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说下载尽在八零电子书网www.txt80.com--本书由【夭桃仙仙】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1 温暖拯救(1) 领完离婚证的那个下午,我回公司办理了离职手续。 我终于在同一天,失婚、失业。可是,我却哭不出来。我只是困惑——如果一份契约自签订之日起,便可以随意违弃撕毁,那还有什么签约的必要呢? 我坐在路边的长椅上,五月的风黏稠潮湿,贴在皮肤上,像情人的汗渍——但谁能肯定,情人身上的汗液,就一定是他自己的呢? 我离开工作七年的公司,没有人挽留。而我结束六年的婚姻,也没有人惋惜。难道所有人都已习惯,合同终止,及时离场,再无感情可言? 从这天开始——我成为一个怀疑论者。我怀疑所有的约定都有个期限,我怀疑再长久的关系都有终结的一天。我甚至怀疑,这世界本是虚无,一切不过是我心中的幻象。而爱情——它只是古老的传说。到了21世纪,这传说已成为最荒诞的谎言。 听说,结束一段婚姻,如同割毒瘤,即便好了,也多少留些后遗症。 那天后,我便蛰伏在家中,像冬眠的倦兽,抱着一瓶酒从早喝到晚,浑浑噩噩,不分晨昏。 整个人恹恹的,像大病了一场。五脏六腑空空荡荡,不管填多少东西下去,始终没有反应。而这房间,自从温旭生搬走以后,也显得特别空落。 真奇怪,只不过少了一个人,整个屋子仿佛一下子大出许多倍来。 我不敢随意走动,怕在这幽暗的空间里,迷了路,误踏进另一个时空。 我拉起身上的薄毯准备睡一下。睡着了,日子也过得快一些。 这大概就是离婚后遗症的初期症状:逃避现实。 刚闭上眼睛,门便被人敲得砰砰直响。我翻个身,不予理会。我如今已经是一堆糊不上墙的烂泥,亲友都争相走避。除去母亲偶尔来帮我收拾收拾房间,添补一些食物,谁还肯理我? 可是,那敲门的人特别执著。是谁?是谁在我已经衰到极致的时候,还这样不依不饶不放过我? “江绍宜,是英雄好汉你就开门!别躲在里面扮乌龟,你再不开门,我就撞门了!” 这个女人,声音蛮横、霸道,带着一股子狠劲儿。我呆住—— 这声音那样熟悉——是汪子晴?可是又不似汪子晴。 汪子晴是说话慢条斯理、和风细雨般的淑女,应在千里之外的伦敦夫唱妇随。我已经整整六年没同她见过面,可她的声音我不会忘。 我跳起来,扑过去开门,却扑通一声栽倒在地,在沙发上蜷得太久,双腿已僵得麻木了。 “绍宜——”子晴显然听到响动,音调猛然提高,焦急关切之意透过厚重的门板也辨得出。敲门声音更大了,怕是整栋大楼都在震动,接着她开始用力撞门。厚实的防盗铁门被人一脚一脚飞踹,嵌着铁门的墙壁吃不住力,被震得层层白灰纷落。门要被拆啦! 来不及多想,我连滚带爬,匍匐前进,摸索到门口,努力撑起半个身子,将门锁拉开。门一开,我便支撑不住扑倒在地上。一双鞋跟足有8寸高的黑麂皮靴子,距离我的脸不过5寸。 我狼狈地扬起脸,英姿飒爽的汪子晴站在门口,高挑的身子裹在黑色的赫本风格的大衣里,腰还是只有一把细。 “绍宜,我回来了!”她居高临下望着我。 我狼狈地趴在地上,浑忘起身。她皱一下眉,一把将我自地上拽起来,大力拖进房间,用脚勾住门,轻轻一踢,门砰的一声关上了。我望着凭空出现的子晴,犹在梦中。 “天,你也不怕窒息而死?”一进屋,她便捂住鼻子,大力推开窗户,冰冷的空气倒灌进来。 1 温暖拯救(2) 我已快遗忘室外空气清冽鲜净的味道了。 “你在用酒精给房间消毒吗?”她看到房间里横七竖八堆在一起的几十只酒瓶子,厌恶地走过去一脚踹开,“你多久没开窗了?这屋里臭得让人作呕,你闻不出来吗?” 我摇摇头。说实话,我已经三个月没出过房门,已经和这些味道混为一体。 “久居芝兰之室,已不闻其香。”我故意幽默一把。 谁知子晴并不领情,反嫌恶地回瞪我。 “大白天,你房间里暗得伸手不见五指,你以为你是德古拉伯爵?”她动作麻利地逐一将窗帘拉开。我真的像一只在黑暗里浸淫太久的女鬼,突然暴露在阳光下,连眼睛都睁不开。 “你怎么变成这样了?”这个貌似子晴的女人痛心疾首地说。 “你是谁?”我呆望着她。 我一点也不想知道自己变成什么样子。倒是惊异——哪个女张飞钻进我老友的躯壳里?的确,这容貌、身材都同我的老友一模一样,可是她说话的语气、眉宇间的神态,分明是另一个人。 “江绍宜,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女人,你老妈一个电话,我便连工作都辞了,自英国飞回来救你,你却不认得我了?”她跺一下脚。 “救我?”我茫然看着她,“为什么要救我?” “江绍宜,再不救你,你就到黄泉路上排队喝孟婆汤了!”她用力拽住我,将我拖到镜子前。我被迫抬起头看向镜子,镜子里的女人像刚被人从乱葬岗里扒出来的,憔悴得骇人。最可怕的,还不是这些,而是目光中一点生趣也无。我吓了一跳。这又胖又蠢、目光呆滞的女人是我?有多久没照过镜子? 我想想—— 对了,从旭生离开之后,我便再也不照镜子了,我怕看见镜子里形单影只的自己,徒增伤感。我下意识地撇过脸,不忍再看镜中陌生的自己。 “江绍宜,你一向最潇洒大方,怎么为了一个小小的温旭生,变成酒鬼,邋遢成这样?”子晴拉我到沙发上坐下。 “我妈叫你回来的?”我皱一下眉头。 “是!江绍宜,你忍心让六十多岁的老太太成日替你担心?雯姨哭着打电话让我回来救你,差点在电话那头给我跪下。” “我妈那样文艺腔?”我故意轻描淡写,可是心却紧紧抽了一下。 “绍宜,只不过离婚而已。以你的条件,随时可以东山再起!”她拍了一下我的手,霸气十足地说道。就是这个动作,每次子晴安慰我的时候,都是这个动作。六年不见,子晴性情大变,但有些东西,根深蒂固,永远也改不了。她甚至为了回来“救我”,连工作也辞了!我忽然有点欣慰,心情无端端好了许多。 这一年,我失婚、失业、失眠、失态、失望,却还没有失去这个朋友。 她竟为了我妈的一个电话,自英国飞回来。 “你要不要说,十八年后我又是一条好汉?”我努力打起精神调侃道。 “还懂得开玩笑,还有得救!”子晴舒了口气,眼角却湿了,“绍宜,刚才看到你,浑身酒气,趴在地上,惨白如鬼,我差点以为你已经回天乏术了。” 我叹了口气,“有没有这么夸张?我思想还没老旧到认为自己生是温旭生的人,死是温旭生的鬼。可是子晴,毕竟这是离婚,伤筋动骨,怕是十年也恢复不了元气,我不过是在家休养生息而已。” “十年?绍宜,你什么时候变得这样夸张?现在中国每三对夫妻结婚,就有一对夫妻离婚,都像你这样,动不动就辞职,抱瓶酒在家休养生息,国家还要不要发展?” 1 温暖拯救(3) “子晴,事情没有临到自己头上,说起来都轻松!你当年还不是远遁英国疗伤,才又另结良缘。”我耸耸肩膀,情绪明显好了很多。 “绍宜——”子晴犹豫一下,“我又离婚了!” “什么?”我差点自沙发上弹起来,“你说什么?” “我的第二段婚姻又宣告结束了。”子晴重复。 “怎么会?什么时候的事?怎么没告诉我?”我连声追问。 人就是这样,看到别人与自己有相同遭遇,立即伤痛好了大半。若对方惨过自己,立即欷歔感叹,开香槟庆祝自己好运。我望着子晴,两次失去婚姻,子晴光鲜亮丽,像一朵开得正盛的玫瑰。而我呢?如果曾经勉强算一朵玫瑰,现在也自弃得连花瓣都焦了,卷了,耷拉下来,像一棵萎缩的卷心菜。我忽如醍醐灌顶!我不过本市上万离婚妇女之一,凭什么我要搞特殊,瘫在家中寻死觅活,借酒浇愁,让亲者痛,仇者快? 我决定自救。我深深明白,子晴不过是一名皮肤科医生。我患的是心病,不属于她的专业范畴。 子晴白我一眼,“你离婚,辞职,窝在家里养殖蘑菇,不也没告诉我?” “我什么时候种蘑菇?” “你足不出户,不见天日,还不发霉长菌吗?” 我唾了她一口,心里竟然有了点阳光。 自离婚以来,人人见了我都小心翼翼,似时刻提醒我,我是温旭生的弃妇,需终生居于悲伤阴霾中。现在,被子晴泼辣淋漓地嘲讽一番,那遮在头顶的乌云,竟也镶上了金边,变得轻薄许多。 “绍宜,你同温旭生到底是怎么回事?去年Facebook上聊天,你不还好好的吗?”子晴靠在沙发上,满脸不解。 “说来话长!”我叹口气,不想回答,“你怎么又离婚了?年初你也告诉我一切安好。” “既然我同你的事情,都不是三两句话能说清的,不如先吃饭!”她伸了个懒腰,“我下飞机就赶到雯姨家,然后马不停蹄飞奔过来找你,累得要死,饿得要命!” “好好好,我同你去吃饭!”我立即站起来。 “找一家安静的馆子,我最怕吵吵嚷嚷比赶集还热闹的地方。”子晴抱怨。 “好好好,附近有一家餐馆叫‘浮生’,地方雅静,饭菜极可口!”我忙不迭介绍。 “你不食人间烟火已久,居然还找得到地方吃饭?”子晴不遗余力挖苦我。 我连累她辞了工作,只得好脾气地点头,“这家馆子,我一直情有独钟,即便足不出户,我也会叫外卖。”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子晴笑道,“自小你对食物就有无比的热情!” 我笑,“所以,连离婚也不能让我绝食,反而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我指指自己已经臃肿不堪的身材。 自离婚后,这是我第一次能够笑着同人说话。看来,老太太将子晴搬回来做救兵,是找对人了!连我自己都以为,余生得抱着酒瓶,数着温旭生的不是,在沙发上哀怨一生了。没想到,我还能笑。我忽然松了口气,有种逃出生天的感觉。 “你就这样出去?”子晴指指我身上厚旧的羽绒服。 我点点头,“离婚妇女,穿什么都一样!难道你还指望我,从指甲到内衣打扮得无懈可击,随时准备出去邂逅一段艳遇?” 我发现自己又开始恢复自嘲的本性了。 子晴耸耸肩膀,“你如果那样再好不过!” 我哈哈哈大笑三声,推着她出门。下楼梯的时候,我有些许眩晕,脚步有些虚浮。子晴不动声色地轻轻揽住我,我略微往她肩膀上靠一靠,然后一步一步走下去。我知道,子晴的肩膀也只得这一刻借我傍一傍,接下来,全得靠我自己了。 1 温暖拯救(4) 走出公寓,我挽着子晴向“浮生”进发。整整三个月没踏出房门,我将自己封闭起来,企图逃离这熙熙攘攘的红尘。如今再次听到街上喧闹的声音,看着路边灿若群星的霓虹,简直恍若隔世。 我深吸口气,推开“浮生”的玻璃门。这是一间非常小的餐吧,由一套五居室的小跃层改装,风格似一个北美小家,温暖舒适,活泼又不失私密感。一到用餐时间,便弥漫着温暖诱人的食物香味。可是用餐时间一过,又能恢复清新而微酸的苦柚香。最特别的是二层的小阁楼,有三面墙全是书。 “地方不错!”子晴惊异至极,忍不住赞叹。 我拖着子晴在房间里转了一圈,正是用餐时间,所有位置都满了。 “看来得换地方了!”我抱歉地看着子晴。 正要离开,角落位置里,一张小台子边,一个男人站了起来,他对我轻轻挥挥手,然后微微笑一笑,欠欠身子走开了。 “有位置了!”子晴赶紧走过去。 我笑着坐下,“他是老板!今天我们运气好。平日不管生意多好,老板都不会把他的专座让出来的!” “证明我魅力不减当年!”子晴指着自己的鼻子,“走到哪里都特别受优待!” 我忍不住揶揄她说:“是,你就是一枝千年不败的花——塑料花!” 这个老板极安静,不是坐在人字梯上整理书架,就是在最角落的沙发里看书,从不同任何客人寒暄,遇到熟客,至多点头微笑。看来,子晴魅力犹胜当年。 翻开菜单,我替子晴点了份酱香土豆排骨烩饭、碧波芙蓉汤,又给自己点了份糖醋咕噜肉焗饭和海鲜豆腐汤。又要了这里的招牌菜,葱圈煎蛋和荷香糯米鸡。服务生小马走过来写单子,亲切地说:“江小姐,你好久没来啦!” 我点点头。 “人长富态了不少!”他笑嘻嘻同我开玩笑,“刚才老板说,他差点没把你认出来。” 子晴扑哧笑出声。没想到那样寡言的老板,也如此八卦。很快,食物上桌。 我同子晴埋头苦吃,谁都不肯多说一句话,像刚逃难回来的灾民。一阵风卷残云之后,我们吃饱喝足,舒服地靠在椅背上。 “喝咖啡?”子晴问我。 “喝酒!”我笑,“这个时段我若闻到咖啡的味道,也会整晚失眠。” “你已经快酒精中毒了!”子晴将身子缩进沙发深处。 “我有分寸!”我轻轻说,“我就是一直活得太清醒、太自律、太爱自省、太自爱,才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郑板桥也说难得糊涂,太过清醒明白并非好事!” 说完,我伸手让小马开了一瓶Cointreau。我替自己与子晴各倒了一杯,然后加上几块冰,原本晶莹剔透的酒,立即幻变成莫测的乳白色。淡淡的橘子香味自杯中散发出来,我轻轻抿一口,微苦回甘、淡淡橙香,末了又有一点薄荷的迷幻。 其实人生多么像一杯甜中带苦,苦中又微微有些酸的Cointreau,冷暖交杂,就连那迷离的橙香味,也透着无奈与不甘。我立即沉醉其中,每个毛孔都舒坦了,“一定要加冰块,味道才更醇和柔顺。我这几个月,都在家里牛饮,根本没有品出味道。” 子晴笑着喝了一口,“不知什么时候,你变得这样嗜酒?” 只是她端着酒杯,一口一口喝下去的姿势比我还熟稔。我暗笑,大抵离过婚的女人,多少都借酒浇过愁。生活中苦水泛滥,你不能总倒给别人听,得学会自己消化,混着酒喝下去,总要好受些。 几杯酒下肚,精神渐渐放松,晚餐时间也过去了,客人渐渐散了。是说几句贴心话的时候了,果然子晴问我:“你和旭生到底是怎么回事?” 1 温暖拯救(5) 我吸口气—— “千头万绪,你让我怎么说?”我摊开手,不想提这个让自己伤心的话题。 “天下就没有三句话交代不了的事情!”子晴身子微微往前一趋。 我吸了口气,“老桥段,他外面有人了!” 看,一句话就交代清楚! “什么?”子晴差点自座位上跌倒,“不可能!当年他追你那样辛苦,几乎豁出命了。” 我苦笑道:“不然你以为是什么?你又不是不了解男人,到手的女人,谁还愿意捧在手心上呢?” “你没给他机会改过自新?” “他就没有想过要改!他也不觉得是他错了!” “为何?” “他认为结婚几年,我未曾给他家庭的温暖!” “这是什么借口?” “你知道我的工作,通宵加班是常事!” “绍宜,你无须为他开脱……” “子晴,他的话不是没有道理!”我低下头,又喝了一大口酒,“两个人的婚姻,不会只有一个人错!” “绍宜,多少年了,你还是一点没变,遇到任何事情,从不肯推卸一丁点儿责任!” “像个男人,是不是?”我忍不住讪笑,“旭生也这样说。” “他哪只眼睛看你像个男人?我去把它挖出来!”子晴气得用力一拍桌子。 我吓了一跳,连忙按住她的手,“都已经过去了,我连离婚都没有为难过他,你发什么飙啊!” 子晴笑一笑,有点尴尬。 我忽然明白,一定有男人也这样说过她,彼时她没有发作,此刻,听到同样的话语,便再也按捺不住。只是我想,子晴这样温柔的女人,真会有人这样说她?如有人连她都嫌太刚烈,那旭生说我,一点也不算冤枉了。 “绍宜,我只是替你不值!” “我是你的老友,你当然替我不值。同样,温旭生的老友也必替他不值。”我非常客观地同子晴分析,“广告这一行,别说不能准时下班,通宵加班都是常事,我甚至试过年终提案的时候,七天住在办公室!几年来,我也鲜有时间和旭生一起安安静静坐下来吃顿饭,周末也多半耗在办公室为一张平面广告大费周章。稍微回家早一点,我会忙着看书、看碟充实自己,生怕吸收养料不够! “我们这种外资广告公司竞争大,压力不小,整个广告圈的风气无不是你追我赶,每年拼了老命讨好客户之余,还得绞尽脑汁想若干套飞机稿,迎合广告节评委的喜好,不带领团队拿几个稍微拿得出手的奖项,下头也没几个人会服你。可是,满足了工作的需求,却忽略了旭生,他外头有人,也是必然!何况,连国家法律都没规定男女相爱不许变心,还通情达理地准予离婚。看,所以我也有错,不能全怨他!” “绍宜,你不要把什么都揽到自己身上!全中国不是只有你一个人有工作,如果所有职业妇女冲锋陷阵为生活奔波,老公都借机搞外遇,还有人敢结婚吗?他自己喜新厌旧,却把责任都推到你头上,你还傻乎乎地为他辩解?” 子晴一番责问,让我哑口无语,满腹委屈顺着酒气涌上喉头,“谁不贪图安逸,谁天生犯贱喜欢熬夜加班,看人脸色?温旭生总认为我拼命工作是天性好强,喜欢出人头地。其实我是骑虎难下,你不上,别人便踩在你头上了,很快被淘汰出局。他总抱怨我说话做事像男人,可现在男女同工同酬,谁敢在同事面前,动不动流泪扮可怜?工作于我,形而上一点,可以说是实现人生的价值,说实在点,是生存需要啊!” “绍宜,你应该好好同他沟通!”子晴说。 1 温暖拯救(6) 我摇头,“根本无法沟通。旭生父亲退休前是银行副行长,他自学校毕业,便在父亲手下工作,自然事事有人照顾,谁敢拿脸色给他看?升职加薪对他来说简直易如反掌,他怎么可能体会我的感受?” “你听我说,如果你找份清闲工作,在家当贤妻良母,他又会嫌弃你不够独立自主,事事都要仰仗他,看到外头光鲜摩登的职业女性,又忍不住心猿意马。看,整件事情不是你能左右,也不是你的错!”子晴说着笑了起来,“总之,他要变心,你做什么他都嫌弃!” 我点点头,“爱一个人的时候,她做什么他都觉得对;不爱她了,她做什么,他都觉得是错!我为他找借口,只是不想自己太难过。说穿了,我是在自我安慰,我想让自己相信,是我对不起他在先,他才放弃了我!” 子晴拍拍我的手,“我明白,可是你不该因为离婚把工作辞了!” “你以为我想吗!自从我知道那个女人的存在,我便再也想不出任何东西了,成日发呆,结果丢了个客户。正好遇到经济危机,公司需要裁员,抓住这件事情责难我,逼我主动辞职,省下一大笔遣散费。我为公司工作七年,连自己的婚姻都一起赔进去了,得来的,不过是更残忍冷漠的对待。公司和男人一样,都不会与你讲感情。” 我垂下头,怕子晴看到我眼里的泪光,“子晴,以后的日子我该怎么过?我所有的信仰都破灭了。” 子晴沉默片刻说:“男人和工作一样,到处都是,你不要太过悲观。”她犹豫了一下,“很多女人离婚后反而活出了真我。老实告诉你,其实我五年前便已离婚!” “什么——”这次轮到我差点拍桌子,“怎么可能?你不是同我说,你生活幸福,每一刻都过得很开心吗?” “我只是不想你担心!”子晴赶紧握住我的手,“绍宜,别生气!” 我实在有点接受不了,“你竟然瞒了我五年!” 子晴抽回握住我的手,略为无奈地说:“江绍宜,你离婚也半年有余,你的口风不也严严实实?” 我的脸一下涨得通红,“离婚又不是什么光荣的事情,你让我敲锣打鼓到处宣扬吗?而且,我又没瞒你那么久!” 子晴忍不住冷笑,“不过五十步笑百步。” 我讪讪地老实坐好,也不敢指责她——刚离婚的时候,伤口深不可测,自己都不敢去轻易碰触,更怕不相干的人,指指点点,嘘寒问暖,将你的伤口反复揭开窥探。子晴虽然是我最好的朋友,可是对于婚姻这么私密的事情,仍旧是个不相干的旁人。我自然能够明白她的心理,开始没说,后来更加不敢提了。 我只得换个话题,“若你五年前离婚,不是只结婚一年便离婚了?” 子晴点点头,坦然承认,“是!” “为何离婚?” “感情不和!”子晴说,“所有失败的婚姻都可以归咎于感情不和,只要感情到位,任何问题都能够解决!” “子晴——”我犹豫了一下,“不知道我该说不该说,我想问题出在你这边吧!” “为何这样说?”子晴饶有兴趣看着我。 “你曾经发过结婚照片给我看,你老公的眉梢眼角,甚至轮廓都像煞了某人!”我不敢在子晴面前提那个人的名字,怕刺激她,可是让我把揣测藏在心里,又憋得难受。其实她结婚的时候,我就很想问这个问题。 “你看出来了?”她喝了口酒,眼神有些飘忽,“是,我嫁给他,是因为他长得太像莫运年了。可是婚后发现,只是样子长得像是不够的。于是婚姻只维持了几个月,便宣告结束!” 1 温暖拯救(7) “你还忘不了他?”我吃惊极了。 “其实很多事情不是忘与不忘这么简单!逃开了这么久,什么都不重要了。” “真的过去了?” “是!”子晴斩钉截铁地回答,不留余地。 我松了口气,暗中庆幸,“子晴,记住,再荡气回肠的感情回过头看,也不过一场荒唐的闹剧!” “明白!”子晴豪爽地笑了,“你我都非痴男怨女!” 我端起酒杯,对她笑笑。几年之后,一切都变了。当年的汪子晴温文尔雅,穿上医生袍不知多斯文漂亮,大概是本市长得最标致的女医生了。因为一张脸太过精致生动,怕失去医生的威严,她便成日板着面孔,正襟危坐,一副很理性、很严肃的样子,企图让人忽略她的性别,倒也唬住了不少人。只有我知道,她连骨头都是水浇注的,动不动便泪盈于睫,脆弱得很。 现在—— 现在的子晴外表还是那么美,甚至因为成熟反而更美了。但整个人的气质和风韵完全变了。她站在那里,举手投足都是风情,笑起来更如春水潋滟,她再也不吝啬自己的笑容。可是她的眼神,那样从容坦然、通透明白,有着一个女人真正全权接管自己之后的笃定。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一个人不知道要遇到怎样可怕的变故,才会连性格都变了。 我可以想象,在异国漂泊的这些年,她肯定吃了太多的苦,才修炼成眼前独立干练的女子。在失败的婚姻面前,有人萎谢为芥草,有人反而盛放成最娇艳的玫瑰。 我忽然为自己感到脸红,“子晴,你坚强了很多!” 子晴拍拍我,一脸感慨地说:“绍宜,在我去英国前的那个晚上,你同我说‘感情可以脆弱多变,但是我们自己不可以脆弱多变’。我牢牢记住这句话,才熬到今日。” 我更加汗颜,彼时我没受过任何感情挫折,自然说起来云淡风轻、豪气干云。此刻才知道,要修炼成金刚不坏之身,其间血泪实不足为外人道也。 子晴看出我在想什么,微笑地说:“其实很多时候,痛苦的根源不在别人身上,而在自己的想法里。你情感的起伏,其实只是你自己心态、观念、想法的变化。你曾经说,最强悍的生活态度就是改变自己!我做到了!你也要站起来!” 一个人能够改变自己,就能够改变生活! 我扬起头,看着她,“子晴——” 她点点头,“我明白!” 时隔多年,我一直以为自己同子晴再见面,一定是抱头痛哭。没想到,我们谁都没有流眼泪,可是彼此的感情忽然又愈加深厚了。可见,心和心的距离,实在和时间与空间没有多大关系。彼时,我虽然同温旭生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心却早已隔了千山万水。 我同子晴一直聊到“浮生”打烊才离开。我以为她会住我家里,她却说:“我已经找好了酒店。况且,还有人在等我!” “这么晚还约了人?”我立即恍然大悟,子晴离婚几年了,必然又有了新的感情归宿,我冲她眨眨眼睛,“那我就不耽误你了!此人可是十分重要?” 子晴点点头,“对于我来说,没有人比他更重要了!” “子晴,看来你有很多事情没告诉我!” “放心,大把时间任你刨根问底!” 我满意地点头,然后与子晴挥手道别。 走回家,我的身子已经快冻成冰块了。 我哆嗦着冲进卫生间,水还没放满,便迫不及待缩进浴缸。那滚烫的、柔软的水,将我整个人都包裹起来,仿佛忽然回到了母体,闭上眼睛,灵魂便与肉身脱离…… 1 温暖拯救(8) 沉沉倦意中,回忆乘虚而入。 我对旭生一直是信任的。自二十五岁同他结婚,我从来没有想过会有分离的一天。我天真地以为我们会白头到老。可是显然,他并不这样想。 现在想来,他外面有别的女人,大概已经一年有余了吧。这一年,他手机常常占线,有时候竟长达几个小时。他忽然喜欢把手机调成静音状态,连上厕所、洗澡都寸步不离。好几次,我发现他背着我在发短信,可是等我找到机会检查,手机上却任何线索都找不到。后来,他常常无缘无故坐在沙发上发呆,然后很诡异地微笑。 他同朋友间的往来忽然频繁了许多,常常都有聚会需要外出,而且这些朋友要么是久不联系的,要么是我不认识的。如果我正好有空,提议同他一起去参加聚会,临时一定会发生变故,聚会一定会取消。 最反常的是,一向对外形无所谓的他,忽然注重起穿衣打扮,甚至热衷一种红酒瘦身疗法。蛛丝马迹不胜枚举。这一切换了别的女人,大概早就发现了吧。 其实,我也不是没有怀疑过,可是想到旭生为人那样敦厚老实,断不会做出背叛我的事情,每次稍有疑虑,都赶紧打消念头,深怕伤害了彼此的感情。甚至不止一次取笑他,人到中年才痴心妄想拥有八块腹肌。 直到那天—— 似乎冥冥中早有安排。我需要到外地去见客户,却鬼使神差起晚了,公司的车等不及先走了,我只有开旭生的车去。一坐进车里,我便闻到了一种非常特别的香水味道。那香味若隐若现,大概已经在车里停留了很久,只余一点余味,故此变得更加轻柔,有点含混,隐隐约约,暧昧不清。 我忽然心中咯噔一响。再愚笨的女人,此刻也该察觉出不对劲。已经过了整整一夜,怎么还有香味在车里留恋不肯散去?可见那涂抹香水的女郎,不知在车内待了多长时间。 我将车开到阳光下,想看清楚车内状况,还没仔细找,一线亮闪闪的光,便刺进我的眼睛里。我俯身,自座位的夹缝里,捡起一枚小小的水晶纽扣。扣子十分小巧,还刻有精致的玫瑰花苞。 电光石火间,我什么都明白了。 那纽扣上晶亮的光,自我的眼中狠狠扎进心里。那一刻,我只听到轰的一声巨响,心里某个地方坍塌了。 我忽然明白,原来—— 原来爱情是一条蛇。 不管你怎么费尽心力照顾它、爱它、宠它、信任它,与它同碗吃饭、同榻而眠,可是总有一天,它会突然冲上前,乘你不备,狠狠咬你一口。蛇牙尖利还带着倒刺,刺入你的骨血中,连皮带筋,血淋淋撕去一大块。末了,那毒汁还浸淫进你体内,整日整夜折磨你,荼毒你的灵魂与自尊,腐蚀你的五脏六腑,令你痛不欲生。这出其不意的一口,让人即便不死,也至少去掉半条命。那一口的痛,终生难忘!十年内,只要看见草绳,也会心有余悸。 一瞬间,我被回忆禁锢,忘记身在何处,只觉得轻飘飘,不断滑向无底深渊。那下坠的感觉紧紧扼住我的脖子,像有条毒蛇正盘绕在我的颈部,滑腻的身体正一圈圈收缩勒紧。 我大叫一声,想自水里挣扎起来。却不料身体绵软不听使唤,反而迅速滑向浴缸底部,滚烫的水随着呼吸,自口鼻倒灌进来。濒临窒息的那一瞬,我忽然恢复清明,反手撑住缸底,用力将上身抬起。终于,我惊魂未定地自浴缸里坐起来,摸着自己狂跳的心脏—— 我还活着!好险! 如果溺死家中,不知情的人一定以为我被丈夫遗弃,悲愤难当,自尽于浴缸中。浴缸里的裸体女尸,听起来似乎很香艳。可是真要看见实物,那肿胀苍白的尸体,一定令人恶心得三天吃不下饭。想想也觉得恐怖! 1 温暖拯救(9) 我立即自浴缸中站起来。水哗啦啦自我身上流下来,淌了一地。我用手抹开镜子上的水汽,望着自己,“江绍宜,从今天开始,你不能再颓废了!” 中午,子晴约我去“浮生”吃饭。电话里,她的声音有点掩饰不住的紧张,“我想介绍一个人同你认识!” “谁?”我条件反射地问,“很重要的人?” “对!”子晴倒是很果断地回答。 “昨晚一直在等你的那个?” “对!”子晴仍然很紧张,她犹豫了一下,用恳求的语气说,“绍宜,我希望你见到以后,不要怪我!” “我为什么要怪你?除非你约会我前夫。”我惊奇极了。 “你见了就知道了!”她支支吾吾不肯细说。 “好,一个小时后,我们在浮生见!”我也开始跟着紧张起来。 什么人,我看了会生子晴的气?难道真的是温旭生? 我拉开窗帘,迎进阳光。 接着飞快地洗漱,企图将自己打扮得无懈可击。 可是—— 阳光下,镜子里的自己简直触目惊心。眉心深深的川字纹,似旧社会的苦主。额前皮肤干燥起屑,长发乱蓬蓬像一堆印象派风格的稻草堆在头上,我吓了一跳—— 我不是不知道自己憔悴了很多,可是,我并没有糟蹋自己,也没有悲伤到要去死,我只是,懒得去做很多事情而已。没想到,竟然邋遢成这样—— 我已经三十岁了,居然还任意妄为,不知天高地厚地怠慢自己唯一的肉身。换了别的女人,恐怕连皱一下眉头都不敢,巴不得成日泡在永葆青春的美容液里。 我忽然如梦初醒,赶紧胆战心惊地四处翻找化妆品。可是,整个房间都找遍了,也只找到一支用秃了的唇膏。我不顾一切地将唇膏涂在嘴唇上,又抹了一点在双颊上推匀,气色总算好了一点。可是,新的打击再次袭来。所有旧日衣衫,全部都像从别人那里偷来的,根本塞不进去。 我一向以身材窈窕为傲,可是此刻那个身姿摇曳的女子,跑到哪去了呢?我眼泪都差点掉下来,这打击,不比温旭生背叛我小。大概谁也看不出了,我曾经还是美术系最著名的一枝花。 等我好不容易收拾妥帖,赶到“浮生”,子晴和她的那位重要人士还没到,我便径直走上阁楼。 老板像往常一样,坐在专属角落看书,眼皮都没有抬一下。我选了靠窗的位置,脱掉大衣,迅速瘫在沙发上,我紧绷的裤子,总算放我一马。 “江小姐,需要点什么?”小马走过来熟稔地打招呼。 “还要等人!”我笑着回答。 小马点点头走开。 “先喝一杯柠檬茶吧,我请客!”一个略微低沉的声音,像清和温暖的风,徐徐吹来。我吓了一跳,抬起头,发现说话的竟然是老板。他正看着我,表情十分平静温和。 “你在对我说话吗?”我惊异极了,我照顾“浮生”已经有四年之久,还是第一次同老板说话。 “这里还有第二个客人吗?”他微微一笑。 “多谢!”我不客气地说,“但是,为什么?” “请客需要理由吗?”他还是好脾气地笑着,眼神透出几分暖意。 “无功不受禄!”我说。 “如果非要一个理由的话,那么,欢迎你回到‘浮生’!”他说,“你很长时间没来,算是我拉拢顾客,希望你多多光顾小店!” “那么,至少还要一张VIP金卡!”我开玩笑,我知道“浮生”从来不打折,也不办理任何会员卡,“你这里的东西可不便宜!” 谁知他竟然爽快地说:“没问题,以后只要你来,所有消费都打七折!” 1 温暖拯救(10) “此话当真?”我莫名兴奋起来,是有大便宜可占的惊喜。 他站起来,走到我面前,“当真!”然后便风度翩翩地欠一欠身,走开。 我心里窃窃地想,今天真是太阳自西边出来,这惜字如金的老板居然性情大变。也许,受金融危机影响,清高的老板,也降低姿态,改变招呼客人的策略了。生活不易啊! “你在偷笑什么?”子晴的声音突然在我耳边响起。 我抬起头,她穿了一件贝壳粉的半长外套,里面是珍珠灰的露肩毛衣,裸着腿穿一双过膝的深灰色长靴,看起来素雅又时髦,一点都不像三十岁的女人。 “你不怕冷?”我夸张地抱住自己的双臂,“我单看着你就已汗毛倒竖了。” “笑话,不冻人怎么美丽?”她笑着走过来,淡淡橙花香味袭过来,令她整个人的气息明快又轻盈。我偷偷捏捏腰间的赘肉,有点气馁。 “你的朋友呢?”我张望了一下。 “来了!”她吸了一口气,紧张地说,“绍宜,你要做好准备!” 她话音未落—— “你好!”一个细软清糯的童音,从子晴身后传出来。 接着,一个戴着红色蓓蕾帽的小女孩从子晴身后探出头,好奇地看着我。我顿时有些目瞪口呆,傻傻地望着那面孔精致的小女孩。电光石火间,我明白了,子晴要介绍我认识的人,不是什么新交往的男友,而是这个小女孩。 这女孩,同幼年的子晴几乎一模一样,圆圆的面孔,稚气得不得了,偏偏大眼睛要故意眯一点,扮成一副洞悉一切的老成样。这动作、这神态,分明是小版的汪子晴。我仿佛看见五岁的汪子晴将一只苹果塞进我手里,老气横秋地对我说:“江绍宜,我是新搬来的汪子晴,你愿意和我做朋友吗?”一转眼,二十几年的时间流水一样淌过去了。 “我女儿,汪宁珊!”子晴走到我对面坐下,看得出来她有些紧张,一直紧紧盯着我的脸,观察着我的反应。 我张大嘴巴,没有什么比子晴亲口证实我的猜测更让我心惊的了。 “你什么时候有个女儿?”我激动得有些克制不住自己,“你还有什么秘密没有告诉我?!” 那女孩偎到子晴身边,一大一小两个人都静静看着我。在孩子面前,我必须控制自己,只得端起桌上的柠檬茶,一口气喝光。 子晴无奈地看着我,“绍宜,你别这样夸张好不好?” 我瞪着她,不禁有些气结,“这几年来,我一直同你有联系,可你女儿都这么大了,你却从没告诉过我!” 子晴叹了口气,颇为无奈地说:“珊珊,你到旁边去看看有没有好看的图画书。” 珊珊乖巧地点点头,站起来,走到房间的另一端。 “绍宜,你冷静一点!”子晴压低声音。 “你让我怎么冷静!你什么都瞒着我!”我压住火气,“我们一直都在联系,你却连生了孩子这么大的事情都不告诉我!你根本没有当我是朋友!” “绍宜——”子晴按住我的手,“你听我说——” 我强迫自己安静下来,不想吓到孩子,“说!” 子晴深深吸了口气,“绍宜,你知道当年我有多迷恋莫运年,直到我远走英国,仍然无法忘记他,于是我嫁给了长得和他非常相像的前夫,可是婚后才发现,我们爱一个人,真正和他的外貌无关。每天对着一个和莫运年长得很像,但又不是他的男人,其实是一件更痛苦的事情。其实,女人失恋时,未免太过绝望,往往会寻找替代品,作为情感过渡。可是替代品仿真度再高,也只是赝品,永远不具备真品的价值。” 1 温暖拯救(11) 我不敢打断子晴的话,只能一动不动坐在那里听着。 “所以,我离婚了。离婚后,我才发现自己怀孕了。开始我也不想要这个孩子,可是后来我忽然有个很疯狂的想法,如果我不能拥有莫运年的孩子,那么生一个和他长得很像的孩子也不错。于是我就冒险生下了珊珊,结果,她真的长得很像莫运年,不是吗?”子晴微笑地望着我,又看了一眼在一旁玩耍的女儿,满心的喜悦。 “子晴,你疯了,你怎么能做这种事情!”我惊呆了。 “绍宜,我要是告诉你,你一定飞到英国来阻拦我,所以我没敢告诉你!”她坦然地望着我,“刚生下珊珊的时候,我一个人带着她,生活要多艰难有多艰难,我也埋怨过自己的冒失、荒唐、冲动。可是现在,我一点也不后悔我的选择。不是因为珊珊长得像莫运年,而是因为她是我的女儿,她长得像谁并不重要,谁是她的父亲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同我相依为命,她让我振作,让我重新找回了自己,她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我愣在沙发上,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我只知道,这些年,她一个人带着孩子,在异国他乡,不知吃了多少苦头。我终于明白子晴为何变得像现在这般坚强独立,她真的已经完全掌握了自己的人生。她知道自己要什么,并且积极生活,活得比谁都精彩。过了好久,我才渐渐理清自己的思路,“子晴,你真的变了,比任何时候都有承担!” “绍宜,原谅我!” “不,你不需要任何人的原谅,你做了你自己认为对的事情,并且无怨无悔,我为你骄傲!”我激动地握住子晴的手,“而且,我觉得珊珊长得更像你!” 子晴笑了,“我没有她漂亮!” “不,她和你一样漂亮。”我坚定地说。 我看见子晴大大松了口气,“我以为你至少一个月不会同我讲话!” “子晴,我不是小孩子了。你是我的好友,只要你认为正确的事情,我都不遗余力支持,我总是站在你这边的!很多事情,其实我们不一定非要向朋友交代,因为很多决定,也不是朋友能替你做的!” “绍宜,谢谢你!” 不到两分钟,珊珊兴奋地举着一本书跑过来,“妈妈,看,这本书多有趣!” 她迫不及待地把书打开,一座漂亮的立体城堡立即出现在书里。接着,她又快速翻动书,一架金光闪闪的南瓜马车也立在书中。 “这是一本立体书!”我对珊珊说,“如果你喜欢,阿姨买一本《睡美人》送给你!” 珊珊眼睛一亮,但是立即稳住自己,“妈妈说不能随便收别人的礼物!” 我对子晴说:“没想到你教得这样好。” 子晴说:“必须让她明白,不是每样东西,她想要,便都能轻易得到的。生活中,你越渴望得到的东西,越不能得到!” “多没劲,这么早让孩子面对残酷的现实!”我转过头对珊珊说,“珊珊,过几个月就是圣诞节了,阿姨扮成圣诞老人送给你好吗?” 珊珊立即高兴地拍一下手,“对啊!妈妈,你说过圣诞节是专门收礼物的日子!” 子晴也忍不住笑了,“你们俩还真有默契!” 我将珊珊拉到我面前,轻轻拥在怀里,“珊珊,阿姨和你妈妈是好朋友,你愿意做我的好朋友吗?” 珊珊立即伸出手,“我们两个是好朋友啦!” 我也伸出手,仿佛穿越了二十多年的时光,握住了小小的汪子晴。接着,我替珊珊和子晴点了这里的招牌饭,以及一个胡萝卜蛋糕。我们一边吃饭一边聊天,气氛轻松愉快。 1 温暖拯救(12) “子晴,回来有什么安排?”我咽下一大口豉汁排骨饭。 “在英国的时候就和这边几家医院联系过了,我有在英国工作的背景,又有英国的博士文凭,应该没问题!”子晴自信满满,“基本上是他们对我很满意,我在选择最适合我的医院。” “那就祝你找份好工作。”我喝了口番茄牛尾浓汤,“住的地方安排好了吗?” “我父母和哥哥移民去加拿大以后,还有套房子留在这边出租,就是雯姨隔壁那套,我准备就这两天,把它收回来!”子晴说,“现在最要紧的事,是替珊珊找一家可靠的托儿所,不能总让雯姨帮我照顾珊珊啊!” “什么?我妈帮你照顾珊珊?”我又被吓了一跳。 子晴犹豫了一下,“绍宜,你可别怪我!我当初是瞒着家人生下珊珊的,我刚生下她时,手足无措,只能向雯姨求助!” “你们一直背着我联系?”我惊异得差点跳起来。 “绍宜,别激动,是我让雯姨不要告诉你的!”子晴按住我的手,示意我冷静。 我吸了口气,慢慢平静下来,“想不到我妈还有当地下工作者的天分,保密工作做得这样好,简直守口如瓶!” “你可别怪雯姨啊!”子晴急忙为我妈开脱。 “难怪我妈有事就给你打电话,你们俩倒是惺惺相惜啊,就把我当外人!”我酸酸地说。 “绍宜,你不会是吃醋了吧!”子晴了然后开始哈哈大笑。 “以后我有秘密也不告诉你们!”我故意负气地说,说完自己也觉得好笑,三十岁的人了,还这样孩子气。 “我妈妈说,每个女人长大了都会有自己的秘密,我长大了也会有我的秘密,可以不用告诉妈妈!”珊珊斯文地吃着蛋糕对我说。 我听了不禁看看子晴,“你怎么教女儿的啊?” “我说的都是实话!”子晴说。 我大力摇头,“汪子晴,真有你的!” “少拿腔作势!”子晴白了我一眼,“对于生孩子这个事情,你没发言权,所以我咨询雯姨,不咨询你,完全是对的。你凭什么不高兴?哪条法律规定妈妈和女儿的朋友就不能有秘密?何况,雯姨看着我长大的,和我自己妈妈一样!” 我完全被她说得哑口无言。 “你有什么打算?准备一辈子窝在家中,乞人同情?”子晴不客气地问我。 “我?”我想了想,“老实说,结婚这么多年,突然恢复一个人的生活,我有些不知所措。” 子晴笑嘻嘻同我说:“绍宜,不要悲观,你应该好好享受自由的生活,再战江湖,重新接受鲜花和仰慕。” 我苦笑,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落寞,“以前我渴望自由的时候,也不外是希望可以随心所欲地加班!可是现在,我连工作都没有了,自由要来又有何用呢?况且,你认为我还会再相信,有人会爱我,对我忠诚吗?” “绍宜,不是每个男人都是温旭生。” “可是,又能有多大的区别呢?” “江绍宜,你少跟我说什么曾经沧海难为水!”子晴不屑地说,“现在,有的人结婚三四次,还在反复折腾,你才一次,就以为自己历经沧桑啦?还早得很!” “我不跟你争。” 子晴仿佛什么都为我考虑好了,“先把你的外形好好打理一下,统共就这一具肉身,你也不爱惜。本来我比你大三个月,可是现在看起来你起码比我大三十岁!” “你太夸张了吧,我看起来岂不比我妈年纪还大?”我气得直翻白眼。 “雯姨的状态当然比你好!”子晴继续毫不留情地挖苦我,“你现在这个身材,扔进游泳池都不会沉下去。” 1 温暖拯救(13) 我不吭声,暗自摸摸自己腰上凸出的游泳圈。 吃过饭,子晴带着珊珊,押着我直奔百货公司。 “绍宜,这支樱花色唇膏适合你!”子晴殷勤介绍。 “我已经过了擦粉红色的年龄!”我赶紧推开。 “江姨,肉色指甲油最大方!”珊珊的眼光很好。 “好,买下!” “绍宜,你皮肤白,用浅玫瑰色胭脂最好看!”子晴拼命往我脸上抹试用品。 “我不是十八岁小公主!”我撇过脸,不予认同。 “不要永远只买米色的外套,这款水红色大衣很衬你的皮肤!” “太鲜艳!”我拼命摆手。 “绍宜,这款眼霜虽然贵,保你一周皱纹变淡。” “江姨,这双靴子穿上好像公主啊!” “绍宜,这丝巾颜色很亮,赶紧包起来! 我一样样买下,刷卡刷到手抽筋。 “小姐,你卡上已经没钱了!”收银台小姐笑嘻嘻望着我。 “啊?”我明明记得卡上有三十多万现金,“不会我买东西花光了吧?” 我低下头,好半天才反应过来。 “这条羊毛披肩,我不要了!”我拿回卡,悻悻地走开。 “怎么回事?”子晴跟过来。 我压低声音同子晴说:“我忘记了,我同温旭生离婚,房子归了我,所有的现金都被他提走。我此刻总共有两张卡,一张卡上有一万多块,已经被我刚才买东西刷光了。还有一张卡上好像也只有几万块,我还有剩下的二十年房屋贷款要还,我不敢再买东西了。” “你太夸张了吧!离婚,你才分到一套贷款都没还清的房子?”子晴不可置信地惊叫。 我用力捂住她的嘴巴,“小声点儿!” 子晴挣开我的手,毫不留情地说:“小姐,你现在生存都成问题,居然还有闲情逸致在家失业扮怨妇?” “我完全忘记了钱这回事!”我怯怯地回答,自己也觉得很郁闷。 “你还真不食人间烟火啊!”子晴狠狠剜了我一眼,“枉你平日精明能干,一副女强人的模样,关键时刻比谁都糊涂!” 我唯唯诺诺连连点头,不敢说话。 子晴气得一把抢过我手中的披肩价码牌,冲到收银台,掏出自己的信用卡,又转过身,恶狠狠地对我说:“这条披肩我送你!” 我低下头,拉住珊珊的小手,走到一边等她。 付完账,子晴便急急拖着我到一家咖啡店坐下。 “说,你和温旭生到底怎么回事?怎么你才分到一套破房子?”子晴愤愤不平,“你一个月薪水也有两三万呀。” 我低下头,不敢看子晴。有时候,突如其来的打击,会令人的思维变得呆滞。特别是当你处于巨大的变故中时。当时,我只顾紧紧抱住自己,死死捂住伤口,生怕一个深呼吸之后,伤口迸裂,血淋淋的心脏跳出来,自己便再也醒不过来了。 温旭生说:“一个女人有套房子,总是好的,留给你吧!你薪水高,付后二十年的贷款也应付有余。” 我茫然地点点头。 他又说:“车子我开走吧。你太爱走神,开车对你来说不安全!” 我还是茫然地点点头。 他还说:“房子大概值一百多万,所以我们买的股票和基金,还有四十万现金,我提走了,我还得买房重新成家!” 我还是点头。他说什么我都拼命点头。我什么都不需要,我只想快快结束这一切,让所有伤痛、背叛和屈辱都快点结束。 他问:“你还想要什么?” 我摇头,“我什么都不想要!” 是啊,我最想要的东西是爱,是忠诚,是信任,是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我想要的是两颗心紧紧相依,彼此温暖。我想要的,是一个忠诚的、始终爱护我的伴侣。温旭生夺走了我赖以生存的情感。他甚至颠覆了我三十年来的信仰。我想要的,他再也给不了!一切外在的、物质的东西,我都不在乎,那些冰凉的东西,拥有再多,也不能温暖我的心。 1 温暖拯救(14) 那个时候,关于财产分割的一切事宜,我都没有放在心上。我根本没意识到自己已经穷得只剩下二十年的房屋贷款。否则,我也不敢半年不工作,整天在家吃吃睡睡,浑浑噩噩混日子。 我简单地将分配财产的过程同子晴讲了一遍。子晴气得差点用手指戳穿我的脑袋,“结婚几年,你就换来一套二十年后才能属于你的房子。温旭生不愧学经济的,他带走所有的钱,你背起二十年的债!” 我平静地说:“没关系,钱财身外物,一切都可以再赚回来!” “绍宜,你可真慷慨!自己辛辛苦苦工作,没夜没日地加班,赚的钱让老公卷走,去给别的女人花,你还真想得开啊!”子晴毫不留情地刺激我。 “你何苦这样说我?”我难过地低下头。 “我不说你,便没人敢说你了!你知道吗?这个世界上,最可靠的东西,莫过于自己荷包里的钱!”子晴恨铁不成钢地用力掐了我手臂一把。 痛得我眼泪都差点掉下来,“汪子晴,你一向为人最清高,现在怎么也变得这样世俗?” “世俗?你知道犹太人的《圣经》里怎么说吗?‘钱不是罪恶,钱是神对人的祝福。’‘《圣经》发射光明,金钱散发温暖。’‘身体依心而生存,心则依靠钱包而生存。’明白了吗?觉得钱狷俗的人,才真的狷俗!”子晴狠狠地说。 我忍不住笑起来,“对于犹太人来说,金钱就是唯一的阳光,它照到哪里,哪里就亮!” “有什么错?我在英国几年,不知吃过多少没有钱的苦头。你现在还不知道钱的重要性,等你知道了,已经晚了!”子晴愤怒地说,“你若还不去找份工作,就等着银行把房子收了,睡大街上去吧!” 我点点头,“这确实是迫在眉睫的事情!” “知道就好,别赖在家中装死了!” “汪子晴,你不要说话那么难听,好歹在珊珊面前给我留点面子!” “面子?面子值多少钱?不知多少像你这样心高气傲的女人,被面子两个字害死!”子晴依旧不依不饶地说,“换了我是你,撕破脸,也要让温旭生把钱都留给我!” “当时,我只觉得心都快碎了,哪里来得及同他计较那么多。只希望他早点消失,好让我自己一个人独自疗伤。”我抱住手臂,那种剜心之痛,仿佛又回到我的体内。 “江绍宜,我从来没想到你会如此文艺腔,别在我面前说什么爱情。”子晴用力挥着她的手,“一对男女再来电,停电的时候也不可能点亮灯泡!明白吗?爱情最虚无不可靠,但凡化学试管里找不到的东西,我们都不可以盲目相信!” 我点点头称是,心里却泛起无尽的苦涩,“是,爱情最虚无缥缈,不值得信任!” “可是……”子晴忽然低下头,无限凄楚地说,“我们却无限向往,哪怕它千疮百孔,爬满虱子。” “不,我不会再向往了!”我咬咬牙,发誓一般地说,“从今天开始,我要成为绝缘体,再不与任何异性通电!” “绍宜,你刚离婚,不会明白的!”子晴说,“在爱情面前,我们总是好了伤疤忘了痛的!” 子晴握住我的手,我们都不再说话。 晚上,子晴带着珊珊,同我一起回我父母家吃饭。 看到我穿戴整齐,出现在家门口,我妈眼圈都红了。 我心中更加觉得愧疚,因为自己的婚姻没有处理好,连累了老人受罪。 看着老妈新添的白发,我真正痛恨自己的任性。 吃饭的时候,妈妈不断给我夹菜,“半年没好好吃过饭,人都瘦得不成样子了!” 1 温暖拯救(15) 我差点被饭噎到—— “雯姨,绍宜明明是已经胖得不成样子了!”子晴哈哈大笑。 “胖?她那是浮肿!”我妈恨不能把所有菜扒到我碗里。 我哭笑不得,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你还是夹菜给珊珊吧!”连我爸都看不下去了,“绍宜再吃下去,明年可以参加相扑大赛了!” 我赶紧点头,“是是是,珊珊最乖,你还是奖励她多吃点吧!” 珊珊皱起眉头看着我们,又不敢出声反抗,只得无奈地把我妈妈夹到她碗里的一大堆菜,硬塞进嘴里。 看到她的怪异表情,我们所有人都笑了。 有多久,家里没有听到过笑声了? 自从我离婚以来,爸妈便成日被愁云惨雾围绕,爸爸更是小心翼翼,连话都不敢同我说。 我妈私下告诉我,爸爸整夜整夜躺在床上叹气,一向挺拔的背,也佝偻了。 我一个人的婚姻失败,竟然连累了全家! 晚饭后,子晴带着珊珊与老同学聚会。 我则独自回家。 本来一整天情绪都还不错,可是此刻,走进房间,孤独感突然袭来。黑暗中,似乎还残留着温旭生的气息。 这熟悉而令人心酸的味道太容易勾起人的回忆,那些过往似一场缠绵的感冒,一直淋漓不尽,反反复复折磨人的身与心。 我站在客厅中间,环顾四周。 房间已经被打扫干净,所有的物品家具都像新的一样。 可是此刻,它们却散发出陈腐衰败的气息,似一件件古旧的死物。 往事一幕一幕,无处遁形,附体在这些物件上,重获新生。 那张桌子,是我同他买的第一件家具。 为了买它,我们逛遍了所有的家具店,我们曾经无数次想象过,儿女成群,围坐桌前的热闹场景。 彼时,我绝对想象不到,有一天,会只剩下我一个人,孤零零抚摸过冰冷的桌面。 这张床,是他买给我的圣诞节礼物,他说要同我一辈子同床共枕,相拥而眠。 可是,现在每夜只有我躺在上面辗转难眠。 这浅蓝色的窗帘,是他同我一起亲手挂上去的,那桌上的水晶花瓶,是我们自外贸店小心翼翼捧回来的。 这里的一切,大到一组沙发,小到一根筷子,都是倾注了我的青春和感情。 我曾经为了这个家,付出自己的一切。 像所有夫妻一样,我们一起熬过拮据的青春期,然后不断奋斗,拥有了第一辆车、第一套房,就在我们计划要第一个孩子的时候,我们的爱情却夭折了。 组建一个家庭,从恋爱到结婚,我们花了整整十年的时间。 可是,拆散它,从温旭生移情别恋,到办理离婚手续,才不过年余。 我曾经以为会天长地久的爱情,就这样仓促地结束了。 我所付出的一切,像误入沙漠的涓流,被无情地耗尽,只留下这堆死物,无声无息。 这房间原本记录了我们之间太多太多的经历,这些经历都是最私密的回忆,与灵魂和情感无法分割。 然情已死,心已变,如今它只是一间堆满爱情遗骸的坟墓。 我忽然想放声痛哭! 刹那间,仿佛有一头叫做寂寞的怪兽,在我身后张开血盆大口,向我直扑过来。 我跌跌撞撞奔出房间,跑到大街上,双腿一软,失控地蹲在地上。 如果可以,我希望永远不要站起来。 可是,大街上人来人往,不知多少人被感情狠狠咬过,他们都没有倒下,都依旧迈着匆匆的步伐,奔赴下一个未知的节点。 我茫然地环顾四周—— 我的家已经没有了,再也不会有一盏灯,在我疲倦的时候为我点亮。 此刻,风很大,推着人踉跄前行。 潜意识里,我向着灯光明亮、温暖的地方走去。 2 寂寞人的夜谈会(1) 再一次,我推开了“浮生”的大门。 我步履虚浮地走到角落里,要了一整瓶Cointreau,将自己的身体重重扔进沙发里。 小马将酒送过来,细心地替我加上冰块,倒了一大杯。 我几乎是抢过酒杯,一口饮尽,当酒精融进我的血液,我才觉得深入骨髓的寒气,慢慢被逼出体内。 我又活过来了。 餐厅里细碎的音乐声正在轻轻摇曳—— I can’t help myself,I’ve got to see you again… Late in the night when I’m all alone,and I look at the clock,and I know you are not home… Norah·Jones浅唱低吟,梦游一般的声音,吐出一句句寂寞的歌词,每一个旋律都仿佛唱着我的心声。 我低着头,捧着酒杯,沦陷在宏大的孤单中。 夜越来越深,“浮生”的客人都已散尽,只剩下老板仍旧安静地坐在对面的角落里翻一本书。 明明早上还信誓旦旦,重新振作起来。 可是晚上,整个人的情绪又降到谷底,差点歇斯底里地号啕大哭。 我只能安慰自己,情绪朝夕骤变,也是离婚后遗症的一种。 正想好好收拾自己的情绪,小马走了过来,满脸的歉意,“江小姐,不好意思,我们快打烊了……” 我愣了一下,思绪停滞一般地说:“要打烊了吗?可我酒还没喝完!” 没等小马开口,一个温和的声音就传了过来,“小马,如果江小姐愿意,可以再多坐一会儿,我书没看完,还不急着走!我来关店就好了!”老板走了过来,手上还捏着那本他看了一整晚的书。 我舒了一口气,身体又松懈了下来。 这寂寞的长夜,似乎没有尽头,能够在温暖的小店里多赖一会儿是一会儿。 小马笑嘻嘻的,眼睛在老板和我的脸上转了一圈,若有所思地说:“寂寞的人都不想回家!”然后哼着歌自顾自下楼。 同是天下寂寞人?我忍不住抬起头看向老板,没想到他的目光也正停留在我的脸上。 我的心莫名其妙慌乱起来,赶紧抓起桌上的酒杯,猛喝了一口。 老板仿佛看出了我的窘迫,走到他的专属角落里坐下,继续埋首书中。 我莫名地松了口气。 偌大的“浮生”,只剩下我同老板两个人各自占据二楼一角。 细碎的音乐,已经融入空气。 我感激老板没有无情地将我赶出去,让我们两个寂寞的人可以在这个寒冷的夜晚相互陪伴。 一瞬间,我竟然对他产生了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相惜之情。之后就忍不住举起酒杯,打破沉默,“老板,要不要一起喝杯酒?” 说完,我便后悔了,只怕这高傲内向的老板,会对我说:“抱歉,我不负责陪客人喝酒!” 果然,他抬起头诧异地看着我,眼睛里流转着莫名的情绪。 一阵静默之后,他说:“江小姐,喝太多酒很伤身体的,特别是在这么冷的夜晚,酒里还加这么多冰块!” 我窘极了,他用更委婉的方式拒绝了我,真是让人难堪啊。 我略为难堪地低下头,想着还是尽快回家去吧。 谁知,他却突然站起来,走到我对面,异常诚恳地说:“我请你喝一杯,如何?” 我毫不掩饰自己的吃惊,喃喃地重复了一句,“你请我?” 他微微一笑,点点头,“等我一下!” 他将手中的书放在沙发上,然后快步走下楼。他走到吧台处,然后打开柜子,似乎在找什么东西。 我好奇地拿起沙发上那本书——《高尔夫球场疑云》。 我拥有全套阿加莎·克里斯蒂的书,对她笔下的每个人物都熟悉得如同老友。 2 寂寞人的夜谈会(2) 相同的阅读兴趣让我对老板又增加了几分好感。 这个沉默内敛的男人,喜欢读侦探小说,也许没有看起来那样沉闷乏味。 “酒来了!”老板坐下来,将一整套东西放在桌上。 我好奇地盯着他,看他将用来煮茶的玻璃壶,放在点燃的烛火架上,然后向玻璃壶中倒上清水,又将一只小小的青花瓷瓶放在水中。 “天寒地冻的时候,喝一壶温热的米酒,最暖身子!”他略为得意地说,“整个冬天,我都等客人走了,喝上两杯!” 我点点头,一阵感慨,“有时候,不喝点酒,真不知道长夜漫漫,如何熬过去!” 他微微颔首表示同意,“江小姐,我——” “我叫江绍宜!”我伸出手,勾出一抹微笑,“大家都叫我绍宜!” 老板见状也笑着伸出手,模仿我的语气说道:“我叫孙晋州,大家都叫我晋州。” “我光顾‘浮生’四年有余,今日终于得知老板大名,实在是很难得!”我不禁一阵感慨,开了句玩笑。 “你光顾‘浮生’四年有余,今日我终于得知小姐芳名,也实在不易啊!”他居然毫不示弱,看来并不像平日里那样的寡言。 我们相视而笑,气氛就这样变得愈加轻松起来。 我忽然就感觉很高兴,在这个寂寞的夜里,有人能够和我轻松地说几句话,实在是很难得了。 “你在看《高尔夫球场疑云》?”我故意没话找话,希望可以找个共同话题。 “我是阿加莎的忠实读者!”孙晋州毫不掩饰对于这位女作者的热爱,“我收集了她全套的作品。” “我也是!”我立即展开话题,侃侃而谈,“夜深人静,无心睡眠时,看侦探小说最易打发时间!” “这种小说吊人胃口,一拿起来就放不下。我每次非要与作者比智商高低,看自己能不能在谜底揭开前,找出元凶,洞察一切。”孙晋州笑着又替我斟了一杯散着热气的米酒。 我端起来,酒杯微烫,那热度自掌心传递到心里,果然比握住一杯凉沁沁的Cointreau舒适许多。 我浅浅地呷了一小口,温热的、带着淡淡清香的米酒,顺着喉头温柔地滑下,满口清甜,又略微有一点回酸,实在是不错的滋味。 看着老板热切的脸庞,我接着说:“不过,阿加莎的小说,还是略微显得琐碎,有时候结构没有那样紧密,有好几本,甚至有点拖沓,不够刺激。” “柯南道尔在这方面要强一些!”孙晋州也认同地点点头,“但可惜,每一本情节都烂熟于心。侦探小说最忌讳知道结果,再看就觉得索然无味了。” “你可以尝试看日本侦探小说,我个人觉得还不错!”我积极建议。 “江户川乱步、横沟正史、东野圭吾……我都看过不少。”孙晋州颇为自豪地说,“我是地道的侦探小说迷!” “我也是!”找到同好,我的话匣子也打开了,“前几年,我甚至热衷于看《名侦探柯南》。” “《少年金田一事件簿》我也没放过。”孙晋州也明显激动了,脸上泛着一样的神采,这还是我这么久都没见过的呢。 “除了小说,看推理电影和电视剧也是很过瘾的事情。”我说。 “特别是,关了灯,一个人,看到汗毛竖起来!”孙晋州一副陶醉不已的神情,似乎还在回味当中。 我简直是遇到了知音,忙抢过话说:“所有烦恼全在九霄云外,整个人沉浸于剧情,不能自拔。” “有时候,天怎么亮起来的都不知道。”他果然是同道中人,各种感受都和我如出一辙。 “不过,一些欧美的推理小说也不错,比如《希腊棺材之谜!》”我又尝试着推荐了一下。 2 寂寞人的夜谈会(3) “《三口棺材》也不错!”他也不肯落后,最后还加了一句,“是最好看的密室杀人案!” 我们俩都有些激动,几乎把看过的所有推理小说的作者和作品,都拿出来讨论了一番。 然后孙晋州进入了另一个话题,“你喜欢倪匡吗?” “当然!但是只喜欢卫斯理系列!”我说,“其他的作品我都不太感兴趣。” “我也是!” “你最喜欢哪一个故事?”我问。 “《老猫》《大厦》《极刑》……”孙晋州说了一串我喜欢的短篇小说。 “我最爱读他小说的开头,充满悬念,很吸引人。”我差点口沫四溅,忽然间所有的不愉快都变得轻薄起来。 “他想象力非常人所能及,他甚至能想出,万里长城,是外星人为宇宙飞船修的引航标!”孙晋州一边替我斟酒一边说。 “我大学时候最喜欢看卫斯理,吃饭、走路、上课、睡觉都在看。半夜里总觉得有股寒气自背心升起。”我想起大学那段疯狂沉迷倪匡的日子。 “我也是,为此,好几门功课都差点挂掉!”孙晋州几乎没跳起来,“来来来,喝一杯,为我们惊人相似的经历!” 我们举杯相碰,有那么一瞬间,我突然觉得世态安康,一切都那么平静祥和。 “大学时光,令人留恋!”孙晋州颇为感慨地说,“彼时还不知道人间疾苦,更不知道寂寞为何物,成天埋首书中,要么与同伴嬉闹,连睡觉都七八个人挤在一间屋里。不知多热闹!” “是啊,渐渐长大,到了三十,总觉得有一头叫做时间的怪兽在身后追着你,你不拼命往前跑,它便会一口吞没你,让你瞬间成为白发老妪!于是,努力工作似乎成为生活中唯一的目标,有时候连自己的兴趣爱好都得牺牲。”我忍不住欷歔。 “对,三十岁以后,总觉得时间不多,尝试让生命变得更有宽度。但是我们往往认为在工作上做出成绩,获得认同感,就能实现人生的价值,却反而错过了许多人生真正有意义的东西。” 我忍不住连连点头,心有戚戚焉,“有时候,工作会令你迷失自己,让你不知道什么才是生活中最重要的。” 孙晋州说:“所以现在,我停下工作,尝试体会生活中更多微妙的感受。” 我苦笑,估计笑得比哭还难看,“我就没这个福气,我明天便得找工作,否则连生存都有问题。” “那你就学会享受工作!”他颇为真挚地说。 “也只得如此!”我摊开手,“人类的一切情感问题,在生存危机面前,都显得微不足道。” “来,再喝一杯,这种酒很清淡,就算多贪几杯,都没关系!”说着他又替我将酒添满。 我们一边喝酒,一边天南海北地聊天。 没想到,我同孙晋州这样投契,那样多相同爱好,单挑其中一样嗜好,便可聊足一整晚。 我从未想到,自己居然可以这么多话! 我更没想到,这沉默寡言的孙晋州,居然如此妙语连珠,见识深广,爱好庞杂。 我们都有种相见恨晚的感觉,仿佛有一肚子话,放了几十年,就等着今日说给对方听。 结果,我们一共喝了五壶米酒,直到天际发白,才各自摇摇晃晃,醉意朦胧地回家。 打开房门,点亮灯,再看见这些静默的家具,之前那种窒息的孤独感也浅淡了许多。 看到松软的大床,我就猛扑上去,根本不及多想,便睡死过去了。 有时候,人胡思乱想、伤春悲秋、自怜自哀,完全是因为太闲,没有其他事情可做。 这年头,除了总统,谁还能比广告人更忙? 况且我比谁都需要一份工作来维持生计。 2 寂寞人的夜谈会(4) 可是年末,是最难找工作的时候。 要找一份薪水和职务都好的工作,大概要等到明年了。 不久之后,珊珊考到理想的托儿所,子晴也到本市一家甲级医院,担任皮肤科主任。 我投出了几份简历,却始终音讯全无。 我明白以我的资历,迟早找到工作。可是现在时机不对,需耐心等待。 晚上,我心浮气躁,又摸到“浮生”去找孙晋州聊天。 这几天,我同他,已经涉猎了十几个话题。他完全是个聊天的好对手,你说什么他都知道。 其实,单看看他搜集的那些博杂的书,就已经很骇人了。 不过,好在为了做一名出色的广告人,我也曾猛扎书海,很多领域,都有所涉猎。 所以,我们聊起来,正好棋逢对手。每次道别,都觉得意犹未尽。 忽然之间,我成为了“浮生”的首席贵宾。 这不,我大摇大摆走进“浮生”,直接坐到孙晋州的专属位置上。 招呼我的人,已经由以前的小马变成了老板。 “吃什么?”此时的老板完全变身伙计,脸上也不复昔日的疏远神情。 “吃你推荐的!”我完全信任他对食物的品位。 “一份蜜汁烧鹅饭,外加一碟鲜芦笋,再来一碗青红萝卜莲藕花胶汤。”孙晋州流利地替我点了餐。 不知为何,走进“浮生”,我整个人就会放松许多。 吃过饭,孙晋州照例过来同我聊天。 他拿了几本东野圭吾最新出版的推理小说给我,“借给你晚上失眠时候看!” “每晚来同你聊聊。”我笑,“比吃安眠药还管用。” “那我要收治疗费!”他开玩笑,嘴角缀着一丝笑意,“按小时计费。” 我们开着玩笑,把话题扯开。 之后的时间里,我们惊奇地发现,彼此都是标准的爵士乐迷,把过往的爵士名伶又一一细数了一遍。 说到朱莉·伦敦的时候,孙晋州忽然站了起来,“放张专辑给你听,我才发现的一个纽约的乐队IVY,里面的主唱是个法国女孩,名叫Durand,声音简直棒极了,和朱莉·伦敦有异曲同工之妙。” 说完,他便到楼下去换音乐。 Bye bye baby,don’t be long! I’ll worry about you while you’re gone… 一个又甜腻又伤感的声音,迅速填满整个空间。 我惊异极了,居然有人拥有如此矛盾的嗓音,仿佛甜糯的蜜糖融进了冰凉的苦艾酒里。 整个晚上,我同孙晋州将这张专辑,反反复复听了无数遍。 开头是他请我喝米酒,后来他的米酒被我们喝光了,我又把我存在这里的Cointreau拿出来喝。 临走时,我只觉得迷迷糊糊,整个人轻得几乎可以飞起来。 出门时,我握住孙晋州的手,吐字不清地说:“人生得一知己足矣!” 他谨慎地将手自我掌中抽出,“我如今算是有了生平第一位红颜知己啊!” “红颜?”我低头打量一下自己日渐粗壮的身形,胡乱比画了一下,自嘲说,“你别错把黄颜当红颜了!” 他笑着猛摇头。 我冲他用力挥手,大步流星向家走去。 借着酒精的助力,很快便入梦。 梦中,我四处面试,都遭受无情的拒绝。 所有人都冷笑看着我:江绍宜,你也有今天! 我躲进一条幽深的巷子里,内心无比凄惶。 只想找到最亲近最亲密的人,赖在他肩头痛哭一场。 我掏出手机,拼命拨着号码。 终于,旭生的声音传过来,这一刻,周围一切都忽然淡出,全世界只剩下他的声音。 旭生说:“我在陪妻子逛街!” 妻子? 我不是他的妻子吗? 即便在梦中,我也忽然明白,不,我已经不是温旭生的妻子了。 我沉默了,如被人当胸猛插一刀。 我想说话,想求他不要离开我。 可是,电话忽然碎了,紧接着,我整个人开始龟裂成碎片。 我突然从床上坐起来,一背的冷汗。 原来,在梦里,在我最深的潜意识里,我仍旧当温旭生是最亲近、最亲密、最可靠的那个人! 出了状况,我还是会条件反射地寻找他,固执地认为,只要握住他的手,天大的事情都能解决。 我鼻子一酸,眼泪便滚滚而下,拥住被头,像个孩子般呜呜痛哭起来。 在外人眼里,我一向是雷厉风行、刀枪不入的女强人。但此刻,理智与学识都救不了我,黑暗里的回忆最是伤人。 铜墙铁壁筑成的意志也会被这一刻的虚弱无助所摧毁。除去最亲密、最信赖的人,谁还能令我们毫无防备地遭受致命一击? 3 下一个路口(1) 我同子晴在百货公司楼下碰头,我一见她,立即大吐苦水,“你说我这么完美的履历,居然没人理睬?” “你在这一行混了这么久,圈子里随便找朋友介绍一下不就行了?”子晴一边挑着琳琅满目的衣服,一边轻描淡写地说。 “我怕朋友同情的目光,更怕他们问长问短,我不知如何回答!”我讪讪地说。 子晴不屑地扫了我一眼,“早说过面子害死人。” 她打量着一条深紫色的麂皮裤子,又转过脸打量我一下,“你应该换换发型。” “你真要让我从头开始啊?”我苦笑。 “最关键是,你应该减肥了!”子晴笑着捏捏我的腰,“你看起来比我还像孩子的妈!” 我点点头,自己也有些苦恼,“现在形象是差一点,可是实在没有兴致去打理。” 子晴挑了一套很性感的黑色丝光缎内衣。 “你买这么性感的内衣干什么?”我好奇地问,“你又没有男人。” “傻瓜,等有了男人再买就迟了!”子晴一本正经地回答,“女人不管有没有爱人,都要随时保持一个准备恋爱的心情,这能令你每分每秒都处于最佳状态。” 我摇头,生出一丝退缩,“我对感情没兴趣!” “你应该越战越勇!爱情、婚姻,其实和你的工作没什么区别!你不可能为了一次失误,或者偶尔的失业,便再也不工作了吧?” “这怎么能比?”我忍不住笑了。 “绍宜——”子晴严肃地举起手上的内衣,“其实,女人和衣服是很像的。有的女人就像外套,随时穿在外面,好不好看,都有人关注,她们被男人欣赏的几率大很多。而有的女人,比如你,就像内衣,再性感美丽,可是穿在里面,除了极个别男人,根本没人会留意你的存在,多寂寞!” “那你要我怎么样?”我白了她一眼,“内衣外穿?” 子晴笑着唾我一口,“刻薄本色一点没变!” 陪她买了一堆东西,我提议到我家去坐坐,喝杯咖啡。 她瘪瘪嘴巴,“谁去你家?一点机会都没有!” “什么机会?”我不解。 “艳遇的机会啊!像你这样成日待在家里,最容易孤独终身。” “子晴,我伤口尚未愈合,不想横生枝节,现在我对男人实在提不起半点兴趣。” “新感情,是旧伤口的强力愈合胶!”她力劝我。 “恐怕没这样轻松。应该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才对!否则,以你的条件,怎么到现在都没有重新再找伴侣?” “我有珊珊了!”她理直气壮地说道。 “珊珊不是理由!” “我状态已经够好,不需要新恋情补足!” “恋爱,不是为了培养状态。”我咄咄逼人。 “好吧,我承认,曾经沧海难为水!”子晴摊开双手求饶。 “你还记挂着莫运年?”我差点惊叫。 “不,只是,有的感觉一去不再有!”子晴努力想撇清。 “好了,别解释了,你也是五十步笑百步!”我无奈地看着她,满怀的心疼。 子晴叹了口气,“我是为你好!” 我急忙举手发誓说:“我会善待自己的!” 她似乎也看出我低迷的情绪,拍拍我的肩膀,“但愿吧!” 我们提着大包小包走进了星巴克。 正是下午茶时间,整个星巴克座无虚席。 “只有拼桌了!”子晴冲我挤挤眼睛,看得出她还心有不甘。 但见子晴犹如红外线雷达扫描仪,迅速环顾四周,然后压低声音说:“绍宜,左边窗口,穿浅灰色休闲外套的男人!” 我看过去,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正坐在窗边悠闲地看书。 3 下一个路口(2) 我还没反应过来,子晴已经拽住我走到他跟前。 “先生,你旁边位子有人吗?”子晴笑眯眯看着对方。 男人抬起头,眼睛忽然一亮,“没人,随便坐!” 像子晴这样的美人,就是没空位,男人也会想办法腾出空位的。 我叹了口气。 子晴得意地冲我一笑,“你先坐,我去买咖啡。” 临走,子晴在我耳边小声叮嘱道:“抓住机会!” 我哭笑不得,又实在没有别的空位,只好尴尬地坐下来。 对方好奇地上下打量我,我简直觉得浑身不自在,如坐针毡。 “你在看什么书?”我只好做一件外穿的内衣,找话题打消这尴尬的气氛。 他笑一笑,将书递给我。 我看了一眼书封,惊奇地问道:“你是做广告的?” “对啊!你怎么知道?”这回轮到他惊讶了。 “广告圈外的人不会对这本书感兴趣的。” 他好奇地望向我,一脸的不可置信,“你也是做广告的?” “对!” “聊什么,这么开心?”子晴端着两杯咖啡步履翩翩地走过来。 对方居然很绅士地站起来,替子晴将椅子拉开,接过她手中的杯子,放在桌上。 我立即对他有了几分好感。 有风度的男人,怎么也不会讨人嫌。 他坐下来,扬扬手里的书,“我们在说这本书。” 子晴凑上去看了看,“哦,绍宜以前就是这家公司的创意总监!” “哦?”男人难以置信地看了我一眼,似乎质疑我这样的粗壮妇女,会在全球排行前十的广告公司混到这样的职位。 “现在已经离职了!”我赶忙解释。 “正在找工作!”子晴八卦地介绍,意图十分明显。说得我十分不好意思,却又无从辩驳,只得恨恨地喝了一大口咖啡。 “这么好的工作,为何辞了?多少广告人梦寐以求啊。”对方也发挥了八卦精神,探寻的目光在我身上打转。 “太累了,休息一下!”我立即接话,以免子晴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话来。 “哦!找到工作了吗?”不过对方似乎没看出我的窘迫,还不依不饶地追问。 “还没!”我尴尬地笑笑,“年底,少有空缺的职位。” 他忽然自旁边的包包里,掏出一个名片夹,抽出其中一张递给我,“如果不嫌弃,明天来我公司谈谈好吗?” 我狐疑地接过名片,上面写着—— 唯尚广告公司副总经理,孔金诸。 我知道这家公司,是一家做得还不错的本土广告公司。 “好啊!”我立即兴奋起来,没想到子晴歪打正着,还真给我的工作带来了转机。 我立即大方地伸出手,“江绍宜,很高兴认识你!” “孔金诸,希望有机会和你合作!”对方也很正式地介绍了自己。 “金猪?”子晴忽然扑哧笑起来,咖啡差点喷到对面的仁兄。 “此金诸,非彼金猪!”他幽默地说,“二者区别大了。” 子晴还在捧着肚子笑,“你的名字很可爱啊!” 孔金诸大抵已经见惯这种场面,但是让一个美女笑得花枝乱颤,恐怕也非常有的事,故此,耳根都红了。 我赶忙圆场,生怕子晴破坏了我得之不易的工作机会,“她叫汪子晴,是皮肤科医生,刚从英国回来,作风有点夸张。” “我哪里夸张了?”子晴扬起脸,笑眯眯地说,“我是觉得金诸兄人很可亲,同他开玩笑而已。” 被一个美女称赞,想必心中也很受用,孔金诸脸色大大改善。 我长舒口气,心中暗忖,子晴什么时候在异性面前变得这样活泼了? 聊了几句之后,孔金诸有事先走一步。 3 下一个路口(3) 我们约好明天早上十点在他的公司见面。 他一走,子晴立即说:“我觉得他对你很有好感!” “恐怕是对你有好感吧!”我白了子晴一眼。 “不,他看你的眼神非常景仰!”子晴一副胸有成竹的表情,“对异性的好感,都是自欣赏开始的。” “他是景仰我以前工作的公司,不是我这个人!”我老实地回答,“只要坐在你旁边,肯定是没我机会的。但凡长了眼睛的男人,都会选择你!” 子晴受用地点点头,又赶紧摇摇头,“你什么时候变得这样没自信?一个温旭生就让你信心扫地啦?” “也许减肥后,男人会对我另眼相看!”我叹了口气,对自己目前的体态也很是恼火,“如果温旭生看见此刻的我,不知多庆幸离开了我!” “绍宜,从今天开始,你要做回你自己!报复抛弃你的男人,最好的方法就是生活得比他更好!” 我笑而不语。 报复,丝毫也不能减轻自己的痛苦。 有些伤口,即便治好了,也留下永不磨灭的伤疤。一遇到刮风下雨的天气,便会隐隐作痛。 真要从往日的阴霾里走出来,一定是为了我自己,而不是为着与别人赌气。 晚上回到家,我立即上网搜索“唯尚广告”的所有资讯,掌握了这家公司的大致信息。 然后,我又鼓起勇气上MSN与一位旧部下茜茜联系,她以前在这家公司就职过。 广告公司加班多,茜茜的MSN果然在网上挂着。 我一召唤,她立即扑出来见我。 “绍宜姐,好久不见!”茜茜急急问候。 “你还好吗?” “忙得四脚朝天!”她发了个笑脸过来。“我听说了你的事情,你这样优秀的女人,你先生都不珍惜,真正是他的损失,你千万不要难过!” 我苦笑,果然,一同人联系,立即有人冲上前表同情,生怕你不知道此事已路人皆知。 可是,如今为着生计,只有与她寒暄。 “做广告这一行,有几个家庭是健全的?”我自嘲地敷衍过去。 “你能给我说说‘唯尚’广告吗?”我同她闲话几句后,把话题拉了回去。 “本土公司里,算很不错的!”她想了一会儿,给出了回复。 “能说详细点吗?” “有什么事吗?”她立即敏感地问。 “他们有个总监的空缺,我想去试试!”我犹豫了一下,说了实话。 这个行业是相通的,若我真去了,不出三天,她也会知道! “你去‘唯尚’?以你的资历和能力,怎么会去屈就那种小公司?”茜茜夸张地敲出一串惊叹号! “想换换环境!没那么忙,生活悠闲一点!” “哦,可是也太委屈你了!”茜茜说,“‘唯尚’在本土公司里也并不出色。只是他们的大老板与政府关系良好,所以也有几个固定的客户。可是,管理和创意水平、观念都比较落后,现在正急于创出新局面。但如果你去了,保证一年之内,大大改善!”她一边回复,一边不忘拍我马屁。 我明知道她奉承我,但依然觉得心里十分舒坦。 就这样一点点成绩,拼了命才换来,自然所有好听的话,都巴不得全盘接受。 然后,茜茜又告诉了我许多关于“唯尚”的信息,包括人事、老板的个人状况,以及公司更详细的背景。 根据她的介绍,我又重新调整了自己的简历、作品,然后做了一个关于未来工作设想的PPT。 做足了功课,我才安心去睡觉。 翌日,我对着镜子仔细将自己装扮了一番才出门。 公司在繁华的商业地段,自二十五楼看下去,风景不错。 3 下一个路口(4) 我同前台小姐说,约了孔金诸。 她立即说:“是江小姐吗?” 我点点头。 她赶紧站起来,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我们陈总和孔总已经在办公室等您了!” 她小心翼翼地替我带路,不时回身对我微笑。 我知道,一定是老板特意嘱咐过,所以她招呼特别周到。心下顿时觉得十分舒坦,看来老板十分重视这次面试,生怕怠慢了我! 我七上八下的心,忽然定了下来。 是,婚姻失败的人,并不代表工作能力同样失败。 我一走进门,孔金诸和另外一名中年男子,立即站起来对我颔首。 我笑了笑,站定。 孔金诸三步并作两步,走到我跟前,同我握手,显然他有些激动,“没想到你真来了!” 他略微一侧身子,同我介绍,“这是公司老板陈守翰!” 陈总对我伸出手,“很高兴你能来!昨天晚上,老孔就特地到我家来,同我说遇到你的事情。看来我们真的是有缘分啊!” “但愿有机会能合作吧!”我也客气地回答,一阵寒暄。 我明白,“唯尚”只是家小公司,同我之前的东家相比,实在太小菜一碟了。和我资历相同的人,是不屑再进这种公司的。 因此他们格外重视我。 然后,大家客套寒暄几句,我拿出笔记本,开始给他们看我的履历和作品。 我偷偷观察他们的脸色,发现他们看得很专注,而且很为我的资历和作品所打动。 如果之前,他们看中的是我以前公司的名气和招牌,这一刻,他们应该是被我的能力所折服了。 特别是孔金诸,到底年轻些,沉不住气,脸上有种掩饰不住的喜出望外。 最后,我把我事先做好的PPT拿出来,一一向他们介绍“唯尚”目前的状况,创意部门的弱势、缺点、革新策略,以及预期目标等等。 他们没想到我会有这样详细的报告和计划,完全被我震住了。 “你怎么对我们公司如此了解?”憋了半天,孔金诸忍不住问。 我微微笑着说:“这个行业,没有什么是秘密!” “江小姐——”陈总顿一顿,仿佛在考虑措辞。 我自信满满地看着他们。 “没想到,你做事这样认真!”陈总说。 “这个世上,没有不认真就能做好的事情。”我笑起来,“我说了大半天,现在轮到你们说了!” 陈总和孔金诸都沉默了,过了一会儿,陈总说:“江小姐,我和老孔出去一下,你等等我们!” “如果不方便的话,我先离开,有什么安排,你们再联系我吧!”我站起来准备离开。 我知道,他们大概没想到,我对这份工作会这样有诚意,做了这样多功课。而且,我的能力和资历也比他们想象的高出许多,所以他们需要商量一下,给我安排一个什么职位合适。 “不,不!很快就好!你等我们!”陈总连忙安抚我坐下。 我笑笑,安静坐下来等待。 陈总和孔金诸立即走出门。 过了好久,两个人才走进来。 陈总亲自同我说:“江小姐,我们有个问题想先问你!” “好的!”我说,不管他抛什么问题来,我都准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我开诚布公地说一句,江小姐这样的能力,来我们公司,确实委屈了!”陈总缓缓说。 我心下一凉,恐怕我的资历吓到他们了,下一句话该不是:我们这么小的庙,请不起你这样大的菩萨? 他继续说:“我看江小姐,做事情很认真,也很有诚意。所以我唐突问一句,你为何不愿意在以前的公司继续待了?或者,你可以去其他的4A公司啊?” 3 下一个路口(5) 我愣了一下,原来他是担心这个,想一想,我答道:“4A公司本身实力已经很好,所以做出好的创意,拥有知名的客户很正常。但是,如果我能帮助你们,拥有大公司的创造力,取得好的奖项,赢得更多有实力的客户,成就感应该更高!” 我当然不会告诉他,我是离婚失意,对自己丧失信心,急需工作转移自己注意力,兼且现在年底工作不好找,而4A圈子太忙碌,工作强度太大,不适合整理我的心态和低落的情绪! 陈总想了想,脸露喜色,“我们公司正好创意总监的职位空着,江小姐愿意来屈就吗?” 我明白,他们准备让现在的创意总监让位。 我心下一喜,但仍旧不露声色,含蓄地回答,“我们来谈其他事宜吧!” 陈总立即明白我的意思,“我们公司虽然小,但是我们会尽最大的努力,为你提供优越的环境!” 然后,孔金诸说了他们给我的年薪和年底分红,“不能和你以前的薪水比,但不会差太远!” 我立即明白,刚才他们出去,想必也是立即打通关系,也许联系到我之前公司的同事,知道了我的身价! 这个行业,真的没有什么是秘密啊! 虽然确实没有以前薪水高,可是只要我做得好,年底分红也很可观。 这种公司给一个总监开这样的薪水,他们也确实是很有诚意。 我心中一块大石落地,生计问题完全得到解决,生活质量也丝毫不会下降了。 但我仍旧保持镇定,并没有将自己的情绪外露出来,“希望我们合作愉快!” 陈总和孔金诸都松一口气,不由自主对看了一眼。 想必,他们之前担心我狮子大开口。 然后,陈总和孔金诸又与我谈了一下接下来的工作安排,不知不觉便聊到中午。 他们特地请我去吃了一顿大餐,大家谈得也很愉快。 他们迫不及待地希望我过去工作,我也答应明天一早便去上工。 在以前的公司,我不过是稍微大点的螺丝钉。 可是,到了这里,我忽然被人捧得很高,变得很重要。 我的虚荣心得到了空前的满足。 换了以前,我会立即雀跃地打电话给温旭生庆祝。 可是现在…… 再开心,连个分享的人都没有! 我内心有些空落落的,旋即打电话给子晴约她到“浮生”吃晚餐。 一定要同她痛饮几杯,这次全靠她创造了机会,替我找到这样称心如意的工作。 电话里她声音有气无力,颇有些心不在焉。 也许她第一天上班,不太适应吧。 我提前到“浮生”等她。 一坐下,孙晋州便走过来,“你昨晚怎么没来?” “昨晚有事!”我颇为欣喜地说,“不过,今天有好消息宣布,我找到工作了!” “那值得庆祝!”孙晋州听后也很高兴,情绪高涨,“今天算我请客!” “好啊!”我不客气地欢呼,“告诉小马,所有账都记你头上!” “没问题!”他立即招呼小马,今天晚上我所有消费都免单。 我长舒一口气说:“我有工作了,以后可以在你这里肆无忌惮地消费了!” “你有工作了,以后不一定有时间来了!”孙晋州忽然有点悻悻地说,“又少了个聊天的好对象!” “怎么会?”我笑着反驳道,“还是会常来骚扰你的!” 他温和地笑笑,“但愿你工作不要太忙!” “不会!”我信誓旦旦地说。 但心里明白,做广告的,怎么可能有不忙的! 很快,子晴也来了。 “今天,随便吃!老板请客!”我高兴地对她说。 可是,子晴明显心不在焉,只嗯了一声。 3 下一个路口(6) 换了以前,她早忍不住八卦地盘问我了。 “你心情不太好?”我关心地问。 “挺好啊!”她掩饰着,只是脸上的神情很恍惚,很憔悴。 “是不是工作上有烦心的事情?”我继续追问,想知道原因。 “没有,就那样!”子晴颇为无奈地说,“只是没想到,国内医患关系更加紧张了!病人对医生一点信任感都没有!每个病人看我的眼神都充满警惕,随便开支止痒的膏药,都仿佛我在给他们下毒!” “你刚从英国回来,不适应是正常的!”我安慰她,只是这是目前医院的现状,只能是慢慢习惯了。 “没什么,很快就习惯了!我又不是没在国内当过医生!你那边情况如何?去小公司会不会觉得委屈?” “恰好相反!”我兴致勃勃地向她描述了我去面试的经过,心中很是畅快。 子晴虽然望着我,可是却像尊泥菩萨,有形无神,饭后更是捧着酒杯,白开水般灌下去,这种状态,分明是有心事! “汪子晴,其实,朋友的私事,我是无权过问的。可是,我自问自己不仅把你当做好友,更把你当成亲人。任何烦恼、困惑,你大可直言不讳!”我知她情绪不对,只能开口逼问了。 “绍宜——”她目光微妙闪动,犹豫片刻,仿佛自灵魂深处呻吟出一声,“我今天,遇到一个人!” 我的心立即凉了半截,能让子晴这样失魂落魄的,只有一个人! “我看到莫运年了!”她喝下一大杯酒,闭上眼睛。仿佛只有这样,她才有勇气说出这个名字。 果然! “那又怎么样?”我屏住气,愤怒地说,“你们已经离婚了!你自己也说,很多事情都过去了!” 她睁开眼睛,怔怔地望着酒杯,语带凄凉,“是的,我也以为过去了。可是,当我看到他的刹那,我才明白,虽然隔了大半个地球,八千多公里的距离和无数个日夜,我对他的感情仍旧停留在几年前,最浓烈的时刻!” 我倒吸口气,我就知道有些事情,永远不会沦为过去式。看似平静的表面下,其实一直暗潮汹涌。 子晴仰起头,面色灰败,喉中发出悲鸣,“绍宜,我想我是没救了!”她的眼神里透出一种驱之不散的痛苦和不甘。 我紧紧握住她的手,想将自己的力量传给她。她的神情凄楚,仿佛一只落单的大雁,被利箭射中,狠狠自天空坠下,生死一线之间,绝望地望着越飞越远的伙伴。 “子晴!”我太清楚汪子晴与莫运年那一段惨烈的婚姻。若非子晴的父母毅然将她送到英国,此刻世上已没有汪子晴这个人了。 太炙热的感情是会烧死人的! 回忆最是残忍,但比回忆更残忍的是,你需要面对它。 “绍宜——”子晴的手微微颤动,每个细胞都控制不住地战栗。 我替她斟满酒,她就急急抢过酒杯,一仰而尽,企图用浓烈的酒精抑制住灵魂深处的战栗。 “跟我说说,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我坐到她身边,搂住她。眼前却开始浮现出几年前他们两人那场翻天覆地的恋爱。 她合上眼睛,眼泪自眼缝滚落,像已经愈合的伤口,又从内部发炎化脓,不断渗出淡黄的液体。 她的叙述很慢,声音很轻,连呼吸都控制得极浅,仿佛一有风吹草动,她的心脏便会砰的一声炸开。 看得出她在极力抑制自己,可是那些澎湃的情绪却流泻得满屋都是,连我也被席卷进那个清冷的早晨。 我仿佛闻到冬日阴潮的土腥味,一辆蒙满浮尘的出租车,停在医院门口,一只穿着六寸高跟鞋薄丝袜的美腿,斜斜伸出来,然后是另一只。 3 下一个路口(7) 接着,窈窈窕窕的汪子晴,裹在单薄的风衣里,无限风流地站在冬日清冷的空气里。 她意气风发地左右环顾一下,好看清日后她将出没的地段。 然而,她饱满愉悦的情绪,只维持了这短短一瞬。 在她眼尾余光一扫之际,她整个人都僵硬、绷紧、石化,如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塑,每一寸都剑拔弩张,却又无力施展……仿佛她刚刚瞥见的,是传说中的蛇发女巫美杜莎。 而她眼中的美杜莎,却是一个男人。 他穿着深灰色西装,白衬衫的领子随意翻出,衬衫的衣袖也恰到好处地露出一小段,另一只手拎着一只英伦风的公事包,潇洒地与同伴边走边闲话,步态从容,身姿挺拔,可偏偏眉梢眼角略微流露出一丝漫不经心。仿佛他的心,随时都在这里,又仿佛随时有更美妙的去处。 隔了一条街看过去,莫运年依然同几年前一样英俊。不,应该说,几年后的莫运年,将生活驾驭得更纯熟,更得心应手,也更具魅力。 原以为已经将自己武装到牙齿的汪子晴,在独自强悍了几年以后,再一次一败涂地。 她无助地发现,此刻她已经吓傻了,她高傲的膝盖,软得快支撑不住她的情感。几年来,潜伏在她体内的,关于他的回忆,在这一刻排山倒海地压垮了她。 她不敢动,生怕一动,他便会发现她。 可是,她心里却有一种欲望,在瞬间长成参天大树,疯狂地催促着她,催促着她去拥抱他,去抚摸他,去再次同他纠缠成一体。 她需要调动全部的抑制力才能站定,那一刻,她所有的力气都流泻到了脚底,变成根深深扎进了地底,直到他消失在远处一栋大楼里,她还站在那里,一寸也移动不了。 如同他们过往的情感关系重现,他对她浑然不觉,而她,却早已深陷其中。 她站在医院门口,犹如站在梦中。 她犹自不敢相信,她本以为今生都不会再见的人,却在触手可及之处。只要她一扬声,一抬手,他便会转过头,看着她。 独立新女性汪子晴在这一刻,仿佛乘坐时光机,又回到了她怯懦脆弱的青年时代。 她看见当年她跪在地上,苦苦央求父母带她离开,并对每一个爱她的人发誓,永生永世不再见这个男人。 几年来,无数个清晨,她对自己说,她已获救赎,她的新生命将不再与他有任何羁绊。 可是此刻,她的每个细胞、每寸肌肤、每次呼吸、每种知觉都在嘲笑她。 她清醒地发现,她的理智控制得住她的身体,可是她的感情,却早就背叛了她。 他是她生命中无法拆除的一根手术缝合线,任何时间、任何地点,只要轻轻一抽,她所有伤口便会炸开,血淋淋的过往与腐臭的欲望,便全都爆裂出来。 此刻,仿佛有鲜红的血,顺着她捂住胸口的手,哗啦啦往下流淌。 而我,只能抱紧她,反复说着苍白的告诫,“子晴,远离他。不要再让他控制你的生活!” “绍宜,今天一整天,你知道我是怎么过的吗?”子晴反手握住我的手,她的手指冰凉,可是眼睛却像燃着火一样狂热,“不管我做什么,吃饭、工作、休息、交谈,我脑子里定格的都是他。他生气的样子、微笑的样子、发怒的样子、说话的样子……铺天盖地、密密实实将我包围,我快透不过气了!” “子晴——”我拽住她的手,非常害怕看见她又堕入魔道。 “他是个魔鬼!过了这么多年,他仍旧牢牢钻在我心里,钳制住我。我只看了他一眼,只一眼啊!几年的坚持,却抵不过那一眼的悸动。”子晴恐惧地说,“我要远离他的!离得远远的!” 3 下一个路口(8) “对,你想想珊珊,你还有珊珊,你千万不要重蹈覆辙!”我竭力抚平她激动的情绪,自己却也开始忍不住流泪,“你并不爱他了。他对于你来说,只是一场灾难,而你今日所有的反应,并非你还留恋,而只是劫后余生的后遗症。只要不再去灾难现场,再花一些时日,你一定可以痊愈。” 子晴点点头,双目又开始重新聚拢焦点,平日精致的脸庞此刻没有半分神采。 “绍宜,说出来好多了!我觉得我又能控制自己的情绪了!”她冲我挤出一个笑容,“刚才,太失态了。也许是突然看到他,受了刺激!” 接下来,她仿佛恢复正常,又和我继续说笑,似乎刚才的那个汪子晴随着逐渐暗下去的天色消失不见了。 但我却知道,爆裂的伤口,要重新愈合,需要很长的时间。 翌日,天边乌云厚积,像巨大的鲸群,默默由远处迁来。 我开始胡思乱想:坏天气,是不是意味着坏的开始? 有人说,摒弃一段坏死的婚姻,如同割除毒瘤。开头总是令人痛不欲生,可一旦活下来伤口也会慢慢愈合,但你再也不能完好如初。总有一些可怕的后遗症,会不断挑战你的极限。 而此刻,我离婚后的后遗症也初见端倪,那就是自信沦陷,不再相信自己能掌控生活。 到了公司,孔金诸亲自引我去各部门。 最后他引我穿过一条长廊,走进一间开放式办公室。 办公室里,坐满了人。 我走进去,本来还闹腾腾的办公室一下安静下来,空气里有点肃杀、紧张的味道。 “这是新来的创意总监江绍宜!”孔金诸向大家介绍了一下我以前的工作经历,然后说,“从今天开始,她将全权负责创意部的所有工作,希望大家好好配合!” 所有人开始鼓掌。 我也微笑颔首。 然后孔金诸,特地将我领到一个三十出头的男人面前,“这是周建辉,你来之前,他是这里的头。从今天开始他是你的副手!” 我微笑着伸出手。 周建辉也礼貌地同我握手,可他脸上每根细微的纹理,都写满了不屑。 昨天之前,他还是这里的头,今天,我这个从来没有为公司出过力的女人,已经取代他。 他心中的愤懑与不甘,已通过他略微僵硬的肢体动作,清晰地传递给我。 我明白,公司的人事斗争,往往比工作本身难上千倍。 周建辉拿出东道主的派头,逐一为我介绍创意部的成员。 “林钦风,我们的组长,美术出身!” 一个高个子、戴眼镜的男孩走到我跟前,很仰慕地看着我,“我以前就听说过你的事情!你得奖的所有作品,我都看过!” 我微微一笑,没想到这里竟然有我的粉丝。“都是大家的功劳!每个好的作品背后,都是团体作战的结晶,绝非某一个人的成就!以后,我想我会同大家一起,创作更多好的作品!” 我看到很多人的眼睛都亮闪闪的。 很多创意总监,喜欢把群体作战的功劳,归到自己一个人头上。 今天,我表明态度,我不是一个贪功的人,大家可以放心与我合作。 “我是张明,公司的美术指导!大家叫我胖张。”一个胖乎乎的男孩挤到我跟前。 我微笑点头,“以后请多关照了!” 他笑了笑,有些忧心忡忡。 “我是公司的文案指导,王云舒!大家叫我高妹!”一个个子很高,看起来颇有点模特风韵的美女冲我微笑。 “没想到公司有如此美女!”我笑起来,“以后工作起来,相当赏心悦目!” 她很开朗地笑起来,把我的赞扬大方地照单全收。 3 下一个路口(9) 美女都没有自卑感,直觉告诉我这个女孩很容易相处。因为自卑感太强的人,自尊心也会异常强烈,太敏感,不易接近。 然后,更多人上前来同我打招呼。 他们大多都表现出一副前途未卜、忐忑不安的样子,毕竟谁也不知道,我这个新来的总监,工作能力到底如何,会带领大家走一条什么样的路。 最关键是我脾性如何,可好相处? 很多创意总监都有怪癖,尤其是做到这个职位的女人,在大家眼里,都是灭绝师太的门徒。 我始终微笑,一边同大家聊天,一边暗暗留意每个人的性格。 “我是唐美妍,公司的设计师!你可以叫我美妍!”唐美妍笑得很灿烂,“以后请多多照顾!” 我抬起头,微笑伸出手。 她活泼的笑容,像尖利的针,狠狠扎进我的双目,有那么一瞬,我差点失态地闭上眼睛。 是这个女人! 我深深吸气! 是这个女人! 我只觉一条滑腻冰凉的蟒蛇,顺着我的小腿缠绕而上,行至腰际,不断收拢箍紧,在我呼吸停滞的一刻,狠狠咬下。 我痛得差点嗷的一声惨呼。 我用尽全力,收回自己差点挥出的手,让它没有狠辣地掴上她的面颊。 我死死盯着她的脸,盯着她左边唇角上那颗微蓝的、嚣张的、妖媚的、风骚的痣。 这颗痣,在众目睽睽之下,嘲讽地回瞪着我。 唐美妍有些诧异,摸摸自己的脸。 这个动作,令我不敢保证,下一秒我的手,还会不会听从我的指挥。 在它冲动之前,我速速转身走开! 她知道我是谁吗? 她的面孔坦荡镇定,还有一点好奇,仿佛今天第一次听闻我的存在。 我自诩是察言观色的好手,只要她脸上有任何蛛丝马迹也不可能瞒过我的眼睛。 可是,在她脸上连最细微的情绪变化也没有。 看来她不是没认出我,就是演技超群,任何一届奥斯卡影后在她面前,都会甘拜下风。 演技,也许是所有狐狸精的必杀技! 否则,温旭生这样让人放心的伴侣,又怎会被勾得抛弃发妻? 当然,还有一种可能—— 那就是她从头到尾,都没有见过我! 温旭生把她保护得那样好,也许她连我的名字都没听过! 我冷笑! 忽然间,所有的好心情都荡然无存! 我怎么会这样晦气,来了这间骚气冲天的公司? “我的办公室在哪里?”我虚弱地问。 “怎么了?”孔金诸第一时间发现我情绪不对,“你怎么脸色苍白?” “忽然有点不舒服!”我赶忙掩饰,“我办公室在哪里?” 我需要立即躲起来! “你赶紧休息一下!”他将我带到创意部左边一间小办公室。 我点点头,尽管知道很不礼貌,我还是说:“对不起,我想先自己待一会儿!” “好的,你先休息。”他走出办公室,替我掩上门。 我跌坐在椅子上,回忆似蜂群,嗡嗡地喧嚣而来。 自从在车里发现那颗纽扣,我便知道旭生一定背着我在外面有人了! 闭着眼睛,我也能知道,他同那个女人做了些什么,否则不会连纽扣也弄得脱落。 我只觉心冷如玄冰,脸上却像被谁热辣辣扇了一个耳光。那一天开始,我便一直盘算着,要把这巴掌,回赠给这个令我蒙辱的女人。 可是,她真杵在我面前,我又下不去手。 就如当初我并没有同温旭生摊牌一般。 我像最传统愚蠢的女人,期望用我的行动,感化他,令他迷途知返。 我同天下所有的女人一样,永远缺少自知之明,认为自己才是男人心目中的女神,其他女人,不过是供他逢场作戏、无聊消遣的闲花野草,统统作不得数。 3 下一个路口(10) 我忍住撕心裂肺的疼痛,将自尊自脸上抹下来,扔到泥泞里。 我不甘心,我不甘心被别的女人打败,我拼命检讨自己,努力想挽回,弥补婚姻的裂痕。 以前,宁为玉碎的我,此刻只求一片全瓦,哪怕这片瓦已经碎成残片,可我也愿意忍着痛,用心尖上滴出的血,一片片粘合起来。 那一天,我提前下班,到温旭生公司去接他。 可是,刚走到他公司前,我便远远看见,旭生搂着一个女人,从街对面走过来。 他看着她,全心全意,所有的目光都胶着在她的脸上,根本没有注意到,距离他不过数尺的我。 难怪他对我的嘘寒问暖视而不见。 是的,他的眼睛里、心里早就没有我了。 他的眼、他的心都被另外一个女人占满了,连个缝隙也没给我留下。 此刻,他不断笑着,俯下身去吻她嘴角那颗淡蓝的小痣。 我死死盯着那个女人,看着她的小圆脸,看着她一脸张扬的幸福,看着她紧紧搂住我的丈夫。看着她笑着欲拒还迎地躲闪他的吻…… 我看着她和旭生,亲昵地越走越远,仿佛他同她才是堂堂正正、明媒正娶、天生的一对。 那一刻,我的眼睛几乎滴出血来! 我忽然记起李嘉欣曾经说过的一句话:在感情世界里,被淘汰出局的那个,才是第三者。 那一刻,我居然真的羞于被他们看见。 他们不知多痛恨我夹在中间,令他们不能畅快地欢愉。 在我付出十年的青春和感情之后,我发现,自己不过落了个第三者的下场。 那一刻,我明白,我同温旭生再也无法同床共枕,在一个屋檐下呼吸了。 我踉跄地,自泥地里捡回我的自尊,冲洗干净,重新扣回脸上,冷静地同他摊牌了。 自始至终,他都极力维护那个女人,任何关于她的信息都不肯透露给我,生怕我伤害了她。 他的态度,更加令我心寒。 我以为,婚姻结束的时候,我便已经死去。 可是时间,救赎了我。 经过漫长的煎熬,我终于又捡回了半条命,苟延残喘。 在我以为我的伤口已经结痂,准备重新振作的时候,没想到,意外在这里等着我! 那张得意扬扬的小圆脸,无数次出现在我的噩梦中,此刻又出现在我的眼前! 我闭上眼睛,一颗心绞在一起,一阵痛过一阵。 那被爱狠狠咬过的旧伤疤,此刻又被残忍地撕开。 “绍宜,喝口热水吧!”孔金诸不合时宜地推门进来。 我一惊,条件反射地抬起头看向他。 “绍宜,你怎么了?”他惊慌地走到我跟前,将装满开水的纸杯放在桌上,“你怎么哭了?是哪里不舒服?我送你去医院!” 我摇摇头,原来不知何时已经泪流满面。 我吸口气,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对不起,孔经理,我恐怕不能胜任这份工作了!” “怎么了?怎么突然这样?是身体不舒服吗?”他惊异地看着我。 “不是!”我声音有点抖,怎么跟他说呢?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孔金诸已经着急了。 我低下头,不肯说话,但眼泪却出卖了我所有的情绪。 “绍宜,到底怎么了?你忽然这样,让我怎么同老陈交代!”他干脆蹲在我跟前。 我抓过桌上的水杯,喝了一大口,太急,又呛住。 虎落平阳,没想到,连一杯白开水今日也来欺负我。 我更觉一颗心酸得直泛出苦水。 一口气上不来,一张脸涨得通红,孔金诸想替我拍背,又不敢动手,急得直搓手。 我咳了好久,眼泪鼻涕几乎糊了满脸,狼狈不堪。 3 下一个路口(11) 孔金诸不断抽出纸巾递给我,我接过来,胡乱往脸上涂抹,好不容易才缓过气。 我窘迫地看着他—— 他也看着我,表情又尴尬,又难堪,又震惊,又茫然。 我忽然有些想笑—— 他一定没想到,业界传为变态加班狂人的女魔头,居然第一天上任,就哭得稀里哗啦,连喝口水,也差点呛掉半条命! 他一定感叹,传言皆不可信,凡事一定眼见为实! 我终于真正平静下来。 我同他说:“老孔,实在对不起,我们恐怕真的无缘共事!” “怎么了?”他继续追问。 “我也不瞒你说。其实我从前公司辞职,是因我丈夫外遇,同我离婚了,我为了平复自己的心情才从公司离开的。我来‘唯尚’是希望用工作让自己从失败婚姻的阴霾里走出来,没想到唐美妍,居然就是我丈夫外遇的对象。所以,我想我没有能力控制自己的情绪,泰然面对她!”我简单同他说明情况,“你看,我刚才那样失态!” 孔金诸深深吸口气,过一会儿才明白过来,“就为了这样的事情?” “就为了这样的事情!”我勉强笑一下。 “我以为出了什么大事情!”他松了口气,“如果你不想面对她,我让她走人好了!反正这个设计师,一向工作表现平平。” “不!”我连忙拒绝,“莫要因为我一己之私,坏了别人生计!” “可是,你无法面对她啊!”孔金诸说,“我们不可能为了一个资质平凡,工作连勤奋都算不上的设计师,损失你这样的大将!” “若我留下,她走了,岂不成了我公报私仇?”我摇摇头,“传出去岂止名誉扫地,连脸都不知道往哪里搁。我不做这样卑鄙的人,也不想别人看我笑话!” “绍宜,我不知道怎样劝慰你,但是我决不放你走,否则会打乱公司的全盘计划。别忘了,我们昨天已经签妥合同,米已成粥了!”他狡黠地说,“当然如果你非要为了一个破坏你婚姻的女人,坏了自己的职业操守,还要赔偿公司的损失,我也不好说什么!” 我气结! 他继续蹲到我面前,放低声音,如同哄一个孩子,“振作起来,不要为了这样小的事情,耽误了自己的工作!我们公司还等着你大展拳脚呢!” 他忽然这样温柔,我立即不好意思起来,一张脸涨得通红,“我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吗?” “对,你已被逼上梁山!”他说,“莫让我为难,你可是我引荐的!” “可是,我面对她,会方寸大乱!”我说。 “不会,你今天只是没有防备!”他肯定地说,“我相信你,能控制好自己!” “我不敢保证!也许我会虐待她!”我故意气愤地说。 “那你就虐待她好了!”孔金诸笑了起来,“我一定站在你这边!” 我也忍不住笑了,“别人会说你同我狼狈为奸!” “那有什么关系?只要公司业务蒸蒸日上,我们年底能分到丰厚的红利!”他故意狞笑一下。 “既然唐美妍也一副不认识我的样子,我也不想把事情捅破。虽然事情只隔了一层纸,但有层纸遮羞也是好的。”我提醒他,“你要替我保密!” “那你得收买我!”他有些耍赖地说,“至少,请喝一杯咖啡!” 我笑,“公司有没有咖啡机?有的话,我亲自替你倒一杯!” “喂,至少是楼下星巴克!”他怪叫。 我叹口气,强颜欢笑! 看,生计面前,什么尊严面子、爱恨纠葛,统统只有靠边站! 孔金诸离开后,我终于静下心来,重新整理了自己的仪容。 然后,迅速查阅公司的作品库。 3 下一个路口(12) 我发现,公司的客户虽然不错,快消品、房地产、汽车、化妆品都有涉猎,可是创意实在做得平淡无奇,且多为一些比较低端的线下工作。 我真怀疑公司是怎么留住这样多客户的。 不过,我调看了公司为这些客户做的策略,原来,孔经理是这方面的高手,难怪虽然创意表现平平,却还是客户盈门。 目前公司拥有的客户都是本土客户,对创意的要求本来就不高。可是,以后若想拓展国际品牌市场,就必须提高创意能力。 难怪,公司这样急于让我上任! 我静下心来,让周建辉一一向我介绍每个设计师和文案的情况,以及他们平时的工作流程。 周建辉虽然对我不满,但官大一级压死人,他还是粗略向我介绍了一番。 我忍不住问:“唐美妍如何呢?” “美妍?”周建辉皱了一下眉头,“她只有二十五岁,贪玩,每次加班都想方设法不参加。人倒是不坏,但是极不愿意动脑子想东西。创意能力虽然平平,但美术基础还不错,做东西比较仔细,我平时都安排她做包装。” 我笑了一下,没说什么。 然后特意将她做的东西,翻出来看了一下。 果然,无甚灵气! 可心里,还是隐隐地很不舒服,像搁了块石头在上面,顶得人胃疼。 我忍不住打电话给子晴,她接电话的声音像丢了魂儿似的。 “我早上上班,又看见他了,他们律师事务所搬到我们医院对面的大楼里了!我和他还真有缘!” 我立即唾她,不屑地说:“有缘也是孽缘!子晴你可千万别冲动,别去找他!” 子晴叹了口气,勉强说道:“我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你放心吧!” “子晴,别再害自己了,清醒点儿!”我不放心地叮嘱,实在是因为之前她陷得太深了,我真怕她控制不住自己。 “好!”她信誓旦旦地和我保证,“我已经不是六年前的我了,我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知道就好!你每天尽量避开时间,别再遇到他了!” 原本我有一肚子苦水要吐给子晴听,可惜唐美妍和莫运年完全没可比性。 唐美妍最多是我心头一根刺,而莫运年却是汪子晴的大规模杀伤性武器。 中午,同事在旁边粤菜馆订了包间,为我开个小型的欢迎会。 我一路克制自己的情绪,指甲把掌心都掐破了皮。 偏偏,这个不知好歹的女人,竟然坐到我的对面,不知是没心没肺,还是故意气我,我只要一抬眼就会看见那长了蓝痣的小圆脸。 同事都围着我说话,我始终微笑聆听,间或回答几句,并不多语。 有好几次,我疑心他们会不会发现我的心不在焉。 因为,我的全部注意力都停留在我对面的这个女人身上。 有那么几个瞬间,我几乎觉得周遭的一切都虚化、淡出了,只余下那个女人的面孔在我对面晃动。 仿佛谁忽然架了一枚放大镜在我眼前,她的脸变得那样清晰,所有五官毛孔都被放大了,连空气都被过滤了。 我的心忽然静下来,第一次心平气和地观察她。 我几次想从这张脸上寻找到比我高明的蛛丝马迹,可是都徒劳。 我也特别留心她说的每句话,可是她的言谈举止也寡淡乏味,并无特别有趣之处。 我想不通,这样平凡的、满大街都是的女人,到底哪一点胜过了我,令我一败涂地? 我难以相信我那么多年的感情,就是断送在这个平淡无奇的女人身上。 难道就是因为她比我年轻? 是的,她的皮肤还那样细洁,肌肤没有半点松弛,小小的腰,也许一把便握住了,圆圆的眼睛里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天真。 3 下一个路口(13) 也许,男人对异性所有的要求不过是基于最原始的本能。 什么温柔贤淑、独立坚强、知书达理、灵魂高洁……都不过是女人自己幻想出来的,奢望男人能够懂得欣赏的美德。 因为女人们总是天真地以为,会有一个男人爱她,是因为她的灵魂美丽! 其实,这些美德或才能在澎湃生猛的青春面前,显得那样苍白无力。 我忽然明白,原来是真的! 所有的男人,不论年龄大小,哪怕一只脚已经跨进棺材,喜欢的仍然是二十岁的青春少女。 在男人眼里,才情、风情、感情加起来,也敌不过年轻胸脯上的二两肉! 难怪人说青春无敌! 我冷笑! 若温旭生贪恋这个女子的仅仅是青春,那我不过是她的前车之鉴! 要知道,青春易逝,再光鲜亮丽,都只是个快消品。 想到这里,我心里稍稍舒坦些。 大概每个失意的妻子,都会恶毒地期望第三者没有好下场。 其实,当初冲动的时候也不是没想过要一哭二闹三上吊,甚至想过要与他们闹个鱼死网破、玉石俱焚。 可是,到底读过几年书,性子又不够刚烈,外加太过爱惜自己,总觉得为了一个背叛自己的男人,作此牺牲实在太不合算! 况且,若事情闹大了,万一死不了,面子往哪里搁?怎么向双方父母交代?如果真死了,让年迈的父母白发人送黑发人,又有违孝道,于心不忍! 想想,自己得在这个世界上,心安理得地混下去,便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了。 于是,第三者仍然被捧在掌心,而我依然孤枕难眠,空对满室凄清,也就只能意淫一番第三者的悲惨下场,聊以自慰。 大抵人离过一次婚以后,抵御力也强了若干。 否则我怎能和我的仇人,同桌吃饭,还始终笑脸相迎! 人的潜能真是无限,我居然有这样好的风度和涵养! 为何没有男人懂得欣赏? 回公司路上,我走在唐美妍的后面。 那小小的腰肢在我的眼前不断摇晃,仿佛温旭生的手,就贴在上面。 可惜工作繁多,任务艰巨,容不得我埋首私人恩怨。 当务之急不是眼放毒箭,结果唐美妍的性命,而是拿出实力征服我的新部下。 我特意精选了一些自己的得意之作。 我边选作品,边心酸同自豪交替沉浮:看,统统都是我用爱情和婚姻换来的! 下午,我召集了创意部的人,到会议室开会。 我关了灯,让房间陷入幽暗中。 “今天第一次上班,感谢大家中午请我吃了这么丰盛的一顿饭。我也为大家备了一点小小的见面礼,这是我从事广告工作十年来的一些作品,希望能和大家一起分享!”我一边打开笔记本,一边启动投影仪。 会议室安静极了,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幕布上变化的光影所吸引。 我静静观察他们每个人的表情,大家都看得很认真。我清楚地分辨出,他们中绝大部分的人,都被这些作品所震撼,特别是林钦风,更是兴奋地向旁边的人小声介绍。 周建辉沉着脸,看得很仔细,却观察不出什么端倪。 最后,我的目光落在唐美妍脸上,她看得很投入,一丝杂念都没有,而且显然被那些作品给唬住了,她甚至很崇拜地偷偷瞥了我一眼。 不知道是她的演技已经出神入化,还是温旭生真的将她护得滴水不漏,以至于她完全不认识我,还能够在我面前露出那样天真的笑。 放完片子,我明显感觉到,大家对我的态度又有所改变。 很多人看我的目光,都充满了期待和信任。 我知道,这只是个好的开始,我还必须在接下来的工作中,让他们看到我的能力。 我收拾电脑的时候,唐美妍忽然走到我身边同我说话。 我的心一下漏跳一拍,她要说什么? “绍宜姐!”她轻轻唤我。 我抬起头看着她,她距离我不过只有一尺的距离。 如果我此刻举起手,劈头盖脸给她一记大耳光,一定又响亮又清脆,令她避无可避。 “我明天上午可以请半天假吗?”她有些不好意思。 “为何?”我强迫自己冷静! “我男朋友出差一个星期了,他妈妈生病了,我得陪她上医院看病!”她微笑着说。 她故意到我这个失败者面前炫耀吗? 抑或想挑起我的愤怒、嫉妒,看我失态出糗? 可不能中了这黄毛丫头的奸计! 苏妲己心计再深,也抵不过姜子牙这块老姜! 我在心中冷笑! “哦!”我点点头,故作轻描淡写地说,“你和你男朋友感情很好啊!” “嗯!我男朋友希望我们明年可以结婚!”也不知道她是不是故意刺激我,“但是我还没想好!” “结婚还是慎重一点好!”我压抑住心中的怒火,敷衍她。 “我妈妈也这样说,她不喜欢我男朋友!”她叹了口气。 “为何?”我不露痕迹地接过话题。 温旭生条件那样好,长相、家底都无可挑剔!这唐美妍,不过小家碧玉,她妈妈居然还嫌弃温旭生? “他离过婚!”唐美妍小声说。 我立即脸上火辣辣烧成一片,原来,我就是温旭生的那个污点! “可是,他是为我离婚的!”她有些得意地说,“我妈妈觉得,他可以为了我和老婆离婚,有一天也会为了别的女人和我离婚!” “那你可得小心了!”我几乎咬牙切齿,从牙缝里挤出话。 “不会的,我男朋友对我很好!”她甜蜜地笑起来,那颗蓝色的痣在唇角一闪。 分明就是赤裸裸的炫耀。 “不要在公司谈论私事!”我一下恼怒了,难道她故意来羞辱我这手下败将? “是你问我的啊?”她无辜地瘪瘪嘴巴,“我只是来向你请假的!” 我吸口气,命令自己冷静,莫中了她的诡计,“好,你休半天假吧!只半天!” 4 快乐的多巴胺(1) 下班后,我决定去找子晴。 走出公司的大门,我才发现,天已黑透,有细碎的雨飘下来。 湿漉漉的地面反射着绚丽的灯光,越发显得夜色凄迷。 冰凉的雨丝打在脸上,被风一吹,连心都湿了,凉飕飕的。 我缓缓走着,忽然想起,同温旭生热恋的那一年。 也是这样深长的夜,也有这些纷扬的雨,我同他在街头嬉闹,他追我躲,我不小心崴了脚。 他小心地将我托在背上,背着我往家走。 他的背很宽、很厚实,伏在上面不知多舒服,多安心。 我将脸贴在他的背心,听到他的声音,嗡嗡地透过背脊传过来,“绍宜,我愿意这样驮着你一辈子,一辈子都不将你放下来!” 我当即感动得泪盈于睫,心想,这该是一生一世的约定了吧。 没想到,话犹在耳,他却已经迫不及待将我扔下。 此刻想来,完全是个巨大的讽刺。 我冷冷笑起来,用手狠狠地擦掉涌出来的眼泪。 也许,有些感情对于男人来说,也像风一样,一旦吹过了,便不留痕迹。 我揣着一颗冻得麻木的心,在风里疾步如飞。 是谁说,运动可以分泌令人快乐的多巴胺? 我真的觉得心情逐渐好起来,至少可以控制住那不听话的泪腺。 到了子晴家—— 想一想,竟有几年不曾进去过! 有那么一瞬间,我几乎以为,前来应门的,会是,青春飞扬的少年子晴。 子晴打开门,望着我,伸出手放在唇边,“小声点,珊珊刚睡着!” 我蹑手蹑脚走进去,房间里的陈设还是同以前一样,老旧但干净舒适。 空气里,甚至弥漫着一种昔日的味道。 我走到小卧室,珊珊躺在一张小床上,闭着眼睛,长密的睫毛安静地覆盖下来,浑身散发出幼儿甜软的香味。 我忍不住想趋上前吻她,被子晴一把拖住,“会吵醒她!” 我只得望而兴叹,“真想吻吻小珊珊!” 子晴爱怜地看着珊珊,她的目光像一只手,不断在她面颊上轻抚。 也许,每个母亲,都是这样又甜蜜,又忧心忡忡地注视着孩子,一点点长大的吧。 这一刻的汪子晴,对于我来说,有点陌生。 “你看起来,有点像圣母!”我退出卧室,替珊珊关上房门,由衷地说。 “圣母可以无性繁殖,我可不能!”子晴调侃道,“我生珊珊吃足了苦头,一个人在异国他乡,生产前,痛得哇哇大叫,嘴里嚷的还是英文,生怕人家听不懂!” “你好歹还在医院吧,圣母还在马厩里生下耶稣的!”我故意气她。 子晴白了我一眼,走到客厅中间,盘腿坐在沙发上,递了一杯红酒给我。“你来找我,不会就是为了分辩我和圣母生孩子,谁更惨一点吧?” 我也走过去,挨着她坐下。 这熟悉的环境、熟悉的味道、熟悉的人,让我觉得仿佛时光正在倒流。 似乎少不更事的我和子晴,又坐在一起促膝而谈。 在这个寂静的夜晚,我的心绪也渐渐归于平静。靠在子晴身边,我缓慢细致地将遇到唐美妍的事情向子晴说了一遍。 “子晴,你说,我上辈子造了什么孽,老天要这样惩罚我?”我咬牙切齿地说,满心的不甘,“对着她,我便觉得有把刀,不停地戳进我胸口!” “既然这样难受,不如别在这家公司干了!反正你有能力,再挨两三个月,过完年,一定有职位空出来!”子晴安慰我。 “可是,我已经签了卖身契!”我哭丧着脸,告诉子晴,如果我单方面解约,会赔偿多大的损失! “谁让你要为五斗米折腰呢?”子晴耸耸肩,“没人帮得了你!” 4 快乐的多巴胺(2) “我说这工作怎么那么好,还道是老天爷突然开眼了,让我苦尽甘来。没想到,更毒辣的陷阱在这儿等着我!”我忍不住一通抱怨。 “事已如此,只好忍为上策了!也许很快否极泰来!” “忍?怎么忍?”我把唐美妍请假的事情也同子晴说了。 “我和温旭生离婚才半年,没想到两老已经认贼作媳了!”我恶狠狠地说,心中十分气恼,“当初,亏我还把他们当自己父母看!离婚的时候,他妈妈还不停跟我说对不起,真觉得对不起我,怎么不把狐狸精扫地出门?” “你也别怪老人了,父母的心都是向着自己儿子的!”子晴了然地说,“对你再好,也不过是看儿子的面子!” 我叹了口气,黑着一张脸,“可他们也不用那么欢天喜地,捧着那个狐狸精,连去医院也要她左右伺候着。” 子晴扑哧笑了起来,“绍宜,我说句公道话!如果我有儿媳妇,我也喜欢唐美妍不喜欢你!” “为何?”我傻乎乎送上门被她挖苦。 “你工作多忙啊?自己看病都没时间,雯姨病了,你也不过打电话回家问问,更别提伺候温旭生的父母了。”她很认真地看着我,“这个唐美妍,可以为了陪男友母亲去看病,请半天假,你能做到吗?” 我脸上顿时火辣辣的! 我连周末陪温旭生回家看看父母都鲜有时间。 有一次,他爸爸生病,他让我请假去医院看看,当时公司年终提案,我忙得脚不沾地,几乎住在公司,结果只让快递公司帮我送了一个果篮。 温旭生为此,一周没有同我说过话! “也许,他父母本来就不喜欢你这个媳妇,你既照顾不好老人,也照顾不了他!”子晴实话实说,“他们家经济条件很好,需要的并不是一个工作能力出色,薪水优渥的事业女性,他们要的是个能鞍前马后,将一家人服侍周到妥帖的贤惠媳妇!” 我顿时泄了气,“你说得有道理!婚姻失败,我确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别自责了!”子晴见我真难受了,赶紧又安慰我,“谁也没有生就三头六臂,能够面面俱到!” 我立即顺着杆往下爬,“是啊,我不过是个肉骨凡胎,工作那样忙,分身乏术,不可能样样兼顾!” “现在好了,你可以专心工作了!”子晴故意气我。 “以前总说没时间,现在好了,二十四小时都可以耗在公司!”我叹口气,“真是自作孽不可活!谁也没逼着我工作!” “你不工作就可以在家伺候温旭生,随叫随到了?”子晴抿嘴笑一下。 “对啊,至少可以做一枚贤妻,不至于弄得人财两空!” “每天围着一个男人转,伸手向他要钱买菜,在灶台边度过一生,你甘心吗?” 我想一想,摇摇头,“寒窗苦读,空有一身本事,只能在窄到一个家的范围内施展?怎么甘心?况且,父母供我读大学,不是为了让我伺候男人的。要不,当初他们就该直接送我去学厨艺、家政。何况学厨艺的,还可以供职五星级酒店,做家政的,还可以开连锁公司呢。” “那你肯定想改变,而温旭生不愿意你改变,于是——”子晴摊开手,一副无奈的样子,“还是只有一拍两散!” “说到底,是观念不同!你是个有抱负、有理想的女人,有满腔热情,怎么肯寂寂无为地度过一生。而温旭生,要一个温柔贴心的住家太太,仰他鼻息,看他脸色。” “可温旭生,他以前最喜欢我的,便是我独立自主,什么事情都不依靠他!”我想不通。 “男人呢,娶了独立自主的事业女性,必然羡慕小鸟依人的贤妻良母,得到温婉贤惠的,又渴望摩登时髦的。”子晴摇摇手,“得不到的,永远是最好的!他想要的,永远是你身上没有的!” 4 快乐的多巴胺(3) 红玫瑰和白玫瑰的故事,张爱玲已经讲得很透彻了! “一定会有男人懂得欣赏你这种不断追逐梦想,不断超越自我的女人!”子晴扬起酒杯,轻轻碰碰我手中的杯子,一饮而尽! “算了!”我苦着脸,“别安慰我了!男人爱的,永远是女人的皮囊,而非内里的精魂!” 子晴叹了口气,“这个道理,谁不明白?你就是学富五车,也没有年轻女人白花花的大腿吸引人!” “谁让女人天生就是比男人高级的动物!”我禁不住愤怒地说道,“男人,只能忠实于本能!” “那个唐美妍,我倒真想看看她什么样子!”子晴换了个姿势,眼睛里满是算计,“你应该趁她当你下属的机会,好好折磨折磨她!” “算了!技不如人,甘拜下风!”我深深吐了口气,“满大街都是比我年轻、比我美丽的女孩,都有可能取我代之。” “可这个是送上门来的啊!” “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 “那你就等着活活被她气死吧!”子晴气得笑了起来,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实在干不下去了,我也就只有辞职走人了!” “凭什么不要她走!”子晴差点跳起来,“你还要退到什么地方去?是她抢走了你的丈夫,你的婚姻,你的家!为什么你要一退再退,一让再让?你应该理直气壮扇她两个大耳光!” “离婚前,我都没想过要找她算账,现在跑去打她,已经失去最好的时机,别人只会觉得我这个人不知进退,不光不够贤惠,还是个悍妇!”我给自己斟满一杯酒,“亦舒不是说,做人至要紧姿势好看,如果恶形恶状、青筋毕露追求一件事,那么,赢了也等于输了;输了的呢,更加贱多三成。” “你这样一味退让,姿势就好看了?”子晴摇摇头表示不能理解。 “你别光说我,管好你自己!”我推了她一把,“我严重怀疑你会把持不住自己,跑去找他!” “怎么会?我不是让自己去送死吗?”子晴讪讪地笑了一下,目光游移。 “我了解你,不管你变得再独立、再坚强,你骨子里还是那个渴望爱的小女人!”我握住子晴的手,忍不住担心,“你终究和我是不一样的。” 我不是一个感性的女人。 我从来没有像子晴那样,谈过那样轰轰烈烈、惊心动魄的恋爱。 我也没有恶形恶状地追求过任何人或者事,我总是保有理智,留三分余地。 就连同温旭生爱得最浓烈的时候,离婚最痛苦的时候,我仍旧会替自己留个底线。 子晴不同,子晴爱就爱得彻彻底底,舍生忘死,恨就恨得撕心裂肺,粉身碎骨。 以前的子晴,是脆弱的、温良的,但是又是那么决绝,极具爆发力的。 她是个矛盾的发光体,随时可以燃烧自己。 现在,经历了那么多,只希望子晴能够变得更加坚强,更加理智! “大家都是女人,没有什么不一样!”子晴反握住我的手,“你可以离开温旭生重新来过,我也能!” “你有珊珊,责任在身,更加不能任性!”我用力握紧她的手。 “我都三十啦,怎么可能还任性!”她牵牵嘴角,笑了起来。 我们抛开那些恼人的情事,开始回忆少女时代一起度过的快乐时光。 想当年,那样风光,身后裙下臣不知多少,看尽了我俩的脸色。 鞍前马后,还嫌不够周到,总是无端挑剔。 像所有还没看清爱情真面貌的女人一样,我们都曾经甜蜜地憧憬过,“当我对他笑时,他会觉得快乐;当我对他哭时,他会感到心痛;当他看着我时,他会觉得世间无可取代;当我离开他时,他会痛不欲生。他的眼里只有我,他的心里也只有我。一生一世,白头偕老!” 4 快乐的多巴胺(4) 没想到,才不到几年的光景,所有梦想都化作肥皂泡沫。 仿佛一切前缘,都早早定好,不管你再投入,再努力,都无力扭转命运的轮盘。 我们都不过是命运手中的一枚棋子,前进或后退,身不由己。 总有一股莫名的力量,推着你不断往前走,走到哪里是哪里! 我同子晴都喝多了。 我们开始笑,一直笑到泪流满面…… 夜已太黑,黑得让人看不见前路到底还有多少曲折与坎坷。 夜也太凉,凉得冻结住所有希望的温度。 我也不想再顶风冒雨赶回家了,取了钥匙,蹑手蹑脚打开对面父母的家门。 在黑暗中,我摸索到自己的卧室里,脱了衣服,躺上床。 虽然,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回家住过了,可是妈妈仍旧时时为我更新床褥,连房间里的陈设都保持着我出嫁前的原样。 我捂紧被子,松软的棉被有太阳的味道,想必前两天出太阳,老妈才拿出去晒过。 不禁觉得心中一暖。 躺在这熟悉狭小的房间里,所有前尘往事都浮上心头。 我用手轻轻抚摸床头的小小电话机。 自少女时代开始,便有小男生找各种借口打来电话,寻求约会的机会。 一直到工作,追求者电话有增无减,父母成为义务接线员。 最夸张的一日,老妈替我连接了十多个电话,叫苦不迭。 后来,与温旭生交往,电话渐渐稀松,直至成为他的专线。 那个时候,每晚入睡前,总是与他煲电话粥,有时候竟然会一直聊到天亮。 不知哪里来的精力,简直无穷无尽。 也许,就是那个时候,把所有的话题都聊完了,导致后来,两个人相对无言吧。 原来所有的东西都有个限量,早早透支,结果未必理想。 房间里没装空调,在被窝里躺了许久,依旧手脚冰凉。 人们总误会被窝温暖,其实被子本身并不会发热,温暖你的,始终不过自己的体温。 睡意朦胧中—— 隐约觉得有人走进房间,轻轻掀开被子一角,塞了个什么东西进来。 我动一动,用脚探探,发现是个热烘烘、包着绒布的热水袋。 偷偷睁开眼睛,一个高大的黑影,正佝偻着背,蹑手蹑脚替我关上房门。 只一瞬间,那火热的温度,自我的脚尖一直温暖至心尖。 有什么理由,再让父亲担心呢? 我抱住热水袋,仿佛回到父亲宽厚的怀抱。 无论如何,全世界最爱我的这个男人,一直悉心照顾着我。 “当我对他笑时,他会觉得快乐,当我对他哭时,他会感到心痛。当他看着我时,他会觉得世间无可取代,当我离开他时,他会痛不欲生。” 只有在父亲的眼中,我们才是独一无二、无可取代的吧! 这深沉而忠诚的感情,原来是父亲给女儿的。 只是我们误会,并期冀在别的男人身上也能找到。 早上醒来的时候,房间里已经充斥了浓浓的煎蛋香味。 我舍不得睁开眼睛,闻着早餐的香味,听着爸妈在厨房里窃窃私语,那样亲切而熟悉,让人觉得一切悲伤的事情仿佛都还没有发生过。 我甚至期望,在这一刻有奇迹发生,我能忽然回到簇新芬芳、没有受过任何伤害的少女时代! 记得读书时代,每天天不亮就得起来。 我总是贪恋被窝里的舒适,不肯睁开眼睛。 老爸隔五分钟催我一次。 我也隔五分钟回答一次,“让我再睡五分钟,最后五分钟。” 于是,五分钟,又五分钟。 老爸总是出奇招惊呼,“看,下雪了!” 一开始,我会上当,翻身起来。 4 快乐的多巴胺(5) 后来,任凭他叫嚷下刀子、地震、海啸,我也照样蒙头大睡。 多么幸福,一切事情都可抛在脑后,睡饱觉才是最正经,最重要的大事。 现在想来,不禁欷歔! 好时光一去不复返! 老妈走过来,将我自被窝中拖出来。 尽管我再三跟她解释,“创意部门十点才上班!” 她也照样将我被子一把掀开,一脸威严地说:“刚工作,要给下属做个榜样!” 我冷得缩成一团,她一件一件将衣服往我身上套。 我只得配合她,胡乱穿上衣服,跳下床洗漱。 “子晴呢?我去叫她过来吃早饭!”我吸干净一枚煎蛋水嫩嫩的蛋黄,把蛋白塞到嘴里,打开门,跳到子晴家门口。 子晴替我打开门,没时间招呼我,“别来添乱啊,这是我一天中最忙的时候!” 我点点头,含着鸡蛋,声音含糊地说:“到我家吃饭!” 子晴转过身,摆摆手,“不用了,我已经做好早饭了!” 我跟着她走进屋,她正动作麻利地给珊珊穿衣服。 珊珊看见我进来,惊喜地大喊:“江姨来啦,妈妈我不用上幼儿园了吗?” “没这回事!你安静点,别一早起来就嚷!”子晴轻轻捏捏她小脸。 珊珊冲我做个鬼脸,可爱极了。 母女俩配合默契,三下五除二将衣服穿戴整齐。 然后,在子晴的指挥下,珊珊开始洗漱,而子晴则动作熟稔地将牛奶、橙汁、三明治热好,端到餐桌上! 接着,珊珊开始大口大口吃东西,子晴则站在她身后,替她梳理头发,扎了两个乖巧的小辫子。 换了我,短短几分钟要做妥这么多事情,简直是不可完成的使命,子晴却一副游刃有余的样子。 我第一次感觉到,母亲不易做! 然后,子晴坐下来吃早餐,看着我的呆样不禁失笑,“看什么呀?嘴巴张那么大?” “子晴,你真的当妈妈了!”我感叹! “废话,这么大个女儿摆在面前,不是我生的,难道是你?”她没好气地瞪我一眼,转头监督珊珊吃东西。 珊珊对我吐吐舌头,“妈妈更年期到了!” 我差点晕倒—— 这么小的小孩,知道什么是更年期? 珊珊一边用力往嘴里填塞三明治,一边说:“汪子晴,我明天想吃皮蛋瘦肉粥!” 子晴点点头,“你今天先把这个吃完再说!” “你居然让她叫你名字?”我诧异极了! “我和妈妈是好朋友,最铁的关系!”珊珊得意地说。 子晴一脸无所谓,“国外就兴这个!其实称呼是个代号,她爱你,叫你什么都爱你,她不爱你,就是叫你上帝,也没用!” 我点头附和,“很多男人叫女人宝贝,其实并不会将她捧在掌心,含在嘴里!” “谁要捧我在掌心,我还不干了!外面世界那么大,谁愿意活在一掌之内的弹丸之地?”子晴不屑地说。 我耸耸肩,回家继续吃我的早饭。 过了一会儿,珊珊背着小书包溜进门,神秘地看着我,压低声音小声问:“江姨,你什么时候送我立体书啊?” 我这才想起答应过珊珊的事情,“圣诞节!” “还有一个月了!”珊珊举起双手,在我面前挥动。 我点头如捣蒜,“会的,不会忘!” 珊珊贴近我,向我脸上献上响亮的香吻一枚。 这个吻干净、温馨、柔软、纯洁,不含一丝杂质。 那一刻,我的心猛地一软,好像这个吻,直接印在了心上。 她征服了我。 真是一个可爱的小人儿。 到公司的时候,创意部所有的座位都还空着。 我看看表,还不到九点钟。 4 快乐的多巴胺(6) 坐在属于自己的办公室里,沏了一杯浓香醇厚的普洱茶,握在手中。 偌大的空间,安静极了。 有多少年,没有这样早到过公司了? 我忽然想起,以前刚到广告公司,还是名实习生,干劲十足。 为了学本事,每天第一个到公司报到。 然后替师傅倒好茶水,擦干净桌子,与公司的阿姨抢着扫地,捎信跑腿的杂事,不知干了多少! 做不出东西,被师傅骂哭,已是等闲的事情。 厕所里,抹干眼泪,站出来又是一条好汉。 看过多少脸色,受过多少闲气,付出多少心血,换来今天这小小的一席之地。 我欷歔一番,打开电脑,开始一天的工作。 “这么早?”孔金诸敲敲门,探进来一个脑袋。 我微笑点头,“也不是每天都这么早!” “今天心情如何?”他走进来。 “马马虎虎!”我同他打太极,“总不能辜负公司对我的期望吧!” 他明白我不愿意再提这个话题,立即转变话锋,“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有!”我老实不客气,“把所有客户资料给我一份,尽可能详细!” “已经放在你的共享文件里了!”他说。 “这么周到?”我惊异,连忙调出所有资料。 “你也知道,年底是最忙的时候,希望你能够快快上手!有七家公司,等着我们去比稿呢!”他夸张地做了个上吊的姿势,“你不来,我就得自尽了!” “有没有那么恐怖啊?”我皱一下眉头,“看来大家得在办公室安营扎寨了!” 我一边翻查公司的客户资料,一边暗自惊叹,“你们以前,做那么平淡的创意,怎么网罗到这些客户啊?” “老板很会搞关系的!”他冲我挤挤眼睛,“动不动就请客户马尔代夫七日游!” 我笑而不语。 “以前,只要策略清晰、准确,哪怕创意表现平淡一点,客户都会埋单。但是现在本土公司的竞争也越来越激烈,再加上国外的广告公司,也开始发展本土客户,客户见过国外广告公司的作品,开始不满意我们交的货。今年,就有三家国际公司、六家本土公司和我们比稿抢客户。你务必要让我们赢,这关系五六十个人的生计问题啊!” 我终于明白,为何陈守翰给我开出如此高的条件,又急急逼我签了卖身契! 原来竞争对手已经欺到门口来了! 接下来的会议,我替每个人都分配了新工作,然后,我又安排时间,和他们分别讨论手上的项目。 有两个果汁产品明年的广告片脚本几天后就要提案,是最紧急的单子。 我将这两组人留下来,和他们一起想创意。 一路忙到中午。 我点了一盒炒饭,边吃边和他们讨论。 正吃饭,手机响起来。 “绍宜姐,不好意思,我男朋友的妈妈要在医院输液,我想下午再请半天假!”唐美妍的声音从手机另一头传过来。 “好!”我冷冰冰说,“但是晚上你要来加班!” “晚上还要加班啊?”她声音明显有些不悦,“可不可以不来啊?” 我立即火冒三丈。 “整组人都得加班!有两支TVC等着参加比稿!”我压住火气,如果不是她身份特殊,我不想在她面前失了仪态,我早就劈头盖脸骂过去了。 “好吧!”她不情不愿地说。 我挂了电话,脸色气得铁青,好不容易才冷静下来。 这一下,便忙到晚上。 我们一共想了二十多个脚本,开始一一进行筛选。 快到九点,唐美妍才现身。 她笑嘻嘻走过来,同大家打招呼,一点都没有愧疚感。 4 快乐的多巴胺(7) “怎么这么晚才来?”连周建辉都看不下去了。 “我男朋友的妈妈,非要我陪她吃过晚饭才来。”唐美妍轻轻嘟起嘴唇,十分娇俏活泼,淡蓝的小痣一闪一闪,碎钻一般。 就是这样,诱走温旭生的心的吧? 我转过脸,假装没看到她。 王云舒将所有的创意方向都写在黑板上,我们一条一条仔细审读。 大家都全力以赴。 可是—— 唐美妍却一直在发着短信,不时掏出电话,偷偷说几句。 我正眼也不看她,只转过头交代其他人,“这条片子,我们做三个版本,就选刚才我们确定的三个脚本。高妹,你把详细的分镜头脚本写出来,林钦风你带着胖张他们赶紧找参考图片,然后自己动手画,争取后天晚上能够把Storyboard做出来,我会去找个外援专门为我们上色。” 可大家仍旧面面相觑,周建辉立即追问我:“还有一支片子怎么办?” “明天早上,高妹、建辉和我先讨论另一支片子的脚本,定下来以后,立即发出去,找插图师画出来。这样可以节约时间!”我当机立断。 大家都松口气,刚刚来得及! “我可以先走了吗?”唐美妍站起来,另一只手还在发短信。 “走?”我觉得好笑,“大家都在工作,你为什么走?” “我一向只做包装的!”唐美妍说。 “不行,你得留下来帮大家画脚本!”我冷冷地说。 “可我不知道要画哪些内容啊!”她委屈地说。 “刚才我们讨论的时候,不是已经说清楚了吗?”周建辉见我脸色不对,赶紧说。 “我刚才一直在打电话,没听清!”她又瘪瘪嘴巴。 “大家都在开会,你却在打电话?”林钦风也看不过去了,“整个晚上,你都在开小差。” “我男朋友出差,要一个月后才回来,我打打电话都不行吗?有点人情味好不好?”唐美妍一脸无辜,好像是我们不够体恤她。 我看看时间,已经是晚上十一点了,她和温旭生整晚都在发短信,打电话,浓情蜜意,甜得发腻。 当初,我加班的时候,从来不见他打电话来探班。 一股无名火自丹田处熊熊燃起,我真想立即冲到她面前,将她拎起来,扔到窗外,以泄心头之恨。 “唐美妍,希望你以后工作时间,尽量少做私人的事情!”我故意大义凛然地看着她,“我们谁也不是孤家寡人,我们都想回家陪父母、陪爱人、陪朋友吃饭、聊天、看电影。可是,你在公司一天,就得对自己的工作、自己的伙伴负责任。只有能承担责任,学会克制自己私欲的人,才能够赢得别人的尊重!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我挥挥手,让大家赶紧去工作。 唐美妍杵在会议室,也许是从未有人如此呵斥过她,她的脸上像绷了一层硬膜。 自作孽不可活。 谁让她犯了众怒?天赐我机会,让我教训她。 错过上天美意,会遭天谴的! 在这黑糊糊的冬夜里,我的心里升起一片艳阳天。 我关上会议室的门,但是并不走远,我故意靠在门边,假装欣赏门口的广告平面。 果然,我听见她声音带着哭腔,“温旭生,我讨厌你,以后不许在我上班时间,打电话给我!” 不知温旭生说了什么,她又说:“同事都说我了!” 我真恨自己没有千里耳,可以听见温旭生到底说了什么。 真奇怪,曾经同这个男人那样亲密无间,好得似一对连体婴儿,今日却要隔了另一个人,才能知道对方的情况。 可是,还是只有唐美妍的声音,“总之,你以后上班时间别打电话给我,发短信就可以了!是你自己定的规矩,绝对不过问、谈论以及涉足彼此的工作情况,现在你也别问我的事情!好好好,你就别管了,反正我这几天会忙一阵子。你先睡觉吧!” 4 快乐的多巴胺(8) 又是一阵沉默! “我也不想加班,可是大家都加班,总不能我一个人先走吧!一个人,必须学会克制自己的私欲,承担自己应该承担的责任!”最后一句话,唐美妍说得理直气壮。 她还真会现学现用。 我忍不住想笑,然后听见收拾桌子的声音,我赶紧闪回自己的办公室。 原来,温旭生同唐美妍约法三章,相互不过问对方的工作。 也许,唐美妍真不知道我是谁! 我忽然想到,同温旭生在一起的时候,我们聊天的话题几乎都是围绕我的工作。 我的工作在他眼中何尝不是一名隔绝在夫妻关系中的第三者呢? 前一段感情在哪里跌倒,第二段感情,就非要在哪里爬起来。 对工作狂的畏惧,大概也是和温旭生分开的离婚后遗症吧。 我用力摇头,将对温旭生的那一点怜悯从脑袋里甩出去。 但凡男人自愿成为陈世美,不管有何苦衷,统统不值得世人原谅! 一直工作到凌晨四点,整组人才离开办公室。 回到家,我已经累得一躺上床,便失去了知觉。 第二天一早,心中挂念着没做完的事情,早早便赶到公司。 我抓紧时间,找到周建辉与王云舒,到最小的会议室,讨论另一支广告片。 一个上午下来,居然颇有建树。 很快,我们便定了三个脚本,我亲自找了三名手快的插画师,替我们画出来。 事情总算有了眉目。 我伸个懒腰,忽然想到答应珊珊要送她一套立体童话书,若过两日,恐怕更加没有时间去买。 我立即拨通“浮生”的订餐电话,“我找孙晋州!” “江小姐?”女侍者听出了我的声音,“我替你叫老板!” 过了一会儿,孙晋州过来听电话。 我言简意赅说明请求,“我答应一名小友,赠一套立体童话书给她,你可知哪里有卖的?” 他立即详细地告诉我地址。 但这是一家小店,很不好找。 我恐怕自己还没找到便已经迷路,“这样吧,你带我去买书,我请你吃午饭如何?” “求之不得!我已吃腻‘浮生’所有的菜色!”孙晋州爽快答应。 于是,我们约好二十分钟后,他在公司大厦门口等我。 挂了电话,我掏出化妆镜,竟然鬼使神差,替自己补了一点粉。 不就是约了孙晋州吗? 我暗自好笑,太久没约会异性,竟然生疏得令自己心里有些忐忑。 我简单整理一下衣衫,然后到楼下等孙晋州。 刚站在楼外,大衣上就蒙了一层细密的水珠,像某个顽童在我身上撒了一大把亮晶晶的糖粉。 我正纳闷怎么下雨了,一把大黑伞就已经遮在头顶。 我抬起头,原来孙晋州到了。 第一次在“浮生”以外的地方见面,我们都有点不自然,莫名拘束起来,显得分外客气。 “这个时候打车很不方便,反正书店离这里也就五条街,不如我们走过去?”孙晋州温和地征求我的意见。 “好啊!”我竟然有些心慌,跟着他向街对面走去。 两个人并肩走在一起,我才发现他个子居然很高,我穿了高跟鞋,才到他耳根。 我生平最怕长得高的男人,同他们在一起总有压迫感。 不管你说什么,再有道理,都得仰视他们,他们连向你道歉认错,也是用俯视你的姿势,多不公平! 好在,孙晋州为人亲切有礼,又不失幽默感,很快这最初的疏离一下便消散了。 他一直拼命将伞往我头上挪,自己半边肩膀露在伞外,也蒙上一层细细的水珠。 我不愿意让他淋雨,下意识往他身边靠拢一点。 4 快乐的多巴胺(9) 忽然,天地就小到只剩一把伞的尺寸。 我恐怕已有十年不曾同温旭生之外的异性走得这样亲近,竟然有些心跳加速,背心甚至起了毛毛汗。 何况孙晋州也算英俊挺拔,同他躲在同一柄伞下,看起来颇容易令人产生旖旎的误会。 唉,我这人一到关键时候,便显得小气。 好几次我都疑心遇到熟人,拼命垂首,怕被人认出来,指着脊梁骨说:“看,看,江绍宜才离婚,便同别的男人那样亲近!” 果然,走了五条街,书店便在眼前。 我替珊珊挑了《灰姑娘》《睡美人》《美女与野兽》三套经典童话故事书,每一本打开,都有精致的立体图案,漂亮得令人爱不释手。 然后,我同孙晋州一起去上次同事请我的粤菜馆子吃饭。 我替他点了几道这里的招牌菜。 “怎么样,新工作如何?”他笑着问。 “忙!”我故意苦着脸回答,“不过天生劳碌命,早已经习惯了。” “看来适应得很好!我今日见你,已经开始恢复往日的神采了!” “你还记得我往日的模样?”我自嘲地笑笑,“我几乎以为自己一辈子都这样灰头土脸了!” “当然记得。四年前,我小店开业第一天,你是第一个走进来的顾客!” “那样巧?”我有些惊异,真没想到会这么巧合,“第一个顾客?” “我现在还记得!你进来点了一份蒜蓉蒸扇贝、芙蓉虾球、一碟鲜芦笋,我送了你一份奶油蘑菇汤!”他看着我吃惊的表情也忍不住笑了,眼神里满是回忆的痕迹,“从此,我店里便客似云来。是你替我开了一个好头。” “我足足照顾你四年生意!”我禁不住有些得意,“许多婚姻,尚维持不到四年!可见我对‘浮生’的忠诚!” “也许上天注定,我们会成为好友!”他以茶代酒,向我举杯。 我也举杯向他致意,将杯中的茶水一饮而尽。 四年前,打死我,我也想不到会同他如此熟稔,相互陪伴,度过许多寂寞的寒夜。 我更加想不到,曾经意气风发的我,会沦为温旭生的弃妇。 “孙晋州,怎么会想到开餐吧?”我好奇询问。 “说来话长,一切都是机缘巧合,以后有机会,温一壶酒,从头说起!”他婉转推辞,有些言辞闪烁。 我也不好强问下去,只得转换话题,“在很多地方吃过菜,还是‘浮生’的菜式最合胃口!” “现在你工作忙了,来‘浮生’的时间也少了,长夜漫漫,我是倍感寂寞!”孙晋州忽然若有所悟地喃喃说道,“人真是奇怪的动物,在你陪我喝酒聊天之前,我只觉每个晚上安静平和,无波无澜,读几本闲书,便熬过一个长夜。可现在,常常会抬起头,看看你是不是来了。你没来,书里的世界也淡了几分滋味。” 原来,竟然有人挂念我! 我顿觉心中一暖,“有时看了本好书,我也想同你聊聊个中趣味。” “那么,常来‘浮生’坐坐!”他的脸上一扫刚刚的落寞,带了几分热切。 “一定一定!你的米酒,已经吊足我胃口,三日不喝,浑身筋骨都舒展不开,半夜也会有酒虫爬出来扰我清梦!”我如实回答,说得他笑意盈盈。 很快,菜便端上来了,竹影鱼柳、鲍汁鹅掌、火腿鸭卷、香菇鸡胗、上汤芦笋。 每道菜都色泽鲜艳、香味扑鼻,令人食指大动。 我早上只吃了一颗苹果,此刻早已饥肠辘辘,恨不能立即将桌上美食风卷残云一番。 可是,我眼前突然又出现唐美妍那细细的腰。 我死命控制住自己的食欲,只挑新鲜芦笋下筷,其余菜色,碰也不碰。 4 快乐的多巴胺(10) “你真的在节食啊?”孙晋州好笑地看着我,一脸揶揄。 “是!”我小心翼翼咽下口水,生怕被他识破,“如今体态太过臃肿,自己也看不下去了。” “你以前确实十分清秀,一双眼睛灵气逼人,难免有些犀利,令人难以接近!”他说完定定地看着我,“此刻人胖一点,钝一点,但觉得含混可爱,真实敦厚多了。” “是是是,面目模糊的凡夫俗子,最易被人接受!”我点头,“看来我以前很不受人欢迎。我听过最夸张的传言,说我是一把出鞘的刀,锋芒外露,杀气腾腾!” “所以,你还是胖一点好,胖一点憨态可掬!”他指指鲍汁鹅掌,“这道菜,不吃可惜了,鹅掌烧得很软,入口即烂,鲍鱼汁的鲜香全都逼进掌中,火候刚刚好。” 我撇过脸,红亮亮的鹅掌仿佛在向我招手。 “我还是继续减肥,刚到新公司,有点杀气,才镇得住人!”我努力塞了一根芦笋在嘴里,可是眼睛却始终盯着那香气四溢的鹅掌。 奇怪,平时清甜爽口的芦笋,此刻含在嘴里,竟然还带着泥土腥气的寡淡青草味。 我甚至感觉,自己成为了一头大嚼野草的山羊。 孙晋州看我左右为难的样子,也不再劝,只是唇边的笑意越来越浓,看得我心烦! 吃完饭后我们便告别了,刚回公司,孔金诸便过来找我。 他告诉我,客户下达新的指示,希望我们在搞定广告片的同时,配合广告片再出两套平面。 “这不可能!”我站起来同老孔交涉。 “客户这样要求!” “我同你算算,一支片子,我们做了三个脚本。两支片子,是六个脚本。如果每个脚本出一套平面,我们就得做六套平面。整组人,连文案加起来只有五个人,就算我再加一组人进来,也不可能在两天时间内做出来。” “可是,你是江绍宜!”老孔笑起来,“你一定行!” “江绍宜也没有三头六臂!”我摊开手,“要么,你现在替我招六个人,要么听我的!” “你怎么安排?”孔金诸眉头微蹙,不解地看着我。 “每支广告片,我们选两个最容易出效果的脚本,各执行两套平面就够了!”我气定神闲,“客户又不付我们比稿费,何必那样拼命?何况时间那样赶,就算拼命也做不出来。” “你确保没问题?”孔金诸看起来有些担心。 “客户有的时候,只是想看你有没有诚意。我们出六个脚本,又出四套平面,已经仁至义尽,若做足全套工夫,反而跌了身价!”我说,“现在突然多出四套平面来,已经打乱了我们正常的工作秩序。” “根本不可能完成!”周建辉走过来插嘴,似乎很不满意我接下这个单子。 老孔见势不对,马上找借口闪人。 “绍宜,现在人手已经不够,你不会不顾大家死活吧?”周建辉挑衅地看着我。 “我已经推掉一大半了!”我无可奈何地说,“必须做完,通宵加班也得干!” “你不能总让客户部这样欺负我们!”周建辉非常激动,“他们每次说下单就下单,说什么时候要就什么时候要,从来不考虑创意部的人,到底要不要吃饭睡觉!” “建辉,这里客户部比创意部强势,是我来以前就有的局面!”我希望他冷静一点。 “我明白,以前是我太软弱,让客户部骑在头上,可是现在公司请你来,就是要你改变这种局面的!” “建辉,要改变局面,我们得做出成绩,让人信服,我们才有发言权,才有资格说不!”我耐下性子同他说,语气中带了一丝强势,“所以,这次我们只许胜,不许败!” 4 快乐的多巴胺(11) 周建辉悻悻走开。 我明白,他是想在大家面前让我难堪,令创意部的兄弟姐妹,认为我不体恤下属。 结果,被我抢白一通,故此面子上有些挂不住。 要让这群人信服我,先得让周建辉信服我,所以,这次比稿,我只能赢。 我立即开会,重新分配工作,又打电话找到两名以前的旧部下做外援。 然后我去敲了孔金诸的门。 “怎么?周建辉很难搞?”孔金诸一付了然的模样,“其实他这个人很仗义,只是经验不足。” “我一来就接替他的职位,他当然心中不爽!”我很坦然。 “你准备怎么办?” “顺我者昌,逆我者亡!”我故意摩拳擦掌,一脸狞笑。 孔金诸笑了起来,“不会赶尽杀绝,还株连九族吧?” “这可说不定!”我笑完,正色道,“创意部这帮人,这段时间会忙到吐血,客户部也不能只作壁上观,否则,大家很难心理平衡!” “明白!”他点点头表示理解,坚定地说,“我会做你的坚强后盾!” “明年是否有客户,大家是喝粥还是吃饭,就看年底这一系列的比稿了!”我再次明示他。 “如果我没把你们伺候好呢?”孔金诸试探我。 “那就只有喝粥了!” “如果伺候周到呢?” “还是喝粥!”我笑,“不过是鲍鱼鸡粥!” “可我喜欢吃饭!” “只要你能调动这帮人的工作积极性,我保你天天鱼翅泡饭!”我故意说得像个暴发户,但是还不忘威胁,“否则,只有天天吃粉丝泡饭!” 从孔金诸办公室出来,我召集美术指导们开会。 用了三个半小时,讨论出四套平面的设计方案。 然后,各人埋头工作。 这一忙,便忙到天色尽黑。 我们点了外卖,围在一起,嘻嘻哈哈,混合着各色荤素笑话,就胡乱把饭填进肚子里了。 我仔细留意了一下,今天唐美妍果然没有再接电话,只是偶尔发发短消息,频率明显没有昨天那么多了。 我也不知道自己出于什么心态,居然把其中一个故事版,全部交给她去绘制排版。 也许我私心里,希望她忙一点,少一点时间同温旭生卿卿我我。 她大概觉得自己被委以重任,居然十分安心地坐在电脑前,有不妥当的地方都跑来问我。 很明显,她没有看出我的“险恶”用心。 我窃喜! 直到凌晨三点,整个办公室还亮如白昼,只听见键盘啪啪作响。 “休息一下!”孔金诸忽然领着客户部的人进来。 “你们怎么都在?”我有些诧异,赶忙站起来招呼。 “慰问你们啊!我们帮不上忙,只有来打打下手!”客户部的一名副总监,殷勤地提起手上的袋子,用力摇晃一下。 “有吃的?”胖张眼睛一亮,放下手中的活儿立即奔过去! “哇,好多吃的!”王云舒接过客户部同志们手中的食物,夸张地翻着袋子。 “我们给大家带夜宵来了!”孔金诸扬声,说完还冲我挤挤眼睛。 我也赶紧说:“吃了东西再做事,休息一下吧!” 十多个人全都松了口气,欢呼着挤到小会议室吃东西去了。 我看了一下,烤肉、香肠、薯条、牛奶、饼干、罐头、糕点、啤酒、咖啡,甚至还有热腾腾的避风塘蟹粉汤包和海鲜粥。 我简直服了他们了,这么晚,还搞到这么多东西。 大家嘻嘻哈哈吃起来,小小空间因着食物的香味变得十分热闹。 孔金诸趁大家吃东西的间隙,故意说:“以后,只要创意部加班,我们客户部的都会做好后勤工作,你们有什么需要尽管提。” “真的?”林钦风有些激动,“我们加多晚,你们加多晚?” “当然,有难同当,有福同享!”一名客户部的AE笑嘻嘻地说。 周建辉狐疑地看了我一眼,似乎在问,你是怎么做到的? 我对他神秘地笑了笑。 看着满桌食物,我却不敢轻易下手,只得挑了一罐黑咖啡喝下去。 吃过东西,大家又开始埋首各自的工作。 我不禁想,我们上班对着电脑,回家还是对着它。 看电影、看图片、看小说、查资料、下棋、打游戏、聊天、画画、写日记……统统只需要点击鼠标,坐着不动,娱乐项目也很丰富。 也许天长日久,人们便不肯再出门活动了。 随着电脑功能的日益强大,有一日,我们连伴侣也可省略,对着一部电脑,就能度过余生。 届时,这费力又不讨好的婚姻大概便会灭亡了吧。 5 过往依稀(1) 等所有工作都做得七七八八,天也快亮了,我便让大家回家休息,明日下午再来继续手头未完的工作。 大抵太疲累了,人人都无心说话,全部默默收拾东西,陆续离开。 我关了电脑,掏出手机,替自己上好明日起床的闹钟。 我和孔金诸最后离开,他轻车熟路地关闭所有电源,我跟在后面,一一记在心头。 进了电梯,狭小空间内只有我们两个人。 孔金诸咳嗽一声,打破沉寂,“没想到,你这么能干,这样快就把事情做得像模像样了。” “我不过安排了一下人手,很多事情还是靠这帮兄弟!”我谦虚地笑笑。 “一点也不肯贪功?” “等赢到客户再来贪也不迟,此时八字还没一撇呢!”我同他开玩笑。 出了电梯,清冷空气扑面而来,虽然寒意逼人,可是比起办公室内的憋闷烘热,清爽许多。 风一吹,倦意也消散一些。 这个时间最尴尬,竟然没有出租车经过,我只得同孔金诸沿着马路向前走。 我们都没有说话。 我微微抬起头,此刻紫蓝色的天幕正一点一点转亮,天际出现一抹若隐若现的胭脂红。 平时繁华的大街,静得只余风声,连半个人影都没有。 一切都还在沉睡。 连耸立在街道两边的大厦,也减慢了呼吸,不再从空调排气孔里呼出热气。 我吸了口气,揉揉僵硬的脸颊,“经常加班到天亮吗?” 孔金诸点点头,却没做声。 我微微一笑,将双手插进衣服口袋里,静静地看着天色慢慢转变。 大抵每个广告人,都经历过无数这样的清晨。 从喧闹的办公室出来,走上清冷的长街,看着丝绒一般的蓝色天幕由暗变亮,这种感觉十分奇特。 孔金诸应该能体会我此刻的心情。 果然,他看了我一眼,意味深长。 不了解广告的人,大抵永远也不会明白广告对于这个世界的影响力有多么巨大。 它不仅仅是刺激消费,疏导经济,引领潮流。它更是深入人们的生活,甚至改变着人们的观念和生活方式。 每个人,每天接收到的最多信息便是铺天盖地的广告。我们的行为,在潜意识里,都受到广告的影响甚至支配。 一个人,一天中至少有五个决定是受到广告潜移默化的影响。 多么神奇! 我们将青春与才智,奉献给广告,由它来改变世界! 在离婚之前,我一直为自己是名创意人而感到骄傲。 只是现在,我不知道,我是否为它付出太多了。 也许离婚最可怕的症状,就是会彻底颠覆自己过往的所有价值体系。 一辆出租车开过来,老孔替我招手拦下,并十分绅士地拉开车门。 我上了车,冲他挥手道别。 他站在路口对着我微笑。 “同男朋友难分难舍?”司机好笑地打量我。 “怎么会?那是我同事!”我觉得这个误会真旖旎,他也许以为我同孔金诸缠绵到天亮,才依依不舍自酒店出来吧。 “可是,他一直站在路边目送你!”司机不相信我的话。 我望望倒车镜,路口依稀还有一个人的影子,是他还没离去。 “他不过是站在路口等出租车!”我好笑地说。 人类想象力极为丰富,许多看似平常的事情,总能延伸演变出各种精彩的背后故事。 不然,怎会有那样多绘声绘色的流言飞语。 回到家,洗完澡,我才发现自己已经累得快脱掉一层皮。 我真怕有一日,精魂受不住折磨,像蝉蜕一般,自这层薄薄的人皮中,蜕出,逃走。 可是,躺在床上,我脑子里翻来覆去的全是工作的内容。 5 过往依稀(2) 我强迫自己数羊,一只、两只、三只……怎么这一只在喝果汁? 完了! 我中了广告片的魔咒! 我爬起来,摸了一粒安眠药吃下去。 又折腾了好久,总算迷迷糊糊睡过去了。 可是半梦半醒之间,我依稀看到插画师帮我们画的故事版,全都似儿童简笔画,粗陋不堪。 我惊出一身汗,醒过来。 还好是个梦! 我摸着胸口,看着空出来的另外一半床,忽然悲从中来。 温旭生已经离开这个家半年有余。可是,我仍旧习惯缩在床的左侧,腾出另一半,仿佛他还会回来睡似的。 前尘往事在这个意志最薄弱的时刻,袭击了我。 一直以来,我都颇为畏寒,每个冬夜,总是要将手脚塞进温旭生怀中,才能睡得安稳。 几年来,我已经习惯睡觉时,总可以挨着一个温暖的身体。 白天思维繁杂,脑海充斥各种信息,夜间我总是有许多凌乱诡异的怪梦。 每每我在梦中发抖或呻吟的时候,他总是能及时察觉,将我自梦中唤醒,搂在怀中,令我安然入梦。 我以为,这样便是一生了。 可是,可是他半途退出,独留我在这无边的梦中,不肯醒来。 刚离婚的时候,最难以面对的,不是背叛,不是分离,不是争执,也不是不再相爱,而是不习惯。 那些日积月累,由两个人共同营造堆砌起来的生活习惯,最是折磨人。 本来是两个人的生活,忽然要拆成两半,令停在原地的人猝不及防,面对狼狈的自己茫然失措。 刚开头那半年,我睡到半夜必然醒来,习惯性向右侧伸手一摸。 空的! 紧接着立即潸然泪下。 我曾经以为,自结婚那日起,自己的人生便大局已定。 没想到,不过几年,又要推倒一切,重新开始。 多可怕! 我得再次面对感情上的空窗期,生理上的空床期。 重新找一个伴,这个过程真是漆黑丑陋、无边无际,永远摸不到头。 而且好不容易凑合找到一个,又得挨过漫长的适应期。 那血糊糊的磨合期,不知道又会磨掉人的多少真性情。 离过婚的女人,就像被标上打折出售的标签,给人的感觉再精美,也是个次品,多少有些瑕疵。 愿意同离婚女人交往的,不外也是些有相同经历的男人。 同样都是受过伤的人,哪里会再如以前一样,轻易便交出心,坦诚相待? 彼此都有肚皮官司要打,要走到一起,比登天还难。 更何况,现在外头那些年轻女孩,专找离婚男人。 她们认为,离婚男人年纪偏大,有经济基础,经过上一任妻子的调教,已经褪去青涩,懂得服侍女性,单接吻与做爱的经验,都非青涩的小男孩可比。 如果男人有小孩,还可以省去生育之苦,永世保存完美身线。 有此青春劲敌,我们自然被比下去老远,男人选谁,还不是一目了然? 唉…… 难怪人说,女人离婚立即贬值,男人离婚,立即升值。 谁让男人天生有优势,永远能找到比自己年轻的伴侣。 女性皮相的确衰老较快,只敢同较自己年长的异性交往,才不致太过自卑。 但是,在生猛的青春面前,谁又没有几分自卑感呢? 不过,也有一些男人心理素质特别出众。 我身边有好几位四十出头的男性朋友,离婚不久,立即有二十出头的少女围在身边,争相献媚。 曾经有一名四十多岁的男性朋友,对我发牢骚,说他同二十五岁以上的女人都有代沟,不知该如何交流。 “二十五岁以上的老女人,像开败了的花,皮肉松弛,呼吸之间全是陈腐之气,同她们上床,晚上是会做噩梦的!”他痛苦地同我抱怨。 5 过往依稀(3) 我吓得再不敢与此君联系,在他眼中,我想必已经是骷髅头一枚。 有的时候,我会觉得奇怪。 这些男人,永远觉得自己不会老吗? 他们以为人人都是007,拥有金刚不坏之身? 要知道,007也是需要更新换代的。 总之前路茫茫,离婚之后还是替自己保留一份尊严,不要再似一只迟暮的花蝴蝶,盲目扑来扑去。 还是洁身自好,做一名独身女人,来得潇洒矜持! 接下来两天,我又亢奋又疲惫,只恨分身乏术。 还好,一切都很顺利,插图师画的故事版,十分精细,人物神态栩栩如生,非常传神。 有外援帮忙,平面也做得极有冲击力。 我又特地熬了一个通宵,亲自做了PPT演示,还剪了两条提案的开场Video,活跃气氛。 提案那一天,我也是发挥了自己全部本领,甚至不惜出绝招,一人分饰多角,为广告片中男女主角配音,务求把片子表现得淋漓尽致。 客户见惯各种提案,再新的点子也难让他们眼前一亮。所以,有时候提案的方法就变得十分重要,务必使对方感到新颖有趣。 我甚至安排公司高妹与胖张将其中一条片子,现场演出来。 果然,这一招十分见效。 过几天,客户拍板选中我们的两支广告片脚本,与我预期的一模一样。 虽然,还有许多细节需要调整,但这已经不再是问题。 当天晚上,客户部请客,我们整组人一起去狂欢,K歌到凌晨,才尽兴而归。 他们轮番敬我喝酒,我推辞不掉,几乎醉倒。 谁说酒入愁肠愁更愁? 那是因为没有喝足量。 我只觉得天地一片眩晕,整个人分不清东西南北,连自己是谁都忘记了,又怎么记得那些烦人恼心的事情? 翌日起床,已是晚上。 头依旧痛得快要裂开,胃里似被人放入了一部绞磨机,翻江倒海似的难受。 身体受难,心灵的创伤立即变得不值一提。 我根本忘记自己是名弃妇。 若此刻能让我的肠胃、脑袋回复正常,我愿意被温旭生再抛弃一百次。 我倒了半杯牛奶,喝了一半,连苦胆汁都差点吐出来。 正好老妈打来电话,说煲了当归雪豆猪脚汤,让我回家吃饭,我立即扑了回去。 吃过饭,我妈有些忧心地告诉我,子晴最近有点不对劲,好几天都不见人,连珊珊都寄住在我家。 “半夜会听见对门有开关门的声音。”老爸说,“早上,她会自己过来接珊珊去幼儿园。” 我松口气,还好没有夜不归宿。 我坐在客厅里,同珊珊一起玩游戏,不动声色地等子晴回来。 我知道,她一定有事情瞒着我。 我不欲刺探她的隐私,我只想确定她是安好的! 晚上十点,珊珊上床睡觉。 十一点,我爸妈也睡了。 我早已训练成夜猫子,所以此刻还是精神抖擞,竖起耳朵留意对门的动静。 午夜十二点过,听见对门有轻微的响动,我立即自沙发上跳起来,猛地拉开门,子晴吓了一跳,回头看着我。 我也吓了一跳,几乎惊叫出声。 门外的女子脸色惨白,嘴唇发青、神情凄惶,整个人又倦又憔悴,大概还淋过雨,头发湿湿地拢在脑后,额前一缕发丝,还在嗒嗒地滴水,活脱脱像从水里爬起来的女鬼。 “你怎么啦?”我声音哽在喉头,咝咝作响,暗夜里听来,不知多可怕。 子晴松了口气,神情疲惫,“你怎么在这儿?” “你怎么才回来?”我抱起双臂,探究地看着她。 她知道躲不掉,慌乱地低下头,“进屋说吧!” 5 过往依稀(4) 她一进门,便瘫坐在沙发上,动也不动,仿佛被谁勾走了魂魄,只余一具疲惫不堪的空壳。 我替她找了条干毛巾裹在头上,胡乱帮她擦了擦头发。 “你干吗去了?”我忍不住问。 “加班!”她说。 说完她自己忍不住苦笑,“我自己都不相信!” “大冬天跑去淋雨,你不要命啦?你病了,珊珊怎么办?”我心中有怨气,手上不由加力,大概把她的头发扯疼了。 她惨叫一声,便抱住我不动了。 过了一会儿,我才知道她哭了。 我站在沙发边,一动也不敢动,任由她闷声痛哭。 过了好久,我脚都快麻木了,她才抬起脸,一双大眼睛成了两个烂红的桃子。 我的心不由软了,“子晴,不是所有事你都非得告诉我,可是如果你想说,我有一双好耳朵!” 子晴抬起头,看着我,然后惨笑一下,“我去跟踪他了!” 在我被工作和唐美妍折磨的短短一个星期,子晴却在承受更大的痛苦。 我没想到,今时今日的她,仍然会像个冲动的少女。 也许,我永远也无法明白,她那种炙热到可以焚化一切的感情。 也许,每个女人一生中,总会遇到这样一个男人。 这个人,是你唯一的破绽,华丽、阴郁、溃腐、不可触碰,一碰便会令你整个人都坍塌。在他面前,你永远无法做你自己。 你注定是他的傀儡,他站在那里,什么也不做,你就已经一败涂地。 孤傲如张爱玲也说,没有办法,在他面前,你会不自主低到尘埃里,然后再从尘埃里开出花来。 最可怕的,还不是这些。 而是在他面前,你会不可遏制地变笨,笨到明知是错,也要坚持。 而汪子晴的破绽,从来都只是莫运年。 她所有的欲望,在见到他的那一瞬开始,便合并成一种单一的执念。 他像一个魔障,轻易便将她网罗其中。 即便隔了几年的时间,即便她已经不再是他的妻子,但她仍然疯狂地想知道一切与他有关的信息。 他过得怎么样? 有新的伴侣了吗? 是否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想起她? 失去她,他可曾后悔过? 她像被邪灵附身,言行举止统统不再受自我意识的支配。 她请了一个星期的假,租了辆车,像个傻瓜一样,守在他公司门口。 小说里,惨遭背弃的女子,过几年与旧日恋人重逢,对方一定已经多了三分疲惫七分邋遢,不复当年容光,令一直耿耿于怀的女主角从此释怀,甚至惊异自己当年怎么会为这样的男人流泪饮泣。 可是,显然汪子晴没有这样的好运。 时间对这个男人特别眷顾,他的样子同几年前没有什么区别,更显出一种不经意的潇洒。 离婚后,他并没有颓废,反而升华到另一个境界,比之前更加风流,脸上每一丝纹理都是风情,一举手一投足,便交织出一张无形的网,专门捕获女人的视线。 她的每个细胞,都再次为他折服,匍匐于他的西装裤下。 是的,他还是他,而她却并没有比以前更强大。 她坐在车里,他站在车外,他丝毫也没有发现,他曾经的妻子就在身边。 而她却知道,一打开车门,只需走两步,她便能再次握住他的手。 他的无知无觉,她的汹涌澎湃,恰到好处地再次诠释了他们之间悬殊的情感天平。 他站在那里,每个动作都是诱惑。 他对她的吸引力丝毫没有减弱,反而变本加厉,他连眼神都不必使一个,她就已神魂颠倒。 我仿佛看见,汪子晴必须死死按住胸口,以防自己被渴望撑满的心脏会承受不住负荷,挣脱胸腔的束缚。 5 过往依稀(5) 然后,她开车跟着他,像最拙劣的肥皂剧剧情。 一天、一天,又一天。 她跟着他上班、下班、见客户。 她也跟着他,亲眼见他与一个又一个女人约会周旋。 几年不见,情场浪子对女人的品味更加庞杂。 第一天晚上,他同一个年轻的女孩吃晚餐。 以前子晴曾经不解,“除去身体,他还能同她们有什么交流?” 可是现在我们都明白,身体上的交流,对有的男人来说,已经足够。单是看着女孩青春饱满、不经世事的光洁皮相,便已经能令男人春情勃发。 第二天晚上,浪子棋逢对手,是他最爱的性感野猫。二十五六岁的女孩,成熟得像会流蜜的桃子。浓重的烟熏妆,将青春与世故完美结合,满足他对女人的双重需求。 第三天,是下午,对方是他合作伙伴的秘书。 他一向喜欢女秘书,办公室里眉来眼去,最容易撩拨得双方心猿意马。端杯茶、递份文件,就能在众目睽睽之下交换彼此荷尔蒙的味道。 他同她去事务所附近的酒店开了房。 汪子晴坐在车内,像几年前一样,默默等他与女秘书玩完性爱游戏,从酒店大门口走出来。 唯一不同的是,以前的他,还会与女秘书一前一后出来。 而现在,他可以肆无忌惮,搂着小秘书的嫩腰,光明正大地走出来。 几年前,她惊异她完美婚姻的表象下,竟有如此狰狞的真相。 几年后,她依然讶异。 她讶异,为何她的人生已经翻天覆地,怀揣一颗破碎的心,苟延残喘;而他还能继续沿着过往的轨迹,纵情声色,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她疑心,对于他来说,她就像从来没有存在过,她从未在他的生命中留下过任何痕迹。 或者,根本,她同任何一个与他上过床的女人没有丝毫区别! 原来,这个男人竟然真的真的,是没有心的。 这些年来,她所承受的一切,在这一刻,忽然变得没有任何意义。 这个男人永远是汪子晴身体里的一根软肋。 不管她走得多远、飞得多高、变得多坚强,他都能够轻易地置她于死地。 “绍宜,为何如此不公平?他甚至连我的存在都不知道,便可以伤得我体无完肤。”她虽然在问我,可是心里却比任何时候都更明白答案。 “子晴,你何苦折磨自己!当年你就明白莫运年是怎么样一个人!现在,你又何必逼自己再去面对他的斑斑劣迹!”我抱紧子晴,心疼得厉害,“不管他多风流、多无情、多堕落,他的生活都不再与你有交集!你要明白,对于你来说,他只是个过去,是一个陌生人,他便再无能力伤害你。” 可是,陌生人能令人痛彻心扉吗? 我自己也知道这些话多么苍白无力。 在强烈汹涌的爱与恨中,理智是那样脆弱单薄,像一叶飘摇的小舟,很快便会被愤怒的大海击碎、吞没! 每个人的生活都有无穷烦恼,除去你自己,无人可替你消化。 好在我们都是成年人,再尴尬难堪,再酸楚难受的事情,睡一觉,都当没发生过。 第二天早上,子晴像个没事人一样,精神抖擞地替珊珊准备早餐。红肿的眼睛细心地用眼霜仔细涂抹过,不留心,也察觉不到了。 此刻她是最温柔摩登的单身母亲,一点潦倒失落的踪迹都找不到,除去当事人,谁也不知道,她镇定的笑容下,藏了多少艰涩与酸苦,压抑了多么澎湃汹涌的爱与恨。 在感情上,人们特别爱钻牛角尖,为某人神魂颠倒,痛不欲生,可某日,一旦茅塞顿开,立即发现,不过尔尔。 5 过往依稀(6) 我真的希望子晴早日自牛角中逃出生天。 至于我,单一份工作已经耗去我全部心智,忙得焦头烂额,连性别都忘了,哪还有精力伤春悲秋,为感情烦恼? 又是接连一个星期的加班,每日差不多有十八个钟头对着这群同事,渐渐与这个团队配合默契起来,大家相处变得较为活泼,也添了几分真感情。 连看到唐美妍也没有那么碍眼了。 工作比感情更实在,因为付出必有所获。 不分昼夜奋战的结果是,我们又赢得了一个大客户,老板陈守翰更是对我赞赏有加,大会小会都把我挂在嘴边,让众人向我学习。 周建辉对我的挑衅也渐渐少了,慢慢露出几分信服的样子。 我知道,是时候打破我与他之间的壁垒了。 一天,他与我加班到最后,我捧了咖啡杯给他,打算和他推心置腹谈一谈。 “建辉,我知道你在公司劳苦功高。我这个新人,一来就霸占了你的位子,你心里想必是很不服气了。” “不,绍宜。你做得很好,比我出色多了。经验也丰富,肯教人,不藏私,成绩斐然。这个职位你比我坐更合适。”周建辉表现得十分谦逊,与我刚来时判若两人。 我知他这话,虚虚实实各有几分。但内心深处,还是忌惮我,也仍怪我抢了他的位置。 只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他年纪与我相仿,必然懂得识时务者为俊杰,不会与高他一级的我撕破脸。 想到这里,我对他说:“建辉,有件事我只告诉你一人,你得替我保密。” 周建辉愣了一下,不知我要对他透露什么,但犹豫片刻仍然点头答应。 我轻声说:“我目前遇到点困难,来这家公司只是过渡。待我收拾好心情,会重回4A,以后这个位置仍然是你的。我必会向公司举荐你接替我。这段时间,暂时委屈你了!” 他显然没有想到我会同他讲这个,连忙说:“绍宜,你别这样说。” 我微笑扬起杯子,“希望我在公司的这段时间,多多关照啊!” 他迟疑片刻,终于放下戒心,以手中茶杯轻轻碰触我的瓷杯。 然后,我对他眨眨眼,“保密哦!” 他笑起来,“当然!” 我知道,以后工作起来会少更多阻碍。 不加班的周末,我照例去书城寻宝。 我一直觉得看书是寻求生活感知的捷径,许多事情,不需要你自己去经历、感受、吃亏、受骗、犯傻、碰壁……自然有过来人,娓娓向你道来。 阅读别人的思想、感情、经验、教训,最省事、省力、省时不过。 以后再遇到障碍物,就不会横冲直撞,碰得头破血流,一定早早就绕开走。 多好,早日读到,早日逢凶化吉。 我尤其爱看小说,无数精彩的人生,浓缩在一本本册子里。 真要让你自己去亲历个中种种生离死别、爱恨情仇,早就体无完肤了。 抱着沉甸甸一叠书,我走出书城大门。 天气鲜有的晴朗,蓝得像一块通透澄净的美玉,我的心情也被这片碧色,渲染得开阔起来。 刚走了两步,忽然有人在后面叫我:“绍宜姐——” 声音如此甜软娇俏,可是听在我耳朵里,却像破玻璃片刮着墙壁,令人汗毛倒立,从骨头里痒出来。 我加快脚步,我可不想在公司以外的地方见到这个小狐狸精。 “绍宜姐——”一只手热情地拍上我的肩头。 我厌恶地皱皱眉头,真想顺势拽住这只手,给她一个漂亮的过肩摔。 我不耐烦地转过身,心中猛地一抽—— 唐美妍笑眯眯站在我面前—— 5 过往依稀(7) 她身后站着目瞪口呆的温旭生。 自他搬出后,我便再没有见过他,没想到会在此时此地以此种方式重逢。 温旭生一点也没有变,还是一副斯文温厚的样子,穿着浅驼色的外套,同以前一样干净清爽,甚至更意气风发! 我忽然有点呼吸困难—— 这个男人,他本来属于我,可是此刻,却堂堂正正握住另外一个女人的手。 而我,不过是个臃肿发胖、憔悴寂寞,连逛街都只得一个人的下堂妻。 一时百感交集,千头万绪涌上心头,眼睛差一点便红了。 原来,这大晴天,竟然真的有霹雳当头击下! 我只觉耳朵嗡地一响,有那么一两秒差点失去知觉! 不—— 我可不能自乱阵脚,让人看了笑话去! 我调匀呼吸,冷笑地看向这对男女,以不变应万变。 唐美妍激动地拉起我的手,仿佛看见亲人一样,“绍宜姐,这是我男朋友温旭生!” 我不动声色地将手自她掌中抽出,最害怕她这种自来熟的女人,以为人人都当她是甜心公主,与她亲密无间。 “旭生,这是我的新上司,绍宜姐!”唐美妍又转过脸,向温旭生介绍。 原来一切都不是假装,唐美妍真的不知道我是谁! 忍字心头插把刀,枉我还天天对着她,差点憋出内伤,她居然浑不知情,每天过得不知多痛快。 我是早知道情况,可是温旭生却丝毫心理准备都没有,像挨了当头一棒,当即僵在原地,脸色不知多窘迫、多尴尬、多难堪,半张着嘴巴都忘记合上。 我心中暗呼痛快—— 他大抵死也想不到,天下那么大,他的情人和前妻居然可以走到同一片屋檐下。 也许这就是所谓的冤家路窄。 与仇人狭路相逢的,绝不会只有我一个,千百年来这样的戏码不知上演过多少次。 就像一个拙劣的编剧,总是反复使用相同的桥段。大抵,一个人干一件事情久了,多少会产生懈怠,免不了偷工减料,将前面写过的内容,改头换面,随便敷衍一下,又是一个新剧。 老天爷这个超级大编剧也不例外啊! 果然,他半天不吭声,只是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直到唐美妍都起疑心了,他才说:“绍宜,近来可好?” 到底是成熟的人了,他并没有更失态,立即打破沉默,掩饰自己的慌乱。 我戴上面具,故作客套地说:“马马虎虎!” “没想到你和宝宝做了同事!”他仍然掩饰不住自己的惊异。 “我可不是故意的!但凡有一点可能,我唯恐避之不及。”我不温不火表明立场。 “你说话,还是这样不留情面!”他叹口气。 不留情面?真不留情面,听见他唤她宝宝的时候,我便应该一耳光刮到他脸上了。 原来他叫她宝宝! 这样肉麻的称呼,真想不出来,是温旭生这样腼腆的男人能够喊出来的。 以前,他稍微对我说几句亲昵的话,声音便低得像蚊子叫,现在大庭广众也说得脸不红,心不跳,不知多自然顺溜。 也许,他从来没有待我如珠如宝过。 我还一直以为他敦厚木讷呢! 却原来同床共枕多年,也还是看不清对方的本相! 唐美妍果然有两下,经她之手,他长进不少,连衣着都风骚了许多。 我看到旭生翻出外套的粉红色衬衫领子。 “怎么你们认识?”唐美妍讶异地看着我们。 “老朋友了!”我故意牵牵嘴角说。 “那更好了,既然绍宜姐是旭生的朋友,以后更要多多照顾我了!”唐美妍不知是装傻,还是真蠢。 5 过往依稀(8) 她居然没看出我与旭生之间的生硬与尴尬。 倒是温旭生沉不住气了,“宝宝,绍宜是我的前妻!” “什么?”这次轮到唐美妍的晴空出现霹雳。 我见唐美妍惊得脸色都变了,立即将烫手山芋扔给温旭生。 “对不起,我还有事,先走一步,恕不奉陪!”我赶紧走掉。 我可不想听温旭生费舌费力解释我同他的关系,这种话,最好还是少听为妙,哪怕他在背后胡乱抹黑我,我也只图耳根清净。 “等等——”他竟然唤我! 我故意充耳不闻,快步走开。 在我们结束婚姻之前的那段时间,我忍辱求全,对他所做的一切,所说的一切,他不是也充耳不闻、视而不见吗? 我不过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我拦下一辆出租车,飞快跳上去,我脱口说了“浮生”的地址,催司机快开。 挣扎了一下,我还是转过头看温旭生最后一眼,自汽车尾窗看出去,唐美妍已经夺路而去,他紧随其后,搓着手解释什么…… 我回过头,专心看着前面的路,我以为我会震怒,可是心内却一片平静,好似在看别人的故事…… 怔怔坐了好久,直到有眼泪滴到手背上,我才发现自己哭了。 到底,不是别人的故事! 我像木偶一样僵坐在车内,眼泪无声无息流了满脸,身子却纹丝不动。 悲伤这种情感再私人不过,最好不要惊动任何人,这样比较有尊严。 下车前,我伸手抹干净脸,掏出镜子补齐残缺的粉。 有些真相,永远只有当事人知道就好。 我捂着血糊糊的伤口,推开“浮生”的大门。 看到我坐下来,孙晋州立即上前替我接过满怀的书,“大丰收?” 我挤出一点笑容,“看看有没有你喜欢的?” 他温和地将我引到二楼靠窗的位子,阳光斜斜射进来,有细微灰尘悬舞其中,不断幻变,似一束聚光灯,等待牵引主角的出场。 我坐下来,整个人略微放松。 “喝什么?”孙晋州熟稔地问。 “Absolut Vodka!”我说。 “小姐,太阳还没有下山,你便喝这么烈的酒?太颓废了吧?”孙晋州表示抗议。 “有什么关系,醉乡路稳宜频到,此外不堪行。”我随意地说,“最好有一支酒,叫Absolut Sadness!” “怎么?心情不好?”孙晋州关切地看向我。 “不是,发发牢骚而已!”我故意笑嘻嘻地说,可是嘴角每牵动一下,心中的伤口便裂开一些。 “替你倒杯咖啡!”他以不容拒绝的口吻说,“我请客!” “至少要加大份的朗姆酒!” “行!”他做个手势,表示妥协。 看着他迁就的笑容,我忽然心中一暖。 在这种时刻,一点点旁人的关心,也显得那样可贵。 简直是雪中送炭,我已经熄灭的心火,又开始回暖,特别在喝下加了大份朗姆酒的热咖啡之后。 可是,情绪明显受到之前事情的影响。 孙晋州与我说话,我难免心不在焉,脑中反复出现的全是温旭生与唐美妍牵手的画面,要不就是温旭生追着她,急急辩解讨好的样子。 “你有心事!”孙晋州笃定地说。 我叹口气没做声,真人面前不打诳语,掩饰也是没有用的。 “我有一双好耳朵!”他婉转地说。 我低下头,目光停在孙晋州握住杯子的手上,他的手指细长干净,指节平缓,指甲修得整整齐齐,这是一双稳而静的手—— 我的思绪忽然回到十年前,那年我才十六岁,对面住了一名十分清秀的男孩,至今我也不知道他的名字。 5 过往依稀(9) 我偷偷爱慕他好多年。 他如常在窗边看书、学习,偶尔站起来活动一下,全然不知对面有一双眼睛,静静留意着他的每个动作。 他也有一双孙晋州这样斯文干净的手,我最爱看他拧开墨水瓶盖的手势,一度为这个动作痴迷。 我忽然觉得,有这样的手的男人,应该是值得信赖的吧。 为着这双与我青涩恋情中重叠的手,我忽然想向孙晋州敞开心扉。 “我离婚了!”我故意很平淡地说。 “早知道了!”孙晋州用比我更平淡的语气说。 我猛地抬起头看向他,转念一想,“也对,有家有口的女人,怎么会天天留恋这里?” 孙晋州气定神闲地微微一颔首,“最开始,你总爱同你先生一起来。后来,是你一个人,一来就要整瓶酒,边喝边偷偷落泪,情绪无比低落。有一段时间你没来,可是天天三餐叫外卖,可见已经足不出户。再出现,人憔悴了、胖了、钝了,手上的结婚戒指也不见了!” 不知为何,他的话平淡简洁,可是听在我耳朵里,却分外荡气回肠。 看,我就是这样失去我的婚姻,听起来那样平淡,可是个中滋味却五味杂陈,说不出的酸楚。 我低下头,左手无名指上光秃秃的,几年的婚姻,只为我留下一道深深的戒痕,时刻提醒自己的失败。 真不明白为何那样多女子要求男方婚前一定要买钻戒给自己? 要知道煮熟的鸭子也会飞,感情、婚姻都没了,徒留一个突兀的身外物,亮闪闪直刺你要害,届时你只恨不能将戴戒指的手也砍下来扔了,眼不见为净。 现在不比古代,既无战乱,又有一份薪水傍身,哪里用得着靠套现一枚戒指来解燃眉之急。 想想也觉得欷歔,现代女子对男人全部的所图,不过是一颗心。 这样简单的要求,男人都只能交白卷。 “幸亏我熬过来了!”我小声说,简直不敢回忆那段痛苦的经历。 “每个人都会挺过来的,只要你不死!”孙晋州淡淡地回应,“我是过来人,明白其中的感受!” 我扫了一眼孙晋州的手,“早知道了!” “哦?怎么知道的?”虽然是问的语气,可是他的神态里却没有丝毫诧异。 “若家有贤妻,又怎么会天天将时光耗在这小小的餐吧?以你这样的条件,不可能没有女人倾慕。你正值壮年,能过如此心静如水的生活,必然曾经沧海!”我的观察力也不弱。 “是啊,离一次婚,简直伤筋动骨,万念俱灰。熬到现在,前尘旧事都仿佛是前生的事情了!”他长叹一声,双眼的光彩忽然黯了下去。 我见他动了心念,赶紧将话题引回自己身上,“我也想当所有事情都是前世的残梦,可是偏偏运气出奇的背。当初的第三者,我婚姻的终结者,现在居然是我的下属,天天朝夕相对,好好对她,我对她又有夺夫之恨;借机留难她,我又不屑卑鄙至此,我有时候矛盾得想以头抢地。” 孙晋州听闻大呼,“你也太不走运了吧!” 我耸耸肩膀,“可不是?” 然后我开始向他大吐苦水,倾诉欲望如决堤的洪水,挡也挡不住,滔滔不绝流泻出来。 我一边说,一边觉得沉郁的心情一层层剥离明亮起来。 终于明白心理医生为何收费昂贵,原来很多事情淤积在心底,得不到宣泄,终于会变为腐烂的塘泥,令人也一并霉烂其中。 通过孙晋州的开导,我终于想通了一件事。 在倒掉一锅隔夜饭之前,我们总难免觉得有些可惜。而前夫就是这样一锅隔夜饭,不管怎样心心念念,也得倒掉,另煮一锅新的。 5 过往依稀(10) 第二天,我还没想清楚该怎样对待知道真相的唐美妍,她就已经站在我办公室门口了。 她敲了敲我的门,并不等我回应,便走了进来。 她径直走到我的面前,我居然有些莫名的慌乱—— 不过,看到她直挺挺站在我面前,一副紧张到快窒息的样子,我忽然又镇定下来。 怕什么?天又不会塌下来,我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再失去的了! 我尽量温和地看着她,甚至还保持一点高高在上、充满优越感的笑容,我想让自己表现得优雅从容,风度涵养俱佳,好让她自惭形秽,最好永世在我面前抬不起头。 虽然,我才是那个失败者。 可是,我内心坦荡! “绍宜姐——”她声音都在发抖。 “你可以坐下说话!”我平静地说。 “谢谢!”她姿势别扭地坐下来,手脚仿佛都是从别人那里偷来的。 我看着她,等她开口。 她一直低着头不敢看我,过了好久,才迟疑地放了一张纸在我桌上。 我接过来——是一封辞职信! 我心中立即三呼万岁! 这个眼中钉、肉中刺,终于可以自行拔出了。 不、不、不,我才不会让情绪那样显山露水,表现得那样迫不及待,气量狭窄。 “为何辞职?”我故意装作不明白。 “旭生全都跟我说了!”她怯怯地说,有些心虚地看了我一眼。 “哦!”我轻描淡写,“就为这个?” “当然,我不辞职,难道等着你赶我走?”她有些诧异我的反应。 “我为什么赶你走?” “我抢走了旭生啊!”她忽然抬起头,“难道你不恨我?” 我听得出,她的语气里有一丝掩饰不住的得意,一个在爱情角力中优胜者的得意。 我恨得牙痒痒,所有充当第三者的女人都这样不知廉耻、泯灭良知吗? 我偏不示弱,偏要打击她的气焰。 “我为什么要恨你?”我好笑地说,“你以为温旭生是你抢得走的吗?” “难道不是?他为我离婚了!”她理直气壮地说,脸也开始泛红。 “错了,根本就与你无关!苍蝇不叮无缝的蛋!”我故意把话说得很难听,但是把姿态摆得很高,“没有你,也会有别人!是我先放弃了他!” “可是——我——” 我根本不给她说话的机会,流利地截住了她的话,“没什么,是我主动同他离婚的。离开一个已经有异心的男人,根本不算损失!”我故意轻松地说,“如果我存心要留住他,你也抢不走。何况我不要的男人,谁捡走都一样,我又何必介意!” “就算这样,你看到我不觉得尴尬?”她奇怪地问我。 我就知道她会傻到问这个愚蠢的问题,简直是送上门来被人羞辱。 “我为什么要尴尬?我又没有当第三者,破坏别人婚姻,招惹别人的老公!社会又不会谴责我!”我笑眯眯地说,字字直刺她的内心。 这句话果然有杀伤力,她的脸立即青一阵白一阵。 “我又不是傻子,我不走,难道要留下来任你刁难,看你脸色?”她气呼呼地说,“你快给我把字签了吧!” “唐美妍——”我忽然有点火,“我来公司第一天就知道你是谁,你说,我有给过你半点脸色看,羞辱过你半次吗?” “你早知道啦?”她惊讶极了,“你完全可以早就开除我的!” “开除你?用什么理由?你工作又没有出错!最近表现还比以前勤奋多了!”我实事求是地说,“找一份好工作不容易,况且以你的能力,不会有更好的公司愿意收留你!我可不坏人生计!你最好等练好本事,找到好的下家,再来跟我赌这口气!” 5 过往依稀(11) “可是我看见你,心里会别扭!” “离婚的是我,我都没有看见你难受!你有什么好别扭的!”我冷冷地说。 “难道你真的不计较?” “对于我来说,你只是个小设计师,有什么好同你计较的?我一向公私分明,我虽然不至于喜欢你,但也绝不会为难你。我所有下属,工作上,我都一视同仁。”我摆高姿态,“唐美妍,你现在也许还不明白一份工作对自己有多重要!也许你觉得现在为了爱情,放弃工作,很伟大。可是等有一天,爱情放弃你的时候,就会明白,什么东西才是真正重要的。老公会跟人跑,朋友有可能与你反目成仇,甚至亲生父母也可以同你断绝关系,可是一个人养活自己的本事,永远不会离你而去!今天,你可以为温旭生辞职,明天你也有可能同他分道扬镳……辞不辞职你自己仔细想想吧,明天你再来答复我。这封信,我先帮你保留。” 说完这席话,我自己都惊呆了。 我为什么要同她说这些? 我本来是想赶她走的,不过想在最后的时刻,表现得大方点,好羞辱她一番,让她明白自己不过是个小角色。 没想到,说到后面,忽然思及自身,竟说了几句真话。 “绍宜姐——”唐美妍震惊地看着我,忽然她眼睛一下红了。 天,她不会是被我感动得不走了吧! 千万不要适得其反,她最好立即羞愧难当地消失。 我赶紧粗暴地挥挥手,示意她出去。 她用力抽了一下鼻子,控制住情绪,低着头走出门。 门一关上,我立即身子一松,瘫在椅子里。 第二天,当唐美妍再次走进我办公室时,我为我的伪善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她细着声音对我说:“尽管旭生非常不同意我留下来,但我还是决定收回我的辞职信!” “啊?”我呆住! “我仔细想过你说的每一句话,确实是为我好!这件事你都不介意,我又何必耿耿于怀?再过几个月就能拿年终奖了,况且以我自己的工作能力,要跳槽不是容易的事情。” 我真想狠狠抽自己两耳光,这就是口是心非的下场。 “你?我希望你考虑清楚了,不要后悔!”我暗自祈祷她可以忽然改变这愚蠢的主意。 “不用再考虑了。绍宜姐,没想到你这样大方!换了我真做不到!旭生说你口是心非,我不相信,还和他大吵一架。这是我们认识以来第一次吵架,没想到是因为你!”她忽然笑了,有点如释重负的样子,“但是,我相信我不会信错你,你确实从来没有为难过我!” 她伸出手,“现在,把我的辞职信还给我吧!” 哦,他们吵架了? 我心情略微好受一点,吵架是一切爱情开始变质的前奏! 昨天那番蠢话既已出口,便无法收回,我只好悻悻地取出辞职信,递还给她。 她接过辞职信,撕成两半—— 那撕裂的一声,简直像在剖开我的心! 整整一天,我都在为自己昨天的表现后悔不已,没那个度量,就不要装宰相。 事实证明,一个人会为自己一时逞口舌之快,付出许多意想不到的代价。 第二天中午,温旭生便打电话给我了。 “绍宜,我在你公司楼下,想约你出来谈谈!”不知为何,这个听了多年的声音,此刻显得有点陌生。 “我同你有什么好谈的?”我硬邦邦地说,“我们可是签妥协议,两不相欠,最好老死不相往来的!” “绍宜——”不知是否听出我语气里的不善,他唤我的名字,语气有点哽咽。 我忽然心头一软—— 5 过往依稀(12) 自认识他开始,我便不忍让他受一点委屈,每次他拖长声音,故作黯然神伤,我便立即举双手投降。 此刻,他又使出这一招撒手锏。 大概积习难改,明知他故意为之,我还是狠不下心对他,“好好好,我立即下来!” 到了楼下,远远便看见他站在门口,他看见我立即迎上来。 有那么一瞬间,恍惚时光倒流,几年前,每每他在公司楼下等我,看见我,总是这样主动地上前两步,从不掩饰他渴望见到我的急切。 我忽然失笑,过往一切,早化为尘埃,消散在漫长的时光中,我又何必再回首顾盼。 我们在附近找了一家小咖啡店坐下。 握住一杯热咖啡,我望着坐在对面的温旭生,他轻轻对我笑了笑,这个笑容同我刚认识他的时候,简直一模一样,也许是隔了几年的时光,也许是光线比较暗淡,这个笑容显得有些旧。像一张精度不够、又被刻意放大的老照片,颗粒粗糙,距离再近,也觉得不够清晰,总像隔着一层东西。 上一次和他这样坐在一起是什么时候? 哦,对了! 那天我同他协议离婚,他已经自家里搬出去,再在家里相见,大家都觉得不太合适。 我们是在“浮生”谈妥一切离婚事宜的。 他事先做足准备工作,甚至带了一名做律师的朋友。 什么时候属于两个人的婚姻,需要一个外人来指手画脚,告诉我什么是属于他的,什么是属于我的? 曾经融为一体的两个人,此刻忽然要分清彼此,一刀两断,多么可笑。 我所付出的那些青春、精力、感情、信任,谁能计算得清? 婚姻从头到尾不过是个赔本买卖,连我曾经以为象征幸福的结婚证书,也不过是一份交易用的合同契约。 一张纸怎么可以维系一段婚姻,它甚至不能给人安全感。 它能约束一个人的行为,能约束一个人的心吗? 何况,连法律都赋予人可以变心的权利,专门设立了离婚制度。 一切都有条有款,有法可依。 如果一张契约,自签下的那一刻起,就可以随意违约、终止,那么放弃它又有什么损失? 我宣布对这段婚姻弃权! 一个女人同男人交往,得到的回报,不是教训,便是婚姻。 温旭生两样都给了我。 我万念俱灰,巴不得一切早早结束,好让我回家独自疗伤。 所以,无论他提任何条件,我都说好好好。 连他的朋友都觉得我答应得太爽快了,吃了大亏,忍不住劝我回家仔细想想再做决定。 可是,我哪里愿意再花心思去思量这种事情。 彼时,我只觉得心痛欲绝,以为这一关怕是挨不过去了…… 没想到此刻,我再与他对坐在一起,心中居然不再翻涌惊涛骇浪,连疼痛的感觉都淡得只剩下个影子。 唉,时间催生一切,又淹没一切…… “找我什么事?”我伸直腿,让自己放松。 “我想说说,宝宝的事情!” “怎么,你已经有孩子啦?”我故意讥讽他。 他忽然有些窘迫,终于认清楚我同他的关系。 他尴尬地咳嗽一下,“我想同你谈谈唐美妍。” “她是你女友,同我有什么好谈的?” “绍宜,直到现在我都不赞成美妍在你手下做事情!”他一副兴师问罪的样子,“可是,不知道你给她灌了什么迷魂汤,她居然鬼迷心窍要留下来。你说怎么办?” “温旭生,她留不留下都是她自己的事情,与我一点关系都没有!请你注意你的措辞!”我有些恼,这两个人意见不统一,居然闹到我这里来。 5 过往依稀(13) “美妍为人一向单纯,没有你那样多心机,如果不是你对她说了什么,她怎么可能留下来与你共事?”温旭生也气呼呼的,好像我真的给唐美妍下了什么药似的。 “我有心计?我有心计就不会老公背着我在外面乱搞,我还对他死心塌地,盲目信任!我有心计?我有心计就不会将半生积蓄都分给你,自己背起二十年的房贷!”我几乎忍不住对着面前这个没有良心的男人怒吼,“温旭生,你不要欺人太甚!你们俩耍花枪,不要来烦我!” 离婚至今,我从来没有谴责过他一句半句,我总觉得婚姻失败,他在外面另有他人,我自己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可此刻,我真正觉得不必再给他好脸色了! “可是,美妍一向很听话,如果不是你对她灌输了什么莫名其妙的观点,她怎么会同我吵架?”他明显有些心虚,到底是他对不起我。 “温旭生,我并不喜欢你的女友!我没必要留她在我手下工作,还看着碍眼!” “美妍以前并不喜欢工作,现在忽然对工作产生兴趣,我担心她变成另一个你!”他犹豫一下,终于对我说。 “我真的那么糟糕?”我失笑,温旭生大概觉得他的纯洁女友,在我这个老巫婆身边多待一刻,也会受到污染荼毒吧。 “温旭生,告诉我,你为何弃我选她?”我心平气和地看着他,这个问题藏在我心底始终找不到答案,午夜梦回,它也常常跳出来折磨我。这一刻,我忽然想知道真相。 “绍宜,我并没有放弃你!我不过是想背着你重新感受一下激情,难道你不觉得生活太平淡了吗?我们都不年轻了,再不挥霍一下,青春就已经埋进土里了。从头到尾是你坚持要同我离婚的!那样义无反顾!”温旭生忽然长长嘘出口气。 “你现在倒还来埋怨我,好像我同你离婚破坏了你偷情的刺激与快乐?” 世上居然有如此无耻的人! 我第一次发现,我和这个同床共枕过的男人,不管多亲昵,脑电波的频率都无法一致。 他对我而言,除去曾经形式上的亲密,其实一直是个陌生人。 “绍宜,不是这样的!”他放低声音,“你看,我并不缺钱,工作对于我来说也没有任何挑战,并不是一项可以经营的事业。我忽然觉得自己丧失了生活的动力和目标了,身体也开始走下坡路,我总想趁自己还剩点残余的精力,为自己做点什么。外面光鲜活泼的年轻女子,对我实在是个诱惑。” “你选唐美妍,是因为她比我年轻?”我欷歔,果然如我所料。 “绍宜,我其实心里比谁都清楚,唐美妍除了青春,什么都抵不过你!我没有一个朋友不对你交口称赞的,我同你离婚以后,朋友都说我损失惨重,我自己不是不明白,他们说得对!” 他那群狐朋狗友总算还有点良心! “可是,就因为美妍处处不如你,我才喜欢她。每次我同她说起国外的见闻,她都双眼发亮,羡慕得不得了。带她去爬一趟黄山,她都兴奋好几天。而你呢?每年都要出国拍片、旅行、培训,我去过的地方,你早就去得生厌了。我随便送个小礼物给美妍,她都爱不释手,不是什么大品牌的东西,她都要到朋友面前炫耀半天。可是你呢?买个LV的包包给你,你却用来塞乱七八糟的东西。美妍看我的目光总是充满崇拜、敬仰、爱慕……你知道吗?你一辈子都没有用那种眼光看过我。同我相比,优秀的那个总是你!” “就为了这个?”我吃惊地瞪大眼睛,就为着我不能满足他男人的虚荣心? “绍宜,你是个优秀的女人,可是你并不是一个称职的好妻子。你太埋首自己的事业,令我觉得孤单,我永远都在等你,等你忙完坐下来同我说几句话。可是,不管我同你说什么,你都觉得乏味,很快又把话题引回你那该死的工作。你每次看到那些广告片就两眼发亮,可是看我的时候,目光如同一潭死水,你连同我做爱,都嫌麻烦!即便这样,我也从未曾想过要同你离婚。一开始,我只不过想瞒着你,寻找一些新鲜的感觉,打发一下寂寞的时光。” 5 过往依稀(14) “我给过你机会——”我打断他,试图表明自己当时的态度。 “是,你的改变我其实看到了,我也明白你发现了我和美妍的事情。可是偷情实在太刺激,像罂粟一样让人上瘾,简直令人血液沸腾,我觉得自己仿佛又年轻了,回到刚同你谈恋爱的时段。我本想慢慢同美妍疏远,可是没想到你却不给我机会,那样决绝地同我离婚!” “温旭生,我有我的尊严和底线!”我忍住气,“你太过明目张胆,我不想有一天捉奸在床,才同你摊牌!” 他沉默了一会儿,“绍宜,看在我们多年感情的分上,你不要为难美妍!” “哈哈哈,温旭生,你居然到我面前来帮唐美妍求情?原来你历数我多项罪状,不过是替唐美妍开脱?”我忍不住好笑,“你要不要我再顺便帮你照顾一下唐美妍,替她升职加薪,以感谢她充当第三者破坏我的家庭,让我看清你的真面目?” “绍宜,我们多少还有一些感情,你不要把话说得这样难听!” “感情?若你同我还有感情,怎么会跑来我面前替另一个女人开脱?你为何到现在还不肯承认你移情别恋?” “绍宜,我不过是被你逼上梁山!到我这个年纪,又怎么会无端端爱上任何人?离婚之前,我从未想过要同美妍真正在一起。可是现在,为了她的缘故,我连婚姻都葬送了,我总不能白白就牺牲了吧?这段关系只好从地下转到地上……倘若她变成另一个你,醉心工作,我岂不是得不偿失?” “温旭生——”没想到温旭生居然自私如此,唐美妍还那样年轻,他为着自己的私欲,便想从此让她的生命变得狭窄! 不过,这些都同我没有关系! 我冷静地看着他,忽然明白—— 温旭生同任何出轨的男人,并没有什么不同,也并非我做得不够好,或者唐美妍特别有魅力。 人到中年,生计不成问题,事业进入平稳期,没有值得寄托的兴趣爱好,理想已经湮没在琐事中,没有更好的追求,生命日渐乏味,不再折腾一下,为自己做点什么,青春就要过去了。 可是,他们所拥有的,不外是这个日趋平淡的婚姻,不折腾这个,还能折腾什么呢? 还有什么比偷情更刺激,还有什么比年轻的身体更有吸引力? 也许当他们日渐衰败的身体与年轻的肢体纠缠在一起的时候,他们才能感觉到自己的存在,仿佛吸取了更多生命与活力。 我忽然替他感到悲哀,尽管他将自己打扮得越发青春,可惜还是掩饰不住他的灵魂正在衰老! 我忽然感激我的工作,它令我有梦想、有追求、有寄托,令我不畏惧时光,可以从容老去。 我终于看清楚,我同他之间的差距,这确实是无法调和也无法拉拢的一段距离。 我竟为了这样一个男人,自我放逐,差点沉沦不起,贬为烂泥。 他的坦白,令我醍醐灌顶,我终于放下了这段压得我几乎喘不过气的婚姻。 从现在开始,我同温旭生正式成为千万离异夫妻中的一对。 他将彻底从我的生活与情感中淡出。 夫妻这种关系就是这样特殊,好的时候如连体婴儿,身心都可交融,分开以后,完全形同陌路,他生他死,都不再与我有任何关系。 他的一切,将不再能牵动我的情绪! 原来,爱的反义词,是冷漠,而非恨! 因为,恨也需要动感情! 6 电梯里的尴尬春色(1) 怎么就忽然这样平静了呢? 昨天想到离婚,还觉意难平。 大抵要真正看清楚有些人有些事不再值得人留恋,才肯干脆地放手放心放开芥蒂吧。 此刻坐在办公室,我分外安心。因离婚对工作生出的那份反感,此刻也荡然无存。 全靠它,支撑我渡过难关,带给我信心和生活的勇气。 我更加卖力地投入工作,一连想出很多个自己也忍不住称赞的好创意。 凌晨三点,办公室还亮如白昼,三组人同时超时加班,我一个人坐领三军,忙得不亦乐乎,简直越夜越精神,像打过鸡血,亢奋无比! “看,这套片子如果加入这个小桥段,立即生动不少!”我坐在办公室,将片子的故事版本演示给孔金诸看。 他坐在我旁边,不断提出各种怪问题。 “喂,你怎么那么啰唆?”我不满地问。 “我不过模仿客户而已!”他笑嘻嘻地回答。 “客户也没你问的问题弱智!”我笑着拿他开涮。 他也不恼,继续问一些匪夷所思的问题,挑剔我片子里的毛病。 其实我知道,他不过力求完美。 我今日心情愉悦,也迁就他,一一解释,并在有可能的地方,做一些调整。 不知不觉,我们讨论完整个系列的东西,办公室外的同事都零星地走光了。 照例是他在前面关灯,我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 进了电梯,我还在滔滔不绝地说着,孔金诸忽然打断我—— “我想不出,你样样都好,为何你先生会舍得同你分开!” “啊——”我愣了一下,“大抵好得还不够!” 他一本正经,十分专注地看着我,眼中光芒闪烁逼人,“可是,你那么美!” 我惊诧地看着他,一张老脸忽然涨得通红。 我应该不惊不诧,宠辱不惊,将话题随口抹开,全当成一场玩笑处理。 可是,我居然像个生手一般,连耳朵都烧至透明。 他也不理会我尴尬的表情,继续说:“那个唐美妍同你一比,简直是杯白开水。” 我差点窒息! 多少年没有听到过这样直白动人的赞扬了? 我一向雷厉风行,男同事眼里我大概比男人还像铁金刚。 “算了,别笑话我了!”我慌忙掩饰自己的慌乱,“我已经人老珠黄了!” “不,风韵正盛!特别是你专注工作的时候,整个人有种异样的光彩!” 没想到他的口才这样好,甜言蜜语说出来分外动人。他说的每个字,都让我舒服得连毛孔都在发痒。 这幽闭的电梯间,忽然变得旖旎暧昧。 慢着,这个孔金诸一向善于戏耍别人,幽默泛滥,不会是故意说来肉麻我,取笑我的吧! 我立即心头一松,哈哈大笑起来,“孔金诸,想耍我啊?你还嫩了点。下次记住屏住呼吸不要笑。” 没想到,我大笑一番,竟然让他恼怒了,刚才还一副调情圣手的神态,忽然就蔫了,眼中光芒一下收敛干净,“我就知道你不吃这一套!” 我更加笃定他在同我耍花招开玩笑,故此笑得更加爽朗,“想整我,下次换个聪明的方式!” 他竟然板起脸冲我发脾气,“我每句话都出自真心!我想过很多种方法,都怕被你取笑。这一种方式,是我唯一觉得比较自然、轻松的,我不过想说出来不让你反感而已!你表面上同人亲厚无比,又随和大方,可是心却总是和每个人都保持着距离!想真正靠近你太难了。” “喂,不要这么严肃!开玩笑适可而止!”我继续笑,想让他恢复正常。 可是他竟然不领情,仿佛被伤到自尊,恼羞成怒,粗暴地打断我,“谁同你开玩笑?你那样聪明,难道真的听不出我说的话,不是玩笑?” 6 电梯里的尴尬春色(2) 电梯门哗的一声打开了—— 空荡荡大堂漆黑一片,一个人都没有,只有这狭小电梯间,有一线昏黄的亮光。 我们都没有走出电梯,全都僵在里面。 门呼啦一下又关上。 我们再一次与外界隔绝。 我低下头看看自己,然后轻轻说:“你看看我这个样子,蠢钝、痴肥、老态尽露,你让我怎么相信你不是在开玩笑?” “你真这样看自己?”他忽然伸手,将我额前的一缕乱发顺一顺,理到耳后,用极温柔、极低沉的声音说,“你其实很好!” 我的心猛地一颤,被这个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傻了,多少年了,没有异性敢在我面前做这样的动作。 然后,他上前两步,非常非常轻地将我拥进怀中。 这么多年,除去温旭生,他是第一个与我如此贴近的男人,可是我什么感觉都没有,只听见自己的心脏慌得咚咚咚乱跳,有一刹那,甚至全身血液上涌,脑中一片混沌。 要过好几秒,我才反应过来,他对我做了什么?我一把推开他,猛地按开电梯,慌忙地说:“今天的事情,我当没发生!” 我急急夺门而去。 他并没有追上来。 我奔出好远才停下,按住扑扑狂跳的心,差点窒息了。 回到家,关了灯。 可是没有用,黑暗中我也知道脸烧得火烫,反反复复脑子里都是孔金诸说的那些话,一句一句萦绕在耳边,受用无比,又令人血液沸腾。 这种血液急速流动的感觉,我已经陌生到几乎忘记了,没想到,会在这个夜晚重温。 他说的是真的吗? 但—— 谁还会天真地奢望男人嘴里有几句真话? 温旭生当年刚认识我,还不是一样两眼发直,后来呢? 唉——任何事情一想“后来”,便索然无味! 有时候,太清醒,人生反而无趣。 果然,我连继续想下去的兴致都荡然无存。 老老实实缩成一团,抱紧被子呼呼睡去。 不过早上起来,想到那些恭维人的话,依然觉得精神特别振奋。 我可怜的虚荣心! 女人就是贪这一杯,但凡有个人喜欢自己,哪怕是芝麻绿豆那般大的人物,哪怕对着他毫无感觉,也还是在内心里充满窃窃的喜悦。 并且,这个也许是世上最普通、最不起眼的男人,也会忽然变得与众不同起来,令你不能再同以前一样忽略他的存在。 因为借着他看你的目光,你会忽然间凭空生出更多魅力来。 到了公司,不知为何,我需要深呼吸才敢走进去。 从孔金诸办公室门外走过,我努力想保持目不斜视,可是偏偏又忍不住,偷偷往里迅速瞥了一眼。只一眼,便看见他正仰着头,对着我笑眯眯的。我没有防备,目光正好与他碰到一起,吓得赶紧扭过头,装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 直到走进我的办公室,迅速掩上门,我才能松一口气。 我拿起杯子,到茶水间泡杯浓咖啡,压压惊! 刚走进茶水间,冲了一杯浓得不能再浓的黑咖啡,猛喝一口,烫得我眉头都锁在一起,一转身,半口还没有来得及吞下的咖啡喷了出来。 不知道什么时候,老孔无声无息站在我身后,正微笑地看着我。 电光石火间,那半口咖啡径直飞溅而出,尽数喷在了他浅灰色亚麻外套的胸前。 我张口结舌,他也张口结舌。 我们四目相对,半晌我才反应过来,连对不起都说不出口,便夺路而逃。 我喝杯咖啡他也跟进来,这办公室难道已经无我容身之处? 我胡乱想着,过了好久,才神情恍惚地打开电脑。 6 电梯里的尴尬春色(3) 刚打开,MSN就闪个不停。 我点开—— 全是他发来的信息,不外是问我有没有生气之类。我不敢回答,迅速关掉窗口。 可是,他还不放过我,竟然逼上门来。 我也不好不放他进来,只得硬着头皮说:“请进。” 他轻轻掩上门,径直走到我对面的椅子上坐下,胸口一大团咖啡渍显得特别触目惊心。 我不敢接触他的目光,微微看向远一点的地方,“找我什么事情?” “绍宜,你不用这样拒人于千里之外吧?”他清清嗓子。 “没有啊!”我开始睁着眼睛说瞎话。 然后他看着我,我看着稍远一点的地方,僵持不下。 气氛忽然有点凝重,仿佛有一层看不见的气流,在来回暗自波动。 “绍宜,我没有这样讨人厌吧?”他忽然丧气地打破沉默,“昨天是我太唐突,对不起!” 我忽然心软,柔声说:“没什么好道歉的!我只是、我只是有些不习惯!” “那就好!”他显然松了口气,“昨天,我说的那些话……” “我会立即忘记,当你没说过!”我打断他,怕他再说出什么让我毛骨悚然的话。 “这——也好!”他点点头,语气里是掩饰不住的失望。 我可管不了他那么多。 “那,我们还是好朋友?”他笑了起来。 不得不承认,他笑起来的样子还是有几分魅力。 可是,我继续视若无睹,“不,是普通同事!我的好朋友里,可从来没有异性!” 男人与女人分明来自不同星球,怎么可能是朋友?其情必有猫腻。 当然,我同孙晋州例外! 我俩同是天涯沦落人。 “那就先把我当做朋友!”孔金诸开始向我提要求。 “不行!”我斩钉截铁地拒绝,“同事关系其实十分舒服惬意,没有必要发展到另一层麻烦的关系。” “可是,你总得对我负责啊?”他忽然坏笑起来。 “什么?”我一头雾水。 “绍宜——”他趋向前。 我吓一跳,身子猛地往后仰。 他忽然笑起来,仿佛被我这个下意识的动作逗乐了,大抵看出我有点心虚,对他有点忌惮,他又恢复了自信,“江绍宜小姐,你是不是应该请我吃顿晚饭?” 我愣了一下,不知他又要设什么陷阱? “你看——”他摊开手,“我一件好好的衣服就这么毁了!你不负责,谁负责?” “谁让你站在我后面吓人!” “小姐,公司茶水间不是为你一个人特设的,我也有去的自由哦!不能说你去了,我就不能进去吧?”他恢复了伶牙俐齿,神情轻松。 “我赔你一件!” “已经买不到了!就算买到,也不是原来那件!”他故意叹口气,好让我愧疚,“这是我最喜欢的一件外套。” 我傻乎乎上当,“那怎么办?” “你今天晚上请我吃顿饭,就算弥补我的损失了!”他故作大方,“你不会吝啬到请顿饭都不愿意吧?” “呃,好吧!”我勉为其难地答应。 他几乎欢呼雀跃着离开。 我这才醒悟,他这是以退为进,我上当了! 可是过了一会儿,有个小小的声音,在我耳边说:“江绍宜,这样拙劣的伎俩你会看不出来吗?” 是,他的用意,简直是司马昭之心,三岁小孩也能识破,又怎么可能瞒过我呢? 其实,下意识,我也想给他一个机会吧。 故意放松警惕,故意装作上当,甚至企图骗过自己。 也许我太需要有一个异性来重振气势,竟然迫切到自欺欺人的地步了。 忐忑不安中,下班时间到了。 6 电梯里的尴尬春色(4) 这个时候,我突然渴望加班,这样就有堂皇的理由可以推掉这个约会。 正在犹豫,老孔在MSN上提醒我,“吃饭时间到了!” 我的心忽然就慌了起来,脑子里有刹那空白,等我恢复神志,我已经在对着镜子修补今天的妆容了。 我吓得赶紧将涂了一半的口红抿掉。 这样收拾,这样上心,让老孔看见了,定会成为笑柄。 我把梳理整齐的头发,随便拢了拢,制造了一点凌乱感,看起来更加不修边幅。 走出门与老孔会合时,我甚至故意在脸上堆了一个无可奈何的笑容,一副心不甘情不愿的样子。 可是,我骗得过他,却骗不过自己。 只有我自己知道,多么期待这样一个异性的约会。 即便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说,有人欣赏,有人约,对我这个失婚失意的女人来说,已经足够安慰了。 不知是否得罪了老天爷,他老人家决意整我,走进电梯,居然又只有我同他两个人。 狭窄幽闭的空间里,我和他都低着头不说话,昨天那些令人尴尬难堪、耳根发热的场景就像借着此情此景再次重现。 为了不让自己再次老脸通红,我只得全神贯注看着脚尖。 “去什么地方吃饭?”他努力打破沉默,想让气氛变得融洽一点。 可惜,此刻我大脑运转速度比往日慢了一百八十拍,“随便,你挑地方!” “你平时喜欢去什么地方?” “‘浮生’!”我努力让自己显得自然一些。 “那就去‘浮生’!” 一路上,他不断找话题同我讲,总算将气氛缓和了些。 我这个人有个死穴,一谈工作,就容易忘记其他。 此刻我只觉得孔金诸是战友、是同事、是朋友,浑然忘记他有不良企图。 到了“浮生”,孙晋州老远看见我,便笑脸相迎。 我看见孙晋州,像看见亲人一样,立即松了口气,急急迎上去。 孙晋州把我带到老位置坐下,才发现孔金诸一直跟在我身后,“你朋友?” 我点点头,“同事,一起吃顿饭!” 然后,我替他们相互介绍。 “这是我同事孔金诸,这是‘浮生’的老板兼我的好友,孙晋州。” 孙晋州上下打量一番孔金诸,很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 孔金诸也看出我同孙晋州的熟稔,仔细打量了孙晋州一番,然后两个人伸出手握一握,相互寒暄几句。 孙晋州颇有风度地特意退后两步,把位置让出来,安排孔金诸在我对面的位置坐下。 孔金诸也微笑坐下,“绍宜说这里的饭菜是全城最可口的,我一定好好品尝。” “那不过是她替我打的友情分!”孙晋州老练地客套着。 看不出,一向清高自傲的孙晋州,也有这样圆滑世故的一面。 他替我们点好饭菜,便走到一边,继续捧起他的书,埋首另一个世界。 “这个老板,气质很特别!”孔金诸看了一眼孙晋州,颇为感叹地说,“有魏晋名士的风骨。” “是啊,不似我们,凡夫俗子一身烦恼!”我由衷感慨,“我们就做不到,抱一本书,悠闲雅致地过完一日又一日。真那样,又觉得太闷。偷得浮生半日闲,最妙不过一个偷字。” “对对对,我们这种工蜂命的人,最贱,稍微假期长一点,立即人心惶惶,无所事事。”他简直是深知我心。 “就是要不能睡懒觉,才觉得多睡五分钟也是天大的福气。”他继续说。 “对对对,其实真能睡到自然醒,反而不觉得有什么可贵!” “我们最想得到的,不外都是我们得不到的!”他叹了口气,径自喝下一杯酒。 6 电梯里的尴尬春色(5) 怎么今天,他说的话,句句都是真理? 我不禁对他刮目相看。 “所以,一旦我们拥有什么东西,这样东西就会贬值,尤其是爱情!” “对,刚开头,总是最吸引人,但觉牺牲性命也在所不惜。” “可是,一旦拥有,立即觉得不过如此!” “可是亲情除外!父母永远无条件爱你,从你出生到死亡,始终如一!”我强调说。 “因为父母知道,有一日儿女长大会离开,去到属于他们自己的世界,所以对孩子,他们总是特别容忍珍视。” “不,虽然我们也会有自己的世界,可是父母仍然是不可或缺的重要组成,他们永远不会失去我们!”我纠正他的观点。 “是啊!”他开始欷歔,“除去父母,谁还会觉得千疮百孔的我们是世上最雪白可爱之人?” “真的,有时候,我都觉得自己面目狰狞,可恶!”我老老实实说。 “但我觉得你很可爱!”他突然接了这么一句。 他冷不防接一句,倒好似我前面那句话,就是为了诱他说出这句示好的话一般。 我窘迫极了,连忙掩饰,“是可怜没人爱吧!” “是你自己暂时不需要而已!”他看着我,“你旧伤未愈!” “恐怕已成顽疾,终生难愈了!”我苦笑。 “谁又没受过一两次伤?”他说,“可是,都是好了伤疤忘了疼。时间是治疗感情创伤的良药,时间越长,伤痛越淡,仿佛不断稀释的茶,终有痊愈的时候。” “但愿!可是伤痛会好,内里的疮疤却不知多狰狞难看。” “那有什么关系。只要不疼就好!反正这伤疤一定藏得很深,谁也看不见!” “可是,自己总归是知道的!” “时间越久,这疤痕会变得越淡,终有一天,连当事人都会忘记当初受过伤、流过泪、有过的揪心之痛!” “真的吗?” “真的,否则人类文明早就断裂,这多情的物种已经灭绝!”他扬手喝掉手中的酒。 “是啊,人类不断进化,已经没有人会为了一段感情的错失而动辄寻死觅活,理智逐渐占了上风,连离婚这样大的事情,大家都可以坐下来客客气气,谈好条件再一拍两散。”我不禁怅然。 “人类开始明白,在感情上投入再多,人类也不会进步,于是科学日益发达,物质文明更加繁盛,人类更加强壮。也许有一天,爱情会彻底成为古老的传说。”他悲观地说。 “也不一定,也许到时候,会有人专门拨出时间,研究如何拥有爱情。科学家会发明某种药片,服下便可拥有半小时爱情的感觉,多好!安全可靠!” “是啊,药效让人心跳加速,膝盖发软,喉头发干,手心冒汗,精力旺盛,内心充满喜悦与甜蜜,觉得整个世界布满七彩阳光和芬芳玫瑰。可是副作用是,让人觉得忐忑、彷徨、无助、牵挂、伤心,甚至患得患失!” “没关系,药效过后,一切都恢复正常。”我笑。 “可会上瘾?” “恐怕比任何毒品更让人上瘾!”我叹口气,“不然,怎么会有人,到了八十岁,听到情话依然觉得心驰神往……” 居然,同他聊得忘记时间,一餐饭吃了许久。 饭后,又喝了不少酒。 出门的时候,风一吹,便觉得头晕目眩,脚步发虚。 孔金诸一直陪我走到我家楼下,他望着我的眼睛,即便在漆黑的夜里,也有异样的光芒不断渐变。 我不敢与他对视,低下头说道:“我上去了!” “不邀请我上去坐坐?”他看着我,很专注,我能感觉到他目光中的热度。 有多久没有感觉到这种灼人的目光了? 6 电梯里的尴尬春色(6) 有那么一刹那,我甚至真的想让他同我一起回家,空荡荡的房间至少多了一个人的声音。 有时候,适当的放纵未必是件坏事情。 不是说,越堕落,越快乐吗? 我有多久没有快乐过了? 这样自律,有何好处? 不过是苦了自己。 可是,另一个声音却跳出来,对我说:“江绍宜,人必自毁,而后人毁之!” 我打了个冷战,清醒过来,摇摇头对他说:“夜已深,大家早点休息,明日还有很多事情需要做!” 他叹口气,不甘地说:“我就知道你会这样说。” “那你还问?” “至少赌赌运气!”他笑起来,“可事实证明,我已经人老珠黄、魅力全无!” 我笑,“那么,没有魅力的人,晚安!” “绍宜,你令我信心全无,挫了我锐气!” “拜托,我才请你吃完饭!这顿饭可不便宜哦。你还不满足?都说吃人的嘴短,在你身上可不奏效哦。”我轻松地笑起来,他半真半假地说话,我也半真半假地回应。 他缠着我,又多说了几句话,才放我上楼。 不知是喝过酒,还是其他原因,我心情愉悦,连上楼都觉得脚步轻盈,仿佛踩在半空中。 上了楼,不知为何,我忍不住偷偷往楼下看,他竟然还留恋着没有归去。 我轻笑出声,用力捏捏自己的面颊—— 好痛! 原来都是真的! 我江绍宜,仍旧有让异性流连忘返的魅力。 唉! 原来,再独立、再能干、再坚强的女人,也需要有异性的目光来追捧,才能感觉到自己存在的价值。 如果每个女人都是一颗钻石,那么男人的目光就像阳光,就算是价值连城的“非洲之星”,在黑暗中,也不会闪光吧! 如同开在无人岛上的玫瑰,再美,没人欣赏又有何用? 难道美给自己看? 那太悲哀了。 也许,再美丽的女人,都需要男人的目光来烘托。 我飘飘然,浑然忘记自己吃够了爱情的苦头。仿佛忽然陷入恋爱中,整个人都焕发出新的光彩。可是我自己很清楚,我并没有爱上老孔。我只是爱上了,被人欣赏被人珍视的感觉。这种感觉,令我充满信心,连离婚的挫败感都暂时被一扫而光。直到躺上床,我还仿佛觉得有双眼睛,在脉脉含情地看着我。我连翻身上床的姿势,都尽量保持着一种优雅的仪态。等我察觉自己这荒唐的举动,与下意识的愚蠢想法,忍不住狂笑出声。 有时候突如其来的感情,会让你觉得不真实,仿佛一场奇妙的幻觉。 而孔金诸就是那个不断为我制造幻觉的男人。 早上,刚到公司坐下,孔金诸忽然在MSN上给我发信息,“冰箱里有一块蛋糕是给你的。” 我扑到茶水间,打开冰箱,最里面一层放着一大块精致的提拉米苏。节食太久,这甜腻芬芳的蛋糕立即捕获了我整个身心。 虽然知道吃下去,所有忍饥挨饿换来的裙头那一点点松动就会前功尽弃。可是在强大的食欲面前,我好不容易培养起来的自制力,立即丢盔弃甲。 我颤抖着双手将蛋糕捧到嘴边,整张脸埋下去,嗡的一声,世界一片澄静,唯一的感官只剩唇齿间那点滑腻香甜。 待吃完整只蛋糕,我才意犹未尽地喝口苦咖啡,让自己安静下来。 后悔已经来不及。 原始的欲望被扼制太久,一旦爆发,势如破竹。 对于禁食已久的人来说,食物的诱惑最是难挡。就如一个久未被爱情临幸的女人,一旦瞥见一点爱情的影子就会立即奋不顾身猛扑上去,顾不得姿势有多么狼狈迫切。 6 电梯里的尴尬春色(7) 从某种意义来说,食欲与情欲都是越压抑,越蓬勃的。 我终于明白,为何我会被孔金诸突然而来的殷勤,迷得晕头转向,飘飘然。 而这个蛋糕,只是所有飘飘然的一个开始。 接下来,他使出了十八般武艺,简直令我无力招架。 每天早上,我一到办公室,必然有一杯楼下星巴克外卖的滚烫拿铁放在桌上。 冬日早晨,从热被窝中爬起来,冲到刀刀凌厉的寒风中上班,简直就是非人的折磨。进公司第一时间能喝到一杯烫掉舌头的热辣咖啡,简直可救性命一条。 我甚至怀疑孔金诸在我身上放了定位仪,否则这杯咖啡为什么总是刚好早我一步到公司? 下午茶的时候,茶水间的冰箱里,常常会出现一些别致的食物,有时候是一小杯朗姆酒味的哈根达斯,有时候是一块芝士厚得可让人增肥十磅的蛋糕,或者小份蓝莓酸奶和手工黑巧克力,甚至还有浇着厚厚酱汁的意大利面。我能想到的,不能想到的,都能在里面找到。 我的减肥计划,彻底宣告失败! 好在,这份工作出奇折磨人,部分客户的脑袋,仿佛一生下来就被门夹过,思维方式之奇特,简直匪夷所思。常常气得人口吐白沫,眼冒金星,四肢痉挛,食欲全无……所以,补充进去的那些热量,又在源源不断、晨昏颠倒地与客户斗智斗勇的过程中,被消耗干净。 某日清晨,拿错以前的旧裤子,居然一不小心就塞进去了,连拉链都非常顺滑无阻地拉上了。 像所有突然来袭的意外一般。 我先是不可置信地张大嘴巴,继而明白过来,又转为不可自抑的惊喜。 我几乎疑心,这一切都只是我的幻觉。 我连忙扑到镜子前,那个招摇过市、有碍观瞻的双下巴,真的不见了,本来被肥肉挤得隐形的眼睛,也一下大出许多。 我激动得就差没有痛哭流涕地去叩谢那群折磨人的客户了。 结果,我一整天都不断跑到体重秤上去看自己的新体重,每看一次,都想抱着体重秤狂吻一通。 我从来没有觉得这苛刻严谨、铁面无私、六亲不认、专揭人疮疤的体重秤,这样可爱可亲过。 我忍不住反复捏自己的腰部,那三层赘肉也消失了。 我一整天都抿着嘴窃喜,像中了彩票一样高兴。 老孔MSN上问我:“什么事情,笑得嘴角含春?” 我发给他一个笑脸,并不回答。 “可是因为我?”他厚着脸皮问道。 我还是笑而不语。 难道我要告诉他,因为我的双下巴和三层奶油不见了吗? 就让他误以为,我是因为他而容光焕发吧。 我宁肯他误解,也不愿他知道真相。 真相往往比想象残酷许多。 带着些许误会,孔金诸的目光变得更加滚烫灼热,一双眼睛像红外线外泄的烤箱,我走到哪里,他便烤到哪里,只恨不能把我就地烧得直冒青烟。 他的目光中,隐形的红外光波,在空气里流动,让整个办公室都变得暧昧不清。 我真怕这暧昧不清的磁场被人窥破,故此与他说话,变得更加客气生硬、公私分明。 这就是所谓的未做贼,先心虚吧? 不像有的人,永远理直气壮。 比如温某人! 咦? 我忽然发现,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再想起这个人,哪怕是面对唐美妍的时候。 也许,上一段婚姻的创伤,正式开始愈合了吧。 因身体轻了几分,下班便忍不住去逛百货公司。 刚逛了几家店,就被一件宝蓝色的大衣吸引住。 此刻它正试穿在一名女子身上,简洁大方,衬得那女子低调而优雅,那细细的腰,裹在大衣里,仿佛随时会被风吹折了。 6 电梯里的尴尬春色(8) 尽管只看到一个背影,已引人无限遐思。 我不禁被吸引,趋上前。 一名英挺的男子,正体贴地替她拂平衣服的一角,那男子看起来有几分面熟。 我再走近几步,那男人正好侧过脸,令我目睹他全貌。 我立即觉得晦气,那男人竟然是莫运年。 此刻,他唇角微微上扬,呈现一个完美的弧度,右颊一个若隐若现的酒窝一闪而逝,殷勤得恰到好处。 若不是深知此人斑斑劣迹,我一定也会被他的笑容吸引。 难怪子晴对他始终无法忘情。 不知道哪家的飞蛾,又扑入这无边的火坑。 我轻轻叹口气,为那窈窕腰身的女子不值。 我退后一步,欲转身离去,可是恰巧,那女子也转过身,对着莫运年温柔地笑道:“这衣服有点窄,我快喘不过气了。” 晴天霹雳? 当头棒喝? 如遭雷击? 不,不,不! 这些感受统统加起来,也没有我受到的惊吓大! 那蒙昧无知的飞蛾,竟然是我的至亲好友汪子晴! 我张大嘴巴,即便有苍蝇飞进来,也无力闭上了。 子晴浑然不觉三尺之外站着一个我,此刻她眼中只得一个莫运年,那目光似一池刚刚消融的春水,青碧浅绿,还漂着桃色花瓣,被他一看,便温柔地漾开,泛起连圈的涟漪。 莫运年正好脾气地回应她,目光中笑意如同四月熏风,直可让人消融成醉泥。 但我知道,这男人即便对着一张毫无生命的桌子,也是笑得这般温暖。而他的一颗心,却比桌子还要冷硬无情。 然而,在外人看来,这买衣服的二人,进退默契,眼波流转,不知多令人艳羡! 可是,只有我知道这一幕有多么凶险。只有我知道,这两个人的前尘往事有多么千疮百孔、狰狞不堪。 忽然间,像有人举着烧红的电烙铁,狠狠地冲我背脊烫下来,顿时一片焦臭,还滋滋冒烟。 汪子晴,怎可如此糊涂,好不容易死里逃生,偏偏还要自动扑上去,再上贼船? 我深深体会到鲁迅笔下所说的,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满腔怒气腾地升起,熊熊的怒火不可抑制。 我只觉眼前的一幕无比讽刺,需要极大毅力才能克制自己,不挥手上前棒打鸳鸯。 只片刻,子晴已经看见我。 我以为她会因我的出现而狼狈、尴尬、无地自容,至少会有点不自然吧。 毕竟几天之前,她还信誓旦旦对我说,她绝不会重蹈覆辙。 然而,我低估我的老友—— 她甚至没有惊讶,只是从容地对着我笑起来,然后非常自然地拖起莫运年的手,走到我跟前,“嗨,绍宜,真巧!来见见运年,你们怕是有几年没见了吧?” 语气平静,仿佛还是当年他们新婚燕尔,与我在街头遇见,闲闲打个招呼,不故作亲热,也不显得生疏。 而莫运年更是显得落落大方,一把搂过子晴,一边微笑同我颔首,“绍宜,多年不见,更见风韵了!” 两个当事人都那样坦荡,倒显得我这个局外人分外小气。 可是,我一向性格刚直,不愿与人虚与委蛇。 我冷冷瞥了莫运年一眼,如同看一只苍蝇。然后故意对他视而不见,直接透过他,盯在子晴脸上。 她的脸古井一般沉静,仿佛就算四面墙都坍塌而下,那方寸之地内,也绝不会再涌波澜。 我走近一步,抓起她的手,用力一扯,将她拖至一边,“子晴——” 可是一开口,千言万语忽然哽在我喉头。 子晴顺势拍拍我的手,反而安慰起我来,“过去的,便过去了吧。生活总是向前走的。” 6 电梯里的尴尬春色(9) 我心中一痛,她这是往前走吗?分明是重蹈覆辙! 而旁边的莫运年居然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干脆抱着双臂作壁上观,他好似已经适应了女人为了他而争执,并且愿意表现出极好的耐性。 这样一个冷漠的人,子晴为何还要执迷不悟? 我忽然扬起手,想一巴掌打醒子晴。 可是,我的手刚挥到一半,就被子晴伸出手架住。 我们都被我这个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呆了,她的手,我的手,就这样相互交握着,僵在空中。 子晴左手的衣袖微微向下褪了几寸,露出手腕上一条细细的,月白色的疤痕,微微突出皮肤。 我还记得第一次看见它的时候,它可没有现在这样乖巧驯服,静静地伏在子晴手腕上,像一道别致的装饰品。 那个时候,它狰狞地向外翻开,像婴儿号哭的嘴巴,不断涌出鲜血,子晴半个身子都被这些血染红了,站在天台摇摇欲坠。 我和子晴的目光都胶着在那道割痕上—— 刹那间,回忆涌出,一刀一刀将我们凌迟。 我有时做噩梦,还会看到那一幕,那一刻我差点失去我最好的朋友。 难道——真的是好了伤疤,忘了痛吗? 我用目光询问子晴。 而子晴的目光,有痛,但那痛很好地隐藏在平静的目光下。 如果不是她握住我的手,在微微发颤,我也会被她平和的表象所蒙蔽。 我忽然心软了。 我无法再恶形恶状、怨气冲天地在杵在这里了。 我松开她的手,深深看她一眼:好自为之。 正要转身离开,莫运年居然极有风度地问我:“绍宜,记得你爱吃鲈鱼。我知道一家馆子,梅子蒸鲈鱼味道极佳。不如我们一起去尝尝?” 我充耳不闻。 我可以做到不对他怒目相视,但是我做不到对他和颜悦色。 不管子晴为何要与他继续纠缠,我都不愿同他有任何交集。 我到“浮生”吃晚饭,孙晋州特地坐过来同我寒暄。 我们交流最近看的书,他说了两三个较为犀利的观点,令我叹为观止。 “上次同你一起来的同事,风度蛮好!”他忽然岔开话题。 “咦?他也赞你有魏晋之风!你们还真惺惺相惜啊!”我笑起来。 “多好,以后叫他常来坐坐!” “原来是为自己招揽顾客啊?”我忍不住笑他。 “权当是这样好了!”他圆滑地回答,“我这里,来者都是客!” “哦?我也是客?”我愣了一下,故意反问道。 孙晋州笑而不语。 我忽然觉得自己唐突了,我一向觉得同他也算得上半个知己,如今忽然意识到,自己同他仍是最寻常的宾主关系。 见我忽然不语,他温和地替我倒上一杯新泡的柠檬水,“你是贵客!” “对!”我忽然有点怅然,“我是唯一一个拥有贵宾金卡的贵客!” 孙晋州笑着反问我:“不好吗?” “好得很,吃喝玩乐一律七折,不知多省钱,还有老板免费陪聊!”我说着说着就有些负气,语气酸涩。 “怎么话到你嘴里就俗成这样了?” “我就是大俗人一枚!” “俗不可耐?” “是俗不可爱!”我沮丧地低下头。 原本以为交了一名蓝颜知己,原来对方却当我贵客而已。 是啊,四年来,风雨无阻报到,连离婚颓败之际都不忘叫外卖照顾生意,如此忠心的顾客,打着灯笼也找不到,不是贵客是什么? 我叹口气! 真相,真不敢恭维。 我意兴阑珊,早早便回了父母家,替老妈照顾珊珊洗澡睡觉,看她缩成小小一团,躺在被窝里,长睫毛随着梦境变幻而颤动,皮肤白净细腻,连毛孔都看不见。 6 电梯里的尴尬春色(10) 想当年,我也是这样白瓷一样完美的小人儿,如今已经千疮百孔,神憎鬼厌! 我正欷歔间,忽然有人敲门。 我心下了然,知道是子晴来了。 我打开门,果然—— 她站在门口,站得笔直,身体还有一点僵。她看着我,也不进来,也不说话,神情略有点倦。 我也看着她。 我们都没有说话,认识几乎一辈子了,却第一次相对无言。 两个骄傲的人,都故意挺直脊背,彼此抗衡,希望对方先妥协。 站在门外的那个,始终更尴尬一点,她终于开口,“珊珊呢?我带她回去!” “睡了!”我也故意板着脸。 空气再次凝结—— “我去叫她!”子晴做一个让我闪开的姿势。 我连忙避开,给她一个台阶下,让她进屋。 她走进来,并没有去叫珊珊,反而坐进我卧室。 我也默契地走到里面,替珊珊把卧室门合拢。 我冲了一杯滚烫的普洱,塞进她手里,她的手冰凉,像坚硬冷冽的雕塑。 我不说话,捧杯茶坐到她对面,等她先开口。 又一阵无言的沉默…… 子晴的头,低得快掉进茶杯里了。 我终于失去耐性,忍不住开口,“子晴,我承认,今天下午我的表现,完全是冲动派少女!” “有你这样彪悍的少女?手都被你拉脱臼了。”子晴牵强地说了句笑话,算是和解了。 可是,我们都没有笑,心里似乎有块沉甸甸的石头一直压着,憋得人不吐不快! “子晴,你真的又和他在一起了?”我无法再和她一般逃避问题,直指事情的核心,哪怕揭开的是另一场心痛。 “是的,我们又在一起了。”子晴十分坦然,甚至有一点豁出去的畅快。 我叹气,“为什么一定要选他?他伤你那样深,我们都无法原谅他。人品好的男人,那样多,随便找一个也比他强。” “可是,每天晚上到我梦里来的,几年了,只有他!”子晴仰起头,轻轻地、义无反顾地回答我。 一时间,静默的房间里,居然有那么点荡气回肠的微颤。 我陷进她的回忆中,跟着她一起战栗。 回忆是鬼,它总是躲在暗处,伺机反扑。 几年了,即便躲到天涯海角,她还是会不断梦见他。 前尘往事借由梦境不断重演。 她也曾经因为寂寞,吻过别人的嘴,可是他依然是她心头拔不掉的那根刺。 最可怕是,即便同别人燕好的时候,恍惚中也总觉得是他。 他微凉的身体,借由别人的躯壳,来与她交汇。 为了逃开他,有很长一段时间,她甚至专职谈情说爱,想努力用新的感情、新的人取代他,不惜嫁给一名长得像他的华裔。 可是没有用,除了他,她对所有男人免疫了。 莫运年,就像是专门为她一个人配制的毒品,特别具有杀伤力。 几年的时间、空间,都无法令她戒掉他。 她恨他。 可是,心里又无时无刻不在思念他,渴望他。 她的人格已经分裂了,不再为她所掌控。 她这次回来,除了帮助我,可能潜意识里,仍然是想见他一面。 否则,她怎么甘心? 原以为见一面,便可解除心魔,重新做人。却没想到,一见之下,反而再次堕入魔道。 他是她的劫,不闻不问,不见不念,也能钳制她,何况见上一面。 她再见他的那一天,天色混沌不清,仿佛漫天黄沙都铺到天上去了。 她原本只想远远看一眼。 可是看一眼之后,事情便不再是她所能控制的了。 那过往绵密清晰的回忆,令她眩晕。 6 电梯里的尴尬春色(11) 她只觉鼻头酸涩,像不小心咬到芥末,刺激得鼻息紊乱,泪腺冲动。连那双腿,都仿佛不是她自己的了。 冥冥中仿佛有一种力量,不断推着她前行,推着她走过马路,推着她穿过车流,直到她走到他的跟前。 这力量却又轰然退却,令她双腿瞬间失去支持,需用十二分的毅力,才能站定。仿佛是洞悉了她的紧张与焦躁,周遭喧嚣的一切车鸣人声,都自动被她的感官过滤,只剩下心跳的声音,重重地擂动,像沉寂已久的冻土之上,又有春雷乍响。 她站在他身后,将过往所有曾肆虐过她生命的严冬都凝聚在一起,这些凛冽的冷寂,浓缩成一种庞大而刻意的冷静,支撑着她。 等所有情绪都收敛妥当,不再毫无防备地、脆弱地外露着,她终于可以,平静地像从未经历过风雨的静湖,以一种骄矜的姿态,微微仰首看向对方。 而他,也正好回过身,以一种不可思议的角度,低着头,带着某种意味深长,而又不失讶异的目光,迎向她。 多年未曾见她,他以为她一定早就萎谢了。 她理智的医生白袍下,一直是脆弱而敏感的少女。 遇到事情,总是无助地哭、哭、哭……哭得人心烦意乱,兴致全无。 他以为,经过那一次痛苦的纠缠,她应该已经一蹶不振,化为一个失败的符号了。 没想到此刻,她又能站在他身边,且以一种他想象之外的姿态。 凄迷混浊的天色,又脏又旧,可是她却是崭新的,亮澄澄的,像一朵玫瑰,正开到最美的时候,让人不由自主想要亲近,却又不得不忌惮那些矜持的刺。 他不由上前一步。 而她站得又直又稳,简直似一尊肉做的雕塑,剑拔弩张,全身上下几乎毫无破绽。 但是她微微内蜷的手指出卖了她。 只有他知道,她一紧张,便会用力握紧拳头,手指掐陷入掌心。 她显然用了极大的力量在克制自己,可是纤细的手指,总归抵不住她内心翻涌的情绪。 不知为何,他忽然又看见了当年他美丽的小妻子,握住他的手,便似握住全世界般满足的神情。 于是他笑了,自信重又回到他身体,他听见自己用稳操胜券的声音说:“嗨,你好吗?” 然而,她毕竟已经不再是昔日只懂得泪盈于睫的少女。 她花瓣似的嘴唇忽然就绽开了,仿佛还带着初春的露,“不算好,也不算坏。你呢?” “我?说来话长。有空喝杯咖啡,叙叙旧吗?”他倜傥地笑,仿佛他们从来没有过芥蒂。 于是,从一杯咖啡,很容易过渡到一个吻。 那个吻,应该很旖旎吧?一定销魂得像她多年来不断重复的一个梦境。 他一向是个中高手,子晴曾向我描述过,说他的吻,能吸走她的灵魂。 她被那个吻所俘虏,仿佛她从来未曾真正恨过他。过往种种狰狞都只是一场噩梦。 她犹疑地问我:“绍宜,你说,一个男人肯认真仔细地吻一个女人,是不是代表,他对她还有感情?” “男人还会吻自己的虎口!Fuck一只刚出炉的苹果派!”我想也不想,脱口而出,末了又觉得自己幽默过头了。 “绍宜——”子晴幽怨地看向我,“你认真点好吗?” “好好好!”我立即正襟危坐,收拾干净脸上的不屑,“子晴,我认为莫运年这个人是没有感情的。他对任何女人都可以这样!接吻对于他来说,不过是个勾引女人上床的技巧,纯粹是个技术活儿,不带丁点儿感情色彩!” “绍宜,你不要总把他当成是只用下半身思考的动物!” “错,他是只用下半身,不思考!”我斩钉截铁地总结。 6 电梯里的尴尬春色(12) 子晴扑哧笑了,我忽然觉得她那中邪一般痴情的模样,怎么都有几分做作,像她故意演给我看的一段独角戏。 “无论如何,我想再试试!”子晴狡黠地扬扬眉,“他至少比现在那些眼睛滴溜溜盯着女人胸部看的男人好多了,懂得欣赏女人的内在美!” “内在美?是内衣里的美吧!”我嗤之以鼻,“子晴,你不要再自欺欺人了!莫运年是个多么肉欲的男人,你比我清楚多了!当年他怎么对你的,我毕生难忘!” 我清楚记得,心高气傲,眼高于顶的汪子晴小姐,自从看见莫运年的第一刻,就把自己的魂魄给丢了。 对于她来说,莫运年就是她的全部,他在哪里,哪里就是她的天堂。 有一种男人,就像火光,天生对女人有致命的吸引力,让她们明知道和他在一起一定会被辜负,还是前仆后继、义无反顾地冲上去。 子晴无数次对我描述,“每次他用略带三分醉意的眼睛看着我,我便不忍拒绝他的任何要求……” 我知道莫运年,也知道他的魅力,风度翩翩、家世良好的他,不笑的时候温文尔雅,笑起来,那三分亦邪亦正的神情,又充满赤裸裸的情欲,本身就构成铺天盖地、绵绵密密的一张网,轻易就把女人的心与身网在其中。 也许,真的是越风流的男人,越有吸引力。 可是,你见过蜘蛛网上只粘一只飞蛾的吗? 所以,他网住的除了子晴,还有太多太多别的女人,她们都迷失在这样一张网里,不能自拔。 莫运年刚认识子晴的时候,也惊为天人,小心翼翼,鞍前马后伺候着,那段时间可以说是子晴最幸福、最甜蜜的时光,她整个人身上仿佛随时笼着一层光芒。 身心满足的子晴不止一次在我面前炫耀,莫运年作为男人的征服力。 可惜,她忽略了一个重要的问题,一个性功能彪悍的男人,始终会忍不住向别的女人献宝。就像女人拥有一颗超级美钻,会很难忍住不戴出去炫耀! 他给她买内衣,她柔情蜜意地接过,却不知道,他一转身,同样的内衣,又买多两件,送给另外两个女人。 子晴的同事对他放电,他来者不拒,与子晴同事,在子晴医院对面的酒店开完房,又衣冠楚楚站在楼下等子晴下班。 子晴与他逛街,他接到电话,告诉子晴要回公司开个短会,让子晴在公司楼下等他。子晴老老实实坐在车里,冷得瑟瑟发抖,他却在欲火焚身的女助理面前,勇做人肉灭火器。 …… 这戏剧性的事情太多太多,以至于后来子晴同我哭诉的时候,我都惊讶于它的真实性。 当子晴抹掉自尊,哭着、跪着求莫运年痛改前非的时候,他居然不屑地对子晴说:“天下,没有一个女人能够改变我,这就是我的生活方式,你愿意就和我在一起,不愿意就离婚!” 那个夏天,子晴的心,比西伯利亚的寒风还冷。 傻傻的她,要与他同归于尽,可是,他反手就把她推到地上,以一种厌弃而冷漠的神色看着她。 直到子晴用裁纸刀狠狠切开手腕,那些血和热,从深不见底的伤口里,不断涌出来、涌出来——像牡丹花一样开在她的长裙上,他才慌了手脚,打电话叫我过去,“别让她死在家里,我担不起这个责任。” 这个男人,彻头彻尾,懦弱得像个小丑。 他平日表现出来的风流倜傥、潇洒不羁,不过是掩饰他灵魂深处自私怯懦的道具。 自那一天开始,我对他只剩鄙视。 我赶到的时候,子晴站在天台上,二十七楼的风很大,她半个身子都是血,站在台阶边沿上,摇摇欲坠。 6 电梯里的尴尬春色(13) 她的脸上,一半血,一半泪,交融在一起,又狰狞又诡异,但又出奇地和谐,仿佛只有这疯魔癫狂的模样,才配得上她绝望的神情。 我怀疑,她其实在那一刻已经死去,在她一刀切开自己的动脉,放空她最后的希望之际,她的灵魂已经舍肉身而去。 我从来没有见过活人的眼睛可以那样空洞无望,毫无生气,连仇恨都没有,只有无尽的失望,失无可失的失望。 莫运年吓坏了,见我来了,立即拔腿跑了…… 看到莫运年转身逃走的背影,子晴毫不迟疑,决绝地转身向后一仰,我伸手去抓她,但是已经来不及,我眼睁睁看着她裙裾一角从我手中滑脱,飞坠而下。 我还没明白过来,她便消失了。 像一个幻影一般。 天台上空空荡荡,如果不是地上有蜿蜒的一道铁锈色血痕,你不会觉得那里曾经站了一个人。 我腿一软,扑通跪在地上,过了好久,才挣扎着站起来,爬到天台边从上往下看。 二十六楼违章支了个小阳台出来,救了子晴的命! 我连爬带滚,到楼下叫上来保安,将子晴弄上来,送到医院。 从始至终,莫运年连电话都没有打过一个,更加没有问候一句,生怕把麻烦惹到自己身上了。 从那天开始,我们都再也没有见过莫运年,他整个人仿佛从来没有在子晴的生命中出现过一般。 他大概也受到不小的惊吓吧。连办理离婚手续也托了关系,没有出现。 那一天,子晴跪在地上,央求父母把她送去英国,并发誓永生不再和这个男人有任何联系。 至此,一别多年…… “你以为,现在的莫运年,就不是当年那个了?你期望浪子能回头?”我痛心疾首地望着子晴。 “浪子回头?当年我不是不知道他风流成性,但我真的天真地以为,那是因为他没有遇到好女人。可是,后来我发现,不管多么真诚的感情,多么优秀的女人,都无法真正让浪子回头。若有那么一刹那,他肯为了你回头,也不过是随便向后张望一下。女人总爱误会自己拥有让浪子回头的魅力,殊不知,浪子如果肯回头,就不是浪子了!”子晴苦笑,却说得异常明白,“这么多年,如果没有珊珊,我完全生活得像具行尸,可是他呢?他像没事人一样照样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甚至,更加自由放纵。当年错的不是我,为何背井离乡的人是我?为何我遍体鳞伤,他却完好无恙?凡事都有代价,我付出了,他也必须付出。” 随着子晴的话,我眼前仿佛铺开一个局,这个局是一片茫茫的白雪下,隐藏的陷阱,正张开黑洞洞的大口,在等着某个得意忘形的人,一脚踏上去。 然而,子晴很快打消我的疑窦,她放柔声音,将心底最软的地方,敞开给我看,“何况——这么多年,我以为自己已经绝情灭爱了,可是面对他的时候,我还是会像个少女般紧张。我不想浪费自己也许是最后一次的动情。”她看着我,眼中充满着一种绝望的希冀,“我知道我在做什么!你放心,我不会再重蹈覆辙。我只是想遵循自己的意志,放纵自己,成全一个自己未了的心愿。” “子晴,玩火会自焚!” “我明白!我能控制好自己!这一次,我不会让他再伤害我的,一见苗头不对,我会立即撤退!” “你就算现在撤退,都已经不能做到毫发无伤,全身而退了!”我叹口气。 “绍宜,我只是想单纯地,让自己做一次想做的事情!”子晴信心满满地许诺,“放心,我不会投入太多感情,我就当是和他玩一场游戏!” “游戏?任何游戏都是有输赢的!莫运年才是游戏高手,他的整个人生就是一场游戏!所有和他演对手戏的女人都只有死路一条,你们都不是他的对手!因为你们玩到最后都会认真,可是他永远不会!” 子晴坚定地回驳我,“我不会!我输过一次,不会再输!何况这一次,游戏规则由我定。” “你差点输掉自己一条命!别忘了,妄图游戏人生的人,最后只能被人生游戏。希望你玩游戏的时候,真的给自己留一条后路,因为今时不同往日,你是有女儿的人了!” 子晴点点头,放下杯子,握住我的手。 此刻,她的手已经没有那么冰凉了,微微有些热度。 也许,朋友就是在你手脚冰凉的时候,沏一壶热茶,替你暖手的人吧! 我反手握住子晴! 这个长夜,漫长无边,让人看不清前路…… 我了解子晴,虽然她口口声声说自己有分寸,会保护好自己,其实只是为了让我安心而已。 我再清楚她不过,她是以一种赴死的心态,重新投入那纠缠不清的旧日恋情。 明知那个男人风流成性,谎话漫天,自私怯懦,真心全无,到最后一定还是会被辜负,可是就因为贪恋那一点点虚假的温存,她依然勇敢地挺身而上。 不知道这个男人到底有何种魅力,让一个女人执迷不悟到此! 也许,他确实有独到之处,才能让这么多女人,克服本能的占有欲,仍然甘之如饴吧。 也许他的好处,享受过的女人,都死而无憾。 即便如此,我也永远不愿意知道! 7 只是看走眼(1) 昨晚同子晴几乎聊足一个通宵,早上起床,整张脸都是肿的。 子晴却意外地精神抖擞,哼着歌,一边同珊珊斗智斗勇,一边为我们做丰盛的早餐。 她一夜未睡,脸上仍似笼着一层光泽,而我却一脸死灰! 仿佛她才十八岁,而我已经三十八岁。 难怪别人都说爱情是美容圣品,一旦恋爱,就像打了鸡血一样亢奋。 子晴全身心投入到这场险象环生的爱情中,故此脸上有种义无反顾的艳光。 而我,就是没有爱情滋润的咸鱼干。 难怪子晴,宁愿一败涂地,也要轰轰烈烈爱一场。 可惜我因噎废食,自甘做一条安全的老咸鱼。 老咸鱼,按部就班坐到办公室里,喝一口孔金诸特地加急外送的回魂咖啡,连整个灵魂都醒了。 打开电脑,他发过来的一段音乐,迅速占领我的私人空间。 我不由精神一振,风骚地想:看,老咸鱼也有春天! 多可怕,有过惨痛的婚姻,我居然还渴望咸鱼翻身! 也许在爱情这条路上,人也像猫一样,有九条命。 中午请创意部同事去吃泰国菜,庆祝拿下新客户。 一顿饭吃得宾主尽欢,兴致高昂地聊起办公室八卦。 唐美妍更是将八卦精神进行到底,点评起各位老总的老婆。 “陈总老婆最贤惠,每次炖了鸡汤亲自送到办公室!”王云舒说起老板陈守翰的老婆简直赞不绝口,“陈太太漂亮大方,自己也是建筑师,虽然忙,却将家庭事业照顾得不知多妥当!” “是啊,陈总还是靠老婆发家的,她娘家颇有背景!”林钦风也忍不住八卦,“可是,老板娘从来不以此凌驾于陈总之上,十分尊敬陈总,对我们也好,年底派发红包,一定是最大方那个!” “改天找机会一定要认识一下!”我立即景仰地说,我自婚姻失败后,开始特别崇拜那些事业家庭两不误的女人! “是的,孔总的老婆也要认识一下!”胖张流着口水说,“孔总老婆以前是平面模特,那五官简直无可挑剔!” “真有那样的美人啊?我以为五官无可挑剔的只有李嘉欣呢!”我毫无心机地接过话题。 然后,我看见王云舒的脸色变了一变—— 我突然醒悟—— 孔金诸有老婆? 我的心顿时一沉! 我不知道,我的脸色到底有没有变化,但是我看见王云舒偷偷看了我一眼,然后急急打断胖张的话,“哪有那么夸张?我看你是没见过真美人吧!” “可人家就是真美人啊!一张脸百看不厌!”胖张未领会她话中深意,执意替孔太太辩解。 “百看不厌,是骗小孩子的。对于男人来说,就是天仙也三天就看厌了!”王云舒再次打断胖张,“何况,孔总老婆已经美人迟暮了,脸上都有皱纹了!” 汗毛顺着我的背脊爬上来,我也有皱纹了! 有皱纹的女人,再美,都只能贴上“迟暮”的标签。 大概孔金诸的老婆,是胖张的偶像,又或者他对孔金诸追求我的事情毫不知情,继续为她申辩,坚决捍卫偶像的形象。 最后连林钦风都听不下去了,“一个成天只知道打麻将的女人,再美也是浪费!” 一句话噎得胖张再也开不了口,过了好半天才悻悻地说:“我只说她美,又没说她有灵魂!” 大家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连我也跟着大家笑起来,笑声特别响亮,但听在自己耳朵里,像金属片刮着墙壁,又刺耳,又无奈! 原来,我不过是别人看腻味了天仙老婆,寻求刺激的道具而已。 出了餐馆大门,王云舒偷偷走到我身边,犹豫了一下说:“绍宜姐,胖张说的话,你别放心上啊!” 7 只是看走眼(2) “我为什么要放心上?”我故意轻描淡写地说。 “我知道孔总在追求你!”王云舒犹豫了一下,“我看见他偷偷往你办公室送花和咖啡!” “你都说是他追求我,又不是我追求他!他有追求我的权利,我有拒绝他的权利!”我大方地笑起来,既然都被别人看见了,抵赖也是没用的,不如坦然承认。 “这就好!”王云舒松了口气,“我也觉得你看不上他,他那么平庸!看你平时对他板着一张脸,我就知道他没机会!” “高妹,背后莫说人闲话!”我一语双关地提醒她。 她不愧是鬼精灵,“你放心,孔总追你的事情,只有我一个人察觉了!我守口如瓶!” 我拍拍她的肩膀,心里松了口气。 回到办公室良久,却仍不免悲从中来! 我以为我的春天到了,却不过是一场倒春寒。 难怪别人说离婚的女人,特别好欺负,单是那一份期待新生的渴望,就足以令心怀叵测的男人肆意利用了。 每个离婚的女人都伤心寂寞,渴望安慰,期待重整旗鼓,关键时候饥不择食,孔金诸大抵就是看准了我的弱点,想乘虚而入,捞点好处。 原以为自己已历尽沧桑,百毒不侵了,没想到,还是差点着了男人的道! 平时孔金诸看起来斯文有礼,幽默而知进退,一副童叟无欺的样子,没想到居然也是一只披着羊皮的狼! 枉我妈替我生了这么大一双眼睛,居然每次都看走眼。 不,也许不关眼睛的事。 我悲哀地想,也许离婚女人找伴侣,就像我们小时候玩抢椅子的游戏,因为竞争太过激烈,音乐一停,立即条件反射一屁股坐下,先占了空位再说。根本没想清楚这张椅子是否适合自己! 我更糟糕,连椅子上是否已经坐了人都没看清楚,就差点一屁股坐下! 好险! 否则,天长地久,保不准就稀里糊涂被对方的殷勤攻势,攻去了心,沦为破坏别人婚姻的狐狸精,而且还是一只人老珠黄——迟暮的狐狸精。 一连好几天,冰箱里属于他的任何东西都不碰,除去工作,绝不与他私下交流。 我尽一切可能避开与他单独会面。 我并没有将话题挑明,甚至没有去质问他,抬头不见低头见,多少给对方留点面子,如果他识趣的话,自己会冷下来,找个台阶下了。 几天后,孔金诸终于觉察出事情的不对劲。 这天,他将我堵在茶水间,颇为愤怒地问我:“为什么避开我?” 咦?怎么这个人不懂得见好就收?非要撕破脸吗? “哪有?”我装糊涂,企图尽快结束谈话,蒙混过关。 “我替你准备的食物,你为何不吃了?”他依然不依不饶,直截了当地表达了不满。 我顿时怒火中烧,明明有妻子,偏偏还打扮成单身情圣的样子,穷追猛打,真是恬不知耻! 我连梯子都替他准备好了,他还不想下台?那就不要怪我无情了。 “还是留给你老婆吃吧!”我也冲口而出! “你就为这个生气?”他忽然笑了。 “难道我不该生气?你明明有妻子,就不应该来招惹我!”我气冲冲地说。 “你才知道我有家庭吗?”他惊异极了,“我以为你早知道了!” “如果早知道了,我从头到尾就不会给你好脸色!”我压低声音,同时留意有没有别的人进入茶水间。 “我以为你早知道了!全公司人都知道我结婚了!随便找个人都能打听到!你并没有拒绝我,我以为你不介意!”他有点意外,看来是真以为我知道他的情况。 果然,人必自毁,而后人毁之,我为我拖泥带水的虚荣心付出了代价。 7 只是看走眼(3) “我闲着没事情,到处打听男人婚姻状况?”我冷笑,“你当我是什么女人?” “我当你是个好女人,所以才真心实意追求你!”他一脸真诚。 可惜已经骗不了我了,“你认为你有什么资格追求女人?” “我老婆与我的关系并不是你想象的那样!我们已经许久没有共同语言!” “少来这一套!”我粗暴地打断他,“所有男人吃着碗里想着锅里的时候,都用这个招数,已经被用滥了。” “绍宜,她天天打麻将,夜生活不知多丰富,我和她早就感情破裂!”他继续痛诉革命家史。 我越发厌恶眼前的这个男人,也许当年温旭生也是这样诋毁我的吧! 但凡夫妻感情不和,都是老婆的错,男人统统是纯洁无辜的小白兔。 “就算你老婆真的顽劣不堪,也不是你妄图婚外情的借口!你这样做,比她更拙劣!婚姻不是儿戏!”我忍不住怒斥他,仿佛眼前站着的不是孔金诸,而是温旭生,“一个处于婚姻中的男人,是没有资格追求任何女人的!” “绍宜,你离过婚,不要那么迷信婚姻好不好?”他妄想说服我,“你知道,婚姻不能给人任何保证,感情才是最重要的。” “一个连婚姻都不尊重的人,会尊重感情?”我笑起来,“孔金诸,正因为我经历过失败的婚姻,因此特别痛恨不尊重婚姻的男人!你可以移情别恋,你可以喜新厌旧,这些都是人的本能,但是请先结束一段感情,再开始另一段!”我漠然地看着他,“我永远不会去扮演一个曾经伤害过我自己的角色!” “你既然可以原谅唐美妍,为何不肯给自己一个接受新感情的机会!我知道,你也喜欢我!”他仍旧试图游说我。 我鄙夷地看着他,“第一,唐美妍是名未婚女子,她有追求、喜欢、接受任何异性的权利。我前夫出轨,责任在他,不在唐美妍,是他自己没有履行婚姻的职责,是他不尊重我们的婚姻,与外人无关。如果他真的爱我,任何女人勾引,他都不会心动!所以,我可以原谅唐美妍,而不会原谅他。第二,我想你误会了,我从来没有喜欢过你!” “你撒谎!”他有些愠怒。 “我不擅长撒谎!”我冷冷地说,“如果你未婚,我愿意接受一个异性的欣赏和殷勤,因为即便我不喜欢他,我也可以享受虚荣心,仅此而已!可是你已婚,我就连这点兴趣都没有了!” 话说到此,他彻底消沉了! 他大抵没有想到我是一个这样决绝无情的人! 谁让温旭生当时,对我也是这样的决绝无情呢? 我扔下脸色奇差、羞愤难当的孔金诸,绝然而去。 真解恨! 没想到,温旭生给我留下的这口气,居然趁着这机会全都发泄出来了。 回到办公室,关上门,我独自对着墙壁冷笑! 一直笑到嘴角抽筋! 可是不知为何,晚上回到家里,觉得分外寂寞! 空荡荡的房间,塞再多家具杂物,都填不满,开再多灯,都点不亮,像间年代久远的冻库,隐隐透出腐败之气。 我缩在被子里,不知为何,眼泪不断涌出来,我侧到左边,眼泪滑到左边耳洞里,凉凉的;我侧到右边,眼泪流进右边耳洞里,冰冰的;我仰面躺着,眼泪流向两边耳洞,冰凉冰凉的,仿佛专门与我过不去。 那样多眼泪急落,像水龙头的阀门坏掉了,可是又不觉得有多伤心。只觉得酸,无边无际的酸,连五脏六腑、四肢百骸都是酸的,整个人就像咬过五百颗杨梅的牙齿,绵软无力,只是想落泪。 为何这样酸楚呢? 7 只是看走眼(4) 大概是我的感情、我的人、我的心、我的身体,都太陈旧、太落伍,终于坏了、馊了、腐烂变质了吧,再也跟不上这个变化的新鲜的时代了。 这个晚上,我寂寞地发酸,酸得连睡觉的力气都失去了。 早上,坐到办公室,我习惯性在桌上找一杯热腾腾的咖啡,居然四下皆无。 我忍不住讪笑,糖衣炮弹的攻势还真可怕,坏习惯一旦养成,要戒掉,可不是一朝一夕的。 看来,孔金诸被我痛斥以后,立即放下屠刀! 我忽然一阵感慨,那些迷人的优待统统没有了!我又要回到独善其身的生活。 自怜之后,我到茶水间冲了一杯黑咖啡,大口灌下去,精神照样一振! 看来事无巨细,始终是自己靠自己,才最实在! 当下又觉得释然! 这两天,他看起来十分委靡不振,平时意气风发的面孔上,像蒙着一层灰。 他以为在演苦情戏吗? 一个已婚的男人,有什么资格扮失恋? 当我以为事情就此了结,却没想到新的插曲又再次响起。 我居然接到孔金诸老婆打来的电话,约我喝下午茶。 我承认这是最烂的编剧才会写的老戏码。 我完全可以拒绝,但我太好奇传说中的那张无可挑剔、毫无瑕疵、百看不厌的脸了。 另外,我也好奇,我的这部破戏本,情节又是如何荒唐呢? 在强烈的好奇心的怂恿下,我如约到了楼下咖啡厅。 走到门口我又觉得有点心虚,腿有点发软,毕竟流水虽无情,但落花曾有意,况且我还喝过老孔的免费咖啡…… 我立即想打退堂鼓,可是一转身又想,连唐美妍看见我都理直气壮,我统共只和老孔吃过一次饭,还是在公共场所,有什么好怕的? 况且这个自称任荇荇的女人,声音也还算斯文,不像会挥动老拳的女人,上天保佑她没有带两个女武松在旁边助阵。 于是,我又壮了壮胆,推门走进去。 顺着几个男人兴致勃勃的目光,我很容易在靠窗的一个角落里,找到了老孔的老婆——任荇荇。 我一走过去,她便立即站起来,微笑颔首,表现得温文有礼。 我马上松口气,不是悍妇! 我们坐下来,各自打量对方。 一抹淡青色天光,透过窗玻璃,正好打在她的脸上,形成一道莹皎的辉晕。 天,她哪里需要女武松撑腰啊?光是她这张脸出马,再嚣张的小三都会掉头就跑。 绝对打遍天下无情敌。 我明白胖张为何那样誓死捍卫偶像了,她的五官左看右看,远看近看,硬是挑不出任何瑕疵。 每个五官单独拆开都堪称完美,组合在一起,又有说不出的自然舒服。就连皮肤都白皙细洁,哪里有半丝皱纹! 我忍不住感叹,连任荇荇这样的美人,丈夫都会看厌,想染指别的女人,温旭生移情别恋简直就是不可违逆的天理。 原来真的有审美疲劳这回事,对着这样无可挑剔的美人,老孔居然也看得上我这个双下巴、凸肚腩的女人。 看见任荇荇上下打量我,我简直羞愧得想将脸重新塞回我妈肚子里。 我忽然庆幸自己最近瘦了下来,否则她要是看见以前那个酷似汽油桶的我,一定会被打击得直接去撞南山。 她温和地笑了笑,我立即觉得仿佛春回大地,整个身上都暖洋洋。 “你名字很美,很衬你!”我由衷赞叹,几乎忘记她找我的目的。 任荇荇,任盈盈?她还真像查大爷笔下的大小姐! “你也很有气质!”她花瓣一样的嘴唇,微微开启。 我更加羞愧,“通常我们夸奖一个人有气质,是因为她长得不大好!” 7 只是看走眼(5) 她一下笑了,“你果然很有趣!” “有趣?”纵横商场这么多年的女人被人夸有趣是什么感觉?我江绍宜一向是雷厉风行,铿锵有力的女强人,什么时候被人赞有趣?我意外极了。 “你同事说,你是个十分风趣的人!”她认真地说,“我也觉得金诸不会随便看上哪个女人!” 咦?一上来就直奔主题,不是个简单女人。 谁说她美则美,毫无灵魂?都是些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的人。人家只不过来不及动用灵魂武器,一张脸已经完胜。 “我同你一比,相差至少十个级别!”我老老实实地回答,“孔金诸和我可是比二十七层净化的娃哈哈矿泉水还清白干净!” “是吗!”任荇荇始终微笑,是那种温和的却又拒人千里的微笑,“可是他不是这样跟我说的!” “啊?”我意外极了,“他怎么说?” 不会硬把莫须有的脏水往我身上泼吧? “他说他同你在灵魂上有沟通!”她微微皱了皱眉头,忽然有点不自信。 连颦眉的小动作,都让人怜惜。不知当年西施捧心的样子,有没有这样美? “灵魂上有沟通?”我张大嘴巴——天,一定丑死了。 我赶紧闭上嘴巴,在美女面前还是不要太唐突,太不注重仪态了。 我努力让自己斯文一点,不解地问:“我同他灵魂上也没什么好交流的,平时都只交流工作!” “是他自己亲口告诉我的!”任荇荇的眉头皱得更深,“他说从来没有一个女人如此接近过他的灵魂!” “别听他胡说,他根本没灵魂。” “啊?”她瞪圆眼睛。 “你那样美,他的灵魂早就被你勾走了,平日就剩一副臭皮囊和我们在一起,除了你,没谁能够得到他的灵魂!”我笑嘻嘻拍马屁,生怕美人再皱眉头。 奇怪,在她面前,我怎么觉得自己像个男人? 任荇荇笑了,“你太有趣了!” 我最怕听到别人说我有趣了,感觉像个出尽洋相的小丑。 “我不怎么有趣!”我讪讪地说,“你不要听他胡说,他是故意这样做的,因为你太漂亮了,他没有安全感,为了吸引你的注意力,他故意说和我怎么怎么样,好让你也同样紧张他。” 我努力为该死的孔金诸开脱。 “可是,他想同我离婚!”任荇荇十分冷静地对我说,仿佛在说别人的事情。 “不关我的事啊!”我赶紧撇清关系,“我对他一点想法都没有!哦,不,是半点都没有!” “可是他说,你常常约他吃饭,和他谈心,他说只有你了解他!”她手势优雅地替我倒了杯茶,“我不小心看到他发给你的短信,不像没有瓜葛的!” 任荇荇始终维持平静的美人仪态,我由衷佩服她,一个女人把自己的情绪控制得这样好,太难了。 有的女人长得美,可是坐下来剔牙抠脚,开口闭口问候别人老娘,实在不敢恭维。可是,任荇荇遇到这么大事情,还能安安静静,斯斯文文,确实是真美人。 “后来我追问他,他终于承认你们两情相悦。”她的神情忽然有点落寞,美人终于流露了她的真情绪。 “我可一点都不了解他,也没跟他两情相悦!”我有点生气,连证据都不会销毁,还想学别人做贼? “如果你真和他没什么,他为何一定要和我离婚?”美人不解。她问我,我也不解。 我自问没有拆散任何人婚姻的魅力,更何况这种超级美女的婚姻。他一定是被老婆逼急了,才想用离婚来转移注意力,搞得自己一副遭遇真爱的样子! 呸! “会不会是因为你天天打麻将,他故意说来气你的啊?”我承认自己多嘴。 7 只是看走眼(6) “可是,自从结婚以后,我就再也没有工作过。我不打麻将,还能做什么呢?”她叹口气,“男人对女人总是有很多要求。我工作,他怕我招蜂引蝶;我打麻将,他说不务正业;我多和他说几句话,他说我什么都要过问,不给他留空间;我少和他说几句话,他又觉得我们缺乏交流,我不关心他。可是他有没有想过,是谁替他备好三餐,预留夜宵,洗干净衣服,熨烫平整,搭配妥当?他经常工作到凌晨才回家,早上睁开眼睛就出门,我以为他工作烦心,不敢骚扰,却原来他一心一意对别的女人诉衷肠!” 她话说得急,故此微微有点气喘。因为愠怒,脸上有些红晕,比刚才那个克制有礼的美女,生动多了。 “孔金诸有此贤妻,真是他的福气!”我由衷感叹,当年温旭生对我还不是挑三拣四?我自问没有任荇荇做得好,长得美,可是一颗红心还不是一心一意向着他,一样落得个被抛弃的下场。 “是‘闲妻’吧?”她苦笑,“闲在家里的闲妻,终于被嫌弃了!” “你可以工作啊!”我开始乱出主意,只是不忍看她落寞的神色。 “工作?我并没有名牌大学的证书。结婚以前,我的工作全靠一张脸,现在结婚了,难道我还靠出卖色相赚钱?对文凭要求低一点的工作不是没有,可我总不能还到公司扮青春,装可爱,当前台小妹吧?况且,前台也只要小妹,不要大婶!不怕你笑话,我以前找过很多份文职工作,无一例外,上班不超过一星期,不是老板另有企图,就是有男同事上来吃豆腐。我笑容多一点,他们说我风骚,我笑容少一点,他们说我闷骚,连女同事都不肯站在我这边,还踩两脚说,谁让你长得这么招人?活该!你说我能怎样?只能跟一班主妇打麻将混时间了!” 这样美丽,却还这样清醒,懂得自嘲,说起话来,惟妙惟肖,我仿佛看见一群眼冒绿光、毛手毛脚的臭男人,和一群被嫉妒的火焰烧得理智全无的蠢女人。 她不是没有灵魂啊! 她是背着一个美丽的外壳,被天下人误解! 不知为何,我忽然有点高兴——原来私心里,我也希望美人有灵魂!也许是我们对美人要求特别多,平日里,那样多歪瓜裂枣、满地吐痰的女人,也没见谁要求过她们有灵魂! 难怪金城武拿不到金马奖,长得太漂亮了,谁肯相信他有灵魂? 我长叹,“原来长得漂亮,未必是好事情!” 任荇荇吐了口气,“我自问从来没有做过对不起金诸的事情,可是他却和别的女人来往!” 作为这个“别的女人”,我恐怕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我想孔金诸大概对自己妻子太多误解,又不肯花时间听听老婆的心声,干脆破釜沉舟,想来段婚外情寻求心理平衡,结果露出马脚,被老婆发现,抵赖不掉,只能死撑。 都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有个美得一动不动都可以招来狂蜂浪蝶的老婆,他的心理负担一定很重,难怪向往我等姿色平庸的女人了。 “江小姐——”任荇荇的目光中居然有点幽怨,“我觉得你是好人!能不能和金诸保持一点距离!” 我莫名其妙当个狐狸精,真是丢了狐狸精的脸,连人家老婆姿色的十分之一都比不上。 孔金诸一定鬼迷心窍了。 让我和他保持距离? 他办公室距离我办公室不过十步之遥,我就是放个响点的屁,他都听得见,怎么保持? 除非辞职! 为了一个莫须有的罪名,我丰厚的年终分红就不要了? 当然不可能! 我自然可以对任荇荇的话一笑置之,可是她那么美,那样可怜,看得我心有戚戚焉,莫名其妙激发了除强扶弱的正义感,觉得非要给她一个交代,好让她安心。好歹,就算他们离婚,也不能是打着我的旗号吧! 7 只是看走眼(7) 我忽然急中生智。不,也许是病急乱投医,急忙说:“荇荇,我有男朋友的!” 我听见自己装模作样地说:“我真的有男朋友的,不可能和你家孔金诸有什么瓜葛!相信我,他只是故意气你!你们之间也许有太多误会!” “你有男友?可你同事都说你单身!”任荇荇显然已经先打听清楚我的情况了,她果然不是盲目行事的无脑女。 “个人私事,不太好在公司张扬!”我赶紧说,“要不,我让他过来,给你过过目?” “好啊?!”任荇荇忽然松口气,“你真有男友,我就相信金诸故意骗我!因为他说,你想同他结婚!” 我头皮一阵发麻。 这孔金诸还真厚颜无耻,脏水都往我身上泼,把自己撇干净! 看来,我不真找个男友出来,就只能跳黄浦江了。 找谁呢? 我迅速将相熟的男人在脑中过了一遍。 孙晋州!他与我熟稔,且一表人才! 此刻,非得找个撑得住场面的男人不可。 难怪男人天生对美女没有抵抗力,一具耐看的肉身,光是用来撑场面,都已经很具有价值了。 性格决定命运! 我不得不感叹自己彪悍而戏剧化的人生,全部是自找的。 比如,为了我那薄得还没二两重的面子,把破坏我婚姻的唐美妍留在公司,以礼相待,让自己心生不快。 现在,又为了不足三钱重的好奇心,不得不付出巨大代价,连找人假扮男友这么肥皂剧的招数,我也使出来了。 在任荇荇迫切的目光下,我讪讪地打了个电话给孙晋州,“亲爱的,你能来我公司一下吗?” “亲爱的?绍宜,你打错电话了吧!”孙晋州真是正人君子啊,一点便宜都不肯占。 我只好厚着脸皮又说:“晋州,就在我们公司楼下的咖啡厅,你平时等我那个地方!一定要来啊!” “我什么时候等过你啊?”他还想多问,显然是被我弄糊涂了。 我怕引起任荇荇怀疑,更怕她听到孙晋州在电话里的声音,赶紧把电话挂了。 然后我偷偷发了条短信给他:拜托了!扮一次我男友,替我驱灾挡祸!事后必定重谢! 我故作镇定地看着任荇荇,“他有点忙,不过会尽量赶过来!” 我实在不敢把话说满了,怕万一孙晋州不肯参与我这个荒唐游戏,我就只有自食其果了。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我忐忑不安,如坐针毡。 就在我屁股快坚持不住的时候,孙晋州终于出现了! 我的臀部终于舒坦安稳了! 他长身玉立,站在我同任荇荇面前,一点也不慌乱,气定神闲地冲任荇荇微微颔首,然后坐到我旁边。 我用看恩人的目光看着孙晋州,然后像拽住救命稻草一样抓紧他的手,“晋州,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孔金诸孔经理的夫人,任荇荇!” “叫我孙晋州就行!认识你很高兴!”孙晋州不露痕迹地将手从我的魔爪里抽出来,伸向任荇荇。 任荇荇也非常淑女地同他握手,表示礼貌。 孙晋州收回手,放到一边,我心虚,毕竟这男友是冒牌的,怕被任荇荇看穿,赶紧坐得离孙晋州更近一点。 我悄悄瞪了孙晋州一眼,暗示他:你既然送上门来,就不要扭捏啦! 他无奈地看我一眼,妥协! 胜利! 我嘴角的笑容扩大——这次应该可以混过关了吧! “孙先生见过金诸吗?”任荇荇试探着问了一句。 “与孔兄见过一面,在我自己的餐厅里。当时他同绍宜谈工作上的事情,我在旁边看书,不好打扰,也就没能和孔兄多聊几句!” 7 只是看走眼(8) “哦!”任荇荇显然松口气,“对不起,我闹笑话了。” 她又恢复那种温和有礼、又拒人千里的态度。 而孙晋州被我死命拽住手,有点不自在。 我赶紧找点话题乱聊,好让气氛没那么尴尬。 还好,孙晋州与我一向有默契,我们干脆讨论起前天看过的一部电影,气氛一下缓和下来。虽然电影是我同孙晋州各自在家观摩的,但是听在外人耳中,还真以为我们是一同观看的。加上我们又谈了几本最近在看的书,我甚至故意找歪理反驳了孙晋州几个观点,他望着我笑得很无奈。 可是看在任荇荇眼中,她居然说:“我好羡慕你们这样有说有笑,我同金诸真的已经好久没有共同做一件事情了!” 我暗想,我同孙晋州也没有共同做任何事情,都是各看各书,各回各家,各睡各觉! “你可以好好和他谈谈,你们之间的误会一定能消除的!他不过是拿我当幌子,故意气你!”我赶紧进谗言。 孙晋州深深看了我一眼,没有做声。 我深觉汗颜,要不是孔金诸确实殷勤追求过我,在这样资深的美女面前,我也会觉得一切不过是我自作多情。 “江小姐,很对不起,我误会你了!”任荇荇楚楚可怜的,“你男友这样出色,你怎么可能会同我家金诸走?一定是他单相思!” 总算猜对了! 可是我不敢公布正确答案。 她那样美,就是往我头上扣屎盆子,我也不忍心责怪她,何况是误会! “任小姐不知比绍宜美多少倍,孔兄一定与你有误会,所以故意用绍宜来气你!任何长眼睛的人,都会选你而不会选绍宜的!”孙晋州用力捏一下我的手,故意一边贬我,一边顺便抬高任荇荇。 没想到孙晋州居然这样懂得恭维女人,当年必定是猎爱一族的高手! 他这样损我,我居然没有生气,因为我心知他说的是大实话。 虽然,我曾经也是美术系一枝花。 可是和任荇荇一比,完全是云泥之别。 他们两人你捧我一句,我赞你十句,都表现得很有风度,就差没摆出一副相见恨晚的表情了。 我恶毒地想,要是任荇荇与孙晋州一见钟情就好了,这样孔金诸午夜梦回,或者在公司看见我的双下巴,一定悔得肝肠寸断! 当任荇荇表示要请我和孙晋州吃晚饭赔罪,我立即举双手同意。 任荇荇打电话让孔金诸下楼见面。 这只钻了孔的金猪傻乎乎送上门,才发现自己已经被老婆出卖了。 接着他看见我同孙晋州十指相扣,一副含情脉脉、恩爱默契的样子,眼球都差点蹦出来,不知多尴尬,只恨地上没条缝了。 可他老婆还非要温柔而不容他反抗地押着他同我们一起吃饭。 孙晋州不愧偶像派兼演技派,如果他去演电影,估计只有梁朝伟能与之抗衡了。 吃饭的时候,他不知表现得多自然平实,与孔金诸与任荇荇谈笑间,只偶然转过脸看着我,淡淡笑一笑,替我及时更新茶水,并不时夹两筷子菜。 其实,他近来算得上是我的“衣食父母”,对我的口味和用餐习惯,再熟悉不过,我也向来被他照顾惯了,谁让我是他的贵客呢?所以,我们俩配合得天衣无缝,不知情的人,一定以为我同他的感情十分深厚。 我一路但笑不语,尽情吃喝,只派孙晋州冲锋陷阵,与老孔夫妇周旋,好在他出奇地长袖善舞,应付起他们游刃有余。 我上洗手间时,孔金诸居然胆子奇大,也跟了进来。他逼视我,一副受到愚弄的无辜表情,“你有男朋友,早说啊!” 7 只是看走眼(9) 我回瞪他一眼,“我有无男友,何须向你交代?” 然后扬长而去,让他猛碰一鼻子灰。 回到席间,孙晋州不知和任荇荇说了什么,只觉得眉目间有盈盈笑意,又仿佛一池平静春水,被风轻轻一吹,一圈一圈荡漾开,只荡得人心也晃啊晃啊,连肉带骨都酥掉了。 忽然我有点痛恨孙晋州与任荇荇一副知己知彼、相谈甚欢的样子。 我走过去,眉梢眼角难免流出一股酸意。 孙晋州一脸从容,仿佛背着女友与旁的女人说笑自如,是十分稀疏平常,天经地义的事情。 当然,也许他正牌女友在,他就不会这样了。 同样看不惯孙晋州的还有孔金诸。 此君只觉在孙晋州面前分外受挫,故此一直不肯拿好脸色给他看。 吃过饭,任荇荇提议一道去看电影。 天啦,我第一次发现这个温和柔弱的女人太会折腾啦。 也许她仍旧不放心我,也许她想找个机会,同孔金诸重新开始。 “不去了吧!”我和孔金诸同时举双手反对,连声音都整齐划一。 没想到我们俩居然心虚得如此有默契! 他用很复杂的眼神瞟了我一眼。 天啊,他不会又以为我和他灵魂有沟通吧! 孙晋州立即同我解围,“绍宜,你跟子晴说,晚上我们不约她了,让她不用等我们了!” “原来你们约了人啊?”任荇荇有点怀疑地看了我一眼。 “没关系,没关系!”我赶紧赔笑脸,“我同我朋友说一声就行了!” 我假装拨通电话,对着电话胡乱说了两句,表示真约了人,现在推掉了。 我郁闷地拖着孙晋州的手,一路走到电影院。 也不知道他们挑了什么片子,就埋着头,跟他们一道钻进放映厅。 熄灯时,我的心也随之一松,终于不用演戏了,我赶紧把手往回缩。可是,孙晋州仿佛不为所动,一副做戏做全套的样子,还紧紧握住我的手! 我赶紧凑到他耳边小声说:“警报解除!” 他依然纹丝不动。 我以为声音太小,又稍微再凑近一点,“警报解除啦!” 孙晋州终于听见了,他微微侧过脸,对着我很温柔地笑了笑,然后转过脸专心看电影,继续握紧我的手! 我的心忽然咯噔一跳,手心立即汗如泉涌! 此刻,我就是蠢笨如猪,也明白事情不是按照我的剧本在发展了。我隐约感觉到我和孙晋州之间的友情起了变化,而且这变化还不是微妙的,而是翻天覆地的,可以在我心湖里卷起惊涛骇浪。 我僵着脖子,惊异地看着他。黑暗中,他的面孔在明灭不定的荧光下,若隐若现。可是,即便漆黑一片,我仍然能够分辨出,他的脸上有极其温柔的表情,仿佛他看的不是荧幕,而是他悄悄爱慕的女子。 我僵直的身体,就在他温柔的侧脸旁,一点一点变软,软成烈阳下,池塘边的春泥。 可是这个软,又那样令人心神荡漾,仿佛天地间所有的柔情都汇聚在我的体内,一波一波由内而外冲撞着。 我第一次发现,坐在这个亲如老友一般的男人身边,我竟然也能够心跳加速。然后,我一向鲁钝的感官,竟然神奇地恢复了功能,进而夸张地放大了它们捕捉到的信号。 我甚至能觉察到他的气息,同我一样略微紊乱,他的手心也有一潮一潮的汗水泄露他的心绪。 然后,我的心便忽然归位了,仿佛从来没有这么安适过。 原来,他也同我一样紧张。 直到电影演完,我还犹似在梦中,恍惚中荧幕上所有情节都看在眼中,却又被大脑自动屏蔽过滤。我连我们怎么走出电影院,怎么同老孔夫妇道别,都不记得了。 7 只是看走眼(10) 所有感知都聚焦在孙晋州握住我的那只手上。 奇怪,看电影之前,他握住我的手,我犹觉是握住一段粗树枝。可是为何一到暗处,他的手就变得那样性感而不可思议,仿佛吸盘一般吸去了我所有的知觉,唤起了我作为女人的所有感性和敏锐,忍不住浮想联翩。 直到孙晋州将我送到楼下,轻轻放开我的手,我才如梦初醒。 我慌乱地看着他,他平静地看着我。 他的眸子里黑如墨璃,流光幻变,搅得我心绪大乱,辨不清任何他想传递的信息,因为在我的目光探向他双眸的那一瞬间,我的心,咚的一声,就全都掉进去了。 “任务完成,警报解除!”他说。 啊? 他笑着冲我挥手! 我条件反射举起手,也对他挥了挥,“警报解除!” 他的笑容忽然又变回平日餐馆老板样,“早点休息!” 我点点头,茫然失措地回答:“晚安!” 适才黑暗中,那些暧昧的气息、温柔的目光、潮密的汗水、慌乱的心跳…… 都只是我的幻觉吗? 我头也不敢回地转身离去,生怕他洞见我的失望! 是他临阵退缩,还是我自作多情了? 我梦游一般飘然上楼。 影院中,那些亦真亦幻的感知,是我太渴望恋爱而产生的幻觉吗?抑或是我的脑电波出了问题,错误解码? 躺在床上,我的身体安顿下来,大脑却在飞速运转。 我的理智同我的情感,仿佛两个辩论高手,在展开生死对决。 女人的直觉告诉我,孙晋州对我的友情已经发生裂变,分裂出许多不纯洁的想法,而我也被他变化的情感细胞感染,也产生了很多不纯洁的想法。 可是,我离婚女人的理智又告诉我,一切不过是我可怜的自尊,被任荇荇强大的美貌威慑到了,为了避免分泌出自卑的毒素,影响身心健康,产生了自我催眠的抗体,所以才有了暧昧幻象。 孙晋州之所以握住我的手,是怕在他们夫妇面前露出马脚。你看人家挥手道别时候,那样坦荡,那样磊落,仿佛柳下惠重生。 可是,理智刚刚辩完,直觉又跳出来反驳。 一时千头万绪如万马奔腾,搅扰我不得安宁。 真诡异,我的身体睡着了,灵魂却醒着。 半梦半醒中,我听到手机响。 我沉睡的身体,拿起电话! “喂?”我沉睡的喉咙发出清醒的声音。 “是我!”孙晋州的声音也很清醒! “哦!”我继续清醒! “我睡不着!”他说。 “为何?”我问。 电话那头沉默了,只剩下电波滋滋的流动声,在空荡荡的房间里,显得异常清晰,仿佛还伴随着幽蓝的火花。 我的心被这沉默悬在半空,似岌岌可危的风蚀石,一阵风吹过,便会坠入深渊。然而这静默还在延续,漫长到我以为电话那头已经没有人了。 他终于缓缓说道:“因为你不属于我!”声音轻柔得似在梦呓。 “那你现在可以安心睡了!”我也轻轻回答。 “好!”他如释重负。 下一秒,电话挂断了!我仿佛听见悬在心尖那颗石头落地的声音。 哦,一个奇怪的梦! 但陷在云头的双脚又回到厚实的土地! 然后睡意迅速袭来,我坠入梦境。 直到灵魂和肉体都真的进入睡眠状态,我才忽然惊觉—— 刚才那个梦,真实得令人发指! 啊,这不是梦! 我体内压抑不住一阵亢奋至极的翻涌,心里肆意地发出一声尖啸! 我整个人都坐了起来,空气里冰凉的寒气,清晰地扑向我。 天啦! 我稀里糊涂地答应了孙晋州的表白! 我忽然觉得自己美如初绽的春花,完全可以与任荇荇抗衡! 有一个男人,在见识了任荇荇的美貌后,还是依然选择了平凡的我? 我忽然有点感动—— 冥冥中觉得,孙晋州就是那个骑着白马,来搭救我的男人! 我忍不住热泪盈眶! 即使这个骑白马的男人,也曾经拯救过别的女人,又或者将别的女人推入过深渊,但是此刻他就是我的王子。 虽然骑白马的,不一定是王子,还有可能是唐僧。 太多稀奇古怪的想法,太多莫名激动的情绪在我的脑海里、胸腔中、肢体内,激荡、翻涌、搅扰、回旋…… 整个晚上,我都听见孙晋州在温柔地说:“因为你不属于我!” “因为你不属于我!”他深情地说。 “因为你不属于我!”他痛苦地说。 “因为你不属于我!”他含蓄地说。 “因为你不属于我!”他热情地说。 “因为你不属于我!”他谨慎地说。 “因为你不属于我!”他试探地说。 送我到楼下的时候,他还企图掩饰自己的感情,还故作潇洒地同我挥手道别。 “因为你不属于我!”一向情不外露的孙晋州这回终于豁出去了! 巨大的喜悦充斥在我被铜墙铁壁包裹得厚实笨重的心房外,然后,那一丝一丝,仿佛麦芽糖融化般的甜蜜,一层一层侵蚀瓦解那些硬壳,毫无阻碍地进驻我的心房,填补起那些千疮百孔的间隙。 在离婚的这段日子里,我第一次尝到了生活的一点甜头! 因为这甜头来得太过突然,竟然有种,深深的、深深的不真实! “因为你不属于我!”他谨慎地说。 “因为你不属于我!”他试探地说。 送我到楼下的时候,他还企图掩饰自己的感情,还故作潇洒地同我挥手道别。 “因为你不属于我!”一向情不外露的孙晋州这回终于豁出去了! 巨大的喜悦充斥在我被铜墙铁壁包裹得厚实笨重的心房外,然后,那一丝一丝,仿佛麦芽糖融化般的甜蜜,一层一层侵蚀瓦解那些硬壳,毫无阻碍地进驻我的心房,填补起那些千疮百孔的间隙。 在离婚的这段日子里,我第一次尝到了生活的一点甜头! 因为这甜头来得太过突然,竟然有种,深深的、深深的不真实! 早上起来,我检查手机—— 凌晨四点四十四分,收到孙晋州电话。 通话时间,一分四十七秒! 可彼时我竟觉得,这已是极漫长的一生。 然而此后,孙晋州再没有任何进一步的表示。 如果不是那条通话记录,证据确凿,我会真的以为,是我的一场黄粱美梦! 我洗漱完毕,穿戴整齐,甚至喷了点若有似无的香水,仍然没有收到任何信息。 就在我仔细涂抹珊珊为我挑选的那支浅桃色唇膏的时候,我忽然有点丧气了! 我沮丧地放下手中的唇膏—— 有什么值得高兴的? 爱情总是像芬芳粉嫩的小姑娘,甜蜜地笑着,招着手向你走来,待你敞开怀抱走近她,她又会立即旋身一变,成为白发三千丈的腐朽老妪,用狰狞尖利的枯爪狠狠赐你一个大耳光,简直防不胜防。 才挨了爱情魔爪的重击,九死一生,这么快就忘了? 不,那伤害仍旧隐隐作痛,心脏处刚刚愈合的疤痕,像扭成一团的丑陋蜈蚣。 从恋爱到结婚,那么多年,尚且可以成为陌路,还有什么感情值得向往和追求? 诚然,孙晋州是个优秀的男人,可是这么优秀的男人,怎么会偏偏选中我? 离婚女人贬值的速度,比股市崩盘还快。 没道理他会看上我。 何况,除去昨晚那一通暧昧到甚至有点荡气回肠的电话,他从认识我,到此时此刻,此分此秒,都没有任何向我表示爱慕的言行举止。 可是我却已经为那短短一分钟的通话,乐晕了头,开始涂脂抹粉、搔首弄姿,太可怕了! 真像老房子着火,一发不可收拾! 万一,孙晋州是睡不着,向我开玩笑呢? 我忽然有点胆怯—— 也许,不自信、近情生怯,也是离婚的后遗症之一。 我承认,我深受这症状的困扰,难以自拔。 8 一场风花雪月的预谋 其实,理智的女人,多数很懦弱,因为没胆去做冒险的事情! 故此,尽管一颗心跳得乱七八糟,就快拧成一根粗麻神了,我还是坐在办公室里专心工作。 世事无常,感情易变! 睡了一觉,天知道会有什么翻天覆地的变化呢? 我可没勇气主动送上门供人消遣取乐。 肆无忌惮、恣意妄为的爱情,是需要用青春做资本的,上了年纪的女人,谈起恋爱来,还一副不管不顾、不知进退的样子,会落人笑柄的。 我只得强自镇定地在办公室对着新款电脑,人脑却回到盘古开天地之前——混沌迷茫。 这个孙晋州,做事只做一半,就像点燃了鞭炮,却硬生生不让它响。 我忽然痛恨起他来。 过了一会儿,王云舒来通知我开会,走到会议室,孔金诸已经安然坐下。他看见我,眼皮轻轻一抽,像神经性痉挛。然后,他若无其事地移开眼角,看向其他地方。 我也若无其事地坐下。 他平日表情不知多生动风骚,此刻像变了一个人,连眉梢眼角都四平八稳了。 他的美娇娘,昨晚一定给他下了一剂猛药! 很快,我就提不起兴趣再观察他了,心思始终缠在孙晋州身上,他到底要搞什么花样呢?为何迟迟不现身,不露面,连个音讯都没有呢? 对方还没出招,我已自乱了阵脚。 就在我努力将心思从孙晋州身上收回、寄情工作时,他竟然又跳了出来。 我收到一份快件,一看便知道来自孙晋州。 我拆开的时候,紧张到手抖。 有什么话不能当面说,有什么东西不能当面送? 我打开—— 是一本非常正常的书,十分素净的封面,居然是一本食谱! 我皱起眉,拿在手里,反复研究,终于明白了其中的奥妙—— 书名是《邀你共进晚餐》。 这样含蓄? 没想到孙晋州一把年纪却还有如此隐晦浪漫的情怀! 初恋般酸甜难耐的感觉忽然从心里泛滥上来! 最怕刚谈恋爱就热情似火,冲上门,拖起女方手,由头亲到脚的男人。 让女性一点矜贵的感觉都没有了! 原来孙晋州是哄女人的高手啊! 我忽然有点庆幸了,同孔金诸的直白比起来,孙晋州的含蓄简直技高了不止一筹。 我再也沉不住气,拨电话给孙晋州。号码输了一半,忽然又不知该用何种态度与他说话,是熟稔、热情、含情脉脉?还是要带点害羞?又或者要加点恋爱的柔情? 我立即放弃了! 想了想,发了条短信给他:邀请已收到! 他立即回复:下班等我! 发完短信,我菜发现,自己居然双颊烫热! 连膝盖骨都酥了。 同孙晋州一来一往并没有任何过激、暧昧的词汇,甚至有点刻意公事公办的口吻,却已经让我这快朽掉的老房子熊熊燃烧起来了。 孙晋州果然厉害,只用星星之火,就已燎原了! 这一天,我整个人都情绪高涨,似刚刚褪掉粗茧的蝴蝶,翅膀都还是湿的,便已经渴望扑进春天的熏风中。 不知不觉,我已将状态调整到恋爱的档位,吃饭的时候,食不知味;看报告的时候,忽然微笑;走路的时候,如履软云;连黑咖啡都喝出了甜味。 转眼,下班时间已到。 我按捺不住,拿起电话想拨过去,关键时刻警报长鸣;江绍宜,矜持,矜持!今日沉不住气,日后一定地位不保。爱情游戏中,谁主动,谁先输。 我放下电话,内心争斗十秒。 管它呢,这年头,连邦女郎都不再打扮得漂漂亮亮、窝窝囊囊地等着007前去搭救了,她们也开始有勇气,举起木棒将坏人打出脑震荡,又或是主动出击,将007治得死心塌地、俯首为臣了。 我为何还要坐地死等? 就在我输入短信的时候,另一条信息抢先进来:我已在你楼下! 我微微拢拢头发,迫不及待冲出办公室。此刻的我兴致高昂,像一只被吹得鼓鼓胀胀的气球,随时可以腾空。 进了电梯,我又不放心地对着镜子,左顾右盼,唯恐有什么不妥的地方。看着镜子里的脸,我的兴致,像被针扎到一般,一泄而尽。 这不是一张未尽世事、簇新干净的脸,只等着爱情来滋养,这是一张在红尘里打过滚、伤过心、吃尽了苦头的脸。 大抵就是这样一张脸,让很多男人望而生惧——太多失望交织着太多渴望,令我们对男人看得太透,防得太深,却又变本加厉地索取,渴望得到补偿。 我苦笑着,看岁月在这张脸上,颁下拜帖,邀请青春离场。 外面云层黑厚,一片连一片,将天光全部遮挡,厚重地压下来,仿佛世界末日就在眼前。 是大雨来袭前的征兆。 我还没看清端倪,颈后一暖,一团软软的气息,就扑进我的颈窝,酥麻的电流迅速流过,我忍不住微微颤了一下。 我转过身,孙晋州正站在我身后,微笑地看着我。 我心底最柔软的地方,被一根羽毛,轻轻划过。 “去哪里?”我抬起头问他。 “任何你想去的地方!”他表情严肃,可是眼睛里却有浓浓笑意。 我喜欢眼睛会微笑的男人,只看着也觉得是道温柔的风景。 我耸耸肩,“有没有好推荐?” “地方有,就是有点远!” “有何特色?”我追问,看样子,他早有安排,但仍然想征求我的意见。 “私房菜,老板娘手艺出神入化!”他夸张地说,“不过我怕味道好得令你舌头不保,以后吃任何东西都觉差强人意!” “是吗?”我立即觉得口水倒涌,努力咽下才能说话,“那还等什么?” “可是有一百多公里的路要赶!”他看着时间,“我订了位置,所以,你要系好保险带,我们得一路狂奔才赶得到!” “为美食,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我拱拱手,一派江湖豪杰的气势。 他忍不住笑了,轻轻拉起我的手,将我引到旁边,拉开一辆深墨色越野车的车门,示意我坐上去。 “你的车?”我很好奇。 “对!” “没听你提过?” “因为不值一提。” “看来我需要加深对你的了解!”我故意板起脸。 他丝毫不吃我这一套,“不着急,循序渐进才有意思!” 我哭笑不得,坐进车里。 他体贴地转过身,替我扣上安全带,脸忽然贴我很近,温热的气息悉数喷上我面颊,我的心立即突突跳起来,他的睫毛像一对暗灰色蝶翅,差点扫到我的鼻尖,我忍不住想凑上去吻他低垂的睫毛。 这想法太突兀了,突兀道自己都吓了一大跳。 “你怎么脸红了?”孙晋州忽然盯着我。 我慌忙掩饰,“可能车里太闷了!” “闷?那开一点窗透透气?” “啊?开窗?好,好啊!”我心不甘情不愿地点点头。 这大冬天的,开什么窗啊? 孙晋州替我放下半截窗户。 刺骨的冷风立即倒灌而进—— “还闷吗?” “好多了!”我咬牙切齿地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上了高速路,就得把窗户关上了!”他转过脸,看着我,“你赶紧多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吧。” 我装模作样地对着窗外鼓起腮帮,用力呼吸了一下,鼻子立即被冻得通红,刺激得鼻翼都在痛。可是我还得装出很享受的样子,半耸起肩膀,像露出水面的鱼。 “绍宜,你怎么光吸气,不呼气啊?”孙晋州再一次转过脸看着我。 “专心开车!”我不得不对他挤出一个非常勉强的笑容。 ——我能不用力吸气吗?我清亮亮的鼻涕就快要被冻得流出来啦! 好不容易驶上高速路,车窗关上,我才松口气,绷紧的身子终于软下来,冻僵的手脚也开始复苏。 我这才有心思留心身边坐的这个男人。 我转过脸,看着他,虽然他的穿着同以前一样,可是总觉得什么地方改变了,甚至整个人的气场都不同了。 这种变化,大概那些从朋友变成情侣的人才能体会。就像两个绝缘体神奇地擦出了火花,两种毫不相干化学试剂忽然产生了反应。 总之,原本和你很亲密的人,突然同你有了距离,这距离不很远,也不很近,但已经足够你对他产生许多绮丽的想法。 看,刚才我就位我绮丽的想法付出了代价,我揉揉有点红的鼻尖,顿觉得有点呼吸急促。 孙晋州仿佛感觉到了我情绪的一样,他也沉默了。 车厢里一下子安静了,静到只有我同他的呼吸,一起一伏,一急一缓。 从一见面,我同孙晋州都努力表现得自然熟稔,仿佛我们还是一对老友,努力不去想昨晚发生的那一幕。 结果现在,我的呼吸出卖了我的秘密,连带孙晋州也陷入了这莫名慌乱的情绪中。 忽然,他指着窗外,一脸兴奋地说:“看,下雪了!” 我赶紧将脸贴在冰凉的玻璃上。 果然,窗外有一些犹如乱絮一样的白色细沫在飞扬,果然是雪。 一开始,我们都还有闲情逸致欣赏飞雪,毕竟这是今冬第一场雪,可是细小的雪粒,很快变成雪花纷纷扬扬地飞落下来。 车速很快,大片大片的雪花,如飞蛾般扑上风挡玻璃,密密麻麻,应接不暇,雨刮器像两只忙碌的手,挥来挥去,却仍于事无补,很快便将所有视线迷蒙了。 孙晋州不得不将车速降下来,最后打开应急灯,靠边小心行驶。 无奈,这一场急雪,来势汹汹,铺天盖地压下来,让人完全没有招架之力,前路陷入白色的洪荒。 路上所有的车都被迫停靠在路边的应急车道力,如此暴雪,高速公路也已经封闭了。 孙晋州镇定地同我说:“看来,这顿美餐吃不成了!” 我叹口气,“大雪来势凶猛,一时半会儿,我们走不了了!” 他点点头,将车开进辅道,然后打开应急灯,将车停好。 他打开车门,走下去,从后备箱里拿出一个篮子,才又折返回车上。 才下车不到一分钟,他的肩头便落了密密一层雪花,我伸手替他拍掉肩头的雪,嘴里不忘戏谑,“下次记得用海飞丝!” 他转过脸来对我温柔地笑,我的心忽然镇定下来。 这时,天已尽黑,四野陷入空寂中,只剩下鹅毛大雪,簌簌飘落在车顶,越发显得静谧。 我们被困在狭窄的车里,但刚才拘束慌乱的感觉,被突如其来的大雪冲淡了。 也许生活里需要一些意外来调节气氛! “要来点热咖啡吗?”他漫不经心地问。 “当然,冰天雪地里有杯热咖啡,不只提神醒脑,还暖身暖心暖情绪,简直可以救命!”我无限憧憬。 “那,来点?”他从身后拿出一个巨大的保温瓶,旋开盖子,倒了一杯深褐色的液体,那白腾腾的热气一直从杯口升起来,浓郁的咖啡香味立即充斥整个车厢。 我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变魔术一般地端着一杯咖啡给我,就立即接过杯子,大口灌下,滚烫的咖啡流进身体,每个细胞都为之一振。 “哇,还调了朗姆酒?”我惊喜万分,“孙晋州,你分明有备而来!” 他但笑不语,将下车取出的篮子放到膝盖上。 我瞪圆眼睛看他变戏法。 他掀开篮子上厚厚的棉盖,哇,满满一篮杏仁曲奇。 “我亲手做的!放足材料。”他取一块饼干,递到我手里。 我塞进嘴里,又香又脆,微微有点甜,我仔细分辨一下,饼干里除了杏仁,还有腰果、葡萄干、松子。我的味蕾立即被征服,果然真材实料。 忽然觉得这场暴风雪也没那么可怕了。 “没想到你手艺这么棒!”我由衷赞叹。 “其实主要是大厨的功劳!”他摊开手故作谦逊,“临出门五分钟,才新鲜出炉,差点迟到。” “值得!”我半眯起眼睛,回味嘴里浓厚奶香。 “我也觉得值得!”他握住我另一只手,“每次看你吃东西,都是一种享受,一点也不矫揉造作。你每次来‘浮生’,都吃一大堆东西,让我们很有成就感!” 原来如此! 作家希望读者追读自己著作,并爱不释手;歌手希望粉丝听歌到烂熟于心,最好演唱会门槛被踩塌;餐馆老板,当然渴望自己的食物令顾客流连忘返,忠心耿耿,百吃不厌。 难怪孙晋州对我青眼有加,原来是因为我是“浮生”的忠实粉丝。 他挑了一张IVY的CD播放,细腻慵懒的毛绒薄毯,轻轻搭在我身上。 他的动作很轻柔,连带空气都变得小心翼翼。 多年来,都是由我扮演看顾人的那个角色,现在忽然受到如此细致的照顾,我竟然有点受宠若惊。 有多久,没人这样细心呵护过我了?在公司,不是我看别人脸色,就是别人看我脸色,谁也没有想多关心谁一点。 回到家,温旭生同我早就貌合神离,嘘寒问暖不过是一种形式。 我做事向来随心随性,只要无愧于心,便不觉得需要同任何人有交代。 但现在,孙晋州让我觉的一切都不同了。 昨天我临时起意将孙晋州召来,替我挡灾解围,从头到尾没有同他解释过一句。 想到这里,我的心顿时一沉,需要深深呼吸才能让自己保持镇定,“昨天的事情——” 我拖长声音,边说边思考要如何解释才能说清楚。 “我明白!”他突然打断我,“优秀的女人,谁没有几个异性欣赏呢!” “可是,孔金诸是有妇之夫!”我心虚。 “你又没有接受不是吗?有妇之夫也有欣赏异性的权利,只是他自己没有把握好分寸!”孙晋州简直处处为我开脱,“责任并不在你!” 我松了口气,小心翼翼试探,“你不觉得我待人接物太过随便?” “随便?”孙晋州笑起来,“你随时板着一张面孔,杀气腾腾,像一柄出鞘的大刀,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我认识你四年,才有勇气同你搭讪。” “啊?我有这么恐怖?”我忍不住瞪圆眼睛,“像女罗刹?” “可是,你离婚后,胖了很多,人反而柔和了!” “因为发现自己太失败了,赶紧收敛。我以前一定嚣张得令人讨厌。”我实在是很受打击。 孙晋州拍拍我的手,安慰道:“从以前到现在,你都狠真实,丝毫不造作。” “谢谢你的欣赏!”我故意逗他,“可是,你昨天好似说过,只要长了眼睛的男人,都会选择任荇荇这种美女,那现在干吗同我走?” 说完,我又觉得这话未免有点酸溜溜。 果然,他立即说:“是啊,谁让我一看见你便盲了双目,再美丽的女人都不再入我眼了!” 我心里立即飘飘然,“万一有一天,有一个美得可以让盲人重见光明的美女出现呢?” 他一本正经地说:“那这个女人就是所有盲人的福音!我又岂敢私藏?” “那么可以与其他人共同分享啊?”我不依不饶。 “喂,江绍宜,你不会要我现在就自剜双目吧!”他终于沉不住气,长叹一声。 我忍不住大笑。 他知道我故意刁难他,也笑起来。 我们傻傻看着对方笑了一阵,我忽然问他:“晋州,你说孔金诸为何有那样美丽得不似真人的妻子,还想在外头拈花惹草?” “你也说任荇荇好看得不似真人了!”他想一想说,“她确实很美,而她也知道自己很美,所以随时都狠可以要维持一个完美的姿态,喜怒哀乐都藏起来,她更像神龛上高高在上的仙子,而非肉骨凡胎的真人。同她在一起,得打起十二分精神,小心翼翼伺候着,说话做事都要悠着一口气。” “对,我虽然是个女人,也不忍心看她皱起眉头!” “所以,作为一个男人,同她生活在一起,是很累的!第一,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永无安全感。第二,她精致得似瓷娃娃,一碰就碎,对她发脾气会有罪恶感,需小心翼翼顾及她感受,长此以往,情绪得不到宣泄,容易积郁成疾。第三,她情绪不外露,你根本猜不透她的真正想法是什么。虽然,她看起来一副单纯无害的样子,其实不知多有手腕,多有心计,老孔一举一动都逃不过她的掌握!其实是很悲惨的!” “哇,娶个大美人当老婆,还被你们说得惨绝人寰,你这不是酸葡萄心理吗?”虽然嘴上不承认,可是我私下里还是有几分认同他的观点,但是仍然忍不住将他一军,“所以,你退而求其次,找了我这个不美的?” “不,不,不!”他赶紧澄清,“你也很美,而且你美得有生活气息!” “但凡黄脸婆,都有生活气息!”我笑起来,以前还真没有发现孙晋州这样擅长赞扬女性,连“美得有生活气息”都被他发明出来。 在这个漆黑的雪夜,车子将风雪隔绝在外,营造了一个遗世独立的温暖空间,我们听着音乐,嚼着曲奇,喝着咖啡,聊着稀奇古怪的话题,居然也别有一番情趣。 我隐隐觉得,这一切都是孙晋州刻意安排的,所以车里的装备一应俱全。 也许,这场暴雪中的晚餐,才是约会的主题,实在没有下雪,私房菜才是退而求其次的选择。 原来很多时候,浪漫真的是制造出来的,不过要制造得不露痕迹,却很难。 孙晋州是个高手! 等到雪渐渐停了,已是半夜。 在铲雪车的开道下,孙晋州原路返回,将我送到楼下。 除去刚开始的慌乱,和有那么一点小小的暧昧,我们似老友一样聊了整晚,并没有心跳加快,耳根发热,膝头发软。这种感觉很怪,比朋友熟稔,比恋人生涩。 到了楼下,他并不急于让我下车。 “今晚还愉快吧?”他轻轻试探。 “相当愉快!”我坦然说道,“比吃私房菜有意思多了!” “你喜欢就好!”他伸手握住我的手,“全靠暴风雪成全。” 他的手很暖,很软,很让人安心。 “你一定是天气预报的忠实观众!”我含蓄地拆穿他。 他愣了一下,然后笑了,“什么都瞒不过你!” “你瞒了我什么?”我故意装傻。 他忽然转过脸,一言不发地凝视我。 我莫名有点心慌,他目光笃定,似暗夜中的烈阳,有夺目光辉,照得我浑身暖融融的,酥麻麻,却又不敢逼视。 我略微往下看一点,咦,他嘴唇的弧度好性感。 还没看真切,我的唇上一软,有男性迷乱的气息扑过来,暖暖地堵住了所有的思绪。 这个吻很长,很长,长到我呼吸凌乱,几欲窒息。 终于,不只是膝头发软,全身都软了。 哦,孙晋州真是个高手! 在床上躺了很久,我还在仿佛回味那个吻。 我忽然明白什么样的吻,才能吻走对方的灵魂。 原来,接吻也要看对象,一个好的对手太难找。 就像谈恋爱一样,谁爱谁多一点,都无趣得很,非得旗鼓相当才有意思。 风水轮流转,今天终于轮到我交好运,遇到孙晋州这样的对手。 不过,这还只是开头。 万事开头最难! 我忽然有点欷歔,又要从头开始,欢天喜地期待每一次的相处,满满的希望,一次次落空。 最惨的还是必须拿最好的一面示人,可是,我已经没有最好的一面了。 刚开头,谁有兴趣看见你的缺点?然而千疮百孔都写在脸上,怎么粉饰得干净? 还好,孙晋州也算对我知根知底,最难看最丢脸的时候,都被他看去,还有什么可怕的? 想到这里,又觉得找个熟人谈恋爱,也不错,至少不用从盘古开天时候开始同他交代自己的从前。 我从来没有想过,两个离过婚的人谈恋爱是什么样的。 想象中,人到中年,最窘迫的事情莫过于如此。 比起初涉爱河的新鲜冲动,中年人的爱情实在太过平淡。 没想到他却给了我意外的惊喜。 一切同往日并没有两样,但是却又完全不同了。 我照例到“浮生”吃饭,而他也照例为我安排好一切,只是—— 那一张我坐惯了的台子上,多出一只白色小瓷瓶,样子简单,完全可以忽略。但我每次来,总有不同的花等着我。 有时是一朵素净的白玫瑰,有时是一枝浅紫含苞的郁金香,有时是别致的墨菊。 他用这种方式送花给我,含蓄而隐秘,但我一眼便可收到其中的深意。稍有空闲,我也会窝在沙发里,等客人走后,与他煮酒聊天,说上一整夜,总也谈不厌。 然后,他会握住我的手,揣进他大衣口袋里,同我一道,在清冷无人的冬夜街头徐徐地走,直把我送到楼下,看着我房间的灯亮起来,又静静吸一支烟,才转身离开。 他从未要求过上楼喝杯咖啡,我也未曾提出去他家看看藏书。 我们也并没有如胶似漆,亲昵地每日都要见面、通话。 但每次见面,都能度过愉快的一段时光。 仿佛,越是年纪大,行为举止越是保守谨慎,每一次试探,都小心翼翼,温吞平缓。 虽然缺少少年人的勇猛直前,却也依然循序渐进。 我们用中年人含蓄的方法,温和地传递感情,渐入佳境。 这种感情,像一张用旧的毛毯,不太鲜妍,却柔软、舒适、贴合入微。 不知为何,我觉得心中溢满了隐秘的快乐。 我们都没有敲锣打鼓告诉任何人,我们恋爱了。 彼此心照不宣,万一失败了,也只得自己一个人知道。 不至于太过窘迫。 忙碌工作,得闲恋爱。 转眼,便走到这一年的最后一天。 天还未黑尽,城市里的灯火便迫不及待亮起来,璀璨的霓虹,把墨黑的天也染得喜气洋洋,人人都沉浸在岁末的热闹中。 我们公司里也是灯火通明,岁末是广告公司最忙的时段。 为了给客户筹拍一条新年投放的广告片,我们已经在公司奋战了一周。 等到同客户、导演和制片开完会,确定好片子的每个细节,敲定演员和拍摄时间,已经是晚上七点了。 看得出,所有人都无暇工作,归心似箭了。 会议一结束,大家都逃难似的离开公司,只留我一个人做完最后的收尾工作。 锁门的时候,看着空荡荡的办公室,我忽然有点寂寞。 孙晋州并没有约我一起晚餐。 我一早同他说好,今晚要加班,让他自顾自就好。但没想到才七点,我已经无事可做。 走到楼下,正巧温旭生与唐美妍在楼下等车。 见到我,唐美妍毫无芥蒂地同我打招呼,“绍宜姐——” 我碍于情面只得慢吞吞地走过去,不冷不热地同温旭生打了个招呼。 他好像兴致特别号,满脸都是喜气,但见到我时,略有尴尬,偷偷将握住唐美妍的手松开。 “怎么没开车?”我一边等车,一边同温旭生没话找话。 “我们晚上要和朋友去喝酒庆祝,今天通宵跳舞!”唐美妍兴奋地指指羽绒服下那条单薄的纱裙,“绍宜姐,你要一起去码?人多热闹。” 我立即毫不留情地回绝,“算了,我看你男朋友也没兴趣让他的新欢旧爱欢聚一堂吧。” 唐美妍这才醒悟过来我同她的关系,立刻闭口不说话了,乖乖握住温旭生的手,安静地走到一边。 以前温旭生并不爱去酒吧,他总说酒吧里热气腾腾,像一群人在巨大的烤箱中翻腾。 可如今,他也得为了爱情妥协,成为烤箱中的一员。 当下我笑一笑,向外走两步,与他们保持距离。 幸亏,很快有空出租车开过来,我果断地招手,转过头对唐美妍说:“丈夫我让给你了,车子你不会同我争了吧。” 我不等她回答,便坐上车。 车子缓缓前行,满城的灯光倒映在车窗上,越发显得窗里的我形单影只。 这一次,我没有回头。 在这个浮华的年代,再百转千回的爱情,也难免穷途末路。 我坐在车上,距离那个曾经发誓要照顾我一生一世的男人,越来越远…… 世事如浮云,我生命里属于温旭生的这一章,已经彻底翻过。 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明天,亦是新的一年。 我有整整一周没有见到孙晋州。 不知为何,走到“浮生”门口,我却忽然不想进去。 正是晚餐时分,馨香明亮的“浮生”里,一派觥筹交错的热闹场面。 我抬眼望进去,孙晋州的宝座已经被客人占据,他正坐在吧台角落里,埋首看一本书,他神态安详,无悲无喜,静定得像一尊秀美的佛像。 仿佛满室嘈嘈切切的声音,都已不能入他耳。 我忽然觉得,他也是个寂寞的人,同我一样,隔绝了所有凡俗的喜悦,兀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我找到同类,心里那份感伤,也淡得只余一个疏淡的影子。 我轻轻推了推门,门上悬挂的招财小铃铛便叮叮铃铃地响起来。 我并不进去,只站在门口,将门又来回推了两回。 孙晋州微微皱皱眉,抬起眼——咦,颇有点不耐烦。 竟会有人因为宾客盈门而不耐烦?恐怕世上只他一人了。 待他看见是我,眼睛一亮,面上顿时涌上一层喜色,忙放下手中的书,走了过来。 “你怎么来了?”他推开门走到我眼前,身上有“浮生”特有的青柚香味。 “提前散会了。” “那快进来。” “好像没有我容身之所了。”我挑眉看向座无虚席的“浮生”。 “天下那样大,总有适合我们的地方。”他示意我等他。 片刻后,他取了围巾外套,很自然地牵起我的手,塞进他的大衣口袋里,“怎么样?吃饭了吗?” 我摇摇头。 他沉吟片刻,献宝一样地说:“带你去个好地方。” 我点点头,顺从地跟着他,甚至没有问他要带我去何处。 去哪里有什么关系呢?我并没有更好的去处。 他将我引到“浮生”附近的一处住宅小区。 电梯直到十七楼,在他掏出钥匙开门的时候,我才醒悟过来,这是他的家。 我忽然有点紧张,又充满期待。 这是不是代表,我可以更进一步了解他呢? 他安置我进屋坐下,替我沏了一壶香浓的普洱,便一头扎进厨房里。 “可有禁地?”我捧着茶杯走进厨房,厨房干干净净,并不像常做炊饮的地方。 “没有,随意参观。”他耸耸肩,拉开冰箱,寻找食物。 既然孙晋州诚心展示他的厨艺,我也不便插手,按照主人吩咐,走出厨房,逐间打量屋内陈设。 也许——我还能从中窥得一点他前妻的痕迹。 不知为何,后来的人,总想知道前头人的细节,孙晋州这样的男人,会有怎样的前妻呢? 我承认,我不是好奇心特别旺盛的女人,但在这件事情上,也不能免俗。 房间不大,可是干净、整洁、简约,没有过多的家具和装饰,清爽异常。 一看便是单身男人的家。 不过,仍旧充满了生活气息。 客厅较宽敞的一角,是一面落地书架,塞满了书。宽大的书桌,便摆在当前。 桌上一只水晶瓶,插着几枝净透的马蹄莲,显得有点孤傲,和主人的性格很像。 不过——我知道这清高的白花,全身都是毒,误食后后果惨重。 但愿孙晋州没这么可怕。 窗台上,还有一只青花瓷鱼缸,两尾红袍狮子头正悠闲自在地游来游去。几盆耐旱的热带植物,错落地摆在花架上,青青绿绿,使房间增添了很多生机。 除去书桌前有一把转椅,便只得一张单人沙发可供人坐下。 卧室更是简单,一只衣柜,一张床,床上孤零零一个枕头,显示主人已恢复单身。 卧室边的小屋,居然是放映室,一部挂在墙上的液晶电视大得吓人,电视对面是一张窄长的矮沙发,沙发上叠好一条薄绒毯,看得出,主人常常半躺在沙发上,看累了,便凑合着拉过薄毯眠一眠。 也许,一觉便到天明了。 我忽然从这奢侈的放映室内,看到了他的寂寞时光。 所有房间一目了然,没有一星半点女人的痕迹。 这次侦查,我最大的收获便是——什么也没发现。 我有点失望,又有些安心,走到书架前,想找本书打发时间。 却意外地发现,他的书桌上,别有趣味。 一部笔记本电脑旁,是插着几支毛笔的青竹筒。还有一叠略黄的宣纸、一只古香古色的砚台,一只用来晕墨的小碟子里,还盛了清水。 我兴之所至,取过一张纸,用写字的毛笔,蘸了墨汁,草草勾画起来。 我擅长工笔画,但是国画的技法也略知一二。 太久没有握笔,笔法早已生疏,不过画几枝瘦梅还是绰绰有余。画得兴起,竟忘记时间。待抬头,才发现孙晋州正斜靠在厨房门口,抱着双臂,微笑着看我挥毫。 我不好意思地冲他笑,“不经你同意,动了你的纸笔。” 他走过来,绕到我身后,“呃?想不到你真会画画。” 他的鼻息暖暖扑上我后颈,我握笔的手一抖,花瓶中最后一枝梅花立即孤兀地倾向一侧。 他立即哑然失笑,一笑,那团暖意便又扩大,自我颈背侵向四肢,直酥进骨头里。 于是,那一枝梅花,便画得疏疏落落,有些缭乱。 他竟然还打趣我,“咦?绍宜你这枝梅画得好特别。” 我恼羞成怒,立即反驳,“没见过吗?这叫人不醉花,花自醉。梅花这么孤傲,当然会自恋啦。” 他笑得更畅快,展臂自身后接过我的笔,微一沉吟,抬笔写起来—— 一双寂寞人,斜插梅花醉清宵。 朱敦儒的这句淡泊不羁的词,被他改得面目全非,全是小儿女情态,但却堪堪写到我心里去了。 我微微颔首,抬起头望向他——两个寂寞的人在一起,该不会再寂寞了吧。 “孙晋州,不是要醉今宵吗?酒菜呢?我们两个寂寞的人,虽不吟诗万首,但可饮酒千觞。”我故作豪放地说。 他搁下笔,从厨房端出他的杰作。 我拭目以待,孙晋州的手艺,我还未尝过,往日吃的都出自“浮生”大厨之手。 可是,当他将食物端到我面前,我不禁哑然失笑。 原来是一盘葱花蛋炒饭。 他充满歉意地说:“家里恰巧只有这点材料,没想到你会来——” 我赶忙宽慰他说:“没关系,我可以一边吃饭一边喝酒。真正是酒足饭饱。” 说罢,我便去拿筷子。 他连忙说:“先吃饭,酒等一下喝。否则,等你吃饱喝足,胃里就可以酿醪糟了。” 我就势坐在桌前,“岂不是一举三得?” 他摇摇头,“绍宜,你这张嘴啊。” “你也不差!”我回敬他。 原以为孙晋州是谦谦君子,原来却也不是省油的灯。 饭后,他豪爽地开了一支香槟,粉红色,十分奢华。 瓶塞一动,咝咝的酒气直往外冲。 我忍不住咽下口水,感叹道:“这声音就是传说中的Marie Antoinette的叹息?” 他十分不屑地说:“那种传说根本是无稽之谈,这位断头皇后是奥地利公主,根本不是法国人,更不是葡萄酒农的女儿。” “可传说很美不是吗?粉红香槟这种奢侈的酒,与这位美貌惊人的悲剧皇后,非常搭配。”我一边与他诡辩,一边喝了一大口。 淡金色酒液澄澈如宝石,酸甜适中,果香味十分浓郁。我忍不住闭上眼睛,身心为之一松。 懒懒窝进孙晋州的单人沙发,感受那传说中的珍珠气泡在舌尖的跃动。 “孙晋州,你太阔气了,家中居然有这么好的酒。”我幸福地叹息。 他听后苦笑,“你别指望天天喝,这是朋友从法国回来送的,一直没舍得开。” “今天怎么开了?” “香槟不适合独自斟酌,一旦打开,喝不完立即琼浆变酸水。”他叹气,“孤家寡人,喝杯香槟也不易。” “原来我不过是个凑份子的!一点诚意也没有。”我两口喝完杯子里的酒,又给自己倒上。 “那下次,我找你凑份子,你还来吗?” “来,怎么不来?”我立即说,“我最爱凑热闹。” 连喝几杯,我便有了几分薄醉,看着端着酒杯站在窗台边的孙晋州,觉得格外顺眼。 此刻的他,只穿了一件最普通的白衬衫,配一件浅米色的薄羊毛开衫,两条长腿裹在深驼色休闲裤里,非常随意。可是他眼里的笑意那样温暖,像升起烈火的壁炉,把整个冬天的寒气都驱散了,只让人觉得,春天就在伸手可触的地方。 我不敢相信,我有如此好运,老天在我最潦倒失意的时候,派了这样一个男人来拯救我。 这样的男人,又怎么会有女人肯放手呢? 我很想知道。 但是——他从不开口问我的过往,而我自然也不便问他的。 我不经意间提过两次,他总说前尘旧梦,恍如隔世。 他三缄其口,我也不便追问。 成年人懂得向前看,惜取眼前人最重要。 正看着他出神,忽见外面升腾起一束巨大的烟火,繁华一般盛开。 接着,嘭嘭嘭的连声闷响,无数烟火急飞向空中,层层叠叠炸开,浓黑的夜幕,顿时流光飞舞,将夜空切割成妖艳的碎片。 我不禁端着酒杯,走到孙晋州身边,与他一起凝视窗外—— 这璀璨而华丽的一刻,多么像爱情。 用一次粉身碎骨的爆发,迸散出极强烈的光与热。 然后,便归于平寂。 不管是恋情的凋亡,还是庸碌寂寞的婚姻,都只是绚烂后的黑暗。 “小时候,每次放完烟火,看见空无一物的夜空,我都不相信,适才有过那样惊心夺魄的繁艳。”我喃喃自语。 特别是那阵阵呛人的味道更是提醒我们,好梦尽头,只有清泪两行。 “可是,如果生命里连片刻的辉煌都没有,岂不是永恒死寂?”孙晋州的脸在变幻的焰火下,显得异常年轻,白日里那些生动细微的皱纹,都被夜色熨平。 我看着他,这个人好似有一种力量,能够轻易窥破你内心深处的想法。 “绚烂虽然辉煌,但绚烂过后的黑暗,更深不可测。”我承认自己是个彻头彻尾的悲观者。 “那么。你可以继续绽放——”他看着我,想用目光抬起我低落下去的情绪。 “可是已经粉身碎骨了——”我顺着他的话,目光移向他后背的夜空,琉璃宝光仍然在闪烁。 “粉身碎骨?我怎么不觉得?”他轻轻抬起手,将我一缕松下来的头发绕到耳后,“是有些女人像烟花,可是我能肯定你不是。你是每一天都会固执升起来的太阳,生命里多的是光与热。即便黑暗笼罩大地,你只需要稍事休整,又能重新点亮生活。” 他说得很轻,但每一个字都很清晰,仿佛我真有他说的那么美好。 我顿住了,连呼吸都自动放缓,生怕自己某个眉梢眼角的微颤,会泄露这一刻心里的激荡。 这样美妙的情话,我有多久没听过了? 尽管我体内如粉红香槟般美得起了珍珠泡泡,但我仍听见自己说:“我可不要做太阳,都孤单,永远是给予无法收获。” 他笑起来,“你总有一堆理由,让人无法反驳。” “不,晋州。”我看着他,他眉目清隽,我心底却涌上深深的悲哀。我觉得眼前的男人这样出色,一定不是我所能拥有的。“你知道吗,有些女人特别受上帝眷顾,而有些女人,却一早已经被上帝遗弃。” “绍宜,如果上帝遗弃了你,那么让我把你捡起来。”他伸手装作拍拍我身上的灰,然后用嘴吹了吹,“来,我们做点快乐的事情。” 他拖着我的手,走到屋内播放音乐,我最爱的Julie London便横跨时空,在我耳边舒缓地浅唱低吟。 她的声音,像冰块在火舌的舔舐下慢慢消融,像风吹过戈壁,沙砾在夜色里微微战栗。她的声音,是碎裂一地的欲望,是一个苍凉的回眸,也是赤裸的诱惑,像极了一只手,顺着你的发丝,轻缓地抚下,直触灵魂深处。 我立即被她蛊惑,陷入另一种情绪,欲望像藤蔓一般顺着我的小腿蛇形而上。 孙晋州微微一欠身,姿态潇洒,“来,让我们谈谈情,跳跳舞,做情人该做的事。” 我将手交给他,由他带着我在音乐里游弋,他带着我从客厅旋进卧室,进退张弛之间,又转到露台上。 无数烟火在夜空腾挪幻变,整座城市陷入岁末的狂欢。 他拥住我,在露台上轻摇曼舞。我抬头凝望他,他的眸光深沉无波,却又倒映着漫天的艳光。 在这属于我的、极致浪漫的一刻—— 我脑中却闪过《滚滚红尘》里,林清霞和秦汉踮着脚尖起舞的画面,那样缱绻悱恻的时刻,谁会想到,酝酿的却是分离与背叛。 曾经沧海难为水。 也许,我已经过了享受浪漫的年纪。 “想什么——”孙晋州凑到我耳边,呼吸像暖绒一般扫过我的面颊。 “没什么。”我当然不会用我的真实想法来破坏气氛。 “可是你刚才,目光涣散——”他仍不放心。 “嗯,只是有点冷!”我故意向他靠近一点。 孙晋州是聪明人,当然不会继续追问,只将双臂收拢,将我紧紧环在胸前。 我的面颊贴牢他的胸膛,只觉得铺天盖地都是他的气息,令我一阵晕眩。 我闻熟了的味道属于温旭生,温旭生素来爱俏,爱用一点男士香水,闻久了有点闷。 可是孙晋州不同,他身上的味道十分复杂。 “浮生”里酸苦的柚子香、薄荷型的须后水、稍稍辛辣的烟草味,以及羊绒柔顺剂的奶甜味,甚至还有大衣柜里驱虫的檀香味,这些味道纠缠在一起,混合着一个男人微咸的荷尔蒙气息,便是属于他的、独一无二的味道。是的,这是一个成熟男人深沉的味道,有点沧桑,却不失平和温暖。 我深深呼吸,将他的味道充盈在自己的身体里,任由它们游走于我的血脉中。 他仿佛洞察了我呼吸间的欲望,轻轻用下颌摩挲我的头顶。 他的手箍得我更紧,微微一用力,我便条件反射般的抬起头。 在漫天炫目的花火中,他的吻久久落在我的唇上,我所以杂乱的思绪都被这个吻驱散。 终于,我潜伏已久的欲望被他的唇舌搅动,像一颗飞石激起千层浪。 我的心和我的身体,在他纯熟的引领下,如悬空的烟花,一层一层翻涌绽放…… 缠绵过后,他留我过夜,我没答应,怕陌生的床令自己彻夜难寐。 他只得送我回家。 出门时,已是新的一年。 喧闹的街道又复归平静,狂欢的尽头,从来都是凄清。 空气里仍有稀薄的烟火的味道,寒气并未因新一年的到来而减退,反而更深露重。 从热烘烘的床榻里,直接过渡到寒风如刀的街上,滋味并不好受。但孙晋州解开衣扣,将我裹进他的大衣里,我们长长的影子便并成一个,我忽然不再觉得孤单。 这一刻,天地都浓缩在这件大衣里。 我想起,第一次和他约会,那时我以为我和他最近的距离是一把伞的尺度。 没想到,还能更近更密切。 世事虽不能尽如人意,但此刻我觉得老天尚留了片刻欢愉与光明给我。 新年第一天,我回家陪父母。 没料到珊珊也在我家,她趴在沙发上,翻看着我送她的立体书。 她不断用小手抚摸睡美人漂亮的长裙,毛茸茸的脑袋一晃一晃,嘴里还念念有词。 我忍不住走过去狠狠亲她,亲得她仰躺在沙发上,又从沙发上滚到地上,又笑又叫,不断求饶。 老妈看得直摇头。 奇怪,子晴去哪里了? 快午饭时,子晴来电话,让我带珊珊一起去一家西餐厅找她。 老妈叮嘱我一定要回家吃晚饭,便放我带着珊珊去赴子晴的约会。 我知道那家西餐厅,子晴曾戏说那是家三流餐厅。 环境一流,味道一流,价格也一流。 没想到她竟然肯花大价钱,请我们吃这么昂贵的大餐。 虽然是中午,可是餐厅里依然宾客满座,雪白的钢琴前,一名红衣黑发的女子,正垂目抬手,叮叮咚咚弹着曲子。 珊珊显然非常好奇,兴奋地左顾右盼,她忽然挣脱我的手向前跑。 我一把抓住它,原来她看到了子晴。 在看到子晴的一瞬间,我也看到她旁边的男人。 我皱着眉,拖着珊珊走过去。 莫运年一见我,便站起来,殷勤地替我拉开椅子,“我跟子晴说,我们误会颇深,所以一定要请你吃顿饭赔罪。” 我不客气地自己抢过椅子坐下,还不忘回敬,“你需要赔罪的人不是我!” 我一坐下,莫运年便看到了站在我身后的珊珊,立即微笑着冲珊珊打招呼,也替她拉开座椅,“哇,绍宜,你女儿好漂亮。” 我不吭声,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只把探究的目光放在子晴脸上。 她穿了一件玫瑰色一字领的毛衣,头发酥酥松松地垂在雪白的肩膀上,随便往椅子上一靠,便是最天然的风情。 她非常自然地抬起手,“珊珊,给莫叔叔问好。” 珊珊小猫一样细着嗓子,非常淑女地叫了一句:“莫叔叔。” “有没有听江姨的话?”她摸摸珊珊毛茸茸的头发。 珊珊立即老练地回答道:“妈妈,我很听话。但江姨不听话,她一直亲我,把我亲到地上去了。” 莫运年听到珊珊唤子晴妈妈,一向镇定的脸上,终于出现讶异之色。显然珊珊的年龄还不属于他的捕猎范围,所以从头到尾,他只粗略看了珊珊两眼。 此刻他却不禁将目光全部都锁在珊珊身上,过了片刻,他才说:“子晴,你女儿同你长得真像。” 子晴微笑说:“运年,这是我听过最烂的恭维话。我的女儿长得不像我,难道像你?” 我心里一颤,珊珊分明长了一双同莫运年一模一样的桃花眼,还有那线条分明的、微微上扬的嘴唇,甚至那大笑时,右唇角一闪而过的小小梨涡。 只是,珊珊年幼,那双桃花般似醉非醉的眼睛,现在还只是个雏形,略显圆大了一些,但当她凝神望向你的时候,还是会有慑人的魅力。 若不是我知道,子晴后来嫁的英国华侨,长得同莫运年颇有几分相似,我也会心生疑虑的。 此刻,我忽然有些迷惑,子晴完全可以和莫运年单独约会,为何要让我带着珊珊来。 她有何用意呢? 我用目光探寻她的答案,但她神态坦然,一点也看不出端倪。 而莫运年对小女孩并无经验,他似乎并没看出他同珊珊的共同点。不过看到珊珊玫瑰般的小脸,他也不由感慨,“子晴,当年你离开我是对的。你看,现在你有这样迷人的女儿。而我,仍然孤身一人。” “运年,不要羡慕我。难道你想拖着一个小女孩,在酒吧捕猎?”子晴半是调情半是戏谑地反驳他。 莫运年似乎想到那滑稽场面,也不禁哑然失笑,“恐怕到时候,吸引的就不是女人,而是一群小男孩了。” “不是要吃饭吗?”我不想同莫运年周旋,自顾自拿了菜单,狠狠点了几道最贵的菜。 “运年,拜托给小朋友推荐一点好吃的!”子晴抬手,指指珊珊。 珊珊立即嘟起花瓣一样的小嘴,“汪子晴,我可不是小朋友了,我也要吃牛排。” 莫运年被珊珊逗笑了,注意力又转到她身上。 他认真研究了一下菜单,像对待一位真正的淑女般说道:“餐前来份奶油西米露如何?” “会不会胖?”珊珊皱皱眉头,一副深思熟虑的样子,我看了直想笑,一定是平日子晴的言传身教。 “苗条的人,吃什么都不会胖!”莫运年真是好耐性,没有笑,也没有轻视这位小小姐的顾虑。 “那好吧!”听到莫运年不着痕迹地夸自己,珊珊似乎很满意,“听你的吧!” “今天的肉眼排不错,很嫩,很新鲜,不用担心锯不懂。”莫运年继续推荐,仿佛珊珊是他最重视的女伴。 然后,珊珊又要求点一个大份的香蕉船,这会儿,她又不担心发胖了。 子晴立即反对,“珊珊,吃太多冰激凌你会生病的。” 珊珊嘴巴一瘪,眼圈都红了。 莫运年一看,立即投降,“没关系,珊珊,叔叔同你分吃一个冰激凌。” 珊珊立即点头,但又提出新的条件,“我还想吃草莓慕斯蛋糕。” “子晴,加份慕斯蛋糕没问题吧?记得你也喜欢吃。”莫运年冲子晴摆出一个央求的姿态。 子晴看得直摇头,“我女儿会被你惯坏的。” 莫运年低下头对珊珊说:“看,你妈妈生我气了。怎么办?Young Lady,你是不是要送个香吻给叔叔,弥补一下啊?” 珊珊知道莫运年是在为她争取福利,欣然将嘴巴嘟起,凑到莫运年面颊上,狠狠地亲了一下。 我被珊珊吻过,知道她天使般的吻,有何种魔力。 果然,当珊珊香香软软的唇,触到莫运年老脸的瞬间,我看见他的眼波都变得柔和了。 他这辈子大概从来没有被如此妙龄的女孩吻过,想必心中五味杂陈。 趁莫运年同侍者说话的间隙,珊珊老练地同我们说:“妈妈,这个叔叔做男朋友不错!” 我惊得把一口水全部喷了出来。 母女俩的眼光何其相似! 子晴不动声色,轻轻拍了珊珊一巴掌,“做谁的男朋友啊?” 莫运年听见母女俩的对答,也饶有兴趣地分过来一些注意力。 “当然是我的啊!”珊珊掰着手指说,“叔叔做我男朋友,就有人天天请我吃香蕉船和慕斯蛋糕了。” 莫运年闻言,立即潇洒地抱起珊珊,坐到自己膝头,“珊珊,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小女朋友了,你可不能反悔哦。” 珊珊笃定地点头,伸出手指,“你不信,我们就拉钩吧!” 子晴眼睛里满是笑意,却故作无奈地说:“难怪人说,女儿要富养,才经得住诱惑,否则一只蛋糕就把自己卖了。” 莫运年抱着珊珊,与珊珊对望,“怎么办?妈妈吃醋了!” 珊珊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滴溜一转,“妈妈是你的大女朋友,我是你的小女朋友,不一样的。” 说完,她狡猾地笑起来,莫运年也忍不住大笑,“子晴,你这个女儿太聪明了。” “我看不见得!”子晴将珊珊从莫运年怀里拖出来,示意她在自己的座位上坐好,半真半假、似嗔似笑地说,“我看她和我一样,容易被人迷惑。” 莫运年并不将她的话放在心上,反而殷勤地替她被子里添上水,非常自然地为自己化解尴尬,“日久见人心!” 我低下头,不想再看莫运年。 日久见人心——谁能看清莫运年的心?他的心分明是一只花蝴蝶,五彩斑斓、左右腾挪、忽明忽暗、变化万千,谁能琢磨得透? 不——他根本没有心。 否则,面对他曾经深深伤害过的女人,他怎能当一切都没发生过,与她谈笑风生、眉来眼去,一副情真意切、柔情似水的样子?他居然可以真的应对自如,仿佛他和她从未有过那些狰狞的对峙! 9 爱之声名水上书 正如男人都有处女情结一样。 女人也有情结。 情人节情结无疑是女人情结中最严重的一种。 当然,我们广告人功不可没,是我们令商家赚得盆满钵满的同时,为东方女人培养起这种华而不实的西方情结。 因为女人收花,其实是收获一份虚荣心的满足。 所以,尽管这一天,玫瑰泛滥成灾,但男男女女都不能免俗。 这天,公司里的女孩子们,都纷纷收到自己的爱情玫瑰。 我同温旭生结婚几年,都不曾在情人节这天收过花。 看到唐美妍收到一束蓝色妖姬时,那些玫瑰的细刺,还是毫不客气地刺向我的心。 我暗暗同自己说,不过是浸泡过蓝墨水的滥俗玫瑰,刷上一层银金色粉末在花瓣口,更显得像暴发户。 可是,看到她喜滋滋的样子,我仍然觉得嘴里直泛酸。发现我再看她,她居然非常识趣地将花收到桌下。 我更加觉得一阵冷风扫过心底,卷起几片枯残的黄叶。 她是怕刺激我?抑或是同情? 我将自己关在办公室——外面一阵一阵的笑声传进来。 原来是公司长得最美的王云舒收到花。 她男友送了她一束香槟色法国玫瑰,每一朵都有拳头大,紧紧团在一起,还未睡醒似的。拢住玫瑰的包装纸,竟然是昨天才出版的《费加罗报》。看得出,她这束玫瑰,刚下飞机不久。 王云舒一收到花,立即被公司的女孩子们包围,收获更多的艳羡——还有妒忌。 我是公司里,唯一被这个伧俗的节日遗忘的女人。 以往的情人节,没有鲜花礼物,我丝毫也不觉得异样,因我属于已婚女性。 已婚妇女就是,虽然心底还希望收到花,可是嘴巴却硬撑着说,韭菜花比玫瑰花更实用的一群人。 可现在,我又变回单身女郎。 而孙晋州——他含蓄的浪漫,只绽放在“浮生”一张餐桌上。 我喝口茶,普洱已凉,喝到嘴里又苦又涩,香醇不再,就像我这个年纪的女人。 正在兀自伤感,前台小妹通知我去前台签收快件。 前几天买了个彩釉镂花茶叶罐子,今天该到货了。 我慢慢蹭到前台去签收,却在看到快件的那一刻,愣住了。 办公桌上放着的,并非我包裹严实的罐子,而是一盆鲜活的植物—— 一只青花冰纹瓷钵里,一丛青葱般细长的叶子袅娜地向上伸展着。 谁会在这送花的节日里,送我一瓷钵繁茂的大蒜苗? 我狐疑地取过叶丛里插着的一张黄色小卡片。 卡片上蓝黑色的钢笔字,十分俊逸—— Whose name was written in water? 我皱眉——这句话好熟悉。 对了,这是大诗人济慈的墓志铭。 是谁送我一丛写着墓志铭的蒜苗? 我翻过卡片,背面写着—— 等它开放的时候,上帝与春天,会重新回你身边。 我顿时豁然开朗——孙晋州。 这钵蒜苗叶子的名字,也确实盛放在水中——这是一钵没开花的水仙。 这一刻,遥远的春光忽然照进冬日。 我将水仙放在案头,不禁望着秀美的叶子微笑——含蓄才是浪漫的至高境界。 早这个俗气的节日里,孙晋州不能免俗地,送了我一份不俗的礼物。 经过前台妹妹的宣传,公司里的姑娘们,都跑来看我的水仙。 王云舒甚至抢过那张卡片,大声朗读上面的字,读完夸张地对我说:“老大就是老大,收的花都比我们的有创意!” 然后,她又故意用很酸的语调念道:“Whose name was written in water?哇,要不要搞得这么浪漫啊——受不了啦。” 我原本可以阻止她,但私心里,却又忍不住想在唐美妍面前炫耀,好让她知道,温旭生那一页,早被我撕掉了。 我看见她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我,仿佛我应该还对温旭生念念不忘,怎么一转身,就有了新的追求者? 我虽被高妹搞得面红耳赤,虚荣心却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满足。孙晋州一定没想到,如此低调的水仙,此刻却在高调地张扬着我们的恋情。 我见效果已经收到,便吩咐大家去会议室开会。 这次我们接到一个比稿邀请,是做一套珠宝公司的品牌广告,品牌定位照例是奢侈品。 其实,真正的奢侈品并非花钱就能买到的。 真正的奢侈,不是花多少钱,搞多大排场,而是看你有没有能力不计成本地给予,而不求回报。 比如,义无反顾地去爱一个永世都不会爱你的人! 按照孔金诸他们制定的品牌策略,我们需要做两套创意表现。 我和周建辉各带一组,我选了高妹、胖张、唐美妍、林钦风同我一组。 唐美妍创意能力虽然平凡,但胜在美术功底好,对画面的把握能力很强,认真起来,做的平面也还过得去。 我渐渐也将一些重要的工作分给她。也许,私心里,我希望她累死在公司里,永无机会窝在温旭生的膝头吧。 可是,唐美妍对我的歹心毫无察觉,反而做过几次不错的作品后,竟也对工作生出几分兴趣来,加班时的怨言也少了不许多。 今天日子特殊,我特意让大家去吃完情人节套餐,再回公司加班。 孙晋州子啊公司附近订了位子,我也如约前往。 吃饭时,我故意同他说:“别人今天都收到玫瑰,我却收到一盆大蒜苗。” 他竟也不恼,反而对我说:“你赠我梅花,歪歪斜斜,我当然送你蒜苗,礼尚往来。不过等真正的凌波仙子驾到,你就会发现玫瑰夫人太俗气了。” 我忍不住笑着捶他,然后凑近他耳畔说:“这是我有生以来,收到过的最妙的礼物。” 他立即回望我,“那你怎么感谢我呢?” 我挑挑眉,用极为轻佻的语气说:“无以回报,只好以身相许了。” 不想,他却不接招,反而一本正经地说:“你怎么能用已经属于我的东西来贿赂我?” 想起那一幕,我脸都差点红了,强辩道:“我可没说属于你。” 他低下头吻我的手背,声音低沉,“那天晚上你说过,我记得!” 他语气低回温和,令我的呼吸都甜的凝住了。 饭后,他送我到公司楼下,临别时他握住我的手,贴着我的耳朵说:“加完班来我家喝酒。” 我还没答应,便听到有人叫我——“绍宜姐。” 竟然是温旭生也送唐美妍道楼下。 他毫不避忌地直直看向我,目光中满是惊诧和质疑。 而唐美妍更是不断打量着孙晋州,好奇的目光简直要把他剥光似的。 我不禁将面前的孙晋州与温旭生对比。 气质出众的孙晋州,像一把深藏在剑鞘里的宝剑,即便敛尽锋芒,却仍然掩不住华光。虽然温旭生看起来略为年轻,但气场上却输出老大一截。 我心中颇为欣慰。 我的男伴,并没有越换越差。 若此时此刻,我挽着一个秃头大肚腩双下巴的男人,我一定做不到这般从容淡定。 我将手从孙晋州掌中抽出,招呼唐美妍与我一起上楼,却并没有与温旭生寒暄。 反而,温旭生盯着孙晋州看了许久,然后说:“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 孙晋州笑而不答,只微微欠一欠身,算是同他有个回应。然后转身同我说:“我在家等你!” 呃,这句话好生暧昧,让人浮想联翩。 我忍不住笑,他真是杀人于无形的高手。 当晚,我工作太晚,并没有去孙晋州家饮酒。 我回家洗漱沐浴,脑袋只与枕头亲密了几个钟头,便又赶到公司。 唐美妍拿了她画的草稿,在我办公室讨论细节。 我的手机突兀地响起来,我看了眼号码,竟然是温旭生。 我略微迟疑,要不要让唐美妍先出去呢? 转念,又觉得我同他已无交集,没什么好回避遮掩的。 于是,我接通电话,“喂——” “绍宜,是我!”他同我说话仍然十分熟稔,仿佛我还是他的妻子,他不需要自报家门,我便应知道他是谁。 “你是谁?”我故意为难他。 “绍宜,我的声音你都听不出了?”他略微沉吟,仿佛不相信我真的听不出,但又不敢完全肯定,故而仍正面回答我,“温旭生。” “哦,是你啊!有何贵干?”我故意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语气,好撇清同他的关系。 他迟疑一下问:“昨天那人,是你男朋友吗?” 我皱皱眉,故意说大声一点,“怎么你打电话就是来问我,有没有男友吗?你什么时候这么关心我了?” 我略一抬眼,唐美妍果然正侧耳在听我说话。 “绍宜,这个男人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他并不接我话,自顾自说下去。 “你当让见过!”我忍不住好笑,他同我去“浮生”不知吃过多少餐饭。 “果然——”他忽然提高声线,以一种难以置信的语气质问我,“我就知道!他是楼下那家餐吧的老板!” “对!”我笑了起来,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得意,“你们见过不止一次。” 彼时我们在“浮生”进进出出,谁也想不到,我们会分道扬镳。更想不到,我有一天,会成为“浮生”老板的女友。 “绍宜,枉我那么信任你。你是不是,早就同餐吧老板勾搭在一起?”他突然在电话里阴阳怪气地质问我。 “我和谁在一起,什么时候在一起,与你无关!”我忍不住冷笑,“你没资格过问。” “我没有资格?谁有资格?江绍宜,你别忘了,你是我老婆!”温旭生的声音略略有些抖,似乎也怒极攻心,一副被我坑蒙拐骗的样子。 “温旭生,请你注意措辞。我只是曾经是你老婆,是你的前妻,前妻的意思就是以前发生的事情才和你有关系。我们离婚以后,我做任何事情,和任何人交往都与你无关。”我故意将他暴露在唐美妍面前。 “好!那我就跟你说以前。我说你怎么对这家餐馆百吃不厌呢,原来有感情因素啊。亏我当了这么多年冤大头,戴了这么多年的绿帽子,白白陪着你为人家贡献了这么多银子。” 他在电话里义正词严地谴责我,他忘了,他自己才是做贼的那个。 我闻言,气极反笑,“温旭生,你没跟唐僧取过经啊?怎么把二师兄的绝招都学会啦?” “少跟我说这些。我就纳闷,当初你为何非要和我离婚,原来是为了早点和这个开饭馆的双宿双飞吧。江绍宜,你深藏不露啊!你可把我骗惨了,枉我一直觉得对不起你,看见你都绕道走——” 温旭生在电话里冷眼相向,我也气得浑身发冷,当初是他背弃了我,我靠着在“浮生”醉生梦死,才挣扎着又活过来,如今却反倒成了我的罪过。 贼喊捉贼,想必就是这个道理。 “温旭生,你不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当初我对你如何,你再清楚不过。我同你离婚了,我同任何人的来往都与你无关。你无权指责我,更无权诬蔑我。我未来的生活,已经和你没有任何关系,希望你自重!” “江绍宜,请你坦白告诉我,你是什么时候和他在一起的?”他步步紧逼,仿佛非要让我承认从头到尾是我对不起他。 “你没资格过问!”我断然挂断电话—— 唐美妍皱着眉看着我,那颗蓝色小痣,略微颤动,仿佛她的面部肌肉已经不受控制。 过了好几秒,她才问我:“是旭生的电话?” 我没好气地冲她吼,“你听见了还问?” 唐美妍面色一黯,那颗小小的蓝痣,颤得像滑过面颊的一颗泪—— 我忽然有点心软,又何必迁怒于她?若没有她,我今日也还看不清温旭生的真面目。 与这样一个心思龌龊的男人,同床共枕几年,真正是我的悲哀。 “唐美妍,和你无关。是我和他的事,你不要介意。”我说完忍不住讪笑。 怎么和她没有关系呢? 此刻温旭生是她正牌男友,却打电话咄咄逼人地与前妻纠缠,关心前妻的交友状况。换了我,心里也会像卡了块鱼骨头。 想到这里,我的气便消了。 必然有人替我出这口恶气。 晚上,我窝在“浮生”的阁楼里,和晋州闲聊东野圭吾的《恶意》,聊得正酣畅的时候,手机响了起来。 又是温旭生。 我接起来,还没出声,他便劈头盖脸对我吼道:“江绍宜,算你狠!上午我给你打电话的时候,你为什么不告诉我美妍就在你旁边?你居然暗算我!” 我笑,“我怎么暗算你了?又不是我让你给我打电话的。” “你就不知道让她回避一下,或者暗示我一下?” “温先生,我同你没有任何瓜葛,事无不可对人言。”我冷笑,“你小心鸡飞蛋打。” 然后不等他说完,我便挂断了电话。 我知道这是极不礼貌的行为,但此刻我觉得对他不需要仁慈。 “怎么了?”晋州见我动怒,体贴地递上一杯柠檬茶。 我喝了一口,努力压下自己的怒火,“我前夫今晚正在被他的小女友,刑讯逼供。” 他莞尔,“他骚扰你?” 我吸了口气,决定说实话,“他觉得我在离婚前便和你有来往。” “我们当然有来往。”晋州气定神闲,“你付钱吃饭,我收钱提供美食。” “是,可他觉得我们有奸情。”我笑着瞥他一眼。 “哦?就算以前没有,现在也解释不清了!”他握住我握杯的手。 我低下头呷了口茶,酸酸甜甜,“那就别浪费口舌了。” 我抬头,他目光融融,像一池春水泡得我浑身酥软,每个毛孔都舒服得很。 正当我同他目光纠缠之际,忽然听到有人叫我——“绍宜!” 那声音三分亢奋、三分惊讶,还有几分了然。 我慌忙将手从晋州掌中抽出来,可是来不及了,汪子晴已经站在我面前。 她嘴角夸张地上扬,目光揶揄地盯着我慌乱回缩的手。 我心知躲不过,只得微笑看向她,“子晴,真巧,来吃饭?” “和运年来喝杯酒,正好珊珊想吃这里的巧克力慕斯蛋糕。”她优雅地颔首,然后将目光投向晋州,“孙老板,欢饮我们一起坐吗?” 晋州倒是从容得很,仿佛我同他自盘古开天便已是一对。他直接站起来坐到我旁边,将位置让出来。 子晴领着珊珊和莫运年坐到我们对面。 三个人,三双眼睛齐齐盯着我。 我一张老脸忽然就火辣辣的,像谁给了一巴掌,半边脸都麻了。 “绍宜,你是不是要重新介绍一下?”子晴故意拖长声音,嘴角扬起来,像一枚微笑的月。 我犹豫片刻,不知该如何引荐。 倒是晋州更从容不迫,他礼貌地颔首,向莫运年伸出手,“初次见面,欢迎常光临‘浮生’。我叫孙晋州,是绍宜的现任男友,请多关照。” 莫运年也赶紧伸出手,做自我介绍,“莫运年,我是子晴的现任男友。” 他俩相视一笑,手便交握在一起。莫运年手掌白皙绵软,骨肉丰匀。而孙晋州则长了一双旧式文人的手,手掌长薄,指节略大,瘦而有力。 我曾看相书上说,莫运年的手,属于肉欲风流的富贵手,而孙晋州是柏拉图式的精神至上者。 中国相术果然博大精深。 “我也是莫叔叔的女朋友。”珊珊奶声奶气地说。 莫运年显然已经被珊珊迷倒,立即将珊珊拉到怀中,笑着说:“你是我最最亲爱的小女友。” 子晴白他一眼,“没正经。”然后又将珊珊从他怀中拎出来,“汪宁珊,请像淑女一样端坐。” 珊珊赶紧坐直,但不忘向莫运年提要求,“莫叔叔,这里的巧克力木塑很好吃哦,还有山核桃奶油酥饼和芝士球。” 她的声音娇糯甜软,奶香四溢,听在耳朵里,像舌尖上有一勺慢慢融化的焦糖布丁。 晋州立即亲自去吩咐,又开了一瓶波尔多干红请我们喝,红酒酸的恰到好处,果香味也浓郁,是瓶新酒。 因隔了两个男人,我和子晴忽然没有了平日里的熟稔不拘。 四个大人都端着,各有心事,倒是珊珊吃得不亦乐乎,整张脸都埋进杯碟里。 曾经我也和她一样,一根草莓味雪糕,便可以甜蜜整个世界。 但如今,生活的基调已经五味杂陈,给再多甜头,那些酸涩辛苦也无法调和了。 但酒精真是个好东西,平日里绷得硬邦邦的人,三杯两盏滑下喉,弹簧一样的神经,也松弛下来。 那层男人间的隔膜也淡了,酒到酣时,彼此也能说上几句投情投意的话了。 莫运年酒后特别风骚,妙语连珠,眼风不断扫向子晴,眉目间皆是水汪汪的情意。 而汪子晴整个人也如浸在油酥酥的杏花雨里,每个细节都是春意。 她的嘴角一直以一种饱满的姿势绽开,像一朵花,开得正恣意畅快,谁来也阻止不了。那畅快,是早知明日会萎败,会凋谢,会被东风吹散,也要及时行乐,将春光占尽的矛盾心态。 我默默看着她,她坐在最爱的男人,和最亲的女儿中间。 如果没有几年前的一场意外,这该是泡在蜜里的一家三口。 可是,她的女儿,虽眉梢眼角都像她最爱的男人,可是那些隐秘的基因,却无一处是来自于他。 我完全捉摸不透她的想法,只觉得,她像一个通达的世外高人,非常清醒、非常沉醉地享受着当下。 她仿佛也只活在当下。 子晴举起杯,对晋州进言:“我这个老友,想枚荔枝。多雪白细嫩的内里,都藏得丝毫不露,只把拧巴疙瘩的好强个性,拿给人看。看起来粗狂不羁,其实剥开那层壳,还是水做的,且更脆弱易伤,你可得多多照料啊。” 晋州忙举杯相迎,嘴里连说:“定尽所能!” 当杯子碰撞在一起时,我眼眶微微有点润,嘴里却说:“汪子晴,怎么你一形容,我觉得自己长了张坑坑洼洼的大麻子脸?” 珊珊听了我的话,一知半解地说:“出水痘,就会长麻子。昨天我们幼儿园有个小朋友就出水痘了。” “珊珊,你和这个小朋友一起玩过了吗?”子晴顿时紧张起来,一把揽过珊珊,非常认真地问她。 “昨天没有一起玩。老师说她出水痘了,就让她奶奶接她回家了。”珊珊老实回答,但显然觉得子晴大惊小怪。 子晴摸着珊珊的头,同我们说:“珊珊最怕打针,所以没给她注射水痘疫苗,还是小心为好。” 她温柔地替珊珊将嘴角的一点核桃酥抹掉,宽大的毛衣袖口微微后滑,露出雪白的手腕。手腕内侧月白色的细疤便毫无遮拦地出现在我们面前。 我不由看向莫运年,但见他神色如常,一只手轻轻晃着酒杯,宝石色液体在杯中漾圈,一派潇洒。 我一向觉得晋州姿态从容磊落,模样也不乏清俊舒朗。可是同莫运年一比,晋州又显得儒生气重了些,过于端方。而莫运年举手投足皆是风流,一双眼睛,似醉非醉,随时都带着三分笑意。唇角天生微微上扬,唇线的每一处转折,都是诱惑。 可是,看到子晴手腕上的疤,我就想起那个晚上。那个晚上,子晴像惊痛的鸟,坠下夜空。 思及此,再看莫运年,他那温柔眼波下,冷硬的暗礁便浮出来。他会笑的唇线下,埋伏的仅是凉薄寡淡。 他潇洒的做派,不过是不负责任的姿态,却总被误解为倜傥多情。 是的,我们是那样心甘情愿被蒙蔽。 一见钟情,明明是见色起意。 日久生情,不过是权衡利弊。 连白头到老,也只是习惯使然。 可我们却赋予它们太多美好的象征,那些象征一旦戳破,比什么真相都狰狞不堪。 我忽然没有了谈话的兴趣,只同他们说,我有点醉了,便沉默下来。 子晴与我心意相通,目光立即黯淡下来,却并未作声。 气氛稍稍有点冷落,幸亏莫运年是调节气氛的高手,加上晋州在一旁打圆场,总算没有出现尴尬。 吃饱喝足,珊珊很快便乏了,她歪在子晴的膝盖上,眼皮挣扎着颤了几下,转瞬便合上可。片刻,便传出香甜的呼吸声,睡熟了。 子晴轻轻抚着她的背,让她睡得更舒服自如,然后小心示意我们,他们得离开了。 莫运年立即默契地站起来,极轻缓地将珊珊抱起来,横在胸前,并十分熟练地,轻轻一挪,让珊珊的头靠在他肩头。 珊珊在他怀中像条嫩粉色的胖肉虫子,软软地蠕动一下,将头埋进他肩窝深处,睡得更安稳了,幼女独有的甜香,随着她半张开的小嘴氤氲开来。 莫运年微微垂首,浓长的睫毛在他英俊的脸上,投下一道密实的阴影,显得异常温柔。这一刻,他所表现出来的慈爱,是高于一切情爱的,简直像是一名虔诚的教徒,恭敬地捧着圣洁的烛火,唯恐一阵风便吹灭了那点柔弱的希望。 那种小心翼翼的柔情,我曾经在我父亲身上也看见过。 我有些诧异,诧异这浪子也有如此温敦的瞬息。 我抬头看着子晴,她的目光缱绻地包裹着眼前的男人。 不得不承认,莫运年即便怀中抱着个孩子,也仍然不失潇洒。 都说旧欢如梦,真不明白,为何子晴偏偏要将一段残旧的梦,照进鲜活的现实。 待他们离开,气氛一下缓过劲儿。 “怎么,你很不喜欢莫运年?”晋州体贴地替我倒上一杯酒,又在掌心焐了焐,放到我面前。 “是!他曾经辜负过子晴。”我咬着下唇,从牙缝里挤出我对莫运年的痛恨。 “算了,当事人都选择了原谅。你这样,只会令朋友难堪。”晋州妄图开导我。 “可我不会原谅他。”我说,“你可看见子晴手腕上的疤痕?” 他点头,“看见了。” “就是为了莫运年。”我简单叙述了一下当年的事情。 我以为,他会同我一起痛斥贼人,可是—— “绍宜,就算莫运年再不对,子晴也不该采用这么极端的方式一再伤害自己。我觉得有问题的并不是莫运年,而是子晴。” “我也知道伤害自己是最傻的方式,但是子晴也是被莫运年逼的。” “不!没有人逼她,是她自己心理有问题。她这种人,最自私。得不到的,便要毁掉,毁不掉便自我摧毁。”晋州说着,竟有些激动,杯子里的酒液随着他的动作,差点漾到桌上。 “你怎么能说子晴有问题呢?”我有些不悦,“子晴不过是伤心绝望。很多女人,遭遇重大变故的时候,都难免产生这样的念头。” “可是,正常人都不会将自杀……付诸现实。所以,是你的朋友有病。我建议你最好和她保持距离,不要被她偏激的言行做影响。”晋州越说越激动,杯子里的酒终于冲出来,在白色桌布上留下一个变形的惊叹号。 “她偏激?有病?”我跳起来,我没想到一向温文尔雅的晋州,居然也有言辞这样激烈的时候,“偏激的人是你吧?” “我怎么偏激了?别人不爱你了,你就去自杀?天下失恋的人那么多,都像你朋友一样,人类早灭绝了!” “我承认,自杀是不对。可你不能要求一个女人在被自己最爱的人背叛的时候,还能保持高度理智吧。” “这根本不是理智的问题,这是心理正常与否的问题。她这种人,自私、怯懦,占有欲强烈,唯恐天下不乱,以后指不定还能搞出什么事情来。你也遭遇过背叛,可是你怎么没做这样的蠢事?”晋州简直咄咄逼人,仿佛子晴与他有刻骨仇恨。 他的口无遮拦立即触到我的痛处。 当年,温旭生背叛我的时候,我也觉得人生忽然被终结了。我也沉沦过,过了半年活死人的生活,不下楼、不见人、不工作、不娱乐……彻彻底底自我放逐。 那时候,我以为婚姻的失败,也宣告我人生的失败。 我以为,这半途而废的婚姻是我人生的拐点,从此生活际遇飞流直下,再无峰回路转的机会了。 午夜梦回,好几次都觉得不如睡去,长眠不醒便是一生的尽头。 我忽然想起,子晴一个人在异乡,还要独自生下珊珊,每一天都是煎熬。可此刻,晋州却这样刻薄地指责她。 “孙晋州——希望你尊重我的朋友。你不了解情况,就别乱发表一件。”我提高声线,像护仔的母鸡,张开了翅膀,瞪圆了眼睛。 “绍宜,我不明白,你这样理智的人,怎么会同情汪子晴这样的女人。” “孙晋州,够了——我永远站在我朋友这边。”我恼了,没想到他居然如此不依不饶。 “绍宜,那是因为汪子晴没有死成!你不知道她干这种蠢事,一旦得逞,会给活着的人,带来多大的痛苦!”晋州也不由提高声线,仿佛要和我争论到底。 “孙晋州,你太过分了——”我当即大声打断他的话,他越说越过分,已经超过我能容忍的范围。 子晴与我情同亲人,我怎么可能任他随意诋毁? 我站起来,挺直了脖子,挑衅地看着他,“你今天怎么回事?” 他也站起来,看了我一眼,竟然掉头走掉了。 我清晰地听到“浮生”大门的铜铃响了起来,他居然将我一个人留下,一走了之。 我孤零零地站在桌前,像一只被遗弃的袜子。 一口气顿时堵在胸口,差点咽不下去。 我狠狠地从钱包里掏出钱,扔到桌上,也拔腿奔出门走掉。 走到街头,我才发现,今晚很冷。 冷到连风都被冻住了。 我不是不经世事的天真女孩,以为一男一女在一起,只要情投意合,便永无分歧,永不争执。 我知道,只要我和晋州继续发展下去,便总会有磕磕碰碰的一天。 可是我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样快,而且我最恨男人与女人一吵架,便摔门而去。 他倒是潇洒痛快了,只把女人扔下独自憋闷生气。 我在空气都要结冰的街上,疾步快走,胸中积郁着一团火,越发烧得旺了—— 我发誓,若他不肯低头认错,从此我们便是路人! 但翌日早上醒来,又觉得非常无聊。 男人同女人,向来没有道理可讲,根本是两个星球的人,却偏生要凑成一对。 活该有那样多的分歧、怨怼,以及纷争。 我性格刚烈,换了以前,早沉不住气,找到男友死缠烂打,不依不饶,非要辩个是非对错。 可如今,什么打击都经历过,倒修炼出宠辱不惊的脾性。 他不开腔,我也不做声,静观其变是最佳解决方案。 一进公司,我发现一向来的很迟的唐美妍,居然已经坐在位置上。 她看见我,嘴巴动了动,仿佛想说什么,又忍住了。 她气色晦暗,下眼睑处,一片青影,眼睛还有些肿,兴许哭过了,连那颗俏皮的蓝色小痣也暗淡无光。 我摇摇头,温旭生并不是个良伴。 他从小就被宠惯了,同我结婚后,我也凡事顺着他,他做事一向只顾自己,鲜少同人低头。 唐美妍也是个顺风顺水长大的娇小姐,平日里虽没心没肺没理想,但也活泼娇艳,没想到这才多久,便已经开得有点蔫了。 哈,抢来的东西,不一定是好东西。我幸灾乐祸地想。 但转念想到昨晚,孙晋州也是拿了一番气给我受,又笑不出来了。 晚上加班,我正与两组人在会议室讨论新的工作,大门外有人轻轻叩门。 我一抬眼,王云舒已经自座位上弹起来去开门。 她在外面耽搁了一会儿,拎了个外送食盒进来,将食盒往我桌上一放两只眼睛兴奋得闪闪发亮,急不可耐地嚷嚷道:“绍宜姐,你在哪家叫的外卖啊?送盒饭的伙计,长得真帅。是不是新开张的饭馆啊?我猜是老板亲自兼送外卖。” “我没叫啊。”我狐疑地接过她递过来的食盒。 “可外面那个男人,说这是你叫的外卖啊——”王云舒忽然有点摸不清状况了。 我瞄了眼饭盒,是个不锈钢的保温盒,心中有几分了然,便不慌不忙地打开—— 盒盖上有张淡黄色小卡片,上面用墨水笔,飘逸地写着几个字—— 雪梨银耳杏仁猪骨汤,清火润肺,滋阴养颜,平喘去燥。 我憋了一天的气,在这当儿,忽然消了。 亏得他想出这一招,他真是个含蓄的人,连道歉都这样隐晦。 看来昨晚,他激烈的言辞举止,实属例外。 也许,他曾有朋友如此自弃过,所以特别痛心疾首。 我小心地揭开盖子,烫人的热气便扑了出来,把我面前的空气都蒸湿了,挡也挡不住的香味乘势攻城略地,霸占了整个空间,隔了氤氲的热气,奶白色的汤更是勾得人食欲汹涌。 一桌的人都望着我,胖张更是垂涎欲滴,“老大,这汤真香,你在哪家叫的外卖啊?” 我尴尬地冲众人笑了笑,解释道:“我昨晚和人闹了点小矛盾。所以,这汤是送来赔礼道歉,让我消火的。” 王云舒立即恍然大悟道:“我说呢,怎么会有如此有气场的外卖伙计。老大,你这个男友手段不是一般的高明啊。” 我笑而不语,只舀了勺汤来喝,差点把舌头鲜掉。且汤滚烫,仿佛才从锅里盛出来,看来他是一路飞车——真难为他了。 一抬头,看见唐美妍微微瘪了嘴坐在角落,目光复杂地盯着我的汤。 我猜,温旭生至今未向她道歉。 他同我结婚多年,同我低头认错的机会,十个指头就能算完。他向来需要别人迁就,如今找了小女友,恐怕一时也难改过。 我忽然又从前夫的身上,看出几分晋州的好来。 现在想来,温旭生就是我的一段梦魇,彻底醒来,反而一身轻松。 我和晋州又恢复到以往的默契。 我们不提从前,只一心往前看,日子也流水一般顺畅地滑过。 待我案头的水仙,忽然间绽开玉盏般的白花,鹅黄色的花蕊,染得满室都是隐秘的甜香,我才发现,原来这个难熬的冬天,已经过去。 这一天,到客户处提了两个案,又在内部开了三个讨论会,争取到一个新的客户,累得我面如死灰,真想一头栽倒在地。 熬到下班,已经是晚上十点了。 我习惯性翻开日历,查看时间表,赫然看到一个熟悉的数字,心顿时一窒。 今天居然是我的生日! 我一下怔住,一时不能接受这个事实。 公司里人早走光了,连水仙花也香的那么静。 人人都把我忘了,包括我自己。 可是—— 时光没有。 我苦笑,收拾东西下班。 车到半途,我又想,还是到“浮生”,与他一起,静静将这个生日的后半段过完吧。 然而,一向安坐在“浮生”一角的晋州,今天却非常罕见地——不在。 小马同我说,他一整天都没来“浮生”。 我略感诧异,忙拨了他的手机,可是电话那头,只有客气的语音提示——用户已关机。 我又拨他家中电话,也无人接听。 这个生日的后半段,也只得我自己同自己过。 走出“浮生”,室外的寒气已不如冬日那般彻骨,但吹在身上却格外寂寥。 那是春天来临之前最后的萧瑟。 风贴着我的脸,像谁的手,一下一下轻拍着我的面颊,渐渐便麻木了。 路边光秃秃的梧桐树开始抽出绿意,是极小极嫩的芽包,衬着灰蓝色夜空作背景,远远望去,像一树树软青暖黄的薄雾。 然而,树有轮回,人却没有。 要看到如此蓬勃繁盛的希望,我才发现,生命已走了一半,我仍然一无所有,而青春却已用完了。 我不得不在而立之年,回到起点,再来一次。 如此狼狈,却仍得继续。 离婚后,我最怕晚上开门的那一瞬间。 总觉得那扇门后面的黑暗中,隐匿着莫测的凶险…… 只有等灯光亮起来,房间里一切井然有序,我才会长舒口气。 然后安心地关上门,将自己关进这形单影只的死寂之中。 然而今晚,我打开门,厨房里却透着一线暖暖的灯光—— 我狐疑地循着灯光走进去,电磁炉上的大砂锅,正噗噗地往外冒着热气。随着氤氲的热气,熟悉的香味溢得满室都是。 清冷的房间里,也直透出热闹的暖意。 我揭开锅,是老爸最拿手的香菇竹笋炖老母鸡,奶白的汤,正咕噜噜翻滚着,引得我空寂的肠胃,也跟着咕噜噜响起来。 炉灶上还端坐着一口小锅,一揭开,卤鸡蛋的香味就飘出来——居然是黄酥酥、油澄澄的五香茶叶蛋,还剥好了壳。 锅边一只空碗下,压着一张小纸条—— 宜宝,生日快乐! 落款是:爸爸妈妈。 我忽然想起,早上老妈有打电话给我,问我是否回家吃饭。我推说加班,回绝了。 原来,我以为谁都忘了我生日的时候——我的父母却一丝一毫也没有怠慢。 看着爸爸草写的“宜宝”两个字,我只觉得心里一股暖意激荡。 也许,我只是别人眼里的一根草,可是在我父母眼中,我却是无可替代的一块宝。 我盛了一大碗香浓鸡汤,就着卤鸡蛋,喝了下去。 不知是汤太烫,还是热气熏眼,只觉得眼睛湿了又湿,心里却是又酸又暖。 我忽然醒悟,从我出生到现在,我从未真正孤单,也从未真正不幸。因我时刻在父母心中,片刻也未离开过。 翌日到公司,孔金诸已在等我。 他竟神色如常地同我说生日快乐。 看来我们那一段尴尬的暧昧,终于彻底翻过。 我笑着接受,并同他调侃道:“不要同老女人提生日。” 他回答得很巧妙,“怎么如今,二十五岁就算是老女人了吗?” 我莞尔。 然后他同我说正事,本市一家著名的银行,邀请我们去参加比稿——全年的形象广告。 我一听银行的名字,便忍不住皱眉。 我对这家银行十分熟悉。温旭生便在这家公司任职,他父亲曾经贵为分行行长。 我纳闷,这么大的客户,线上广告一向被外资公司垄断,则呢么如今也向我们这种本土公司抛橄榄枝。 孔金诸料到我有此疑惑,不等我发问,便揭开谜底—— 这家银行本来就邀请了好几家4A公司参加比稿,而唐美妍的男友,我的前夫温旭生刚好调到总部,便做了个顺水人情,把我们公司也推荐给负责品牌策划与宣传的市场部。 当然,是看在唐美妍的面子上。 孔金诸特意强调,若比稿成功,按照公司惯例,要拿出该项目金额的百分之七作为奖励。 我很是震惊。 我同温旭生在一起十年,他从未为我做过这类事情。 没想到,他如今却愿意用手上那点权利,换取女朋友的欢颜。 也许,这也是他因为电话事件,向唐美妍低头道歉的一种方式吧。 我竟在心里升起一丝醋意,唇齿间酸溜溜的,脊背都软榻下来。 我以为我已经放下,却原来,还是梗在心里。 再看见唐美妍,便觉得她前几日灰溜溜的小蓝痣,特别嚣张,扬眉吐气地炫耀着。 晚些时候,客户部同我们下工作单,我赶紧收拾起心情,招呼部下开会,制订方案。 我特地叫上唐美妍。 既然我们要为这个项目通宵达旦地熬夜加班、劳心劳力,她这个罪魁祸首,当然不能放过。 眼下正是经济危机,各银行的日子也都不好过。 孔金诸他们策略部,目前定下来的方向,是增加老百姓对银行的信任感。 按照这个策略,我将任务布置下去,特意合并了两组人来做这个项目。 因为我们是半途加入比稿队伍,所以时间很紧迫。 不过,任务刚布置下去,所有人都需要时间消化,我反而能准时下班。 下班途中,收到晋州短信:有事外出,暂不能与你联系。 我立即拨电话给他,却仍然处于关机状态。 搞得如此谨慎,反倒令我有些疑惑。 然而,一切又都无从怀疑起。 我这才豁然发现,其实我对晋州知之甚少。 虽然他一向摆出坦荡的姿态,但却很少同我提从前,甚至是讳莫如深。 也许,下次我该多问问他,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下班后我特地回到父母家,如今我唯一能回报他们的,便是多陪他们吃顿饭。 果然,老妈打开门,看见是我站在门口,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了,每个神情都是笑意。 连声问我昨晚有没有喝汤吃蛋,又嚷着要做两个好菜,给我补过生日。 老爸甚至拿出一瓶红酒,要与我好好喝几杯。 珊珊从我房间里跑出来,搂着我脖子用力亲了几口,从桌上拿了个小盒子给我,说是子晴昨天送我的生日礼物。 原来,她昨日以为我会回家,便带了礼物过来,却没想到我浑然把自己的生日忘得一干二净。 我连忙拆开礼物,居然是爱马仕的苦柚玫瑰,正适合在日光亮烈的春天使用。 我赶紧对着自己喷了喷,新鲜柚子被切开时,鲜汁飞溅的味道立即弥漫整个空间,紧跟着玫瑰的馨香便缠绕而上。 我立即陶醉其中。 “江姨,妈妈说这款香水适合你。因为这香味简单、层次分明,像你的个性。”珊珊老气横秋地说,一看就是在背书。 我扑哧笑出声,一把将她举起来,“小公主,你妈妈呢?” “同莫叔叔约会去了。”珊珊嘴角往下一弯,“她不让我去。哼,重色轻女。” “那你就和江姨一起过生日吧!”我抱着她大笑,一边转动一边将她往外甩,“不准乱用成语。” 珊珊被我甩得哈哈直笑,且不忘同我谈条件,“但我要吃生日蛋糕。” “没问题。”我笑着放下她,然后到楼下西点店,买了一只她最爱的草莓慕斯蛋糕。 有了珊珊,这顿饭吃得热闹又开心,因她小大人似的语言,让我们一路笑到肚子疼。 自我离婚后,家里很久没有这样畅快地大笑了。 我一边觉得幸福,一边又觉得心酸,因我的缘故,父母着实少了许多乐趣。 晚上十点一到,爸妈便上床休息了。 今晚我在,他们觉得特别轻松安心,连珊珊都交给我带。 我替珊珊洗过澡,安排她同我一起窝进我的被窝里。 她软软香香的身子,毫无戒备地靠着我,故意压低声音同我说话,“江姨,我们来说悄悄话吧。” 我也学她捏着嗓子,把气憋在喉咙里,“好啊,你想说什么?” “孙叔叔是你的男朋友吗?”她将头靠在我肩头,呼出的热气融在我面颊上,我的心立即温柔地软下来,她冷不防问出这个问题,令我啼笑皆非。 “算是吧!”我仍然认真回答她。 “就像莫叔叔是妈妈的男朋友一样吗?”她孜孜不倦地问我。 “是的!珊珊喜欢孙叔叔,还是莫叔叔啊?”我逗她。 “当然是莫叔叔啦。” “为什么呀?” “因为莫叔叔给我买草莓冰淇淋,还买迪士尼的动画片和芭比公主给我。”珊珊忽然抱紧我的手臂,黑漆漆的大眼睛,直直看向我眼里,“江姨,你说莫叔叔能当我爸爸吗?我从小没有爸爸,我想有个爸爸。别的小朋友就不敢欺负我了。在英国的时候,隔壁的威廉和凯恩两兄弟,总是抢我的玩具。不过——我有妈妈,露比没有妈妈,她的爸爸总给她买裤子,她没有小花裙子穿。” 我听得心里一酸,我真想告诉珊珊,差一点,莫运年就是她爸爸了。 可是一转念,我又觉得好笑,就算子晴和他没有离婚,生的孩子,也不是今天的珊珊。 “珊珊,你不喜欢你的爸爸吗?”我有些纳闷。 “我喜欢我的爸爸,可我没见过他。妈妈说爸爸和她不相爱了,我还没生出来,他们就分开了。不过,她会重新给我找个爸爸的。”珊珊无限向往地说,“我希望妈妈找莫叔叔当我爸爸,我真喜欢他。” “下次,你自己告诉莫叔叔吧!”我想象莫运年听到有个小女孩,想找他当爸爸时惊慌失措的样子,便忍不住想笑。 笑完又觉得心酸,情场浪子莫运年,怎么可能是一个好父亲呢? 此刻他又同子晴走到一起,不外因为隔了几年的时光,他的前妻又带给他新鲜的感受。而且,那玫瑰般的小人儿,也是他从未接触过的可爱,领浪子在情欲沉浮之际,还能享受片刻不用负责任的、家庭式的温馨罢了。 珊珊缠着我絮絮叨叨,又提出让我给她讲故事。 我的故事才讲了两个,她便已经酣然入梦,小小鼻翼呼出奶甜的气息,诱得我眼皮也越来越沉。 很快,我便也跟着珊珊睡得酣甜。 迷迷蒙蒙,听到楼下汽车引擎轰鸣,我一激灵,醒了。 我撑起脑袋,用手挑开窗帘,楼下停了辆车,车灯将弄堂照得雪亮。 很快车门打开了,一个窈窕的身影从车里下来。 灯光将她的影子迅速拉长,我认出她是子晴。 她转过身,对车里的人挥挥手,正欲走开,车里的男人便已经推开门,一步跨下车。 我赶紧调整一下姿势,将窗帘稍稍拉拢,从较宽的缝隙处望下去。 我知道偷窥是不道德的,但窥视欲此时占了上风,我目光如炬地锁定楼下的目标。 莫运年一下车便拉住子晴,然后半靠在车的一侧,摆出一个十分潇洒的姿势,低声同子晴说了几句什么。 我听不见,只能揣测,那是句暧昧的话,因子晴的脸一下就埋下去了,但眼睛却是亮得烫人,夜色里一闪,像两颗星子忽然划过,还来不及惊艳,便已经隐没。 子晴站在那里,微微垂着头,眼睛偶尔向上一抬,眸光在黑暗中闪动,十分动人。 莫运年显然经不起这个诱惑,手上使力一带,便将她揽进自己的怀中。子晴身子一顿,便已经扑上前,转瞬便贴向他怀中。 只一个来回,她的身体便变了。刚才还是骄矜挺立在风里的身体,立即化了,融成一滩软软的水,顺着他的身体曲线,诡异地流淌,每一个起伏都与他贴合。简直像河水依附河床,契合得天衣无缝,密不可分。 而莫运年的双手像藤一般延伸而出,将她缠绕住,紧紧箍向自己,恨不能下一秒她便能嵌进他的身体,成为他的一部分。 然后,他的吻落下去,与手臂表现出来的强而有力的占有欲相比,这个吻异常的轻柔,像盈盈的一片雪花,自空中毫不犹豫落下,在触及皮肤的一瞬,却温柔得没有一丝重量。 是那样缱绻的一个吻,由浅而深,由深而入,仿佛真的在吮吸她的灵魂。 子晴紧紧闭着双眼,脸上的表情说不清是欢愉,是痛苦,还是 亢奋——但我能看出,她在用整个身心来承受唇上方寸之处的全部情感与欲望,她的身体融化在他的臂弯中,我仿佛可以看见她每根睫毛都在呻吟,战栗,迎合。 他在用问狩猎她,而她也在用吻诱捕他,唇舌的纠缠,是试探,是诱惑,是挑逗,是攻掠,是占有与被占有之间的拉锯。 我不是没有再街边、小巷、酒吧见过拥吻的男女,可是却第一回见到这样缠绵激烈、激情四溢的吻。 吻的那个男人,是将下半身的全部力量与渴望都转化到唇上,他的吻是情欲的宣泄。但是,他却巧妙地将所有的欲望化作一种情绪、一种感情,通过对方的唇舌传递,直探向她最敏感、最脆弱、最隐秘的私处。 被吻的女人,却是用整个身心在回应这个吻,她的庆春、她的疼痛、她的执念、她的得不到、已失去,统统在唇齿间释放。她把十年的爱与恨浓缩在这个吻里。 不知吻了多久,连我都怀疑,再吻下去,他们便要窒息了,这个吻才结束。 是由她,轻轻地推开了他。 要多大的决心与力量才能推开自己渴望道身心都在疼痛的一个男人? 子晴退后两步,莫运年又缠上来,她又退两步,他再跟进。 居然像一支探戈。 最后子晴退到阴影处,低声说了几句什么,莫运年无奈上前,拥抱了她片刻,才又松开。 然后,各自离开。 我立即放下窗帘,披上外衣,趿拉着鞋,轻手轻脚走到门边,拉开大门候着。 子晴一上楼,猛见我靠在门框上,吓了一跳,差点叫出声,被我及时出声制止。 潮湿的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映得子晴像湖心柔靡妖曼的水草。 她双手压在胸口,因受到惊吓,胸部像藏了两只受惊的鸽子,双眸里前一刻的春潮还未褪尽。眉梢眼角情欲的余韵,还清楚地铺陈在上面,嘴唇微微有点肿,像一朵花开得正兴起,微微向外伸展着。 我同晋州也在恋爱,但是,我们是真正如温吞水的恋情。 我最投入的时刻,也有一线清明的理智,我的眼睛从未如此燃烧过,面色也从未如此娇艳过。 我忽然有点羡慕子晴。 我伸手,抚了抚她略微凌乱的发丝,就势坐在楼道的台阶上。 地上霜白的月光,湿漉漉地顺着台阶流泻。 她低头挨着我坐下,低声说:“小时候,我们常常半夜溜出来,坐在这里聊天。” 我抱着膝盖,将脚蹬进鞋里,轻声哼了段旋律调侃她说:“我和你吻别,在无人的街——” 子晴白了我一眼,“无人的街,也要小心窗后有眼。” 我略转过身,“子晴,你到底怎么想的?刚才楼下,他在游说你什么?” 子晴眼底闪过一丝窘迫,但仍然选择坦然对我说:“他想上来过夜,想同我——” “怎么?你们在一起都好几个月了,还没有发展到上床这一步?”我惊讶极了,连我和晋州都裸裎相见了,何况子晴与莫运年还曾经是夫妻。 “我连他的吻都抵御不了。我怕同他一上床,更会溃不成军。何况,男人一旦得到了,红玫瑰也变成蚊子血。我们虽然曾经是夫妻,但因隔得久了,此刻我仍然有新鲜感。”子晴的声音像一杯苦艾酒,清醒苦涩却透着迷醉。 “那么,你怎么打算的?” “绍宜,你一定想不到,表面上看起来我们似乎已经和好如初,其实我主动与他约定,我和他只是朋友——偶尔吃顿饭、看场电影、在路口吻别的朋友,不影响他同其他女人来往。”她的声音透着无奈。 “什么?你怎么会和他做如此荒唐的约定?”我难以置信地拽住她的胳膊,“如果你还不肯原谅他,你就不应该再同他来往。如果你想和他继续下去,就不应该制定如此不平等的条约——” “绍宜,我已经原谅他了。只是,我太了解他了,他是风一样的男人。你怎么可能束缚住风?” “子晴,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我握住她的手,看向她的眼睛。她的眼睛炙热有光,却又像此刻的月光透彻清冽。 这是一个女人,热切而理智的眼睛。 子晴握住我的手,“绍宜,我爱这个男人,离开他,我更加痛。青春有限,再不羁的浪子,也有渴望家的时候,不可能终生在女人中流浪。” “你怎么能保证,他最后回归的对象,一定是你?”我忧心忡忡。 “一切皆有命数。有时候我们不得不选择放下,虽然放下不代表舍得。”子晴若有所悟地回应着,“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要怎样深沉的爱,才能够爱一个人到如此纵容? “遇到感情,我第一件事便是先武装好自己,再去爱别人,大多数人失恋、离婚都会难过伤心,但不是因为多爱对方,而是因为太爱自己,不舍得自己受委屈。而你不一样,你难过,真正是为了失去所爱。”我轻轻握住子晴的臂膀。 “是,你我从不是同一类人,我的同类是莫运年。” “他?他最自私无情,怎么能和你比?”我从鼻子里哼出不屑。 “你不了解他。他和我都是不肯驯服的人,只遵从内心的渴望。他爱自由、新鲜感和刺激。他痛恨墨守成规,热爱挑战伦理道德。但他的工作需要他条理分明、循规蹈矩,他就只能从生活中去寻求混乱。其实,我和他婚姻的失败,是因为我们有太多不同,又太过相似。只是,我渴望爱情的从一而终。而他则认为,给我一个从一而终的婚姻就已经够了。” “到现在,你还维护他!他明明就是薄情寡义、见异思迁的标杆。”我狠狠地说,想到莫运年看到子晴割腕时,居然怯懦地逃跑,刺激得子晴从二十七楼跳下去,我就无法原谅他。 “绍宜,你以为我不明白吗?但是,他也有自己独一无二的魅力,吃喝玩乐无一不精通。同他在一起,你永远都不会厌倦。而且,在他面前,你唯一的身份是女人。一个真正的女人,只需要爱与被爱。只要站在他的面前,我便是湿润的、热切的、柔软的。他什么都不用做,便可以撩拨起我作为女人全部的欲望与知觉。每次他吻我,我便觉得,倘若生命就此结束,也值得了。”她说得那样坦白,甚至是充满渴望。 我听得不断欷歔,回想自己浅白清寡的情感经历,没有任何人,是我不顾一切要得到的,没有任何人,能令我甘愿臣服。 有一天,我也会遇到这样一个人吗? 让他成为我身体里,最华丽的伤口。 我摇头,“虽然你的爱情,听起来很美,但却实实在在是段坏关系。最后你仍然逃不过伤情。” “绍宜,我们如何定义一段坏关系呢?是拥有甜蜜刺激的过程,然后黯然收场,还是安全到老,却无惊无喜?生命只有一次,若平淡得像什么都没发生过,我宁愿享受惊心动魄。”子晴看着我,目光里是对生命的坦然和执着。 这一刻,我忽然受到感染,生命本来就变化莫测、险象环生,再小心翼翼也难免意外,倒真不如随心所欲来得畅快。 10让你赖一辈子 第二天,为了做银行的案子,整组人忙的焦头烂额。 一个个想法提出来,又被我一个个枪毙掉,我能看见下面的人,眼睛不断向我发射子弹。 我叹气,“目前的方案都太平淡了,我们的竞争对手实力强大,如果不能出奇制胜,我们只有死路一条。” 一群人坐在会议室苦熬,个个眉头深锁,不断有人去阳台抽烟透气。 唐美妍接了好几个电话,都只简单说两句便挂掉了。 到晚上十点,大家还没想到好的方案,胖张干脆趴在桌子上,点燃三支烟,求神赐灵感。 一时嬉闹,气氛反而又热烈起来。 这时,唐美妍的电话又响起来,我听见她接起电话,压低声音说:“这次比稿机会难得,又是你给我们的。我当然要参加,我决不能退出。” 我隐隐听见温旭生在电话那头抱怨,我能想象,此刻他一定后悔让我们参加比稿。 他最恨枯坐家中等人,如今他的小女友忽然对工作产生兴趣,他自然痛恨不已。 我不免生出几分报复的快感。 等到十一点半,还没有想出合适的方案,我便让大家先回家,明早继续讨论。 我依然是最后一个离开公司。 刚走到公司门口,便听见有人叫我。 我凝神一看,路灯下正站了个人,居然是消失几天的孙晋州。 他正似笑非笑地望着我,目光里有种说不出的情愫不断幻变,看得我心头直发慌。 几天不见,晋州仿佛变了个人,他一向含蓄,此刻目光却涌动着太多东西。 我看不真切,不敢妄自猜测,只快步走过去。 我刚一站到他身前,便被他一把急急抱住,顺势将头埋进我肩窝。 我感觉到他情绪的起伏,不敢轻举妄动,只顺从地站立着,尽量将身体放软。 这几天,他遇到什么事了? 过了好一会儿,他的声音闷闷地从我肩窝传出,“你身上,好浓的烟味。” 我哑然失笑,是胖张求神时的“熏香”。 好一会儿,晋州才抬起头,恢复了一贯的从容,解嘲地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我白了他一眼,由着他揽紧我的腰向前走。 虽是初春,却已经有植物复苏的香味顺着青寒恻恻的夜风,送到我们身边。他的体温隔了衣服熨贴着我。 我原本想审问他这几天的行踪。被这暗香盈动的夜风一吹,我却决定什么也不问了。活到这个岁数,谁没有几个秘密呢? 我仰起脸,“请我吃夜宵吧。” “好!前面有家熏笋牛肉面,汤浓面弹,味道不错。”他一副熟门熟路的样子,引着我向旁边的巷子走过去。 果然好生意,大半夜居然都座无虚席。 等了片刻,才轮到我们。我早已被满室香浓的味道搞得食欲大开,面一上来,便埋头苦吃。 等吃饱喝足,才发现晋州面前的一碗面,居然纹丝不动。 我笑着问他,为何不吃。 他答:“秀色可餐。你坐在对面,我怎么还吃得下其他的东西?” 我低下头窃笑,不防他却握住我放在桌面上的手,呀——他手心火烫,像刚刚握过暖手炉。 我心里一惊,立即将手摸上他额头,也烫得惊人。 “你发烧啦!”我惊讶极了。 “没关系,见你更重要。” “你发烧还大半夜跑出来找我?”我忽然有点感动,为这年轻人才会有的冲动。 “吃了药,睡一觉就好!”他毫不在意,但双目已经有些赤红。 我暗怪自己迟钝,他今晚表现得异常脆弱反常,我竟没想到是病了。 我赶紧送他回家,路上寻了家24小时药店,买齐药品。 到了家,又服侍他量体温、吃药、洗澡,只道把他哄上床。 他一路含笑地看我忙忙碌碌给他端茶倒水,喂药铺床,乖顺得像个孩子。 吃过药,躺在床上,渐渐他一直不变的微笑,也恍惚起来,终于沉睡过去。 我这才靠着他休息一下,她的呼吸由重而浅,渐渐匀和平稳,引得我也思维混沌起来。 直到半夜里他轻轻动了几下,我才发现自己居然睡着了。 我忙打开灯,见他仍然睡得沉,然而眉头紧锁,纠结的川字纹,仿佛梦中也忧虑重重。不知身体难受,还是做了噩梦,我心头某处忽然如奶油蛋糕的一角,软塌下去。 我替他抚平眉头,又用软厚的毛巾替他擦干身上的汗,继续用被子捂着他发汗。 晋州已不是清朗少年郎,但那份端秀仍然保留下来,因在梦中,整张脸松弛下来,轮廓却并未含糊,反而透出几分孩子气。 我轻轻抚过他紧抿的唇角,大抵感觉到我的抚触,他的眉头微颦,睫毛微微颤了颤,眼帘下那片平和的阴影,也跟着轻颤。 这个男人,将会与我共度后半生吗? 我犹疑,当年温旭生也是这样毫无戒备地躺在我身边,夜夜握着我的手安眠。 我从未怀疑过我的人生伴侣会半途反咬我一口,弃我而去。 此刻,看着安睡的晋州,我在想,这是另一条毒蛇吗? 此刻他的安详、平和、温顺,只是蛰伏过冬的假象吗? 怔怔想着,天光渐渐转青,那懵懂的一线光,终于穿透浓重夜幕,将希望重新投射到人间。 我起身,为那条安睡的蛇,熬了一锅香甜的桂花莲子百合粥,清火润肺。 我轻轻哼着歌,想着子晴说过的话,因噎废食的人生永无希望,而没有希望的人生,比任何背叛更黑暗。 晋州醒来时,天已透亮。 早春的空气,清冽如泉,潺潺穿过晨曦,在房间里荡漾。 他出了一夜透汗,洗过澡,换上干爽的衣服,整个人都轻松许多,昨夜充血的双眸,又恢复了往日的温和沉静。 他一边喝粥,一边用感激的目光脉脉地望着我,直看得我脸颊烧起来。 “你当我是下饭小菜?”我忍不住戏虐。 “嗯?”他一下蒙了。 “不是下饭菜,你怎么会看我一眼,吃一口粥?” 晋州明白过来,却丝毫也不觉窘迫,反倒握住我放在桌上的手,“那以后我们家可省钱了,再也不用花钱买菜了。” “谁跟你是一家人?”我低下头笑,这条蛇狡猾得很,一不小心就着了他的道。 “啊?不是你自己亲口答应的吗?”他又提起那晚电话里的话。 我仿佛又听见他温柔而怅然地叹息,“因为你不属于我。” 心中半是甜蜜,半是酸楚,却又忍不住反驳道:“我只说你可以安心睡了,并没说我属于你哦!” “绍宜,不要和我玩文字游戏。”晋州突然我紧握的手,“你赖不掉了!” 我笑起来,可心里却想起以前,温旭生也这样同我说过,说永远不会放开我的手。 甜蜜的誓言动听、动人、动情,却很难动真。 然而这世间,又何尝有一件事真正牢靠的呢? 这世界原本就处于动荡变化之中,小小人类的感情,又怎么可能说永远? 道理我再明白不过,可是行动却丝毫不受理智控制。 我微笑反握住他的手,俯下头,轻轻印一个吻在他指尖,“既然赖不掉了,就来你一辈子吧。” 晋州的手立即一紧,他大概没想到一向被动的我,也会有如此主动的一刻。 他身体一顿,将额头抵在我额前,“让你赖一辈子!” 我抬眼轻笑,怎么他发烧,我也跟着发起骚来呢?这么肉麻的话也说得出口?这样肉麻的举动,换了平日我无论如何也做不到。 我叹口气,伸手挽住晋州的脖子,“唉,你把我传染了,现在,我也烧糊涂了,怎么把终生都葬送了呢?” “置之死地而后生!”他满脸含笑的回应,“柳暗花明又一村!” 我笑得呛住,一向博学的晋州居然也有胡说八道、乱用诗词的时候。 看我笑得前俯后仰,他却毫不介怀,反说:“恋爱中的人,智商为零。证明我们恋情正浓。” 和我们不断升温的感情相比,温旭生和唐美妍的感情却似乎触礁了。 好几次我们加班,唐美妍都躲起来打电话,我留意听过几次,无一例外是在同他争执。 不外是温旭生反对她加班,而她却不愿意临阵脱逃。 唐美妍原本对工作并不上心,然而我重用过她几次,且刻意让她在工作中获得一些成就感。广告创意原本也不算枯燥,自有其魅力所在,渐渐她也能从工作中感觉到无尽的乐趣。 我一向对下属宽松,开会讨论也尽量让大家自由发挥,很少打压他们的想法,努力让工作氛围轻松有趣,营造一种大家庭的感觉。 公司里音乐开得震天响,我也从不干涉,工作不忙时,胖张他们联机打游戏,我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所以即便加班,有些人也权当超时娱乐。 听到唐美妍与温旭生据理力争,我觉得心中无比畅快。 我承认,我从来不是大度的女人。 哼,有仇不报是傻子。 没日没夜加班,三周后,我们终于拎着提案袋,前往温旭生的银行,交答卷。 我们先行到会议室,调好电脑、投影仪,做齐准备工作,对方才姗姗而来。 温旭生最后一个进来,看到唐美妍,他冲她体贴一笑,然后目光落在我脸上,眸光一闪,然后迅速隐匿。 我也丝毫不在意,只站起来同他的同事们微笑寒暄。 然而,第一次与这个曾经同床共枕、私密无间的男人一起工作,我手心竟还是不由得起了一层细细的汗。 温旭生最痛恨我的工作,今日我要让他看看,我的工作能力依然是我的骄傲。 没有他,太阳依然不遗余力的照耀我、温暖我。 我因为服务过银行客户,所以破知道几个他们银行业的笑话,是以在孔金储做开场白的时候,也间或开两句玩笑,果然,原本有些眼熟的气氛立即活跃起来。 看准机会,孔金储便开始按照计划,介绍我们的策略方案。 孔金储这人,工作时颇有大将风度,策略清晰准确,被他阐述的生动而不失内涵。 轮到我介绍创意表现时,我当然也不肯示弱,铆足劲儿要展现自己最有魅力的一面。 我拿起准备好的一只苹果,站到投影屏前,微笑着环顾所有人,然后将苹果递给一名四十出头、气质随和、被唤为陈副总的男士面前,“想要一口吗?” 陈副总犹豫一下,摆手拒绝。 然后,我又将苹果递给其他人,可是大家都不敢主动去咬一口我手上的苹果。 我见效果如我所料,便收回苹果,站回原位,“这只苹果,我能保证甜美多汁,真的没有人愿意尝尝吗?” “谁知道你有没有洗过?”一名女士,感觉自己被戏弄了,不满地嘀咕了一句。 我立即笑答:“是的。这是一只真正的红富士苹果,可是,为何没有人敢轻易尝试呢?怕有农药?没洗净?或者被我做过手脚?因为我们之前素未谋面,所以你们对我没有信任感。而同样对于那些从来没有和我们银行打过交道的人来说,银行也是这样一只苹果,吃它,是需要承担风险的。在现在经济动荡的时候,树立起银行在消费者心中的安全感和信任感,是我们的首要任务。” 然后,我开始详细地介绍我们的创意概念、表现手法、促销方案、沟通媒介、执行力度以及活动的安排······全方位的方案,被我在三十分钟内,清晰地展现出来。 我一边讲,一边留意客户们的反应,他们都听得很专注,频频额首,连温旭生都听得面露微笑。 知道我讲完,整个会议室安静得仿佛在外太空,然后陈副总带头鼓掌,他站起来,走到我面前,拿起那只苹果,放入嘴里,脆脆地咬了一口,“确实很甜。” 所有人都笑起来,孔金储侧过脸,意味深长地对我笑了笑。 然后陈副总主动与我握手道别,其他人见状,也纷纷走过来与我们握手道别。 轮到温旭生走到我跟前,他刚一伸手,我便躲瘟神似的退后一步,推了身边的唐美妍一把。 唐美妍顺势握住温旭生的手,他抬头看了我一眼,我装作没看懂他目光里的怒意,偏过头与陈副总寒暄道别。 回公司的路上,大家都很兴奋,因为提案过程十分顺利,对方满意之情溢于言表。 唐美妍坐在我旁边,笑着说:“等我百分之七的提成到手,一定请大家去吃饭、唱K、看电影。” 我回头看看她,她那颗蓝色的小痣又张扬地闪动着,我最讨厌她这副志得意满的神情。 我压住心头的反感,转过头看向窗外。 所有人都没有察觉我内心的暗涌——只有我知道,每次看到温旭生,我总如身陷混沌之中。 仿佛前世今生、梦里梦外混淆一团。 我总觉这只是一场噩梦,随时会醒来,一切仍会回到原点。 只要我一睁开眼,便能看见他安静地握着我的手,躺在我身侧,就如几年来的每一个清晨。 然而—— 然而现实从来不容人心存幻想——那颗蓝色的小痣无时无刻不提醒我,属于我的一页已经彻底被翻开、撕落。 温旭生这本书,已经由旁的人,浓墨重彩地画上新的图案。 此刻,窗外春意渐浓,有不耐烦等待的早樱已经悄悄结了花苞,迫不及待要绽放新的生命。 而我,也不该再留恋旧梦,何况旧梦只是一场荒唐的闹剧—— 过了几日,比稿的结果出来了。 如我所料——我们输了。 尽管对方的陈副总亲自打电话给孔金储,猛夸我们的创意是最优秀的,但是—— 我清楚的明白,并不单单是策略精准、创意出众就能获胜。 银行这种地方,千丝万缕的关系网复杂之极。温旭生可以为了讨小女友欢心,将我们硬塞进比稿的行列,其他人在利益的驱使下,也能让自己推荐的公司胜出。 唐美妍情绪明显有些低落,嘟着嘴坐在会议室里,终于沉不住气打电话同温旭生抱怨。 不知他说了什么,她眼眶有点红,“反正你这次让我丢脸丢大了!我们的创意那么出色,大家熬了那么多通宵,结果却输了。让大家白辛苦一场。” 说完,唐美妍愤怒地挂了电话,吸了口气,对大家抱歉地笑了笑。 林钦风走过去安慰她说:“没关系的。能够比稿,也算给大家一个锻炼的机会。” 我更是假惺惺走过去,“我们又没输。我的的创意是最好的,没搞定客户是孔金储的失职。你难过什么?” 唐美妍见我将责任撇得一干二净,忍不住笑了,“我要去告诉孔总。” “快去!记得让他请我们全部门吃饭!”我重重拍她一下,假装生气。 每次看见唐美妍与温旭生吵架,我心中就乐出一片艳阳天。 熬了几个通宵,一下班我就奔回家狂睡。 睡到半夜,手机扯着嗓子将我从酣梦中吵醒。 居然是莫运年打来的,我半梦半醒之间也能分辨出他语气里的焦急不安。 原来,子晴回英国参加研讨会,我爸妈又和一帮老同学去度假了。而我这个常常工作到天亮才回家的人,更加不值得托付。 珊珊便寄宿在莫运年家中。 可是,晚上珊珊开始发烧,现在全身出现红疹,不住哭闹。他一个人搞不定,只得向我求助。 我立即嘱咐莫运年将珊珊送到医院,自己洗把脸,胡乱套件衣服便冲去了医院。 凌晨四点,正是人意志力最薄弱的时刻。 我赶到时,整栋医院安静极了,只有珊珊小声抽泣。 她伏在莫运年怀中,哭得像被遗弃的小猫,呜呜声令人心中一阵揪痛。 莫运年显然已被哭慌了神,只不断低声哄着珊珊。 一向风度翩翩的情场浪子,此刻衣衫不整,连穿了拖鞋出来都毫无知觉。 我忙接过珊珊一看,她身子火烫,脸上长出红色丘疹,撩开衣服,胳膊腿上也有密密麻麻的疹子。有些疹子已经长成圆圆水泡,仿佛一戳就破。 她扑到我怀里,呜咽着叫我:“江姨,我要妈妈!” 莫运年在一旁低声回应,“子晴在英国,联系不上。” 我心下一紧,立即嘱咐莫运年去挂了急诊,抱了珊珊便冲进去找医生。 值班医生是名年轻男子,他把眼睛从厚镜片下略微一抬,撩开衣服仔细查看了一下,熟练地说:“出水痘了!先验血化验,确认以后,做皮试,马上输液退烧。” 莫运年赶紧俯首聆听医生教诲,又匆匆赶去划价缴费,然后抱着珊珊去化验室扎针。 一看到护士举着针头,一向小大人似的珊珊,便开始挣扎,惊恐双目中,不断滚出泪珠,令人疑心,那样小的身体,怎么能长出如此凶猛的泪腺。 然后,当那尖利的针逼近时,她便开始撕心裂肺地嚎哭,哭的那样剧烈,仿佛呼吸都要停止。 她想挣扎,但因手脚都被我们按住,丝毫也蹬踢不了,小小身体只能不断弓起来,像一枚幼虾被抛入滚水里,惨烈无助。 我忽然明白身为医生的子晴,为何抱着侥幸不替她注射水痘疫苗,不过是因为不忍。 当针尖扎入珊珊之间的那一瞬,我看见莫运年转过头,看向别处,按住珊珊双腿的手,在微微发颤。 我不禁愕然,当年子晴用裁纸刀切开手腕的时候,他也能冷静地一把将她推开。而此刻,不过是一枚最小号的细针,就已经让他不敢正视了。 什么时候,心肠冷硬如莫运年,也会有不忍一面? 我们都没料到,珊珊的抗争力那样顽强,从抽血、做皮试,到输液,她明知在劫难逃,却仍然一路抵死挣扎,不断反抗,直把我们搞得筋疲力尽。 这样倔强生猛,不愧是汪子晴的女儿。 直到所有疼痛的过程都一路承受过去,她也终于累了、倦了,往莫运年怀中一缩,颊上泪痕未干,便已睡去。 她鼓鼓的小肚子,随着呼吸微微起伏,间或抽泣,仿佛梦中也在反抗着什么。然而随着她的呼吸,有微腥的奶甜味不断溢出来,这间冷寂的病房,也变得恬静起来。 我转身关了灯,伏在旁边的床榻上,压低声音说:“把珊珊放床上?” 黑暗中,我只能看到莫运年的轮廓,他轻轻摇头,为珊珊调整一个更为舒适的姿势,搂的更紧一点,“病床 多少不干净,而且夜里凉,还是抱着比较暖。” 说完,他将从家里带来的羊绒毯子轻轻裹在珊珊身上,遂一动不动地坐在床前。 窗外有路灯幽幽透进来,莫运年身姿安详,像耶和华看着他的信徒,一心一意是爱与付出。 他枕过无数女人的臂膀,此刻却搂住这个小小的女体,一种前所未有的虔诚与呵护。 睡梦中,因为身上的痘疹痒,珊珊不断想伸手去挠。 莫运年就着灯光,用棉签蘸了止痒的软膏,不厌其烦地替她点在痘疹上,动作那样轻柔,像在瓷器上描绘最繁复的花纹。 他额前一缕发软软聋拉下来,我竟在这个浪子身上看到了温柔。 不是那种男人对女人的温柔,而是一个父亲对女儿的。 那一刻,我只觉震撼。 遂清醒过来,差一点,她便真的是他女儿。 可惜—— 天亮时,珊珊的烧退下去了。 莫运年趁她还在熟睡,找了护士给珊珊双手缠上绷带,防止她抓破身上的水痘。 然而珊珊满身满脸的水痘都鼓胀胀、亮铮铮的,似乎风一吹便要爆裂。莫运年用薄毯密密实实裹了她,一路抱着她走出医院。 开车时,连交给我抱都不放心,不断嘱咐我,“小心她身上的水泡,千万别弄破了。如果留疤就糟了,女孩最紧要就是这张脸。” 我讪笑,他真是个皮相至上的人,瞬间的柔情显现,也遮不住他风流浪荡的本性! 然而到了莫运年家,我更震惊。 莫运年一向有品味,家居摆设无比精巧妥帖,常年雇人打扫得一尘不染,干净整洁。 然而此刻,地上到处散乱着幼儿的图画书、玩具,一辆小火车正突突围着塑胶铁轨在转动,桌上更是散放着各种蛋糕、零食······ 卧室里那张不只供多少女人销魂过的香艳大床,此刻却已经被芭比娃娃和泰迪熊占据了半壁河山。 他极温柔地将珊珊放在床上,仔细地替她脱掉外套,换上软厚的珊瑚绒睡衣。 大抵这是他第一次在这张床上脱女人的衣服,却不带一丝欲念吧。 也许我不该再对他抱有那么深的成见。 然而还没等我感叹完毕,他说的一番话,又令我膛目结舌。 他一边替珊珊盖被子,一边长舒口气,“珊珊这两天住我家,晚上出疹子的时候,我吓坏了,以为是我哪个女伴不干净,过了脏病给她。你知道,小孩子比大人敏感······” 他说的坦然,毫不避忌,倒弄得我一脸骇然,尴尬的不知该如何作答。 只觉得这男人荒唐的离谱,那一分好感,则像滴上热锅的水珠,呲的一声,不见了。 过了两日,珊珊的病情稳定下来。 莫运年特地请了假,在家陪珊珊,寸步不离。 因脸上水泡奇痒难受,她屡屡忍不住想动手挠,双手被绑成木乃伊状也丝毫制止不了。 莫运年就随时拿着止痒软膏在旁候命,只要珊珊一动手,他便飞扑而上。 珊珊是个鬼精灵,她知道莫运年特别纵容她,便更加恃宠而骄,竟屡屡以此要挟,“如果,你请我吃焦糖布丁,我便不挠!”又或是“我的芭比想要一条花裙子。”“睡觉时,要讲三个故事,唱两首歌。” 然而莫运年都一一答应,毫不犹豫,仿佛只要珊珊不动手挠脸上的水痘,让他肝脑涂地都可以。 我在一旁看得唏嘘不已。 世间万物,真是一物降一物。 不知多少女人想降服这个男人,甚至有人不惜以命相搏。 没想到,他的克星竟是这个小女孩。 而远在英国的汪子晴仿佛一早就知道答案,所以只每天一通电话,丝毫也不担心。 这日,春光特别明媚,只把白花花的柏油马路照得似一面镜子。 我在公司楼下欣赏一株早樱,粉白的花苞鼓鼓的,迫不及待要绽于微寒的风中。 生命那样短且美,随时有可能夭折。 然而—— 谁也不能阻止它。 就像,谁也不能阻止我的手机,不合时宜地响起来。 温旭生约我见面,说有重要的事情与我商谈。 我皱着眉仔细思索了一会儿,好似我同他已经不再有交集,便一口回绝了。然后,他竟锲而不舍,不断打过来,我不胜其烦终于答应他,明晚一起吃饭。 挂了电话,我才想起,如今我和温旭生见面,已经不在同以往,只是我们两个人之间的事。 遂打电话通知了晋州。他倒是大方,爽快地说:“吃顿贵的,争取把他从你这里拿走的钱全都吃回来。” 我笑,“如果这样,你可得到消化科替我先挂个急诊。” 然后,我装作无意闲聊,半试探,半通知地说给唐美妍:“不知温旭生明晚约我何事?” 唐美妍显然已经被打过预防针,“我不清楚,可能是你们房子有些手续,没有交接清楚。” “你出席吗?”我故意问她。 她沉默片刻,神情居然有点怨怼,“他说,你们谈财产分割的问题,我最好不要参加。” 我诧异,我同温旭生早就人财两清,有什么可谈的? 但我不方便同她细说,只得敷衍道:“嗯,分手的两人谈财产,是比较恶形恶状,万一大打出手误伤了你就不好了。” 唐美妍听我这样说,仿佛心头一宽,反过来安慰我,“旭生不是这种人。” 呀—— 温旭生不是这种人?什么人才是? 当初他当胸捅我一刀,趁我悲痛欲绝之际,将全部钱财都划归到自己那一边时,我便知这个人的精明与自私,是早已深入骨髓的。 隔天下班,他来公司楼下等我。 黄昏暮暖,特别安静,夹着春风袭上身,仿佛天地都柔情万端。 我轻轻叹口气,这样柔靡的日色下,实在不适合一对已经了却尘缘的男女再续前话。 不知为何,我忽然很想晋州。 想在这薄薄春意中,与他一道煮茶论道,谈天说地。 尤其当他握住我的手,指尖的温度与这春的气息,再契合不过。 当温旭生在车里轻轻按喇叭,我踌躇片刻,还是坐了上去。 车子是我们结婚第三年买的。 那一天,他也是这样开着新车来接我,想给我一个Surprise。他也是这样轻轻按喇叭,然后微笑着看我惊喜的表情,他笑得那样畅快,仿佛我的喜悦便能令他满足。 然而,终究,他日益膨胀繁盛的欲望,还是战胜了他浅薄的情爱。 同样是这辆车里,我发现了他的背叛与欺骗。 那一粒水晶纽扣,莹莹一闪,如那颗蓝色小痣一般,精致、嚣张,无惧无畏,直刺人眼。 而如今,这车已经易主。 车上缤纷的绒毛公仔,早就取代了我的地位,宣告另一个女人的主权。 我坐上车,想象当年唐美妍坐在我的地盘里,如何将我的婚姻分崩瓦解。 自离婚后,我已经有年余没有与温旭生距离如此近。 坐在他身畔,只觉铺天盖地都是他的气息。 然而那气息里,却又有异样的脂粉气,不再是往昔般纯粹熟悉。 往日,他的气息里有我,有我们共同生活的味道,而如今我们所有的纠缠已经解开。 哦不,还有一个。 他之情人,我之下属——唐美妍。 这个第三者,如今却成为我们唯一的交集。 生活弄人,如此荒诞的局面也被安排的顺理成章,令每个人都安心蛰伏。 在车里寒暄两句,他忽然从车后座拿出一捧芬芳。这束白色的玫瑰花,半开半合,朵朵都有拳头般大,也真如突然袭至的重拳,令我膛目结舌。 “这是演的哪一出?”我诧异。 “路过花店,正好看见。记得你最爱白玫瑰。尤其爱它将开未开时,花瓣边沿上那一抹淡青色。” 我更加诧异,除去热恋那两年,结婚几年,他从未买过花送我。 怎么如今分开了,他反倒体贴殷勤起来?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我猛地醒悟过来,今年房价涨得厉害,距离我们买房时已经翻了一番。 难道,他还真打着那套房子的主意? 我心下便谨慎起来,说话也更加疏离。 谁知他却浑然不觉,还在问:“我一直不懂,你为何那么爱白玫瑰,那么寡淡无趣,红玫瑰才够明艳,花就应该开的肆意热闹才好。” 我忍不住讽他,“因白色坚贞纯洁,不会背叛,不会隐藏,不会欺骗。” 他立即噤声,车内气氛顿时陷入尴尬。 我心下却很痛快。 不知何时开始,我便喜欢用粗暴无礼的方式对他,看到他狼狈、窘迫、无地自容,便觉得畅快淋漓,仿佛一肚子的怨怼都有了出处。 曾经,我是连看他皱眉都不忍心的。 幸亏,用餐的地方很快便到了。 没想到是这样雅致的地方。四面皆是落地长窗,玻璃被擦拭得纤尘不染,外面围拢的丛丛青竹,仿佛要伸到你眼前。 我惊讶极了,他一向不讲究情调,他只觉得味美是关键。 今日,他实在反常。 虽然餐厅的菜色也确实不错,可是我实在无心欣赏,只混杂着狐疑草草咽下。 餐后,他替我叫了薄荷茶。 他摆出他一贯讨好的笑容,“绍宜,这里的薄荷茶味道一流,喝一轮,清清口,我再叫一碟枫糖姜饼。” 温旭生有一双极俊朗的美目,因时时存了温纯之意,更让人放松警惕。此刻,他又用他拿手的敦厚眼神来应付我。 然而,今时不同往日,我早看透他外表下精明的灵魂。 我终于按耐不住,先开了口道:“我实话告诉你,我们已经离婚。财产早就分割清楚。所有现款、基金、股票、车子,都有你拿走。我一句怨言也没有。但现在,你不能因为房价涨了,便又来纠缠我。我只得这一套房子,且还有二十年贷款没付清。我虽然笨,但没有笨到你送一束花,请一顿饭,便会将唯一傍身的住所也让出来。” 这下,轮到他讶异了,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颓然闭上。 他微微垂下眼帘,眸光一暗,随即透过绒绒睫毛望向我,显得又委屈、又可怜,像个被人欺负了的孩子,“绍宜,你想太多了。” 我略微心虚,难道我真以小人之心渡君子之腹? 可温旭生,从来不是君子。 过了片刻,他抬起头,目光中似有融融的情意。 以前我最是迷恋他这种缱绻的目光,但此刻,却看得我浑身汗毛倒立。 只见他徐徐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丝绒盒子,轻轻打开,从里面取出一只温润莹白的玉镯子,然后顺势托起我放在桌上的左手,将玉镯轻轻一推,套进我的手腕。 动作那样亲昵,一气呵成。仿佛我同他还是夫妻,一切都为改变。我是他心头至宝,他买了礼物只为哄我一笑。仿佛我的惊喜,仍是他最大的满足。 我正在诧异,这个人怎么能够将他做过的所有龌龊事情,都在此刻掩饰的一干二净。 他却开口,“绍宜,你看,我们做了几年夫妻,就这样散了,未免太可惜。” 我按耐住涌到嘴边的讥讽,听他继续唠叨。 “不如你考虑一下,看我们是否有重来过的机会。我原谅你同那个餐馆老板的事情,你也不要再计较唐美妍。我们都有过异心,不是吗?谁也不欠谁,为何应邀分道扬镳?” 这一次,我真正觉得震撼,仿佛大地也震了三震。我千算万算,没料到他是来要求复合的。 他怎么有脸? 他怎么能将他做过的一切,这样轻描淡写,撇的干干净净? “唐美妍呢?”我实在好奇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她还年轻,有自己的志向,目前工作对她来说比较重要。”温旭生叹了口气,“当初我也不是非要与她在一起。都是你逼我的。我从未想过要同你离婚。” 哈!我倒成了恶人?统统是我的错? 他果然得到二师兄真传,倒打一耙的本事,被他使得纯熟无比。 “怎么?她想同你分手?”我诧异。 他苦笑,“正好相反,她想和我结婚。” “你不愿意?”我难以置信。 “绍宜,我们老夫老妻,我有什么心思向来也不瞒你。其实唐美妍在我心里从来比不过你。”他讨好地望向我。 看着他殷勤的目光,我胃里一阵翻涌,差点把刚才吃下去的东西,尽数吐出来。 这就是我曾经倾心爱过的男人? 我简直想将自己的双目当场剜出。 “温旭生。”我站起来,将手上那只玉镯褪下,轻蔑地抛到他面前,“请记住,好马不吃回头草。何况,就算劣马想回头,草也未必肯等在原处。 ” 因我说的急了,声音便不可压抑地大起来,在安静的厅堂中,显得特别突兀。 然后—— 然后便有无数目光诧异地望过来。 我羞愤难当,只恨不能当即遁地而去。 然而,我略微一抬首,循着某到特别的目光,我瞥见另一个身影。 那个让我的心安宁、平和,能重新感知到爱与喜悦的身影。 是的,厅堂一角坐着晋州。 我买给他的羊绒大衣,正懒懒地搭在椅背上。灰色开司米毛衣下,雪白衬衫透出清净的书卷味。 他坐在那里,用一种极愕然的目光望着我。 而他的对面,恰巧坐了一个女子,以一种极亲昵的姿势,前趋向他,正皱着眉说些什么。 我不由僵在那里—— 非要这样狭路相逢吗? 一切美好的东西,都要狰狞地剖开来让人狼狈吗? 难道今夜,这些男人,真要我将双目剜出来,才肯罢休吗? 只一瞬,那女子也醒觉他的异样。 她的目光也探过来,些微敌意一闪而过,但很快又静下来。 我吸口气,逃也似的转身。 然而—— 一双温软的手,从身后拉住我,那指尖仿佛有春天樱花的清润。 我双眼忍不住浮上一层薄雾,但一低头,已经蒸发干净,而樱花也跌落满地。 “绍宜,没想到你也约了这里!”他的声音非常平静,平静的丝毫没有被我撞破“奸情”的窘迫和难堪。 我不想与他在大厅中争执,也不想在温旭生面前丢脸,只得转过身,迎着他的目光。 他正微笑望着我,一双眼还是那么静定,又黑又深,像夜里的海,纵然有暗涌也藏得无迹可寻。 “是啊,好巧!”我故意咬重这个“巧”字。 “别误会,他是我前妻,找我帮点小忙。”他压低声音同我解释。 我心中冷笑,难怪一听我有约,立即爽快答应,原来给自己留了后手。 我赴前夫约会,当然不能指责他与前妻共进晚餐。 他还想多说两句,但温旭生已经跟上来,“绍宜,怎么了?” 他殷殷作态,仿佛我与他刚才情浓意好,什么龌龊都不曾发生。 我抬眼望了望那女子,她正凝神望向这边,身上乌鸦色长围巾,缠了一圈又一圈,黑得像某个怨女的心事。 我立即不耐烦撇清与温旭生的关系,只挥挥手说:“不关你事。” 但他不屈不挠,端出护花使者的派头,挡在我与晋州之间。 晋州温和一笑,“绍宜,晚些时候我来找你。” 我不置可否,只挣脱他手,举步向外走去。 我故意把背脊挺得笔直,仿佛此间一切都不是困扰,然而内心却正在坍塌崩离。 赶走温旭生,我独自在淌着花香的暮色里行走。 蓝紫色的天幕,最后一抹胭脂红正遁往地平线。路灯似璀璨的珠,一粒一粒亮去远处。 我的心忽然彷徨起来,眼前都是晋州对座的女子。 平心而论,她长得颇为清秀,眉目间有种令人舒服的冷隽。而且—— 而且她身上有一种与晋州非常相似的书卷气。 我立即颓然—— 我心知他是有过去的男人,但他从不提起,我便觉得一切都不是困扰。 然而,连我都有温旭生来纠缠,那么他的前妻,想回头也不是不可以。 何况他那么优秀。 为何,全天下的马,都忽然想吃回头草? 走到公寓楼下,一张长椅孤零零坐在树下,似一个无人问津的怀抱,只能拥住虚空。 我走过去,用我的身体,填进那木制的臂弯。 万物都在复苏,独我这孤独的城池里,是一片萧瑟的冬。 闭上眼睛,仿佛还能听到浩荡的北风,穿堂而过。 哦不,是穿膛而过,因我胸中有个寂寞的黑洞,无遮无拦,留不住温暖。 晋州说,水仙花开的时候,上帝会带着春天一起来到。 然而,水仙花早就已经开过了,我的春天,在门口转了个圈,又折返回去了。 我静坐于黑暗中,与我的命运对峙。 并没有过多久,身边一暖,晋州搅动夜风,在我身边坐下。 他没有说话,但恻恻轻寒便已经不战而退。 我原以为,我同他的缘分就这样走到了结尾。 可是,又忍不住贪恋身边的这一寸暖意。我想问他一个问题,给这段关系一个机会。 “晋州,你知道我最爱的花是什么吗?” “花钱的花?”他居然还有心思开玩笑。 我没想到这是他的答案,居然愣住了,忽然便有些忍俊不禁,刚才那一腔激愤,此刻也淡去不少。 但我忍住笑,正色答他,“我最爱的花是白玫瑰。” “哦!”他略颔首思索,平静眸光下,有暗流潺潺而过,“红玫瑰太过嚣艳铺张。倒是白色,它在万色中最为出挑,却有大包容之心,贞静内敛,适合你看似坚强、实际隐忍的性格。” 有些人认识一辈子,却完全看不透对方。 而有些人,只一眼,便已经能引为知己。 我实在不想错过他。 晋州侧过身,握住我冰凉的指尖,“绍宜,我无意欺瞒。但过往确实不堪回首。” “再难堪的过往,也只是过往,代表一切责难已经结束。”我不忍看他眸子里渐暗的光芒,反安慰起他来。 他的声音原本便略微低沉,此刻因回忆往事,更透出几分寥落,恰似一种致幻剂,让人轻飘飘如在梦中,连夜色也虚妄起来。 “绍宜,其实我并非一直开餐吧——” 我当然明白,只是从来不问。 “我曾在大学任教,是最年轻的历史系教授,彼时春风得意,我讲课时,来旁听的学生需自带小凳。”他忍不住轻笑,“尤其受女学生欢迎。” 我莞尔,早看出他有女人缘。 “我前妻,是我的助手。她年轻、敏感,很有才华。”他叹口气。 “然后呢?”我追问。 “然后?然后我们就结婚了,再然后,我们便离婚了。”晋州望着我笑,目光狡黠。 “就这么简单?”我微侧头,用询问的目光对视他的眼。 孙晋州仰头笑起来,胆小中却有深切的无奈与悲恸,“当然没这么简单。期间过程不知多狰狞丑恶,我相信你没兴趣知道。” 他一笑,平日隐匿起来的皱纹,便密密显现出来。每一道都是因为真正伤心过,才会蔓延不去的吧。 我忽然不想再继续挖开他的疮疤,我自己也有一堆心事要烂于心中。 “绍宜,要真正结过婚的人,才会明白——事情的真相总是与我们的愿望背道而驰。”他无限怅然,我清楚地看见他眼中有哀痛明灭,“我们以为是爱情的东西,最后只不过是幻觉。” “我当然知道——”我伸出手,轻抚他眼角的细纹。 他顺势将脸埋进我手心,良久—— 待再抬起来,他眼中那些闪烁的痛楚,已经悉数隐去,只余眸光深沉如海。 不知何处飘来一线甜熟的花香,乘着夜风肆意漫舞,搅得人心蠢蠢欲动。 “那么此刻,你的幻境里有什么?”我的手滑至他唇瓣上,“是否也是虚妄?” “我余生都将在这幻境中深陷,不再醒来!”他含住我的手指,柔软的舌缠上来。 我的心被夜风吹的慌乱而甜蜜,一切烦恼疑虑都被吹散在夜色里。 隔日早上,我已经决定将前尘往事全都抛在脑后。 不管是晋州的,还是我的。 然而温旭生阴魂不散,又发来问候短信。 我诧异极了,他不是这种善于纠缠的人,是什么让他忽然又起了悔意? 当下,我便打电话给老李。 老李是我同温旭生的老友,也是我们离婚时候的律师。当年我们离婚时,老李曾经为我不值,背着温旭生劝过我,让我不要把财产都让出去。 可惜,当时我悲痛蒙心,不识好歹。 我开门见山说明事由,“老李,你告诉我,温旭生怎么会忽然想同我复合?” 老李讪笑,犹豫片刻告诉我说:“其实,旭生从未想过要同你离婚是真的。但当时,你毅然要同他离婚,而他又有个小姑娘愿意跟着他,他便也就离了。离婚后,他觉得财产也没什么损失,倒还真没想过回头找你。” “那他最近又发什么疯?” “他说他被你工作时候的样子迷住了!” 我惊诧道笑出声,“他不是最恨我爱工作胜过爱他吗?” “那日,你去他银行提案,他老板一直对你赞不绝口。甚至他一个同事,知道他女友在你手下做事,还找他打听过你,问你是否单身。后来他同我说:‘没想到我老婆那么出色,工作时那种潇洒自信的风采把旁的女人都比下去了。’” “啊?果真是有人抢的骨头比较香。”我自嘲,“我工作十几年了,他现在才觉得我有魅力啊?” “当然不只这些。你薪水一向比他高,也养长了他高消费的习惯。你们离婚后,他重新买了房子,存款就不多了,后来股票又跌了一些。小姑娘薪水低,平日吃喝购物,都要他负担。现在通货膨胀严重,虽然旭生薪水也不低,但生活却没从前宽裕。一比较,他便觉得这个婚还是离亏了,所以——”老李犹豫片刻,继续说,“最重要旭生觉得,他付出十几年的时间,等到你的事业终于熬出头,他却没有享受到成功,反而让别的男人捡了便宜。而且那个小姑娘现在也开始热衷工作,常常让他独守空房,他更加不平衡。” 虽然温旭生做任何事,我都不会再感到失望,然而听到他如此算计婚姻里的盈亏得失,我还是觉得心寒。 他以为,万事万物,连人的感情都在他的计算之中吗? 这种人,看似精明,实则愚蠢之极。 然而,温旭生这样的人,在这个世界上却占了多数。 老李还在说:“其实,旭生这次是真的有悔意。如果你肯给他机会,十几年的感情,修复起来并不难。相信他以后也会对你极好。” “老李,你真是好人!”我很感激老李的肺腑之言,但是对于他的建议只能是果断地拒绝,“谢谢你的坦然相告。只是,破镜重圆裂痕难消。” 老李是聪明人,当即也不再劝我。 然后,我立即给温旭生打电话。 他接到我的电话,声音里都透出几分欣喜,一副就知道我会原谅他的样子。 可是我同他说:“温旭生,我绝对不可能和你复合。” “你还不肯原谅我?”他竟然又摆出委屈的腔调。 我心平气和同他讲:“温旭生,我曾经恨你背叛我。可现在,我发现我俩的婚姻根本是个错误。你从来不曾真正懂得我,我们根本不合适,离婚反倒是好事。” “绍宜,我们在一起十几年,你现在来说我不了解你?”他还不肯罢休,企图纠缠。 老天! 他和我已经不在同一个语境。 我失去最后的耐性,只能快刀斩乱麻,“温旭生,我已爱上其他人。如果你再来纠缠我,我会报警,并且把这事告诉唐美妍。” 他沉默片刻,挂了电话。 我松口气,这个男人要到这一刻,才真正与我划清了界限。 过几日,我看见唐美妍带了那只莹白的玉镯,正在几个女同事面前炫耀,“九千多呢!我男友送的。” 我躲进茶水间闷笑,有些人,专将别人不要的东西当成宝。 四月,花红柳绿,衣衫渐轻,如不用来与爱人厮守,简直负了这场好春光。 这道理,以前我是万万不懂的。 但经此一役,我明白工作只是为了更好地生活。倘若因此将生活赔进去,工作也未必会给予你更多。 我告了年假,与晋州一同出游。 我们去了清秀温婉的苏州,牵着手逛博物馆,听他如数家珍般同我介绍王朝的兴衰更替,奇闻异事。 每每我最有兴趣的,还是那些王侯将相、才子佳人的浪漫情事。 他也不恼我,娓娓道与我听。 他讲得极为详尽生动,字字珠玑,听得我无限神往,仿佛那些人物活生生立于跟前。 也许当年他站在讲台上,也是这般风采动人,不知撩拨了多少女学子的芳心。 我常常看着他的侧面,便觉如沐春风。 想必在他学校中,人缘极好,难怪他前妻,连评职称也要来找他担保。 我们也去杭州夜游西湖。 有几晚,坐在湖边花树下,边饮西湖淡啤,边聊天,只聊的天际泛出蔷薇白。 夜间略有薄薄清寒,我们自酒店偷出软枕垫于腰后,又将薄毯盖在膝上,两个人,便可坐在长椅上,像年轻人般肆无忌惮。 唯一煞风景的是,晋州笃定地告诉我,范蠡比西施年长许多,绝不可能是情侣。 我同他说,一个女人真心要爱恋一个男人,年龄又岂是问题。 但有时候,我们什么也不说。 我只握住晋州的手,将头靠进他的肩窝,呼吸潮润空气里的花香,便已觉得万物静好,老天待我着实不薄。 有一日,我们去近郊芦苇荡泛舟。 一不小心,木浆滑脱,悠悠流向远处。 我急得举目四顾,想寻求帮助,可惜四野荒草茫茫,芦苇葳蕤如林。 晋州却毫不惊慌,只将我揽进他臂弯,闲闲往船上一躺,轻轻在我耳边说:“野渡无人舟自横,岂不更逍遥?” 我莞尔,顺势躺进他怀里,任由小船漂到哪里是哪里。 此时,春光炽艳,暖风熏人,连一泓碧水也星星闪闪,荡漾着柔情。 我半闭着眼,听他在我耳边,徐徐地闲话将来。 他说什么,我全未留意。但是那把低沉的声线,便已将我催眠。 只懂得答“好”。 仿佛这清波碧草,芦苇深处,水声搅动的,只是一场缠绵旖旎的幻象。 十天假期,像梦一样结束。 等坐回办公室,面对堆积的工作,我还觉得没有醒来。 但,谁能活在梦中? 现实是冗长而沉闷的,有了晋州,生活单调的节奏,也变得明快温暖。 不加班的晚上,我总是会窝在“浮生”的阁楼里。 晋州会替我沏一壶,枸杞蜜枣桂圆莲子菊花茶。茶在玻璃小壶里,被小蜡烛的火苗轻轻舔烧,氤氲的热气带的满屋都是菊花香,单闻着这清幽的味,便觉得肺腑里都是温润的。 而这个时候,我们往往并不多话。 我通常蜷在沙发一角,腿上盖条晋州从家里带来的细羊绒毯子,然后捧本书优哉游哉地看。 而晋州通常也握着书,斜坐在沙发另一端。 我们间或聊两句,更多时候,只单纯望一望对方。看见对方闲适的神情,便觉得五脏六腑都熨贴了。 有时候,他也跨坐在人字梯上,整理架上客人弄乱的书。总有一些时候,他忽然翻到某本书,会着迷地就势蹲坐在梯子上,津津有味看起来。又或者孩子气地,挥舞书本,压低声音冲我炫耀,“看,这可是《山海经》最早的译本。” 每每这个时候,我会特别专心地看他一会儿。然后心里默默地想:我可真爱他啊! 是的—— 我想我是爱上他了。 但是,不是一种年轻人热烈昂扬的爱,而是从内心深处的一种交托。 如果我更年轻些,我会爱上他支在梯子上的两条腿,那么结实有力。 而现在,我更爱每次我穿高跟鞋时,它们会自动调整节奏配合我的步态。 如果我更年轻些,我会爱上他紧紧抿着的唇,线条真好看,吻起来又软又舒服。 可现在,我更爱它在我伤心难过时,能及时抚慰我的心。 是的,我爱上他夜海一般的眸子,做坏事的时候,会微微一眯,像只狡黠的老狐狸。 我爱上他书生气浓厚的左手,它总是紧紧握住我,在过马路的时候,窝在沙发上看碟片的时候,甚至躺在床上的时候。 当然,我也爱他的右手,它令我湿润,战栗,动情。 我想,我真的坠入爱河了。 但是,不是以头朝下的姿势飞速下落,先摔晕了头去爱。 而是,清醒地、一步一步试探着,蹚入河中,不知不觉中陷入最深处。 这是一个女人,伤痕累累而又寂寞的心,能迸射出的最大能量了。 初夏的时候,我的状态已经恢复得极好。 人们再不能从我身上看到上一段婚姻带来的戾气与颓废了。 我像一朵花,快要蔫掉的时候,又获得了生命的垂青。 工作依然忙碌,但我已学会忙里偷闲,工作间歇,也会像小姑娘似的,向晋州发一两条隐晦的短信,表达我的思念。 而他,总是第一时间回应我——用他固有的含蓄。 这日,难得下班早。 晋州带我去一家据说是订位难度系数全城第一的餐厅吃饭。 这餐厅不是我一贯喜欢的安静型,反而热闹喧哗的似另一个世界。 门口站着坐着的人,令你误会里面有一场巨星云集的首映式。 但一走进去,热腾腾的食物香气便铺天盖地来将人淹没。 你除了觉得饿之外,什么都不再记得。 不知晋州使了什么手段,我们居然顶到了位置,靠窗对门,视线极好。 我们坐下,看着外面苦苦等候的人群,觉得自己真是天下第一幸运儿。吃的时候,因觉得这一餐实在来之不易,越发觉得美味可口,恨不能连舌头一起咽下。 吃到一半,晋州正在讲个笑话。 “江姨,江姨——”软软糯糯的声音甜甜地传到我耳中。 我一回首,一大队人马正站在两张大圆桌前,拉椅子,放包,点菜……各自兵荒马乱地坐下,而珊珊就站在这样一支队伍里唤我。 站在她身后的一对璧人,正是莫运年和汪子晴。 我冲她点头,她便奔过来,依着我,让我将桌上的甜点喂她吃。 然后又张开嘴,让我看她缺的一颗牙齿。 我许久没有见她,此刻乘机仔细亲了她一回。 记得当时,子晴从英国培训回来,我陪她去接珊珊,顺便狠狠训了她一顿。 我怪她不负责人将珊珊随便塞给花花公子。 她却直对着我翻白眼,“我要走一个多月,难道把珊珊交给你这个夜不着家的加班狂?” 我立即词穷。 珊珊却更加没心没肺,妄图赖在莫运年家不走,甚至鼓动子晴也搬来同住。 而莫运年居然在一旁直点头。 仿佛这个天真幼稚的决定,真的会得到实施。 到这时候,子晴才肯勉强摆出一点后悔的样子,嗔怪莫运年诱拐幼女。 莫运年与珊珊同吃同住一个多月,将她照顾得极好,小脸圆鼓鼓的,酒窝甜得能酿出蜜来。出了那样惊心动魄一场水痘,居然一个半点都没留下。 看着珊珊抱着羊绒玩具离开的时候,他那双桃花眼都要滴出水来了。 而珊珊更是哭得惊天动地,一直喊:“莫叔叔,莫叔叔,你不要珊珊啦?” 不知情的人,还以为汪子晴才是强抢幼女的那一位。 我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珊珊强行带走。条件是,必须由莫运年开车送。 到了家,她又非要莫运年陪着她睡着了,才肯放人。 直到珊珊握住莫运年的手指,沉沉睡去,要不是子晴用目光示意送客,他几乎舍不得将手指从她蜷成花苞的小拳头里抽出来。 子晴将莫运年送到门口,叹着气说:“一个多月,你就把我女儿惯成这种大小姐脾气。你叫我以后要怎么伺候她。” 莫运年似开玩笑一般说:“那就让我来照顾她。” 子晴像听了天大的笑话,“那我先带她爸爸谢谢你了。” “她有爸爸吗?她爸爸在哪里?珊珊出水痘、发烧的时候,他在哪里?”莫运年忽然恼羞成怒。 “我也不在,可不代表我就不是珊珊的妈妈。”子晴讶然,“你这是什么理论?” 莫运年像忽然看清了状况,目光黯了一下,低头吻了吻子晴的唇角,“你刚回来,早点休息。我明天来接你们吃饭!” 看来,他真同这个和他没有血缘关系的小女孩,建立起深厚的感情了。 当年子晴生死关头,他可是连眼睛都没眨一下啊。 难道男人也是,越老越脆弱吗? 此刻,看见莫运年与子晴站在一起,一副神仙眷侣的模样,我竟然有些恍惚,仿佛时光又倒流了。 一切都回到原点。 我同晋州站起来,带着珊珊过去与他们打招呼。 莫运年看见晋州,立即上前握手寒暄。 原来这是莫运年和一帮律师同学的聚会,各自都带了家眷,浩浩荡荡一大帮人。 因多数同学,子晴都认识,便来凑个数。 莫运年见了晋州特别高兴,直嚷嚷吃了饭,要带着一大帮人去“浮生”喝酒。 珊珊也在一旁起哄,“我也要去吃慕斯蛋糕。” 这当儿,一位晚到的男士看见了,便上前凑趣,“老莫,女儿都这么大了!小姑娘和你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啊。” 另外不知情的人,也来凑趣,“看这酒窝、这眼睛、嘴唇,简直就是莫运年的翻版啊。” 一时间,珊珊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力。 我悄悄抬眼,莫运年十分窘迫地低下头,看着珊珊说:“珊珊,他们都说你是我女儿,你是吗?” “我希望是!”珊珊斩钉截铁地回答。 莫运年竟仿佛听见最动人的情话,难以自制地一把将珊珊抱起来,亲吻她与他相似的眼睛、嘴唇、酒窝。 然而,他一贯风流爱玩,竟没人将他的话当真,其中一个女律师还拽住子晴,“莫太太,你要开口说话啊,我帮你告他们父女俩诽谤。” 莫运年一向潇洒,一把搂过子晴,“莫太太,你就认了吧!” 子晴低头闷笑,也不作答。 这瞬间,莫运年一手搂了子晴,一手抱住珊珊,三个人都眉目如画,好看的像广告片中的三口之家。 而珊珊,她的眉目恰又融合了这极出色的两人的优点,更加彰显着这三个人的关系。 人人都起哄逗笑,有人掏出相机定格这一瞬间。 唯独我,看见子晴低头那一瞬,眼底一闪而过的尴尬。 是啊,真相是那样残忍,这只是一个温馨的误会。 那样美满的一个家,却是假的。 那晚,孙晋州握着我的手,与吃得饱足的我,在花香浮动的微风中散步回家。 我们都喝了不少酒,略微有些上头,正是熏熏然的最佳状态。 夏夜晴空,疏疏朗朗的星,闪烁着恬静的银光。 我一侧脸,便能看见晋州的眸子,此刻海水般沉静优雅,倒映着满天星光,像个迷梦。 我只觉一切都美好的近似虚幻。 可是他握住我手的那一点温度,告诉我,一切都是真的。 11总有一段感情让人忧伤 然而,就在我笃定自己正身处幸福的漩涡之时,命运又来同我开玩笑。 翌日早上,我尚未起床,子晴便来敲我的门。 我拉拢睡衣去应门,门口子晴脸色很坏,却有着雪崩前的平静。 我暗叫不妙,闪身将她让进屋。 子晴一进来,拉开窗帘,夏日赤金般的日光,毫不迟疑地长驱直入,将整个房间都照亮。 我忙去倒了两杯热咖啡,捧着香味四溢的雪白马克杯,我做好准备,等着子晴宣布噩耗。 “说吧,你和莫运年又怎么啦?” “不是我!”子晴站在窗前,日光从她背面射过来,将她勾勒成一道弧度优美,却又气急败坏的剪影。 “难道是我?”我愕然。 “是!绍宜,孙晋州并非良人!他曾经因为外遇,逼得自己妻子跳楼身亡。”子晴一气说完,连些微铺垫都省略。 然后她舔舔嘴唇,猛喝一口咖啡,直望向我。 我张大嘴,脑子里转了十七八个弯来消化这句话,“子晴,别同我开玩笑。我几个月前,还见过他前妻。你从哪里听来的谣言?” “谣言?绍宜,你清醒一点。”子晴走过来,握住我的手,一字一顿地说:“昨晚聚会上,运年一个同学,几年前,曾经帮孙晋州打过离婚官司,他因婚外情,要求同妻子离婚。但最后官司不了了之,因为他的妻子拒不离婚,直至神智癫狂,以死了结此事。如同当年,我与莫运年。你至恨莫运年这种人,孙晋州的真面目,非你所能接受。” 子晴的话,像一只重拳当胸击来。我惊得差一点弯下腰。 我一直以为,晋州同我一样,是遭遇背叛的那一个。 没想到,温文儒雅的他才是背叛的那一方! 要何等冷硬漠然,才能将朝夕相对的伴侣逼上死路? 他手上,有血淋淋一条人命。 难怪,他知道子晴自杀,情绪那样反常。 难怪他绝口不提过往,一心只说往前看,原来他的过往太过狼藉,任何女人知道真相,都难免争相走避。 我忽然觉得,子晴口中的孙晋州,与我熟知的着实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我好像,从来没有真正认识过他。 我捧着咖啡杯,手居然没有抖,可是心里已经掀翻惊涛骇浪。 “我明明,见过他活生生的前妻——难道他骗我?”我讷讷不成言语。 “绍宜。”子晴上前拥抱我,“你只是运气不好!现在知道并不晚,还来得及抽身。” 来得及吗? 我已经深陷河中,衣履尽湿,怎么抽身呢? 子晴离开后,我一个人困在房中,左思右想都觉不妥。 孙晋州前妻已死,那么我见到的那个活着的又是谁呢? 我以为我的前夫温旭生,已经是天下第一负心人。没想到这个我觉得无处不完美的男人,更技高一筹。 一时疑窦重重,令我坐立难安。 我毕生热爱推理小说,而此刻小说情节在现实中出现,我却失去勇气去揭开谜底。 我坐在沙发上,将脸深深埋在手心—— 如果要给孙晋州定罪,也要让他先录份口供吧? 否则,一面之词,万一有偏颇怎么办? 但心里有个声音笃定告诉我,这才是他的真面目——好不好,就这样稀里糊涂分开,至少为以前那些快乐的日子,留个光鲜一点的回忆。 我只需要此刻潇洒放手,转身走开,他狰狞的过往永远与我无关。 明天仍然不会太糟。 然而——我又觉得不甘。 他实在表现极佳,那温暖的手,与冷酷实在拉不上关系。 然而,理智同我讲,但凡太好的,都不是真的。而坏,却不可能做得了假。 学生时代,每每熬夜读书,思维混沌之际,我便会找一盆冷水,将面孔埋进去。 冰冷的水和短暂的窒息感,能彻底放空杂念,让我清醒过来。 此刻,我大脑陷入一片暗黑沼泽,急需觉醒。 我到卫生间,放了一池冷水,深吸口气,将整个头都深深埋入水中。冰冷的水,控制住我的呼吸,让我渐渐遁入另一个世界,所有喧嚣都安静下来。 等我吐完最后一口气,从水中将淋漓的头探出来,整个世界终于重获清明。 我决定找晋州,问个究竟。 晚上下班,我直接去了“浮生”。 晋州果然坐在角落安静读一卷书,桌上放一只电水壶,正煮着水,准备泡铁观音。 他最近爱上这种茶,请友人从安溪带了上品回来。 看到我,他立即取了杯子,替我烫热了,倒上一杯。 我接过那清澄的琥珀色茶汤,馥郁兰花香气扑鼻而来—— 我忽然鼻头一酸,这静好的日子,此刻竟然已走到了尽头。 我一坐下,晋州便发觉我的失态,忙轻声询问:“今天工作不顺利?” 我摇摇头,犹豫片刻,决定快刀斩乱麻,“晋州,我问你个问题。你老实回答我。” “绍宜,我不擅长说谎!”他微微皱眉。 “那天我遇见的女人,真的是你前妻吗?” “当然——” “可有人告诉我,你前妻已经死了!”我开门见山。 他一愣,显然没想到我这样直接,过了一会儿,他才说:“那是我更早之前的妻子。” 我脑子里嗡地炸响——我想了很多版本,唯独没有想到,他结了两次婚。 晋州显然已经料到我要说什么,面色凄惶地说:“昨日席间看见王律师,便知你多半会知道此事。” 他话音一落,我便知一切资料都是确凿。 原本还有一线微弱的希望,也被无情地吹灭。 “孙晋州——” “绍宜,你别怪我不告诉你。我实在不知该如何启齿——” 我第一次打断他的话,声音颤抖:“孙晋州,过去也是一个人的一部分。你的过去,构成现在的你。要到今天我才知道,不知道你的过去,我便不算真正认识你!” “绍宜 ,人应该往前看——”他还想负隅顽抗。 “孙晋州,事到如今,你觉得隐瞒还有意义吗?你可以选择沉默,但我也可以选择离开,因我不能怀着疑问同你交往。” 他被我的决绝震慑住,往日气定神闲的姿容此刻荡然无存,眉头深深的川字皱起来,然后埋下去。 我并不逼他,只与他沉默对坐。 沉默到茶已凉透,水壶里的水全烧作蒸汽,他才抬起头。 他望着我,可是目光却仿佛已经游离更远的远处—— 这一晚,他一直用一种听起来平静,实则令人心惊的语气,同我讲述那一段过往。 然而,听完整个故事,我才知道那平静背后,隐藏了多少情绪的波澜。 其实,这是个非常老套的故事。 他与她是高中同学。他是班里成绩最好的男生,而她是班里长得最美的女生。 他写得一手行云流水的好字,作业本翻开,每个字都仿佛有独立的生命。 而她有极为特别的嗓音,说起话来,极有韵致,沙沙甜甜,像一阕温婉的小令。 人人都以为他们会是一对,而她也这样认为。 然而,她默默喜欢他三年,他却毫无所觉,只一心扑在功课上。少女的春心,在一次次美好的幻想中破灭,只留下青涩的回忆。 毕业后,他上了最好的大学,而她去了一家房地产公司做销售。 他在安静的象牙塔内一路读下去,远离世俗喧嚣。而她,在十丈红尘中,学会将自己的美丽当做生存的武器。 看似永无交集的两个人,却在某个时刻又再次相遇。 他刚刚留校任教,还只是一名大学讲师,陪同事去买房。同事一路遐想无边,口中不断称赞售楼小姐如何温婉秀丽,笑容如何明艳动人。令他忍不住讪笑,他到底是买房,还是想给房子买个女主人。 到了售楼处,他们一眼便认出了彼此。 原本姿容便得天独厚的她,更加显得风姿绰约,像春天带着露珠的花,那份鲜活,将史书中那些倾国倾城的美女都比了下去。 这一次,他没有再错过她。 他们迅速陷入热恋。 他用那一笔清隽的行书,写了无数炽烈如火、缠绵如水的情书给她。而她用沙甜的嗓音,一边一边对他诉说着少女时代隐晦的动心与爱慕。 像所有人期许的那样,他们很快步入婚姻。 伴郎正是那无意中牵了红线的同事。 然后,他们无数次感慨,这重逢的一天,是命运最大的恩赐。却浑不知,这只是一场悲剧,刚刚拉开序幕。 彼时,他们的爱像夏天恣意生长的蔓草,从来没有考虑过会有秋的萧瑟,冬的冷酷。 然而—— 再浓烈甜美的爱情,也抵挡不过似水流年。 热烈的爱情,在婚姻中开始慢慢变得安静,像沸腾的河流,渐转入幽深的地底。 在他们结婚第五年,她开始恐慌。 她发现,他不再用滚烫的目光凝视她。他习惯睡前看一本书,而不是抱紧她。 她说话时,他的注意力永远跟不上。 她距离他越来越远。 他看的书、听的音乐、谈论的话题,甚至他的朋友圈,她都插不进去。 她爱读的杂志、喜欢的电视剧,他永远兴趣缺缺。 她吸引他的,只是那一张脸。 而这张脸,朝夕相对五年以后,也渐渐失去吸引力。 然而,她对他的感情,却丝毫也没减弱,仍然那样澎湃,随时都可以掀起巨浪淹没她。 从少女时代,她便开始崇拜他。 不——应该是迷恋吧。 她迷恋他的身体、他的学识、他的修养、他的风度、他那手漂亮的字,甚至是听音乐时,那微微眯着的眼睛。 可是,她同样嫉妒。 她嫉妒他的书,那样多,每一本都分散他对她的注意力。 她嫉妒他的音乐,他听她讲话,都没有欣赏它们时专注投入。 她嫉妒他的学生,嫉妒她们可以围在他身边,享受他毫不保留的付出。 连周末的时候,她们也来同她争抢他。 那些年轻的女学生,总是打着求学的旗号,登堂入室,堂皇地用爱慕的目光簇拥她的男人,他是她们心中绯色的仰慕。 而她,只是那个端着茶杯,只能候在门外的黄脸“师母”。 和他在一起,她永远只是配角。 她渐渐沦为家里一个移动的摆设,连他书桌上一只琉璃雕花镇纸都不如。 她还那样美、那样年轻。 内心却渐渐颓败成一座荒芜的孤城。再也没有人来发现她,需要她。 于是—— 她开始寻求别的慰藉,从各种各样男人身上。 她出去跳舞,与人喝咖啡,饮茶,甚至毫不避讳地捧了别的男人送她的礼物回来。 她要他也嫉妒,要他借由其他男人的目光,重新发现她的好。 可是,他那样大度,竟然还殷切地鼓励她去寻找生活的乐趣。 大度,是因为男人不在意了吧。 她悲哀地想着,更加自暴自弃。 她开始从更多男人身上寻求关爱,她想找回那些滚烫的目光。 然而,不管对方多么殷勤,多么体贴,她总会下意识用他来比较。 他们都比不上他。 她的他,是独一无二的。 找不到人代替,她更加绝望,内心渐渐着魔,陷入疯狂的境地。 那个冬天,这个城市下了第一场雪。 不只是她故意为之,还是命运的捉弄。 她与人在街角相拥吻别,被他撞了个正着。 那一刻,暴怒的北风夹着雪花,渲染的天地惨烈。 他站在雪地里,一动不动,一言不发,只是冷冷看着她。 那个男人,仓皇地逃了,只留下她与他对视。 终于,这一刻,她如愿以偿。 他以前所未有的专注看着她,眼里只有她,那些书、音乐、学生、朋友统统遁形了。 可是,他看她的眼里,全是痛楚,还有震惊、羞愤,以及无尽的悲哀。 然后,那些眼泪便从他一贯微笑的眼睛里流出来,以她从来没有想象到的汹涌,止也止不住地涌出。 他们对视了很久很久,久到两人的肩头,压满了厚厚的雪。 她用冻僵的嗓子,孤注一掷地问:“你还爱我吗?” 他摇摇头,用一种遥远的,来自外太空的声音回答她:“我从来没有停止过爱你,直到现在。” 要到这一刻,她才明白——原来他一直是爱着她的。 他给她自由,是因为他信任她,他希望她快乐。 他对她的疏忽,也只是婚姻必然归于的平淡。 虽然他们的喜好、品味、观念截然不同,但那些并不真正是两个人的障碍。 真正的障碍,是在这一刻才产生的。 当她搂住一个男人,吻得忘乎所以的时候。 她与他的感情,应声落地,裂成碎片。 她疯狂地跪下来求他,求他原谅她,求他不要离开她。 她一遍一遍,讲她的恐惧、她的不安、她的焦虑,膝盖压在地上,将厚厚的雪,融成一滩深深的积水。 他终于心软了,扶起她,抱住她,答应一切照旧。 可是—— 真的能一切照旧吗? 很多事情,并不能像橡皮擦,擦掉便会干净。 他对她温存了很多,也时时留意她的情绪,并且说话时,也会重新看着她的眼睛。 她也更加温柔、更加热情地回应他,小心翼翼,生怕他又想起那不堪的一幕。 然而,一切都掩饰不了她内心日益猖獗泛滥的恐惧。 她害怕他反悔,害怕他总有一天要离开。 她变得更加敏感,稍微有言辞不慎,便会歇斯底里地哭闹,哀求。 一遍一遍逼着他发誓,永不离开她。 对于她的背叛,她其实比他更介意。 那裂痕,渐渐拓展为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 渐渐,他便不再想回家。 他怕看见她小心翼翼、刻意逢迎讨好的脸。 他也怕看见她,一个人坐在诺大的客厅中,死寂得像个影子。 他更怕她忽然而来的歇斯底里。 他花更多时间在学校、在书里、在教学上,很快成绩斐然,学术论文一篇又一篇引起轰动。 他的头衔也升了一级又一级。 他年轻的女助理察觉了他的异常,开始温柔地攻陷他。 他熬夜写稿,她细心地替他沏一壶温香的龙井。 他上观摩课,她会提前分类整理好所有教学资料,放在他案头。 他听音乐时,她在旁边默默点一支醒神的幽檀香。 他沉迷书本,她会悄悄替他盖一条薄毯在膝头。 女助理理智、聪慧,气质清雅,与他的妻子截然不同。 她没有那样夺目的美丽,却与他特别契合。 他们有共同的爱好,谈古论今可以通宵不眠。 她以他的工作为傲,绝不视它们为敌。 渐渐,他开始觉得,他与妻子的婚姻一开始就是一场错误。 两个不同世界的人,生活在一起,对彼此都是煎熬。 她比他敏锐,她先发现了这一点,所以她才会恐惧这迟早会到来的离别。 终于,他向她提出了离婚的请求。 她问他是不是因为,她曾经的背叛。 他说不是,是因为他的背叛,他爱上了别人。 她很震惊,心痛至极,狂怒地要与他断绝一切关系。 他松了口气,以为两人可以从此新生。 却没想到,第二天她便又反悔了,跪在地上,抱着他的腿苦苦哀求。 她鼻涕、眼泪糊了满脸,整个人憔悴得像鬼。 他又觉不忍。 于是,离婚这件事,便在反反复复中进行。 女助理无怨无悔地等他,安慰他,包容他,令他备受煎熬。 而妻子,忽而温柔地哀求,忽而暴力地吵闹,家不再是避风的港湾,而是台风肆虐的地狱。 这场离婚拉锯战,反反复复地进行着,持续了将近一年。 事情是怎么发展到最不堪的境地的呢? 他已经记不清了。 他只记得,她到学校来掌掴女助理,闹得沸沸扬扬。 这是这间著名学府有史以来最轰动的桃色新闻。 女助理被停职,而他也被迫休课。 最后,不堪忍受的他,找了律师。 他带着律师,将签好的离婚协议交到她手上的那个晚上,下了一场暴雪。 天地一片白茫茫。 雪地反射着莹柔的光,房间里没有开灯,也是亮的。 她站在窗口威胁他说:“想让我离婚,除非我死!” 她并不是第一次以死相挟,他已经听惯她类似的言语。于是他冷酷地回答道:“就算你死,我也要同你离婚。” 他至今还会梦到那一幕—— 那一幕是他人生中最恐怖的一瞬,将他余生的欢愉都抹杀掉。 她扬手撕碎手中的离婚协议,推开窗户,随手将碎片撒向窗外,那些白色的纸片与雪花混杂在一起,被风卷到半空。 浩荡的北风倒灌进屋,将她一头乱藻般的黑发,吹得如万蛇狂舞,她雪白的面孔上,居然呈现一种妖异的美。 她异常坚决地说:“有生之年,我永远是你妻子!” 然后,她忽然极温柔地对他一笑,像学生时代,她每次看见他,一垂首,眼睛从下往上怯怯一抬,唇边便漾起的那一抹细微的笑容。 那笑容还在唇边,但她的人已经飞坠向窗外,像一只鸟,决绝地要与大地相亲。 他还来不及反应,她就已经消失在眼前。 他只听见一声闷响,他的心也跟着震荡,坍塌,沦陷,透凉。 恐惧在同一刻紧紧扼住他的咽喉,令他不得喘息。 他狂奔到楼下时,她的身上已经落满了积雪。 像两年前的那个雪夜,她站在暗处,一头一脸都是雪。 但她已不会哆嗦着那沙甜的嗓音,固执地问他:“你还爱我吗?” 她闭着眼,唇角的笑痕还没有消失,肌肤还是温热的,但正在铺天盖地的乱雪中迅速流逝。 他将她抱在怀中,拼命大叫求助。 他的声音,在咆哮的北风中,那样单薄无力。 等不到救护车来,她的身体便凉透了,僵得像被白雪覆盖的地面。 那一刻,他甚至恍惚,这只是一场噩梦,等他醒来,她还在身边。 然而,终其一生,他也不能摆脱这场噩梦了。 接下来的一年,他辞掉教职,过得十分混沌不堪,几乎是醉生梦死。 最痛苦的时候,他的女助理始终对他不离不弃。 甚至,她的葬礼,也是由女助理一手筹办的,因他已经陷入半疯狂的状态。 渐渐,在她的宽慰下,他又重新振作起来,开了“浮生”,维持生计。 对女助理,他始终存了一份愧疚。 因着他们的关系,她在学校一直郁郁不得志,流言从不曾少。 不知出于什么心态。 也许是爱情?也许是感激?也许是不得已—— 他们结婚了。 但每天晚上,他总能听到窗外砰地一声闷响。提醒他,他真正的妻子正躺在那里看着他。 有时半夜醒来,他还会恍惚身边还是原来的她。 渐渐,这种情绪蔓延到婚姻里,成为彼此的折磨。 终于,这段婚姻不到一年,便也宣告结束。 离婚后,他反而松了口气,安安稳稳在“浮生”过起了清心寡欲的生活。 仿佛这样,她的灵魂便能得到安息。 12 酒、桂花、女人和寂寞 故事讲到这里,天光已亮成一种极浅淡的蛋壳粉。 桌上的茶,早已凉透。 我同晋州对坐在这晨曦中,但我们的心仍陷在那暗黑的回忆里。 没想到,这是他的过往。 这过往,阴暗、狼藉、惨烈,难怪他永不想再提。 而我听过之后,也不可能再像以前那样面对他。 我忽然后悔知道这一切。 是他撑着我走过那段生命中至黑暗的路。而此刻,我又逼他重新返回他的黑暗。 “看,这就是我的过去。”晋州将头从掌心抬起,那双眼里满是哀恸,有着我从来没有看见过的灰败。 他一直是幽默的、睿智的、宽厚的、从容不迫的。 我心里的他,悠游自在、逍遥不羁。 而此刻,这个男人像一颗冬天被冻坏的树,满树都是死寂。 “对不起,我——”我摊开手,却不知该说什么。 “绍宜,我原本下定决心,惩罚自己孤独终生。没想到却遇见了你。那时候你就像曾经的我,自暴自弃,烂如泥沼,一双眼睛没有丝毫生气。我忍不住想来搭救你,仿佛可以搭救我自己。”他苦笑,“没想到,在拯救你的同时,我真的拯救了自己。我忽然觉得,也许人生没有那么糟糕,也许我可以放开过往重新来过,却没想到那过往永远也走不出去了。” 我握住他的手,他的手冰凉,在夏日里透出冬的萧瑟。 “绍宜,我曾经是个罪人,我也不想为过去的我开脱。”他望着我,目光里却是一派等待凌迟的坦然,“但你愿意给我一个机会吗?” 我怔怔握住他的手—— 我没有回答他。 我选择了离开,逃也似的从他的回忆中离开。 那天以后,我没有再见晋州。 他也没有再联系我。 我与他,又成为永不相交的两条平行线。 我开始失眠,整夜整夜睡不着,不管加班多晚、工作多累,大脑却始终停不下来。 我不断回忆晋州的故事,不断用我自己的想象去完善它。 我想象那个从窗口飞坠的女人,是用怎样的决绝来捍卫她的婚姻,她的丈夫。 我也想象那个女助理,是怎样隐忍着去坚持自己的感情。 而我——什么也没有做。 我凭什么在她们两败俱伤以后,去得到这个男人? 而这个男人,又凭什么得到幸福呢? 浓墨重彩的夏日,便在我一个又一个无眠的夜晚,快速流逝。 立秋过后,天空常常碧蓝如洗,无一丝云翳。 我不断告诉自己,我的选择再明智不过,我的心也该毫无阴霾。 晋州的过往太晦暗沉重。 他心中永远背着对两任前妻的负疚与罪恶感,实在不是搭伙过日子的良伴。 我努力振作,说服自己退一步海阔天空。 可是——当梧桐树落下第一片叶子,天气渐渐转凉,心仍然会被风吹得莫名惆怅。 碧空高远,偶有候鸟结群而过,越发显得空寂。 我忽然觉得心里好像有什么正在失去。 这几日,全城的桂花仿佛都开了,满城都是甜熟的香味,空气里都像流着蜜。 周五晚上,我仍然闷在公司,继续没有尽头的工作。 当然,我也可以选择回家。 只是,如果家里永远没有一盏灯为你亮着,永远没有一个怀抱为你守候,永远没有人听着你的足音为你开门,那也算是家吗? 我忽然觉得有点冷,在初秋的暖阳中,其实冬天已经提前来临。 凌晨两点。 公司里特别静,除了我,再没有别人。 我坐在办公室里,感觉自己就是渺小的一条鱼,怎么也逃不出金鱼缸的禁锢。而命运,就隔了一层玻璃,冷眼看着我挣扎。 我望着明净无染的玻璃墙,心中却纷乱浮躁。 我就要这样认输了? 为了那个已经不是障碍的障碍? 又或者—— 我真的沦落到要去和一个死去的女人抢男人,抢走她唯一留在人世的执念? 难道离婚的女人,只能有这样蹩脚的选择吗? 当然,我也可以选择单身—— 像歌里唱的,“不想拥有太多情绪,一杯红酒配电影。” 听着潇洒,但实际—— 寂寞倾城。 配合空调单音节的轰鸣,办公室里越发安静得诡异。 我踱到茶水间,我记得那里还有几罐啤酒可供排遣。 果然,我找出那箱啤酒,取了几罐塞进怀中,经过大办公室时,我瞥见那里有隐约的光。 我放慢脚步——电脑荧光屏静默的蓝光下,映着一张小圆脸。 听到响动,那张小圆脸抬起来,有浅淡的泪顺着那颗蓝色小痣蛇形滑过,汇聚到下颌处,一滴一滴落下来。 呃?她也在? 而且在哭? 我不动声色站在原处,她尴尬地抹去脸上泪痕,不好意思地回我一个笑容。 我叹口气—— 虽然我和温旭生因她分开,但幸好,我们三个没有沦落到晋州那般惨状。 “怎么啦?”我放低声音,“今天我可没骂你哦!” 她低下头,难得的消沉,“在和温旭生冷战!” 换了以往,这消息绝对是我最隐秘的快乐。 但此刻,却丝毫也不能令我兴奋半分,我现在整颗心都纠结于孙晋州。 “有兴趣一起喝两杯吗?”我扬扬手里的啤酒。 她立即站起来,跟我一起走到楼上小花园。我按亮廊灯,坐到长椅上。 此刻夜色正浓,远处灯火安静璀璨,仿佛世间一派繁华安乐,人心并无悲哀。 我扔一罐啤酒给她,她接过来,啪地拉开,咕噜噜一气灌下大半。 看来,她的心结不比我少。 我也扬脖子猛喝一口,苦涩的酒液顺着喉咙冰凉下滑,心也跟着泛出几许涩意。 我微闭了眼,夜风如丝袍的一角,贴着我裸露的小腿,来回扑打。 几树桂花开得正繁盛,甜香在夜风里肆无忌惮地流淌,仿佛一吸气,便能将五脏六腑都染成金澄澄的蜜糖色。 我忽然想起,有一晚在“浮生”,晋州在我耳边说,要为我酿一坛桂花酒,等秋凉的时候,用小火慢煮,整间屋都是甜熟的酒香,闻着便可以醉了。 我叹口气。 那样渺小的幸福,如今都成为奢望。 “绍宜姐,你说旭生会是个好伴侣吗?” 我没想到唐美妍会突然问我这样一个问题,把我满腹的愁怨都吓跑了。 “你让我怎么回答?”我讪笑,“至少对我来说,他不是。” 唐美妍自己也觉得问得唐突,忍不住笑起来,眼泪在灯光下一闪,有种楚楚可怜的味道。 温旭生一向觉得我男性化,她就是以这样脆弱的妩媚,赢走他的吧。 技不如人,甘拜下风。 想到晋州那惨烈的结局,我不由想对唐美妍稍好一点,故此偏过头对她笑一笑。 她此刻心中酸楚,有人对她抱有善意,更加软化,“绍宜姐,我知道同你说这些很不妥。但是,没有人比你更了解他。” “不。我若了解他,便不至于走到离婚这一步。或者,根本不可能同他结婚。”我立即撇清关系,千万不要让她误会我与温旭生还浓情似海。 “你还在怪旭生和我的事吗?但当初,如果不是你有外遇,旭生又岂会同我一起?”唐美妍急着为温旭生辩驳。 “我有外遇?”我惊讶得差点跳起来,手中啤酒罐,捏得劈啪作响。 “难道不是?旭生说你们之间存在第三者已经多年,两人的关系不知多么疏离。但他不想将你半路抛下,便一再隐忍,无一日过得快乐。直到遇到我,他才感觉到温暖,发现自己仍然是会笑的。”唐美妍有些不解地看着我。 我气得倒吸冷气,这个温旭生,简直颠倒黑白。 难怪人总说,男人想外遇,总会给自己的老婆编派点莫须有的罪名。不是说老婆不温柔贤惠,和自己没有共同语言,便是抱怨老婆与自己关系疏离,或者红杏出墙。 果然—— 这简直比墨菲定理还要灵验。 我冷笑一声,将啤酒灌入口中,“如果我告诉你这不是真的呢?” “什么?”唐美妍吃惊地握紧手中酒罐。 “我从未有过外遇。是温旭生背着我与你偷情,被我发现了,我们才离婚的。当然,如果硬要说我同温旭生之间有第三者,那个第三者便是我的工作。”我抬眼看着唐美妍,“明白了吗?” 她的身子一震,僵了半天,手中啤酒一抖,泼洒出不少。显然我的话颠覆了她一直以来的认知。 沉默很久,黑暗中她忽然仰起头对我说:“对不起——” 我没想到,一向认为无愧于我的她,会忽然同我道歉。 此刻我也终于明白为何她这个做贼的,一直在我面前那样坦然,那样理直气壮到有些耀武扬威的地步,想必心中是在为温旭生鸣不平吧。 “道歉不必了,没有你也会有别人。我的婚姻失败,我自己也有诸多责任——但最重要的责任是有眼无珠。”我刻薄地笑起来。 每段婚姻消亡都不是单方面的错。但我的过错却非发自我本心,我当然至首要便是原谅自己。 “绍宜姐,我真天真。”唐美妍仰起头,眼泪又连串滚下来,“旭生他——前几日我朋友看见旭生同一个女孩子坐在街角咖啡馆聊天,那女孩子长得很温柔沉静。” 哦? 看来离过婚的男人,果真比女人有更多选择,也更为风骚。 我冲唐美妍微微颔首,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男人——”唐美妍呆呆想了一会儿,吸口气,烦恼地将剩下的半罐酒悉数倒入口中,又砰的一声,扔出老远。 我忍不住想笑,又扔了一罐啤酒给她。 她扬手接住,啪的一声又打开,连喝数口,直到呛住才停下,然后她静静看我一眼,眼底迷惘而悲伤。她日常那些没心没肺、愚蠢的快乐都忽然弃她而去。 “其实和女性朋友喝杯咖啡聊几句,很正常。你工作忙,没时间陪他,他也需要人供他消遣,听他诉苦。”我言不由衷地安慰她。 果然,唐美妍立即冷哼一声,“刚开头的时候,我也只是和他一起喝杯咖啡,聊几句闲话的普通朋友。” “小唐,我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你。我自己也是个失败者。我也栽在这个男人手中,且比你更惨重。”我轻轻叹口气。 “绍宜姐,你不用安慰我。我现在也不若当初那么好骗了,我相信他暂时还没有出格,但是若我工作一直这么忙,这恐怕是迟早的事。旭生并不是养不起我,所以我再犹豫到底要不要为了旭生放弃工作。我虽不觉得工作有多重要,但渐渐也从中得到很多乐趣与满足感。所以,我现在很矛盾,很犹豫。” 我喝口酒忠告她,“女人同男人交往,只能得到两样回报。不是婚姻,就是教训。但通常婚姻本身,就是个教训。” “快乐并非只能从婚姻中获得。况且当一个女人把丈夫视为她唯一的寄托和骄傲,她所有的价值体现,就不再是作为一个个体的人。你不觉得悲哀吗?”我望着她,此刻她的小圆脸和那颗蓝色小痣都暗淡了许多。 “你事业那样成功,可是你幸福吗?”她怔怔望着我,若不是我知道她是个口无遮拦、心无城府的女人,还真以为我哪儿疼,她就故意踩哪儿。 我幸福吗?也许没有她,我的幸福感能维持久一点。 但是,又能有多久呢? 不知为何,这一刻,我一点也不觉得她是我的敌人。我清晰地看到,这个未经风霜的女子,很快便要迎来她坎坷的情路,以及暗淡的婚姻与人生。 曾经,我也是这样天真,以为跟着一个男人便是一生一世一双人,幸福和甜蜜是理所当然的。 渐渐酒劲上头,我满腹的牢骚便忍不住随着酒气涌上,“我幸福吗?当然不!如今社会对女人特别残忍,在外要与男人同工同酬,回家要做家务带孩子,劳心劳力,付出那样多,最后却往往沦为垫脚石。” 夜风那样凉,吹得我鼻头发酸,我吸吸鼻子继续说:“一个女人,若把全部心血都用来浇灌她的男人,这棵树长得越高大,想来乘凉的人便越多。总有一天,树下便不再有你的位置。所以,一个女人要投资在自己身上才会有回报。投资在男人身上,小心血本无归。” 唐美妍大抵第一次听到这样“反动”的言论,张着嘴巴愣住了。 我乘机又多少两句,“你还年轻,难道甘心就这样嫁与一个男人?温旭生的人生已经定型,并将逐渐走向暗淡,而你还有无限可能。就像你妈妈劝你的,他以前可以背叛我,以后也能背叛你。当然,不排除他以后对你死心塌地。但你想想,值不值得为了他赌上你的一生?” 我见她的眼中光芒慢慢亮起来,又觉得自己说得过头了,听起来仿佛别有用心。 赶紧又补充道:“当然,我不是劝你和他分开。我只是觉得你应该趁年轻好好享受生活。把什么婚姻、爱情、责任、归宿都抛到脑后,痛痛快快爱自己想爱的人,做自己想做的事。要知道,青春这种东西不用来挥霍简直太可惜了,因为你即使不用,它也会发霉过期。” 听到这句,唐美妍竟然破涕为笑,“是啊,我还年轻,就算现在选错了,以后也来得及后悔。如果现在就因还未发生的事情瞎操心,岂不是本末倒置?等旭生有二心的时候,我再来收拾他。我好好工作,好好恋爱,走一步看一步,今朝有酒今朝醉才是正道!旭生若再和别的女人喝咖啡,我便约其他男人喝酒好了!一个女人诚心要找男人来陪,无论如何比男人更容易些。” 一气说完,她的双颊竟泛起潮红,睁大眼睛笑望着我,“绍宜姐,谢谢你。” 没想到,我别有用心一番话,听在她耳朵里,又是另一番意思。 不知为何,我竟有些感触。 她年纪轻轻,倒比我更想得通透。 我此刻对晋州的态度,不也是因噎废食的表现吗? 没想到,同她一番鸡同鸭讲,我们彼此都豁然开朗。 我不禁冲她举杯,她喝酒倒是爽快,很快我们就干掉了所有的酒。 虽然,酒精令人有些恍惚,但心中却前所未有地澄明。 天际线已经有淡青色一线光,虽然与凝重的夜幕相比,这一线光那样微不足道,几不可察。 但我知道,很快这座城市将亮起来,阳光将携希望重返人间。 我望向唐美妍——这个我曾经视作眼中钉的女人,此刻看在我眼中,已经没有那么可恶。 我从来未想过,有一天,我能和她一起坐着喝酒聊天,而且这样心气平和。 我的前半生,就这样翻过去了。 而温旭生,已经是一抹拍死在墙壁上的蚊子血。 我深吸口气,那馥郁桂香丝丝缕缕都是甜。 晋州—— 也许,我还有机会喝到他亲自酿的桂花酒。 趁着天光还未真正亮起,我们各自归家。 沐浴后,我整个人松弛下来,酒精被热气一蒸,在全身舒服地流淌,四肢百骸都暖融融的,每个器官都酥酥然。 天边那抹淡薄青光,已经转为蔷薇粉。 一夜未眠,我却毫无睡意,心中反而越加澄明。 我忽然想同人聊聊。 果然——子晴虽然睡意朦胧,可接到我电话却不以为忤,反而颇感安慰,“怎么?你终于肯打电话来诉苦,是不是心结快解开了?” 对面一阵窸窸窣窣碎响,大约她看了一下时间,“见鬼!才五点半?你以为我还十七岁,随时可以唤醒听你心声?” 骂完,她自己也忍不住笑了。 我莞尔——只有最好的朋友,才能容忍你在凌晨五点,打断她最深层浓甜的睡眠。 “不好意思,打断你美梦。”我故意寒暄。 “你天未亮致电我,不是专门来跟我讲,对不起打扰你睡觉的吧?”子晴在那头揶揄。 我喝口热可可,半窝在床上,“你猜呢?” “喂,这可不是猜心热线。”子晴嘴不饶人,“少废话。是不是准备同孙晋州和解?” “这么准?”我笑,“你改行当心理医生了?” “认识你二十年,还需要心理医生那套?我早就猜到会有今天。”电话里,她慵懒的声音不乏得意扬扬。 “那么肯定?”我还是有些吃惊的。 “废话,这么优秀的王老五,本市没有几名了。”她懒洋洋地舒口气,“白痴都会选择原谅他,何况你已经尝过他的甜头,更不可能松手。” “那你当初劝我和他一刀两断?” “我一开始并不清楚他妻子跳楼的前因后果,当然要叫你放手。后来知道了真相,也想过劝你和解,但你这种人永远处于叛逆期,我若替他说情,你还不在心里把他枪决一万次?相反,若我说他不好,也许你还会逆向思维一下。” “这么长时间,我可都没和他联系过。你怎么知道我会有想通的一天?”我忍不住反驳。 “江小姐,你可是属蜗牛的。看起来飞扬跋扈,其实一遇事就缩壳里。孙晋州的好与坏,别人说什么你都听不进去,除非你自己琢磨明白。可你这人凡事又喜欢和自己较劲,不折腾几个月,你不会放过你自己的。” “你真赞成我接受他?”我略微踌躇。 “绍宜——人到中年,谁没做过一两件亏心事?谁没欠过一两笔感情债?再干净的白衬衫,穿久了,颜色都会变的。何况我们这些在污浊尘世中打过滚、吃过苦、伤过心、犯过错的凡人。” “可是他有两任前妻。”我犹豫。 “你同他,五十步与一百步。”子晴挖苦我,“人家也没嫌你是弃妇。” “可是他的婚姻比我的惨痛。” “那他得到的教训比你更多。” “子晴,不是我挑刺。我知道他婚姻失败,并不是他一个人的错。而且他品性并不差,可是我担心同他走不到最后。”我向被子深处滑一点,叹口气。 “绍宜,难道你还不明白?没有谁能始终陪着谁。朋友也好,父母也罢,甚至子女、伴侣,都不是那个唯一。到了最后,你会发现,原来对你不离不弃,你仍需面对的那个人,也只有你自己而已。” “这么悲凉?有一个人,始终疼你,爱你,怜你,无条件原谅你,宠你,信任你,但那个人居然是你自己。”我长吁口气,“难怪我们要善待自己,因为除此之外,没有人更爱你。” “自爱有何不好?很多人连自爱都没学会。”子晴大概坐了起来,电话声音忽远而近,“但你还得找自己之外的人爱你。不过现在的你,也没资格太挑剔了。你得学会接受未来伴侣的缺陷,比如他离过两次婚,又或者带着孩子,甚至净身出户,没太多存款傍身。” “你的意思是,一个三十岁的离异女人,只剩资格选择那些已经凹陷的沙丁鱼罐头?”我讪笑,“比如孙晋州?” “喂,孙晋州可是一瓶82年的拉菲。”子晴在电话里狂笑,“你居然把他比作过期的沙丁鱼罐头。” “这瓶拉菲再好,也已经开瓶了,还被两个人喝过了。”我继续哀叹。 “喂,是拉菲啊!能给你剩两口已经不错了。何况他正值壮年,一个男人最黄金的时光留给你,你还想怎样?”子晴已经叫了起来。 “可我还是担心,我担心我不是晋州喜欢的类型。他两任前妻,都不是我这种款。不然,他也不会一直不联系我。”我继续犹豫。 “难道你不知道?男人喜欢所有类型的那人。”子晴笑得咳起来,“你不会这么天真吧。别胡思乱想了,做自己该做的事情吧。” “我该怎么做?” “男女之间还能怎么样?当然都是先下半身享乐,再上半身博弈!”子晴怪笑,我简直能猜到她躲在电话那头挤眉弄眼的样子了。 “喂。小声点,别带坏了珊珊。”这段时间以来,笑容第一次真正爬上我的脸。 “其实,我还有顾虑——他两任前妻,死的那个,我永远没机会替代,活着那个,他也亏欠太多,心中始终难断挂念。我不想与他的过去纠缠不清。” “可没有这些,就没有今天的孙晋州。你再想想吧。我知道要彻底放下这么优秀的男人很难,但是要真正接受他,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子晴终于正经起来,“你给自己一个期限,如果到了那个期限,你还是过不了心里这关,那么就彻底放手。” 她顿一顿继续说:“诚然,你能遇到孙晋州这样的男人,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可是,你离开他,也不是不能生活。” 我点点头,虽然她看不见。 我回头望向窗外,晨曦正从幕帘缝隙中透进来,像一柄金剑,将阴霾都驱散。 13 一本书的借口 过两日,桂花的香味更加勾魂摄魄,铺天盖地,沾染得人眉梢衣裾都是甜。 我们在公园里拍柠檬茶的广告片。 男女主角在人群中邂逅,一眼相中命定彼此。 命运的邂逅,往往从一个眼神开始。 可惜,我们的男女演员俊美无匹,偏偏那种遇到真爱的眼神,却怎么也表达不出来。 从早上折腾到下午,两个人的眼里始终没火花。 “喂,他是你的王子,你不要用施舍乞丐的眼神好不好?”我急得只扯头发。 “喂,还有你,别像看一块猪排似的盯着她!”我忍不住嚷。 “在我眼里,猪排都比她诱人。”男演员尴尬地开玩笑,“早上到现在没吃过一口饭啦。” 导演脾气再好,此刻也有些沉不住气,反复同他们说戏,直说得词穷。 “不如分开来拍,我后期再将两双眼睛拼在一起?”导演同我协商。 “万不得已只能如此。现在还有时间,让他们再找找感觉。演员也累了,先休息一下,补补妆,去星巴克买点热食和咖啡。”我同制片公司的人商量。 一时间,大家稀稀拉拉坐了一地。 我揉揉肩膀,接过王云舒递给我的咖啡,埋头喝了一口,直叫:“就我贱命!” “喂,老大,有个男人一直在看你。”胖张低声在我耳边说。 我抬起头,远处合欢树下,有个男人正好整以暇地望着我们这边,他穿白衬衫,双手插在亚麻灰休闲西装的大口袋里。 我有点近视,看不太清,故要微微眯起眼睛。 就在我眯眼的那一瞬,那人已经迈出长腿,径直向我们走过来。 我惊得差点将手中的咖啡扔飞出去——是孙晋州。 我完全没想到他会在此刻出现—— 自从上次“浮生”一别,我们便再无联系,他甚至连电话都没打给我过。 我几乎疑心,我和他从来没有相爱过,才能断得那么彻底、干净、决绝。 也因为这样,我才迟迟不敢去找他,怕自己自作多情。 而此刻,他突然出现,简直让我如履梦境。 我不由自主站起来,迎向他,一颗心居然跳得如同小鹿乱撞。 我不敢眨眼,怕一眨眼,便会错过什么。 下一瞬,他已经站在我面前。 几月未见,他清瘦需索,但唇角挂住的那个微笑,还是那么温暖。 我望着他,一心一意望着他。 我眼里只有他。 周遭的一切忽然淡退成一片虚影。独他一人是清晰的,眉梢眼角、每条细纹、没跟发丝都是清晰的。 我深深想念他。 就在此刻,就在眼前。 即便在那些杳无音讯的日子里,我也未像此刻这般想念过他。 我想伸出手,捂住嘴。 我不敢相信,他已经站在我的面前,站在我一伸手就能摸到的地方。 我只得将全身的力量,都用来困住那不听使唤的手,可怜的杯子已经被捏得变形。 我忽然很恨他。 我恨他为何没有早点来找我。 若他早一刻站在我面前,我便可以早一刻原谅他。 原来我所在意的一切,都比不上他真实地站在我面前。 “你瘦了!”他说,声音那么好听,熏风一般,像那天晚上他说,我不睡着,因为你不属于我。 我傻傻回答道:“这算是夸奖吗?” 然后他便笑了,法令纹轻轻舒展开,一派云淡风轻,仿佛昨晚我还握着他的手,在街头闲话。 他伸手从口袋里掏东西—— 我吓坏了,有那么一瞬,我几乎疑心他就要从口袋里掏出一只绑着 白丝带的蓝盒子。 我承认,他一靠近我,那气息便已经让我陷入饮了两杯伏特加以后的状态。 所以,我的想法便有些不切实际的混乱、天真,而且羞耻。 果然—— 他从口袋里拿出一本书,咖啡色皮质封面,比巴掌略大一点。 “昨晚,我再读董桥的《今朝风日好》,看到很多雅人趣物,我想你可能愿意读一读。”他将书递到我手边。 手里的纸杯已经被我捏得接近崩溃,“对不起,你看到了,我这么忙,没时间看书。” “哦!”那温文儒雅的笑容,凝在他脸上,云淡风轻也忽然变了天色。 他递书的手迟疑了一下,缓缓收回。 在他快要移开视线的时候,我对自己说,江绍宜,仇已经报过,别玩过火。 “但你可以讲给我听,挑你喜欢的部分。”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干硬,甚至微微有点抖——是兴奋?期待?还是羞涩? 我望着他,他也望着我。 嗯,天色终于晴了! “哇,我认识你,你是那个送外卖的。”王云舒叫起来。 这声音将我拉回现实。 我甚至听到导演操着台湾普通话在对男女主角说:“看,就是这个眼神。眼里只有对方,没有别人。” 副导演补充,“天雷勾动地火,形容的就是这种。” 我当成一张脸羞成猴屁股,赶紧低下头掩饰。 但下一刻,有个人已经站到我旁边,刚好替我遮住众人的视线。 他不动声色地握了握我的手,“我到对面咖啡馆等你。你慢慢忙,别急!” “嗯!”我磨磨蹭蹭点头,有点不舍他柔软指腹轻轻掠过指尖的温度。 然后,他将手插回口袋里,慢条斯理地走开。 “绍宜姐,你男朋友?”胖张立即八卦地冲过来。 “肯定是。”王云舒说,“而且还是那个送水仙花的。” “你男朋友很有风度啊——像个学者。”林钦风故作高深莫测地望着晋州的背影。 我扑哧笑出来,故意说:“他就是一开小饭馆的。” “不会吧?”王云舒的眼睛瞪成一种不可思议的圆,“这么俗气?” 而与此同时,胖张已经在欢呼,“那我们以后聚餐就有地方蹭饭了!” 我忍不住大力拍他的肩膀,“做人呢,还是要你这么实惠才好!” 接下来的工作—— 我全程投入,不知为何,知道晋州就在不远处等我,我便觉内心平静安稳。 往日怎么也填不满的虚妄,此刻被一种喜悦所替代。 原来,原谅一个人,懂得一个人,并接受他,是那么自然的一件事。 片子拍到黄昏日落才收工。 我走到对面咖啡店的时候,他正坐在靠窗的位置上看书。 那扇半开的窗与正捧书斜坐的他,在夕阳中构成一幅画,这幅画里的静,直透纸背。 任何看见的人,都会忍不住顿足望一望。 一望,自己的心也静了。 他这个人,在任何地方都能处之坦然,那安闲的姿势波澜不惊,仿佛任何地方,都可以被他“坐”成“浮生”。 也许,人真的要在地狱里打过滚,才懂得立地成佛的道理,超然世外。 我站在远处,静静看了他一会儿,看落日的余晖怎样脉脉地染上他的眉梢眼角,与他交融为一体。 他真是好看。 像古代绢画上斯文清俊的书生,挑灯夜读时,连狐仙都忍不住来添香。 我不是狐仙,当然更难抵他的魅力。 何况,就像子晴所说,我同他交往过,缠绵过,更知道他的好处。 怎么舍得半途而废? 就因,知道我终是舍不得他,他才会那样笃定—— 只要等阵时间,我气消了,他走过来,轻飘飘找个借口,“喂,有本书适合你看,要不要我借你看看啊?”我就会头脑发热地接受他? 想到这里,我又不禁觉得,他闲适的姿态,令人无名火起。 原本内心因他而起的柔软,也即刻硬化。 我用力推开门,走到他对面坐下,带起一阵风。 他抬起头,温柔地冲我笑,“又是谁惹到你?” “你不知道?”我故作吃惊。 “不会是,区区在下我吧?”他放下书,指指自己的鼻子。 “ 孙教授果然聪慧过人。”我夸张地冷笑一声。 他哑然失笑,然后摆出一副,我有涵养,不同你小女子计较的表情来,挥手让侍应生端了壶蜂蜜柚子茶过来。 他一边替我斟茶,一边说:“秋凉了,你在外面喝足一整日冷风,先喝杯热茶,暖暖胃。” “我不喝茶,我要咖啡。”我捏着嗓子,“谁要喝这么甜腻的东西?” “你今天已经喝太多咖啡了,还是喝柚子茶润润肺吧。秋燥,人容易发脾气。”他故意看我一眼,然后将茶杯塞进我手里,“看,手这么凉。” 说完他又握住我另一只手。 我忽然有点感动,这些事情向来只有我老妈会为我考虑。 “如果你是斟茶认错,我就喝。”我故意为难他。 “好,都是我的错,罚我余生都听你差遣。”他哄着我喝那杯茶,声音放得很低,低到几乎听不清,但我的脸却红了。 唉,谁说三十多岁的人,不能发十八岁的春? 不过—— 我并不打算就这样轻易放过他。 “你一消失,便是几个月,连音讯都无,谁能差遣得动你?”我故意拿话揶揄他。 “江小姐,我每日在‘浮生’,从未挪过地方。况且我电话未变,家也未搬,你怎么会说我消失了?好像当日拂袖离去,玩失踪的是你吧。”他居然如此无耻,竟然将账算到我头上。 “谁让你瞒了我那么多!”我原以为他是来低头认罪,外加讨好认错的,却没想到他竟然质问我。 “隐瞒你是我不对。但我的过去,我犯下的错都无法改变。那时我并不知,这世界上还有一个你。”他无奈地叹了口气。 “可是,那天我走时,你一句挽留都没有。而且几个月连个电话都不打来。”我想想便觉得委屈,自己差点就忍不住去主动找他了,从此丧失主权,举白旗投降。 “绍宜,你讲点道理。当时我同你说,请你给我一个机会。你却一言不发,掉头就走。”他依旧握住我的手,“我们都是成年人,我只能尊重你的决定。” “你连放低身段,说一句恳求的话都没有。”我仍然心有不甘。 “挽留?我当时也在气头上。我向你全盘托出,你却一字不留,走得那样决绝。你转身离开的姿势,一直在我脑子里循环播放。我一向欣赏你的洒脱,但那一刻我恨你这种洒脱。”他居然埋怨起来,“我一直以为你不同于别的女人。” “你什么意思?嫌我小气?”我吃惊地望着他,此刻他不痛哭流涕感激我不计前嫌,反而来痛斥我的绝情寡义? “绍宜,真人面前不说假话。你们女人常常逼问男人,如果我变老变丑,又或是生乳癌,你还会爱我吗?男人不假思索地肯定,你们会觉得轻率。稍一思虑,你们又立即认为欠缺诚意。可如果我们男人没钱、没房、没地位,又或者秃顶凸肚,你们又能否保证不离不弃?女人都讨厌男人,计较她们的过去。总认为,我的过去与你无关,我们难道不能觉得寒心吗?我承认,我是小气,我为你不肯接受我而深深失望。所以我心灰意冷,没有再挽留,甚至一度不想再挽回。”他握住我的手,说得言辞恳切,却听得我字字锥心。 我想抽回我的手,“那你为何还来找我?来向我这心胸狭窄,说一套,做一套的女人示威还是施恩?” 他死死握住我的手,不让我抽离,“昨天晚上,我做在‘浮生’看书,忽然觉得这样一本有趣的书,如果没有你分享,人生是多么寂寞的一件事。我想念你,想念你吃到美食,一脸满足的样子。我渴望看见你,凝神听我说话时,安静的侧脸。我甚至想看你,一扬眉,一飞眼反驳我的神情。” 他顿了一下,深深地看着我,“我抬头,看见镜子里的自己,满脸写的都是思念。我同你较什么劲呢?同你较劲,便是与我自己过不去。老天让我遇到你,便代表他已经将我从罪孽里恩释,所以他派你来救我,如果我放弃你,余生我都只能枯坐在‘浮生’。我是凡人,我不要梅妻鹤子。我要江绍宜陪我一起读书品茶,悠游度日。我想每一个下雪的冬天,都能握住你温暖的手。每一个春花灿烂的日子,都有你在一旁笑语晏晏。我想秋天踢你酿新鲜的桂花酒,夏天与你一起躲在冷气房下棋画画,绍宜,我们都不要计较了,人生其实并没有多长。” 晋州一口气说完,他的手紧紧握住我的手,我们掌心相向,生命线与感情线重叠纠缠。 他一向含蓄,道歉示爱都极致隐晦,此刻忽然说得这样赤裸,我想这一生,他只会说这一次了。 我真的没有理由再同他计较,人生真的没有多长。 我忽然想流泪,为这个骄傲的、小气的男人。 也为这个自私的、懦弱的自己。 我们多么幸运,人生走到一半,却发现自己还可以从头来过。 我反握住他的手,我看见他眼里的我,眼睛那么明亮,像星钻一闪一闪。 嗯,唐美妍那颗小蓝痣可比不上。 隔日,子晴约我去一家小酒馆喝酒。 这就管很小,小到你坐在任意角落里,都能看清全场。 然而,老板也是个妙人,如此小的地方,却被她用视觉错位的方式,以纱幔、植物、屏风,隔离成一个个相对独立的空间。 “地方不错,你怎么找到的?”我懒洋洋窝在沙发一角,喝着加了朗姆酒的热巧克力。 “当然是精于此道的莫运年,但凡好吃好玩的,就没他找不到的。”子晴穿了件松松垮垮的白衬衫,衬衫质地轻薄,略微有点透,袖子却出奇地长,正好盖住手背,露出她涂了烟紫色丹寇的细长手指。 “嗯。这布置有点意思,回头我让晋州在‘浮生’也弄哦那个。”我忍不住把玩她的手指。那点紫色,衬得她手指越发纤柔白皙,有资格做手模了。 “怎么?和好了?”子晴揶揄地笑,“才不过几天,就打定主意啦?” 我于是厚着脸,将那日晋州带着《今朝风日好?来找我的事情,细细说了一回。 子晴听得直拍桌子,“他可真是个妙人。” 尤其当我说到,晋州不来找我,居然是因为觉得我对感情不坚定、没担当,对我深感失望,子晴简直乐得前俯后仰,“很多男人在面对女人对他们的挑剔时,都这样想,却只敢腹诽。否则说出来,女人定然判他个小气计较的罪名。孙晋州是个真人,他可真敢讲,不怕你马上翻脸走人啊?” “换了别人可能真翻脸了。但是我却不会,我只觉得他够坦诚。确实我们对男人要求多多。我们希望不论自己多么糟糕,爱我的人都对我不离不弃。可是我们往往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男人如果没钱、没房、没地位,我们便立即嫌弃他们没有安全感。同男人嫌弃女人人老色衰没有两样。我自己也离过婚,我要求对方不介意,却转身仍对离异男性有歧视。”我叹口气,“我从不知自己居然有两套标准。” “绍宜,其实男人是不会介意女人变老的,因为通常等不到女人变老,他们已经变心了。”子晴捧着杯子,长发散在肩头,一双眼睛闪烁明亮,“所以,女人有权将安全感建立在物质上。因为男人的心,太多变数,太不可靠。” “那么,找了史上最花心男人的你,为何又执迷不悟?”我冷眼看向她。我一直觉得她是清醒的,她面对莫运年时的种种痴迷沉醉,只是一种生理上的表象,她的内心早不是当年被他迷得七荤八素的小女人了。 “我不是执迷不悟。其实,要想恋爱结婚,实在太容易不过了。可是生命中有太多人,我们再努力,也只能爱上他们的一部分,而不是全部。而只有那么一个,你一想到他,膝盖都融化了。”子晴的眼睛温柔而沉静,酥松的发绒绒贴着她桃子形的脸,这是一个成熟女人最感性的时刻。 “和他在一起,做任何事情都特别有味。看电影,我自己也可以,和别人一起也行。可是只有和他一起,关灯那一刻,我会觉得,全世界也抵不过他在黑暗中,握住我的那只手。”子晴微微一笑,“我想你应该明白。” “可是,为什么是他?他根本无法给任何女人安定的感觉。”我疑惑,“你别再跟我说,他是你的同类。你们完全相反。” “我之前看过一本讲人类基因的科普杂志。上面介绍说,男女染色体中MHC基因越是不同,吸引力越大,越容易成为伴侣。因为这些基因控制我们潜意识的欲望,令我们爱上拥有相反基因的对方。其原始动机,是为了避免近亲繁殖,提高子女的免疫力。看,这就是真爱的秘密。”子晴摊开手,做个无可奈何的表情,“你的伴侣,由基因替你选定,这就是传说中爱情的魔力。” “这么简单?我以为是缘分、魔法、神奇的心灵感应,却原来是繁殖后代需要。”我忍不住撑着头呻吟,“那我为何被晋州吸引?因为他有我没有的镇定?” “基因决定你爱他!”子晴轻拍我的手背,“你就认命吧!” 正要反驳子晴,忽然玄关处风铃碎碎响起来。 下意识,我们都抬头看向门口—— 一名打扮时髦的年轻女孩,正嘟着嘴推门进来,艳红的唇丰润得像朵春风里招摇的喇叭花。她眼里有几分不屑,一边回头对身后的人嚷嚷道:“这么静、这么小的地方有什么好?” 她飞扬跋扈的神情配上丰胸细腰,和一双裸在牛仔裤外笔直的长腿,倒确实够资格嚣张。 这样冷的季节,光裸着两条腿,到中年估计要膝盖疼的。 我们都有过这样嚣张的季节,可如今都已经开到荼縻。 我和子晴对视一眼,正要调侃几句,但下一刻却笑不出来了。 那女孩身后的男人,十分英俊,酒窝一闪,一双桃花眼笑得比春风和煦,那眼里的笑意随时可以化作一泓碧水,缠绵地流下来润湿你的心。 “换个地方嘛!”那女子娇嗔地抱怨。 “这家的马提尼,像蒂芙尼的首饰一样讲究,你喝过就知道。而且静一点没人打扰多好?”莫运年从容应对女孩的不满。 女孩反手勾住他的脖子撒娇,“如果不好喝,你要陪我去跳舞。” “好!只要你喜欢,有什么事不可以做呢?”莫运年顺势将手贴上女孩的腰,那亲昵的神色十分自然,仿佛他天经地义该对她好。 我吓得赶紧将视线挪开,紧密观察子晴的神情。 我怕她冲上前去掌掴那不知天高地厚、处于青春叛逆期的小女孩。 果然,子晴眼神一黯,适才她目光中的那些光芒都收敛起来,仿佛刚才诉说缠绵情意的女子,是另一个人。 但只那一刻的失意,她又重新调整了状态,恢复了适才的闲适慵懒。然而目光中那点春水融融的暖色却再无踪迹。 就在子晴神情微转的瞬间,莫运年已经半拥着那女孩走了进来。 他一眼便看见我们,脸色微微一僵,但很快恢复常态,不动声色地将手从女孩腰上挪下来。 “子晴,绍宜,好巧啊!”他神色自如地走过来,仿佛在招呼两个旧友。 我冷哼一声转过脸,不去看他。 倒是子晴出乎我意料,她伸手轻拍额头,手指上烟紫丹寇一闪一闪,“呀,看见你就头疼。” “哦?怎么不想见我?难怪我约你不肯出来。”莫运年眼睛一眯,将那张笑起来极风骚的脸凑到子晴跟前。 “你没听过审美疲劳这话吗?躲出来清闲一下,你却偏又要凑过来。”子晴微微仰首,柔白的脖子蛇一样轻曼一转,双眸里露出一种漫不经心的不耐烦。 “今天这么好兴致?你不是说要在家陪珊珊吗?”莫运年倒也大方,干脆拖了他的小女友坐下来。 “我可不做贴身妈妈。”子晴随手撩拨一下头发,柔和的灯光照在她脸上,浓密的睫毛在她精巧的五官上,投出一道弯弯的影,像骄傲天鹅的翅膀。 “她是谁?”那艳丽的少女觉出不对,皱眉叱问。她不耐烦的样子,可没子晴好看。 子晴的不耐烦是一种风情。 这女孩不耐烦的样子,只代表不耐烦本身。 “我前妻。” “普通朋友!” 子晴与莫运年同时回答。 那少女愣一下,将身子往后微仰,与莫运年拉开一点距离,探究地看向他。 子晴侧过头,微眯一下眼,打量那少女一番,然后嘴角微微一抿,几不可察地偏了偏头,然后眼风微讽地扫过莫运年,一副看好戏的样子,似乎在讥笑他的坏品位。 莫运年倒不尴尬,“真是我前妻。不过,现在是朋友,特别好的朋友。” 子晴往沙发后面一靠,随手一拍莫运年的膝盖,促狭一笑,“你说是什么,就是什么吧。” “子晴,时间不早了,我们走吧!”我知道子晴此刻是在极力克制自己的情绪,当下便站出来找台阶。 “绍宜,怎么我一来你就要走?”莫运年殷勤地看向我,“让我请你喝杯酒。” “不用了!”子晴接过我递给她的外套,“我们转台去别的地方,不破坏你的兴致了!” “还要转台?你让珊珊一个人在家?”莫运年看着表,不敢置信地说,“快十点了。” “莫先生,我的女儿我自己懂得照顾。除了是珊珊的妈妈,我也是别人的朋友。我当然也要约会、娱乐,寻点开心。” 说完,子晴转身吩咐旁边的服务生,“我们的账单,这位先生等会儿一起付。” 然后她又对莫运年意味深长地眨一下眼,长睫毛一扬,宛若静谧于湖中的天鹅飞了起来。 莫运年也不强留,干脆就坐在我们原先的位置,“改天我们一起吃饭。” “好啊!我走之前,我们再聚聚!”说完子晴自顾自低头笑了一下,长发拂下,遮住她半张脸,竟有种说不出的寥落之美。 像一朵玫瑰,开到黄昏,知道自己最繁盛的美丽已经过去,在夕照中,投出一个寂寞的侧影。但那侧影,被错落的光影勾勒得别有情致。像一句幽婉叹息的尾调,像一首诗最后的韵脚,竟比鼎盛时更令人神往。 “你要去哪里?又要出差吗?”莫运年怔怔看向子晴,眉头下意识微皱。 “到时候再说吧!玩开心点儿!”子晴潇洒地背过身挥挥手,几点烟紫色在灯光下一闪而过,竟带出几许流星陨落时的决绝。 我隐隐觉出不对,赶紧追着子晴走出门。 一出门,她的双肩立即送下来,像一颗也扛不住了。 她深吸口气,不动声色地向前走。 秋夜,凉风如水,水中漾着桂香。 花香浪般翻涌,甜熟的边缘竟是一片连一片的荒芜,没有尽头。 “子晴,别难过。浪子永远不会回头的!”我上前一步,握住她的手,好凉。 “没事!”她微微仰起面孔,暗夜里像雪白的昙花,只是被月色一照,凝了薄薄的一层霜。 “够了!他不值得你伤心。”我几乎忍不住低声冲她吼,“你就是想飞蛾扑火,也要扑得有价值。” 曾经我以为他已懂得收敛,没想到他仍是那个花间荒唐的唐璜。 情欲对他而言,也许就如同蔬菜之于我们。 少吃几日,便不得通畅。 “绍宜——”她停下来,转过脸看着我,“我知道我在做什么。今天的事情,我并不意外。我同他什么关系都没有,他有同任何女人交往的自由。” “可是,你气得手都在抖!”我一把拉住她的手,紫色丹寇融于夜色,像心事点点沉沦。 “不介意是假的。可是,这是我自己的选择。”她倔犟地挺起背脊看着我。 她的双眸即便在黑暗中,也熠熠生辉,有一把火在熊熊地烧。 她眼里,并没有我想象的失意,也没有几年前跳楼时的绝望与疯狂。 相反,她目光坚定、隐忍,而且斗志昂扬。 “绍宜,我准备回英国了。”她顿一顿,像是终于下定决心。 “什么?”我诧异极了,“为了莫运年?你又要逃走?” “当然不是!”她吸了口气,细细挺挺的鼻翼,传达出属于她的骄傲,“伦敦一家医院,请我过去工作。该区华人比较多,希望有位精通中文的主任医师。而且我曾经就读的医学院,也邀请我回去做客座讲师。中国医患关系紧张,医疗条件非常有限,我所学很难发挥。而且我自己也有继续深造的愿望。所以,我准备带着珊珊回去。” “你什么时候决定的?怎么不告诉我?”我难以置信,她回来才不到一年,又要离开。 “其实,我离开英国的时候,便已经在联系了。这次带珊珊回来,一是因为你,二是想让珊珊回国生活一段时间。” “那你从头到尾都没有要为了莫运年留下来过?” “当然,我只是回来圆自己一个梦。我的生活不会为了他而停滞不前,也会为了他而再次沉沦。”子晴轻轻说,“我是爱他的。以前是,现在也依然。只是我知道,缘分不能强求。爱情这回事,得之我幸,不得我命。只要努力过,争取过,便不再是遗憾。我不想余生都因为梦见他,而从梦里哀哀哭醒了。” “可是,你为什么一直不告诉我?” “因为事情一直没有定下来。直到上次珊珊出水痘,我回英国参加研讨会,才最后谈到细节。”子晴反握住我的手,“但当时,我并没有最后下定决心走。可是你看,此刻再踟蹰,也没有任何意义了。” “子晴——”我像在梦里一样,完全无法消化她传递的信息。 “绍宜,如果爱情也能像出水痘一样,伤过一次,便终生免疫就好了。”子晴怔怔想了想,又拍手笑起来,“可惜,爱情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更是好了伤疤,忘了痛。”我苦笑,握紧她的手,“真不舍得你走。对我来说,这个消息太突然了。” “也许过两年,我镀的金够厚了,回来找家医学院做教授,也不是不可能。”子晴半拥了我一下,“所以,不要感叹了。等我把事情处理好,也是几个月以后的事情了。” “子晴——”我忽然有点哽咽,刚才见了莫运年风流的样子,还在替她担心,怕她想不开,又去钻牛角尖。 但此刻她这么洒脱,我反而更觉心中难受。 我知她爱他爱得痴缠、深重。 但我不知,她是将自己的心,置之死地之后,再回来给他,给自己一个机会的。 要用怎样的毅力,才能先酝酿好一场诀别,再来邂逅一段开始? 难怪,她不同他说将来,也不要他许任何名分。 这些东西对她来说,都是虚空。 唯一真实的,是她自己的爱,满腔满身滚烫的,汹涌的,明知会再受伤也要投身进去享受的爱。 不知为何,我觉得子晴变了很多。 并不只是外表上的改变。 她以前便是个什么事都藏在心里的人,而现在,那些心事,藏得更深了。 我不知她还瞒了我什么。 也不知,她还有什么更突兀的打算。 但我相信,她已经做足准备。 陪子晴回到我父母家,她小心翼翼将已经睡熟的珊珊,抱回她的小床。 小小卧室被布置得温馨舒适,充满童趣。 不得不说,她是个独立能干的好母亲。 此刻她站在女儿小床前,一心一意垂目凝望着她。 珊珊睡颜如天使般安静纯洁,小小鼻翼随呼吸,微微扇动,散出甜甜奶香。 那柔嫩的双颊,有玫瑰般的红晕,长睫毛在饱满小脸上投下阴影,似天使的翅膀。 单望着她,我便觉得内心翻涌无限的爱与温柔。 也许每一个赤子,都是神降身于世来感度世人的。 子晴望着她,仿佛痴了一般,转瞬便有眼泪,无声无息爬了满脸。 我不敢出声,只遥遥望着她,看她坚定的双肩,此刻软弱地耸动。 也许,无数个夜晚,她便是这样流着泪,望着自己的女儿,无声地压抑自己的情绪吧。 我握紧手,指甲陷入掌心,却感觉不到痛。 我只觉心里一阵阵抽痛,为她而痛。 她一个单身女子,在异国他乡,不知挺过多少难关,才能将女儿生下、养大,且教得如此精灵纯善。 我知道在国外做医生,并不比国内轻松。 他们自有一套制度,每个医生也都绷紧了弦,每一天都过得似一场战役。 然而,竟没有人能替她分担。 她瘦削的肩,是如何为珊珊撑起那样牢固的一方天地的呢? 也许,只有这样夜深人静的时候,她才敢松懈下来,用眼泪宣泄一下内心的焦灼。 为那些得不到和已失去的。 为那些曾经温柔的缠绵,和如今冰冷的背叛。 那样汹涌激烈的情绪,却只能用如此安静的方式来宣泄。 原来做了母亲,连痛快发泄一场心里悲苦的权利都一并舍弃了。 我的眼角有点湿,有泪缓缓流出—— 我唯一能做的,就是陪着她,无声地掉一夜眼泪罢了。 哭完之后,子晴抹干脸上的泪痕,转过头对我微笑。 她由头至尾都那么镇定,连那无声的泪,都仿佛只是一场理性的情绪疏导。 她替珊珊掩上门,倒一杯热茶给我捧在掌心,而自己则靠着沙发,席地而坐。 “子晴,有些感情你真的必须放下,否则就是和自己过不去。”我低声劝慰她。 “我明白的。我什么都懂,也不是放不下,只是想再最后任性一次。”她低声细语道,“我以为这次也许会有转机。毕竟这么多年了,他年纪也不小了。再放浪不羁的人,也会慢慢渴望安顿下来。我只是想孤注一掷,赌一次而已。” “可是你输了!” “输了也没关系。因为我原本便没想过会赢。”她抬起头笑得天真,眼睛因哭过而略有些红肿,但丝毫也不影响她的美,“我只是赌那万分之一的浪子回头率。” “子晴,你在自欺欺人。你明知道,浪子之所以称为浪子,是因为他们永不会回头。”我单手握住茶杯,同她做个一刀切的姿势,“别再软弱了。” “无论谁都有软弱的一面。”她倔犟地望着我,仿佛刚才那场哭泣,只是一个仪式而已。“但有些人,就不会输给内心的软弱。所以,我哭过之后,该做什么,我还是会做。” “你何必强迫自己去做扑火飞蛾?”我有些恼她油盐不进,这么聪明理智的女人,此刻却一心一意迷恋那个死不悔改的男人。 “你们只知道飞蛾扑火的痛,却不知道飞蛾扑向焰火时,所见到的美丽与希望。”她自嘲地一笑,“有些人宁肯痛,也要去扑一次火,否则人生漫长,没有一两个令你寝食难安、始终揪心的人,岂不太过平淡?与其永远生活在黑暗中,不如鼓起勇气扑向瞬间的璀璨。” “子晴,你变了。以前总是我同你讲这些歪道理,现在你比我讲得还偏执怪诞。”我忍不住揶揄她。 “唉,你以为我自虐吗?你知道同自己不爱的人守在一起,是什么感觉吗?在英国的时候,我不是没有努力去尝试过。明明两个身体是躺在同一张床上,肩并肩,头抵头,但其实已是人去楼空的房间。没有精魂,没有生气,只徒有一个壳。”她长长叹口气,“爱情这种事情,真正将就不得啊。” “那就不要将就。”我斩钉截铁打断她。 “可寂寞倾城!伦敦的冬天,那些阴雨和浓雾,会浸透你的肌体发肤,缠上你的心,令你寂寞得结冰。你会特别渴望一个男人的体温,那是电热毯与热水袋所无法代替的。”她笑起来,“等你一个人在异国他乡飘零,你便明白你内心的欲望与寂寞,可以以怎样成倍的速度激增,直到摧毁你所有的意志。” “我是一个母亲,我早已学会不依靠任何人,因我本身已是另一个生命的依靠。但我仍然是个女人,仍然想给我的女儿更好的家,给我自己一个稍稍松懈的借口。”子晴将头埋进膝盖良久,待抬起来,眼睛中已恢复清明,“我只是放任自己这最后一次,不过现在一切都已经结束,我要继续前行了。总是向后张望的姿势,不但会阻碍前进的步调,还会容易把脖子扭伤。” 我点点头,知道那一瞬的软弱与无力,她已经扛过去了。 她已经从莫运年搂着年轻女孩的伤痛中重新振作起来。 14 不能说的秘密 隔几日,子晴开始处理在国内的诸多事宜,也通过邮件与电话,为珊珊联系了英国的学校。 而我,除去工作,便天天窝在“浮生”。 “浮生”几乎成了我的第二个家。 晋州常常在阁楼上,替我煮一大壶温补的冰糖莲子枸杞大枣茶。 我们俩便守着煮得噗噗响的氤氲热茶,聊得神游四海。 红枣的香甜,渐渐代替了“浮生”惯有的清苦柚香。 有时候,茶煮到一半,便有顾客过来,央求分一杯尝尝。 甚至有客人打趣道:“要不要干脆在饮料单上,加一种红枣茶啊?” 晋州哭笑不得,我则忍笑忍得睫毛乱抖。 日子仿佛又回到从前,静谧流香。 这日,我们俩又窝在“浮生”各自捧了书读。 读到精彩处,会不由自主抬眼看一看对方。看到彼此静好的神态,便能将沸腾的情绪又平复下来。 我喜欢这种默契的感觉。 那是一种由信任与理解构建的感知,比爱情更长久可靠。 茶香刚溢,门铃便碎碎响起,与背景的古典音乐形成对比。 我同晋州安坐楼上,继续酣战书中。 然而,一人夹裹着室外清冷的空气,行至楼上,站定于我们桌前。 我抬头—— 一名女子身着墨色大衣,肤色白得透明,像泛着寒光的青玉。五官清秀得几近寡淡,林黛玉似的眉眼,一看就是个多愁善感的女子。 这个女子,是有本事把一身黑衣穿出怨妇气质来的。 当然,她本身就是名失婚的怨妇。 下一秒,我已经认出,她就是晋州那名活着的前妻,亦是他当年的助理。 “卫欣,你怎么来了?”看得出晋州十分讶异,没想到她会突袭。 “我前日便来过,可是你不在。”她细声细语地对晋州说,一双眼却片刻也未从我身上移开。 前日,我同晋州去看了一场话剧,是阿加莎的《无人生还》。 之后他送我,顺带留宿我家。 乘着兴致,我们又谈论起阿加莎,就着Julie·London的歌,干掉一大块埃曼塔芝士,和一瓶波尔多干红。 真是一场奢侈而罪孽的享受。 最后缠绵时,也不知酒精作祟,还是音乐蛊惑,我几乎虚脱,醉死在旖旎的情欲中。 此刻,腰还是酸的。 所以,提起那晚,我忍不住眉头一动,看向晋州。 而他正好望向我,眸光如灿星闪落入夜海,泄露了他与我想到一处。 我不禁含笑白了他一眼。 他立即正襟危坐,收敛了眉目间的情愫,“有事找我?” “嗯,是想谢谢你替我争取到职称。”她就势以一种熟不拘礼的姿势坐在晋州旁边。 晋州一边同她说话,一边站起来,替她倒一杯茶,“举手之劳,况且我帮你也是分内事。” 倒完茶,他不露痕迹地坐在另一端,同我与卫欣保持一个三足鼎立的距离。 他倒是聪明,避免了在新欢旧爱之间选择的尴尬。 “你没同我们介绍?”卫欣指指我,又指指她自己,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 哦,她想让晋州表明她的身份,也正好借此搞清我与晋州的状况。 是,她是他的前妻,曾经水乳交融,你侬我侬,行动一致的前妻。 晋州倒是一如既往的静定,他微微一笑,“我忽略了。” “这是卫欣——”他轻轻摊开手做了个引介的姿势,“我的前妻。” 我看见她微微颦拢的眉,稍稍舒开——嗯,他并不介意在另一个女人面前介绍他们曾经亲密的关系。 “这是江绍宜。”晋州微握一下我放在桌上的手,并不多做介绍。但这个动作已经说明一切。 果然,那卫欣始终微微下垂的眼角一下扬起来,仿佛不敢置信,一向内敛的孙晋州,也有这样张扬自己感情的一刻。 “她知道我们的事?”她应该是故意这样问的吧? “知道一点。”我笑起来。 “哦?想多聊聊吗?”她身子微微前倾,似乎对我很感兴趣。 “如果你不介意,我当然愿听其详。”我露出一个自认为从容得体的笑容。 怎么?想来吓唬我? 我转过脸,看向晋州。 而卫欣也半酸半刺地说:“介意我同江小姐,随意闲谈几句吗?” 他仍然一副宠辱不惊的样子,“好啊。既然两位这么想聊,我去厨房叫人给你们弄点小点心。” 说完他果然潇洒地起身。 “不怕我说你坏话?”卫欣故意拿眼风扫过他。 “没关系,尽管说。绍宜最知道我不过。”他涵养极佳地拍拍我放在沙发上的手背。 “对我这么有信心?”我仰起脸冲他笑。 “你说呢?”他并没有答我,只回我一个莫测的笑容,便真的转身下楼了。 “我从未见过他有这样多笑容。”卫欣怔怔望着晋州的背影。 “因为以前的他,实在背负太多自责。”我轻轻说,将目光锁在卫欣脸上。 “哦?你知道他的过往?” “只略知一二。” “包括我的前任?”她试探着问。 “知道!”我颔首,表明晋州并未在我面前隐瞒什么。 她略为迟疑,然后说:“我不知道你听的版本是什么。但我这里有一个,你可愿意知道?” 我想一想,回答道:“好啊!很多事情,多角度摄入,更容易了解全貌。当事人讲述的难免主观,多少有些以偏概全。” 她喝了杯大枣茶,双眸里闪过一道诧异,“这茶?” “大枣茶,我总爱熬夜加班,喝点滋润的茶水,稍微调理一下。”我尽量说得平和,免得她觉得我在炫耀。 她微微叹口气,“他变了,以前他可是想不到这么细致的。事事需要别人替他做得妥当,他只管扑在学问上。真正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 我并不接话,只摆出一个鼓励的微笑,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她只是名小教员,是学院里众多孙晋州的仰慕者之一。 然而机缘巧合,她被分给刚刚升为教授的他,做助教。 那一年,正好是春天。 樱花刚开,,云蒸霞蔚,染得整个学院一派明媚。 可是,风头最劲的孙教授,却仿佛常年置身北地,令人疑心他周围有寒风彻夜浩荡。 她与他待在独立的小办公室,成日见他埋首书堆,孤单背影几乎坐成一座雕塑。 他那么端秀英俊,可他却那样寂寞,眉头紧紧锁着,仿佛有厚重心事压得他连唇角弯一弯也做不到。 渐渐,她对他的仰慕里多了点东西。 那是一个人仰望她心中的神时,忽然发现她的神,也有着人的弱点时,不由自主衍生出的一份疼惜。 有时候,看着他伏在案头,就那样孤单地睡着,她心里会隐隐作痛。 她开始慢慢留心他的喜好,想为他做得更多更好,让他眼里的寒意稍微融一融。 他爱喝茶,她随时沏一壶温香的龙井,放在他手边。 他熬夜修改论文,她便去避风塘买刚出炉的水晶虾饺,给他做夜宵。 他晚上备课,她会备一条薄毯,替他盖在膝头。 课前,她会细致地将教案,替他整理妥帖。 他疲累时,她会焚一炷薄荷檀香,为他醒神。 她默默付出,只为让他眉梢眼角的倦意与寂寞隐遁。 她因付出太多,而慢慢爱上他。 而他,也被她的细致体贴感动,慢慢愿意同她交流。 他们一起躲在办公室听音乐,看书,聊天。 更多时候,是他工作,她在一边陪着。 后来,她知道了他与妻子的矛盾。 她开始替他不值,那样浅薄而且红杏出墙的妻子,怎么配得上清高风雅的他? 她更加主动,将一腔爱慕化为绕指柔。 终于,他的城池被她攻破—— 她不顾一切地爱他,不求回报地爱他。 她只想拥有他,多一天是一天,有没有尽头都不重要。 直至他的妻子闻声前来掌掴她。 那一巴掌是耻辱,是学校有史以来最大的绯闻,她不是不羞辱的,但心中却有另一番隐秘的快感。 她知道她与他的婚姻这一次真的走到了尽头。 她从来没有央求过他离婚,她总是被动地等。 哪怕永远也等不到结果,她也不在乎。 但她的对手太差劲,用这样拙劣的招数,拱手将他让出。 然而,她没想到的是,在那一场离婚大战中,她的对手,愿意用生命来求一个两败俱伤的死局。 她死了。 他垮了。 他辞掉工作,以断送前途的方式来惩罚自己。 她在众人唾弃鄙夷的目光中,用更博大的爱与温柔来救赎他,安慰他,鼓励他,包容他。 他终于,在她众叛亲离、身败名裂之后,回报给她一个婚姻。 她终于求到她想求的,用太多付出与太沉重的代价。 可惜,这些仍抹不平他心头深深堆积的负罪感。 他的脸上,再也没有任何笑意。 她当初接近他,是为了让他笑。 没想到,最终的结果是他偶尔一现的笑容,也被消磨殆尽。 她终于受不了,受不了他日日被噩梦惊醒,受不了他目光困顿,呆呆望着某一点,便是一整天。 她也受不了他,阴沉的脸,和永远下垮的嘴角。 他甚至不愿意做任何能令自己快乐的事情,仿佛他一笑,她在地狱那头,便会受更多折磨。 那个女人,以一种肉眼看不见的方式存在着。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冷眼看着他们彼此消磨对方的感情与生命。 这场以生命为代价换来的婚姻,是两个人,过着三个人的生活。 卫欣想象的婚姻,该是举案齐眉,读书泼茶的恬美静好。 而不是,愁眉冷对的四只眼。 压抑的婚姻生活渐渐成为一种枷锁,禁锢着她活泼的灵魂,还有他的自由。 敏感的她,开始失眠,掉发,迅速消瘦,尖锐的蝴蝶骨几乎皮肤而出,像久困在爱力的灵魂,迫不及待要求一个解脱。 终于,在某天,她冷静地提出了离婚。 那一刻,他的脸上,没有不舍,没有歉疚,有的居然是一种如释重负。仿佛压在他身上的罪孽,就此消去一层。 她悲哀地想,原来是她的爱,令他更加沉重寂寞。 他原本只是身处地狱,是她的温柔付出,令他下到地狱的最底层。 她终于放手。 故事讲完,她脸上却没有泪。 大概在那些情感消亡的过程中,那些泪也被消耗了。 “我的故事,与你听的版本,有无出入?”她探询的目光追光灯一般跟着我。 “晋州不爱说谎。”我微笑看着她,这个女人还没从那段失败的感情中走出来,她眉目间的怨怼,并没有因为两个人分开多年,便有所清减。 “我真的没想到他居然还会再爱上什么人。”她看着我苦笑,“我以为,他会用余生为她陪葬呢。” “过去的他,早已为她殉葬了。现在的他,已是另一个人。”我欷歔,晋州心里,早就将过去的自己填埋了。 我爱的这个晋州,真的只是带着前世记忆的另一个人。 “她死了,我委顿了,而他重生了?”卫欣怔怔地笑起来,“Z合适什么道理?我们都是为了他才落得如此下场。他怎么可以说一声忘记了,便开始新的生活?” “逝者已逝,活着的人,应该好好活着。这才是对生命该有的态度。”我轻声劝慰她,“我也离过婚,我知道从头开始有多难。” “可你运气真好——”她的笑容凉薄寥落,像秋风卷着黄叶从脚边扫过,“一个女人用生命,另一女人用青春和名誉,替你的出场做足铺垫。早一刻,也轮不到你。” “在对的时间,遇到对的人,确实是一种幸运。”我温和地望着她,一点也不为她言辞间的刻薄而动怒,“但大多数时候,我们都在错的时间,遇到对的人。又或是在对的时间,遇到错的人。我的另一段婚姻里,我也不过是个蹩脚的垫脚石而已。” “可我从没真正打算放弃他——”卫欣用力看着我,那双幽怨的眸子,像藏了无数心事的黑沼,深不见底。“即便离婚,我也只是想等他摆脱旧日阴影,再与他重新开始。” “你太天真了。只要和你在一起,他就无法不陷在过去。对他来说,你是那惨烈回忆的一部分。不管你付出多少,有多爱他,在他心里,你永远站在光明与希望的对立面。这想法已经生根,不管时间如何强大,也无法从他心里拔出。他对你唯一剩下的情感,是愧疚。”我坦诚地告诉她,不管有没有我,她都没有机会再与晋州继续前缘。 “你指望一个人,靠着负疚感与你生活一辈子吗?”我轻轻问她。 “可我付出那么多,怎么能让你捡了便宜?”她愤愤不平。 “爱情,并不是付出就能有所收获的。”我看着自己的无名指,属于温旭生的戒痕已经淡去。“爱用在错误的人身上,会付出越多,失去越多。” “错误的人?”她轻轻跟着我说,“可是,爱那么真,痛那么清晰,失去时,那么空虚难过。” “真正的爱,不会叫你空虚、寂寞和疼痛。”我轻轻说,“真正的爱,是充满希望、光明和温暖的。是对方不在你跟前,你也觉得踏实,即便有一天失去,你也不会遗憾。” 卫欣是聪慧敏感的女人,她只是深陷如初太多、失去太多的心魔中。 我想总有一天,她能明白,求不得的爱,不值得留恋。 等晋州端着茶点上来,卫欣已经走了。 她走的时候,步履轻浮,仿佛随时都会被一阵风吹走。 她也许,真的一直在等他。 又或者,他之后,她只是没有遇到更好的男人,一直蹉跎着,幻想有一天可以破镜重圆。 更或者,她心里明白,他和她已经永无可能。却自私地希望,他可以就此孑然一身,好对得起她那么多的付出。 没想到,半路会杀出我这个程咬金。 生命充满意外。 “你不想知道,我们聊了什么?”晋州一过来,我便忍不住揶揄他。 “没必要。”他非常轻松地坐在我身边,“陈年旧事,早已定型。” “你刚才就不怕我听了她的话,又翻脸?”我看着一脸安适的他,他正悠然品着手里的茶。 他微微低头,看向我双眸,“没信心怎么过一辈子?” 我莞尔,这个人经过一番惨烈的教训,倒是活出了智慧。 若当年他们也懂得这些道理,想必又是另一番结局。 或者,他的命运便是这样一早编妥,要历经三劫,才能有新的境遇。 早上我还在梦里,便接到莫运年的电话。 “绍宜,我想同你聊几句。” 我压住自己的起床气,“我同你没什么好聊的。” “我想问问子晴的事情——” “你们的事情,你们自己解决,与我无关。”说完我便毫不留情挂了电话。 他才被我们抓了现形,此刻还有脸来同我套近乎? 中午的时候,我明白一个风流的男人,第一要素不是长得帅,而是要脸皮厚。 莫运年居然跑到公司来找我。 英俊如他,一出现,当然又在公司一众女人中引起小小围观。 我不能因他让我自己难堪,只得退一步,同他到楼顶天台上站一站。 秋风瑟瑟,即便有阳光,也掩不住寥落之意。 “绍宜,在你面前,我也没什么好掩饰的了。我就想知道子晴是不是真的要戴着珊珊回英国。”他倒是直接,连寒暄都省了。 “是!”我斩钉截铁回应他,希望他立即与子晴断得一干二净。 “为什么?她不是刚回来吗?”他退后一步,手斜插在裤兜里,姿势是潇洒的,可是神情已经有些急迫,“你能帮我劝劝她留下来吗?” “留下来?看你搂着各式各样的女人轮番出场?”我冷哼一声斥道,“你不是不知道,子晴有多爱你。她好不容易回来,你不珍惜,反而变本加厉令她伤心。此刻她要走,你有什么脸面让我替你挽留她?” “绍宜,你是不是误会了?一直是子晴不肯接受我。”莫运年真的急了,桃花眼里也不见了风流韵致,“我多次提出要与她复合,都被拒绝,还强迫我同她约定,我们只能做朋友。” 原来是这样。 是他风流难改?还是她一直欠缺信心? 又或者她欲擒故纵,却弄巧成拙? 我忽然有点糊涂了。 “以前的子晴动不动就流泪,歇斯底里同我吵,防贼般随时刺探我。但现在她完全是另一个人了,和她在一起,我觉得很舒服,很放松。我也知道,她还爱我。不管她嘴上说得多绝情,但身体骗不了人。我不明白她为什么不肯与我复合。” “因为你给不了她一个家。”我吸口气,谁会同一个浪子谈永远呢? 他的声音,忽然降下来,带出几许温柔的向往,“家对我来说,一度只是责任和束缚的代名词。而孩子只是累赘,我完全无法想象我能同小朋友相处。但很奇怪,我和珊珊在一起的时候,只觉内心很甜蜜,我爱煞她小小的胳膊,搂住我的感觉。真的很奇妙!我们三个一起吃饭,看电影,逛街——再自然温馨不过。我甚至错觉自己根本没有离婚,我希望子晴能给我机会安顿下来。” “你那些女朋友呢?”我忍不住揶揄。 “谁管得了她们?她们迟早也要嫁人生子。到时候独留我一个老头子,在欢场丢人现眼吗?”他轻松地笑,又恢复了浪子的口吻。 “可惜已经迟了!”我故作遗憾地说,“子晴真的要带珊珊回英国了。人总要为自己所为付出代价。” “绍宜,有个问题我希望你别骗我。”他犹豫一下,很郑重地问我。 我很少在他脸上看到这种凝重认真的神情,当下也忍不住收拾好心情,听他发问。 “我所有见过珊珊的朋友,都觉得珊珊是我的女儿。”莫运年双眸一眨不眨盯着我,生怕错过我某个瞬间的表情转换,“我也抱着她,站在镜子面前仔细观察过。她真的同我好像,眼睛、酒窝、小手指微弯的弧度,甚至后颈窝发根的漩涡,都一模一样。” “你什么意思?”我皱皱眉,他不会在痴人说梦吧? “我想知道,珊珊是不是我的女儿?”他迫切地望着我,眼神充满急切,“绍宜,同我说实话。我有知情权。” 我脑子里嗡地一响,珊珊有可能是他女儿吗? 我有一瞬间的犹疑。 当然,如果我没有见过子晴结婚时的照片,我也会认为珊珊是他的女儿。 可是,偏偏子晴再嫁的人,与莫运年极其相似。 况且,子晴没道理在这事上骗我吧? 是他想太多了。 “很抱歉,珊珊真的不是你的孩子。”我不无遗憾地告诉他,“子晴太爱你,所以她再婚的对象同你长得十分相似。珊珊像你,也是难免的。” “真的?” “真的。” 他原本热切、充满期待的眸光,顿时黯了下来,那深切的失望浪花般涌上他的眉间—— 他是真的希望,那眉梢眼角都是他影子的小女孩,遗传的是他的基因吧。 不管他如何风流,他对珊珊的感情,是真诚的。 我见过他如何溺爱珊珊,如何小心翼翼把她宠成公主。 莫运年走后,他的话却反反复复在我耳边响起。 一个人再同另一个人相似,也不可能连小手指弯曲的弧度都一致吧? 有些细节,分明只有强大的遗传基因才能做到。 我忽然灵光一闪,子晴不会真的想瞒天过海吧? 这念头一旦挑起,便不住翻腾,无法压抑。 晚上我便赶到子晴家里,珊珊正坐在地毯上玩芭比娃娃,娇憨笑容无比迷人。 我蹲在地上仔细看她。 那一闪一闪的酒窝,略显圆大的桃花眼,飞起眼风看人的情致,无不同莫运年如出一辙。 甚至—— 我的目光滑落到她的小手指上,常人的弧度总是略微内弯,而她的右手小指,却微微向外弯曲,呈一种奇怪的弧度。 我轻轻拍她的头,后颈窝发根处毛绒绒的小漩涡,常人也是没有的。 “子晴——”我走到厨房,她正在洗碗。 “今天莫运年来找我。”我轻轻掩上门,怕珊珊听见。 “哦?他找你干吗?” “他来问我,珊珊是不是他的女儿。”我紧紧盯着子晴的脸。 果然—— 子晴洗碗的手微微一顿,脸上飞速闪过几不可察的慌乱。 “她真是莫运年的女儿?”我惊讶极了,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你怎么回答他的?”子晴并不答我。 “我说他痴人说梦。” “答得好!他确实痴人说梦。珊珊怎么可能是他的女儿?珊珊是我的女儿。”子晴低下头,继续洗碗。 “可是,她真的是他的女儿,不然不可能连一些小细节都一模一样。”我知道我的猜测是正确的,但却真正难以从内心接受它。 “像谁不重要,谁爱她才重要。”子晴轻轻叹气,默认了这个事实。 厨房里安静得诡异,只有碗碟轻轻碰撞的声音,清脆伶仃。 “那些照片——”我试探着问,“英国的那场婚礼——” “你不知道现在有一种修图软件叫Photoshop?”子晴忽然笑起来,“当年还是你教会我使用的呢。” 我脑子里嗡的一响,这软件是我吃饭的工具,每天都用,但没想到,会被她用来偷梁换柱。 “为什么?你这样隐瞒众人,有何必要?还有,你什么时候怀孕的?”我忙不迭地问,满腹疑虑令我焦躁起来。 经不住我再三追问,以翻脸相逼,子晴终于将真相拨开,摊在我面前。 原来,她割腕跳楼后,苦苦哀求父母将她送去英国。 她大学在英国念书,原本就落籍在该处。 所以,手续办起来十分顺当。 等到了英国以后,她发现自己月事迟了许久,开头以为是情绪波动,内分泌紊乱。 但很快她发现,她是怀孕了。 这个孩子是她发现他有外遇时,刻意想怀上的,用来挽留他的。 当时以为受孕失败,她才心灰意冷才同他摊了牌。 但没想到,其实孩子已经悄悄留在她体内。 这个孩子,是在一切尘埃落定以后,才悄悄宣告她的存在的—— 她原本也想扼杀她,可是既然当初割腕也好,跳楼也罢,都没有阻拦住她旺盛的生命,子晴便决定留下她。 有了她,即便隔了八千里路云和月,她依然同他紧密地联系在一起。 有了她,她便总觉得,她和他还没有结束。 他们之间有牵绊,谁也割不断。 “可你为什么要欺瞒你至亲至爱的人?”我忍不住怒斥她的荒唐。 “要是你们知道我怀了莫运年的孩子,还不冲过来杀了她?”子晴居然有心情开玩笑。“我爸妈早就判处莫运年死刑,更加容不下他的孩子。而你,估计会立即给我父母通风报信。而且,我真正不想你们替我操心。” “你胆子真大!”我叹为观止。 “命中注定我是珊珊的妈妈!”子晴微笑望了望厨房虚掩的门,“即便最艰难的时候,我也从未后悔过。” “那么,你带珊珊回来的动机到底是什么?”此刻我才不相信她那一大堆鬼话,这么大秘密她都能瞒着众人,还有什么事她不敢做的。 “绍宜,我没你想的那么龌龊。我是一直对莫运年难以释怀。但我一直觉得,也许真看到他本人了,我会突然放下。小说里不是常说,某女对前情人念念不忘,等多年后再见,会质疑自己为何曾经那么爱他?我想,也许看见大肚腩、双下巴的他,我也会深深失望,然后潇洒转身挥挥衣袖。” “可惜——”我摊开手,替她难过。 “是啊!可惜情场浪子最是经得老。我知道倘若我就这样回了英国,只怕夜夜逼入梦里来的还是他。于是,我想给自己最后一次机会。我一边积极和英国联系新的工作,一边带着珊珊接近他,我只是想,看看他的爸爸,还有没有挽救的余地。看看我能不能给我们这个家,一次破镜重圆的机会。可惜,他还是让我失望。”子晴无奈地笑,“再多爱也拯救不了他,连他的女儿都收复不了他的浪子心。多可惜,我只好继续又当爹又当娘了。” “就因这样,我更不能告诉他。如果莫运年知道珊珊是他女儿,他必然会来同我争,那些法律程序他可比我熟悉多了。既然他安顿不下来重新修复我们的家,我更不会给他机会同我抢珊珊。” “我想,比并没有真正给他机会。”我不知为何,竟然想替他辩解。 “我给了。我曾经同他说,想同我复合,除非他能忍住不再找其他女人。可是那天我们都亲眼看见了他给出的答案。” 我黯然,是他自己失去唯一的机会。 在宽宏大量的女人,也受不了一再地背叛。 15.想和你回家吃饭 隔了两个月,唐美妍来同我交辞职报告。 他不无甜蜜地同我说:“绍宜姐,我要结婚了。” “同文旭升吗?”我早猜到会有这天。 “除了他还有谁?”唐美妍笑得意味深长,“我的单身生活终于要结束了。” “结婚也不必辞职吧。” “嗯,不怕你笑,我们是奉子成婚。”她有些不好意思,但末了又忍不住甜笑,“很土是不是?旭生很看重这个孩子,他一定要我辞职在家养身子。他说养家糊口的重任交给他。” “那恭喜你,双喜临门!”我这才稍稍觉得震荡,有孩子了呢。 “虽然和你一起工作很愉快,可是现在有了孩子,我想也许我更适合家庭。”唐美妍那颗小蓝痣 温柔得像一滴泪。 也许是酸葡萄心理,我觉得她笑容里有些许惆怅。 大概每个单身女子,在托付终身之前,都会有几分犹豫和胆怯的吧。 我挥手在她的辞职信上签上大名。 她接过来,认真道近乎虔诚地仔细看了看,仿佛终于做出一项艰难而正确的决定。 看着她纤细依旧,但很快就会急速膨胀的小腰,我还能说什么? 天要下雨,前夫要娶妻。 即便我对文旭生已经没有了任何爱意,但此刻想到那个在婚礼上宣誓,余生都要效忠于我的男人,此刻要去效忠另一个人,我仍然忍不住欷歔。 尽管他的忠诚,一钱不值。 当初文旭生想要孩子,我因工作所累,一直推辞。 结果他另辟蹊径。 如今,他也算求仁得仁,恋家的小娇妻,不久降世的孩子,离开我,他得到所有他想得到的。 我叹口气—— “何时举行婚礼?”我循例问道,“我查查我的时间表,不一定有空参加。” “没有婚礼——”唐美妍脸上神色一黯,“旭生说,他已经举行过一次,没必要再铺张。而且他认为筹备婚礼太劳累繁琐,我身体吃不消。” “哦!也对,举行婚礼是件极劳心劳力的事情。你现在身体较贵,确实不适合操劳。”我连忙劝慰她,“但是婚礼当天的敬酒,便可以让你脱一层皮。” “可是——我从少女时代便开始憧憬穿着雪白的婚纱,与心爱的人一起步入人生的另一个阶段。那是女人一生最美的时刻。”唐美妍忍不住轻轻抱怨。 “那确实是一个女人最鼎盛的时刻,因为此后,他就委顿了,青春将消耗在繁琐而冗长的婚姻中。”我忍不住打击她。 “绍宜姐。你不觉得,婚礼是一个男人给女人的最大赞美?”唐美妍不可置信地看着我。 “不觉得。因为那个男人赞美过我以后,又转身赞美别人。”我故意同她开玩笑,她神经大条,并不觉得我在讽刺她。 “旭生可没准备赞美我。他一直觉得为我付出良多,甚至赔进了婚姻。所以,他不愿意妥协。他认为婚礼根本是虚礼。” “他没有错啊。当年我与他也有过盛大的婚礼,但结果如何呢?所以婚姻与婚礼完全是两回事。”我尴尬地笑起来。“离婚后,单是处理那些结婚照片,便已经令人费神。” “可是——有总比没有好。”她仍然不甘心,大地此生都要带着遗憾了。 是呀,每个女人都渴望身披嫁衣的那一刻,那是一个女人最踌躇满志的一刻。 明亮、温暖。充满喜悦,之后便将转入月亮的背光面。 从此以后,她就得学会接受现实。 我忽然想起十年前,文旭升生同我求婚的一幕。 那是我的生日聚会上,在一干同学的哄闹中,他忽然单膝跪下,拿出一枚小小的钻石戒指,涨红了脸求我嫁给他。 那时候,他那么年轻,工作刚刚起步,存款颇为有限,但他的眼神那么真诚,那么动人。 他说,请让我照顾你一生一世。 我在同学们的哄笑中,含羞点头,无名指上,风都能吹走的小钻石,重得仿佛承载了我一生的幸福。 那时候,我绝对没有想到,会有一天,我亲耳听见他与另一个女人的婚讯。 而且,心情如此平静。 真正让我心情不平静的是晋州的前妻卫欣。 她原本只同晋州保持了清浅如水的关系,只偶尔互相短信问候。 但自从她知道我的存在后,却一反常态。 然而,这反常也并不过火。 她只是每日必发一两条短信给晋州,言辞温婉有礼,无非是普通的关心与问候。 我也不便声张。 又是,她会突然现身“浮生”坐下来,静静坐在一角喝杯茶。 上门是客,晋州也做不到绝情地赶他走。 甚至少不了,还要上前寒暄几句。 其实她并没有上前打扰我们,相反还特别安静。 她已经尽量坐得远写,但又不会远倒我们看不见她。 她也并不主动上前同我们打招呼,反而越加静默,只用一双有缘的眼,脉脉地注视着晋州。 她仿佛只要她这样看着他,便能重新点燃他对她的感情。 有天我加班较晚,回到“浮生”已经快打烊了。 往日这时,只得晋州一个人静坐一角,安逸地看一卷闲书。 而此时,阁楼咯气氛诡异,有种刻意的安静,仿佛一万个人同时屏住呼吸。 晋州对面坐着一个女人。 他们之间以一种奇怪的姿势僵坐着,好似两个人融侨无比,但又各自固守一角,全身心在对抗对方的力量。 两人都没说话,甚至没有动,似乎时光凝固住这种抗衡的姿态,甚至眼神。 晋州微微后仰,一双眼静静注视着卫欣,目光笃定平和,却又那样矛盾。那眼中,有悲悯与不忍,也有包容和怜惜,还有一点点残忍和抗拒。仿佛他是俯瞰众生的佛,下一刻便要用舍身渡劫,挽救苍生的欲孽之苦。 而卫欣,则半佝偻着背,微微前倾,一双淡眉轻轻频拢,那双眼,那么暗,黯得近乎空洞。然其后,又有一把火,熊熊地,以决绝 的姿态从地狱深处燃烧而上。 那火势越来越大,几乎要蔓延到对面晋州的身上,我仿佛可以闻到他身上,蛋白质烧焦的气味。 我轻轻吸口气,竟然被这诡异的气氛所震慑,不敢轻举妄动。 然而,木梯在我的脚下,不争气地发出轻微响动。 那咯吱声,细不可闻,却仿佛一枚顽石,投掷进了静水深潭之中,搅乱一池平衡,乱影分动,层层荡开。 那水波扫到晋州,他略侧过头看过来。 见是我,他目光一闪,明显长舒口气,却瞬时更加黯淡,像一锅水,沸腾到极致后,突然降为平静。双眸深处的烟火也渐渐灭了,茶霏之花开到尽头,寥落一地颓然残英。 她站起来,挽起沙发背上的大衣,低头走开。 走至楼梯口的时候,她抬头望了我一眼。 一双眼里,尽是死寂。 我看得心惊,指尖都不由掐进掌心。 然而只一眼,她已擦身而过,清浅足音一路向下,黑色衣角猎猎飞起,像一只寒鸦,挥动一身清寂,孤身地遁成一道暗影。 “她想同我复婚。”晋州仰头看向我。 我努力挤出一个笑容,坐到他身后。 “你不问我怎么答她?”他握着我的手。 他手掌凉薄瘦长,指节明晰,但体温却是烫的,源源将是温暖注入我手心。 “我知道答案。”我回望向他,“我信你。” 晋州忽然叹口气道:“只是难为她了。我没想到,她至今还存着这份心。” 我想说两句玩笑话,但一想到那双清寂空洞的眼睛,便什么话也说不出。 我只是默默握紧晋州的手,将脸埋进他颈窝。 得借助他暖热的气息来令我平复刚才的惊动。 这天后,卫欣便仿佛真正消失了,像一滴水终于汇入大海,再也泛不起波澜。 然而,我心中始终像藏了一头怪兽,总觉得在某个时刻,蛰伏的它,会突然奋起反扑。 冬至那天,一早便开始下起细如碎末的雨。 清冷的雨,携着寒气,自早上淅淅沥沥到晚上,空气越发寒冷,呵气成霜。 我同晋州窝在我家书房中,将暖气开足。 我穿一件极薄的羊绒衫,赤足踩在地摊上。 我整个家中,最奢华的便是这条羊毛地毯,一踩上去,深深的羊毛便盖住脚背。 这是上个月,我同晋州逛街时发现的。 米灰色细羊毛,触手柔软温暖,令人想将整个身体都匍匐上去。 我当时忍不住脱了鞋,赤脚踩上去,整只脚顿时陷入了厚长的羊毛之中,我的心都软了。 但这张地毯价格不菲,我只能望而兴叹。 没想到过了两日,晋州便捧了它来敲我的房门。 而且一买便是两条,分别铺在书房与卧室。 这大概是我一声中收到的,最奢侈,最贴心的礼物了,暖暖踩在上面,整个冬天都在它面前融合了。 早上晋州来的时候,我还在睡觉。 打开门,他满身清寒站在门口,怀中是一大束粉紫色郁金香,花瓣上不知是雨还是露,晶莹得似一颗颗珠子,几乎已经冻结成冰粒。 但他唇角有好暖的笑容,春风一般扑向我,让冰冷都化为软水。 我不禁看得有些发呆,这好看的男人居然属于我了? 而我什么也没做。 “还没醒?”他含笑在我面前晃晃手。 “谁让你来这么早?”我尴尬地接话,因未睡醒,声音还朦胧微哑。 “今天冬至,太冻了,给自己放一天假,来你这里取暖。可容我进屋说话?”他故意哈口气,白霜便氤氲而开。 我这才醒悟过来,忙将他让进屋。 看他一脸坏笑地从头到脚盯着我看,我才恍然—— 自己刚自床上仓促爬起来衣衫不整,发乱如鸟巢,满脸床单印,赶紧羞愧地扑进浴室沐浴洗漱。 幸亏他早在我家长驱直入,我也不当他是客人,自顾自敷了面膜救急,又沐浴洗发,最后伤了点极薄的淡妆,才肯从浴室出来。 一出浴室,满屋浓香,原来紧张正用文火为我煲着鲍鱼鸡丝粥。 他站在厨房里,往一只水晶瓶里插郁金香,拳头大的花朵,一看便是上品。 “几天前才松了我好大一束腊梅,今天又送郁金香,你准备在我家办画展吗?”我笑盈盈地走过去,将脸贴在他背上。 他的羊毛衫已经穿的很旧,正是最祝福的时候,脸贴上去,只觉得软。 “天寒地冻,有花养着,便觉春天不远了。”他的声音透过后背,嗡嗡传出来,震得我的耳朵微微有些痒。 因是冬至,晋州特意煲了一大锅当归生姜羊肉汤来驱寒。 晚上喝过奶白羊肉汤,饮了大枣姜茶去膻味,我们便窝进书房。 窗外冷雨不断,让人疑心这些雨下道一半会凝成冰帘。 我最爱在冷雨凄风的晚上,将暖气开得足足,营造出另一个世界。 晚上饮过羊肉汤,我便觉得浑身说不出的暖热舒适,仿佛血液里都流动着热气。 我端杯红酒,窝在他身前,与他同看一本《加菲猫全集》。 这套大开本的《加菲猫全集》,是我最宝贵的收藏,轻易不肯拿出来与人分享。 此刻我们也似加菲一般懒洋洋,音乐细碎地响着,偶尔传来窗外大风呼啸而过的喧嚣声,更显得一室静谧春暖。 因暖气开得足,瓷瓶里的素心腊梅被纷纷催开了,满室都是清幽的香味。 有晋州在,连腊梅的冷香也变得静暖。 正好一支曲子较为活泼,晋州便跳起来,拉我与他一同跳舞。 我赤脚踩在地摊上,厚软的羊毛,挠得我脚心微微发痒,晋州的脸近在眉睫,我抬眼看他。 唇边笑意还未凝住,他已经趋上前吻住我。 我唇上一暖,身子也跟着软了。 我爱煞他的唇舌间的柔软,他呼吸间清净的兰香味令人沉溺,享受单纯的肉体欢愉。 待我稍稍恢复几许清明,我们已经交卧在那软厚的地毯上。 我重重咬一下他的唇,轻笑道:“原来你送的地毯,别有目的。” 他眼睛明亮如星,情欲令他的声音暗哑低沉,越发令我心跳加快,“物有所值。卧室还有一块,可以再来一次。” 我忍不住大笑,“果然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他翻身压住我,低头吻我的颈侧。 晋州一向温文儒雅,非到这关键时刻,不流露他的野狐气质。 我紧紧搂住他的腰,攀紧他—— 我真是幸运,在重创之后,以一个弃妇的身份,遇到如此良伴。 连垂垂老去的肉身与灵魂都得到双重慰藉。 然而—— 就在这个时候,晋州的手机不管不顾地响了起来。 在旖旎的静谧氛围中,那铃声突兀单调,令我的心无端跳起来。 果然—— 晋州接起电话,我因一直贴着他,也听到电话里传来卫欣饮泣的声音,“晋州,是不是非要用这种方式,才能留住你?当年,你可以为了她离开我。现在,我也要让你为了我,离开她。我宁肯死,也要你记住我一辈子!” 接着,卫欣不断在电话里哀哀痛哭,言语混乱,似乎神志都有些不清了。 我和晋州相对一望,立即跳起来抓过衣服,胡乱套上,便狂奔出门。 我负责开车,晋州一边指路,一边在电话里柔声安慰卫欣,想尽量平稳她的情绪。 然而,无论他说什么,卫欣都已经听不进去了,她颠三倒四地说着话,也许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讲些什么。 我脑中一片混乱,我只想着—— 如果她死了,我和晋州也完了。 我一路将油门踩到底,脑子一片混沌。 十分钟后,晋州和我便赶到了。 无论怎么敲门,也没人回应,连电话也挂断了。 我的心不断下沉,仿佛那深渊永没尽头。 幸亏卫欣家住的苏式旧楼,阳台与阳台之间,有窄窄的一条台阶连着。 我们求邻居开门,让我们从阳台爬过去。 “你别跟来,危险。”晋州头也不回便阳台跨出。 然而,我内心如火在焚烧,只觉一股力量推着我非要跟进去,我也奋力爬过阳台,顺着巴掌宽的台阶,跟在他身后,向前移动。 七楼风大得厉害,我挂在阳台边沿,整个人仿佛随时都要被风吹走, 我却丝毫也不觉得怕。 我心中只有一个念头,绝不能让卫欣死。 晋州发现我 跟上来,不断回头嘱我小心,但是声音被风一吹,几乎听不清,黑暗中,我只看见他一双眼睛急得要滴出血来。 他先行爬上阳台,立即回身伸手拉住我,我跟着他翻上阳台。 顾不上说话,他脱下外套,裹在拳头上,用力砸开窗玻璃,伸手进去打开窗闩。 我跟在他后面利落地爬进去,动作居然十分矫健。 一进去,便看见卫欣正摇摇欲坠站在客厅窗口,她一手握着刀,另一只手上殷红的鲜血,正顺着手腕滴滴答答往下滑落。而这只流着血的手上,居然还端着一只红酒杯,地上凌乱扔着两支喝空了的红酒瓶。 看到我们从厨房奔进来,她愣了一下,显然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但下一刻她便看到了晋州,迷离的双眸亮了一下,但很快又涣散开,失去焦距。 她摇摇晃晃向前走了两步,伸出手臂,似乎想抱住他。 但可惜,她一眼便看见了我,“她是谁?” 我张了张嘴,还没发出声音,她便已经哗啦一下拉开窗户,寒冷的北风瞬间倒灌进来,她的一头乌发被卷得飞起来,妖娆得像个巫女。 我脑子嗡得一炸,不等她动作,便已经下意识飞身扑过去,一把将卫欣扑倒在地。 我的额角重重磕在打开的窗户角上,痛得眼泪急涌,但心中却一块巨石落地,因我倒下时,身下紧紧压着卫欣。 幸亏女人们知道的自杀方式有限,否则防不胜防。 我愤愤地想。 下一刻,晋州已经冲上前,他一把拉住我,将卫欣手中的裁纸刀抢过,扔到一边。 卫欣被我一扑,一压,原本便已经醉得一塌糊涂的她,彻底晕过去了。 晋州扯过一条围巾,用力扎牢卫欣的手腕。 “去医院!”我顾不上额角的疼痛,翻身从地上爬起来,帮着晋州抱起卫欣。 我严重不断出现她手腕切开的伤口,红肉厚厚向外翻开,似肉嘟嘟的唇,正不断往外吐出血和热。 晋州将外套裹在她身上,她在他怀中,一头黑发长长垂下来,仿佛已经失去生气。 我只觉触目惊心,腿脚都软了,只怕来不及。 我一路咬紧下唇,控制住哆嗦的腿,死死踩住油门,飞车赶到医院。 晋州在车内一言不发,双目死死盯着卫欣,不断用手去试探她的鼻息。 到了医院,医生护士呼啦啦便涌上来,从晋州怀中接过她。 幸亏冬天血液凝固较快,等我们赶到医院,伤口处的血液已经大半凝结住了,医生说,失血并不多,不会造成生命危险,便将她推进手术室,输血和缝合伤口。 坐在手术室门口,一路惊魂未定的我们,三魂七魄总算归位了。 虽然短短几十分钟,我们俩却像过了一生那般漫长,浑身酸痛,有说不出的疲惫倦乏。 要到这时,我们才能分神去看顾对方。 因出门时,我们正在缠绵,衣衫尽褪,此刻更加狼狈不堪。 晋州只穿了一件单薄衬衫,外面罩了件大衣,大衣一路用来裹住卫欣,此刻他整张脸都冻得略略发紫,自己却浑然不觉,。他左颊有一道划伤,是砸窗户时,飞溅的玻璃擦伤的,血已经干涸,留一道暗色的划痕。 而我,只穿了一件单薄的羊毛衫,风一吹便透骨凉,四肢早就冻麻木了。 我这才反应过来,一路哆嗦,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天气太冷。 “绍宜——”晋州忽然惊呼,伸手抚上我额角。 他动作轻柔,可是一触之下,却疼得我眼冒金星。我抬头看向对面的玻璃窗,窗离倒映着我的脸,额角高高隆起,红殷殷的血几乎要沁出来了,连眼睛都肿成一条缝。 “没事,几天就消了。”我挡开他的手,故作轻松。 晋州怔怔望着我,原本夜海般深沉的眼,慢慢涨了潮汐,他忽然将脸埋进掌中,良久—— “为何每个女人遇到我,都落得这般下场?”他闷声自问。 片刻后,他平复好情绪,再望向我时哀戚之色已经敛去,“绍宜,连累你陪我一起受罪。我实非良伴,若你要走,我不会再阻拦。 我沉默地望着他—— 尽管此刻境遇狼狈,我仍不能忽视他身上萧逸儒雅的书卷味,他实在是个耐看的男人呢。难怪会有女人前仆后继,以命相搏。 可是他自己,也在这些爱里伤痕累累。 他原本该是云淡风轻的翩翩君子,却为情债所累,落得如此狼狈。 远离他醉心的讲台和学问,屈居在一家小餐馆里,成日遁逃于书中,夜夜孤坐在”浮生“一角。 难道他真要这样度完余生? 也许每一段失败的爱情,都特别伤人。 但我觉得晋州特别倒霉。因为爱上他的女子都特别决绝,且不肯自爱。 ”绍宜,我必须坦白告诉你,这不是卫欣第一次自杀了。”紧张平静地望着我,眼里一片死寂。“你还记得又一次,我发烧,你来照顾我吗?其实那之前,卫欣就希望和我复合,我拒绝后她也吞下了安眠药。但她事先也有通知我,所以我正好赶得及去救下她。那次我便同她讲的清清楚楚,我和她绝无可能,她也表示明白。没想到,她知道你的存在后,又故态复萌。” 我终于想起,我终于想起,是有那么几天,我始终联系不到晋州。 当时我颇多疑虑,但顾忌到人人都有隐私,但没有探究。 原来如此。 但懂得在自杀前通知人,可见并非真想寻死,而只是一种宣泄。 “绍宜,我会连累你的。你离开我,我绝无任何怨言。”他轻轻握我的手,“我仍然感激你,曾给过我那么美好的希望。” 他面色憔悴,双目里神采尽失去,与之前的他,几乎判若两人。 不知为何,我只觉心里一阵钝痛,没来由地膝盖发软。 他失败的婚姻中,他何尝不是一个受害者? 我伸手,轻轻替他理了理额前的乱发,“我不会离开你的。” “绍宜——” “别高兴太早,我虽不会离开你,但若有一日,你要离开我,我也绝不挽留,绝不自弃,更不会自我伤害。我永远要爱自己,多过爱你。希望你别介意。”我微笑看牢他眼睛。 话还未说完,他已经一把拥住我,紧得我差点窒息。 我埋首他肩头,听见一向沉稳的他,声音微微发抖,“绍宜谢谢你。谢谢你永远爱自己多一些。” 我微笑,知道一切都值得。 经此一役,我知道,我同他的感情会更进一步。 走廊里,穿堂风浩荡而过,我们抱在一起,以彼此体温温暖对方。 一个人的体温非常有限,但若加上另一个人的,便能抵御任何寒冷。 后来我们知道,卫欣自杀并不单纯为了晋州。 他因之前的事情,在学校一向受人排挤,患有严重的抑郁症,一直在接受治疗。 加之知道晋州有了新生活,而她仍然存活于旧日阴霾下,一时激愤,喝醉了酒,才又做出如此极端的事情。 此事之后,卫欣辞去了学校的教职,搬到一个海滨小城去生活。 她的家人,希望南方温暖的气候,能够帮她平复伤痛。 我们不知道,远方的卫欣会不会有一天再次爆发,但是谁也顾不得太远。 因噎废食不再是我的生活方式。 我同晋州说,人生苦短,及时行乐,只看今朝吧。 我知道晋州对两任前妻都心存愧疚,这种负疚感常年压在他心上,如泰山般沉重。 他待人处世那样沉稳泰然,也许便是因经历大劫。 他对我如此体贴入微,也是因为曾经的爱情太过失败,故此特别珍惜现有的一切。 他知道,平淡是福。 所以激情与刺激,都只是一瞬的烟云,终会消逝在平淡如水的真实里。 我想,他不会再像文旭生一般,到了中年又开始寻找新的乐子。 因他最大的乐子,便是平静。 早一刻,我这种理智凌驾于感情之上的女人,一定不是敏感浪漫的他会选择的类型。 而早一刻,我也得不到这么甘心平凡的晋州。 就像被蛇咬过的人,会分外小心。 下意识会学多两种防御方式。 我同晋州又回到了平静的真实世界。 但我们的心比以往贴得更近了。 他对我,甚至存了几分感激,因危难之时,我没有弃他不顾。 而经过此事,我之前因他前妻自杀而耿耿于怀的情绪,此刻也彻底放下。 爱情,一开始只是异性间荷尔蒙的吸引,但再后来,是共同经历过事情之后,建立起了解与敬重、并肩作战、相濡以沫的一种感情。 几天后,我又一次面临了人生中一场分外伤感的离别。 晋州开车,载我去机场为子晴母女送行。 子晴一手拖着箱子,一手拉着珊珊,站在机场大厅里,显得一场单薄孤单。 珊珊则坐在自己的小拖箱上,从头到尾憋着嘴,眼里噙着泪。 嘴里一直叨念着:“我不想回英国,我想同莫叔叔一起……” “莫运年怎么没来?”连我也忍不住低声问她。 “你真放下了?”我拍拍她的肩膀,这么瘦小的一幅肩骨,怎么能承受得住那么多情感的重压呢? “放不下,也得放。”子晴微微一笑,将背脊挺得更直,“做人,始终要向前看,我不会输给内心的软弱。” “子晴——”我伸手拥抱她,她那么瘦,瘦得蝴蝶骨都要飞起来。 “常和我联系。”我抱住她不肯撒手。 “放心,用网络电话,一次讲几个小时都行。”子晴轻轻拍我的背,故作轻松的语调却终是掩饰不住微微颤抖的尾音。 “子晴,常回来。” “同晋州一起来英国度假!”子晴轻轻在我耳边说,“费用我出。” 我笑起来,眼泪顺着鼻翼滑下,“伦敦多阴雨,你要小心身体。多吃点,别太瘦了。” “放心,我比凯特。莫斯胖多了。”子晴松开手,打量我一下,“呀,你不会是一直嫉妒我身材比你好吧?” 我捶她一拳,狼狈地吸住眼泪。 到那我们,都没有哭,想将笑容留到最后。 安检的最后时间到了,子晴拖起珊珊,向检票口走去。 我同她挥手道别,她潇洒地转身,不再回头。 只是珊珊不断四处张望,但等不到要等的人,开始低声抽泣。 子晴蹲下来,一把抱起珊珊,径直通过安检口。 她呢么决绝,背脊那么挺,仿佛什么也压不倒她。 我多希望这一刻,莫运年能突然出现,然而这毕竟不是偶像剧。 我只能默默忍住眼泪祈祷,今年伦敦的冬天不要太过阴冷。 回到停车场,晋州正在车里等我,一件到他,我压抑的感情便再也控制不住。 我伏在他膝头,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 为子晴。 为我们曾经逝去的,永不再有的青春。 也为那很多很多付出,却没得到回报的爱。 年底,广告公司忙得人仰马翻。 因唐美妍辞职了,我们又招道新人顶替她。 是个很能吃苦的小姑娘,我很欣慰。 有天下班,我去星巴克买咖啡,看见文旭生与一个年轻女孩促膝而谈,举止亲昵。 他一脸意气风发,手上新款iphone,在灯光下特别显眼。 有些人,总是对这些游戏乐此不疲,左右逢源。 这游戏,他玩得那么娴熟,也许当年还有很多歌唐美妍,只是我没有发现罢了。 我忍不住微笑—— 幸亏,这个人再也与我无关了。 那些痛彻心扉的日子,那些差点沦为烂泥的日子,已经离我很远了。 我真的重新站了起来,有勇气面对新的人生。 天气越来越冷。 但我觉得春天越来越近。 除夕早上,我同子晴通电话,听见电话那头有男人的声音。 我愕然,“怎么?这么快觅到新换?” 子晴支吾一声,终于爽快告诉我说:“是莫运年。” “他追来英国?” “嗯!” “来看你,还是——”我立即幸福起来,体内八卦因子在疯狂跳跃。 “他过来向我求婚。”子晴沉吟一下说,“他卖掉了国内事务所的股份,放下一切来英国。让我再给他一次机会。” 我知道,英美另有一套法律体系,中国律师到英国,几乎无用武之地。 “他说他愿意在家照顾珊珊,另外准备考新的律师牌照。况且他颇有一些积蓄,足够维持生活。其实,就算他不工作,我的薪水也完全够用。”子晴轻轻说,声音有说不出的欢愉,“此刻我很满足。” “你不怕他故态复萌?” “谁知道呢?也许他还会在花园对着隔壁的主妇挥发预热。但眼下,珊珊需要一个父亲,而我厌倦了床的另一边总是空的。”子晴声音轻盈活泼,往日压抑的情绪一扫而空。 我真为她高兴。 也许,他对子晴的爱并没那么坚定,但一个男人一生的挚爱,必是他的女儿。 这样风流不羁的男人,打遍情场无敌手,却被自己的女儿轻易打败。她只要张开手臂要他抱,他便会立即自投罗网,像从前被他网住的那些女人一样,义无反顾。 子晴用他的女儿打败了他。 “想不到莫运年愿意为了女儿退让到这样的地步。”我轻轻笑,子晴真的走对了这步棋。 “不,他并不知道珊珊是他女儿。”子晴在电话那头轻笑出声,听得出,她正用手捂住话筒。 “莫叔叔,给我买只小狗吧,我们一起把它养大——”我听见珊珊在电话那头大叫。 “天啊,她真的仍叫他叔叔。”我惊讶极了,原来他肯到英国,并非单为了珊珊。 子晴终于求仁得仁。 “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他真相?” “看他表现吧。”子晴得意地笑起来,好久没见她这样意气风发。 我终于替她放下心来。 原来真有柳暗花明,拨云见日这回事。 稍晚一些,天色暗下来,黑云压城,风像夜枭般盘旋。 可是,空气再冰,岁末的喜乐仍无法被冻结。 我正要出门,回父母家吃饭,晋州忽然来找我。 他还带了一份超大的礼物给我——一张白色的豪华型按摩椅,皮质柔软,温润似月光。 我终日伏案,肩颈都有旧患,常常酸痛难忍。 我立即扒掉包装,街上电源,坐上去享受。 舒服得我几乎呻吟出声。 “喜欢吗?”他含笑望着我,眉目间都是柔情。 我轻轻抚摸身下这贴心又昂贵的礼物,“晋州,让我何以为报?” “那么,请嫁给我吧!”他忽然单膝跪在我身边,“给我个机会,让我们坐着按摩椅,一起变老。” “晋州,——”我吓得从椅子上弹起来。 “嘘,别紧张。”他眉梢眼角都是笑意,抬头仰望着我的姿态无比虔诚,“嫁给我。” “你这是在求婚吗?”我惊讶地捂住胸口,但心跳声仍然大过窗外的爆竹。 “当然,不然你以为是什么?”他轻笑,仍然跪在地上,坚定不移。 “喂,谁会用一张按摩椅求婚?钻石呢?鲜花呢?”我拼命摇手,太突然了,我完全接受不了。 “江绍宜,别那么俗气——” “晋州,实在太突然了,我无法马上回答你。”我拼命掐自己大腿,努力平息激动的心情。 原来一个女人,不管多大年纪,不管结过几次婚,有人求婚,仍然会心潮澎湃。 “没关系,我可以慢慢等。”他笑得温和。 “可若我不答应,这按摩椅,你会收回吗?”我胆战心惊地问。 “当然不会。” 我松口气,“那就好。” “但我会常来坐。”他故意逗我。 他跪着,我居高临下地站着,这样谈话实在怪异。 我干脆跟着跪下去,与他视线持平。 “你不是这么快,就想同我拜天地了吧?”他见我激动得手忙脚乱,语无伦次,忍不住出声取笑我。 我故作生气,举拳捶地。 他笑着搂住我,凑上前吻我的唇,我的眼,我的眉,我的发—— 窗外的雪,便在这个时候轻轻飘下来。 他含住我的耳垂,诱惑地说:“晚上,我跟你一起回家吃饭吧。” “但不代表我答应嫁给你。”我犹豫着答应,话没说完,他已经再次堵上我的唇。 温热的气息,在我们之间流动,仿佛窗外天寒地冻只是另一个世界。 我知道,今晚的除夕夜,我家会分外热闹。 而明天,明天又是新的一年。 ----------------------------------------------------------------- ━━━━━━━━━━━━━━━━━━━━━━━━━━━━━━ 小说下载尽在八零电子书网www.txt80.com--本书由【夭桃仙仙】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