无比柔和与脆弱的,仿佛什么样的事都能让她感叹和担忧一番。但有时候,她看起来却就像是块石头,一块冰冷的,仿佛完全没有任何感觉的石头。   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感觉为什么会同时在一个人身上得到体现呢……我的困惑令我目不转睛望着眼前这个温婉又冰冷的女人,她的目光因此落进我视线内,朝我轻轻笑了笑。随后淡淡道:“同这样一个男人生活在一起,谁会不生出想要杀了他的念头呢,但当初倒也并非是存心要去杀他,实在是他命该如此而已。”   三十年前。   三十年前沈子琨五岁,女人二十六岁,沈微三十五岁。   女人叫晓芝,嫁给沈微时才二十岁,父亲是香港远东商行的老板。   三年前由于涉黑出了问题,远东商行整个企业频临倒闭的境地,走投无路之际,当时年仅十七岁的晓芝亲赴环宇集团,同沈东辰面谈,请他借资帮她父亲度过难关。   之后的故事便很老套。   晓芝成了沈东辰的情妇。对于老辣如姜般的男人来说,有胆魄有智慧又有美貌的女人,总是很容易引发他们的兴趣,何况这女人又是那样年轻,并且在胆魄之外,包裹着一副柔若无骨的身体。   于是整整三年,晓芝都在用尽各种方式博得这个大她四十多岁男人的欢心,看他因年龄而趋向疲软的身体在她的抚慰下重新**起来,有力起来……但她对自己所做并不觉得恶心,甚至是幸福的,她觉得自己爱这个年长的男人,因为他那样有气魄,每每站在环宇大楼最高那层,对着那些在他面前恭恭敬敬的脸,他看上去就像个帝王。   一个男人能令女人最为倾心的东西是什么?   对晓芝来说,不是相貌,不是浪漫。而是金钱和权力。因而当一个男人能将那两者全部归于掌中时,其魅力是无法用年龄,相貌,浪漫……等等一切无足轻重的东西所能媲美的。   所以她爱他,真的很爱他。   但没想到三年后,沈东辰却命她去嫁给自己的儿子。   因为常年在国外念书的沈微在回国的第一天,在他父亲的公司里见到了过来取钱的晓芝,自此惊为天人。   晓芝答应了。   她想有其父必有其子,沈微必然同他父亲一样,亦是个有魄力又有智慧,能将一切金钱和权力轻易玩弄于股掌间的男人。   但令她失望的是,就在婚礼的当天她便意识到,眼前这名同她见面不超过三次,说话不到十句的男人,同他那位只手遮天野心勃勃的父亲完全两样。   他是那么温顺,仿佛像只绵羊一般,唯唯诺诺,小心拘谨。他甚至连股票是什么都不知道,只在别人谈到红十字会和难民救助时,方才开始侃侃而谈。谈的都是些永远赚不到钱也无关于权力的东西,于是整个婚礼她便如同一缕幽魂般浑浑噩噩注视着沈东辰来来去去的身影,试图同他说上一两句话,但他仿佛当她不存在一般从不投以正眼。   这样一种冰冷维持到婚礼结束。   新郎被灌得死醉,在新房外睡得如猪一般不省人事,晓芝坐在空落落的新房里对着满抽屉珠光宝气的收拾发着昏沉的呆。   看着看着,她见到沈东辰推门走了进来,那瞬她便如发疯般将那些珠宝朝他身上扔了过去。扔到他身上,再看着它们璀璨夺目地从他身上落下来,她伸直了脖子冲着他尖叫,叫着一些连自己也听不懂的话。   然后她被沈东辰抱住推倒在了床上。   这个比晓芝年长了足足四十岁的男人,却如二三十岁的精壮男人一样散发着狼一般的气魄和欲望。他撕毁了她的礼服,将她压在身下,在她愤怒的咆哮和抵抗中同她纠缠在了一起。随后又被她纠缠住,两人就这样你来我往地纠缠了一整夜,直到天微明,他便又如婚礼当时那般将冰冷罩在了她同自己之间,没说一句话也没有一丝留恋,径自离开了那个房间。   那夜之后,沈东辰彻底同她断了以往的关系。而她也收拾起一切失望和愤怒的心情,在那张温婉美丽的面孔下,同沈微正式成了夫妻,并为他生了一个儿子。   她总想,也许等到有一天,等沈微到了足够成熟的岁数,他或许会变成沈东辰的。所谓有其父必有其子。   但她再次想错了。   沈子琨两岁时沈微加入了联合国红十字会,开始终日为那些远在天边的灾难和贫穷募捐和奔波,有时候整整两三个月也不见踪影。而即便回来了,也终日如死鱼般无趣,只知道看那些传教的书籍,或者干脆丢下手里的一切,跑到郊区他所买的那栋破旧的农舍里,对着一窝鸡,一头羊,一大院子长势惊人的丝瓜藤倾注着他全部的精力。   晓芝无论如何也想不通这是为什么。她还如此年轻,并还保持着最良好的容貌。可是所嫁的人却已如七老八十岁一般对生活生出一种和煦的平静,又如寺庙里的和尚那样,对周遭一切无欲无求,甚至渐渐解除了在集团中的所有职务,只拿着一份供养基金,心满意足地过着他与世无争的生活。   而晓芝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些原本只属于她同他的资产,一分分流逝到那些外人的手里,有些是外姓亲戚,有些甚至连亲戚都不是。   看着他们在沈东辰的培养下渐渐青云直上,那些原本卑微而一无所有的人。现在却开着最豪华的车,用着那些属于她的资产,过着上流社会最美好的生活。   而属于她的美好却又到哪里去了,她甚至比当年自己父亲的商社摇摇欲坠的时候还如。   这令她几乎快疯了。   她像疯子一样成天寻事跟沈微计较,用最刻薄的话指责他的无用,无论是事业还是床上。   而那好脾气的人,好得让她快要崩溃的男人,却无论她是动怒还是冷战,始终一副温驯而无辜的样子,惶惶地看着她用她的方式发泄着自己的怒气,然后像只狗一样睡在房间外,整夜连一点声音也不敢发出。   最终晓芝放弃了她的挣扎,她不再对这男人抱有一丝可能改变的幻想。   而就在这时,一个男人出现在了她的生活中。   那是一个同沈东辰几乎一模一样的男人。   是沈东辰商业上的合伙人,却比他年轻得多也英俊得多。   那是第一次晓芝感到原来爱情也是可以因人的相貌而滋生出来的,原来相貌也可以比金钱和权力更令人感到诱惑。于是她沉沦了进去,在同那男人相识的第三天,他们开始了暗渡陈仓的往来。   偷欢总是令人因道德的指责和肾上腺素的加速分泌而格外充满诱惑。   所以明知这件事如果被沈东辰知晓会引起怎样的后果,两人仍是对这枚禁果充满着无限的欲望,又因沈微的经常出国或者入住乡下,演变得越发肆无忌惮起来,直至终于被沈东辰雇佣的侦探拍下了所有的证据。   那时晓芝还并未发现沈东辰已经知道这一切了。她浑浑噩噩生活在自己偷来的幸福之中,几乎忘却了所处的现实,终于有一天她发觉自己无论到哪里也找不到那个情人了,他仿佛人间蒸发一样消失在了这个世界上,而他的公司则在一番动荡后分崩离析,又轻易地被沈东辰纳入掌下。   此时她开始害怕起来,更让她害怕的是,沈微似乎也知道了这一切,因为他对她的态度似乎和以前不同了,甚至对待自己的儿子也是。不止一次她见到他望着自己儿子的目光,陌生得仿佛不是自己的儿子,这感觉让她觉得很冷,由骨髓深处透出来的冷。   但晓芝毕竟不同于寻常女人。   她将这恐惧深深地藏在心底,同往常一样地对待着自己的丈夫,因为她明白只要态度稍有改变,便会令自己变得更加可疑。一边偷偷地将自己名下那些财产尽快地转到国外的银行和保险库中去,以防备自己被驱逐出这个家时不至于一无所有。   但是没想到那些资产在她刚刚转走后突然间就消失了,同她所爱的那个男人一样,仿若人间蒸发般消失得干干净净。而最令她感到害怕的是在有一天回到家里的时候,她发觉自己儿子竟也不见了。   世上没什么能比这更让她感到恐惧,那一瞬她几乎彻底乱了方向,像只无头苍蝇般在家里一阵乱找,随后径直冲到沈东辰这里,将一切都说了出来:她同那男人的偷情,她的不忠,她企图转移了财产后和沈微离婚……但是这一切的一切都同她儿子无关,希望沈东辰放过她儿子,毕竟那是他的孙子。   孙子?沈东辰这样反问她。那眼神里的冰冷是晓芝自那天起至今都无法忘记的一样东西。   她说她冷得几乎觉得自己的心脏要碎裂了。   但她还是以她异乎寻常的控制力将她的情绪平稳了下来,然后出门回家。   回到家后她在沈微的房间外整整跪了五个小时,如果沈微不开门出来,那么此后的一切都将不可能发生。   但沈微还是出来了,在他见到晓芝那双水一般柔软的目光后,便决定忘记从前的一切同她重新开始,并将沈子琨从机场接了回来,那时他险些就被沈东辰送去菲律宾。   之后一切似乎又回到了原状,不同的是晓芝变成了一名彻头彻尾的好妻子,再也没有尖刻的语言,再也没有外遇,再也没有对金钱和权力的欲望。成天只在家里相夫教子,而沈微也因此比过去更多地逗留在了家中,有时也会带晓芝去国外度假,或者去乡下农舍过夜,却不知为什么总是不愿带着沈子琨,亦不愿同他多做交谈,或者单独待在一起。不久之后将他送去了英国的寄宿学校,这之后沈微看上去似乎如释重负。   晓芝将一切看在眼里,但没有做出任何表示。现在一切能回到原先已是不易,她并不奢望能维持更多的东西。就那样如行尸走肉般又过了半年时间之后,沈东辰突然得了一场病,而正是这场病的发生,令晓芝得到了一个非比寻常的机会。   作者有话要说:原本今天想写到某人出场的,但是后来看看时间发觉根本做不到……不如还是分到下一章明天笃笃定定地写出来吧,急着赶恐怕会漏掉很多东西   全文免费阅读 128完美十九   那场病让沈东辰几乎完全丧失了走路和说话的功能,此时恰逢沈微赴美在即,便让晓芝留在沈东辰的住处替他照应父亲,也就是花园路上那套华丽的洋房。   晓芝对沈东辰的照料可谓尽心尽责。虽然最初沈东辰是拒绝她进入他房间的,但或许是真的老了,也或许被那突如其来的病折磨得只剩下脆弱,沈东辰渐渐默许了一切,她年轻而柔软的身体无疑是比任何药都能令病痛得到暂时的舒缓,最初他透过她俯下的身体望着她若隐若现于衣领内的皮肤,后来开始渴望碰触她的身体,那纤细而光滑的身体,即便整个下肢已经完全没有知觉,他仍旧渴望着。而晓芝似乎总能感觉到这种渴望,然后像她给他喂水那样将自己的身体依偎在他一如尸体般的身躯上。   晓芝,你不要看我身体。每次沈东辰总是这样对她说,用他模糊得几乎令人听不清楚的语言。   疾病如吸血的虫子一样令他身体在短短时间里迅速消瘦,并且无力。因而即便他在最渴望的时候,在晓芝的手抚过他原本最敏感部位的时候,他身体仍是平静的。平静到令他颤抖,他用他的手紧紧抱住晓芝的腰用力揉着她的身体,企图唤醒自己躯体的记忆,但最后总是颓废地将她推开,然后像死了般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直到晓芝柔软的手指柔软地插进他发丝间,慢慢让他急促的呼吸平静下来,他便捏住她的手吃力对她道:我不该让你嫁给小微的,他配不上你。   那时晓芝觉得眼里有些发酸,她揉着那男人的头发吻着他的额头,好像几年前他们在一起感情正浓时那样。然后却听沈东辰淡淡一笑,缓缓道:他怎么可能配得上一个十七岁时就把自己的身体当作交易工具的女人呢,是么。为了交易这女人什么也做得出来,跟大她足足四十多岁的老头子**,跟让自己厌烦到想吐的毛头小孩结婚,生一个不知道父亲究竟是谁的孩子,然后在某一天,照顾一个中了风一只脚已经踏进了棺材的男人。   那瞬晓芝几乎想用手里那把切水果的刀刺进他喉咙。   但她没有,她带着一如既往那温暖而柔软的笑,告诉自己万事忍耐为上,她有得是时间,有得是时间在沈东辰死去前改变他的想法,正如十七岁时令他改变主意将钱借贷给她父亲。所以在短暂的沉默后,她低头柔软地吻住了那老人散发着浓重药味和死亡味道的嘴唇,相当柔软而缠绵的一个吻。   然后她眼角的余光瞥见沈微兀自站在房间外朝他们望着,她从未有过这么惊慌过,也从没有这样冷静过。冷静地站起身替沈东辰盖上被子,随后在沈微一言不发离去时静静地追了出去。   沈微是突然回来的,没有通知过任何一个人,因为他只是想悄悄逃避那令人厌烦的会议,也想念晓芝那柔软的身体。   但他没想到自己会见到眼前这一幕。那瞬他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到车边晓芝追了上来,他劈头扇了她一记耳光。   随后几乎是爆发性的,这个一贯温顺柔和得仿佛面捏成的男人,以一种可怕的力道将她拖进车里,那辆宽阔的奔驰车,他在车里疯狂地撕开她衣服用拳头在她脸上和小腹上一阵猛击。   她痛得想尖叫,但她看到了自己的儿子,那小小的男孩张大了一双眼睛瑟瑟发抖躲在房子的台阶下,一动不动注视着这个地方所疯狂发生着的一切。于是她紧闭着嘴唇一声不吭地忍耐着,试图将这段最难捱的时光忍过去。   而意外便是在那个时候无法控制地发生的。   那仅仅一瞬间,令人无法停止也无法反转的一瞬间。沈子琨突然从台阶下冲了出来飞扑到沈微身上,一边用晓芝平时背地里说沈微的那句“不中用的废物”骂着沈微,一边狠狠地在他肩膀上用力咬了一口!   沈微立时一拳朝他挥了过去,正打在他头颅上,这小小的男孩一下子变在地上躺倒不动了,甚至连呼吸也几乎看不出,竟像是死了。见状沈微立即想冲出车,不防被晓芝抓着椅上的安全带一把绕住了他的喉咙。   勒得极其用力,将她的恐惧和愤怒一瞬间全压在了那两只手上。随即听到咔嚓一声响,她见到沈微的头软了下来,仿佛折断的花般在她两手间摇摇欲坠。此时沈子琨低哼了声,从地上醒转了过来,一双眼尚且懵懂地望着他母亲。而晓芝从未有过地平静了下来,她平静地示意儿子回到房子里去,然后平静地将沈微的尸体拖进后车厢。   八十年代的世界很安静,她当时所处的地方更是静得向一座坟墓一样,在这样的寂静中她平静地钻进车里,将车驶向那座位于近郊的别墅。   之后一切开始慢慢顺利起来,由于沈微的回国没有知会过任何一个人,所以没人知道他已经回国,只奇怪为什么他突然间不再出席会议,到过去了两天之后才开始慌乱起来,派人到处去寻找他,但找不到一丝踪迹。此时晓芝适时地寄出匿名信说沈微已被绑架,希望沈东辰籍此为自己过去那嚣张的行径做出代价,随后一面开出几十亿美金的勒索金额,一边又给出极其短暂的缴纳时间,并在环宇集团仅仅迟交了两小时之后,取消了交易,在凌晨时分将沈微的头割了下来装箱悄悄放在了警署外面。   那之后沈东辰的身体变得越发衰弱,已经彻底失去了说话功能的他,她依旧每天去照顾着,带着一双每天哭红的眼睛,沉默而温柔地坐在他床边。而他那双眼睛若有所思地看着她,似是知晓一切,却不动声色。   某夜她听见他轻轻地抽泣,但第二天仍安静而平和地靠在床上看着她,她不给他见到任何人的机会,将他囚禁在房间里正如他在她十七岁时曾那样地囚禁着自己。   但她知道如果遗嘱未改她仍将一无所获。于是她千方百计地寻找着遗嘱的存放处。   沈东辰沉默地看着她终日在这房子里忙忙碌碌,目光似是嘲笑,那笑在死亡阴影的笼罩下显得如此恐怖。晓芝明白这笑容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于是有一天,当沈东辰躺在床上,无意间从他房门的缝隙处望去时,见到了那为自己服务了几十年的律师同晓芝搂抱纠缠在一起的身影。   那是晓芝故意让他看的,沈东辰知道。   所以在晓芝半裸着身体推门进来时,他应该是想骂她一声**,但嘴巴费力地张了半天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走到他床边的矮柜前,将那上面那只台灯上的灯罩拿开,于是一扇暗门便从他床后打了开来,露出里头的保险箱,那瞬沈东辰望着她的那双眼睛渐渐暗了下去,保险箱的密码是她所知道的,那数字不易记却对他们两个来说意义深长。328DF407,328号D座F407。那是他买给她的第一套房子,在那里他们住了整整三年。   说到这里,那女人的话音顿了顿,她望向我,轻轻叹了一口气:“那之后不久沈东辰就死了,你能想象一个半身不遂的老人是怎么把自己悬挂在吊灯下吊死的么?”   我还没完全从她所说的那一切里回过神,又被她这句话说得一个激灵。   下意识摇了摇头,见她微微笑了笑,又道:“他用自己唯一能动的两只手沿着床柱爬上去,就这样一点一点爬上去,然后将绳子悬挂到吊灯上把脖子朝绳圈中钻了过去。”   “绳子将他脖子勒断的同时也挤压出了他那双眼睛,那双曾经无比睿智而犀利的眼睛,它们令我深爱也令我深怕……因此你看,就是这样可怕到仿佛有如魔鬼般的力量,所以他是沈东辰。所以我是爱他的,可惜他容不得我。他甚至想以那样的方式死去好化作厉鬼来报复我,看,这又是他同他儿子另一个不同之处。沈微即使被我割掉了头,被砌在这墙里整整三十年,都始终安安静静,而沈东辰在他下葬后不到半个月,便来找我了。”   “找你?”不知是她说这话的语气,还是那静静又刻板的眼神,我肩膀再次一阵发抖。   “是的。”她点点头:“他来问我讨他的儿子。每个夜晚我躺在三楼我的房间内时,总能听见床下他的声音低低地,一遍又一遍地问我。最初我以为是自己在做噩梦,直到有一天我梦见床柱和天花板上的灯之间突然闪过一道电光,然后将我的床熊熊燃烧了起来。我被子琨推醒,发现那不是梦,我的床真的在燃烧,熊熊烈火映亮了整个房间也照亮了床下一团佝偻着身体东西,黑糊糊的一团,我想那一定是沈东辰,因为他身上穿着我亲手给他换上去的寿衣……”   说到这里,案几上的烛火忽然无风自闪了下,令周遭光线倏地一暗。   我见那女人嘴角微微一牵,朝那烛火露出一丝冷笑。   “时间差不多了,母亲。”这时听见沈子琨道。他手里托着只碗大的玻璃器皿,里面装着整瓶褐色液体,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走到尸体边站定,望着那个名叫晓芝的女人。   那女人点了点头。随后望向我,问:“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么?”   “12月30?”我蹙眉算着日子,不十分确定。   “今天是元旦,你在我那里昏睡了一天一夜。”她道。随后又问:“知道这日子有什么特殊么?”   我摇头,随后想起了什么,道:“今天是沈东辰说你儿子会遭难的日子。”   “是的,他说我儿子会遭难的日子。因为今天是他的忌日。”   我一怔:“他是今天死的??”   “是的,今天。以往每年今天到来前,我都会请寺院和尚来做一场法事,以抑制他不安分的魂魄,但今年却不同,今年他不知用了什么方式说服你找了个高人过来,将我设在家里的八卦山雷颐破了,所以他必然会过来找我。”   说到这里时烛光再次暗了暗,隐隐似有阵风在这屋中间一圈而过,伴着阵细微的呜呜声。   那声音显然不是我的幻觉,因为晓芝显然也听见了,她循着那声音望向屋中间,冷冷一笑:“但他只要跟了来便会被迫陷入这桃木佛龛所摆成的山雷颐中,此山雷颐同我家中所摆的很不一样,它是子琨专程去香港拜了白龙先生所学,并且也是他算出今次我会有这样一劫,因而嘱我早早预备了这些佛龛。”   “那么现在他跟来了没有?”我问。一边四下扫视,但烛光所及的每个角落都完全不见有沈东辰的踪迹。唯有那低低的呜呜声似还在耳边回响着,听上去像只受伤的野猫一般。   晓芝站起身朝屋中间踱了两步:“我不知道他跟来了没有,除了失火那晚,我再也没有亲眼看见过那个东西。但若他此时真的来了,在某个我所看不见的地方窥望着,那么眼下我会要请他看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我不由脱口问道。   她没回答,只是望向沈子琨,随后问我:“你看到他手里所捧那玻璃器皿了么。”   我点点头。   “里面装的东西,是当年警局将沈微的头颅归还给我后,我将它所熬成的尸油。”   “你……”听到这话我不由一阵惊愕。这看似温婉的女人怎么竟然什么都做得出来,不仅杀了自己的丈夫割下他的头,甚至还将他的头熬成了尸油!   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我张嘴直瞪着她,而她似乎并没有意识到我的情绪,只径自望着沈子琨手中的尸油,淡淡道:“有老师傅告诉我说,这东西同死者最为接近,也最为令死者忌讳,所以我一直存放在身边,出门时须得要它傍身放才能安心。但现在我已经不需要他了,因为沈东辰纠缠得我很累,而他既然跟你说起夏日别墅,想必也应该早已知道自己儿子的尸体究竟在何处,所以,不如就跟这尸体一起还给他好了。”说罢,将案几上的蜡烛端起,朝沈子琨点了点头。   见状沈子琨立即将玻璃器皿的盖子掀开,随后把里面那团暗褐色的液体朝地上那具尸体上浇了过去。   液体刚碰到尸体的那瞬烛光猛地再次摇曳了起来,与此同时我听到极其清晰一阵呻吟在我耳边响起,又忽地飘远,似乎被屋里盘旋而起的风给吹开了,由此,一阵冰冷哭声似从那无头的尸体上响了起来。   那瞬间仿佛见它靠近我脚边的那根手指动了动,似乎是要活过来了,却只听噗的声响,随着晓芝手中的蜡烛在那尸体上坠落,一团猩红的火焰猛地直窜而起,转眼间将这具微微颤动着的尸体包围在熊熊烈焰之中!   铃——!   就在我惊叫着在滚烫的火光中将腿用力收拢时,突然一阵手机铃响,我见沈子琨蹙着眉看了看来电显示,随后微一迟疑,将它接通:   “喂?”   “少爷!”手机里的声音很响,响到即便我离他有着一段距离,仍清楚听清了里头沙沙的说话声,那人声音听起来如此紧张,像是活见了鬼似的:   “少爷!那人活过来了!那怪物活过来了!他不是人啊少爷!他就要朝你们……”   话音未落,手机内嘶啦一声响,片刻嘟的声成了盲音。   全文免费阅读 129完美二十   “出什么事了,子琨?”觉察出沈子琨神色的异样,晓芝警觉地问他。   沈子琨没有回答,匆匆看了下手表后,他将更多的尸油倒进了那具燃烧着的尸体上,尸体上的火于是烧得更加旺盛起来,随着噼啪一阵脆响,它如同活过来般全身一阵剧烈抽动,然后逐渐缩小,在烈火中很快如同堆发黑干瘪的枯柴。   空气随之充斥着股剧烈的恶臭,女人身子晃了晃几乎要吐,但忍住了,她似乎在强迫自己看着这堆燃烧着的东西,以一种极度厌恶的目光。那目光令她一瞬间看上去像换了个人似的,她用狐毛领子围住了自己脸,然后朝站在不远处那两名男子看了一眼。   那两人见状立刻走了过来,举起手里的铲子朝那具已被烧焦的尸体铲了过去。我看到它的上半身因铲子的剧烈动作而猛地朝上跳了跳,仿佛在挣扎一般,这令我不由将脸别转开来不忍再看。   “这样做是不是很残忍,林小姐?”女人由此将目光转向我。   我沉默了阵。想什么也不去说,好让她不再将注意力集中在我身上,但仍是管不住那张嘴异常直接地道:“古人以鞭尸作为对死者最残忍的惩罚,你得有多恨你丈夫,要用铲子去将它碎尸。”   “那种恨你是不会明白的,”她笑笑。“你还没结过婚不是么,小姑娘,所以你无法体会一段不幸的婚姻和一个令人无法忍受的伴侣,会让一个人在日积月累中产生怎样的恨意。”   “你实在不应该将对沈东辰的恨发泄在他儿子身上,”我直接点破她的借口。“他是无辜的。你不爱他当初完全可以不嫁给他,或者同他离婚……”   “那就意味着我多年所作的一切努力,一切的牺牲都将全部白费。”她打断我的话。低头又将皮草往自己脸上拢了拢,轻声道:“没有登到最顶端的人看不见那一路的复杂和艰辛,所以总会把一切想得异乎寻常的简单。不嫁或者离婚,逃避么?在我词典里没有那样的概念。所以我现在在这里,住着沈东辰百年历史的房子,并令这个被他怀疑为不是自家嫡出的孩子,坐拥他耗费几十年时间和精力打下来的江山。林小姐,这一切都不是如你那样简单的想法便可以做到的。”   “但你自此以后的生活好过么?你自己都坦言不带着那瓶尸油出门都没有任何安全感。”   “所以今天才要一了百了。沈东辰三十年死不瞑目不愿投胎,那好,我便让他再也无法投胎。他想要找到他儿子的尸体,我今天便给他,当着他的面烧给他。”   说到这里她将脸从皮草中抬了起来,抬头望着堂屋中间一缕烛烟似被风吹着般滴溜溜打着转的方向,冷冷一笑:“你在这里是么,沈东辰,我知道你必然是会来的,你费尽心思让这懵懂无知的丫头找到我们,不就是为了此刻么。但可惜她并非如你所想那么有用处。”   话音落,那方向似乎响起阵呜咽,极度克制又极度悲伤,倏的下随风冲到了近前,又突然间嘎然而止。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因为就在那瞬间,从之前到此刻一直不停铲着地上尸体的那两人也突然停止了手里的动作,只紧握着手里的铲子,一脸苍白地同边上的沈子琨一起呆呆望着那具燃烧的干尸,神情仿若凝固的石雕。   “怎么了。”感觉到异样晓芝迅速回头看向他们。   随即她的表情也如石雕般凝固了,因为那团被烧得已然发脆的尸体,在经受了长达数分钟的铲凿后,竟依然如最初时一样完整无缺,仿佛那些干枯的、勉强连接着全身的骨头是用钢筋所构成。   她呆看了一阵随即回过神,几步上前推开他们朝火堆中仔细望去:“这是怎么回事?!”   没人回答她,只有一阵喀拉喀拉的细微身影透过火焰的剥啄声自那堆骸骨中发出,随后极其突然地,那骸骨的脖子猛地朝上一抬,伸出细长而焦黑的手指,带着一团尚且没有熄灭的火一把朝那女人脚踝上抓了过去!   “啊!!”裙子因此而被点燃的瞬间,女人骇极尖叫。   所幸被身旁沈子琨眼明手快一把拖住她便朝后退,直退到一排桃木佛龛处方才停下,用力将她裙子上的火焰拍灭。   而晓芝已是被吓傻了。   瞪大了一双眼直愣愣看着看着火中那团慢慢蠕动的枯骨,它在刚才那一抓落空后,维持着原来的姿势在火中安静了一阵,一时令人疑惑之前那瞬它是真的复活了,还是被火烧烤出的一阵萎缩。   那样等了片刻,仍不见它有继续的动作,边上那两人互相望了一眼。   我心知不妙。   正想开口阻止,那两人已同时举起铲子猛地朝它上身处铲了过去!而铲子刚刚落下,它原本静止的身躯突然笔直从那火焰中立了起来,一挥手那两把铲子砰地直飞了出去,而离得最近那人脸上身上立时被它手臂所带的火焰给点着了,那火焰如蛇般直窜向他身体,随着一阵尖锐的惨叫,此人顷刻间被烧成了火球似的一团。   “快走!”见状沈子琨拖着自己母亲便朝外跑。   整个客堂因那被火吞噬了的男人一阵猛烈的挣扎,而将周围的地板和佛龛全都点燃了,一时间整间客堂都被包围在了熊熊烈火中,火势直逼向我,并在那骨骸离开原地慢慢朝他们离去的方向跟随过去的时候,如一条巨龙在我边上划出一道滚烫的轨迹。   那瞬我以为自己要被丢在这里活活给烧死了。   绝望里,却见沈子琨披着他属下的衣服又从外面冲了进来,一把拖住我便朝外跑。   刚刚被他拖出门,我之前所躺的位置便被火焰彻底吞没了。   我无法用语言形容这种绝境逢生的心情,只头脑一片空白地由着他们将我重新丢入那辆箱型车内,之后似乎还想返转进去抢出那些佛龛,但面对火势已知没有任何可能抢出的可能,只能恨恨地咒骂了一句然后将车开离这个地方,车刚出院自,我透过敞开的车厢门见到那具无头尸体追到了门外。但没有再继续往前追,也许是意识到了自己行动的迟缓注定无法令它追踪到我们,于是站定在门口处,它带着一身熊熊烈焰朝着车的方向张开手发出长长一声啸叫。   啸叫声令那些被火焰惊起的飞鸟四下逃窜开来,也令我身后那个脸色苍白的女人紧紧捂住了她的耳朵。好一阵后我听见她低低说着什么,似乎在道:“为什么没有头还能叫……它为什么没有头还能叫……”   这问题并不被沈子琨所关心,在朝着那火焰中那具活尸皱眉看了很久之后,他将车厢门关了起来,随后咬破自己的手指将流出的血匆匆涂抹在那扇门的门缝处。   “你在干什么。”我不由脱口问他。   “佛龛不在,这车厢虽然铺着桃木但用处已经不大,那边的八卦阵破了沈东辰必然会追来,我的血可以挡住他对我母亲的探查,因为相同的血缘能令他失去分辨的感觉。”   “是么……”我没想到他会连这些都懂,显然这么些年沈东辰的纠缠让他被迫去学了太多的东西。而既然血缘相同,那他必然是沈家的人了,那么沈东辰对晓芝的那些看法,也确实存在着错误。   思忖间,见他起身返回他母亲边上,我便对他道:“谢谢你刚才救我。”   “救你?”他重复着这两个字,看了看我。随后脸上满满露出一丝笑:“你以为我救你是为了什么。”   他的话和他的表情让我不由一阵不安。“为了什么……”   他没有立即回答。只转身将他母亲身上的狐裘脱了下来,走到我身边拽起我,将它套到了我的身上。随后一边扣着扣子,一边道:“你身高和体型都同我母亲差不多,再有我母亲身上的气味和她的一点血,要迷惑那老鬼倒也不难,他被佛龛困住过,嗅觉应该没那么灵敏了。”说到这里,最后一颗扣子扣完,我闻到自己身上充斥着那女人身体上沁人的芳香。   “你是要我做她的替身?”冷冷打了个寒战,我问他。   他笑笑:“是的,替身。想必你这样的阴阳眼对这词不会陌生。”话音未落,晓芝离开座位在我身边蹲了下来。   此时她似已从之前的惊恐中恢复过来,虽然那张脸依旧苍白得可怕,神情却已然恢复平静。甚至在沈子琨用匕首将她手腕轻轻划开时,脸上依旧是平静的,她望着我轻轻叹了口气,然后反过手腕将血一滴滴淋到我身上:“我说过,没有登到最顶端的人看不见那一路的复杂和艰辛,所以总会把一切想得异乎寻常的简单。我是不会放弃的,无论最后走到哪一步。”   她的话令我用力挣扎了一下:“你知道这么做的后果么,如果不成功,你会遭到反噬。”   “我儿子做的事情向来不会不成功。”她轻轻把我按住,对我道。“而林小姐,我知道这么做很对不起你,但要怨,你只能怨沈东辰明知你会身处险境,还将你往这里推。”   “你们他妈的还是不是人!”他们如此的神情和话语终于让我放弃说服,索性尖着嗓门破口骂了起来,但没等骂得畅快,嘴就被沈子琨用胶布贴住了。   于是彻底的只能将一团怒火憋在胸口内,由着他在将我嘴贴住后把那些血又朝我脸上用力抹了几把,直到确信一切已做的一丝不苟,这才站了起来,同他那苍白又疲惫的母亲互望了一眼,随后一把抓住我衣领,将我朝车门处拖了过去。   我想他一定是预备要把我从车上扔下去,以我这傀儡之身拖住追踪而来的沈东辰。   而以车子此时的时速,我只怕一被扔下去就会摔死,沈东辰见到死去的我会以为晓芝已经死了,从此暝目,不会再继续纠缠他们。   想到这里不由再次挣扎起来,我试图用脚勾住边上的凳子,却被他见状朝我腿上猛踢了一脚。   吃痛不由自主松开,我完全没有任何招架之力地被他一路拖向车厢门口,我不由死死盯住座位上那女人。试图用绝望的眼神打动她,令她改变主意。   她见到了,朝我露出一丝歉然但并不为之犹豫的微笑。   于是彻底死心,我放弃挣扎由着那男人将我扔到车门前,伸手正要开门,突然我身子朝门上直飞而起,似有什么东西抓住我猛地朝门上撞了过去!   一下,两下……撞得我两眼发黑,混乱中间沈子琨面露惧色一步步朝后退去,而随即瞥见我腰上被一双苍白如枯骨般的手抓着,使劲朝外拖,但挨着门上的锁一时无法将我拖出去,便猛地将我朝下一扔,随即那扇钢板做的门咚的声巨响朝内被撞出硕大一个凹槽,晓芝尖叫起来,见状沈子琨再次将我拖起要朝门的方向推去,就在这时车厢上方突然响起砰的声闷响,似有什么东西落到了那上面。   紧跟着,顶上嘶啦一阵尖啸,便见那铁皮和桃木所嵌合的车顶由内朝外,如同纸般被撕了开来。   瞬间扑进一团冰冷的夜风,那呼啸而冰冷的夜风中,一道黑色身影赫然如鹰隼般展臂屹立在车顶之上,银白色长发被风吹起又落下,丝丝缕缕拂着他那张布满黑色鳞甲后如夜叉般狰狞的脸。   是铘……意识到这点心跳骤然加快,我想叫他,但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他双手中分别拈着一块车皮。   被他如纸片般捏在手里,然后微一用力,整个车顶便被他彻底撕了开来。他透过敞开的车顶低头望向车内的我,然后又将视线从我身上慢慢转向我身后那两个惊得失了声的母子。   随后身子一纵他飞身跃了下来。   落地前起手一抛将车皮倏地掷向前车,它便如同刀似的朝前劈了过去。   随之轰的声巨响,我见车头处燃烧起一团剧烈的火光。那瞬间车便如失控的野兽般朝路边飞斜了出去!眼见便要冲向前方那棵大树,突然身子一轻我被铘从车厢内直拖了出去,随着他跃至半空,便见那辆车已瞬息间被熊熊的火海所包围。   一切转变得如此之快,快得我当时当地脑子里一片空白。   只下意识紧紧贴近了身边的铘,他一手托着我的腰带着我悬浮在半空,另一只手则朝那辆车伸了过去,片刻手指收拢,我见车厢处一团黑色的东西隐隐显现了出来。   逐渐显出沈东辰的身影,他如虾团般佝偻着,对着那团火发出沙沙的笑,却又抖得厉害,以致身影忽隐忽现,仿佛随时会随着周围的风消散了一般。   作者有话要说:更晚了,对不起大家……   全文免费阅读 130完美二十一   “你把自己和她置身在一个你所能预料得到的险境里,就是为了眼下这个结果么。”带着我落到地面上后,铘松开手问那老鬼。“如果不是我赶到,你几乎反帮着他们杀了她。”   老鬼的身影渐渐恢复了原来的清晰。他略挺了挺腰从喉咙里发出阵漏气般的声响,目光依旧朝着那辆燃烧着的车的方向,慢慢点了下头。   铘蹙眉。   在将我身上的绳子全部解除后,他朝那老鬼的方向走近了一步。   仅仅只是一步,老鬼的身体立刻像抽筋般剧烈地抖了起来,他不得不跪到地上,想借助什么支撑住自己的身体,但周围的一切对于一只鬼来说实在也没什么可以用来支持的,最终他匍匐了下去,一边颤抖着一边嘶嘶地笑了两声,随后朝铘伸出自己枯瘦如柴的手,勉强令自己发出声音道:“神仙爷……我知道有您在那小姑娘必定不会有什么事,虽然我也没有料到他们会备着那么凶的东西来制住您……咯……咯咯咯……”   他干笑的声音听上去像被锉刀刮过的木头,令铘再次皱了皱眉:   “他们必然跟全真的嫡传后裔有来往,但不知用了什么法子能弄到全真的地藏天香,他们为了制你也真可谓是费尽心机。”话音落,他从衣袋内取出样东西,看上去普普通通一只石雕香炉的模样,被他握在掌心轻轻一握,便化成了一把细碎的粉末:“但这样的东西还是从此消失在人世间的比较好。”   老鬼见状再次笑了起来:“不愧是神仙爷,没有枉费我破釜沉舟去冒着被您吞噬的险来惊动您的大驾……”   “放肆!”   他话音未落便被铘一声低喝震得全身一抖,就见那原本已凝固的身影像被风吹开了似的晃了下,登时两道黑色的液体便顺着那老鬼漆黑模糊的眼眶内流了出来,这令他好像哭似的哀嚎了阵,似乎极度痛苦。   直到不远处靠近箱型车的那片农田里响起一阵呻吟,他才安静下来,因为铘的注意力朝那方向转了过去,我也因此循着声音往那边看了一眼,随即发现,原来沈子琨母子竟没有在那辆箱型车里被火烧死。   可能是在车撞到树的一瞬,他们被那股冲力撞出了车厢,正跌进附近的农田里,厚厚的冬小麦避免了他们致命的撞击,因而虽然经过那样大一场撞击,他们仍活着。   这真不知道对他们来说是幸还是不幸。显见晓芝的身体似乎已是彻底动不了了,她睁着清醒的眼睛直直望着那老鬼的方向,满脸的惊怒。而沈子琨则腿和手部的骨头都从皮下刺了出来,或许内脏也有破裂,满嘴都是血。他忍着剧痛使劲朝他母亲的方向爬,而我们所听见的呻吟声,正是他爬行时痛到无法忍耐所发出的。   “咯咯……咯咯咯咯……”目睹这一切老鬼突然发出阵令我毛骨悚然的尖笑声。   没等我反应过来朝他看去,他已如一只灵活的猴子般闪到了晓芝的身边,而原本虾团般佝偻的身影蓦地立起,拔长。   可是细看,被拔长的却只有他那爬满了皱纹和青筋的脖子……它被拔得像天鹅的脖子般又细又长,顶着他骷髅般瘦削的头颅垂挂到晓芝面前,把她吓得疯了般大喊大叫:“滚开!滚开!!滚开啊!!!!!”   十根手指将身下土地刨出深深的坑洞,血从断裂的指甲内渗透出来,纵然这样她始终无法让自己从那老鬼身边挪开半步,于是她惊极大笑起来,哈哈哈一阵疯狂的大笑,随后张开嘴噗的声朝老鬼那颗头颅上吐去一口血痰!   但血痰并未碰到老鬼。它从他身上径直穿透了过去,见状,原本静静爬到老鬼身后抬起手,试图将手里什么东西朝他掷去的沈子琨呆住了。仅仅一瞬的迟疑,沈东辰脖子朝后一扭,那颗头颅霍地对向了沈子琨,张嘴哈的一口灰气喷出,眼瞅着那原本鲜活的一个人瞬间直挺挺倒在了地上,脸色由白至灰,似已气绝。   “子琨!!!!”边上那女人见状发出惊天动地一声尖叫,整张秀美的脸几乎拧得变了形,她似要纵身而起朝那老鬼扑过去,却无论怎样用力,也无法令自己的身体动弹半分。   于是她嚎啕大哭起来,边哭边对着慢慢将头颅再次转向她的老鬼,以一种极度憎恶的神情,一字一句道:“你很开心是么,沈东辰,你终于杀了我的儿子替你儿子报了仇,因此你可以瞑目了。”   这句令那老鬼咧嘴一笑,点了点头:“没错。”   女人惨笑,点点头:“你狠。”   “我怎敢和你比狠。”   “是的,你确实无法跟我比狠,沈东辰,”说到这里突然哈哈一阵笑,她朝边上那一动不动的儿子看了一眼:“沈子琨不是你孙子,这一点你说对了,但他确实又有你的血统,所以能在车内迷惑了你的眼睛。”   闻言原本笑得痛快的神色微微一敛,沈东辰紧盯住她:“你想说什么。”   女人轻轻摇了摇头,原本狰狞的神色似因着沈东辰脸上悄然变化的表情而慢慢恢复平静,她不再发抖也不再有任何表情,只望着他那张近在咫尺的脸,淡淡道:“所以,沈子琨其实是你儿子,就在我和沈微婚礼当晚同你一起怀上的,不然,你说他为什么同你那么像,”说到这儿她再次哈哈一声笑,笑得眼里滚出一串泪珠:“你从没发现他无论长相和处事都像极了你么,沈东辰?!”   沈东辰一动不动地望着她。   有那么一瞬我以为他会突然张嘴将那女人的脖子咬断,但他只是那样用那双模糊的眼眶朝那女人看着,然后慢慢扭过头,向静躺在麦堆中的沈子琨看了一眼。   “确实很像……”随后听见他喃喃说了一句。   那瞬他恢复了原先的样子,如虾团般将身体又佝偻了起来,顶着一头灰白的乱发在风里呆呆看着沈子琨。   “恨我么。”晓芝问他。   他点点头。   “他活着一天我是绝对不会告诉你的。”   他再次点了点头。   “亲手把自己第二个儿子杀了的感觉怎么样,沈东辰。也许很快乐吧,因为你很快就能在阴曹地府里同他会面了。”   “但我已经把他的魂魄吞掉了。”老鬼木然回答。   “那意味着什么。”女人亦木然问。   “意味着他连转世投胎的机会也没有了。”   “真好,你不仅亲手杀了他,也亲手销毁了他。”   “这一切都是因为你。”   “你恨我么?”女人又问。   “恨。”他低头望向她:“恨不得把你的魂魄抽出来,再一点一点地撕碎。”   女人笑了笑:“那就做吧。”   老鬼摇了摇头。   女人眼里瞬息闪过一丝恐惧。   “为什么摇头。”过了片刻她按捺不住问。   “对于一个人来说,最可怕的一件事是什么。”老鬼问她。   女人沉默,用眼睛逼视着他。   “是明明有腿却不能走,明明有思维却什么也不能做。”   女人呼吸急促起来,尽管她仍保持着平静的样子。   “你知道我当日为什么要用尽力气让自己那样死去么,不仅仅是因为你,而是因为我的生活让我觉得活着已经完全没有任何意义。”   “所以?”女人问,声音有些发抖。   “所以我要让你也尝尝那样的滋味。还有最多半小时,你家里派出的车便会寻到此地,自此以后,你就会终生躺在你当年每日伺候我的那张床上,如我当年那样躺着,什么也做不了,只能任人摆布地躺着。”   “沈东辰!!”女人尖叫起来,脸色由苍白涨到发紫,她用尽全身的力量尖叫:“让我死!沈东辰!让我死!!”   “而你绝对不可能像我那样干脆地自杀,因为你连手都不能动了。除非你绝食,但,那可将是一个比较漫长而痛苦的过程。”   “沈东辰!!你这畜生!!猪狗不如的畜生!!”   “彼此彼此……”   轻轻丢下那句话,老鬼身形一闪,已到了铘和我的边上。抬头望向铘,咧嘴嘿嘿一笑:“多谢神仙爷高抬贵手,容我这些事件了结我此生积压了三十年的积怨,但在您处置我之前,容我再同这个小姑娘说上两句话。”   铘朝我看了一眼,随后点了点头。   于是老鬼望向我,目光微微闪了闪:“小姑娘,你履行了你的,所以现在轮到我实践我的。”   “你说林绢即将死到临头,她到底会发生什么事。”我径直问他。   他笑了笑,没有直接回答,只是问我:“记得上次在墓地,你碰到一个男人,他现在怎样?”   我意识到铘将视线朝我转了过来。   不由脸一烫,恼道:“这关你什么事??他同你要实践的东西又有什么关系??”   “小姑娘,你莫恼,他同我要讲的东西的确有关系。你见过他那天去拜祭的人了么?”   “当然,他的妻子。”我冷声回答。心里暗忖不知这老鬼跟我绕圈子究竟是什么目的。   “你见了几个妻子。”   “妻子还能有几个??”   “所以,你看这就是你完全不知道的地方了,不是么。他不单不止有一个妻子,那天你同他所站的那片地方,整个三层所立墓碑,全是他的妻子。”   “你说什么?!”这话不由让我大吃一惊。   还待再问个分明,却见他身影忽然间变淡了,摇摇晃晃地在风里晃动,一边朝我露出一丝无奈的笑:“小姑娘,我所能说的只有这些咯,有用还是没用你日后自然就知道了。”说完转身朝向铘,对着他一头跪倒在地:“神仙爷,老鬼我死有余辜,但膝下长子生性仁厚,从来只做善事。在火场抢得他精魄一枚,求神仙爷渡他一渡,免得此后无人祭他,做个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孤魂野鬼。而我的那一点魂魄,几乎已经快要散尽,也就不劳烦神仙爷,索性自行了断了吧……”   最后那句话音还未完全消失,老鬼那条单薄的身影就这样在风里彻底不见了踪影,只留清澈透亮一粒蓝色小珠在半空中滚动着,铘见状伸手接过,随后纳入掌心,低头看了我一眼:“回去吧。”   回去?   老鬼消失前那番话让我一头雾水,我怎么能就此回去。我经历了那么可怕的一切后得到的就是这么一句话么?   什么“整个三层所立墓碑,全是他的妻子。”……   这意味着什么……   僵立半晌,突然意识到也许有一个人可以为我解答这个问题。   因而眼见铘转身要走,我忙叫住他:“铘,能陪我去一个地方么?”   铘沉默,似是默许。于是同他一起往来时的路走去,此时天已微凉,隐隐有车声朝这方向急急驶来,我想起晓芝还在地里躺着,不由回头看了她一眼。   她已停止了之前疯子般的尖叫。   一瞬间似乎老了很多,那一头乌黑的长发竟有一半变白了,她一动不动躺在那里,两眼直愣愣望着天,如同死了一般。   “走吧。”   耳边听见车声越来越近,我应了声,在铘目光的催促下加快步子跟   全文免费阅读 131完美二十二   罗永刚是市公安局刑侦队的,最初遇到他时还是个普通探员,现在已是一名队长,还有一间属于他的烟雾缭绕的小办公室。   到达时他正在办公室里对着厚厚一摞文件吞云吐雾,我留意到那是邵慧敏的案子,他对着它们眉心拧成了一道深沟,几乎完全没有察觉我和铘的进入。直至意识到我在看他,才警觉地抬起头,然后笑笑示意我俩在他身旁的沙发坐下,一边匆匆将那些文件收拢了起来。   “案子有进展了么?”见状我问他。   “还是原地踏步,”他道,随后用拈着烟的手指朝我点了点:“我发觉凡是牵涉上有你的案子,基本上都是无法解决的悬案。”   我有些尴尬地笑笑:“这话听上去有点怪怪的。”   “最早的应该是‘野蔷薇’那宗吧,不知道你还有没有印象。”   “死了那么多人怎么会没印象呢。”   “但至今仍没能查到真正的凶手。”他说着,闷闷地吐出一口烟。   我想他应该是又想起了他那双在‘野蔷薇’公司里死去的姐弟。虽然事情已经过去了很多年,但仍如昨日的记忆一般,那些可怕的经历和那叫做夤的怪物已烙刻在我心里的某处,每每想起,仍会让我浑身发冷。“我记得你说那案子有专门的人去处理。”于是我道。   他耸耸肩:“是的,但他们也查不出什么东西。”   “是么……”   “不说这些了,”看了眼手表,他将烟头掐灭了径直问我:“你今天突然说要到这里来找我帮忙,是为了什么事。”   “嗯,”我犹豫了一下,然后道:“是这样,我想请你帮忙查一个人。”   “查人?”听我这么说罗永刚的眉头皱了皱:“我可不能随便滥用职权,这是不被允许的。”   就知道他会这么说,于是我略斟酌了下词句,再道:“那么,你现在帮我查一下这个人,也许以后我们可以找一个时间,我好好回想一下邵慧敏被害前我们都做了什么,谈了什么。”   这话出口罗永刚的眉头再次蹙起。他沉默片刻重新点了支烟咬到嘴里,若有所思望向我:“关于她你究竟瞒着我多少东西,宝珠?”   我被他看得有些紧张。不由朝身旁的铘看了一眼,他安静的神色让我略微定了定心,于是拧了下自己有些潮湿的手指,摇头道:“也不能说是隐瞒,因为有些东西我不知道该怎样说,我不希望给自己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这是什么话,”罗永刚脸色沉了沉:“你为了不给自己带去不必要的麻烦,就让我们守着一堆毫无头绪的东西发愁么。”   我避开他咄咄逼人的视线,再次摇了下头:“总之,就是这样,你帮我了,我把我知道的也告诉你。”   “你在跟我谈条件?”他在烟头燃起的辛辣雾气中微微眯上眼。   我脸红了红。   心下思忖着该怎样回答,但想了片刻,我站起身朝他笑了笑:“那算了,罗队,你就当我没来过吧。”说着便作势要同铘一起转身离开,而罗永刚立时如我预料地叫住了我:   “等等。”   我站定脚步。   “……你想查什么人。”果不其然在又一阵沉默过后,他这样问我道。   “他叫郎骞,住在罗湾区永定路233号。”   “罗湾区永定路233号,挺高档的地段。”一边将资料输入电脑,罗永刚一边自言自语般道。然后状似随口般问我:“为什么要查这个人。   我在他身后看着,没有回答。   此时电脑已将搜索的结果显示了出来,这东西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你不去公安局的电脑里看一下,你永远不知道自己有多少自以为是不被外人所知的东西,被他们罗列在他们的电脑中:名字,学历,出生年月,籍贯,住址,曾用地址,工作记录,工作地址,身份证件,出入境记录,登记IP,配偶……等等,等等,一一不分巨细地罗列展现。   我一边吸着气一边在罗永刚浏览的时候迅速看了几眼,随即发现,原来朗骞到这座城市只有三年时间。在那之前,他大部分时间都住在北方,有时候也在南方沿海几处城市居住,似乎总是不会在一个地方定居太久。   而他的工作地址处是空白的,没有任何工作记录。但名下房产很多,大部分作为商铺出租用,有两处房子离我家还很近,前两三年新建的,每套市值几千万。   “怪事……”正继续要往下看时,忽听罗永刚轻轻嘀咕了一句。   我不由问:“怎么了?”   他没回答,只盯着屏幕上某处只显示了一半,另一半总是处在读取状态的图片刷新了几下,随后朝它指了指:“似乎图片的格式坏了,没法全显示。”   我留意到那一半显示的部分,是朗骞的身份证。   随即见罗永刚又将页面往下拖,拖到驾驶证处,却见那张照片也同身份证一样,只显示了文字部分的那一半,有头像的那部分却无论如何也显示不出。   不知究竟是出了什么问题,但那些图片能否显示毕竟也不是我所太关心的,只阻止了罗永刚继续刷那些图片,指着配偶栏问他:“王倩,刘云珊,周美夕。朗骞有三个妻子么?”   他朝那些名字看了一眼,随即似乎想起了什么,道:“说到这个突然想起来,这个朗骞有一阵在我们这里还挺有名。”   “有名?”   “是的,因为他结婚的次数比我们谈的恋爱还多。”   “哦??”   见我脸上露出的神色,罗永刚笑了笑,他将鼠标朝配偶栏上指了指:“他不仅只有这三个妻子,见到旁边这个‘更多’了么,”边说边朝‘更多’按钮上一点,随即显示出一排约莫七八个名字。“喏,这些都是他的妻子,而且全都已经去世了。”   “是……是吗……”   虽然没有老鬼当时说的那么夸张,但这一整排的名字还是让我再次吃了一惊。我无法想象一个人是怎么在四十岁都不到的年纪先后娶了七八名妻子,而那些妻子又全都先后死去的。   似乎感觉到了我的沉默,罗永刚回头看了我一眼,挑了挑眉:“怎么,别告诉我你即将成为他第九任太太,所以特意上我这里来走后门了解一下他的情况?”   “……当然不是。”我立即否定:“因为我有一个朋友同他订婚了。”   “那算你来对了,此人的确是有些古怪。”说着将烟头掐灭,他坐了坐正将第一个名字点开,随后一张放大的照片在我眼前显示了出来。   那是个约莫二十五六岁的漂亮女人,比邵慧敏或周美夕更漂亮,所以乍一见到不由让人深吸了口气。   “是不是很美。”听见我的吸气声罗永刚问。   “真的很美。”   “她是朗骞的第一任妻子,原香港大祥金店老板骆大鹏的女儿骆清。八六年同朗骞结婚,之后和他一起到内地定居,八八年因抑郁症自杀。”   “八六年结婚?”我不由皱眉。朗骞看上去最多三十五六岁,八六年他至多十岁左右吧,怎么可能结婚??当下问道:“八六年结婚,他现在多少岁??”   闻言罗永刚再次回头朝我看了一眼,似有些狐疑:“你连自己朋友的未婚夫多少岁都不知道么,宝珠?”   “我……”我一时失语。   所幸他也没打算问到底,翻开总页面朝身份证处指了指,道:“1960年12月3日生,那么宝珠,你那位朋友的未婚夫现在应该是五十多岁吧。”   五十多岁……   闻言我不由一个激灵。朗骞怎么可能有五十多岁……他看起来至多不超过三十五岁啊……可是身份证上明明白白写得清楚,1960年生。   脑子里由此乱了起来,我忽儿想着他那张酷似狐狸的脸,忽儿想着那老鬼说的话,忽儿又是眼前这明明白白的档案……一时脚有些不稳,几乎跌坐到地上,所幸被身后的铘扶住。他用他冰冷的手指碰了碰我,于是我重新冷静下来,朝罗永刚点开的第二照片看了过去。   那依旧是个年轻而美丽的女人,长得像个混血儿,后面罗永刚的话也恰恰证实了这一点:   “朗骞的第二任妻子,中法混血儿,89年同他结婚,同年底死于飞机失事。由于父母双亡又家中非常有钱,所以给朗骞留下了一笔十分丰厚的遗产。”说完点开第三张照片,毫无例外,那又是一个美丽如明星般的年轻女人,比前面两个稍微年长些,三十多岁的样子,罗永刚看了她一眼,道:“我读书时迷过一阵这个女人,也是因为她所以我那时对朗骞做过一些调查,但是……”说到但是,但是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继续介绍道:   “朗骞的第三任妻子,话剧演员,现在应该没几个人记得她了。曾有一度要转向银幕,但她同朗骞结婚后就不再继续演戏了,91年结婚,93年冬天因意外死于煤气中毒。”说到这里他不再继续往下点击,只将椅子转个身,面朝向我对我道:“基本上,这个男人每过两到三年就结一次婚,每次婚姻保持的时间长短不等,但似乎没有超过四年以上的,之后他的妻子就死了,死因各种各样,车祸,溺水,煤气中毒,飞机失事……除了他第一任妻子是自杀以外,其余都勉强可以说是自然死亡。当然,由于看上去实在是令人匪夷所思,所以他所居住的那些城市的警方,以及我们这里,全都对他做过缜密的调查,查出来的结果是令人无奈的。无论他那些妻子以什么样的遭遇死去,他总有最完美的不在场证明,也没有任何证据能显示他做过任何手脚间接导致那些女人的死,因而,他是清白的。”   “真神奇……”一口气听到这里,我不由呐呐道。   罗永刚笑笑:“的确是我见过的最神奇的事情。一个不停地娶妻又不停地死去妻子的男人;一个靠不断死去妻子后,不断变得更加富有的男人……他两只手却无比清白,比这张空白的纸头还要清白。说出去谁信,偏偏那是事实。”说着,将他用来做比较的那张纸在手心中揉碎,他朝我看了一眼:“那么,你朋友确实跟他订婚了是么。”   我下意识点点头。   他靠向椅背朝我指了指:“那作为一个同你认识了那么多年的老警察,我奉劝你一句,要么让你那朋友三思而行,要么让她现在买份保险,受益人写你名字。”   我僵硬地笑笑:“你真会说笑,罗队……”   他不置可否,转身从桌上取过支笔和本子,将笔尖朝我脸处指了指:“那么我算已经帮到你了是么。”   我点点头。   “那轮到你了。”   全文免费阅读 132完美二十三   “邵慧敏一直都在害怕,我觉得她是在害怕着她的丈夫。当然,我知道她丈夫江齐生一年前就已死于心脏病发作,但是她在最近一次跟我的会面时……也就是她被害的当天,她对我说了很多关于她和江齐生的事。她说起她同江齐生的那些感情纠葛,以及她丈夫去世后她变得有些神经质的生活,从中可以感觉出她对江齐生的恐惧,她甚至还说,觉得自己看到死去的江齐生又复活了,并还一直在跟踪她。”   “我知道这很可笑,人死自然是肯定不可能复生的,但我想,也许邵慧敏虽然跟我说他丈夫的前妻是死于自杀,但潜意识、或者其实她是知道的,那个女人是死于她丈夫之手。当然我这么说也只是假设而已,毕竟也没什么确凿的证据可证明人一定是江齐生所杀。”   “所以如果我是你的话,我可能会去查一下到底是什么原因让邵慧敏总觉得江齐生复活了,而那个让她整天生活在恐慌里的跟踪者又到底是谁,跟她或者江齐生是什么样一种关系。因为她很明确地告诉过我,她曾发现那人在她新搬的住房楼下监视她。甚至在她被害当晚她给我打来电话时还告诉我,她又见到那名跟踪者了,听语气极其紧张。”   离开警局前,我对罗永刚说了以上这番话。   不管这些话对罗永刚是否有用,我已经将能说的都跟他说了,其余只剩下那些邵慧敏所说遇鬼的事件,说了也没有意义。但我看出他对我所说的那名跟踪者还是颇感兴趣的,虽然按照邵慧敏的说法,那其实应该是她丈夫。   我希望籍此确实能够帮到罗永刚,哪怕一点点也好,我是多想看到他能把那个用如此可怕的手段将邵慧敏杀害的凶手绳之于法。   之后,我便和铘一起离开了警局前往朗骞所住的地方。   公车晃动的节奏让我不由自主靠在铘的肩膀上打了个盹,但不过几分钟,就惊醒了过来,因为我梦见林绢被车撞了,头也飞了出去,就掉在我怀里。   醒来时还感觉自己好像抱着她头一样,这种可怕的真实感让我用力喘了几口气,见状铘望向我,蹙眉道:“你怎么了。”   “做噩梦了。”   “有所思有所梦,你从打不通林绢电话那刻起就心神不定,噩梦必然是跟她有关了。”   我瞥了他一眼,没吭声。   “朗骞是什么。”   随即听铘突兀问到这个,我迟疑了下,望望窗外离目的地还有段路,便撇去那些不能说的东西,我将自己怎样同朗骞在墓地里认识,怎样知道他是林绢的未婚夫,又怎样通过他才见到了沈子琨……这一系列的事简单同他说了一遍,末了,道:“怪就怪在他明明应该是五十多岁了,可看上去显然还是个年轻人的样子,并且……他同狐狸长得很像。”   “是么。”铘听后看了我一眼,目光似乎微有闪烁,却未透出任何情绪,只淡淡问了句:“林绢也这么觉得么?”   “林绢?”我摇摇头,“林绢说不像,但我不确定那是不是她的气话。”   “你同她吵架了?”   “我……”咬了咬嘴唇没回答,我将目光转向窗外沉默了阵,随后道:“总之,你觉得朗骞会是妖类么?”   “从年纪来看,有可能。但至于究竟是什么,还得亲眼见过才能明确。”说到这里话锋一转,他问:“那个警察,我们之前刚进去时,我见他面前所放那些纸张,其中有一张照片,上面那个死去的女人是你认识的么。”   “她是我过去的同学。”   “她死的样子很特别。”   听他说起,不由又想起她尸体的惨样,我皱了皱眉:“不要再说这个了,我不想听。”   “我所说的特别,是因她令我想起几百年前曾见过类似的仪式。”   “仪式??”这让我一下子将目光转向了他,“什么样的仪式?”   “有大族中的人,为了惩戒家中女眷所做出的不可饶恕的罪孽,于是进行的一种仪式。但因极度残忍,后来被朝廷严令废除。而最后一次做出那种仪式的人,后来似乎被判了剐刑。”   “……是么。”   愣愣听铘将话说完,他说话总是惜字如金般的简单,但就那么短短数语,已是概括出当时一幅可怕的场面。几百年前为惩戒家中女眷所进行的变态仪式么?可是几百年前那些残忍的人所做的仪式,为什么几百年后邵慧敏会遭遇到相似的残害呢?   思忖间,没等我想好怎样将心里的疑惑问出,车已到站。我不得不先暂将这些放到一边同铘一起下了车,因为眼下有更为棘手的事要先去处理。   我不晓得林绢这会儿到底出了什么事情。   她跟我不一样,平时她手机总是带在身边并且保持着24小时的待机状态,要找人是很方便的,但这次我在上车前几次打电话过去都没人接听,未免让我惴惴不安。算算时间,距离我发怒离开这里已有一天两夜,这段时间林绢应该是一直都同朗骞待在一起的,所以,如果朗骞真如我所想是个妖怪,那……   我不敢继续设想那可能发生的结果,只加快脚步一路小跑着到了朗骞的别墅门口。   此时中午时分,小区内静得一个人影也见不到,唯有他家花圃内那些蔷薇怒放着,红红的一片,开得热闹无比。   我穿过**径直到门前按了按门铃。   门铃声隔着一道门仍听得很清楚,它单调而空荡地在别墅宽敞的客厅中回响着,几遍过去,没见任何人出来应门。   是两人都不在家中么?我寻思。一边正要再继续按,却见铘走到我身后对着门轻轻一推,那门便无声无息地敞了开来。迎头扑来一阵穿堂风,清冷的,带着一股铁观音的清香。   闻到这味道铘似乎怔了怔,随即仿佛忘了我的存在般,他径自朝屋内走了进去。   “铘?”我赶紧在后面跟上,一边小心翼翼地环顾着四周。随即见到自己离开那天被朗骞摘下的几株蔷薇仍在靠门那张桌子上摆着,花蕊已干枯了,而我喝过水的那个茶杯也在我原先所坐的地方没被移动过。   莫非在我离开后,朗骞和林绢也都出去了没有回来过?   狐疑间,见到铘走到那盏茶杯前朝里看了看,随后似不经意地问我:“他是否喜欢喝铁观音。”   “对。”我答。   “喝时会蘸上蜜糖。”   “……对。”   他望着那杯茶眉心渐渐拧了起来,似在思索着什么,片刻抬起头像是要对我开口,忽然一阵细细的抽泣声自头顶处飘了下来,让我不由吃了一惊。   难道是林绢??   想着,还没迈步却见铘已闪身到了楼梯处,示意我安静,抬头朝上望着。   片刻又一阵抽泣声传了下来,令我略微放心的是,此时我听出那声音并不是林绢的。不清楚它究竟来自于谁,听上去沉闷得像被什么东西压迫着所以完全释放不开来,却又极其悲伤,于是那细细的哭声便如尖针般宛转刺入耳中,让人陡生出一种无法名状的难受感。   这种难受感让我迅速朝铘的方向奔了过去。   但没等靠近,却见他朝我做了个停下的手势,不得不硬生生止步,随即见他伸手朝上指了指,那瞬间忽见一片青紫色雾气从他指尖升腾而起,笼罩在上面天花板处,不出片刻,便见一团白糊糊的东西随着那雾气慢慢从天花板内钻了出来。   哭声由此似乎变得清晰,因为就在我头顶上方。那东西垂下一把黑长的头发,几乎盖在我脸上,扑面一股冰冷的感觉让我不由朝后退了退,便见那东西扑的从天花板上落了下来,到地上一阵扭动,哀哀地发出阵不同于刚才的啸叫。   然后它爬了起来,转过头将它那长满了头颅的身躯朝向我,在我因此而惊得再次朝后退去时,它用力抓着自己的头发对着我一阵哭叫:“别来啊……都别来啊……没人能听见啊……别来啊……”   全文免费阅读 133完美二十四   叫声刺得我耳朵生疼。   就在我用力捂住耳朵试图避开这团可怕的东西时,却见它突然间在离我一步之遥的地方停了下来,那瞬,它身上所有突起的或者隐现的头颅将目光全都齐刷刷望向了我,眼里泪水和着血水将一张张苍白的脸染成一种诡异的颜色。   而令我惊恐得一时忘了呼吸的是,在那些脸中我辨认出了周美夕的面孔。   它在那东西纤细的大腿上,如巨大的肿瘤般垂挂着,原本娇美的脸经过死亡和这可怕的变异后生出一种无比令人绝望的丑陋。就好象硬生生将一张脸给融化了,却仍还保留着那双眼睛最初的美丽,它用这双美丽的眼睛痛苦地看着我,张着嘴却说不出一句话般,只能跟着全身的头颅一齐哭叫,将眼里滚出的血水淌了一地。   然后我又先后辨认出了朗骞第二和第三任妻子的脸。它们分别在脖子正中那团乱发的两边,每张脸都只剩下了一半,它们用仅有的一只眼睛死死盯着我,嘴巴一张一合,细长的手指慢慢从头发上垂了下来,朝我手腕处指了指:   “救……救……救……”随即我听见它们这么磕磕巴巴对我道。   就在我试图想从那简单的音节里分辨出它们究竟试图在跟我说什么时,突然那两颗头一前一后从脖子上掉了下去,落到地上发出唧唧一阵尖叫,随即伴着阵剧烈的恶臭,如融化般在地板上生生变成了一团红黄相间的脓水!   与此同时那个全身长满了头颅的东西突然在原地剧烈地抽搐起来,不知受到了什么压迫,那一颗颗突起在身体表面的头颅以肉眼可辨的速度迅速在那身体上蠕动挤压,看势头仿佛是要极力挣脱自己脸下那层皮,从束缚着自己的这道躯壳里奋力挣扎而出一般。   这挣扎很快把皮肤扯开了,由上而下,如同腐烂的墙纸从墙壁上逐一脱落。这过程显然是极其痛苦的,因为它们原本悲痛的表情此时全都扭曲了起来,无比狰狞地扭头朝身后窗户的方向看。   但那方向空落落的什么也没有,我不知道它们究竟在看些什么。   突然那些头颅一齐从躯体上掉了下去。   随之嘭的一声闷响,一大团血雾从那躯体被剥离得坑坑洼洼的伤口内喷了出来,瞬间将周围染得一片血红,而就在此时我的手腕突兀一阵剧痛,没等我反应过来,腕上那根锁麒麟仿佛活了般自手腕处骤地腾起,一边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弥漫成浓血般的黑红色,一边将我朝着铘的方向直拖了过去!   却在还未到达他所站的那道扶梯时,突然仿佛撞到了一堵坚硬的墙壁般,我整个身体猛地朝后一震。   巨大的撞力迫使我连着倒退数步,眼看锁麒麟的牵扯力将我手腕上的皮肤扯起老高的一片来,痛得我眼泪几乎都要掉下来了,幸而此时它在半空喀拉拉一阵脆响,随之颓然垂落,又同往常一样静静地悬挂在了我的手腕上。   见状我不由握着剧痛的手腕抬头望向楼梯上的铘。   他向下几步手朝前伸,试图抓向我,却突然被眼前什么东西给挡住了,我见他手慢慢地在那位置从左移到右,眉心微蹙似在思忖着什么。   片刻手指上突然一片黑色浮了出来,隐约可见一层黑甲沿着指尖的皮肤如刀片般刺出,不出片刻将那手掌整个儿包围了起来,这同时他手指猛地一拢,继而一拳朝着面前这道看不见的墙壁挥了过去!   随之嘭的声巨响,那道看似空气的地方自上而下闪过一道锐光。   光如闪电般刺痛了我的眼睛。直至慢慢恢复视觉,我见铘靠左在楼梯上方的平台处,脸色煞白,半身的衣服全都破损,露出里头被黑色鳞甲所包围着的身体。身体上全是伤,这么些年来除了当初那头天龙,我还从未见过有什么东西能令这头麒麟身上出现那么多的伤。   伤口内流出的血几乎将他半边身体都给染红了,这景象让我骇然,我跳起来握紧了拳头用力砸向面前那道看似空气的阻挡物,却被即刻反弹而来力道震得手臂发麻。   “住手!”见状铘朝我低吼了一声。他勉强站起身朝我走近了过来,伸手向大门的方向用力指了指:“这东西有多少力量会反弹多少力量,你赶快给我出去!快跑!”   “铘!”我望着他这副模样腿就像灌了铅似的一步也动不了。   “还不快走!”见状他脸色一变无比狰狞地朝我发出一声咆哮。我被这如雷般的咆哮声给惊到了,几乎是立时便朝身后的大门处拔腿飞奔了过去,到门前一把抓住把手正要推门而出,岂料这门的把手竟向胶着住了般,任我用尽力气死命地拧,它都纹丝不动!   “铘!这门它……”扭头正要将这情况告诉铘,不料话还未说完却硬生生被我卡在了喉咙里。一时只觉得全身都发冷了起来,因为我见到刚刚还同我说着话的铘,此时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道楼梯上,竟像是死了一般……   “铘!!”呆站了片刻我跳起身便朝他冲过去,直到那堵看不见的墙壁前,我用力拍打着它,朝着里面的铘大叫:“铘!!醒醒啊铘!!醒醒啊!!”   “只怕今天他是醒不过来的,宝珠。”此时身后兀地响起一道话音,静静的,仿佛他身上那股似有若无般的茶香。   我听见这声音即刻便转身朝他望了过去,随后一拳挥向他那张酷似狐狸的脸,怒骂道:“你对他做了什么!朗骞?!”   拳头却被他轻易握到手里,再轻轻朝边上一推,我整个人便不受控制地跌倒在了地上。   “做了什么?”随后他走到我身边,低头望着我,朝我伸出一只手:“我不过是阻断了他同自己宿物的联系,然后给他闻了一点点地藏天香。”   “地藏天香?”我用力甩开他的手自己爬了起来,退后两步看了看他。“这么说沈子琨的地藏天香原来是你给他的。”   他笑笑。   没有回答,只转身对着楼梯处轻轻一挥,便见铘昏迷不醒的身体从阶梯上直立了起来,笔直飞到墙壁处双手张开,随之噗噗两声轻响,我眼睁睁看着两朵血淋淋的蔷薇从他皮肤内穿透了出来,仿佛钉子般将他钉在那堵墙壁上面。   那瞬我几乎再次跌倒,却被朗骞适时伸出手托住了我的腰。   “你没事吧?”随后他问我。   很体贴的话音,就像第一次见到时他将伞塞进我手中的举动。我咬紧了嘴唇狠狠看着他那张脸,如此温宛的笑脸,又如此熟悉的一张脸……   真想亲手撕掉它,看看那下面究竟藏着的是副怎样的灵魂。   但我却是如此的无能为力,即便用力挣扎,却总也无法脱离他手指的控制,我恨透了我自己。   这情绪似乎令朗骞感觉到了,他扶着我的腰将我带到客厅的沙发处坐下,伸手把我落在眼角处的乱发拂到一边:“林绢去将手机送还给你了,你却到了这里。没人告诉过你擅自闯进别人家是很不礼貌的么。”   我冷笑了一声:“一个杀了那么多妻子的人能称作为是人么。”   “杀?”他似乎怔了怔,随后苦笑:“谁跟你说过我杀了她们,我又怎么能舍得杀了她们。”   “你无论怎么说都是可以的。”   “但我倒确实真的需要在今天杀一个人。”   “谁?我么。”   他笑笑,再次将手抚在我发上:“先告诉我件事好么,宝珠。”   我将头用力别到一边。听见他继续道:   “能收到这样一只麒麟为奴,应该不是普通人能做到,但你如此普通,仿佛海中一滴白水,所以,你究竟是用了怎样的手段去趋势那头黑麒麟成为你奴仆的?”   “他不是我奴仆,我也没有用过任何手段。我俩是不相干的。”   “呵……不相干。不相干他当日为什么会踏入黄泉道将你从我手中救出,又为什么年复一年地跟在你身边?要知,自古除了帝王将相,有谁能将一头麒麟暂留在自己身旁一时片刻。”   朗骞这番话让我不禁为之一怔,因为黄泉道那三个字让我觉得似曾相识。   似乎在哪里听到过,但是,我曾在那地方遇到过朗骞么?铘曾在那里救过我么??   一时却又无法想起任何经过,正愣神间,见朗骞拿起遥控器打开电视,朝那亮起的屏幕指了指:“看会儿电视好么。”   我没吭声。   他要我做什么,难道我能反对么?既然无法反对那么问这种问题又有什么意义。于是抿紧了嘴唇我看着电视上那些黑白的影像,很无聊的一些画面,似乎是街拍,镜头摇摇晃晃的,在一条又一条的街道上走来走去,看得我眼睛有点发晕。   “这是什么。”于是在沉默了数分钟后,我终于没有按捺住,打破了僵局。   他闻言朝我笑笑,手指里拈着什么,似乎是铁观音的叶子,他将它含在嘴里轻轻咀嚼着,随后朝那屏幕抬了抬下颚:“看下去,很快你便知道了。”   于是我再次沉默下来,一边悄悄朝铘的方向看了一眼,期望他能从昏迷中醒转。而这细微的动作亦被朗骞很快察觉,他侧眸看了我一眼,轻轻叹了口气:“你知道什么叫地藏天香么?”   我因他敏锐的知觉而恼恨,所以没有回答也没有望向电视屏幕。   “所谓地藏天香,一为地藏,一为天香。天香能迷倒天下鬼神,地藏,则能散去鬼神精元。你瞧见他的脸了么,宝珠。”   他这话令我不由自主又朝铘望了过去,随即见到他脸上有大半的皮肤被黑色鳞片所覆盖,双手则已完全成了爪子的模样,似乎正在以一种缓慢的速度逐渐变成他麒麟的原型……   “这年头麒麟的皮已经极其罕见,更勿论黑麒麟的。”这时听见朗骞又道。   他以这样平静得略带轻佻的话音说着这句话,仿佛那些市场里做皮革生意的商人在谈论着他们进到的货。   不由令我微微一阵寒栗,我慢慢将手摸到自己腕上,希望那根过往总在最危急的关头给我带来一些特别帮助的骨链,这次能再给我带来一点希望。   但它冰冷一如往常的样子,甚至之前所变化的颜色也已恢复如初,那样安静而无动于衷地悬挂在我手腕上,失望得让我手指微微发抖。“怎么了。”见状朗骞的手朝我手背上覆盖了上来,随后顺势抚到锁麒麟的骨粒上:“很不错的一样东西,你带着却是浪费了。”   话音未落,我的手在他脸上扇了一巴掌。   令我意外的是这巴掌竟然被我打中了。   他被我打得脸侧向一边,目光也因此从那角度斜睨向我,嘴角勾出一丝冷笑:“那天吻你的时候,你是否也想要这样打我。”   “不要再说这种让人恶心的话。”我一字一句道。   他眉梢轻轻一挑,随后伸手朝我脖子处一推,迫使我整个上身一动不动被紧贴在沙发上,随后身子一斜他侧过头将他嘴唇贴在了我的唇瓣上。   又在我试图扭头挣扎的时候,将抠在我喉咙处的手指微微一拢,瞬间捏得我几乎透不过气来,那瞬他慢慢动着他冰冷的唇,轻声对我道:“好好看着屏幕,宝珠,集中你所有的精神,不要因为我这一点点小小的打扰而令你错过任何不可错过的镜头。好好看着……‘   话音似乎带有某种魔力,以致虽然脑中因窒息而几乎一片空白,我两眼仍不由自主地看向了面前那道巨大的屏幕。   随后我看到原本摇摇晃晃的镜头在又过了一条街后停了下来。   我认出那是离我家还有两条马路之隔的一处街口,正诧异间,便见那镜头缓缓转了过来,一番天旋地转,随即我看到了林绢的脸。   她是在拿手机自拍么……   意识到这点几乎连脖子处的窒息感也感觉不到了,我用力抗拒着朗骞的力道朝前坐直身体看着屏幕上林绢那张放大的脸。   她看起来有些呆滞,瞳孔似比往常大,并且总是定定地看着镜头的方向。   而透过镜头我越过她的肩膀见到离她稍远的地方,有道苍白的身影隐隐约约地在她身后站着,最初隔着三四家店,片刻隔着只灯箱,再片刻已近在咫尺……   仿佛再稍稍往前一步便能贴到她肩膀上,而林绢却仿佛浑然不知,她完全没有感觉到紧贴着自己身后有个瘦削的人影站着,那人影同林绢差不多高,低垂着头将脸深深埋在她丰厚的发丝中。直到林绢晃动了一**体朝前走去,她才将脸慢慢抬了起来。   随后我见她朝镜头处看了眼,而那瞬我亦看清了她的样子,她是朗骞的第一任妻子……   那个因自杀而身亡的妻子……   意识到这点我不由自主地想站起来,却被朗骞轻轻一按又重新靠回到了沙发上,只眼睁睁看着林绢一边呆呆看着镜头,一边朝前走。   她身后亮着红灯,所以她身前的对马路上也一定是亮着红灯。   所以她这是在……   想到这里却无论如何也不敢再想下去,我用力抓住朗骞扣在我喉咙上的手指对着他尖叫:“住手!快叫那女人住手!”   “如果我能令她住手,这些年来我那些妻子也不会因此而死去了。”他望着我挣扎的样子静静对我道。   手指依旧坚硬如铁打的镣铐,最终迫使我连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了,只能张大了嘴死死盯着面前那道巨大的屏幕,我看到那女鬼再次抬起头朝镜头处看了一眼,仿佛是在看着我,嘴角上扬,露出一丝同她照片上一样美丽至极的笑。   随后那镜头一转,我见到一辆货车自横向直开了过来。   车速很快,所以即便那刹车发出惊人的一声尖叫,仍无法阻止车身径直朝着镜头处冲过来。然后伴着再次天旋地转般的一阵混乱,屏幕里什么东西也没了,似乎一切随着那车撞向林绢的瞬间嘎然而止。   我目不转睛地看完了这一全部过程。   最后那刻我出乎意料的平静,甚至还想起了自己在车上时所做的那个梦。   梦里见到林绢出了车祸,头都飞了起来,笔直飞进我怀里。   随后将视线慢慢转向我身旁这个酷似狐狸的男人,我仔仔细细地看着他的脸,他见状终于松开了我的脖子,然后用他的手捧住我的脸,问:“为什么这样看着我,宝珠。”   “你究竟是什么人。”   “你觉得我像什么人?”   “你像我所见过的这世上最可怕的人。”我一字一句道。   这话令他展颜一笑,这笑令我呼吸猛地窒了窒,因为在我试图将自己视线从他那张笑脸上移开的时候,我从面前那块暗了下来的电视屏幕上见到了一张脸。   一张令我几乎无法用语言去形容的脸,它侧对着我,朝我微笑着,随后用温宛而动人的话音低低对我道:“你还记得靛么,那个死在你手上的男人。”   全文免费阅读 134完美二十五   在我有生这二十多年来所遇到的那些人中,靛是为数不多令我印象深刻,乃至深入骨髓的人。   他是我干外婆特意给我挑选的相亲对象,也是一个凭着身上某种特别的魅力,而几乎让我因此便倾心于他的男人。   但自他死后我很少会去想到他,因为每每想起,即便是盛夏的时候我也会不寒而栗。他用他的言行教会了我什么叫做‘一种最无辜的邪恶’,什么叫做‘一种藏而不露的恐怖’。至今都无法忘记那个被他用各种尸体的部件拼凑而出的、对于他来说是世上最完美无缺的‘女人’。他为了满足他对于‘完美’挑剔嗜好,竟可以去将别人身上不完美的部件全部去除。   此时这个名字突兀从朗骞的口中再次听到,不由让我一阵心慌,在未知他们两者间究竟是何种关系前,我迟疑着慢慢点了下头。“是的,我记得他。”   “他有个哥哥叫LEO,想必你们已经在靛的葬礼上见过了。”   “LEO……”这名字让我想了会儿,随后记起确实在靛的葬礼上见过这么一个男人,他自称是靛的哥哥,长得相当漂亮,并且有一双蓝得像海一样清澈的眼睛。   “对,见过。”于是我再点了下头。   朗骞望着我,目光中闪过一丝似笑非笑的东西:“你知道LEO很爱他弟弟么。”   “既然是兄弟,自然是爱的。”   “但有时候他又有点恨他,因为靛的爱好比较特殊,我想这点你应该是最清楚的,宝珠。而那些特殊的爱好有一阵几乎影响到了LEO的正常生活,为此,LEO曾经禁止靛再踏入他们家族在美国的庄园。所以直到靛突然死去,他们似乎已经有两三年没再见过面了。”   “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我想说的是,你对LEO的伤害真的很大。他爱他弟弟,很深的爱,深到你无法想象。你以为靛曾杀过那么多的人,清尾都是谁在给他处理?那都是LEO。只是最后那几年,他觉得烦躁了,于是将他弟弟拒之于门外,但他真的没有想到此后他会再也没有机会见到他弟弟了。你能理解这种感受么。”   他边问边用他那双酷似狐狸的眼睛观察着我,我抿了抿嘴唇将目光转到一边,却又不经意的望见了电视屏幕上朗骞的倒影。   那是张多么诡异的脸,我甚至无法说它是一张脸,因为它就是一团苍白的雾气。   由无数细微的颗粒组成,在他同我说话的时候,它们便在嘴唇处波动起伏,随后又在脸上一波波扩散开来,形成他所有正在对我显示着的表情。   不由一阵颤抖,这细微的动作被他觉察到了,我见他要循着我视线朝那台电视望去,便脱口道:“但那是他弟弟咎由自取,不是么。”   闻言他将目光转向我,沉吟片刻道:“你看我们总有自己所特别在意的人或者东西,当失去他们时,往往会痛不欲生。所以,无论靛对你做过些什么,你总不应该杀死他。”   “难道我被他杀死才是应该的么?难道那些为了满足他的嗜好而被杀的人,才是应该死的么?”我反问。   他笑笑:“这问题或许你应该亲自去问LEO,我只是在转达他的那些意思而已。他说那天,在靛的葬礼上,他曾远远地看着你,想着这样一个普普通通的女人是怎样将他弟弟置之死地。那瞬他本不打算让你活着走出那个地方,但他最终还是让你离开了,因为他知道你身边有着一名非常可怕的守护者。”   “是么。”我低哼。   “那名守护者不是人,所以,你是唯一一个能在靛的手中逃脱出来的人,也是唯一一个杀得了靛的人。这令LEO非常痛苦。痛苦他最心爱的弟弟被一个微不足道的渺小的女人给杀死了;痛苦他自己却没办法亲自为他弟弟报仇。于是他来找到了我,因为我是他在这世上最最要好的朋友,也欠着他一些情。”   说到这里,也不知道有意无意,他靠近到我耳侧,微笑道:“最主要的原因是,我也不是人。”   这令我手指猛地哆嗦了一下。   见状他握了握我的手,意味深长望着我:“所以,现在你明白了么,宝珠,我到这地方三年,便是专门为了杀而你来的。因为只有我可以引你同那名守护者来到这个地方,这个为了制住你身边那名守护者,而精心准备了三年的地方。而面对一张自己心目中的男人的面孔,总是那么令人无法抗拒和混乱的,不是么?”   “的确是这样……” 在听完他的话沉默了一阵后,我深吸了一口气开口道。“这么说这三年来我始终处在被捕猎的状态而不自知。”   边说边不由自主又望向屏幕中朗骞的倒影,不期然他突然回头朝向那屏幕,对着屏幕中所映入的我微微一笑。   那瞬我见到的是无数苍白色颗粒所组织而成的表情,这令我脑中的思维僵了僵,过了片刻才缓过劲来,我苦笑了声:“那对林绢出手又是为什么,你大可直接来找我。”   “因为我喜欢。”   “……什么意思?”   “我喜欢那些女人,每次看到心仪的女人时,我总忍不住想将她占为己有。我的意思是,每次看到心仪的女人时,我都忍不住会将她占为己有。”   “包括死去的那么多妻子么?你为了不断地拥有那些后来所心仪的女人,于是不断地杀了前面所拥有了的女人??”   “喔,那个。”听我这么说他微微沉默了下。   随后不知是错觉,还是他再度所做出的伪装,我见他眼里显出一丝哀伤。那在墓地里第一次见到他时所见到的无比深邃的哀伤。“我对你说过,她们不是我杀的。”   “那是谁。”   “我想你已经见过她了。”   朗骞的话让我一瞬想起刚才在电视里见到的那个女鬼,便追问:“是你第一任妻子么?”   “没错。”   我不禁皱眉:“如果你不希望后来那些女人死去,那为什么不去阻止她??”   “因为我无法阻止她。”   无法阻止她?多可笑,真不知他这话究竟是玩笑还是认真。想来戏弄我的成分应该是更多一些,于是我直截了当道:“朗骞,一个能将麒麟困住的人会阻止不了一个女鬼么?”   他笑笑:“阻止有用么?她总是迫不及待杀了那些被我娶为妻子的女人,也许她以为那可以让我终有一天停止爱上别的女人。但这是不可能的。所以,我也不会干涉她这样做的权利。况且若不是她,我倒也真的一时无法去弄到那么多煞气极重的东西,好去瞒过那麒麟的眼睛。”   说着,他又不自禁地笑了笑,而他在说着之前那番话时脸上轻描淡写的神色让我胃里一阵难受。   想说些什么,但脑子里有点空白,半晌只从齿缝间挤出一句话:“……你真是让我感到不可思议。”   “是么,同你所喜欢的那个男人相比呢?”   “他同你无法比较!”   “确实无法比较,”看出我的怒意,朗骞再次伸手抚住了我的脸,动作柔和得仿佛一个最体贴的情人。“你期望对你这么做的人是他么?”然后他问我,说话的声音也是如此柔和体贴,一不小心便令人迷失在现实同他编造的假象之间,多么迷惑人心的一个人……   “但同你接触的这段时间,我从未见到过他的出现,你在暗恋着一个遥不可及的人么,宝珠?或者,他根本就从未把你放在心上过。”随后他带着狐狸似的笑容将这句话朝我轻轻丢了过来,在我因此而滞住了自己呼吸的时候,站起身拍了拍我的脸:“喝茶么。”   我没回答。   他也不在乎我回不回答,径自转身朝厨房里走去,边走边道:“你怕死么,宝珠。”   “谁能不怕死。”我冷冷回答。   “你比我们第一次见到时冷静了不少,”走进厨房听见他开始烧水,一边继续对我道:“我是指黄泉道大开的那个晚上。但我并不是在赞扬你,知道水煮青蛙这个典故么?”   他再次提到了黄泉道,我努力回想着,目光转到窗口处,便站起身随口道:“把青蛙丢到开水里,它吃痛就跳了出来。但把青蛙丢在冷水里慢慢煮,它就在逐渐升高的水温中死去了。你这是在指我么,朗骞。”   边说边已走到那片宽敞的落地窗边,此时外面已接近傍晚,陆续回家的人和车不停穿梭在这个原本寂静的街区,看上去如此热闹,同屋内相比,‘仿若隔世’便是说的这种感觉吧。   “我一直记得第一次邀我喝铁观音的那个人,便是他对我说了这样一个典故。”这时听见朗骞又道。   “是么。”我随口应了声,一边望着身旁不远处那个落地灯,以及灯旁茶几上那把朗骞上次用来修整植物的剪刀。剪刀很小,仿佛用来剪指甲的。而灯柱很粗,看上去是实木的。   “自此这一生我便无法戒除这茶所带给我的瘾,仿佛毒品一样。你知道死亡的感觉也是会令人上瘾的么?”   “一个从未死过的人怎么可能知道这种感觉。”我说。然后回头朝厨房处看了一眼,唯一迟疑后轻而快地走到落地灯旁褪去它的装饰,然后一把将它握到手中。   “这就是人类的可悲之处。无论转生多少次,却无法保留任何前世的记忆。”   “如果注定要将人生重新来过,保留前世的记忆又有什么意义呢。”我握着灯柱重新站到窗户边,看着外头人来车网的热闹。   “因为也许你可能会遇到前世所不愿意忘却的那个人。”   不知怎的这句话让我握紧灯柱正朝那面窗玻璃举高的手微微滞了滞。   突然有种莫名其妙的难受感从我心里头泛了出来,以致手抖了起来,几乎将那沉重的灯柱脱手落地。   “你有前世所不愿意忘却的人么。”不由自主问了一句。随即想起,一个不是人的东西又怎么可能有前世的记忆,天知道他在这世上能活究竟多少岁。   “有,”岂料他这样答道:“便是那个给我喝了第一杯铁观音的人。”   “为什么不愿意忘记他。”   “因为我一直都想问问他,为什么要让我变成那只冷水中渐渐被煮熟的青蛙。”   “呵,你也会有被人算计的那一天么,朗骞?”   “实时上你可以叫我千面。”   “千面?”   “那才是我真实的名字。”   “是么,原来你叫千面。是因为一千个人看你便是一千张不同的脸么?”话音落,我似乎听见他在厨房里答了句什么,但我什么声音也没听见,因为在那瞬间我一把将手里那根粗重的灯柱朝着面前巨大的玻璃上狠狠砸了过去!   一边计算着他从厨房出来的话我可能需要多少时间奔跑才能跑到那些人多的地方,可是没等这一切在我脑中给出答案,一股巨大的反弹力在我将灯柱砸到玻璃的瞬间,砰的声巨响将我反弹了出去!   几乎是飞一样地被弹起又掉落到地上,背同地板碰撞的一刹那几乎让我心脏停止跳动。   由此眼前一片漆黑,头脑却是清醒的,我清醒地听见朗骞……千面从厨房里走了出来,慢慢走到我身边,在我脸侧蹲了下来。   随后渐渐看清了他的脸,依旧同狐狸几乎一模一样的那张脸。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捏住我的脸迫使我双眼笔直注视着他,问:“你知道什么叫天罗地网么?”   我摇摇头。   “那是一种能困住天地万物的网,一旦陷入这种网内,即便是神仙也插翅难飞。你认为连那麒麟也无法脱逃的东西你能轻易冲破么?”   我咧嘴朝他笑了笑:“不能。”   “那就好好待在这里,陪我喝杯茶,好么。”   我点点头。   于是他将我从地上拉了起来。   “你打算怎么杀我。”站稳脚步后我问他。   “最合适你的方式。”他看了我一眼后道。   “什么是最合适的方式。”   他没回答,松开手似是要再朝厨房处走去,我的脚一软,再次朝地上跌了过去。   他转身一把抓住了我。   我将手里早已预备了多时的那把从茶几上取来的剪刀,朝着他脖子上一把刺了过去!   不偏不倚正刺中在他脖子上。   那处柔软而毫无防备的部分,一股苍白的粉尘般的颗粒迅速从伤口处喷了出来,他身子猛地一个摇晃,我借机迅速脱离他的手朝后退去。   直退到靠近铘的那块地方,两眼一眨不眨死死盯着那个摇摇晃晃的男人。   他的脸在变化着,时而是狐狸的样子,时而是那些四下游移的密集颗粒。   随后稳定了下来,径直成狐狸的脸,他慢慢扯下脖子上的剪刀丢到地上,伸手朝我的方向轻轻一摆。   我立时被一股极大的力量硬生生拖着朝他方向扑了过去。   到他面前被他劈头一个巴掌扇得我几乎背过气去,随后抓住我头发迫使我跪在他面前,他低头望着我,用一种奇特如哀伤般的语调,对我一字一句道:“我曾想过不杀你。我曾想过违背对我好友的承诺,因为你是如此特别,唯一的一个……能同时望见我两种面容而不会恐惧的人。”说着手朝前一甩,我一头撞在边上的桌角上。   没等我从撞击所带来的剧痛中缓过劲来,他一伸手我又再次被他扯了过去,他用他的力量将我固定在半空,看着我被撞击冲出鼻腔的血一滴滴掉落到地上。“但我错了,你的不恐惧,只是你试图伤害我的一个伪装。就同那个用一杯铁观音,便让我尝到了什么叫生不如死滋味的人一样。但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宝珠,我不像你所爱的那个人么?我对你不够好么?”   我被固定着我的那股力量压得有点头昏眼花。   勉强透过发黑的视线看清楚他那张脸,我用力咧开嘴朝他挤出点笑,道:“你之前说过,我们总有自己所特别在意的人或者东西,当失去他们时,我们往往会痛不欲生。林绢是我在这世上最好的,也几乎是唯一的朋友。虽然她的死并不是你亲手所为,但也是你间接造成的。所以,我为什么要这么做?你说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的话令这男人目光微微闪了闪,随后,似乎那原本因我的伤害而激起的怒意消失了,他又恢复成原先温润而安静的样子,并用那双同狐狸一模一样的眼睛静静望着我,点了点头:“的确,LEO说得没有错。留你在这世上迟早对我会是个隐患,你,同你手上那根骨链,看似安静而无害,但迟早是个隐患。”话音落,他手朝上一扬,我只觉得胸口处猛地一阵窒息,随即整个人朝上倏地腾起,不偏不倚望着头顶的天花板上直撞了过去!   嘭!   却在即将被那天花板撞成一摊肉饼之前,冲天一股飓风自那扇突然间被整个儿掀开的大门处扑了进来,又如同一股滔天巨浪,猛地将我身体从天花板处卷落到沙发上,又逼得千面硬生生朝后倒退了两步,风过处他脸上的皮肤翻飞而起,露出里头白花花一片急促涌动的颗粒。   “啧,天罗地网,网得住天地万物,网得住妖鬼神仙。”随即门口处响起一道话音,无比熟悉的话音,以及无比熟悉的身影和表情。   在我视觉还未从刚才的昏花状态中完全恢复过来时,我已是将这突然闯入的家伙认了出来,一时只觉得两眼酸涩得发疼,连喉咙也是酸胀的,以致在他将他那双绿幽幽的眼睛望向我时,‘狐狸’两字生生卡在我喉咙里,一点点也发不出来。   狐狸见状朝我挑眉一笑,手里提着颗晃动的人头一步步朝里走了进来,周身隐约似有着层模糊的光线在流动着,于是整个客厅因他的进入而弯曲出一个巨大的弧度。他那样慢吞吞地走到我身边站定,将手里那颗头颅朝千面抛了过去:   “喏,你太太。”   全文免费阅读 135完美二十六   头颅在靠近千面的霎那发出声尖锐的嘶叫,随后砰地声在他脚下掉落,那滚动的声音听上去就像块干木头。   事实上它看起来的确也像块干木头,因为整个儿都已经风干了,枯黄色的皮紧贴在头骨上,嘴唇和眼皮全都已经脱落,只剩下森森的白牙和两颗保存极好的眼珠在那骷髅样的头颅上凸显着,伴着满头枯黄浓密的发丝,隐约似还能让人找出一些它在罗永刚的电脑里那张照片上的影子。   那曾经是多么美丽而水灵的一个女人,鲜嫩得仿佛皮肤中能掐出水来,现在却像只被做坏了的木偶。千面将它从地上拾了起来,但仅仅刚用手指掠开它头发,那个干枯的头颅一下子就碎裂了开来,好像块不堪一击的桃酥饼。   最终手里只剩下一些暗褐色的碎块,他将它们握在手里全部捏碎,看着它们从他指缝间散落,随后抬头望向狐狸,道:“你怎么找到她的。”   “花时间跑了趟东南亚,不得不说你为了保存它还是费了点心思的。”   狐狸的话令我不由看了他一眼。他说跑了趟东南亚,听上去就好象在说他跑了趟南京路或者城隍庙,那样轻描淡写的,却不知道他是几时去的那里,又是怎么会想到要去那里。难道他一早就感觉到了这个女鬼的存在,以及千面的存在了么……   思忖间,见千面淡淡一笑。   眼里一度闪过一丝伤感亦或惋惜的神色,他将手中最后一点头颅的残余抛洒在空气里,随后,仿佛自言自语般道:“她死的时辰是最好的,太岁降煞那一年的阴月而亡,时间精确到秒,无比纯正的一具阴尸,这么些年来我从来没有见到过。”   狐狸点点头:“确实,连我也没见到过。”   “能进入天罗地网,能追查到我的这具阴尸,这么说来,其实你才是LEO当年所说的那个守护者是么。记得她叫你什么来着……狐狸?”   狐狸笑笑。   千面微微眯起眼,似仔细又打量了狐狸一眼,片刻若有所思道:“原来是只狐妖,但我从没见过能突破天罗地网的狐妖。”   “我也没见过一个会贪恋红尘欢愉,而忘了回归黄泉道的无相。如果没说错,你的确便是无相一族的猎者吧,所以才能编织这一道遇鬼捉鬼,遇神捕神的天罗地网。”   再次听见无相这个名字,我发觉我忽然完全想起来了。   那是某一年的七夕我去刘逸的墓地扫墓后所发生的事情,那次我不小心误入了黄泉道,结果碰到了一个同刘逸长得一模一样的人,连说话方式也是一样的,他利用这个相貌几乎要了我的命,但后来才发觉,原来他最终的目标似乎是铘。   而那个人就是无相。   是的,没错,我全部都想起来了,他就是那个将麒麟当作猎物的……我也不知该将他定义为鬼魅还是妖物的东西。   此时望着他和狐狸两个人,分外让人觉得诡异,这是两个几乎完全一模一样的人,仅凭头发和眼睛才能区别。   在狐狸点明了千面的身份之后,他俩互相望着彼此,似都在无声观察着对方。直到长长一阵沉默后,千面将视线转向楼梯处,朝那里被钉在墙壁上的铘看了一眼。   我看到此刻铘的有大半个身体已化成了麒麟的本尊。   这是第一次我见到这头曾经令我无比恐惧的神兽,以这样狼狈而颓然的姿态无知无觉地低垂着头被钉在那里,而令我感到可怕的是,原本那两朵穿墙而出、将他的手同墙壁缠在一起的蔷薇,此时自身后正陆续长出无数青绿色的藤蔓,它们也是从墙壁内钻出来的,几乎爬满了半堵墙壁,上面开满了艳红的蔷薇花,每朵都有碗口那么大,红得剔透,仿佛里头涌动着的不是花瓣的汁液,而是人的血。   见状我不由站起身想朝那方向过去,却见狐狸手背在身后朝我打了个别动的手势。   于是不得不僵立在原地,见状千面若有所思地朝我笑了笑,随后再次开口,对狐狸道:“三年时间铸就的天罗地网,被你此刻一举闯入,你必然不是寻常妖孽。你同当年的无霜城有什么关系。”   狐狸微笑沉默,似是不屑回答这个问题。   千面倒也并不坚持,只淡淡道:“你不说也罢,反正结果总也是不会改变的,任你用了什么方式进到此地,天罗地网已在你来时的地方闭合,而再过一阵,当它吸足了麒麟的精元,你所制造而出的‘场’便会被挤碎。你好好看看你身后,当这房子的一切都归于原样,便是你被这道网彻底吞噬的时候。”   他这话让我狠吃了一惊。   原本在见到狐狸到来时,我几乎以为自己很快就要没事了,同以往那些危难时得到他或者铘适时的救助那样。岂料却似乎并非如此,当即匆匆朝四周看去,果然见到原先因狐狸的进入而被扭曲的客厅正逐渐在恢复原样,而狐狸身周一圈淡淡的光晕似因此而变得更加模糊,若隐若现的,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狐狸的脸色看起来有些苍白,只是嘴角仍挂着笑,他一伸手将手中一道银虹般的东西朝千面掷了过去!   眼看就要刺到他的身体,他身影一闪突然嘭的声整个儿化开。   瞬间如同团雾气,飘飘摇摇在空气中消散了开来,却又在那银光灼灼的东西刺空后也紧跟着消散在空气中时,倏地复又凝结而起,如一道飞卷的风闪电般滑至狐狸身后,在他还未来得及对此作出任何反应的时候,伸手在他脖子处轻轻一抹。   “狐狸!”我不由脱口一声尖叫。   以为他的脖子要被伤到了,幸而他一侧身在我的惊叫声中险险地逼了开来,只肩膀上血光一闪,出现道深刻的伤口。而他没有任何停顿立刻反手朝千面的脸上抓了过去,一瞬间手上的指甲似乎突然暴长了数寸,如一柄柄尖刀般刺向千面那张涌满了苍白色颗粒的脸,见状千面头朝后一仰迅速退开几步,随后笑了起来,嘴唇处的颗粒潺潺而动:“果然如我所料,你已被这网固定在了这个地方。”   话音落,身影一晃已到了我身边,我心知不好急忙拔腿要跑,却被他手一伸轻易地扯到了他面前。   “你看,总是一切在逼得我不得不对你动手,宝珠。”在将我脸用力扳向他的时候我听他对我道,“那么现在让我拥有你好么?”这句话说完他头一低,将他那张看上去像是口腔的部分压到了我的嘴上。   顷刻我感到有无数冰冷的如黄沙般的东西钻进了我的嘴里,我不由拼命挣扎起来,可是越挣扎他缠得我越紧,而那些从他嘴里喷射而出的东西也越发急速地朝我的嘴我的喉咙深处蜂拥而入!   那瞬我感觉自己身体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开始涨满,又有什么东西似要被从我体内给顶出,脑子由此变得混乱起来,我无法思维也无法看清周围的一切,只仿佛见到狐狸猛地朝我方向扑了一下,却随即似撞到堵无形的墙般被弹了回去。   他身体因那力道而一阵蜷缩。   嘴角却依旧挂着他的笑,在他慢慢重新将身体直立起来的时候,他笑嘻嘻用那双绿幽幽的眼睛望向我,随后突兀对我道:“锁麒麟最顶处那颗骨头,你把它拔开。”   不知怎的那话音听上去有些无奈又有些犹豫,但此时我已被身体里充斥着的东西涨得无法呼吸,无法去为此想得更多,只立刻仓皇地摸向自己的手,可是颤抖着摸了半天却完全不知究竟哪一颗才是锁麒麟最顶处的骨头,因为它本就是环状串联在一根绳子上的,没有头没有尾,没有大也没有小。   这叫我怎么找……混乱间不由挣扎着望向狐狸,希望他能给我更多的提示。可是窒息让我眼睛一阵发黑,我无法看清任何东西,耳朵边也似乎有阵风在吹般一阵阵呼啸。情急下我索性将手腕上的链子朝上一甩一圈绕住了千面的脖子,如果那由无数活动的颗粒所组成的东西能称之为脖子的话……   然后用尽了全部的力量将链子勒紧,我看到那些颗粒从他脖子处悬浮了起来,似乎要朝别处离开,因为链子的收紧占去了它们的空间。   但它们似乎无法如原先那么行动自如。   仿佛是被锁麒麟真的给缠绕住了,虽然原先完全没有对此抱有任何期望,但此时千面的“脖子”真的在我的力气作用下被锁麒麟渐渐收紧。   这令他猛地将我朝前一推,并将嘴从我口上移了开来。   那瞬从我喉咙里泄漏出来的颗粒让我一阵呕吐,两手不由自主松开,随即那只带着锁麒麟的手被千面一把扣住。   “的确是个隐患。” 他将那只手拖到眼前看了一眼后,面无表情道。   随后一把抓住那串链子用力一扯,试图将它从我手腕上扯落,见状也不知怎的我突然心念一动将手一把插入链子被他扯起的空隙处,反手一转缠绕到自己手掌上,拇指一圈摸索,到无名指处便将那位置上一颗骨粒用力朝上一剔。   只当是自己一个完全无心也没有任何意义的举动。   却不料那颗骨粒的顶端竟是可以被移开的,一下子上半截朝上翻了开来,在我还没完全意识发生了些什么的时候,千面突然从嘴里发出声不似人的嘶叫声,随即丢下我整个人朝后一纵退到了远处的屋角处。   而一团冰冷的黑气在这同时从那被我打开的碎骨中泄了出来,带着股火焰燃烧所产生的味道,如有生命般低低一声叹息。   然后它在半空中凝结了起来,仿若一个人形的样子,肩上扛着长长一把似刀飞刀似剑飞剑的东西,朝四周一圈扫视,随即朝着狐狸的方向猛地一纵,双臂展开将那巨大的武器凌空一个旋转,劈头朝狐狸一气挥去,并从嘴里发出长长一阵沙哑的话音“杀!”   “狐狸!!”见状我不由大惊!   为什么狐狸要我做的事,却是让我放出了这样一个专门跑去攻击他的怪物?!   他这到底是为了什么??   思维登时一片混乱,眼见那黑影同那武器在半空如道黑色巨箭般朝狐狸袭去,狐狸却偏偏不躲也不避,只在见到我不顾一切朝他奔去那瞬抬手朝我一摆,似是阻止我继续前行。   而就在这瞬,那黑影手里的武器已然从狐狸面前划过。   穿过他身周浮动的光,穿过他身体,穿过他身体边上那正逐渐回复成原来模样的空间。   随后那尖锐薄削的韧在楼梯处的空气上劈出如蛛网般一片裂缝。   “咔!”   紧跟着一声脆响,那片裂缝便如有生命一般沿着四周的轨迹无声无息扩散了开来。   我呆站在原地望着千面朝那方向飞身扑了过去,似要挡住黑影的第二次袭击。   却在这时那一块无形的墙整个儿裂了开来,与此同时铘原本低垂着的头颅蓦地抬起,两眼睁开自眼内绽出一道极耀眼的紫光,那瞬间他身后原本开得繁茂的蔷薇骤然间枯萎,巨大的花瓣如黑蝶般自半空飞扬而落,他伸手握住其中一片,在千面意识到他的苏醒而急转过身望向他时,手腕一转便将那花瓣朝他那张苍白模糊的脸上飞掷了过去。   花瓣径自穿透了千面的脸,仿佛那柔软的东西是用金属做的。   随后我见到千面脸上被穿透处一个空隙。   那空隙并未如以往那样被周遭涌动的颗粒重新填满,却在不断地扩张,扩张,再扩张……然后那张脸上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一个巨大的空洞,在他摇摇晃晃将身体朝我的方向转过来,并试图走向我的时候,他跪倒在了地上。   “宝珠……”身上无数颗粒滚滚而落的时候我听见他似乎叫了我一声,我下意识后退,却见那原本站立在楼梯边的黑影朝无声飞了过来,带着它手中那把巨大的武器。   “过来宝珠!”与此同时我听见狐狸大声叫了我一句。   我却挪不动步子,因为那东西一路而来的气势把我给镇呆了。   呆愣愣看着它将手中巨大的武器高举过头,如同劈开刚才那道天罗地网般朝我劈头砍了过来,只觉得全身一阵发麻,以致扑通一下便对着它跪了下来。   眼见那锐利的韧便要当头朝我落下来了,突兀一阵风自我面前卷过,我见到一蓬苍白的颗粒如雾气般在我眼前消散开来……   与此同时狐狸冲到我边上一把抓起我的手将锁麒麟上那颗被打开的骨粒用力合拢,便见那已近在咫尺的黑影一下子就失去了踪影,仿佛从没在我眼前出现过,把我吓到无法动弹的地步。   只有眼前飞飞扬扬而落的颗粒,带着缕铁观音的微香自我面前飘过又消散。   而正因此发了下愣的时候,见铘从楼梯处缓缓走了下来,身上仍维持着半人半兽的样子,他望了我一眼,随后看向我身后。   我循着他目光朝身后看去,便见狐狸坐在我身后的地板上,身周那层模糊的光不知几时已全都不见了,他笑嘻嘻望着铘,然后朝我的方向看了一眼。   “我们走。”于是铘将手伸向我,对我道。   我拉着他的手站了起来。   正要和铘一起朝外走,却见狐狸仍坐在地上不动,便站定了脚步。“你怎么不走。”   “你们先走。”   “是走不动了么。”   他仍笑嘻嘻的,“啧。走不动?你以为我是你么?”   “那么,”我在他身边蹲了下来:“你不走,我也不走。”   “你神经么,这么粘着我。”   “我就是不走,除非你也走。”   边说边看着他,他嘴角的笑不见了,脸色苍白,然后慢慢叹了口气:“你放过我,宝珠。”   “你不走,我也不走。”我再道。   他沉默下来,别过脸不再看我。   身后响起铘的脚步声,他似已独自一人离开,我回头朝他背影看了一眼,片刻后道:“我还以为你不会再来管我了。”   “为什么。”   “我总是拖累你。你,还有铘。连林绢都因为我而死了……”说到这里眼圈一红,我努力着不让自己泪水掉下来。   “她没死。”这时却听见他这样道。   “没死?”   “是的。她在路上瞎转的时候刚好被我碰见……”话音未落,我扑到他身上用力抱住了他。   他身体似乎因此而微微颤了颤。随后一动不动地由我抱着,却也并没有因此而有任何反馈。   天知道我有多希望他能在此时反抱我一下,就像电影里演的那样。   “谢谢你。”于是在他耳边匆匆说了句,我带着一种几乎仓皇的情绪从他身上退了开来,退到离他比较远的地方坐下,抱着膝盖望着他。   他侧脸是那样的安静而漂亮,画一般的轮廓,在黄昏仅有的那点光线中静如雕塑。   我的视线从他脸颊落到他身上,再从他身上落到他腿上。   “喂,狐狸,为什么你有那么多尾巴。”我望着他腿上盘着的那么多条若隐若现的尾巴问他。   他低头笑笑:“借的。”   “要还么?”   “也许吧。”   “那我可以摸一下么。”   他怔了怔,随后慢慢点了下头。   于是我再次朝他靠近了过去,将手伸过去在那些尾巴上摸了摸。“狐狸,你真是狐狸么。”   “为什么这么问。”他用他那双绿幽幽的眼睛望着我。   “因为上次你有那么多尾巴的时候,我觉得那不是你。”   “是么。”他再次笑了笑。   随后试图想从地上站起来,脚一软却又再度跌坐到了地上。   我听见他轻轻叹了口气。   这细微得几乎没有痕迹的声音令我心脏剧烈地疼痛起来。   “狐狸,下次不要再这样了。”   “不要怎样?”   “不要再做任何可能会伤害到你的事。”   这话令他眉头用力地皱了起来。   他直直望着我,淡淡道:“你再说一遍。”   “不要再做任何可能会伤害到你的事。”   啪!   话音未落,他突兀地扇了我一巴掌。   我被他打愣了。   愣愣捂着脸坐在地上呆看着他,看他咬着牙从地上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地朝外面走了出去。那瞬我想叫住他,喉咙里却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如果有一天我再也没力量保护你,你该怎么办。”走到门口处他忽然回头问我。   “那个时候我会来保护你。”我脱口道。   他笑了,用他那一贯快快乐乐的神情,朝我绽放出一道宛如新月般柔软而灿烂的笑:“哦呀,我有没有听错,你来保护我。”   “是的。”我用力点了下头。   “你拿什么来保护我。”   “譬如你是法术型的,我就是物理型的。”   “噗!”我的话让他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扬长而去,长长的尾巴如花团般在风里摇曳。   因而他见不到在他转身走时那一瞬眼泪从我眼眶里掉了下来,又被我立刻用力抹去,然后奔了出去追上他,一边扯他尾巴一边大声地骂他:“死狐狸!笑笑笑就知道笑!笑断气了才好!”   作者有话要说:还差个尾声,今天实在写不动了,明天再写吧。。。   全文免费阅读 136完美二十七   后来,狐狸告诉我说,无相是一种介于神佛妖鬼之间的部族。   因其复杂的类性,他们被独立于其他之外,非常强大,终日以捕猎那些他们所认为有罪的生物为生,无论是神仙还是妖魔。曾有天庭执法一称,能自由行走在天地人三界之间,但终因惹下祸端,而被佛祖将他们牵制在黄泉道内,一年方得现世一次,以此达到三界的守恒。   据说他们曾经是没有任何感情的,打个比方说,就好象好莱坞电影里的“终结者”,除了猎取和杀戮,于他们的生命中便没有其它任何东西存在。但之后,也不知道是哪个年代开始,他们同人类走得太近,于是开始渐渐有了人的一些脾性,而千面显然就是那其中的一个最具显著的代表,他不单有了人的脾性,甚至还为此贪恋与痴迷,最终割断同黄泉道的联系而整日生活在人世,亦因此削弱了自身的力量。以致虽然追踪了我三年,却始终因狐狸同铘所布下的场而无法接近我周围,只能借机靠着诱惑的能力,将我同铘引入他耗时三年所织成的天罗地网之内。   但无论是狐狸还是我,都没能想明白为什么千面最后在我释放出的黑影袭击向我时,会反过来替我挡了那一下,导致自己彻底地灰飞烟灭。狐狸说那也许是因为他与生俱来的猎魔的本性,所以让他在自己受到致命攻击时,会条件反射地对袭击者进行反击。   我觉得狐狸说得还是有点道理的,再者说,除此,还会能有什么样合理的解释呢。   只是狐狸对于我所问到的关于那被我所释放的黑影,却总是三缄其口。   那东西体积相当庞大,并且攻击性极强,却不知怎的会被禁锢在锁麒麟其中一枚小小的骨粒里。于是忍着到家后,我便寻了机会去问铘。   他果然不像狐狸那么闪烁其辞,直接了当便告诉我说,那叫阴兵。我们常说的阴兵过境,阴兵挡道,指的便是这种东西,原有一组,是当年他神主大人从九殿森罗那里偷出来的,之后在战役中消亡得七七八八,只剩眼下这一头,却因没有他神主大人的力量,所以无法得到控制,几乎反过来要了我的命。   听后我不由再次对那名神主大人想入非非。   那得是多么强大的一个女人,才能将这种连天罗地网都能劈裂的东西纳入囊中,并还能随心控制住它们。若我有她一般的能力,现在不知究竟会怎样呢……至少再遇到那样的危险时就不至于那么被动了吧。   啊呸呸呸,我真是自己在诅咒自己……   那天之后,我大约有两三个星期没有见到林绢也没有她任何的消息。   再次见到她时,她脸晒成了油橄榄色,一边眉飞色舞地展示着她给我从法国买来的香水。之后,从包里取出我的手机,有些茫然地问我究竟是什么时候把手机落在她家的,看上去好像是把关于朗骞以及我们三人间所发生的一切都忘记了。   这情形似乎比易园那次的失意更加彻底,所以我在她离开后,我不由问狐狸这一切是不是他做的。   他听后朝我笑笑,一脸意味深长地问我是不是觉得这样做不好,若要恢复记忆,不超过一个月还是可以恢复过来的。   而我迟疑了一阵后摇摇头走开了,没别的,只是私心觉得这样对于我和林绢来说是最好的。有人说感情如玻璃,碎过后再粘起来也已经有缝了,不可能再恢复到最初的平整无暇。所以若林绢保留那时的记忆,即便我俩再怎样催眠自己那一切都没发生过,也不可能当真就完全消除芥蒂,也再也不可能恢复到以前的没心没肺。   因而,这样是最好的了,一个人守着那些,总比两个人心知肚明的暗自尴尬要好得多,不是么?   那样,一切似乎又回到了寻常的样子,有时候生意好些就忙碌点,有时候生意淡些就轻松点。   这天又同往常一样没什么生意,恰好店里茶叶用完,狐狸就让我替他去进点。   原本我都是去附近超市买的,这天也不知怎的,走着走着就到了襄阳路,一抬头见到天香馆的篆字木招牌在风里轻轻晃动着,隐隐一股茶香袭来,不知不觉便让我两条腿朝里迈了进去。   店里没几个客人,隐隐一些细微的音乐绕着梁回旋着,同茶香和在一起令人有种说不出的惬意感。   于是找了张靠窗的位子坐下。窗外照进来的阳光很暖和,让人不由自主地对着它慢慢地发起呆来,以致那老板走到我对面坐下时我一点也没有发现。   他同上次一样摆了套茶具在桌上,然后像千面一样很熟练且按部就班地开始沏那些茶。   听见茶声我才回过神,见他抬眼朝我笑了笑。   我不由讷讷道:“我还没选好要什么茶……”   “这杯是请你的。”他道。   细长的眼睛半睁半敛,说是沏茶,毋宁说更像是在演奏着某种器乐。片刻两杯金红剔透的茶水已泡好,他将其中一杯推到我面前,道:“我同朗骞饮茶的习惯不同,他喜欢甜的滋味,我却喜欢苦。”   我不知该说些什么,只笑了笑,然后端起杯子轻轻啜了一口。   “朗骞不会再来这里了是么。”这时听见他再道。“或者,还是叫他千面比较好。”   这突兀的话令我两手微微一滞。   他见状笑笑,轻轻叹了口气:“上次见他同你一起来,我便已知他从此不会再来。”   “……是么。”我望向他。   “说来也是个可怜的孩子,不过是寂寞而已,却惹了不该惹的东西。”   说罢,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抬眸轻轻朝我瞥了一眼。   我抿了抿唇。   心下明白原该闭口将这话终止在此时。但迟疑了片刻,仍不由脱口道:“为什么不提醒他。”   他沉默了阵,轻轻朝杯中茶叶吹了口气,微笑道:“命中注定的事,多说无益。”   我不由怔了怔。   还想再同他说些什么,他一转身已径自去了里屋,只留淡淡半盏茶在旁伴着,热气缭绕处,依稀似见当日千面那张酷似狐狸的笑容,在这软软柔柔的水汽中,随着周遭铁观音如兰般香气,盈盈绕绕消散于阳光绵柔的温度里。   那样呆呆看了一阵,起身预备出门,目光不经意划过边上的窗,不由吃了一惊。   我在窗外车水马龙的街道上见到了一张熟悉的脸。   苍白,像个女人般的漂亮,长长一把黑发随着他走动的节奏在风里翩然而动。   那不是洛林么!   那个死又不死的尸王洛林。   此时他悠然从我对面那道街处慢慢经过,身旁紧紧跟随着一个人,同样的脸色苍白,同样的面目熟悉。   竟是那当日被沈东辰亲手毁去了他魂魄的沈子琨!   他怎么会同洛林在一起……   思及此正要靠近窗看得再仔细些,不期然被路经一辆车的玻璃反光晃到了自己的眼睛,下意识避了避,等再朝那方向看去,那边却早已没了两人的踪迹,仿佛之前那瞬我所见到的,也许只是我的某种幻觉。   于是带着种忐忑又惶恐的情绪,我随便买了些茶便匆匆回到店内,见狐狸在收银台前看着报,便迫不及待要将刚才所见同他说。岂料还未开口,他却突然将那报纸折了折递到我面前,指着上面那张照片,朝我投来意味深长的一瞥:“啧,环宇集团换新董事了呢……”   我见到那张照片上并排站着两个人,一个沈子琨,一个洛林。底下一行黑色粗体字清晰写着:环宇集团少东沈子琨因病卸任执行董事一职,该职务暂由原名誉董事洛林代为接任。   《本卷完》   作者有话要说:这卷终于完结了,名字改成《无相千面》是不是更合适些~下个新卷即将开始连载咯~   全文免费阅读 137小棺材一   我能给你所想要的一切,你能给我什么?   xxx xxx   炉子上的水开了已有十来分钟,蒸出的温度在贴着黄纸的窗玻璃上蒙了一层厚厚的水汽,几乎让人忘记窗外寒风卷过的犀利。   没人将这一点告诉客堂正中间那个坐在八仙桌上首的女人。她正闭着眼将头低垂着,从我被刘倩带进门时就见她这样了,仿佛睡着了一样。边上三张椅子分别坐着对一脸愁容的夫妻以及他们的女儿,那是个看上去不到十岁的小姑娘,脸色发黄,病泱泱的,同那女人一样双目紧闭,头垂得下巴几乎能碰到锁骨。   “在我开始前我先要问你们一个问题,你们相不相信这世上有鬼。”就在我站得腿微微发酸,寻思着要不要找个地方坐下时,我见那女人忽然抬起头睁开了眼,朝两旁那对夫妻问了句。   女人长着张长长的面孔,眉眼颇为漂亮,但突出的颧骨和薄削而苍白的嘴唇让她看起来像个男人般严厉。印象里应该不到四十岁,但身上却穿着我姥姥这辈人才会穿的团花缎面棉袄,色彩是鲜亮的紫色,在整个房间暗沉的光线里显得有些突兀。   在说完那句话后她重新安静了下来,薄薄的嘴唇紧闭着,朝下垂出一道略弯的弧度。一旁那个当父亲的小心翼翼朝她眼部以下那张脸看了一眼,随后讪笑道:“这……也不好说,有菩萨的话应……应该是有鬼的吧。”   吞吞吐吐的话让女人嘴唇朝下弯得更厉害了些,她低低冷哼了声,细长的指甲摆弄着手里一把生了绿锈的铜钱,拉长了声道:“心不诚的话,完全没必要来找我,没准儿还会影响效果。”   “我们信!当然是信的!”见状边上那当妈的赶紧插嘴道,一边瞪了那面孔涨红的男人一眼,一边将一张百元钞票推到女人面前,赔着笑解释:“男人么总是这样浑,张博士,您完全不用在意他说了些啥的。”   被称作张博士的那个女人脸色似乎略略缓和了些,看也不看便将那张钞票拂到一边,把手里那把铜钱一枚一枚横向排到桌面上:“这种东西莫要污浊了我的眼睛,门口处有功德箱。”   “是的是的……”那当妈的尴尬地笑笑。   女人终于不再计较,将所有铜钱排妥后又收拢了起来,摆到那病泱泱的小姑娘面前将手朝她摊开:“来,小妹,吹口气。”   小姑娘似完全没有什么精神。听见她的话后只略略动了动眼皮,直到她爸爸在她手臂上用力推了吧,才慢吞吞睁开眼睛,朝女人手心里那堆铜钱象征性地吹了口气。   然后哼哼唧唧的**了几声,仿佛在抱怨自己父亲将她吵醒。复又闭眼瞌睡了过去。   见状女人将手收了回来,把铜钱放在胸口处合掌倒腾了两下,随后将它们抛到桌上看了眼,略一沉吟,对当妈的道:“你女儿04年7月4日生,属猴,今年不易近水。若病是近期发作的,那么她最近有没有去过湖泊江海之类的地方?”   当妈的闻言皱眉思索起来。见状一旁的男人忙插嘴道:“去过去过,两个月前刚带她去太湖吃过螃蟹。”   “太湖么。”女人咕哝了句,低头又朝那些铜钱看了眼,随后蹙起眉望向对面那垂头搭脸的女孩,过了片刻,在那对夫妻紧张的目光下突然用力拍了下桌子,对着那女孩身后某处地方用力一指,喝到:“地藏王菩萨在此还不退开!”   声音极大也极其突兀。   不仅将原本被屋里的热气和熏香弄得有些昏昏欲睡的我震得一跳,也骤然将那女孩一下子从昏睡的状态中惊醒了过来。   一下子原本发黄的脸色变得煞白,她睁大了一双乌溜溜的眼睛惊诧地朝周围环顾一圈,随即望向边上的母亲,颤着声问:“妈……这是哪里……”   当妈的见状一下子两眼瞪得老大。嘴像吞了颗核桃似的,随即从椅子上跳起一把紧抱住那女孩,放声痛哭了起来,边哭边对那女人一脸的感激磕磕巴巴道:“张大师……不不张博士……您真是活神仙,她痴呆了整整两个月啊,到处求医都唤不醒,您怎么一叫她就醒了……”   男人也忍不住哭了起来,呜呜咽咽地抹着眼泪,想抱女儿却又完全无处下手。   似是见惯了这样的场面,女人冷漠的嘴唇略微弯起一点弧度,随后道:“刚才她身上有个‘水猴子’,就是通常所指的溺死鬼,在她右肩处攀着,该是在太湖时招到的。这样年纪的小孩以后还是少带去那些古老的水域玩耍吧,所幸是碰着我,否则纵使你看遍天下的名医也是无用的,那根本就不是医学所能解决的问题。”   “……是啊?”这话让那对夫妻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战。又不约而同朝女儿身后望了一眼,看那惊恐的神色,好似真的望见他们女儿身后有着什么古怪而恐怖的东西似的。   “那……真是多谢张博士了。”   “不用客气。”边淡淡客套了一句,那女人边将桌上的铜钱推了两枚到那母亲面前,道:“这个守着,最近一段时间不要离身,以防那东西不甘心再寻回来。那时只怕连我也很难再将它撵走。”   “是是是!”听她这样说哪敢怠慢,几乎是以无比虔诚和小心的方式颤抖着将那两枚铜币收了起来,那对夫妻这才恭恭敬敬地带着他们的女儿站了起来:“那今天真是太麻烦张博士您了……真不知……真不知该怎样感谢才好。”   “不用谢,那是菩萨保佑,冥冥中让你们能找到我。回去以后要多念念金刚经。”   “是的,一定一定。我们还要将张博士您的神迹告诉周围朋友,让他们也知道知道,这世上竟然还有您这样一位活神仙一样的人物存在,你实在是……”   “我还有别的工作要做。”见那对夫妻赞美得一时无法停止,那女人淡淡出声将他们的话音打断。随后视线从这对激动无比几乎恨不得当场跪下来给她磕头的夫妻俩身上移开,那女人朝我和我身边的刘倩看了眼,道:“你们俩谁先过来。”   “我,是我呢,张博士。”刘倩立刻带着恭敬的笑朝她走了过去。   我则站在原地目送那对夫妻带着他们的孩子欢天喜地地出门,临到门前那男人从包里掏出一个红包塞入门口处那只“功德箱”,红包极厚,目测恐怕能有万把块钱。   不由令我轻轻吸了口气,追着那同父母说笑着离开的女孩又再仔细看了一眼。   那女孩身周完全没有什么异样的东西,从之前呆滞昏睡的状态,到现在清醒着离开,我始终没见到她身上有什么怪东西附身。但看那张博士言辞凿凿的样子,又不像是在说瞎话,刘倩说她是个极其了不得的阴阳眼大师,如果是真,也真不晓得我同她之间究竟是谁看走了眼。   思忖间,见那女人一双大大的眼睛注视着我,似若有所思的一副样子。片刻忽地朝我招了招手,往刘倩边上那张椅子处一指:“你过来,今儿我先给你看看,你脸色亮得不太正常,家里恐有麻烦。”   全文免费阅读 138小棺材二   大约十天前,住在隔壁杂货店楼上的打工妹刘倩一脸神秘地跟我说起,在铜川路的某栋老房子里住着这样一位人物,她叫张兰,年纪不到四十,单身,是个灵媒。   其实灵媒本也没什么稀奇的,你随便逛一下公园都能碰到不止一个拿着算命的器具自称自己是灵媒的人。但这位灵媒不一样,刘倩说,张兰有双博士学位。   原本在大学里教书,还是教的理科,怎么看都不应该是个容易被“迷信所惑”的人,偏偏突然有一天开了天眼,不仅能看到另一世界的那些东西,还能同它们交流,并通过它们知晓一些过去未来的事情。于是这令她突然间从中“顿悟出了一些玄学上的奥义”。   她感觉到这世界并非如人们普遍所认为的那么简单,也远非人们所想的那么安全,因而认为自己并不是平白无故就拥有这种能力的,一定是菩萨希望她能借助这种能力,去帮助那些需要她帮助的人。因而不久之后,张兰便辞去了正二八经的职务,开始潜心研究起那些玄妙的东西,并致力于将它们发展成一门学术。   所以,虽然对外做着收费替别人卜算阴阳的通灵者的事情,但她从不允许别人叫她通灵师,而是称她为博士。刘倩说,张博士是她所见过的最最强大的通灵师,几乎是个神一般的存在,因为她通灵的结果总是相当相当相当的灵验。   一口气说了整整三个“相当”,可见她对那女人怀有多么深的崇拜。   她还说她曾亲眼见到张博士让一个鬼现形说话了,可怕得很,而且鬼说的话总是好像只有一个音节,啊——啊——啊的。   叫口床啊?我听后忍不住这样问她。   她很郁闷,但这并没有打消她喋喋不休描述着那位通灵博士的热忱,每到我店里串门时总会忍不住要跟我念叨许久,久而久之,不免也让我对这博士感到好奇起来。   于是趁着今天店里生意清淡,当刘倩到我家邀我陪她来此地见这位通灵师时,我便跟着一起到了这里,想借机见一见这个不单和我一样具有阴阳眼,并且还跟我一样能同另一世界的那些东西做交流的博士,究竟会是个何许样人。   现下她就坐在我面前,身上带着经年被香料所熏出的味道,如窗外的寒风般冷着张脸,用她那双大而挑剔的眼睛打量着我,眉心微蹙,不知她究竟从我脸上看出了些什么来。   “你家里最近有过什么丧事么,小姑娘?”过了片刻,她突然开口这样对我道。   我不由皱了皱眉。   论谈吐,张兰可真不是个善于言辞的人,即便以往姥姥带我去的那间庙里的老和尚,也没有很直截了当地当即对姥姥明说我的状况。哪有一上来就直接问别人家里有没有丧事的?   但也不好就此立刻表现出不快来,便摇了下头,用着同她一样轻描淡写的口吻道:“家里人早已全都不在了。”   “那就是了。”她又朝我看了两眼,似有些不舒服地用手帕按了按自己的上唇:“怪不得那么重的死人味道,好像刚从坟场里出来一样。你命太硬,能克的都被你克死了。”   话说得真直接并且难听,似乎这女人天生便不知道该如何去照顾别人情绪的。   我忍着不快,但无法控制自己的脸微微发烫,当时便想起身走人,但随即又听见她道:“刚才你进门时我就留意到了,你脸色很亮,亮得有些不太寻常。你知道这是什么原因么?”   我摇头。寻思不知这神婆又会讲出些什么来,便暂时打消了离开的念头。   “因是你家里的风水出了点问题,所以让你的精元泄漏所造成的。”   “是么。我听朋友说您通阴阳,没想到您对风水也有研究。”   “阴阳为主,风水为次,况且这两者本就是息息相关的,不是么。”她道,一边继续观察着我的脸。“风水有时会造成一些波动,那波动会成为引来彼岸那些东西的媒介,有些正,有些负,而我就是那中间的观望者。”   “那不知道我家的风水问题该怎么解决呢。”   她没有回答,只望了望我的眼,随后朝刘倩处撇了下头,对我道:“你没有她那么有信仰。”   “也许是因为我没有她那么了解您。”   “也是,之前从未见过你来过。那么可否说说既然如此又究竟是什么原因促使你来的?”   “我朋友说您能通阴阳,并以那个方式知晓一些过去未来的事,所以,这原因可否由您来告诉我呢?”   话还未说完,我感觉到刘倩在桌底下用力踩了我一脚。我瞥见她涨红了眼在瞪着我,眼里满满的后悔,应是以后说什么也不会再带我来这里的了。   我朝她偷偷一笑。   她别过头去没有理睬我,只红着脸小心翼翼对那女人解释道:“张教授,您要理解她,从没见识过您的神迹的人,的确是很难相信这些,就像跟很多人谈起鬼神,他们也都当作聊斋之类的一笑而过而已……”   张兰微微一笑:“我明白。这样的状况也不是第一次碰到,所以你这次来,应该是对我颇为好奇,所以想来一辨真伪的吧,看看我是否真的能如他们说的那样可以通阴阳。”   我点点头:“这原因还是很方便看出来的。”   “所以要让你心服口服,所以我必须拿出真凭实据来。”   我再点头。随即见她朝我面前推了枚铜币过来:“能对它吹口气么。”   我看了看眼前这枚铜币,倒是蛮有些年头的,清康熙年的通宝。便抬眼问她:“能请教个问题么,张教授?”   “请说。”   “他们说您真的见过鬼,那鬼究竟是什么样子的?”   她闻言似乎怔了怔。沉吟片刻,她淡淡道:“鬼的形态各种各样,有时还会因人而异,所以没法笼统地说它们必然是属于什么样子。”   “那么,在您所亲眼见过的那些鬼中,令您印象最深的鬼是什么样子的?”   这话令她眉心再次微蹙了起来,眼睛半眯,似乎是在思考我这样问她究竟带着种怎样的目的。   那样过了片刻,我见她轻轻拈了拈胸前一样东西,随后道:“自开天眼起,我总有种生不如死的感觉,这感觉是从来见不到那些东西的你们所无法体会的。有时候它们令我极度恐惧,在最初的那些时候,当我见到……”说到这里话音顿了顿,她直直往向我身后右侧处,以一种有些怪异的神情道:“如你身后那个角落里,我看到一个穿着绿绸布衣服的人在看着你。”   这话让我不由自主朝身后看了一眼,却空荡荡的什么也没发现,那墙角处一点东西都没有,除了一个痰盂。   “很自然你们是看不到的,”这时听见那女人再度开口。她说话时那种平静的诡异很显然将刘倩吓到了,她朝那女人的方向靠了靠进,一边一次次回头瞥着那个角落,一边颤着声道:“张教授……我刚才好像看到灯光暗了一下啊……”   张兰微微一笑,似安抚般在刘倩的手背上轻轻拍了拍:“这是很正常的,大凡有那些东西出没,总会引起一些物理上的变化,比如灯光的忽明忽暗。看来你的灵力要比这位姑娘强很多。”   刘倩的脸因此而红了起来,似忘了刚才那瞬的恐惧,颇有些得意地朝我看了一眼。   我则抬头看了看头顶上的灯,寻思究竟什么时候它变暗过,为什么我一点感觉都没有。但无论它是否在我没留神的时候暗没暗过,这地方的确什么没有任何不干净的东西,至少在我眼里看来便是如此。只是这女人说得如此绘声绘色,并且以那样一种平静而稳妥的口吻,是以,在这寂静的房间里听来的确让人有一种无形的压力。   思忖间,见那女人再次朝胸前那东西上轻轻抚了一下,随后道:“而在那么多的经历中,最令我恐惧和难忘的,应该是上吊而死的鬼魂了吧。”   此时我总算看清,在她胸前悬挂着的那枚东西原来是根用红绳串着的项链坠子。小小的一枚在她衣襟间若隐若现,原本也没什么特别,但这却是我第一次见到别人用棺材的形状当作项链坠子。   看质地不知是红玉还是玛瑙,比绳结的色彩暗一些,做工极其精致,因而让人一眼就能辨认出那是口棺材,而不是别的什么东西。只不知用这样的东西做链坠图的是什么,也许是取升官发财之意?一边胡思乱想着,我一边随口问了声:“上吊而死的鬼魂?那是什么样的?”   张兰似是看出了我的心不在焉,细长的手指轻轻搓着掌心里那些古老的铜币,一边用一种淡漠的目光望着我,冷哼道:“那是你这辈子都不会想见到的东西,它垂挂在屋子正中央的房梁上,整个脖子都被绳子给拉长了,两脚绷得笔直,你想象得出么,就像芭蕾舞演员舞蹈时的脚那样。它用那双笔直的脚在半空里慢慢朝你跳跃过来,每跳一下,长长的脖子就会将那酱紫色的脸甩得一阵颤动……”   “别说了别说了!”说到这里时刘倩再也忍耐不住,她铁青着一张脸站起身用力朝张兰摆了摆手,随即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便讪笑着慢慢坐下,吸了口气讷讷解释道:“太可怕了,张教授,我晚上要睡不着觉的。”   张兰却似并没有听见她在说些什么,只用一双黑锃锃的眼睛看着我,像是要从我眼里看出些什么来。   片刻后笑了笑,微叹口气靠到椅背上,剥了剥指甲:“你还是不信我。”   “眼见为实。”   “宝珠!”我的话令刘倩用力推了我一下。   显见她是被我着实给气坏了,一边再次用力瞪了我一眼,一边回过头挤着笑对那女人恭恭敬敬建议道:“我觉得……也许您可以让她亲眼见一下鬼,就像上次您让我们看到的那个?”   “那是要缘分的,”张兰想也不想便一口拒绝,并将手里的铜钱收回了桌上的袋子里。“没有缘分,就是摆在她面前也看不到。”   “那就不用管她了,她不过是陪我一起来的,张教授您只管给我看相就行了……”   “窥阴阳并不是看相。”女人冷声道。   刘倩脸色微微涨红:“那……请张教授给我看……看一下阴阳。”   这话令那女人的脸色更加不好看了起来,直直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她朝刘倩冷冷瞥了一眼:“你当那是什么,西洋镜么?想看什么就看什么。为了区区一点男女感情的事也要看,知不知道这是种多么不容易的工作,为救人避险倒也罢了,请你以后不要为了那点点事来麻烦我!”   话音落,一转身径自朝里屋走了进去,只留我同被吓呆了的刘倩面面相觑。   片刻我朝她撇了下头转身朝屋外走去,她似还想再努力去乞求一下,但朝里屋那扇门看了片刻,终是碍于刚才那女人冰冷的脸色和话音,仍只能捏着准备好的红包垂头丧气跟着我离开了这间屋。   出门后一路回家,我被刘倩骂了一路。她发誓说以后再也不会带我去那里了,也绝对不允许我再去那里惹教授生气。   我只能赔着笑对她道:你怎就那么相信她,她说的那些东西凡是看过恐怖电影的人都能随便掰上几段出来,你当真要为了她那副装模作样的神婆腔调支付你两三个月的工资么。   这话让她觉得我不可理喻,并非常犀利地问我:既然装模作样,为什么我进去后什么也没说,她能一言断定我是为了算我的感情口事而去找她的?   这问题倒有些让我语塞。于是话题一转,我向她建议道:“改天到我家对门那个店里,去找里头的老板,他兴许会有什么情爱符之类的东西,还别说,他卖的玩意儿是货真价实的管用。”   她听后立刻瞪大双眼一副苦笑不得的样子:“你说的是你对门那个小蓝么?他长得还算帅倒是真的。但卖的东西有用才见鬼哦,我看他尸油都拿出来卖的,你说那种东西是随随便便能弄到的么,分明就是个卖假货的。还有啊,上次去他店觉得他标价贵,他还占我便宜来着,说什么买不起可以拿一晚上来换,你说这种人的店可以去么??”   我再次语塞。   正寻思再找些什么话扯开她注意力才好,却见住我家隔壁马路的一个小姑娘远远跑了来,见到我们两张熟面孔立刻又是跳又是兴奋地大叫:“喂喂!快去看啊宝珠姐,你们家后面的弄堂里有人在拍电影呢!啊啊啊你绝对猜不到我看到了谁!!啊啊啊快去看快去看!!”   全文免费阅读 139小棺材三   还没到家门口,已见到边上原本空落落的马路旁停着一长溜的车,除开轿车和箱型车,一辆巨大的房车几乎占据了半条马路,车身正挡着我家店门口,边上围着一圈看热闹的,指指点点跳来蹦去,试图透过黑漆漆的车窗看清里头的东西。   被人群围得水泄不通的是我家后面那栋被空关了两三年的房子。   那栋房子自我记事起,似乎就总散发着股行将就木的老人的味道,也因着里头终日住着的那位被我称作秦奶奶的孤寡老人,因而格外死气沉沉。   自从秦奶奶去世后,我本以为它会变得热闹些的。但事实上后来那栋房子里就再也没人过来居住过,她的儿女将这房子清空后,它就像个遗弃的古老一样,成天孤零零地矗立在我房间的后窗外,有意思的是,那老人活着时,她那些子女天天为了这栋房子而跑来跟她闹来闹去,但她去世后,却反而一个人都不过来了,仿佛那里头有着什么让他们非常忌讳的东西似的。   我想那可能同他们心里的魔障有关。毕竟,一个死后还惦记着给她子女张罗饭菜的老人;一个不在乎子女的不孝和争执,只一心想在她魂魄消逝前能全家团圆吃顿饭的老人,她所给那些子女带来的那种刻骨铭心的记忆,只怕是令他们有生之年都磨灭不了的。因而,谁还有那种欲望和胆量居住进去。   此时这栋房子在我面前却散发着难得一见的生命力。   许是围观者以及那些爬上爬下忙着布置的道具师的关系,它仿佛整个儿都亮起来了,在下午明晃晃的阳光下,那些玻璃和瓦砾,乃至那些被爬山虎一层层覆盖着的墙壁,全都在冬季呼啸的北风里散发着一种慈祥而柔和的光。   不知不觉让我看得有些微微失神,此时忽听边上刘倩有些不耐地问了声:“哎,是要拍民国片么?”   在人群后被挤来挤去地颠沛了一阵,刘倩已有些气喘吁吁,她比我矮了大半个头,因此在人群里颇为无奈,无法透过那些层叠晃动的身影见到里面若隐若现的剧组成员,久了,便倍感无趣。   “是鬼片呐!”边上有人听见立即闪着双兴奋的目光对我们道,一面用力朝头顶上方指了指。   我顺着她指的方向朝上看,随即见到那处赫然一道长长的横幅。大红布的,在房子的阳台上用两根竹竿挑着,上面印着硕大一行黑子:“北巷尸变”剧组,2012。   “尸变啊……”刘倩见后喃喃咕哝了句。也许是想起了之前在通灵师张兰那里的遭遇,脸色有些发白,她不由自主抱怨道:“鬼片有什么好拍的,没事做拍出来吓人。”   “你不爱看总有爱看的人咯。”我不以为然道。   “那你到底看到程杰伦了没?”   “……还没。”   一边有些郁闷地回答,一边手打凉棚继续朝前看,但除了几个场务在秦奶奶的房子前同个导演模样的人说着话,我一个演员都没见到,更别说程杰伦了。   程杰伦是位相当火爆的流行乐歌手,火到一度乐坛上除了他以外几乎完全没了其他歌手的地位。但最近不知怎的迷上了拍电影,于是总能在一些大场面大制作的电影里见到他的身影,用他那说不清好还是不好的演技,演着一些基本没有什么血肉感的角色。   此时围堵在这条弄堂和这栋房子处的人里,十有**就是因为听到他出现的消息,于是蜂拥如潮般赶来的。不仅仅是附近这一带的居民,还有那些一早在宣传或小道新闻里得了消息,而从这座城市的各处甚至外地巴巴儿赶来的歌迷。他们涨红着脸,手里拿着程杰伦的照片、或者试图通过这个机会献给他的礼物,踮起脚蹦跳着在被拍摄组隔离出来的警戒线外叫着他的名字。从我和刘倩挤进来凑热闹至今已过去将近半小时,他们热情的叫声就没有停过,并且有组织般起起落落,整齐划一。   这情绪仿佛是能传染的,让周围其他原本不是影迷的围观者也变得躁动不已,并屡屡试图突破工作人员的阻拦朝房子的方向靠得更近一些,场面渐渐有些失控,我见到那导演模样的有些不安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一边拨打着电话,一边用力朝工作人员做着‘拦住他们’的手势。   “啊,我真是要被闷死了……”那样继续一边在人群里拥挤一边留心观看的时候,我见刘倩张大了嘴捂住胸口用力**了声。   她脸色有些发白,可能是在人群里挤得有些缺氧。   当即拉住她试图朝后退出去,岂料身后人趁势就往前挤了过来,反将我俩朝前又挤进去了些。   “救命啊!!”刘倩急得干脆尖叫起来,但那点声音很快便被周围一波起一波又续的呼叫声吞没。我试图带着她挤到自家窗前去喊狐狸或者杰杰出来帮忙,但四周全被人群堵得死死的,哪里能挪动半分。   正焦头烂额之际,突然四周一阵骚动,自弄堂外一波波朝里透了进来,随即原本挡住我俩去路的那些人忽地往弄堂外挤去,像是泄洪般一下子把面前那片坚固无比的人墙拆得七零八落。   见状我赶紧拉着刘倩朝外冲了出去,一口气顺着人流跑到弄堂口,便听见那地方骤然而起一片排山倒海似的尖叫:   “啊!!!方即真!!我爱你!!我爱你啊方即真!!!“   随即便见一辆漆黑色宾利从马路右方缓缓停靠了过来,在周围人随之拥堵过来的时候,两旁早已等候着的保安随即横眉竖目大声吆喝着排开人群,为那辆车缓缓而启的车门通出一条道来,随即一名高瘦的身影在两名工作人员的守护下钻出车门,似完全没有听见或者看见周遭那些因他的出现而兴奋尖叫得快要昏倒的人群,一路朝着弄堂内匆匆进去。   “哇哦……宝珠,你看到了没,真的是方即真啊……真没想到今天连他也来了啊!”刘倩抓住我的手激动地对我道,手指微微发抖。   我原本正望着那身影有些发愣,此时被她一叫立时回过了神,见到她那双闪闪发亮的眼睛,不由匆匆朝她笑了笑。随即见她丢开我的手失魂落魄地朝着那男人消失的方向追了过去,之前的种种不适,似乎已在瞬间从她身上消失得干干净净。   于是我只能带着某种忽然而起的有些糟糕的心情,独自一人转身回了店里。   此时店里应是平常最忙的时段,即便再清闲也总有那么几个客人会来喝茶聊天。但今日一个客人也没有,杰杰公然在餐桌上打着盹,似乎全然没被外面的喧闹所影响,狐狸则在收银台里坐着,手里翻着时尚杂志,两条细长的腿搁在台面上摇来晃去。   “喂,你这样子被客人看到了像什么样。”我不由走过去用力拍打着他的腿怒道。   他没吭声。只挪开杂志的一角朝我瞥了一眼,随即嘴角露出丝有些奇特的笑。   “你笑什么??”   我不由脱口问,但话音未落,被边上突兀出现的一道人影给惊得一跳。   那是个顶着头乱发一张脸仿佛三天三夜没睡过觉的男人,由于之前一直蹲在地上,所以进店时我完全没有留意到他的存在。   此时他突兀起身,手里紧握着架相当巨大的照相机一眨不眨盯着狐狸那张脸,面色苍白,微微张开的嘴好似吞了半个鸡蛋。片刻深深吸了口气,他将那张苍白憔悴的脸慢慢转向我,一字一句道:“他果真是360度无死角,你说,这是不是非常迷人?”   我被他这灼热的神情望得不由自主咽了咽口水。没等回答,他已重新望向狐狸,随后将手里照相机搁到一边,从身上摸出张的名片递到他面前:“想拍照么。”   狐狸看也没看那名片一眼。边继续翻着手里的杂志,边随口道:“没事拍照做什么。”   “可以上《男人装》。你这么fashion的一个人,想必应该听说过这本杂志吧?”   “听倒是听说过,”于是朝这男人看了一眼,狐狸总算合上了杂志将腿从收银台上收拢了下来,“但我对拍照给别人看这种事没有兴趣。”   说着站起身似要朝里屋内走,见状那男人跳起身一把拉住他的胳膊,几乎不慎将自己的照相机给碰落到地上去。   我见状忙替他扶住,他有些感激地冲我笑笑:“如果小姐你有兴趣的话也可以同他一起哦,我是男人装的首席摄影师,也是程杰伦的专属摄影师TONY,你们来拍照,我们可以支付报酬的哦。”   “是吗?”一听到有报酬我几乎立时脱口问了句。随即见他脸上闪过一丝微微尴尬的笑,方才意识到那不过是他无心的一句客套话,只为了借机同狐狸表明,他替他拍照是有报酬的。   于是不再理会这两个男人,我朝狐狸做了个鬼脸朝里屋走了进去,临到入内不忘了掀着门帘朝狐狸交代了一句:   “去拍吧,你上次那条裤子的钱欠着还没还我呢,这回好歹不用从你那点可怜巴拉的工资里扣了。”   眼见他听了这话后一张脸从刚才的风流倜傥蓦地转变成忍无可忍的欲说还休,我哈哈干笑两声扭头便朝厨房内进去。   耳边隐隐能听见那狐狸在店堂里挖苦我的话音,之前心里隐现的不快已是被冲淡了不少,于是边哼着歌边把狐狸热在灶台上的点心装盘带进房间,正打算一边吃一边看会儿电视,注意力却总是不知不觉便被窗外喧闹嘈杂的声音给引了去。   我瞥见刘倩此时正挤在人群中央,一脸通红奋力地朝秦奶奶家门口处挤去,之前的衰弱和苍白早已不知去了哪里。更多同她一样神情的人也在朝里挤着,却又被大堆的保安阻挡在警戒线外,于是一边不满地抱怨地一边大叫着方即真的名字,好似这样叫真的就能把他从屋内引出来似的。   终于,过了片刻一阵警笛声由远至今,那导演模样的人打电话叫的警察终于来了。比起无名无分的保安,他们显然给力得许多,不出片刻便将那些激动的影迷歌迷撵到了弄堂外,于是喧闹声终于渐渐由近至远直至变得模糊,这地方再次恢复了原先的寂静。几声鸟叫小心翼翼随着风声从对面的阳台处飘下,屋子里的演员亦终于从里头走了出来,三三两两说说笑笑,仿佛刚才那些可怕的疯狂场面从未出现过一样。   我从那些人中辨认出了程杰伦,他比电视上看更瘦更高一些,和边上的女演员聊着天,导演对他恭恭敬敬的,一边一转头又用力地咆哮着边上其他手忙脚乱的场务。   真是很有趣的样子,不由让我想起那时在易园碰到的那支摄制组,还有那个叫陈金华的导演。于是不由的,又想起那些人的死状以及那个名叫莫非的男人,这令到心里头微微一沉,仿佛刚刚亮起的阳光被一道突兀出现的乌云给沉沉压住。   而事实上,也的确有一道阴影在此时突兀出现,并将我面前的光线给沉沉遮了起来。   这令我不由自主从沉思中醒转了过来,将目光朝那方向投了过去。   随即心里头不由咯噔一下快跳,因为就在那方向,我见到了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熟悉,是因为我俩曾经同窗过三年。   陌生,是因为自那之后,我便再也没有见过他,直至他出现在荧幕上,成为一名家喻户晓,并被万千宠爱集于一身的偶像明星。   “你好,宝珠,好久不见啊。”他扣了扣窗朝我笑道。   “……你好,方即真,好久不见。”   全文免费阅读 140小棺材四   方即真是我高中时的同学,高一时整个学年就坐在我边上,隔着一条走道,一转头就能望见他那张仿佛精美雕像般的侧脸。   记得那时他就是学校里的风云人物,什么活动都少不了他,老师也都特别喜欢他。但私下他在学生间却并不是很得人心,有些人是嫉恨他的相貌抢去了所有的风头,有些则是因为他的脾性。   方即真这人的脾性实在是不怎么好的,同那些自小家境良好且长相又好的纨绔子弟一样,他脾气很傲也很暴,经常将看不顺眼的人恶整一顿,活着高高在上地指挥和讥笑别人,无论对方是普通的同学还是他身边的朋友。   但女学生们对他却是总也无法讨厌得起来的,虽然有些笨些木讷些的不止一次被他整过讥笑过,仍对他怀有一种无法名状的好感,这好感在他差劲的脾性上裹住了一层雾,所以虽然每次她们提到方即真时,总又是生气又是无奈地叹一口气,但很快又会自我解释道,唉,谁让他那么招人喜爱呢?   我所幸在跟他邻桌的那一年里没有遭到过他任何的恶整和刻薄,想来,那是因为我始终如一团温吞水一样地没有存在感,所以既招不到他的好感,也惹不来他的恶感。   但也正因为此,日后竟给我惹来了一场让我刻骨铭心的侮辱。   因为他不整我亦不刻薄我的那种纯属无心的行为,在当时整日对着那些漫画小说浮想联翩的我看来,错觉成了一种“特别”。总以为自己对他来说是特别的,所以他才会对我特别的友善一些,有时候甚至会将他的一些贵重的学习工具借给我,拿了我的作业抄了后还会对我展开他那极具诱惑力的笑容,对我说声谢谢。   于是我和那些被他迷得晕头转向的女孩子一样,陷入了一种粉红色的,对他想入非非的好感里。而这好感促使我做了件极为大胆的事。   那时非常流行写信交笔友,每天传达室里方即真的信总是多到能堆成山,都是些同校的或者不同校的女生寄来尝试能同他交往上的。也不知那些信他究竟看没看过,每天总是见他捧回后朝包里一塞,然后便继续做他想做的事去。   于是到了情人节那天,我也偷偷给他寄了一封,信里也不是把自己暗恋的心思写得顶清楚,只是含情脉脉地夸赞了他一番,然后宛转地跟他说,他其实并不是很多人所认为的那种样子,其实,在我看来他是很善良和很可爱的。   善良……   真亏得我当初会想到这两个字。因为后来即刻发现,他这人是同善良完全沾不上边的。他不止纨绔,还恶劣得很,因为就在第二天下午他照例收到了那些信后,也许是一眼便见到了最上方信封上我的署名,于是极其出乎我意料地没将那些信塞进包,而是直接把我的那封信拆了开来,在课间休息时当着全班同学的面,一字一句无比清晰地念了出来。   一边念,一边还模仿着我的语气,我说话的腔调,绘声绘色地演了起来,引来全班哄堂大笑。   我想那大概是他最早的一场表演专场,也从此令我成了班里一个天大的笑话。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整日如在噩梦中一般,被他们嘲笑,被他们一遍遍背诵着我信里的那些诚恳坦白的心里话……直到后来有个男生插班进来,并公然地开始向我示好,那一切才渐渐平息下来,并从此被人遗忘干净。   而那男生便是晨昕,也就是我后来的男友。   “你家店改装过了么,刚过来时几乎没有认出来。”在我摇了下脑袋抖开那些陈旧的记忆,然后走过去将窗户打开后,方即真望着我笑道。   随后透过我房间朝客厅处看了一眼,问:“你姥姥身体还好么?”   “她几年前已经过世了。”   “噢……”他闻言微微有些尴尬,低头掠了下发丝,我见状笑了笑,扯开话头道:“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大明星,回头给个签名吧,也好让我拿去炫耀炫耀呐。”   “成,要多少有多少。”他一口答应,并朗朗地笑着,如在荧幕里经常见到的那种招牌式的笑。   看来时间和阅历的确是会很巨大地改变一个人的。我望着他那陌生又温暖的笑容时,不由有些叹息地想。一边却又忍不住再度想起了以往的种种,就在这样错综复杂的感觉下,见方即真两手朝窗框上一搭轻轻跳了进来,随后似熟门熟路地朝客厅里走了过去:   “啊,内部还是跟过去一模一样啊,跟你一样几乎都没有任何变化。说起来,宝珠,你第一次领我来时我看得可有趣了,从没见过房子套着店的。对啦,你姥姥那口古董钟还在的么,后来我抽空去德国转了好几圈,多少家上年纪的钟表店都找过了,就是没找到你姥姥这一款的……”   一路喋喋不休地说着,几乎同之前在弄堂口见到的那个他判若两人。片刻后便在课堂角落那只壁橱处站定,一眼见到里面那口红木底座的珐琅瓷钟,他欣喜地指了指似要过去看个仔细。却忽地停下动作朝厨房的方向看了一眼,随后回头问我道:“你结婚了么,宝珠?”   我不由一呆。   随即望见狐狸正从那方向施施然地走了过来,脸倏的下就烫了,没等开口便见狐狸一双细长的眼正径自朝方即真瞅着,片刻眉梢微挑,嘴里轻轻啧了一声:“哦呀,我在做梦么,居然在自己家里看到一位大明星。”   我不晓得方即真有没有听出来,但我已是把这狐精带点儿刻薄的口吻听得轻轻楚楚,他对那些威胁到他样貌的男人总是这样刻薄的,这只小心眼的狐狸。当即快步走过去想替他们做介绍,岂料狐狸再次先我一步开口,自己介绍道:“我是她的伙计,姓胡,名离,你可以叫我阿离。”   “伙计么?”方即真转过头朝我笑笑:“你生意做得还不错么,连伙计也请了。”   我却是张了张嘴一时不知说些什么才好。虽然狐狸的自我介绍一点儿都没错,可是心里头总有些微微的失落,过了会儿勉强笑了笑,便听见方即真重新望向狐狸,微笑着对他道:“我是宝珠的老同学,既然在这边要工作一阵,便想给你们顺道介绍点生意,所以,能劳驾你带我进店里转转么?”   方即真对狐狸说话的样子令我隐隐觉得有些奇怪,但我一时形容不出那是种怎样的怪法。   因而对于他的请求,我原本以为狐狸是会拒绝掉的,但出乎意料,狐狸并没有拒绝,而是身形一转领着方即真朝厨房内走了进去,一边还颇有些愉悦地道:“宝珠的同学么?原来她还能有那么了不得的同学。呐,既然是您介绍来的生意,自然一定是大买卖,但不知道我们这样的小店能不能满足您的需要呢。”   说罢,已是到了店内,他招呼方即真在一张餐桌前坐下。   我一眼便望见了那桌上都是油腻。   显然是杰杰偷懒没有擦干净,便想阻止他落座,他却似毫不在意般提了提身上价值不菲的名牌衣服,在那张桌前坐了下来,随即拿起同样油腻的菜单看了看,颇有些意外道:“宝珠,这边点心都跟过去不同了么。”   “是啊,”我笑笑,一边从收银台处拿了块抹布过去将那桌子擦擦干净:“胡离做得一手好点心,姥姥的那些实在太老派,做生意么,总也要换新才能吸引客人的。”   “是么,阿离点心做得很好么?”方即真的目光再次望向狐狸。   “当然好了,尝过一次的没有不当回头客的。”说到这个我不由颇有些得意地道。   方即真微微一笑:“是么,那客人数量一定是很可观的了。”   他这话令我满腔的得瑟一下子冷却了下来,因为周围空落落的座位似在作着反证。当下有些尴尬地道:“呃……淡季的话生意还是会比较冷清。”   “所以应该有比较充足的时间来完成我的订单是么,宝珠,我可不愿意让你压力过大。”   他说话可真有种让人坐跷跷板样的感觉。   一会儿似乎觉得他在某些方面正不动声色地揶揄着你,一会儿又觉得他似乎是在讨好着你。于是也不知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便如他对狐狸说话的方式一样,让人感觉有些奇奇怪怪。   直到在他请求下,将狐狸刚做好的一笼桂花糕端来给他试吃,我才终于明白那种奇怪的感觉是来自什么地方。   他正襟危坐像吃西餐一样将桂花糕摆到盘子里,仔细看了看,又仔细闻了闻。   狐狸做的桂花糕如蜜糖一样甜,并带着蜜糖和桂花交织而成的芳香。吃口软且韧,仿佛一团柔软的玉在嘴里搅动,因而它有个好听的名字,叫雪玉桂花香。   但从方即真的表情来看,却似乎面对着一块极其糟糕的东西,糟糕到令他完全无法将那块糕送入口中,因而眉头微微蹙起,虽然脸上仍带着那温暖而亲切的笑容,他抬头带着那种笑容望向狐狸,略带谨慎却又毫无犹豫地道:“这色面和气味真叫我无法下嘴呢。虽然我不是做点心的专家,但这糕那么粘,蜜糖的气味又抢了桂花的香,那可真是……”说到这里欲言又止。   我不知此时狐狸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而我则最初是非常非常生气。   想进行反驳,但望着他脸上的神情看了一阵,却最终什么也没说出口。因这神情令我想起那些酒店里最挑剔的客人在面对他们身旁那些令他们不屑、却又不得不保持着适当礼貌的侍应生时,所精心表现出来的态度。   不由微微叹了口气。   原以为时间和阅历能改变一个人,嗯,似乎是改变了,只是同我想象中的改变并不一样,他只是从原来显而易见的高傲和刻薄,变成了隐性的而已。   琢磨间,见他放下筷子起身朝我笑道:“你别介意,宝珠,这么些年被那些不怎样的食物弄得胃口变挑剔了而已,总得来说还尚可,所以等下我会跟他们说,以后每天早餐和下午茶,我们便就近在你这里包下了。这场戏赞助商多,投资不少,你跟他们谈价钱时尽可往高了开,万事有我。”   我听着不由苦笑。   啊,果然是如坐跷跷板那样,一忽儿下,一忽儿上。原本被他说得一无是处,这会儿却又嘭地塞来一个巨大的利益。真让人不知道究竟该讨厌他还是感谢他了。   因而愣在原地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此时突然店门被推开,一个胖墩墩的工作人员一路小跑着到方即真面前,大口喘着气,朝他苦笑道:“真哥,真爷!原来您躲在这儿,那边都快翻得底朝天的在找你呢!”   “怎么,”方即真端起茶杯不紧不慢喝了一口。“是要开拍了么?”   “是要开始祭拜了,但是现在祭拜场有好玩的事呢,所以都在找你过去看。”   “哦?什么好玩的事。”   听他这么问,胖子一阵大笑,几乎连气都喘不上来:“来了个神婆,你要以前在这剧组待过应该知道她,她又来了,哎哟妈,正在那儿跳大神,哈哈!笑死个人!”   全文免费阅读 141小棺材五   似乎在每部电影开拍前,通常那些剧组都会先进行一场开机仪式,上香点爆竹搞得热闹非凡,听说是从以前就流传下来的老规矩,一来造势二来讨个好彩头。   “尸变”的仪式进行点就设在秦奶奶家那间不大的、充满了油腥味的客堂里。在我跟着方即真他们到那里时,门口处已经里三层外三层地挤满了记者,照相机快门声此起彼伏,迫不及待地对着那块还没有进入任何演员的场地拍了起来。   而刷刷的闪光灯亮过之处,可见那昏暗的厅堂里,在几名脸色尴尬的剧组人员边上,有道瘦瘦的人影正迈着一种奇怪的步子,在绕着那整个地方转着圈子。借着那些光我有些惊诧地辨认出,这绕着圈子不停走着的女人不是别人,竟是张兰。   那个一脸严肃,仿佛对什么都不屑一顾的通灵者张兰。   此时她刚刚从门口处慢吞吞地走过,两脚踮着,头朝左侧以将近六七十度的幅度朝上方抬起。   似乎是在看着门框上方某个地方,嘴里因此而轻轻地在咕哝着什么,每每被闪光灯的强光照过,身上那件淡紫色棉袄便在那强烈的光里折出一种刺眼的白,因而令她那张脸看起来也白得毫无血色,是以,每每在灯光前闪现时便让人有种特别诡异的感觉,仿佛她是具突兀从那空屋里闪出的鬼魂一般。   见状,那只从店里跟了来看热闹的肥猫杰杰在我肩膀上轻舔了下舌头,咧着满是鱼腥的嘴朝我笑着悄声道:“倒真是很有趣啊喵。”   我没有回应它,只转头问那挤在人群后乐得合不拢嘴的胖子:“这是你们请来造势的?”   “怎么可能,”听我问起胖子立刻眉飞色舞了起来,点点头提高了声音,似是同我说,又似是对着那将目光投到他脸上的方即真卖弄般道:“这女人以前在静安区是出了名的伪神婆,前两年也在我们冯导这里闹过一回,说他被黄大仙上身,要他出多少钱给她来替他做法驱除。后来没几天她就被抓到局子里去了,说是犯了诈骗罪。”   “是么……”   “你不知道吧,她以前跟人合伙看相算命驱鬼,赚了不少钱呢,哎?怎么今天是一个人来的,不知道她的‘托’藏在啥地方……”一边说一边手搭凉棚继续朝里看,此时周围不知怎的都静了下来,只有快门声还在时不时响着,于是屋里那女人的咕哝声变得逐渐清晰起来,隐隐听见似乎是在哼着什么歌,曲不成曲调不成调。   半晌才觉察出,原来那是佛经,她一边哼唱着一边渐渐停下脚步,好似始终没有察觉外面有那么多人看着她,也完全没留意到那几个僵立在客堂中间一眨不眨注视着她的人,脸上以及两眼中那种隐忍得快要到极限的神情。她自顾自站在屋子靠左一处光线特别暗的地方抬头朝上看着,也因此引得周遭一边寂静。   片刻忽然收回视线在整间屋内一圈扫视,随后停留在客堂正中那个导演模样的男人,突兀道:“冯先生,这些年你还背着那头黄皮子么,难怪会挑了那么阴的宅子去拍那么不吉的影片。”   一句话引得四周一阵哗然。   我见那被她称作冯先生的男人眉头动了动,似要发作,又碍着外面那么多的媒体在于是又忍了下来,似商量般道:“这位女士,今天是我们剧组的好日子,虽然我们拍的是鬼片也做这种仪式祭拜,但并不代表我们是迷信主义,所以请到别处去做生意吧。”边说边示意身旁的助理将一封红包递了过去,并笑呵呵道:“恭喜发财,恭喜发财。”   多好的一种处理方式。   这大度的举止立时将记者的注意力转到了那名导演身上,一时再度响起阵潮水般的快门声,他由此轻轻舒了口气,一边微笑着朝边上其他人看了眼,似乎意味事情得到解决了。谁知即刻便又发现那女人并未就此离去。   她仍在原地站着,薄薄的嘴唇朝下抿出一道细细的弧度,似嘲笑般对着他一声冷哼。   然后道:“我这是好心,看你这些年背都已经被那东西压得弯曲,所以特意来提醒你。众所周知,这地儿是间凶屋,以往有人死了半年才被发现尸体,魂魄的怨气只怕早就渗透在这房子的每一寸骨髓里了。你也是因此而动了拍这电影的念头的吧,可是能将你引到这里的并非你自己的意识,而是那黄皮子。它要你死呢,你却不自知,真是可悲,无药可救的可悲。”   说罢,摇了摇头轻蔑地朝那面色被气得发青的男人再望了一眼,张兰自那客堂内走了出来。一路经过那些拥挤的记者群,那些人竟不由悄悄给她让出一条道来,直至她走到人群之外,方才意外地发现大明星方即真就立在他们身后,登时一片骚动,紧跟着呼啦一下全都朝他围拢了过来,快门声汹涌而起,瞬间如浪潮般将他同那胖子一起吞没在了他们亢奋的情绪中。   我好容易才从那些人浪中挤了出去。   到外面用力吸了口气,便听见肩上的杰杰不屑道:“嘁,简直将他当作神了喵。”它浑身的毛蓬得乱作一团,因而异常气愤地从我肩膀上跳下,抖了抖毛昂首朝我房间的窗户上跳了过去。   “偶像那可是比神都伟大的一种存在呢杰杰。”我抹了把汗对着它身影道。   随后也打算离开这吵闹拥挤的地方回自己小店去,不期然刚一转身,便见张兰正独自一人立在对面那房子一处隐僻的小窗处,脖子伸得长长的,整张脸几乎贴在那窗玻璃上,两眼一眨不眨,也不知究竟在里头发现了什么,令她看得如此专注。   于是不由迈步朝她走了过去,到她身后朝里看了看,而除了一间空落落的斗室,我并没有见到任何能令人感到特别的东西。   这不到十平方米的小房间,原是秦奶奶经常呆坐在里面朝外头看风景的,有时候我在自己房间的窗户处做作业,一抬头便能见到她。自她去世后现在那里几乎已经完全搬空了,只剩下两把破旧的椅子和一张门已经没了的空柜子,其它一无所有。却不知张兰究竟在看着什么,能让她用心到连我的走近都没有发觉。   “原来你也是住在这儿的么,小姑娘。”恰在这时突兀听见她对我道。   我被她惊得一跳,随即透过窗玻璃的反光我见她在望着我,于是仓促地笑了笑,点点头:“是啊。”   “那你该知道这房子里的故事了。”   “略微知道一些。”   “略微。”她再次瞥了我一眼。随后似乎忘了我的存在般,她将目光继续望向屋内,那样又静静看了一阵,忽地直了直身子,有些自言自语般咕哝了一句:“人真可悲,那些无知的却又以为自己什么都知道的。譬如那姓冯的,譬如你。”说到这儿忽然回过头,她直直望向我:“我说,刚才我在那屋里讲的话,你都听到了么?”   我被她问得一噎。不由自主咽了咽口水,然后迟疑着点了点头。   她脸上的神情安静又有些奇特,令我无法直视她的眼睛,于是将目光垂了下来,便见她那细长的指甲在自己领口处拨动着,隐见一角红色的东西在领口内闪现,被夕阳折着玻璃似的光。想来,是那枚小小的棺材坠子。   “你仍是不相信那些话的,对么。”这时听见她再次问我。   我没回答。只想了想后对她道:“其实我也并不是不相信这些东西,但如果你真的希望别人能完全相信,最好能令他们亲眼见到,否则,对于那些完全不信这套的人来说,你即便说得再绘声绘色,又能怎样呢,无非是明天报上一条让人茶余饭后说笑的八卦新闻而已。”   我的话令这女人目光微微呆了呆。   随后慢慢吐了口气,她将目光再次转向窗户内,嘴角牵了牵:“随便信也好,不信也好,反正他们的厄运即将到了。”   “为什么这样说。”我不禁皱了皱眉,并且突然觉得她有些痴了,在这条窥阴阳的路上。   而像是轻易从我眼神中窥知我心中说想,张兰透过玻璃的反光将目光转到我脸上,对我微微一笑:“还记得我对你说过,这世上最令我恐惧和难忘的,是上吊而死的鬼么。”   “记得。”   “那么你看看这里。”说着将手指伸向窗玻璃,在那上面轻轻画了个圈。   我透过这道圈见到那是屋内天花板的位置,上面孤零零挂着盏吊扇,在经年无人打扫的情形下积满了灰尘和蛛网。   “你看到了一盏电扇是么。”她问。   我点点头。   “除此,我想你一定见不到那上面还悬挂着一个人。”   “一个人?”我不由迅速看了她一眼。   “似乎是个女人,头朝门的方向垂着,舌头又黑又肿,两只脚像跳芭蕾一样绷得笔直……”说着她突然转过身,踮起脚垂下头,朝我做了一个极其古怪又僵硬的动作。   这动作令我不由自主朝后退了一步。午后的阳光原是灿烂而温暖的,此时却叫我感觉不到一丝温度。只感到冷冷一股西风从我脖子**出的皮肤上倏地卷过,不禁迅速起了层寒粒,我伸手拉起衣领将脖子朝里缩了缩。   此时边上突然一阵鞭炮声起,突兀将我视线转向了那个地方。   便只见原本就热闹的秦家大门口此时爆竹腾飞,在一团喜气洋洋的气氛中将热闹的碎红绽入半空。   如此喜悦和热闹,几乎同我所处的位置恍如隔世。   愣神间见那女人默默朝我走近了过来,凑到我耳边,轻轻对我耳语了一句:   “你父母是因你而死的吧,小姑娘?”   我再次呆住。   待回过神涨红了一张脸想去追问她说那话究竟是什么意思时,她人却早已在这条细细的弄堂内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漫天飞舞的爆竹屑如红雨般在四周纷扬而落,刺鼻的硫磺味和喧闹带来的头疼让我仍不住用力咳嗽了起来,一边咳一边意识到有谁在望着我,便抬头朝那方向望去,随即见到铘在阁楼的窗户处倚着,似在看着我,又似仅仅只在安静观望着底下那些欢腾喧闹的人群。   全文免费阅读 142小棺材六   十岁那年冬天,一场横来的车祸将父母从我身边生生夺去,我很清楚地记得那天下着无比大的雪,积雪几乎没过了我的膝盖,也把我的心冻得像块冰一样麻木。   所以对于那后来一整年的记忆,我都几乎没有任何印象,就像从小到大那些大脑为了储存更多记忆,而自行删除了多余的东西一样。甚至连什么时候得知他们去世的消息,也不记得了,唯一记得的就是姥姥一遍遍安慰我的声音,还有她背着我时哭泣的声音。   但相比于我,她其实是更加悲痛的,因为她唯一而最爱的女儿再也不回来了。因而,家里至今都没有摆放父母的相片,全都被她收了起来,小时候我对此一直很难理解,后来渐渐知道了,人在最悲痛的时候通常会做两种事,一种是让自己永不忘记,一种是让自己永不想起。   张兰那句话将我这片尘封已久的记忆再度撕了开来。   并且带着毁灭者般的力量,因为她竟说,我父母是因我而死的。   这话让我极度震怒。无论她出于什么目的说了这句话,都是不可原谅的,我开始觉得这人不单有令人厌烦的对通灵能力的执着,并且还极其可憎,她甚至为了表现出自己的能力而不惜诋毁和伤害别人,这比单纯的骗人钱财更为可恨。   想到这里,伸在碗里的筷子一时忘了继续动作,就那么直直地插着。狐狸由此而朝我看了眼,随后将筷尖塞进嘴里轻轻嘬了一口:“从后边回来后你脸色就不对劲,这是见了什么鬼了么,小白。”   “鬼是没见着,倒见着个装神弄鬼的神婆喵。”没等我回答,杰杰从鱼丸上抬起头插了一嘴道。   “神婆?”狐狸闻言目光微闪,继而笑了笑:“怪不到那边这样热闹,这剧组也挺会想法子宣传的。”   “就是呗,喵。不过话说回来,这神婆虽然从头到脚是个冒牌货,但养的古曼还有那么点儿灵气。”   “古曼童么?”   “是啊喵。”   “哧……”狐狸笑笑,似乎一副很可乐的样子:“最近养这个的倒真是不少,不过即便是在泰国,懂得收童尸灰去做古曼的人,怕也已经几乎没有了吧。”   “那是。自从第二代鬼王去世,泰国那边真正的上品童尸古曼只怕就仅剩下那一些早先的存货,市面上流通最广的大都是些阿……阿狗的魂魄炼的,或者干脆是个空壳喵。”   说到阿猫阿狗时,杰杰的脸僵了一下,很快把猫字给吞进了肚里,低下头继续吃起它的鱼丸。于是我趁这间隙便问道:“古曼童是什么,狐狸?”   “那是泰国时兴的一种玩意,”狐狸夹了块鸡塞进嘴里后慢慢道:“同养小鬼有些类似,不过没有那个凶险,无非是将那些无依无靠的幼儿的魂魄,设法收拢在一样小型的法器中,然后由买下的人带在身边终日供奉和修行。”   “那是派什么用的,驱邪和通灵么?”   “噗……”我的话令狐狸一声嗤笑。随后轻描淡写道:“傻瓜,这么弱小的东西怎么可能驱邪和通灵,你们这些人类如此热衷于养那种玩意,无非一则期望能得到古曼童的庇护,二则也是给那些无依无靠的孤魂一个定期的供养。也算……是个善举吧。”   “善举?”想起张兰所说所做的种种,我不由一声冷哼:“是自以为是的那种善举吗。”   说话间不自禁流露出的愤慨和不屑很显然地令狐狸看了出来,他眉梢轻轻一挑,有些意味深长地朝我仔细看了看。“哦呀……你在说谁?表情这样刻薄。”   “这不叫刻薄。”   “那叫什么?”   我没再继续回答。只索性将碗和筷子放了下来,问他:“狐狸,你很神通广大么?”   他眉梢再次一挑,以一种无比轻蔑的眼神在表明,我说的那叫一个废话。   于是我再道:“那你一定知道很多东西了。”   “这还用说么?”   “那你是否知道,我父母当初究竟是在什么样的状况下出事的么?”   这句话出口,狐狸很明显地怔了怔。   杰杰也因此停下了嘴里的咀嚼,有些茫然地朝我看了一眼,随后咕哝道:“你父母?你父母不是出车祸去世的么?那当然一定是在他们过马路或者开车的情况下出事的喽喵。”   我没理会杰杰,只是望着狐狸。   他目光先是有些微微诧异的,随后逐渐将两眼眯了起来,咬着筷子尖朝我咧咧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小白,什么叫你父母当初究竟是在什么状况下出事的。”   “……因为,”真的被他问起,倒令我迟疑了阵。片刻后咬咬嘴唇,我打消顾虑直说道:“今天突然想起,我发觉自己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那时候的事。似乎很多很重要的东西被我忘记了,这让我觉得有点不舒服。”   “比如?”   “比如……我完全不记得他们出事那天我做了什么,连之后做了什么也完全不记得了。我甚至想不起来究竟是我姥姥告诉我他们出了事,还是别的谁……”   “别的谁,还能有谁?”   我抬眼望向他,摇摇头,“我就是不知道,所以……”   “所以你以为我知道。”   “你不是神通广大么?”   “啧,”他冷哼,一面放下筷子:“那么多年以前,我都不晓得自己究竟在什么地方混,同什么人待在一起。所以,你说我哪能知道当时一个小丫头片子在某一个日子里究竟发生过什么事。”   这话让我心里微微一刺。   几乎要立时发怒了,转而想想他说得也并非没有道理,便沉默了下来,将碗筷朝前一推,起身自顾着朝房间里走去。   “喂,今天轮到你洗碗呐。”身后再次响起狐狸的话音,我不由气结。   他竟在轻描淡写地说了那样一句话后,还惦记着今天轮到我洗碗。登时抓起一旁的鸡毛掸子用力朝他头上扔了过去,随后怒冲冲进房间,在狐狸还未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前砰的声将门关紧。   然后在门上用力踢了一脚,那涨涨的怒气才算泄去了一些。   转过身时见到窗外那栋原本始终如幽灵般暗沉的房子此时灯火通明,凑近了看,隐隐可见那冯姓导演正同几名亲近的工作人员以及这部戏的主角们,在原本那间总孤零零照着秦奶奶身影的厨房里聚着餐,指手画脚一派眉飞色舞的样子,看表情应是在说着下午那个神神叨叨的女人。   而方即真也在这些人中间,时不时地同他们说笑两句,或者同边上美丽的女主角面贴面说上几句私话。   真有意思,这世界说小不小,说大不大,都毕业那么久了,原本从没想过会再碰见这个人,却不料会在这种情形下遇到。而他亦如过去那样,在仅仅碰面的那一点短暂的时间里,便如秋千架般让我重新尝到了情绪跌宕起伏的滋味。看来,以后还是尽量避开他一些才好,免得又突然给我留下些什么令我难以忘却的不快来,而他还完全不自知。   琢磨间,我发觉他似乎朝我这边看了眼,于是忙将窗帘用力拉上。   对面的灯光依旧能透过窗帘照进我屋里,我关了灯躺到床上,一面让自己逐渐安静下来,一面将今天整个儿一天的经历全部都回想了一遍。   随后带着种无比艰涩的情绪,我将张兰说的那句话重新在脑子里翻了出来,似自虐般来回咀嚼,然后问自己,她为什么会突然会对我说这句话,为什么。   没有答案,除非我能想起当年的一切,那些除了我父母出车祸亡故的记忆之外,其余所都被我遗忘干净的一切。这种想将那些记忆全部唤醒过来的欲望是如此强烈,但越是这样,我发觉我的的思维却反而变得越发模糊和沉重。似乎隐隐有样东西在极力阻挡着我的思考,并以一种沉甸甸的方式将我的思维拖向大脑的最深处,那样一直一直……直至我睁着两只眼睛,却什么也想不动了,仿佛睡着了一般。   这令我我呼吸开始变得有些发重,因为我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奇怪的感觉。   仿佛被魇着了似的,却又比那感觉更加清晰和难受。   于是用力挣扎了一下,我试图让自己从这感觉里清醒过来,却随即发觉,不仅自己的头脑,甚至连我的身体也似完全不听使唤。它们静静躺在原地,在屋内昏暗的光线下死气沉沉的,我看着它们就仿佛是看着别人的躯体一般。   这令我呼吸几乎都滞住了,只继续呆呆望着它们,想着究竟自己是出了什么问题才会令自己陷入这样的状况里……却不料就在此时,突然一声轻轻的叹息由房间右侧的角落里飘了过来,细而尖锐,如一条长长的指甲自那处墙壁上漫不经心地滑过。   那是什么?!见状我不由大吃一惊。   忙动了动眼珠朝那方向看去,一眼便见到那地方隐隐绰绰如雾气般蹲着道身影。   翠绿色的身影……   那颜色在四周浑浊的光线里显得如此突兀,因而令我激灵灵一个冷战,并一下子从床上坐了起来。   “谁!”随即脱口大叫了声。   但那方向什么东西也没有,只有角落固有的黑暗在寂静的夜色里沉默着,这寂静令我不由朝窗户处看了一眼,发觉对面的灯不知几时已经全都熄了,隐隐一些树的影子被路灯照在窗帘上,再透过窗帘投到墙角处,便如一些若隐若现的人影一般。   原来只是错觉……   意识到这点,我微微松了口气。想着自己是不是被那女人弄得神经已经太过紧张了,便重新躺到回床上。   随手拿起一旁的闹钟看了眼,发觉此时竟已是凌晨一点,我不由乍舌,没想到从之前的胡思乱想到后来仿佛被鬼压床似的痛苦,我已在其间不知不觉睡了有五六个小时,也难怪后脑勺胀痛得那么厉害,痛得原本想继续睡下去的欲望很快消除得干干净净。   便随手翻出枕边的书将台灯打开,想借着小说的催眠让脑子的疼痛稍微减轻些。   那样翻了两三页的样子,突兀窗外砰的声响,似有什么东西被砸落在了地上。   没等我循着声音朝那方向望去,紧跟着一声无比凄厉的尖叫声从我窗外那栋死气沉沉的房子内直冲了出来,并如一支利剑般,瞬间将这深夜狠狠给割裂了开来!   “来人啊!!来人啊!!!有人上吊了啊!!!!”   全文免费阅读 143小棺材七   发出那么可怕叫声的人,是“尸变”剧组里一名新人演员,叫周艳。   我天亮起床见到她时,她正一脸煞白地站在秦奶奶家门口的台阶上,不知是夜里受到的惊吓,还是此刻冯大导演在她身边走来走去所显露出的怒气,她如惊弓之鸟般瑟瑟发抖,一双眼里饱涨着泪水,仿佛轻轻一碰就会不可抑制地滚落下来。   冯导则是心烦意乱的,他原本就是个脾气不太好的人,此时面对周围街坊的投诉,以及那几个昨晚睡在秦奶奶家的人无精打采的状态,更是十分光火,却又不好对一个较弱的女孩子多加指责,所以用分外严厉的语气时不时地对场务们百般挑剔,之后算是平静了些,他转身缓和了下脸色,对这女孩道:“小周,我知道让你一个女孩子晚上住在这种老房子里确实委屈你了,但是你看,和你一样住在这里的人不少,有些都是打地铺,但大家都没什么意见,唯独你,何必要把这种不满提升到搞这种神神鬼鬼的事情上来呢。这要是把媒体引来了在网上报上一通乱说,那我们这戏指不定得复审到什么时候才能再拍了是不是?你别以为你们昨天在狸宝吃茶时说的话我一句都不晓得哦。”   为了节省拍摄时间,一些工作人员和隔天有戏的演员便被剧组安排在秦奶奶家住下,这一点昨天让那些被安排的人都挺不满,因为晚上来店里喝茶时,我听他们私下说起过,那房子又旧又冷,还死过人,导演和统筹这么安排简直是虐待人。   此时听冯导说到这个,周艳的脸色一红继而再次发白,摇了摇头争辩道:“我没有不满!导演!我是真的看到罗姐姐上吊了,绝对不是做噩梦!”   “好啦!”冯导因她的话而不耐烦地摆了下手,随后朝屋内叫道:“罗娟娟!过来!她一个劲说你昨晚上吊死了,那你好好跟她沟通下你是怎么又活过来的吧,下一幕你戏份到了再叫你。其他人都给我赶紧做准备了!时间不等人,预备开拍!”   话音落,便带着一干人等朝屋内走去,屋内客堂中央灯光大亮,第八幕戏的镜头已预备好即将开拍。   留下罗娟娟在原地,同周艳面对面站着,上上下下打量着她。   她就是昨夜被周艳看成在屋里上吊的那个人,在昨晚被周艳当成是上吊自杀,而又在今早开着跑车款款而来后,她已被剧组所有人称作‘鬼姐’。   ‘鬼姐’六岁出道,拍戏二十多年,至今已捧过两次金鸡百花奖,是绯闻中方即真的地下情人。在将面前那瑟瑟发抖的女孩看了个遍后,她把手里的台本递到周艳面前,淡淡道:“这本子研究了多少了?你比我刚出道时年纪大很多,所以理所当然会对剧本有一定的幻想力。这是件好事,但也不要入戏太深,不就是剧本里的一点情节么,剧里的我是上吊了,于是你就梦见我也上吊了。”   “但是……”   “有什么好‘但是’的,但是我为什么活生生站在你面前,这点你想过没有。”   这句话令周艳到嘴的话噎了噎,不由把头轻轻摇了摇,罗娟娟见状,微微牵了下嘴角:“所以,这其实就是所谓的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以前我对剧本研究得多了也会这样,不要太在意就是了。”   “是么……”   “不然还能怎样,我要是真的上吊了,难道这会儿在你面前的是个鬼?”   罗娟娟的话让周艳脸再次红了起来,随后有些尴尬地垂下头,将台本从罗娟娟手里接了过去:“对不起娟姐,谢谢娟姐。”   “不用谢我,我只是奇怪一个人怎么能对噩梦那么当成,到现在还吓得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这么胆小,我看你实在不应该来拍这种悬念片的。”边说,罗娟娟边笑着扬长而去。周艳也陪着一副笑脸,直到见她身影消失在屋内,脸色才又再次沉了下来,以为无人见到般深深叹了口气,随后坐到一旁的石墩上,嘴里絮絮地也不知在咕哝着什么,一边对着台本认真看了起来。   “我想拿块毛巾怎么要那么久,原来是在偷看别人拍戏,”此时身后忽然响起狐狸的话音,突兀得令我几乎一头撞到窗玻璃上,忙作势要去柜子里翻毛巾,却见他朝外望了一眼,似随口般又说了句:“但方即真也不在这儿啊。”   “这跟方即真有什么关系。”我不由脸一红,匆匆辩解道:“我只不过是在看昨晚那个女孩子。”   “是那个说别人上吊的女孩么。”狐狸因此而将目光落到周艳身上,撇了撇嘴:“不是讲那是她做的噩梦么,怎么,今天还在纠结?”   “是的,她总认为她昨晚真见到有人上吊,但她见到上吊的那个人,这会儿正好好的在拍戏呢。”   “那倒是有趣。”   “没什么有趣的,她让我想到我第一次同人说起我见到鬼时的事,怪不好受的。”   闻言狐狸瞥了我一眼,挑挑眉道:“这么说,你是觉得她讲的那事确实是真的么?”   我摇头:“倒也不是,我只是在想也许她被什么东西给戏弄了。说到这个……我想起来,昨晚我也好想见到了什么怪东西。”   “什么怪东西。”狐狸侧过头问。   但没等我回答,便见方即真从对面的房门内走了出来,身上穿着民国时的长衫,手里拿着卷书,一副那个时候儒雅公子哥的模样。   走到门前时朝周艳笑了笑,周艳似乎有些怕他,匆匆打了个招呼后便进屋了,他也不以为意,只带着一副慵懒的神情微笑着朝我这边望了过来,随后径自走到窗边,在我面前这道玻璃上敲了敲:“日安,宝珠。”   “……日安,”我下意识回了句,边把窗户推了开来。“忙完了?”   “还早,只是在找地方练习下一幕的台词。顺便想问问你,晚上有空么,一起去吃顿便饭怎么样。”   突如其来的邀请让我不由一愣。   没等回答,便听狐狸道:“明天有个宴会用点心的急单,老板娘晚上可能没空。”   “没空是么?”此时总算发现了狐狸的存在,方即真于是将视线转向他,随后似有些失望地笑了笑,道:“可惜了,刚找到家不错的餐厅,想带她去尝尝呢。”   “不如改日?”狐狸也朝他笑笑,随后拍拍我的头:“她胃口比较大,所谓不错的餐厅,最好分量够足。”   “是么?”方即真闻言望向我,而我还没来得及对此作出任何反应,他已是点了点头:“那,记着了。”说着回头朝后面的房子内看了一眼,似乎是要回去,但忽地又像是想起了什么来,便再次将视线投向狐狸,有些突兀地道:“她单身至今,不会是同你有关吧。”   话一出口,自己已先行笑了起来,目光从狐狸波澜不兴的那张脸转向呆愣住的我,伸手在我脸上捏了一把:“你看,她又发呆了,果然是一点也没变。”   “不然怎么说她是小白呐,”狐狸淡淡道,“傻惯了的。”   “小白?”方即真闻言再次笑了起来:“呵呵,倒也形象。那给这么傻的人打工,你就不觉得自个儿有点儿屈才么,阿离?”   “还好,比起终日套着副不知是谁的面具过活,我倒还更自在些。”   这句话一出口,便见方即真的目光微微闪了闪。   似乎有一瞬见他要再对狐狸说些什么,却忽儿将目光轻轻一转瞥向我,微笑道:“喂,宝珠,总对男人死心肠一根,早晚会让你吃足苦头。”   “……你说什么?”我被他说得嘴角一僵。   咧着张嘴却也不知该对他笑还是做出别的什么更恰当一些的表情,恰在此时,忽见有个人匆匆从对面的屋内走出来,径直到方即真身后,如有杀气般朝他用力抖了把手中厚厚一摞纸:“真哥,他们说这是你要求改的,是不是??”   “对。”目光仍停留在我脸上,方即真直起身淡淡应道。   “为什么要改动那么大,我记得你的职务是演员才对。”那人显然有些气急,对方即真说话的口吻是我从未在剧组那些人身上所见过的无理。   方即真倒依旧一副好脾气的样子,微侧了侧对他笑道:“原也确实不该做那么多改动的,刘编,但我仔细研究了下整个剧本,感觉问题还是蛮多的。”   “比如??”   “比如,你那些对白实在拗口,太过装腔作势,应该改得顺嘴些通俗些。还有,张庭这角色是落难的富家少爷,难免有些公子哥的脾性,你这角色的设定是不是再改改,太温吞了,吸引不了观众的眼球。最重要的是第二十四幕我跟娟娟的对手戏,未免也太过平淡。”   短短几句话,一句比一句更令那姓刘的编剧脸色难看,直到最末那句,我几乎以为他握紧了拳头要一拳朝方即真那张微笑而美丽的脸上挥过去了。   但他最终还是咬了咬牙,微微喘着粗气忍耐道:“如果改动那么大,势必要拖后进度。”   “没关系,为了剧出来漂亮,多拖几天也无妨。”   轻描淡写一句话说完,眼见刘编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他身子一转在那男人僵硬的肩膀上轻轻一搭,敛了笑正色道:   “况且,你的这整个本子是多么精彩,我当时一看就爱上这个角色,无以伦比,几近完美。难道你能忍受被那一点点很快就能除去的瑕疵连累了这整部堪称经典的佳作么?”   这几句话竟奇迹般让那原本面色已怒得发黑的编剧激动了起来,跟变魔术似的。   我见他定定看着方即真的脸嘴里轻轻咕哝着什么,随后手用力一挥,目光灼灼地坚定道:“改,必须改。”   “那就交给你了。”方即真嫣然一笑。   随后朝我轻轻摆了下手,便同那编辑头肩搭背如亲兄弟般说笑着离去,留下我在原地发了好一阵呆,那样不知过了多久,忽听见狐狸在我身后静静说了一句:“多好看的面具,几乎该忘了自己原本是副什么模样了吧。”   我因此而回头望向他,脱口道:“人都爱戴面具的,妖怪也是。”   “是么。”他看着我笑笑。   “譬如你脸上带着这样一张面具,几乎都让人忘记你原本狐狸的模样了。”   他闻言嘴唇微微一抿。   于是我立时后悔起来。嘴唇动了半天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去弥补,正低头苦恼着,却突然被狐狸扯了下衣服。   我立刻抬起头望向他,便见他朝窗外努了努嘴,似见到了什么特别令他感兴趣的东西般,一双眼绿得微微发亮。   于是我立即循着那目光朝窗外看去,随即见到冯导正自秦奶奶家出来,一边打着手机,一边似有些疲劳般不停捏着自己的脖子和肩膀。   片刻后见他在房子边上那块石墩上坐了下来,右腿朝左腿上一搁,突然掐住了嗓门如同个上了年纪的女人般拍着大腿对着手机那头怒骂起来:“我说你啊,怎么搞的,要老娘说多少次才懂啊,那种事跟我有什么关系呢?!你一大老爷们不给我解决掉。什么?说我有病,你他妈才有病,你个神经病……”   说到这里,手机突然啪的声掉落到地上,他身子因此而猛地抖了抖。   此时立在门内看样片的制作人闻声从门里探出头看了他一眼,问他:“老冯,怎么了,跟谁吵架呢?”   他有些茫然地朝她看看,想说什么又一副什么也想不起来的样子,然后挠挠头将手机拾了起来,一边摇着头慢吞吞朝屋里重新走了进去。   而就在他转身的刹那,我见他背后伏着头似鼠非鼠,似貂非貂的东西,黄澄澄的一团挂在他背上,两只细细的爪子勾着他的肩,随着他走路的节奏微微摆动着细细的身体。   “咦!黄……”黄皮子三字还未从嘴里说出,被狐狸一把捂住了我的嘴。   我闭嘴朝他看了眼,于是他松开手道:“别多看了,这几天的事多到做不完,别人的事还是少管。” 说完转身径自朝外走去,我正要跟上,却还是忍不住又朝窗外看了一眼。   因为我无法不去想起昨天张兰对冯导说过的话,她说冯导一直都被黄皮子缠着。   原本我以为她是在装神弄鬼,但此时看来,却竟是真的。   是巧合么?   还是她真的有通灵的本事。   想到这里不由一阵不安,因为忍不住又想起她后来在秦奶奶家后窗时所说的那番话,那番关于一个吊死鬼的描述……如此简单却又鲜活到阴森的描述……而可巧的是,偏偏当夜周艳又说她见到有人上吊。虽然后来被证实那是假的,也许是仅仅只是她做的噩梦,但两下一经联系,难免令我有种无法名状的不安。   正这样胡思乱想间,忽见那黄皮子扭头朝我方向看了一眼,细小的眼睛里闪过一抹似有若无的笑。随后整个儿忽地消失了,我看到冯导如释重负般直了直腰,精神忽起地抬高声音大声道:“第七幕准备,小张,西厢房里那口柜子修得怎么样了?”   “昨儿晚饭前就已经把门装好了。”西厢房内有人应。   “那就好,这年头这种样子的好东西不多见,你仿真度可得弄得高点,免得一上银幕就露陷了。”一边说,他一边带着众人朝秦奶奶那间看风景的小房间内走了进去,片刻里面静了下来,隐隐能听见演员念台词的声音,窗口处有几个偷溜进来的邻居趴在窗户口朝里看着,回头瞅见我,便示意我过去看,并用嘴形对我讲:是程杰伦!   我笑着摇摇头。   便转身要朝回厨房,不料刚一迈步便猛听见冯导那巨大的嗓子里骤地爆出声粗话:“我操!!我他妈操!!什么玩意啊这是!!什么玩意啊!!”   而随即窗户口那几人一下子触电般朝后退了开来。   随着屋内一阵炸开了锅般的尖叫声,我见到那几人像看到了什么无比令人骇然的东西般苍白着脸朝弄堂外奔了出去,与此同时屋内的人也都争先恐后地奔了出来,有几个女人更是一边跑一边放声大哭,有的干脆吐了起来,也不知究竟出了什么事,只隐隐听见他们巨大的惊叫声里夹杂着死人,尸体之类的字眼,不由得令我重新跑回到窗口前。   此时一大群人从弄堂外涌了进来,包括守在外面的保安。显然是被那几个仓皇跑出去的人给叫进来的,他们瞬间把对面那栋房子围得水泄不通,于是原先从屋里逃出去的剧组成员也重新装起胆子跟着靠近了过去,但也仅限于门口和窗户处,随后踮着脚朝里张望,亦有几个胆大的跟着保安朝门里走了进去,不出片刻,便听到更多的惊叫声响起,此起彼伏:   “天哪,怎么这么惨啊!”   “他到底是谁啊……”   “死了很久了吧……要死了……哪个变态下的手!怎么那么惨啊!”   “啊呀……那件绿绸袄子!该……该不会是后勤老杨吧?!”   “呃……是啊,这两天一直看他穿的这件啊!!”   全文免费阅读 144小棺材八   警方大约在二十分钟后彻底封锁了这个地方,两旁弄堂的出入口都被封死,相关的剧组人员被集中在二楼接受警方盘查,狭窄的地方待不下所有人,于是导演制片以及比较大腕的演员便暂留在我店里,因而我的店这一整天也就只能歇业。   又见罗警官,他一看到我就是那副“果然又跟你沾边”的表情。   天可怜见,这次我仅仅只是凑巧住在命案现场的对面而已,但当我凭着同他认识的关系,在被清空了的弄堂内走到西厢房那处墙壁边,踮脚望进秦奶奶房间那道窗里时,一眼见到里头的景象,虽然自持也算是见多识广,仍不由激灵灵打了个冷战。   那里原本空落落的房间正中,端端正正摆着口橱。   就是原先靠墙摆放着的那口缺了门的雕花壁橱。此时两边的门已被修好,一扇半掩着,一扇敞开着,从敞开的那扇门内可以清楚见到有个人“蹲”在里面,说是蹲,其实是弯曲了身体被挂在里面,就像件皱巴巴的衣服一样,因为整个身体的水分似乎全都蒸发了。   这令他全身皮肤松松垮垮垂挂在骨骼外,被一些肌肉勉强支撑着,一眼看上去非常瘦小,仿佛完全不是个四五十岁的成年人,而像个儿童一般,因此轻易便被一支衣架给悬挂在壁橱内。   架子勾着它身上那件颇为刺眼的碧绿色袄子,那颜色令它整个儿看去如蜡一般枯黄,突出的颈椎骨连着垂到胸口处那颗异样庞大的头颅,摇摇欲坠,因而令脸上那双直愣愣圆睁着的眼睛有时看上去仿佛有生命般,时不时会在有人走动时闪过一丝光,在那张被皱纹挤出种怪异笑容的面孔上,如移动般忽隐忽现,几乎能让人感觉出一种叫做“视线”的东西。   “似乎每次见到你,必然能遇到一些特别诡异的东西。”正屏息观望得仔细时,身后冷不丁响起罗警官的话音,将我给惊得一跳。   匆忙回过头,便见他正若有所思在朝屋里看着,也不知道是同我一样在打量着那具形同木乃伊般的尸体,还是在观看着里面取证人员小心翼翼的动作。于是苦笑了下,我道:“只不过是碰巧住在这附近,罗队。”   “开个玩笑。”他闻言朝我笑笑,伸手在我肩上拍了把,“你怎么会跑这里来偷看,瞧脸色难看成这样,晚上可别做噩梦了。”   “确实有点后悔。刚才听他们说得有些好奇,所以忍不住过来看了,现在想来,还不如不过来看,这死人的样子实在太可怕了。”   “岂止是可怕。”轻轻咕哝了句,他似想起了什么,伸手朝这房子指了指:“说起来,记得这房子以前也发生过一桩有些诡异的事,你应该是记得的吧。”   “你是说秦奶奶么?“   “对,我看过法医的报告,说是她死了半年才被人发现了尸体,按说,那尸体都该烂得差不多了吧,可是外表却保存得堪称完好。更有趣的是,还有人声称那半年里见过她在市场里捡菜皮,你说,这多有意思……”   “嗯,这我也听说过。”我点点头。继而补充了一句:“但我是没有见到过。”   他倒并没有关心我说了什么,只在一阵短暂的沉默过后,摸了摸下巴再次望向窗内:“但眼下这具尸体,状况却更为让人费解。”   “是么?”   “当然。你看,这具尸体的样子让你想到什么?”他用套了手套的手敲了敲窗玻璃。   “木乃伊。”我不假思索道。   “确实很像木乃伊。但你知道一具尸体从刚死到木乃伊化,需要多少时间么?”   我摇摇头。我又不是百科全书,这种问题我怎么可能会知道。   “通常情况下需要几个月,如果环境特别干燥通风的话,也许会稍微快一点。”   “那他已经死去很久了么?”我问。但心里却不由思忖,若这个尸体真的是刚才听他们所说,是剧组后勤部的那个姓杨的人,那么他死的时间绝对不可能超过一天。   而随后罗永刚的话亦证实了这一点。   他听了我的话后摇了摇头,道:“应该是死去了很久才会变成这种样子,但从尸体的僵硬度,眼睛,还有身体剩余的**等等,这些非常单纯、不需要借助任何复杂的实验室仪器便可看出的是,这人死亡的时间应该不超过一天。”   “一天时间怎么会变成这种样子?”我不由脱口问。   “这就是欲待解决的谜了,”他从窗内收回视线,望向我道。“或者在那些人里找出凶手,由他来告诉我们这究竟是怎么办到的。”   “那些人里,你是说剧组那些人么?”   “没错,尤其是昨晚留在这房子里的人,他们的嫌疑最大,也最具备作案的时间。”   听他这么说,我不由道:“但昨晚午夜后他们都几乎没睡,应该是没什么作案的时间吧。”   “昨晚午夜后他们几乎没睡?”这话令罗永刚登时感兴趣了起来,他露出一丝笑看了看我,朝我点点手指:“我就知道有你在,你必然会或多或少知道些什么东西,那昨晚他们发生了什么事导致一晚上没睡的?”   我望着他脸上的神情,一瞬间有些后悔自己的多嘴。   本来若我不说,他们组里的人也会对他说,现在被我说了,只怕我又要同这案子纠缠不清了。但悔则悔矣,已是晚了,只能强打了精神将昨晚我听见的,以及今早所发生的事简单同罗永刚说了一遍。   他听后蹙眉怔了片刻,随后似有些好笑般扬了扬眉,望着我道:“看到有人上吊,但第二天那个上吊的人跑来上班了么?嗯,看来这宅子的磁场还当真是奇特得很,你说是么。”   我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他看着我的眼神那种眼神似乎在说,除了每次总能在一些诡异的命案里碰上我,原来我还同一间那么诡异的房子住得那么近,怪不得磁场也如此诡异,真是很难不将我同它们都联系到一块儿去……   想着不由头微微痛了起来,我正要寻思离开,他却忽然看了下表,先行告辞道:“不同你多说,差不多该去同那些人聊聊了。”   我对此如释重负:“那好,不打扰你了。”   边说边看着他大步朝秦奶奶家中走去,直等到身影彻底看不见,方才擦了擦手心里的汗,快步往自家店里走去。   此时我店周围一圈也已被警方和保卫封锁。   有不少人想过来凑热闹看明星以及命案现场,皆被警戒线挡得远远的。唯有媒体颇为难缠,有些人干脆爬在对面的树上和房梁上,用长长的炮筒般镜头对准我店里观望着,时不时嚓嚓数声快门声响,起起落落,狐狸由此而将百叶窗全部拉了下来,挡住了光线,也挡出了略微一点清净。   却亦因此而令店内的气氛变得更加压抑。冯导和制片神色肃穆地坐在靠角落的餐桌前低低私语,程杰伦和方即真两名最大的大牌各居一处比较隐蔽的角落,同私下比较交好的人际圈子围坐在一起。他们似是在闲聊,却都目光有些飘忽和不安,尤其是周艳,一张脸比原先更苍白了些,如惊弓之鸟般紧挨着罗娟娟坐在靠窗的位置。相比,罗娟娟倒是有些无所谓的样子,慢慢喝着茶,眼睛不时朝收银台里的狐狸瞥着,我便在这样的状况中走进了店里,而随着我进门时头顶铃声咔啷阵响,那些目光似不约而同般一齐望向了我。   这不免令我有些尴尬,正要往狐狸身边跑,便见角落中那位冯导招了招手,对我道:“小妹,你过来下,刚才那位罗大队长是你朋友么?”   我迟疑了下,摇摇头:“不是,只是认识而已。”   “那有没有方法知道那人到底是谁杀的呢?要调查多久的样子?”   “这个他们是不可能告诉我的,但既然有人死了……怕得有段时间吧。”说着,不等那男人再说些什么,我头一低便朝厨房里钻了进去。   耳边听见他有些气闷地咒骂了一声,随后道:“从仪式那天起就出不吉利的事,早该知道那女人一出现,必然会要有倒霉事发生。”   “冯导,谁让您上回惹了人家呢。”   “放屁,我有惹过她么?是她不请自来要给剧组卜凶吉,后来被抓进局子里,那纯属她自己犯的诈骗罪,罪有应得好么。”   “万一人家不那么认为呢。”   “嘿我说你小子!在说眼前那桩要命的命案,你没事给我扯那神婆做什么。”   “……那不是您刚才……刚才……”似乎是想说,那是刚才导演他自己提到神婆在先,但兴许是很快意识到了再这样下去会惹导演发怒,于是那名一直在同冯导说着话的男人讪笑了两声,闭口不再吭声。   此时听见外面那位制片人招呼我道:“老板娘,来点热的点心和奶茶,无论什么样都行,每人一份记我账上。”   我应了声。   便开始忙着张罗起来,而随着厨房里嘈杂的声音传向外面,我听见冯导在静默了半晌后,又开始按捺不住地针对张兰,以一种忿忿的语气骂骂咧咧说了起来。   自他口中可以看出,那个张兰并非如她自称的是什么博士,也从未在大学里教过书。那都是她为了骗取别人的崇敬而编造的。   她也根本没什么阴阳眼,一切神神道道的东西无非是她同合伙人一起搭档制造的骗局,专门挑选那些有钱又单纯的人家骗,久了倒也被她混出一点名气,这名气让她混进了娱乐圈,于是骗得的钱便是成倍递增。但后来在冯导的剧组里时,不慎骗术被拆穿,而恰在此时警方已留意到了这个人,并对她展开调查,此后不多久便以诈骗罪将她逮捕,判了两年刑。   没想到出狱后她竟又重操旧业了,真是无可救药。偏偏她一出现还又再次盯上了冯导,并在那之后发生了这么倒霉而可怕的事情,怎不令冯导感到心烦意乱。   说到这里外头再次一静,可能是都不约而同地又想到了那具蹲在西厢房壁橱里的干尸。   我在这样寂静的氛围中将奶茶和点心一一送了出去,颇有些不自在,幸而狐狸在边上递着杯碟,他所经之处总能引来无数若隐若现的视线,他们观察着他打量着他,于是我的自在不自在,也就渐渐成了隐形。   那样一阵忙碌后,我见右手处那名今天同方即真争执过的编辑轻叹了口气,若有所思道:“老杨人一直都那么厚道,应该不会有什么仇人啊,不知道究竟得罪了什么人,会让他死得那么……那么……”说到这里竟是说不下去,可见那尸体的可怕,竟是连一个舞文弄墨的文人也恐惧得一时无法组织语言去形容。   “是啊……”他的话如一粒石头在原本平静的湖面里激起细细一层浪,很快其他人也开始叹息起来,并对他的话表示赞同。   “多好的一个人,这两天道具材料没预算够,全是他给想办法尽快弄来的。”   “是啊,还总是帮忙跑腿……”   “这么好的一个人为什么会死得那么惨……到底会是什么人能下得了那种毒手呢……”   一时东一句西一句,那死者的好处似乎怎么也说不完,每说一句便让人脸上的惋惜和不安增添上一分,直到突兀间轻轻一声嗤笑,在这原本肃穆又悲哀的氛围骤地如小针般刺了一道。   于是瞬间所有人的目光便朝那方向转了过去。   便见罗娟娟神色颇有些不自然地斜靠在窗玻璃上,嘴还因刚才的嗤笑微微歪斜着,一双眼帘适时低垂了下来,却又似有些不太甘心就此继续沉默下去,便在忍了片刻后直率道:“也没你们说得那么好吧,纵然死者为大,他不是昨晚上还吃过小田的豆腐么。”   小田是名长得不起眼的小小后勤。在听到罗娟娟的话后脸微微一红,更在众人目光因此而转向她时,几乎将整张脸都缩进了脖子里去。   登时整个店面里气氛变得异样古怪起来,而众人也彻底失了说话的兴致,只僵硬地沉默着,一时四周静得几乎连根针落到地上都能听清楚。我在这样糟糕的气氛里匆匆将最后一副碗筷摆好,随后想赶紧从这里离开,岂料刚转过身,手腕突然被一旁的周艳抓了一把。   她冰冷的手指吓了我一跳。   意识到自己抓错了对象,她赶紧收手重新挽住了罗娟娟的胳膊。而这时我突然听见她刚才两眼紧盯着的那个方向传来阵奇怪的声音:   “咯……咯呃……咯!”   听上去像是谁噎着了,回头看去不由一愣,因为我看到原本好好坐在位子上同制片低声说着话的冯导,此时如同只公鸡一样拉长了脖子,一双眼朝上翻着,嘴微张,那奇怪的声音就是从他这张嘴里发出来的,他那样咯咯地叫着,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周围聚集过来的目光,也完全没有感觉到身旁的制片正涨红这脸在扯他衣袖。   随后突然猛地一拍桌子他跳了起来,伸手朝前一指,也不知道究竟是在对着谁用力一瞪眼,掐着嗓门从嘴里发出一叠声谩骂:“我**!神经病!你个神经病!”   骂完扑通声重新坐回了椅子上,呼哧呼哧喘了几口粗气,随即抬起头,在周遭人起身朝他投来的那种惊恐而不知所措的目光下,茫然地抬了抬眉毛:“你们干什么这样看着我?”   声音已然恢复到他原来的样子,但似乎不仅是我,连周围的人也都看到了,在他肩膀上隐隐露着半只黄绒绒的头,看上去像老鼠又像貂,却又比那两样要大得多。   “黄……黄……”有人指着那东西似要说,但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   因为那东西在听到狐狸的脚步声后,便朝着此人露出丝诡异的笑脸,随后倏地下不见了,只留冯导那张茫然的脸对着众人,显然完全不知自己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见状我不由慢慢咽了口口水,随即见到狐狸站在厨房门口朝我招了下手,便立刻跟了进去,而店内再度寂静下来,每个人似乎都在低头用心吃着点心,只有那制片僵硬着一张脸望着身边的冯导,欲言又止,似乎一副要快哭出来的样子。   全文免费阅读 145小棺材九   黄皮子就是黄鼠狼,同狐狸一样是会修炼成精的,通常蛰伏在乡村里,离现代化气息越远的地方越容易碰到它们。但印象里它们远没有狐狸精那么诡黠,也不如狐狸精那么善于变化,所以一般情形下,它们成了精后只会在寄居的地方闹出一点动静,或附身在阳气比较弱的人身体内折腾折腾,等讨得了必要的供奉便会安静离开,是非常谨慎的一种妖精。   因此,像刚才那只一样堂而皇之地在冯导背后现形,那可是极其罕见的。我想当时在场的所有人都应该见到它了吧,从它那会儿的眼神便可看出,这必然是它故意所为,并且还当着狐狸的面,却不知是故意挑衅还是有着别的目的。   于是带着这样的疑问,我跟着狐狸进了厨房。   本以为他把我叫进去是要同我说些什么,却只见他翻箱倒柜地在厨房里胡乱找了一阵,随后翻出了一些茶叶似的干草,墨绿色厚厚一把,将它们倒进锅里灌上水,开足了灶火烧了起来。   怎么这种时候还有心情烧茶喝的呢?   见此情形不由令我皱了皱眉,但随即,我闻到那从锅子的热气中逐渐散发出来的气味并非像是茶叶,它非常浓烈,应是香的,但同一种辛辣的味道缠在一起,便令这香气变得非常古怪。   “你在烧什么??”于是忍不住问道。   狐狸没有回答,只轻轻朝我瞥了一眼,一副‘等着看便是’的神情。我便只能在一旁耐心等着,直等到那口锅中沸腾出的热量渐渐将周围的瓷砖蒙上一层水汽时,见狐狸从灶台上跳下,走到一旁偏窗处将那扇灰蒙蒙的窗又朝外推开了点,随后照着缝隙处朝店堂内看了片刻,复直起身,挑了挑眉道:“果真如我所料,是那种东西。”   “什么东西?”听他这样说我不由凑过去看,见他目光所指之处正是冯导的位置。   那男人正徘徊在角落里打着手机,面色很难看,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过了会儿实在忍耐不住了,他欲哭无泪般对着手机内的人道:“王局长,我骂你?我怎么可能骂你?我上午到底啥时候给你打过电话呢你倒是给个话啊……”   话还没说完,对方显然已经将电话挂了,他呆呆对着自己手机看了片刻,低低骂了声娘。随后坐回到制片身边压低了声音同她开始谈起了什么。这时刚好背正对着我,于是我见到他背上那片衣服朝上隆起微微一点弧度,似有什么东西在里头钻着,时不时的随着他说话动作而一阵波动。   随后那东西似乎渐渐变得清晰起来,像是薄雾般的一团,看不出任何形状,也说不清究竟是什么样一种颜色。朦朦胧胧自冯导的脖子处直至他腰的地方吸附着,时而波动一下,便似乎整个儿膨胀了一点,这时就会看到冯导用力地捏一下自己的脖子或者肩膀,一副关节疼痛的样子。   “这就是那只黄皮子么??”见状我不由再次问道。   狐狸闻言朝我笑了笑,朝我咧出一排白亮亮的大牙:“黄皮子怎会是这种样子,不过要说是,倒也未尝不可,它原是一只被执念生成的黄皮子。”   “……什么意思……”我被他的话绕得有点糊涂。   狐狸将目光再次朝窗外投了一眼,随后道:“这东西叫念蛊,本是无形无状的,但随着人执念的加深,便会渐具规模。看他身上这一只恐怕没个把年头是形成不了的,也不知是招惹了谁给下了这样的蛊,此时我只有用苦艾草熏出的味道才能令你窥到它原形,但长此这样下去,只怕他早晚会连骨髓都被这东西给蛀空。”   “是吗?!”他这话令我不禁倒抽了口冷气。   原以为只是单纯的黄皮子附身,却没想到被狐狸这一说,竟得到这样一个真相。“那他岂不是死定了……”   “也许吧。”狐狸看了我一眼,“但无论怎样,你少理会便是,蛊这东西最是烦人,若沾上边不知以后会引来些怎样的麻烦。”说到这儿,忽低头弹了下我的额头,将我从原先惶恐僵滞的状态中弹醒了回来。“啧,发什么傻呆,早知不该告诉给你听。”   “那我总会问到你肯说为止的。”我咕哝。   他再弹了我一把:“因而你也别去多想什么,晓得你这小白总是不知便罢,知道了难免纠结半天。要想想那种人所处的世界纷乱复杂,遭遇到这种事也许冥冥中自有注定,你只需记着这点就是了。”   “知道啦。”   一边应着,我一边又不自禁朝那导演望了过去。此时难免带着一种有些悲哀的感觉,仿佛面对着一个濒临死亡的重症患者,明知他死期将至却也只能袖手旁观,这种滋味实在是相当不好受的。   “呐……狐狸,我在想……”于是不由自主的扯了下狐狸的袖子。   他似知道我想说些什么般朝我咧嘴一笑,然后朝我做了个‘一边玩儿去’的手势。   恰在此时外面人叫我添饮料,我便悻悻然提着茶壶走了出去。刚出厨房,便见店门口有人在争执,原来是周艳受惊后似乎有些不舒服,所以罗娟娟差自己助理去给她买些药来,但助理却在店门口被警方挡住了,说什么也不让她离开,于是双方由争论陷入僵持,甚至罗娟娟也亲自加入了进去,这大明星持着同警方高层有朋友的关系,所以说话很是不客气,将两名拦在外面的年轻警察说得面红耳赤,乃至见到罗永刚过来,仍一副咄咄逼人的样子:   “罗警官,您看看您的下属,这也太不人道了吧,连药都不让买!”   “是什么地方不舒服,我可以找人给你们代买。”毕竟是见惯不怪,罗永刚不温不火两句话便将罗娟娟的气焰给轻轻压了下去,她有些迟疑地回头看了眼周艳,问:“那倒是,你胃不舒服胸口也不舒服,那该买哪种药呢?”   周艳见状红着脸垂下头,也不吭声,只是用力地抱住了自己的胳膊。   周围的人同样沉默着。自他们见着冯导身后的黄皮子以后,就一直那样沉默着鲜少再有人说话,似乎连那起命案都给忘了似的。此时见到罗永刚进店,似不约而同轻轻松了口气,一声不响等着他过来问话,那种急切想离开这里的神色几乎呼之欲出。   罗永刚静静观察着他们。   我想他必然比我看得要仔细得多,并带着他的某种目的,不放过这里任何一人脸上细微的神情。   在短短一圈扫视后,他再次朝罗娟娟望了一眼,笑了笑问她:“我从别人嘴里听到件有趣的事情,说是有人见到你昨天夜里上吊了是么。”   这话令罗娟娟牵了牵嘴角朝周艳看了眼。   周艳的头因此而垂得更低,几乎要碰到自己的胸口。   “是的。”于是罗娟娟笑笑道。   “那你可以告诉我昨晚至你今天到拍摄现场,这段时间你究竟在什么地方么?”   “这就算是开始盘查了么。”罗娟娟自言自语般咕哝了一句,便道:“昨天我的戏份结束以后我同别人一起吃了顿夜宵,大约九点左右的样子吧,然后就回希尔顿睡觉了。一直到今早九点起来,然后过来上工,差不多九点半到的这里。”   “也就是说,从昨晚大约十点到今早九点半,你始终是一个人。”   “原本是该有两个的,另一个临时有事。”说着她朝方即真望了一眼。对方也不知有没有听见她的话,因为他正在角落中靠在助理的身侧打着盹。   “那么有谁可以证明你那段时间都在希尔顿么。”   “前台和监控可以证明我那时回希尔顿,之后么,我便一直都在房内睡觉。”   “也就是说,那之后,便无人可证明你是否仍在希尔顿了。”边说,罗永刚边在随身带的本子上记了两笔。   罗娟娟抿了抿唇有些严肃地望着他这一举动:“难道我有嫌疑么?”   罗永刚笑笑。没有回答,只径自朝店内走进了几步,随后望向一旁如受惊的雀鸟般微微发着颤的周艳:“你就是昨晚说见到罗娟娟上吊的那个人。”   周艳抬头仓促地看了他一眼,迟疑着点了下头。   “能说说当时是个怎样的情况么?”   “……但,那兴许是我的噩梦。”   “我没见过有谁对自己做梦与否那么不自信的。姑且不管那是不是你在做梦,说说看当时的情形,我想了解一下。”   这话令周艳舔了舔舌头。   在周围无声集中而来的目光中,她脸再次红了起来,迟疑了半晌,她以一种细得跟蚊子叫般的声音对他道:“昨晚我一个人睡在楼上的小房间里,觉得很害怕,怎么也睡不着。大约凌晨一点多的时候,我起来想上个厕所,但那房子只有一楼有厕所,我又找不到走廊灯在哪里,就借着路灯的光走下去。这时我看到娟姐……似乎是娟姐的一个人影在我前面走,我就跟了过去,想问她怎么回去了又突然跑到这里来了。但她走得很快,很快就在西厢房的门后消失不见了……”   说到这里似又想起昨夜所带给她的惊恐,她缩了缩脖子用力打了个颤,随后慢慢再道:“当时也不知中了什么邪,我跟了进去,一到门里就看到地上有条长长的影子在晃,我还无知无觉的,以为是电扇呢,就一边叫着娟姐,一边朝上看了一眼。然后……然后就看到娟姐头朝下耷拉着挂在天花板那副吊扇上,脖子都拉得跟油条那么细了,舌头拖得老长……老……”说到这儿,意识到罗娟娟瞪大了的目光,她没能再说下去,脸再次刷的下涨红,一低头蜷缩进了角落里。   “那么有谁能证明你进房间以后,一直到你起夜下楼,那段时间你都一直在那间房间里?”   罗永刚的问话令她惶惶然抬头看了他一眼,随后咬着嘴唇用力摇摇头。   罗永刚见状再次往本子上记了两笔,随后抬头朝四周扫了一圈。   就在众人以一种近乎期待的眼神等着被他叫到问话时,他却合上本子朝众人微微一笑,道:“耽搁大家那么久,真是怪不好意思的,但恐怕还要再耽搁大家一会儿时间,应该不会太久,因为接下来的时间,请你们到外面同我那两名助手依次谈一下,谈完便可以自便,我这边……还需要同方先生单独谈一谈。”   “要同即真单独谈么??”这话令冯导微微一怔,其余的人也以一种有些费解的神色望向罗永刚,对此他并未回答,只是再次礼貌性地笑了笑,随后朝身后做出一个“请离开”的手势,便提着手里那袋子东西,径直朝着那刚从助理身侧醒转过   全文免费阅读 146小棺材十   “能说说昨晚自你离开拍摄现场后,一直到今天返回,那段时间你都去了哪些地方么?”   重新回到厨房后,我透过后窗的缝隙见罗警官拖了张凳子坐到方即真面前,这样问他。   方即真垂着眼帘认真地想了片刻,随后道:“离开剧组时挺晚的,因为陪导演喝了点酒,到十来点钟的时候才散场,那之后就直接回了我的住处,一直到今天上午九点出门,十点左右的样子到了这里,其中一个小时的时间都在路上。”   “有人能证明你昨晚离开后就直接回家,并一直待在家里没有出去过么?”罗永刚记了几笔后问。   方即真低头笑了笑:“我可能远没有娟娟那样证据确凿,可巧昨天大门处的摄像头坏了,所以唯一能证明那些的,应该是小区门卫吧,但不知他是否还记得我昨晚回家时的确切时间。”   “你说你从家里到这边开车要一个小时的路程么?”   “是的,那还是在不堵车的情形下。”   罗永刚飞快地记着,点点头。随后又问:“你陪导演喝酒的时候罗娟娟也是在场的是么。”   “是的,她那会儿也在,很多人都在。不过她走得比较早。”   “他们说她走前和你有些不愉快。”   “呵……”听他提到这个,方即真再次笑笑:“也不能说是不愉快,只是本来约好了一起出去转转,但我临时改变了主意。”   “她同你是外界所传的那种关系么?”   突兀这样问了句,这令方即真脸色略略一沉:“这好像是我的私事,罗队长。”   “凡是牵涉到可能同案子有关系的部分,都不再算是你个人的私事。”罗永刚淡淡道,一派公事公办的样子。“但你我此刻的交谈内容都属于保密范围,不会泄露给媒体。”   这令方即真难再找到借口拒谈,便在沉默了片刻后,道:“我同她关系确实比较亲密。”   “所以你和她今天可能都对我隐瞒了一点状况,是么。”   “什么意思。”   “据我所知,在你们各自从这里离开后,你们其实在罗娟娟的家里又碰过一次面。关于这一点,之前在同希尔顿那边取证时,他们顺便告之了我。他们说虽然当时你们并未走在一起,你也戴了墨镜遮掩来你的脸,但他们还是凭着忠实粉丝对你的熟知感认出了你。”   “也许是他们看错了吧。”方即真随即道。   目光很平静,静静从罗永刚的脸上移向一旁的窗,透过百叶窗帘的缝隙望着窗外偶尔走过的人影,然后再道:“不然,你们有什么证据可以证明这一点。”   “倒确实没有什么证据,”罗永刚坦白回答。在方即真漫不经心望着窗外时,他那双训练有素的眼始终目不转睛望着这名演员,似要从他那无懈可击的神情中寻出些什么来。“酒店的摄像头只拍到罗娟娟,并没有留下任何有你的影像。”   这话令方即真再次笑了起来。   笑罢,他靠着椅背眯眼望向罗永刚,伸出手指朝他点了点:“所以,罗队长,其实您只是在一边推测和想象着,一边顺便用那种肯定的语气在套我的话是么。”   对此罗永刚不置可否。   只看了看手中所记的那个小本,似在沉思着什么,过了片刻抬起头,有些突兀地对他道:“如果他们看错了,你昨晚确实没和罗娟娟一起在希尔顿,那你想必应该也不知道,罗娟娟在昨晚靠近午夜时分时,曾离开过她的房间吧。”   “是么?”这句话令方即真的目光似乎闪了闪,随后朝前微倾了**子,他问:“她出门做什么?”   “不清楚,摄像头只拍摄到她出门片刻,又返回了房间,看表情似有些木讷,不排除是梦游的可能。”   “梦游么……”方即真自言自语般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   片刻后望向罗永刚,他径直问道:“为什么你总在同我说着这些东西,罗队长?你刚才说,凡是牵涉到可能同案子有关系的部分,都不再算是我个人的私事,那么能否请你告知我,究竟我在什么地方被牵涉到眼下这起案子里了?”   罗永刚没有回答。   只低头把那只被他摆在脚下的袋子拿了起来放到桌上,打开,用带了橡胶手套的手将一件外套从袋里取了出来。随后望向方即真,道:“这件衣服是你的吧。”   方即真迅速瞥了它一眼,点点头:“是我的,上午换戏服时我交给了助理,有什么问题么?”   罗永刚示意他看仔细这件衣服。随后一伸手将这件浅灰色的夹克抖了开来,便见到在靠近袖子和前襟处的地方,那上面触目所及一片浅蓝色的痕迹,似乎被墨水泼过一样,在室内有些昏暗的光线下闪着似有若无的荧光。   见状方即真眉头微微蹙起,脱口问道:“这是什么。”   “发光氨,能令血迹即便被非常仔细地擦洗到肉眼见不到的地步,仍可让残留物通过化学反应显示出来。我们刚才在你们存放衣服的地方给每一件衣服都喷过一次,而很不幸,只有你这件衣服起了反应。”   “所以你们认为老杨是我杀的?”听罢方即真轻吸了口气,倒也冷静,只那样若有所思地问了一句。   罗永刚依旧不置可否。收好了衣服后,他淡淡道:“死者致死的原因是喉管处巨大的撕裂性伤口所造成的血液急速流失,按照当时血溅的幅度和会造成的滴溅形状,同你衣服上这几片血痕非常接近。但现在我只能说,我们只是在你身上找到了血液的残留物,但究竟这血是谁的,还有待进一步分析才能知晓,而你是不是真正的犯罪嫌疑人,也要等化验结果出来才能正式判定。”   “那么看来我得去将我律师叫来了。”   “请便。而在那之前,请跟我到局里先待一阵吧,就当过去喝杯茶。”   “喝茶?”也不知是不是这话在此时听来颇为有趣,方即真眉头松开笑了起来,边笑边同罗永刚一起站起身朝店外走去,临到门口也不知有意无意,他忽地朝我这边的窗户处看了过来。   我忙将身子侧到一边,也不知他有没有见到我在这里偷看。   片刻听见他们离去时门铃咔啷声响,这才伸手将窗户关上,心里头却似打翻了五味水般感觉有些复杂。   方即真的衣服上为什么会有血迹?   他真的是犯罪嫌疑人么?但怎么可能,那具尸体死后的样子那么诡异,显然不仅仅只是被杀了那么简单,凶手让它仅仅在一晚上的时间就变成了一具木乃伊,这对于普通人来说,是完全不可能做到的吧。方即真只是个演员,他的地位和财富让他不可能去杀人,就算杀了人,他也不可能让一具尸体在短短时间内变成那种样子。   寻思间,见狐狸从客厅里折了回来,翻着袖子似是准备洗碗,我不由凑近了过去问他道:“狐狸,对面那具尸体的样子你见着没?”   “见着了。”他冲着水洗刷着,一边漫不经心道。   “样子好诡异。”   “还成吧,无非一具干尸而已。”   “死了仅仅一晚上就变成一具干尸,这还不诡异么?”   “嘁,”他朝我瞥了一眼,似嫌我碍手碍脚般朝我甩了下湿漉漉的手:“记得魑魅那东西么?”   我怔了怔,随即下意识点点头。   “它们吃食的时候,把活生生一个人变成一层空空的皮囊,也就半小时不到的功夫。”   “……是……是么。”他说着那具话时轻描淡写的口吻令我后背微微一阵发麻,他感觉到我瞪在他脸上的目光,扭头朝我弯眼一笑:“我能比那时间还短哦。”   “你也吃人??!!”脱口而出才发觉自己叫得过响,我忙用力捂住自己的嘴巴死死盯着他。   见状他眼里的笑意更深,简直要哈哈大笑起来:“小白,要不怎么叫你小白呢。我说什么你就信什么。”   我脸一红,怒道:“你说得那样认真,谁知道你是真是假。况且狐狸精名声本来就不好来着!”   “哦呀,那你就当我吃人的好了。”   一边说,一边无比风骚地扭着屁股,于是那条巨大的尾巴在他屁股上甩啊甩的,如他眼神一般轻佻而恼人。我望着它真想在那屁股上踹上一脚,但随即想起这又是狐狸试图转移话题的诡计了,便耐住了性子,将话题转了回来道:“这么说,那尸体可能是被妖怪杀掉的了?”   “我也没这么说,但看那样子,十有八九是如此。”   “那方即真……”   似是立即知晓我要说什么,狐狸瞥了我一眼,道:“你这老相识倒的确是无辜的。”   “是么……”他这话令我微微松了一口气。继而再问:“那么会是谁?”   “不清楚,无论那是什么,藏得挺深,深到嗅不出那吃人的味道。”   “吃人有味道么?”   “自然有,那种杀戮的戾气,非一般的力量是隐藏不了的。”在说这句话时,狐狸脸上原本轻佻嬉笑着的神情似乎微微敛了敛。   这令我感到有些不安起来:“这样的话,也许那东西就在这附近……”   “也许而已。”他复又嬉笑了起来,一边将碗碟在水里搓出一大团泡沫:“但是有那只麒麟在,想必它也不敢对你的肉动什么念头,况且你还一身的油肉,多腻味。”   “你找死啊!”我再也按捺不住,跳起来用力拍了他一巴掌。   他捂着头号丧了两声,然后继续低头洗碗,似乎之前说的那些东西,对他来说只是随口一段故事而已。我见状知他是不愿再多说,便卷了袖子同他一起洗起碗来,只心里头总忍不住一再想起那具尸体的模样,再联想狐狸所说的那些话,终忍不住忐忑不已。   转眼到了第二天,满大街都开始疯传方即真被捕的新闻。   说他身上那件衣服所沾的血正是惨死在秦奶奶家那口壁橱里的老杨的血,所以人很可能就是他杀的,至于杀人原因,却是谁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毕竟那两人是八杆子也打不到一块儿去的。   而仅仅过了两天,他却又被释放出来了。   因为虽然他衣服上沾的确实是老杨的血,但他既没有杀人的动机,也找不到他动手的证据,更何况他离开拍摄场地时是十点多,到家一个小时的路十一点多,这是经过他家小区保安证实的,再出来,即便是当时就出来,那么回到秦奶奶家也得十二点多,那之后不久就发生了周艳见到上吊者的事,之后所有人一夜几乎没睡,那方即真是无论如何也没办法在那种情形下即杀了老杨,又将他尸体处理成那种样子,再毫不露痕迹地离开的。   因此,杀人者究竟是谁,仍是个谜。而死者的血迹为什么会在方即真的衣服上出现,亦是个谜。   带着这样种种的谜团和猜测,“尸变”剧组在经过一个多礼拜的停工后又开始进行拍摄了,只是换了拍摄的场地,先去了别处将其它剧目提前拍摄。他们是如此急切地要将电影尽快拍摄完毕,并非因停工导致资金变紧,而是因为这剧受到命案的影响,变得红透半边天。   方即真的被抓以及后来的释放,令他如英雄凯旋而归。   杀人的嫌疑非但没有令这当红偶像的声誉受到印象,反而因此而令他博得更多的同情和关注,一时无论新闻综艺还是广告,随处可见方即真那英俊潇洒的身影,他简直是籍着那场杯具再登上了从艺的一个高峰,连带这部新剧也格外受到青睐起来,这恐怕是这整个剧组所有人都未曾料想的结果。   而我房间对面那栋房子又逐渐恢复了它的苍老和寂静,有时候会有人慕名过来参观这处“凶宅”,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它渐渐被淡出人们的视线。唯有周围的邻居,每次说起那具可怕的尸体时还总会一副不寒而栗的表情,有些住得近的甚至表示想要搬家,当然,那只是口头表示表示而已。   似乎一切又恢复到了原本平静如水的日子,生意也再次清淡下来,终日无所事事着,闲得让人有些发慌,我只能靠看书和睡觉去打发一天又一天无聊的时间。   这天又和往常一样,早早关了店门,吃过晚饭充了个热水袋舒舒服服钻进被窝里看书,看着看着,忽然觉得手背处冷飕飕的总似有风吹过的样子。   便放下书想下床去看看窗有没有关牢,可是刚低下头要找拖鞋,便猛看到一团绿糊糊的身影在我床下蹲着,一张被脸皮的皱褶挤得几乎看不清五官的脸朝上望着我,那不停吹在我手背上的风边是从它身上钻出来的,冰冷刺骨……仿佛冷到能钻进我骨髓里去……   “杨……老杨?!”那样惊呆了片刻后,我小心交出它名字。   它闻声忽地伸出干瘪的手朝我抓了过来,嘴里发出长长一声悲鸣。   却在手指几乎碰到我的瞬间,被边上门开的声音突地一震,便顷刻在我面前消失得干干净净。   门外铘望着它消失的方向低低一声冷哼,而在他身后,狐狸一双绿幽幽的眼望着窗外,似笑非笑朝里走了进来。   边走边在周遭的空气里轻轻嗅着,随后到窗边将那紧闭着的窗户一把推开,对着外头如幽灵般静静屹立在对面那栋苍老的房子轻轻拍了下手,冷笑道:“老子没来管你的闲事,你倒先来招惹老子,也好,现在我倒是真得要好好瞧一瞧你究竟是个什么样的玩意。”   全文免费阅读 147小棺材十一   狐狸究竟是个怎样的人?有时候我总会问到自己这个问题。   我觉得他是个很难去用某种常规来为他定性的人。   有时觉得他乱没正经的,总是一副随心所欲,寻欢作乐的样子。   有时却又异样严肃。   严肃似乎同他是毫不相干的,所以在他偶尔露出那种情绪的时候,我常会将他同铘搞混。   或许就连他自己也从未意识到过这一点,因为那种严肃通常是不经意的,不知不觉,并且稍纵即逝。当偶尔我从他身上捕捉到这一种感觉时,便会开始不安起来,然后静静地等,等待这种奇特的感觉从他身上消失。   直到他再度将那双眼弯出一道快乐的弧度时,那就仿佛一只紧压在我心脏上的手突然松开,于是令我可以长长呼出一口气,然后告诉自己,那只熟悉的狐狸又回来了。   而此时,当狐狸越过我房间的窗台,跳至对面那栋安静的房子前时,我感到那只严肃的狐狸又再度出现了。   他带着点让我不安的压迫感,以及一种隐隐的陌生,就地一个旋身,人转眼浮在了半空。   似凝神在朝四周望着什么,过了片刻头一低朝秦奶奶家敞开着的窗内飞了进去,先径自到了二楼,里面走廊灯在他进入的瞬间忽闪亮了一下,转眼便已见到他修长的身影立在了底楼那间幽黑的客堂内。   灯光随之熄灭,他倒也不需要借助任何光,那双细长的眼在夜色里隐隐透出灯炬般荧光,绿幽幽地一闪,很快随着他身影隐入通向西厢房的过道中。   “狐狸!”见状我不由压低嗓子叫了他一声。   没听见他回答,便急忙攀过窗台追了过去,随即听见身后响起铘的脚步声,我以为他是要过来拦住我,但出乎意料,他只是同我一样也朝着秦奶奶家方向走去。而对面那道原本被警方贴了禁条的门,在他身影刚刚靠近的那瞬突然嘭地自行打了开来,扑出股带着油腥味和一些淡淡尸臭的风,自我面前倏地卷过,随后露出门内那片幽黑的空洞,静静的,宛如一只野兽巨大而深邃的喉咙。   我站在这片空洞前微微迟疑了下,便见铘从我身边大步跨入,于是赶紧跟随着他一同走了进去。   屋里头仍完全保留着那天剧组离开前的凌乱,到处都是被遗弃的道具,在失去了原有的作用后它们如尸体般死气沉沉,边上那些黄色的封条自它们身旁穿梭而过,在穿堂风内轻轻招摇着,时不时抖着飒飒一阵细响,仿佛一只只栖息在坟墓上的幽灵。   而就在我这样一边走,一边忍不住朝着周围细细打量的时候,回过头,却发觉铘的身影不知几时早已消失在通往西厢房的那条过道尽头。   心跳不由快了一拍,我赶紧加快脚步追了过去。几步奔过走道,一转弯便见他在窗外路灯投射来的光线中立在西厢房门口处,目光微闪,似在仔细望着什么。   于是放慢了脚步轻轻到他身边,循着他的视线也朝那个小小房间内看了过去。   然后见到狐狸正在房间中央那盏吊扇的下方站着。   那地方原本摆着装尸体的壁橱,此时壁橱早已连同尸体一起被警方运走,只剩地板上一些拖拉的痕迹。狐狸低头朝这些痕迹看了会儿,片刻头一低,似要蹲下般身子朝下俯了俯,随即我见到他嘴唇内似有什么东西般隐隐渗出点莹亮的光线来。   这是多么诡异一副的情形……   就在我为此而紧盯住他那张嘴看的时候,他忽地回头冲我笑了笑,紧跟着那被嘴角扬起的弧度内骤地一道刺眼的光线透出,那无比剧烈的光令我一下子紧闭上眼用手挡了挡,再睁开,那雪亮的光华似已完全消失了,只留一小点如钻石般的光华团团绕在狐狸抬起的右手上,似乎光内裹着样什么东西,但周围的光芒实在太锐利,完全无法让人能将它窥得清楚。   而此时更令我感到惊讶的是,那口原已被带走的壁橱,不知如何又回到了原地。它安安静静在狐狸的身边矗立着,双门紧闭,仿佛自修好那刻起还从未被开启过。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见状我不由蹙眉,并望向身旁的铘。   他没有回应我,只是忽然回头朝身后看了一眼,这举动令我不由自主也跟着朝后望去,随即不由大吃一惊,因为我见到身后正有道瘦削的身影提着支手电,一路怕冷般紧拽着身上那件绿色的袄子,一路东张西望沿着走道朝着这边慢慢过来。   那不是老杨么……   虽然他活着时我从没见过他,但自从见过他尸体后,我便在脑子里深深烙下了他那张皱得几乎看不清五官的脸,以及身上那件同他年纪极不相符的鲜绿色绸布袄子。   此时他完全不似死去时的样子,五官很正常,带着一种老实人的低眉顺眼。慢吞吞走到离我一步之遥的地方,他停下举着手电朝屋里朝了朝,然后张嘴似着对里头说了句什么,便如若无人之地穿过我身体径自走进屋内,一张脸笑逐颜开,似遇到了什么千载难逢的喜事,只是那样一张皱巴巴的笑脸在手电光的照射下显得如此怪异,不由令我朝铘的身旁靠了靠近。随后才继续朝他望去,此时他已到了那个壁橱前,打开门探头进去像是在找什么,一阵翻看过后,有些茫然地抬起头,慢慢转向身后,似乎像是听见了什么令他有些不安的声音。   但显然是听错了,他有些局促地傻笑了下,然后继续低头在那壁橱内翻看,可是突然间他整个儿的动作便停止了,猛地下抓住了自己的喉咙,似有什么东西将他喉咙给卡住了,憋得他整张脸涨得通红,嘴用力张得老大,嘶嘶地一阵阵拼命呼吸。   可随即一大蓬血从他这大张着的嘴里直喷了出来!   喉咙处也是。   那只被他自己的手紧紧捂住的喉咙不知怎的出现了一片巨大而模糊的伤口,像是活生生被什么东西给用力撕裂了似的。这令他痛苦得整个人如虾米般蜷缩了起来,可没等他就此跌倒在地上,突然整个人猛地朝上一挺,随后倏地朝上直飞了起来!   一气似要直飞向天花板,却被垂挂在天花板上的那只电扇给勾住,他以一种奇怪的姿势在扇叶上扭动起来,从嘴里和喉咙里喷射出的血漫天乱飞,奇怪的是无论怎样却没有飞到天花板和扇叶以及周遭的任何地方。   它们在从老杨体内喷出后不久,便仿佛蒸发般消失了,而同时老杨的身体也在就动中逐渐变瘦,变小,变得如同一条脱水的蛞蝓般渐渐成了一条干瘪而古怪的东西。   然后,在不出十分钟的时间,他那已然完全变形的身体终于从电扇上掉了下来,落在壁橱便,随即我见到他似被一只看不见的手从地上提了起来,将他拍了拍整齐,自脚处折叠起来,那样如同件衣服一样地折叠着,随后挂入橱内。   之后,嘭的声闷响,那两道门自动合了起来,就如我之前进秦奶奶家大门时所见的那样。   但之前那是铘的力量所谓,此时将老杨以如此暴戾和干脆的手法杀死,将他折叠后挂入壁橱中,再将壁橱门关紧的那个人……或者东西,又究竟会是什么。   思忖间,见狐狸手轻轻一拢,便将手心中那团泛着晶亮光芒的东西重新塞进了嘴里。   于是那口壁橱也紧跟着消失不见,他又朝露出的那片空地处看了两眼,随后似是轻轻吸了口气,转身朝门口处慢慢踱了过来,望向铘道:“你怎么看。”   铘沉默了片刻,道:“以你的‘引魂锦岚舍利子’都没能那东西显身,可见那东西不是寻常的妖类。或者,并非是妖类。”   “啧,”闻言狐狸回头又朝屋内望了一眼,轻轻挠了挠下巴:“看来要处在被动,这倒有些难办了。话说回来,有这样凶煞的东西经过,先前怎会一点动静都没有,按理说早该有蛛丝马迹的迹象出现才对。”   “也许等它吃了下一个人,便可掌握它的动向。”   “但不知这一顿够它消化几天。”   “那无须多想。我所在意的是,它今日能堂而皇之地趋使丧魂登入这周边结界,明日不知会做下什么样的举动,若你这边不再适合她居住,我便只能将她带走。”说罢,铘那双暗紫色的眸子蓦地转向我,令我不由得被他看得一惊。   下意识朝后退开了一点,不知是否心跳骤然的加快令我全身的血液都涌进了脑子,我突然脑子有个念头倏地闪过,在眼见着狐狸的目光微微沉下时,脱口道:“对了,我想起一件事,也许有个人知道那东西究竟是什么。”   “谁。”两人目光不约而同望向我。   “那个张兰,张博士。也就是这里剧组举行开机仪式那天,她过来装神弄鬼弄得这里非常热闹的那个。”   “你说她?”闻言狐狸眉梢轻轻一挑,一副似笑非笑的样子:“你想去让神婆去给你掐算么?”   “当然不是。”我皱眉瞪了他一眼:“那天上午我去过她那里,她跟我说,她在我身后见到一个穿绿色绸布衣服的人在看我。当时我以为她在兴口胡说,因为那时我什么不正常的东西也没有看到。只是到了当天晚上,我确实见到了那个绿衣服的人。”   “是么,在哪里。”   “在我房间里。但我那时以为是做噩梦来着,所以也没怎么当回事,直到后来老杨死,我又在房间里见到了他的魂魄,才想起来,那天见到的绿衣服的人,应该就是老杨。”   “但张兰同你说的时候,他还没死不是么。”狐狸不动声色继续问道。   “确实还没死。但是,她在开机仪式上说到冯导演被黄皮子缠着时,我也同样没见到他身后有黄皮子,直到第二天,我才见到了的。”   “是么。”此时眉头微微拧了拧,狐狸似终于对我的话产生了兴趣。也对张兰那个人产生了兴趣。因为片刻后,他嘴角再度慢慢扬了起来,点点头:“那倒确实有点意思,小白。她看来好似能预知未来一样,而且都是糟糕的未来。”   “是的。”   “既然这样,那不如带我去她那边看看吧,让我好好看看一个能预言未来的神婆究竟是个什么模样。”   “好。”   话音刚落,便见狐狸甩了甩尾巴朝门外径自走了出去。   我见状便要跟着一起离开,可还没挪步,却见他在经过铘身边的那瞬突然将身子猛地朝他那边一斜,没等我反应过来他这是要做什么,他已籍着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用肩膀将铘一把顶到了他身后的墙上!   随后将脸几乎贴在了他的脸上,对着他一字一句道:“带她走?若下次再说这种话,我会让你知道有什么样的下场。”   他说着这话时整个儿背对着我,因而我无法知道他此时脸上的神情究竟是怎样的,只感到自己心脏跳得飞快,而这时铘的目光穿过狐狸的脸侧朝我望了过来。他在刚才那瞬微微的诧异过后,神色似渐渐沉了下来,目不转睛看了看狐狸又转而望向我,随后一言不发目送着狐狸自他身边离开,径直出了这栋房子。   “走吧。”然后在一片寂静的夜色里,我听见他这样对我轻轻说了一句。   之后便不再理会我,一个人朝外走了出去。   全文免费阅读 148小棺材十二   有时候,觉得感情就是那样一种奇怪的东西,在一切都还未知的时候,心心念念想寻出一个答案,哪怕只是一小部分也好。想了解自己的心意,想了解对方的心意,想了解一切可能的契机……   而,一旦感觉似乎碰触到了某些清楚的东西,那些东西仿佛近在咫尺,亦或呼之欲出。可是你却突然间惶惑了,不安了,变得迟疑和纠结了。心里暗想那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是否真是如你所想?还是那仅仅只是你想得太多。   『带她走?若下次再说这种话,我会让你知道有什么样的下场。』   自狐狸昨晚以极突然的一种方式和语气,对着铘说出这样一句话后,他仍旧能同往常一样,在厨房里吃了些点心,然后钻进房里呼呼大睡。   我却因此一夜没有睡着。   每每想到他当时那冰冷的语调,便会心跳加速,周身发抖,即使用力将自己裹在被子里也无济于事。但这并非是出于害怕,自然并不是出于这种感觉,我只是无法形容它带给我的究竟是喜悦还是紧张,或者那无穷无尽不知所措的压迫感。   这种难以名状的感觉压得我魂不守舍,于是整整一夜,我在台钟指针喋喋不休的滴答声里口干舌燥,无数次试图让大脑平静下来,却完全无法阻止那些活跃的思维一点点侵袭进我的心脏,再经由四肢百骸的经络和血液流进我脑子。   他为什么说那句话?   他为什么在铘说到要带我走时会对铘说那句话?   是真的不希望我离开么,还是仅仅只为了不甘心铘在说出那句话时,眼里所流露出的那瞬不屑的眼神。   我不知道。   越是试图去理清这一些,却发觉往往被陷入更深的一个说不清理还乱的境地。   于是第二天,当我终于在晨曦白茫茫的光亮里迷糊小睡了片刻后,被杰杰蹦跶着吵醒,一照镜子,发觉自己眼圈黑得就像两个模糊的黑洞,头也胀疼得厉害,这副萎靡不振的模样理所当然地被狐狸嗤笑了,他笑我眼影抹得很自然,好像被揍了两拳的天使一样。   我没去理他。   他依旧那副没心没肺的模样,一边在门口卖着早点,一边同那些绕远道过来同他攀谈的女人眉来眼去。女人们形形**,有大有小,有胖有瘦,有美有丑,但狐狸待她们总是一样的好,这好是无法不令人感到喜欢的,所以钱多一张多两张地塞进他手里,不要他找,他便笑嘻嘻地接了,随手塞进自己袋子里,鼓胀的袋子令他有些开心,于是眼睛微微地弯起,便以更诱惑人的笑容对着街上吆喝一句:包子咯!新鲜出炉的蜜汁羊肉馅儿包子咯!   到张兰的住处时,是下午两点差五分。   狐狸说,由于人身上所具备的灵场极弱,因而一个人身上究竟有没有具备通灵之气,那种灵气又究竟能达到什么样一种地步,一天里只有两个时辰是看得最清楚的,那就是午夜两点和午后两点。   灵场便是所谓的第六感知。有时候它是抽象的,譬如你突然心里一阵没来由的慌乱,或者恐惧,却又不知究竟因何而起。也有些是具象的,譬如感觉到了什么,而它真的可以在某一时段发生,甚至籍由这种感知,可以看到一些来自另一世界的东西,更强之还能与它们交流。   所以选了这样一个时间来到张兰家,一来,是想看看她是否真的有预知未来的能力;二来,也是为了想看看她身上的灵气是否到了一种能够影响到别人的地步。毕竟剧组当日所发生的那些事,皆是在她出现后而起,难免不令人怀疑她是否在其中起到了一定的影响。   “我知道你会来。”   整两点,我同狐狸进入了张兰的工作间时,这名瘦削而严肃的女人仿佛刚醒般自桌前睁开眼,抬头对我道。随后目光落在我后头的狐狸身上,似乎微微怔了怔,嘴角因此而垂了下来,却也不多什么,只朝我俩做了个‘随便坐’的手势。   狐狸便也不客气,径自在她对面那把椅子上坐下,笑吟吟用他那双碧绿的眼望着张兰,颇为恭敬地欠了欠腰道:“您怎么知道她会来,张博士?”   女人看了他一眼,低头轻轻捻了捻手里那把铜币。   屋内依旧那股浓重的熏香味道,混合着水蒸汽的潮湿,令这不大的空间泛着股雾气般的氤氲,就如这女人大大的眼眶里所透出的神情一般。她用这样的眼神朝手心里的铜币看了片刻,道:“因为我猜,这姑娘应该是看到那天我所说的东西了。”说罢抬头望向我,问:“是么,小妹?”   我没有回答,只低头在她边上那把椅子坐了下来,随后道:“那个剧组里被杀的人,叫老杨,我虽然不认识他,但死成那种样子,实在太可怕也太可怜,您是早就料到他会死的么?”   张兰瞥了我一眼,摇摇头:“这倒并不知晓。我能见到那些东西死后的样子,具体它们是谁,怎么个死法,却一概不知。”   “但您跟我说起的时候,他还并没有死。这又是怎么回事呢?”   这话令她嘴角扬了杨,眼里一瞬似乎有些颇为得意的神色闪过,随即又再度恢复原有的严肃,她抿着唇将一枚铜币放到桌上,道:“人有三魂六魄,濒死之人,其中的部分魂魄会脱离身体,俗称出窍。我能在那人死前就见到他,便是这个道理。”   “但我和他并不相识,为什么他会出现在我身边?”闻言我不由再问。   她沉默了下没有回答。只带着一种有些奇特的眼神看了看我,随后忽地将视线转向对面默不作声听我俩交谈的狐狸,轻轻将手里的铜钱捻了两把:“这位朋友该也是道上的,不如就由他来说说吧。”   她的话令我怔了怔。   转而望向狐狸,他闻言脸上一阵似笑非笑的神情,继而靠到椅背上,修长的手指沿着桌面轻轻一滑,点点头:“张博士真是眼利,怎么知道鄙人也刚好是做这一行当的。”   “倒也不难。”她朝我看了一眼,将第二枚铜币摆到桌上:“这姑娘自第一次来时,就很显见的持着副浓重的怀疑态度,她问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都在显露这这点。而我从事这行那么些年,如她这样的人并不少见,有时便会见到他们带着同样做这行的人来,仿佛考官般审视着我的能力,而那些对于他们来说所谓的‘专家’,有些自身是伪的,嘴上说得头头是道,实质没有半点儿灵气。而有些倒也确实有点真材实料,不过受能力所限,虽功架十足,却也不过是个虚设的幌子。”   “那么博士觉得我属于哪种?”   “你?”张兰闻言再望了他一眼,从掌心里取出第三枚铜币摆到桌上,道:“你同那些人自是不同的,所以我见你入内,并没有撵你离开。”   狐狸微微一笑:“不知怎么个不同法。”   “你身上灵气重,是块做这行的好料子。”   “哦,不知道这种灵气是怎么看出来的?”狐狸再问。   张兰没有回答,只将第四枚铜币摆到桌上,将这四枚铜钱连成一道直线,随后将它们一并推到狐狸面前。说来也怪,当它们在靠近狐狸不到半指距离的一刹,忽然全部转了个向,有‘宝’字的那一头齐刷刷对准狐狸,仿佛那字同狐狸间有相互的引力一般。   “瞧,这就是答案。”似是见到我眼中露出的惊讶之色,张兰勾了勾嘴角,道,“这钱币对灵力特别强些的人会有反应,也是极其有效的克制阴邪之物   “那么您的灵气如何。”狐狸朝那四枚铜币一一看过后,突兀抬头问道。   张兰微微一怔。片刻蹙了蹙眉,将那四枚铜币依次收拢,冷声道:“你可说我是没什么灵气,但有些人天生便能窥知阴阳,譬如我。”   狐狸似乎并未留意到她脸上所露的不悦,只将目光停留在她手心那把铜钱上,在她要将最后那枚铜币也收起时,他伸指在那铜币上轻轻一点,若有所思地问道:“您这套钱币比较特别,看着不像是一般的俗物,倒不知究竟是从哪里请来的明器呢。”   这话出口,显见张兰的脸色微微变了变。   又在片刻间恢复如常,她笑了笑,将那些钱币收入袋中淡淡道:“小兄弟不要乱说,什么明器不明器的,从事这行,当敬魂魄如神明,又怎敢去用墓中所出的物品。这些钱币不过是祖上留下来一些没太多价值的古董而已。”   “是么。”狐狸笑笑,倒也没再对此继续追问些什么,便将那枚被张兰遗落在桌上的铜币拈起,递到她面前。   “谢谢。”她见状结果,正要将那铜币也收起,却不料狐狸似不经意般手朝前一探,径自到她胸前,在她衣襟间那枚隐露在外的小棺材坠子上轻轻碰了一下。“你做什么?!”这举动令她当即拍桌站了起来,原本苍白的脸涨得通红,她捂住胸口处怒视着他,仿佛遭到了无比严重的侮辱。   “胡离!你也太不小心了啊!!”见状我赶紧跳起挡在她面前,一边在顺着她朝狐狸大声骂了一句,一边赔着笑脸对她道:“真对不起啊张博士,他做事毛手毛脚惯了的,您千万不要介意啊……”   “这也太毛糙了点!”张兰似还怒气未平,狠狠瞪着面前一脸无辜的狐狸,却又不知该继续指责些什么,便用力喘着粗气,一边沉默着僵立在那儿。   所幸此时门忽然被急促敲了两下,将这尴尬的局面适时破开。随即有人一前一后推开门从外面走了进来,带进一股冰冷的风,令屋里闷潮的空气得到片刻的缓解。“张教授在么,张教授,”为首那人一进门边大声道,随即望见八仙桌正首所站的张兰,立即三步两步走了过来:“张大师,张教授,您一定得给他看看,他被黄皮子缠得要不行了!”   说着,回头见着我,他立刻红了红脸朝我笑了笑。“哟,您也在这里……”   见状我不由一愣,因为我认得他,他是“尸变”剧组举行开机仪式时跑到我店里来找方即真的那个胖子。   此时他满头大汗,这二月初的天他额头隐隐蒸出一层热气,也不知得有多大的急事才能把一个人给燥成这样。   而透过他肩膀望向他身后,便见一个身高马大的男人扶着一个矮个儿男人在朝里望着。矮个儿男人的全身被羽绒服和羽绒帽包裹得很紧,只留一张蜡黄的脸在外面,套着几乎遮掉半张脸的宽大墨镜,嘴唇微微发抖,衰弱得好似一旦放开便会跌倒在地。   他似乎是在透过那副墨镜望着张兰。见到张兰眯缝起眼帘朝他投来的那抹意味深长的神色,他似是扭头想离开,但苦于手脚乏力,只能不由自主被边上那魁梧的汉子拖着到八仙桌前,又被扶进椅子内坐下。   之后仍是想要勉强站起,却完全无力,于是只能重重地叹了口气靠向椅背,随后抖抖瑟瑟抬起头再次望向张兰,苦笑着摘掉了脸上的墨镜:“张博士……”   作者有话要说:昨天身体不舒服停了一天,今天更新两章~   全文免费阅读 149小棺材十三   墨镜之下,是冯导那张原本严厉苛刻,此时却虚弱得奄奄一息的脸。   这令我一望之下不由大为吃惊。也就短短半个多月没见,这原本在拍摄现场如君王般专制而硬派的男人,此时那雷厉风行的精神头早已不知去了哪里,在我面前便如一个病入膏肓的人,急剧消瘦令他那原本丰满胖大的脸被大量皱纹所覆盖,皮肤蜡黄,眼球也蜡黄,仿佛黄疸病人一般。   屋子里很热,他身上穿的衣服也相当多,但他仍像怕冷般颤抖着,一边抖一边看着张兰,似在等着她的反应。   而张兰亦同我一样在注视着他。片刻冷冷一笑,轻蔑道:“原来是冯导。不是说不信鬼神之说的么,怎么会屈尊跑到我这一个小小的江湖骗子这里来。”   “张教授……”闻言冯导脸上再次浮出一层苦笑,许是知道再说什么也没多大用处,便朝旁边那胖子看了一眼,胖子即刻心领神会,从衣袋内抽出只硕大的红包,恭恭敬敬递到张兰的面前:“张教授,请笑纳……”   张兰连多余的眼光也不屑朝那方向看上一眼,低低一声冷哼,扯过椅子坐下,径直望着冯导的脸道:“我说什么你都不信,现在才来找我,不嫌太晚了么。”   “……请您大人大量,原谅我的愚昧……”冯导吃力道。他几乎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说一句得喘上一大口,随后有些呼吸困难,他扯下帽子慢慢扯下衣领上的拉链:“……再……再者,如果没有亲眼见……见到过……有几个人能相信这种东西呢,是吧……”   “现在您见到了?”张兰冷声问。   冯导有些无奈地摇摇头:“没有,除……除了我,别人都见到了……他们说我被黄皮子缠上了,开……开始我还以为他们耍我,现在……现在算是真的知道了……”   张兰闻言站了起来,望着冯导那张衰弱又痛苦的脸,慢吞吞踱到他边上,掀开他衣领朝他脖子后面看了看。   我借机见到他脖子后有厚厚一层模糊的东西贴附在他皮肤上,随着他呼吸而微微起伏,并散发出一股有些呛人的臭气。   “这有多久了。”这时听张兰问道。   一旁的胖子忙答:“从开始发觉身体不行时起,约莫一个礼拜。”   “一个礼拜……”张兰的眉心微蹙,似若有所思般望了望冯导。   后者一脸期盼地望着她,及至见到她这样一副神情,似被冷水泼到般缩了缩脖子。继而呼吸似乎变得更为困难,他乞求道:“张……教授,能不能把……把窗开开……”   “我会冷。”张兰轻描淡写道。随后转身返回原处坐下,交叠着十指再度望了望他,道:“再过两天你便会死。”   如此冷漠的话音,说出如此冷漠的一句话。不但令冯导绝望地一声呻吟,亦令我不由自主朝狐狸看了一眼。   试图从他眼内寻到些什么,但他只是默不作声站在一旁观望着,好似一道无人察觉的影子。   便再次望向张兰,见她在说完那句话后,脸上带着丝冰冷的笑,轻轻抚了抚胸前的棺材坠子。旁边胖子急道:“两天??两天后就得死??那一点办法也没了吗??”   张兰不语,也不知是不想说,还是的确没有办法。   见状胖子用力一跺脚,转身对那魁梧的跟班道:“得!还是马上去八一医院!”   那人一听正要过来扶冯导起来,却见张兰轻轻敲了下桌子,道:   “但话虽如此,要救还是有方法救的。”   一听到这句话,冯导原本绝望得已经闭上的眼蓦地睁了开来:“是……是吗……张教授……”   “什么方法??”胖子也随即问道。   张兰笑了笑。伸手抓过一旁的袋子,从里头倒出钱币摊开在桌上,再慢慢拢进手里:“但救他我是要有条件的。”   “什么条件,尽管说!”   张兰看了眼胖子,再望向冯导:“第一,那年我在你这儿出的事,你得恢复我的名誉,你得让所有人知道我张兰不是造假的神婆,而是个真正的通灵者。”   “没……没问题……”冯导一口答应。   “第二,我被关了两年,这精神损失,你也必须负责赔偿。”   “那是自然……”   “第三,”将所有铜币捻进手掌,张兰从椅子上慢慢站了起来:“你得答应这事过去后,登报上电视发表声明,一声明向我道歉,二声明是我救了你,你答不答应?”   “答……答应……都答应!”   有什么不能答应,有什么比救命更重要的事不能答应,况且这些对于冯导来说完全是轻而易举便能做到的事。   所以他头点得跟个拨浪鼓似的。   见状张兰嘴角扬了杨,随后伸手自八仙桌下的抽屉内取出把一尺来寸长的刀,轻轻摆到桌面上。“那么此时开始,你完全信我么?”然后她望着冯导那双蜡黄的眼睛问。   冯导虽然在见到那把刀的瞬间眼里有些疑惑,但忍极其坚决地点了点头。   “相信我能通达阴阳,并为你除去身上所附这的黄皮子?”   “对!”   “那你将头摆到这儿来。”说着,拍了拍桌上那把刀子。   冯导毫不犹豫便将脸朝那地方搁了过去,就搁在那把刀子边上,微微耸动的鼻尖正对着那把闪着寒光的刀刃。   “很好,”这令张兰的脸色终于略略缓和了下来。她慢慢踱到冯导身边,低头凑近了他耳朵道:“这对你我来说非常重要,所谓心诚则灵,若你对我还抱有任何怀疑,那结果便不得而知了。”说罢,几乎是完全突兀得不为人所预料的,她一把抓住冯导的头朝桌子上用力摁了一把。   听见他因疼痛而发出一声闷哼,便在边上那胖子脱口的惊呼声中一把抓起那把尖刀闪电般朝着冯导的脖子上直扎了上去!   那瞬我也不由自主惊叫了起来。   以为她那一下是绝对是将冯导的脖子割断了,但当刀尖落下,却是在冯导脖子后半寸的地方。   那地方被刀尖牢牢地钉着一团东西,黑糊糊,又似隐隐透出层黄气。片刻逐渐显露出一只黄鼠狼般的体态,头颅自下三寸处被刀尖钉在桌子上,一动不动,看起来好像是死了一样。   但就在我试图靠近些将它看得更清楚些时,它突然猛地朝上一阵挣扎,嘴里嘶的声尖叫,在刀尖下如疯了般连抓带刨地拼命扭动起来。这令冯导疼得再也按捺不住大声叫了起来,一旁胖子和那跟班急得脸色发白,想过来帮忙却不知该如何是好,一时束手无策,只在嘴里发着些毫无意义的咕哝。   而张兰似对此毫无察觉,她目不转睛盯着刀下那扭动的东西,小心翼翼趁它扭到一定副度时一把扣住了它的脖子,再迅速将刀抽出,那东西便挣扎得更为猛烈起来。可是无论怎样猛烈却无论如何也挣脱不开张兰那几根细长的手指,我不由朝那手多看了一眼,随即发觉就在无名指和中指的指缝间,它们夹着两枚铜币,应是刚才时就被张兰不知不觉夹在自己手指上的,因而令她抓握那东西的手势有些怪异。   她以那样怪异的手势将那东西小心翼翼而有力地从冯导身上扯出,直到最后一点黑糊糊的东西在他身上彻底消失,冯导那张原本痛苦到扭曲的脸一下子松弛了下去,并嗵的声从椅子上滑落下去,倒在地板上,无比疲劳又舒坦地长出一口气。   张兰朝他轻瞥了一眼,然后将那依旧扭动个不停的东西丢到桌上,在它试图弹身而起的霎那抓起边上的铜钱朝它丢了过去。   铜钱碰到它身体的一刹它蓦地瘫软了下来,见状张兰抓起刀子对准那东西挣扎而起的细长脖子便是用力一挥。   手起刀落,无比准确地将那东西的头给切了下来。而那小小的头颅刚刚同身子分开,它便整个而突然化成一团黑气嘭地在桌子上散了开来,伴着一股浓烈的恶臭,同周遭浓烈而潮湿的香气混合在一起,熏得人几乎要吐。   眼见不出片刻便在空气中消失得彻底不见踪迹,那胖子同那跟班脸上的神情几乎同见到了神一般。他们痴痴呆呆望着张兰的一举一动,想说些什么表示表示,却最终只是捏着手里厚厚的红包无声蠕动着自己的嘴唇。   见状张兰脸上浮出似有若无一丝笑。随后重新冷了脸色,她走到冯导身边,将一枚铜币扔到他身上:“自今天开始将这东西带在身边,直到身体复原,最好不要离身。”   “一定一定。”此时她的话已如圣旨一般,当下胖子同那跟班一边将冯导从地上扶起,一边匆匆拾起铜币恭恭敬敬应着。   “门口处有功德箱,去化了功德以后你们就可以离开了。”   “是是是……”   边应边还有些呆傻地在原地站着,张兰见状,冷笑道:“还不赶紧送人去医院,再晚些,那便是任谁也救不了的了。”   这话一出,两人立刻惊跳而起,急急将红包投入功德箱,扶起冯导转身便如一阵风般朝外跑了出去。   目送他们身影直至消失,狐狸方才轻轻拍了拍掌,叹道:“今天可开了眼界了,张教授,您降伏那黄皮子精的手段可当真称得上一绝。”   “过奖。”女人微微一笑,拢起铜币放进袋子里收好,随后转过头径自望向我道:“这回可信了么。”   我一时怔了怔。   正要点头,却听狐狸又道:“但降那精怪的手段是否过于凶狠了一些,原本只要释放出它所吸取的精气,不仅能挫了它的妖体,也可令刚才那人得到真正的恢复,不似现下,他差不多半只脚已进了棺材了。”   这话一出,张兰不由冷哼一声:“凶狠?对付这种伤到人命的东西,手段不残酷一些,往后它们害人的方式会更加残酷。”   “哦呀……您说得这倒也是。”嘴角微微泛起一丝笑,狐狸似是在对他刚才那些话示以歉然,随后负起手一边打量着她这间小小的屋子,一边漫不经心道:“不知张教授可曾降伏过狐仙不。”   “狐狸精么。”张兰捏了捏之前在抓握那只黄皮子精时过度用力的手指,笑了笑:“不曾见过那种东西,据说早些年都已绝迹了,这年头狐狸皮草如此泛滥,便是单纯的狐狸都怕要绝种,别说什么狐狸精。”   “倒也是哦。”狐狸轻轻一笑,回头朝我招了下手:“今天真打扰到教授了,若不嫌弃,改天还想再来向您请教。”   “不敢当,尽管过来,也许我可以帮你充分地运用一下你这与身俱来的灵力。”   这话令狐狸再度笑了起来,笑得如此妩媚,竟让那严厉的女人也不由望得略微呆了呆。   片刻,就在我同狐狸朝功德箱内投下红包,预备离开这间闷热的小屋时,她突然再次开口,道:“小妹,最近这段时间小心点便是,你总也不想要死的,是么。”   这淡淡的话音令我蓦地一惊。   迅速回头望向她,见她那双幽黑的眼睛看着我,又似望着我身后的某处道:“有个女人吊死在高高的房梁上,我不确定那是你,也不确定那不是你。”   全文免费阅读 150小棺材十四   临近情人节,一到下午便能看到成群结对的少女在路边各种小店里闲逛,或者挑选卡片,或者挑选一些五颜六色的糖果巧克力,热热闹闹的。   因而一走出张兰家,不免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即便午后的阳光非常温暖地照在身上,手脚依旧冰冷而潮湿。于是捏着拳头将两手兜在裤袋里,我默不作声在狐狸身后跟着,看他眯缝着双眼有些惬意地享受着阳光,长长的黑发在光里闪着层淡淡的金色,相当温暖而柔软的一种颜色,不由看得一时有些发呆,便连过马路也忘了停顿,险些一头撞到他身上去。   “还在想那女人的话么,”狐狸见状回头瞥了我一眼,在绿灯亮起时拽着我衣领把我带过了马路:“你这死小孩命硬得很,这些年多少凶物弄不死你,现在倒被个神婆随口唬弄一句话就给吓得魂不守舍,不丢你自个儿的脸也丢老子的脸呐。”   我涨红了脸朝他撇撇嘴,头一低越过他身侧加快了步子径自朝前走去。   说真的,狐狸说得倒也没错,我真的被张兰的话给吓到了,就在刚才,甚至几乎有些失魂落魄。   如果换作是在以前,张兰对我说的那样一句话也许我完全不会想太多,甚至可能一笑置之,因为迄今为止碰上的妖鬼乃至神仙不在少数,但我从未见过一个能预知未来的。   或许有些确实有那能力,但轻易不说出口,自然有它们不说出口的禁忌,否则,这世界岂非是要乱套,只要有一人便足以改变世界,是以万物皆有准则,看看自古流传至今那些所谓的大预言家,哪个不是后人为了显示其强大性而刻意添油加醋鼓吹出来的。   但张兰确实让我见识到了那种不可思议的能力。虽然她这能力未必对所有事物都奏效,但的确仅仅只见她随口预测了三点,便已经有两点被证实了。而第三点是她在秦奶奶家窗外所见的吊死的女人,这一点并未被实现,虽然确实有周艳声称见到了罗娟娟上吊这一事情发生,但所幸那并未成真。所以仅此一点,算是一个失误。   却没料到她今天突兀又预言说可能见到了我被吊死。   『有个女人吊死在高高的房梁上,我不确定那是你,也不确定那不是你。』   那样简简单单一句话,被她从那平静的嘴唇里淡淡吐出,即便当时艳阳高照,即便狐狸就在我身边,仍是如一桶冰水般当头淋在了我身上,令我不由自主一阵激灵。   想到这里,脚步不禁又慢慢放缓了下来,我回头看了身后那不紧不慢跟着的狐狸,道:“这个张兰通灵能力真的那么强么?”   “若是很强,我当时便会动手了,正因为见她几乎同寻常人无异,所以才任她继续在那里卖弄。”   “你是说她并没有通灵能力?”我不禁皱眉。   狐狸咧嘴笑笑,抹了把自己水光溜滑的长发:“她如果真有通灵能力,岂还敢在我面前一口一个狐狸精的叫,就是那些稍有些能力的瞎子,在靠近我身侧都知晓要避开,何况一个通灵力极强的人。”   “那她怎么会抓住那只黄皮子精?”   “啧,”眼里闪过一丝不屑,狐狸走到我身旁随手将落在我头发上一瓣叶子扯了下来:“要不怎么叫你小白呢,要不怎么叫你小白呢,”然后一连说了两遍那令人不爽又似乎令他很爽的话,轻轻一吹,将那片叶子吹落到地上。“首先我早已说过,那东西并非是真正的黄皮子精,而是个蛊。而蛊要比真正的精怪好捉,因为她手上有那把克制阴邪的铜币。”   “那其次呢?”   “其次,她若真有本事,便应知道对付蛊,以她那直接而粗暴的方式,搞不好便会伤人伤己,虽然借着铜币她侥幸成功,但那男人此后再也回不到原先健康的体魄了,因为他精远以被吸得七七八八,除非在收蛊前迫使它将那些精元吐还,显然,那位张教授并不知晓这一点。”   说到这里,他忽然顿了顿,片刻似有些若有所思般道:“况且,如果我猜想得没错,那蛊该是因张兰所起的才是。”   “因为她?”我不禁惊讶:“为什么?”   “忘了么,他们说张兰两年前便说那男人被黄皮子缠身。只是当时被当作闹剧一场,直到这次重提,他才突然被人见到果真有黄皮子附身,并还实际性地发展到威胁到生命的状况。因而可以看出,这女人对自己的通灵之术有着极深的执念,她是如此地执着于认为那男人一定是被黄皮子附身,并两年来一直念念不忘。而念蛊这东西,便是由人的怨念所养成,以此推测,那男人其实就是被这女人所害,又再借着她所谓的通灵之力,被她勉强所救治。”   经狐狸这一说,一切登时变得顺理成章起来,想想也确实有道理,我不由轻轻吸了口气,脱口问道:“那难道老杨的死也是因为她的执念么……”   这问题令狐狸微一蹙眉,随后轻轻咕哝了一句:“难说,这倒不像是她的所为,那东西可不是随便用什么执念便能形成和驱使的。”   “那看来仍是无法知道昨晚驱使老杨的魂魄到家里的那东西是什么了……”我不由有些失望。   “我原想过可能是她凭借那只小棺材所为,”狐狸瞥了我一眼道,“因为那只猫妖说过,她养着古曼,而那东西虽然以微不足道的居多,但也有些特别强大的,倒也确实具备兴风作浪的能力。”   “但并不是么?”我望着他略有些游移的目光问。   “不是。那小棺材很普通,几乎没有多少力道,倒是那女人身边这把铜钱,似有些来头,看起来颇有些意思。”   “不就是康熙通宝么。”   “虽是康熙通宝,但并不意味着它便是康熙年间所制成。”   “哦?这怎么可能?”康熙通宝不是康熙年所制,难道还是同治年制的。   心里头犯着嘀咕,便见狐狸弯眼一笑,修长的手指在我面前轻轻一翻,合拢再张开,赫然一枚小小的康熙通宝静静躺在他掌心。“说个典故给你听。当年清兵入关后,自大明皇帝的宫内占了不少宝贝,其中一件叫通冥宝钱,传是铸造于宋代,以人血和铜兑着长白山骏猊骨粉所炼成,是一件克制阴邪之物的至宝。”   “……听上去它倒是比较阴邪的样子……”   狐狸笑了笑:“确实比较阴邪,正所谓以毒克毒。因而怕它过于锋芒毕露伤了清朝的气数,所以康熙帝即位后用以他名号所铸的铜币将之封盖,据说一共有二百七十八枚,现在流落于是也不知还剩多少枚。”   “但,”听完他的话我再朝他手心那枚铜币看了一眼,摇摇头:“看上去也没多大厉害么。”   “那不过是没有掌握用对它的方式。”狐狸望着我轻轻说了一句。却不知道为什么,在说完后眼里忽然闪过一丝迟疑,转瞬复又笑笑,低头朝那铜币轻轻吹了口气,那铜币便啪的声爆裂开来,露出里头黑糊糊一片扭曲不平的东西,递到我面前:“喏,这就是它的本尊,只怕那位张教授自身也未见过,因而将它当作礼物一样随手发放出去。却不知道这东西发一件少一件,此后只怕要在她手里彻底失传了。”   我看了看这丑陋的东西,就跟博物馆那些腐朽得快要看不清字迹的古币没太多区别,只是更小一些,上面隐约可见一个冥和一个宝字,其余字迹皆已看不清楚。“那么,老杨的死是因为这东西么?”于是再问。   “也不是。”   狐狸干脆的回答令我不由气馁:“……那你研究它做什么。”   “因为既然它已现世,想必另外十二样曾同它一起埋葬在坟墓里的明器也已流落到世上,不知是否会同那些东西有所关联……”说到这里话音微微一滞,因为一辆极其漂亮的黑色宾利在我认真听着狐狸说话的时候,无声无息在我俩边上停了下来,车窗摇下,里头露出方即真那张漂亮的面孔:“宝珠,逛街呢?”   “方即真,你怎么在这里?”我有些意外会在这样的小街上再度见到他。   “听说冯导在这附近治疗,我有些担心他的身体。”他道。一边经由我脸侧望向我身后的狐狸。   “他已经没事了,被送去医院啦。”   “是么。那要不要我载你一程?”   “不用,我跟胡离一起走回去就行了。”   “原来阿离也在。”这话令他再次望向狐狸,笑了笑,好似刚刚才见到他一样。   狐狸亦仿佛刚将他认出来似的,挑眉一笑:“哦呀,我还想这小白在和谁说话,原来是方大明星。这是跟女友约会么。”边问边朝那安静坐在车子内侧的女人嫣然一笑。   女人便朝前探了探身子,脸从阴暗处露出,于是便很轻易地认出这张包裹在墨镜和丝巾下那张精致的脸,原来是方即真绯闻中的情人罗娟娟。她对狐狸报以同样嫣然的一笑,道:“一起么,阿离?”   “不啦,”没等狐狸回答,我径直道,“我们路上还有东西要买呢。”说罢拉着狐狸便朝前走去,等想到还未同他们道别,他们的车早已不见了踪影。   “哦呀,吃醋了?”见我扭头朝后看,狐狸瞥了瞥我,有些不屑道。“没事,这两人最多凑不过一年,你还是有机会的,小白。”   “你有病啊。”我狠狠瞪了他一眼:“吃个鬼醋。”   “哧哧哧,你看到那女人脸都青了。”   “因为我看到她身后还有个女人啊!”话一出口,便见狐狸脸上嬉笑的神色微微一敛,便沉默了下来。   果然他也见到了。   那是个一脸苍白的女人,苍白到我几乎看不清楚她的五官,只见到她如同副苍白的影子般紧贴在罗娟娟的脑后,也不知究竟是过路的魂魄,还是别的什么奇怪的东西……   正待要问狐狸,却见他已转身朝前继续走去,忙跟过去,还未开口,便听他道:“少管,小白,最近的事太多,少管。”   全文免费阅读 151小棺材十五   转眼一个礼拜很快过去,我在报纸上看到张兰的事上了报。   冯导履行承诺在电视上公开向她道了歉。而正如狐狸所说,那男人现在看起来就像半只脚已经踏进了棺材,消瘦、疲劳、精神状态很差。他无比诚恳地坦言了以往对张兰的误解,并以一种隐晦的方式表达了对她能力的敬仰后,那女人一下子成了周围人茶余饭后的热门话题。香港有白龙大师,她现在似乎成了内地的白龙大师,大批记者因此而扎堆在她家周围试图拍摄下她通灵的过程,但她变得无比深居简出,几乎很难再见到她抛头露面,这愈加神秘的行为令人们对她的好奇心越来越盛。   于是,她红了,一夜爆红于电视和网络,甚至比那些偶像明星的出名更快。   谁都想一睹这名大师的神迹,虽然冯导在电视上说得极其隐晦,并未涉及任何显著的妖异性东西,但毫无疑问,他的言行证实了那原本虚无缥缈的,被称作为‘迷信’的东西,它似乎是存在的。这对于原本就将信将疑的人来讲,无疑星星之火瞬间燎原,于是她的住处便变得如同神域一般,每天充斥着大量前去朝拜的人,却完全无法能再同过去那样轻易进出她家那栋房子,因为那里已经设了门卫,原先她家的客堂外也设了接待处和预约中心,当这些东西在电视里被播出后,我有种五味交杂的感觉。   “羡慕么?”某天看她在电视中接受采访时,狐狸问我。   “有什么好羡慕。”我反问。   “成神就是那么简单,一旦如此,财源滚滚。”   “因为人家会捉黄皮子呗。”   “啧,好酸。”   虽然狐狸不信我的话,但我真的没觉得有什么好羡慕她。   通灵如同在刀尖上跳舞,名气越大引来的人越多,引来的人越多可能碰到的东西就越强。就现在而言,我只见过她对付过水猴子和黄皮子,以及所具备着的某种有些特别的预知能力。但若有一天,当她的能力不足以与那些她要对付的东西抗衡,那她面临的结果会怎样呢?   不堪设想。   于是每次见到新闻里有她出现,便将频道换去,但有时仍会忍不住在网上看看关于她的那些信息。时常会见她给一些名人进行通灵,在她一夜成名后,她的顾客群体显然档次提高了不是一点点。她为那些人找出一些不利于他们前途发展,或者正影响着他们运数的东西。而作为等价交换,那些人在各类媒体上的影响力则成了为她所作的一种变相宣传。   于是名气便如滚雪球般越来越大,张博士亦终于坦然接受了别人给她的新称谓——张大师。   我记得在不久前她还是分明排斥这种称呼的,隔壁的刘倩不是说过么,她立志要将这门通灵之术发展成一种学术。   此时她却似乎已不再坚持,也完全没有时间和精力去坚持。   而每次当我在杂志或者网络上见到她一脸庄严的神色,对那些曾经连正眼也不屑多瞧她一眼的人,一边把弄着手里的古钱,一边说着些似是而非且神神道道的场面话时,总会想到那天下午时她对我说的那句话:   『有个女人吊死在高高的房梁上,我不确定那是你,也不确定那不是你。』   最初那几天里,我真是无时不在提心吊胆地担心着这一句话。   时常不自觉便会朝天花板望去,仿佛不经意间总能感到有具微微晃动的身体在那上面挂着似的。所幸每次都什么也没有见到,久而久之,也就渐渐放松下来,没有最初时那样终日心神不宁,而随着生意的逐渐恢复,店里工作又开始忙碌起来,忙碌得令我没有太多时间去东向西想,于是那剩下的一点惶恐也渐渐如水般化了开去。只是偶尔当我突然想起那天碰到方即真和罗娟娟时的情形时,还是会不由心悸片刻。   因为我在罗娟娟身后见到的那东西过去似乎从未见过。   那显然不是鬼,鬼有鬼气,它没有,它只有森森一股无比令人感到压抑的冰冷萧杀之气。   也不似妖。   不知究竟是什么,狐狸当时明明见着了,却当作没有见到一般。甚至在他听到我说见到那东西时,眼里闪过的那抹神色分明意味着他是有些意外的。   意外什么?意外那东西原本应是我见不到的么?所以他在一回到家后便径自去了铘的房间,同他关了门说了好一阵话。   而这究竟意味着什么?   我想知道,但亦有些害怕知道。   “老板娘,你好啊。”几名客人离开后,我正将桌上的东西顺干净,便听见身后有人轻轻招呼了我一声。   回头望见一个女人,一身淡粉色棉服,硕大的墨镜几乎遮住她整张脸。见我一时没有认出她,她将墨镜取下朝我笑笑,我这才认出原来来者是“尸变”剧组里那个新人演员周艳。   此时她的名气已随着整部电影的热炒而高了许多,因而出行的行头搞得如同间谍一般谨慎。我替她找了张僻静的桌子坐下,见她似乎并不是专门为了吃点心而来,只是不停搓着手似乎有什么话要同我讲,便在她身边坐下,一边给她倒了杯热茶:“今天怎么会有空来,听说你们很快要去河南拍摄了是么。”   “嗯,今天正好没戏,想到这里的点心特别好吃,所以过来坐坐。”说着望了我一眼,有些欲言又止,但很快还是脱口道:“听说你是阿真的同学是么。”   “阿真?”我微微一怔,随即意识到她说的是方即真,便点点头:“嗯,高中时的同学。”   “你对他了解么?”   “了解?”我不由朝她仔细看了一眼。见她脸随即微微红了起来,心里已是猜到了七八分。方即真要让女人迷上总是很容易的,即便身边已有人相伴那又如何。“一般吧,我和他在学校没太多交集的。”   “哦……”她点点头。似有些无措,因为我的话太过简单,令她似乎没了下文可以继续。于是只能干坐着,手里慢慢把弄着滚烫的杯子。我见状便再道:“但他人缘真是不错,当初可是全校有名的白马王子。”   “是啊,”她笑,微透着一丝苦涩:“他总是很受女孩喜欢。不过一直以来他似乎都比较偏爱娟娟姐这样类型的。”   “是么。”   “所以,”她低下头,轻轻揉了下手指:“上次我的事好像惹阿真不开心了,他现在总不太理睬我。”   “你是说你以为见到罗娟娟上吊的那件事?”   “对。因为后来我对他说,我又梦见娟娟姐上吊了,他听后很生气,并且要我不要再乱想这种事。”   “怎么你又梦见她上吊了?”她这话令不由我朝她方向倾了倾身子。   “是啊。”说到这个她似乎脸色微微有些发白,脖子朝棉服大大的领口内轻缩了一下,道:“就在上星期,我跟剧组加夜班的时候,没轮到我的戏,我就去休息的地方打了个盹。睡了没多久好像听见有人在门口叫我,我睁眼看是娟娟姐,就问她有什么事。她没有回答,转身朝走廊里过去了,一边还朝我招手,我不知道她找我要做什么,但你知道的,我俩一直挺要好,所以我以为她又什么话不太方便在休息地方说,就一路跟着过去了。那样走了一会儿,却怎么也找不到她,我不晓得是怎么回事,那时周围也没什么人,灯也怪暗的,我觉得有点不舒服就想折回去,谁知道刚一回头……就……就看见了……”   “看到她上吊?”   “是啊……”她用力点了下头,心有余悸地再朝领子里钻了钻:“当时我就吓得惊叫起来,可是刚叫出声,她就不见了,于是我明白我大概是又做噩梦了。”   说到这里不再继续,她低头喝了两口水,以令自己发白的嘴唇略略恢复了点颜色。   我却不由心里犯起了疑问。   做噩梦怎么会是在那么清醒的状态下呢?看她所描述的当时的情形,分明是清醒着的时候看见,否则,那人总该有个闭眼到睁眼的过程吧。也有个梦里到梦外的过程吧。毕竟类似的仿佛身临其境般的梦我是做到过的,梦既是梦,完全不会如她所说的那样。   但也不好说破,毕竟,非要她认清这个事实,那么她所经历的事情又该怎么解释。   倒不如继续让她这样糊里糊涂的比较好。   “我当时害怕极了,你知道么,老板娘,”这时听见周艳又犹犹豫豫地继续说道,“吊死的人样子太可怕了,我吓得两晚上没能睡着,所以第三天我忍不住朝真哥说了,因为他是剧组里除了娟姐意外待我最亲切的。但结果说完了,我就极后悔,因为他看上去很生气的样子,说我被那些迷信的东西冲昏头了,总是反反复复这么想着,所以总梦见娟姐吊死。还要我不要去跟娟姐说,免得她害怕。”   “……那倒也确实。”   “所以……”说到这里,她伸手搭在了我衣袖上,无比可怜又悲伤地望着我:“老板娘,你说依你对真哥的了解,他会原谅我么?”   这种事有什么原谅不原谅。若真是梦,更不用提什么要征得他的原谅。   倒是她的遭遇才让人感到比较纠结才是。   却也不能就此当着她的面说些什么,便点点头,肯定道:“他一定会的,这人忘性很大,就跟他找女人的速度一样,所以也许你今天再同他说话,他早已忘记了那天的事了也说不定。”   “是么……”周艳的脸色似乎有些亮了起来,片刻朝我看看,似有些自言自语般道:“你确实还是挺了解他的,老板娘。”   “呵,同学一场,或多或少知道点吧。”   “不过……”蹙了下眉,周艳的脸色再次有些难看了起来,道:“我知道他有时生起气来持续得还是挺久的,譬如老杨吧,那是偷偷吃娟姐的豆腐,虽然娟姐看他年纪大没说什么,但真哥教训过他呢,所以他见到真哥总是绕着走的。”   “是么。”老杨,不就是那个死得很惨的剧组工作人员么,记得那天罗娟娟也是这样说他,看来的确原也不是个具有多少好品性的人。“但你不一样,你不过是做了个噩梦而已。”   “是么……”她喃喃咕哝了句,似想尽力相信我的话,却又带着点儿偏执地无法完全相信。“阿真是个好人……”过了会儿她抬头望着我道,“所以他一定会不再生我气的。”   “那当然。”我几乎要觉得有些好笑了。   那样胆怯又痴心的一个女孩,为了方即真这样一个男人整天苦恼并心烦意乱,实在是件很作孽的事。要知她这样烦恼,对方可是完全都一无所知的。而他似乎也的确始终只对罗娟娟这样的女子感兴趣,细数他从艺至今所交往过或者被绯闻过的女人,几乎都是这种类型。   正暗自思忖间,见她看了眼表,匆匆带起墨镜站起身:“我该走了,老板娘。”   “好,那有空再来啊。”   “嗯,有空一定来。”   说着,便似突然想起了什么急事般快步朝外小跑着离去,我目送着她身影直至消失在店门外的夜色中,想起她刚才的种种,不免又暗自笑了起来。边低头将桌上的杯子收拾起来,正要端进厨房去洗,不经意一抬头,心脏却突地一阵惊跳。   我见到厨房门前有道苍白的身影正在门帘处若隐若现地站着。   边上蹲着杰杰,它好像完全没有意识到那东西的存在,低头舔着自己的爪子,一边兜转嗅着旁边桌上的肉包子香。   那东西低头似是看了看它。   随后抬起头,它将那张几乎完全看不清五官的苍白的脸慢慢朝我转了过来,嘴里轻轻发出一种声音,声音很单调亦很诡异,仿佛大提琴的一根单弦被无止境地拉动着,嗡嗡作响,令耳膜由此而一阵阵颤动……   随后那声音突然间嘎然而止,因为门帘被掀开了,狐狸自里头走了出来。   而那东西亦在这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本台消息,”   这时收银台上的小电视里突然播放出一条新闻,也许是因为画面上突然出现了方即真的关系,有人立刻便将音量给调大了。   “今天傍晚五点四十五分,位于陆家嘴清弯拍摄基地的一栋道具楼里被发现一具垂吊着的尸体。经确认,死者是近日正在此地拍摄电影‘北巷尸变’的剧组中女主角的扮演者,罗娟娟。死亡原因目前正在调查中,相关内容将在今后做进一步的报道……”   啪啦拉……此时门外的风突然紧了起来,卷着街上的废纸在窗玻璃上拍出一阵细碎的响声。我望见屏幕里方即真远远站着,脸色铁青地站在一堆保安中间。   而离镜头最近的地方,一具尸体正被用塑料步包着,从一间幽黑的房子里头缓缓抬出。塑料布没有掩盖全的地方露出一把黑色的长发,是罗娟娟用来做道具的长发,它们死气沉沉地挂在担架上,随着风一缕一缕地晃动,仿佛在替那被如木乃伊般包裹着的人,向这人世作着最后的道别。   全文免费阅读 152小棺材十六   后来罗娟娟被法医证实为自杀。   新闻里说,她死前曾长期服用抗抑郁的药物,并患有严重的贫血,由此可见,她的自杀应该是基于长期体质的不好以及抑郁症的折磨所导致。   我知道抑郁症的确是能致人于死地的,比如某位我曾相当喜欢的演员。谁能想到一个人前阵子还见他微笑着出现在公众面前,之后突然就会选择一个愚弄众人的日子堕楼自尽呢。   只是罗娟娟得抑郁症,却是我无论怎样也没想到的。   因为她看来十分坚韧的样子,尤其从她对周艳以及众人的姿态,可感觉是个很强势的人,一个如此强势而坚韧的人怎么会得抑郁症,并且自杀呢……实在是令人费解。   更令我费解的是,自她死去当晚开始,我每天做梦都会梦见她。   她身上穿着戏里民国时的服装。   那种素色的袄子和黑色的长裙,摇摇晃晃被一根绳子勒着脖子悬挂在我头顶那片天花板上,长长的头发披散着,由于是假发,所以同她整个人一样毫无生命力。   它们凌乱地遮挡着她半张脸,另半张袒露着,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唯有嘴唇红到发黑,里面伸出细长一根舌头,被充盈在血管内的血液涨得笔直,呈一种黯淡的酱紫色,随着她身影的晃动闪着道金属般的光泽。   这情形令我不寒而栗。   因为它同那天张兰在秦奶奶家窗外时,对我所提到的那个悬挂在西厢房里的吊死者,几乎是一模一样的。   这是不是再次印证了张兰预言的准确性?   但我却不知道为什么罗娟娟每晚都要到我梦里来找我。   而每次来,她总是那样静静悬挂在那里,一双眼直愣愣看着我,不动也不开口。   我想跟她说,如果有什么未了的心思你告诉我。   可是却总也开不了口。   心里明白这是鬼压床的一种,她压着我,沉默地看着我,但不知究竟是为了什么。那样过了三天,我实在没办法,便将这事告诉了狐狸。   于是他到我房间里关上门转了一圈,那之后,罗娟娟便再也没有出现过。我问狐狸这是不是同上次老杨魂魄在我房里出现的状况一样,他说不是。然后又道,罗娟娟只是为了来看你,小白。但至于究竟为什么原因,除非她开口,否则没人能知道。   而可惜的是,她只怕永远都无法开口了,因为她遭到了‘拔舌’。当然,那并非是指将舌头从她嘴里**的那种拔舌,而是有懂得处置尸体的人,在她死时用某种特殊的方式令她舌头的血管里充满了血,再令那些血一瞬间凝固,于是令死者死后再也无法开口说话。   狐狸在说着这些时语气淡淡的,如随意描述着一种普通工序的进行方式。   这语气令我不禁手心里一阵发凉,于是望着他那双绿幽幽的眼睛,我脱口问他:“那么罗娟娟并不是自杀的了?”   他咧嘴朝我笑笑:“谁说是自杀的呢,像她这么一个年轻并且事业一帆风顺的女人,能有什么事会让她在拍戏的当口去想不开而自杀呢。”   自然是没有的。   除非是感情发生意外,但很显然,她同方即真的关系相处得还算不错。那天从张兰家回来时不还碰到他们两个一起开车兜风的么……   一想到这里时,手心里却突然更冷了起来,因为我不可避免地想起了那天在罗娟娟身后所见到的那个白色人影。   毫无疑问,它同罗娟娟死的那天出现在我家厨房门口的那东西是同一个。无论怎样我是不会看错的,因为那模糊的五官和它周身所散发着的那种冰冷而萧杀的气息,任谁在经历过后都不会将之轻易忘记。   只不知后来那次狐狸是否也见到了它,因为在狐狸出现的瞬间,那东西就消失了。   想到这里我便忙将在这段经历同狐狸说了一遍,一边看着他会有怎样的反应。   而他对我说的东西并不意外,似足以说明一切,那天他从厨房出来时显然是已经见到了那道白影了。但他对此并没有太多表示,甚至也没说那究竟是什么东西,只是如同随口般轻描淡写对我说了一句:“你不说我倒差点忘了,最近几天尽量不要出门。”   “为什么?”我问他。   他却不说,随后笑嘻嘻地打着马虎眼将话题轻轻带了开来,当我意识到这点时,便不再追问,心想也许铘会知道那女人究竟是什么来历,毕竟较之狐狸,至少也得活了上万岁的麒麟总应更见多识广些。   却不料当我为此上楼去找铘时,却发觉他根本就不在家中。   我明明记得上午时还听见他在楼上走动的,整整一天也并没见他下过楼,可是当我跑上楼喊着他名字将他房门打开时,屋里却空落落的,也不知他究竟是几时离开,更不知突兀间他究竟是去了哪里。   那之后,连着几天也没见到铘回来。   我则终日在店里待着。随着情人节的即将到来,生意变得越发繁忙,每天有大量手工巧克力和蛋糕的订单,狐狸亲手做的这些东西好吃是这一带出了名的,平时很少做,但逢年过节会开个小灶,因而这几天订单便如雪片般飞来,于是他整日忙忙碌碌地调着奶油跟巧克力酱,我则一边招呼客人,一边帮他搭把手做做礼袋包装。因而连林绢找我去逛街吃饭的邀请也只能推掉,所谓灰姑娘般苦逼的生活,大抵便是如此了。   就这样几天时间转瞬即逝。   这一天中午,天气似乎格外的好,太阳暖烘烘地照得整个店面舒服得令人一波波犯困,我招呼完客人回到收银台内,正一边理着账本,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着电视,忽见门外有人招呼我去开门。   仔细一看原来是快递,忙奔了出去,接过他手中的箱子签了单准备带进屋,不知怎的忽然扭头朝身后看了一眼,因为那瞬间似乎感觉有人在我身后匆匆而过的行人间朝我望着。   随即果真见到原来那人是铘,几天不见,也不知道他一个人站在那边究竟是在做什么,也不过来也不说话,只那样带着一副有些奇怪的神情,在正午明晃晃的阳光下静静地望着我。   “铘?”当即我叫了他一声。   便见他朝我招了下手,似是要我过去,不由令我愣了愣。   “做什么?”虽然问着,但我还是立刻抱紧了箱子朝他走过去,毕竟铘很少会这样招呼我,既然让我过去,应该是有他的道理。   但没走两步突然猛听见有人大叫了一声:“姐姐!别动!!”   这突如其来的叫声让我惊得一下子将手里的箱子掉落到地上,刚下意识低头朝它看去,却在一眼见到它下面白亮亮的水泥地时,骤地反应过来此时我根本就没走在人行道上,而是在马路中间!   可是我刚才明明是在沿着店门边的人行道走啊……   没等细想这突然而来的变故究竟是怎么回事,左手边一阵刺耳的喇叭声响起,伴着刹车尖锐的啸叫,一辆疾速而来的汽车如同失去控制般打着转朝我这方向直冲了过来!眼见着就要从我身上直辗过去,就听见一阵引擎声如雷般轰鸣从我右侧飞速而至,带着道漆黑的光自我身边一闪而过,在那辆失控的汽车即将到来的一刹那猛地打横拦在我边上,硬生生替我承受住了那一下极其剧烈的撞击!   撞击所带来的波幅令我一屁股跌坐到地上。   身周迅速被人群所围拢,他们看着我和那两辆撞到一起的车,啧啧惊叹,窃窃私语。   我则根本就已经被吓呆了。   只觉得手和脚全都在发抖,两眼也几乎一时看不清任何东西。直到那辆横挡在我身边的车嘭的声将门弹开,里头那人迅速跑到我边上将我从地上拉了起来,我才失魂落魄地看清楚,原来这驾着辆被失控又疾速的车直面撞击后,仅仅只令车身凹陷了那么一丁点的兰博基尼的人,竟然是方即真。   他额头上受了点轻伤,一双眼紧盯着我,抓着我肩膀用力将我晃了一下:“你傻啊?看也不看就往马路上冲?!”   “……你怎么会在这里……”我仍处在一片混乱当中,只下意识反问他一句。而他还为来得及回答,已被眼尖一下子将他认出的影迷呀的声尖叫,将他团团围拢了过来。   随即整个场面一下子混乱透顶,人堵着车,车堵着后面所有的车,不消片刻这条不大的马路上被堵得严严实实,而更多看热闹的人正从屋内急急奔出来,仿佛一下子这地方成了一处欢腾的游乐场。   我不知自己后来究竟是怎样从这片混乱中挤出去的。   当回过神时,便见狐狸拖着我的手臂,正像扯着头牲口一样拖着我一路倒退,随后将我扯进了店里。   然后一路将我拽进客厅,也不待我开口,手一伸压在我脑门上,低头看向我,那双眼从未有过的严厉。   他用那种眼神注视了好一阵,随后微眯起眼,问:“我说过什么来着,要你这几天不要出门,你为什么还出门。”   “你是说最好别出门而已!”我立即反驳。   “啧,这算是清醒过来了?”   “况且你都没告诉过我为什么不要出门!”于是我再道。   “因为你最近会有麻烦。”他脱口道。   说完他突然抿上了嘴唇,一双眼蓦地朝我身后望了过去。   他眼里的神色有点吓到我了,因为他看起来竟然有些紧张。能令狐狸感到紧张的东西会是什么?我惶恐,随即几乎是立刻便扭头循着他视线朝那方向看了过去,便见一个通体苍白的女人在我身后的窗户外站着,面目模糊,静静如一尊雕塑。   见到我回头,她抬起一只手朝窗玻璃上轻轻敲了下,那片窗玻璃突然间变成了无数细碎而晶亮的东西,并随着她手的动作在空气中纷扬而起,化作一团细白的粉尘。   “到我身后去!”这时耳边听见狐狸低低对我说了声,并用力一扯,他将我拽到了他身后,与此同时我听见那女人嘴里又发出了那种奇怪的声音,就是上回在厨房门口时所听见的那种,如同大提琴的单弦被不停扯动着的声音。   声音震得我耳膜微微发鼓,仿佛脑子里有什么东西要从耳膜内挤压出来似的。   见状狐狸急转身用力抱住我,似乎想用自己的手替我将耳朵捂住,可手刚刚碰到我脸侧,突然自手心中喷出一道殷红的血来!   狐狸!我惊叫。可是没能发出一点声音。   极度的骇然中手腕上锁麒麟喀拉拉一阵脆响蓦地腾飞而起,朝着那女人的方向瑟瑟颤动,却又没有任何变化,只那样剧烈地抖动着,在半空里扭动着……   那女人见状再度抬起一只手,在窗上轻轻敲落了下去。   咔!   窗玻璃在她手指落下的瞬间应声而碎,于是她两手转眼已到了窗内,并继续朝前伸入,似是要越过整扇窗朝里进来。却不知怎的突然在这当口,她突然静止了下来,扭头朝后看了一眼,也不知究竟看到了什么,身影一晃,便在窗前消失得干干净净。   此时房门处突然有人按了两下门铃。   我同狐狸都没有动,杰杰不知刚才那一瞬客厅里都发生了什么,此时蹦跳着过来,再次听见门铃声,便过去咔的下将门打开。   一眼见到来者,陡地像见了鬼一样瞄的声尖叫,随即夹着尾巴匆匆朝厨房内逃去,此时狐狸已将手从我脸上松开,转身望向门口处,低低如自言自语般说了声:“哦呀……殷先生……”   全文免费阅读 153小棺材十七   殷先生是万盛国际集团公司的大老板,也似乎是狐狸的老相识。   记得狐狸当初离开狸宝后,不多久,我因斯祁外婆的生日宴而在殷先生的身边见到了他,那时曾以为狐狸是再也不会回来了。   这两年来,我始终不清楚他们俩究竟是怎样一种关系,狐狸从未跟我好好谈起过这个人,也没说过他那时在殷先生身边究竟是在做什么。始终都没忘记那天狐狸将我从靛的家里救出来时,出门不多久,便见他停车在我们必经的那条路边,看上去似乎在等着狐狸。   但狐狸径自便带着我离开了,从那之后,印象里仿佛这两人就几乎再无什么往来。   却没想到今天他竟会突然造访。   似乎是一个人来的,没见到他那位美丽的助理,他拄着手中那根细长的银色拐杖立在门口,并没有进来的意思,只将一双灰蒙蒙的眼睛空洞地对着狐狸的方向,微微一笑:“似乎不欢迎我么,碧落。”   听见他突兀说出“碧落”两字,我不由靠近了狐狸,下意识抓住了他身后的衣摆,   仿佛一脱手他就会突然消失了似的。   这举动令他回头朝我望了一眼,随后一甩尾巴,对着殷先生弯眼笑道:“先生专程赶来,碧落自是高兴都来不及的,怎么会不欢迎。”   “那是自然,”似乎并不吃他这一套虚客气,殷先生轻轻转动着手指上碧绿一枚扳指,似笑非笑摇了下头:“你自然是高兴的,今儿我要不来,你该怎么结了刚才的死局。”   这话令狐狸沉默了下来。   他掌心仍在滴着血,我想提醒他,却突然发觉殷先生那双灰蒙蒙的眼睛似朝我脸上扫了过来。我有些奇怪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一种感觉,他那双眼明明是盲的,可是每每望着他时,总觉得他似乎能看得到,你甚至可以感觉到一种视线在你脸上隐隐移动的感觉,但细观,那对瞳孔内却分明又是空落落的,半点儿神采也没有。   “无常到,生死一笔了,你晓得自己刚才是见到了什么东西么,宝珠?”闪念间,听他开口问我。   我握了握手指没有吭声。   “你见到了无常。”于是他径自又道。“碧落不愿告诉你,他怕你听后会绝望,但他忘了你已经什么也不记得了,在那些反反复复的轮回中,即便曾稍纵即逝地见过那东西一面,也早已忘得干干净净。是么宝珠?你可还记得无常是个什么东西。”   无常是个什么东西?   虽然没见过,听倒是自小就听人说起过。黑白无常么。   所谓见黑无常者死,见白无常者生,戏里的扮相总带着尖尖的高帽子,舌头吐得老长,有些还抹着通红的胭脂。小时候每每听姥姥说起,总会钻在她怀里怕上老半天,但年纪越是大,对它们的感觉越是淡,自打后来再见到勾魂使那样的东西,便甚至开始怀疑无常这样东西是否真的存在过,亦或是从那些勾魂使所演变而来,因为它们同都是阎王爷手下勾人魂魄的。   但为什么殷先生说,狐狸不愿告诉我,是因为他怕我听后会绝望呢?   想到这里不由朝狐狸看了一眼,见他似乎并没意识到,便随口说道:“黑白无常么?见到黑无常者死,见到白无常者生,我见到的那东西一身雪白,是不是就是所谓的白无常?”说到这里,不禁想起刚才在马路上几乎死到临头时,所幸会碰到方即真突然出现,“所以,我才会在差点遭到车祸的时候刚好碰到方即真,被他救了一命?”   听我这么说,殷先生无声一笑,似早已料到我会讲出些什么来。   “我说得不对么?”我不由皱眉问他。   他却并不回答,只将手中的拐杖尖朝地上轻轻点了点,一辆漆黑色的老福特便如只幽灵般从左手方向悄然滑了过来,随即一名高挑美丽的女子自驾驶座内跨出,绕到边上替他将车门轻轻打开。   “记得我对你说过什么来着,碧落,”转身将拐杖交到女子手中时,他回头忽又对狐狸道,“我说过,你这样让她浑浑噩噩着,迟早会拖累死你们两个。”   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想问,但还没开口,狐狸突然上前几步挡在了门前,亦挡住门外那男人似空洞又似望向我的视线。“这倒不劳您费心。”他说。   殷先生笑笑,俯身进车,关门时朝着狐狸的方向又轻轻摇了摇头:“我也不再说你什么,碧落,但你自个儿掂量下也应明白轻重。不管怎样,我这儿的门始终是为你开着的,若什么时候想明白了,过来便是。”   话音落,车子扬尘而去。   我见狐狸目送着那辆车的方向望了很久,目光怔怔的,似乎在想着什么。不由有些不安了起来,慢慢跟到他身后,扯扯他衣摆:“狐狸,无常到底是什么。”   他闻言回头看了我一眼。   似正要开口,突然楼上一阵脚步声响起,随即,我有些意外地见到铘从那上面走了下来。   说来也怪,外面明明是风和日丽的天气,他却整个人都湿透了,发丝和肩膀上堆着厚厚一层雪,仿佛刚经历过一场暴雪的侵袭。   而没等我来得及就此问他,便见他目光径直望着我,掸了掸肩上的积雪淡淡道:“无常即往生,它并非如人类所传的那么简单,若你还记得勾魂使的力量,那么无常便是凌驾于它们之上,屈尊于冥王之下,一种地位极高的鬼使。几乎便等同于神佛,亦有一称谓,叫做‘往生天’。”   他这话令我一下呆了半晌。   什么凌驾于勾魂使之上,屈尊于冥王之下……听上去似乎是种相当了不得的东西,但这样一种东西为什么先会跟着罗娟娟,之后又出现在这里呢??   疑惑间,不由脱口问道:“那它为什么会到这里来……”   “因为你看到了它。”狐狸突兀开口。   我当即望向他:“什么意思?”   此时感觉在我面前的这两个男人,包括刚刚离开的殷先生,很显然知晓着许多我完全不明白的事。一切的一切,那些发生在我身上,或者即将发生在我身上的事,他们都知道,却只有我不知道,看情形又没有人愿意如实告之,怎不让人心烦意乱。   于是手不知不觉从狐狸的衣摆上松了开来,我朝后退开一点,以便将这两人的面目都看得更加清楚一些。   狐狸见状目光微微闪了闪,却并不回答我的问题,只将视线转向铘,从他潮湿的衣服慢慢望向他的脸:“你去过‘那个地方’了?”   “对。”   “见到‘他’了么。”   “没有。”   “嗤,”这简单两字令狐狸冷冷一笑:“你本就不该擅自去那里的,没有龙骨,去那边是找死么。”   “找的不就是个死人。”   狐狸眉梢轻挑,也不再就此继续往下说,在意识到我投在他脸上的视线越来越迷茫和烦乱的时候,他伸手捏了捏我的下巴,将挡在他身后的我推到一边,朝着铘的方向走了过去:“那座坟你去看过了没有。”   “看过了。”铘的回答依旧简单。   “情形如何。”   “墓已被毁,应是有些年头。十三冥器除了你所带来的通冥宝钱外,其余已尽数被损坏。”   “这么说,阵法已破?”   “早已没什么阵法,那埋在墓里镇着的东西也不知去向,若不是被盗墓贼毁坏,便是已被贩卖。”说到这里,他朝狐狸看了一眼:“你又同殷家的人有什么牵连。”   “没有牵连,只是交易一桩而已。”   “交易,”铘低低一声冷哼:“殷家的交易千百年来有几人能做得起。”   “无常既出,除了殷家的人,你觉得还有谁能解这燃眉之急。”   “不过是治标不治本的东西。”铘冷声道。说罢转身上楼,几步后停了下来,蹙眉对狐狸道:“给我弄些吃的。”   “耗得没力气亲自动手了么。”狐狸牵了牵嘴角。   他没再回答,丢下我和狐狸在楼下,径自回了他的房间,随即见到杰杰一脸惶恐地从楼上急急窜了下来:“喵,老麒麟饿得眼都发青了,我还是先避避的喵。”   我眼睁睁看着它仓皇到失魂落魄般从我面前跑过,再如一阵风般朝家门外跑了出去,一会儿功夫便再见不到那团肥胖的身影。   脑子里乱得很,从殷先生提到“无常”,又从铘失踪两天后突然带着一身的雪水回到家里,一切变得完全没有头绪。混乱又不安,于是抬起头,希望从狐狸嘴里得到个清晰的解释,告诉我‘无常’究竟是个什么东西,而铘失踪了两天又究竟是去了哪里。可是话还没问出口,外面的店堂里已有客人等得不耐烦地叫了起来:   “老板娘,人呢?结帐啦!”   “买单买单,老板娘买单!”   我只能匆匆奔了出去。   一阵忙乱,结账收拾,接单,上点心……等总算将事情都暂时处理完毕,再返回客厅,却早已不见狐狸的踪影。   不由轻轻叹了口气,正要再次返回店里,却听见有人在我房间门上轻轻敲了敲。   我一惊。   以为是那东西又回来了,急转身抓了只花瓶到手里举起便要砸过去,随即见到方即真有些惊讶地看着我,一边又望望我手里的花瓶,喃喃道:“你做什么,宝珠,我只是刚好见你房间窗户开着。”   “是你啊……”我松了口气,放下花瓶。   他朝我走了过来,从衣袋里取出样东西抛到我面前:“你还真是够意思,看我被围堵在外面,倒一声不吭就走了,所幸我够灵敏,不然怕要被撕烂了。”   “那也是牡丹花下死。”我随口道。伸手接过那东西,见是一只包装精美的礼盒,摇一摇喀拉拉一阵响,他见状眉头拧了起来:“喂,意大利纯手工的,你倒是小心点。”   “巧克力?”   “不然是什么。”   “情人节礼物?”   “算吧。”   “那卖给你粉丝一定很值钱。”我突然感觉今天一天也不尽都是糟糕的事。   他闻言苦笑了下:“你是不是还记着读书时那些破事。”   “都说是破事了,我还去记着做什么。”我收起礼盒道。一转头见到他额角的伤口正隐隐渗着血丝,不禁又有些不安起来:“你的伤要不要紧,我跟你去医院看看吧?”   “不用,一点点擦伤而已。”   “那要不我去拿酒精给你擦一下。”边说边走到他边上踮起脚想看看那伤口的情况,不料他忽然将我手一挡,几乎是有些用力地把我朝后推开了一些。   这力道令我不由自主又朝后退了两步。   见状他匆匆笑了下,道:“不用了,我回去有人给我处理。”   我没再坚持。   这人是挑剔的,也是善变的,所以不要因为他偶尔的示好就觉得可以替他决定什么,那只会让自己自讨没趣而已。“那,今天的事谢谢你了。”   “也是来得巧。”他轻描淡写道。一边在沙发上坐了下来,看着墙上我姥姥的遗像:“真快,上回还见你在姥姥身边腻着,转眼你也快三十了。”   “不用提醒我这点。”我闷闷道。   “打算什么时候升你那伙计当老板?”   “什么?”我愣了愣。随即意识到他指的是什么,脸不由一烫:“我跟他不是你想的那样。”   “但你喜欢他不是么。”   “我从没这么说过。”   “需要说么,你从小有些什么想法马上就在脸上表示出来了,藏不住事的女人。”他笑,随后朝我看了一眼,道:“那,如果到三十岁他还没跟你在一起,就来找我吧。”   我再次一愣:“找你做什么?”   “我不介意收了你。”   这话让我哈哈笑了起来,“你当妖怪啊,还收了我。娶都不敢说的人还好意思说收别人。”   他也笑了起来,笑的样子真是很漂亮,宛若在学校第一次见到他朝我笑时那璀璨动人的模样:“那,到三十岁还没人要你,再给我写封情书,打动我了,我就来娶你。”   “你神经啊,”我再笑:“我又不是罗娟娟那类型,你有兴趣娶才见鬼了……”说到这里一下顿住,因为突然想到罗娟娟已经死了,在此时谈起一个刚刚死去的人,是多么的不合时宜,况且她还是上吊而死的。   方即真也因此而沉默了下来。靠在沙发背上定定看着墙,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只是眼里一闪而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并未漏过我的眼,于是我更加沉默地坐到一旁,听着外面店堂里热闹的说笑声,感觉自己被自己关进了另一个小小的空间里。   “她走得很突然。”半晌,我听见他再度开口道。“如果可以,我希望也能像今天这样,很巧合地阻止她的死。”   我不知该说些什么。   狐狸说罗娟娟的死并非出于自杀,而我亦不能跟方即真说,在罗娟娟死的头几个晚上,我总是会在梦里见到她。   因而只能继续沉默着,直到听见店里有客人大声叫我:“老板娘!点单!”   我不得不站了起来。   望向他,他仍靠在沙发里,对我笑笑道:“你去忙吧,过几天要跟剧组离开这座城市了,也不知几时回来,所以再坐这里看会儿。”   他这话令我感到有点儿奇怪。却又不知道究竟奇怪在什么地方,便由他一人继续在厅里坐着,转身朝厨房跑了过去。   当一切都忙完时,天已有些暗了,狐狸还没回来,所以忙得我有些混乱。   便回到客厅想招呼方即真留下一起随便吃顿晚饭,但进到客厅时,沙发上却空无一人,他似乎早已走了,只留他刚才送我的那只礼盒在桌上静静躺着。   我走过去将包装拆开,发觉里头并非是巧克力,而是一串圆润光滑的珍珠项链。底下压了封信,信封很旧,上面的字迹很眼熟。   见状我不由一呆,因为这是我当年给他所写的那封情书。   真奇怪,那么多年过去了,他到现在还保留着这封信做什么?   未及多想,我突然听到楼上嘭的声闷响。   随即有如同野兽般低低一声咆哮自铘的房里传了下来,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忙放下项链朝楼上奔了过去,到门前用力敲了几下,半天没人回应,便将门一把推开,朝里头闯了进去:“铘?刚才那声音是你么……”   全文免费阅读 154小棺材十八   屋里光线很暗,厚厚的窗帘密不透风地遮住了窗玻璃,也遮住了外面试图渗进来的那一点街灯光亮。隐隐看到地板上躺着团模糊的身影,在我慢慢朝他靠近过去的时候,他坐了起来,伸手朝脸上遮了遮:“别过来。”   我下意识站定脚步。   他身上几乎是**的,遮住脸的那只手黑甲嶙峋,密密覆盖在已变成爪状的手背上,尖锐的指甲匕首般在室内隐约的光线里闪着青色的寒光,一点一点,如他半掩在手掌内那双眼里所透出的幽暗光芒。   他在看着我么?   我无法确定。   那来自他眼底的光芒遮盖了他的眼神,透着荧荧的紫色,在夜色里如此清晰,远看过去仿佛两粒水晶似的,随着他呼吸的起伏微微闪烁。   “刚才那声音是你么……”于是我再问了一声。   “出去。”没有回答,他径直道。   我没有坚持。   后退着朝门外走去,到门口正要将门带上,却见他眼角边的鳞片也开始凸显了出来。   在他为此而将脸朝一旁侧开时,两道漆黑色犄角蓦地自他额头刺出,又如蛇般蜿蜒直上,不出片刻,便似两把钢刀般在他四下散开的长发上铮铮而立。   他为此发出低低一声咆哮,就如刚才在楼下所听见的那声一样,痛苦而短促。   浑身亦开始抖个不停。   一些青灰的颜色自他黑甲内透出,尽管屋内的光线这样暗,还是可轻易分辨出它们如此迅速地沿着他鳞甲每一道缝隙侵占着他的身体,带着种细微如爆裂般的声响,穿透出一层森冷的寒气。   不出片刻我辨认出那东西竟是冰。   一种自身体内部渗透而出的冰层……它所携带并散发的寒气弥漫得如此之快,转眼便让站在门口处的我也感觉到了,甚至冻得我激灵灵一个冷战,当即掖紧衣领重新朝他跑了过去,我大声问他:“你怎么了?铘??”   距离越近,那寒气越强。   我看到铘目光一闪朝我用力摆了下手。   似是警告我不要再靠近,却已来不及,在他抬手那瞬我已几乎到了他的面前,这同时我发觉自己的手背已经没有任何知觉了,衣袖变得僵硬,而脚下所踩的地板上分明结了厚厚一层冰。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惊诧。没留神脚下一滑几乎跌倒在地上,他见状朝我方向反掌一挥,我便如滑冰般一头朝外跌了出去。   一屁股坐在门口,险些没从楼梯上滚落下去,外头扑面的暖意让我手稍稍恢复了点知觉,我一边搓着它们一边站起来,站在门口处不知所措地望着铘,便见他单手撑地摇摇晃晃从地上站了起来。   腰部以下已显出麒麟原形,两条腿在地板厚厚的冰层上撑着,很明显一种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感觉。   我不知他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为什么会突然在自己房间里蜕变成原形?   为什么正逐渐变成原形的他看起来那么孱弱??   我从没见过他体力这么不支的样子,即便是当初被千面用手段弄得昏迷,醒后的力量依旧是巨大而极具爆发性的。但这次,就在短短一两个小时前他还是好好的不是么?怎么会突然就变成了这样一副模样……   脑子里因此而乱作一团时,我看到那正像细菌一样蔓延在他身上的冰层已几乎将他半边身体吞没,他一步一滑朝墙边的柜子出走去,似要在那上面取什么东西。但没走两步腿一软便跌倒了,我见状慌忙再朝房内跑,被他冷冷一指,喝道:   “下去!”   我几乎立时就朝楼下倒退了过去,但不是自己的意识,而是分明有股力量在身后拖着我朝下走。   连着走了两步我一把抓住了边上的扶梯。   也不知是那控制我的力量突然自行消失,还是因着我手上那根锁麒麟突然自内向外绽出道暗光,那瞬我兀地恢复了自由。便迅速朝阁楼上又奔了过去,几步到门前,一眼见到门口的模样,生生让我倒抽一口冷气。   阁楼那整道门框已被一层冰厚厚裹得严实,晶莹剔透,仿佛水晶砌成,连墙壁上都已经被冰逐渐侵吞了,扑面透骨的寒气冻得我牙齿一阵打颤,而放眼屋内,更是一片苍白色寒气氤氲缭绕,浓稠得跟雾一般将整个房间团团包围,几乎见不到铘的踪迹。   “铘?!”我朝里大叫了声。   没人应我。只隐隐见到里面有一团白色的东西微微动了动,见状我立即踩着地上厚厚一层冰雪覆盖物朝里奔去。   几步奔到靠墙那道壁橱边,伸手去拉门,门却被寒气和冰冻的严严实实。几乎因此将我手上的皮扯脱了下来,当下一咬牙抬腿朝那上面猛地揣了上去。随之咔的声响,毕竟是冰,脆得一踩而裂,裂口中我见到那只被铘摆放在顶层的黄金匣子静静躺在横板上。   周围其余的东西具已被冻的浮出厚霜,唯有它依旧那副古朴且积满灰尘的模样。   当即明白自己判断得没错,铘刚才试图去取的必然是这件东西,于是立即用力将它从橱里拖了出来,再透过浓稠的寒气寻向铘,却哪里还找得到。   周围一片白茫茫,刺骨的冷仿佛刀般一层层扎进我体内,手和脚已完全失去知觉,只凭着一股本能的力量我在房间里团团转着,一边叫着铘的名字,一边寻找着门的方向。   渐渐似乎连心脏的知觉也感觉不到了,我觉得胸口闷得厉害,却又不敢用力呼吸,怕一吸气整个儿肺便会就此冰住。而手里的那只盒子也越发沉重起来,几次几乎要脱手落地,又被我用力抱住,直至最终砰的下连人带盒子一同摔倒在冰冷的地上。   那瞬铺天盖地的寒气朝我压了过来,我想我可能要被冻死在这里了。   有谁见过被冰雪冻死在自己家里的人么?   我想象着当罗永刚见到我尸体时第一眼那惊愕的表情,几乎要笑,嘴角却被冻得完全无法动弹,只能跪在地上,在周身越来越沉重的僵硬里微微抽搐了两下,便一头朝地上栽去。想着也许周身凝固的血液会因此而将我裂成无数个碎块,但一只手突然在此时抓住了我,然后将我拖了起来。   手中那只盒子亦似乎一下子变轻了。   当我意识到这点的时候,发觉手指已暖了起来,那暖意竟是从我始终紧抱着的那只盒子上传来的。   它原本红木的外壳上不知几时浮出一层金色的光,仿佛被包裹在木头外壳下那层黄金突然被周遭的寒气给逼到外面来了,那光带着种如阳光般和煦的暖,不消片刻整个人慢慢恢复了知觉,也因此活络起来,终于能让僵硬的脖子微微扭动一下,我转过头,随即望见铘带着一身苍白的霜站立在我身后。   布满鳞甲的身体几乎已被寒气完全冻成青紫色,他一只手紧抓着我,身体摇摇欲坠,一双暗紫色的眸子里已完全没有一丝神采。只直愣愣注视着我,随后一头倒了下来,倒在我下意识张开去迎向他的怀里。   “大人……”抱着他僵硬的身体坐到地上时,我听见他苍白的嘴唇里慢慢说出这两个字。   那瞬手腕上的骨链轻轻流过一道光,是我从未见过的淡而朦胧的色泽,它随我的手腕滑动在铘的身上,于是那层层积压在他身上的冰层似乎化开了一些。   这令他长长的睫毛微微一动将两眼睁了开来。   一眼便见到是我,目光微一诧异,片刻又有些复杂。   于是我明白他刚才那一瞬一定是一位他那心心念念所想的神主大人回来了。   可惜我不是。   我还是我,那个对他来说无用而累赘的宝珠。   所以在短暂的沉默过后,他将我推了开来,一手将那黄金盒子捧起,打开,自里头翻开一层绒垫。   我见到绒垫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浮了出来。   却不知究竟是什么,它薄薄如空气般的一层,浮出盒子后短短一瞬便在周遭依旧浓重的寒气中消散了,只留极其细微一股香气扑鼻萦绕着,似檀香又似某种胭脂,却又比那两者更为干净和清透。   过了不多会儿,周围的寒气突然就变得越来越薄,天花板和墙壁的冰层亦纷纷落下,没来得及落到地面,便化成了一层水汽,氤氲而散,以一种肉眼可辨的速度迅速消失得干干净净。   直到室内的温度恢复到最初,那盒子从铘手里落了下来,掉到地上,他整个人也躺倒在了地上。   一副精疲力竭的样子。因为纵然此时我有满肚子的问题想问他,却忍着不敢开口。只在他身边安安静静地坐着,看着他布满鳞片的身体在有些虚弱的呼吸中一起一伏,看着他用他那双疲倦却冰冷的目光淡淡望着我的方向。   有那么一瞬一位他在看我。   但并不是。   他只是在透过我望着另外一个人,一个也许同我长得一模一样,却可能永远回不到他身边的人。   那种恼恨和无望感在他错综复杂的目光里流转变幻,最终令我不得不匆匆站起身逃一样下了楼。   若有什么比憎恨更加可怕的眼神,那便是此刻在他眼里所流露出的东西。他几乎不用说出一句话便能让人感觉到最好是从他眼前彻底消失,我很害怕这种感觉,因为它令我想到狐狸每次离开我身边时所带给我的那种冷到透骨的恐惧。   于是惶惶然地下了楼,惶惶然地在楼下一阵徘徊,想着他刚才的模样和那短短不过几分钟,却宛如几世纪那么长的可怕经历。   然后心神不定地坐到沙发上打开电视,试图用里头无聊的剧目来将我从那些糟糕的感觉里拖回到现实。   但似乎很难。   总是不时地发上一阵抖,在想起刚才冰天雪地里那种冻到麻木的感觉的时候。或者将自己深深蜷缩进沙发里,在想起铘恢复知觉那瞬,望着我的那种眼神的时候。   那样默默对着电视坐了大约半个多小时,终还是忍不住起身进厨房热了点饭菜,随后端上阁楼,敲了敲门。   门里依旧没人回应,但门也依旧没有被锁上。   于是我推门走了进去,随口问着:“你睡了么?”   铘自然是没有睡。从他到这里至今,我似乎还没见过他合眼睡过,但眼下除了这句话,我实在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出乎意料,房间内安静整洁得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   门对面的窗户开着,铘背对着我坐在窗边,身体似已完全恢复人的模样,只披了件衬衣在那儿坐着,似乎在朝外望着什么。冷风卷着窗帘缠在他肩上,他似没有任何感觉,只静静而坐,如同一尊雕像。   “要吃点什么吗?”于是我又问了句,“狐狸还没回来,我把剩饭热了热要不你吃吃看?”   他身影动了动,半晌回头朝我望了一眼,淡淡道:“不用。”   “哦……”   这男人说话总是这样能让人轻易地冷场。   房里的温度很低,就像他此时的眼神那样,不出片刻冰冷的感觉便透过我身上厚厚的外套钻进了我的皮肤,不由用力搓了错手臂,我倒退着出门,预备不再去打搅这沉默者的独处。   但正要关门时,却忽听他道:“摆在地上好了。”   “什么?”我下意识问。   “那些东西,你摆在地上好了。”   “哦。”我依言把仍在冒着热气的饭菜放到地上。转身便准备下楼,却听见他又道:“你过来。”   我愣了愣。   不确定他叫住我是为了什么,不由回头看了他一眼,他已从窗前转过身。一双眼望着我,目光依旧清冷而淡漠,读不出任何神情,也揣测不出任何想法。便慢吞吞朝后退了一步,问:“什么事。”   他见状沉默了阵,随后将目光转到一旁,指向被摆在地上那件外套:“将它拿开。”   我不由有些气闷。   难得给他做上一顿饭,便把人当佣人使唤了么。有手有脚的还要别人替他拾外套,是不是早已忘了刚才究竟是谁从那冰天雪地里帮了他一把。   但闷归闷,想归想,两只脚还是不由自主地朝里走了进去,将那件潮湿的外套从地上拾了起来。“给。”伸手正要递给他,却被地上一捧红艳艳的果子引去了注意。   我从没在市面上见过这样的果子。一粒粒指甲盖般大小,通红带着点微微的透明,仿佛玛瑙般的质地,成串地结在暗褐色细细的枝杈上,鲜亮欲滴,饱满得仿佛一掐便能涨出一团汁水来。   “这是什么?”不由蹲**仔细看了又看,我脱口问道。   铘没有回答,只是默不作声望着我,直至我意识到他目光抬起头,才微微将目光侧开,道:“它叫野山地。”   “野山地?”看来不仅是市面上没见到过,连名字也从未听说过。“水果么?能吃么?”   他目光再次朝我望了过来,端详我片刻,直至把我看得有些心虚而将手里的果子重新放回原地,这才再次开口道:“你可以吃吃看。”   这句话是我爱听的。   当下也不客气,用力扯了一粒便塞进嘴里。   而谁知便是这一颗,接着我这张嘴就再也停不住了。一粒接着一粒,那甜里带酸酸里又透着比蜜糖还清甜滋味的脆果,如此美味,如此令人贪馋,我真奇怪为什么从来就没在市场里见过它。   “哪里买的,铘,我从没在市场里见到过它呢。”终于吃到只剩下七零八落不多的几颗,我没好意思再继续吃,便停下嘴抬头问他。   却随即吃了一惊,因为不知什么时候他已站在了我身侧,低头看着我,眼里的神情复杂到令我不由朝后退了一下。   不料却因此一屁股跌坐到地上。一时有些慌乱,我擦着嘴看着地上水果的残余又看了看他,半晌愣愣挤出一句:“多少钱……”   “买不到。只是刚好今天路过时见到,所以摘了一些。”他道。身形一侧,挡在了我后退的方向。   我真的开始有些不安起来。   他这么做是在干什么……不禁惴惴地抬头看向他,他却兀自蹲**,将地上那野山地被我吃剩的残余拾了起来,问:“好吃么。”   “好吃。”   “喜欢么。”   “喜欢。”   “总归是你爱吃的东西。”他道,将那残余含在唇间出乎我意料地朝我微微一笑。   我却被这笑惊得呼吸都要顿住了。   吃不准自己做错了什么,或者有什么地方惹到了他,所以他会做出如此异样的反应,当即匆匆站起身便想离开,可是没等迈步,面前那道门突然间砰的声自行关上了,身后那道窗也是,一下子整个房间内静到可怕,只能听见我由此而急促起来的呼吸声,以及铘慢慢起身时那衣摆摩擦而出的瑟瑟声响。   “铘,我要……”急忙回过头想对他说我要离开。   他眼里的神情却令我无论如何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那样柔软到哀伤的眼神,我从未见过,从未想到能从这个男人的眼里所见到。   一时脑里空落落的,在他由此而朝我靠近过来,将我伸到我脸上时,我竟完全无法动弹。   只呆呆由着他手指在我脸上轻轻滑动着,然后手指向下,一点一点经由我的脖子,我的领口,到我外套的纽扣处。   那样轻轻一触,整件外套便从我身上滑脱了下来,里面单薄的衬衣令我不由哆嗦了下,刚因此而回过身,他双手一揽,便将我揽到了他的怀里。   怀里很暖和,一瞬让我忘了挣扎,也似乎忘了很多东西。   着感觉好熟悉。   却又不知这阵阵袭来的熟悉感究竟来自哪里。   “宝珠……宝珠……”随即肩膀上的力量渐渐收拢,我被迫同他衬衫内隐露的胸膛贴得更紧,听他这样重复着我的名字,叫得有些艰涩,仿佛每一个字对他来说重如千斤,于是令听的人心里头也仿佛压了千斤般的重,因而,在听到他将后来那句话说出时,不知怎的有眼泪突然间从我眼眶里跌了出来。   他说,“我到底该怎么办,宝珠……我到底该怎么办……”   我没办法回答他。   因为突然间哭得很厉害。仿佛自己曾对他做过一件极糟糕,极糟糕的事,糟糕得让我自己都不知不觉地忘记了。却又把那糟糕透顶的情绪却想了起来,于是哭到越发不可收拾。   然后不知不觉地把手伸向了他,抱住了他。这感觉好熟悉,这样抱着他身体的感觉好熟悉……似乎他肩膀,他背,他胸膛,他身体的每一根线条……对我来说都是无比熟悉的,在这样轻轻一个碰触后,我一下子同他紧紧地贴到了一起,又被他两条坚实有力的手臂紧紧地缠到了一起。   “宝珠……”他再度叫我名字,低低的,嘴唇从我发丝压入我脖颈,又从脖颈移向衬衣的领口。   随后自领口处那些纽扣便如弹珠般争先恐后地跌落,因此而松开了我身上最后一件衣服,它摇摇欲坠,在他紧贴着我的那副胸膛前褶皱,碾转,分裂,最后他望着我,手轻轻一扯,便将它从我身上撕了开来。   那瞬我似乎清醒了下,想将他推开,可我的力量哪里可以同一只神兽所抗衡。   他几乎没有用什么力气便将我压到了身后的墙壁上。“跟我离开这里好么。”然后他望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这样问我。   我摇头。   “跟我离开这里好么。”他手一用力再问。   我再摇头。   眼泪不停地从眼眶里落下来,可我还是摇头。   他嘴唇因此而抿紧,然后狠狠地压着我,狠狠地低头吻我。   吻我的嘴,我的脖子,我的身体。似乎他对我的身体每一个部分也是如此熟悉,正如我熟悉他肌理的每一道线条。   但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   种种惶惑,化成一种身体渴求般的索取,在他双唇再一次朝我嘴上压来时,我不由反将他吻紧了,那样一种熟悉到快要让我发疯的感觉,我只能籍着这样一种身体的本能反应去探知,去搜寻,去不断又不断地重复着感受……   直到他目光一凝骤地从我身上抽离开来,我面前突兀一道身影闪过,带着股淡淡熟悉的香水味,以无比迅速而犀利的一拳朝他脸上猛挥了过去!   铘并未因此而避开,只是静静受了这一拳,随后朝着挡在我面前这道身影笑。   然后那平静的目光里渐渐凝起一道尖锐的光芒,那一瞬,我突然真正地清醒了过来,也猛地意识到这两人即将要做什么。   便用力一转身阻在了他们面前,试图在两人剑拔弩张之际,将他俩隔离开来。   却随即被狐狸一把扯住推到了一边。   “狐狸……”我不敢看他此时望向我的目光,却仍能感觉到那双碧绿的眸子在我赤口裸的身体上所凝聚出的温度。   想对他说些什么,还未开口,他脱**上的外套猛地扔到我身上。   随后朝我冷冷丢下两个字:   “下去。”   我便逃也似的逃了下去。   直至奔进我房间,将自己牢牢地锁在里面。   身上的外套残留着狐狸的气味,淡淡的香,淡淡的他所特有的味道。   我用力抱着它,全身抖个不停。   房间外静得可怕,我心里那汹涌而来的恐惧却更加可怕。   恐惧什么?   我不知道。   也许是狐狸在最后那瞬望向我的眼神。   它令我怕到了极点,怕到即使渐渐意识到在自己房间最西边那个幽暗的角落里,有张仿佛猫头鹰般的脸在盯着我看时,我竟然也没有一丝恐惧的感觉,只呆愣愣反朝它看着,然后,在过了很久很久之后,突然间哇的下放声哭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写得我快要疯魔了……   全文免费阅读 155小棺材十九   姥姥说,当我身体极度衰弱的时候,我很容易会看到一些东西,那些东西都是在我身体很好的时候所接近不了的,它们长得像鸟,实质上是魄,失了魂却又没来得及进入黄泉,所以各处飘零着,遇到衰弱的人气便会趁虚过来依附。   在见到那只像猫头鹰般的东西后,我连续发了三天高烧。   烧得昏昏沉沉,仿佛身体在有意识地让我规避着一些我试图逃避的东西。于是如我期望般,那三天里我如一只缩在龟甲里的软体动物,被同整个世界所隔离开来。只是有时,仿佛看到有人在我身边坐着,有时候又好像看到有谁靠在门口处望着我,更多的时候,我一直迷迷蒙蒙地睡着,全身骨头好像要散了架般的酸疼,偶尔感到谁用勺子撬开我嘴朝里灌汤或者药,但我喉咙疼得实在吃不下一点东西。   第三天夜里,睡得迷迷糊糊时,似乎见杰杰蹦到枕头边看我。   毛茸茸的头凑在我额头上,热乎乎的气喷在我皮肤上。然后它自言自语般轻轻咕哝了句:“四十度啊喵,再下去要烧成白痴了喵……”   然后一只手把它提了开去。   这令我抗议了一下,因为杰杰靠近我时那细软的毛令我疼痛的额头略微有些舒服。   但抗议声几乎比蚊子还弱,所以我听见杰杰落地后嘀咕了两声,随后啪啪地跑开了。屋里只留一个人影在我边上站着,在我难受得一边哼哼一边钻进被窝深处时,他在边上轻轻踱了两步,随后掀开被子钻了进来。   那一瞬背上很冷,但随即又暖和起来,因为贴近我的那个身体毛茸茸又暖烘烘,好似放大了的杰杰。   可是我感到身上更疼了,似乎每一根骨头都在啪啦啪啦地裂开,再深深刺进我的五脏和血肉里。   躺在我身后的是狐狸。   这三天里,我以为他是不会再来理会我的了,因为那天晚上他在铘的房间里看着我,眼神就好象在看着一个陌生人。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那里,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那样愤怒,他一拳挥向铘的时候就仿佛是要将他从这世上彻底抹去。   这不好。   会让我错觉他在因铘同我的纠缠而介意。   我总是会这样想入非非,稍微得到一点迹象便往更深的方向扩展,之后,除了失望,仍是失望。   狐狸在意我么?   不知道。即便在铘提出要带我走,而因此被他威胁时,我仍感觉不出来。   或者,不敢感觉出来。   “他说你受了寒气,在他房间。”此时虽化作了狐狸的原形,但话音并未如他身体和绒毛那样柔软,同他均匀在我身后的呼吸一样淡淡的,他对我道。“他叫你走时你为什么不走。”随后他问我。   我没有回答。头疼得厉害,心里也疼得厉害。所以什么也不想说,不想回答。   便听见他又道:“你会杀了你自己的。”   “那我活该总行了吧。”我终于忍不住道。但这样细微的声音也不知他听见了没有,他在我身后沉默着,均匀地呼吸,均匀的心跳。   这令我眼圈再次烫了起来,我咬着嘴唇试图阻止眼泪就此滚落,却无法阻止肩膀因此而发出的颤抖。   继而整个身体都颤抖起来。偏此刻,听见他轻轻说了句:“后来我想想,也许你跟他在一起的确会更好些。你觉得呢。”   “为什么。”我闷声问。   “毕竟你曾经跟他已经生活惯了的。”   “所以?”   “所以,”他将这两个字重复了一遍,然后道:“他可给你你想要的。”   “所以?”   “所以你不会在三十岁时还嫁不出去的,小白。”   “是么。”这句话令我绝望地吸气,却令泪水再也不受控制地掉了下来,只觉一阵哽咽几乎要从喉咙里冲出,不知怎的突又变成一声冷笑,我用尽力气以他所能听见的音量冷冷道:“你有什么资格替我决定跟谁在一起呢,狐狸。”   他似乎怔了怔,随后笑笑:“也对,我确实没资格。”   之后,好一阵他都没再吭声。只均匀呼吸的,因而令得周遭如此寂静,静到我想将不断变得更加急促的喘气声藏住,却总也做不到。   便只能放弃,用力呼吸着,用力掉着眼泪,用力地全身疼痛着。   直至听见他突兀自我身后又轻轻开口道:“那野山地,是他神主大人一心所喜爱吃的东西。”   我垂下头,将耳朵用力埋进枕头里。   “但它在这世上是长不出来的。”却又被他这淡淡一句话引去了注意。   “那样一种小小的植物,柔弱而甜蜜,却生长在离这尘世十八道地门之外,连神仙也敬而远之的极寒之地。”   “那是什么地方……”我下意识脱口问了句。   听他在我身后轻笑,我咬着嘴唇沉默下来。   “原本他不会搞得那么落魄,”而他并未回答我的问题,只慢慢又接着说道:“你也见到他被弄成了什么样不是么,小白。你遇到他至今,可曾有见过他这样糟糕的一副样子。”   我不语。   他再次笑了笑:“但他偏偏去为你把那东西采了来,只为看你一口一口吃着它们时的样子。”   眼眶里的泪再次涌了出来,我用力将它们擦掉:“是么。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因为,”说到这里狐狸的话音突地一顿,随后,便听他以一种更淡,更淡,淡得几乎叫我全身再次不由自主颤抖起来的话音,轻轻道:   “我想要你知道,他便是那个可为你神挡杀神,佛阻弑佛的人。”   我听见自己喉咙里终于冲出一声呜咽。   已是不怕让他听见,因为他听见亦是枉然。   “那你呢,狐狸,那你呢?”然后我听见自己用着连自己都已辨认不出的声音一叠声地问他。手用力抓着被子,被子被我的泪浸得一片潮湿。   “我么?”他微微沉默了一阵,然后笑吟吟道:“我只会在你店里做些点心呐,小白。”   “做点心么?”我用支离破碎的声音问。   “嗯。”   “只会做点心的蠢狐狸。”   “只会吃点心的笨小白。”   “你真是蠢死了狐狸。”最后这句话用完了我所有的力量,我用力咬紧了被子才令自己没有哭出声。   他却似并未感觉到我的任何异样。   只那样静静地躺着,以一个兽类标准的姿势,用他细软的绒毛贴着我的身体,让我听着他平静到令我绝望的呼吸和心跳。   “你出去好么……狐狸……”最终在长长的静默过后,我以几乎乞求的音调对他道。   他因此而将身体朝外侧了侧。   就在我以为他真的便要离去的时候,他忽地身体一转又朝我靠了过来,直接地贴在了我的身上。   我由此一阵发抖。   因为他用的是他人形的身体。   “算了,”然后听见他道,依旧笑吟吟的,修长的手指掠过我的头发,掠在我潮湿的脸上:“想到你跟着他迟早饿死的命,不如还是继续给你当牛作马吧。”   “你滚。”我哭了出来,放声的。   如果此刻不是背对着他,我想也许自己会用力地去掐死他吧,而旋即背后的温度又更贴近了过来,他闷闷地在我身后笑着,即便我哭得这样糟糕,仍能笑得如此轻佻,怕也真只有这狐狸精才可做得到。   “滚了还有谁肯给你打工呢,铁母鸡,你是那么的小器。”   “你快滚……”   “那,我滚了。”   说着,感觉到他真的再次朝外翻了出去,我几乎是立即的僵硬了全身。   想开口留住他,却又怎样也说不出一句话来,只下意识猛地坐了起来,被子因而从身上滑脱,却转瞬被一双手臂替代了它将我身体轻轻圈住。   “舍不得要我滚了?”身后又响起那狐狸笑吟吟的话音。   我用力摇了下头:“我只是看你到底滚了没有。”   “那你可以回头过来看了。”   我再摇头。   我该怎么回头?   回头让他看着我两只哭得睁都已经睁不开的眼睛继续调笑么?   所以咬着嘴唇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便见他重新将被子裹到我身上,随后拨弄起一束头发,自言自语般说了句:“长了呢,都能绾起来了。这么些年,几乎都快忘了你绾着头发究竟是副什么模样了。”   “……你说的是宝珠还是铘的神主。”我脱口问道。   这话令他手指微微一滞。   继而收紧了,扯得我头皮一阵疼痛,我不得不朝后靠了过去,靠在他肩膀上,被他坚实的手臂如枷锁般固定在那里。“啧,是宝珠,还是铘的神主。”随后他将我的话慢慢重复了一遍,垂下头,长而冰冷的发丝垂落在我脸侧。“你觉得呢?”   “我不知道,”我闻着他发间那栀子花般的气味喃喃道,“我甚至都不知道你究竟叫狐狸还是碧落。”   “为什么。”   “因为总有一些人仿佛认识了你一辈子一样的叫你碧落。”   “呵……”   “所以你究竟是谁呢,狐狸,还是碧落?”   他没有回答。   插在我发间的手指冷了下来,身上的温度也是。   冷冷地贴在我背上,冷得令我情不自禁地又抖了起来。   他见状手指用了用力,似乎想以此阻止我这样继续的颤抖,却叫我抖得越发厉害起来,于是猛一用力将我身体整个儿转了过来,径直对着他的方向,迫使我看向了他那双碧绿的眼睛。   眼睛在夜色里闪着微微的光亮,如他脸上的笑容一样,无比的媚人,却无比的叫人看不真切。   “唉,狐狸,你好陌生啊……”我不由再次喃喃道。   他头一低一下子将嘴压在了我发抖的唇上。   他好冷的嘴唇。   压得我嘴唇生疼。   随后他将我紧抿着的唇瓣冷冷地分了开来,那一瞬我感到有一股极寒的东西自我体内深处直冲了上来,冲至喉咙,再经由喉咙冲出我的嘴。   然后被狐狸吸了去。   那瞬他眼里的光更亮了,灼灼的,逼得我几乎整不开眼。   随后我身体上折磨了我整整三天的疼痛似乎消失了,取而代之一股柔软的暖意,自他嘴中传递入我的喉咙和身体。那如此惬意的暖,如他慢慢游移在我身上的手指,我突然意识到此刻他身上什么也没有穿,赤条条的,如一幅最原始而美丽的画一般在夜色柔软模糊的光线里坐在我面前。   随后我感觉他舌头碾转压进了我的口中,带着股檀香般的气息,霸道地抵开了我舌头试图抗拒的力量,然后同它纠缠在一起。   那一瞬我胸口几乎要炸开了。   分不清是骤然加剧的心跳还是那被他周身的气息所压得透不过气来所使然……   而糟糕的是偏偏在这个时候我却突然睡着了。   像一瞬间被一种如潮水般的困意所吞没,我几乎完全没有任何招架之力,便被他那疯狂的吻和疯狂的睡意给夺去了全部的意识。   世上最悲哀的事,大抵莫过于此。   谁会在同最招惹自己欲望的人接吻的时候睡着呢。   我。   是我,是我,还是我。   于是在失去意识的最后那刻,我仿佛听见窗外呼啸的北风都在轻轻叹气,很深很深的叹气……   “小白小白小白,”   隔天早晨,当我一边叹着气,一边在暗忖昨夜那一切究竟是真的还是我病重所发的梦时,杰杰蹦达着衔着报纸跳到我床上,在我肚子上用力踹了两下:   “那个冯导死了呢!快看报快看报!他死了呢!”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起来,看着你们的留言,真的很感动。也有人的提醒,让自己意识到自己脾气实在太躁了,以后尽量冷静,也请大家安心,我再有什么情绪也不会停更,昨晚原本已将这章写了很多,后来脾气上来,就没有继续再写,而是缓了缓等今天心平气和时再将它慢慢写下来,以免令自己的情绪波及到故事的意境,那么继续说故事了~   全文免费阅读 156小棺材二十   冯导死于突发性心力衰竭。   他们说他太累了,刚从医院回去就迫不及待投入到电影的拍摄中,原本看着还算精神,但最后那天脸色突然变得很难看,之后到夜里,他在当天最后一个镜头杀青的一刹那,突然倒地猝死。   这是新民晚报版的。   网络版的就有点奇异了,那是自‘尸变’剧组里某个并不太出名的演员微博里爆料出来的消息,说导演冯进昆那天的表现有点奇怪,又有点像当初被黄皮子缠身时的样儿了,说话或者做事的方式都和寻常不一样,并且脾气特别暴躁,还突然在外面破口大骂,虽然听不清在骂些什么,但被骂的人好象是张兰。之后当晚他突然猝死,死的时候在场很多人都看到有一团东西从他身上跑了出来,然后往外面一窜就不见了,似乎正是当初被张兰驱走的黄皮子精。   这条微博出了没多久就被删除,但已在短短时间里被人疯传了无数遍,一时,冯导是 ‘被黄皮子精重新出现勾掉了命’的说法不胫而走,甚至香港那边还做了正二八经的节目,并找了在‘尸变’剧组里的香港演员作为嘉宾去聊,该节目在网上点击率爆高,不过之后没多久也被尽数删除。   虽然不知道情况究竟是新民晚报里说的那样单纯,还是如网络上传的那么诡异,总之,原以为已经没事了的冯导最终还是死了。   记得狐狸当初就说过,因为张兰对念蛊所做的不合适的处理,所以令被蛊缠身的人没有得到最好的恢复,‘如半只脚踏进了棺材’,因而,也不知冯导的死是否正是同这个原因有着最直接的关系。   之后那个剧组彻底停顿了下来,而张兰也因为总被媒体缠着询问冯导死因的可能性,于是基本处在隐居的状态,不再像前阵子那样频繁出现在公众的视线。   那样又过了一阵子后,由于情人节和春节的先后而至,关于冯导的死因便渐渐不再成为人们的议论中心。而我的生活亦似乎也回到了原先平常的状态,没再见到那个白色无常的出现,也没有再发生过任何特别的事。   真是相当平常,并且和以往任何一年的情人节及春节一样,没有太多过节的感觉,除了除夕到初三休息了几天,其余则整天除了忙碌还是忙碌,并且由于今年的年货是杰杰负责采办的,于是不得不被迫吃了一个多礼拜的鱼。海鱼或者河鱼,煎炒蒸炸轮着来,那阵子厨房总弥漫着一股浓重的鱼腥味,后来狐狸终于忍不住把剩余的那些扔了出去,然后亲自出门采购。当然这对我来说并不意味着有多少改观,无非转了个样,从被迫吃鱼到被迫跟着狐狸的口味吃了一个礼拜的鸡。   直到初五这天林绢惯例来我家里吃饭,才少许有了点过节的气氛,也吃了顿好的。   林绢带来了她新交的男朋友。   我不知道这次这个跟她能持续多久,依旧是多金并英俊的,法国人,说得一口流利的中文,来到我家出手便是82年的拉菲红酒。狐狸很喜欢,两眼笑得眯成了缝,可是我却总是笑不太出来,因为多了人便令狐狸挤坐在了我身边,他身体总是碰到我身体,有时候还会错将我酒杯当作他的,然后一边说着调侃我的话,一边抢着我碗里的菜。   而铘则坐在那法国人的边上。   林绢总是不太避讳她同自己男友的亲热,也许是熟悉透了的缘故,而每次她情不自禁和自己男友亲一口或者搂在一起同我们说笑的时候,铘便会观察着他们,随后将目光转向我,那时候我便会陷进一个有些糟糕的境地。   仿佛前两天被小心编织起来的平静和平常,一瞬间变得有些摇摇欲坠。   没错,编织起来的平静和平常。   若说真的一切都恢复成原样,那怎么可能。   之后不多久,他便将目光移开,转向一个较远的方向,以一种我所看不透的神情。   而狐狸好似并未感觉到这些,只是同林绢他们说笑着,然后喝酒,一杯接着一杯,红的黄的,乃至白的。好似多少杯都不会醉。这酒量叫那法国人有些吃惊,也叫我有些意外,因为我不记得他有过那么好的酒量,总是没喝几杯就醉了,然后唱歌跳舞,直到我和杰杰把他轰下去。   显见,现下的一切看似都和过去没什么区别,但其实都在悄然地不同了,不是么。   这真糟糕。   太糟糕了。   因此在林绢和以往那样开玩笑般将她手里吸到一半的烟朝我塞过来时,我没同过去那样笑着避开,而是张嘴用力吸了一口。   烟是什么滋味呢?   原来是苦的,还特别呛人,呛得我几乎咳掉半条命。   林绢见状哈哈大笑,用力拍着我的背,一边将烟又重新塞进了她的嘴,“不会抽别乱来啊宝珠,你当酒呢,一大口这么直往喉咙里吸。”   “看你每天抽那么多,我还以为味道很好。”我也笑着答道。   她笑得花枝乱颤:“那,鲜的还是甜的?”   “苦的。”   “噗!你啊,怪不得老被胡离叫小白,有时候真是傻兮兮的。”   “可不是么。”   “没事,我爱你。”她边说边大笑,‘爱你’两个字是总挂在嘴上的口头禅,百说不厌。“我也爱你。”然后她转头对那法国人道,“第二爱。”   法国人朝我笑笑。   我也朝他笑着的时候,见到铘站了起来,朝楼上走去。法国人见状微微怔了怔,随即被狐狸拍了下肩,微笑着道:“老白干还是威士忌?”   送走林绢和她男友时,已是将近凌晨,四周炮竹声隆隆,每年接财神和送财神的时段,总是最最壮观的一个时段。   林绢走时问我怎么现在连出门的时间都没有,我也不好回答什么,只能推说太忙。   这瞒不过她,那么多年的朋友,我什么时候最忙什么时候空闲她总是一清二楚的,但也没有继续问什么,便拍了拍我的脸对我道:“你瘦了,宝珠,有了空给我电话,姐带你多吃几顿好的。”   我点头。   她便又道:“顺便还给你找了个相亲对象,得了空出来跟他见见。”   这句话说得有些大声,也不知因为爆竹声太响怕我听不清,还是故意说给我身后的狐狸听的,之后她便离开了,同她男友手挽着手,仿佛胶着在一起般身体并着身体一起离去。   我目送着他们身影消失在路口。   正要回屋,忽感觉脸上凉丝丝的一点一点,便抬头看,发觉原来是下雪了,今冬的第一场雪,细细碎碎的,从墨黑的天空上旋转着飘落。   “狐狸!”不由下意识回头要叫狐狸看,南方的雪,总难免叫人有些兴奋。   但随即发觉他不知几时已进了屋。   这令我一时有些失落,但转而再次抬头朝上看了去。即便一个人看雪又怎样呢,雪仍旧是美的,无论看的人是一个两个还是一群,不会因此而有任何变化。   “呜……”这时身旁不远处突然响起一道哭声。   幽幽的,在周围正逐渐变得零碎起来的爆竹声里突兀得让我吃了一惊。   当即迅速朝后看去,随即一下子跌靠到了身后的房门上,因为就在离我不远的那条马路中间,摇摇晃晃站在数条人影。   说是站,其实都是悬空着的。   僵硬的身体踮着僵硬的脚,在四周纷纷而落的白雪里隐隐绰绰,依稀能辨认出冯导的脸,他离得我最近,带着上次见到时那种黄疸病的蜡黄,在夜色里缩着脖子直勾勾看着我。   哭声是自他身后传来的,那是罗娟娟,她脖子还保持着上吊时的姿势,僵硬地歪斜着整个身体,并用一种极其僵硬的声音哭泣着,同周围冷冷的风混在一起,听得人手脚冰凉。再后面那些脸便看不清了,我也不想看清,因为就在那些身影背后我看到了一张苍白的脸,它在这些黑幽幽的影子中间是如此的突兀,让我一望之下立即发疯般地朝门上撞了过去,一下将门撞开,在见到里头狐狸愕然的目光时朝他直奔了过去:“它来了!狐狸!它又来了!!”   奇怪的是,当狐狸出门时,那些影子以及那张苍白的脸却都已不见了。   雪在空落落的夜色里飘坠着,热闹的爆竹声全部息止之后,这条街上静得如同坟墓。   狐狸张开手在风里站着,似在风里摸索着什么。片刻回头望向我,微皱了下眉:“你确定见到它了么。”   “确定!”我用力点头。   “但它若来过我不可能感觉不到,况且它也不可能这么快就寻到这里来。”   “为什么??”   “因为,”他略迟疑了下,道:“无常只为它所勾精魄而出手,当目的达到后,它便会离开。而原本你并不是它的目标,因为无常是从不勾生人魂魄的,只因为你能见到它,因而打开了同它之间的联系,所以引得它自此缠上了你。而一旦被这种东西缠上,就好比倒扣的沙漏,无论你穷极任何方式,也无法逃出它的手心。”   “……是么?”他的话令我手心一阵冰凉。   原来无常竟然是这样一种东西么?穷极任何方式也无法逃出它的手心,那是不是意味着即便狐狸和铘都在我身边,我都逃不出一个死字。所以那天殷先生才会说,一旦知道了,我会绝望。那就跟病者得知自己的病竟是癌症……一个道理。   “那……后来……”一时不知该再说些什么,我直愣愣望着狐狸喃喃不知所语。   他将视线从我脸上移开,淡淡道:“后来,所幸殷先生有样东西能替代你被无常带走,因此它那时消失了,便是以为已将你精魄纳入手中。”   “但它还是会回来的不是么……”   “的确还是会回来。但等到被它发现是假的时候,还需要相当长一段时间,所以,最近它绝对不可能在这样快的情形下就重新过来找你,”说到这里微微一笑,他重新望向我道:“况且,一旦被它重新找到,你哪还有命像刚才那样逃回来。”   我呆呆点了点头。   脑子里依旧空落落着,只下意识再讷讷地说了句:“但我刚才明明看到它和那些死人在一起啊……”   “哪些死人?”   “……冯导演,罗娟娟,还有其它的一些……我看不清楚。”   “是么?”狐狸闻言转身进屋,随即有回头朝外面看了眼,目光闪烁,似若有所思般道:“今天是财神爷过路的日子,不管怎样,也不该会有那些东西出来作祟,毕竟,冲了神道,便是一个魂飞魄散的下场……”说到这里话音突然顿了顿,仿佛想起了什么,他低头将那枚从张兰这里取来的古币自衣袋内取了出来,朝它仔细看了两眼。   片刻眉心一蹙,自言自语道:“或者,莫非是还有别的什么原因,是我没看出来的。”   “是什么……”我被他这神情弄得心都揪了起来,不由自主地靠近到他身边,直直地望着他。   他见状咧嘴一笑,朝我额头上点了下:“哦呀,你怕了?”   “谁不怕死。”我咕哝。   “睡觉去。”   “睡觉?”这三个字真叫我意外。   他竟在我见了刚才那些东西、又听他说了那样一番话之后,轻描淡写地叫我去睡觉……却也没办法继续追问什么,因为他朝我丢下那三个字后,转身便不再理睬我,只朝沙发里一窝,啪地打开了电视。   我只能慢慢朝自己房间走去,到门口不由又回头问他:“那,如果它们又来了怎么办……”   “我在这里。”他懒懒道。   我便不再继续说什么。   转身进门,特意将门敞着,以便能望见厅里忽明忽暗的光线,随后爬到床上和衣钻了进去,却又哪里能睡得着。   闭上眼就看到冯导那张蜡黄的脸,还有罗娟娟僵硬着脖子朝我哭的神情,我不知道它们为什么要来找我,找我却又什么也不说。罗娟娟是不能说,那冯导呢,他又究竟是因为什么,他和罗娟娟身后的那些东西又究竟是什么……   然后不得不又想到那张苍白的脸。   狐狸说它绝对不可能是无常。因为撇开别的不谈,若真是无常到,我只怕顷刻这条命就已被它勾了去,即便狐狸也救不了我。   所以,那又到底是什么。   种种疑问,折磨得我脑子一片混乱,又疼得仿佛要裂开。直到天快亮,方才在周围隐隐响起的鸟叫和早起人的说话声里,终于抵不住渐渐袭来的倦意而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那样也不知究竟睡了多久,突然砰砰一阵声音蓦地响起,把我从似有若无的睡意中一下给震醒。   随即在一片朦胧中,我眯着眼似乎感觉到那扇被帘子半遮着窗外隐隐好像有着什么。   便揉着眼睛再朝那方向看了眼,随即一下子从床上跳坐了起来。   因为那赫然是张青紫色的脸。   它面对着我扒在我房间外的窗玻璃上,一双幽黑的眼不带一丝表情,呆愣愣朝我看着,嘴角带着一丝无比奇特的笑……   全文免费阅读 157小棺材二十一   到第二眼时,我才惊魂不定地看清楚,窗口上扒着的那张脸原来是个道具人。   做得太过逼真,也不知道谁那么缺德摆在别人家窗户这里,那要换个胆小的人乍一看见,还不得生生把魂给吓掉。   而窗外砰砰的声响,则是对面在大肆放着爆竹,走到窗户处朝外看时,发觉竟然是“尸变”剧组的那批人,他们又回来了,还带来了大量的道具,并换了一名导演在重新带领这个团队。这导演相当有名,比冯导有名得多,所以周围的记者也比上次来得多得多,看样子这剧组里接二连三出的事非但没有影响到这部电影的制作,反而倒令它变得更加炙手可热了么。   他们在秦奶奶家门口无比热闹地放着一串串大地红,将这条小小的弄堂烧得烟雾缭绕,连舞狮的也请了来,这阵势同那栋陈旧幽暗的房子形成如此突兀的对比,欢天喜地的,几乎一瞬令人忘记了它就在不久前刚刚被找出一具仿佛木乃伊一样的尸体。   琢磨间,忽见好一阵没看到的刘倩敲了几下门后进了我房间,见我在窗口处看着,不无羡慕道:“我就知道,你这边是看他们的绝佳位置啊,宝珠。”   “但也太吵了,”我揉了揉发涨的太阳穴让她看我黑得跟眼影一样的眼圈:“真奇怪,不是应该去外地拍摄的么,怎么又回这里了。”   “你不知道?他们在这里新增了很多情节呢,连罗娟娟那场上吊自杀的戏也提前了。”   “人都死了还怎么拍??”我不由呆问。   “能啊,她以前有过试拍,貌似就是用那段剪辑然后处理一下来用吧。死人做戏,可是大大的噱头呢。”   “真不怕不吉利。”我咕哝。   她一听笑了:“怕啊,怎么可能不怕,新换的导演是香港人,你也知道的,那边的人可比咱这里的人要对这种东西信得多了。所以,都是特意带了大师来的。”   “大师?什么大师?”   我的无知让刘倩如遭对牛弹琴般叹了口气:“唉,宝珠,你大概是从来不看新闻和八卦的是么。过来,”一边说一边拉着我朝窗户右边走了两步,随后对着秦奶奶家右边一处角落中所坐着的中年男人指了指:“就是他,听说是香港白龙大师的徒弟,因为和导演关系好,所以特意跟他一起过来的,就是为了压一压这房子。”说到这里,明明周围也没什么人的,她还特意压低了嗓门,凑到我耳边咕咕地道:“都说是这房子有邪气,所以才会让剧组倒了霉,一会儿这个人死一会儿那个人上吊的,听说是因为‘尸变’那个电影名字冲撞了秦奶奶……”   说到秦奶奶的名字她冷不丁地打了个寒战,我看她皮肤上的疙瘩都起来了,想来是突然间想到了那时秦奶奶的尸体被从对面那房子里抬出来时的样子。当时很多人都来围观的,她也是其中一个。   于是我用胳膊肘撞了她一下,讥笑道:“熊样,什么八卦也信,我在这里住得好好的呢也没见那房子里有什么邪门。”   “那怎么解释剧组刚开拍这么点时间就连着死了三个人呢,倒霉也没见这么倒的。”   “真的邪门怎么不请张博士来,他们不是最近特别推崇她么。”   “张博士?”刘倩听我这么问,目光闪了闪,“啊,你还不知道吧,宝珠,前两天名媛周清清出车祸死了哦。”   “是虹隆集团老板的那个新婚妻子?”   “是啊,就是这件事所以现在没人敢找张兰哦。”   “为什么?”   “因为张兰前阵子说周清清有血光之灾,然后给她弄了平安符,后来周清清的确躲过了一场车祸。”   “那该很灵验了不是么。”   “但不多久她就死于更大的一场车祸啊。”   “这……”我想说如果真的是连着来的不幸,倒也真不能怪在张兰的头上。但话没出口,便听刘倩又道:“况且那个导演冯进昆,不一开始也说给他治了黄皮子精了么?结果还是死在黄皮子精手上。”   “那是网上的八卦吧,新闻里说他死于心脏病的么。”   “你这人就是这么现实,”刘倩摇摇头,“这世上怪东西多了,不能没亲眼看到就什么也不信是不是,不然你怎么解释秦奶奶那件事。”   “那倒也是。”我讪笑。   “不管怎么样,这些事里得着好处最大的应该就是周艳了吧,她现在可算是正式上位了,多少明星努力多久都得不来的名气被她白捞了。”   “是么?”   “那当然,这么红一部电影里的第一女主角啊她现在。”   “她当女主角了?”   “对啊。罗娟娟死后总要有女主角的吧,不然剧本怎么会改得那么彻底。现在她可火了,而且还跟方即真形影不离的,那要论以前,她哪儿配。”说到这个刘倩不屑地冷哼了声。   我不由暗自好笑。   看她的样子好像自己心爱的儿子找了个让她无比看不起的媳妇,不过也可以理解,若方即真他真的和周艳此时传出绯闻,这对于那些如此崇拜方即真的人来说的确有些难以接受,似乎人都有一种“从势”心理,以前方即真的绯闻女友并不少,但都是很出名的大牌,所以也不见有谁说些什么,但若换了周艳,立刻就不同了,毕竟她是如此新的一个新人,没有神的光环,并且罗娟娟还刚出事不久,这叫他的粉丝情何以堪。   不由想起那天周艳来找我时谈到方即真的那副样子,她是那样的喜欢方即真,原以为他们间是不太可能的,但没想到结果还真有点出人意料。   正这么胡思乱想间,刘倩扯了扯我袖子,一脸神秘又一脸讨好地道:“啊,宝珠,我有小道消息,知道方即真什么时候会来这儿,就快到了哦……到时候你给我问他要个签名呗。”   “这种事你怎么不自己去??”   “他不会理睬的啊……”   “那我去能有什么用。”   “嘁,谁不知道你是他老同学呢……”   方即真的身价,在罗娟娟死后跃升得更加厉害。   很多人猜他会离开这个剧组,因为他同罗娟娟的绯闻是人尽皆知的,但他仍是留了下来,并认可了新换导演的提议,推翻原剧本的安排而以新的形象重新塑造原来的角色。而这导演对剧本的改动非常大,从他将整部电影的重心移到了秦奶奶这栋房子可见一斑,想来商业灵敏度如他这样的人,一定是从中窥到了极其巨大的商机,因而借着剧组内不断发生的不幸事件,将这栋房子变成了一种最佳的宣传素材。   于是源源不断的相关道具便被运到了这里,致使本就狭窄的弄堂变得更加拥挤,加上不停过来看热闹的人,几乎让我家门附近变成了一条堵塞了的水管。   那些看热闹的人多是冲着最大牌的几位明星来的,但尽管来的这样早,想要见到明星真身却难,因为直到秦奶奶家门口闹哄哄的折腾完结,记者们也在大导演短短几句话的交代以及几名担任比较重要角色的演员过场之后,开始陆续撤出拍摄场地,那些人始终没有见到最大牌的那几位出现。未免感到失望,但想到来日方长,也就一边兴奋地议论着,一边开始散了开来。   此时我家店门外这条马路上的交通也渐渐开始恢复正常,昨夜那场雪令整条路上积了厚厚一层雪,仿佛奶油似的,这景象在这座城市里是极其罕见的,连气象预报里也说了,是五十年不遇。从早上起见人铲雪,至正午时分才开始恢复车辆的正常同行,于是这条马路难得一见地极其热闹,车来车往,仿佛一夕间成了交通要道。   “再不来我要冻死了。”站在这条马路离我家大约几十米开外的那道十字路口,同着刘倩一起等着方即真的车出现时,我忍不住跺着脚对她道。   这地方靠左便是个隐蔽的弄堂口,熟悉这儿的都知道这一代建筑四通八达的口子,刘倩不知从哪里得到的消息说那些大明星的车会停在这里,然后从这一处的弄堂口绕道至秦奶奶家,这样可以很有效的避开媒体和粉丝的视线。   不管消息是真是假,总之兔子躲不开猎犬灵敏的嗅觉是个事实。   “拿到签名我请你是十顿必胜客。”听我那样讲,刘倩便很快回了句。   于是我也就没再多说什么,十顿必胜客的魅力如此之大,在雪地里站个十来分钟那又算什么,只是想起那男人上次特意跑来为送我一份礼物,现在为了他一个签名我却得陪着他粉丝这样巴巴地等着,感觉未免有些微妙。   这样一边跺着脚一边又等了大约几分钟的样子,果真见到一辆看起来普普通通的房车在我俩边上停了下来,随即一行人从车里匆匆出来,中间用宽大的墨镜和围巾遮着的显见是方即真和周艳,他们自我和刘倩身边几步而过,似乎谁也没有发现我俩的存在。   “方即真!!”眼见他们就要走进弄堂内,刘倩终于没有忍住,一把拉住我朝他们奔了过去。“等等!方即真!!”   我见方即真回头朝我们望了一眼。   但并未就此停下,而是在身边人的簇拥下继续朝前走去,不出片刻便在那些羊肠般狭窄的小道内消失得无影无踪。   “啊……怎么这样……”刘倩前所未有的失望,朝我看了一眼:“他看到你都不停啊,怎么这样……”   “我都说了没啥用的咯。”我搓了搓冻得通红的手不以为然道。   “又没有很多人在,停下签个名又怎么样了。”   “我看人家被你吓也吓死了,都那么保密还能找到。”   “喜欢他才这样啊!”   “好啦,要么有机会我再想办法帮你问他要好了,不一定非要趁现在不是么。”   “你傻啊,还不是希望沾你的光能让他跟我说两句话,你以为光要个签名而已么。”她没好气地白了我两眼,咕哝道。   我哭笑不得,却也不知该在说些什么,便要说服她赶紧跟我回去,这时忽见刚才那行人中的一个又从弄堂内折了回来,对我俩挥了下手道:“要签名是吧,跟我来吧,只有两分钟哦。”   说着又跑了进去,刘倩登时脸上乐开了花,一时连我在她身边都忘了,哇的声尖叫几乎是连蹦带跳就朝里追了过去,生生把我这被她拖出来的陪客给晾在了一边。   真不知该说啥才好。   不过,谁年轻时没做过这样见色忘友的举动呢?   于是再次跺了跺两只冻僵的脚,我转身慢吞吞朝自己家方向走去,但没走两步不由又停了下来,因为我见到就在离我不远的地方有个人正靠在她车边朝我看着。   是张兰。   这么些日子没见,她连自己的车都有了,宝马的,颜色同她身上那套棉袄一样是亮得有些突兀的宝蓝色。   这颜色令她那张脸看上去似乎比以前更瘦更苍白了一些,依旧严厉的一副表情,她用她那双黑锃锃的眼睛看着我,见我停下脚步,朝我点了下头:“最近怎么样。”   “还行。”我有些谨慎地说着话,生怕她再一个不乐意对我做出些什么预言来。   “冯进昆死了,很多人都觉得是我咒死了他。”   “呵……”我笑笑,“不是死于心脏病的么。”   她盯着我,上上下下看着:“心脏病,你会说这样的话倒真不叫人感到意外。”   “不然该说什么呢。”   “你应是最清楚的。”   我没吭声,只低头用力搓了搓自己通红的手。   “他死在没有对我完全信赖,这剧组也是。”   “怎么不信赖你了……”我不由问。   “他要是信赖我也不会死。”没回答我的问题,她径自并断然道。“现在这剧组也是。”   “剧组怎么了?”   “你刚才见到方即真了是么。”她再次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而是这样突兀问我道。   我迟疑了下,点点头。   “听说他过去是你同学是么。”   我笑笑。这似乎已成了件人尽皆知的事情。   她冷冷望着我的表情,牵了牵嘴角:“那如果我告诉你,在他身上我看到了一身的血,仿佛他是被浸在血泊里一样,你会有什么样的感觉。”   这话令我蓦地一惊。   依旧一声不吭,但表情显是已出卖了我的情绪。   她望着我再次冷冷笑了笑:“你其实还是信我的不是么,在见过我对冯进昆做的那件事以后,我想如果你再那么唯物主义的话,倒才叫我感到奇怪了。”   “那血是他的还是别的什么的。”我问她。   她沉默片刻,随后道:“那是我无法知晓的。但他必然在最后会全身沾满了血,这是肯定的。”   “你能看出冯进昆被黄皮子缠身,看出那个名媛遭到车祸,为什么看不出方即真身上的血究竟是来自哪里。”   “名媛?”她目光微闪,然后抿了抿嘴唇:“你消息倒是灵通。我能看出冯进昆被黄皮子缠,自然是因为我在他身上见到了黄皮子;我见到那女人出车祸,自然是见到了车祸的痕迹。而方即真么,我只在他身上看到了一身的血。”   说罢,似乎下意识地朝自己胸口处摸了一把,却在一碰到胸前的纽扣后神色变了变,便突然转身朝自己车内钻了进去。   那瞬我发觉她那枚始终挂在胸口处的红色小棺材不在了,不知是忘记带出还是怎的。   这念头在我脑里稍纵即逝,见她发动车子似是要走,忍不住靠近了车追问道:“那您还看出些什么来么,张博士?”   她扭头瞥了我一眼。   抿着唇似乎不再想开口,但在我识趣地朝后退开后,便听见她忽然开口道:“我依旧见到你吊死在高高的房梁上,所以最近有高房梁的房子,你能避则避吧。”   说罢,也不等我再次开口,她一踩油门扬长而去。留我一人在原地站着,原就冷得僵手僵脚,此刻一瞬间全身都冷透了,冷得几乎听不见刘倩在我身后奔来并兴奋着尖叫的声音:“哦!宝珠!!哦哦宝珠!他给我签名了!还跟我说话了呢宝珠!!哦哦快来拍醒我吧!”   可这会儿需要被拍醒的人似乎是我啊,不是么。   天好冷,真他妈的冷。   全文免费阅读 158小棺材二十二   人总归是怕死的,哪怕你跟他无比确凿地说,你死后肯定会进入一个比天堂还美妙的地方,他仍然会怕,因为没人在死前经历过死亡,而人总是对未知怀有一种敬畏又惶惑的恐惧,并且这恐惧因着对死亡前那一瞬自身感受的猜测,会呈几何数扩张。   所以,尽管我这二十多年来不知看到过多少来自另一世界的东西,并不代表我对死亡就因此而看得很淡了,甚至会比别人更加害怕一些,因为我从没听过任何一只鬼说起过它死去刹那的体会。就像那个总在我家和附近徘徊着的无头阿丁,它甚至连自己的头是怎么丢的也记不起来,只是每每想到这一点时,它会从脖子里发出一种很奇怪的声音,好像在哭,闷闷的,让人听着心里无比难受。   于是不由想起,这世上无论佛经,圣经,还是古兰经,都提到过人死后会进入一种叫做轮回的环节。即死后转生,再次由零活起,直到再次死亡。   只是,人生而到死,若说死是最后的解脱,为什么死后却又要转生。而转生后短短不到百年又要面临死亡,之后再度转生,循环再循环,仿佛重复做着一样事,再不断将它抹杀,又以完全不同的方法重新开始,直到再度被抹杀……   这样一种循环,意义何在?为什么人死后就不是彻底地湮灭了呢?   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会突然想起这些,在张兰走后我一个人在街上走着,这样想着,然后不由又想起一个说法,说轮回是神给罪人的惩罚。   ‘上辈子犯下了罪孽,若你死时还未得到宽恕和救赎,便只能在轮回中不停地自我惩罚,以达到惩戒的目的。’   这样看来,原来人生是如此的不幸,活着一辈子又一辈子,其实是在蹲监狱么。   那我曾经做过什么样的坏事于是被生到这世上来受罚的呢?而这辈子过完之后,是否还会再继续重复着转世继续受罚呢?   不知道。   也不知到了那个时候,我是否还会再次碰到狐狸,那只活了不知道有多少个年头的妖精。而当我死去之后,他是会继续找一个地方安生,如他当初找借口赖在我店里那样?还是会将那个重新投胎转生后,脑子里已对过往一无所有的我重新找到,然后弯着双月牙似的眼睛,笑着叫我小白……   啧,不知怎的又想到了这些东西,所以说,女人就是那么容易浮想联翩不是么。一点点东西就会越想越深,只是我猜,关于那两点猜测,后者是几乎没有可能的吧。我觉得若我真的死了,狐狸应该是不会再来找我的,毕竟,我只不过是他漫长妖生里一个短短的刹那而已,无论几年或者几十年,对于妖怪来说,都不过仅仅只是刹那,不是么。   除非……除非……   不去想那个‘除非’,因为快到家门口时,我见到那里挤着很多人。   人多得几乎都快站到马路边了。再看,原来是‘尸变’剧组的人正在那里拍摄,拍的是方即真从弄堂里走出来,走到我家门边上的一段。还真是异常抓紧时间,才在秦奶奶家门口搞完了‘驱邪’的仪式,就迫不及待地投入了拍摄。   第二次从弄堂里走到我家门口时,导演这里总算喊了OK,我见方即真走到一旁看别人的拍摄。   围观的人群里有人叫他名字,他似乎没有听见,只低头同一旁的人说着什么。周艳在他身边待着,总是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爱人真是件很吃力的事不是么,尤其一方的爱高过另一方的时候。   这么琢磨着,方即真的头朝上一抬,刚好望见了我。   我下意识朝他笑笑。   他却似没有见到,一转头便又同边上人说起话来。   这叫我刚刚扬起的笑有些僵硬地挂在脸上。又来了,这种跷跷板一样的感觉,一会儿好心到上门送礼物,一会儿视若无睹。跟这样的人接触的忌讳怎么总就记不住呢,也怪不到狐狸总是叫我小白。   于是转身穿过围观人群进到店里。   店里难得的人满为患,这热闹让我情绪一下子似乎好转了起来,生意好总归是件让人高兴的事,不是么?没什么能比大把的钞票进手更好的好事了。当即脱下外套开始帮着嘟嘟囔囔嫌我偷懒的狐狸收拾桌子,才没多大会儿,便听见有人忽然嬉笑着大声对我说:   “喂,老板娘回来了?知不知道今天新闻里那个白龙师傅的徒弟说了啥不?”   “说啥?”我问。   “他说你们家这一带有很重的妖气哦。”   “……是吗?”我不由朝狐狸看了眼,他背对着我正朝厨房里走,一条硕大的尾巴轻轻甩着,也不知此时脸上究竟是副怎样的神情。   “什么样的妖气呢?”于是我笑着问。   “他说明天会请照妖镜来照一下哦。”   “噗……”我不由再笑,也不知是因那人说话时脸上特别兴奋和期待的表情,还是因着‘照妖镜’那三个字。   冷冷的太阳在中午短暂露了一小会儿面后,天空重新被锅灰色的云所覆盖。   到傍晚时分,雪又开始飘了下来,夹带着淅淅沥沥的雨,这种天气是无论如何也无法令人振作得起来的,那样潮湿又阴冷,像块肮脏的抹布裹在腿上,一如人的某种相当糟糕又挥之不去的情绪,于是生意也因此重新清冷了下来。   狐狸却仿佛总是快乐的,如同之前云层里那昙花一现般的阳光,在忙完了手头的一切后,他懒懒地窝在收银台里翻着杂志,或者同进店偷闲的那些演员和杂工扯皮上几句。虽然生意清淡了不少,但店里依旧人来人往的,因为剧组在秦奶奶家的厕所不够用,所以花钱借用了我家的厕所专门接待那些比较大牌的女演员。   我留意到那些进来用厕所的女演员在经过他身边时望着他的眼光,先是一瞬的惊讶,然后晶亮起来,闪闪烁烁的,仿佛通体都光芒四射了起来。之后,即便厨房里洗碗的水声很大,我仍能听见她们在厕所里的交谈声,嘀嘀咕咕的,虽然很低但依然听得清清楚楚:   “哎,见到刚才的店老板了么?”   “男的那个?”   “当然啦。”   “那还用说!要不要这么帅啊,我都想当场给压在那张收银台上。”   “真是的,我还当是导演新签来的角色呢。”   “我也以为哦……你看到他刚才看我的眼神了没。”   “没注意。”   “信不信三天我就让你在我床上看到他。”   “你少来,方即真你搞定了么。”   “他?算了,他现在除了周艳眼里还能看到谁。”   “还别说,真的哦,真是见了鬼了。”   “谁知道呢,也许她看起来比较纯洁。”   “你要让我笑死是吧。”   “笑呗笑呗,我出去了,等下问那帅哥要个电话先……”   听到这里时狐狸也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站在我身后咯吱咯吱啃着黄瓜。   看到我听见他声音时紧张的表情于是笑得很猥琐,一边用他那双绿幽幽的眼睛瞥了瞥厕所。这当口女演员们说说笑笑走了出来,见到狐狸同我站在一起,略略失望地离开了,出门时一阵耳语,也不知道说了什么一阵笑,清脆得仿佛黄莺似的。狐狸为止轻轻叹了口起,意犹未尽道:“哦呀,美好。”   “美好的话你就该老实在店里待着,她们正准备要你的联系电话呢。”我把抹布丢到他身上。他接过冲我咧嘴笑笑:“是么,真太可惜了。”   “是啊是啊,人家还准备三天里把你弄上床呢。”   “这么本事哦。”   “是啊,便宜你了,虽然也不是什么一线的,好歹你也算睡过女明星了。”   “哦呀……”我的话让他眼睛瞬间弯成了两道月牙儿,也让我立时背过身猛拍了自己嘴巴一巴掌。   我这都在说些什么啊……   “好歹也算睡过女明星了。”偏他还走过来搭住我肩膀,用一种异常得瑟的音调把那句话重复了一遍,然后低下头,以一种更猥琐的表情问我:“那你要不要把我也弄上床看看呢,小白。”   “滚开!”我朝他爪子上用力拍了一把,于是他大笑着朝店堂处‘滚’了过去。   只是刚走到门口要掀帘子时,不知怎的手忽然顿了顿,随后回头望向我,朝我做了个手势:“你先出去。”   我一怔。不知他为什么突然间要这样说,但仍是照着他的话朝店里走了过去,谁想刚进店堂内,便听门上那只铜铃在没有任何人进入时突地响了起来,铃铃一阵脆响,这当口猛瞧见铃铛下那道玻璃门外有个人立在那儿,那么冷的天就穿了件薄薄的卡其衫,却似乎感觉不到冷的样子,直到铃声止,才推门而入,朝我点了下头道:“老板娘,打扰了。”   我呆了半晌才想起来,这人不正是之前在秦奶奶家门口见到的那个随着新导演一起从香港来的师傅么,说是白龙大师的徒弟之类的。   看起来倒也没什么特别的地方,普普通通一个四十开外的中年男人,皮肤黝黑,身材干瘦。只一双眼特别有神,亮闪闪地望着我,似是对周围几个客人闪烁的目光和窃窃私语没有任何知觉。却不清楚他突然跑到这里来是干什么,看上去也不像是来吃点心的,因而迟疑了下,我问他:“……有事么?”   他手指了指我,又朝店门处那只铜铃一指:“闻异而起,声若朱厌。端的是样好东西,不知道老板娘哪里得来的。”   我不由笑笑:“一个旧铃铛,很早以前就挂那里啦,大概是我姥姥从哪家杂货店里淘来的吧。”   他皱了皱眉,似是并未相信我的话。却也不再继续追问,只抬头朝着天花板上细细地打量了一圈,片刻,垂下头仔细又朝我望了一眼:“老板娘,你常生病么。”   “身体还算可以。”   “是么,”他嘴角扬了扬,似笑非笑一副模样,“这地方真是妖气冲天,寻常人只怕早九死一生了。”   “看您这话说的!”眼见边上那些吃客神色一样面面相觑,我不由抬高了嗓门道,“这什么年代了还搞什么妖气冲天的词,您以为这是在拍西游记吗??”   我的话让两个学生模样的噗的声笑出声。   男人神色倒也没有任何变化,只淡淡望着我,背着双手继续望着这房子,片刻突然若有所思地轻轻哦了一声,随后自言自语般道:“怪不到……怪不到……四曜镇,三十二结印……这是有高人在的么。”   我没有理会他,转身进了收银台,随手将电视打开,把音量调高。   他见状朝我笑了笑:“小姑娘,脾气不小。”   “我们做小本生意的,您这样跑进来张口闭口就是妖啊九死一生的,这是存心要把咱生意吓跑么?”   他再次笑了笑,道:“你知道汪先生请我来出了多少钱么。”   我摇头。   “五十万。”   “呵,先生真是好大的身价啊。”   “但我愿意给你这房子免费看一看,只为了一点小小的兴趣。”   “但我没兴趣呐,先生。”   “鄙姓赵。”他依旧那副不紧不慢的样子,然后朝我面前走近了两步,以一种我能听见,而旁人听不清的话音,对我道:“不要以为住着太平就是没事,这里的妖气错综复杂,小心不要养虎为患了,姑娘。”   我看了看他,随后也朝他凑了凑近,道:“你看我像神经病么?”   他神色微微沉了沉,继而在此淡淡一笑,朝我点了下头:“你不信我,明天自然有方法叫你相信。”   “不用了,小店还要做生意的。”   “不会打扰到你的生意,姑娘。”   我不再吭声。   心下是忐忑的,因为看他说话的样子和神情,完全不似当初张兰所给我的感觉。只不知他为什么对我这里那么感兴趣,难道他感觉到狐狸和铘的存在了么……如果真的感觉到,他又会做些什么……   琢磨间,见他朝我拱了拱手,转身朝店外走了出去。   奇特的是,没等到他走近,门上的铜铃又响了下,他因此而回头朝我看了一眼,若有所思地一笑,便终于推门走了出去。   才见他身影到了外面的马路上,我身后门帘一掀,狐狸从厨房内走了出来。   碧绿色的眸子微微闪烁着,追着那男人离去的身影看了一眼,嘴里轻轻啧了一声。   “你在躲他么?”见状我不由脱口问道。   他朝我打了个哈哈,挑了挑眉道:“也不叫躲,毕竟是继承了《上清大洞真经》的人的后裔么,总得提防着点。”   “什么是《上清大洞真经》??”我不解,但没等他回答,就见店门再次被推了开来,一团粉色的身影待着阵淡淡的香水味朝里走了进来:“老板娘,忙呐?”   全文免费阅读 159小棺材二十三   当我把茶和点心端到房间时,周艳正靠在窗边看着外面方即真同别人对戏。   脸上还带着戏里的妆,若不是身上披着件羽绒衫,真让人错觉是民国时期哪家大小姐从小说里走了出来。她真是很漂亮的一个女人,尤其适合那个时代的装扮,刚进店门时她看上去又冷又累,有些萎靡的样子,这会儿似乎好了很多,脸颊因室内的温度而染上层红扑扑的颜色,‘素面朝天,出水芙蓉’,描述的大概就是这样一种样貌吧。   听见我进门,她回头看了我一眼,叹了口气问:“唉,宝珠,你说我到底演技要到什么样一种程度,才能配得上和他搭戏呢?”   “我觉得你已经演得很好了。”   “他们谁都比我演得好。”又叹了口气,她将目光再次转向窗外,但此时方即真已进了屋,没找到他身影令周艳有些无聊地转过身,在我床边的凳子上坐了下来,捧着我递给她的热茶喝了口,嘴唇因此而被热气染上了层红艳艳的颜色,于是这张脸看起来分外的水灵起来:“我真的挺羡慕你的,宝珠,有这么一个小天地,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自由自在,不用想着别人会怎么看你,也不会有人对你说三道四,或者排挤你,多好。”   我笑笑:“有人排挤你么?”   “不仅仅是排挤。因为娟娟姐的关系,他们都躲着我。”淡淡说着这句话,她努力让自己看起来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但正如她所感觉的,她的演技并不太好。   我不禁想起就在罗娟娟的尸体被人发现的当天,她到我店里来说她再次梦见罗娟娟上吊了。   当时完全没料到最后会真的成真,所以她说现在被周围人躲着,我倒并不意外,任谁都会对她有所顾忌,就像冯导一死,张兰便一下子从原本神一样的地位上摇摇欲坠了起来。只是对于她那天在店里向我所述说的第二次遭遇,我觉得不应该是梦,却也说不出究竟是怎么回事,听起来更让我感觉像是在梦游,但梦游也是梦,而依照她当时的状况,却完全不像是睡着的样子。   这是多么奇怪的一种感觉……   于是不由问了句:“那你最近还做过那种梦么?”   “什么梦?”她愣了愣,随后领悟过来,动了动嘴唇有些讷讷地道:“哦,你说那个……没再做过。你说奇怪么,人真的上吊了,我却再也没有做过那种梦了。”   “那不是挺好的,你应该早点忘了这些才好。”   原本只是想宽慰她的一句话,没料刚出口,她却突然很惊讶地看了我一眼,随即脸色红了红,有些怨怒地脱口道:   “你以为这是想忘就能忘记的么?宝珠??所有人都说是我把娟娟姐咒死的,因为我曾信誓旦旦地说亲眼看到她上吊,所以她就真的上吊了!”   “他们是这样说你的??”我诧然。   “当然……并没有。”我的问话令她意识到了自己的情绪,当下抿了抿嘴唇沉默下来,片刻后却有些不甘地又道:“但虽然没有一个当着我面这么讲,但他们背后的议论,难道就以为我听不见么……”   “不管怎样,现在至少方即真同你在一起了。”不想再继续将那话题引申开去,于是我转口说道。   这话出口果然见她原本僵硬着的神情缓了缓,露出丝有些羞涩的笑:“你听别人胡说的么?”   “都这么说,那应该就不是胡说咯。”   “倒也不能这么说,”她再次羞涩地笑了笑,垂下头下意识抹着身上那件光滑的绸布旗袍:“阿真只是比过去多跟我说了几句话,但是,我们的确约会了几次……”说到这里,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她抬头有些匆促地补充道:“啊,因为我觉得他最近这么消沉,所以总得有人陪陪他,所以才约他的。”   我笑笑。   她大概是担心我会认为罗娟娟才死不久方即真便同她约会,实在是有点薄情么?   但她实在无需这样介意别人看法的,感情这种事两厢情愿便可,何必在乎别人怎么想。只是罗娟娟的突然死亡对周围人影响的确极大,但若说因此而令方即真消沉,我看倒也未必。   当然这样的话也就只能放在心里想想而已,见她再次沉默下来,我便打趣她道:“第一女主角的感觉如何?”   “挺忐忑的,”听我这么问她再次撸了撸身上的旗袍,轻轻叹了口气:“总怕自己演砸,以后再没有第二次机会。”   “不会的,跟你搭戏的那些都是老戏骨了,何况导演还那么强大。”   “这倒是,但也因此叫人恐慌,阿真什么都讲究完美,若我演得不好,他会因此而讨厌我。”   “你越这样想压力越是要大了。”   “是的,但是我……”话说到这里,周艳忽然停顿了下来,目光微微闪了闪,径自望向我身后那张梳妆台。   我不知道她见到了什么而眼里露出这样惊讶的神色,正要回头循着她目光去看,却见她忽地起身几步到了我身后,问:“这盒子好漂亮,我能打开看看么宝珠?”   我回头望见她手里捧着只盒子。   是方即真送我的那只装着珍珠项链和我写给他情信的那只盒子。自他将这送给我后,一直被我摆在这张梳妆台上,最近事情那么多,总忘了将它收起来。此时见周艳拿在手里翻看心里不由急跳了一下,正要阻止,她却已将盒子翻了开来,随即目光再次一闪,她深吸一口气望向我,随即用一种有些奇特的音调叹了声:“哎,宝珠,好漂亮珍珠项链。”   我有些无措地站在原地。   怕她继续往下看,会看到那封信,但所幸她没有。似乎全部注意力都被这条圆润美丽的项链给吸引了去,她对着它看了好一阵,嘴唇轻轻蠕动着,不知在轻声说着些什么。随后将盒子慢慢放到了桌上,抬头望向我道:“包装得那么漂亮,是别人送的礼物么?”   “……呃,是的。”我含糊着答了声。   便要走过去将那盒子放进抽屉里,却见周艳突然弯下腰用力捂住自己的胃呻吟了声。   “你怎么了?”我见状吃了一惊,忙过去扶住她,见她抬起头时一张脸似已如纸般苍白:   “没什么,宝珠,我只是胃有些不舒服。”   “那快点坐下来,我给你倒杯热水好不好??”   “不要了。”她笑着摇头,此时听见窗外剧组的人在叫她名字找她,她忙直起身拍了拍身上被微微弄皱了的衣服:“他们叫我了,我该走了。”   “你身体要不要紧啊……”我蹙眉望着她。   她摇摇头,匆匆将滑雪衫裹紧了便转身朝外奔去,只是没跑两步脚步突然停了下来,在原地如同尊雕像般一动不动地站着。   “是不是胃又不舒服了?”见状我忙跟过去。   正要伸手去扶她,却见她突然回过身,以一种极其巨大的力量在我肩膀上用力按了下,随即一行眼泪自眼眶内直跌下来,她对着我哭喊道:“啊!宝珠!我不知道怎么办!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我是那么那么那么的喜欢他!”   我被她这突兀的举动给吓得一跳。   不自禁朝后退了步,几乎有些语无伦次地问:“……怎么了?你怎么了?”   “那根项链……那根项链是我送给阿真的啊!”眼泪一瞬间流得更凶,她目光透过支离破碎的泪光望着我,仿佛要穿过我的脸望进我心里去:“可是为什么他会拿来送给你?为什么?!他不喜欢可以还给我!为什么要拿来送给你??”   “……你说什么……”我被她的话给惊呆了。   方即真怎么可以这么做……就在我感动于他在情人节前极难得地有心送了我这样一份礼物后,却突然被告知这礼物竟是他现任女友、一个很爱他,很爱他,爱到几近卑微的女人所送给他的东西。   这么混帐的事,他怎么可以这样做??!!   脑子因此而一片空白时,周艳的哭声停了下来,眼里依旧充盈着泪水,她恍恍惚惚地望着我,再次捏了捏我的肩膀:“宝珠,那根项链还给我好不好……”   我怎能说‘不好’。   这本就是她送给别人的东西,却被那个人无比卑劣地转送给了我。这行为即便是我看过的那些电影小说里最糟糕的角色也不可能做得出来的,怎么就偏偏被我给碰上了……方即真方即真,难道十多年前对我的欺侮还不够,现在要将我连同他的女友一起欺侮么??   想到这里登时怒火直冲而起,我转身进屋一把将那项链抓进手返回到周艳身边,将它朝那已哭得妆容尽毁的女人手里送了过去:“拿着,别哭了周艳,我看着难受,你快拿回去。”   可是还没等项链塞到她手中,不知怎的她突然手一摆触电般朝后退了一步。   这动作令那项链自我手指间直跌了出去,啪地跌落到地上,瞬间那些珍珠像失控的水珠般支离破碎地自那纤细的链绳上脱落了开来。她低头注视着这一幕,直至那些不停跳跃着的珠子渐渐平息下来,才抬起头睁大了双眼重新望向我,随后用力摇了下头:“算了,他都不要了的东西,我还要来干什么,留着让自己难受么。”   话音落转身便朝门外奔了出去,奔至门口几乎撞到了迎面进来的狐狸身上。   他有些莫名地望着周艳的身影消失在门外,随后挑眉看向我:“哦呀,你把这女人怎么了?”   “没什么。”我弯腰将那些碎散开来的珍珠从地上一粒粒拾起:“只不过突然发觉我俩都被一个卑劣的人给耍了。”   “你俩?”他慢吞吞踱到我身边,我以为他要帮着一起捡,他却只是把手揣在裤兜里好整以暇地在一旁看着,然后小风凉话说得溜溜的:“啧啧,我还以为只有你这么一只小白才会给人耍。”   “你少说两句成不,”我瞪他,但他脸上笑的那表情让我实在发不出火来,于是憋了半天只能悻悻然说一句:“你老混蛋的,狐狸。”   他笑得越发开心,然后弯腰拾起一颗珍珠来放在灯光下朝了朝,随口问:“这哪儿来的。”   “方即真给的。”   “哦呀,还说你们俩没奸情。”   “奸情你妹。”   作势用力揣了他一脚,他甩着尾巴避到一边继续笑,一边又啧啧叹了声:“东西倒确实是不错的,只是,可惜了……”   “可惜什么?”我问。   “可惜它断了。”   “断就断了呗,反正我也不会戴。”我不以为然,然后将最后一粒珠子从地上拾起,丢进茶几上的盘子里。   狐狸望着我再次一笑,似乎是要再说些什么,却突然身形一转径直朝我房内走了进去。   似乎我屋里突然有什么东西极大的吸引了他的注意力,这令我微微一怔,随后立即跟了过去,便见他熄了灯走到窗口处朝外看着,一边对我做了个不要作声的手势。   于是不禁更加好奇起来,我轻轻走到他身边,凑在他肩膀出朝外看,随即见到一个人正从西面弄堂口方向朝这边慢慢走过来。   此时窗外那条弄堂里很静,刚才那场戏拍完后,似乎所有人都移进了秦奶奶家,只有两三个人在门外的角落里站着,吹着风,抽着手里的烟,一边也同我和狐狸一样,在看着那越走越近的人。   那人正一边走,一边弯腰将手里的什么东西插在地上。   像我们这种老式石库门房子,边上做着很深的水槽,用带孔的石板盖着,他就是将那些东西竖插在那些石板的孔隙间。直到身影渐近,我才籍着路灯的光辨认出,那是今天傍晚突兀来我店里的那名神神叨叨的男人。   狐狸说他是什么《上清大洞真经》传人的后代,想来应该是有些本事的,却不知这会儿一个人在外面到底是在做什么。当距离只剩数米远的时候,我看清他插在孔隙间的东西原来是一面面镜子,普普通通的梳妆镜,上面绑着红色的绳子,被分两排面对面排列在我窗外这条幽黑的弄堂里,闪闪烁烁的。显然这也勾起了对面那几个抽烟人的兴趣,于是笑着问他:“赵师傅,您这是在做什么呢?”   他插完了最后一面镜子,起身朝他们笑笑:“天机不可泄露。”   说着,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朝我房间这面窗看了一眼。随后转身朝秦奶奶家走了进去,一等他身影消失,我忙忍不住问狐狸:“他这是在做什么,狐狸?”   狐狸一双眼在夜色里荧荧泛着绿光,依旧在望着地上那些镜子,片刻后似自言自语般道:“这叫天眼轮回,原是出自佛家,后被上清教改为己用。”   “天眼轮回?那是什么东西?”我追问。   “借地气和水气,经由镜子对镜子的方式生生不止,以此扩张出一个缚妖阵。”   “很厉害么?”   狐狸没有回答,只将窗帘拉上,微微一笑道:“此人倒也算是真学到点本事的,懂用这个法子布阵,看样子明天会有点儿意思。“   说罢,也不等我再次开口,他径自离开了我的房间。   留我一人在漆黑的屋子里呆着,想着狐狸刚才那番话。我是第一次见他对一个人类的所作所为露出那种感兴趣的神情,虽然我不太明白外面那所谓的天眼轮回阵究竟有什么特别的。不就是几面镜子面对面排在一起么,换了谁做不了,况且也不见有什么反应,真跟那时被千面用来困住铘的天罗地网完全无法同日而语的。   琢磨着,听见对面的房子里热闹起来,很多人陆续从里头走出,看样子是准备吃晚饭去了。于是我肚子也不禁叫了两声,因刚才只顾陪着周艳说话,都忘了去吃晚饭。   但是想到周艳,不由又令我想到了方即真以及他所做的那件事,当下眉头皱了皱,一下子又觉得登时胃口全无。   他真的让我感到混帐透了,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男人,一面情人刚自杀,他就换了个新的;一面同那女人交好,一面又将这女人送他的东西轻易转手送给别人。他这是将所有人的感情当成了什么。   想到这里,突然耳朵边一静,随之眼前也仿佛被蒙了层布般一片漆黑。   这令我不由吃了一惊。   不知怎的外面突然静了下来,就在刚才还热热闹闹的,有人说话有人哼着歌,可是突然之间那些声音一点点也没有了。甚至在我不自禁朝窗户处看去时,发觉那被窗帘给挡着的窗户外一团漆黑,完全看不到刚才从上至下的灯光,也看不到路灯的光亮,整个一片都是黑蒙蒙的,因而令我一下子仿佛置身在一团深渊般的黑洞里。   真见鬼……怎么像突然间大停电似的。   不由立时伸手到边上去摸索台灯,还没碰到灯罩,突然外面隐隐一声脆响让我不由自主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那是很轻很轻的咔嚓声脆响,似乎在远处有玻璃器皿突然间碎裂了。   然后第二声,第三声……   随着每一声距离的接近,那声音变得越来越响,清晰得仿佛就在我耳边。而我亦因此猛地意识到,那声音分明是外面刚刚被那个姓赵的男人安插在地上的镜子碎裂后所发出的声音!   可是它们怎么会碎了?   好像有人一路过来在一盏一盏亲手将它们砸碎一样……这念头在我脑子里一闪而过,令我猛地一个激灵。   当即转身将窗帘掀起朝外看了一眼,立时发觉这举动是多么多余,因为外面几乎是暗得伸手不见五指的,只能听见一阵阵玻璃碎裂的脆响每隔数秒钟便骤地响一下,而每响一下,它便骤地离我更近一些。   不出片刻,只听见我窗口附近猛地咔嚓一声爆想,我突见一片碎裂的玻璃闪着银色的光自窗下翻飞而起,后面跟着一律暗红色的线,真奇怪我竟能在如此光线里将它看得清清楚楚。它追在玻璃碎片的后面,在我窗前拉出长长一道红色的轨迹,而轨迹所过之处,便见一团黑糊糊的影子在我窗口处立着,依稀是个人的模样,在那些碎片散过之后,它蓦地朝前一跃,径自便朝着我窗户方向直冲了过来!   “啊!!”我不由脱口一声惊叫。   迅速朝后倒退了几步,在那东西如入无物之境般穿透窗户无声朝我袭来的刹那,我一屁股跌坐在地上,而那东西分明就要扑到我身体了,不知怎的朝后猛地一缩,无声无息地倒退到了我对面那道墙壁的最上方,随即那硕大的身体轻轻一荡,径自倒垂了下来,顶部一颗长满了长发的头颅因此从密集的发丝间显露出来,露出一张猫头鹰般苍白的脸,瞪着双灰蒙蒙的眼珠一眨不眨望着我,然后突然伸长脖子,朝我发出阵婴儿啼哭般的啸叫:   咕——呱啊——   那瞬间我整个人陡地从地上直飞了起来!   像是有只巨大的手将我抓住,我完全没有任何反抗余地地便被那股力量撞在了天花板上,随即喉咙处像是被什么给勒住了,如此之紧,几乎一下子要将我的眼珠给挤压了出来!   喀拉拉拉!   此时突然听见身下有如弹珠般的声响一掠而过,随即那勒得我喉咙几乎碎裂的力气陡地消失。连将我压在天花板上的那股巨大的力量也顷刻间消失不见,眼看着我一头就朝地上摔了下去,幸而突兀一阵风掠过,浓黑中一双手一把将我接住,把我朝着床上仍了过去。   人刚落到床上,窗外的声音突然间又出现了。热闹的说笑和哼唱声。   随后对面房子里通明的灯光照进了房间内,于是我见到狐狸带着种几近狰狞的目光站在我床边,面朝着刚才那猫头鹰般的东西所处的位置,一动不动地站着。   那地方早已空空如也。   只留黑蒙蒙一团如同湿气般的东西隐现在天花板和墙壁处,散发着一股淡淡的铁锈味。   随后我听见窗外有人惊道:   “咦!赵师傅!!您摆在地上那些镜子怎么都碎了?!”   “我草,刚才还好好的一转头怎么都碎了??”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看书归看书,讨论归讨论,不要为了一个故事伤了彼此的和气哈~   全文免费阅读 160小棺材二十四   第二天,店里人人都在谈论张兰的事。   我在新闻里看了,有人到她家闹事,非常多的人,把她家门都几乎砸掉了,因而引来无数记者和警察。据说事件的起因是曾经有个非常有钱的大老板,在请她用她的‘天眼’看过之后,最近突然在自家的工地里被一块从天而降的水泥板砸到,死了。   由于张兰当初说,从她的‘天眼’中看到他会遭到飞来横祸,所以他出了大笔的钱从她这里买去了避灾的符。但是同上次那个名媛一样,虽然第一次他只是被一块从天而降的砖头砸破了头,但仅仅隔了不到两星期,他竟被一块水泥板砸成了一滩肉泥。   一切看起来似乎如同一个可怕的诅咒一样。   躲开了第一次,第二次便变本加厉,让人完全无法逃脱那个命定的终结。   于是死者的妻子带了一群人跑来砸张兰的家,因为她认定她丈夫是死于张兰之手。先是冯导,之后那位名媛,接着她的丈夫……如果仅仅一个是碰到这样的情况死去,还能说是偶然,没道理连着三个都是如此,因此她认为张兰一定有古怪,正是她神神叨叨的所谓的能看透阴阳的“天眼”,以及她所给予的避灾符,导致了这些人的死亡。   当然那还不是最终导致那名妻子结众去砸张兰家的根本原因,令她那样做的最大原因是,在她丈夫死后的几个晚上,她都会梦见她丈夫血淋淋地站在她床头哭,而在最后一晚,他甚至还有血肉模糊的手指在墙壁上写着,‘救救我’。   虽然这是从到这里吃东西的人嘴里听来的八卦,但仍不由令我想起罗娟娟死后那两天,我在梦里见她时的情形。罗娟娟应该也算是在张兰做出预言后死去的人之一,只是其他人并不知道她对罗娟娟做过这样的预言,所以罗娟娟上吊后没有让张兰惹上麻烦,否则,以那些小报杂志的敏锐性和八卦性,只怕张兰不会在太平那么久之后才因她的那所谓“天眼术”而给自己惹来无穷无尽的麻烦。   而后遗症现在已是一目了然的了,因为在她被捧得最厉害的时候,不知已有多少权贵找过她,听说几乎要被请去北京。   现下那些找过她的人都怕极了,因而媒体上的报道几乎是压倒性地对她不利了起来,我在电视里见到那些人追着她采访时的模样,她看上去苍白又憔悴,嘴唇深深地朝下垂着,以严厉掩盖着她眼里的种种不安。   而我发现她依旧没有带着只小棺材。   杰杰说那是她养的古曼。但按说,凡是养这种小鬼或者古曼的人,是绝对不会将它们轻易同自己分开的。一旦养了必然整日供奉着,稍有差池想必会给自己带来不好的事情的吧。   所以,连着两天没见到张兰将那东西带着,我着实是有些奇怪。   但也没有为此去想太多,因为我自身所面临的处境并不比她强多少。先是无常,然后是那只猫头鹰一样的似人非人、似鸟非鸟的东西。它们分明都是来取我性命的,尤其是后者,当真几乎应验了张兰对我所做出的预言:   『我依旧见到你吊死在高高的房梁上,所以最近有高房梁的房子,你能避则避吧。』   虽然我家里没有高的房梁,那东西也并不是借助绳子把我吊在天花板上。   但却是非常非常的接近了。   莫非我这次真的要难逃一死么。   想起那些凡是被她做出过预言的人,虽然都看似在最初逃过了一劫,但后来终究还是死了,并死得无比凄惨。那么我最终会面临怎样的结果呢……   想到这些,不由情绪又变得有些压抑,瞥一眼边上的狐狸,却完全跟没事人一样地在收银台里坐着,有客人来就招呼两声,没事了就看看杂志,啃啃西红柿,好像昨晚那一切根本没发生过似的,也仿佛完全忘了昨天那个姓赵的男人所说的话。   那男人说,今天有法子让我相信他说的那些东西。   其实有什么好信不信的,有那样一只狐狸精和猫妖在我家里待着,这地方自然是妖气冲天的了,而这也正是他同张兰的最大区别,因为无论张兰怎么用事实去证明她开了“天眼”能通阴阳,放着狐狸在她面前她愣是什么也没看出来。而这姓赵的一来就感觉到了,而且昨晚弄的那个天眼轮回阵,也着实起了作用,虽然那原本因是想困住我家里那两只妖的吧,结果却因挡了那只猫头鹰似的东西的路,全都碎了。   狐狸说他是《上清大洞真经》传人的后代。昨晚发生了那样可怕的事后,我几乎一宿没睡着,所以在网上查了查,便查出所谓《上清大洞真经》,原来最早起源于东晋时期,为道教三奇中的第一奇。   据说若得《大洞真经》,不须金丹之道,读之万遍,便可成仙。   这么看来可以说等同于天书了,亦是茅山派本宗正法之本。   由此可见,这个姓赵的在此行里应算是个正二八经的正法继承者了。再加上他作为白龙大师徒弟的身份,所以正如狐狸所说,真本事一定是有些的。   也难怪狐狸要避开他不见,如果真的见到,那是不是会当场就被他看出狐狸的尾巴呢?所幸今天一早就没见到他人影,听说是为了张兰的那些事,被闻讯而来的那些曾请张兰开过“天眼”的人忙不迭地邀走了,看样子一时半会儿的是回不来,所以,狐狸才会那样地悠闲自在着,是么……   这样一阵琢磨,脑子里不由有些乱了起来,毕竟一夜没睡再加上接连的胡思乱想,即便给自己灌了两杯咖啡下去,终是挡不住困倦的感觉从身体内部发作了出来。于是看看店里生意也不算太忙,就把收下的单子交给狐狸,自个儿揉着太阳穴打着哈欠一路回房间,想趁着午后生意重新开始忙碌前先去睡一觉。   但一脚刚踏入房门,却立时又朝后退了一步,因为我见到方即真正背对着我在我房间窗户外立着,似正在看其他人拍戏。   当时我就想转身离开,但转念一想,我何必躲他,我又不是周艳,大不了从此以后不再跟他有任何接触就是了。这样想着,便三步两步走了过去,到窗边将窗帘拉上,为了不让他觉察到,故意放轻了手脚。   但眼看着就将要把外面那道身影彻底挡住前,却见方即真突兀回转过身,望着我在我面前的窗玻璃上用力敲了两下。   “什么事。”虽然刚才想好再也不跟他接触,但也没法真的就决然不再理会,因而暂停下手里的动作,我冷冷问了声。   “开窗。”他简短道。   我迟疑了下,过了片刻不情不愿地把窗开了道缝。   而他很不客气地将那道窗缝拉大,并朝里探了探身子。   我不由往后退开一步,再次问他:“什么事?”   他没回答。   我以为他是要跟我说些什么的,不然敲开我窗是为了什么。   但他只是沉默着在窗前打量着我,从上至下。   于是我被他看得有些不安起来,想转身离开,却听见他终于开口道:“那根项链呢。”   这句话让我心里头的火腾的下升了起来:“那根项链?周艳给你的那根项链么?你怎么还好意思提那根项链??”   而似乎没有意识到我所爆发出的怒气,他依旧一脸地平静,再次问道:“它在哪里。”   “被我扔了。”于是我忿然道。   见他脸上由此露出一丝愕然的神情,我不由在心里啐了他一口。   他为什么要这么一副虚伪的表情,演给谁看。那么想知道那根项链在哪里,何必当初要转送给别人。   不过说是说那项链被我扔了,但其实并没有,因为它昨晚令我感到有些奇怪。   我记得昨天它是被我摔断在了客厅里的,后来收拾起来,也是放在了客厅沙发前的那张茶几上。   可是后来,在那只猫头鹰一样的东西出现在我房间里之后,我发觉它们如散沙般凌乱地堆在我床下。   我完全想不起来它们是怎么会跑到我房间里来的,也忘了问狐狸是怎么一回事,直到现在它们仍在我床边散落着,因而片刻后,便见方即真朝我微微一笑,显然他已是越过我身体见到了那些静躺在地上的珍珠。   然后他道:“还是别扔了吧,宝珠,这些每颗价值一万,你舍得扔么。”   每颗价值一万,我承认我被这价钱给吓到了。   竟然比钻石还贵的么。   不由用力咽了咽口水,这细小的动作即刻被他看了出来,于是他再次朝我微微一笑:“那,好好给我收着,好么。”   “你开什么玩笑,明明是周艳送给你的东西,你居然送给我,还要我好好收着?方即真,都这么些年了,也不带你这样继续玩儿人的。”   这句话令他笑容微微一敛,随后在窗上敲了一下,他道:“你要我说你什么好,林宝珠,都这么些年了,也不带你这样继续那么笨的。”   “你说什么??”我被他说得脸一阵红一阵白,几乎要立刻过去将那扇窗关上,却见他再次笑了起来,不紧不慢对我道:   “你见过哪个女人会给男人送珍珠项链的,宝珠?看看那造型,我戴着它能走得上街么。”   我一呆。   片刻突然醒悟,对啊,有哪个女人会给男人送珍珠项链的……   一明白过来,登时却又更为不解起来。既然没有女人会给男人送珍珠项链,那显然它不是周艳送给方即真的了。既然不是她送的,那她怎么会认识这根项链,又为什么要对我撒那样一个谎……   由此,脑子里再次乱作了一团。   正想因此而继续向方即真问个明白,他却已转身离开。只留我一人在原地站着,愣愣看着地上那些散碎而安静的珍珠,却在这时忽然听到窗外铃铃一阵脆响,仿佛风吹过铜制风铃般那种好听的声音。   这令我下意识将目光重新朝窗外转去,随即见到那姓赵的男人不知几时已立在了对面秦奶奶家的门口处,身上换了件道家的黄袍子,手里提着串细碎的、仿佛玻璃制成的小铃铛。   那些好听的声音就是从这些铃铛里发出来的,它们被一些猩红色的绳子互相维系着,看起来几乎没有任何份量,被风吹着便会铃铃一阵颤动,由此闪烁出一种七彩斑斓的光,煞是好看。   另一只手里则握着柄灰白色的东西,不晓得那是什么,看上去普普通通的,他用着东西慢慢搔着下巴一边看着我的房子,片刻后忽然将目光转向我,随后将那串铃铛朝着我方向轻轻甩了一下。   那瞬我感到自己房子似乎微微晃了晃。   也不知是真的还是错觉。   随即我看到原本静躺在地上那些珍珠突然间噼里啪啦地弹跳了起来,仿佛有生命一般,一个劲地蹦着,从床边蹦到我脚下,又一跃而起似乎要朝窗外蹦出去,却不知怎的突然间又静止了下来,喀拉拉一阵,尽数重新滚落到我脚下。   与此同时只见一条细细的红线突然从那男人手中的铃铛里飞出,斜斜朝上轻轻一荡,便往我家屋顶处飘了过去,我正呆看着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便突兀听见狐狸在我身后道:   “过来!”   我下意识便要后退。   但没等迈步,却猛地惊跳了下。因为我猛看到头顶上突然出现了一张巨大的脸。   我无法形容那究竟是张什么东西的脸。   它看上去像人,但几乎没有一件人的五官。只有巨大一张嘴在那张崎岖不平的硕大的脸上咧着,嘴里隐隐可见有什么东西在蠕动,却在下一刻又突兀消失得无影无踪。   而这东西显然只有我能见到,因为外面那几个正忙着布置道具的人显然对我房里刚刚发生的一切完全没有察觉,只在经过那姓赵的身边时笑呵呵看他一眼,问他:   “赵师傅,几时回来的?”   “刚到。”   “怎么突然这身打扮了,要做法事么?”   “回头要去几位知客处打点一下。”   “哦,那您忙。”   短短几声寒暄,姓赵的始终将他目光望着我房子的方向。直到那些人从他身边离开,他才再度将手里那串铃铛轻轻摇了下,随后慢慢朝我窗口边走了过来。   我见状立即想将窗关上,但没来得及,他一伸手将手里那把灰白色的东西朝窗里探了进来,随后朝我笑笑道:“姑娘,我们明人不说暗话,昨夜有东西在姑娘窗外面经过,不知道姑娘感觉到没有。”   “呵,这条弄堂又不只是我一家,总归会有人经过的。”   “那姑娘想必总该看到刚才那东西了,”他再道,一边将手里那杆东西朝天花板上指了指。   我继续摇头:“我不知道您在说什么。”   “好吧。”似乎早已料到我会这么回答,他再度笑了笑,朝我身后看了一眼。   我一下想起狐狸刚才就在我房门处。   但跟着回头望去时,他却并没在那里,这令我微松了口气。正想打发这人离开,却突然感到脚下猛地一晃。   晃动幅度极大,几乎让我跌坐到地上,我赶紧扶住窗框,却见他手里的铃铛突然间碎了,啪啪一阵脆响,转眼在他手里变成一团晶莹闪烁的粉末。   我见他脸色微微沉了沉。   片刻慢慢朝后退开一步,他看着我的房子,随后伸出那只原本握着铃铛的手在食指上咬了一口。   血立刻从那指内流了出来。   似乎觉察到我由此而一动不动注视在他手上的目光,他不动声色将那些血抹到手里残余的那根红绳上,看着它由原本的鲜红变成一种暗沉得几近发黑的颜色,然后目光再次望向我,道:“要请姑娘见谅下了,原本这趟不想惊动旁人,以免引起不必要的恐慌,但你房里的东西着实太凶,我不得不须请真君显身了。”   全文免费阅读 161小棺材二十五   要说这姓赵的说的话,换了别人讲还真是蛮好笑的,仿佛说戏词一样。   但偏是因为从他嘴里说出来,那种淡淡的口吻无形中却叫人感到一阵惶恐,虽然脸上没有表示出来,这么冷的天我手心里竟硬是生出一层汗来。   此时头顶那片天突然间隆的声闷响,就听见弄堂里有人惊讶道:“咦?这天打雷了?”   多诡异,还真是打雷了,厚厚的云层里依稀还飘着昨夜没有落尽的雪,却分明可以看到有闪电在那些灰暗的颜色里滚动着,不出片刻又滚出声隆的闷响,仿佛就在我头顶上方,我感到脚下的地板因此而震了震。   随即听到声非常低沉的咕哝声从天花板的角落地穿了出来,是刚才那只硕大的头颅所闪现的位置,此刻我突然见到一只巨大的淡灰色的手掌在那地方划了一下,片刻连同头一起从墙缝里钻了出来,好像被什么东西给引着似的,头抬得老高,径直朝着天花板上穿了过去。   却又在第三声雷响时突地缩了回来,再度隐没在墙壁和天花板的缝隙内。   见状那姓赵的笑了笑,手在窗框上轻轻一按,嘴里也不知低声念着些什么,片刻就见手里那把红线突然间像活了般朝屋子里涌了进来,吓得我猛地朝后一跃退开。   但那些线显然并不是冲着我来,如同蛇一样,它们蜿蜒着绕过我身侧朝边上的墙壁上攀爬过去,甚至爬过门蔓延向房门外的客厅。而怪就怪在,原本那些线在那男人手里时看起来也就一胳膊那样的长度,却仿佛怎么也到不了头似的源源不断从他手里涌出,很快像藤蔓般在我四周将我整个房间绕了个密密层层,这当口第四声闷雷响起,就听见墙壁里骤地发出声咆哮般的吼声,随即我脚下再次一阵摇晃,猝不及防间令我一屁股跌坐到地上。   “蛰伏得倒还真是深。”那姓赵的朝我看了一眼,随即将执在另一只手里的那根灰扑扑的东西横放在了窗台上。   身后有人叫他:“赵师傅,还在跟小姑娘聊天么,快进来,这天要变了!”   他回头朝那人笑笑,像是随手掸一**上被风吹起的袍袖,却是将隐在掌心下那些发黑的红线轻轻一旋绕在了那根灰色的东西上。   那东西一经缠绕立刻通体渗出一层暗红色的光。   光绽露的瞬间我只觉得手腕上微微一痛,低头便见缠绕在腕上那根锁麒麟隐隐透出丝粉色的光来,并且不安分地在我手腕上抖动着,我下意识将它一把按住,正要站起身,突然耳旁嚯的声啸叫,一股刀割似的劲风骤然从我身旁不远处那道墙壁里冲了出来,带着被束缚了一身那些暗红色的线直冲入上方的天花板内,这时当头一声雷响,第五声,它俨然已不同于之前那么沉闷,而是像把锐利的斧头一样轰然炸落,我几乎可以感觉到屋顶被这声巨响给整得一阵颤抖。   “赵师傅!下雨了!我操这天真是疯了!您快进来!!”   姓赵的身后再次响起剧组场务的话音。那些原本在弄堂内忙碌着的人此时全都闭进了秦奶奶家里,因为外面真的开始下雨了,就在刚才那第五声雷响过后,一场暴雨几乎没有任何缓冲便带着仍在飞散着的雪花从窗外密集的云层里洒落了下来,瞬间便将立在外面那个男人淋得透湿。   但他却似毫无察觉,只回头朝门口那几个望着他的工作人员摆了下手,他们便眼神呆了呆,径自转身朝屋内走了进去。于是整个世界一下子仿佛寂静了下来,只有一些喃喃的低语声从这姓赵的口中轻轻念出,而也不知是那些红线的作用,还是他嘴里念的咒语般声音的作用,穿墙而出的那个巨大的身体扭动得更加厉害了,通体散发着一股剧烈的火药般的味道,它闷吼着,一边将它那无比庞大又冗长的身体朝着天花板上穿透出去。   我看着眼前这一幕看得不禁有些发呆。   之前光顾着看这道士做法,一时也没想过自己房间的墙壁里为什么竟会藏着这样一头东西。它到底是什么?几时钻进来的?它在我房间的墙壁里蛰伏了那么久,狐狸和铘难道一点都不知晓么?   思绪一团混乱间,突然手腕上锁麒麟喀拉拉一阵脆响,紧跟着便猛朝前一扯硬生生带着我朝那东西冲了过去。   看架势竟似乎是要朝着它即将脱离墙壁的腿上缠绕过去!急得我拼了命地想朝后退,却哪里阻止得了这链子扯动着我皮肉的力量。眼看便要将我整个人拖到了那东西的面前,显然这异常的举动令窗外那男人意识到了,我听见他骤地停下嘴里的话音低低‘哦’了一声,抓着那柄闪着暗红色光泽的东西像是要朝我这里挥过来,恰在这时我手腕上的链子一下子垂了下来,而周围墙壁上那些红线也突然间啪啪一阵脆响尽数断裂了开来,飞飞扬扬散在半空倏地燃起一团暗金色的火,火焰中那原本已大半个身体钻进天花板的巨大怪物轰的声自上滑落,在头顶第六声惊雷响起时,一颗硕大的头颅猛地一转,霍地裂开脸上那张巨嘴,朝着窗外静立不动的身影一口咬了过去!   我不由一把捂住自己的眼睛。   因为那嘴的直径目测能轻易将那男人整个身体很干脆的咬断,就像我的嘴之于香蕉。   但是等了片刻没再听到任何声音,似乎在刚才那声惊雷和那怪物冲向姓赵的身体时所发出的咆哮过后,一切声音突然间被从雨声中抽离了似的。   于是我小心翼翼从指缝间朝外看去,便见那怪物硕大的嘴离开姓赵的也就半掌的距离,却仿佛被什么东西给夹住了,半张脸凹陷了进去,以致整张嘴只能大大地张开着,却完全无法朝下合拢。   于是无数黑色的仿佛有生命般的东西蠕动着,一边发出极其细碎的声音,从那张嘴里滑了出来,争先恐后落到地上和窗台上,便很快同雨水一起消失不见,随后我听见身后响起阵慢慢的脚步声,径自从我身旁走过,到了窗台边站定,对着外头那人淡淡道:   “你也算是有着朱雀如意的得道者,九雷过后真君显身,不单降妖,亦不知要毁了多少东西。你确定真的要这么做么,道士。”   话音落,将原本半握在一侧的拳头松开,便见那只巨大的怪物一声闷哼在原地消失得无影无踪。只余一股火药味浓重的风卷起了他一头银白色的发,发下半张脸披着黑色的鳞甲,因而令那姓赵的目光一眨不眨盯在他脸上,仿佛活见了鬼一般。   片刻后突然将手里那柄重新恢复成灰色的东西反转横在手中,他两腿一弯竟跪了下来,恭声道:“原来是大神在此,恕弟子有眼不识尊驾。”   见状铘低低一声冷哼。   回头望向我,在我因此而将脸慢慢侧开时,目光一转,朝我身后冷冷望了过去:“你杀气一动,方圆百里都能嗅到你的煞气,你是真打算杀了这个修道者么。”   听他这么说,我下意识回头循着他目光望向房门,那边空落落的,一个人也没有,也不知道铘究竟在对谁说话。   “现下杀不杀都是一样的了。”这时突兀一道话音自窗边响起,我立时看向那方向,就见狐狸微眯着一双碧绿的眼睛靠窗站着,淡淡望着窗外那忽地从地上站了起来的赵道士。   此人在看到狐狸的一瞬脸色立即变得煞白。   反手猛地将手里的红线重新绕到那灰色的东西上,在它通体发出暗红色光芒的时候一气朝狐狸刺了过去!可是还没碰到狐狸的身体,那东西突然间嘭地裂了,露出里面雪白通透一柄细小的如意,在男人手里发出长长一声啸叫,便突然变得如同块石头一般毫无生气。   这令他一下子再次跪倒在了地上。   仿佛一瞬间老了许多,他两眼直愣愣望着手里的如意,过了片刻,又将这直愣愣的目光慢慢重新转回到狐狸身上,一字一顿嗫嚅着:“你不是妖……却通体的妖气……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狐狸没有回答,只朝他冷冷一笑,道:“我碍于你苦修不易,所以对你避之再三,也警告再三。谁想你还真是给你祖宗争气,为了急于显露自己的本事,不惜用九道天雷请下神尊金身,把我用来镇这方土地的“混沌”从这我所设这道结界里拔了出来,因此,现惹下的麻烦可不是一点半点的了。”   “你什么意思……”   话音未落,他突然全身一个激灵,随即匆匆转身朝身后望了过去。   我不知他究竟发觉到了什么一下子变得如此紧张。   正要也朝那方向看去,却突然感觉肩膀上有什么东西硬硬地顶了我一下。   然后两下,三下……   我不由捂住肩膀回头看了眼。   于是看到一双垂直悬挂在我肩膀上方的高跟鞋。   鞋子穿在一双僵硬笔直的腿上,沿着那双腿往上看,就看到罗娟娟那张苍白的脸正歪斜着自上而下正对着我,似乎在用她那双充满了血丝的眼睛注视着我。   离她不远的地方站着冯导,脸色蜡黄,神情萎靡而痛苦,在他边上站着全身干瘪得仿佛木乃伊一样的老杨。   他们是如此堂而皇之地站在我的房间里,仿佛对我身边的狐狸和铘视而不见,而就在这时我猛听见外头一声巨大的呜咽声,那声音竟是从赵道士嘴里发出来的。   我无论怎样也想象不出,这个一直以来都那么淡定自若的男人竟会发出这样可怕的悲鸣,显见,他是被他眼前所见给惊骇到了一种无法抑制的地步。就在他身后那整条原先因大雨而被清空的弄堂内,雨水所冲刷出的烟雾缭绕间,直直地站着一道又一道身影,那些冰冷而毫无生气的身影。它们以一种无比绝望的表情对着这道士,嗡嗡地发出一种只有那个世界的东西才能听懂的奇特声音,同周遭不断冲刷而下的雨线几乎混为一体。而最远处,也正是那道士所无比惊惧地瞪视着的那个方向,我看到了那道苍白的身影。   它同周围那些东西一样,直直地立着,直直地用它那双苍白的眼珠看着我。   “无常……”我一声惊呼便下意识朝后退,却不偏不倚撞在了身后罗娟娟的脚上。   她被我撞得荡开了去,在半空里发出低低一声抽泣。   急忙再转身从她身边离开,这时忽听见狐狸突兀开口道:“啧……有意思,原来果真是我一开始就想错了么。”   他原是半个身体已探到了窗外,此时不知怎的又回进了窗内,朝铘望了一眼:“你也感觉到了不是么。”   铘不语,只一双紫荧荧的眼目不转睛望着窗外那醒目地立在所有死魂中间的白色身影。那样过了片刻,朝狐狸微点了下头:“无论怎样,原以为它是为梵天珠而来,现下可以断定,它是被困在此地的。”   “你们在说的什么……”我被他们的话说得云里雾里,不由脱口问道。   狐狸回头看了我一眼,朝我笑笑:“好消息和坏消息,要先听哪个。”   “好的。”   “好消息是,原以为那无常是为了你而来,但眼下,其实它只是被以某种方式困在了这里。”   “那坏消息呢?”   “坏消息是,能令无常被困的东西,这世上少之又少,其中之一,叫丧魂天灯。也就是以三九二十七个暴死身亡的人,它们含冤又痛苦的灵魂做成一道结界,便叫做丧魂天灯。”   听他这么一说,我忍着那顷刻间从心头涌出的恶寒,留心朝四周数了下。   但横竖只数到二十六具魂魄。却也没心思多想什么,只讷讷继续问道:“……既然能把无常困住,是不是起码它不会再出现了……”   “自然不是。”目光微闪,狐狸将视线再次转向外面那苍白的身影,嘴角牵了牵,也不知是笑还是怎样一副神情:“你刚才也数过了是么,现在已有丧魂一共二十六具,这二十六具是困住无常的引子,这也就是为什么那天晚上你明明见到它,我却不能感觉到它,它亦无法来勾取你精魄的原因。而就在刚才,”说到这里话音顿了顿,他将目光瞥向一旁那脸色已如死灰般的赵道士,冷笑道:“在这位道兄的‘勤力’协助下,接连降下七道天火,将无常在这世上同冥府的意念彻底切断,于是无常便彻底迷失在这个不阴不阳的结界内,一等最后那道丧魂集齐,它便完全受了那设下丧魂天灯术的人的控制。”   “为什么要控制这种东西……”我不解,操控这种东西正如道士所说,是养虎为患,有什么人能胆大包天到去操控这么一个执掌生死的鬼使,不怕最后被它反噬么。   “为什么要控制这种东西,呵呵。”狐狸朝我瞥了一眼,嫣然一笑:“无常三百年一轮现世,每次必要捕获那些最凶戾的精魄回去,以维持这世道力量间的均衡。因此,能这样大费周折,甚至算计到老子头上的那个人,必然同无常这次现世的捕猎有关。之前我们只被那姓张的神神叨叨的言行举止所迷惑,没防备那些接二连三因她‘开天眼’后所死的人,其实都是因丧魂天灯的筹备而死,直到现在才发觉,那结界已然是即将水到渠成了。”   “所以……”听狐狸这样说,我不由朝对面那栋房子看了一眼。那里灯火通明着,所有人在里头上上下下地忙碌,浑然不觉外面站了那么多具死去的冤魂,也完全没有留意到我这小小房间里现下所发生着的一切。真仿佛生在两个世界里一般。“所以,其实那剧组里的人看似都因张兰的预言而死,实则早就已经命定了他们的死亡。”   “对。”   于是终于明白,无论罗娟娟还是冯导,他们死后为什么要来缠着我,缠着我却又什么也不说,只是无比痛苦地对着我。   他们是完全无法诉冤,也无法告知我事实的一切。因为那个借着张兰‘开天眼’的力量而将他们杀死并操控的人,是如此的强大,强大到需要无常从冥府出来将他亲手捕获。   “……所以,无论看起来是自杀还是意外,他们其实都是被谋杀的……”咬了咬嘴唇,我道。   “没错。”狐狸闻言看了看我,淡淡道:“他们是这场蓄念已久的偌大工程里一份献祭。”   工程……他竟将这样一场屠杀般的行径称之为工程……   而更令我无法接受的是,最近那一连串的死亡,张兰的预知,无常的出现,赵道士的除妖……种种看似完全没有任何关系的事情,竟是一场蓄谋已久的策划。   突然很想知道个幕后策划者究竟会是怎样一个人……   那个为了逃避无常的猎取,竟以如此可怕到令人发指的手段去做了丧魂天灯,以此试图控制住无常的那个人,究竟会是个怎样的人……   “而又是这位道兄,”思绪纷乱间,便见狐狸又再度似笑非笑地望着那赵道士,道:“托他的福,动用天雷请真君拔出我在这宅子里所设的‘混沌’,一瞬令我们遭到了同这些丧魂一样的命运,被这丧魂天灯给困在了结界了。若要出去阻止他杀第二十七个人,只怕难比登天了。”   “我……”赵道士闻言嘴唇抖了抖,苦笑:“我怎么会知道这样……我只知这一带妖气冲天……必然是有极其凶险的妖孽在……”   “你不知的可多了去。”狐狸冷笑,打断了他的话:“真如你所想,这一带早已有多少人死多少人,自古有几个活人能扛得过这样的妖气去。”   “……我,”赵道士被他说得脸红一阵白一阵,还想为自己申辩几句,但一眼望见周围那些东西,不由深叹了口气,握着手里那柄死气沉沉的如意不再吭声。   “现下你打算怎样做。”这时忽听铘开口道。   他至始至终在一旁沉默着,望着窗外那苍白的身影,也不知在想些什么。此时听他问起,狐狸目光闪了闪,低头笑笑:“我能怎么办,丧魂天灯为密宗失传已久的密法,至今也未曾见被破解,能困住无常的东西,你认为我能怎么办。”   “但你的神情看来不像那么无奈。”铘望着他不动声色地道。   狐狸再次笑了笑:“是么。那,除非你不介意我再次用一下那个东西。”   话音未落,我感到铘朝我看了一眼。   极深且若有所思的一眼。   随后将脸转到一侧,低低一声冷哼:“随你。”   “那她呢,跟着你还是跟我走。”   “你带着她离开,总好过留在此地,这边由我守着,无论是不是集得齐二十七道丧魂,也未必能将我如何。   “也好。”   狐狸的话音刚落,就在我仍在试图从他俩最后那些一来一去的话语中辨出些什么来时,他突然身形一侧已站到了我身边,随后朝我腰上一揽,道:“抓紧我。”   我不由一怔。   不知道他这是要做什么,只下意识随着他的话将他手臂抓了抓牢,随即见他猛一转头将另一只手朝窗外那白影的方向挥了过去,修长的手指划动间,只见一道极强的光自他指内骤然涌出,随之轰的声巨响,整个房间霎时被笼罩在一片无比巨大的光团里!   那片光强得我完全睁不开眼,几乎是比被闪光灯对着眼睛直照而过的那个刹那更加强烈的光芒。   于是令我只能紧闭着两眼将脸埋在狐狸的肩膀处。   直到感觉周围似乎一下子又暗了下来,才慢慢抬起头,把眼睛小心地睁了开来。   却随即极其惊讶地发现我和狐狸正站在一处马路的人行道上。   周围人来人往,再渐渐变小的雨丝里低头匆匆地走着,偶尔一辆车从边上闪过,依稀从车内渗出的音乐声让我意识到,我真的是从自己家里一瞬间地出来了。   边上站着狐狸,他拢着手指,嘴凑在手指间低低地不知道在念着些什么。见我无比诧异而茫然地望着他,便收起手,朝我微微一笑:“多好玩的魔术,是吧。”   “这种时候你还有心思跟我说笑。”我皱眉咕哝。一边推开他靠得过近的身体,一边四下扫了两眼问:“这是什么地方……”   刚问出口,忽然见到了路对面不远处张兰家那栋房子,以及房门口站着的一大堆交头接耳的人群。   人群内隐隐能听见一个女人嚎啕的哭声:“张教授!张大师!您行行好!开门啊张教授!!开开门啊!!!”   全文免费阅读 162小棺材二十六   在张兰家门口痛哭的,是我第一次到张兰家时所遇到的那对夫妻。   女人哭得绝望到令人心酸,男人则在一旁用力抿着嘴唇,以忍住含在眼里那摇摇欲坠的眼泪。   手里抱着他们的女儿,脸上带着氧气罩,胸口起伏着微弱的呼吸。我凑近了看时狠是吃了一惊,因为上次见到时,她仅仅是脸色蜡黄,此时则是苍白到发青,并且好像整张脸仿佛在水里被浸泡过那样,肿胀扭曲,几乎快要辨别不出原先的模样。   在一阵痛苦的抽泣过后,有人在他们身后轻声问,究竟出了什么事。   男人未答眼泪已是跌落了下来,随后一头俯在女儿身上泣不成声。女人在经过刚才的放纵发泄后情绪似乎稳了一些,便转过头,如同溺水的人抓到了一点点浮萍般望着身后的众人,抽抽嗒嗒将此行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原来,在上次他俩带着生着怪病的女儿来张兰这里请她开过“天眼”后,一度他们女儿几乎已经完全恢复正常,并恢复了正常的生活。可就在两周前,她却突然再次病倒了。   这次发作得更加厉害,最初是大把脱发,癫痫,呕吐。最后一次剧烈的癫痫后她睡了过去,如果说当初她只是像痴呆了一样没有精神总也睡不醒,那么这次却是真正的昏迷了。   这对夫妻顿时被这突兀其来的噩运慌了手脚,赶紧将女儿送进医院,经过CT检查,发现她有脑积水。原打算要对她进行脑脊液分流术,但谁知入院的当夜她的情形再度恶化——她的脸开始浮肿,仿佛周身的液体一夜间开始往她脸部集中,仅仅一个晚上,她看起来就好像变成了一个大头娃娃。   随后不到两天时间,她的脸便肿胀成了现在这副样子,好像溺水后被在水里浸泡了太久的尸体,若非还有一点点微弱的呼吸,几乎同死了没有任何区别。院方立即下了病危通知书,这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让这对夫妻所接受的,当即他俩不顾医院的阻拦,带着需要靠输氧维持生命的女儿一路赶到张兰家,想求她再开“天眼”看一下,看看自己女儿是不是又被什么怪东西给缠住了。   但在这里守了快半小时了,始终不见有任何人来应门,往昔那些因张兰业务的剧增而添加的保安和接待也不知去了哪里,整栋房子里一点声音也没有,随着时间的推移,这寂静一点一点打垮着夫妻俩那一丁点仅存的希望,因而不顾一切地在这里放声大哭起来。   说着,女人的声音再度被剧烈的抽泣声所哽住,边上围观者有人摇头叹息,有人骂她傻,女儿都病成这样了还盲目相信一个神婆,不如赶紧送进医院才是正事。   对此那女人越发痛哭起来,不再理会身后人的话语,转身再度朝门上扑了过去,一边用力敲着那扇门,一边哀嚎:“张教授!!行行好开开门啊!!要多少钱我们都出只要您能看看她!!求求您啊!!我们俩夫妻都是四十多快五十的人了,只有这么一根独苗,倾家荡产也要救回她啊!求求你了张教授!!可怜可怜我们!!求求你开开门啊!!   这样一种凄厉的哭声和乞求,边上早有年纪大的心软的抹起了眼泪,于是也帮着在边上敲门敲窗户,一遍还绕到屋后去帮着叫。   尽管如此,屋子里仍是静悄悄的,也许那里头当真一个人都没有,张兰必然是为了最近那些纷纷而至的棘手事躲去了一个别人找不到的地方,不然,她怎忍心听一个母亲在外面如此凄厉地哭喊而无动于衷。   久而久之,周围那些人似乎也渐渐意识到了这一点。   于是一边叹息着,一边怜悯地望着门口处这对悲痛欲绝的夫妻和那个女孩了无生气的身影,那些人渐渐低头走散。   最后只留我和狐狸,还有为数不多的几个人在原地站着,望着他们。   这个时候那对夫妻也不再哭泣,只是脸上的神情却比之前嚎啕大哭时更加可怕。那是一种死了一般的绝望。   在这样一种绝望的神情中,女人沉默着扶起身旁的丈夫,男人沉默着将女儿从地上慢而小心翼翼地抱起,就这样两人一前一后地将她抱着,提着氧气瓶,再抬头深深地朝张兰那所寂静的房子看了一眼,随后便如同行尸走肉般慢慢地离开。   目睹此情形我只觉得胸口里一阵闷胀。   几乎连之前在家里所发生的一切都给忘记了,只忘形地看着那两道渐行渐远的背影,有种难受到想哭的感觉。   好一会儿才在夜风冰冷的触觉里恢复过来,我用力吸了口气转头对狐狸道:“那,咱这是要来找张兰么?看上去她应该不在……”   话还没说完,却发觉狐狸并不在我身后待着。不由吃了一惊,慌忙四下一阵环顾,很快发现他修长的身影竟在那对离去的夫妻背后跟随着,不紧不慢,若隐若现。   “狐狸……”我不知道他这是要做什么,忙小跑着跟过去,却见他回头朝我做了个别作声的手势。   随后站定了脚步望着那对夫妻带着女儿继续朝前走,到转角处转了个弯,他便一把拉住我的手朝那方向跟了过去。及至也转过弯,见那对夫妻还在前面慢慢走着,绝望令两人脸上如冰霜般麻木,因而完全没注意到身后有人跟着他们。   那样又朝前走了一会儿功夫,也许终究是心存不甘,两人不约而同停下脚步再度朝张兰家的方向看了一眼。   见状狐狸径自朝他们走了过去,到他们身旁望了望他们怀抱中的女孩,笑笑道:“这孩子病得不轻呐。”   这句话令那女人一下又痛哭了出声。   男人见状一脸僵硬地用胳膊将女孩挡住,试图从狐狸身旁走过去,却不料被他伸手轻轻一拦,几乎完全没有任何招架便被迫停下了脚步。   “你干什么?!”当下男人恼道。   狐狸再度一笑:“有病不找医生却找那位张博士,你们夫妻俩显然是极信鬼神说的了。”   “我们走!”没有理会他的话,男人对他妻子道。   正要再度朝前走,狐狸随后淡淡一句话却令他们重新站定脚步:“不才刚好也算是学过一两手驱鬼术的,也算张教授的半个同行。既然今天张教授不在,那要不要就由我来替她给这孩子瞧瞧呢。”   这句话刚一出口,即便我在狐狸背后没能瞧见那对夫妻此时脸上的神情,仍能感受到那一瞬间两人身上复活般的一阵悸动。   “你……你真的也会……”好一阵,那男人才有些颤抖地喃喃问了句。   话还没说完眼泪又掉了下来,他同妻子互相望了一眼,便要将女儿小心翼翼放到地上。   但还没放下去便被狐狸阻止了。“不用。”他道,一边绕了个圈到男人的另一边,似是要将这女孩的脸看得更清楚些。   “啧,水猴子是么。”过了会儿他道。   这句话令那两口子再度互望了一眼,脸上一瞬闪过有些惊讶又有些信服的神情,并点了点头:“是,张教授确实说我女儿被水猴子附身。”随后顿了顿,女人抹了把眼泪道:“但,上次她已经将水猴子给驱走了啊……到现在我们都还戴着她留给我们的护身符呢……”边说边将两枚古币从那女孩的脖子处提了出来,狐狸闻言朝它们轻瞥了一眼,笑笑:   “没驱干净,自然是会再回来,而且惹火了它,你女儿这次的发作自然是要比上次厉害得多。”   “是啊……”听起来颇有道理,所以虽然仍有些半信半疑,夫妻俩显然已对狐狸的能力不再怀有太多小心翼翼。甚至将女儿的脸特意朝狐狸处靠了靠近,狐狸见状略略用手朝前一挡,轻皱了下眉道:“不用靠得这样近。”   说罢,又将手朝那女孩脸处轻轻拂了把。   没料想手指刚从她脸上拂过,突见她紧闭着的双眼一下睁开,两个瞳孔赤红,以一种极度愤怒的神情猛地看向狐狸的脸,甚至险些张开那张深陷在肿胀脸颊中的嘴,一口朝他手指上咬了过去!   这突如其来的举动不仅令那对父母,甚至连我也给惊得一跳。   以致他俩同时松手,眼看着女孩细小的身影顷刻朝地上坠了下去,被狐狸手指如流水般微微一摆,便见她身体一下子在半空里停住,随后再以一种极轻的方式落到地上。而她那双眼仍无比愤怒地大睁着,整张脸因此而扭曲到狰狞,她蠕动着嘴唇似乎要对狐狸说什么,却除了一些嘶嘶声外什么也说不出来。   见状她妈妈慌忙扑到她边上用身体护住她,刚才一瞬而起的信赖登时消失得无影无踪,怒着一张脸对着狐狸哭叫:“你在做什么?!你对她做了什么??”   狐狸没有回答,只似笑非笑望着地上那对愤怒的母女俩,在边上做父亲的试图过来将他推开时,手朝下一探径直朝着那女孩天灵盖上按了过去。   “住手!!”夫妻俩同时一声尖叫。   想要阻止却哪里来得及,电光火石间就见狐狸的手已如铁钳般将那女孩肿胀的头按牢,随后往上一提,只听吱的声尖叫,她两眼忽地朝上翻起全身剧烈地抖动起来。   仿佛遭了电击似的。   那瞬不由叫我也开始担心狐狸是不是出手太重,要将这女孩弄伤了。   但随即她突然间又平静了下来。两眼仍直直望着狐狸,眼里却已没了之前的怨怒,而原本赤红的瞳孔此刻恢复了原先漆黑的颜色,只是眼球上充满了血,仿佛原先淤积在瞳孔里的血色一下子全都在眼球上化了开来。   与此同时,我看到有一团青灰色的东西自她天灵盖处浮了出来,在狐狸的掌心里极力扭动,却完全无法挣脱他手指的力道。   直至整个儿从那女孩头上被拔出,便不再有任何动作,只死气沉沉地悬挂在狐狸掌心,也不知究竟是个什么东西,隐约可分辨出头和躯干,却又看不出究竟是个什么形状。一遇到空气原本透明的身体便变得实在起来,很快令那对夫妻也看见了,他们一动不动呆在那儿看着,嘴唇微微抖动,眼里的泪水则突然像开了闸似的拼命朝下落。   直至听见地上那女孩自喉咙深处猛地吸入一口气,随后转了转眼睛哇地哭出声,他俩才如梦初醒般惊跪到地上。   想碰又不敢去碰那已然彻底苏醒了的女儿,只能呼呼地用力吸着气,一个劲地望着她,连眼睛都不敢眨,仿佛怕一眨那孩子就会再次变回之前那昏迷的状态一般。   而神奇的是,那女孩一边哭,一边那张肿胀的脸竟一点点地消瘦了起来,不出片刻就恢复了第一次见到她时的模样,虽然依旧苍白,呼吸却已是极其的顺畅了。这令两人登时又惊又喜,张大了嘴啊啊的也不知道胡乱说着什么,眼里的泪水一瞬掉得更凶。   “这是什么……”在狐狸因此而撇下他们朝我走近时,我不由看着他手里那团东西低声问他。   他笑笑,手指轻轻一收,那东西便散在空气里消失不见:“跟那黄皮子差不多,也是念蛊,所幸他们没遇到张教授,否则又是枉费一条命。”   “这么说,她就是那第二十七个么……”我下意识道。   他没回答。   伸手朝我一摆似是示意我同他一起离开,却随即被身后那对夫妻一把拉住,带着哭腔大声道:“神仙!活神仙!!您就是再世的活菩萨啊!!”   我见状不由朝狐狸身后避了避,因为那两人正跪在地上朝着狐狸一个劲地磕头,疯了似的。   所幸这样的雨夜四周没有一个路人,否则,真以为这里出了什么事。   正这样想着,见狐狸眉头轻轻一蹙,嘴里低声不知说了句什么,随后回头朝那对夫妻冷声道:“我也不是免费治的。”   “这是当然!大仙要多少酬劳,我们多少都给的!”男人已然激动得忘乎所以,于是这样的话也轻易说得出口。   “哦呀……”狐狸见状嫣然一笑,挑挑手指在唇边轻吹了一口:“老子的价你给不起。”   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令那男人了呆。   随即脸色有些尴尬又有些不安,他同他妻子互望了一眼,小心翼翼问:“那,敢问大仙的酬劳是……”   狐狸再次一笑,手轻轻指向他,在他目光因此而疑惑起来的时候,转而朝那女孩身上指了指:“那两枚钱币给我吧,这东西太猛,小孩子受不起,不如送了我。”   “是是!”闻言女人立即将钱币从女儿身上解下,恭恭敬敬送到狐狸手中。   狐狸收了,轻轻掂了把,再道:“此后不要提到这次遭遇,若你俩还要确保她日后再不出状况,那么立刻带她回医院去。”   “是是是!”听他这么说,两人立即不再多言,当即匆匆地带着已能起身自己行走的女儿快快地往医院方向过去,一路哭一路笑,很难令人描述得清的一种场面。   于是目送他们身影直至完全看不见,我方才深深吸了口气。再要望向一旁的狐狸,却见他已朝来时的路上走了很远,于是急忙跟上,在他身后默不作声地跟了一阵,最后仍是有些按捺不住,便走近了扯扯他衣角:   “喂,虽然知道你不是发什么善心,不过看你救那个小孩,倒还真是有几分活菩萨的样子。”   记忆中狐狸实在不是个会插手人类事情的妖怪,也总是叫我不要多管闲事。于是这次突兀的插手,倒叫我有些不习惯了起来,虽然心知他这么做只是因为那孩子可能就是第二十七个丧魂。   他听我这么说嘴角牵了牵,也不知是否是在笑。   只是目光里忽地闪过一丝慵懒的神情,过了片刻轻轻叹了口气,将我手拍到一边:“嗤,竟然也会有被你揶揄的一天。”   我低哼了声。想起后面要说的话,不由微微有些迟疑,但过了会儿,仍是望着他那张脸,一边犹豫一边又咕咕哝哝地道:“……但是,如果她命中注定是要早死,却被你救活了过来,这逆天的报应岂不是要落到你身上……”   话音刚落,便见他低头瞥了我一眼,挑挑眉:“哦呀,你是在担心我么,小白?”   “我只是怕你完蛋了没人给我当牛做马。”   “……原来如此。”   “那你到底要不要紧。”憋了半天终还是忍不住继续追问。   他别过头,似是因我这神色有些忍俊不禁,随后见我瞪着他了,才稍敛了笑,道:“那孩子的命原本就不该那么早绝,只是因了张兰的关系才会提前命悬一线。所幸她运气还不算糟糕到顶,偏在还来得及的时候遇到我,否则再过几天,就是大罗神仙也救不了她了。”   “哦……”这么一说,心里一块巨大的石头算是落了地,见他已径自往前走远,忙匆匆加快步子跟了过去,“喂,狐狸,既然那个孩子没事了,是不是……”正要继续问他眼下家里的丧魂天灯阵是不是暂时不打紧了,却不料见他兀地停了下来,停在张兰家的门口处,抬头朝上望着。   我不由循着他视线也朝上看去,随即有些意外地见到张兰竟在二楼一扇洞开着的窗户前坐着,脸色被冷风吹得微微有些发青,她抿着薄而严厉的嘴唇望着狐狸,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   很久的一阵之后,似轻叹了口气,她朝他点了下头:“你们进来,我有话要同你们说。”   全文免费阅读 163小棺材二十七   张兰的客厅里充斥着一股酒味。   她喝了很多酒,满地都是酒瓶子,她坐在那堆瓶子中间看着我和狐狸走到她面前。   屋子因为开了窗的关系而冷得像冰窖,她好像没有任何感觉,只有一下没一下玩着手里那把铜币,直到狐狸拖了张凳子在她对面坐下来,两眼才微微眨了下,仿佛刚从梦里醒来一样:“刚才我都看到了。”   狐狸笑笑,没有作声。   “你救那姑娘的手法,没个几十年怕是练不出来,你到底是什么人。”   狐狸依旧没作声。   她见状嘴唇慢慢抿了起来,直勾勾望着他那双碧绿的眸子,过了片刻轻叹了口气,随后极其突然地站起身,一把将手里的铜钱朝着狐狸脸上用力甩了过去:“所以你早就知道一切会变成现在这副状况的是吗?你故意要我好看?!”   “我没那么无聊,”笑嘻嘻由着那些铜钱在自己脸上身上砸落,狐狸挑挑眉道:“你究竟因为什么而面临现在这种状况,你自己心里明白。”   “我不明白!!”   “那倒有意思了,”面对张兰此时那副气急败坏到快要崩溃的神情,狐狸笑得越发开心起来:“既然这样,你那口小棺材怎的不见了。”   一听提到‘小棺材’三字,张兰原本怒得有些涨红的脸一瞬间又恢复了原先的苍白。   嘴唇抖了抖直直坐回椅子上,她低头沉默了好一阵,随后一下子捂住脸发出阵剧烈的抽泣:“为什么会死那么多人……我明明都帮到他们的为什么还会死那么多人……”   “世上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情,”望着她这副绝望的模样,狐狸敛了笑淡淡道,“你本来只是个普通人,就该做普通人的事,小小的耍些手段去骗人也就罢了,难道真以为自己能开了天眼,行阴阳之道么。多少修道的人花了一辈子也未必能做到你这段时间来所做那些的一个零头,你自己就毫无知觉么。”   “但那口棺材说我确实是有着极强通灵天分的啊……”   “啧……那口棺材,”听到这句话从她嘴中脱口而出,狐狸身子朝前微微一倾,眯了眯眼:“是不是咱这算提到正题上来了,张博士?”   张兰肩膀因此而一颤。   片刻慢慢将那张被泪水泡得浮肿的脸从掌心里挪出,她朝狐狸看了一眼,随后神色有些疲倦地点了下头,道:“那只小棺材是我出狱时,一位奥义教的师傅给我的。”   “奥义教是什么?”我忍不住插嘴问了句。   她朝我看了眼:“奥义教是一支道教里新兴的教派,大约已成立了三四年,你没听说过么。”随后不等我回答,她冷冷将目光从我脸上移开,继续又道:“想来是没听说过,因为他们收弟子极其严格,行事也低调。我是两年多前才加入进去,那时我的确如这位小兄弟所说,是个普通人,原跟几个亲戚一起合伙给人看相看风水谋生,有时候为了让别人对你更坚信一些,不得不耍一些小小的手腕。后来被教里的人碰到了,他明知我作假,在旁看着,等人都散了才跟我说,这样做是亵渎神明,总有一天要遭到天谴。”   “那人就是你之前所提到的师傅么。”狐狸玩着桌上被扔剩下的铜币,问。   张兰点点头:“是的,他说他看得出来我本身在通灵上有极强的天分,只可惜天眼没开,所以有多少天分也发挥不出来。就介绍我进他们教里,说凡是真正有天分的人,进到他们教,经过一段时间的运功和正确的修炼,迟早能真正地开了天眼。”   “所以你就进去了?”   “是的。”张兰望向狐狸,朝他点点头:“你不要以为我做过那些下三滥的事,就只是个骗子。虽然博士什么头衔是我撒了谎,但我的确是读到研究生的,只是家里出了事急需要钱,所以放弃了学位,回家做起了那种行当,也是被逼不得已。要知道,我家祖传就是替人看相出生,三代以上也曾出过货真价实开了天眼的人,只是后代都不再开窍,因而对它怀有虔诚信仰的人也就越发稀少,随后迫于窘境而不得不以欺骗手腕去重操旧业,着实也是悲哀。故而,那时听他这样讲,就立刻加入了进去,但没过几个月,我就因被人告发而以诈骗罪被判了刑。”   说到这里顿了顿,似是想起了什么,她眼圈再度红了起来:“那两年过得无比艰难,原本一起合作过的亲戚,以及家里的人,一个也没来看过我,而我也日日受着煎熬,辛苦读的那么多年书算是都废了,在牢里被人一口一个叫做骗子,神婆,说监狱里最低贱的就是像我这种人……一度过得跟行尸走肉似的,直到有一天那位师傅来看我。   “师傅对我说,现在受的苦都是对我当日所为的惩罚以及磨练,既然吃过苦头,自然也是修了身和心,所以,必然要比在外面时长进很多,因而他会传授给我件东西,说是什么时候能同它心意相通了,我的天眼什么时候也就真正地开出来了……”   “所以后来他就把那小棺材给你了?”狐狸问。   张兰点了点头:“没错,出狱那天他来接我,然后把那只小棺材给了我”说着,从桌上捻起一片铜钱来捏了捏,她继续道:“一口小棺材,看上去应是红玛瑙制的,我不知他给我这种东西究竟有什么用,因为道教的法器里根本就不包括这种东西。但他说,这不是法器,是明器。当时我听着觉得很害怕,因为明器就意味着是从坟墓里挖出来的东西,死人的,太不吉利,尤其像我们这种修道的,更不应该沾身。”   “那么那位师傅是怎样说服你收下的。”狐狸再问。   张兰看了他一眼,脸上浮出丝苦笑:“他说,那件东西跟我有缘,虽是冥器,懂得正确使用的方式便会成为真正意义上的‘明’器。由于我祖上开了天眼,令后世子孙阴阳道行受损,阳枯阴竭,纵然天资是修道的好料子,也未必再能恢复到祖上那时的能力,而这东西恰恰可以在那上面助我一把。”   “所以你收了下来。”狐狸咬着铜钱笑笑。   “是的。”张兰避开他视线垂下眼帘,继续道:“说来也奇特,在收下那口小棺材的当天,我就真的开始能见到那种东西。最初也没太留意,只以为自己是眼花了,后来那种东西变得越来越清楚,它们就在我身周,有时候依附在别人身上,有时候就在角落里待着……你知道那种感觉么,有点可怕,因为除了你别人都看不到,甚至感觉不到,而那些东西有些是极可怕的,你可能一辈子都无法见过的那种可怕,现在一下子都出现在了你面前,而你无法对此逃避。但时间久了,我很快适应了那种感觉,甚至发觉自己还能碰触到那些东西,而有意思的是,它们看到我时似乎还很忌讳……”   “神一般的感觉。”狐狸自言自语地插了一句。   这句话令张兰的脸色再次涨红了起来,她冷冷放下手里的铜币,抬眼望向狐狸:“你始终是看不起我的是不是,这样年轻且有着别人修炼一辈子也可能修不来的本事,自然是看不起我这样需要明器的力道才能开了天眼的人。但,无论怎样,你的虔诚和信仰是无法同我相比的,你对那种力量的渴望也是无法同我相比的。”   狐狸对她的话似乎不以为意,笑了笑,轻轻又说了句:“潘多拉的盒子。”   “潘多拉的盒子,”女人闻言轻吸了口气,随后那张紧绷着的脸再度慢慢松垂了下来,她闪着一双漆黑的眼默默注视着手里的古币,自嘲般微微一笑:“确实,有点那种感觉。那是一种原本怎样也没有想过会拥有的力量,突然间被自己轻易掌握,于是仿佛窥知了宇宙洪荒的奥义,于是,便像打开了潘多拉的盒子,你对那种力量的好奇和探寻也就开始变得一发不可收拾起来。所以,那之后不久,我便开始在周围人身上进行某种试验,看看我是否真的开了天眼,并有了通阴阳的能力。”说着微微顿了顿,她捏了下额头,眼神变得有些迷离:   “那真是一段相当神奇而有趣的日子。我去到乡下,看到一个有些痴傻又行为放荡的女人,她家里人几次送她去精神病院治疗,都没有疗效。而我在她身上看到了一只狐狸精,那是一只成了精还没有能力化成人形的狐狸精,它依附在身上,所以令她变成了那副模样。于是我说服她父母将她交给了我,随后用这铜钱迫使它现形,并离开了她的身体。”   听她说到这里时,我不由偷偷朝狐狸看了一眼,有些忍俊不禁,但碍着眼下的气氛,没能笑得出来。   狐狸倒似并没有留意我所留意到的那些,只望了望手中的古币,突兀问道:“这古币也是从那什么教的师傅手里得来的么。”   “那倒不是。”张兰亦朝面前那枚古币又望了一眼:“这是我祖上传下来的,**时侥幸没被抄到,所以被我继承了下来。但在得到那小棺材之前,我也并不知它有那样的用处,只知过去祖上是用它来做铜钱卦的。”   “那你后来是怎么学到它用法的。”   “因为我跟它心意相通了。”说这句话时,张兰脸色有些许古怪,随后她说的那番话,让我马上意识到她为什么会有这样一副神情。“其实我也不知道那是怎么一回事,有时候,我好想能听见那口棺材在对我说话。”   “棺材说话?”狐狸眯眼一笑,“有意思。”   “但又说不上真是在说话,因为我听不见说话声,只是感觉到这一点。那就好像脑子里突然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它告诉我该怎么使用那些铜钱,怎样让它们去驱除那些附身在别人身上的东西。”   “从那时开始,周围人渐渐对我有了信任,我也又帮着他们驱除了一些原本怎么也治不好的怪毛病,比如背上的罗锅,脖子上的瘤子,水猴子附体,还有那些宅子里阴积着的不好的东西。但也渐渐发觉,后来自己除了能通灵外,还能见到一些未来即将发生的东西,比如若有人会出车祸,我必然会见到他出了车祸后死去的模样。这能力最初令我有些惊喜,以为是自己的能力在小棺材的指引下越发精进了,但后来发觉,这随后带给我的惶恐和害怕也在日益增多,因为知道是一回事,之后怎样处置却是另外一回事。初时我试图阻止,却发觉完全不可行,毕竟人对将来所发生的事情,所持的可信度是很低的,”   说到这里她视线转向我,淡淡瞥了我一眼:“就像这位小妹,无论我怎样证明自己,在她眼里我始终是个骗人的神婆。”   我苦笑了下,也不想辩说什么,便将脸转到一旁,听她继续往下说。   “所以,我就只替那些因为听了我的名声而特意来找我的人开天眼,为那些人做法去消除他们未来可能遭遇的不测,并为此收取一定的费用,以用在日后对神佛供奉的香火上。直至我后来在电视上看到那姓冯的开新闻发布,说要开始在那座有过老尸的阴宅里拍摄鬼片,于是我再次多管了趟闲事,因为那次我真真切切在他身上见到了黄皮子附身。”说到这里嘴角微微一阵抽动,她道:“当然,结果你们也是看到了……”   “当然看到了。还有其他那几个被你‘天眼’所看过、并且帮助过人的结局,我也看到了。”狐狸微笑道。   这笑容令张兰的眉心深深锁了起来,她苍白着脸看着他,愤怒却又有些隐忍地道:“你笑什么,难道你和那些可笑而无知的人一样,也认为他们都是死于我的关系?”   “难道不是么?”   狐狸的反问令她眼里又迅速凝出一层雾气,并她用那张僵硬的神情所压制着,只一双手微微颤抖,想将面前那枚铜币拾起,却又完全无能为力。   最终重重地吸了口气,她抹了把眼角道:“你们只看到新闻里那些人的死,恐怕不知道其实死去的人更多吧。其实两周前我就觉得不对劲了,我发觉那些明明都已经被我去除了隐患的人,结果却一个个在一段时间过后再度死于那被我所遇见的灾祸中,并且死得比我所预见的更加凄惨。我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但也隐隐觉得是否会同这小棺材有关,毕竟它是从墓里带出来的,我始终觉得它令我感到不妥。所以那天我带着它去奥义教,想找到那位给我这枚小棺材的师傅,问问他最近发生的一切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但却被他们告知,奥义教里从未有过这么一个人。”   “当时我吃惊极了,因为带我进奥义教的不正是他么。可是无论我问到谁,他们都说没有此人,还说奥义教只是道教的一个小小支系,平时也就奉着先祖传下的经书看看念念,调养生息,哪有开天眼这么神奇。于是我不得不带着这样一种困惑和不安离开那个地方,在路上思之再三,我将那只小棺材留在了路边某处角落里。”   “你把它扔了?”听到这里狐狸问道。   张兰点点头:“发生了那么多可怕的事,我怎么还敢继续留着那个东西,索性扔了它从此以后再也看不见管不到,倒还干净。”   “你这么认为?”狐狸眼里闪过一丝笑。   “最初我是这样认为的,但我的生活已因此而受到了很大的干扰,那些媒体想闻着血腥味的苍蝇一样盯着我,不停地问我那些人的死是不是跟我有关,是不是我下咒咒死了他们。甚至还因此惹来黑道里的人打到了家门上,我几乎惶惶不可终日。而那还不是顶糟糕的,知道顶糟糕的事情是什么吗,小兄弟。”说到这里目光直直望向狐狸,她那张苍白的脸一瞬变得更加憔悴,“就在我把那口小棺材丢掉后的第三天,我看到它竟回来了,好端端地摆在这张桌子上,静静地躺着,身上缠着那根被我扯断的红线,仿佛在等着我重新将它系回去。”   “而那是那家剧组宣布重新开拍的第二天,我看到了那个男主角浑身是血的模样,站在屏幕里。于是我突然觉得这就好像是个诅咒,我诅咒了那些人,而被这口小棺材给诅咒了,它在缠着我,尽管它在我身边时给予我那种不可思议的能力,却也在因此变异出一桩桩极其不幸的事情。而当我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我已经深陷其间,我怕极了,便匆匆带着它到外滩,把它丢进了黄浦江里。但是回到家时,它竟仍好好地躺在这张桌上,那刻我甚至仿佛听见它在笑,笑我在做着一件毫无意义的举动。于是我生了盆火把它丢进火里,几分钟后眼看着它变黑,之后渐渐变成一块焦炭。但就在我准备将那盆烧剩下的灰烬丢出去时,一转头,见到那口小棺材仍旧好好地躺在这张桌上,通体红艳艳的,哪有半分被烧过的痕迹。”   “这一下我是彻底地怕到了极点,正所谓求之无门诉之无路,以前那些人身上出了诡异的状况,来找到我我便可给他们解决,但现在轮到我身上,放眼身周竟一个可以求助的人也没有。只能被迫继续同它相伴着,看着电视里继续着那些被我开过天眼,又死去的人的报导、被前来寻事的人追打到家门、身边那些原先敬仰被簇拥着我的人一个个争先恐后地离去、媒体如鬼魅般一抬头便能见到他们追随而来的行踪……直到刚才,那对夫妻在我门前这样那样绝望痛苦地哀号,求我开门,求我帮他们孩子……我感到自己真的再也支撑不下去了,真的要崩溃了,所以,我开着那扇窗,想着等那些人彻底离开这里后,便一头跳下去,从此远离那些可怕的遭遇。但没想,却因此被我看到你在那片街角处救治了那孩子的经过,所以……”   说到这里目光里似乎燃起一点希望,她望着狐狸,试图将手伸向他,却又在见到他脸上似笑非笑的神情时停了下来:“所以我招呼你们上来,就是想问问看你,既然年纪轻轻手里便掌握着那样一种本事,你是否会知道我所遭遇的这一番可怕经历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那口小棺材,又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狐狸看着她,没有吭声。   过了好一阵才翘起一条腿,若有所思地手里那枚铜币轻轻敲了敲桌子:其实逼到你绝望至此的,恐怕还不仅仅就你刚才所说的那些东西吧。你是否还遗漏了些什么没说呢,张博士?   这句话令那女人脸色蓦地红了红。   一动不动望着狐狸那双眼,似乎脑里在做着某种激烈的挣扎,过了片刻,才垂下头,轻声道:“是的,我漏了一点,那就是那口小棺材的确同我说过话,并非是我刚才所说的那种,而是真真切切的说。那是在我将它戴在身上的第二天,我听见它问我:我能给你所想要的一切,你想要什么。”   “呵,于是你要了你曾经渴望却不可得的东西。”狐狸笑。   “我当时很害怕。”没有认可也没有反驳狐狸的话,女人接着道:“还以为自己听到了鬼的说话声。但当它第二次问我时,我方才明白原来竟是这口小棺材在对我说话。于是一下子又惊又喜,我想这是不是就是那位师傅所说的,同它能心意相通的时候,只是完全没想到这个时候会来得这样快。于是,”说到这里她重重吸了口气,苦笑道:“于是,便正如你所说,我要了我曾经渴望却不可得的东西,也正是从那之后不久开始,我便发觉自己开了‘天眼’。”   “那之后,它就没有再真正意义上地同我说过话,只是我总能感觉到它在指引我,指引我去见一些人,做一些事,说一些话……有时难免也有些惶惑,担心自己是被它所操纵着,但眼看着被自己所帮助的那些人越来越多,也就渐渐看开了。直至它第三次开口同我说话。”说到这里,张兰眼里显见地闪过一丝恐惧,甚至连肩膀也微微抖了下,于是在一阵长长的静默过后,她才再次道:“那是我将它烧毁,却一转身又见到它出现在这张桌子上的时候。我听见它说,我能给你所想要的一切,你能给我什么?”   “我怕极了,却也不敢不去回答,就问它,你要我给你什么?它说,你身上最有价值的东西。小兄弟,你觉得我身上有什么东西是最有价值的?”   狐狸不语。   她惨笑一声,道:“那不就是命么。”   说到这里,也不再遮遮掩掩,她任自己眼里的泪水跌了出来,轻轻抽泣了声道:“我知道因为我的一时鬼迷心窍,一时对那种看不见亦摸不着却又真实存在着的力量的渴求,害了那么多人。可是我完全不知道会变成这样,我只是真的希望自己能像祖辈那样靠着‘开天眼’去帮到别人,也彻底摆脱自己身上那层骗子的皮。我的所求仅仅就是那么简单,无论怎么也想不到会演变成现在这种状况的啊……”说着再度用手牢牢按住自己的脸,她匐在桌上闷声痛哭了起来。   狐狸在她对面默不作声听着看着,目光始终平静无波,也不知究竟在想些什么。   直到她的哭声渐渐平息下来,才朝前微倾了倾,将手里那枚铜币慢慢推到她手边,道:“这东西你手头还剩多少。”   张兰没有想到他会在这时突兀地转而问起这个问题。   因而在一阵沉默后,她慢慢抬起脸,有些困惑地望了望他,随后讷讷道:“大约……二三十来枚的样子。”   “只剩这些了么,”狐狸目光微闪,片刻后又问:“那么,你可知你祖上又是从哪里得了这些东西的么。”   “他们……”略一踌躇,张兰面露微微的尴尬,道:“曾听说过先祖籍着‘天眼’的能力能看坟穴的风水,这些铜币,是他们在某座墓里顺出来的。”   “只这一样,还是还有其它。”   “这就不晓得了……**时抄了家,很多东西被砸的砸,带走的带走,所保留下来的,也就这一样。”   “啧……”狐狸轻轻一声低哼,随后重新靠回到椅背上:“那么,那口小棺材呢,是不是可以让我见上一见。”   “见它?”张兰微一迟疑,脸上再度浮出一层不安的神情来。   见状狐狸笑笑:“你怕么?怕它吃了你?”   张兰抿了抿嘴唇,站起身走到身后一处柜子边,将正上方一处供着的瓷像移开:“我不想再听见它说话,所以请了女娲娘娘像,将它压在下面。”   “是么。”狐狸朝那像轻瞥了一眼,依旧一副似笑非笑的神情,仿佛此时除了那口小棺材,别的都不太感兴趣。   我却因此朝它多看了两眼,见是个一身青衣的年轻女子,披着长长的黑发,面目模糊。   如果不是张兰那样说,倒压根不会想到是女娲娘娘,因为实在跟我印象里所见过的那种人首蛇神的女娲像差上得很多。   “你信的女娲神么。”这时便听狐狸又问了句。   张兰从柜子里取出一团用黄布包裹着的东西,走到桌边重新做了下来:“是奥义教,他们信奉的女娲娘娘,也称她母神。”   “上古补天撑地之神,倒也确实当得起‘母神’一称。”狐狸淡淡道,一边将手伸出,把那女人小心翼翼递到他面前的那团黄布揭了开来。   全文免费阅读 164小棺材二十八   布里躺着张兰那口小棺材。   色泽暗红,边缘略微有些透明,做工是比较粗糙的,但棺盖和棺体的分界十分清楚,甚至还可以隐约分辨出棺头处用篆体雕刻的奠字,只这一字便让人感觉,寻常人要将带着这样字的东西挂在胸前,着实是需要莫大勇气的。   上次狐狸已经见过这口棺材,但什么也没发现,这会儿他重新朝着它看了一阵,却也不急于将它拿到手里,只一边看着,一边将右手朝桌下轻轻一摆。随即见到几枚铜币从他脚下飞了起来,不偏不倚插进他指缝间,然后手指收拢,就听那些铜币相互间磨出锵锵一阵细响,继而原本包裹着‘康熙通宝’的表面裂了开来,就像我上次见到狐狸所做的那样,褪去外壳,露出包裹在里头那些小而薄的通冥宝钱。   “那你可知你祖传的这些铜钱是什么来历么?”随后用这只手将黄布里的小棺材提起来,狐狸看了看张兰那张有些诧异的脸,问。   张兰目不转睛望着他指缝间的钱币摇了摇头。   “那你听说过十三明器么。”   十三明器?   听狐狸再次提到这四个字,我不由立刻将注意力从那棺材转到了他脸上。这是我听他同铘交谈时所说起的东西,也不知道究竟指的是些什么,原有些上心,但后来发生了那么多事,于是也几乎将它给忘记了。此时见他问起张兰,当即更加留心了起来,随即瞥见张兰的脸色很明显地变了变,并不由自主将身体坐直,蹙眉道:   “十三明器?你是说年羹尧墓里的十三明器?”   “看来你是知道些的。”狐狸笑笑。   “因为从小到大对祖上的那些事感兴趣,所以稍微知道些,你为什么问起这个,难道这些铜钱是十三明器之一么?”   “没错。”手指在那口小棺材圆滑的身体上轻轻揉动,狐狸点了点头。   “那怎么可能,”张兰低哼了声,牵了牵嘴角:“年羹尧的墓真实所在到现在都没人整明白,何况那墓凶着,就算是经验再丰富的也不愿去挖。”   “呵,这么说你先祖曾动过那座墓的念头了,否则你也不会知晓那十三明器的事情。”   听狐狸这么说,张兰的眉头再次蹙起,目不转睛望了他一阵,随后道:“小兄弟,看你说的,好似先祖就跟普通的盗墓贼一样。”   狐狸微欠了**子:“倒不是不敬。自年羹尧下葬后,对他坟墓的事情一直众说纷纭,所以既然你祖上是开了天眼的,对那座坟墓感兴趣,自然是理所当然。”   张兰再次低低冷哼了声,却也不再多说什么。   狐狸见状手指轻挑,将食指边那枚钱币无声弹落到她面前,“所以想必见到这个东西,你应该也是明白的了。”   钱币在女人面前打了个转躺平在桌面上,有字的一面正对着她,因而在匆匆朝它瞥了一眼后,张兰的脸色再次一变:“通冥宝钱?”   “是,”狐狸眼中绿幽幽暗光轻闪,迎着她目光笑吟吟道:“通冥宝钱。”   “……我还以为它只是个传说……”将那古币从桌上拈起时张兰的手指微微有些发抖,半响才将它捏到手心,对着灯光细细看了又看,随后长吸了口气,喃喃道:“听说是由人血和铜兑着长白山骏猊骨粉所炼成的东西,不知真的假的……”   狐狸没有回答,只径直道:“现在你可知道自己先祖做过些什么了么。”   张兰似仍未从手里这枚古币所带给她的震撼中回过神,目不转睛又朝它望了很久之后,才轻轻将它放下,费解道:“但,为什么?他们为什么要去盗那座墓,都说那座墓极凶,而且几乎没有任何陪葬品,除了那十三件明器……”   “到底什么是十三明器??”听到这里我不由脱口问了句。   张兰闻言将目光转向我,皱眉道:“看你跟他也是相熟得很,竟然连十三明器也不知道么。”随后似明白了什么,又道:“也是,几百年里凡同十三明器相关的人几乎都没什么好下场,他不告诉你也是应该的。所谓十三明器么,就是当年年羹尧自杀后,雍正为了镇住这个权高位重因而飞扬跋扈的宠臣,因而找高人说设下的墓里阵。一共一十三样,有些是佛教法器,有些是道教的,还有一些旁门左道的东西,如这通冥宝钱,原传是宋朝时一名被逐出南少林的高僧为赵匡胤奠定基业所铸造的东西,之后辗转颠沛,到清朝时彻底不见踪迹。后来听说被作为十三明器之一葬在了年羹尧的墓里,所以,寻常的盗墓者根本不会去找那座墓,凡是去找的,基本都是冲着十三明器而去的。”   “为什么要为了十三明器而去?”我不解。自古盗墓贼冒死去掘别人的坟,无非为了个‘财’字,但十三明器显然只是些镇墓的法器,这种东西就跟陶罐纸张一样,历来遭到盗墓贼只有被忽视或者被毁掉的命,除非本身是用玉石黄金所造。   “因为十三样明器桩桩件件都是本身就非常神通的东西,”似是看出我心里所想,张兰冷声道:“对于那些盗墓者来说,随便用上一件,那么即便是防范得再谨慎凶险的皇陵,也可进出如入无人之境。”   “……这么厉害?”我不由轻叹了一声,目光转向狐狸,却见他似乎正望着手里那只小棺材出神,我便再问张兰:“那用这么厉害的东西镇在年羹尧的坟里,难道是怕他诈尸么?”   “诈尸?”她似笑非笑望着我:“僵尸么?那种东西何须用十三明器去镇,你知道年羹尧是个什么样的人吗,妹子。”   “电视里看过一点。”我讪笑道。   “他是个奇人,当初算命的说过,此人非英雄便是枭雄,数百年出一个的将才。所以他的死亦是将星折,又因是帝王赐死,所以为‘龙折将星’。所以这样一个人,死后若冤魂积之不去,天长日久,所化的东西可以凶到极点。”   “……是么,原来是这样……”   “所以,也难怪那之后我们代代越来越变得不堪……”之后听张兰轻轻说了这样一句,随后低下头她重新望向面前这枚古币,问狐狸道:“小兄弟,但这些同我这口小棺材又有什么关系呢?”   “自然是有的。”终于将注意力从那口小棺材身上移开,狐狸抬头望向张兰:“你刚才说它是什么做的?”   “它?”张兰微一迟疑,随后道:“看上去是玛瑙。”   “那你知道血玉么?”   “血玉?它分高原红玉和人为的血玉两种,不知道你指的是那种。”   “自然是指后者。”   “人为的?那自然没有见过。”   “所以也难怪会认不出这东西的真面目。莫道你认不出,就连我,当初也完全没能从它如此精妙的伪装里将它识破出来。”说罢,狐狸将手轻轻一抛,便见一缕红光自他掌心里渗出,随后就看到那枚小棺材悬荡在桌子上方靠近灯光的地方,通体因光线的照射似乎变得更加透明了些,隐见一些细若丝絮的东西在那里头摇曳着,张兰见到不由一下站起身,睁大了眼睛朝它细细看了过去:   “这是什么……里头这是什么……以前怎么从来没见到过……”   “你自然是见不到的,若不是我借助通冥宝钱剥去了它一点外壳迫使它显出内里的样子,你根本无法窥知这些东西。”   “这到底是什么??”   狐狸看着她那诧异惶惑的神情微微一笑,没有回答,只话锋一转,道:“当年那个年羹尧怎么个死法,你知道么。”   张兰蹙眉:“流传的说法很多,也不知道真假。”   “他是命人用纸糊了他的脸,一层纸一层浆,活活将他闷死在那些纸头底下。死去时一共用了四十四张纸,从第一层到最末一层,耗时将近二十分钟才彻底断气。”   这话听得我不禁胸口一阵憋闷,并由此用力吸了一口气。   随即听张兰有些疑惑地问:“你怎么知晓得那么清楚?”   狐狸依旧没有回答,径自继续道:“原本刚见到这些铜币时,我还以为你身上的古怪便是源自于这通冥宝钱,后来才发觉,并非是这样简单,因有人最近为此特意去了青云店那座坟里查了一遭,发觉墓已毁,十三明器也已毁。既然毁了,只意味着一个可能,就是那些数百年来虽然存着忌讳,但仍吸引一些胆大包天的盗墓贼屡次探寻那座墓的最终目标,已经离开了那座坟墓。”   “最终目标?是什么?”张兰脱口问。   “便是年羹尧用那种方式将自己杀死前,咽在喉咙里的一样东西。”狐狸道,一边将那拈着铜币的手朝小棺材的方向指了指。   “它……”一瞬似乎终于明白了狐狸的意思,张兰一边再次将目光愣愣转向那口棺材,一边喃喃地从嘴里发出点模糊的声音。   “它是块血玉,”于是狐狸替她将卡在喉咙中的话说了出来。“原本是块羊脂,这么些年来被年羹尧死前那一瞬的怨怒绝望之气,以及他死后喉咙中所淤积的尸血所浸淫,于是变成了现下这种颜色。而十三明器这么多年所镇的,也正是这样东西。”   “这怎么可能……”突然一下子腿里发了软,张兰脸色铁青朝后倒退了半步,跌坐回椅子上:“怎么可能……这样一种东西怎么会在师傅这里,他又做什么要给我……”   狐狸望了望她,将指缝内那些铜钱轻轻丢到桌上:“先不论原因,我先问你,你这师傅长得什么模样。”   “他……”张兰微微一怔,随后想了想,道:“普普通通的模样,很年轻,看起来至多二三十岁的样子。”   “走路时两腿是否有些僵硬。”   “这……你不说我倒也没注意,现在想想,确实是有一些的……”   听她这样回答,不知怎的狐狸嘴角突然划过一丝冷笑,随后将目光转向她身后柜子上那座像,道:“你刚才说,那什么奥义教里供奉的是女娲像。”   “……是的。”   “他们亲口这样告诉你的?”   “……对。”   “呵,”狐狸再次冷笑,弹指朝那像一挥,便见那像咔啷声四分五裂,顷刻碎成了一滩粉末。   “你……你在做什么?”张兰见状惊了下。想站起身,却腿一软又重新跌坐下去,便瞪大双眼直愣愣望着眼前慢慢站起身将小棺材重新揽到手里的狐狸,目光里闪着不知所措的惶惑。   见状狐狸冲她笑笑,冷声道:“这哪是什么女娲像,母神母神,说的分明不就是那个地母么。”   “地母?”这奇怪的名字令我不由脱口问他:“什么是地母?”   “地母曾是道教混乱分裂的年代内,被某从正教中分离出来的支派所供奉的一尊不入流的神,而在我印象里,只有一支教派是供奉着这尊神的,并长达两百年之久。记得那时,他们叫它叫御幽教。”   御幽教?   乍听见这名字,我心里不由得咯噔一阵快跳。   这名字是我所熟悉的,因为就在不久之前我才从术士蓝的口中听到过关于它的事情。   那是曾身为走尸王的洛林所执掌过的教派……   一想到这个名字,心里头骤然巨大地不安了起来,我惶惶然站起身正要对狐狸说,突然头顶的灯光猛亮了一下,又倏地变暗。   与此同时就听见身后房门外嗵……嗵……响起一阵奇特的闷响,原以为是谁家在敲什么东西,却见狐狸目光一凌一闪身挡在我面前,将我朝后推了一把。   嗵……嗵……嗵……紧跟着那声音再次响起,原本还很远很闷的声音,此时突然间异样的清晰起来,清晰得仿佛就在门外,而我亦因此辨别出那声音根本不是什么敲打声,而是脚步。   一种有些缓慢,并声音有些奇特的脚步声……   嗵……   最后一声响,那脚步声在门口处站定,我听见那方向传来一声极低极低的喘息。   “唉……”   又分明像是种叹气,紧跟着头顶上啪的一声脆响,那盏暗淡的日光灯突然间爆裂了。   全文免费阅读 165小棺材二十九   屋里瞬间黑成一团。   黑暗里没再听见门外传来任何声响,但狐狸眼中闪出的萤绿色光显是惊到了张兰,她倒抽一口冷气紧盯着狐狸的脸,继而猛站起身试图朝里屋跑去。   可是起身的动作带到了身后的椅子,椅子因此而发出吱的声响,在这黑暗中突兀撕破了周遭刚刚凝聚起来的寂静,这让她惊得一下子跪倒在地上,继而突然猛地咳嗽起来,好像被什么东西给呛到了,她使劲捂着自己的嘴,但无论怎样也无法阻止那一声声剧烈的咳嗽从她喉咙里宣泄而出。   “好戾的阴气。”见状,狐狸低低说了句,随后手朝边上一摆,数道光亮突然从地上和桌上飞射而起,那些铜币顷刻随着他手指的方向咄咄几声笔直刺入那道房门旁的墙上。   于是张兰喉咙里的咳嗽声立时停了下来,她如释重负,俯在地上急促喘了阵气,抬头望向狐狸:“外头到底来了什么东西……”   狐狸没有回答。   因为就在张兰的话音刚落,突然我裤子兜里铃铃阵骤响,把我给惊得几乎叫出声来。   铃声响了四五下。每一下都跟敲在我心脏上似的,我一动不动僵立着,看着对面那扇静静的门,随后将目光转向狐狸。   见他朝我做了个接起的手势,便在第六下铃声响起的时候,近乎仓促地将手机从裤子兜里摸出。随即看到上面一个陌生的手机号码,也不知道是谁,手抖了半天才摸到接听键犹疑着往下摁去,在四周因此而再度寂静下来时,轻轻咕哝了声:“喂……”   “宝珠?”手机那头的声音有些陌生又有些熟悉。   就在我茫然沉默着的时候,他又问了声:“宝珠?”   我终于一下子听了出来,原来他竟是方即真……他怎么突然会在这种时候打电话给我?想着,不由自主应了声:“嗯,是我……什么事?”   手机那头一阵沉默。   沉默得几乎让我以为他已将手机挂断,却忽地听见那一头传来轻轻一声叹息,随后似讯号不稳般沙沙一阵响,过了片刻,突兀听见他再次对我道:“我刚才做了一件事。”   “什么事?”屋外还待着一样不知道究竟是什么的东西,我完全没有心思跟他这样缓慢地对话,因而在他再度沉默下来的时候,我几乎有些不耐地匆匆又问了句:“什么事?”   “我杀了个人。”   “什么……”一度我以为自己听错,因为手机那头的讯号实在不太好,总时而嘈杂时而寂静,而他的声音亦听上去有些空洞,仿佛在某个相当空旷的地方。   “我杀了个人。”片刻后我听见他再度重复了一遍。   话音淡淡的,却又仿佛透着一种深到骨髓的悲哀,这令我不由自主肩膀一阵发抖。几乎因此而将手机掉落到地上,就在这时突然瞥见有什么东西忽地朝我面前坠了下来,在我眼前轻轻一荡,紧跟着便听见身后张兰撕心裂肺般一声尖叫:   “啊!!什么东西!!这是什么东西!!!”   我在这样的叫声里猛地抬头朝上看去。   然后看到,面前坠下的那东西竟是一双脚。穿着细高跟鞋的女人的脚,绷得笔直,雪白的脚踝上爬满了血,血自腿上滑落,那两条**的腿上布满了大片大片的血,以致我几乎分辨不出整条大腿的形状。   直到再往上看,才突然明白为什么我会分辨不清楚。   因为那根本就不是人的腿,它们看起来就像某种爬行动物的后肢,两侧的鳞片被血液所覆盖,看上去就好像一片凹凸不平的血块。而由腿再向上,我看到了一幅可怕到让我一下子跌坐到地上的景象。   那是周艳。   那个漂亮的,仿佛从民国的画报里走出来的女孩。   此时她半张脸仍是那么漂亮,闭着眼带着一丝仿佛微笑般的表情。另半张脸却仿佛像只猫头鹰,半只脸的猫头鹰,布满了密集长毛的脸上一只深凹在眼眶里的黄澄澄的眼睛一动不动朝我瞪着,仿佛我只要微微一动,它便会从天花板上猛地扑下来,用它那半张长满了獠牙的嘴生生把我撕裂。   但它显然是无法那样做的,因为周艳的脖子被一样看不见的东西给勒着,悬挂在张兰家的房梁上。   此时才发觉她家竟有着这样高的天花板和现今已很少见的木质房梁,房梁上的灰尘随着周艳身体的微微晃动而不停地朝下掉着灰尘,飞飞扬扬,同她脖子处不停淌出的血混杂在一起,在半空旋出一片血色的雾气。   雾气几乎迷住了我的眼睛,我忙不迭爬着朝后退开,直到它们渐渐平息下来,我才壮起胆重新朝她看去。没了之前一刹那间的惊恐,所以这一次看得比较清楚起来,我清楚看到她那条被勒得细长的脖子上有一道极其可怖的伤口,就像当初在老杨脖子上所见到的伤口一样,仿佛是被一只极度凶残的猛兽给硬生生撕裂的。这伤口造成了她体内血液大量流失,所以她整条脖子看上去细得几乎拉不住她的身体,那个一半是人,一半还不知究竟是禽还是兽的身体……   正这样呆愣愣望着,面前那扇门突然间砰的声由外朝内被推了开来,门板应声而落,灰尘飞散处,我看到一道血淋淋的身影在房门同楼梯的交界处低头坐着。   掌心里握着只手机,他嘴唇贴在手机边缘轻轻道:“我杀人了,宝珠,我把周艳给杀了……”   我听见自己手机内轻轻传出了这同一句话。   两个声音交叠在一起,他听到了,慢慢将头抬了起来。   他全身上下都是血,就像张兰那天所形容的那样,血人似的。一张脸上亦满是血,他用这张血淋淋因而透出丝有些妖异来的面孔望着我,随后朝我笑了笑:“嗳,宝珠,我到底是为了你把她给杀了呢……”   我看着这笑容一时竟说不出一句话来。   他笑的样子真陌生。   好像我从未认识过这样一个方即真,那个傲慢的,自恋的,但又是普普通通一个正常人的方即真,这会儿不知去了哪里。面前这个人我不知道他究竟是谁,就像他身后那道长长的被投注在墙壁上的影子,那完全不是一个人的所该有的影子,我见不到他整个身体应有的轮廓,只看到淡淡一片模糊的暗色,它如同一幅巨大的帷幕笼罩在他身后,将他那道血色的身影罩得异样突兀。   “……她就是那只猫头鹰么……”过了好半天,我才听见自己这样喃喃地问他。   他目光有些闪烁。   未等开口,忽听身后狐狸淡淡道:“她是血族里的异类,没有进化完全,所以生成这副模样。”   血族……   听到这名字我不由微吸了口气。这名字我并不陌生,因为它是一个全身充斥着血一样颜色的男人所告诉我的种族。   那个男人的种族。   他当时立在我的窗外,用一双血红色的眼睛冷冷地看着我,冷冷地问我,是否记得我对他,以及他的族人所做过的事。   他还对我说,‘总有一天你会想起来,等那个人来找你的时候。’   我不知道究竟会有谁来找我,但我知道无论如何,那显然是铘的神主大人所留下恩怨,那个早已消失,却如幽灵般在我生活里挥之不去的女人。   想到这里,忽见方即真摇摇晃晃从地上站了起来,慢慢擦着手上的血,却又被满身的血弄得更加肮脏。于是低头看着自己的手,他蹙起了眉头,随后却再次笑了笑,抬头对狐狸道:“说对了。”   狐狸亦朝他笑了笑:“看来你早就知晓她是血族么。”   “没错。”   “呵,有意思,我从未见过血族长成她这种样子,也从未见过其中任何一个能将身上的血腥味藏得这样不留痕迹。所以,她竟是可以将人性和妖气剥离开来的么?”   听他这样说,方即真的目光似乎一瞬有些迷离,像是在想着什么,片刻,垂下头道:“她是血族同人类所诞下的子嗣,因在母体时吸尽了母亲的精血,所以也是自尸体内分娩的棺材子。”   “倒真是罕见……”   “没错。”   “所以你依附于她,好借着她身上阴阳两股气隐藏你满身的煞气是么。”   方即真微微一笑:“是的。”   狐狸因此也再度笑了起来,两眼弯如星月,两三步踱到我边上,笑吟吟朝我肩膀上轻拍了一把:“好好看看,小白,错过今夜就指不定是否还能有命看见的了,这位太岁爷。”   “……什么太岁爷……”我还没从他俩你来我往的对话中回过神,听狐狸这么说,不由愣愣地问他。   “他是神呢。”   “神……”我从未听说过有叫做‘太岁爷’的神。   可就在我茫然将目光再次转向方即真时,突然一个激灵,迅速回头望向狐狸脱口而出:“难道是犯太岁那个太岁??”   狐狸笑笑,没回答,因为就在此时他身形一闪突然到了我面前,这同时忽见方即真也站在了离我不出一步远的距离,被狐狸的身体阻挡着,于是他一边朝我看了一眼,一边将脸微微一侧,朝我身后的屋内看了进去。   咳!咳咳咳!   这时突然间听见身后的张兰再次剧烈地咳嗽起来。扭头看去,便见她咳得仿佛要将肺都给咳出来了,而随即哇的下张开嘴,她真的从嘴里吐出堆污血夹杂着块状的东西。   “你怎么了?”见状我不由一骨碌站起身惊问。   她咳得几乎没有力气看我,只是伸出细长的手指朝方即真的方向用力指了指,随后似乎拼尽力气般说了句:“用……罚为害……动静……殊致……非……非天从岁月神意之……道也。凶神……凶神……”   最后两个字一出,她全身骤地一阵抽搐,随即直挺挺躺到在地上。   “张兰?!”我惊叫。   急朝她奔过去,刚到近前就见她两眼直愣愣地朝着方即真,似乎还在看着他,但眼里已是没有一丝神采。只有两行细细的黑血仿佛虫子般从眼角处滑出,随后耳朵,鼻子,嘴,全都淌出了这样颜色的血迹。   “贪欲,杀孽,死。”耳边兀地响起方即真的话音,我惊跳着朝边上看去,见他不知几时已到了我身边,手在张兰的额头轻轻一拍,便听到她喉咙里咔咔一阵响,随即整个人直挺挺坐了起来,两只冰冷的手猛地抓住我脖子一把将我甩了出去!   “而你也得死。”重重摔落到地上时,我见方即真望着我再度开口道。   而越过他身影我却突然发现,门口处被狐狸身影所阻挡的地方,竟也站着个方即真。   既然他从刚才到现在一直都被狐狸挡在外面,那么眼前这个又是谁??   这念头在脑子里闪电般划过,却完全没机会再多想,因为一眼瞥见张兰直挺挺站起身再次朝我抓了过来!   我急急翻身避开,抓起身旁的椅子朝她过来的方向一头砸去,可是眼看椅子在她头顶上砸得四分五裂,她却顶着一头黑血继续朝着我直扑过来。周围的空气因她这举动发出阵呼呼的声响,眼见着那十根此刻如铁钉般的手指就要抓到我脸上,突然她身子倏地朝前一挺,头一下子软了下去。   胸口黑血突突涌出处,我惊见一道尖锐苍白的东西自她体内穿透出来,随即消失。   于是她整个人朝边上软软一斜,便不再有任何动静。   “过来!”随即我听见狐狸对我低喝了一声。我刚因此而爬起来,两条腿却一下子在原地僵住,再也没办法往前挪上一步。   因为我看到狐狸手中握着那把龙骨。   自那天清慈随八部天龙一起消失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这样东西,这被狐狸称作龙骨的东西,说它像骨头,毋宁更像是一把质地诡异的柄。   此时它被狐狸握在手中,同上次在我手里突然发生的变化一样,它比原来暴长了很多,甚至比上次更加长,但通体呈着苍白的颜色,没有上次那种刺眼的光,它看起来当真是根骨头的样子,关节凸显,纹理遒劲,至顶端处由粗变得细而尖锐,如同一把极长的剑,径直刺在我身旁的‘方即真’咽喉处。   但离开不到两指宽的距离,那顶端最尖锐的部分却被‘方即真’轻轻巧巧捏在手指间,一边微笑着望着狐狸。   而狐狸依旧挡在门口那个方即真的身前,脖子被他满是血迹的手指紧扣着,却仍目不转睛盯着我身边的这个‘方即真’,仿佛由始至终,他唯一的对手只是这一个而已。   ‘方即真’因此而笑了起来:“噗,妖狐,以你现在这样一副模样也想驾驭龙骨么,不如早些显了九尾真身,方才值得我动动手指。”边说,手朝旁边轻轻一拧,那根龙骨的前端突然一阵发黑,随即嗤地下凭空失去踪影。   随后他将那只手朝我伸了过来。   我瞥见了,但没有逃开亦没有躲避,因为我看到门口处那方即真在望着我。脸上的神情有些奇特,我不知道那是在微笑还是怎样一副表情,突然他将扣在狐狸脖子上那几根手指也合拢了起来。   我心脏猛跳了下。   却不知道为什么此时狐狸并不躲开。   以他的力量必然是能躲开的难道不是吗,那么些年遇到过无数可怕的妖鬼,我从没见他这样安静地在对手致命的袭击下有过任何停顿。   但他仍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手中捏着那把已重新变回小小一块剑柄的龙骨。   “走啊!!!你走啊!!”   随后我终于能从发硬的喉咙深处发出一声惊叫,但他喉咙已在那些手指轻轻一转下,如绽放的花般喷出一团猩红的血。   若非是亲眼看见,我断不会相信这是真的。   狐狸被方即真撕开了喉咙,在短短一弹指的瞬间,如此轻而易举地被他撕开了喉咙。   全文免费阅读 166小棺材三十   如果有人问我,绝望的感觉是什么?   我会说,是坐看世界末日的到来。   那么坐看世界末日到来的感觉是什么?   我想,那感觉是死到临头。   现在我死到临头,但有意思的是,我心里却什么感觉也没有。   什么绝望,什么恐惧,什么……   似乎当狐狸的喉咙在我面前被生生撕裂的一刹那,我心里所有的感觉也随之被撕裂了。   因而当他一声不吭地被方即真推倒在地上时,我像块石头一样站在原地看着,看着他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一双碧绿的眼睛半睁着,像是在看着我,又像在对着我笑,好像平时刚睡醒那样。   喉咙里喷涌而出的血很快湿了一地。   那,原来一只妖怪也有那么多血的么?   原来一只妖怪……也是会死于失血过多的么?   想到这里,我突然笑了起来,看着地上这个没有一丝动静也没有一丝气息的身影,像个傻瓜一样笑了两下。   然后感觉到身旁的‘方即真’朝我靠近了过来。   但他现在已不能被称作‘方即真’,因为在我将目光从狐狸静止不动的身体移向他时,我看到,他在我眼里突然变成了一个长得很奇特的‘人’。   这‘人’长得很瘦,干柴似的。瘦瘦的身体包裹在一件黑绸布的袍子里,袍子特别长,几乎从脖子一直盖到脚,宽宽大大的,好像一条被子。脖子以上是他的脸,那张脸模糊不清,好像蒙着厚厚一层白色的破布,我可以感觉到他的目光正透过那层模糊的东西看着我,并再次朝我靠近了一点。   可是突兀间,他的行动似乎被某样东西牵制了,因为在朝我再次靠近了那点距离后,他一下子停顿了下来,并朝门口处望去。   我感觉到他脚下有什么东西在微微蠕动。   看了眼,是种影子样的东西,半透明的,自他脚下一直延续到房门口,并同站在房门处的方即真脚下那团巨大又混沌的影子粘连在一起。   刚才他一瞬的停顿便是因为方即真突然朝后退了一步。   似乎那瞬间他眼里流出些许茫然的神情,但转瞬即逝,当他的目光再次转到我身上时,我意识到刚才那个轻易撕裂了狐狸喉咙的方即真,又重新出现了。   于是突然就明白了过来,这就是刚才狐狸一边挡在门前,一边却只将全部的注意集中在我这里的原因——   方即真被附身了,就像冯导,以及那个被狐狸所救的小女孩当时的情形一样。   但附在他身上的那东西并不是黄皮子精或者诸如此类那样简单的东西,它是年羹尧死时那一刹在小棺材里留下的冤气和怨气,在经过几百年尸血的浸淫和十三冥器的压制之后,所幻化出来的东西。   我不知道它是一早已从那只小棺材里脱离了出来,还是直到死了那么多人后,借助那些积压的怨气而令它得以出现。   这问题对我来说没有任何意义。   我只需明白,这东西曾经需要借助十三冥器去压制住它的戾气,现在,却借由方即真的身体‘活’了过来。   但方即真并非普普通通一个人,而是凶神太岁。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狐狸的喉咙被他们融合出的力量轻易地撕碎了喉咙。   还意味着什么?   我却已经无所谓知不知道。   知道又能怎样。   我能因此而让狐狸重新从那冰冷的地板上站起来么?   我能因此而让他重新笑嘻嘻,又漫不经心地同我说话么?   我开始感觉心脏在一块一块地分裂开来。   不痛,但是令我透不过气。   因而当感觉到身边那个‘人’身影倏地一动,突然间从原先的停顿状态再次朝我靠近时,我忽然有种解脱般的感觉。   于是一动不动看着他将他细长如枯枝般的手指对着我伸过来,并慢慢对我道:   “逆反天命,死。擅改轮回,死。”   我听不懂他这些话的意思。   但下意识朝他迎了过去。   可是就在他手指即将碰到我的一瞬,我的手腕不知怎的却自说自话地抬起,然后便见手腕上那根由始至终一直死气沉沉悬挂着的锁麒麟,突兀像条蛇一样缠在了他的手指上。   这令他猛地将手朝后一缩。   我也因此朝后不自禁退了半步,因为在两者相碰的一刹那,我看到那根锁麒麟前端的碎骨上突然显出一层黑气。   原本我以为它只有在吸了我的血时才会逐渐变出这种颜色,但这次显然没有,它似乎是因着这‘人’的手指而出现了这样的变化,并且随着他身影的后退,像长了眼似的继续缠了过去。   “锁麒麟……”此时听见门口的方即真和我面前这个‘人’同时开口道。   我看了眼手里这根绷得笔直的锁麒麟。   想将它收回,手腕却分明带着它朝我面前那人模糊的脸上甩了过去,“麒麟锁开,魍魉皆散。”然后我听见自己这样说了一句。   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说。但显然,我的身体比我的思维更忠实于我的内心。   我的内心憋闷到几乎要窒息,因而它在以它的方式去发泄,它发泄的方式如此简单,我见到它操纵着我的身体朝那‘人’靠了过去,手腕一转,锁麒麟即刻便缠绕到了他脖子上,并在弹指刹那喀拉拉一阵脆响,像条环刀似的将他那颗头从他脖子上切了下来。   头颅落地时我听见那张模糊的脸朝我发出咯咯一阵笑。   似乎在笑我刚才那瞬直接得近乎鲁莽的举动,因为就在这同时,我手腕突然剧烈地抖动了起来,而手腕上的锁麒麟不知怎的一下子全都发黑了,它在半空里啪啪一阵抖动,随后一下子朝我手腕上重新绕了回来。   并且从未有过的紧,一圈又是一圈,不出片刻,我的手便被疯狂充斥而来的血液逼得肿胀到发青。   于是我终于有了那么一点疼痛的感觉。   它令我整个身体狠狠地一颤,随后望着地上狐狸那具依旧静止不动的身体,我尖叫了起来。   仿佛这叫声能顷刻间将我手腕和心脏内所淤积着的那股巨大的压迫统统排挤出去,我一边叫,一边跪倒在地用那只肿胀的手狠狠地朝那张模糊的脸上挥了过去。   一拳,接着一拳……   每一拳手腕处就紧缩一下,于是每一拳就仿佛砸在一团插满了钢针的石头上,这令我的手像团柔软的番茄那样碎了开来。充盈的血冲破皮肤上的伤飞射而出,但没等落到地上,却被一只手轻轻一卷尽收在掌心里。   方即真的手。   他在那样一个奇特的动作之后,将那只手朝我轻轻地挥了过来。   看似如此轻而细微的一个动作,我却仿佛被一只铁锤当胸狠砸了一下,猛地被甩到身后的墙上!   当场从喉咙里呛出口咸腥,可是不知为什么我却突然间兴奋了起来。   兴奋得身体不由自主有些微微发抖,我用力扯着手腕上将我缠裹得死紧的锁麒麟,一边将手腕伸到嘴边狠狠朝它咬了一口!   血登时从手腕上绽出。   但这血的颜色真是奇特,因为它们竟是透明的。   这发现令我短短怔了一下,直至见到它们迅速吞没了那条锁麒麟,亦令它一下子从体内排除一股漆黑色的东西。   那东西迅速钻进了方即真的体内,而锁麒麟亦在那瞬间一下子松弛了开来,随即直飞而起,朝着方即真的方向指成笔直一道线。   “呵……”他见状一声冷笑。“那狐妖逼出了你的灵血么?”   话音未落手再次朝前轻轻一甩,我突兀间从喉咙里呛出阵咳嗽,随后仿佛突然间肩膀上被压了个千钧重的东西,两腿一软不由自主朝地上跪了下去。   “死。”他冷冷望着我,将手再次抬了起来。   眼看着就要朝我再次挥来,忽然目光微微一闪,他一瞬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与此同时我喉咙内疯狂而出的咳嗽也嘎然而止,借机用力朝前一滚,我靠近他一下将锁麒麟朝他抛掷了过去,而刚一碰到他身体,那锁麒麟竟像我刚才那样兴奋地颤抖起来,我甚至能感觉到那种兴奋从它每一根骨头透过我的血液传递到我身体里,随后似乎感觉到他身体因此而微微一晃。   像是突然间脱力,他低头看着我,嘴唇微微动着似要对我说什么,却一句也没说出来,只是那样一动不动地看着我,而我哪管得上再继续多看他一眼,迅速将另一只手朝边上狐狸所躺的地方伸过去,试图去摸那把握在他手里的龙骨。   可是一摸一个空。   随即发现,那地方竟是空的。   没有狐狸的尸体,也完全没有一丝血迹。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一瞬间脑力一片空白,我不由抬头再次朝方即真望去,却突然看到一双手自他身后伸出。   修长而美丽的一双手,上面燃着股透绿色如来自地府般的火焰。那火焰骤地令锁麒麟自方即真身上飞弹而起,转而朝它们缠了过去。   却突然又径直落了下来。   因为我身上那股原本激荡而起的力量骤然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在见到狐狸从方即真身后闪现而出,用自己的身体挡在了他面前的时候。   我没在他脖子上看到任何伤痕,他全身干净得纤尘不染。   “狐狸……”呆看了半晌我才从喉咙里滚出这一点声音。他低头望着我,似乎有些叹息般低声说了句:“蠢材,你倒真叫我意外。”   “……你没死……”我依旧呆看着他,似乎总觉得自己在做梦,一个一旦清醒便会被打碎的梦。   他没回答。只是轻轻低哼了声,便再道:“刚才要真亲手杀了他,你无论多少辈子都完了……”   话音未落,突然身形一转反手将方即真骤然袭向他的动作抵住。   转身霎那我看到一条条长尾自他身后卷过,九道长尾,带出道宛如长虹般的轨迹,将方即真身上突然间绽出的一道暗光蓦地压住。随后一扬手朝方即真额头处用力一拍,他厉声道:“你忘了当年你曾对我说过些什么吗!”   这句话一出,方即真同狐狸交缠在一起的那只手骤地顿了顿。   随后猛地抽了出来,他倒退两步望了望狐狸又望向我,随后忽地笑了起来。   一边笑,一边将手反转到背后,慢慢提起,将一团漆黑色的雾气从后背抽了起来。随后望着它轻轻叹了口气:“当真是厉害东西,一不留神,便能连我的身也上。”   那雾气不停地在他指间扭动,并朝着狐狸手的方向剧烈挣扎。   因狐狸手指一转,掌心间多了副鲜红的小棺材。   环绕在手上的绿色火焰烧灼着那口棺材,仿佛烧灼在那团黑色的雾气上,随后那团雾气也轰的下熊熊燃烧了起来,片刻间在方即真的手里烧成一片暗绿色的浓烟,被他手轻轻一抖,四下碎散了开来。   “你不打算留着那东西么。”随后他望着依旧在用手里的火烧灼着那口小棺材的狐狸,淡淡问他。   狐狸笑笑,手掌合拢,便听卡拉一声脆响,将那口棺材碾得四分五裂,手上的火亦在同时熄灭,他轻甩了下手,道:“不打算。”   “那多可惜,有它在,总比带着一个拖油瓶强得多。”说着,方即真望向我,嘴角微微扬了扬:“你该看出他其实是能对抗我同那个东西的吧。”“但,为什么要装死呢?”他接着问,目光转向狐狸。   狐狸再次笑了笑:“你明知故问做什么。”   “因为他要你死在我手里。”于是方即真再次对我道。   我听着他俩的对话由始至终没有吭过声。   很累。   最初的惊诧。   之后的惊喜。   再之后的疑惑。   再再之后的……恐惧。   随着他们越多的话从问答间说出,那恐惧令我肩膀微微一阵抖,直至听见方即真最后那句话,于是我将目光一动不动地望着狐狸,问:“你要我死在他手里,真的么?”   我想狐狸也许会像以往那样什么也不回答。   那样其实也挺好的,有时候问题不一定要答案,我亦并不是个对答案特别热衷的人。   但他点了点头,坦然道:“是真的。”   “……为什么。”我再问,一边咬了咬抖个不停的手指。   它们总是这样抖个不停,也许是刚才的伤开始让它们感到疼痛了。   “因为……”   他又要回答我了。   我的手指由此抖得更加厉害,连牙齿用力的咬也无法阻止它们。   但所幸,没等答案从他口中说出,我突然听见一阵有些奇特的铃声从窗外飘了进来。   那声音阻止了狐狸继续往下的话音,并且在骤然间他根根尾巴都笔直地竖了起来,甚至连方即真也一改之前的神情,眉头蹙起,同我一样迅速朝着窗外方向望了过去。   随后我见到窗外一道苍白色身影由远至近朝着这方向慢慢走了过来。   踏着空气而走,这样一副景象我是第一次见到。   手里提着样东西,随着它脚步声铃朗作响,随着距离的接近,我意识到那是把锁链,锁链另一端系着个人,那人在它身后慢慢跟着,全身漆黑,如同道影子。   直至距离再次接近,我呼吸一下子顿住。   因为那影子般的人不是别人,竟是铘,全身被用漆黑的裹尸布所捆裹得严严实实的铘……   他垂头径直随着那白影朝前走着,此时突兀从窗外卷进一阵冰冷的风,风里隐隐有人在念着什么:   “道道道,离魂道,人走人道,鬼走鬼道,不人不鬼尸行道……走……起……”   全文免费阅读 167小棺材三十一   小时候姥姥曾带我去过一座庙,大约坐了三天的火车和一天一夜的长途车,那是座位于深山里的小庙。   庙的名字早已记不清,只记得那天姥姥让我穿着鲜红色的衣服,而她带着一大包鲜红色的蜡烛。带我进庙时那间不大的庙堂里已经坐满了人,他们低着头匐在地上,像是在膜拜着什么,面前点着跟姥姥带的一样的红色蜡烛。   之后我见到他们膜拜的对象,是个年纪不大的僧人。   他闭眼躺在一张长长的香案上,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别人的尸体,所以记忆特别深刻。至今依旧记得他面孔发青,两颊凹陷的模样,嘴唇是淡淡的紫色,看上去像是睡着,但即便我当时年纪那么小,见到周遭的气氛也已明了我所面对着的究竟是什么。   那僧人身上缠裹着一层黑色的布,从头到脚都缠着,只露出他的脸。布上用金粉写着很多字,仿佛鬼画符一样,我看到一个年纪很大胡子雪白的老和尚披着鲜红的袈裟,在那条黑色布上不停地写着那样的字。之后我被姥姥按在了地上,和周围人一样弯腰朝下匐着,额头贴着地面冰冷的砖头。   之后我闻到了很重很重的香火味从那张香案的方向传了过来,和尚开始念经,周围人则一个劲地磕头,但那些声音之外,我听到有一些奇怪的哼哼声从香案处传来。   只奇怪的是,似乎周围其他人都没有听见,包括我的姥姥,他们只一心闭着眼在和尚的诵经声里磕头。于是忍不住悄悄抬头朝那方向看去,随后见到那原本死气沉沉躺在香案上的年轻和尚,不知什么时候睁开了眼,头微微抬起好像挣扎着想要朝我看。   那时年纪太小不懂事,我张着嘴对着那副景象看得发了呆,但随即我后脑勺突然被姥姥用力一拍,便垂了下去。等再抬起时,那和尚依旧同原来那样死气沉沉地躺着,似乎我之前所见是个幻觉。   但它所留在我脑中的记忆却始终没有消失过。   而之所以现下突然间又想起了这些,是因为此时铘身上裹着的那层黑布,同我记忆中那条裹在年轻和尚尸体上的裹尸布一模一样。   甚至上面用金粉写的字体也是一样的,因而在见到的一刹那,我便一下子想到了那个死去的和尚,他那张青色的脸和发紫的嘴唇……这令我登时忘记了那个苍白的无常已距离这房间越来越近,只慌乱地看着铘露在那层裹尸布外不见一丝表情的脸。   我不知他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显见原本束缚住他和无常的那道丧魂天灯阵已不再起到那个作用,但他为什么会以这副样子跟随在无常的身边,还被它用那样一根粗而长的铁链给拴着。他不是说过么,纵然凑齐二十七道丧魂,又能拿他怎样。   但现在为什么会这样……   脑子里正因此而乱作一团时,突然楼梯口蹬蹬一阵脚步声响,随即见到那姓赵的道士喘着粗气从楼下奔了上来。一眼瞥见窗外情形,他用力吸了一大口气,随后匆匆跑到窗边将窗户关紧,咬破手指在窗玻璃上写了些什么,边写边道:“他告诉我你们会在这里,那位麒麟神爷。他要我告诉你们天灯已开全,无常着了道,被走尸的控制了。现在一路寻到这里,便是为了取你的命!”   说着将那血淋淋的指头朝我点了点。而没等我反应过来,便听狐狸冷声道:“他怎么会搞成这种样子。”   听狐狸这一问,赵道士手里的动作微微一滞。   这当口窗玻璃上突然喀拉拉一阵脆响,仿佛有什么东西碎裂了,紧跟着我看到一层薄薄的白气随着窗外那无常身影的逼近而在玻璃上凝聚了起来,并因此而令玻璃出现一些细碎的裂缝。   裂缝到赵道士的血迹处停止,转而扩散到墙面,于是赵道士转身迅速在边上墙壁上也写了几个字,之后便从腰上系的一只布囊里取出把雪白纤细的如意,用自己的血将它濡湿了,朝窗把上用力一插,便见无常原本几乎已碰到窗上的手停了下来,扭头慢慢转向四周望着,像是一瞬辨别不出了方向。   见状这才平静了些气息,赵道士回头望向狐狸,面色有些阴沉地道:“麒麟大神用他的煞气替我挡了一劫,所以,被无常勾去了精魄……”   “替你挡劫?”闻言狐狸眉梢轻轻一挑,似笑非笑道:“啧,我至今倒还真没见过那只麒麟有替人挡煞的善心。”   “你不信我,我也不指望你信我,”似乎早料到狐狸会有这样的反应,赵道士没打算继续为此多说些什么,只低头用力擦了手上的血迹,继续道:“你没在那边,所以无法想象当时的情况是怎样一种可怖,此后若是侥幸能助你们逃脱这劫,我是必然要还俗远离这片是非地的了。”说罢,一抬头见到靠门处所安静站着的方即真,他有些诧异地怔了怔:“方即真?你怎么会在这里?你……”说到最后一个字的时候眉头一皱,像是要再说些什么,却因窗外飘忽而来一阵清脆的铃音蓦地住了口。   随后低低咕哝了句:“引魂铃么?!”那瞬脸色一下子难看了起来,他皱眉望着窗外那仍静静浮在原地的无常,喃喃道:“当时也是这样的铃声……于是这东西一下子就动了起来,一口气吞吃了二十七道死人的魂魄,杀心起,便连我这活人也要吞噬……”说到这里突然窗上咔的声巨响,一道极长的裂缝陡地在玻璃上清清楚楚显现了出来。   见状赵道士条件反射地伸手朝前猛地一挡。   显然他以为是无常闯了进来,但无常依旧在外面静静的没有任何动作,反是窗上那柄如意被他这动作一撞突地从窗栓上跌了下来,顷刻碎得四分五裂。与此同时里头突地一道血色的东西发出嘶的声啸叫直飞而起,见状我听见狐狸气急般低低一声咒骂,随即身形一闪如电光般朝那东西冲去,却哪里来得及。   手指还未触到那红光的末梢,它已笔直飞入头顶的天花板内,这当口那上面突然扑勒勒一阵响,随即就见十来枚铜币从那上头跌坠下来,落地刹那,那道窗啪的声爆裂了开来,扑面一团散发着硝烟般气味的冷风,夹杂着雨丝和碎雪,同外面那原本静止不动的无常一起蓦地朝着屋内冲了进来!   “跑!”我听见狐狸扭头朝我大喝了一声。   我下意识便要朝后退,腿却似一瞬间僵掉了,甚至全身的力气也似乎半点都无,眼看着窗外那苍白的身体朝着我的方向直探而入,正急得脸憋到通红,被方即真一旋身抓着我肩膀便朝门外直抛出去!   一头跌倒在门外,身体和四肢方才恢复知觉,忙爬起身想往楼下跑。但目光匆匆朝屋内扫过时,却突然被里头突兀间正发生的一幕惊住了两脚。   我见到赵道士不知几时到了狐狸的身后。   很近的距离,以狐狸这样谨慎的一个妖怪,平时断不会轻易让人如此接近的一个距离。   只是他此时全副精神都集中在窗口处那试图朝我追来的无常身上,因而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于是,便连那赵道士突然扬手朝他甩去的动作也丝毫没有察觉。   眼见有什么东西从那道士手里直飞而去,径自朝着狐狸脑后方向闪电般刺了过去,我不由一声大叫直冲回房里:“狐狸!!小心后面!!”   几乎在我话音响起的瞬间,那冲向狐狸脑后的东西被方即真突然闪现在狐狸身侧的身影接了过去。   接到他手内,并在狐狸回头的当口扬手一甩,道:“之前我欠你的,这里算是两清。”话音未落,两枚乌黑中透着青光的东西叮叮两声掉落在地上。   那是两枚至少三四寸长的钉子,也不知是铜还是铁打造,通体发黑,长满了凹凸不平的铁疙瘩,顶端至半腰处盘着条龙形的东西,口中似有血迹般隐隐透红。见状狐狸抬脚将它们猛地踢飞,随即眼里绽出骤亮一道绿光,也不再去管那探身入内的无常,伸手一掌便朝着赵道士那张似笑非笑的脸上挥了过去!   说来也怪。   就在赵道士因此而朝后避开时,狐狸身后那原本已大半个身体进入屋内的无常,突然间也身体朝后猛退了下。   退至最初所站的位置站定,手一扬,手中的锁链发出喀拉拉一阵脆响。   随即便见到铘抬起头发出低低一声吼。   吼声中全身腾地燃起一股紫色的磷火,火光烧灼处他迅速蜕变成麒麟的模样,而那块原本缠在他身上的裹尸布顷刻间化了开来,化作漆黑一层镣铐般的东西,带着周身金色的字迹固定在他通体的鳞甲上。   “可惜……”随后我听见他身上似有人轻轻说了句。   当那层团团烧灼在铘周身的磷火随着他蜕变的结束而渐渐消失后,我见到有个人在他背上坐着,单膝盘着腿,仿佛画里的那种佛像。   这人是赵道士。   但似乎又并不是他。   因为这一瞬他同刚才在这屋里气喘吁吁说着话,又急匆匆在窗户和墙上用他的血抹着符咒的他,完全像是两个人。   这个人究竟什么来头……他为什么突然间反过来要攻击狐狸,又怎么会骑在了铘的背上,仿佛他就是那个设下天灯阵,并由此操控了无常的人……   这念头在我脑子里闪电般一现,便听方即真走到狐狸身侧,抬头笑了笑问这道士:“可惜什么,道士?”   “可惜只差那么一点点,”   “你便能解决了这只麻烦的狐狸精。”   赵道士看了他一眼,轻轻叹了口气:“我就知道你在这里,必然麻烦,连血玉棺材也牵制不了你多久,到底是太岁爷。”   “连狐精的眼睛也能骗过,到底是千年的尸王。”   ‘尸王’两字从方即真嘴里说出,赵道士笑了起来,点点头:“我以为这副皮囊足够藏住我尸气,你是怎么闻出来的。”   “倒也不需要闻,只不过是想着了那些破绽,于是突然在刚才那瞬间醒悟了过来而已。”   “什么破绽。”   “香港的白龙,本不是道教中人,因而,哪有什么可能去收上清教传人为弟子,也断不可能有正统道教的人会自荐成为其膝下门徒。这为其一。”   “呵,”   “其二,你用的九天雷并非是上清教的术法,旁人未必清楚,我却对此知晓一二,因它千年前就已经绝传,最后一次见人使用,是一个以操纵人尸行法的教派中修行最为高深的一个人。”   “是么。”   “那人自喻为走尸王,操纵着有‘三代王后’之称的夏姬的尸身,并奉它为地母尊者,若非最后天命绝,只怕不知要涂炭多少生灵。” 说到这里,话音微微顿了顿,方即真朝窗外那一动不动的无常看了一眼:“但现今,虽然你的生魂又被重新复苏,却因这从未有过的戾气和阴气而引来百年一现的无常。你知是纵然有天大本事,也难逃这一劫,所以便诱使了张兰这类人替你备下布阵所需的魂魄,一面促使梵天珠接近无常,以她的灵气引去无常的注意,又设下丧魂天灯阵,将无常逼得进退无路。”   “说得有点儿意思……”   “而这中间唯一难过的,却是我这一关。因而,你先借周艳这血族的嫉妒心乱了我的章法,再趁机以小棺材里那东西附了我的身,让我逐渐迷失于混沌,无法窥知无常亦无法辨知你的真身。之后,又以将死未死之人的躯体作为自己的外壳,骗过了麒麟和狐妖的眼睛,到这一步,我终于失控替你杀了丧魂天灯阵里最后一个人,而你,也终于借此完全控制住了原本该是来索取你性命的无常,甚至在天灯阵内将那完全对你没有防备……亦或者完全没将你放在眼里的麒麟钉住了魂、并以金刚符镇住了他的魄,是否,用的就是刚才试图对付这妖狐的手段?”说到这里,方即真冷冷一笑:   “呵,到底是数千年的尸王,若不是这迫不及待的贪婪及早暴露了你的真面目,只怕至终都以为你不过是个小小又爱管闲事的小道士而已。而偏偏这狐妖……”话到这里目光蓦地朝身旁的狐狸轻瞥一眼,意味深长地放缓了话音:“偏偏这狐妖,一心在那颗珠子的身后事上,于是,便轻易忽略了你近在咫尺的威胁,孰轻孰重,一时被他给本末倒置了,可是?”   狐狸嘴角因此而牵了牵。   我本以为他会就此反驳些什么,这样骄傲的一只狐狸精,无论怎样也不会在那些被他所不放在眼里的人面前,放任别人这样细数他的失误。   但他只是沉默着,随后将目光从方即真处转向赵道士,淡淡一笑:“洛林,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赵道士’因此而冲他一笑。嘴角扬起处,一道道裂缝从脸颊上绽了开来,露出里头的血和肉。而显然那些血仍是新鲜的,它们湍急地流动着,随之争先恐后地从他脸上,脖子上,身上……一大块一大块地脱落了下来。   随即那些血肉模糊的地方露出一张脸,苍白并美艳得仿佛是个女人般娇柔的脸。他搓掉手上裂开的皮肉,将藏在下面那纤细白皙的手指把脸上的血慢慢抹去,随后从铘的背上立了起来,轻轻一拍,身上所残留着的那些血肉便彻底脱落得干净。   于是最终将这修长纤细的男人身影完完全全地显露了出来,他掠了掠脸侧长长的发丝,望着狐狸道:“上清大洞真经的嫡系传人,他的身体的确是有点用处的,不是么。”   狐狸冷笑:“你也不怕遭了天谴。”   “哈哈,天谴,”一听这句话,洛林大笑了起来,仿佛听到了世上最为有趣的笑话。随后将细长的手指朝他指了指,慢慢道:“其实,你若早按我的法子修炼,今日岂还会是这副落魄的模样。”   “是么。”   “呵,老狐狸,我知你向来谨慎狡黠,不愿逆天而为之,同神交涉,更是退避三分。这一点,纵然你我再是相似,却也是截然不同。”   “承蒙夸赞。”狐狸笑笑。   “但事到如今,只怕你却只有两条路可走。”   “哪两条?”   “你也知,操控无常,弑杀大洞真经的嫡系传人,我必遭天谴。而你亦应该就此明白,什么能令我避过那天劫,我此趟而来,最终的目的究竟是为了什么。为了这个目的,我可以做出任何事,所以,其一,守你妖怪的本分,给我袖手旁观。”   “其二呢。”   “其二,便是杀了眼前的无常,”洛林笑道,一边附身,朝他做出一个轻便的姿势:“杀了这个神,在它将这小小宝珠的精魄吸收干净之前……”   话音落,目光便朝着我方向转了过来。   而我亦感觉到狐狸的视线,他在短短朝我瞥了一眼后再次望向洛林,一张脸似笑非笑着,也不知究竟心里头在想些什么。   “哦……呀……”随后他轻轻咕哝一声。   “所以,现在你打算怎样选择。”见状洛林再问。   “怎样选择?”慢慢将这四个字重复了遍,狐狸眉梢轻佻,忽回头直直朝我望了过来:“呵,你说呢?”   我不防备他会这样突兀地问我。   一时不由一呆。   正不知该怎样回答,便见他蓦地将目光重新转向洛林,大笑了一声:“还能怎样选择,除了神阻杀神,你这行尸倒是说说看,我他妈还能怎样选择?!”   话音落,眼见他右手翻转蓦地令手里那块龙骨暴涨而起,我脑里的血突然猛一阵翻涌。   几乎是立时朝他扑了过去:“住手!住手啊狐狸!你给我住手!!”   可是没等我靠近他,一股巨大的力量便陡地将我从他身边掀了开来。   不由被迫着连退数步一屁股跌坐到地上,刚跳起身,便见他手中流光一闪,那块龙骨宛如长长一道白虹当头便朝着无常直劈了过去!   “狐狸!”我尖叫。   无常是神。   妖若弑神,不仅要遭天雷劈打,还会被毁去所有修行。他穷极毕生的修行。   而我不过区区不到百年的命而已。   他若要我死在太岁手中,我便死。   命若要我死在无常手中,我也便死。   区区不到百年时间,只不过区区不到百年的时间。   于是手里的锁麒麟一把朝他身上挥了过去,试图阻止他这无异于自毁的行径,却在这时,突然听见身后蓦地响起一阵沉闷的声音。   隆隆的,仿佛脚下的地面都在随之而震颤。   与此同时一道沙哑低沉的话音从那方向缓缓传了过来,声音似乎离得极远,又仿佛靠得极近:   “冥王出巡,众生退避……”   全文免费阅读 168小棺材三十二   那瞬,地面的摇晃骤地加剧起来,整个房间好似一下子变成了匹脱缰的野马把我颠倒在地上,然后将那些家具物什抛得东倒西歪,灯光由此晃得人眼晕得想吐,一片混乱间,我挣扎着爬起寻找狐狸的身影,却随即瞥见一道巨大而瘦长的影子如幽灵般突兀出现在了狐狸身侧。   或者说它本就是幽灵,强大的、以勾取别人的魂魄为职的幽灵——   勾魂使。   一眼认出它时我只觉得心脏都抽紧了。   单是面对无常和洛林难道还不够么?此时竟连勾魂使也出现了。   一时只觉得喉咙仿佛被石化了般再发不出一点声音,我眼睁睁看着它扬起细长的手,在狐狸将他手中龙骨刺到无常身上的一刹那,自灰蒙蒙的衣袍间哗的声抖出把巨大如弯月般的东西闪电般一劈,不偏不倚正劈打在那根龙骨上。   两者相撞,霎时爆出雷鸣般一声巨响!   随即狐狸同那高瘦的身影一并斜飞了开去,而原本静立不动的无常突地高抬起头颅,朝着房间内发出阵无比尖锐的啸叫:   “呀——啊——!”   随后一扭身,它扬手便朝身后那站立在铘背上的洛林抓了过去!那一下力道极猛,因为连偌大的铘的麒麟真身,亦被那力量一下震得半跪倒地上,只是背上洛林的身影却兀地不见了,仿佛就在无常朝他抓去的那一刻,他就那样凭空消失在了空气里,因而只有巨大一阵狂风般的咆哮自无常掌心内卷过,依稀似见在这瞬间那方向所有笼罩在夜色里的建筑都微微晃了下,随即它的身形便再度停下,片刻一挺身翻飞而起,逆着风直冲向半空,那苍白的身影便像烟气般分散开来,被风一吹消失得无影无踪。   四周由此突然一片漆黑,仿佛周围百里内所有的电一下子全都消失了,不见一点灯光。   紧跟而来是一片死一样的寂静,我依稀能听出身边有人的呼吸声,但辨别不出是谁的,正想因此而退开,突然我在黑暗中看到了某种通体闪着磷光的幽蓝色东西,它们就在我边上不到一步远的距离,如猫般大小,有着难以名状的雾气般恣意变化的形态。   最初只是两个三个,之后越来越多……   大约也就是眨了那么几下眼睛的时候,突然间发觉它们已布满整个房间,它们急速地在屋子中间以及墙壁和天花板上游走着,所经之处一切一切全部消失,那些灯,墙上的钟,挂饰,散落在地上的柜子和桌子,四分五裂的椅子……直至全部清理干净,它们便密密层层攀附在墙壁和天花板上,带着通体那种若明若暗的光,发出阵沉闷的,几乎排山倒海般的声音:   “冥王出巡,众生退避……”   那阵声音中,我感到自己身后喷涌而出一股极强的寒气。   这寒气就像那天在铘的房间里所突然出现的状况一样,异常的冷,并迅速令周遭蒙上一层厚实的霜白。我被冻得控制不住全身发抖,试图在那些影影重重的身影间寻找到狐狸的踪迹,可周围全是那些磷火般的光,密集缭绕,仿佛整个世界都被冰霜和那些磷火给吞没了。   于是只能低头在原地僵坐着,不敢回头,因为在我面前的地板上有个巨大的影子。   它大得从地板一直到墙壁,将墙壁几乎占满,却也仅仅只勾勒出一只硕大东西的头部。   那东西头顶至脖颈处长着八根尖角,轮廓依稀像人,又仿佛是兽。阵阵寒气便是那东西喷出来的呼吸,它一边呼吸一边从喉咙深处发出一种闷雷似的响动,随着这响动的接近,我几乎能感觉到它就近在咫尺,它缓缓地移动着它庞大的头颅,缓缓地观察着我……以致有那么一瞬我几乎忍不住要回头去看,却在猛地见到狐狸一把挥开他身周那些密集幽亮的东西,以一种极其严厉的目光朝我望来时,生生忍了下来。   他试图从地上站起来,但刚才被那勾魂使一下直面的袭击令他半个身体似乎已无法动弹,因而仅仅一瞬间,他就又重新跌倒在地上,复又被周围那些身影团团掩埋住。而离他不过几步开外,方即真靠墙站在那里,似乎对他存着某种忌讳,那些身影没有同对待狐狸那样将他掩盖住,甚至刻意避开了他绕在一边,于是唯有他身后那片墙壁处是雪白的,干净得只有他自己的影子。   这当口,我突然听见身后传来阵脚步声。   听上去不像是那庞然大物所发出的,而交叠在那东西巨大身影上的影子亦证明了这一点。随后,眼角内映入一道人影,他不紧不慢从我身后走了过来,到我身侧站定,然后蹲**,朝我笑了笑:“你好,宝珠。”   “……是你……”我一动不动望着这个人,这个很久以前我曾遇到过的……那个自称为冥的男人。   他仍穿着我记忆中那身装束,简简单单,干干净净。说话声也是简单而干净的,他朝我冻得发抖的身体看了一眼,再次微微一笑,道:“几天前,有条狗闯进了我的休憩之地,打搅了我的休息,也顺手带走了我西园子里的几枚果子。”   我想他说的那条‘狗’,是不是指的铘。想到这点不由抬头朝窗外看去,但窗外被浓重的寒气缭绕着,我无法看到铘的身影,因而也无法知道自刚才被无常袭到后,他此时究竟怎样了。   “你在担心他?”见状,冥问我。   我没吭声。   “你倒的确应该担心他,”于是他再道,“以兽体硬闯十八道地门,那是一个死罪。”   这话让我蓦地一惊:“你要杀他??”   他没回答我,只将目光朝边上一转,转到再次从那些磷火闪烁的身影间挣脱而出,摇摇欲坠从地上站了起来的狐狸:“而那只狐,擅动龙骨,又以妖孽之身擅自操控龙骨,也是一个死罪。”   我再次说不出话来。   目不转睛望着眼前这个男人,我无法从他淡淡的神色里窥知他一丝一毫的想法,所以亦无法从他这两个突然而来的‘死罪’中,辨别出他对我说这番话的目的。   他为什么在这种时候突然出现在这里,又为什么要突然对我说这些话。   “你担心么?”那样沉默许久后,听到他再次问我。   “那么你来是为了杀他们?”于是我反问。   “是的。”   “那我担心与否有用么。”   “呵……”我的话令他挑眉一笑,随后点点头:“自然是有用的。”   “什么用。”   “因为你可以在他们中间选择一个。麒麟或者妖狐,选一个,我就放了另一个。”   这句话出口,我一呆。   然后一瞬间,似乎全身的寒冷都感觉不到了,我看着他那张平静若水的脸,嘴角抽搐了阵,讷讷道:“就是说,你是要我亲手杀了他们中间的一个。”   “也可以这么说。”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怎么说?”   “对你来说,杀就是杀,赦就是赦,杀谁赦谁全凭你的一念,为什么却要我来做选择。”   “因为那会让我觉得比较有意思。”他答。   “比较有意思?”我不由笑了起来,笑得嘴角抖得更加厉害:“冥王大人的爱好果然比较有意思。”   “你也这么认为?”他也朝我笑了笑。   而这个明明执掌着所有冰冷死魂,并住在极寒之地的男人,笑容却是这样安静而温暖的,温暖得让人无法将他的言行同他这个人联想到一块儿。正如我至今都未适应,当日在船上那个温润地同我谈着好望角的男人,竟是能在弹指间判定你的死,或者决定你的生的冥王。   于是用手按了按自己的嘴角,我试图令它平静下来。随后摇了摇头,我对他道:“但我没法从他们中做出选择。”   “是么。”他望着我,也伸手在我嘴角上轻轻按了一把:“那怎么办才好,宝珠。他们将我从十八道地门外引到此地,总不能让我白走一遭是么。”   我觉得自己半张脸几乎要冻住了,却并没有因此退开,只勉强朝他再次挤出一丝笑,点点头:“是的。”   “那怎么办呢,宝珠。”   “要不如……你再回那十八道地门之外去吧?”   话音未落,我趁他还未从我这句话的含义中回过神来,整个人突然朝他身上猛地一扑,一把将手中那跟藏了很久的东西朝他身上猛刺了过去!   那是狐狸之前到底时脱手掉落在地上的龙骨,因脱离了狐狸的控制,而恢复了原先的模样。   当时刚好正落在我的脚下,也不知是他无意,还是有意的所为。   所以纵然那是我几乎被飞来的桌子撞上,还是用最快的速度将它抓到了手里,并一直藏到现在。   此时用尽了全力我将它朝冥身上刺去,虽然它完全已没了在狐狸手中时尖锐可怕的模样,但我想,既然他能用来杀无常,为什么不可以用来杀冥王。甚至在那一瞬间,我还希望它能像当日在八部天龙的面前时那样,从我手中变成那种仿佛被火焰烧灼着般的模样。   但直至我完全将龙骨刺进冥的身体时,它仍是那副短而平滑的模样。   然后我听见冥低低笑了一声。   手钳着我的脸迫使我朝他胸口处看,我看到那根自以为已**他身体的龙骨,被他两根手指轻轻地拈着,那么轻而易举地拈着,这力道却令我以为那是龙骨在进入他身体时所遭遇的阻力。   “宝珠,”他在我使劲将龙骨朝后扯时松开手指,于是我不由自主一头朝后倒了下去。“你想用这东西来杀我么,宝珠。”   边问,边站起身朝我走过来。我想起身避开,他手朝我轻轻一点,我便再次跌倒在了地上。随后身上便如同压了千斤重的东西般令我再也无法动弹半分,我用力挣扎,却只是徒劳,眼见着他朝我笑了笑,将手再次朝我抬起,这时突兀一道身影闪到我面前,将我阻挡在他同我之间:   “大人手下留情。”   我看到了狐狸柔软的尾巴。   此时它们又只剩下了一条,另八条不知去了哪里,只剩一条尾巴的狐狸单膝跪在冥的面前,如此恭敬又如此诚恳地乞求着。   “你又开始懂得什么叫礼了么,妖狐,”挑眉将手慢慢收了回去,冥望着狐狸道。“这样摇尾乞怜,真是连那条狗都不如。”   狐狸笑了笑:“妖怪哪需要什么廉耻。”   “也是,妖怪哪有什么廉耻。”   “所以,还请大人看在在下这么不知廉耻的份上,饶恕了这个不谙世事的小丫头。”   这句话令那通体冰冷的男人一瞬再次暖暖地笑了起来:“妖狐,这么无耻也是少见,倒真叫我不忍心杀你了。不过,不谙世事的小丫头么……说起来,她这是第几世了。”   “在下倒是没有数过。”   “她还剩多少世。”   “在下也没有数过。”   “是没有数,还是数不清?”   这句话狐狸没有回答。   我见他尾巴轻甩着,便下意识想将它握在手心,好令自己忽略身上那千斤重般的力道,但却够不着。这当口听见冥再度问他:   “所以突然发觉,其实能借太岁的手将她杀了,倒也痛快,是么妖狐。”   这句话令我不由自主立时望向狐狸,见他依旧沉默着,于是我慢慢垂下试图再用点力去碰触他尾巴的手。   “你累了是么,妖狐。”随后听见冥再道,又似叹息般轻轻吸了口气:“我若是你,早已累了。”   话音落,手指朝我轻轻弹了下,我胸口处那股巨大的力量顷刻间便消失了。   “选择做好了么,宝珠。”   听他再次问我,我依旧没有吭声,只慢慢从地上爬了起来。身上蒙了厚厚一层霜,冻得我几乎无法动弹,费力挣扎时眼角瞥见狐狸伸手过来,我没有理会,咬着牙慢慢拖着两条腿走到一边,随后冷笑道:“冥王大人说笑了,妖怪尚且不在你眼里,我这么一个微不足道不谙世事的小丫头的选择,又有什么意义……”   话音未落,突然被狐狸一闪而至的身影捂住了嘴,随后他朝冥王欠了欠身,道:“纵是死罪,碧落自是随意大人处置,但在那之前,望大人再指条明路。”   “什么明路。”冥不动声色望着他,问。   “尸王借着麒麟的身躯,所以逃过无常一劫,请大人明示那东西此时的隐遁之处。”   “你要杀他。”   狐狸微微一笑:“我要毁了他。”   “只怕你做不到,因为他此番能从无常手里逃脱,并非借助麒麟的身躯。”   “哦?”狐狸目光微闪:“那是?”   “你还记得他当日借着环宇集团少东的尸体控制了环宇集团么。”   “记得。”   “那之后,他用财团资金购买了七处房产,你是否也记得。”   “见过报上说。”   “那你知道他这么做的目的是为了什么。”   “大人赐教。”   “那每处房产,单独放着,原都是些好风水的地方。但他稍作手段,令那七处地方连接在一起,便成了七煞之地,再借助丧魂天灯之力,不仅困住无常,还以无常的极阴之气收了那七个地方三百八十条冤魂,是以,令他可获得暂时避过无常的能力。”   “三百八十条冤魂……”闻言狐狸微微一怔,“这么多人死,不该一点知觉都没有……”   “他们刚刚才死。”身后响起方即真的话音。他沉默至今,此时才开口,面色有些阴沉,“太岁力量的解封亦是那个七煞之地完成的关键,所以,我变相也成了他的一枚棋子。逢太岁当年,撞九阴七煞,死。他那七处房产内凡是九楼所居生灵,无论人畜,今夜全是一个死字。”   “呵,”默不作声听他将这番话说完,狐狸低低一声冷笑:“可真是为了避过天劫而费尽心机,当属罕见。”   “也因此,在那麒麟第二次闯过十八道地门时,我才见了他。”冥道。   话音未落,他衣袖里突然一抖,一团黄澄澄的东西突地跳落到地上。   落地霎那周身的猫如针尖般根根竖起,朝着冥厉声道:“解封!我知那尸人在哪里!”   “杰杰?”一眼认出它的样子我不由脱口惊叫了声。   一半是因着这头猫的突然出现。   另一半,则是因着这只虎斑猫口中所发出的人声,竟是铘的声音……   全文免费阅读 169小棺材三十三   真是太诡异的一幕。   铘的声音竟从杰杰的口中发出,那是不是意味着他的魂魄此时在杰杰的身体里?   既然他的魂魄在杰杰的身体里,那这会儿在他麒麟本体内的,又究竟会是什么?   难道,那躯壳里是空的……   这念头在我脑子里瞬息闪过时,我看到冥若有所思地朝它笑了笑,道:“麒麟,你借着我守门者的身体方能保住自己魂魄不受冰寒之狱所反噬,这会儿时辰未到,便急不可待地离开,是忘了上次的教训了么。只是上次有你神主大人的赦免符所抵,这次,你还有什么手段可用。”   话音未落,地上那只猫突然一低头从满是獠牙的嘴里吼出一声咆哮。   与此同时两只琥珀色的眼睛内突地闪过道紫色幽光,鬼火似的一点朝着它脑门心上冲去,直至头顶,那上面密集的绒毛内隐隐透出一个篆体的古字来。   见状我忽然听见狐狸微吸了口气,随即低低一声冷哼:“他居然还有这一手。”   哪一手?   我自然是来不及问的,只留意到冥的眼里一瞬闪过一丝微微的诧异,随后扬手在那只猫头顶方向仿佛写字般轻轻画了笔什么,便见一道锐利的紫光瞬间从它头顶处那个字中冲天而起,宛如长蛇般一阵扭动,随后倏地转身朝窗外直飞了出去!   “既然心意已定,我也不再阻你,好自为之。”   依稀似又听见冥自言自语般轻轻说了这么一句,而就在那紫光飞出窗口的那个瞬间,我看到窗口处原本团团缭绕着的寒气顷刻间消失得干干净净,清晰显露出窗外漆黑的夜空,以及铘如石雕般静立在站在窗外的那道漆黑色身影。他脖子上依旧缠着那根巨大的锁链,身上也依旧裹着那片黑色的裹尸布,冰冷的瞳孔里一丝神采也没有,若不是站立着,真仿佛死了一样。   而那道闪电般的紫光究竟去了哪里?   之前有那么瞬间我以为它是到铘的身上去了,可是他看起来仍然一动不动,甚至连眼内也只漆黑一团,反是我手腕上的锁麒麟却不知怎的突然动了起来,微微的,细细的,贴在我的手腕上不停震动着,仿佛一种极快又极轻微的脉搏。   “你要见到他本尊了。”这时狐狸忽然贴近我耳侧,低低对我说了这样一句话。   我不由一怔。   什么本尊?难道这会儿麒麟的样子,不正是他的本尊么?这疑惑没能从我嘴里问出口,因为就在我刚要将目光由此而转向狐狸时,突然间到窗外那头漆黑色麒麟猛地跺了下前蹄。   仿佛一下子从石化的状态里醒觉了过来,他头一扬朝空中发出一声巨大如雷般的咆哮,于是原本覆盖在他身上那层桎梏般坚硬的裹尸布突然裂了开来,在他那震得房子隐隐发颤的咆哮声里,从上面的金色字迹开始一点一点龟裂,直至砰的声巨响,它们随同他脖子上那根锁链一起在半空里爆裂了开来。   随即绽出一团冲天如火焰般耀眼的金紫色光芒,至此,这头原本漆黑的麒麟看上去仿佛浴身于火海,那火光映得他通体鳞甲如烧透的玻璃般熠熠生光,这层光像是活的,沿着他身体一阵流动后四下汇集,径自朝着头顶处蜂拥而去,随即在他双角后突地冲了出来,冲出宛若水晶琉璃般剔透并修长的四枚尖角!   “六角麒麟……”被眼前那一切震得发呆时,我听见狐狸再次低低说了句。   他微眯着眼一动不动注视着那个方向,眼看着那头麒麟顶着头顶六只犄角纵身一跃朝西北方那片天空猛地一顶,那片天竟就此裂了开来,不由一声冷笑:“麟者,仁也。异生六角,为极煞也。啧,到底是当年一怒之下引得天下大乱的麒麟苍帝真身。”   我不知道什么叫麒麟苍帝真身。   但即便是我这样肉身凡胎的人也明白,此时在那半空中如**重生般的麒麟,已同我以往所知的那个铘几乎完全不同了。   我从未在他身上感觉到过如此凌厉的煞气,它们剧烈到令天空崩裂,令我四周那些原本被霜华所覆盖的墙壁上一瞬染上一层焦黑。   浓重的煞气令我手腕上的锁麒麟疯了般颤抖起来。   我不知该怎样才能控制住它们,也无暇去顾忌这一点。因为我很快在那片碎裂的天空内望见一道比夜空更加黝黑的空间。   空间内隐隐有个身影在里头站着,见到铘朝他冲去的一瞬似乎要避开,却被铘头顶那如水晶般剔透的尖角一瞬刺透。   瞬间从他体内喷出股暗灰色的东西,无比腥臭,即便离得那么远我都能从扑面而来的冷风里闻到那可怕的味道。那种比尸臭更加浓烈和恶心的味道。   不由胃里一阵翻涌,我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控制自己没有呕吐出来,因为我看到那些散发着令人作呕般气味的暗灰色东西正透过铘头顶的犄角渗入他体内。他因此而剧烈地一阵颤抖,却仍死死将那身影顶在半空,仿佛不将他顶成两段无论怎样都不肯停手。   但那身影却突然间从他犄角上消失了,在一阵突然自那浓黑的空间深处所喷涌而出的血色烟雾过后,那瘦长如骨骸般的身影突然消失得干干净净。   只留一阵细碎的铃音在那片天空里轻轻回荡了一下。   是之前曾听到过的那种操纵着无常和铘一路而来的引魂铃。   它响起霎那铘突然恢复人形一头从天上栽了下来。眼见便要直坠到地面,他一把攀住窗棱朝屋里翻了进来,径直到我边上一把挥开我身边的狐狸,似要再将手伸向我,不知怎的突然一头朝地上倒了下去。   随即脸色突变得异样苍白,他猛地将身体蜷缩成一团,眼见脖子处青筋根根爆出,他咬着牙用力朝地上捶了一拳,这令地板登时裂出硕大一道坑洞。   这状况不能不叫我大吃一惊。   “铘?!”急忙蹲到地上试图扶他,却转瞬被狐狸一把拖了开来。这令我不由朝他一声怒喝:“你做什么?!”   但话音未落,我却在下一秒一下子呆在了原地。   因为那瞬我见到铘突然从嘴里喷出一大口青灰色的东西。   那东西仿佛烟气,又仿佛某种带有生命的物体,它们争先恐后地从铘的嘴里喷出,又转瞬朝着四周那些闪烁着磷光静静站着不动的身影处扩散了开去。这情形看得我一阵发呆,半天脑子都是空落落的,只依稀听见狐狸似若有所思般道:   “一口气从那尸王体内吞吃了三百多条冤魂,他能忍到现在也算是本事。”   铘听见他这话突然冷冷一笑,转身坐了起来,反手摊掌,掌心里握着一把数寸长的钉子。   同之前洛林试图用来钉向狐狸的那些东西,原是一模一样的……于是我一瞬明白过来,这必然是当时在天灯阵里,被装成赵道士的洛林钉住了铘的魂的东西。   “蚩尤刺,不知那尸王究竟怎样弄到了这种物什,” 随后我听见铘冷冷道,“他以这种东西钉入了我的七窍,却没料想,也因此将他的行踪同我血脉联系在一起。”说着,一边慢慢挣扎着从地上站起身,一边将那把钉子丢到地上:“从此,他即便靠那阵法逃得再远又能怎样,若他一旦回来,我便立即能知晓他的所在。”   “然后?”狐狸不动声色望着他,问。   “然后,我便会让他为今日没有由着无常为他做个干净的了断而后悔。”说罢,回头冷眼朝默不作声站在一侧望着他的冥看了看,道:   “无论怎样,所幸你及时阻了这只老妖做他的蠢事。否则,连累我还要替他照料那个累赘,恐怕今后再无随心所欲之日。”   “是么?”冥朝他笑笑,“总归是你俩欠下的债,迟早记得还便是。”随后朝我望了过来:“说起累赘,倒也确实。不过至少你也得承认,若不是因她灵血突现,你也未必能有那力量使用分形之术从蚩尤刺的控制下**而出。”   话音落,我感到铘朝我望了一眼。   短短一瞬的一眼。   就在我循着那目光也朝他望去时,他却已一把拾起地上那只死了一样的虎皮猫,头也不回到地朝屋外大步走去。   “你去哪里。”我脱口问他。   他朝我扬了扬手里的猫,身形再次一闪,已在外面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刻不知怎的,我心里突然有种空落落的感觉。   很奇怪的一种感觉。   这感觉令我不由自主朝后倒退了一步,然后又往门口处走了两步……直至感觉到狐狸以一种同样有些奇怪的目光在一旁静静望着我,方才一下站定了脚步。   随后突然冷得用力打了个寒战。   我不知道是因着周围侵入骨髓的寒气,还是狐狸眼中那淡淡又莫测的眼神。   于是一咬牙我也朝着那扇门外跑了出去。   却很意外没有人拦住我。   狐狸没有,方即真没有,就连要我在狐狸和铘之间做出一个选择的冥也没有。   他们眼睁睁地看着我跑出去,就像我刚才眼睁睁地看着铘跑出去。   我记得那方向原本有头巨大的、长着八根角的东西。   但它并不在那里,至始至终我只见过它的影子,我不知它是否已在冥出现后悄悄离开了,直至我一路跑到这栋房子外,在外面用力吸了口潮湿且相较于屋内的温度,便不再显得那么冰冷的空气。   再抬起头时,才突然发觉头顶上竟盘踞着一条巨大的蛇。   蛇生八角,因而在屋里的时候,我仅仅只看到它硕大的头颅。它闭着眼仿佛在熟睡,我朝它望了阵,扭头离开了,却也不知要走到哪里去,狐狸说,想要方即真杀了我;铘说,我是个累赘。所以我真的不知道要走到哪里去,似乎往哪个方向走都是错的,所以随随便便朝前走着,四周依旧处在停电的状态,没有人也没有车,一切静得像坟墓。   然后渐渐发觉周围什么也看不见了。   我好像在一块潮湿并流动着的黑布里行走,走来走去永远见不到尽头,也不知道究竟是走到了什么地方。   意识到这点不由停下了脚步,我裹紧身上的衣服找周围看了几眼。   前不见头,后不见尾。   似乎原本那一点点光亮也随着我离开的那栋房子而消失干净,而那一点点光来自屋顶盘旋着的那条巨蛇,它身上幽冷却又美丽的冰蓝色光芒。   这么漂亮的光,谁能想到它来自地府深处呢。   就好象我曾自以为生活得那样简单而快乐,谁能知道它突然间眼看着便像是要终结呢。   铘也罢。   若连狐狸都不愿对我撒谎,一切的一切是否意味着即将结束。   他是要离开我了么,还是要我离开他。   想着,两腿突然变得有点沉,我想找个地方坐下好好休息一下,可周围一片漆黑,就是路面也看不清楚,这未免令人伤脑经。   于是只能继续再往前走,走着走着,一些蓝莹莹的光轻轻划破浓重的夜色在我面前透了过来,长长的一道蓝色,好像天堂里一抹冷色的彩虹。   却其实是来自地狱。   “你在冥王的结界里走来走去做什么。”当我因此而叹了口气,朝那光下静静伫立着的房子走去是,便见方即真站在门口处问我。   “结界么?”我抬头再朝那条蛇看了一眼,它依旧闭着眼,多么巨大又多么慵懒的一条蛇。   “它若睁眼,你看过它可就再也回不到人间了。”方即真再道。   “是么。”   “你怎么了,宝珠。”他蹙眉望着我,仿佛第一次才见到我这个人:“在上面好好站着,怎么就突然魂魄便出了窍。”   我因这话而微微一怔:“魂魄出窍?”   “不然你以为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   “这么说我是死了……”   “倒还没有。”   “那是……”   “你回头见到了冥王的坐骑,因而灵魂出了窍,所幸它睡着,否则便是冥王也无法将你推回去了。”   “所以……你是来救我的?”   “差不多。”说着,他转身朝屋内走去:“跟我走。”   我在他身后跟着,屋里一片漆黑,似乎比我刚刚出来时黑了许多。   “我不知那妖狐为什么要这样对你,”那样走了几步,我听见方即真忽然又对我道。   “什么意思。”   “你知道么,那个屋子被他用通冥宝钱布了个阵,那阵能引出你的灵血。可是他一定没料到你的灵血能让你克制住我被附身后的状态,所以之后的一切,似乎有些失控。”   “为什么突然对我说这些。”我问。   “因为我没料到他会这么做。其实那时,以你恢复了灵血的状况,只要借着我这太岁之手将你杀死,那么下一个轮回之后,你就能变回你真正的样子。”   “梵天珠的样子。”我脱口道。   他点点头:“是的。”   我笑笑。“然后,我就是铘的神主大人了。”   “没错。”   “原来如此……”   “因而,走之前再问你一句,想要我杀了你么。”他回头问我。   认认真真的,不像是开玩笑。   “你要走了么?”于是我问他。   “是的。”   “为什么走。”   “因为不得不走。”   “那你走吧,我是不会要你杀我的。”   我的话令他脚步顿了顿。   于是令我也不由停了下来。心下一阵紧张,以为他是要过来杀我,但他只是朝我看了看,随后微微一笑:“就这么放不下这一辈子么。”   我没吭声。   见状他再次笑笑:“我只随口问问而已,选择权在你。但,既然他都已经放下了,你何不也就此放下。否则生生世世,你俩究竟要纠缠到几时。”   “生生世世,我却只有这一世。”   他再次看了我一眼。   此时已到二楼,他朝楼梯便微微一侧,示意我从他面前过去。   我走了过去,到了二楼。   随即听他在身后轻轻叹了口气:“也罢,从此也不用再管你了。”   话音落,突然手朝我后背上用力一推,我便朝前面猛地跌了过去。   几步撞在一个人身上,眼前豁然亮了起来。我见到了狐狸那双碧绿的眸子。   他一手抱着我,一手却扣在冥的咽喉上。   意识到我望向他的一瞬,他倏地松开了手。见状冥突然朝我笑了起来,好似见到了一样极其有趣且好笑的东西,他笑得那样开心,随后一转身,手轻轻一扬,四周骤地一阵刺亮,又骤地一团漆黑。   我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下意识抓紧了狐狸环在我身上的胳膊,他胳膊上湿漉漉的,一股铁腥的味道。   我突然记起在同勾魂使正面的那一下撞击后他便已经受了重伤,却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忘了去看他身上究竟伤成什么模样。   直到四周再度亮了起来,那种由路灯和万家灯火渗透进来的光亮,我才看清他此时在我身侧的模样。   一身的血,被他长长的黑发掩盖着,以致我直到现在方才发觉这一点。   却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便用力吸着气,用着他不知听不听得清的声音问他:   “你刚才在做什么,狐狸,你要杀冥王么?“   “我以为你这小白一时混帐,又不知被他引去了哪里。”   “你不是希望我被方即真杀了么,那同被冥王引走有什么区别。”   这话不知怎的令他冷冷一笑,他松开手,看着我没站稳跌坐到身上:“呵……你这个蠢材。好容易借得这样一个机会,好借太岁之手将你杀死。然后,只需一个轮回,宝珠,只需再一个轮回,你就能变回你真正的样子……你还给我哭什么,哭什么!”   咦,他说我哭。   我几时哭了。   但我不想同他争辩,只认认真真看着他,问:“真正的样子,梵天珠么。”   “是的。”   “那我还会记得现在的一切么?”   “都成神了,还需要记着这些劳什子的玩意做什么。”他再度冷笑。   于是我也冷冷地笑了一声:“是么,那就是不记得了。不记得你总是这样欺负我,不记得你总是叫我小白,不记得你的一切坏处,你便解脱了。”   “啧,你总算聪明了一些。”   “那么我又算什么,狐狸,”我站了起来,朝自己身上指了指:“我林宝珠又算什么。”   “林宝珠便是宝珠,宝珠便是梵天珠。”   “你他妈放屁!林宝珠就是林宝珠!只有一家点心店和几十平方米房子的林宝珠!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的林宝珠!碧落!你杀了林宝珠就是为了你的梵天珠!你他妈够狠!你干脆从来都没在我眼前出现过!然后跟那些妖魔鬼怪一样出现一刀杀了我,倒也是痛快!为什么要拖到现在!为什么要让我死得咽不下这口气!你他妈知不知道我咽不下这口气!咽不下去!咽不下去啊!!!”   最后那句话从喉咙里尖叫而出时,我见一直沉默着的那只狐狸突然伸出手来似乎要阻止我继续这样疯了般的发泄。   所以我一把抓住他的手,狠狠在他那条已经爬满了血迹的手上咬了下去。   咬得肌肉在我牙齿间咯咯作响,咬到满嘴都是他血腥甜腥甜的味道,我用力把那只手推了开来,转身想离开这身边,离开他。   可是头发却被他一把给扯住了。   他用力将我扯向了他,目光冰冷,连那总是微笑着的唇角也是安静而冰冷的。   他冷冷抓着我,将我冷冷地推到他身后那道冰冷的墙壁上,随后一低头冷冷地吻住了我,那嘴唇冷得快要把我冻僵了,于是我终于感觉到自己哭了出来。一边哭一边咬着他不停而用力地吻向我的嘴唇,抽打他的脸,扯开他抓紧我的手。   直至一切都徒劳无用。   我便将自己后脑勺狠狠地朝墙壁上撞了过去。   “你疯了!”头同墙壁撞出那一声沉闷响动时,他终于开口。然后他松开了我,朝后退开,退得远远的,手朝门口处轻轻一指:“走。”   我晃了晃发昏的头看了他一眼,将被他扯得散乱的头发理了理干净,然后径直朝那方向走了出去。   那一瞬我突然意识到自己真的失去他了。   虽然我也从未真正的得到过他。   他和铘,无论哪一个,无论哪一辈子,他们只属于一个人——梵天珠。   那个无比飞扬跋扈,意气风发的女人。   我只是他们透过我而望向她的那一层玻璃。   轻轻一敲便碎裂的玻璃。   然后,在不久之后,他们便会去找另外一面,再另外一面……   直至终于有一天,那个彻头彻尾的梵天珠回到他们身边。   “再见。”于是经过他身边时,我抬起头朝他笑着道。   他依旧目光如冰。   你看,这便是妖精。   当他在被索取他所不能给予的东西时,便会这样干脆而决绝地放弃。   他放弃我了,是么。   于是我扭头离开,用着自己最快的速度。   一口气奔到楼下再一口气奔出这栋楼,到外面,劈头盖脸的雨仿佛戏弄般撒了我一身。   好冷。   我伸手朝远处那辆迎面过来的出租伸出手。   那只手却突然被另一只手猛地扯了过去。   随后我跌进一副温热的胸膛里。   狐狸的胸膛里。   他胸口为什么突然又暖和了起来,是因为他也是从楼上奔下来的关系么。   还是因为他发怒而令全身变得发热。   他那样怒气冲冲地望着我,好似我欠了一整个世界在他身上。   可是我不都已经放下了么。   我不是已经听话地离开了么。   他还这样生气是为了什么。   于是我抬起头,拍拍他的脸:“你不要生气了,狐狸,我真的走了。”   还想说,走到一个再也不会让你看到我,也不会让我看到你的地方去。   但话没说出口,他突然将我一把拖进了身后的房子里,然后关上那扇门,把我用力压在墙壁上。   再一低头,将他发烫的唇压在了我不知所措地发着抖嘴上。   全文免费阅读 170小棺材三十四   “后来呢?”在我停下述说将酒杯端起时,林绢吸了吸鼻子。   今天原本是跟她过来相亲的,但相亲对象临时有事没能来,于是她带我来了酒吧跟她一起喝酒打发时间。   单纯喝酒总是很无聊的,于是我将我的那段遭遇编成了一个故事,在两人都喝得有些沉闷的时候一点一点讲给她听。最初她听得很开心,总是笑着打断我,不许我将那些吓人的东西说得过分详细。后来她开始吸鼻子,一直吸着鼻子,然后低头点了支烟,却又忘了塞进嘴里,只默默朝它看着。   直到我将狐狸的那个吻说完,她才将那已经熄灭的烟塞进嘴里,将它再度点燃。   “后来,没有后来了。”我喝了口酒回答。   她似有些诧异,“没有后来?为什么会没有后来。”   “为什么要有后来?”我反问。   她沉默了阵,笑了笑:“小说不都是那样写的么,都到这步了,男女主角上床,然后重归于好,然后皆大欢喜。”   “是么,”我也笑了笑:“大概我看的那本书太不解风情了,毕竟,它是个鬼故事么。”   “那总也太可惜了点。”她吸了口烟道。   “可惜什么?”   “读者看你这个故事,总归是希望能有一个他们意料之外又意料之中的结局,那结局往往最好是好莱坞式的。”   “所以这本书卖得并不好么,否则,你也不会连听都没听说过了。”   “也是。”她若有所思点点头,随后又问我:“那,大结局究竟是怎样的。”   “大结局?”   我怔了怔。   本就是个没有结局的故事,却叫我怎样继续编造下去。   于是沉默下来,我一口口喝着酒,看着窗外那些密集敲打在玻璃上的雨丝。   那天晚上的雨也是这样大的不是么。   我想起自己立在这样大的雨里时,被狐狸重新拖进了那栋房子。   房子里很暗,黑暗里我几乎看不清狐狸的脸。因而只能感觉到他的呼吸,他呼吸很乱,心跳也是。   所以在挣扎了一阵后我没再继续动,也没再继续吭声,只静静由着自己某种本能令自己的嘴唇同他胶着在一起。我无法说清这是怎样一种感觉,因为在他突然下楼将我拖回这间屋子时,我突然发觉一切都变得不重要了。   他眼里的我究竟是谁。   这么些年来他究竟将我当作是谁。   之前他拼命护着的是谁。   之后他用力吻着的是谁。   此刻他拖回的是谁。   我究竟是谁。   一切的一切……似乎突然都不重要了。   我只希望他不要停下来,这用力的拥抱和用力的缠吻,即便是因为愤怒,我亦希望他不要停下来。   而他确实也没有停下来。   他仿佛是要将我魂魄从这嘴里吸出来般近乎疯狂地吻着我,纠缠着我的舌头,咬着我的嘴唇。疼痛的感觉有时候和快乐是很相似的,他令我疼痛,亦令我在这窒息般的感觉里似乎感觉到某种快乐。   却不知这样的快乐能让我拥有多久,所以在他终于将嘴从我唇上移开时,我反抱住了他,那肩膀和胸膛被我紧抱在怀里的感觉是那样真实又令人平静,我想这一刻纵然我马上死去也是无怨的,我是这样这样的贪恋着,贪恋着他身上的气味,他身体的温度,他双手的力量……   于是我掠开他身后的长发勾住他脖子,即便他是那样的怒气冲冲,依旧像以往那些无知又得意着的时候那样,用力跳到他身上,两腿勾着他的腰,像只螃蟹一样地贴在了他的身上。   他的动作由此而一顿。   随后他将我抱得更紧,紧得仿佛要将我整个儿揉进他身体里去,紧得令我感觉到他身上那一种更加剧烈的愤怒,正透过他身下那坚硬的感觉朝我传递过来。   即便隔着层衣服,我仍可清晰感觉到它所带来的灼热的温度,如他之前那瞬闪烁在眼底呼之欲出的怒意,恣意而张扬地贴近我,撞击着我,逼得我朝后退,却转瞬又以更愤怒的姿态靠近了过来,直到我真个背再度贴在身后冰冷的墙壁上,他猛地用牙齿撕开了我的外套。   “真的要走了。”随后他将我最后所说的那句话重复了遍,对我冷笑:“走到哪里去,小白,你一个人要走到哪里去。”   “回家。”   “回家。”他点点头:“我以为你会说得有出息点。”   “比如?”我问他,想听听他希望我走到哪里去。   但他没有回答。只目不转睛望着我,在一片漆黑里用他那双幽亮的眸子望着我,随后我胸前那片衣服突然自领口处裂了开来,干脆又直接地一下爆裂,将我整个上身袒露在他面前。   那瞬突然有些慌了。   我收回勾在他脖子上的手试图挡住自己,却被他抬手一把甩开。随后他望着我,朝我笑了笑,笑容很陌生,我从未见过的那种陌生。他笑着朝我赤口裸的身体上贴了过来,脸贴着我的脸,嘴唇碰触着我的耳垂。   这举动令我全身不由自主地抖了起来。   他感觉到了我的颤抖,便更用力地将我压紧,然后在我的沉默中,他再度用他嘴唇碰了碰我的耳垂,问我:“你在害怕么宝珠。”   “没有。”我干巴巴地回答,嗓子干燥得像块晒干的木头。   于是他唯一抱着我的那只手也松了开来。   在我因此而滑落到地上的时候,突然抓住我的手将我身体猛一反转,迫使我转身面向那堵墙壁,以及墙壁上那道他幽暗而修长的影子。   那影子重叠在我身上,仿佛他整个人压在我身上。   “说句话,宝珠,”随后听见他问我。   “说什么。”我问他。   “说无论今后如何,你不会后悔今夜你的选择。”   我没有说。   因为就在我迟疑着动了动嘴唇,想要说些什么的时候,突然间他所有的动作都停顿了下来,然后一把将我的外套用力收拢起来,以一种近乎僵硬的姿势将我朝边上推了出去。   随后对我道:“走!”   于是最后,我沉默着从那房子里逃了出去,从狐狸压迫在我身上的那道影子中跌跌撞撞地逃了出去。   带着一种恐惧。   带着一种愤怒。   带着一种似乎被彻底丢弃的绝望。   所以,这是个没有结局的结局。   在把手里剩下的那些酒一口喝干后,我将视线从窗外收回,对林绢笑道:“结局是男主角跑了,女主角孤守终老。”   林绢嘴里的烟垂了下来,朝我用力看了一眼:“这是个多么狗屁的结局。”   “是啊,我也这么觉得。”   “那你还把它给看完了。”   “因为我喜欢自虐。”   “神经。”她嗤笑,然后不屑道:“以后再有这样的故事,你自己一个人自虐就够了,别来拖我下水,我俗人,只喜欢好莱坞结尾。”   “独郁闷不如众郁闷。”   “就冲你这句话,今天你得陪我喝瓶白的。”   “怎么了你。”   “呐,那个法国人回去了。”   “哦……”   死党的好处是,独郁闷不如众郁闷。   死党的坏处是,她独郁闷时你必然得陪着她一起众郁闷。   回到家时已将近临晨两点。   我似乎从未这么晚单独回家过。   不过反正也没人在意呢不是么,况且今天不大不小也是个节,那些幸福得巴不得每一天的是情人节的人们叫它——白**人节。   真见鬼的日子,因为它抬高了物价,还让孤独的人显得更加形影单只。   “别忘了给绢打个电话,她会担心你。”在将我送到门口时安迪对我道。   安迪是林绢的蓝颜知己之一,在我俩都喝得连出租也没能敢叫的时候林绢把他叫了来,送了她又送了我到家里。   真是个好人。   可惜他对女人从不感兴趣。   他帮我把门打开后才离开,因为我醉得连钥匙孔都看不清楚了。   进门屋里一团漆黑,我踢掉折磨了我一天的高跟鞋,然后摇摇晃晃地满世界找我的拖鞋。   但怎么找也找不到。   直到客厅的灯突然啪的声亮起,才看到它在门口的鞋柜旁好整以暇地瞪着我。   我只能再摇摇晃晃地走回去取它。   灯却又啪的下熄了。   “日!你逗我玩啊杰杰!”我怒冲冲朝开关方向吼了声。   但没看到杰杰,只看到狐狸斜倚着靠在那堵墙壁上。   这整整一个月,他和铘都没有在这栋房子里出现过。   意料之中的事,所以我从未对此想过太多。   因而这会儿一瞬间到他出现在那里,我脑子里一下子空了。呆呆站在原地,呆看着他直立起身子慢慢朝我走了过来,到我身侧将门关上,随后望向我:   “喝得爽么。”   我下意识点点头。   “那男人是谁。”   “朋友。”   “一个月不见就有这样的朋友了么,有点儿长进,小白。”   “你是专门在这个时候跑来夸我的么,狐狸?”   “不是。”   “那来做什么。”   “来看你。”   “看过了?”   “看过了。”   “要不要喝杯茶。”   “不渴。”   “但是我渴了。”   “你小白么?”   “为什么我口渴你也要骂我小白?”   这问题那只狐狸没再回答我,因为在我偷偷扬起头,试图偷偷地把不争气从眼里钻出来的泪水逼回去的时候,他突然一把将我扯进他怀里。   然后在我匆忙想要挣扎时,他径直将我拖进了他的房间里。   那个小小的房间,连转个身都异样困难的房间,关上门,于是他顺理成章地将我困在了里面,像只落魄又仓皇的老鼠。   门里暗得伸手不见五指。   我摸索着四周想去找灯,但最终只摸到一只手。   它将我推到了身后的床上,然后整副身体压了过来,将我刚刚挣扎起来的上身压了回去。   冰冷的发丝扫在我脸上,他低头吻住了我。   急促而用力的吻,我想避开,却又不由自主地回应。   随后身上的衣服便如脆纸般被他撕开了,我想抗拒,伸出手却碰到的是他同样赤口裸的身体。   忙缩手,却被他一把抓住环绕到了他腰上。   那线条美如猎豹光滑的肌理般的腰,那无数次在他洗外澡后,若无其事地裹着条浴巾在我面前晃来晃去显摆的腰……我无数次幻想过同它贴近时的样子,却没有想过是以现今这样的状况。   不知此时我脸上的神情究竟是怎样的。   我用力咬着嘴唇,用力不让自己哭出来。   而这情形想必他看得清清楚楚。   这不公平,我完全看不见他,因而完全无从知晓他在对我这样做时眼里的神情究竟是怎样的。   仍是像那天一样的冰冷么。   冷得叫人几乎要窒息。   我这样难受地想着的时候,两腿突然间被他用力地顶了开来。   “狐狸!”我不由惊叫。   急急想朝后退,他的身体却一下子朝我再次贴近了过来,近得几乎同我身体融合在一起,然后我感到一道灼热坚硬的东西朝我紧绷着缩起的身体口内撞了进来。   一下,又是一下……   我用力咬住嘴唇才令自己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可是身体却渐渐不听使唤起来,几乎是完全不由自主地用力抓住了他的腰,攀住了他的肩膀。我从未同他靠得如此近过,并且更近地朝他贴合了过去,他因此而翻了个身将我抱在他身上,那一瞬我主动吻住了他,虽然我望不见他的嘴唇在哪里,但我听的见他急促混乱的呼吸,那呼吸仿佛世上最诱惑人心的手,它扯着我朝他嘴唇靠近,扯着我在他嘴角和唇瓣上斯磨,随后被他用力地吻住,从嘴唇到锁骨,从锁骨到身体上的一切……   然后身体口内的撞击慢慢停止了,他紧紧抱着我,仿佛镣铐的禁锢般抱着我。   于是我在这几乎令我身体发疼的环抱中第一次如此迅速地睡了过去。   在这他同铘离开后的整整一个月里,第一次这样没有任何烦躁,没有任何恐惧,没有任何胡思乱想地睡了过去。   直至醒来,已是天亮。   我发觉自己躺在自己房间的床上。   身上空荡荡的,身旁亦是空荡荡的,这令我一下子从被子里冲了出去。   冲到门口处,忽听见厨房里熟悉的切菜声,还有狐狸不耐的咕哝:“哦呀,鲑鱼?有泥鳅给你吃就不错了你这傻猫。”   “喵!杰杰是病号啊喵!”   “去,一边玩儿去!”   后面那两人还说了些什么,我没留神听,因为我一下子如同刑满释放般用力长出一口气,然后一屁股跌坐到地上。   那样呆呆坐了很久后,才慢慢站了起来,慢慢穿好了衣服,却一时也不想出去,亦不知究竟该做些什么。只觉得脑子乱糟糟的,一忽儿心跳变快,一忽儿又有些莫名的压抑。   随后走到桌子边坐下,我将自己那本很久没有动过的日记本从抽屉里取了出来,翻到最新的一页,提笔想了想,开始写了起来:   2012.3.15   离开张兰家后,方即真又来看过我一次,他说他来同我道别,以后可能会没什么机会再见面。我问他为什么,他没说原因,只对我说,血族是个很棘手的族类,要我好自为之。   我不知怎样才叫好自为之,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对我说,也许又是因为梵天珠的关系,那不如叫我好自任命,还比较正确。   那天之后他好像人间蒸发一样地消失了,电视或者网络都没有他的消息,仿佛这世上从没存在过这样一个人似的。只有罗警官经常会来这里转转,他真可怜,总在设法颇着那些他永远无法解决的悬案。   而我脑里也有一件悬而未解的事情,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我才能得到答案:   张兰说,爸爸妈妈是因我而死。   虽然最终我知道她全部的所谓‘天眼’的力量是来自那只小棺材,但那句话至今令我耿耿于怀。   那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一点也不记得了。而这么多年来,我见过如此多的游走在这世上不肯离去的魂魄,却始终见不到你们三人中任何一位回来见见我,同我说说话。   姥姥,我知道您和我是最相似的,那么在那个世界里,您是否可以看到我写的这些东西?   如果看到,您会想一个方法回来告诉我么。   或者,仅仅只是来看看我也好……   又及:   铘至今也没有回来。那天他把杰杰带回到店里后,就和方即真、和狐狸一样,似乎是在这世上彻底消失了。一度这个家里静得像做坟墓似的,只有杰杰依旧在店里待着,整天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   它说被铘整惨了,乱用了它的身体,现在补不回来了。于是要我天天炖鲑鱼和人参给它。但我哪里供应得起每天的人参,所以用萝卜代替了一下,想来它应该也不会介意,反正他们都叫它小人参。   而昨晚狐狸却突然回来了,我很意外。   他……   不写了,也许我昨天不该喝那么多酒,也许是他也喝醉了。   也许可以当作什么也没发生。   也许真的其实什么也没有发生过,那一切只是我醉酒后的一场梦。   姥姥,我真是很没用不是么。   但是,刚才看到他和往常一样在厨房里转悠,切着菜,骂着杰杰。   我突然觉得好开心……   我真他妈的实在是很没用啊不是么?!   “小白!”   写到这里时,听见厅里狐狸嚷嚷着叫我,和往常一样,用勺子把粥盆敲得当当作响:“吃饭了!不吃饭就给我剁馅儿去!”   “噢,”我应了声。   刚站起身,突然眼泪又掉了出来。   为什么这么容易哭,为什么现在这么容易哭。   “油条还是大饼?”然后听见外面又问我。   我用力抹掉眼泪朝门外大声道:“灌汤包和肉夹馍!”   “……你再说一遍?”   “我要吃灌汤包和肉夹馍!”   “啧,猪。”他说,然后沓沓地回了厨房。   我听着那声音直至消失,然后转身将身后的窗帘拉了开来。   窗外的天真好。   太阳照着对面那栋房子,令它难得地明亮又生气勃勃。   一些早春的嫩芽已迫不及待在它灰色的墙壁上冒了出来,淡淡的黄,细细的绿。看着它们有些出神时,几个早起的阿姨提着羽毛球拍从我窗外经过,一边小跑着,一边朝我打着招呼:   “早啊,宝珠。”   “早!”   “刚看到你家小离啦,他出差已经回来了么,一大清早的又开始忙活。”   “是啊。”   “那回头给我装几袋菜包子送来啊。”   “嗯。”   “要小离送啊~”   “好咧~”   《小棺材》完结   全文免费阅读 171经年太岁(番外)   1992年 冬   入世的第一千七百四十三年,我开始觉得自己似乎成了周围那些来来往往的人中的一部分,和他们一样呼吸,和他们一样步履匆匆,和他们一样从这个目的走向另一个目的,却又仿佛完全没有目的。   重复再重复,没有任何区别,亦一丝不苟循规蹈矩着的一年又一年。   但有时候,就像一个不停旋转的轮轴,偶尔除了它单调简单的音色以外,会发出一些区别于往常的声音。所以,有时我亦会在那些重复里偶尔做一些不太重复的事情。   有时是去寻找一些从未去过的地方,有时是去做一些从未做过的事,有时是去窥望一些让我感兴趣的人……他们在我漫长而单调的生命里,仿佛像一些比较特别的颜色,时而晕上几笔,让我感觉自己身体的某个部分似乎还活着,而不是像那个名叫“时间”的男人,在他生生不息的岁月里,被自己磨砺成了一具木乃伊。   “姥姥,我明天可不可以不去上学?”   这天下午,当我在初冬薄寡的阳光里,沿着石子路,从那条长满了梧桐的老街上走过时,我预感到我又找到了那种能令我从单调中暂时脱离出来的节奏。   那是个**岁模样的小姑娘,圆圆的脸,梳着两只滑稽的羊角辫。她皱眉坐在一个老人身边看着她剥毛豆,一边像个大人一样认认真真地问她。   而她的请求被那老人一口否决:“不成,马上要考试了。”   “但是……我害怕……”小姑娘再次皱了皱眉。   “怕什么。”老人问她。   “……我看到许斌肩膀上有个脸,老是盯着我看。”   “你有没有跟他说?”   小姑娘摇摇头:“没有。”   “那就可以了,那张脸看你,你就当作没看见,知道不?”   “可是……”   “不让它知道你看见它,就没什么关系,知道不?”   “可是很吓人……”小姑娘嗫傉了下嘴唇,眼圈有点发红。但似乎又怕惹老人生气,所以使劲地憋着。   “宝珠,”这时她身后的门里有人叫了一声,她便站了起来朝里看:   “什么事啊,妈妈?”   “你爸给你带肉夹馍回来了,赶紧来吃。”   “哦!”于是原本愁眉不展的脸一下子亮了起来,她蹦跳着跑进屋里,仿佛一瞬间将她刚才所说的话、所显露的担忧,统统忘得一干二净。“爸!肉多不多?”   老人朝她背影看了眼,笑着咕哝:“自家店也有,偏爱吃外人做的。”   “人家的肉多,肉多。”说话间小姑娘又从里头蹦了出来,手里拽着只肉多到几乎要落到地上的肉夹馍,低头用力咬了一口,然后嬉皮笑脸地把它塞到姥姥嘴边,看她皱眉又勉强地也咬了一口,才蹲到一旁继续滋滋有味地啃了起来。   多快乐而满足的一张脸,多快乐而满足的一个家。仿佛头顶那片太阳,薄薄的,却总让人有那么一丝无法忽视的暖意。   但这暖意还能继续保留多久?   这单纯的快乐又能保存多久?   我想着这些,不由多看了她一些时间。便似乎令她留意到了,她朝我看了一眼,脸色一瞬似乎有些变化,她靠近了自己姥姥想对她说些什么,但犹豫了下最终没有吭声,只转了个身面向马路,不再朝我多看一眼。   于是我也转了个身,便看到周艳站在我身后。   眼里似乎有微微的怒意,她看着那个叫宝珠的小姑娘手里的肉夹馍,然后对我道:“爸爸,我要那个。”   1993年 冬   这一年冬天似乎特别冷,南方潮湿的阴冷,有时即便是妖怪也有些经受不住,毋宁人。   宝珠的姥姥病了。   在我经过她家那间小店的时候,看到她一边摆着那些点心,一边揉着腰不停地咳嗽。   这家店的生意如此的清淡,以致店里头一个人都没有,只有那个小姑娘坐在黑压压的店堂内吹着口香糖做功课,于是我走过去,到那老人面前买了两张肉夹馍,一张给自己,一张给周艳。   周艳是我的养女。   五十年前,我在一条废弃的人工河里捞到了她。她像只破碎的娃娃,**,全身被污水腐蚀得几乎没有一块完整的肌肤,以致连背上的羽毛也几乎脱落干净,只剩两只肉翅在风里抖个不停。   那时看来,它们似乎是她这整个因异变而导致的畸形身体上唯一令人感到美丽的东西。   而现今,她是真正的美了,所以她总是常常地停留在镜子前,照着镜子,然后透过镜子望着身后的我。她眼里有得到我赞美的渴求,但这渴求超出了一个女儿对父亲的期望,有时令我感到尴尬,因此,忽视是我能给予她的唯一回答。   所以她常常失望。   但在我带回一些她所想要的东西时,她又常常会很容易地忘了这种失望,就像此时捧着我带回的肉夹馍,她吃得那样香甜,一瞬间仿佛又让我找到了她还是个孩童时的影子。   “你什么时候开始喜欢吃这种东西。”于是我问她。   她想了想,对我道:“你看那小姑娘吃它的时候开心么?”   我点点头。   “我要这种开心,所以我要吃它。”   这倒是我从未听说过的一种说法。为了别人吃食时开心的表情,于是要吃那种食物。为什么这个血族的孩子会有这种奇怪的想法。   于是我对她道:“别人的开心,是别人心里头的开心,不是吃她所吃的食物便能吃到的。”   我的话刚说完,她突然吐了起来,把刚才欢天喜地吃进嘴里的那些肉夹馍全部吐了出来,然后气冲冲地把手里剩下的部分丢到我脚下,尖叫道:“爸爸你不懂的!爸爸从来都不懂的!爸爸连夸我一声漂亮都不会说!爸爸还不如路边那些小混混!”   然后她跑了出去,就像人类电视里所演的那些青春叛逆期的少年少女那样,在说了那些自以为事却实则毫无头绪的话之后,放肆又冲动地跑了出去。   任性,不可理喻,却无从说起。   青春期的孩子,常常的确是很令人头痛的一件事,不是么。无论对于人类,亦或者对于妖怪和神仙来说。   于是我也走了出去。   本想跟着那孩子,希望她不要在我视线所不能触及的地方惹出些什么事非,但到了外面,却突然发现外头竟在下雪。   这座城市难得一见的一场规模极其浩大的雪。   巨大的雪片仿佛纸团般从天而坠,无声无息,密密层层,如无数只苍白的飞鸟盘旋在四周灰暗的钢筋水泥森林间。   很多人因此而兴奋,无论大人或者小孩,他们在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雪中兴奋地跑来跑去,看着那片迅速被染成银白的世界,惊叹着,仿佛面对着一场恢弘的奇迹。然后又不得不逃回了他们的家里,因为雪大到已经让人难以呼吸,于是只能躲在自己安全的住处继续快乐地观望着,喋喋不休地谈论着。   所谓无知便是幸福。   他们只见到眼前这几十年乃至百年一现的罕见雪景,但他们并不知晓这场华丽的视觉盛宴背后所隐藏的东西。   天降异相,是为劫。   却不知这场劫究竟是为着什么而来。   于是在路面渐渐变得寂静下来的时候,我沿着那些被积雪覆盖得一片苍白的路面独自朝前走,享受着这世界难得的静默,亦想看看在这场浩大的雪情之后究竟会带来什么令人感到有趣的东西。   或许它能令我暂时不那么无聊,也或许更加无聊,谁知道呢。   那样走了也不知究竟有多久,我看到有三条人影如同发了疯般地朝我这方向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   我便朝附近的角落里隐了进去。   他们的脚步和喘气声干扰了我那短短的宁静,我希望这只是一个暂时。   但同时又起了某种观望的兴趣,因为他们跑得是那样的快。即便是这样一种气候依旧跑得这样快,若非有极其焦急的事要赶,那么,必然身后有什么东西在追。   会是什么在追他们,在这样一个雪大得连呼吸都困难的夜里。   寻思间,其中一个人突然倒了下来,就倒在离我不到十步原的地方。   我见到她身旁一个矮小的身影突然脱掉了头上的帽子发出一声尖锐的悲呼:“琴秀!琴秀啊!!”   被风吹得纷飞而起的乱发下一张苍白蜡黄的脸,我认出是我常去的那家点心店的老板娘。   亦是那个叫做宝珠的小姑娘的姥姥。   她发疯似的扑倒在地上那个人的身上。   那人身下深深一滩血红的颜色自白雪中透了出来,如此醒目,就像她那双在苍白的脸旁上静静睁着的黑色眼睛。   而随即一个小女孩惊恐的哭声也响了起来。   于是,我方才看到那老者身旁的男子宽大的军袄内有个小小的身影在拱动。   极力地挣扎,尽管男人煞白着一张脸在极力将之压抑在自己的怀中,但很快她还是从她父亲的衣服内钻了出来,果真是那个叫做宝珠的小姑娘。她一眼见到地上的尸体,哇的声再次哭了起来:“妈妈!妈!妈妈!!”   男人眼里的泪便再也没有忍住。他边压抑着抽泣,边用力再次将那孩子朝自己怀里塞:“宝珠,别哭,快走,我们快走!妈!妈!”   但一老一少似乎没人能听见他近乎绝望的叫声。   于是他放弃了,松开了手站了起来,脱掉大衣仍在地上,转身朝来时的路上走了过去。   宝珠发现了。   “爸爸!”她惊叫了声想追过去,但脚下一滑,重重地跌倒在了地上。   下巴迅速裂出一道血口,她再次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看向她姥姥,但她姥姥只是疯了般抱着她妈妈的尸体哭。   便突然将嘴里的哭声停止了,她跌跌撞撞地从地上爬了起来,跌跌撞撞地朝她父亲的背影处追了过去。而这同时我终于见到了那追得他们如此疯狂地在这场大雪中奔跑的东西。   亦知晓了这场天降异相的原因。   我见到了九婴。   那个生于天地初分之时,以阴阳之元气氤氲交错化生而出的一种东西。据称,为不死之身,曾为祸人间过一段很长的岁月。后在夏朝时被精通射术的巫者所杀,之后,似再无这种东西的踪迹。   没想到会在此时,在这种地方见到它。   它伪装得很好,如同一个人,却比普通人高出一倍,瘦长的躯干用厚厚的布包裹着,从头裹到脚,以此企图掩盖住身上那些众多的头颅。   但随后便令我意识到,那并非是为了掩藏。   它的头颅似乎对周遭的雪有着极大的忌讳。   显见这场罕见的大雪是为它所降下的天罚。而它因此而被迫在这原本不该现形的地方所现形,并追着这家人所不放,那么,必然就是为了这个叫做宝珠的小姑娘了。   自第一眼见到她时,我便知晓,那场淡如冬日阳光般的暖意和快乐,在她身上是不会停留太久的,她注定被孤独所包围,被不幸所追逐。   这样一个可怜又可悲的孩子。   她是天定的孤星。   于是,尽管她家人如此拼尽全力地守护着她,只怕亦已难逃此劫。   九婴已显,为的便是这颗珠子,这颗能令它躲避天劫的珠子。   而在它逃脱天劫之前,这家人必然是它的祭品,一场无法逃脱的命定的献祭。   谁让他们生下了这么一个女儿。   “爸爸,你在看什么?”那样安静观望着的时候,我听见身后响起周艳的话音。   “我在看九婴。”   “它很美啊。”   “是么。”   “我们回家吧?”   说着,她过来挽住了我的胳膊。   而这同时,那个疯狂跑向她爸爸的小姑娘也拉住了她父亲的手。   试图将他往回拖,但那九婴已闻着味道朝他们袭了过去。   九婴在雪地里是盲的,它追踪所依据着的是猎物的气味和温度。   我看到她父亲突然抬手将手中一道符燃了起来。   熊熊燃烧的火抖出一道火线缠住了那恶灵袭向他女儿的头颅,亦因此令它一声咆哮将全部的头颅朝他身上猛地扑咬了过去,那瞬间他狠狠一推将他女儿推了开来,在她落地刚要爬起身时,被那东西顷刻间咬成了碎片。   我不知道那瞬间这个叫做宝珠的姑娘有没有亲眼目睹那一切。   因为在她站起身回头看时,地上已只剩下深深一片血。   而我亦在这个时候抽离了自己的手腕,朝她一步跨了过去。在那九头怪受到了雪的刺激后疯狂一声啸叫朝她冲来时,我切断了它第九个头两眼正中的命脉。   既是天劫,它便该死。   无论死于天劫,还是死于我的手。   但我却不知自己为什么要这样插手人类的琐事。这一千多年来,生生死死,我便掌管的是那个‘死’字。   她的生或死同我何干。   这样问着自己,于是不由低头望向她。   那瞬间我感觉自己在看着一个空壳。   她一动不动地站在我身边,看着地上的血迹,没有如之前见到她母亲死时那样痛哭,却只如同灵魂丧失了般站着。   那刻我突然意识到自己为什么会插手。   既然命里要我遇见她,我便必然插手,因她的生命还将延续,虽然那生命周围堆砌着一片死亡。   “神爷……”迟疑着要不要将她的魂在此时拍醒时,风里隐隐送来一道苍老而颤抖的话音。   我回头望见那个脸色蜡黄的老人抱着她女儿的尸体跪在地上望着我。   在那种巨大的悲痛稍微过去后,她看起来似乎恢复了神智,于是那双眼内的神情便更为悲凉和绝望。她用那样一种眼神注视着我,随后缓缓放下女儿的尸体,跪着自那片雪地中朝我爬过来。   径直到我面前。   随后慢慢地匍倒在地,对我道:“神爷,这个孩子命苦,从出生至今,就没像一个正常的孩子那样好好活过。就如同被煞神附体,总是徘徊在生和死的边缘,这些年来我们虽已经穷尽方式保她免遭祸害,但祸害却终是缠着她不放……直至今日,我唯一的女儿和她丈夫也已走到绝路,从此以后就剩下我一个老太婆,自知再也没办法保护她到我死,所以,愿用性命同神爷交换十年的期限,求神爷能替我老太婆守护着孩子十年不死,之后,老太婆一到大限,这魂或者魄,便听凭神爷处置。”   我看着她那张脸。   这么多年来,我见过无数张哀伤而绝望的脸,在他们死的时候。   他们同她都是一样的。   所以对她笑了笑,我道:“你的魂或者魄,对我来说没有任何价值。”   “那六十八颗佛骨舍利呢??”   她的话令我停下转身要走的步子。   随后见她用僵硬的手指将她衣服的纽扣解开,极其慎重地从衣襟内取出一件用黄色缎布所包裹着的东西,再极其慎重地递到我面前。   我接过。   打开,里面是条项链。   珍珠项链,莹莹的珠光,包裹着六十八颗佛骨舍利。   自然并非是真正意义上的佛骨,但粒粒都是得道高僧圆寂后所化的舍利子,如此稀罕的东西,却也不知凭她一个区区开着小点心店的寻常老妇是怎样得到的。   不过,倒也确实令我有了点兴趣。因而便将它收入怀中,我再问她:“你不后悔?这东西可比这丫头的命贵重。”   老人闻言惨笑:“神爷,儿孙的命,怎是用世上任何一样物件的贵重去衡量和比较的?”   “好,我便替你守她十年,只是十年。”   你看,承诺这东西,许下总是很轻易的。   而我却未料到,这命中的一刹相遇,口中的一刻承诺,竟令我从此再无法将这天命孤煞的孩子从我天命杀戮的生活中抹去。   也未曾想,我会为她亲手杀了自己的养女。   命运就是这样一件玩弄人于股掌之中的东西,不是么。   即便身为神又能如何。   最终算来算去,走来走去,仍躲不开一个结果。   结果,十八年之后,我敲开了她那扇我躲避了整整十年的窗。   2012年 冬   “你好,宝珠,好久不见啊。”   “……你好,方即真,好久不见。”   全文免费阅读 172墓姑子(番外上)   《墓姑子》   小时候,曾跟姥姥到北方的一个小村子里去吃酒。   说是吃酒,其实是姥姥被请去问米。当然,她并不是什么职业米婆,只是因为一直会一些看相问卦的,所以熟人间若碰上有什么婚丧事宜或者比较蹊跷的问题,都会请她去帮忙看一下。   那地方离我住的这座城市挺远的,坐火车要两天时间到达县城,然后公交换拖拉机,大约再走两个多小时才到村子。   第一眼见到那村子时,我就吵着要回去,因为那里实在是又穷又脏,基本看不到路,全是一条条轮子在泥地里碾出来的道,从庄家地里绕到民居。民居分得很散,稀稀拉拉东一堆西一堆的,条件好些的两层楼房,条件差些的平房围着半堵墙,而无论楼房还是平房都是黑蒙蒙的,脏得好像蹲在地里的老鸹,无精打采死气沉沉,并散发着一股鸡屎和羊骚臭。   邀请姥姥去的是这个村的村长,一个姓李的矮个子小老头。   他邀姥姥去他们村的原因是村里近期出了点怪事。   大约一年前开始,这村里经常会莫名地丢失牲口,有时候是一只鸡,有时候是一头羊。一开始他们以为是野狐狸或者黄皮子干的,但后来,过了一两个月后,他们找到了那些丢失牲口的尸体,才发觉事实似乎并非如此。因为尸体通常都是在那些失主的院子里被发现,之所以一开始总发现不了,那是因为它们都很薄。   怎么个薄法?村长举了个例子,说就好象马路上那些被几吨重的卡车碾过的死狗死猫一样,甚至比那些还薄,因为血和肉都没有了,内脏也都没有了,只剩一层皮包着一具碎散的骨头,平平躺在地上,跟周围的泥混在一起真的很难让人分得清楚。   于是村里人都感到有些悚,就像八十年代时曾有一阵流行过吸血鬼那样的说法,这座小小村子里的人也开始议论纷纷,觉得是不是村里有什么吸血鬼样的东西出没了。   但这说法被村长当片儿警的儿子所不齿,并且跑到县城里买了很多新型的捕老鼠的工具在各家关牲口的地方藏着。之后,大约在两周里逮到了好几只五六寸长的大耗子,那之后,倒是再也没有发生过那些类似的丢失和牲畜死亡事件。于是关于吸血鬼的传闻也就渐渐平息了下来。   只是这平静并没有维持太多时间。   大约过了小半年的样子,又一例扁平尸体的事件发生了。这次是村长家,他家那只养了两年多的老山羊被发现死在羊棚的角落里,尸体的血肉被吸得干干净净,只有一层毛茸茸的皮裹在骨头上,连着头看上去诡异极了。   说着村长就带我姥姥去他家后院看了那具羊尸。他说那羊死了已经快两个月了,也没臭也没烂,实在是也没什么好烂的了,所以索性放在院子里,方便带人来看。他还说之前已经请过好几位‘先生’来看过,还做了法,但没什么用处,这阵子又有两家先后死了鸡和羊,也不知究竟都是什么时候发生的,因为从来没人反映过在他们家牲口出事前有听见过什么动静,夜深人静时也没有。   于是姥姥跟着他去了后院,我则被留在堂屋里吃他们给我端来的点心,那种烧得发黑的番薯汤,闻着挺香甜,但不敢吃,因为碗口和汤勺也都是发黑的,油腻腻的黑,我担心吃进肚子里会不会生虫,可是再想想,又觉得不吃好像很不礼貌……   因此而满脑子纠结的时候,我突然听见窗外有人咯咯地笑。   便趁机放下汤勺朝那方向望了过去,见到那方向站着个女人。   看上去约莫二三十岁的样子,逆着光看不清样子,只看出一头黑溜溜的头发很长,似乎好多天没洗过,黏黏腻腻地披散在身上。身上穿着件花花绿绿的的确良衬衫,那年头算是很时尚的衣服了,但被她穿得很邋遢,本是鲜亮的颜色被泥和不知名的污渍弄得几乎已辨别不出原色,她靠在堂屋的窗户外一边望着我,一边朝我笑,弄得我有些不知所措。   之后她就被我身旁陪着我的大妈喝斥走了,赶走她时说的话很难听,什么死女人,骚口货之类。那女人听了倒也不生气,依旧一边看着我,一边笑着,然后转过身慢吞吞地离开。   她走后不久,便见到姥姥同村长从后院返了回来,对我道,宝珠,今晚咱不走了,先在这里住下,姥姥要去周围看看。   而她这一句话,便让我不得不在这村子里连着住了两个晚上。   住的地方是离村长家有一点儿距离的王寡妇家,她儿子在城里工作,所以家里条件尚可,又有多余空房,所以是村长认为的能招待姥姥跟我的最佳人选。   她人也蛮热情的,一接我们到家就忙里忙外地张罗,准备吃的,准备热水,她家比村长家干净得多,什么都弄得清清爽爽,因而夜里一条蒸鱼一碗竹笋炒蛋硬是让我吃下去三碗饭,之后坐在灶头旁一边看着她编席子,一边听她叽叽咕咕地同姥姥唠着家常,说着那些牲口死掉的事情。   她说她家里也死过一只鸡。   见到尸体的时候可把她吓坏了,因为那鸡的肚子被撕开了,里面的东西全部掏空,好像做叫化鸡那样。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东西干的,就算是狼和狐狸也不会吃成那样。因而说到这里时她一脸期待地望着我姥姥,问她:老姐姐,您倒是说说,那是不是真的是吸血鬼干的啊……   姥姥没有直接回答,凡是没什么把握的事情她总不会直接回答,只含糊地说了句现下还不好说。王寡妇见状又想说什么的时候,忽然听见屋子外咯咯咯地有人在笑,然后噼啪一阵脚步声,我抬头见到傍晚在村长家堂屋外所见到的那个女人,此时正在一片黑灯瞎火中站着,好像在望着这里。   但我不确定她是不是真的在‘望’。   因为白天里逆光没看清楚,这会儿正对着这屋子厨房渗出去的光亮,因而我见到这个头发和衣着都很邋遢的女人,却有着张美得出乎人意料的脸。皮肤很白,眼睛很大,乍一看像个混血儿似的,真是美得叫人一时能挪不开眼睛。   可是她那双大大的眼睛却有着致命的缺陷,因为整个瞳孔都是青灰色的,同眼白的颜色混在一起,让人感觉这人的眼睛里好像只有一双硕大的白色眼球。   于是整张脸的美便因此而显得诡异了起来,尤其当她用那样一双眼睛一动不动朝你看着的时候。   随即见她再次咯咯一笑,也不知道究竟是对着谁笑。便一转身朝不远处那栋低矮的瓦房里走进去。   这才见到她身后正有个男人摸黑跟了过来,也不知道是谁,看着蛮年轻的,跟着她一进那屋子立刻急不可待地抱在了一起。   然后屋里的灯熄了,我听见王寡妇低低地咒骂了声:“骚口货,自家男人不在就成天这样,还装疯卖傻的,真是骚口货。”   “她是谁呀?”随后姥姥低低问了句。   王寡妇撇了撇嘴,答:“她?她叫墓姑子,是咱村里有名的贱口货。”   全文免费阅读 173墓姑子(番外中)   墓姑子原是住在村西的那片坟地边,因为她祖父是个看坟的,可能是整日墓碑看多了,因而给她取名叫墓姑子。有人说她从小就没有爹娘,似乎一出生就随着祖父住在一起。也有人说,她根本就是那看坟的老头从墓地里捡来的,是个遗腹子,因为他们的印象里不记得他曾结过婚有过什么孩子。   无论哪个说法是正确的,墓姑子身体有缺陷是个不容置疑的事实,因她从小智商就不高。   拿王寡妇的话来说,就是有点傻,整天呆呆的,木木的,问她一句话老半天都反应不过来。   这样一种人生来便容易受人欺负,尤其偏偏还长着一张漂亮的脸,因此有好一阵时间,村里无论男女,欺负她似乎成了一种消遣,而由于她一双眼也是半瞎的,据说两三米以外就看不出任何东西,所以那种欺负便更加变本加厉。时常会有人突然出现打她一下掐她一把,然后跑远了,于是她纵然受了委屈也没办法伸张,时间久了,就总是嘻嘻哈哈的,看起来似乎更傻了,但也因此似乎令那些欺侮她的人反倒渐渐变少,也许在他们看来,若欺侮的结果惹不来一个人的哭闹,那也就没太多意义了。   但那并不意味着墓姑子的生活就此平静。   在看墓的老头去世,而她渐渐成年后,她那张脸和日渐丰盈的身体开始让别人产生了另外一种欺侮的念头。   最初有人在她经过田埂的时候,把她拉进玉米地里奸口污了她。事后她一丝口不挂坐在那个地方哭,哭了一下午,却始终说不出那个奸口污她的人是谁,而那些围拢在她身边的人听她哭诉的少,紧盯着她身体看的人多。   后来那些事情开始渐渐变本加厉了起来,有人半夜里摸进她家里,有人直接在没有人的相间小道上扯住了她,有时见她经过直接往墙角里一推像条狗一样地要了她……而她视力太差,看出的人脸永远都是模糊的,她智商也太低,一句话哪怕重复上一百遍也无法让人听懂她在说什么。于是久而久之,她便成了那些平时无法光明正大地造孽,便将她偷偷作为发口泄对象的人所日复一日的消遣品,听说一度曾在一年里连着打了四次胎,那之后,乡卫生所里似乎再也没有见过她被人送进去,有人说她子宫已被打坏了。   说到这里时王寡妇轻轻叹了口气,道:“那时候我还觉得她挺可怜的,还隔三岔五的弄点好吃的去接济她,但没想到后来她一结了婚,马上就变了个样儿了。”   “怎么了?”姥姥问。   于是她看了眼窗外黑漆漆的天,继续说起了那女人的故事。   也许墓姑子人虽然又傻又瞎,但那张脸实在太美,所以纵然她过去被人怎样欺侮,后来竟还是有人娶她了。   娶她的是个从外省回来的年轻后生,大学生,在镇上的学校里教书。王寡妇对面那套房子就是他从已故的父母这里继承到的,原本回来时只为了将房子处理掉后就离开,但见了墓姑子就再也不走了,不但替她撵走了身边所有的无赖,还将她娶进门,一边在镇上找了份教书的工作,一边养着这个成天除了傻笑和吃饭外什么也不会做的媳妇。   按说从此以后日子应该很好过了,但是两年后,不知怎的那大学生突然辞了职,又回到原先待的那个省城里去了。把墓姑子一人留在那栋孤零零的房子里,从此没人照料没人看护,逐渐的她生活又回到了原来的样子,唯一不同的是,以前总是那些男人缠上她,现在换作她开始缠那些男人,有时候在外面,有时候带回家,就像刚才所看到的那样。   而那些男人通常会在事后给她留下一点半点的钱,也不知她将那些钱用在了什么地方,因为从不见她买过菜,也从不见她买过一件衣服。吃的用的都是到处捡来的或者从那些男人那里要来的。而那些男人也仿佛着了魔似的,只要她出现,就马上恨不得直扑过去,好几家因此而日吵夜吵的闹得鸡犬不宁,每次那些男人总是发誓不再去找她,但总又会被自家媳妇或者别人逮到他们在一起。   久了,她真是被这村里的女人要恨死了,却又没办法撵她走,只能朝她吐口唾沫或者丢块石头,而她总也就是那副嘻嘻哈哈的模样,大冷天的也穿得花里胡哨的,没事就在路上转啊转,看到单身的男人就往人家身上缠……   “仍是个可怜人。”听到这里,姥姥轻声说了句。   “这里被她勾口引过男人的那些女人可不这么认为。”王寡妇不屑道。一边还想说些什么,姥姥便一边梳着我的头发,一边打断她的话道:“虽然小孩子还小什么也听不懂,我看我们也别再继续说那个女人了,明天还要去周围转转,不如先睡下了。”   说是这么说,但其实很多大人都容易忽略一点,那就是小孩子其实总比他们所认为的要“懂”一点。   所以虽然姥姥以为他们说的那些话,对当时的我来说什么也听不懂,但事实上那些话至今我都还记得。也都懂,所以晚上躺在王寡妇那张陌生的床上想起那些话来时,有点面红耳赤,有点辗转反侧。   所以第二天,当姥姥跟着村长他们离开后,我一个人在王寡妇家玩了圈,觉着没劲,就偷偷到对面墓姑子住的那栋房子边转了转。不得不说当时她引起了我的好奇心,虽然不知是为什么,但我总想着是否能再见见这个有着那么多可怕遭遇,但仍嘻嘻哈哈地生活在这地方的女人。   但她似乎并不在家。家里的门虚掩着,里头脏而乱,堆着无数不知是垃圾还是家什的东西。我趴在矮墙边看了一阵,正要离开,却看到一个小孩子从她屋子里走了出来。   真奇怪,我还以为墓姑子是没有小孩的。   但他着实是从墓姑子家走出来的,比我小一点,三四岁的样子,长得一双跟墓姑子一样大而漂亮的眼睛。但瞳孔黑锃锃的,仿佛两颗饱满圆润的黑葡萄仁,让人一见就挪不开眼。   他走到我面前,和墓姑子一样笑嘻嘻地望着我,然后踮起脚拍了拍我肩膀,像是示意我跟他走。我便跟着他走了,也不知道他是要带我到哪里去,就见他蹦蹦跳跳的一路往前,于是我也跟着蹦跳着一路追随。   直到我前方突然有人‘呀!’的声尖叫,随后,我看到一根细长的竹竿朝我当天甩了过来。   却并非是甩在我身上,而是甩在前面那个小孩的身上。然后我一下子发现前面那个小孩突然不见了,只有一片横七竖八的墓碑静静矗在我眼前,墓碑间那个披头散发,穿着一身花花绿绿的墓姑子一手抓着根竹竿,一手抱着只黑猫,仿佛在用她那双青灰色半瞎的眼睛看着我般面对着我摇摇晃晃地站着,横眉竖目。   我一下子突然有点害怕。不知道是因为之前那个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的小孩,还是这个自见到时起就一直嘻嘻哈哈,却陡然间被撞见脸上充满了愤怒的女人。   所以在呆站了半天后,我用力朝她鞠了个躬,然后嗫傉着对她道:“阿姨好……”   全文免费阅读 174墓姑子(番外下)   墓姑子养着一只猫。   就是在坟地里我见过的那只黑猫。   后来我再次见到她时,她抱着那只猫在她家院子里晒太阳,我叫她也不理我,脸上依旧那副嘻嘻哈哈的样子,好像沉浸在全世界最快乐的事情当中。而她家里和她身上搞得那样拉里邋遢,但那只猫的一身黑毛,却是被整理得像是纤尘不染的,远看过去油光水滑,漂亮得仿佛一只水貂。   于是那张小小的猫脸总也是神气活现的,在我趴在王寡妇家窗台上朝他们那里观望时,它在她怀里用着双乌溜溜的眼睛看着我,小小的脑瓜里仿佛在转着什么念头,又仿佛在讥笑我墓地时那副惊慌失措的模样。   晚上时姥姥从村里兜转了回来,身上带着她问米时用的工具。其实也就是一口碗,一串念珠,一小袋整日用红布袋装着的米。她将那些东西收了起来,随后到我房里一边将我的东西收拾进行李箱,一边对我道,囡,今天早点睡了,我跟李伯伯他们说过了,咱明天一早就走。   明天一早就走?虽然我有些高兴马上就能离开这个偏远肮脏的村庄,但还是有些疑惑姥姥是怎么在那么快时间里就把这村子发生了一年的问题给解决掉的。于是问她,是不是捉到那个偷吃了鸡和羊的东西了?   她没有回答我这个问题,只是一副有些奇奇怪怪的神情,并继续低头收拾我的行李。   吃过晚饭后村长来了,身边跟着几名村里管事的,一脸凝重地跟着姥姥进屋,然后叽叽咕咕地在屋里开始谈起话来。我有些好奇,所以趁王寡妇不在时偷偷在门外听着,听他们似乎在问我姥姥在村里看下来的结果究竟是怎样,以及到底要不要问米。   姥姥一开始似乎是不愿意回答的。所以我想她可能这一整天在村里转悠,其实并没看出什么问题来,要不然她也不会明早就带我离开了。   后来被追问得紧了,她才道,不用问米,死人能问米,死了鸡和羊没法问。而且在村里转了一天,她也没看出村里的风水有什么问题,不过死了几只鸡几头羊,或许是过往的什么‘大仙’打个牙祭,就不要去追究得太清楚,免得反惹来更糟糕的麻烦。   听她这样说,那些人才没有继续追问下去,出门时神情似乎放松了很多,毕竟也确实如姥姥所说,只是死了几只鸡几头羊而已,虽然死状有些奇怪,着实对这个村、以及这个村里的人也没什么大影响。   随后他们在堂屋里又同王寡妇唠嗑了会儿家常,便离开了,走时要塞给我红包,我想拿来着,被姥姥的眼神硬是给制止住了,便只能看到他们互相客气一番收走了红包,自王寡妇家同我和姥姥告辞而去。便有些闷闷地返回自己房间,想着那么远一趟跟着姥姥跑到这样偏僻的地方,没好吃的没好玩的不说,连别人送到面前的红包也不能收,不免有些郁闷。   而随后不久姥姥便推门走了进来,一边给我脱衣服把我抱到床上,一边对我很小声地说:“囡啊,这地方人给你的什么东西你都是不可以白收的,明天就是送你糖果啥的你也不要拿,知道不?想吃等到回了城,姥姥给你买。”   我点点头,却也不知为什么她对我说着这些话时的神色会这样古怪。   之后,她便抱着我一起到炕上睡了。   那样睡着睡着,也不知过了多久,我突然被一阵仿佛猫叫般的声音给吵得醒了过来。   最初细而短促,仿佛被什么给压抑着,后来那声音越来越大,到我迷迷登登睁开眼时,那声音就如同受伤的猫在**一般,一阵接着一阵,随后哀哭起来,呜呜咽咽的,好像受了伤痛得极力在忍受,却又实在无法忍耐。   便终于让我分辨出那根本不是什么猫叫,而是对面那房子里的墓姑子在哭,不知道为什么哭成这样,声音怪怪的,在这样的夜里听得人心里一阵阵发慌。   随后隔壁房间突然拖鞋声啪啪一阵急响。   紧接着门被推开,我听见王寡妇几步到了堂屋里拔开门闩朝着那方向怒骂道:   “你作死是不是?!要发骚跑别处发去!这边还有孩子呢你这女人要不要脸!要不要脸!!”   于是那些声音一下子没了,周围静得只剩下风声和虫鸣。   王寡妇在这寂静中又骂骂咧咧了一阵,便将房门关上回了她的屋。而姥姥此时也被她的骂声吵醒了,见我睁着眼,一边朝我摇摇头,一边轻轻拍着我,我便在这样有条不紊的节奏里眼皮重新耷拉了下来。   正要再次睡着,突然哐的声脆响从窗外一下传了进来。   紧跟着有猫仿佛被狠狠踩了一脚般凄厉地尖叫了声,这让我一下子从炕上坐了起来,迅速转头朝边上的窗户外看去,就看到对面那栋矮小破旧的房子里此时灯火通明,一个男人的影子在窗前激动地走来走去,发出愤怒的低吼声:   “你还哭?你还有脸哭?!你都把这种人带到我家了你他妈还有脸哭?!”   随后扬手一巴掌,虽然我没见到他打的是谁,但听到了墓姑子撕心裂肺一声哭叫。   一边哭一边呜呜地在说着些什么,这时屋内人影一闪有谁从里头跑了出来,衣服都没穿,只用条裤子匆匆遮了半身,在屋子通亮的灯光内闪了半张脸,便朝着远处黑灯瞎火的田地内奔了过去。   那瞬间我隐隐感觉到我辨认出了那半张脸是谁。   那不是村长李伯伯么……   愣神间见到屋里那个愤怒地走来走去的男人也朝外走了出来,身后紧跟着墓姑子,她全身**着,跟得太急,一双光脚在出门时朝门槛上恨绊了一下,一头跌倒在地上。   听见她的痛呼声那男人连头都不回,继续朝前走,却不料被她伸手一把将他腿抱住。一边朝他摆着手里一大把花花绿绿的钱,一边咿咿唔唔地向是急着要对他说什么,但可惜她说的东西别人一句都听不清。   也许那男人听懂了,却看起来更加愤怒和焦虑,他用力跺了一脚,几乎是咆哮般对她吼道:“你要我怎么样,我有老婆孩子,我已经结婚了!是真的结婚了!你不是不能怀孕么??谁让你有的孩子!谁让你有的!”   随后一下意识到自己说话声过大,他捂了下嘴,随后用力将那女人踢开。“那孩子不是我的!绝对不是我的!”   一边说一边朝自家门口处看了眼。我望见白天所见过的那个小男孩此时就站在那里,手扶着门框小心翼翼站在门口边,睁大了双乌黑的眼睛一眨不眨望着那个男人。   尽管男人口口声声说这孩子不是他的,但他眉宇间的清秀每一分都像煞了他。而他显然完全不愿意承认这一点,一边狠狠地将目光从那孩子身上移开,一边再次将那爬到他脚下哭喊的女人踢了开来:“别缠着我!你以为我真的会娶个人尽可夫的傻子吗!养了你两年还不够?谁要你去给我赚那种钱!滚!拿着你的脏钱给我滚!”   再后来他还对那墓姑子骂了些什么,我却一句也听不清楚了,因为姥姥一把捂住了我的耳朵,并且用力将窗户关了关牢。   随后她将我塞进了被子里,一边用那种责备的目光望着我。   于是我只好乖乖地缩在她身边自己捂住耳朵不再去听外面那些可怕的哭声和骂声。   直到渐渐的,那男人的怒骂和墓姑子的哭喊声逐渐低了下去,而夜又恢复了它应有的平静,我才朦朦胧胧地睡了过去,这一次没再被任何声音所吵醒,直到天亮时,才在姥姥轻手轻脚的摇动下十分不情愿地睁开了眼。   随后一番梳洗,便准备同姥姥一起吃了饭去村长家坐车。谁想碗才刚端起来,突然间有人在一片寂静的晨曦发出惊天动地的一声尖叫,把我惊得将碗里的粥洒了一地。   墓姑子的男人死了。   那个曾经不顾她又傻又瞎,而且还不知道给多少人侮辱过,仍是娶了她的男人。被大清早出门放羊吃草的王寡妇发现死在墓姑子家的院子门口。   他是被墓姑子杀死的。   确切的说,是被墓姑子吃掉的。   当时曾亲眼见到这一幕的人,后来不停而惊骇地说着那场无比骇人的场面,说了很久很久。他们说,当时墓姑子蹲在地上,和她养的那只黑猫一样蹲在地上,将她男人开膛破肚,将肚子里的东西都给吃干净了。   一边吃一边还笑,身边飞着无数张大大小小的钞票。   被王寡妇撞见的时候,她正低头像牛喝水一样咕嘟咕嘟大口吸着那男人身体里的血,边上那只猫也在吸,一人一猫吸得津津有味。而当她听见王寡妇尖叫时,抬头朝王寡妇看了一眼。   王寡妇后来赌咒发誓说,那时她清清楚楚听见墓姑子口齿异常清楚地对她说:阿姨,你要不要一起来点,很好吃的。   王寡妇还说,她看到墓姑子的眼睛一下子就变成黑颜色了,好像一下子血从瞳孔里冲出来,把原来的青灰色完全覆盖了一样,那双眼睛变成了和边上那只猫一模一样的乌黑色。   清澈,透亮,完全不像是半瞎的模样。   当天下午,他们把墓姑子的猫吊死在村外一棵歪脖子树上,然后把墓姑子五花大绑交给了从省城里赶来的警察。   被拖上警车的最后一刻,我看到她睁着那双乌黑透亮的眼睛,狂乱地看着四周那些围观的人,狂乱地尖叫:   “我眼明目清!我看到你们都要死!我看到你们都要死!”   一晃那么多年过去,这一幕却跟昨天才发生的一样,一旦想起,便清晰地浮现在我脑子里。而之所以我会又将它从尘封的记忆里想起,那是因为我没想到在时隔十多年后,我会再次返回这个村子。   而这个记忆里贫穷而肮脏的村子,此刻正令我面临着一个极其糟糕的境地。   《墓姑子》完结下章《养尸地》   全文免费阅读 175养尸地一   网上关于鬼的视频很多,但你在那上面见过真的鬼影实录么?我敢打赌你没有,因为凡是有人真的拍到了那种东西,下场多数不容乐观。   xxx xxx   “嚓!”   屋里那盏油灯被打火机烧出一点颤巍巍光亮的时候,几乎所有的手都一齐伸出把它给摁灭了,然后有人在重新罩下来的浓黑里低低骂了句:   “妈的,找死?想把那些东西再引来是不?!”   “妈的!”那点火的也骂了声,“靠这么守着就没事了?我他妈要饿疯了!”   “就你饿?!你知道要来这种地方还他妈就带这么点吃的!”   “我他妈知道啊?要不是你吹得好,我他妈会跟你到这种破地方来啊?!老子知道你他妈要来自杀啊?!”   “好了好了都他妈别吵了!真把那些东西引来一个都别活了!”   最后这句话一出,便如当头一棒砸得所有人顷刻间没了声音,于是寂静重新笼罩了这间破旧的房子,令它再度像座坟墓似的,无声无息用它散发着苔藓和油腥味的砖墙包裹着我们,时不时在外面穿梭而过的风中吱嘎一声作响,像具久经岁月摧残的老者的骨骼,轻轻一碰便会支离破碎。   那样不知又过了多久,有人在角落里轻轻说了一句:“我想撒尿……”   于是有人噗的声笑了起来。   但笑过之后,却又变得更加沉默,因为由远至今草丛里突然沙啦啦一阵轻响,仿佛人的脚步声似的,这令周遭空气瞬间凝固起来。几乎连皮肤都能感觉得到的那种紧张感,我甚至能清晰听见身边人急促的心跳声,随着粗重的呼吸一下一下撞击着黑暗里浓重到窒息的空气。   而有意思的是,就在两天前,这些人还以那种戏谑的腔调把我的警告翻来覆去的重复着,仿佛我是他们见过的最为胆小和可笑的人。   我警告过他们这座村子我们根本就不应该来,因为它是个充满了不祥的地方。而它的不祥不仅只源于它名为‘黄泉村’的字面意思,更源于这村里曾经所发生过的一个真实的故事。   那故事里有个吸食人血肉的女人,她有个和她一样吸食血肉、并能化身为猫的儿子。   那个儿子被这村的人吊死在村外的槐树上。   而那个故事,则是我亲眼所见,并亲身所经历的。   只是当时没人相信我的话。   他们以为我说这些只是为了报复,报复他们将我骗到这地方时所用的谎言。   而现在他们总算相信了,却早已为时过晚,不过事实上,早在踏进这村子的那一刻一切就都已经晚了。我不知道今晚我们还将会遭遇些什么,也不知究竟该怎样才能摆脱眼前的困境,或者说,还有没有希望摆脱眼前的困境。   这地方既无法使用手机,亦无法使用电话,甚至连电源也没有,因为它是‘死’的,正如它的名字,‘黄泉村’。这里非但一个活人也没有,就连一只活的虫子也没有,因而当风吹过时,你只能听见淅沥沥的草声和房檐空隙间所穿透出的如人呜咽般的蜂鸣,除此之外,似乎隐隐还能听见一些别的声音。   而那声音正是令我们这几人此刻如老鼠般潜藏在此地,为之躲避,并为之深深恐惧着的东西。   那东西究竟是什么?   想着这个问题的时候,我见到边上有灯光微微亮起,是小邵。那个理着干净的平头,总带着阳光般灿烂笑容的男孩子,他面色在摄影机微弱的光线里呈现出一种淡淡的青灰。   他是我们这些人里负责给大家摄影的,一个在影楼里工作的很棒的摄影师,此时会在这里,纯粹出于他闲得叫人蛋疼的爱好。他是来拍鬼的,而现在他正用他的摄影机对着自己,拍着自己那张僵硬得微微有些扭曲的脸:   “现……现在是2012年4月26号,”然后他用细微又颤抖的声音对着摄影机道,“晚上九点,我们还在黄泉村。张晶死了……何北北失踪,现在我们在一幢房子里,林宝珠说,它是当年村里那个村长的房子,它看起来还算安全,现在看起来还算安全……”   “够了!”说到这里他的话音被林绢给打断。她手同我的手紧紧牵着,手指冰冷,手心里都是汗:“别废话了!关灯!”   小邵将摄影机关上,黑暗里轻轻咕哝了一句:“我是想至少可以用来记录些什么……”   “记录个屁!我们死不了!”   话音未落,突然窗玻璃上砰的一声闷响。   有人惊跳了起来。匆匆起身跑到窗户前,透过被我们死死钉在窗上的木条朝外看。   随即倒抽了口气踉跄着退了回来,嘴里喃喃道:“是北北……”   “北北?!”闻言何北北的女朋友罗小乔猛跳起身就要朝窗口跑去,却被那人转身一把用力拽住:   “回来!别去!”   “为什么?!”   一拉一扯间,窗外突然喀拉拉一阵声响,令所有人即刻静了下来。   随后哗的一声,透过木板的空隙我看到一片暗色的液体飞溅在那片窗玻璃上,它被一只苍白的手胡乱抹了下,将窗玻璃迅速模糊成一团,随即外头那种喀拉拉的声音登时变得密集了起来,好像无数只老鼠在啃噬着木头一般,不出片刻,那些声音又骤然消失,将一片死寂不落痕迹地重新抛向这室内屏息而立着的每一个人。   真的是死一般的寂静。亦仿佛一瞬间这屋内所有的人都灵魂出窍了,只空洞地彼此在黑暗里互相望着周围那些模糊成一团的人影,随后我感觉到林绢再次拉住了我的手,对我颤声道:   “宝珠……对不起……”   她跟我道歉,因为这趟行程,我完全是听了她的话才跟着一起来的。   当然,那时我俩都以为这只是一个网上自发性的,由经验丰富的‘驴友’、摄影技术高超的技师、兴趣爱好相近的朋友所组成的野外自助旅行团所组织的旅行,旅行的目的是去一些不那么热门但非常有旅行价值的偏远地方,然后拍一些关于这一路的旅行见闻。   听上去是多么浪漫而有意思的一个活动。   若知道活动的最终目的是到这座村子,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来,并无论如何也要阻止林绢的加入。   但现在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   我不知道狐狸几时才能发现我的下落,我只告诉了他我要同林绢一起去北方旅行,但没说究竟要去哪里。现下他得花多少时间才知道我们出事了,又得花上多少时间,才能找到这个连电都没有的地方……   想到这里,不由令我苦笑。   原本离开那天我走得是有多得瑟,好像一个瞒过了父母离家出走的孩子,奔向某种放纵潇洒的境界而去。现下,我却是多么希望那只狐狸带着他得瑟的笑突然出现在我身边,得瑟地甩着那条大尾巴,戳着我脑门对我得瑟地道:哦呀,你这小白。   而我究竟是怎么会头脑发热地想到要来加入这样一场旅行的……   一切又究竟是怎样演变成眼下这种状况的……   这座原本虽小但至少还人丁兴旺的村子,又是怎么会变成眼前如此荒芜一座死村的……   一切的一切,还得从一周前,我同林绢的那次约会开始说起……   全文免费阅读 176养尸地二   林绢觉得很好奇,为什么最近这段时间我总是会约她出来,跟她逛街,陪她泡吧。以往我总是一吃好晚饭就迫不及待要回家的。   所以她很敏锐地感觉到我出了什么问题。   在她喋喋不休的追问下,我只能借助酒精的力量告诉她我在逃避一个人。   她听后变得更加敏锐,好像一只嗅到了奶酪味的鼹鼠,睁着双闪亮的眼睛她问我,是不是在逃避某个追求者。   我说,不是。   然后我告诉她,我在逃避一个刚刚跟他一起上过床的男人。   这句话几乎让林绢把嘴里那口酒喷了出来。   所幸后来被她咽了回去,为此她被呛得咳了好一阵,随后咯咯笑着问我:为什么,宝珠?为什么要逃避他,是发觉他技术不行么?   她这话令我也几乎把自己嘴里的酒喷出来。   然后我俩相互望着,相互大笑起来,笑得边上的人都以一种看疯子样的眼神看着我们。   之后,我笑不出来了,只低头继续喝着酒,想着最近这阵子我所度过的那每一天。   真跟过去没太多差别的每一天,每天早晨从睁开眼起,忙着店里的开张,忙着跟狐狸重复着每一天都差不多的话:客人点了什么,碗洗了没,汤包还剩多少……忙忙碌碌到夜里,他洗澡,我看电视,或者我洗澡,他看电视。   偶尔杰杰不在,他又在我身边,突然感觉他似乎离得我近了,或者想要对我说些什么,我会突然会借故躲开,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这种难堪的生活是我绝对没有想到过的,我甚至曾以为过那天晚上所发生的事,自己可以完全当作没有发生过。   但只要一见到狐狸,一见他同以往没有任何区别的笑容,一听他同以往没有任何区别地同我说着话,我的情绪就会糟糕至极,糟糕到像块遭遇了相同磁极的磁铁那样一见到他就自动地避了开来。   而这样一种情绪,我又怎么样才能正确地描述给林绢听呢。   所以,只能在她同我一样也沉默下来后,苦笑着对她道:   “一个男人,他吻了你,跟你上了床,却从没有说过一句爱你,或者类似的东西。也没有表示过你俩现在究竟是种什么关系,那你能怎么办。”   她闻言怔了怔。   于是我又要了杯酒,然后再道:“所以除了避开他,不然我还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一夜情么?”林绢的神色由此严肃起来,皱眉望着我:“你不是那种疯玩的人,应该不是。你不是被谁给骗了吧?”   我摇摇头。   “那男人是谁,我认识么。”   我咬着杯子没回答,她却是很快地反应了过来:“铘?胡离?”   我依旧没有回答。   她用力地吸了口气,捏捏我的手:“是铘吧。”   我摇头。   她沉默了,拈着杯子看着我,好像看着一个无可救药的傻瓜。   我被她这眼神看得有些不舒服,避开看着周围那些来来去去的人影,过了半晌依旧被她那样看着,便忍不住问她:“干吗这样看我,绢?”   “因为我记得我不止一次跟你说过,胡离这样的男人不要惹,你玩不起。”   我抿了抿嘴唇,不知怎样回答才好。   “那你之后打算怎样。”然后听见她又问我。   我摇摇头:“不知道,还是照旧吧,不过就是上了次床而已,其实也没什么两样。”   “你爱他么?”   我用力捏了捏杯子,没吭声。   她在一旁轻轻叹了口气:“那不如你跟他挑明。”   “我做不出来。”   “不过就是用支笔戳破一张纸那么简单。”   “你说得简单。”   轻轻丢下这五个字时,我有些意外我说出它们时语气里所带的那种愠怒。我不知道自己在怒些什么,是怒林绢说之前那句话时的轻描淡写?还是怒自己连拿支笔戳破一张纸的勇气也没有。   亦或者,怒自己对戳破那张纸后得到的答案,有种不愿知晓的恐惧感。   林绢觉察出了这种显而易见的情绪,所以在将杯子里的酒一口喝干后,她拍了拍我的脸朝我笑笑,对我道:“快喝,手里这点喝完了带你去个地方好好消遣消遣。”   “什么地方?”她突兀变换的情绪和话题令我微微有些不知所措。   “一个能让你忘记那个你要逃避的男人的地方。”   “是么?”   “是的。”她点点头,朝自己胸口指指:“每次我心里头不舒服,或者想逃避些什么的时候,我就会到那里去转转。”   “到底什么地方?”我被她说得好奇起来,追问。   她嗤笑了声,将背陷进沙发里用一种有些古怪的神情望了望我,随后点了支烟笑吟吟塞进嘴里,摇摇头,似乎不打算就此再多说些什么。   却不知怎的在又朝我这边看了一眼后,突兀问我道:“你见过这世上最帅的牛郎么?”   我被她问得不由一愣。随后脸红了起来,我一边小心看着周围走过的人,一边压低了声问她:“……你要带我去那种地方?”   我问出这句话时的口吻令她斜睨了我一眼,用力朝我脸上喷了口烟:“那种地方贵得很,不要以为我真的很想请客你,自己考虑清楚。”   我感到有些尴尬。   有时候她眼神真的是很容易让人感到尴尬的,因为她似乎很轻易可以看出我心里在想什么,犹豫什么,希望什么。有时在想,如果我也能有她一半的那种对人的敏锐,也许现下心里也就不用这么烦恼了吧。   “想好了么?”沉默间听见她问我。   我原想摇头的,不知怎的却点了下头,然后将手里的酒杯端了起来:“好吧,喝完它,带我去见见这世上最帅的牛郎。”   听我这么说她突然噗的一下笑了,有那么瞬间我觉得她好像朝我身后某个方向看了一眼,但这时我已经将杯里的酒尽数朝嘴里灌了进去,只下意识顺着她目光朝后撇了一眼,随后,一下子呛得把嘴里所有的酒全喷了出来。   因为透过酒杯见底的玻璃壳,我见到了这世上最帅的狐狸在我身后不远的地方站着。   手插着裤兜,好整以暇地在周围若隐若现地游移在他身上的那些视线里站着。   然后他朝我走了过来,从我手里抽出酒杯,在我和林绢中间坐了下来,将那张因着酒吧柔软的光线而显得分外妩媚的脸朝向林绢,对她笑嘻嘻道:“好久不见啊美女。”   “好久不见啊帅哥。”林绢也笑嘻嘻地对他道。随后突然用力按了下头摇摇晃晃站了起来,有些抱怨地大声道:“唉,头晕了头晕了,我走了先。”   之后,她就那样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我甚至都来不及开口叫住她。   等想到要起身追着她一起走时,却突地见到狐狸在看着我,似笑非笑的,略带那么一点点诡异的。   “你干什么这种表情!”这叫我不由脱口问了他一句。   他没回答,只将酒瓶里剩余的酒倒在我杯子里喝了口,随后看着杯里液体暗红色的光,自言自语似的咕哝了一句:“这世上最帅的牛郎哦。”   我脸刷的下充血了,几乎连缓冲的余地都没有。   “你要见见不?”他不动声色地看着我这副坐立不安的样子,问我。   “不要了。”   “来都来了不见见怎么成呢。”   “……哪里来了……”   “这不就是。”他又好像自言自语地咕哝了一句,随后身子仿佛无意般朝我这里一斜,在我刚下意识朝后退开时,一双唇已用力压在了我嘴上。   我听见边上有人笑也有人拍手发出口哨声。   这真是比林绢说出‘牛郎‘那两字时更令我尴尬的尴尬。   急忙伸手去推开他,却被他从沙发上拉了起来朝门外走去,一路上那些目光和笑声快要让我整个人都烧起来了,可他把我抓得这样牢,即便我用尽力气也逃不掉。   “人啊!都是人啊!”总算到了外面,我才终于敢放出声对他怒喊了起来。   他挑挑眉,恍然状:“人多是吧。”   “我是说刚才里面那么多人你怎么可以……”话还没说完,他把我一拽继续朝前走去,一直走到酒吧边上那条僻静的巷口处将我往里一推,没等我站稳他也跟了进来。   走进的当口,四周路灯一瞬间全爆丝了,沙沙一阵响,他抬头看了看,笑嘻嘻对我道:“哦呀,怎么这么暗。”   我一下子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只像个傻瓜一样直愣愣望着他,看他慢吞吞踱到了我面前,仿佛吃准我不会跑开,却又在我刚转身时手一抬按在我身后的墙上,将我困在他双臂间。   随后低头看着我。   我被他看得心脏快要跳出喉咙了,想要避开他的目光,可是两只眼却像不受控制似的不由自主看着他近在咫尺的嘴唇,和他衣领内随着呼吸微微起伏的喉结。   然后我脸上的充血更加厉害,所幸这里的灯全灭了,夜色遮住了我的脸色,掩盖了我的尴尬,不然我真不知要怎么办了,可即便如此,我亦仍是不知道该怎么办,因为在他头朝我慢慢贴近过来的时候,我很没骨气地将自己的脸也靠近了过去,嘴唇很快就碰触到了他皮肤上的温度,他的笑容近在眼前,只要再靠近一点点就能碰触到。   脑里一闪而过刚才他突然将我吻住时那瞬的感觉,这令我不由自主将脚踮了起来,继续朝他唇上靠去。岂料这时却见他嘴上那道弧度扬得更高,一瞬将脸抬了起来,避开我嘴唇侧到我耳边,轻轻对我道:“这个月我一共替你加了八次夜班,你算错十二笔账总计一百三十六块,三次上午迟到,九次下午早退……喂,这店你还打不打算开下去了,老板。”   有人能体会在这一刻我感受到究竟是什么样一种感觉么?   当头一桶水浇过?没那么简单。   当头一棒子挥过?没那么干脆。   于是,这是一种无法形容也叫人完全不知道用怎样一种情绪和表情去表达的感觉。   所以在将自己身体朝后用力地靠了一下后,我贴着墙呆看了他好一阵,随后才讷讷地问了句:“你替我加了八次夜班?”   他点点头。   “哦……提醒我加在你工资里。”   “这就对了。”他嫣然一笑,修长漂亮的手指像条妖娆的蛇在我衣领上轻轻一点:“还有,过节时的加班费你也忘记给了,老板。”   “……还真是忘了。”   “300%哦。”   “你是不是又看中什么名牌了。”   “啧,狐狸也要养家糊口啊。”   “你有个毛的家。”   “生气了?”他在我愠怒起来的口吻中点住了自己的嘴唇朝我笑。   “你不要这副男不男女不女的腔调我就不生气了。”我冷哼。   “哦呀,果然生气了……”   “你讨账讨完了没。”   “完了。”   “那还不把你的爪子挪开。”   “呵,忘了。”他抬起他的手,我猛一低头朝他手臂下钻了出去。   随后头也不回朝巷口外跑,一直跑到外面叫了车,也没见他再次跟过来。   看来真是特意为了讨账才出现在了这里。   真不愧是老狐狸精,也真不愧是该死的现实。   除了现实还有什么能比这更叫人沮丧的。   像那些该死的言情小说里到这情形都是怎么安排来着?   哦,我这怎么能跟言情小说比,人家是谈恋爱,无论前奏怎么写,最后兜转起伏都只为了一个爱。而我跟他又算是什么。   一路这样想着,不知不觉便到了家里,门一开更叫我沮丧的是看到那头狐狸已经好整以暇地坐在了客厅里。   一边看着报纸一边看着电视,居然连澡都洗过了,香喷喷又慵懒满足的一副模样,能把人生生气喷出血来。   于是几乎是用了身上全部的力气,我把自己的包一把甩在了他的脸上,然后从包里掏出钱往他赤口裸的上身一张张扔了过去:   “世上最帅的牛郎哦!”   “八次加班费哦!”   “300%节假日加班费哦!”   “喂!够你养家糊口了不,狐狸?!”   他将钱一张张从身上收拾起来冲我笑。   这么妩媚的笑,真是连钢筋都能给融化了,怎的看在我的眼里却是除了刺眼仍是刺眼。便将最后一张钱朝他那张笑脸上啪地甩了过去,我怒冲冲捏着空空的钱包转身回房。   到房里锁上门,打开灯,灯光将我影子投在门上。   浅浅淡淡的一道影子,却被另一道浅浅淡淡的影子重叠着。   我一惊。   急忙要去开锁,手却被身后伸出的那只手给按住了,然后那影子将我的影子彻底合住,身体也是。   “死狐狸!你又要做什么!”我用力挣扎了下,却完全挣不开身后有力的禁锢,即便是刚刚冲出口的话亦在他压向我的嘴唇间转瞬即逝,他用力抱着我,用力扯开了我的裙扣,低头用力吻着我怒冲冲朝向他的那张嘴。   裙子滑落到地上时他的腿缠住了我,我感觉到他的温度,仿佛能将我一瞬烧灼起来的温度。   我想用力推开他,因为不想第二次在这样不明不白的情形下,不明不白地同他纠缠到一起。   不明不白地和一个完全读不出他想法的人纠缠在一起。   可是身体已被纠缠得无法脱开了该怎么办。   身体不自觉的迎合又叫我怎么办。   我用力转过身用力在他胸前捶了一拳,下一刻却攀着他身体,在他那充满着索求的坚硬处坐了上去。   慢慢地坐,如同他眼里那抹深如湖泊的色泽正一点一点印入我瞳孔。   最初是疼痛的。   他的眼神和他的身体,无一不叫人疼痛。   然后疯狂起来,我紧紧抱着他的身体,感觉着他在我体口内的疯狂,那样妖冶又暴戾的疯狂……我努力想让自己不沉溺于这种感觉,但无法抗拒他长长的发丝随着他节奏在我皮肤上滑过的柔软。这令我低哼,然后被他将这声音捕捉进他的嘴唇里,而我是如此渴望又喜欢着这样一种感觉,即便它同他这个人一样,仿佛指间流过的沙砾一样令人捉摸不定……   “喵!杰杰采购了那么一大堆东西!可是杰杰的晚饭呢?!”   不知多久门外突兀响起那只虎皮猫的怒叫声,它啪啪地冲到房门口在门上挠出长长一阵声响,然后在厅里的沙发上蹦跶着,怒气冲冲地大叫大嚷:“杰杰的晚饭呢?!杰杰的晚饭呢喵?!”   狐狸的动作停止了,他看着我身后的房门闷声笑,然后把我抱进怀里,又把我抱到床上。   “你要吃什么。”随后将浴巾披到身上转身出门,他站在门口处问我。   我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音调回答他才好。因而只能闷闷地将自己闷在被子里,闷声回了句:“有啥吃啥。”   他便出去了,关上门,将我同屋内倾泻而来的寂静关在了一起。   我听着外头杰杰同他吵闹了一阵。杰杰饿急了的时候就像个疯婆子,因而令我也忍不住笑了起来,但笑过之后又突然觉得心里闷得慌,就像在那巷子里时,以为同他贴得很近,却转瞬发现,他来找我的目的其实同我所以为的大相径庭。   便开了手机,给林绢发了条消息:   “我又干傻事了,绢。”   “怎么了?”她迅速回了我。   “我该怎么办呢,绢,你说我该怎么办呢……”   “发生什么事了?”   “我想逃开一阵,逃开这个家。”   “到底怎么了??”   “不知道,难受,一阵一阵的,有点透不过气。”   “你没事吧……”   “我透不过气啊,绢。”   “那,要不咱出去走走吧。”过了一阵后,她发来这句话对我道。“我在网上看中个旅行团,你要有兴趣我发给你看看。”   全文免费阅读 177养尸地三   我一直在想,如果那天晚上我的情绪不是这样的糟糕,后来我会不会跟林绢一起加入那个旅行团。而如果我不去,那么林绢是否还会参与他们的旅行,并跟他们一起进入这座村?   不过,想再多都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不是么。   当时当地,我只想着能从一种让自己害怕的情绪里挣脱出来,于是一切看起来特别而有趣的东西,便很简单并轻易地引起了我的兴趣。   林绢看中的那个旅行团,是由几个在某知名网站的旅行板块上聊得很投缘的网友所自发组织的,那个板块我常去,所以知道他们。   一共五男二女,包括一名具备着丰富自助游经验的老背包客,一名摄影师,以及那个论坛版块的版主。因着那版主的关系,所以从他们发帖子谈到这趟旅行开始,便十分引人瞩目。在林绢转发给我看的时候,那帖子已经有了四五万的点击量,还有许许多多要求跟他们同行,参与这趟行程计划的跟帖。   自然,那些人并没能被增加入这个旅行团,这是很显然的,作为一个纯自助的旅行团队,又是去一些比较冷门的地方,那么彼此间的信任和默契是必不可少的,所以绝不可能加入一些完全不了解情况的陌生人,纵然有些是很资深的驴友。   而林绢和我之所以能被他们接纳进去,全因里面有个成员同林绢是熟识。   熟悉到什么程度呢?就是所谓的友达以上,恋人未满。他同林绢交往了三四年,不是恋人又似恋人,也正是因了这层关系在,所以虽然整个团队里只有林绢一个熟人,我还是比较放心地加入了进去,况且对于他们在论坛上所宣传的那句‘边走边拍,实事记录’,我亦是十分感兴趣。   感觉那就像是在做记录片。以前总看到别人做的,把旅行见闻和过程发在网上,通常只是些照片配上文字,像这样正二八经能被做成影片并播放出来似乎从没见过,不知道效果会是种什么样子,所以想来想去,觉着会非常有意思。   当时我就是这么天真地认为的。   直至后来才知道,他们这所谓的‘实事记录’究竟是要记录些什么东西,并且记录的目的又是为了什么,而那已是后话了。彼时,只觉得会是个非常有意义的活动,并能在我心绪那样混乱的时候,恰到好处地让我分散下自己的注意力,将我从一种近乎窒息一样的状态里解脱出来。   所以在跟林绢大致了解了他们的行程之后,我只同狐狸说了声要去北方旅行,便如逃难般取了私房钱收拾了行李匆匆搬去了林绢家。然后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晌午,坐上了来接我们的那队人自驾的房车,一路向北开始了这趟对我来说几乎是史无前例的旅程。   旅程的最初是挺惬意的。   因着林绢那位朋友的关系,我们有辆很好的旅行工具,一辆悍马房车。它有着很宽敞的厨卫设备、一个厅、还有两间独立而宽敞的小卧室。于是我们可以在漫长的公路颠簸战中一边悠闲地喝着咖啡,一边闲聊,甚至还可以舒服地在床上想睡多久就睡多久。   多么享受。   而之所以能有这么好的车,毋庸置疑,是因为团里某个成员很有钱。   那个叫谭哲的男人很有钱。   林绢的朋友通常都很有钱,不仅有钱而且英俊,这样一种人自然什么都是不缺的,因此寻常的旅行不会感兴趣,比较特别的才会让他感兴趣,比如这样一种完全不受约束的自助游,且行程不明确,目的不明确。一切都是不明确的,有一点点危险性又有一点点刺激,所以才会显得别有趣味。   “那你为什么不干脆去徒步罗布泊。”   我记得那时,在谭哲一边开着车,一边同林绢说着他这趟旅行目的的时候,那个总是安静坐在一旁看着窗外景色的张晶突兀问了他这么一句。   他听后立刻笑着道:“罗布泊?女人,玩刺激是一回事,搭着性命去玩又是另外一回事。你看我像个玩儿命的人么?”   张晶没有回答。   见状林绢便回头问她:“那你呢,你这趟旅行又是为了什么。”   “我么,”她笑笑:“被别人倒多了心理垃圾,不发泄一下早晚自己也得有病了。”   张晶是个心理医生,为了排遣自己的情绪经常会做各种各样的旅行,也曾徒步穿过罗布泊,就是因此而同现在这些人所相识,是个无论体质还是心理素质都颇为强悍的女人。我见过她在网上写的帖子,很粗犷很不拘小节,像个男人,还总是写一些荤段子,比如她在旅行时同那些单身男伴间所发生的关系,她总是很随意地就写出来了,写得让人看了面红耳赤,写得让人指责她是为了博人眼球而故意编造。   至于究竟是真是假,她从没有说过,即便被人刷屏谩骂也没有解释过。她说那就是她发泄心情的一种方式,别人爱怎么想她,爱怎么信或者不信她,都跟她没有关系。   因此在最初时,她的出现便吸引了谢驴子的注意。   谢驴子是那个网站最早的一批用户之一。年纪也是我们这些人里最大的,怕有四十好几了吧,长相倒看不出,最多三十出头点的样子,皮肤黝黑肌肉发达,因为一年里百分之七十的时间都用在旅行上,所以人称谢驴子。   谢驴子靠写点旅行见闻的段子给杂志社供稿为生,所以对文字有一种天生的敏锐,因此在见到张晶发在网上的帖子后不久就开始关注她,此后一发不可收拾,经常性的给她拉拉人气,或者同那些在帖子里捣乱的人骂骂架,有人因此而说他暗恋张晶,但被他一口否定,他说他这辈子是不可能爱上任何一个人的,虽然至少有两次张晶在她的帖子里暗示了他们间已经有了实质性的床上关系,他也拒不承认。   关于这一点我一直没想明白是为什么,我在翻看张晶帖子时总能见到他的名字,所以不让人觉得他们间有点什么,似乎颇有点难度。但直到见了张晶本人,才好像有点明白了,张晶和她文字给人的感觉反差有点大,她文字粗犷而奔放,但自身却是严肃而温婉的,可能同她的职业无不关系,包括同周围人说话的样子,举手投足间一副大夫的派头,这种无形的距离感的确无法令谢驴子承认些什么。他甚至不怎么愿意同现实里的张晶多说几句话。   所以你看,观察人就是这样有意思,一个人无数种面目,从各个角度折射出来,每一个角度都会令你发出完全不同的感慨。   而另几人就简单得多。   小邵特别开朗,可能因为工作环境的缘故。他是在影楼里给人做摄影的,摄像技术也相当高明,这一路的拍摄全由他来负责。   何北北和罗小乔,大学毕业后就在家里工作的一对小情侣,做视频后期相当拿手,原是做一些电影恶搞段子出的名,最近听说在给人做微电影。听上去就很高级的技术,蛮让人佩服的,所以一路上我跟他们聊得比较多,因为私下里对他们佩服了很久了,他们一边打牌一边告诉我说,他们将为这次拍摄的全部视频做剪辑和后期处理,这一点足以令我对这次的旅行拍摄抱有更大的期待。   同他俩一起打着牌,却始终不声不响着的男人,叫汪进贤。   我知道他不是旅游那个版块的常客。他是文学版块里的一个名人,笔名三进公子,专写悬疑恐怖类小说的,听说出版了很多本书,不过我一本也没看过。   如果你是个生活里充斥着妖怪和亡魂的人,想必你也同我一样不会再去看那种书,因为看着那些胡编乱造的段子,你不会有任何感觉,就像针即便刺破了衣服也无法刺进你的皮肤。   但显然何北北和罗小乔对他是极为崇拜,他们说他们将他所有的书都买全了,而加入这趟旅行的最初原因也是为了他。   为什么是为了他?我有点好奇地问他们。   不知怎的他们都住了口,然后互相望着,然后噗地笑了,好像藏着一个很有意思但却又暂时不能说的秘密。之后罗小乔一边笑一边对我道:“到时候你就知道啦,宝珠,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那时我完全不知道,这个秘密一旦揭晓会让我如此震惊和后悔。   罗小乔现在后悔么?   她必然是后悔的,因为就在几分钟前她的何北北死了,在这场原本他们如此期待并热衷着的旅行的目的地里死了。而她可能最终连他的尸体也找不到。   而我们呢?   我们这些还活着的人最终结果会是怎样的呢……   我想问问那个极其擅长描写这种恐怖气氛,并总是一个接着一个写着这些恐怖小说的结果的男人。但四周一片漆黑,我完全分不清楚站在我身周那些黑乎乎并发出模糊喘息声的人影,他们究竟谁是谁。   而这样一种状况,不禁令我想到这趟行程的目的地到达的最后那天傍晚。   也是这么黑,黑得几乎伸手不见五指,因为就在我们几个惬意地一边看着四周连绵起伏的山峦,一边闲聊着的时候,突然周围的窗全都被一块黑玻璃给挡住了,驾驶室那里也是。   一瞬间整个车厢被笼罩在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我惊得一跳,正要大声问他们出了什么事,便听黑暗里有人幽幽地道:“大约还有半个小时多一点的时间,我们这趟旅行的目的地就要到了,我知道有些人还不知道我们究竟去的是哪里,但我可以向你们保证,那是个极其有意思的地方。为了这趟行程我和老谢,还有阿哲准备了差不多半年,前前后后的打听,筹备,策划……所以请相信,这趟旅程一定会极为有趣,而我们的收获,一定也会极为丰富……”   “那目的地是什么地方?”辨认出说话的人是汪进贤,我不由出声打断了他的话音。   他闻言顿了顿,随后我听见罗小乔笑嘻嘻地道:“黄泉村,听说过么宝珠?我们这一趟的目的地是去黄泉村。”   全文免费阅读 178养尸地四   黄泉村。   我当然没听说过什么黄泉村,更不明白为什么会有村子给自己起那么晦气的名字当村名。   但没等我回答,黑暗里又有人笑了起来,听声音是何北北,他一边笑一边道:“肯定没听说过,那村子出事时她年纪应该还小吧,这种事除了你们上年纪的,真没太多人知道。”   “什么黄泉村?什么出事??你们在说什么?”这时林绢突兀在我边上开口,把我给吓得一跳,不过她要问的正是我想问的,所以我朝她身边靠近了点,想听听这些人会怎么回答。   “黄泉村倒也不是那个村的正经名字,只是因为它当初出的事,所以后来被人叫做黄泉村,算起来也是个景点吧,只不过很少有人去。”何北北答道。   林绢再问:“它出过什么事?”   “好像是场瘟疫,对么老谢?”   听何北北问,谢驴子没吭声,倒是张晶在一旁轻轻说了句:“也不能说是瘟疫吧,反正死了很多人,有说是因为村里的土质不干净,所以那些人都中了毒。”   “中毒?那我们去那里做什么?”听到这里我忍不住问。   “当然是为了拍摄。”何北北道。   “拍摄?去拍那个村子?”   “对。”   “一座死过很多人的村子有什么好拍的,我们不是要拍旅游景点么?”   我问的话令他们似乎沉默了阵。   随后我听见有人吃吃地偷笑,但我不觉得自己问的话有什么好令他们发笑的。   从上海到这里,我们开车走了三天两夜,跑那么远的路我只是为了来散心和看他们拍摄记录片,此时却听他们说要到一座曾经死过很多人的村庄里进行拍摄,这让我很不舒服。甚至有点儿愤怒,因为在来之前他们完全没有提到过这件事,甚至在路上也完全没有提过,直到临近那个村还有半小时路才突然说起,这不是刻意隐瞒又是什么。   想到这里,我忽听见汪进贤慢悠悠说了句:“我们要拍的当然是旅游景点。”   “那种村子也算旅游景点?” 林绢插嘴问了句。   “不是早说过么,我们去的并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景点。我们的宗旨是要走的就是一般人不太会去的地方,要看的就是一般人不太会去看的地方,比如,那座村子。”   “它有什么可拍的地方么?” 我问。   “那是当然。”   “例如?”   “例如,”他似乎微微沉吟了下,随后话锋一转,突兀问道:“说起来,网上关于鬼的视频很多,但你在那上面见过真的鬼影实录么?”   我愣了愣。半晌才意识到他这是在问我,便答:“我从来不看那种东西。”   “是么。因为害怕?”   “我对那些不感兴趣,也不信那种鬼神说,都是骗人的。”   “呵,是么。我说老谢,咱好像找了个无神论者进来。”   “那敢情好,有怀疑才能增加可看性。”谢驴子答。   我不由皱眉。正要继续再问,身边林绢突然抬高了话音,大声道:“我说,你们有什么事能不能开了窗再讲?你们谈这些东西没必要把车厢里搞得那么黑吧。”说着转过身用力敲了敲身后驾驶室的隔断:“阿哲!把窗开下!”   “他不会开。”见状汪进贤再次开口道。   “为什么?”   “因为这段路上我们必须把窗这么密封着,为了安全。”   “安全??”   “是啊,之前绕过弯口的时候,您没看到路边的那块牌子么?”   “什么牌子?”   “路标,指着我们现在走的这条路,叫做九曲道,全长六十五公里,处在两座大山中间,是黄泉村通向外界的唯一一条路。”   “这和把车窗都密封起来有什么关系?”我问。   “九曲道还有个名字叫焰口道,你说你不信鬼神说,那么放焰口这词有没有听说过?”   “听倒是听说过的。”   “那就行了。据说,这条路是黄泉村死掉的那些人走焰口的地方,所以很容易碰到他们,尤其是傍晚时分。”说着压低了点声音,他再道:“而如果不小心被他们撞见,他们会拉你做替身,听说以前出过事,有人开车走到这里总是会发生怪事,不是看到人影就是车里多出个人,所以后来得出个经验,就是必须把所有的车窗都给封死了。”   听他说到这里,也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怎的,我忽然听见车外好像有人低低呜咽般一阵风声卷过。   显然林绢也听见了,她呼地坐起声惊道:“那阿哲怎么办?!”   “他?他没事,年轻男人阳气旺,况且车头还挂着**,不碍事。倒是你们这几个女人,就不同,阴气重,容易撞客。”   “那你们都有病啊!既然这样还要来??”   “不是说了么,为了拍摄。”   “什么地方不好拍偏要来这种地方拍??”   我这句话刚脱口问出,便听见有人突地发出阵闷笑。   随后罗小乔笑着叫了声:“我去!憋不住了憋不住了!”随后突然四周猛地一亮,不知是谁把手电筒打了开来,雪亮的光束正对着我的方向,照得我忙不迭用手将脸一把挡住。   与此同时听见周围那几人跟着罗小乔发出无比开心的一阵哄笑,一边笑一边朝我对面的角落里看着,这当口我总算是适应了眼前的光线,于是一眼见到那方向站着摄影师小邵,他正抗着他的摄像机在朝我和林绢拍摄,一边拍一边竖竖大拇指,由衷赞叹道:   “这表情不错,这开头绝对绝对不错!够真实,忒真实!”   此刻周围玻璃窗的挡板亦都缓缓降了下去,谭哲在驾驶座上按了两下喇叭,回头朝林绢笑笑。   见状我气得脸上骤然充血。   原来刚才他们把车厢里弄那么暗,又神神叨叨说了那些东西,纯粹是为了把我和林绢的反应拍下来么。这群人真是够过分的,玩笑开成这样还外加利用人,一时想要发作,但看了看林绢尴尬的脸色,便沉默了下来。   遂不再理会他们的说笑,转头望向窗外,透过玻璃的反光望着外面那些在暮色里变得极其模糊的旷野。   此时晚霞在西边天空已只留下一点深邃的紫色,扩张出无尽的暗,像一头巨大的野兽般无声吞噬着这辆车所发出的唯一一点光亮。而籍由这点光亮我发现,虽然刚才那几人一唱一和地是在作弄我和林绢,但所说的话倒也不尽是胡言乱语,车下这条有些崎岖的路的确是处在两座大山之间的,那两座山已在暮色里只剩下深灰色的影子,仿佛天际的云层一样,层叠而寂静。   再远些,便真如一个人的喉咙口一样,将这条路狭窄地包围着,于是令人油然生出一种有些压抑的感觉来。   “在看焰口么?”正看得出神,罗小乔靠到我身边也朝窗外看了眼,然后轻轻吸了口气:“真漂亮啊,这地方。”   我实在不觉得这种又黑又压抑的地方有哪方面是值得赞一声漂亮的。   也许这就是做艺术的人与普通人间的区别吧,我们缺乏人家所拥有的那种发现美的眼神。   于是随口应了声,眼角瞥见林绢剥了支香蕉递给我,正要转身去接,可是突然眼前那片车窗外突兀有什么东西一晃而过,将我的注意立时引了过去。   我想那可能是棵树,歪歪扭扭的,好像个人影一样,因此突兀被车灯照过时让我冷不丁地惊得一跳。   而我这神情让罗小乔又咯咯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指着我,回头对何北北他们道:“喂,她刚才还说不信鬼神啥的,哈哈你们信不?看她被一棵树给吓得……脸都绿了。”   “我还当是个人。”我皱眉道。   一时觉得自己对这个总是笑得疯疯癫癫的女人似乎有些讨厌了起来,便啃着香蕉朝林绢身边坐了过去,这时身下突兀一阵颠簸,几乎把我颠得一屁股坐空,随即听见谭哲低低骂了句:“操,这路真见鬼。”   “怎么了?”也感觉到这幅度颠得有些太过厉害,谢驴子摇摇晃晃朝驾驶座附近走过去,一边眯着眼朝前方被灯照亮的路况看,随后轻吸了口气,也咕哝着骂了句:“操……这路敢情就他妈从没修过么,能糟成这样。”   听他们这么一说我不由朝车头处看了一眼。   就看到正前方被车灯所照的那片路面……事实上也不能叫做路面,就是一条被无数的车轮印给碾出来的道痕,在这辆摇摇晃晃行驶着的车子前一路延伸着。道上都是坑,大大小小,深深浅浅,因而令得这辆原本疾驰如飞一般的车此时走得磕磕绊绊,唯恐一个颠簸就在那些陷阱般的坑洞里扎进去出不来了。   那样又朝前开了一阵,借着车灯的光线我隐隐见到一些房子的轮廓在远处浮现了出来。   “这是到了么。”朝那方向指了指,谭哲问谢驴子。   “没错了,”谢驴子眯着眼道,一边朝身后看了过去,目光略略有些兴奋,又似乎带着那么一点微微的不安:“兄弟们,准备收拾下,黄泉村到了。”   这句话令所有人情绪一下子有些激动起来。   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这样激动,就为了能拍这么一座处在荒山野岭间的村子么?它看上去仅仅就几间破房子而已,零星散布在一些长满了杂草的农地里,荒凉又丑陋。这样一种地方,究竟有什么好拍的……   想到这里突然我一个激灵,因为就在前面一栋房子随着距离的接近渐渐显露出它清晰的轮廓时,我突然感觉自己记忆深处有某样东西似乎一下被唤醒了。   当即我用力拍了下谢驴子,匆匆问他:“谢驴子,这村的本名叫什么?”   他被我拍得一愣,怔了片刻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道:“本名?这倒不清楚,好像听说过不过忘了。”   我不由皱了下眉。   “你问这个干什么?”见状他问我。   我没回答,正再次盯着那栋房子仔细地看,突然隐约见到那房子屋檐上有团黑糊糊的东西一瞬跳了过去,如同鬼魅般无声无息。   这当口车子停了下来,车内灯全部打开,将周围那原本漆黑一团的世界照出明晃晃一团柔和的光亮来。于是所有人都立刻兴奋地带着他们的行李说笑着下了车,夜的静亦被如此轻易地打破,正如那点光亮轻易撕开了夜的黑。   因而似乎除了我以外没有人听见在刚才车子停下的一刹那,有阵奇特的猫叫声自远处某个方向哀哀地响起,而那方向有棵歪脖子老槐树孤零零地矗立着,正如十多年前我所见到那一棵一般模样,如同个苍老的人影般站在那里。   唯一不同的是,那时它干枯的树杈上吊着一只猫。   通体漆黑的猫。   而这棵却没有,只有一根细长的东西随着风微微晃动着,我想看看清楚它是不是就是当年吊挂着那只猫的绳子,但没敢过去,只僵立在原地一下子想起了很多很多被我所遗忘了很久的往事,随后我望着忙碌地收着行李的谢驴子,问他:   “你们为什么要到这里来……你们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么……你们知不知道这地方我们根本就不应该来啊……”   全文免费阅读 179养尸地五   这个所谓的黄泉村,就是当年姥姥带我去问米、之后却经历了墓姑子事件的那个村子。   依稀记得由于村里槐树生得多,所以它本名似乎是叫槐安村,而我们此时所处的位置,就是当年目睹墓姑子杀了她丈夫之后,那些惊恐的村民五花大绑将她塞进警车的地方。   那天,在墓姑子被警车带走后不久,姥姥就带我离开这村子回了家。而当时消息传播远没有现在那么发达,何况还是个偏僻的小山村,所以虽然发生了那样可怕的事,电视广播和报纸上都没见说起。我也是在大约过了半年之后,才听姥姥再次提到这个村子,因为那天她接了个长途,之后,她关上房门同爸妈嘀咕了一阵,被我头听见了。   依稀听见她说起墓姑子,所以格外留意了些,谁知听到的却是墓姑子的死讯。姥姥说墓姑子死了,在被关进精神病院老老实实待了半年之后,突然间就自杀了。村里人问姥姥要不要去参加她的葬礼,他们说原本想将墓姑子尸体接回槐安村安葬,但当时正是盛夏时节,尸体不好保存,而且不知怎的墓姑子的尸体要比一般人死后烂得快,因而没等商定好送回去的日子,他们就不得不将她火化掉……之后又觉得害怕,所以想请姥姥过去顺便给他们问下米,但被姥姥婉言推辞了。   说着那些的时候,我听见姥姥一直都在叹气。我当时也觉得蛮难过的,因为虽然只见过她没多少面,但她给我留下的印象却是极深,我总也想不通那个一直嘻嘻哈哈的女人为什么会杀人和吃人,也想不通她为什么突然自杀了……隐隐觉得似乎是同那只猫有关,但当时年纪实在很小,因而难受了没多久,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便把那个村子,以及那个有着一头油腻腻长发、长得像个混血儿的女人给渐渐淡忘了。   直至再次站到这座村子里,一眼见到那几乎同十多年前完全没有任何变化的房子,以及那棵吊死了那女人所养黑猫的老槐树,才陡然间将那一切又重新记了起来。   甚至有那么一瞬,我似乎又听见了那女人的尖叫声,那在我记忆里被深深烙刻,又被深深埋藏了很久的一声尖叫:   ‘我眼明目清!我看到你们都要死!我看到你们都要死!’   那是当天被村里人推挤着用力给架上警车的时候,她以一种无比凄厉的话音,给这村里所有的居民所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我原本一直以为那只是句疯话,因为她当时看上去真的像是完全神经错乱了。   但没想到时隔那么多年再次来到这里,这地方竟真的连一个人都没了……整个村子放眼望去黑压压一片,破败,死寂,好像从未有人在这地方居住过一样。而除了我们这些闯入者所发出的声音,细听甚至连一点虫鸣声都没有,当真静得像座坟墓。   由此想起刚才在车上时听这些人说,这座村里的人在早些年时全都死了,似乎是死于某种传染病或者土壤的毒素。   虽不知道这话究竟是真是假,因为他们说的时候似乎自己也不怎么确定的样子,亦有可能是他们为了营造恐怖气氛而故意捏造出来,只为了让我和林绢感到害怕。   但无论如何,眼下这村真的已经成了座荒废的死村,却是个不争的事实,这无形中仿佛印证了墓姑子那天所说的话。   当下只觉得浑身一阵发冷,眼看着周围那些人已经开始嘻嘻哈哈把自己的行李往附近一栋房子里搬,而谢驴子又对我一叠声的质问显出一副意味深长,似笑非笑的样子,我只能拦住了他继续去收拾行李的动作,在他有些不耐烦起来的神色里,简单又匆促地把墓姑子那件事从头至尾对他说了一遍。   说得故意很响,为的是让其他人也都能听见。   而这么做原是想打消他们今晚逗留在这地方的念头,可谁想才把话说完,却反而引起了他们更大的兴趣。   尤其是汪进贤,原本是在低头整理着自己那堆行李的,在听我说到一半时他走了过来,之后听完,便一边抽着烟,一边眯着眼问我:“这事听着怎么那么玄乎,杀人又吃人,那女人到底是真傻还是假傻?”   “我不知道她到底真傻还是假傻,但我知道我们不该在这种地方过夜。”   “为什么,就因为以前有个疯女人杀了她老公么?”谢驴子笑着问。   “倒是个能写故事的题材,”汪进贤吸了两口烟后淡淡道,“老公骗婚娶了低智商又视力差的老婆,本想玩玩就把她给扔了,没想到反而把自己的命给扔了进去。”   “你有兴趣了?”   “没。这种爱你爱到杀死你的段子,女人爱写,而且市面上写的人多了去,我不太有兴趣。”   “那你对什么有兴趣。”谢驴子问。   汪进贤看了看手里的烟,笑笑:“当然是纯的惊悚。”   “嘿,还纯惊悚……”   “所以就算是要写,也得拿回去提炼提炼……”   眼看着两人你来我往越说越来劲,几乎忘了我的存在,我不由径直打断他俩的话道:“我说的可是事实,不是什么故事段子。”   他俩由此将目光再次望向我,我略一停顿,继续往下道:   “而且,你们不觉得奇怪么,那个女人在说了那样的话后,这村子里的人就都死了,想想看难道你们就不觉得瘆得慌么?”   “噗……”我这话令一旁走过的罗小乔一下子笑出了声:“哈哈,宝珠,你刚不是说你不信鬼神的吗,现在怎么一副要快见到鬼了似的腔调。”   “我不信但并不代表我否定那些东西的存在,”我回头望向她:“而且这村子里死过那么多人,怎么着也是不吉利的,白天来转转也就算了,何必要在这样一种地方过夜呢。”   “你担心啥呢,”她继续咯咯笑着,一边用手里的大手电照了照我。“难道是怕我们会遇到鬼?”   我沉默。   看着她那副嬉笑的表情,其实我真的很想对她说,如果真的遇到了鬼,看你是否还能这样快乐又肆无忌惮地露出这样的表情。   但最终我只是摇了下头。见状何北北走过来轻轻拍了她一下,随后对我笑笑道:“这丫头就是傻大姐惯了,你别跟她说鬼,越说她越来劲。这回要不是她坚持要来,我还真舍不得丢掉手里那么多要赶的活儿。”   “你不也想要‘突破’一下么。”罗小乔不满道。   他再笑:“突破,那也得真有东西被拍到才能突破,否则也就是个‘走进科学’的山寨版而已。”   “什么山寨,起码咱是真的敢进这地方拍,他们敢么?”   听他们这么你一言我一语的,我从之前所预感到的那种不安渐渐变得更加强烈起来。   于是为了确凿地证实一下,我当即抬高了点嗓门打断他俩的话,问:“你们到底上这里来是为了拍什么,不单纯是旅行纪录片吧。”   “旅行也有,记录片也有,不过还得加两个字。”罗小乔道。   “哪两个字。”   “见鬼。”   “见鬼?”听她这么一说,林绢不由几步走到我身边瞪大了眼睛看了看她:“你们大老远的跑到这里来,难道是为了拍鬼?”   “是啊,不然你以为我们要拍什么,纯的风景记录片么?那玩意放在网上有谁要看。”   “可是喜欢看游记的人不少啊……”   “那可不一样,”一边说,罗小乔一边推开何北北走到我俩边上,将手里的手机递给我们看。   我看到屏幕上显示着她之前的网站浏览页面。是他们出发前所发的微博,记得临走时她给我看过,大约有一百来条留言,几十个转发。可这时赫然转发率已超过了一千,皆因汪齐生在大约下午两点的时候转发了这个帖子,并多写了一句:‘即将到达黄泉村,能否证实这世上是否真的有鬼,我们又能不能亲眼见到、并录下这个村里传说中的恶鬼,今晚可能就会见分晓。’   “看到了么,”然后将手机从我手里抽出,罗小乔有些得意地朝我笑了笑:“这才叫‘不少’。单纯只为了看我们的旅游记录,能吸引来多少人,你不是赵薇,我也不是章子怡,能有多少人来关注。但为了看‘鬼’,可就不一样了……”   说到这里,她转身朝何北北招呼了声,便蹦跳着继续朝房车处跑去,去搬运那些他们为数过多的行李。而我目送着她轻快的身影一瞬间心里头涌起阵难言的情绪,说不清是恼怒还是不安,亦或者害怕,便追着嚷了一句:“也许根本什么也拍不到呢,不如明天白天再来拍怎么样??”   “但是你说的那个故事实在太有意思啦,宝珠。”她回头很开心地对我道:“刚才听你说的时候我脑子里就已经想好了一个很精彩的剪辑片段,实在等不及啦,今晚就得取景。”   这下我是真的不知该说写什么才好了。   原本说出那个故事,只是为了他们听后能带着稍许那些对恐惧本身的敬意,然后从这村子里撤离。   谁想,竟成了他们的题材。   为什么会变成这种样子……   愣想着站在原地时,我听见林绢在我身后同谭哲吵了起来,她责骂谭哲明知道这些人的计划却不告诉她,并试图让谭哲说服那些人今晚离开这里。   我知道她现在对鬼这字眼比我还敏感。自易园的事之后,她就总能看到那些东西,虽然狐狸已设法做了点手段,令她以为自己见到的只是因她的心理问题而产生出的幻觉,但我知道那些已经影响到了她的生活,她现在每周都是要去看心理医生的,也比以前更多地喜欢逗留在人多热闹的场所。   这也就是为什么她会想到跟我一起出来聚团旅行的原因,在她看来,这意味着野外、不受拘束的活动、以及艳遇。或者,能借着机会同这名和她亦友非友的男人发生些什么。   却全然没想到那一切的背后原来竟藏着这么一个目的。   这怎能不叫她生气。   可是生气却并没有任何用处,因为那些人的行程分明就是完全已经计划和决定好了的,不会因为我俩中的任何一个人,任何一种态度,任何一句话而有所变更。因而不久之后,那男人便用他英俊的笑容和老练的吻打断了林绢的话,然后抱起了她,寻着一处僻静幽暗处走了进去。   直等他们身影消失,我才不得不接受今晚必须住在这个地方的现实。   却迟迟不愿意跟着那些人进入他们所选的那栋房子,因为那房子就是当年村长招待我和姥姥所住的王寡妇的家。而离它不远,那栋破烂不堪的、几乎连房顶都快没有了的矮平房,正是墓姑子和她死去丈夫的家。   它在这荒村冷冷的山风里时不时发出阵吱吱嘎嘎的声响,仿佛在述说着当年在它眼前所发生的一切。想到这些我怎么可能住得进去?怎么可能……   于是一边叹着气,一边坐到地上摸出手机,我想给狐狸打个电话,好歹告知他一下我的确切所在。   却随即发现,这地方根本就没有信号。   意识到这点令我再度发了怔,这当口一阵脚步声从我身后响起,有人走了过来在我身边坐下,轻轻拍了拍我,道:“别看手机了,这地方连电线杆子都没有,哪儿还能接收到手机的信号。”   我回头看了她一眼,是张晶。   这女人是这些人里我唯一不太清楚她此行目的的一个人。作为一名心理医师,她没道理也会被村里的鬼魂,或者网上那点虚名所吸引。   于是我问她:“你也想见鬼么?”   她笑笑:“我读马列长大的,要说鬼,我也只信人心里有鬼。”   “那你为什么跟他们一起来。”   “好玩咯。我说过,被倒多了心理垃圾,我总得寻个方式发泄一下,所以谢驴子说起他们这趟计划的时候,我觉得还有点儿意思。”   “有意思?”我不由冷哼了声:“网上成名的方式那么多,偏偏要拍什么鬼。”   “呵,你不懂。”她又再笑了起来,然后道:“就像汪老师之前问你的,网上关于鬼的视频很多,但真的鬼影实录你见过没?”   “没有。”   “那就对了。什么样的东西是最容易吸引人眼球的?自然是一直都很让人感兴趣,但又从没有人开过先例去做的东西。比如盗墓小说,为什么一出来会那么火,就是因为在那之前从没有人写过关于这方面的故事,而对于盗墓那种事情,感兴趣的人偏偏又是极多的,所以,他们现在就是在做着那差不多类型的一件事。”   “所以,简言之,他们要出名,但要在短期内达到火爆成名的效果,就得去做一般人所没做到过的非同一般的事。因此,他们看上了这一村的死人。”   “没错。”   “呵呵。”我无奈地笑笑。一时也不知道究竟该再为此说些什么,便只能低头有一下没一下拔着身下的杂草。   这举动令她觉察出了我的无奈和反感,于是在一阵短短的沉默过后,我听见她轻轻吸了口气,换了个话题突兀对我道:“说起来,你原是来过这村子的,那你知道它为什么后来被称作黄泉村么?”   我怔了怔,脱口道:“不是说,因为整个村里的人都死了么。”   “这是谢驴子和汪老师的说法,也是关于这个村的流言里被传得最多的一种说法。但是,当年的事情似乎发生得很突然,所以谁都说不清楚背后的事实究竟是怎样的,虽然我因工作关系碰巧曾接触过一点关于这个村事件的档案,但也只知一度这村里确实是死了很多人,却无法说清究竟是什么原因所致。没有证据。”   “是么……”   “而原本过来调查的人,听说后来似乎也因为在村里碰到了什么事,最后导致整个事件的调查不了了之。之后一传十,十传百,原本可能很简单的一件事被越传越悬乎,例如,原先死的是部分人,被传成了全部;原本可能是因为调查因当时条件所限无法进行下去,却被传成那些被派来调查这村的人死于非命……这一系列的传言,促成了后来黄泉村这名字的诞生。   “……原来是这样。”   尽管张晶以她平静如平时诊治病人般的音调将黄泉村的由来对我解说了一番,但我必须承认,这说法令我微微有些失望。   我本以为她刚才那样问我,会不会是可能知晓当年这村子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导致了现在竟变成这样一座荒村,所以才有此一问。   但现下看来,她似乎并不比其他那些人知晓得更多。   于是低头沉默了阵,我抬手指向那群人此时已安置妥当的那栋房子,对她道:“当年我就在这栋房子里住过,大约也就五六岁的样子,那时这座村子很穷很脏乱,但还是挺热闹的,你可以看到边上的农地里种着很多玉米,还有别的什么菜,边上有放养的鸡鸭和羊,弄得地上都是屎。”   “噗,”她听到这里轻轻笑了笑。   我也笑了起来。笑过之后,叹了口气:“没想到再到这里,它却变成了这副样子,真的一点也没想到。”   “听说是因为这村子里一直都压着样很凶的东西,后来跑出来了。”   “什么??”冷不丁地听张晶说了这么一句话,一度我还以为自己听错了,直至见到她脸上的神情,又完全不似在说笑的样子。   而很快感觉到了我的惊讶,张晶朝我轻瞥了一眼,淡淡道:“是不是觉得很可笑,像在听鬼故事。”   我不置可否。   她便又道:“原本我也觉得像是个胡扯的鬼故事,但每次想起,又总觉得有些意思。毕竟,那人是从这个村子里出来的。   “是么?”这句话一瞬令我更感意外,当即追问:“那人是谁?”   她没回答,只低头从从衣袋里取出张照片,然后递给我,道:“这就是你所说的那个墓姑子吧。”   全文免费阅读 180养尸地六   照片是那种一寸的证件照,很旧了,人像已经有些龟裂,但还是可以清楚看清照相者的样子。那是个穿着囚服的女人,原本一头长而乱的黑发被剪短了,很服贴地梳在脑后,这让她一张脸看上去格外的清瘦和苍白,因而显得眼睛和嘴特别大,如同混血儿般的五官。   虽然照片没有真人好看,但并不妨碍我一眼辨认出她就是墓姑子。   “是的,”于是我道,“她就是墓姑子。你怎么会有她照片?”   “她是我父亲的一个病人,”收起照片,张兰道,“曾经在他这里治疗过两个月,两个月后她自杀了,而关于那个鬼故事一样的说法,就是她还稍微有点清醒的时候跟我说的。”   原来,当年墓姑子被从这村子里带走后,经过一系列的调查和精神测定,她被正式判定为精神分裂症,并被转到了张晶父亲所属的精神病专科医院进行治疗和监管。   张晶常去那家医院帮她父亲的忙,所以在墓姑子入院治疗的第三周,一个偶然的机会令她见到了那个被用束缚带所捆绑着的女人。   她形容那个时候的墓姑子,看起来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行为暴戾,思维混乱,攻击欲望强烈。但到第四周后,也许是药物终于开始起了作用,或是全身的力道都挥霍尽了,她变得安静很多,有时候可看出能进行简单思维,但是不说话,也不怎么肯吃东西。有时候会喝一点鸡血,但是这种冰冻过几天的东西常令她上吐下泻,后来张晶看不过眼,就从家里偷一些新鲜的生牛肉和猪肝给她。   张晶说,早在墓姑子转到她父亲医院之前,她就听说了这个吃人肉喝人血的女人的事情。当时有人说吸血鬼什么的,为了不引起恐慌,警方甚至还压住了这个案子完全没有公开。但对于学医的人来说,世上根本就没什么吸血鬼,有的只是精神上的疾病所引发出来的一种对血液和生肉的渴望,有可能也同身体内缺乏某种微量元素有关,而这些都是她父亲当时针对墓姑子的行为所进行研究和治疗的东西。   经过几次的喂食,墓姑子渐渐对张晶友善了一点。这友善是指张晶能在距离她三米以外的地方走动,并可以直视她的眼睛,以观察她的眼神。   张晶说,眼睛是人的心灵窗户,不说话可以,给我看你的眼神,让我知道你在想些什么、有着什么样一种情绪,大致总可以**不离十。   但是她却很难从墓姑子的眼神里看出些什么来,这女人的眼睛很漂亮,但几乎是空心的,空洞无比的眼神,镶嵌在一张空洞且从没有任何表情的脸上,即使在饥渴地啃着那些生肉的时候也是如此,仿佛整个灵魂都被从那副躯壳里抽掉了一样,所以常常的,旁人会有一种错觉,就是明明她就在附近待着,却感觉不到她的存在,除非没有按时吃药的时候她的暴戾情绪重新发作起来,才会让人想起原来某个密闭的病房里还关着这么一个如同野兽般的人。   直到有一天。   张晶说,那是个令她很难忘的一天,因为天气特别好,阳光灿烂,很多病人因此而被安排在底楼晒太阳。墓姑子也被安排到了一个有着宽敞窗户的地方去晒太阳,她看上去难得的有了点情绪,似乎是快乐,因为眼里的神采很亮。   当然也可能是她总盯着阳光看的关系,她站在围着铁栅栏的窗户前一动不动看着那些透过玻璃钻进来的阳光,看得很出神,连张晶走进门的声音也好像没有听见。   之后她忽然回头看向张晶,对她道:“村子要死掉了。”   这句突兀的话令张晶怔了好一会儿,好一阵才明白过来她所说的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便问她:“为什么要死掉?”   她说:“有个东西要爬出来了……”   “什么东西要爬出来了?”   “很凶的东西……”   “从哪里爬出来?”   她沉默了一下,然后低下头,踩着地面上阳光的斜影,一边跳,一边咧开嘴笑嘻嘻地道:“下面,下面,下面……”   然后极其突然的,她脸一下子狰狞了起来,几乎用一种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扑到张晶身上狠狠咬了她一口。   说到这里,张晶拉开领口让我看她脖子。   她脖子靠近肩膀的地方有块钱币大小的疤,颜色已经很淡了,但依旧能看出当时墓姑子那一口咬得有多重。   “那之后,大约也就一个月不到的时间吧,她就自杀了,”合拢了衣裳后张晶接着又道,话音淡淡的,好像周围泥土的味道:“虽然她病房是那种特殊的针对她这种暴戾型病人的专用房,她仍是想办法弄死了自己。她趁自己身上的束缚带被取走的时候,用牙齿咬断了手上的动脉。”   “……是么……她为什么要这样?”我问。   张晶看了我一眼朝我笑笑:“这样一种病人的行为怎么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呢,宝珠。”   “也是。”   “所以,这么多年我始终无法忘记这个人。到后来听说这个村发生的事,那大概是我读大学时候的事了,事情传闻有很多,但都不清不楚的,而且越穿越邪门。直到后来我去医院工作时接触到了一些警察,也间接看了些当时相关的档案,才稍微算有点正常的了解。但也仅仅是管中窥豹。”   “那警方档案里对这村子发生的事究竟是怎么说的?”   “上面只说,他们接到报警后到这村里,见到了几具死去很久的尸体,好像是互相殴打后所致。但进行调查时遇到了阻力,来自这个村的村民,所以进展得很艰难。还有人不顾警方阻拦离开了这个村子,之后又发生了很严重的流行病,于是导致调查无法正常进行。”   说到这里她沉默了下来,因为不远处那栋被手电和烛光照亮的房子内正传出一阵哄笑声。“瞧,多开心的一群人。”于是她若有所思道。   “那后来呢?”我追问。   “后来?没有后来了。档案上就这么点儿东西。”   “是么……”我再度失望。总觉得整件事听上去不应该就这样嘎然而止,正想继续再问些什么,这时那栋房子里传来他们招呼吃饭的声音,这当口林绢也同韩哲从黑暗处走了出来,衣服乱糟糟的,面目有些艳丽也有些兴奋,看上去心情好了很多。   “吃饭啦,宝珠。”她一边同韩哲走向那栋房子,一边叫我。   我便只能站起身拍拍屁股上的草,跟在他们身后一起朝那栋房子里走去。   房子是王寡妇的,当年她将这房子打理得很干净,记得桌子被擦得能照出人脸来,靠近饭桌的墙上为了防油防潮,还很细心地贴着层油纸。   现今再度回到这里,在韩哲提供的那盏工用照明灯的光线下,那些油纸就好像蝴蝶折断的翅膀一样斑驳而稀落垂挂着,同墙面上灯光的阴影交错重叠,显出一种凌乱又苍凉的肮脏。   底下那张八仙桌上压着厚厚一层灰土,浓密的蜘蛛网遮盖了上面的油灯和一只搪瓷碗,令它们看起来好像是刚从坟里挖出来的,于是吸引着小邵专注地一个又一个角度换拍着它们的特写。边上则已被收拾干净了,铺着塑料纸,摆着野炊用的炉子和锅盆。罗小乔蹲在那堆工具边哼着歌搅拌着一锅热腾腾的汤,风从破了洞的玻璃窗外钻进来,吹得酒精炉的烟薰到了她的眼睛,但这并没有影响到她做饭的心情,她一边守着汤一边削着土豆皮,何北北说土豆是他们刚从房子边上挖出来的,并用手比划出西瓜大小的模样夸张道:好大个的土豆,那么些年长了烂烂了长,今天算是终于有了用武之地。   他的话令周围人再度一阵哄笑,然后开始享用张晶和林绢盛出来的浓汤。   汤是用干蘑菇干牛肉以及一些干奶酪做成的料,本是些如同干尸一样硬邦邦的东西,被水煮透了以后却鲜美无比,好像顶级厨房里出来的顶级料理。我得承认在喝着这东西的时候,有那么一瞬我终于有了种‘这是在野外郊游’的感觉。   但这感觉稍纵即逝,因为正喝得尽兴的时候,汪进贤忽然从二楼下来,手里搬着堆东西,他握着其中一样,递过来对我们道:“这种搪瓷杯你们还记得么,七十八年代很流行的那种,现在市面上都已经见不到了。”   那是一只小小的白色搪瓷杯,杯口镶着条宝蓝色的滚边,底下有块很大的焦黑。   我记得那时用它来喝过水,底下那块焦黑是我想将水热一下的时候在炉灶边烧坏的。想起这些,不由令我的情绪再度低落了下来,我不知道这村子出事以后王寡妇究竟怎样了,这一村的人对于我身边这些人来说,仅仅只是一个流传了很久的可怕传说中,一些‘死去的人’。但对于我来说,他们都是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并与之共同生活、并共同呼吸过的。当年来到此地,招待我吃饭睡觉的就是他们,而现在重新回到这里,却是因为我身边这些人为了拍摄他们可能出现的鬼魂。   这种感觉叫我无法形容。   因而一瞬间,那送到嘴边的无比香滑的浓汤,原本柔软的奶香味忽然变成了一种令我隐隐作呕的味道,于是将碗放到了地上,在他们互相传递着那只搪瓷杯边看边评头论足的时候,我走到一边悄悄坐下,静静听着他们的七嘴八舌,静静看着手机里那条自我出门后狐狸给我发的唯一一次短信:   ‘杰杰的口粮是不是都被你顺走了,别跑太远少管闲事,到地儿来个电话。’   不知为什么,这样简单一句话此时我看着忽然眼角有些发烫。   于是用力摁掉,片刻后又忍不住重新打开再看。   如此反复,不知不觉就成了一种近乎麻木的循环。   第十五次将这条短信打开的时候,我听见谢驴子的声音道:“哟,这张照片,是不是他们传在网上的那张。”   “好像是啊……”罗小乔应。   “这么说,这房子就是那个姓王的女人的家吧。”   “这么巧?一住就住到当年第一个死人的家里了啊……”   “什么第一个死人,说得那么难听。”   “本来就是么,不就是她之后,这村才开始一个接一个死人的么?”   罗小乔这句话说完,那些人静了静。   屋子里亦因此一瞬间静了下来,只听见外面的风吹过破败的窗户时发出嘭嘭的声响,仿佛有谁在那残缺不全的窗玻璃上轻轻拍动。   “拍了么,小邵?”寂静里不知谁轻轻咕哝了一声。   于是一下子所有的人又都喷笑起来,笑得前仆后仰,几乎连面前的汤碗都被打翻。   “喂,”这时突然又有人说了一声。   是谭哲。   他叼着烟头站在离窗最近的地方,朝外头某个方向看着,不知是看到了什么令一双眉头微微蹙起,随后道:“那是个人么?”   全文免费阅读 181养尸地七   窗外并没有人。只有一大片树影在风里微微晃动着,好像头张牙舞爪的野兽。   见到所有人因此而紧张得站起身,谭哲发出阵闷笑,随后弹掉了烟头转过身,挑眉道:“就你们这怂样还拍鬼,别到时真见了鬼连尿都不知道往哪儿撒。”   “你小子损不损,人吓人吓死人知道不?!”谢驴子没好气道,然后朝地上吐了口唾沫,威胁道:“以后谁他妈没事装神弄鬼,马上给我收拾行李走人。”   谭哲再次笑了起来。   虽然知道谢驴子这是很直接地在骂着自己,他倒也不以为意。当然谢驴子这套威胁也就口头上图个痛快而已,真要撵人走,这车和设备都是谭哲提供的,他也得罪不起。   不过周围人倒都因此而受了点影响,原先都闹腾得没心没肺的,此时收敛了很多,尤其是罗小乔,似乎一瞬间感觉到了这村子的荒凉所带来的某种无形的压迫感,她说话比之前少了很多,也不再看汪进贤从二楼找来的那些东西,只低头匆匆把东西吃完,便和张晶林绢一起把地上的东西收拾了,清理出一片空地。随后我见到何北北跟谢驴子一前一后从厨房里搬出两捆被子来。   我原以为他们是准备要开始铺床休息了。   但谁知,接着继续往下看,却很快发现完全他们所做不是我所想的那样。   那两捆被子都是很旧的老棉花被,要不是之前看见他们从车厢里取出,我会以为这是王寡妇家的东西。   被面是大红的绸缎,绣着福寿的字样,被里是纱线的面料,这样一种被子现在几乎已经没人用的了,也不知道这些人从哪里觅了来。他们将这两床被子面朝上,里朝下,并排铺在刚整理出来的那片空地上,就是介于八仙桌和房门中间那个地儿。   乡下房子虽然简陋,但地方大,因而摆这两床被子倒也绰绰有余。摆完后,汪进贤从身边那只一直背着不离身的挎包里取了几张黄纸,展开平铺在那两床杯子的交界处,随后朝何北北招了下手,何北北便将一只脸盆端了过来放到两床被子中间,并把那些黄纸压在了它下面。   我意识到这个脸盆是王寡妇家的东西。   很普通的印花白搪瓷脸盆。边缘已经锈迹斑斑,原本雪白的面子被锈水和污渍弄得又黄又黑,还有几只死掉昆虫的壳在里头蛰伏着。   “你们在干什么?”看到这里我终于忍不住问他们。   但没人回答。似乎从他们将被子抬出来以后,这些人就陷入了一种很安静的状态,只有小邵在一旁拍摄时偶尔发出点声音,大抵是要他们人让开一点,好让他拍清楚他们手中的东西。   随后汪进贤朝那只面盆里倒了些面粉似的东西,又沿着盆沿在脸盆周围也撒了圈,接着一路朝前,在被子到门口处撒出一条白色的道来。   “阿姨过来走走了,阿姨。”在门槛下撒着的时候,我听他嘴里低低这么说了两句。   不由一惊。刚好这时谢驴子从边上经过,我忙一把拉住他问:“你们在招魂么??”   他看了我两眼,理所当然地笑了笑:“是啊。”   “为什么??”光在这种地方拍摄还不够,竟然还要特意招魂,我真不知道这些人究竟是怎样想的。   “因为晚上这里是重头戏。”谢驴子朝边上的三脚架指了指,“回头这里要架摄像机拍一晚,做个招魂虽然也不见得有什么作用,做个剪辑总归也是个卖点。”   卖点,又是为了增加网上的收视率而弄的卖点。   但他们根本不知道这样做会引起什么后果。   原本这一两个小时看下来,我并没有见着什么我一直所担心的东西,所以也就安静地待在他们边上看着便好。但现谁想在他们居然还搞什么招魂。虽然他们用的方式我从来没见过,但也不能就此断定没有任何效果,所以越发不安起来,却又不知该怎样去劝说这些人,于是只能按捺着到嘴边那些劝阻的话,自己在一旁苦恼着,一边又朝周围看上两眼,唯恐被自己漏看了什么。   不过还好,纵然他们这样闹腾,这栋房子以及它周围的一切依然寂静如旧。   虽然有些奇怪为什么这样一座死村里我会见不到一点魂魄,但转念想想,离这村出事已经那么多年过去了,纵然曾经这里很不干净,只要不是那种执念特别强烈的凶东西,通常应该都已经往生了吧。   想到这里稍微有些释然,这时那几人的招魂仪式看上去差不多都已经完成了,气氛也因此恢复了点原先的活跃,我见谢驴子朝他们招了招手,然后戴上无线麦克风推开房门,朝外头走了出去。   边走他边小心着脚下那些白色的粉末,一直到门外,他示意小邵将镜头对向他,随后像个专业的导游般开始道:“各位,现在是四月二十三号,夜里十点二十。经过长途跋涉我们终于到了黄泉村,刚才我们的摄像师小邵已经用简短的镜头把这村的现状给大家看过了,是不是很荒?不过还算好,春天了么,很多树都开始茂实起来,白天的话应该还算是漂亮的,不过夜里就寒碜点,能见度也差,因为完全没有电,只能靠我们仅有的几盏灯打着,为了节省所以能不用就不用。”   随后他手指向房子处,小邵依着他指的方向移了移镜头。“而现在我们所站的位置,这栋房子,就是我们今晚准备过夜的地方,也是当年黄泉村死人事件里第一个牺牲者,王秋香的家。相信大家对她应该是比较了解的,她是个寡妇,儿子在城里工作,难得回家一次。她的尸体是九二年年初吧,被她回家过年的儿子发现的,就我们所知尸体当时的状况很惨,脸都烂了还是怎么的。有人说她是被杀的,也有人说她死于疾病,反正真实的情况谁也不清楚,因为他儿子后来也死了。所以刚才我们在她家的客堂里进行了一个简单的招魂仪式,因为我觉着如果他们母子俩的灵魂还在的话……如果,这村子真如外界所传的,确实有鬼存在的话,那也许她们会现身出来给我们一个说法。”说到这里,谢驴子的肩膀突然微微抖了抖,然后他咧嘴笑着面向镜头道:   “个老子的,说到这里我还真他妈有点寒毛凛凛的,不过确实蛮兴奋,你们兴不兴奋?”   说完这句话他朝小邵打了个手势,小邵便将手里的摄像机停了下来。这边一停边上一直安静看着的罗小乔立刻开心地拍起手来:“喂,真看不出啊老谢,你还真有点当导播的天分。”   “那还用说,这么些年在外头也不是白混的。”谢驴子被这一夸颇有些得意,并朝张晶看了一眼。见她不冷不热在一旁看着,原本颇有些兴奋的热情好像一时被冰了冰,便搓了搓两只被山风吹红了的手朝屋里跨了进来,一边交代道:“小邵,你再看看外面有什么景可以取一下,其他人赶紧进来吧,这里气温比城里低太多,别着凉了到时候啥也干不了。”   “唷,”就在众人因此而跟着一起返回屋内时,小邵看着摄像机的回播忽然皱眉轻轻咕哝了句。   “怎么了?”何北北回头问,并凑到他边上看了眼。   “出点问题,刚转镜头的时候我把宝珠给拍进去了。”   “没事,”何北北一见哈哈大笑:“如果到时候什么收获都没,好歹我可以给你做点效果,然后跟他们说拍到个窗边鬼影,”说着乐呵呵望向我:“你说好么宝珠?”   我本在窗前看着他们,听他这样问我,便用力把窗关了起来。   但没想这动作令窗上原本就碎了个大洞的玻璃立时整块掉了下来,咔啷一声砸在地上,声音大得令所有人惊跳了下。   “宝珠,”过了片刻谢驴子皱了皱眉对我道:“做事能不能小心点,知道你们过来玩的,用不着帮忙至少别添乱成么,现在窗破那么大的洞回头风大起来地上这些东西可怎么办。”   我被他说得脸一烫。   所幸此时林绢走到我边上挡住了他的视线,随后对他冷哼道:“怎么办,用什么东西塞一下补一下不就得了么。也不过就是拍着玩玩的东西,那么较真。”   “绢,”眼见谢驴子的脸色因此而有些不活络起来,谭哲叫了她一声,然后走过来搭住她的肩,一边对我俩道:“走吧,他们还要再弄一阵,现在就你俩的住处还没收拾,我带你们收拾收拾去。”   说着,也不等林绢再次开口,便带着她朝里屋方向走去,我便也借机跟了过去。而我们三人刚刚离开,他们便又再度开始忙碌起来,听上去似乎还要在厨房里拍上一阵,我无心再去理会什么,只希望这一晚能始终那么平静就好。   当然,我觉得应该是可以平静度过的,因为这村里真的很干净。   有什么是比问米和请神更灵验的东西,那便是我这一双眼睛,若我的眼睛告诉我这地方什么脏东西也没有,那便应该是真的没有。   可是明知这一点,却仍不由自主地有种不安感,很深的不安感。   一来因着当年墓姑子的事,二来,这座曾经虽然平穷落后,但至少还算人丁兴旺的村子,一下子从我记忆里挣脱出来,变成了这样一座一个人都没有、一点声音也没有的死村,心理上无论怎样都是很难接受的。   就好象原本一栋住满了人的温暖房子突然间变成了一座坟墓。   而你还不得不被迫着在这座坟墓里住下,看着那些以往曾经见过的、摸过的东西,现在布满了灰尘死气沉沉躺在原地,一如这座坟墓的祭品。   这种滋味实在很不好受。   而周围任何一个人都无法与我感同身受,包括林绢。   在一番忙碌后,她同我在当年我跟姥姥一起住过的那个房间里安顿了下来。   这房间的床还算整洁,抖去了灰尘铺上了油布,再盖上我们带去的睡袋后,它看上去几乎可以跟星级酒店的卧室所媲美了,更好的是它的窗户也都还算完整,包括窗帘,只是我们谁都没敢去拉扯它,生怕一拉便落下一大堆灰,到时候怎么都无法收拾干净。   捧着热水袋转进里床后不久,林绢便发出了轻轻的鼾声。   她这人只要身边有人在便会很有安全感,一有安全感,便不管在哪里都能很快睡过去。我则迟迟无法入睡。睁大了两眼看着窗外的夜空,听着时不时从外间传来的那几人拍片时所发出的嬉笑声,感觉像是处在两个世界的交界点一般。   那样翻来覆去了好一阵,正因此而有些疲倦又有些心烦意乱,一转身却突地见到林绢睁大了一双眼睛睛盯着我看。   黑漆漆的眼睛在黑暗里像两盏灯似的,我不由被她这神情给惊得一跳。但没等开口问她为什么要这样看着我,她却已先对我做了个噤声的动作,随后压低了嗓音朝身后的墙壁指了指,道:   “听,宝珠,这墙里好像有很奇怪的声音……”   我得说我当时立刻被她说话的样子给瘆到了,因为这间卧室的隔壁,是王寡妇的房间。   记得过去住的时候,每晚我都能听见她起夜的声音和走来走去时发出的咳嗽声,现在是不可能再听到那样的声音了,可是趴在墙壁上仔细听时,我确实听到了一些有点奇怪的卡嚓声从这堵墙的墙缝里穿透进来。   ‘卡嚓……卡嚓……’好像有什么东西正躲在这堵布满了斑驳水泥和坑洞的墙壁背后,用它尖细的爪子时不时在墙身上轻轻抓刨着……   “是……是吧?你听见了没……”见状林绢盯着我的表情问我。   我没回答。   再次贴近了墙壁仔细听了阵,随后微微松了口气,我对她道:“没事,是风呢。”   的确是风。恐怕隔壁的窗户开着,或者空气通过墙壁上的缝隙所产生的流动,而令这堵年岁很大的破旧墙壁发出了这样奇怪的声音。   倒也正因此而应了谢驴子的那句话,人吓人要吓死人的。   听我这么一说,林绢的脸色缓和了过来,只是仍心有余悸地扭头朝那堵墙抱咕哝了一阵,随后似乎睡不着了,我翻身她也跟着翻身,一边轻轻地吸着气。   这下真的是让我无论怎样也没法入睡了,于是在她再一次翻身朝我的方向转过脸的时候,我忍不住问她:“睡不着?”   她点点头,并索性打开了手电朝房间里照了照,随后用光指着窗户处,问我:“宝珠,你前面说的那个关于什么墓姑子的故事,是假的吧?”   我怔了怔:“干吗这么问?”   “如果是真的,那么这间房子是王寡妇的,而对面那栋房子……不就是墓姑子的家了……”   我一瞬明白了她突然间无法入睡起来的原因。   原来她在这种时候突然想起了我说的那件关于墓姑子的事情。这样的话的确会让她睡不着觉,毕竟这房子里曾死了两个人,而离这房子不远的那栋房子里,又曾住着个吃人的人。   于是沉默了阵,我道:“是啊,那是我编的。”   她一听扑的声笑了:“我就知道,这世上哪有那么可怕的人,什么吸血了,吃人了……喂,你什么时候这么腹黑了,编这样的故事去吓唬那些人?”   “我只是想,也许他们听了会不在这里过夜。”   “呵,可惜反而让他们更来劲了。”   “是啊。”   “算了,反正也就一两天的事,随他们去吧。”说完,便听见房门外的说笑声渐近,有人上了楼,有人进了隔壁王寡妇的房间,看上去算是结束了今天的工作,他们都准备睡了。   这样一番骚动令林绢彻底舒了心。因而轻轻吐了口气后翻身向里,不出片刻,她便再次发出了均匀的鼾声。   真是如此容易失眠,又如此容易进入睡眠的一个人,倒是叫人有点儿羡慕起来。   此时外面也逐渐静了下来,我借着手电光看了下表,一点差二十分的样子。这种时段是我最不喜欢的时段,因为阴气很盛,总是令我浑身没来由的发冷。便朝林绢方向靠近了一点,试图借着她身上散发的热气让自己赶紧睡去,但闭上眼那样静静躺了好一会儿,脑子里却总是清醒着,半点睡意全无。   此时窗外一阵风吹过,吹得外头那棵槐树沙拉拉一阵响动。   之前屋子里闹腾,一直都没怎么留意,此时听起来,这声音显得格外清晰,并令我脖子至肩膀的地方格外阴冷了起来。   我不由坐起身把毛衣穿到了身上,正要再次钻进被窝,却猛听见窗外嗷的一声哀叫,仿佛猫,又仿佛婴儿的哭声般在屋檐下的某个方向低低响起,随后从屋子的这头倏地飘到了屋子的另一头,便在四下再度晃动而起的风声和树枝颤动声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情形令我一下子屏住了呼吸。   就那样一动不动地静静坐着,睁大了一双眼抓着手电对着窗户外头静静地看。   但手电光被玻璃反射进来,令我连外面的树影都看不清楚,更勿论看见那发出哀叫声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它在哪里……   当即从睡袋里匆匆钻出,我三下五除二穿上了外套裤子,随后将身边一直带着的那些符取了出来一张张贴到那扇窗上。之后便转身在行李箱里一阵翻腾,翻出林绢带的盐,再带上林绢的打火机,我轻手轻脚推开房门,一路朝着客堂的方向奔了过去。   但即便我站在了客堂那块被他们铺着大红被子的地方,我仍还有些疑惑。   疑惑自己为什么会那样敏感,敏感到一种草木皆兵的地步。   我的眼睛明明没有看到任何它们所能见到的那种常人所无法见到的东西。而通常,若是在医院或者坟场,我几乎都是要掩着双眼才可从那里泰然走过。   而这次我却什么也没看见,这座据说因为某种原因而一下子死了很多人的村子,一路而来里面看起来极其干净,完全看不出有冤魂盘踞在此的迹象,除了之前那一声奇特的哀叫声。   在刚才之前,那声音我也听到过,就在我跟着那些人刚进这村子下车的时候。   当时还以为是错觉,现在看来,也许并非如此。那似猫又似婴儿哭的哀嚎声真的出现过,并且它绝对不是什么好兆头。   墓姑子也好,吃人也好,槐安村变成了黄泉村也好……要说这村里最令我感到诡异的,却是当年那只同墓姑子一起蹲在地上吸食着人肉,并后来被吊死在村口的黑猫。   之前刚进这村子时,我就感觉自己好像看到了什么东西,虽然我不能确定那是只猫,但那样一种体积,我想不出来除了那种动物外还会是什么。而,要说这村里若真有鬼而我没能见到,那么也只可能是这一种了,因为它的速度和体型的确是很容易令人所忽略的。   并且鉴于那只猫当时的死状,它也确实最有可能在这村里逗留了那么多年后,魂魄迟迟不可能散去,并在此作祟。   想到这些,我便觉得自己无论如何不能再不为此而做些什么了。   因而在短暂的迟疑之后,我把手里的盐撒进了那只属于王寡妇家的脸盆,并将它放到了大门前。随后开了门,将那两条即便是在夜色里也红得微微有些瘆人的被子分了开来,抖掉上面的白粉和符,卷了卷拢拖到一边。随后把地上所剩那些白粉都扫干净了,一齐扫进那只脸盆里,然后继续撒上一层盐,之后把身上剩余的符用打火机点燃了,朝盆里丢了进去。   盆里立刻烧了起来,那被汪进贤撒在脸盆和地上的面粉状的东西,估计应该是磷,很容易烧着,并带着很浓重的白烟。它同盐相互作用后烧出来的火带着点蓝绿的色泽,在周遭一片黑暗里显得有些诡异。   过了好一阵后那烟才慢慢散去,比火焰的熄灭慢了很多。   我估摸着温度差不多可以碰触了,便伸手进去抓起那些烧剩下的东西,将它们一点点撒在门框和周围的墙壁与地面交接的缝隙里。随后再将剩下的那些朝外面撒,一便撒,一边想着姥姥以前的做法,对着外面黑压压的夜色低低念着:   “回去回去,不要回来,回来要烧了脚的,回去回去,不要再回来……”   “你在干什么?!”   就在我将最后一点残余要倾倒出去时,身后却突兀响起谢驴子的一声低喝。   这令我不由自主惊跳了下。   几乎脱手将手里的盆摔到地上,他见状一把夺了去,拿在手里仔细看了阵,随后眯起眼对我道:“你说你不信鬼神,那你现在是在干吗呢?”   我正要回答,身下却突然嗤的声响。   随即见到一团黄澄澄的火倏地在门槛处烧了起来,熊熊的仿佛某种直窜而起的猛兽!   却又转瞬即逝,在我还未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的时候,便见那地方只留黑糊糊一团印渍,幽幽地腾着一些尚未散尽的白烟。   全文免费阅读 182养尸地八   有时头七夜,一些去世者会借助回魂的机会停留在家里不肯离开。   如果在那晚从门口处到祭品台撒上面粉,有极其罕见的机会能看到上面有一些脚印,若脚印只进入不离开,那就代表那些来者太过眷恋生前所住的地方,不肯走了。碰上这样的情况,解决的方式很多,而我只见过姥姥的方法,就是用死者生前用过的东西做容器,再将那些印有脚印的面粉类东西全部装进去,混合上盐巴烧成灰以后,将其中一部分撒在门槛下面,其余都朝门外扔出去,一边扔一边要反复念:   “回去回去,不要回来,回来要烧了脚的,回去回去,不要再回来……”   之后,丢完了最后那些,通常盘踞不去的那些东西就会离开。   但也有仍不愿走的,虽然在灰烬被撒出时它们暂时被迫离开了房子,但仍会再次尝试进入,而当它们跨过门槛时,就会有火光烧起,那火光便是姥姥所指的‘烧脚’,因为我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它们在跨过门槛的一刹那,有火焰从门槛下面直窜而出朝它们身上烧过去。   这种时候,执念再强的东西也就都退却了,因为姥姥说那就叫引火烧身。   那种火的焰有强有弱,有些淡得跟几乎没有似的,有些则比较强,就好像把鞭炮里的火药倒出来点火烧着时的感觉,不过没那么刺眼,而且时间很短,几乎是一刹那间从发生到停止。   但这次在王寡妇家门前所烧出来的火焰,却是我从未见过的强烈。   真好像一瞬间所爆发的焰火一样,那样耀眼和强烈。因而谢驴子在看到那刻的短短惊诧过后,便一口咬定是我做的手脚,他认为这一定是我为了设法让他们离开这村子而使的小手段。自我极力阻止他们住在这村里时,他就对我开始心存芥蒂,况且要做出差不多类型的火焰的确也不是什么难事,白磷粉加上一点点火药,甚至无需明火,四十度以上的温度就能轻易出来这样的效果。   而对此我完全没心思同他多争辩些什么。   当时我心里真是乱透了,一来,在将那些粉扫进脸盆时我仔细看过,它们上面根本就没有任何能显示那些东西经过的痕迹;二来,明明门槛处燃烧起那么强烈的一团火焰,可是我根本没有见到有任何东西从门口处进来或者出去。   于是,那就意味此时此地存有两种可能性:一种是虽然没有任何我所担忧的那种东西进入这房子,但出于某种原因,门槛处很意外地燃起了火。但我觉得这种可能性不大。而另一种,就意味着这屋子里,或者附近,存在着某样我的眼睛所看不到的东西,它曾进入过这房子,但没有留下过任何踪迹,之后虽然被我设法驱出了这栋房子,又仍返回进来,并引燃了门槛处那些灰烬。   而那东西究竟会是什么?我过去从未遇到过这种情况,所以无法想象。   亦因此而极其不安,偏偏这种不安又是无法告诉给任何人知晓的,单是我说的墓姑子的事已令他们兴致盎然,如果我再将这个同他们说出,天晓得这些人还会动出些什么念头。所以趁谢驴子低头查看门槛的时候,我偷偷跑到摄像机的背后试图打开当晚录制的内容,看看摄像机的镜头是否会记录下些什么。   但谁知刚动手,我就被他霍地回头看过来的动作给惊到了。   以致一不小心错按了删除键,竟一瞬将他们夜里自动录制的客堂这段内容全部删除,这下我是真的将谢驴子给惹火了,他气得不顾周遭的寂静对着我破口大骂起来,直骂到周围人全被吵醒跑出房间来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见着张晶也从里屋出来,他才住了口。   “怎么了,老谢,半夜三更的干什么这样?”张晶问他。   他便把整件事一五一十跟他们说了。末了,对谭哲道:“我就说过不要再多人,你看看现在多出来的事,这女人简直是存心在跟我们过不去不是么!”说着回过头,他瞪了我一眼:“我说,你丫是不是存心过来捣乱的,胆小就去新马泰啊!”   “老谢!”见他又要开始责骂我,张晶到他面前挡了挡:“行了,不就是一两小时的东西么,等会儿再重新设置一下重新拍,就算今晚上不成,明晚、后天晚上,又不是没时间。”   “晶姐说得是,”小邵在看过了摄像机后便也过来打圆场道,“反正不差那么点时间,大不了再留个一两晚。不过,”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回头问我:“你到底干啥要那么做呢,宝珠,不是说你不信鬼神的么,为什么要做那种事?”   “因为我姥姥过去是给人问米的。”逼不得已,我不得不这样回答他。   一听我这么说,罗小乔噗的下就先笑了出来,一边夸张地惊诧道:“真的假的?宝珠,一会儿不信这个,一会儿姥姥居然是神婆??”   “不是神婆。”我皱眉道,“问米不算神婆。”   “不都是干通灵那活的么,”她笑得脸也红了,然后走到我边上扯了扯我,回头对边上那些目不转睛望着我的众人嚷嚷:“要不干脆再叫她露两手怎么样,我就不信一个做通灵的,她外甥女会什么也没学到。”   “……你别这样!”意识到边上人赞同并开始兴味盎然起来的神情,我用力挣开了她的手,匆匆道:“我说过了我不信这些,刚才那样做也无非是我姥姥告诫过我,无论怎样,请神是件很凶险的事情,有些东西你请得来送不走,要碰上那种状况可怎么办。”   说到这里,我一下住了口,因为看到小邵在扛着摄像机专心致志地对着我拍着。   “别拍了!”见状我不由怒道。   边上人因此而一下子喷笑出声,原来刚才的安静,都只是为了给拍摄一个最好的环境。   这真是叫我气得两手发抖,却又不知该再说些什么。林绢睡得太死,那么多人都被吵醒,她仍在房里睡着,而她不在,这些人对我来说全都是陌生的,所以我根本无法继续随心地跟他们争辩些什么。   这时忽然瞥见汪进贤朝我走了过来。他没像其他人那样嬉笑,这屋子里只有他和张晶两个神色是沉默的,但张晶的沉默带着种置身之外的旁观,他则由始至终一直在观察我。直至刚才见到我发火,便在众人的笑说声中朝我走了过来,也没理会何北北招呼他看录像的回放,只径自到我面前看了看我,道:“你姥姥真是问米的?”   我没吭声。   他便再道:“那你能不能说说,我们之前摆的那些东西到底有没有作用?”   “方法是你们的,难道你们做之前自己都不知道有没有用么?”我反问。   他笑笑:“那也就是听朋友提过的一个土方法而已,有人说有效果,但具体的也没见别人亲自实践过。所以,你姥姥要是真能问米,那想必你应该对此有所了解的吧?不如说出来大家一起交流交流。”   交流?我真忍不住要冷笑。   这种东西有什么好交流的,难不成他们还指望我来帮他们招那些魂出来给他们拍摄。而无论他们做的那一套到底有没有效果,他们这种执念真是活腻的表现,想当年我在爸爸的老家所碰到的大奶奶的冤魂,还有追随着刘逸而在我家里出现的鬼新娘,任何一种差不多类型的如果被这些人浑浑噩噩地招到这里,那后果简直不堪设想,况且那时还有狐狸和铘在身边,尚且惊险万分,此时不但他们没有一个人在场,且还存在着一种‘明明似乎有什么东西确实存在着,但我却完全看不见’的状况,这才是最最令我感到心烦意乱的。   想到这里不由越发懊悔这趟冒险又叛逆的行程,我用力抿着嘴唇朝那若有所思看着我的男人摇了下头,便径直朝自己那屋走去。   “喂!宝珠!别走啊!”见状罗小乔似乎想要拦住我,却又同时被镜头里所拍摄下的画面给吸引着,咯咯地笑个不停,一边朝我用力招招手:“呐!快来看,你真的很上镜,而且表情跟专业的有得一拼……”   话刚说到这里,突然从我睡觉的那屋猛地传来声尖叫:“啊!!宝珠!!啊!!”   我不由大吃一惊。   旁人也被惊到了,当即一瞬间沉默下来,他们不约而同跟我一样迅速朝着那间屋方向看了过去。   随即谭哲第一个反应了过来,推开我直冲向那里将房门一把推开,大声问:“怎么了?绢??”   门里一片寂静。   此时我也反应了过来,同众人一起匆匆奔到那扇门口处,便见林绢裹着被子傻了似的坐在床上,一只用力抓着手电筒像是要打谁,但手举得高高的,边上却什么也没有。   “绢??”见状谭哲又问了她一声。   她这才似乎有些反应了过来,随后全身猛地一哆嗦,她目光从谭哲身上转到了我脸上,喃喃道:“刚才好像有谁在拉我,那手冰凉冰凉的……我以为是你,可是扭头一看,却是张从没见过的脸……”   “什么?”我惊。   她眼中的神情和她述说时的语气令我手臂上每一根汗毛似乎都竖了起来,当下条件反射地朝周围看了一圈,但周围空落落的,除了几样破旧的家具,连一丝可疑的影子也没有。   此时听见身后有人问她:“那脸什么样的?”   她没回答,只用力摇了摇头,随后看了眼手里的电筒,继续喃喃道:“我吓死了,想打她来着……可是阿哲进来时她就不见了……”   “真的么?”这时张晶也走了进来,走到她身边蹲**翻了翻我的那团睡袋,随后抬头朝她脸上仔细看了看:“这睡袋被叠得挺好,你觉得它像刚刚有人睡在里头,又凭空消失的样子么?”   听她这么一问,我才留意到,这团睡袋的确是仍以我刚才离开时的样子铺叠着,看不出有被动过的痕迹。   林绢似乎也感觉到了,眉头微微一皱,她抱着手里的电筒再次发了下怔。   这时张晶再度望了她一眼,便又道:“谭哲说你经常会看到幻象,你的心理医师有没有针对你这症状说过些什么?”   这句话出口林绢的脸色一下子变了,她狠狠抬起头,狠狠朝谭哲看了过去:“你把这个也告诉她了??”   谭哲似乎是第一次见到她这样一种表情。   当下似乎微微有些尴尬,他沉默了一阵,随后坐到林绢边上摸了下她头发安抚道:“她是个资深的心理医师么,我想多咨询一个总没错的。”   “我他妈要你多管闲事!”林绢一抬胳膊啪地打开他的手,怒道:“滚开!”   谭哲苦笑了下,依言朝后退开。   “其实他的确是为了你好。”见状张晶道,“多问个大夫多个建议,像你这样听他的话出来走走,的确比吃药效果要好得多,不是么。”   “好?那我刚才看到的又他妈是怎么回事?!”   “也许是受了他们话的影响吧,总听他们说要拍鬼什么的,自然就很容易产生出见到鬼的幻觉。”   “那么那只手呢?我很清楚地感觉到它在拉我啊!”   “这个么,”张晶想了想。正要再继续说什么,忽然小邵将手里原本对着林绢的摄像机一下转到了窗口处,低低嘀咕了一句:   “哎?那是什么?人?”   “操!”听他这一说,谢驴子不由骂了声粗话:“跟你们说多少遍了少他妈装神弄鬼,还说!学人开玩笑也不看看现在的状况!”   “老谢!”他刚把话说完,何北北突然一把扯住了他,随后将手用力指向窗外正北偏西的方向,压低了嗓子却又掩饰不住兴奋地道:“真的有人!或者是……那啥……”   那方向果真似乎有条人影。   在顺着何北北所指的位置看去的一刹那,我见到那地方一片树影摇曳间,好像真的有团黑糊糊的东西在那里慢慢走动着。随后突然朝前晃了下,没等我们看清那究竟是个什么,随着边上灌木丛一阵抖动,它一下子便在夜色里失去了踪迹。   “追!”当即一挥手,谢驴子带头便朝门外奔去。   而我甚至还没来得及开口阻止,小邵,汪进贤,韩哲,何北北他们四个男人便紧跟着奔了出去,只留我们四个女人在原地待着,罗小乔显然是被她男友硬留下的,不然以她性子早跟了去,此时一脸兴奋地蹦跳到窗户边,一边扯开挡住了她视线的符纸,一边兴奋又期待地咕哝:“终于要拍到了……终于要拍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圣诞快乐   全文免费阅读 183养尸地九   相比罗小乔的兴奋,张晶倒依旧一副无所谓的神情,只淡淡说了句:“别高兴太早,也许只是猴子之类的东西。”   “猴子的个头有那么大么?”罗小乔反驳。   “这里两边都是山,难保不出猿类,猿的个头就能有那么大。”   罗小乔不屑地瞥了她一眼,摇摇头:“跟你说总是最没意思,要你承认世上有鬼真比登天还难。”   张晶笑笑,目光扫到窗上和墙上剩下的那些纸符,便望向我,问:“这么多符,你们贴的么?”   我点点头。   她再次笑了笑,“有意思,原来所谓无神论者,偏偏是最信鬼这样东西的,连出门都带着这种玩意。”   虽然话音里没有谢驴子他们那种明显嘲弄的感觉,但我不喜欢她看我的那种眼神,就像她刚才看着林绢时那样子一样,某种若有所思,好像我是她某个研究对象。所以没再同她说些什么,见林绢的情绪似乎稳定了些,就坐到床边,问她:“你刚才看到的那人什么样,还记得么?”   这话令她肩膀再次抖了抖,几乎把送到嘴边的香烟也给抖落到被子上。然后费了点劲把烟给点燃了,她低头用力吸了两口,才瞥了我一眼皱眉道:“我都快吓死了,怎么记得住那人脸长什么样。反正就知道是个女人,好像有点年纪吧,瘦瘦的,脸还有点长……”说到这里顿了顿,她好像想起了什么,便又道:“我好像记得她睡在我边上时,靠她那一头一股股的冷风,我还以为是窗子没关牢。但现在,你看,我一点风也感觉不到,所以你说怪不怪,这到底是不是我的幻觉?”   最后这句话,显然是有心说给张晶听的,因为她向张晶的方向倾了倾身子,并且望向她。   张晶没有回答,也似乎并没有听见林绢的话,从之前和我说完话后她头就一直低垂着,好像在想着什么。倒是罗小乔,在听完林绢的话后转过身,搓了搓手臂突兀道:“有点年纪,瘦瘦的,脸还有点长,听上去倒是跟王寡妇有点像啊。是吗宝珠?”   我没作声,但心下倒也认同她的说法,因为王寡妇的确比较瘦,脸也有点长。   但如果真是她,这不就意味着当真有魂魄来过这间屋,并且还是在我窗户上贴着符的情形下,而我和那些符竟都完全没有感觉到她的存在。   亦或者……之前大门口的那团火,难道就是她进来时所发生的……   想到这里,我不由微微打了个寒颤。   虽然王寡妇生前待我很好,我也挺喜欢她,但我绝对不想要在这样的情形下同她见面,更何况这会儿我甚至感觉不到她究竟在什么地方,无论刚才在客堂里,还是在这件屋子里,我都没有见到过任何有魂魄存在的迹象,而偏是这种完全无法确定的状况,却是比真见了她魂魄站在这里更加令人感到可怕的一种感觉。   所以当罗小乔走到我身边问我话的时候,我一度完全没听见她在说什么,直到她弯腰靠近了我一点,在我肩膀上轻轻推了把,我这才反应过来。随即意识到她跟张晶都在朝我脚下某处看着,并再次问我道:   “宝珠,这是你踩的么?”   我隔了好一会儿才明白她指的是什么。   就在离我脚不远的地方,如果不仔细看,很难发现那片水泥地上有一些白色的粉末。它们淡淡的,好像人的脚印似的样子,沿着床边到门口一直线,估摸着大约有五六对。可惜被刚才我们走来走去时给弄糊了,有些看起来明显一些,有些则糊得几乎完全看不出形状,只依稀可辨脚印是光足,并只有前掌部分,仿佛一路踮着脚前行,直至张晶的脚下处,其中一对的脚印却很突兀地反了个方向。   好像到了这里后又离开了,但只此一对,因而显得有些孤零零地反转在其它脚印边上,脚掌宽阔的部分朝着窗口的方向,似乎自这一步后便凭空消失。   张晶低头用自己的脚在它们边上比划着大小。   我想起刚才在跟我说完话后,张晶就一直这样低着头。原本以为她在想什么事,却原来从那时起她就已经注意到这些脚印了么?当即朝她看了眼,我一边摇摇头道:“你看这脚印都能看得出脚趾,这么冷的地方,我怎么会光脚在地上走。”   “说得倒也是,”罗小乔咕哝道。低头又仔细看了两眼,正打算再继续说些什么,没料想林绢趴在床边也正全神贯注望着床下的脚印时,嘴里烟头上烧得火烫的烟灰突然径直掉了下去,刚巧落在那脚印淡淡的白粉上,只听嘶啦一声响,便见一团火光骤地亮起,像条急速窜出的蟒蛇般一口朝着张晶的小腿上狠狠咬了过去!   张晶的裤子立刻就被烧着了。   本是羊毛质地的料子,被脚下直窜而起的火一点就着,瞬间焦臭伴着股浓重的蛋白质烧糊味,一时竟令守在她边眼睁睁看着这一切突然发生的我们都给吓傻了。   直至听见她扭曲了脸尖叫呼痛,才一下回过神,我赶紧抽起被子猛地朝她腿上拍过去,又被罗小乔迅速倒下一瓶矿泉水,这才将她腿上的火焰给扑灭。但由此引起的伤势已是不小,在用水将边上烧破的裤子淋开后,可看出她小腿上已被烫出很大一片水泡,所幸裤子厚,她腿又细,所以没造成更大的伤害,不然这荒山野岭的,我们根本不可能带着她去医院治疗。   “该死,这不是老谢他们带来的磷粉么,我还当是石灰……”一切平静下来后,罗小乔看着地上剩余那些脚印心有余悸地咕哝了一句。   我也意识到了这点,但没能说什么,只随口道:“赶紧清理了吧,这东西燃点太低,万一再烧起来怕有麻烦。”   “那也得等他们回来拍好了再说。”罗小乔想也不想便否决了我。   于是我也没再跟她继续争,只怔怔看着地上那团被烧焦的痕迹,脑子里再度乱成了一团。   我试图理清楚眼下这一切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无论这沾了白磷粉的脚印是属于谁,它一定是从客厅方向过来,并且踩倒了那些曾被汪进贤谢驴子他们铺在地上的磷粉。只是不知究竟是什么原因,我之前始终没能见到这个‘人’,也没见到被它踩出的脚印。   直到现在才发现这些脚印的残余物,虽然模糊得几乎看不清楚基本的形状,但起码可以看出,它们跟我以前见过的那些鬼脚印很像,同样都只可见到半足,而且脚趾并得很拢。   有人说鬼没有脚后跟,所以走路总踮着脚。但那其实是个误区,只因为魂魄很轻,令它们处在游荡的状态,偏又习惯了做人时的走姿,因而就成了这种姿势。而脚趾之所以并得很拢,那是因为它们保持着死后僵硬的状态,所以若深夜在荒僻地方不巧见着有人踮足前行,那么就该注意回避了。   基于以上,我想这屋子里恐怕真的有那种东西蛰伏着。或许在用某种方式躲避着我,因而我无法见到它们的踪迹,当然也可能情况更为糟糕,那就是——它们凶险到了已经能避开我这双阴阳眼。   我当然不希望是后者。   记得狐狸说过,鬼凶为厉,再凶为煞。普通的鬼很弱,若是一般人的时运差些身体差些,那么不需要具备阴阳眼,那些人也能见到那些东西。但若是比煞还凶险,则即便像我这样生有一双阴阳眼,也恐怕无法将它轻易窥见。   这么些年来,我见过形形**的鬼,有很寻常的,也有极凶险的。   但凡只要它们出现在我面前,我都可以看见。   所以,我完全无法想象那种能比煞还凶险的鬼究竟会是凶险到什么样一种地步。   而那种东西的出现又究竟带着什么样的目的?   大凡亡魂,只有在对生前世界存着无比的执念时候,它们才会放弃进入往生,并不停地在一个只有它们所能感知的世界里游荡,或者干脆被束缚在自己所执念不忘的那个地方,经年不得离开。因而我想知道它们真是被汪进贤他们‘请’来的,还是根本就一直在这地方没离开过。   如果是后者那还好,至少怨气弱于执念。而如果是前者,那就危险得多,因为游荡得越久,执念就越深,并会转变成日益强烈的怨气。那怨气长年累月地被如岩浆般压制着,一旦有一天被唤醒,则如火山爆发,完全不可收拾,比如当年那灭了整整一村人的大奶奶,便是最现实的例子。   但无论前者亦或后者,能够不避讳‘引火烧身’的东西,必然都是极其棘手的。因而继续同它们处在一室,那么无疑引火烧身的便就是我们这些活人,所以无论怎样我都必须要设法说服他们马上离开这鬼地方才是,而张晶这一受伤,让我觉着或许是个难得的契机。   想到这里,正打算试着先说服罗小乔,窗外一阵脚步声由远而近,我看到那些追着“鬼影”而去的男人们正相互间低声说着什么,一路朝这屋子走了过来。   罗小乔见状赶紧蹦跳着迎了出去。   不出片刻他们都陆续进了屋,应是已听罗小乔说了刚才所发生的事,所以谢驴子头一个到了这房里,手里还提着他们所备着的医药箱。走到张晶跟前一看,不由皱了皱眉,随后蹲**熟练地开始给她处理伤口,一边问我和林绢道:“这屋里有沾了白磷粉的脚印?”   我没来得及吭声,罗小乔已一边将其余人拦在门口处,一边指着地上模糊的那些粉末印道:“就是这个,看,还算清楚吧,我都可以看出脚趾头。”   “确实啊……”见状小邵有些惊讶地挑了挑眉,立即蹲下仔细地用摄像机拍了起来,随后疑惑道:“只有前掌,难道是踮着脚走的……”   “对啊,不是说鬼都是踮着脚走路的么,因为它们没有脚后跟……”   “人也是可以踮着脚走路的,”罗小乔那句话还没说完,被我出声打断。见她有些不满地转过头来要反驳,我立刻望向谢驴子,对他道:“张医生这伤看上去挺严重的,不如我们马上送她去附近的镇医院吧,万一恶化就不好了。”   我这话令谢驴子迟疑了下。看得出他有些为张晶的伤担心,但又克制不住自己在这村里寻鬼的欲望,毕竟刚刚才见过疑似鬼的东西出现,因而有些犹豫地抬头望了望门口的众人,随后才对张晶道:“她说得倒也是,要不今晚送你去医院。”   “我没事。”也许是立刻便感觉到了其他人望向她的视线,张晶笑了笑,道:“已经用过了抗菌消炎的药,就这么点小伤没啥大不了的。说起来,你们刚才见到那东西了没?”   “没有。”见她这样说,谢驴子虽没有明显地表现出来,但仍是看得出他颇有些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随后他道:“那东西等我们追出去时就已经没影了,不过呢,倒也不是就完全没有任何收获,因为我们在一路沿着外面那条路搜索的时候,见到有一栋屋的门敞开着,所以我们就进去看了。你猜我们在那里头发现了什么?”   “什么?”   他想卖关子,但还是忍不住比划了个盒子的形状,颇有些兴奋地对张晶道:“我们发现了好几口棺材。”   “棺材?”听他这一说,罗小乔眼睛立刻亮了起来,她蹲到谢驴子身边望着他,急急问道:“是义庄么老谢?但没听说过这村里有义庄啊……”   “不是义庄,”谢驴子还没回答,汪进贤朝屋里走进了一步,道:“就是一栋普通的房子,但客堂门敞开着,里面摆着很多棺材,也不知道究竟是个什么所在。”   “而且那些棺材都是空的。”何北北插嘴道。   张晶闻言眉头一皱:“你们还去开别人棺材了?”   “没事,”谢驴子见状笑笑:“反正都是些无主的,而且都是空棺材,就不知道摆在那里是为了干什么,网上也没见有人说起过,所以打算明天一早过去再仔细研究一下。”   “你们不会是想在那种地方也招魂吧。”闻言林绢冷冷问了句。   “没这么打算,”汪进贤朝她看了一眼,笑笑:“其实仔细想想之前宝珠说的话,倒也觉得没错,在这种地方贸然招魂的确冒失了些,所以到时候我们也就过去取一些镜头。”   “取完我们就可以走了么?”我问。   他沉吟了下,似乎很快地同谢驴子互相望了一眼,随后对我道:“你是米婆的后代,所以有个问题我想问问看你。”   “我姥姥不是米婆。”   “呵,我们不纠结这个。”   “那你想问我什么问题。”   “我就想问问你,知道养尸地是怎么回事儿么?”   全文免费阅读 184养尸地十   养尸地又叫荫尸地,传闻里是丧葬风水里最为凶险和需要避讳的地方,因为范围内的土地天然阴盛以致吞噬了地气,所以有‘葬在那种地方的尸体不容易腐烂,天长日久容易尸变。’这一说法。听说最佳的养尸地里连细菌这样的微生物也无法生存,是一种完全没有任何生气的地方,所养的尸体不仅尸身不腐,还能‘起尸’,若被具有异能的人操纵,则成了凶险无比的一种存在,比如走尸一族所操纵的那些。   但虽然知晓这些,我当时却并没有回答汪进贤的问题,一来不想因此而引起他们对鬼怪一说更大的兴致,二来总觉得这些人既然是对鬼魂抱着极大的兴趣而来,不应该还需要问我关于养尸地的事,想来他们在来之前必然是做足功课的。   所以既然他突兀这样问我,肯定不是单纯为了想弄明白养尸地到底是怎么回事,一定还有别的什么原因,所以我没吭声,看他继续还会说些什么。果然片刻的停顿之后,在众人纷纷投向他的狐疑目光中,他好像说故事一样慢悠悠地又道:“刚跟着老谢追出去的时候,你们都走得很快,我没能跟上你们。但正因为这样,让我无意中看到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罗小乔问。   “记得刚到这村子时宝珠姑娘曾经给我们说过一个故事,就是关于那个墓姑子的事,”说着,他看了我一眼,继续道:“你说这村里很多牲口死得很特别,是吧,肚子被刨开里面除了骨头什么也没了。我本来觉得你可能是胡编的,为了让我们感到恐惧而知难而退,不过当我见到那个东西时,我觉得那故事的真实性还是比较强的,因为我见到了一头羊的尸体,就在老谢他们经过的地方偏左一点的一栋房子土墙边,半边身体在土里,半边身体在外面,颜色几乎和周围的土一样,所以如果不非常仔细的话,根本就发现不了。”   “那你是怎么发现的?”罗小乔再问。   他笑笑:“我当时想借着手电光去找他们的行踪,我说过,他们跑得很快,而我的腿有点风湿,所以被他们拉后了一大截。但那光在让我扫到小邵的同时,也无意中扫到了那只羊露在泥土外的半具尸体,当时望见头颅的形状时我还当是个人,所以赶紧跑过去再仔细看了,之后才发觉原来是头羊。它当时的样子就跟宝珠所形容的差不多,除了头以外,整个身体就像层皮一样嵌在泥地上,很薄的一层,不过还能看出里面的骨头。”   “是么?”听到这里谢驴子不由插嘴:“它在哪里?你刚才怎么不说现在才说,赶紧带我们看看去。”   汪进贤朝他轻瞥了一眼,道:“急什么,听我把话说完。除了尸体的形态,有一点让我觉得最意思,那就是这村子里没人应该有好些年头了吧,所以,这羊死了最起码也应该有二十来年了。但奇怪的是它居然一点都没腐烂,你们想想吧,那么些年终日就那么半埋在土里,一般尸体早就成一堆白骨了,但这头羊的尸体就像保存在密闭空间里的木乃伊一样完好无损,甚至它的皮肤和毛都和周围的土一个颜色了,但它连眼珠居然都没有烂透。”   “眼珠也没烂?”张晶有些吃惊地轻吸了口气:“不可能啊……”   汪进贤对她这反应颇为满意,因为这是整晚间这名心理学专家兼无神论者第一次露出这样动容的神情,所以微微停顿了下,他才点了点头继续道:“的确不可能,但却是事实,总之到了白天我领你们去,你们自然就清楚了。”   “不如现在就去呗?”小邵扬了扬手里的摄像机道。   “不急,”汪进贤摇摇头:“你看,这地方并不干燥,也不是极度寒冷的地方,所以无论怎样,在正常条件下一般尸体就那么裸呈在土地里,早就烂透了,因而,除非出现一种情况,才能让那头羊尸经过多年都不腐的奇迹所发生,那情况就是……”   “养尸地……”汪进贤最后那句话还未说完,谢驴子瞪大了一双眼脱口道。   “是的,养尸地。”汪进贤闻言点点头。随后目光闪了闪,朝众人看了一圈后他再道:“而正是因为这一点,让我想起了关于这个村子的另一个传闻。”   “什么传闻?”谢驴子问,一边又似自言自语地咕哝了句:“还有你没跟我说过的传闻么?”   “有,因为当时觉得那可能只是个别人捏造故事,我也就没说,顺便也是为自己下本小说留个素材。”说着汪进贤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继续道:“事情是从我一个读者那里听来的,我姑且叫他X吧。X是个蛮早以前就开始跟我网上连载的读者,他私下常跟我聊天,属于没见过面但交情也算比较久的那种。那天老谢刚把我们那帖子发出来置顶,他就在QQ上密我了,说有件事想让我知道。”   “他说他以前老家就是黄泉村的,二十多年前随他爹妈和爷爷离开了那个村子搬进城里,希望我不要贸然进那村子。我就问他了,为什么当初他们全家都搬离了那个村子,是因为黄泉村死那么多人的关系么?那时X似乎迟疑了下,隔了好一阵才再次发来信息对我道,不是,他们全家早在村里出事前就搬走了,至于搬走的原因,是因为那时他们家存了笔钱,所以想给祖上的坟重新迁到个风水更好的方位去,于是就挑了个黄道吉日将他曾祖父的棺材从村子的墓地里给请了出来,谁想请出的同时,却发生了点让人意想不到的事。”   “先是抬棺材的工人嚷嚷说,那口棺材特别沉,都要把人肩膀给压垮了。但通常棺材只有那种木质特别好的才会特别沉,而那人曾祖父去世时,他们家里家境并不好,所以只能制了套薄棺,这也是后来X的父母及祖父想要将它重新进行迁葬的原因之一。”   “而就在那些工人抱怨棺材抬沉没多久,那用来吊着棺材的绳子突然间就断了,棺材一下子从六尺高的地方掉回了原来的墓坑里。当时棺体就断裂了,虽然上面看下去没什么大碍,但守在一旁目睹这过程的X却清清楚楚地看到,就在裂开的棺材板底下,弹出了半条软塌塌的手臂。”   “原本棺材裂了露出尸体是没什么特别的,但X当时所见的情形却很特别,特别在那口棺材里的死者已经被埋了至少有半个世纪了,但从棺材里弹出来的那条手臂,它露在寿衣外的那只手掌竟然一点也没有腐烂。虽然干瘪枯黄得像团干柴,可皮肤是皮肤,指甲是指甲,那手指看上去竟好像还有弹性似的,在从棺材里被弹出的一刹那由原本合拢的状态中舒展了开来……”   到底是做文字工作的,在汪进贤不紧不慢说着那些东西时,有如一种身临其境的感觉,让人油然生出一种深入骨髓的冷。   我几乎可以异常清楚地在脑子里勾勒出那个X当时所见的情形,直至第二天被头顶明晃晃的太阳晒着,那种抑郁的情绪依旧挥之不去,仿佛在我脑子的某一个黑暗角落里顽固地生了根,发了芽。   随后一路上,在跟着这些人前往前夜所说那个地方的途中,我跟林绢手挽着手慢慢走在他们后面,看着他们快步走在村子清冷死寂的小路上,并如此兴奋地高谈阔论着前夜的事情、以及汪进贤后来所说的那个X的故事,我有种仿佛同这些人生活在两个世界里般的感觉。   当真叫无知者无畏,他们从未见过那些凶险的东西,所以完全无法知道自己一味所追求想要召唤出来并拍摄的东西,究竟可能会有多么可怕。   却也难怪,谁叫汪进贤后来所说的那些东西,对于这些原只想拍些鬼影的人来说,无疑是种崭新的、无比强大的诱惑。   关于那个X的故事,后来汪进贤是这么说的。   当时参与迁坟的人都看到了棺材里那具尸体的状况,几十年没有腐烂,他们觉得非常惊讶,并由此认为,这块坟地一定是风水宝地,能把尸体保存得那么完善。   只有X的爷爷不这么认为,因为那老爷子书念得比较多,对风水什么的概念也比村里其他人要多一些。所以在将棺材修正一番重新埋回原处后,一到家,老头就对X的父母说,糟了糟了,这地方没准是个养尸地。养尸地所在的地方阴气极盛,生气全无,所谓人在人死,兽过兽亡,是个大凶之地。也不知过去那么多年这村子究竟是怎么会保存了这么多人丁,按理说,该是早都已经死绝了的。   所以没过多久,他们一家就匆匆从黄泉村里搬走了,走时虽然暗示过周围的乡邻这地方不好,能搬赶紧搬,但说得如此隐晦,又能有谁能够明白呢。   而就在X一家搬走后不久,这村子竟真的就变成了一座死村,因而在网上一见到谢驴子所发的帖子,他就赶紧发消息给了汪进贤,试图让他改变主意,不要到那里去冒无畏的险。岂料这非但没能阻止汪进贤去黄泉村的念头,反而被他当作一个很好的小说题材给记了下来,并打算等到他们在黄泉村所拍的视频一旦在能网上引起轰动,马上趁势就推出这个故事。   死村,鬼魂,养尸地。   如果关于这村子的一切可怕传说都是真的,并被他们侥幸拍到了哪怕一点点的真实线索,那么一旦在网上传播开来,所能带来的反响和连锁利益将无法估量。   怎不让人倍感诱惑。   回想到这些,不由令我用力叹了口气。   无法如他们那样走了那么久仍保持着如此旺盛的体力和精力,着实也提不起什么劲,只隐隐觉得有些奇怪,这槐安村本不是个不大的地方,为什么走了那么久还没见到他们所说的地方出现。感觉似乎走了有一整个上午了吧,就在这些田野树丛和空屋间穿梭着,也不知道还要再走多少路。   正这么琢磨着,林绢似乎也已经累坏了,仍不住站定脚步大声问他们:“喂!到底还要走多久才到??昨晚也不见你们走那么久,怎么到现在还没到地方呢,用的时间都能打个来回了吧??”   她的话令前面那些人一时也站定了下来。   抬头四下张望了阵,谢驴子咕哝道:“说得倒也是,昨天记得没走那么久的,怎么这会儿走了那么长时间还没看到那栋房子呢……”   “我记得那里有一丛槐树,”汪进贤道,“树下有个低矮的瓦房,边上的围墙下就埋着那头羊尸。找着那地方,应该就离那栋屋不远了吧。”   闻言拉长了脖子,何北北手搭凉棚朝前张望了两眼后道:“可是这里到处都有槐树和低矮的瓦房啊……”   他个子高,那样高的个子没找到目的地,于是众人只能继续朝前走,一边留意着边上是否有横生而出的被忽略的支路。   “该不会是鬼打墙吧?”没走几步,小邵扛着摄像机忽然这么嘀咕了一句。   这话立时令罗小乔几步跳到了何北北身边,挽住了他结实的胳膊,回头朝小邵瞪了一眼:“老谢说过啥,人吓人吓死人,别他妈乱说话。”   “唷,你居然也会怕。”小邵揶揄。   罗小乔红了红脸,哼了一声:“倒是不怕,我带着城隍庙请的开光护身符呢,怕个鬼。但是鬼打墙总不是什么好事,你没事就别自己咒自己了。”末了咧嘴笑笑,道:“看你走得那么慢,当心头一个被鬼拖。   “呸你!这女人说话这么毒!”   “怎么着,谁让你先乌鸦嘴……”   “都他妈别吵了!”   就在罗小乔和小邵争得越来越起劲时,谢驴子突然一声低喝打断了两人的争闹,随后朝正前方偏东处指了指,回头问汪进贤道:“老汪,是不是那里?”   这句话立时令所有人将目光朝那方向转了过去。   随后听见罗小乔兴奋地‘啊’了一声,而我亦在这时见到那地方,在两三棵浓密的槐树荫下,一团扁平得如同被压路机碾过的羊尸静静一堵低矮的围墙下横躺着。全身几乎同周围的泥土混合成了一种颜色,唯有头颅从土中露出半截来,有些突兀地杵在那里,并有些突兀地用它那露在外面的一只完全没有腐烂的干瘪眼睛,静静地‘望’着我们。   全文免费阅读 185养尸地十一   绕过羊尸,再往偏右方向一条几乎看不清路面的小道上朝前走了不多会儿后,透过几棵粗壮的槐树和半人高的蒿草,一圈看上去特别老旧也特别灰暗的宅子赫然出现在我们眼前。   宅子看上去应该是早于明清年代的建筑,面积不大,正门那间房甚至有点儿狭窄。不过相连的三间厢房都挺大,环着中间一道天井,因而有点四合院的感觉,比起之前我们所见的那些房子,显然是要考究很多。   但在阳光下,也不知是砖头颜色的关系还是光线角度的关系,它看起来又好像比其它那些房子都晦暗,仿佛有一种用太阳的热量也无法驱散的冰冷感,在我离得老远朝它看着时,正从这房子铁青色的砖墙里慢慢散发出来,无声映着两旁红漆刷的承重柱。   而那些原本色泽鲜艳的柱子,在时间的湍流里则早已被侵蚀成了一种枯血般的色泽,令它们似乎同周围斑驳的墙面混成了一体,于是使得那片宅子看起来总仿佛模模糊糊的。   正如谢驴子他们所说,宅子的大门敞着。   确切的说,是半边门掩着,另半边门板则断成了两截躺在地上,好像一具布满了灰尘的干巴巴的尸体。门板雕着很细致的小人和花鸟,窗户上也是,它们看起来是这套建筑上唯一具有点儿生气的东西,在阳光下活灵活现地起伏着身上的线条,却又透着种来自遥远年代里的异样气息,因而令人无法长久地直视。   小邵低头专注拍着那些雕刻时,我们已随着谢驴子的身影一路穿过大门径直入了天井。   天井很小,一棵有点年头的老槐树浓密的树荫挡住了正午大部分的光线,又有穿堂风不停地从中走过,发出些细细的仿佛哨子般的声音,于是令这小小的空间温度比外面低了不少。   谢驴子站在那棵槐树下紧了紧身上的衣服,没再像之前那样阔步继续朝前走,而是有些兴奋又有些谨慎地朝前看了两眼,一边低低咕哝了声:   “唷,白天看感觉跟夜里还真不太一样,怎的大太阳底下反而让人瞅着发毛。”   他目光所指的方向是这套宅子的主屋。   主屋的房门也敞开着,坐东朝西,四扇排门六道窗,令它看上去非常宽阔。虽然槐树荫挡住了大量光线,仍可看出幽深的堂屋里头至少有百来平米大小的面积,但这么大间屋,里面却几乎没放任何家具,只在正中间那面墙壁处摆着张长条状的供桌,上面一盏锈迹斑斑的香炉和几张看不清样子的贡品盘胡乱堆放着,桌底下横七竖八躺着几条长形木箱状的东西,破败不堪,一路排到门槛处。   见状罗小乔轻吸了口气,扯扯一旁的何北北目光闪烁道:“那就是棺材么?”   何北北点点头。   她于是兴奋得脸微微红了起来。如她和我这样年纪的人,棺材这东西通常只在荧幕或照片上看到,真正的亲眼见过,很少。所以一边雀跃着,一边又稍稍带着点怯意,她钻在何北北高大的身躯背后对那些破烂的东西看了又看,直至见到谢驴子继续朝里走,忙跟了过去。   一不小心挡住了谢驴子的镜头,他忙不迭挥手要她让开,一边对着镜头的方向神神秘秘地压低声音,道:   “4月24日,正午十二点晴,我们现在来到了昨晚见到棺材的那栋房子。之前你们已经见到了汪老师说的那头羊尸,它的状况你们已经很清楚了吧,那么多年都没有腐烂,绝非是我们造假。当然,为了增加更多的可信度,我们还会继续追拍下去,看看是否能搜集到更多的确凿证据,来证明这村子不单如传言里那样闹鬼闹得凶,还是个正宗的养尸地。现在跟着我一块儿进去看看。”   说罢,他转身径自朝那洞开的屋子里走了进去。   我完全不想跟进去,因为在这之前我从没见过那么多口棺材集中堆在一个地方。这状况看起来很古怪,一个不是义庄的地方为什么会停那么多棺材,必然有它特殊的原因,我不愿去想究竟会是什么原因,也不想跟那些陈旧得木板都已经腐蚀的棺材靠得太近。   这么打定了主意,一旁的林绢却紧跟在谭哲身后也朝那屋里走了进去,虽然走得不情不愿的,但仍回头招呼我道:“你愣着干吗,宝珠,快跟上,一个人在外头多吓人……”   我正要拒绝,忽然隐隐听见风里似有些异样的声音,刺啦啦的轻轻一阵,在我身后某个方向一晃过。   不禁令我吃了一惊。   赶紧回头看,就见到我们刚才进来的那道大门处,隐隐似乎有一团黑色的东西在那儿蹲着,但背着光,我完全看不清那是什么。当即忙想叫其他人也过来看,但只不过眨了下眼的功夫,那东西一下子就不见了,只有一片金灿灿的阳光在半扇黑糊糊的门板外斜着,照着外面空荡荡又长满了杂草的空地,伴着周围穿堂风从枝叶间流过的沙沙声响。   “宝珠?”这时听见林绢又叫了我一声,于是我匆匆跟了进去。   无论怎样,人多总是比较安全,当时我便是这样认为的。   屋内却竟比天井里的温度更低。   四月份的天,这里头的气温却怕是只有不到十度,因而呼吸时隐隐带着白色的水汽,这一异常的状况理所当然地被小邵很仔细地拍了下来。但其他人却并未很在意这点,他们不停地用一种惊叹的目光打量着四周,不停地发出一种不知是恐惧还是兴奋般的叹息:   “天哪……这么多……”   “好壮观……”   “这都他妈什么年代的东西……板儿都跟化石一样了啊……”   “好家伙……好家伙……”   引得他们这样啧啧惊叹的,是整整一屋子的棺材。   也只有进到里面才会发觉,之前在外头看到的那一些,仅仅只是管中窥豹而已。这偌大一间几乎什么家具摆设都没有的屋子里,浩浩荡荡摆着近百口棺材,长长短短,在室内幽暗清冷的光线下散发着一股逼人的阴气。   这对于一群可能自出生起至今从没真正直面过一口真正棺材的人来说,无疑是震撼的。   而那些棺材分明是从土里被挖出来的,上面残留着的泥土干得仿佛石头,斑斑驳驳同棺材板上的油漆和纹理黏成了一体。有的外表看起来还算新,好歹看得出漆水颜色,有些则几乎就像块化石,依稀可从干硬的土层中勉强辨别出棺椁的纹理,还有大大一个‘奠’字,仿佛一张饱经沧桑的人脸般烙刻在干尸般的棺体上,看起来至少在土里埋葬了有数百年之久,但保存得相当完好,几乎完全没有破损。   而无论是比较新的,还是老得仿佛化石一般的,这上百口黑压压的棺材无一例外都被打开了原本密闭的封口。   那些钉住棺材板的钉子全都被抽去了,有些棺盖甚至都没有被盖上,只草草斜放在一边,露出里面空落落的四壁,以及一些用来垫在尸体下的棉被。棉被原也应该是保存得极好的,但暴露在空气中久了,便褪去了原先的色泽,一些年代久远些的便如蜡黄褶皱的皮革般皱巴巴卷成一团,年代近的则还保留着原先的光泽,仿佛它们的主人从未在它们上面腐化过。   “邪门,真他妈邪门。”慢慢从那些棺材间走过时,谢驴子用手电照着几口没有盖子的棺材轻声叹道,“怎么摆了那么多棺材在这里,而且都是从土里挖出来的……”   “是不是就像汪老师说的那个X的家人一样,是把旧的坟迁出来重葬?”何北北猜测。   “重葬?”谢驴子嗤笑了声:“重葬哪有那么随意,而且哪有同时上百户人家一起重葬的。我比较感兴趣的倒是,这里头的尸体都上哪儿去了。”   “尸变了?”罗小乔刚说出这三个字,不由被自己逗得大笑起来。咯咯笑了一阵发觉除了自个儿男友有些尴尬地陪着她笑,别人仍都一本正经的,便没趣地撇了撇嘴,又道:“不然那些尸体都去哪儿了,你们说。”   “尸变是要有各种因素才能形成的,”汪进贤在边上淡淡说了句。   她闻言立即问:“什么因素??”   “首先需要养尸地,它能让尸体保持不腐。但不腐的尸身需要依靠怨气才能‘起尸’,所以如果没有这个条件,即便尸身不腐也无法引起尸变。而怨气分很多种,最厉的那种才会起作用,并且尸变过程很长,中途稍微有点变故,一切就都废了。所以,尸变这东西听着有意思,但谈何容易。”   “您知道得可真多,汪老师……”一番话令罗小乔肃然起劲。汪进贤笑了笑,依旧慢条斯理地说了句:“看恐怖小说看多了,你也能这样博学。其实多数也就是些杜撰出来的东西,是不是,宝珠姑娘?”   说着他转头望向我。   我没搭腔,只低头看着脚下一口棺材。那是口很小的棺材,通体漆黑,三尺来长,显见是口童棺。令我有些动容的是棺材上没有其它棺椁那种‘奠’;‘寿’类的字样,只贴着几张卡通米老鼠粘纸,是我小时候很流行的那种粘纸。纸已经褪色了,依稀能辨那傻乎乎的老鼠露着傻乎乎的笑,显见,这可能是一位悲痛欲绝的母亲所给自己小孩所留下的唯一陪伴物。   便有些不由自主地蹲**,将上面薄薄一层棺盖翻开来,想看看里面还会有些什么。   岂料刚一打开立刻扑鼻一股浓重的腥味直冲了出来!   紧跟着我一个趔趄朝后跌坐到地上,因为那层薄薄的棺盖下赫然躺着一具干瘪的猫尸!全身黑毛看上去仿佛潮湿般一团团粘连在一起,硕大的头颅下那条脖子被跟粗绳给套着,勒得很紧,紧得令它那双漆黑的眼全部从眼眶里鼓了出来,仿佛无比惊恐又无比震怒地瞪着我,把我惊得几乎尖叫出声。   “啊!”身后却因此真的响起阵尖叫。是林绢和罗小乔。   林绢吓得几乎要哭出来了,几步朝屋子外冲了出去,罗小乔则在短暂的惊惧之后,立刻同其他人一起围拢了过来,随后聚在那口小小的棺材边地头仔细看着,一边啧啧惊叹道:“这猫死得可真惨……还给它做了口棺材啊……小邵小邵!赶紧拍下来!”   就好象一群突然间闻到了血腥味,然后兴奋地聚集到一起的蚊子。   当时当地,我已实在想不出任何更合适的字眼以形容他们见到那只猫尸后,所表现出的种种。   眼见小邵手里的摄像机拍着拍着几乎都要碰到它身上了,我再也看不下去,当即跳起身用力将他朝后拽了一把,并大声对那些人喊道:“别拍了啊!都别拍了啊!!”   “你怎么了??”小邵站稳脚步后一脸疑惑地将摄像机朝向我。   我将他手推开,对谢驴子道:“你知道这只猫是怎么回事吗?它就是墓姑子的那只猫啊!”   “噢……”听我这一说,谢驴子原先有些难看的神色一瞬似乎变成了某种了然,甚至笑了笑,他再次朝棺材中的猫尸看了一眼:“原来它就是你说的那只被村民吊死的猫。”   但我没跟他们说的是,这只猫有古怪,它似乎是能幻化成人形的。   可是没等我为此再说些什么,谢驴子走到我边上对着镜头继续又道:“现在事情开始变得有意思了,曾在这村里生活过的宝珠刚刚对我们说,这头猫尸就是当年发了疯咬死了自己丈夫的女人墓姑子的猫,你们仔细看镜头,它当年就是被这里愤怒的村民用这根绳子给活活吊死的,虽然我们不清楚当年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就我猜测,也许是为了将对墓姑子的愤怒转移到这只猫身上去吧。真是够愚昧也够残忍的。”   这男人一旦说话就像一只被打开了的水闸。我想打断他的话说当时并非是如他所猜的那样,但迫于他的语速,以及关于这猫令我难以启齿的诡异,只能作罢。   只静静在一旁站着,见他话音告一段落,方才开口道:“老谢,这段视频你们不能播。”   “为什么。”他迅速看了我一眼。   “这只猫死得很惨,墓姑子的事情也很悲惨,而他们都是真真实实存在过的,不是鬼鬼怪怪的东西,因此不能这样公开在公众博客上,缺德的。”   他们为此静了静。   片刻,谭哲走到我边上对谢驴子道:“她说得也是,我看这段不如还是算了吧。”   “算了?”一听这话罗小乔皱了皱眉:“但辛辛苦苦跑到这里拍了那么多,这只猫尸算是最能吸引人的亮点了吧……”   “还有羊尸呢。”何北北道。   罗小乔再次皱眉:“羊尸他们搞不好会认为是我们作假,哪像这只猫尸……况且还跟二十多年前真实的事件有关联,做后期要好做得多啊……还有据可查的……”   “你他妈就知道亮点和后期吗?!”我终于忍不住爆了句粗话,对着一个女人。   她似乎被我的神情给惊了惊,不由朝何北北边上靠近了点,撇撇嘴嘟哝道:“你就管你自己玩呗,我们做我们的事,反正也跟你们没什么关系。”   “你知道这只猫当初怎么死的吗??活生生被人往树上吊,一直到咽气它至少挣扎嚎叫了几分钟啊!!你知道它主人怎么死的吗??活生生咬断了自己的动脉啊!!有着这种惨事发生过你们怎么可以当成吸引人看的娱乐放到网上去公开??这他妈是作孽啊!!”   一叠声将话从喉咙里一起倒出,他们再度静了静,连林绢也从门外再次走了进来,走到我身边朝谭哲狠狠瞪了一眼,道:“走吧,宝珠,我也呆不下去了,他们爱拍由着他们拍去,我们就是靠两条腿走也走出这个鬼地方!”   她这话却叫我冲到脑顶的血重新冷却了下来。   走?不是这么容易,这一路太长,两边都是山,荒郊野岭的也不知多少天才能看见一辆车经过,我们两个人无法这样冒险。况且谢驴子早上带队出来时,曾跟留守在王寡妇家的张晶承诺过,等拍完了这里就带队回去给她找医院看脚,所以我们实在没必要这样冲动。   因而朝她摇了下头,正想寻个方式跟她说明,便听谢驴子淡淡道:“你说得也是,宝珠,那这段视频咱就不用了。”   这话令我微微缓和了点情绪。   罗小乔却因此而白了我一眼,我听见她凑在何北北耳边低低对他说:“就说不应该带这两人来,都是谭哲!”   何北北笑了笑,没说啥,只拍拍她的头便转身跟着小邵一起去其它的棺材堆里寻找可拍的东西。见状罗小乔似仍忿忿难平,却也无可奈何,便在我蹲**将棺盖重新给那黑猫的棺材合上时,叹了口气咕哝道:   “哎,这样感觉也太平淡了吧,我们这两天拍的东西不都跟走进科学一个样了?无非就点破房子破棺材,配上老谢天花乱坠的扯皮,网上哪儿搜不到这些东西。也就个羊尸可以唬下人,但天知道有几个人会当真。”   平淡?后来罗小乔真如她所期望的,终于见到了不平淡的东西。   什么叫不平淡呢,要她命和她一辈子幸福的东西,总该不平淡的了。   但此时的她,当真是颇为失望的,尤其她没想到老谢会真的答应我不放那段视频。于是又在我边上看了一阵后,她便心有不甘地开始逐一翻看其它那些无人的棺材,仿佛只要从其中一口中找到一具尸体便能令她感到满足,可惜终无法遂了她的愿,因为每一口棺材都是空的。   见状谢驴子笑笑道:“不急,这也就才过了一晚,今晚不如就把摄像机按在这里试试,看看能拍到些什么来。”   这一说立刻令罗小乔的眼睛亮了起来。   而我一听之下不由一怔。   随即仔细看了下他的神色,见他完全不像是仅在安慰说笑的样子,一下子就急了。当即站出来对他道:“还要留一晚?老谢,你们说话要算话啊!说好了拍完这里马上就离开的,怎么还要再继续留这里?张晶的伤你们就不管了吗??”   张晶腿上的伤在早晨起床时肿得有些厉害。   虽然经过了很仔细的烧伤处理,但隔了一夜伤势的后遗症就反馈了出来,她半条腿肿得几乎连裤管也拉不下,更不要说跟着队伍在村里拍摄。所以她便留在了王寡妇家里,替我们看守着行李,原本计划中我们午饭前就可以回去,然后收拾行李走人,带她去最近的医院治疗,谁知现在竟出了这样的插曲。   见我这样问,谢驴子没回答,也没跟着小邵再继续录,只是一声不吭低头走到门外头掏出支烟,塞嘴里点燃了,谁后朝我眯了眯眼睛道:“张晶的事,我当然会管,你别口口声声的拿她当令牌。我跟她有一腿是没错,你也别拿她逼我逼得太紧。再者说,我们都是实在人,到时候片子拍成了,实实在在的好处,咱一个都不会少,所以再留个一晚上,我相信她也不会怎么介意,倒是你,何必这么咄咄逼人的。算你认识那个墓姑子,怎么了,算你见过她和那只猫的死,又怎么了。你不是不信鬼神么,却又一会儿有个会问米的姥姥了,一会儿又扯什么作孽了。真是无神论者,也该知道人死如灯灭,死就死了,还在乎他们的事他们的尸体被拍进视频传到网上么,况且,我们做的事也是在解开这村子二十多年未解的谜,一旦真相被大白天下,那未尝不是什么好事,你说是不是。”   我说过这个男人一旦说起话便如同打开了水闸,如此利索又犀利的语言,令我像个石雕般傻站在原地,原先质问他时那一瞬的怒气也不知去了哪里,只觉得完全无法回答他的话,也完全无法用我这呆笨的唇舌同他争辩些什么。   只希望此时此地狐狸能在我身边,尤其是之前见到罗小乔躲在何北北身边的那一瞬。   我是多么多么希望狐狸能站在我身边,让我可以躲在他身后,替我说话,替我解决眼前这场无法改变的现状。   只要他在我身边,即便天要塌下,似乎一切都可迎刃而解。   可惜,他不在……   思路纷乱又难受间,我正想转过身不再去理会他,以及这里所有的人。   却在这时突然见到谢驴子一口吐掉嘴里的烟,朝着前方某个地方瞪圆了眼大喝一声:“站住!给我站住!!”   吼声如炸雷般将整个屋子的房梁都给震动了,令在场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停下了原本的动作。   紧跟着见到他撒腿就朝前方奔去,而他所追的方向,一团黑乎乎的人影从前方正门狭窄的门洞处一闪而逝,身形快如鬼魅。   当即何北北和小邵也立刻跟了过去,不多会儿,便又气喘吁吁地回来了,一路走一路止不住地兴奋,大声对着屋里人叫:“喂!都来看!我们把昨晚那只鬼给抓来了!快来看!!”   全文免费阅读 186养尸地十二   ‘鬼’是个通体散发着股酸臭,胡子长得同一头乱发几乎混淆在一起的男人。   看不出他确切的年龄,因为他整张脸就好象一块被无数杂草所覆盖住的树皮,但应该不会很年轻,毕竟头发都花白了。隔着老远就能闻着他身上的体臭,而黄泉村这么低的气温,他却只穿了件袖子都快烂透的棉袄,下半身几乎什么也没穿,就几块布草草裹着,在何北北同谢驴子的夹持下用他两条动物般强壮的腿用力蹬着地,一边抵抗,一边从嘴里发出些模糊不清的声音。   听起来像在急急说着些什么,但方言口音太重,口齿也太模糊,所以一个字都听不清楚。及至被他们用力推进了屋内,他却又突然沉默了下来,只低垂着头紧紧抱着手里一只帆布包,似乎一瞬放弃了挣扎的念头。但谢驴子恐他使诈,两手仍牢牢将他摁着,随后用力将他推了一把,道:“说!昨晚在外头装神弄鬼偷窥我们的是不是你!”   男人起初没有吭声。   在又被谢驴子用力推了一把时,他身子朝前一个趔趄,突然望见了什么般一双眼蓦地瞪得老大,随即耸起肩猛一挣扎,竟像条鱼一样从谢驴子两手间滑出,在林绢紧跟着的惊叫声中一低头朝着我方向直扑了过来!   我登时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动作给惊呆了。   完全没反应过来,他矮小但极其精干的身躯已腾空飞扑到我面前,径直就跪倒在我脚跟处,在我刚下意识朝后退开的同时,一把甩开手里的包转而将我脚下那口小小的棺材抱了起来。   “找死啊!”随即猛抬起头,他扭曲着一张脸怒视着我,并用一种勉强可以辨别得出内容的普通话对我怒吼道,“你们找死啊!你们都来找死啊?!”   声音竟出人意料的年轻,至多二三十来岁的样子。   而同时我刚发觉,这男人原来受着挺重的伤。他半条左腿上全是血,有道很长的伤口从他大腿处一直划到足踝,所幸伤口不深,但足踝朝内歪出个突兀的弧度,显见是折了。不过从血痕的干枯度来看,这些伤显然并不是刚才谢驴子他们所为,他应是受伤很久了,足踝部的淤血令他整个左脚肿得发紫,也难怪这样强壮和灵活,仍能被谢驴子他们追到并控制住。   一眼看到从他包里滑出来的那一袋袋泡面和零食,罗小乔惊叫道:“老谢!你看啊这不是我们带来的吃的吗!”   “原来是个贼。”谢驴子讥笑般啧了声。见他迅速涨红了脸瞪向自己,便几步走到他边上,招手示意小邵的镜头对向他俩,一边从衣袋里掏出支烟递给这男人,问:“你是这村子的?”   男人紧绷着脸没有作声,也没有接过谢驴子手里的烟。   隐约透过那些覆盖在他脸上乱发,似乎能看出这人的目光极其紧张,见状谢驴子再次问道:“村里还有其他人么?”   男人依旧没有吭声,只低头朝手里那口棺材看了眼,随后用破烂的袖子管在那满是灰尘的棺盖上撸了撸。谢驴子便也没再继续追问,只弯下腰从地上拾起包泡面来,撕开口子在他面前晃了晃:“饿么?”   这两个字总算令他回答了声:“饿。”   “想吃么?”   “想。”   谢驴子把泡面递了过去。刚伸到男人眼门前,他一把将泡面夺过,动作快得像只野兽。随后低头用牙三两下把泡面袋扯烂了,张嘴就把干面朝嘴里塞,一块接着一块,好像完全不需要喉咙过度似的。   直到连吃了三包,吞咽的速度才逐渐满下来,他鼓着腮帮子用力咀嚼着嘴里的面粒,一边抬眼看了看我们,尤其是我。   “这村子里还有其他人么?”这时我身后响起汪进贤的话音。   第二次听见被问到这个问题,那男人不知怎的嘴角牵了牵,突兀发出一阵似笑又不太像笑的声音来。   “你笑什么?”这令谢驴子不由皱了皱眉问。   “……以……前也有人问过……这问题。”男人说话时总仿佛含了颗橄榄,说着费劲,听着吃力。   “什么时候的事?”   男人翻了翻眼睛,摇摇头:“不记得了。”   “那你怎么回答的?”   “我说……没了,都死……了。”   “怎么死的?”   他没回答。嘴里咀嚼着干面,方正的腮帮子随着牙齿的蠕动喀拉拉一阵响,我发觉他一边吃一边又朝我看了过来,乱发下的目光似乎有些闪烁。   “那你知道那些人是来做什么的吗?”   这个问题依旧没能令那男人再次吭声,只将目光转了转,瞥向小邵,算是回答。   谢驴子轻轻哦了声,随后朝他周身上下破烂的袄子看了一眼,道:“那些人没带你离开这里么,如果就你一个人在的话。”   男人由此将目光转向他,直直地看了阵,随后一字一顿道:“这里是我的家。”   “这地方不都空了么,你都住哪儿?”   “家里。”   “能带我们去看看么?”这句话是汪进贤问的。他在插了这么一句话后走到那男人的跟前,低头朝他手指仔细看了阵,随后自言自语般咕哝了句:“你的手怎么这个样子?”   经他这么一问,所有人便将目光也朝那男人的手指上看了过去,随后罗小乔轻轻‘啊’了一声,因为这男人的手指看上去着实很可怕。   每一根都像树枝那么粗,每一根也像树枝那样起伏着很多疙瘩状的硬块,指头部分甚至完全看不到指甲,只有一些硬邦邦的痂状物和老茧覆盖在上面,令整个手看上去几乎已经畸形得不像是手。   见状,汪进贤抬起头对我们道:“静脉曲张很严重造成的,”随后再次望向那男人,重复了一遍之前那个问题:“你的手怎么会搞成这个样子?”   “挖地。”男人面无表情地回答。   “挖地?为什么不用铲子挖?”   “他们喜欢我用手挖。”   “他们?谁?”   这句话令那男人突然再次从嘴里发出那种似笑非笑的声音,随后把嘴里的面用力咽进了喉咙,他抹了抹嘴,用比之前流利了些的话音对汪进贤道:“这些问题,以前进村的人也都问起过,现在他们就躺在那些被我挖出来的土坑里。”   “你杀了他们??”谢驴子眉头一拧脱口道。   男人一听咯咯笑了起来,笑得把脸埋进了两只粗糙丑陋的大手里。   片刻后抬起头,朝谢驴子看了眼,摇摇头:“我没杀他们,我怎么杀得了他们。他们自己来找死的,就跟你们一样。”   “喂!你说什么啊!”听他这一说罗小乔不由怒喝了他一声,随后别过脸对谢驴子道:“老谢,你跟个小偷多说些什么,看他疯疯癫癫的,八成偷了东西又不想被我们抓,所以装疯卖傻呢。”   这番话令那男人脸再次涨了涨红,霍地抬起头似要对她说些什么,却又忽然间将目光转向我,有些突兀地说了句:“想起来了,我以前见过你。”   “你?”我不由一怔。   “你,和一个老太太,那时候你这么高。”他用手比划了个低矮的高度,随后目光再次闪了闪,道:“米婆,你是米婆家的小闺女!”说出这句后他神情显然一下子有些激动起来,甚至也不再像之前那样有些疯癫又有些木讷,用手一把拨开额头的乱发,仔仔细细看向我。   “……你是?”我意识到他可能是我当初跟着姥姥来这村子时所遇到过的某个人,但我实在想不起他究竟是谁。   “我是黑子啊!”   “黑子……”   在脑子里使劲重复了几遍这简单无比的名字,终于突然间我一下想起来,他原来是李黑子,李村长的孙子。   不由令我再次朝他看了几眼,他现今这副可怕的长相实在无法令我想起他以前的样子,只依稀记得那是个比我大不了几岁的小男孩,又瘦又黑又沉默,当初在村长家吃的那晚番薯汤,就是他给我端来的。   可他现在至多也就三十出头吧,怎么会变成这种样子。而这个村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导致变成一个死村,他又怎么会在一村人都死去……或者离去后,仍留在这里的呢……   一时只觉得有满肚子的话想要问他,但还没问出口,便见他原本激动的神情又慢慢枯竭了下来,脸色逐渐又恢复了原先树皮般的枯槁,他默默地看着我,轻摇了下头道:“你姥姥那时不是带你离开了么……她没告诉过你不要回来么……”   我不记得姥姥有对我这样交代过,所以摇了摇头。   他见状轻吸了口气,似苦笑般道:“这倒也是,这村里后来会发生的事,就算是她又怎么可能预料得到……”   “这村里究竟发生什么了……”我不由追问。   他正要回答,不知怎的突然间一下子又闭上了嘴,随即不顾谢驴子警告的目光猛地朝我跟前靠近了两步,一眼朝着这屋子的大门处望了过去,并朝我们所有人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这动作当即令我们全部静了下来,似乎一种诡异的条件反射。   虽然谁都不知道他究竟发现了什么会突然做出这种行为,可是他那张脸上原本死气沉沉的眼睛内突兀爆发出的一种奇特的神色,把我们全都给摄住了。   那是一种只有人在极度惊惧的情形下才会出现的神情,紧张、压抑、无声却令人窒息……   随后在面前那道大门外,被一株粗壮的槐树冠给密密遮挡着的天井内,突然间斜斜滑过一道又细又长的影子。   我无法形容那究竟是人影还是别的什么。   它摇摇晃晃的,在树荫摇曳的暗影里变幻着一种浓稠而阴郁的色调,并贴着那些树杈间浓密的阴影缓缓自门廊处滑了过来。   随之我听见一种声音。   “嘶啦啦……嘶啦啦……”   仿佛细细的沙粒从粗糙的铁板上擦过的那种声音,自门外扑入的一股带着阵淡淡酸腥味的风里渗透进来,冷冷地从我脸上卷过。   随后我感觉似乎有什么东西自那门外缓缓地进来了,但完全没能看清楚究竟是个什么,因为就在那一瞬间,黑子猛转过身一把抓起我的手就朝身后某个方向奔去,一边用口型无声无息对着周围所有人说了一个字:   “跑!”   全文免费阅读 187养尸地十三   虽然那一刻所有人都条件反射地跟着黑子朝屋后方向跑了,但恐怕等到回过神时,谁都会跟我一样,很快发觉这地方根本无路可跑。后面就是干干净净几堵墙壁,除了正门外这间屋里没有第二扇门。   那莫不是要跳窗户?   我这样想着的时候,就听林绢在我身后突然‘呀!’地叫了声。紧跟着我望见前面那扇原本紧闭着的窗户啪啪一阵颤动,好像有谁在外头朝里推,窗上厚厚一层灰由此而扑啦啦滚落下来,这令黑子变得更紧张了,一边回头朝林绢做了个噤声的动作,一边突然带着我一个转弯,把我朝边上一处棺材密集处拉了过去。   几步到了其中一口看上去最大最结实的棺材处,手脚麻利地将棺盖朝外一推,人轻轻一纵就朝里跳了进去。   随即从里头探出半个身体,我这才发现这口棺材原来底部是掏空的,下面就是地,地面被挖了深深一个坑,大小只容纳一个人,但深不见底。   “进来!”正迟疑着,见黑子紧绷着一张脸用口型对我说出这两个字,我不由得立刻跟着钻了进去。   进去后才发觉这坑洞比我想象的还要深,随着黑子一咕噜朝里继续钻进去,借着渗入洞内那点光线,可清楚看出里头是很长一条通道,挖得很粗糙,也不知是会通向哪里。此时身后林绢拉了拉我衣服似乎想阻止我,可突然间,也不知道是谁猛地在这当口哇的发出声怪叫,叫声似乎像受到了极大的惊骇,以致连声音都有点变调了。   随即我身后一下子有股巨大的重量压了过来,逼得我不得不跟在黑子身后急急地爬,朝更深的地方爬进去,直到那层重量不再对我造成一种窒息的压力,我听见黑子在前头一片昏暗的地洞深处对着外头压低嗓门叫了声:“关上盖子!”   棺盖立刻在一阵沉闷的声响中被快速合拢。   最后进入的是何北北,人高大力气也大,所以拖个棺材盖对他来说不费太多力气。只是在盖上盖子后,他在一片迅速合拢过来的黑暗中重重喘了两口气,随后用一种从未有过的愤怒话音朝着我们粗声道:“谁啊!谁他妈推得老子腰差点闪了?!”   何北北是个脾气很不错的男人,这一路的接触中显而易见。因而能令他这样光火,想必刚才推他的那个人一定是用了十成的力道,也难怪能推得一下子让所有人的身体朝我这边压迫过来,要不是我动作快点,几乎就被那股力量压趴在地上了。   而他问过之后地洞里好一阵也没人回答,只有呼吸声此起彼伏,在我们跪爬着朝前行进时交错在衣料同土坑的摩擦声里。那样也不知过了多久,突然罗小乔一声尖叫,带着点哭腔急急地道:“什么东西咬我了!什么东西咬我了!!”   这叫声随即引起洞里一阵混乱,推挤声以及何北北的咒骂声,所幸很快啪的声亮起一点火光,是谢驴子点燃了手里的打火机。   匆匆一阵照射后找到了罗小乔的脸,她紧挨在谭哲后面被夹在队伍中间,一手撑着地一手微微颤抖地举在脸侧,满眼惊惶地看着地上。而被她所以为的那个“咬”她的东西,则是地面上一根突起的白色物体。   在谭哲转过身三下五除二扒拉开它边上的土时发觉,原来它是一根细长的骨头,一时倒也分辨不出究竟是兽骨还是人骨,但看它的样子在地下埋了应有很久了,几乎像块石头似的,这令罗小乔微微松了口气。   众人也因此要再继续朝前走,忽然谢驴子将手里的火光朝罗小乔身后朝了朝,皱了眉问:“老汪,你怎么了,脸色那么难看。”   经他这一说,我这才留意到那蹲在罗小乔身后不远处的汪进贤,一张脸的确面色很难看。   说不上来究竟是种怎样的难看法,只觉得他似乎相当紧张又相当慌乱,以至于之前当我们都盯着罗小乔看时,他一直都在低着头发呆。   直到谢驴子第二次叫了他的名字,他才霍地抬起头,随后用力吸了口气,回头轻声对何北北道:“刚才对不住了,是我推你的。”   何北北没反应过来,于是有些突兀地愣了愣。   但没等他吭声,便听见汪进贤有些神经质般地低低咕哝了两声,随后再道:“我……实在被吓坏了。刚才跟着那个小兄弟朝这里跑的时候,我总觉着他在故弄玄虚,所以就回头朝门那里多看了两眼,然后……然后我好像看到了那个东西……”   “你看见了?”黑子听见他这句话回头瞥了他一眼:“你没让它看见你吧。”   汪进贤迟疑了下:“这……我不知道……”   “那你到底看见了什么东西?”谢驴子忍不住问,“我也觉着奇怪呢,我们到底在躲啥??”   “不好说……”汪进贤再次犹豫了阵,随后朝黑子看了看:“你说那到底是啥,看上去像人……但是……”说到这里肩膀突然微微抖了下,他抬头朝上看看,道:“嘘,你们听见啥没……”   这当口谢驴子手里的打火机烫到了他的手,我听见他低骂了声,随后熄灭了打火机。   而头顶上,正如汪进贤所说,我听见有一种很沉闷又很拖沓的声音。不知是某种拖拉物体声还是脚步声,它慢慢地自我左后方朝着右前方的位置滑了过去,然后一些细细的尘土从上掉落了下来,落到我鼻尖上,带着股淡淡的腥臭味。   “走。”随后黑子朝我肩膀上扯了一把,低声对我道。   于是队伍再次在他带领下朝着某个不知尽头的方向移动了起来。走势忽高忽低,洞似乎也变得越来越窄,到后来何北北的大高个子钻得有些吃力起来,他不得不拖了外套一边朝前挤,一边不断低低追问:“还要走多久?”   那样问了四五次之后,我发觉前面似乎隐约亮了起来。   不再如之前那样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有一些模糊的光线从前端透入,把这条狭窄的暗道照出一片暗灰的色泽。而周围也开始逐渐再次变得开阔,甚至比之前刚从棺材外跳进时更加宽阔,于是后面的人立刻陆续挤在了一起,三三两两,仿佛肩并着肩能令人从刚才幽闭到几乎窒息的状况里解脱出来。   而随着光线的越发明显,我看到我们这几个人已彻头彻尾成了‘土人’,脸上身上全是土,若不凭着外套和头发几乎已经分辨不出谁是谁。见状罗小乔似乎一时忘了刚才的恐惧和受伤的疼,她噗地笑了声对小邵摆手道:“喂,快拍下来。”   “你还真有心情。”小邵苦笑着拍了一圈,镜头对到黑子时发觉他在瞪着自己,便悻悻然转开,往之前我们过来的方向又拍了一阵。   “你们是真的还不知道自己什么处境是吧。”见状黑子冷哼了声。   见状谢驴子板着脸朝罗小乔打了个手势,随后贴着洞壁挤到黑子身边,换了个较为友善的态度问他:“兄弟,这条通道很早以前就有的么?上面那些棺材是为了给它打掩护?”   黑子摇了下头:“我挖的。如果不是我那会儿留个心眼挖了这条道,没准也活不到今天。”   闻言汪进贤不由皱眉道:“那之前我们躲的那东西到底是什么?”   黑子再次摇头,随后耳朵贴着洞壁听了听,便径自又朝前继续爬去。   谢驴子见状也跟了过去,此时整个通道的走势已是完全往上,虽然宽敞了很多,但比之前也难爬了很多,我有些吃力地跟在他们后面,听见谢驴子再次问他:“那东西是村里早有的么?看上去好像不止一个啊……怎么我们在外头从来没听人说起过。”   “见过的哪个还有命在。”黑子冷冷道。   “就是那东西把这村里人都……”   我想谢驴子可能是想问,是那东西把这村里的人都害死的么。但碍于黑子的态度,他没有将这句话说完。倒是黑子,在听了他这半句话后回头朝他看了一眼,随后从嘴里扑的吐出口泥水来,道:“弄明白这些有意思么,没了命什么意思都没了。”   “那东西到底是什么……”   “你甭管是什么,最好永远不瞧见它们才是最好。你们是怎么来的,开车么?”说到这里,黑子人已到了这条通道的最光亮处,那是个被杂草和树枝所覆盖着的洞口,透过它们交错的缝隙隐约可见到外面砖墙和房子的废墟,原来我们这一路不停的爬行,竟已是到了离刚才那片宅子约莫几百米远的地方。   “对。”谢驴子点点头道。   “那就好,等下我送你们到车子那里,然后你们往来的路开,一路开出去别回头,也许还有救。”   “那你呢?”我不由问。   “我?”他低头看了我一眼,苦笑:“我离不开这地方,这是我家。”   “如果那些东西真的那么可怕,那你根本就不应该再留在这里啊……”   我这话还没说完,忽然见他蓦地将身子朝后一缩,紧跟着低头朝我狠狠地瞪了一眼,仿佛在警告我不要再继续发出任何一点声音。   与此同时只见那道洞口处杂草哗哗一阵摇动,随着它们交错间缝隙的骤然破开,一道刺眼的阳光自外头直直投射了进来。   但很快它便被一道低垂而下的阴影给挡住了。   随之我看清那是张脸,一张灰得好像砖头一样颜色的脸。   瘦得仿佛是具骷髅,只有薄薄一层皮悬挂在那坚硬的颅骨上面,风干了似的,薄而透明。它们层层叠叠地盖住了这张脸的鼻子和嘴唇,只留一双眼睛在分外宽大的眼眶里朝下张望着我们,那眼睛就同我们之前所见过的那头死羊一样,干得已经没有一点水分,却仍如此突兀而苍白地深嵌在那对眼窝里,仿佛是这张木偶般的……勉强可撑得上是人脸的脸庞上,唯一带着点生气的东西……   “呒……”它一边朝里探着头,一边仿佛在用它被埋在层层皮肤下的鼻子嗅着洞里的气味,随后洞口处再次哗哗一阵响,一条细长的手臂从外头伸了进来。   手臂自腕部处已经断裂了,干枯的皮和经络下垂挂着一只同样细长,但因而也极其尖锐的手。这只手如同自己有着独立生命般在洞内狭小的空间里慢慢移动着,直触碰到黑子的身体,停了下来。   “唉……”随后它似乎发出阵如同叹息般的声音,便从洞口处退了出去。   这有些出人意料,如同它之前的突兀出现。   但它确实是离开了,只留下一片它呼吸时所喷出的气味,又酸又腥,如同一条在太阳下暴晒了很久的鱼。   哗哗……杂草和树枝在那东西离去的一瞬重新覆盖住了洞口,随后我见到一行深色的液体从谢驴子身下留了出来,带着一股骚臭味。   他竟是生生给吓尿了。   全文免费阅读 188养尸地十四   我至今都没忘记谢驴子在那刻的惊骇过后,所说的第一句话。   那话是对小邵说的,当时他整张脸都扭曲了,他用无比扭曲的神情和音调颤抖着问小邵:“刚……你都拍下了没??”   小邵自然是都拍下了,因为在他一路朝洞口攀爬的时候,那台摄像机就架在他肩膀上没被放下去过。得到这答案后谢驴子登时有种如释重负的解脱感,几乎忘记了尿在裤子上的窘迫,他立即朝洞外指了指,道:“撤,赶紧的。”   当时看着他脸上神情的变化,我突然很想问问这个男人,如果小邵没能将那个怪物拍下来的话,他又将会做出什么样的指示。   是继续留在这里直到再次碰见那东西,然后将它拍摄下来再撤么?   当然,这念头我并不可能说出口,我不想激怒谢驴子,在没有跟着他们安全离开这村子之前,我完全没必要跟这些人闹翻脸。想来林绢也抱着跟我一样的心态,所以尽管她一脸的怒气和恐惧,但始终没有说过一句话,只固执地避开了谭哲的靠近,带着种冰冷的颤抖紧紧抓着我的手。   那之后大约过了十来分钟,我们才在黑子的带领下一一爬出了洞口。   也许是确定了周围不再有刚才那种可怕东西的存在,黑子的话开始渐渐多了起来,他冷眼看着小邵护着摄像机出洞时对我道,之前那种东西通常在白天比较少见,因为白天的光亮和自然界的声音会干扰它们的听觉和视觉,但是以我们进村后所发出的那些嘈杂,以及一路而来所留下的痕迹,想必已经引到了它们的注意,所以连这么深的地方它们也会寻过来。   这地方很深么?   我想起我们一路找到那处停放棺材的宅子时,的确走了很多时间。但我总觉得这村子不应该有那么大,至少在我的印象里便是如此。   但当我正要就这问题问问黑子时,他却已径自带头朝前走去,走得一歪一扭的,受伤那条腿几乎在地上拖,但速度仍是很快。   头顶明晃晃的太阳照得他像团黑色的影子似的,不过这样灼烈的阳光并没有令人生出温暖的感觉,我听见林绢牙齿不断打架的声音,她穿得单薄,而四周温度着实很低,比洞里的温度低很多。这也难怪当刚才当我钻出地洞,重新呼吸到充斥在阳光下的那片空气时,竟能莫名生出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真是无比糟糕的一种感觉。   仿佛一瞬间,这村子不再是原先的村子,太阳也不再是原先那个太阳,一切变得如此怪异,就像出洞那一刹阳光直接刺入眼睛时的那种感觉。于是一瞬间人也都好像不再是原先那些人,不再有人说话,甚至不再相互间看上一眼,只低了头一路跟着黑子朝前跑,却也不知是否因了心理作用的关系,总觉着周围农地里吹来的风里隐隐透着之前那怪物呼吸出的气味,仿佛在那些长满了荒草,又荒凉得不见任何活物的地方,正无声无息盘踞着那样一只似人非人的东西,用它那双干瘪又苍白的眼珠静静窥望着我们。   那样一声不吭地带着所有人沿着一条崎岖小路从几处灰色宅子前经过,再穿过一大片浓密的槐树林后,黑子的脚步渐渐慢了下来,似乎脚伤的疼痛开始发作,他总得更加颠簸,却也不敢就此停下休息,他一边谨慎地四下环视着,一边回头看了看沉默的我们,道:“刚才那是白家祠堂,你们的车停在王寡妇家那里,离那祠堂也就两里多点地。”   “两里?”何北北惊道:“两里多点地我们能走几小时??”   “别说两里,就是几百米,运气不好也能给你绕得出不去。”黑子没好气咕哝了一句,低头用力敲了下腿,再次加快脚步朝前走去。   “什么意思,真是鬼打墙?”汪进贤几步追到他身边问。   黑子瞥了他一眼,似乎不屑同他走在一起,便故意忙慢了脚步拖到我身边,随后冷冷道:“鬼打墙,鬼打墙还不美死你。当年民警都给困死在这鬼地方好几个,天知道这叫什么玩意!”   一句话说得众人再度沉默下来,只听着四周风哗啦啦一阵从边上的槐树丛里轻轻卷过,冷不丁地叫人一阵悚然。   “……老乡,”过了好一阵,才听谢驴子干巴巴地问了句:“这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当初那拨人也问过我这个问题。”黑子头也不回道。   “我知道,他们都死了……”   “你本来以为我那是说笑对么。到这村子来拍这拍那的也是好玩是么。”   谢驴子没吭声。   见状黑子扭头转向我,突兀对我说了句:“记得那时,米婆带你回去的时候,我爷爷送了米婆好些东西,但你们一件也没拿,后来我爷爷一直很不高兴。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我怔了怔。   明知是不收礼别人自然不高兴,却也不知该怎样用合适的话回答,只能沉默着摇了下头。   他道:“我爷爷说,米婆过来给问了米,无论怎样都是要收点东西回去的,以往都是这样,惯例。但你姥姥却什么也没收,所以他觉得一定有问题。”   “是么……”我含糊应了声。   “米婆有跟你说过不收的原因么?”   我摇摇头。   也不知他信还是不信,他撸了撸自己乱糟糟的头发又朝我望了眼,似叹了口气般道:“不管怎样,我爷爷那会儿的预感还是灵验的,因为就在那之后不到两个月,墓姑子阿姨就自杀了。而在我们听到那消息,赶紧把她骨灰给请回来安葬后不到一年的时间,村里也跟着出事了……”   事情出在墓姑子死后的第二年冬天。   黑子说,之前谢驴子带我们进的那个停放了很多棺材的宅子,叫白家祠堂。   两三百年前,它原是一户姓白的大户人家祭拜祖宗的地方,后来那户人家迁走了,房子空着空着,则渐渐成了村里逢年过节做大事时所用的公共场所,类似于礼堂。   原先里头是空荡荡什么也没有的,但就在墓姑子死后的第二年冬天,记得很清楚,是冬至刚过,有一批外乡人进了村,跟村长也就是黑子他爷爷商量说,想要出钱买下西边的那片坟地,用来盖房子搞建设。   起初无论是村长也好还是村里人也好,听后大多都不怎么乐意。   因为自从那个黄顺家——也就是汪进贤所说的那个网友X,他家里迁坟迁出了具完全没有腐烂的尸体后,村里所有人都认为那坟地一定是块风水宝地。所以最初村长是一口回绝了的,但后来那些人开的价钱渐渐高出了村里人的想象,所以也就有不少人开始动心了,尤其是村长他儿子。黑子的爸爸挺游手好闲的,别的没什么长处,偏就喜欢赌,那阵在外头欠了一屁股赌债要还,正愁没钱,所以面对这突然而来的诱惑不能不感到动心。   但另一些人则反对得依然很凶,为首的是王寡妇,她家四五代都在那坟地里葬着,日子一直又过得很好,所以觉得迁墓这种行为会破坏了自家的风水,因此怎么也不肯。   于是两派间就那么天天吵吵闹闹地僵持着,一度王寡妇还宣称要将这事闹到省里去,说村长以权某私,想用大家的地去谋取他私人的利益。   可就在她那么宣称过后没几天,可怕的事发生了,王寡妇被她回来过年的儿子发现死在了家中的楼梯下。当时状况很惨,断裂的颈椎刺穿了她的脖子,整张脸朝地,脸皮都跟地面给粘成了一块儿,看上去应是死了好几天,但无法判断是意外身亡还是他杀。王寡妇儿子一口咬定是村长和他儿子干的,因为他们最有犯罪动机,但片儿警过来查了几遭,始终查不出个所以然,只能依据她的伤势和她尸体所处的位置,给出结论说她是下楼时不慎摔死。   那之后不久他们就将王寡妇草草埋葬了,而王寡妇儿子同村长家也正式结下了梁子,天天守在村长家门外骂,朝他们家门上泼脏水……这样闹腾了大约有半个来月吧,突然有一天他没出现。而之后也没再出现,因为他也死了,被人发现死在他家墙角边。   死的样子很可怕,头在墙上被砸开花了,肚子剖开,里面的内脏和血肉都没了,只有薄薄一层皮贴着骨头,好像当初村里死得很诡异的那些牲口,以及被墓姑子杀死的男人尸体一样。   正所谓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王寡妇刚死不久,在村长家闹事的王寡妇的儿子竟然也死了,还死得那么凶,于是村长一家不被人怀疑都不成,甚至警察也都开始对他们家进行起了缜密的调查,一瞬间,这个家庭陷进了一个众矢之的般的困境。   但就在所有人都在怀疑那一切究竟是不是村长跟他儿子干的时候,没过多久,村里仿佛中了邪一样接二连三开始再次有人暴毙。之所以说是暴毙,因为那些人的死状竟然都跟墓姑子杀死的那个男人、以及王寡妇儿子一模一样。短短两三个月,竟连着死了三四个人,有的是在田里,有的在自家院子里,有的干脆是在自家床上……就仿佛突然间死神盯上了这整个村子里的人,一时人心惶惶,谁都怕睡一觉第二天就成了一具尸体被吸空了的干尸,谁都担心早上天一亮推开门,门口躺着具干巴巴的尸体瞪着自己看。   但是警察来了好几拨,挨家挨户地调查,可就是调查不出那些人被害原因,更不要说找出凶手。于是只能将这案子一直搁在调查的状态,而村里则都惶恐极了,有几家干脆一搬了之,同时又有个传言风似的在村里不胫而走,说是村西那块墓地早已被墓姑子诅咒了,谁让村里人过去都对不起她,总是整她,还吊死了那只被她视作儿子的猫。所以,现在死的那些人,都是墓姑子死去的冤魂回来作祟来的,不然怎么死的人死状都跟她那个老公一模一样呢,连凶手也找不到。   于是就聚拢了开会一合计,说干脆就把那片地卖给那些外乡人算了,兴许平了坟盖了新房子,就什么事都没有了。于是当即就委托村长联系上了那些人,没过多久,便同他们把地契转让的手续都给办了。   说到这里,黑子的话音突然顿了顿。   见状,听得入神的汪进贤忙推了推眼镜追问了句:“后来怎么样了?”   黑子没有搭腔,只伸手朝左侧方向指了指,道:“那铁皮房子就是你们的车么?”   这一说,所有人立即抬头朝那方向望去。   果然见到谭哲的那辆黑色悍马在左前方一块空地上静静停着,远看过去真跟栋矮房子似的。离它不远处便是王寡妇家那栋楼房,它背对着我们孤零零同墓姑子那间小屋在那片空地上矗着,但我们早晨离开时,记得是从它左前方向离开的,此时却是从它由后方回来,似乎由始至终我们以它为终点绕了一个圈。   当然关于这一点,我没去想更多,虽然觉得似乎我们这一路始终是直去直回的。   当时只是立刻跟着众人一起朝着王寡妇家快速奔去,见状黑子不由一边瘸着腿追在后面,一边惊问:“你们去那屋做什么??不是要回车上去么??”   “老乡,谢谢你带路,不过我们还有人在里面,行李也都在那里面。”谢驴子边跑边答。说着话便已头一个奔进了王寡妇的屋里,自然是没能望见黑子在听到他这话后一下子停了脚步,脸色变了变。   “怎么了?黑子?”见状我不由也停下脚步,问他。   他没回答,只睁大了一双被乱发覆盖的眼闪闪烁烁望着那栋屋子。不出片刻,屋子里突然骤地爆发出一声尖叫,随即便见谢驴子踉踉跄跄从屋子里退了出来,苍白着一张脸对我们颤声道:“……人……她人……她……”   连说了好几声都无法听明白他到底要说些什么,但看这表情显然不是什么好兆头,当即所有人一起朝屋里冲了进去。而进门的一瞬间立刻就知道不对劲了,整间客堂里充斥着一股酸腥的味道,就跟之前在地洞遇到那怪物时闻到的气味一模一样。   “张晶?!”罗小乔条件反射似的对着那空荡荡的空间叫了声,被边上的汪进贤立即伸手一把捂住了嘴。   见状一旁的何北北正要过去把汪进贤拉开,突然像是见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他两眼睁得老大迅速往客堂正中间那张桌子前走了过去,几步到它边上定睛看了一眼,复又倒抽了口气急急退了回来。   而这时我也看清了,那桌子上分明是两截手指,细长白皙的女人的手指!   沿着边上的血迹一路往下,就在桌脚边有几块鲜红的肉团粘在角落里,连同上面零星的布料,仿佛被什么东西从身体上一扯落间便不经意地就丢弃在了那儿。而周围的地上,桌子后面那片贴着油纸的墙上,到处都是血,鲜红的还未凝固起来的血。   它们同墙壁和地面斑驳的颜色混在一起,所以乍一眼几乎没让任何人发现,直至目光适应了屋里昏暗的光线,又被那手指和肉块一刺激,那些颜色便猛地脱离了层层干扰触目惊心地在视野内清晰起来。登时看得在场所有人都僵立在原地,直至罗小乔突地一声尖叫推开汪进贤朝外狂奔了出去,我猛地听见头顶上方有什么东西发出轻轻一声类似闷哼般的声响:   “嗬……啊……”   紧跟着听见外头黑子变了调般一声大叫:“快出来!!”   我还没来得及回过神便被林绢和谭哲一前一后朝外拖了出去,与此同时依稀见到有道白糊糊的东西从我刚才所站位置上方纵了下来,落地嘭的声闷响,随后一种无比奇特又缓慢的脚步声响起,似是一路追随着我们径直跟了出来。   此时我们已全都跑到了房车边上,没有一个人敢回头看追来的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只一心急着等谭哲开锁放我们进去,却在这当口突然见谭哲抽回手一声咒骂,并朝车下猛地踢了一脚:“操!油全漏了!!”   全文免费阅读 189养尸地十五   地上深深一滩水塘,本都以为是水,却谁想原来都是汽油。情急的时候根本没人注意到,直到听见谭哲一声怒骂,才猛地意识到周围空气里充斥着股浓重的汽油味。   当时所有人立刻就作了鸟散状。   撒腿就跑,朝着我们前夜开车进村时的那个方向。而本能这东西就是这样奇怪,其实当时谁都没看清从王寡妇家追出来那东西究竟什么样,可是一股由内而外的恐惧却是直透入骨髓的,这恐惧驱使我们在一眼看到车无法开动后立刻就朝村口方向跑去。但我们这一逃却把一个人给急坏了,就是黑子,在我跟着林绢他们一头朝前冲着的时候,便听见他在后面扯着嗓子大声叫:“回来!都给我回来!”   可当时没有任何人听他的。   只一股脑地朝前奔,但奔着奔着,很快就发觉不对劲起来。   因为前一晚谭哲把车开进村后,没多久就停下了,所以王寡妇家应该是离村口很近的。我还很清楚地记得我回头朝过来的方向看去时,能很清楚地看到村口那棵掉死了墓姑子那只黑猫的歪脖子树。   可是此刻我们明明跑了很长一段路,却始终没见到村口那片被车轮碾出的车道,以及村口那棵孤零零的歪脖子树。   这不正常。   意识到这点汪进贤头一个停了下来,大声问谭哲:“小谭!我们是不是跑错方向了??”   而谭哲还没来得及回答,他却眼睛一下子瞪大,朝前用力指了指:“……那不是王寡妇家么……”   他这一指,果然见到左前方一前一后矗着两栋房子。大的是王寡妇家,小的是墓姑子的住处……我们这一圈猛跑,竟是又兜回了原处,而且是刚才从白家祠堂逃回来时的那个方位……但只看到谭哲那辆没了油的巨大房车停在那边,周围没见到黑子,也没看到之前从屋里追出来的那个东西。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面面相觑间,忽听罗小乔抖着声问了句:“北北呢?你们看到北北了吗……”   没人看到何北北。   刚才一路跟着他们狂奔时,我记得很清楚他就在罗小乔边上跑着,离我大约五六步远。   可是一转眼间人就不见了。   就连一直在他边上的罗小乔也是刚刚才发现何北北突然间就失踪了,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登时令她那张脸变得比纸还苍白,她朝周围所有沉默而无措的人呆呆望了圈,随后一咬牙一跺脚,猛转身就往回奔了过去。   边跑边叫:“北北!北北你在哪啊!北北!”见状谢驴子不由同汪进贤迅速递了个眼神。看来是准备要去制止她这不管不顾的行为,但没想到却是我估计错了,眼见离罗小乔最近的一处蒿草丛内突然一阵耸动,两人急转身朝着右方向撒腿便跑,竟是将其他人都给丢下不管了。   但是没等他们跑出几步远,突然一道黑影倏地从那片蒿草从里窜了出来,眼见罗小乔竟得要叫出声,一把捂住她嘴把她从那方向给推了回来,随后对着谢驴子和汪进贤低吼了声:   “别往那走!跟我来!”   这才看清,原来他竟是黑子。   之前我还以为他不管我们自己一人跑了,没想到却是藏身在那处蒿草丛里。此时一脸的紧张,他一边瞪大眼朝身后看了又看,一边朝我们用力挥了几下手。见状我们立即跟了过去,包括一脸尴尬的谢驴子跟汪进贤。   随后见他再次纵身跳进了那片高大的蒿草丛里,几下便在那片被杂草占满的田埂里隐去了踪迹,我们也迅速跟着进入,只有罗小乔还在田埂边站着,铁青着一张脸环顾四周,嘴里絮絮叫着何北北的名字。   他失踪得实在太过突然和蹊跷,但就这么任着她干着急也不是什么办法,因而转过身我一把将她拖进了队伍,岂料这一下让她哇的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甩开我手抽了我一把,骂道:“你们还有没有人性啊!刚才他还在这里啊!你们是想不管他了是吗!!有没有人性啊……”   话似乎还没说完,她的骂声却突然猛一下停住,一双眼盯着我脚下某处瞪得几乎要突出来了,随后哇的声尖叫,她一把将我推到一边随后跌跌撞撞朝着黑子身影消失的地方追了过去:“妖怪来了!!妖怪来了啊!!”   那力气真的很大,我毫无防备间被她推得一个趔趄,随后见到林绢紧盯着我整张脸拧成一团,想对我说些什么却被她身后的谭哲一把捂住了她的嘴。   这同时我感到自己后背一下子撞在了某样东西上。   坚硬而单薄的一样东西。   随即一股极猛的酸腥味直冲着我鼻子和嘴里钻了进来,同之前在地洞里闻到的一模一样的味道,却又着实比那要浓重刺鼻得太多。呛得我险些要吐出来了,却被周身随之而来一股冰冷的恶寒生生给逼进了喉咙,只张大了一张嘴用力喘着气,然后借着眼角的余光,我一眼瞥见身侧有几根细如竹竿又被层层半透明的皮包裹着指骨。   它们轻轻一晃,照着我肩膀上一把抓了过来!   见状林绢一把挥开谭哲的手对我尖叫一声:“快跑!”   与此同时我也不知哪来的反应一下子就跪到了地上,没被抓到肩膀,但脖子上无可避免地被一股尖锐的力道扯得火辣辣一阵刺痛,这痛如同触电般令我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朝林绢方向冲了过去,随后被她一把从地上拖起来转身就跑。   一路跑,一路能听见身后杂草内哗哗声交错乱响,似有无数双脚在那片密集的蒿草丛里踩动着。速度不快,但每一下都如鬼魅般如影随形,让人听着心跳快得几乎每吸一口气都是痛的。   直至后来那些声音似乎不见了,我们依旧疯狂地朝前死命奔跑。   一口气穿过两片农田,又钻过了两条被几片荒宅围绕着的小路,再沿着一条被疯长的玉米遮得几乎看不清地面的田埂艰难地穿梭了一阵后,终于见到黑子在前方一片焦黑得仿佛遭遇过一场火灾的楼房处停了下来。   这时所有人跑得几乎都已快断气了,我却依旧两条腿抖个不停,仿佛习惯性还要往前继续跑。   但所有人里汪进贤的状况却是最糟糕的。本来两条腿就不太好,此刻干脆匍匐到地上吐了起来,见状黑子眉头一拧低低说了些什么,随后快步到田里扯了几把枯玉米秆拖到他面前,将地上他的呕吐物给盖严实了,从棉袄里摸出包火柴嚓地点燃,朝玉米秆上扔了过去。   玉米秆立刻烧了起来,将地上的呕吐物也一并吞进了火舌里。“这味道会把那东西引来,火洗过才干净。”等烧得差不多,黑子对我们解释道,随后朝身后的房子指了指,有些突兀地问我:“还记得这里不?”   我不由再次朝那片焦黑的房子看了眼。   似乎是有点眼熟,不过大片地方都被烧焦的,所剩下的比较完整的那一两栋矮楼,实在让我想不起更多的来。   “这是我家。”见状黑子道。一边踩灭了地上的余火,抱着手里的小小棺材转身朝矮楼内走了进去。   于是我忽然留意到,他竟一直都抱着那口从百家祠堂里带出来的猫棺材。   像抱着个小孩似的抱在怀里,之前无论是拉住罗小乔也好,带着我们在地里一路狂奔也好,始终都没忘了这口棺材。   而同时也明白过来,难怪眼前这片房子看着眼熟又陌生,原来它就是当年李村长的家。   当年这套宅子也算是村里比较‘豪华’的建筑,因为村长家是个人口稠密的大家庭。记得围着一个大院子都是楼房,最高的有三层楼面,并且很宽敞。   但现下那些都烧没了,只有一栋矮楼还保持得比较完整,但矗在一片黑乎乎的砖瓦之间却又格外的荒凉和孤独,以及一种难以名状的怪异。印象里原是靠近后院用来做仓库堆农耕工具之类的吧,却不知黑子将我们带到这里是为了什么。   一时也没追着问,便跟着众人一起越过那些废墟也朝矮楼内走了进去。   一进门只觉得一下子好像进了座坟墓似的。楼里无比的暗,从大太阳底下乍一进入,竟有种伸手不见五指的感觉。好一阵等眼睛适应了里头的光线,方才发现这楼里所有的窗都被关得死紧,而且不知多少年没有被开启过,上面蒙着厚厚的灰。窗上钉着木条,也是有很多年头了,积满了灰尘,并且有些摇摇欲坠。仅有的那些光便是从那些木条的缝隙间渗透进来的,也难怪房子内昏暗至此。   “扛机器的,你把门关关牢。”就在我们陆续进门后打量着屋里一切的时候,黑子放下了手里的棺材,转身对小邵道。   小邵依言去关门,却见罗小乔还在门外站着,两眼通红。“你还不进来么?”于是他问她。   “何北北怎么办,你们就不管他了吗!”她一开口眼泪就哗哗掉了下来,林绢见状一声冷哼:   “你男朋友你倒是要管,别人不管就叫没人性。那你呢,刚才把宝珠硬生生往怪物身上推,你那叫有人性?!”   “我是害怕啊!”   “害怕你推她干什么??”   “我……我不知道啊……我害怕啊!”说着罗小乔眼泪掉得更凶了起来,小邵不得不一边将她拉进屋,一边关上门打圆场道:“算了,害怕的时候谁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呢,是吧老谢。”   说着故意朝谢驴子看了一眼。   谢驴子知道他意有所指,也不好说什么,只轻轻咳嗽了声,随后扯开话头对黑子道:   “你平时就住在这里么?”   黑子看了他一眼,摇摇头:“很久没来了,但这里还算安全。”   “那你都住哪儿?”   “哪儿都住,只要那些东西不想碰我,哪儿都还算安全。”   一句话出口,所有人都沉默了下,随后罗小乔再次抽抽嗒嗒哭了起来,边哭边问:“那何北北呢?他现在会怎么样……”   黑子望了她一眼,转身走到窗户边一边用力卸着上面那几根已经有些松脱的木条,一边道:“你还是别再想了比较好,人各有命。我早说了么,你们送死来的,那时你们还觉得很有趣是不是,就跟上次那些人一样。”   “那些人就是被刚才那东西给弄死的么?”小邵问。   “是的。他们胆子比你们大,步行进来的,连车都不开,所以都死了。”在将所有松动的木条卸下后黑子从角落里找出些更厚实的木板,接着又道:“原本听你们说开车来的,我还当你们能逃出去,谁知道你们的车没油了。”一边说一边看了我一眼,摇摇头:“如果米婆在就好了,她还好么,宝珠?”   “她过世了。”我答。   “过世了……”他皱了皱眉,叹了口气。“可惜……我爷爷那时还说,要不要再请她过来看看。但又说,她连礼都不肯收,怕是不肯再来的了。后来的确是这样,墓姑子阿姨下葬她也没来,小黑下葬那天地里的土发出冲天的臭气来,爷爷特地打了电话去请她,她也还是没来……”   “小黑是谁?”听到这里我不由轻轻问了句。   他看了看我,随后朝地下那口棺材一指,面无表情道:“它就是小黑。那会儿大家都很害怕,所以叔叔他们吊死它的时候我不敢去阻拦,结果做了三天噩梦。所以后来我偷偷去把它从树上放下来,葬了,但葬它那天土里发出股很臭的味道,好几天都散不掉。”   “土里发出臭味?知道是怎么回事么?”汪进贤听到这里插嘴问道。   黑子摇摇头:“不知道,一开始我爷爷很担心,但后来就没味道了,也就没人去想这事了。也可能是河里倒流进什么东西变质,也是会出味道的。”说到这里,他敲了敲身下的板子,对那几个呆立在一旁听着我们谈话的男人道:“过来帮一下,傍晚前把这些板子钉好了,那样晚上可以省心些。”   “有用么?”闻言谢驴子他们立刻围了过去开始找钉子和锤子,一边问他。   “那时我就是在这屋里躲过去的。”黑子点了点道,“我爷爷说,这是村里唯一一些柳木,它们阴,比村里的槐树还阴,所以能让那些不化骨眼浊。”   “不化骨?”这三个字令汪进贤蓦地再次抬头望向了他:“那些东西是不化骨?”   “我爷爷是这么叫它们的,”咬着嘴里的长钉,黑子朝窗外被灰尘罩得模模糊糊的阳光看了一眼:“那时他天天都在念叨,不化骨来了……不化骨来了……墓姑子变成不化骨要回来讨债了……这个村子要死了……”   “那么那东西真是墓姑子化的?”   “我不知道,”黑子用力敲了两下木板,“墓姑子阿姨只有一个,但它们有很多,你们刚才看到的,不过是它们里头一点凤毛麟角而已。所以我不知道它们到底是什么,都那么多年了,在它们眼皮子底下偷生,也给它们做过一些它们想要我做的事……我还是不知道它们到底是什么。”   “那它们到底是怎么来的……”我不由问道。   他敲着榔头的手顿了顿,随后抓了把长长的乱发,看看我道:“之前不是跟你们说过么,那时村里连着暴死了几个人,村里人一害怕,就干脆把西边坟地的那片地给卖了出去。卖得的价钱还挺高的,高出了村里人的想象。所以村里人就预备给自家葬在那片坟地里的老祖宗觅个好风水的地面,重新给迁葬了。”   “那是很隆重也很慎重的一件事,请戏班子唱戏,又摆酒席祭拜,着实热闹了好些天。说来也怪,好像自打地契移交的手续一办妥,村里就太平了,再也没出现过有人暴死的可怕事情,似乎一下子这村又回到了以前那种安稳太平的日子。所有人也希望那些不好的事情尽快都消失并忘记,所以就专心地搞着喜庆的祭典,专心地选着黄道吉日去准备各家的迁坟。但是没想到,就在等到了最适合迁坟的黄道吉日那一天,让所有人怎么都没想到的一件事发生了。”   说到这里黑子的话音顿了顿,然后慢慢看了我们所有人一圈,突兀问道:“你们在白家祠堂里看到那些棺材时,有没有发觉它们和一般的棺材有什么不同?”   这句话问得我们所有人都怔了怔。   有什么不同?   除了都是空的,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同。   却没有一人回答他,只是沉默着,就连罗小乔也停了抽泣,一声不吭地望着他。   见状他低哼了声,随后慢慢道:“那些棺材底部都穿了个洞。所以黄道吉日那天,我看到最先被他们从地里请出来的老刘家太爷爷那口棺材,底部泻出一堆泥。这把老刘家的人都急坏了,以为是棺材埋得不好所以让老太爷和泥混在了一起,可是打开时里头却是空的,只有棺材底部一个洞,分明像是被什么动物用爪子抓刨出来的。”   全文免费阅读 190养尸地十六   洞的大小刚能容纳一个人的体积。   最开始所有人都以为棺材底下的洞是地鼠打的,为了偷吃尸体。   但细想想那其实是很没理由的,什么样的地鼠能把一具尸体吃得连一点骨头渣都不剩呢?但当时现场气氛太过诡异,所以谁也没细究,只都沉默着看着第二具棺材被从土里抬出来,岂料这一抬可好,登时如同炸开了锅似的把所有人都给惊到了,因为第二口棺材依然是从底部泻出一堆黑泥,竟也是底部被挖穿,里面空空如也。   那样连开了四五口棺材,无一例外都是这种样子。   当时是四月份近五月的天,可是在场所有人一下子都感到一种透入骨头的冷,尤其像黑子这样年纪小点的,都开始缩起脖子打起了哆嗦。之后没过多久,也不知谁起了头,在场所有村民也不管什么黄道吉日,什么合适的时辰了,纷纷带着铲子找到自家的墓地急急开挖。   而挖掘的结果无疑是更加令人恐惧的,因为随着一具具棺材的先后出土,他们惊恐地发现所有被挖掘出来的那些棺木,无论在地下埋了几年还是几十年,亦或者上百年,虽然从外表来看它们全都是好好的,甚至木头都没有开始腐烂,可是一打开来,里头全都是空的。每一口空荡荡的棺材底下都有一个洞,有大有小,仿佛一张巨大的嘴巴似的冷冷对着众人,带着一种让人冷到骨子里去的神情……   就是这样,连着几天几夜不停的挖掘,西边坟地里那些空棺算是全都见了天日。   黑子说,那是一种见过一眼后这辈子就再也无法忘记了的景象——   家家户户守着他们祖辈的棺材,可是棺材里的人却完全没了踪迹,哪怕照着埋棺材的坑往下掘地数尺那么挖,也什么都挖不着。唯一一口没有被破了棺材底、里头的尸身还好端端保存着的,竟只有黑子前阵子亲手葬下去的那只黑猫的棺材,这诡异的情形不仅吓住了全村的人,也把那些被买下这片坟地的开发商派来帮忙挖掘的工人都给吓跑了,连钱都不敢收。   也有胆大些的,做这一行久些的老师傅,临走前对李村长说,看这情形怕是不妙,该不会是诈尸了吧。可是诈尸的通常都是比较新鲜的尸体,那些埋了几十年的尸体只怕已经烂得只剩下骨头,不可能还有兴风作浪的能力,而且诈尸通常是在棺材开了盖子,尸体接触到空气的那一瞬间才会发生,从没听说过埋在地底下处于密闭状态的尸体也能诈尸。   只是说归说,却终究也不敢再往深了想,只嘱咐村长无论怎样要想办法请个高人过来看一下,否则,这地别说再盖房子,就是废弃着扔在那儿,也始终是不妥的。   村长这边立刻就派人出村去请高人了。   而同时,全村那么多口棺材却也一时没个安置之处。放在各自的家中吧,谁都害怕。但若就那么放在外头,这风吹日晒的,虽说都是些空棺材,却总归不舍得。于是一商量,就将那百来口棺材浩浩荡荡地抬进了白家祠堂,一边由各家派出代表日夜在那里守着,一边摆上香火蜡烛没日没夜地在那儿祭着。   那样整整过了两个礼拜,倒也没见有什么特别的事发生,村里那些战战兢兢的人一颗悬着的心便总算慢慢落了下来。又过了两三天,派出去请的高人也来了村子,先是和尚,后是道士,都是从正规寺庙里请出来的。带着他们去坟地和祠堂看了一圈,虽然最终两方人都说不清究竟是什么原因导致坟地内所有棺材全部都成了空棺,但几场法事都做得十成十的规矩,之后,日子倒也都过得太太平平的,和寻常没什么两样,于是也就渐渐没人刻意去提那些空着的棺材了,只依旧每天派人在祠堂里守着,香火不断。   之后,时间过得飞快,很快个把月就又过去了,转眼天气说热就热了起来,买下坟地的开发商所组织的施工队陆续开了进来,全面翻整那块墓地,于是原先那地方的阴沉和荒凉便因此一扫而光,每天黑子都会跟着一班小孩过去看热闹,看铲车推上翻下的,好不热闹。   更热闹的是村长家办喜事了。   结婚的是村长的小儿子,也就是那位片儿警,新娘是省城里的银行会计,原定十月结婚,但一来前阵子因了王寡妇家出的事后村长身体变得有点差,二来为了给迁坟那档子事冲个喜,所以就把婚期给提前了。   本是很喜庆很快乐的事,但黑子说到这里时,那张本就跟树皮似皱着的脸,看起来似乎更阴沉了,连嗓音也变得有些低哑,不知不觉里带上了乡音,以致听得让人有些吃力。   他说,谁能想到呢,就在他二叔结婚的当天,村里就又出了怪事。   最先是新娘子过门的时候。   那时也没什么轿车,新娘接进村只有一辆挂了红绸的拖拉机,所以看新人是一目了然的,因而在听见拖拉机响时家家户户都跑了出来,争先恐后要看看那位城里来的新娘子。   可是随着拖拉机的接近,原本热热闹闹的看亲队伍却突然都沉默了下来,以致新娘子还以为自己着装上出了什么差池。   而她所不知道的是,就在载着她的那辆拖拉机顶上蹲着只毛色漆黑的猫,头朝下垂着,一路随着拖拉机的颠簸摇来晃去地看着新娘子。直到离村口那棵老槐树只剩十来米距离的时候,它一纵身就跳了下去,几下小跑便在拖拉机周围卷起的尘埃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只猫无疑是令所有村人都想起了墓姑子那头黑猫。它们实在是长得太像了,但这种乡村田地里野猫向来不少,单凭一只黑猫的出现就胡思乱想,未免有些杯弓蛇影,所以私下议论了阵之后,倒也没让人真正往心里去。   那样转眼到了晚上,一村人热热闹闹集中在村长家的院子里吃着喜酒,正吃到划拳拼酒的兴奋处,也不知谁突然喊了声,谁啊,谁他妈在哭啊??   紧接着,在场所有人都听见了,从村长家那栋最高的楼房顶上,有一阵好像婴儿哭一样的声音断断续续从那上头飘了下来,并且随着那些喝酒人渐渐安静下来,那声音越发的清晰,轻一下重一下,仿佛就在耳朵边似的。   但就在黑子这么想着的时候,他真的看到就在眼角边不远的地方,一只漆黑的猫无声无息像团鬼魅一样地跑了过去。一路径直穿过院子里的酒席,朝着李村长正屋那道门里轻轻一跳,随即便不见了踪影,而这个时候众人还在握着酒杯张大了嘴朝屋顶上看着,却什么也没看出些啥来,于是骂骂咧咧一阵后又开始用了比之前更大的劲头去喝酒和划拳,唯有黑子手脚冰凉地再也吃不下一口东西,正寻思着想把看到的东西跟他爷爷说,但看到他那张担忧又苍白的脸,生生又把话给咽了回去。   就在这天夜里,黑子睡觉的时候,似乎又听见了那种婴儿哭般的声音。   他说那是猫叫,一定是猫叫,猫**的时候总会发出这种声音,但有时猫极度愤怒的时候,也会发出这样的叫声。   所以那一整晚他都没睡好,好容易到了第二天天亮,正开始有些迷迷糊糊,却被院子里一阵混乱的说话声给吵醒,那是住在附近的邻居,四十来岁的女人,尖而大的嗓门,她在故意压低了那嗓门却又克制不住急躁地对李村长道:你知道不,老李,昨晚我们看到新郎新娘那屋的房顶上有个女人坐着在哭呢……看着好像是王寡妇……   新婚燕尔跑来说这么一句话,这得是多么大的晦气。   可偏偏这时候,还没等李村长来得及朝人发火,黑子他二叔突然从楼上跌跌撞撞地跑了下来,一边跑一边急着叫,阿爸!阿爸!赶紧找大夫去!小霞她在床上不出气儿了!   全文免费阅读 191养尸地十七   黑子学他二叔说话的样子学得很传神,仿佛一瞬间把我们所有人带到了那个早上,原本很平常又平静的一个早上,却因新娘子小霞突发的一场急病而将之粉碎。   听黑子的描述,似乎小霞得的是突发性哮喘类疾病,因为无法吸气也无法呼气。眼看着命悬一线,请来的村大夫也没办法,根本没那设备和药物救,于是当即在她脖子上割了个口子插上空心管,以这样的急救法子总算让她缓了口气过来,然后急急让黑子的二叔护着赶紧送往最近的镇上去医治。   送他们离开的就是前一天接新娘子过门的那辆披红挂绿的拖拉机,看得人心里都不是个滋味,眼瞅着好好一场喜事一夜间突然发生了这样的变故,这真是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于是不由想起新娘子刚来时蹲在拖拉机上的那只黑猫,还有后来盘踞在新房屋顶上的猫叫声和疑似王寡妇的身影,当下人们都纷纷猜测,会不会是王寡妇冤魂不散,跟着那只被吊死的猫跑到村长家寻仇来了……   但这猜测持续的时间并不长,因为紧跟着发生了一件事,很快引去了村里人所有的注意力——   就在新娘子发急病被送走的当天下午,那些在西边坟地里干着活儿的工人们突然从坟地中心挖出块大石头。石头约莫三米来长,七八公分的厚度,横埋在墓地中心地下二十来尺的地方,通体浑圆,不是这村里随处可见的那种青色山岩,而是黄里透着白,并且剥开外面一层石化了的土胚,摸到里头是一种比较温润的光滑。   李村长算是有点见识的了,一看到立刻说,哎?这不是早年地震时候震没了的那块汉白玉碑么。   原来,在李村长还是黑子当时那般年纪的时候,村里的墓地上一直都竖着块汉白玉的碑。但长年风吹日晒的基本没什么人注意过它,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年代被谁竖在那里的,亦不知道竖在那里究竟派什么用,只听那些年纪很大的人叫它‘前沙碑’。六十年前一场地震过后,突然它就不见了,也不知是被震碎了还是怎的。而那时村里正闹着饥荒,所以根本没人有闲心去注意这个。   直到现在突然又重见了天日,才让老人想起了那段往事来,只是令人费解的是,当时那一场地震其实规模也并不大,怎么就能把那么大一块石碑给完完整整地陷进了地下二十来尺的地方呢,即便坟地的土质较其它地方松软,也不能软成那种样子啊……   但这个疑问尚在心头没被琢磨太久,另一个疑问却很快凸显了出来,并明明白白被周围所有人都看在眼里。就是那块汉白玉的碑,原先是一色的白,虽然年代久远通体都已经变得发黄,仍可说是无暇的。但当它被从二十来尺深的地下被重新挖出后,却显见原本光滑干净的碑身上布满了一些好像人经络一样纤细又密集的裂缝。石头里出现裂缝,倒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奇就奇在那些裂缝里还渗透着一种若隐若现的,好像铁锈一般的颜色,这些颜色让整块碑看起来就好像一块巨大的白色鸡血石一样。而被它们所包围着的正中间,明明白白刻着三个字,也就是过去那些老人们所称这碑的名字。   谐音听起来是‘前沙碑’。   其实本意应该是叫它‘千杀碑’。   因为石碑上所刻的三个字清清楚楚写着:『千杀 镇』。   不知道那究竟是一个镇子的名称,还是另外有所寓意。总之这样一块带着明显血腥的色泽,和充满着某种暴戾感觉的东西,被突兀地从这片本就令所有村民惶惶不安的坟地里挖出来,这让当时在场的所有人又都再次不安了起来。   黑子说,那种不安,就好像埋着那块石碑的那道深深的坑洞一样,又黑又深,好像随时随地都能把人扯进去似的。当时不知怎的,全村的狗突然间都叫了起来,叫得特别凶,喝斥都喝斥不停,好像在跟工程队突突的铲车声较劲似的。   那样此起彼伏地叫了约莫十来分钟的样子,突然就停了,与此同时工程队铲车的挖掘声也停了,因为他们推土的时候在靠近那块碑出土的地方有道斜坡突兀朝下凹了进去,这个塌陷让埋碑的那个坑霍地往下一沉,沉出个将近五六米深的洞来,这个洞刚刚出现立刻腾出股极起浓烈的恶臭,就像黑子之前所说的那种,在他埋下黑猫的棺材时,地里所发出的好似河道里逆流进了东西腐烂后所发出的气味。   而伴随着那种气味,就看到那个洞里漆黑的泥土裹着森森的白骨,一块连着一块,由上至下仿佛鹅卵石般在土里堆叠着,年代已久,原本包裹在白骨上的灰色布料见风便化,瞬间露出更多的骨头,仿佛一块块嶙峋干枯的树杈般参差不齐,仅仅粗略那么一看,竟似有不下百余具尸身。   而再往下,仍可见有头盖骨或者腿骨从土壤里钻出,如果再继续挖掘下去完全不知还能挖掘出多少来。   这幕情形瞬间让在场所有人都给震呆了,一时全都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呆呆看着那个深渊般的坑洞,一个个瞠目结舌的发着愣,也不知该究竟怎样才好。直到工头最先反应过来,大手一挥,说,愣什么愣,骨头还没见过么,哪片地里不埋着几根骨头,还不继续干活!   这番话一出,李村长也回过了神。当时他就急了,虽然他文化程度不高,不过好歹也知道那些骨头都是很有些年头的,比这村里原先埋在上面的那些都要早,那就得是文物了。所以无论怎样好歹也要让文物局的人过来看一下,也许鉴定出来是了不得的古文物呢!   当即把这想法跟工头说了,并拦着他不再让他们继续干活。   就那样僵持了整整一下午,开发商那边来消息了,说不给干活就先停吧,等村里找文物局的人来看过了再做决定,也不差这一点时间。   于是僵持总算结束,黑子在人群外看着自己爷爷,他身体不舒服了好些天了,单薄又瘦削,却仍是分外精神地在工地上指挥着,仿佛又回到了过去给村里人开大会时健健康康的样子。指挥这个指挥那个,将现场清理的工作指派得有条不紊。   但除了黑子之外,似乎所有人都没见到那块像鸡血石一样的汉白玉石碑上正蹲着只通体漆黑的猫,它眯缝着一双黑锃锃的眼睛看着周围那些人,又在黑子伸手扯向他爸爸衣角时,懒洋洋朝他瞥了过来。   而就在离它不远的地方,一个到处堆着翻出来的新土的无人角落里,一个面黄肌瘦的女人带着张模糊不清的脸在那儿站着。   说是站,那脚却是踮着,好像跳芭蕾一样。   黑子说到这里时,突然我听见头顶上方有什么东西发出咔的声轻响。   随后一阵细细的哭声由那方向飘了下来,非常压抑而伤心的呜咽声。很显然这声音我周围那些人也都听见了,因为他们的注意力一下子从黑子脸上集中到了屋子的天花板上。   此时已近黄昏,屋子里昏暗得几乎看不清楚任何东西,却似乎仍能隐隐绰绰地感觉到就在那声音飘来的方向,隐隐似乎有团模糊的人影在一根粗大的房梁上蹲着。   并且朝下看着。   “谁!”随即倏的一道雪白的光亮朝那方向照了过去,谢驴子举着手电朝那地方大喝了一声。   但电筒强烈的光线所及之处,除了堆满了灰尘的那根粗大房梁外,什么都没有。   不……也不能说什么都没有。   有那么一两道痕迹,在那堆灰尘里浅浅的,淡淡的烙着,好像人的脚印。   但脚印全都只有前半个。   全文免费阅读 192养尸地十八   当时罗小乔就跟发疯似的尖叫了起来,因为她离那根房梁最近,看得也最清楚。   不得不承认这样的叫声对人的影响是极大的,几乎一瞬间,所有人都朝门口处集中了过去,迅速拔掉了门上那根粗大的门闩,争先恐后地跑出了门。   一下子屋里只剩下我和黑子还在原地待着。倒不是因我特别镇定,而是罗小乔的那声尖叫过后,借着谢驴子匆促间在屋里乱晃的手电光闪过间隙,我从屋子最深处那个堆满了各种杂物的角落里见到了一张人脸。   几乎是一晃间它就随着手电光的移开而消失了,但并不妨碍我看清楚它的相貌。   瘦而长的一张脸,同我记忆中的样子并没有太多差别,那是王寡妇。   她像张皱巴巴的海蜇皮一样贴在角落最暗处,不知怎么回事,她整个身体只有脸的部分是比较清晰的,其余就好象黑暗里一层薄雾。意识到我的目光她嘴唇动了动,似乎要对我说些什么,但突然间她整张脸皮就从额头处掉了下来。   随后她整个人就在手电光线的移动下消失了。   那瞬间我听见她好像说了句什么,但这当口门刚好被谢驴子他们用力推开,仓促逃离的脚步声和喘息声盖住了王寡妇消失前所留下的一点声音,也令我像根木头一样僵立在原地。   直至门外再次响起一阵尖叫,回过神,我发现那些逃跑的人转眼间竟又带着一脸极度的惊恐从外头冲了回来,并用最快的速度关住了门。   但就在门被合拢的一瞬突然猛由外朝里猛一下震荡,似有一股巨大的力量朝里头直撞了过来!   险些因此而将门撞开,被谢驴子和小邵两人死命又给顶了回去,随后在汪进贤同谭哲的帮忙下勉勉强强把门闩重新固定在了大门上。岂料门闩刚落,门板上嘭的声巨响再次一阵震动,令那门闩突地朝上跳了两下,见状谢驴子几乎整个人都朝门闩上压了过去,想用自己的体重挡住外头的再一次撞击。   但等了好一阵,也没见到第三波撞击朝门板上过来。   屏息听,外头一片死寂,似乎之前那撞门的东西已经离开。又再仔细听了几秒钟后,用力抹了把额头上的汗,谢驴子一屁股跌坐到地上朝周围看了眼,随后望向黑子,面若死灰般道:“外……外头那东西到底是什么……好多……好多……”   这句话一出口罗小乔已是哭了出来,但一点声音也不敢发,她用力捂着自己的嘴巴,抖着肩膀缩在林绢身边。林绢那张脸也跟纸似的白,一边从嘴里发出阵牙齿打颤的咯咯声,她一边怒不可遏地瞪着谢驴子冷笑:“那他妈不就是你们心心念念追着要拍的东西么,倒是再出去拍啊!现在都他妈一个个跟龟孙子一样放软蛋了!”   “绢……”见她骂得谢驴子一张脸沉了下来,谭哲伸手在她肩膀上搭了一把,试图阻止她继续往下说,却不了被她反手一巴掌甩在脸上:   “别碰我!”她低吼道,一边伸手朝他用力指了指。   谭哲见状有些尴尬地朝后退开半步。随后轻轻叹了口气,他伸手探进自个儿的冲锋衣内朝后腰处摸了一把,摸出了样什么东西握在手里,朝林绢面前递了递:“我知道啥也没说就带你俩来是我的不对,不过事先也想过可能会出现什么危险的状况,所以我备了件东西。原本没指望能用上这个,但眼下这状况,我想也只能靠它了。”   “啥?”没等林绢吭声,谢驴子手里的手电已朝谭哲这里照了过来,一下子照到他手里一把漆黑锃亮的东西,不由叫众人都吃了一惊。   原来他出来旅行时竟带着把枪。   “嗬!”当即轻吸了口气,谢驴子一改之前灰败的神色跳起身,几步到他跟前朝那枪细细端详了几眼,随即眯缝着眼叹道:“好家伙……九毫米自动的啊……你小子哪里搞来的……”   谭哲笑了笑没回答,只转过头望向一直沉默着站在一边的黑子,问:“那些东西到底有多少。”   黑子也在看他手里那把枪。   一边看一边皱眉抓着脸上的胡子,也不知究竟在想着些什么。此时听谭哲问到他,他以一种有些怪异的神色朝谭哲看了眼,道:“这是枪么?警察和解放军才有的东西,你咋个会有?”   “常跟外国人做生意,外国朋友送的。”谭哲坦白答道。   黑子哦了一声点点头。随后又问:“你是想用它杀了外面那些东西么?”   “参加过射击俱乐部,枪法我应该还可以。”   “呵!”一听这话黑子突地笑了,笑得满脸树皮似的皮肤朝两边裂了开来,露出一口黄澄澄残缺不全的牙:“你忘了我说过啥么,这地方连警察都困死过好几个。要能用这个打死外面那些东西,他们能被困死吗?”   “什么意思?”谢驴子眉头一拧朝黑子迅速看了过来:“你是说子弹打不死那些东西?”   黑子再次嘿嘿笑了两声,没有吭声。   见状谢驴子不禁有些恼怒,但又不便发作,便按捺着也笑了两声,道:“又不是电影里的僵尸,还子弹都打不死。虽然知道它们都长得跟鬼似的,但你倒是说说看,这世界上有什么会呼吸的东西是连子弹都打不死的……”   话音未落,汪进贤在他肩膀上轻轻拍了一把,示意他不要作声。   与此同时就听见窗外有一阵风一样的声音轻轻吹了一下,随即窗玻璃上出现了一片水汽,好像有谁正隔着那扇模糊的玻璃片正朝屋里窥望。   他当即将谢驴子手里的电筒熄了,随后沉默了很久,直至窗外不再有那种风吹似的气息声响起,他才轻轻吸了口气,压低了声问黑子道:“你提过那些东西,你爷爷叫它们不化骨。据我所知,古时候有一些写野史故事的人曾记载过,僵尸分作好几类,不化骨就是其中的一类。说是尸身百年不腐所化而成,不入轮回不入冥府,专门徘徊在不阴不阳的地方收人尸体……所以,外头那些东西都是僵尸么……”   黑子听罢依旧没有吭声,只默默将手里一块木板朝窗上最后一条宽敞的缝隙处盯了过去,砰砰的锤打声在一片昏暗和寂静中突兀得让人心跳发紧,也让我手心里不知不觉渗出一层黏糊糊的汗。   直到敲完最后一榔头,他才转过头,在四周模糊的光线里伸手朝房梁上指了指:“你们看到那脚印了没……”   没人回答,我只听见罗小乔嘴里低低一声抽泣。   “那天夜里,在白家祠堂的香案上也出现过这样的脚印,开始我们都以为是棺材里的祖宗们回门了,但后来才知道,祖宗们的确是回门了,但他们压根用的不是那种方式。他们是从坟地里直接爬出来,找我们来了……”   就在那批施工队从槐安村的坟地里挖出了那块汉白玉的石碑后,当天夜里,守在白家祠堂看棺材的几个人同往常一样上香的上香,续蜡烛的续蜡烛时,有人突然在香案上发现了几个脚印。   脚印是沾着香灰印在桌子上的,村里人自小迷信,所以一直都知道鬼通常出现时都只留半个脚的脚印。因此一眼看到那些脚印后,虽然很害怕,但他们还是强作镇定地继续烧香磕头,因为都当作是那些棺材里死去祖宗们的魂被惊动,所以回来了。   黑子也是在那个时候,因为有人得了消息急急来告诉村长,于是偷偷摸摸跟在他们背后一路到了白家祠堂,因此而看到的。当晚村里立刻杀了猪羊抬到祠堂里祭奠,搞得热热闹闹的,好像前一晚的婚礼一样,但谁知就在所有人都跟着村长摆完了祭品,跪在地上朝那些棺材烧香磕头的时候,出门小解的一名刘姓村民突然跌跌撞撞从外头奔了进来,连裤子都来不及穿,光着两条腿一脸惊恐地对众人道:我爷爷回来了!我爷爷就在外头!!   村长见状自然是要呵斥他。因为谁都知道这姓刘的他爷爷十多年前就死了,死人回来自然是回魂,本来这地方就已经被香案上的脚印给弄得胆战心惊,现在被他这么一说那还得了,不得把在场胆小的都给吓坏了。   偏偏那姓刘的被呵斥后不但没有住嘴,反而说得更急了,他一边说一边赌咒发誓道,他真的看到他爷爷了,而且活生生的,在地下埋了十多年都没有烂,还朝他咧嘴笑呢!   村长当即给了他一个耳光子,还以为这小子说得面红耳赤两眼发直的,想必是得了什么失心疯。   自然,当时能有谁会相信一个死了十多年的人又会活生生回到这里,而且尸体一点都没有腐烂。   直到那时突然间从祠堂外传来一声无比可怕的惨叫,把所有的人立时引了出去,才发现姓刘的说的话竟是真的。他完全没有失心疯,倒是在场所有在一脚踏出祠堂外间大门,亲眼目睹了外面所发生的一切后的那些人,险些都疯了。   他们看到了姓刘的那人死去了十多年的爷爷。   那老头真的回来了,而且就在白家祠堂的大院外。身体瘦得跟支竹竿似的,脸也是,若不是一层层干巴巴的皮堆叠在那张脸上,几乎就跟一只枯黄的骷髅没有任何区别。   但是他完全没有一丝腐烂的迹象。按理说在地下埋了十多年,无论怎样尸体都得发生一些腐败的变化了,可他甚至连眼球都没有烂掉,只是特别干,干瘪而苍白地镶嵌在一双幽深的眼眶里,全神贯注地盯着着手里一具已被他满口稀疏的牙齿啃得只剩下半张脸的尸体。   尸体是祠堂守夜人之一,原本见祠堂里人多所以出门抽支烟的,哪晓得半支烟的功夫就被咬成了这种样子。   而就在众人因此而全都丢了魂似的呆看着的时候,他们听见四周传来了一阵非常奇特的声音。   黑子形容道,那是他这辈子所听见过的,最最可怕,也令他最最无法忘却的风声。   风声其实是呼吸声。   那些从坟地里爬出来的,埋了那么多年,尸体却完全都没有腐烂的老祖宗们,用他们干瘪的气管和肺所呼吸而出的声音。   随后,在白家祠堂的四周,在一片被忽明忽暗的油灯和火把所照得昏昏沉沉的夜色里,那些震呆了的村民们眼睁睁见到了无数张他们熟悉、亦或者古老得已经被他们记忆所模糊了的脸,慢慢地随着那些奇特的风声摇摇晃晃出现,并朝着光亮处聚拢了过来。   全文免费阅读 193养尸地十九   当时的场面黑子说他几乎已经记不清了,也不想记清,只记得突然间四面八方到处都是那些蜡黄干枯、在地下不知道被埋了多久的脸,带着土壤里陈腐的气味,从黑暗里朝白家祠堂里逼近过来。之后不知谁起头尖叫了一声,于是几乎所有人都条件反射地逃进了祠堂里。   但只有黑子的爷爷也不知是吓傻了还是怎的,在猛看到黑子在他身后傻站着时,一把抓起他的手就朝外面跑了出去。这可把黑子给吓疯了,眼看着离姓刘的那人爷爷距离越来越近,不由一边喊着爷爷一边用力挣扎起来。   他说他至今都还记得从那老头身边跑过时他身上所散发出的气味。   那种好像变了质的羊奶和鱼干的腥臭混合在一起的味道,不知道是否就是传说里那种死亡的气味,在黑子被迫从他身边经过时它们直冲进黑子的鼻子里,这种诡异的味道加剧了他心里的恐惧,所以他当时脑子里一下就空了,什么也想不了,什么也做不了,只下意识踉跄跟着李村长的步子。所幸那干瘪而臭气熏天的老头只顾盯着手里的尸体,压根没有理会有人正从自己面前经过,于是黑子就那么被他爷爷使劲扯着一路从这老头的身边跑过去,又在周围其他那些干瘪的身影摇摇晃晃靠近时,撒开腿朝着他们家方向一路狂奔。   后来黑子才知道,他爷爷当时那么做不仅不是吓傻了,而且还救了他一条命,因为就在那天晚上,当时躲进白家祠堂里的人几乎全被那些明明都已死了很久,但活生生出现在他们面前的那些东西给咬死了。只有两三个身强力壮的得以逃出,后来碰到了黑子和他爷爷,说起当时的一切,那已是后话。   当时黑子还当他爷爷疯了呢,吓得一路直哭,直到进了家门看到了自己爹娘和奶奶,才稍微恢复了点神智。那会儿全家都不知道这一老一少究竟出了什么事要一路逃难似的回到家,李村长也没跟他们多说什么,只吩咐了所有人把家里所有窗户和房门全都给锁紧了,又里里外外检查了一遍,方才定了定心,然后灰着一张脸,对黑子他爹讷讷地道:不化骨真出来了,当年老杨头说的那什么不化骨,真的出来了……   这句话一出口,黑子见到他爸爸脸色都发白了,他妈也是,还转身狠狠打了黑子他爸一巴掌,随后嘴里骂骂咧咧地跑进了里屋。   黑子虽然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但他知道他爷爷口中的老杨头是谁。   老杨头是墓姑子的爷爷。   之后李村长把家里其他人都撵去了其他屋,独留黑子他爸在自个儿房间说话,却不知道两人的谈话都被悄悄返回的黑子在门外听得一清二楚。   原来,当年老杨头活着时,虽然沉默寡言不同人交际,但和李村长算是有点交情。李村长也是看着墓姑子长大的,有时候李村长会去老杨头的住处跟他喝两盅酒,跟他闲扯两句。   老杨头肚子里东西很多,常常会扯些聊斋样的东西给李村长听,比如鬼了,僵尸了,还有一种叫做不化骨的东西。   他说不化骨是一种像僵尸一样的东西,但又不是僵尸,因为僵尸是死的,不化骨是活的。它们会呼吸,平时睡在地里很深的地方,一旦醒了,就会钻出地去吃人。   所以很久以前有首看坟人的歌是这么唱的:   ‘不化骨,不化骨,薄皮包着骨。死人入土活人哭,哭醒睁眼都是土,走不出,走不出……’   那时,李村长是将这些东西当小故事听的,他觉着跟老杨头聊这些很有意思,就像听着说书先生在说书。   后来有天,扯着扯着,老杨头酒喝了多了点,原本话不多的一个人,那天话不知怎的多了起来,而且神情还有些特别的异样。他当时指了指窗外的坟地,醉醺醺对李村长道,这坟地看得不容易,生生把他这一把老骨头给看得都要烂穿了,原本还想再多看几年,但看样子再过不多久,他这身子骨恐怕要不成了,到时候看坟的活儿恐怕只能转交给墓姑子去做。   李村长听了不解,说,墓姑子那么年轻一个黄花闺女,哪能叫她做看守坟地的事,还不如趁着他身子骨结实,早点去给她觅门好亲事,免得哪天他一个人走了,这孩子痴痴傻傻的没人照应。   老杨头一听摇了摇头,道,这孩子不能嫁人,也没人能娶她,她是自个儿在一天夜里听着了哭声后,从墓地里一处豁了口无名坟冢里把她给挖出来的,挖出来时身上还带着血,是死人的遗腹子。   这时候李村长才知道,原来当初传说的墓姑子不是老杨头的亲孙女一事,居然是真的。墓姑子也当真是从死人肚子里钻出来的遗腹子,这就难怪成天总是痴痴傻傻的,原来是先天不足。但,即便是遗腹子,也不能说‘不能嫁人’、或者‘没人娶她’这样的话吧,毕竟墓姑子的样貌是相当标致的。   这话刚一出口,老杨头再次连连摇头,并道,墓姑子的八字太阴,又是死人肚子里出来的,这么一种命格,谁娶她只怕要被连累。也只有这一片巴掌大的地才是她的归属,也才能安得住她心,否则,想想一个被死人所产下的孩子哪能活得这么健健康康没病没灾的,亏得这片地啊……   那天聊的内容,在老杨头酒醒后就后悔了,他再三嘱托李村长不要跟别人说出去,以免墓姑子遭到别人更加不公平的对待。   李村长自是答应得干干脆脆。也确实没对别人说,除了自家人。   那样过了一阵子后,也不知道是身体的关系,还是一直都对自己无意中透露了墓姑子的身世而耿耿于怀,老杨头变得更加沉默寡言,连李村长也不见了。李村长倒也落得顺水推舟地不再去他家串门,毕竟自从知道了墓姑子的事后,他也对此有些芥蒂。总觉得每次看到那栋孤零零的房子,似乎更加阴气逼人了起来,而那个疯疯癫癫的丫头也总让人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让人每次见到心里总是有点儿异样。   这样又一转眼过去了好一阵,突然有一天,李村长的大儿子,也就是黑子他爹,给李村长带来了个很不好的消息。他把墓姑子的肚子给弄大了。   李村长不由大吃一惊,先是震怒,后来想着还是先解决掉燃眉之急比较要紧,便趁着村里人不注意,就把当时年仅十多岁的墓姑子弄到了自己家,随后找了村卫生站当护工的一名亲戚给她下了药,将她肚里的孩子给打了。   打掉后墓姑子出血很厉害,却也没办法就那么将她养在家里,便将一裤子血,在麻药的作用下昏昏睡着的墓姑子连夜送回了老杨头家门口,然后在她衣袋里塞了点钱,便走了。   那之后好多天,李村长每次见到老杨都不敢看他,不是悄悄从他面前溜走,就是匆匆打个招呼后离开。直到有一天,实在心里太过忐忑,又想知道好多天不见到露面的墓姑子究竟是怎的一个情况,便一个人偷偷到了老杨头的家门外,带着点肉和烟酒,想送去给他。   但没等敲门,却听见老杨头在屋里哭。于是便凑到窗缝边想看看他究竟是怎么了,随即看见他跪在墓姑子的床边哭得很伤心,一边哭,一边对躺在床上面如土色的她絮絮地道:“命苦啊,你怎就那么命苦啊,生在墓里也就罢了,偏碰上我这样一个看阴地的老头子。跟着我这看阴地的老头子也就罢了,还被这村里一班愚昧不开眼的混帐这么糟蹋。可怜你生来就是吃苦来的,吃得苦中苦,才能压得住这一地不化骨的怨气……天可怜见啊……为什么这种事偏偏要落在那么一个孤苦无依手无缚鸡之力的小丫头身上啊……冤孽啊……冤孽啊……”   当时匆匆听了这番话,不知是因了心里的愧疚,还是屋里那始终静躺着的墓姑子突然间侧头朝窗口方向看了一眼,李村长一下子有些慌乱地转头便想跑。但是转身的动静被老杨头发觉了,当即开门出来,随后见到了面如土色微微发着抖站在窗边的李村长。   李村长以为老杨头会质问他,为什么这种时候跑到他家窗外偷听。   但老杨头什么也没问,只是招呼他进屋,然后和往常一样,一边将他带去的肉和烟酒在桌上摆开了,一边热了酒跟他一起喝了起来。而墓姑子也没有任何异样,在他进屋后便一直笑嘻嘻地咕哝着什么,不一会儿就熟睡了过去。   这叫李村长稍微放了点心,便跟老杨头你一杯我一杯地喝了一阵,喝得两人脸都有些红了,正想起身告辞,忽听老杨头对他道:“老李,咱认识也那么多年了,你还记得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守这片坟的么?”   李村长仿佛记得是很早以前,但到底是什么时候,他发觉自己竟想不起来。于是摇了摇头。   老杨头叹了口气道:“很久了。六岁起跟着我爹守这块地,到现在已有八十年了。”   李村长听后有些惊诧,八十年,他压根没想过老杨头守这坟块地竟然已经有八十年。但没等回过神,便听见老杨头又道:“不过也快了,等墓姑子再守个几十年,这村也就没事了,你看看外面这片坟土,多少年的从不见上面长过东西,别以为是我手脚勤快拔的,这就是片积阴地。不过,你别听这阴字难听,看守得好了,这就是个福地。所以老李啊,算是老头子我求你,若等我一朝归西,希望你能帮我这个忙,替我照顾一下墓姑子那丫头,也不用顶上心,只要她有口饭吃,不要经常被那些人欺负,也就可以了。”   当时李村长拍着胸脯一口就应承了下来。   而谁想这事过后没多久,老杨头就在家里无声无息地去世了。   死后原想给他买口薄棺好好给他安葬来着,毕竟替村人守了那么多年的墓,不少村人都自发的给他捐了些钱。但刚将棺材买来没多久,还来不及给老杨头做完寿衣,他停放在墓地石台上的尸体却被墓姑子放了一把火给烧了。   烧了却也不能怪她什么,毕竟同一个痴呆的人,你完全是没办法说道理的。只是此后欺负她的人便更加变本加厉了起来,也越发多了起来,尤其是那些男人。甚至随着年龄的增长,也随着她嫁了人后的突然转变,连一些年纪大点的男人也开始忍不住占起她的便宜,包括李村长他本人。   没办法,谁叫她又美又傻,还又如此放荡。一个如此放荡而痴呆的美人跑来巴巴地送上门,又能有几个正常的男人拒绝得了。   可谁知最后她竟然会做出那么激烈而可怕的举动,这如同当头一棒般将李村长原已随着时间而变淡的那些记忆一下子清晰起来。甚至有那么一两夜,在得知墓姑子自杀的消息之后,他还梦见了墓姑子,梦里的她一如往常那样美丽而呆傻,一边傻呵呵地笑着,一边对着他唱:   “不化骨,不化骨,薄皮包着骨。死人入土活人哭,哭醒睁眼都是土,走不出,走不出……”   那时他就隐隐觉得,这一定是有什么预兆的。   却未料想那预兆会以如此可怕的现实去实现。   眼下那些在白家祠堂里出现的死而复生的人,不正是不化骨的真实显现么。   不化骨,不化骨,薄皮包着骨……   黑子说,他听到这里就没在听下去,因为他没想到自己一直敬重着的爷爷竟然会曾经对墓姑子做出过那样的事来,也万万没想到,自己的爸爸曾经糟蹋过墓姑子。   难怪他妈妈总是三天两头地跟他爸爸吵架,骂他。   原来如此……   而就在他为此难受得心里发堵的时候,却发觉这晚的窗外静得跟座坟墓似的,不仅听不见平时周围邻里的说话走路声,连虫鸣声都没有,好像一下子所有声音都给老天爷抽走了似的。就那么一片寂静地直到天蒙蒙亮起来,才再次听见有人来人往的走动声,还有人匆匆奔到他家大院外头的门前,用力拍着门,用力扯着嗓门急叫的声音:   “村长!村长我们赶紧报警吧!白家祠堂门口好多死人!我哥也死了!快开门啊村长!开门!!”   全文免费阅读 194养尸地二十   起先李村长没敢去应门。   一家老少躲在楼里躲了整整两天,先头听见外面那些人只是拍门,后来开始边撞门边怒骂起来,因为很多人都知道那天晚上李村长也在白家祠堂,可是那晚过后只有李村长一个人回了家。   直到第三天晌午时分,李村长终于在一片谩骂声里开了门,因为警察来了。   门口那些人一个个脸色难看得可怕,有些人则哭的眼都肿了,一见到李村长出门立刻呼啦啦一圈将他围住,质问他究竟出了什么事,为什么白家祠堂里会死那么多人,为什么那些在坟地的棺材里消失不见的尸体会突然集中在白家祠堂门口。   问的人七嘴八舌,惶恐愤怒。听的人脸色煞白,一头冷汗。   所幸有警察在,他们来了大约十来个人,这对当时那个小村子来说已经是了不得的多了。他们好说歹说将愤怒的村民给拉扯开了,然后带着李村长和他们家几个年轻力壮的,又在周围村民几乎是押解般的状态里一路朝着白家祠堂走去。   由于人多,黑子也壮了胆子跟在他们中间。一路到了白家祠堂门口,一眼看到门口的景象,登时惊呆了。   白家祠堂门口到处都是尸体,三天前那个晚上躲在祠堂里的那些守夜人几乎全都死了,死得都忒惨,显见是藏身的那间屋子厚厚的木板门被弄破后,他们同那些‘不化尸’经行了一场殊死的搏斗。但最终,几乎没有一个人手脚是完好的,全都被一种极大的力量折断,有些甚至从身体上被直接撕扯了下来。   而更多的尸体,则是那些‘不化骨’。   在白天的阳光下,那些原本活着走到此地的尸体们横七竖八静躺在白家祠堂的门口和院子里,有的几个一堆,围在守夜人被抓咬得坑坑洼洼的尸体旁,有的手抓着守夜人的尸体,保持着一种朝前攀爬的姿势。   似乎全都真的气绝了,没有呼吸也没有任何动静,就那么硬邦邦躺在地上,在周围一片被血液熏得腥臭的空气里像一条条僵硬的鱼干。   当时在场的除了村长一家,没人知道那晚发生了什么事,所以在目睹这一景象时,没人反应过来那是活过来的尸体同活人间一场殊死斗争后的结果,也完全不敢往那方面想。只是很恐慌,想着为什么那些在棺材里失踪的老祖宗们此时会突然那么集中的出现在这里,它们怎么过来的,那晚又到底发生了些什么,令这些在祠堂里看夜的守夜人们会死得这样惨……   因此,尽管一看到尸体那些死者的家属又忍不住嚎啕痛哭起来,但三天来他们始终没人碰过那些尸体,仿佛一碰就会有什么不好的东西随着那些死得诡异的人身体钻进自己皮肤似的,于是就由着它们保持最初的状态躺在白家祠堂周围,而目睹这一切,那些警察也都惊呆了。   原本他们接到村里人报案,说村里死了人,于是组织了尽可能多的人手进了村。但到了才发现,这统共不过十来个人的警力完全不够用,压根也没想到这村里竟然一下子死了那么多人,死得那么惨,仿佛被一群野兽给袭击了死得。而且还有那么多具死了不知多少年的老尸,村里人说它们原都是埋在坟地里好多年的,可是完全没有腐烂,也一具都不在那些埋着它们入土的棺材里,就那么一具具突兀从棺材里消失,又突兀地出现,然后跟那些被残杀的守夜者尸体一起乱七八糟地在大太阳底下躺着,散发着浓烈的尸臭和血腥气,简直跟当年清兵入关的屠杀一样。   于是一时也不知该从什么地方着手去做,便像这村里的村民一样聚在一起盘问李村长,问他知不知道那天晚上到底出了什么事,怎么会一下子出现那么多具干瘪的老尸,又为什么明明那天晚上他是跟这些死去的守夜人在一起的,却独自一人回去了,他走时究竟有没有见到这里发生过什么异样的状况。   但就在李村长支支吾吾回答着那些警察盘问的时候,黑子却留意到了一个这村里人都没留意到的问题。   他发觉地上那些尸体中有一具尸体特别显眼。   那是具年轻男人的尸体,看上去好像死去不多久,应该也是那晚的守夜人之一吧,可是尸体上一点伤痕也没有,而且黑子从没在村里见到过这个人。即便是工程队的那批工人里也没有见过这样一张脸,因为这张脸如果黑子见过一次的话,必然是不会轻易把他忘记的,那是一张秀气漂亮得好像女人家一样的脸,皮肤不像周围的那些尸体要么干而皱,要么蜡黄。他皮肤是苍白的,白得几乎能看见里头的血管。   于是按捺不住好奇心,他忍不住跳出来问李村长道:“爷爷!这个人是谁啊??”   而就在所有人因此而将目光转向他时,可怕的事发生了。   那些原本一动不动躺在地上的尸体突然动了起来。包括被啃咬得面目全非的守夜人们的尸体,它们像人刚睡醒那样最初一阵轻轻地蠕动,随后摇摇晃晃从地上爬了起来,   由于起身的动作几乎是无声无息的,所以在最初的时候没有任何人发现,直到猛地有人在那堆尸体间发出一声毛骨悚然的尖叫:“啊!死人在拉我啊!!死人在拉我啊!!”   第二声尖叫还没从他嘴里消失,这人的脖子就被那拉住他的尸体一口给咬断了。   登时所有人如同触电般惊跳而起,争先恐后地逃散看来,却已是迟了。别看那些尸体起身的动作慢得像耗干了油的机器,可是一旦碰触到了活人,便立刻像闪电一样一把拖住就朝自己嘴里塞了过去。   而且力道是惊人的,黑子几乎就被它们抓住过,他说比山里的野豹逮到还可怕。那就好像是一种一旦被那些东西碰到,便如同被一台功率极大的搅拌机给绞动着朝后猛拽的感觉。当时所幸有两个身强力壮的伯父在边上,死命给他拽,才把他送身后那具活尸的钳制下硬拖了出来。纵然这样,他身上的外套全都给扯没了,肩膀上至今都还留着当初那东西爪子所拉扯出来的伤口。   而周围场面一瞬间乱成一团,所有人争相逃走,但离那些尸体近的完全逃不掉,只要被其中一个扯到了,其余便好像吸铁石一样朝着涌过来,顷刻间原本一个大活人就被撕咬得血肉模糊,那场面简直就像一群饿疯了的狼在围攻羊群。   可即便是狼群也没有那么快的吞咽速度,见此情形那些警察纷纷掏出枪去设计,但无论射在那些活尸的哪个部位,即便子弹把它们的头盖骨都给削掉了,它们仍在不停地追逐和啃咬着周围所有奔逃中的活人。   也是,原本便是已死的人,又怎么能令它们再死一次,可是它们到底是怎样复活过来的呢?又到底要怎么样做,才能令这些死而复生的尸体再次死去呢?   来不及往深了思考这些问题,黑子在他家人的拉扯下跟在李村长身后拼命地跑,所幸那些活尸的行走能力很差,尤其在太阳底下,似乎比那天晚上见到的速度更为迟缓,而且一旦脱离它们数米的范围,它们就好象难以再觉察到人的位置了,只能像条蛇一样循着人奔跑的动作而朝那些方向缓缓地追着。   可是只有一具尸体,无论周围产生了怎样大的动静,他却始终安安静静地在原地躺着。   就是那具漂亮得好像女人一样的年轻男人的尸体。   似乎在周围那么多具尸体间,他才是唯一的、真正的已经死去了的死人,但他究竟是谁?黑子不知道。令黑子觉得狐疑的是,这具尸体不仅面孔陌生,而且虽然他看上去像是才死不久,可是身上的衣服却跟那些从老棺材里消失又出现的老尸们一样,呈现着一种历时多年才有的陈腐状态,以及风化状态。   当然这种念头在当时来说重要性是完全不能跟逃命相比的。   因而只在头脑里停留了短短一瞬间,黑子便被逃生的欲望所彻底支配,一门心思地跟着他爷爷和众村民们,在那些警察的枪弹掩护下朝村口方向奔去。   村口停着那些警察开来的警车,还有几台拖拉机。那些交通设备虽然不多但足可以将跑不快的妇孺老人先运出村,以及到最近的镇上去搬救兵。   可是一路跑着,他们却开始渐渐觉着出了问题。因为原本白家祠堂离村口也就那么一两里路的距离,不知怎的不知不觉跑了一个多小时了他们仍没找到村口。就连通往村口的那条路也好像失去踪迹了似的,周围看看全是熟悉的房子和小路,可是兜兜转转就是看不到通往村口的那一条。也完全看不到离村口最近的王寡妇家那栋房子。   于是有人开始小心地说,会不会王寡妇冤魂作祟,弄出个鬼打墙想让大家都出不去啊?   可是对付鬼打墙自古都有不少办法。于是有人对着地上撒尿,有人骂骂咧咧,有人点了烟到处熏……一番折腾后,非但没有看到通往村口的那条路或者附近的建筑,反而一抬头,看到了白家祠堂远远地在他们刚才逃离时的那个方向矗立着,好像他们绕了一大圈又从原来的方向给跑回去了。   这不能不叫所有人大惊失色,连忙掉头拼了命的朝反方向一阵跑,没头没脑跑进一片住宅处,有人认出那是自家所住的地方,忙说,要不先躲屋里吧,休息一下带点家伙之类的防防身。   李村长和那些警察当即就同意了,于是赶紧朝那些房子里走,可就在黑子也要跟了一起过去的时候,猛地看到那片宅子上有黑漆漆一团东西从房顶间一跃而过,随即停在李村长正朝里走着的那栋房子上,闪着双乌黑透亮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黑子。   黑子见状忙扯住他爸爸示意他朝那方向看。   可说来也怪,明明那么大一只黑猫,在太阳底下毛色油得发亮。可是他爸爸却什么也没看到,反而劈手把他甩开,不耐烦地骂了声‘莫名其妙’。   这时候黑子才意识到,似乎那么些人里除了他以外是没人能看得见那只黑猫的,所以更没人能看见在那只黑猫身后的烟囱杆上,坐着脸色蜡黄的王寡妇。   她好像低头在望着那些正打算进屋的人们,但面孔模糊,什么也看不清楚。这情形令黑子一身冷汗,傻愣愣站在原地怎么也不敢跟着那些人继续朝前走。他爸爸见状怒了,一边骂一边转过身拧住他耳朵要朝屋子方向拖,可突然间那片宅子处原本已先入内的那些人一阵尖叫,随即争先恐后地从那方向逃了出来!   有些力气小点的直接就被挤倒在了地上,随即四周一片混乱,好容易平稳下来的一支队伍如同被丢进了一桶沸水般再次混乱得失去控制,因为就在他们逃出来的方向,几具枯瘦如枝的身影鬼魅般从幽暗处追了出来。   细长的四肢似乎撑不住枯朽的躯体一般,可尽管如此,行动的速度却是极快,几个摇晃间就将周围来不及逃离的人给压到了地上,随即更多的那些不人不鬼的东西一下子从四周显现了出来,仿佛预料到这些人会跑到这里般,无声无息朝着他们追捕了过去。   所幸虽然它们在暗处时速度很快,但一到阳光下,立时就慢了下来。这给逃出来的那些人争取了一些时间,当即朝来的方向撒腿就跑,黑子原是跟着他爸爸的,但跑着跑着就发觉找不到他人了,只有一团黑影从脚下一闪而过,生生把他给绊倒在地上。   这让他一下子跟前面的队伍脱离了开来,眼见身后那些活尸一摇一晃朝他追过来,他吓得连站都站不起不来了,只能朝着前面大喊大叫,被他爷爷听见了,忙不顾阻拦朝他奔过来,一把拖起他,在几名跟过来的警察和村民的掩护下急急抄着另一条小路试图避开那些已经追到跟前的活尸。   但也不知道是距离过近还是黑子肩上大片伤口流出的血的关系,那些行动迟缓的东西竟怎么也甩不走,倒是李村长,因为一直拖着黑子的关系走得越来越吃力。   情急之下,刚好看到前面一栋房子,几间楼房连成一体的,底下有一间屋里堆满了柴火和过冬用的煤。当即他带着黑子急匆匆朝那屋里奔去,前脚进去后脚那些东西就追来了,所幸这种乡下房子很多都是前后各有一道门的,李村长立刻带着黑子从后门跑了出去,随即关上门,又迅速绕到前门处把前门也关紧了,将那几个追踪而来的活尸全部锁在了屋里头。   此时那些警察和村民也都赶到,立刻在村长的示意下点燃了树枝朝那间柴房里扔,没扔几下这片房子立刻熊熊燃烧起来,眼见里头那几具可怕的东西不出片刻便被烧成了焦黑色,村长正为此而颇有些得意,却见黑子哇的声哭了起来。   原来,李村长烧的这片房子正是他们自己家的房子,可在他们逃进去的时候根本没发现这一点,直到熊熊的火焰烧焦了那间柴房,又将上面的楼也舔燃,方才发现到这一点,而楼上隐隐听见有人在哭叫,声音是黑子他奶奶。   这一下把李村长急坏了,出门时黑子他奶奶还有几个年纪大点的女人都在家里没出去,这会儿必然都在楼上,慌忙提了水要去打水灭火,却哪里跟得上这疯涨的火势。转眼间,几栋主楼已一间接着一件地燃烧起来,令李村长和李黑子不由痛苦失声的是渐渐他们再也听不见楼上传出的哭叫声。   除了咯咯吱吱木梁被火烧灼的声音外,不再能听见任何动静,这时其余那些逃出活尸的追捕的人也跑到了此地,是被火烧后的浓烟给吸引过来的,目睹这个情形李家人全都跌坐到了地上,这时也不知是老天爷突然动了隐恻之心还是怎的,原本晴朗的天气突然阴云密布,随后轰隆隆一阵雷响,落下了一场暴雨。   暴雨很快将火势给控制了,只有冉冉的白烟在被烧得漆黑一团的房子废墟间深腾着,同密集的雨丝纠缠在一起。   雨过后可见李家所有住宅楼都给烧毁了,唯有一栋小小的仓库房,可能是离那些楼距离远了些,没有受到波及。这也就是现在我们这几个人跟着黑子所藏身的这栋房子。   当时,也作为藏身之处,李村长在找出了被火烧剩下的一些粮食后,便让黑子在这间仓库房里待着,并将所有门窗都用木条钉死锁死,他则跟着警察还有年轻力壮的一些村民开始继续寻找村子的出口。   可是出去了整整两天两夜,黑子始终没见到他们回来。   这两天里有时候会听见外面有人急促地从窗前跑过,嘴里发出惊恐的大叫声。但屋里没一个人敢开门出去,也不敢透过窗玻璃上木板的空隙朝外去看,尤其到了晚上,有时候可以感到有什么东西在院子外慢慢经过,发出一些很奇怪的声响,这些声音令人几乎心力憔悴。   到第三天天亮,一点人声也没了,村子里静得像座坟墓。   此时存着的那点粮食很快就要吃光了,而李村长他们仍没有回来,有人沉不住气了,尤其是黑子他爸爸。他认为继续这么待下去,再安全也是等着饿死,不如带了仓库里找到的镰刀锄头之类想要出去找出路,顺便找找李村长他们。   但就在他同几个强壮点的男女准备出去时,却有三个人从外头急急地逃进了这间小小的避难所。   这三人正是白家祠堂出事那晚侥幸逃生的人,几天没见到他们踪迹,原来他们跟黑子他们的遭遇一样,目睹了那些活尸杀人又吃人的恐怖行径后,就没了命地逃,谁知却在逃跑的过程里怎么也找不到一条正确的出路逃到村外去,总是反反复复地发现自己在这村里绕圈子,但又不像是一般的鬼打墙,而仿佛像是被拖着走进一个越来越深的深渊里似的。   就在几乎绝望崩溃的时候,他们到了这栋房子前,听见了里面的说话声,于是终于找到了其他存活的村民。一时有些虚脱了下来,可是一听说黑子他爸要出门去寻找李村长他们,忙跳起来阻拦,说别找了,早先在过来的路上就见到了警察的尸体,还有一些村里熟人的,恐怕李村长也早已遭到不测。就算他还活着,碰到的几率能有多大,这地方简直就是个巨大的鬼迷宫,除了把人绕得越来越远,越来越不知所措外,根本就不可能逃出去的了。   这样一说,没人再敢出去了。   就那样又坚持躲了几天,却又再次躲不住了,因为存粮已经彻底吃完,连屋子外的草根都快要挖光。有人想去外面不远处的玉米地里找吃的,可是出去的人没一个回来的,于是这避难所转眼成了一个要将人活活憋死的牢笼,于是思前想后,黑子他爸爸决定还是准备要出去闯一闯。谁知就在当天,他预备要带人跟着一起出去时,却意外地见到李村长回来了。   他是一个人回来的,身上都是血,脸色难看得好像一个死人。   当时当地,倒也真是活人和死人都已经完全分不清楚的了。   他一进屋就昏了过去,醒来后,说起那几天的经历仍是浑身发抖的。他说他们出去后整整两天都没找到出路,后来总算被他们找到了,可是你猜怎么着,村口所有的车车底都烂了,好像被什么东西给扯过似的,于是他们只能步行出村。可也不知怎的,那条路越走越迷糊,而且跟这村子里一样,怎么走也好像走不到头一样。直走得脚都出血泡了,他终于忍不住在地上坐了会儿,那一坐他就再也没见到其他人,也不知道一下子他们都去了哪里。   当时整条路上只有他一个人孤零零坐着,又饿又累,四周静得听不到一点响动。这种孤独和疲劳令他崩溃了,便没再继续朝前走,而是退了回来。   说也怪,回来的路要比去的距离短得多,很快他就回到了村子,很快,他就看到了自己烧焦了的家,所幸一路上没有碰到那些吃人的活尸,但不知那些跟他走散了的人此时究竟在哪里。   说到这里,他想起了什么,问黑子他爸爸,这里的存粮是不是也都差不多要吃完了。   黑子他爸点头道,已经吃完了。   这样的话,还是得冒险朝外跑啊。李村长那样喃喃地道。随后一翻身就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那天之后,他们不断地派出人到外面找吃的,顺便看看还有没有其他活着的人在。   但是活人一个也没有找到,倒是派出去寻找食物的那些人经常会不见到回来。   最初无人回来时,他们会觉得很难受,特别是几个年纪小的,以及女人们。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渐渐都开始变得麻木起来,仿佛这种离开后的不再出现,已经成了每个人生命里的一部分,保不准哪一天自己出去后就不再回来了,但与其这样一天天苟且偷生地煎熬着,黑子有时候觉得,倒索性干干脆脆地从此消失在这世上,也许更好一天。   终于有一天,他爷爷出门后,再也没有回来。   这个时候这间小小的仓库房里已只剩下了黑子和他爹,还有几个老人和两三个无法出门的孩子。   那天夜里黑子听见外面的玉米地里似乎有很多的脚步声走来走去,还有一些细细的牙齿摩擦所发出的声音。   他在那些声音里浑身发着抖。总觉得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玉米地里,透过他家残破的院子,透过这间房子被木条所钉住的窗,在看着他。他觉得那可能是那只黑猫,也可能是王寡妇……这样胡思乱想着,渐渐迷迷糊糊睡了过去,但不多会儿又被一些砰砰的闷响声给吵醒,当时他觉得很冷,凌晨十分总是特别让人感到冷的,便裹进了衣服,一边回头去看到底是什么总发出那些吵闹的声音。   结果一抬头,就看到他爹低垂着头好像在半空中朝他看着。   事实上他是被吊死了,就好象当年那只被吊死的黑猫一样,脖子被拉得长长的,一张脸又紫又涨,被吊在头顶的房梁上。   而就在他身后不远的地方,一具全身包裹着皱巴巴干皮的活尸仰着它细长的脖子和干瘪的头颅,也似乎在望着黑子。黑子不知道它究竟是怎么进来的,直到下意识朝它身后看去时,才发现原来是有人饿得受不了跑出了门,却忘了把门关牢。   也可能是故意的。想着这一出去也许肯定是活不成了,所幸大家一起死算了。   于是这个小小的避难室,在那一刻里头除了黑子以外一个活人也没有了。黑子说,他当时脑子里真的什么想法也没了,不想死,也没想着活,就那么傻愣愣裹着外套呆坐在原地,呆看着那些散发着浓重腥臭的活尸。   直到其中一只一低头朝他张嘴扑了过来,他想,死定了,这一次一定是死定了。   全文免费阅读 195养尸地二十一   但黑子并没有死。   当时他一下子就被吓晕了。   等苏醒过来时,他发觉自己不仅还活着,而且还手脚健全地躺在一个土坑内。土坑是个被挖空的墓穴,那个活尸没有像对其他人那样咬死他,而是把他带到了西边的坟地里,丢在一堆东游西荡的活死人中间。   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逃过一劫,也没心思去想太多,因为当时的状况实在比干脆地死掉好不到哪里去。周围方眼看去全是死人,令空气里充斥着死亡的腐臭味,而那些活死人除了曾在地下埋了很久都没腐烂的老尸外,其余都是被那些老尸咬死的村民,还有当时同他爷爷一起寻找出路的那些民警。   黑子说,当他看到那些警察时整个心都冷透了,因为这么些天来,支撑着他跟着众人一起忍受着饥渴和恐惧活着的,就是那些警察能顺利出村搬来救兵把他们全部救出去的希望。   但没想到手里握枪的他们竟也都没有逃过死亡的噩运,而且成了活尸中的一员。   好在那些活尸在阳光里动作极其迟钝,好像没有导盲手杖的盲人似的,这给了黑子一点点期望,他以为可以想办法靠自己的速度从这些行动缓慢的怪物中间逃出去。但就在他刚刚踩着坑壁要往上爬时,一不小心发出的动静却立刻令土坑边垂下来一张满是污血的脸。   它张开嘴闪电般朝黑子身上直咬了过去,比豹子还要敏捷,这情形吓得黑子腿都软了,一下子没忍住放声大哭大叫起来,但突然间也不知道怎的,那东西朝后退缩了下,随后低哼了两声,就缩回头摇摇晃晃地离开了。   见状,黑子却哭得更加厉害。   瘫坐在坑里一阵发抖,好一阵也没能缓过来,因为他发现刚才那个差点咬向自己的活尸不是别人,正是他爷爷李村长。   李村长大半张脸都已经被咬没了,一只手紧紧地抓着一根粗木棍,显见临死前还在做着殊死抵抗。这最后的举动令那根木棍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它被同他手上的皮肉粘连在了一起,所增加的重量让他身体总是以一种奇怪的姿势歪斜着,因而看得黑子又恐惧又心酸,蹲在坑里哭得几乎断了气。   那样不知哭了多久,突然坑外头噗沓噗沓响起一种奇怪的声音,让他一下子把哭声给硬生生止住了。   声音听起来像是脚步声。   但和周围活尸的脚步声不太一样,因为活尸走动时关节不灵活,所以是拖着两条腿朝前挪的,而那声音则一下一下很分明。尽管如此,却听上去又非常模糊,好像脚外面包裹着一层黏糊糊的东西。   声音从黑子所待的那个土坑旁慢慢经过,这同时黑子看到坑里被阳光投下来一片异样巨大的影子,影子也是模糊不清的,并且散发着一股极其浓重的湿土样的味道,随后他发觉自己冷得全身都咯咯抖了起来,有一股剧烈的冷空气在那东西一路经过时由上而下灌进了土坑,并且以肉眼可辨的速度在土坑表面的那些浮土上凝结出一层霜气。   黑子说他当时感到自己整个人都要被冻成冰块了。槐安村的冬季再冷,他也没遇到过这么强烈的寒气,这种冷把人所有的感觉都能给冻没了,因而当时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和力气,他用冻得僵硬了的手指刨住边上被冻结实的土猛地朝上一跳,跳出了那个土坑。   说到这里时,黑子的脸在窗外无声压进来的夜色里僵硬地抽搐了一下,随后把声音再次压了压低,继续道,才一跳出土坑,他就看见了一样比当时周围的冷空气更让他全身发抖的东西。   他说他见到了墓姑子。   那女人在他记忆里美得总好像画报上的明星,所以尽管她总是啦里邋遢的,他却也没办法因此而讨厌她。但此时眼前的墓姑子却着实把黑子给吓到了,也说不清那究竟是不是真的就是墓姑子,因为她看起来好像刚从泥里爬出来一样,全身污糟糟的。   那些污泥样的东西是她全身溃烂的皮肤。   自脖子以下,她整个身体都烂透了,唯有一张脸还跟活着时候一样,苍白而漂亮,带着一副无知无觉般傻呵呵的笑。她一边笑一边慢吞吞朝前走着,那种奇怪的脚步声就是她所发出的,因为她两只脚烂得好像两团浓稠的浆液,依稀能看到里头的骨骼,骨骼没有脚掌,只有两条纤细的小腿骨撑着地面,所以一路走一路只看到两行细而长的线自土里深深浅浅地划过,形成一串同她脚步声一样无比诡异的“脚印”。   有个人就踩着那两条“脚印”在她身后慢吞吞地跟着,低垂着头,   也不能说那是人,但因为他保存的状态实在太过完美,所以很难将他当成是一具尸体。   他就是黑子当日在白家祠堂里所见到的那具美得好像个女人一样、但无法确定其身份、也无法猜测他死亡年岁的尸体。   记得那时,在所有村人都没有料想的情形下,那些横七竖八倒在白家祠堂周围所有的尸体突然间全都复活了起来,无论是老尸还是新尸。唯有他却一点动静也没有,由始至终始终那么安静地躺在地上。   但眼下他却跟那些活尸一样走动了起来。   “是也变成了‘不化骨’么?”听到这里罗小乔忍不住问黑子。   黑子没有回答,只一边捏了捏自己那些干硬变形的手指,一边若有所思地继续道,就在他一边发着抖,一边傻愣愣看着那具尸体从自己边上直挺挺地走过时,他突然发觉那具尸体周围似乎隐隐环绕着什么东西。   那些东西极其模糊,好像香烟刚吹出来时绕在人身边的感觉。但仔细看,又好像一些没有骨头的手似的,它们软塌塌地缠在尸体的腰腿处,把那尸体同前方的墓姑子缠在了一起,于是墓姑子每朝前走动一步,尸体便慢慢跟随一步。   然后很突然的,走在前面的墓姑子一下子停了下来,仿佛感觉到黑子的视线般回头看了他一眼。   黑子说到这里激灵灵打了个冷战,好像透过周围的黑暗又一次见到了当时那女人的眼神似的。随后用力吸了口气,讷讷道:   那视线真不能看,明明笑嘻嘻的好像一副很开心的样子,可是眼神跟两把刀子似的,一看就好像自个儿的魂都被挖出窍了一样,什么感觉都没有了。   直等到黑子回过神的时候,他就发觉自己跪在地上用自己的手指挖着地,被挖出的那道浅浅的坑里全是自己的血和皮肉,而墓姑子和那个长得像女人一样好看的尸体却早已不知去了哪里。周围依旧动游西荡着那些面无表情的活死人,它们在烈日下散发着臭不可闻的味道,好像完全没有留意到黑子存在般在他身边走来走去,但黑子刚一站起身想逃离这个地方时,它们便又马上如猎犬般地朝他转过了头,随后歪歪扭扭朝他走近了过来。   后来渐渐的,黑子意识到自己只要一直保持着那种跪爬的姿势,在地上用自己的手挖着坑,那些活死人就不会伤害他。   但为什么一定要用自己的手去挖而不借助工具?黑子不知道,似乎那是存在于他意识里的一种本能,也似乎是墓姑子对他说的,在她消失前所看向他的那一眼的瞬间。   而无论最终的原因是什么,总之他觉得,自从那个很像墓姑子的东西看过他之后,他脑子里就好像缺了些什么似的,常常管不住自己的手脚,也常常管不住自己的头脑。所以,此后他唯一的生活就是在那片坟地里挖着一个又一个坑,却也不知道那些坑究竟是要做什么用。每天总是过得浑浑噩噩的,有时完全分不出白天还是夜里,饿了就爬到附近有槐树的地方,拔上面的嫩叶子或者挖长在周围土里面的块茎吃。渴了就在当年守墓人住处的那口废井里找点水,或者嚼一些凝在树叶上的露水。   就是这样,不知不觉他也那么多年活下来了,有几次见到有警察进村搜索,那是因失踪的警察而被派来对这村子进行搜索和调查的一些人。这时候他求救的欲望会被本能地燃起,他悄悄追逐那些人,用自己的方式告诫那些人,想帮助那些人顺便帮助自己逃出这地方。但最后,总是一次次看到那些人身陷鬼打墙般的境地,一次次被逼到绝路,然后被“不化尸”们干净杀绝,之后变成了它们中的一部分。   于是心越来越冷,逃生的希望也越来越淡。   之后,随着坟地里坑洞的增多,他可以移动的范围也越来越多,那时,他已完全放弃逃离这村庄的念头了,只觉得这种千篇一律的生活方式似乎已成了自己生命的一部分,而头脑和口舌也已退化得如同这村里的山石一样僵硬,那种难以思维、无需交谈的感觉,磨灭了一个人想要寻求自由的欲望,于是他甚至觉得那样的现状也挺好的,也许自己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渐渐变成了那些没有知觉的“不化尸”中活生生的一员。   却没想到,这潭死水会因几年后一拨人的闯入而再次被打破。   因为那些人的出现引发了一些同过去不太一样的、很不寻常的事情。那些事情令他无法再回复到原先平静单一的生活状态里,也因此,他原本在这充满了活死人的村子里看似没有什么威胁的生活,也就此一去不复返,逼得他不得不再次为了自己的安危和生存而穷尽一切方式。   那些人就是之前黑子对我们所提到的,同我们一样,为了所谓的冒险活动而闯进槐安村里探险,并最终被埋进了他用两只手挖出来的土坑里的那批人。   全文免费阅读 196养尸地二十二   那个时候的槐安村已在众说纷纭的传说里变成了“黄泉村”。   为了猎奇,一批自发组织的探险者带着摄影设备进了村里,和谢驴子他们的目的一样,他们也是为了这村里诡异的过去以及有鬼怪存在的传说而来,想要把真实的鬼影拍摄下来,不过相较谢驴子这些人单纯一些,那些人进村做这种事,纯粹是为了学术研究。   原本黑子并不想理会这些人,因他们在村里行动时所引发的嘈杂足以引起“不化尸”的注意,所以死只是迟早的事,况且他们对他的警告毫不理会,只好奇他是如何一个人存活在这个死村里的,黑子受不了他们那种采访式的追问和猎奇般的目光,便逃离了那些人。   但后来无意中再次到了他们附近,听到了他们交谈,才发现他们竟还带了个懂得驱邪避鬼的道士同行。   道士年纪不大,最多四十来岁样子,所以也不知是真本事还是瞎蒙却撞了正,因为三两下他就掐指算出,这村里应是没什么鬼魂,但却有种介于人和鬼之间的东西,所以让这村子成了一个任何活物也待不下去的积阴地。   这一说,就跟当日我对谢驴子他们提到了墓姑子事情一样,引得所有人请情绪更加高亢起来。他们扛着摄像机到处拍摄,甚至还在白家祠堂安营扎寨,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已经陷进了这个村子如同鬼迷宫一样的怪圈里。   直到当天半夜,他们才终于发觉了这一点,却是已经来不及了,因为他们在发现了试图来再次过来警告他们的黑子的同时,便发觉自己已经落入了一个他们连做梦都没想到过的可怕境地里——   他们被闻声而来的“不化尸”们无声无息地包围了。   最初他们不知道那究竟是些什么东西,于是慌乱间只想用棺材把门挡住,但当年白家祠堂厚实的门窗尚且完全没能保护住躲在它里头的槐安村村民,如今那么多年过去,它更是无力保护那几个躲在里头试图靠几块破门板和棺木挡住“不化尸”行动的探险者们。因而当场就有两名反应最慢、体力最差的死在了祠堂里,其余几个人身手还算敏捷,瞅准了那些活尸虽然力大无穷并且捕捉的速度惊人,但还没靠近猎物时它们的移动力是很差的,便想办法跳窗逃了出去,并在黑子的引领下一路逃往比较安全的地方,也就是他家的这间小仓库里。   这情形几乎就跟我们的遭遇一模一样。   到小仓库后,那些人发觉带来的那名道士不见了。   当时所有人都以为他也已经遇了难,这是很显然的,毕竟那些活尸的行动就如同幽灵一样,在他们逃生的途中随意抓住一个,根本就不会令这些一心只顾着逃命的人察觉到。于是在恐惧又悲愤地听完了黑子对这村子过往所进行的讲述之后,他们便只能如同惊弓之鸟般躲在这个小屋里,听着外头的一举一动,一边想着如何逃离出去的对策。   那样折腾了整整一宿后,天亮时分,屋外头起了一阵怪异的大风。   黑子说,之所以说它怪异,是因为这个村在两边大山的包围下,根本从没见过吹那么大的风,至少在他活的这么些年来从未碰见过。所以乍一听见风大得吹的房子吱吱嘎嘎响,不由得叫他有些魂不守舍的,偏这当口突然间房门被拍响了,砰砰砰一阵吓得一屋子人立刻就躲进了角落去,怎么也不敢靠近那扇门。   最后还是黑子胆子大点,凑到门缝处心惊胆战地匆匆看了一眼,却怎么也没想到,外头拍门的那个人竟是失踪了一夜的那名道士。   失踪了一晚上的道士衣衫不整,在风里摇摇欲坠地站着,看起来很是狼狈,但绝对没有被那些活死人咬过,更没有变成它们中的一员。于是黑子赶紧就放他进来了。   一见到是他,那些人立刻从原先惶恐不安的状况里缓解了过来,因为感觉这道士就好象他们的主心骨似的,最初拍摄就是在他的带领下一路在村里转悠,似乎他们的行程安排都是照着他吩咐来的,所以在他失踪后,那些人无论怎么商量也总是一副没着没落的颓废。如今他一出现,赶紧围拢住他七嘴八舌地问他失踪后的状况,并将黑子说的话跟他讲了,然后急着要他出出主意,怎样才能离开这个仿佛活地狱一样的地方。   道士听后好一阵没说话。   随后嘿嘿笑了两声,他没有回答他的那些同伴,而是回过头对站在一旁的黑子道:你爷爷能知道“不化尸”这名头,倒也有点意思。那种东西一般原是极不容易出现的,但你这村子里不仅出了“不化尸”,还出了一大片,这是有原因的,知道原因是什么不?   黑子摇摇头。   他又嘿嘿笑了声,回答说,因为这村是片极好的养尸地,养了好多年的尸体了,可谓方圆数十里内皆沾染了它的阴煞之气,所以,你这小子是怎么能活到现在的?   黑子便将自己在坟地里用自己手指给那些活尸挖土坑的事跟他说了。   他说完,那道士再次沉默了阵,随后似乎想到了什么,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道:看来,这地方一定压着个大东西。不知被什么东西给镇着,到现在还出不来,所以那些活尸需要借着你这童男之手挖出带着生人血的坑,用来到时埋进些什么,好让那个大东西从束缚里解脱出来。   黑子一听可害怕了。   原本那些“不化尸”就够可怕的了,没想到道士说这村里还压着个更可怕的大东西。   那大东西究竟是什么?   有究竟被压在什么地方?   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只是手脚冰冷地想着,是不是到了他把那些活尸想要他做的事全都做完了,那就是他死去的那一天了……   似是看出了他这一想法,道士再次嘿嘿一笑,拍了拍他肩膀道:幸亏你遇着我,也因这屋里还有那么多柳木,所以还有救。   怎么救?黑子急急问他。   他没回答,只是低头在屋子那些柳木堆里慢慢找着,从中寻了些颜色特别暗,握着特别沉的出来,随后用劈柴刀一刀一刀将它们劈成手指那么粗细,筷子那么长条,约莫百来根,脱下外套一卷,便招呼黑子出了门。   黑子也不知道他这到底是要干啥,但既然他那样说,就抱着死马当作活马医的心态一路跟着他朝外头走去。   谁知才一出门就碰上活尸了,就在门口的地方突然出现,吓得黑子撒腿就往屋里逃。   但还没进门,却听见身后噗的一声闷响,有什么东西重重地倒在了地上。随后他见到原本在屋里惊慌失措的那几个人神色一亮地朝屋外跑了出来,一边跑一边对着他身后的道士叫:大师!你怎么杀了它的??大师??   黑子很吃惊。   回过头才发觉,刚才突兀出现在他们眼前的那个活尸,那个被警察用子弹都射不死的活尸,竟然死了般一动不动地仰天躺倒在了地上。皱巴巴的额头上插着一根柳木,显然它就是被这东西给轻易钉死的。   见状黑子不由奇道:它怎么死了??连子弹都没能打死它们,你怎么用一根木条就把它给弄死了??   听黑子这么问,道士咧开嘴哈哈大笑了几声,却也没有回答,只自顾着朝着西面方向大步走了过去。这一下所有人都赶紧上,仿佛跟着一个救命活菩萨似的。   说真的,那时候的道士还真的像个救命活菩萨一样,他用柳木钉死那具活尸的手段真是厉害极了,不由叫黑子也重新燃起了能逃离他那么些年来已如行尸走肉般生活的状态,回到人过的日子里去的希望。   当下便也急急跟了过去。   一路上真有些大开眼界,因为但凡只要出现那些活尸,无一不被这道士轻易刺倒,因而令紧跟在道士身后那一行人的底气也越来越足,甚至又有了拍摄的性质,将他钉住活尸的那些手段全部拍摄了下来。   可是就在眼看着西边那片坟地出现在视野之内的时候,突然一阵极强的风起,一下子飞沙走石将周围笼罩得如同弥漫的烟雾般模糊。   风里谁也看不清谁,谁也看不清自己在朝哪个方向走,只本能地叫着那个道士的名号,可是没叫两声却又被扑面的泥沙给呛得打断。一时所有人都乱做了一团,黑子说,那就好像在一片浓雾里瞎转悠,你能隐约看见周围有人的影子在晃,听得见他们的脚步声和呼吸声,但就是靠近不了他们。而且被浓雾糟糕的是,那些如同浓雾一样的泥沙被风打在脸上和身上是生疼的,疼得生生都刮出了血丝,他当时很害怕,生怕血腥气会将隐藏在那些看不见的角落里的活尸们给引来,毕竟能见度差,对于它们来说根本就是没有一点妨碍的。   于是他硬忍着不吭一声,也不动一步,就死死抱着棵槐树藏在它高大粗壮的树杈上,闭着眼屏着呼吸等那阵风从身边走过。   那样也不知道等了有多久,四周一下子静了下来,而呼吸也一下子畅了,没有割疼人皮肤的泥沙,也没有发着尖叫咆哮在四周的飓风。   于是他慢慢睁开眼,便看见周围空气中逐渐平静沉淀下来的尘土内,静静待着无数具“不化骨”的尸体。它们无一例外脑门心处被插了根柳木,有些倒在地上,有些就那么直直地站着,一动不动,好像石像似的,从他和那些抱着摄像机惴惴不安四下环顾的人前方不远处,直至西边的坟地边。   道士人呢?他听见那些人抬头问他。   他努力朝更远的地方看了看,没能找到道士的踪影,便只能摇摇头。   那一起找找?他们互相望了几眼后有些无奈地道。   随后一起小心翼翼地绕过那些精致不动的“不化骨”朝坟地方向寻过去,黑子见状正要跳下去跟他们一起找那个很神奇的道士,却不料就再此时突然听见一阵奇怪的铃声从坟地方向摇摇曳曳地往这边飘了过来。   黑子说,那声音听起来就好像过去请来神婆给重病人招魂用的铃声。   开始远远的,好像幻觉似的,不出一会儿功夫所有人都听见了。他们不由停下脚步想看看到底是谁弄出了这样的声音,而他们在低处看不到的是,被一处高耸的坟墩坡给挡住的地方,有个瘦长的身影一摇一晃在前头走着。   那身影看着像个女人,头发又黑又长,面孔苍白而标志。   因而黑子毫不费力便认出,这就是白家祠堂里那个没有跟其它尸体一样复活过来,之后又被长得像墓姑子一样的东西牵着走的那具极其美丽的尸体。   但和前两次看到的有所不同,这一次,这具尸体竟睁开了眼。   似乎他也活了过来,可是两只黑幽幽的瞳孔里一点神采也没有,眼珠也一点不会转动,即便他一路走着,始终没有见过他两只眼睛动过一下。   当啷……当啷啷啷……   随后黑子又听见了那阵铃声,它从一支长长的柳枝上传出来,是一串银灿灿的铃铛。   它在风里不停地晃动着,不停地撞击出那种招魂般细长悠远的声音。   而就在它下方,那名刚才失踪在所有人眼前的道士握着它,慢悠悠地晃动着它。每晃一下它就更用力地响一下,每响一下,那漂亮得如同女人般的苍白尸体便朝前走动一步。   奇的是,他走路时两条腿竟不似那些不化骨般僵硬,几乎同活人没有任何区别……   正这么琢磨着的时候,黑子突然见到那道士朝他方向笑了笑。   黑子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笑。   后来知道了……   因为就在那一人一尸离去的方向,所经之处,原本如同石雕般一动不动的那些“不化骨”又从地上爬了起来,包括黑子同那些在树下到处找着道士踪影的人附近的那一些……   黑子立刻大叫起来。   想警告那些人赶紧逃,却哪里还来得及。仅仅不过刹那间的功夫,原本活生生的人全部被那些“不化尸”撕成了碎片。   没错,确确实实的碎片。   与此同时那些活尸全部围拢了过来,到黑子所待的那棵树下用力将手指朝树干上插了进去,一下又一下,生生将那棵硕大的槐树撕成了两截!   全文免费阅读 197养尸地二十三   “既然这样你怎么还活着?”听到这里谢驴子不由打断了黑子的话诧异地问。   黑子沉默了下,道:“我怎么还活着?这我自己也记不清了。只记得当时树被那些东西一下子弄倒,我也跟着从树上跌了下去。脸还没挨着地,我就被地面上冲天的恶臭给熏昏了过去,醒来时,我发觉自己又回到了坟地里,蹲在地上在把那些被撕成碎块的尸体朝那些被我挖出来的土坑里扔。好像那么做已经挺长有一段时间了,因为我手上和身上的血都已经干了,可是我却一点也想不起来清醒前自己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从树上跌下去后那些活尸有没有对我怎么样,我一点也不记得……”   “该不会是被什么给上身了吧。”这时汪进贤突兀插了一句。   “上身?”黑子想了想,出乎我意料地没有否定:“也不是没可能。那会儿也常常想,一个人怎么能在完全失去意识的情况下还在做着那种事呢,要么是梦游,要么是鬼上身。所以你说的也不是没有那可能。”   “……那会是什么鬼?”角落里响起小邵的问话。   黑子再次皱眉想了想,摇摇头:“不知道,但也许跟那块碑有关。”   “那块‘千杀镇’么?”谢驴子问。   “是的。”黑子点点头。“那时我清醒过来,发觉自己在做着那种事,一下子很害怕,差点掉进坑里去。这个时候刚好抬了下头,就看到那块被施工队摆在老杨头家附近的那块石碑上好像在冒着气。”   “冒气?”   “是的。就好像……一块肉被蒸熟时的样子一样冒着气,但那气是黑色的,也好像带着点儿红。然后我发觉那块石头上原来那些跟血丝一样的东西都不见了,只剩下石头上密密麻麻的缝隙还在,你们说怪不怪。”   他问着,但没人回答。   在他说了那么久关于这座村子的往事之后,似乎任何再怪异的事情,也都变得没什么可令人吃惊的了,只是他当时的遭遇的确是个令人费解的谜。按说他掉下树的那一刹那,就应该遭到同那批探险者一样的命运了,可是却没有,那些把他身下那棵大树也弄折的活尸放过了他,就好象那些脑浆都干得跟烂布一样的东西还留有思维的能力,能辨认出黑子的脸,或者辨别出他身上的气味,于是就停了手。   这究竟意味着什么?   联想起黑子之前的遭遇,我觉得不太像是那些尸体复活后还拥有思维能力的表现,虽然之前它们也同样没有要了他的命,不过我个人倾向于认为,它们这种行为应该是受到了某种控制。   那控制来自于坟地里的某样东西。它在控制着那些活尸的同时,也在控制着黑子,因为黑子不是说过么,他最开始用自己两只手挖土坑的时候,脑子里的思维是停滞的,这就跟他掉下树后的遭遇一模一样。   但那个能同时将生与死两类人都控制在手里的东西,究竟会是什么……   我想起黑子说过,他在漫无目的地用自己的手挖着那些土坑的时候,完全没有思维能力,完全凭的一种发自意识的本能。而那本能来自于一个长得像墓姑子一样的东西朝他看了一眼之后。   他说那之后他脑子里就好像缺了些什么似的,常常管不住自己的手脚,也常常管不住自己的头脑。这么看来,控制着他,以及这个村子里所有复活起来的尸体的东西,应该就是它了。   但它究竟是个什么东西。真的是墓姑子么?   我记得张晶很明确地说过墓姑子本人已经在精神病院里自杀了,而且她的尸体也因为腐烂的速度太快,所以等不及运回老家安葬,就直接在医院里火化了。   既然这样,她又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并且还是以一具腐烂中的尸体的模样……   黑子说,他看见一些烟雾样的东西将那具像女人一样漂亮、又是唯一一具没起过尸变的尸体同这东西联系在了一起,后来那具尸体又被混在探险队里的那名很有本事的道士带走。显见那尸体本身具有某种特殊的意义。   他到底是谁的尸体?   为什么整个阵子里无论埋葬了多少年的老尸也好,被老尸杀死的村民的新尸也好,都起了尸变,唯独他却没有任何变化?   他同那个长得像墓姑子的东西间有什么关联么?   他跟黑子在‘墓姑子’授意下挖的那些土坑有什么关联么?   他跟那块‘千杀镇’有什么关联么?   这一切的关联,同最后他被那名道士带走又有什么关联么……   脑子里默默转着这些念头的时候,我听见黑子又道:   那之后,在那块石碑上的黑气全部消失之后,他看到那些活尸又变得一动也不动了,当即他没有多想,只撒开腿用尽所有的力气朝着坟地外跑去。   带着一丝希望,他希望在那些活尸静止住的同时,这座村子仿佛鬼迷宫一样的局面也不见了,他能找到出村的那条路和那道口子。但一直拼命地跑到日落,他仍没有见到村子的出口,而那些尸体又开始动了起来,并循着他奔跑发出的声音和身上的气味一路朝他追了来。   无奈之下黑子只能匆匆躲回了自己家的小仓库。   但总那么躲着也不是个办法,后来想起,地面上虽然像迷宫一样怎么也走不出去,那是因为人的眼睛能被很多东西给欺骗。那么地下呢,地下什么也看不见,只要凭着自个儿对这村子的印象朝村口方向挖地道,是不是有一天就能挖到村外去呢?   这一念头让他将后来的全部精力都用在了躲在白家祠堂的棺材里挖地道的工夫上。   说到这里黑子不仅苦笑起来,一边苦笑,一边看着窗外黑压压的天色,轻轻叹着气。   因为一晃又那么些年过去了,他从个少年变成了一个三十来岁成人,所耗费的那么多时间和精力,也就令他挖出了那么一段带着我们逃生的路。   之后,他便渐渐彻底断了逃离的念头。放弃掉所有无谓的尝试,开始有一天没一天地在这村里过着等死的日子,活像一只地老鼠一样。而多年生死悬于一线的生活倒也把他炼得跟头野兽一样,无论听觉还是视觉都极其敏锐,因而在我们的车刚进村子的一刹那他就感觉到了,并因此寻了过来,想看看是不是能借着我们的闯入看到那条消失了二十多年之久的村口。   但令他失望的是,虽然我们的车声将他引到了王寡妇家附近,他却仍是没有看到村口的出现。这令他仿佛一个溺水之人好容易吸到了一口氧气,又被重新拖回了河底一样。   “只差一点点。”边说他边望向谢驴子,用他那双在夜色里微微闪烁的眼睛看着他,哑着声道,“只差一点点距离,也许就能看到村口了。但就是只差那么一点点。”   谢驴子被他这目光看得有些不舒服。别过头轻轻咳嗽了一声,扯开话头问:“那么那个道士呢?你后来还见过他么?”   “没有,”黑子冷哼了声:“像他那样有本事的人,肯定是找到方法出村了,你是没见到当年他钉住那些不化尸时的情形,真的就跟活神仙一样。”   “那么那个活神仙一样的道士费那么大个周折跟他们到这村,目的就是为了那具男尸么?”汪进贤问。   黑子点点头:“应该就是这样。”   “但为什么呢……你说那个长得像墓姑子一样的东西也曾带着那具男尸,他到底有什么特别之处么……”   “这我怎么知道。”黑子被问得有些不耐烦,嘴里轻轻咕哝了声,便转过身去检查窗框上那些新钉好的柳木。“就像你说,为什么这些柳木就能挡着那些活尸,就因为它阴气重么,阴气又到底是样什么玩意……”   这句话还未完全说完,突然间黑子面前那扇窗猛地喀拉拉一阵响,好像有一只手突兀在这窗上推了起来,直吓得他连退几步一屁股跌坐到地上。   随后就听见窗外传来一阵唿哨般的风向,呜呜一阵好似鬼哭般凄厉又尖锐地从外头卷过,将窗玻璃吹得再次喀拉拉一阵猛颤。   这叫站在黑子便被他惊得面目转色的谢驴子微微松了口气:“原来是风……”   “风……”黑子抽了抽嘴角,目不转睛望着窗外喃喃道:“真大的风,不是么……记得我说过什么没……当年那道士在这房门前出现时所刮的那股怪异的风,也就是这么大的……”   说到这里他突然一咕噜站起身,嘴里发出呀的一声怪叫。   随即趴到窗户边仔仔细细朝外头看了过去,眼睛因吃惊而瞪得几乎从眼眶里突了出来,仿佛透过那些木板的间隙,他看到了什么令他极度惊惶的东西。   “怎么黑子??”见状谢驴子不由忐忑地奔到他身边问。   没等黑子回答,窗外尖锐的风啸声中骤地传来一阵无比凄厉的猫叫,嗷的一下冲破玻璃和木板的阻隔直冲入我的耳膜,令我不由自主猛打了个哆嗦。   林绢和罗小乔几乎是同时惊叫出声,仿佛那声猫叫带着种无比强大的感染力,引得人原本便游移在体内的惊恐情绪一触即发,完全不受控制地被它那极度痛苦的声音给惊得魂飞魄散。   随即便见到黑子用力捂住了自己的嘴咿咿唔唔地痛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发着抖,粗硬的手指指着窗,用几乎听不清楚的话音抖抖瑟瑟道:“黑……小黑……小黑又死了……”   “小黑??小黑是谁??”谢驴子显然情急中没反应过来小黑是那只被村民吊死的黑猫。   黑子没有回答他的话。   只用力摇了摇头,随后一屁股坐到地上呆呆道:“墓姑子把小黑杀死了……”   嘭!   此时门上突然响起一声撞击。   随后,在紧跟而来一片震耳欲聋的狂风声里,一个女人低沉的话音从外头断断续续传了进来:“开开门……开……开门……”   全文免费阅读 198养尸地二十四   没人敢去应门。   当时屋里所有人静得连气都不敢出,只有谢驴子一张脸莫名其妙有些扭曲,在他身后的窗框被风吹得啪啪一阵震动后,借着那声音凑到汪进贤身边,犹犹豫豫说了句:“那声音……是不是有点耳熟……听着怎么好像是张晶……”   经他这一说,我也发觉门外那女人的声音确实很像张晶。   可是张晶不是死了么?当时看王寡妇家那种情形,她即便没有死也必然受了很严重的伤,所以怎么可能还一个人跑到这里来?正疑惑着,就听门上突兀又砰砰两声响,惊得那想凑到门缝处朝外看的小邵一下子缩了回来。   半晌没人敢再靠近那门一步,外头也不再有人吭声,那样隔了不多会儿,就听见门外悉悉嗦嗦响起阵脚步声,似乎外头那女人久久不见人应门,所以预备离开了。可是很快发觉那脚步声并没有走远,它只是绕着屋子边一路慢慢走着,走走顿顿,然后突然又彻底停了下来。   “啊!”这时罗小乔突兀像被电击了似的一声尖叫跳到了我边上。   而她原先站的地方,被她撇在一边的林绢正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转过头一脸惶恐地看着她,随即离她最近的小邵用力朝她身后一指,憋着声道:“有人……有人!”   我看到她身后那道窗户前静静立着道影子。   弯着腰,两只肩膀高耸着用头抵着窗,好像正极力试图透过木板的缝隙看清屋子里的状况。然后嘴里不知咕哝了句什么,伸手朝窗玻璃上拍了一下,那玻璃立刻就碎了。哗的阵脆响在屋子的寂静里突兀得让人心跳猛快了半拍,而外头那人影立时将头朝木板缝隙处贴了过来,一边又咕咕哝哝说了句:“开开门……”   “真的是张晶!”见状谢驴子猛跳起身嚷了一句,随后也没等任何人反应过来,他三两步便跨到了门前抓住门闩用力一拔,那门立刻就被外头一阵呼啸而过的风吹了开来!   “操!疯了你!”所幸谭哲反应快,眼见一道黑影从门边移了过来马上一跃而起将门板顶了回去,门被合拢的一刹那,我清清楚楚看到张晶在门外头孤零零地站着,原本一向梳得妥帖的长发被风吹得稻草似的披散在脑后,浑身上下全是血,以致竟分不出哪里是衣服,哪里是她的皮肤……   “……真的是张晶……”门关紧后听见罗小乔呜咽了一声,“她全身都是血……都是血……”   “看到了!”汪进贤低喝了一声示意她别再出声,一边匆匆帮着谭哲和小邵搬柜子把门和窗都给堵住了,随后贴近了墙听了听外头的动静,才同谭哲一起拉着呆立在门口的谢驴子退回了屋中间。   这时谢驴子一下子用力挣扎了起来,一边挣扎一边梗着脖子想要再次往门口处跑,被再次拖回后急叫:“你们干什么!是张晶啊……为什么不放她进来?为什么不放她进来??”   眼瞅着他越叫越响,汪进贤一把捂住了他的嘴怒道:“没看到么,她肚子都给挖开了,活人哪能这样了还到处走!”这句话成功让谢驴子停止了挣扎,一张脸变得煞白,他眨巴着两眼朝周围看了圈,颓然跌坐到地上用力抱住自己的头:“怎么办……难道就任她在外头……”   “现在是不是张晶还不好说,”汪进贤冷声道,“也许跟这村里人一样,她也成活尸了。”   “你当演电影啊??被活尸咬了也变成活尸??”   “我管你听不听得进,这村里的怪物可都是实实在在的。”   说到这里,一旁黑子似乎从之前的惊恐中恢复了过来,他朝那两人摆了摆手,随后摸黑走到黑猫那口棺材边拨开棺盖朝里看了看,看到里头那具湿嗒嗒的尸体还在,微微平了口气,回过头道:“也不是被活尸咬了就变成活尸,是这村的地有问题。”   “因为它是养尸地么?”汪进贤问。   黑子沉吟了下,摇摇头:“养尸地让那些埋地里的老尸不会烂,但变成活尸,我觉得跟它们一起生活了那么多年,总觉着看上去还是另有原因的,不光是变成了不化骨那么简单。”   “什么意思?”   黑子挠了挠头,似乎一时难以组织出合适的话来表达出他心里所想,因而忽闪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朝四下里看着,然后有些迟疑着道:“总觉着……它们还是尸体,不是活过来了那种。之所以能动能咬人,应该是被什么东西给驱着,因为有时候它们会一起很长时间都一动也不动,然后又突然间一下子全都动了起来……你们……明白我意思么……”   “明是明白,但那东西到底会是什么,你心里有数么?”   “我曾经想过,会不会是那个长得很像墓姑子的东西,因为就是在见过它以后我才开始挖那些土坑的,好像中了邪一样。那些活尸也是因为我一直在挖那些土坑所以才一直都没杀了我,可是……”   “可是什么?”   黑子苦笑道:“可是那天之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它,而且它如果真有那么厉害,怎么会让那个道士轻易就把那么多不化骨给钉住了,还把那具跟在它身后的尸体也给弄走了……它怎么就没像钻进我脑子要我做这做那的那样,也钻到那个道士脑子里去呢。”   “也许那个道士比它厉害。”罗小乔忍不住插了一句。   没等黑子吭声,汪进贤不由摇头道:“比它厉害的话为什么才把那些活尸钉住了一会儿,它们就又能开始动了?为什么那个道士只带了那具尸体走,没有干脆把那个能操纵活尸的东西也一起钉住,以绝后患?”   “也许他们互相认识的……”   “互相认识?那道士为什么要带走它的东西,而且事后马上跑得无影无踪了?”   汪进贤的反问令罗小乔无话可答。   他自身也觉得理不出个头绪,便皱着眉在一旁坐下,目光撇到黑子身旁那具棺材,想起了什么立刻问:“黑子,你说这村里尸体因为地气的关系都没腐烂,成了干尸,但为什么独这只猫的尸体是湿的?”   这问题叫黑子愣了愣,半晌,道:“我也不知道……其实,还有一具尸体也烂了的。”   “谁的?”   “……王寡妇的。”   “王寡妇?就是那个从楼上跌下去摔死的那个么?那她尸体现在在哪里?”   “……她尸体……那会儿发现时就烂得厉害了,再加上被警察检查来检查去的一通折腾,我爷爷他们说,这样也没办法好好安葬,好像有什么忌讳的,所以就一把火烧了啊。所以她儿子那时才特别气,认准了是我爹杀了他娘,所以每天都来闹……”   “那就怪了,为什么只有她和这只猫的尸体会烂……”   所有人的目光因此而聚集在黑子身上,他见状摇了摇头:“这个我真不知道,也许因为她和小黑一样都死的很冤吧。”   “这倒也是,”听到这里,一直在边上沉默着的林绢忍不住点头道:“王寡妇虽说可能是自己跌下楼不慎死的,但看起来总觉着像是人为的。而那只猫更惨,是被人活活吊死的,死前想必吃足了苦头。”说到这里,也许是想起了我之前对它的描述,她打了个寒战,朝我看了一眼:“你说是吧,宝珠。”   我没吭声。   因为想起来,也不知是巧合还是怎的,这一人一猫,也的确是我在这村子里所见过的唯一两个魂魄。却不知它们反复出现的目的究竟是什么,从黑子之前所说的那些话来看,他们好像并无恶意,起码至今我们所陷入的糟糕处境,并不是由于他们所造成的。而且我感觉王寡妇的魂魄还有些异样,总觉着不知是我自己的问题,还是有什么东西在阻止她显形似的,最初我总看不见她,一直到了这里时才有那么短短一刹才见到了她的样子,她看起来想对我说什么,但我实在无法听清楚。   而且黑子也有些奇怪,为什么他也能看见王寡妇和那只黑猫的魂魄呢……虽说小孩子眼睛干净,容易见到那些东西,可他当时应该是十二三岁了,早过了容易见到那些东西的年纪。想到这里,不由朝他看了一眼,这时忽然见谢驴子像做梦刚醒似的用力吸了口气,不发呆了,只瞪着双赤红的眼看着黑子,随后突兀地问了他一句:“那如果不是像墓姑子的那个东西,又会是什么在控制着这村里那么多尸体?”   黑子被问得怔了怔,然后蹙眉道:“我哪会知道,我也只是猜的,这些年没别的事好做,除了挖那个地道,就是胡思乱想,但归根结底,只有一点是明白的,这村现在就跟口棺材似的,进得来出不去,一脚踏进来,你就已经是半个活死人。”   说到这里眼瞅着谢驴子脸色变了变,知道他的驴脾气又要开始发作了,我正寻思要找个话题把他俩的注意力给扯开,忽然听见小邵轻轻问了句:“哎?我说……张晶呢?从刚才到现在你们有听见外头还有她什么声音么?”   一问,才猛地想起之前光顾着害怕和猜测,竟一时把张晶还在门外这事给忘了。   而她也确实安静。自我们将门和窗都给用原木柜给顶死之后,她好长一阵似乎一点动静也没法出来过,也不知道是走了,还是仍旧在外头站着。   “你去看看。”谢驴子指了指小邵道。   他犹豫了下。半晌也亏得想出那么个主意,他走到窗边将摄像机朝柜子和窗的空隙间塞进去,拍了一阵,再取回,然后握在手里皱眉看了半晌。   过了会儿微微松了口气,他释然道:“她走了……”   但话音未落,我突然只觉得手腕上刀绞似的猛一阵剧痛!   痛得太过突然,毫无防备间让我差点脱口叫了出来,所幸他们此时的注意力全都在小邵身上,所以没人发觉我的异样,更没人发现我露在袖子外的锁麒麟正以一种肉眼可辨的速度迅速泛红,由苍白猛地浮出一层暗暗的血气。   这是怎么回事?我心惊胆战地看着它的这一变化。   每一次它的这种变化都昭示着某种很不好的事情正在发生或即将发生,但自铘离开后,它就没再起过任何变化,这次进这村子遇到那么多可怕的事情时它也没有任何动静,我以为它跟铘的离去一样,已经不会同我再产生任何联系。   却不防备会在这种时候又突然间异化了起来。   但这异化将意味着什么……   我全部神经因此而紧绷起来,却没办法将这恐惧告诫给这屋子里的其他人。他们正围拢在小邵身边看着他手里的摄像回放,一边看一边不太放心地看着门和门边那道窗,仿佛一不小心就会有什么东西突然从那方向冲进来似的。   之后的那一瞬……   我想我可能永远也无法原谅自己在那一瞬、在明知道危险将至的那一瞬,我的反应竟还如此迟钝。   我看到黑子身后那扇窗外显出一道细长的影子。   “黑子!”见状我呆了半秒后立即朝他尖叫。   而同时那块窗玻璃突然间绽裂了。   尖锐的玻璃一气刺破了横阻在它身前的木板,又在穿透那块木板的刹那,透过黑子的后脑勺,扎进了黑子听见我叫声后猛地朝我望过来的眼睛。   随后在一片惊骇之极的混乱声中,一只只剩下三根手指的手从窗外伸了进来。   全文免费阅读 199养尸地二十五   “快跑!”我听见有人在我身后大叫了一声。   但还没来得及动,就看到张晶那张苍白的脸霍地从窗洞外钻了进来,可怕的是被玻璃破开的木板空隙至多也就两三纸宽的距离,她的脸却好像没有骨头一样,不仅从那空隙处轻易钻入,而且还随着空隙的间距喀拉拉一阵挤压变了形。   如此近的距离,让我猛地意识到她的嘴好像被人用力撕开过一样,上下颚分得很开,几乎能透过它们看到里头发黑的喉咙。喉咙里隐隐有着样什么东西,在她朝我移动过来的时候微闪烁了下,我没敢再仔细往深了看,因为就在那当口,她从窗口钻进来的那半具身体已离我不到两三步的距离。   这距离所带来的一种奇特的压迫感让我一下子全身无法动弹,我想起黑子曾经形容过,他被那个像墓姑子一样的东西看到后,好像一下子什么感觉都没了似的。现在我就是这样一种感觉,被张晶那双黑漆漆的眼睛盯着,明明意识还在,可是周身什么感觉都没有了,包括手腕上被锁麒麟勒出来的剧痛。   “宝珠!”这当口林绢猛地拽了我一把。   她尖锐的叫声一下子让我从那种麻痹感里惊醒了过来,眼见张晶肩膀朝上一抬作势要朝我扑过来,我一把抓起边上一根柳木朝她劈头砸了过去。   虽然没有砸中,但所幸这举动让她身形顿了顿。   逮着这机会我赶紧跟着众人朝门口处奔去,可是没等谢驴子他们把压在门板上的柜子挪开,门上突然间咚的声撞响,巨大的撞击力把门板生生撞出道豁口!   “妈的!外头全是那些东西……”一眼看到豁口外的情形,谢驴子惊恐又愤怒地咒骂了声。而没等他把话说完,仿佛是印证他的话似的,周围窗和墙壁一瞬间此起彼伏地震响了起来,砰砰一阵接着一阵,这巨大凌乱的嘈杂一下子让人脑子完全没了主张,只惊恐万分地在原地僵立着,傻了似的发着呆,眼睁睁看着窗口处张晶的身影蛇似的穿过木板空隙,又好像蛇一样匍匐在地上绕过黑子的尸体,一路朝着所有人无声无息靠近了过来……   这时突然听见谭哲在黑暗深处朝我们低喝了声:“快过来!往上!”   抬头才发觉,他不知何时已处在这房子的上一层,低垂着半个身体朝我们用力摇着手。   原来刚才就在所有人都挤在门边试图把门打开逃出去的时候,谭哲并没有跟着一起做。   我本来以为他是吓坏了自己躲了起来,此时跟着众人一起迅速聚拢到他身下的位置,才发觉原来他在刚才所有人都一片混乱的时候,已然保持着冷静发觉到了这屋子里一架悬梯。半张是搁在这栋楼上层的阁楼上的,半张垂在半空,若不仔细看,这房里黑灯瞎火的还真难以觉察出来。   包括上面这层阁楼,之前也根本就没被发现过,它是依着半间房搭建出来的半边储藏室,非常小而隐蔽,若不在谭哲的位置根本就看不出来。   却也不知怎的就被他给发现了,此时那架悬梯已被他从阁楼上完全放了下来,他示意我们赶紧上去,于是就在我忍着手腕的剧痛尝试去抓那梯子的时候,身边那几人已如猿猴般朝梯子上急急跳了上去,当真是急得连它是否承受得了那么多重量也不顾了,因为就在这个同时,张晶已从地上站了起来,朝这方向摇摇晃晃走了过来。   所幸也不知是两条腿出了问题还是怎的,她走路的速度比之前在地上爬动要慢了很多,两条腿始终踮着朝前拖动,比那些活尸的速度似乎更要慢些,这令我虽然被挤在他们身后,倒也不是太过慌乱,想着抓紧些总是能来得及爬上去的,只是到了上面后也不知是否境况能够得到什么改善,总觉着以张晶现在这样的状况,恐怕光逃上阁楼也未必有什么用处。   “赶紧!赶紧!”头一个爬上阁楼后,一蹲稳身体,谢驴子立刻帮着谭哲伸下手协助下面人朝上爬。果然不愧是带队的,即便带着如何不堪的目的来到这里,一碰到这样紧急的状况,还是不会忘了照应自己的队里人,责任使然,倒让我对他稍有些减轻了之前的反感。   这时我前面的罗小乔在上面人的连拉带扯下终于爬了上去,我听见林绢大声叫着我,便咬了咬牙,忍着手腕越发剧烈的疼痛将手抓着梯子往上爬去。但没爬两步突然听见林绢再次一声大叫,声音里带着清晰的哭腔她尖锐地冲着我喊着:“宝珠!你他妈快点啊宝珠!她来了啊!!”   不由一阵心惊。   匆忙回头看了眼,就见刚刚还离我好一段距离的张晶此时不知怎的骤然已离我不到几步远,她张着那张黑洞洞的嘴直直望着我,嘴里隐约有什么声音嘶嘶作响,随后我发觉那里头有什么东西慢慢涌了出来。   “快啊!”林绢再次尖叫。   我被她这声音惊得手里一滑。   急急在下滑前将扶手用力抓紧,猛吸了口气就要继续朝上冲,突然悬梯上方猛地一晃,似乎是这架老旧的梯子再也无法承受继续而来的我身体重量的压迫,它一阵剧烈地脆响后朝下狠狠一沉,带着我自半空中直坠了下去!   “宝珠!!”林绢猛扑下来想抓住梯子,手刚碰到扶手就被谭哲拖了回去。那同时我已一头栽倒在地上,仰天摔得脑子里一阵发昏,昏得几乎什么思维都没有了。   只隐隐看到林绢用力扑打着谭哲和他边上的谢驴子,一边对着他们两个破口大骂:“你们存心的是不!你们存心把梯子弄断!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   话音未落,她身后有谁在她后脑勺处用力敲了一下,这让她立刻一声不吭瘫软在了阁楼边缘,随后我看不到她了,因为他们把她朝里拖了进去。   刚将她拖走,谢驴子便把楼板合了起来,一边合一边似有些内疚地看着我,道:“对不住了,宝珠,那东西不给它留点什么它不会罢休,所以,对不住了……”   说着这些看似愧疚又无比坚定的屁话,我眼睁睁看着那块木板在我头顶上方被他紧紧合了起来。而这时一股剧烈的腥臭味从边上冲进了我的鼻子里,我循着气味转过头,看到张晶笔直站在我身边低头看着我。   长长的头发上缠着她的污血和一些不知名的液体,滴滴答答掉在我脸上,我没躲,躲也躲不掉,刚才从那么高的地方掉下来显然把我的脚摔断或者摔折了,我没法动,动一下手和脚都撕心裂肺的疼,所以我只能那样静静地躺着,静静看着她弯下腰,咧着她那张不知被什么给扯得无比巨大的嘴,一口朝我身上咬了下来。   事实上,我其实就在等着她这么一个举动。   在她那颗头颅离我不到半臂远的距离时,我立刻把我那条被锁麒麟勒得疼痛难忍的手朝她甩了过去!之后果不出我所料,就在锁麒麟同她长长的发丝碰触到的那一瞬,它突然间松开了对我的束缚,带着股迅雷般的速度猛地竖立而起,朝着她细长的脖子上一气缠绕了过去!   被我的血液所充斥得漆黑的链子,总带着股莫名如麒麟发怒时的暴戾。我常常不知该如何控制这种暴戾,并由此而被它折磨得痛苦不堪,后来逐渐发觉,一旦这暴戾找到了宣泄处,我便由此而能得到释放。   这宣泄处便是那些如它一样暴戾的东西,无比凶险的东西。   通常都是厉鬼。张晶是不是鬼我不知道,所以这次是冒着极大的险而走的这步棋。   走不好便丢了这条命。   但我本就已经被逼到走投无路的境地了不是么?   张晶的脖子在锁麒麟的收拢下断成了两截。   我听见她颈椎骨发出噼啪折断的声响,她瞪着双被锁麒麟的力道逼出了眼眶的眼睛,愣愣地看着我,愣愣地从喉咙里发出咔咔的咕哝声,似乎在说着些什么,随后她将头压低靠近了我。   那瞬间锁麒麟从她脖子上颓然滑了下来,紧跟着我看到她发黑的喉咙里隐隐有双眼睛在看着我。   “饿……啊……”那东西从她喉咙里发出这样一种声音。   随即一团浓黑的雾气般东西从她喉咙里钻了出来,就像之前我所看到的那样。这一刻我也不知道是哪来的力气从地上一跃而起,一把推开张晶那副沉重的身体掉头就朝门口处跑去,几步跑到门边用力顶开柜子,再用力拔掉门闩一把推开了门。   门外晃动着的无数条身影让我有那么瞬间一动也无法动弹。   那些僵硬,干瘪,充斥着土腥和酸臭味的不化尸……   它们在外头蒙蒙亮起的晨曦里苍白得格外诡异。一听见声音,它们立刻朝门口处摇摇晃晃聚拢了过来,眼见最近一个几乎伸手就能够到我,我一下子从僵滞中清醒了过来,立刻便要朝后避,但随即瞥见身后张晶亦从地上站起朝我走了过来。   确切的说,她不是走,而是被从嘴里涌出来那团黑色的雾气牵引着往我这边挪过来。   眼里一丝神采也没有,显然她是没有思维的,如同一具空空的躯壳。这样看来,之前她所有的行动都是由着喉咙里那团东西的驱使么?但那东西究竟是什么……   脑力纷乱复杂地闪过这些念头时,我急急蹲**避开最近那只活尸朝我抓来的五指。   地上就在我脚边躺着被我丢下的木栓,柳木、实心、粗重而坚硬。我把它拾起时感觉到头顶那活尸朝我再次袭来的风声,没有任何迟疑,我当即举起它就朝活尸脸上扎了过去。   黑子说当年那道士用柳木刺在活尸的额头,使那些活尸暂停了所有的举动,这做法是有道理的。我隐约记得听姥姥还是狐狸说起过,那地方有个罩门,扎对了可以钉住魂魄,因为那是一具魂魄的命门所在。   但我并不知道确切的地方在哪里。道士当年用的是削尖的柳条,一扎一个准,我胡乱用门闩,只将那活尸脸上最柔软的部分捅出了一个窟窿。这举动非但没能让它动作有所停顿,反而让它更为迅速地沿着门闩把头朝前用力一探,直往我身上扑了过来,所幸我有所防备,用力抓着那根门闩朝前死命一顶,逼得它朝后退了过去,一头撞在身后的活尸身上,两者一下子纠缠到一起,这短暂的混乱给我机会让我得以在张晶靠近的一刹那从它们边上直冲了出去!   那瞬间也不知自己究竟是怎么从那些活尸堆里逃出去的。   只记得周围都是手,近在咫尺,伴着一股股浓烈的酸臭味它们撕碎了我的衣服也撕破了我的手和脸。那个时候人几乎是没有一点痛感的,只顾着拼了命的朝外逃,直到脚在一个坑洞处崴了下,随着一股钻心的剧痛骤然而起,整个神智才一下子醒转了过来。   那瞬我好像一步路也走不动了。   当意识到疼痛的一刹那,整个人就被疼痛所奴役,我发觉自己整条受伤的右腿在不停地发着抖,半条小腿肿了起来,鼓出一个透明的红包,我匆匆朝它看了两眼,没敢再仔细查看,怕伤口很恶劣的话自己撑不住会连站着的那点力气都丢失。   好容易平稳住了呼吸后,那疼痛才似乎稍微好了一点,我打量着四周发觉自己不知不觉中跑到了一处之前从未到过的地方。看着有点陌生,周围更是静得一点声音也没有,甚至没有一点风声,只有一片淡淡的鱼肚白自东方处将这片如坟地般的村落笼上一层铅灰色。   而四周的能见度依旧很低,最初的混乱渐渐平静下来后,我试着拖着自己的右腿继续朝前走,但每走一步都跟刀割似的,又冷又疼,于是身体无法控制地再次发起抖来,我一边慢慢朝前走,一边听着一片寂静里自己牙关在不停地发出咯咯的声响,很突兀,可是完全无法让它们停下来。   ‘咯咯……咯咯咯咯……’这时一道跟我牙齿打颤的声音有些类似的声响突然出现。   我吃了一惊。   隐约感觉那声音传来的方向,似乎有道模糊的影子在树丛间微微晃了晃,我只觉得头皮一阵发麻,当即也不敢去仔细分辨究竟是错觉还是真有什么,一咬牙抓着边上的槐树使劲朝前走,试图在危险来临前那一刻找到一个能让自己暂时躲避一下的地方。   但放眼四周,哪里才是安全的所在?   我不知道。疼痛和恐惧让脑子变得混混噩噩的,跟我鼻子里重重喷出来的呼吸一样。我感到那奇特的声音似乎越来越清晰,并且离我越来越近了……额头的汗一下子钻了出来,挤在脸上奇痒无比,我忍不住伸手去擦,随即手腕上一阵刺痛,我看到缠在腕上那根沉静了好一阵的锁麒麟再次颤抖了起来。   似乎它也感觉到了我的恐惧么?它吸收了我血液后的身体黑得仿佛头顶那片浓墨般的天空,隐隐从中透出股血腥的味道,令它此刻看上去有种鬼魅般的妖异。   “砰!”就在这时脚下突然绊到了什么,令我毫无防备间一头朝地上跌了下去。   扑倒在泥地上的瞬间又一下子惊跳了起来,因为那刻,我一眼看到身下这片土竟然在燃烧!   无声无息却又熊熊燃烧着的土壤,但火焰是冰冷的,比周围的空气更冷。它沿着一种奇特的轨迹在我身下蒸腾着一股股暗紫色的磷光,光里隐见有什么东西在那片土壤下微微蠕动,依稀勾勒出一个人似的的形状,这让我再顾不得脚上的疼痛,忙急匆匆站直了身体想要避开,却不料这时突然脚猛地朝下一沉,随即一只手从底下那片土中直冲而出,在我惊跳着想要后退的瞬间将我那只受伤的脚踝一把抓住!   “啊!”我忍不住痛得一声惊叫。   一时条件反射猛地朝后退了两步,便见那只手也由此被我从土地下扯了出来。这当口,土地上那片燃烧着的火焰突然倏地声散开了,光亮消失处一团全身被泥土所包裹着的躯体自那片土壤里钻了出来,那如鬼魅般的一条人形样的东西……在我拔腿要朝后跑的那瞬,它一把抓着我脚踝把我拖了回去。   情急下我赶紧抱住一旁的槐树。   一边缩起两条腿使劲要朝它身上踹去,可就在这时它却把手松开了。   这举动令我重重地摔倒在地上。顾不到疼痛迅速站起身,我不知道它怎么会突然一下子像个石像似的纹丝不动了,但也不及细想,匆匆转身便要朝同它相反的方向逃去,可是没跑几步,突然间却猛地打了个激灵。   一下子想起了什么,我发觉在刚才匆忙间朝那人形样的东西瞥的那几眼中,自己似乎发觉到了一些有些异样的东西。   异样的熟悉,在之前的惊恐慌乱中几乎就此被自己忽略了过去。   此时骤然想起,才发觉原来是它那双眼睛。   那双有着对如紫水晶般剔透瞳孔的眼睛,在通体泥土的包裹下,从中透出的视线曾如闪电般在我眼前一闪而过。   这当口一直颤抖个不停的锁麒麟兀地静止了下来。   于是我的脚步也踉跄着停了下来。   一边小心翼翼地转过头重新朝身后望去,那通体裹在泥土中如同鬼魅般的人影依旧一动不动如石雕般站着,站在原地,用它那双紫水晶般剔透的眼睛望着我。   它,应该是他。   泥土随着他的呼吸从他脸上和身上簌簌而落,于是我渐渐辨认出他隐藏其下那些令我无比熟悉的轮廓。   认出的一瞬,不由得让我又是震惊又是困惑。   我想不通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自从他不告而别那么多时间后,我以为他再也不会出现了,而此时他却为什么一身的泥土,如同鬼魅般躺在这个坟墓似的荒村里。   他为什么会在这儿……   他来到这里究竟有多久了……   无数个问题,在我慢慢朝他走去时,如风车般在我混乱的大脑里一刻不停地旋转着。   直至到他面前,同他面对面地站在一起,他仍如同一具塑像般呆站着,仿佛刚才那一刹那的举止,只是被我从土里带出后条件反射的举措。   于是我踮起脚小心拍掉他头发和脸上所剩下的土,令他那张苍白而熟悉的脸彻底显现在我面前,然后我用力推了推他的肩膀,用力在他耳边叫了他一声:“铘!铘!!”   全文免费阅读 200养尸地二十六   一连叫了好几声,铘始终没有理我,好像他全部的注意力只在我身后某个地方似的。   但那方向什么也没有,事实上,我都不能确定他真的是在看些什么,因为他瞳孔里头是空落落的,完全没有一丝神采,好像整个灵魂都被什么给抽空了。这状况令我极其不安,比他突兀出现在这个地方更令人感到不安,更糟糕的是,在我最后一次试图将他涣散的目光焦点聚集到我身上时,他却突然晃了晃身子,然后自顾自转身朝前走了起来。   我不知道他这是要走到哪里去,也根本没办法叫住他。   试着提高嗓门又叫了他两声,但放大的声音完全没能引到铘的注意,只蓦地撕开周围的寂静,令这空荡荡的世界里突然回荡出一些奇怪的声响,那些声响令我心跳一阵发紧,当下只能赶紧住嘴,忍着脚上的剧痛勉强在他身后踉踉跄跄跟了过去。   可是这种状况却又怎能跟得上铘的步子?   眼看着几步之后,周围那片如薄雾般氤氲开来的寒气迅速将他的身形模糊成一片细长的黑影,不由得急出一声冷汗,当即匆匆咬紧牙使劲朝前快跑了两步,岂料这当口突然脚下的土一松,仿佛地陷似的下面一堆土哗的声塌陷下去,露出深深一个坑洞,令我毫无防备间一下子就给摔了进去!   “铘!”着地同时我一边仓皇地叫着铘的名字,一边仓皇而飞快地从坑里爬了出去。   那坑里竟全是骨头。   一块块残缺不全,苍白得有些刺眼的人骨,在土里半掩半露着,隐隐能见到几片衣服的碎片粘在那些骨头上,看上去依稀是十年前所流行的款式和面料。这情形让我一下子想起黑子所说的那几个被活尸所撕碎,之后被他给埋葬的前一批探险者。   但若这里就是埋葬他们的所在,那么这地方会是哪里……   想到这个,不由让我一个激灵,因为我突然有了种相当不好的预感。当即想起身离开,可是经过刚才那一摔和一阵攀爬,我的腿早已彻底无法动弹,只觉得肿块已让整条腿变得像块僵硬的石头,勉强挣扎着刚站起,立马就又跌倒在了下去,情急之下,只能靠着两只手用力往前爬。   此时天光已经大亮,可相比原先黎明前的昏暗,这种明亮却反而让人更加惶恐,因为虽然是大白天,但晨雾让周遭能见度极差,甚至我已经完全看不到铘的踪影,只能靠着一点脚步声勉强辨认出他在我前面某个地方持续朝前走着。   “铘!”我不得不再次放声叫他,即便这声音可能随时招来那些嗅觉和听觉都极其灵敏的活尸。   但他依旧没有给我任何反馈。   他到底是怎么了……   这状况让我想起以前他刚出现在我身边那会儿,也有那么一阵,他有时会出现这种仿佛如同灵魂出窍般的状况。可两者看似相仿,实则却又是不同的,因为过去他出现这种类似状况时,我还能感觉到他的存在,但此时,他让我觉得他就如同一具空壳子,一具跟那些活尸一样,会走动,但没有任何灵魂存在的空壳子。   这几个月里他到底发生了什么让他变成了这副样子??   一边使劲朝前爬一边绞尽脑汁思考着这问题时,没料想一双沾满了泥土的脚踏出雾气,突兀出现在了我的正前方。   我差点就撞了上去。   匆匆后退着抬起头,才发觉那竟是之前已不知走了多远的铘。此时也不知他是怎么又突然折返了回来,一度我以为他恢复神智了,但当我带着那么一丝侥幸和兴奋看向他脸时,随即意识到他依旧是没有任何神智的。   依然同一具雕塑一样,他平静而木然地看着我身后某个方向,站在离我一步之遥的地方。这瞬间我再次被一阵剧痛所包围,痛得不得不用力抓住自己的腿,却不料就在这时,他整个身体突然微微一斜,随后如同一具死尸般无声而沉重地朝我身上直压了下来。   身体的重量压得我一时几乎窒息。   但好容易把自己身体稳住了,之后紧跟着所发生的一切,却容不得我再有半点迟疑和停顿。   因为就在铘刚刚倒在我身上的瞬间,我听见从我刚刚一路逃来的那个方向,那条已被我远远抛在身后的槐树林所包围着的小路尽头,突兀响起一阵尖锐又短促的惨叫声。   继而林子里蓦地响起阵细碎的脚步声,说不清楚这声音到底是从哪个方向传来的,远远的,似是正朝着我这方向迅速靠近过来。   我正要分辨那究竟是什么人的脚步声,是谢驴子他们的,还是那些活尸的?但此时突然一阵大雨毫无预兆地从头顶泼了下来,巨大的雨声迅速侵吞了周围所有的声音,令我再也无法判断任何声响,而周围的能见度瞬间变得更加糟糕起来,一切都被晨雾和大雨搅得一片模糊,隐隐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那片模糊中悄然蠕动着,我不敢细看,只借着一股突然而来的力气猛站起身,抓着铘两条手用力拖,朝着他刚才所走的那个方向急急地挪了过去。   依稀记得在刚才能见度还没变得那么糟糕的时候,我曾见到在那方向有一栋屋子。很小,也不见得有多安全,但当下我实在也没别的地方可选择了。   几步过后,果然见到一个屋顶的轮廓在一片雾气和水汽的蒸腾中显现了出来。   赶紧拖着铘过去,但随着距离的接近,我无比失望地看出那是一栋真真是小到可怜的房子。小,而且极其破败,破败到不仅屋顶漏空,就连房门都是没有的。   这当口雨下得更大,甚至连之前平息了许久的风也又开始悄然肆虐了起来,大雨伴着狂风,逼得人几乎无法呼吸。我一度觉得自己根本就没办法再拖动身下那个越发显得沉重的男人了,而他依旧静静如尸体般地躺着,无知无觉睁着一双紫色的瞳孔,没有任何生气地对着天,即便密集的雨丝不停冲入他眼帘,亦都无法令他那双眼睛有那么一丁点的颤动。   我不禁开始感到有些绝望。   一天一夜没合过眼的恐惧和奔波,腿上伤口被雨水浸泡后更加刺激的疼痛……以前经历过无数危险的境遇,但可以说,无论哪一次,情况都没有像这次那样狼狈并且无助。最无助的是自己受伤的那条腿。当人无法靠自己的力量去行走的时候,这种恐惧和绝望感会比正常时候递增无数倍。因而不知不觉速度又慢了下来,我想停下喘口气,因为两只手已经冻得快没有知觉了。   可就在刚刚要想停下脚步的时候,冷不防借着眼角的余光,我一瞬瞥见不远处的雾气中一道漆黑的影子蓦地从里头钻了出来。   露出一张形同骷髅般的脸,见到的刹那我几乎连心脏都要从胸腔里蹦出来了,只觉得全身的血液一下子全都集中在了两条腿上,我一把重新将铘拖住,用着连自己都无法想象的速度倒退着连步就朝身后那栋破败的小屋里钻了进去。   一头钻进那间散发着浓烈霉味的房子内,我忙拖着一条瘸腿连蹦带跑冲到门边将那扇横倒在地上的木门扶了起来。   据说危机时刻人容易爆发出比平时多得多的力量,这真是一点不假,这门板虽破但却是实心原木,平时别说一个人,就是两个人我也未必能稳妥地把它给抬起来,此时却被我一下子从地上抬起推到门框上,三下五除二用边上的橱柜给顶严了,在转身将旁边那扇窗用力关紧,窗倒还没坏,因为它不是玻璃的面,而是木板的。没有缝隙不透光,因此刚一关紧,整个世界似乎突然间一下子就安静了下来。   那疯狂而来的暴雨和狂风,一瞬被隔绝在了这片小小空间的外头,只留一片寂静,在紧跟着而来的黑暗中无声无息笼罩了下来,却也因此,莫名带来一种小小的安全感,好似小时候每次夜里感到害怕,就躲进被窝里,那一瞬间的感觉一样。   明知道仅仅只是一层脆弱的防护,却莫名地感到那么一丝丝的安心。   这安心让我长出一口气,脱离一屁股跌坐到了地上。   那瞬腿上的伤痛再次发作了起来,没有之前走动时那么撕心裂肺,我想那恐怕是因为肿胀已经麻痹了脚上的神经。只有一层闷重的酸痛感在腿部肿得发硬的伤口处突突地跳动着,我忍耐着不动也不敢吭声,只静静贴着墙,听着外头嘈杂的雨声不断在狂风里变换着各种各样的声音……   我想听听那些声音里是否有什么其它异样的响动在朝这不堪一击的小房子附近靠近着。   但好一阵时间过去,除了雨声渐渐变小,我始终没听见有任何异常的声音在周围出现。于是想着,也许刚才我在雾气里看到的影子,可能只是自己的幻觉而已。但想归想,终是没法因此而松懈的,只是不再像之前那样僵坐着,我用冻得发抖手在衣服上下一阵摸索,随后从内衣口袋里摸出手机摁亮了,朝自己腿上的伤口处照了过去。   谁知这一照,伤口没有照见,却一下照到了一张脸。   在手机荧白的光亮下那张脸直愣愣看着我,好像个突兀出现的鬼魅似的。这情形惊得我险些把手机扔了出去!   但对方却显然比我更加吃惊。   那双紫色的瞳孔在光亮中蓦地一缩,他迅速朝后退了开去,随后用力捂住自己的眼睛嘴里发出低低一声咆哮,便如一头受惊过度的猛兽般一跃而起,伸手便朝着我身上一把抓了过来!   “铘!”我惊叫。   想后退,却根本没地方可退,身后就是墙,于是我只能紧紧贴在墙上眼睁睁呆看着他,看他飞扑过来,无比凌厉地用他那只突变成利爪的手直抓向我的脸。   所幸最后那一刻,我还是凭着求生本能地猛地反应了过来。   就在他手即将抓到我脸的那一刻,我身子一蜷伸出腿朝他方向用力一踹!但撞到他身体那刻,我才意识到自己习惯性地用了我那条受伤的腿。   随即一道撕心裂肺的疼痛让我无法抑制地尖叫出了声。   也不知是因了我那一脚的力道,还是叫声的关系,那当口铘原本如猛兽般迅捷的动作蓦地停下了。而我却不知是被疼疯了还是怎的,一头朝他身上撞了过去,一把将他推倒在地上,咬着牙在他身上猛一通捶打。   打着打着不由大哭起来,我用力抓住他,用力看着他那双依旧死气沉沉的眼睛,用力摇着他尸体般沉重的身体:   “铘!!醒醒啊铘!!你他妈给我醒醒啊!!”   作者有话要说:开工……   全文免费阅读 201养尸地二十七   当然,无论我怎么叫,铘始终没有清醒过来。   在我意识到这种冲动行为会给我带来怎样麻烦的时候,压着门框的那口橱柜突然哐啷啷一阵响,险些朝我身上斜倒了下来。   所幸被我及时回过神,在它倒落的瞬间跳起身用自己的背把它死死顶住。但随即感觉到一股巨大的力量朝它上面又撞了过来,一下又一下,很快令这具虽然老旧但还算结实的粗重家什开始发出一种肢解般的**。   我试图控制住它,但完全做不到。   寒冷和恐惧让我身体抖得厉害,尤其是手和脚,它们仿佛脱离我周身神经般让我难以感觉到它们的存在,那一瞬我以为自己是真的要完了,这地方那么小,完全没有躲藏的可能性,也根本没办法逃走,因为我的脚所能承受的运动已到了极限。只能心慌意乱地顶着橱柜死撑在那里,偏就在这时,手掌里那架手机猛地一颤,兀然间发出阵极其嘹亮的铃声。   那一串清脆愉快的音乐几乎令我心跳骤然停止。   没等缓过劲来,手却已神使鬼差地在第一时间按了接听键,随即听见里头嘶啦声响,好像信号不好似的一阵嘈杂。   这时我才突然想起,这地方是根本接受不到手机讯号的。   既然这样,那又怎么可能有电话打进来?意识到这点,我顾不得身后橱柜的砰砰震动,匆匆将手机凑到眼前往显示屏上看了看,便见来电显示处赫然一串残缺不全的乱码,虽仍保持在接通的状态,但手机内一点声音也没有了。   嘭!这时身后再次传来一下撞击。   重得险些将我从橱柜前弹了出去,我忙转过身用力攀住墙壁站稳身体,随后正要把手机塞进衣袋好腾出手找地方借力,却在此时手机里再次嘶啦一阵响,随即,一道苍老而熟悉的话音自机身内慢慢传了出来:   “ong……bo là mo lin tuo ning,suo po hē……”   一听到这句话我两条腿一下子就软了。   顾不得门板和橱柜被撞的一点点从门框上豁开,我跪倒在地上一把举起手机用力贴到自己耳朵上,对着里头大叫了一声:   “姥姥?!姥姥是你吗姥姥?!”   对方没有应我,只是依旧以一种平静到近乎机械的话音,反复念着那一句话:   “ong……bo là mo lin tuo ning,suo po hē……”   ‘唵,钵啰末邻陀宁,娑婆诃。’   手机内所传来的这句话,是地藏王菩萨灭定业真言。   以前身体不好的时候,姥姥常会在我床头念这经文,包括七佛灭罪真言,那些反反复复的字句和韵律,同终日缭绕在客堂里的香火味一样,是我童年时伴着成长所习惯成自然的一些东西。   姥姥去世后,就再也没有人为我念起过,狐狸从来都是对经文嗤之以鼻的,连客堂的香炉也几乎成了摆设,所以久而久之,那些原本如生活里一部分般的熟悉记忆,也就成了陈旧的过往中的一个片段,被我不经意间丢在脑子的某个角落,随着时间的推移几乎忘却了它们的存在。   却没想到会在这种地方,在完全没有料想到的情况下,再次听见。并且更没想到的是,那从手机里将它们念出的苍老而缓慢的声音,明明白白就是姥姥的声音。   姥姥……   自她去世后,任凭我拥有一双阴阳眼,任凭我见了多少个鬼怪妖孽,我都无法再见到她一面的姥姥,怎么会在这个时候突然间拨通我没有信号的手机,念出这么一句经文来呢……我脑子里一片混乱地想着,想得好一阵忘了呼吸都没有任何知觉。   直至突然意识到周围静得仿佛坟墓一样没有一点声音,才惊觉手机内的话音不知几时已经消失了,而原本狠狠撞击在门板上那股几乎随时都要将门板和橱柜推到、随后从外头闯进来的力道,也似乎随之一起消失了。   只有隐隐一些雨声在外头闷闷地响着,带着单调的节奏,一阵又一阵重复得令人几乎忽略它的存在。   而若非是我幻觉,那么雨声里好像还夹杂着一些哭声,很模糊又很难受的哭声,带着一种令人窒息般的压抑在外头的某处悄悄地抽泣着……   是谁?谁在哭?   当时当地我完全没有心情去考虑这个问题,只将那早已一片死寂的手机紧紧贴在我耳朵上,然后压低了声音,一遍又一遍对着它问:“姥姥?是你吗姥姥?是你吗姥姥……”   手机内依旧没有一点声音。   于是用力按了下键盘想看看它是否还接通着,但灯光刚刚从屏幕上亮起,我突然见到面前那扇堵着门板和橱柜的房门竟敞开了。开了很大一道口子,足够我透过它将外面被雨水笼罩的世界看得一清二楚,我看到就在离门不到一步远的距离,一个矮小又跛着足的人影歪歪斜斜地在那儿站着。   这真叫我大吃一惊。   一时全身都动弹不得,只愣愣看着他,不确定他究竟是人还是那些追踪而来的不化尸。他没有不化尸那么干瘪,全身被雨淋得透湿,散发出一股酸腐而腥臭的味道,那股味道显然来自那些正从他身上滑落下来的黑色的液体,它们不停顺着雨水滑落下来,积在他脚下,好大的一滩,并沿着房门敞开的那道口子缓缓流进了室内。   在我呆看着不知所措间,他嘴里突兀发出了一声模糊的抽泣。   随即一脚朝里踏了进来,一瘸一拐地走到我面前,弯下腰将脸凑到了手机的灯光处。“宝……宝珠……”他含含糊糊地叫我名字。   此时灯灭了,而我不会再将它摁亮,因为那瞬间我已经清楚看清了他的脸。   “黑子……”   黑子在他家仓库里被飞溅的玻璃扎中了后脑勺。   受了那样的伤,断无活着的可能性,可他现在偏偏活生生地站在了我面前。左眼上那块穿透而出的玻璃在夜色里闪着幽幽的光,像是在告诉我,他遇害的那一瞬间并非是我的幻觉。而他此时活生生站在我面前,同样也不是我的幻觉。   当时只觉得脑子里乱透了。   先是姥姥的电话,然后是死了又活生生出现在我眼前,用他那只被玻璃扎成了黑窟窿的眼睛对我流着泪的黑子。   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宝珠……”恍惚间,黑子又叫了我一声,并且用手里一团漆黑的东西抹了抹他不断流着黑色眼泪的眼睛。   那团东西是只死猫。脖子长得有点畸形,全身腐烂的黑色死猫。   他将那只猫递到了面前,哭哭啼啼用他黑洞洞的眼睛看着我:“小黑……墓姑子杀了……墓姑子……不是墓姑子……”   话说得如此模糊,以致我一时听不明白他究竟想对我表达些什么。正要因此而追问,没防备他突然朝后猛退了一步,随后抬起头,对着漫天落下的雨发出一声无比凄厉的哀嚎:“啊——!!她说全都要死啊——!!早就死了啊!!早就死了啊!!!”   话音未落,他扭头就朝远处狂奔而去,速度快得根本由不得我张嘴叫住他。   而我脑子里亦是乱糟糟的,乱得像团结不开的绳结。直至他身影彻底消失在远处如山岭般起伏的槐树林阴影中,方才缓过了劲,想着他的出现和他所说的模糊不清的话,横竖觉得不对劲,便匆忙起身想要追住他。   但谁知没跑两步,突然砰的声枪响,自前方不知哪处兀地射来一枚子弹。   紧贴着我脸侧呼啸而过,脸上随即热辣辣一阵剧痛,惊得我一下子呆在了原地。就在那瞬间突然有人自黑暗中猛冲过来,一头将我撞倒在地,抡起胳膊没头没脑就对着我一拳挥了过来,幸在此时有人蓦地一声惊叫,随后飞快奔来把那人的拳头死死抱住,大声道:   “是宝珠!她还活着!她还活着!!”   全文免费阅读 202养尸地二十八   直到袭击我的那人被拖开,我才看清原来他是谢驴子。   一眼认出他,原本几乎被我忘记的怒气一下子就直冲到了脑门心,只觉得全身都哆嗦了起来,我猛地从地上一跳而起扬手一巴掌甩在他脸上,一边狠狠地朝他啐了口唾沫。   他倒也没躲,只尴尬地朝我笑了笑,然后挣脱开林绢的手站直了身体。   我这才发现他左边身体受了伤,可能伤到了肋骨,所以刚才才会被林绢轻易地制止住了他继续朝我挥来的拳头。之后,其余的人先后从黑暗里走了出来,汪进贤,小邵,罗小乔……他们看起来都跟谢驴子和林绢一样,好像是刚从泥坑里爬出来似的,狼狈不堪,且惊魂不定,泥浆水几乎完全盖住了他们本来的面目,他们一边走一边朝后看着,好像在担心后面有什么东西追着他们。   最后一个出现的人是谭哲。他脸色煞白,抓着枪的手微微发抖,我留意到他身上也受了伤,没有握枪的那只手上全是血,半个手掌的肉都翻了出来。但相比较,却是罗小乔的状况看起来最差,比我逃离前所见的她差得太多,就好像一个垂危的病人似的瑟瑟发抖着,神色恍惚,在小邵的搀扶下心不在焉地看着我。而其余的人,则在见到活生生的我后都颇为不自在,没人正视我,也没有人吭声,只有林绢急急忙忙地甩开谢驴子的手奔过来,一把抓住我朝我身上左看右看。   之后想对我说什么,但话还没出口,人先已哭了出来,见状谢驴子捂着左肋处咳嗽了两声,有些含糊又有些急躁地道,“别哭了,既然人都齐了就赶紧走吧,这地方不安全。”   说着转身就要走,不料罗小乔突兀推开小邵一个大步冲到他面前,拦住了他大叫道:“走??那北北怎么办?你们要跟上次那样丢下他不管了吗??”   她这话让我不由一怔。   真奇怪,何北北不是早在王寡妇家门口受到不化尸袭击时就失踪了么……罗小乔为什么会在这时候突然提到他?   疑惑间,却忽然见到谢驴子神色一变一把捂住了罗小乔的嘴,随即就听见在他们过来的那个方向,好像有一阵沙沙的声音自雨声中隐隐传了过来。   “过来!”没等我回过神,就见谢驴子一挥手立刻带着他们朝我身后的小屋内冲了进去,我当时完全没有反应过来,眼看着他们突兀出现又突兀地闯进了我避难的地方,好像之前把我当活靶子一样丢弃在最危险地方的事情从未发生过似的。但就在愣神的当口被林绢用力拖了一把,不由自主也朝屋里跑了进去。   而前脚刚踏入房门,他们立刻迫不及待地把门板和橱柜朝门洞上用力封住,之后,就在我刚刚被他们挤到谢驴子身边时,他突然扯了我一把,压低声却又明显带着种不耐对我道:“知道野外行动时跟紧队伍的统一进度是必须的么?你反应这么慢,当是在跟旅行团吗还等着别人去照应你?”   我气极,却也不想多说什么,只沉默着帮其他人一起把门板和橱柜重新顶住了门,随后屏住呼吸听着外头的动静。   那样过了好一阵,除了持续的雨声,没再有任何异样的声音出现,彼此间才悄悄松了口气。   也开始有人慢慢地稍微活络了一些,黑暗中我隐约见到小邵的身影朝窗口处慢慢挪了两步,随后将窗板稍稍掀开了一点,然后用他无论怎样都没有离开过自己手的那架摄像机对着外头看了阵。过了片刻,他看着镜头似有些意外地摇了摇头,轻轻咕哝了句:“怪了,这地方没见过,好像是我们这两天里头一次经过……”   “是么?”听他这么说,谢驴子立刻到他边上凑近了窗,小心翼翼朝外看了一眼。随后倒抽了口气迅速将窗合紧,他恶狠狠咒骂了一声:“妈的,这不是什么好地方!”   “怎么了?”汪进贤立刻问。   “这是坟地,还记得黑子他怎么说起过这地方的么?”说着,谢驴子以最快的速度将那扇木窗推开朝前用力一指:“看!看到那一大块小山包似的地儿了没?”   顺着他指的方向,果真见到在一片雨雾和黑暗的包围下,隐约有一片山丘似的暗影起伏在外面空旷的土地上。   四周一棵树一根草都没有,荒凉的土是这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环境内唯一的东西,而事实上,我们所待的这间房子的周围也是如此,没有树没有草,跟村子其它地方相比,实在是有些怪异的,只是之前我一个人又惊又怕,所以完全没有留意到这点。   而再仔细看,的确可以看到那片起起伏伏的土地上,除了一个又一个土墩,还有许多深浅不一的坑洞。它们有些看得出来是被用机器挖掘出来的,有些则明显出自人的双手,这些密集又杂乱的东西令这片土地看上去狼狈不堪,好像一个施工才刚刚开始,就被迫全面停止的工地。   土坑边散落着一些长短不一的石碑,不用说,显然就是墓碑了,它们冷冷地躺在那片毫无生气的土地上,伴着毫无生气的坑洞,在雨水的冲刷下闪着细微又冰冷的光。见此情形,谢驴子轻轻把窗板关上,会过头望向我,沉着声问:“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那些不化尸呢?”   他两眼在黑暗里闪烁着一种有些诡异的光,狐疑并带着某种咄咄逼人。   这光让我觉得浑身极不舒服。想起之前,就是他和谭哲两个人几乎置我于死地,此时却完全不提那一回事,只一味关心我是怎么找到这个地方,那些不化尸又在哪里。因此我沉默着别过头,没有理会他。   见状汪进贤朝谢驴子做了个手势,似乎是要他继续追问,但就在这时,忽听见罗小乔一声冷笑,带着种有些尖锐的声音低低说了句:“那些不化尸当然都在追我们,要不是北北及时出现,你觉得你现在还有那个命坐在这里对她问这问那的吗??”   我一听不由更加奇怪。   何北北及时出现?莫非罗小乔的意思是,何北北在同我们彻底失去联系后,其实他一直都没有死,并且在之前曾经出现并救过他们?   想到这里,不禁脱口问她:“何北北还活着?那他现在在哪里?”   听我这么问,罗小乔一下子哭了,一边哭一边不顾身边林绢的阻拦,狠狠地朝谢驴子踢了一脚:“又不见了!还不都是因为你!因为你!”   谢驴子被她踢得默不作声,见状林绢忙再将她的嘴用力捂住,随后将她拖到我面前,一边试着稳定住她的情绪,一边在众人的一片沉默中,压着嗓子将他们之前的遭遇简单对我说了一遍。   原来,就在我从黑子家那个仓库里逃出后不久,那个不知是张晶还是由张晶所变成的怪物就朝阁楼上追了过去,最初他们还勉强抵挡了一阵,但阁楼毕竟有年头了,很多地方脆弱得不堪一击,没多久它就开始出现坍塌的迹象,于是他们放弃了在阁楼躲避的打算,从上面唯一的窗户钻出去,由谭哲在屋顶用他的枪射倒了几个活尸后冒险跳下楼,然后在一片活尸的包围下跟我一样强行朝外突围出去,谢驴子左边身体的伤因此而产生的,他落地方式不好,可能摔断了肋骨。   而他们的突围也完全没有当时的那么走运。虽然谭哲的射击能让那些中弹的活尸暂时停顿下来,但它们恢复行动力的速度是极其惊人的,往往刚从它们身边经过时,它们已经恢复了过来,无数次被它们抓到,全是凭着一股子巨大的逃生欲望才一次次从它们掌心里挣脱了出来。   但是到了后来,简直是穷途末路了。   虽然天在放亮,可是突如其来的大雨和晨雾将他们视线禁锢在一个很短的距离内,对此那些活尸所受的影响却不大,因为它们完全靠听觉和嗅觉追踪,所以纵然行动迟缓,却也让这几个逃生者几乎完全无路可走。很多时候简直无法确定要往什么方向逃,哪边都看不清楚路,走哪边都可能落入一群活尸所形成的包围圈里,更糟糕的是,谭哲探路的时候还被那些东西给咬了。   那些东西,在雾气里简直就跟潜入了沼泽泥浆的鳄鱼一样,随时如同鬼魅般出现,偏偏一旦遇到还不能用最快的速度逃离,因为完全分不清哪个方向是安全的。所以那时谭哲突然间被从雾气中出现的活尸袭击时,其他人虽然就在离他不远的地方站着,却没一个人来得及冲过去救。眼睁睁看着他被那东西一口咬住了要往雾气深处拖走,就在那时突然一个人大喊大叫着从那东西背后的雾气里冲了出来,那声音刺激到了原本咬着谭哲不放的活尸,它松开嘴转而朝那人追去,这才让谭哲死里逃生。   而那个从雾气里冲出来的人正是何北北。   在相互打了个照面后,何北北以一种无比震惊的目光望着他们。林绢说,那神情简直就跟一个行将溺死的人突然见到了一只救生圈一样。他震惊地望着他们,随后无比惊喜地便要朝他们冲过来。但他没有看见自己身后跟着无数僵硬而散发着恶臭的身影。   谢驴子却看见了。所以当即,在仅仅不过几秒钟的当即,他迅速做出了一个令所有人都无所适从,却又完全身不由己的命令。   他叫住他们跟他一起朝着何北北相反的方向逃了出去。   那时何北北已经满是希望地离他们很近了,大声地叫着罗小乔的名字,朝他们挥着手。   几秒钟后这一切就消失不见。如同他的出现只是雾里一层冰冷而短暂的幻觉。   说到这里,罗小乔再次哭了起来,被林绢用力捂着嘴,所以只能发出那种无比痛苦又无力的呜咽声。随后她瘫坐在地上像只愤怒的麻雀一样全身抖了起来,一边狠狠地用她能喷出火来的眼珠瞪着谢驴子。   谢驴子被她看得只能匆匆将脸别到一边。   见状汪进贤轻吸了口气走到罗小乔身边试图打圆场,这当口那一直在看着自己刚才拍摄内容的小邵忽然再次有些意外地轻吸了口气,随后抬起头将摄像机移到所有人的中间,有些惶惶然地问:“看,这玩意儿是不是就是黑子说的那块碑?”   他的话成功转移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随即都朝摄像机的播放屏上看了过去,就见屏幕上,在一片黑糊糊的山丘般起伏的废气坟冢和土坑中间,赫然有一块圆柱状的石碑矗在那里。   它比周围偏低的墓碑都要大,大上很多。但比我想象中要小,因此之前我根本就没有发现过它的存在。只是在镜头内,它看上去如此的突兀和明显,皆是因为它通体那种苍白的颜色,即便是在一片黑暗的夜色里,也莹莹透着层光似的东西。   啪!   就在这时谢驴子一拍膝盖猛地直起身,道:“走,这地方不能留,赶紧走。”   这句话一出口所有人立即跟他一样纷纷直起身朝门口走去,包括之前还对着他如仇人般狠瞪着的罗小乔,也完全不由自主地跟了过去。   见状我赶紧冲到他们面前将他们拦住:“等等!”   “做什么?”谢驴子蹙眉问。   “我要带个人一起走,你们帮我一下。”   “谁??”我的话令他眉头蹙得更紧,旁人也因此疑惑地看着我。   我朝林绢看了一眼,随后掏出手机朝向铘所躺的那个角落,将它用力摁亮:“他。”   全文免费阅读 203养尸地二十九   昏暗的光线所照处,林绢‘啊’的发出声惊叫,随即一把捂住自己的嘴,两眼瞪得跟桂圆似的,极其不敢置信地看向我。   而其他人自然不会明白她那么吃惊的原因是什么。   当他们看到角落里被泥浆糊满了一身的铘时,全都下意识倒退了一步,之后听见汪进贤低低骂了声:“操……我还当是不化尸……”   铘那副样子的确像个不化尸。他近乎**地躺在地上,头朝我们所待的位置侧着,所以看起来好像在望着我们。但那双目光依旧是空洞的,跟之前相比没有任何改观,甚至连我手机的光也没能刺激他再度出现那种回光返照般的苏醒。   “……他……他怎么会在这里……”这当口林绢终于从嘴里结结巴巴问出了这个问题。   我没办法回答,只能摇了摇头。   见状谢驴子皱了皱眉,若有所思朝我们三个扫了一圈,迅速问了句:“你们都认识?”   “是的。”林绢点头。   “他是什么人,怎么会在这里。”   短短两句话,问得直接而冰冷。我发觉他眼里闪过一丝紧张又警惕的光。   于是我含糊说了句:“他是我哥。”   “你哥?”他再次皱眉,目光从我身上移到铘的脸上,仔细看了眼。   “你哥是混血儿么?眼珠这色儿的。”片刻他撇着嘴问。   “他们是表亲。”林绢插嘴道。一边说一边朝铘走近了,然后转过身,以谢驴子所看不见的位置朝我别过脸,用口型急急地问我:‘他怎么了??’   他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了,也无法知道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一切只有等他清醒过来才能知道,如果他能清醒过来的话。   想着不由摸了摸手腕上的锁麒麟。这东西自铘出现后就再也没了任何动静,连颜色也恢复了原来的样子,好像跟它所锁住的那头麒麟一样,全都失去了知觉。   而这究竟是意味着什么……   想着这些的时候,我发觉谢驴子的目光同汪进贤对视了一眼,随即又朝我看了过来,神色颇为复杂:“老实说,你们不是记者吧。”   记者……听到这两个字我一时有些哭笑不得。不过也难怪,我和林绢跟这批人本就完全不认识,中途突兀借着谭哲的关系进了他们的队,原本就格格不入,现在又突然出现了第三个人——属于我和林绢这边的人。这很难不令他想当然地认为我们是什么小报杂志的娱乐记者,在网上看到了他们的宣传后就混进了他们的队伍,而铘则是被我们暗地里找来做内应的,为了从他们身上窃得有价值的新闻。   想清楚了这些,自然是要立刻同谢驴子保持一点安全的距离,以免他驴脾气上来不问青红皂白就对我和林绢采取什么不好的举动。所以借着小邵朝铘走过去的机会,我也立刻跟了过去,因为他正试图用摄像机将铘拍下来。   “别拍好么。”我上前制止了他:“他昏迷了。”   “昏迷??”林绢一听立刻将自己手机也摁亮了,朝铘的脸上照了过去,及至看清楚他那双眼里的空洞,不由倒抽了口气,一脸凝重地问: “他到底怎么了……你们……你们发生了什么事??”   我没办法很好地回答这个问题。   只能将自己在逃出黑子家后的遭遇,略去了铘从土里钻出来的那部分,简单地跟屋里所有人都说了一遍,末了补充道:“他会在这里我也非常意外,因为他最近一直都在外地工作,我都跟他好几个月没联系了,这一点绢子也是知道的。”   几个月来我一直都是以铘在外地办事敷衍林绢的询问,所以听我这么说,她立刻点了点头,然后费解道:“可是,这也太怪了不是么,怎么他会跑到这里来,难道他也是跑到这个鬼村来旅游的吗?”   没等我吭声,谢驴子突然在黑暗里发出一声冷笑:“演得倒还真像回事,   “谁他妈在演戏!”一听这话林绢当场就炸了,也不管是不是会引来危险,她回头一把指着谢驴子高声道:“你们拍视频了不起啊?花钱给姑奶奶看姑奶奶也懒得瞄一眼的东西!现在自找的死路就在眼跟前,我都没计较你们差点砸破了我的头,你还他妈有心思管我跟她是不是记者,留着等自己这条老命能活着爬出去再计较这些问题吧!行不行!”   她说话快得跟放机关枪,所以要阻止她根本就来不及,一堆话啪啪说完,谢驴子连个声都出不了,所有人也都因此而一瞬沉默了下来,我怕谢驴子会受不了这口气而爆发,赶紧把林绢拉到角落里,随后重新摁亮了手机,我看着他们的脸对他们正色道:“不管怎么样,一起逃出这地方才是正事,你们能帮我么?”   话说完,那几个人好一阵都没有吭声。   直到灯光自屏幕内熄灭,才听汪进贤轻轻说了句:“帮?小姑娘,不是我说什么,你的这位表兄弟看上去跟个植物人似的,叫我们怎么帮。”   话音落,谭哲也道:“汪老师说得没错,宝珠,你看大家都已经累的累伤的伤。你再算算,我们已经多久没吃过一点东西了,本来就体力透支了,现在再加上你这连路也走不了的表哥,这要一出门,你觉得我们还能从那些活尸跟前走过去么?”   他说得不无道理。   确实,若硬是带着铘的话,别说是逃,就是放任随便走,这外头又是风又是雨的,我们这些人以眼下的状况也根本举步维艰。想明白这个,我心里闷得难受,却也不知怎么办,只能一屁股坐到铘的边上,看着他,期望他能突然间眨一下眼睛,活着动一动。   可是没有。   黑暗里他始终如一具雕像般静躺着,静得几乎连呼吸和心跳都感觉不到,于是我朝林绢推了一把,把她重新推到那些人中间:“趁这会儿还安全,你们赶紧走吧。”   “你说什么??”林绢瞪着我:“他们带不了铘,我们怎么走??”   “你跟他们一起走。”   “那你呢??”   “我想过了,我跟他待在这里,总比带着他跟你们一起在外面跑要安全。”   “可是这地方连门都没有!真有要活尸闯进来,你往哪里躲……”林绢的话还没说完,汪进贤上前一步搭住她肩膀,开口道:“她说得没错,她在这里待着比跟我们一起要安全,没准我们找到了出路,那就能立刻报警进来救她。”   “可这里是坟地啊……那些活死人的老巢啊……”   “我们来之前她不是一直都很安全么。”谭哲一句话,令林绢哑了口。半晌用力吸了两口气她还想说些什么,冷不防我身旁突然间悉索一阵响,随即一道人影直挺挺从地上站起,一双暗紫色的瞳孔在黑暗里泛出道磷火般的光泽。   “吵……”   在一屋人手电和手机的光一齐惊惶失措地朝他身上和脸上照去时,铘从他薄削的嘴唇里丢出这一个字。随后捂住了自己的耳朵,他仿佛没有见到任何人一般自顾着朝地上蹲了下去,眉心微蹙,仿佛这狭窄的空间里只有他一个人,以及那片他所认为的嘈杂。   “铘?!”见状我立刻爬起来抓住了他的肩膀,连着用力摇了三四下,试图吸引到他那双仍旧木讷的眼睛。但毫无用处,他依旧只顾着用手捂着自己的耳朵,目空一切。   我无法死心。   他已经醒了不是么,那他一定会继续变得清醒,就跟他以前发生类似状况时一样。   带着这样的信念我再次用力摇了摇他的肩膀,却不料被他反手一甩,将我一把甩在了地上。当我匆匆爬起来时,便见他面无表情地在屋子里走动着,也不知道他究竟是要走去哪里,只是在那块仅有的空间内绕着圈,一圈又一圈,无比僵硬又无比机械地走动着……   “他怎么了……”林绢颤着声问我。   我哪里回答得出来,只用力咬着嘴唇以免自己情绪走向崩溃,就在这时突然间门上嘭的一阵响,那突兀而来的撞击令门上的橱柜一下子朝着汪进贤身上直倒了过去!   “小心!”所幸谭哲反应快,一把将橱柜重新顶回到门上,见状谢驴子和小邵急忙也朝橱柜上用力扑去,这当口门上再次嘭的阵巨响,随即喀拉一声爆裂,就见那口夹板非常厚实的橱柜一下子从外至内豁出道巨大的口子,紧跟着就看到一只爬满了皱纹的干瘪手掌从那道豁口外伸了进来,一把抓到谢驴子身上,几乎连着领口将他脖子一起撕碎。   他惊极一声怪叫迅速后退,随后拔腿就往里屋处跑,一边跑一边用他变了调的嗓门大吼一声:“跑!快跑!”   谭哲他们立刻放弃了房门跳起身就跟着他一起往里屋处跑去,眼见就要将我和林绢丢下,我站起身大喊了一声:“别乱!我能对付!”   这句话没能令任何一人为之停顿。   眼见那只橱柜和橱柜后那块门板轰的声朝屋里倒塌了下来,我无可奈何地便要后退,却不料抬头匆匆一瞥间,却意外地发现门外竟空落落的,什么东西也没有。   正发着愣,突见谢驴子猛地又从里屋内冲了出来,面孔扭曲,扭曲到了两眼都变得通红的地步。   随即他突然一把抓住机械地从他面前走过的铘,在我完全没有意识过来他这是要做什么的时候,将无知无觉到连一点点抗拒都没有的铘,猛地朝他身后推了过去。   我不由一声尖叫。   因为就在铘踉跄着往他身后走去时,我看到他身后那个通向里屋的小门内,除了急急逃出的汪进贤他们,还闪出了一道细长的影子。   摇摇晃晃,通体散发着一股淡淡的酸臭和土腥。   那不是活尸又是什么……   它一感觉到铘逆向的动作便立刻放弃了对汪进贤他们的追逐,张嘴朝铘扑了过去。   我当时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量和速度,就在那东西靠近铘的一瞬间,我一把抓住铘的胳膊将他猛朝后拽了过来,随即狠狠咬开自己手指,在血从伤口内鱼贯而出的霎那,用着自己最快的速度往铘的胸膛上急急写下一行字:   “唵,钵啰末邻陀宁,娑婆诃。”   一边写,一边念,就像我印象里曾见姥姥做过的那仅有的一次此类举动。   我甚至已经忘记了她当时这么做究竟是为了什么,但奇怪的是这么多年来,我始终将当时她的那一举一动以及念着这句话时的节奏和语调记得清清楚楚。   ‘唵,钵啰末邻陀宁,娑婆诃。’   地藏王菩萨灭定业真言,传说能够驱魔除妖退业障,令人逢凶化吉。   但如果不起任何作用的话,那么被灭定的,必然是我跟铘了。   所以最后一个字念出口的那一瞬间,我用自己从未有过的那种无比憎恨的目光,转头朝谢驴子狠狠地瞪了一眼。   那当口我看到他嘴角蓦地抖了抖,也不知是怕了还是怎的。   随后屋子里所有的光都消失了,仿佛那些手电和手机在同一时都断了电,而屋子里的声音也仿佛一瞬间都消失了,除了我粗重又带着点绝望和愤怒的喘息声,一点点声音也没有。   “吵……”这时我听见铘的嘴里又慢慢说出了这一个字。   随后嘭的声闷响,伴着一股扑面而来的腥风,我透过黑暗隐约见到那具扑向我和铘的不化尸亦如被骤然断电的机械般,死气沉沉地跌倒在了地上。   作者有话要说:元宵节快乐~   VIP章节 204养尸地三十   我没想到这方法还真的会奏效。   但若是以为就此脱险,那可大错特错,因为那具活尸才刚刚倒地,我脚下的地突然猛地一松,一下子就裂了开来。紧跟着一只枯柴似的的手甩开浮土从我脚下直探而出,一把抓住我脚踝,险些把我拖进脚下那个突兀裂出的坑洞里去!   那见鬼的东西力气真是大得惊人,所幸被边上的林绢死死拽住,她和谭哲用了两个人的力道才令我的脚从那东西的手指间挣脱了出来,然而没等我站稳,铘却突然推开我的手径直朝屋子外走了出去,步子很快,一下子就把我林绢一起撞倒在地上。   我急得大叫,因为外头浓重的雨雾里隐约可辨有数条干瘦僵硬的身体正朝这方向聚拢过来。但叫声一出我立时发觉自己做了件蠢事,因为我刚被谭哲捂住嘴,只听扑扑数声闷响,这整个屋子的地面突然绽裂开数个坑洞。   离得最近那个一下子就把腿脚不利索的汪进贤吞下半个身体,见状所有人全都往外冲了出去。   而这当口汪进贤甚至都完全没有反应过来,他呆看着原本就在他边上的谢驴子一下子就跑得没了踪影,便下意识低头朝脚下看着。   随即啊的声怪叫,一股黑血从他嘴里直喷了出来,因为他肋骨处被地下钻出的那只干瘪的手直接给穿透了。血淋淋的手指上沾着他身体里带出的内脏,并且还在空气里抓动着,却并没有因此而一下子要了他的命。但这比直接要了他的命更加糟糕,他痛得脸色煞白,使劲朝坑外伸出手,用乞求的目光看着离他最近的我。   “救命!!”他对着我大叫。   而就在此时,原本抓着我的那个活尸一下子从它所待的那个坑洞里钻出半个身体,循着他挣扎的动静和叫声霍地回过头,一口朝他肩膀上迅速咬去。   整个小屋霎时响彻了汪进贤的惨叫声。   时至后来的后来,那叫声一直都没能在我脑子里淡忘过。   如此可怕而痛苦的声音。   也不知是不是正因为此,当那两个缠住他的活尸再次朝他身上抓咬过去的时候,我看到原本已经惊兔般逃出门外的谢驴子重新又返回了进来,脸色不知是恐惧还是愤怒,扭曲到狰狞,他大张着嘴喘着粗气冲到汪进贤边上。   我以为他是要把汪进贤出那两只活尸中拖出来,但他只是将手里一大桶液体猛地一提,朝着汪进贤和那两个僵尸所在的坑洞里倒了进去。   液体哗啦声泼出,我随即闻到股刺激的柴油味。   “快跑!”耳边响起谭哲的吼声,随即我身体被谢驴子回头冲过来狠狠朝外一推,便踉跄着不由自主跟着林绢和谭哲跌出了屋外。   这时谢驴子也已经冲到门口处,面色依旧狰狞,他浑身发抖费了半天劲摁燃了打火机。   原是想点燃嘴上的烟,但半天没点着,眼见里头那些活尸蠕动着挣扎着已经全都爬出坑洞往门口处爬来,他咬牙狠狠骂了声娘,随后一把将那只打火机用力朝它们丢了过去。   火星碰到柴油轰的下燃了起来。   那些活尸没有任何痛觉,全身燃烧后依旧在屋子里爬动着,于是很顺利地令火势变得更猛烈,不消片刻整栋房子全都被吞没在火海里,隐约能见到那些东西还在里头爬着走着,又因为完全失去了视觉和听觉的作用所以互相撞击着……   之后一切归于平静,除了熊熊烈焰在风雨里发出噼噼啪啪的烧灼声,还有一大团一大团黑色的浓烟随着风滚滚扑进头顶那片暗沉的云层。   “操……我操……”一阵吱嘎声响过后,那栋被烧得摇摇欲坠的房子垮倒在了地上,也许没想这一切会结束得这么迅速,谢驴子一边喃喃咕哝着,一边摇摇晃晃跌坐到了地上。那瞬间可能所有人都已经忘记了我们身后仍有活尸在移动过来,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座燃烧着的废墟上,罗小乔对着它放声大哭,小邵的摄像机在逃离时丢在了火场,所以他看着它一个劲地发着呆。只有林绢不知怎的忽地惊跳了一下,随后扯住我衣角,示意我朝她手指的方向看。   我看到那方向一片长长如山丘般起伏的坟冢区靠西,有一团暗幽幽的光在微微晃动。   ‘光’来自一块巨大的石碑,它极其突兀地矗在一堆荒冢和乱碑中间,显得格外庞大和孤独,又由于颜色苍白,所以在夜色里看起来好像是在发光。我想那一定就是黑子所说的‘千杀镇’了,不知怎的,在亲眼看到它的一瞬我肩膀不由自主的抖了一下,随后感觉林绢也抖了抖,过了会儿她压着声问我:“喂,你有没有觉得它看上去比刚才高?”   我没能明白她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也完全没时间去弄明白。   因为那时我听见了罗小乔的一声惊叫。   随即见她惊慌失措地就朝后退了两步,直退到谢驴子边上,却立时发现除了身后那一片火海和坟地外她已无路可退。这时我循着她惊恐的目光,看到前方有几具枯瘦的身影已经穿过周遭的雾气,慢吞吞走到了离我们短短数十米开外的地方。   它们的脚步声被烈火汹涌的声音给吞没了,所以直到距离我们几乎已近在咫尺,才刚刚被罗小乔给发现。   这发现让她一下子有些失措,在一阵无头苍蝇般的混乱后,突然朝我们用力一摆手,尖叫了声‘快跑!’,便转身往后面那片坟区内撒腿跑去。   “你傻了是不是!后面是坟场!谁知道地里还有没有那些劳什子的玩意!”谢驴子见状赶紧跳起声朝她大喊。   但哪里还来得及。不仅是她,连小邵也跟着跑了过去,这让谢驴子气得跺了跺脚,正要对着他们的背影咒骂,突然在朝我身后方向瞥了一眼后,他两眼蓦地瞪大,随后一声不吭扭头就跑,竟是追着那两人消失的方向也跑进了屋后那片坟地。   他这行为让我不由自主一个激灵。   不晓得他究竟在我身后看到了什么,能令他不顾危险跑向了他原本不愿意过去的地方,当时立即就扭头朝身后看去,却除了那几具逐渐靠近的活尸外什么也没发现。   这时林绢突然推了我一把,惊道:“你快看啊宝珠!铘这是要干什么??”   我一惊。忙朝她指的方向看去,就见原本出屋后就不见了踪影的铘,此时竟在朝西边那片坟地上兀自耸立着的石碑处走着。而诡异的是那块石碑看起来似乎比刚才见到时高了很多,正如之前林绢所问我的,‘有没有觉得它看上去比刚才高?’   我一瞬明白了她所指的意思。   它真的比我之前见到的要高了很多,倒不是它长高了多少,而是它脚下那片陡坡似的隆起的坟地,比之前明显地拔高了。如果说之前是斜坡样,那么此时已如山丘一般,但这坟地怎么会自己往上长高呢??   一边脑子里混乱地想着这些问题时,我突见铘的周围显现出无数道干枯的身影。   它们或是透过雾气从雨幕中缓缓走出,或是从地下慢慢爬出,也不知是否因了铘走动时所发出的声音,竟好似约好了一般,一齐循着他的方向跟了过去,甚至那几个已离我这方向极近,近到谭哲已对我和林绢发出警告声、试图拖着我俩朝后退的活尸,也突然硬生生朝那方向一转,随后蓦地往那边走去。   见状我不由一把甩开林绢的手迅速朝铘那边奔了过去:“铘!小心啊铘!!”   狐狸一直说我笨。   我想他说得一点都没错。因为明知道无论我怎么叫铘都不会听见,我还是忍不住要那样做。仿佛心里头总有那么一丝侥幸,或许他能突然间就从那种可怕的呆滞状态里清醒过来,恢复成他那副不可一世的麒麟神兽模样。   可是没有。   完完全全令人绝望地没有。   直到我摇摇晃晃拖着那条已经麻木的伤腿冲到他面前,在离他最近那几具活尸猛扑向他的瞬间把他拖了开来,他仍是如同木偶一般机械而麻木。   那时我以为自己一定是死定了,因为我把他脱离那些活尸,突然脚下猛一松动,一股巨大的力量拖着我和铘便朝那处松动的土层里陷了进去!   “宝珠!”隐约听见林绢尖叫了一声,我下意识松开铘朝边上一抓,抓在了一根坚硬的东西上。   我赶紧用尽力气把它抓住,一边顺着它便想往上爬,可是匆忙间抬头朝上一看,不由得手里猛地往下一滑。   被我抓住的那根坚硬的东西是‘张晶’的手臂。   她手臂硬得跟石头似的,脸上的表情也跟石头一样苍白而僵硬。她用那样的神情歪头看着我,随后突然伸长手,一把朝我抓了过来。   我下意识朝后避了避,但随即发现她并不是为了抓我,而是我边上的铘。   此时突兀从我身后钻出一张枯瘦的脸。它闪电般朝我脖子处咬了过来,我当真是躲都没处可躲,只能用尽力气别过头,眼见即将无法躲过它尖锐的牙齿,可是突然间那些牙齿就从它嘴里啪啦拉一阵掉了下来。   然后是它的下颚和眼球。   然后整个头颅都碎了,因为铘的手指如同钢箍般地将它轻易贯穿。   “铘?!”见状我不由又惊又喜。   以为他在这个时候突然清醒了,可是当我望见他那双眼睛时,一下子心跳又跌入了谷底。他那双眼睛依旧是空洞的,似乎刚才的举动就跟他之前在小屋时对我的攻击一样,只是暂时的条件反射……   “你还真让我有点好找。”这当口,突然听见‘张晶’开口说了这样一句话。   没头没脑,我甚至不确定这话是否真是她说的,因为她嘴巴处一片模糊,仿佛完全撕裂又重新拼合在了一起。   这样一张嘴怎能说出那么清晰的话?   而且那声音完全不像是个女人。   正犹疑间,铘的身体猛地一震,随即被‘张晶’一把拖出了那个坑洞。   我忙跟着要爬出去,但当一眼看到外头的情形时,不由倒抽了一口冷气。   外头密密麻麻站满了那些活尸,它们摇摇晃晃地将我围在中间,头却都朝西边歪斜着,仿佛那方向有什么东西在吸引着它们。   那方向高高耸立着一块碑。   那块汉白玉的‘千杀镇’。此时它看起来更加高了,因为它脚下那块坟地隆得仿佛一个巨大的山包。离得近了,隐隐可见山包内有什么东西在微微蠕动着,每蠕动一阵,山包就朝上长高那么一点,于是这块碑越来越高,并由它细如蛛网般的石缝里发出阵吱吱嘎嘎的声响……   “千杀镇,镇着千条不死的魂,但千年了,也是该放出来透透气了,你说是么?”‘张晶’又道。   而话音未落,突然听见远处蓦地传来一声尖叫:“北北?!你没死么北北?!”   204养尸地三十一   何北北就在那块石碑边上。   那么一对比,原来石碑真的很高大,几乎让人完全没能留意到它边上的人影。   他竟然没死,明明从谢驴子他们的话来看,应该是完全没有生还可能的何北北,这会儿却好端端在那儿蹲着,两手抱着膝,低头像是发呆似的看着我。   他对罗小乔的叫声充耳不闻,罗小乔却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因为她在何北北背后几十米开外的那片土堆后,所以根本看不清此时何北北那张脸。他脸上的神情很奇特,像是发呆,又像在笑,那么似笑非笑地朝我看着,然后站了起来,手朝前一抛,轻而易举地把一团黑糊糊的东西从离我那么远的距离一下子抛到了我的面前。   落地嘭的声闷响,伴着股潮湿的腐臭。   随后我看清那东西原来是具猫尸。   黑色的潮湿而腐烂着的猫尸。滚到近前的时候,那截折断了的脖子在我面前晃了晃,将它那颗摇摇欲坠的头颅转向了我。这令我手一松再次跌回了坑里,而没等站稳脚,一波晕眩感紧跟着袭了过来,几乎让我因此而跌坐下去。   我以为这可怕的晕眩是自己受的伤引起的,但很快发觉并非如此。   它来自脚下一阵几乎无法察觉的震荡。大地在震动,震中心便是前方那块石碑,它在我勉强站稳身体后再次攀爬出时,看起来晃得非常厉害,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它底下将它用力摇动着,推挤着……而它地下那片已如山丘般的坟地也已隆得越发高了起来,好像有某种东西正在里头急剧膨胀,稍一用力,便能如火山爆发般自里头喷发而出。   这奇特的景象并没有让我留意太久,很快我意识到周围那些原本聚集着的行尸都不见了,它们本如同监狱的围栏一样伫立在我边上,但此时一个也不见了,四周空荡荡的只有大片的沙土随着地面的震动一波波朝上飞扬着,很快将这地方笼罩得一片模糊,远远听见罗小乔仍不死心地在她的藏身之处大声叫着何北北的名字,但石碑边已不见了他的身影,就我刚刚落下坑再爬出来的那短短一瞬间,他不见了,而铘竟也不见了!无声无息地同‘张晶’、同周围那一大片行尸们一起,消失的无影无踪。   “铘?!”见状我不由跟罗小乔一样大叫起来。   刚开口立刻呛进一大口泥沙,随后身子突然猛地朝一下一沉,然后又猛地随着身周的土壤高高往上一荡。真无法形容这奇特无比的感觉,好像我不是趴在地面上的一个土坑里,而是趴在一片波澜起伏的海面上。‘波浪’一阵阵起伏,我的身体便跟着一阵阵跌宕,如此重复了三四下后,地面终于承受不住这样的力道,豁地分裂了开来。   裂口中心就在离我不到几步远的地方,并以着一种极快的速度朝前方霍地蔓延了过去,就好像一支脱弦的箭似的,倏然间刺进了前方那块被山包顶得摇摇欲坠的石碑底部。   紧跟着啪的声脆响,石碑底下裂开了。   那能令大地都分裂开来的巨大的力道,在碰触到它的一瞬轻易就将它底部撕碎了开来,与此同时一片浑浊的气体从那里头喷了出来,我不知那是喷发而出的泥土还是什么,它们冲天而起,并以势不可挡之势朝着四周喷溅,眼见劈头盖脸就要朝我身上射落下来,我正要缩进坑里躲避,不料突然间身子猛地一沉,随之一股巨大的吸力自下突地窜起,拖着我整个下半身便直往下拽!   意识到不好我立刻使出全身的力道蹬着伤腿便朝坑外迅速攀了出去。一露头立刻被漫天落下的泥土砸得头昏眼花,却哪里顾不上这么多,只一心离开原先所待的地方,一边用胳膊挡着脸一边迅速朝前爬,想在四周平静下来前尽快找到个可以暂时藏身的安全地方。   却在这时突然听见前面传来阵说话声。   低低的在四周隆隆的气浪声里若隐若现,最初我以为是自己的错觉,但随即就看到前方被喷射得模糊一片的地方,有个人正摇摇晃晃朝我奔了过来。   依稀是个女人,一边跑一边朝着我说着什么,我忙大声叫她别过来,在那里就近找个地方躲,因为更多的石头和泥块正随着那石碑地下喷射而出的气流朝她飞溅过去。   但她充耳未闻。   甚至许多泥块和石头已经砸到她身体了,她只晃了晃,依旧往我这边跑。   于是我不得不冲出刚刚找到的掩体朝她奔过去。   想将她拖来跟我一起躲着,但是刚靠近,我脚步一下子停了下来。   几乎因此而被一团土块砸倒在地,但顾不上疼痛,我立即倒退着朝后跑去。   那女人是罗小乔。   她身上开着一个大洞,洞贯穿了她整个上身,但她对此完全没有任何感觉。只一边不停地擦着那些源源不断从洞里流出来的血,一边瞪大眼睛看着我。我不知道她究竟是怎么带着这样的伤从那么远的距离跑到这里的,但我知道她背上紧贴着的那东西极其危险。   即便离得那么远我都能嗅到它身上那股浓烈的危险的气味,那个似人又非人,如同烟雾般模糊不清的东西。它贴在罗小乔背上吸着她脖子,而她完全没有任何感觉地看着我,一遍又一遍地在周围噼里啪啦往下掉的石头和泥块中大声问我:   “北北呢??宝珠??你看到北北了没有??他拿我心脏干什么?你帮我问问他,他拿我心脏做什么??”   我怎么敢回答她。   就在她刚刚说出最后那句话的时候,她嘭的声跌倒在地上使劲抽搐了两下,便一动不动了。与此同时那附在她背后的东西立刻从她身上滑了下来,在地上爬了两步,然后慢慢直立起来,如人一般朝我的方向走了过来。   这样的距离看起来它如婴儿般小,但完全是个成人的轮廓。一边走一边从嘴里发出种唧唧咔咔的声音,似乎是说话,但完全听不清在说些什么。随着距离的接近我觉得全身冷得发抖,一种比冬天的寒气更为阴寒的森冷,这叫我无法忍受地抖了起来,抖得牙齿都开始咯咯打战,我不得不使劲摇着牙齿,以免它们发出的声音让那正慢慢从我躲避的掩体前经过的东西有所察觉。   我得庆幸那东西没有眼睛,否则它可能早就已经发现了我的存在。而不是如此时这样,在掩体前停顿了片刻后,又慢慢往前走去。   直到渐渐那些尘土聚集而成的浓雾吞没了它的身体,我才敢松开口用力吸了口气。   此时才意识到罗小乔已经死了。   +*小说 *www.*2.coM/class12/1.html 从她之前的话来看,竟似乎是被何北北杀死的。   因为她问我,‘他拿我心脏干什么??’   何北北拿走了她的心脏么……   他为什么会这么做……   这疑问刚刚在我脑子里一闪过,突然间我呼吸再次停顿了下来。   因为我再次听见了一阵说话声。   低低的,在气流的喷发声中几乎分辨不出的一种说话声。   它们在我周围此起彼伏着。   最开始离的很远,然后开始逼近。   然后我看到很多人影在周围的尘土中慢慢显现了出来,那些同刚才附在罗小乔背后的东西一模一样的人影,摇摇荡荡在空气中,喋喋不休地说着什么。   然后它们倏地朝着我方向聚拢了过来。   VIP章节 205养尸地三十二   我的思维因此而一下子停顿了数秒钟。   回过神时,空气已因着那些东西的逼近而生出股让人全身僵硬的冰冷,所以虽然我以最快的速度站起来转身就跑,可是没跑两步,那两条腿就沉得跟灌了铅似的一点都动弹不得了。   然后我感到肩膀上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狠狠地撞了一下。   好像是被根粗大结实的棍子撞到了一样,痛得我几乎再次跌倒在地,而当它改变方向从我边上滑开,并立即调头再次朝我撞来时,我一抬头,却是看到了一张灰蒙蒙的脸。   原来根本不是什么棍子,而是那些蜂拥而来的从地下冲出的东西中的一个。   它咧开嘴朝我发出嘶的声尖叫。   叫声几乎细不可闻,但很显然另其它正靠近我的那些东西听见了,它们立刻停顿了下来,并迅速安静了下来。一度静得让我以为它们放弃了对我的包围,可仅仅不过数秒,离我最近的那只突然再次发出一声尖叫,那瞬间其它的立即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再次朝我包围了过来,并一个接着一个朝我身上撞,像是要径直贴到我身上,或者撞进我身体里去……   却一次又一次被弹开,好像我身上有一道无形而坚固的屏障。   我意识到手腕上的锁麒麟又开始颤动了起来,很轻微的颤动,这令我精神为之微微一振。   我想它是不是同之前突然不知去向的铘取得了某种联系。   总觉得铘不应该会那么轻易地失踪,即便张晶变成了那种模样,即便他失去了意识,也不太可能在如此短暂的时间里被如此轻易地控制住并带走。   所以我始终觉得他应该离得不远,就在这附近某处,某个我目前用眼睛无法看到的地方。   于是一边被那些东西撞得连滚带爬,我一边挣扎着努力将手腕高高抬起,朝着四周大喊大叫:“铘!你在哪里?!铘!!”   但没叫两声,我立刻将自己嘴用力捂住,并条件反射地朝后退了两步。   因为就在前方被地震扬起的尘土所逐渐散开的地方,我见到了更多如烟雾般的身影。   那些小小的,灰蒙蒙的人影。嘴里发着唧唧咕咕的说话声,喋喋不休,此起彼伏,并且朝着我的方向一路靠近过来,而就再离它们身后不远的地方,我见到了何北北。   他蹲在地上,像之前蹲在石碑边上时一样低着头,发呆似的看着他面前那片地。   那片地上有道模糊的人影正从四周被震得松动的土壤内慢慢爬出。   一边爬一边哭,哭声极其凄惨,以致一时无法辨认那究竟是个女人还是男人。在爬到一半的时候,那人哭得更凄惨了,以致引得那些正涌向我的东西突然间变得狂躁起来,忽地下从地面直窜而起,争先恐后往我身上直冲过来。   却也不靠得太近,在离我一步之遥的距离它们铺天盖地将我密密包拢,不出片刻就把我眼前罩得一片漆黑,以致连呼吸都仿佛被周遭骤然降低的温度给凝固了,让我一下子几乎完全不能呼吸。   这可怕的窒息感。   甚至比那些从地下突兀钻出的东西更令人感到可怕,因为那是死神在你面前一秒一秒做着无比清晰的倒计时。   但所幸,这可怕的场面所持续的时间并不太久。   就在我几乎为此而失去知觉的时候,突然呯的声枪响,令周围那些团团包围着我的东西哗的下便散开了,与此同时一只手猛地抓住我肩膀将我用力朝后一拉,随后拖着我朝相反方向发足狂奔。   一边奔一边继续朝我身后射击,纵然这样,却又怎能阻挡住那些非人的东西?   它们只是畏惧火。在子弹飞过那一瞬所擦出的火光闪现时,它们略微放缓了速度,但随后又以更快的速度追了过来。   那真是场无比艰难的拉锯战。   一番马不停蹄的飞奔后,也不知究竟跑出多远,但我再也跑不动了,只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几乎是在被前头那人拖着往前走。所以很快,横挡在前一块小小的石头轻而易举就将我绊了个踉跄,这让全神贯注于拖着我跑的那人也在毫无防备间被牵连了,于是两人一起跌倒在地,不等爬起,身后轰地阵响,随即便见那些尾随而至的东西带着低而急促的说话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我俩包围了过来,并且原本矮小如侏儒般的身影突然间暴张而起,倍数扩大,亦变得越来越清晰。   清晰得能分辨出原本模糊的身躯上一片片铠甲的鳞片,有的整齐有的凌乱,在头顶太阳透过密集的云层投射下来的异样苍白的光线下,闪着道道银灰色的光,令它们看起来就好像一条条饿急了的巨蟒。   但它们无疑是一批古代的士兵。   确切地说,是一批死于很多年以前的古代士兵的魂魄。   它们在地下被压埋了不知多少个年头,不知为何至今都没有转世入轮回。因而这会儿一经释出,散发出的阴气和煞气强烈得可怕,并由此而被我身上的阳气所牢牢吸引着,无论我走到哪里,只怕它们都会立刻追踪而至。   逃不掉的……除非铘或者狐狸就在此地。   “这边!快!”   正为此而发着呆的时候,那开枪救了我的人使劲抓了我一把,随后把我朝边上用力一拖,于是我不由自主跟着他朝边上一道半掩着的门内冲了进去。   原来之前一片惶乱间,我竟未我俩早已冲出了那片墓地,也未发觉这附近还有房子。   进门后那扇门立即被那人给用力关上,顶牢。随后咔的声响,边上有人点燃火柴从窗户处仍了出去。   我正想去看清那是谁,窗外啪啪一阵响,有什么东西被火柴给引燃了,烧了起来,却并没有烧出火焰,而是释放出滚滚的浓烟,不出片刻就将这房子外的一切笼罩在一片白蒙蒙的烟雾中,也因此而似乎挡住了那些古代士兵的魂魄追踪而来的身影。   它们似乎在那些烟雾里迷了方向。虽然我始终能听见它们此起彼伏的说话声,却并不见它们任何一只穿过那片浓烟靠近这栋房子。   于是略微定了定神。   用力喘了两口气,渐渐视觉也从光明骤入黑暗的不适中恢复了过来,这才发觉,原来不知不觉间我竟又回到了原先黑子带着我们避难的那个小仓库,而救了我的持枪人不是别人,正是林绢的男朋友谭哲。   他仍守在门口处警惕地听着门外的动静,而点燃火柴将外面烧出一片浓烟的人,则是谢驴子。他黑着一张脸站在窗边朝外看着,窗外的光透过他的脸微弱照进这房子,这房子经由之前‘张晶’和那些活尸的折腾,早已残破不堪,四处都是打斗所造成的破坏,还有那些活尸被攻击后留下的断肢。我试图从这些凌乱中找到其他人的身影,但匆匆扫视了一圈后,发觉这屋子里除了我们三个,再无他人。   “林绢呢??”当即我转身问谭哲。   他闻声看了我一眼,然后慢慢摇了摇头。   这动作意味着什么?是他不知道,还是……   我不敢往下想,只死死盯着他。他见状眉头蹙了蹙,随后道:“这趟活动,我们被人坑了,宝珠。有人混在队伍里设计了我们,所以我们这两天所有的遭遇,我们所出的事,都在那人的计算之内。并且,他还把罗小乔的心脏给挖了,所以……”   说到这里,似乎不堪回忆,他眉心再次蹙了起来,将头别到一边。   “所以你们在他挖罗小乔心脏的时候逃了出来。”我问。   他点点头:“是的。”   “那林娟和你们的摄像师呢?”我再问。见他不愿再说什么,便望向谢驴子:“你们不是一直在一起的么,他们是不是也逃出来了?”   “我不知道,没有注意。”谢驴子关上那扇摇摇欲坠的窗板,将外头不停涌入的浓烟隔绝了开来:“那时候光顾着逃命,没怎么留心这一点。其实小乔那傻丫头大声叫的时候我就知道不好,那时就预备着要逃了,没想到后来……操!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妈的,当时我跟谭哲都吓傻了,拼了命地逃,刚开始的时候我还听见林绢和小邵的脚步声来着,所以到这里后谭哲跑出去找他们,但结果只带回了你。”   短短几句话,简单却似乎摆明了一切。   我腿一软跌坐到了地上,随即被谭哲往后拖开了一点。   然后拍拍我的肩,他对我道:“别离门太近,天知道那些柳木的烟效力到底能坚持多久。”   我沉默了阵。   直到肩膀和牙齿不再因着他们的话而继续发抖,而外头亦似乎不再听见那些东西模糊又可怕的低语声,便吸了吸气,平静下来问他:“用柳木的烟阻挡那些东西么,你们是怎么想到这方法的?”   “那是谢驴子找到的法子。我们在一路逃到这里的时候,他用燃烧的柳木想对付那东西,结果发现那东西可以干扰它们发觉到我们。”   “原来是这样……”   “所以我带了柳木再回到那里,想找到林绢和小邵,但救你的时候把它们弄丢了。”   “……谢谢你……”   这句话令谭哲苦笑:“谢什么,最终没有找回林绢,我这辈子都没法原谅自己了。”   “她也许躲在其它地方了,你知道的,她很聪明。”我道。   他看了我一眼,点点头:“是的,她很聪明。”   我不再继续这话题,只呆呆在这凌乱不堪的屋子内又扫视了阵,一边在脑子里努力地拼凑着这几天来所有不堪回首的记忆。   随后我用力吸了口气,问那一直心神不定地在窗边徘徊着的谢驴子:“杀了罗小乔的人是何北北么?”   他闻言似乎又些受惊般地缩了缩身子,随后用力点了下头。   “那么刚才谭哲说,混在这个队里设计了我们的人,也是他了?”   “没错。”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我注意到他当时在石碑旁的样子,他到底怎么了……”   谢驴子没有吭声。   我正要继续再问他,一旁谭哲轻声道:“我想,那也许因为他是墓姑子的儿子。”   VIP章节 207养尸地三十三   我知道墓姑子有个儿子,因为小时候我在这村里见到过他,两次。那是个比我小不了多少的小孩子,我记得很清楚,那天墓姑子的丈夫为了他而跟墓姑子大吵,说墓姑子明明生不出孩子却有了这个孩子,这结果是他不想要的。于是第二天,再次见到墓姑子的丈夫时,他已被墓姑子和她那只黑猫给吃了……如此诡异的一段过往,但从碰到黑子,直到他死,我始终没听他提起过关于那孩子的一星半点。以致我几乎将他给忘记了,直到此时,听谭哲突兀说起。   他说何北北是墓姑子的儿子。   我很吃惊。虽然算算年纪看来确实差不多,但我怎样也无法将那个好脾气的、外表平常无奇的男孩同墓姑子的儿子联系到一起。事实上,我曾一度以为那男孩是同杰杰一样的猫妖,因为他同墓姑子的黑猫拥有同一个魂魄,也可说是那只黑猫所化。   所以原本我曾以为墓姑子吃她丈夫的行为是受了猫妖的驱使。但当时年纪小,所以没有同任何一个人说起过,包括我姥姥。   但没想到现在却从谭哲口中得知,原来墓姑子真的有一个儿子,而那个儿子真的是个人。   一个我从没想过他身上有任何异样的人。   何北北。   他怎么会突然成了墓姑子的儿子?压根八竿子打不到一块儿的两个人,突兀便成了一对母子,这要是在一小时前,我是无论怎样也觉得不可能的。   但一小时前我在那块千杀镇下所见到的何北北,以及后来罗小乔死前所说的那些话,让我不得不立即接受了这个事实。更何况,这个事实是何北北亲口说的,就在他杀死罗小乔,挖出她心脏之前。   何北北是墓姑子的儿子。   但他不是当年那个黑猫所化成的男孩。那个男孩早已随着黑猫的死而死去了,死后所化的魂魄停留在这村子十多年未曾离去,直至后来被黑子口中得‘墓姑子’,也就是张晶所彻底杀死,因而,现在是连魂魄都没有的了。   但跟何北北一样,那个黑猫所化的男孩也是墓姑子的儿子。   被医生判定无法再生育的墓姑子,她的确曾经有过两个儿子。一个是何北北,另一个却是个畸形儿,有着人的声音和表情,却先天一副猫的身体。   畸形儿在出生的当夜就断气了,被墓姑子埋在自家屋子门外,随后欢欢喜喜地在她丈夫回家那天将健康的那一个抱给她的丈夫看,满心以为她那将近一年没回家的丈夫在见到这意外的孩子后,会跟自己一样惊喜交加,却不料换来的却是他突兀变掉的脸色,以及再也不加以掩饰的可怕脾气。   那是一种又惊恐,又憎恶的暴戾。他将它们尽数发泄在了墓姑子身上,连打带骂,说她在他不在得时候一定偷人了,说那个孩子绝对不可能是他的。   尽管墓姑子诅咒发誓,尽管那孩子的五官像极了他,他始终不肯承认那孩子是他的。于是为了留住那个男人,留住他以孩子为借口,试图离开她的那颗心,几天后墓姑子眼睁睁看着那男人把自己尚未足月的孩子交给了村外来的人贩子,咬着牙始终不吭一声。   她以为这样之后那男人会回到过去的样子,回到那个温文尔雅,体贴并爱着她的他。   但她错了。   那次回来男人是想跟她分手的,因为在城里他有了真正要娶的人,所以回来见到墓姑子生下的孩子后他吓坏了,于是气急败坏了,他着迷于墓姑子的容貌和身体没有错,但一辈子跟她在一起,一辈子跟一个弱智又被无数人**过的女人生活在一起,背着一个丈夫的名头,这对于他来说怎么可能。   她只是他再这小村里暂时所停靠的一朵浮萍,压根没想过要跟她生根发芽,开支长叶。   他是要回到城里去的,那个世界才是他的世界,那里等着他的女人才是他一辈子能相濡以沫的女人。   绝对不可能是一个下贱的弱智。   但他送走了她的孩子,也伤了她的身体,所以他不能立即就将她丢下不管,否则万一被这傻子哭闹着说出去,可能由此而对他不利。因而,那之后,男人开始了两地的生活。大部分时间都在城里,偶尔回到村里回到他们原先的家同墓姑子住上几天,与其说是回家,不如说是为了在她身上发泄暂时的欲望,以及将她出卖身体所得的积蓄一掠而空。随后再次回城,回到他现实中的生活里去。如此,时间一天天过去,墓姑子似乎对这样的生活并无抱怨,男人也就渐渐放下心来,回去的时间亦越来越少,因为墓姑子美丽的容貌已无法抵消他对她智商和身体上那股肮脏气味的厌恶,即便是在她身上发泄欲望的时候,他已经会开始感到恶心。   对此,墓姑子似乎完全没有感觉到。   以她的智商的确是难以察觉这一点的,她只要她男人依旧会回到这个家,便可以感到满足。而男人不在家的时候,她孤独一人时,却倒也不是傻到彻底的没心没肺。她常常会在她那个畸形儿子的坟前哭,哭声也跟猫叫似的,因而没有一个人跑来问一声她为什么哭,为什么总坐在那个土堆前哭。   人们只会以憎恶的情绪看着她的哭,以为是一个傻子毫无意义的宣泄,并且声音有些瘆人。   所以更没有人会因此而留意到,在她那样哭泣了几个月后,她家突然间多了只猫,乌黑如幽灵般的一只猫。它总是像只幽灵似的静静守在墓姑子身边,静静看她哭,静静陪她在村子里东游西荡。   人们以为它是她从哪个垃圾堆里捡来的。   他们不知道它其实是从墓姑子整日哭坐着的那个土堆里爬出来的。   它就是那个自出生那刻便夭折了的畸形婴儿。在被墓姑子埋在地下几个月后的某一天,它突然间活了过来,从土堆里爬出,爬在墓姑子的膝盖上,如婴儿般对她啼哭撒娇。   那天开始他们便整日形影不离了。也是在那天之后,村里开始发生了牲畜莫名死亡的事件。   那些牲畜死于血液和内脏被全部清空,以致尸体全成了干瘪状,样子非常骇人,令村里人惶惶不可终日。他们以为是妖鬼作祟,但无论请来多少高人开坛作法,村里的牲口依然在不停地死去,于是在走投无路之下,他们请来了我的姥姥。   但我姥姥并没能阻止墓姑子丈夫的死。   就再我姥姥到这村子的当晚,他同那些死去的牲畜一样,被墓姑子和那只黑猫吸干了血咬去了内脏。但他没有白死,因为他的死终于让村里人瞬间明白,那些年里不断死去的牲畜究竟是被谁所害,又是如何被害的了。也因此激起了无比巨大的民愤,那些由恐惧转化为愤怒的人,在将墓姑子残暴地打得半死后,把她交给了警察,然后把她的那只黑猫吊死在了村口那棵歪脖子下。   却不料那黑猫的魂魄是不死的。   本就是死而复生的一个东西,又怎会再次死去。它在被村里人勒断气的那一刻魂魄突然间分裂了开来,一部分稍弱,被它的尸体所束缚着困在村内无法离开,一部分则因着极强的怨念冲出了那座小山村,一路循着那些数年来不曾飘散干净的气息找到了当年被人贩子带出村外的何北北,随后被那一卵同生的孪生兄弟吸收进了体内。   那之后,时光荏苒。   由于在寻找过程中耗费了太多的力量,所以那自猫尸中脱逃的怨魂始终沉睡在何北北体内,令最初的何北北同普通的孩子一样,完全没有任何异样地一天天长大,成人,并恋爱……而同一时期,许是报应,那座小小的村子则在一场翻天覆地的劫难过后,从此成了一座死村。   后来死村引起了越来越多人的兴趣。   并随着网络的发展,越来越多的人开始知晓到它,并试图亲自进入那个村庄,去解开它那么些年来充斥在身上无法解释的谜团,更深入地去了解它,或者说……征服它。   也就是在那时,谢驴子找到了罗小乔,希望她参与他们的探险队,为他们制作一个可能会引起轰动效应的那么一个视屏。   而罗小乔则把自己男朋友——何北北带进了这个团队。   在见到汪进贤珍藏的黄泉村照片的那一刻,何北北体内沉睡者的怨魂醒了。   于是几天之后,一张大网不动声色地在那几名兴致勃勃的探险者身周编织而成,那时,所有人都在做着一个很美好的梦,一个通向成功,通向成名,通向无尽赞誉和财富的路……没人知道再过不多久,他们将被陷入一个有生以来最为绝望的险恶之地。也没人知道,那将他们一步步逼上那个地方的人,就是他们身边脾气最为温和,人缘最最好,性格似乎完全没有任何一点缺陷的好好先生,何北北。   所以即便看到他举着刀子走到自己面前,罗小乔依然不相信他真的会向她动手。   直至他不但动了手,还亲手把她心脏挖了出来,并微笑着对她说:借你的心脏一用,宝贝。   然后他就那样微笑着将她的心脏带走了,那颗被挖出来时还在扑扑跳动着的心脏……   说到这里时,谭哲的话音顿了顿,面色微变,我却并没有留意到这一点。   我仍在他所说的那些东西里发着呆,所以完全没有感觉到离自己身后不远的地方,那扇门嘭的一声响,朝里震了震。   那刻我正因着谭哲说的那些东西而困惑。   困惑为什么那个沉睡在何北北体内的怨魂在苏醒后要对一群毫不相干的人做出这样的事。它为什么要设计我们?它为什么害我们?它为什么要挖出罗小乔的心脏?   若说我当年跟姥姥来过这个村子,同它或多或少有点关系,那其他人跟它的死完全没有任何干系啊……它先下这么做,究竟是为了什么……   当我不由自主将这问题问向谭哲时,没等他开口,身后那门突然再次嘭的一下发出声剧烈的撞击。   这一声撞击立刻将我从那些困惑中抽离出来了,我意识到眼前的境况似乎更加棘手,那些被柳木的烟雾给趋离的东西又返回来了,并且来势汹汹……   忙站起身便要往谭哲那边靠,头一台,却豁然发觉他抬手正用他那支漆黑的枪指着我。   “……你做什么……”我脱口问。   他将视线从我脸上移开皱了皱眉。   有那么一瞬似乎手往下垂了垂,我以为他是要去射那扇门,却见他忽然将目光再次望向我,随后道:“你问我们这些人跟他有什么干系,他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们?”   “……是的。”   “对不起,宝珠,这问题恐怕只有等你死后亲自去问他了。”话音未落,我听见自己左肩处咔嗒一声脆响,随之而来一阵无法忍受的剧痛和推力,把我整个儿击倒在地上。   VIP章节 209养尸地三十四   我完全没有料到谭哲会朝我开枪。   肩骨碎裂的剧痛让我一下子几乎失去理智,以致根本无心去追究他射杀我的原因,只下意识转过身猛地朝门口处扑去。   可手还没来得及抓到门把,早被守在附近的谢驴子一把抓住。他拖着我重新返回到谭哲边上,一只手死扣着我的身体一只手死死按着我的嘴,将我脱口而出的尖叫狠狠按了回去。这当口我听见门外的撞击声又响了起来,但无论谭哲还是谢驴子似乎都对此漠不关心,他们只是低头看着我,好像看着一只待宰的牲口,而在这种眼神中惶乱地静止了片刻后,我突然间意识到,这趟死亡之旅恐怕不仅仅只是何北北一人设的套子。   谭哲以及谢驴子,他们在中间究竟又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   无论怎样,断不会如谭哲刚才所说的那一点那么简单。先不论他们之前是不是从何北北身边逃出来的,至少谭哲在当时救了我,那绝对不是因为为了回去救林绢和小邵而碰巧所为。   那分明是个陷阱,等待我踏进去的一个陷进。   只是……为什么?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干脆在当时就让我被那些从地下出来的东西给杀了,或者干脆把我交给何北北,偏要绕上那么大一个圈子,到现在才动手?而他们同何北北之间,又究竟存在着一个怎样的关系?   闪念间,忽见谭哲抬起手腕看了下表,随后眉头微微一皱,看向我道:“进度快了点,时间还没到。”   什么时间?我没问他,因为感觉得出来,那答案并不会是我想要听的。所以一边迎着他的视线,我一边控制着疼痛带来的痉挛,将压在肩膀上的手慢慢从伤口处挪开。他见状看向我被血肉糊成稀烂一团的伤口,对我道:“很抱歉打碎了你的骨头。”   装什么绅士??   我牵了牵嘴角想笑着揶揄他一句,但笑不出来,更说不出什么话来。疼痛令我全身发抖,谢驴子以为我在挣扎,所以把我钳制得更紧,这情形我别说开口,就连呼吸都变得异常艰难。而他还在持续加大着手里的力道,然后抬起头,对谭哲有些不耐地道:“还在等什么,快点动手。”   如果不是我错觉的话,他的声音听上去有点不安。   不知是不安着他对我的这番举动,还是外头那些不停撞击着门的东西。那些东西一次次撞着这间小小仓库的门,有好一阵了,但撞不开。我不知为什么它们的力量在面对这扇破败不堪的门时会显得如此疲弱,不可能纯粹是因为柳木的关系,必定还被他们两人设置了什么方式,以将那些东西阻挡在外。   “你急什么,”谭哲笑笑。他显然比谢驴子镇定得多,镇定得让他看起来同之前那个富有的纨绔子弟像是两个人。收起枪蹲**再次看了看我肩上的伤,随后他示意谢驴子将我放松一些。   这不能不说是个机会。   就在谢驴子手刚一放松时我用尽全力一下子把刚才偷抓在手里一条死尸的手臂朝他挥了过去,他下意识朝边上一避,我立刻跳起来迅速朝门口处奔去!   但随即一个踉跄跌倒了下来。   因为在即将逃开的一瞬,谭哲一把抓住了我的手。他手的握力比谢驴子大得多,几乎将我手腕拗断,于是我只能再次安静下来,任他将我重新推近谢驴子,然后朝我手腕上看了一眼:“这就是阿何说的那根东西么,可以束缚麒麟的东西?”   我本咬牙沉默着。   半秒过后一下子回过神来,不由对着他问出的这句话大吃一惊。   这似乎比知道何北北是这一趟死亡之旅的策划者更让我吃惊的一件事。何北北他知道锁麒麟么??他是怎么会知晓锁麒麟的……   “你好像很吃惊是么,”谭哲很快注意到了我的神色。   或者说,他早已料到我会有如此神色。他抓着我的手腕,用他手指在那些冰冷而安静的碎骨上慢慢移动着,一边再次看了看我。   我点点头:“是的,很吃惊。我没想到两个看起来跟我一样的受害者,在看似好心地对我说了那一大堆话之后,以他们的行动告诉我,原来他们同这村子里一个死了很久的女人的儿子,是一伙的。”   “你看出来了?”他笑笑。   “那你们究竟是几时开始合作的,谭哲?进这村子之前,还是在知道了何北北是墓姑子的儿子之后?”   这问题他没有立即回答,只沉默着同谢驴子互望了一眼,随后有些突兀地问我:“你知道墓姑子是个什么样的人么,宝珠?”   我想了想,道:“守墓人的养女。”   “守墓人的养女,”他点点头,然后朝屋外指了指:“据我了解,也是这地方的第一具不化骨。”   “什么意思。你是说,墓姑子是个死人?”   “一直都是。死人所生的孩子,怎么可能是个活人。”   谭哲的回答令我再度吃惊。   “你的意思是,当年那个守墓人复活了墓姑子,然后把她当做自己的孩子一样养大?”   “并不是守墓人复活了她,而是墓地那片地。”   “养尸地……”我脱口而出。   他点点头。   “但死人又怎么会长大?!”   “因为那个姓杨的守墓人。”   “他?”   “拿阿何的话来说,他是个走尸人。”   “走尸人……”听到这三字时,我心里已无法用惊诧去形容。   虽然听黑子说起这地方时个养尸地时,我不可避免地想到过那些人,那些名字同赶尸人只差一字,但能力却可怕得多,也诡秘得多的一群人。但我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这地方会有走尸人存在。他们不是只同自己圈子里的人生活在一起的么,怎会有人单独逗留在这么一个小村庄里,并且一待就是近百年。   脑里这么飞快又费力地思索着的时候,听见谭哲继续又道:“虽然我不知道什么是走尸人,他也没确切地同我说,但那类人据说能让死人像活人一样行动,甚至成长。墓姑子正是因此而像个正常人一样在这村里长大起来,并且如那看墓人所说,再过个几十年,她可能就真正地变成了一个人。”   墓姑子的母亲是个死人。   死人是不可能生孩子的,即便生下来,那也是个死了的婴儿。所以墓姑子不仅是个遗腹子,还是个死了的孩子。但她侥幸被埋在了这个村子里天然而成的养尸地里,所以虽然她死了,却又未死,因为这片特殊土地里特殊的养分让她重新回到了这个世上,成了一个阴孩。   这样一个孩子的出现本是会给这个村庄带来灭顶之灾的,所幸,她被一支名为‘走尸人’的神秘部族中的传人——老杨头给发现,并把她抱回了家。   老杨头的祖辈历代都是走尸人。   自走尸人的部族逐渐失势后,内部一直争斗不止,不得安宁。于是几百年前,他们离开了部族单独生存,想要过上与世无争的安静生活。但没想到他们选中的槐安村是片极大的养尸地。   千年前这村子所在的地方曾是片古刑场。   有史料记载,当年一场战役中失败投降的两千多名官兵,在被俘获后带到此地,被尽数砍头。但至今没人从这地方挖出过任何一具疑是那场屠杀中的牺牲者的尸骨,所以,对于史料记载的这一段是否属实,也就一直众说纷纭。只有老杨头的家人知道那是真实的,因为他们一到此地,便感觉出这地方阴气重得可以令周围方圆百里寸草不生,所幸中心地带有一块不知什么年代、被什么样一个高人所设的石镇给镇压着,令那团阴气无法破土而出,从而无法为祸人间。却也因此令这地方形成了一块养尸地,死人埋于此地,不会死不灭,一旦那块石镇失效,早晚是个祸害。   于是老杨头的家人就再这个地方居住了下来,一则看守着那片养尸地,二则守着那些不会死,亦不会腐化的尸体。   直至墓姑子的出现。   那个从尸体中生出的尸婴。落地几乎同常人无异,会哭,会笑,会爬动。却是个真正的死人,甚至比死人更为糟糕的东西——阴孩。阴孩出现会给人带来灭顶之灾,但如果操控得当,却也能令她反之成为守护这村子的善物。于是老杨头决定用他祖传绝学,炼制这具特殊的尸体。   他年事已高,也没有子女,所以在他之后,恐无人再能替他看守这个地方。   除非他能将那阴孩变成他的继承者。   于是用祖传的方法,他用封土蒙住了她的两眼,又以自己的血封住了她的灵窍,这样一来,令她成了普普通通的一个女孩,并因为封了窍,整日痴痴傻傻的。   如此,只要以这样的状态再过上几十年,不吃人肉不吸食人的精血,她便可彻底与人同化,从此彻底杜绝潜藏在这个村子里的一场浩劫,并在恢复智商后,能接替他的位置,成为这个村子离新的守墓人。   谁知村人愚昧残忍,不仅糟蹋了她,还害死了她的孩子。   于是,一场浩劫应然而生。   VIP章节 210养尸地三十五   浩劫因墓姑子两个儿子其中之一而起。   那只被村人残杀致死的黑猫。它死后一部分魂魄留在了村内,另一部分则凭借本能寻到了村外失散多年的孪生兄弟何北北,并因力量的耗尽而沉睡在了他的体内。   留在村内的黑猫怨魂以自身肉体的腐败加剧了村中那片墓地内的阴气。   那地方原是个死尸埋在土中多久都难以腐烂的养尸地,但黑猫的尸体不是一般的死尸,它是阴孩之子,介于生和死之间,是过不了奈何,入不了黄泉,生死簿上也查不到的东西。所以它死后因尸身腐败而散出的阴气,同寻常阴气完全不同,就如同一把刀子,割破了原本‘千杀镇’镇在此地时所维持的平衡,也唤醒了被石镇边缘那些被石镇的力量牵连镇压在地下的近代死尸。   它们不停地从腐烂的猫尸中获取阴气,渐成不化骨得以复活,从而脱离石镇的束缚破土而出,又因近百年的压制令它们急需新鲜的人血和内脏去填充它们虚乏的躯壳,令它们维持在地面上的行动力,于是迅速在槐安村里大开杀戒。   最初它们靠着黑猫魂魄的指引袭击村人。   整个村庄内,除了黑子和因意外死于自家的王寡妇,还有因急病出村因而逃过一劫的黑子的二叔夫妇,所有人几乎全都丧命于那些东西之手,包括来做调查的警员。而凡是被那些不化骨袭击致死的人,尸体同它们一样不会腐烂,它们控制黑子用他双手替那些死者挖掘坟墓,再将他们埋进去,经过一段时间,混着黑子童身之血的坟墓中那些死者便会复生,复生而出的活尸同原先那些不化骨一样,但阴气更盛。如此猖獗的阴气在十多年间日积月累,一层层渗透入养尸地的土壤之中,并逐渐侵蚀进了那块镇在墓地不知多少个年头,却被愚昧的村民从土中挖掘而出,当做垃圾般扔在一边的‘千杀镇’。   它从内部开始溃烂了,原本镇压的力量也开始减弱,于是那些原本被它镇压在养尸地的最深处、早在这片它尚未变成养尸地之前就被埋在地下的死者的阴魂们,也开始蠢蠢欲动。   那是春秋战国时期时被囚禁和残杀于此地的两千多条亡魂。   史说,作为战俘,他们当时被残忍屠杀并掩埋在了这个村子的地下。但千百年来始终没人挖掘到过他们的尸体,所以凡是听说过这个传闻的人都以为那段历史并不属实,或者说,也许那段历史是被夸张了,或许根本没那么多人被屠杀,或许槐安村根本就不是那些尸体的掩埋地点。   然而事实上,那两千多具尸体千百年来的确一直都在槐安村的地底下,很深的地方,皮肉已烂,骨骼同泥土混为一体,长年累月随着土层的变化在地下分散开来,所以没有形成尸骨密集的葬坑,反因强烈的怨气令这地方变成一块养尸地。本是周边无法住人的,连牲口都难以在附近生存,但后来因它们巨大的阴气被一块不知什么年代安置于此的镇石给封印住了,于是渐渐上面形成了村庄,也丝毫没有人感觉到他们脚下所隐藏着的强烈的阴晦之气。   直至墓姑子的事导致黑猫怨魂复仇,令不化骨的阴气腐蚀了镇石,从而将它们从长眠中唤醒。但苏醒过程中,那些长期处在积怨憎恨和恐惧中的亡魂变得失控了。   它们渐渐令那些被黑猫魂魄所复苏的不化骨脱离了黑猫的控制,扭转形势,转而接手了这个村子,并逼得黑猫魂魄不得不再度藏于自己的尸体内,以免遭到那些来自地底深处力量的吞噬。而那些东西复苏时所爆发出的巨大能量,不仅影响了那只黑猫的怨魂,也波及到了远在异地的何北北。所以,在一看到槐安村的旧照片时,何北北体内所沉睡的那只黑猫的另外一半魂魄立刻苏醒了。而苏醒的这一半,不仅集中了黑猫死前最怨毒的念,也在何北北体内形成了独立的意志,因而,虽同留在槐安村的那一半魂魄原是一体,却远不相同。   他既是黑猫,也是何北北,却又既不是黑猫,也不是何北北。   他成了一件他自己也不知究竟是什么的东西。所以跟黑猫不同,他苏醒后并不单纯只有对槐安村的憎恨和复仇,在接受了谢驴子制定的进村计划后,按着网上的IP地址,他找到了谭哲的住处。   那时谭哲只是一个看客,同其他那些网络上看热闹的人一样,被谢驴子‘黄泉村’之行的宣传帖所吸引,对他们持着观望兴趣的看客,从未想过要跟他们一起去那死村冒险。但何北北的到来却给他带来了一样令他额外感兴趣的东西,也是因此,令他决定加入这个团队,跟他们一起进入那个村庄。   因为何北北告诉他,那村子里藏着一个秘密。一个可以让人永生不死的秘密。   这对于年仅三十六岁便已患上第三阶段黑色素瘤的他来说,无异于一个比任何东西都具吸引力的诱惑,并能让他为之不惜一切代价。哪怕那仅仅是个谎言,一个为了吸引他的投资,他的设备,他的财富所能给予的鼎力相助的可笑谎言。   最初他的确是对何北北的话持着相当大怀疑态度的。没有哪个人会傻到凭白相信一个人信口开河地说,这世上真的存在着可以让人永生不死的东西。不是么?   直到他见到张晶,以及关于她的一段神秘的录像。   录像不知何北北是用什么方式从张晶原先工作的那家精神疾病治疗中心弄来的。   影带很老,十多年前的东西,那是一段医院的监控录像。画面里两个人,一个是张晶,一个是名为墓姑子的精神病患者,他俩原先在一扇窗户边共同晒着太阳,但突然间那个墓姑子就跳了起来,随后狠狠地扑到张晶身上朝她脖子上用力咬了过去。   咬的地方是大动脉。因为在别人问询跑来分开两人的时候,屏幕里清晰可见张晶脖子上的伤口内,血像消防龙头里的水一样直喷出来,甚至射在了监控器镜头上。所以没等抢救的人赶到,她就死了,边上小护士吓得大哭,身上手上全是她伤口里喷出来的血,好像被雨冲淋过一样。随后匆匆跑来给她进行抢救,一遍又一遍,最终放弃,将她装进了尸袋,抬上了运尸车。   录像到此为止,但后来谭哲见到了活生生的张晶。她脖子的地方有道清晰可见的咬痕,但对于当时那场要了她命的混乱,她似乎记忆有些受阻,只记得被墓姑子咬伤,却完全不记得自己被装进尸袋这件事,似乎之前从未有人给她看过那段录像。因而除了何北北和谭哲,没人知道张晶有过那样一段死而复生的经历,何北北以此告诉谭哲,他的话时真的,人真的可以死而复生,而那秘密就再墓姑子出生并为之成长的小山村——槐安村内。   就这样,谭哲加入进了这支探险的团队,并很快因着他的财力而得到所有人的信任。   随后,他又在何北北的要求下,把林绢也带了进去。   因为林绢凑巧跟罗小乔是相同的生日,相同的血型。   七月三日凌晨正点,A型。   这对于何北北来说有什么特别的意义么?   最开始谭哲并不知道。直到之前何北北亲手挖出了罗小乔的心脏,他才知晓,原来墓姑子的生辰和血型同她俩一模一样。   他要用这样两个人的心脏和血液,去复苏他母亲墓姑子至今仍存在于这个村子里,没有在当年的医院中随着墓姑子自杀的遗体而被火化的一部分。   但那部分东西究竟是什么?   罗小乔因此而被挖去了心脏而死,那么林绢呢?林绢她现在究竟是死尸活?!   谭哲却没再继续说下去。   从头至尾他对我所说的那些东西其实并不长,聊聊数断话,几分钟已经囊括了全部。但联系到这几天所发生的一切,它们在我脑中反应出来竟是清晰如同一幅幅画面,由始至终,明明白白。   我明白我此时随同他们所陷入的境地,比我能想到的一切糟糕更为糟糕。   墓姑子的儿子,那头黑猫为复仇杀死全村人复活了村里养尸地里没有腐化的尸体。   尸体的阴气破坏了千杀镇,复苏了镇石下所镇压的千年亡魂。   亡魂切断了黑猫的控制转而控制了整个村子,以及村子里所有的不化骨。   墓姑子另一个儿子因此也苏醒了,只是苏醒后,他变成了一个独立于黑猫于何北北之外的,不属于任何一个人的‘人’。他加入了谢驴子的探险队来到这个村子,不为单纯的复仇,不为同这村子里那些残害过他和他母亲的人做个最后了断,而是抱有另外的目的而来。   那目的似乎是为了他的母亲墓姑子。   墓姑子早在多年前就自杀并且火化了。可是从谭哲的话来看,她似乎还有一部分什么东西留在这个村子里,并为此,何北北将他女友罗小乔,和原本对这一切完全没有任何关系的林绢都带到了这个村子,并挖去了罗小乔的心脏。   以此要复活他的母亲墓姑子。   那墓姑子的那些没有被火化的部分究竟在什么地方……   林绢现在又究竟是怎样一种处境……   种种问题风车般在我脑中呼啸而过时,谭哲突然弯下腰从地上拾起样东西,朝我歉然地笑了笑:“唯有你从头至尾都是同我们没有任何干系的,是计划之外的,宝珠。”   “那你们为什么还要这样对我!”我怒问。   “因为……因为你表哥的出现让阿何改变了主意。”   “什么意思?!”   “这你真的得亲自去问阿何了,宝珠。”他再次笑了笑,随后猛一抬手,将手里那把锈迹斑斑的短斧径直朝我那条戴着锁麒麟的手腕上劈了下来:“因为关于这一点,就连我也不知道。”   VIP章节 211养尸地三十六   斧锋即将碰到我手腕的那一刹,我身上突然有样东西嗡嗡的鸣叫了起来。   是我的手机。   它突兀的声音让谭哲微一错愕,手亦因此顿了顿,而这短短瞬间的迟疑对我来说无疑是天赐般的契机,我几乎立时就朝上跳了起来,头顶正撞在紧紧压迫着我的谢驴子下巴上,把他撞得一个趔趄,随即忍着剧烈的晕眩感用力甩开他的手,一把抓起地上的木板就朝谭哲脸上砸了过去!   狠狠的,把他那张漂亮却冷酷的脸一下子从我面前砸偏了开来,也把他当场给砸懵了。   以致握着的那把枪脱手落地,被我眼明手快一把从地上抓起,在谢驴子冲过来试图重新制住我的时候对准他一枪射了过去。   枪响,谢驴子应声倒地。   我不知自己是射中了他哪里,但他倒在地上一动不动的样子让我觉得他已经死了,于是调转枪口指住谭哲,这男人已从之前的混乱中恢复了过来,他擦着脸上的血看着我,并在我的示意中朝后退了两步。   这状况令我微微松了口气。   此时听见衣袋里的手机仍在嗡嗡响着,我一边用枪继续指着谭哲,一边慢慢退到门口处摸出手机。匆匆朝来电显示看了一眼,一见到上面那串熟悉的数字,我心跳骤然快要爆炸了,立刻接通对着里头急急喊:“狐狸!我在黄泉村!不知道地址网上查!快来!快……”   还没把话说完,突然意识到电话里一片忙音。   自我接通那刻起,里头始终是单调的嘟嘟声,只是我激动得完全没有意识到这点。   所以刚才那些话完全没有传递出去,传递到好不容易打进电话的狐狸的耳朵里,是么……我用力捏着手里的电话,以至完全没有感觉到谭哲看着我的目光有些异样的冷静和闪烁,也因此完全没有听见谢驴子从地上爬起走向我的声音,于是,当终于感觉到这一切的时候,谢驴子已近在咫尺,并以最快的速度朝我手上狠踢了一脚,踢得我手里的枪直飞了出去,然后一把抓着我头发把我推倒在了地上。   原来刚才那一枪我根本就没怎么伤到他。   子弹只是贴着他皮肤擦身而过,于是被他借机装死骗我疏忽防范而已……   想到这里我挣扎着想朝枪的方向爬去,他却早已料到我会这么做,冷冷抬腿一脚踩住了我受伤的肩膀,并顺势将手机从我手里夺了过去用力扔在地上。看着它电板被甩出了机身,随后他抬头朝谭哲看了一眼,咒骂道:“操!居然还他妈有信号!”   谭哲没吭声。目不转睛看着地上分成两半的手机,他似乎也在思考着这个问题,但门上一阵撞击声令他很快收拢了思绪,他朝那扇门飞快看了一眼随后拾起地上的斧头再次朝我走了过来,用眼神示意谢驴子将我按压在地上。   “别再让她动了。”在谢驴子压着我手腕将它使劲拉伸向他时,他再道。一边蹲**用斧头在我手腕上慢慢划开了道口子:“你也别再乱动,宝珠。这斧头不怎么利索,多砍一下多吃一趟苦头,不如一次性解决比较好。”   “你怎么确定何北北会把永生不死的方法教给你?”   看着血从伤口里慢慢滑出来的时候我突兀这么问了他一句。   他闻言微微一怔,朝我看了眼。   “从计划,到进村,到现在……何北北把一切布置得那么深藏不露,那么穷凶极恶。你觉得他这样一个人可以信赖么?”见他不语,我再问。   他依旧没有回答,只将目光再次转向我手腕和手腕上那根苍白的链子。   “砍我的手也是他要你做得是么,”于是我继续问他,一边努力控制着脸上和身上那股不由自主的颤抖,“那你知道他为什么要你这么做吗?”   “你说他为什么要我这么做,宝珠?”他终于开口,反问了我一句。随后用斧头在我手链上轻轻拨了拨:“这链子是你的,你应该比我清楚他要我这么做得目的。”   “因为它可以控制一样东西。”   “你那个奇怪的表哥是么。”   “是的。”   他笑笑:“何北北告诉过我这一点。”   “那他有没有告诉你我表哥究竟奇怪在什么地方?”   这问题令他再次怔了怔。随后抿了抿干燥的嘴唇,他蹙眉看着我:“奇怪在什么地方?”   “我表哥不是人,他是一头麒麟。”   “麒麟??”谭哲还未开口,谢驴子嘎声笑了起来:“这真是觅到宝贝了是嘛,进村找鬼来的,结果找到头麒麟,是不是还有玉皇大帝在这里藏着啊,小妹?”   我没有理会他,只继续望着谭哲,道:“麒麟是净化恶灵的,有时候也会以它们为食。何北北知道这一点,所以他要你砍我手臂得到这根链子,为了控制麒麟,好让他不将村子里那些恶灵吞噬干净,并借此获得更为强大的力量。如此一来,你有没有想过,那之后你们对他还有什么可以合作的价值。”   “你在挑衅我们间的关系是么,宝珠?”他不动声色问我。   我摇摇头:“我没有挑衅,也不懂怎么挑衅,我只不过是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说一个事实。那个事实就是,何北北最终不可能让你永生不死,因为无论张晶也好,这村子里那些不化骨也好,它们所谓的死而复生,只不过是一具尸体借着养尸地巨大的阴气而行动起来,从一动不动的状态转变成了行尸走肉而已,没有思想,没有魂魄,甚至还被何北北操纵着,成为他手里一个木偶般的傀儡……”   话还没说完,谭哲抓住了我的脸,用他那双跟斧头的冷光一样冰冷的眼睛看着我:“说这些有什么意义呢,宝珠。横竖都是死,你又怎知道死后复生就是一具完全没有自我的傀儡。张晶难道跟正常人有什么两样么?你跟她走的那么近,应该感觉的比我更到位。在这之前我可完全没看出来你有觉察出她哪里异样,不是么。”   “她复生的方式跟那些不化骨有差异。”   “所以,我只要同她用异样的复生方法,在我死后得到复生,那不就可以了。对于一个将死之人来说,有什么比这更好的选择么?”   “所以,你选择相信何北北,并听从他的任何指令直到你死是么?”   “说对了。”   “呵……林绢瞎了眼,遇到你这样一个自私的人。”   “面对死亡,若有机会选择生存,那有几个人会是无私的?”   “确实没几个人能无私。”   “所以,不需要再说些什么了,宝珠。我唯一能做得是让你尽量痛快一点。”   说完这句话他猛地抓紧了我的手腕。   “谭哲?!”我惊叫。   意识到他即将要做什么时,他手里的斧头暗光一闪朝我手腕上狠狠剁了下来!那瞬间我几乎什么感觉都没有,感觉不到怕,感觉不到痛,连脑子也是空空如也的,只呆呆看着自己的手在斧韧下一分为二,然后一片鲜红的血从断口处直喷出来,喷在我脸上,将我的视线染得一片血红。   也把锁麒麟整个儿都染红了,那瞬间我迟钝的神经终于感觉到了一股巨大的疼痛,从断腕直达脑神经。   我疼得全身抽搐,但身体被谢驴子死死压着,无论怎样痛不欲生,始终得不到一丝动弹。   “你他妈要得到报应的!!”于是使出最后一点力气我对着谭哲尖叫了一声。   随后见到他胸口处也喷出一股血来。   黑红黑红的血,卷着他的心脏,从他胸前一道突然间豁开的口子里突突地滚了出来,滚落到我的断手上,被我的断手一把抓在掌心内,捏成一团碎沫。   于是同时我身上的压迫突然间也消失了。   因为谢驴子突然从我身上滚落到了地上,然后大喊大叫,仿佛跟我一样疼得在地上抽搐打滚,一张脸从最初的苍白变得铁青。   之后一只脚踩在了他颤抖的肩膀上,从那上面径直跨到了我面前。   我勉强抬起头,看到了何北北一张没有一丝表情的脸。   他低头看着我。   然后拾起我面前的断手,轻轻拍了拍,将掌心里那团碎裂的心脏抖落,随后将它伸向我身后。   身后喀拉拉一阵轻响。   门开了,扑入一股剧烈的腥风,伴着一阵缓缓而入的脚步声。   那脚步声即便我没有抬头,仍能清楚地辨别出它属于谁。   是铘。   他在四周一片飘荡着的阴魂的簇拥下,仿佛完全没有意识到我存在般抱着一个一动不动的女人,从外头静静走了进来。   VIP章节 212养尸地三十七   女人是张晶。   如果不是她身上的衣服,我几乎根本就认不出她来,因为她那张脸肿得好像戳一下就能从里头喷出水来。   她躺在铘的怀里,披头散发,失去颈骨支持的脖子耷拉在胸前,随着铘的步子毫无生气地拖着她那颗沉甸甸的头颅东摇西晃。一种黑色的东西因此而从她嘴里和眼睛里滚滚而出,沿着胳膊爬满了整条手臂,爬出一片片血管似的图案。我之前见过这种东西,那时候还跟雾气似的,现在则完全固化了,跟血液很像,但黑得像墨。   它们在铘经过我身边时从张晶皮肤上浮了起来,蛇一样蜿蜒着探向我,但很快被铘的脚步将之从我面前拖离,只留下极其冰冷的一股气流在我鼻尖处滑过。我忍着它在我皮肤上刀刮般的锉痛,在铘从我边上跨过的瞬间一把抓住了他的衣服,试图以此引起他的注意。但这尝试显然完全无用,他轻轻朝前一步便脱离了我的手指,然后我听到边上哆嗦成一团的谢驴子突然间再次大喊大叫起来,因为张晶体内流出的那种黑色东西没能碰到我,却碰到了他,虽然只是贴着他的脸一掠而过,他脸上立刻嗤的声被扯脱一条皮,连着里头的血肉,痛得他两只眼几乎要滴出血来。   “妈的何北北!!”于是他挣扎着爬起来一把指住那站在不远处的何北北怒吼:“你他妈说好弄到她手就放我走的呢!你他妈不是跟谭哲一伙的吗?!你他妈现在这是在干什么?!你他妈……”话没说完,嘴里突然发不出声,好像被什么堵住了喉咙,他使劲瞪着何北北,一边用力张着他的嘴,一边用力拉扯着自己的喉咙。   但直憋到脖子上的青筋根根暴起,始终挤不出一点声音。   于是眼神由愤怒变成了恐惧,他颤抖着看着何北北,想从他那张面无表情的面孔上看出些什么。但显然他什么也没有看出来,所以他哭了,像个懦弱惊怕的小孩那样嚎啕大哭,这让何北北那张脸终于有了那么一点儿表情。   他看起来好像笑了笑,笑容很怪,僵硬得几乎没有一丝涟漪,仿佛那张脸不是他的。   随后他将掌心里我的那只断手往边上一指,铘便随之朝那方向走了过去,到一片平整的地方,把怀里的张晶放了下来,然后退到何北北身边站定,低头垂眼,仿佛入定般不再动弹。   “我敢打赌你从没见过他这么听话的样子,是么,宝珠?”见他彻底静止下来后,何北北将目光转向我问。   我见他拨弄着我断腕上的锁麒麟。一节一节抚过,那些苍白的碎骨在他动作下轻轻颤动,如同每次吸食了我的血液后所发出的动作。这很不对劲,因为锁麒麟通常都是通过我的血才维系起铘和我之间那种特殊的羁绊,所以即便我的手臂被切成了两段,它仍缠绕在我的断腕上,没有从那上面滑落下来,因为它同我的身体是联系在一起的,从我将它缠到自己手腕上的那一刻开始。   但为什么这会儿何北北却可以如此轻易地操控它?   而他又是靠的什么方式操控着它和铘……   种种疑惑,让我脑子里乱成一团,大量的失血亦让我心跳快得疯狂,以至险些晕厥过去。但就在意识变得开始难以控制的时候,我突然发觉,原来被何北北用来操控着我锁麒麟的东西是周围那些魂魄。   最开始完全没注意到这一点,只是在盯着锁麒麟看了好一阵后,我才一下子警醒,原来那些在地底下积压了千年之久的怨魂,它们身上散发出的巨大阴气使锁麒麟得到了某种活力,于是让它从死寂中复苏了过来,并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强有力地控制了铘,令原本就好像失了魂似的铘完全成了它的傀儡。   原来锁麒麟可以通过这个方法操控失去自主能力中的麒麟……   看明白这一点,我想我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让自己轻易失去意识的了,当即趁着何北北的目光再次被谢驴子的惨叫声引过去时,我靠着剩下那条手臂使劲地往铘的方向爬,虽然独手所带来的困难是拥有双手时所完全无法体会到的艰巨,我还是以最快的速度爬到了他脚下,然后抬头猛一把抓住他的脚对着他大叫:“铘!!铘!!快醒醒!铘!!铘!!!”   铘纹丝不动,跟块石雕似的。   这真叫人绝望。   更让我绝望的是就在我耗尽力气导致全身脱力的时候,铘却突然动了……他低头一把抓住我的头发把我从地上拖了起来,将我拖到他面前,抬头用他那双暗紫色的眼睛朝我望了过来。   但那并不意味着是他在看我。   而是那个不知什么时候起突然出现在他身后的何北北。他应是早已料到我会有刚才那番举动,所以故意移开了注意力,让我错觉他对谢驴子的举动更为关注一点。此时他借着铘的眼睛看着我,带着脸上那副僵硬得仿佛不属于他那张脸的笑,用他手里我的那只手轻轻碰了碰我的脸:“真可惜你不懂得用这宝贝,否则你会是个很可怕的阻碍,宝珠。”   他第二次用我的手碰向我脸时我使劲避了开来。   始终想不明白,作为墓姑子的儿子,他即便恢复了那只冤死黑猫的意识,却又怎会对锁麒麟如此了解。甚至知道除了我血液之外操控它的方式,这一点连狐狸都不知道,他又是怎么知道的?   但疑惑固然重重,眼前的处境实在已不容我为此深想些什么,只沉默着狠狠瞪了他一眼,随后徒劳地朝铘身上推了一把。   这动作显然是不可能将他从被控制的状态中推醒的,但却因此而引住了何北北的注意力,他看着我在铘手中毫无意义的挣扎,很专注,于是也就没有发觉在他身后正有道身影缓缓而过,拖着两条几乎完全抬不起来的脚,一点点挪向前方不远处的张晶。   于是一阵晕眩过后,我控制着自己越渐涣散的意识迅速问了他一句:“你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何北北?为了复活你母亲么?”   “你已经看见了。”他回答。这答案有些模棱两可。   “墓姑子知道会有这一天,所以她那时咬死并利用了张晶的尸体,以躲过火葬的命运回到这个地方。所以,现在张晶身体里那些东西,就是墓姑子留在这村子里没有被烧毁的部分,是么。”   “说对了。”   “它们是什么。”   “你为什么想知道?”他不动声色看着我。   “因为,”我看了眼他手里把玩着的我的手腕和锁麒麟,手腕上滴落的血让我伤口再次剧痛起来,痛得我全身猛地一阵哆嗦。一度控制不住几乎要晕厥过去,只能硬迫着自己维持清醒,继续对他道:“因为我想知道究竟是谁让你对它这么了解。”   “你说这根东西么。”他提起我的断腕。   我留意到他总在很小心地避免我的血液沾染到锁麒麟上。   “是墓姑子,还是她没被烧毁的那部分告诉你的?”于是我再问。   他看了我一眼,目光微微有些闪烁,所以我想我应该是猜中了其中一个。   记得黑子当初说起过,他在被不化骨带到墓地后曾见到过已经死去并被火化的墓姑子,她看起来活生生的,但自脖子以下整个身体都烂透了,唯有一张脸还跟活着时候一样,苍白而漂亮。   让我印象最深的则是他对那个墓姑子两只脚的形容。他说她两只脚烂得好像两团浓稠的浆液,依稀能看到里头的骨骼,骨骼没有脚掌,只有两条纤细的小腿骨撑着地面,所以一路走一路只看到两行细而长的线自土里深深浅浅地划过,形成一串同她脚步声一样无比诡异的“脚印”。   当时早已死去、并被火化了的墓姑子,会以此种状态出现在村子的养尸地里,我想必然是有其原因的,而这个原因现在看来,想必就是谭哲所说的——那是她留在村子里没有被火化掉的那个部分。   但那部分东西到底是什么?又为什么会以墓姑子的人形状态出现?这却始终无法想通。所以略缓了下脑子里的混乱,我抬起头,再度问他:“那部分东西到底是什么,何北北。”   他没有回答。   只是默不作声地看着我,似乎我眼睛有什么令他感兴趣的东西般盯着我的眼睛定定地看着,我因此而下意识将脸避开,正想继续问,突然间他一声不吭将身子急转向后,闪电般朝那方向扑了过去!   在他身后的谢驴子一斧头朝张晶头上砍落的那瞬,他一把扣住了谢驴子的手,“那倒也不是,宝珠。”随后他重新望向我,答道。一边手里微一用力,就听见卡嚓一声脆响,紧跟着谢驴子脸憋得通红爆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嚎叫:   “啊——啊!!!!!!”   见状何北北将手一松,笑道:“做什么傻事呢,老谢?毁了张晶的尸体对你能有什么好处。”   谢驴子哪里回答得了。他如同只受伤的惊鸟在地上扑腾着,挣扎着,直至力气全部耗尽,便只能紧抱着他那条被捏变了形的手臂尖声哀嚎,显见已是痛不欲生。   这情形让我断腕处再次传来一阵剧烈的疼痛。   痛得我全身不由再次剧烈地抽搐起来,但是头发被铘牢牢抓着,我挣脱不了,只能勉强用手按住受伤的部位,以此缓解那疼到让人两眼发黑的痛楚。   这举动被何北北看在眼里,他手朝铘轻轻一摆,铘立刻松开了禁锢着我的手指。   突如其来的自由让我不由自主倒退了两步。   耳边隐约听见何北北对我说了句:“而这是给你的。”   我不明白他这话究竟意味着什么。   脚下还没站稳,身后有人突然走来一头撞到了我背上,将我撞得一下子跌倒在地。而那人却仿佛完全没感觉到似的跨过我继续朝前走,拖着身下一副死气沉沉的身体,径直到何北北边上站定,随后扑的声跪了下来,身子微微一晃,亦如死尸一般倒地一动也不动了。   此时才看清原来那人竟是小邵。   他倒在地上两眼瞪得大大的,似乎清醒着,可是眼里没有一丝神采。几乎像是死了,但隐约可见到他胸口微微起伏,因是还有一口气在。   而就在他边上,那个被他一路拖到何北北脚下的人,则是林绢……   认出她的一刹我脑子疼得嗡嗡作响。   本以为她早已经逃走了,跟着小邵或者单独一人,远远地逃离了眼前这一切。可为什么会以这种方式回来。   她同何北北一样两眼睁得大大的,但比他多了一份恐惧。似乎在她倒下前看到了什么令她极其恐惧的东西,那东西弄昏了她并且很显然蛰伏在了何北北的体内,驱使他一路沿着他们逃走的路线将林绢带回了这里。   真奇怪不是么,人被逼到了一定的绝境之处,脑子亦到了一定的混乱状态时……人的思维却仿佛爆发一般变得更加清晰且条理起来。我的思维以着从未有过的速度将这一切迅速整理并摆放到我眼前,令我头痛得更加厉害,因为面对这一切如此清晰明了的结果,我相对的显得更加无力和无能。   无论对我自己的手,对锁麒麟,对铘,亦或者对林绢……我时如此的无能为力。   “何北北!”于是一声尖叫,我猛支起身将暗藏在手里的一团符用力朝他扔了过去:“放她走!”   纸符在何北北眼前半米开外轻飘飘坠落到了地上。   我扔得真他妈的不是个时候。   那本该是趁他毫无防备的时候偷偷按到他后脑勺至背脊中心那个位置的,因为曾听说过,那个位置是祛除凶灵附身最有效的地方,就像打蛇打七寸,虽然我从来没有试过,也不知手里这符咒究竟会不会同姥姥使用它时一样有效。   但现在被我毫无章法地随手丢了出去。   那瞬我看到何北北朝我露出一丝怪异的笑。“你在做什么,宝珠?”随后他问我。“这是什么劳什么子的东西?”   边问他边走向前一步,到那团符纸边用脚尖踩开了,朝它看了看。   随后再次笑了起来,朝四周指了指:“你在驱鬼么?驱这些鬼,区区一张似乎忒寒碜了些。”   “你知道我在驱除哪个鬼。”我道。   试图想站起来,但坐不到,只能抱着自己的断手冷笑着看着他,还有他隐藏在有些过长的裤脚管下那两只脚。“你根本不是何北北,何必费那个力气去复活墓姑子。你到底是谁。”   “我到底是谁?”他闻言转了个身,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脚。   那脚的脚后跟微微朝上踮着,隐藏在裤脚管下并不起眼,若不是之前他急转身袭击谢驴子于是暴露了脚下这幕玄机,我可能至今都没有发觉到这一点。   所以也可能至今都没有感觉到他身上所散发出来的那股连周遭的尸臭都压盖不掉的腐臭味,在空气中淡淡飘散着,同四周那些恶灵所散发的逼人阴气交缠在一起,融合得无声无息。   他是个死人。   一个死了很久很久的人。   在某个时间里杀了何北北占据了他的身体,但掩藏不住那两只脚,以及它们所静静透露出来的信息。   这可怕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我迎着他望向我的视线看着他,装作平静的样子,可是牙关一直在抖,且抖得越来越响。   最后终于令他也清清楚楚地听见了,他咯咯一声笑,蹲**侧头看了看我:“你猜猜看,宝珠。”   我怎么可能猜得出。   但心底隐隐似乎有个答案,在我混乱至极的脑子里反反复复地起伏着,那答案让我全身无法控制地抖个不停,几乎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无论这样,我不愿说出那个答案,更不想知道那答案的对错,因为一旦被我猜对,那今天这地方必然将是我和铘以及所有人的葬身之地。   所以沉默了一阵后,我抬起头勉强朝他笑了笑,摇摇头:“猜不出。但我知道你不是何北北,因为我有一双通灵的眼睛,能区分得出谁是活死人,谁是真正的死人。”   “原来如此。”他点点头。   “所以林绢对你来说已经没有任何用处了,不是么,你根本不需要借她的血去复活墓姑子。”   “说得倒也是。”他再次点了点头,朝地上的林绢看了一眼。“我的确不需要借她的血去复活墓姑子。”   “那……”   “但你想过没有,既然如此,我为什么还要费那力气搜遍这整个村子,把这两个跟老鼠一样躲在地洞里的人找到并带来这里。”   我闻言心脏一阵急跳。   没等看口便见他站了起来,走到林绢身边,将她从地上一把拉起。   那瞬林绢眼睛眨了眨。   然后突然间一下从之前的呆滞中惊醒了,她茫然朝四周望了圈,随后猛地看到了倒在地上全身发抖的我。   “宝珠?!”目光落在我的断手上她尖叫了一声。随后奋力挣开‘何北北’的手朝我扑了过来:“天啊宝珠!!谁干的!!谁他妈干的?!”   但没等靠近我她一下子又退了回去。   速度如此之快,以至于我连警告她的声音都来不及发出,便眼睁睁看着‘何北北’手轻轻一招便将她扯了回去,一把捂住她那张欲待再次尖叫的嘴,将她抱进他怀里,朝我看了眼:   “记住了,宝珠,这是给你的。”随后他道。   然后低头将手在林绢的胸前轻轻一划,便见一道猩红的血从她衣服内直透出来,迅速渗透了整件衣服,再如泉水般透过她衣服滴滴答答淌了下来。   VIP章节 213养尸地三十八   林绢几乎是当场就没了声息。   当何北北把她朝地上的张晶身上扔过去时,我依稀看到她动了动,但那时我思维已经完全混乱,直到发觉张晶体内不断涌出的那些黑色东西正迅速朝林绢聚拢,才一下子反应过来,急忙朝她们扑去,试图在那些东西把她同张晶纠缠到一起前将她拖开,可这时已经太迟了。   就在我刚刚碰到林绢的一霎那,张晶的肚子突然猛地朝上一鼓,随后从肚子那道早已豁开的巨大口子里喷出更多黑色的东西。   它们仿佛是一道道有生命的触角,在我手抓向林绢的那刻,极其迅捷又精准地捕捉到了林绢的身体。于是,我甚至还来不及看清它们是如何行动的,仅仅弹指瞬间,她就在我眼皮子底下被那些东西轻轻一卷,像蚕茧般将她同张晶的身体牢牢地包裹在了一起。   “绢!”我急叫。一边用力抓着她还露在外面的那一点肩膀使劲往外拖,但很快我的手也被那些东西包裹了进去,它们包住我皮肤的瞬间好像有无数把冰刀朝我皮肤上刺了进去,冻得我全身发抖,然后再也感觉不到自己手指的存在。   然后那些黑色的东西突然间消失了。   同张晶那原本肿胀得像面鼓、之后却突然消褪下去的肚子一样,它们消失得不留一丝痕迹。而我亦因着那股突然失去的束缚力而一下子跌倒在地上,不顾上手的持续麻木我立即再次朝林绢抓了过去,但没等我碰到她,张晶却突然间从地上坐了起来,林绢的身体也因此重重跌落到地上,滚到我脚边。   她脸色蜡黄,胸前的血不再像之前那样流得汹涌,只剩一些血丝同张晶腹部黏连着。连着她腹部重新变得平整而光滑的表皮,它上面那道巨大的裂口正吸收着这最后一点血液,随后迅速收拢起来,转眼间变成细细一道线,如同一只巨大的紧闭着的眼睛,随着张晶缓缓起伏的呼吸在张晶的肚子上变换着似有若无的神情。   面对这一切让我有那么瞬间全身都似乎凝固了。   无法动弹,甚至忘了该怎么呼吸。   张晶竟然活过来了……就在林绢同她那被糟蹋得残破不堪的身体紧紧贴合到一起后,就再她身体吸收了林绢的血液后,这个女人竟又开始呼吸了,甚至还自己从地上坐了起来,那刻我多么希望自己是在做梦,一个可怕到极点,又真实到极点的梦。   但没等我从这束手无策的僵硬里缓过劲,一个更为惊人的变化在这原本是具尸体的女人身上突然发生了——   那是来自她脸上咔嚓一阵脆响。   好像骨头被掰断一样的声音,随后我发现她那张被死亡所扭曲的脸正以肉眼可辨的速度开始发生出一种极大的变化。最先是两颗摇摇欲坠的眼球彻底从她眼眶脱落了下来。脱落的原因是它们被眼眶里新生出的东西给取代了,那是两颗簇新的眼球,带着新生儿般的干净和剔透,由眼眶深处滋生而出,将原本凹陷的眼皮恢复了原状。   但恢复后的眼睛却已然不是张晶的眼睛。   因为它们远比张晶的眼睛漂亮得多,也妩媚得多。几近完美的轮廓和瞳孔,将张晶那张普普通通、甚至因受到巨创而变形得异常丑陋的脸轻易分割成了两部分。一部分依旧充满着死亡的可怖,另一部分则美得不可思议。   随后她脸的轮廓、乃至她整个身体,都在紧跟着的又一阵骨骼碎裂声中陆续产生出变化。很快她的脸型完完全全变掉了,好像科幻电影里所做的特效,一个人转眼间在别人眼前变成了另外一副模样,很刺激也很荒诞。但眼前这一切却是真真切切的现实,所以在目睹这一切变化的时候,有一种电影的特效做得再逼真也无法给予的森冷感从我头顶直压到全身,令我全身发麻,尤其听着她体内每一寸骨骼都在因此而**着、断裂着或者生长着的时候。   继而她脸上曾因遭到攻击所变得凹陷畸形的部位重新鼓了出来,牙床归位,断裂的鼻子重新变得挺拔……   最后那刻,当她那张大大咧开的嘴随着骨骼的变化重新合拢后,我原本几乎停止的心脏突然猛地抽动了一下。   因为我发现自己正在看着一张我极其熟悉,并极其恐惧的脸。   这张脸是多么的漂亮。   明明是个男人,却像个女人一般娟秀而美丽。   可是每次遭遇到这张美丽的脸,我都无一例外地面对着几乎丧命的危险,今次尤其如此,因为谁能想到我的锁麒麟竟会落在了这张脸的主人手里,而唯一能与他抗衡的铘,也竟会被他所控制。   这也就难怪他之前会以如此叵测的神情对我说,“记住了,宝珠,这是给你的。”   因为这张美丽且可怕的脸属于一个死了数千年——也可说是活了数千年的尸体。   而那具尸体的名字叫洛林。   这么一来一切似乎不言而喻地明了了。   张晶为什么会死而复活?   因为墓姑子知道自己一死必然会被火化,所以故意装疯咬死了张晶,再通过某种方式将自己的魂魄转移进了她的体内,以此等待她儿子前来寻找到她。   铘为什么会突兀出现在此地?   因为这地方是养尸地,是被铘所重创的洛林为了恢复他的元气所能找到的最好的地方。所以为了继续追杀洛林,铘寻到了这里,却不知为什么突然会在这里失去了神智。   而恰在此时,何北北为了复活他的母亲墓姑子,诱使了一干无知无惧的人来到了这个地方,为达成他的目的成为牺牲品。只是何北北没想到自己也会成为牺牲品之一。在一切按着他的预期慢慢进展的时候,他被休憩在此地的洛林发现并杀死,随后利用了他复苏墓姑子的计划,通过张晶的尸体,把他原本在上次同铘的争战中被铘所重创的身体复原了过来。   所以虽然何北北已死,林绢仍在劫难逃,因为洛林同何北北一样需要她的血,大量的、足以让一具尸体通过另一具尸体复活过来的血。   这本是何北北用来将张晶改造成墓姑子的手段,最后却被洛林利用,改造成了为他所用的肉身。以此看来,洛林原本的肉身应是早已经被毁了,所以在铘的追踪下,他总是一味地躲避。   然而现在他再度有了他的身体,而铘却全失了他的灵魂。   那么眼下这一切,将会继续演变成什么样子……   种种念头,在面对张晶那张变化后的脸时从我脑中闪电般掠过,并随之带来一波波无法抵抗的痛苦和恐惧。   我无法形容我究竟是种怎样的情绪。   在骤然目睹林绢的被杀、骤然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可怕一幕后,我一度几乎崩溃。却突然又极为异样地沉默和冷静了下来。即便面对林绢的被杀,即便她蜡黄的身体没有一丝生气地滚到我面前,我没有痛哭,也没有将心里愤怒和惊恐所交杂在一起的那种可怖的情绪,从喉咙里尖叫出来。   因为无论怎样,这种情绪的失控对此刻的我而言没有任何用处。   我既不能以此救出我自己,亦无法以此去引回铘的神智。于是,在这样一种绝对孤立无援的境况下,除了沉默,我不知自己还能做些什么。   就这么僵坐着的时候,‘何北北’提着我的断手朝我走了过来,到我身边站定,看着我的脸对我笑了笑:“现在猜到我是谁了对么。”   “洛林。”   “呵。脸色难看得不像样啊,你还好么?”   “你期望一个手被砍断的人脸色能有多好看,洛林。”   他闻言目光从我脸上移向我断臂,再次笑了笑:“抱歉,差点给忘了,我是用什么样方法去问你借来这锁麒麟的。有点粗暴,但你必须得承认它很有效。”   “借?难道你还打算把它还给我么。”我想朝他冷笑,可是脸僵硬得笑不出来。   他见状在我肩膀上轻轻按了按,随后点点头:“是的,我确实打算要还给你。毕竟,自古想得到这东西的人不计其数,但得到它的人通常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因为它只认一个主人,所以对其他拥有者的耐心可不够好。”   “那你打算怎么还给我。”   他没回答,只又朝我看了一眼,随后道:“可惜这主人转世太多次,能驾驭它的力量再也不存在了,于是这次它也就成了样可有可无的东西。你说说看,宝珠,一条失去了主人控制的猎犬会有什么样的下场?”   我没吭声,因为那瞬间突然心里生出种极其不好的预感。   所以在眼见他身子轻轻一侧,将手里那条我的断腕朝铘的方向指去时,我猛站起身急急便往后退去。   但能退到哪里?就那么巴掌大的一块地方。   于是刚一动步子我肩膀就被一只铁箍般的手给抓住了,轻易拖回了原地,再往前一推,我便牢牢地被那只手按在了面前那根柱子上。   “铘!!”我扭头对着身后钳制着我的那个人大吼。   一边用力朝后踢他,试图将他那不知去了哪里的神智重新踢回他身体里去,但他依旧那样死死地扣着我,木然地将我死死按在柱子上。   我越过他肩膀看见‘何北北’——亦就是洛林,他带着他那一脸僵硬的微笑望着我。   那笑僵硬得都快从他脸上脱落下来了。我想这么嘲弄他,却见他举起手中我的那条断臂,将那上面的锁麒麟轻轻扯了起来:“锁麒麟一旦认主就不会从它主人身上脱落下来,因它连接着主人的血脉,并吸收着主人的血液以此控制麒麟本体,直到主人死去。但在那之前将它强行取下,则会出现两个结果。”   说到这里他将锁麒麟沿着我的断腕一路而下,朝手掌处褪去,褪到手指处,锁麒麟不再下滑,而是如生根般牵扯住了断腕上的皮肤,一寸寸随着洛林的动作将皮肤从断腕上拉起。   “哪两个结果。”见状我立即追问。   他笑笑:“传说,锁麒麟被外力所剥离,一则会折损麒麟本体的道行。令一则,是那头麒麟会因此而立刻死去。”   “这怎么可能,”不等他话音落我立刻道,“锁麒麟不过是约束麒麟的一个工具而已!”   “是的。所以,我只说那不过是传闻而已。至于真假,鉴于自古到今从未有人能将它从它活着的主人手腕上强取下过,所以究竟如何谁都不得而知,除非……亲手试过才能证明。你觉得呢,宝珠?”   我心脏再次一阵急跳。   洛林到底想做什么。   我以为他只是为了重新拥有他的身体和控制所麒麟,但眼下他这番话来看,显然他的目的并非如此。他是要将锁麒麟从我断腕上强硬取下以证实关于它的传闻么?   莫非他想杀了铘而不是为了得到他!   想到这点不由立即脱口道:“这么做对你有什么好处!洛林!活的麒麟比死的有价值得多!”   “价值?”这话让他莞尔,并好似从未见过我般上上下下打量了我一阵。“这真是你在说话么,宝珠,倒还真有几分老板娘的自觉了。不错,活麒麟的确比死麒麟有价值得多。但是,若这么有价值的一样东西对你来说是无法完全掌控的,那跟埋着一颗定时炸弹在自己胸前又有什么区别?”   话音刚落,铘的手指突然间收紧,紧得几乎要将我肩膀给捏碎了似的。随后抬起另一只手,他将他修长手指贴着我额头一点点移到我眼睛处,在一个能令我眼球感觉得到他手指温度的距离,慢慢停了下来。   “现在我只要再给他一个暗示,他便能将你那双漂亮的瞳孔按进你的大脑。”   惊恐得不由停下呼吸时,我听见洛林再次开口道。此时此刻我已完全看不见他在做什么,两只眼内满满都是铘的指尖,指尖处慢慢长出黑色的指甲,坚硬如利刃,朝着我眼球处一点一点递增过来。   “但在那之前我会给你一个选择,”他再道。“选择是先让我将这根锁麒麟扯下来,还是选择让他的手指先从你眼球中间穿过去。   咄咄逼人的选择题。   我一贯不擅长做选择题,尤其是这种。   因为它们太操蛋。   无论选哪一个,答案都将是错误的,这样一种选择真他妈带着无穷无尽的压力不是么?   正如铘压迫在我眼球前的手指。   于是忍不住想眨一下眼睛,但睫毛碰到了铘的手指,那触觉令我生生将眨眼的欲望收了回去。   只能将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我努力试图越过他的手指看到他身后那个寄居在别人身体里的活死人此刻的神情。   当初他被走尸人钉住了天灵盖时我为什么要去为他**?结果,因此而释放了一个如此可怕的怪物。“如果老天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会在火车上离你跟那个老头远远的,哪怕会被他杀掉,也绝不冒险拔出你头里的钉子。”于是我咬着牙一字一句对他道。   这话让他哈哈大笑起来。   笑得仿佛我说了世上最滑稽的一个笑话,因此好一阵他几乎都直不起腰来。   直到笑够了,他才低头吻了吻我的断腕,道:“那么你的答案是什么。”   我沉默。   “没有选择?”他再问。   “我不会冒他丢命的险,但我也不是个圣人。”   “你还真是坦诚,宝珠。那么你的意思是,你哪个都不选。”   “是的,哪个都不选。”   “那只能这样了,让他要了你的命,再由我替你收了他的命,这决定可行?”   话音落,我听见他手里锁麒麟喀拉拉一阵响,随后便见铘猛一抬头朝我看了过来。   那瞬我只觉得后脑勺嗡的阵麻痛。   于是不由自主将眼睛睁得更大。不晓得这是为什么,也许希望他动作能够因此而更加利索点,好让我在那一刹那吃的苦头可以尽量小一点。   随后我感到一丝细微的冷风透过他手指径直朝着我眼中刺了过来!   飒!   这令我终于忍不住用力眨了下眼。   仅仅只是那一霎,却发觉铘的手指并未刺进我眼内。   而是稍微偏了偏,一下子刺进了我身后的柱子上。与此同时他紧抓着我的那只手也松了开来,我猝不及防间一下子滑到了地上,没等站稳,便见洛林身后一道身影忽地出现,如同只野兽般猛地朝他扑了过去!   洛林对此毫无防备。他全神贯注在我身上,完全没料到身后会有人袭击,而那人正是之前在地上疼得打滚的谢驴子。他将手里的榔头狠狠砸在了洛林的后脑勺上,砸得他朝前一个踉跄,以至手里的断腕一下子脱离了他的掌心,朝我脚下直飞了过来。   随后用力朝前一跃扑在了洛林身上,用胳膊使劲勒住他脖子,迫使他无法动弹,谢驴子抬头朝我大吼:“跑!快跑!!”   话音未落,他的胳膊一下子被何北北撕扯了下来!   随后将痛得尖叫的他一把从身上推开,洛林几步朝我走了过来。   人的躯体束缚了他的力量,所以他无法像过去那样行动迅捷,也因此,那几步给我争取了前所未有的机会,我以从未有过的速度一跃而起抓住地上的断手,沿着锁麒麟的碎骨一阵摸索,摸到了其中一颗尖锐得几乎要将我手指割破的骨头。   那刻他已近在咫尺。   眼见一伸手便朝我脖子处抓了过来,我凭着脑中一闪而过的记忆用一根手指将锁麒麟猛地挑起,随后将那颗碎骨拨到中指和食指之间,以食指对着它轻轻一剔。   那刻洛林的手已抓到了我的断腕上。   一把将断腕从我手里重新夺了回去,随后手用力一挥,朝我脸上狠狠掴了一巴掌。直把我打得连朝后退了数步,却不料因此反而救了我一命。   因为就在洛林将我断腕取走的一刹那,一道黑光骤地从里头直刺了出来,带着股巨大的震动从我原先所站的位置一闪而过,将我身后那根柱子拦腰劈成了两半。   连带柱子边的铘肩膀上被刮出一道血痕,而他周围那些聚集着的魂魄更是顷刻间消散了一大片。   黑光消失后一道瘦长的身影立在了屋中间,拖着手里长长的武器,发出长长一声叹息:   “杀……”   我在它挥动起手里那把巨大武器那一瞬扭头就朝门外跑去。   此时不跑更待何时。   我得庆幸那锁麒麟内不仅锁着铘的力量,还锁着那个来自地府的驯刀者。它所带来的破坏力是目前唯一能对付这间仓库内如此密集的阴魂的东西,亦是唯一能用来阻挡住洛林手脚的东西。因而不出所料,它一出现局面便立即扭转了,我也就此得到机会从这鬼地方逃离出去。   但就在我前脚刚跨出大门那一刹,却突然瞥见铘身形一晃转身朝我纵身跃了过来。   见此情形分明是要来抓我,可是我手里却已没了我的断腕和上面的锁麒麟。   于是只能用更快的速度朝前飞奔,但没跑几步两眼就开始发花了,失血造成的晕眩突如其来地降临,让我一下子身不由己地跌倒在了地上。   正要爬起来继续往前跑,抬头却被眼前突兀展现的一切所惊呆。   这一整个村子离聚满了那些从地底深处被释放出来的怨魂,它们带着它们巨大的阴气在仓库外游荡着,形成了一张巨大的网,将这仓库和从仓库内侥幸逃出的我团团围困在此。   驯刀使刚才的袭击触怒了它们,所以它们已完全不似之前那样安静,一边从嘴里发出桀桀的啸叫声,一边迅速朝我聚拢了过来,它们的逼近让我脑子变得更加混乱,并且体内的力量急剧流逝,很快我甚至连勉强撑着自己站起来的力道都没有了,只能勉强抓着身下的土一点点朝前移,在身后的脚步声一步步迫近之前,努力想将自己移到一个能够躲藏一下的地方去。   但是很快意识到,我这么做除了让自己体力流逝得更快之外,完全没有任何用处。   于是突兀地停了下来,在耳边一阵风起,伴着一道迅捷的身影如幽灵般从我头顶滑过,径直停落到我面前的时候,我用力抓起身下的土一把朝他扔了过去。   虽然我不觉得这方法对一头麒麟能起什么作用,但在那把土挥出时,他本能地朝边上闪了闪。   见状我立刻抓起身旁的石头趁热打铁一把朝他砸了过去。   正砸在他腿上,石头啪的声碎了,而我脖子一紧一把被他从地上拖了起来,随后手一用力,一股剧烈的疼痛让我顿时感到自己的喉咙也快要像那块石头一样给彻底粉碎了。   求生的欲望让我一把抓住他的手奋力往外掰。   试图将那些手指掰离我的脖子,但穷尽所有力气,他始终纹丝不动。于是我用力朝他身上踢了过去,没等脚踢到他身上他手却突然松了,我因此而一头跌倒了地上,没等挣扎而起,他再次朝我袭了过来。   这次我索性放弃了一切抵抗。   既然所有的抵抗对于他来说都是虚无缥缈的挣扎,我何必再浪费力气和自讨苦吃。   所以一动不动。   睁大了眼睛看他一拳朝我头上挥了下来,这力道足够把我头拍扁,也可以让我在完全没有感觉到痛苦的一刹那断气。   这么想着时,那股巨大的压迫力已朝着我脸上狠狠砸了过来,奇怪的是即便是在这种生死一线的关头,我的注意力仍被他那双在夜色里分外剔透的莹紫色眼睛给吸引了过去。   原来麒麟在失去了锁麒麟的束缚时,那双眼是如此野性的。   野性得仿佛旷野里的风,不羁且妖冶。   他用那样一双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我,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他的杀戮,就像一把完美而精准的武器。   这样一个他当年究竟是怎么被夺去力量封入所麒麟内任人所驱使的?   我真想知道,可惜永远没机会了。   于是在他拳头落下的一刹那,我咧嘴朝他笑了笑,琢磨着也许这样死得可以好看一点,至少狐狸在给我收尸的时候,也可以少鄙视我一些。   但随之脸侧一阵剧痛。   一团巨大的尘土由此在我脸侧翻飞而起,真奇怪,他那一拳没有砸在我脸上,却是砸在了我脸侧的土地内。   那片土因此而陷落了下去,陷出深深一个坑,随后他低头从地上抓起一根枯枝,在那只手即将从土里抽出那一刻,一把朝着手背上刺了下去。   “铘?!”见状我吃了一惊。   那只手亦因此突地一颤,挣开那根枯枝再次朝我狠狠挥来,却在抬起一霎被他再次抓起一根枯枝,朝着手背上猛刺了过去。   然后一支,接着又是一支……   直到第八支枯枝被他狠狠**他手背,他那条用来袭击我的手不再有任何动静。而他也因此霍地抬起了头,没有理会我惊疑紧盯着他的目光,径直望向我身后。   与此同时我身后响起了一道幽幽的话音:   “原来单靠锁麒麟是无法真正控制住你的么,麒麟苍帝。”   铘没有吭声。   只头一低冷冷朝我看了一眼,随后一把抽出那八支被他钉在自己手背上的枯枝,朝着话音传来的方向倏地掷了出去。   VIP章节 214养尸地三十九   我躺在地上就听见凌空嗤嗤一阵响。   那些枯枝从我头顶直飞而过,飞向我身后那个突兀出现的人。   沿着它们飞过的轨迹离我最近那些失控的魂魄轰的下燃烧起来,刺眼的火光没有任何温度,只一大团一大团熊熊燃烧,随后忽地冲向铘,在他伸出的手指上狠狠一撞便失去了踪迹。与此同时我身子一荡而起,被铘拖起来一把挟在他臂膀下。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的瞬间。   我脑中甚至还没来得及反馈出周围都发生了些什么,直至站稳脚,才猛地发现就在刚刚一瞬间,被铘掷出的那些枯枝竟都反弹了回来,带着沾染上的那些魂魄所燃烧而出的火焰,不偏不倚插在我之前所躺的地方。   如果铘手慢一拍,我只怕整个上半身都要被扎个通透。   见状不由一个激灵,而没等从中醒过神,便一眼见到洛林就在距离我跟铘十米开外的地方站着,一手拖着张晶的尸体,一手抓着我的断腕,带着种无比奇特的神情一动不动看着我。   一度我几乎完全没能认出他来。   他脸上那僵硬得好像面具似的笑终于不见了,因为他整半张脸被某种利器剜去了全部皮肉,只留白森森的骨头在血液中若隐若现,同他另半张脸拼凑在一起,组成一副更为诡异的表情。   他用那表情似笑非笑地看了我一阵,随后一伸手将张晶的尸体朝我丢了过来:   “好一只驯刀者。我倒真没想到失去了力量的梵天珠,原来竟还能悄悄藏着一个地府的走卒。”   尸体滚到我身边时,张晶那张苍白的脸正对着我。   所以我很快意识到,此刻的它已无法再被说成是张晶的尸体,因为那张脸、乃至整副身体,已完完全全变成了洛林的样子,苍白而美丽,仿佛第一次在火车上见到他时的那个模样,却完全没有呼吸。   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从它头顶一直到大腿,几乎将它完全分割成两半,雪白的脑浆从伤口处汩汩而出,这致命的伤切断了它的呼吸,让它成了一具真真正正的尸体,而不是一具包含生命的躯壳。也因此,此时的它对于洛林来说应该是完全没有任何用处了,因而他只能将自己魂魄继续停留在何北北那副凡人的躯壳内,即便那躯壳还受到了来自驯刀者的重创。   但这会儿那只驯刀者在哪里?   想到这里心脏突地一阵急跳。凭着上次见到它的那瞬印象,很确定它应该是一种一出手就无法停止对周围所有目标进行杀戮的东西,所以若它还在附近的话,断然不会离洛林太远,除非它已经死了。   但,洛林难道可以杀得了驯刀者么?   我很清楚地记得当初连狐狸都不愿同它正面交锋的……   思忖间,突然看到洛林将他另一只手朝着我抬了起来。   他仿佛窥见了我脑中所想,一边若有所思看着我,一边轻轻摆弄着抓在手里的我的断腕。   他的手掌同我断腕上的手掌交叠在一起,于是令我断腕上的锁麒麟一半缠在了他的手腕上,看起来仿佛将我的手腕同他手腕连成了一体。“我跟你说过什么来着,宝珠,可惜你不会使用这东西。”随后他对我道,一边将目光再次朝铘扫去,手腕上锁麒麟颤颤而动。“一旦了解了它的所有用途,你会发觉你可以多么肆意妄为,哪怕你面对着来自地府的杀手。”   话音未落我感到胸腔处猛地一紧。   也不知是因着洛林的话,还是锁麒麟的颤动,我明显感觉到铘夹着我的那条胳膊刹那间紧了紧。一瞬几乎令我透不过起来,所幸他很快察觉到了,手一松将我丢到地上,目光却始终未从洛林身上移开过。   如此沉默又专注,也不知此时究竟心里在想些什么?亦或者,刚才救我根本只是种条件反射,铘仍和原先一样没有恢复他的神智?   这可怕的念头让我头皮猛地一紧。   当即抬头朝那沉默的麒麟看去,但没等看清他的脸,却见他突然朝他身后方向一指,对我喝道:“跑!”   那刻我完全没有反应过来。   等反应过来时早已迟了,就听见身周的气压猛地一低。随即狂风大作,巨大的风中隐隐听见哗拉拉一阵声响,紧跟着便见洛林身旁有一片巨大的漆黑色影子突然拔地而起,也不知那究竟是什么,带着一股冰冷的寒气唰的下朝我飞了过来,速度之快,仿佛一瞬间就能对着我身体径直穿透了过去!   “杀!”   它呼啸而来所发出的声音让我立即辨认出那是驯刀者。   原来它还活着,但比我放出来的时候整整扩大了十多倍!以至我几乎完全看不清楚它的样子,它就好像同它那把巨大的武器融合成一体了,带着快如闪电般的速度朝我飞扑过来,所过之处,那些原本双手合抱都抱不过来的粗壮大树瞬间拦腰裂开,又在四周排山倒海般肆虐的狂风里轻易被撕成了无数碎片。   “咔!”   挡在前方最后一棵树也毁去后,一团强劲的气流一下子冲到了我身上,把我掀得直飞而起。   落地前我看到那道巨大的黑影吞没了我刚才所在的位置,也将铘整个儿吞没了进去。隐约见到铘的身影消失前奋力挣扎了一下,他被迫出了麒麟的原形,但那形态并未像过去那样扭转局势,一团青紫色的磷火从他麒麟的身体内喷发出来,被四周团团包裹住他的驯刀者的身躯全部吞噬了进去。   原来那驯刀者刚才所袭的目标根本就不是我,而是铘。   它竟能吞噬那些被铘吞入了体内的魂魄所化成的磷火,也令铘在转瞬间迅速地衰弱下去,直至完全被并吞入黑暗中。   这就是驯刀者真正的力量么……   意识到这点,我脑子的运转也已到了终点,落地那一下剧烈的撞击彻底震碎了我的思维,令我像铘一样也在那一瞬间跌进了一片昏沉的黑暗里。   那如同深渊般一无止境的黑暗。   不知道持续了有多久,似乎很长,因为我似乎有好一阵子没能感觉到自己身体的疼痛。这种解脱般的轻松感让人沉迷,所以我一动不动任自己在那样一道深渊里随着大脑的波动起起伏伏,直至它再度感觉到一丝疼痛从我肩膀和断腕处袭了过来。   那就好像一把尖细的刀子轻轻在你身上戳了一下,戳开一个小小的伤口,然后猛地用力,朝那道小小的伤口处狠狠地扎了进去。   巨大的痛楚让我立刻触电般蜷缩了起来,随后在黑暗里一阵摸索,想抓住什么好让自己站起来。但那两条腿在得到过死一般的平静后再次被迫支撑我的身体,立刻将曾受的伤痛反馈了出来,于是突然间,我发现自己几乎处在一种瘫痪的状态下,在周遭无尽的黑暗里丝毫移动不了,但可以清清楚楚感觉到周身的疼痛,它提醒我一切并没有结束,之前的解脱只是暂时的,我陷入了一种完全搞不清现状的混沌中,这片混沌里我看不到铘,看不到驯刀者,也看不到洛林……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了我一个人,或者说,我在刚才的那一瞬间被隔离了开来,隔离到了一个除了黑暗外什么都没有的空间里。   “铘!”于是我忍不住大叫了一声。   四周黑暗很快反馈了回音,一层层往外扩散,听起来无比遥远和空洞。   这到底是个什么鬼地方……茫然思忖着,我不由支着手臂将自己身体用力朝前拖了两步……   三步……   四步……   直到感觉自己手好像抓到了某种枯枝状的东西,我突然听见周遭一望无尽的黑暗里传来一声低低的仿佛叹气般的声音。   是什么东西发出来的声音?!我立即停下动作屏住呼吸在原地蜷缩了起来,一边竖着耳仔细听着,听那声音传来的方向。   那当口再次传来一声叹息。   它听起来离我很近,就在之前铘消失的那个方向,但黑暗里我完全无法判断它确切的方向。只依稀感觉像是个很老很老的男人喉咙里发出来的声响,又好像不止一个,而是一群。   一群很老很老的男人,他们从他们苍老的喉管里发出一种嗤嗤嘎嘎的声音,听得人肩膀发沉,心脏和情绪也跟着发沉。   随后一点细微的光从那方向绽了开来,慢慢扩散,直至我脚下。   于是我吃惊地发现那被我牢牢抓在手中的枯枝样的东西,竟原来是一截人骨,光滑坚硬得好像石头一样的人骨,来自一具匍匐在我脚边的男性骨骸,他维持着那动作不知有多久了,似乎在跪着朝什么东西磕头,但颈椎上方空落落的,没有头。   而同他一样的无头骨骸,在我身周视线所及范围内黑压压一片,不用细数便能估算出起码有上百具那么多,因而,显见隐在黑暗中望不见的那些数量为之更甚。   究竟是什么造成如此之多的无头尸骸聚集在这个地方?   这地方又究竟是哪里?   它还是我刚才昏迷的地方吗??   我想应该不是,因为无论我怎么努力地在四周微弱的光线中辨认,始终见不到那些黄泉村内除了坟地外随处可见的槐树,一颗都没有,并且我甚至看不清脚下的土壤,它被一大片嶙峋密布的枯骨所覆盖着,而那一点点勉强照亮了我身周这圈世界的光亮,正是这些骨头在经过细微的摩擦后所散发出来的磷光……   所以,这到底是个什么鬼地方……   正当我惶惶地猜测着的时候,离我不远处一具骨骸突然间倒了下来,发出喀拉一声脆响。   但它并非因失去支撑而倒地,我发觉它动了。   活生生地动了!像只动物一样四肢着地,用着细长的臂骨和腿骨在地上慢慢爬行,慢慢朝着我的方向一点点移动过来。这举动令它周身干枯的关节爆出一阵阵断裂般声响,声音很快惊动了其它沉睡者,它们一具接着一具同它一样倒在了地上,随后也活了起来,如野兽般匍匐而行,在一片纷乱的咔嚓声中它们缓慢但无比准确地朝着我方向径直爬了过来,一边从嘴里发出阵如同潮水暗涌般的叹息:   “唉……”   见状我急忙往后退。   但一只手怎么比得过他们四肢齐动的速度?转眼间,离我最近那只一把朝我脚上抓了过来,尖锐的指骨穿透了我的皮肤,在血涌出那瞬他把他细细的颈椎骨凑了上来,贴着血迹一路滑动,随后发出阵似哭非哭的嚎叫:“恨啊!!俺恨啊!!!”   这叫声让所有追随而来的骨骸们一跃而起朝我扑了过来,身上骨头喀拉拉一阵响,好似饿极了的狮子牙齿间所摩擦出的啸叫声,他们彼此拥挤着,推搡着,嘟嘟囔囔说着一些我完全听不懂的话,贴着我沿路所流下的血闪电般聚拢过来。   我几时见到过这种场面。   随着他们动作的加剧,周围磷光所散发出来的光亮变得比之前强烈了许多,因而此时已可以清楚地判断,这地方朝着我蜂拥而来的那些骨骸,数量至少有上千具之多。   如此庞大的数字,如此庞大一批活动着的骨骸,你能想象出他们一起爬动时所发出的声音究竟是怎样的吗?   在他们一下子朝我团团围住那一瞬,我觉得自己耳朵几乎要聋了。   这种感觉甚至比他们对我的围堵更令我感到恐惧,那是一种窒息般的痛苦,不由得让我无法控制地对他们尖叫起来,试图用自己的叫声压制住那排山倒海般的嘈杂,可是随即却突然见到他们骨头里噗的下喷出股碧绿的火焰来!   离我最近那只体内所喷出的火一下子把我裤管给烧着了,我闻到了皮肉被烧焦的味道,但感觉不到烫,也感觉不到痛,只觉得一股剧烈的冷气透过我皮肤直刺入骨头,冷得我一下子踹开了那具骨骸将身体紧紧缩了起来。   与此同时更多的骨骸体内开始喷发出那种绿色的火焰。灼灼的,除了颜色和温度几乎同普通的火没有任何区别。   随后他们在我面前化成了一圈巨大的火墙。   火墙蒸腾着前所未有的寒气,几乎把整个天与地都快冻住了,如果这鬼地方存在着天和地的话……我紧紧蜷缩着身体,可是完全无法阻止体温的迅速流逝,那圈火焰墙就像一台巨大的气温置换器,在飞快吐出极冷无比的温度的同时,迅速消耗着这地方所剩无几的热量,然后不多会儿,我看到自己衣服上浮出了一层霜。   它们沿着我的裤子一路而上,不出片刻便将我整个身体完全吞没,于是我僵硬得连哆嗦都做不到了,全身硬得像块石头,所幸却也因此令我再次感觉不到痛,那种折磨得我几乎快要完全丧失生存勇气的痛。   就在这时那圈火焰墙轰的声爆裂了开来。   自它们的中心开始,毫无预兆地一道极亮的绿光闪过,随后那上千具熊熊燃烧的骨骸一齐绽裂了,就好像上千块巨大的翡翠在一道刺眼的闪电中一齐炸开,绽放出无比晶莹剔透的漫天碎片,再持续燃烧,纷扬跌坠。   一场流光闪烁的翡翠雨……   如此壮观的一幕景象,如果不是身处在当时当地,我会觉得有生之日能见到这样瑰丽的一幕景象是多么大的一种幸运。   可是它们炸裂后缤纷坠落的火焰让我冻得快要死掉了。   说是火焰,毋宁说是一道道燃烧的怨魂,它们由此爆发出的巨大寒气不仅冻僵了我的四肢和身体,也冻结了我的眼皮。这令我视线变得模糊,隐隐绰绰看到那些漫天四射的火焰中间有道身影依旧在朝前行进,朝着我的方向缓缓走过来,所经之处那些火焰仿佛被某种力量给吸住般朝着他的方向冲去,一道又一道,扭曲又哀嚎着,试图极力抗拒,却又不得不被迫撞进他身体,在他体内迸发出一层青紫色的光来。   发觉到这一点时我感觉自己心脏用力跳了一下。   但可惜,它已经无法牵动起血液僵硬迟缓的速度,所以我依旧无法动弹,视线也因此变得更加模糊,我用力挣扎着,用尽全力盯着那道越来越近的身影。   虽然这么做仍是无法看清他的五官甚至轮廓,但他眼里闪烁着的鬼火般幽幽的紫色磷光,让我确认他就是铘,那个曾经我以为已经被驯刀者吞噬了的铘。他以着麒麟的形态出现在那片爆炸的中心地带,踩着地上吱嘎作响的骸骨,在周遭无数燃烧着的痛苦尖叫的亡魂中朝我的方向走了过来。一路走,一路吸收着所有试图逃脱他视线范围的亡魂,随着数量的增多突然自体内升腾出一股青紫色的磷火,绕着周身冉冉而烧。   我不知道他这究竟是在做什么,是在弥补之前被驯刀者吸走的那一部分么?但他看起来似乎又回到了之前毫无意识的状态,没有任何表情,没有见到我的存在,只循着他出现时的轨迹一路朝着我的方向走过来,再慢慢从我面前往更前方走了过去……   “铘!”   情急之下我嘶嘶叫了他一声,随后屏住呼吸拼劲一挣,在他四足从我腿边跨过时整个人朝他倒了过去。   这动作终于让他有所觉察。   他停了下来,低头看向我,而我的眼睛已然完全无法分辨出他那近在咫尺的神情。   我是多想能立刻把他抓住,因为短短一刹间,他再次掉头朝前走去,仿佛掉落到他身上的只不过是一根树枝,一截那些亡魂所遗留的枯骨。   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急火攻心,可是那火烧不化积压在我身上来自幽冥的寒气,于是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继续往前走,眼看着即将失去最后一次够到他的机会,我不由得梗直了脖子朝他一声尖叫:“铘!!回来啊!铘!!”   他依旧置若罔闻,这让我不得不放弃。   停下叫声停下挣扎,一动不动目送他渐渐离去,但此时他却突然停下脚步,扭头朝我望了过来。   这次他真正地看了我一眼,虽然我视线模糊得根本无法看清他的眼睛。   但能很清楚地感觉到这一点。   因为他停下了吸取那些怨魂的动作,并且怔了怔。   随后目光里磷火般的光一瞬消失了,身形一晃径直倒了下来,倒在我面前时整个身体已重新恢复了人形,之后,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他身上的鳞片突兀间不停地消失又出现,而他身体因此而抖个不停,好似在隐忍着某种极大的痛苦。   那些被他吸入体内的魂魄趁机冲了出来,哀哭**,在他身边翻飞着,尖叫并扭曲着,像是极力要从他身周挣扎而出。   却又很快被他周身隐现的青紫色煞气所禁锢。随后他一直低垂在胸前的头突然抬了起来,扬手一摆,那些魂魄便顷刻碎散了开来,化成浓雾般一大片,带着它们尚未消失的哀哭声渗透进了他的体内。   他身体因而微微朝前一挺,随后颤抖得更加厉害,这令我不由朝后缩了缩:“铘……你还好么?”   他听见我的话音似乎吃了一惊。   迅速望向我,那目光仿佛是乍然才见到我一般。随后他似乎自言自语般轻轻问了我一句:“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正要回答,却见他霍地伸手一把抓住我,迅速道:“封印我!”   封印??   我不知他这话时什么意思,更不知道该怎样才能封印他。只突然间从他手心里传递出一股巨大的力量将那层淤积在我身上的沉重阴气震了开来,随后,仿佛只是一眨眼的瞬间,他再度变成了麒麟的形状,奇怪的是他鳞甲的颜色起了一种非常显眼的变化。   那原本漆黑色的鳞甲,上面泛出了层青灰色,紧跟着他皮肤也变成了这种颜色,好像长着青苔的石头一样的颜色。   然后我听见四周的地面上发出一阵奇怪的声响。   之前在那些骨骸燃烧并化成怨魂被铘吸收了大部分后,这地方安静了很多,除了剩余怨魂哀嚎的声音,听起来像风。而此刻这风一样的声音里掺杂了一些别的什么声音,悉悉索索的,似乎无数只细小的爬虫在地底下游走,那不安分的步伐顶得覆盖在地面上一片片干枯的骨头微微蠕动,并同时发出喀拉拉的声响。   随后骨头们开始分散了开来,露出下面的地面……如果那东西能被称作地面的话。   那是一片漆黑色的微微起伏的“地面”。   最初我以为是液体。当视线逐渐变得清晰起来时,才意识到那是一种雾气,同张晶体内充斥并涌动着的东西一样的漆黑色雾气。它缓缓起伏,缓缓上扬,如同有生命般穿过周围嶙峋的白骨缠绕到了铘的脚上,再沿着他的脚一路向上,慢慢顺着他身体往他脸上蜿蜒而去……   “铘!”见状我忙伸手去扯,却一拉一个空,反而让自己扑倒在了铘的身上。   “封印我。”随后听见他又对我道。   这淡淡三个字让我又惊又怒。   怒的是他根本无视我完全不知晓怎样才能封印他这一事实。惊的是仅仅那么一会儿功夫,他竟然真如一块石头般在那些黑色雾气的桎梏下无法动弹了,无论手还是脚,它们在极力挣扎,甚至爆出了一道道可怕的青筋。   但他无法动弹。   那雾气究竟是什么能具有如此之大的力量,可将一头麒麟轻易束缚在这里完全不得自由。   但它们似乎对我完全不起作用,因为它们绕过我身体时我身体依旧是可以动的,而不似之前阴寒之极的阴气对我造成的麻痹。这究竟是为什么??   疑惑间突然听见耳边喀拉拉一阵脆响,紧跟着一道身影立在了我的边上。   “你看,宝珠,你的锁麒麟具有多大的力量,”随后他对我道,一边朝我晃了晃手里那条我的断臂。“你大概从未想到过,它不仅可以操控麒麟,还可以让驯刀者变成一个真正的杀手,连麒麟也可以杀戮的杀手。”   我趁这男人目光转向铘的那瞬一把朝他那只手抓了过去。   他似乎早有所料,身子轻轻一侧便令我扑了个空,倒地那瞬我听见铘闷哼了一声,随即看到那些黑雾正透过他眼睛朝他瞳孔内穿透进去。   “铘!”我惊叫。急急爬过去抓向那黑雾,但一抓一个空,它们冷冷地在我手心和断臂上打了个旋,便分散了开来,随后再次聚拢,继续朝着铘的眼内聚集进去。   我那条本已开始凝固了血液的断臂再次流出血来,一滴滴落在地上,被那些黑雾嗤嗤一阵吸收了进去。   真是无力到绝望的感觉,无论对于铘,还是对于我自己。   于是回头狠狠望了过去,我冷笑道:“这么说,是我间接帮了你是么,洛林。”   “也可以这么说。你的驯刀者的确是个我意想不到的礼物,但可惜仅存一只,终成不了什么气候,所幸还能在它完全被麒麟所灭之前派上一回用处。”   “你对铘做了什么!”   “我对他做了什么……”他重复了一遍我的话,轻轻一笑,笑得脸上一片残破的皮肤啪地落了下来。“你不觉得他是一具绝好的容器么,远比张晶那不堪一击的凡人躯壳好得多的容器。我甚至可以说,他比我原先自己的身体更好,更适合我,你觉得呢?”   “……你想把他变成你的身体?!”   “不是想,而是已经即将完成他的转换。”他再次对我笑了笑,低头看向那些如饕餮般急不可耐地涌进铘体内的黑雾。“你知道它们是什么吗,宝珠?”随后他突兀问我。   我沉默。   “它们是墓姑子在出生时便同自己身体分割,从而在这片养尸地内呆了整整数十年,也被那块千杀镇将它们同地底下这些死于千年前的怨魂一同镇压了数十年的……躯体的一部分。”   他的话令我思维一瞬有些混乱。   因为我实在无法想象一个人的躯体是怎样同这种东西联系到一起的,何况是本身的一部分。   但我没有吭声,只呆呆看着他手里的我的那条断腕,还有上面喀拉拉作响的锁麒麟。   此时它亦跟铘一样通体泛出了青灰色,好像石头一样,并且颜色正渐渐变淡。   “我姥姥曾告诫过我,无论怎样也不要管这个村子的事,甚至收取他们中任何一人所给予我的一颗糖果,她要我无论怎样也不能同他们中的任何一人有实质性的联系。”于是我突兀间这么对洛林道。在见他眼中有微微一丝光闪过后,接着再道:“我本以为只是因为墓姑子被村人虐待这一关系,现在看来,更多的原因应该是同这种东西有关才对。你说它们曾是墓姑子身体的一部分,但它们并非实体,它们又能进入别人的身体内,在那人已成为一具尸体的情形下将那人复活过来,并转换成特定的一个人的躯体……知道么,这让我想起小时候看过的一本书。”   “什么书?”他目光再次闪烁。   我再次朝我的断臂看了一眼:“我姥姥收藏的一本书,和山海经很像,但记载的东西比山海经里的故事有趣得多。只是我姥姥在第一次发现我看它时就将它没收了起来,所以直到今天我都一直没能再看见过它,也几乎忘光了从它上面看到过的那几个故事。其中有一个故事,里面所写的东西就跟这东西很像,它叫什么名字我记不清了,但我知道,那是由死人所生的死去的孩子,在降临到人世的一刹那所留下的胎衣。人的胎衣中医里叫紫河车,死人所生的阴孩的胎衣,就是这种东西……据说它能令死人复活,前提是吸收了死人的魂魄,然后吐入另一个魂魄去充实那具空空的躯壳……我说得对么洛林?”   他没有回答,只朝前走近一步,蹲**看了看我:“说得没错,宝珠,这些东西就是阴孩的胎衣。”   “在它形成一定的气数后,它能化成精,此时如能与它进行一场交易,那么交易的另一方可按照自己的要求去令它注入他所期望注入的魂魄。但据说,那交易的代价无比巨大,何北北是墓姑子的儿子,所以不需要付出任何代价,但你却不同,所以洛林,你到底用了什么去同它做的交易。”   我以为他不会回答这问题,但他沉默了片刻,随后道:“用我半生修为。”   “值得么?”我追问   他看了看我:“用半生修为换麒麟一副不灭的身体,你说值不值。”   我咬牙:“我真不应该把那些钉子从你头上**的,洛林。”   这句话出口他笑了起来,伸手扣到我断腕上,轻轻一握,那原本滴着血的断腕突然间便止住了血:“我还不希望你死,毕竟是你唤醒了我,总得回报给你些什么。”   “滚!”   “知道命么,宝珠。有些东西是早就注定好的,你想躲也躲不掉,这就是为什么我要脱离人的躯壳,然后可以跳脱一切,在众生之外看着你们的生生灭灭,因果轮回。你有没有想过眼前这一切也许都是命里早就注定好了的?”   “包括你的死么?”   突兀一句话令他微微一怔,我瞅准这机会猛一把断腕砸在边上的白骨上,随着一股血从伤口直碰而出,猛地朝着洛林扑了过去!   我想这样的距离,我无论如何也是能成功扑到他身上,将自己断腕上的血淋到那根锁麒麟上的。   一旦锁麒麟碰到我的血必然能重新操控铘的力量,一旦铘的力量被重新激发出来,必然能将那些侵占入他体内的黑雾逼迫出来。   但谁想眼见距离洛林仅仅不过半指距离的时候,我仿佛骤然间撞到了一堵墙。   无比坚硬的墙。   于是立时就被弹了出去,直落到铘的身边,被那些缓缓爬向它的黑雾团团包围。   原来它们并非对我无效,而是之前洛林并不打算将我立刻禁锢住。   他像耍猴子一样耍弄了我一番,看着我自作聪明,看着我死里挣扎……   最终被他轻轻一击便溃不成军。   我岂是他的对手?我既不是铘,也不是狐狸。他们两个的联手都没有彻底将他毁去,留下了眼前这如此大的隐患。   想着,便看到铘忽地从地上直直站了起来,被那些黑雾牵制着,一步步朝洛林走了过去。   而洛林身上何北北的躯体也开始正式分裂了起来。   那具躯体早已在驯刀者的攻击下崩溃,仅凭着洛林的力量将它勉强支撑到现在。此时它的血肉一大块一大块剥落下来,露出里头的白骨和微微跳动的心脏。“人类的身体实在是一种负担。”伸手将心脏轻轻一扯拽出胸腔,洛林对我道,随后伸手朝铘走到近前的身躯上抚摸了过去,从头发至脸,从脸至他的胸膛:“唯有他的身体才是最好的,无坚不摧,永生不灭。看看他的颜色,宝珠,当他全身的苍黑褪尽,他就是我的躯体了,到时要不要跟这东西说一声再见?毕竟你们在一起也已经这么多年了,是么。”   话音落,他抬起手中我的断腕,将那上面的锁麒麟扯了起来。“那么现在开始倒数好么,从十开始,这应该是个无比美妙的过程。”   “你会后悔的。”我打断他的话,狠狠看着他。   “弱者的诅咒?”他用他只剩下牙床的嘴朝我笑。   我摇摇头:“我只是在替另一个强者说出这句话。”   “谁。”   “你一心要除了铘,但你有没有想过,在我身边能对付你的不仅铘,还有另外一个人。”   “那头妖狐?”他哂然一笑:“他甚至连你在什么地方都找不到,不是么。”   “你不可能在这里藏一辈子。”   “呵……”我这话令他冷冷一笑,一把将锁麒麟用力从我手腕上扯了起来,他淡淡道:“有了麒麟的躯壳,那找地方藏一辈子的,将会是他……”   话音未落,突然他手里的动作停了下来。   因为就在一片黑暗的尽头,远远传来阵拖拉机突突的声响。   非常非常老式的拖拉机,所以发出的噪音无比巨大,亦无比突兀地撕破了这原本寂静得只有风声鹤洛林说话声的地方。   然后我看到一辆破破烂烂的拖拉机闪着两盏忽明忽暗的车头灯从黑暗深处摇摇晃晃地驶了进来,上面摇摇晃晃坐着两个人。   一个一脸惊慌四下扫视的中年男子,一个哈欠连天轻轻甩着他那条毛茸茸大尾巴当蒲扇使的狐狸。   狐狸手腕上缠着什么东西,暗红色的,好像血一样。他把着拖拉机的方向盘一路动摇西荡吱吱嘎嘎开了过来,嘎地将它刹住,在一切因此而一下子寂静下来的时候,朝着我挑了挑眉,翻身从车上跃了下来:“哦呀,你有九条命么。”   我用力咬住了嘴唇才控制住自己没有一下子哭出声。   “看出来了,九条命都不够你使的。“然后他又揶揄了一句。   随后回过头朝洛林望了过去,在他回过神立即再次要将锁麒麟从我断腕上扯断的一刹,伸出手指朝着他的方向轻轻一点:   “设下这么个逆天的结界在方圆那么大个村子里,又跟血河车做了交易,想必给出的代价不小吧?”   “看来你一定是孤注一掷了,是么。”   “那么你知道惹毛了一只老狐狸,让他孤注一掷,所要付出代价又是怎样的么?”   “你一定不晓得,不然你断然不会花那些代价,去换来这更大的代价。”   VIP章节 215养尸地四十   狐狸说话总一副似是而非的样子。   很多时候你难以区别他究竟是认真还是在同你开玩笑,常常一脸的开心,好像刚刚在赌注台上押对了宝,所以不知不觉中,你就会以为什么事都没有,只要他在你身边,一切状况都会变得完全没有关系,一切都会轻易好起来。   但事实上,很多东西都是需要付出代价的。   得到多少,就必须付出多少,这一点在他动了龙骨之后变得如此昭然显著。   狐狸不是神,他只是个妖,每每他显出神一样的力量时,必然需要付出相同级别的代价,这些年来的种种遭遇让我清楚地知晓这一点,却又对此无能为力。所以在连着三天无法取得联系后,面对他此刻终于出现在我面前的身影,那些熟悉的表情和动作,还有他身上熟悉的香水味……我的心却仍抽紧着,完全无法就此放下心来,更无法迫使自己将视线从他左手上移开。   那上面一条鲜红色的东西如此突兀又强烈地吸引着我的注意力。   直觉意识到它同狐狸能顺利找到我存在着必然的联系,却不知它究竟会是个怎样的东西,距离的接近让它此刻看起来像条蛇,因为它始终不停地在狐狸手腕上扭动着,有一层朦朦胧胧的光笼罩着它,令它看起来非常模糊。   只在狐狸抬起他左腕的一霎那,我感到它通体好像微微膨胀了一下,随后洛林的手好像被什么给扯住了,在狐狸慢条斯理地对他说着那些话的时候,他抓着锁麒麟朝外扯的那只手始终维持着不变的姿势,与此同时身上残留着的皮肤和血肉一下子全都绽裂了开来,就好像突然有无数把刀从他身体上划过,在一片飒飒风声中将他浑身凌迟得只剩下一副骨架。   这过程仅仅不过一眨眼的工夫。   就在狐狸最后那句话出口后,我发觉洛林的手指微微动了动。   那刻我以为他会再次继续之前的动作,正要出声提醒狐狸,却见他似乎突然改变了主意,手指一拢旋即对着锁麒麟轻轻一掸,便见原本始终静立不动的铘突然间一个转身面向狐狸,并且朝他走了过去。   “什么样更大的代价,老狐狸?”随后扯下脸上最后一片皮,他淡淡问道,“就是这样么?”   狐狸没有回答。   因为就在洛林开口的一瞬,铘的手已疾如闪电般伸出,一把朝着狐狸的脸上狠狠抓了过去。而此刻他半副身体已化成了麒麟兽的本体,只是无论皮肤还是鳞甲,它们都是青灰色的,那种苍白如幽灵一样的颜色,覆盖了他整个身体,甚至充斥着他的眼睛,令他看起来就像块石头,一块尖锐如钢刀般的石头。   于是狐狸的喉咙处立刻喷出了一道血,也同时被他这刚劲的力道逼得朝后退了一步。   眼见铘反手一转再次朝他袭来,他立即伸手挡了下,似乎是想挡住铘的第二次攻击,却仅仅只是在那道血迹上飞快抹了一把,继而反转手腕一把朝铘的手臂上扣去,牢牢将他反扣住,与此同时那根缠绕在他手腕上的红色东西倏地直立而起,沿着他手指径直渗入铘的皮肤,霎时在他皮肤上烙出一片蛛网似的轨迹。   这举动令铘发出长长一声咆哮。   双眼上那层死灰般的颜色顷刻间褪去了,他眼底内暗光骤地一闪,反手啪的下便朝洛林的骨骼上狠狠抽了过去,刹那间洛林那副骨骼碎成了一团粉末。   过程之快,快得让我无法相信它是真的。   就在之前的那一刻我还以为洛林已经将铘彻底控制住了,甚至能操纵他去攻击狐狸,谁知转眼风云突变,铘不但突兀地从他的控制里脱离了出来,竟还如此轻易地将他给毁灭了,毁灭得只剩下漫天飞扬的碎骨。   这局面扭转得太快,以至令我同那呆坐在拖拉机上的中年男人一样不知所措。   直到终于感到兴奋起来,忘乎所以地爬起来大叫了一声:“你杀了他了?!铘?!”   却见到狐狸竖起一根指头,朝我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随后看见铘闻声朝我望了过来,脸上带着一种奇特的笑,点点头对我道:“是的,我杀了他了。”   他的话音让我的心骤地一沉。   他口中发出的声音是洛林的声音,他脸上的神情是洛林的表情。   原来铘根本就没有挣脱洛林的控制。   从头至尾都没有!   甚至已被洛林完全占据了他的身体,这也就难怪刚才如此轻易地把何北北的身体给打碎了,因为那具伤痕累累的尸体,对洛林来说已完全失去了它的存在意义。   而更糟糕的是,在何北北尸体被打碎的一刹那,我的那条被洛林抓在手中的断腕也绽裂了,因为洛林在何北北尸体碎裂前的那一瞬,一把将锁麒麟从我断腕上扯了下来,致使大片血从断腕的皮下喷出,生生把那截手腕切成了碎片。   说来奇怪,它明明已脱离我身体那么久,久得创口处的血都早已凝固,却在锁麒麟被扯脱的瞬间竟喷出那么多血。血喷洒在锁麒麟的碎骨上却并没有同往常一样被它们吸收进去,它们依旧是苍白的,冷冷的颜色撞击着血的红,再冷冷地坠落到地上。   随后我手腕伤口处骤地剧痛起来。   我无心去顾及这一点。   在我就此沉默下来时,铘……哦,不,是占据了铘身体的洛林。他透过铘的双眼看着我,一边将两手轻轻一搓,便见那条被狐狸手腕上缠绕的红色东西给渗透的手臂上,原先如蛛网般清晰的暗红色轨迹消失了。   它们被一层新长出的青灰色鳞片所吞噬,然后瞳孔再次变回了苍白,这变化令他轻轻舒了口气,一边伸出手看了看自己那条爬满了鳞片的胳膊,似自言自语般道:“舒服多了。”随后他头也不抬伸手便朝我一指,就像刚才狐狸指着他时那样。   这动作立刻禁锢住了我试图后退的动作。   他看着我僵在原地的姿势微微一笑,朝狐狸指了指:“刚才,他想用你的血逼这麒麟迫出体内的血河车,差一点成功。”说话间他手指掠过的方向出现了一道红色的线,同之前缠在狐狸手腕上的那根东西一模一样。它被他轻轻弹向狐狸,又在到达狐狸面前的一瞬绽裂了开来,如同一杯水砸在了一块硬物上,凌空飞溅而起,带着股强烈的铁腥味四下散开。“但他显然忘了,自上次用过灵血之后,你的血对这麒麟的效力已小了很多,毕竟不是完全的梵天珠不是么?”说着,他意味深长地朝狐狸看了一眼,随后道:“但你好像对此并不感到意外,老妖。”   “说不意外,倒也不尽然。”狐狸沉默了阵后答。   他背光对着我,所以我无法看清他脸上的神情到底是玩笑还是认真,因为他之后紧跟着的那句话实在让人有些啼笑皆非:“让我有些意外的是,这头麒麟笑起来的时候原来还挺帅的。”   “所以你这是在勾引我么狐妖?”   “这得看你怎么理解。”   “可惜我只对女人有兴趣。”话音落,一道青紫色火光自洛林手掌内霍地冲出,闪电般在狐狸左侧劈出丈把长一道口子。随即第二道火光紧跟而至,在他欲闪身离开那刹,在他右侧亦劈出同样直径的一道沟渠。   两道沟渠交错成一个十字,立时将狐狸隔离在了一块菱形的地面上,他就像那些被铘吸收入体内的怨魂一样被困在一片青紫色的火光中,而被困在里头的那些怨魂一感觉到他的存在,便立即朝他身上聚拢了过来,大声哭喊着,伸长了手指狠狠抓向他的身体,像是要以此来宣泄自己无法发泄出的痛苦。   于是狐狸的衣服很快被它们撕烂了,它们的手穿透他身体撕裂着他的皮肤,然后扑到他身上吸食他血肉。   这是多么可怕的一副景象!!   从遇到狐狸至今,我几时见到他被折磨到这种地步?几乎是电光石火间一切就这么发生了,我甚至还没从他们俩之前那几句无比荒诞的对话中抽离回过神来,一切就已经翻天覆地……   洛林要杀了狐狸了……   他占据在铘的身体后要用铘的力量……那种连铘都没有使用过的力量,将狐狸杀死了……   意识到这点脑子里狠狠一阵剧痛,我急跳起身不假思索就朝那团火光里扑了进去,试图去抓那被一层层怨魂包围得几乎已经快见不到影子的身体:“狐狸!!狐狸!!”   眼看手指已快要探进火中,但整个人突然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给重重掀开。   那力量大得几乎令我窒息,我反弹着飞起然后撞到了什么东西上,撞得我喉咙里一阵腥甜,随后被两只手紧紧给抓住了,在我掉落到地上之前它们把我使劲拽了上去,拽到了一把椅子上。   原来我撞到的是那辆载着狐狸进村的拖拉机。   抓住我的人是那跟狐狸一同进村的中年男人,他脸色比来时更加苍白,嘴唇微微发抖着,以至原本似乎想跟我说些什么,却最终什么也没能说出口,只学着狐狸的样子哆哆嗦嗦朝我做了个噤声的动作,随后便听那团包围着狐狸的青紫色火光中突然传来无比凄厉又巨大的一阵尖叫:啊——————!   声音消失后,火光里只剩下了狐狸一人的身影。   他还活着,身上伤痕累累,但依旧同来时一样轻轻甩着尾巴,脸上带着一丝似是而非的笑。   他站在火焰边缘从里头眯眼望着洛林,然后收起之前刹那出现在身后的九尾,伸指在火光上慢慢划了一道线:“有了这身体确实怪让人头疼的,洛林。”   话音透过那道线传了出来,洛林听着,微微一笑:“是么。九尾的狐妖,也确实怪让人头疼的。”   “既然如此,那不妨坦白直说好了。”   “哦?直说什么,你‘孤注一掷’后所要从我这里索取的代价是么?”   “呵呵,不敢。拥有麒麟身的尸王大人,就算借狐狸几千个胆子,又能讨得了什么代价。”   “你看,我就是喜欢你们族这一点,狐妖。伸出的巴掌能返回去抽自个儿的脸,这不是随便谁都能说到就做到的。够贱,我喜欢。”   “承蒙厚爱。”   “既然如此,那么你的坦白直说到底是什么,狐妖?”   “其实我是想跟你做笔交易来的。”   “什么样的交易?”   “我想用一个人跟你换一个人。”   “什么人?”   狐狸没有回答,只侧头朝拖拉机的方向轻撇了一眼,见状,坐在我身边牙齿不停打着颤的那个中年男人身子猛地一震,几乎要从椅子上一头栽了下去。   所幸被他紧抓着扶手稳住了身体,随后用力咽了口唾沫,他用嘴型问狐狸:真的?   狐狸点点头。   于是他缓缓转过身。   缓缓地抬头对天喃喃说了几句什么,又飞快地在胸前个十字,这才爬到车头上,用他瑟瑟发抖的手抓住栓在车头的雨篷用力朝边上一掀。   雨篷抖落的一霎我见到洛林朝后退了一步。   几乎是不由自主的,甚至脸色也变得有些僵硬,虽然仅仅是稍纵即逝。   这真让人意外……   雨篷里到底藏着什么东西能让洛林这么吃惊?   带着这疑问我立即朝车后看了过去,随即看到拖拉机的车尾上躺着一个人。   确切的说是一具尸体。   一具一身青衣的女尸,看上去应该是死了很久了,脸上的皮肤已经蜡化,但保存得很好,眼睛,眉毛,头发,嘴唇……每一样都完全没有腐败和剥落的迹象,但跟马王堆的辛追一样,这种完好的保存被时间扭曲成了一颗被晒干的枣子——   干枯、皱褶、面目全非却又似是而非。   只是马王堆的辛追现今躺在博物馆里,再也不可能有任何动静,而这具女尸却在微微蠕动。   她的手指,她的嘴唇,她微微起伏的胸脯。   一具会呼吸的女尸……   意识到这点,我听见狐狸在火焰中轻轻叹了口气,自言自语地咕哝了一句:“唉,妹喜娘娘,几千年了还是那么美,不是么?”   周遭火焰因他这句话轰然激绽而起,仿佛要一瞬间将他湮灭在当场,却又转眼消失得干干净净。因为就在那一刻,洛林突然闪身到了狐狸的身后,一把扣住他咽喉,像是要活活撕了他般狠狠地抓着他:   “你怎么找到她的!碧落!你对她做了什么!你对她做了什么?!”   VIP章节 216养尸地四十一   “我对她做了什么?我能对她做些什么?”狐狸反问,脸上带着淡淡的笑,看着那似乎再也笑不出来的洛林:“倒是你,惊喜么?这么多年还能再见到她。”   “的确是惊喜。”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洛林迅速控制住了自己的神情。不动声色间将他脖子勒得更紧,用铘变成了麒麟爪的手指,深深的几乎勒进他血管里去。“你是怎么找到她的。”   “秦皇陵不太好找,但并不意味着找不到。当年你借着始皇帝寻求长生的机会复苏过一次,这件事无霜城内人尽皆知,所以她的最终归宿地在哪里,用指头想想便可知。”   “狡诈。”   “说对了。狐狸精的本性,你之前描述得很贴切。”   “那么以你的本性,你以为将她挖出来能威胁到我什么?”   “威胁到你什么,那倒真不太好说,”狐狸轻轻吸了口气,似乎被洛林勒得有点透不过气来。于是挑高了他的兰花指将那坚硬的爪子从自己脖子上慢慢掰离开了一点,一边慢慢道:“只能告诉你的是,刚才钻进这麒麟体内的东西,并不单纯是坐在那边傻乎乎看着我俩发呆的小白的血。老实说,就凭之前她留在那些骨头上的一丁点儿血,也完全不够用的不是么?”   洛林的注意力显然并不在他这小动作上。在他听见狐狸说钻进铘体内的东西并非单纯是我血的时候,目光明显地闪烁了一下,随后沉默片刻,将手从狐狸脖子上松了开来:“那是谁的血。”   “你知道嬴政是怎么死的么?”狐狸没回答他的问话,却是突兀转了话题这么反问向他。   这令洛林微微一怔。   没等他开口,狐狸笑笑道:“说老实话,历代帝王里我对他是情有独钟的,一个伟大的统帅,在芸芸众生里头。但他的死还真是蠢死的。他晚年对长生的渴望让他失去了本可长寿的机会,那些炼丹师将他变成了一个药人,令他受伤后不仅经受不住药物的治疗,还加速了他的死亡。而那个当年操纵你的走尸王,便是其中一个始作俑者……”   “这同你放入这头麒麟体内的东西有什么关系。”洛林不动声色打断他的话问。   “关系还挺大的,”狐狸再次笑了笑,也许是洛林松手后,喉咙处的舒畅让他情绪好了起来,他乐呵呵道:“因为它们是嬴政的血。”   这话一出洛林的脸色蓦地一变。   随后想起了什么,他看着狐狸那双月牙般细弯着的眼睛,也笑了笑:“狡猾的狐妖,差一点倒着了你的道儿。嬴政的血……呵,一具在地底下埋葬了两千年的尸体,纵使保存得再完好,又哪来流动的鲜血可供你利用。”   “说得好。”狐狸挑挑眉,朝洛林——铘的手腕看了一眼:“原本的确没有那个可能性,除非他的血液因为那些炼药师给他服用的丹药的关系,而失去了凝结的功能……”   话音未落,洛林突然朝后退了一步,一把抓住了自己的左手。   那条手从手腕到手肘处隐隐显出一层黑气,这令他怔怔朝它看了两眼。   “唉……”   就在这时我听见拖拉机车尾处传来阵似哭非哭的**。   正要回头去看,一旁的中年男人‘妈呀’一声尖叫从拖拉机上连蹦带跳冲了下去。跌跌撞撞想要逃,没两步却腿一软跪倒在了地上,似乎两条腿怎么都不听他的使唤,于是一下子哭了出来,边哭边剧烈颤抖着指着我身后,与此同时一只手啪地垂挂在了我脸侧,随后一颗头慢慢从车后探了出来,悬在车头上,由上而下直勾勾望着我。   是被狐狸称作‘妹喜’的那具女尸。   她趴在车头上好似要朝我爬过来,但那双干枯的眼珠影响了她的视觉,所以在伸直了手朝我这里抓了两把却被我迅速躲开后,她有些无助地抬起头朝洛林的方向看了一眼,似乎是想跟他说些什么,但干瘪的嘴唇使劲开合了数下,只发出轻轻一阵抽泣:   “唉……”   然后失去重心一头滑落到车下,径直滚到那中年男人脚边,这令他发出歇斯底里一声尖叫后晕了过去。   这当口便见狐狸身形一闪,从他周围那一片熊熊燃烧着的火墙中纵身跃了起来。   像只鸟儿般飞离了那片青紫色的火,浮在至高处低头望着洛林,亦阻住了他试图冲向那女尸的去路:“妹喜娘娘在地下沉睡数千年。同你不一样,她没有流动的鲜血,所以你一直都不能将她从地下带出。知道这一点后我帮了你一把,洛林。”   他的话令洛林霍地抬起头,一跃而起化身成麒麟咆哮着朝狐狸扑去,却在半空中兀地坠落,身体转眼又恢复成了人形。   落地那刻可清楚看出他左半边身体不知几时已被一片乌黑的鳞片所包裹。它们同他青灰如石头般的身躯形成了如此突兀的对比,也令他仿佛骤然间承受了一股极大的痛苦,以至不得不将身体用力蜷缩了起来。   却仍是狠狠望向了狐狸,厉声问他:“你到底对她做了什么!”   狐狸冷冷一笑,用着洛林之前所形容的那种贱而狡诈的笑容,仿佛一种莫大的讥讽:“嬴政的血,灼灼而烧千年,阴气近之则化,却洽能助她关节松动起来,血液流淌起来。所以,我很简单地替你唤醒了她,尸王大人,你觉得这方法怎样?”   淡淡的话音让洛林激怒的神情急速冷却了下来。   他一言不发看着不远处那具女尸,看着她不停挣扎着站起又不停地跌倒,随后轻轻吸了口气,将目光再次转到狐狸身上:“你要是毁了她,我会以毁了锁麒麟的方式毁了你那颗梵天珠。”   “哦呀,是么。那你打算靠什么去毁?”   “用这副逼你躲避了整整三百年追杀的身体。”他道。朝狐狸伸出那条还未变回黑色的麒麟臂。   “好犀利。”狐狸看着他低叹了声。随后脚朝下一点,轻轻飘落到他面前:“但你撑得住么?”   话音未落,就见洛林额头的汗像流水似的渗了出来。   脸色一阵白一阵青,逼得他不由自主倒退了两步,随后头猛地一低似乎要吐,但干呕了半天,却什么也没能吐出来。这令他脸色变得更加难看,抬头匆匆看了眼狐狸随即一拳朝自己胸口处狠劲砸去,但拳头还没碰到胸膛便戛然而止,因他通体突然间喷出一团青紫色烈焰,在他挥拳瞬间如同道墙无声而有力地挡住了那一下挥向自己的自残——或者说,挥向铘身体的重击。   于是他安静了下来。   看着周身冉冉而烧的火焰,随后将目光转向地上那根被他遗忘了很久的锁麒麟。   “他锁住了我。”随后抬头他对狐狸道。   狐狸笑笑不语。   “你早知道他没有受控于我,而是接着我进入他体内的机会,将我反制在他体内。”   “是不是很意外。”   “的确意外。因为我没想过你们这两个人会联手将她当做引我上钩的饵,甚至不惜废了锁麒麟。”说着,洛林的视线蓦地转向我,在我被他这短短一句话给惊呆了的目光中,朝我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可悲的梵天珠。”然后他轻轻对我说了句。   然后一转身拔地而起,朝着反方向那片暗得混沌的空间内纵身跃了过去!   所经之处风声骤动,紧跟着周遭的黑暗就如同被一张看不见的巨嘴给吞噬了般迅速消散,很快显出一片黑压压荒得不见一棵杂草的土地,还有远处如山峦般起伏在黎明微白晨曦下的槐树丛。   眼见他身影很快便要再那些茂密的树丛间消失,狐狸不紧不慢朝着地上那不停跌倒又爬起的女尸轻轻一指,再反手一转,对着他身影消失处起指轻轻一弹:   “六仪位!”   那女尸立即从地上笔直站立了起来。   停止了之前无休无止的挣扎,也停下了嘴里似哭非哭的**,只两颗干枯的眼球中忽地流下一行黑色的血,她用手指沾起那些血在指尖上捻了捻,随即对着狐狸弹指的方向一把挥了出去。   风声飒然而过,那方向的地面上突然竖起道三尺来长的黑色钉状物。   没等我辨清那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就见狐狸朝左手方向一指,再道:“遁甲位!”   女尸捻血弹指,左方向随之也出现了一道三尺来场的钉状物。   “七杀位!”他再指右,于是右方亦有钉状物在女尸弹指而出的黑血中拔地而起。   三支钉状物呈等边三角状屹立在黄泉村的养尸地中心,不远处,则是被地震震裂的大片墓穴,以及那块四分五裂的千杀镇。   “六甲、六乙、六丙、六丁、六戊、六己、六庚、六辛、六壬、六癸。破!”   随即在狐狸的话音中那女尸飞身而起,自掌心中弹出把银亮的尖刀,由肩膀开始依次朝着她锁骨、双臂、双腿、上腹,下腹,乃至当胸处狠狠扎去。   每扎一处,脚下的土地就微微震动一下,而那块千杀镇便合拢一些。   然后地面震得越来越厉害,就像之前那些被镇压了千年的怨魂迫不及待要从地下冲出来时那样,仿佛那底下还藏着样什么东西,在沉睡之际因着女尸这番举动而突然间醒了,于是奋力挣扎,震得大地瑟瑟发抖,发出一种巨兽咆哮般的轰鸣,它试图顶开头顶层层阻压的土壤一气从里头呼啸而出。   直至女尸心口处一道黑血随着刀光自她体内喷射而出,洒落在她脚下的土壤中,那地震便突地戛然而止。   震动激起的浓尘散去后,依稀可见远处那块原本碎散的‘千杀镇’亦回复到了最初时的样子,冷冷挺立在一片高耸的坟堆上,仅残留着一些断口如蛛网般盘横在石碑的表面。   见状狐狸对着女尸轻一勾指。   那女尸手中刀光一闪毫不犹豫便朝着自己额头中心插了进去。   眼见刀尖就要刺入她额心。   那一瞬,突然一道黑影掠过,以手背抵住了那支扎下的刀刃,随后一把抱住她扑的声跪在了狐狸面前。   “住手。”然后抬起头,他对狐狸道。   是洛林。   原本占据铘身体时那层青灰的色泽已几乎全部褪尽,黑色麒麟甲逼得这个之前把所有人弄到穷途陌路的走尸王,此时反陷入了一种痛苦却无法挣脱的绝境。他控制着不停颤抖的手抱着怀里那具女尸,控制着她握刀的手,一边将他仅剩的那条仍维持着青灰色泽的麒麟臂伸向狐狸。   然后从掌心中溢出一片青灰色的雾气。   飘飘摇摇依稀一个人形的样子,在他掌心中停留片刻,发出一阵细微的低语般的声响,朝着狐狸伸来的手绕了过去:   “给你。我、或者那块石碑下所压的东西,你若想要,拿走便是。放了她。”   狐狸闻言没有吭声。   那层雾气很快被他绕进了他的指尖,再透过他指尖渗透进了他的皮肤内。他皮肤由此泛出一层青灰,不出片刻又恢复了原本的色泽,于是朝后退开了一步,他不动声色看着那女尸在洛林的怀里渐渐变得模糊,仿佛忽然间幻化成了一团薄烟,随后渐渐消失。   这时洛林的手突然一拳朝着那正完全消失着的女尸挥了过去。   没有挥中。   因为拳头落下的一刹那,那具女尸彻底消失了,好像从未出现过一样。   洛林维持着那诡异的搂抱又攻击的姿势怔怔在原地跪了半晌,随后忽地站起身,将披散在脸侧一片乱发朝身后用力一甩,用他那双暗紫色的眼睛冷冷望向狐狸:“为什么放她离开,老妖。”   这时才意识到他声音已经完全变了。   变回了铘的声音,铘的眼睛,铘的神情。   他是铘……   狐狸和铘。转眼间全都站在了我的面前。   咫尺的距离,可是却又分明离得我很远。   我脑子里嗡嗡的,以至有好一阵他们又说了些什么我却一个字都没听见,只呆呆地看着那两个人,两个无比熟悉,却又好像突然间有些陌生的人。   全身剧烈地疼痛起来。   即便手被刚刚斩断的那一刹那,好像都没有那么疼过。却又无从宣泄。   只能慢慢吸气再呼气,直到那疼痛渐渐减缓,渐渐情绪变得不再那么完全失措,我听见狐狸道:   “好在重新封印了那东西,否则麻烦就大了。”   “留那女人在,终会是个麻烦。”铘蹙眉,神情有种隐忍的愤怒。   “洛林既死,妹喜一人又能兴起什么风浪来。”   “你这么认为?”   “你不这么认为?”   两人的谈话到此为止,因为就在铘对于狐狸的反问沉默下来的当口,狐狸仿佛终于意识到了我的存在般回头朝我看了一眼。   然后俯身从地上拾起样什么东西,慢慢朝我踱了过来:“你还好么。”   我抬起我的断手朝他笑了笑:“除了这个,别的都还好。”   “疼么。”   这两个字让我眼泪差一点没忍住。   但奇怪的是我居然忍住了,然后点点头:“当然,不然你剁掉一只爪子试试。”   他闻言看了看我,皱眉啧了一声:“哦呀……真疼。”   我没有理会他对我所露出的这种含蓄的同情。   我不要他的同情。   这种表情让人很想过去用力抽上一巴掌。   可是抽不动。   仅有的那点力气支持着我摇摇晃晃朝黑子家的仓库处走去,眼角瞥见狐狸跟了过来,跟在我身后漫不经心地朝周围看着,便问他:“洛林真的死了?”   他想了想,点点头:“在麒麟魂魄彻底回归本体前他如果逃不出麒麟的躯体,那么,必然被麒麟的戾气杀死无疑。”   “那个跟你一起来的男人是谁。”   “他姓李,这村子为数不多的幸存者之一。”   姓李,这村子为数不多的幸存者之一,我能想到的人只有李村长那个因为带着新娘子出村就医而侥幸逃过一劫的二儿子。“他怎么会跟你一起来的?”   “我在网上找到了他,他把我带到了这里。”   “用他的拖拉机?”我笑问。   他便也笑了,眼梢弯弯,如两枚细巧的月牙儿:“是的,用他的拖拉机。”随后他将手里那把被他掌心捂热的东西递给了我。“他离开这村子那天,驾驶的就是那辆拖拉机,所幸这么些年他还留着它,否则也不会那么快找来这里,这地方因为养尸地的作用形成了很强大的结界,所以它是我能进到这里的主要媒介。”   原来如此。   我接过他手中那样东西,原来是锁麒麟。   “还给我做什么,我不想再丢掉另一条手臂了。”于是我皱眉道。一边想将它扔还给他,但想了想,仍是将它收进了衣袋:“洛林说,我手腕被斩断是你跟铘故意放任他这么做的,是这样么?”   他似乎没有料到我此时会突然这么问他,因而怔了怔。   而我并不期望听到他的回答,所以我没有追问下去,只按着再次疼痛起来的手腕加快脚步朝前走去,但没走两步眼前一黑,我不由得一屁股跌坐到了地上。   “头很晕。”于是狐狸过来扶我的时候,我不得不这么实话对他道。   “你想去哪里。”他问我。   “一间仓库。”   “李家的仓库?”   “是的。”   刚点头,他在我肩膀上一按,我便感觉周围好像水波摇动般猛地一晃。   等那摇晃的感觉消失抬起头时,我发觉自己已经坐在了李家那个狭窄而凌乱的仓库里。   边上不远处摇摇晃晃站着满身血污的小邵,他好像已经神经失常了,抱着肩膀看着天花板,一个人不知道自言自语地在说些什么。地上一片狼藉,充斥着血污碎肉和尸体的残骸,它们在空气里散发出的味道让猝不及防间闯入的我一下子吐了起来,吐了一地的黄水,然后抬头四下一阵扫视,直到眼睛适应了周围的光线,我一把推开狐狸的手,开始在那一片混乱里用力翻找起来。   “你在找什么。”见状狐狸问我。   我没回答。   继续往前翻,片刻后终于在一堆木板和乱石下认出了那具我要找的躯体,她被之前的地震给压在了那些东西下面,出门时精心挑选的那件好看的衣服被血污成了一片绛红色,胡乱皱成一团,几乎让人无法分辨那究竟是碎了的布料,还是她体内溢出的内脏。   于是我跪在那里格外小心地搬开那些东西,并在她那张毫无血色的脸从木板下露出来的那刻,迅速脱下外套朝那张脸上盖了上去。   “是林绢?”将她那双没有一丝神采的眼睛用外套完全遮住的那瞬,我听见狐狸问我。   我点点头。   正继续将她身上的东西搬开,他走过来蹲**朝她身上拂了一把,于是她身上那堆东西立刻就不见了,被处理得干干净净,且轻而易举。   这令我怔了怔。随后回头看看他,脱口道:“当妖怪真好不是么。”   他微微一愣。   久久没有吭声,随后将林绢的尸体从地上抱了起来,朝着我们来的方向抬了抬下巴:“走吧,送你去医院,顺便把她……”   “你能救她么?”   我的问话令他再次一愣。   碧绿色的双眼在周遭一片混沌的光纤中若有所思看着我,随后挑了挑眉,问:“你指什么。”   “救她,救活她,用你妖怪的法力。”   “你觉得妖怪有起死回生的法力?”   “难道不是么?”   他再次沉默。   直到铘的脚步声从外头传了进来,在门口处停住,静静望着里头的我跟狐狸。   于是狐狸一掉头便朝着门外走了出去,径直从铘的身旁走过,随后道:“如果有起死回生之术,当年嬴政便能活到现在,很多人都能活到现在,那样必然天下大乱。”   “救不了她?”我问。只想要一个最简单直接的答案。   “救不了。”   淡淡三个字一出口,我呼吸停顿了数秒。然后坐在地上好一阵没有任何感觉。   时至此时一点希望也没有了。   从林绢死去那一刻,直到现在,那维持在我心里的仅有的一点点希望,被狐狸简单三个字轻轻打碎。   我曾以为妖怪是能让人起死回生的,很多小说故事里都是这么写着。   但我高估了他们的力量。   今次无论狐狸来或者不来,林绢都没有生还的可能。   我失去她了……我唯一的仅有的一个朋友。   她为了让我摆脱情感的困扰而丢失了她的命。   于是眼泪一下子从眼眶里冲了出来。   但我没有哭出声。   因为狐狸已越走越远,而铘在门口处望着我的那双眼睛同它们的颜色一样冰冷。   那是一种无法形容的孤独感。   我失去了林绢。   我像失去了自己的左手一样永远地失去了林绢。   VIP章节 217养尸地四十二   回去的路程令人意外的短。   就像狐狸让我一刹那从坟地到了李家的仓库,他用同样的方法带着我们这几人转瞬间回到了上海。李远山说他们来时也是这样过来的,狐狸让他坐在拖拉机上,他感到自己只眨了下眼睛,下一秒就到了黄泉村。   李远山就是黑子的二叔,也是那个同狐狸一起坐着拖拉机闯进了黄泉村的中年男人。   他被吓坏了,但是在医院里休息了一阵后他看起来好了很多,于是在狐狸被医生和警察叫去问话时,他坐在我边上陪着动完手术的我聊了很久。   他说他就是网上那个叫做“X”的人。在他无意中从那家大型网站上见到谢驴子的帖子后非常吃惊,于是三番五次地发信息给他们,试图阻止他们去黄泉村探险的打算。但他不知道他这样的做法反而引起了他们对黄泉村的兴趣,当然,这中间不排除何北北的暗中的推波助澜。   后来他索性不再去管这些人,谁知几天后突然狐狸就出现在了他面前,对他说要他带路去黄泉村。他又惊又怕,并告诉狐狸,那地方不仅仅是他不想去,而是这么些年来,他好几次试图进村去找他的亲人,却没有一次能成功进得了村。那村子是被诅咒了,所以根本找不到进去的路,所以那么些年来警察说是要调查但除了最初的那几批之外,后来再也没人能进去过。   后来有一次,他好不容易找到了进村的路,在路口远远地看了那村子一眼,觉得它就像个鬼,那么死气沉沉地瞪着他,吓得他立刻又逃了出去。   就那么一次,后来再也没能进去过,直到狐狸找上门。这个对于李远山来说有点古古怪怪的男人,像个女人似的,带着满身的香水味,跟他说要他带路进村。   他说不行,真的进不去。   狐狸说,能进,不信你开着那辆拖拉机带着我,我们再进去一次试试?   李远山说,他讲话时候眼神有一种让人不得不去相信的东西,虽然他看起来很不靠谱。于是他当晚就收拾行李带着狐狸上了那辆十多年没有开过的拖拉机。   但他没想到那天晚上不仅他们两个,狐狸还带来了另外一个乘客。   她被带到李远山家里时把他吓的差一点要逃走,因为那是一具尸体,一具会呼吸,会动的尸体!他当时差点吓疯了,可是神使鬼差的,他没有逃走,兴许是觉得逃也没有用,于是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强迫自己镇定地带着行李跟着那名叫胡离的男人同那会呼吸的尸体一起上了自己的拖拉机。   事后发现,他根本无需带什么行李。   因为明明开车需要几天几夜的路程,在他上了车后仅仅一眨眼的功夫他们就到了。   所以,说到这里的时候李远山的脸色变得很奇怪。   他奇奇怪怪地看着我,用一种奇奇怪怪的声音问我:“他……他们都不是人对么?”   我没有回答,因为麻药的关系让我有点难以发出声。   于是他点了点头,道:“肯定不是人。虽然说是迷信,但谁说迷信就不可能是真的呢,他们是妖吧,或者鬼?”   我依旧没有回答。   他沉默了一阵,然后摸了把额头的汗,喝了两口矿泉水。   然后站起来,看了看空旷的病房,又朝病房门外铘的身影看了一眼,压低了声音问我:“现在我知道了他们那么多的事,他们会不会杀我灭口?”   他问这个的时候脸色发白,比他之前说起那些往事的时候脸色更加苍白。   于是我摇了摇头,用勉强挤出喉咙的声音对他道:“不会,你只管走就是了,不要跟任何人说起你见过的这些事、这些人,包括警察。”   “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他一叠声地说了好几遍‘我知道’,然后在狐狸进门的那一刻匆匆穿上外套朝外走去。   经过狐狸身边,连招呼都似乎忘了打,匆匆便跑走了。狐狸倒也不以为意,或者说,他根本就已无视了那个男人的存在,只径自到我身边站定,低头看了看我:“你怎么样。”   我动了动自己半边被包扎得跟木乃伊一样的身体,干巴巴道:“托麻药的福,从昨晚到现在,从没这么舒服过。”   “好好休息。”   说着便要转身离开,我不由叫了他一声:“狐狸。”   他回头望向我。   “洛林的话都是真的么,你和铘为了杀死他,不惜废了锁麒麟。”   他眨了下眼睛,没有吭声。   于是我不得不将话再说得明确了些:“我是说,为了杀死洛林,这条胳膊是在你俩的预算之中么。”   “你想听实话么?”沉默片刻他问我。   我点点头。   “实话是,有些东西确实在我和那头麒麟的预算之中,包括他受制于洛林,包括他的魂魄出窍。”   “哦,是么。”   “但有些东西,直到我第一次联系上你之前,都还是完全不在计划之内的。比如铘的失去记忆;黄泉村外那道堪比天网的结界;还有……”   “还有什么?”   他欲言又止,不知是为了什么。   “还有什么?”于是我再问。   他没有回答,只是突兀问我:“你信我么,或者那头麒麟。”   这次换做我的沉默。   他于是笑了笑,替我把被子掖了掖好:“好好休息。三天后林绢要火化,她有没有通知的家人?”   提起林绢我胸口至喉咙处再次狠狠地痛了起来。   眼睛有些模糊,我一时无法看清狐狸那张脸,便别过头让泪水无声地从眼角便滑进了枕头:“她的亲人都在乡下,挺远。”   “给我电话,我替你通知他们。”   “我他妈没有他们的电话!”   这句话我是吼出来的。   吼完呆呆看着狐狸,然后感到一阵无法名状地疲惫。   “那我去查下她的手机。”狐狸沉默了下对我道。   我没有回答,也没有再看他。只默默听着他脚步声从我床边慢慢走到了门外,然后消失在外面的走廊内。   随后周围一下子静了下来,坟墓般的寂静。   我想起上一次也是在医院里,这么安静,林绢躺在病床上劫后余生。   那次周林救了她,将她从阴阳道上救了回来。   而这次再也没有类似的奇迹发生。   “奇迹。人们总在绝望的深渊里期待奇迹的降临,却不知晓须付出怎样的回报。”这时身旁忽然有人轻轻这么道。   一字一句,仿佛一眼窥进了我的心底。   我闻言立即想睁开眼,但一只手随即按在了我眼睛上,无比冰冷的一只手,极寒的体温自眼球直透进我脑髓。   于是被麻药弄得有些昏沉的脑子一瞬异常清晰了起来,我循着那方向道:“冥?”   他松开了手,在床边坐了下来。   一身黑袍罩着他的身体和他的脸,让他看起来像个黄泉路上前来勾人魂魄的无常,但手中没有镰刀,只有一瓶喝了一半的可乐。“杰杰说,你刚才致电给他说你想见我,是么。”   “是的。”   “为了什么?”   “想和你做笔交易。”   “是么?”我的话令他哑然失笑。他垂下头将他那双黑如夜空的眼看着我,又慢慢将视线转到我的断腕上:“什么样的交易。”   “一个死人。我想这世上只有你能赦免她,让她活过来。”   “是么?我以为你是要我给你续上你的断手。”他笑笑。   “能做到么?让她活过来?”我追问。   他没有立即回答。   只又静静看了我一阵,随后道:“凡是死去之人,无论是什么方式,什么原因,都只意味着一点——他的阳寿已尽。因此,将阳寿已尽之人复生,为逆天之举,天理不容,亦是对死者的不公。”   “她的死才是不公!”我道。激动得几乎要坐起来。   却随即被一阵剧痛压得重新倒回了床上,重重喘气。   “不公么。”他看着我,替我将散乱在脸上的发丝移开。“死亡没有不公。倒行逆施的复生才是不公。”   他的话令我意识到这笔交易是无法进行的了。   而乞求冥王,求他将已死之人复活,本身就是个可笑到了极致的行径。   于是我沉默,点了点头。   “那么你想用什么去换她的命?”却听见他随后这样问了我一句。   淡淡的,令我整个儿一个激灵。   “什么?”我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想用什么去换她的命,宝珠?”他再道。   我闻言立刻将手伸进枕头底下一阵摸索。   急迫得几乎将手腕上的吊针扯断,他不动声色看着,不动声色地在我将锁麒麟从枕头底下扯出来的时候,轻轻挑了挑眉:“它么?”   “是的,它。”   “你要用它换谁的命。”   “林绢。”   “我记得她。你朋友,那个经常跟你形影不离的女人。”   “是的。”   “她已经过了阴阳道。”   “所以我才来求你,请你用它来换她一条命。”   我的话令他再次看了眼锁麒麟,笑笑:“你舍得?古往今来,多少帝王将相为了得到它争得血流遍野。你有它,你可以成神。”   “成神?”我不由也笑了起来,随后疼得一阵抽气。“不少人都这么对我说……”   “但是?”   “但是,”我望了望自己半边木乃伊般的身体:“你也看到了,不是么。”   “所以你不想要它了。”   “……我只是认为,与其它在我身边一无是处,倒不如跟了你,能一展它的宏图。”   “一展宏图……”这四字令他若有所思,随后目光转到锁麒麟上,伸出手指在那些细碎的骨头上一一抚过:“你这么认为的么,宝珠?它在我这里便能一展宏图。”   “没有什么人能比一位神更适合这样一件神物。”   “……说得倒也是。”   “况且它过去的主人也是个接近于神一般的人,不是么。可惜现在却莫名到了我的手里,我无法好好地拥有它,也没办法有效地操纵它……所以,与其最终有一天它会落在其他人手中,倒不如索性落在一个执掌人生死的神的手中。因为至少他对于生与死的欲望,没有凡人那么大。”   “呵……”   “所以,我只希望能靠它换回一条命,仅仅只是一条命。你觉得这笔交易可行?”说完,我用力握住锁麒麟,看着他那双夜色般幽深的眼睛。   他沉默着。   似乎在思考,随后笑了笑。   “可行?”我忙再问。   他站起身,再次朝我笑了笑:“你见过哪个神会接受凡人所抛弃的东西么,宝珠。”   我一怔。   没等回答,便听他再道:“没有哪个神会接受凡人所抛弃的东西,即便它是锁麒麟。况且,它对我来说亦没有任何用处,不是么?”   “可是……”   眼见他在说完那番话后便要转身离去,我急探起身朝他猛扑了过去。   想抓住他,想解释那并非是我要抛弃锁麒麟,我实在是除了锁麒麟以外没有任何东西可跟一位冥界之王去做交换……   但没碰到他身体,自己的身体却在突然间被一股力量反弹了回去。   一头撞倒在床上,并且再也无法从床上支起身体。   只能眼看着那黑衣男人如影子般无声飘向了病房门口,情急之下想叫住他,嘴却也跟身体一样失去了控制的能力,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所以只能任由眼泪无声而绝望地被逼出了眼眶。   “睡吧宝珠,”最后我听见他对我说了这么一句话。   然后他整个儿融进了周遭的夜色中。   亦令我沉进了一片紧跟而来的黑暗和昏沉中。   我使劲挣扎。   不甘心就此失去意识,不甘心就这样放弃,无论怎样我仍想试着再做最后一次努力。   所以我使劲用着一切方法想让自己清醒过来。   后来终于似乎成功。   我成功地睁开了眼睛,成功将自己从一片黑暗中拽进了一片阳光灿烂的世界里。   那真是个非常晴好的早晨,灿烂的阳光,带着栀子花香的空气,四周来来回回的令人平静的脚步声和低语声……   美好得好像一场梦一样。   也许真的是梦?   因为当眼睛终于能从骤然而至的阳光中辨别出其它的时候,我看到我对面的病床上有一张脸同我一样非常不适应周遭光线般挣扎着。   而那张脸是林绢……   于是我张大了嘴看着她,然后下意识伸手捂住了自己的嘴,生怕发出哪怕一丁点的声音会就此打碎掉这样一个美好梦。   随即发觉那只被我用来捂嘴的手是被洛林砍断并四分五裂了的左手。   而它此时完整无缺,就跟对面病床上的林绢一样,完好无损……   VIP章节 218养尸地四十三   几分钟后我用力掐了自己一把,很疼。   林绢复活了。   我的断手复原了。   在我已经不报有任何希望的时候,它们突兀发生,好像一场梦。   但却是真实的现实。   我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狐狸很清楚地告诉我他复活不了林绢。   冥王很明确地拒绝了我用锁麒麟换回林绢生命的交易。   但是突然间,在一场不知道维持了几分钟还是几小时的昏沉后挣扎着醒来,我发现林绢竟然复活了,甚至就连我的断手也再生了,除去没了那条在我手腕上缠了多年的锁麒麟,它恢复得跟从来没有被砍断过一样。   以至当医生进门例行检查时,我仍没有从这一切所带来的震惊中缓过神。   我呆坐在床上呆呆看着那些白大褂来来往往,他们检查了我肩膀上的枪伤和腿上的折伤,但对于我的断手再生只字未提,甚至看都没多看一眼,然后他们去了林绢那边。同样的,没有对她死而复生有任何惊诧,也没有任何异样的表现,他们检查了她身旁仪器所显示的数据,又聊了阵,之后便离开了,似乎她从来没有在这家医院的停尸房里待过,似乎她从最初就跟我时在同一病房的。   我想一定是有谁暗中做了这一切。   那人在我被冥王催眠后的那段时间里复活了林绢,又再生了我的断手,然后他催眠了所有负责我俩的医生和护士。   但那个人究竟会是谁?   谁能做到只有冥王才能做到的事?   他又为什么要这么做?   带着这样的疑惑我立刻起身到了林绢的病床边。   她在刚刚短暂的苏醒后又昏睡了过去,体温很凉,边上仪器显示的血压和心率都偏低。   但呼吸很均匀。   于是我轻轻推了推她,轻轻叫着她名字。   那么三四次后,她轻轻咕哝了两声,有点费劲地睁开了眼,朝我看了看。   “绢,”于是我提高了点声音再次推了推她:“你感觉怎么样……”   她皱眉。   或许是眼睛还没从周围的光线中恢复过来,她看起来有些发懵。   直到我第二次问她:“绢,你感觉怎么样?”   她喉咙里咔的一阵响,随后哑声道:“你是谁……”   我愣住了。   以为她仍没有看清楚我,当即凑**子朝她靠近了一点:“绢,是我……”   “你干什么?!”她眉头皱得更紧,并分明地朝边上缩了缩。   她看着我的眼神真陌生……   陌生且防备。这真好像当头一盆冷水淋在我身上,冻得我全身猛一激灵。   “绢……”我试图再对她说些什么,但胃里突然翻江倒海般难受起来,急急转身便朝病房外奔去,跑进走廊避开林绢视线一阵干呕,呕得两眼发黑几乎要站不稳。   “你怎么了?”随后一只手突兀地搭在了我的肩膀上:   我闻声回过头,见到铘望着我。   目光有些疑惑,然后突然凝固了起来,他一动不动看着我的左手,随后眉头一蹙,将我这条手臂一把抓到他面前:“谁?这是谁做的?”   而没等我回答,他紧跟着朝我身后看了眼,看到了躺在病床上的林绢。   他嘴唇立刻冷冷抿了起来。   我不晓得他这是怎么回事,但他这举动让我浑身紧张。   于是有些愤怒地将他手甩开,一边试图转身回病房,但刚一迈步便撞见里头林绢看着我的那双无比陌生的眼神,不由又倒退了回去。   一头撞在身后的铘身上,失去重心,被他伸手扶了一把。   “我也想知道这是谁做的。”站稳脚步后我对他道。   转过身,在他没看见我哭之前顺手抹掉了眼角边的泪,我再次朝林绢看了眼,随后有些话很突兀的便从我嘴里冲了出来:   “你看,最近发生了很多很多的事。你失踪;我和狐狸处不正常;林绢带我去了那个村子;村子里钻出了很多很多活尸……然后,一个接一个的人死掉;我的手被砍掉;然后林绢也死了。她就死在我面前,我亲眼看着洛林把她的身体剖开血流了一地,但我什么也做不了……后来,你和狐狸都来了,你们杀掉了洛林,然后带着林绢的尸体和我出了那个该死的村子……”   “妈的,我觉得好像在那鬼地方被关了一辈子!”   “……你干吗一直这么看着我,铘?在那鬼地方你也是这样。无论我怎么叫你,怎么推你,你都这么不吭一声地站在那儿看着我,就像现在这个样子,像个木头人。但是这个木头人却跟狐狸一起设套子算计了洛林,顺便将我当了回鱼饵……”   “呵,现在你又问我这条手是谁干的,谁给接好的。”   “你觉得会是谁?”   “……算了……算了不说了……”   在说了那么多一堆话后,我突然才意识到我又在一个人自言自语。   铘始终一言不发地站着,我不知道他究竟有没有将我的话听进去,因为从我刚才喋喋不休地开始后,他的目光就没再朝我这里看过一眼。   只是沉默如斯。   于是我摆了摆手一瘸一拐朝病房里走去。   即便面对林绢此刻陌生且充满戒备的眼神,也总比他的这种冷漠来得让人容易接受,我无法忍受在面对他时、在对他说着刚才那些话时,一边看着他这冷淡的漫不经心,一边回忆起自己手被砍断的那一刹痛到锥心的感觉。   我宁可去面对那个死而复生,但失去了记忆的林绢。   “那个村子,”但即将进门那瞬,却突兀听见他开口道。   我不由自主将脚步停了下来。   虽然甚至不确定他是在同我说话,仍是回头朝他看了一眼。   而他确实是在对我说,因为那双冷冷的眸子此时冷冷地望着我,并用他冷冷的话音继续对我道:“那个村子,里头那座碑,下面千尺之内埋着一样东西。那东西比洛林凶险万分。一旦放出,势必天下大乱,所以在那之前唯有以最快的速度解决洛林,才能设法在那东西冲出结界前将之重新封印。”   “是么。”   “但我受制于锁麒麟的约束,力量不足曾经的一半,即便同那老狐联手,速战速决也是绝无可能。所以,唯有脱离你和锁麒麟,我俩才有胜算。”   “哦。”   “但现在,那个死去的女人复活,你的断手重生,这两件事是怎样发生的,我对此却一无所知。所以,”   “所以什么?”   “所以我希望你可以把锁麒麟重新戴上,让我感知一下你同她究竟发生了什么。”   “然后等你不再需要它阻挡你力量的时候再设法把我这条手臂切断么?”我问。   他沉默了下,随后点点头:“如有必要。”   “你把你以前的神主大人手腕切掉过几次?”我再问。   他再次沉默。   随后道:“在她身边我无需使用锁麒麟被封印的力量,因那力量能为她所用,也只为她所用。”   “哦。”我点点头,轻轻吸了一口气:“明白了,所以冥不接受用它来做交换的提议。”   “你找过冥?”   突兀间插入这句话的人是狐狸。   他提着一袋馒头站在走廊转角处,也不知来了有多久。   见到他我更想离开这地方。   但脚却跟生了根一样一步也挪不动。   于是点点头。“是的,我找过他。我想他可能是这世上唯一可以让林绢活过来的人。”   “同冥王做交易?”离得有些远,我看不太清狐狸脸上的神情,但他的话音听上去似笑非笑。   我咬了咬嘴唇,再次点了点头。   “你会被他榨干的,小白。”他好像笑了下。然后朝我走了过来:“如果能同冥王做交易,这世间会是什么样一种结果,你知道么?”   “他很干脆地拒绝我了,狐狸。”   “但林绢活过来了不是么?而你的手……哦呀,也恢复得不错。”   “……但并不知道究竟是谁做的。”   “所以你最好听这麒麟的话,把锁麒麟带上去。”他道,一双绿幽幽的眼看着我的左手。   我觉得左手隐隐痛了起来,而本已擦干的眼泪又从眼眶里跌了出来,并且完全不受控制地吧嗒吧嗒往下掉。   却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就因为他这一句话么?   “这件事以后再说。”于是在他能将这一切看清前我转过身,丢下这句话朝病房里走去,并在他跟来之前将病房门关上。   “你信我么,宝珠。”门合上那一瞬他没有阻止我,只在外头突兀问了我这一句。   第二次问到这个问题。   我抹掉眼泪没有回答。   洛林被狐狸和铘联手杀死了。   但有些东西似乎并没有随着他的死而消失殆尽,譬如他死之前盯着我的眼睛对我所说的那句话。   ‘可悲的梵天珠。’   你看,有时候一个敌人对你所造成的最强有力的伤害,并非是他能在你身上割开多深多长的一道伤口,而是让你的生活像一块玻璃般被轻轻划上了一道口子。   口子既不宽,也不深,可就是无论如何也抹不去。   无论你怎样努力,怎样尝试用尽各种各样的方式,它永永远远在你原本平静无波的生活中烙上了一道伤痕,让你不论做什么,说什么,只要轻轻一个转身,便无可避免地同它直面到一起……   我听着狐狸随后离去的脚步声,感觉到了那道裂口扩散的声响。   咔嚓……   然后见到林绢忽然将视线转向我,有些顿悟地盯着我喃喃道:   “宝珠……你是宝珠……”   “我想起来了……我怎么会忘了呢……你是宝珠……”   《养尸地完结》   VIP章节 2194号间一   “4号间是地二唯一锁着的地方,他们值班时从来不进去,但他们从来不跟我解释他们为什么不进去,因为打卡机就在门边,所以进不进去就不是什么选择题。但后来我还是进去了,人总敌不过好奇心,何况都是放死人的地方,我想不出还有什么是分能看和不能看的,于是,那天晚上我打开了4号间的锁……”   xxxxxx   凌晨一点的时候我被病房里突然亮起的灯光所惊醒。   虽然那些护士们很快拉拢了我床边的隔断,我还是透过缝隙看到他们从外头推进来一个病人。她看起来好像病得很重,笼罩在被子下的身体一个劲地发着抖,嘴里模模糊糊不停在说着什么,又像哭又像是在笑。   过了会儿,可能是在药水的作用下很快就没有动静了,而医生护士们也因此很快离开了病房,随着灯光的熄灭周围再次恢复了原有的寂静,除了林绢身旁那些仪器嗡嗡的细响,以及那个新来病人略带粗重的呼吸声。于是我闭上眼试图继续睡,但脑子却总是清醒着,也许是因为边上突然多出一个人,多多少少总让人有些不习惯,而且那女人的呼吸声总是一抽一抽的,好像不停地在做梦,并且在梦里一惊一乍。   后来,大约又过了一两个小时的时间,我觉得有必要起来上一趟厕所。   正有点费力地从床上爬起来去找厕纸的时候,突然听见边上那张病床上发出很响一阵抽泣声。   声音在寂静的病房里极其突兀。我很难形容那到底是种怎样的声音,就好像人面对突然降临在自己身上一件极其悲惨的事而无法控制发出的那种哭叫声似的。但很短促,仅仅那么一下,戛然而止。等我掀开帘子匆匆朝隔壁那床看去时,只看到一团背对着我的身影,有节奏地上下起伏着,在粗重的呼吸声里睡得很安稳。   那看来是个很强壮的女人。我盯着被子下那道健壮的轮廓曲线看时这么琢磨着。   这之后,直到天亮我都没能睡着,总算挨到早上迷迷糊糊睡过去了会儿,但不多久就被过来量体温的护士吵醒。新的一天又重新开始,抽血打针吃药,如同吃喝拉撒一样依次循环……除此,剩下的时间就是对着对面林绢那张床怔怔地发呆。   她从复活后开始就一直处在偶尔的清醒和大量时间的昏睡之间。   医生说她心肺和肝脏都有不同程度的受损,而手术给她排除大量淤血的同时也造成她元气的损耗,所以短时间内,她的恢复速度很难提高。   当然这对于原先的命运来说已经是很好很好了。   如同神的恩赐一般的好。   一个人在失去了所有希望之后突然间绝处逢生,这叫奇迹。但人在面对奇迹的时候情绪很复杂,你无法单纯地说那是开心、激动,或者怎样的一种情绪。所以至今这一切对我来说都仍像是在做梦,每天都在担心,生怕一不小心梦就醒了,我会再次回到七天前那地狱般的现实,面对着地狱般让人难以忍受的一切。   所幸每一天都这样平静无波地过去。   没有任何突兀的异状再次发生,没有任何改变。唯一在改变的是我和林绢的身体,虽然进展缓慢,好歹都在一天天地好转起来。从昨天开始林绢不再需要呼吸机,医生说再过两天那些心脏和血压的检测器也将会被取走,这都是好事。   “她什么病?要用这么多仪器?”又一次对着林绢的病床陷入沉思的时候,我听见隔壁床传来阵有些粗噶的话音。   这才发觉隔壁那个睡得连护士进来抽血都没能被吵醒的新邻居,这会儿已经睡醒,并且从床上坐了起来。   露在被子外的身体看起来果然很健壮,同她那张脸有些不太相称的健壮,因为光看那张脸的话她是个相当清秀,甚至有点妩媚的女人。但骨骼很粗大,于是令她体型看起来格外壮大,头部以下就像个男人,并且像个男人般大大咧咧地叉腿躺着,眯眼看着昏睡不醒的林绢。   “车祸。她在一场车祸里受了很严重的内伤。”愣愣看了她一会儿后我下意识答道。   她倒也不介意我这有些唐突目光,笑着抹了两把乱糟糟的长发,一边将身体朝上撑了撑起。   这动作让她很快倒抽了一口冷气条件反射地缩了缩身体。   “怎么了?”见状我忙问。   她闭着眼没吭声。   过了几分钟脸色慢慢缓和过来,吐出一口气,转过头让我看了她另半张满是淤青的脸,随后掀起了一角被子:“她也是车祸么?我也是。现在车祸太多,所以通常我宁可坐出租。”   我看到她手上和脚上都绑着绷带,右侧小腹上还擦了根管子。   “怎么发生的?”于是立即问她。   “我开车。开车……开车开车……开车开车……”她说到开车后突然变得有些结巴。   最初我以为是她回忆起出车祸那刹的恐惧心理所导致。但她重复得很机械,就好像一台机器好好地运转着的时候,突然间莫名其妙地停顿了,但轮轴还在转动,那样重复着转了又转,但就是无法带动机器继续前进。   “你怎么了??”这状况不由让人紧张起来,我使劲从床上爬起身想安抚她一下,但手刚刚伸到她面前,她突然转过头瞪大了两眼死死盯着我,从嘴里发出警报般一声无比尖锐也无比长的惊叫:“啊——啊——啊!!!”   随后猛地钻进被子里大声哭了起来。   直到护士听见动静匆匆奔进病房,她仍在被窝里哭着,一些浑浊的黄水和血水顺着被子里那根软管直流而下,很快涨满了一塑料袋。护士用力按住她给她注射了镇静剂后匆匆朝那袋液体看了一眼,随后咕咕哝哝地将它换走了,临走用她有些严厉的眼神看了我一眼,道:“不要跟她说话好吗,她精神状况很不好,不能受刺激。”   “哦……”   然后她还想再说些什么,此时狐狸恰逢晃晃悠悠进了门,她一见到他立刻便不吭声了,脸色红了红。这里所有的护士见到他都会脸红,所以拜他所赐,这一层楼这栋病房总是护士来查房查得最勤快的地方。他弯眼冲那护士微微一笑,她便开开心心地出去了,甚至差点忘记了地上那袋换下来的液体。   直到她身影从病房门外消失,狐狸才拖了张凳子在我身边坐了下来。“新来的病友?”随后他朝边上那张床看了一眼后问我。   “嗯。”我点点头。这是七天来我头一次回应他跟我说的话。   他眼睛再次弯了起来,随后许是嫌这地方太过安静,他开始哼起一支完全听不出调子的歌,然后把他从家里带来的保暖壶放到桌上,手在壶盖上拍了拍,咧嘴一笑问我:“好听不?”   狐狸在记忆上也许有一种极其优于人类的遗忘性。   以至他能在发生了那么多事、对我说了那些话后,短短几天里将它们忘得一干二净。好像我从没进过黄泉村,从没被削掉过一只手,从没有面对过林绢的死,从没有被他跟铘两个人同时欺骗过……   他能在短短几天里迅速恢复到从未发生过那些事之前的状态中去。   而这种可怕的能力我却没有。   所以我一声不吭地将头别到一边没有理睬他。   他见状嘻嘻一笑,取出水果刀准备开始削水果,却不知怎的忽然扭头再次朝边上那张床看了眼,随后鼻子轻轻吸了吸,自言自语般咕哝了句:“这女人身上什么味儿,有些奇怪。”   “她接着导尿管的关系吧。”   “是么?”他闻言眉梢挑了挑,随后再次耸耸鼻尖:“好奇怪的味道。”   “怎么奇怪?”我问。   他却没有回答,只抖了抖耳朵,随后翘起了腿,开始津津有味地削起了手里的菠萝。   吃午饭时狐狸走了。   他每天都准时九点过来,然后待到十一点开饭时离去。这个时间是店里最忙的时段,杰杰一个人应付不了,所以会在半小时后跟狐狸换班到医院来看我。   但通常杰杰待不到十分钟就会走,猫的耐心总是小得可怜,除了打盹和吃食的时候。有时候它干脆不来溜出去找母猫了,我倒也落得清静,毕竟从来没有哪只猫能像它那样啰里八嗦,所以它不来我反而能清静很多。   午饭依旧是当归木耳炖鸡子。七天总是重复吃一样东西难免单调,但任何食材经过狐狸的手总会很特别,最特别的地方就是连着让你吃上七天乃至七十天也不会觉得乏味。所以虽然天天都吃一样的午饭,天天都不跟他说一句话,我仍会把碗里的鸡汤和鸡肉吃得干干净净。   没有谁会跟好味道和好胃口过不去的,不是么。   “好香……”啃着鸡大腿的时候突兀听见边上响起说话声。   那新邻居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从镇静剂所给予的强制睡眠中苏醒了,她揉着太阳穴眯眼看着我和我手里的汤碗,一边轻轻咽着口水:“医院里的菜闻着味道就跟坨屎似的,你这是自家做的吧。”   “嗯,家里做的,要不要来点?”我把另半碗汤和鸡肉朝她递过去。   她眼睛亮了一下,但很快摇了摇头,并似乎有些厌恶般把头朝后挪了挪:“不,不要了,我很久不吃肉了。”   “哦。”我看了她一眼,然后继续吃着碗里的食物。   但或许是因为边上总有双眼睛在看着,于是再次吃着时候,那些原本鲜美无比的鸡肉咬在嘴里似乎乏味了很多,以至于很快失去了原本的好胃口,不得不把吃到一半的饭放回到了桌上。   “我让你吃不下了是吗?”然后我听见那女人再次对我道。   “当然不是。”我立即摇头,然后拍拍肚子:“今天带的量太多,我吃饱了。”   “有人给你做饭真不错,是你爸妈么?”   “不是,是店里的伙计。”   “你开店的?”   “嗯,一家小点心店。”   “点心店啊……真不错……”   “你呢?你做什么的?”   “我?”不知怎的这问题令她目光微微闪了闪,随后她将目光转向我,用一种有些复杂的眼神看着我:“我在殡仪馆做的。”   VIP章节 220四号间2   新病友叫刘晓茵。   漂亮的五官,一米八0的身高,这本应是当模特的好条件。只可惜骨骼生得太大,多瘦看起来都有肉的,小时候又是念的体校,还进的篮球队,于是一副堪比男人的体魄让她注定跟漂亮衣服和T型舞台无缘。   这一点让她望女成凤的父母很失望。她父母都是工地上做包工的,在刘晓茵还是个洋娃娃般的小孩时,他们坚信她有着当明星的潜质,因为带去工地玩时每个见到她的人都这么说。后来个子越拔越高,他们又以为她可以被选去当个模特。但谁想,一进初中开始她体格就越来越像个男娃,还自己擅作主张考了体校,进了篮球队,每天打球打得雄性荷尔蒙过剩,很快,连走路和说话都不再像个女人。   眼瞅着就把他们的希望一点一点掐碎在了时间的指缝间,也着实拿她没有办法。所以后来她报名参军,他们也没有拦着她,乃至她退伍之后谋了份殡仪馆的差事,更是连联系都变得稀少,除了有时读大学的小弟会打来一两通电话问问近况,几乎没人再来过问她的生活,甚至逢年过节也不催她回去,想来,也许每每亲戚间问起她是做啥的,说到在殡仪馆工作,总难免让人感到晦气,所以当爹妈的觉着倒不如索性还是眼不见为净的好。   听上去有点悲哀,但刘晓茵说着这些时是满不在乎的。   她觉得这样挺好。   从小到大她就由着爹妈摆布,走路得什么姿势,说话得什么样子,穿什么好看穿什么不好看……却总在她爹妈奇怪的品味下被学校里的同学嘲笑个没完。所幸进了体校后她终于得到解脱,那是从身体乃至心灵的整个儿的解脱——不用变着法子捣腾自己的头发,不用想着明天到底该穿裙子还是裤子,只要抱着篮球在操场上随心所欲地跑来跑去就可以了,不会因为身高和体型而被人指指点点,更不会被人用一种奇怪的笑容瞪着自己,笑她是个做了变性手术的阴阳人。   但事实上这种困扰在她退伍后那段最初的日子里依旧纠缠过她。   比如找工作的时候,比如暗恋上某个男人,却最终只能被人当成哥儿们的时候。   那段时间大约持续了有两年。两年后,她因为组织上给介绍的关系,谋得一份在殡仪馆工作的差事,才让她生活逐渐步入跟体校时一样无忧无虑的正轨。   很多人听到殡仪馆这三个字时往往是忌讳的,甚至是谈虎色变的,好似那三个字里隐藏着些看不见的猛兽,毕竟诸如死亡,绝路,终途之类的字眼,总令人有种很不舒服的感觉,让人情不自禁地对其敬而远之。但对于刘晓茵来说,那地方毋宁是个安全的堡垒。无论是夜晚空无一人的死寂时,还是白天充满着悲伤的嘈杂时,总有一种气氛让她感到宁静。她无法具体地描述究竟是怎样一种气氛,那就好像是一只终日在躲避着什么的野兽,突然间找到了一处非常安全的地方,于是便将自己紧紧地藏在了那里,越深处越安全,越安全越让心灵感到平静……   就是这样一种感觉,让刘晓茵将这处死者在人世所最后停留的地方,当成了自己的家。   说到这里的时候,刘晓茵看了眼自己导尿管下的袋子,对着那些依旧处在浑浊状态的液体发了阵呆,然后抬头问我:“你觉得这世上有鬼么,宝珠?”   我没回答。   因为从小到大我被很多人问到过这个问题,但知晓答案的我从来没能正面好好地回答过。   现在这个在殡仪馆工作的女人突然间也问起了我这个问题,我盯着她眼睛看了一会儿,寻思她是不是在自己工作的地方看到了些什么,或者感觉到了些什么。   我见过一些同样在殡仪馆、或者在医院工作过的人在网上发过帖子,关于他们在工作的地方见到一些脏东西的事。他们侃侃而谈,甚至搞连载,让人如同看小说般津津有味。但其实其中的百分之九十都是一种联想——一种在特殊的工作环境中见到了有些特殊的事情后所产生出来的联想,在脑中过滤后便觉得好像成了真,真的觉得自己见到了那些东西。但那种东西通常普通人是很难见到的,因为阳气盛,导致天目浊,即便真有脏东西作祟也很难通过眼睛去看见,除非开了天眼。当然还有百分之十左右的人是真的能看到,却又因此而怀疑自己的眼睛,怀疑自己的判断,在一切似是而非的推断中不断推测又推翻着自己。   想来刘晓茵也是其中的一个。   ‘你觉得这世上有鬼么?’每当这样一类人以此种问题作为谈话的开场时,就意味着他们将对自己在工作坏境中所遇到过的一些神秘莫测的东西开始高谈阔论,就如那些真正经历过战争的老兵那样。   于是我既不肯定也不否认,只保持沉默,等着她继续往下说。   但她没再说下去,因为就在她正要开口的时候,狐狸从外头走了进来,带着一身扑鼻的香水味。于是她的注意力立刻被这一身妖娆的男人给转走了,一路盯着他直至到我床边,然后笑着朝我咕哝了句:“绝了,男人能长成这样美的哈……妈的我要有他这身材,我娘做梦都能笑醒了。”   狐狸是来给我洗头的。   每隔两天他就会来给我洗头,跟理发店里一样,把我的头平搁在床边,用泡沫搓匀了再洗干净,再吹干,再工工整整地在他小账本上记下:某年某月增加洗头吹发人工费五十块。   五十块。   在理发店洗剪吹也不过二十块,他就因为自己那张脸好看于是多加了三十块钱的容貌观赏费。   去他娘的容貌观赏费,他讹我总有法子的。   而我能应对的唯一法子就是沉默。   无论他说什么,做什么,我始终沉默着,直到他不再嬉皮笑脸地说些有的没的。   “喂,帅哥,你眼睛真漂亮。”可惜我不开口,总会有人开口跟他闲聊。之前是护士,现在是刘晓茵。   她在短暂的安静过后就开始一直饶有兴趣地打量着狐狸,仿佛完全忘了之前我跟她的谈话,也忘了自己身上那根让她很不舒服的导尿管。   “过奖。”狐狸回头朝她笑笑。   “不过这颜色真特别……绿色的。你猜我想到啥了?”   “啥?”   “以前在小说上见过,说妖怪的眼睛是绿颜色的,特别是那种活了很久的老太婆修炼成的妖精。”   “噗……老太婆妖怪……”   “笑什么?”   “美瞳,这是美瞳啊我的大小姐。”   “哦……原来是美瞳……我想呢……”狐狸总是能用最快的速度打消别人对他的疑惑,但这打消所带来的安静并没有持续多久,过了会儿,便听见刘晓茵又道:“对了,你是不是在哪家杂志做广告模特的?”   “杂志?”   “嗯,我怎么好像在哪本杂志上见过你。”   “一定认错人了,我是她店里的伙计。”   “伙计?”刘晓茵由此而再度安静了会儿,许是觉着没啥可再攀谈,但过不多会儿,立即有些恍然道:“哦,那个送鸡汤的人原来是你。我还以为你是他老公呢。”   这话冷不丁地让我肩膀僵了下。   之前正有一搭没一搭听着两人的闲聊,毫无防备间猛一听这句话从她嘴里出口,我的脸立刻烫了起来。   简直是藏都藏不住。   所幸满头泡沫应是遮住了狐狸的视线,他仍用力将他爪子挠着我的头皮,一边嘀嘀咕咕抱怨着我头发打结总缠住他手指。而刘晓茵的注意力也很快被迫从这话题上移开,因为护士过来给她打针了。   不知怎的,她撩开刘晓茵被子的时候我感觉到狐狸的手顿了顿,随后嘴里发出轻轻啧的一声,又继续在我头发上搓揉起来。我想知道这是什么原因,但没问出口,只固执地继续将嘴唇抿着,听着邻床护士笑嘻嘻对刘晓茵道:   “有男朋友帮忙洗头可真好。”   “是啊,要是有个男人能这样对我,为他做啥我都肯了。”   夜里我再度失眠。   不晓得是因为刘晓茵的呼噜声,还是脑子里总想着狐狸的那个细微却又有些奇怪的举动。   甚至还似乎是因为小护士和刘晓茵的那两句短短的对话。   它们时而模糊时而清晰地在我脑子里转悠着,在万籁寂静的病房中,折腾得我脑子清醒无比,所以纵然明知道应该闭上眼,两只眼睛却始终睁得大大的,盯着头顶上那一片苍白的、带着点儿裂缝的天花板,任着那些东西在我脑子里一刻不停地循环盘旋。   “咔……”   十一点刚过一分的时候我突然听见那道裂缝里传出一点声音。   然后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从头顶上滚了过去,好像一辆轮椅在那上面慢吞吞一路经过。   在到达窗户位置时那声音消失了。   周围再度寂静,我吸了口气掀开被子坐了起来。   想起床去厕所洗把脸,但脚还没着地,一抬头却见到窗玻璃上多了团白乎乎的东西。   它贴在窗上轻轻推着窗,把窗推得吱嘎作响,好像被风吹似的。然后一阵吚吚呜呜的哭声从窗缝外钻了进来,像只潮湿的手般顺着空气钻到了我身上,断断续续变成一些细小模糊的说话声:“痛啊……痛死了啊……唉……痛死了啊……”   随后我那只踩在地上的脚上蓦地一冰。   “啊——!”   就在我因此而猛地将脚抽回到床上时,隔壁床上兀地响起一声尖叫。   随后那张床剧烈地颤抖起来,抖得整个金属支架喀拉拉一阵巨响。   “刘晓茵??”见状我立刻跳下床将隔断一把拉开。正要朝她病床处奔去,却见她一下子从床上坐了起来,随后睁大了双眼一脸惊慌地瞪着我,朝我急急忙忙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嘘……别把护士叫来……”随后她压低了声音对我道。   一边小心朝四周看了两眼,在周遭因她的安静而重新恢复了原先的寂静后,才慢慢躺回到床上,长长吐出一口气,有些疲乏地揉了揉太阳穴:“我又做噩梦了……你不要怕……”   “做噩梦?”她的平静让我略微放了点心,于是也坐回到了床上,然后将狐狸放在抽屉里的符取出来,不动声色贴到旁边的窗户上。   窗外那团白色的东西在刘晓茵惊叫的时候似乎就已经消失了,但为了安全起见,我还是贴上了符。   这么做的时候刘晓茵一直在看着我。神色有些疑惑,似乎想问些什么,但一直都没有吭声,直到我将符贴好钻进被窝,她才再次开口道:“真不喜欢医院。”   “我也是。”   “我从小到大这还是第一次住院。”   “很不习惯是么。”   “是的,这里乱七八糟的声音真多,之前去换药的时候还听护士说起,楼上今天死了个人。”   “哦……”   “呵,真好笑是么,我一个在殡仪馆做的人,居然会为了一个白天死掉的人在夜里做噩梦。”   “你梦到那个死去的人了?”   “……好像是吧。”   “别乱想了,你又没见过那人。”   “是没见过。不过……”   “不过什么?”她在说了那两个字后忽然沉默了很久,于是我忍不住问她。   她摇了摇头,随后朝我看看:“快睡吧。”   “睡不着,我好像失眠了。”   “正巧,我现在也有点睡不着。”   “不如一起聊会儿天吧。”   “好的。想聊些什么?”   “……聊聊你的工作,比如,你在殡仪馆是做些什么的?”   “噗……你真有意思,宝珠。”   “是么?”   “嗯。别人听见我说到殡仪馆,都会习惯性把话题扯开,你却想知道我是做什么的。”   “呵呵……”   “我是殡仪馆保安科的。”   “哦……”刘晓茵是退伍军人,在保安科工作倒也正合适。“那边当保安应该蛮清闲的吧。”随后我道。这句话出口立即令我们两个都心知肚明地大笑了起来。   笑了一阵,她停了下来,目光在夜色里看起来有些闪烁。   她闪闪烁烁地望着我,道:“我本来也觉得这工作确实是很清闲的,但,后来发生了一些事,让我这想法有了点小小的改变,所以出院后我打算把工作辞了。”   “发生了什么事?”   “你觉得这世上有鬼么?”她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而是第二次将这问题问向我。   我怔了怔,随后点点头。   “我觉着你也信。”她手朝窗上指了指,随后头枕着手臂,朝我笑笑:“那就从刚开始那会儿说起吧。”   VIP章节 2214号间三   女人是种奇怪的生物,胆小的小到看见只蟑螂耗子也能哭叫不停,胆大的神经却能比男人还粗线条,堪称人类界的藏獒。刘晓茵显然是后者。   从小到大她的胆子一向很大,追过小偷,徒手擒拿过歹徒,恶人里没见过能让她怕的,鬼神说对她来说更是无稽之谈。这就是为什么那时跟她一起退伍后没找到合适工作的战友有好几个,但除了她之外,没人愿意接受在殡仪馆工作的差事。   她说那些人实在是很没眼光。一来,殡仪馆的保安工作基本上比较清闲,而且工资和福利待遇都不错;二来,之所以很多人对殡仪馆里的职业敬而远之,主要是总会把殡仪馆同鬼魂之类的东西联系在一起。但她认为,这世上哪有什么鬼,即便有鬼又如何,事实上人要远比鬼怪可怕得多,那些烧杀抢劫,坑蒙拐骗,无一不是人之所为,所以她觉得能在那样一种地方工作,没什么不好的。   那之后,不知不觉两个月时间很快就过去,她渐渐熟悉了那地方的整个环境,也熟悉了工作的所有程序。   她的工作其实很简单,大部分时间都是在保安室待着,盯着所有的监视屏,看看是不是会有附近的小孩翻墙进来练胆子,或者有情绪过于激动的家属闹出什么乱子。然后每隔一小时跟同事轮换着在殡仪馆周围巡视一圈,或者在最忙的时候去大厅维持一下秩序。   基本上是很轻松的,就是有时候一些家属巨大的悲痛会让她觉得有点透不过气,尤其面对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场面。他们在追悼厅里大声哭喊着,抓着水晶棺材死死不放,好像以此能让静静躺在里头的人重新苏醒过来,但最后总是只能以更大的悲伤和无奈看着工作人员将棺材推走,移向死者最后的归宿处。   最初目睹这一切,刘晓茵觉得这种场面让她跟那些家属一样崩溃,因为在这之前她都没有参加过一次葬礼。后来,她开始学着依靠甜食和上网去缓解一下情绪。   殡仪馆里有着不错的点心供应和相当畅快的无线网,甚至可以让人在闲暇之余打网络游戏。大概也正是因为这样,所以平时里头的员工互相间很少交流,他们总是埋头各做各的事,除了必要的工作交流,彼此间很少有什么交集,下班后更是各走各的,因此进去工作两个多月,刘晓茵始终没和里面任何人熟络起来,除了保安室那几个总是拿她体型取乐,但又对她那张脸有些垂涎的老小子。   不管怎么样,瑕不掩瑜,而刘晓茵总是能从一切不顺的地方中看到它们让人顺心的一面,尤其是在发工资的时候。所以她很快就适应了这地方的一切,无论好的还是坏的,并且开始把它们当成了自己生活的全部。她喜欢这地方的安静和人与人之间鲜少的交集,有时觉着,如能这样过一辈子就很好了,即便以后都可能再也走不出这个充斥着死亡和悲伤的地方,一辈子也找不到一个合适的男人过一生,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既然一切都可以自给自足,逍遥自在,她为什么还需要另外一个人介入她的生活呢?   但她那时完全没想到过,这一切并非是永久的。   就在夜班组的老王突发脑溢血被送进了医院后,刘晓茵的工作自第三个月开始被从日班调到了夜班。于是她原本习以为常的生活立刻发生了一些变化,那变化不仅包括工作的时间,还包括了很多东西。   虽然同样都是做的保安工作,但日班和夜班却是很不一样的,比如白天有五名保安,夜里却只有一名;白天的巡逻工作都在地上,夜里的巡逻工作却都在地下。   在刘晓茵接班之前,那个老王已经在这个班头上做了整整五十年,风雨无阻。虽然之前她从没见过那老头,但早有耳闻,他在这地方的口碑一向很好,一个元老级的人物,却不知为什么做了那么多年始终都只是个保安科普通员工。照他的资历至少保安科长总应该当上了,但他仍以七十岁的高龄守着那个岗位,既不要求升职或者调岗,也不要求退休。   有人说那可能是跟他工资有关,因为传闻他工资是保安科长的两倍。不知道是真是假,但至少刘晓茵在变动了岗位后,工资仍是老样子,除了多了一点点额外补贴。   也就是盒饭到快餐的区别,不过对于刘晓茵来说倒也无所谓,无论是白天工作或者夜晚值班,工作环境是在地上还是地下,都没多大差异,唯一区别是夜里的事情要比白天多一点繁琐一点,但只要习惯了,其实也没什么。   夜班时间是从夜里八点到第二天早上八点。   刘晓茵很清楚地记得她去值夜班的第一天晚上老王亲自来带她时的情形。那是个瘦削而严肃的老头,个子不高,但看起来很健壮,如果不是事先知道他身体有病,一点也看不出他刚刚经历过一次中风。中风导致他半边手脚都不太灵便了,一只眼睛的视力也退化得几乎什么也看不见,所以他终于从这个待了整整五十年的岗位上退了下来,把它交给了一个刚入行三个月的小丫头。   显见他对于刘晓茵很不满意,尤其是她的性别,因为从他们见面开始刘晓茵就总是听他咕哝着‘女人,怎么会是女人’这种字眼。   但他可能一点也不知道,馆里除了她这一个女人,着实也派不出第二个能胜任的人过来接替他的工作了。   “不要吃零食,不要喷香水,不要太吵,月经来时要搞干净。”   然后带着一脸明显的不痛快,老王对她讲了以上那几点工作守则。听到最后一句时刘晓茵有点不舒服,但碍于对方年纪那么大,也就跟之前一样,什么也没说地忍了。   之后,在他的带领下,刘晓茵第一次见到了这座殡仪馆的另一面。   如果说白天的殡仪馆是一座冰冷又死气沉沉的建筑。   那么夜里的殡仪馆则是一座彻头彻尾的坟墓。   它巨大、空旷,且沉默。随着最后一个工作人员的离开,它抽离掉了代表人世间的最后一点生命的迹象,于是便在夜幕里看起来同一具静静躺在棺材里的尸体没有任何两样。此时,作为保安员便要负责将馆内所有主要入口的门全部锁掉,然后将所有的灯全部熄灭,只留保安室那个小小的地方一点灯光,这点光足够让人看清从保安室到员工电梯的那点路。   之前的三个月里,那架电梯刘晓茵只用它来往于一楼到四楼,而那天夜里开始,在接过老王给她的钥匙后,她便开启了一楼到地下二层的通道——   一条通往死者安息之地的通道。   殡仪馆地下室一共有两层。地下一层整个楼面都是停尸间,以及焚化炉。地下二层则是解剖室和给尸体做美容的地方,包括一间存放着历年来各种杂物的巨大仓库。   刘晓茵说,当电梯门在B1楼打开的一刹那,她曾有过一种奇怪的感觉。   那是一种非常明显的生与死被立刻分离开来的感觉。   界限是如此明显,以至她这么粗神经的一个人,竟都感觉到了一丝冷意。当然那也可能是空调的作用,因为老王说,地下室的空调常年都是保持在摄氏十度的,这是个非常舒适的温度。   说到这里时刘晓茵的身体突然间抖了一下。   然后她立刻拉上被子把自己整个人蒙在被子里头,只留一双眼睛在黑暗里忽闪忽闪地看着我。我不知她是否是哪里不舒服了,正要想问她,却见她再次朝我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与此同时我看到她身后站着个人影。也不知是几时出现的,一个穿了件病号服的脸色灰暗的女人,身上散发着一股淡淡酸涩和腥臭的味道,她直愣愣站在刘晓茵的身后慢慢朝四周看着,然后径直穿过她的身体朝我这边走了过来。   于是我也同刘晓茵一样抿着嘴唇一声不吭。   我不晓得她这样是不是因为也跟我一样看到了这个女人,她裹在被子里的身体抖得很厉害,但她目光始终只是看着我,对那个从她身上笔直穿过的女人似乎完全没有察觉。   由此可见她并没有看到。但既然这样为什么会抖得那么厉害?   我没法去问她,因为那个面色灰暗的女人在到了我边上后就停了下来,两脚生了根似的站着不动了,低下头一动不动地看着我。   然后哭了起来。   非常绝望地哭,眼泪落在被单上很快就消失,但落在我身上消失前却留下极其冰冷的一种触感,这种感觉让人作呕,也是我最最讨厌进医院的原因之一,因为紧跟着她就会用她同样冰冷的手打我和抓我,并且用着她那个世界的语言和声音尖锐地冲着我大喊大叫。   而我只能当做什么都感觉不到般默默地忍受着。   “真冷啊……”几分钟后那灰暗的女人终于从我病床边消失,我听见刘晓茵长出一口气轻轻咕哝了一句。“窗关好没?五月份的天气怎么会突然这么冷……”   我没回答,而是掀开被子爬了起来,一瘸一拐朝房门处走过去。   透过门上那道玻璃窗,隐约可见一个人在外头的走廊里站着,刘晓茵看不见但从我的角度能看得清清楚楚,那是七天来一直都没露过面的铘。   “你来干什么?”到门前我隔着窗玻璃问他。   他看了我一眼,旋即转过身似乎是要离开,却又回头重新望向我,沉默片刻,淡淡道:“你恢复得怎么样。”   “还好。”   “要不要我留在这里。”   “我以为锁麒麟不在我身上后你就不需要再待在这附近了。”   “只要锁麒麟还在你这里,我就哪里也去不了,无论走多远仍须回来。”   “哦,原来是这样。”铘比狐狸好的地方在于他总是实话实说,很坦白很实在,让人无须多费脑子。我把锁麒麟从衣袋里摸出来,打开门递给他:“还给你。”   他无声接过,然后掉头离开。   “是谁啊?”转身回到病床时刘晓茵吃力地抬着头问我。   “另外一个伙计。”   “啧啧……你伙计这么多帅哥。他怎么那么晚还上来?医院现在这个点也放人进来了?”   我抬头看了眼时钟,23点。“嗯,他来跟我要个东西。”   “哦。”   “对了,你刚才怎么了?”   “刚才?”她怔了怔,随后将被子朝身上又拢了拢:“刚才一下子感到特别冷,你难道没觉得吗?”   我不知该怎样回答,于是含糊地附和了声。   她就又道:“这种感觉让我想到我工作的地方了。那里常会这样,他们说是空调的关系,有时候突然会觉得周围温度一下子很低,但是温度计又好像没什么变化。所以三伏天我都长袖长裤不离身的,会冷得骨头疼,有几次还被冻感冒了。”   “避暑的好地方么。”我笑道。   她也笑了起来。笑着笑着面色渐渐凝重起来,她问我:“你见过停尸房吗,宝珠?”   我摇摇头。   “那地方可干净了,特别特别的干净,地板刷得跟镜子似的,一具具尸体躺在和墙壁一样白的床单下面,一整排一整排,一动不动。呵……你从没见过这种景象,见到了你会忘记怎么呼吸,还怕一呼吸会发现床单下面那些尸体也在呼吸……”说着她肩膀似乎微微抖了一下,然后用力搔了搔自己的手臂。   “会有这种感觉?”于是我问她。   “嗯,第一次看到的时候这种感觉特别强烈,后来习惯了,也就没什么了。”   “你的工作除了巡逻外还要去看那些尸体么?”   她沉默了下,点点头。   VIP章节 2224号间四   殡仪馆B1层有两间能同时存放二百多具遗体的大型冰库。冰库也被称作停尸房,占地面积很庞大,温度也比其它地方更低一些,刘晓茵每天工作的最主要部分就是每隔两小时对这两处地方进行巡视,从门口一直到最里面的墙,在那些排列整齐的遗体中间穿过去,然后在墙上的打卡机上记录一下。   刘晓茵说这是她刚开始做这份工作时每天最难熬的一段时间。   说不清是为了什么。   她是个完全不信鬼神的人,在那之前也从不因为这工作会近距离接触到死者的遗体而有所忌讳,但当她在老王的带领下第一次进入那间巨大又异样干净的冰库的时候,突然间就生出了一种极为紧绷的感觉。   就好像自己身体的每一寸皮肤都因着她呼吸的暂时停顿而紧绷了起来。不知道是震撼于眼前那数量多到让她吃惊的尸体,还是同这些尸体的数量所反差出来的这个地方无与伦比的寂静。   静得连一点细微的呼吸声都显得格外粗重。   所以在经过那些遗体时,她走动所带出的风哪怕只将遗体上盖着的白布撩起一点点波折,都能让她警惕地回头看上一眼,错觉那些尸体是不是在呼吸。时至今日,在她对那些尸体和那份工作早已习惯得如同日常生活一般的现在,她仍保留这种反射习惯,近乎神经质一般。   说到这里时刘晓茵停下来朝边上一张空床看了一眼,随后继续道:   “值得一提的是,停尸房的打卡机边上有个报警器。”   老王说,那报警器连接着保安室的警灯,如果有人在里头触动它,哪怕是最轻微的碰动,也能让警灯亮起来,提醒保安立即进去查看。   但是停尸房里谁用得着去按那个报警器?刘晓茵当时难免有些疑惑。   而老王轻描淡写的回答则令人顿生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   他说,死人啊,假死后活过来的死人。   那报警器是为那些在医院已被鉴定为死亡,但实际上只是处于假死状态的人所设的。为了防止他们死而复生后的恐慌,所以特地安了这个报警系统,那上面不熄的红灯虽然只有黄豆大小,还是能让人在黑暗里一目了然。   这一点初听不觉得有什么,但后来会越想越可怕,即便刘晓茵的胆子再大神经再粗。   有谁愿意在假死状态中被送进殡仪馆呢??   不过,在老王工作的这五十年里,他说他从未见过那盏警灯亮起过。随后他将刘晓茵带到在第二间停尸房的墙角处。   那里有一道门。   进去一直往里有个小间,里面摆着些单体冰柜。那些冰柜主要是用来存放一些长期无人认领,或者对处置方式有争议、短期内无法进行火化和安葬的遗体的。听说最久的放了能有两年了,因为牵涉到官司问题,家人迟迟都没有来领取过。   每每想到这一点刘晓茵会有一种悲哀,所以曾经有一段时间她每次进入那个小间时总有点不太舒服,也是她逗留时间最短的一个地方。   而在巡视这几个地方后,别的地方就相对轻松许多,只要沿着走廊一直走,每个门打开一下,在门边的打卡机上做个记录,就可以了。B2楼尤其轻松,有时候还会碰到一些加班未走的化妆师或者解剖师,可跟他们聊上几句,然后回到保安室,过两个小时将以上的事情再重复一遍,如此循环,一个夜晚不知不觉就过去了。   最初的一年亦是这样不知不觉地过去了。   直到第二年,当刘晓茵无论对自己的工作还是工作的环境都已经非常熟悉之后,渐渐的,她发觉有一个困扰开始在她脑子里生成,并随着时间的推移,变得越来越清晰起来。   有时候她甚至为此而睡不着觉,拿她的话来说,那当真是闲的。   而那困扰便是——   她对于地下二层的4号间产生出了一种非常强大的兴趣。   “4号间是地二唯一锁着的地方,他们值班时从来不进去,但他们从来不跟我解释他们为什么不进去,因为打卡机就在门边,所以进不进去就不是什么选择题。”   由于老王退休刘晓茵接替了他的职务,所以这个工作也相应做了一些变动。也许是因为上面考虑到一个女人是无法像老王那样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坚守在一个岗位上从不休息的,也可能考虑到新员工对加班费、以及各种各样津贴,不再会像过去的老员工那样淳朴,所以刘晓茵每周六都有她固定的休息时间,逢年过节也可跟别人轮换调休。而那些人就是刘晓茵在以上那段话里所指的“他们”——那些白班里资格比她老得多,但没人愿意接下这夜班固定职务的老保安们。   他们很不喜欢夜班,但还是接受了每周那么一两天的值班。   后来有一天,刘晓茵说她忘了确切是哪一天,有个老头在跟她交接的时候说到了4号间。因为她突发好奇地在临走前问他,‘秦大哥,地二的4号间到底是放啥的?’   老头似乎怔了怔,然后带着一种有些似笑非笑的口吻问她:‘老王没跟你说过么?’   她摇头:‘没有。’   ‘其实就是堆些杂物的。’   ‘是吗?你进去过?’   这问题老头没有回答,只是冲着她摆了摆手,随后模凌两可地耸了耸肩膀。   于是那天之后,刘晓茵就开始对4号间越发感到好奇起来。   4号间是B2层所有房间里最不起眼的一个地方,在库房边上,一扇很小也很老式的门。   门上的锁也很老式,是六七十年代常见的那种铜锁,小小的一只,上面积满了灰尘和蜘蛛网。老王带刘晓茵巡视的时候对它只是简单地提了一下,说,“这地方不要进去。里头也没什么重要东西,只要在门边打下卡就行了。”   “那可以进去看一下吗?”刘晓茵问他。因为这是他一路而来第一次没带她进门的房间。   他摇摇头:“不能。”   “为什么不能?”   再问。老王没有直接回答,只是淡淡说了句:“让你别进就别进,这种地方走到哪儿都有它忌讳之处,我跟你说了你注意点就是了,况且也确实没什么好看的。”   换句话就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刘晓茵当时是这么想的。   于是那之后的一年多时间,刘晓茵从来只是打卡以及从那扇门前经过,而从未想过用她钥匙串上那把锈迹斑斑的钥匙去打开它。虽然其实有那么一两次,她差一点就忍不住要把它打开了。   人就是这样,越是不让你做一件事,你却偏偏很想去做。逆反心理。   但她最终却又停了手。   “为什么?为什么停手?”听到这里我不禁问她。   她迟疑了一下,道:“我也不知道,你有没有想做一件事但突然间莫名又停了手的时候呢?”   我想了想,点点头,因为这种情况还挺多的,人有时候总会有点莫名其妙。“但你后来还是把它打开了是么?”然后我再问。   “是的。”她点头:“后来我还是进去了。人总敌不过好奇心,何况都是放死人的地方,我想不出还有什么是分能看和不能看的,于是,那天晚上我打开了4号间的锁……”   其实刘晓茵打开那房间的锁是还有另外一个原因的。   因为她在网上跟人说起了这个房间。   起先只是说起她的工作。长期的独处,为了打发闲暇时间的无聊所以她有时会在微博里发帖将一些关于自己职业的事情。她微博关注的人很少,原本是根本没想过会有谁能看见的,所以她将之当成一种自言自语。但没想到是,这些帖子被那几个关注她的看到了,并感到很有趣,然后一传十十传百,没过多久便有很多人因着她工作的特殊性而关注了她,并对她所说的东西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比如停尸房,比如尸体,比如每天夜里殡仪馆无人的走廊里究竟是什么样一种感觉。   渐渐的这种暴露隐私般的叙述和被大量阅读这种隐私所产生的快感占据了她,他们总是这样那样地问个不停,好像她是个知识渊博的学者,也令她觉得好像在做一种奇妙无比的游戏,于是她开始对殡仪馆里的一切描述上了瘾,每天孜孜不倦地写,然后孜孜不倦地反复看着别人给她的留言。   直到后来有一天她提到了4号间。   那个她工作至今从没有打开过的房间。   之后有个人留言对她道:知道为什么老王不让你进那房间吗?我觉着里头一定有东西。   什么东西?她问。   那人答:鬼啊。殡仪馆里怎么可能没有鬼,看你第一篇帖子的时候我就想这么说了。   她忍不住点了个大笑的符号回那人:你别迷信了好不好,世界上哪里有什么鬼,如果真有鬼那在殡仪馆做事的人不都得吓跑了,还有谁会留在这里工作。我都在这里看了一年多的尸体了,几百具尸体,你说它们怎么就没有一个出来给我闹鬼看看?   那人也回了个笑脸给她,随后道:如果没有鬼,为什么殡仪馆里还给人设灵堂,还有和尚超度?你没见到不代表没有,不信的话你敢不敢到那个房间里去走一圈?   走就走,我从小到大还真不信这邪。   刘晓茵在回完这句后就再也没有上过微博。   第二天,她在巡视完地下室最后那间库房后没有同往常一样到4号间门口打卡走人,而是摸出那把牙齿都看不太清楚了的铜钥匙,将那扇不知道多少个年头没被开启过的铜锁用力拧了开来。   然后她连打了三个喷嚏,感觉到似乎有点特别的冷,但还是径直朝那个房间里   VIP章节 2234号间五   房间里一团漆黑。   虽然走廊亮着灯,能照进屋里的光却微乎其微,只勉强让刘晓茵看清离门不远有个电灯开关,伸手就能够到,但它好像已经被锈住了,费了很大的劲才把它掰动,然后刘晓茵觉得手上好像被沾到了什么,当时也没怎么留意,因为在头顶的白炽灯嗡嗡叫了一阵然后跳出光来时,她很意外地发觉到,这房间几乎就是空的。   应该是间废弃的解剖室,周围布着水管和水槽,但水槽都被敲掉了,只留下一些坑坑洼洼的水泥残留在原先的轮廓上,被水管里渗出的液体染得锈迹斑斑。   由于水管很多地方已经锈得开裂,所以这间房里湿气很重,大概正因为这样所以温度比其它地方显得更低,暗黄的锈迹沿着水管周围一路蔓延到墙角,把角落里几盏破旧的手术灯也给染成了同样的颜色。它们被一张同样破旧的手术台靠边压着,手术台上堆着几件工作服,脚底下摆着只痰盂,除此,就什么都没有了,这间唯一被锁着的房间里除了几件垃圾外什么也没有。   那么普通,未免让怀着种种猜测而来的刘晓茵有些失望,但她仍是忍着里头难闻的气味拿出手机在房间里拍了几张照片。   特意选了最脏的地方拍,因为拍出来的效果比较好,也比较有代表性。   不过越脏的地方气味越重。这地方被锁得实在太久了,里头充斥着一股陈年灰尘被密闭的空气发酵出来的霉味,还有隐隐一种尿骚似的臭气,所以纵然对停尸房的尸臭和防腐剂味道都已经习惯成自然,但当拍到一张布满了密集锈斑的照片时,刘晓茵还是忍不住靠着手术台休息了一下。   她被那味道和照片的视觉效果呛得有点头晕。   等缓过劲来打算离开时,她忽然发觉自己好像碰到了样什么东西,起先以为是手术台上的罩布,但低头一看,却原来是一把头发。   说到这里,刘晓茵停下来轻轻吸了口气。   然后自言自语般道:“活到那么大,我能真切感觉到怕的机会并不多。第一次是我离家出走,被我爸找到了,他拿出棍子红了眼像个疯子似的揍我……而第二次,就是在4号间突然看到那把头发的时候了……当时我被吓得差点就逃出去。”   “然后你怎么样了……”我问。   她摇了摇头:“我做了件蠢事。”   刘晓茵不知道为什么手术台上会有那么大一把头发。   当她第一眼看到时还以为是颗人头,所以着实是被吓到了。   随后意识到那仅仅只是一把头发。   它被床上的制服给压着,露出的那部分整整齐齐躺在手术台中间,仿佛被精心梳理过,并在最上端用红绳扎着绕了几个圈。   看起来像扎辫子,又不太像,那根红绳将那把头发分成了两截。   所以让它乍一眼看上去就根颗人头似的。   意识到这点,刘晓茵犹豫了一下,然后抬起手机将它拍了下来。   她知道这一幕绝对会引起那些追看她微博的人的浓厚兴趣。   人对诡异的事物好奇心由来已久,并带着种叶公好龙式的喜爱,所以很多人虽然怕鬼,却又对鬼文化充满了各式各样的痴迷,这也就是为什么刘晓茵的微博会吸引来那么多观光客的原因——   即便他们从未从她这里得到过任何关于鬼是否真实存在的答案,但只要是一点点蛛丝马迹,也足以令他们兴奋许久。所以,半小时后当刘晓茵把那些在4号间所拍的照片编辑好准备传上微博时,她几乎已经可以完全想象得到那会引起怎样一种热闹的效应。   必然是十分有趣的。   但就在即将点击发送的时候,却又犹豫了。   因为在她之前从未有人这么做过,也不知这么做是否会让她违反了工作规定。   所以在迟疑了一阵后,她没有把照片发上网,只是在微博里找到了那个激她做了之前那一切的人,然后把那几张照片通过私信发给了他。   ‘说到做到了。’传完最后一张照片后她留言道。   然后准备下线,却不料很快就见到了他的答复:   ‘你很漂亮。’   异性恰如其分的恭维很容易让人飘飘然,尤其是网上见不到面的那种。   有种神秘莫测的吸引力。   而这大概也就是刘晓茵为什么会在拍那张头发时,会采取合影式的自拍,将她的脸同那把头发一起拍进了画面里。   她最拿得出手的就是这张脸。   但矜持还是要的,所以她没有给予那句话以任何反馈,而是静静坐着,看他接着是否还会再说些什么。   ‘这就是你所说的那个4号间么?’过了大约十分钟短信再次过来。   刘晓茵答:‘是的。似乎是一间废弃的解剖室。’   ‘墙壁看上去很潮湿,里面有漏水么?’   ‘是的,水管太旧,有点渗水。’   ‘这房间被锁了有多久了?’   ‘没问过,不过好像从老王在这里工作时起它就没被打开过吧。’   ‘那得几十年了。’   ‘是的。’   ‘有意思……’   ‘怎么有意思?’   ‘一个被密闭了几十年的潮湿房间,里面那张床上的床单和制服却一点腐蚀的迹象也没有,你说是不是很有意思?’   这句话让刘晓茵一时有些懵,以至不知该怎么回答。   她根本没有注意过这点,也完全对此没有一点概念。所以在打了几个不知所云的字后她又默默把它们删除了,然后对着电脑呆坐了一阵,看看时间差不多到点,便准备起身去进行她当夜第三次的巡逻。   但这时对方却再次发了条短信过来:   ‘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4号间里会有这么一把头发?’   刘晓茵原想暂时不作理会,但不知怎的仍是一屁股坐了下去,然后回:‘没有想过。’   ‘那么你知道在断发上扎红绳有什么含义么?’   ‘不知道。’   ‘呵……你在那种地方工作却连一点忌讳都不懂。’   ‘你又想说它跟鬼之类的有关了是么?’   ‘其实我也不想说这些,但看在你是个美女,我有点不忍心。’   ‘不忍心什么?怕我被鬼抓了去?’刘晓茵边打字边笑,带着一点小小的得意。   然后她看到对方将她那张同头发合影在一起的照片反发了过来:   ‘老实说我真没想过一个在殡仪馆工作的女人会长得这么漂亮。’   ‘不用再恭维我了,我得去巡逻了。’   刘晓茵回是这么回,但屁股仍牢牢地黏在凳子上。   随后转过头照了下镜子。镜子里那张脸在脱离了她体形的束缚后看上去就像是另外一个人,一个从十六岁时开始就应该当模特的美人。于是下意识伸手朝自己脸上摸了一把,有些傻乎乎地笑了起来,但笑过之后,脸却一僵。   她看到自己脸上多了一道暗黄色的东西。   这东西来自她手指,她立刻将它凑到眼前仔细看了看,随即闻到那上面扑鼻一股淡淡的臭味。   跟4号间里一模一样的气味。   而手指上那些暗黄色的东西,很明显是充斥在4号间墙壁上的锈水……   ‘断发上扎红绳,意味着那头发的主人死而有怨,且无法超度。’   这时她看到微博的私信框上跳出这样一行字。   刘晓茵眉头立刻拧了起来,刚刚短暂的开心荡然无存,她以最快的速度在回复中打上‘放屁’两字。   但还没来得及点发送,身后有什么东西突然间嗡的声鸣叫起来。   她手一抖把那两个字给删除了。   因为那突兀鸣叫起来的东西,是老王所说的那个几十年都没有响过的警报器。   VIP章节 2244号间六   警报来自2号停尸房。   刺眼的警灯闪得让人喉咙一阵阵发干,手忙脚乱间,刘晓茵不假思索一把抓起钥匙和电棍就直奔向B1楼。   她说她当时有种头皮都要炸开的感觉。   心跳快得好像随时都能从喉咙里冲出去一样,说不清那究竟是一种惊恐、还是出于对一个全是死人的地方却响起活人才会按动的警铃声而刺激出的兴奋。   所以当跑到2号停尸间门口时,她两条腿都在微微发抖,肾上腺素的急速分泌让她手脚冰冷,但她仍是以最快的速度将锁打开用力推门而入,然后一边摸着墙上的开关,一边对着里头大喊了一声:“谁?!”   雪白的灯光唰地照亮了整个冷藏库。   同时也让刘晓茵那声喊叫显得有点孤零零的可笑。   因为展现在她眼前那一排排尸床一如既往地安静和整齐,包括那些被浆洗得笔挺的尸布,它们同它们下面所遮盖着的遗体都好像大理石一样纹丝不动,一目了然间,别说活人的影子,就是连鬼影也不见一个。   见状她稳了下呼吸然后再次朝周围扫视了一圈。   仔仔细细地把每一张尸床每一片床底以及每一个角落都看了个遍,停尸房的灯亮得连影子都无处遁形,但她仍旧没能从这一目了然的地方发现到些什么,所以基本可以断定,这里头同往常一样没有发生过任何异状,更没有任何尸体‘死而复生’。   但既然这样,那墙壁上的警报器为什么会响?   它顶端处那个从没亮起过的小黄灯一直不停地闪烁着,这是有人触动过它的最好证明。但既然不是内部有人按它,那么必然是有人进来过,可是刘晓茵进来时停尸房的门分明是锁着的,而开启它的钥匙一把在她身上,一把在保安室,所以除了她以外,根本就没有人能从这个基本上时密闭的冷库自由出入。   那么警报器到底是怎么会被摁响的……   想到这里刘晓茵感到自己喉咙有点儿发紧,因为她突然想起了微博上那男人曾所说过的某些话,并且目光很不受控制地瞥向了对面墙角处那扇小门。   那扇通向单体尸柜室的门。   每次例行巡查过后她都会把它关上,很随手的一个动作,几乎同呼吸一样习惯成了自然。但当晚不知是警灯闪烁的光线,还是刘晓茵心理作用使然,她感到那扇门似乎微微朝外斜开着。只是距离太远,她很难将之看得真切,于是便想走过去确认一下,可两条腿却有种灌了铅似的沉。   这是当晚她第二次被吓到。   因此紧握着手里的电棍,她有点迟疑地在停尸房门口站着不动,一边死死盯着前方那扇不知道究竟是开着还是关闭着的小铁门。   那样大约僵立了三四分钟,她最终还是朝里走了进去。   “你说人为什么很容易对一些看上去违背常态、并难以被看清本质的现象产生出恐惧?”说到这里时,刘晓茵问我道。   我摇摇头:“为什么?”   ‘很简单,因为疑心生暗鬼。一旦陷进这样一种状态,人往往会把事情想得很复杂,乃至偏离了找出真相的轨迹。所以,当被一个看似复杂的问题所困扰时,不如索性把它看得简单一些,这样解决起来也就容易得多。”   “是这样么?”   她看着我的眼神有些模凌两可。随后她低下头,牵了牵嘴角:“……这是当兵那会儿听别人说的,也是当时的我这么认为的。”   刘晓茵意识到自己实在是不该为了网上那种轻飘飘的迷信话而扰乱了自己。   世上哪有鬼,只有疑心所生的暗鬼。   这想法让她一下子释然,两条腿也因此变得轻松很多,于是像平时一样,她沿着尸床正中间那条白色的地板分割线径直朝对面走过去,走得全神贯注,甚至没和平时一样回头去看一眼尸床上那些被风带得微微晃动的白布。   所以在她衣摆突然间被什么东西给重重钩了一下时,她完全是毫无防备的。   于是她生生被惊得一个激灵。   以为有谁偷袭她,当即急转过身抡起手里的电棍就要朝后打。但当她看清身后到底是什么东西钩住了她时,她再次被激灵灵吓出一头冷汗。   因为那是从尸床上垂下来的一截蜡黄的手臂。   不知什么时候从盖尸布里伸出来的,硬邦邦像只钩子,在刘晓茵一心朝着小库房走去时钩住了她的衣摆。   这巧合不仅令刘晓茵猝不及防地差点摔倒,也令尸床上那具尸体大半个身子被拖得朝外头斜挂了出来,露出一张同手臂一样蜡黄的脸,面无表情斜耷在尸床边缘,两只眼睛睁得很大,直愣愣对着刘晓茵的方向,好像在无声无息注视着这个被它一下子给吓呆了的女人。   过了很久刘晓茵才从这突兀的遭遇中缓过神来。   虽说她天生胆大,也早已对殡仪馆里各种各样的尸体习以为常,但在这样一种情形下以这样一种方式面对,却是有史以来头一次。   有那么一瞬她甚至以为这尸体活了,直到后来反应过来,那闪烁在尸体瞳孔内有如生命般晃动的光其实只是头顶日光灯的作用,她才长出一口气,随后用最快的速度把它那只手从自己衣摆里拿开,重新塞进尸布下面,再把那张被拖动出来的尸床朝原本的位置处用力推了推。   这个时候她才重新并仔细地朝那具尸体的脸打量了一眼。   她是个二三十来岁的女人。活着时应该挺漂亮,但人一旦死了,多漂亮面容都会有所变化,比如五官会往下凹陷,这造成脸上那双眼睛看起来格外的大。   刘晓茵看了会儿忍不住伸手在那双眼皮上撸了一把。想替女尸把眼睛合上。但刚把手移开,那双眼就又睁开了,还好像动了下眼珠似的,里头有光微微闪了闪。   这情形让刘晓茵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   然后很快明白过来,那其实又是头顶上灯光的关系。那样亮的光照在眼睛里,只要有稍微一点点光线变化,就能造成眼睛看上去像是在动,没什么特别的。尽管如此,她却也再不愿去碰那双眼睛了,因为她想起前阵子似乎有同事跟她说起过,人工为不肯合眼的死者把眼皮合上时,是要有一些注意事项的。   比如准备一些道具,还要按照规则念些什么,不然会不管用。   当时她听过就算了,毕竟也不是只是从事保安工作的,没往心里去。所以等到她想回忆时,便什么也想不起来了,只好将视线从那双眼睛上挪开,然后将白布拉好,把那张枯黄的脸和脸上那双大睁着的眼睛重新盖了起来。   “你在做什么?”这当口突然听见门口处有人大声问她。   由于问得实在突兀,这让全神贯注在那具尸体上的刘晓茵手不由自主地一抖,于是那块白布立刻从尸体上滑落了下来,门口的人见状立刻匆匆走了进来,一边走一边责怪道:“喂!不知道当心点吗?你看管尸体的,又他妈不是参观尸体的!”   来者是馆里的遗体运送工。   相比其他员工,这些人平时跟刘晓茵交集比较多,因为经常要通过她打开停尸房以给他们送进或者运走遗体。   不过彼此间话很少,因为这些人性子很粗,平时荤段子很多,有时候肆无忌惮的,所以刘晓茵能不同他们说话尽量不说,免得自己的身体和脸成为他们无数段子中的一则。但运送遗体时他们又是极其严肃的,种种忌讳也比其他工作人员都多,所以尽管说得难听,刘晓茵倒也不以为意,只默默让到一边,看那两人轻手轻脚拾起地上的白布,再将它仔仔细细给那女尸盖好。一边嘴里似乎在轻轻说着什么,但听不清楚。   直到一切搞定后,见他们将尸床调了个头然后朝门口推去,刘晓茵才立刻叫住他们,问:“她今晚是要火化么?”   “明早,”其中一人回答:“因为是自杀的,所以选了明早的吉时火化。”   “她自杀的?”   “是啊,上吊。听说他们费了很大的劲才把她舌头弄进去,不过眼睛怎么也闭不上,只有等明天找家属来想办法了。”   “找家属?不用胶水么?”   听她这么问,那人回头用一种看行外人般的轻视斜扫了她一眼,道:“当然是找家属问清楚了她的遗愿再自动合眼最好了,本来就死得怨气重,能消除一点是一点。”   说到这里他话音一顿,然后看着刘晓茵的身后,皱眉问:“这台报警器怎么了?上面黄灯在闪。”   “哦……”见他这么问刘晓茵忙回答:“刚才保安室的警灯亮了,所以我下来看看。”   “警灯亮?你应该知道这东西几十年都没被用过吧?”   “我知道,所以我想可能它是出什么故障了,也许明天找个人来看一下比较好。”   “是的,最好找人来看一下。”咕哝着,那人忽然又折了回来,径直从刘晓茵身边走过,到她身后对着墙边那扇小铁门用力拍了一下。   小铁门砰的声合上了,他看了眼刘晓茵,有些不满地道:“这门你检查完后没关么?下次可得注意了,这要被上头知道起码扣半个月工资,长点儿心吧。”说完,他便转身跟他同伴一起推着尸床离开了停尸房,留下刘晓茵一人在这冰冷宽阔的冷藏库里呆站着,然后,突兀地被股冷风袭来般的感觉冻得激灵灵一阵寒颤。   VIP章节 2254号间七   那具女尸是在第二天早上六点四十五分时被火化的。   不知出于什么样一种念头,火化前,刘晓茵悄悄跑去灵堂看了她的追悼仪式。   她躺在一副透明棺材里,画过妆的脸看上去好像睡着了似的,面色红润,身上穿着套婚礼用的白纱裙。看上去很漂亮,也十分安详,跟刘晓茵在停尸房里见到她时那种死气逼人的感觉完全不同。   但只要稍微靠近点,仍可看出她两只眼半睁着,仿佛在静静地朝前看着什么。   化妆师说,他用了很多方法但都没办法让她眼睛完全合上,然后半开玩笑地对刘晓茵讲,也许她一直不肯闭眼,是想等她老公来能看他最后一眼。   但直到追悼会结束她老公也没出现过。   他们说这女人就是因为他而自杀的。在他们婚礼的前一晚,那男人给她发来一条短信,说他俩其实并不合适,就算奉子结婚也勉强不了,要跟她结束。   发出这么突然一条短信的时候,他已经在地球的另一边,躲得远远的,像只机灵的鸵鸟,把一切愤怒和悲痛都留给了这个女人。于是一时气急攻心,她当晚就在他们的新房里用一根绳子拴在气窗上勒死了自己。   多可悲。   其实,这件事只要那男人肯直面她,面对面跟她谈,面对面承受一切随之而来的来自她内心发泄而出的怒火,那么无论最终结果会是怎样,事情也不会演变到现在这样的地步。   所以她死不瞑目。   真的死不瞑目。   大概也正因为如此,所以她的家人不仅在殡仪馆里给她安排了七天的超度,还在第八天也就是火化当天的早晨,又附加了一场。这从时间上来说是个特例,通常殡仪馆的超度都是在晚上七点到十一点的时间段进行,但这种非自然并且带有戾气而死去的人,超度的时间和长短总是会跟平常的不太一样。   而这也是刘晓茵自进殡仪馆工作以来第一次目睹别人葬礼上的超度仪式。   十三名和尚围在棺材前,一边绕着圈,一边对女尸诵着经。虽然听不懂他们在念些什么,但很庄重,也有那么一点点让人感到压抑。然后香客示意死者的家属到棺材边同她说话,离得远,刘晓茵听不清楚家属在对她说些什么,但每说一句,香客便有些无奈地摇一下头,显然他们说得都不对。直到大约半小时后来了一个抱着个婴儿的中年女人,她将怀里的婴儿交给死者那哭得已经失了声的母亲后,到棺材边对着棺材跪倒,边哭边大声说了句:“丽清啊,你的囡囡我还给你妈妈了,我们对不起你!求求你好好走吧不要再想不开了!求求你!”   之后很突然的,似乎只是一眨眼的间隙,那女尸半睁着的眼睛突然间朝正全神贯注望着她的刘晓茵看了一眼。   至今刘晓茵仍说不清当时那一幕是她的错觉,还是真有其事。   但她当时确确实实是被吓得一跳。   随即揉了揉眼睛想再看看清楚时,却见那女尸的眼帘被香客轻轻一撸,之后就彻底合拢了,再也没有睁开来。见状和尚们停止诵经摇响了手中的铜铃,随后周围的观礼者呼啦啦一下立刻朝遗体处围拢了过去,哭号声瞬间此起彼伏,并在这样的悲怆和混乱中,那口棺材被缓缓推走了,推进了火化室。   这之后整整一星期,刘晓茵总会不自觉地想起那女尸朝她投来的那似有若无般的一瞥。   她是从不相信什么鬼神的,可是那一幕却着实让她出了身冷汗。还有停尸房里突然亮起的警灯,以及那扇明明她记得是被她关上、却不知怎的却是开着的冷藏库的小门。   这一切都是在她打开那间4号间之后发生的。   但她当时完全没将它们联系到一块儿过,甚至几乎都快把那个小房间给忘了,如果不是后来再次发生了一些事,迫使她不得不再次面对那个房间,并将在那房间里所见到的一切回想起来……   那是在自杀的女尸被火化后的第二个星期,刘晓茵和往常一样开着她那辆二手奇瑞去殡仪馆上班。   那天她情绪本是挺好的,因为两天前修理工到停尸房检查了那台报警器后,发现它由于过于老旧而导致各条线路都发生了不少的问题,这些问题随时会引起它的假报警,所以在无人碰触的情形下它会自动触发,这一点并不奇怪。   于是上至殡仪馆的领导,下至刘晓茵,在听后全都松了口气。   尤其是刘晓茵。毕竟如果不是机器出问题,那会是什么问题?   庆幸的是她完全不需要再面对这种诡异而糟糕的问题。   因此,很快她便不再对那女尸的事情继续胡思乱想,生活状态也因此很快恢复到了原来的样子,上班下班,巡逻网聊,简单而平静。   唯一有些遗憾的是,这些天来她始终没再见过那个男网友上网,无论QQ或者微博,自那天他俩关于4号间的谈论过后,她就再也没见他露过面,并如同过去那样在她的帖子里留下只字片语。   最初因被那女尸的事所困扰,刘晓茵没有留意到这一点。后来渐渐觉察到了,却又出于女性的矜持,虽然有些念想,却始终没有主动去发过一次问询的消息。   直至那天在上班的路上,她终于决定要采取一下主动,因为她想了两天后总算是想到了一条能主动联系那男人、又看起来不那么像无事去骚扰别人的理由——   也许同他聊聊那台报警器是个不错的话题。   这么想着,她不由自主对着汽车的后视镜照了照她的脸,然后想到脸部以下她那副粗壮的身体,不由轻轻叹了一口气。   却在这时突然听见身后也有类似叹气般的一阵轻响飘了过来。   她吃了一惊。   那会儿她正把车驶进殡仪馆的车库。   周围很暗,但她面前那块车窗上的反光却特别亮。反光中她清晰看到一个身穿白色婚纱的女人在她后车座上坐着,脸很模糊,唯独一双眼睛特别清楚。它们睁得很大,大得好像两个黑洞似的,透过车窗的反光直愣愣看着刘晓茵,就像第一次在停尸房里刘晓茵撞见她时的样子。   然后张开嘴,似乎有气无力般从嘴里发出一种又好像叹气,又好像说话似的吱吱嘎嘎的声音,那女人一伸手朝着刘晓茵肩膀上笔直抓了过去。   刘晓茵这一惊惊得头皮都抽紧了。   完全凭着股本能猛踩住煞车一把将车灯打开,随后抓起副驾驶座上的铁扳手就想朝身后扔。   却在转身后发觉后车座上根本就是空的。   没什么叹气声,更没什么穿着婚纱的女人……   “是错觉么?”听到这里见她一下子止住话音发起了呆,我不由问了她一句。   刘晓茵似乎是有点沉浸在她之前那段描述的回忆里。好一阵都没有回应我,直到我忍不住再次问了她一句,她才如梦初醒似的吸了口气,然后朝我看看:“错觉?那时候我倒的确是这么认为的。毕竟有什么东西会凭空出现又他妈凭空消失呢,是么?又不是变魔术。”   “……那后来呢?”   “后来我手机响了,是我领导打来的,他急吼吼地对我嚷,刘晓茵你他妈还没做交接到底上哪里混去了,等下有具新尸要送来,情况有点特殊,你得给我好好看着点!”   “尸体也分特殊和不特殊么?”   “嗯,是的。一开始我也不明白这一点,后来才知道,有些尸体因为来源的地方以及它的本身,所以具备着各种各样的特殊性,而那天晚上我科长所对我特意关照的那具新尸,则尤为特殊。”   VIP章节 2264号间八   那具尸体是被警方从附近的警局运来的。   死者是一起谋杀案的受害者,三十岁左右的无名氏,脸被强酸毁了容,因此尸体在警局的解剖室停放了快半年至今没人来认过尸,也还没能锁定嫌疑犯的目标,所以现在被转到了殡仪馆里继续保存。   起先刘晓茵并没觉得有什么特别特殊的地方。   和平时一样签字盖章在电脑里存入编号,然后在等尸体进行过新的消毒处理后,带着钥匙同警方工作人员一起把尸体运到地下存尸处。唯一不同的是,由于之前尸体存放的时间太长,普通冷冻已经没什么明显用处,所以需要比较特殊的容器才能更妥善地将之保存。因此B1楼的停尸房自然是不能用了,刘晓茵在上司的示意下将它送去了B2层,因为只有解剖室里才有装满福尔马林的冷藏柜。   在那里刘晓茵第一次看到了那具尸体原本掩盖在白布下的样子。   就看了一眼,在他们拉开白布把尸体从尸床移到防腐剂容器边的时候,她看到一团灰褐色的皱巴巴的东西。依稀好像是它的脸,被防腐剂浸泡得黏糊糊的头发把它整张脸几乎全覆盖住了,只有两只眼睛露出在发梢的间隙,似乎紧闭着,眼皮以螺旋状凹陷在眼眶里。   之后没再能看第二眼,因为它很快被放进药水里并被推进了冷藏柜,然后一旁的运尸工从口袋里掏出卷黄色的纸——就是殡仪馆小卖部有卖的那种符纸,贴在了柜门上。   “这是做什么,驱鬼啊?”边上警员见状笑问。   运尸工也笑了笑,回答:“老习惯啦,你新来的吧?”   然后几个人说说笑笑走了出去。   刘晓茵跟在他们后面,因为他们走后她还需要填些表格,不过实在也没什么好写的,这具尸体公开的资料几乎没有,连名字也是,只有一个代表它停放序列的编号,所以刘晓茵草草填了几笔就算完成了。然后锁上冷库门准备离开,但刚转过身,却突然看见有团黑色的东西在她眼角边一闪过。   她立刻朝那方向看了眼,发现那是团头发样的东西。   贴着冷库边的墙角朝前面的手术台方向滑,速度很快,像只老鼠一样从手术台下滑了过去,而在手术台前操作着的那两个医生对此完全没有感觉到。   刘晓茵赶紧指着那团头发想提醒他们,但还没来得及开口,其中一个抬起头对她笑道:“刘晓茵,你今天挺忙的吧?”   刘晓茵本想对他说有团头发就在他脚跟边。   但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因为那团头发突然不见了,也不知道是消失了,还是钻进了他后面那一大团灯光照不到的黑影里。   这感觉让刘晓茵有种被头发团堵到了喉咙似的感觉,因为她想起了之前在停车场所碰到的情形。于是匆匆跟他们敷衍了两声就离开了,头也不回地朝解剖室外走了出去,然后在外面人来人往的走廊里用力吸了几口没有防腐剂味道的空气。   回到保安室时她的感觉已经好了很多。   虽然其他保安已经离开了,但就像前面解剖室里那个医生所说,这天的工作特别忙,火化场次安排很多,所以整栋楼里还是挺热闹的。乱七八糟的纸钱和花圈随处可见,被穿堂风吹得悉嗦作响,还有透过墙壁嗡嗡传来的嘈杂声,多数时候这些东西让人讨厌,但有时也会让人觉得有种活着的真实感。   于是收拾了那些同事留下的烟头和空饭盒,刘晓茵打开电脑跟往常一样浏览了一遍微博。   留言的人不多,因为最近没写什么新段子,她迟疑着是不是要把在停车场的经历写出来给别人看,但随即想到,一个一向对鬼神不屑一顾的人突然说起这种神神叨叨的东西,是不是会有点自己打自己耳光的感觉。于是作罢,就随便在网上找了个小游戏,正打算玩会儿以消磨巡逻前的时间,忽然微博那页面闪了闪,有私信的提示。   她立刻就把页面点开了。   果不出意料,是那个很久没露面了的男人。他短信很简单,四个字:最近好么。   她本想搁上十来分钟或者半小时再回,免得自己急迫的心情被人一览无余。但五分钟后还是熬不住了,她飞快地回了信,把那天她在停尸房的遭遇和之前在停车场的遭遇说了一遍。末了,问他,那会不会是幻觉?因为她从小到大没生过什么病,更不知道幻觉是什么样的,只是觉得所看到的东西都很真实,尤其是那个自杀的女人在棺材里突然看向她时的那种眼神。但是死人又怎么会对着别人看呢?再说她在她车里看到的人影又到底是怎么回事……   写到这里时,不禁手心有点发凉,她把电脑游戏的音量调高强迫自己不去回想当时的情形,一边等着那男人的回复。但那男人不知道是看得慢还是有事在忙,在她发完那长长的一条私信后过了很久始终没有回音,这让她微微感到有些焦躁,所以又等了片刻后她干脆关上电脑躲进厕所去吸了两根烟,回来时见到科长在保安室里等着她,脸色不悦,边上走廊里两名运尸工拿着签单刚刚离去。   显然是没找到她于是找了科长。   她实在不应该在这么忙的时候擅离职守的,于是低头进去预备好挨训。但他没说什么,只是给了她两支白蜡烛和一包烟,然后跟她说:“晚上十一点前你去给13009点上,这烟也是给他的。今晚那尸体你要多关心点,第一天来么。明天就没你什么事了。”   看上去好像是要她祭拜。   第一天到殡仪馆遗体不计其数,但要作为保安的她去祭拜,这对于在那里工作了一年多的刘晓茵来说还是头一遭。   她当时有点不明白这是为什么,想问科长,但转念想起殡仪馆里确实各种规矩多,也就没问。   科长走后她再次打开了电脑。   本想玩游戏,但神使鬼差的又直接点开了微博。   微博里有数条私信的提示,这让她心跳有点快,立刻把它们打开,都是那男人发来的。   ‘就像我以前跟你说过的,没见过不代表不存在。’   ‘不过据我所知鬼一般人都是看不见的,你能见到的通常都不是正常死亡。’   ‘你说那个女尸是自杀的对么。所以你能看到她,我想可能她是想对你传递什么信息。’   ‘但是她没办法正常和你沟通,除了能让你看见她。’   ‘她想跟我沟通些什么?’看到这里刘晓茵不由问他。   ‘她生前未了的心愿。’这次对方回信很快,想来是在电脑边守着。   ‘但在追悼会上我看到她闭上眼睛了。’   ‘那或许是除了心愿之外其它的事情。’   ‘其它?会有什么其它的事?我又不认识她……’   他又是好一阵没有回复。   刘晓茵想也许他是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毕竟这种事世上能有几个人亲身经历过。   于是她借此随口般问了句:‘你最近怎么样,很久没见你上网了。’   ‘工作上有点事,比较忙。’他很快回答。   简单又普通的回答,让刘晓茵无法再继续找话题跟他聊些什么,只能对着他头像上那张逆光的侧脸发了阵呆。她有点痴迷那张侧影,虽然可能根本不是那男人的真实照片,但她总不自觉地会在聊天时将他同这张脸代入到一块儿。   所以不知不觉打了句:‘认识到现在,还不知道你长什么样子。’   但还没发出去,屏幕上突兀跳出对方一句问话:‘那个4号间你后来又进去过么?’   ‘没有。’刘晓茵清除了那句话,敲上这两个字后迅速发出。   ‘那就好,那里头怪邪门的,以后都不要再进去了。不过,关于里头那头发,你有没有问过别人它是怎么回事?’   ‘没问过,我还没跟人说起我进过4号间。对了,说到这个,我想起来,刚才我在解剖室看到样东西……’   ‘什么东西?’   ‘我好像看到有团头发在地上动,不过也可能是只老鼠。’   ‘头发?什么样的头发?’   ‘没看清。’   ‘小心点。你虽然在殡仪馆工作,但我看你对那地方的规矩知之甚少,也没人会特意教你那些,所以自己要当心些。’   这话说得人心里挺暖的,刘晓茵把它反复看了好几遍,直到发觉时间差不多该去巡逻了,才有些手忙脚乱地回了句:‘嗯,知道了。我得去巡逻了。’   ‘晚安。’   这是那男人第一次跟她道晚安。   似乎无形中有种距离接近了点的感觉。‘晚安。’于是她也回道。然后关上电脑拿起钥匙和科长给交给她的蜡烛香烟朝外走去。   十点过后地下室静了不少。大部分工作人员都已经下班了,也很少再有来来往往运送尸体的声音和家属的悲哭。不过火化炉依旧在被人使用着,所以她草草看了圈就离开了,也很快巡视完了两间停尸房。   2号停尸房总是查得比较仔细,尤其是墙上新换的报警器,还有小间的门。自那天发现那扇门没被锁后她就养成了每次检查完都要推两下才走的习惯,哪怕刚刚把门关上她还是要推两下才放心,因此那天之后停尸房里再也没有出现过任何状况。   之后她下楼去了B2室。   以往那一层总是随便晃一圈打个卡就可以了,这天比较特殊,因为科长给她安排了一项额外任务——要她在十一点前把蜡烛给13009号尸体点上,再供上一包烟。   13009号就是新到的那具被从警局送来的尸体。   谋杀致死的,所以情况比较特殊,所以得到的照顾也就比较特殊。   这样想着,刘晓茵正要打开解剖室的门朝里走,但不知是否是受了刚才跟人聊天的影响,她在看到解剖室边上那扇陈旧的小门和小门上锈迹斑斑一个‘4’字时,开门的动作不由自主地停了停。   她觉着那门上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晃,似乎是头发。   于是立刻打开手电朝那方向照了照。   却发现原来不过是一团蜘蛛网,她不禁有些哑然失笑。对着那团蜘蛛网呆看了一阵,寻思自己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么疑神疑鬼了,那么一点东西都能让自己杯弓蛇影地吃上一惊。   就在这时她听见墙里头传来一阵滴水声。   滴滴答答……滴滴答答……   那声音是从解剖室里传出来的。这会儿解剖室里应该没人,她不清楚这么清楚的滴水声是怎么回事,难道有谁离开时没把水龙头拧紧么?寻思着她立刻把解剖室的门打开,正要习惯性地去摸墙上的电灯开关,却见里头有灯亮着。   是手术台上的无影灯。   透过灯光的照射她隐约见到对面墙角处有个不像是工作人员的男人蹲在那儿,低着头,也不知道在做些什么,滴水声就是从他那方向传来的,滴滴答答,仔细听却又好像是他在哭。   “请问你是哪位!”当下她立刻摁亮了手边的开关。   头顶白炽灯唰的下亮了,明晃晃的光迅速铺满了整个解剖室,也照出了那个蹲在角落里的人。他看上去脏透了,虽然穿着质地很考究的衣服,但那上面沾满了褐色和土色的污迹。脸上则更糟,头发湿漉漉地在脸上黏成一团,混着泥浆类的东西,让人完全分不清楚哪些时头发,那些事他的五官。他将那大半张脸埋在他两臂间,肩膀微微颤动,的确真的是在哭。   见状微微犹豫了下,刘晓茵一边朝他走过去,一边公式化对他道:“这里是员工区,先生。家属区是在……”   话还没说完她突然感到身下一热。   低头看,发觉自己的白裤子被一股突如其来的经血染红了一大片,她忙匆匆夹紧腿停下脚步,再尴尬地抬头朝墙角处看时,见那男人闻声朝她抬起了头。   那一瞬刘晓茵差点腿一软跌坐到地上。   那男人一张脸几乎全都烂透了。他面朝刘晓茵用他两只皱巴巴的手使劲抠着自己眼睛,没有嘴唇的嘴巴张得很大,从里头发出一种极力想叫,但很难宣泄出来的嘶嘶声。   然后他重重抽泣了一下,不见了。   仍旧有滴滴答答的声音从那方向传过来,却原来只是墙角处水管里渗出的水滴声。   VIP章节 2274号间九   后来到底是怎么回到楼上去的?刘晓茵说她一点也记不起来了。等脑子里重新有了意识的时候她发觉自己已经坐在了保安室里,两只手不停发着抖,连电棍也握不住。   但她不知道自己反复去拿那支电棍是要干什么,去用来对付在解剖室里见到的那个‘人’么?可她甚至不能确定她是不是真的在解剖室里见到过什么‘人’,他跟停车场里她见到的那个穿着婚纱的女人一样,很真实地在她眼前出现过,可是又他妈很虚幻地消失了……   说到这里刘晓茵话音突兀一顿,然后有些莫名地问了我一句:“你见过医院里贴佛像么,宝珠?”   我愣了愣。一时想不起是否在医院见到过,所以很快摇了摇头。   “但我见过。”她说。“就在他们带我去签字的时候,我在他们办公室的门背后见到他们贴着张很大的佛像。”   “你确定不是过年时候贴的财神?”我为我这句不算太冷的冷笑话噗嗤笑了声。   之后发觉有点突兀。   因为她听了没有笑,只是朝我身后窗玻璃上的纸符看了眼,然后摇摇头:“是佛像。虽然我不知道是什么佛,不过我在殡仪馆里见他们贴过,不会搞错。只不过,在殡仪馆里看到别人贴着佛像或者耶稣像什么的,不会让人觉着奇怪,是吧?但在医院,这种用各种各样学术和科技跟死神抢生意的地方,居然会有医生在他们办公室里贴佛像,你说这事儿是不是就有点奇怪了?”   被她这一说倒确实让人觉着有点奇怪。   我点点头。   她便继续道:“可见迷信这东西还真不好说。无论多不信鬼神,就算你是泡在马列主义的缸里长大的,一旦有些古古怪怪的东西看多了,你就不由得不去信,或者说,至少不像以前否定得那么绝对,因为唯物的信念有点动摇了。”   刘晓茵那晚的唯物信念被动摇得很厉害。   她第一次认真地想了下‘鬼’这个问题,也是第一次觉得那张不知被谁贴在保安室门上的佛像给了她一种安全感。所以她把那扇门关得紧紧的,让那张佛像祥和的笑脸正对着她的脸,之后握着电棍心神不定地不知呆坐了有多久,直至有运尸工过来敲她的窗,她才突兀意识到,自己竟连裤子都忘了去换掉。   经血把她椅子都弄脏了,她匆匆忙忙进里屋把自己清理干净,没更多时间去弄掉椅子和地板上的血,取了钥匙跟他们去了地下室。   这种尴尬自是不会被那两个运尸工放过的,他们猥琐地取笑了她一通,在地下室安静的通道里笑得像两个变态。但就在刘晓茵被他们说得愤然加快脚步,试图要超过他们朝前离开时,他们却迅速地严肃了下来,几乎是用一种有点严厉的口吻让她不要超过他们推着的那具尸体,尤其不能超过尸体的头部。   然后对面色变得有点难看的刘晓茵,他们解释道,女人月事来的时候太脏,会犯冲,尤其头部是七窍所在,冲撞到的话会让魂魄不跟着尸体走的,所以月事来时最好规避这地方,没法规避的话,至少不能随便靠近死者的头部。   这也就是为什么通常这种地方不太会用女人来做事。尤其在以前,这地方是完全见不到一个女人的。   “那如果是女解剖师或者美容师的月事来了怎么办?”   他们一口一个说着女人时的不屑神情让刘晓茵下意识反驳。   他们没回答。这些人说起荤段子来一套又一套,可是正儿八经要跟他们争论些什么的时候,他们却又都惜字如金,只沉默着推着手里的尸床,然后在刘晓茵停下开锁的时候,对她道:“这玩意你信则有不信则无,我们也就是随便说说,当不当真的你随意,毕竟谁都没见亲眼过那种东西呢你说是不?”   最后那句话不知怎的叫刘晓茵打了个寒颤。   本来她在跟那俩人怄气时,几乎已经把之前所经历的事情给淡忘了,却突兀被这句话一下子又给提醒了起来,于是一下子就没了继续跟他们争论月事和女人的兴致,她默默跟在那两人身后,没像往常一样随他们一起进停尸房,而是站在门口处看着他们把尸床慢慢推到停放点,然后等着他们填好表格后关灯出来。   但就在看着他们一边填表格一边互相低声说笑着什么的时候,刘晓茵忽然看到他们边上一张尸床下有什么东西在动。   起先她以为是尸布被他们碰到的关系。   后来意识到根本不是。   那是个穿着婚纱的女人……她蹲在那张尸床下面,脖子朝刘晓茵的方向伸着,两只漆黑的眼睛直愣愣盯着她看。   刘晓茵惊呆了。   当即想叫那两个运尸工低头去看,可是话到嘴边却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就好像喉咙跟她手脚一样一下子全都僵住了,饶是她有一手刀劈开三块砖头的力气,却一点儿都使不出来。   只能像块石头一样呆站着。然后她看到那女人嘴里伸出了条红得发紫的舌头,很硬很长,慢慢的从她嘴里垂到了地板上……   “那你还不赶紧跑啊!”听到这里我忍不住一下子出声打断了她的话。   声音响得有点突兀,以至把刘晓茵给惊得一激灵,她用力抱着自己胳膊使劲搓了搓,瞪大眼朝我脱**了句粗话:   “我草……人吓人要吓死人的啊!”   她胳膊上有很厚实的肌肉,可见她体魄有多强健。如此强健的人仅因我一句话就能紧张成这样,实在是有点好笑的不是么?可是我笑不出来,只下意识站起身朝四周看了看,连之前一直都没敢看的床底下也看了,所幸没有看到令我担心的东西,除了一两张苍白但若隐若现的脸。   于是轻轻松了口气,我抱着被子坐回到床上,然后见到刘晓茵皱眉看着我。   “你在找什么?”过了会儿她问。   “我被你的故事吓到了。”   “哦……”听我这么说她也轻轻舒了口气,然后咕哝道:“我还以为你看到什么了……”   “看到什么?那个舌头很长的女人么?”我试图让气氛轻松起来,但没成功,这话反而令空气变得更加阴沉,于是我立即又道:“那后来怎么样了?”   “后来我脸上挨了很重一巴掌,运尸工打的,我到现在都还记得他那时的表情,简直是恶狠狠的,他对我说,草你妈了个X的!发什么神经啊!呆X他妈想男人啊!”   骂完后他们就拖着她离开了停尸房,连门都没锁。之后也没坐电梯,而是走安全梯上了一楼,到楼上他们就开始一个劲地向刘晓茵陪不是,说对不起她,刚才真不是存心要骂她,也抱歉他们骂得那么脏那么难听。但没办法,碰上那情况他们只能这么骂,骂得越脏越臭越是好。   随后压低了嗓子,他们问她,刘晓茵,你是不是刚才在停尸房里看到什么了?   刘晓茵没回答。   她怎么回答,难道说她在他们边上看到了前几天刚刚火化掉的那个上吊自杀的女人?   所幸他们也并不在意她给不给答案。只交给她几张符,然后嘱咐她等下去巡逻的时候记得要带在身边。之后正要离开,其中一人想起了什么,回头问她道,刘晓茵,如果没记错,今晚那具13009是要你去祭的吧?   刘晓茵点点头,说是。   那人挑眉道,那你去祭好了?   她摇头:还没呢,之前要去祭的时候发现大姨妈来了,所以回来换裤子的。   哦。那人点点头,说:既然这样,那就别去了,跟科长打个电话换人去,你别去,那尸体太阴了,你来着大姨妈去准得出问题。   阴?怎么阴?她问。   那人有些稀罕地看着她,啧啧道:你居然不知道吗女人?那是具凶尸啊……   凶尸?什么叫凶尸??她再问。   那人哭笑不得般咧了咧嘴眉。   随后把话音压得更低,低得几乎凑在她耳朵边,对她道:因为死得可惨。他是被谋杀的,这你是知道的,对吧。但怎么死的他们跟你说过不?   刘晓茵摇摇头。   他用手朝脸上比划了个样子,说:他两只眼睛和嘴巴被敲进了一寸长的钉子,都是活着时候被敲进去的,还被强酸烧化了脸,所以到现在都找不到杀他的凶手,也没人来认尸。你说这人受了那么大的罪,死了得有多大的怨气?所以,你说凶不凶?   刘晓茵没有回答。   她没法回答,因为一边听的时候,她喉咙又跟之前看到那穿着婚纱的女人时一样发紧了。所以等那两个运尸工一离开,她就立刻把门窗再次关紧,随后把桌上的电棍再次紧紧地抓在了手心。   她决定从今往后无论如何她巡逻时都必须带着这东西,如能有把配枪那更好。   随后她打开电脑,打算把这晚上的所有遭遇都写出来,并发到网上去,或者以此能找到契机同那网上的男人谈一谈。   她迫切需要同他谈一谈,从未如此迫切地需要过。   但就在她刚将微博点开的时候,突然间身后嗡嗡一阵蜂鸣声响了起来。   一瞬间她只觉得自己的手和脖子都硬了。   她僵硬地停下手指的动作将脖子朝后转了过去。   随即见到身后那只警铃一闪一闪的,伴随着一阵阵嗡嗡蜂鸣声,闪烁着一道道带着点刺眼的红光。   而红光下所显示的报警点……   真他妈见鬼,竟然是B2楼的解剖室。   VIP章节 2284号间十   刘晓茵说她当时真有种活见鬼的感觉。   解剖室的确也跟停尸房里一样装着台报警器,那是因为它曾经也是间停尸房,后来建了新的就改为它用,连带那台报警器也因为功能失效而被长期废弃了。所以刘晓茵从没想过它还能正常工作,因为在她印象里,那就是个报警器形状的摆设。   尽管如此,她还是不得不立刻下了B2楼,因为她给解剖室打电话过去时一直都没人接。   没人接意味着里头没有人,既然没有人,那会是谁触发了报警器,或者说是谁给那台已经几辈子没接通过电源的报警器重新接上了电源?怀着这巨大的疑问她带着电棍到了解剖室门口,不过没像上次去停尸房那样立即开门进去,而是迟疑了好一阵子,直到有人从B2楼经过带进一点人气,她才把那扇门打开,并且立刻按亮了里头的灯。   同意料中一样,通亮的灯光下整个房间看起来没有任何异常。   除了那台亮着黄灯的报警器。它被接通了电源,积满灰尘的外壳上到处留着手指碰触过的痕迹,这发现倒叫刘晓茵立刻冷静了下来,因为她意识到,原来这并不是什么怪力乱神,而是有人在搞鬼。   有人趁解剖室没人时进入了解剖室修好了报警器,然后触发了它。   但谁会无聊到要在这种地方做这种事?   这问题叫她感到深深地疑惑。于是她一边朝里走,一边又把周围仔仔细细看了个遍。   到最后依旧没有任何发现。但报警器被人动过那是事实,她不敢对此有任何松懈,便打电话知会了科长并通知了110,把这里的情况跟对方说了一遍。直到对方允诺说过半小时后就派人来做个调查,至此刘晓茵才彻底定下心来,便拖了张椅子在解剖台边坐下,试图放松放松她那两条仍僵硬着的腿,然后回去继续她每天的任务。   但刚坐了不多会儿,一个发现突兀引起了她的注意,因她听到了一阵老鼠啃东西般的声音。   吱吱咯咯,很轻但是很刺耳。   于是立刻抬头朝那方向看,随即发觉声音来自解剖台背后那个冷藏柜。隔着外面那层茶色玻璃门,能见到柜子最外层那道金属门似乎没有关牢,它微微敞开着,而贴在上面的那张符也因此有一端被掀了开来,随着空气的流动时而微微抖动,发出吱吱咯咯的声响。   原来那老鼠啃东西般的声音就是因此给弄出来的……但冷藏柜的门为什么会开着?   刘晓茵很清楚地记得在之前那些人把13009号尸体放进冷藏柜后,他们是把冷藏柜的门给关牢的,否则没办法将符贴上去。意识到这点她立刻起身走了过去,走到跟前移开玻璃门,然后仔细朝着柜子微侧着的那扇门看了眼。   随即一惊。眼前所见的东西令她惊不由自主后退了半步,随后再次走了过去,一把将那门彻底拉开,然后将里头那个抽屉状的储藏柜狠狠拉了出来!   柜子里晃动的液体内显现出一副深褐色的身体。   那具13009号尸体静静地躺在防腐剂冰冷的液体内,如同块冰冷的石头般一动不动。这让刘晓茵原本高悬着的一颗心微微朝下落了点。   有那么片刻她曾以为那柜子里是空的,因为她在冷藏柜金属门上很清楚地看到了几个清晰的指纹,且带着福尔马林湿漉漉的痕迹。但显然是她多心了,她受那些运尸工的影响太深,事实上尸体就是尸体,人死永远不可能复生,并从冷藏柜里打开门钻出来,所以,造成这种假象的很显然是那个故意弄响了报警器的人。   但不知他究竟出于什么目的做了这一切。   一边用报警器引来了刘晓茵,一边还故意把冷藏柜的门打开……这种做法对他能有什么好处?刘晓茵想不明白。但就在她因此而在此看向门上那几个手指印时,突然听见有人在她身后哭了一声。   是个男人的声音,低低的几乎近在她耳边,随后她感到有什么东西一下子重重地压在了她的肩膀上。   这一吓吓得不轻。   她说她当时心跳几乎都要停了,所幸反射神经够好,所以在她脑子里还一片空白着的时候,手已经握着电棍一下子朝身后狠狠砸去。   但砸了个空。   她身后什么也没有。   不,也不能说什么都没有。就在她转身霎那她看到后面有一团黑色的东西,忽闪了下就没了,后来她的视线就落在了附近那台报警器上,因为在那团黑色东西消失之后,她就看到有个男人背对着她站在那地方,一只手紧紧抓着他的脖子,一只手使劲在报警器上用力拍着。   一下又一下,嘴里还发出一种很奇怪的声音,哭不像哭,说话不像说话。   “你是谁?!”虽然立刻认出他就是之前在解剖室见到的那个脸烂透了的男人,刘晓茵仍是脱口问了他一句。   那男人拍报警器的动作立刻停止了。   但依旧背对着她,嘴里发着那种奇怪的声音,并且声音更响了,在静得堪比坟墓的解剖室里直听得让人想拔腿就朝外面跑。   但刘晓茵却一步也跑不了。   因为就在那时她脖子上突然被什么东西给绞住了,很大一股力道,绞得她差点一头朝冷藏柜里翻进去。   她急忙挣扎。试图用手把绞住她脖子的那团东西扯下来,但奇的是手抓上去却什么也碰不到,她脖子上根本什么都没有,可那种被绞的感觉却分明是实实在在的啊……那种冰冷的、像团极粗的绳索一样在勒得她完全无法呼吸感觉,分明是真实存在的。   “我操!”说到这里时刘晓茵突然苍白着脸用力爆了句粗口,然后直愣愣看着我道:“这真他妈太见鬼了!不是么?!”   我咽了咽有点干燥的喉咙看着她的脸。   很显然她在回忆着这段情形时仿佛又一次感受到了那种窒息般的恐惧,所以眼睛瞪得特别大,好像随时要从眼眶里脱落出来似的。于是慢慢点了下头,我轻声问她:   “那你怎么办……”   “真他妈太见鬼了……”她没有回答我,只是又讷讷重复了之前的那句话。   我不由有点担心她会不会又出现白天时的症状。   抬头看看钟,快凌晨一点了,便想以此为借口让她停止这话题,却见她面色又渐渐缓和了下来,随后用力吸了口气,对我道:“那种感觉大概持续了十多秒,然后突然就消失了……之后,说出来有点丢脸,因为我当时是立刻就逃出了解剖室,连冷藏柜都忘了关。”   “那么那个男人呢?”   “不知道,”她摇摇头:“我没注意,实在是吓得已经忘乎所以了,所以除了逃走当时没有其它任何想法。”   原本刘晓茵想立刻逃回保安室。   谁知那时电梯不知是在运东西还是怎的,总停在一楼不往下走。   刘晓茵等不了。   她总觉得身后有什么东西会追来似的,于是当即改走安全通道。一口气跑到一楼,以她平生最快的速度,可是仿佛老天存心要跟她作对,到了一楼后,那扇门她怎么也推不开。随后才想起来,为了防止有外人进出,一楼安全通道的门是锁着的,她平时带着钥匙没什么问题,这一回心急慌忙地去解剖室查看,忘了把钥匙带在身边,所以她还得退下去选别处走。   这无疑是火上浇油的。   但没有别的方法,她只能原路返回,顺着楼梯走到B1楼。   她想这段时间电梯总应该是开动了,所以她打算到了B1楼后坐电梯上去。   但是怪事再次发生了,因为在她自以为是走出B1楼安全门的时候,抬头一看,却看到墙壁上写着巨大两个字:B2。她立刻退进安全门一路往上跑,跑到上一层推门而出,迎面墙上依旧巨大两个字:B2。   “鬼打墙??”听到这里我脱口而出。   刘晓茵看了我一眼:“不知道,也许吧。总之我当时觉得自己快发疯了,从没见过这么可怕并且不可思议的事。”   “那后来你怎么办……”   “能怎么办?我只能继续往安全门里退,再继续爬楼梯,再继续进进出出……”   “每次都是B2楼?”   “是的。那样大概重复了约莫二三十次吧,我突然间意识到自己很傻缺,为什么不再去看看那台电梯呢?也许它已经可以使用了。于是赶紧停了下来,然后走出去,想去看看那台电梯在我折腾了那么久后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情况了。结果,你猜我看到了什么。”   “什么……”   “我看到那个4号间的门开着。   B2楼的电梯和安全通道在不同的两个位置,所以要到电梯口势必经过解剖室,这让刘晓茵很是忐忑。而人的通病就是,越令自己害怕的东西,往往越会不由自主地去关注,所以她在硬着头皮从解剖室门前经过时,虽然心里提醒了自己无数遍,还是无法控制地朝那方向看了一眼。   没看到解剖室门前有任何异状,却因此而发现它隔壁的4号间门开着。   这发现让刘晓茵吃了一惊。   幸而很快她看到里面有个男人蹲着身子在翻找着什么东西,身上穿着保洁员的制服,才使她大大地松了口气。也真是奇怪,一旦身边有了其他人,之前那种极度的恐慌似乎立时就减轻了,甚至可说是消失了,她敲了敲门问他在找什么,他倒是被刘晓茵的突兀出现而吓得一跳,随后解释道,有样很旧的保洁工具找不到了,他想看看是不是会在这里。   当时也只能说刘晓茵实在是怕过了头,所以一旦情绪松懈下来,思路也就跟着松懈了不少,以致完全没有对那个人的话,乃至那个人,产生出哪怕一点点的怀疑。只是单纯地觉得能在这里看到制服穿得如此一丝不苟,甚至还戴着口罩的保洁员,实在是难得,因为在这地方做久了的那些老油条,无论制服也好,口罩也好,向来都是随便惯了的。   其它她没有产生任何怀疑,甚至没去想为什么那人在她到来后不再继续寻找他要的保洁工具,而是随着她一起出了门。她唯一在乎的是在她问起此人是否坐电梯下来时,他给的答案是肯定的。   这无疑让她松弛下来的情绪变得更加安定,所以在见他推着保洁车朝解剖室内进去时,便也一起跟了进去,一则想看看之前那个可怕的男人到底还在不在,另一则,是想顺便把刚才忘记关上的冷藏柜重新关起来。   所幸她没再见到那个男人。   他又一次消失了,跟前回一样,明明很真实地在她眼前出现过,却又很虚幻地消失了。   而冷藏柜的门和她逃走时一样敞开着,半具尸体躺在福尔马林中静静袒露在柜子外面,幸而保洁员没有留意,所以趁他在弯腰选择清洁工具时,她迅速地跑到那边将尸体推进了柜子,又以最快的速度将柜子门用力推上。   但还是被保洁员看到了。   在刘晓茵匆匆推紧冷藏柜的门后,一回头见到他倒着手里的清洁剂抬头望着她,不过关注点倒并不在它之前为什么开着,只随口问道:“怎么这具尸体放在这里的么?”   “是的,这边保存起来比较好。”刘晓茵答。   “哦,好久没见它被用过了,算是VIP级的地盘吧。”   这句话让刘晓茵不由得噗嗤一笑。原本有些紧张的情绪再次放松下来,她走近了想问问他什么时候能做完清洁,但随即发觉自己怎么都想不起对方叫什么名字。   “你知道他死得很惨吧?”这时听见他又问自己,于是刘晓茵点点头。   他便耸耸肩道:“如果我是你,我今晚就不会跑到这里来,太阴了,你感觉不到么。”   刘晓茵笑笑,说:“迷信。”   他也笑了笑,虽然戴着口罩只能看到他一双黑漆漆的眼睛:“在这里或多或少都信点,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那你在这里见过那种东西么?”   “你说鬼?”   刘晓茵点点头。   “见是没见过,但小心点总是好的。”保洁员道。然后他转身去搞清洁了,刘晓茵随即也想离开,但突然间有种奇怪的感觉让她不由停了脚步,朝那保洁员又仔细看了两眼。   不知怎的她突然觉着那保洁员走路的姿势有点怪。   怎么个怪法呢?就是走路似乎脚后跟总不着地,好像一直是踮着脚走的,一拖一拖,走得好像有点吃力。   于是她忍不住问:“你的脚是不是受伤了,不大方便吧好像?“   闻言保洁员不走动了,也停下了手里清洁的活儿,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脚。   过了片刻后自言自语似的咕哝了声:“也是,好像走着是不太方便。”   边说边轻轻跺了跺脚,刘晓茵眼尖,在那瞬间蓦地看到有什么东西从他裤管内的脚踝上跳了出来。   亮闪闪的,似乎是根脚链子。   男人戴什么脚链子呢?她暗自想笑,可是笑容还没从嘴角上扬出来,却随即猛地僵硬了下来。她仿佛被虫蛰到了般迅速朝后退了步,问他:“对了,一下子想不起你名字了,你叫什么……”   他没回答,只回头看了她一眼,然后摇摇头。   于是她再问:“你身体不舒服么?脸色好像不大好看。”   他再次摇了摇头。   但他脸色的确很不好看,之前一直没有留意,此时一旦留意,这种感觉在刘晓茵心里立刻化学反应般地醒目膨胀起来。   她从没见过有谁的脸色会是酱褐色的,除了此时静躺在冷藏柜里的那具尸体。   意识到这点她转身就走,不料走得太急完全没留意前面挡着张解剖台,当即身体嘭的下重重撞在了那床的金属支架上,又猛地朝地上直摔了下去!   倒地瞬间她看到床下有一双眼睛在看着自己。   闪烁在黑色长发和白色婚纱下的一双眼。   苍白的眼球瞪得大大的,仿佛随时要从眼眶里掉出来,却无比专注地对着刘晓茵的方向,并随着她的动作微微转动。   见状刘晓茵吓得尖叫出来。   一边将手里的电棍狠狠丢向她,一边连滚带爬朝门外冲去,可是两条腿却不知被什么东西给缠住了,任她怎么用力也无法挣脱。情急之下她摸出运尸工给她的那些符使劲朝身后扔了过去,随后立刻感觉到脚上松动了下,便迅速爬起身就要朝外跑,却被门口蓦地出现的几道身影吓得再次尖叫起来。   “刘晓茵?!”这同时她听见有人大声叫她。   然后有人奔了过来,一把将企图继续朝外冲的她紧紧按住,这让她几近狂乱,一阵拳打脚踢后仍是被对方制住了,他们一边叫着她的名字一边使劲压住了她剧烈发抖的肩膀,并且强迫她把头抬起来。   她这才看清原来门口出现的那几道身影都穿着警服。按着她肩膀的是她馆里的同事,那几名警察则在门口站着,同她一样眼睛睁得很大,像看疯子般看着她。   VIP章节 2294号间十一   “你知道心脏冷到麻痹的感觉是什么样的么?”说到这儿刘晓茵冷不丁问了我一句,然后也不等我回答,她用力扯了把自己的衣领,让我看她脖子上一圈青紫色的痕迹:“那就是你突然间意识到所有你以为不存在的那种可怕的东西,不仅真实地存在,而且会实质性地伤害到你。”   “是在冷藏柜那里被弄出来的??”见状我立刻问她。   她点点头:“是的,但我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东西袭击了我。而更可怕的是,就在我同事和那些警察都聚在我身边,自以为自己已经安全了的时候,我发现那女人竟然没跟以前那样消失掉。”   “……她还在解剖室里?”   “没错。不过离得很远,她好像不能靠那些警察很近,所以在冷藏柜的地方站着,”一边说她一边好像有点儿激动起来,似乎语言已经无法让她感到满足,她用力让自己朝上坐直,然后摆出一种僵硬的姿势,瞪大眼睛直愣愣看着我:“看,她就这么站着,用这种样子看着我。而我的那些同事,还有那些警察,就在她面前走来走去,检查这检查那的,却没有一个人能看到她!”   说完一阵沉默,因为她呼吸太过急促,让她一度没法开口。而我也正好藉此理一下自己的思路,因为我觉得很奇怪,为什么她会无缘无故见到那些东西,为什么那些东西要无缘无故地缠着她。一般来说,冤有头债有主,除非他们互相间有什么非常深刻的渊源,否则她应该见不到那种东西的,就像在那地方工作的人,以及那些警察一样。   究竟是什么导致她能见到它们,又被它们给缠着……   “我当时真他妈是怕极了,”这时刘晓茵再次开口道,“却又没办法跟他们说,因为人不太容易去相信他们眼睛看不到的东西。所以想着,在那些警察做完笔录离开后我跟他们一起离开,也许可以摆脱那东西。”   但让刘晓茵没想到的是,在她跟着她同事和警察出了解剖室后,她发现那女人竟跟着她一起出来了。   虽然一出门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仍是令她恐慌到不知所措。   她认出这新娘子打扮的女人就是几天前那个被火化的上吊自杀的那个人。她还深刻地记得在停尸房里第一次见到这女人尸体时的情形,还有火化前突兀看向她时的那种眼神。那回忆叫刘晓茵毛骨悚然。   但那女人被火化前明明已经闭眼了不是么?却又为什么要冤魂不散地缠着自己?   这一点刘晓茵怎么都想不通。   于是在警察离开保安室后,眼见她那些同事也要离开,她立刻叫住了他们,想跟他们说说这事和她最近碰到的这些诡异的状况。毕竟在这地方工作的人,无论谁都比她要懂得多,而且一向各种规矩也多,所以绝不会像那些警察一样完全无法沟通,不是么。   却随即发现那几人停下脚步时的神色都有点不太情愿。   一开始刘晓茵以为是彼此不熟的关系,因为他们都是夜间守夜室或火化室那边帮忙的工作人员,跟刘晓茵鲜少有交集。但就在刘晓茵想着怎么打开这话头时,他们其中一人却先行开口,指了指墙上的报警器对她道:“你应该知道它是派什么用处的吧。”   刘晓茵点点头。   “我们工作那么多年都没见它响过,但你一来它就叫了两次,你想过是什么问题么?”   “前一次说是报警器线路坏了。”刘晓茵答。   “那这一次呢?”   “警察的说法是有人恶作剧,但是……”   “但是什么?”   “我觉着我好像看到了什么东西……”   她这话让那人同其他两个互相间看了两眼,随后道:“在这里做的时间久了,都说自己好像看到了什么东西,你看到啥了?”   “我看到……”刘晓茵后面的话还没来得及出口,突然另一个人摆摆手打断了她的话,似有些不耐烦地对她咕哝了句:“不要说了,也不看看现在什么时候,你不去干正经事了么?”   “我他妈没法干正事!我看到的东西太吓人了!”刘晓茵因此而怒道。“知道我看见啥了?那个上吊自杀的女人,还记得不?她家人晚上给她做超度那几天你们都在场的吧?”   “……你是说你见鬼了?”   “是啊!就在刚才还他妈的跟着我呢!”   这句话让所有人一阵沉默。   过了会儿那人扯了扯嘴角摇摇头:“你大概不知道,每个在这边做事的人做久了都会觉着自己见鬼了,小刘,你好好想想,如果刚才真有鬼跟着你,怎么我们那么多眼睛都看不见?你以为鬼那么好遇见的么?那殡仪馆真得跟阴曹地府一样了是不?”   “但我真他妈见到了!”   “那你想怎样呢?如果真怕得不想干了,得,天一亮就去找你们科长,或者现在就打电话给他,结了。”随后他又咕哝着补充了句:“所以老王说得一点没错,这工作真不适合找个女人来做。”   “妈的我当时想一拳把他那张扁脸打爆掉的心都有。”刘晓茵说到这儿愤愤地对我说了句。然后道:“你完全体会不到那是种什么样的愤怒,宝珠。明明我能看到,而且那东西还袭击了我,可是别人却因为看不到而完全不信我的话。而不信我话的这帮孙子,恰恰都是些平时规矩特别多,连走路先迈哪条腿都有讲究的孙子!真他妈的!”   她这话让我想笑,却又笑不出来,因为我深深理解她当时那种心情。只是我被那种愤怒所困扰的时候年纪还小,所以远不如她体会深刻,因此她所从中受到的伤害也更为深刻,但对此毫无办法,能如何呢?   “那后来怎么样了?”于是我问她。   她苦笑:“后来那帮孙子就走了。走老远我还听见他们在拿我说的话逗乐子,不过我敢打赌他们在害怕,虽然他们嘴上否定我的说法,但他们平时的行为就能看出他们绝对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真他妈可惜,我没法让他们看到我看到的那些东西,否则我真想亲眼见见那帮孙子脸上的表情……”   “那你又是一个人了……”   “是的,一个人。”   “……那么,那女人又来缠你了么?”   我这话让她蓦地抖了抖。随后有些下意识地朝身后的门看了眼,看着那扇紧闭着的门轻轻吐了口气,道:“一开始没有。他们刚走我就把保安室门上那张佛像摘下来抱手里出去了,想离开殡仪馆,想回家。但就在往停车场方向走的时候,我感到身后有什么东西在跟着我……”   当时她头皮一阵发麻。完全不敢朝后看,只是立刻撒开腿就往前跑,可是怎么跑总觉着身后有什么东西紧紧地跟着,虽然没有脚步声,可是她很清楚地能感觉到自己脖子后一阵阵凉飕飕的,好像有什么东西在一波一波朝她脖子上吹气,但是周围根本就没有风。   于是她赶紧放弃了往停车场的那条路,改往有灯光的地方跑,谁知刚刚跑进灯光的范围,她被她面前突然出现的投射在地上的人影给吓傻了。   因为她看到她脚下有两道人影。   一道连着她自己的脚,一道就在她脚边上,披着长长头发的脑袋低垂着,也不知道是在看她,还是看地上她的影子……之后,也不知道是错觉还是什么,她听见耳朵边有人叫了她一声:‘刘晓茵。’   她条件反射地朝那方向看了一眼,空荡荡的什么也没看见,可是脚下那道并不属于她的影子仍在,只是位置变了变,之前跟她是一个方向的,朝前。再看时却已经侧过身面朝向她了,长发一把一把在她脸旁边飘来飘去,但她往自己身上看时却什么也看不见。   只感到一股股冷风在她周围绕来绕去,那一刻她整个人都僵掉了,别说跑,就连喉咙里的声音也发不出来。所以尽管前面不远就是2号楼,楼里有人在做法事,可她就是没法朝那栋楼跑过去,也发不出一点声音去引起别人的注意。   幸好就在这时那栋楼里传来阵木鱼声,还有和尚模模糊糊的念经声。   听见那声音的当刻她立即感到身体变轻了,于是立刻就朝它飞奔过去,一路冲进底楼香火缭绕的大厅,把别人家属给惊得纷纷看向了她,那时候她根本管不了那么多,就那么在别人的灵堂里站着,瞪大了一双眼朝人最多的地方钻,然后蹲**呼哧呼哧直喘粗气。   也不知道是她穿的制服的关系,还是她当时的样子着实有点骇人,所以尽管受了惊还**扰了法事,那些家属也就互相间交头接耳了阵,没有撵她离开,甚至都没有回头再去看她。倒是那几个在灵堂中间念经的和尚,在她进门的那一瞬看了她好一阵,然后又继续开始念经,但念的节奏明显比之前快了很多,木鱼也敲得特别响,随后其中一个还起身用一块黄色的段子布把遗像给遮住了,对此家属们虽然疑惑,但面面相觑之外并没人开口去询问他这么做的原因。   之后那个和尚朝刘晓茵走了过去。   他是那些和尚中年纪最长的一个,到她面前打量了她一阵,眼神有点奇怪,似乎还朝她身后看了一眼。随后他把自己手里一串佛珠挂到了她的脖子上,示意她跟他走。   刘晓茵立刻就跟着他过去了。说实话,过去无论和尚还是道士还是传教士,在她眼里都跟唱大戏的差不多,她从没想过有一天这类人在她面前能像根救命稻草一样可贵。虽然他们也就是念念经敲敲木鱼,可是那种声音让她有种说不出的安心。于是在跟着那和尚到了灵堂后面的走廊里后,她有些焦虑地对那和尚道:“大师,能不能让我待在人多的地方啊?”   和尚问她,“你是不是这里的保安?”   “是的。”   “你是不是被什么跟上了?”   “是的。”   刘晓茵说她在听和尚问了那句话后差点没哭出来。   当时当地没什么能比这样一句话更叫她激动的了,但就在她想去问问这和尚面对这种状况自己到底该怎么办时,却见那和尚皱了皱眉再次朝她看了两眼,随后道:“你听过一句俗话吧,人身上有三把火。”   刘晓茵点点头。   “但你身上只有一把,也难怪被那些东西给缠上了。可是你怎么会只有一把火呢?”   刘晓茵张着嘴答不上来。   那和尚摇了摇头:“那你要当心不要把头顶的火也给灭掉了,否则你在这里躲着也没用,我们也就会念念佛学院教的那些经,别的也做不了什么。之所以把你叫到这里来是因为你不要以为人多的地方就安全,那里是灵堂,有个死人还没被超度完,如果被跟着你来的东西给给扯住那就更麻烦了,所以你还是待在这里相对好点。等下我们超度完了我带你去给我们老师傅看一下,也许他知道怎么解决你的事。”   说完那和尚就走了,留下刘晓茵一个人在走廊里,虽然依旧很害怕,但已经感觉好了很多,所以她就抓着和尚给她的佛珠在走廊里待着,像个傻子一样一动不动坐在整条走廊灯光最亮的地方。   那样也不知等了有多久,单调的念经声和香火的味道让她眼皮子有点沉了起来,她就靠在墙上打了个盹。也就那么一小会儿的功夫,被口袋里手机的震动给惊醒了,她一弹而起正要站起身,头却猛一下撞在个金属东西上撞得嘭地声巨响。   随后她在这巨响声里给惊呆了,也顾不得痛,迅速后退,将自己身体重新缩进了之前的角落里。   她发觉自己竟坐在B1楼的停尸房里。   雪白的节能灯照得四周一片透亮,边上一排排大理石般安静的尸体,静静躺在金属的停尸床上。   她就坐在其中一具的床底下。不知是不是自己做的噩梦,刘晓茵立刻用力朝自己大腿上拧了一把,随即疼得差点叫出声,她立刻把自己嘴巴给捂上了,下意识伸手去摸脖子上的佛珠,佛珠还在。既然碰到和尚以及眼前的情形都不是做梦,那她到底是怎么从2号楼的走廊一下子跑到停尸房里的??   脑子一团乱麻之际,衣袋里的手机再次疯狂地震动起来。   来电显示是个陌生号,她哆嗦着双手把它接通,也不敢开口,只是放到耳朵边听着。   随后听见那头有个老头的声音迟疑着道:“刘晓茵吗?我是老王,原来保安室做的那个老王。”   “老王……”一听见是他,刘晓茵一个激灵,随后脱口道:“我他妈见鬼了啊老王……”   “你在哪里?科长打电话给我说保安室的报警器响了两次,这是真的吗?”   “是真的……”   “刘晓茵,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进过那个4号间了?”   “……是的。”   “那你有没有在里头看到啥特别的东西?”   “……不知道……就看到团头发,别的没什么特别。”   “啥……你看到头发了??”   “是……是啊,怎么了?”   “那你后来干啥了?碰过它没?”   “碰是没碰,就给它照了相……”   “还照相了??你这孩子真是……”   “怎么了,老王……怎么了??不过咱先能不能说那个,你知道我今天碰到啥了吗?太他妈吓人了啊!我被个女鬼缠上了,而且刚才明明我在2号楼,可是突然就跑到停尸房了啊!”   “2号楼?”   “是啊!”   “你到2号楼去干什么?它晚上门从来不开的。”   “开着啊,还有人在里头做法事。”   “你搞什么,刘晓茵,那楼是办公楼,谁会在那里做法事?”   “什么……”刘晓茵觉得自己脑子彻底糊涂了。呆坐着对着手机发愣时,听见老王又道:“先别管那个了,你在停尸房是吗,赶紧出来,去4号间,然后按我说的做,否则你麻烦可大了刘晓茵,也真合该你倒霉,这么些年怎么就偏你做这事。”   “……我到底做什么了……老王……”   老王还没回答,手机嘶啦声响,通讯突兀被中断了。   刘晓茵正要往回拨,忽然透过尸布下方的空隙,她瞥见有两只脚从她藏身的那张尸床前慢慢走了过去,脚湿漉漉的,被水泡得都浮了皮,但踩在地板上却只留下一点点脚趾的痕迹,仿佛他是踮着脚在走路。   VIP章节 2304号间十二   等了很久刘晓茵才听不见脚步声。   她哆哆嗦嗦从尸床底下爬出去时,忍不住哭了起来,想站都没法靠两条腿直立起身,只能一边小心透过那些成排的床底看着四周,一边朝停尸房门口爬。   听到这里时我忍不住问她,那个从她面前走过的人是谁,她看清了没有。   她想了想,摇摇头,然后道,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她是根本没那胆子去看的,不过在那人从她眼皮子底下走过时,她看到他右脚上缠的根金属链子,这跟她在4号间遇到的那个‘保洁员’脚踝上那根链子一模一样。   这链子难道有什么特别么?我不由再问。   她点点头,道,这是个恐惧的根源。   那根链子是每个进入停尸房内那个小房间、被用单柜保存起来的尸体所佩戴的标示牌。正因为这根链子,让她在解剖室时一下子意识到了那个‘保洁员’的真实身份,他是一具在殡仪馆里保存了起码得有一两个月以上的尸体,而他**在外的皮肤也印证了这一点。   那么后来停尸房里从你面前走过去的那双脚的主人呢?跟他是同一个人么我继续问她。   她想了想,脸色微微有些发青,迟疑着似乎不能也不愿确定。   我便不再继续追问,只安静地坐在一旁,听她用力吸了两口气候,继续往下说。   她说她一出停尸房就立刻跳起来朝电梯口奔去。   虽然安全通道更近更方便,但鉴于之前的遭遇,她无论如何不敢再轻易去尝试。所幸这一次电梯没再跟之前那样停留在一个地方迟迟不下来,不多会儿,伴随着对她来说无比悦耳又及时的叮的一声响,它朝她打开了仿佛救世主一样的怀抱。刘晓茵立刻朝里冲了进去。一进去就立即迫不及待按住关门键,直至电梯门合上,她的手仍死死地僵在那里。   直到电梯嗡嗡朝上开动她才彻底松弛了下来。   那时她忍不住又哭了起来,从小到大她从没这么厉害地大哭过,眼泪无法控制地往外涌,仿佛一个极度无助的孩子。所以很快她使劲朝脸上用力抹了起来,想把眼泪抹干,但是随之而来一股奇怪的味道让她不由自主停下手,然后低头朝手掌心里匆匆看了一眼。   然后她再一次被吓坏了。   因为她手心里全是血。袖子和衣服上也是,斑驳的血迹沿着袖口呈喷射状一路溅到她领子,对比着她雪白的制服,那是多么触目惊心的一种颜色!   她被这可怕的颜色震得脑中一片空白,甚至电梯门开也没注意,只一味盯着自己的手掌发呆,却无论怎样都不通自己到底是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给弄上了那么多的血。就在这时电梯叮的声自动合上了,眼见就要合拢,她一下子回过神匆忙用力去按了打开键。随后门再次开启,她用手挡住衣服正要朝外跑,一抬头,却一步也迈不动了。   她说那瞬间她有种五雷轰顶般的感觉。   甚至一屁股坐到了地上,爬也爬不起来,只头依旧朝上抬着,同悬挂在电梯门上那个女人一双突出的眼睛四目交望,惊得张大了嘴巴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说到这儿她声音哽咽住了,似乎一瞬回到了当时的场景,她肩膀和手抖得有点控制不住。   见状我忙爬下床到她边上用力按住她的手,直到她呼吸慢慢平静下来,才放缓了声音问她:“那个上吊自杀的女人又来了么?”   “是的,”她点头道。“你无法想象那是种什么样的可怕。那一刻好像整个世界突然间凝固了,除了我自己的呼吸外听不到任何声音,也感觉不到任何东西。而我的呼吸也好像风一样,轰隆隆轰隆隆的,听得我心脏一个劲的直抽,但是两只眼睛怎么也没办法总那个该死的吊死鬼脸上移开,一点都他妈不能!”   “……那你怎么办?”   “我能怎么办??我当时都六神无主了,你说我能怎么办?”说着她用力擦了下眼角,眼角上有之前泛出的泪花,被她狠狠擦掉了,然后目光闪了闪,她微微冷静了点下来,半带迷茫对我道:“不过说也奇怪,就那么僵持了大约几秒钟后,她就不见了,跟之前在解剖室时一样。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也没心思去多想,怕她还会回来所以一时半会的一点都没敢动,后来见电梯门又要关上了才醒过神,然后使劲掰开门朝外冲了出去。”   可是冲出殡仪馆大楼的刘晓茵却再次见到了件奇怪的事。   外面天亮了。   虽然只是黎明的晨曦,却也足以证明,她在2号楼打了个盹,至在停尸房里醒来,至少得过去了四小时以上。因为她到达2号楼时,时间不会超过凌晨一点,而她刚才从停尸房里逃出来,逃到殡仪馆外,加上同老王的电话交谈,所花的时间也绝不会超过半小时。   难道那四个小时她一直都在打盹么?   可是她到底是怎么在打盹的状态下从2号楼跑到停尸房的?   她满身满手的血又到底是怎么回事……   带着这些无法破解的疑问,刘晓茵跌跌撞撞跑进了停车场,匆匆越过了那些早上刚来上班,见到她于是跟她打着招呼的同事,像个疯子一样披头散发奔进了自己的车里,随后把所有的车窗和门全部锁上,在其他人疑惑不解的目光中踩起油门,飞一般将车驶离了那个刚刚从夜幕中苏醒过来的坟墓般的地方。   至此刘晓茵以为自己摆脱那见鬼的一切了,尤其是当早晨第一缕阳光穿过车窗照到她脸上,给她那张冰冷的脸烫上一层暖意的时候。而马路周围越来越多的人和车也让人安心,她从未有过哪一天能比这个时候更爱马路上的喧闹和拥堵,甚至还特意摇下车窗好让外面的吵闹声钻进车里去。   就那样一边开一边慢慢将情绪放松下来,并打开收音机想让周围变得更热闹一些时,她感到自己握在手动档上的手指被风吹得有点儿冷。   她想是不是窗开得太大了。   于是伸手去摸开关,想把边上的车窗关小点,可回头刚朝那扇大开着的窗户瞥了一眼,突然她猛踩住油门加速朝前飞驰了起来!   前面因此而惊跑开来的行人纷纷朝她尖叫咒骂。她视而不见,因为她脑子里陡然间全乱套了,只剩下刚才那惊魂一瞥后留给她的汹涌而来的恐惧。她看到有张脸伏在那扇车窗上,脸很模糊,但可确定不是那个上吊自杀的女人,也不是“保洁员”,她有一头非常非常长,并且光滑的头发,像匹上好的绸缎那样披散在她脑后,随着车飞速而行所带起的风,在窗外波浪般招展。   随后刘晓茵突然意识到自己好像在哪里见到过这么一把头发。   也是这么浓厚,也是这么光滑,也是这么整齐而美丽。   但那把头发应该在4号间的那张废弃的手术台上吧……   刚刚想到这里,突然她看到前面有几个小孩一脸苍白地在马路中央的人行道上呆看着她。   她急踩煞车,却随即想起自己匆匆上车逃出殡仪馆的这一路,她都没有系安全带。   于是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车尖叫着在离那些小孩几步远的距离停了下来。   而她一头撞在方向盘上就此失去意识。   醒来时人已在了这间医院里,脸和身体以及腿全都受了伤,所幸伤的面积很大,但都不致命,这已是不幸中的大幸。而入院算算至少也有两三天的样子,始终也没再见过那些东西出现,想来可能因为那场车祸抵消了鬼灾,他们也就不来找她了。   说到这里刘晓茵重重吐了口气,然后一头倒回床上,不出片刻呼噜声大作,竟是睡着了。   我呆呆看着她,思路还没从她那急转直下的故事中缓过劲来,所以根本没办法像她这样说睡就睡着了。看看墙上的钟,凌晨两点,我不由苦笑着看着床底下以及门那边越来越多苍白的脸,一边后悔着不该就那样随意地把锁麒麟还给了铘。   至少留在身边对那些东西还是有点警摄总用的,哪怕铘已经不管我了。   但现在那些东西是如此堂而皇之地聚集在我周围,在这一天里阴气最盛的时候,用它们模糊的眼睛模模糊糊地看着我,咕哝着一些只有它们自己才能听清楚的话语。   “走开!”于是我背对向它们躺到床上,朝自己脸上用力压了个枕头。   但依旧能听见它们悉悉索索的叹息声,还有越来越近的那些冰冷的寒气。   我搜肠刮肚地想着姥姥有没有教给我过什么临时解决这种状况的方法,后来想到,也许可以用自己的血试试,但把手指头伸到牙齿边时怎么都咬不下去,这玩意十指连心可疼得很,如无必要我真的不打算这么自残,何况那些东西也并不会给我造成什么实质性伤害不是么。   这么想着时,我忽然看到窗玻璃上投映出来的影子,是刘晓茵,她直挺挺从床上坐了起来,好像完全感觉不到自己身上的伤似的翻身下床,朝前走了两步。然后感觉到肚子上那根导尿管给她行动造成的不便,就头一低就把它给拔了。   一股血和尿掺杂而成的液体立刻被同管子一起带了出来,撒在床上,也把我惊得一下子从床上坐了起来。见她一转身往门口方向走去,忙要出声叫住她,却随即住了嘴。   因为她两只眼睛紧闭着,嘴里还一下一下地发着鼾声。   是梦游么……   一时不知该怎么做,我只能傻愣愣看着她继续朝门口走。直至见到她开门走进走廊,才一下子想起来去按床上的呼叫器。但手还没碰到按钮突然我全身再次僵住了,因为我看到自己床边蹲着个人。   黑糊糊的依稀能分辨是个男人,他朝我摆着手,随着他手的动作一股冰冷的风朝我吹了过来,我闻到那手上一股淡淡的酸腐味道。   VIP章节 2314号间十三   冯俊死于一起交通事故。   由于他家属对事故的调查结果和法庭对肇事司机仅仅几万元金额的赔偿判决感到无法接受,所以他的遗体一直被存放在殡仪馆零下5摄氏度恒温、两米长、六十厘米宽的冰抽屉里,时间已长达两年。   起先这种孤独让他无助而愤怒。   他家人对于赔偿金的执着,以及后来面对越来越高昂的冰柜租用费所采取的逃避,令他迟迟无法像其他往生者那样从这世界上彻底解脱,于是终日游荡在活人的世界,但没人能看到他,碰触到他,听见他歇斯底里的怒吼。   后来他开始安静下来。因为无法被别人感受到的怒气,便无法成为一种有效的宣泄,所以与其这样,不如选择安安静静地在他的牢笼中等待被释放的一天,虽然那一天不知道究竟什么时候才会到来。   那样日复一日,后来刘晓茵来了。   她取代了老王的工作成为夜班保安员,也无意中令冯俊的状况得到了改善。   他利用刘晓茵申请开通的无线网络重新获得了同别人交流的方法,也因此开始留意起刘晓茵这个人,她的面孔和她的身体,她处事的方法和她的爱好。他知道她是个退伍军人,也知道她胆子比一般人大得多,唯物主义,所以才会在殡仪馆里满不在乎地值夜班,满不在乎地把自己在殡仪馆的生活当做故事一样撰写到网上,博得别人一个关注,一声惊叹。   这么一个女人,在她一边把她所拍并刻意黑化了的殡仪馆照片传上网吸引别人眼球,一边言辞凿凿地定论这世上根本没什么鬼的时候,丝毫不知道一个孤独的鬼魂湿漉漉的身体正站在她身后,用他那双被防腐剂浸泡得快要看不清任何东西的眼睛注视着她,日复一日,静静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并以网络上最流行的方式,不动声色地在她的微博和QQ里同她做着交流。   直到有一天,当刘晓茵因为一个不慎重的行为而被人说教,于是不胜其烦轻描当着停尸房所有的遗体,朝那两个运尸工丢下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后,冯俊决定以他的方式适当地教训一下这个不知深浅的女人。   她说,你们整天神神叨叨的烦不烦?世上哪有鬼,死都死太平了被冻得四平八稳的还能整出什么幺蛾子?有鬼倒是跑几个出来让我瞅瞅看啊!   就是这么句话,让冯俊在她对4号间突兀产生出强烈好奇和兴趣的时候,刺激她去打开了那扇整整几十年都没有被打开过的门。   “为什么要让她打开4号间?那里头到底有什么?”我迈着自己怎么也跑不快的伤腿一路追着刘晓茵从三楼追到一楼,在一楼的楼梯口腿实在疼得厉害,于是停下来歇口气,一边打断了身旁那个鬼魂的话,问他。   他是之前刘晓茵离开病房时突兀出现在我床边的男人。   起先我以为他同医院里其它被我吸引来的魂魄是一样的,后来觉察到不是,他比那些魂魄“陈旧”得多,所以不像它们那样歇斯底里,也没有冲着我大喊大叫。只是拖住了我的衣袖阻止了我按向床头呼叫器的动作,他不想让我把护士叫来,但同时示意我跟他出病房,朝刘晓茵独自离开的方向一路追了过去。   至今我都看不清他到底是副什么模样,他整个儿仿佛罩在团雾气里似的模糊不清,通体还带着股模糊的酸臭。在离开四楼后他开始用他沙哑的嗓子同我说起话来,他说四楼有一股奇特的力量让他无法说出话,然后他开始自我介绍,并同我讲起了他同刘晓茵的一段人鬼渊源。   当他听我问起4号间里到底有什么的时候,他用力摇了下头,随后对我道,如果他知道4号间里有那么可怕一样东西的话,他绝对不会让刘晓茵去打开它的门,他不会让她拿自己的命冒险。   他所想的只是想小小地惩罚这女人一下而已。   因为凡是在那地方的停尸房待过的鬼魂,或多或少都能感觉得到,地下二层的4号间里有团很重的阴气,重得能穿透厚重的地板和墙壁穿透到其它地方去。因此,他认为那地方可能待着某种能够在刘晓茵眼前显形的鬼。   他想借着那个鬼去吓吓这个胆大包天的唯物主义者。   谁知道刘晓茵一将那扇门打开他就感觉到不对劲了,甚至为此退回到停尸房避了阵,因为他跟随刘晓茵试图进入4号间的时候,明显感觉到一股巨大的煞气从里头冲了出来。那是一种连他这样的鬼魂都有点心惊胆战的煞气。   但那时除了觉得有那么点儿不安,他还是带着点兴奋的,一种想亲眼见见那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女兵,在真的撞见了能够在她面前显形的鬼魂后,脸上会做出一种什么样的表情。她还会不会有胆把那种经历也发到网上去吗?   可是那个带着巨大煞气从4号间冲出来的东西却并没有在刘晓茵面前显形。   甚至连冯俊也没能见到它究竟是个什么样。   而对此一切尚且浑然未觉的刘晓茵则在那个房间里转了一圈后回保安室了,甚至还在4号间里拍了照,并且差一点点先发上了微博。   所幸她没有。   她把那些照片先传给了他,并带着一种略带炫耀的姿态对他说,她说到做到了。   因此有那么一阵他想继续刺激她探寻4号间的秘密。   但犹豫了好一阵后他还是放弃了,从4号间冲出的煞气,以及那些照片上所拍摄到的东西,让冯俊感到不安,也让他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所以他换了威吓性的方式。跟刘晓茵讲了关于4号间那段头发的来源可能性,试图以此引起她的警惕,并从此不再踏进那个可怕的房间。   但这并没有起到作用,因为就在他刚刚说完的时候,停尸房的报警器被触发了。   那之后所发生的事,刘晓茵都跟我讲得很详细,所以他不复赘言,只简单提了一遍,随后道:“也是从那天开始,不知道是不是被4号间那股煞气给冲撞到了的关系,我发觉刘晓茵可以看到一些死去的魂魄——那种死的时候带着极强的怨气、并且死后长久无法化解的魂魄。它们能够在刘晓茵面前显形,并试图以它们的方式来同她进行沟通。而它们跟她沟通的目的无非只有一个,就是侵入她的身体,并以此去达成它们生前未了的目的。”   这样做会给刘晓茵带来非常可怕的后果。   明白到这一点,冯俊立刻想办法阻止了那个上吊自杀的女人对刘晓茵的第一次侵袭,那是在那个女人追悼会上朝刘晓茵看去的时候。当时刘晓茵以为是她的错觉,其实不是,那女人真的朝她看了,如果由此刘晓茵的生魂被她眼睛给吸住,那么立刻就会被这吊死鬼给附身。   所幸冯俊设法躲过了和尚的念经,帮刘晓茵逃过了那一劫。   事后他因为经文的关系变得很虚弱,于是回到停尸房一度无法出去,直至一周后,他感到周围的阴气从未有过的强烈,于是再次离开停尸房,去见了刘晓茵。   却由此发现她的情况变得更加糟糕。   那个从4号间出来的东西似乎已经开始能在刘晓茵面前显形,但仍不知究竟是个怎样的东西。同时,那晚解剖室里还被送入了一具死得极其惨烈的尸体,它被推进地下室时,沿路它的魂魄所哀嚎出来的声音把整个地下室都给震动了,并且一路前行、一路用它那双被钉子穿透了的眼睛死死盯着刘晓茵……   于是为了在一切还没更进一步恶化前找到控制住局势的方法,冯俊决定冒险去4号间查一下。   看看究竟会是个什么样的东西被刘晓茵给放出来了。   而它蛰伏至今,又究竟是想做些什么。   VIP章节 2324号间十四   但在4号间里冯俊几乎什么发现也没有,没感觉到曾经那股强大的煞气所遗留下的痕迹,也没见到刘晓茵所拍下的那把头发。   只在原本放头发的那张手术台下一只痰盂里看到点骨灰,他很奇怪为什么会有人把骨灰放在痰盂里,还跟香灰混合在一起,正想继续再仔细查查的时候,忽然感觉到刘晓茵那边似乎出了状况,便急忙打开4号间的门,把当时在楼里仓皇乱走着的刘晓茵吸引到了他的身边。   之后果然如他所料,在刘晓茵的身后,他看到了那个前不久上吊自杀的女人。   她阴魂不散地跟着她,不停地在她身后吹着气,把她眼睛迷得分辨不出方向,以致一直都无法走出B2层。冯俊试图要把那女鬼撵开,但做不到,对方虽然死的时间没他久,但一股怨气却远比他强,强得有点超乎他想象,所以他只能尽可能地跟着刘晓茵,以免那女鬼离她太近会对她造成直接性伤害。   但随后,解剖室里那个13009号的出现,让他不得不从刘晓茵身边退了开来。   那人死得实在太惨了。而且活着时受的罪,由于死去时被钉住了双眼和嘴,所以一直宣泄不出来,日复一日积压在他残破的尸体里。只不知为什么,却在被送到这家殡仪馆后的当晚突然间被释放了,那样一股冲天的怨气,在他体内郁积了那么久之后一下子得到爆发,这种戾气就算是冯俊这样的老鬼也觉得无法忍受。   所以他逃了开来,想离那股怨气远一点,免得自己受到影响。   可谁知刚刚才从刘晓茵身边跑开,她就遭到攻击了。   攻击她的是一把乌黑的头发。如果没看错,它是从刘晓茵身后的冷藏柜里突然冒出来的,像团绳子一样缠住了刘晓茵的脖子,想把她往冷藏柜里拖。见状冯俊赶紧想去救她,但却被那个吊死鬼挡住了,那女鬼一边拖住他不让他靠近刘晓茵,一边在刘晓茵挣脱了头发想往解剖室外逃的时候朝她追了过去。所幸那时警察来了,鬼魂对这类人一向存有忌讳,因此立刻退避了开来,刘晓茵得以逃脱,至少那时候冯俊是这么以为的。   但很快他就意识到并没那么简单。   虽然女吊死鬼因为忌讳而离开了刘晓茵,却始终跟着她,因为刘晓茵这个人跟一般人不一样,特别容易招鬼跟。而之所以容易招鬼跟,是因为她身上比常人少了两把火。   鬼能看到人身上有三把火。一把在头顶,两把在肩膀,三把火越旺越是让鬼避得远,反之,则容易被鬼缠身,俗称“招阴的体质”。 别看刘晓茵长得人高马大,好像阳气很足,但从冯俊第一次见到她时起,就发觉她肩膀上两把火比常人要弱,这是先天所致,身体再强壮也是枉然。而自从4号间的门被她打开后,她左肩的火就彻底灭了,造成煞气重的那些鬼魂能无须避讳地靠近她,甚至直接攻击到她。所以这也就是那个女吊死鬼如此执着地缠着她的原因——能打破阴阳两个世界的限制跟鬼直接接触到的人,对于鬼魂来说,就好像溺毙在海里之前看到了一个漂浮着的救生圈。那自然是无论怎样也要抓到它。   而刘晓茵被恐惧磨细了的神经也很敏锐地感知到了这一点,所以她急迫地要逃出殡仪馆,逃出那一切让她感到恐惧的根源。但没用,那女鬼很快就迫使陷入极度恐慌中的刘晓茵自己熄灭了右肩上的火,并趁机附上了她的身。   冯俊躲在远处默默看到了这一切。他想救刘晓茵,但无能为力,只能悄悄跟在被附身的刘晓茵身后,希望以此能避免她身体出什么状况。所幸就在经过2号楼的时候,有和尚念经声从里头传了出来,念经声把刘晓茵引了过去,还没进门时,女鬼就被逼出了刘晓茵的体内。   但这并不意味着刘晓茵就安全了,因为殡仪馆和尚超度的时间不会超过夜里十一点,凌晨时不可能还会有人做法事,何况2号楼是栋办公楼。   但当时楼里真的有人在做法事,还有很多和尚。   出于避讳冯俊没有进去,只远远观望着,直到刘晓茵被一名和尚带进了里间,他以为刘晓茵这下真的安全了,有了保护,便打算要离开。   却见楼里那些家属跟和尚突然间全化成了一块块黑色的东西。   “他们也都不是人么?”听到这里我不由问他。   他点点头:“是的。”   “但和尚给刘晓茵的佛珠是怎么回事,它是真的啊……”   “她在那晚当夜就出事被送进这家医院,你可有见到她身上带着什么佛珠?”他反问我。   我怔了怔。没等回答,突然看到之前一直不见踪影的刘晓茵从一楼急诊室的方向慢吞吞走了过来,摇摇晃晃的,一副似醒非醒的样子。   我忙要叫住她,但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   因为有个穿着婚纱的女人正在她背上趴着,长长的舌头卷着刘晓茵的脖子,两只眼睛一动不动盯着我,仿佛在警告着我什么。   “她附在刘晓茵身上想干什么……”于是我低声问边上的冯俊。   冯俊摇摇头说他不清楚。   “按说这女人在火化前闭了眼,应该算是心愿已了死而瞑目了,可不知为什么死后却紧紧地缠着刘晓茵。”   说着冯俊又看了刘晓茵一眼,幽幽对我道:“如果那时我不进去把刘晓茵从2号楼带出去就好了。“   我才明白原来刘晓茵一觉睡醒发现自己从2号楼跑到了停尸房,是因为冯俊。便问他:“为什么?”   他说,他当时以为那样做是在保护刘晓茵,保护她不被2号楼那些不知名的东西给伤到,但谁知刚把她带出楼,她就被解剖室里那个死者的怨魂给附身了,状态跟她现在一模一样。   “那怨魂附在她身上是要干什么?”   “他带着她走了很长一段路,大约走了两个小时,然后去那边一栋漂亮的公寓里见了个人……”   刚说到这里刘晓茵的脚步停下了,停在医院门口的方向,摇摇晃晃对着门外发着呆。   我正想悄悄靠近过去,却见她身子一转,朝医院另一个区域走了过去。一边走她背上那个女鬼一边扭头看着我,我不得不再次停下脚步,因为她舌头把刘晓茵的脖子勒得更紧了,紧得让她涨红了脸用力咳嗽了两声。   “凡是被他们附上身,后果通常都会很糟糕。”冯俊在我身后轻轻说了句。   “她到底想对刘晓茵做什么??”我回头问他。但随即冲他摆了下手又道:“慢着,你先说说之前那个对她做了什么?”   “他带她去见了一个男人。”他答。“我听他附在刘晓茵的身上,叫那男人舅舅。”   “舅舅?”我有些疑惑。正想继续听他说下去,突然见到刘晓茵猛地朝前跑动了起来,跑到一扇房门处僵硬而用力地把门拧开,随后从嘴里发出阵模糊的叫声,便一头朝里扑了进去!   我立即追上,在门关上前跑到了门口。   短短一瞥让我见到那是间观察室,里头独自躺着个七八个月大的婴儿,鼻子上插了根管子,小小的身体占了很大长床,在雪白的床单里面如纸色地闭着眼。   刘晓茵就跪在那孩子边上。   确切的说是那个女鬼。   她伸手想碰那孩子却又不敢碰,只能附在刘晓茵背上一动不动地看着他,随后整张脸拧了起来,她瞪大了一双眼用力掐着自己的脖子,掐得一双眼睛渗出了鲜红的血。   血滴在床单上立刻消失无踪,那孩子则哇的声哭了起来。   声音很响亮。   顷刻间也不知是不是这哭声的关系,那女鬼也跟血滴一样消失不见了,留下刘晓茵懵懵懂懂地一头朝床上倒了下去,然后一下子抬起头,惊诧地朝四周看了眼,怪叫一声猛地站了起来。   “刘晓茵!”见到走廊里有人匆匆朝着这个房间奔过来,我忙大声叫她。   她没听见,只是一把用力捂住肚子再次怪叫了起来,因为她肚子上全是血,这让不明所以的她吓得几乎快要晕倒了。   我只好推门进去使劲把她拖了出来。   见状那几个跑过来的人立刻抓住我大声质问:“喂!!你们干什么!!你们在这里干什么!!”   我想让他们去叫护士看看刘晓茵的状况。   可是刚要开口,却见一直在我边上跟着的冯俊突然消失了,而刘晓茵则像换了个人似的猛地把我往墙上一推,随后朝着楼梯方向匆匆跑去,见有人在那方向试图堵住她,迅速转身,几步间便奔进了边上的安全门内。   VIP章节 2334号间十五   我跟着闻讯而来的保安和病儿家属一起追进了安全通道,但没能找见刘晓茵的踪影。   她好像一进去就立刻消失了似的,按理说不可能跑那么快,至少能听见她上楼或者下楼的脚步声,但听不见。所以病儿家属放弃了追赶骂骂咧咧离开了安全通道,我则跟着保安继续朝里搜,搜什么呢?搜那些病人家属没有注意到,而我和保安却都看到了的东西——   一点点不太明显的血迹。   它们沿着走廊一直进到楼梯口,然后从楼梯口转向地下室。见状保安摇头咕哝道:“啧,这女人,印象可老深了。入院时候闹着说见到鬼,这会儿又闯人家病房,我早说了,这女人还是转精神科比较好,进来时候就已经很不正常了,迟早得闹出事。这不,果然又发作了,还好没对别人小孩做什么,否则问题就大了。”   “地下室地方大么?”我岔开话头问他。   他这时才留意到我病人的身份,忙不迭摆着手要我退后,一边沉下脸喝斥道:“我说你跟过来干什么??看看你这副样子,连路都快走不动了,还不赶紧回病房去!你几楼的啊?!”   “三楼。312她是我隔壁床的,我不大放心她……”   “哦,病友啊。得,你先赶紧回去,出点事咱可担当不起。那个女人有我找着,找到了会马上送她回去,你真要帮忙赶紧出去跟护士台说一声,让她们派人下来,看这血出的,有可能那女人在下面走着要晕倒。”   “好……”   保安的话让我无从拒绝。不过说句心里话,此时即便他不说,我也不太想跟着下去,因为医院的地下室是比其它地方更加让我感到糟糕的地方。   为什么更糟糕?原因很简单,因为停尸房就在那下面,尽管那鬼地方可能在整个地下室最里层,还是能在楼梯处就很明显感觉到一股完全不需要阴阳眼都能察觉到的阴气。毕竟它聚集着整座医院大部分的死魂灵。   因此,有谁会愿意看着眼前一片黑压压的死魂灵还勇气十足地继续往里走呢?而且就在刚才,就在从安全通道门口到楼梯的那一点距离,我已经被蹲在里头那些贴着墙壁哭泣着的东西连着扯了三次脚。   它们如此肆无忌惮地想要同我取得沟通,朝我发泄它们的痛苦。   这要在以前,它们是连近我身都不能的,否则魂魄弱点的早散架了。但现在,没有锁麒麟、姥姥以前给我的佛珠也早断了,没有这两样东西的保护,我等同于暴露在一群饿猫面前一大盘被撤去了罩子的鱼干。   我不能蹚这趟浑水。   可是若听任这保安一个人下去,我又觉得着实有点不妥。   之前刘晓茵在那个小孩病房门口时,感觉好像换了个人似的,那副样子让我很不安。虽然并没看到有什么东西附上她的身,但总觉着不太妙,她当时看我的眼神也是怪怪的,所以我有点担心保安一个人遇到她后会不会有什么危险,可是却又根本没办法警告他。   无奈间,只能在他的监视下先离开了安全通道。   当然,并没按照他的吩咐去找护士,因为就在我刚踏出安全门时,就看到冯俊的魂魄在门边蜷缩着,用他那张模糊不清的脸望着我,打着手势让我不要离开这地方。   我问他到底想要我做什么。   他却好像说不出话来,只是朝着安全门内用力指了指,随后突然间身体一阵颤抖,他再次消失了,而与此同时,地下室方向猛传来哐啷阵响,把我给吃了一惊。   忙转身奔过去,但没等下楼,就看到保安扛着昏迷不醒的刘晓茵从楼下走了上来,见我在楼梯口傻站着,没好气对我道:“看我说什么来着,就知道她撑不住要倒,我说你怎么又回来了,护士呢??”   “还没来得及去找……”   “算了算了,我直接把她送急诊室吧,你也快点会病房去。”   “好。”我边回答边看着他扛着刘晓茵从我边上走过去。   走到近处时特意留意了下刘晓茵的状况,她脸色蜡黄,两眼紧闭,除此看不出有任何异样,身后也没什么不好的东西跟着,于是略微放了点心,便正要跟着一起出去,这时保安想起了什么回头对我道:“哦,刚才我被她吓了一跳,所以对讲机落在楼下了,你能帮我下去拿一下么?”   我有点犹豫。   想找什么借口推辞掉,但转念一想,也就那么点路,应该没什么问题的吧。纵然地下室有再多的死魂灵,但大多是病逝或者意外事故而逝的,所以通常它们除了心有不甘地痛哭外不会对人构成什么实质性危险。就是阴气过重,侵入体内难免会引起一些不适,于是在答应了保安之后,我一边朝楼下走,一边从衣袋里取出没用完的纸符,揉成一团塞进嘴里,然后加快脚步下了楼。   楼下明显温度比上面低了不少,冷飕飕的,不同于空调吹出来的温度,是种侵人骨头的不舒服感。我用力搓了两下肩膀,看到那些原本挤在楼下抬头盯着我看的死魂慢慢朝边上退了开去,知道是嘴里的符起了作用。   狐狸做的符有点特别,因为他用的黄纸不是从一般元宝蜡烛店里买的,而是从‘某个专卖店’买来的。所以平时放在家门口或者窗上就有很好的辟邪作用,遇上紧要的状况把它们嚼在嘴里,效果会更明显一些。   不过因为以前从没遇到过需要这么用的状况,所以这还是我第一次使用,我尽量避免不要把那散发着一股臭味的纸头吞到肚里去,于是口水就顺着嘴角一直往外滑,这状况倒让我对地下室的不安消除了不少,正一边撸着袖子擦嘴,一边低头找着保安的对讲机时,突然听见楼上那扇安全门卡啷一声响。   紧跟着一阵钥匙声悉嗦传来,随即咔的声响,竟是有人将那扇门给锁上了!   我不由吃了一惊。   连符纸被自己一下给吞进肚也顾不上了,当即大声叫着保安,一边扭头迅速往楼上跑。   谁知没跑到楼梯口就见保安在那上面站着,站在楼梯口的正中间,见到我他有些怪异地咧开嘴冲我干巴巴地笑了笑,这令我下意识朝后退了步,厉声问他:“你锁门干什么?!”   他没回答。   一把丢下肩膀上的刘晓茵,我才发现刘晓茵的手指被医用的塑料扣给扣得紧紧的,然后他一步一步朝我走了下来,看着我的脸一改之前的笑容,冷声道:   “装,真他妈能装。”   “爱装是吧,老子几十年的饭难道是白吃的?”   “那事都过去几十年了,你们到底是怎么知道的?”   “不说?那这么问吧,直接点。你们俩现在跑这里找我到底是想干什么?”   “勒索?”   “呵,老子他妈一穷二白几十年,勒索个毛?”   我不知道他到底在说什么样子。   但他这样子让我恐惧。   人有时候比鬼更可怕,因为很少有鬼能直接伤害到人,而人却恰恰相反。   可我真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间会说这种话,做出这种行为。   什么装?装什么?   他认为我和刘晓茵知道他些什么??   惊疑间,我看到他光板的头上突然多出了一大把又黑又亮的长发。   确切地说,是有颗长着黑长头发的头颅贴着他后背爬到了他的头顶,然后从他头顶上朝下看着我。   那是颗女人的头颅。   面孔乌黑浮肿得完全看不清她的长相,对比之下,那把长发显得更是出奇的漂亮。它们如此丰厚而密集地在通道苍白的灯光下层叠覆盖在保安的头顶,发梢又浓又长,仿佛有生命般蜿蜒扭动在他身后,有些缠着他的头和脖子,有些则像手一样朝我伸展着,而保安对此浑然不觉。   他始终冷冷地注视着我。   见我不吭声,一个大步就到了我面前,然后扬手狠狠朝我用力一推。   我就在这样猝不及防间被他推了下去。   一路滚到地上,忙不迭爬起来想逃,却被他三步两步就追到。他抓着我的头发把我狠狠推倒了墙上,手掌用力压着我的脸,另一只手抽出把刀子压在我脖子上,轻轻划出一道口子:“我的手可不像那些大夫一样灵活,万一不小心割开动脉可真不好说。所以小姑娘,咱有啥说啥痛快点,说,那件事是谁告诉你们的,还他妈有谁知道那件事?老王??”   “我不知道你到底在说什么!”我咬着牙道。   “还不肯说?”他一把抓起我头发再次把我头朝墙上撞了一下:“这样是不是他妈能让你脑子清楚点了?!”   清楚个屁。   我被他撞得眼冒金星,但一点也没法挣脱开他的钳制。   这老头年纪不小可是力气同样也不小。   他见我不吭声火气更大了,狠狠用刀柄朝我头上砸了一下。那瞬我看到他头上那颗头颅试图朝我身上冲,但冲不过来,她想附我身可是做不到。   于是她扭曲着那张可怕的脸嚎啕大哭,哭得眼睛里滴出血来。   我真想跟她说你哭个屁,我他妈才想哭。就因为她,我和刘晓茵才会被陷进这种可怕的事情里来,但她这厉鬼却对这个恶人一点办法也没有,因为这恶人身上三把火实在太旺盛了,以致她很快在一片哭号声里消失无踪,却把致命的危险留给了我和刘晓茵。   真他妈操蛋。   不过也因此让我想明白了一点。   为什么这保安突然把我和刘晓茵关在了地下室;为什么他口口声声问我和刘晓茵怎么会知道他过去的事;为什么他如此的穷凶极恶。   看来很久以前他杀死了一个女人。   那个女人死而不灭的冤魂被困在4号间出不来,而他也一直都逍遥法外。   直到刘晓茵无意中打开4号间的门把冤魂放了出来,那冤魂的阴气促使刘晓茵的体质变得更加容易接触阴间的东西,令那些游荡在殡仪馆的怨魂都能轻易上她的身。   于是女鬼诱使刘晓茵出车祸被送进了这家医院,并想借此机会上了刘晓茵的身,好有冤报冤,有仇报仇。但谁想她的怨气非但对这仇人不起任何作用,反而令刘晓茵和碰巧跟刘晓茵在一起的我一同陷入险境。   此时此地,怨魂们都不见了,刘晓茵昏迷,独剩我一个被这可怕的男人在逼供。   我会被他杀死灭口么……   想到这里我无法再继续往下细想。   眼瞅他停手休息,我立刻趁机猛朝他膝盖上踹了一脚!   他猝不及防吃痛惊跳着松手,我赶紧用力推开他撒腿朝前奔去。   奔去哪里?   我不知道。   这鬼地方除了被锁的出口外就是一直线到底一条长长的走廊,走廊边上有几扇门,我每一扇都用力推了,但全都锁着。真是穷途末路了么……眼见那保安很快朝我追了过来,而我拖着伤腿怎么都跑不快,也找不到地方可躲,只能随手抓起安在墙上的灭火器当做防身用,然后在奔到走廊尽头的时候停了下来,豁出去转过身面朝向他,想在他靠近那刻用灭火器喷他一脸。   他见状笑了起来。   停在两米开外的地方,朝我手里的灭火器指了指,笑道:“你当演电影呢小姑娘。知道这玩意儿怎么用么?”   我脑子嗡的下就乱了,因为我还真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使用。   慌不迭寻找着开关时,便见他一甩手将手里的刀子朝我掷了过来:“咱都别麻烦了,给我乖乖待这儿谈!”   刀子过来的速度闪电般快。   我后退着想躲,却哪里还来得及,何况身后只有墙壁。   只能使劲把手里的灭火器朝前用力一档,随即呯的声响,我手一阵用力地震动。   但震动并非是因为我中了狗屎运,用灭火器挡住了那把刀子。   而是有个人的身体在我把灭火器朝前伸出那刻被它给撞了一下。   他低哼了声。   反手拍开我手里的灭火器,又转而用那只手轻轻巧巧扣住了那把疾射而来的刀子。   两只手指扣在刀刃上,向下一合,刀刃便如同软糖一样给拗成了一个C形。   他将那把刀丢了回去,丢在对面保安的脚边。   见状那保安咒骂了声转身便逃。   但还没迈步,本挡在我面前的身形微微一闪,鬼魅般挡在了他的面前。   “操!”保安几时见过这种事。   傻眼了。   连带忘了继续朝后退,于是站在他身后的我清清楚楚看到他后背上突然间裂开了一个洞。   随后一团血从洞里喷了出来,一只布满了黑色鳞片的手也从那洞里刺了出来。   手里握着团突突跳动的心脏。   稍稍一捏心脏就碎裂了,与此同时那保安停止了呼吸,被那只手轻轻一甩,无声无息瘫倒在地上。   “铘……”至此我才回过神,但手里的灭火器也同时突然间喷射了起来,雪白的泡沫冲到半空,然后没头没脑浇了我一身,把我后面的问话生生给浇灭了下去。   我想问他是怎么会到这里来的。   但问不出口。   况且头顶上还有只狐狸倒挂在排气管上似笑非笑地看着我,爪子里握着一把白色的泡沫。   VIP章节 2344号房十六   狐狸和铘的出现及时又突兀。   突兀是因为我根本没想到他们会在毫无预兆的情形下发现我出了状况,并跑来这地方救我。   尤其是铘。   我以为没了锁麒麟他就根本感知不到我的状况了,并且从此会一走了之。   所以完全没想到他会在我最危险的时候及时出现。   而狐狸的出现则让我心里乱糟糟的。   我没办法像白天那样对他视而不见,但心里那道隔阂在,纵使他此时适时出现,我依旧不知道该怎样面对他。尤其是他笑嘻嘻着的样子,若无其事得一如既往,真让人窘困不是么。   但所幸无论是他亦或者铘都听不见我脑子里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也都没有留意到那之后我脸上的神情,他们似乎都对彼此的出现有那么一点惊讶,然后狐狸从管子上跳了下来,把手里那团泡沫丢到尸体的脸上,盖住了他那双临死前惊恐睁大的眼睛,挑眉对铘道:“杀他做什么,多麻烦。”   “碾死一只苍蝇而已。”   “苍蝇尸体会引来麻烦的人,比如警察。”   “警察是什么。”   “哦呀……”   铘对现代的事物总是心不在焉的,所以被唤醒至今,他始终没有彻底融入这个时代。对于他来说,杀人便是杀人,挖出一个人的心脏在他眼里就跟捏死只苍蝇没有什么区别,因此他完全不会考虑到,保安的尸体暴露在这个地方,一旦被发现,那么最后同他在一起的我跟刘晓茵会是第一嫌疑人。   这点狐狸却考虑到了。他总是能考虑到很多事,无论好事还是坏事。   所以在我试图弄干净自己身上那些泡沫的时候,他已经像个真正的罪犯那样有条不紊地把尸体上的血液处理干净,装进了不知从哪里搞来的尸袋里,随后打开原本上着锁的停尸房,把尸体藏进了那个全是尸体的地方。   而就在他继续用拖把和清洁剂处理地上血迹跟泡沫的时候,我看到保安血淋淋的身影从停尸房里走了出来,带着一脸茫然看了看四周,然后目光定定落到了铘的身上。   “啊!!”然后他尖叫起来。握着手里的刀子直冲到我面前,用刀戳向我脖子,扭头朝铘一声大吼:“别过来!过来我杀了她!!”   铘纹丝不动,对他这疯狂视若无睹。   而我则直接把自己脖子朝那把刀上撞了过去。   新死的鬼魂无法碰触到人,所以刀子从我脖子上直穿而过,消失在他手心里,而我脖子完好无损。   保安见状惊呆了。   这时才一下子感觉到了自己身体的异样,他惊惶失措地朝自己身上一阵乱摸,随后摸到胸口处拳头般大一个洞。   洞里空空的,没有心脏,也没有血液流动。   于是他张嘴啊的声叫了起来,就像那些新死不久的鬼魂一样,极度恐慌又极度愤怒地朝着我大喊大叫,随后狠狠地伸直了指头,一把朝着我抓了过来!   “吵死了。”低头拖着地的狐狸这时咕哝了句。   然后脚往地上一踩,就踩在地上那片还没给处理干净的血迹上,这轻轻一脚让本已近在咫尺的保安突然间头往后一仰,笔直朝着地上倒了下去。   很奇怪他似乎这时才突然发现到了狐狸的存在。   因为在他倒地一刹那,他眼睛瞪得更大了,仿佛活见鬼似的瞪着狐狸,僵着脖子朝他发出一连串的怪叫:“什么东西!你他妈是个什么东西!!”   随后使劲爬起来想逃,但无论怎么用力,始终跑不出狐狸身周那一圈的范围。   末了只能一把抱住头把身体紧紧地蜷缩了起来,蹲在地上一边发抖,一边嚎啕大哭,活像只怕极了的惊弓之鸟。   这真是奇了,任谁见了狐狸的脸都不应该怕成这副样子,他怎么会怕成这样?   我不由将视线转向狐狸,没见到他脸上有任何异样,却因此被他觉察到了,他回头朝我咧嘴一笑,笑得好像我又欠了他多大一笔钱一样。我皱了皱眉,正想把头别开不去理他,却听见楼上突然传来阵推门的声音,还有人声隐隐在门外叫:   “咦?门怎么锁了??谁过来把它开一开!”   “闪人了。”狐狸因此而立刻松开脚,把地上最后一片血迹抹干净。   随后丢下仍在痛哭的保安,提起拖把便带头往楼上走,但走到一半忽然嘴里轻轻啧了一声,回头神色有些叵测地对我道:“那女人跑了。”   我吃了一惊。   紧跟几步到他身后踮起脚往上看,果然看到整条安全通道里空荡荡的,原本被保安扔在地上昏睡不醒的刘晓茵不知所踪,只在原地留下一团模糊的血迹。   难道她醒了后自己跑掉了?可是出去和上楼的门都锁着,她能跑到哪里去?   正疑惑着,狐狸几步上楼到了通往上层的楼梯口,抬腿朝楼梯上那道铁门轻轻一踹,门便应声而开。   原来门的锁已经被打开了。   是被刘晓茵给打开的么?   这问题在我跟着狐狸和铘跑到二楼时有了答案。   刘晓茵呆呆坐在楼梯口。   手指上依旧缠着保安用来绑住她的塑料扣,她艰难地用那些手指玩弄着一把锁,并且朝我们嘿嘿傻笑。   笑得好像一副神智不清的样子,怎么会这样?   “刘晓茵!”我不由跑上前朝她大叫了一声。   她完全没听见,连眼睛也没眨一下,只顾着玩弄手指上的塑料扣和锁,然后咯咯地一阵一阵傻笑。   “她怎么了??”我转头问狐狸。   他上前翻了翻她眼皮,道:“被附身时间过长,有点失心疯了。修养阵子应该会好,不过……”   “不过什么?”我问。   “不过她现在这状况,如果再不找医生来看下,恐怕有点麻烦。”狐狸瞥了眼她身上的血后答道。   我觉着这答案似乎是他有意岔开话题。但他不愿说我也没法细究,只能跟着他和铘一起把刘晓茵带回了病房。   病房里差点被护士的白眼瞪死。   她是在巡查时看到我们病房门开着,并且里头亮着灯,于是发现我跟刘晓茵不见了的。刚开始以为我们只是出去转转,没想到我们一小时就是三个多小时,天都快要亮了,才见我俩姗姗而来,身边还跟着两个男人。这让她有点气急败坏。   幸而刘晓茵的伤转移走了她的注意力。她一边给刘晓茵缝合被拉扯大的伤口,一边质问我造成这伤口的原因,我答不上来,想起白天时刘晓茵的发作,于是以此做了借口,含糊令她感觉刘晓茵的伤是因为她精神状况再次出现问题而弄出来的,而我也是因为不放心她的精神状况,所以跟着她一起出去,才会那么晚回来的。   护士对此深信不疑。因为刘晓茵眼下的精神状况也确实异样,无论她怎么跟刘晓茵说话刘晓茵总是爱理不理的,还冲着她傻笑。不得已,护士只能暂时先处理完了她的伤,然后说,等到天亮把精神科的大夫请来给她查查到底问题严不严重,是否要转去精神科治疗。   之后护士就离开了,临走前严厉地撵走了狐狸和铘,尽管狐狸朝她笑得很甜蜜,也没能令她额外徇私。   看样子有时候帅哥这一套手段也是不太管用的。相比色相,还是饭碗更靠谱些,谁说女人不现实?   铘临走前把锁麒麟放在了我的枕头边。   我没敢看他,因为我把锁麒麟还给他的时候是多么的爽快和果决,好像自己是电影里那些了不起的主角一样。谁想几个小时之后还是乖乖收着它,并靠着它。   之后,一直到天亮病房里始终很平静。   平静得仿佛我突然间变成了个普通人,再看不见那些不普通的东西,听不见那些不普通的声音。这真是极其惬意的一种感觉,所以尽管手脚还因着之前那一切而冰凉着,人却很快就陷入熟睡状态了,那样稀里糊涂地不知睡了有多久,突然间一声尖锐的嚎叫声从我床底下骤然响了起来,直把我床震得一阵颤抖。   我几乎是立刻就从床上跳了起来。   神智还迷糊着,手已条件反射地一把抓起枕头边的锁麒麟,死死捏在手心里,随后壮了壮胆低下头,朝床下匆匆看了一眼。   床底下的地板上赫然浮着张扭曲变形了的脸。   尽管变形得几乎快要辨别不出五官,还是依稀能看出他是之前被铘杀死在地下室的保安。   他张大了嘴想朝我说些什么,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拼命挣扎着想往我这里靠,谁知半个头刚刚钻出地板,突然他啊的一声惨叫,那颗头一下子就从地板上沉了下去。   沉到鼻梁处他还在挣扎着往上窜,一双血红的眼死死地盯着我,仿佛在求我把他拉上去。   我怎么可能去拉他。   捏着锁麒麟我把它猛地朝他头顶处用力挥了一下,他立刻哇地声怪叫,彻底朝地板下沉了进去。沉进去时那双眼可怕得让我无法正视,迅速抬起身往床中间坐了坐,随后听见地板里发出咚咚咚一阵撞击声,伴着隐隐的哀嚎,那样毫不停歇地折腾了数十秒后,一切总算安静了下来。   此时黎明微露出鱼肚白色的光亮,我抓着锁麒麟在床上僵坐了数分钟,然后下床走到窗边打开窗,想让早晨新鲜的空气把自己急跳的心脏平静下来。   谁知头一回却见到刘晓茵不知什么时候从床上坐了起来。   明明注射过镇静剂,却那么快就醒了,我觉着有点不对劲,却不敢随便跟她说话。就那么一动不动地看着她,她也这样盯着我看。   过了片刻她轻轻叹了口气,随后道:“我是不是发生了跟昨天一样的状况……”   我不由微微松了口气。原来她从昨晚的呆傻状态里清醒过来了么……当即点了点头。   她见状皱了皱眉,随后又问:“为什么我肚子这么痛。”   “你身体出状况的时候把导尿管给拔了。”   “是么……”她脸色苍白,想撩起衣服看,却还那勇气,于是摸了摸衣角抬起头,她朝我招招手道:“你过来一下,我有事对你说。”   “什么事?”我朝她走了过去。   没等走到她跟前却见她噗的声又笑了起来,那种痴痴傻傻的笑。随后仰起头痴笑着看着我,道:“我要她的命;我要她的命;我要她的命;我要她的命……”   “够了!”我惊叫着用力把她推倒。   手碰到她时她不吭声了,也没再痴笑,只愣愣地看着我,就在这时门外有护士匆匆走了进来,面色有些怪异地对着屋里喊:“312床,有人要见你。”   她身后跟着两名神情严肃的警察。   VIP章节 2354号间十七   警察以“杀人嫌疑”为名,把刘晓茵带去了另一间病房,隔离开来单独问话。   从他们最初在我边上的对话来看,他们怀疑刘晓茵是前两天一起入室谋杀案的第一犯罪嫌疑人,因为他们不仅在被害人住所处的监控录像里发现了她在案发时段出现的身影,还找到了带有她指纹的凶器。   对此刘晓茵当然是矢口否认的。虽然她最初时仍一副痴痴傻傻的样子,但后来不多久,她就在警察严肃而可怕的指控声中一点一点清醒了过来,随后立即开始申辩,说那天晚上一直都在殡仪馆里待着,如果不信,有那里的摄像监控为证。如果她在那个时间段离开过殡仪馆的话,那么监控录像里必然会有她离开时的记录的。   我听她这么一说就知道要糟。   因为冯俊那个鬼魂清清楚楚地跟我提到过,那天晚上刘晓茵被鬼上了身,离开殡仪馆足足将近四个小时。而那个附在她身上的鬼不是别人,正是半年前一起命案里惨烈死去的无名氏。它所带她去的地方,是它舅舅的家。   这一点刘晓茵是一无所知的。所以当警察冷笑着点点头,告诉她那天晚上殡仪馆的监控录像恰恰记录了她那天凌晨离开她工作的地方,到附近的2号楼逗留了阵,然后出来离开殡仪馆,直到凌晨四点才重新回去的整个过程时,刘晓茵惊呆了,然后有些焦躁地大喊起来:“那才见鬼了!我明明在2号楼里睡觉的!我一步也没出过殡仪馆!我为什么要杀那个人?我根本就认也不认识他!!!”   “那你认识这个么?”警察递给她几张照片问她。   照片是案发现场的凶器。   一把刀,三枚钉子。   警察一边给她看,一边像个机器人一样简单又直接地描述道,刀被用来捅破了被害人的肝,所以导致他难以抵抗;钉子则是活生生被按进被害人眼睛和嘴里的,手段之残忍,就跟半年前那起始终悬而未解的案子一样。   那起案子的被害者尸体现在就在刘晓茵所工作的那家殡仪馆里,因此警方不仅认定刘晓茵杀死了现在这名被害者,同时也是半年前那起悬案的犯罪人。虽然不确定刘晓茵先后的作案目的是什么,但他们推断说,也许是那具尸体的突然出现勾起了刘晓茵藏匿已久的杀人欲望,所以在见到尸体的当晚,她就迫不及待出去寻找能消除她这一欲望的猎物。而在那之前,她精神开始失控是有先兆的,因为在命案发生的几小时前,警方曾接到过刘晓茵的报警,说殡仪馆的解剖室——也就是停放半年前那名被害者尸体的地方,警报器响了。   警方接到报警赶到现场后发现那里并没有什么异样,倒是刘晓茵,一副精神失常的样子,好像在跟空气打架,所以他们推算,那个时候她的精神已经开始失控了。   刘晓茵听到那时脸上百口莫辩一副神情让我不忍直视,但我没办法说些什么,即便我知道她是无辜的,却也只能在边上无可奈何地看着。   后来刘晓茵问他们,那她为什么要杀了那栋公寓里的男人。   在那晚之前她都没听说过那个小区,也从不认识那个男人。他们之间一点关系也没有,她为什么要杀了他。   警察回答说,在他们调查那名死者身份的时候,发现他有一名过去曾经来往很密切的外甥失踪已经很久了,而他最初被报案失踪的时候,跟前一起案子那个死者尸体被发现的时间相当接近。由此可推论,那名失踪的外甥或许就是前起命案的被害人。而刘晓茵,必然是个患有精神疾病、先后用相似的手段残忍地杀害了两个有血缘关系的男人的连环杀手,而她的体魄和她当过兵的资历,恰如其分地证实了她是极具杀人条件的。   刘晓茵听到这里顿时歇斯底里了起来。   她一下子从床上跳起抓住其中一名警察,对着他尖叫:“你们这是污蔑!我从没有杀过人!我从没有杀过人!!你们这些吃干饭的!找不到凶手就胡说八道冤枉无辜者!我没有杀人!!没有杀人!!!”   然后在别人使劲把她拖开时对着我哭喊:“宝珠!你知道我是无辜的!是不是!我昨晚都告诉你了!你知道我是无辜的是不是!!”   我当时真的很想逃开。   她哭得让我差点也哭出来,但是她对我说这些又有什么用,难道要我跟那些警察说,她是遇到鬼缠身了么。   这就是阴阳眼的悲哀。   而她比我这个从小到大的天生阴阳眼更加悲哀。   因为她完全没有经验,也没有应对这种事情的方式。所以只会愤怒,只会发急,只会歇斯底里地大哭大叫。以为这样做是在证明自己的清白,殊不知,却是在将她拖进一个更加糟糕的境地。   最终我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被人带走,带去隔离病房像个真正的罪犯一样被同其他病人隔绝开来。   一路走,整条走廊里都能听见她疯狂尖叫的声音:“我没有杀人!老天作证我他妈没有杀人!!我是被鬼害的!!被鬼害的啊!!!”   然后声音渐渐消失,我追到病房门口想再看看她时,见到离我病房很远的走廊那头,冯俊的影子隐匿在角落里。   他用力抓着自己的头,低低抽泣着,声音难受得几乎要将墙面都撕裂了……   “哎……宝珠……什么声音这么吵?”这时突兀听见身后林绢问我。   她被刘晓茵的哭叫声吵醒了,眼神还迷迷瞪瞪的,不过比起前两天来气色好了不少。说话声也响亮多了,本是件开心事,可我此时哪里还开心得起来。   “……你在哭?”她发现了我的异常便盯着我的脸仔细看了两眼,有些不解地问我。   “我觉得有点不舒服。”我迅速抹了下眼角道。   “是伤口有什么问题么?”她有些着急,想坐起来,但很快又不得不放弃。   “你别动。”我走到她边上往她床边坐了,随手在她边上的水果盘里拨了拨:“就是心里有点不舒服,等下就好了。你想吃点什么吗?”   她还没回答,目光忽然朝我身后看了一眼,随后我听见身后有个上了年纪的男人声音问我:“请问……刘晓茵是不是住在这个病房?”   “本来是的,您是她亲戚?”我立即回头问她。   门口那老人有些尴尬地笑了笑,摇摇头:“不是,我是她同事。”   “您是老王?”   VIP章节 2364号间十八   来者的确是老王。   跟刘晓茵形容得一样,是个个子不高,瘦削而严肃的老头。他得知刘晓茵被以杀人嫌疑为名给转走后相当吃惊,之后,为了不影响林绢的休息,也为了有些话不能当着她的面讲,我陪着老王一起去了医院公共休息处,在那边我大致跟他讲了下刘晓茵昨晚跟我说的那些事,保留了冯俊的那些没讲,以观察老王的反应。   老王的反应似乎是意料之中的。   他对刘晓茵的遭遇并不感到意外,倒是对我能这么相信刘晓茵的话,没把她当成个精神病人而感到有点意外。他说,在殡仪馆工作了几十年,若还摆着张唯物主义的嘴脸,那是不可能的,很多人在里头或多或少碰见过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但刘晓茵的遭遇实在是有点过头了点,虽然那会儿他听刘晓茵讲起她不但把4号间的门打开,还进去拍了照片时,就预感到会出事,却没想到影响会那么大。   听到这里我不由得问他:“老王,4号间里那把头发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怨气那么重?”   他沉吟了半晌,然后叹着气对我道:“不瞒你说,我在殡仪馆工作五十年,最初的二十年4号间倒也没有那么邪门,它就是个不怎么派用处的杂物间,平时没什么人会进去,所以很少被人打开。至于我跟后来那些小辈说的,什么五十年始终没被打开过,都是我为了防止他们随便进去所以胡诌的。但到了后来,它就不对劲了,因为出了档子事,那件事殡仪馆怕受到牵连所以整整三十年都对外界隐瞒着,以致后来除了我和一些很资深的员工外,基本上没人晓得了。”   之后,在承诺不说出去的前提下,老王把那件事的经过给我说了一遍。   当时的保安科值夜班的人并不只有老王一个人,他是有个搭档的,过去是个六十多岁的老职工,后来退休,换了个小年轻的,叫小周。两人一天隔一天交替着上班和休息,所以虽然也是年终无休,那时的工作量倒也算是轻松,老王的生活也是普普通通的,一天上班,一天休息跟人打打牌吹吹牛,逍遥自在。   但有一天这种逍遥突然间就被打破了。   虽然已记不清具体是哪一年,但老王说他很清楚地记得那个女人的样子,至今都还记得,因为长得实在太漂亮了,尤其一头长发,又黑又厚,柔软得跟绸缎似的,好像挂历上的电影明星。   那天早晨这女人本是来参加追悼会的。   来得很早,但在馆里迷了路,正碰上刚下班的老王同跟他打了一夜牌的小周在一起,就跟他们询问。之后问下来,观礼的会堂离主楼还挺远的,女人就问他们能不能行个方便带一下路。那时老王赶着换衣服,就让小周带她去了,谁知这一去,就再也没见到小周回来。   之后大概过了两三天吧,有民警来询问一个女人失踪的事体。因为那女人失踪前最后时间段应该是在殡仪馆,那天早上她赶来参加一个朋友家属的追悼会,但追悼会现场并没有人见过她出现,而且之后也再没有她的任何音讯,所以他们来问问殡仪馆里的工作人员,有没有谁在那天早上曾见到过她。   老王一看照片,不正是两三天前那个早上跑来问路的那个女人么?   当时他让小周带她去会堂了,可是之后小周再也没出现过,还以为他一声不响辞职了呢。当下他想把这事跟警察说,但转念一想,这样的话领导不就得知道他跟小周打通宵牌的事了?闹大了被开除可怎么办,算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还是不要多嘴比较好。   因此他就没说。但错误这东西跟滚雪球似的,是会越滚越大的。老王说,如果他当时不那么自私,把整件事跟警察说了,让警察介入调查,后来也许就不会有那些莫名其妙的事了。但他没有说,只在事后假装不经意地跟领导打听了小周的消息,问领导小周是不是辞职了。领导有点愠怒地说,没有,那小子工作一直都心不在焉的,嫌累嫌脏嫌薪水低,估计是回老家去了,反正也就是个临时工。   听领导这么说,虽然老王心里有点犯疑,觉着小周的不告而别可能并不像领导说的那样简单,却又不敢跟领导再多说什么,只能继续对此事保持沉默,直到有一天,他看见殡仪馆大堂的角落处,有个女人在靠近保安室的地方走来走去。   人很安静,不跟谁说话,问她是谁也不理,总是低着头拿背对着人,看上去古里古怪的。   几次三番之后老王实在忍不住了,就问另一个代办值夜班的人,在他值班的时候有没有见过那么样一个女人。   对方回答说没有见过。   老王觉得很纳闷,寻思那女人到底是谁,也不像是哪个死者的家属,因为没有任何一个家属会时不时的在三更半夜跑到殡仪馆里溜达啊不是么。所以过了几天,在他又一次透过保安室的窗户见到那女人的身影时,他推门走了出去,想叫住她好好地跟她谈一谈,问问她老在这里转来转去到底是什么意思,谁知刚出门却发现那女人不见了。   一秒钟前还见她在保安室的窗外,垂着一头长长的头发,在窗户边走来走去。可是一秒后就完全没了踪影,这真是太奇怪了,老王正纳闷着,忽然听见阵脚步声,随即看到刚才不见了的女人正朝电梯处走,他忙叫了声喂,想叫停她,她却走得更快了,三步两步走到电梯边,摁开了电梯门朝里走了进去。   老王赶紧追,没来得及,电梯门关上了,下了地下室。这让他有点傻眼,因为地下室没有工作人员的钥匙是不能下去的,那女人怎么能下去,莫非她是殡仪馆的员工?但看着不像啊,带着一肚子疑问老王匆匆从安全楼梯下到了地下室。追着电梯跑到B2楼,刚好见那女人从安全门这里走过。   他忙追过去,想叫住她,但她竟再次失踪了。   这次是活生生就在他眼皮子底下消失的,他惊诧极了,也感到森森一股恐惧扑面而来,险些挪不动步子。   但后来还是鼓起勇气朝前走,一间间把门打开,看是不是那女人行动迅速,藏身到哪一处房间里去了。但连着打开了几扇没有锁的门,都没见到那女人,他开始感到气馁,并更加恐惧,可是作为一个保安,职责还是必须的,所以他必须硬着头皮继续往前找,就这样一路到了那间终日锁着的4号间门前。   那时,那扇房门起码有大半年没人进出过了吧,可是他发现那扇门上的锁被人动过了。虽然是用钥匙打开的,但事后没有锁好,所以一推就开,见状老王忘了之前的恐惧立刻朝里走了进去,但随即就被里头扑鼻而来一股浓重的臭味给呛得逃了出来。然后心急慌忙打开灯看,看到的那幕景象,他说他这辈子都无法忘记。   他看到里头有具腐烂得开始生蛆的女尸。   她保持着一种扭曲挣扎的姿势**躺在墙边那张废弃的手术台上,原本非常美丽的长发被连皮拉掉了,以致老王一时都没能认出她原本是谁来。致死的原因恐怕是左边肋骨从皮肤里刺出后造成的大出血,同下半身流出的血混合在一起,浸透了整张床单。而她就在那片刺眼的干枯血迹中头仰天倒垂在床沿边,一双腐烂的眼睛瞪得很大,像是在目不转睛死死地盯着门看。   那张脸活着时是多漂亮啊,跟电影明星似的,死后却像个微微浮肿的塑料人偶,带着一种极度愤怒而疯狂的表情张大了嘴,像是随时能从那嘴里发出一声可怕的尖叫来。   任谁见了会想到她就是很多天前那个带着一脸温婉的笑,向他和小周问路的女人。   亦是那个跟小周一起失踪至今,不知行踪的女人。   她从失踪那天就已经在4号间躺着了吧,直到腐烂发臭,才被老王以这样的方式在这种时候发现。那么,她是不是就是刚刚那个总是神秘出现又神秘消失的女人呢?老王说,他不敢想,想了会腿软,至今都是如此。   那之后他立刻把馆长找来了。   问他要不要马上报警。但馆长沉思了很久后摇摇头说还是不要报了,因为事情已经过去好些天,当时警察来问的时候,馆里明明有人看到她了却谎称没有看到,这件事计较起来会给整个殡仪馆带来很大麻烦的,况且他最近正面临升职调任,他不想因此事而节外生枝。   于是他们就不动声色地把那个女人给火化了。   本想让这件事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掩盖过去,事实上最初几个月里,的确一切风平浪静,没有警察再来殡仪馆盘问过关于那女人失踪的事情,老王也没再见过那个曾几乎每天夜里都会出现的、总是拿背对着别人的奇怪女人。   但就在馆长终于升职成功,即将调任去更好的地方担任管理的那天,却再次发生了件奇事。   那天晚上馆长在高级饭店设宴请客,把老王也请去了,请他这样的小人物赴宴原因彼此心知肚明,宴会结束还给他塞了个红包,然后欢欢喜喜地各自离开,馆长自是回家,老王则继续回到殡仪馆值班。   值班到半夜眼皮子发沉又开始打盹,被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给吵醒,他以为是有老鼠,低头正要去找,却一眼看到脚底下盘着一个浑身是血的女人!   当时把老王吓得魂都要飞了。好容易定下神来仔细看,才发现原来是一团漆黑光亮的头发,不过随后他感到更加恐惧了,因为头发连着头皮,头皮上粘着干枯了的血团。这不正是4号间那具女尸被连皮拉掉的头发吗!但为什么这东西突然间会出现在他脚下,他记得很清楚他进保安室的时候地上是什么东西都没有的。   就在他为此感到心慌意乱的时候,馆长突然推门而入,脸色很难看地对老王说,老王,不太对劲,我觉着刚才自己撞克到了。   原来,那晚馆长刚到家不久,就看到自家没开灯的客厅里影影绰绰站着个女人。   一开始以为是自己老婆,但老婆没那么瘦,也没那么长的头发。他立刻就开灯问:‘谁啊!’灯亮那女人就不见了,他以为是自己喝多了眼花,就跑到窗口边想拉好窗帘回房睡觉。   谁知刚拉到一半,突然看到窗玻璃的反光上有个女人在他背后看他,把他给吓坏了,立刻回头,还真的就在自己身后见到了一个一身黑衣的女人,她低头站在客厅中间,头发长长的遮住了脸,嘴里咕咕哝哝不知道在说些什么,一边说一边朝他走过来,到他面前猛一抬头,猜猜是谁,竟然就是那个死在4号间的女人!   他吓得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从自己家逃了出来,然后跑到殡仪馆找到了老王。说到这里他压低声道:刚到时他还不敢进来,因为那女人就在保安室里,在老王的脚边蹲着,看着她。之后一下子消失了他才敢进来的。   这番话听得老王腿都要软了,然后把自己刚发现的那团头发给馆长看。馆长一看,说,坏了,该不是那女人死得太惨又找不到仇人报复,所以缠到我们两个发现者身上来了吧?   那我们该怎么办?老王急忙问。   馆长想了半天,说,以前**时有很厉害的和尚被分到殡仪馆里工作过,是那种真正的剃度烫过戒瘢在庙里苦修了好多年的和尚。不如明天我开车跟你一起带着这头发去找找看他,问问他是不是有方法给超度一下。   老王当然没有意见。于是当晚馆长就在保安室睡了,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他便开车带着老王一起去了市里某座很有名气的寺庙,见到了那位已近八十的僧人,把手里这团头发给他看了,并告之了它的由来。   和尚则由始至终都没正眼看过那团头发,也拒绝碰触它,只从经卷里抽了根红绳给他们,嘱咐他们回去后把头发好好处理一下,上面的头皮取下来烧了跟原本的骨灰放在一起,用被使用过的那种痰盂装起来,然后用绳子同那头发系在一起,两者一起摆在女尸被害的地方,兴许可以镇住作祟的冤魂。不过因为死者怨气极大,所以那地方要尽可能的关闭着不让生人进出,尤其是女人或者阳气弱的人,免得唤醒怨气,那样的话作祟起来可能更加让人棘手,到时即便是他也无可奈何,毕竟他是修佛之人,不是降妖除魔之人。   说完后和尚就请他们离开了,老王说,他离开时亲眼见到那和尚把他俩做的地方统统用佛尘扫了一遍,还撒了香灰。这举动让他更感不安,于是一回到殡仪馆,两人立刻按着和尚的交代把头发和骨灰都处理了,随后锁在了4号间内,从那一天开始没再开启过那把锁。   之后没多久,馆长去了新地方上任,但上任不到三天就死于一场车祸。   对此老王一直惴惴不安,他唯恐那女鬼的怨魂并没有被镇住,她仍在阴魂不散地纠缠着他们。但是,从那之后,一直到刘晓茵重新把4号间打开,中间这段日子再也没有出过任何状况,老王也再没见过那个一头长发的女鬼出现,所以他以为那女鬼可能已经投胎转世了,毕竟已经过去了那么久。   “谁知,她仍是出来了。”说到这里老王重重叹了口气,然后对我道:“现在那丫头可麻烦了,又被惹上了要命的官司,要说是鬼缠身搞出来的,谁信啊?唉,你说她好好一个大姑娘跑到殡仪馆当什么夜班的保安,那么喜欢当保安还不如去银行做呢,你说是不?”   我苦笑。   见他看看手表起身要走,忙又问他:“老王,那么刘晓茵说的2号楼又是怎么回事,不是办公楼么?为什么她会在里面看到和尚跟守夜的人?”   “哦……那个……”他神色沉了沉,摇头叹了口气道:“那地方本来也是开追悼会的会堂,但是三十多年前,夜里大概是香火烧得太旺了还是怎的,发生了火灾,把整层楼都烧着了,逃出去好些人,但也有不少人没逃出去,那些和尚本是跑进去救人的,结果也被烧死在里面了,所以,我想她那天晚上看到的大概就是那个吧……”   “哦……”原来如此。   三十年多年前原来殡仪馆里还发生过那样悲惨的事。不过也正因如此,所以刘晓茵曾差一点被里面死去和尚的魂魄所救,只是冯俊毫不知情,以为她要被害,特意把她带了出来,殊不知这样反而害了她,以致后来惹上了命案缠身。   而今一切证据都指向她就是杀人嫌犯,而且还连带怀疑半年前那个人也是被她杀的,对此她却完全没办法让自己脱罪,因为很显然这次那个死者是当初那个死者的魂魄附在刘晓茵的身体里,借着她的手所杀的,杀完之后鬼魂得到解脱,一走了之,刘晓茵却即便浑身长满了嘴,也无法证明自己是清白的了。   带着这样一种沉甸甸的心情,我送走老王往自己病房走。没到门口就见几个小护士聚集在一堆议论纷纷:“喂!听说了么,那个312自杀了!”   “什么?!刚刚不还好好的??”   “是啊,之前还听见她在楼上大喊大叫的,突然就看到抢救室的老张他们奔过去了,过了会儿听说已经没救了……”   “啊……她怎么死的……”   “上吊……”   我听着,只觉脑子里轰的一下。   ‘我要她的命;我要她的命;我要她的命;我要她的命……’   我想起她早上痴痴傻傻时就是这么对我说的……   作者有话要说:还有一个尾巴,明天继续   VIP章节 2374号间十九   一直到警察来病房找我问话时,我才意识到刘晓茵真的已经死了。   在那之前我曾抱有一种莫名的侥幸,希望那些护士是误会了什么,刘晓茵其实并没有死。但她真的死了。就在几小时前还跟我躺在一个病房,跟我说着她那些可怕经历,用粗鲁的声音骂着脏话。转眼却成了殓房里一具冰冷的尸体。   我问警察我能不能去看看她,他们说不能。我又问,好好的她为什么会自杀?他们淡淡道,畏罪自杀。   好一个畏罪自杀。   的确很恰如其分,在当时当地,没什么比这更适合她自杀的原因。任谁都会理所当然地认为,她早就疯了,杀了两个人,现在被警方单独关押,看来像上次那样逃脱法网是不可能了,所以干脆就自杀了。   有谁知道这其中真正的原因呢?   没人知道,即便知道也没人肯花时间去判断她的真假。唯一的知情人如我、如冯俊,却也只能在一边眼睁睁看着这一些发生,什么都不能说,什么都不能做,完全帮不到她,因为我俩既不是狐狸,也不是铘,   所以警察一走我就忍不住哭了起来,难受极了。见状林绢很是困惑,问我为什么要哭。她说那是个脑子一混乱就会杀人的疯子,走极端地自杀也算是个解脱,对她或者对她周围所有人都是件好事,所以,为什么要哭?   然后她劫后余生似的叹了口气,又道:“你好好想想,宝珠,想想他们说的那两个死者的死因,多可怕,眼睛和嘴里被活生生钉了钉子啊,死前得有多痛苦,而你和我昨天晚上就跟那么个疯子睡在一个病房,我的天……想想都可怕……”   “眼睛和嘴被钉上钉子,其实是有说法的。”这时门口忽然响起狐狸的话音,   “什么说法?”林绢问。但一眼见到是他立刻欢呼起来,然后嗷嗷抽着气乱叫:“不行不行,碰到伤口了,痛死了痛死了,帅哥快来给点安慰。”   “哦呀,要什么样的安慰?”   “你手往被子里摸摸就知道啦!”   “是,女王。”狐狸还真就听话地笑嘻嘻把自己爪子朝她被子上伸了过去。   没等碰到被面,被我一巴掌拍开,然后低头瞪了她一眼:“你他妈饥不择食啊!”   “你吃醋了?”林绢斜眼朝我笑,继续朝狐狸抛媚眼,随后突然想起了什么,一下子闷住了,头往里床一别对我道:“叫你家胡离赶紧走开,在帅哥面前裸奔自己的脸,干脆让我死了算了。”   看吧,这就是林绢,身体稍微恢复了点就开始只想着自己的脸。不过这样一来,倒说明她是真的恢复得越来越好了,若是换了前两天,她都虚弱得连说话力气都不太有,别说对着帅哥发花痴占便宜。   所以心情比之前好了一些,我想起狐狸之前的话,便问他:“眼睛和嘴被钉上钉子有什么说法?”   “你想知道?”他坐到一边拿起只苹果开始削皮。   见我点头,就道:“因为眼睛和嘴被钉住,死人就没法上阎王那里诉冤告状了,而且阴气不够盛的话,连回来有冤报冤,有仇报仇的能力也没有了。所以说,凶手在杀人前是做了点功课的。”   我听得一激灵。   而林绢也不做声了,依旧把头别在一边,虽见不到她的神情,但呼吸很明显没了之前的轻快。   显然我俩都被狐狸说的话给吓到了。   或者说是他说着那句话时脸上的表情。   如此可怕一句话,从狐狸微笑着的口中说出,轻描淡写得仿佛寻常无比一件事。   这是顶可怕的。   虽然不是头一次看见,我仍会觉着害怕。   “哦呀,切到手了。”这时他忽然抬起拿苹果的手朝我看了眼。   “啊?”我再次吓得一跳:“割哪儿了?”   一边去翻他手指,却被他手指一勾在我脑门上弹了个爆栗,然后嘻嘻一笑:“骗你的,小白。怎的我说什么你都信。”   “……你他妈……”   “哦呀,跟着那个不男不女的,你也越发不男不女了。”   “日……”   “啧啧,来日……”   我想我是永远吵不过这只奸诈的狐狸的了。   正愤然甩他一巴掌后想出门去走走,冷不防却见一个熟悉的人在病房门前站着,看来站了有好一会儿了吧,直至见我注意到了他,才笑了笑朝里走了进来:“小两口在斗嘴么?看来恢复得不错啊,宝珠,没带啥东西就跑来看你不介意吧?”   “罗……罗警官……”我一时有些发愣,过了会儿反应过来,立刻道:“其实你是为了刘晓茵的事来的吧。”   “为她的事,当然,也正好顺便来看看你。怎么搞的,突然就受伤住院了?”   “碰到了点倒霉事。”   “是么。不过,说起来还真巧不是么,哪里碰上稀奇古怪的死亡事件,哪里就能碰上你。光这一点来看,你的确是够倒霉的。”   “怎么了,刘晓茵不是畏罪自杀的么,古怪什么。”   “这个么,”他沉吟着看看我,似乎是想从我脸上找出些什么来,我被他这种训练有素的眼睛看得有些不舒服,于是小心翼翼朝边上的狐狸看了看。   他低头专心致志地削着苹果,好像对来的人视而不见。   视而不见就是不想理会咯……正琢磨着,听见罗永刚道:“她跟你同病房的,你对她在天安小区犯下的案子有什么想法?”   “……我能有什么想法呢,我跟她认识才不过一天,也没说上几句话。就是觉着相当突然而已。”   “突然到会为了她的死而哭么?”   “毕竟我们在一个病房里住过。况且,就算路上小狗小猫出车祸被撞死,人都会觉着难过,病友自杀了,怎么能不觉得伤心呢。”   “这倒也是。”他点点头。   “那么,确定杀人案的犯罪人就是她了?”我问。   他朝我看了眼,道:“天安小区那件命案的犯罪嫌疑人的确是她没错,不过半年前那起命案,他们说也是她干的,我倒有些怀疑。”   “是么?”他这话不由让我有些意外。“为什么?”   “且不说她跟死者见完全毫无关系。我查过她的履历,除了性格孤僻一点,她从小到大正常得很,还有点男孩子的性格,比较爷们。这样一种人是很难突然发作成人格急剧缺陷的精神病或者的,那种病人发病的原因多数是周围环境所造成,她缺乏那种环境,祖上也没有精神病人。倒是这次被她所杀的那个人,也就是前面那个死者的舅舅,他的嫌疑更大一点,因为据我收集的资料来看,他这半年里不仅跟死者的后母结了婚,还把死者父亲所遗留给死者的房产、公司股份中的百分之八十纳入了己有。而仅仅在半年前,在死者还没报失踪之前,他还一无所有,并且同死者的后母没有任何关系。   “所以?”   “所以我觉得那男孩的死应该另有原因,而两起命案相似度如此之后,又是不是意味着凶手在向我们透露些什么,或者表达些什么。”   ““透露些什么?表达些什么?”   “……我有个大胆的猜测,也许刘晓茵是无辜的。有人以一种极其高超的手段让她做了替罪羊。”   “那么能查出真正的凶手到底是谁么?”   “很难,因为目前一切证据都显示刘晓茵有罪,即便我觉着疑点很多,但实在找不到证据证明她的清白。况且……她又自杀了。”   “……是的,真可惜,她自杀了。不然,如果她知道还有位高级刑警觉得她的案子有疑点,她还有机会证明她的清白,也许她不会是这样的结果吧。”说着这话时,我不由自主朝门口看了看。   有那么一瞬间我以为看到刘晓茵的魂魄出现了,但只是一个长得有点像她的男人的身影,从门外匆匆走过。   我有点失望地轻叹了口气,然后听见罗永刚也有些失望般轻轻叹了口气,道:   “我真的蛮想好好听她说一遍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些什么,也许能因此从中找出点蛛丝马迹来。她有对你说过些什么吗,宝珠?”   “她说在那里工作让她越来越害怕。”   “就这些?”   “是的,就这些。”   这肯定的答复令他再次看了我一眼,随后看了眼手表,他点点头:“好吧,不打扰你了。以后如果还有什么问题,我能不能再来找你聊聊。”   “当然可以。”   送走罗永刚后狐狸的苹果也削完了。   这么一个小小的苹果他居然削了半个多小时,更居然那苹果依旧是雪白粉嫩没有一点发黄,倒真不愧是出自妖怪之手。   然后他举起苹果朝我晃了晃:“林绢好像又睡着了,苹果要不要吃?”   我不客气地拿到手里用力啃了一口:“你刚才在琢磨什么,不声不响的。”   “那个警察是个麻烦。”他看着我鼓动的腮帮子道。   “罗永刚么?为什么?”   “因为他看得多,想得也多。所以很多其他警察不会注意到的东西,没准他会注意到。”   “比如那个保安么?”   他看了我一眼,笑笑。   “狐狸,你说为什么现实总是那么糟糕。”   “怎么糟糕。”   “电影里,那些人经历了很多乱七八糟的困难剧情后,往往总是能善恶有报,或者化险为夷。但现实却总是相反。”   “是么?”   “现实里很多事情往往都不会尽如人意,比如刘晓茵的死,比如一直在殡仪馆的冰柜里被困着,无法得到解脱的冯俊……我真的想不通啊狐狸,那些鬼不都已经有心愿的了了心愿,有仇的报了仇,为什么还要害刘晓茵,害她到死的地步??”   “有种鬼,死后已经无法投胎,需要找替身。无疑那个刘晓茵的先天体质让她成为当替身的最佳人选。”   “……真他妈自私……”   “人自私,鬼自私,妖怪一样也自私。那叫天性。”   “那么我自私么,狐狸?”   他瞥了我一眼,似笑非笑,又伸手在我额头上弹了个爆栗:“回家吧,小白,这地方待久了,你会变得更傻的。”   《完结》   VIP章节 238黒霜杀一   “四月八,黑霜杀”   这是青海东部农业区广为流传的一句农谚,是对晚霜危害出现时间的描述。当然,在这个故事里,我要说的自然不是跟农业有关的东西。我要说的黑霜杀,它对于游荡在我们这个世界里的某些妖鬼来说,无异于晚霜之于农作物,每五十年出现一次,每次出现,听说必然会令妖鬼的世界为之动荡。   xxx xxx   出院后不久,黄梅季到了,每一天雨总仿佛下个没完,天气黏黏糊糊,人也黏黏糊糊。   所以入梅头一天我就看到对门的蓝背着巨大的旅行包出去了,连门口的摊子也都收拾干净,看样子是打算避开这种长毛的天出去长途旅行一阵子。他走后不久有一户人家搬进了我家隔壁,那栋本住着对老夫妻的三层楼房子,所以近段时间周围热闹了很多,有小孩的地方难免热闹,何况还是个四五岁大的娃娃。   小孩叫洪飞,我很喜欢听他透过漏风的门牙怪腔怪调念他名字——洪灰,长得圆头圆脑的很是可爱,每天下午从幼儿园回来他常会到我店里转一圈,因为知道我必然会给他一块糖糕或者一杯放了很多糖的奶茶。   但有时候被他爸看到了,那男人会很不开心,经常当着我的面一把拧着他耳朵就走了,还把我给他的东西尽数丢进垃圾桶。所以有一次我不由跟狐狸抱怨说,那人怎么这么不知好歹,一点面子都不给,要扔不能回去再扔么,当着送东西的人的面扔,哪有这样无礼的人。   但狐狸嗤之以鼻,一边搓着擀面杖一边对我道,的确是你多事了,小白,哪有给小孩子吃那么甜。   倒是我的错了?我不悦。   他点点头,笑嘻嘻道:还真是你的错。   所以打那之后,我很少再给洪飞点心和奶茶吃,尽管他用他那双比杰杰还要圆还要大的眼睛盯着我看、乞求我能给他点什么吃吃时,那副样子着实可怜,我还是决定尽量不要给自己惹麻烦。   况且他爸爸洪伟可不是个好惹的人。   不好惹倒不是说他脾气有多坏多暴躁。事实上,只要不为了那个小孩,他还是很有礼貌斯文的一个人,每天见了面会主动打招呼,也会主动在每天早晨出门前把自己家和我家门外的地面都清扫干净。但每次见到他,我总习惯对他敬而远之,想来除了因为他在孩子问题上对我表现出的不留情面,也可能跟他的性格多少有点关系。   他不太爱说话。如无必要,好像从不与人交谈,跟他太太也是如此。而他太太看上去则似乎有点怕他,对于他的决定总是说一不二,唯唯诺诺,这大概也就是为什么我总觉得他让人感到不好惹的原因吧,我觉得一对夫妻里女方这样弱势,男人若没有外在显露出的凶悍,必然有种内在含而不露的强势和霸道。   不过他太太的性格倒更他正相反,是个很好相处,话也挺多的女人。   自从搬来后,每天上午十点半会准时踩着拖鞋穿着睡衣到我店里,有时候吃些点心,有时候就点杯热牛奶,在淅沥沥的雨声里坐着,等我空闲下来就有一搭没一搭地跟我聊天。   聊的话题离不开电视上的八卦新闻,或者新买的衣服和首饰。当然说得最多的是她儿子,总是洪飞长,洪飞短,洪飞今天在老师那里领了五角星,洪飞今天被表扬了……如此,反反复复,有时候听着难免会腻,因为自己没有小孩,所以只能听着,搭不上什么话来。每每这种时候会分外想念仍在医院里调养着的林绢,她最近身体状况好了很多,但仍还不能出院,乡下的亲戚在接到消息后最近也特意赶来了,住在医院附近照顾她,所以她就叫我不要一直去医院陪她了,好好在家养我自己的身体,好好地看店。   但没她在的日子着实是有点无聊的,我想念跟她一起逛街淘折扣衣服化妆品,听她聊她跟谁谁一夜情的故事,而不是干巴巴地坐在地板潮湿的小店里,跟大我十来岁的主妇说着明星八卦,看她特意晃在我眼前的那些昂贵的首饰,听她反复不断地说着她的儿子。   不过,即便这样,有一天她忽然不再来店里了,不再有人跟我扯皮聊天,倒是突然间分外有些想她了。   她大约连着有三天时间没到我店里来。   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因为在她最近一次来过之后,那天晚上我破天荒地听见隔壁这对在外人眼里无比和睦,也非常温和美好的夫妻,突然间吵架了。   自然,不是那种菜场大妈式的吵。他俩即便是吵仍是含蓄的,但声音比平时要大,只是隔着厚厚的墙无法听清他们在吵些什么,隐约能感到女人非常气愤,而男人十分不耐,你一句我一句大约吵了半个多小时,后来洪飞哇地哭了起来,他们才没再继续吵下去。   之后女人连着三天都没有进过我的店。   那三天里隔壁的房子内始终很安静,连说话声都没有,也没了洪飞往常稚嫩而絮叨的话音,除了早上和下午接送洪飞上幼儿园的时段,就好像那个家里一下子没人了似的。   直到第四天早晨,我又一次听见了他们的吵架声。   吵得比以往更激烈些,还有什么东西被打破的声音,这让我听着不禁有些担心。寻思着是不是要过去看一下,但一时又找不出什么像样的借口。   就在店门口摇摆不定着的时候,我看到洪飞低头从他家走了出来,走到马路边的石墩上坐下,托着腮帮像个小大人似的轻轻叹了口气。   “洪飞,今天没去幼儿园么?”于是我立刻走过去坐到他边上,摸摸他的头问他。   他摇摇头。   “为什么,身体不舒服?”   “不是。妈妈要我去幼儿园,但是妈妈不让。所以他们就又吵架了……”   “哦……”原来是为了洪飞去不去幼儿园的事吵架。不过,为什么他爸爸不让他去上幼儿园?我有点奇怪地问他。   “爸爸说今天天气不好。”   天气不好?我抬头看看天。入梅后这天一直都不好,不是下雨就是阴着,难得今天稍微露出一点点阳光,怎的就不好了?   但心里虽然犯着嘀咕,嘴上倒也不好说什么,毕竟是别人的家事,于是便起身想回店里给他找点什么东西吃,因为听见他胃里在叽里咕噜地叫,显见那对夫妻吵得都忘了给儿子弄早饭。   但刚要转身却见洪飞忽然抬头朝着马路对面笑了起来,笑得很开心,咯咯咯的,一边笑一边还拍了拍手。   我不免有些奇怪,朝马路对面看看,但除了偶尔经过的一辆车,并没看到有什么特别能让人注意到并感到有趣的东西。就问他:“你笑什么,洪飞?看到什么啦这么开心?”   “大哥哥……”他笑嘻嘻回答,一边伸手朝马路对面指了指,两条腿很开心地晃了两下:“那个大哥哥手里的东西真好玩,真好玩。”   “大哥哥?”我狐疑着再次朝那方向看去,但那地方除了蓝住的房子和边上的路灯,我确实什么也没看见。“是什么样子的大哥哥,洪飞?”于是又问他。   “蓝衣服,脸上画着花的大哥哥呀。”   “……是吗?”   “大哥哥说你很漂亮。”顿了顿他又道。然后摆了摆手,有些失望地叹了口气:“大哥哥走了……”   VIP章节 239黒霜杀二   那天之后,虽然小洪飞的话让我当时有点不安,但过后由于并没见发生什么异常的状况,所以不久就被我渐渐淡忘了,况且连着几天的好天气让生意好转起来,整天忙忙碌碌的,也无暇再去胡思乱想。只是每次听见隔壁传来的吵架声,总让我不免有点担心那小孩,我怕他又像上次那样独自跑到马路上,这么大点孩子,如果身边没人仔细看着,还真是很放心不下。   不过,也许是那次目睹了儿子差点出事,所以洪伟对他看管得尤其紧了,每天除了上下幼儿园基本上看不到洪飞出门玩,总是在家里待着,有时候一个人抱着玩具坐在阳台里,低头看着我在店门外摆摊子卖早点或者下午没卖完的点心,朝我挥挥手笑笑,很孤独可怜的一种感觉。   后来他连阳台上也不出现了。   甚至连着两天没见他去幼儿园,这让我再次不安起来,我担心他是不是病了,或者出了什么状况。但当我带着点心找了借口去拜访他家里时,却见他笑嘻嘻地在客厅里蹦蹦跳跳,非常健康。   这真叫我有点尴尬。   我想我大概是有点关心过了头,毕竟以前从没跟一个小孩子这么亲近过,投缘过,所以难免对他特别地关心起来。于是回去后,一切照旧,继续忙我的店,继续跟来来往往的客人聊天扯皮,继续听着隔壁那对夫妻时不时地吵架……那样简简单单又过去了两天。   到第三天早晨,我跟往常一样把狐狸蒸好的包子搬到店外去卖,这时见到洪飞开门一个人跑了出来,到我身边,揉着眼睛半是认真半像开玩笑地对我说:“姐姐,我妈妈要跟我爸爸离婚了,你说我应该跟谁好?”   我当时正忙得晕头转向,所以没特别留心他这话的真假,也没特别注意他的脸色,只随口应道:“爸爸妈妈怎么会离婚呢,乖,小洪飞,赶紧回去吧,不然你爸爸等下出来找你要骂你啦。”   “但是,我到底应该跟谁呢?”小孩子不懂得看情况,所以他继续问我。   我只好挑了个模样最好的包子递给他,然后摸摸他的头哄他:“谁都很爱你啊,所以不要再问姐姐这种问题啦,乖啊快回家吧……”   洪飞还想再说些什么,但这时洪伟找来了。   走到他面前他就没再继续缠着我,不等洪伟开口,头一低就乖乖跟着他往回走去,只是一边走一边回头看看我,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我只好一边给包子装袋,一边朝他挥手,所以当一片阴影当头笼罩过来的最初,我完全没有感觉到,只顺手把装好的包子递给最前面的顾客,然后想停下手歇口气,冷不丁听见有人问:   “老板娘,包子几钱一个。”   我这时才发觉头顶的光被遮住了。   抬起头,见到一个男人在我近前站着,个子很高,人很瘦,在那么晴朗的好天气里撑着把伞,巨大的伞面遮住了他大半张脸,只留一道轮廓分明的下巴在脸侧的发丝下若隐若现着,白皙得近乎透明的肤色,同墨黑的布伞形成无比鲜明的对比。   “老板娘,包子多少钱一个。”见我不语他又问了我一句。说话声有种病态的沙哑,并且慢吞吞的,仿佛每一个字都要拿捏半天。   我回过神道:“五块。”   “五块?”他似乎有些意外:“别家二块五,你家五块,是不是贵了点儿……”   “料好,味道好,口碑好。”   “所以价格要贵上一倍么?”   “嫌贵可以去别家买的,先生。”我皱了皱眉,开始有点不耐烦他缓慢的语速和龟毛的性子,而且他让后面排队的顾客已经开始窃窃私语。“不买的话让让后面的人好么。”   “这些都要了,不用找。”岂料他径直拿出几张百元大钞放在我面前这么对我道。   我一愣。   看了看他手里的钱,再看看蒸笼里剩下的那些包子,迟疑着接了过来,问他:“真不要找零?”   见状他身后那些顾客立刻抱怨着离开了,他没有做声,直等那些人全都走散,隐在伞下那张脸似乎笑了笑:“早先听人说这家的点心味道最好,所以特地过来尝尝。”边说伸手往蒸笼方向伸了伸,到蒸笼边时手指顿住,他问我:“可以吃么?”   “你买下了,当然可以吃。”   他这才从蒸笼里取了只包子,送到嘴边轻轻咬了一口,之后吸了口气:“果然名不虚传。”   说完,手中伞面轻轻一转,整张脸便全部隐在了伞下,他把吃剩下的包子放进蒸笼转身往马路对面走去。“喂!你的包子!”我忙挥着塑料袋叫了他一声,但他人已到了马路中间,听见我的叫声朝我方向侧了侧头,见状我一下子跳起来朝店里退了进去,因为我发现他脚下竟然没有影子。   明晃晃的阳光在他墨黑的伞面上折射出苍白的反光,而无论伞或者他的身体,都没在路面上投下一星半点的影子。   见鬼……他竟然是鬼吗??   但是鬼怎么能实实在在地在包子上咬出一个清晰的口子……   想到这里我立即再朝马路中间看,那人早已不知去向,只有他刚才站的地方留着对淡蓝色的脚印。   当有车从那上面飞驰而过后,脚印便也不见了,随后一阵细细的雨丝被风吹到了我脸上,而之前还艳阳高照的天,突然没有任何预兆地就阴了下来,浓浓的云层好像一团团奇形怪状的脸,低低压在屋檐外的天空上,由浅至深从我头顶处一直往前延伸向东,把东面的天际线染得跟墨似的一片漆黑。   “咻,你一个人刚才在自言自语的做什么?”身后杰杰突然而来的说话声把我惊得一跳。   它被我的模样给开心到了,有点嘲弄地眯眼看着我,甩着尾巴绕着我脚下转。我没理它,只是觉得很奇怪,为什么杰杰竟然没看到刚才同我说话的那个人。   这很不正常。通常对于鬼怪和潜在的危险,这只猫嗅觉总是特别灵敏,往往没等靠近就跑得远远的,可是这次那人在我边上站了那么久,它却完全没能看到甚至感觉到,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寻思间,雨骤然变得又大又急,我不得不立即冲出去先把摊子全部收回店。之后正预备要关门,忽然见隔壁的房门开了,洪伟从屋里探出身朝外面看了看,见到外面的大雨似乎有些犹豫,但仍回头朝里招了下手,随后从门里出来。   而他妻子紧跟在他身后。怀里抱着小洪飞,嘴里急急的不知道在跟洪伟说些什么,但话很快被洪伟打断了,他用手掌遮着洪飞的头,然后拉着他妻子一同朝我家店门口飞奔过来。到门口那妻子立即带着洪飞冲进店,而洪伟则在门外站定了脚步,有些不情愿却又迫于无奈般笑了笑,问我:“请问我可以进来么?”   说实话,他这突如其来的恭敬还真让人有些不知所措。以至迟疑了下我才点点头,给他把门再朝外敞开了点:“当然可以,进来吧。”   他走了进来,掸掸身上的水,从妻子的手里接过洪飞放到地上。   洪飞一落地就朝我走了过来,我发现他眼圈很红,好像刚刚哭过,忙蹲**笑嘻嘻问他:“洪飞,要吃点什么东西吗?”   他没有理我。只低头从我身边走了过去,然后找了张椅子坐下,规规矩矩坐着一动不动。   “他怎么了?”我抬头问洪伟。   他没回答,只是有些心不在焉地朝里屋方向看了看,随后问我:“胡先生不在家么?”   “他出去买菜了。”   “哦……那……”说到这里他脸上不情愿的神情又露了出来,但在看到一旁的洪飞后,轻轻吸了口气,继续道:“那你的表哥在么?”   “你说铘?”   “是的。”   “……他在。你要找他么?”   他点点头:“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见见他。”   “可是……”我没法说自己已经好一阵没跟铘说过话了。   铘跟狐狸不一样,我不理他,他便不会主动同我说些什么,除非有迫不得已的情况发生,譬如在医院的那个时候。因此,从医院回来后我跟他就仿佛生活在同一屋檐下的陌生人,有时候几乎感觉不到他存在的气息。   “我可以见见他么,老板娘?”此时见我迟迟没有回答,洪伟又问。   我正硬着头皮要答应,身后门帘忽然一掀,铘恰好在这个时候从里屋走了出来。   “给我杯茶。”到我面前他对我道。   我愣了愣。   没等反应过来,他已在小洪飞的桌边坐下,朝他看了眼:“多大了。”   洪飞有些不知所措。   兴许是因为第一次见到铘,所以有点怕生,低头一个劲用手抠着桌子,小小的脸憋得通红,好一阵之后才轻轻答:“……五岁。”   话音刚落,他屁股下面滴滴答答一阵响,我闻声低头一看,不由吃了一惊。   这孩子怎么怕铘怕成这样,一边回答一边竟然吓得尿裤子了。忙要过去把他从铘身边抱开,铘却仿佛预知般抬起头,朝我淡淡看了一眼:“茶呢,客人来了怎么不上茶。”   这一次不仅是洪飞,连我的脸也红了。   尴尬红的。   他竟然在把我当店小二使唤。这真是见了鬼了……   但当着洪伟他们的面也不好说些什么,便闷闷进了厨房,一边倒茶,一边听见铘的话音隐隐从外头传进来:“你们族同我们素无往来,怎的今天会特意造访。”   “先生明知故问么。”   “为了黑霜?”   “是的。”   “既然那老狐已经应允你们住在这里,以你的身份,还会有什么问题?”   “因为小飞看到他了。”   “看到黒霜?”   “是的……”   “那么请回吧。”   “……先生?”   “既然他已经看到黒霜,就是命定的事情,你找谁都没用,请回。”   说到这里时洪飞突然哇的声哭了起来。   我吃了一惊,不知铘是不是做了什么吓到他了,赶紧丢开茶具冲出厨房,却见原来是洪飞的妈妈,她用力抓着站起身试图回里屋的铘,苍白着脸一声不吭,但眼里全是泪。洪飞一旁看在眼里,不知他妈妈为什么会突然这样,所以吓得大哭。   “若兰姐!”见状我忙跑过去拉住她,怕铘一个不耐烦就把她给甩飞了。   但洪伟的速度比我快得多。   就在我刚跑到她边上的时候,她已被洪飞一拉拖到了自己身后,回头严厉地朝她看了一眼:“别多事!”随后望向铘,低头从衣袋中取出只手掌大小的木头盒子,恭恭敬敬递到他面前:“一点心意,不成敬意,如先生能帮我们全家渡过这一遭,他日必然重礼回报。”   话说完,他把盒盖打开。我看到盒子里躺着块石头。   粗看真跟块普通的石头没有任何区别,但当它一接近铘的身边时,忽然里头竟隐隐透出一点淡金色的光来。   铘瞥了它一眼后目光似乎微微有些意外。   但转瞬就又恢复了平静如水的模样,在它离自己更近的时候伸出手指轻轻一点,点在那块石头粗糙的表面上:“你当真要将它给我?”   “是的。”   “你该知道,黒霜显身不会没有来由,如出意外,你甘愿承担那个后果么?”   “只要先生肯出手,怎样的后果都由我承担。”   “呵。”不知为什么铘望着他突然冷笑了声。   手指稍一用力,便在洪伟诧异的目光下将它推了回去:“礼太重,受之不起。况且我已明白告诉过你,只要见到黒霜,便是命定之事,无人可管。”   “便是管了又怎的。”盒子即将推回到洪伟面前那刻,有人突兀在我身后道。“石矶精魄,平时就连见一面都难,何况送到手上。”   “哇!”就在这时洪飞突然哭得更响了。   一边哭一边从湿漉漉的椅子上跳了下来,几步冲到他妈妈身后,涨红了脸像只惊弓之鸟般将脸藏了起来:“妈妈!我们快回去啊妈妈!这里好吓人啊妈妈!!”   但无论他爸爸还是他妈妈都没有理会他。   只将信将疑地将目光紧盯向我身后,我身后的店门口正站着一身是水的狐狸。   不知几时回来的,见所有人目光都因此而转向他,遂收拢伞拍了拍衣服上的水珠,甩着尾巴绕到洪伟身边,朝他笑笑:“不过,同我做交易,光这点是不够的,你说呢?”   洪伟皱了皱眉。   似乎有些无法忍受狐狸轻佻的举止,但忍住了,点头道:“我说过,他日必然重礼回报。”   “口说无凭。”   “可以立据。”   “好。”话音落,狐狸拿起盒子里的石头冲铘嫣然一笑:“如此,我就不客气地收下了。”边说边将另一只手伸出,手上除了勾着个装菜的塑料袋,还多了两杯茶,热气腾腾的茶水在杯中晃晃悠悠,好像一瞬间刚刚被冲泡出来,散发着淡淡的清香。“也是缘分。可巧他那杯茶,小白还没送来,而我的茶,却早已经准备好了。要不要来喝一杯?   洪伟迟疑片刻,点点头。   “但喝了我的茶,此后你和这块石头便是我的了,这规矩可懂?”   洪伟脸色变了变。   目光再次转到洪飞身上,他用力吸了口气,点点头:“懂。”   这当口狐狸已将茶送到他面前。他一声不吭接过喝了,喝的时候那张脸仿佛随时都会呕吐出来,却硬忍着一口一口吞了下去。   似乎吞的不是茶,而是他的命。   见此情形我不由摸了摸洪飞的头。   想起他之前对我说的话,跟爸爸还是跟妈妈?   可是两个分明都那么爱他。   但他是否知道这一点?   我低头看看他。   见他依旧在抽泣着,但两眼呆呆的也不知道在看着什么,靠在他妈妈身边,正透过玻璃窗神游般望着马路对面。   狐狸也在朝那方向看着。   他今天这表现有些奇怪。   以往所有闲事他能不管就不管,这次为了一块石头,却开了例外。难道这块石头对他的诱惑力居然这样大?   琢磨着,见他转过身从桌上拿起剩余的一杯茶喝了一口,随后笑嘻嘻对我道:“好茶,要不要你也来一口。”   “卖身契么?”我不屑道。“我呸。”   VIP章节 240黒霜杀三   当晚洪飞被留在了我家。   他很兴奋,里里外外地在几个房间里跑上跑下,然后把楼梯当滑梯,一遍又一遍地在那道扶手上不厌其烦地滑来滑去。   我看着他那张脸,实在没法将他同妖怪联系到一起。   但他确实是妖怪。   这是洪伟亲口承认了的,也是迫使他跟狐狸签了约,把洪飞留在我家的原因。   因为洪伟是个妖怪,而且是个拥有古老身份、古老族谱的一个古老妖怪家族的嫡系。   那家族过去似乎同铘有点渊源,但并不是友好的那种,所以他在来求到铘的时候看起来颇为难堪和无奈。   后来转而求上狐狸,则属更为无奈之举。   即便洪伟从没有明说过,也不难看出在他每次望着狐狸的时候,眼里所充斥着的不屑和鄙夷,就跟铘每次看着狐狸时的样子几乎一模一样。但为了儿子,他不得不将这种不屑和鄙夷收藏起来,藏在他以为别人看不出的眼底,然后喝下狐狸给他的茶,将自己出卖给了狐狸。   而之所以这样做,只因为他儿子是个半妖。   洪伟的妻子若兰是个纯粹的人。   听上去真浪漫不是么?自古以来妖精跟人结婚生子的传说故事很多,人和妖的婚姻,实在让人浮想联翩,并觉得无限美好。   但狐狸则不以为然。   他说,那只是人类为满足自己某种奇怪欲望而做出的意淫而已。事实上,妖怪极少会看得上人类,更勿论跟人类结婚生子,因为那种事对于它们来说是非常低级且可笑的。当然了,可笑倒也并非是出于种族歧视或者力量歧视,只是单从年龄上来讲,妖怪和人结合就不可能。试想,一个年华很快就老去,一个还正值青春年少,这种婚姻怎么结合?靠爱么?但爱若没有年轻和吸引彼此的面貌来维持,又能坚持到几时。   狐狸的话多少有点现实得让人醍醐灌顶,不是么?   “一个年华很快就老去,一个还正值青春年少”。正如我跟他。   曾经我为这一点纠结过很长一段时间,后来却又因狐狸的一些言行几乎忘乎所以。   而现在他说起这番话,是否正是藉由这件事,在故意说给我听?   我不免觉着有些怀疑。   却也无法去细想什么,因为洪飞总是黏在我身边,尤其是狐狸和铘在的时候,他就像抱着救生圈一样抱着我的腿,然后小心翼翼地看着他们离开,才又重新欢乐起来。蹦蹦跳跳,啰啰嗦嗦,似乎之前的哭泣,之前对着窗外的马路对面发呆,已被他完全忘记了,只一个劲地缠着我,要我陪他玩。   直到后来狐狸从厨房拿了袋明矾在我房间的门和窗户前倾倒,才转去了他的注意力。   “姐姐,大狗哥在干什么?”他扯着我袖子问。   大狗哥指的是狐狸,我想也许因为在妖怪的眼里狐狸看起来就像只巨大的狗。   “狐狸,你在做什么?”于是我问他。   他道:“为了等黒霜。”   “黒霜是什么?”   “黒霜是妖之裁决者。”   多年前,在遇到那个名叫慧谮的魑魅之前,我从没见过真正意义上的妖精,所以我曾对世上是否真有这类神奇物种的存在将信将疑。   后来才知道,这世上不但真的存在着妖精,而且有些已经活了千年以上,它们很强大,变化多端,行踪诡谲,且我行我素,比聊斋志异里记载的那些狐精鬼怪要可怕得多。人在它们面前是真正如蝼蚁般的低级,所以它们不喜欢像鬼煞那样直接害人杀人,而是喜欢把人玩弄于鼓掌之间,例如化身成人混迹在人群里,悄悄造成人间的动荡,然后不动声色将随之而生成的戾气据为己有,以此来提升自身修为。因此,古往今来,历史上很多战乱皆是因它们而起,真真是一群黑暗而强大的祸害。   但所谓一物降一物。   万物再强,总有天敌,比如鬼有聻来克,聻有阎王收,而如果问这世上有什么是那些逆天存在着的妖精的天敌,那应该便是黒霜。   就像冥府的“地火烧”,几百年出现一次,烧去那些靠执念强留在人间、已经连勾魂使都无法将之带走的怨魂野鬼。黒霜则是每五十年降临一次,藉着整个梅雨季潮湿糜烂的空气出现,四处搜寻那些混迹在人世间、给人世带来极大隐患的妖怪,并将它们铲除之人。   但至今无人知晓黒霜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东西。   千万年来,他虽然在人世出现过无数次,但行踪和来历却始终是个谜,只知道他有时会化身成一个男人的模样,凡是妖物刚好遇见,见之则必死。因此每每一到这个时间点,所有道行不太高深的妖怪都必将自己藏匿起来,或者寻求强者的庇护,以期望躲过这半世纪一次的劫难。   道行高的则可以隐藏自己气息,以令黒霜无法察觉到他们存在,适时避开彼此间的冲突。   “所以你和杰杰才一点不担心那个东西是么?”听到这里我问狐狸。   狐狸模凌两可地笑了笑,然后继续把明矾朝门中间倾倒起来,倒完后一把拎起洪飞丢到了我床上,对他道:“今晚待这里,不许出来,不许多话,有人敲门或者敲窗都不要开,要尿尿房里有痰盂。”   “姐姐!”洪飞被他这一丢,眼看着又要哭了,但迫于当着狐狸的面不敢哭出来,只含着两包眼泪可怜兮兮看着我:“我怕,陪陪我……”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狐狸已将门关上,下锁,完全不理会那孩子在里面哇的一声哭了出来。然后将钥匙点在我脑门上:“你陪不了他。”   “为什么?”我刚伸手要去拿钥匙,被他手一收又撤了回去:   “因为你在里面的话,‘混沌’就藏不住那小子,所以你今晚乖乖睡客厅就好。”   ‘混沌’是狐狸设在我家安宅的一样东西。   至今我都还说不清那到底是个妖怪还是什么,若不是因为小棺材那件事,我可能至今都见不到它的尊容,所以听狐狸这一说,我只能放弃了进去陪洪飞的念头,隔着门安慰了他几句,听他渐渐不哭了,才悻悻然跟着狐狸回到客厅。   一到客厅便见原本站在窗边朝外看着的铘转身回了楼上。见状,我不由想起之前洪伟求助他时的情形,于是问狐狸:“洪伟到底是什么妖怪?他的家族以前跟铘很熟么?”   狐狸瞥了我一眼:“不是熟,是彼此互不往来,就如水之于火。”   “为什么?”   “哦呀……”他想了想,然后一边看着电视里的儿女情长,一边漫不经心道:“那时正为当男还是当女烦恼着,谁会有闲心去关心这个。”   “……你又在敷衍我了。”   “是你太敏感了。”说着,笑嘻嘻磕起了瓜子,显见对这话题不再有任何兴趣。   我也就不再继续追问,只闷闷地坐在一旁,跟他一起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着电视,一边时不时地看看窗外。   窗外雨依旧下得很大,不像黄梅天那种黏黏糊糊的雨,而像是台风季节那种粗鲁的暴雨。豆大的雨点打得遮雨棚噼啪直响,几乎让人听不清楚电视里那些人在说些什么,而这样糟糕的天气,那个“黑霜”会出现么?   “喂,狐狸,明矾真能挡住黒霜?”   “谁告诉你明矾能挡住黒霜的?”   “那你撒它是用来做什么?”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卖关子……”   “嘘……别说话,我要看结尾呢。”   我悻悻然靠回到沙发上。   之前听他们说,但凡见到黒霜的第三天,他必然会出现把见过他的妖精杀死并带走。   但他究竟会以什么样的方式出现呢?   我很好奇这个洪飞能看见,而我却看不见的人,记得洪飞说过,他穿着蓝色的衣服,脸上还画着朵花。   那到底会是怎么一副模样?   想着想着,听着外头的雨,还有电视里模模糊糊的声音,我不知不觉就靠在狐狸身边睡着了过去。   恍惚间打了个短暂的盹儿,随后一下子醒了,揉揉眼睛想把身体坐直,一睁眼却发觉周围都暗着,边上狐狸不在,可能是关了电视和灯回房睡觉去了,真是好笃定……而外头依旧在下着雨,我朝沙发上斜**子想继续睡,却冷不丁听见大门方向有人笃笃两声轻轻敲了敲门。   “谁?”我随口问。   但没人应我,只是门上又轻轻传来两下敲门声:笃笃。   这让我一下子完全清醒了过来。   忙不迭爬起身跑到狐狸的房门边上,抓住门把用力一拧:“喂!狐狸!”   门把手咔的声响,没拧开,它被反锁了。   为什么会被反锁……狐狸从来不会反锁这扇门,因为门根本就没有锁。   想到这点我心跳快了起来,轻轻走到窗边,贴着窗玻璃朝外头看了一眼。   窗外有个黑色人影模模糊糊在雨里站着,撑着把巨大的伞,一动不动看着我家的房门。   黑色伞面遮着他的脸,所以完全看不清他的样子,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他不正是今早那个来买包子的无影人么!也不知是从哪里来的游魂,只说了几句话就被他缠上了,当即退后几步想跑上楼去找铘,但那人一瞬间似乎感觉到了,手里的伞轻轻一转,一张苍白瘦削的脸就那样突兀地出现在了我的眼前。   “老板娘,早。”然后他用他病态般沙哑的嗓音慢慢招呼了我一句。   话音落,嘴角勾出一丝笑,笑容如弦月般细弯,而笑意最深处,一道伤疤赫然从嘴角开始至眉梢蜿蜒而上,如蛇般盘横在他整个左半脸。   鲜红的颜色对比着苍白的肤色,说不出的刺眼和诡异。   “早……”我下意识回。   “开下门好么?”他身子一转朝我走了过来。   明明在问我开下门好不好的。   可是穿过窗玻璃就直接走进来了。   还带进外面一片冰冷的湿气,一瞬间把整个客厅都给打得透视,直冻得我猛地打了个寒颤,然后一下子惊跳了起来。   却赫然发现周围灯竟亮着,而电视里依旧响着模模糊糊的说话声。   “做噩梦了?”狐狸低头问我。   我心有余悸地朝周围和窗户扫了一眼,见没有任何异状,才用力点了下头。“嗯。梦见我早上见过的一只鬼……”   “去把锁麒麟放在身上再睡。”他道。   随后继续看着电视里没放完的无聊故事,磕着手里的瓜子。   我依言去把抽屉里的锁麒麟取出贴身放在了口袋,这一夜再睡,果真没再做任何奇奇怪怪的梦。   到次日清晨,却始终没见黒霜出现过。   而天刚亮洪飞就被他家人急急地过来领了回去。见到他一点事都没有时,洪伟的眼神是极为惊讶的,似乎他之前完全没想到狐狸真能替他们挡住这一劫。   但我只想问狐狸,就这么让他们把洪飞带走,好么?因为那黒霜压根就没出现过啊。   狐狸却朝我笑笑,道:“出现过,怎么会没有出现过。”   然后他指着门窗上的明矾让我看。   我看到昨夜还跟冰糖一个颜色的明矾,此时却都变成了蓝色,蓝宝石似的颜色,很漂亮,却不知为什么会突变成这种颜色。   “黑霜只在梅雨季出现,所以湿气极重,而他所经过的地方,身上所散发的湿气一遇到明矾,便会令明矾显出这样的颜色。”狐狸解释。   原来如此……   所以昨晚黒霜其实是出现过的,但谁都看不见他,除了他留下的这些痕迹。   “那么洪飞以后就没事了么?”我问。   “是的,此后再过五十年黒霜才会降临,那时他已经长大成人,应有能力避开黒霜的捕猎了。”   “这么说,黒霜也不见得有多厉害么。”我咕哝。因为我怎么也没料到他会那么容易就被狐狸挡住了视线,也没想到那个被说得神乎其神的妖怪裁决者,出现时除了下大雨,其它一点特别的动静都没有。   狐狸笑了笑。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随后甩着尾巴转身去了厨房,一边对我道:“开早摊了小白,再不开就没得生意了。”   新的一天就这么又简简单单地开始了。出门摆摊时我看到洪飞在阳台里朝我招手,笑嘻嘻的。   我也朝他招了招手。   之后听见他妈妈叫他进去吃饭,他哦了一声,冲我做了个鬼脸,随后蹦跳着进屋。   这小子没事真好。我琢磨着,心里觉着很高兴,就像这下了一晚上的雨后重新放晴了的天一样。于是吆喝也比平时更卖力,顺便把最好的几个包子留了下来,打算一会儿给小家伙送去。   但是中午时一阵忙,倒是把送包子的事给忘了。之后等想起来,那几个包子都已经放硬了,再送人已经拿不出手,于是想找点别的什么新鲜点心替代。但就在挑选着的时候,忽然看到隔壁几个阿姨奔进来冲冲对我嚷:“宝珠宝珠!出事啦!出事啦你知不知道!”   “怎么了??”我被她们的大嗓门吓得一跳。   “咦!你就住在隔壁一点都不晓得吗??你隔壁新搬来那家人出事了,两夫妻都死了啊!就剩个小孩好作孽!天哪,还浑身是血的,吓死人了!”   说着,叽叽喳喳地又跑了出去。此时隐隐听见有警笛声由远至近,而外面匆匆集中过   VIP章节 241黒霜杀四   当我跑到洪飞家门口时,一眼就看到小洪飞在他家门外的台阶上呆坐着,脸色煞白,全身都是血。   周围看热闹的人不敢靠近他,只在他家门外围着个圈,一边看他一边交头接耳嘀嘀咕咕,更有甚者还拿着手机反反复复对他拍,然后朝网上发,见状我的火立刻上来了,冲过去一把将那些拍照的人推开,一边大声叫着洪飞的名字,想让他跟我一起回我店去。   但这时警车赶到了,警察一下车就把我连同围观者一起撵了开来,把洪飞交给了随后而来的救护车,之后封锁了现场进屋开始拍照取证。   于是我只能无奈地独自返回店里。   店里很热闹,因为那些看热闹的在被撵后情绪仍亢奋着,所以集中在我店里一边探头朝窗外的洪飞家看,一边绘声绘色谈论着他们早于警察到来前在现场的种种发现。   有人说洪飞夫妻的死是情杀,因为总听见他们两口子吵架。通常两夫妻吵架会为了什么?除了柴米油盐,基本是为了情。   也有人说,不会,两口子看起来就是有文化的人,男的也不是什么大款,不太会找小三之类。倒可能是入室抢劫吧,前阵子这一带附近不就也就租房子住的家庭遭到凶杀么,一家四口被杀却只被偷了两千多块钱,凶手到现在都还没找出来呢。   你一言,我一语,各种猜测,各种议论。   我在边上听着,想起之前在洪飞家门外匆匆一瞥,我看到他家客厅地板上都是血。角落里隐隐见到有人躺着,也不知道是他爸爸还是他妈妈,当时真叫我有点难以接受这个事实。   就在上午他们还好好的不是么,一家三口在屋里说话吃饭,热热闹闹的,怎么突然间洪伟和他妻子就都死了,而且显然是死于他杀。按说,洪伟是妖,这世上谁能杀得了他??   所以很快我就想到了??Ⅻbr>  我想会不会因为他昨夜来过我家,但没能找到洪飞,所以作为替换,他今天就把洪伟夫妻给杀掉了?   但在我得了空回厨房把这想法跟狐狸说起后,他想也不想就一口否定了。他说一则??遣换嵘比死嗟模??颍?霜若要杀洪伟,一早就会在洪伟面前现身,既然只有洪飞见过他而洪伟没有,那说明此次过来??19挥猩焙槲暗拇蛩恪1暇裹霜是妖之裁决者,不是妖之屠宰者,他杀妖完全依照他自己的判断行事,若不在他判决之内,他不会动之分毫。   “既然这样,那么洪伟夫妇到底是死于谁之手呢?”我问狐狸。   他想了想,道:“洪伟是九头蛇的族人,你晓得什么是九头蛇么,小白?”   “……西游记里那个给小白龙带绿帽子的?”我想了半天答。   他有点尴尬地笑了笑:“要这么想也可以……不过跟电视里的样子有点小区别。”   “原来真有九头蛇的啊……”   “是的,而且那一族妖法修为颇高,据说鼎盛时期祖上曾经能和龙斗,因此,按说能杀他的只有力量同等的妖,或者道行高深的修行者了。”   “这么厉害么……”我惊讶。心说怪不得能给小白龙带绿帽子……   “但作为一个跟人类结了婚生了子的妖怪,想必他处事一定是分外小心和低调的,譬如像我,”说着狐狸颇为得意地甩了甩尾巴:“身边带着累赘,所以轻易不会去招惹上那些麻烦人,所以应该不太可能是那些人或妖所为。而且,如有跟他段数类似的妖物在这里逗留过,动了妖气,我不会觉察不到,更不要说那些人类修行者。”   “可他还是被杀了啊……”我咕哝了一句。虽然他话里有话地把我比喻成累赘,但这种时候也就顾不上跟他多作计较,只又低头仔细想了想,随后看向他问:“妖怪死后会显原形么?比如你死了恢复成狐狸的样子。”   狐狸瞪了我一眼,咂咂嘴反问:“你问这个做什么。”   “因为,如果会显形,那洪伟的九头蛇样子得引起轰动吧,可是看到过他们尸体的人都没这么说,所以他死了应该是没有显形。”   “哦呀……”我的话令狐狸挑了挑眉。随后点头道:“按理说,应该是会显形的,不过有些道行深,显了以后普通人是看不见他们尸体的,这也就是为什么历来在人间死去的妖怪有不少,但从未被人发现,因此也无法证实人类世界的确有妖怪存在的原因。可是照你说的,外头有人看到了洪伟人类模样的尸体,既然这样,就只能意味着一点。”   “意味什么?”   “意味他死的那一瞬原形就已经毁了,所以只留着一副人形的空壳在。”   “那杀了他们俩的应该就不是普通人了。”   “对。而且……”说到这里狐狸的眉头忽然皱了皱,神情仿佛有一丝困惑。   能令狐狸困惑的事情,这还真是少见,所以我赶紧问他:“而且什么?”   他看了看我,解下围裙抖了抖摆到一边:“还不好说,我得设法去看一下他俩的尸体才好判断。”   “现在就去?”   “是的,不然,在人的世界里被置放的时间越久,就越不好判断的了。”   “那我能跟你一起去么?”我立刻也解下了围裙。   “你?”他嗤笑。手指朝我额头上轻轻一点,就把我推得蹬蹬蹬连退几步:“你跟着是个累赘,不如想想怎么把那个小孩子弄到这里来才是,他如果今晚留在医院或者别的什么地方,恐怕会有危险,如天黑前我还没回来,你记得把他带到那头麒麟的附近。”   “什么危险??那个杀了他父母的人会再来杀他?”   “倒也不是,只是现在还没出梅,仍是黑霜捕猎的时期,如果被他觉察到,他仍会追踪过去要了他的命。”   “哦……倒看不出你还有这点慈悲心。”   “啧,”他闻言再次嗤笑,好像我嘴里的慈悲于他来说是有多么可笑。“本来这倒也不再关我什么事,不过洪伟以命跟我做了交易,我总得保那小孩在这段期间不死,否则,以后再做这类买卖,要价可就喊不高了。”   “哦……原来是商业信用。”   “不然你以为呢?”他说完弯眼朝我一笑,身子轻轻闪了闪便不见了。   我纵然心里犯着嘀咕,却也没机会再说些什么,只能打开手机翻了一阵,找到了罗永刚的名字,随后拨通了他的电话。   VIP章节 242黑霜杀五   求助罗永刚是我很不情愿的一件事,因为总觉得这个人的眼睛就像X光机一样,无论跟你说话还是单纯看着你,只要自己心里有那么一丁点的鬼,总感觉好像能被他透视到似的,虽然通常都是我自己多心了。   而随着接触的机会越来越多,这种感觉就越发强烈,尤其邵慧敏那件事时他来找我,我跟他说话时心跳会不知不觉地加快。这一点狐狸也应感觉到了,否则在医院时他不会说罗永刚是个麻烦。一个细心又比别人看得多、且好奇心更加强烈的人,必然是比较麻烦的。好在一直以来,尽管有时他看着我的眼神有些耐人寻味,但始终并没因此深入追究过什么,想来也是因找不到什么明确的证据来证明我跟他接触的那些奇怪案子有直接关联,于是只能沉默吧,太过诡异的东西,如他这样谨慎,必然不会随便妄下结论。   他接到我的电话一点也不意外,只说了句:真巧啊,说曹操曹操就到,刚还跟同事说起手头有一命案又跟我认识一姑娘离得很近,如果不是认识那么多年,我都得怀疑她是不是个连环杀手了,怎么那么多命案里都能看到她跟群众演员似的在里头扎一脚。   我跟他半开玩笑说,您不知道我是天煞星下凡么。   他沉默了一阵,回答:那你得去庙里多烧烧香了。   为什么?怕常在河边走,总会湿到鞋么?我问。   他朗声笑笑:哈哈,开个玩笑。   我跟他约在第一人民医院内科病房见面。   因为洪飞虽然没受什么伤,但精神受了很大的打击,总是恍恍惚惚的,一句话也不肯说。而这么小的孩子也不好收留在警局,所以就在医院里安排了个房间让他住在那里,想等他恢复点了再问问他命案发生时家里的状况。   “这样做对于一个刚失去了双亲的小孩是不是太残忍了?”我在见到罗永刚后忍不住问他。   他看了我一阵后摇摇头,对我道:“这也是没办法的,谁叫他是现场唯一的目击证人。”   “难道就没有别的线索可以先查起来么?”   他有点欲言又止,随后再次摇了摇头,点燃一支烟把话题扯开说了句:“对了,关于刘晓茵那案子,最近有了新的进展,想知道么?”   “想啊。”我当然想。   “通过DNA鉴定,正式结论出来,半年前被我们发现但迟迟无法找到凶手是谁的那具尸体,正是被刘晓茵所杀的那个男人的外甥。所以我设法在他家和他公司进行了一番搜查,之后找到了点东西。”   “什么东西?”   “证据。一些是死者挪用他外甥公司款项填补自己资金漏洞的证据,还有一些是他作假的合同,用了他外甥的章印和签名。也有证据显示在他外甥失踪前的最后时间,应是同他在一起的,所以种种迹象可以看出,他就是杀那男孩的凶手。”   “亲舅舅……用那么可怕的手段杀死了自己的亲外甥……”   “他还在家弄了很多香烛元宝,还有一些奇怪的东西,可能都是心虚准备烧给那男孩的。但是没想到会在半年后被一个素未谋面过的女人用几乎相同的手法杀了自己。真有点报应不爽的感觉。”   “报应么……”   “但刘晓茵到底为了什么原因而要杀了这个男人,却没办法再调查出来了,他们间实在是没有任何瓜葛。总不见得是……”说到这里他迟疑了下。   我立即追问:“总不见得是什么?”   “总不见得是冤鬼上身,找自己舅舅报仇吧。可巧她是在停放那男孩尸体的殡仪馆工作的。”说着他噗的笑了声,摇摇头:“看我说的,查案子查到这份上也真够可笑的。”   “这也间接说明案子有多古怪吧。”   他看了我一眼,点点头,随后似乎犹豫了下,然后从一袋里取出个信封,递给我:“当初我看到时一直在考虑到底要不要交给你,后来想想,还是复印了份,给你看看。不知道它到底是什么意思。”   “是什么?”我接过打开,听见他道:“是在刘晓茵尸体旁见到的,应该是她的遗言,但我不清楚她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你知道么?”   我一听心跳再次加快起来。迅速从拆开的信封里倒出一张纸,就看到纸上复印着一张小小的、皱巴巴的纸片,纸片上只写了四个字:宝珠救我。   “是什么意思,你知道么?”这时罗永刚再次问我。   我故意对着纸多看了两眼,以免在同他视线接触时暴露我心里的情绪,随后稳了稳呼吸,我道:“她可能是受不了被当做罪犯被看押起来,所以才想求助别人。而她在医院唯一比较熟的人是我。”   眼角瞥见他对着我看了会儿,点点头。“也有可能。”   于是我用力叹了口气:“可惜她自杀了,如果她情绪可以稳定下来,安静等到你们调查结束,也许可以协助这两起案子得到圆满的破解。”   “是的,太可惜了。”   一句话令我俩彼此都沉默下来。过了会儿,他见我一直在隔着门上的玻璃窗朝病房里看洪飞,就对我道:“你知道的,按照规矩,我不应该带你来看他。”   “是的。真太谢谢你了……”   “不用客气,我也是考虑到也许见到熟人能缓解一下他的情绪。说起来……他们一家是最近才搬到你家隔壁的么?”   “是的,差不多也就半个月不到吧。”   “你们相处得怎么样,听说他们夫妻俩总是吵架。”   “还好吧,他们也就是最近吵吵,夫妻间么,难免的。”   “说得你好像结过婚似的。”   我笑笑。   “最近有没有什么比较可疑的人去过他们家呢?”他再问。   我闻着缭绕在他身周的烟雾回头朝他看了一眼,见到他那双耐人寻味的眼睛,立刻意识到他已经以他的方式开始了对我的调查。“没有,没见到过。不过最近生意很忙,也有可能忽略了什么。”   “倒也是。”他点点头。随后朝病房里指了指:“他什么也不肯说,我想他可能看到了什么,不然不会吓成这样。”   “是么……真可怜……”   “帮我个忙好么,宝珠。”   “什么?”   “想办法跟他聊聊,看能不能有方法让他对当时发生的状况说出点什么。”   “你要我代替你去审问他?”   他笑笑:“这不叫审问,只是随便问问。能问出些有用的东西来最好,不过通常对于这么点大的孩子,我不抱什么期望。”   “那能让我带他回去么?”我想了想,问。   他微微一怔:“带他回去?”   “是的,到我家,让我陪陪他。我想他一个人在这里一定又孤独又害怕的。”   “不太可能,毕竟让你来这里已经是我违反规定的了。”   “是么……”我点点头。   正要按照他的示意推门进去,却见原本一直坐在床上一动不动发着呆的洪飞忽然回头朝我看了眼。随后空洞的眼里终于露出丝表情,他忽闪了下眼睛猛地朝床上跳下来,张开手对着我大哭起来:“姐姐!姐姐!!这里好多人要来抓我啊!!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VIP章节 243黑霜杀六   直到走出医院大门,洪飞仍紧紧地抱着我,趴在我肩膀上哭个不停。   我知道他为什么会怕成这样,因为当时他床边站着很多魂魄,都是新死不久的,还保留着刚死去时的状态,很可怕。它们一个劲地想要引起他的注意,却完全没意识到这样做会把一个仅仅五岁大的小孩吓坏。   其他人不明所以,以为那是他情绪不稳的表现,所以围着他好说歹说,试图哄他安静下来。但没有任何用处,他像抱着救命稻草一样紧紧抱着我,除了我以外不愿意同任何人在一起,所以在整整折腾了一个多小时后,罗永刚终于妥协,同意让我暂时带走洪飞,条件是让我帮他在洪飞情绪稳定点的时候套一下他的话,看看究竟能从这小孩的嘴里问出些什么来。   而另一边,他说他还需要再着重调查一下洪飞家里的状况,因为他发觉洪飞这孩子除了他父母以外一个亲人也没有。   洪飞的母亲是个孤儿,而洪飞的父亲洪伟则是个“幽灵”,因为他的身份证户口簿等一切证件都是伪造的,户籍档案里完全没有这样一个人,是个如同幽灵般存在着的人。这一点令罗永刚觉得比谋杀案本身更让人觉得叵测,因为在这之前竟然从来没有一个地方察觉到洪伟身份上的不正常,包括他用这些证件办理以前老房子的过户、开银行卡、做信用卡贷款等等,一切的一切,都没有任何一家单位发现到此人的证件全是伪造的。   当真伪造得那么逼真?倒也不是,否则不会那么快就被罗永刚发现。   他说那些证件的问题全都显而易见,所以以前都没人发现到这一点,才令人感到费解。而一切伪造的身份背后,洪伟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他这样费尽周折地掩盖自己真实身份又是否同他们夫妻俩的被杀有关?种种疑问,导致罗永刚对它们的关注度远大于命案本身,因为他认为一旦把这些谜题全部解开,洪家夫妻被杀案可能也就会随之破解。   对此,我想罗永刚恐怕又要失望了。   就同他以往遇到过的那些让他感到费解、并一直无法得到彻底破解的案子一样,这一次的案子他可能同样无法得到最圆满的解决。   洪伟不是什么“幽灵”,但却是个妖怪。也许在人世生活了几百上千年了,所以人的户口之类证件他完全没法用,必须一直更换。但这样做起来势必麻烦,所以不如索性伪造一份,反正对于妖怪来说这是简单之极的,并且作假同时不被人看穿,对他们来说也同样简单无比。   只是现在洪伟死了,死后妖术不再起作用,所以凡人便可以轻而易举看出他证件的伪造性,并为此感到困惑不解。这一切我自是心知肚明,所以只能默默为罗永刚叹一口气,他是个好警察,可惜再好的警察碰到这样的情况也只能吃瘪,毕竟人怎可能侦破同妖怪有关的案子。   而照此情形来看,洪飞就更可怜了。   失去双亲后,他连一个可以抚养他长大的人都没有,同时又还没逃脱黑霜捕猎的季节。原本狐狸说,等他长大后自然就能避得开黑霜了,但现下他无依无靠,就仿佛失去了父母双亲的幼狮,即便继承着兽王的血液,又将怎么先平安度过他那些没有长大的岁月?   思忖间,洪飞倒是已经恢复了过来。小孩子忘性大,前一阵还怕得大哭大叫,但在路上走了一圈,看到街边摆着的五颜六色的小贩摊子,瞅着瞅着不多久注意力就完全被那些琳琅满目的商品吸引了去,拖着我情不自禁朝那些摊子走,我见他不再像医院里时那样愁苦,也就由着他往热闹地方凑,顺便给他买了点糖果玩具,不一会儿竟也能露出一点笑容,如同只小狗一样黏巴在我边上,吃着糖果睁大了一双眼东张西望。   “洪飞,今天住在姐姐家好吗?”于是我趁机问他。   他点点头。   “那晚饭想吃什么菜,姐姐给你做。”   “我要吃妈妈烧的红烧肉。”他想了想后回答。   那瞬间我有点怕,怕他想起自己父母的事,会跟在医院时一样陷入沉默状态,或者当街哭闹起来。但他没有,只跟往常一样好好地待在我边上,然后想起了什么,有点失望地哦了一声,抬头对我道:“但是妈妈不会同意我住在你家里的,我还是回去算了。姐姐,妈妈怎么没来接我,她又买好看的衣服去了所以叫你来接我的吗?”   我一愣。   没想到他会这么问我,也没料到一个五岁的孩子对于死亡的概念原来是这样模糊的。正呆站着不知该怎么回答时,忽见他头朝边上一转,指着那方向叫了声:“咦!是大哥哥!”   我不由吃了一惊。忙朝那方向看,就见前面人来人处,有个披着风衣的高个男人十分醒目地在一间书店前站着。   之所以醒目,是因为这么晴好的天气里,只有他一人是撑着伞的。   一把黑色布面的巨大的伞。他在伞下低头翻着本书,没有被四周来来往往的人流和车声所干扰,也没有发现我和洪飞的存在。   见状我忙拉住洪飞想走,不料洪飞一把甩开我的手朝那男人奔了过去,一边有些兴奋地叫:“大哥哥!大哥哥……”   “洪飞!”我急得一跳脚跟了过去。   以为要来不及抓到他,所幸此时刚好一辆出租车在前边缓缓停下,把他给挡了一挡。我赶紧趁机把他抓住,没等里头乘客下车,打开车门一把就将他朝车里推。   这时也不知是否听见了洪飞的叫声,那男人抬头朝我们方向看了一眼,我立即低头朝车内钻了进去,随后一连声催促司机赶紧开,车子发动时我见那男人放下书朝这方向走了过来,似乎想阻止车离开,但走了两步却停下了,也不知为什么突然改变了主意,只将伞微微朝后侧开,露出半张苍白的脸,默默看着我们离去的方向站着一动不动。   “大哥哥……”直到身影渐远,洪飞仍在朝那男人的方向望着。我则心跳得飞快,因为压根没有想到,我所见到以及梦见到的那个“鬼”,原来竟就是洪飞见到的黑霜。   不过细想想,其实倒也并不意外。   我想起自己梦见他到我家里来的那个夜晚,正是狐狸说黑霜出现过,却没有任何人见到过的那个晚上。而他身上那件看似黑色的风衣,在阳光下仔细看来,实质上是深蓝色的,这刚好跟洪飞形容的“蓝衣服的大哥哥”吻合。   洪飞说,大哥哥脸上画着花。   其实那并不是花,而是占着他一半脸颊的伤疤。血红色的伤疤在夜里骤然望见时有种森冷的诡异,但在白天看来,尤其是远远望去时,倒真如一朵线条简单又优雅的花,静静绽放在他那张清俊的面孔上……   这么看来,我竟和洪飞一样都见到了黑霜。   但黑霜不是只在他所要杀戮的妖怪面前才会显身的么?为什么我也能看到他……这是不是意味着他也要杀了我?   可是我不是妖怪啊……   脑子里正这么七上八下胡乱琢磨着的时候,小洪飞从椅背上滑了下来,乖乖坐到我身边,有点不安地看了看我的脸:“姐姐,你在生气么?”   “没有,怎么了?”   “爸爸那时见到大哥哥,脸上的表情就跟你现在一样……”   “……是……是吗?”   “后来妈妈就跟他吵起来了……”   “为什么吵?”   “不知道……”   “……那后来呢?”   “后来……”他眨眨眼睛看着我,嘴里刚刚嗫嚅了两声,一张脸很突然地变了色。   我立即意识到不应该再继续问他,但已经来不及,那瞬间他整个人似乎一下子回到了医院病床上时的样子,一言不发,一动不动,只睁大了一双眼呆呆地看着我,随后拉住我衣服,轻轻问了句:“姐姐,我爸爸是不是死掉了。”   我没回答。   倒不是回答不出,而是正想回答时,眼前突然暗了下来。   是汽车进了隧道。   真奇怪,从医院到我家那一段路几时要经过隧道了?我疑惑着朝窗外看去,也不知是车开得太快,还是隧道里的光线太暗,只觉得两边的景物一片模糊,无论是隧道里的墙壁和灯,还是从边上呼啸而过的其它车辆,都仿佛笼罩在一团灰色雾气里似,模模糊糊氤氲不清。   “司机!”我忙拍了拍前车座,问那司机:“这是什么路?”   司机可能没听见,仍在一片嗡嗡的发动机声中专注开着车。   于是我再用了点力拍拍车座:“司机先生!这是什么路?是往枫林路方向开吗??怎么要过隧道??”   司机依旧没有吭声,也完全像是没感觉到我在拍他车座似的,坐着一动不动。   “司机!”虽然高速行驶下贸然这么做有点危险,我还是忍不住把手穿过安全罩朝他身上拍过去:“司机!请问我们这是在往枫林路开吗??”   “姐姐……”司机依旧没有回答,而一旁的小洪飞却突然挨到我身边抱住我手臂,轻声对我道:“姐姐,这个司机怎么没有耳朵,也没有脸啊……”   VIP章节 244黑霜杀七   司机确实没有耳朵,也没有脸,因为司机是一具服装店里常见的塑料模特。   手碰上去硬邦邦的,并且立刻随着我的力道朝窗边倒了下去,所幸两只手依旧抓着方向盘,在一眼看不到头的隧道里以时速二百公里的速度把车开得飞快。   “姐姐?他怎么啦?睡着了?”见状洪飞又问我。我一把抱住他朝后退开,退到后车座靠背处,脑子里乱糟糟的,完全不知下一步该怎么办。   这东西看起来不像是被什么东西给附身的,否则那种阴气在这么狭窄的地方会很容易被感觉出来,而且它动作跟活人几乎没有任何两样,会打方向盘,手指活络,有所动作的时候塑料皮肤下隐约可见关节在细微移动。正是这样完全没有异状的举止,让心急慌忙带着洪飞上车的我完全没有仔细看过它,所以完全忽略了它那张假得一目了然的脸。   但刚才坐在副驾驶座上的乘客也没有发觉这一点么?   这问题我没多去考虑,因为眼前的状况容不得我去多想什么,只在短短片刻的呆滞过后迅速起身爬进副手座,随后伸出只脚试图去够刹车,可车座的设计让脚根本就伸不过去,而那模特却因我的动作身体再次朝边上一斜,方向盘一个打滑往边上狠狠地冲了一下,险些撞到后面呼啸而来一辆卡车上。   直吓得我激灵灵一个冷颤。   “姐姐!”洪飞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大晃动给吓到了,钻在角落里脸色变得煞白,紧抓着椅子瞪着我叫:“姐姐!你在干什么!”   “你快把安全带扣好!”我挥手关照他,一边给自己也把安全带扣牢了,然后取出手机试图打给狐狸,但很快发现手机根本就没有信号。   这是很显然的,已经不止一次在一些异常的环境里碰到过这种状况,狐狸说那是‘场’,人有人场,鬼有鬼场,妖有妖场。当人误入其它两种“场”内的时候,人类世界的种种通讯讯号会被切断,甚至人的气息也会因此而被隔断,这就是为什么在黄泉村里时,身在外面的狐狸很难找到我的原因。   现在我再次面临了这种状况,并且是在一辆被只塑料模特所驾驶着的飞驰中的出租车里。我不知道它究竟是因什么而“复活”的,也不知它这是要带着我和洪飞到哪里去。显然目的地不是我的家,因为无论走哪条路,去我家都不会经过如此长的隧道,也完全没法在隧道里辨别路段,因为周围变得越来越模糊了,连边上经过的车辆也几乎看不清楚,更不要说画在隧道里的标识。只偶尔能听见一声声被隧道的空旷所扩张出的车轮声从边上呼啸而过,我想开窗朝那些车辆呼救,但做不到,因为窗和车门一样都被锁住了,无论我怎么按开窗键,或者用力砸窗玻璃,它都纹丝不动。   洪飞被我后来越发激烈的砸窗声给吓哭了,一边哭一边大声问我:“姐姐!你在干什么!你在干什么啊……”   我没法回答他,只顾着低头在周围一通翻找,试图找些坚硬的东西去把窗砸开,但除了几团废纸我什么也没能找到。最终只能放弃,停下手里动作重新在车座上坐稳时,见到洪飞已安静了吓来,许是被吓过了头,所以反而哭不出了,他一动不动坐在位子上用力抓着身上的安全带,跟在医院病床上时一样睁大了眼睛直愣愣看着我,偶尔发出一两声细小的抽泣。   这副模样不由让我混乱的脑子暂时冷却了一下,我稳住情绪贴着冰冷的窗玻璃让自己平静了一会儿,然后摸出口袋里的糖果递给他:“给,洪飞,要不要吃?”   他没有看我手里的糖,只是把目光从我身上转了开来,转到驾驶座上看了看那歪斜着的模特:“为什么司机叔叔睡着了还能开车呢,姐姐?”   “他没睡着,只是累了靠一靠。”我一边回答一边再次朝那模特看了两眼,忽然觉着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于是一把解开安全带朝它凑近过去,把它从车门上拉起,随后翻开衣领朝它脖子上仔细看了看。   它脖子上移动着的是它的喉结么……   可是塑料模特怎么会有喉结?做得再逼真也不会逼真到这个地步吧……疑惑间再仔细朝它脖子上看,这一看,我竟看到了血管,还有皮肤上一片细小的毛孔和痦子……   天哪,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闪念间心里突然咯噔一下,我猛地意识到了一个极可怕的可能性——   这塑料模特其实是个活生生的人吗?不然怎么连汗毛孔和毛细血管都有。   刚想到这里,那具直挺挺靠在驾驶座上的模特突然在车身的一阵颠簸中朝我身上倒了过来,头碰到我肩膀的瞬间隐隐听见有个细小的声音,仿佛透过层层叠叠的罩子,闷闷地对着我叫了声:“救命——!!”我吃了一惊,没等反应过来,模特抓在方向盘上的手一下子朝上抬了起来,与此同时车子猛地一个急刹车,带着股巨大的惯性朝前尖叫着一路旋转横冲,把没有系安全带的我生生从车座上直抛了出去!   “姐姐!!”   头朝前窗上撞去的一瞬间我听见洪飞尖声惊叫。   随后一股巨大的力量扯着我狠狠朝后弹了回去,而整辆车也以着比刚才更加激烈的速度逆转了过来,仅仅两个转身,竟就此戛然静止在隧道中间。   随之而来的反冲力压得我几乎要窒息,但总好过整个人朝车窗外直飞出去再落地开花。   所以虽然牙齿咯咯打着颤,我还是用最快的速度给自己扣上了安全带,随后整个人虚脱似的靠在椅背上一动不动,直到四周渐渐安静下来,静得连一点声音也听不见,仿佛根本就不曾置身于一个车来车往的隧道,而是在一处无比寂静的旷野中。   我不由挺直身子朝窗外看了看。   但窗外依旧是模模糊糊的,并没有因为车子的停止和周围的安静而有所改变。失望之余,想起一旁的司机,我立刻扭头去看。却见它头歪在一边,很显然是被刚才的冲击给撞折了,于是令它看起来更像一具模特,普普通通的、完全没有任何生命迹象的塑料模特,因为它塑料皮肤下原本微微移动的关节,还有喉咙处上下一动的喉结,全都随着它脖子的折断而静止了。   “姐姐……”这时听见洪飞轻声叫我。   我忙推开那具模特朝身后看,见那孩子一脸惊恐却又使劲憋着眼泪小心翼翼看着我,所幸身上没有受任何伤。“别怕,姐姐马上过来。”于是一边安慰他我一边解开安全带朝后车座爬过去,到他身边刚坐定,他立刻用力朝我依偎了过来:“吓死我了……姐姐……好可怕啊……我以为车子要飞走了!”   我也吓得半死,甚至手仍在抖个不停,但只能强作镇定地安慰他:“没事,我们马上就能下车了,等姐姐开门。”   说是这么说,可是门窗都锁得死紧,到底要怎么才能从车里出去实在是个问题。不过好在车总算是停了,虽然不知道它究竟因什么而在高速旋转的情况下突然逆向旋转,并因此停了下来,但停着总比开着要好。一旦周围有其它车经过,他们一定会发现我们;发现我们时,一定会注意到我们很不正常地横停在路中间,这样他们一定会下车过来查看,顺便能把我们弄出去……   刚想到这里,忽然边上洪飞的头朝我蹭了蹭,随后对我道:“姐姐,你安全带怎么还不系牢?”   “不要系了,我们要赶紧下车。”   “可是还没到家呢……”   “没事,等会儿我们换别的车回家。”   “可是除了这辆车,没别的车能带我们回去啊……”   “什么?”   “因为除了这个司机叔叔,没有别人能开车带我们回去啊……”   这句话还没在我脑子里盘旋落定,车身轰的一声响,竟发动了起来。   我大吃一惊。   急急坐直身体朝前看,就见那原本一动不动的司机,此时竖在方向盘上的两只手重新又放了回去,按在方向盘上,稳稳一转,将车的方向轻轻巧巧转正了过来。   而虽然它的头依旧歪斜着,身体却已在驾驶座上坐直了,微微动着,发出喀拉拉一阵关节扭动的声响,随后一踩油门,车子便同离弦之箭一样朝前驶去,把猝不及防的我一头撞回了后车座靠背上。   “姐姐,你要系好安全带啊……”这时边上洪飞拉住了我,一边轻轻扯了扯我的头发:“不然真的从车里飞出去,那就跟爸爸妈妈一样了啊……”   VIP章节 245黑霜杀八   洪飞的话还没说完,四周突然一片漆黑。   原本隧道里光就少,现在更是暗得伸手不见五指一般,也不知是停电了还是怎的。但车子则仍维持着之前的速度急速前行,好像一只在黑暗世界里通行无阻的夜行兽,轰隆隆向着只有它知道的目的地跑得义无反顾。   见状我立刻去摸应急灯,可是心急慌忙的,怎么找也找不到开关,倒是生生急出一头冷汗。那样急躁了片刻,忽然发觉自己怎么好像感觉不到洪飞存在了似的,因为既听不到他的说话声,也听不见他的呼吸。这叫我吃了一惊,忙伸手朝他坐的方向摸过去,摸到他还在原地坐着,只是不再说话,也没什么动静。   我正想问问他这是怎么了,但随即想起刚才他说的那些话,很反常,尤其是最后那句,“姐姐,你要系好安全带啊……不然真的从车里飞出去,那就跟爸爸妈妈一样了啊……”。   他说着这句话时,无论语气还是脸上的神情,都让我有种非常强烈的不安感,因此心里头再次一乱,我立即把手收了回来,抬起头试图继续去找应急灯,这时耳边却忽然听见洪飞轻轻叫了我一声:“姐姐,好黑啊,我怕黑……”   说着一把拉住了我的衣袖,往回扯了扯。我被他扯得不得不重新靠回到椅背。   这会儿眼睛已经渐渐适应周围的环境,虽然四下里黑得几乎伸手不见五指,但总算光源还是有些的,那点微弱的光来自车子的前后灯,它们勉强照着四周一丁点路面,看起来就像手电快没电时的状况一样。   不过聊胜于无。   我立即靠到窗边努力循着那点光想看清楚周围的状况,但很快发觉,那些光在距离车身半步左右的距离时根本没法像正常时那样继续扩散出去,因为它们似乎被什么东西给遮挡住了,那东西藏在黑暗里,仿佛一张无形的嘴,把所有试图冲破它的光线尽数吸收了进去。   “别再看了,姐姐,”这时解开了安全带,洪飞挪到我边上拉了拉我:“在到家之前那段路都是这样,很黑很黑,我怕,你能不能抱抱我……”   我心里咯噔一下。   不知是光线的作用还是怎的,这孩子现下那张近在咫尺的脸似乎比目前的所有状况都让我感到不安,我后退着微微挡开他伸过来的手,这动作让他有些诧异,并且几乎哭了起来:“姐姐?你干什么推我?我好害怕啊……”   一瞬间又似乎感觉他恢复了原来的样子,倒叫我有些无措起来,一边想要继续把他朝远点的地方推开,一边又不由自主地想去抱一下他小小的、微微发抖着的身体,   该死的……   犹豫再三,我还是无可奈何地由着他朝我怀里扑了进来,只留了个心眼从兜里摸出带在身边的锁麒麟,在他身边晃了晃。但没有任何反应,无论是洪飞还是锁麒麟。于是一边小心翼翼同他保持着距离,我一边继续看着窗外,随口问他:“洪飞,你刚才说,到家之前的那段路都是这样?”   “是的。”   “你以前也走过这条路?”   “是啊……走过好几次呢……”   “爸爸妈妈带你走的么?”   这句话问完他好像迟疑了一下,没有立即回答,但对此我没有特别留意,因为就在当时,我的注意力全被车窗外突兀多出来的一点光给吸引了过去。   那是一盏灯笼。   说是古装片里那种常见的纸糊灯笼,倒也不尽然,因为它没有外壳,但是里头的火光又好像是被一种灯壳样的东西包裹着,冉冉而烧,透着团灯笼形状的模糊红光。   灯笼在黝黑得看不见头尾的隧道里兀自摇荡着,看不见提它的人,但它一直在朝前移动。   近了方才看清那个提灯者是个一身黑衣的高个子,分不清是男是女,因为人影实在模糊,他朝车子方向慢慢过来,好像车子的速度跟他是持平的,而这当口车速明显慢了下来,所以转眼间他就到了车边,见状我正想要仔细再朝他看上一看,他却先已将灯笼朝车窗里照了进来。   真奇怪,那红色的灯光明明看起来相当模糊,但照在脸上时却把我眼睛生生给刺得一阵剧痛。   我忙捂住眼睛朝车座里缩了进去。   这巨大的动作许是把洪飞给弄疼了,他在我怀里闷哼了声,我刚想松开他,可是他却一把将我抱得更紧了,身体微微发抖,轻声对我道:“我怕……姐姐……我怕……每次到这里都能看到它们……好可怕……”   它们?   没等我从洪飞的话语里反应过来,周围一下子变得更暗了,仿佛之前仅有的那些光也被黑暗一起吞噬了进去,包括刚才刺得我眼睛发疼的灯笼光。   这又是怎么了……   我忍痛慢慢睁开眼朝窗外看,就见原本绕在车周围的灯光是彻底消失了,但同时四周多出好多盏同之前一样的红色灯笼。它们被几乎看不见身影的黑衣人摇摇晃晃提在手里,通体散发着柔和到模糊的光芒。   但别的光即便再模糊,好歹也应该再黑暗里给出一点光明,可是这些灯笼却没有,它们鲜艳又柔和的光似乎同闪烁在无形灯罩内的火焰一样,被某种看不见的屏障给关着,所以只能远远看见它们的存在,却无法从它们的光亮中得到任何扩散出的光明。因此黑暗既是黑暗,同光明突兀又对立地存在着,互相溶解不了彼此。也因此我除了那点灯光外彻底什么都看不见了,看不见车内外的环境,也看不见近在咫尺的洪飞,只能听见他轻轻的呼吸声,随后似乎抽泣了下,他道:“每次一个人走过这里,都觉得害怕啊,姐姐……他们好像随时都会把我带走一样。我每次都叫,爸爸,妈妈,来带带我啊……可是他们一个人也不来……”   “你……每次都是一个人来的?”   “是的,姐姐。”   “你爸爸妈妈知道么?”   “他们不知道。我每次都想叫他们一起来,可是他们总是吵架……一直吵,一直吵……吵得我很害怕,我怕他们一个也不要我了,那我该怎么办……”   “他们怎么会不要你……”   “他们就是不要我了,因为他们都要离婚了。不过现在他们不能离婚了,因为他们都死掉了……”   “洪飞!”我迅速打断了这场有些诡异的谈话。   无论是眼前的状况,还是他,都让我越来越恐惧和焦躁。我用力捏着手里的锁麒麟,它依旧沉默着垂挂在我手指上,而不远处,那些提着红灯笼的人影越来越多,层层叠叠围绕在这辆车的周围,如影随形,亦令这辆车的速度变得越来越慢。   “啊……他要来了……”就在这时我听见洪飞突然没头没脑说了这么一句。   随后他的声音一下子消失了,无论是说话声还是呼吸声。   “洪飞……”我吃了一惊,试着叫了他一声,他没有回答我,只是车子忽然轻轻抖动了起来,我以为是发动机的关系,但当视线转到窗外时才意识到原来是那些提灯笼的人,他们围在车子边朝车子做着推动的动作,每推一下车子就会震一震,随后波幅越来越大,直到震动声盖过了汽车发动机的轰鸣声。   “咔!”这时驾驶座方向传来非常清脆一声爆裂。   紧跟着发动机声一下子停止了,车子也随之轰的声停了下来,不过仅仅停了几秒钟的时间,它又继续朝前开去,没有任何发动机的声响,凭着身下四个轮子继续朝前滚动。   之后又是一波震荡。   比之前那些震荡剧烈得多,几乎让我以为这辆车会被整个掀翻过来。随之,四周那些红灯都不见了,一瞬间隐入了周遭的浓黑中,以致令我感觉一下子被关进了一个密不透风的棺材内。   这种可怕的感觉让人窒息,所以我几乎是立刻不由自主敲着窗用力大叫了一声:“喂!!”   但连声音都很快就被黑暗给吞噬了,只留短短一个尾音,在紧随其后一声粗重的呼吸声里灰飞般的化成了乌有。   见鬼!我从没听见过那么巨大的呼吸声……   铺天盖地似的,耳朵里充斥着的全是那样一种声响,就好像雷,但比雷近得多,声音的密度也大得多,轰隆隆的在这个棺材似的地方一下子响起,生生能把人的心脏都从身体里挤压出去。   我费了很大的劲才让自己在这股巨大的压迫感里吸进一口气,随后把锁麒麟紧紧抓在胸前,甚至险些有股冲动,想把它立刻重新套回到我手腕上去。   但就在我几乎要这么做的时候,车子轰隆声响,竟又一次发动了。   它带着股比以往更加飞快的速度发出嘎的声尖叫,从四周的浓黑中脱弦般直往前冲去!而就车子行动的一刹那,洪飞一把抱住了我,带着股哭腔对我道:“还是姐姐最好了……所以,姐姐跟我一起回去吧……”   “……回什么地方??”   “回家。我不要爸爸妈妈了,我要姐姐,有姐姐就可以了。”   “……你胡说些什么啊洪飞!”   “爸爸妈妈来了也没有用,只有姐姐才最适合跟我在一起,但是姐姐,”说到这里,他仿佛能在黑暗里见到我般一把将我推到车座上,随后将安全带往我身上扣牢:“真的要小心啊,不然会跟爸爸妈妈一样的啊……”   话音未落,忽然前面一阵光朝着车里直冲进来。   逼得我不得不再次用力捂住自己眼睛,与此同时一阵急雨声从天而降,我以为自己听错了,但当睁开眼,却发现真的是在下雨。   瓢泼大雨,在一片废弃的工地里下得无比欢畅,但密集的雨点却一滴也淋不到我所待的这辆出租车上。   因为车身依旧在隧道里。   车头对着灰白色天空下的废弃工地,车尾对着一眼望不见底的幽黑隧道,因此车身的位置变得好尴尬,仿佛置身在一个空间交错的中间地带,无论往前还是往后,都让人倍感困惑。   所幸选择权并不在我,所以我无须为此而费心。   只是究竟为什么车子会突然从隧道跑到这么一个地方?   这又到底是个什么的地方?   刚才那个发出巨大呼吸声的庞然大物还在不在?   洪飞呢……洪飞他现在又在什么地方……   种种念头风车般在我脑子里急转而过,但就在我刚刚意识到洪飞他不再这辆车里的时候,我发现之前被他用来固定住我的那根安全带,它根本就不是什么安全带。   而是一根舌头。   巨大的舌头,在我身上微微蠕动着,细长的舌尖则朝前笔直竖着,仿佛顶端长着双眼睛,在沉默而专注地审视着前面某样东西,或者某个人……   “大哥哥,不是放弃了么,为什么还要来。”身后突然响起洪飞的话音。   我想回头看,但是转不了头,略微的挣扎就换来身上那根舌头紧紧的缠裹。而车子依旧在朝前开着,每往前一点,周围就延伸出一段漆黑的隧道,但是速度很明显地慢了下来,后来索性开始后退,因为前方工地里的雨突然间下得更大了,把天和地几乎拉成了一团。   铺天盖地的雨幕里隐隐走来一个人。   手里撑着把巨大的黑伞,遮着他大半张白得没有血色的脸。   他在离车子数米远的地方停了下来,收起伞,抬头朝车子里的我看了一眼:“老板娘,到九死之地来卖包子么?”   慢吞吞一句话,连动作也是慢吞吞的,他慢慢将手里的伞轻轻一转,慢慢横握在两手间。   接着的动作却奇快无比。   仅仅一眨眼间,他手捏雨伞两头已是猛地一抖,伞立刻分离了开来,随着两道暗光一闪,化成两把弯如弦月的乌黑色镰刀赫然横在他手中,被雨水狠狠一淋,发出嗡的声长吟。   “九头蛇,弑母杀父,六亲不认,死罪。”他用它们指了指我身后方向,哑着声道。   我感到身上那条舌头微微颤了下。   但紧跟着它将我缠得更紧了,一边缠裹,一边有一只小小的手从我身后伸了出来,搭在我右手上,迫使我抬起了这条紧抓着锁麒麟的手臂:“呵呵,大哥哥,有姐姐守着我呢,死罪怎么执行?”   “是么。”黑霜朝我看了一眼,慢吞吞收回了手:“让我想想。”   “好好想想咯,大哥哥,别多管闲事,呵呵,不然我连你一起杀了。”   孩子气的话从五岁大的小孩嘴里说出,却让人后背心一阵发冷。   但更让我发冷的是当洪飞从我背后伸腿重新滑坐到车座上,靠在我身边,伸出他的手搭住我的那一刹。   我想我见到的不是个五岁的孩子。   而是个起码有二十岁大的年轻男人。   VIP章节 246黑霜杀九   他身上湿漉漉的,几片童装的残骸挂在他近乎赤果的身体上,以此可见他真的是洪飞,而不是别的什么人。他成熟的脸上带着孩童般天真烂漫的表情,见我盯着他呆看,笑了笑,遂手往前车座一拍,那车轰的声响迅速朝前直冲了过去。   眼看就要撞到前面的黑霜,那男人瘦长的身影忽地一闪,在前头雾蒙蒙的雨丝里不见了。随后嘭的声响,车头猛地一震,便见他拖着弯弯两把银镰笔直站在了前车盖上,手起镰落,生生将车顶从车身上劈了开来。   锐利的锋芒一瞬划开了缠在我身上的舌头,也划得我全身一阵剧痛。   随后再次挥起银镰要往下砍,但突地那只手硬生生停住了,因为我手里那根锁麒麟一下子朝上竖了起来,喀拉拉一阵脆响,朝着他的方向差点脱手飞过去。   但没离开我手指。   在距离黑霜一步之遥的距离,它通体忽地闪过一道寒光,随后介于我同他之前突然间出现了一道青色的薄幕。它仿佛一张半透明的玻璃罩,突兀把我和洪飞罩在了车里,也令黑霜不由自主朝后一退。   与此同时车猛地急刹住,把猝不及防的他一下子朝我身后方向抛了出去。   抛至半空他试图丢出手里的银镰勾向车,但银镰一撞到那层青色薄幕,立刻嘶的声泛出层黑气,黑气沿着银镰上的锁链直冲向黑霜,逼得他不得不下子将那把银镰抛开,当空急急一个转身,在身后呼啦一下张开的一大片黑暗里朝后斜飞了开去,落在那片黑暗边缘的光明处。   “吼!”黑暗里冲出一声巨大的咆哮,震动地面一阵剧烈地抖动,也让我不由自主身体往下一歪,因为有一股极大的力量随着那声咆哮从那方向压了过来,压迫得周围那层薄幕一下子朝我扭转过来,像团塑料一样紧紧裹住了我,一下子抽走了我周围所有的空气。   边上的洪飞完全没有留意到这点,因为那层薄幕好似根本就碰不到他,只在之前的冲击中越过他身体哗的下散开,他挥手抖去四周余光从车座上站了起来,带着种几乎亢奋的表情望着车后那片黑暗,还有黑暗边缘那个被咆哮的冲击力撞得用手挡住了脸的黑霜,对我道:   “喂姐姐,快看!大哥哥脸上的花变颜色了!好看么??”   黑霜晃了**体从地上站起来的时候,我看到了之前被他手遮挡的那半张脸。脸上的疤痕颜色果然变了,之前是暗红的,像血,这会儿却好似镀了层金粉似的,在周遭晦暗的光线下流光一闪,连带瞳孔也变成了这样的颜色,闪闪烁烁,在被紧跟而来那片黑暗四下包围的冲击下一瞬消失,只留手中那剩余的一把银镰孤零零在半空划了道弧线,当啷声落在了他之前所在的地方。   就在这时,那团吞没了他的黑暗里轰隆隆一阵滚雷般巨响,有什么东西在里头以一种无法形容的速度朝着外面冲了出来。   就像一辆失控了的高速列车,以它最快的速度,风驰电掣地冲着黑暗世界外呼啸而出。   “姐姐!”一旁洪飞见状立即拉了我一把:“快把它拦住!只有你可以把它拦住,我要它!”   我想他是不是疯了。   当我看到那冲出黑暗的东西的一霎那,我觉得不仅我的胸腔在窒息,连我头脑都停止了运转。   那是个大得几乎挡住了半边天空的东西。   比我以前见过的冥王座下那条大蛇,乃至天龙,更加巨大的东西。   一头无比巨大的狮子……   但再仔细看,却又哪里是什么狮子,它的头看起来像狮子,但实则是九条硕大的蛇头,扭曲盘绕在一团黑雾边缘,而那团黑雾冲出黑暗冲天而起的一刹,形状就仿佛一道被扩大了两倍,甚至三倍以上的龙卷风,带着惊雷似的咆哮声一头朝着我和洪飞的方向冲了过来!   这东西竟是条九头蛇么……   没等回过神,就听洪飞再次朝我大叫了一声:“快啊!!快叫麒麟拦住它!”   旋即见到了我被困在薄幕里的状况,他吃了一惊,伸手一把朝我抓了过来:“你怎么了!姐姐??你怎么回事?!”   这焦躁的神情几乎让我以为是要来帮我脱困。   岂料他竟是狠狠抓着我肩膀将我一把推出了车子!   随后手朝后一指,那车立即闪电般朝前方空旷处开去,留我一人挣扎着在地上怎么也爬不起来,只听见他带着股冰冷的怒气,指着我道:“你竟然无法驾驭麒麟!你竟然不是大天金身!!”   话音未落,那条巨大九头蛇扭动变化着黑色脸庞已如半天天空轰然朝我压了下来。   与之一同压下的是股巨大森冷的气压。   它令周围一切东西全都在一阵剧烈的颤抖中四分五裂地绽裂了开来,包括我身下的地面。我不由自主朝下坠落,却又被那股气压猛地朝上掀起,不偏不倚朝着那九个硕大头颅围拢过来的方向冲了过去。   这场面当真是无法用语言去形容的,因为随着距离的接近,那九颗头颅就好像九座巨大的摩天楼,把渺小得跟蝼蚁似的我包围在正中间。而放眼看去已经完全分不清天和地了,只看到四处黑茫茫的一片,除了巨大的滚雷般的声响,伴随着滔天气浪排山倒海般将我迅速推向那些蛇头,直至近到我再也无法看清楚它们的脸,随后就见最前端那颗头颅一下子朝我张开了嘴,黑洞似的朝我吞了过来。   而我身上那股压迫感骤然变得更强烈了。   似乎紧裹在我身体上的薄幕在使劲朝我身体里钻进去,甚至连锁麒麟也朝我身上绕了过来,它巨大的力量逼迫我把手抬起,再绕到脖子处,把整条手臂拧成了个C型。   我痛得使劲挣扎,并且努力想要透过这层层压力吸上一口气。   但刚张开嘴就见到一团火红的东西从蛇头的喉咙深处冲了出来,遇风忽地燃起,一下子在我四周熊熊燃烧,冲天的火舌迅速吞没了我,也把裹在我身外那层薄幕一下子撕成片片光斑。   “啊……!!”我终于得以从喉咙里释放出一声尖叫。   随后猛吸一口气。   当意识到四周只有熊熊燃烧的火焰时,早已来不及了。   只觉得口鼻里火辣辣一下剧痛,一道剧烈灼烫的东西顷刻间猛地被我吸入口腔,再沿着喉咙直冲进体内。当时整个人仿佛由内而外爆炸了开来,甚至连头顶上那铺天盖地将我咬合住的蛇头也感觉不到了,我两眼一片漆黑,只下意识在一片混乱里使劲用手朝自己喉咙上抓过去,试图去掐灭里头快要把我烧透了的火,却在这时突然一只手使劲把我拿两只手抓住,往外一扯,紧跟着一道冰冷的东西往我身上缠了过来,从头到脚把我紧紧缠住,带着我朝下猛地一冲,随着股沉沉的跌宕,我身体一下子冷却了下来。   而四周也一下子亮了,之前铺天盖地的黑暗,又恢复到了原先的样子,收拢了静止在离我数步远的地方,仿佛被一堵无形的墙给挡着,不消退,也无法再朝前一步。   我才看清原来缠在我身上的是条银色锁链。   锁链一头连着把月光般闪烁的镰刀,另一头握在黑霜手中,不知怎的他全身包裹在一团青色薄幕里,跟之前包裹在我身体外的薄暮一模一样,令他整个人看来模模糊糊的。   他笔直伫立在我头顶一只巨大的蛇头上。   蛇头显然是被从之前那九头巨蛇上砍下来的,虽然脱离了本体,但仍浮动在半空,张着巨大的嘴试图再次朝我咬过来,无奈脖子断口处一把银镰牢牢扎根在它骨头上,虽同它体型相比渺小得几乎看不见踪迹,却令它无论怎样也无法动弹。   而维系着那把银镰的锁链,另一端却在另一个人手上。   那个人竟仍是黑霜……   怎么突然间会有两个黑霜??   这疑惑刚刚在我脑里搅动了下,身上链子一松,我一屁股从半空落到了地上。   顾不上痛我迅速爬起身,因为感觉到银链贴着我身体朝前飞了出去,忙循着那方向看,便见远处雨雾模糊处,一辆半身已被削去的出租车带着阵尖锐的啸叫被拖了过来。   随着距离的接近车上忽然纵身而出一道人影,朝着我直扑过来,眼见就要到我面前,银光一闪他一下子四分五裂。噼里啪啦一阵落到地上,才看清原来是车里那个塑料模特司机。   它身体断裂处潺潺流出了很多血,血呈胶水状,遇到空气很快就凝固了,散发出一股浓重的铁锈味。   那是真血,却又不像是真血,就如同那具身体,像是塑料模特,却又明明是个真人。   否则哪里来的满地内脏和肠子。   它们在地上微微颤动着,一双脚从那上面慢慢走过,带着阵阵抽泣的声音:“姐姐,姐姐你在哪里啊,姐姐……我好怕啊……这里好黑啊……”   我看到了洪飞。   他又恢复了五岁的模样,光着身体啪嗒啪嗒走在满地的血浆里,仿佛什么也看不见似的朝前仰着头,一边哭一边伸着手往前摸索。   眼见离我越来越近,我不由立刻朝后倒退,因为我实在猜不透这忽大忽小的孩子又在搞什么鬼。就在这时他一屁股坐到地上哇哇大哭起来:“姐姐!姐姐啊!姐姐啊!!”   与此同时头顶上锁链声当啷啷一阵响。   我回过头,看到黑霜站在我身后,半边脸被伤口透出的金色染出一层冰冷的色泽,仿若他眼里的神情,手里锁链连着镰刀在半空中幽幽浮动着,锋利的刀锋正对着那个大哭的小孩。   随后手指轻轻一掸,那银镰一声长啸对着洪飞的脖子猛地切了过去!   “姐姐啊!!”刀锋勾到他脖子的瞬间他突然间看到了我,脸一下子笑开了,完全无视那把镰刀般猛朝我扑了过来:“姐姐!!!”   我眼看着那尖细的刀刃直朝着他脖子上扎了过去,当即条件反射地大叫了声:“别过来!”   却哪里还来得及。   电光火石间,眼睁睁见那银镰带着长虹般的光芒朝着洪飞细小的脖子上直刺而入,我猛低头用力捂住眼睛,随后听见当的声响,那柄镰刀完成了任务自半空中跌落下来。   “呜呜……姐姐啊……”可洪飞的哭声仍在继续。   我吃惊抬起头,见他好端端在原地坐着,地上静躺着那把镰刀,它尾部的锁链被一道挡在洪飞面前的身影踩在脚下,因而并没有伤到洪飞一分一耗。   而踩着那根锁链的人,竟然是狐狸。   VIP章节 247黑霜杀十   他背对着我,身上穿了件奇怪的衣服,长长的像件道袍,白得胜雪,薄得像雾。它仿佛脱离地心引力似的,虽然披在他身上,但飘飘荡荡,风轻轻一吹就四下散了开来,同他长发缠在一起,让他看来也仿佛被风一吹就会散了似的。   他为什么要阻止黑霜杀了洪飞。   难道是为了他跟洪伟的契约么……   就在我这么呆看着他的时候,身旁脚步声一掠而过,黑霜的身影已到了我面前。手往后轻轻一撤,那把银镰便嗤的声随着锁链返回到他手中,又起指一掸,尽数掸落了上面残留的血迹:“身为仙狐,却能闯进妖的九死之地,当年关于你的传说看来倒也不假,碧落。”   “什么是妖,什么是仙,而你又是什么,黑霜大人?”   狐狸转过身的时候我吃了一惊。   因为他两眼中那对碧绿的瞳孔不见了,只留磷火般一层东西浮动在他眼内,幽幽然深不见底。   黑霜笑了笑。   轻抖了下手中的锁链,看着他那双眼睛慢吞吞道:“你我皆是十方之物,散于天地,浮于人世,只是你存有牵挂,难脱红尘羁绊,为进九死之地不惜引妖火入瞳。碧落,当日冲破天网时的恣意放纵何在?”   “大人是在跟碧落叙旧么?”狐狸也笑了笑,一边弯下腰,把坐在地上显然不知所措中的洪飞抱了起来:“不如先放了这小妖,我俩再选个地儿,摆盏茶,说上一宿可好。”   “理完公事,再叙无妨。”   “大人是执意要杀这小妖么?”   “死罪既定,不索了他的命,这雨季便不会终止。”   “是么,”狐狸若有所思看了眼怀里的洪飞,“即便他清清白白,之所以造孽至此,是因了无法抗拒的原因?”   “我只管罪因,无所谓成罪的本因。”   “若我阻止呢?”   “虽不曾弑神,试试倒也无妨。”   “哦呀……”闻言,狐狸的目光再次转向洪飞,伸出手指在他苍白的脸上慢慢抹了一把:“你看,你爹给我出了多么棘手一个难题。保你,怕是要折我修行;不保,我跟他的契约难了……说实在的,当年你本就不应该出生,如果早点参透这点,投了胎,也不至于弄得这个家家破人亡,唯一血脉至死逃不脱追杀。你究竟是有多恨洪伟呢,清炎?”   洪飞在他怀里不安地蠕动了下。   显然是没听懂狐狸这番话的意思,于是眨着双哭肿了的眼睛朝他看了半天,然后用力咬了咬自己的手指:“大狗哥……你眼睛怎么烧起来了……”   一句话说得狐狸笑了起来。   随后抬头朝半空中看去,道:“你看,我来一趟也不容易,但如要就此欠你情分,倒是更亏的了。所以这孩子是弃是保,由你决定吧,我也图个省事。”话音未落,他手一甩一把就将洪飞朝上抛了去,在那孩子惊恐之极一声尖叫过后,落到了半空中那只漂浮不定着的巨大蛇头上。   至此,我才真正看清了站在蛇头上的“黑霜”真切的样子。   原来根本就不是多出了一个“黑霜”。   原来之前用黑霜的银镰把我从蛇嘴里拖出来,熄灭了我全身火焰的人,是铘。   他身周依旧围绕着青色的薄幕,但直至见到他才令我想起来,那本来就是他化身成麒麟时身周围绕的磷火。原来之前锁麒麟绽放出这些东西的时候,意味着他已经知晓我在什么地方,并寻了过来。   但我没把锁麒麟带在腕上,它为什么仍能令他感觉到我……   怔怔呆想着的时候,见他朝前走了一步,低头看向傻坐在蛇头边缘的洪飞。   那孩子吓得脸几乎已经扭曲了。   在我家时就能看出他对铘那种与生俱来的恐惧。此时那恐惧变得更甚,以至全身咯咯地抖了起来,抖得连坐都无法坐稳,终于在一个颤抖后猛一摇晃,一头朝蛇头下跌去。   感觉到这点那蛇头忽地吐出条猩红的信往他身上高高窜起,电光火石间,眼见就要将他舔住,忽见铘将手中锁链连着镰刀朝前一甩,银光闪过处便见那镰刀倏地割下半条蛇信,锁链则刚好卷着那吓傻了的孩子朝上一扭,一瞬间带着他从舌头边缘斜飞了回去。   飞落到铘的脚下,他哇的声哭了出来,一边哭一边朝下看着我,大叫:“姐姐!救命啊!!姐姐救命啊!!”   铘似是不耐烦这吵闹的声音,挥动锁链再次将他缠住,逼得他生生住了口。随后蹲**,朝他看了一眼,伸出手朝他双眼处轻轻一按。   “啊!!”那孩子立刻像全身着火了似的尖叫起来。   一边叫一边死命翻滚,这让他再次失足滚落下蛇头,但不出片刻却又蓦地自己飞升起来,浮动在半空里,两只脚朝着铘的方向一阵乱踢,过了会儿就听喀拉拉一阵轻响,他身躯一下子由五岁的孩童暴涨成了成人的模样。   与此同时身上浮出层银白色鳞片,它们沿着他脖子一路而下,霎那间遍布了全身,只留腹部处一片苍白,隐约一点色泽斑斓的东西从中涌出,眼看就要从皮下穿透出来,见状铘猛丢开手里的锁链,扬手一甩,随着一片黑鳞从他手背上直冲而出,他一掌朝着洪飞肚子上刺了进去!   立刻那团在他肚子里涌动的斑斓色东西沿着铘的手臂滑落下来,遇到空气发出嘶嘶声响,直立而起试图往铘的脸上冲,却旋即被铘手背上的鳞片一一吸附,倏的下吸入了他手腕内。而那些东西被铘吸尽的刹那,洪飞自上空一下子跌了下来,被铘一把接入怀内,没等抱拢,身体再度变回了五岁小洪飞的模样,脸色惨白至发青,牙关紧紧咬合着,直到铘用手在他咽喉处使劲摁了两下,才猛吸一口气哇的一下哭了出来,随后匆匆伸手朝四周一阵摸索,摸到铘的衣袖一把扯住,期期艾艾地道:“天怎么又黑了……姐姐……天怎么又黑了……”   “是否还要继续杀他,大人?”见状,狐狸问一旁的黑霜。   他沉默着望着上方的一切,脸侧伤疤一阵闪烁,褪回到了原先如血般的色泽。   “麒麟止煞,罪孽已消。”过了片刻他道。   “既然这样……”   “既然这样,我便不再有继续杀他的理由。”说着手朝上一扬。仿佛有感应般,原先躺在铘脚下那支镰刀倏地飞起,带着银虹般一道长链飞回黑霜手中。“不过,为这区区小妖,你们三个来到此地,又伤了看守九死之地的大蛇,往后打算怎样出去。”   “不劳大人费心。”   “如有违背三界之举,我会回来寻你。”   “呵,自然是不敢。”   “那我现行一步。”   话音落,抖了抖身上被雨淋得透湿的衣裳朝前走了两步,突兀转身看了我一眼,对我道:“老板娘,想知道怎么操控你手里的东西么?”   我一愣。   低头下意识望了望捏在手里的锁麒麟,脱口问:“怎么操控?”   “不如你跟我走,等我慢慢教你,这漫漫长途,我也好得个解乏的伴。”   这话让我再次怔了怔。   他说话总那样一副淡淡的表情,也不知是在开玩笑还是说真的,正费解着不知怎样回答,却见狐狸已走到那辆破烂的出租车边,打开门回头叫了我一声:“小白,回去了。”   “哦。”我不假思索朝他跑了过去。   随即听见身后当啷啷一阵脆响,循声望去时,原先所站的地方已不见了黑霜的踪影,只看到铘牵着洪飞的手朝这方向慢慢走来,许是那孩子眼睛什么也看不见,所以不再惧怕身旁的人,也根本分不清身旁的人究竟是谁,只紧紧拉着铘的手,好似拉着根救命稻草,一边走一边哭哭啼啼道:“姐姐……好黑啊姐姐……你不要走开啊……”   VIP章节 248黑霜杀十一   小孩子毕竟是小孩子,哭了一阵后就匐在铘的膝盖上睡着了。   不知道为什么铘在我试图去抱洪飞的时候阻止了我,他好像不希望洪飞知道我的存在,也不希望我碰到他,对此我选择了遵从,一来觉得铘必然有他的道理,二来也是因为这孩子忽大忽小,忽无辜忽像个冷血的杀手,着实让我心有余悸。   我没法忘记他把我推下车时脸上的表情,愤怒而冷酷,完全把我看做一个令他失望之极的废物一样。所以在狐狸把那辆奄奄一息的老爷车发动之后,我忍不住问他:“狐狸,清炎是谁?你为什么对着洪飞叫这个名字?”   他扫了我一眼,伸手在那件薄如雾气的白袍里摸索了阵,随后丢给我一张陈旧发黄的纸:“自己看。”   我接过看了看,发觉是张医院的B超单子。   日期是20年前的今天,而单子上模模糊糊是个子宫的影像,里面有更为模糊的一团东西,虽然我看不出是什么,但已猜到应是个婴儿。这是一张孕妇做孕检的B超单,我不懂狐狸怎么会突然让我看这个,再往边上名字栏一看,不由愣了愣,因为清清楚楚‘李若兰’三个字,那是洪飞妈妈的名字。   洪飞妈妈二十年前的孕检B超单。难道她二十年前怀过孕?那么那个孩子呢?流产了?   疑惑间我朝狐狸看了一眼。他感觉到我视线,拍了拍嘎吱作响的方向盘,对我道:“之前去了停尸房查看了他俩的尸体,李若兰的尸体倒没看出多大问题来,不过洪伟的尸体倒的确藏着个普通人所看不出的问题。”   “什么问题?”   “表面上虽然他受的致命伤跟李若兰一样,都是被某种利器割开了脖子上的动脉,但妖怪是不可能因为被割动脉就简单死了的。让他致命的是他背上靠近魂门、脊中,和气海的三处穴位,被人给下了死手了。这种几乎看不出痕迹的死手,人类是根本无法做出的,只有同为妖,并且妖法要明显高于洪伟的,才能使出那种手段。而放眼妖界,既有那种手段,又能知道唯有这三个地方才是九头蛇罩门的妖,可一点儿都不多,因为这么可怕的秘密,自古以来都被九头蛇藏得很好,他们每一个的罩门位置都是不同的,所以除了他们的血亲,没有任何人能在他们活着的时候轻易看到这些罩门的正确位置。”   “……所以,杀死洪伟的人是他的血亲……”   狐狸点点头,再次敲了敲那辆吵得让人头疼的车。   其实刚上车那会儿,我以为他会像电影里演的那样,譬如《变形金刚》里的大黄蜂,呼啦一下把这破车变成一辆高级小汽车。可惜他没有,只跟普通人一样嘁哩喀喳地捣腾了好一阵,才把车发动起来,然后一路叮铃光啷地把车开走。   他好像总是很吝啬他的法力,否则也不至于落魄到要给我打工的地步。   当然此时此地我也没什么心思去计较他的小器,只眼巴巴地看着他,见他没开口,只忙着调整嘎吱作响的车子,就继续追问:“那么,难道真是洪飞杀死他的?”   “洪飞做不到,”狐狸挑了挑眉,探头透过只剩下一小块的后视镜照了照他的脸,抹了抹被风吹乱的头发:“他太小了,这么小的妖怪不成气数,也还没完全开眼,所以就算指给他看命门在哪里,他也找不到。”   “那是谁……”   “所以我就去洪伟家查看了一下,果真在他家里找到了这个。”他指了指B超单,“这B超单上的孩子六个月大,还没出生就被引产了,但出生前因为被李若兰起了名字,所以死后魂魄不散,留在了他们身边,直到洪飞出世。而这孩子的名字,就叫洪清炎。”   “原来是比洪飞大了十五岁的哥哥么……”   “是的,是洪伟跟人类通婚后所生下的初生子,也是让他完全无法接受的一个孩子。”   “为什么无法接受?”我听着奇怪。   狐狸没有直接回答,只对我道:“你仔细看看那张B超单,看看有什么奇怪的东西。”   我重新拿起来仔细看了一遍。   最初依旧什么也没能看出来,后来渐渐看出来了,而且越看手心里越冷,到后来,竟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他身上一坨一坨的,是肉瘤么……”   “不是,是他的头。”   “头……九个头么?他完全遗传了他父亲的基因?”   “那敢情好。”狐狸扫了我一眼,笑笑:“但纯正的九头蛇孕期里是看不出什么异状的,就算是洪伟现了原形,你也很难看到他露出九个头的一面。”   “为什么??”   “因为那一族,说是九头蛇,实质上另外八个头是他们力量所化,不到一定的极限很难看到,所以通常,他们只有一颗头。”   “所以洪清炎是他们中的异类了……”   “是的。而且自古九头蛇族里就有这么一种说法,凡生子天然有九头的,必须杀之,否则会引来灭族的祸端,因为他不仅天赋秉异,而且生性就是杀父弑母,六亲不认。简言之,无情无义。”   “所以……”   “所以洪清炎不顾李若兰的反对,给她做了引产,亲手杀了那个孩子。但他没想到李若兰初为人母太喜悦,所以迫不及待先给那婴儿起好了名字,因此洪清炎虽然被洪伟所杀,一股怨气冲天的魂魄却由此留在了洪伟夫妇的身边,直到李若兰再次怀孕,他就趁机寄居在了洪飞的体内,但终因力量不够,所以一直无法吞噬洪飞的魂魄,占有他的躯体。所以我猜,他便因此而默默在洪飞身体里等待了五年,直到今年黑霜现身之时,他便借着洪伟夫妇来我这地儿躲避天劫的机会,接近你也扰乱了我跟那头麒麟的视线,再借着洪飞恐惧他父母要离异的心理,以他的身躯突袭杀死了洪伟夫妻,并吸收了洪伟的全部妖力,至此力量大增。但此时,他却暂时不预备对他弟弟下手了,因为他发现了一条既能让他轻易避开黑霜,又能得到原本他根本无法奢望的力量的小小途径。”   “……是么……那条九头大蛇……”我轻轻吸了一口气。   虽然听着整个故事时,觉得洪清炎在还是个胚胎的时候就被自己父亲杀死,这一点着实可怜,但他之后对他父母,乃至他无辜的弟弟所做的事,却也着实令人齿冷。而狐狸后面所指的那个小小途径,无疑应该指的就是我了。   “那之后,你很简单地就送上门了,小白,”仿佛窥知我心里所想,狐狸笑了笑抖抖耳朵,继续道。“而他借着洪飞的外表轻易让你上了他早先预备好的车,靠着你的锁麒麟带着他顺利通过原先他几次都没能突破的界限,到达九死之地。”   “几次都没能突破的界限……是指那些提着灯笼的人么……”   “呵,”不知为啥他在听我这么问后,朝我发出低低一声冷笑。   我被他笑得有些毛骨悚然,立即问他:“你笑什么。”   “你说‘人’。小白,如果你有朝一日真的了解那些是什么东西,而你手里头那根锁麒麟是怎样侥幸庇护了你,你恐怕无论怎样也不会想再同那些‘人’有半点儿瓜葛的了。”   “这么可怕么??”   狐狸没回答,只是有些突兀地沉默了下来,随后转过头,用他那双磷光闪烁的眼睛朝我看了一眼。   我吃了一惊。   因为这一路只顾着匆匆跟他一起上车,然后看着洪飞入睡,然后迫不及待地询问他这一切事情的原委……   竟忘了他来到这里时两眼所发生的变化。   此时陡然那样认认真真地看向我,这双失去了碧绿色瞳孔的眼睛看起来让他竟像个陌生人似的。之前还浑然未觉,此时不由有些口干舌燥,我下意识朝后挪了挪身子。   见状他嫣然一笑:“吓到了?”   眼睛弯起时,那月牙似的两道弧度让他看来又恢复了原本的模样,他将头别开用发丝挡住了自己的脸,所以没见到我立刻摇了摇头。   “你的眼睛怎么了……”于是我立刻伸手过去,想要把他脸侧的发丝拂开,却被他一抬手推了开来:   “没事。”   “是因为那些人……东西的关系么?”我再问。   而说着这句话时,突然想起黑霜说的话,他说狐狸为进九死之地不惜引妖火入瞳。   我心里不由咯噔一下。   有些忐忑,所以再次伸手过去,想要碰触到他。但手还没等挨近,他忽然一扬头将长长的发丝甩至脑后,挑挑眉,再次将那双燃烧着磷火的眼睛望向了我:   “很想再看么?是不是觉得很帅。”   我一下子哑然。   继而莫名的有些生气,就把头别到一边,不去看他那双眼睛,也不去理会他轻笑出来的声音。   于是接着的那段路就显得分外漫长起来。   这条回去的路真的很漫长。   我原本以为,我们之前是在一片废弃的工地里,只要出去后就应该是我熟悉的那座城市和街道。所以当时对于黑霜所问的话,我是有些茫然的,弄不懂他为什么要问狐狸:‘往后打算怎样出去。’   直到狐狸把那辆吱嘎作响,奄奄一息的破车开出工地的大门,我才意识到一切根本不是我所想的那么简单。   大门外茫茫的雨雾里只有一条路。   笔直,漫长,从我们车下径直延伸至天际线,在那片辽阔苍茫的天空下一眼望不到头。也看不到周围有任何建筑街道之类的东西。   这种感觉真是孤寂得难以形容。除了头顶的天空和脚下的路,四周什么也没有,比之前过来时那条黑暗的隧道更为空旷,至少隧道里时不时还有车经过,而这条路上除了我们的车之外,根本没有任何东西。   好孤独的路……   而在不跟狐狸交谈的时间里,这条路就显得更加孤独起来。   世界上怎么会存在着这么一条孤独的路呢?孤独得让人走在上面几乎魂魄都会发抖的,如果不是身下那辆破车不停地发出嘎啦啦的巨响,简直活脱脱一座巨大的坟墓。   它什么时候才能走到头?这一路,起码得开了已经有两个多小时了吧。   我想着,低头去看手表,但手表上的指针是静止的。   心里开始烦躁起来。   这东西往往没意识到的时候感觉不出什么,而一旦意识到了,就变得有些让人难以忍受,我蜷缩在车座里看着窗外一沉不变的景色,觉着胸口堵着快什么东西似的,想要把它取出来,但不能够。   “喂,狐狸。”于是打破沉默我开口对着窗叫了一声。   “什么事。”他同样像是自言自语般回应。   ……我尿急。   我没想到从自己嘴巴里吐出来的最后会是这三个字。   感觉到他一阵沉默,我不由立即装作伸懒腰的模样,一头朝前匐倒。   不料头嘭的下正撞在面前的仪表盘上,吃了痛,却还不能好意思开口叫痛。   所以抱着头一动不动。   然后感觉到他再次笑了起来。   “有什么好笑的。”我闷声问他。   “忍着。”他回答。   于是我觉得心里更闷了。   却又不好说什么,只能闷闷地趴在那儿,听着车子乱七八糟的身响,还有它带来的阵阵颠簸。这该死的颠簸把他发丝一阵一阵往我脖子上撩,真让人有点受不了。   “喂,狐狸。”所以我又道,“你能不能把头发扎起来。”   “为什么要扎。”   “撩着我了。”   “撩你哪儿了?”   “脖子。”   闷闷地回答完这两个字,他手朝我脖子上扫了过来,轻轻扫掉了皮肤上他的头发,却把手指就那样停留在了原地,没再离开。   他手指的温度让我一下子有些喘。   喘着喘着气就有些透不过来了。   心跳得好快。   但我不想让他知道这一点。   所以把脖子挺得直直的,但我不知道他是感觉到了什么还是怎的,手指一伸沿着颈骨一路下滑,滑到了颈窝处。   我想问他这是在做什么,但喉咙干燥得连吞口口水都难。   所以我介于吞咽和发声间挣扎着。   这让我心脏跳得愈发剧烈,因而只能把头朝胳膊里埋得更深。   “喂,小白。”这时听见他道。   “干什么。”我憋了半天干巴巴应了句。   “坐坐好。”   “为什么?”   “因为我们好像遇到了点麻烦。”   这句话一出突然间身下骤地一个震动,这辆破旧的车子猛咆哮出一声尖叫,像脱弦之箭似的朝前直冲过去!   我大吃一惊。   忙抬起头,却见周围一片灰蒙蒙的,窗里窗外全是水汽凝成的雾,隐隐有什么东西在正前方的浓雾里蠕动着,而狐狸仿佛完全没看到似的径自踩着油门急速朝那方向猛冲。   “狐狸!你在做什么??”   我刚要直起身,肩膀却被背后的铘蓦地伸手扣住了,与此同时狐狸忽然将手朝自己身上一扯,一把将那件雾气般轻薄的袍子扯了下来,劈头丢到我身上。   “抓紧她。”随后他对铘简短说了句。   遂抬手往方向盘上轻轻一拍,车子的轰鸣声一下子便得更大了,尖锐得仿佛要将整个身体给自我撕裂了似的。它就在那样尖锐的咆哮和震荡中,闪电般朝着前方雾气里一大片陡生出来的黑暗中飞驰而去,而那同时,黑暗里也有什么东西正朝这方向滚滚涌动而来,带着一种似曾相识的滚雷似的吼声……   “狐狸!那是九头蛇吗?!”   当一眼认出那黑暗里究竟出现了什么时,我朝狐狸惊叫。   但当我一回头瞧见身旁狐狸此时的模样时,惊叫却突地变成了尖叫。   他全身都烧灼起来了。   那种原本只在他眼里闪烁燃动着的磷火,突然间从他全身迸发而出,顷刻将他变成了一团冰蓝色的火人。   那火焰好冷,冻得我一瞬间半边身体都快要僵硬了,但当身上那件薄雾般的长袍随风覆盖至我全身时,却又立时让那冰冷消失得干干净净。   “狐狸……”意识到这点我朝狐狸直扑过去,想把他也罩进袍子里来。   却哪里还来得及。   就在刚刚从铘的禁锢中极力伸出手碰到狐狸肩膀时,他整个人一下子碎裂了开来,登时把我给吓傻了,眼睁睁看着他化成无数团冰蓝的火,贴着我手指冰水般划过,朝着车外滚滚而去。   消失在外头那团极速移动过来的巨大身影前,隐隐听见他笑嘻嘻对我了声:   “我让你断了一只手,这就当是我还你的,小白。”   之后一片混沌。   我听见九头蛇巨大的嘶吼声,也感觉到铘重新抓住了我,并且一把将我勒在了椅背上。   但紧跟着一股更大的震动把车掀了起来,猛地撞在了某样巨大的东西上,一下子把我给震昏了过去。   醒来时,发觉自己正趴在铘的背上。   头昏得厉害,所以好一阵才适应了周遭的光线,也适应了周围扑面而来的嘈杂声中。   他正背着我在往家的方向走。   边上跟着蹦蹦跳跳的洪飞,在人的世界里他眼睛又重新恢复了视觉,四下里看来看去,一边大口啃着根玉米棒。   我顺着他身影往再边上看,却没有见到狐狸。   “铘,狐狸呢?”于是我低头问铘。   干燥的喉咙里发出的声音几乎连我自己也不晓得自己在说些什么。   所以他大概没有听清,因而没有回答。   “狐狸呢?”使劲吞了两口唾沫后我再问。   他依旧没有回答。   我不由在他背上挣扎了一下:“铘!狐狸在哪儿??”   他仍是沉默。   “他消失了么?”   他还是没有回答。   “他还活着么?”   他仍然没有回答。   “他是不是死了……”   他始终都没有回答。   为什么不肯说??   所以我不得不伸出紧紧抓住了他的衣领,紧得令他一瞬停下了脚步,松开手,把我从他背上扔了下去。   滚到地上拍拍屁股爬起来,我看了看自己的手,再看看他冷若冰霜望着我的那双眼。   直到被他那双眼睛看得全身冷不丁地一抖,随即突然间眼睛里刺痛了,我无法控制泪水猛地从眼眶里冲出来,哭着对他大叫:   “我以为不会有事的啊!他说得那么轻松,那么若无其事!我他妈以为根本不会有事的啊!!那我不要这条手臂了好么?用它可以把他换回来吗??铘!你说话啊!你他妈说说话啊!!”   边说边再次朝他衣领上抓去。   但手刚伸出,却被另一只手给一把抓住了。   “哭那么厉害,想死我了?”身后那人笑嘻嘻问我。   若无其事的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   我急转过身,便立时见到狐狸光着膀子站在我身后。活生生的,完整无缺的,甩着尾巴的,笑嘻嘻的狐狸;一手抓着我的胳膊,一手仍不忘整理着他那把漂亮头发的狐狸。   死都改不掉的臭美吗??   我不由得一脚朝他踹了过去:   “你!!!!”   “死狐狸!!!!”   “说什么就当是你还我的!还当你真变成只死狐狸了!你怎么还活着!这只手你想还就能还得清的吗!你妄想!做梦!死狐狸!死……”   尖锐的怒吼还没全部从我巨怒的胸口里一泻而出,他脸上的笑忽地不见了。   随后一下子朝我身上倒了下来,把我再次吓呆,呆得跟着他沉重的身体一起,一屁股跌坐到了地上。   VIP章节 249黑霜杀十二   九死之地。铘说,那是一处妖怪的失落之地。   人死后有冥府,妖死后自然也有它们的去处。但同冥府不一样,那地方千万年来无人管辖,因为妖怪寿命很长,死后魂魄也难以控制,所以终日游荡在那个被隔绝于三界之外的空间里,没有思维没有情感,也没有任何记忆,直到被时间慢慢吞噬。   因此一眼望去,那地方荒芜得看不到任何东西,但其实隐藏着曾经在这世上最为凶险的妖孽。它们并非死于黑霜之手,所以魂魄得以长久留存,即便时间也很难将它们吞噬掉,它们就在那诡异的空间里靠着吸取其它妖怪的魂魄得以日益壮大,最后占据了那个地方,形成了独特的,不归属任何一个界域所管辖的地带。   所以对于那个地方,即便妖怪本身,对它也是充满恐惧的,因为它们不想在死后再次经历一场弱肉强食的浩劫,成为其它妖怪身体的一部分,然后再经历比永生更为漫长的折磨。因此,活着的妖怪总是使尽各种手段让自己避免死亡,也让那地方渐渐成了空无一物的废墟,因而更多的时候,九死之地被称做失落之地,名字便是由此而来。   而为了防止那可怕地方最终有一天侵占入其它世界,上万年前佛祖在它界限外设了看守。他们由最初被佛祖所降服的那些曾经肆虐在九死之地的强大妖孽的魂魄所组成,一旦有外面的力量试图进去,或者内部的力量试图出来,就会被他们封印在众界之外的虚空里,永世不得脱身,即便是神也一样。   “那洪飞是怎么能带我通过那些看守的呢?”我问铘。   他答,因为锁麒麟。它有麒麟与生俱来的能自主跨越众界的异能,又靠着洪飞所制造的那个非人非物的司机,所以可混淆看守的视线,让他们产生混沌,以此侥幸进入九死之地。不过也正因此,才让他能一路追踪而来,与九头大蛇一起发现了我和洪飞的存在。   “那么狐狸呢……狐狸又是怎么能进入九死之地的……”我再问。   他在一阵沉默后,答道:“九尾本是天狐,为天兽之一。而其中力量最为上乘的,能拥有天衣。有天衣者上达碧落下黄泉,无论是什么样的界限与空间,来去皆可自如。”说到这里顿了顿,之后过了片刻,他再道:“但他为了带你出九死之地,只能把天衣给你,这也就意味着他就必须以封印在他眼里的妖火激出他九尾的功力,同镇守在边界处的九头大蛇和那些看守拼命。”   “所以……”   “所以,此番他能从九死之地全身而退,纯属运气。否则,他将永远被冻结在众界之外,或者成为那条大蛇身体的一部分。”   听完这些,我没有再问下去,因为实在没有勇气,也没有心情再继续问些什么。   我抱着狐狸给我的那件薄如雾气的衣服坐在他房间的门口。   天衣。果然是无缝的。   它如一整片白云浮动在我手里,我把它蒙在自己脸上,透过它轻薄的身躯掩盖自己眼里的泪,模模糊糊看着铘在狐狸的房里坐着,守在昏迷不醒的他身边,用掌心中一团青色的磷光熨烫着他几乎没有一丝生气的脸。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狐狸虚弱成这种样子。   静静躺在那里,一动不动,脸色苍白如纸,好像死了一样。   就在不久之前他还笑嘻嘻的,轻轻甩着他的尾巴,臭美地整理着他的头发,若无其事得好像什么事都没有一样。   谁想他刚刚经历了一场死劫。   而那场死劫是为了偿还他所认为的、欠下我半条手臂之债。   有欠就有还。   有还就有欠。   我不知道在这些妖怪神仙的世界里,这一切是否必然是要分得清清楚楚,断得明明白白的。   我只知道如有选择,我根本就不要他来还这债,因为一切皆有缘由,如果不知道源头是什么,原因是什么,偿还就根本毫无必要。   而他这一独断主张把我的心都给撕碎了。   如果他真的就此被封印在众界之外,或者成为那条九头蛇身体的一部分,他有没有想过我该怎么办。   他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我在黄泉村的事之后那么快就选择了淡忘。   他有没有想过如果他不在了,我会怎么样。   或许他从不会想到这些,因为他有他的准则,正如他那天直截了当地说明过,妖不会同人通婚,因为不合适。   凡事他总是那样有理智。   看似随便胡来,实则清楚明白。   而我只能在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在我面前发生之后,默默的,无力地,像个傻瓜一样地坐在这里,在看似很近又实则很远的地方默默看着他,祈祷他能像他突然回来时那样突然地苏醒过来,然后笑嘻嘻地,若无其事地抖抖耳朵,对我道:“哦呀,小白。”   然后整整一星期过去,他仍静静地在床上躺着,无论怎样也没有苏醒过来。   那一星期里,黄梅季终于结束了,天晴得终日阳光普照,于是术士蓝背着他的大行李袋旅行归来。   铺子开张当天他半卖半送给我一堆纸符和福袋。我把福袋挂在了狐狸的房间里,他见到皱眉对我说:采阴补阳,我不在这些天里你那么快就把那只老狐狸给吸干了么姐姐,要靠这些玩意给他补补?   我没理他,他朝屋里看了看,插着裤兜摇摇晃晃就走了。   之后不多久,殷先生派人很突兀地到了我家。   那时我几乎都已经把那盲眼的大富豪给忘了,也忘了他曾带给我,和这个店的小小动荡。因此乍一见到他所派遣的人出现,不能不吃了一惊。   以为他是想找狐狸,后来才知道,原来是早先狐狸找过了他,并要他来带走洪飞的。   他们向我出示了收养证明,以及警方证明。   于是我便把洪飞交给了他们。   相比我这地方,确实他们那里更有利于洪飞的成长,因为一个能令狐狸替他办事,并知道狐狸的名字叫碧落的人,想必对妖也是十分了解的。   他们能提供一切我所提供不了的东西,也能让洪飞在一个比较良好的环境里成长起来,在他还未成长到足以避开黑霜之前。   洪飞走后家里就变得更加安静了。   铘很少说话,杰杰忙着接替狐狸照顾店里的生意,而我则日复一日坐在狐狸的房门前对着他房间发呆。   直到他昏迷的第十天。   在一个雨又淅沥沥下个不停的下午,我独自坐在他门前的地板上翻着书,沉闷得有些昏昏然,忽然听见他发出轻轻一声嗤笑。   我一惊。   以为是自己听错了,立即回头,却看到他真的睁开了眼睛,露出他那双碧绿色的瞳孔,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没什么文化,看什么书。”他说。   我几乎要像往常一样把书扔到他头上,但没有,只是一下子整个人都石化了似的一动不动,呆呆看了他半天,然后一下子冲回自己房间里躲了起来。   我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要躲。   明明心脏跳得飞快的,明明很想立刻扑到他身上用力抱住他。   却偏偏逃似的回了自己的房间,然后把门关得紧紧的,生怕有谁会推门而入似的。   然后抱着膝盖靠门坐着,想着即便有谁来推门,应该也是推不开了。   这样一直坐着。   杰杰叫我吃晚饭,我也没应,只那么像个傻子一样一动不动坐在那里,看着窗外的光线一点一点被黑夜吞食,看着外面的路灯一个接一个地亮起。   后来杰杰到门口用力在门上踢了一脚,对我道:“老狐狸醒了!你干嘛呢??”   我还是没动。   后来就没再有人来过。隐隐听见外头狐狸和杰杰说着话,抱怨它做的鱼汤臭得跟泔水一样。杰杰则一口一下地铁钉钉保证,那是小白做的,真的,除了小白没有谁能做出那么臭的鱼汤。   我依旧没动。   后来夜深了。   四周安静了下来,除了偶尔铘在楼上的走动声,还有杰杰磨着爪子的声音。   而窗外的雨越发大了起来,风也是,把窗玻璃吹得啪啪作响,冷气随之从窗缝里钻进来,让我觉得有点冷,就抓了挑被子披在身上。   正想继续这么干坐着,对面人家养的狗突然吠了起来。叫得很厉害,我用力捂住耳朵也听得清清楚楚。有人开窗破口大骂,但狗仍然叫,还把栅栏抓得啪啪作响。   “再叫杀了你!”有情绪不好的朝窗外扔出了什么,砸在地上哐啷一阵响,惊得那狗立即静了静。   也就在这样突然而来的寂静里,我听见边上墙角处啪啪两声轻响,好像有人赤足走在地上的脚步声。   我不由吃了一惊。   立刻从被子上抬起头,朝那方向看了过去,就见那方向隐约有团模糊的身影在角落里慢慢挪动着,走一步脚拖一下,直到窗户边有路灯投进的光亮处,我才看清对方那张脸,白得像抹了层石灰,嘴里拖着根硬邦邦的舌头,除去这两点之外其实还蛮漂亮的,只是原本高挑的个子不知怎的缩成一团,她一边这么摇摇晃晃朝我走过来,一边对我招了招手。   她是在医院上吊自杀的刘晓茵。   “宝珠,那些人说得没错,你真的可以看到我。”快到我面前时她咧了咧嘴,晃动着她那条僵硬的舌头对我说道。   我一动不动坐在原地看着她,没吭声,因为在看到这些东西的时候,最好的应对方式就是什么也不要同他们说,不要跟他们有任何交涉。   “你不说话,是怕我到这里来是要缠着你吗。”她再次咧了咧嘴。   我继续沉默着。   她慢慢拖着她的脚走到我身边。   近了才发现,之所以她用那样古怪的姿势走路,应是因为她上吊那一瞬一只脚给扭了,而身体则因为突如其来的窒息而紧缩,所以造成她死后变成了这副模样。   “你不要怕我,”她又道,慢慢在我边上坐了下来:“我只是来看看你。我爸妈那边的人来看过我,说我被当了替身,死得冤,所以请高僧来给我做了道场,所以,再过一阵,我就要走了,我想再你走之前来看看你。”   “……门神没挡你么……”我终于还是忍不住开了口。   “挡我来着,”她笑笑:“我求他,说再过几天我就永远来不了啦,你就让我再看一眼我这个唯一的朋友吧。他就放我进来了。”   原来是这样。   我朝她看了一眼。   她在用力掰着她的舌头,想把她收回自己嘴里去,但做不到。只能苦笑了下,抬头对我道:“你看,那个女鬼,让我做替身也就算了,还让我死得那么难看。她自己死得更难看,同是女人,怎么就一点也不在乎这一点呢?”   我不由噗的声笑了起来。   笑过之后,有些悲伤,因为坐在这里听着她说话,有那么一瞬我几乎以为她还活着,还是原先那个在病房里跟我聊着天,说着可怕鬼事的刘晓茵。   但她已经死了。   想到这儿,我站起身从抽屉里取出那张罗警官给我的纸,问她:“你写这个给我,当时是想向我求助么?”   “是的,”她朝纸头扫了一眼,再次掰了下她的舌头:“那时候我还没死,但能感觉到那个女鬼的存在,她要我当她替身,我怕得要死,又说什么都没人信,只有你知道我身上发生了什么,所以我下意识地想向你求助。但后来……”说着她顿了顿。   “后来怎么了?”我问。   她摇摇头:“后来我意识到求你也没用,因为你如果说了我的事,也会被他们当成是疯子。”   我沉默,垂下头。   “所以我就横竖横,由着那女人上了我的身,把我给活活吊死了。”她笑笑,仿佛若无其事。“死后最初那一刻,你猜我见到了谁?”   “谁?”   “就是那个害我进了4号间的小子。”她耸耸肩,身体的骨头发出喀拉拉一阵轻响:“他说他叫冯俊,长得倒也确实挺俊的,但不能看原形,原形在防腐剂里泡久了,看着能把人吓尿。”   她的话让我再次忍俊不禁。   而她后来神情一下子落寞了下来,轻轻叹了口气,看着我道:“本来,最初刚死时,我一股怨气很大的,几乎像那女人一样没了理智穷凶极恶……侥幸冯俊在我边上,拖着我,然后一直不停地跟我说话,直到我重新恢复作为一个人的理智。”   “是么……”   “其实,虽然我这人一辈子够倒霉的,但跟他相比,也还不算什么。至少我以为自己是爹不疼娘不亲的,但我死后,我爸妈拼了命的到警局和医院去闹,要讨说法,然后给我很好地安葬了,又请了高僧给我超度。不像他……他到现在,家里人还在为钱的事争个不休,不管他尸体都已经变成那副样子了……”   说到这里,她跟我一样沉默下来,然后伸出手似乎想碰碰我,但没等挨近就收了回去,苦笑了下:“果然跟他们说的一样,你身体是近不得的。”   我也苦笑了下,便听她又道:“所以,这次除了来看看你,也想托你件事。”   “什么事?”   “能去给冯俊超度下么,终日不死不活地游荡在只有我们才知道,才能感觉得到的那个世界里,很难受的,比死还难受。让他干干净净地走吧,别再受这罪了。”   “好的,到个合适的日子,我请人给他超度去。”   “谢谢。”听见我的承诺她笑了,虽然依旧拖着那条僵硬的舌头,但那脸一下子生气了许多,也更好看了起来。她有些忘形地又朝我身边挨了挨,突然一个激灵往后退去,似乎看到了什么令她恐惧的东西,她抬头朝我身后用力看了一眼:“啊……宝珠,那个又来了……”   “什么??”我循着她视线也朝后看,但什么也没看见。   “那种很可怕的东西,我说不清,那时,跟冯俊在医院里,我俩想下来找你来着,可是过不来,就是因为这东西……”   “什么东西??”   我再问,她却倏地不见了,只听见窗外狗叫声一阵猛吠,把我一下子从被子上惊醒了过来。   原来刚才那一切只是场梦……   是我不知不觉睡着了。   于是梦见了刘晓茵。   而她在梦里的样子,她说的那些话,她的神情,仍在我眼前清晰地烙印着。   是什么吓走了她……   我不知。   只是突然在这黑暗中独自一人有些坐不住了,于是不由自主站了起来,拖着被子开门出去,几乎完全是不由自主地跑到了狐狸的房门前。   他门没关,在夜色里静静斜敞着,隐隐见他躺在里面,也不知道睡着还是醒着。   于是一瞬间有些迟疑,我站在门前不知是该进还是不进。   就在举棋不定的时候,见他忽地伸了个懒腰支起半个身体,看向我懒洋洋道:“睡不着?”   我愣了愣。   有些窘迫,却也不能就此溜回自己房间,就点点头:“……是的。”   “做噩梦了?”   “是的……”   “进来。”   我抱着被子走了进去,把被子摊在他床下。   “你在干什么?”他看着我问。   “打地铺。”   “你啥时候肯睡地铺了?”   我没吭声。   他拍拍床:“上来。”   我犹豫了下,脱掉鞋朝他挪出来的空地方爬了上去。   “梦见什么了。”在他边上躺下时他问。   “梦见刘晓茵了。”   “那个自杀的女人。”狐狸挑挑眉:“她怎么进来的。”   “她说她快要走了,所以来看看我,就求了我们家的门神。”   “就放她进来了?”   “嗯。”   “改明儿换了他。”   “但刘晓茵不是来害我的……”   “那你说做噩梦。”   “梦见鬼难道不是噩梦么。”   “你这嘴也就敢跟我狡辩。”   “我只是在想……”   “想什么?”   我迟疑了阵。   好一会儿,才咬咬嘴唇,讷讷道:“想,如果我能有梵天珠的力量,驾驭得了锁麒麟,刘晓茵就不会死,你也不会被伤成这样……”   “不可能的事,你就不要多想了。”   “狐狸……”   “怎么?”   我在黑暗里看了看自己的手指:“梵天珠到底是什么样的?”   “你指什么。”   “……我想知道她为什么会那么厉害。”   “她是神。”   “神为什么会死。”   “因为……”他在说完这两字后沉默了阵。   我以为他又会跟以往那样打着哈哈敷衍过去,因为我猜这问题他可能不太愿意回答。但过了会儿,听他淡淡道:“因为在她让我选择是让她生,还是让她死的时候,我选择了漠视。”   我轻轻吸了口气:“就像洪飞一样么?”   “也许吧。”   “可是洪飞有铘替他决定了生死,而梵天珠没有,对么?”   他不语。   “那么……为什么你跟铘都那么在乎她,却还是让她死了呢?”   他依旧不语。   “如果她没死,现在就不会有我了吧?”   “而没有我,也没有这么些年来一切困扰你们,以及我自己的麻烦了吧……”   “……所以,这到底是为什么呢,狐狸……”   “为什么那么那么那么样厉害的梵天珠……会因为你的一个选择,就这么死了……”   狐狸始终没有回答。   只在黑暗里,在一阵漫长的沉默过后,从背后伸手抱住了我。   抱得很紧,却不允许我转身或者回头去看他。   所以我只能住了口,在满脑子奇奇怪怪的想法把我彻底包围前,停止了自己的思维,然后感觉他将头靠在了我肩膀上,细细的呼吸拂动着我头发,他用手指将它们挑起,再放下,再将它们从我肩膀上掠开。   随后将他嘴唇慢慢贴在了我**在外的皮肤上……   《完结》 ━━━━━━━━━━━━━━━━━━━━━━━━━━━━━━━━━ 本文内容由【歌烬桃花散。】整理,八零电子书网(www.txt80.com)转载。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