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农女当家之寡妇难为 作者:烟秾 文案 守了望门寡,狠心兄嫂为了点聘礼银子,还是将她往狼窝里送 夫家穷也就算了,一家四个光棍,个个虎视眈眈 小寡妇着了急…… 哎呀妈呀,自己这是又要开婚介中心了么 她的首要任务,难道不是把自己推销出去嘛 ——秀珍,我怎么才能娶到你啊? ——很简单,要想娶到好媳妇,少说废话多种树! 内容标签: 穿越时空 励志人生 搜索关键字:主角:卢秀珍 ┃ 配角:桃花村、青山坳里的各色人等 ┃ 其它: 第1章 望门寡(一)   睁开眼睛的刹那,几点唾沫星子飞到了脸上。   “你这小贱货,竟然敢跟着那穷书生逃跑?你不要脸不打紧,还要连累老卢家的名声?你这死不要脸的,现在乡里乡亲的都在指着咱家背脊骂咧!”   一根手指戳到了她额头,不是装模作样,而是实打实的戳,痛得卢秀珍皱起了眉头,轻轻的“哎呦”了一声。   “你还叫,还叫!”手指头连续戳了下来,毫不手软,戳得卢秀珍只能服软,咬紧了嘴唇,就连吭都不敢吭一声。   她这是招谁惹谁了?直到现在,卢秀珍还有些摸不清头脑。   大学念的是园林艺术,求职各种不顺利,将那一大摞获奖证书和各种等级证书摆到招聘方的人事经理面前,对付总是不屑一顾的将眼镜朝上边托了托:“我们要男生,做这体力活的当然是男生更佳。”   谁说园林艺术专业男生就一定比女生强?她可是年年拿了国家最高级别的奖学金!卢秀珍有些委屈,可现实就是这样残酷,奔波了快三个月,工作还没着落,饥不择食的她沦落到跑去一家婚介中心干打杂的活。   才去了半个月,老板娘就不再让她打印资料,而是派她去做一个片区的负责人。   为人热情活泼有能力,生得漂亮嘴巴甜,任凭是谁也不会错过这颗珍珠。   卢秀珍心中感激,做事十分认真,在婚介公司呆了半年,经她手成功牵线的有了四十多对,这在公司里已经算是战绩赫赫。正是春风得意马蹄疾的时候,公司组织出去游玩,她和同事们坐船漂流遇到大浪,小船撞到了石头上,她挣扎着醒过来时,发现自己全身湿透了,而身边站着的那个人看起来有些奇怪。   很明显这人不是在玩cosplay,要cos,也不会cos成这样。   一身破烂的衣裳,上衫有些短,下边的裙子只到膝盖上头,还露出两条裤管,衣裳上边打着几个补丁,灰扑扑的颜色。   衣裳的主人脸上没有任何化妆,一张大饼脸,上头两只小眼睛,就像两点黑芝麻一样不起眼,大蒜鼻子下边那张嘴正在一张一合,各种肮脏的话滔滔不绝从那嘴里蹦了出来:“你这小biao子,我早就知道你骨子里有骚气,果不其然,还想跟着野男人跑路?你也不拿面镜子照照,看看自己脸皮有多厚!”   “孩她娘,你就少骂两句,怎么说秀珍跟我也是一个娘肚子里爬出来的。”   从外边走进来一个汉子,个子不高,可看起来很结实,横着眼睛看了卢秀珍一眼,一副很生气的模样。   “你那妹子做下了这样的事情,我就连说都不能说了?”那妇人嗤之以鼻:“当家的,我早就跟你说过,当时老崔家来下聘,就得赶着成亲,这下倒是好了,她跟人私奔,这话传到山那边去了,万一老崔家来悔婚,咱们还得拿银子出来还人家!而且,你妹子名声坏了,以后还有谁家愿意要她?以后少不得要在家里混吃混喝一辈子,你瞧瞧她那身子骨,哪里是干活的料子?以后咱们贴钱的地方还多着呢!”   妇人越说越气,脸颊通红,唾沫星子又一点点的落到了卢秀珍脸上:“我的天老爷哟,我这命咋就这样苦咧!家里穷得快揭不开锅了,还有个扫把星捣乱!”   那汉子的脸色也变了变,搓了搓手,走上前一步,抡起胳膊就朝卢秀珍招呼过来。   见着他那狰狞的样子,卢秀珍有些害怕,脑袋偏了偏,那一巴掌呼下来刚刚好扫过她的耳朵,火辣辣的痛。   “你这不要脸的货!”那汉子一只手揪住了她的耳朵:“都已经订婚了还跟人私奔,你这是想让咱们老卢家的脸都丢尽是不是?那个宁谦之有什么好的?每天啥事都不做就会捧着那几本书看,也不见他中个秀才回来,你就准备跟他过一辈子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   卢秀珍脑子里懵懵懂懂的一片,不过她现在明白了一件事,她肯定是穿越了。   面前站着的两个人,身份是她这具躯体的兄嫂,本尊跟人私奔被捉回来,兄嫂正恨铁不成钢的在训话。   “当家的,咱们得赶紧跟老崔家说一句,把亲事给提前了,免得到时候她私奔的事儿传出去了,老崔家会悔婚。”   “孩她娘,你说得是,可总也该有个由头哇,这成亲的日子还得一个月哪,咱们这样急急忙忙的将人送过去,只怕老崔家反而会疑心。”那汉子低着头琢磨了,见着卢秀珍一双眼珠子黑白分明的盯着他,心中有气,手一扬,大耳刮子落了下来:“看什么看,都是你这个不要脸的货,咱家聘礼银子都收了,你还想跑?爹娘死了,这家里就是我做主,还有你说话的份?臭不要脸的东西!”   口里一阵咸涩,卢秀珍心里明白,那汉子下手重,自己嘴角肯定流血了。   “卢大根!”外面传来了吆喝声:“卢大根在家吗?”   那汉子应了一声,拔腿就朝外边走:“在家哪在家哪,谁找我?”   屋子里又只剩下了那妇人和卢秀珍,昏暗的灯光里,妇人的脸孔显得更圆了些,上头几点麻子浅浅,仿佛伸手就能擦去。   “你瞅着我干啥?我脸上又没开花!”那妇人双手交叉抱在胸前,冲着卢秀珍冷冷一笑:“你还想跟那个宁谦之做夫妻?没门儿,等着下辈子吧!老崔家给了十五两银子的聘礼,这可是大柱二柱的媳妇本儿,怎么能让你跟着那穷酸货跑了?”   原来是这样,卢秀珍躺在那里,心里一酸,这姑娘跟自己的身世何其相似。   前世的卢家重男轻女,卢秀珍是家里第三个女儿,上边有两个很小便送了人的姐姐,下边有个被父母视为掌上明珠的弟弟。若不是她跪下来说学费自己攒,以后不用父母多出一分钱,卢秀珍小学毕业就会没书念,她咬着牙靠捡破烂、发传单、假期打零工挣来的钱硬是支撑过了中学,到了大学以后就好办多了,国家奖学金和兼职工作让她很滋润的度过了四年大学,到了大学毕业以后,她家中父母便打起了小算盘,工资要求如数上交还不打紧,竟然想给她物色一个有钱的丈夫,收了高价聘礼好给她弟弟攒媳妇本。   她不是个软弱的人,可也还是要顾及自己的面子,每个月汇一千块到父母的银行账户上边,免得到时候别人拿不孝来说道她,尽量少回家,可是躲了初一躲不过十五,上次回家过年,父母骗她去跟一个三十多岁长得像猪一样的男人去相亲以后,她便彻底对父母死了心。   穿越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让她摆脱了如吸血虫般的父母,可卢秀珍万万没想到,被她穿越的女子也跟她一样被家人欺凌,唯一不同的是,欺负她的人是她的兄嫂。   卢秀珍闭上了眼睛,努力的想挪动下自己的身子,可是她感觉全身一点力气都没有,就连手都抬不起来。   “哟,你还想动哪,是不是还想着去找那个穷酸货?我跟你说,人家早就跑回去好久了,他哪里有半点真心?”卢大根的婆娘嗤嗤的笑了起来:“你们俩私奔被人追,你扯着他一道去投水,你实心眼的跳下去了,他可没跟着下去!”   说到此处,那婆娘忽然又恼怒了起来,蹲下身子一只手揪住了卢秀珍的耳朵死命的往外扯:“哼,还好你这条贱命在,要是死了,我们还得将那十五两聘礼银子吐出来哪!真是个会搅事的精,就不会让人安生半分!”   好吧,这姑娘比自己命还苦,心里头喜欢的人是个胆小鬼,说好一起殉情,结果她跳下去,他跑了。   卢秀珍的耳朵被扯得生疼,她努力的顺着卢大根婆娘的手往一边偏了下去,身子一歪,就从那张小小的木板床上滚了下来,全身酸疼。   “孩他娘,你出来,出来!”   卢大根又回到了屋子里头,朝着他婆娘使了个眼色:“咱们来商量点事。”   “啥事不能当着她说的?”卢大根婆娘正拿着卢秀珍出气,一点没有想要出去的意思,一双肥壮的手又掐上了她的掌心:“就是你平常对她太好了,她这才有这样的胆子做出这样的事情来,现在还不教训她,谁知道她还会弄出些什么幺蛾子来!”   卢大根叹息了一声,走到了床边,低头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的卢秀珍,眼中忽然有一丝怜悯。   卢秀珍眨了眨眼,她没有看错,这个刚刚还在扇自己耳光的汉子,表情不再是凶神恶煞,仿佛间换了一张脸,有些说不上来的感觉。   “当家的,你这是咋的啦?”卢大根婆娘也发现了自家汉子的异样,停了手。   “老崔家那边派人过来捎信,说崔家大郎早些时候得了急症,死了。”   “死了?”卢大根婆娘睁大了眼睛,尖叫了一声,直直从地上跳将起来:“那聘礼银子咋办?他们家可是来讨钱的?”   躺在地上的卢秀珍苦笑了一声,好吧,初来乍到,她就守了传说里的望门寡。 第2章 望门寡(二)   一阵风刮了过来,烛光晃了晃,地上的两条身影也跟着晃了晃,就如秋风里的树叶,有   些飘忽不定,两人的呼吸声沉沉,直仆仆的朝卢秀珍耳朵里灌了过来,让她的心跟着沉了沉,那暗黄的一点烛光,晃晃的在眼前成了庙里泥塑木雕上暗旧的金粉颜色。   “老崔家给了咱们两条路子选,一是退银子,毕竟山那头的庄户人家,攒点银子不容易,肯定不会这样大大方方的就给了咱们。”卢大根吧嗒吧嗒了下嘴,低头看了看躺在那里的卢秀珍:“她也是命苦,怎么就摊着这样的事情了。”   “你先别急着心疼你妹子,”卢大根婆娘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喘气都有些不利落:“十五两银子,这是十五两银子啊!咱们才揣了两个月哪,咋就要还回去了?你快说,还有个什么法子?咱们商量商量,看看能不能将这银子给留下来。”   “老崔家说,只要秀珍愿意过去守寡,那也成,银子咱们就不用还回去了。”卢大根挠了挠脑袋,将脸转了过去,不敢看躺在那里的卢秀珍:“我心里头琢磨着,让秀珍去守一辈子活寡,这也太难为她了。”   “哼,这是她的命!”卢大根婆娘恶狠狠的吼了一句,见卢大根没有动静,拍手拍脚的嚎了起来:“好哇,你这是已经打定了主意,想要将那十五两银子退给老崔家去了?为了你这宝贝妹子,就不管咱们孩子的死活啦?你这妹子名声已经坏了,请人说媒都嫁不出去了,更别说谁家还能给十五两聘礼银子!只怕是要我们倒贴人家才会松口哪!哎哟哟,我的命可真苦哇,嫁了个没心没肺的,满门心思想着赔钱货,倒将自己的亲骨肉不当一回事,天老爷啊,这日子还要过下去么?我不要活了,不要活了!”   卢大根婆娘一边大声嚎着,一边用脑袋去顶卢大根的肩膀,手脚并用,在他身上拍来打去:“我知道你嫌弃我们母子,明儿一早我就带着大柱二柱回娘家去,你再找个喜欢的份过日子便是!”   “胡说八道些什么呢?”卢大根有些恼怒,皱着眉头将婆娘朝旁边一扒拉:“我什么时候说不管你们娘儿几个了?这不是正在想法子么!”   “还能有什么法子?要么把聘礼银子还给人家,要么就让这赔钱货去守寡,你心疼她不就得亏了我们?”卢大根婆娘的眼睛睁得大了几分,跟先前相比,已经不再是芝麻。   “我合计着,既然老崔家的大郎死了,那咱们是不是可以把秀珍嫁给宁谦之?他们两个本来就互相喜欢,只不过是碍着秀珍已经有了婚约,这才没能成事,现在大郎不在了,秀珍自然能再嫁了。”卢大根深深的呼出一口气来:“这也算是一桩好亲事。”   “狗屁好亲事。”卢大根婆娘斜眼看着自家汉子,鼻子里头嗤嗤的冒冷气:“宁谦之家里就一个寡母,怎么能给他攒出十五两银子的媳妇本?我看他家能拿出十两来都是顶天了。”   “十两就十两,总比让秀珍去守一辈子活寡强。”卢大根点了点头,似乎心意已决:“我这就去宁家走一转。”   “哎哎哎!”卢大根婆娘又开始跳脚:“这中间可是差了五两银子哪!”   卢大根没有理睬她,甩开手便走到了门外,卢大根婆娘瘫了下来,一只手拍着地面哎呀哎呀的喊了起来,但是卢大根似乎没有回心转意的迹象,脚步声橐橐,一直朝外边去了。   “你这个赔钱货!”卢大根婆娘见男人不回转,猛的转过身又朝卢秀珍扑了过来:“都是你弄出些这样的事情来,都是你!”   拳头像雨点一样落在她身上,婆娘做惯了农活,下手十分有力,卢秀珍只觉得自己全身的骨头都要被打断一般,痛苦的□□了一句:“大嫂,你别这样。”   “阿娘!”门边有个小脑袋探了进来:“你别打姑姑了!姑姑很可怜的!”   卢大根婆娘停了手,从地上爬了起来,走到门边,伸手去赶那个小家伙:“二柱,你怎么还没睡觉呢?快睡觉去!”   二柱很是机灵,小小身影一低,就从卢大根婆娘胳肢窝下边钻了过去,蹭蹭蹭的奔到了卢秀珍身边,伸出两只小手抱住她:“阿娘,不许你打姑姑,不许!”   卢大根婆娘盯着二柱看了好一会儿,叹了一口气:“好,不打就不打!”可毕竟心有不甘,又朝卢秀珍躺着的那地方吐了一口唾沫:“贱货,赔钱货!”   “阿娘,姑姑才不是你说的那种人,姑姑可好了。”小小的脸孔贴了过来,软软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我喜欢姑姑,姑姑学了识字又来教我认字,姑姑是世上最好的姑姑!”   温热的气息在她鼻翼之侧,暖洋洋的一片,卢秀珍的心也暖和了起来,这小家伙是她穿到这里遇到的第一个好心人,他的声音是那么好听,让她全身忽然间又有了力气。   二柱有一双黑亮亮的大眼睛,他望着卢秀珍的时候,眼眶里还有泪珠子在不停的滚动:“姑姑,你痛不痛?”   卢秀珍摇了摇头:“不痛,有你在这里,姑姑就不痛了。”   一只小手轻轻的摸上了卢秀珍被打的地方,声音依然是那般轻软好听:“姑姑,我帮你揉一揉就不会痛了。”   卢秀珍咬着牙点了点头:“姑姑不痛,不痛。”   卢大根婆娘呆呆的站在门口看了屋子里两个人一眼,跺了跺脚,朝外边跑了过去,等着她的身影消失不见,二柱这才凑了过来低声说:“姑姑,宁哥哥不是好人,你以后别跟他学认字了。”   小家伙说的是什么话?卢秀珍呆了呆,重新打量了下跪在自己身边的卢二柱。   约莫五六岁年纪,乌溜溜的眼睛转来转去,灵活得很,可是这也太灵活了,竟然能揣测到男女之间的感情——小家伙那句话,难道不是在提醒自己要跟那个穷书生划清界限么?只是他的出发点跟他爹娘不同罢了。   卢秀珍努力抬起手摸了摸他的脑袋:“姑姑知道。”   卢二柱咧嘴笑了笑,大眼睛眨巴眨巴两下:“姑姑,你知道就好。”   ……这孩子是跟她位置角色交换了不是?怎么说起话来好像老成得是她的长辈,卢秀珍有些惊愕,为什么总觉得有些怪,她也说不出来为什么。   昏暗的烛光照着屋子里的两个人,卢二柱在这晦暗的灯影下显得像瓷器一般光洁,他在卢秀珍身边坐了一阵子,忽然跳了起来:“姑姑,我塞给你的饼肯定给宁哥哥吃了吧?我刚刚听到你肚子在咕噜咕噜的叫!”   卢秀珍茫然的看了他一眼,此时肚子又咕噜噜的响了起来。   本尊可真是傻,就连个小孩子都比她精明,卢秀珍叹了一口气,伸手摸了摸肚子,别说这会儿还真是又饿又渴。   “姑姑,我给你去找找,看还有没有东西填肚子。”卢二柱察言观色,小小的身子一溜烟的飞奔了出去,没过多久,端了个破瓷碗过来,一只手里拿了半块黑乎乎的饼,步子迈得小心翼翼,生怕那水从瓷碗里洒出来。   “姑姑,我只找到了这个。”卢二柱将瓷碗递给已经从地上爬起来的卢秀珍,又将那半块饼往卢秀珍嘴里塞,一边嘀嘀咕咕:“我帮姑姑攒了两天,也就只攒下那两块饼,家里真的没什么东西吃了,这是我在鸡窝边上捡到的。”   鸡窝,那一口已经被嚼烂的饼忽然就变了味道,卢秀珍张大了嘴,有一点点细碎的屑子掉了下来。   “姑姑,这肯定不是鸡吃剩的,咱家的鸡天黑时候就被关进窝棚里去了。”卢二柱小小的拳头很体贴的拍着卢秀珍的背:“肯定是大黄从谁家叼过来扔在那里的。”   大黄……卢秀珍绝不认为它会是一个人。   饼干碎子掉了一地。   “姑姑,多多少少得吃点啊,你不吃东西就没力气哇。以前我阿娘不给你饭吃的时候,你捡来的东西也吃啊。”卢二柱仰头看着卢秀珍,使劲儿劝她:“你以前又不是没吃过大黄吃剩的东西。”   卢秀珍默默的端起破瓷碗喝了一口水,天哪,这姑娘到底过的是什么日子,经常吃不上饭,饥不择食的吃畜生叼来的东西!难怪她要逃跑,在这个家里,她大概是感受不到一丝温暖吧?   那个宁谦之或许是个贪生怕死的人,可他肯定对她不错,这才让本尊起了跟他私奔的心思,否则她怎么会半死不活的躺在这里,接纳了从千年之后奔过来的自己?   一滴眼泪从眼角低落,卢秀珍觉得自己的心无缘无故的痛了起来,好像有谁扯着她的肠子结成一团,每一次牵动,她就心痛。   “姑姑,你哭了?你别哭啊!”卢二柱慌了手脚:“我再帮你去找找看,还有没有吃的。”   卢秀珍攥住了他的手:“二柱,别去了,姑姑不饿。”   这不是她的声音,她喊二柱的声音里还有一丝说不出的自然,卢秀珍打了个哆嗦,有几分恐惧——本尊还没有离开,还在这具躯体里?否则她怎么会喊那个小家伙这般亲切,仿佛他真的就是自己的亲侄子一样。   她坐直了身子,才喘口气的功夫,便觉得好一阵头晕眼花,眼前模模糊糊的出现了一个人影,慢慢的清晰了几分。   那是一个年轻姑娘,五官生得很是精致,只是肌肤颜色难看,面如菜色。 第3章 望门寡(三)   薄薄的嘴唇微微下拉,显得有些愁苦,一双眼睛期盼的望着她,让卢秀珍心生寒意。   本尊还不愿意走?自己是要与她共用一个身体了?   年轻姑娘没说话,卢秀珍也没吭声,两人四目相对,有说不出的诡异。   身边的卢二柱一点也没有觉察到异常,还在劝着卢秀珍吃东西:“姑姑,你好歹要吃点才行,人不能不吃东西。”   “你好傻。”卢秀珍喃喃了一句,打破了沉默。   那年轻姑娘点了点头,神色倔强:“我心甘情愿。”   “他那样对你,你觉得值吗?”卢秀珍不知道自己的话有没有发出声音,可她知道那姑娘一定能听见。   “他没有跟我跳下来,肯定是有他的苦衷,或许他想到了跟他相依为命的娘亲,要是他死了,谁给他娘养老送终?”年轻姑娘的眼睛里有一丝光亮,脸上全是依恋的神色:“他是个孝子,他想得比我多。”   到了这个地步还能自欺欺人,这也算精神胜利法用到了妙处,就让她这样安慰自己吧,卢秀珍摇了摇头,你不能试着去唤醒一个假装沉睡着的人。   “您往这边走,这边。”   讨好的声音慢慢逼近,卢二柱跳了起来,冲到门口看了看那几个由远及近的人:“阿爹阿娘,宁家大婶子?”   卢大根见着宝贝儿子,脸一沉:“二柱,咋还不睡觉去咧?”   “我给姑姑送水过来喝。”卢二柱扮了个鬼脸:“阿爹阿娘,我这就去睡。”   “她刚才还没喝够啊?还要喝?”笑声桀桀,就如有人用刀片擦刮着铁片一样,碜得人心里好一阵发痛,卢秀珍抬眼朝门边看了过去,就见一个瘦骨嶙峋的中年妇人迈步走了进来,身后跟着卢大根和他婆娘。   “宁家婶子,你看,我家秀珍好着呢,没什么地方有毛病,这亲事……”卢大根一脸的笑,走到卢秀珍面前,一把将她提拉起来:“你也不是不知道,别看她身子单瘦,可干活一点都不赖,足足抵得上一个年轻后生哪。”   这情形,就像贩卖牛马一样,卢秀珍挣扎着想将自己的胳膊挣脱出来,可却被卢大根攥得更紧,恶狠狠的盯住了她:“别动,让宁家婶子看看,你现在一点事儿都没有了。”   宁大婶子朝卢秀珍径直走过来,一双眼睛死死的盯住了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忽然间又笑了起来:“卢秀珍你这死不要脸的,还想要嫁给我儿子?实话告诉你,我就是想来看看你现在成了什么样子!”   卢大根有些惊慌,一双眼睛在宁大婶子脸上扫来扫去:“大婶子,你不是说过来看看秀珍再做决定的吗?她现在身子好得很哇!”   宁大婶子轻蔑的看了卢大根一眼,眼神里满满都是不屑:“哼,你家这个不要脸的妹子,竟然约着我儿子私奔,光凭这一点我就不能让她进我们宁家的门!更别说你们家妹子是个克夫的命,人还没过门就把男人给克死了,你还想要她来克我家谦之?”   卢秀珍眼前那个年轻姑娘全身颤抖了起来,脸色瞬间从蜡黄变成了苍白,她颤着声音道:“姑娘,你帮我问问,谦之他是不是也是这般想的?他难道就忘记了他许下的诺言了?”   能将你独自撇去投水自尽的男人,还会有什么好惦记的?你都伤成这样,可他却一屑不顾,甚至不过来看你一眼,这不已经充分说明了他的决定?卢秀珍同情的看了那年轻姑娘一眼,见她眼睛睁得大大,一副心不甘情不愿的模样,暗自叹息了一声,可怜一个痴情女子,为了一个软弱的人失去了生命,这值吗?   “谦之呢?谦之怎么不来见我?”   这两句话说出来,卢秀珍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这分明不是她想说的话,可怎么就这样冲口而出呢?只是说了也就说了,她瞪眼瞅着面前站着的那个妇人,也想听听她会得到什么样的答复。   那妇人有一张刀削似的脸,薄薄的嘴唇紧紧的抿着,一双眼睛死死的盯住了她。   “哼,真是不要脸,竟然还在想着我家的谦之!”她堪堪的将目光从她身上掠了过去,眼神里全是不屑:“我家谦之可是大富大贵的命格,怎么可能是你这种人能配得上的?我也不说你私奔这事,单单就说你这守望门寡的命,还想给谦之做媳妇?你真是做梦!你就死了这条心吧,到时候我家谦之考了进士做了官,就算要纳小妾都不会想到你,你这样的扫把星,谁敢娶进门?快些莫要坏了我们老宁家的风水!”   “谦之,谦之他为什么不来?我要见谦之!”   “你就别做梦了,他怎么会来?”宁大婶子又尖声怪笑了起来:“我家谦之已经清醒过来了,像你这样的女人,给他提鞋都不配,他再也不会见你!”   面前站着的那个幻影抖了抖身子,慢慢的倒了下去,身影越来越淡,越来越浅。   卢秀珍明白,那是压垮本尊的最后一根稻草,她失去了支撑,失去了所有的一切,对于这个世界,或许她已经没有留恋。   烛光摇曳里,宁大婶子那张嘴撇到一边,一屑不顾得令卢秀珍心中的愤怒一点点的增长起来——她有什么资格这样指责一位痴情的姑娘?她那儿子临阵脱逃已经够伤人家的心了,她还要跑来朝她伤口撒盐?   “宁家大婶子,我是有眼无珠识人不清,没有看穿你儿子龌龊的本性,要是我早知道他是这种懦弱无能又胆小如鼠的人,我肯定是不会跟他跑的了。”卢秀珍冷冷的看了宁大婶子一眼:“我塞给他的两块饼,就当我喂了狗吧,以后我再也不会这样傻了,你儿子大富大贵也好,穷得落魄也好,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你现在快些给我走,别到我家站着把我家的地给弄脏了。”   “秀珍!”卢大根惊跳起来,他请了宁家大婶过来就是打算商议亲事的,自家妹子约了宁谦之私奔,宁家大婶现在正在气头上,说几句难听的话也是常理,只要自家放低身份多求求情,念在秀珍和宁谦之的那一份情上头,宁家大婶迟早会同意这门亲事的,可是——他眼鼓鼓的瞪着卢秀珍——自家妹子是疯了不成?竟然在宁家大婶面前撒泼,这亲事还能谈得成嘛?   “你这死丫头,在混说些什么?”卢大根婆娘气得直瞪眼,一步蹿了过来,伸手就朝卢秀珍抓了过来:“宁家大婶可是好心来教你做人的道理,你就耐心听着便是,哪有你还嘴的份儿?”   卢秀珍用足力气,一甩胳膊:“我的事情不用你来管!”   刚才吃了点东西,喝了口水,总算是精神了点,否则连半点反抗的力气都没有,人家还拿你当软柿子捏。   卢大根婆娘瞠目结舌的望着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平常逆来顺受的小姑子怎么就跟变了个人似的?她转头望了望卢大根,嚎叫了起来:“当家的,你看看你看看,咱们一门心思给她在打算,这白眼狼回过头来咬人哪!”   “替我打算?”卢秀珍冷冷的哼了一声:“是在为你们自己打算吧?想把我卖了还要我快快活活的帮着数银子?”   卢大根一张脸憋成了深紫色,站在那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宁大婶子瞅了瞅卢秀珍,哈哈一笑:“哟,你倒也开窍了?只可惜你就这命格,可别将我家谦之的好命给冲撞了。”   “大婶子,你只管把心放回肚子里去,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再想着嫁给他了,那种没有骨头的人,白送给我都不会要。”卢秀珍同情的瞥了一眼地上那个浅浅的身影,此刻已经淡得好像没有了痕迹。   “你!”宁大婶子鼓起了一双眼睛,就像池塘里的青蛙:“你这是啥意思?你原来不是哭着喊着要嫁我家谦之的吗?”   “我说得很清楚了,宁家大婶子你还不明白?”卢秀珍朝她翻了个大白眼:“你将儿子当成宝,可未必人人都要捧着他,我方才说得很清楚,原来是我脑子糊涂,这次被水呛了,把我呛清醒了,你那儿子就是哭着喊着求我嫁他,我都不会嫁!”   “我儿子哭着喊着求你嫁他?”宁大婶子的两颗眼珠子瞪得溜圆:“你这是掉到水里把脑袋给淹糊涂了?你是个什么东西!”   “我是什么样的人不是你说了算,但我可以肯定,你儿子绝对不是个东西!”说完这句话,卢秀珍只觉得自己胸口那股子闷气渐渐的散开,朝宁家大婶微微一笑:“大婶,谢谢你的关心,还特地跑过来看我。”   宁大婶子张大了嘴巴,目瞪口呆的望着卢秀珍,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大哥大嫂,我愿意去老崔家那边守望门寡。”卢秀珍抬头看了一眼卢大根和他婆娘,也冲他们笑了笑:“多谢大哥大嫂这么些年的照顾,秀珍会记在心里头的。”   卢大根和他婆娘也张大了嘴,瞬间变成了两尊石像。 第4章 望门寡(四)   做寡妇并不为难,为难的是年纪轻轻便要做一辈子寡妇。   且不说寡妇门前是非多,年纪轻轻就守了望门寡,这名声比一般的寡妇更难听,就算婆家宽厚见她可怜,过了十年八年打算还她个自由的身子,她也不一定嫁得出去——毕竟背了个“克夫”之名,有谁还敢娶?   卢大根耷拉着脑袋坐在床边,忽然想到了他娘过世的时候。   眼窝深陷,嘴唇苍白干裂,她抓住了他的手,说的话断断续续:“秀珍身子弱,你别让她干太多活,给他找个好婆家,别让她受欺负……”   当时他流着泪答应下来,可现在呢?卢大根晃了晃脑袋,好像这样就能将他娘临终前一幕给甩掉,只是他娘那消瘦愁苦的面容还是在眼前摇晃,根本不曾远去。   “当家的,怎么还不歇息?”卢大根婆娘咧着嘴走了进来,喜气洋洋:“这事情好不容易才算解决了,我心里的大石头也算是落了地。”   卢大根皱眉看着婆娘的大饼脸:“你有没有觉得良心不安?”   婆娘诧异的抬了抬眉毛:“什么良心不安?你在说啥子哩?”   “秀珍要去做寡妇了,可是咱们……”卢大根站了起来,捏了捏拳头:“不行不行,明天一早我要好好劝劝她,咱们可不能将她朝火坑里推。”   “什么火坑水坑的啊?”卢大根的婆娘气呼呼的坐了下来,脸色一沉:“我嫁给你的那时候,家里穷成啥样?还不是火坑水坑?那时候你这宝贝妹子都能撑下来,现在去崔家又咋的了?人家能拿出十五两银子当聘礼,家里能差到哪里去?总比你挖空心思给她去找户人家的好!”   烛光渐渐的暗淡了下来,火苗已经贴近棉纱芯子的最底部,卢大根婆娘猛的朝那点火苗吹了一口气:“睡觉睡觉,还坐着干嘛,蜡烛不要钱买?”   窸窸窣窣的一阵声响,卢大根婆娘钻进了被窝里,见自家汉子还坐在床边,就跟一尊石像一样,心中有气,用力蹬了两下床板:“你这是咋的了?你就不想想大柱二柱?这十五两银子退了回去,咱们家里可就多了个窟窿!你要多少年的光景才能填得上去!”她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气哼哼道:“这里头,指不定又有一个了!”   “啥?又有了?”卢大根慌忙上床,伸手朝婆娘肚子上摸了过去:“真的有了?”   “这个月月信没来,下个月再不来,十有*就是怀上了。”卢大根婆娘翻过身来,肥肥的手指头朝卢大根额头上戳:“都说多子多福,你这死没良心的,不给娃儿们打算,这福气从哪里来?”   卢大根伸手搂住婆娘肥胖的身子:“你放心,自然是你和娃儿们最重要。”   婆娘得意的笑了笑:“我可是你们老卢家的大功臣,肚子争气。”   夫妻俩不再提起卢秀珍,两人开始盘算怎么样给三个孩子挣媳妇本,说到热闹处,卢大根咬着婆娘耳朵根子对天发誓:“我将秀珍拉扯大了,也算是尽到了做兄长的本分,她命不好也怪不得别人,更何况是她自己要去守望门寡的,孩他娘,我不会再插手管这事,苍天作证。”   卢大根婆娘一双猪蹄般的手搂着他,“吧唧”亲了一口:“我就知道汉子你疼人。”   忽然间空中打了个炸雷,白花花的闪光将农舍照亮,卢大根老婆打了个哆嗦,伸手推了推卢大根:“汉子,这雷真响哩。”   “它打它的雷,咱们睡咱们的觉,怕什么。”卢大根咕哝了一句,抱紧了婆娘一点,婆娘有些胖,他的手只能抠到她的后背,可心里还是觉得很踏实,不多久就打起呼噜来。   尽管打雷闪电,可卢秀珍还是美美的睡了一觉,一早起来,揉了揉眼睛,就见破烂的窗户已经漏进了一缕阳光,宛若带着白色尾翎的金箭扎在地里,闪闪的发着亮。   昨晚的姑娘已经不在了,仿佛只是在梦中出现过一般,卢秀珍在床头坐了片刻,真希望她能再次出现在自己面前,可那个淡淡的影子却不曾再出现。   或许她是伤心过度已经走了吧,人死如灯灭,起初还有些暗淡的光点,过了时间自然不会再有亮色。卢秀珍站起身来,默默的叹了一口气,只希望这位卢家姑娘下辈子投个好胎,不说大富大贵,最起码要遇到温情的家人和关心她的朋友,不要再像这一世,凄苦无依。   “你这死妮子还不知道起来?”门板上响起砰砰砰的捶门之声,伴随着是粗暴的吆喝:“你昨晚有力气寻死觅活,今天就没力气起来做饭?都等了你好久了,咋还不见到厨房来?”   卢秀珍打开门,一根棍子就招呼了过来:“来得这么慢,你是故意让我等吧?”   “啪”的一声,棍子砸在了门槛上,卢秀珍扭到了门边,怒目而视看着眼前的烧饼脸。   卢大根婆娘手中的棍子大约拇指粗细,门板陈旧,棍子落下去,打得木屑儿簌簌的掉下来几点:“你还敢躲?我这是在教你,手脚要勤快,免得去了公婆家被人嫌弃,说我老卢家的女人懒惰!”   卢秀珍一伸手,将那棍子夺了过来,卢大根婆娘愣了一下,没想到素日里逆来顺受的小姑子忽然发起飙来:“你干啥子哩?”   “干啥子?”卢秀珍冷笑一声,扬起棍子就朝卢大根婆娘身上打了过去:“都说长嫂如母,你现在做到了母亲的样子吗?你说得好,做人要手脚勤快,免得去了公婆家被人嫌弃,可你一个做嫂子的还要等着小姑子来做早饭,这算是哪门子勤快?想来是你娘家做闺女的时候家里没教好,我来代你爹娘教训教训你!”   一想到昨晚被这婆娘又抓又掐的,卢秀珍心中就有气,看起来这婆娘没少虐待本尊,不给她吃东西,吆喝着她各种干活,稍不如意就棍棒相加,自己可不是本尊那个软柿子,肯定会要反抗。   “啥啥啥?你这是想造反了不成?”卢大根婆娘唬得跳到一旁,双手叉腰喊了起来:“还敢拿棍子打我?快把棍子还给我!”   “还你?”卢秀珍举起棍子冲卢大根婆娘冲了过去:“我先好好揍你一顿再说!”   “哎呦哎呦!”卢大根婆娘摸着屁股朝院子里冲了出去,一边大声嚎叫着:“当家的,当家的,你快来看你妹子,她疯掉了,拿棍子打我!”   “那你拿棍子打我,是不是也疯掉了?”卢秀珍撇了撇嘴:“嫂子,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你倒是霸道得很,但是嫂子你可别忘了,长嫂如母便是长辈,那便该以身作则,你是啥样,我们便是啥样。”   卢大根婆娘逃到院子门口,一只脚在外边一只脚踏在院子里头,昨晚下过大雨,地上全是泥巴,她鞋子上沾了一块块的黑泥巴,用力在门槛上刮了刮,偷眼看了看一手叉腰,一手拿着棍子的卢秀珍,慌慌张张道:“秀珍,你这是咋了哩?”   自从她嫁到卢家,这个小姑子就是她下手欺负的软柿子,她想打就打,想骂就骂,没想到今天她忽然就变了一个人,还敢抢棍子跟她对着干!卢大根婆娘心里头一阵发憷,是不是小姑子知道自己今后自己要守寡,横了心要在离家之前跟她对着干一场?她偷偷的将身子又朝外边挪了挪,回头看了看外头,没见卢大根赶过来,不由得胆怯了几分,不远处的小姑子,瞧着还是那一张熟悉的脸孔,可表情神态完全变了一个样,让她不敢像以前那样抬头挺胸冲过去教训她。   “嫂子,你既然都起来了,怎么还不知道去做早饭哪?大柱二柱都等着吃饭哩。”见着卢大根婆娘很快便服了软,卢秀珍把棍子放了下来,满脸春风:“我还刚刚睡醒,先去梳头洗脸了。”   卢大根婆娘张大嘴巴望着卢秀珍转过身,施施然朝自己房间里走去,完全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小姑子走路的姿势都变了,脊背挺得笔直,昂首挺胸。   “咋的啦?刚刚你在叫啥子哩?”卢大根赶了回家,见着自家婆娘木呆呆的站在门口,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样,有些奇怪:“大清早的,叫唤个啥子哩?”   “家里那个赔钱货,刚刚抢了棍子来打我!”卢大根婆娘如获救星,一把揪住了卢大根的手:“当家的,你可得去好好教训她一顿!”   “她敢打你?不可能吧?”卢大根有些不满意的瞅着自家婆娘:“她那性子,怎么会敢来惹你?肯定是你做得太过分了些,兔子逼急了也会咬人!孩他娘,秀珍就要去守寡了,你就让这她些,以后想见都见不到了咧。”   卢大根婆娘惊愕的望着面前站着的汉子,觉得自己似乎都不认识他了,平常她教训小姑子,自家汉子一声不吭,有时候还给她撑腰,只说不打就骨头痒,家里两亩地还得要人手去帮衬着做事哩,可今天?她嘴巴撇了撇,想说几句反驳的话,可卢大根已经提着箢箕扁担朝里边走了进去,只留给她一个微微佝偻的背影。   “哼!”卢大根婆娘蹬了蹬脚,自家汉子昨晚上开始也糊涂了,怎么心朝小姑子那边偏了?这样急急忙忙的将她送去婆家,难道就没想到要留着在家里多帮衬几日?   “当家的!”卢大根婆娘急急忙忙跟了过去:“咱们缓两日再让秀珍走?赶着把这田里的秧插了再说。”   卢大根横了她一眼:“怎么能等?崔家等她去送大郎上山哩!” 第5章 望门寡(五)   山路弯弯宛若羊肠,曲曲折折的朝前边延伸着,似乎望不到头一般,山岭上一片青翠,树叶随着微风不住的起伏,就如碧波拍打着海岸线,忽而卷了过来,忽而又退了回去。那一片青翠里,点缀着娇艳的花朵,不时的有花瓣飘落,掉到卢秀珍白色的衣裳上头。   她伸手抓住了几片花瓣看了看,桃花、李花,还有梨花,这都是最常见的春花,没见着什么特别的品种,细碎的花瓣躺在手掌心里头,仿佛一条条小小的船儿弯着角,正准备朝未可知的方向而去。   “老爹,还有多远哇?”卢秀珍望了一眼坐在木板车前边的老头儿,他自称姓崔,让她喊三爷:“我跟你们老崔家是本家,你喊三爷就是了。”   老崔家?卢秀珍一时没反应过来,后来才想到,她现在的身份是崔家的小寡妇,老崔家自然就是传闻里的夫家了。可她暂时还没适应改口喊这个亲戚那个亲戚的,故此依旧还是用“老爹”两个字称呼这位来接她的三爷。   崔三爷转过脸来,很不满意的看了她一眼:“大郎媳妇,你该喊我三爷。”   很郑重其事的口气。   “三爷,”卢秀珍有些莫名其妙,不知道这位崔三爷为何一定要把自己的名头亮出来,只不过她还是很乖巧的改了口:“三爷,离村子还得多远哇?”   崔三爷摸了摸山羊胡子,脸上瞬间便换了神色,嘴巴一翘,乐呵呵的用鞭子指了指前边:“没多远啦,约莫大半个时辰就能到。”   卢秀珍悄悄伸出手来摸了摸屁股,都坐了快一个多时辰了,还得大半个时辰,夫家住得蛮远的,她都坐得腰酸背痛了。   “大郎媳妇,你要是坐得不舒服了,就到车子里躺躺,等下到了老崔家那边就没得歇息了,这守灵可是个体力活。”崔三爷用鞭子打了打木板:“弯着腿也够躺,反正你兄嫂打发给你的被子也不是新的,倒在上头将就一点吧。”   卢家只打发了卢秀珍一床被子,一个枕头上了路,临走时卢大根的手在口袋里摸了又摸,最终拿出一个小小的银角子出来:“喏,秀珍,给你做压箱钱。”   卢秀珍初来乍到,对银子还没什么概念,只不过她依然能感觉到那个银角子也实在太不上手了,那么一丁点大,很不值钱的样子。   可毕竟有总比没有好,卢秀珍刚刚准备去接,旁边伸出一只肥肥的手劈空夺了那小小的银角子过去,伴随着冷笑之声:“咱们老卢家有这么丰厚的家底,我咋就不知道哩?”   卢大根有些气恼:“孩他娘,好歹给秀珍点银子,免得到了婆家被人看不起。”   “你银子有多,我可没有!”卢大根婆娘将那银子攥得紧紧的:“她是去守寡的,要什么压箱钱?压箱钱是娘家打发给她,留给她子女的,这做寡妇的,还能有儿女不成?”   卢大根的脸瞬间就红了,站在那里,讪讪的说不出话来。   卢秀珍瞥了那两人一眼,这么豆子大的一块银子,姐还没看在眼里,亏得他们两人来抢来抢去的。   崔三爷在旁边也看得有几分不屑,这老卢家可是小气到了极点:“大郎媳妇啊,你兄嫂没打算给你压箱钱,咱们就上路吧。”   “好咧。”卢秀珍挽着小包袱爽爽快快的朝木板车上跳,这么点银子,还不值得她留在这里等他们施舍。   “姑姑,姑姑……”一个小小的身影从里边冲了出来,抓住她的胳膊:“姑姑,你要走了吗?”   圆圆的小脸蛋,一双眼睛里全是泪:“姑姑,二柱舍不得你。”   卢秀珍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没事,以后二柱可以跟哥哥一起去山那头看姑姑。”   她望了望院门,那里站着一个约莫七八岁的孩子,神色有些冷漠,可眼神里还依旧有几分眷恋。   大柱比二柱年长几岁,受父母的影响更多些,故此对这份亲情也显得有些淡薄,不如二柱还是一副赤子之心,只不过他心地还是童真未泯,从那眼神就看得出来。   二柱哭了几声,拉住卢秀珍的手,拼命的朝她手心里塞东西:“姑姑,这是我和哥哥攒下的铜板,过年时的吉利钱,都给你。”   几枚青黑色的铜钱落入了她的掌心,卢秀珍低头看了看,那铜钱上还有新鲜的黄泥印记,肯定是兄弟俩刚刚从藏钱的地方挖出来的,她的心忽然抽搐了下,蹲下身子,将二柱抱住,一张脸挨着那软乎乎的小脸蛋擦了擦:“姑姑太开心了。”   二柱流着泪笑了笑,那模样儿十分滑稽。   “我以后要挣很多很多的银子,多得数都数不清!”卢秀珍躺在那床破被子上头,眼睛盯着蓝天上悠悠走过的白云,用力吼出了一句,隐隐约约的回声似有似无:“银子、银子、银子……”   崔三爷头都没有回,坐得端端正正的赶着车,过了一阵子,才哈哈笑了一声:“大郎媳妇,你可真是会做梦。”   “不是做梦,我是说真的。”卢秀珍坐了起来,一只手攀着木板说得一本正经:“我要赚很多银子,到城里买个宅子,然后买辆大马车,平常住到城里,夏天就回山里来避暑乘凉,嗯,我要包个山头建个农庄,种花养草养鸡养鱼……”   崔三爷终于回了头:“大郎媳妇,听说你这些日子生病了,看起来还没好得完全哇,咋就在说胡话哩?你可暂且别想这么远,就想想进了老崔家的大门,人家看嫁妆的时候你该怎么说才能把这寒酸圆过去哩。”   “什么意思?”卢秀珍有些懵懂:“看嫁妆?”   “是哇,新娘子过门,可不得夸妆?乡亲们都会来看看新娘子带来的嫁妆哩。”崔三爷指了指那床被子:“你这被面都褪了色,说是嫁妆人家都不会相信,唉……”他瞅了瞅卢秀珍,油然有一种怜悯之心,这闺女生得这般水灵,可命咋就这样不好哩,在家兄嫂对她不好,还摊上了望门寡,老天爷也真是狠心哟。   好在崔老实心眼不坏,肯定不会亏待了这闺女,只不过……崔三爷忧心忡忡的又看了卢秀珍一眼,脸上露出了担心的神色来。   “三爷,你咋啦?”   见着崔三爷脸上阴晴不定的,卢秀珍有些莫名其妙:“看嫁妆就看嫁妆,没什么了不起的啊,反正我也就这点身家。”她伸手拍了拍被子,一路落下的灰飞扬起来:“难道我婆家是大户人家?”   崔三爷哈哈一笑:“大郎媳妇,你想太多了,你夫家很穷,不比你那娘家好。”   “那不结了?什么锅配什么盖,他家穷,我家也穷,没什么丢不丢脸的。”卢秀珍冲崔三爷甜甜的笑了笑:“未必老崔家穷,还等着媳妇的嫁妆能把他家的院子装满?”   “这……”崔三爷语结,话是不假,可是村里头长舌妇不少,肯定会在后头说三道四的,特别是崔老实的两个兄嫂……崔三爷甩了甩头,到时候也不知道会说些啥子难听的话哩。   “三爷,没事的,我不介意,他们爱说就说呗,几句难听的话,就当过耳风便是了,”卢秀珍抱着膝盖,半靠着那床被子坐着,究竟是些什么难听的话,她都不用去想便知道了怎么一回事,前世的她,还听得少吗?   “我们辛辛苦苦把你养大,还指望你以后能孝顺,可是没想到你竟然翅膀硬了就不听话了!”母亲拍手拍脚的在大门口起跳,一只手指着她破口大骂:“白眼狼,念了个大学有啥了不起?你还不是老娘生的?你这么大年纪还不处对象,这是想拖累你弟弟吗?”   当年回去过寒假,父母骗她说去姑姑家吃饭,到了姑姑家,她看到了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胖得像头猪,小眼睛,朝天鼻,两只鼻孔黑洞洞的往外翻。   “这是隔壁村上的小刘,可能干哩,在城里开了几家店,房子车子都有,只要你点头,就可以提个包去住啦!”姑姑说得喜气洋洋,眼睛不住朝她身上睃:“他还答应到时候打个十八万八千八百八的红包给你们家,算是聘礼。”   这摆明是要卖了她给弟弟攒媳妇本呢,更让她觉得生气的是,这个男人仗着有几个钱,生活一片乱七八糟,已经离婚两次了,她父母还觉得这是乘龙快婿的不二人选!   她断然拒绝了,第二天,三姑六婆们就朝她指指点点:“没良心的货,念个大学有啥子了不起,还真把自己当一回事。”   “可不是,都二十一二岁的人了,再过两年就是老姑娘了,再去找刘家伢子那样的,人家还看不上哩!”   “我看啊,保准是私底下有人包了,要不是这样好的伢子,怎么还看不上?莫非是已经跟人家搅上了脱不了勾?你看看这些年她念大学还能捎钱回来,肯定是去做那些事情了,要不是哪里来的钱?”   流言蜚语实在伤人,可她要是跟那些三姑六婆一般见识,那实在不合算,那些乡下婆娘每天闲着没事情做就是闲磕牙,人家骂人的功夫杠杠的,她不想跟她们正面交锋然后自己被骂得落荒而逃。   走自己的路,让别人去说吧。 第6章 青山坳(一)   一张张白色的纸随着春风飞了过来,有一张落在了卢秀珍坐着的小木车上。   她好奇的抓了起来,纸质有些粗糙,剪成圆圆的形状,中间有个小洞,跟她前世在电视剧上看到的丧葬场面里到处飘飞的纸钱有些像。   哀伤的乐曲在耳边回旋,吸了吸鼻子,还能闻到硝烟的气味,卢秀珍看了看不远处升起的腾腾青烟,心里头忽然间也有了些凄凉之意:“三爷,前边办丧事的,就是我婆家吧?”   崔三爷点了点头,长长的叹息了一声:“就是那家。”   他的眉头紧紧皱着,眼角古铜色的皮肤皴在了一处,一种怜悯的神色明明白白的写在了脸上,卢秀珍瞅着他那神色,总觉得除了怜悯,仿佛间还有别的含义在里边,   虽然跟这个过世的夫君素未谋面,可卢秀珍还是觉得有些惋惜,好端端的一个人,年纪轻轻,怎么就这样死了呢,真是天有不测风云,可能他八字只生了这么好,只能有二十年阳寿吧。   车子辘辘前行,很快便到了门口,低矮的院墙外头围着一群闲着没事做的人,瞧着崔三爷赶了车过来,脖子拉得老长:“哎哎哎,崔老三回来了!”   “可不是?车上坐的那个丫头,是不是大郎没过门的媳妇儿啊?”   “咳,人都躺棺材里了,还什么没过门的媳妇呢,你该喊人家小寡妇!”一个容长脸的中年妇人将嘴皮子一撇,尖酸的模样已经浮到了面上:“瞧着水灵样儿,肯定不是个能闲着的货色,这下崔老实家可有好戏看了。”   “嘻嘻,金家的,你也真能说得出口,大郎尸骨未寒哪!”   金家媳妇子眼睛一横,毫不忌讳:“崔老实家可还有四个小子哩!”   众人哄然笑了起来:“你这是在给崔老实打算盘哩!”   旁边有个婆子意味深长的瞅了瞅从板车上跳下来的卢秀珍,薄薄的嘴皮儿一翕一合:“崔老实聘她,可是花了十五两银子的大价钱,这次她过来守寡是要把这十五两银子抵回来哩,大郎没了不是还有二郎三郎他们么,总要省出一个媳妇本钱出来!”   “话糙理不糙,崔老实家这样穷,银子不是大水冲来的,总得要从哪里方补回来才行。”一群人看着崔三爷赶着驴车往崔老实院墙边上靠,脖子又伸长了些,就如一只只被捏着脖子的鹅,发出嘎嘎乱叫之声:“哟,那床被子和那个枕头就是嫁妆?”   “咳,你懂个屁,人家的压箱钱打发得可是足足的。”有人嗤嗤的笑出声来:“只不过是没看到她装银子的箱子。”   明显的冷嘲热讽,一声声的钻进了卢秀珍的耳朵,她抬眼望了过去,就见四五个妇人站在院墙门口,中间那个正斜眼望着自己,一张圆盘脸,身子也是圆滚滚的,一副大富大贵之相,只是身上穿的却不咋地,依旧是粗布衣裳,上边还打了几个补丁。   “哟,新娘子来啦,快让我们开开眼,你们卢家打发了多少嫁妆!”   圆滚滚的妇人脸上有一丝嘲讽的笑意,两只眼睛挤到了鼻梁骨两侧,颇具喜感。   “这位大婶子,我觉得现在提看嫁妆这码子事情不合适吧?”卢秀珍伸手指了指院门:“现在正办我家大郎的丧事哩,大婶子守在这里老半天了,还没弄明白?莫非这眼睛看不清东西?满地飘的,可都是纸钱哪!”   金家大婶的脸倏然红了一片,她站在那里,愣愣的看着卢秀珍,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劳驾各位婶子让让。”卢秀珍抱了被子枕头朝窄小的院门走了过去:“大家想替我家大郎来烧几张纸钱,这份心意我领了,只是站的位置不大合适吧?别人看了你们这扎堆站在门口,还以为是那看门的呢。”   门口即刻便让出了一条路来,几个妇人瞪大了眼睛看着卢秀珍抱着那堆东西施施然的迈过低矮的门槛,朝院子里走了过去。   “这崔老实家的小寡妇,嘴巴可厉害!这是在拐着弯骂咱们哩!”   “厉害有啥用?能当饭吃?崔老实家清汤寡水的,少不得要吃苦头!”   “哼,就怕她守不住,暗地里跟别的汉子勾搭上,迟早是要出事的!”金家大婶愤愤然的吐了一口唾沫:“瞧她走路那姿势,这腰扭得更风摆杨柳一个样,一看就不是个正经角色,咱们村里的后生可得要当心了!”   “你也真是,崔老实家不还有四个吗?够她受的!”旁边有人嗤嗤的笑着:“哪里还能轮得上村里的后生!”   声音随风飘了过来,钻进了卢秀珍的耳朵,她并没有停下脚步——与那些三姑六婆们去争吵,现在还没这个必要,可同时卢秀珍也觉得有几分心凉,初来乍到,就领教到了长舌妇们的厉害,守寡的日子才开始呢   崔老实人如其名,一副老实巴交的样儿,见着卢秀珍跟着崔三爷走进来,有几分结巴:“闺、闺女……你来啦?”   卢秀珍朝他微微笑了笑,点了下头:“嗯。”   她心里踌躇了下,到底应该管面前这位大叔叫啥?按着她现在的身份来说,自己得喊他公公,或者是爹,可一时之间,她却觉得有些难以开口。   棺材前边跪着几个后生,听着崔老实与卢秀珍说话,有一个转过头,朝着卢秀珍瞟了一眼,赶紧弓背爬了起来,飞奔着朝旁边的耳房跑了过去:“娘,嫂子来咧!”   一声“嫂子”,喊得卢秀珍忽然心里头热乎乎的,莫名有一种感动,仿佛间自己真的与低矮的农舍和这群守灵的人有什么密切的关系。她看了看跪在棺材前边的那三个后生,身上都穿着灰褐色的衣裳,脸膛生得方方正正,神态看上去跟他们爹有几分相似,老实巴交的样儿——果然是有其父必有其子。   一个约莫四十多岁的中年妇人被搀扶了出来,一见着卢秀珍,两只眼睛里全是泪,她快走了两步冲上前来,一把抓住了卢秀珍的手:“闺女,好闺女,你可算是来了!我还以为你不会过青山坳来哩!”   卢秀珍的手被她紧紧的攥着,半分也动弹不得,瞧着妇人红红的眼眶,她不由得更感动了几分,张口便喊了一句“娘”,这个字眼刚一出口,卢秀珍便觉得有些惊愕,自己怎么能这样自然而然的对着一个陌生妇人喊娘呢,可她心里真没有半分别扭与不自在!或许……她望着妇人真诚的一双眼睛,默默的想着,或许是面前这妇人看上去真的很亲切,让她不由自主便喊了出来。   前世自己的爹娘不把自己当家里人,现在刚刚穿了过来,碰到一个亲亲热热喊自己闺女的,卢秀珍觉得,或许这真是缘分。   “好闺女,好闺女!你这样有志气来给大郎守寡,娘我可真是不知道该说什么话才好!”那妇人抬手抹了一把眼泪:“你放心哩,我们崔家虽然穷,可就算是有一把米,也不会饿了你!”   “娘……”卢秀珍又喊了一声,心中琢磨着,自己该不该分辩一下?   她愿意来守寡,只不过是暂时摆脱下那对不要脸的兄嫂,好好的过一段平静的日子,等着带了崔家发财致富以后,她当然就要离开了——她可不想顶着小寡妇的名头过一辈子哩。   可看起来目前不是说这话的时候,卢秀珍想了想,将滚到喉咙口的话又吞了回去。   “好闺女,好闺女……”听到卢秀珍亲亲热热的喊娘,妇人更激动了,全身哆嗦了起来,她也不知道该说别的什么话,翻来覆去的就将“好闺女”这三个字拎出来说了又说,眼巴巴的望着卢秀珍,眼泪珠子就跟下雨一样落了个不歇。   “娘,你也别太伤心了,大郎已经不在,人死不能复生,节哀顺变。”卢秀珍反手抓住妇人的手晃了晃:“您放心,我一定会替大郎好好孝敬你的。”   妇人张大嘴巴望着卢秀珍,怔怔的说不出话来,眼泪一滴滴从眼角滚落,将胸前的衣襟滴了个透湿。   忽然间,门外一阵喧嚣,只听到杂沓的脚步声和嚷嚷的声音,卢秀珍抬眼从半开的窗户望了过去,就见一群穿着蓝灰色衣裳的人从院门闯了进来,他们手里拿着刀枪,还有人拎着枷锁。   崔老实脸色一变,一只手扶住棺材,腿肚子都在打颤,棺材前边跪着的几个后生赶紧站起来扶住他:“爹,莫慌,莫慌!”   崔大娘撒开手,朝门边挪了两步,又脸色发白的退了回来:“当家的,里正带着衙役过来了!为啥来咱家啊……我们去年交了租子哇!”   “婆娘,我咋知道哩。”崔老实有气没力的答了一句:“要是再追着要钱,咱们哪里还能交得起?”   哀乐停顿了下来,农家小院顷刻间静了下来,衙役们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刺耳,好像踏在人的心头上一般。 第7章 青山坳(二)   “崔老实,官爷们是来捉拿逃犯的。”   那群人一进屋,里正便板着脸对崔老实吩咐:“快将房门都打开,让官爷进去搜查!”   “逃犯?”崔老实一听这两个字,更是吓坏了:“二郎三郎,你们快些打开门,带官爷们进去搜搜!”   “不用,你们都给我站好!”衙役头子将手里的刀子朝崔老实面门一指:“你们是不是想通风报信?”   “没、没、没……”崔老实唬得双手乱摇:“官爷,我们怎么敢做这样的事情哇?您只管自己去搜,自己去就行!”   衙役头子白了他一眼,手一挥:“搜!”   那群带着刀枪的衙役们凶神恶煞的从侧门冲了进去,就听着一阵“乒乒乓乓”作响,崔大娘嘴唇发抖,嗫嚅着道:“里正,能不能让他们仔细些,我那坛子里还腌着咸菜哪,要是把坛子打坏了,我们家都没菜下饭了。”   里正朝她一瞪眼:“这是官爷在行公事,你还敢到这里挑三拣四?你该希望逃犯没藏在你们家,若是从你们家搜出那逃犯来,那你们家肯定会被连坐的!”   “啊?连坐?”崔老实和崔大娘两人都是双腿一软,若不是崔家几个儿郎扶住他们,肯定已经瘫在地上:“里正大人,能不能替我们说说好话哪?”   “哼,你们背时就莫要拉人下水,我哪里敢给你们说好话,只要莫说我治理不力就已经是万幸了!”里正鼻孔朝上冷冷的哼了一句:“你们自求多福吧。”   “里正大叔,”卢秀珍站在一旁看着里正狐假虎威,有些按捺不住,一步走到了里正身边:“这青天白日的,哪里来的逃犯?更何况我们崔家在办丧事,院子里这么多人,逃犯还敢朝这里钻?我看是不是有人想栽赃,故意将官爷们引过来的吧?”   “你这小丫头片子!”里正将眼睛横了过来:“你是谁?竟然敢这样跟我说话!”   里正姓赵,管着青山坳这边几个村子,素日里村民见了他,谁不是点头哈腰的求照顾?这阵子忽然钻出个卢秀珍,句句话都刺到他心里,让他实在不爽:“崔老实都没说话,哪里轮得上你一个看热闹的来插嘴?”   “里正大叔,我可不是看热闹的,我是崔家大郎的未亡人,我家正在给大郎办丧事,你们忽然就这样闯了进来,还到处砸东西,我们家难道不该吱一声?”卢秀珍点头冷笑了一声:“里正上达县衙协助管理,下边要安抚村民,让百姓安居乐业,哪有你这样带着官爷来扰民的?”   “扰民?”赵里正抬手指到了卢秀珍的鼻尖:“小丫头片子,你敢说我扰民?”   “大叔,你别抬手,我可有些害怕。”卢秀珍将头偏了偏,躲过了赵里正的手指头:“我们家好好的在办丧事,你带着人过来,别说丧事办不成了,顷刻间便鸡犬不宁,这不是扰民还是怎样?”   赵里正一张脸气成了紫棠色,刚刚想说几句话,几个衙役陆陆续续的从旁边耳房走了出来,相互看了看,又摇了摇头。   看起来是没有抓到那所谓的逃犯了,卢秀珍撇了下嘴,这逃犯怎么会往显眼的地方闯?村民们见着来了陌生人,早就已经嚷嚷起来了好吧。   “打开棺材!”   什么?开棺?卢秀珍睁大了眼睛,不可置信的望了过去,就见那衙役头子拿着刀朝棺材指了指:“快些打开!”   崔老实身子觳觫,走到衙役头子面前,弯腰行了个礼:“大人,棺材里……是……”他的眼泪忍不住落下了几滴:“棺材里的人是我的大郎,早几日过世的,村里人都知道哇!还请大人高抬贵手,不要……”   “你这老头子,谁要听你说这些!”   衙役头子很不耐烦,一只手将崔老实一推:“滚开,你还要妨碍公事不成?”   “大人!”崔大娘“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大人莫要打扰我家大郎,他本来就够命苦的了,还请大人体恤一二!”   “莫非你们跟逃犯串通,将他藏在棺材里了?”衙役头子眼睛一横:“不敢开棺?”   “不不不……”崔老实嘴唇哆嗦了两下,也在崔大娘身边跪了下来:“大人,开棺不吉利啊,再说我们送大郎上山的时辰快到了,开了棺以后,到时候还得请人灌浆封棺,得要弄好一阵子哪!”   “谁管这些,我们可是奉了官府命令来捉拿逃犯的,如若你们这棺材里装的,真是那逃犯,我们可担待不起!”衙役头子腿一伸踢了过来:“滚开!”   崔老实与崔大娘被踹得倒在了地上,崔家几个后生赶忙弯腰去扶:“爹、娘!”   “哎哟,哎哟……”崔老实揉了揉腿,哼哼唧唧两声:“二郎,快些将你娘扶起来,送她到里边屋子去歇歇,别出来了。”   “爹!”崔二郎一个跳将起来,捏紧了拳头,红着一双眼睛看着那几个拿着刀枪撬棺材盖子的衙役:“我……”   他这是想要去跟衙役拼命哪,卢秀珍慌忙一伸手将他扯住:“二弟,不可鲁莽!”   方才她敢与里正争辩,是因着自己有理有据,况且里正只不过是帮着县衙管理村民的人罢了,手里没有刀枪,不具有威胁性,可那帮衙役就不一样了,人家是官府中人,手里还有武器,若是崔二郎去和他们拼,肯定落不了好,即便是告到官府去,到时候也会说是他妨碍公务在先。   “嫂子,他们……”崔二郎喘着粗气:“大哥死了都不得安宁哪!”   “那有什么办法?”卢秀珍摇了摇头:“他们是打着捉拿逃犯的幌子来的,你又能奈他们几何?”   “这……嗐!”崔二郎不再出声,可胸口还在起伏,看得出来他依旧还憋着一股子气。   卢秀珍看了下面前站着的这个年轻人,他生得身材挺拔浓眉大眼,跟那畏畏缩缩站在那里的崔老实一比,完全不能有父子俩的感觉。若是这后生穿上锦衣华服,定然就是一位玉树临风的公子,崔老实两口子,怎么能生出这样的孩子来?   阳光从门口漏了进来,一道明晃晃的金黄色,就如金箭一般扎在灰黑的地面上,尘埃浮在光柱里,上下纷飞着,就如有万千兵士在那里打斗。小小的农舍里,气氛没有半分松弛,卢秀珍站在那里,虽然没有转头,却能听到撬木板的声音,吱呀呀的响着,似乎有人拿着锯子在锯着木材一样难听,   “官爷,你做啥子哩?”崔大娘的一声尖叫让卢秀珍吃了一惊,她猛然转头,一道刺眼的光闪了下,闪着了她的眼睛。她下意识抬手遮挡了一下,就在这抬手放手之间,崔二郎已经就如豹子一般,背一弓,人已经蹿了过去。   “好哇,你要造反不成?”衙役头子的手被崔二郎抓住,半分动弹不得,只能扯着嗓子大喊:“这是逃犯同党,快、快、快把他抓起来!”   “我不知道什么是逃犯同党,我只知道,要是你拿刀子戳我哥的身子,我就和你没完!”崔二郎眼睛似乎能喷出火来,一双手跟铁钳一般抓紧了衙役头子的手腕,衙役头子扭动了好几下,都没能够从他手下逃脱出来,一张脸涨得通红,额头青筋暴出:“你们快上啊,上啊!”   “李头,这……”几个衙役眼珠子转了转,自己的头儿可在崔二郎手上,自己哪里敢贸然行动?万一伤着头儿怎办?   “还不快动手!”衙役头子心中把一群手下咒上了千百遍,好哇,这群没用的废物,难道是想要自己死在这崔二郎手里不成?   刹那间,堂屋里的气氛紧张得如一把绷紧弦的弓,仿佛弹弹手指,那弦上的白羽箭就会离弦而去,直奔人的心窝。衙役头子被崔二郎压在棺材上头,身子不住的在扭动,可却还是没能从他的钳制下逃脱出来,一伙衙役手里拿着刀枪,慢慢的朝崔二郎围了过去。   “各位官爷,小女子有一桩事情想要问你们。”   见着事态紧急,卢秀珍赶紧出言阻拦。   放在前世,崔二郎这举动便是袭警,肯定没啥好果子吃,卢秀珍觉得,怎么样也要将这罪名给逃掉,将那鲁莽的后生给救下来。   “嫂子,你别跟他们说多话!”崔二郎的眼里一片赤红,有些吓人:“打着捉拿逃犯的幌子在我家捣乱也就忍了,竟然还要拿刀砍我大哥的尸首,是个人都不能忍!”   确实,这些衙役也实在太过分了,卢秀珍闭了闭眼睛,心中浮现起一丝丝疑惑——为何那衙役要拿刀去砍一具死尸?这里头实在怪异!   “各位官爷,小女子斗胆问一句,你们说捉拿逃犯,可有官府的批文?”   几个衙役一愣,脚步停滞,眼睛齐刷刷的朝那被按在棺材上的衙役头子望了过去。 第8章 青山坳(三)   “批文?”   一个衙役睁大了眼睛望向卢秀珍,只觉得这农家丫头有些可笑:“你问批文作甚?”   往日他们去办公差,哪有人问他们要批文的?见着他们身上穿的衣裳,一个个胆战心惊的低头站着还来不及,如何还敢开口问他们要批文看?   “是啊,你们口口声声捉拿逃犯,莫非是连批文都没有的么?”   卢秀珍也睁大了眼睛望着那个衙役,脸上亦有惊诧之色。她并不知道这大周朝官府的规矩,只是她觉得,即便身为衙役,也不可能说捉拿谁便是谁,手里总得要拿个东西,就如前世里警察捉拿通缉犯,也必然带了逮捕令,瞧着这衙役的神色,难得他们连批文都没有,就蹿到民舍来抓人了?   “你这村姑还管得挺宽,官爷们捉拿逃犯,难得还要经过你批准不成?”那衙役回过神来,不耐烦的瞅着卢秀珍吼了一声:“快让你这小叔子把我家李头放了!”   “你们捉拿逃犯,确实不要经过我批准,可总得要有官府的准许,否则你们便是扰民!”卢秀珍见着那衙役回避批文这个问题,心中暗自琢磨,莫非这群人真没批文?那自己完全可以将腰杆儿挺直和他们说道理了:“还请各位官爷将批文拿出来让小女子过目,否则小女子定然要去县衙状告各位!”   这话一出口,堂屋里的人全愣住了,就连被压在棺材上的衙役头子,都忘记了要拼命挣扎,鼓着一双眼珠子,愣愣的盯住了卢秀珍。   崔大娘有几分胆怯,伸手扯了扯卢秀珍的衣袖:“闺女,你……”   “娘,你别担心,我这只是问官爷们要批文看呢,又没有做什么不对的事情,他们若是没批文就闯到咱家来胡闹,肯定不能这般轻易的放他们走。您瞧瞧,我就不说那被打烂的腌菜缸子,单单就说他们将大郎的棺材撬开,还想要用刀枪戳大郎尸首……”卢秀珍将手一抬,衣袖挡住眼睛,假装凄凄惨惨的哭了起来:“大郎啊,你尸骨未寒就有人欺负到咱们家头上来了……”   虽然没有泪水,可卢秀珍的干嚎还是挺到位的,声音拉得长长,带着一丝悲戚之音,引得崔大娘货真价实的掉下了泪珠子:“大郎哇,你死了都不得安宁,娘真是没用哇……”   两个女人的哭声此起彼伏,弄得堂屋里的人心里头都有些不好受,就连那些拿着刀枪的衙役,忽然间也愧疚起来,好像他们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坏事一样。   “李头,你将批文给他们瞧瞧!”一个衙役抬起头,朝卢秀珍呶呶嘴:“这村姑说的也是,咱们抓人,总得要让人家心服口服嘛。”   衙役头子脖子一僵:“没带!”   这两个字才出口,卢秀珍便冲衙役头子奔了过去,举起拳头朝他的背上擂了下去:“没带批文你就敢到我家来捣乱?谁给你的胆子?这般横行乡里,实在可恶,我非得拉你见官去!”   “嫂子,要不要我去找根绳子把他捆起来?”崔三郎不嫌事情大,赶着也凑了上来,暗地里捶了那衙役头子几拳头:“叫你坏心眼!”   “哎呀哎呀……”衙役头子哼哼唧唧的喊了起来:“停手,快停手!我不是没批文,只是没带在身上罢了!”   “官爷,你吃这碗饭的时间也应该不短了,如何连这手续都不明白?”卢秀珍停住手,上下打量了那衙役头子一番,见他此刻已经如斗败的公鸡一般,灰头土脸的趴在棺材上头,心里知道不能再闹下去,总得见好就收:“官爷,这次我也不跟你太多计较,还请你高抬贵手,让我家夫君早些入土为安。”   “好好好,你们快抬了去埋了。”衙役头子挣扎着想要直起身来,眼睛朝下边一望,更是全身哆嗦起来:“快、快、快把我放开!”   方才他被崔二郎压着拳打脚踢,完全没注意到自己所处的位置,等到形势缓解,他这才喘了口气往下边睃了过去,不望还不打紧,这一望,他便有些胆颤心惊——躺在棺材里的那个人,面如金纸,双眼虽然闭得紧紧,可却不由得让他产生了几分胆怯。   死人,总是会让人产生敬畏的,特别是方才他还拿着刀子戳了那尸首一下。   衙役头子哆哆嗦嗦的朝棺材里躺着的崔大郎合十行了一个礼,心中默念了两句:大兄弟,对不住,我可是被迫的。   见着衙役头子稽首行礼,崔二郎总算是没那么生气,抬起腿来踢了衙役头子一脚:“少假惺惺的,我家大哥用不着你来给他行礼,他不受!”   衙役头子弯腰捡起刀子,半抬着头瞅了崔二郎一眼,见他虽然是农家子弟,可此时那神情态度,仿佛天生有一种让人心生畏惧的威严,那两道眉毛斜斜上扬,就如宝剑出鞘一般,一双眼珠子黑亮有神,宛若点漆。   “我走,我这就走。”衙役头子打了个哆嗦,拖着两条软绵绵的腿朝外边走了去。   “站着。”   卢秀珍追到了门口:“各位官爷,你们就这样走啦?”   衙役头子转过身来,看了看站在门口的卢秀珍,有些困惑,今儿这是怎么了?万事不顺的样子?不仅仅是方才那个农家后生一副拽得跟二五八万的样子,就连这个穿得破旧的村姑也是神气活现,唯恐天下不乱的喊他站住!   “你这丫头,还想咋样哩?”赵里正眼前一黑,一口气差点没提上来,好不容易官爷们放过了崔家,她倒赶着自己凑上去了!   “我不想咋样,可是……”卢秀珍指了指里屋:“那砸烂的缸子、打翻的咸菜,总得算点钱吧?我们崔家穷,攒这几个钱也不容易哇!”   “你!”衙役头子鼓大了眼睛:“你莫非是皮痒了?”   “闺女,好闺女……”崔大娘唬得全身发抖,心里头直打鼓,那位官爷的样子看上去很生气哩,自家这个媳妇儿怎么还敢去惹他?她走到了卢秀珍身边,一只手抓住了卢秀珍的手腕:“闺女,咱先进去歇歇!”   “娘,你别管了,咱们挣那点钱容易么,总得要讨回来!”卢秀珍看着那一群急急忙忙朝外头走的衙役,心里头暗道,看起来这伙人不算是太鱼肉乡里的,也还知道畏惧,自己能从他们手里抠出一个铜板就是一个铜板——一分钱难倒英雄汉,更何况崔家这样子,要用钱的地方多着呢。   “你……”衙役头子的下巴都快掉了,第一次听到有村民问他讨债!   “官爷,你瞧瞧我们家这样子,”卢秀珍抬手擦了擦眼睛:“别看是一罐子咸菜,那可是我家小半年的菜肴了哩!”   “小半年!”衙役头子不可置信的张大了嘴,这也太夸张了些吧,那么一小坛子,他们家当半年菜:“你以为我们不进厨房就不知道多少?骗谁呢?那点咸菜够吃小半年?吃一两个月就满打满算了!”   “官爷,你生在富贵人家,怎么知道我们这穷人的苦!”卢秀珍扯了衣袖哭哭啼啼的喊了起来:“我们哪里能大口吃菜哩?还不得紧巴点吃?这些咸菜真够我们家小半年吃的,现在咸菜缸子坏了,咸菜腌了也走了味,这可怎么办才好哇!”   “李头,这姑娘家也真是可怜……”旁边两个衙役见着卢秀珍肩膀耸动,哭得很伤心,不由得也生了几分怜悯,小声的在衙役头子耳边嘀咕:“人家腌这点咸菜也不容易哩。”   衙役头子朝站在旁边的赵里正一横眼:“有没有带银子?”   赵里正打了个哆嗦,官爷这意思,是要他来赔了?那坛子咸菜又不是他打坏的!他悄悄的将手朝衣兜里伸了伸,里头有一小块碎银子,还有几个铜板。   “快些拿点钱给那姑娘!”衙役头子有些不耐烦,这赵里正咋这么不直爽哩。   赵里正两条眉毛耷拉成八字,龇牙咧嘴,心里头很是不爽,可也不敢跟衙役头子顶撞,慢慢儿的将那几个铜板从衣兜里掏了出来:“丫头,你拿着,别哭了,这些算是我替官爷们赔你的。”   崔大娘张大了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官爷们真的愿意赔钱!这是她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事情——以前,她看着衙役下乡,就害怕得跟老鼠见了猫一般,哪里还敢揪着他们去讨要赔偿?自己这个媳妇儿可真厉害哟!崔大娘敬畏的看了卢秀珍一眼,心中只是叹气,要是大郎没死,那该多好,小两口的日子肯定会过得红红火火。   “这几个铜板哪里够赔啊?里正大叔,像你这样有身份的人,不会只带几个铜板在身上吧?”卢秀珍将衣袖往下拉了拉,露出了一双弯弯的月牙儿眼睛:“是不是大婶把你的钱攥得紧,每日只给你几个铜板花?”   院子里的人登时哄笑了起来:“大郎媳妇,你说得没错,他的银子都交给婆娘了哩!”   赵里正臊得脸孔通红,咬咬牙将衣兜里一小块碎银子拿了出来:“谁说的?这不还有银子么?”   卢秀珍瞥了一下,眼疾手快的将那块碎银子拿了过来,笑眯眯道:“多谢里正大叔的银子了,我们家总算能吃上一顿像样的饭菜啦!”   “你……”赵里正气得快说不出话来:“我只是给你看看我身上还有银子,又不是赔给你的!”   “哎呀,里正大叔,这点儿银子你心疼个啥子哩?”卢秀珍将银子拿到手里掂量了下,一点分量也没有,恐怕只有几钱吧?她冲赵里正笑了笑:“里正大叔你这样大方,我们老崔家可真得要好好感谢你才成!”   “赵里正,几钱银子你还叽歪个啥子?”衙役头子有些不耐烦,眉头一皱手一挥:“快走快走,这青山坳还没走完,咱们还得继续搜查哩!”   赵里正瞪了卢秀珍一眼,歪嘴歪眼的朝外头走门外头走了去。 第9章 青山坳(四)   “闺女,你这胆子也太大了!”   赵里正和衙役们才出了门,崔老实和崔大娘这才敢围了过来,小心翼翼的望着她手里的那一小块银子,整个人都是懵的。   这块银子虽然不大,但对于他们家来说,已经是一大笔钱了,少说也有五六钱,他们全家挣一个月,吃穿用度摊下来,一个月也就能存一两多银子哩!万万没想到,自家媳妇就动了下嘴皮子,家里就多了一笔收益!   可是……这银子是从里正兜里掏出来的,人家会就此罢休吗?崔老实愁眉苦脸的望着卢秀珍,磕磕巴巴道:“闺女哇,你还是把这银子退回去吧!”   “爹,这银子是人家赔我们的,用不着退!”卢秀珍笑眯眯的看了看围在身边的一群人:“人家送过来的东西,咱们怎么能推辞呢?”   “嗐……”崔老实长长的叹了一口气,无话可说,旁边二郎眼睛发亮的将话接了下去:“嫂子说得对,送上门来的银子,不要白不要!”   崔大娘抿了抿嘴,将口水吞下了肚子:“既然这样,那咱们就拿着吧。”   “这样就对了!”卢秀珍点了点头,将银子揣进了荷包:“娘,等着把大郎送上山,我再和您来说说这银子的事。”   崔大娘有些莫名其妙,这银子不该是给自己收好,以后要买什么东西的时候再拿出来用?怎么媳妇的意思好像是她要拿这银子有用处?崔大娘疑惑的看了看卢秀珍,转念一想,这银子可是媳妇几句话挣回来的,她功劳最大,自然能分到大头。   唉,大郎没了……崔大娘心里一酸,要不是……   “大郎,大郎!”崔大娘忽然想到了被撬开的棺材,哭哭啼啼的朝棺材那边跑了过去:“大郎哟,你可遭罪啦,死了还要被人折腾!”   崔老实也醒悟过来,慌忙几步奔到了棺材面前,招呼自己另外几个孩子:“快来快来,把棺材弄好,马上要送上山去了。”   棺木已经损坏了些,帮忙的人得先将棺椁修好,一榔头一榔头的敲了下去,长长的钉子寸寸没入薄薄的棺材板里边,堂屋里有沉闷的“砰砰”之声回响着,似乎要敲到人心里去一般,卢秀珍站在门口,看着一堆人扶着棺材在那里忙忙碌碌,有些心酸,她想上去搭把手,可一双脚却如同被盯在地上一般,一动也不能动。   对于崔老实家来说,她名义上是他家守寡的儿媳,实则是今日才认识的陌生人,忽然之间凑到了一堆去,着实有些奇怪。   “闺女……”崔大娘转过头来朝卢秀珍看了一眼:“你要不要来见大郎最后一面?”   卢秀珍有些发僵,这棺材里躺着的是她过世的夫君,可她这会子却没有一点想要知道他长什么样儿的心思。只不过见着崔大娘那双期盼的眼睛,她还是迈开脚步朝棺材那边走了几步:“爹,娘,你们也莫要太伤心了,人死不能复生,大郎要知道你们为他这么伤心,肯定也会难过的。”   崔大娘侧了侧身子,给卢秀珍让出一条路来,一边悲悲戚戚道:“我养了他二十年,就这样没有了,怎么想得通哟!”   站在棺材旁边,口里安慰着崔大娘,卢秀珍只是匆匆瞄了棺材里躺着的那个人一眼——她真没勇气去近距离观察一个人——自己死了穿越过来是一码事,去仔细打量一个死人又是另外一码事。   这飞快的一瞥,让卢秀珍大约明白,自己这个早死的夫君个子挺高,很是魁梧,该是做农活的一把好手,至于长啥样,因为尸首旁边都堆着石灰,脸上也跟着落了些,灰白一片,故此并没看得清楚。   “崔老实,时辰到了,该把大郎送上山了。”从外边走进来一个老者,手里提着一把唢呐,看起来是负责吹奏哀乐的。   “好哪,好哪。”崔老实擦了擦眼睛:“他娘,准备送大郎上山哩。”   “既然大郎媳妇来了,就该她捧着灵牌走到最前边。”那老者跻身过来,将棺材前边那块木板拿起来塞到卢秀珍怀里:“大郎媳妇,你可抱好了哇。”   卢秀珍懵懵懂懂的被一群人拥簇着朝院子门外边走了去,耳朵里塞满了各种声音,哀乐,哭泣声,说话声,到最后都分辩不出来有些什么声音了,她捧着那块木板朝前边挪动着脚本,脑子里也是混混沌沌的一片,一直走了差不多一里多路,才慢慢缓过神来。   今日这事情实在有些蹊跷。   那群衙役搜捕逃犯也就罢了,为何一定要掀开棺材盖子去看逃犯有没有躲在那里边?崔家在办丧事,就算是有逃犯跑了进来,也不可能在大庭广众之下钻到棺材里去,更何况那衙役头子还拿刀戳了崔大郎尸身一下。   莫非……卢秀珍皱起了眉头,莫非那群衙役针对的就是死去的崔大郎?   可是崔家只是寻常农家,有啥值得那些衙役们大张旗鼓来这一出的?卢秀珍实在有些想不通,怎么看崔老实和崔大娘都是老实巴交的乡里人,崔家几个后生,也就崔二郎生得周正机灵些,其余的都是蔫头蔫脑一副弄不清状况的样子。   难道是崔老实真人不露相,乃是某位高人埋伏在民间,实则坐拥金山银山,现在有人想要将他除之而后快,掠夺他的金银宝贝?卢秀珍的脸微微转了过去,看了一眼那愁眉苦脸走在不远处的崔老实,心中不住摇头,不可能,自己这想法实在是太诡异了,若真是如此,人家对付的是崔老实,而不是拿躺在棺材里的崔大郎开刀。   这实在太蹊跷了,这个崔大郎又是什么来路呢?卢秀珍一边挪脚朝前边走着,一边低头思索,回头得好好打听下崔老实家的来头,指不定还藏着什么秘密哩。   崔大郎的坟地和青山坳没多远,就在村子的后山,只走了几里路,就见着那青色的山峰如一把利剑一般高高耸起,颇有些直插云霄的味道,沿着山间小道拾级而上,约莫只得一刻钟便到了一处开阔的地方,溪水潺潺从绿色的草地间流过,溪水边有一片桃花林,粉红粉白的花瓣随着微风飘飞,落到了清澈的水中,随着那流水飘向远方,花瓣在水面上沉沉浮浮,就如一叶叶色彩缤纷的扁舟。   溪水之侧,有一座座小土包,有些前边立着石碑,而有些却没有,卢秀珍站在那里望了过去,那些土包如一个个蒸好的馒头,安放得整整齐齐,土包上头长了些野草,有的还开出了娇艳的花朵来。   这里大概就是青山坳乡民埋骨之所了,卢秀珍站直了身子,长长的出了一口气,死后被安葬在这里倒也不错,山青水秀。   崔大郎下葬没花多少时间,崔家自己有几个好劳力,村里还来了些帮忙的,那坑是早一天就挖得差不多了,棺材上了山,补着挖几铲子,请卢秀珍捧了黄土洒到棺材盖上,请来的阴阳先生在坟地前边念念有词了一番,就准备填坑了。   “大郎,大郎!”身后传来声嘶力竭的哭喊之声,那声音十分凄厉,似乎正扯着人的肠子在动,听得卢秀珍的眼眶一红,眼泪珠子也跟着落了下来。   崔大郎之于她,本来不过是个陌生人,可在这特地的场合里,她忽然觉得自己已经融入到了崔家,仿佛真的就是崔家的一份子,真的就是崔大郎的媳妇儿。跪在那个新砌的坟包前边,她握紧了拳头,崔大郎,你年纪轻轻就撒手走了,我会替你来照顾你的父母的。   从山上回来,已经快到正午时分,崔家的屋顶上头已经袅袅的升起了青烟,走到院子里头,一个穿着粗布衣裳的小姑娘从锅子旁边奔了过来,一双眼睛红肿,声音嘶哑似乎快说不出话来:“爹,娘,你们可回来了。”   卢秀珍略略有些惊愕,这崔家还有个小妹妹呢,开始怎么不见出来?   “六丫,怎么样,午饭快好了吗?”崔大娘抬手擦了擦眼圈子,声音里透着些着急:“叔叔伯伯们忙活了好一阵子,肚子都空了哪。”   “快了快了,”崔六丫眼泪珠子簌簌的滚落下来,她转过身子,伸手指了指地坪里架着的那口大锅子哑声道:“我今天在外头采了不少新鲜菌子哩,这汤肯定鲜!”   原来,这崔家小妹一大早就到山里去采野生菌子去了,卢秀珍心中暗自叹息了一声,果然是穷人的孩子早当家。   “娘,这是……”崔六丫的眼睛转了转,看到了捧着牌位站在崔大娘身边的卢秀珍:“这是大嫂不成?”   “是呢,快,快跟大嫂见礼。”崔大娘一把将崔六丫拽了过来:“还不喊大嫂?”   “大嫂好!”六丫勉强想向卢秀珍挤出个笑,可却怎么也笑不出来,脸上的神色比哭还难受,只是口里却还是说了句好听的话:“大嫂生得真俊!”   这小姑子嘴可真甜,卢秀珍冲六丫笑了笑:“妹妹尽会拣好听的话说。”   “哪有,大嫂本来就生得好看。”崔六丫是真心觉得卢秀珍跟自家大哥配,只可惜……她的眼泪止不住又落了下来,若是大哥还在,那该是多美满呢。大嫂年纪轻轻守了寡,自己可要对她亲热些,免得以为自家不喜欢她。   想到此处,崔六丫挽起了卢秀珍的手:“嫂子,我带你过去瞧瞧我采的菌子,今日我可采了一大篮子呢。”   卢秀珍点了点头:“好,瞧瞧去。”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依山傍水就是这点好,就算没东西吃了,到山里转上一圈,也能弄点填肚子的东西回来。   崔六丫步履轻快的带着卢秀珍朝台阶上走过去,走廊下的那段地上,散落着一堆菌子,大部分都是灰褐色的,但是里头也夹杂着几种不同的颜色。   “见手青!”卢秀珍惊呼了一声,低头捡起了一个菌子。 第10章 青山坳(五)   见手青,是一种有毒的菌子,是牛肝菌的一种,若是菌子被压坏了,或者被手碰伤了以后,菌子就会成一种靛蓝色,见手青这名字就是由此而来的。   不一定吃了见手青的人都会中毒,但是吃了这种菌子的人,有可能中毒。   “咦,嫂子,你喊这菌子叫啥?”崔六丫低头将那朵菌子捡了起来:“我们这边都喊它牛肝菌。”   看起来前世和后世的叫法一样啊,只是这个别名他们不知道罢了。   “这菌子有毒,你们可知道?”卢秀珍拿起一朵见手青在手里转了转:“你没有把这菌子放进锅子里煮汤喝吧?”   崔六丫点了点头:“放了的,我们这里的人可喜欢吃这菌子啦。”她朝卢秀珍瞥了一眼,眼神里有些疑惑:“大嫂,你说这菌子有毒?我们后山长这种菌子,数量不多,可我们也吃了好些次啦,没什么事儿啊。”   “你们这里的人经常吃?”卢秀珍吃了一惊:“都没问题?”   “没有啊。”崔六丫蹲下身子,一只手拨拉着那些菌子,一边将差不多的种类分到一旁:“有人说他吃过以后看到了一群小人儿手拉手的围着火堆跳舞哩,头也有些晕,只不过请阴阳先生画道符,烧化和了水吃下去就没事啦。”   听着她这般轻描淡写,卢秀珍有些忧心忡忡,低头看着躺在掌心的见手青,菌伞上靛蓝的颜色看上去仿佛浮着一层磷粉一般,出现幻觉,正是见手青中毒的症状,若不及时送治,轻则只是头重,出现幻觉,严重的全身虚弱,上呕下泻,甚至还会死亡呢。   “大嫂,没事没事的,你别担心了。”崔六丫转过身去,用手背擦了擦眼睛,尽量不让卢秀珍看到她的眼泪珠子——大哥走得这么早,大嫂做了寡妇,心里头肯定很难过,自己再伤心也不能在她面前掉眼泪,免得让她看着更难受:“我会让那汤滚上三滚再盛出来的。”   “嗯,做得对。”卢秀珍赞许了一句,高温烹煮会去掉毒素,危害性就没这么大了:“下回你煮的时候,切得薄些,然后放大蒜一起炒,若大蒜是黑色的,那可不能吃了,得扔掉,知道了吗?”   崔六丫有些似懂非懂,只不过还是很顺从的点了点头:“我明白啦。”   今日的午饭算是崔家不错的一餐了,因着今日要送大郎上山,请了不少人过来做帮手,所以崔家咬牙拿出了些钱来买了几根大骨,还称了一块带膘的肉,肥肉拿了煎油,瘦肉削了切成肉泥放到素菜里头,总能闻着些肉香。   坪里放着几张桌子,周围已经团团的坐满了人,有些人将裤脚卷起来了些,小腿肚子上沾着一点点的黄泥,鞋面上也灰蒙蒙的一片——毕竟在山上干了这么久的活,肯定不会全身一尘不染。有人手里拿着水烟袋,慢慢的吸溜上一口,一丝丝白色的烟雾从水烟嘴里慢慢的升起,到了半空中,与不远处白色的炊烟混到了一处,只将背后的青色山峦模糊成了一片。   “大伯大叔们,开饭啦!”   崔六丫声音微微嘶哑,带了几个伙伴,用木盘端着大汤碗走了过来,白底蓝花的汤盅里飘着一片片菌子,隐隐还能见着那被砍断的大骨,若有若无的在奶白色的汤面下探出一点点棱角来。汤盅旁边有几个配菜,一个是雪里红肉末,菜叶切碎,就如翡翠,小小的嫩萝卜水当当嫩秧秧的,就像那羊脂玉一般夹杂在翡翠之间,然后配上一点点红色的辣椒,看上去着实诱人,哪怕这只是最简单的菜肴,也能勾得人食指大动。   “崔老实,你们家六丫这手艺,可是越发进益了!”一个汉子拿起筷子夹了点雪里红,放在嘴里嚼了嚼:“这素菜都做出肉味来了!”   “金大叔,里头本来就有肉!”崔六丫抿了抿嘴,嘴角露出了两个小小酒窝:“你仔细些,能看到肉末啦!”   “你这肉放不多,可比人家大鱼大肉吃起来还香!”那汉子扒拉两下,从里边挑出了一点点细碎的肉末来,毫不吝啬赞美:“瞧瞧,手巧就是不一般,这肉小得跟蚂蚁似的,可吃起来咋就那么香哩。”   卢秀珍有些好奇,崔六丫弄出来的饭菜真有那么好吃?她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一种浓浓的香味回荡在空中,感觉确实不错。   这大周朝的规矩,女人不能同席吃饭,故此崔大娘带着卢秀珍到了屋子后边那间厨房,从锅里摸出了一个冷得像石头一样的馒头塞到卢秀珍手里:“闺女,先垫垫肚子。”   卢秀珍一愣,这难道就是女人的吃食?   手里捏着那馒头,即刻间满心都不是滋味,昨日她还是生活在女性地位得到提高的社会,转瞬间倒退上千年,女人连同时上桌吃饭的资格都没有,而且还得吃冷饭冷菜,眼巴巴的望着外边的男人们吃香喝辣……卢秀珍捏紧了那个馒头,心中暗暗怒吼了一句,姐姐我绝不要过这样的日子!   可是,现在她却不能当着崔大娘的面吼出来。   女性之所以地位低下,主要是没有经济权,历史是强者的历史,在一个家庭里,谁能挣得到更多的钱谁就有话语权,单纯喊两句口号就想要改变女性的地位,这只是一种梦想,世上没有不劳而获,一切都只能靠自己。   要想获得旁人的尊重,首先是要尊重自己,然而自尊不等于对身边的人颐指气使,需要通过自己的本领一步步获得旁人的尊重。卢秀珍朝崔大娘笑了笑:“阿娘,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你喊我秀珍吧,咱们一块儿好好过日子。”   崔大娘眼圈子红了红,这闺女真懂事哩,可惜大郎没那福气。   “阿娘,大嫂,咱们吃饭。”   崔六丫领着两个打下手的媳妇子过来,手里端了个盘子,上头放着两个小菜,一碗汤。热气腾腾的在菜碗上方飘摇着,带着一种说不出的香味钻进了卢秀珍的鼻子:“好香。”   “大嫂,你也来尝尝我的手艺。”崔六丫很是开心,将盘子放了下来,手脚麻利的从靠墙的木柜里拿出了几个粗瓷饭碗:“咱们盛饭开吃。”   “六丫哇,外边菜够了不,咱们要等他们先吃完再说啊。”崔大娘伸脖子往窗户外头看了看:“万一不够咋办?咱们怎么能先吃呐。”   “阿娘,这是大嫂来咱家吃的第一顿饭,怎么能让她吃剩饭剩菜?”崔六丫有些不高兴,撅了下嘴:“阿娘,再怎么的,咱们也不能寒碜了大嫂哇。”   崔大娘有些局促,暗黄色的脸上透出了些许鲜红,她喃喃道:“你说得对,这是你大嫂来咱家的第一次用饭,是该吃热和些。秀珍啊,你可别见怪,”崔大娘拿了筷子往卢秀珍手里塞:“是娘一时没想得清。”   “阿娘,你也坐下来一块吃。”卢秀珍接过筷子,伸手按住了崔大娘的肩膀:“你忙了一上午了,该歇下来了,吃饭最大,再有什么事,也要等吃饭以后再说。”   “可不是,崔家婶子,你媳妇说得有道理哇。”几个帮忙的媳妇围着灶台坐了下来,筷子伸到了碗里头:“六丫,你这在城里的饭馆里还真学了一手,年纪轻轻,就比我们更会做菜了。”   “哟,六丫,你还去学过厨师哪?”卢秀珍夹了一筷子雪里红慢慢的嚼了两下,这菜里头虽然没搁啥油,可却一点也不觉得寡淡,雪里红才进口,一种淡淡的清苦之味从舌尖蔓延一直到了咽喉处,越往后边这清苦味儿就变得越甜了些,似乎有甘泉从喉间流淌下去,伴着些许肉香,一点点的咽到了心田。   “大嫂,你先别着急笑话我。”崔六丫睁大眼睛望向卢秀珍:“还能吃得惯吧?”   “好吃,六丫,你炒的菜真好吃!”卢秀珍大力赞美了一句:“你既学过厨师,咋还回青山坳了?城里挣钱不更容易?”   崔六丫的脸上瞬间露出了一丝阴霾,但随即又豁然开朗:“大嫂,你听她们胡嘬,我哪有学过炒菜哇,那阵子我去城里的饭馆里做烧火丫头,干的是粗活哩,饭馆里那些厨师们个个神气活现的,一双眼珠子只朝天上看,我们家又出不起这拜师的银子,又会有谁收我做徒弟呢?”   语气里,有一丝惆怅,又有一丝愤懑,卢秀珍敏感的听出来,面前这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似乎经历过什么事情。   “六丫,不一定要拜师学艺才能炒出好吃的菜来,你现在的手艺可好啦。”卢秀珍鼓励的朝崔六丫笑了笑:“六丫,等咱们家有了银子,我就送你去学厨师,怎么样?”   “真的吗?”崔六丫几乎要跳了起来,她的眼睛睁得大大:“大嫂,你可真好!”   “六丫,你别想那些有的没的了,咱们家哪能凑得出学厨师的银子,再说了,一个女儿家的,学什么厨师,能将菜炒熟就够了,就咱家这条件,能饱肚子就成,谁还挑剔口味?要是你菜炒得好吃,把大家伙的胃口惯上去了,得多吃多少粮食!”崔大娘很不满意的抬起头来,瞥了一眼崔六丫,用筷子敲了敲饭碗:“快吃饭,待会到外头去收拾碗筷。”   一线阳光透过窗户投了进来,照着六丫的脸,可怎么样也不能让她再如开始那般,脸上带着明快。 第11章 农家贫(一)   低矮的院墙边栽种着一排桃树,碧绿的叶片之间露出了粉色白色的花朵,树底下有着缤纷的落英,夕阳的余光照在黄色的泥土地面上,让那些花瓣镶上了一道金色的边,随着微风在不住的纷飞,如若轻舟,在清波里沉浮。   “大嫂,”崔六丫挽着卢秀珍的手从院门外边走了进来,臂弯里挎着一篮子蔬菜,嫩秧秧的菜叶密密匝匝的装了一篮子,衬得六丫身上穿的衣裳有些老旧。   “怎么啦?”卢秀珍微笑的看着六丫:“你想说啥?”   虽然相识不过半天,姑嫂两人已经关系十分融洽,两人下午帮着崔大娘将院子收拾了以后,六丫便带着她去崔家菜园子摘菜准备来做晚餐。   “大嫂,你刚刚说的,是真的么?我能有机会去学厨艺?”崔六丫的眼睛里充满了渴盼:“我真的想学一门好手艺,到时候去大户人家做厨娘,能多挣点银子回家给哥哥攒媳妇本。”   “哎呀,你志向就这么一点点?”卢秀珍转头看了看崔六丫:“六丫,以后我出银子给你开个酒楼,你去做主厨,整间厨房都交给你!”   “真的吗?”崔六丫的眼睛瞬间就亮了起来:“开酒楼?”   “是啊,酒楼可比饭馆要高档多了,挣得更多。”卢秀珍笑嘻嘻的伸手摸了摸崔六丫的头发:“六丫,我相信你,你肯定是一个手艺高超的厨师,你要有比做厨娘更远大的志向。”   “可是……咱们大周都是男人当厨师的,我还没见过女人做厨师的呢。”崔六丫憧憬的望了望自家院子低矮的屋子,眼神渐渐坚定起来:“大嫂,我会尽力去试一试,或许你说的话能成真呢。”   方才姑嫂两人一边摘菜,一边拉家常,卢秀珍自然提到了崔六丫的好手艺,她十分好奇,一个农家姑娘去城里饭馆打下手,怎么就学出一手好厨艺来。   “大嫂,你是不知道了……”崔六丫叹了一口气:“还是一年多以前,我和我大哥背了两只野兔子到城里去卖,大伯娘让我们给我做伙计的堂兄捎点东西,我去找他的时候,正巧那饭店招打杂的,我大着胆子问了下,他们就让我去做烧火的事儿。”   “多少银子一个月?”看起来大周对女性还算是宽容,想要到外边找点事情做,也不是那么为难,虽然卢秀珍的目标不是做个灶下烧火的丫头,可是从崔六丫的话里,她捕捉到了有用的信息,大周的女人也是能出门挣钱的。   “也没啥钱,一个月半两银子,包饭吃,晚上就睡在饭馆后头的柴房那边顺便帮着看门。”崔六丫的眉毛微微的垂了下来,成了一个倒八字,她长长的睫毛盖住了眼睛,在下眼睑处形成了一点淡淡的阴影:“那时候我过得真快活,只是可惜……”   崔六丫从小便对厨艺感兴趣,得了在饭馆里做事的机会,她格外用心,一边烧火一边偷偷的看那些厨师们炒菜,注意他们切菜的刀法,什么时候放油,什么时候菜下锅,那些菜是怎么搭配的,又都放了些什么作料。   她每日里眼馋的偷学着,只是没有机会亲手实践,晚上睡在床上,脑袋里一遍遍过的是那些厨师们炒菜的情形,真希望有一日能到灶台边上摸起锅铲亲手来将那一道道菜依样画葫芦的炒出来。   可梦想只是梦想,她只能每日里想一想,直到有一日,事情终于有了转机。   也不知道哪一日开始,饭馆的后门来了个要饭的,成天缩在角落里,凌乱的头发遮住了大半张脸,身上衣裳褴褛,面前摆着一个破碗,一声不吭的在那里坐着。   他选的位置不是很好,后门这边是一条小巷,过往的人很少,每日里根本要不到啥东西,每次崔六丫出来倒灰的时候,都能见着他用手摸着肚子,嘴巴里发出哼哼唧唧的声音。   崔六丫心软,见着他那模样,赶紧偷偷的拿了个馒头出来给他,乞丐狼吞虎咽的吃掉了以后抬起头来朝她感激的一笑:“丫头,多谢了。”   “大叔,你得挪个地方,这里讨不到什么东西的。”崔六丫有些同情,伸手指了指小巷尽头:“你朝那边走过去就是主街啦,那里人多,肯定能讨到更多吃的。”   老乞丐抬起头来,慢慢的张开嘴,举起了他一只手,露出了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到主街去讨?我还丢不起这个人!”   他的那只手只有四个手指是完好的,中间的食指去掉了一大截,就如一个矮矮的树桩。   “他是什么人?”卢秀珍听得十分入神,看起来这老乞丐不是寻常人呢。   “到现在我都不知道,但是……”崔六丫悠悠的叹息一声:“因为他,我丢了烧火这差事,回家了。”   “是不是因为你拿东西给他吃被人发现了?”卢秀珍有几分怜悯,饭馆的老板也太小气了,只不过是一个馒头罢了,如何就让崔六丫辞工了?   “不完全是。”崔六丫摇了摇头,抿了下嘴,脸上露出了一丝痛苦的神色:“主要是我三堂兄捣的鬼。”   “你三堂兄?”卢秀珍吃了一惊:“就是饭馆里做伙计那个?”   “嗯。”崔六丫点了点头:“我每天把剩饭剩菜送那大叔吃,后来就熟了,他知道了我想学着炒菜做厨娘,就说可以指点我,后来每晚上我开了后门放他进来,他到厨房里教我做菜……”说到此处,崔六丫停住了话头,一只手揪住青翠欲滴的菜叶,脸上的神色显得有几分阴郁。   “我知道了,是不是饭馆里发现食材少了,然后你三堂兄就大义灭亲的揭发了你?”卢秀珍同情的看了崔六丫一眼:“你想学厨艺是件好事情,可也不能偷偷的拿饭馆里的菜,老板知道了肯定会生气的。”   “不不不,我没有拿店里的食材!我要是用店里的食材,那不是在偷窃吗?”崔六丫激动了,脸涨得通红,声音抬高了些,眼睛里亮晶晶的一片:“而且那位乞丐大叔只是教我些基本功,比方说刀功,颠勺、勾芡、做白案红案的一些要领,光只是那花打四门我就练了十来日哩!”   “那……”卢秀珍有些迷惑:“那怎么着把你给退了呢?”   “我三堂兄,他、他……”崔六丫咬紧了牙齿,憋得脸孔通红,好一阵子才冲口而出一句话:“我三堂兄不是个人,而且大伯二伯他们两家,都不想我们家好!”   因为青山坳跟江州城有差不多半个时辰的路程,每日来回路上便要耗去一个时辰,崔六丫和她堂兄都觉得不方便,自愿留下给饭馆守夜,老板免费得了两个看门的,心里十分高兴,手一挥,就准了。   崔六丫的堂兄叫崔金柱,他天性好玩,每晚上都出去溜达,要差不多亥时才回来,故此崔六丫偷偷的跟着那老乞丐学了两个来月的厨艺,都没有被人发觉。老乞丐将基本功悉数教完以后,他让崔六丫去准备点食材,让她亲自掌勺来炒菜试试身手:“我知道你颠勺颠腻了,是该让你炒几个像样的菜了。”   老乞丐教崔六丫颠勺的时候,锅子里放的全是细沙子,足足有十多斤,崔六丫一只手握着锅翻动,一只手拿着勺子将沙子抄起来,又溜回去,老乞丐十分严格,一练就是一个时辰,最开始崔六丫觉得自己手臂都要断了,可过了两个月以后,她拎着那锅拿着那勺,再也不觉吃力,颠勺的动作做得行云流水一般。   听说自己终于可以炒菜了,崔六丫很是高兴,她拿出自己积攒下来的一点点碎银子给老乞丐,请他帮自己置办些食材,等着崔金柱出了门,两人便开始忙活起来,洗菜切菜忙得不亦乐乎。   崔六丫于厨艺上的悟性很高,老乞丐看她切肉,不住的点头微笑:“有些肉就该横切,这样才不会破坏纹理,切出来的肉片嚼上去更细嫩滑溜,你现在这刀功已经到火候了,多实践几次下厨,就足够能去外头做厨娘了。”   “真的吗?”崔六丫听到老乞丐夸赞,眼中放光:“大叔你莫要逗我开心!”   “我还能说假话?”老乞丐拿起一片肉,仔细瞅了瞅:“能切得这样薄,我见到的也没几个哪。”   崔六丫惊喜的抬头望向老乞丐,见他神色不似做伪,很是开心,低头笑了笑,继续低头切肉,手指压着刀背,下刀又快又准,那一小团肉很快就被她切成了肉片,厚薄差不多,大小也一致。   老乞丐坐在灶下烧火,崔六丫将锅子洗刷干净就开始了她的尝试,不一会厨房里充斥着一种诱人的芳香。老乞丐一边塞柴火,一边吸了吸鼻子:“嗯,不错,不错,问着这味儿我就已经食指大动了。”   食指大动?崔六丫心一颠,心里有些发酸,乞丐大叔的食指是再也不能动了。   “六丫,你这是在做啥子哩?”   大叫之声传了过来,崔六丫心里一惊,转过头去,崔金柱扶着门槛站在那里,满脸通红。 第12章 农家贫(二)   “三堂兄,你怎么回来了?”   见着崔金柱忽然回来,崔六丫有些胆怯,赶紧将锅子放到了空灶台上,慢慢的朝后挪了一步:“你平常不都要亥时才回的?”   “好哇,你竟然在这里偷吃!”崔金柱步履有些虚浮,跌跌撞撞的朝前头走了两步,冲到了灶台旁边:“难怪我说你咋白了些胖了些,原是每晚都在偷吃!好哇,有好东西吃不喊我,一个人躲着吃独食呢?我明日就去告诉掌柜的,你每晚都在偷吃!”   崔六丫吓得眼泪都快要掉了下来:“三堂兄,不是这样的,我这是第一次做菜,食材是我自己买的,没有用店里的东西。”   “你自己买的?你哪有银子?”崔金柱朝崔六丫这边凑过来了些,一口浓浓的酒味扑到了她的脸上:“你的银子,都送回去给你爹娘了,他们还得替你那几个哥哥攒媳妇本儿哪!”   “三堂兄!”崔六丫的脸色渐渐的红了,似乎有血珠子要从脸皮下渗透出来,她握紧了锅铲,声音都有些发抖:“三堂兄,我就花了一点点碎银子,买的都是最普通的菜,不相信你自己来瞧瞧,可有什么特别的没有?”   崔金柱斜眼看了看崔六丫,脸上露出了一丝奇怪的笑容来:“六丫,你生气啥哩?哥不过是跟你开个玩笑咧!就算你真的偷吃了,哥哪里会说你半句不是?毕竟你可是我堂妹,是不是?”   “原来三堂兄你是吓唬我的?”崔六丫听到这句话,这才慢慢的松了一口气,她带着埋怨的眼神看了过去:“三堂兄,你别吓我。”   “嘿嘿嘿……”崔金柱的手朝崔六丫的肩膀上摸了过来,用力将她朝自己这边带:“六丫,哥疼你哩,哪里舍得到掌柜的那里去告发你?乖乖听哥的话,过来些……”   崔金柱在外头和他在江州城交的那些狐朋狗友喝了些酒,期间有人提起娶媳妇的事情来:“这么多年光棍,还没娶上媳妇,啥时候才能开开荤哩?”   这几杯酒下肚,崔金柱的头已经有些发晕,听着旁人说起媳妇的事情来,心里更是瘙痒难当,他耳朵里听着旁人说着一些浪荡话儿,手心里腾腾的冒出汗来,底下那东西似乎已经按捺不住,跃跃欲试。   “只可惜那是你堂妹……”   这话跐溜一声钻进了他的耳朵,崔金柱额头上忽然就滴下了豆大的汗珠。   他木头人一样坐在那里,脑袋里乱糟糟的一片,都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想什么,耳朵里全是狐朋狗友们的嬉笑之声,让他的心更加颤抖了起来。   握了握拳,他猛然站起来,大步朝饭馆那方向走了去。   或者有酒壮胆,崔金柱觉得自己忽然不那么害怕起来,他眼里泛着红光,两只手抓住了崔六丫的肩膀,完全没朝灶台那边看:“六丫,让哥来疼疼你。”   “三堂兄……”崔六丫吓坏了,她从来没见过崔金柱这副模样,有些胆战心惊:“三堂兄,你放手,放开我!”   “不哩,六丫,哥又不是傻子,哥才不放手哩!”崔金柱用足了力气,将崔六丫拼命往自己怀里拖:“别怕,哥只是想亲亲你,六丫这么香,给哥亲下。”   “三堂兄!”崔六丫用力朝后边退,一条腿抬起来往崔金柱身上踹:“放开我,快些放开我!”   就在此刻,一根带着火苗的木棍就如流星照亮天际,红色的火焰划过一条弧线,朝崔金柱的后背奔了过来,灶台那边,慢慢的站起了一个人:“畜生,竟敢对自己的妹妹下手,你还是人吗?”   见有旁人,崔金柱大吃一惊,慌忙松开了崔六丫,拔腿就朝外边奔了过去,仓促的脚步声回荡在寂静的夜里,一地银色的月光摇曳,支离破碎。   本以为崔金柱会觉得羞愧,不敢再来寻恤滋事,可是万万没想到,过了一日,饭馆的老板就将崔六丫找了过去,垮着一张脸对她呵斥道:“我哪点亏待了你?每个月给你半两银子的工钱,好饭好菜的养着你,可万万没想到我却是养了个贼!”   崔六丫唬了一跳,急急忙忙分辨道:“东家,我没有偷东西呀。”   “还没有偷?”老板很鄙夷的看着她:“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惯会拿我这饭馆里的东西,就连你堂兄都看不下去了,特地来揭发你,还想抵赖不成?”   “我没有,没有!”崔六丫即刻便知道了缘由:“那是我堂兄污蔑我!”   “好端端的,他为何要污蔑你?更别说在你住的房间里找到了赃物!”老板气呼呼的伸手一指桌子:“你自己瞧瞧去,这难道不是你偷摸拿了准备带回去的?”   目光斜斜的瞥了过来,眼里带着几分不屑:“我知道你们家穷,炒菜都不放油,你若是来求我,我也许会同意你带上一罐油回去,可你却不告而取,那就莫要怪我翻脸不认人!”   “东家!”崔六丫的身子簌簌发抖,就如寒风里的树叶,她抬起头来,眼中含泪,神色却是倔强:“我真的没有偷东西,这是我堂兄在污蔑我!”   “污蔑?他为啥要污蔑你?”老板翘着二郎腿,上下打量了崔六丫两眼:“你们是兄妹,他为啥要污蔑你?还不是看不下去你这小偷小摸的行径,他跟我说了,他本来实在不想说的,可是不说又对不住自己的良心,你自己好好想想看,你堂兄才是行得正坐得稳的真汉子!”   老板的话犹如铁锤,句句敲打在崔六丫的心坎上,她流下了屈辱的泪水,默默转过身去:“我走。”   “你笨啊,咋不把你堂兄对你图谋不轨的事情说出来哪?”卢秀珍听得胸膛一起一伏,气得两颊通红:“怎么能由着他污蔑你!”   “我……”崔六丫的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这关于我的清白……”   “是他企图对你不轨,关你啥事?应该受谴责的是他,不是你!”卢秀珍一把抓住了崔六丫的手:“走,去你大伯家讨说法去!”   “大嫂,不行啊!出了那种事情,人家只会说女的,谁会去说那男的呢,我就亲眼见过,咱们青山坳早些年有一对私奔的,男女彼此喜欢,可家里给他们各自订了婚,两人商量着跑出了,后来被捉回来,女的被婆家退了婚,村子里个个朝她吐唾沫,只说她不守妇道水性杨花,后来投水死了,男的娶了家里给他定下的媳妇儿,到了现在都生了两个娃了,可村里人一提起那女的,还是在说她的坏话呢。”崔六丫伸手擦了擦眼睛,强忍着泪水道:“我要是将那晚的事情说出来,人家只会说我在勾引我堂兄,肯定不会说他的坏话,这世道,女人总是要被人看不起。”   手慢慢的松开了,卢秀珍默然的望了望一脸愁容的崔六丫,这小姑子不过十五六岁年纪,却已经承受了不该承受的东西,对女性的歧视于偏见延绵数千年,就是她穿过来之前,女性地位虽然有所提高,可照样还是有不少人打心眼里看不起女人。   女人遇到了色狼被侮辱了,受谴责多的不是那个坏人,反而都是众口一词的骂受辱的姑娘:谁叫你穿得那么少,这女的一看就是不本分的,谁让你到街上去溜达的,分明就是想勾引男人……故此,崔六丫若是将崔金柱所作所为抖出来,人家不一定会相信,就算人家觉得有这码子事情,崔六丫也得不了好,注定是那个被千夫所指的对象。   卢秀珍咬了咬牙,掐了掐手指:“六丫,以后咱们找机会收拾了那小子。”   “大嫂,算啦,咱们家比不上我大伯二伯那两家,咱爹娘老实,有什么事情,村里人也不会帮咱家的。”崔六丫耷拉着眉毛,有些气馁:“以后不搭理他就行了。”   “不,这笔债一定得记着,非得让他还了不可!”卢秀珍看了看崔六丫:“后来你就没去城里干活了?”   “是啊。”崔六丫点了点头:“我本来想去大户人家做丫头,可我没有荐书,那饭馆的老板又跟牙行里的人说我手脚不干净,他们都不敢荐我去试工,后来就一直在家里呆着了,闲了都快半年了哩。”   “那你还想出去么?”   “想啊,我自然想出去做事,好攒下我哥他们娶媳妇的银子,可阿娘说没事,到家里呆着搭把手也行,以后我定亲了,婆家送过来的聘礼可以给我哥当媳妇本儿。”崔六丫这时候脸上才露出了甜甜的笑容:“我觉得我娘说得也对。”   “你……”卢秀珍同情的看了崔六丫一眼,无言以对。 第13章 农家贫(三)   第二日一早醒来,外边已经是彩霞满天。   推开门出来,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伸了个懒腰,卢秀珍微笑着看了看对面的青山,微风翦翦,满眼碧色不住的起伏着,就如波浪摇曳,配着山后的蓝天,远处宛若美人口脂的朝霞,就如一幅精工细描的风景画,无端让人心情舒畅了起来。   如此小清新的美景,她已经好些日子没看见过,卢秀珍忍不住将那一口刚刚吸入腹中的气长长的吐了出来,按着以前做瑜伽时的指令,吸气请默念,呼气放声念“啊……”   这一句“啊”还没念完,她便听到了急促的脚步声,转过头一看,门廊那边站着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手里端着一盆水,满脸懵逼之状。   那是崔二郎。   卢秀珍慌忙将那半声“啊”字吞回肚子里去,朝着崔二郎笑了笑:“二弟,起得真早。”   崔二郎的脸瞬间便红了,端着盆子的手一晃,盆里的水泼洒了一半,将他的布鞋浇得透湿,可他却浑然未觉似的,只是呆呆的站在那里,不知道该怎么答卢秀珍的话。   “二弟,你鞋子湿了。”卢秀珍有些奇怪,这人怎么了?昨日看着他还算是机灵,今日怎么就跟个木头疙瘩一样了?这鞋子湿了不知道要去换么?不行,自己好歹也该提醒他一句。   “啊?”崔二郎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脚:“唔,鞋子是湿了。”   卢秀珍叹气:“难道不该去换了么?”   “哦哦,换,我去换鞋。”崔二郎的脸更红了些,就如端午前后的桃子,熟得有些过分的红。   “二弟,你到底怎么了?”卢秀珍朝崔二郎那个方向走了一步,这小伙子傻站到那里干啥呢?现儿是阳春三月,鞋子湿了难道不觉得冷?   “没、没、没啥!”崔二郎慌忙撤脚往后走,手一颤,那盆子又颠了颠,盆子里所剩不多的水全泼在了裤腿上,他一弯腰将盆子放到地上,转过身去,飞快的跑开了,就如后边有一只老虎在追着他跑一般。   “这究竟是怎么了?”这次轮到卢秀珍彻底懵了,她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是不是才起床没有整理好仪容,看上去有些邋遢?可再邋遢也不该将一个身强体壮的男子汉给吓跑了呀?她弯腰将水盆捡了起来,盆里只剩一丁点水,地面上湿漉漉的一块黑色印记。   “大嫂!”身后传来崔六丫清脆的声音:“咦,这是怎么了?你没拿稳盆子?”   “不是我没拿稳,是你二哥没拿稳。”卢秀珍转过身去笑了笑:“那么大个的人,竟然连盆子都拿不住。”   “啊哈,真的么?我可要好好去取笑下他,平常他老说我手脚不利索,给他能的!”崔六丫俏皮的笑了笑,一把挽住了卢秀珍的手:“大嫂,咱们吃过早饭赶紧进山采菌子去。”   昨晚姑嫂两人睡在一张床上,跟那些小女生一样,絮絮叨叨的聊到了大半夜,卢秀珍眼睛望着屋顶,心里头琢磨着挣钱的门路,想来想去,先到山里头弄点鲜货出去卖,能卖几个钱是几个钱,也好补贴补贴家用。   当然,她不仅仅只是想挣一点小钱,她还想到山里头转转看,有没有好一点的树种花种,她弄了过来做盆景做根雕,这种才是卖大价钱的东西。   中国人素来喜欢附庸风雅,即便是满身铜臭的土财主,也会装模作样的将自己的宅子园子装修得精致典雅,让人一进来就觉惊叹,而中国古代建筑里,楼阁亭台固然不可少,而那些假山盆景,别致的花草更是不能缺的,故此卢秀珍觉得,她应该能在这大周朝找到自己专业对口的工作,不用再去当媒婆了。   一想到媒婆两个字,瞬间脑海里便出现了一个五十多岁的妇人形象,脸上的粉涂得就像墙壁那样厚,嘴唇却涂得血红,嘴唇边上有一颗硕大的黑痣,每次说话便会拿着手帕子夸张的笑,脸上的脂粉随着她的笑容不住簌簌的往下掉。   不,自己才不做媒婆哩,卢秀珍甩了甩胳膊,这辈子是不用再吃这苦头了,媒婆可真不是人干的活。   上辈子她是不得已才去婚介中心上班,虽然牵了好些红线,可她心里却是一点也不愿意做这事情的,即便是牵手成功,她也经常时不时的接到各种抱怨的电话。   “她没有刚刚认识那时勤快,也没那么温柔,最近她被公司裁员,每次和我说话都气鼓鼓的,有一天我早上去找她,她刚刚睡醒,那模样和我平常见到的她差远了,没化妆的她实在太难看了!”   那个男生月薪三千不到,却想要对方温柔贤淑又美貌,还想要她给他买车一起还房贷:“屋子是我父母出的首付,当然是要写他们和我的名字……她?以后生了孩子再说,我母亲希望是个孙子,若是孙女……”   他没有在说话,卢秀珍也没给他机会,直接挂断了电话。   也不知道这世上哪有这么多自信的男人,自己不看看自身条件,还要对女方要求多多。前世尚且是如此*丝男遍地,更别提这大周朝了,卢秀珍握紧了拳头,她一定要好好利用自己所学的专业,在大周努力挣钱让自己过上富足的生活。   “好,吃过早饭咱们就走。”卢秀珍朝崔六丫笑了笑:“咱们早点走,多捡些菌子回来。”   这菌子,不仅能卖钱,若是捡得多了,还能煎菌子油,用来炒菜是难得的佳品,卢秀珍问过崔六丫:“你用过菌油炒菜没有?”   “菌油?”崔六丫睁大了眼睛,摇了摇头:“那是啥东西?菌子还能煎出油来?”   “当然可以了。”卢秀珍没由得激动了起来,大周竟然没有菌油,这或许可能会成为替她挣钱的好东西。一想到前世的鸡枞菌油炒的菜,卢秀珍只觉得自己舌尖上慢慢的有一种鲜味滋生,渐渐的开出花来,让她忍不住用力咽了下口水:“走,咱们今天可得大干一场。”   早餐很简单,几张烙好的饼,估计是玉米磨成的粉子和成的泥,里头也不知道掺了些什么东西,疙疙瘩瘩的,很难咬得动,崔大娘有些歉意的望着卢秀珍道:“秀珍,咱们家也就这条件,你习惯就好了。”   卢秀珍抬头笑了笑:“没事,阿娘,我能吃得惯。”   “好,好,那就好。”崔大娘有些紧张,黄菜叶一样的脸上皱纹深深,她搓了下满是泥土的手,笑得有些尴尬:“秀珍,你不嫌弃就好哩。”   “嫌弃啥?又不是你们大鱼大肉,让我吃糠咽糟。”卢秀珍端起水碗喝了一口,努力的将那又干又硬的饼子往下吞:“阿娘,以后要是咱们家富了,每天早上吃白面馒头。”   “白面馒头?”崔大娘一愣,恍恍惚惚的摇了摇头:“哪里能够里,过年过节能吃上就差不多了,哪能每天早上都吃到?”   “会有那么一天的。”卢秀珍将半张没吃完的饼子放了下来,朝崔六丫看了一眼:“六丫,咱们走。”   “你们干啥去?”崔大娘见着姑嫂弯腰拎起背篓,有些惊讶:“这么早就上山?”   “早起的鸟儿有虫子吃!”卢秀珍微微一笑,拉着崔六丫的手并排走了出去,崔大娘于崔老实两人手里捏着小半张饼,呆呆的望着那两条纤细的身影,都有些疑惑。   “当家的,秀珍说那话啥意思?吃什么虫子?”崔大娘转过头来,将手里的饼蘸了点水,饼子旋即掉下了几点糊糊,里边绿色的梗子也滚了下来:“她说以后咱们家要每日都吃白面馒头哩,她这口气也倒是大。”   “婆娘,媳妇算是不错的了,才过门来就这么手脚勤快,她想每日吃白面馒头就让她想呗,反正又做不到,你又何必操这份空心!”崔老实咬了一块饼子,慢吞吞的嚼着,慢慢的从那粗粝的面食里竟然尝出了些甜味儿来。   “不错倒是不错,可这心也太大了,还不知道节俭,就算咱们家以后有些起色,哪里能每日里吃馒头哩?”崔大娘有几分不安,捏着那张饼子,面粉糊糊将两个手指头粘到了一处:“而且,她胆子也大,你想想昨日里头的事情,她竟然敢问官爷们要银子!”   “唉,是有些鲁莽,只不过毕竟还是要到了一些,有总比没得好。”崔老实吧嗒吧嗒砸吧了下嘴唇,悠悠的叹息了一声:“也不知道二郎三郎四郎和五郎,谁究竟能降伏得了她。”   “当家的,这时候怎么就说起这事情来了?缓缓再说哩,大郎……”崔大娘低下头去,脸上一片哀寂之色:“大郎才上山哩。”   “婆娘,你以为我不伤心哩?可是剩下几个孩子,年纪都有这么大了,也得要给他们张罗着娶媳妇了,”崔老实“腾”的一声站起来,背着手在身后朝外边走了出去,到了门口回头看了看崔大娘:“你难道不想早点抱孙?” 第14章 农家贫(四)   阳光灿灿的照在农家小院,将站在门口的崔老实一条影子拉得又细又长,黑乎乎的一条投在地上,看起来十分单薄。门外不远处的青山,仿佛给崔家的屋子打了些浅绿色的底子,一时之间小院竟然显得生气蓬□□来。   “爹。”   “二郎,你怎么才过来?”崔老实扭过头去,见着崔二郎从门廊那边走了过来,脚上穿着一双草鞋,嗔怪了一句:“沤三冻九哩,怎么就换了草鞋?赶紧去寻双布鞋穿上,别冻了脚。”   “爹,你不是说今天要去田那边走走?这天气,也该犁地等着撒种育秧了。”崔二郎有些心虚的将两只脚蹭了蹭,不敢抬头看崔老实,悄悄的从他身边溜了过去,一只脚才迈过门槛,崔大娘慌忙站了起来招呼他:“二郎,快些来吃点东西,别饿着。”   崔二郎坐了下来,崔大娘把一个碟子推到他面前,又转身寻了些小米酱:“还有些热气,快点趁热吃,今日怎么起得这般晚?”   “娘,也不算晚吧?”崔二郎抓起一张饼往嘴里塞,一颗心砰砰的跳得厉害。   今日打了水准备去洗漱,走过门廊才一抬头,就见着一条曼妙的身影,双手举过头顶,将身子拉得很长,其中有个部分略微高起了些,让他由不得面红耳赤。   特别是她将头转过来的那刹那,崔二郎更是觉得手脚都没处放,她那一双眼睛亮晶晶的,就如天上的星子一般灿烂,顾盼之间,又恰似山间小鹿那般灵动清澈,看得他的心也如有小鹿乱撞一般,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才好。   自己那一刻肯定是傻过头了吧?崔二郎有几分懊悔,自己怎么能在大嫂面前出糗呢?他出神的想着那张桃花般娇艳的脸庞,不知不觉将手指头塞到了嘴巴里头,用力的咬了一口。   “啊哟!”   所谓十指连心,这一咬也着实有些重,崔二郎龇牙咧嘴的将手指头含住,轻轻的用舌头舔了舔咬伤的那处,有一丝咸涩,或许破皮流血了。   “二郎,你这是咋的了?”崔大娘正在灶台那边忙碌,听着这边有动静,慌忙拿着抹布跑过来看,见着崔二郎的手指头上有血珠子渗了出来,不由得一愣:“刚刚还好好儿的哪,怎么就出血了?”   崔二郎低着头摆了摆手:“娘,没事,你去忙你的。”   “自己当心些!”崔大娘见伤口不深,嘀咕了一句便走开了:“到外边摘些紫花地丁嚼碎了,用黄土和点水兑起来把那口子给糊上,会好得快一点。”   “娘,我知道了。”崔二郎捏紧手指头站了起来,有些狼狈的从厨房里走了出去,带着一丝被人窥破心事的尴尬——大哥刚刚过世,崔三爷去桃花村接大嫂过来的时候,村里便有人在崔家院子外边议论,说若是那位没过门的大嫂愿意来守寡的话,守完三年指不定就会要在他们兄弟几个中挑一个做夫婿。   “兄死弟继,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儿,更何况崔老实家这样穷,寡妇变新妇,连聘礼银子都不用再花了,一举两得。”   也听到了一两句这样的议论,彼时的崔二郎是十分生气的,这些人怎么能如此无聊呢?大哥尸骨未寒,他们就议论上这样的事情来了!他冲到了院墙那边,冲着几个说闲话的人吼了一句:“若是来帮忙的,就别闲着在背后乱磕牙!”   几个婆子见着崔二郎板着脸过来,也是唬了一跳,慌慌张张走开,走到远处还回头看了一眼,脸上露出些鄙夷的神色:“哼,猪鼻子插葱,装象(像)哪!咱们便等着看看,崔家小寡妇一进门,二郎这个后生子把持不把持得住!”   她们竟然这样看自己,完全将自己看扁了!崔二郎气呼呼的捏紧了拳头,恨恨的吐了一口唾沫,这些婆子都喜欢多嘴多舌,平常没事儿干就聚到一处说东道西,着实令人厌烦。   可是……崔二郎将锄头挑起一对箢箕抗上了肩头,慢慢的朝外边走了过去,眼前晃动着的,依旧是那张娇嫩的脸孔。   虽然她的肌肤不是很白,还带着些许黄气,虽然她的身子格外单瘦,一点也不显得丰盈,可他怎么看都怎么觉得她好看,特别是那一双眼睛,熠熠有神,每一次眼波流转,就能逼得他无所适从。   昨日她与衙役们斗嘴,不卑不亢,说话有理有据,让他心里生了敬畏,只觉得自己这个嫂子实在是厉害,竟然不把衙门里来的官爷们放在眼里,而今日靠近她看得仔细了,这才发现她是如此的美,美得让他有几分失魂落魄。   “二郎。”崔老实也扛着农具追了上来:“走慢些,还不着急哩。”   崔二郎放慢了脚步,回头看了看崔老实,只觉老爹最近这一年老得快,腰身比早一年又弯下了不少,心中有一种酸涩的感觉,大哥已经不在,现在自己就是家中的长子,该要起顶梁柱的作用了。   “爹,你以后别出来了,家里就这么些地,有我们兄弟几个就够了。”崔二郎腾出一只手去接崔老实背上的农具:“你若是闲不住,与娘一道整饬整饬菜园子就够了。”   “别别别,二郎,爹怎么能不去?咱自家只两亩地,可加上佃到的那些官田也不算少啦,再说咱们一起干活不那么累,还能省下点辰光到外头看看有没有短工好做,你今年十九啦,都还没说上媳妇,不给你攒点媳妇本,哪能成哩?”   “爹,你别想太多,你这么多年含辛茹苦将我们兄弟几个拉扯大,我们已经是感激不尽了,哪里还能让你和娘省吃俭用的给我们攒媳妇本儿?我已经想过了,等着春耕过了,我就去江州城找事情做,到店里做伙计也好,再到码头上扛货也好,总能找些活钱出来。”崔二郎的心有些沉,一边与崔老实往前边走,有些愧疚,只觉自己拖累了父母。   早几年崔二郎也曾出去做事,到码头上扛货挣点零钱,他力气大,身板儿结实,很快就受了码头上一个老大的赏识,收了他做手下,每个月给他一两银子的工钱,崔二郎欢喜得眉开眼笑,做事也就更卖力气了。   可事情却总不是顺风顺水,才做了三个多月,码头上两拨人为了抢着给人扛货闹了起来,崔二郎的老大被对方群殴致死,手下一哄而散,崔二郎犹豫了下,本来想继续在码头上做下去,可对方放出话来,要么就来投奔他,要么就别想在码头上混。   崔二郎是个讲义气的,死去的老大对他不错,银子没少给,饭食也好,他觉得自己若是投奔了老大的对头,那便是背信弃义,故此收拾了东西回了青山坳。崔老实与崔大娘听着说外头打架死了人,两人唬得脸色发白,一个劲的拽着他的手不放:“二郎哇,你就到家里呆着罢,家里头两亩地好好打理着,闲时帮着附近乡里乡亲们换点零工,还能去山里逮些野味,也就差不多了。”   崔老实与崔大娘的宗旨:平安是福,多挣少挣都无所谓,只要平平安安就好。   “好吧。”崔二郎是个孝子,见着崔老实与崔大娘替他担忧,赶紧打消了再去江州城的念头,重新在青山坳里过上了农耕生活,几年就这样平平淡淡的过了下来,他习惯了在这小山村的日子,也没再起去江州城的念头。   可是,崔二郎心中微微有些别扭,怎么忽然间他就有了想要出去挣钱的念头了呢。   而且,这个念头很强烈。   “二郎,千万莫要去码头上做事了。”听到崔二郎说起码头两个字,崔老实心里便有些发抖,早几年那事情马上就浮现在脑海里。他连连摆手:“二郎,咱们家穷就穷罢,只要健健康康的就好。”   “爹,我都这么大年纪了,咋就不能出去多挣点银子哪?你和娘年纪大了,是该享福的时候了,弟弟们媳妇本还没攒够,还有六丫的嫁妆呢。”崔二郎板着手指头数着:“还有大嫂,她到咱们家来,吃不上好东西,穿不了新衣……”   崔老实瞥了儿子一眼,没有说话,那眼神飘然而过,看得崔二郎忽然间心堪堪的漏了一拍,有一种莫名的心虚。   眼神里仿佛间有一种了然于心,崔二郎恨不能举起手来将自己的脸孔遮住。   不,老爹的目光从来没这么犀利,他不会听出自己话里有什么别样的意思来,崔二郎只觉两条腿有些软,一脚深一脚浅的朝前边走了过去。   崔家的地离山脚下不远,不是良田,但也说不上是旱地,每逢干旱时节,总是要从山泉那边提水过来将土给打湿的。崔家的田地也不大,不过两亩三分,这是当年分家的时候得到的家产。   “唉……”崔老实看了看那结成一块板板的地,长长的叹了一口气:“二郎,得赶着将地犁了才行哩。” 第15章 农家贫(五)   崔老实的父亲算是个有能耐的,一辈子勤苦劳作又兼着精打细算,攒下了二十亩良田,在这青山坳,也算得上是殷实户了。   只可惜天有不测风云,一场急病,才四十三岁的崔老爷子便撒手走了,棺木才上了山,长子与次子便请来了族长闹着要分家。   一般说来,要等着爹娘都过世才分家,可是崔家这分家也太心急了些,村民们免不了议论纷纷:“这时候就分家,崔家老娘该如何供养哩?”   有人嗤嗤笑道:“还能怎么样?肯定是崔老实养着呗。”   崔老实本不叫这名字,他的大名是崔富贵,可因着他实在太木讷老实了些,故此大家渐渐儿的将他本名给忘记了,见着面都喊“老实”,久而久之,崔老实就成了他的名字。   崔家三个儿子,崔老实排行老三,上头的长兄和二哥十分厉害,两人还在办丧事的时候就已经暗地里商量好了,良田都是长房二房占着了,长房分了十二亩,二房撮弄走了剩下的八亩地,轮到崔老实,族长瞪了下眼睛:“你两个兄长家里都有儿子了,你可还没得个传宗接代的,分了良田给你也是白分,亏得你两个兄长心地好,合计着给你买了二亩六分地,你跟你婆娘两个人去耕作着,足够养活你们两人,还有……”族长顿了顿:“你娘嘛,看看她的意思,想和谁住就住哪一边。”   崔老实嘴巴皮子翻了翻,想分辨,可忽然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旁边婆娘着急了:“你咋能说我们会没得传宗接代的哩?你这不是在咒我跟我汉子么?”   “哼,成亲都两年了,也没见个影儿!”崔家老娘坐在一旁脸色沉沉:“别的鸡婆只要进了灶棚就知道下蛋,你倒好,肚子一点动静都没有!”   崔老实婆娘那时年纪还轻,脸嫩,听着婆婆这话,臊得满脸通红,躲到了崔老实背后不敢再说话,只是用手推了推自家汉子,想要他出头来说两句硬话。   这是啥意思?二十亩良田,自家一点都不沾边,说是说给买了两亩多地,可明眼人都知道,那肯定不会是啥好地,倘若是好地,干嘛不干干脆脆的从公公留下的那点地里拿出两亩来给他们?   崔老实婆娘暗地里计较,自己公公是个灵活人,不消说肯定还攒了一笔银子,可族长便是连提都没提,这让她心里很是难受,如有百爪挠心一般,可被婆婆那一句数落,她已经不敢再出声,只能用手指头偷偷的在崔老实背上画来画去,不管她怎么画,都是银锭子大元宝的样儿。   老宅子给了大房,二房得了不远处一块地基,依山傍水很是不错,轮到崔老实,却只给了原来崔家老爷子做贩卖生意时修的一个猪圈马棚。族长摸着胡须道:“那块地比你二哥得的还要大哩,可算是便宜了你。”   崔老实憋红了脸,好半日才蹦出了一句:“就……就那几间快要倒了的棚子吗?”   “棚子又咋啦?你看你二哥,连棚子都没有哩,还得着急花钱去盖!”族长有薄薄的怒意:“你自己去给修修,把屋顶上茅草铺厚些,烧些土砖把墙给砌上,不就好了?”   “可是……”崔老实的婆娘再也忍不住,从汉子身后探出了半个脑袋来:“这怎么能住人哩?族长,要不是你去住两天试试看?”   “老实,你这婆娘实在是不讲理,这是怎么在跟我说话呢?”族长稀稀拉拉的胡须气得飘了起来,他目光阴郁的盯住了崔老实:“你说说看,她这是不是目无尊长?”   崔家老娘斜眼看了看崔老实身后的媳妇,哼了一声:“两年了都生不出娃,嘴巴子倒是厉害,我到了老三家还不知道会怎么折腾我呢,我看呢,这媳妇不要也罢,休了她回娘家去,再给老三另外娶一房。”   “娘,别别,你别这么说……”崔老实扑通一声跪倒在了崔家老娘脚跟前:“翠花是个好女人,我不能将她送回娘家去!”   “你这也奇怪了,怎么就护着一只不生蛋的鸡呢?”崔家老娘白了崔老实一眼,吧嗒吧嗒抽了口水烟:“要想不送你媳妇回去也成,就按族长这么分家了,我呢可不想跟着你们俩住那破棚子去受罪,就在老大老二家轮流住,一家住一年,老三每年给我两百斤米,三十六斤肉,十二两银子,节礼另外算。”   崔老实的脑袋低了下去,心里有些惊慌,每年两百斤米,三十六斤肉,十二两银子可不是个小数目,可是他不答应,娘就要把媳妇休了,这……思前想后,崔老实咬了咬牙答应下来:“娘,就照族长和您说的办。”   “汉子!”崔老实婆娘心疼得直跳脚,两百斤米三十六斤肉十二两银子,婆婆也真敢狮子大开口的要,她哪里吃得了花得了这么多——明摆着她这是在想倒贴大房二房哪!   “翠花,你别说话了,这事情就这样定了。”崔老实向崔家老娘磕了个头,从地上爬了起来,朝族长嘴唇翕辟:“还请族长写个分家的契书,我来按手印。”   就这样,当天崔老实和他婆娘就被大房赶了出来,带着一点点零碎东西去了那个马棚。   “汉子,你咋就这么傻哩!”走进那低矮的棚子,四周只有半截墙壁,连风都挡不住,崔老实婆娘忍不住哭了起来:“你就把我休了呗,怎么着也该分点像样的东西给你!”   “翠花,我哪能抛下你呢?”崔老实憨憨的笑了笑:“咱们有手有脚的,不稀罕去争爹留下的东西,日子过得苦一点就苦一点,没啥,总有一天能过上舒畅日子。”   这苦日子一过就是二十多年,当年的马棚虽然已经变成了土砖房,可依旧改变不了崔老实一家贫困潦倒的境况,光是每年送去给崔家老娘的粮米银子,就如一座大山压得他们喘不过气来,更何况他们有六个孩子要养活。   现在六个孩子只剩五个了。   崔老实蹲在地头,惆怅的看着一片青翠的田野。   往年总是大郎带着几个兄弟跟在他身后做农活,几个孩子都知艰知苦,从来就没抱怨过干活太累,也没抱怨家里没什么好东西吃,相反的,每次出来干活都是高高兴兴的,还说笑话来给他解乏。   这也许便是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吧,只是……崔老实只觉胸口一阵发闷,只是大郎再也不会跟着他来犁地插秧了。   崔二郎也在崔老实身边蹲了下来,见着他爹那怅惘的眼神,瞬间,仿佛有人用手指狠狠的戳了下他的心房,莫名的有些疼痛——爹是在想大哥了吧?毕竟往年都是大哥跟在最前边一块到地头来的。   他的大哥身材高大,体格也健壮,为啥这急病就能将他从人间带走呢?崔二郎捏紧了拳头,额头上慢慢的滴下了汗珠子——他与崔大郎十多年兄弟,小打小闹有,可从来没有真正争执过,两人感情很好,一朝风云变,忽然间大郎就将他们抛下了,天人永隔,这让他实在不敢相信。   大哥不在了,自己现在该想的事情就是代替大哥将整个家撑起来,崔二郎转头望了望身边蹲着的老爹,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爹,今日先把杂草给整下,明日咱们便犁田吧。”   崔老实闷声应了一句,猛的转过头来盯住了崔二郎:“二郎,家里穷,到这个时候还没有给你娶上媳妇,你怨爹娘不?”   “哪能哩?”崔二郎忽然心慌慌,赶忙站了起来:“我的命是爹娘给的,要是没有爹娘,二郎早就已经死了,哪里还能埋怨爹娘。”   “二郎哇,我和你娘昨晚商量着……”崔老实有些局促,好半日才缓缓吐出了一句话:“咱们家穷,攒了好些年才给你大哥准备好媳妇本,可是没想到他却……我和你娘一合计,现在家里还没攒够你娶媳妇的银子,若是你大嫂……”说到此处,崔老实再也说不出话来,有些期期艾艾,憋了好半日才吐出一句话来:“你大嫂守孝三年以后若是想要另外嫁人咱们也拦不住她,不如你们兄弟几个里边有一个与她成亲,这就……”   “爹!”崔二郎大吃一惊,几乎要跳了起来,他转过脸去,不敢看崔老实的眼睛,一边嘀嘀咕咕道:“怎么能这样呢?大嫂是大嫂,我们……”   话到此处,崔二郎已经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才好,就连耳朵根子都红了。   “这也不是没法子么?”崔老实长叹了一声:“若是你能和你嫂子成亲,咱们家不用请媒人到处去相看,而且聘礼银子攒下来了,一举两得。”   “爹,大哥昨日才上山呢,怎么就说起这事情来了。”崔二郎有几分尴尬,跳下田去抡起锄头就开始除草,才挥了几下锄头,便觉得那杆子有些滑,根本抓不稳当。   直起身来摊开手,两只手湿漉漉的都是汗。   抬手去擦额头,这才发现自己早已满头大汗,汗水顺着额头脸颊流了下来,从脖子那处滚进了前胸后背,就连衣裳都湿透了。 第16章 姑嫂行(一)   对于卢秀珍来说,青山绿水就是巨大的宝库,从这里她能找到不少值钱的宝贝。   羊肠小道蜿蜒直上,似乎是翡翠里的一条玉带,若隐若现,花香阵阵,随风袭人而至,花瓣犹如美人香腮边的点点泪珠,慢慢随风坠落,在脚边不住的飘舞。阳光透过云层照了过来,将青山点染,透明的金黄就如被渲开的轻纱,薄薄的笼罩着林间的一草一木,卢秀珍的眼睛不住的朝山间望,想要看看这栖凤山里到底有什么宝贝。   一路走来,崔六丫和她聊了不少山里头的事情:“我们村子背后这座山可是有来历的,据说是西王母娘娘去赴蟠桃宴时经过这里,觉得山青水秀很好看,因此才将凤凰坐骑降在这里,好好休息了一阵子,所以这山的名字叫做栖凤山。”   “哟,还这么大来历?”卢秀珍笑了笑,前世的一些旅游景点,为了吸引游客,总要编出一些神话故事来,没想到这也只是沿用古人的创意而已。   “是呢是呢,这故事是我从小就听说过的。”崔六丫睁大了眼睛点了点头:“他们都说我们青山坳这边崔家的老祖宗有见过西王母娘娘的哪,说她生得很美,端庄贤淑,只是拖着一条长长的蛇尾,吓得他不敢朝前边去,只敢跪在路边顶礼膜拜。”   这八成是有读过《山海经》的闲汉在吹牛吧?见着崔六丫那一脸骄傲与虔诚样,卢秀珍不忍心打破少女心中固有的执念,只得暗自哈哈一笑:“不错,不错,他那运气可真好。”   “可不是呢。”崔六丫兴致勃勃的将路边的一丛青草拨开,领着卢秀珍朝山腰那边走过去,一边小声与她耳语:“这边有一个窝,我去年发现的,没有告诉别人听过,今日咱们就去那边瞧瞧,若是有,肯定有一大片。”   见着她一副警惕样儿,卢秀珍忍俊不禁,自己这小姑子可真是可爱又机灵。   两人踩着枯软的松针朝前头走着,鞋底有沙沙的声响,落在耳中,就如美妙的乐曲一般,卢秀珍的眼睛盯着树底下看,菌子喜欢生长在阴凉潮湿的地方,而且早几日刚刚才下过雨,正是菌子生长的好时节,今日应该能挖上一大筐子回去。   在前世,人工种植的菌子铺天盖地,农贸市场里到处都能见着码放得整整齐齐的各种蘑菇——像一把伞那样撑开的白蘑菇,圆圆小小的口蘑,胖乎乎的杏鲍菇,瘦津津的金针菇银针菇——这些都只能称之为蘑菇,哪有野生的菌子吃起来满口余香。   “哎呀!谁设的套,逮住了一只小鹿!”前方的崔六丫惊呼了一声,让卢秀珍浑身都有了力气——小鹿?这栖凤山可真是座宝山,竟然还有鹿!看起来山里应该有不少的好宝贝呢,穿越回到大周朝,真真是如鱼得水,幸甚至哉。   卢秀珍快走几步,便见着了草地里有个东西正在拼命的扑腾,旁边的草已经被它扑腾得七歪八倒的,凌乱不堪。再走近些,便见着一只全身浅浅金褐色绒毛的小鹿,还未长角,一双黑得如宝石的眼睛正哀怨的望着她。   小鹿半躺在地上,一条腿被夹子夹住,血迹斑斑,周围的绒毛已经粘成了一团,有些鲜血已经快要干涸,一块一块的很是扎眼。   “这是谁放的夹子?”卢秀珍见着小鹿的眼睛,心里就软得不行,赶紧伸手去掰夹子:“这么可爱的小鹿,也下得了手。”   “大嫂,别别别……”崔六丫慌忙拦住她:“这是人家放的,就指望着靠这个弄几个钱呢,这夹子不大,素日里也就能夹只兔子獾子什么的,昨晚竟然夹到了一只鹿,这人可真是运气好。”   “可是……”卢秀珍看着小鹿黑亮亮的眼睛,有些难受,这么漂亮的小东西难道就要沦为富贵人家口中的下饭菜了吗?   小鹿似乎也看出了卢秀珍眼中的怜悯,黑宝石一般的眼睛眨了眨,堪堪的似乎要掉下眼泪来,它努力仰起脖子发出了“呦呦”的鸣叫之声,似乎想要召唤它的朋友快来救它,声音里满满都是忧伤。   “六丫,小鹿是在叫它的父亲母亲哪。”卢秀珍再也忍不住了,伸手去抠那夹子的机关:“你想想,若是你进山采菌子,很晚都没回去,你爹你娘会不会着急?由己及人,小鹿不见了,鹿妈妈会有多么着急,。”   崔六丫愣愣的抱膝蹲在那里,看着卢秀珍用力将夹子掰开,本来还想说什么,可那话含在喉咙口,滑溜溜的朝下边滚了去,再也出不了声。   夹子被掰开,小鹿很聪明的将腿从夹子里撤了出来,它想支撑着站起来,可那条腿被夹了有一段时间,而且又受了伤,自然软弱无力,身子朝旁边一侧,又扑倒在了地上。   “大嫂,怎么办怎么办?”崔六丫有些惊慌,一把抱住了它,将脸孔贴在小鹿的脸上,只觉得温热的鼻息扑面而来,让她心里头忽然有些愧疚:“小鹿现在走不了路啦,那个下夹子的会不会过来把它捡回去卖掉?”   “别着急,你先带着小鹿赶紧走,我去找些草药来给它敷上。”卢秀珍直起身子,四处打量,山里有的是草药,那些止血的如半边莲之类,应该是能找到的。   果然,不出她的意料,才走了几步,就见着了一大蓬半边莲,她用刀子将半边莲小心翼翼的挖了出来,赶着去泉水边洗干净,把那叶子和嫩枝嚼碎,然后将已经烂成一团的枝叶敷到了小鹿腿上:“六丫,去找几根长短合适的棍子来。”   “棍子?”崔六丫好奇的睁大了眼睛:“作甚?”   “它的腿受伤了,自己没有劲站起来,得让它借助外力。”卢秀珍一边给崔六丫解释,一边轻轻的抚摸着小鹿的脊背,小鹿似乎知道她在救它,很是安静,将脑袋贴在她的腿上,一双眼睛温柔的看着卢秀珍。   那眼神就如水一般在荡漾,让卢秀珍心里头有说不出的的柔软,她将手贴在小鹿的背上,隔着那一层轻软的绒毛,她似乎能感觉到小鹿的心跳:“你呀,下次别一个人出来闲逛啦,你还年纪小,可不能离开爹娘,知道么?”   小鹿眨巴眨巴了眼睛,仿佛听懂了卢秀珍的话,卢秀珍微微一笑,低头用镰刀把自己的衣襟割破,用力拽下了一块布条,这时候崔六丫已经气喘吁吁的跑了回来:“大嫂,好不容易才找到了几根合适的。”   卢秀珍将棍子接过来瞧了瞧,大小粗细刚刚好合适,她用那破布条将小鹿的腿和棍子一起绑紧,伸手摸了摸小鹿的脑袋:“要是你能听懂我的话,过些日子你再到这溪水边来,我给你松绑,好不好?”   “大嫂,你可真是的,这小鹿还能听得懂你的话?”崔六丫站在一旁,见着卢秀珍向小鹿交代,嗤嗤的笑出了声:“若是这些野兽都能听懂咱们的话,那可有意思了。”   “说不定呢。”卢秀珍摸了摸小鹿的头顶,上边有两个小小的包,看起来这鹿角也快要长起来了:“小鹿啊小鹿,你下次可要当心了,千万别晚上出来乱跑,再碰到夹子,指不定就没有这样好运气啦。”   自己肯定是眼睛花了——卢秀珍仿佛看到了小鹿在点头。   捧了点溪水过来让小鹿喝了两口,粉色的舌头在她的手掌上舔着,有些微微的痒,小鹿喝过水似乎有了些力气,竟然慢慢的站了起来,卢秀珍拍了拍它的背:“走吧,回去吧,你阿娘肯定着急了呢。”   小鹿迈开腿朝前边走了一步,稍微趔趄了一下,可马上又维持了身子的平稳,它转过小脑袋朝卢秀珍依依不舍的看了一眼,这才慢慢的朝丛林深处走了过去,那金褐色的身影在初升的日头下,就如跳跃着的精灵一般,不多时就消失在树丛之间。   “真是奇怪,这只鹿那神态,好像还真能听懂你的话呢,大嫂。”崔六丫惊奇得张大了嘴巴:“我这可是第一次遇见这样的事情,那只鹿好乖巧,随你怎么动它,一点儿都不害怕。”   “因为它能看出我眼睛里没有恶意。”卢秀珍挽起了崔六丫一只胳膊:“走吧,咱们赶紧去采菌子。”   走到崔六丫说的地方,卢秀珍瞬间激动了,果然有个窝,是个大窝,而且是个鸡枞菌的大窝!   鸡枞菌是菌中珍品,它的肉肥厚细白,色泽如煮熟的鸡肉,吃上去口感也似爆炒鸡丁,有特殊的香味,故此从而得名。由鸡枞菌熬制的油,那可是世上难得的美味,用来炒菜,只需放上几小滴,整间屋子都充斥着香味,让人垂涎欲滴。   “大嫂,怎么了?”见着卢秀珍将衣袖捋上去了些,崔六丫有几分奇怪:“天气也不热哇,为何就将衣袖卷起来了?”   卢秀珍没有回答她,弯腰开始挖鸡枞菌,有这么多好东西在面前摆着,当然要惜时如金的大干一场了! 第17章 姑嫂行(二)   天气已经回暖,正是春耕前做准备的好时间,田间地头到处可见弯腰劳作的汉子,肌肤被阳光晒得成了古铜色,黝黝的发着亮光,额头上的汗珠子一滴滴的落了下来,滴到有些干枯的地里,瞬间便出现了一个黑色的小斑点。   日头越升越高,很快就到了中天,白花花的照着大地,将田埂那边走来的那个人照出了一团黑乎乎的影子落在地上,一点也不纤细,反而有些臃肿。她的手里挎着一个篮子,另外一只手提了一个茶壶,茶壶里该是装满了水,她走得有些吃力,迈不开步子。   “娘。”崔二郎一抬头,就看到了那边走过来的崔大娘,赶紧跳上田埂,奔到她面前将篮子和茶壶接了过来:“怎么你来了?六丫呢?家里不还有……大嫂么?”   崔大娘伸手捶了捶胳膊:“六丫跟着你大嫂去江州城了,今儿中午是我做的饭。”   “去江州?”崔二郎有些吃惊:“去江州作甚?”   “说是捡了两筐菌子,要拿去江州城里卖钱。”崔大娘摇了摇头:“唉,这两筐菌子又能卖几个铜板?还浪费脚程,这般走来走去的,耽搁时间,还不如到家里随便做点别的事情呢,现在正是农忙,哪里都有事情做。”   “孩他娘,别说了,秀珍才到咱们青山坳这边来,只怕是住得不习惯,想出去走走便出去走走罢,刚刚好六丫不也一直惦记着想去江州城里找事情做?就让她们去吧,你就别想这么多了。”崔老实拄着锄头上了田埂,回头招呼了那块地里的几个小子:“三郎四郎五郎,吃饭了哩。”   崔老实不怎么会给孩子取名,大郎的名字是请邻村的一个老秀才给取的:“这孩子看上去天庭饱满,眼中有灵气,用懐瑾最恰当不过了。”   口里头应着,谢过老秀才赐名,转过身去,崔老实又喊上了“大郎”,秀才取的名字虽则显得有文化,可这名字也太难写,而且崔老实觉得读起来挺拗口,还不如就叫大郎比较合适,故此从这以后,崔家几个娃都是安排行下来,后边加个郎字,最下边是个丫头,稍微有了点改动,叫六丫。   “娘,这是大嫂做的饭菜?”   崔三郎拎起茶壶先倒了一碗水,“咕咚咕咚”一口气喝完,擦了下嘴,低头就朝篮子里看,见着篮子里盛的东西,有些失落:“咋还是早上的玉米面饼子哩?”   崔大娘将一个菜碗端了出来:“这不还有咸菜么?”   崔四郎蹲了下来,抓起一张饼,夹了一筷子咸菜摊到上头,将饼子卷了起来,默默的啃了起来,崔五郎期盼的看了崔大娘一眼:“大嫂干啥去了?晚上是不是她掌勺哇?”   “怎么了怎么了?六丫煮的饭菜不好吃?怎么就非得叫你大嫂做菜哩?”崔老实瞪了几个小子一眼:“人家初来乍到,你们可要收敛着些!”   崔二郎在一旁抓着饼子啃了一口,心里头忽然间挺不是滋味,他转过头来冲着几个弟弟沉着声音说了一句:“少说几句成不?平常不都是吃娘烙的饼?怎么今日就有多话好说了?大嫂到咱们家里不是给咱们做苦力的,你们怎么就会欺负她?”   “不就是煮个饭菜,什么叫做苦力,什么叫欺负她?”崔五郎有些愤愤不平,一双手将饼子扯开,塞了一半到嘴里,两个腮帮子立即鼓了起来,他吭哧吭哧啃了两下,朝崔二郎瞥了一眼,含糊不清道:“二哥你都不帮自己人。”   “大嫂来了咱们家,就是咱家人,哪里还是外人?什么自己人不自己人的?”崔二郎有些生气:“五弟,你这都说的啥子话!”   崔大娘扯了绑在篮子提手上的毛巾递给崔二郎:“二郎,快擦把汗,说话这般高声作甚?你说得没错,你大嫂到了咱家,就是自家人,可你是哥哥,要让着五郎些,即便他说得不对,也不该朝他这么大声说话,细细的将道理说明白就行了。”   说实在话,崔大娘对于卢秀珍今日进城有些想法,为啥媳妇子才过来就急急忙忙的想往外边跑,怎么就不到家里头帮着她打理家中内务哩?这才第一日,就这般守不住,以后还有好几年,她……   崔大娘心中嘀咕,这老大媳妇只怕是靠不住哟。   “一家人在说啥呢,这般热闹。”   一个肥硕的身子从田间那边的小路挪着过来,肉嘟嘟的脸上挂着虚伪的笑:“哟,吃得不错嘛,玉米面饼子,还配咸菜哪。”   “花枝啊,来给你家汉子送饭哩?”崔大娘憨憨的笑了笑:“哪比得上你们家,隔三差五的还能吃上点肉。”   “哎呀呀,那是我汉子会挣钱。”女人笑得真是花枝招展,圆滚滚的身子卖力的摇了两下:“我家汉子脑瓜儿灵光,带着家中几个小子挣了几个小钱,也算不得什么,只不过若是老实有我家汉子这一半聪明,你们也就能过上好日子了。”   “婶子,你们家日子是过得不差,可听说大叔的银子没全给你哩。”崔二郎见着自家爹娘的脸被金家的婆娘臊得通红,忍不住开了口:“早些日子,村里不是都在说邻村那个……”   金大婶的笑声戛然而止,张开的嘴巴都没来得及收拢,她恨恨的朝崔二郎瞪了一眼:“你知道个屁,毛都没长全,也跟着别人来嚼舌根子!”   “我没说啥啊,婶子!”崔二郎一脸无辜的望着金大婶。   “哼!崔家二郎,年纪越大,就越发的不老实了,你以为我不知道你这狗嘴里还有什么好话吐出来?”金大婶连身子都顾不上摇来晃去了,拎着篮子气哼哼的朝那边地头走了过去。   “嗨,二郎,你干嘛说这样的话。”崔老实有些生气:“你瞧瞧,可把人得罪了。”   “是她先来挑事的,爹。”崔二郎有些不服,只不过也不习惯与崔老实顶嘴,只能小声分辩了一句,抓着饼子用力的咬了一口。   “她男人不好是她男人的事情,咱们不用去跟着别人嚼舌根子。”崔大娘见着崔二郎这模样,有几分心疼,伸手碰了碰他的胳膊:“言多必失,祸从口出,你爹也是怕你惹出事来,以后切忌莫要再这样乱说了。”   崔二郎低着头没有吭声,心里头闷闷的,爹娘就是这样老实惯了,才会被人欺负,谁见着他们都可以唾沫横飞的说上半日,他们气不过了出声反驳,就会被爹娘拦着不让跟那些长舌妇争吵:“咱家有困难的时候,他们帮过忙哪。”   帮过忙?无非是在他小的时候,有些乡亲顺便搭把手帮衬了些,可也不至于让爹娘卑微到这一步,处处谦让,不敢说一句得罪人的话。   若是大嫂今日在……不知为何,崔二郎心里忽然蹦出了一簇小小的火苗,就如暗夜里的一点星子,才遇着一点点火光,已经噼里啪啦的燃烧了起来。他想起了昨日她与赵里正和那个衙役头子针尖对麦芒的说着话,寸步不让,神情不卑不亢,讨要银子有理有据让人挑不出毛病来。   她要是在这里,听着人家欺负爹娘,肯定也会挺身而出的吧,崔二郎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心里轻松了许多,来日方长,家里多了一个性格刚强的,指不定能让爹娘也跟着改变态度呢。   “哎呀,看我这记性!”   一家人正吃着午饭,崔大娘忽然惊叫了起来:“过几日便是大郎的头七,我都没叮嘱秀珍和六丫带点香烛钱纸回来。”   “唉,只好我去江州城跑一趟了。”崔老实摇了摇头:“他娘,你现儿真是老了,没记性了,这么重要的事情都给忘记了,咱们可不能让大郎在地底下饿着冻着哩。”   一提到大郎,全家人都沉默了下来,四周一片寂静,只有远处偶尔传来蛙鸣之声。   卢秀珍与崔六丫回来得很晚,差不多酉时初刻才到家,此时夕阳正艳,照得天空一片金红,走在路上的那两个人,也被夕阳照得全身金红一片。   “哟,这不是崔老实家的小媳妇么?昨日才将你家大郎送上山,今日咋就到外头撒着脚丫子乱跑了呢?难道不该在家里好好的给大郎守着孝?”   尖锐刺耳的声音就如一把粗钝的剪刀将破布给划开,刺啦啦的响,那语气,格外的不舒服。卢秀珍抬眼看了过去,就见几个婆子婶子站在村口的大树下头,一个个歪着脖子斜着眼的在打量着她。   “各位大娘婶子,我年纪轻,不懂规矩,你们给我说说,我现在该怎样过日子哇?照你们说的,我是不是该干脆到大郎坟边修个棚子,每日里就管着给他早晚三炷香,对着他的灵位哭得喉咙发干,这才叫守孝?”   卢秀珍将嘴角微微翘起,笑吟吟的望着那几个瞪大了眼睛的婆娘。 第18章 姑嫂行(三)   村口的树有些年纪了,只怕是要两人合抱才能围住树干,枝条格外浓密,树冠亭亭,恰似一把华贵的翠玉伞,将树下站着的几个人笼住,金红的余晖从树叶从里穿了过来,打在那几个女人的脸上,阴影细碎不住浮动,让她们已经有了皱纹的脸孔显得更是层层叠叠。   “哎呀呀,你这说的什么话,好像我们还在故意要坑你似的!”有个肥胖如猪的女人终于回过神来,朝卢秀珍生气的呶了呶嘴:“大郎媳妇,守了寡就该有个守寡的样儿,你现在可再也不是姑娘家了,就该收敛着些,莫要到处乱跑败坏了我们青山坳的名声!你可要知道,做了寡妇不守妇道,那可是要浸猪笼的!”   “这大娘是谁啊?”卢秀珍转头望了一眼崔六丫,见她一张小脸蛋绷得紧紧的,很不开心的模样,有些奇怪,她到崔家两日了,还没见过六丫这拉长脸的模样呢。   “她是大伯娘。”崔六丫气嘟嘟的朝那女人瞪了一眼:“大伯娘,你在吓唬谁呢,什么浸猪笼不浸猪笼的,我大嫂哪里就到那个份上去了。”   “六丫头啊,你年纪轻,可不知道这伤风败俗的后果,我这不是在提醒你大嫂么,自己检点一些,也不会落那种下场了。”崔大婶瞥眼瞅着卢秀珍,嘴角露出了冷笑:“瞧她那模样,是能守得住的么?才到青山坳第二日,就到处乱跑,只怕是心早就野了呢。”   她身边几个婆娘听了这话,嘴角也撇了起来,上上下下的打量着卢秀珍,眼中有些鄙夷:“大郎媳妇,你这般着急朝外头跑做啥子哩,大郎的头七都还没过哇,你是想让他在地底下不得安生呢。”   “哦,这位是我的大伯娘啊。”卢秀珍没有理睬那几个附和着说风凉话的人,一双眼睛盯住了崔大婶:“若不是六丫告诉我咱们是亲戚,我还当真以为这是我们家的仇人在这里挑岔子呢。大伯娘,自己是什么样的人,看别人就是什么样的,你口口声声的说我心野,我看正是因为你自己心野了,才会这么觉得哪。”   “什么?”崔大婶的脸瞬间就红了,她眼睛一瞪,气势汹汹的朝前走了一步:“大郎媳妇,你说啥子哩?”   “大伯娘,现在正是要做晚饭的时候了,你不在灶台那边忙活,却跑到了村口来闲逛,这不是心野么?”瞧着崔大婶那凶神恶煞的模样,卢秀珍一点也不害怕,只是笑嘻嘻道:“我知道大伯娘关心我,特地出言提醒,可是我觉得大伯娘还是先管好自己再说,长辈不该给晚辈做样板?”   “你!”崔大婶登时间哑口无言,她骨笃着一张嘴站在那里,恶狠狠的盯着卢秀珍,胸脯一上一下的起伏着,看起来很是生气。   “大伯娘,若是没什么指教,那我可得先回去了,晚了怕爹娘担心哩。”卢秀珍举起手来朝崔大婶子挥了挥:“您也早些回去罢,免得还要别人出来寻你,还以为你跟谁偷偷摸摸的溜出去玩了呢。”   崔六丫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她一低头,拉着卢秀珍就往村里走:“大嫂,你可真会拐弯抹角的骂人。”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是她挑的事儿,就莫要怪我嘴巴上不饶她。”卢秀珍拍了拍胸:“放心,嫂子我可不是那种容易被人欺负的。”   虽然遇到了冷言冷语,可卢秀珍却毫不谦让的打了一个漂亮仗,心情舒畅步履也轻盈了许多,脸上笑靥映在金色的落日里,甜美动人,让迎面走过来的崔二郎心里头猛的一怔,站在那里只觉自己忽然间又呼吸有些艰难。   “大嫂,六丫,你们可算回来了,爹娘让我出来寻你们哩。”   崔二郎这话说得吞吞吐吐,有些别扭,脸孔似乎能滴出血来,幸好现在天边残阳似血,倒也不怎么看得出他的异样。   “二哥,我和大嫂是去江州城里卖东西了,没有什么好担心的,爹娘也真是,年纪越大就越谨慎啦。”崔六丫开开心心的朝崔二郎走了过去,伸手在荷包里摸了摸,掏出了一把铜板:“你瞧,今日我跟大嫂挣了不少钱!”   六丫的手在姑娘家里头算大的,那手掌摊开,就如小小的蒲扇一般,上头躺着不少铜钱,崔二郎粗粗数了下,差不多有五六枚:“挣了这么多?”   “二哥,你以为这是全部的?”崔六丫举起荷包晃了晃:“这还有呢!”   铜板的声音撞击着,清脆悦耳,仿佛间有人在奏乐一般,崔二郎有几分吃惊:“你们卖什么挣了这么多?”   “全靠大嫂能说会道!”崔六丫得意的一抬头:“我可真没想到这山里头的菌子能这么值钱!唉,想想真可惜,素日里挖到的菌子都自己吃了,都给糟蹋了啊!”   “六丫,话可不能这么说,自己吃了好东西怎么叫糟蹋呢?”卢秀珍微微一笑,走到了崔二郎的面前:“二弟,你等了很久?”   “没没没,我也是才出来。”崔二郎只觉自己手脚都没处放,眼睛不敢朝卢秀珍脸上瞧,他转过头去,看了看不远处的栖凤山,定了定心神再转过头来,恰巧撞上了亮晶晶的一双眸子,又赶紧心慌意乱的将视线调转开来。   “六丫,咱们走。”见着崔二郎的窘态,卢秀珍有些好笑,这淳朴的乡下少年,大抵是没怎么跟姑娘家说过话,害羞得很哪。   回到家中,晚饭已经摆到桌子上头了,崔大娘正拿着抹布揩手,见着卢秀珍与崔六丫走了进来,赶着上来招呼:“六丫,秀珍,咋去了一整天哩?我这里心上心下的,也不知道你们出了啥事没有。”   “哪里能出什么事呢,有大嫂跟着一起去了呢。”崔六丫笑嘻嘻的将篓子放了下来,把荷包举起在崔大娘面前摇了摇:“阿娘,我们今日挣了不少钱哩!”   “挣钱?”崔大娘惊奇的瞪大了眼睛:“你们俩?”   “是啊,我跟大嫂一起去江州城卖山货了。”崔六丫将荷包解开,把里边的铜板全倒在了灶台上,一个一个的将那铜板往崔大娘那边推,口里还念念有词:“一文,两文,三文……”   荷包里一共有十六文钱,崔六丫数清楚以后,把那些钱捧到了崔大娘面前:“娘,你给收起来,这是俺给哥哥们攒的媳妇本儿。”   “六丫,哪里轮得上你给我们攒媳妇本呢,是我们这些做哥哥的要给你攒嫁妆!”围在桌子旁的崔家几个二郎脸上都有些挂不住:“娘,你别听她的,给她收好了,到时候出嫁的时候一路打发做压箱钱。”   崔大娘乐得合不拢嘴,将那十六文钱收拢到一处,用抹布一个个的擦干净收了起来:“六丫,娘都给收着了,先给你几个哥哥都娶上媳妇,剩下的就是你的嫁妆。”   本来心里头还有一些埋怨,新来的媳妇怎么就这么贪玩,连带着将六丫的心也带野了,可现在见着这么多铜板,崔大娘瞬间将那些埋怨都抛到了脑后,望着弯腰舀水洗手的卢秀珍,赶忙招呼她:“秀珍,你也快些来吃饭。”   “娘,我们买了些香烛钱纸回来,到头七的时候好烧给大郎。”   卢秀珍擦干手走了过来,从篓子里拿出了一叠钱纸,和一捆香烛:“我也不知道哪些好,就在江州城里随便买了些。”   崔老实和崔大娘愣住了,看着红红的一捆香烛,两人心里忽然间堵住了,喉咙里干涩涩的一片再也说不得话。   “我还买了些菜回来,今日晚了,留着明日吃吧。”卢秀珍笑嘻嘻的指了指篓子:“六丫的厨艺不错,明日我们请她下厨。”   “买菜!”崔大娘惊呼了一声,赶着朝卢秀珍放在灶台边上的篓子扑了过去,她伸手朝里边一模,抓出了一大根筒子骨,再一模,又摸出了一副大肠:“秀珍哇,这……这……这得花多少钱哪!”   “娘,没花多少啊!”卢秀珍被崔大娘那激动的神色唬了一跳,在大周朝,没什么人吃猪下水,这大肠只花了三文钱就买到了,简直跟白送的一样,筒子骨稍微贵了些,因着上头粘了不少肉,屠户一定不肯少价,她好说歹说的,花了十五个铜板才买到。   “咱们哪里能这样胡吃海喝的哪?这两样要合在一处十七八文吧?”崔大娘将那副大肠拎了出来放到盆子里,蹲在那里叹了口气:“唉,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   “娘,不过是根筒子骨,一副猪大肠罢了,也不是啥值钱物事,您就别心疼了,我和六丫今日卖菌子卖了七十多文哪。”卢秀珍瞧着崔大娘这心疼模样就有些想笑:“娘,挣了钱不就是要花的?你快些过来吃饭。”   “七十多?”崔大娘猛的站了起来:“你们卖菌子挣了七十多文?”   “是呢是呢,我们遇到个有钱的,全是大嫂嘴巴厉害,说得那个人一愣一愣的,这才卖了个高价。”崔六丫喜滋滋的板着手指头算:“给大哥买香烛钱纸花了十五文,买这些菜花了十八文,大嫂给我了十六文……”   “应该还有些剩罢?”崔大娘皱着眉,心里头总觉得这数目归不拢。   “娘,还有些钱在我这里哪。”卢秀珍将腰间系着的荷包举了起来,轻轻晃了晃,青蚨撞击之声在这小小的农舍里回荡着,叮叮当当,煞是好听。   “秀珍啊,你那些钱也交给娘,娘来给你保管吧。”崔大娘的眉头这才渐渐的舒展开来,望着卢秀珍,眼睛弯了弯,露出了一个勉强的笑容:“按说我不该问你要钱,可你现儿还年纪轻,不懂怎么管自己的银子,先放到娘这里,好不好?” 第19章 姑嫂行(四)   月光从破窗外头漏了进来,照着床上隆起的一团,有些地方呈现出淡淡的银色,而有些地方却是黑乎乎的一团,随着被子的不断起伏,那银色与黑色的光影交错着,仿若有两队兵在冲突击杀一般。   被子已经很旧了,看不出上边的本色花纹,有些地方的纱面已经斑开,露出里边灰褐色的旧棉絮,手指从那破了的被子处伸了进去,揪着那旧的棉花絮子,似乎想将里边的棉絮一丝丝的给勾出来一般。   “他娘,这是咋的了,大晚上的睡不着?”崔老实睡得迷迷糊糊的,似梦似醒之间,总觉得旁边有响动,他伸手擦了擦眼睛,看见了自己婆娘正半靠着墙坐着,手里抓着被子,脸上有一种悲凉的神色。   跟她二十多年夫妻了,见着崔大娘这模样,崔老实便知道婆娘心里存着事睡不着,赶紧爬了起来,伸手将崔大娘给搂住:“想大郎了?”   崔大娘慢慢的点了点头,眼睛里头渐渐的漫起了水雾:“他爹,我觉得……命好苦哇!”   “命苦啥哩,咱们不还有二郎他们吗?大郎活不过来了,你想再多也没用,咱们还是安安心心的过日子,多挣点钱给二郎三郎他们娶媳妇,还有,六丫也不小了,今年都十五啦,再过两三年,咱们得合计着给她张罗个好婆家才行了。”崔老实用手拍了拍婆娘的胳膊:“睡吧睡吧,都大半夜了,该睡了。”   “我不是在说大郎……”崔大娘哽咽了一声,强忍着簌簌往下掉的泪水,一只手抓紧了被褥:“我是想到今日晚饭时分秀珍说的那些话心里头就难受……”   “秀珍说了啥?”听到婆娘提到新进门的媳妇,崔老实有些不解:“秀珍挺好的哇,脑袋瓜子活络,才进家门就挣了七十多文钱,这般聪明漂亮的媳妇哪里找去?你还说命苦,这不是命好么?”   “唉,他爹,我是说我命苦。”崔大娘抬起手来擦了擦眼睛:“你看哇,我那时候嫁到你们家,你娘是怎么样对我的?天天被她压着没好脸色看,只要手脚慢了一点儿就会被她骂。那时候你到外头好不容易挣了点碎银子,她就让咱们交上去,说什么大家伙住在一块,钱也要交到一处用……”   崔老实低着头,没有出声,心里头有些愧疚。   当年他刚刚成亲,看着水灵灵的媳妇,全身是劲儿,总想要多挣些银子回来给自己媳妇花销。只要村里村外有短工打,他就起早贪黑的奔了去,任劳任怨的干着活,攒了快两个月,这才攒够了一两银子在江州城里给媳妇买了一套胭脂水粉:“翠花,你搽上这个,保准比那花朵儿还好看。”   万万没想到,这事情被崔家老娘知道了,喊了两人福偶去训斥了一顿:“你们两人可真是有出息哪,挣了银子不交到我这里来,还偷偷的给花了!你看看你兄长他们两家,谁不是将银子交过来的?老三,人家都叫你老实,怎么我看着你咋就变了哩?是不是你媳妇撺掇着你藏私房钱的?”   崔家老娘脸色黑黑,对面前站着的水灵媳妇很是生气,以前儿子到外边挣的钱,一文不落的都交到她手里,可是,这才成了亲多久,儿子就有了私心,真是有了媳妇忘了娘!   “不是,不是翠花让我攒的,是我想给她买的。”崔老实挺身而出,将媳妇护在身后:“娘,你要怪就怪我,别冤枉了翠花。”   “看起来你这媳妇还不懂规矩,可得我好好□□□□她。”崔家老娘吸了一口水烟,慢慢悠悠道:“以后挣到的银子照旧要交到我这里来,别只顾着藏起来吃独食!老三媳妇,你站出来,我有话和你说!”   那时候的崔大娘年纪轻,面嫩,听着崔家老娘这般声色俱厉,吓得战战兢兢,摇摇晃晃的从崔老实身后露出了半个身子:“娘,我听着哩。”   “你给我出来!”崔家老娘脸上变色,一把拽住了崔大娘的胳膊,猛的把她扯到了跟前,一张嘴,一口白烟喷到了她的脸上,眼睛鼓得跟死鱼一般:“老三媳妇,我可告诉你,我还好好的活着没死哩,哪里就轮得到你来伸手!”   崔大娘唬得不敢出声,只能委委屈屈的低头应着话:“婆婆息怒,媳妇没有想要插手中馈的意思。”   “没有这意思就好,我就怕你心里头咒着我快点死呢。”崔家老娘眼睛一横:“下回手脚勤快着些,你大嫂二嫂都要带娃,只有你是个没事人,别死懒好吃的等着人伺候你,眼睛机灵点,看见有事情就赶紧做了!”   “知道了,婆婆。”崔大娘无话可说,只能点着头,就如小鸡啄米。   这一声“知道了”便让崔大娘过了二十多年的苦日子,那年分了家,她觉得自己或许可以轻松些了,谁知婆婆却似乎不打算放过她,虽则没有住在一起,可过些日子总是会打发人喊她过去伺候着:“分了家是一码事,尽孝道又是一码事,那些不孝顺的人,死了以后是要下油锅的!”   崔家老娘说话的时候,金鱼眼瞪着媳妇,阴森森的有一种说不出的压力,崔大娘只要见着那眼神,早就软成了一团,哪里还赶有半分反抗。她头上沉甸甸的压着一座山,这么多年来从未好好的歇息过,直到最近卢秀珍进了门,她这才忽然有了一点欣喜。   她做婆婆了,她也有可以指手画脚命令的人了。   可是,崔大娘不是那种狠心肠的人,对着卢秀珍,她怎么也摆不起婆婆的谱来,只想将她和六丫一样当自家闺女看,可是晚上发生了不大不小的争执,让崔大娘忽然又觉得心里凉了好几分。   得知了卢秀珍和六丫卖山货卖出了七十多文钱,除了买东西的花销,每人还分了些钱,崔大娘便在心里头盘算,家里又能多攒些钱,日后可以拿了做大用处哩。可六丫很自觉的把她那十六文交上来以后,卢秀珍却压根没提起交钱的事情,崔大娘心里头就有些不是滋味,这媳妇进了门,就是一家人,当然要把钱交给她这个主持中馈的婆婆手里来,怎么能就当没有这回事一样呢?   崔大娘最后没忍住,还是提了一句,她觉得像卢秀珍这么乖巧的姑娘,应该只要轻轻一点醒就会听从她的安排,可万万没想到,媳妇回了她一个“不”字。   落日余晖穿过窗户照了进来,她的眼睛闪闪发亮,比那落日还要亮。   “娘,这些钱我不能给你,我还有自己的打算,等我挣了大钱,到时候我自然会要交银子给你的。”   她说得那么轻巧,仿佛天上有钱掉下来一般,崔大娘呆呆的望着媳妇,实在不知道她怎么就那样有把握可以挣到大钱——这世道,男人要挣几两碎银子都难,她倒好,开口就是要挣大钱,哪有这么容易咧!   “秀珍哇,赵里正给了五六钱银子……”   昨儿媳妇接了银子说到时候再给自己说用处的,可到现在她只字未提,这是打算霸占着银子不成?毕竟那是城里来的官爷们将坛子打烂了才赔的钱,总不能被她一个人给占了哇。   “娘,你放心,这银子我一文不少的会给你,只是不是这个时候。”卢秀珍笑着朝她点了点头:“我和六丫拿了去江州城的铺子里称过了,五钱多一点,六钱不够,到时候我还一两银子给你。”   还一两?有这样的好事?崔大娘只觉得自己头都是晕乎乎的,擦了擦眼睛再打量了下站在自己面前的卢秀珍,娇小玲珑的个子,一双眼睛清澈如水,身上穿的衣裳颜色有些旧,可依然掩盖不住她标致的身段。   难道自家这媳妇是有来头的?娘家给了她不少压箱银子?   不对啊,崔大娘心中只觉蹊跷,知道自家穷,村子里头的姑娘没人愿意嫁过来,邻村的听说嫁进崔老实家,一个个退避三舍:“一家老实头子,处处被人踩着,到现在还住着漏风的窝棚,谁想嫁哩!”   故此他们只能咬咬牙出了十五两银子的聘礼到远些的地方去聘媳妇——若是卢家有钱,也就不会卖女儿了。   “秀珍哇,你且别说这些大话,先将银子放到娘这里,等你要拿银子作用的时候,你再到娘这里来要。”   在这山旮旯里头,女人家能有什么地方花钱?买胭脂水粉?搽了给谁看?新衣裳也不必买,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凑合着穿就是了。崔大娘实在想不出来卢秀珍为啥一定要抠着银子在手里头——多年的媳妇熬成婆,自己好不容易有了个媳妇儿,也得尝尝婆婆无上尊严的滋味。   “算了算了,秀珍说她要用钱,肯定是会有用处的,你也别逼着她了,你想想当年你被娘压着的时候,心里头肯定也不舒服。”崔老实总算是领会到了自家婆娘为何心情不痛快,赶紧爬起来点上了蜡烛,倒了碗水过来递给崔大娘:“仔细上火,哭伤了眼睛。”   “哎……”崔大娘接了粗茶碗在手里喝了一口,长长的叹息了一声:“他爹,跟着你在一处我可没占半点强,当年被婆婆压,现在又被媳妇压,我这命哇!”   “秀珍哪有压你哩,只是你心里过不去那道坎罢了,秀珍能到咱家来守望门寡,她就是个懂事的,你便放心随她拿着这点银子罢,左右就几钱,又没有多少。”崔老实伸手按住崔大娘的肩膀:“他娘,你是个能容人的,放宽些心思就好了,钱多钱少又怎样,只要咱们一家子和和睦睦的就好。”   崔大娘呆呆的端着水碗坐在那里,银色的月光照着她半张脸,眉眼已经舒展了许多。 第20章 姑嫂行(五)   晨雾萦绕着农舍,院墙旁边的桃花李花枝桠似乎要将那层薄纱挑破,露出自己带着露珠的尖尖花苞儿来,粉□□红的小点,宛若夜空里的繁星,一点点的在那淡白颜色里闪烁着,慢慢的现出了它们初放的美丽。   崔家的屋顶上,蒸蒸的升起了缕缕青烟,淡淡的青色与白色交织在一处,模糊了远处的山峦,颇有雾里看花的韵味。   “哎呀,崔老实,你们家一大早的在弄什么哪,这样香。”院子门口探进了一个脑袋,鼻子耸了耸:“香,真是香。”   崔老实有些不知所措的搓了搓手:“没啥,没啥,烙鸡蛋饼子哩。”   “鸡蛋饼子?”那人睁大了眼睛:“你家也舍得吃鸡蛋饼子了?”   “没、没……”崔老实结结巴巴,都不知道该说什么话才好:“是怕大郎媳妇吃不惯,这才给她烙一张哩。”   “啊哟哟,你们家对大郎媳妇这么好,只怕是有盘算的吧?”门口站着的中年妇人猥琐的笑了起来:“毕竟家里还有四个没娶亲的哪!”   崔老实的脸瞬间红成一片,口中喃喃,不知道该怎么回答,那妇人撇了下嘴,攀着门槛朝站在台阶上的崔老实翻了个白眼:“可别太惯着你家大郎媳妇,把她惯出一身的毛病,仔细她翘尾巴!”   “砰”的一声,震耳欲聋,站在门口的妇人惊愕的转过头去,就见着崔二郎将一捆柴掷在地上,眼睛死死的盯着她:“我们家对我大嫂怎么样,轮不到你来指手划脚,还不快些回你自己家给男人做饭去!”   妇人惊诧的张大了嘴巴,眼珠子鼓得跟池塘里的青蛙一般,一只手撑在腰间,一只手伸了出来,唾沫横飞的骂了起来:“哟,好你个崔二郎,你是哪根葱哪颗蒜,老娘家里的事情还轮得上你来指手划脚?啊呀呀,多了个守望门寡的媳妇,崔老实家咋就不一样了哩?莫非这里头……”   “二郎,二郎!”崔老实憋红了脸,慌慌张张的赶了过来,一把拉住崔二郎:“你今儿是咋的了?还不赶紧给刘三嫂子赔个不是?”   崔二郎一扬脖子,犟着站在那里,高高的抬着头,正眼也不瞧那边,门口的妇人愈发生气了,嘴巴皮子一张一合的骂了起来:“崔二郎,你还敢不听你爹的话?呵呵,这可真是有意思了,你爹娘做了一辈子老实人,到了你却要上天了吶。”   这妇人是崔老实家的邻居,男人姓刘,人家都叫她刘三嫂,这刘三嫂懒得出奇,仗着生了三个儿子便神气活现,自以为是刘家的大功臣,家里的事情全是男人和儿女做,她没事便出来溜达说说闲话。   崔家与刘家隔得不远,而崔家要比刘家更穷,所以刘三嫂最喜欢来崔老实家闲逛,从这破蔽的农家小院,她能找到一种属于自己的优越感。   崔老实与崔大娘最不喜欢与人争强好胜,刘三嫂每次跑过来损崔家,他们都默默的受着了,这样便将刘三嫂更是趾高气扬,只要是吃饱了饭没事干,或者是和男人吵架了,就会跑到崔家这边来晃荡晃荡,明里暗里将崔家踩上一顿,这才心满意足的回去。   今日一早,刘三嫂便闻到了香味,伸长脖子一看,不远处的崔家的屋顶上炊烟袅袅——崔老实家在做啥好吃的?他们能吃啥好东西?刘三嫂心中好奇,赶紧跑过来看个究竟,没想却被崔二郎给噎着了,这口气自然咽不下去。   “上天又咋的?还蹿到你们家屋顶去了不成?”   清亮亮的声音宛若早晨初出鸟巢的乳燕,婉转娇啼,那声线清澈干净,没带一丝杂质,煞是好听,只是这反问的语气却使得刘三嫂有些不自在,她抬眼望了望,就见一个纤细窈窕的姑娘站在自己面前,五官生得实在精致,只是脸有些微黄,看上去气色不大好。   这就是刚来崔老实家的小媳妇吧?刘三嫂轻蔑的看了卢秀珍一眼,这瘦津津的,跟一把菜似的,还是她的对手?竟然不知天高地厚的跑出来要与自己较量,真真可笑!   “大郎媳妇,也不知道你前世造了些什么孽这辈子才这般命不好哩!议亲的时候许了户穷得要喝西北风的人家,而且还守了望门寡,你这般克夫之命,还好意思出来蹦跶?若我是你,肯定躲到屋子里不出来见人!”刘三嫂瞥眼瞧着卢秀珍,这小媳妇儿面嫩,自己几句话就能将她臊回去,还敢跟老娘来斗?我呸!   “没想到这青山坳还出了个算命的神婆哪!这位嫂子,要是你有这般本事,你咋就不把自己的命改好一点呢?瞧你穿的这衣裳,上头还有几个补丁呢,也好意思出来蹦跶?先回去将衣裳换了再说吧。”卢秀珍笑吟吟的望着刘三嫂,一点也不胆怯,气定神闲。   这些粗言粗语,前世听得颇多,倒也打了点基础,抗压能力杠杠儿的。   刘三嫂一愣,不由自主朝自己身上望了过去,瞥见衣襟裤管那里的两个补丁,心中暗暗叫了一句失策,自己该穿过一件像样的衣裳来不是?现在倒被这小媳妇捉住了短处奚落了一番,真真是八十岁老娘倒绷孩儿,脸上挂不住。   “大郎媳妇,你可别逞能,你们崔家可比我们家穷多了。”刘三嫂轻蔑的看了一眼站在院墙边上的崔老实与崔二郎:“你没见着他们的衣裳,都旧成啥样了?”   “这位嫂子,你莫非是想给我们家送衣裳来的?只不过看你穿着的衣裳,估计也不会有什么好东西送过来,这样吧,你的心意我们领了,你家那些破破烂烂的衣裳还是你们自己穿吧,我们等着过些日子裁新衣穿,到时候换下来的衣裳送到嫂子家里去,嫂子你千万莫要嫌弃啊!”卢秀珍弯了弯腰,笑嘻嘻的朝刘三嫂福了福身子:“我在娘家的时候口无遮拦惯了,嫂子你可别生气,若秀珍有什么地方说得不对,还请嫂子指教。”   刘三嫂气得胸膛一起一伏,一张脸红得就像过年贴的门联儿一般,她蹬着卢秀珍好一阵子,可偏偏却找不出能反驳的话来,呼哧呼哧喘了两口气,猛的转过身,蹬蹬蹬的走开了去,那脚步又重又急,听得出来她实在生气。   “秀珍哇……”崔老实挠了挠脑袋,这可怎么办才好哩,得罪了乡邻,以后这关系要修复就为难了。   “爹,怎么了?”卢秀珍甜甜的一笑:“爹有什么事情吩咐?”   “唉,你年纪轻,有些事情不懂,千万莫要逞强哩,人家暗地里做些手脚,咱们都不知道防备。”崔老实摇了摇头,话里话外满满的不赞成:“小心驶得万年船,何必跟人争长较短?她不就是说几句难听的话么,左耳进右耳出也就是了。”   “爹!”崔二郎闷闷的喊了一句:“你总是这么说,可人家却不愿意放过咱家,你看这刘三嫂子,越发的猖狂了,就连咱家吃早饭都要跑过来损几句,还不是看咱们家不跟她争辩,随着她挖苦?你再看看村里头的人,个个将大伯和二伯家看得起,却把咱们家踩到了脚底下,还不是看着咱们家老实好说话?”   “……”崔老实抬起头来,目瞪口呆的望着崔二郎,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儿子怎么今日忽然就有这种想法了呢?平常不都是好好的听着自己的教导?   “二弟,话也不能这样说,村里人看得起大伯二伯家,不仅仅是咱爹娘老实的问题,最重要的是咱家穷。这世间的人,有几个不趋炎附势的?你看看咱们家,茅草屋顶土砖房,身上穿的衣裳破旧不堪,有时候吃了上顿还没下顿,你再看看大伯二伯家,青砖大瓦屋,身上光鲜齐整,村里人谁不会觉得他们家比咱家强?不去跟强的人凑一块去还来黏着咱们家?好歹到他们家去坐着还能喝盏茶,指不定还有花生瓜子招待,到咱们家,有什么能蹭到的?”   崔老实听了这话,头压得更低了,只敢瞅着自己的脚尖。   媳妇这话说得实在在理,他心里头也明白是这么一回事,可是他怎么样才能让家里富起来哩?光只是每年要交给老娘的供养银子粮米,就已经让他喘不过气来了,更何况这些年要抚养六个儿女,他可真是舍出了一条老命来才将几张嘴糊住。   “爹,是不是我说话过分了些?”见着崔老实的背慢慢的拱了起来,脑袋只一味的朝地面低了去,自己只能望到他的后脑勺,卢秀珍有几分愧疚,自己的话是不是有些重,让这老实人都不敢抬头了。   “没、没、没……”崔老实低头朝屋子里头走,声音低低:“秀珍,你没说错,就是这样哇,咱们家穷,被人瞧不起。”   “爹,你难道就没想过要挣大笔的银子,盖青砖大瓦屋,让家里人都穿上新衣裳?”卢秀珍瞅着那弯得快成折尺的身影,心中难受,忍不住脱口喊了出来。   “挣大笔银子?”崔老实站住了身子回过头:“怎么挣?” 第21章 真相清(一)   一口黑色的锅架在灶台上,红色的火苗舔着锅底,不住朝上头蹿,照得灶台旁边的人脸都亮了起来,崔大娘朝灶膛里头塞柴火,担忧的看着正在旁边忙活的六丫,忍不住喊出了声:“六丫,少擦两下肥肉,留着等有大事的时候还能当用呢!”   崔家穷,吃不起猪油,每次煮饭的时候,就将放在碗柜里的那一小块肥肉拿出来到锅底擦一擦,也能偶尔见着一个油星。早几日办大郎的事情,崔家正正式式的到屠户那里割了几斤肉,崔大娘让那屠户捡着肥的划拉,就是想着到时候还能给家里头剩点,又能对付几日光景了,可没想到今日崔六丫和卢秀珍一起床便在合计着要烙鸡蛋葱花饼。   “阿娘,你歇着,别累着了,这儿有我们哪。”   两个人像商量好了一般,推着崔大娘往外头走:“您到外边走走,转上两圈就能回来吃饼了。”   崔大娘骨笃了嘴不肯挪身子,往常六丫做饭菜就手松,一块肥肉经她的手,最多就能用两三日,这可怎么行,家里哪能耗得起!故此到了做饭的时候崔大娘便牢牢的霸占着灶台不让女儿近身,即便六丫嚷着要来掌勺,她也得到旁边站着看她怎么做。今日这媳妇和女儿一道劝着她出厨房,崔大娘觉得这里头有名堂,保准是又要大手大脚的乱用肥肉了——现儿天气还不热,一块小小的肥肉能对付上十来天哩,自己可得盯紧些,崔大娘打定了主意,生死都不肯走开。   见着崔大娘意志坚决,卢秀珍与崔六丫只能让步:“得,那娘你就烧火吧,我们来烙饼。”   才低头烧了几把柴火,崔大娘就隐隐的觉得有些不对劲,慌忙坐直了身子朝对面看:“秀珍,六丫,你们准备烙啥饼哩?”   ——她听到了轻微的敲打声!好像是极脆的东西被撞碎了一样,崔大娘的心提了起来,感觉好像是在打鸡蛋哇!   “阿娘,我们今早烙鸡蛋葱花饼。”六丫一边用筷子打着蛋黄,一边探出半个身子,对着崔大娘嘻嘻一笑:“阿娘,好久没尝过鸡蛋了。”   崔大娘的手哆嗦了起来,鸡蛋葱花饼!这两个丫头怎么就能胡闹哩,这鸡蛋是攒了让崔三爷捎到江州城里去卖了来贴补家用的,怎么能自家给吃了呢?崔大娘一只手揪住衣襟正在心疼,就听着“砰砰”两声,那边又敲了两个蛋。   “你们……准备敲几个蛋啊?”崔大娘忍不住站了起来:“别瞎闹,一点儿家底都要给你们败没了。”   卢秀珍有些哭笑不得,这崔家还有家底儿?就几个鸡蛋而已,崔大娘那模样,仿佛是搬走了金山银山一样。   “娘,怎么着也该打四五个鸡蛋吧,咱们家人多啊!”卢秀珍手起蛋落,“扑扑”一声,又敲掉了一个蛋。   “秀珍哇,这鸡蛋能换钱,一文钱一个呢!”崔大娘着急得手都抖了起来,打四五个鸡蛋来做烙饼,她们又不是大户人家,怎么能扛得住这般大手大脚的浪费!   “娘,没事的,也不过四五文钱,以后能挣回来的,弟弟妹妹都是长身子正能吃的时候,怎么能让他们每天都吃那种东西呢?”卢秀珍口里说得轻言细语,可手下一点都没闲着,帮着崔六丫擀面皮儿,手指尖尖,动得飞快。   “不过四五文……”崔大娘打了个哆嗦,昨日花了十多文买菜,今日一早就打了四五个鸡蛋,这么吃下来,一个月光饭米银子就得好几两,还别提人情礼数,这要是算下来,一个月要挣多少银子才够哇!   “秀珍啊,你省省吧,咱们家可不是殷实户,咋能这样胡吃海喝的呢?”崔大娘眼巴巴的望着崔六丫手中的那个碗,黄澄澄的蛋黄已经搅碎,与蛋清伴在一处,一碗的嫩黄,看着就觉得很好吃的样子。   “阿娘,你别担心啦,大嫂说过了,以后会挣很多的银子,让咱家每日都能吃到肉呢。”崔六丫快乐的用筷子和动蛋黄蛋清,筷子下边形成了一个小小旋涡,不住的在旋转着,就如她此刻快乐的心情一般——崔六丫现在很相信卢秀珍,毕竟昨日和她一块儿去江州城卖菌子,轻轻松松就挣了七十多文,换到以前,是绝不可能的。   “也不过是运气好,才挣了七十多文钱,总不可能天天都有这样的好运气,也不会天天有那种好的菌子捡。”崔大娘嘀咕了一句,慢腾腾的坐了下去,肚子里头咕噜咕噜的声响让她停了嘴,她已经有些日子没尝过鸡蛋的滋味了,现儿闻着那香味,也有些动心。   锅底黑黑,上边起了一层油,汪汪的荡漾着,闪闪的发亮,勺子舀了调好鸡蛋的面粉浇了下去,“刺啦”一声,白烟腾腾的升起来,伴随着一股浓香直扑鼻子,六丫一只手拿着锅颠了两下,面粉服服帖帖的粘在锅底,正好一个圆圆的大饼样儿,卢秀珍赶紧抓了一把葱花洒上去,细微的“噗嗤”两声,一种带着些许春天新发的青草般的香味儿就勃然而出,与那鸡蛋的香味调和在一起,让人只觉得全身上下都轻松起来。   “好香,好香!”崔三郎从外头走了进来,凑到灶台边看了看,眼睛都睁圆了:“鸡蛋葱花饼!”   崔六丫点了点头,很是骄傲:“大嫂说,好好干活,以后每日有肉吃!”   “是吗?”崔三郎惊讶的张大了嘴:“大嫂,每日都有肉吃?”   卢秀珍微微笑了笑:“三弟,我不会说假话,只不过这要大家一起努力才行。”   “大嫂,你要我做什么,只管吩咐!”崔三郎的心忽然轻松得像一只小鸟,在树枝上忽上忽下的跳跃着,他望着卢秀珍,眼里带着崇拜,在这青葱少年的心里,卢秀珍的形象登时高大了几分。   “我自然会有让你们做的事情。”卢秀珍冲崔三郎笑了笑:“到时候你可要卖力气哟!”   “我知道!”崔三郎快活得手脚都没处放,他擦了擦手:“六妹,我来帮你和面粉,大嫂,你去歇着。”   卢秀珍见着少年那跃跃欲试的样子,抿嘴笑了笑,将盆子交给了他,刚刚走到一旁去擦手就听着外边有人在大呼小叫,中年妇人的那声线,就如刀片,将纸张刮得蹭蹭作响一样,卢秀珍只觉自己耳朵都要被那薄薄的声线割破了。   她大步走了出去,三下两下便击退了对手,刘三嫂落荒而逃以后,卢秀珍挺着胸骄傲的朝屋子走过来,却对上了两双充满惊讶和崇拜神色的眼睛。   “大嫂,你真厉害!”   崔四郎与崔五郎手里捧着粗瓷碗,下巴都快要掉进碗里了——以前刘三嫂总能压着他们家一头,今日被大嫂三言两语便打发了,真是一个字——爽!   “这不是大嫂厉不厉害,是她本来就没有理。”卢秀珍笑着看了看两个差不多高的少年,两人长得很像,让她几乎分不出彼此来,看起来是一对双胞胎:“四弟五弟,你们将大嫂的话记在心里,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咱们不去欺负别人,可是别人欺负到咱们头上也别忍着,忍得多了,人家自然觉得你好欺负,一个个都爬到你头上来了。”   “嗯!”崔四郎点了点头,大嫂说得一点都没错,是不能太惯着那些人,爹娘总是说别伤了和气,可人家却从来没想过他们是不是伤了和气。   崔老实走在卢秀珍后边,心里头有些担忧,自家这个媳妇确实不错,可就是太要强了,现儿还教着几个小子不要忍让——能不忍让么,自家还有什么底气跟人去争吵?   吃早饭的气氛有些奇怪,几个小的吃得兴高采烈有滋有味,两个老的捧着鸡蛋葱花饼张不了嘴,虽然那饼闻上去可真是香,只是崔老实与崔大娘却没那快活心思。   一个担心家中银子不够花,一个担心卢秀珍会让崔家成为村里人的眼中钉。   “秀珍哇……”崔老实与崔大娘几乎是异口同声。   “啥事?”卢秀珍抬起头来,看着自己一脸愁容的公公婆婆,只觉有些惊诧:“你们怎么不吃呐?是这葱花饼没烙好?”   “不是不是,我吃不惯葱花,给你们吃吧。”崔大娘将自己手中的饼又放回了盘子里头:“你们正是长身子正能吃的时候,得多吃点。”   她不由自主用上了卢秀珍的话,看了一眼桌子边上坐着的几个孩子,有些心酸,孩子们都乖巧懂事,只是跟着自己和老实遭了不少罪。   “娘,你自个儿吃,别说吃不惯葱花,前儿那汤里头不也搁着葱花,你一气喝了两碗汤哩。”卢秀珍将饼子夹起来放到崔大娘手里:“以后好吃的东西还多着呢,娘你就别省着给我们了,自己吃。”   崔大娘怔怔的望着卢秀珍,好半日才问出了一句话:“秀珍哇,今日你和六丫还去山里捡菌子?”   “娘,我们自然是要去的,趁着这天气好,多捡些出来好攒钱哩。”   “那……”崔大娘犹犹豫豫:“还要去江州城?”   “昨日那窝鸡枞菌已经被我们捡干净了,还得过几日才长出来,今日只怕是捡不到这么好的货了,要是卖不了大价钱,也没必要去江州,路上耽搁的辰光都不合算。”   听卢秀珍说不去江州城,崔大娘舒心的笑了起来,大郎媳妇一心想为家里好,可毕竟身份尴尬,一个寡妇老往外头跑,村里肯定少不了会有风言风语。 第22章 真相清(二)   果然,如卢秀珍所预料的那样,今日进山,已经没捡到那么大一窝的鸡枞菌了。   这鸡枞菌长的地方是有讲究的,不是我们想象的那样,菌子长在潮湿阴凉的地方,只要扒拉开一片树叶就能在树根那里见着一大片的菌子。鸡枞菌之所以被称为菌种珍品,并不是因着它的数量少,而是因为它美味,营养丰富,吃上去甚至会让人产生在吃鸡肉一样香醇的错觉,而它的生长环境也是与众不同。   一般肉质优良的鸡枞菌,都是与蚁巢伴生的,它们的基柄与白蚁巢穴相连,散生甚至是群生,当气温升高白蚁窝长出小白球菌以后,鸡枞菌也就会慢慢的长出地面。昨日挖到鸡枞菌的那地方有一片松树,松针满地,松香阵阵,地面上泥土枯软,估计底下有一个大白蚁窝,这才会有这么多的鸡枞菌,卢秀珍一边观察着地面上的叶子,心中一边合计,今日是不可能再挖出这么大一丛来了,除非进到深山里去瞅瞅,有白蚁丛生的地方,就该长有成片的鸡枞菌。   没有鸡枞菌,别的菌子也是好的,卢秀珍发现这青山坳里头有不少菌子,各种各样牛肝菌、青头菌、奶浆菌,看得她眼花缭乱,心里头喜滋滋的,这些菌子有不少都狠美味,而且拿了晒干以后都是上好的山珍,等着到冬天可以卖上大价钱哪。   一边弯腰捡着菌子,卢秀珍一边传授崔六丫关于菌子的知识:“咱们多捡些鸡枞菌做成菌油,到时候可是上好的调味品,开酒楼的时候用得着,吃了鸡枞菌油炒的菜,嘴巴里好几日都是香的,对那味道总会念念不忘。”   “真的么?”崔六丫听得入神,作为一个厨艺爱好者,听到美味就双眼放光:“好嫂子,你快教教我,怎么做菌油呢?”   “选取最好的鸡枞菌……当然,别的菌子也可以做啦,”卢秀珍拿出一朵很大的牛肝菌在崔六丫面前晃了晃:“将菌子洗干净,用手撕成一条一条的,,或者撕成碎块,切成丁状,都行,然后加入花椒、干辣椒放到油锅里炸,若是想要味道更鲜美些,可放入八角五香再佐以切碎的鸡肉粒或者是其余的鲜味,油炸过后,将鸡枞菌里炸出来的水给撇了去,只将油和菌条肉丁捞起收了坛,想吃的时候拿了出来当菜吃,或者可以做菜的时候放点这样的油,美味无比。”   “大嫂,你快别说了,我都馋得要流口水了。”崔六丫吸溜了下鼻子,用棍子拨开几片树叶,在下头看到了一小簇冒头的灰白色菌子:“大嫂,瞧,这里也有伞把菇。”   “嗯呢,咱们多捡些,今日要在家里做饭,不好去江州城,咱们就把它们晒干了做成干货,等着过节的时候背了去江州城卖。”卢秀珍一边回答,手也没空着,赶紧将菌子一个个的捡了起来——这不是在捡菌子,这是在捡钱哩!   “大嫂,咱们就靠卖这个菌子能发财吗?每日有肉吃?”崔六丫的手脚不会比卢秀珍更慢,她满心都是欢喜,又有些淡淡的担忧:“大嫂,这菌子是有时节的,不会每日都有,菌子卖完了咱们不是挣不到银子了吗?”   “六妹,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这大山就是个宝贝疙瘩,咱们的吃穿用度都得从这上头来哪。”卢秀珍抬头看了看栖凤山,这山连绵数里,山高林深,里头肯定有不少好东西,只要自己用心的去发现,不愁找不到发家致富的路子。   姑嫂两人背着竹筐朝前边走了过去,很快就走到了小溪那边,流水潺潺从灰白色的岩石上飞溅下来,碎琼乱玉恰似点点珍珠一般,卢秀珍弯腰捧起一把溪水放到嘴边尝了一口:“这泉水真甜。”   “嗯,都说是西王母用簪子划了一下,栖凤山上就多了一道山泉呐。”崔六丫提到西王母的时候,眼中全是虔诚:“这山泉流到山下,跟京城那边的金水河汇合到一处,是龙脉的一支哪!”   “京城?”卢秀珍有些惊诧:“这江州城跟京城难道没多远?”   “不远不远,江州城过去便是京城,若是想进皇城根儿瞧瞧,坐马车左右不过一个多时辰的事情哪。”崔六丫笑嘻嘻的望了望卢秀珍:“大嫂,你怎么连京城在哪都不知道哇?”   卢秀珍一怔,赶紧补救:“我爹娘死得早,兄嫂对我不咋样,根本不与我说外头的事情,别说是京城在哪里我不知道,就是连青山坳在哪个方向我都不晓得哩。”   “原来是这样。”崔六丫听了一个劲的叹气:“你那兄嫂跟我大伯二伯一家人似的,都不将我们当亲人看,只想将我们踩到脚底下,他们就捞着手儿看热闹。”   “人家越是瞧不起我们,我们便越是不能让别人看低,咱们要活得好好的,让瞧不起咱们的人只有羡慕的份。”卢秀珍拍了拍崔六丫的肩膀:“走吧,咱们继续找菌子去。”   “嗯。”崔六丫点了点头,眼神坚定,大嫂的话没错,自家一定要活出个名堂来,让村里头那些人只有眼红的份儿!   两人寻过去好几里路,来到了一处昨日不曾到过的地方,这里有一片极大的阔叶林,绿油油的叶子反射着金色的阳光,满满都是明媚芬芳。卢秀珍仰头望了望那些参天大树,几乎要惊喜得叫出了声,这些树种都是后世难得一见的珍惜,珙桐、连香、水青……看起来这栖凤山确实是有宝贝,这是没有被人为破坏过的好地方。   忽然间,一阵“呦呦”之声传了过来,清亮亮的就如铃铛在树林间洒落,不多时,一个小小的脑袋从树丛后边探了出来,闪亮如宝石的眼睛,幽深机警,还带着一丝说不出的纯真神色。   金褐色的细细绒毛,后腿上绑着一根木棍……卢秀珍捂住了嘴,几乎要惊呼出声,这不是昨日她救下的小鹿么!   “大嫂,鹿、鹿、鹿!”崔六丫也惊讶得说话不清,只会喊出“鹿”那个字眼来。   小鹿慢慢的朝前边探出了一条腿,颤颤巍巍的走了一步,又犹豫着停了下来,似乎想要确定卢秀珍她们后边是不是还有人,停着站了一阵子,它忽然间撒腿小跑着过来,奔到了卢秀珍身边,它很欢快的将头挨到了她的腿上,轻轻的擦了擦,旋即又低下头来叼着她的裤管朝后边拽。   “这是要我做什么呀?”卢秀珍弯腰摸了摸小鹿的脑袋:“要我看啥呢?”   “大嫂,是不是它想要你给它换点药?”崔六丫在旁边琢磨了一阵,见那双黑幽幽的鹿眼只是朝那条受伤的腿看过去,心有所悟:“大嫂,你找些草药给它另外敷上试试。”   崔六丫说的没错,那只鹿果然是来要卢秀珍给它换药的。   它安静的躺在那里,任由着卢秀珍将那绑着腿的布条拆下来,又任由她将嚼碎的草药敷到它受伤的腿上,一点反抗都没有,似乎还很惬意,卢秀珍继续将木棍做夹板将小鹿的腿绑了起来,绑好以后摸了摸小鹿的脑袋:“小家伙,快些起来,别耍赖,要活动活动腿才能好得快哟。”   小鹿很听话的站了起来,小脑袋偏了偏,黑宝石般的大眼睛转了转,竟然有那么一丝丝调皮。   “回去吧。”卢秀珍轻轻扯了下它的耳朵,毛茸茸的,柔软得令人想将它带回家去,好好的喂养着,不让它受一丁点伤害。   小鹿乖巧的蹭了蹭卢秀珍,这才依依不舍的原路返回,看着它小小的身影消失在树林里,卢秀珍瞬间有些惆怅,若是换在前世,自己肯定会用手机将小鹿可爱的模样拍下来,没事做的时候就拿了看看,现在只能凭着记忆去想象它撒娇的样子了。   “大嫂,指不定这只鹿以后会给你叼灵芝过来哩,我们村里的老人们都说,鹿住着的地方就有灵芝,要是咱们能得一支大灵芝卖给药堂,也是一笔不小的收入呢。”崔六丫一边说着,眼睛都亮了起来。   听村里的老人们说,很多很多年以前,有人进山采到了一棵血灵芝,后来卖出了三百两银子的价钱,那人从此便发达了,盖房买地讨姨娘,摇身一变就成了乡绅。后来村里有不少人都朝栖凤山里钻,灵芝没采到,被老虎蛇虫咬死咬伤的倒有好些个,慢慢的这倒山里采灵芝的热潮就冷了下来。   “发财是要有命的,没那命数,怎么也羡慕不来。”   村民们都叹着气,只能用这话来安慰自己,日子久了,再也没见灵芝现过面,大家越发相信这富贵天成的话:“人家有那命,前世烧了高香做了善事,咱们只能看着他这辈子享福啰。”   灵芝?卢秀珍心中一动,想发家致富,不一定要靠灵芝,这山里的宝贝可不少哪,自己得慢慢的考察考察,总得闯出条适合自己的路子来。 第23章 真相清(三)   夜幕低沉,更漏声声,雕梁画角上数滴清露摇摇,仿佛间就要坠落到玉阶之上,发出清脆之响。远处隐隐烟树,早已被黑沉沉的夜色给掩盖,看不出原来的青翠欲滴,只见一排排站在那里,从书房这边看过去,鬼影憧憧,如同神出鬼没的魑魅魍魉。   轻轻的一声唿哨响起,声音极细,可在这寂静的夜晚,却依旧能让人有几分警觉。   这声音,似夜枭的啼叫,嘲哳难听。   荷花池边有一个水榭,雕花格子窗开了一扇,站在外头踮着脚尖朝里边看过去,能见着一个负手而立的人。   “老爷,已经有了消息。”   站在门外的人压低了声音,那话就如纸片,一点点的吐了出来。   “进来说话。”   门扎扎作响,地面有一小条黑影,站在门外那人,躬身朝那门缝处轻手轻脚的走了过去:“老爷。”   “事情办得怎么样了?”那人没有转过背来,只是声音里透着一丝威严,能想象到他此刻板着脸的模样。   “办妥当了。”来人半弯着腰,头低低的压了下去,声音也压得极低:“京城和京城周围几个州都查遍了,凡是在那年五月初五那日捡到的孩子,全部已经摸了个底,一共有四十六人,这批人里有七个已经死了,三个死在十岁之前,四个在十岁以后,其中有一个,是最近才死的。”   “最近才死的?”负手而立的那人缓缓转过身来:“怎么死的?”   “回老爷话,病死的。”   “病死的?这么凑巧?就在这几日里头死了?”那人抬起手来,摸了摸胡须,一脸深思:“可着人前去查看了?”   “老爷,那个江州姓李的都头带人以捉拿逃犯的名义去那村子探查过了,确实是死了,李都头还用刀子砍了下尸身,他说血是暗红色的,不是装死,真是死透了的。”   “哦,如此甚好。”那人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微微停顿了一下,忽然又像想起了什么来似的,若有所思的点了下头:“那个李都头可看清了耳朵后边有没有三颗红痣?”   “没有红痣,李都头说特地俯身去看了,没见着。”   “那姓李的……可靠否?”   “老爷,他有把柄在我手里,绝不敢撒谎。”   “唔,这样看来死的那人确实不是我们要找的那个人了。”站着的那人沉默了一阵,然后徐徐开口:“另外三十九人,先查看下他们耳后有没有红痣,若是有,想个法子将他给弄死,绝不能放过,若是没有,也得想个法子将他们送去牢房里关着,务必查清他们经历的一切事情,有些人或许故意将那三颗红痣给弄没了,故此一定要彻底调查是不是曾经做过什么手脚,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老爷,知道了,属下这就着人去办。”那人躬身应着,慢慢的往后退了去。   “记住,切忌莫要露出半点痕迹,现儿已经不是二十年前,不能肆无忌惮。”那人深深凝望了一眼谦卑的手下,幽幽的叹息了一声:“你跟了我多年,自然知道其中的利害。”   “老爷,您且放心,即便您不吩咐,属下也会想到这一点的。”   “唔,我自然相信你会办得很好。”那人嘴角露出了一丝微笑来:“陆明,这么多年了,你从未曾失手过,我不相信你,天下便没有我值得信赖的人了。”   “属下现在有的一切都是老爷给的,自然要竭尽全力为老爷做事。老爷务必请将心放回肚子里头去,属下肯定会将这一切都办好的。”   表了忠心,那人又弯腰郑重行了一礼,这才蹑手蹑脚的走了出去,瞬间水榭重新陷入了一片寂静。   那人走到窗户边上,看着那条黑影一掠而过,身手极为灵活,轻轻喟叹了一声。   “老爷,何故叹气?”水榭门边站着两个人,皆穿着黑色的衣裳,贴在那里站着,就如那地府里的黑无常,阴气森森。   “世事无常啊。”那人又长长的叹息了一声,背着手踽踽而行,从半开的门里走了出去,远处的一点灯光照着,迷迷茫茫的黄,隐没在幽幽的黑夜里。   静夜,死一般的寂静。   走廊里响起了轻轻的脚步声,碧纱窗边删过了一个人影:“是谁?”   “我。”   从走廊那边来了几个人,走在最前边的是一个中年儒士,身边的书童提着一盏灯,他们的身后跟着一位年近六十的老者,背着一个布囊,看上去慈眉善目。   “刘先生来了!”门边站着的中年汉子有几分激动,快步走了出去,朝那老者行了一礼:“刘先生,望穿秋水哇!”   老者摸了摸胡须,微微笑着颔首:“不好意思,老朽有些私事,耽搁了一日。”   “刘先生,咱们不说多话,你快来瞧瞧我们家公子。”中年汉子满脸焦急,手一伸示意老者跟着他进去,自己身子一转,就如旋风一般,步子橐橐的朝雕花门那边过去了。   推开雕花门,一种说不出的甜香扑鼻而来,墙角安放着一只鎏金铜兽壶,一缕熏香袅袅的从壶嘴里冒出,淡淡的白色,到了末梢转成了极浅的青色,慢慢散开不见踪迹。   鎏金铜兽壶的旁边有一张很大的拔步床,帐幔低垂,看不清床上那人的模样,拔步床之外,有两个丫鬟低头站在那里,看不清眉目,但是从身形上来看,都不属于娇弱型的,两人腰间缚着的腰带颇有些奇怪,一节一节,既不像玉带,也不像一般丝绸。   “公子回来这两日,有何异状?”那被唤作刘先生的老者上前一步,朝床上躺着的那人打量了一眼,嘴角露出了一丝惊讶之色:“还没醒来?”   “是。”一个丫鬟点头道:“公子是昨日回来的,一直没有醒来。”   “刘先生,是不是那药有什么不妥当?”守门的中年汉子有些着急,一步冲到了老者的面前,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腕:“你说了七日之后可以自己醒来!”   “胡三七,你别乱来!”送着刘先生过来的中年儒士上前一步,面有不悦之色:“刘先生自有把握。”   “哼,老兰,你莫要太相信他人,知人知面不知心!”胡三七哼了一句,脸上的虬须根根竖起,显得有些凶恶:“刘先生,你快些出手将我家公子救起,否则……”   老者不慌不忙的看了胡三七一眼,露出了一丝微笑:“若是老朽想要加害你家公子,此刻也不会站在这里,胡护卫,你说是也不是?再者,不是老者自己来的,是你们请老朽来的,你家公子要是真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你们是不是也难逃其咎?”   胡三七一愣,紫棠色的脸孔更是红了几分,他的手慢慢松开,一脸羞愧。   “说了好些次,让你行事前多想想,莫要粗鲁,可怎么就是改不掉这毛病?”中年儒士朝老者行了一礼,毕恭毕敬:“胡护卫也是担心公子,请刘先生莫要见怪。”   “呵呵,老朽这一辈子什么没见过?兰先生请莫要担忧,既然老朽答应了此事,一定会将它做妥当的。”老者拔步床边坐了下来,一个丫鬟赶紧撩起帐幔:“还请先生为我家公子诊脉。”   老者不再说多话,闭着眼睛,一只手搭在了床上躺着那人的脉门上,好半日都没说话,屋子里只听到轻轻的呼吸之声。   “刘先生。”胡三七憋了好一阵子,老者甫才张开眼睛,他便急不可耐的凑了过去:“我家公子没事罢?”   “无碍。”老者微微一笑:“各人体质不同,你家公子禁不住多睡了一两日也属常理。”他伸手从布囊里取出了一个小瓷瓶:“将这瓶子里的药给你家公子服下,灌一碗米汤,半个时辰之后他便会好了。”   “瓶子里……”胡三七犹豫了一阵子,还是开口相询:“瓶子里头装的是什么药?”   “胡护卫,你可是大夫?”老者笑眯眯的望向这五大三粗的汉子,只觉他既啰嗦却又有些傻得可爱。   “不是。”胡三七慌忙摇头:“刘先生,你准备收徒?”   “既然你不是大夫,那问我这瓶子里头是什么药又有何用意?我即便是告诉了你是什么,你也不知道呢。”老者笑着朝他点了点头:“你放心罢,我不会害你家公子,想害他早就轮不到他活着躺在这里。”   他将瓷瓶的盖子揭开,倒出几颗细小的药丸:“为了让胡护卫放心,老朽先服几颗。”   “刘先生……”胡三七有些尴尬,但并未阻止,看着老者一仰头将那几颗药丸吃了下去,这才朝老者弯腰行礼道:“刘先生,胡某冒犯了。”   老者哈哈一笑:“难得有胡护卫这般一心为主的人,老朽敬佩得紧,哪里会觉得冒犯?”   “胡三七,你莫要再乱搅和了,让刘先生赶紧开方子,公子身上还有一道刀伤,醒来以后还得好好将养着些呢。”中年儒士朝胡三七摆了摆手:“你只需负责公子的安全便好。”   “兰先生,这位胡护卫可是粗中有细,倒也不必责备于他。”老者凝视着胡三七远去的背影,高高大大,犹如铁塔,不由得点头赞道:“这样的人,多多益善。” 第24章 真相清(四)   清晨的阳光有些淡,犹如碎金点缀在枝头,给初发的新花镶上了一条金边。清风微微吹得花枝乱颤,那细碎的阳光便从枝头坠落下来,在地上晃来晃去的动个不歇。   雕花门半开着,胡三七半靠着门坐着,脑袋不时的朝里边,嘴里嘀嘀咕咕道:“怎么还不醒?怎么就不醒呢?”   门里边的一个丫鬟吃吃的笑出了声音:“胡护卫,刘先生说了,公子大概要辰时才得醒,现儿还早着呢。”   胡三七挠了挠脑袋:“就不兴公子早些醒?”   丫鬟从门后露出了半张脸,嘴角带笑:“胡护卫这也太心急了些。”   “灵鹊,怎么能不心急,好不容易找到了公子,可还得闹这么一出,现在国公府和宫里头肯定都在挂心哪,若是公子早些醒,也好派人送信去让他们安心。”   “唉,你说得也是,娘娘心里头能不惦记着么?只盼公子快些醒来,也好让娘娘将心给放下来。”丫鬟叹了一口气,一只手轻轻的挠着门上的花纹:“只不过现儿也不是合适的时机,总要先将那边给摆平了才好说话。”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大周朝早就不是二十年前的大周朝了。”胡三七哼了一声,胡须又是根根翘起:“邪不压正,那些人自然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公子,公子!”   屋子里传来呼唤之声,胡三七猛的站了起来,拔腿就朝内室冲:“灵燕,公子醒了?”   “我看他眼皮儿刚刚似乎动了下。”拔步床前站着的丫鬟回过头来,一双明亮的眼睛里有着些许惊喜神色:“刘先生说辰时能醒,现儿已经是卯时末刻,我估摸着也该是要醒了,故此喊了公子两声。”   “哎呀,你这声音也太轻了些!”胡三七大步走到床前,气沉丹田,大喝了一声:“公子,该起床啦!”   这一声,恍如惊雷,只将外边树上的鸟雀都惊得扑扇着翅膀飞了起来,“扑棱棱”的一阵响,数片树叶纷纷扬扬的飘落了下来,淡淡的绿色衬得碧纱窗更幽深了一些。   外边响动太大,床上躺着的人似乎真的被惊到,一只手微微的动了下,胡三七惊喜交加,猛的扑了过去:“公子,公子!”   灵鹊与灵燕两人看着那宽阔的后背,又相互看了一眼,叹了一口气:“胡护卫,你且让开些,莫要将床给压坏了。”   “你们俩又来骗我了,这床是上好的黄花梨做的,怎么会坏,怎么会坏?”胡三七一鼓眼珠子,腮帮子也跟着鼓了起来:“你们就是想骗我走开,是不是?”   “胡护卫,之所以我们姐妹这么说,是因着……”灵鹊笑嘻嘻的走了过来:“这些服侍洗漱的事情,自然是我们来做,胡护卫若是想替公子换衣洗漱,我们姐妹也是愿意的,刚刚好能偷懒。”   胡三七看了看床上那人,撑着床板站了起来:“我先出去等着,们来给公子换衣裳。”   他大步走了出去,靠着门站着,眼睛望向了碧蓝的天空,此时日头已经过了树梢,阳光金灿灿的洒在了地上,玉阶前的草地,一片翠金之色,那萱草妩媚的招展着细叶,恰似胡三七刺客的心情。   “老天有眼,公子终于醒来了。”胡三七双手合十,嘿嘿的笑了起来。   房间里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声,伴随着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你们是谁?”   声音里有几分惊讶,却没有恐惧。   “公子,你莫要慌,我来给你说清楚。”胡三七慌忙冲进了屋子,朝坐在床上的年轻人抱了下拳:“请公子原谅在下鲁莽之举,在下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胡大叔?”那年轻人惊呼了起来:“你怎么会在这里?”   “公子,你再莫叫我胡大叔了,喊我胡三七便是。”胡三七脸上露出了一丝尴尬的笑容,他有些不好意思的摸了摸后脑勺:“我确实姓胡,可这大叔却是不敢当的。”   “胡大叔,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此为何处?我的爹娘弟妹呢?他们人在哪里?”年轻人趿拉着鞋子站了起来,眼睛打量了一下房间,脸上有一丝茫然:“胡大叔,那日我和你一块去打猎,回家以后就觉得有些头晕,后来全身发烫,慢慢的就什么都不知道了,怎么醒来我就到了这里?”   胡三七站在那里,手脚似乎都不知道往哪里放,他低头碎步走到了那年轻人面前,一个壮汉此刻看起来像个做错了事的孩童模样,着实有些滑稽。   “公子,我把实情告诉你,你可不能生气。”   “你说,我不生气。”年轻人抬了抬眉毛,一脸的莫名其妙:“你不是栖凤山那边胡家村的猎户吗?怎么……”   “公子,栖凤山那边没有个胡家村,我也不是猎户,我是骗你的。”胡三七抬起头来,眼神真诚:“我是奉命去接公子回家的。”   “奉命接我回家?”年轻人更是莫名其妙了:“我的家在青山坳,我爹娘不过是个庄稼人,怎么会下命令让大叔来接我?”他看了看胡三七,猛然打了个寒颤:“胡大叔,那你之前接近我,可是有预谋的?”   胡三七瞪着眼望着他,看上去很无辜的样子。   “公子,莫非你不知道自己的身世?崔老实和他婆娘没跟你说,你是他们捡回来的?”旁边站着的灵鹊和灵燕间胡三七期期艾艾说不明白,有些按捺不住:“公子,你本来是一极富极贵之家的公子爷,只是造化弄人流落到了那穷乡僻壤,现儿时局已经比原先有些好转,故此公子的家人这才来接公子回家。”   “我……”年轻人有片刻的发呆。   还是很小的时候,他就被堂兄弟骂野种,哭着回去找爹娘询问,两人只是摸着他的头说:“别理他们,你就是我们的孩子。”   “真的吗?”他擦掉眼泪,抬头期盼的望着爹娘,两人的脸色都有些发僵。   爹娘是老实人,不会撒谎,见着他们的神色,他心里已经明了:“爹、娘,他们说的是真的,是不是?”   爹没有回答,娘只是默默流泪。   “大郎,不管别人怎么说,你都是我们的孩子,咱们是一家人。”   这是爹最终说出来的话。   他抱住了爹的腰:“爹,你就是我的亲爹,我才不听那些人胡说呢。”   粗粝的手掌摸索着他的脑袋,有滚烫的泪水滴落在他的额头,他抱着崔老实,心里有说不出的舒坦,他再也不会因着听别人提起“野种”这两个字而觉得难受,他有爹有娘,虽然他们没有什么能力,虽然家里很穷,可他们养育了他,爱护着他,这就够了。   这么多年过去了,青山拗渐渐再也无人提起这事,而忽然,今天有人却说到他不是崔老实的儿子,多年前的记忆又重新被勾了起来。   “不,我就是我爹我娘亲生的,你们在胡说些什么?”年轻人回过神来,冷冷一笑,那笑容里,竟然被有一种说不出的威严,这与他的穿着打扮极不协调,仿佛是黑暗的房间里有一颗珍珠在熠熠发光,看得灵鹊灵燕两人不由自主的低下头去。   “公子,我们没有胡说,这事情是真的!你的耳朵后边有三颗红痣,是不是?”胡三七慌忙抬起头来,两眼有热切之光:“公子,你莫要以为我们是骗你的,这是真的,你那亲娘是……”   “胡护卫,这事儿让我来与公子说罢。”   胡三七转过头去,便见着兰如青站在门口,穿着一袭淡青色的衣裳,看上去十分儒雅。   “老兰你可算来了。”胡三七就像见着亲人一般奔了过去,一把攥住了他的手:“公子不相信我们的话,怎么说也说不清。”   “胡三七,你快放手!”兰如青眉毛皱了起来,他的手被胡三七攥得紧紧,实在有些吃痛:“你这脑子你那嘴,只要莫把事情越说越糟就已经谢天谢地了。”   “好好好,你与公子说去。”胡三七眉开眼笑的放开手:“老兰,你来了我就放心啦,你能将死的说成活的,把假的说成真的……”   “胡三七,请你快快出去!”兰如青的脸色有些不好看。   “出去就出去。”胡三七显得有些莫名其妙,站在那里摸了摸脑袋,但还是很听话的走了出去。   灵鹊与灵燕相互看了一眼,两人也默默转身离开。   “这位先生,你要与我说什么?”站在屋子中央的年轻人看了看兰如青,脸色渐渐缓和:“我不想再听你说我不是爹娘亲生的。”   “我也不想说这话,可事实上,”兰如青盯住了那年轻人:“崔大郎,你确实不是崔老实的儿子。” 第25章 真相清(五)   窗外的眼光透过碧纱窗户照了进来,地面上有着幽幽的黑影,或许因着有一层朦胧的碧纱罩着,雕花显得有些淡,不是一塌糊涂的黑,期间还有点灰色的印记。   站在屋子中央的崔大郎,此刻已经跌坐在了床头,年轻的脸庞上有一种迷惘彷徨的神色,仿佛是一个陷入迷雾中的人,怎么也找不到回家的路。   “崔大郎”,兰如青喊出这个名字来,他再也没办法伪装,就如洪水陡然间漫卷过河堤,将一切都扫荡得干干净净,他在胡三七和灵鹊灵燕面前表现出来的镇定,顷刻间便不复存在,只剩下困惑与慌张。   “我爹娘是谁?”   过了许久,他才慢慢的恢复了常态,抬起头来,望着站在自己面前的兰如青:“你又是什么人?”   “你的父母……”兰如青沉吟了一下,这才缓缓开口:“他们的身份我暂时还不能告诉你,你只需记住四个字:贵不可言。”   “贵不可言?”崔大郎冷笑了一声,猛的站起身来,一双眼睛死死的盯住兰如青:“连说都不能说?那你们干嘛还来找我?”   “公子,你别激动,现在不告诉你是为了保护你,等着以后你自然会知道你父母是谁的。至于我,只是你外祖父家的一个远房亲戚,他看我落魄潦倒,特地给我在府里找了个差使,目前我负责公子的饮食起居。”兰如青神色淡淡,似乎并不觉得崔大郎的反应有多奇怪,只是微微笑道:“公子放心住下便是。”   “我想回家。”崔大郎快走两步,从兰如青身边擦过,冲到了门边。   “公子,万万不可!”守在门口的灵鹊灵燕已然出手,两个姑娘看上去娇怯怯的,而出手的时候却是快如疾电,没等崔大郎看清楚,两双手带着风声已经到了面前,他唬了一跳,赶紧往回退了一步:“两位姑娘……”   “灵燕灵鹊,你们可莫要吓坏了公子。”胡三七站在外边跳脚:“谁让你们出手的?你们难道不记得自己该做什么?好生服侍公子,不能有半点闪失,怎么还动起手来了?”   “胡护卫,你放心,我们姐妹俩做事有分寸,更何况公子还能背着弓箭去打猎,也不是什么随随便便就能被吓住的,你说是不是?”灵鹊回头朝胡三七笑了笑:“若是胡护卫出手呢,只怕公子会抵挡不住的。”   “我怎么会对公子下手。”胡三七咕哝了一句,拉长脖子朝屋子里瞅了瞅,扬声道:“公子,你放心罢,我们不会害你的。”   崔大郎拧紧了眉头:“我知道你们没有恶意,可此时我只想回家去见我爹娘。”   “公子,回不去了,因着此刻你的身份已经是个逝去的人了,栖凤山的乱坟堆里有你的一个坟包,前边墓碑上刻着的字写得明明白白。”兰如青同情的看了崔大郎一眼:“这世间再无崔大郎这个人,只有一个姓许名懐瑾的公子。”   “许懐瑾?”崔大郎喃喃自语了一句,忽然间瞪大了眼睛:“莫非……我父母是皇亲国戚?”   当今圣上正是姓许。   兰如青只是静静的望着他,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那就是了。”崔大郎摇了摇头,忽然间愤怒了起来:“为何他们不要我?为何他们要将我扔到外边二十年?这个时候他们再想来找我回去,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我要回青山坳去,我要和我爹娘一起过日子,我爹娘给我定了一门亲事,下个月就要成亲了!”   “公子,你那位未婚妻,现在已经到了青山坳,守了望门寡。”兰如青说得心平气和,仿佛在与他说一件市井里流传的新鲜事一般。   “……”崔大郎倒退了一步,眼神带着些许绝望:“你们这是断了我的后路?”   “公子,我们这是在救你和你爹娘。”兰如青轻轻的吐了一口气:“公子,你母亲的仇家已经寻了过来,要将你除之而后快,他行事素来心狠手辣,从来不给人留半分余地,斩草必然除根,他若是要找到了你的藏身之处,不仅仅是你,就是你爹娘、你的弟弟妹妹们全部得死。”   虽然兰如青的语气很平淡,可是说到“死”字时,却咬得有些重,让人听起来有些不寒而栗。崔大郎怔怔的望着他,似乎想要从他脸上看出什么破绽来,可是兰如青那张脸实在是太平静了,让他看不出半分端倪。   “果真如此?”他轻轻的问了一句,很明显有些犹豫。   “公子,事到如今你只能相信我。”兰如青见着崔大郎显然已经没有了当初的那种抵触情绪,这才上前一步,笑容可掬的朝崔大郎行了一礼:“公子,若是我们想加害于你,此刻你早就已经不在人世了,现儿你还活着,这就是最有力的证明,咱们是友非敌。”   “可是……”崔大郎长长的叹息了一声:“我爹娘含辛茹苦将我养大到二十岁,正是要给家里出力挣银子的时候,我又如何安心让他们在青山坳吃苦,而我却在此处闲着无事可干!”   “公子,你放心,你的家人我们会想法子周济的,前天你那媳妇儿和妹妹背了些菌子到江州城叫卖,是我让园里的管事买了她们几斤菌子。”兰如青微微颔首:“公子,我们肯定不会让你的养父养母再过以前那种吃了上顿儿没下顿儿的日子了。”   “是吗?”崔大郎眼睛一亮,脸上露出了快活神色:“你真的会让我爹娘过上好日子么?那快点拿些银子去青山坳,给他们盖一幢青砖大瓦屋,嗯,还买上十来亩地……”   “公子,我不能这样做。”兰如青伸出手来摇了摇:“若是我无缘无故送银子给他们,别说你养父养母不会收,便是村里的人也会议论纷纷,万一这事儿传了出去,传到了你母亲那个对头耳朵里,肯定会怀疑这事情的,那这样便是害了你养父母一家,不仅仅帮不到他们的忙,反而会让他们身首异处不得善终。”   “那……”崔大郎颓然的坐了下来,一脸沮丧:“我怎么忍心看着我的爹娘过那样的日子而我却不能尽到一点孝道!”   “公子,你莫要着急,我见你那守寡的媳妇倒是个灵活人,到时候看看她能不能带着你养父母一家挣几个活络银子,便让她代你尽孝罢。”提到那个年轻的小寡妇,兰如青的脸色也开朗了些:“她勤劳能干,而且能说会道,若是能一直替你守着寡,倒也不愁你养父母日子过不去。”   “什么?要她一辈子给我守寡?”崔大郎脸色一变:“她才十七哪,大好韶华。”   “夫君死了,守寡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兰如青不屑一顾:“公子你莫要太心软。”   “可是我并未亡故,这分明是一种欺骗,让她来代我向我爹娘尽孝,而我这个做儿子的却在外边逍遥吗,这对她来说太不公平!”崔大郎咬了咬牙:“不行,不能耽误了她!”   “公子,你要是想要做孝子,我倒也可以派人将你送回青山坳去,只是你一回到那里,肯定不出三日你们家就会遭变故,不是我诅咒你,这可是真话,像你母亲的仇敌,绝不会让一个活口留下来。你此时想尽孝,害怕耽误人家姑娘的青春年华,可你回去以后的结果变是让你的家人跟着你陪葬。”   兰如青的声音极其清冷,就如一滴凉水落在石阶上,冷冷的响声,让崔大郎心生寒意。   或许他说的是真话,否则他们怎么会花那么大的功夫将自己弄出来,肯定是到了不得不出手做这件事的紧要关头。崔大郎捏紧了拳头,心里有些难受,没想到自己不仅不能让爹娘过上舒心日子,反而会替他们招来杀身之祸。   “你说我那娘子勤劳能干,果真如此?”   现儿,他唯一希望的是,他的未婚妻要为自己多想一想,最好是不要替他守寡,这样会耽误她的终身。   “真是能干。”兰如青点了点头,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意,耳边响起一个清脆的声音:“这位爷,这是栖凤山最好的鸡枞菌,一斤十文,很便宜哪!”   “啥?你这菌子,竟然要卖十文钱一斤?鸡蛋才一文一个!”跟着他一道出来的管事眼睛瞪得溜圆:“姑娘,你去集市上看看,两文一斤就顶天了!”   “哎呀呀,这位爷,这可不是集市上卖的那些菌子,这可是极品鸡枞菌!”甜甜的笑脸就如春花一般娇艳,将筐子擎得高高:“您看看,集市上的菌子,哪有这么好的?”   筐子里的菌子洗得干干净净,上头还带着些许水珠,看起来新鲜得很。   “不就是伞把菇嘛,当我没看见过?你说它叫啥?鸡什么菌?”管事有些迷惑,拿起一个菌子看了又看。   “爷,这可不是伞把菇,这是鸡枞菌,不信你买些回去试试,能吃出鸡肉的味道来。”   “要是吃不出鸡肉的味道,那我去哪里找你退钱?”管事瞪了瞪眼睛:“瞎说啥哩,鸡肉,我还鸭肉哩!”   “做不出鸡肉的味道,那是你们家厨师不行,不如将我这妹妹招进府去,她用这鸡枞菌做菜,定然能做出鸡肉的味道来。”   兰如青笑了,这姑娘可真是厉害,不仅高价卖菌子,还附带着想将她的小姑子举荐进府来上工,他可不敢请她,万一崔大郎忍不住跑出去,兄妹相见,那他们的计划岂不是被破坏了?   最终,他买了五斤菌子。   “东家,你上当了,这菌子,也就值两文一斤,你若是不相信,可以去市场转转。”钱管事犹在愤愤不平:“这姑娘真是心狠手辣,我看她剩下的那些菌子,能卖到三文一斤都算是好价钱了。” 第26章 一桶金(一)   一阵脚步声传了过来。   站在屋檐下的崔二郎没有转头去看是谁,他只是静静的站在那里,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大嫂和六丫过来了,他已经听到了两人的说话声,六丫说得很快,有时他听不清妹妹究竟在说些什么,只听到她清脆的笑声,而大嫂的声音很柔和,但柔和里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坚定,就如她的那张脸,看上去精致柔弱,可却暗藏着坚毅。   “二弟,你在这作甚?”   卢秀珍与六丫走了过来,见到崔二郎呆呆的站在那里,眼睛也不知道看着什么地方,一副魂游天外的表情,有些奇怪:“二弟,吃过早饭了罢?”   “啊……”崔二郎转过身子来,脸色微红:“刚刚吃过,大嫂,六丫,你们赶紧吃去吧。”   他不敢看卢秀珍的眼睛,只是偷偷的瞄了她一眼,又飞快的看到了别的地方,六丫见着他神色怪异,跑上前来拍了他一掌:“二哥,你怎么啦,一大早的就在这里发呆呢,今日不用出去犁地?”   “我在想种子的事情哪。”崔二郎冲着六丫笑了笑:“正在寻思要不要将咱们家留的种谷换一换。”   六丫睁大了眼睛:“换种谷?去哪里换?”   “我也是听人家说,最近江州城里有传言,有家粮肆去江南收种谷了,用那种谷每年收成至少要好两成,而且种出来的稻谷粒大颗圆,吃起来香喷喷的,弄到市面上去卖,能卖上好价钱。”崔二郎的眉毛斜斜朝两鬓飞了过去,脸上神采飞扬:“咱们家要是用这种谷,肯定会多收些银子。”   “既然有好种谷,那就换呗。”卢秀珍有些不解,不就是去买一批新的种谷来?多容易的事啊,干嘛崔二郎为了这事在发呆?   “可爹不同意哪。”崔二郎朝厨房那边呶呶嘴:“爹说不要听风就是雨,有时候买的不一定就是好种谷,有黑心的商户,以次充好,不知道他们用了什么法子,那些种谷显得个头大,壳子又颜色好,等种下去以后好多都不发芽,即算是发了芽的也长得慢不抽穗结谷子,根本就不是他们说的那样好,要是摊上了这样的,那咱们家今年就完了。”   “还有这事?”卢秀珍睁大了眼睛,看起来这没良心的商人什么时候都有,不分古代现代,竟然能想出这么损人的招数来。   “哎,爹的担心倒也没错,咱们家两亩多地,还租了官府十亩,要是买的种谷不好,那咱们家就倒霉了,只怕是玉米饼子都没得啃。”六丫点了点头:“二哥,你还是别想这事儿了,就用咱们家留的种谷就好。”   “可我有些不甘心啊,分明有好种谷,能让家里增加收入,为啥咱们就不能用?”崔二郎有些忿忿不平:“爹有些胆小,我便不相信,难道这江州城里卖种谷的就全是黑心的?难道就没有一个正经的生意人?”   “二弟,你说的是。”卢秀珍赞许的点了点头:“卖黑心种子的,最多能骗一次,人家的种谷洒下去不抽芽,还不得去找他的麻烦?咱们去买种子的时候留个心眼,多多打听谁家口碑好,这就不结了?俗话说富贵险中求,这只不过是买个种谷的事情罢了,若是怕这怕那的,如何能挣到银子?”   买种谷实在不是一件什么大事,卢秀珍有些不理解,为何崔老实就是不肯尝试一下呢?这里头难道还有什么蹊跷不成?   “大嫂,你不明白,咱爹害怕官府哩!”   这是崔三郎的声音,卢秀珍一转头,就见崔三郎抓了个玉米饼子站在旁边,一边啃一边说话,也不知道他啥时候过来的,但是很明显,他已经在这里站了一阵子了,至少他听到了买种谷这码事。   “咱们买种谷,跟官府有什么关系?难道官府还不让咱们买不成?”卢秀珍觉得有些奇怪,初来乍到,她还不太明白这大周朝的规矩,或许官府把持住了种谷的买卖,不让农户们自行购买?   “不是官府不让咱们买,是爹怕买了不好的种谷,到时候交不起租子和赋税,免不得要被抓去坐牢做苦役的。”崔三郎大口咬了一块饼子嚼了嚼,嗤嗤一笑:“咱大伯家那年就是这样哩,听着人家说有上好的种谷,想要多些收成,跑去江州城买好种谷,结果扔下去不出秧,跑到那铺子里去理论,人家后台硬得很,愣是说是他不会种!”   “结果呢?”卢秀珍惊呼了一声:“还有这样的奸商?”   “那是五六年前的事情了,那个卖种谷的是江州城的富商,他家开的粮肆就有四五间哩,每年给那江州知府送了不少礼,知府大人自然是帮着那送礼的啦,大伯买了假种谷气不过,就跑去江州城告状,反而被一顿板子打了出来,说他污蔑好人,分明是自己不会种地才弄成这样的,知府大人还恐吓他说若不赶紧想补救措施,到了年终交不出赋税来,那便要抓了他去坐牢。”崔三郎说得很是开心,又咔嚓咔嚓咬了两口饼子:“大伯被唬得没了脾气,回来在家躺了大半个月来起来哩。”   大伯家遭殃了,崔三郎却很是快活,一副幸灾乐祸的语气,看起来双方积怨已深啊。卢秀珍自小是乡下长大的,见过村里人为了鸡毛蒜皮的事情就翻脸,自然知道这友谊的小船说翻就翻的理儿,看看崔老实家的茅草屋,再想想传闻里大伯家的青砖大瓦屋,即便她不知道两家以前的瓜葛,也能猜出来崔老实与兄长不睦。   “那后来呢,大伯有没有被抓去?”她想知道后续,那个住在青砖大瓦屋里的大伯,一门心思想挣更多的银子,最后到底落了个什么下场。   “哪里真能被抓进去呢,左右不过是知府大人吓唬他的罢了。”提到这事,六丫也忍不住吃吃的笑了起来:“大伯后来赶着换了一批,可误了农时,那年收成很不好,还是拿了银子买了些稻谷才交上赋税哩。”   六丫的笑容很是欢快,看得出来她对大伯一家也是怨恨深深的,想到六丫跟她提起的那件事,卢秀珍暗自叹息一声,这坏事做多了,遭殃的时候不仅没人同情,反而是大快人心啊。只不过撇开崔老实家的恩怨不说,那些奸商们实在太可恶了,怪不得崔老实这般谨小慎微,便是连有好种谷都不敢去买。   诚信是做生意的根本,用那种欺骗手段骗得了一时却骗不过一世,就说那些废种谷的事情,这事情做得几回,大家自然不会再去那人手里买种谷——又不是傻子,多花了银子,耽搁了农时,还要冒着被官府责罚的风险,谁会去做呢?   “这都是五六年前的事情了,想来那个卖种谷的肯定不会再做这门生意了,毕竟他的招牌已经臭了。”卢秀珍想了想,微微一笑:“咱们或许可以试着去买种谷回来。”   “买种谷?”崔三郎摇了摇头:“不中不中,万一又买了些不好的回来怎么办?”   “三弟,咱们先打听着去,不着急买,看看江州城哪家粮肆的口碑好,再去它家买。”卢秀珍想了想,忽然又觉这事情有些不寻常:“二弟,你是听谁说的有好种谷?按理来说咱们都是用自家留的种谷吧。”   前世种谷买卖很是寻常,只不过卢秀珍听村里的老人们说,以前种谷是不用买的,大家都是用自家地里的谷子留着做种,为何大周却有卖种谷的,一如前世那般经济交流发达?   “我前几日听着村东头几家在议论,说江州城里的粮肆贴了纸在门板儿上边,说是江南那边稻谷产量高又好吃,朝廷有意想让咱们北方也试着种南方的种谷,故此鼓励粮肆去江南调了些好种谷过来,说是价格优惠,一斤只需一百文钱。”崔二郎脸上露出了向往之色,眼中放出熠熠的光来:“若是江南的好稻谷能在咱们北方种成,以后咱们每年都能多产些粮食了。”   卢秀珍哑然失笑,江南委实是产粮大区,可这与江南的气候与地理环境是分不开的,若是说米的质量好,她觉得前世的东北大米一点也不会比江南产的米差,只不过大周这朝代,东北还只种玉米高粱,没大米呢。   “二哥,这是朝廷的意思?”崔三郎顾不上咬玉米饼子,眼珠子不住的转:“若是朝廷属意这般做,咱们倒不妨试试。”   “可是爹……”崔二郎叹息了一声:“我昨儿听到这事就与爹说过了,可爹怎么都不同意,他说大伯家已经吃过一次亏了,咱们还能去试?大伯家有银子买稻谷交租,可是咱们家没有,万一交不上赋税,那该怎么办?”   “那倒也是。”崔三郎点了点头:“前车之鉴哩。”   “不如这样,咱们买上两亩地的种谷试试,”卢秀珍打起了小九九:“咱们不将所有的鸡蛋放到一个篮子里头,万一有什么闪失,也就那么两亩地,不至于全部折本儿。”   “大嫂说得对,咱们先种两亩地试试,若真是种出来了,留出种谷来明年可以全部种上了。”崔六丫激动了起来,两眼放光:“若是每年都能多收两成……”   “别高兴得太早,爹还不一定会同意。”崔三郎摇了摇头:“爹胆小你又不是不知道。”   “没事,咱们先去打听好再下手,偷偷的把种谷给换了。”卢秀珍低头想了想,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这也怕那也怕,怎么才能将茅草屋变成青砖大瓦屋哩?大周不比前世,粮食产出十分有限,一般农户人家交了赋税与租子,剩下的粮食只勉强够着家里人吃,很少有多余的粮食卖出去的,故此粮食生意十分好做,每年能多收两成,就能多挣不少银子哪。   “好,就照大嫂说的办!”崔六丫兴奋得双眼发亮,脸上渐渐的泛起红光来。 第27章 一桶金(二)   “东家!”   屋子外边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旋即,一个穿着灰褐色衣裳的人出现在门口。   “钱管事,怎么了?”兰如青放下手中的书卷,转过头来:“何事如此慌张?”   “东家,上次那个卖菌子的,今日直接找上门来了!”钱管事扶着门槛喘了口大气,这才接着往下说:“东家,我上回就与你说了,不要看到人家说得可怜就多给钱,你瞧瞧,这不又找来了,当我们是冤大头呢!”   那年轻姑娘坚持着要见那位说话和气的先生:“这位老伯,我觉得有些事情跟那位先生说比较好,他能明白我说的理儿。”   她能有什么理?不就看着东家心肠好,手头松,容易上当受骗?钱管事本来是想狠狠的将那姑娘骂上一顿赶出门去的,可看着她水灵灵的小模样儿,听着那娇嫩嫩的声音,粗声粗气的话卡在喉咙口,怎么也说不出来。   小姑娘家,生得跟花一般嫩,笑得又那么甜,他怎么都不忍心赶人。   “老伯,就劳你给我捎个信呗,说我有重要的事情想问问那位先生。”   “只是有事情要问?”钱管事将信将疑的伸了伸脖子,那个筐子里放的是啥?他年纪大了,可眼神还好咧,分明是一朵朵的伞把菇。   “我真的是有要紧事想请教先生哩,老伯,您就行行好呗。”卢秀珍弯下膝盖福了福身子:“我知道老伯你是世上顶顶好的人,看您这模样,那简直就是庙里的弥勒佛转世,慈悲心肠普渡众生来着……”   钱管事瞪了她一眼:“你别拍我马屁,我这就给你去找东家。”   “大嫂!”崔六丫崇拜的看了卢秀珍一眼,她踏入这雕梁画栋的大宅子就有些慌张,低着头不敢说话,生怕自己说错了会被人揪着打骂,可没想到大嫂却一点也不慌神,对着那位管事老伯说话,顺溜得很,还能支使人家去帮她找人,自家大嫂,太棒啦!   “六丫,这世间之人确实有贵贱之分,可这只是相对于他出生的家庭而已,若是从咱们本身来说,每个人都一样,故此你不必觉得自卑,只管将头抬起来背挺直,该怎么说话便怎么说话。”卢秀珍拍了拍崔六丫的肩膀:“咱们是来卖菌子的,又不是来干坏事。”   “姑娘,说来说去,你还是来卖东西的哇?”一个下人从斜里走了过来,瞅了一眼卢秀珍提着的筐子:“还别说,这菌子挺好吃的,只不过十文一斤确实真是太贵了。”   卢秀珍有些尴尬的笑了笑,没有说话。   上回她将剩下的菌子拿着到处兜售,却再也找不到一个像兰先生这样好说话的主儿了,和崔六丫跑到集市上看了下,找到了两个卖菌子的,虽然卖的不是鸡枞菌,可人家都只卖一两文一斤,实在是便宜。   她确实卖贵了,只是看着那兰先生让管事买菌子,一点都没犹豫,看起来家底儿丰厚,要不就是他能从里边拿更到回扣,比如说,清朝的内务太监出宫采买,一两文的鸡蛋回到宫里,就变成一两银子一个,身价即刻间涨了一千倍呢。   她一点都不觉得自己卖贵了有什么不对的,鸡枞菌本来就是菌种珍品,只不过遇着不识货的人罢了,更何况这做买卖,一个愿意买,一个愿意卖,碍着谁了?   卢秀珍拎着筐子走了两步,挪到了门廊那边,就见着一线朱红色的走廊曲折,一直延展到了山石那边去,石头旁边栽种着一排柳树,袅袅的柳枝飞扬,淡淡的绿色点缀着灰色的山石,看上去春意盎然,只是那处的风景总觉得有些繁琐。   庭院布局,不是堆的东西越多就越好,有些是需要根据环境和装饰材料本身来的,例如山石,大部分来说都会摆放在空阔之处,显出它的孤高巉险来,而这几块山石挤在杨柳丛中,反倒显得有些失去了原有的韵味。   “大嫂,你在看什么?”崔六丫见着卢秀珍眼睛一眨也不眨的看着前边,有些奇怪:“有哪里不对?”   卢秀珍转过头来笑了笑:“没有,我只是在看风景,这里挺不错的。”   崔六丫瞪大眼睛四处看了看,点了下头,又摇了摇头:“我咋觉得咱们栖凤山的风景也不会比这里差呢,这里瞧着有些……就是感觉有哪里不对,没咱们那里的感觉好。”   看起来这园子确实得让人好好收拾收拾了,就连一个外行的小姑娘都看出有些不对了,卢秀珍凝视着前方,根据风水来说,这园子的设计是不错的,有山有水,坐北朝南,只是其中还少了点什么,她眯缝了下眼睛,想到了念大学时在图书馆里找到了关于风水的古代珍本,里边有太多讲究,这园子整体布局来说,风水理念不错,但还是有瑕疵的。   “姑娘找我有事?”淡青色衣裳翩然而至,兰如青的笑看上去很是和蔼。   “先生,实在抱歉,只是我确实有件要紧事想找先生来询问。按说,我与先生非亲非故,不该如此冒昧打扰,可我在这江州城里实在找不到可以相询的人,先生一看就知道是个好人,故此便找上门来了。”卢秀珍看着兰如青的笑,渐渐的没有那般紧张,说话越发顺畅,旁边钱管事轻轻哼了一声,什么一看就是个好人,分明就是看人家好骗,手头又松。   “不知姑娘想问什么事?若是能帮上忙,兰某一定尽力相助。”兰如青望了望卢秀珍,心中有几分奇怪,这村姑怎么会如此大方有度,仿佛就是侯府里走出的小姐一般,与人打交道从容自在,而且措辞也十分得体,莫非也跟公子一般是有来历的?   “我方才听说,朝廷有意发展稻米增产,意欲京畿之侧选几个州为试点,江州正在此列,朝廷委托粮商选购了一批江南的优质种谷,贴补了一半银两,是否真有其事?”卢秀珍朝的眼神十分真诚:“先生,我们是乡下人,也不太懂朝廷的事,只是听说这是朝廷的惠民之策,一斤种谷只需一百文钱,而收成能多两成,若真有这大好事,那我们也能多收几斗米,除了交赋税,还能自己有余粮去卖了。”   兰如青眉头皱起脸色一变:“你从哪里听说这事的?”   “我也是听街头的闲汉说的。”卢秀珍见着兰如青的脸色,心中有些忐忑:“怎么了?先生,难道有什么不妥当?”   “啊,姑娘不要着急,兰某只是觉得有些奇怪,怎么没听说过呢。”兰如青朝旁边的钱管事瞥了一眼:“钱管事,你可听说过?”   “我每日在外头走,却未曾听说过此事。”钱管事拼命的将脑袋摇晃了两下,就如一只拨浪鼓。   “啊?”卢秀珍有些失望,她方才特地去了江州城最大的那家粮肆看了下,门板上贴着纸条:本店即将新到江南种谷,红底黑字写得清清楚楚,怎么这位先生就没听说过呢?   卢秀珍虽然已经下定决心要买种谷试试,可心里还是有些没底,毕竟崔老实的大哥是个前车之鉴,万一这种谷不是好的,种下去没有收成,对于崔老实一家来说,打击肯定会很大的,故此她不能着急下手,先要摸清底细。   “姑娘,你们家难道没有留种谷?”兰如青缓过神来,问得和颜悦色。   “先生,我们家留了些种谷,但是我觉得可以换一换,毕竟江南是鱼米之乡,稻米产量高,米质也好,若是能在北方种成功,那便再好也不过了。”卢秀珍微微长叹了一口气:“家里人多,公公婆婆又年纪大了,总得想个能多挣些银子的法子才是。”   兰如青盯着她看了好一阵,这才微微颔首:“姑娘,若是你信得过兰某,兰某愿意替姑娘将这事情办妥当。”   崔六丫惊呼了一声:“办妥当?先生,你、你、你……”   登时,她已经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敢问先生,办妥当是指什么呢?”   这事情竟然如此轻松的迎刃而解,卢秀珍倒觉得有些不放心,如果说上次花高价买鸡枞菌是兰如青钱多人傻,可这次呢?她警惕的看了兰如青一眼,此人难道还在打什么鬼主意不成?   “啊,姑娘,这江州城里多的是奸商,我怕你买种谷的时候上当受骗,故此决定好人做到底,帮你买好种谷等你来拿。”兰如青见着卢秀珍一双眼睛只是在自己身上打量,哈哈一笑:“怎么,姑娘莫非信不过兰某?”   “咳咳,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我自然要想想看,为何先生无缘无故的对一个素昧平生的人这般好。”卢秀珍实话实说:“先生,你可莫要生气。”   “没事没事,我不生气。”兰如青笑着点了点头:“姑娘这想法也属实正常,谁会无缘无故对别人好呢?姑娘,我答应给你买种谷确实有自己目的,皇上不是想鼓励耕作吗?若我们能种植出产量高的稻米,到时候将这耕种的法子推广出去,皇上肯定会龙心大悦……”   “唔,你是不是就可以趁机邀功,封官进爵了?”卢秀珍一副我懂的神色,看得兰如青只觉好笑:“姑娘,兰某这番解释,可还说得过去?”   “嗯,我自然是相信先生的,只不过先生这想法虽好,但是要实施起来却有些难度,毕竟想要田地增产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我若是能种出好稻谷来,先生准备如何酬谢我呢?”卢秀珍笑眯眯的望着兰如青:“先生,不如先给点好处,比如说,把我的鸡枞菌都买了吧。”   筐子捧着到了兰如青的面前,里边装满了一朵朵菌子,有大有小,挨挨挤挤的就如开出了一团花来一般。 第28章 一桶金(三)   茜纱窗前绿柳飘扬,长长的枝条伸到了窗户里边来,被那轻风一吹,绿叶从人的手背上有意无意的拂过,恰似撩到人的愁丝,心里空荡荡的一片,有些惆怅。   穿着白衣的少年长身玉立,剑眉星目,已经不复是那个农家孩子模样。他站在窗户边上,一只手扣住窗户上的雕花,眼睛望着外边的庭院,轻轻的发出了一声喟叹。   离家已有好几日,他实在牵挂自己的爹娘,也不知道他们过得好不好,尽管兰如青总是安慰他,说他的弟弟妹妹会照顾他们,还有那个守了望门寡的灵巧媳妇……崔大郎的手指微微一动,心中内疚更深。   他分明没有死,可是一个年轻姑娘却要为他葬送自己的终身,他实在于心不忍。   “公子。”   崔大郎转过头来,兰如青正站在门口,若有所思的望着他。   “我媳妇找你有什么事?”崔大郎快步从窗边走开,直面兰如青:“是不是家里出什么事情了?是不是?”   “公子,你现在需得将想法慢慢的转过来。”兰如青脸上神色凝重:“青山坳不是公子的家,这里也不是公子的家,莫要再动不动就提青山坳这档子事情了。”   “兰先生,那你告诉我,我的家到底在哪里?”崔大郎皱了皱眉,兰如青说话有时就跟打哑谜一样,让他没法子理解。   “公子,你的家不远,你的家很大,总有一天你会回家的,且耐心等候,这些天公子便随我认真读书便是。”兰如青慢慢的踱步进来:“公子的悟性极佳,短短数日便已经进步不少了,还请公子加紧修习,以图日后大业。”   “大业?”崔大郎心中更是有些隐隐不安,这些人到底在搞什么鬼?怎么他有一种步步惊心的感觉?   “呵呵,公子暂时无须去想这些。”兰如青微笑的望向崔大郎:“公子自小在那私塾偷偷学习识字,底子不薄,只是有些圣人言论还不能理解,这与公子的经历有关系,以后兰某会带公子去四处游学,开阔公子眼界,让公子能更好的理解圣人的话。”   “兰先生,你莫要与我说这些,我现在只想知道,我那媳妇……”   “她姓卢,你喊她卢姑娘便是。”   公子这般金贵的人,到时候自然要聘一家高门的贵女为妻,如何还能称呼一个乡野村姑为媳妇?兰如青觉得,应该从现在开始就改变自家公子的想法——他跟青山坳一点关系都没有,更别说还有媳妇了。   那村姑一看就是个机灵人,肯定不会傻得给一个素未谋面的人守一辈子寡的,兰如青暗暗的自我安慰,不用太为她担心,大不了多照顾她的生意便是——那些鸡枞菌,别说十文一斤,便是十两银子一斤,他还是能买得起的。   “卢姑娘今日找你所为何事?”崔大郎改了口,毕竟人家也只是与自己有婚约,正儿八经说起来,还当真不能算是自己媳妇,只是这心里,却还是将她当成了自己的亲人。   “她来问种谷的事情。”兰如青笑着摸了下胡须:“她倒是挺有心,正在替你养父母筹划,想要让她们多挣些银子。”   “种谷?”崔大郎忽然想起大伯家那件事情来,心里一紧:“先生,你可要帮帮她,江州城里那个卖粮的不是个好人。”   买好种谷能有好收成固然不错,可若她也到那个黑心的奸商那里去买了不能抽芽的种谷,家里岂不是会颗粒无收?崔大郎一想到此处,便只觉有几分惊慌,背上已经涔涔的出了一层薄薄的汗,粘着中衣,有些难受。   “公子放心,你昔日的养父母我肯定是会要照拂的,我已经答应她帮她去寻好种谷,不会让她被奸商蒙骗的。”兰如青见着崔大郎的脸色,心中自然知道他很着急,微微一笑:“公子切莫慌张,我说过会派人照看着你那养父母,不会说话不算数的。”   “那……”崔大郎深深的看了他一眼:“若能如此,再好也不过了。”   兰如青心中暗暗赞叹了一声,公子真是有灵气,自己才教了他几日,这说话的措辞显然就与刚刚来的那农家少年大不一样,就连眉宇间的气质也改了不少,似乎被春雨洗过,那点乡土的底子随着雨水渐渐的不见,下边那白玉般的温润已然渐渐浮现。   “公子,咱们今日继续来学论语罢。”兰如青施施然迈步进来:“这些闲事且放一边,公子现儿要想的是大事,达则兼济天下,公子只有让自己变得有能力,才能去帮助你想帮助的人。”   崔大郎若有所悟,点了点头:“还请先生赐教。”   兰如青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笑容。   “大嫂,那兰先生真是个好人。”崔六丫抑制不住自己的兴奋,走路都轻快了几分:“今日咱们可赚得不少啊。”   早两日下了一天雨,今日她们赶着挖了两筐鸡枞菌就赶着往江州城赶,两日一进城便先去打听卖种谷的事情,到了粮肆卢秀珍就往告示那边走,眼睛盯着那张红纸看个不歇,崔六丫觉得有些奇怪:“大嫂,你识字?”   卢秀珍点了点头:“跟人略微学过,识得几个字。”   “怎么样怎么样?上头写了什么?是不是种谷的事?”崔六丫有几分焦急,睁大眼睛朝那红纸上看,若是能识字该多好,也就不用问别人了。   “六丫,咱们去上次卖鸡枞菌的府第。”卢秀珍用手托了下筐子,大步朝前边走了过去。   朝廷想要将江南的种谷运到北方来种,这该是官方行为,为何又要民间的粮商来运营买卖种谷之事,实在蹊跷,卢秀珍不太明白这政局什么的,可她却觉得有益民生的事情该是官府来牵头,若中间再插了奸商,这事情就不那么简单了。   一定要慎重,虽然前世看过的穿越剧里,穿过去的女生都自带主角光环,可她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有这么幸运——至少她看到过的电视剧里,人家都是侯门小姐,貌美如花,追求者一串串的,而自己呢,睁开眼看到的都是乡土气息,身份更加尴尬,芳龄十七的小寡妇。   卢秀珍想来想去,决定去找上次买她鸡枞菌的那位先生。   年近四十的样子,看上去很儒雅又好说话,卢秀珍觉得这种人应该是好打交道的,毕竟古代的文人大部分都是很有操守的,一般不会来骗她这种小姑娘,更何况自己也没啥东西好骗的。   找到那位先生,她不仅要卖掉鸡枞菌,而且还要打听下种谷的事情。   一切进展顺利,没想到那位兰先生也是有自己的小算盘,还想借着她的手来为自己博前程,这也算是巧合,两人虽然目的不一样,但是利益关系却出奇的一致,明白人不用说多话,只需将话说清楚了就能判断做还是不做。   “你也别以为兰先生是个什么好人,他还不是有自己的企图?”见着身边小雀儿一般的崔六丫,卢秀珍不禁觉得有些好笑:“他那是有自己的打算。”   “可是不管怎么样,他也是愿意帮咱们的忙呀。”崔六丫将筐子捧了起来,笑容满脸:“至少他将咱们的鸡枞菌全部买了呢。”   即便钱管事一个劲的在嘀咕这菌子不值这么多前,兰先生还是很爽快的以每斤十文的价格将卢秀珍她们带来的鸡枞菌全买了,两人的荷包登时就满了,她们带了三十来斤菌子过来卖,一眨眼的功夫,菌子没了,荷包里多了一块碎银子,还有二十来个铜板。   “今日咱们又买了肉回去,不知道娘会不会觉得心疼。”崔六丫一边说一边笑,嘴唇边的酒窝深深。   “最开始她自然会心疼,等着心疼的次数多了,也就不会心疼了。”卢秀珍想到崔大娘那张脸,心中有些发酸,也不是自家婆婆故意刁难克扣,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毕竟家里那么多人,又没啥挣钱的活络门路,也只能节省一点是一点了。   “大嫂,你说的话好像挺有理。”崔六丫想了想,郑重的点了点头:“咱们家若是隔几日救能吃上一回肉,阿娘也不会再说这事了。”   “不仅是隔几日能吃上肉,还要能穿好衣好鞋,以后还要给你打金银首饰攒嫁妆。”卢秀珍拉了拉崔六丫的垂髫,微微一笑:“这么黑亮的头发,要是有珠花钗子,可不更美了?”   “大嫂,真的么?我还能戴珠花?”崔六丫眼睛一亮,声音都高了几分。   “怎么就不是真的?只要咱们找对路子就能挣大钱,咱们重新起幢房子以后,就能把钱花在其余的方面了,比如说……”卢秀珍拉住了崔六丫的手:“今儿咱们就坐骡车回去!”   “要钱哪,大嫂!”崔六丫张大了嘴:“别别别!”   “没事,就那么几文钱,咱们走路可得小半个时辰哪。”卢秀珍大步流星往城门那边排着的骡车走了去:“六丫,人不要苛待了自己。” 第29章 一桶金(四)   “啊呀呀,秀珍,你总算回来了。”   刚一跨过院门,就见着崔大娘那张焦急的脸。   她站在门边,额头上有细密的汗珠子,深黄色的脸庞上浮现出一点点暗红,一双眼睛看上去有些枯竭无光,在卢秀珍的脚才过门槛,那眼睛瞬间就亮起来了。   “娘,怎么了?”   卢秀珍有些奇怪,今日去江州城来回还不及上次一半辰光,为何崔大娘这般不放心呢?这样子看起来有些惶恐不安啊。   “秀珍,你大伯他们……”崔大娘叹了一口气,暗暗的偷眼看了看卢秀珍:“他们说要你去那边坐一坐哩。”   “大伯?”卢秀珍马上想起崔家兄妹们对这位至亲的评价——不仅仅是大伯大婶娘苛刻无比,最最要紧的,还有一位心偏到天边去的奶奶。   崔家老娘生了三个儿子,最要紧的是老大,老二也还能入得了她的眼,唯有对这个老三一屑不顾,薄情得似乎不是她亲生的,分家时那碗水倾得都没办法扶,还要老三每年交那么多银子粮米给她,完全顾不上老三家的实际情况。   “秀珍啊,你现在跟我过去,见着奶奶大伯婶娘他们可别乱说话,万一她们说了些什么难听的,你忍着便是,千万别和她们去计较,知道么?”崔大娘有些惴惴不安,自家这个媳妇,看上去清秀瘦弱,可是嘴巴却是厉害,一点都不饶人,若是大伯那边有人说几句不对盘的话,只怕她会跳起脚来跟他们对着呛声哩。   “现在就过去?”卢秀珍将筐子放了下来,笑嘻嘻的朝崔大娘举起了荷包:“娘,我们先将今日的收成给你算算,让他们到那边等等也没事。”   “又卖了多少文?”崔大娘见着荷包鼓鼓的,心里头高兴,去大伯家的事情即刻间被抛到了脑后:“可还有七十多文?”   “差不多。”卢秀珍点了点头,解开荷包口袋,从里边拿出了二十来个铜板:“娘,这些你好生收着,拿了补贴家用。”   “呃……”崔大娘捧了二十多个铜板在手里,眼睛朝荷包口子睃了过去,不是说卖了七十多个铜板呢,怎么只拿出二十多来?还有五十呢,又被媳妇给装进自己口袋了?   崔六丫见着自家阿娘这模样,心里头自然明白她在想什么,赶紧笑着将背上的筐子解了下来:“阿娘,大嫂又买了好菜回来,咱们家又能开荤了哪。”   “又买了肉!”崔大娘探头一看,见着一大条肉躺在篮子里,下边还有一些东西,鼓鼓囊囊的一堆,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不由得叹息了一声:“秀珍啊,咱们可真不是什么大户人家……”   说话间,一颗心猛的跳了跳,揪着疼。   钱,这都是要花钱的东西哪!   “娘,咱们现在不是大户人家,有朝一日总会要成大户人家的,你先提前过过大户人家的日子,可好?”卢秀珍笑着挽起了崔大娘的胳膊:“你快些将这些铜板收好,咱们这就去大伯家。”   回来的路上,卢秀珍已经和崔六丫交代清楚,以后花钱的地方肯定多,比方说最近要预备下买种谷的银子,可不能把钱都交了,免得到时候要用钱去问崔大娘讨她舍不得拿钱出来,弄得彼此都不高兴。   崔六丫是个明白事理的,听着卢秀珍说得在理,当即便赞成了她这主意:“大嫂说得是,到时候免得俺娘心里头疼哩。”   两人一左一右,搀着崔大娘朝屋子里头走,崔大娘嘴巴动了动,究竟还是没有再说话。   崔家老大名唤崔富足,今年四十六岁,生有三个儿子两个女儿,女儿皆已经出嫁,三个儿子就老幺崔金柱没娶媳妇,长子崔玉柱次子崔宝柱都已有儿女,刚刚踏进崔富足家的院子,就见着几个小孩子正在前坪嬉戏打闹,有两个年轻妇人站在走廊下说话,眉眼带笑,金灿灿的阳光透过树叶洒下,点点斑驳金光跳跃,投影在孩子们的花布衣裳上头,全然一副午后农家行乐图。   “哟,三婶娘和六丫来了,这位是大郎媳妇吧?”一个年轻妇人笑着从迎了上来:“奶奶早就在念叨要见见你呢,一直在说家里添了新人,好歹也得让大家瞧瞧,怎么能这样没声没响的就让这事儿给揭过了哪。”   “秀珍,这是你大堂嫂。”崔大娘慌忙给卢秀珍介绍。   “大堂嫂好。”卢秀珍抬起头来看了这年轻妇人一眼,约莫二十五六岁的模样,容长脸儿,看得出来搽了些粉,抹得细细的,可还是有些浮末,眉毛略微嫌浓,下眼睑有些肿,将本来就不大的眼睛挤得更小了。   “哎呀呀,大郎媳妇生得可俊,就是这身板儿太瘦小了些,三婶娘,你可得多给她弄些好吃的,快些将身子补起来。”旁边那个年轻妇人也不甘落后,满脸春风的走了过来,亲亲热热的拉住了卢秀珍的手:“可怜见的,这手跟麻杆儿似的。”   “我自小便身子弱,都说是在娘胎里不足带来的样子,自从到了青山坳,爹娘都尽力照顾我,身子反而比以前好些了呢,多谢堂嫂关心,今日能来大伯家做客,肯定有不少好吃的,正好也来补补身子。”卢秀珍笑着一把攥住了二堂嫂的手:“堂嫂真是好福气,也不知道前世是怎么修来的呢,嫁到这般富足人家。”   崔二嫂的脸忽然间拉长了,略带嫌弃的看了卢秀珍一眼,想将她的手甩开,可却怎么也甩不掉。   “娘,娘,这就是四婶娘么?”正在院子中央嬉戏的几个孩子见来了生人,都好奇的围拢过来,几双眼睛好奇的打量着她,小脸蛋上神色各异。   “可不就是你们四婶娘?还不快些叫婶娘呢,四婶娘会给你们红包的。”崔大嫂笑着推了推站在最前边的那个小男孩:“叫得越大声,四婶娘的红包就越大。”   “婶娘,婶娘!”   就像身边陡然多了一群麻雀,叽叽喳喳的叫了个不歇,一只只小手高高的举了起来,仿佛间身边瞬间长出了几棵小小的树。   “红包?”卢秀珍有些惊愕:“大堂嫂,二堂嫂,这是啥子规矩哩?我知道过年过节的要给晚辈红包,可他们开口喊我一声婶娘也要给?”   “哟,看咱这弟媳,是真不明白还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你嫁到我老崔家来,第一次登门见着亲戚,比你年纪小的喊你,你自然要给改口费啦,这是规矩,明白么?”崔大嫂笑得脸上的肉都挤在一处,一张脸显得十分的丰盈。   “原来是这样。”卢秀珍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看起来这红包可一定得给。”   “大嫂,你别理她们,当年我可没拿到什么改口红包,这是在讹你哪。”崔六丫气呼呼的瞥了两位堂嫂一眼:“你们这不是在故意刁难我大嫂?”   “哎哟,六丫,你咋能这样说呢,改口红包谁都得给,你当年自己没问我们讨要罢了,这怪得了谁?”崔二嫂的眼睛眯了眯:“你不懂事,怎么能带着你家大嫂也不懂事?”   “大堂嫂,二堂嫂,我知道,这个改口红包一定要给。”卢秀珍笑眯眯的捏了捏崔二嫂的手心:“你们俩莫要着急,我肯定要给的。”   “哟哟,大郎媳妇可真是个明白人儿。”崔二嫂一愣,脸上乐开了花:“你随身还带着红包儿呢?”   卢秀珍摊开手:“请大堂嫂和二堂嫂把我的改口红包给了吧。”   “什么?给你改口红包,凭什么?”崔大嫂尖叫了一声,似乎被人踩到了尾巴:“你得给侄儿侄女们改口红包哪!”   “方才我听到二位堂嫂说得明白,六丫当年没拿到改口红包是她不懂事,自己没有开口讨要,我可不能跟六丫一样不懂事,自然要赶紧问着两位堂嫂要了这改口红包才行,”卢秀珍转脸看了看六丫,朝她笑了笑:“六丫,都这么些年过去了,你咋还没懂事呀?赶紧问着两位嫂子讨改口红包呀,她们都是明白事理的人儿,肯定会把红包给补上的。”   “呀,大嫂不提醒我还没想起这码事来。”崔六丫是个机灵的,听着卢秀珍这般说,早就心领神会,将一双手摊开:“大堂嫂二堂嫂,看起来我当年没问你们要改口红包,你们心里大概有些惆怅,今日借着大嫂要改口红包也跟着要补一个。”   崔大嫂的脸登时便变了颜色,红中透着紫,一双眼睛努力的睁大了些:“大郎媳妇,你这样做不地道罢?”   “大堂嫂,你自己说的,年纪小的改口喊人要给开口红包,我可比你小了好些岁数哩。”卢秀珍朝崔大嫂瞥了一眼:“大堂嫂有三十了吧?”   “你没吃猪油哪,眼睛这么不好使!我才二十五!”崔大嫂一双手不自觉的插到了腰上,就如茶壶一般,吵架的气势已经出来了,崔大娘见着她那模样,慌忙拉了拉卢秀珍:“秀珍,算了算了,别计较那改口红包的事情啦。”   “娘,是两位堂嫂在教我做明白人哪,我怎么能不要红包显得自己不懂事呢?大堂嫂,原来你今年才二十五啊,我咋看着都三十出头了吶,不过不管怎么说,反正比我年纪大,是要给改口红包的,是不是?”卢秀珍笑着将手伸了过去:“瞧着大堂嫂这样儿,肯定有个大大的红包呢!”   崔大嫂站在那里好半日没出声,过了一阵子,狠狠的瞪了她一眼,转过身朝屋子里走了进去。   “大堂嫂,这是要去准备红包了不成?”卢秀珍笑着跟着她朝前边走,只将那目瞪口呆的崔二嫂和几个孩子扔到了一边。 第30章 一桶金(五)   崔家老娘今年六十多岁,在大周朝算是高寿了,她穿着蓝灰色的底衣,外头套着件绸缎绫面的褙子,斑白的头发挽到脑后,插着一根金包银的簪子,明晃晃的从耳朵边上伸了出来,看上去颇有些土财主老娘的范儿。   “玉柱媳妇,这是怎么啦?”   见着崔大嫂黑沉沉的一张脸走进来,崔家老娘挪了挪身子:“脸拉这么长,给谁看哪?”   崔大嫂慌忙收拾起满脸的不高兴,朝着崔家老娘行了一礼:“奶奶,三叔家那个新寡的弟媳妇过来了。”   崔老大家全凭着老娘在这里坐镇,才能过上这般丰足的日子,不仅分家得了大头,而且崔老实每年还得交十二两银子和粮米节礼,崔家老娘哪里能用这么多,大部分都是贴补了老大老二两家,老大是长子,自然得了大头,手里漏些给老二,他们也觉心满意足,没有过来叽叽歪歪——至少比老三好嘞,不要交银子偶尔还有得贴补。   故此,崔家老娘在崔老大家里算是一尊菩萨,崔老大一家将她供得好好的,这可是崔家的老祖宗,有她镇着,看谁还敢来起跳?   这个谁,自然指的是备受压迫的崔老实了。   “哦,老三家那媳妇来啦?”崔家老娘将那水烟筒放下,眼睛朝堂屋门口瞟了一眼:“来了就来了,干嘛这样拉着脸?”   “她……”崔大嫂想了想,不知道该怎么将自己的委屈说出来才好,这时节卢秀珍已经一步跨了进来:“奶奶安好,孙媳妇给您老请安了。”   崔家老娘一抬眼皮子,嘴角拉着笑了笑:“哟,大郎媳妇过来了。”   “孙媳妇老早就想过来与奶奶亲近亲近,只是这身份有些尴尬,还没出热孝呢,不方便到别人家中走动,故此没有过来给奶奶请安,还请奶奶不要计较我这做晚辈的不懂事。”卢秀珍站直了身子,朝崔家老娘笑得春花灿烂:“奶奶,你不会怪孙媳妇不知礼罢?”   “咕嘟咕嘟”的两声响是回答,崔家老娘捧着那水烟袋抽了两口,眯了眯眼睛,努力的想将站在自己面前的孙媳妇看个清楚——这可真是个厉害角色,还没得自己开口斥责她呢,早就一堆话将她撇得干干净净——而且说得挺有道理,你想刁难她都找不着地方下手。   “好孩子,你能过来给大郎守寡就是个不错的,快些过来让奶奶好好看看你。”崔家老娘拿定了主意,不着急将她训斥一顿让她服服帖帖,先看看这孙媳妇,掂量下她的斤两再说。   卢秀珍抿嘴笑了笑,走到了崔家老娘身边,站得笔直,随她的目光在自己身上逡巡,左右不过是让人多看两眼,又不会少了块肉。   “大郎媳妇,你也忒瘦了些。”崔家老娘啧啧两声,听起来有些惋惜的意思。   “唉,奶奶,实不相瞒,我娘家贫寒,听说崔家是青山坳有名的大户,故此才欢欢喜喜的将我嫁了过来的,来了十多日了,确没见着一点大户人家的模样,直至今日,我方才明白,原来真正的大户是大伯家,跟我们家一点关系都没有。”卢秀珍低着头,声音听起来有些可怜:“秀珍实在想不通,都说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为何大伯家这般富足,而我家却是穷困潦倒,难道两人不是手足么?”   崔家老娘开始还是笑眯眯的听着卢秀珍恭维着崔家,眉开眼笑,听到后边咂摸出不是味道来,眉毛开始慢慢的皱了起来:“大郎媳妇,你说啥子哩,这银子不会从天上掉下来,你大伯家富足,是他勤劳能干才挣来的。”   “那奶奶这话,是说我爹偷懒不肯做事咯?”卢秀珍声音略微高了些,充满了惊奇:“可我这些天看爹娘都是很辛苦的在干活,两人都很勤劳,家中的弟弟妹妹们也个个没闲着呀,为何还是没有挣到银子哪?”   听到这话,崔家老娘也语塞了,她眨巴眨巴眼睛,低头捧着水烟袋咕嘟咕嘟的抽了起来,不再吭声。   不喜欢老三,崔家老娘有她的原因。   当年生娃的时候,老三在她肚子里折腾就是不肯出来,痛了她好几日才在端阳那日慢慢爬出来。端阳乃是一年中毒气最重的一日,五月非嘉月,五日更非良辰,生儿害父,生女害母,见着老三是那日出生,崔家老娘心中咯噔了一下,本来打算着要将老三给弃了的,只是被自家男人劝说着,花了银子请后山道观里的道士改了生辰八字,这才将他养下来。   果然这五月初五生的不能养,虽然改了生辰,还是会对家里有妨碍,崔老实从出生到娶媳妇,崔家大大小小的也遭了些罪,比方说崔家老爹到外头贩卖猪牛马匹被官府捉过两次,有一回还在牢里蹲了三年,落下一身毛病,又比如说崔家老爹还只四十多岁就蹬蹬腿升了天,这些账,崔家老娘都记在小儿子身上——五月初五生的,儿子是会害了父亲的。   “奶奶,能不能指条明道儿,让我们家日子也活络点?”卢秀珍微微的笑着,俯下身子在崔家老娘耳边低声说:“也让我们家过点好日子呗。”   崔家老娘抬了下眉毛,眼珠子朝上边晃了晃,嘴巴撇了下:“大郎媳妇,各人有各人的命数,命中有时终需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啊。”   “命?奶奶,你会算命?怎么就看得出我爹娘没有发财的命呢?”卢秀珍朝堂屋门口方向望了过去,崔大娘与崔六丫两人正跨过门槛走了进来:“我看我娘生得天庭饱满,是个富贵之相呢。”   站在旁边的崔大嫂冷笑了一声:“富贵之相?我看三婶娘这模样,就像一把咸菜,哪能跟富贵两个字搭上边儿?”   “咦,原来大堂嫂还会看相啊?不如你到村口摆个摊子,专门给人看相算八字便好,那大伯家便更富贵了。”卢秀珍笑嘻嘻的望了崔大嫂一眼,将手伸了出去,笔直的在她面前摊开了手掌,五个手指撑得像把蒲扇:“大堂嫂,这般富贵人家,改口费多多少少给些呗,怎么就这般小气呢。”   “你!”崔大嫂咬了下嘴唇,一张饱满的脸更饱满了:“奶奶,你看她!”   一道目光冷冷的射了过来,卢秀珍顷刻间有一种耳后发凉的感觉。   她转头看了看坐在堂屋正中央的崔家老娘,看不清她的脸,斑白的头发被天窗漏下的阳光照着,晃晃的迷了人的眼,水烟袋“咕嘟咕嘟”的响着,在这空旷的堂屋里,回音袅袅。   “大郎媳妇,你别和你嫂子歪缠这些,我今日找你过来是想与你说件事儿。”   崔家老娘终于抬起头来,眯缝了下眼睛,上上下下的打量着卢秀珍,骨笃了一张嘴好半日不说话。   “奶奶,既然您这般有心将我叫过来,定然是有什么重要事情商议,您只管说,我听着哪。”瞧着崔家老娘那表情,卢秀珍心里便隐隐有一种预感,她要说的保准不是啥好事,可卢秀珍心中拿定了主意,她这一辈子要奉行四个字:不能吃亏。   前世的处处忍让,换来父母的得寸进尺,她觉得自己已经够了,这一辈子决不能再重蹈覆辙。   旁人说的若是有理,那她便好好听着,将做得不好的方面改正,而旁人要是故意想来找她的碴或是想要占她的便宜,那么——有多远滚多远,她根本不想对他们做出半分让步。   “我听着村里人议论说,你老是往江州城跑,而且是带着六丫往外头跑,是不是真有这事情?”崔家老娘的脸仰了起来,嘴角的皱纹深深:“大郎媳妇,这样可不好啊。”   “奶奶,你听谁在胡扯呢?我老是往江州城跑?不可能啊,我统共才去了两次而已。”   崔家老娘的目光即刻间变得锐利起来,让卢秀珍感到有些不舒服,仿佛有谁拿着一把刀不住的在她身上刮来刮去,还能听到那剔骨般刺啦刺啦的响声。   “两次!”崔家老娘声音提高了几分:“大郎媳妇,你才来青山坳多少天哇,就去了两次,这难道还不算多?好人家的女儿,谁会有事没事到外头闲逛的?更何况你竟然带着六丫两人独自去江州城,也不让人带着,就不怕名声坏了?”   哟,这是鸡蛋里头挑骨头了呢?卢秀珍瞥了崔家老娘一眼,见她鼓着腮帮子就如一只青蛙,一副余怒未消的模样,不觉有几分好笑,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这可是大户人家的规矩,崔老实家哪里来的大门二门哪?更何况听崔六丫说,大周朝的女人不是不能抛头露面,她在江州城里也亲眼瞧见到不少女子在江州街头走来走去的——这崔家老娘拿这一条来唬她,只怕是扯着虎皮当大旗吧?   “怎么了?莫非你还有什么想说的不成?”崔家老娘不是吃素的,卢秀珍只那么一瞥,她便已经觉察出其中的不对。   “奶奶,我还真有话想说呢。”卢秀珍笑吟吟的开了口:“我们崔家,祖上可出了高官?” 第31章 知真情(一)   明当瓦里漏下的两道阳光在崔家老娘嘴边浮光掠影般飘忽而过,就如两根老虎的胡须颤颤的在一上一下的动着,让她的面相忽然就凶悍了起来,开始那个捧着水烟袋的老太太,仿佛陡然就变身成了另外一个人,锐利得长出了棱角。   “大郎媳妇,你问及崔家祖上?那可以追溯到大唐初期的清河崔家。”崔家老娘捧着水烟袋悠悠的吸了一口:“那可真真儿是大户人家。”   “大唐清河崔家?”卢秀珍不禁哑然失笑:“奶奶,我们卢家那时候也是名门呢。”   “大郎媳妇,你问到祖上是何意思?这与我方才说的事情有啥子关系?”崔家老娘白了卢秀珍一眼:“你只需跟我保证,以后不要再出门了,老老实实给大郎守着孝,免得被村里人议论。”   “奶奶,我是想说,若我们崔家现在还有当年盛况,家财万贯,出入都是香车宝马,帘幕垂下,谁也瞧不见里边坐着的人,身边站着一群群丫鬟婆子,想要做什么,只需动动嘴皮子,自然便有人给你去办……”   “嗤嗤”的笑声响起,旁边崔二嫂的嘴巴咧开老大:“大郎媳妇,你这是在做白日梦哩。”   “是啊,这只是白日梦而已,正因着现在的崔家不是过去的崔家,故此……”卢秀珍嘿然一笑:“咱们也不是坐在家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夫人小姐。既然咱们没那个命,只能老老实实的干活,免不了就要抛头露面,去江州城跟在地里干农活还不是一样?全是要被人家看得一清二楚的,有什么好指责的呢?”   “大郎媳妇!”崔家老娘的脸皮渐渐的红了起来:“你怎么不听劝告呢?作为长辈,我好心劝你,你却这般不识好歹,莫非是存心想要抹黑我们崔家?”   崔家老娘声音渐高,听得崔大娘有几分心惊胆战,她不安的挪了挪脚尖,想要向前边去一步,可又不敢朝崔家老娘靠近,只能微微抬头,哀求似的看了一眼卢秀珍,示意她莫要再说话了。   “奶奶,抹黑崔家这四个字我可不敢当哪,罪名不小哩。”卢秀珍笑着摆了摆手:“退一步说,青山坳崔家本来就很黑了吗,难道还用得着我来抹黑?”   “啥?你说啥子?”   重重的一声响,水烟筒猛的搁在了桌子上头,崔家老娘扶着桌子站起身来,身子都有些颤颤巍巍:“大郎媳妇,你这是啥意思?”   本已浑浊的眼睛似乎清亮了起来,一张嘴半张,呼哧呼哧的直喘气儿,那股气味有些难闻,带着一种衰老的气息,那是属于老年人的特有味道。   “奶奶,我没啥意思,实话实说罢了。”卢秀珍赶忙伸手扶住了崔家老娘:“奶奶,你莫要动怒,赶紧坐下罢,孙媳妇我年轻不懂事,心直口快,你莫要跟我这个晚辈一般见识。”   这样一来,说得好像全是崔家老娘在无理取闹一般,崔六丫竖着耳朵听得仔细,心中大快,恨不能竖起大拇指替卢秀珍摇旗呐喊两声。只不过崔大娘一把掐住了她的手,怎么也挣脱不开,只能安安静静的站在一旁,脸上的笑容却怎么也抑制不住。   “大郎媳妇,你可得给我说清楚,这事情不是一两句话便能蒙混过去的!”崔家老娘恶狠狠的盯住了卢秀珍:“你说说看,到底啥叫崔家本来就很黑了?”   “奶奶,你一定要我说,秀珍就说了,你千万别生气,各人有各人的想法,这是再自然也不过的事情了,你也不能强求大家跟你想的一样是不是?”卢秀珍一点都没有被崔家老娘吓到,说得慢条斯理,还配着一脸的笑:“奶奶,听说二十多年前分家的时候,奶奶那碗水可端得不平哪!”   “不公平?”崔家老娘的气息渐渐平静:“族长亲自来主持过,你爹娘都按了手印,有什么不公平的?若是不公平,他们还能捺手印?”   “官府还有屈打成招的事情呢,更何况我爹娘两个老实头子,如何会知道反抗?奶奶我都不说分了多少地这些,就单单说这供养银子,奶奶一年要十二两银子,两百斤米,三十六斤肉,节礼另外算,呵呵……”   卢秀珍真是有些想不通,即便崔老实跟他婆娘再老实,也不至于答应这些条件,一个老太婆一年吃两百斤米,三十六斤肉也就罢了,十二两银子是要干啥哩?拿着做绫罗绸缎的衣裳穿?就青山坳这山沟沟里,谁会做那种衣裳穿?要那么多银子,还不是补贴着给老大老二两家了?   “我辛辛苦苦将你爹养大,要他点供养银子又咋的了,你还有什么屁放不成?”崔家老娘这次是真怒了,儿子都没挑刺的事情,哪里轮得上孙媳妇来置喙?自己要多少供养银子都是自己的事情,关她毛事?   “我没有什么别的话想说,只是觉得奶奶一碗水没端平而已,呵呵。”卢秀珍气定神闲,朝崔家老娘眨了眨眼睛:“奶奶,你找我来就是说要我别去江州城走动了?对不住,我们家这样穷,我不弄点山货去卖了挣点钱,只怕是快要喝西北风啦,奶奶你想要我做个大家闺秀,这份好心我领了,只是我却没办法照着奶奶的吩咐去做。”   “喝西北风?怎么可能?”崔家老娘冷笑一声:“前几日早上,你们家不是还烙了鸡蛋葱花饼?”   看来青山坳的长舌妇不少哪,消息挺灵通,吃个鸡蛋葱花饼,还弄得全村皆知了。   “那是我爹娘心疼我,见我身子弱,这才烙了饼给我吃,奶奶,你捧着水烟袋抽得欢快,自然会想不到我们家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卢秀珍朝崔大娘走了两步,一把挽住了她的胳膊:“娘,我一定会多多挣钱来孝敬你的,到时候让你住上青砖大瓦房,穿上缎子衣裳,每日里吃香喝辣!”   崔大娘紧张的看了崔家老娘一眼,嘴唇动了动,没有说话,她心里头觉得自家媳妇说得真是解气,可表面上哪里能显露出来呢,只能跟块木头一般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这是怎么了?弟妹,你怎么带着女儿媳妇到我们家来撒野了?”   脚步声很重,咚咚咚的似乎踩到了人的心坎上,一个圆滚滚的身子就如个球般滚着过来,卢秀珍眼前出现了一个粗壮的妇人,穿着一件缎子面衣裳,黑底起红花,被阳光照得闪闪儿的在发亮。   圆圆的大饼脸比卢大根婆娘更甚,两个腮帮子都圆得鼓了出来,一双眼睛滴溜溜的转着,朝卢秀珍上上下下的打量着。   “哟,大伯娘回来啦?”这不是先前在村口见到过的那个妇人?当初自己已经将她打发过了的,手下败将还想跟自己继续干仗?卢秀珍笑嘻嘻的迎了上去:“大伯娘,啥子叫撒野哩?分明是奶奶让人找了我们来,我们平心静气的在这里拉家常,怎么就用上这两个字眼呐?想必大伯娘经常这样做,故此看到有人说话声音高了些就说在撒野。”   崔大婶一愣,忽然就没了话说,本来卯足了劲想要给这侄媳妇来个下马威,可万万没想到却被她给将住了。   “大伯娘,方才已经受了奶奶的教导,你还有什么话说赶紧说了罢,现在天色也不早了,这日头都渐渐的往西边去了,我们还得回去做饭菜,免得爹和弟弟们回来没饭吃哩。”卢秀珍的眼睛盯着崔大婶,说得情真意切:“侄媳妇年纪轻,好多事情还不懂,请大伯娘指教一二,我也好有样学样。”   “哦哦哦……”崔大婶琢磨了下,好半日才挤出一句话来:“百事孝为先,务必要守孝道,一定要尊着家里的老祖宗。”她飞快的朝崔家老娘那边跑了过去,这速度与她的身材完全不相匹配,就如一只滚得飞快的球,带着千钧之力朝前边飞奔而去。   到了崔家老娘面前,崔大婶弯下腰来,一只手搀扶住她的胳膊,笑得甜甜蜜蜜:“娘,今日晚上想吃点什么?媳妇这就让他们去做。”   腰间的肉被勒出了一条条的形状,就如有层层腰带将崔大婶给箍住,卢秀珍忍不住觉得有些好笑,这是在向她示范如何尊老?   “我啥都不想吃,刚刚气都吃饱了。”崔家老娘骨笃着嘴,将那水烟袋捧在手里,“咕嘟咕嘟”的声音轻微的回响着,好像烧了一锅水,正要沸腾。   “谁敢给您气受?”崔大婶声音抬高了几分,显得情真意切。   “娘,就是大郎媳妇,奶奶教导她,她却顶撞奶奶,把奶奶给气坏了。”崔二嫂不失机会的在旁边插了一嘴,这三婶娘家的小媳妇还想到她家蹦跶?也不看看是谁的地盘儿!这上上下下一家子人,怎么着也要她在这里低头赴小!   “二堂嫂,你说的什么话?我啥时候顶撞奶奶了?我说多谢奶奶的教导,但是我家穷,比不得你们家富贵,我只能出去干活才行,若这些话都是顶撞奶奶,我想你平日也没少顶撞过吧?”卢秀珍朝崔二嫂那张容长脸瞥了一眼,笑得风轻云淡:“时候不早了,我们也该回去了,大伯娘你赶紧做些好吃的给奶奶,让她补补身子。”   “站着!”   崔家老娘怒吼了一声,这孙媳妇可真是反了,老虎不发威,当她是病猫? 第32章 知真情(二)   崔家老娘可是真生气了,本来是想找孙媳妇来敲打敲打,要她跟着她那公公婆婆一样老实点做人,没想到反而被她闹腾成了这样——嘴巴太厉害,就连自己都压不住?   可笑,自己几十年在崔家坐镇,没人敢起跳,她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寡妇,还敢和自己起高腔?   有些人不教训教训是不知好歹的,都说棍棒底下出好人,孙媳妇娘家没教得好,她这个做祖母的也只能勉为其难出手了。   崔大娘打了个哆嗦。   这声音太让她胆战心惊了,当年她才嫁进崔家做媳妇时,婆婆只要这般吼上一句,她便大气儿也不敢出,只能低着头随婆婆训斥。   当年,分家的时候……一想到那次,崔大娘便忍不住还有想难过,婆婆吼着要男人将她休了,那时候她紧张得全身都在发抖——被休回娘家,这一辈子就完了,她的名声毁了不打紧,附带着会将娘家的名声给毁了,到时候她那几个兄弟想找媳妇便更为难了。   从分家以后,崔大娘才觉得自己过上了好日子,虽然生活苦了点,可毕竟不用日日都见着婆婆那张脸,最多每个月过来五六回让婆婆训斥一次就行了。最近婆婆没打发人过来找她,原本以为是见着大郎过世了体恤她,这才没来找她的碴,可是没想到今日还是躲不过,哥哥糟糕的是,附带要让大郎媳妇跟着遭殃咧。   “老大媳妇,去,拿我的拐杖过来。”崔家老娘脸如寒霜,恶狠狠的盯住了卢秀珍:“大郎媳妇,你不要这般猖狂,在我面前还有你起跳的份儿?便是你娘,站在我跟前也是毕恭毕敬的,哪里像你这样神气活现不服管教?”   “秀珍,赶紧跟奶奶赔个不是!”崔大娘有些紧张,声音都在颤抖:“快、快……”   守在门边探头探脑的几个孩子听说要拿拐杖打人,兴奋得眼睛瞪得溜圆,一个个开心的拍起手来:“太奶奶,我们这就给你去拿!”几个人一溜烟的跑开,脚步声散乱,过了不多久,就听着小脚板踩着地响,踢踢踏踏的过来了。   “太奶奶,拐杖来啦!”   乌黑的樟木拐杖看上去很结实,拐杖头上有雕刻着的小兽,面目狰狞。   卢秀珍一伸手,拐杖还没伸到崔家奶奶面前,便已经被她劈手夺走,堂屋里的人都大吃了一惊。   “大郎媳妇,你这是咋的了?赶紧将祖母的拐杖还给她!”崔大嫂原以为马上就可以看到崔家老娘教训三叔家的人了,万万没想到卢秀珍竟然敢这样做——她这是想造反了不成?   “我要她拐杖作甚?”卢秀珍轻蔑的笑了笑:“我不过是看着奶奶身体健旺,觉得她没必要用拐杖行走,又怕过几年要用上拐杖的时候却找不到了,到时候有花钱去买不是浪费银子么?故此想替她好好的收起来。”   “你……”崔大婶的腮帮子鼓了起来,跟那池塘的青蛙一个样儿:“侄媳妇,你不服管教是不行的!快些将拐杖送过来,免得奶奶生气!”   拐杖拖在地上发出轻微的擦刮之声,卢秀珍甜甜的朝崔家老娘笑了笑:“奶奶,您身子挺好,哪里就需要拐杖了,您别听大伯娘她们的,能自己走就不能靠拐杖,孙媳妇替您将这东西收起来,等你真正用得上的时候,只要您派人过去说一句,我保准飞奔着将您的拐杖给送过来,而且不会弄损一点点,好不好?”   崔家老娘气得脸色铁青,嘴唇皮儿打着哆嗦,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在崔家坐镇了几十年,谁见着她都是客客气气的,从分家以来,三个儿子都将她捧着就像敬菩萨一般,没想到这新来的孙媳妇会对她如此不敬!   “奶奶不说话,看来是同意了,娘,六丫,咱们回去吧。”卢秀珍挽起崔大娘的胳膊,一只手拖着那根拐杖,施施然的朝堂屋门口走了过去,崔六丫回头看了一眼,见崔家老娘整个人跟被定住一般站在那里,心情大快,朝卢秀珍眨了眨眼睛,低声道:“大嫂,真解气!啊哟,小心!”   卢秀珍微微一笑,没有回头,举起拐杖朝后边甩了过去——她听到了脚步声,都不用想便知道是有人来抢拐杖了,那脚步声沉重,奔过来的人肯定也体重惊人,除了崔大婶这堂屋里还没谁有这般重量。   蛇打七寸,这胖子嘛……打哪地方都不如打她的腿。   “扑通”一声很是响亮,回过头去,就见一堆肥肉摊在地上,缎子面的衣裳被渐渐西下的夕阳映着,依旧闪着光亮。   “啊呀呀,大伯娘,你怎么摔倒了?”卢秀珍吃惊的瞪大了眼睛:“是不是太胖了走不动便摔了?大伯娘,你该少吃点才行,都说胖乎乎的是福相,可你这也太胖了些。”   “大郎媳妇,你真真胡说八道!”崔大嫂与崔二嫂赶紧跟着过来,两人都没顾得上去扶摔倒在地的婆婆,全部跳到了卢秀珍面前,一人伸出一只手朝她的脸指了过来:“我们家岂容你来放肆!”   “两位堂嫂,你们这是准备打架了不成?”卢秀珍拿着拐杖横在胸前,脸上没有一丝害怕的神色:“原来奶奶喊我过来,是有意想要给我个下马威呀。”   “什么下马威下牛威的,你是小辈就得听教训!”崔大嫂与崔二嫂捋了捋袖子,露出两截肉乎乎的胳膊:“大郎媳妇,赶紧跟我们去向奶奶赔礼,要不是就别怪我们不客气!”   “哦,我倒想看看两位嫂子准备怎么不客气法。”卢秀珍瞥了一眼崔六丫:“六丫,你先带着娘回去,这里有我呢。”   崔六丫有几分犹豫:“大嫂,她们……”   “你且别管我,带着娘回去便是。”   有崔大娘在这里,反而碍手碍脚,卢秀珍情愿一个人面对一群狼,也不愿意有个滥好心的队友站在一边。   “那……”崔六丫转过头去,抓住崔大娘的胳膊:“娘,咱们先回去。”   “你大嫂还在哩。”崔大娘站在那里不肯挪脚:“咱们怎么能将她丢在这里,一起来的就一起回去,秀珍哇,你把拐杖还给你奶奶吧。”   看着这架势,今天是有一场厮打了,自己怎么能将这防身的武器乖乖送回去?卢秀珍挥动拐杖朝崔大嫂与崔二嫂晃了晃:“两位嫂子,这拐杖可不认人,打倒了莫要怪我,我这也是替奶奶教训教训那些不听话的,奶奶分明同意了这拐杖给我保管着,你们偏偏要来胡闹,我也只能用奶奶的拐杖保护自己了。”   “你、你、你……”崔二嫂咬牙切齿,一张脸涨成了猪肝色:“你胡说八道!”   “谁说俺嫂子胡说八道的?她说的话就是有理!”堂屋门口忽然出现了几条人影,被夕阳拉得长长,挤在那一堆,重重叠叠看上去还满有气势。   “二哥三哥四哥五哥!”崔六丫惊喜的瞪大了眼睛,腰板儿挺直了几分,来帮手了,这下不用怕大伯家的人了!   崔二郎一个箭步跨了进来,拦在了卢秀珍的前边:“大堂嫂二堂嫂,你们俩准备做啥?要欺负我大嫂么?”   崔大嫂一愣,崔二郎好像和以前不一样了,背挺直了,声音大了,不是那个跟着崔老实崔大娘过来挨训的模样了。   “二郎,你这是啥意思哩?你看看你大嫂,手里拿的是啥子?她跑到我家来撒野,我们只是想替奶奶将拐杖拿回来而已!”崔二嫂气哼哼的退了一步,自家男人还没回来,可不能吃了眼前亏,嘴巴里说说,动手犯不着,哪能跟三叔家几个牛高马大的汉子来比划?   “我大嫂做啥都是对的!”崔二郎瞪了崔二嫂一眼,面如寒霜:“她是个最讲道理的,可是都被你们欺负得拿起拐杖防身了,你们还好意思说她在撒野?实在无耻!”   崔大嫂与崔二嫂唬得嘴巴大大张开,下巴跟要掉下来一样,两人都没法相信站在面前的崔二郎怎么就忽然变了个样子,原来他不是跟在他爹娘后边站着,跟块木头一样,啥话都不说的?怎么今日竟然敢跳了出来与她们对着干?而且……两人仔细打量了下崔二郎,只觉好一段日子不见,他变化很大,眉眼生得越发好看了。   “是啊是啊,我家大嫂最最讲理,哪是你们说的那样,她刚刚嫁到青山坳这边来,你们以为她好欺负是不是?”崔家另外三个儿郎也冲了上来,跟铁塔一般站在了卢秀珍面前,将她拦在了身后:“谁要是敢欺负我大嫂,我们绝不客气!”   “反了反了,这都是要上天了不成?”崔家老娘瞪眼瞅着那几个孙子,气不打一处来,用水烟筒敲着桌子砰砰砰的响:“不是我老崔家的种,吃着我老崔家的饭,现在还不知孝敬,真是一群白眼狼!”   不是老崔家的种?卢秀珍吃了一惊,目光在前边几个年轻汉子身上扫过来瞄过去,难道崔家几个孩子都不是崔老实他们亲生的?   她转过脸来看了看崔大娘,就见那四十来岁的妇人脸上已经是红了一片,那血似乎要透过脸皮滴了出来一般。 第33章 知真情(三)   崔二郎带着几个弟弟站在那里,个个身板儿挺得笔直,从背后望过去,实打实的一群壮实汉子,卢秀珍踮着脚尖想要从他们肩膀那边越过去看看崔家老娘的脸,可却被崔大娘拉住往后退:“秀珍……嗐……你就别管这事了,你赶紧回去,这里有老二他们在哪。”   “娘,这事儿是我惹起来的,我怎么能做缩头乌龟,让弟弟们站到前边替我挡灾?”卢秀珍轻轻拍了下崔大娘的手,极力安抚着她:“娘,你别担心,我自己弄出来的这一堆子事儿,我自己来收拾,不会连累你们的。”   崔二郎猛的转过头来一脸郑重的望向卢秀珍:“大嫂,你别担心,这儿有我们呢。”   崔三郎崔四郎也异口同声的跟着附和:“可不是?谁敢欺负俺嫂子,那可不中!以前爹娘总是教我们不要顶撞奶奶大伯他们,可他们却越来越不将咱们放在眼里,家里好不容易攒了点银子,要往奶奶这边送,秋天收了稻谷,先赶着朝大伯将的粮仓里抬,咱们家里穷得吃不上饭的时候,也没见大伯他们来送一点点东西,娘,为啥还要这样忍气吞声?”   “可不是,娘,你就莫要管了,我们要跟着嫂子和奶奶清算!”崔五郎捏着拳头晃了下,憋红了脸,看起来也是被压得久了,心里头实在想要反着跳起来。   “清算?”崔家老娘的耳朵灵光得很,这两个字听得真真儿的,即刻脸色一变,伸手拍着桌子吼了起来:“春花秋花,快去将你爷爷你爹和你叔叔他们找回来,有人欺负到咱家头上来了!”   卢秀珍从崔二郎身后探出了半个脑袋,嘻嘻一笑:“奶奶,你可真没将我们看做一家人,啥叫欺负到咱家头上来了?难道我爹就不是你生的,难道他就不是崔家人?”   崔家老娘被噎得脸孔紫红,伸手指了指崔二郎几个,咬着牙重重说道:“你爹当然是崔家人,这几个可不是,都是在外头捡回来的,想要冒充我们崔家的,我可不认他们是我孙子,就是你,也不是我的孙媳妇!”   “我们也没想要将你认作奶奶,若不是爹娘一直拦着我们不让我们说话,我们早就想表态了呢。”崔二郎昂起头,神态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倨傲,仿佛是一块宝石被雨水洗刷去了灰尘泥土,发出了熠熠夺目的光芒一般。   “都说的啥子话!”崔家老娘捂着胸口,一口气几乎要提不上来,崔二嫂赶忙跑了回去,伸手替她揉着胸口,一边抬头恨恨道:“哟,还真是看不出来,这大郎媳妇才进门几日,你们兄弟几个便一个个的帮着她,竟然连奶奶都敢顶撞了,她给你们灌了*汤不成?”她眼珠子转了转,嘴角露出了一丝笑容:“我明白了,大抵是你爹娘告诉你们,你们到时候能娶你们大嫂,这便一个个的想要在她面前露个脸,是不是?”   似乎有什么戳进了他的心里,崔二郎微微一抖,忽然间便有些心虚,而旁边崔家几个后生却齐声鼓噪起来:“二堂嫂,你都在胡说八道些什么?”尤其是崔五郎,更是三步奔做两步冲到了崔家老娘面前,一把抓住了崔二嫂的手腕:“二堂嫂,论理来说我不该跟女人动手,而且你又是我堂嫂,可是你这样满嘴喷粪的,我不能不教训你!”   一边说,手上一边用力,崔二嫂的脸色渐渐的红了起来,她扭了两下,却怎么也挣脱不了崔五郎的钳制,喉咙里发出尖锐的叫喊之声:“五郎你这个杀千刀的,这么用力作甚?等你堂兄回来,他可饶不了你!”   “小五,你敢欺负你嫂子?”   崔二嫂的话音刚落,一声怒吼传了过来,一个五短身材的汉子从堂屋门口冲了进来,手中拎着一把锄头,气喘吁吁:“敢来我家撒野?吃饱了撑着?”   崔二嫂见着男人回来了,跟吃了颗定心丸一般:“汉子,快些把五郎拉开,这小子还真有几分力气,把我的手都要扼断了。”她朝着站在面前的崔五郎龇牙咧嘴的笑了笑:“五郎,你还不把手松开?”   一阵风响,锄头高高的抡了起来。   “五哥!”   崔六丫的声音尖锐急剧。   她伸出手来捂住了眼睛——二堂兄崔宝柱性格暴躁,五哥惹怒了他肯定没啥好果子吃,这锄头砸下去……五哥应该能躲开罢?   “五弟,撒手!”卢秀珍心急如焚,大喝了一句,好汉不吃眼前亏,赶紧松手避开才是。   “哎哟!”   痛苦的声音传了过来,崔六丫慢慢的的张开了手指,透过指缝心惊胆战的朝外头望了过去——地上躺着一个人,胖腿儿一个劲的在蹬着地,口里发出嚎叫之声:“二郎你这个有人生没人教的货,敢打你哥?也不知道啥是兄弟之情孝悌之义!”   崔宝柱的身上横坐着一个人,拳头举得高高:“兄弟之情孝悌之义?你那奶奶可没有把我当成崔家人,我还用得着跟你说啥兄弟之情?”   “奶奶,奶奶……”崔宝柱努力的抬起头来,呼哧呼哧喘了两口气,泪流满面的望着目瞪口呆站在那里的崔家老娘:“奶奶,快让二郎起来!”   “二郎,你快起来,快起来,别压着你哥!”崔家老娘说得战战兢兢:“开始那话,我是气头上说的,做不得数,你当然是俺崔家人,你爹你娘养了你十多年哪,咋能不是崔家的人咧?”   “哼,我还真不稀罕做这崔家人!”二郎双手撑地用力一跳,人已经离地一尺,即刻间崔宝柱觉得自己全身轻松了不少,他抱着锄头把子费力的站了起来,倒退一步走到崔家老娘的身边,半个身子藏在椅子后边,只露出一张脸朝着崔二郎吼了一声:“我们崔家也不想要你这样的人,野种!谁知道是哪里来的!”   “你敢再说一句!”崔二郎的眉毛微扬,眼睛瞪大了几分,唬得崔宝柱将脑袋缩了回去不敢再伸出来。   “既然你们相互间都看不顺眼,那不如就彻底分开好了。”卢秀珍朝前边走了一步:“两看相厌,何不就此打住,老死不相往来便是。”   崔三郎嗤嗤一笑:“奶奶怎么舍得,每年还要给她那么多银子!”   “秀珍哇,别说这样的话,怎么说你爹都是崔家人,怎么能彻底分开哩。”崔大娘不安的搓了搓手,她倒是想分开了,每年光只是那十二两银子就压得他们快要垮掉,幸亏几个孩子都听话,自小便知道帮着家中挣钱,大郎很小便上山学着打猎,埋夹子下套,逮了几只野兔子獾子貉子就赶着去江州城卖钱,多少能攒下些银子,二郎早两年去江州码头给人扛货,每个月也能挣得一两多,可是转转手大头就得供到婆婆这边来,让崔大娘如何心中不怨恨!   而且她的大郎……崔大娘一想到崔大郎,心中就酸酸涩涩一片,眼圈子红了红,若是大郎还在多好,今日这场面有他在,肯定就不同了。   “二郎五郎,你们在干啥子哩!”崔大娘刚刚才抬手擦了擦眼睛,耳边就传来熟悉的声音,崔老实赶着过来了。   崔老实不是一个人来的,他身边还站着三个人,脸色铁青的望着堂屋里的这群人。   “爹,他们欺负大嫂,奶奶说我们不是她孙子,不想认我们做崔家人。”崔二郎鼻子里哼了一声:“既然她不认我们,我们自然也不会认她。”   “说的啥话!”站在崔老实身边的崔富足怒吼一声,中气十足:“二郎,你这是忘本了不成?没有你奶奶就没有你爹,没有你爹就没有你!”   崔富足个子不高,生得敦实,只是一张脸和身材显得极为不协调,瘦条条的就如秋天里头的老苦瓜,脸上一层层的褶皱,凹凸不平。在他身边站着崔富裕,个子比他高,也比他瘦,一脸冷笑,只是不出声。   而那个跟在崔家兄弟后边,眉毛胡子花白的老男人,便是崔家的族长崔才高,青山坳这边几个乡共一个祠堂,姓崔的也有不少,三十年前经过推举,崔才高的老爹被选为族长,他过世以后,崔才高也就顺位成了新族长——毕竟这一片的崔家,也就是他家还算有权有势,家中在江州城里有商铺,还有考上秀才的儿子,当年因着一笔好字得了江州知府的青眼,将他弄进了衙门做誊写的小吏,熬了些年总算混上了推官,虽说只是个七品的芝麻官儿,可在村民们眼里,已经是个了不得的官老爷了。   今日崔才高是过来与青山坳这边崔家人来商量买种谷之事,碰巧崔玉柱与崔宝珠的几个儿女跑过来寻他们,说三叔爷家的几个人寻过来闹事,把奶奶都气坏了。   “竟然还有这般不孝的子孙,我去看看!”崔才高摸了摸胡须,义愤填膺。   崔家的子孙和睦相处,尊老爱幼,怎么还有这等不孝子孙?崔才高吸了一口气,胡须抖了抖,今日他一定要收拾了这伙不守孝道的崔氏子弟! 第34章 知真情(四)   崔老实耷拉着眉毛站在那里,小腿肚子直打哆嗦。   今日到底发生了啥事,他到现在都还没弄得清楚,只知道自己和几个孩子从地里头回来,没见着婆娘媳妇和女儿,走出去望了望,在附近玩耍的几个孩子嚷嚷起来:“老实爷爷,你哥那边来人把老实奶奶和新媳妇喊过去了咧。”   听着哥哥那边来人,崔老实即刻便打了冷颤——自家老娘每次喊婆娘过去便没啥好事,不是嫌她没有勤快过来问候便是觉得她送过来的东西不好,拍桌打椅的吼上一阵,将婆娘吼得蔫头土脸的才放她回来。   今日喊了婆娘媳妇过去,不消说是老娘又要折腾了,婆娘倒也罢了,反正挨了这么多年的骂,早也习惯了,只是媳妇刚刚来,没有摸清套路,而且她性子又有几分倔强,指不定会跟自家老娘吵起来哩。   崔老实有些担心,自己该去大哥那边看看才是,大郎媳妇千万莫要和老娘抬杠哟!他站在黄土村道上望了望前边,就见一个鲜红的日头已经慢慢朝西边沉了下去,周围的云□□灿灿里头融着红,看上去仿佛有什么在厮杀一样,艳艳的一片鲜红。   “唉……”崔老实长叹了一声,转过头去想和几个儿子交代下,挪了下脚步,就见着几个人从自己身边擦着过去了,才一眨眼的功夫,那几个人已经跑到了村道上边,腾腾的黄土细末渐渐的飞了起来。   “二郎,三郎!”崔老实愣了愣,二郎他们这是要去哪里?   “爹,你好好在家里歇着,我们去大伯那边瞧瞧!”崔二郎扭头朝崔老实喊了一声,脚步匆匆的朝前边奔了过去——奶奶那么凶,大嫂不要吃亏了才好咧!一想到这些年奶奶对他们家的挤兑,崔二郎便有些心急如焚,大嫂初来乍到,可不要吃了亏。   崔老实见着几个儿子跑着往大哥家那边去了,一颗心才安稳了几分,二郎素来稳重,应该知道怎么处置事情,他赶着在家将青菜给洗了,等着婆娘回来好煮晚饭。   坐在地坪里将一篮子青菜泡在水里,崔老实一片片的将青菜叶子剥开,慢慢腾腾的洗了起来,究竟心里藏着事情,一片叶子摸在手里好久都没有放下,正在愣愣的想着事情,忽然就见院子门口跑进来一个人:“三叔爷,婶娘和太奶奶打起来了,俺爹让你过去一趟哩!”   “扑通”一声,崔老实脚边的水桶被撞倒,水洒了一地。   “啥子?打起来了?”崔老实说话都不利索了,大郎媳妇咋这么猛哩,竟然敢跟自家老娘干架?   “是是是,四婶娘抢了太奶奶的拐杖,我娘去抢还被她打了!”春花一双手叉腰,脸盘子跟她娘有几分相像,眉毛皱起来有些难看:“三叔爷,四婶娘可凶啦,都没人管得了她!三叔奶奶站在旁边不吭声,是存心想让我娘挨打哩!”   崔老实被这几句话砸得头晕脑转,也没功夫去考究这话的真实性,只觉得心惊胆战得连两条腿都软了,走起路来仿佛踩在棉花堆子里,一脚深一脚浅,气喘吁吁跑到崔富足门口的时候正巧碰着崔富足崔富裕和崔才高三个。   “崔老实,你家这是咋的了?想造反不成?”   崔才高眼珠子一瞪,崔老实赶紧将脑袋压得低低,心头一紧,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对于族长,崔老实有着说不出的敬畏,当年崔才高的老爹当族长时给他们分了家,他拿了分家文书赶紧带着婆娘搬了出去,半个屁都不敢放,更别说去顶撞威风凛凛的族长了。这些年他也见过族长几次——族里祠堂修缮要喊族人去帮工的时候,第一批去干活的人里保准有他,崔老实爬在房梁上捡瓦的时候就见过崔氏族长,只不过也仅仅限于远远的瞅上两眼,根本就没有与族长说话的机会。   即便就是有,崔老实也不敢去说——说啥哩,自己根本没啥要和族长说的。   四年前老族长死了,崔才高接了这个位子,崔老实更不敢与现任族长去说话,崔才高和他大哥关系好着呢,大哥跟他不对付,自己去和族长说话套近乎,肯定不会有回应,只落个自取其辱罢了,还不如老老实实的呆着,啥都不做比较好。   “崔老实,你咋不说话哪?”崔才高有些不耐烦,瞥了一眼崔老实的脑顶,摇了摇头:“真的是一个屁都挤不出!”   听着脚步声渐渐向前,崔老实这才抬起头来,长长的舒了一口气,总算过了族长这一关了!只是他侧耳听了听,堂屋里传来熟悉的声音,他的心又猛地颤了颤,这不是二郎的声音?怎么这般高亢?不行不行,自己得赶紧去阻止才成,可不能让二郎胡来!   颤颤悠悠的跟着崔才高进了门,就见着二郎正在殴打大哥的老二,五郎在一旁敲边鼓,崔老实唬了一跳,两个儿子这是咋的了?谁将他们惹成这样了?他才出声问了一句,二郎气鼓鼓的回了一句,紧接着崔富足和崔才高掺和进来,局面瞬间便超出了他的控制,让他手足无措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崔五郎,谁给你豹子胆了,竟然在这里放肆!”   站在一旁的崔才高觉得自己该出声来显示下身份——自己可是族长哩,这崔五郎竟然当着自己的面与伯父顶撞,这可真是反了!   见着崔氏族长站了出来,崔二郎愣了愣,闭上了嘴。   从小爹娘便教他,族长是崔氏的头头,你是崔氏子弟,自然是要听从族长的教导,千万莫要与他顶撞,族里安排咱们去做啥,咱们便去做,不要做与族里决定相左之事。   故此,虽则崔二郎现儿怒火腾腾,见着崔才高走出来,下意识还是停住了脚步。   毕竟族长出面了,自己怎么能再横冲直撞呢?   “崔二郎,你方才说什么?你敢不认你奶奶?她可是你们家的老祖宗,不好好供养着,反而说出这大逆不道的话来,成何体统!”见崔二郎识相,崔才高不由得有几分得意,他这个族长还是有几分威慑力的嘛,这崔老实家的儿子原本一副凶悍模样,看到自己也倒了威风。   “叔公,是我奶奶说了不认我们的!”崔五郎小声的辩驳,声音里头依然带着些生气的味道:“我们的名字可都上了崔氏族谱的!”   “你们奶奶也不过是气头上说一句罢了,你们还当真了?”崔才高打量了下崔老实的四个儿子,心中感叹,都是捡回来的,为啥这崔二郎就显得格格不入呢?三郎四郎五郎越看越觉得眉眼和崔老实有些相似,也是憨厚的模样,就如亲生的一般,而这崔二郎瞧着就如鸡窝里出了一只白鹤,高高的昂头站在那里,风姿别具。   “他叔公,”崔家老娘这阵子总算是喘过气来:“我可不是气头上说的,这几个不孝子孙……”她伸手指了指崔老实几个孩子,最后手指头落到了卢秀珍身上:“还有这大郎媳妇,都是豺狼!”   崔家老娘咬牙切齿的喊叫让崔才高吃了一惊:“他嫂子,这是啥情况哩?他们究竟怎么了?”   “大郎这媳妇胆子可真肥,跑过来胡说八道,我要取拐杖打她,她却将我拐杖抢走了,还煽动着二郎他们不认我这个奶奶!”有人跑过来撑腰,崔家老娘越发神气了,伸手指着卢秀珍,唾沫横飞的骂:“瞧着这小□□样儿就知道不是个好货,早些将她打发了,老三家里才得安静!”   “打发了?”崔老实与崔大娘两人都惊住了。   大郎媳妇可是他们十五两银子聘过来的!他们全家省吃俭用的攒了好些年才攒够大郎的媳妇本哩!那时候崔老实带着几个娃去邻村打短工,每次回来能交上两三百文钱,崔大娘赶紧装到罐子里收好,到了一千文的时候便拿着去江州城里换银子,每年交完崔家老娘的十二两以后,罐子里也就只剩一二两,等到终于攒够银子,两人捧着罐子傻笑了个不歇——总算能给一个儿子娶上媳妇了,等着大郎成亲生了孩子,他们也就没了遗憾。   万万没想到,崔家老娘竟然要他们将卢秀珍给打发了,这聘礼银子那不是飞了吗?   “这样恶毒的媳妇,你们还留着作甚?”崔家老娘哼了一声:“大郎也过世了,还让她顶着大郎媳妇的名儿玷污我崔氏族谱?”   崔才高板起脸更正崔家老娘的话:“他嫂子,大郎媳妇还没入族谱。”   “哦哦哦,我倒是给忘记了。”崔家老娘伸手按住胸口:“这不是被她气的吗?”   “秀珍,你赶紧给奶奶赔个不是,这事儿就算了结。”崔老实哆嗦着嘴唇催促着,大郎媳妇可不能走,自己哪里还能在很短一段时间里攒出另外一个儿子的媳妇本儿?只能让她在几个儿子里挑一个嫁了。   “爹,为老不尊,强词夺理,我为何要向她赔礼道歉?”卢秀珍轻蔑的笑了笑,朝崔家老娘瞥了一眼:“这位老奶奶,又不是你下的聘礼,哪里是你说休就休的?”   说实话,卢秀珍才不想做这个所谓的寡妇呢,只不过现在和崔家老娘在争执,她暂时不能让步,继续以那个崔大郎的未亡人身份来和老婆子斗一斗。   现儿她最最想的是,崔老实能与崔家老娘彻底划清界限便好,每年要交这么多银子粮米,崔老实家的银子是风刮过来的天上掉下来的不成?若是两家真的分了,这笔供养银子就不用交了。   “我不同意将秀珍赶出去!”   有人站了出来,吼出了一声。 第35章 知真情(五)   暮色越发的沉了,暧昧的夜影已经渐渐的融入了金红色的云彩里,青莲色的暮霭在远处的栖凤山上升起,渐渐的将山顶抹上了一丝淡淡的阴影。夕阳如残血,慢慢的朝西边蔓延过去,将晚归的人脸染得红彤彤的一片,些许残阳从大门那边照了进来,将站在堂屋中央的那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崔家老娘瞪眼望着站在面前的崔大娘,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今儿是怎么了?一个二个的都跑过来与她唱反调,就连这个老实如鸡的老三媳妇,竟然也敢说出个“不”字来。   “老三媳妇,你这是啥意思,我可是替你家清理后患哩,你看看大郎媳妇这模样,妖妖乔乔的,哪里是个踏实过日子的人?那双眼睛一瞧就是个不安分的,睃来睃去没个安歇时候,身段也是那种……”崔家老娘打住了话头,不再往下说,一双眼睛只是朝卢秀珍身上看。   卢家应该很穷吧,要不是也不会卖女儿了,可这卢家的姑娘委实生得好,虽然全身没几两肉,可该起的地方却还是起来,鼓胀胀的撑着褪了色的花布衣裳,显得她的腰身更细了,似乎一只手就能握住一般。   脸上肉色不是太好,但是那双眼睛却真是美,弯弯柳眉下一汪春水,明澈得就如美玉灼灼,眼珠子一转那会子,整间屋子都亮堂起来了。崔家老娘恨恨的吐了一口唾沫,这狐媚样子难道不该是去那花街柳巷倚门卖笑的么,最会勾人魂魄,嫁到老三家里才十来日,他家就个个都维护着她跟自己对着干了。   “娘,秀珍是个好姑娘,到了我们家这门多日,每日都勤勤恳恳,从来未曾偷过懒喊过累,您是不知道她这个人,等您知道了就不会那样看她了。”崔大娘说得情真意切,声音里满满都是乞求。   大郎媳妇是个命苦的,还没成亲就守了望门寡,若是自家再把她休了,她哪里还有活路?做寡妇都被夫家休弃,还不知道会有多少闲言碎语呢!崔大娘怜悯的看了卢秀珍一眼,冲她点了点头:“秀珍,你放心,你既然愿意过门守寡,就是我们老崔家的人,我们绝不会将你休了。”   从崔大娘的眼里,卢秀珍看出了关心体贴,她笑着点点头:“娘,我明白。”   “老三媳妇,你现在翅膀硬了,连我的话都不听了?”崔家老娘气鼓鼓的盯住了崔大娘:“这个大郎媳妇是个灾星!你瞧瞧,她还没过门,大郎就死了,才过门十几日,你们家就被她搅得鸡飞狗跳的,日子久了,还不知道会有什么灾难哪,快些将她休了才是正经!若是你舍不得这点聘礼人家,将她转卖给深山那边的人家,或者干脆去牙行找个牙婆过来,看看哪家要卖死契的丫鬟,或者是……”   青楼这两个字,崔家老娘觉得直接说出来有些不大好,可见着众人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她也只能接着往下头说:“或者是卖去花街那边,她生得模样好,人家给的价钱肯定也会高,比你的聘礼银子只有多不会少。”   “你嘴巴放干净些!”   竟然出主意要将大嫂卖到风月场去!崔二郎的一腔怒火再也忍不住了,目眦尽裂,猛的伸手拉住了崔六丫:“六丫,咱们喊大嫂一起回去,不听这些混账东西说混账话!”   “啥?你说啥?”崔家老娘气得全身发抖,一只手抖抖索索的指向了崔二郎:“你敢骂我是混账东西?”   “你不是混账东西还是什么?”崔二郎重重的吐了一口唾沫:“呸,给你做了这么多年孙子,我想想都是耻辱!”   “崔二郎,你咋能这样跟长辈说话?”崔才高在一旁看着只觉崔二郎的所作所为有些出格,再怎样也不能骂自己的祖母,这是目无尊长!看起来崔老实一家一点都不老实,必须由他这个做族长的出面来教训教训才是。   “长辈?她算得上哪门子长辈?”崔二郎拉着崔六丫就往外头走:“六丫,咱们回去。”   “你给我站着!”崔才高也气得胡须一根根的翘了起来:“崔二郎,你可要想清楚些,你若是再这般胡作非为,仔细我在族谱上把你除了名!”   “除名便除名吧,我还不稀罕做你崔氏的子孙。”崔二郎傲然的站在那里,声音分外的沉:“我是我爹娘的儿子,可不是你们这些人的孙子!”   他没有回头,挺直着背,整个人看上去就如一株长在悬崖旁边的青松,高大,挺拔。   “嚯哟,翅膀硬了,想飞了?”崔才高拉着一张脸杵在那里,没想到自己这个堂堂的崔氏族长,竟然被一个毛头小伙子看轻了,全然不将他当一回事!青山坳这边一块,谁见了他不得恭恭敬敬的喊上一句“崔老爷子”?家里良田几百亩,还有在江州衙门做主簿的儿子,崔才高觉得他在青山坳这边,几乎可以横着走了——江州城那边是有个更大的崔氏宗祠,他们只是一个分支,可那有怎么样?天高皇帝远,那边的总祠还会伸手来管这里的事情?族里的事情还不得全凭着他来断决?   可是万万没想到,这崔二郎根本不将他看在眼里。   “崔二郎,你可得想清楚些,出了族,那可不能再回来。”崔才高咬牙切齿。   “不回来便不回来,你以为我稀罕这个所谓的宗祠不成?”崔二郎缓缓转过身来,扬起的眉毛似乎要飞到鬓发里去:“我只认我爹娘,你们这些所谓的亲族,对于我来说,只是本子上写的一个名字!”   “啥?你说啥?”崔才高忍不住伸手掏了掏耳朵,这崔二郎究竟知道他和谁在说话不?他只是本子上写着的一个名字?   “难道不是这样?那年端阳节我亲生的爹娘将我扔了,是我爹将我捡了回来,和我娘一道养育我长大,你们这些所谓的亲族们,又做了些什么?还不如青山坳里一些人,在我家穷到一粒米都没有的时候,他们送了一些玉米高粱过来救急!你们,你们只知道在要修宗祠的时候到我家要钱,要我们出力气干活,过年过节轮到族里分东西的时候,我们家总是最少的一份,你们怎么说的?崔家五个小子都是捡来的,虽然在族谱上记了个名,总不能与真正的崔家人分一样多的东西!”   多年的积怨终于在这一刻倾泻而出,就如那拍岸的惊涛,一浪高过了一浪,几乎要将那朝岸边驶来的小船打个稀烂一般,堂屋里不少人额头上都滴下了汗珠子。   “可不是吗?”崔大娘不由自主点了点头,二郎的话真是说到她心坎儿上边去了,二十多年来被崔家老娘压着的痛,当年分家时候受的苦,一幕幕出现在眼前,让她心里难过得像被用烙铁在压着一样痛。   “孩他娘!”崔老实有些瞠目结舌,赶紧走上前去伸手拉崔大娘,二郎糊涂,婆娘怎么能跟着糊涂呢,好生给老娘赔个不是,给族长说几句好话,这事儿也就过去了。   “汉子,这么些年来我跟着你一起过苦日子,半句多话都没说过,可今日被逼到了这个份上,我不能不说!”崔大娘眼泪珠子哗啦啦的流了下来,转身指着崔家老娘道:“咱们每年做牛做马攒下的银子,差不多都进了她的腰包,交了二十一年的供养银子啦,若是把这些银子都存了下来,盖一座敞亮的青砖大瓦屋,还能攒下两三个孩子的媳妇本!咱们家里这么紧巴,你那老娘有一点体谅吗?每年催着要供养银子,粮米一点也不能少,咱们挨饿的时候也不见她送一点点粮食过来,逢年过节,只说咱们节礼送得少,不高兴了就喊着我过来骂一通,这样的日子我过够了!”   崔老实张大了嘴望着崔大娘,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知道婆娘心里头有怨恨,可却没想到这怨恨是如此强烈,就如忽然猛的被兜头兜脑淋了一盆水,他站在那里有些茫然,都快分不清东南西北。   “孩他娘,你……”崔老实嗫嚅了一下,都不知道该怎么劝崔大娘,他只能笨手笨脚的抬起手来用衣袖去擦她的眼泪:“莫哭,莫哭,不是有族长在吗,他会帮咱们想法子的。”   “族长能想出啥法子来?那一年就是他爹来分的家,田地分多分少我不说,可是那供养银子却是他爹给定下来的,你以为他会将他爹的决定给推了帮着咱们?”崔大娘说了出来以后只觉心里痛快,更是懒得给崔才高留面子:“出族就出族,咱们有个宗族跟没有宗族有啥两样不成?”   崔老实的手停了下来,傻愣愣的看着崔大娘,脑袋里完全是乱哄哄的一片。   “好哇,原来你们早就不想认崔氏这一族了,是不是?”崔才高脸上变色:“那好,我这就回去将你们这一家名字都给勾了!”   “九叔!”崔老实可怜巴巴的望了一眼崔才高:“别、别、别这样……”   “可你婆娘和你那些儿子都想出族!”崔才高恶狠狠的盯住了门口那几个人,这简直在挑衅他的威权,他当族长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听说有人自己想出族的!   “我……”崔老实磕磕巴巴,不知道该怎么求情才好。   “爹,既然娘这样不开心,不如就让我陪着娘一块儿住出去便是,你和弟弟妹妹们继续留在崔氏家族里边。”卢秀珍在一旁察看形式很久了,觉得是时候添一把柴让火更旺一些:“没事儿,我能养活娘的。”   “不,我要和娘到一起!”崔六丫飞快的奔到了崔大娘身边,紧紧的挽住了她的胳膊。   “我也要陪着娘。”崔二郎坚定的表了态。   崔老实朝另外几个儿子看了过去,就见他们的脚步渐渐的朝崔大娘那边挪了过去,长长的叹息了一声:“唉,那……孩他娘,我也要跟你在一起。” 第36章 账目明(一)   暮色如一张大网,铺天盖地的洒了下来,将青山坳笼在一片淡淡的灰蓝色里,远处的栖凤山隐隐的从那网里里挣脱出来,仿佛一只蹲在那里的怪兽,正张大嘴要吞噬在它周围行走的人一般,看上去煞是凶悍。   青山坳的路上有荷锄而归的农夫,锄头那边挑着箢箕,一晃一晃的在左右摇摆,不时的有泥土碎屑掉落,惹得身后奔跑的狗不住的狂吠起来,好像主人掉落了什么价值连城的宝贝似的。   “哟,这是干啥呢,怎么都围在崔富足的院子门口?”   不远处的一个院落旁边聚集着一些妇人孩子,正交头接耳在议论,脸上满是惊讶的神色,有些人的眼睛里放着光,唾沫横飞的说得很是愉快。   “我早就说了,崔老实家那小寡妇是个命背的,你瞧瞧,她一来,崔老实家就不安宁了吧?这下子可好,竟然怂恿着崔老实出族!”金家大婶那张宽宽的鲇鱼嘴一张一合,就好像鱼在吐水泡泡一样:“哼,看那模样,就不是个老实人!”   “啥?崔老实要出族?”暮归的农人们都大吃了一惊:“真有这事儿?”   “千真万确!三爷,你也是崔氏族人,进去听听,看是不是这样?”一个大婶回头见着凑过来看热闹的人,脸上兴奋得放出了红光:“快些去劝劝崔老实,可莫要晕了头,怎么能出族哩!”   “出族?”崔三爷眉头拧紧,拨开院子门口那一堆闲人,大步走了进去。   他与崔老实,按着祠堂的排辈来说,是一个辈分的,他比崔老实大一岁,两人年纪相仿,经历也差不多,一道长大,先后两年娶媳妇,不同的是他刚刚成亲一年以后就有了儿女,而崔老实却子嗣艰难。   在青山坳这边的崔氏一族里,崔三爷算是与崔老实走得近的,他赶车为生,在外头也见了不少事儿,总觉得崔家这般欺负老实人不是啥好事——莫要将人看死咧,指不定哪一日人家翻身过来打脸哩。   故此,当崔老实家穷得揭不开锅的时候,若是自家还有口余粮,崔三爷便会让婆娘趁着天黑悄悄的给送那么一小碗过去,也算全了周济两个字。崔老实心存感激,只是苦于家里没啥回馈的,唯有感激二字说个不停罢了。   今日听说崔老实要出族,崔三爷不免有些惊诧,崔老实被欺负了这么多年连屁都没放一个,怎么就想着要出族了?莫非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不成?   挤到堂屋那边,门口有几个崔氏族人正在探头探脑,见他过来,忙着招呼:“三爷来啦?”   “咋回事哩?”   “还不太明白,仿佛听说是崔富足他老娘喊了崔老实家那小寡妇过来训话,崔家几个儿子都护着她,然后就吵起来了,越闹越大,将那些陈年旧账都翻了出来,现在吵着要出族呢!”一个约莫三十来岁的男人摇了摇头:“都说红颜祸水,我看着话真没错,那小寡妇没进门之前,崔老实一家过得好好的,可你瞧瞧……”   崔三爷愣了愣,崔老实家的小寡妇?   他想到了那个坐着自己车子过青山坳来的姑娘,瘦瘦小小就如一把干菜,虽然眉眼精致,可面黄肌瘦的实在说不上是个美人,怎么就跟红颜祸水扯上边了?那日她坐在他车上,嘀嘀咕咕的说要赚很多很多银子,他回头看了下,她的眼睛亮闪闪的,仿佛天上的星子落进了她的双眸。   “我去瞧瞧。”崔三爷忍不住朝堂屋门口挤了过去。   堂屋里头已经点上了油灯,崔才高坐在桌子旁,手里拿着毛笔在认真的写着什么,崔家老娘正在哼哼唧唧:“竟然要出族,真是无法无天!”   崔家老娘原本只是想耀武扬威的在新来的孙媳妇面前摆下奶奶的谱,没想到事情忽然急转直下完全不如她想象里那般发展,本来顺风顺水的一条航道,猛的来了一个大拐弯,只撞得她头晕脑转找不着北。   她才不想要老三出族哩!老三出族了,那她的供养银子呢?顷刻间崔家老娘有一种说不出的心慌,全身冷汗直流。   这么多年来,有老三的这笔供养银子,老大老二两家将她当菩萨一样供着——粮米够她吃,那十二两银子和节礼,她拿出大头来贴补两家,自己手里留下一点,抽抽水烟,高兴起来打发下两边的孩子,让他们去货郎担上买些零食来甜甜嘴。   现在老三要出族,就是说,他不承认自己是崔家的子孙,那自己的供养银子就没了,十二两银子,两百斤米,三十六斤肉,还有四时节礼!顷刻间崔家老娘觉得似乎有人拿刀子在剜自己的心一般,生生的痛。   “他叔公!”崔家老娘颤颤巍巍的站了起来,一把擎住了崔才高的手腕:“莫写,莫写!”   崔才高抬头看了她一眼,有几分奇怪:“他嫂子,这是咋的了?老实这样目无尊长,还自己提出要出族,你怎么反倒维护起他来了?”   “再怎么样,他也是我儿子,我可不能看着他跟着老婆孩子一起犯糊涂,没有家族,百年之后变成崔家之外的孤魂野鬼,谁来拜祭他哪?”崔家老娘努力的想着理由,从衣兜里拿出帕子擦了擦额头的汗:“他叔公,你缓缓,我再去劝劝老实。”   “娘……”虽然跟崔大娘和儿女们站在一块,崔老实心里其实还是很纠结的。   这人怎么能没有宗族哩?也不知道婆娘他们咋想的,崔老实心里头直发憷,只巴望着老娘开口劝他回去,又希望老婆孩子能跟自己一门心思。   “老三哇,你真的想要出族?”崔家老娘慢腾腾的走到崔老实面前,一只手攀住了他的胳膊:“你可要想清楚!”   卢秀珍在旁边瞅着,心里敞亮,崔家老娘可不是因着真心怜惜崔老实,才生死想要将他留在族里,她是心疼自己的供养银子呢。可是瞧着崔老实这模样,肯定是过不了崔家老娘眼泪水这一关了,然而崔大娘都已经和儿女们说出了那般决裂的话,若是崔老实反悔,他们怎么办?   如今之计,只能将计就计,既然崔家老娘猫哭耗子的要将崔老实留在族里,那可得换点实惠的东西,减轻下崔老实一家的负担。卢秀珍转脸看了看崔大娘,见她板着一张脸,只是不说话,知道她心里头肯定还有怨气,必须趁着她还杠着这口子气的时候和崔家老娘谈谈条件——正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若是今日由着崔家老娘把这事儿给压下来,那以后就只能永远被压了。   “奶奶,我知道你关心我爹娘。”卢秀珍笑眯眯的站了出来,两边都板着脸哩,总得要有一个中间人,就让她来做个金牌调解员吧。   只不过呢,别人家的调解员,都是站在公正的立场,而她这个调解员,却是有私心的——她肯定要偏向崔老实一家,否则她才犯不着去搅这趟浑水。   “这还要你来说?我的儿子我不关心,谁关心?”崔家老娘恶狠狠的瞪了卢秀珍一眼:“我和你爹说话,你莫要来搅和!”   就是这个大郎媳妇,有她进了门,老三一家都不老实了。   “既然奶奶你是真心怜惜我爹,那就请把这供养银子给免了呗,现儿我爹娘都觉得这供养银子太重,若是能给免了,我爹也就不用出族了,娘,你说是不是这样?”   崔大娘正是怨气冲天,门口有看热闹的人嘁嘁喳喳的窃窃私语,她都没听清楚卢秀珍究竟说了些什么,只听到供养银子、免了这几个字,顷刻间心里头便如放了块大石头,轻松不少。   “是哪是哪,供养银子免了,那我也不说啥了。”崔大娘长长的吐了一口气,大郎媳妇真是厉害,一张口就替家里挣了不少,看起来自己以后可要放手了——既然媳妇这么厉害能挣钱,自己干嘛还要费心劳力去做不讨好的事情?   “免了供养银子?怎么可能?”崔家老娘眼睛一瞪:“他是我儿子,就得供养我!”   “奶奶,你不是有三个儿子嘛?怎么就只问我爹要供养银子呢?”卢秀珍眨了眨眼睛,一脸不解:“大伯二伯家每年多少供养银子哇?”   “我吃住在他们两家,自然是不要供养银子了。”崔家老娘有些生气,这孙媳妇是啥意思,还要替她公婆出来与她清算不成?   “奶奶,要不这样,以后您就住到我们家去吧,大伯二伯每年每人拿十二两银子,两百斤米三十六斤猪肉,节礼另算,如何?”卢秀珍笑眯眯的望向崔家老娘:“我们可是诚心诚意要供养奶奶的!”   “啥?你怎么不去抢嘞?”崔大婶吃了一惊,饶是她身子肥胖也跳将起来:“一年十二两银子两百斤米三十六斤猪肉,亏你也说得出口!这哪里是你们在供养娘,分明是我们来供养你们全家!”   一阵冷风刮了过来,将桌子上的油灯刮得晃了晃,火苗跳了跳,灯影里的人脸忽明忽暗,就如隐没在暗夜里的鬼怪一般,鬼影憧憧,崔才高手中拿着的毛笔没有落下,一脸若有所思:“十二两银子也太多了,哪能用得上这么多?”   “原来你们也知道这是在抢劫啊?”卢秀珍的眼睛闪闪的亮着,就如夜空里的两颗宝石,璀璨无比,让她变得格外显眼:“大家也听到了,我大伯娘说每年交那么些东西是在抢劫,那我们家已经被抢了二十多年,那该如何算?” 第37章 账目明(二)   卢秀珍的话甫才出口,堂屋里立即安静了下来,看热闹的人都瞪大了眼睛望着崔富足与崔富裕两家,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多的模样。   崔富足与崔富裕两人窘迫得说不出话来,好半日功夫,崔富足才朝崔大婶瞪了一眼:“满嘴胡嘬些啥子?还不到一旁呆着去!”   妇道人家,头发长见识短,这种关键时刻,她偏偏跳出来搅局!崔富足有些生气,自家婆娘咋就这样不会看形势哩?他走上前一步,尴尬的朝卢秀珍笑了笑:“大郎媳妇啊,就冲你们家那破棚子,你奶奶住过去也会住不惯哩,你就忍心让一个老人跟着你们全家吃了上顿没下顿?”   “大伯,你放心,只要你们按时将那供养银子交过来,我保证我奶奶吃得饱穿得暖,我家那房子过不了几年就能重新建了。”卢秀珍偏着头,甜甜的笑了起来:“大伯父,都说百事孝为先,你们率先垂范的孝敬了奶奶二十年,也该轮到我们来表表孝心了,大伯父,你可不能拦着我们尽孝哇!”   这话句句在理,又恰似针尖,针针扎到了崔富足的心上,他一张脸涨得通红,喃喃不能成语,站在卢秀珍面前,手脚都不知道朝哪里放,有心想冲上去给这个小娘们一个大耳刮子,可这么多人在场,崔老实几个儿子都虎视眈眈的在旁边瞧着,自己肯定讨不了好去。   “不如这样罢。”堂屋门口看热闹的人群里走出了一个人,朗声喊道:“折中一下,如何?”   “三爷!”卢秀珍笑着喊了一句,她还记得这个人,就是他去桃花村将她接过来的。   “大郎媳妇,你记性不错哇,还记得三爷咧?”崔三爷笑眯眯的回了一句,踏步走到了桌子旁边:“九叔,不如这样,将老实家里的供养银子减免些罢,不是我爱说多话,当年立这个分家契书本来就有些不公,老实家没分到啥田地房屋,倒是背了一大笔供养银子,当初他还只两个人,现在可多了六张嘴要吃饭,怎么着也该改改了。”   崔三爷在人群里看了好一阵子,心里头跟明镜儿似的,现在的局势,必须要有个人出面来说合说合,大郎媳妇虽然说的在理,可毕竟她是当事人,怎么说也压不住那一边,不如自己出面来做这个好人。   “改改?”崔才高唔了一声:“倒也是应该改下了。”   崔大娘长长的吐了一口气,悄悄朝卢秀珍挪了一步,感激的看了她一眼,卢秀珍冲她笑了笑,轻轻挽起了她的胳膊,在她耳边低声道:“娘,你莫要出声,有我呢。”   “好。”崔大娘点了点头,现在她不相信自己媳妇还能信谁?   “这样罢,崔老实,我们现在就商量下将你们家的供养银子改一改。”崔才高将毛笔在墨汁里蘸了蘸,眼珠子骨碌碌的转了转:“你觉得多少比较合适?”   第一次有人主动来询问他怎么样才比较合适,崔老实有几分紧张,他舔了舔嘴唇,只觉得干得好像就要裂开一般:“我、我、我……”想来想去,他转过头去望向卢秀珍:“秀珍哇,你说说看,多少银子比较合适?”   “爹,我们是真心实意的想尽孝,但是咱们也不能抢了大伯二伯他们尽孝的机会,就这样吧,将奶奶每年所需要的花费列出来,大致估算下要多少银子多少粮米,然后三家平均分摊便是,族长大人,你说这样是不是很公平呢?”   一句“族长大人”将崔才高喊得全身舒泰,他得意的摸了摸胡须,这个开始还撒泼放肆的小媳妇,最终还是要向自己低头的哪。他眼珠子朝卢秀珍那边转了转,忽然觉得可能是这灯光昏暗,她一张脸在黯淡的光影里,显得格外好看。   唔,崔老实家倒也是可怜,都已经交了二十来年的供养银子了,而且每年还交了这么多,就是不用再交都说得过去,现在人家诚心诚意的来请自己主持公道,自己当然要给他们公道了。   想到此处,崔才高下定了决心:“这样罢,我觉得三一添作五,就依着原来那规矩,减免七成,每年交三成就够了,那么崔家三兄弟,每年给母亲四两银子,七十斤稻谷,十二斤肉,节礼另外算。”   “啥?”崔大婶与崔二婶两人异口同声的叫了出来:“老娘哪里用得了这么多东西!”   “你们这又是啥子意思?”崔才高斜着眼睛瞟了她们两人一眼:“你母亲如何连这点东西都不要了?”   “哎呀呀,九叔!”崔大婶伸出肥肠一般的手指板着指头算:“都说一斤米能煮三斤饭出来,老娘一餐吃不过三两米饭,也就是说一两米就够了,更别提我们早上基本不用吃饭,馒头饼子对付着过去了,单单是这米,一年也用不了两百斤。”   “老娘在我家的时候,家里一个月最多撑死不过两斤肉就顶天了,一个人哪能要三十六斤一年?”崔二婶赶紧补充:“还有呐,十二两银子也没花到啊,老娘每年做不过两三套衣裳,自家的土布要多少钱,就是抽点水烟,家里的烟叶自己搓,就算哪一年短少了些,最多不过买上一两银子就够抽半年了……”   “原来我奶奶的生活这么节俭啊?”卢秀珍睁大了眼睛望向两个唾沫横飞的中年妇人,心里头憋着好笑:“六丫,我听你说起,好像我们奶奶是个大手大脚的,每年十二两银子都不够零花呢?”   崔富足崔富裕两兄弟沉着脸,伸手拖住了那两个拍手拍脚的婆娘:“还不快住嘴!”   两个说得正来劲的妇人有些不满的看了看自家男人,脸上都是愤愤不平的神色:“汉子,怎么了?我们说的难道不是实话?”   “你不说话没人将你当哑巴!”崔富足脸色铁青,大吼了一声:“还不快些去后院歇着去!”   崔大婶惊愕的望向崔富足,见他似乎来真格的,气呼呼的扭了下肥胖的身子,甩了甩手,赶着就朝后院挪了去,她身子沉,走起路来就如一只鸭子,屁股还在门槛这边,身子早就进了后门。   “敢情……”卢秀珍笑了笑,冲崔富足崔富裕两兄弟点了点头:“敢情我爹娘这么些年来多交了不少供养银子啊,奶奶原来这么俭朴,怎么也没人跟我爹娘来说一句呢?他们两人拉扯大六个孩子,容易么!”   “你别听她们胡说八道,哪有这么容易的事儿!”崔富足的脸红了一片,只觉*辣的痛,幸亏这时候天已经黑了,家里油灯没有拨得很亮,故此倒也看不出什么来:“就按九叔说的办吧,我们三兄弟平摊就行,你们家房子不太好,你奶奶还是在我们两边轮流住,每人家一年。”   “凭啥?为啥不到家住?到咱们家住,咱们不是要负担不少么?”尚未挪脚的崔二婶气呼呼的喊了出来:“既然是平摊,就该三家轮流住!”   崔富裕瞪了她一眼:“还不滚到后院去!”   若是要仔细清算起来,只怕是两家要倒吐出些银子给三弟哩,这两个不知好歹的婆娘,一个劲的瞎嚷嚷,也不晓得利害!两兄弟很默契的看了一眼,决定就照崔才高的办,至少老娘在家里住的这一年,还能刮到些银子,把自家那份给省出来。   “你们两兄弟倒是个仁义的。”崔才高摸着胡须笑了起来:“就是该这样嘛,都是一家人,就该和和睦睦,老实哇,你们家也莫要再提什么出族的事情了,我重新给你们写一张契书,这事就此揭过!”   崔老实不住的点着头:“中、中,多谢九叔了!”   崔大娘长长的舒了一口气,今日这一闹腾,身上的担子瞬间便轻了一大截,她微微的笑了起来,一年只用交四两银子了,那下边几个孩子的媳妇本攒起来也就容易多了,更何况现在还有个现成的呢。   望了一眼站在那里的卢秀珍,崔大娘心中暗暗的想,秀珍身子太单薄了些,以后得给她做些好吃的,把身子养好了,这才好生娃。   越想越开心,崔大娘只觉得眼前亮闪闪的一片,这暗淡的屋子里仿佛间亮堂了许多,站在屋子里的人个个看上去都是和和气气十分可亲。   崔才高提起笔来洋洋洒洒的写了一张契书,韩喊着崔老实过来按手印,崔老实很听话的走上前去,伸手就朝那印泥盒子里蘸,卢秀珍一个箭步蹿了上去:“稍等,我来瞧瞧这契书。”   别人叫公公崔老实真没叫错,他自己不识字,人家喊他按手印就按,万一上头写的不是四两银子,那这笔糊涂账又该与谁算去?卢秀珍拿起契书飞快的看了一眼,崔才高没耍名堂,上边写得清清楚楚,四两银子,七十斤米,十二斤肉。   “怎么了?”崔才高有几分不高兴:“未必你还识字不成?”   “我听着六妹说族长大人才学好,想来景仰下墨宝,果然是龙飞凤舞遒劲有力。”卢秀珍脸不红心不跳的给崔才高戴上一顶大帽子,足足的拍了他几下马屁,果然崔才高即刻眉开眼笑:“算你还识货!” 第38章 账目明(三)   乌蓝的天空里已经有了稀疏的星子,月亮渐渐的从栖凤山后边升起,淡淡的清辉照着暮归的人群,三个一群两个一伙,在乡间小路上徜徉着,一边还扭头回看从崔富足家走出来的那几个人。   “崔老实家今日发飙了呢,竟然敢在族长面前跟他老娘杠起来了。”   “可不是?从来没见过崔老实家起翘呢,这可真是奇怪哟。”   老少娘们与自家汉子攀着肩膀,嘁嘁喳喳的议论着,斜眼看着崔老实一家,轻轻的咬着耳朵:“崔老实家这下该松了一肩,每年要少交不少银子哩。”   “可不是,他家那新来的小寡妇,听说也是个能挣钱的,才来这么些天,就往江州城跑了两次了,也不知道拿了什么去卖,只不过我寻思着肯定是能卖出几个钱来的,要不是这么来来回回巴巴儿的跑,也不嫌累?”   闲言碎语飘了一两句过来,落到了行走的那一大家子人耳朵里,崔大娘听着心头一紧,转脸看了看卢秀珍:“秀珍啊,你有没有告诉她们你卖的是啥子?”   “没有呀,娘,怎么了?”就着溶溶月色,卢秀珍见着崔大娘脸上有着一种说不出的挣扎,不由得有些奇怪:“娘,你在想啥子呢?有什么为难的事情只管说出来,大家一起想法子呀。”   “秀珍,唉……”崔大娘拉住卢秀珍的手朝前边走着,一边低声道:“那种菌子卖上了高价钱,我在寻思着要不要告诉村里的人,有钱大家一起赚……”   “啥?”卢秀珍有些愕然,崔大娘还真是滥好心,若是告诉青山坳的人这鸡枞菌能卖上大价钱,只怕第二日不少人就会拎着篮子上山到处找了。卢秀珍倒是不担心价格会被挤得降下来,反正市面上也就卖两三文钱一斤,降无可降。她最担心的是村民们进山找菌子,会发现那个鸡枞菌的窝点,到时候她想多采些囤点鸡枞菌油和干货都没得地方找。   “秀珍,是不是你不同意?”崔大娘小心翼翼的看了看卢秀珍,一张脸憋得通红,就如做错事情的孩童:“不同意就算了,我也是顺口一提,想着让大家都能多挣几个铜板……唉,你想的也有道理,要是卖的人多了,这钱也就不好挣了。”   崔大娘一个人嘟嘟囔囔自说自话,卢秀珍暗自好笑,这便宜婆婆还真是想得多,吃着咸菜萝卜干,操着山珍海味的心思。   “娘,正是你想的那样,要是大家都进山找那菌子去了,集市里到处都是菌子,肯定卖不上价钱,白白赔了力气还讨不了好,到时候只怕村里人会埋怨咱们哩。”卢秀珍挽着崔大娘的手朝前边走着,心里有一丝怜悯,崔老实和崔大娘真的都是老实人,自己既然来了,就要带着他们这些老实人脱贫致富才行。   “大郎媳妇。”   身后传来崔三爷的声音,卢秀珍回过头来,就见着崔三爷急急忙忙的从后头赶了过来:“三爷,有事么?”   “我方才听着二郎他们说你去过江州城卖山货?”崔三爷瞅了卢秀珍一眼,脸上有些责备的神色:“怎么就不跟三爷说一声?三爷这骡车上还能坐人哪,顺带把你捎过去也不是啥为难事情!”   “三爷,我上次去江州城都是快晌午了,那时候你早就赶车进城啦,下回我若是去得早,一定先和你说一下,搭个顺风车!”卢秀珍甜甜的朝崔三爷笑了笑:“三爷,你人真好!方才亏得你在中间做了个调解呢!”   “我不做调解这事情就僵了。”崔三爷长长的叹息了一声:“他嫂子,说真心话,你也不想出族吧。”   崔大娘点了点头:“那也不过是一时间的气话,一个人咋能没有家族哩?幸得三爷你做了和事佬,才将这事儿转过弯来。”   卢秀珍在一旁听着,默默不语,初来乍到的她,总算明白了昔日高中历史课上,历史老师在阐述宗族的含义时说到的话:“宗族对于封建社会的人来说是十分重要的一个社会关系,一个人如果没有宗族,他便没有归属感。”   即便被欺压至此,崔老实与崔大娘都不愿意脱离宗族,可见这宗族在人们心目里的影响有多么深,卢秀珍微微叹息一声,自己也不必强求着崔老实他们出族,先想法子将日子过好,以后再一步步的来。   古人脱离不了宗族有很多原因,社会不发达,交通落后信息闭塞,只能靠着宗族来维持联系也是重要的一点,若是自己能带着崔老实一家发财致富,崔氏宗族的人要对他们另眼相看,那时候自己就能说得上话了。   历史从来都是由强者书写的,弱者只能忍气吞声,卢秀珍捏了捏拳头,自己一定要变得强大起来,不能让人看轻,不能被人踩在脚底。   夜越发的深了,月亮已经从山坳后头升到了中天,一个圆白的玉盘,皎皎清辉洒向大地,给乌黑的地面披上了一层轻纱,远远看过去,只见枝头的树叶淡淡的泛着银光,似乎清秋时分的冷霜。   “我说,”崔才高站在崔富足家的院子里,拧着眉头望了望崔富足崔富裕两兄弟:“你们也不要做得太过了,崔老实怎么说也是你们的亲手足,这般苛待他,你们心中可过意得去否?”   崔富足伸手擦了擦额头的汗,低声道:“也不是我们苛待他,是我老娘……”   “你是长兄,自然该劝着你娘一些,你娘年纪大,糊涂了,你们也跟着糊涂了?”崔才高一副谆谆善诱的口吻:“凡事得多想想!”   崔富裕站在旁边不吭声,心中腹诽,当年崔才高分家的时候,他还不是仗着自己儿子考了个秀才去了府衙给知州大人做誊写的文书,一力排挤他的兄弟,这才将家产占了大头,还接下了他父亲族长的位置。可现在,他却人模狗样的来教训自己,真不知道他有什么底气!可是人家是族长,自己再怎么样也只能听着,崔富裕暗地里掐了掐手指,很多事还得找崔才高帮忙,自己先忍着点便是。   “九叔,你也知道,这事儿是当时叔公给定下来的,要银子的也是我老娘,我们做儿子的还能说多话?三弟这些年也没提委屈,大家平平安安的过了二十多年,怎么他家大郎媳妇才进门,就开始起浪了?”崔富足的眼珠子转了转,声音里透着一丝无奈:“都说寡妇门前是非多,大郎已经过世了,何苦还要将他那未亡人拉过来守寡,这不是要将好端端的一个家给搅和得不清净么?”   拿了这么多年白花花的银子,转眼间就少了一大半,崔富足心有不甘,崔才高来重新立契书又如何——再怎么着,也是意难平。   总得在崔才高面前上些眼药,三弟一家,可别想就这么算了,总有能拿捏得住的时候,崔富足的嘴角边露出了一丝笑容来,尤其是那个新来的侄媳妇,总不能让她就这样捡了个便宜,在他家里威风八面的耍过来,还想就这么了结?少不了要给她点苦头尝尝!   “唔,那个媳妇子伶牙俐齿的,看着不是个老实人,特别是模样生得还算好,就怕她做出败坏我们崔家门风的事情来。”崔才高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眼前出现了一个窈窕纤细的身影,崔富足说得没错,可得盯着点这小寡妇,莫要让她做出啥子伤风败俗的事。   “九叔高见!我也是这么担心的。”崔富裕赶忙也补上了一句,马屁拍得足足的。   “你们两兄弟让婆娘媳妇多盯着些,有什么不对的就来告诉我。”崔才高瞥了两人一眼:“我今日跟你们说的那事,你们觉得怎么样?”   崔富足面露难色:“九叔,换新谷种……你也知道,早几年我被害惨了!”   崔才高脸色一变:“你莫非是信不过你堂兄?我家耀祖正在衙门里管着这事情,你以为他会骗你们这些兄弟?”   “九叔,不是我信不过耀祖兄弟,只是可能江南这种谷真的不适合咱们北方种,那年我落个什么下场,你又不是不知道!”   一提到换种谷,崔富足就腿肚子打哆嗦,那年吃了那么大的亏,这一辈子都记得,哪里还敢轻易尝试!   那年被舌如巧簧的店伙计骗得昏头转向,买了一批江南种谷回去,结果根本就不发芽,找粮肆理论,却被那老板喊人打了出来,只说他在污蔑。崔富足又气又急,壮起胆子去了知府衙门告状,万万没想到知府大人根本都不看他的状纸,只是拍着惊堂木将他痛斥了一顿。   他到现在还记得知府大人那不耐烦的神色:“刁民,这点些须小事还来折腾本官,难道你不知道江南为橘江北为枳这句话?还跑到府衙来击鼓鸣冤,难道你以为老爷我很闲,吃饱饭没事情做就是来给你处理这等鸡毛蒜皮?”   他跪在大堂之下,战战兢兢,虽然不理解知府大人“江南为橘江北为枳”的意思,但从知府大人的话里能感觉到他很生气。   大约真的是自己的错,自己不会种江南的水稻,种谷才没发芽。   “你给我听好了,赶紧去补种一批谷子,若是今年秋收没有交赋税,那你就等着坐大牢做苦役便是。”知府大人冲他吼了一句,手撑着案几站了起来,拂袖而去。   这一幕,牢牢的刻在了崔富足的脑海里。 第39章 账目明(四)   崔耀祖是崔才高的长子,刚刚出生的时候,红日高照天气晴好,崔才高的老爹见了大胖孙子十分高兴,翻了好久的古书,最后找出了耀祖两个字赐了名儿:“日子这么好,八字也不错,我看这孩子是能光宗耀祖的哪。”   果不其然,耀祖十分争气,七岁那年,他祖父带去江州城那边崔氏宗族走动,得了那边老族长的青眼,对崔耀祖的祖父道:“令孙聪明伶俐,莫要浪费了这份天赋,不如送到崔氏族学来,若是能学有所成,便也能博个前程。”   崔耀祖的祖父听了这话心中大喜,谢过那边老族长,赶紧给孙子置办了两身新衣裳,买了笔墨纸砚送去了江州城这边的崔氏族学。崔耀祖倒也没有辜负家人的期望,年方十六便中了秀才,而且主考官特地在试卷后边批了一句:妙笔生花,此子前途无量。   这话也不知道是怎么传了出来,就连江州知府都知道了江州有个“前途无量”的崔秀才,连忙着人去召了崔耀祖过来,想亲眼打量下这位青年才俊。江州知府本来打算着,若是这崔耀祖真如主考官所言,文采斐然又长相还算英俊,便将自己宠妾生的小姐舍了给他,存了个用姻亲来博一门新贵的主意——崔耀祖不过是个乡村旮旯里出来的,现在有个娇滴滴的官家小姐愿嫁与他为妻,定然心存感恩,等着到时候他步步高升了,翁婿两人还能相互提携。   只可惜这世上难有十全十美之事,才学好不一定长得模样俊俏,江州知府一见着崔耀祖,那份热腾腾的心思便歇了下来。   崔耀祖十三岁上头得了一场大病,病好以后这人就不再长个子,一副五短身材,面色黧黑,长相虽不丑陋,只是配着他的肤色身量,便大大的折损了他给人留下的印象。知府家的庶出小姐揣着一颗小鹿乱撞的芳心躲在屏风后头偷窥少年郎,孰料见着这样一个人,气得提了裙子一气跑了回去,扎进宠妾的怀里哭闹不休,只说父亲存心想要薄待她,竟然想将自己许给这样一个人,江州知府回到后院花了很长时间才将美妾娇女安抚平定,转念想着毕竟崔耀祖是自己招过来的,若要成全自己识才之名,总得给他个什么事情做才行,想来想去,将崔耀祖招进了江州衙门,做了个从九品的小吏,专门誊写文书。   这崔耀祖忽然得了知府大人垂青,只觉前途光明,精神振作,一颗心扑到了府内杂务之上,唯恐自己有做得不妥当之处,江州知府见他如此勤恳,也就渐渐的将那长相的成见给搁到一旁,在自己离任之前还将崔耀祖升了一级,成了正九品,也算是对他这么多年的嘉奖。   崔耀祖小小升了一级,青山坳这边的崔家都很是吃惊,没想到这五短身材的人也能受到重任,一时间到崔家做媒提亲的几乎要将门槛踏破,崔才高于是十分得意,精挑细选了一门亲事,那姑娘带过来二十亩地的嫁妆,人人都说这崔耀祖真是春风得意马蹄疾,果然是个有前途的。   只是崔耀祖这好运似乎到这个时候就打住了,自此之后他便诸事不顺,考举人五次皆落第,只能一心一意继续在衙门里做着小吏,无功无过的做了差不多二十年,这才升到了正七品的推官。   最近听闻朝廷有意要在北方引进江南的种谷,想要试着种出一批高产质好的稻谷,崔耀祖当下便动了心思,自己做这推官也有四五年了,还未见有提升的迹象,若是能协助知府大人将这件大事给搞定了,六品的通判总跑不了有一个。   思及至此,他赶紧去向江州知府请求协助推广种谷之事,并且拍着胸脯立下了保证:“别的不说,城西青山坳那边种个一两千亩地是没问题的。”   青山坳那边几个村,住了不少崔氏族人,他父亲是族长,只要父亲召集崔氏族人过来说说这事,不愁这事情不能解决。崔耀祖觉得这是十拿九稳的事儿,只要他回去与父亲说一趟,定然能迎刃而解。   “如此甚好,若是你能为朝廷效力,将这批种谷让百姓给种下有了好收成,那我一定向上边举荐你。”江州知府旷江华正为这事儿犯愁——四年前,江州府的前任与城里粮商勾结卖假种谷,江州城的百姓吃尽了苦头,只怕是不愿意再换种谷,现在忽然跑来一个自告奋勇能推销种谷的,心中大喜,赶紧将这件事情交给了崔耀祖,总算是将这烫手山芋给扔出去了。   崔耀祖本来只想着在青山坳这边推行更换种谷,没想到旷大人竟然让他掌管整个江州的种谷之事,由不得有些惶恐,赶紧联系粮商,去江南那边调一批上好的种谷回来。   大周朝廷收官粮 ,都是已经舂好的米,种谷一般都是百姓自己收着,鲜少有拿出来卖的,只不过也有些人家粮食收成好,多留了些便有了些盈余可以拿出来卖。这一次朝廷想要北方几个州试种江南的稻米,也并不容易,光只是下乡去收种谷都要花上好长一段时间,官府人力有限,故此都是委托粮商在中间沟通,将种谷收上来然后再与江州官府联手售卖。   崔耀祖小心谨慎,没有再去找江州城最大的粮商何梓雄,当年何梓雄卖黑心种谷让人吃了亏的事情,崔耀祖是十分清楚的。那年堂弟崔富足吃了个哑巴亏,差点没交上赋税,后来还是拿了些银子出来买了一些稻米才凑齐。   他打听了很久,这才下决心去找夏季桥。   夏季桥乃是江州城里的一个小粮商,为人宽厚,生意场上口碑也不错,崔耀祖觉得这是个信得过的,于是找到了他与他商议这种谷之事。   听说这是朝廷属意,夏季桥哪里敢推辞,赶紧亲自动身去了江南,带着得力手下转了差不多一个月,这才将种谷凑齐,亲自押着回了江州。崔耀祖听说种谷回来了,赶紧去了夏家的粮肆去查看,见那谷子颗粒饱满,色泽光亮,心里头满意,赶紧回了趟青山坳,请父亲帮忙,劝着这边的村民改种新进来的种谷。   崔才高听儿子说若是这种谷下去能有好收成,儿子就能升官,即刻答应下来:“没问题,咱们家三百亩地先种上。”   “父亲,就咱们家三百亩地哪成,你跟族里的人说说,让他们都种上,大家好生照着着,到时候收成好了,自家交了赋税还有多的余粮,朝廷还能嘉奖,这岂不是一举两得?”崔耀祖见着父亲不开窍,心里头有些不欢喜,赶紧向他交代清楚:“父亲,此事关系着我的前程,你可一定要放在心上。”   崔才高原本打算着就自家种上,一个人闷头发大财,听着儿子这般说,原本有些别扭,可是心里头想着,若是儿子升官了,自己也能跟着沾点光,再说族人们若是收成好,定然也会感激他指了条明路,于是也就点头答应了下来。   只是万万没想到,自己才跟崔富足崔富裕两兄弟一提,竟然都不愿意,崔才高颇有些生气:“这是朝廷的主意,又不是那奸商要牟利,再说了,这次去寻种谷的,是江州城里最诚信的夏老板,你们还怕他的谷子有问题么?”   崔富足陪着笑脸儿道:“不是信不过,只是那年吃亏吃得狠了……”   “我三百亩地都准备换种谷,你才多少,就这般犹犹豫豫的,到底还是不是男人?老话说得好,富贵险中求,何况这还根本就不要冒险!”崔才高见着两个族侄瞻前顾后的不肯表态,顿时来了气,素日里自己对他们多方关照,到真正要用他们的时候,却不愿意出力,真是白眼狼!   见着崔才高动怒,崔富足赶紧赔罪:“九叔,不是我们不愿意,换种谷这是大事,要全族的人都来决定才行,我们兄弟两人也只能管着自家这一亩三分地哇!”   “那你的意思是……”崔才高眯缝了下眼睛看了看崔富足:“是要与旁人一起协商,大家愿意种,你们也就愿意?”   崔富足连连点头:“九叔,我正是这个意思。”   所谓法不责众,若是大家都没什么好收成,交不上赋税,官府该不会将青山坳这边的人全捉了去做苦役吧?崔富足眼珠子转了转,只觉自己想得十分周到——人家崔才高想种江南来的种谷,那是有他儿子做靠山,自己呐,万一收成不好,只能去大牢里蹲着,怎么样也得拉上一群人才有胆子。   “如此,那我明日将族人集在一处,来说说这种谷的事情。”崔才高想了想,崔富足说的也有理,自己不用着急,先将族人找过来与他们协商再说。 第40章 账目明(五)   油灯被拨得亮了些,淡淡的暖黄色火苗跳跃着,将围坐在桌子旁的人也照亮了几分。   一张张脸上全是欢喜的神色,眉毛弯弯,眼睛亮亮。   “早该这么去闹一出了。”崔五郎喜气洋洋的望着自己爹娘:“早几年去闹,能省下多少银子,我们的媳妇本也攒够了。”   听了这话,崔老实耷拉下脑袋,心里有几分难过,全是他这个当爹的不给力,孩子们一个个长大了,连媳妇在哪里都还没着落。   崔二郎伸手拍了崔五郎脑袋一下:“说得什么话,迟早会有媳妇,着急个啥。”   崔五郎嘿嘿的笑了起来:“二哥,我不过是说说罢了,我才没着急呐,找媳妇这事可着急不得,万一娶个不好的回来,家里就热闹了。你看看隔壁李家的那个新媳妇,每日里和她男人吵架,着急起来捡着鞋子追着她男人打,这哪里是娶了个媳妇回来啊,分明是娶了个祖宗嘛。”   “五哥,没想到你还看得挺仔细。”崔六丫伸手刮了崔五郎脸皮一下:“羞不羞,就想着要娶媳妇了。”   “我才没想哪,不过是口里说说罢了。”崔五郎脸上红了红,有些挂不住:“我要是娶媳妇,一定要娶个像嫂子这样的!”   崔二郎抬起头来,飞快的瞟了崔五郎一眼,恰巧五郎因着脱口而出说了这些话有点害羞转过了头去,崔二郎只见到自家弟弟的后脑勺,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他一颗心咯噔了下,又偷偷斜眼去打量坐在旁边不远处的卢秀珍,就见她神色自若的坐在那里,好像方才五郎的话没有对她产生任何影响一般。   好像是自己想多了,崔二郎有些惭愧,不安的挪了挪脚,轻轻咳嗽了一声。   “二哥,怎么啦,着凉了么?”崔六丫伸手摸了摸崔二郎的胳膊:“穿了夹衣哇。”   卢秀珍看了看崔二郎,微微一笑:“这夹衣有些薄,旧了,只怕是遮不住风。”   崔二郎很是窘迫,慌忙站了起来:“我出去下。”   看着儿子急急忙忙转身走开,崔大娘有些心酸,眼圈子红了红,都是爹娘没能力,这才让孩子受苦,只不过这回总算好了,每年要少交那么多银子,可以攒下些钱给孩子们添置新衣裳、娶媳妇了。   “爹,娘,时辰也不早了,你们歇息着去罢,明天还得去地里头干活呢。”卢秀珍拉着崔六丫就往外头走:“咱们明日去寻点别的菌子做干货。”   姑嫂两人挽着手走了出去,卢秀珍一抬头,就见着站在走廊那边的崔二郎。   修长挺拔的身影,淡淡的月色照着他的脸,从侧面看过去恰如一张剪影,饱满的额头,微微隆起的眉弓,那睫毛长得就如蝶翼微微翘起。   好一个俊美的少年。   卢秀珍心中暗暗赞叹了一句,第一眼看到崔二郎,就觉得他的气质与这农家小院有些不相称,原来他竟是崔老实从外边捡回来的,难怪既不像爹又不像娘。   他会是谁家的孩子?说不定是哪家高门宅斗的牺牲品呢,卢秀珍忍不住又打量了下崔二郎,越发觉得他俊俏了,虽然穿着粗布衣裳,但是却不能掩盖住他通身洋溢出来的与众不同,就如那蒙尘的芝兰玉树一般,即便再落了灰,还是能看出底子来。   崔家另外三个儿郎,都十分普通,崔家老四看上去甚至还有些呆滞,哪里比得上这崔二郎哩,这些孩子都是崔老实捡回来的,身世不同,长相也不同,故此说这遗传基因真是强大,无论后天是什么条件,先天的那些东西依旧在。   “大嫂,你在看什么?”崔六丫见着卢秀珍不走了,伸手拉了拉她:“在看我二哥?”   “是啊,”卢秀珍落落大方:“他站在那里,跟高山上的青松似的,身材笔直有风骨。”   崔六丫笑了起来:“大嫂你可真是会说话!不过我觉得这青山坳里,我二哥算是长得最好的了……嗯,还有我大哥呢,要是我大哥还在,就是他们俩最俊!”   “你大哥?”卢秀珍忽然想起了出殡那日,衙役们来崔家捣乱的事情来,既然崔家的孩子都是收养的,那这个老大或许是有些来历的,否则那些衙役怎么就连尸首都不肯放过,还要拿刀子戳上一戳?   看来,这平静的农家小院,并不会太平静哪。   “我大哥……”崔六丫惆怅的叹息了一声:“他是我们兄妹中最得力的,以前家里全是他一力支撑着,若不是他每年进山去弄些野味干货到江州城去卖,我们家就连奶奶的供养银子都交不起哪。”   从崔六丫断断续续的述说中,卢秀珍总算明白了崔家的旧事。   崔老实因着生在大毒之日,按着生辰八字来说,有不利其父之命格,故此一直不得父母欢心,待到崔老实的爹过世以后,崔家老娘就急急忙忙的分了家,以成亲两年没有子息的由头,只分了一点点田地给崔老实,将他与崔大娘一脚踢开。   崔老实想要孩子,十分想要,可是老天似乎不愿意施舍给他,成亲三年都没有子息,村里的人都讥笑他无后,说崔大娘是生不出鸡蛋的母鸡,崔家老娘时不时的喊了儿子媳妇过去,揪着子息之事说个不歇:“这样的媳妇要了作甚?赶紧休了,再娶一房,手头没银子就娶个二婚的,只要能生,都可以。”   这形势逼人,崔老实不知所措,只能与崔大娘努力造娃,可又造了一年,还是没见踪影。崔大娘流着眼泪道:“汉子,我就是这样的命,你把我休了吧,再娶个能生的。”   崔老实摇了摇头:“哪能哩,翠花你只管放心,我是怎么也不会丢下你的。”   这年的端阳节,崔老实与崔大娘去看龙舟,因着想借着出门的机会先去送子观音庙那边拜拜菩萨,故此寅时就动身了,两人走到河边时,忽然听到了一阵微弱的婴儿啼哭之声,慌忙走了下去查看,却见一个小小篮子搁浅在岸边的芦苇丛里,篮子里躺着个甫才出生的孩子。   “汉子,这莫非是观音娘娘送给我们的?”崔大娘用棍子将那小篮子拨了过来,看着那小小脸孔,心里只觉难受:“孩子生得这般伶俐好看,父母为何如此狠心将他丢弃?”   小孩包在一张薄薄的红绫被面里,手脚在微微的划动,似乎想要他们俩来抱一般,崔大娘与崔老实俱是心中一软,两人默默对视一眼,弯腰将那孩子抱了起来:“这是老天爷赐给我们的儿子。”   有了崔大郎,接着便有了崔二郎这一拨孩子,四年里头,崔老实与崔大娘在五月初五这一日捡了五个男孩,在崔五郎被捡回来以后的两个月,崔大娘发现自己竟然有了身孕,生下来的小家伙便是六丫。   “不是说多子多福?为何还有这么多人扔掉男娃?”卢秀珍有些想不通,不是重男轻女么,依着这思想,再怎么样也不该将男孩给扔了呀。   “大嫂,五月五日乃是大毒之日啊!”崔六丫睁大了眼睛:“这日出生的男孩会不利于父亲,女孩会害母哪!那些相信这话的人家,生了女孩直接就给弄死了,生的是男孩,自己下不了手去,干脆就扔了想让别人捡了去养,或者有些送去寺庙里让和尚们收养。”   原来如此,她原本以为端阳节只是纪念屈原的一个节日,没想到还有这大毒之日的说法呢。卢秀珍暗暗叹息了一声,封建迷信害死人哪!   “崔老实,崔老实!”   门口有人探头进来喊了一声,崔二郎迎了上去:“有事么,十二叔?”   “让你爹明日辰时到祠堂去,有重要事情要商议哩。”门口的汉子朝院子里瞅了一眼,见着卢秀珍与崔六丫站在走廊那边,嘴角扯了扯:“六丫,亏得你爹娘没糊涂,若是信着旁人撺掇要出族,那可怎么办才好哟!”   “十二叔,我家的事情就不用你来操心了!”崔六丫冲那人笑了笑:“多谢十二叔来捎信儿!”   那个人一愣,讪讪的笑了笑,转身走开来去。   “哟,小丫头也有脾气啦?”卢秀珍拍了拍崔六丫的肩膀:“何必。”   “我不喜欢他们这样明里暗里的说嫂子你的不是!”崔六丫愤愤不平:“经过今日这事我可算明白了,有时候咱们就不能忍气吞声,我们越是让步,他们便越是得寸进尺,总觉得我们好欺负呢。”   “正是如此,有理走遍天下,该强硬的地方咱们就要强硬,不能和稀泥,只是像方才这样你也没必要去怼他,嘴巴长在别人身上,你还能一个个的封住他们的嘴不让他们说?即便你能封住他们的嘴,人家心里想着,你又该如何?”卢秀珍笑着带了崔六丫朝房间走了过去,一边耐心教导:“只要咱们自己过得舒坦就行了,旁人怎么说,那是他们的事。”   “嗯。”崔六丫若有所悟,轻轻的点了点头。 第41章 会宗祠(一)   第二日一早起来,崔六丫崔大娘便忙活着一家人的早饭,卢秀珍见着她们都在忙,自己也不好意思闲着,赶忙抱了一捆柴火进了厨房:“娘,你去帮下六丫,我来烧火。”   本来以为烧火是件容易的事情,可是卢秀珍发现自己想错了。   她照着崔大娘的模样朝灶膛里添木柴,可是才放几根进去,那明火就小了,锅底冒出了滚滚的青烟,崔六丫忍不住咳嗽了起来:“大嫂,咳咳,咳咳,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烧火的!”   崔大娘刚刚想赶着过来教卢秀珍怎么弄,门口蹿了一个人进来,眼疾手快的将卢秀珍手中那烧火棍子拿了过来,看似随便的拨了两下,那股青烟慢慢的就熄了,须臾间火苗又重新蹿了起来,卢秀珍用手拨了拨额前的头发,眯了眯眼睛:“二弟,你真能干。”   崔二郎的脸忽然间红了红,他盯着卢秀珍额头上一小块灰,心里砰砰乱跳,不知道自己该开口说些什么。   她的额头光洁,肌肤虽然还是有些黄,可是看上去那么令人觉得舒服。   “烧火要空心,大嫂,你用烧火棍将火拨空些就好。”崔二郎瓮声瓮气说完这句话,将那烧火棍还给了卢秀珍:“试试。”   卢秀珍仰脸朝他笑了笑:“多谢二弟了。”   崔二郎只觉自己浑身不自在,含含糊糊应了一句,拔腿就朝外边走,跨到门外,靠着门站着,胸口发闷喘不过气来,眼前总晃着那一双明亮的眼睛。   她笑起来真好看,眼睛就像天上的星星。   他有些忍不住,偷偷将头探出去朝厨房里瞧,卢秀珍正弯腰拿着烧火棍拨着灶膛里的柴火,她的身子前倾,有一道波浪形的弧线,看得崔二郎两条腿都有些发软。   那腰身细得好像一只手就能握住,可是朝上边看过去……崔二郎有些害羞的将身子挪了回来,用力掐了下自己的手指,暗自骂了一句“无耻”,怎么能这样盯着大嫂看哪?对她多么不恭敬!   但仿佛厨房里有一种力量拉着他朝那边看过去,他站在门口,心里似乎有两个小人在吵架:“看一眼,就看一眼!”   “不行,那是大嫂,怎么能这样肆无忌惮!”   两个小人不住的在耳边争吵着,崔二郎觉得自己的脑袋似乎要裂开,额头上滴滴的落下了汗珠子来。   “二郎,在这里站着干啥子哩?还不快些进去,也该要吃早饭了。”   身后传来崔老实的声音,崔二郎被这声音惊到,几乎要跳了起来,他转头朝身后看了过去,就见他爹崔老实拖着几个箢箕放在墙角边上,一双眼睛里满满都是疑惑。   “爹,还没好哩,我到外边站站。”崔二郎慌乱的回了一句,不敢朝崔老实脸上看,生怕他看出自己什么不对劲来,只能低头低着头望向自己的脚尖。   “二郎啊,我昨晚和你娘商量了下,今日去祠堂议事,你跟你大嫂一块去吧,我们就不去了,你大嫂……比我们去要强。”崔老实有些不安的搓了搓手:“你觉得哩,是不是这样?”   他和大嫂一起去祠堂议事?崔二郎觉得忽然全身都轻松了,仿佛间要飞起来一般,轻飘飘的朝云彩那边去了——他与大嫂两人单独同行,这、这、这……一种说不出的喜悦从心底里油然而生。   “爹,这事是不是要问过大嫂啊?”崔二郎有几分紧张,一双眼睛牢牢盯住了自己的鞋面,黑色的绒面上沾了不少泥土,显得灰扑扑的,他伸出腿去就着台阶下一块石头将鞋子擦了擦,这样显得干净多了。   “唔,那倒也是。”崔老实点了点头:“咱们还得先问过她哩。”   “爹,哥哥,快些进来,该吃早饭啦!”   崔六丫从厨房门口探出头来,笑容甜甜:“今儿咱们又吃鸡蛋葱花饼!”   “又吃鸡蛋葱花饼啊?”正站在院子里打闹的三郎四郎赶着跑了过来:“太好了,又有鸡蛋葱花饼吃了!”   自从卢秀珍卖了菌子回来以后吃了一次鸡蛋葱花饼,中间七八日又只是吃玉米饼子,崔家兄弟对那饼子一直念念不忘,即便崔大娘总教导他们要知艰知苦,他们依旧还是想吃鸡蛋葱花饼。   “那么香!”   “白面也细,嚼着嚼着都透出甜味来了!”   念叨了好些日,今天一早闻着那香味儿,兄弟几人心中已经雀跃了起来:“昨日大嫂去江州城卖了山货哩,肯定是卖上了好价钱,今天早上又做鸡蛋葱花饼了!”   几个小子奔着跑进了厨房,就看到桌上的碟子里放着一叠白里透着黄的鸡蛋葱花饼,面儿均匀,上头洒着点点绿色葱花末儿,闻上去香喷喷的,葱花饼旁边有一个大汤碗,里边盛着青菜豆花汤,白色的豆花旁边浮着青翠的叶子,就如白玉旁边放着翡翠一般,格外诱人。另外还配着一小碗青椒炒肉,那可是货真价实看到了肉,一块快的,切得不大,可也不小。   “天哪,还有肉吃!”几个人眼睛都瞪得溜圆:“早上就有肉吃!”   “早上有肉吃有啥了不起的?等着咱家富起来,想啥时候吃肉就啥时候吃!”卢秀珍笑着走了过来,一边甩着自己的手,几滴水珠子甩开,正好落到了崔二郎的手背上。   “二弟,不好意思哈,我烧火将手弄脏了,刚刚洗了手。”卢秀珍抱歉的朝崔二郎笑了笑,崔家灶台上倒是有一块抹布,但她瞅着比烧火棍那颜色还深,终究没敢用,洗过手以后用力甩了甩,将那清凉的水珠子甩了出去。   “没事、没事。”崔二郎忙不迭的将手缩了回来,在背后擦了下,又猛然缩了回来,这水珠子是刚刚大嫂手上头甩下来的,还带着些她的体温,一点都不凉,温温的,有些暖,他舍不得就这样擦掉,真恨不能用个瓶子将那几滴水装起来揣进怀里焐热。   吃饭的时候,崔大娘照例又感叹了几句:“哪里用吃得这样好哩,咱们家不是……”   “娘,我知道你要说啥,咱们又不是大户人家!”卢秀珍俏皮的学着崔大娘的口吻说话,逗得几个弟弟妹妹都笑了起来:“大嫂学得真像,咱娘就是这样说话的。”   崔大娘被卢秀珍这一闹腾,满肚子要求节俭的话已经说不出来,只能瞅着卢秀珍尴尬的笑了笑:“秀珍哇,咱们真的没必要这样吃,坐吃山空哩!”   “娘,弟弟妹妹们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怎么能不吃好?您放心,我有个分寸,绝不会胡乱花钱的!”卢秀珍指了指挂在墙上的那块肉:“昨儿才买了一斤呐。”   才买一斤!崔大娘又心疼了起来。   “孩他娘,咱们说说正事。”崔老实用手碰了碰崔大娘:“莫扯这些事情了。”   “秀珍哇,跟你说件事儿。”崔大娘抬眼望了望卢秀珍,欲言又止。   “娘,你想说啥哩?”卢秀珍有些奇怪:“啥事这么为难?”   “今日族里要开会,我和你爹昨晚合计了一下,让你和二郎一起去,我们就不去了。”崔大娘叹了一口气:“秀珍,你去比我们顶用哩。”   崔大娘拧着衣角有些不好意思,脸上微微的发烫,这话说出来,真是有些不好意思,她这个做婆婆的,竟然撺掇着媳妇与自己另外一个儿子一块出去……这实在太不像话了。   崔二郎拿着鸡蛋葱花饼的手抖了下,他极力压制住心中的激动,装作若无其事的将那饼撕开,慢慢的朝嘴里填了进去,一双耳朵,却竖得高高,平心静气的等待着卢秀珍的回答。   她会拒绝吗?有一种说不出的担心。   “哦,原来是这事儿,没问题,我和二弟一块去就行。”卢秀珍爽快的答应了下来,不就是到外头去商议下事情么,刚刚好她还没看过大周的祠堂长啥样呢,顺道去见识见识。   “啊?”崔老实与崔大娘面面相觑,两人都有些惊诧。   昨晚上两人商量的时候只觉得不好开口跟卢秀珍提起这事——毕竟她是新寡在家,若是和小叔子一道出去,不知道旁人会如何议论纷纷,若是脸皮薄的,只怕是挨不住。   “只不过……”崔大娘小心翼翼道:“秀珍看起来不是个胆小怕人说的。”   “可不是。”两人相互看了一眼,十分有默契的点了点头。   毕竟大郎已经过世了,要想能留住这个媳妇,总要得有个儿子能与她相互喜欢,否则过了三年秀珍自己提出来要离家,他们也没办法阻止。虽说现在就想撮合二郎与媳妇似乎太早了些,可凡事总得一步一步来,有开始总比不开始好。   听着卢秀珍答应了下来,崔老实与崔大娘这才长长的舒了一口气,两人低头抓起一张饼塞到嘴里,慢慢的嚼了两下。   六丫做的葱花饼真好吃,还真有甜丝丝的味道哩。   作者有话要说:   昨晚睡觉之前将在昨天两章的留言统计了下,按着时间顺序,留言位置为单数的菇凉,某烟都默默的送上了个红包~~是不是很惊喜哟~~这就是chou奖活动啦,为了感谢菇凉们的支持鼓励,某烟一点小小心意,而且似乎能将气氛活跃起来~~以后要是菇凉们看到了某烟送的红包,不必问为啥,肯定是被抽中的幸运儿,这一天肯定会有好运哒~~ 第42章 会宗祠(二)   一路上山青水秀,崔二郎的心情跟这山水一样,无端的明快了起来。   脚下这条熟悉的路,忽然间变得有些不同寻常,踏足在泥土之上,软软的好像要一直往下边沉。吹到脸上的风,时冷时热,让他一忽儿觉得身子发烫,后背上汗津津的一片粘着衣裳,一忽儿他又觉得有些冷,似乎要抱住什么东西方才能将自己捂热些。   卢秀珍并没有觉察出来崔二郎的异样,只是很平静的朝前边走这,早两日才下过雨,小路上没有干透,柔软的泥土上留下了浅浅的脚印。   “二弟,怎么走这么慢?”卢秀珍回过头来,微微一笑,那笑容,明媚娇艳胜过她头顶盛开的春花。   “哦,我鞋子后边破了,泥巴钻进去了。”崔二郎弯腰,尽量将脸埋下去,不让卢秀珍看到他脸上的一丝红晕,心砰砰的乱跳,感到自己呼吸都有些困难。   卢秀珍同情的瞥了崔二郎一眼,这般俊秀的少年,若是养在大富大贵的人家,此刻定然穿着的是锦缎长袍,就如那芝兰玉树光华熠熠。只可惜落在这农家山村,明珠蒙尘,连一双好鞋子都没捞上一双。   “二弟,将就整整,走路时捡着那些干净地方走,咱们赶紧去族里议完事就回来,地里还等着咱们去整呢。”   “大嫂,知道了。”崔二郎索性蹲下身子去,在路边捡起一块石头,不停的擦刮着鞋子,刮了两下偷偷的抬头朝前一看,那个人依旧站在树下,笑容恬淡,有如清风明月。他心虚的赶紧低头,用那石头又刮了两下鞋子,用力吸了一口气,这才站起身来:“我们走。”   这少年,到底在窘迫什么?卢秀珍有些不大明白崔二郎,为何平常看他颇有男儿热血,可有时候却有些羞涩,手脚放不开一般。   叔嫂两人一前一后的走着,崔二郎在后边指点“大嫂,往左边那路上走”、“大嫂,一直朝前边走到那棵大槐树再向右”,可是他只敢隔着一段距离喊着话,不敢走上前和卢秀珍并肩走,于是,在旁人看来,反倒像是卢秀珍在领着他朝前走。   走了约莫半刻钟,卢秀珍来到一幢白墙黑瓦的屋子前边,翘角飞檐,滴水口上用石头做成倒挂的蝙蝠模样,那水从蝙蝠的口中一滴滴的滴了下来。   看起来蝙蝠在大周的文化里,还算是吉祥物呢,竟然还用来装修祠堂,是不是寓意五福临门?   正在抬头眯眼打量,耳边忽然传来打招呼的声音。   “哟,二郎啊,代你爹来族里议事呢?这个……是谁啊?”   卢秀珍转过头去,一个约莫四十岁的汉子站在不远处,一脸惊奇的看着她:“这难道是你那个过来守寡的嫂子?”   还用问么,这鬓边不还别着一朵小白花呢。   卢秀珍朝那汉子点了点头:“大叔好,我就是崔家大郎的媳妇。”   “大郎媳妇,你喊他十三叔就是了。”崔三爷从后边走了过来:“茂枝哇,有一阵子没看见你了,都去发财了哪?”   “还能去哪里?咱九叔抬举我,让我去给耀祖哥哥办事,去江南那边走了一圈。”崔茂枝说得眉飞色舞,一副洋洋得意的样子:“江南可是花花世界,看得我眼睛都睁不开!那边的人可比咱们这边的人会想,吃喝玩乐,样样精通!”   “看来你还去开了眼界长了见识哇!”崔三爷乐呵呵的看了看崔茂枝:“瞧着穿上新衣新鞋了哪。”   “嘿嘿,耀祖哥要我跟着江州城里那夏老板去江南收种谷,那夏老板人挺好,才去一日便给我买了套全新的行头,你瞧瞧,江南这衣裳就是比咱们这边做得轻巧,又暖和又好看。”崔茂枝掸了掸衣裳,将脑袋高高的昂起来,脸上挂着得意的笑:“给耀祖哥做事,不会吃亏!”   “那是当然了。”崔三爷顺着他的话奉承了一句,转头看了看卢秀珍:“大郎媳妇,怎么你家就你和二郎来了?你爹娘哩,他们怎么不来?”   “对了,我刚刚想说呐。”崔茂枝迈着八字步子走了过来:“大郎媳妇,你怎么能来祠堂这边哩?”   “我爹和我娘让我来的,他们没空,田里事情多,地还没犁呢。”卢秀珍朝崔茂枝笑了笑:“十三叔,我本来也不想来的,可爹娘吩咐了,我也只能照办哇。”   “你得给大郎守孝,咋就能出来到处乱跑了呐?听说你这些天带着六丫上山找山货,还带她去了江州城,你这是在守孝嘛?今天还跑到祠堂这边来了,”崔茂枝很不高兴的望着卢秀珍:“你爹娘糊涂,你也跟着糊涂?”   “守孝?”卢秀珍微微蹙眉:“听说我得给大郎戴三年孝?哪里都不能去,只能在家里哭,对不对?”   “那是当然,自家汉子死了,怎么能开开心心的到处乱跑?”崔茂枝有些嫌弃的看着卢秀珍:“你赶紧回去,到家里守着别出来了,一个寡妇家,到处乱跑,也不知道避嫌,而且还跑到祠堂这边来了,就不晓得会带晦气过来?”   “茂枝,人家年纪轻,见识比不得你,不明白规矩,好好说便是了,别吓唬人家。”崔三爷伸手拉了崔茂枝一把:“老实兄弟肯定是忙不过来才让她来的。”   话是这么说,崔三爷心里头亮堂,肯定是崔老实和他婆娘见着这儿媳嘴巴厉害,特地派她过来议事的,否则那两个糯米团子自己来,好事轮不上他们,反而会被吃得死死的。   “十三叔,你这话可说得不对了。昨儿奶奶叫了我去大伯家,族长大人那会儿正好也在,他可没有说我这个做寡妇的就要到家里蹲着,每日哭哭啼啼的给大郎戴孝,族长大人都没说我,你却在这里说道上我了,难道你比族长大人还说得上话?”   崔茂枝脸色一僵,被卢秀珍的话噎得好半日张不了嘴,脸红脖子粗了一阵,可看着周围的人都用一种嘲讽的目光看着自己,免不了有些觉得失面子,只能打肿脸充胖子:“族长不说你,我就不能说你?且放老实些!”   旁边有人啧啧两声:“啊哟,茂枝你出去了一回,真是长见识了,比九叔还懂规矩哩。”   自从江南回来,崔茂枝就觉得自己跟旁人不一样,他可是得了族长青眼的,故此每日里穿着那件衣裳到村里溜达,一副趾高气扬的模样,旁人早已看不惯,此刻见着崔老实家的小寡妇当众扫他面子,好事的人也赶着来凑上一嘴,反正不嫌事儿大。   “那是当然,”听着旁人夸他懂规矩,崔茂枝有些飘飘然,就连前边几个字都没有听清就不住的点头:“我说的话这大郎媳妇怎么能不听?”他朝卢秀珍狠狠的盯了一眼,摆出了一副族叔的谱来,大声呵斥道:“还不快些回去!”   “我还没开口,你就开口说话了?”   崔茂枝有些头晕,转过身去,就见着崔才高脸色铁青的站在那里,不由得腿软了三分:“九叔!”   “你这样儿,可是比我还要神气三分哪。”崔才高很不满意的看着崔茂枝,这小子是皮痒了不成,在这宗祠前边指手画脚的,他算什么东西!虽然崔老实家那小寡妇确实不该跑到这里来参加议事,但这是他族长来开口说的,哪里就轮到崔茂枝到这里神气活现,还说什么比自己还懂规矩!   “族长大人,这位十三叔那可不只比您神气一点点哪!昨日在大伯那边见着您,和蔼可亲,公正无私,也不见您说要我呆在家里别出来,可今日,这位十三叔一句话就要逼着我回去给大郎守孝,三年不能出门呐。”卢秀珍趁机告状:“族长大人,我是该听您的,还是该听十三叔的?”   卢秀珍这话说得十分巧妙,她偷梁换柱的将昨日她去了崔富足家里和以后不能出门形成了一个对立,崔才高只能选一个站队,若是说她以后不能出门,那昨日为何没有制止她外出?   崔才高很是尴尬,昨儿怎么就没有叮嘱这大郎媳妇以后不要出门,老老实实安心在家给大郎守孝呢?现在他十分被动了,若是压着卢秀珍到家里不要出来,那就是承认了自己不懂规矩,还比不上眼前这个崔茂枝的见识,作为堂堂一族之长,他怎么能承认呢?   “谁说寡妇就不能出门了?”崔才高硬着脖子道:“十年前庐州城有一寡妇,男人死得蹊跷,可当地府衙收了仇家的钱不去缉拿凶手,她拿着状纸一路告状来了京城,皇上知道了还赐了她节义烈妇哩,崔茂枝,照你的说法,皇上也不懂规矩了?”   崔茂枝唬得赶紧跪了下来,朝京城方向磕了个响头,口里喊了一声:“皇上万岁万万岁,草民绝无不敬之意!”喊完之后只觉全身已然湿透,趴在那里软手软脚的就是起不来。   再有本领,也不敢质疑皇上啊。   “还是族长大人深明大义,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大郎死了,我确实该给他守孝,可我家里的情况族里的叔叔伯伯们也不是不知道,我肯定不能在家呆着啥事都不做,只顾着给大郎守着这个孝哩,好歹得出来给家里搭把手,是不是啊?”卢秀珍抬起手来,用衣袖擦了擦眼睛:“我命苦,十七岁上头就守了望门寡,偏偏有些人觉得寡妇好欺负,有事没事都要来踩上一脚……”   “大郎媳妇,你莫哭,莫哭,大家都知道你的苦哪!”   族人们有心软的,赶紧出言安慰,一个个责备的看着崔茂枝:“茂枝,你怎么能这样欺负人哪!” 第43章 会宗祠(三)   崔氏祠堂前边的树上,鸟儿扑扇着翅膀,哗啦啦的一声,一群鸟凌空而起,直朝天空而去,有只内急的,随即掉下了一两点鸟粪,落在崔茂枝的脸上,他伸手抹了一把,大怒道:“王八羔子!”   旁边有人嬉笑:“是鸟八羔子哩!”   “茂枝兄弟,连鸟都看不惯你呐,管这么多闲事!”   崔茂枝最近挺神气,崔氏族人早就看他不顺眼,趁机损着他,心里头高兴,祠堂前边人越来越多,众人指着崔茂枝嘁嘁喳喳的议论,崔才高站在那里,脸色微微有些发红。   他本来还想着要打发卢秀珍回去,可刚刚为了压着崔茂枝,他提起了多年前大周的一件旧事,只是说完以后又觉得后悔,若自己要是打发卢秀珍回去,那不也是跟崔茂枝一样,是对皇上不敬,说皇上不懂规矩么?   他忽然觉得自己真是有些傻,为啥就帮着崔老实家那小寡妇说话了呢,要是容着她在这里,族人们心里只怕是有个疙瘩,若是不容她在此处,那就是说自己在说皇上的不是。思前想后,崔才高觉得还是暂且让卢秀珍留下来,只是最后得给她交代清楚,这里不是她该来的地方,以后她就别来了。   思及至此,崔才高拿定了主意,轻轻咳嗽一声:“时辰不早了,咱们开始议事罢。”   趴在地上的崔茂枝如逢大赦,赶紧爬了起来,掸了下衣裳上的灰尘,半弯着腰跟在崔才高身后,一副讨好的声音:“九叔,我给您去开门。”   崔才高白了他一眼,崔茂枝心里有几分发颤,只觉自己的一双腿都是软的,他心慌慌的偷偷瞄了下崔才高,见他脸色很不好看,心中叫苦,看起来今晚自己可得提一壶新酿的酒去九叔家坐坐,将这事儿说清楚。   他可没有半分针对九叔的意思,怎么着事情就变了味,成了那个意思了?崔茂枝摸了摸脑袋,回头看了下后边走着的卢秀珍,心中恨恨,都是这个小寡妇给惹出来的事,要是没有她,自己哪里会得罪九叔?   瞧着那一把干菜般的身材,崔茂枝暗自哼了一句,就这样的人,竟然想跟自己斗?旁边歇着罢,崔老实一家是惯常被人踩的,这小寡妇莫非是初来乍到还不明白这个理儿?迟早自己会让她知道的。   众人跟着崔才高走进了祠堂,来到正厅,崔才高将长袍撩起来一点,到祖宗牌位前那个蒲团上跪了下来,众人也跟着跪倒,管祠堂的老头恭恭敬敬的将三支点燃的香送到崔才高手中,崔才高擎了香烛在手,慢慢匍匐下去,口中念念有词,大约都是“列祖列宗保佑我崔氏一族兴旺发达”之类的话。   祭拜过后,众人起身去了议事厅,崔才高不疾不徐的走到最中间,拍了拍袖子上的香灰,一屁股坐到了椅子上头,朝众人看了一眼,指了指靠墙摆放着的几排椅子:“都坐罢。”   议事厅虽然比较大,可还没有大到能人人都有一个座位的程度,卢秀珍站在那里仔细观察着,一些人径直朝椅子那边走了过去,而崔二郎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二弟,怎么不过去坐?可是有什么规矩?”卢秀珍小声问了一句,崔二郎瞅了一眼那些座位,微微摇头:“也没有明说,可都是按辈分来的,咱们只能等着长辈先坐了,看看有没有剩余才能去坐。”   她说话时伴有温热的呼吸,如兰似芷,崔二郎心中微微一荡,又酥又麻。   “哦,是这样,那咱爹娘过来,有座么?”   崔二郎的脸红了几分:“没有。”   “可是……那些叔叔伯伯辈都坐完了,还有空位置呢。”卢秀珍看着那几排座位,边上还有七八个空座,就如老人家缺了牙齿,显得稀稀拉拉的。   “我只跟着爹来过两回,每次爹都没有座,人家比他手脚快,那些平辈的没有将咱爹放在眼里,没等他上前就已经把座位给占了。”一提起爹娘,崔二郎就有说不出的滋味,既感叹他们的不容易,又有些不赞成他们的那种软弱。   以前他只是在爹娘的吩咐下做事,从来没有想过要背离他们的要求,可最近他却越来越觉得,爹娘这样活着不行。   或许,是新来的大嫂的行事风格让他有所触动。   崔二郎不由自主转脸看了过去,身边那个纤细的身影已经朝那几张座位走了过去。   他笑了起来,大嫂做事就是这样利落。   刚刚想抬脚跟着卢秀珍朝那边走,有个妇人尖锐的声音响起:“大郎媳妇,你可不能坐到这里,我娃要坐哩。”   一个约莫二十来岁的妇人,抱着一个小孩,眼睛瞪向卢秀珍:“你让开些,这哪有你的位置,自己也不知道避嫌。”   皱起的眉头,厌恶的眼神,很明白的告诉卢秀珍,你不要过来坐,像你这种守了望门寡的人是不吉祥的,坐到我身边会将厄运传给我。   卢秀珍错愕了一下,停住了步子,错开了一个座位,坐到了旁边。   “你怎么能坐这里呢?”右边的人用手肘碰了碰她,一个矮矮的年轻男子,眼睛盯着她,有几分不屑:“没见这是我们一家人?”他伸手指了指那个正在将小孩子放到座椅上的年轻妇人:“看见了没有?”   卢秀珍将腿撇到一旁:“你坐过去,刚刚好给你空了一个位置。”   “你别挨着我们家坐着,晦气。”年轻男人眼里满满都是厌恶。   “你说啥?”这话落到了崔二郎耳朵里,就如有人用针猛的扎了他一下,实在不舒服。怎么能这样说大嫂!难道大哥过世了,大嫂就要由着他们欺负么!崔二郎大步朝那边走了过去,一把拎住那年轻男人的衣领:“给我大嫂道歉!”   崔二郎的脸黑沉沉的,那样子有些吓人,年轻男人吃了一惊,身子簌簌发抖起来:“二郎兄弟,你把我放下来,快些放下来!”   “你先给我大嫂赔个不是!”崔二郎的眼神凌厉,仿佛间带着寒霜。   “大郎媳妇,真对不住,是我嘴贱,你坐,你只管坐。”那年轻男人被崔二郎抓着领口的衣裳,半天动弹不得,而且还觉得自己好像呼吸都有些困难,心里头暗暗叫苦,莫要被这鲁莽的小子给掐死在这里啊。   “二郎,你在作甚?”崔才高本来正在和坐在左边的一位长者说话,听到这边有响动,转过脸来,就见着崔二郎拎着族兄在那里,很不高兴:“如何无故喧哗?同族中人本该互敬互爱,怎么还打起来了?”   “二弟,你且放手。”卢秀珍站了起来,冲着崔才高行了一礼:“族长大人,有人说我带着晦气,不让我坐他旁边,我家二弟听不过耳这才动手的,我代二弟赔个不是,但这座位我却一定要坐,而且我也要他给我赔个不是,红嘴白牙的胡说八道,我被他说得晦气了。”   卢秀珍的声音不大,可在场的人都能听得清楚,她说得斩钉截铁,口气很硬,脸上的神情更是郑重无比:“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谁又能保证自己一辈子都是顺顺畅畅的?我家大郎虽然过世了,但也不能因着他不在就欺负我一个妇道人家。今日是我爹娘派我来族里的,本该是跟叔叔伯伯们坐一块,只是我知道自己辈分,等着叔伯们都坐完了才来找位置,可偏偏还有些人要寻事,我怎么能因着他的无理便退让?族长大人,我知道你是顶顶公平的,请你来说说看,我能不能坐到这里?”   崔才高有些脸上挂不住,他一直自诩管理宗族有一手,没想到族里的这帮小子竟然这般上不得台面。他朝那矮个子男人狠狠瞪了一眼:“木生,坐下便坐下,嘴巴里胡嘬个啥子?还不快些与你媳妇坐一处去。”   崔二郎将手松开,崔木生咳嗽了两声,脚踏到了地上只觉全身轻松了几分,他怯怯的朝崔二郎看了一眼,赶紧溜回到他媳妇那边去坐了下来,一家人将身子朝那边歪了歪,就如被风吹倒的小麦,伏倒不起,不敢再朝卢秀珍这边靠。   “二弟,你也坐。”卢秀珍伸手指了指那张椅子,朝崔二郎笑了笑:“以后做事别那么冲动,你瞧瞧,你把人家都吓坏了呢。”   “谁让他胡说。”崔二郎眼睛盯住卢秀珍伸出来的那只手,有些窘迫,连忙低头坐了下来,心里跟擂鼓一般。   大嫂的手指尖尖,真是好看嘞。   卢秀珍没注意这么多,只是很坦然的朝议事厅里的人望了一眼,弯弯身子向崔才高道了一声谢,这才慢慢坐了下来。   虽然坐在后边那一排,可她依旧能感觉到有人在打量着她。   崔家族里开会,一般都是男子过来,女人家来得很少,除非实在有什么不方便的时候,才会有人将婆娘带过来,比如说今日这崔木生,就是孩子一直哭着要粘他来族里,他自己又不会带孩子,这才喊了婆娘一道过来的,放眼整个议事厅,女人不过三四个,卢秀珍鬓边一朵小白花,更是显眼了。   作者有话要说:  再次声明啊,凌晨发的是防盗章,菇凉们不用刷新,等上午九点来看更新吧~~   昨天有哪些菇凉是幸运儿呢,嘻嘻~~祝好运哟~~ 第44章 会宗祠(四)   “今日将大家找过来,是想跟你们商量一件事情。”   崔才高端了一个青色细瓷茶盏在手里,朝议事厅里看了一眼,慢悠悠的开了口。   这个茶盏,是崔才高的祖父手里传下来的,据说是前朝的珍品,得了这个茶盏就能得好运,故此遇到重大的事情,崔才高必然要带上这个茶盏,既显得他有身份,又能让他一切顺畅。   今日要商议的事情跟儿子的前程息息相关,崔才高觉得自己更需要带上这个茶盏。   细致的青瓷被明当瓦上漏下的阳光照着,几乎要成透明颜色,青色的胎里生出了淡白色的光晕来,若是看得不仔细,仿佛间能当羊脂玉看。   闹腾腾的议事厅里瞬间就安静了下来,大家都用敬畏的眼神看着崔才高,不知道他究竟有什么要紧事把族人全聚集起来商议。崔才高满意的笑了笑,毕竟族里都还是服他的,那儿子这事情就好说了。   “朝廷有意,想要在咱们北方推行江南的种谷……”   崔才高这句话刚一出口,即刻间就有细小的议论声,好像不知从何处飞来了一群蜜蜂,嗡嗡嗡的闹个不歇。众人的目光都偷偷往崔富足身上看了过去,这不是有一个在几年前尝试过换种谷的人么,最后是什么下场,大家可都是明白。   “这次换的种谷,是朝廷亲自委托信得过的粮商去江南收购的。”崔才高看到众人的眼神,心里有些发慌,也暗暗埋怨起崔富足来,就是他生得太糊涂,脑门子发热去江州城买那奸商的种谷,弄得他现在便不好开口了。   “静一静,大家且静一静!”这边崔茂枝赶紧站了起来,方才得罪了崔才高,得想法子来将功补过才行呐:“这种谷的事情各位不必担心,确实是朝廷的命令,我就是得了耀祖兄弟的委托,监督着江州城的夏老板去江南收种谷的,每收一批种谷我都仔细查看过,那些种谷真的都是好种子,粒大颗圆,若是在咱们这边能种出来,肯定每亩地要多收四五十斤哪!”   “四五十斤!”崔氏族人的眼睛都瞪圆了:“崔茂枝,你不要随口胡说,咋就能多收四五十斤?你种过?”   “我问过了江南那边的农户,他们说了下自家每年田里的收成,我拿了和咱们这边的产量比一比,自然就知道多少了。”崔茂枝满脸笑容,用手不住的拍着胸脯:“各位族里兄弟,我崔茂枝在这里敢说一句硬话,种谷绝对假不了,是真货,若是假的,大家伙可以打我骂我,我绝不会还手!”   “要是种不出庄稼来,打你骂你有啥用?”一个汉子嗤之以鼻:“打你我还怕手痛,骂你我还怕口水干哩。”   “可不就是这个理儿?要真是好种谷也就算了,要不是,咱们交不起赋税,少不得要去做苦役蹲大牢!”有人摇了摇头:“还是种自家的比较合适!”   “大嫂……”崔二郎有些忍不住,他们家这些日子不也在商量这事儿么!他转头看了看卢秀珍:“你觉得这事靠谱不?”   靠谱?卢秀珍盯住崔茂枝看了好半晌,心里在不断的衡量着崔茂枝与那位兰先生,究竟谁会更可靠?对于她来说,两个都是陌生人,不存在亲疏远近,可对于崔家人却不同了,毕竟还是会相信自己的熟人。   “平常这个崔茂枝做事牢靠不?”   “还行吧,村里谁家有什么大事,都会喊他去搭把手,也没见出太多纰漏,只不过这人好酒贪杯对钱看得格外重,又喜欢一味的到九叔公面前讨好卖乖,人缘不算特别好。”崔二郎心里头也在掂量,能不能相信这崔茂枝说的话?   “各位,这可是朝廷下的命令,难道还会害我们不成?即便是北方种不出江南那般好的谷子来,总不至于交不上赋税,方才茂枝都说过了他亲自跟着江州城的夏老板去了江南,每一批种谷都仔细验看过了,不会有假。”崔才高捏着茶盏的手指有几分用力,关节处有几分泛白,心中很是不爽。   崔茂枝都将自己儿子的牌号打出来了,为啥这些族人还不肯松口?真是一群呆子,活该发不了财只能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干农活!崔才高心里暗暗咒骂了一句,又有些烦躁,自己已经答应儿子了,要将崔氏一族都说服买种谷,现在瞧着族人们这反应,看起来还有得一番磨了。   “九叔,你说的确实不假,可毕竟换种谷这事要慎重,咱们得好好掂量掂量。”有一个高个子的壮汉站了起来,瞥眼看了看崔茂枝:“茂枝兄弟,我可不是信不过你,可要是这种谷播下去若是没好收成,你赔不?”   崔茂枝脸色唰的一下变白了,他站在那里,不知所措的看着崔才高,有些懊悔自己冲出来拍胸脯做保证。   “既然是朝廷的诏令,那应该有保障,即便是没有种出这么多粮食来,朝廷也该会酌情减免咱们的赋税。”卢秀珍站了起来,朝崔才高笑了笑:“九叔公,我们家用江南来的种谷,只是因着家里穷,买不起,不知道九叔公可能帮我们家想出个稳妥法子来?”   在众人犹豫不决的时候,忽然冲出一个支持他的人来,这无益于雪中送炭,崔才高眼睛一亮,看着站在那里的卢秀珍,心里头充满了喜悦,就连她鬓边别着的那朵白色小花也不觉得碍眼了。   “你们家有多少田来着?”崔才高暗自合计,他记得崔老实家不过两亩多地,一斤种谷才一百文钱,不如自己现在替他们买了,等着秋收以后再去讨账。   “九叔公,我们家有两亩六分地,早两年还向官府佃了十亩。”崔二郎也跟着卢秀珍站了起来:“听说那种谷很贵,我们家还真是买不起。”   “其实也不贵,那种谷一斤才一百文哪,你们家这点钱都没了?”崔才高看了看站在那里的叔嫂两个人,简直是一唱一和的哭穷嘛,是不是商量好了的?   “九叔公,您是不知道哇,我们家每年光是交给奶奶的供养银子就要那么多,一年到头下来,攒下不过二三两,最近我大哥过世又是一笔开销,哪里还有闲钱买种谷?”崔二郎摇了摇头,面露愁容:“九叔公,我们真的想照着朝廷的命令去办,可兜里没银子却不好办。”   “我爹娘给我娘家的聘礼是十五两,听说为此还举了债呐。”卢秀珍趁热打铁,不是自家不肯买种谷,是实在买不起啊。   “这……”崔才高想了想,有些无奈,自己可不能开口借银子给崔老实,若是开了口,旁的族人也说没银子,自己难道还一个个的将银子送上去?崔老实家的地不多,可整个崔氏家族合起来就多了,哪里是他能借得起的?   “你们家再想想法子罢,既然有心听朝廷的话种新的种谷,我要耀祖替你们去府衙那边说说看,能不能低息贷些银子给你们,等到秋天收了谷子以后你们再还。”崔才高面对着叔嫂两人,想了又想,最后想出了这个主意,既不要自家出银子,又能让崔老实家种上地。   “多谢九叔公,我们这就回去和爹娘商议一下,不管能不能低息贷到银子,我们还是很感激九叔公的。”卢秀珍福了下身子,声音清晰可闻:“我们一定会尽力支持朝廷诏令,不给咱们崔家人拖后腿。”   卢秀珍这几句话说得十分得体,崔才高听着心里头也挺高兴,这大郎媳妇还真是个懂事的,有她这么一说,旁人哪里还好推三阻四?   “那好,你赶紧回去跟你爹娘商议。”崔才高手一挥,将卢秀珍和崔二郎打发了。   “大嫂,咱们真的种九叔公那边弄来的种谷?你不是说已经有人答应帮忙弄种谷了么?”甫才走出祠堂,崔二郎就急急忙忙的追着卢秀珍问:“要不要先去和那人说一声啊?让他别去弄了,免得跑来跑去耽搁功夫。”   卢秀珍脚步匆匆,没有半分停歇,心里头不住的在琢磨,崔才高说的那种谷到底可不可靠?   朝廷的诏令……那兰先生也说提起过,可为何他不让自己直接去粮肆买,而是一定要给自己弄批好种谷过来?这里边好像有些什么猫腻。   兰先生说,他想与她合作,种出好稻谷来向朝廷邀功请赏,那口气十分笃定,该是有很不错的种谷,而且与这江州城的夏老板肯定不是弄的一号货色,现在的关键是她该不该相信他?   “二弟,咱们家有仇人吗?”   “没有啊,咱爹娘老实,从来都不敢得罪人,哪里会有仇人。”崔二郎偷偷瞄了卢秀珍一眼,又飞快将视线调开:“最多不过是乡里几句口角罢了。”   卢秀珍仔细一想,哑然失笑,崔老实家穷得连老鼠都不愿意光顾,有谁还要费尽心机来害他呢?那位兰先生,应该不是打着让崔老实倾家荡产的主意——反正崔家根本就没啥家底能让人羡慕嫉妒恨。   那就……卢秀珍脑袋里飞快的转着念头,隐隐有了大致的计划。 第45章 会宗祠(五)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   在回家的路上,卢秀珍默默的将这几句话念了千百遍。   初来乍到这个大周朝,很多事情看不习惯,可是看不习惯自己也只能忍着,不可能因为自己心中存有不满就想要跳起来大肆反对。比如说,人家对她寡妇的这个身份,闲言碎语的议论着让她回家守孝,呆在屋子里不要出来。   要给素未谋面就过世了的夫君守三年孝,不出去透气,出去了就是不守妇道没有恪守本分做好守孝工作?卢秀珍觉得这规矩实在太残酷了,可旁人都异口同声的这么说,她也还是要注意影响,太过于张扬是没有什么好结果的。   只不过无论是什么朝代,有一条原则是颠扑不破的真理。   你强大了,旁人就会看得起你,就会自动忽略某些事情,如果她带着崔老实一家脱贫致富,这青山坳的人谁还会在背后说她闲话?阿谀奉承还来不及呢。   当然,想要致富也只能慢慢来,不是一蹴而就的,崔老实家底是在太穷,唯一的财富就是有五个能帮忙干活的好劳动力,而且崔老实夫妇俩是没主见的,软糯性子,可以由得自己去做想做的事情。只要崔家的儿女肯与自己齐心协力,卢秀珍觉得要在一两年功夫里挣出一笔盖屋子的钱是没有问题的。   只是她还觉得挣钱的速度有些慢,总得想想办法,看看这大山里头有没有好宝贝,就像崔六丫说的,挖出一支上好的山参就能卖几百两银子哩。   提到山参,卢秀珍想起前世看过的小说,有女主自带空间穿越到古代,想要什么就到空间里拿,眨眨眼的功夫,一支上好的长白山老参能卖上几千两银子……忽然间她有些羡慕那些顺风顺水的女主,为啥自己穿过来什么都没有呢?好歹也自带些金手指,不要那么大,一小半就足够。   “大嫂,你在想啥哩?可是买种谷的事情?”   卢秀珍缄口不语,一路上默默前行,这让崔二郎有些纳闷,素日里的大嫂,总能找出些要说的话题来,为何今日却是默默无语?   “嗯。”卢秀珍回过头来,朝崔二郎笑了笑:“我正在想,到底用谁的种谷比较好。”   她的笑十分清爽,里边带着几分亲切,看得崔二郎心里一热,连忙接声道:“不管选哪种,我都会好好的干活,让咱们家的地多产出一些稻谷来。”   卢秀珍抿嘴一笑,转头继续前行,头发被风吹起,有几根飘了起来,宛若空中飞舞的柳絮。   崔二郎的心一紧,只感觉自己的心跟着那飘飘飞飞的发丝在一上一下的动着,没有个停歇的时候,他用力掐了掐自己的虎口,有一种生疼的感觉。   大哥过世才半个月,自己咋能就对大嫂想入非非哩?虽然爹娘都有想要自己和大嫂成亲的那个意思,可再怎么样也是三年以后的事情,自己为何会忽然就对大嫂又了别样的心思?崔二郎有些张皇失措,又有些厌恶自己,他在后边磨蹭了好一阵子,直到卢秀珍的身影已经消失在小路拐弯处,这才提起脚开始朝前走,只是心里有几分惆怅。   没有看到那个纤巧的身影,怎么忽然就像被掏空的感觉,心里头空落落的一片。   自己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崔二郎朝手心吐了一口唾沫,重重的搓了搓手,捏紧了拳头,从今以后再也不能想着大嫂了,要是再有这念头,想一次就打自己一拳,要时刻提醒自己,大嫂现在还是大哥的未亡人!   回到家,卢秀珍将今日在族里商议的事情与崔老大崔大娘说了一遍,两日面面相觑,眉毛耷拉了下来:“这意思是……咱家非得换种谷不可了?”   “爹、娘,换就换呗,没啥了不起的。”   “可是万一收成不好……”崔老大摇了摇头,想起了他大哥崔富足那年的事情,这可真是心有余悸哪。   “没事,即便是收成不好,那也是法不责众,更何况咱们是应着朝廷的诏令才种的,又不是自己想要去换的种谷,收成不好天家也不会怪罪下来,可能还会免了咱们这边的赋税呐。”卢秀珍赶忙安慰两人:“旁人都换,咱们家也换。”   “真的?天家会免除赋税?”崔大娘欣喜的抬起头来:“秀珍,你说的可是真的?”   “若是大家的收成都不好,那就是说江南的种谷在北方种不成,朝廷应该会减免的。”卢秀珍眼睛盯住了崔老实和崔大娘,想看看他们的反应,他们要是不同意,自己还得想别的法子哪。   “既然秀珍都说了天家会减免,汉子,那咱们……”崔大娘犹豫了一下,巴巴儿的朝崔老实望了过去:“是不是也试试?”   崔老实沉默了好一阵子,最后站起身来,搓了搓手:“中,就照秀珍说的办。”   “太好了,爹娘都同意了!”崔六丫高兴跳了起来:“咱们过几日便去江州城找那兰先生……”   “什么兰先生红先生的?”崔大娘皱眉看了看崔六丫,对于她提到的兰先生有几分疑惑:“姑娘家要庄重些,别将这些挂到嘴边!秀珍,六丫说的兰先生是谁哇?”   “这个人啊……”卢秀珍转了转眼珠子:“是江州城里一个卖香烛钱纸的,过些日子不该是大郎的三七了么。总要去买些东西烧给他才行啊。”   提到大郎,崔大娘忽然就没了声音,转过身去擦了擦眼睛,只觉得自己一颗心都要碎了一般——二十年前从河边将他捡回来,一把屎一把尿的将他养大,忽然间说没了就没了,怎么能不伤心!   眼泪越擦越多,不一会儿便将衣襟溅湿了一大块,哽咽抽泣的声音在小小的农舍里回旋着,就如那忧伤的乐曲不绝于耳。崔六丫站在一旁,眼圈子红了一块,轻轻走到崔大娘身边,将手放在她肩头:“阿娘,别难过了,还有我们呢。”   崔大娘用力擦了一把眼睛,猛的站起身来,一言不发的朝外边走了去。   卢秀珍面容有些僵硬,或许自己还没有未亡人的代入感,故此见着崔大娘哭得伤心,她也不知道怎么去安慰她,只能站在那里,默默的替她感到难受。   “秀珍别去江州了,改天我跟六丫过去买香烛钱纸。”崔大娘走到门口,像是忽然想起什么来似的,转过头来看了一眼卢秀珍:“秀珍,出去勤密了不大好,村里有喜欢说闲话的。”   “嗯,我知道了。”卢秀珍点了点头。   尽管她有些讨厌要在家里守着,可毕竟刚刚开始还是得收敛些,崔大郎名义上说起来,可是她的夫君哪,怎么着也该装装样儿,开头一两个月总得别让人指着背皮私底下说她的不是,这也会让崔老实一家没面子。   崔大娘见着卢秀珍这般乖巧伶俐,心里头才舒服了些,紧走几步,没了人影。   “大嫂,怎么办哩,阿娘不让你出去。”   晚上睡在床上,姑嫂两人说着悄悄话,崔六丫有些担忧:“兰先生那边怎么办哪?”   “自然只能由你去了。”卢秀珍拍了拍崔六丫的肩膀:“没事,我相信你能将这事儿办稳妥。”   “我……”崔六丫咬了咬嘴唇:“大嫂,我尽力。”   过了几日天才蒙蒙亮,崔大娘与崔六丫没有用早饭便搭了崔三爷的骡车去了江州城,两个会厨艺的女人走了,只能由卢秀珍来主厨。虽然她以前没烙过饼,可她已经给崔大娘和崔六丫打了几日下手,大致知道该怎么做,总会比崔家几兄弟手艺会要好————崔家的男人都没干过拿锅铲的活。   “大嫂,我来帮你和面。”崔三郎从外边走了进来,手里还抓着一个破旧的瓷罐。   “大嫂,我来烧火吧。”崔四郎已经牢牢的占据了灶膛前边的位置,对于崔五郎的不满视而不见,张开双手将崔五郎朝一边推:“五弟,你年纪小,旁边歇着去。”   “什么叫年纪小咧,我也就比你小一岁!”崔五郎在一旁跳脚:“大嫂,你别让四哥烧火,他上回差点把山给烧了哩!”   “根本没这回事,大嫂,你别听他胡说!”崔四郎的脸都红了,点了一把柴火就往灶膛里塞:“我烧火烧得很好的,大嫂你瞧着啊!”   崔大娘不在,崔老实和崔二郎到菜园浇水去了,剩下几个小子没事干,全跑到厨房来献殷勤,顷刻间这小小的厨房里热闹非凡,几兄弟在抢着帮卢秀珍干活,谁也不让谁,声音一个高过一个。   “都在嚷嚷啥子哩!”   崔二郎快步从外边走了进来,一把夺过崔四郎手里的柴火:“看你烧的火,都出这么浓的烟,还不知道将心拨空些?”   崔四郎“哦”了一声,正想低头去找烧火棍拨下柴火,崔二郎已经蹲了下来,肩膀抬了抬就将他挤开到一旁:“到外边玩儿去,不会烧火还来凑热闹,越帮越忙!” 第46章 胡三七(一)   崔大娘与崔六丫回来得很早,还没到午时两人已经跨进了院子门。   卢秀珍坐在走廊上,身边是一堆小山似的青菜,她手脚利索的剥开一片片菜叶,将那些嫩的放到木桶里,老叶子扔到了一旁。   地上堆着一层透着黄色的老菜叶子,看起来已经剥了好一阵了。   崔大娘脸上露出了微笑,看起来这个媳妇还真是不偷懒,她与六丫也就出去了一个多时辰,她就一句从菜园里割了这么多菜,还将剥了这么多。   “秀珍哇,歇一会儿!”崔大娘将手里的筐子放下,快步走上了台阶,伸手将卢秀珍手里的菜接了过来:“你歇歇,我来择菜!”   一边说着,一边顺手将卢秀珍扔在地上的老叶子又捡了几片回来,放到了桶子里。   “娘,这些菜叶已经老了,别留了。”卢秀珍又好气又好笑,崔大娘可真是节俭,都烂成这样的菜叶她都要捡着做腌菜。   “没事没事,腌菜嘛,不管老的嫩的,都能腌。”崔大娘慈祥的望着卢秀珍,眼睛里全是关心:“秀珍,你身子弱,去歇着,别累了自己。”   卢秀珍有几分无奈,崔老实与崔大娘真是好心人,两人见她瘦弱,总是不想要她多干活,生怕她累了自己,有时她坚持要做,他们还觉得很愧疚似的:“唉,也没啥好东西拿了给你补身子,总归要身子强健些才好去做事哇。”   这是典型的老实人,心眼好,只是有时候脑袋却不灵光,故此这日子过得紧巴还要被人欺负。卢秀珍暗自叹气,看了看蹲在那边整理东西的崔六丫,赶忙走了过去:“六丫,我帮你清理下。”   她迅速的瞥了崔六丫一眼,崔六丫瞬间会意,知道卢秀珍是牵挂种谷的事情,她轻轻摇了摇头,卢秀珍心里头明白,大抵是没机会去找那位兰先生了。   “大嫂,你别着急,那位兰先生兴许会来找我们呢,上回不是告诉了他,咱们住在青山坳么?”崔六丫将香烛钱纸拿了出来,一叠叠整理好钱纸的角儿,压低着声音道:“若是兰先生是个诚信人,该会来这里找咱们。”   “也只能如此了。”卢秀珍点了点头。   现在她不能随随便便就往江州城跑,只能等着人家找上门来,可人家到底会不会找过来呢,这是一个大问题,她完全没有把握,万一兰先生不来找她,那么她就只能用崔才高推荐的种谷了,可那批种谷真的能信得过么?   卢秀珍的担忧是多余的,事实证明,兰先生还是守信的。   崔大郎三七那日,崔老实与崔大娘带着家里几个孩子和卢秀珍一道去了坟山。小溪还是那般清澈,从溪水边过去半里,就见着了高高低低的坟墓,静默的在林间伫立,就如一个个小小的馒头。   崔大郎的墓上已经长出了浅浅的青草,一片嫩嫩的绿色看上去生机盎然,只是埋在这坟堆下边的人却再也不能醒过来了。卢秀珍扶了扶鬓边的小白花,心中有无限同情,究竟是什么病呢,年纪轻轻就一命呜呼了,实在是命不好哇。   崔大娘与崔六丫两人一边烧钱纸,一边不住的流泪,哽咽抽泣声随着春风慢慢的飘了出去,就好像有细碎的雨点打着竹叶一般。崔老实与几个儿子虽然没有哭出声来,可几个人眼睛红红,面有泪痕。   “大郎哇,你一个人在那边要好好的,这些钱纸烧了给你,想要吃什么用什么,拿着去买,生前爹娘没能力给你吃好的穿好的,你可不要舍不得用,以后爹娘还会烧给你的。”崔大娘撕开钱纸,一页页的扔进了火堆里,眼泪珠子滚了个不停,旁边崔六丫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或许是被崔家人感染,卢秀珍眼圈子跟着红了,心里只觉得发软发酸,好像有谁用手指戳了她那块最软的地方,越戳越深,越来越心痛。   卢秀珍有些诧异,自己怎么会为一个素未谋面的人这样难过呢,难道是因着见到崔家人哭得这样伤心么?又或许她已经不自觉的代入了崔大郎的未亡人这个角色,很容易感同身受?她摇了摇头,转眼看了看身边的那群人,不由得又难受了起来。   给崔大郎烧过香烛钱纸以后,崔老实拉着崔二郎站了起来:“孩他娘,咱们回去吧。”   “我想再陪大郎一阵子。”崔大娘眼泪汪汪的抬起头来,此刻的她,瘫坐在草地上,喉咙已然嘶哑,快要说不出话来。   “也好,你在这里再陪陪他。”崔老实招呼几个儿子:“走,咱们下地里头去。”   崔六丫与卢秀珍也被崔大娘打发走了:“你们回去准备午饭吧,别管我了,我就想和大郎多呆一会。”   姑嫂两人默默从崔大郎的坟墓边走开,过了小溪再回头看那边,就见崔大娘依然坐在那里,那身子就如一张薄薄的剪影,单薄得似乎一阵风就能刮走,她背对着她们,看不到她的脸,可卢秀珍依然能想象到她那凄苦的神色。   “唉……”崔六丫叹息了一声,伸手擦了擦眼角:“我大哥,真是可惜了。”   卢秀珍低下头去,不忍心看崔六丫红肿的眼睛。   “我大哥在这青山坳,可是数得着的,人生得俊,又有才,邻村那个老秀才总跟我爹说让他去念书,保准能中状元,只是家里穷,没钱送他。”崔六丫一边走一边向卢秀珍说起崔大郎:“我哥当年躲在那老秀才的窗户外头听他教人念书,就这么听了几耳朵,就能将那老秀才教的东西都背下来,要是他能跟着那老秀才念下去,这时候该已经早就中了秀才,说不定中举了呐。”   在窗外外边听几遍就能将文章背出来,这可真是算有内才了,卢秀珍不禁有些惆怅,所谓英年早逝,大抵说的就是这种。   “我大哥□□岁的时候就跟着旁边村里一个猎户进山了,十四岁那年用弓箭射到过一只麂子,背到江州城卖了一两多银子呐。”崔六丫回忆起崔大郎来,好像有说不完的话,声音凄沧里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骄傲,卢秀珍正听得入神,忽然小路旁边的树林里,有窸窸窣窣的声响。   崔六丫停住了脚,卢秀珍也站定了身子。   “难道是那只小鹿?”崔六丫有些好奇:“它怎么知道是咱们过来了?”   窸窸窣窣的声音更近了些,姑嫂两人有些好奇的朝树林里打量,满心以为会看到那浅褐色带点金光的小可爱出现。   有一个东西出现了,只不过出乎她们的意料,不是那可爱的小鹿,而是一个黑色的团子。   眨眨眼,似乎迎风就长一般,那黑色的团子瞬间就站了起来,唬得两人朝后边倒退了一步,吃惊的瞪着那个络腮胡子:“你是谁?”   胡三七不好意思的挠了挠脑袋,他都是以最温柔的方式出现了,没想到还是吓了面前两个姑娘一跳,他嘿嘿的笑了笑:“二位,兰先生托我过来一趟。”   “兰先生!”卢秀珍与崔六丫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果然那是个诚信君子。   “怎么了?”胡三七有些奇怪,这两个小姑娘又不是不认识兰先生,干嘛这样一副神色?   “啊,没怎么,我们只是觉得有些吃惊,兰先生竟然派手下来找我们了。”卢秀珍冲胡三七笑了笑:“这位大叔可是给我们捎信来的?兰先生替我们寻到了上好的种谷了吗?”   “捎信?”胡三七有些生气的将背上那一团东西卸了下来,朝着地上一摔:“岂止是捎信,他要我捎了这些种谷过来!哎哎,你们怎么能说我是他手下呢,我叫他老兰,他叫我老胡,这是对手下的称呼么?”   胡三七与兰如青共事已有多年,可是和他们共事的人见着兰如青都恭恭敬敬的喊上一句兰先生,见了他,都称“胡护卫”,胡三七很是不服,总觉得先生这个尊称可比护卫好听多了,特别是面前的两个小姑娘竟然将他看作兰如青的手下,他更是有些生气了。   面前这紫棠脸色汉子一副生气的模样,让卢秀珍瞧着有些觉得好笑,分明就是三四十岁的人了,可神态宛若一个孩童。她朝胡三七福了下身:“这位大叔,真是对不住,我们妄加猜测了你的身份,请问该如何称呼?”   “你们叫我胡先生。”胡三七摸了下络腮胡子,十分得意。   “原来是胡先生。”卢秀珍笑着喊了胡三七一句,胡三七听了心里头美滋滋的,指着那个袋子道:“这是老兰给你们寻来的上好种谷,他特地叮嘱你们,别去江州城买。”   别去江州城买?卢秀珍敏感的看了胡三七一眼:“胡先生,可是那粮肆在种谷里掺了假货?”   胡三七挠了挠脑袋,有些懵懂:“我也不清楚哇,或许他是怕你们花钱吧,这袋子种谷足够你们家种了。”   “替我谢谢兰先生,我们家一定会用心种好田地的!”卢秀珍冲着胡三七甜甜一笑:“胡先生,那看起来你很得那兰先生信赖吧?能不能替我向兰先生求个举荐,让我小姑子在府中寻一份事情做?她的厨艺很不错,保准你主家吃了会赞不绝口。”   胡三七被卢秀珍一通话说得全身都飘飘然起来,他嘿嘿的笑道:“这不过是件小事罢了,你且等着,我去与老兰说说,保准能让你小姑子进府当差!” 第47章 胡三七(二)   春阳和暖的照在大地上,矮墙旁边的几株花树开得正好,树底下有零星的花瓣飞扬,起起落落的一片柔雾。   除了落花,树底下还有几个人,正围着一个袋子议论着,声音里透着兴奋。   “大嫂,快看看那些种谷,拿了和咱们家的比一比看看,哪种会好一些?”崔五郎瞪大了眼睛,好奇的打量着,只想快些看看那些来自江南的种谷到底长成啥样。   卢秀珍伸手将扎口的绳子解开,从里边掏出了一把种谷,几个脑袋一齐凑了过去。   “这种谷好像比咱们家的粒子要大。”   “嗯,这壳的颜色好像要更黄一些。”   “大嫂,要是每棵稻谷的穗子都结出这么大的颗粒,那确实能多收点粮食哇。”崔三郎拿了一颗在手里摆弄了下,很是开心:“咱们赶紧将秧田给整出来,明后日就可以下种了。”   “那也说不定哩,你不记得啦,早几年大伯家买回那些种谷来的时候,也说那些种谷好,粒大颗圆的,结果哩,洒下去不出秧,他们都说江南的种谷只能长在江南,在咱们北方是长不成的。”崔四郎摇了摇头:“咱们可还得掂量掂量。”   卢秀珍抓住种谷揉了揉,稻谷两头尖尖的刺似乎扎进了手心。   江南的种谷在北方长不出来?哪有这样的事情?或许因着气候,稻种不适合在北方种植,可也不至于连秧苗都长不出来啊。那年崔富足买的种谷,肯定是有问题的,是不是有人见不得他好,故意下了个套?又或许如那知府所说,自己不善打理?   前世,卢秀珍大学的专业是园林艺术,可她却也还是选修了不少于农业相关的课程,也积累了不少这方面的知识,她曾经在学院网站上看到过一个小故事,古代的时候有两家发生了纠纷,一家为了报复,就偷偷的把另一家的种谷偷了出来放到饭甑上蒸了一小会儿,然后又把种谷还了回去。那些被蒸过的种谷从外表看起来没什么问题,可种了下去以后就都不会出秧了。   崔富足那批种谷究竟是什么原因不出秧,这不是崔秀珍要考虑的事情,现在她最需要考虑的是该不该相信兰先生和他托人送来的这袋种谷。   “这样吧,”卢秀珍想了想,抬起头来:“辛苦几位弟弟多挖一块育秧的地出来,咱们种两号种谷,等着出秧以后比较一下,哪种好就种哪种。”   “大嫂说得对!”崔三郎眼睛一亮:“咱们可以两种都试试!”   “是啊,怎么就没想出这法子来呢?”另外几个崔家兄弟都笑了起来:“大嫂,你放心,我们马上就去整秧田,更细的整理着,赶紧多放水!”   育秧的田地与一般的稻田有些不同,一般的稻田,两犁两耙将地面平整些就差不多了,而育秧的地要求更细致,要土粒松疏适中,还要提前放水,保持湿度。故此农家一般都只整一块育秧的田,毕竟难得麻烦。   “大嫂,我们也去帮忙吧。”崔六丫也站了起来,追着哥哥们走:“二哥,你走这么快作甚?等等我!”   日头慢慢的朝中天走着,不一阵子光景,就已经挂在了山峦正上方,金色的阳光照射着大地,透明的光柱里有着细碎的尘屑在上下纷飞,落到湖泊的水面上,一点点的涟漪不断荡漾开来。   湖畔之侧,绿柳纷飞,白衣胜雪,手拿书卷坐在碣石之上的公子双眼微微眯起,看着那朝自己快步走过来的汉子:“胡侍卫。”   胡三七恭恭敬敬朝崔大郎行了一礼:“公子。”   “你从青山坳回来了?”   压制着渴盼的心情,崔大郎一脸平静,看起来与兰如青要求的“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已经没有太大差距。   “公子,我看到你的养父养母,还有你的那些弟弟妹妹,对了,还有你那个小媳妇!”胡三七咧嘴笑了笑:“都见着了!”   “他们……”崔大郎低低吐出两个字,最终还是没有克制住自己的心情:“他们可还安好?”   “瞧着挺好的,只不过都很思念公子哩,今日他们都去坟山那边给公子烧钳制去了,好像说是到了三七。”胡三七回想着在山里见着的那群人,哭得凄凄惨惨,坟堆前边火光烈烈的朝上头窜动,钱纸的灰屑漫天飘飞:“他们要是知道公子还活着,肯定会很开心!”   崔大郎的手紧紧的捏了个拳,在他最亲的人心里,他已经死了,再也回不去了。   “种谷给了谁?”   “给了公子你那小媳妇。”胡三七笑着回答:“她人挺好的,还喊我先生呐。”   胡三七与兰如青斗了十多年,总是想要让人更尊敬他些,听着别人喊兰如青先生,却没有一个这样称呼他的,心中愤愤不平,今日听着卢秀珍张口便甜甜的来了一句“胡先生”,欢喜得他每一根汗毛都熨帖了。   “她人好?真的吗?”崔大郎眼中一亮,对于这没见过面的媳妇儿充满了好奇:“你如何得知?仅仅就凭她喊了你一句先生?”   “公子,你别以为我老胡只是个粗人,我可安排了暗探在青山坳那边,不时去打探着你养父养母的消息呐。听那几个暗探回来说,你那媳妇儿上你大伯家闹腾了一次,将你们家给你奶奶的供养银子给减了一大半哪!”   “什么?”崔大郎吃了一惊,这么多年来,每年交给祖母的供养银子就如一座沉甸甸的大山压着他们一家,在他们还不能帮忙做事的时候,爹娘年头做到年尾,有时候也就堪堪将这一笔供养银子给攒出来。他们每年都老老实实的将那供养银子给交过去,从未想过可以讨价还价少交一点,没想到他那守了望门寡的媳妇儿这么厉害,竟然敢跑到大伯家里去闹!看起来有了她,家里的日子会要好过多了。   “这是真的,听说那日闹腾的响动很大,开始闹着要出族,就连那个崔氏的族长都去了,最后总算是把出族的事给压下去了,但也减了供养银子。”胡三七赞许的翘起了大拇指:“这样泼辣能干的小姑娘,我可是头一遭见着!”   崔大郎听着胡三七这般夸赞卢秀珍,不由得心里也生了几分好奇,自己的媳妇竟然如此厉害,也不知道生了副啥模样,是不是很凶悍?   “她……”崔大郎只觉一颗心紧了紧:“她长什么样儿,是不是相貌看上去又几分凶,旁人都怕她?”   “凶?”胡三七愣了下,连连摇头:“公子,她一点都不凶,看起来挺和气,说话声音甜甜的,软软的,跟树上的鸟儿一样好听。”想了想,胡三七略带惆怅的加上了一句:“就是太瘦了,瘦津津的,就跟那干柴棒一样,”   瘦津津的,跟干柴棒一样?   看起来娘家条件也不会很好,吃得不好,自然胖不起来。崔大郎低下头去,看了看自己的脚边,春风将枝头的花朵吹了下来,飘落在草地上,残红似泪,零星如雨。   她家要是条件好,不是贪图着那十五两银子的聘礼,也不会将她许给自己了——到了适婚年龄,爹娘也托媒人去给他提过亲,可人家听着说他家的情况,都是断然拒绝。崔大郎心里一颤,自己那媳妇儿也是个苦命人哪,娘家不讨好,夫家又这样穷!   “公子,你那媳妇还托我跟老兰带话哩。”   “带什么话?”崔大郎抬起头来,望了一眼胡三七:“种谷不是给她送过去了?”   “她说你妹子想到咱们府里做厨娘,挣点银子补贴家用。”胡三七气鼓鼓的趁机又告了兰如青一状:“老兰口里说要照顾公子的养父母一家,可是根本都没有去过细想,要是真想照顾,随便到府里安置几个活计让你那些弟弟妹妹来做,一年总得能得十几二十两银子。”   崔大郎心中一动,可不是这样,听说这里的粗使丫鬟都是半两银子一个月,若是能将弟弟妹妹们弄几个进来干活,怎么着也能给家里添出一笔银子来。   六丫跟高人学过厨艺,做出来的菜味道绝不会比府里的厨子差,她来做厨娘,完全能够胜任,不会让人觉得不合适。   只是,兰如青不会答应。   “公子,你应该与青山坳那边断了关系。”兰如青说这话的时候,脸色郑重:“你的身份高贵,以后是要做大事的,如何还能跟那些乡野村夫来往?他们我自然会照拂着,不会让你操心。”   哼,说得倒是好,可行动呢?崔大郎咬了咬牙:“兰如青回来以后,你让他即刻来见我。”   胡三七兴高采烈的应了一句:“好!” 第48章 胡三七(三)   一袭青衫晃晃的从朱红的走廊穿过,廊柱重重,色彩秾丽,趁着那一抹淡青的颜色更加明快了几分,灵鹊与灵燕站在门口张望,见着那匆匆往这边走来的兰如青,两人相视而笑:“胡侍卫暗地里告了兰先生一状,也不知公子会如何处置他。”   对于兰如青,灵鹊灵燕多的是敬重,对于胡三七,却更有一种熟悉亲切感,若是这两人要窝里斗起来,两人还不知道究竟站在谁这一边。好在胡三七与兰如青也只是小打小闹,都是些无伤大雅的事儿,没有根本性的分歧,用不着她们来站队,只是偶尔可以看到胡三七就像个姑娘家,喜欢耍耍小性子。   兰如青站在门口,一身淡青色衣裳衬得他脸越发白净,身姿挺拔,宛若翠竹。   “公子找我有事?”   “我想出去走走。”崔大郎眼睛一眨也不眨的盯住他:“我每日里就在这院子里呆着,每日里见到的,就是那么几个人,我甚至不知道自己现在身处何方。”   “公子,等着时机成熟了,自然会让你出去的。”兰如青的态度很是坚决:“再说我也只是奉命照顾公子的饮食起居,没有做出让公子外出的决定。”   “我来问你,这府里,是你权力比我大,还是我权力比你大?”崔大郎声音一沉,两条剑眉斜斜飞入鬓里,不怒而威,显出一种莫名的气势。   “公子乃是当空皓月,兰某又何德何能与公子相提并论?”兰如青作了个揖:“请公子以后不要再妄自菲薄。”   “好,那既然你承认我比你权力大,那为何要钳制我,不让我出门?我连自己想做的事情都不能做,又何来权力二字一说?”崔大郎的手按住案几,人徐徐站起,一双眼睛逼视兰如青:“我要出去。”   “公子,别的事情都好说,唯有让你出门这事兰某不能做决定,需知现在外边危险重重,公子若是出门,或许会遇着仇家,万一被识破,公子性命堪忧,公子母亲这么多年的功夫便白费了。”兰如青深深作揖,几乎匍匐到了地面:“还请公子谅解兰某的苦衷!”   “那好,你说别的事情都好说……”崔大郎冷然一笑:“我那妹子想要进府做厨娘,你派人去将她找过来,每个月二两银子的工钱,这件事,你总不会又说办不到了罢?”   兰如青直起身子,双目直视崔大郎:“公子,这事不是不能办到,但兰某也有个条件,公子不能赶着去与你那义妹相认,若是以后要去外院,请戴上面具,不要让你妹妹认出你来。”   “好。”崔大郎点了点头,又补上了一句:“每个月二两银子,可不能少给。”   兰如青叹了一口气:“公子,你最近进步颇大,可还是有些方面需得努力,比如说,气魄还不够大,这区区二两银子又算得了什么?公子大可不必挂在嘴边,而且,公子你应该说二两银子的月例,别用工钱,这两个字太俗了。”   崔大郎一怔,看着兰如青那修长的身影慢慢远去,一只手摸过案几,慢慢的低下了头。   他到现在都觉得一片云山雾罩,根本没有摸清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莫名其妙的,有亲生爹娘来找了,而且看上去来头不小,单单看着这案几,虽然崔大郎不知道是什么木材做成的,但就是看着那些雕琢的花纹,每一片花瓣都精细得就如能迎风招展一般,他便觉得这案几肯定花了不少银子。   回头看看床榻,阔大的拔步床,上边镶嵌着螺钿珠宝,九华帐幔上两线弯弯如月的钩子闪着金光,在钩尾处还有闪烁的紫玉,华贵无比。   这些东西绝对很值钱,除非公侯府第能有这样的排场。   联想到第一次见到兰如青,他便已经隐约透露,他本出身皇亲国戚一族,崔大郎皱了皱眉,若真是如此,为何家人要将他抛弃?   这个问题存于他心中已经很多年了,自他懂事起,在夜深人静睡不着的时候,他就会爬起来看着窗户外边圆白的月亮,心中有一种隐约的难受。   虽然崔老实与崔大娘对他视若己出惜若珍宝,可他却依然还是会想到狠心抛弃他的爹娘,当年为何要扔下他?是家里遭遇到什么变故,还是穷得养他不起?他想过很多次,可却找不到答案。   原本他以为,这答案一辈子也找不到了,可万万没想到,在他二十岁的时候,他的亲生父母竟然找过来了,而且还是以这般诡异的方式,让他越发的摸不着头脑。什么时候他才能见到他们?兰如青总算等着合适的时候,这个合适的时候究竟又是在什么时候呢?   一切都是个迷,他如同被困在迷宫中央的人,想摸索着出去,可却找不到指引的方向。   在这重重迷惑里,令崔大郎欣慰的是,兰如青没有食言,崔六丫进府做厨娘来了。   幸福来得那么突然,就在某一日,灵鹊与灵燕将食盒摆在桌子上,把热气腾腾的饭菜摆上了桌子,灵鹊抿嘴笑了笑:“公子请进餐。”   崔大郎拿起玉箸夹了一点菜放到嘴里,才咀嚼了两下,忽然便惊住了。   熟悉的味道,让他心情顿时好了起来:“我妹妹进府来了?”   灵鹊笑着福了福身子:“崔姑娘今日过来试工。”   崔大郎猛的站了起来,才跨出一步,灵燕已经上前:“公子,你莫要忘记你答应兰先生的话。”   兰先生的话?崔大郎停住了脚步。   是的,他答应过兰如青,他不能去看六丫,否则兰如青就不会让她进府做厨娘。   “让兰如青速速将面具做好呈上来。”崔大郎沉声吩咐了一句,重新坐回了桌子后边。   小小的农舍里飘荡着一股浓浓的饭菜香味,崔老实一家团团坐在桌子旁边,手里端着碗,眼睛却是巴巴儿的望着崔六丫。   阳光从破旧的窗外外边照了进来,崔六丫那稚嫩的脸庞显得光洁如玉,两道弯弯的眉毛下边有一双水汪汪的眼睛   “真好,真好呐。”   崔大娘撩起衣裳角儿擦了擦眼睛:“六丫可真是找了个好主家。”   真是喜从天降,前不久牙行里来了个人,说是六丫去年在他家备了个案,正逢着江州城里一个富商家要招厨娘,特地过来通知她去试工。   最开始崔老实与崔大娘有些犹豫,当初六丫一心想着到大户人家里找份活干,可怎么找都没得门路只能回家,都隔了一年,怎么忽然就有了信儿呢?两个人合计来合计去,又不想错过这个机会,于是便让崔二郎陪着崔六丫过去了。   卢秀珍和崔六丫心里头敞亮,这是那位胡先生回去跟兰如青提了哩,为啥要派一个牙行的人过来,可能是怕村里人知道她们直接找了个男人见工,只怕是会在背后说闲话,这样就能将事情办妥当了。   崔二郎陪着崔六丫去试工,崔老实与崔大娘心中忐忑,一心巴望着六丫能留到那富商府里做厨娘,好歹也能挣得一份工钱,自打兄妹两人出了门,崔老实与崔大娘便有些坐立不安,才到地里头转了下,便急巴巴的跑了回来,只想知道有没有好消息。   卢秀珍带着崔家几个儿郎在地里头忙活,见着公婆一副急不可耐的模样,既觉好笑又觉心酸,只因家贫,就连女儿去应聘厨娘这样的粗活都心上心下了。她扶着竹片十分感慨,自己一定要用自己所学到的知识,带领崔老实一家脱贫致富。   “秀珍哇,你说咱家六丫……”崔大娘说了一半,眼巴巴的看着卢秀珍,希望能得到一个肯定的回答。   “娘,你放心哩,六丫心灵手巧,炒出来的菜不会比那些酒楼的师父们弄出来的差,肯定能被主家挑中的。”卢秀珍笑着安慰她,心中觉得自己现在给她安排一份事情做分散她的注意力比较好:“娘,你来帮我扶一把这竹条。”   崔老实坐在地头,身边满满都堆着一些竹条,他正拿着刀在细细的削着竹条,要把它削成卢秀珍想要的那样子:“秀珍,要削这么多竹条作甚?”   “爹,我们育秧用得上哩。”卢秀珍与崔大娘合伙将竹条□□了一边地里,然后将崔三郎与崔四郎那边弯过来的竹条抓住,用绳子紧紧的将两根竹条扎了起来,不多久,她的手下便有一道弯弯的拱门,就如天上的彩虹一般。   “育秧?”崔老实眨巴眨巴眼睛:“不就是把种子洒到地里头?还有什么讲究?”   “爹,这种谷发芽,要适当的温度,我瞧着今年这天气比较冷,应该还会有倒春寒,故此想要给咱们的秧田造一个棚子,然后搭上后山那边捡来的破布,就像给秧田穿了件衣裳,这样就暖和啦。”卢秀珍一边解释,手却没空着,将两根竹条扎到一处加固好,移了移脚步,退后几步,朝崔三郎一伸手:“来,把竹条递过来。”   给秧田穿衣裳?崔老实与崔大娘两人相互看了一眼,满是惊奇,他们还是第一次听说这样的事情呐,这闺女可真是会想,人穿衣裳防寒,秧田也要穿衣裳?   只不过就由着她去折腾吧,反正这竹子是后山砍的,那些破布是后山捡的,也不用花钱,就是耽搁些功夫罢了,万一她说的法子管用,那就是赚了。 第49章 胡三七(四)   日头升到了中天,崔大娘抬眼看了看:“该吃饭了。”   田埂上放着一只竹篮,那是从家里带过来的,篮子上盖了一块崭新的帕子,细麻纱的料子,一只角上绣着朵桃花。   这是上回卢秀珍与崔六丫到江州城的时候买回来的,她觉得厨房里头只有几块分不出颜色来的帕子,着实有些让人不舒服,洗脸擦手盖篮子,那种帕子怎么行?故此她第二次卖了菌子给兰如青以后便直奔绣坊,买了几块簇新的帕子。   崔大娘见着卢秀珍将帕子捧到自己面前时,脸上变色,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秀珍,你怎么花这冤枉钱哩?你这孩子……嗐!”   “娘,咱们家的帕子也该换一换了。”卢秀珍笑嘻嘻的望着她:“娘,你别担心,咱们家虽不是大户人家,可这些须几块帕子还是能买得起的。”   崔大娘只觉得心里头火辣辣的痛,媳妇啥都好,就是大手大脚,一点儿都不知艰知苦,就好像她是富贵人家的小姐一样!最开始买肉回来吃,做鸡蛋葱花饼,现在又买帕子,过了几日大概要买新衣裳了,怎么能这样呢?日子不是这样过的呀!   只不过想到那日晚上卢秀珍发力将供养银子减了一大半,崔大娘又不好开口责备,只能勉强的笑着:“秀珍啊,日子还长着哩,咱们细水长流,啊?”   卢秀珍很乖巧的点头:“娘,我知道哩。”   崔大娘节俭过日子习惯了,自己没必要和她对着干,闹的彼此不舒服有啥好呢?卢秀珍决定对她潜移默化,比如说这鸡蛋葱花饼,最开始崔大娘是拒绝的,后来吃过几次以后她也不再那么反对了,有时候甚至卢秀珍和崔六丫嘁嘁喳喳商量着该用多少个鸡蛋时,她已经拿着篮子出菜园割葱 ——崔大娘认为,多放点葱就能少放个鸡蛋,能省一文是一文。   既然帕子买回来了,崔大娘只能物尽其用,否则就浪费了,故此现在崔家送饭的篮子上,盖着的是簇新的帕子,那角上绣着的花格外起眼。   午饭是早上剩下的鸡蛋葱花饼,今日一早瞧着天色不错,崔家人决定要到田里做一天,故此特地多烙了些,崔六丫还另外炒了几个菜收在碗里,等着到地头卷到饼子里吃。   田里干活的听着说吃饭了,都从地里跳了上来,先到那边水屯里洗了手脚,然后围过来吃饼子,一家人和和气气有说有笑,鸡蛋葱花饼虽然已经冷了,可吃到口里却依旧还有香味,面粉冷了嚼劲大,越嚼越有意思。   “哟,崔老实,看起来你们家还真是藏了私啊,吃得这么好,咋就说养不起老娘了哩?”   崔老实与崔大娘两人都是一怔,拿着鸡蛋葱花饼的手不由自主放了下来。   这人是谁啊?真讨嫌,都不让人安生吃饭,卢秀珍没有抬头,继续夹了菜摊放到饼子上,卷了饼子往嘴里送,咔嚓咔嚓的吃得挺香。   “崔老实,你这儿媳妇进口真是好,这么大一张饼,被她几口就吃完了。”那人似乎没有放过她的意思,穷追不舍的在旁边如同一只苍蝇嗡嗡嗡的响着。   “这位大婶,我吃你家的了?”卢秀珍津津有味的吃完一张饼子,这才抬起头来:“我爹娘都没说心疼,你心疼个啥子?”   金家大婶一愣,看着卢秀珍那水灵灵的一双眼睛,不知道如何回答。   “爹,娘,你们辛苦了,多吃点。”卢秀珍不再搭理金家大婶,用筷子夹了些菜到崔大娘的饼子上头:“你只管吃,家里有这么多能干活的,到时候都去江州城找了事情做,还怕没好东西吃?不说餐餐有肉吃,隔天吃肉都没问题。”   隔天吃肉?难道不要给二郎三郎他们攒媳妇本儿?崔大娘张大了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默默的看着卢秀珍又夹了点菜过来,有心想要她莫再夹了,可这金家的冷眼站在旁边,她手脚都没地方放,更别说开口了。   “哟,大郎媳妇,你可真是□□打呵欠,好大的口气!”金家大婶本来被卢秀珍一句话呛得出不了声,现在总算是逮着一句能反驳的话来:“你以为到江州城就能找到事情做?我只知道你们家二郎原本在江州码头上做事,也不晓得是什么由头被辞了,还有你那小姑子崔六丫,只想到江州城里再找个打杂的事情,都找了快一年,可这挣钱还没得影子哪。”   崔大娘心猛的一跳,她正在担心这事情呢,金家大婶怎么忽然就提起来了,六丫……她默默的念了一声,六丫可一定要能通过试工就好哇。   “哟,这位大婶,我家二郎和六丫又怎么啦?知道出去找事儿做就不错了,总比那些每日呆在家里,就巴望着那一亩三分地要好吧?虽说现在咱们村的人差不多都是靠老天爷赏饭吃,可能出去找事情做又什么不好?”卢秀珍“呼”的一声站了起来,两只眼睛瞪得老大:“大婶子,你是不是闲得慌啊?要是闲着不如帮我们家来做点事,这篮子里多多少少还有一两张饼子可以给你做工钱。”   金家大婶被卢秀珍这气势可吓住了,朝后边退了一步,但她可是吵架的老手了,怎么能轻易被卢秀珍吓住?缓过神来,金家大婶冷笑了一声:“大郎媳妇,你这口气是越来越大了,怎么着,你还想请人做事情?你以为你是有钱人家的少奶奶,啥事都不动手,自然有人给你做?我呸,也不洒泡尿照照自己是什么样儿?尖嘴猴腮还想挣回大富大贵,你这不是在做梦么?还不赶紧抬头看看天,这日头还在天上挂着哩!”   “大婶子,莫欺少年穷,这世间的事情谁又说得清楚?到时候我们家若是真的富贵了,大婶子你可千万莫要来我面前讨好卖乖!”卢秀珍微微一笑,丝毫没有被金家大婶这凶巴巴的模样吓唬住,转头看了看田埂那边,她伸手指了过去:“娘,六丫和二郎回来了!”   “回来了?”崔大娘猛的站了起来,只觉自己心跳得厉害,喉咙口发干:“真的,是他们回来了。”   两个人走得很快,两条人影越来越近,看得出来崔六丫是连蹦带跳的奔着过来了。   “娘,娘……”她喜悦的叫了起来,就如一只报喜的小鸟:“我试工过啦!”   “过啦?”崔大娘站在那里喃喃回了一句,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真的过了?”她惊喜的瞪大了眼睛:“每个月能有多少工钱?”   “二两,二两银子嘞!”崔六丫的脸兴奋得泛着一片红,堪比枝头盛放的春花:“主家特别喜欢吃我做的菜,那些丫鬟将我做好的饭菜送进去还没一柱□□夫,就递了话出来说要聘我做厨娘,二两银子一个月,主家还说若是我觉得每日来回不方便,还可以跟那些丫鬟们住一块。”   “啥?二两银子一个月?”崔大娘倒吸了一口凉气,用手指掏了掏耳朵:“我没听错吧?真能一个月拿二两?”   当年二郎在江州码头,每日从早到晚的给人扛货,一个月也才一两银子哩,咋六丫这般命好,竟然能拿二两银子一个月——厨娘的活计不辛苦,也就是在饭时忙一点而已。崔大娘望着崔六丫,乐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签了契书没有?要你在那里做多少年?”   “签了签了,说是先签半年,以后再签长契。”崔六丫一双手在身上擦了擦,从衣兜里拿出了一张纸,上头有红红的一个手指印:“大嫂,你给瞧瞧,这上头写着的是半年吧?我担心被糊弄了,只不过想着兰……”崔六丫迅速瞟了一眼卢秀珍,见她脸上有不赞成的神色,赶紧改了口:“只不过想着那人看上去挺和善的样子,应该没问题。”   卢秀珍伸手将那张契书拿了过来,全是繁体字,好在勉勉强强还能认识,只不过读出来也是磕磕巴巴的:“六丫,没问题,跟你说的一样。”   “哟嗬,还能认字哪?装模作样吧?”金家大婶在一边阴阳怪气的哼了一声,只不过对崔六丫可热情了许多:“六丫哇,哪个牙行给你寻到这么好的差事了?赶紧告诉婶子,我也让我们家丫头去找个好事儿做。”   “就在江州城那个四通牙行。”崔六丫兴致勃勃:“牙行的大叔都很好哪。”   “那我这就带了丫头去牙行瞅瞅。”金家大婶脸上乐开了花,转身就往回走。   “大婶子,我家六丫可是有手艺的,人家看中她的好厨艺才给二两银子一个月,你家那丫头,能有这么好的厨艺么?”卢秀珍抱着手在胸前看着金家大婶那副急急忙忙赶着去捡钱的模样,不由得好笑,她以为人人都能挣到这么多银子不成?   金家大婶站定了身子,心里头有些发慌,可嘴里却依旧不服气,回头朝卢秀珍吐了口唾沫:“你这乌鸦嘴!我们家丫头哪里就会比六丫差了?六丫能找到二两银子一个月的事情做,我家丫头肯定也能找到!”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是双十一,也不知道有多少菇凉跟某烟一样,从千手观音变成断臂维纳斯……,快 让某烟看到战友们!留言,举爪!某烟会送上红包安慰安慰奋斗在购物第一线上的勇士们! 第50章 胡三七(五)   “秀珍,快别和金家大婶计较了。”   崔大娘扯了扯卢秀珍的衣袖,有些担心:“都是青山坳几个人,何必一定要争出个长短来?她说她的,你听着便是了。”   “娘,我没与她计较哪。”卢秀珍只觉有些好笑,崔大娘也太谨小慎微了些。她冲着金家大婶微微一笑:“大婶,既然你觉得你家丫头有我们家六丫这般好手艺,那便赶紧去江州城里去找牙行举荐去大户人家那里做事,指不定每个月还能得三两银子哩。”   金家大婶听了这话,心里头才舒服了一点,脸上挤出了笑容:“那是当然,我们家丫头肯定能找到这轻松活计的。”   一边说着,脚下没有半分停留,风风火火的朝前边冲了过去。   “真是一个月二两哇?”崔大娘拿着那张契书颠过来倒过去的看了许久,虽然看不出什么门道出来,可左看右看,都觉得这张纸是银子做的一般,捧到手里沉甸甸的。   “娘,没错,真是一个月二两,主家很好,还预支了六丫一两银子,让她先去买身好衣裳穿。”崔二郎从衣兜里掏出了一块银子交到了崔大娘手里:“六丫说她穿旧衣裳就好,这银子先给娘收着。”   崔大娘笑眯眯的将银子接了过来,顺带瞥了卢秀珍一眼,唉,还是闺女贴心,挣一点就交一点,媳妇哪能比得上闺女呐?总有自己的小九九,若是几个儿子里没有能拢得住她的,等着守满三年,她带着银子改嫁了,自己也无能为力。   只不过,毕竟媳妇是别人家的女儿,自己也不能强求她太多,她现在勤勤恳恳的为崔家做事,已经是够不错了,做人不能太贪心,有儿子闺女挣钱就行了,何必还指望着一个外人也贴心贴意的对你?   转个念头这事情便想通了,崔大娘只觉心里舒坦了不少,她小心翼翼的把银子放进了衣兜,一只手攥住衣裳角儿,生怕那衣兜忽然就长出一个洞,银子会从里头掉出来一样,心上心下。   “爹,娘,你们先回去将这银子收好吧。”卢秀珍看着崔大娘那忐忑不安的模样,知道她的担心,笑着挽住了崔大娘的胳膊:“二弟,你送爹娘回去,这里有我呢。”   崔二郎瓮声瓮气的应了一句“嗯”,大步走到崔大娘面前时,却有些局促。   他看到那双明亮的大眼睛,心里头总有一丝波澜,就如那平静的湖面上起了涟漪,久久不能平静。   他两只手放在背后,右手用力的掐了左掌一下,疼得厉害。   虽然多次想着不能再对大嫂想入非非,可每次见到她,一颗心便情不自禁的跳动得快了几分,整个人仿佛沉浸在温暖的春水里,四肢五骸里充满了一种说不出的舒坦,温暖的水在身边流动,懒洋洋的躺在那里,倦怠里带着一丝希望,晦涩里带了一丝金灿灿的阳光。   “二弟,好生送着爹娘回去。”卢秀珍朝他笑了笑,樱唇微分,露出了一排洁白的牙齿,就如池塘边张开壳晒太阳的贝,内壁映着阳光,内壁光滑如玉,带着淡淡的晕染之色。   崔二郎更觉全身有些发软,好不容易才将心神稳住,心不那么慌慌乱乱了,这才走上前去拉住了崔大娘的手:“娘,咱们回去。”   崔大娘点了点头:“走,回去。”   这银子可得收好才行,一两银子,可是大数目。   目送着崔老实与崔大娘在崔二郎的陪伴下朝家的方向走了过去,卢秀珍一把攥住了崔六丫的手:“有没有与那位兰先生提到要废旧丝绸的事情?”   崔六丫点了点头:“有,兰先生很好,他说会替咱们去弄一批过来的。”   卢秀珍满意的笑了:“兰先生是能干大事的,知道舍不着孩子套不着狼的道理。”   园艺也好,种植农作物也好,都少不了温室或者是大棚,有了这两样就不怕寒流的侵袭,植物也能茁壮成长了。江州城偏北,天气比江南寒冷,而且根据崔六丫的描述,时不时会有倒春寒:“有一年到了四月初还下了冰蛋子,打得好多人家的瓦都碎了好些片哩。”   “那咱们家呢?”卢秀珍不放心的抬头看了看屋顶,全是稻草盖着,连片瓦都没有。   “咱们家反倒还好,没有钱用瓦盖房,只能多铺些稻草,每年秋收以后,爹娘就会带着哥哥去收些稻草回来,晒干晒干以后换掉一些老的,每次换稻草,都会有稍微加厚些,你瞧,这屋顶可厚实着哪,冰蛋子砸下来都没事!”崔六丫的声音里十分得意,似乎家里用稻草盖房是明智之举。   卢秀珍皱了皱眉,这稻草盖房实在不值得提倡,只不过崔六丫的话里透露出重要的信息,那就是大周北方的气候是很寒冷的,即便到了盛春四月还可能会有倒春寒,自己得防患于未然,盖个温室或者是大棚来育秧,毕竟江南的稻种不一定适应北方的气候。   前世的温室是玻璃做的,大棚是用那些塑料盖出来的,在大周,这两样东西都没有,卢秀珍只能另谋他途。最开始她带着崔六丫去后山翻了些垃圾,希望到里边找出一些适用的布料来遮盖,可是弄了好几天,才勉强找到几块合用的——后山扔掉的,大部分都是周围农家实在用不上的,全是家里头的土布,要想能透光好的,只能是那种薄薄的丝绸,可是这周围谁家能穿得起丝绸?她们找到的,还是有些人家来游春的时候扔弃的帐篷围布。   想来想去,卢秀珍觉得她必须要向兰如青求助,毕竟现在她与他是合作关系,她种植江南种谷成功,他可以凭借她的成果为自己去博个前程,这是双赢互利,故此,自己需要什么,只管开口问兰如青要,没有什么不好意思开口的。   今日崔六丫去试工,卢秀珍顺便托她去带话:“别让你二哥知道咱们认识兰先生,免得他与爹娘提起,难免会生出些什么波折出来。”   崔六丫知道爹娘谨小慎微,若让他们知道自己是一开始便认识了兰先生,人家这才托人过来找她试工,只怕又会不放心,点了点头道:“我识得。”   今日试工很是顺利,按手印的时候是在账房那边,崔二郎没有跟着过来,崔六丫低声对兰如青说了卢秀珍托付的事情,兰如青听说要一些旧的丝绸,哪怕是破烂的衣裳也行,只要轻软漏光的,颇有些诧异,只是他也没说多话,点头答应:“没问题,我这就派人去旧货铺子里给她寻来,下次你带回去便是。”   兰如青果然是个明事理的人,听着崔六丫带回的信儿,卢秀珍舒心的笑了起来,看起来她的大棚总算是有着落了。   第二日一早,崔六丫便坐着崔三爷的骡车去了江州城,崔大娘笑着将她送走,回到家喜滋滋道:“六丫竟然能挣大钱了。”   “娘,六丫是个灵巧的,以后咱们有钱了,花银子将她送去酒楼跟着那些名厨学学手艺,那便更好了。”卢秀珍一边洗碗,一边侧着脑袋想着事儿:“六丫喜欢厨艺,又有悟性,定然能有大成就。”   “六丫的菜煮得很好吃了,干嘛还要花银子去学?”崔大娘有些不解,炒菜不就是放油放盐再放菜?多放些油,多放些肉,菜就好吃了,哪里还用得着去花银子学?老大媳妇啥都好,就是这大手大脚有些不对付,崔大娘心里头暗暗拿定了主意,虽然现儿这个家基本上都是大郎媳妇在操持,可自己还得睁大眼睛看着些,免得她乱花银子将一点点家底都败没了。   “娘,这做菜可是有学问的哩。”卢秀珍知道崔大娘的心思,也不与她多说:“娘你放心好了,我只会带着家里人挣银子,不会将家里的银子折腾没的。”   崔大娘没想到自己那一点点小心思瞬间就被媳妇勘破,一张老脸火辣辣的,都不敢再看卢秀珍的眼睛。卢秀珍也不去点破,只是亲亲热热道:“娘,你就别担心这么多了,现在我嫁到崔家,咱们就是一家人了,我会为咱们家打算的,你只管和爹准备过享福的日子罢。”   “秀珍……”崔大娘讷讷的说不出话来。   走到外头,将方才的事情与崔老实一说,崔老实叹着气道:“孩他娘,我早就说过你别担心那么多,看秀珍这孩子也不是个奸猾的,咱们得相信她,就拿她当自己女儿一样看,和六丫一样哩。”   崔大娘点了点头:“那是,她也怪可怜的,兄嫂只将她当包袱看,打发了一床破被就让她出了家门,唉……”   两人默默相对,只觉心中有一种酸,又有一种暖,喉头那里梗着一大块东西,再也说不出话来。 第51章 下种谷(一)   暮色渐渐的已经的上来了,一层金红色的云彩厚厚的堆积着,将西边的天空染得一片鲜红,夕阳西下,给树叶涂上了一点点暗金色,仿佛间都跟庙里那些泥塑木雕一般,身上浮动着一层金粉。晚风吹来,树叶微动,漏下来的阳光将树下那身影拉得很长,还不时微微的晃动着。   崔大娘在村口的大槐树下已经站了有小半刻钟了,她的眼睛一直朝着通往村外的路上看,心里有些焦急。   六丫已经隔了一年没出去做事了,今日忽然一整天没看到她,崔大娘有些发慌。   上一次到饭馆里做事,崔大娘还没这么着急,毕竟住在店里不用跑来跑去,还有堂兄一块儿住着,崔大娘还是觉得蛮放心的,可这一回是去大户人家做厨娘,崔大娘反倒是有些心上心下,只听说那些大户人家有钱有势,见着生得好看些的姑娘就想着要下手,这些话听多了,崔大娘对于那些高门大户已经有了成见。   农夫家里多收了几斗米还想着要讨姨娘嘞,更别说那些家财万贯的主了,幸好六丫是去做厨娘的,估计跟那正经主子见不着面,崔大娘只能这样安慰自己。   日头渐渐的隐没在青山之后,天色渐渐的晚了,金红颜色的天空此刻已经变成了青莲颜色,炊烟袅袅从农舍的屋顶上升起,不一会儿就与那暮霭融合到一处,再也分辨不出哪里是青白色的炊烟,哪里又是青灰颜色的暮霭。   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崔大娘回头一看,就见着卢秀珍朝自己走了过来。   “娘,回去吃饭了。”   “我想等着六丫回来,一家人一块儿吃饭。”崔大娘有几分固执,一双眼睛盯住了村口的那条路,半分也舍不得移开。   “不是崔三爷说等着六丫一道回来的?娘,没事的,六丫都这么大的人了,不是小孩子啦。”卢秀珍走到崔大娘身边,并肩与她站在了一处,心里头其实还是隐约有些担忧。   那个兰先生看上去是个好人,可知人知面不知心,万一他是特地布了个局,那该怎么办?手指悄悄的捏紧了几分,卢秀珍的心也紧了紧,自己是被崔大娘这不安的情绪传染了,也是这般心上心下了。   “哟,这个时候了,怎么还不回家吃饭,站在村口看啥子哩?”   尖声尖气的声音传了过来,有些耳熟,卢秀珍没有回头,感觉到那是大伯家里的二堂嫂,就是那个容长脸儿的,一副刻薄相。   “有啥子好看的,眼珠子都你不眨一下?”那位二堂嫂似乎不愿意放过她们,扭着身子到了卢秀珍面前:“大郎媳妇,你是傻了不成?我和你说话没听到么?”   “咦,原来是二堂嫂啊,开始你又没指名道姓,我咋知道你在和我说话?还有……”卢秀珍伸手指了指身边的崔大娘:“我娘还在呐,你不该先尊着喊了长辈再来兴师问罪?”   崔二嫂张了张嘴,不知道该怎回复才好,她自以为自己也是个伶牙俐齿的,可在卢秀珍面前她却怎么也占不了上风。她垂着一双手站在那里,显得有几分尴尬,脸略微绷紧了些,有些挂不住。   “大郎媳妇,你胡说些什么,厨娘哪里是二两银子一个月的工钱?”   中气十足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兴师问罪的感觉,卢秀珍回头瞥了一眼,就见着金家大婶迈着外八字直奔这边而来,气鼓鼓的模样:“你这是故意的不成?害得我还特地带着我们家丫头去了趟江州城,到牙行去问,才晓得根本不是这么一回事!哪里有二两银子一个月?人家说刚刚进去做厨娘只是打帮手,切菜洗菜什么的,最多半两银子!”   金家大婶的身后,委委屈屈的跟着一个约莫十二三岁的姑娘,个子不高,一张胖乎乎的脸蛋,十分可爱,只是她看上去有些不高兴,两条眉毛耷拉成了个倒八字,一边走着一边不知道在嘀嘀咕咕说些什么。   “大婶子,我们家六丫是二两银子一个月的工钱不假,契书摆在那里呢!至于你家丫头怎么挣不到这么多钱,那我也就不知道了。”卢秀珍一摊手:“毕竟我们家六丫已经试过工了,主家喜欢吃她做的菜,这才定下来的。”   “不可能!”金家大婶的唾沫星子飞了出来:“牙行里那人说得很清楚,才进去的生手根本不可能有二两银子一个月。”   “大婶子,你也说了是生手,我们家六丫可不是生手哟,至少她在饭馆里已经做过一年,也学了不少炒菜的手艺。”卢秀珍看了看跟在金家大婶身后的那个小姑娘,有几分同情,这么小的姑娘,就打算让她到外边去做事情给家里挣钱了呢?   “哼,谁不知道你们家六丫在饭馆里头就做了半年功夫,能学到些什么?更别说为啥做得好好的却被人家辞了,里头还不知道有什么猫腻呐。”金家大婶满脸不屑的模样,振振有词:“你昨日说有二两银子肯定是糊弄我的,就想看我去江州城里出丑,是不是?”   对于这般胡搅蛮缠,卢秀珍实在有些无奈:“大婶子,你到江州城里出丑,我能得什么好处不成?若是你自己不说出来,谁又知道你今日在江州城出丑了?”   金大婶子一怔,骨笃了嘴不出声,崔大娘这才暗暗松了一口气,将脚挪动了下,把身子移开了一些,她可实在怕跟那些强势的人站在一块,总觉得自己被她们压了一头,金家大婶是个唾沫星子能将她喷死的人,崔大娘只想与她保持一定距离才好。   晚风吹了过来,头顶上的紫槐树叶摇曳,发出了一阵轻轻的摩擦之声,这声音仿佛间慢慢的大了起来,似乎有轮子在耳边滚动。   “娘,你看,回来了,三爷的骡车回来了!”卢秀珍擦了擦眼睛,那夜色里渐渐的出现了一辆骡车的轮廓,坐在前边赶着骡车的,不是崔三爷还能是谁?   “六丫回来了!”崔大娘的眼睛亮了起来,向前紧走了两步:“六丫,还做得习惯吧?”   “没事没事!”崔六丫从骡车上跳了下来,走到崔大娘的面前拉住她的手:“娘,你别担心我,我跟着三爷一块去一块回的,有什么好担心的哇?我每次要给主家做了晚饭才能回来呢,以后你就别到村口等我了。”   “六丫,你是洗菜还是切菜啊?怎么会有二两银子一个月?”金家大婶心有不甘,走了过来继续追问。   “金家婶子,你弄错啦,我不洗菜也不切菜,我是上灶膛掌勺的哩。”崔六丫的声音里透着得意:“主家很有钱,光是厨子就请了好几个,听说这次是他家那公子想要找个厨娘给他弄点清淡的菜,这才找到我的。”   “原来是这样啊。”金家大婶听得眼睛里冒出光来,她一伸手将自己的女儿拖了过来朝崔六丫面前推:“六丫,那能不能帮个忙给你妹子说句好话,让她也进府里去做事哩?洗菜切菜的活计钱太少,你给她找个钱多的活干干。”   这还真是自来熟啊,六丫是崔老实家唯一的姑娘,啥时候又多了个妹子?卢秀珍走上前去,一把拉住崔六丫的手:“走,咱们回家吃饭去。”   “哎哎哎,怎么就走了,六丫,你可要记得你妹子的事情哇!”金家大婶在后边跳着脚大声吼着:“你不要自己发达了就不管你妹子了!”   “大婶子,我啥时候又多了个小姑子?”卢秀珍回头,嘴角带笑:“你这亲戚也攀得太快了吧?我们家六丫才去做了一天事情,你便要她去给你家女儿张罗活计干,要是六丫有这般本事,早就到江州城开牙行去了,还用得着给别人去做厨娘?”   崔大娘跟着崔六丫与卢秀珍朝前走,一边不住的点头:“可不是吗?”   站在旁边好一阵了,心里头只在埋怨金家大婶,却不敢开口说出来,现儿媳妇替她好好的出了这口气,心里痛快得很。   “大嫂,兰先生说明天让人给你把那些东西送过来哩。”崔六丫压低了声音在卢秀珍耳朵边上说着话:“他说找到了不少,够你用的。”   “太好了。”卢秀珍高兴得很,兰如青办事效率还真是高。   第二日过来的人依旧是胡三七,依旧是找了个卢秀珍单独呆着的时候出现在她面前,一脸讨好的笑:“卢姑娘,我已经把你要的东西带来了。”   卢秀珍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见他两手空空,有些诧异:“胡先生,东西在哪里呢?”   听着卢秀珍的称呼,胡三七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卢姑娘,我将那一堆东西放到你们家里了,跟你堆在角落里那一团布放在一起,这样会不打眼一些。”   这位胡先生倒是挺细心,可崔家虽然很穷,但出来干农活的时候还是落了锁,他怎么进去的?   “呵呵,卢姑娘,区区一堵院墙如何能挡得住我胡某?”见着卢秀珍那惊奇的眼神,胡三七越发得意了,没想到在这小姑娘心里,自己是个了不起的神人,他伸出手来摸向那一把络腮胡子,本来想像兰如青那般优雅的捻着胡须说上两句话,可那胡子实在太短,随手一捋就到了尽头。   卢秀珍见着他那怅怅然的模样,“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第52章 下种谷(二)   桃花已经开到最盛的时候,树枝上花朵犹如锦缎,树底下落英缤纷,春风越发柔和了,天气也越发的暖了,水屯里头的鸭子逐渐多了起来,农夫们纷纷拿着自家准备好的种谷来到了田头——该到下种育秧的时候了。   “快些快些,把种谷都捞起来。”   崔家的院子里,一派热火朝天的景象,崔二郎领着弟弟们正拿着勺子舀出浸泡在石灰水里的种谷。几个人一边舀,一边偷偷看着那边忙活的崔老实,见他也在一心一意的捞种谷,几个人才放了心。   大嫂提出来要用石灰水浸泡种谷,这法子他们还是第一次听说,以前他们只是将种谷扔到水里,那些浮在上头的纰谷杂物捞出来,剩下的便留下来做种谷。而这次,卢秀珍要他们去弄些石灰来调成石灰水,将种谷放到里边泡几日:“以后稻子长出来就不会有虫害了。”   “还有这样的事情?”崔老实和崔大娘都不相信,怎么可能哩,泡一下就不会长虫子了?他们可还是头一次听说。   “爹,娘,你便相信我罢。”见着两个老实人脸上全是不赞成的神色,卢秀珍觉得实在难以向他们进行解释,用石灰和水以一比一百二十的比例来调成水去泡种谷,能够预防水稻病虫害,这是前世她学到的农业种植技术里一个最基本概念,可如何向崔老实他们去说明这里头的原理?   “阿爹,咱们听大嫂的,她肯定是有把握的。”崔二郎毫不犹豫站到了卢秀珍这边,爹娘种田的法子他看了十多年,也不见有什么出奇的地方,他虽然不知道卢秀珍提出的这法子有没有用,但他相信她。   崔家另外几个儿郎也跟着崔二郎表态:“是啊是啊,阿爹阿娘,你们就让大嫂试试?要是不放心,家里的种谷不泡,把买来的那些泡上试试?”   大嫂说过,只要听她的话好好干活,以后让他们能吃上肉,几个人觉得前景一片光明。   见儿子们都铁了心要跟着卢秀珍折腾新鲜事儿,崔老实叹了一口气:“好吧,你们把买来的种谷浸上吧,自家留的就不浸了。”   卢秀珍松了一口气,看起来公公婆婆还不是那么固执的人,只要有成果了,他们肯定会信服自己,以后的事情就更好办了。前世她主修的是园林艺术,可农业种植也是她的基础课程之一,学到的东西都装在脑袋里,一样样的拿出来实践——前世提倡建设新农村,这一世她可以继续前世没有能做成的事情了。   “阿娘,要不是咱们来个比赛?”   种子快捞完了,崔五郎直起腰来:“你和阿爹两人种咱们留的种谷,我们跟着大嫂种那江南来的种谷,看谁种的庄稼收成多?”   “好好好!”崔三郎崔四郎连连鼓掌:“咱们来比一比!”   崔老实无奈的叹了一口气:“有啥好比的,都是一家人,赢了输了又能怎么样?”   卢秀珍抬起头吸了一口气:“爹,娘,你们莫要怪我口气大,若是我带着弟弟们种出的稻子比爹娘种得要好,以后这个家就由我来当,我保证咱们的日子会跟那开花的芝麻一样,一天比一天好,一节比一节高,怎么样?”   崔老实与崔大娘面面想觑,媳妇这是想要当家了?   “秀珍……”崔大娘喃喃道:“我知道,我跟你爹没啥能耐,家里的钱不够花,可是你有时太大手大脚了,我便有些担心,万一家里没啥余粮,遇到饥荒怎么办?”   “娘,你放心,我不会让你手里没银子的,至少六丫挣到的银子她要是愿意交给你,我是一文钱都不要的,即算是有急事要用银子,我会向娘打借条的。”   “借条不用,一家人要什么借条。”崔大娘慌得赶忙摆手:“就这样,就这样罢。”   至少自己还能攥住六丫的工钱,一个月二两,那可不是一笔小数目哩,要是节俭点花,一年就能攒下一个儿子的媳妇本,这样家里的压力就没那么大了。   “好好好,秀珍,你娘也同意了,那咱们就这样说定了。”崔老实心里头很是高兴,这些年的负担重重,有时候他都觉得自己快喘不过气来了,现在秀珍自告奋勇要来当家,这可是大好事哩,自己只要听着她吩咐去干活,不用想太多的事情,再好也不过了。   崔老实与崔大娘松了口,卢秀珍笑了起来,崔家老两口还不是那么固执古板的人,这便好了。她抓起一把种谷看了看,此时的谷壳已经略透明,隐约能见到里边的腹白与胚芽,这江南的种谷确实不错!   “二弟,你带着三弟把谷子挑到田头,四弟五弟跟着我去打点青草来好跟麦秆油菜壳子好拌焦泥灰。”卢秀珍踮起脚尖从墙上取下挂着的镰刀,一只手拎起了筐子,快步走了出去,崔四郎与崔五郎也二话不说就拿着镰刀追了出去。   虽然他们并不知道割青草拌泥灰是啥意思,可大嫂说的话准没错!至少,大嫂让他们吃到了鸡蛋葱花饼,吃了肉骨头喝了鲜美的汤——跟着大嫂走,保准有肉吃!   忙了两日,崔家的种谷总算是播下了,这时候青山坳这边已经全部种下了种谷,那些闲人跑到了崔家地头来看,见着田地里拱门一般扎了一排排竹子,都觉得奇怪:“崔老实,你们家这是在折腾什么?这地里头盖些布,啥意思?”   崔老实坑坑赫赫的说不出个名堂来,伸手指了指卢秀珍:“都是娃儿们弄的,我也不晓得啥子意思。”   “二郎,你们这是在做啥哩?”有好事的穷追不舍。   卢秀珍正带着几个兄弟铺拌了青草麦秆的焦泥灰,听着那些人一直在追问,直起身子拍了拍手:“这人要穿衣裳保暖,种谷也要穿衣裳啊,它可娇嫩着呢。”   “哈哈哈哈……”围观的人都笑了起来,他们可还是第一次听说种谷也要穿衣裳:“大郎媳妇,你到底有没有干过农活?怎么想出这样的主意来了?种谷要穿衣裳?它要穿啥子衣裳哟,外头不是还有一层壳子么?”   “各位叔伯婶子,你们别看着现在天气好,过两日可能就有倒春寒,天气一冷,种谷发不出芽来怎么办?就算是天气如大家所愿,一直暖暖和和的,可是等着种谷才出芽,这天气又变了,有些秧苗受不得寒,冻死冻伤了那又该如何是好?”   “呸呸呸,你这乌鸦嘴,分明是在咒我们青山坳没有好收成!”人群里有一个粗嗓门吼了起来:“崔老实,你咋不管管大郎媳妇哩?这是啥意思?”   “秀珍,快,快莫要说了!”崔老实有些焦急,虽然儿媳妇提醒得对,可有些人心里头有个坎儿过不去,自然要迁怒于人。   那个高声嚷嚷的,正是崔老实的大哥崔富足。   早几年他买了江州城里传说里新到的江南种谷,结果吃了大亏,到现在还有些心有余悸,即便是崔才高多方保证,可他依旧还是忐忑不安,此刻听着卢秀珍说不能发芽,又在说冻死冻伤,旧伤新伤一起复发,让他不由得吼了出来。   这大郎媳妇是故意要气他不是?生气的同时,他还觉得有些担心,万一给这扫把星说中了该怎么办?   “大伯,我可不是咒你的种谷不出芽,我只是想提醒大家,千万莫要小看此时的天气。”卢秀珍可一点也不害怕崔富足的吆喝,她可是在好心提醒大家要注意给种谷做好防寒保暖的工作,怎么就变成诅咒他了呢?   “嗐,这大郎媳妇说得也不假,咱们这边四月里还落过冰蛋子哩,只是这给种谷穿衣裳还是头一回听说……”众人一边摇头一边纷纷散去,离开之前还朝崔老实家的育秧田里看了又看:“还真要给种谷穿衣裳?”   “秀珍……”崔大娘靠拢过来,两腿都是泥巴:“要不要给三爷家里去捎个信?咱们的布够用,帮着他们家也扎个棚子?”   崔三爷每日里带着六丫出去,晚上等着六丫一道回来,崔大娘心中感激,都不知道该怎么谢他才好,这时候听着卢秀珍说起倒春寒的事情,也心中不安,万一遇着这样的事情或许秀珍说的法子还真能作用哩。   “行啊。”卢秀珍爽快的答应了下来,崔三爷可是个好心人,就是他将自己从桃花村接过来的。   “这样就好,好……”崔老实也舒心的笑了起来,崔三爷婆娘也是个热心爽快人,肚子里头没有什么弯弯道道,崔家几个娃都吃过她的奶,当年他们家穷到米缸里一粒米都没有的时候,还是她主动送了一小钵面粉过来让他们熬过去的。   过了两日,崔三爷家也搭上了大棚,就如在地里扎了一顶小帐篷一样,远远的看着,还以为谁在那里露宿哩。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崔大娘:他爹,秀珍这是在搞啥鬼?   崔老实:怎么知道哩,她爱怎么弄就怎么弄呗!   卢秀珍:这是先进的育种技术,你们怎么会明白,听我的,没错!   崔二郎:大嫂说的都是对的!   崔三郎崔四郎:同上!   崔五郎:跟着大嫂有肉吃,呵呵…… 第53章 下种谷(三)   种谷下了地以后,过了些日子,小苗钻了出来,细细的叶子绿油油的,看上去生机勃勃,整个青山坳此刻就如一块巨大的翡翠,绿色里边透着亮,透着新生的希望。   田间地头有崔老实带着几个儿子打理,卢秀珍轻松了许多,每日里只需与崔大娘去菜园子那边走一趟,浇点水割点菜,倒也没累到自己。她心里头琢磨着,现在不能老是去江州城跑,不如趁着闲时进栖凤山去找找宝贝,看看有什么值钱的能弄出去变些银子来改善生活。   “娘,今日我进山找找山货。”   崔大娘没有反对,虽然大家都说寡妇不能出门,该到家里守孝,可家里怎么能养得起闲人哇?更别说现在秀珍天天儿的在田间地头干活,这不能出门的规矩早就已经坏了,谁还真去计较——又不是有钱人家,娇滴滴的少奶奶自然该在家里呆着守孝的。   再说,大郎泉下有知,也肯定不会怪秀珍的,秀珍这是代他在尽孝呐。   一想到崔大郎,崔大娘的心还是有些痛,她那俊眉修目的孩子,现在躺在冰凉的棺木里,再也不会回来了。   卢秀珍见着崔大娘眼圈子红了又红,不知道自己进山怎么就惹得崔大娘不高兴了,仔细想了想,她觉得可能崔大娘是联想到埋在山里的崔大郎,赶紧又补了一句:“娘,我顺带给大郎去整整坟头,烧烧纸钱。”   “好、好……”崔大娘哽咽了两声,一只手抹着眼睛,站起身来有些仓皇的朝屋子里走了过去,不一会儿,就听着细细的哭泣声传了出来。   世间伤心之事莫过于死别,特别是白发人送黑发人,这是一种何等的悲哀呢,卢秀珍站在院子里头听了一会,忽然自己也伤了心。   听着崔六丫的描述,她的大哥是个不错的年轻人,若是他不死,自己还有可能和他和和睦睦的在这青山坳里生活一辈子呢。只可惜他蹬蹬腿走了,只留下一个小寡妇的名头给自己,做什么事情都受那些村民们的白眼,也真是够了。   站了一会儿,卢秀珍怅然将竹筐背起来,拎起锄头镰刀朝外边走了过去。   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成山阿。崔大郎虽然死了,崔家的日子还是要继续过下去的,断然不会因着他死了就为着他伤心一辈子,她卢秀珍也不会像那些村民们说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就在家给他守着孝——难道做寡妇的就没有自己要做的事情了么?   情绪复杂的走到了坟山,卢秀珍举目一望,坟山到处都是一片青翠,春天适合草木生长,一些鸟儿将草籽树种从别处带了过来,不用多时便是一片茂盛的小嫩芽了。卢秀珍走到崔大郎的坟墓前边,发现他的坟头上也长了草,先用锄头将那草给除干净,然后又给他烧了一叠钱纸:“小伙子,你在那边好好的吧,赶紧去找个好人家投了胎,至少要给你准备点看病的钱,不至于一场急病就把你带走了。”   喃喃自语数句,钱纸也刚刚好烧完,卢秀珍站起身来,开始朝栖凤山那边走了过去,她早就打算好了,这山里肯定有适合做园林盆景的树木,今日弄一批回来修剪好,就可以直接搬去江州城卖钱了。   这可是不用本钱的生意,不做白不做。   当然,她也必须有好买家。   目前她有一个大客户,钱多人傻的兰先生,要是自己能说服他买一两株盆景,五两十两银子是没问题的——他能给崔六丫开那么高的工钱,花几两银子买一株盆景自然不在话下,若是他能给自己引荐,让江州城的富商们都来买她的盆景,那她就发达了!   怀揣着这个美好的梦想,卢秀珍脚步轻快的朝山里头奔了过去,沿着上两次进山的路,很快她便来到了溪水之侧。叮叮咚咚的泉水就如一支明快的乐曲在耳畔作响,清脆的敲击着山岩,溪水那边的阔叶乔木林高耸入云,郁郁葱葱,卢秀珍仰头看了看那些参天大树,珙桐花就如一只只洁白的鸽子在绿叶间飞翔,红豆杉的叶片交织摩擦着,沙沙作响洒下阴凉。   这些都是珍稀树种,自己可不能为了赚钱就将它们给毁了,卢秀珍毫不犹豫的举步朝丛林深处走了过去,她要找的是适合做盆景用的树木,既能满足富贵人家摆阔的心思,又能不破坏生态环境。   “呦呦呦呦……”   熟悉的鸣叫之声让卢秀珍脸上露出了笑容。   刚刚还在想着能不能看到老朋友,这会儿它就出现了。   树丛后边探出了一个小脑袋,黑黝黝的眼珠子就如宝石一般闪亮,浅灰色的绒毛已经长深了些,上边如同涂着一层金粉,被阳光晒得如锦缎般柔顺。   “呀,你在等我么?过来让我瞧瞧,看你长大了多少!”卢秀珍笑着朝小鹿招了招手,它仿佛听懂了卢秀珍的话,撒腿就朝她跑了过来,跑到她的脚本,用小脑袋蹭了蹭卢秀珍的衣裳角儿,斜仰着头朝她看了过去。   卢秀珍伸手摸了摸小鹿的脑袋:“真长大了,长出角来啦。”   小鹿用脑袋又蹭了她一下,“呦呦”的应答了一声。   “啊,还真能听懂我的话?”卢秀珍有些惊奇,弯腰看了看小鹿:“那你能不能带我去找找一些长得很好看的树?”她伸手比划了一下:“不要太高,我要挖了去做盆景。”   说完之后,卢秀珍笑了出来,自己是童话故事看多了吧?竟然一本正经的和这只小鹿讨论这个问题,它还能懂自己的意思么?摸了摸小鹿柔软的背部,卢秀珍喃喃自语:“我真是个傻子。”   一张湿润润的嘴巴凑了过来,小腿肚子上热腾腾的一片,卢秀珍吃了一惊,低头一看,原来是小鹿咬住了她的裤管,它十分用力的拉着她的裤管,眼睛盯住了卢秀珍,里边有一种说不清的东西,看得卢秀珍有些迷惑。   这神态这模样,好像是要自己跟着它走?   卢秀珍打了个哆嗦,前世看过的《聊斋志异》又浮现在脑海,聊斋里有不少都是女鬼报恩之类的故事,这只可爱的小鹿……嗯,拍胸,里头还有獐子精花妖啥的也在报恩嘛,没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更何况自己从严格意义上说起来也是一只来自两千年以后的孤魂野鬼呢?谁怕谁啊,妹妹你大胆的朝前走!   见着卢秀珍挪了脚,小鹿松开了嘴,它仰头盯着卢秀珍,黑幽幽的大眼睛里头竟然显出了几分高兴的神色来,拱背轻轻向上一跳,四只脚爪离地,身子触及到了卢秀珍的指尖,然后又欢快的向树林里跑了过去。   此刻卢秀珍已然没有了惧怕,脚步坚定的跟着小鹿朝前方走了过去,走了小半刻这才过了珙桐与红豆杉交织的树林,然后前边便是连香水青树林,走在林间,一阵沁人的芳香传了过来,让卢秀珍醺然欲醉,阳光从枝条间就如金箭一般落到了地上,不住的在跳跃着,仿佛一道道栅栏,每走过一扇,接着又有一扇打开。   一边走一边记着路,顺带欣赏着两边的风景,卢秀珍一点也不觉得累,走了约莫有一刻钟,面前忽然出现了一块很大的岩石,上边有青萝垂下来,层层叠叠,就如巨大的屏风隔阻了栖凤山,屏风后的美景究竟是什么,谁也不知道。   卢秀珍看了看停在前边的小鹿,有些迷惑,这里已经没有路了,它带自己来做什么?   小鹿回过头来,小脑袋晃了晃,卢秀珍盯住它,这是要表达什么意思?小鹿抬起腿来猛的朝前边那块岩石扑了过去,卢秀珍吓了一跳,下意识伸手去拉住它,往岩石上边撞,这不是自寻死路吗?   她出手的时候已经晚了,小鹿的身子直仆仆的朝岩石那边扑了过去,卢秀珍只能眼睁睁的望着它的身子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上边——小鹿,你会撞伤自己的,不要这样啊!   就听着一阵响动,小鹿的脑袋从岩石旁的灌木丛里露了出来,它乌溜溜的眼珠子转了转,好像在对卢秀珍微笑,接下来举起一只爪子在灌木丛上刨了刨,仿佛在告诉卢秀珍:“没事,这里很安全。”   卢秀珍屏住了呼吸,莫非小鹿在带她去找宝贝?   忽然间,她想到了崔六丫说到的血灵芝,全身兴奋了起来。   走,她提脚朝小鹿的方向跳了下去,眼前的树枝一阵乱晃。   “扑通”一声,她的脚踩实到了地面,一颗半提着的心这才安稳下来,抬头一看,自己就在大岩石之侧,小鹿弓了弓背,那模样似乎是示意卢秀珍跟着它走,此时的卢秀珍已经横下一条心,跟着小鹿朝前走了过去,走了少许光景,小鹿带着卢秀珍穿过了一个灌木丛,等她抬头的时候,眼前豁然开朗。   转过头去,方才那块隔断的大岩石已经不见了踪影,那些垂下来的青萝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第54章 下种谷(四)   一个极大的湖泊,就如蓝水晶一般闪闪发光,湖畔之侧是绿茵茵的草坪,草坪那边望过去又是茂密的森林,树枝高耸入云,连绵起伏,似乎看不到边。   湖泊之侧,有不少飞鸟停憩,扑扇的翅膀迎着日光,白花花的一片,扑啦啦的响声细碎而显祥和,树林间不时有小兽窜出,跑到湖泊之侧来饮水。有几只小兔子还奔到了离卢秀珍不远的地方,仿佛一点也不怕她,好奇的在打量着她。   这不就是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吗?卢秀珍惊喜的睁大了眼睛,没想到这还真是山外有山哪!   有什么东西在蹭着她的腿,温热的气息透过裤管湿润了她的小腿,低头一看,小鹿正用鼻子在蹭着她,偶尔仰头,一副调皮模样,眼神里透着得意,好似在说:“要不是我带你来,你不会知道有这么好的地方吧?”   卢秀珍蹲下身子,伸手摸了摸小鹿的脑袋,额头轻轻抵住它的,一左一右擦了下,表示对它万分感谢,没想到这动物真是通人性,竟然带她来了这么一个好地方,湖水这么清澈透明,肯定是好水,周围的植物一定能长得很好。   漫步湖畔,到处都是她以前未见到过的奇花异草,有大朵大朵的鲜红花朵,有些类似于后世见到的马蹄莲,只是颜色更为鲜艳,有花瓣肥厚金得耀眼的金花茶,还有不少在风中招展身姿的蝴蝶兰,颜色各异让人叹为观止。   这些都是金子银子!卢秀珍兴奋得双眼冒光,她在花丛里流连,伸手摸着一片片充满生机的叶片,心里盘算着,自己出去以后一定要在家附近修个苗圃,将这些花草都移一些出去种植,以后就靠这些发财致富了。   “呦呦……”小鹿仰起头来叫了两声,清脆的声音回荡在山谷,仿佛也在替卢秀珍感到开心,扭了扭身子,飞快的朝前边跑了过去,不一会儿又跑了回来,围着卢秀珍奔个不停,似乎没有歇下来的意思。   卢秀珍此刻已经没有与它玩耍的功夫,拿了锄头迅速的挖出她看中的树木。   这一次她决定只挖不开花的那些,比如说那种类似于前世的摇钱树发财树,这些容易栽培而且不会引起别人注意,若是她挖了那些开得很美的花回去,只怕村里那些顽童们会偷偷的把花朵摘光。   汗珠子一滴滴的落到了地上,迅速的从地面上浸了下去,不多时,树下的泥土就呈现出一片黑黑的颜色,卢秀珍抬起袖子擦了下汗,顾不得全身发热,挥动锄头小心翼翼的挖着树木周围的土地,那只小鹿也挨在她身边,用小鼻子不住的顶着树木的根部,好像也想给她出点力气一样。   “乖,你去玩,我自己挖就行了。”见着小鹿那认真的模样,卢秀珍忍俊不禁,伸手摸了摸它的脑袋:“多谢你带我到这么好的一个地方来,真的要谢谢你。”   小鹿眨巴了下大眼睛,慢慢的在她身边伏了下来,偏着头贴在地面上,一双黑幽幽的眼睛盯住卢秀珍不放,就如两颗乌黑发亮的宝石。   卢秀珍笑了笑,继续挥动锄头,泥土慢慢松开,露出了盘根错节的根部,她捉出树干慢慢的摇晃,过了一会儿,一棵完整的树终于被挖了出来。   挣到钱了,这个至少要卖二两银子一株,配上个好一点的盆子,三两银子都没问题。若是拿了回去栽培发出新的树苗,那可不止二三两银子这么多。卢秀珍打量着发财树,眼睛都眯缝了起来,她仿佛见到了树上挂满了金元宝银元宝,这真是一棵能发财的树!   折腾了不知道多久,她终于挖出了四棵树,直起身子来呼了一口气,肚子里忽然有咕噜咕噜的响声,卢秀珍眯眼看了看天空,太阳已经不在中天,正在朝西边移动——这应该已经到下午了吧?她心里忽然一惊,自己该要快点动身回去了。   家里的男人都在地里干活,崔大娘肯定还在家里等着她回去帮忙烧饭呢,卢秀珍赶紧去湖边洗了把手,将四棵树的根部培了些土,用脚踩实了,这才扛着树朝来路走了过去。   陪伴在身边的小鹿跳了起来,很欢快的在前边跑着,明打明的在给她指路,卢秀珍有几分感动,这小家伙都陪了自己大半天啦,也不知道它的父母是不是在担心它的安危?从那灌木丛的山洞里走出来,又回到了大岩石前边,卢秀珍伸手摸了摸小鹿的脑袋:“你快些回家去吧,你的爹娘肯定在等你回去哪。”   小鹿站定了身子,一双大眼睛里有恋恋不舍的神色,卢秀珍笑着弯腰下去贴了贴它的脸:“下回我有空就来找你玩。”   毋庸置疑,她肯定还会来到这里的,这可是她未来苗圃的树种基地。   小鹿依依不舍的转过身去,小脑袋晃了晃,头上新长出的一点点角在灌木丛里渐渐隐没,不一会便没了踪影。耳边有轻微的“嗤嗤”之声,那小小的身子拨动树丛摇曳,卢秀珍直起身来,长长的出了一口气,自己也该回家了呢。   进山觉得辰光难熬,出去却显得容易多了,或许是来的时候一路忐忑,不知道小鹿究竟要带自己去哪里,也不知道哪里才是尽头,而返途就没这么多期待与疑惑,只是沿着来路大步向前——尽管肩膀上还扛着四棵小小的树,可卢秀珍一点也不觉得累,心中的喜悦装得满满,早已没有空间去装那个累字。   日头慢慢的朝西边倾斜着,不大一会儿光景,眼见着那个鲜红的火球沉甸甸的朝栖凤山坠了下来,卢秀珍加快了脚步,看起来今天自己还真的耽搁了,走到家里可能都是太阳落山的时候了。   一片金红的暮云漫天舒卷,红彤彤的晚霞与夕阳交相辉映,那灿灿的光芒照着岔路口上站着的那个人,将他的身影衬托得格外高大挺拔,就如一棵经霜的青松一般。见着从山路走下来的卢秀珍,那人嘴角牵动了下,却最终没有喊出声来。   “二弟,你在这里站着干啥?”卢秀珍笑着朝崔二郎走了过去:“今日田里的活计都做完了吗?”   崔二郎没有回答,只是伸手将卢秀珍肩膀上那四棵小树搬到了自己肩膀上,大步朝村子里走了过去,夕阳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在青翠的地面上不住的晃动,眼见着似乎就要到前边很远的地方,可慢慢的又重新回来,只在卢秀珍两步开外。   卢秀珍有些奇怪,崔二郎这些日子似乎有些不对劲,崔家其余几个兄弟与她说说笑笑,他却绷着一张脸站在旁边,好像有人欠了他几两银子似的。卢秀珍记得她刚刚来崔老实家的时候,崔二郎还经常与自己说话聊天,可最近都不开口,在自己面前跟个哑巴似的。   莫非自己得罪了他?卢秀珍努力的回忆,好像没这码子事,他与她只是叔嫂间的关系,也没啥利益冲突,不存在得罪不得罪的事情。   “二弟,我可是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好,你心里与我生分了?”卢秀珍紧走几步追上了崔二郎:“若是有什么做得不对之处,还请你直接说出来,不要闷到心里,你生气了我还不知道,生这闷气这样多不舒服啊。”   崔二郎几乎要惊跳起来,脸瞬间就红了,幸好有晚霞映着,倒也看不出来。   他背着树,飞快的朝前边奔了过去,才跑两步,又觉得有些不放心,站定了身子偷偷转过头来朝后边瞅了瞅,见着卢秀珍就在他身后不远的地方才放下了一颗心。   想见她,又不敢见她。   这两种心理正在折磨着崔二郎,这个青葱少年完全不知道该怎么样面对自己的寡嫂才好。   三郎四郎五郎与大嫂聊得热火朝天,他只在旁边默默的听着,想插话可忽然间又没了勇气——他害怕听到她的声音,害怕见到她的眼神,这些都会扰乱他的心,让他荡漾得没办法停下来。   爹娘虽然有要他们兄弟娶大嫂的意思,可他总得要顾及到礼义廉耻,至少不能这么快就表露出来,若是给村里的人知道了,风言风语的肯定都是在针对大嫂——自己能受得那些冷嘲热讽,但他不能让大嫂成为污言烂语的谈资。   今日从地里回去,听着娘说大嫂进山找山货了,他心里有几分着急:“我去瞧瞧。”   栖凤山里虽说没有十分凶猛的野兽,可毕竟深山里也是有危险的,现儿天色已晚,大嫂还没回来,该不会遇到什么危险了罢?崔二郎一想到此处便心急如焚,急急忙忙朝前边奔了过去,生怕自己去得晚了,只能看到卢秀珍在陷阱里呼救。   直到见着那个熟悉的身影,崔二郎这才放下心来。   “二郎,找着你大嫂了?”崔老实站在院子门口张望,见着后边不远处那个纤细的身影,这才长长的舒了一口气:“没事就好……咦,你这扛的是啥?”   “这是能卖钱的好东西。”卢秀珍飞快的走到了门口,满脸带笑:“明日我就要拿着它去换银子。” 第55章 下种谷(五)   对于崔老实与崔大娘来说,一棵树就只是一棵树。   当卢秀珍喜气洋洋的将四棵小树向他们展示的时候,崔老实与崔大娘相互看了两眼,这树连花都没开一朵,有啥好看的?不外乎就是叶子阔大一点,瞧上去格外绿得厚实一些而已。   崔家几个兄弟跟他们的爹娘不同,毕竟年纪轻,对于卢秀珍说的那些能卖钱的树格外感兴趣,伸手摸了摸油滑的树皮,几个人眼睛瞪得大大:“大嫂,你在哪里找来的?好像栖凤山里没见到过这几种树哩。”   “我跟六丫进山捡了几次菌子,也没见着这些树,今日碰巧见到了,只觉好看,就用锄头把它们挖出来了。”卢秀珍指了指一棵叶子像巴掌大的树道:“我明日拿这棵树到江州城去卖,看看能不能值一二两银子。”   听着卢秀珍说要去江州城,崔大娘有些不乐意,嘴巴张开正准备说话,马上又听到了后边那一句,这张开的嘴又默默的闭上了——能卖一二两银子?那……还是让她去罢。   卢秀珍竖起耳朵,本来是想听崔大娘反对的声音,她心里早就拟好了各种应对的方法,可没想到崔大娘竟然什么都没有说,卢秀珍心里偷偷的乐了起来,什么规矩不规矩的,在银子面前,规矩也就变成了扯淡。   “爹,娘,我回来了。”   崔六丫兴冲冲的跑进了院子,手里提着一块肉不住的在晃荡:“大嫂,兰先生说我做的菜府里的人十分喜欢吃,特地打赏我呐!”   卢秀珍瞅了一眼,那块肉最多不过一斤重,这也叫打赏了?看来这位兰先生也是一只铁公鸡啊,在她前世看过的小说来说,提到打赏的时候,不都是大手一挥:“来啊,取十两银子过来赏她!”   甚至,她还见过有小说里写到,因着太喜欢吃女主做的菜,男主男配们出手打赏的时候互相杠上了,女主一次便收到打赏几千两……六丫跟那位女主相比,收到的这块肉简直是不值一提。   偏偏崔老实与崔大娘都很开心,喜滋滋的望着那快肉,似乎是一大坨金子:“主家真是好,竟然还有打赏!”   崔六丫不住的点着头:“可不是呐,阿爹阿娘,你们放心,我一定会好好干活,不会再将这事儿给弄丢的。”   “六丫,明日我和你一道进城去。”卢秀珍将那块肉接了过来:“咱们趁着新鲜赶紧将这肉煮了吃,今晚改善改善伙食。”   “好啊!”崔家几个儿郎听说有肉吃,眼里都放出了光:“咱们家隔了一阵子没吃肉了!”   “哪里隔了多久……”崔大娘不满意的嘟囔了一句,大郎媳妇这是要把他们惯坏哩,隔三差五的就做好菜给他们吃,到时候养叼了嘴,万一以后挣不到这么多钱了该咋办?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崔大娘的眉头皱得深深,只觉一片愁云惨雾,心里很是不快活。   “孩他娘,咋的了?”崔老实帮着给那几棵树培好土,走了过来见着自家婆娘这模样,有些不解:“又有啥子不高兴咧?”   “下次咱们得跟秀珍好好说道说道,不能这样大手大脚的花钱,有银子就该攒着,你瞧瞧今日六丫带了肉回来,非得今晚就得煮着吃,这咋行?咱们不是已经准备好晚饭了?明日吃又能黑了天去?这么急巴巴的就要把那肉给煮了,这手头也太松了些!”   崔老实叹息了一声:“孩他娘,你就随着秀珍去吧,她也不像是个没划算的人。”   “唉,你就见着她挣了几十文钱回来还以为她有大能耐?还比不上六丫哩,六丫一个月能挣二两银子!”崔大娘有些不高兴,自家男人什么都好,就是太老实,总觉得别人都是好的,虽说大郎媳妇现在瞅着还不错,可毕竟年纪轻,哪里知道生活艰苦哩。   “她不是说明日去江州城卖那些树能挣银子吗?”崔老实伸手指了指那几棵树:“你就看看她能不能卖出去再说。”   “你还真相信她说的这些树能卖那么多银子?我可不相信。”崔大娘将那几棵树上上下下的打量了好几遍,这不就是几棵树吗,山里长的,没花银子买树种,也不见有啥特别的,真能卖这么多银子?她压根儿不相信,只怕是大郎媳妇贪玩,故意这样说的罢?   卢秀珍一点也没想到崔大娘复杂的心情,她现在一心盘算着如何去卖掉这几棵树。   “六丫,你这些日子见过兰先生几次?”   “只见过一次,我还是不敢和兰先生说话,总觉得他跟我们不是一种人,说不到一块去。”崔六丫叹着气道:“厨房里头几个做事的厨娘也说了,东家不苟言笑,她们远远的看着都觉得有些寒气扑面哪。”   这……跟她认识的兰先生是一个人吗?卢秀珍努力的回想着几次见到兰如青的情形,他虽说不是很热络,但是笑起来却有一种亲近之感,而且整个人看上去很是磊落友善,清风明月一般。   “那你可问了她们这位兰先生究竟是做什么生意的,为何能在江州买这么大一幢宅子?”兰如青出手阔绰,看起来家底儿很是丰厚,可他的钱是怎么来的?为何他要急于向皇上表功?这与一般的商贾思路完全不一致啊,若只是一般的富商,做好自己的生意便行了,这位兰先生却在想着要凭借种植出嘉禾来向皇上邀功请赏,这心思未免也太大了些。   只不过,这位兰先生看上去颇有斯文之气,或许以前他曾是个想要靠读书得功名的,只不过运气不好一直没有中举,故此走上了经商之路,可心里头却依旧对于仕途有一种执念,削尖了脑袋也想朝那方向走罢?   “我没问,下次给问问看,兰先生究竟是做啥生意的。”崔六丫点了点头:“大嫂,我记住啦。”   卢秀珍翻了个身,银色的月光在窗外十分明亮,空中仿佛流霜未去,格外鲜明。她静静的躺着,瞪着那轮明月,不住的想着下边要做的事情,卖树,挖苗圃,做盆栽,到江州城里去推销,很多事情还等着她去做呢。   第二日一早,卢秀珍就和崔六丫乘了崔三爷的骡车去了江州城。   “大郎媳妇,你搬这几棵树去卖?”崔三爷有些诧异:“这些树是啥子树?我活了大半辈子了还没见过哩,能长很大不?”他伸手摸了摸树干,摇了摇头:“只怕是没有人会买这些,既不开花,又不能做木材用。”   “我也只是试试。”卢秀珍坐到骡车上,拍了拍上头的泥巴:“能卖钱就卖,不能卖钱就算了,反正也只是花了些辰光,没花本钱。”   “那倒也是。”崔三爷一甩鞭子:“走嘞。”   到了兰府,崔六丫带着她走了角门,看门的婆子识得崔六丫,放着她进去了,却把卢秀珍栏在了外头:“你是干啥的?我们府里有专门的花匠打理园子,没听他说要种树呢。”   “这位阿婆,我跟你们东家熟,今日我带着这些树来,就是想给他瞧瞧,看贵府要不要栽这些树的。”卢秀珍捧起了一棵树朝看门婆子那边凑:“阿婆,你看看这树叶,长得多好哩,这叫做发财树,种了它府里会越来越发达。”   看门婆子瞥了一眼那棵小小的树木,不由自主笑了起来:“姑娘你嘴巴可真会说话,只是我不是东家,要不是还真想跟你买一棵呐。姑娘,我和你说老实话,想要卖东西给府里得找钱管事,他跟东家提了,东家才会做决定会不会买。”   钱管事?卢秀珍皱了皱眉头,那个胖胖的管事总是说她的东西卖得贵,找他可不行,必须找到兰如青才好说话。   “阿婆……”她正准备再磨一磨,就听到崔六丫惊喜的喊了起来:“大嫂,你瞧!”   卢秀珍抬眼一看,见着一个高大魁梧的身影从后墙那边经过,她赶紧扯着嗓子喊了起来:“胡先生,胡先生!”   胡三七每日寅时初刻就起床练功夫,要到卯时末刻才歇,刚刚收了一身汗,正准备走回院子去冲个澡换件衣裳,忽然听到有个清脆的声音在喊“胡先生”,心里有几分奇怪,转过头去一看,就见崔六丫站在角门,门口有一堆绿油油的东西在微微的晃动。   “六丫,咋的了?”胡三七大步走了过来:“你站在这里作甚?”   “胡先生!”卢秀珍的脑袋从那几棵树后头伸了出来:“你能不能与我和兰先生说一说,让我进来和他谈点事?”   “卢姑娘,是你啊!”胡三七见着卢秀珍格外热情,快步走了过来:“你搬这些树干嘛来了?我们园子里好像没听说要种树啊。”   “胡先生,我知道你与兰先生关系好,你能不能帮我去给兰先生说说,要他把我这几棵树给买了?这些树可都是大吉大利有好兆头的,这是平安树,这是如意树,这是摇钱树,还有这一棵,发财树。”卢秀珍指着四棵树,一口气给它们安上了四个名字,真是个个都好听,没有一个不让人听了心里头高兴。   “这位姑娘,你可算是找对人了,这位爷跟我们东家是过命兄弟,当年救过我们东家的命,你托他去说,那肯定是没问题的,东家肯定要卖他这个面子。”看门的婆子见着胡三七认识卢秀珍,倒也替她高兴,这么伶俐的姑娘,有人帮忙就好办事啦。 第五十六章 堪舆术(一)   “卢姑娘,你放心,这事肯定没问题,包在我身上。”   胡三七将四棵树都扛到了肩膀上,带着卢秀珍朝前边走了去,一边拍得胸脯砰砰响:“不过是买几棵树,老兰不会不给我面子,你只管跟他说,有我作担保呢。”   “胡先生,你放心,这树我保证能活,而且会越长越好。”卢秀珍点了点头,看起来她的运气还不错,遇到了一个热心肠的胡先生,自己是不是该琢磨着将价格开高一点?   “行,我相信你。”胡三七也跟着点了点头,十分豪爽:“你只管问老兰多要点银子,他这人看着挺小气,其实还是不那么抠门的,再说有我在呢,我帮你说几句好话,他肯定会照着你的价格来的。”   “那真是太好了,胡先生真是个热心肠的人,急公好义,令人钦佩。”   卢秀珍极尽所能的赞美胡三七,一方面是因着他为自己说话,另外一方面,说几句好话又不要钱,能让胡三七觉得心里舒服,何乐而不为?   兰如青听说卢秀珍又来了,皱了皱眉,这小寡妇可真是事儿多,买了鸡枞菌以后接着给她买种谷,买了种谷替她去旧衣铺子找废旧丝绸,好不容易有几天没蹦跶了,今日又跑过来要他买几棵树。   “兰先生,你不要小看了这几棵树,这些树可是有寓意的。”卢秀珍见着兰如青一脸的冷淡,心中有些没底,是不是自己老是来找他,这位兰先生有些不乐意?可是这做生意是没办法的,要想挣钱,胆大心细脸皮厚,这是三大必杀技。   “寓意?”听着一个村姑口里说出寓意两个字来,兰如青吃了一惊,来了点精神:“你说的寓意是什么意思?”   “文人雅士都将梅竹栏放到一处,是为岁寒三友,可那是雅人才做的事情,对于像兰先生这般富贵人家,我想更讲究的是如何财源广进家人平安,是不是?”卢秀珍笑着望向了兰如青:“当然,我可不是说先生是个俗人,只是想说先生这院子里,可以种些这样的树,必能心想事成,平安如意。”   “没想到你一个村姑,却能头头是道的说出这么多理儿来。”兰如青眯眼重新打量了卢秀珍一番,若说卖鸡枞菌是她口齿伶俐,可今儿这话,却不能只用口齿伶俐来描述了,这般说辞,分明是要有诗书打底子的,一个乡村旮旯里的村姑,如何能说出这般话来?   “兰先生,这世间让人意料不到的事情可多着呢,先生哪里就能阅尽人间无数?我虽长在乡村,可跟着村里一个秀才也些须学过些,识得几个字,先生不必这般惊讶。”卢秀珍从容应对,为了不让人起疑心,她决定将本尊那个心悦的对象做挡箭牌推出来,像宁谦之这样的人,卢秀珍是一辈子都不想再提及,只是现在形势所逼,少不得拿他来搪塞一二。   “原来如此。”兰如青即刻释然,都说女子不如男,可这世间倒也不缺灵慧聪秀的姑娘,眼前这位卢姑娘,大抵是生来兰质蕙心,即便是跟着人随意念了几句书,也就有了自己的见解,与众不同。   “兰先生,我曾拾到过一本古籍名为玉函精义,”卢秀珍瞥眼看了看兰如青,见他颜色微动,心中暗道大概自己可以进府来赚点银子了:“先生可曾听说过这本书?”   “在哪里?”兰如青的眼睛灼灼的生出了渴求之光:“我愿花千金购之。”   玉函精义,相传乃是上古玉函真人留下来的一本奇书,精讲堪舆之术,凡是根据他的堪舆之义修建的宅子,必然府里能人丁兴旺平安喜乐。没想到这村姑竟有这般造化拾得此书,这莫非也是上天眷顾?   见着鱼儿上了钩,卢秀珍做出一副吃惊的模样来:“竟然能值千金!”她一只手捂着胸口,脸上露出了难受的神色:“只可惜……唉……我当年捡了那书,只觉十分有意思,每日揣摩,自己做了个罗盘上山去看风水,我大嫂见了我这模样,觉得我偷懒不干活,一把火就把我那本书给烧了,若她知道这书能值一千金,断然不会这般做了。”   烧掉了?简直暴殄天物!兰如青这时候忽然间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没念过书的百姓就是无知,这般宝贵的东西竟然做柴火给烧了,若是他在场,就是拼着手被烧伤,他也要将那本宝书给抢出来的。   “兰先生,我觉得宝宅……恕我直言,”卢秀珍摇了摇头:“与玉函精义上写的还有些出入啊。”   “你这是什么意思?”兰如青眼神变得有些深邃,沉思般盯住了她:“你莫非是说我这宅子选得有些不符合风水之说?”   这村姑究竟是存了什么心?莫非想仗着会一点点风水就来坑蒙拐骗?兰如青心中暗自嘿然一笑,他可以拿一笔银子出来买她的东西,可他却不会任由这村姑欺骗——他也略通一点风水,当年买这宅子的时候他还曾经请人来看过地方,两位风水先生都说坐北朝南乃是旺宅,他这才向上边请示将这宅子买下来的,现在一个年纪轻轻的村姑竟然还想在他面前耍花招?未免也将他看得太轻了些,他兰如青岂是能被一个小姑娘蒙骗了去的?   “倒也不是说不符合风水,贵府宝宅乃选址朝阳之处,坐北朝南,于风水上来说确实是一处旺宅。”卢秀珍点了点头:“将宅子买在此处确实乃是明智之举。”   “那……”兰如青有些迷惑,这位卢姑娘,究竟想要说什么?   “兰先生,风水宝地讲求有山有水阴阳相调,可贵府这山水的布局却有些问题,若是山在水前,以山蔽水,这水便显现不出它的灵气与活力来,而水与山若是隔得太远,那边是远水解不了近渴,不是十分合适。”卢秀珍笑着看了一眼兰如青:“当然,这也只是我在玉函精义上看到过的一些粗浅的东西,乃是大师所言,并非我杜撰,若是说得不对,还请兰先生见谅。”   “哎呀呀,卢姑娘,你说半天也没说到点子上,你不是想要卖树吗?老兰,不就是四棵树么,我来做个主,二两银子一棵买了也不是啥大事,咱们园子里还没些树哩,而且名字也好听,平安如意什么的,好兆头。”胡三七总到兰如青身边,伸手扯了扯他的衣袖:“别墨迹了,赶紧让钱管事拿银子,好让卢姑娘早些回去。”   胡三七对于卢秀珍,与兰如青看卢秀珍完全不同。   胡三七是武夫出身,是粗人,最为直爽,没有兰如青那般弯弯肠子,也不像他总喜欢拿所谓的三纲五常伦理规矩来看人和处理事情。在胡三七心里,没有那么多规矩,他只讲道义,最简单的那种道义,故此在心里,卢秀珍是公子的媳妇,自然是要受他们尊敬,哪怕只是公子的养父母给他订的亲,那也要承认——公子的养父养母含辛茹苦将他养大,就跟他亲生父母一样,一饭之恩都当终身想报,更别说养了他二十年。   成亲这码子事,当然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既然公子的养父养母给他订了亲,卢秀珍就是公子的媳妇,公子媳妇也是他们的主子,她有啥要求,肯定要尽力去办,不过是几两银子的事情,兰如青咋就这样小气,迟迟不肯表态呢。   “胡三七,你别闹,我在问正经事呢!”兰如青甩开了胡三七的手,一脸凝重:“依照姑娘所见,我这宅子是不是还该动上一动?”   这位兰先生很上道嘛,卢秀珍心里乐开了花,脸上却是不显,很持重的点了点头:“先生这府邸现在的布局不差,可若是想要事事如意家宅平安,自然最好动上一动。”   “如此……”兰如青点了点头:“姑娘可有什么指教?”   卢秀珍含笑看了他一眼,缄口不言。   “我出银子。”兰如青终于醒悟过来:“姑娘,我愿出一百两银子,请姑娘指点一二。”   大周风水先生的行情自有标准,若是能做到国师那个级别,随随便便说上几句话,黄金千两都不是问题,而那些在街口摆个小摊的,一次也就收个五两十两的,兰如青开价一百两,第一是看在崔大郎的面子上,第二是看在那本玉函精义的份上。   这位卢姑娘说得头头是道,一个村姑能有这般谈吐见识,没有看玉函精义如何能编得出来?一百两银子能买到玉函精义的释义,虽然对方没有挂牌看风水,更无名声,可也算是值了。   “才值一百两?”卢秀珍一挑眉,打算还压压价,毕竟当初她去图书馆借这本玉函精义的影印本都还花了一点钱,按照她心中制定的强盗版本外汇兑换率(抢劫为主讲道理为辅),人民币肯定会比银子要值钱得很多很多。   “一百两还不够?”兰如青吃了一惊,没想到卢秀珍竟然这般心狠手辣,狮子大开口。   “兰先生,你要知道我不仅仅只是说那么几句话的问题,我这几句话关系到你阖府安康。”见着兰如青一副下巴都要掉了的模样,卢秀珍觉得自己可能抬不了太高的价格了,叹了一口气,指着那几棵树道:“这样吧,这四棵树我负责给你栽好,还免费来打理你家的园子,顺便帮你把这宅子的风水稍微改改,你若是不相信,我先绘图给你看,先生拿去给识货的瞧瞧,若是他们说我这改动没问题,那你给我一百八十两银子如何?”   她问过了崔六丫,在大周起一幢三出三进的青砖大瓦屋大概要一百二十两左右,可崔老实家有这么多人,屋子自然也要大一些,她估摸着该要花到一百八十两银子去,故此先问兰如青要够这建房基金。   兰如青盯着她看了好半日,最终缓缓点头:“好,就一百八十两罢。”   作者有话要说:  啊啊啊啊,西湖的水,我的泪~~~太伤心了!   昨晚睡觉前放防盗章,多点了一下复制粘贴,这一章竟然成了两章的数字!   啊啊啊啊啊,今天早上替换更新说我的文章不能少于原来VIP章节数字,我这才意识到是多发了一章!我的存稿君!呜呜呜呜,又少了一章!   蓝瘦香菇!   呜呜呜,各种求安慰啊,小伙伴们不来安慰下某烟么,TAT…… 第56章 堪舆术(二)   “公子,公子!”   胡三七如一阵旋风般跑了进来,紫棠色的脸孔油油的放出了光。   “何事?”崔大郎放下了手中的书卷,双目直视,面前的胡三七,就如一个吃到了汤的孩童,一脸得意之色。   “公子,你那个媳妇,可真是了不得!”胡三七跑到了书桌面前,伸手抹了下额头上的汗珠子:“她竟然让老兰那个铁公鸡拔了毛,一次要给她一百八十两银子!”   “什么?”崔大郎的身子微微晃了下,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百八十两银子?兰如青不是说过,一次不能给太多银子,否则会让青山坳里的人起疑,事情若是传了出去让他的仇家知道了,肯定会来追查的,为何今日竟然这般大手笔?   他的心里,很是希望兰如青能多家里一些银子改善生活,可是相对于被人怀疑而招致飞来横祸,他宁可家中过着清贫的日子,只要能吃饱穿暖就行,不求大富大贵。   “快,把兰如青给我找过来。”   崔大郎有几分着急,兰如青究竟是什么意思,难道是故意想让他的养父养母一家遭受不测么?一百八十两银子,即便他现在生活在这看上去富贵无比的宅子里边,可却还没有见到过真金白银摆在自己面前的一堆银锭子呢。   “公子,怎么了?”胡三七摸了摸脑袋,有些不解:“老兰给银子是好事啊,有了银子就能盖房子买新衣给你弟弟他们娶媳妇了。”   “唉,我何尝不想这样,可……”崔大郎一只手捏得紧紧,心里抽着疼,他不敢想象他相亲相爱的家人被人杀害的场面,他务必要保得他们的安全。   见着崔大郎这般模样,胡三七来不及跟他报告卢秀珍如何聪明伶俐,赶紧飞奔着出去找兰如青,才拐过长廊走到月亮门那处,就见兰如青正施施然的朝这边走过来。胡三七喜出望外迎了过去,一把抓住了兰如青的胳膊:“老兰,你来得正好,公子有事找你。”   兰如青微微皱眉:“胡三七,你且将手松开。”   胡三七这粗人,从不顾及自己的形象,兰如青一直觉得上边将他们俩放到一处真是个错误的决定,两人在一起谋事十多年了,不少时候胡三七总是喜欢搅局,偏偏上头根本不觉得是他的错,总将失误都算到自己头上来。   多少次听到的话都是这样的:“胡三七有勇无谋,你也不知道多盯着他些?派你与他一同办事便是让你提点他。”   兰如青很郁闷,分明每次都是胡三七捅破了篓子,每次都要他去费力不讨好的修补,偏偏挨骂的人里照样有他。胡三七大大咧咧不计较,兰如青总觉得每回受到指责,总会心中难受好些天,可是胡三七过不了几日又心无芥蒂的找他来商议事情,每回都笑得那般憨厚质朴,没有一丝掺假,伸手不打笑脸人,他也不好板着脸与他说话。   胡三七虽然为人粗糙,可兰如青声音里的不快他还是能听出来的,将手撤回,他呵呵的笑了几句:“老兰你这是咋的了,我又不会将你胳膊拉断,这么生气作甚?”   兰如青气结,正眼都不想看胡三七一下,甩了甩衣袖,大步朝前边走了过去。   “公子。”兰如青双目直视崔大郎:“今日卢姑娘进府来卖东西了。”   “我已经听胡护卫说起过这事。”崔大郎一口闷气压在心里,想极力维持平静的模样,可怎么也平静不下来,一只手捏着桌子上那小兽的耳朵掐了又掐,最后还是“腾”的一声站了起来:“兰先生,你不是说周济我养父养母家不可大肆给银子,以免引得旁人怀疑,今日为何又一出手就给了……”他本来想说“我媳妇”,可是转念想到兰如青并不承认卢秀珍的身份,只得改口道:“那位卢姑娘一百八十两银子?”   “公子,兰某这般做,是经过考虑的。”   这些日子,从上边传来的消息,对头已经在京畿附近找到了二十年前被人遗弃的那个孩子,也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将那人给灭了口,戒备状态暂时可以得到缓解:“虽然我们做了圈套让对头钻了进去,可还是得小心应对。”   兰如青知道,被灭口的那人只是替罪羊,也不知道上边究竟用的是什么法子让那伙人上当,但不管怎么样说,自己这边可以稍微松口气了。   再说,卢秀珍是个聪明姑娘,不可能不知道财不露白这句话,她既然开口要了一百八十两银子,自然心里头已经有了打算,绝不会蠢得一次掏出一百八十两银子到外头来炫耀的。即便她有一次拿银子办大事的打算,比方说修房子啥的,她应该早就想好了托词。   崔大郎听到兰如青的理由,长长的吐了一口气,心中有一阵难受。   替他去死的那个人,何其无辜!   只是为了要保护他,却让别人送命,崔大郎只觉的自己全身都不舒服起来,似乎有什么东西压在他背上,好半日都不能直起身子,一颗心沉甸甸的,再也轻松不起来,身边的一切,看似华美精致,可此刻在他眼里,却是晦涩无光。   “公子,你怎么了?”见着崔大郎的脸色骤变,兰如青关切的将身子靠拢了些:“可是有哪里不舒服?”   崔大郎额头汗涔涔的一片,吃力的摆了摆手:“你不用管我,只是身子微恙。”   “灵鹊,快去将刘先生请过来!”兰如青关切的俯下身来,伸手摸了摸崔大郎的额头:“怎么这般冷?公子昨晚是否着凉了?”   崔大郎摇了摇头:“并未受寒,只是忽然心痛得厉害。”   兰如青直起身子来凝视着他,过了好半晌才道:“公子,成大事者不能有妇人之仁,兰某虽也为那人惆怅,可那便是他的命。就如公子福大命大,二十年前虽有人加害,可得神明庇佑依旧活了下来,公子以后切莫要想太多,这是命中早已注定,有些人是该有此劫难,怨不得旁人。”   “我不杀伯仁,伯仁为我而死。”崔大郎艰难的吐出了两句话来,早两日兰如青才教过他这个故事,今日竟然正好应对上了,这莫非天意?   兰如青沉默着,眼神渐渐的黯淡下来,他不再说话,伸手从怀中掏出了一个东西放在桌子上:“公子,这是给你定制的面具,若是你真想去外院走走,那须得带着这张面具。府中的下人都知道你是我发迹前扔在老家的孩子,因着祖父母看护不力被烧伤了脸,一直不愿出门,也不愿旁人见着你这张受伤的脸,故此……”   崔大郎的手伸了出去,触摸到了那冰凉的东西。   这是一张金银相间的面具,也不知道是出自哪位能工巧匠之手,锻造得很薄,薄得似乎自己是拿着一张纸,他将面具贴到了脸孔上边,灵鹊抱来一面镜子:“公子,你看,挺合你的脸型。”   镜子里出现了一张银色的脸孔,两只眼眶却闪着金色的光芒,银光与金光交错,让他看上去蓦然有了一种神秘又有一种说不出的高贵。   “这面具真是适合,以后公子的义妹与那位卢姑娘即便是面对面的站着,也不会认出公子来了。”兰如青的脸色露出了一丝淡淡的笑容:“果然是大手打造。”   “我……”崔大郎拿着面具的手蓦然停住:“我能见到六丫?”   “公子,你也知道其间厉害关系,能不见便不见,若是公子不放心,可以戴上面具去外院的厨房那边走走,远远看见就行了。”   崔大郎的手将那张面具捏得紧紧,心情忽然好了起来。   被关在这院子里这么多日,只有今日才得了一个好消息,他终于能见到自己的亲人了。   “公子,这一段时期,暂时委屈下身份,目前你被世人所知的身份是兰某的儿子,姓兰,名懐瑾。”兰如青拱手道歉:“兰某冒犯了,请公子不要介意。”   “你出去罢,这姓名只不过是一个符号,身份也不过是暂时的,我为何要介意?”崔大郎执了面具在手,低头打量,不再看兰如青,心思仿佛都已经放在了那张面具上。   兰如青长身直立好半日,轻轻的叹息一声,负手走了出去。   “公子,你啥时候想出去,我老胡陪你。”胡三七等着兰如青出门,赶紧跑了进来凑到崔大郎身边看那面具:“不错不错,这面具做得真他娘的好,公子戴上以后就没人能认出你来了。”   “认不认得出我,那又有什么关系?”崔大郎冷冷的说了一句:“我是谁,有什么重要么?”   “公子?”胡三七有些迷惑:“公子当然很重要,我们都是为了保护公子才在这里的。”   崔大郎盯着他看了一阵子,摇头叹气:“胡三七,你不懂,很多事情你不懂。”   胡三七只觉有些莫名其妙。   眼前这个年轻人,不再是他一个多月前认识的那个乡下少年,虽然长相一样,可言谈举止全然不同,就如内里换了个芯子一样。 第57章 堪舆术(三)   “三爷。”   卢秀珍笑吟吟的从荷包里掏出了一小块碎银子:“这是我和六丫的车钱。”   崔三爷瞪大了眼睛望着卢秀珍:“咋啦,大郎媳妇,你咋给我钱哩?”   “三爷,我和六丫总是搭你的车进城回村,自然是要付车资的,否则我们心里会不安哪。”卢秀珍将银子放在了车子的座椅上:“三爷,你就别推辞了,你也有一家子要养,买辆骡车不只是做善事的。”   “大郎媳妇,嗐……”崔三爷望着那块碎银子,约莫也有三四钱的样子,不知道该不该伸手去拿:“你们家日子紧巴,先攒点银子买吃的穿的,还有你们家那屋子……”   “三爷,我们知道你心肠好,可也不能趁机占你便宜呀。”卢秀珍很真诚的朝崔三爷福了福身子:“青山坳里头,像三爷您这样仗义的,已经不多了,这银子我是一定要给的。”   崔六丫扛了个包袱从旁边走了过来,满脸带笑:“三爷,今日我大嫂将那四棵树卖掉了哩,人家大方,给了五两银子一棵!”   “啥?那些树真能卖钱,还能卖这么多银子?五两银子一棵?”崔三爷掏了掏耳朵,有些不相信:“莫要骗我哩,怎么能卖出这么高的价格来?”   “也是我运气好。”   卢秀珍早就打好了腹稿,特地与崔六丫叮嘱了:“咱们可不能说赚了很多银子,致富只能慢慢一步步的来,财不露白是正理儿。”   她现在的身份不过是一个村姑,若是说给人看风水平白得了一大注银子,说出去谁都不会相信,只会疑心她这银子来路不正,或者是觉得她是不是被邪物附体了——倘若有好事者去桃花村那边一说,卢大根和他婆娘少不得吃惊,万一他们联想到本尊落水以后性情大变就糟糕了,虽说自己肯定能应付过去,但没必要惹这些麻烦。   崔六丫现在对卢秀珍可是崇拜得五体投地,不管卢秀珍说啥,她都觉得是对的,听着卢秀珍这般说,也连连点头:“大嫂说得对。”   姑嫂两人嘁嘁喳喳了一阵,统一了说辞。   “三爷,我拉着树木沿街找那些大户人家的府邸兜售,开始走了好几家,都被人拦住不让进,可是走到西大街的时候,正和角门那个婆子说好话,旁边路过几个人,为首的那个爷穿着绸缎衣裳,腰间一条玉带,瞧着就是个有钱的。”   “他买走了?”崔三爷惊奇的瞪大了眼睛:“真有这般巧事!”   “是啊,他给买走了,说是以前没看到过这样的树,准备运了去江南给他的府里添点北方的奇树。”卢秀珍点了点头:“我看他像是个有钱人,故此就狮子大开口,报了个五两的价格,原本是想等着他还价的,没想到那位爷竟然一口便答应下来。”   “还有这等好事!”崔三爷欢喜了起来,将那块碎银子拿了过来:“既然大郎媳妇你要这般客气,我也就不和你说多话了。”   “三爷这般关照我们家,这份情我都记着呢。”卢秀珍笑着将崔六丫拉上了骡车:“再说了,坐车本该就要给钱不是?”   “你们家也帮了我不少忙哇。”崔三爷一甩鞭子,赶着那骡子朝前头走:“以前农忙时家里人手不够,大郎领着几个弟弟到我家地头帮着干活哩,唉,可惜他去得早,否则现在你们这日子可真好过呢。”   大郎这媳妇看起来真是条富贵命,捡菌子能卖出高价,进山挖了几棵别处没有的树,又卖了这么多银子,若是大郎在,小两口勤俭持家,大郎媳妇手段儿厉害,定然能将他们家打点得如如贴贴,小日子越过越红火。   只是那几棵树……崔三爷一边赶车,一边努力回忆着,今儿一早出去,天色蒙蒙亮他也没仔细看,要是知道能值这么多钱,他好歹要看看是啥样子嘛。他就记得那树叶很阔,摸上去厚实得很,具体是啥样子,却记得不是很清楚了。   “大郎媳妇,下回你要是进山还看到这树了,把它移出来种到自家院里,等它发了新枝那可不是能挣更多的钱了?”崔三爷一边赶车一边与卢秀珍闲聊:“别说五两银子一棵,就是一两二两的,也能挣不少哇。”   “三爷说的跟我想的一样呢。”卢秀珍笑盈盈的回话:“我今日去江州城那边的花市转了转,看到生意挺红火的,正在寻思着开个苗圃种些花草,有好的就拿到江州城去卖。”   “这倒是条好路子,江州城的花市可是远近闻名的,就连京城的大户人家都特地派管家过来采买哩,只不过一般的花花草草也卖不到啥银子,可得要那些珍品才行。”崔三爷在外头赶车,知道得也多:“去年江州城里有人种出了一品牡丹,也不知道怎么弄的,那花瓣上头竟然有两种颜色,一时间就连宫里的内务管事都赶过来买了,听说是卖了八百两银子。”   “八百两!”崔六丫惊讶得眼睛都瞪圆了:“这也太值钱了些!”   “或许是人吹出来的吧,只不过反正挺值钱的,几百两买珍品花卉,不是没有。”卢秀珍轻描淡写的说了一句,流言止于智者,只可惜世间还是凡夫俗子比较多,一传十十传百的,本来只卖了两三百两银子,传到最后有八百也并非不可能,更何况若是真有宫中内侍前去采买,这价格定然能卖掉起。   漫天抬价也好,她在大周做园林生意就顺手了,别人也不会总是盯着她看,觉得她挣的银子来路不明。   回到青山坳已经是快到戌时,崔大娘正靠着院子门不住的张望,见着崔六丫和卢秀珍从那边小路走过来,这才缓缓的松了一口气。   大郎媳妇出去一整日没回来,她实在有些担心,前两次去江州城都是半晌的功夫,这次却挨得久些,崔大娘坐在家里总是有些心上心下,心里懊恼自己不该让卢秀珍出去,万一遇着坏人怎么办?一个年轻妇人,如何知道应对。   此刻见着两人的身影,崔大娘这才放下心来,再瞅了瞅卢秀珍肩膀上没扛着那几棵树,不由得又是欢喜又是担忧,那几棵树是卖了还是扔了?   “娘!”   卢秀珍笑嘻嘻的将挎着的包袱到了崔大娘面前:“你看这是什么?”   崔大娘满心疑惑的将包袱接了过来,打开一看,里边全是叠得整整齐齐的衣裳,结实的三棱布料子,拎出一件来看了看,崭新的褙子。   “秀珍,这是……”崔大娘疑惑的看了看卢秀珍,她从哪里找来这样的衣裳哩?就是里正的老婆也不见得能穿这么好的布料啊。   “娘,这是我给家里人买的新衣裳,每人一件,等着过一阵子天气热了,我再给大家去买夏天穿的。”卢秀珍笑着将崔大娘手中的包袱扎了口子:“娘,你们不是说了,要是我能种出好的庄稼来就让我当家吗?我先提前试试这当家的滋味。”   崔大娘心里头一片暖和,站在那里愣愣的打量着卢秀珍,实在是感激,可又有些担心,买了这么多衣裳,哪里来的银子啊?   “阿娘,嫂子挖到的四棵树卖了一大笔银子哪。”崔六丫眉开眼笑:“五两银子一棵呐!”   “五两!”崔大娘伸手掏了掏耳朵:“真是五两?”   瞬间,她的心砰砰乱跳了起来,五两银子一棵,四棵,那该多少钱?抬起头来瞪着卢秀珍,忽然觉得她全身上下金光闪闪,整个人跟金子做的一样。   “娘,真是五两一棵卖掉的,我也是运气好,遇着了一个有钱的主儿,他没看到过这种树木,觉得新奇,想买了种到他江南的园子里头。”卢秀珍笑着挽住了崔大娘的胳膊:“这栖凤山果然有好宝贝呢,遇到识货的,能小小的发一笔财。”   崔大娘只觉自己的心都要跳出来了,这哪里只是小小的发一笔财呢,这分明是发大财了哟,她踏步朝前边走着,只觉得全身发软,一双腿踩实不了地面,就如在梦里头一般,迷迷糊糊的,又有几分清醒,就听着耳边传来卢秀珍断断续续的声音:“我去江州城花市看过了,那里头卖花的不少,咱们到栖凤山里淘澄淘澄,若是能找到一些少见的花儿,也能卖些银子贴补家用。”   “嗳嗳,好。”   卢秀珍说的话,在崔大娘听来,字字珠玑,这大郎媳妇真是厉害,出门一趟就能带着钱回来,起先两次还只是几十文钱,今日可是挣了二十两银子。   “娘,那日赵里正不是给了咱们几钱银子吗?我那时候说过了,先放到我这里,以后给你一两银子,今日我就把这银子给你,另外还多给娘一两留着做零用。”   崔大娘幸福得几乎要昏过去了,六丫运气好找了个一个月二两的活计,而媳妇又乖巧体贴,一次就给了自己二两银子,她只觉得自己真是命好,老崔家也是有福气,娶了个这么好的儿媳妇,只可惜大郎……   想到大郎,她心里忽然又酸痛起来,眼泪珠子点点落地。   ” 第58章 堪舆术(四)   日头高高的挂在了中天,阳光照在低头耕作的人身上,暖得有些过分,似乎提早到了六月天,火辣辣的烤着背痛,汗珠子出来,一层,又一层。   “就叫你不要穿着新衣裳出来,到田里干活,穿啥新衣哩。”崔大娘看着崔五郎爱惜的将衣裳掀起些,好不让汗沾到上头,有些不满意:“你老是去掀衣裳,还能干活?”   “不掀就不掀。”崔五郎话里话外有些不满意,猛的将衣裳往下一扯:“大嫂说过了以后咱们还能穿上更好的衣裳呐,阿娘你也不要老是说这衣裳要如何如何爱惜了。”   到了十五六岁,自然也注重起外在打扮来了,崔五郎一年到头就没穿过啥新衣裳,都是哥哥们穿旧的捡了过来穿,昨日卢秀珍回家带了好多衣裳,每人一套新的,他兴奋得不行,晚上睡觉的时候拿着放在枕头下边,清早起来就伸伸胳膊穿上了。   难得有穿新衣的时候,更何况这新衣的料子好,样式也不错,崔五郎很想穿出去得瑟一番。   没想到却遭到了自家阿娘的教训:“五郎啊,新衣裳怎么就穿上了?留着过节的时候再穿,或者是去走人家做客拿出来穿穿,现在穿,莫要弄脏弄旧了!”   卢秀珍抬眼看了下崔五郎,抿着嘴儿笑:“五弟穿这衣裳更俊了哩!娘,没事没事,衣裳就是要拿来穿的,哪里能收着不让他们穿?这衣裳收久了啊,新的也就成旧的了!五弟穿着这衣裳多好看,干嘛要他穿那些补丁衣哪?”   “秀珍,你不晓得,今儿是要去田里整地的,咋能穿新衣呐?粘着泥巴不说,光是出那一身汗,衣裳就得去洗了。”崔大娘很不满意的看了一眼崔五郎,这小子,怎么就学着挑剔起来了哪。   “娘,五弟喜欢就让他穿着吧,以后咱们家还会要添置衣裳的,这件穿旧了就买新的。”卢秀珍将筷子放下,擦了擦嘴:“我和六丫走了咧。”   崔大娘赶忙点头:“好好好,自己注意啊。”   昨儿晚上,崔六丫帮着卢秀珍说出了要到兰府帮工的事情,崔老实与崔大娘开始犹豫了下,可是毕竟卢秀珍是真金白银的挣了钱回来的,还孝敬了他们银子,这拿人手短吃人嘴软,哪里还能说出不行两个字,只能叮嘱着一切小心罢了。   “秀珍能到兰府做帮工,肯定是咱们六丫给她找的事,没问题。”   到了夜里头两人躺在床上窃窃私语,找了些话来安慰自己,肯定是六丫在府里得了主家的赏识,才附带着将大嫂也举荐了去。   “农闲的时候让六丫给她哥哥们谋个差使看看,能不能也让二郎他们去找点事情做,那咱们家的日子就更好过些了。”   两人一想到要是几个孩子都能找个稳妥事情,心里头便高兴不已,一个晚上睁着眼睛尽在盘算以后的好日子:“唉,为啥以前娃儿们出去找事都这么为难,可现在却一点问题都没有哪。”   “当家的,我觉得该是因着大郎媳妇旺家。”   崔大娘点了点头,只能这般说了,卢秀珍一过门,她家的日子就眼看着好起来了。   “可不是么,我也是这样想,秀珍可是咱们家的福星,大郎不在了,她还是对咱们这样好,是个不错的姑娘,咱们可得好好对她,就当家里多了个闺女。”崔老实摸着放在一边的新衣裳,心里头美滋滋的,他还从未穿过这样好的衣料哩。   现在,整个崔家都将卢秀珍当成了真正的亲人,还有一个,感情更是不同。   那人便是崔二郎。   昨晚接过卢秀珍递过来的衣裳,他才一抬头,就见着了那双弯弯的笑眼,明亮得像天上的月亮:“二弟,去试试看,合不合身,不合身明日我拿去那成衣铺子里换一件。”   望着身边利索的将旧衣裳扒拉下来的崔五郎,他尴尬得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拿了衣裳赶紧奔回自己屋子里边,伸手摸着那柔软的衣料,一颗心忽上忽下的就是静不下来。   这是大嫂亲手给自己挑的衣裳。   淡青的颜色,衣领是相交的那种,他提起衣裳在自己面前比试了下,吃了一惊,自己的竟然是长衫,跟三弟四弟五弟他们的都不相同。方才五弟套上的时候,分明是两件,上边是短的,下边有裤子。   为何大嫂给自己的衣裳式样不同?崔二郎心中微微一动,很想拿了衣裳去问卢秀珍,可又没有勇气,只能默默的将那衣裳放了下来。   只是最终他没有忍住。   吃过晚饭三郎四郎带着五郎去了外边玩耍,崔二郎默默的帮着将碗筷收拾到一处,崔大娘把他赶到了一旁:“快些歇着去,都累了一日了。”   崔二郎站在那里,有些舍不得走,微微的烛光里,那个纤细的身影看上去格外窈窕,他的眼睛盯着墙上晃动着的人影,只觉得自己的心也跟着晃动了起来。   崔大娘将洗碗盆子牢牢的霸占住,将卢秀珍和崔六丫也赶出了厨房:“你们都快些去歇着,这事情我来做。”她的眼睛里流露出脉脉的温情,嘴角挂着舒心的笑。   禁不得崔大娘的催促,卢秀珍只能离开厨房,与崔六丫在院子溜达了一圈以后,崔六丫说要去沐浴:“大嫂,我先去。”   卢秀珍点了点头:“好,我晚些再弄。”   她知道崔六丫也着急想穿新衣裳,只是女孩子家爱干净,觉得没洗澡就穿上有些不合适,望着崔六丫急急忙忙奔到屋子里去的身影,卢秀珍微微一笑,哪个姑娘不爱美呢?即便是生在穷苦人家,心里头究竟还是会想着漂亮衣裳的。   等着挣了大笔银子,好生将崔六丫打扮起来,也是个水当当的美人儿呢。   “大嫂。”   正在瞅着崔六丫的背影出神,身后传来一个声音,回头一看,银色的月光下,有少年长身玉立的站在那里,身上穿着一件长衫,站在那里手脚似乎都不知道往哪里放,有些局促不安的模样。   “二弟,怎么了?有什么事情吗?”卢秀珍欣赏的打量着崔二郎,她给他挑的衣裳实在好,很合身,又符合他的气质,就只是换了件衣裳,陡然间那气质就完全不同了,从一个农家少年,变成了带着书卷气息的少年郎,完全不输兰先生的温文尔雅。   “我……”崔二郎有些心虚的望向卢秀珍,才接触到她水汪汪的大眼睛便觉得心里一阵酥麻,好像有星子落入她的眼睛,那样晶莹明亮,闪得让他想要盯住看,可又不敢直视那熠熠之辉。   “怎么了?二弟,你和我说实话,是不是你对大嫂有啥意见?这些日子你都不怎么和大嫂说话呢。”卢秀珍见着崔二郎那尴尬的表情,不由得也觉奇怪,她老早就想问崔二郎这事情了,为啥就和她这般生分了?原来一块去祠堂那边时,两人不还好好儿的说过话,崔二郎还替她出过头呢。   “没没没,大嫂,我对你一点意见都没有!”崔二郎赶紧摇手:“我是想来问大嫂,为啥给我买件长衫,穿短衫好干活,大嫂还是替我把这衣裳去换了吧。”崔二郎提起长衫下摆晃了晃,第一次穿这么长的衣裳,真的还有些不习惯。   “原来是这样。”卢秀珍笑了起来,那双眼睛更像那弯弯新月,弯得只将对面那少年的心猛然戳了一下,砰砰的乱跳。   “我是觉得你穿长衫更好看。”卢秀珍说得坦坦荡荡,她真是觉得长衫更加适合崔二郎——他真不像是农家子弟。   崔二郎的心又猛的乱跳了几下,他感觉自己似乎正坐在树枝上,双腿悬空,旁边还有人不住的扯着那根树枝往下拽,一颗心晃晃悠悠,忽高忽低,面对着那灿灿明眸,都不知道怎么样才能把持得住。   “二弟,你……”卢秀珍迷惑的皱起眉头,崔二郎见着她蹙眉,心中更是一紧,赶忙转身就走,仓促得不敢再说一句话。   听起来仿佛是自己在刁难她吧?她好心好意给自己买了衣裳,自己偏偏还跑过来问她为什么给自己买长衫,大嫂会生气吗?崔二郎心里一阵发慌,脸憋得通红,恨不能自己扇自己两个耳光,为啥做事这样不经脑子呢,仔细想想不行吗?   一口气跑到院子那头,他站定了身子,悄悄转头朝后边看了过去,卢秀珍已经没有在那里了,一地银色的月光,清冷如寒霜,泛泛的闪着光。   崔二郎失眠了,翻来覆去就是睡不着,眼前晃动的,是卢秀珍的那双大眼睛。   明日早晨起来,自己一定要向大嫂说声对不住,要告诉她自己并非有意挑剔,只是觉得有些好奇而已。崔二郎翻了个身,眼睛望着窗户外头的明月,脑子里浮现的,是那窈窕的身姿。   “二哥,你咋啦。”   睡在旁边的崔五郎迷迷糊糊的揉了揉眼睛:“离天亮还早着哪。”   “嗯,睡了睡了。”崔二郎含含糊糊的应了一声,勉强合上了眼。 第59章 堪舆术(五)   “哎呀呀,崔家小五,你的衣裳咋这样新哪,你娘舍得给你买新衣裳穿了?”   一声惊讶的叫喊蓦然响起,听在崔大娘心中,就跟晴天里打了个炸雷一样。   怕什么就来什么,她正在担心着村里人会看到五郎穿了新衣免不了会问东问西,没想到这事来得这么快,金家大婶和刘三嫂子两个长舌女人结伴过来了。   金家和刘家的田离崔老实家的地不远,几家人经常会在田边碰面,每次到了送饭的时候,金家大婶与刘三嫂都是以极其优越的姿态来他们这边炫耀,他们两家吃得比崔家要好,中午能吃上一顿米饭,有时候金家刘家的在外头帮工挣了些钱回来,还能摊上两个鸡蛋,熬上一点骨头汤送过来。   金家大婶炫富,喜欢捧着大瓦罐在崔家人面前晃荡,汤里飘着些许油星,一根骨头就像孤岛露出水面,面积还不大,可被金家大婶夸得就好像她家天天吃肉:“啊呀呀,我真不想这样浪费银子,可是没办法,当家的说了要吃好些,唉,真是心疼咧……”   刘三嫂的炫耀与金家大婶不同,金家大婶是旁敲侧击,而她索性是扯开嗓子喊,恨不得村里人都知道她家今日有肉吃了:“瞧,我家刘三买回来的肉,好大一块!”   一边说,一只手还要比划,另外一只手里的篮子不住的摇晃,里边碗筷撞击之声,叮叮咚咚的响着。   只不过现在刘三嫂收敛了许多,自从与卢秀珍对着干了一仗以后,她便觉得自己输了底气,本来还想着哪日再来翻盘,没想到崔老实家竟然吃上了肉!   不是像她家一样,一小块肉要吃两日,崔老实家吃肉才是实打实的吃,一大块肉,至少有两斤,被崔六丫拿了做梅菜扣肉,那肥肉一大块一大块的,油光发亮的皮儿,看着就嘴角流口水,呲溜呲溜的往下滑。   那崔家五郎最最可恨,自家吃肉闷着吃也就行了,还特地端了碗到院子门口吃,自家几个不争气的娃,闻到崔家饭菜香,一个个溜着出了门,蹲在崔家院子门口不远处,眼巴巴的望着靠在门槛上大口吃肉的崔五郎。   有时候刘三嫂气不过,拿着笤帚去赶自家几个娃,顺带指桑骂槐的冲着崔老实家那边骂:“是没吃过肉还是咋的?人家吃肉你们还跑出来看!有些人家里一年难得吃上一回肉,端了碗到外头蹲着显摆,你们又不是没见过肉,还要跟着人家瞎闹腾!”   崔五郎懒得理她,只是拿了筷子将那碗敲得砰砰砰的响,把那块大肥肉夹得高高,仰着脖子慢慢儿的吃,看得刘家几个娃口水蹭蹭的流,跟眼泪和到了一起:“阿娘,我们也要吃大肥肉,我们不要吃肉丁!”   刘三嫂气得直咬牙,崔老实这名字真是不合实际,他一点儿也不老实!竟然纵容自己的儿子来羞辱她家!以后瞅着机会就得报复回去!   瞅着崔五郎身上的新衣裳,金家大婶与刘三嫂更是有些不舒服,崔老实家这是咋的了,吃上肉了,就连崔家小五都穿上新衣了,他不是一直捡上头穿剩的穿么!   “我这衣裳是大嫂给我买的!”崔五郎见着刘三嫂那气得鼻歪眼斜的模样,更是得意,扯了扯衣裳下摆:“瞧,这衣料多好,结实又轻软!”   “你家大嫂哪有这么多银子?她的陪嫁不就是一床破棉被,难不成还真有压箱银子?”金家大婶狐疑的看了看崔五郎,全身上下穿得簇新,只是脚上还穿着草鞋,站在田地里看上去一点都不像个出门干活的样子。   “也不知道是不是在后山捡了套衣裳,浆洗过了穿在身上就说是买来的,猪鼻子插葱,装象哪。”刘三嫂讥笑道:“若是他大嫂有压箱银子,还不先将自己打扮起来?”   “人家是寡妇哪,再打扮又有啥用,给谁看?”金家大婶嗤嗤的笑了起来:“难道给这几个小叔子看?”   “又不是不行。”刘三嫂撇了下嘴:“指不定过一两年就和哪个小叔子成亲了呢。”   “你闭嘴!”   一块泥巴砸到了两个长舌妇脚边:“谁许你们这样胡说?”   金家大婶与刘三嫂唬了一跳,两人朝后边跳了一步:“崔二郎,你这是干啥哩?心虚了?别以为我们不知道,你去问问你爹娘,看他们有没有存这个心思?”   “就是存了这个心思又如何?管你们啥事,要你们胡说?”崔二郎横眉怒目:“我家五弟穿新衣又咋的?你们自己去江州城给你家娃买新衣裳就是,何必到这里来叽叽歪歪!”   “哎呀呀,崔家老二可真是学会耍威风了,还敢……”金家大婶很不满意的瞪了一眼在旁边呆若木鸡的崔大娘与崔老实:“崔老实,你看看你们家的娃,怎么就这样没大没小的了?你们也不管管?”   “二郎,快些别说话了!”崔老实陪着笑脸道:“他婶子,这衣裳真是我家大郎媳妇给几个弟弟买的,她运气好,前日在山里头挖了几棵少见的树搬到江州城里去卖,碰上个有钱的老爷,出几两银子买走了。”   “啥?”金家大婶眼睛瞪得铜铃大:“啥树能卖几两银子?”   “我也不晓得,原先没见过。”崔老实憨厚的笑了笑:“不过是她运气好罢了,我们家大郎媳妇手太松,得了银子就乱买东西……”   他的话还没说完,两个长舌妇已经一阵风的朝前边走了过去。   “这是啥意思哩?”崔老实望了望崔大娘:“我是不是说错话得罪她们了?”   崔二郎摇了摇头:“爹,她们肯定是合计着进山去挖树了哩。”   “挖树?她们又不知道什么树能卖钱。”崔老实有些不相信,埋怨的看了崔二郎一眼:“二郎,你现在咋就这样沉不住气了哪?她们爱胡说便让她们说去,咱们不理睬她们便是了,何必还砸泥巴过来,一点规矩全无,再怎么着,她们也是咱们的邻里哪。”   崔二郎没有出声,手里紧握着锄头,一锄一锄的挖了下去。   卢秀珍与崔六丫一早便来到了兰府,这次角门的婆子没有再拦她,姑嫂两人从角门那边进了后院,崔六丫赶着去了厨房,卢秀珍则去了偏厅找钱管事。   昨日兰如青已经与钱管事交代过了,府中要进行改造,全权由这位卢姑娘负责,钱管事当时听着,一口老血几乎要喷出来,这个黄毛丫头到底是给主家吃了什么迷魂药,怎么啥事都听她的呢?一百八十两银子,买了四棵树丫丫,还听着她胡说八道竟然还要将园子给改造了。   这园子哪里不好?到处都有绿树红花,湖水跟银子一样闪着光,他每日在这里走来走去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头,怎么那小姑娘才说了几句,主家就信了?   “东家,我觉得这园子的事情……”钱管事站在一旁,摸了摸脑袋,决定自己还是有必要要劝上一劝:“主家,这样不妥当罢?她一个小姑娘家,知道个啥子?”   兰如青没有说话,心里有些懊恼。   昨日怎么鬼使神差般的就听了那卢姑娘的话,忽然间觉得这园子风水是有些不好——若是风水好,这会子那些仇人早该倒霉了,公子也该回到他该呆着的地方去了,可是这么些年下来,仇家也只是势力大不如前,可依旧还在折腾。   卢秀珍首先提到了玉函精义,然后再说这园子风水的问题,兰如青顺着她那话走了下去,不知不觉入了她的彀,等着卢秀珍走后,他不由得懊恼起来,自己也算是老江湖了,怎么就被这小姑娘轻而易举的骗了一百八十两银子去呢。   可是他怎么能承认自己的失误?再怎么样,也只能打掉牙齿往肚子里吞,就算自己送了一百八十两给那卢姑娘好了,毕竟公子回不到崔大郎的身份,害得她做了小寡妇,也算是一点点补偿好了。   只是,怎么样才能不在手下面前丢脸,又不露声色的将那小姑娘给打发回去呢?兰如青觉得这是个棘手的问题,双眉低垂,默然不语。   “东家,卢姑娘来了。”   “她竟然真的来了!”钱管事愤愤不平,提交就往外边走:“我去拦住她!”   “钱老伯,您要拦住谁呀?”   笑语晏晏,花朵儿一般的脸庞,钱管事站在那里,眼睁睁见着窈窕的身影走了进来,满肚子“骗子”之类的话一句也说不出来。   “兰先生,昨儿我不是说过要先画一张平面结构图……”卢秀珍捧着一卷纸进来,笑意盈盈,抬眼看到兰如青一副莫名其妙的模样,忽然想起自己用的是专业术语,赶紧改口:“我昨晚回家大致画了下园子各处花草的分布以及山石的改位,您给看看。”   昨日得了银子,除了给家人购置生活用品,她还买了文房四宝,这几样东西,以后肯定经常会用得上,至少眼前就得画图样了。   给人家设计园子,肯定不能口里说说怎么怎么,先要规划好,要不是人家也不会信服她。为了这事,她昨晚奋战到半夜才熬出来——其实那日卖鸡枞菌回去,她就已经在构思了,若是她来设计这院子里的园林,该怎么布置?   毕业设计前找的资料一一浮现在她眼前,手痒得不行,她真想将那些古典的园林建筑重新画出来,找个有钱的主来造一个巧夺天工的园子。   兰如青疑惑的看着卢秀珍将那张纸在桌上摊开,眉眼慢慢舒展。 第60章 初相逢(一)   晨曦渐渐散去,园子里的绿树在一片袅袅的白烟里现出了那灵动的身姿,绿叶间的花蕾也渐渐的张开了花瓣尖尖,就如美人的嘴,微微分开,吐气如兰,空中全是芳香。   “如何?”卢秀珍站在树下,笑眼弯弯望向兰如青:“兰先生,你觉得呢?”   兰如青手中拿着卢秀珍绘制的那张图,比照着园子仔细查看,他不由得有几分惊讶,眼睛转向了卢秀珍,心中不住琢磨,这村姑竟然如此伶俐,难道真是天生就有这般聪明?   这图纸上画着的东西十分精准,酷似把真的东西缩小了挪到纸上来一样,她那张纸的周围用一些奇怪的东西标准着,他有些不懂,但是看上去显得十分高深——莫非这就是玉函精义的要髓?   “不错,请问卢姑娘,你这手功夫,是师从何人?”   “先生,我家这么穷,还能拜什么师父呢?我不过是照着玉函精义上的要义,没事就拿树枝画上几笔罢了,我们村里头没啥好玩的,平常就靠这个打发时间了,所谓熟能生巧,莫过如此。”   提着的心放了下来,那懊悔的感觉不翼而飞,兰如青笑着对卢秀珍点了点头:“就照姑娘的画来重新整修罢。”   “不用去找人看了?”卢秀珍抑制住砰砰直跳的心,一双眼睛瞪大了几分。   “呵呵,不必了,我相信姑娘,所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兰某既然已经做了决定,就不会更改,今日我先让钱管事支付你五十两银子,那些等着完工一次结清。”兰如青望着卢秀珍,嘴角笑容恬淡。   她也只是小小的改动了些地方,不是大兴土木,若是真能将这风水改好了,也算是立了大功一件,兰如青琢磨着,等到公子回到他的位置,自己一定要给这位卢姑娘去邀功请赏,怎么着至少也要让她成为坐拥黄金千两的小寡妇——以后她想再嫁也就容易了。   有了钱旁身,谁都不会看轻她。   虽然世人有时候提起钱就用“铜臭”形容,可又有几个不是爱钱的呢?   钱管事在一旁伸着脖子看那张图纸,他并看不太懂,可是那画实在是精致,东家脸上的神色也实在是轻松,这让他隐隐约约觉得,这位卢姑娘大概真是个懂行的。   “卢姑娘,这些天我来帮着你弄这些,有什么要求你只管告诉我,比如说要多少人,要买什么东西。”钱管事不好意思的笑了笑,为着自己小看了她而觉得有些愧疚。   “行。”卢秀珍爽快的答应了:“多谢管事老伯。”   钱管事更加觉得不好意思了。   第一日上工,卢秀珍与钱管事商议好了要买的什么东西,要安排哪些人做什么事情,一切布置妥当,就开始动手。   钱管事从兰府的下人里头拨了几个身强力壮的汉子过来,又到外头去请了一些能工巧匠,赶着带过来见卢秀珍:“卢姑娘,这二十多个人全交给你了。”   兰府的下人倒没什么异议,只是那几名工匠见着卢秀珍,都有些不服气,眼神里分明都是轻视与不相信,只不过他们是钱管事找过来的,也不想与卢秀珍正面发生冲突,只是等着卢秀珍走开的时候找钱管事抱怨:“管事,你这是怎么弄的,要个小娘们来管我们?莫非是你们东家新纳的姨娘?”   钱管事慌忙摆手:“莫要乱说,人家是有男人的。”   他听着崔六丫喊卢秀珍大嫂,很明显这位卢姑娘是嫁过人的,虽然看上去还是小姑娘家的打扮,但嫁过人就是嫁过人,不能否认,更别说把她误认为是自己东家的姨娘。   “那你怎么要我们听她的话?”几个匠人愤愤不平:“我们怎么着也是这江州城里算得上号的,竟然要听这妇道人家来使唤,钱管事,你也太小看我们了罢?”   钱管事有些发愁,不知道该怎么与这些巧匠们解释,忽然间他想到了那张图纸。   急急忙忙从卢秀珍那里把图纸讨了过来,平铺放在桌子上:“自己看。”   几个匠人围拢来看了看那图纸,缄默无声。   “她画的?”最后有人打破了沉默。   钱管事点了点头:“她画的。”   “没啥好说的了,咱们开始干活吧。”几个匠人背起自己的工具,心悦诚服。   钱管事拿着那张图纸颠来倒去的看了个不歇,怎么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是兰如青和几个匠人们的转变让他觉得,这张画肯定很不错。   “卢姑娘,你这设计真是巧妙。”一个姓张的工匠朝卢秀珍翘起了大拇指:“姑娘师从何人?若是能引荐一二,张某也算是此生无憾。”   卢秀珍笑了笑:“张老伯,我也不过是捡了一本书,自己每日无事便拿着多看了几眼,并未得师父领进门,还正想拜各位做师父来教教我呐。”   “啊,卢姑娘这般天资聪颖,若能潜心于此业,日后必成大器!”张工匠打量了卢秀珍一眼,点了点头:“兰质蕙心!”   “张老伯过奖了。”卢秀珍有些不好意思,抿嘴微微一笑,她分明是学过的,可还装出一副自己悟性高的样子来骗人,实在有些心虚。   她笑得真是好看。   山石后边站着一个人,负手而立,一双眼睛紧紧的盯住了卢秀珍。   这就是他那没过门就守了寡的媳妇?崔大郎有几分激动,身子微微的发抖。   正是大好年华,却要为他守寡,这是多么残忍的一件事情,好在她似乎并不因此而受太多影响,还能谈笑自若,不是一副愁眉苦脸,这让他的负罪感略微减轻了些。   她看上去很瘦,肯定是吃了很多苦的,娘家条件不咋样,大概和他家一样吧,吃了上顿没下顿,才会是这样一副身姿,轻盈得就如那湖畔的柳枝,仿佛伸伸手就能将腰肢折断。崔大郎出神的望着卢秀珍,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怜惜,这么年纪轻轻的姑娘,身负重担,要替他在父母面前尽孝,还要帮助家中弟妹,而他这个本来是应挑大梁的家中长子,却躲在一旁心安理得的享受着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生活。   唉,他竟然是连一个姑娘家都比不上。   崔大郎伸手捶了一下岩石,手背吃痛,他收回来的时候,表皮已破,有血珠子渐渐的渗出。   “公子,你这是何苦。”侧立身边的灵鹊惊呼了一声,赶紧从身上携带的行囊里摸出了一点药粉来:“快,奴婢给公子洒上止血的药粉。”   “我自己来。”崔大郎到现在还是很不习惯有人伺候他,伸手将药粉接了过来:“灵鹊,我已说过多次,我不是弱不禁风的女子,凡事亲力亲为比较好。”   胡三七在一旁点头接话:“可不是,咱们公子可是铮铮男儿。”   灵鹊不满的瞥了胡三七一眼,这位胡护卫,真是会搅事,今日那个叫卢秀珍的小寡妇来园中干活,就是胡三七告诉公子的,还不住在旁边撺掇他:“公子,你想去外院走走么?天气这般好,咱们出去溜达溜达。”   分明就是存心的,见着公子一直对那个小寡妇心存愧疚,他便引着公子往那边走,是想要在公子面前讨好卖乖呢,没想到胡三七也有这样伶俐的时候。   崔大郎轻轻将药粉洒在自己的手上,一些粉末随风飘了很远,慢慢的落到了地上,崔大郎出神的望着那小小的细末,长长的叹息一声:“唉,我真不想掺和到你们所谓的大业中来,只想回青山坳去,和她一起做对最平凡的夫妻。”   他的妻子这般聪明灵巧,又肯照顾家人,而且还生得十分好看,和这样的人过一辈子有什么不好?兰如青一直开导他:“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公子,你人生的意义不只是和那些庸人一般,老婆孩子热炕头,你应该要想到你身上承担的重任。”   崔大郎有些迷惑,兰如青究竟要他承担什么重任呢?兰如青在江州的时候,便会来给他宣讲儒家之术,动不动提到的都是一些治国安邦平天下的大义,崔大郎装出一副认真聆听的模样,可心中却在默默反驳,老婆孩子热炕头有什么不好?他的人生目标也就是这样了。   兰如青见崔大郎勤奋好学,听得聚精会神,更是说得高兴,殊不知他所教导的对象心里所想的,与他所讲的,完全是背道而驰。   “公子,你可知这国家兴亡缘何故?”   一日兰如青出了个题目给崔大郎来考较他的学业,崔大郎拿着笔想了好半日,才写下几句话:民心所向,国家必兴,民不聊生,国之大限将至。   兰如青在旁边看了这两句,大吃了一惊,没想到公子悟性这般高,才教了他这么些日子,他便已经领悟到这个中精髓。   只是崔大郎写下这几句以后便停笔没了下文,兰如青伸长的脖子都酸了也没见他再写一个字,不觉有些奇怪:“公子,请继续。”   崔大郎将笔搁到了笔架上:“有这几句话足矣,再写旁的话,感觉有如画蛇添足。”   兰如青愣了愣:“公子,这话怎说?”   “先生早几日曾经与我说过,先贤曾云,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这水便是百姓,舟即是国家,若是水能一直平缓温顺,舟便能顺势而下,不会有危险。百姓乃是国家之根本,治国之策只要照顾到了百姓的温饱平安便已经是最最好的了,还有什么别的要写呢?”   说话间,他的眸子灿灿,脸色容缓,眉宇间英气勃勃且有灵慧之气。   兰如青只觉自己无形中承受着一种压力,不敢直视崔大郎的双眸,低头应答道:“公子所言极是,确实如此。” 第61章 初相逢(二)   天色渐渐的明朗起来,金色的阳光照射在那一弯湖水上边,湖畔山石嶙峋,上边有着点点青苔,似乎是在身上增加了些点缀。山石之侧有几个人正在弯腰挖着石头下边的土,有人摸着石块不住的晃动,似乎想要看看这石头下边的土壤是不是被挖松了些。   “卢姑娘,你来瞧瞧。”   一个下人很殷勤的将卢秀珍请了过来:“这边山石下头的土全部挖松了,可石头还是没有松动。”   卢秀珍伸手摇了摇那块石头,这石头瞧着埋下去有些年份了,根基也有颇深,即便是将周围的土挖了不少,这大山石也难以抬出来。   “这样还不行,你们得要再挖深些,然后尽量斜着将山石下边的土挖出来,呶,这样……”卢秀珍拿起一把铲子弯下腰去开始给他们做示范:“不能光只是直着挖下去,这样受的力达不到根部,要想将山石松动,会更困难一些。”   几个下人将信将疑:“真是这样么?”   “你们试试便知。”卢秀珍笑着将铲子递给一个下人:“照我说的去办,准没错。”   那下人接过铲子斜着将那块铁铲送了下去:“可是这样?”   卢秀珍点了点头:“正是。”   旁边一个下人用手推了推山石:“你先挖上几铲子试试,我来看着石头是不是更容易松动些。”   “小心!”   一声低呼之声在耳畔响起,卢秀珍还不知道怎么一回事,一双手已经伸到了她的腰际,就听着耳后一阵风响,整个人差不多是凌空而起,飘飘的退到了后边两三尺之远的地方。   温热的呼吸在耳后有些急促,她的头发被那紧张的一呼一吸吹得微微的飘动了起来,卢秀珍双脚踩实了地面以后,定了定心神转过头去,一张银白色的面具映入了眼帘。   那是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穿着一件上好的白色绸缎长袍,只是脸上却带着一个面具,银白色的一片将脸遮了个严严实实,只有眼圈那处有两抹金黄,映着阳光,一闪而过,也不知道是不是用黄金镶了边。   这个男人,浑身上下写着两个字:有钱。   可是却并不俗气。   卢秀珍仔细打量了身后这个男人几眼,挺直着脊背站在那里,真可谓是玉树临风,若是能将面具摘下来便更好了。   “公子。”   几个下人赶紧停下手中的铁铲,朝崔大郎行礼。   老爷早些日子去江南把公子接了过来,可这位公子却一直没在外院露过面,众人心中也很是奇怪,后来听着那些浆洗的丫鬟说,老爷年轻时赴京赶考,几年未曾回家,府里所有的事情全扔给了夫人打理,可万万没想到公子因着一时疏忽,竟然被烫伤了,故此一直不愿出门见人。   此时见着崔大郎戴着面具出现,几个下人心中顿时明白他的身份。   公子身姿看上去很是矫健,只是可惜了那张脸,若是不被烫伤,定然是个面容俊美的公子爷呢——看老爷的面孔就知道了,老爷只是个头不够,长相还是很好的。   见到众人在他面前低头,崔大郎心里满不是滋味,听到他们喊出的那两个字,更是有些莫名尴尬,赶紧一转头,飞快的朝小径那边走了过去。   走了几步,又停了下来。   心中有一种恋恋不舍,这强烈的感觉让他站定了身子,缓缓转过头来。   他的那小媳妇儿依旧站在那里,依旧转头朝他这个方向,一双眼睛清澈如水。   心里似乎被什么撞到,崔大郎忽然有点惊慌失措,紧张里透出一丝丝甜,那种滋味慢慢的爬上了舌尖,仿佛间嘴里都是满口芳香。   她生得真好看,眼睛又大又水灵,身姿轻盈。   她还那么聪明灵慧,还那样心地善良,崔大郎出神的望着沐浴在阳光里的卢秀珍,只觉得她全身上下都镶嵌了一道金边,容颜美得炫目。   卢秀珍上上下下将崔大郎打量了个够,发现他依旧还在看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赶忙转过头来看了看那边,山石下头有一些小小的碎片,看来方才那山石顶上的小石头被摇晃下来了。   是那位公子救了自己,若不是他拖着自己离开,可能已经被小石块砸中。   “那人是你们的公子?”   “是,我们家老爷的独生爱子。”下人们点头。   人年纪轻的时候只想着往上走,到了中年才会开始慢慢重视亲情与家庭。老爷那时候一味的想着金榜题名官运亨通,可是这么多年下来,不仅没有考上进士,家里那边反而是祸事连连——听说夫人在十年前就已经过世,江南那边的旧宅只剩下老夫人与公子由一群下人们照顾着。   三年前老夫人过世,老爷那时候想要将公子接到江州来,公子却严词拒绝,只说要代父亲给老夫人守孝,不便过来,直到最近才进京。   公子真是个不错的,只可惜他的脸……想到此处,众人默默叹息。   “你们公子为何要戴面具?”卢秀珍回想着那张银色的面具,只觉有些奇怪,她来大周这么久了,还是第一次见着戴面具之人——前世的电视剧里曾经见到过这种角色,大都是身负家仇忍辱负重的,今日实打实见着了一个,她心里头有点小激动,没想到自己还能见着一个戴面具的,感觉跟电视剧里的那角色很符合呢。   众人听着卢秀珍问起这个,皆是脸色一僵,好半晌有人才开口道:“公子的脸被烫伤了。”   原来是这样,跟她想的不那么一样嘛,卢秀珍摇了摇头——原因这样简单,跟电视剧的情节走偏了。   只不过,这位公子真是好心,紧要关头冲了出来伸手救援,否则此刻自己该已经倒在地上了。若是人倒霉,那些石头砸到了头上,后果不堪设想。   卢秀珍再次转头看了过去,小径那边已经没有见到那戴着面具的年轻男子,好像方才她看到的都只是幻象,那长衫飘飘,面色泛银的男人,根本未曾出现过。   下次见到他,自己一定要好好道谢,卢秀珍心中暗暗打定了主意,不管他是顺手拉了自己一把还是怎么的,都是他救了自己,怎么能够一句谢谢都不说呢?   日头一点点的沉了下去,西方的天空已经是一片暗红颜色,夕阳的余晖此时已经不再明显,此时不再是金黄,而是染着暗红的一片,那一抹金色渐渐的被黯淡的暮色吞噬。   空中有鸟儿扑扇着翅膀飞翔,一片羽毛随着春风旋转着飘落,正好落在卢秀珍的身边,她抓起鸟羽看了看:“明日会下雨。”   “大嫂,你怎么知道的?”崔六丫好奇的看了看:“这鸟羽有什么不同?”   卢秀珍笑了笑:“你摸下。”   鸟的羽毛有些湿,末端粘到了一块。   “羽毛是湿的,跟明日下雨有什么关系?”崔六丫瞪大了眼睛:“不能吧?今儿天气还这般好。”   “那你便等着瞧。”卢秀珍拍了下崔六丫的肩膀:“听我的,准没错。”   “大郎媳妇,你还能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哪?”前边赶车的崔三爷甩了一鞭子:“你这也倒是说得玄乎。”   怎么好跟他们解释这事儿呢?下雨前空气湿度会增大,由这根鸟羽反映出来,故此她能知道?卢秀珍觉得这么说完,崔三爷与崔六丫只怕还是半懂半不懂,她索性哈哈一笑:“我是猜的。”   “大嫂。”崔六丫将嘴巴贴到了卢秀珍耳边:“今日钱管事夸奖了我呐。”   钱管事?那胖乎乎的老头儿?他不是一直对自己和崔六丫有偏见么,总觉得她们姑嫂两人只会骗钱,他竟然能放下成见夸奖崔六丫?   “钱管事说我做的饭菜很合主家的口味,让我以后继续好好做,到了端阳节府里给下人发节礼会给我双倍。”崔六丫兴奋的捏了捏卢秀珍的胳膊:“大嫂,真好,咱们到时候能拿三份节礼了,你一份,我两份,够咱们家过个好端阳节。”   端阳节?卢秀珍哑然失笑,这不还有一个多月么,就给算计上了。   只是,这也说明崔六丫的饭菜真的做得好,才能得主家的赏识,卢秀珍朝崔六丫赞许的点了点头:“六丫,你一定可以的,等我把银子攒够,我送你去京城学厨艺,到时候咱们来开一家大酒楼,你做主厨。”   “真的呀?”崔六丫的眼睛闪闪的发出了亮光。   早些日子大嫂也曾经说过这话,那时候她以为大嫂只是想逗她开心,可今日听着大嫂这么说,崔六丫心里渐渐的有了希望——这好像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呢。   “大嫂,你真好。”崔六丫挽住卢秀珍的胳膊,依赖的将头靠在她的肩膀上:“你真是咱们家的福星,自从你来了以后,家里的日子就越过越好了。”   回到青山坳,已经是暮色沉沉。   今晚没有月亮,天空显得有几分阴沉,没有往常那样明亮,天幕模糊成了一团仿佛间阴云密布,正在朝人的头顶压了下来。   这样的天气是不适合在外头散步的,可是青山坳的村口,却聚集了好些人,正在嘁嘁喳喳的说着话。   “回来了,回来了!”有人指着那缓缓朝这边驶来的骡车喊了起来:“那是三爷的车子!”   卢秀珍揉了揉眼睛,村口这一群人是在干啥?欢迎她和崔六丫回村?这是啥子待遇哟! 第62章 初相逢(三)   “金家的,你们这是在干啥哩?”   崔三爷把缰绳拉了啦,也是一脸莫名其妙,赶了这么多年车,这是头一回见到这样的场面,这紫槐树下头,至少站了二十多个人,眼巴巴的朝着他打量。   自己这是咋的了?没有穿错衣裳吧?崔三爷低头看了看,上上下下都是惯常的穿着,没啥问题啊,可为啥那些女人都还盯着自己看个不停呐?   人群一拥而上,只不过没有像崔三爷想象的那样将他团团围住,众人奔着去的方向是卢秀珍和崔六丫:“大郎媳妇,大郎媳妇!”   一双双手伸了出来,每只手都张开了五指,就像一般笤帚,那份热情,堪比前世那些疯狂的粉丝在追星,看得卢秀珍下巴都要掉了下来,这青山坳里的人似乎跟她不对付哩,怎么今晚这般亲热?   “各位,各位,你们这是想干嘛?”卢秀珍在骡车上站了起来,居高临下的望着那一张闪着热切神色的脸孔:“能不能让我和六丫先下车?”   “大郎媳妇,我们只是想来问问,你那卖了五两银子的树是哪一种哇?”金家大婶此时已经不再像以前那般神气活现,望着卢秀珍的眼神格外温柔,似乎她是一尊金子做成的菩萨,朝着菩萨多磕几个头,天上就有银子掉下来。   ——原来是问这事儿的,卢秀珍抿嘴一笑,看起来一切都在按着自己的计划进行。   崔家忽然发了大财,村民少不得要纳闷,这一百八十两银子可不是一次便能挣得到的,必须有一个过程。看起来今日崔老实家里已经有人将她上山挖到奇树卖了银子的事情传出去了,故此有这么多人在这里等着她回来指条明路。   “什么五两银子不五两银子?”卢秀珍决定要将这戏唱得逼真一点,她装出一副吃惊的模样道:“你们说什么呢,我怎么都听不懂?”   “大郎媳妇,你快些莫要装了!”一个肥肥胖胖的妇人站在人群后瞅了半晌,最后再也忍不住了,拨开人群大步走了过来,那根胖胖的手指朝卢秀珍胸口戳了过来:“大郎媳妇,要发财大家一起,哪有你这样吃独食的?这样子也太难看了吧?”   卢秀珍擦了擦眼睛,这粗鲁的肥胖妇人正是她那大伯娘。   “大伯娘,什么叫吃独食啊?你倒是说说清楚,我样子难看在哪里?”卢秀珍伸手一拍,那只肥胖得如猪蹄的手被拍了下去:“大伯娘,你拿这手指指点点的样子实在难看。”   “你一个人偷偷的挖了栖凤山的奇树卖钱,这还不叫吃独食?快说,是哪种树能卖上五两银子?你不要再装了,你们家五郎自己亲口说的,你四棵树卖了二十两银子,还想瞒住不告诉我们?”崔大婶恶狠狠的盯住了卢秀珍,呼哧呼哧直喘气,恨不能扑过去按住卢秀珍,掰开她的嘴将藏在心窝子里的秘密掏出来。   二十两银子!她那老幺金柱在江州城里的饭馆里头做事,除了吃住一个月也才一两银子,一年下来才十二两,可这大郎媳妇,也不知走了啥狗屎运,挖了四棵树就卖了二十两!   今日她本来在地头坐着和别的妇人闲聊,媳妇匆匆忙忙赶过来,贴着耳朵和她低声说:“娘,刘家那个三嫂子上山去了!”   “上山便上山呗,有啥大不了的事也值得你来咋咋呼呼?”崔大婶白了媳妇一眼:“还不快些回家去准备晚饭!”   崔大嫂一脸委屈:“娘,你不晓得哩,刘三嫂子是上山去找奇树了!”崔大嫂扶着崔大婶的胳膊挪到一旁,轻声道:“听说三叔家那个小寡妇,前日在山上挖到了四棵不常见的树,扛到江州城里卖了二十两银子哩!”   “啥啥啥?”崔大婶吃了一惊,几乎要跳起来,若不是那肥胖的身躯,此刻已经蹦到了媳妇脑袋顶上:“二十两银子?”   “可不是吗,好像说是三叔家那个五郎说出来的,现在他全身上下穿得簇新哩。”崔大嫂有些着急:“早些年不是说有人在山里挖到了血灵芝,卖了好几百两银子呢?现在三叔家那个小寡妇挖到了几棵树,也能卖银子!”   “什么树?咱们赶紧挖去!”崔大婶用力将袖子朝胳膊上头捋了捋:“喊上玉柱宝柱,赶紧的!”   “我还不知道哩,只听刘三嫂子她们说是一棵寻常没怎么见过的树。”   崔大婶抬手就拍了媳妇一巴掌:“人家不愿意告诉你哩,也不知道机灵些,偷偷跟着去看她们走哪里去挖树了?”   那可是大把的银子哇,自己这个媳妇真是蠢死了,听一半话就回来了,也不知道打听清楚究竟是哪一种树?崔大婶只觉全身都热了起来,蒸蒸的一身汗,再也站不住脚,扭着那肥胖的身子朝田那头跑了过去:“玉柱,宝柱,快些过来!”   崔玉柱与崔宝柱得了信儿,扛着锄头上了山,可在山上转了一大圈,却没有见到什么奇树,到处都是他们看惯了的那些树种,哪有啥奇树?   “肯定有,你们没看五郎都穿上新衣裳了?”崔大婶看着无功而返的两个儿子,气不打一处来:“你们怎么就连那个小寡妇都比不上哩?”   “娘,你自己去瞧瞧,哪里有什么奇树?那些树都是最寻常不过的了。”崔玉柱把锄头一扔,叉开腿坐到椅子上,拿着手掌扇了扇风,只觉全身孩是汗津津的,朝着媳妇一瞪眼:“还不快些去打水过来,我要洗脸。”   崔大嫂本来是竖起耳朵在听男人和婆婆说话,被男人吼了一嗓子,赶紧走开去厨房那边打水,心里暗自在嘀咕,也不知道那小寡妇究竟是挖到了什么树,要用啥法子才能从她口里掏出真话来呢?   “不行,我得去找大郎媳妇问个究竟。”崔大婶骨笃着嘴坐了好一阵,见着那日头渐渐落山,一颗心悬在空中荡了荡,强按着想要不去管这事情的心思,可是猛的那份小心思又悄悄的冒出了头,坐在那里想了很久,额头上汗涔涔的一片。   她终究没有忍得住,撩起衣裳就往崔老实家走。   她一定要知道是啥树!明天带着儿子上山去挖几十棵来卖!   迈进崔老实的院子,崔大婶就迫不及待的吆喝上了:“三弟,我来问见事情哩!”   见着崔大婶踏进院子门,崔老实心里头抖了抖,不消说肯定是问那树来了,哎哟哟,这个五郎真是沉不住气,把事情给捅出去了,以后还有安生日子过么?刚刚金家大婶和刘三嫂才来问过,现在大嫂又过来了。   “大嫂,你坐,坐!”崔老实搓了搓手,眼睛盯住了自己的脚尖,心里头一直在想着若是大嫂也是来问那棵树的样子,自己该不该告诉她。   “坐倒不用了,我就是来问一件事的。”崔大婶亲亲热热的凑上去,身上的肥肉不住的晃荡:“三弟,我想来问问你们家大郎媳妇前日挖的那树长啥样子?”   果然是来问这事的,崔老实打了个寒颤,还没想好该怎么开口,崔二郎已经从屋子里走了出来:“大伯娘,前日大嫂确实是挖了几棵小树苗回来,我们还以为她是想种到家里好玩的,谁都没去看那几棵树长啥样子。”   “二郎,你哄人哪?你们会不知道长什么样子?”崔大婶一双手叉在腰间,声音中气十足:“那么值钱的东西,你们没一个人去看?我不相信!”   “不相信我也没办法,反正就是没看。”崔二郎伸手拉住了崔老实的胳膊:“爹,娘让你去帮忙把菜洗一洗。”   “哦哦……”崔老实如逢大赦,飞快的转头走进了厨房。   “好你个二郎,小兔崽子毛长齐了知道糊弄人了?”崔大婶恨恨的吐了一口唾沫:“少给我耍花招,还不快些说实话!”   崔二郎一摊手:“大伯娘,我们真的不知道,要是知道那么值钱,我肯定会去瞧瞧的。”   那模样,那声音,情真意切。   崔大婶盯着崔二郎看了好一阵子,这才将信将疑的问了一句:“你大嫂呢?”   “她在江州城找了一份活计,和六丫一道出去的,现在还没回来哪。”   崔二郎话音未落,崔大婶那肥胖的身躯灵敏的扭了个圈,掉头就朝院门外头迈着八字步走了过去,崔二郎在后边连声吆喝着:“大伯娘,你怎么了?不坐坐再说?”   崔大婶哪有坐的心思,挪着步子朝村口赶,她要趁着那小寡妇还没进村的时候先下手为强,以她长辈的身份,再向她保证不泄露这秘密,小寡妇或许还能开口告诉自己。   没想到……快赶到紫槐树那边,崔大婶傻了眼,一群人站在那里,脖子拉得长长,看这架势,都是在等人——还会等谁呢,肯定就是那小寡妇咯!崔大婶又急又气,可又没别的法子,只能慢慢挪着步子过去跟着一起等。   要发财大家一起发,闷着头自己吃独食,那算个啥!   崔大婶见着卢秀珍那副油盐不进的样子,气得快说不出话来,这小寡妇真是不识抬举,自己放下身段来问她,她竟然还一口咬定装糊涂!   “你给我下来!”   两只肥硕的手朝卢秀珍抓了过去。 第63章 初相逢(四)   两只猪蹄还没有伸到卢秀珍的衣裳前襟,斜地里忽然刺出了一根树枝。   挟带着风响,那树枝重重的抽到了胖胖的手背上,顷刻之间,那手背就高高的肿了起来,红彤彤的一条。   “哎呀!”崔大婶大喊了一句,向后倒退一步,愤怒的睁大了眼睛:“是谁在打老娘?”   “大伯娘,没伤到你吧?”卢秀珍就势跳下了车子,拉着崔六丫就往左边走——她看到了崔二郎带着几个弟弟站在那里,手里拿着一根大树枝。   “二郎,原来是你!”崔大婶的声音抬高了不少:“你小子敢对我动手?”   崔二郎冷着一张脸,一句话也不说,手里紧紧的握着那根树枝,挺直了脊背。   他双眼放出清冷的目光,让崔大婶看着有些心寒,全身哆嗦了一下,忽然间不敢再说话。这侄子的眼神可真冷啊,简直能冻死人,她无端端的感觉到天气变了不少,冷得她想用一双手抱住胳膊,将身子团到一处取暖。   “大伯娘,是不是觉得有些冷?”卢秀珍抬头看了看天色:“这倒春寒说来就来了哪,你也有一把年纪了,最好还是到家里呆着,有啥子事情,只管让嫂子们过来传话就成,我能帮忙的,一定帮忙!”   “啥啥啥?”崔大婶怒目而视卢秀珍:“那你倒是告诉我那几棵树长什么样子!”   “那几棵树嘛……”   周围的人都把耳朵竖了起来。   “那几棵树个头不高,都是小树苗儿,上头长着绿色的叶子。”卢秀珍板着手指头一路说下去,眉头微微皱起:“那树叶嘛……哎呀呀,我怎么就不记得树叶长啥模样了呢,六丫,你还记得么?”   崔六丫想了想,摇了摇头:“大嫂,我也不记得了。”   “不记得了?”崔大婶眼珠子都快鼓出来了:“快快快,仔细想想!”   “大伯娘,我真不记得啦,谁知道那树这样值钱哩!”卢秀珍一脸懊恼:“要是知道能卖五两银子一棵,我肯定要把它留做树种啊!再说了,我也是运气好,最开始在江州城扛着树苗转了一个时辰,到花市问了个遍,人家连正眼都不瞧一下哪,后来怎么就碰着个不缺钱的主,又恰巧喜欢那树,这才卖了那么多银子。”   “真的么?”崔大婶将信将疑:“你说的是实话?”   “当然是实话了,要是不相信,你自己去江州城转转便知道了。”卢秀珍甩手就朝前边走:“这世上有精明得要命的,也有钱多人傻的,人走运遇到了后边这一种,自然是会要发财的。大伯娘,你若是觉得自己财运好,不妨明天也随便挖一棵树去江州城转转,要是那位爷还没回江南,兴许他看中你那棵树也会出五两银子的高价呢。”   崔大娘站在那里听得真真儿的,不住的点头:“你说的也有道理。”   “哪里是也有道理,分明就是大实话。”卢秀珍挽住崔六丫的手朝前边走了去:“大伯娘,你赶紧回去吃饭吧,多吃几碗饭好添一点力气,明日好去山上挖树哩。”   “秀珍,那人说了要啥树没有?你给指条明路呗。”崔大娘扭动着肥胖的身躯追了过去,喊得亲亲热热:“咱们娘儿俩是一家人,你可莫要瞒着大伯娘。”   卢秀珍扭头看了一眼站在不远处的一群人,叹了口气,低声道:“大伯娘,我可只告诉你啊,那人说喜欢不太大不太小的树,他要亲自给树木浇水,看着它一天天的长大,这样就有乐趣了。”   “原来是这样。”崔大娘点了点头:“秀珍,大伯娘晓得了,你放心,大伯娘绝不会说出去的,说出去不是断咱们自己的财路?”   卢秀珍赞许的笑了笑 ,拉着崔六丫飞一般的朝家里跑了过去,才跑几步,崔六丫便忍不住笑,扭开手捂着肚子哈哈两声:“大嫂,你可真行,说得跟真的一样,大伯娘明日保准会真的上山去挖不大不小的树哪。”   “哪会要等到明日,你放心,今晚这栖凤山上肯定会很热闹。”卢秀珍笑眯眯的看了一眼村口的紫槐树,站在下边的人群此刻已经散去,三三两两的跟在崔大娘身后慢慢的走着。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青山坳的村民怎么会放过发财的机会?方才她故意压低声音和崔大婶说话,就是故意将关注转移,本来大家都想揪着她问,现在该是盯住崔大婶不放,她终于可以放放心心的睡个好觉了。   是夜,栖凤山上闪着火把,说话的声音如丝如缕袅袅不绝,其间还夹杂着“坑哟坑哟”的叫喊声,不少人家都上了山,跟着崔富足一家到处走,无论崔富足和儿子走到哪里,总有几个人跟着他们走,最后闹到几乎要打起来的地步。   第二日大清早,崔三爷家的门被拍得砰砰响:“三爷,搭车去江州哩。”   崔三爷揉着眼睛开了门,外头站着十来号人,手里抓着几棵树,品种不同,可高度差不多,全是一人那么高。   “你们这是……”崔三爷有些吃惊:“真的要去江州城卖树?”   “咋的啦?你能拖着崔老实家的小寡妇和小丫头去江州城,就不愿意拖我们了?”崔大婶肥硕的身子扭了扭:“怕我把你家的骡车给压坏了?”   “那可还真是怕。”崔三爷咧嘴笑了笑:“你坐上去,骡车轮子都要被压塌哩。”   “少说废话,到底带不带我?”崔大婶有些生气:“我可是有财运的,到时候把树给卖了给你几文钱当车费。”   “给我几文钱?”崔三爷摇了摇头:“不带。”   “啥?给你钱还不带?”崔大娘腮帮子鼓了起来,脸孔涨得通红:“我什么地方得罪你了还是咋的?”   崔三爷抱着胳膊看了看天色,打了个寒颤:“今儿只怕是有雨,不好赶车,我想在家歇歇,更别说你们这么多人要去江州城,我这骡车也载不下哇。”   “你别管他们,载上我就行了。”崔大婶朝前迈了一步,那身子就跟门板似的挡在门口,抬高了那张大饼脸,一副趾高气扬的模样:“我们家不缺钱,到时候给你五文钱,怎么样?”   眼前的妇人,肥壮如猪,一双小眼珠子不住的转悠,看得崔三爷又好气又好笑,今日瞧着天气不好,他还真不想去江州城哪,只是六丫和大郎媳妇得要赶早去兰府当差,自己不能误了她们俩的事,就算是下雨,也得把她们载了去。   “三爷,三爷!”刚刚想到卢秀珍和崔六丫,清脆的声音就在不远处响起:“三爷,我们来了。”   “大郎媳妇,六丫,今日你们来得早些哇。”崔三爷看了看跑过来的姑嫂两人,多穿了件衣裳,手里拿了个斗笠,看起来已经做好了在路上淋雨的准备。   “三爷,我们怕下雨哪,早些到了江州城才放心。”卢秀珍望了一眼周围站着的那群人,脸上露出了甜甜的笑容:“各位乡亲,你们昨儿晚上一宿没睡,今日就着急往江州城赶?还不如到家里先歇一歇再说,人是肉长的,哪里能这样不要命的拼哪?”   “关你啥事!”站在崔三爷院子门口的人都愤怒出声:“你是怕我们要去江州城,三爷车上没你的地方了?”   “三爷车上没我地方?”卢秀珍笑着望向崔三爷:“三爷,你不准备载我了?”   崔三爷呵呵的笑了起来:“哪能呢?大郎媳妇,六丫,咱们准备走。”   “三爷,你怎么可以这样,总该有个先来后到吧?”门口站着的人鼓噪了起来,瞄着卢秀珍的眼睛里发红:“你来这么晚,还想将咱们给挤到一边去?小寡妇,你的脸未必也太大了吧?”   “各位乡亲可是想到江州城去卖树啊?可是你们这么多人,还要带这么多树,三爷的骡车咋能坐得下哩?”卢秀珍冲着周围的人扫了一眼:“不如这样罢,谁给三爷的车钱最多,就谁坐着去,咋样?”   “还要给车钱?乡里乡亲的顺道捎带一下,这不是小事嚒?”人群里有人嘀嘀咕咕,卢秀珍眼尖,即刻便找到声音来源,那不是刘三嫂子么!   “刘家三嫂,话可不能这么说,若是三爷家里有骡车闲着,又顺道要进城,捎带一下没什么了不得的,可三爷是靠这个吃饭哪!”卢秀珍从兜里掏出了十来文钱:“三爷,这是我和六丫的车费。”   崔三爷一愣,见卢秀珍眼睛睁得大大笑眯眯的望向他,即刻间便明白了这大郎媳妇是在帮自己甩掉麻烦呢,他点了点头,乐呵呵的将那十来文钱接了过来:“大郎媳妇,昨儿你才给了几钱银子,哪里还用得着给车钱。”   围在门口的人都愣住了,手偷偷的摸到了衣兜里,差不多都是布挨着布,即便有,也不过是几文钱,还准备中午买两个馒头当午饭来着哪。   “三爷,那咱们走罢。”卢秀珍心情愉悦,拉着六丫就朝骡车那边走。   “我有钱,我有钱!”   一个肥肥的身子挪了过来,从衣兜里摸出了几文钱,两根手指在铜钱上擦了又擦,最后才恋恋不舍的将几个铜板放到了崔三爷手里:“给你。”   作者有话要说:  好不容易忍到这里,某烟来说一句啊……   有些菇凉说不知道男主是谁,都快被弄糊涂了,现在某烟终于可以告诉那些被“折磨”的菇凉,大郎是男主!   一 二郎虽对秀珍有爱慕之心,可秀珍没有表现出半分对他动心,只是长嫂的关心,前文除了给二郎买的衣裳与众不同之外就没有别的任何描写啦   二 昨天章节的标题,初相逢,这也显示了大郎是正牌的男主。   三 秀珍本来是大郎媳妇,大郎没死,所以……   四 有些菇凉担心大郎家庭复杂,某烟可以负责任的说一句,大郎不会让秀珍有任何为难的!而且秀珍也不会是被人吓倒的,菇凉我是被吓大的吗,=哼…… 第64章 初相逢(五)   乡间小道上,骡车辘辘作响,压着湿润的尘土朝前边吃力的走着,骡子有些不满意的打了个响鼻,以前出村的时候走得都很轻松,今儿可真是吃重,这车上除了人,还有几棵树,真够它拉的。   特别是,还有一个肥得跟猪一样的人压着。   天色渐渐的亮了些,车上几个人的轮廓在晨曦里显得清晰了许多,车子一边坐着卢秀珍和崔六丫,另外一边坐着崔大娘和她的大儿媳妇崔大嫂。很明显的,崔大娘坐的那边沉了下去不少,车轮都快陷到泥土里头去了。   “大伯娘,把树挪一挪吧。”   重量不平衡,遇到不好走的路,车子或许会翻到沟里去呢,卢秀珍弯腰低头刚刚想要将崔大婶脚边放着的树朝自己这边搬一点,尖锐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好像有什么割破了空气一般,刺啦刺啦的响:“谁让你动我们家的树?”   卢秀珍一抬头,就见着崔大嫂满脸警惕的望着她,眼中分分明明都是怀疑:“你是想要偷我们家的树?”   这可是他们全家在山上转大半个晚上才找到的几棵树哪,这三叔家的小寡妇肯定是眼红,想要趁她们不注意偷走一棵!崔大嫂狠狠的盯着卢秀珍,一双手紧紧的攥着衣裳角儿,她要是真敢这样做,自己非得将她好好教训一顿不可——上回问她要改口费的事情,她可还记着呢。   这也太小人之心了吧?   自己要偷她家的树?着青天白日的,怎么偷?这几棵树值得她惦记么?卢秀珍直起身子,微微一笑:“我是怕到时候车子一边会被压扁。”   崔大婶与崔大嫂一只手抓住骡车板子,婆媳相视片刻,只觉脸上有些臊得慌,两人将脸转到一边,不再看卢秀珍与崔六丫,心里打着小算盘,到了江州城该怎么样去叫卖。   “哎呀,总算是到了。”   江州城那一线乌黑的城墙颜面,就如一条巨龙,静静的蛰伏在那里,在等待着一飞上天的时机。城门口站着几个守城兵士,看到骡车上头的崔三爷,并没有盘查,只是手一挥就让车子过去了——崔三爷在这城门出出进进几十年,早跟那些兵士们混熟悉了,有些私底下还颇有些交情,他赶车过城门基本不用下车。   “大嫂子,你带着儿媳在这里下车吧,花市就在那边哩。”崔三爷将骡车赶到了一条街口停了下来,用鞭子指了指右边那条街:“一直朝前边走就行了。”   “行,我们就在这里下。”崔大婶在媳妇的帮助下挪动着庞大的身子爬了下来,一只肥肥的手攀住骡车的板子:“他三爷,我和媳妇还没吃早饭哪。”   崔三爷挑了下眉毛:“他嫂子,你告诉我这个干啥?”   “退几文钱给我让我们娘儿俩去吃个早饭呗。”崔大婶似乎一点都没觉得不好意思,一张圆乎乎的脸盘子在崔三爷面前晃过来晃过去:“没吃早饭饿得腿都抽筋了,眼睛前边发花,都看不清东西了。”   “大伯娘,你就没带钱出来嚒?”崔六丫见着她这副无赖的模样有些生气:“那些钱给了三爷做车钱,怎么又变着法子讨回去呢?”   “六丫你胡说个啥子,我只是肚子饿,向三爷要几个钱去吃饭。”崔大婶说这话时,中气十足:“你没看到我都快饿晕了?”   崔三爷默默的从口袋里掏出了几个铜板来:“他嫂子,别说了,我把车钱退给你。”   崔大婶一伸手,迅敏的将那几文钱抓到手里,朝崔三爷咧嘴笑了笑:“他三爷,真是辛苦你了,将我们娘儿俩捎带过来。”她得意的瞟了一眼崔六丫,招呼媳妇:“走,咱们先把这树扛到花市那边去。”   “三爷,你干嘛把钱退给她?”卢秀珍有些不解,这大伯娘不要脸是一回事,崔三爷不给她钱她也没法子。   “你这大伯娘……”崔三爷叹息了一声,扬起鞭子来抽了骡子一下:“我不退钱,她少不得以后会到村里到处说我的不是,还会上门找我婆娘去讨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也就几文钱,算了算了。”   这可真是人贱则无敌,卢秀珍摇了摇头,虽然前世也见过不少贪小便宜的,可像这种贪得理直气壮的,还是头一回见着。   “大郎媳妇,你也别多想,人生在世哪里处处都能遇着讲道理的人,若是跟她们去一般见识,每日里头气都会被气死了,哪里还能快快活活的?大郎媳妇,你年纪还轻,等着到了我这时候就明白咯,人不就是一辈子,何必因为别人自己心里不舒服?”崔三爷一边赶车一边说得爽朗:“凡事别太在意,退一步海阔天空。”   卢秀珍坐在那里仔细咀嚼着崔三爷这些话,好像也有些道理,崔老实与崔大娘也总和她说“吃亏是福”,少跟村里人发生口舌之争,卢秀珍当时觉得他们俩是老实惯了,被人欺负惯了,这才阿Q精神一样的找些借口来为自己开脱,现在想想,可能人年纪大了,什么事情都会看得更开些吧。   只不过她依然还是觉得要昂首挺胸做人,方才大伯娘坑几文钱这事也就算了,左右不过是几文钱,可若是有人欺负到头上来,她可不会像崔三爷一眼,和和气气掏出几文钱来打发了他们——针尖对麦芒,谁也别怕谁!   兰府的大门越来越近,守角门的婆子说话之声依稀可闻,卢秀珍抬头看了看天空,天色尚早,空中有些阴云聚集,看上去一副沉沉的模样。   “大嫂,今日真的可能会下雨哪。”崔六丫跳下骡车,也抬头看了看天色:“大嫂,你说得可真准。”   卢秀珍笑了笑:“这是有依据的。”   姑嫂两人进了门,崔六丫赶着去了外院准备上工,卢秀珍这边还没开工,她闲得无聊跟着去了厨房,看着崔六丫和几个厨子厨娘办早点。据说兰府有一百来号人,要都准备齐全也挺费工夫,下人们吃的包子馒头配稀饭小菜,主子们吃的花色就多了不少。   “这银耳燕窝汤是给公子用的。”崔六丫指了指前边的一个大汤盅:“主家对他儿子可真是好,只是……”她压低了些声音:“只是好像说父子关系不睦,公子不喜欢跟着主家出来走动,一个人呆在内院的时候多。”   公子?卢秀珍猛然想到了那个戴着面具的年轻男人。   若真是因着兰先生早年对他的疏忽让他落下残疾,心中有怨言是肯定的,可兰先生也不是故意的,他进京赶考不过是想要博取功名,同时能改善家庭生活。从那精致的面具看起来,兰先生对他的儿子很是关心,否则也不会大手笔来给他打造面具了。   唉,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哪怕是生在富贵人家,高门大户里头,也有自己不得已的苦处。卢秀珍摇了摇头,所以说呢,悔教夫婿觅封侯,追求荣华富贵,期间总会丧失一些什么东西,还不如脚踏实地平平淡淡的生活,就像她现在,努力把自己的小日子过得轻松一些就好。   “公子的燕窝汤好了吗?”   一个清脆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卢秀珍转头过去,就见一个鹅蛋脸的姑娘提着个篮子站在门口,身上穿着浅绿色的衣裳,脊背挺得笔直,就像园中的绿葵一般,精神得很。   “好了好了。”旁边有厨娘赶紧走到这边,将盛着银耳燕窝的汤盅送了过去:“灵鹊姑娘可是辛苦了,每日都起这般早。”   灵鹊笑意盈盈:“公子每日要跟着胡先生练习武艺,我们做下人的怎么能比公子更晚?”   “胡先生到咱们府也有挺长时间了,东家一直好吃好喝的供着他,也是难得了。”那厨娘点头赞叹:“东家心地好着哪。”   “还不是胡先生救过咱们东家的命?这也算是报恩了。”有人在旁边叹息:“不都说结草衔环,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东家这般做也是应该的。”   胡先生,大概就是那络腮胡子的壮汉吧?卢秀珍微微一笑,若不是他,自己那四棵树还进不了兰府,这一百八十两银子还拿不到呢。这人爽直又有点小可爱,虽然已经是四十来岁的人,可还是一颗孩童的心。   灵鹊没有开口接话,把篮子盖揭开,这边厨娘帮着把东西一样一样的放了进去,瞬间篮子就被东西塞得满满,一只手拎起篮子,腰杆依旧笔直,没有半分因着吃重而塌下肩膀弯着腰的模样,似乎那个篮子对于她来说,就跟不存在一般。   卢秀珍站在门口望着那个脚步轻盈的身影,心里忽然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这个丫鬟似乎很有一把力气,可跟她的身材似乎又有些不符合。   奇怪,真是奇怪。 第65章 借东风(一)   朱红色的长廊蜿蜒曲折,在绿树从中蜿蜒曲折,若隐若现,沿着廊柱一直朝前走,不多时便到了一扇垂花门口。   垂花门那里坐着一个老婆子,旁边还蹲着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两人正在嘁嘁喳喳的说话,见着卢秀珍走过来,老婆子站起身来上下打量了她几眼:“这位姑娘,你是新来的丫鬟?”   卢秀珍摇了摇头:“我是你们东家请过来重新整整园子的。”   “咦,我昨儿听说了有这码子事,可……”老婆子眯缝着眼睛看了看卢秀珍:“姑娘你也太年轻了罢?还能做这事儿?”   卢秀珍站在那里,双目如水:“这位大婶,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我若是没有三两三,你们东家也不会请我。”   “这倒是实话。”老婆子点了点头:“姑娘是个有本事的。”   蹲在门边的那个男人也跟着附和:“昨儿我听着平安说卢姑娘很厉害的,连钱管事都服气了哩。”   婆子惊讶的瞪大了眼睛:“真的假的?钱管事都服她了?啊哟哟,看起来姑娘真是个有本事的了!”她讨好的朝卢秀珍笑了笑:“姑娘可是要到内院去瞧瞧?是要将外院的山石搬到内院去不成?内院是也该好好整饬整饬了,公子不让花匠进去,里边有些乱。”   卢秀珍走到这边本是想看看垂花门的,俗话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这二门指的就是垂花门,她在念大学时,上课的教授曾经口若悬河的将这垂花门批判了一通,说这是束缚古代女性的一道屏障。现在穿到了古代又进了富贵人家的院子,卢秀珍当然不肯放过这个好几会,自然要来看个仔细。   垂花门着名字真是名如其名,门廊不再是朱红颜色,而是厚实的玉绿,玉绿的底色里浮现出一片片精雕细琢的花朵,粉色的花瓣很是鲜明,就连上边的脉络都能看得一清二楚,与此刻树上开出的花没有两样。   看门婆子见着陆秀珍聚精会神的看着门端,自以为是的开了口:“姑娘,这门没啥好看的,要看就到内院去看看呗。”   那个男人脸上微微色变:“没东家发话,卢姑娘怎么能进去。”   “这有什么,卢姑娘不是帮着来布置园子的?她不进去,如何知道内院啥样子?”看门婆子很是不服:“平和,这二门可是我来看着,你不过是东家派来给我观观场的,还轮不到你在老婆子我面前指手画脚!”   “两位,两位……”卢秀珍有些好笑,她又没说要去内院,守门的倒已经吵起来了:“两位,我不过是路过而已,若是不方便就算了,我先到山石那边瞧瞧。”   门边的男人松了口气:“多谢卢姑娘体贴,我没有恶意揣测姑娘会去做什么不好的事情,只是我们这看门的必须要……”   话还没说完,远处有个人疾步朝这边走了过来:“卢姑娘,你来得好早!”   “胡先生!”   来了熟人。   胡三七穿着一件到膝盖处的袍子,下边露出了两条裤管,脚被一双黑色软靴裹得严严实实,这打扮放到前世,也算是新潮了。   卢秀珍“噗嗤”一笑:“胡先生今日打扮得真是脱俗。”   “哈哈哈。”胡三七爽朗的笑了起来:“我穿长衫穿不惯,总觉得碍手碍脚。卢姑娘,你站在这里干啥?”   看门婆子趁机告状:“胡先生,卢姑娘想要去内院看看,可平和却一味地拦着不肯放她进去!我寻思着,既然东家请了卢姑娘来重修园子,总得要去看看内院到底是啥样子才成,要不是卢姑娘怎么好下手?”   胡三七点了点头:“说得不错。”   “看看看,胡先生都说该让卢姑娘进内院瞧瞧。”看门婆子咧嘴笑了起来,牙齿上粘着小片菜叶,黄立透着绿:“也就是你才这样小心谨慎,卢姑娘还能进去做啥坏事不成?人家这么娇滴滴的小姑娘,还让你这般防备!”   平和涨红了一张脸站在那里,半句话也说不出。   “卢姑娘,我带你进去转转。”胡三七朝卢秀珍点了点头:“内院里是该好好整整了。”   昨儿公子去外院走了一趟回来就有些不对劲,坐在那里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也不像平常那样找他说话,胡三七只觉纳闷,追着灵鹊灵燕两姐妹问原因,两人头一扭便走到了一旁:“你自己去问公子嘛,我们又怎么知道!”   胡三七是个好奇心重的,见着崔大郎那样子,心里瘙痒不已,只想知道崔大郎为啥会是这般模样,莫非是中了邪?就连晚饭都吃得少了些,才用了两碗饭便放了筷子——平常公子可要吃四碗的!   “公子,你这一整天到底在想啥哩?”最终胡三七没有忍住,追着崔大郎问:“怎么有些魂不守舍?”   崔大郎的脸红了一红,转身走下石阶,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胡三七双脚点地,人已经掠了出去,拦在了崔大郎面前:“公子,有啥话就该说出来,憋在心里可不好受哩。”   崔大郎向左边迈了一步,胡三七跟着晃到了左边,他向右,胡三七比他还先到,笑眯眯的的瞅着他:“公子,老兰是你的夫子,我也是你的拳脚师傅,这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也不讲究着些?”   “胡护卫!”崔大郎有些不好意思,这事情怎么好开口说出来?   在外院见到媳妇儿,他的心就止不住的发慌,坐着也好,站着也好,眼前总晃动着那个婀娜的身影。就连兰如青教他念书,拿着书才看了几行,那些字慢慢的都在纸上扭动起来,不多时书上全只有一个黑色的剪影,一举手一投足都牵动着他的心。   幸得兰如青才教他不到半刻钟就有人来送信,仿佛是有什么急事需要处理,否则兰如青肯定也会看出他的不对来。等着兰如青走了,崔大郎就彻底放下提心吊胆,把书搁到一边,闭上眼睛细细回味着今日初次相遇的情景。   看着山石顶端摇动的那一瞬间,他全身紧张绷直,连手指尖都冷了几分。   她不能死,不能出事,不能。   因着她是他的妻,虽然兰如青不让他承认,可他心里却固执的把她当成了自己的妻子。   他出手相救,她回眸凝望,双目相接的刹那,他的心跳得厉害,就连大气都不敢出,唯恐自己的动作太大会惊扰到她——第一次这么近的接触一个女子,他有些手足无措,想说些什么,话堵在喉咙口嘴巴却张不开,想伸手将她头发上尘土细屑拂去,可又不敢伸手,只能这样静静的看着她,呼吸着她的呼吸,感受着她甜美的笑容。   多么希望与她更近距离的靠近,可他却只能惆怅的走开,崔大郎的一颗心渐渐的沉了下去,溺毙在卢秀珍那甜美的笑容里。   崔大郎很希望有一个可以倾诉的对象,那人能细心的听着他诉说甜蜜忧伤,可当胡三七追问为什么,他却根本不知道如何开口。   “公子,你到底怎么啦?快说给老胡听听,老胡都快要急死了!”胡三七围着崔大郎走了几个圈,抓耳挠腮,越发心急。   “今日我见到她了。”崔大郎憋出了几个字。   “见到她?”胡三七停下了脚步,眨巴眨巴眼睛:“谁?”   崔大郎的脸渐渐的红了,越来越红,就像蒙了一块大红布。   “公子,到底是谁啊?”胡三七不解风情,见着崔大郎这模样竟然都未猜测出来,只是在摸着脑袋想:“公子你今日并未出府啊,还能见着谁?”   “我去外院了,看到她带着一群人在搬山石。”   崔大郎吸了一口气,总算把那件事情说了出来。   “外院?搬山石?”胡三七吁了一口气:“公子你见着卢姑娘了?”   “是。”崔大郎点了点头,舌尖上忽然有一点点甜。   听到别人提起她的名字,心里都有一种雀跃,那个婀娜多姿的身影似乎又在眼前慢慢浮现出来,水汪汪的大眼睛,扑扇着的长睫毛,搅得他心中那一池春水乱了又乱,恰似有人向湖泊里连续扔了几块石头,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整个湖面涟漪乱晃,乱得没有半点章法,只见着一圈半圈的细碎纹路此起彼伏。   “见着便见着了呗,公子你……”胡三七的眼睛慢慢睁大了几分:“公子,你是不是……是不是喜欢她?”   崔大郎红了一张脸,轻轻点头,此刻的他,害羞得像个小姑娘。   “我还以为是啥事呢。”胡三七爽朗的大笑了起来:“公子喜欢卢姑娘没什么不好说的嘛,想当年,老胡也喜欢过一个姑娘,只想要娶了她回家哪。”   “那回来呢?”崔大郎着急追问,胡三七至今单身,他那个心上人呢?   胡三七的脸色有一分黯淡:“她没在了,为了我。”   崔大郎心头一颤,没有再说话。   “公子,喜欢一个人便只管去喜欢,莫要到以后留下遗憾。你别听老兰瞎扯,卢姑娘本来就是你媳妇,咋就不能喜欢呐?她反正现在也是要守寡的,等着以后大事定了,公子再去青山拗下聘就行。”胡三七越说越高兴,眼中灿灿的流露出欢喜神色来:“我明日替公子把她约到内院来,如何?” 第66章 借东风(二)   这内院果然要比外院显得不整齐多了,树木杂乱的长着,也没怎么修剪,看上去有些不协调,有些地方花树扎堆,树上热热闹闹的开着花,显得春意盎然,而有些地方却只有稀稀拉拉的几棵树,看上去荒凉破败。   卢秀珍一边走着,一边打量着内院里的花草树木,心中暗自盘算,若是能让兰先生将整理内院的事情也交给她,那她还能挣一大笔银子呢。   兰先生那般疼爱自己的儿子,若是那位戴面具的公子去与兰先生提,他肯定会答应下来的。卢秀珍打着小九九,昨日那位公子能出手相救,说明他还是存着善念的,只不过是面冷心热而已,今日自己要是能见着他,旁敲侧击也好,单刀直入也罢,总要劝着他向兰先生去提修缮内院的事情。   “卢姑娘,你觉得这内院风景如何?”   胡三七领着卢秀珍朝前边走,眼睛四处张望,公子躲到哪里去了?不是说好了他去将卢姑娘接近内院,然后他站在凉亭那边装成偶遇的样子么?都快到凉亭了,怎么连个人影都没见着?   “胡先生,恕我直言,这内院景致远不及外院啊。”   真是打瞌睡的时候就有人送枕头过来,这位胡先生怎么就这样配合呢,自己正愁不知道怎么将话题转到那上边去呢,他倒主动提出来了。   胡三七愣了愣,他不过是没看到崔大郎,又想找几句话聊聊缓和下气氛,可没想到卢秀珍竟然顺着他的话说了下去——说下去也就罢了,最主要的是他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卢秀珍瞅着胡三七站在那里发呆,心中也微微着急,这位胡先生怎么不接着往下说了呢,难道不该是问着急那该如何整改,然后自己顺理成章的将要顺便将内院也整理一番的事情说出来嘛。   可是,卡壳了,她已经准备了一堆话,却没得往下说的由头。   “懷瑾贤侄!”胡三七尴尬到了极点,想来想去,索性直来直往,把崔大郎给喊出来。   凉亭的柱子后边探出个脑袋来:“何事?”   见着崔大郎露了面,胡三七大喜:“贤侄,卢姑娘说内院景致不如外院哪!”   崔大郎也是一愣,胡三七这是啥意思?内院风景不如外院?他脑中蓦然灵光一闪,胡三七是想要自己给卢姑娘送点银子不成?   “现儿外院正在整修园子,这内院也该修一修了。”   崔大郎的声音似乎凌空飘了过来,有几分虚,可依旧还是听得很清晰,卢秀珍高兴的抬头看了过去,就见着一张银白色的脸孔挨着朱红色的廊柱。   “公子说得极是,这内院是该好好修一修了。”卢秀珍伸出手来指着凉亭旁边的竹林,开始把早就打好的腹稿说了出来:“公子,你看凉亭这边,竹子长得到处都是,杂乱无章,竹鞭都快伸到园子中间去了,用不了几个月,这园子里就该到处都是不成片的竹子,看上去便更乱了。”   她的声音真是好听,就跟那黄鹂鸟儿一样,崔大郎出神的望着站在那边的卢秀珍,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快活。   昨晚胡三七答应将卢秀珍带进内院来,崔大郎一晚上没有睡好,翻过来覆过去眼前全身那张花朵儿似的脸孔,哪怕是她脸色有些微黄,可在他看来还是那样水灵灵娇艳无比——这是他的媳妇儿,世上没有哪个女人能比她更美。   他在床上辗转难眠,外边小隔间上夜的灵燕听着内室的响动,爬起来敲着窗户问:“公子,可是要喝茶?”   崔大郎唬了一跳,仿佛心事被人戳破,赶紧放平了身子,拉紧声音回答:“没事,我自己喝了盏冷茶,你睡罢。”   “公子,喝冷茶怎么能行?”灵燕赶紧翻身起来,披了件衣裳就跑着去了外边,走廊上放着一个小炉子,旁边有个小篮子,里头整整齐齐的码放着一堆木柴木炭,灵燕用火折子将火引上,提起茶壶打了些水过来,蹲在炉子旁边开始烧茶汤,火苗从茶壶下探出来,闪闪的照着她的一张脸,她眼睛微微闭着,抬起手来打了个呵欠。   崔大郎听着外边的响动,心里既不安又有些烦恼。   来兰府这么久了,他还是一点也不习惯这里的生活。   吃的是美味珍馐,穿的是绫罗绸缎,兰如青布置了两个贴身丫鬟跟随左右,想要做些什么,灵燕灵鹊早就飞奔着去了,什么事情都轮不到他来插手。   这或许就是旁人所羡慕的荣华富贵罢?可是,这不是要他过的生活,他一点都不想做这种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富家公子。他只希望能和自己的媳妇一起耕种着家里几亩地,两人一起孝敬爹娘带好儿女,这就已经足够。   都说老婆孩子热炕头这种日子太俗,可他就只是个俗人,他只想过简单的生活。自从昨儿见着了卢秀珍,崔大郎更是向往他想过的那种生活。看起来自己媳妇是个会种花养草的灵巧人儿,以后若是能在青山拗买上几亩地,盖上一幢大瓦房,修上一个大园子,到栖凤山上挖些好的树木过来种上,春天花满枝头秋日果实累累,孩子们在树底下跑着跳着,这日子想想都是美好的。   “公子,公子?”   卢秀珍说了一大堆话,忽然发现对方没有接话,好像只有自己在自说自话一般,不由得有些紧张,难道这位公子爷对自己说的话没有一点兴趣?不该啊,刚刚他才说过要好好修缮一下内院呢。   “啊?”崔大郎从自己的浮想联翩里回过神来,有些慌乱,幸亏有一张面具将他的脸孔遮住,否则他真想掉头跑开,不让别人见到他这副窘迫模样:“卢姑娘,你方才是说如何将内院整修?”   卢秀珍有些气馁,莫非这位公子听不懂自己说的话?   听下人们说他是江南长大的,或许是听不懂北方话吧?可是……卢秀珍疑惑的转了转眼睛,他说话的口音,分明就是江州这边人说的话啊,如何会听不懂自己的话?   难道……是觉得自己这计划太大了,要花不少银子?   “公子,你放心,我会用最少的银子让这园子有最好的效果。”卢秀珍赶忙补充一句,自己方才只顾着想要说服他,列了太多要整改的地方,可能别人会觉得花的银子太多而不感兴趣,赶紧来打个补丁再说。   “我知道卢姑娘能干,到时候我去与我父亲提一提。”崔大郎点了点头,见着笑容渐渐在卢秀珍脸上浮现,他心里也跟着感到高兴起来:“卢姑娘,你放心便是。”   虽然在外人眼里,他是兰如青的儿子,可实际上兰如青只是他父母的一个手下,自己让他去给卢秀珍送银子,他也不会不答应,对于这件事情,崔大郎有十足把握。   “哎呀呀,不好了,要下雨了!”   一阵雷声从远处的天空滚着朝近处奔了过来,卢秀珍抬头一看,天空间流云走得很急,飞速的朝这边掠了过来,天色瞬间就变得乌黑一片。她朝周围看了看,旁边是一块草坪,还有一片长得乱七八糟的竹林,唯一可以避雨的地方便是那凉亭了。   “卢姑娘,你先去凉亭躲雨,我这就回房去接把伞过来。”站在身边的胡三七笑眯眯的朝崔大郎挤了挤眼睛,这可真是天公作美,能让公子和他媳妇名正言顺的到一起呆着了。   “这……”卢秀珍刚刚转过头,胡三七早就飞身到了三步开外。   “卢姑娘,若是……”崔大郎只觉自己的声音都在发颤:“若是姑娘不嫌弃简陋,可以来凉亭暂时避雨。”   兰如青拿面具给他戴的时候,崔大郎还觉得这面具累赘,可今天他却实在感激兰如青的举动,要是没了这面具,他都没法子直面卢秀珍,尽管他知道她是自己的媳妇。   只不过是避雨罢了,自己还在犹豫什么?像这样的富家公子,该不会饥不择食的朝自己下手吧?更何况现在自己一脸菜色,干瘦得跟芦柴棒一样,谁会对自己心生邪念呢?卢秀珍看了看那傲然站在凉亭里的崔大郎,下定了决心,抬腿就朝那边奔了过去。   “卢姑娘,家里还有些什么人?”   两个人站在凉亭里,站得很远,一个在东头,一个在西头,可说话还是能听得清楚。   “家中有公公婆婆,四个小叔子,一个小姑子。”   卢秀珍很是诧异,这位公子哥儿怎么想起要问她家的情况来了?   “公婆身体可好?小叔子小姑子可听话?”   卢秀珍更是诧异了,这就叫闲得慌吗?眼前这位富贵逼人的公子,如何就对她家这般感兴趣?就连这些事情都问起来了?公婆身体好不好,小叔子小姑子听不听话,跟他有啥关系哪? 第67章 借东风(三)   雷声隆隆,一声比一声大,明晃晃的闪电撕破了阴暗的天空,带着一丝丝微红朝地面扑了过来,天幕好像被雷电撕开了一个大口子,豆大的雨滴开始往下掉,很快凉亭前边就挂起了一幅珠帘,水珠子走得又快又急,几乎都没有断线的时候。   崔大郎瞟了一眼站在不远处的卢秀珍,见她神色从容,不由得有几分沮丧。   若是她担惊害怕,自己可以出言安慰她,让她感受到被人关心的滋味,可现在……他琢磨了很久,也不知道该怎么样将谈话继续下去。   自从他问家中父母弟妹的情况开始,卢姑娘就不怎么和自己说话了,究竟是怎么回事?他既想与卢姑娘搭话,也想知道家中情况,这样僵着站在这里,让他有些心神不宁,没弄明白自己是否得罪了她。   胡三七怎么不来了?崔大郎转眼看了看凉亭那边的小径,只见万千雨箭射在青石板上,激起一点点的水洼,天地间顷刻已是白茫茫一片,看不清人影。   最开始他心里巴望着胡三七快些走,他可以与卢姑娘站到一处说说话儿,可此刻他又盼望着胡三七快些来,至少能将气氛弄得热闹些。   “这雨下得可真大。”   卢秀珍听着雨点砸到凉亭顶上,砰砰作响,有些感慨,这是她来到大周以后见到第一场大雨,雷电交加怪吓人的,可是却吓不到她——姑娘啥没见过,还会害怕这雷电交加?倒是旁边这位公子似乎有些胆怯,身子微微转来转去,有些不安的样子。   卢秀珍决定安抚下崔大郎的情绪:“公子,这样的雨很常见,你不必害怕。”   啥?崔大郎一时之间没反应过来,一道白亮亮的闪电划过,将卢秀珍的脸照亮,她双眉弯弯,眸中带笑,看得他愣了愣。   她这是在安慰自己?一种暖心的感觉蔓延到了全身,他的媳妇真是个好人嘞,虽然跟自己素不相识,可却还是这般待人以善。他嘴唇嗫嚅,想要说点什么,可那些话都在嘴边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公子,小女子冒昧的问一个问题。”   “姑娘有事尽管问。”崔大郎总算是缓过神来,卢姑娘想要问啥问题呢?他的脚不安的挪了挪,要是自己答不上来,是不是很丢脸?   “听说公子长在江南,可知江南的种谷这么多年都未曾在北方耕种?”   卢秀珍心里惦记着的,还是家中育秧棚里的秧苗,种谷洒下去有一些天了,眼见着那棚子里已经起了浅浅的一层绿色,长势煞是喜人,可村子里换了江南种谷的人家,田里到现在还没出芽,有些人心里着急,跑过去问崔才高,崔才高板着脸朝他们吼:“着急个啥子?这江南的种谷与北方的可会是一样?我们家还有三百亩地哩,要着急我不会比你们更急?”   众人将信将疑的转回家中,可个个都有些提心吊胆,见着崔老实家的种谷发芽了,有几个人还特地跑过来询问原因。   卢秀珍想来想去,还是该与气候有关系,可能江南的种谷比较适应温暖的气候,到了北方来会出芽比较慢。众人听着她这般说,也觉得有些道理:“早知道我们家也去弯个这样的棚子好了,只可惜现在都已经下种了,只能等明年再说了。”   但是,今日崔三爷赶车进城的时候跟卢秀珍诉苦,他们家的种谷也没发芽。   “大郎媳妇,你让二郎他们给我家也扎了那棚子,可我家下的种谷没有出秧,自己家留的还是钻了些芽出来,这到底咋一回事哩?”   因着崔富足早年吃过亏,青山坳里的人留了些心眼,下种谷的时候下了两种种谷,只不过因着那育秧的田地没有准备充足,故此都只分种了一半。卢秀珍让崔二郎领着弟弟们给崔三爷家的秧田也搭上了棚子,按理说崔三爷家的种谷都该要发芽了,然而并没有,江南来的那一批种谷没有动静,倒是自家留的种谷那头现了些芽儿。   “大郎媳妇,你说是天气不同,可是我也是棚子哇,为啥没出芽?”   卢秀珍也有些摸不清头脑,是啊,崔三爷家的种谷怎么也没出芽呢?她想来想去,只有一种可能性,种谷有问题。   她的种谷是兰先生送过来的,而崔才高他们用的全是从江州城夏老板那边弄过来的,照着崔才高的说法,那是官府特地督办的,而且是他的儿子崔耀祖全权负责,再怎么样崔耀祖也不会拿着自己前程当儿戏,竟然去进一批伪劣种谷过来。   这里边究竟是哪里不对?卢秀珍到现在都没想明白。   “江南?”崔大郎有些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从未去过江南,如何能知道江南种谷的不同?若是问起江州的,那他还能略知一二。   “是,江南。”卢秀珍点了点头:“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春花红生活,秋来江水绿如南,好地方。”   崔大郎呆呆的望着卢秀珍,有些吃惊。   他媳妇儿不是桃花村的吗?怎么站在他面前的这个卢姑娘,谈吐言语一点都不像从乡里出来的?若是他没有被兰如青抓着苦读诗书,他还听不懂她说的是什么呢,这般好听的句子,她随口道来,她是从哪里学的?   “啊,公子,我们村有个念私塾的,很是刻苦,每日一早就拿着书在外头念哪,我不过是放牛的时候听着他这几句,觉得好听,就问了他这话的意思。”虽然看不到崔大郎的神色,可卢秀珍也忽然想到了有哪里不对,自己一时兴起,念了两句古人的诗词,没由得让人怀疑了。   “原来是这样,卢姑娘真是聪慧。我虽长在江南,可对江南也不是很熟悉,抱歉不能告知姑娘这种谷的事情。”   “原来如此,倒是我造次了,该想到公子是长在高门大户里边的。”   卢秀珍有些懊恼,自己这是怎么了,抓到个从江南来的就想问种谷的事情,这位公子哥儿肯定是养在深宅大院里头,只晓得端碗吃饭,如何知道种谷怎么发芽的呢。   “卢姑娘,江南的种谷怎么了?莫非是种到北方不发芽?”崔大郎也有些担心,早一段时间兰如青曾经说过卢秀珍托他去买江南的种谷,莫非是出了什么问题?他心中一紧,虽然现在家里有银子了,不至于会像大伯那年这般狼狈被动,可对于爹娘来说,种谷不发芽可是个很大的打击,他们一定会很伤心失望的。   “不发芽?”卢秀珍有几分诧异,抬头瞟了崔大郎一眼,自己都还没提到这事情,他怎么就猜到了?   “唔,我也是乱猜的。”见着卢秀珍那疑惑的眼神,崔大郎忽然有一种心虚,不安的挪了下脚,朝旁边站开了一步:“种子不发芽,农夫就该遭殃了。”   “可不是?我们村今年有不少人家换了江南的种谷,可种下去有些日子了,还没发芽,大家都着急这件事呢。”卢秀珍眉头微微蹙起:“唉,也不知道究竟是为什么,若说是气候的问题,也不至如此……”   “啊,不发芽?”崔大郎大吃一惊,心里焦急:“那卢姑娘家里的种谷呢,可也发芽了?”   “我们家的……”卢秀珍刚刚开口要说情况,就听一阵脚步声奔着往这边过来,她转头一看,就见雨幕里冲过来一个人,手里撑着一把油纸伞,刚刚好遮住他的身子,胳肢窝里还夹着一把,跑到凉亭抖了抖身子,就如一只刚从水里浮上来的鸭子。   “贤侄,你父亲来内院了,让你回房间去,他找你有事。”胡三七喘了一口气,将手中的伞递了过去:“你拿这伞和卢姑娘一起去屋子那边,等会让灵鹊送了卢姑娘去外院。”   崔大郎有几分心动,又有些踌躇,能为自己媳妇撑伞,自然是一件美事,可是又怕唐突了她,犹豫着没有伸手。   胡三七将伞伸着,没有收回去的意思,眼睛瞪着崔大郎,恨不能大声说一句:“公子,你快些拿了伞送卢姑娘走哇,多好的机会。”   卢秀珍见着崔大郎不去接那把伞,心中暗道,这位公子真是知礼,不欲与年轻姑娘一道行走,大概是怕毁了自己的名声,她笑了笑,伸出手来:“这样罢,胡先生,你和公子打这把大伞,我拿你这把小伞一起走便是。”   “哎呀,这伞太小了……嗐!”胡三七一张紫棠色的脸颜色更深了些:“卢姑娘,你是姑娘家身子弱,淋不得雨,这把小的还是我用吧。”   “没事没事,我年纪轻,身子骨要比胡先生好呢。”卢秀珍微微一笑,劈手从胡三七手中把伞拿了过来:“我是该快些去外院了,等会钱管事该着急啦。”   没等凉亭里那两个人回过神来,卢秀珍已经撑着伞冲进了白茫茫的雨幕。   “卢姑娘,卢姑娘!”   崔大郎望着那个急匆匆向远方奔跑的身影,心中很不是滋味。   “公子,你……”胡三七重重的拍了下大腿:“我可是找了好半天才找到那把小一点的伞,可你……”   “我觉得……有些不好。”崔大郎喃喃道,心中有几分怅惘,自己为啥就不能胆子大一些,为她撑起大伞遮住风雨呢? 第68章 借东风(四)   这把伞果然是有些小,恐怕是一把夏天用来遮荫挡太阳的伞吧?   冷冷的雨点从伞外砸了进来,落到了卢秀珍的脸上,有些钻进了衣领,冰凉冰凉一片,她哆嗦了下身子,抬头看了看这把雨伞,暗黄色的油纸面上划着一枝洁白的梨花,灰褐色的树枝斜斜挑出,白色的花朵在枝桠上开得热闹。   只是花朵之间有一点点缝隙,雨滴从上头落了下来,滴滴的打在了她的身上,难怪胡三七跑到凉亭来的时候全身都是水。   没想到这样的大户人家,找把像样的伞都为难,卢秀珍叹息了一声,自己是不是该与钱管事去说说,要添置些日常生活用品了,否则难免被人笑话,一个这么大的宅子,竟然连好用的雨伞都没几把。   “卢姑娘!”   身后传来呼喊的声音,卢秀珍停住脚转过身来,就见两个人撑着一把大伞朝她这边快步跑过来。   这男人的肩膀就是比女人要宽,看着那把伞挺大,可是下边站着的两个男人,还是没能全部将身子藏在伞下,尤其是那位胡先生,有半边肩膀在伞外边。   “卢姑娘,我个头大,这伞打不住,你和我贤侄共一把伞吧。”   没等卢秀珍反应过来,胡三七已经伸出手来,一把将卢秀珍手里的伞拿走,顺势将她朝崔大郎那边带了带:“雨这么大,卢姑娘你将就将就罢。”   “啊?”卢秀珍有些发呆,不知道为啥胡三七一定要拿着这把小伞走,即算那把大伞打不住他整个身子,可这小伞也好不到哪里去啊。   只是……雨这么大,自己总不能没有伞。   卢秀珍转脸看了看站在一边的崔大郎,有些窘迫:“真是不好意思……”   “没事,没事。”崔大郎紧张得舌头尖都要打结了,拿着雨伞的手有些不可控制的要打颤,他极力想要稳住,可那手却抖得更厉害了。   “公子是不是觉得有些冷?咱们赶紧回去吧。”卢秀珍抱住胳膊,这天气是有些冷,感觉好像要加件夹棉袄子才能御寒。   “好,咱们一道走。”崔大郎得了个台阶下,赶忙用上:“北方倒春寒的时候真是冷哪。”   卢秀珍点了点头:“公子赶紧去穿件衣裳吧。”   两人脚步匆匆朝前边走着,踩着青石地板,水珠子四处乱溅,崔大郎长衫的下摆湿漉漉的贴在了鞋子上,好像迈不开步子,有几分狼狈。他偷偷低头看了一眼身边的卢秀珍,见她一双眼睛朝前边看,没有注意到自己,这才微微松了口气,只是那一颗砰砰乱跳的心却怎么也平静不下来。   她身上带着一种特别好闻的香味,并不浓郁,很淡很淡,让人觉得十分舒服。崔大郎的脸红了红,将步子朝卢秀珍那边挪了挪,又怕她发现,又朝外边撇了撇,这一挪一撇之间,雨伞摇晃了下,雨珠子溅着飞了进来,落到了卢秀珍的脸颊上。   “卢姑娘,我不是有意的……”崔大郎有几分紧张,说话都快要结巴起来。   “没事没事,咱们快些走回去便是了。”卢秀珍毫不在意,不过是几滴雨珠而已,她又不是温室里的花朵,禁不得风吹雨打。   崔大郎嘴唇动了动,再也找不出一句可以说下去的话,只能跟着卢秀珍急匆匆的朝自己屋子那边走了过去。雨水就如白羽箭一般扎到了地上,到处坑坑洼洼,走到哪里都是水,可崔大郎心里头却很是快活,一点也不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只恨那条路太短,他不能一直陪着身边的这个人走下去。   两人奔到了屋子前边,卢秀珍快步冲上了走廊,伸手捋了下头发,水珠子从乌黑的发尾滴落,摊开手,两只手掌湿漉漉的一片:“这雨真大。”   “可不是。”崔大郎应了一声,转身朝屋子那边喊:“灵鹊灵燕,快去寻一身衣裳过来!”   雨水将卢秀珍的衣裳打湿,粘在身子上边,显得有些地方不同寻常的窈窕了起来,崔大郎才偷偷看了一眼,便觉得脸烫得厉害,想转过头去,可又有些舍不得,瞄了下石阶下边的小水坑,视线不由自主的收了回来,又朝那曼妙的身子飘了过去。   “回来了?”   身后传来兰如青的声音,崔大郎猛的惊醒过来,转过身去。   兰如青负手而立,脸上有一种寡淡的神情,说不出来是高兴还是悲伤,淡得让人看不出他的心事。   他肯定看到自己与卢姑娘共撑一把伞回来,崔大郎有几分不安,心里想到兰如青曾经说过的话,卢秀珍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她的身份只是个寡妇,自己不必再将她看成自己的媳妇儿。   等会回到房间,兰如青肯定又要重复一遍这些话吧?崔大郎无端有几分焦虑,心里莫名的烦躁起来,他又看了一眼兰如青,对方还是一张不喜不悲的脸孔,让他更是觉得有些不舒服。   “公子赶紧回房间吧,奴婢伺候公子更衣。”   脚步声十分轻盈,灵燕已经捧着一套衣裳奔到了崔大郎面前,上下打量了崔大郎一眼,她惊呼出声:“公子全身上下都湿了!”   崔大郎伸手朝卢秀珍指了指:“我没叫你给我找衣裳,我是让你给这位卢姑娘找套衣裳来,你没见她全身上下都湿透了么?”   卢姑娘?灵燕的眼睛朝走廊阑干那边的卢秀珍望了过去。   这不是昨日在外院见着的那个姑娘吗?方才她与公子……灵燕有些愕然,正站在那里想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时,身后传来崔大郎略带焦躁的声音:“还不快些去,杵在这里作甚?”   灵燕转过头来朝崔大郎弯了弯膝盖:“公子身体要紧,先去换了衣裳,奴婢再去给这位卢姑娘找套合身的过来。”   崔大郎伸出手将那套衣裳抓住,转身就走,只扔下冷冷的一句话:“快去寻衣裳给卢姑娘。”   灵燕疑惑的朝兰如青看了过去,兰如青挥了挥手:“你先去给卢姑娘找衣裳罢。”   “是。”灵燕脚步匆匆,一转眼就不见了身影。   “卢姑娘,现儿雨太大不便干活,你且去外院与你那小姑子一道呆着罢,等到雨停了再说。”兰如青的声音平平。   卢秀珍点点头:“行,我知道了。”   兰如青瞥了一眼她,转身走开,卢秀珍站在那里,瞧着那单薄的身影慢慢远去,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怪异来。这个兰先生好像有不少心事,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着他那儿子与他关系不和睦故此看上去心事重重。   想想他也够可怜的,年轻时为了追求功名放弃亲情,害得自己的独子都不愿意与他过多交流,父子间跟陌生人一样,而且到现在他还没有放弃对功名的追逐,还在想着要她培植出嘉禾来向皇上邀功。   这人还真是执着啊,卢秀珍同情的摇了摇头,也不知道到了那一天兰先生猛然醒悟,回望自己这一辈子,可也会有遗憾和愧疚。   “卢姑娘,公子吩咐给你的衣裳。”   站在面前的这个丫鬟看起来有些心情不好,或许是被主子给责备了,拉长着一张脸显得有些不高兴,她将衣裳赌气似的朝前边一送:“卢姑娘,快些拿去换上,若是你换得慢了感了春寒,我家公子少不得又会寻我的不是。”   这分明是话里有话呢,卢秀珍又打量了灵燕一眼,心里有一种怪异的感觉,她哪里得罪这丫头了?为何她对自己的口气这般不好?   “多谢姑娘提醒,我这就去换,请姑娘带我去一间空房。”   灵燕白了卢秀珍一眼:“你跟我来。”   因着下雨,房间里有些暗,灵鹊点上了油灯,暖黄的火焰跳跃着,忽明忽暗,让人脸上的表情也跟着飘忽不定起来。   “公子,你可还记得兰某的话?”兰如青坐在桌子对面,双目直视崔大郎:“兰某提醒过公子,那卢姑娘现在的身份已经是寡妇,公子应当与她保持距离。”   “为何?”崔大郎垂眸,语气平淡:“未必我想做什么都还要先生同意么?”   “兰某没这个意思,只是想提醒公子,过多与卢姑娘接触并不是件好事,公子你现在身份已经有了变化,何必再与这乡野之人有联系?虽然兰某觉得卢姑娘不是一般村姑,可毕竟身份摆在那里,公子还是不必再与她接触了。”   那般兰质蕙心的人,只可惜生在乡野人家,若是命好投胎在高门大户,兰如青觉得他只会乐见其成公子与她交往,而不是像现在这般反对。   “兰先生,你曾教我英雄莫论出处。”崔大郎抬起头来,双眼灼灼:“既然兰先生觉得卢姑娘不错,又何必拿她的身份来说话?”   “公子,你可曾想过卢姑娘的安危?”兰如青盯住了崔大郎,声音里透着一丝凉意:“公子此时尚且不能保证自身安危,又为何将她再牵扯进来?”   “安危?”崔大郎的眉头渐渐皱起:“先生,你上回不是说……”   “公子,事关重大,不能掉以轻心!”兰如青转过头来,看着甫才跨步进来的胡三七,一脸的不赞成:“胡三七,你能不能不这样胡闹?” 第69章 借东风(五)   “老兰,你在说啥哩?我胡闹?胡闹个啥子?”   胡三七瞪大了一双眼睛,气鼓鼓的冲到了案几旁边,一屁股坐到了崔大郎身边,摸着自己一把络腮胡子,冲着兰如青气哼哼道:“老兰,你总是欺负我没读过书是不是?动不动就说我胡闹,你也得说说清楚,究竟是桩啥事情!”   兰如青板着一张脸,很是生气:“你方才为何不多拿一把伞出去,分明是故意让公子与卢姑娘同行!”   “是啊,我是这么想的,不行吗?”胡三七吹胡子瞪眼:“卢姑娘本来就是公子的媳妇,两人一起撑伞走路不是应该的么,你干嘛这模样,好像见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一样!”   他跑回来的时候,回头看了看身后的两个人,公子给卢姑娘撑着伞,两人站在一处十分相宜,就如璧人一般,真是天作之合,胡三七觉得,像这样的两个人,合该在一起的,没有谁能比他们更配。   “什么叫本来就是公子的媳妇?胡三七,你到底长了脑子没有?”兰如青气得都快说不出话来,公子此刻已经不是青山坳的崔大郎了,这位卢姑娘自然不再是他的媳妇。胡三七这人就是一味的感情用事,不去仔细想想前因后果。   “老兰,你虽然比我读书多,可我的脑子却还在。我老胡是个粗人,不明白你说的那些所谓大义,但我只知道不能背信弃义,公子与卢姑娘是有婚约的,如何能因着公子身份变了就将卢姑娘扔下?你不赞成公子与卢姑娘见面,处处提防,可今日他们却还是见着了,这难道不是命中注定的好姻缘?老兰,你就管着你该管的事,可是公子喜不喜欢卢姑娘这档子事,全然不是你能管的。”   “你!”兰如青气得脸都红了。   老国公爷万般叮嘱,务必要好好照看公子,不能有一点偏差,他身上的担子可不轻。着将那姓陆的扳倒,迎了公子回去,娘娘肯定会替公子选定良配。若是此时公子喜欢上了这位卢姑娘,到时候有情人不能成为眷属,肯定会伤心不已。   与其到时候伤心,不如没有开始,兰如青觉得,自己的想法是对的,无论如何公子都不能跟卢姑娘有太多接触——哪个少年不怀春?像卢姑娘这般聪慧美貌的女子,公子肯定会心生爱慕的。   “仗义多是屠狗辈,负心皆是读书人!”胡三七嘴里忽然冒出了一句这样的话,更是火上浇油,让兰如青气得浑身发抖:“老胡,你这是啥意思?莫非我还负了谁不成?”   “我没说你,我是说我自己仗义!”胡三七嘿嘿的笑着:“我知道你是不错的,不过真是有不少读书人负心,你看高宗皇帝那时的王状元,金榜题名就把自己媳妇给扔了,娶了太傅府的小姐……”   “我懒得听你七扯八扯的,只不过胡三七你要知道哪些该做,哪些不该做。”兰如青吸了一口气,尽量将心平静下来,不去搭理这胡说八道的蛮汉:“你是国公爷派过来保护公子的,他没说要你做红娘,你老老实实的看护着公子安全便是,公子的终身大事,岂是你我能决定下来的。”   此话一出,胡三七嘴巴闭上,挠了挠脑袋:“老兰,你说不过我的时候就把国公爷抬出来了,好吧,我不说了,你说。”   崔大郎本来是静观两人争执,忽然间胡三七偃旗息鼓,兰如青的目光又朝他这边飘了过来,这让他有些窘迫,自己内心的那一点点小心思,被身边的两个人勘破,真是尴尬无比。   “公子聪慧,自然会有自己的判断,兰某也不必多说什么,只是希望公子能权衡利弊,从大局出发,不要害人害己。”兰如青长长叹息了一声,一只手放到了桌子上:“这世间有很多事情不能如愿以偿,有些人只是你生命中的匆匆过客,或许有交集,可又会很快的分开,何必苦苦追逐?”   “兰先生……”崔大郎疑惑的看着兰如青,此刻面前这个儒雅之人,脸上有一种说不出的忧伤神色,让他看起来全然不似平常的兰如青。   “我没事,公子,咱们继续开始修习罢。”   才一眨眼的功夫,兰如青脸色又一如往常,他和气的朝崔大郎笑了笑:“公子请将那本策论的书稿拿出来,兰某今日与公子来一起研修这篇盐铁论。”   “好。”崔大郎手臂朝那堆放在案几上的书伸了过去,才摸到书本边上又停了下来:“兰先生,你给我养父母家买的种谷可是好的?”   兰如青愣了愣:“自然是好的,公子为何有此一问?”   “我听卢姑娘说,青山坳里不少人家用江南的种谷没有发芽,我有些担心我养父母家的情况也是一样……”崔大郎抬眼望着兰如青,眼睛里满满都是担忧:“兰先生,能不能去替我看看他们家的秧田……”   “公子,这事你不必担忧,我可以保证我给卢姑娘的都是上好的稻种,完全不用你去操心。”兰如青摆了摆手:“公子还是认真修习罢。”   “可是卢姑娘自己说村里好多人家洒下的稻种不出芽,我、我……”崔大郎提起这事便有些心急,马上回到了庄稼农户的本色,眉头蹙得紧紧,那两道剑眉瞬间成了个一字:“我们青山坳的人世世代代都是种田,大家都是靠天吃饭,若是这种谷不发芽,不知道会有多少人家遭殃!我拜请先生帮我去打听打听,看看青山坳是不是真有这事,若是种谷不出芽,得赶紧让他们换一些种上……兰先生,你不是去寻了江南的好种谷给我养父母一家?那也可以再去寻点来给他们啊。”   “公子,青山坳别的人家我管不了,但我却能保证你养父母家里的种谷都是好的,像卢姑娘这般聪明伶俐之人,肯定能将稻谷种好,公子不必担忧。”兰如青的脸色渐渐浮现出一种凉薄的神色来:“公子,哪里能管这么多呢,青山坳旁的人家与你何干,更别说不少人还经常欺负你养父养母,你又何必替他们担忧?”   “兰先生,你不是教我达则兼济天下么?为何现在却不将这句话当一回事了呢?”崔大郎话里有些不赞成:“虽然村里人曾欺负过我们家,可他们却也不是什么大奸大恶之人,若真是因着种谷不发芽而断了家里的生路,这确实是件令人可惜之事,兰先生若是能帮忙,为何不施以援手?这对先生来说,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   “公子,你以为你现在已经发达了?”兰如青一挑眉,声音里有一丝揶揄:“公子,在大事未成之前,咱们都是穷得只能独善其身的人,以后大事成了,有的是能让公子兼济天下的机会。”   崔大郎有些疑惑,可兰如青没有容他细想,将自己手中的书本翻开:“公子,我会派人去青山坳看看你养父母家的田地,这事你不要再管,且静下心来看这篇盐铁论。”   听到兰如青答应去青山坳看看那边的情况,崔大郎总算是放下了一颗心,他翻开泛黄的书稿,开始阅读那篇著名的盐铁论。他自小便跟着私塾先生学着识字,上边倒也没几个不认识的,只是这文章讨论的是国家大事,颇有深度,不是随便看看便能理解的。他努力的集中精力阅读着,一个字一个字的看下去,读到第三遍,忽然觉得全身轻松,顿时领悟了其中的含义。   见他容色缓和,眉目舒展,嘴唇洋溢着会心的笑意,兰如青知道他已经读懂了其中的含义,心中暗自赞了一句,果然是天资聪颖,都不用他去点拨已知个中三味。   雨下得更大了,哗啦啦的响着,每个停歇的时候,卢秀珍与崔六丫并肩坐在厨房的门口朝外边看,两人都有些担忧:“这么大的雨,三爷肯定没找到事情做。”   “可不是,只能盼着雨小一些就好,三爷不能白出来一趟啊。”崔六丫点了点头:“看来赶车这活,不但靠体力,还得靠老天爷赏饭吃呐。”她抱着胳膊打了个寒颤,拉了拉卢秀珍给她披上的衣裳还是觉得有些冷:“今儿怎么忽然就冷这么多了,好冷。”   “倒春寒嘛,总会有些变化。”卢秀珍搓了搓手,幸得今儿那丫鬟给她找的衣裳比较厚,穿着还挺暖和,尽管外边风吹雨打,躲在门板后边还是没那么觉得冷:“现在就是担心咱们那秧田里的棚子,不要被风给刮倒了就好。”   这般大的风雨,那竹片弓起来的棚子可否能禁受得住?里边可是嫩嫩的秧苗,挨冻就糟糕了,若是被冻死,补着去种一批种谷,农时耽搁了几日,收成就会大不一样。   “不行,我得跟兰先生去说下,先回青山坳去瞧瞧。”卢秀珍有些不安,猛的站了起来:“反正今日这天气,也做不了事情,不如早些回去。”   “卢姑娘,卢姑娘!”   就在卢秀珍准备跨步出门时,外边气喘吁吁的跑过来一个丫鬟:“卢姑娘,东家叫我来找你!” 第70章 雨万重(一)   就如夜幕初降的时候,海面上蓦然生气一轮明月,皎皎清辉照着乌黑的水面,好似有万千碎银在晃动,卢秀珍从外边走进来的时候,带给兰如青的感觉就是这样的。   她仿佛就是被海浪拖起的泡沫,轻盈而单薄,有让人感觉有些虚幻,就好像她不似这世间的人,是来自海底的精怪。兰如青凝视着那款款走来的人,有一种说不出的感慨,这样一个灵慧的女子,为何出身乡野,真是白白浪费了她的聪明伶俐。   “兰先生,我还刚刚想过来找你。”卢秀珍笑靥如花,朝兰如青微微弯了下膝盖:“兰先生,今日的天气这般差,是没法做事情啦,能否容我暂时告退回家去看看秧田那边的情况?”   “我找你来也正是为了此事。”兰如青颔首:“我本是想告诉卢姑娘你可以回家去了。”   “没想到咱们竟然想到一块儿去了!”卢秀珍很是开心:“兰先生,那我便先行告退了。”   “等等,我还有事情要与卢姑娘说。”兰如青喊住了她,稍微踌躇了下,最后还是开口缓缓道:“卢姑娘,我拿着你画的那张图样让京城的大师看过,他们皆赞你是行家。”   原来还是不相信她,拿了图样找人看去了呢。   只不过没想到自己前世学到的东西还真是能学以致用,还得到了京城的专业人士的赞扬,卢秀珍心里挺得意的“兰先生过奖了,我这也不过是碰巧捡到了一本宝书罢了,没什么值得夸赞的。”   “卢姑娘,我觉得既然都说你这图样不错,按照你的构想来就行了。”   “啊?”卢秀珍有些迷惑,未必兰如青原来并不打算采用她的设计?可为何他又吩咐钱管事协助她来重新整修园子呢?   “卢姑娘,这园子重新整修没有一两个月的功夫做不下来啊,你上有年迈的公婆,下有幼弟幼妹,家中自然缺不了你,”兰如青意味深长的看了卢秀珍一眼:“再说你守了望门寡,经常出来走动只怕村里人也会说闲话,故此我觉得卢姑娘你明日起不必过来了,银子你放心,我一文钱也不会少你的。”   兰如青从袖袋里摸出了一张银票:“卢姑娘,我原先给了你五十两,现在这里是一百三十两的银票,汇通钱庄的,大周全国通兑。”   卢秀珍伸手将那张银票接了过来,笑着朝兰如青瞥了一眼:“兰先生大可放心,我不会对贵公子有非分之想。”   兰如青吃了一惊,耳朵根子都红了:“卢姑娘……”   “兰先生,我知道你一片慈父之心,可你不必将天下的人想得都那么庸俗。”卢秀珍笑着将那张银票折好收了起来:“我是想要挣钱,挣很多很多的银子,可我根本就没想要通过这条路来改变自己的身份。兰先生,你那公子很好,可并不代表我就能看得上他,我现在唯一想做的,是脚踏实地,通过自己的一双手来挣银子,故此……”卢秀珍冲着兰如青笑得甜甜蜜蜜:“兰先生大可将你的心放下,我对他一点企图都没有。”   被人揭穿了心事,兰如青有一丝猝不及防的狼狈,他强忍心中的震惊喃喃道:“卢姑娘,请勿见怪,我只不过是想考虑周全。”   “我明白,做父母的总觉得自己的孩子好,以兰先生这般家境,自然会觉得自己的儿子是世间最好的,只不过我觉得兰先生未免将旁人看得太低了些。我虽然是个村姑,但我却有自己的尊严和矜持,既然上天让我来到这个世间投胎做人,那我便要做个堂堂正正,不输于任何人的人。”卢秀珍说到激昂处,努力将身板挺直了些:“兰先生,我只想告诉你,并非每个出身乡野的人都是庸俗之辈,让人看不上眼,想当年□□还只是个打草鞋的呢,为何他也能得了天下?”   兰如青额角汗涔涔的一片,没想到这村姑竟然如此伶牙俐齿,让他找不到一丝可以反击的地方。他站在那里,完全不知道该怎么与卢秀珍继续交流下去,耳畔只有她清脆利落的声音:“兰先生,我还想劝你一句,你与贵公子似乎有些隔阂,你以后应该要换一种方式与他相处。你早年没有与他有太多共处的时光,虽是父子,实则跟那陌生人关系差不多,你若是一定要用父亲的身份去压着他,只怕他会不服气,故此肯定会经常有龉龌。”   “那依照卢姑娘的说法,兰某应该如何与他相处呢?”兰如青想到方才与崔大郎的对仗,心中也有些发慌。国公爷派他来是要照顾好公子的,可现在公子好像跟他越来越意见相左,他也不知道究竟该如何才能让公子听从他的意见,安安心心在这府中呆下来,等着大事成了,他将公子送回去也就算交了差,不会有负国公爷的托付。   “兰先生,我觉得你应该要以平等的方式与他相处,不是长辈与晚辈,而是站在朋友的立场去关心他,照顾他,让他能体会到你对他的贴心关爱,这样才能更好的交谈。若兰先生总觉得公子应该听从你的,他本来就与你生疏,再听到你这种强硬的话,如何会心服口服?”卢秀珍将银票收到了荷包,捏了捏那层布囊,里边传出沙沙的响声,这声音真是好听啊,这是她听过的最好听的声音了。   “唔,卢姑娘说的好像是有几分道理。”兰如青点了点头:“我且去试试。”   “哪里是有几分道理?分明是很有道理!”卢秀珍嘻嘻一笑:“贵府可有马车?劳烦送我一程如何?”   她站在那里盯住了兰如青,雇主裁员总要发点最后的福利吧,自己不知道去哪里找崔三爷,也不晓得现在江州城里还有没有冒着大雨出来赶车的,只能蹭下兰如青家的车舆了。   见着她乌溜溜的一双眼睛一眨也不眨的看着自己,仿佛在说:“兰先生,你可不能小气哇”,兰如青不由得微微的笑了起来:“没问题,我自然会派马车送卢姑娘回青山坳。”   公子不是让派人去看看崔家下的种谷发了芽吗?这样刚刚好就一举两得。   一辆马车奔跑在乡村的小路上,有些颠簸,车里坐着的卢秀珍一双手抓紧了坐垫,极力忍住那种不适之感,生怕被颠了出去。   崔三爷赶车的技术可真好,尽管拉车的是骡子,可比这马车跑得要平稳多了。卢秀珍一只手稍微掀开一点点帘子朝外边看了过去,雨没有最开始那样大了,可却依旧还是没有停下来的迹象,料峭春风刮面,有些寒意。   “这位大叔,已经到村口了,你且停车,我自己走回去便是了。”   看到村口的紫槐树,卢秀珍长长的舒了一口气,这一路颠得她实在有些难受,现在可算是到家啦。   拿了马车上放着的伞,卢秀珍跳下车来,一路狂奔,见到那堵矮矮的土墙,心里头竟然有几分安心,好像自己真的已经把崔家当成自己真正的家一样:“爹,娘,我回来了。”   没有人回答她,只有雨打着树枝哗啦啦的响。   她推开了院子门,白茫茫的一片,伸手抹了下眼睛,才隐隐绰绰的看到厨房那边有人影晃动。卢秀珍放大嗓门喊了一句:“娘,你在准备煮饭了么?”   “秀珍哇,咋就回来了哪?”   果然是崔大娘,听到了卢秀珍的声音赶着走了出来:“你不是要做一天事的?”   “今儿下雨,没法做事,我就先回来了。”卢秀珍朝崔大娘笑了笑:“爹和弟弟们呢?怎么都没听到动静?这么大的雨他们还出去了不成?”   崔大娘点了点头:“出去了,去地里头了。”   “啥?”卢秀珍瞪大了眼睛:“去地里了?”   “是呢,二郎他们说风太大,怕棚子会被吹倒,赶着去地里头加固了。”崔大娘叹了口气:“你爹怎么劝都没劝住,索性跟着他们一块儿去了。”   “啊?”卢秀珍下来一跳,这家人也太猛了,这么大的雨竟然还跑到地里头干活去了!她拿起伞,转身就往外边冲,崔大娘有几分着急,站在台阶上拼命喊:“秀珍,秀珍,你别去了,到家里歇着!”   “娘,我过去搭把手,你别担心了!”卢秀珍回过头来,朝崔大娘摆了摆手:“没事的!”   看着那个身影冲进了白茫茫的雨雾里,崔大娘抬手擦了擦眼睛,眼泪掉了下来。   多好的闺女啊,只可惜大郎没福气。   卢秀珍脚步匆匆,全然顾不得溅起的泥巴和水渍,飞快的朝崔老实家的地走了过去,一路上没有碰到那些无所事事的妇人——雨这么大,都全躲在家中不肯出来。   地里头有几个人在忙碌着,虽然穿了蓑衣,可现在已经跟没穿一样,雨水将他们的衣裳淋得湿透,顺着腿朝下边流,又急又快,就如屋檐下挂着的那副雨水珠帘一般。 第71章 雨万重(二)   满手掌都是淤泥,可他们都未曾来得及去擦拭,两只手用力将那弯好的竹木片用力的插了下去,竹片上盖着的丝绸有些已经被掀开,有人弯腰扑在上边,用力的捉住一个角朝旁边扯了过来。   “二哥,给你绳子。”   崔五郎紧紧跟在崔二郎身后,将手中一截麻绳递了过来,兄弟两人低着头聚精会神的在干着活,丝毫未曾注意到已经冲到田埂上边的卢秀珍。   “爹,二弟三弟四弟五弟!”卢秀珍一只手合在嘴边,冲着田里头大喊了一句:“这么大的雨,你们快上来吧,别冻坏了身子!”   雨里的那几个人似乎都没有听到她的叫喊声,卢秀珍站在那里看着他们一丝不苟的干着活,仿佛一点都没觉得雨下得很大一般,不由得眼睛都湿润了——这就是勤劳朴实的庄稼汉子,为了能让庄稼长得好,他们一点都不顾及自己,一心想着的是田里的庄稼。   她撑着伞跳了下去,奋力朝崔老实那边走了过去:“爹,回去吧。”   走到面前崔老实这才抬起头来,很是惊诧的望着她:“秀珍,你咋来了哩?不是到江州城去干活了?”   “爹,今日这么大的雨,不好做事,我就回来了。”卢秀珍将衣袖捋了捋,一只手撑伞,一只手抓住了竹木片儿:“我来帮忙。”   “没事没事,快干完了,秀珍你快回去,这么大的雨,别淋坏了你。”崔老实慌忙摆手:“有我们几个在哪,不用你来了。”   “爹,我都已经来了,要回去就一起回去。”卢秀珍执拗的回了一句,脑袋与肩膀夹住伞柄,整个人弯腰下去,一双手抓住竹片用力的泥土朝底下扎,田地里满满都是积水,原来湿润的土壤此时已经快变成了稀泥,原来的深度已经不够,有些竹片在泥土里摇摇晃晃,确实该要将竹片扎深一点来加固。   崔家的人都在忙碌着,她怎么好意思一个人捞着手在旁边歇气?卢秀珍将一根竹片使劲扎进了土壤里边,冲着旁边崔四郎喊道:“四弟,给我绳子。”   “好嘞。”崔四郎用力的提起一双腿,挪着朝这边走了过来,卢秀珍伸手去接麻绳,肩膀上没有用得原来那么大力气,那把雨伞被风刮着飞开了去,顷刻间无数雨珠朝她冲了过来,冷冰冰的打在她的脸上和身上。   卢秀珍没有顾得上去寻自己的伞,迅速弯下腰来将上边的丝绸与竹片绑到一起,拿着绳子绕了一圈,再绕一圈,手指被雨水冲得冰凉,然而在她绕到第三圈的时候,雨似乎骤然停了,头上忽然间就没雨珠落下。   她将麻绳打了个结,抬起头来,头上有一把伞。   伞的顶上有一团黑色的污泥,正顺着伞面朝下边滑下,吧嗒吧嗒落到一件蓑衣上。而那蓑衣的主人,全然没顾自己身上已经弄脏,只是撑着伞站在那里,一双眼睛不安的朝她瞥了过来。   “大嫂,你回去吧,这里有爹和我们呢。”   心里有些发颤,腿肚子瑟瑟的抖了起来——或许是这天太冷了,他站在她面前的时候竟然不能克制住摇晃,这让崔二郎觉得有些羞耻,他甚至不好意思注视卢秀珍的一双妙目,只能低声道:“大嫂,我知道这棚子很要紧,故此才让爹和弟弟们一起过来收拾,你瞧我们都已经快收工了,真的不用你来帮忙,我们能做好。”   “二弟,多一个人就多一份力量,咱们一起做能更快些。”卢秀珍朝崔二郎微微笑了笑,雨水从她的鬓边落了下来,滴滴答答的掉个不停,可在崔二郎心里她还是那样好看,看到她的笑容,他的心又有些忍不住的乱跳了起来。   不是跟自己说好了不能再对大嫂有非分之想吗?怎么一看到她就有心慌意乱的感觉呢?崔二郎实在有些苦恼,都不知道该怎么样坦然的面对卢秀珍,心里是想回避,可眼睛却不由自主的朝她那边瞟,瞧着她那亮闪闪的一双眼睛,几乎要看呆了去。   “二弟,你把伞给我吧,你去干活。”   卢秀珍有些奇怪,崔二郎这是作甚?打着伞傻站在她面前,一双眼睛瞪着她,也不说话,莫非是她脸上溅了泥巴?她抬起手来,用手背擦了擦脸,“哎呀”一声,手背上本来就有泥巴,这下更是越擦越脏了。   “大嫂,嘿嘿嘿……”崔五郎站在旁边笑了起来:“你脸上一团泥巴哩。”   卢秀珍索性将手放了下来,泥巴就泥巴,崔家这几个人,现在谁不跟泥猴一样?她伸手拍了下崔五郎的脑袋:“笑啥笑,干活去。”   “大嫂,哎呀,你力气可真大!”崔五郎抱着脑袋夸张的怪叫了一声,将腿从泥巴里提起来,朝旁边挪了一步。   崔二郎有些嫉妒,大嫂跟五弟真是亲昵,她都没伸手拍过自己的脑袋呢,他板起脸来朝崔五郎喊了一嗓子:“没大没小的,怎么能跟大嫂开玩笑!”   这兄长的派头,足足的。   “二弟,没事没事,开个玩笑而已。”卢秀珍伸手将伞拿了过来:“不讲不笑,没人会要,五弟嘴巴这么好,肯定以后能娶个好媳妇儿。”   “大嫂,家里没钱,还是个茅草房,谁会愿意嫁给我哇?”崔五郎回过头来朝卢秀珍耸了耸肩:“都说长嫂如母,大嫂,我这终身大事到时候你可要帮我张罗张罗啊。”   崔二郎的心颤了颤,怎么就说到这亲事上边了?难道五弟他也有这心思……不能吧,他今年才十六,比大嫂还少一岁,怎么会打这歪主意呢?崔二郎朝崔五郎看了看,见他一脸嬉笑,是个开玩笑的模样,一颗心才悄悄的又放落下来:“五弟!怎么越来越调皮了?娘还在,你要大嫂给你张罗亲事作甚?还不快去干活,少说废话!”   “二哥,爹娘这么多年才攒够大哥的媳妇本,要是等他们这么攒,我都要七八十岁才能娶上媳妇哩!可是大嫂上次说过了的,咱们劲往一处使,跟着她种田种花啥的,保证给咱们攒上媳妇本儿,我自然要找大嫂帮我张罗媳妇儿的事情啦!”   “五弟,怎么今天这样疯疯癫癫的!”崔二郎赶紧朝崔老实那个方向看了过去,幸亏风大雨大,崔五郎的声音被盖过去了,崔老实一个字也没听到,正低着头与崔四郎在扎竹片。   若是爹听到这话,还不知道该有多难过呢,虽然爹娘本事不大,可这么多年来,他们俩用尽全力将六个孩子养活,每年还要交那么多银子给奶奶去,实在已经是不容易了。五弟也真是说话不过脑子,怎么能这样说爹娘的不是。   “五弟,你这样说就不对了。”卢秀珍也朝崔老实那边看了过去,见他弯腰在干活才松了一口气:“若是没有爹娘,你此刻可能都不在人世了,哪里还能到这里问着要媳妇?爹娘是没有攒够你的媳妇本,可你要想想,若是他们不捡你们回来养活,他们两人过日子还是很轻松的,对不对?”   崔五郎站在那里,脸上调皮的笑容渐渐隐没,他想了想,点了点头:“大嫂,你说得对。”   “咱们一家人力往一处使是对的,家和万事兴,爹娘已经使了吃奶的劲来养活你们,以后你们要来回报他们了。”卢秀珍朝崔五郎笑了笑:“五弟,也别想太多,以后多孝敬咱爹娘就行,至于你那媳妇儿,大嫂可以拍胸脯给你保证,绝对少不了你的!”   崔五郎不好意思的笑了起来:“大嫂,我知道啦!”他又补上了一句:“我要娶个跟大嫂一样能干又好看的!”   崔二郎再也忍不住了,一把将崔五郎手中的麻绳夺了过来:“净说废话,快去跟你三哥一块儿去干活!”   我要娶个跟大嫂一样能干又好看的……崔二郎脑子里反反复复都是这句话,五弟莫非真的对大嫂有意思?不行不行,大嫂不能嫁他,大嫂……他的脸红了红,爹娘都想着大嫂嫁自己哩,若是过两年大嫂出了孝,他跟大嫂去提成亲的事情,也不知道大嫂会不会答应?   一想到这事,心里头忽然有一种甜滋滋的味道,从心底开始慢慢升起,一直甜到了舌尖,带着浓浓的香味,鼻尖心肺里全是那种甜甜的香,像漫山梨花开遍时的那种味道,仿佛蜜汁与清晨的露水交织在一处,让他忽然间头都有些晕眩起来。   稳了稳心神,崔二郎将麻绳递给站在一旁的卢秀珍:“大嫂,你拿着绳子,我力气大让我来立竹片桩子。”   卢秀珍点了点头,接过了麻绳,心中暗暗道,崔二郎方才也不知道是怎么了,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是不是吹了冷风淋了冷雨受了寒?等会回去要熬些姜汤给他们喝才行,春寒料峭,很容易得病。 第72章 雨万重(三)   从屋顶茅草上的雨珠慢慢的少了许多,屋檐下的珠帘此刻已经不再如先前那般密不透风,滴滴答答,中间有根线串着一样,走得急,可看得清楚外头的东西。   厨房里放着几个盆子罐子,屋顶漏下的水珠滴在盆子里,叮叮咚咚的响着,崔家几个儿郎都围着厨房的火坐着,一边烧着火,一边取暖,还不住的吸着鼻子喊:“真香,真香!”   从地里头回来,卢秀珍去菜园那边挖了些生姜,洗干净以后放到汤锅里开始熬汤,姜汤能怯寒生热,方才在地里头淋了雨,可要喝一点才行。卢秀珍用锅铲捞了两下,切成片的姜在热腾腾的水里上下翻滚着,颜色淡黄,看上去格外鲜嫩,姜香随着热腾腾的水雾弥漫在小小的农舍里,甜香里带着一丝微微的辣味,很是好闻。   崔大娘拿着抹布到处在擦水,今日风雨太大,屋顶上的茅草被风刮走了很多,雨水从茅草缝隙里滴了下来,屋子里头到处都是,卢秀珍抬头看了看屋顶,心里头合计着,也不知道内室那边怎么样了,床上有没有被淋湿?一想到要睡到湿漉漉的炕上,她心里头就有些发憷,吃苦是一回事,受罪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看起来这盖房要赶紧实施才行。   “娘,我们盖新房吧。”卢秀珍咬咬牙,伸手摸了摸荷包,那里边装着两张银票,一张五十两,一张一百三十,合计起来盖一幢五进的青砖大瓦房已经是绰绰有余,只不过崔家如何会忽然间这么阔,竟然还能盖青砖瓦房——这可是乡绅土豪才能过上的日子哩,由不得村里人会议论纷纷。   卢秀珍考虑这个盖房的事情已经有很久了,如何才能有适合的理由盖一幢舒适的新房又不被人议论,这确实得考虑周到。   目前在村里人的传言里,崔家至少有二十二两银子节余下来了,卖了四棵树,五两银子一棵,还有崔老实家那个六丫头给别人做厨娘去了,主家人好,提前给了二两银子的工钱。可还有一百多两怎么样变出来,还得想想办法。   若是要盖普通的土砖房子,花不了几个钱,十多两银子也就修好了,可卢秀珍想要盖的不是一般的土砖房,她打听过,若是用顶好的青砖和瓦片,光只这两样就得差不多七八十两银子,加上木材与人工,没有百一二十两拿不下来,房子盖好还只是第一步,五进的青砖大瓦房,屋子里头要添置的东西也多,各色家具弄下来,内里的装修啥的,怎着也该挨到一百六七十两上去了,再节省,也得一百五十两。   卢秀珍前世学的是园林艺术,也选修了中国古代建筑为专业课程,在大学里念了那么多书,她对于住房的要求比较高,要她出手,绝不会只是一两间土砖房就能解决问题。每每想到早上起来就能见着阳光透过茜纱窗户照进来,温暖的金色里带着一点点微红,将雕花窗投影在地上,她心里就格外的向往。   “盖房?”崔大娘的手停了下来:“唉,是该盖房了,这房子实在太破旧了。”   没想到崔大娘竟然跟自己想法一致?卢秀珍有些意外,她还以为崔大娘就会将银子收起来,攒着几个儿子的媳妇本呢。   “秀珍哇,”崔大娘显得有些不好意思,不安的看了卢秀珍一眼:“我们也早想着要盖房子了,可手里头一直没银子,就连给你家的那聘礼银子,都是省吃俭用好多年才攒下来的,唉……现儿手里头没钱,可房子确实太破旧了,少不得要跟你借点银子,到时候再慢慢还你,也不用多了,借个十两就差不多了。”   “十两?”卢秀珍吃了一惊,原来崔大娘只打算盖个土砖房呢:“十两怎么够,再怎么样咱们也要用青砖。”   “青砖!”崔大娘惊呼了一声,脸都要憋红了:“秀珍哇,你知道青砖啥价钱不?”   “娘,你想想看,四个弟弟要娶媳妇,总得要有像样的房子,咱们拆了这个棚子盖房,依旧还是土砖,只不过把屋顶换成瓦片,那有啥意思哩?更何况我还寻思着要将这房子盖大一点,四个弟弟都要娶媳妇,每人有一进小院子吧?到时候孩子满地跑,就都挤到小小院子里,怎么够?娘你们俩和我与六丫一道,也得有住的地方啊。”   “可是……”崔大娘听着这话,犹豫了下:“咱们家哪有那么多银子?照你说要盖五进的屋子,怎么着也该有一百多两银子,这要攒到啥时候去?”   “娘,我现在琢磨着,我这里有二十两银子,然后让六丫去给她东家商量商量,看能不能提前支取几年的工钱?”卢秀珍想了好半天,当下也只有这个法子能搪塞过去了:“六丫那东家人挺和善,心肠好,和他说说,签个五年的约,也能有一百多两银子了。再说了,我听他们讲这大户人家逢年过节都要发节礼,额外有点小碎银子打发,那家公子很喜欢吃六丫做的饭菜,要是哪天一高兴,打赏个几两银子也不是没有可能。”   卢秀珍娓娓而谈,屋子里的人都支起耳朵听她说,脸上有着向往的神色,崔五郎嚷了起来:“阿娘,明天我也要去江州城寻事情做,我们全家哪能只靠着六丫来过日子?我是哥哥,本来就该是我去外边做事的。”   “不行不行,你们出去了,家里的田地怎么办?”崔大娘连连摇头:“有六丫就够了,你们几个到家里把咱们的地里弄好就行。”   崔二郎蹙眉,好半日没有说话,心里头却在暗地里琢磨,地里头也就半年农忙时间,还有半年去江州城里寻份活干,多少也能攒些银子——六丫是个姑娘家都能寻到活干,自己堂堂一个男子汉还能在家里吃白饭?   “娘,咱们先不说这些,等六丫回来我们和她商议看看,若是她主家愿意先支付工钱,那咱们就准备买青砖建房子。”卢秀珍点了点头:“至于弟弟们说要去江州城找事情做,其实完全没必要,我这里有不少事要请他们帮忙哩。”   “真的?大嫂,要我们做啥,你只管说!”崔五郎站了起来拍了拍胸脯:“有我们哥几个哪,大嫂你想要做啥只管说,我们兄弟几个一定会出力的!”   崔三郎与崔四郎连忙点头应和,崔二郎猫腰抓住崔五郎的肩膀将他按了下来:“好生烧火!到时候多出力就行,别先急巴巴的来说大话!”   这五弟怎么就抢着将他要说的话给说了呢,崔二郎有些不满,心中又有几分嫉妒,自己总想着不能对大嫂想入非非,可看着五弟献殷勤,心里却很是不爽,这到底是咋一回事哪?   “二弟,我还正想跟你说件事儿呢,”卢秀珍一低头,就对上了崔二郎的一双眼睛,见他满脸尴尬飞快的转过头去,卢秀珍有些奇怪,顺手摸了一把自己的脸,回家以后就把脸给洗了,该没有脏东西了啊,怎么崔二郎还是一副这模样?   “大嫂,你说。”崔二郎慌慌张张的坐了下来,拿了一把柴火就往灶膛里塞:“我们都听你的。”   “我去江州城看过了,若是咱们能在花市里弄个铺面,卖点别样的花花草草,不愁以后家里没钱花。”卢秀珍一想到那日在山谷里见着的奇花异草,心里就有一种跃跃欲试的感觉,仿佛蝴蝶拍打着翅膀,想要朝那花香之处飞过去。   “卖花草?”崔大娘张大了嘴巴摇了摇头:“花花草草也值钱?不会吧,我听说那些能卖上大价钱的花,可不是常见到的,都是那些花商从很远的地方弄过来的,咱们哪能有那个本钱?”   大郎媳妇这心也真是忒大了,出一趟远门,到西南西北去弄花草,这路上的开销就得好几百两,而且弄回来不一定能栽得活,一不留神就赔得裤子都没得穿了。   “娘,咱们哪有那闲钱去远地方弄花草,就近取材,到栖凤山弄点就行了。”卢秀珍低头将姜汤舀了出来招呼几个小叔子:“趁热喝了,御寒。”   “栖凤山能有啥好的花草?”崔大娘有些茫然:“每天上山看着,都是些常见的,常见得不能再常见,倒是有时候会有人拿了官府的批文砍那些大树,可也要去官府弄得到批文哇,咱们也不能随便把那些大树给砍了是不是?”   卢秀珍即刻想起《资治通鉴》,上头写到的北宋宰相赵普被人参奏说私自砍伐上好原木给自家造房的事情来,咦,没想到这大周朝上山伐树都也要有官府批文呢?她有些好奇:“娘,咱们栖凤山的树也归官府管哪?”   “秀珍哇,你不晓得么?栖凤山大部分都是官家管着的,不是私产,平常弄点山货去卖没人管,可要真的砍后山那些能做大用的树,还得要有官家的批文,等于是花钱向官家买木材哩。”   “原来是这样。”卢秀珍忽然有几分担心,万一她从山谷里弄出好的花草来,村民们嫉妒告到官府哩去,会不会有衙役带着拘人的签子跑过来说必须要把银子上交呢?看起来自己一定得要有个苗圃,要有自己的私产。   有了苗圃,就可以说这些花是自己养出来的了,反正她要先做足文章,不能让人有隙可乘。 第73章 雨万重(四)   “爹,娘,我回来了!”   今日六丫回来得比平常要晚些,崔大娘有些担忧,站在门口望了好几回,听到崔六丫的声音,这颗心在落了地,嘴角浮现出了笑容:“六丫,咋才回来哩?”   “嗐,别提了,三爷今日冒雨给人去拉货,比寻常晚了些,还遇到大伯家那两个……”崔六丫摇摇头:“死活要让三爷拖着那几棵树在江州城又兜了一圈,想去寻有钱的主儿买,故此才耽搁了。”   卢秀珍哑然失笑,果然,大伯娘她们拿了当宝贝的东西没有被卖出去。   “快来吃饭,趁热吃!”崔大娘赶紧招呼着:“先别管那么多了,吃饭要紧。”   现在六丫可是家里的顶梁柱,一定要吃饱吃好才行,崔大娘将热腾腾的米饭盛到碗里递给了崔六丫:“快些坐着,累了吧?”   “阿娘,一点都不累,我也就煮饭的时候忙一点,还有人打下手呢。”崔六丫笑了笑,双眼弯弯犹如新月:“我在想着,过一两年攒了银子去京城学厨艺。”   崔大娘心里头咯噔了一下,秀珍不是说要六丫跟主家开口去提预支五年工钱的事情?若是六丫有自己的打算……不过六丫这孩子很乖巧,自己若是提出要求来,她肯定会听的。   “崔老实,崔老实!”   院子门口传来一阵尖叫之声,夹杂着气喘不过来的那味道,就如牛做多了事情有些劳顿,不住的在喘气□□。   “在哪在哪。”正在走廊下边帮忙洗菜的崔老实赶紧擦了擦手迎了过去:“大嫂,怎么这时候来了?”   崔大婶扭着身子,一脸的不愉快,气哼哼的跨步上了台阶:“我怎么来了?我这不来找你家那媳妇来了吗?”她的脸此刻拉得很长,看起来没有平日这么圆了,身后还跟着她那大媳妇,容长的脸拉得更长,堪比马面。   “哟,大伯娘,你们来了哇?”卢秀珍从厨房里走了出来,笑着问:“今日那几棵树可是卖了出去?”   “我们正是来问你哪!”崔大婶气呼呼的冲到了卢秀珍面前,肥肥的手刚刚想朝她面门指,可一抬头便看到了从厨房走出来的崔二郎,默默的又将手放下,咬牙切齿道:“到江州城走了一天,莫说是五两银子,便是五钱银子也没有人要!”   “大伯娘,你们挖的那树,到处都有,又是小树苗儿,谁会要哇?”卢秀珍叹了口气:“我的那四棵树,可是不寻常见的,故而有人肯花大价钱买。”   “你一个人闷着发财,都不肯告诉我们!”崔大婶憋着一肚子气,今日这么大的雨,她与媳妇两人扛着那几棵树转悠,被淋了个全身湿透不打紧,还被人嘲笑了一番:“啥?你这几棵树要卖五两银子?穷疯了吧?你咋不去抢哩?”   她捏着树叶,伏低做小的和别人陪着笑:“那你看二两怎么样?”   “两文都不要,这树又没啥特别的,栽到院子里也不好看,摆到我们店里还占地方,我们还得要打理照顾……去去去,别站到我门口脏了地方!”   开始还只以为是店家在压价,可多走了几家,家家都是这样回答,有个好心一点的店主瞟了婆媳俩一眼,带着一丝同情道:“唉,你们大抵是穷狠了,才想到挖些杂木来卖钱,这样吧,一文钱一棵,你们这五棵我全要了。”   听到有人要,崔大婶反而不放心,总觉得那人是要占自己的便宜,朝那店家翻了个白眼:“我这树哪里就这么贱价了,还当我好蒙呢。”   那店家气得眼睛鼓鼓的望着崔大婶,气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看着婆媳两人扛着树冲进了雨幕里,好半日才哼出声来:“她这树要是有人肯拿两文买,我都算是服了她有一张舌灿莲花的嘴!”   崔大婶失了唯一机会以后再也没找到一个好心说要买她树木的,婆媳两人又冷又饿,拿着几文钱去买了个烧饼啃了,躲在人家屋檐底下看了大半日的雨,等着雨小了些,这才拖着几棵树去了城北那些骡车运货的地方。   崔三爷刚刚好才将事情忙完,正准备出发去接崔六丫,婆媳两人央求着他拉着树道那些富贵人家门口转一转:“六丫的东家那般有钱,若是能卖给他们多少也能挣点。”   见着两人狼狈得不像话,崔三爷心肠软了软,点头答应下来,拖着婆媳俩去了兰府那边,崔六丫这时候在角门等得有些心急,见着崔三爷过来了,开心得三步两步的奔了过来:“三爷,我还以为你回去了哪。”   “怎么会丢下你哩。”崔三爷笑着拍了拍木板:“快上来吧。”   “六丫……”崔大婶犹豫了下,甜甜蜜蜜的喊出了一声:“六丫,你能不能跟我们给你主家推举下我们这几棵树……”   崔六丫一扭脖子:“我们主家哪是随随便便能见着的?我上工好些日子了,还没见过主家第二面哪。”   “你分明是不肯帮忙!”崔大嫂气愤愤的叫了起来:“就兴你家发财,不让我们也跟着沾点光?”   “大堂嫂,你这说的啥子话?我大嫂那几棵树,是卖个一个过路客,又不是卖给我主家的,那是她有财运,能找到新奇的树,你们没她这个命,怨得了谁?还要我和主家去说,我可没那么大的面子!”崔六丫气得脸颊发红,不甘示弱:“大堂嫂,人走起运来,挡都挡不住,可没有财运的人,就是淋了一天的雨也见不到一文钱!”   “你!”崔大嫂猛的站了起来,伸手去抓崔六丫的脸:“你是被你那寡妇嫂子带坏了哩,还敢跟我顶嘴!”   横地里来了一根鞭子,崔三爷怒喝了一声:“他嫂子,你也不管管你家儿媳妇,欺负个孩子,算啥子事?”   崔大婶这才伸手扯了扯崔大嫂:“宝柱媳妇,坐下。”   崔大嫂气哼哼跳下车,扛起一棵树就朝角门那边走过去:“我就不信这个邪了,我得去问问!”   看角门的婆子见着一个妇人扛着树冲过来,有些莫名其妙:“你这媳妇子是干啥哩?”   “老人家,你们府里要不要买树?”崔大嫂低三下四的将那树送到了婆子眼前:“你瞧瞧,这树好看不?树叶绿得发亮。”   “我老婆子只管看门,不管买树,你要是想卖树,得去找我们府里头的管事。”看门婆子摇了摇头:“这阵子功夫,他都已经回家去了哩,要不你明天来看看?”   “能卖掉不?”崔大嫂眼里有了一线希望。   “那我就不知道了,不过我们府里的花花草草,都是从江州花市买的,只怕是不会跟不认识的做生意。”婆子摆了摆手:“多半是不会要的。”   见着婆子摆手,崔六丫这颗心才放了下来,幸得今日看角门的不是上回那个,否则她还真怕把卢秀珍到这边卖树的事情说出来呢。   “三爷,你拖着我们去别的大户人家看看吧。”崔大嫂犹自心有不甘,趴着车板,一脸失望,昨晚挖树弄了大半夜,今天出来一天,啥事都没做,冷言冷语倒是听了个九九十足,怎么样也不能空手回去哇。   崔三爷是个好说话的,虽然看不惯这婆媳俩,可现在见着两人一副狼狈样子,也没说多话,抽了一鞭子把骡子朝前头赶,带着她们去了几户人家,可是问过以后,没有一户愿意要买这几棵树的。   崔大婶与崔大嫂回家换了衣裳以后,婆媳两人面对面的坐着,又冷又饿,想到今日遭的罪,都是听了崔老实家那小寡妇的话,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抱怨了一通,崔大婶越想越不过意,站起身来朝外边走:“不行,我非得跟这小寡妇说个清楚不可。”   冲到崔老实家,看着那张笑嘻嘻的脸孔,崔大婶几乎觉得自己快要疯了,风里来雨里去的折腾了一天,人家只是捞着手在旁边看她的笑话!她的脸都变得有些扭曲:“大郎媳妇,你不要以为你卖了点钱就翘尾巴了!要知道咱们都是一家人,总要互相照顾着些,你哪里能一个人闷声不响发大财的?我跟你说,这人总得要相互扶持,吃独食的人没好下场!”   “不过是几棵树罢了,大伯娘你就这样诅咒我,我还真有些害怕哩!”卢秀珍耸了耸肩膀:“我想了想,您说的也是,以后有什么发财的路子,我一定会想到家里的好亲戚!”   “真的?”崔大婶半信半疑的抬起头来:“你说的是真话?”   “我不说假话。”卢秀珍笑吟吟的望着崔大婶,一脸关心:“大伯娘,你还是赶紧去吃饭吧,这么晚才回来,又跑过来教导我,肚子还不饿么?”   “咕噜噜……”好像很配合似的,崔大婶的肚子里叫出声来。 第74章 雨万重(五)   “大嫂,你真的准备就盖房子吗?”   崔六丫抱着膝盖坐在床上,转头看了下身边坐着的卢秀珍,今晚没有月光,崔家也舍不得用油灯,屋子里黑漆漆的一片,她只能感觉到身边的呼吸声。   “是,我实在有些受不了。”卢秀珍摸了摸床褥,脚那一头已经湿了,今晚她和六丫就得蜷缩到一个角落里边睡了。床又冷又硬,被子也有些潮湿,卢秀珍很怀疑自己究竟能不能安安稳稳的睡着。   “大嫂……”崔六丫声音里有些抱歉:“我们家穷。”   “六丫,我娘家也很穷。”卢秀珍叹息了一声,黑暗里她看不清六丫的脸,但她能想到小姑娘脸上的神情:“穷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不去想怎么样让自己富裕起来,只要肯动脑子又勤快,哪有穷一辈子的道理。”   “大嫂说的是。”崔六丫重重的点了点头:“自从大嫂嫁到我们家,我们家就开始一天天的好起来了,只不过我们真是要盖房子,村里的人只怕是会说闲话哩。”   “唔,我也在寻思这件事情。”卢秀珍侧了下身子将脑袋挪了挪窝,用一个最舒适的姿势躺下:“六丫,这青山坳里头心善的人有多少,小心眼的人喜欢占便宜的人,多吗?”   崔六丫想了想:“大嫂,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像刘三嫂子,金家大婶那些人,尖酸刻薄的,村里有不少,可也有很多人虽然没事喜欢说闲话,可真的到了我们家穷得揭不开锅的时候,还是会周济一二,有时候只是一把米,或者两个玉米棒子,可这也是他们的心意呀。”   “嗯,确实是这样。”卢秀珍眼睛望着黑黝黝的屋顶,微微的喘了一口气,前世她长在农村,村里头真有不少长舌妇,可心地真正很坏的,并不太多,不少人只是在背地里说说闲话,真要是谁家遇着困难事儿,指不定那些人还能帮一把,帮了之后转过脸,依旧还是在背后说闲话。   这人不能一棒子打死,人性有好的一面,也有不好的,凡事不能太绝对,除非是对着那种大奸大恶的人,才要毫不留情。   她来青山坳也有一段时间了,这些天里,她得罪了不少人,锋芒太露了也不好,出头的橼子先烂,该是打一个巴掌给个甜枣儿吃方才是好法子。卢秀珍闭了闭眼,方才崔大婶质问她的话还在耳边回荡:“你咋能吃独食呢?”   吃独食?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是硬道理,可是,当你发财致富而别人却在贫困线上挣扎的时候,自然就会引得一些红眼病嫉妒,他们不会想你是通过自己的勤劳和聪明去挣来的银子,只会一味的指责你没有帮助他,更有甚者,会在暗地里给你使绊子,让你莫名其妙栽个跟头。   初来乍到此处,根基不稳,不宜树敌太多,而且要远离小人,可又不能得罪小人,也要给他们甜头尝尝,至少让他们不会跟你作对,这样才能将自己的挣钱计划进展得顺风顺水。   “六丫,咱们这边盖房,是到哪里请人,还是自己盖?”   “大嫂,我们青山坳这边一般都是换工,我们家起房子,你来帮忙,轮到你们家盖屋,我们家出力,只不过大嫂要是想盖五进的院子,只怕是要不少人工,肯定会是要请人的吧。”崔六丫想到五进的屋子,眼睛里就闪闪的放出了光来:“大嫂,我们俩跟爹娘住一进,四个哥哥每人一进院子,那么大的屋子!”   “嗯,起宽敞些,以后还会有人要住进来哪。”卢秀珍摸了摸床褥,苦笑一声,自己心里头想得挺美,可现实还是那样残酷,这床冷得让她几乎没法子睡觉。   第二日一早起来,卢秀珍顶了两个黑眼圈走了出去,差不多是一个晚上都没睡,折腾来折腾去的,直到丑时才微微的合了下眼睛,等着缓过神来,窗外已经有了一缕晨曦。   “大嫂,咱们家的秧苗没事!”崔五郎从外边一溜小跑奔了进来:“我跟二哥一早起来没事情做,特地去地头那边转了下,亏得有那棚子,秧苗长得挺好,一点事儿都没有!别的人家地里头都遭了不少殃,那苗子东倒西歪,有些被雨打得淹在水里,眼见着是要沤坏了。”   卢秀珍心里沉了沉,农民就是靠天吃饭,中国历史上不少流民起义,都是因着灾荒之年没收成,人们□□,这才举旗造反的,昨日的雨很大,虽然够不上洪涝的概念,可是田里的秧苗不可避免的会有些影响,只怕是今秋会减产呢。   “二弟。”见着崔二郎迈步进来,卢秀珍踏上前一步:“怎么样?受损严重吗?”   崔二郎摇了摇头:“倒也不是特别,地势低些的地方倒苗多些,不过今年大家都种了两种种谷,即算是有些秧苗坏了,那倒也不怕。”   一提到两种种谷,卢秀珍又想起一件事情来:“怎么样?那些江南来的种谷呢?今天你门看到有发芽了吗?”   “江南来的种谷?”崔二郎愣了愣,仔细回想了下,今日他起得很早,带了五弟到地头那边看,一路上看着不少人家的秧田里都遭了殃,至于江南来的种谷……不少人家的地里有一半几乎没长出秧苗来,只有稀稀拉拉的一点点绿色。   “唔,看起来还是没发芽。”卢秀珍摇了摇头:“看起来又没有种成功。”   “幸亏上次大伯吃了亏,这次村里人都长了心眼,把自家的稻种也种上了。”崔五郎嘿嘿的笑着:“要不是这下可真是完了。”   “那倒还好。”卢秀珍点了点头,朝着崔二郎与崔五郎笑了笑:“二弟,五弟,你们今日开始帮我来整苗圃吧,我打算开片地种花种草,然后拿到江州城去卖。”   “种花种草?”崔五郎好奇的睁大了眼睛:“这寻常的花草能卖钱吗?”   “我们要把寻常的花草变成不寻常的。”卢秀珍眨了眨眼:“与众不同才能挣到大钱。”   “对,大嫂说得对,上次那几棵树不是卖了二十两银子吗?”崔五郎摩拳擦掌,信心满满:“大嫂,咱们再进山去找点好一点的花树来,每棵要是能卖五两银子,那咱们就发大财了,六丫也不用跟主家签那什么预支的合约,就可以去京城学厨艺了。”   崔二郎拍了他一巴掌:“想得可真美。”   卢秀珍抿嘴笑了笑:“不想得美怎么可以?五弟有志气,以后说不准咱们还能挣更多的银子呢,什么五两银子一棵树呀,你们听说过卖几百两银子的牡丹花没有?咱们若是能种出能让京城勋贵喜欢的花草来,那可是几百两上千两一株哪!”   “几百两!”崔五郎睁大了眼睛,几乎要跳起来:“走走走,咱们马上去整地去!”   崔二郎环视四顾了一番,心中有些跃跃欲试的感觉,大嫂说的话真是让他心动,要是一株花就能卖几百两银子,那自己一家就吃穿不愁了。高兴之余,他又有些警醒,既然有这般宝贝的东西,那是不是该选个好的地方种花?   “大嫂,我觉得这苗圃得整到咱们家院子里头,万一种出了值钱的花草,被人偷了去怎么办?”   卢秀珍“噗嗤”一笑,点了点头:“没错没错,二弟你说得很对,咱们是该选个好地方种花种草,是该考虑到种出好宝贝来不被人偷的问题。”   看来现在崔老实一家都很相信自己,方才自己只不过是随口一说而已,他们便个个都信以为真,若不是小鹿带着她找到了那神秘的山谷,她哪里敢拍着胸脯保证说自己就能种出价值千金的花花草草来?   总之,一场大雨过后,崔老实一家开始忙碌起来了。   “啥?崔老实家要盖新房子了?”   “可不是么?青砖大瓦房!人家要去江州城买上好的青砖,准备盖个五进的大瓦房!”有人说得唾沫横飞,眼睛里都快冒出火来:“五进的青砖大瓦房,啧啧啧,这得多少银子?”   “你也就只有眼红的份儿,怪只怪自己没有生个好女儿!崔老实家那六丫,早两年在江州城的饭馆干活,偷偷学了一手炒菜的好功夫,现在给富贵人家做厨娘,每个月二两银子的工钱,你家两小子,每日在家里闲着,能挣两钱银子回来么?”有些人看不惯那红眼病,站了出来力挺崔老实一家:“再说了,崔老实那几个小子,个个都是一身好力气,年级轻正是得力的时候,若是能被六丫带着去找些事情做,崔老实家的日子会越过越好哩!”   “可不是嘛,存银子不如存人,崔老实和他婆娘吃了这么多年的苦,这会儿也该得些甜头啦!”   “特别是他家那大郎媳妇……”   提起崔老实家的小寡妇,青山坳的人感情略复杂,既嫉妒她的财运好到天边,又佩服她的泼辣能干。   “人家脑袋瓜子咋就那么好使呐,竟然想着要给秧苗盖床被子!”   一场暴雨,青山坳的农户都受了影响,不少秧苗倒伏坏死,只有崔老实和崔三爷家因着搭了个棚子免了这场灾难。村民们有些吃惊,这莫非就是未卜先知?有人跑过去问卢秀珍,她怎么想到要弄个这样的棚子来阵风避雨的。   “我寻思着,头上有个屋顶不怕雨,盖上一床被子不怕寒!”卢秀珍笑眯眯的望着满脸好奇的村民:“大叔大婶,你们觉得是不是?”   “可不是哪,没错没错,明年育秧,我们也去弄个这样的棚子!” 第75章 青砖房(一)   通往青山坳的村道上,有好些辆骡车慢慢悠悠的在走着,车子后边还有壮汉奋力的推着车板朝前顶,车轮被压得几乎要挤进地面去,黄泥从车轮旁边被压了出来,扁扁的一层贴在地上,好像衣裳上打了个补丁。   槐花已经开了些,树下有一群嬉闹的孩子,正在捡从头顶上飘落的槐花,有些将花朵撕开,叼着里头的花蕊仰头吸了一口,一种微微的甜味从舌尖慢慢的滚了下去,有些性子急的,将花朵擦了擦就直接丢进了嘴巴,嚼了两下,也能咂摸出甜味儿来。   “咦,快看快看,有车子来了!”   “是啊,好多辆哪!”一群孩子欢呼着,朝村外的道路上奔了过去,眼馋的看着一辆辆骡车朝这边赶了过来。   “三爷!”   当车子慢慢凑近,大家这才发现为首那个赶车的,竟然就是村里头的崔三爷:“三爷,车上装的是啥子哩?”   “青砖,上好的青砖。”崔三爷笑眯眯的摸了下一个孩子的脑袋:“快些走开,莫要挡着路,要送去崔老实家的哩!”   “啊?老实大爷家真要盖青砖大瓦房啦?”小孩子们眼睛睁得圆圆的:“还以为只是说说呢,真的要盖房子了?”   “什么真的假的,你们可管得真宽!”崔三爷朝骡子甩了一鞭子:“走起咯!”   崔家的土砖院墙这会儿已经推倒了一大半,走在村子的路上就能看到院子里边的人在忙碌些什么。土砖院墙的一侧架起了个大锅子,热腾腾的水雾腾空而起,崔大娘坐在锅子旁边添柴火,脸上洋溢着一种幸福的笑意。她听着外头的响动,抬起头来,就见着十多辆骡车正在朝这边慢悠悠的开过来,慌忙站起身:“汉子,青砖回来咯!”   “来啦来啦!”崔老实正跟儿子们在拆墙,听着崔大娘喊,赶紧放下锄头走了过来,崔家几个儿郎跟着老爹走出去,见着十多辆骡车,个个兴奋得朝掌心吐了一口唾沫:“走走走,砖去。”   自从卢秀珍说要盖新房的时候,崔老实一家既兴奋又忐忑,很期待住进卢秀珍说的那种好房子,又担心崔六丫的主家不肯提前支付工钱,特别是想到崔六丫这几年不能去京城学厨艺了,更觉得有些于心不安,这是逼着丫头为家里放弃她的想法哩。   只不过还好,崔六丫笑嘻嘻道:“没事没事,等到时候家里有银子了,我去把银子还给主家,还是可以去京城学厨艺。”   崔家几个儿郎听了这话都很惭愧,一家人要最小的妹妹来做这么多牺牲,真是让他们这些做哥哥的觉得不是滋味,几个人心里头都铆着一股劲,准备跟着卢秀珍去开苗圃种花种草——一定要种出那种能卖几百两银子的花来,这样也就能把六丫借的银子给还了。   早些日子卢秀珍去了一趟江州城,联系了一家卖砖瓦的,跟店家说好了要上号的青砖和瓦片,交了十两银子的定金,店家答应说过十天就有货来,卢秀珍回来跟家里人一说,大家都十分兴奋,青砖大瓦房,青山坳这边还只有崔才高才起了一幢,其余人家都是土砖的,没想到自家竟然也能住上!   盼星星盼月亮,总算将青砖盼回来了,崔家人靠着门看着那越来越近的车队,心里头充满了无言的喜悦。   “秀珍,可算回来了。”崔大娘赶紧迎上前去,将骡车上的卢秀珍接了下来:“还跟你爹在担心哩。”   她攥着卢秀珍的手,心里头热乎乎的,这个媳妇可是打着灯笼都找不着,在家里干活是一把手,到外边去谈生意做买卖也没得差!她出去办事,保准都是顺顺畅畅的,现在她与崔老实两个人,完全不用再为家里的事情担心,全被媳妇兜了去。   崔大娘从未感到过这样轻松,对于卢秀珍,有说不出的感激,每天都在琢磨着该怎么样对她才能不让她觉得委屈,每次见到她都打心眼里高兴。   “娘,你们担心啥呀,不是有三爷和二弟陪着我一起去的?再说了,咱们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还怕人家为了贪这十两银子跑了?”   卢秀珍微微一笑,完全了解崔大娘的心情。   她与店家签好契约的时候,崔老实与崔大娘都有些提心吊胆:“咋就先交了十两银子给别人呢?万一他拿着银子不见了,去哪里找他?”   卢秀珍又好笑又好气,人家在江州城繁华大街上开了那么大一个铺面,就为了十两银子,铺子都扔下不要了,怎么可能?只是无论她怎么与崔老实崔大娘保证不会有事,两个人依旧还是不放心,每天都在念叨着要不要去江州城那边瞅瞅。   “爹娘,你们觉得不放心就去瞧瞧,出去散散心也好,家里有我和弟弟们呢,你们出去走动走动,别天天窝在青山坳里。”   听着卢秀珍的话,两个人反而又念叨上别的话了:“那怎么行,你现在不是准备开一块地种树么,我们当然要在家里帮忙,再说了,这院墙还得要人拆哪。”   卢秀珍笑了笑,两个老实人一辈子没攒下多少银子,十两对于他们来说已经是个很大的数目了,自然很不放心,这种心情自然能够理解,她转头嘱咐崔六丫:“六丫,以后你每日抽空去东大街瞅瞅,看那家铺子还在不在。”   崔六丫在兰府呆了一段时间,眼界也开阔了不少,对于十两银子做定金的事,她觉得无可厚非,铺子里没定金也不放心,万一烧了青砖你不要了,存到那里还不知道啥时候能卖出去呢。只不过她很听从卢秀珍的话,知道大嫂是想让爹娘安心,赶紧点头:“好嘞,我每日去瞧瞧,顺便催下老板,让他快些出货。”   崔老实与崔大娘总算是放下心来,今儿见着这青砖回来,一颗心总算是放回到了肚子里头,开心得嘴都合不拢。   “真是上好的青砖哪。”   崔老实从骡车上摸了一块青砖下来,手微微发抖的摸着那块砖面儿,口中喃喃:“好砖,好砖。”   这砖头色泽分明,灰青色里头透着亮,仿佛间还能照亮人影一般,摸在手里冰凉的一掌心,就如沉水。崔老实很是激动,这样好的青砖,他可是头一遭见着,就连崔才高家的那青砖瓦房,成色都不及这种。   “当然是上好青砖了。”崔三爷点了点头:“你那媳妇儿定下的,哪有不好的,她啊……”崔三爷朝站在那边招呼赶车汉子的卢秀珍呶呶嘴:“好像是行家哩,拿了一块砖在手里看看,摸上一模,用手敲敲听声音,就晓得砖好不好,就连那店老板都佩服!”   “哦哦,这样哪。”崔老实将青砖放了下来:“唉,我是在瞎操心。”   “你们聘了这样一个儿媳妇,那可是占了大便宜哩,莫说十五两银子,就是一百五十两都值得哇!”崔三爷点了点头,重重的赞了一句:“你看看你们家,现在能离得了她吗?全是她一手在操持哩,老实兄弟,我跟你说,你们得合计合计她出了孝期的事才行,这样一个好媳妇,打着灯笼都找不到,若是让她改嫁去了别家,那多可惜!”   崔老实低下头去,一阵心虚。   今儿去江州城运青砖回来,他们特地交代二郎跟着卢秀珍一块儿去,就是存了这个心思,让二郎多与大郎媳妇亲近亲近,好让两人到时候能水到渠成的办了亲事。   “要是别人看见了笑话二郎和秀珍咋办?”昨晚他忧心忡忡的跟崔大娘商量:“就怕秀珍脸上挂不住,毕竟是个寡妇,跟小叔子走得近,人家会有闲言碎语。”   崔大娘想了好半日,才幽幽说了一句:“汉子,上次他们俩就一起去宗祠议事,你忘记了?”   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可……崔老实摸了摸脑袋,村里那些喜欢说闲话的,确实在后边议论了好几日,他出门听到背后的碎碎念,都觉得不好意思,只能将脑袋耷拉着,当做没听见,可心里头还是难受,毕竟是他们出主意让秀珍与二郎一块出去的。   这事隔了几个月了,又让他们一起去江州城……崔老实心里头交战了好一阵子,最后才叹气道:“这事得跟秀珍商量商量,毕竟我们只是嘴里说上一句,到时候闲话都是她受着,心里头会怎么想呐。”   崔大娘沉默着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今儿一清早,卢秀珍洗漱完了忽然开口:“爹,娘,今日要去江州城运砖,我一个人怕忙不过来,还得喊二弟去给我帮忙打打下手才行。”   “啥?”崔老实崔大娘有些发懵,张大了嘴。   “家里有事情让二弟做?”卢秀珍有些奇怪,看了下两人的表情:“那我就喊三弟或者四弟一块去好了。”   “没、没……”崔老实有些结巴,这个“没啥事”还未说完,崔二郎已经利索的接上了话:“现在还有什么比运砖回来更重要的事呢,大嫂,我陪你去。”   话甫才出口,心就悄悄的蹦跶个不停,好像揣着只小兔子一般,崔二郎的脸都红了一大块,不敢看卢秀珍,只能将头悄悄转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过了高审,开心吖!菇凉们快来看吧 第76章 青砖房(二)   崔老实家的院子里站满了人,青山坳的村民们听说崔家在江州城定下的青砖回来了,都赶着过来看热闹,院里院外都是人,好奇的望着崔家几个儿郎与车夫将青砖卸下,不住的指指点点。   “好青砖,上好的青砖,那成色……啧啧啧,对着日头影子泛着光哪!”   “崔老实家现在可抖起来了,都用上这么好的青砖啦!”   “可不是,比他们崔家族长那房子用的砖都要好哩,一看就是值不少钱的。”有人窃窃私语:“崔才高还有个儿子在江州府衙当推官老爷,难道银子还会比崔老实家少了去?咋他家盖房子用的砖还比不上崔老实家的?”   卢秀珍一边帮着搬砖,一边留心听着身边的议论之声,皱了皱眉头,这世间就是闲人多,没事儿喜欢往人家院子门口一站,嘁嘁喳喳的说一堆废话。   买什么成色的青砖并不一定是与家中银子多少有很大关系,她相信崔才高家里绝不会少了这一百多两银子,最主要的还是要看舍不舍得的问题。若是没有她坚持,即便崔老实家忽然发达有了一千两银子,他们只怕也就盖个土砖房,最多是把屋顶上的茅草换成瓦片。崔才高家里有良田三百亩,每年光是租子都能收不少,更别说他还没分家,他儿子在江州城里做推官,每年交上来的银子绝不会太少。   她瞥了一眼,就见说得最最起劲的还是刘三嫂和那金家大婶儿,两人的嘴巴一张一合,就跟那扁嘴鲇鱼一般,脸颊上红扑扑的,两双眼睛里发着红,分明是在嫉妒。   她们这是存心的不成?想要拿着自家和崔才高家去比,让崔才高心里不舒服找他们家的碴?卢秀珍心中冷笑了一声,这些婆娘实在是闲得慌,上回半夜去栖凤山挖树的苦头还没吃得够呢。   自己也犯不着可以要去整治他们,自家的日子过得越红火,她们心里就越难受,这也算是一种精神折磨吧。卢秀珍很愉快的搬了砖从刘三嫂旁边擦身而过:“让让,别站在门口,没见我们在忙活着?”   刘三嫂脸色一僵,摸了一块青砖挪了挪脚,眼睛盯着青砖面儿,眼珠子都快掉了下来。   这么好的青砖,实在让人眼馋,啥时候她家也能盖上青砖大瓦房嘞?一想到自家还有三个娃要娶媳妇,刘三嫂的兴致便没了那么高,三个娃儿每人至少要攒十两银子的媳妇本,到时候还有准备办喜事的开销,这么算下来可是一大笔银子呐,哪里还有盖房子的钱?   原来她总是喜欢将崔老实一家踩到脚下嘲笑,可没想到这才两个多月,崔家便翻了身,一副有钱人家的格调,看得刘三嫂的眼睛都绿了。   “刘三嫂子,你还不回去做饭?你家男人等着你送饭去田头哪!”崔五郎搬着砖朝站在那里的刘三嫂喊了一句,眉毛飞起,一副开心模样。   “哼,小兔崽子,家里有几两银子就冲我甩脸子。”刘三嫂气哼哼的嘀咕了一句,恋恋不舍的摸了下那块砖,瞟眼看了看卢秀珍她们正在忙,悄悄的将那块青砖藏到了身后,斜着身子朝院子外边挪了过去。   才挪了两步,就和跨步进来的崔二郎碰了个正着,刘三嫂的身子还没来得及转过来,就被崔二郎劈空伸过来的手拦住:“刘三嫂子,别这么客气,我们家暂时还没用到帮忙的,到时候若要请人换工,肯定会要来找你,还是劳烦你将青砖放到车上便是,我们可以自己搬的。”   周围的人哄然大笑了起来,刘三嫂臊得一脸通红,赶紧将青砖搁下,转身跑着走开了——自己方才肯定是鬼迷心窍了,怎么就想着要带一块青砖回家去呢?搬一块青砖夜奔盖不起房子来啊,还被崔二郎当众羞辱了一番,实在不值。   “刘三嫂子。”   身后有人喊住了她。   刘三嫂茫然的转过头去,就看到一个纤细的身影朝自己走了过来,脸上挂着浅浅的笑意:“今日我们只是卸掉砖,真不需要人手帮忙,明日起我们就开始要挖地基砌墙了,若是刘三哥有空,他能不能过来帮点忙呢?”   “啥?”刘三嫂子睁大了眼睛,说话有气没力:“帮忙?”   “是啊,帮忙。”卢秀珍笑颜淡淡,浅若梨花:“有两种法子,第一种是换工,这次刘三哥过来帮忙,下回你们家盖房我们家也派人去,另外一种就是给工钱,半日七文钱,一日十五文,看看你们愿意用哪一种法子。”   “一日能有十五文?”刘三嫂吃惊的喊了出来,笑得眼睛都快找不到了:“中,中,我让我家刘三过来帮忙!”   她出神的望着卢秀珍,忽然觉得崔老实家这个小寡妇咋就这么好看了呢,眉眼弯弯看上去很舒服,笑意盈盈,就像那枝头的花朵一般,水灵灵的甚是鲜嫩。   “啥子,大郎媳妇,你说啥子?帮忙盖房子给钱?”站在后边的那堆人都围了过来:“大郎媳妇,可别把我们家可忘记了,我家汉子有一把力气,做事是顶呱呱的棒,不会让你吃亏的,对得住这十五文钱一日的价格!”   围过来的一群人,脸上全是焦急渴望的神色,卢秀珍望着这些大婶大嫂,心中有些发酸,尽管她们或许有时候很讨厌,可她们却依旧是一群挣扎在贫困线上的可怜人,一年到头吃不了几餐肉,穿不了几件衣裳,就连十五文一天这样廉价的事情,都还抢着来干。   “各位大婶大嫂们,只要你们家里的男人有空闲时候,就可以打发他们过来帮工,我这边都会按着他们来的次数算工钱,日结或者是一次性结账,你们自己说了算。”卢秀珍点了点头:“先回去商量着看看,毕竟现在是农忙时候,不一定每日都有空。”   秧苗已经长得差不多了,很快就到了插秧的时候,卢秀珍挺担心家里的这新房可能要盖挺长的一段时间,毕竟农忙时节能来帮忙的人少,可万万没想到自己才一提工钱,就有这么多人争先恐后的应承下来,还生怕自己不找她们家男人来干活呢。   第二日天才蒙蒙亮,不少人就朝崔老实家赶了过来,院墙已经拆了一大半,院子门昨日也拆了下来,所以卢秀珍站在走廊下头就能见着十几个人挨挨挤挤的走到了院子的断壁残垣那里,脸上全是讨好的笑。   “大郎媳妇,我们家的有空,先跟你来说一句啊。”金家大婶儿一点都没有觉得什么不好意思,迈步走了过来,嘴巴都快扯到了耳朵后边:“你金叔听说你家要盖房子了,一个劲的说要来帮忙哩,他说你们家是早该要把房子整整了,这么旧怎么好住人。”   “你金叔”这三个字怎么就说得这样亲热呢,卢秀珍一只手拿着漱口缸子,一口水没有含住。“噗”的一声吐了出来,金家大婶脸不红心不跳,继续笑得亲昵:“我说可不是这样吗,一下大雨,老实兄弟家那屋子就被水淹了呢,这下可好了,盖了新房就不怕被淹啦。大郎媳妇,我可真是替你们家高兴哟……”   “大婶子,你且到一旁去,让我擦完牙。”卢秀珍实在都快听不下去了,这般亲亲热热的话听得她有些反胃。   “上回是谁说的,打死都不会到我家来讨事情做哪?”崔五郎从旁边走了过来,朝金家大婶翻了个白眼:“就在那地里头,有人说我们家是穷一辈子的命,哪里就会大富大贵,怎么着也不会到我家讨事情做?”   金家大婶的脸瞬间就红了,骨笃了嘴站在那里,尴尬得手脚都不知道朝哪里放。   “五弟,你记性这么好作甚?那时候金家婶子不过是在跟咱们开玩笑哪。”卢秀珍含着一口水,哗啦哗啦的鼓了两下,“噗嗤”一声吐了出去,朝金家大婶意味深长的瞥了一眼。   伸手不打笑脸人,既然金家这位大婶愿意跑过来表示亲近,自己也犯不着一定要板着脸将她斥到一旁去,毕竟不宜树太多的敌人,如果是太过张扬,村子里头个个都看你不顺眼,那也是件麻烦事儿。   经过了前边几件事,青山坳里的人这时候已经不敢再找卢秀珍的麻烦了,还有不少人开始渐渐的佩服起她来,卢秀珍琢磨着,是时候将关系收拢收拢,让这些乡邻们既不会像以前那样踩着崔老实一家,也不会跟他们针锋相对。   擦完牙洗完脸,这边六丫已经把早上的包子蒸好了,揭开锅盖,白色雾气带着一缕香味飘了出来。今日她蒸的是咸菜加肉末的包子,还做了个鸡蛋汤,里边细细的洒着一层葱花,闻上去怪香的。   站在台阶下的人吸了吸鼻子,没想到崔老实家现在的日子这么好,一早起来就有白面包子吃,这不是地主老财才能过的日子嚒!   “大嫂,我去上工了。”崔六丫捧着两个热腾腾的包子走了出来,一边走一边咬着:“三爷那边等着我哪,家里的事情就请大嫂多多关照些。”   院子里的人很自觉的让开了一条路,崔六丫飞快的从人群中间走了过去,包子的香味随着她的脚步弥漫到了整个院子,不少人都忍不住偷偷的去打量着她手里的包子。   “咸菜,好像还有肉末。”   有人咽了下口水,都是没吃早饭就过来想寻个帮工位置的,现儿闻着这香味儿,肚子越发的饿了起来。 第77章 青砖房(三)   天色渐渐的明朗起来,枝头的杏花缓缓绽开了花瓣,一片红霞笼罩在枝头,灰褐色的枝桠在那抹红艳里显得格外的深沉。不时有花朵从枝头上落下,发出微微的“噗嗤”之声,惊得鸟雀飞一般朝天空蹿了过去。   树底下有一张八仙桌,桌上上摆设着笔墨纸砚,一位长身而立的公子爷,正手执画笔在细细描摹。   “唉,不像,不像,一点也不像。”他低头看了看那画像,叹息了一声,抓起那张宣纸,揉成了一个团,刚刚作势要丢掉,又有些舍不得的将手放下,慢慢将宣纸打开,用手将那起皱的纸抹平,仔细看了看画像,摇了摇头:“唉,我怎么就画不出来呢。”   他从笔架上抓起一支细毫毛笔,俯下身子,开始一点点的描起头发来,过了好一阵子才将手停住,眼睛仔细打量着宣纸上那个轮廓,依旧不满意:“灵燕,再取一张宣纸过来。”   “是。”   灵燕拔脚朝外边走了过去,才过月亮门,就见着门边站着一个人:“兰先生。”   “公子还在画画?”   “是。”   “还在画那个卢姑娘?”   “是。”   “唉 ……”兰如青长长的叹息了一声,没有开口说话,灵燕有些按捺不住:“兰先生,这样可不行啊,公子现在每天都魂不守舍的,昨儿先生您布置下来的策论,他一个字都没动笔,摸着宣纸画笔不撒手,都画了一叠纸啦。”   兰如青摆了摆手:“你去取宣纸过来,公子爱怎样就让他怎样罢。”   灵燕的眼睛瞟了下兰如青,见他脸色怅然,似乎想不出更好的法子,也只能怏怏离去,有些不快,公子从见着那卢姑娘以后便有些不对,早些日子缠着兰先生要学画画,从他摸画笔的那日开始,便每日都要画一阵子,幸得公子比较节俭,若是换成那些只画两笔就将纸笔扔了的,此刻内院的杏花树下,肯定是一大堆废纸了。   兰如青站在门口看了看树下那长身玉立的年轻人,犹豫再犹豫,最后还是抬脚迈步走了过去。   落红满地,白色的衣裳迎风微动,红色压不住那抹灵动的白,飘飘然犹如玉树芝兰。   “公子。”兰如青走上前去,朝崔大郎拱了拱手:“公子又在画画?”   崔大郎挑眉看他:“不然呢?”   兰如青脸色有一丝尴尬:“不知公子的策论可否做好?”   “没有。”崔大郎回答得异常干脆:“我觉得先生这题出得太大,我暂且没法子来做。”   “题目出得太大?”这下轮到兰如青挑眉:“以前都是这样的题目,为何公子能写出锦心绣口的文章来?反观现在,公子学得多,便越不会做了?”   “确实如此。”崔大郎点了点头:“以前的我,尚且在懵懵懂懂,先生给我解释那四书五经家国大义,我便觉得是对的。论语有云,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这学习须得有反思,看得多了以后自己慢慢理解,发现有些东西与先生说的,有些出入,于是乎便迷惑了,对着先生出的那些策论题目,反而不知道该如何做。”   “公子悟性极佳,只是兰某所教有哪些地方公子觉得不对,还请指出,让兰某也能领悟一二?”兰如青深深凝望着面前这个年轻人,忽然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压迫感,崔大郎经过这些天的打磨雕琢,高贵之气已经外露,站在那里即便是不说话,都有发自内心的威严,无形中挤压着他,让他有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   龙生龙凤生凤,出身不平凡的人,注定了不会一辈子默默无闻。   “先生曾教导我,由小见大,勿以恶小而为之勿以善小而不为,也就是说人要能知善恶,做事要用真心要站得住理,可是……”崔大郎脸上浮现出一丝恍惚的神色:“可为何对于卢姑娘的事情,先生却要这般处置?”   忽然间,兰如青只觉得自己的喉咙被人扼住,呼吸都有些困难。   面前出现了一张脸孔,双眸灿灿,堪比天上的星辰。   公子……一直在惦记着他那名义上的媳妇儿。   兰如青有些弄不懂,不过是一个村姑,一个比旁的姑娘要聪明伶俐点的村姑,为何能让公子惦记到现在?大事一成,公子想要什么样的姑娘不能有?比卢姑娘美貌的,比卢姑娘聪明的,只要他一开口,不知道有多少高门贵女愿意高攀,为何一直心心念念的想着那个瘦津津的卢姑娘?   “先生,请不要再跟我提身份不配什么的,若要说不配,那是我配不上她。”崔大郎脸上的神色渐渐黯然:“我本该做个一个堂堂男子汉,要尽对父母尽孝之责,可现儿我却只蜷缩在这一方小小院落里,每日里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我……问心有愧!我现在就是一只可怜虫,什么本领都没有,全靠着先生你说的所谓大事将成,请问,你们的大事跟我有什么关系?我本来好好的在青山坳过自己的日子,可是当某日醒来,我就跟原来的我不一样了,变成了一个吃闲饭的软骨头,先生还要说卢姑娘配不上我?”   卢姑娘多好,自己名义上已经过世,她都义无反顾的嫁到了青山坳来,代替自己来孝敬父母双亲,还要承担着带好弟弟妹妹,这样的姑娘,不管她是不是生在乡村角落,她都是高贵的,比现在的自己,不知道高贵了多少!   兰如青目瞪口呆的望着崔大郎,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崔大郎说的这番话,他根本没办法反驳,听起来很有道理。   “先生,你总跟我说家国大义,一个人连自己的家都没有,又何来谈论国事?我只想要一个简简单单的家,就像我在青山坳过的日子那样,哪怕是清贫,只要和亲人在一起,那就很好了。”崔大郎看了一眼兰先生,摇了摇头:“我想要的,与先生想要的,根本不是一样东西,故此我觉得我完全没必要再做什么策论,这些都是虚的,对于我来说,全是幻象。”   “公子,你说的颇有几分道理,只是……”兰如青叹息了一声:“形势如此,并非兰某强求,公子要想想你心目里那些家人的安危。”   “那你说,什么时候这大事能成?”崔大郎捏紧了笔管,心中郁闷:“先生你总是说等大事成了,总该有个期限罢?是不是要我在这院子里等一辈子呢?”   期限?兰如青怅怅然望着崔大郎,他如何知道期限是哪一日?只不过现在的情况看来,一切都在朝着有利的方向发展,要扳倒那个人,或许不再是为难的事情。只要等到他彻底失去了皇上的信任,把他的罪证呈现于天子之前,公子要的期限就会到了。   “公子,你且勿焦躁,兰某最近会去京城一趟,替公子问问现在具体的形势,兰某不可能告诉公子期限是哪一日,目前谁都无法说出这个期限来,可是兰某却能告诉公子,稍安勿躁,总会有水落石出的一天。”兰如青拱手行礼:“公子,若是最近心浮气躁不能做策论,那便不做罢,歇息几日总是好的。”   没想到兰如青竟然没有强求他继续做策论,崔大郎愣了愣,眼见着兰如青转过身去,那淡青色的长衫渐渐的远去,踩着一地殷红的花瓣,就如那工笔画里竹枝渐渐润染开来,浅浅的一片。   “公子,公子!”   兰如青才走,胡三七便奔着进来了,一脸的笑,络腮胡子不住的在抖动:“公子,你们家真的盖房啦,昨儿将青砖运回去了,好像说今日就要动土挖地基!”   “真的?”崔大郎脸上蓦然有了惊喜神色:“真的开工了?准备盖个多大的院子?银子够不够?”   “听着青山坳的人议论说是准备要盖五进的院子呢,好像你那媳妇儿还画了个啥图样,请了青山坳里那姓张的泥水匠过去看了,打算是要按着那格式砌院墙盖房子,泥水匠直夸说那图样画得好,他还是第一次见到过这样的呢。”   “我媳妇就是聪明。”崔大郎骄傲的笑了起来,他低头看了看桌子上平铺的宣纸,叹了一口气:“唉,我怎么也画不出她的模样来。”   胡三七凑上前去看了看:“挺像的啊。”   “哪里像了?”崔大郎很不满意的看了他一眼:“就只有头发衣裳像,那□□,我没有画出万分之一。”   “那是公子你只见过卢姑娘两次,如何就能画出她的□□来?等着见得多了,自然就能画出来了。”胡三七在一旁撺掇着崔大郎:“公子,老兰这些天要去京城那边有事,你不如将卢姑娘约到府里来再见她一面,兴许就能画得更像些了。”   “可以么?”崔大郎的眼睛里渐渐有了光亮。   “怎么不行?即便是老兰在,公子你也可以约卢姑娘过来啊,只不过是咱们不想跟老兰啰嗦罢了。”胡三七拍了拍胸脯:“公子若是信得过我,我去帮你把卢姑娘给约出来,如何?”   崔大郎望着胡三七,嘴角慢慢上扬,笑意微微。 第78章 青砖房(四)   初暖微晴时分,柔和的阳光在树叶上铺开,一地金色的影子在不住的晃动,树下有几个少年在嬉戏打闹,地上的槐花被他们踩到了地里,黄色的土壤里有着白色淡紫色的花朵,就如一块斑斓的毯子,分外好看。   “咦,快看快看,那边来了个卖零嘴的!”   树下的孩子们都瞪圆了眼睛,盯着一个挑着担子朝这边慢慢走过来的人,有些嘴馋的,手指已经慢慢的放到了嘴唇边。   “胭脂水粉帕子,糖葫芦面人儿山楂糕啦……”络腮胡子的大汉一只手举着拨浪鼓转个不停,喊出的声音很是响亮,仿佛要将树上的叶子都震落一般,树叶随着他的声音发出了簌簌的响声。   “大叔大叔,有啥好吃的?”孩子们一窝蜂奔到了那货郎担面前,眼巴巴的望着一个挑子上插着的冰糖葫芦:“多少钱一根哪?”   “一文钱,只要一文钱!”络腮胡子的大汉挑着货郎担继续往前走:“回家拿钱来买哟,不贵不贵,一点都不贵!”   孩子们吞了下口水,有人低声喊出来:“只要一文钱哪。”   “回家问你奶奶要去,她这么疼你,肯定会给你的。”有人撺掇着他:“这么久没甜过嘴巴了,好不容易来了个卖货的,咱们也得尝尝甜味才是。”   “我奶奶给老实爷爷家帮忙盖房子去了哪。”那个孩子摇了摇头:“没在家呢。”   “给老实爷爷帮工,一天有十五文钱呢,你奶奶肯定会给你买零嘴的。”有孩子羡慕的看着他,吸了吸嘴唇,那快要流下来的口水又吸溜了回去:“我家就没去老实爷爷家帮忙的,唉,要不是也能混点东西吃。”   络腮胡子的货郎笑着问:“那个老实爷爷家住哪里呀?是不是有很多人在他家帮着干活哩?能不能带我去?”   孩子们嚷嚷着,就如一群小麻雀:“行行行,大叔,我们带你去!”   崔老实家的院墙已经砌了半个人高,亮闪闪的青砖就如泼了水在上边一样,明晃晃的能照出人影来,院墙之侧,不少人正在忙忙碌碌,有些人在打灰浆,有些人在挑砖块,有些人正在砌墙,虽然人很多,可这分工明确,没有丝毫紊乱,不多久又砌了一层。   “卖货啦卖货啦,上好的胭脂水粉帕子,糖葫芦面人儿山楂糕啦……”货郎的声音还是那样中气十足,远远的传了过来,直直的往人耳朵里头钻。   正在帮忙洗菜的卢秀珍抬起头来,侧耳听了听,这声音怎么有几分耳熟?   吆喝的声音越来越近,仿佛是在朝自家院子走过来一般,卢秀珍站起身子往外看,就见胡三七挑着货郎担往这边走了过来。   看他那模样,还挺像样子的,卢秀珍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这位胡先生到底在捣什么鬼,怎么扮起货郎来了?她快步走了过去,在院子门口拦住了胡三七:“卖货的,看看你有什么东西卖?”   胡三七装模作样捶了捶腿,一边朝卢秀珍眨了眨眼睛:“哎呀呀,这位姑娘,能不能施舍碗水喝?”   “你进来吧。”卢秀珍心领神会,将身子侧了侧:“刚刚好看他们有没有人想买你的货。”   胡三七将货郎担放到了台阶下边,跟着卢秀珍进了厨房,崔大娘正在里头烧茶汤,见着卢秀珍领了一个陌生人过来,有些吃惊:“秀珍,这是谁哇?”   “娘,是个货郎,说要来讨碗水喝。”卢秀珍走到碗柜那边拿出了一个粗瓷碗,用水烫了下碗底,从茶水壶里倒出一碗热腾腾的茶汤:“卖货的,你等等再喝,刚刚灌上的热茶汤,会烫舌头。”   “秀珍,你看着点火,我去瞧瞧那货郎担上有啥东西卖。”崔大郎站起身来,两只手在衣襟上擦了擦,举步朝外边走了去。青山坳的人很少去江州城,好不容易来个货郎,肯定都会围着货郎挑子看一阵,议论着现在江州城里时兴啥绣花样子,又有哪些新出的零嘴糕点。   崔大娘这前脚刚刚出去,胡三七便将饭碗放下:“卢姑娘,我家公子要我来找你。”   “找我?有啥事?”卢秀珍有些诧异,心中也微微暖了暖,眼前浮现出那日的情形来,那位带着银色面具身形清隽的公子哥儿撑着伞将她送回到走廊上,她的衣裳湿了,而他的则更湿一些,几乎是贴到了他的身子上边,湿哒哒的滴了一地水。   胡三七一时语塞,公子不就是想见见卢姑娘么,还非得要有啥事才能找她?   “公子……”胡三七摸了摸脑袋,眼珠子转了转:“公子最近在学工笔画,他想要画幅仕女图,想要照着卢姑娘的样子画下来,故此想要请卢姑娘去兰府一趟。”   “啊?要我去做模特?”卢秀珍眼睛眨了眨,万万没想到这大周朝啥都有,还有绘画的专职模特。   “模特是啥?”胡三七也跟着眨了眨眼睛:“老胡我不知道啥叫模特,只不过我晓得公子想要照着卢姑娘画画儿,他老说画不出□□来,只能请卢姑娘去兰府一趟,让公子多看看便能看出□□来了。”   这胡三七说的都是啥话?□□是能看出来的么?所谓□□,那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东西,哪里是她去了一趟便能明白这□□呢?再说了,这位兰公子也真是有意思,他们兰府那么多丫鬟,随便喊一个让他照着画便是了,何必一定要她去?   “货郎,货郎,我要买货哩!”外头有人吆喝起来:“你这碗茶水喝得真是久哇!是不是才烧开烫嘴巴哩?”   “来了来了。”胡三七将饭碗一放,快步走了出去,走到厨房门口还回头朝坐在灶膛那边烧火的卢秀珍看了一眼。   卢秀珍没有回头,心里琢磨着,自己肯定是不能去的,谁知道那兰公子安的是什么心思?再说了,她都已经在兰如青面前撂下硬话,说她根本不屑于与他那宝贝儿子来往,现在又巴巴的送过去让人家画她——有什么好画的?卢秀珍伸手摸了摸脸,灶膛里的火烧得很旺,火苗熊熊将她的脸烤得有些发烫。   水咕嘟咕嘟的响了起来,白色的雾气从锅盖间钻了出来,袅袅的朝上边飞了过去,这锅里的水已经开了,可卢秀珍却依旧还是心不在焉的朝里边添柴火。   她想到了那个戴面具的年轻公子。   他一个人将自己束缚在内院,没有朋友相陪,肯定很寂寞罢,他托胡先生来找自己,可能觉得自己是适合做一个垃圾篓子,听他倾诉各种苦衷。   上回吓着大雨的时候,他与她并肩站在凉亭里聊了许多话,每次说到他的家庭,他总是沉默的闭上了嘴,唯有雨滴打在凉亭的琉璃瓦上,飒飒作响。   他心里有说不出的苦闷,想说出来,可又不敢开口。他的脸究竟被烧坏成什么样子,让他的心理负担有这么重?银色的面具上双眼镶嵌着金色的边,就如栖凤山那只小鹿的眼睛一般,既明亮又无奈。   兰先生与他之间,肯定隔着一条巨大的鸿沟,这么多年来父子之间的不亲近,让他们渐行渐远,相互不了解,两人遥遥站在彼岸,心底里有那份亲情羁绊渴望着靠近,可伤痛的旧事始终让心间的那道裂痕无法合拢。   或许这就是命吧,也不知道这位年轻公子以后会变成什么样子,卢秀珍叹息了一声,灶膛里的火苗蹿得高高,照亮了她的眼。   “哎呀呀,秀珍,水已经烧开了呢!”崔大娘从外边奔了进来,慌慌张张的将锅盖揭开:“你到外头去瞧瞧罢,他们有事情找你,厨房里有我就行了。”   “啊?”卢秀珍猛的一惊,抬起头来,这才发现锅子里的水翻腾得厉害。   “大嫂,你过来瞧瞧。”崔五郎站在门口扬声喊她:“地基挖这么深差不多了罢?”   卢秀珍站起身来,急急忙忙朝外边走了去,一只手摸着脸,依旧还是有些发烫的感觉,看来方才自己坐在炉火边上太久,烤得双颊通红。   外头院子里,一堆人围着胡三七在买东西:“货郎,给我买个面人儿。”   “先给我孙子拿根糖葫芦……”   七嘴八舌的说着话,一个个捋着袖子如同在冲锋陷阵,胡三七眼睛都来不及看,货郎担上不少东西已经到了那些大婶大嫂的手里边。   “哎哎哎,先给钱哇!”胡三七蒲扇大的手掌摊开来,胡子被他呼噜呼噜的气吹得一翘一翘的动:“先给钱,再拿东西!”   卢秀珍站在台阶上看着胡三七那手忙脚乱的样子,不由得会心的笑了起来,这位胡先生可真是有意思呢,为了给他的世侄传信,还煞费苦心的将自己打扮成货郎模样来捎话,瞧他这不会做生意的样子,也不知道是会亏钱还是会挣钱。   跟着崔五郎看了一圈深挖的地基回来,胡三七货郎担前边已经没什么人了,他蹲在那里一个个的数着铜板,真跟那生意人一个样儿。   “挣了钱还是亏了钱?”卢秀珍忍不住弯腰笑着问他。   胡三七抬起头来:“挣不挣钱无所谓,你……”他瞥眼看了下周围,见着没人注意这边,压低了声音道:“明天跟六丫一起来兰府吧?”   卢秀珍摇了摇头:“我这里哪能走得开。”   “啊?”胡三七张大了嘴,一脸失望。 第79章 青砖房(五)   角门边有一地金灿灿的阳光,阳光里有淡紫色的落花,随着风不住上下纷飞,宛若紫雾,穿着白色绸缎长衫的公子站在那里,周围被紫雾笼罩,若不是他的脸上戴着一张面具,让人无端生了些畏惧,否则看上去实在是养眼。   守角门的婆子探出了半个头来,盯着崔大郎看了一阵子,又缩了回去,抓起一把瓜子开始慢慢的剥。   自家公子实在可惜了,这般身姿挺拔,脸上要是没有疤痕,那也该是玉树临风的翩翩佳公子了,只可惜……唉。   崔大郎出神的盯着院子外头的小巷,有些心焦,胡三七出去这么久了,怎么还没回来呢?卢姑娘会不会跟着他一块到兰府来?   卢姑娘……只要念到这三个字,心里瞬间就有几分甜。   那日他与她并肩站着看雨的时候,他连呼吸都不敢大声,唯恐惊扰了她,有她站在身边,风雨再大他也浑然未觉,只晓得有一个人就在身边,她的每一句话都在拨动他的心弦,让他感到莫名的愉悦。   他与她,是命中注定的有缘人,否则为何在寻寻觅觅这么久以后,爹娘才给他定下这门亲事?崔大郎嘴唇边露出了一丝笑容,想到初次见到卢秀珍的情景,他扶住她,柔软的腰肢在他手下,仿佛一用力就会被折断。   “公子,公子!”   胡三七的声音在不远处传了过来,崔大郎精神一振,赶紧朝角门外边看了过去,门口依旧是空荡荡的一片,半个人影全无。   “公子,我在这里呢。”声音是从身后响起的,崔大郎一回头,胡三七已经箭步如飞的朝他奔了过来:“我跳墙过来的。”   “卢姑娘呢?”崔大郎睁大了眼睛,卢三七逾墙而过,卢姑娘又在哪里?   胡三七一脸尴尬:“公子,卢姑娘说她不来。”   “不来?”崔大郎的心猛然一沉,全身都冷了半分,他一直在想着见到她该说什么话,可以……她竟然不来。   “我扮了个货郎挑着担子去找她,跟她说公子想照着她画一幅仕女图,她只是推说家中有事走不开,让公子找个丫鬟去照着画便是了,唉……”胡三七摇了摇头:“我想多劝她几句,可她家人实在太多,都没找到机会。”   “人多?为甚?”崔大郎有些惊奇,家里平常鲜少有人上门,今日怎么会人多?   “公子,你难道忘记了?你养父养母家在盖新房子,你们村不少人过来帮忙的来啦,今日在挖地基砌墙,我瞧着那架势,是准备起一个大宅子了。”胡三七摸了摸脑袋:“卢姑娘或许真没时间过来哪,你养父母家现在是她当家,有啥事都在找她。”   “哦,原来如此。”崔大郎点了点头:“是我心急了,不该去打扰她。”   口里说得轻松,可还是有几分怅怅然,盛春景色如画,却难以提起他的兴致,一颗心早就飞到了青山坳,想到了那热火朝天的场面。   若是他还在青山坳,肯定会和她一块儿带着弟弟们给自家盖房子,可现在他只能站在这里,呆呆的望着一地寂寞的落花,什么都不能做。   “胡护卫,家里盖房子,我是不是也该为他们做点什么?”崔大郎抬起手来,广袖垂地。   他一点也不喜欢这样的衣裳,太累赘太繁琐,举手投足之间,轻软的绸缎卷着手臂似乎是一种无形的束缚。他还是喜欢在青山坳的时候穿着的那种短裳,袖子一捋裤腿一卷就能下地插秧收割,利索得不行。   “公子,你不可能再回青山坳了,还能为他们做啥呢?”胡三七一脸无奈,他能理解崔大郎的心情,可是他也明白崔大郎现在不再是以前的崔大郎,若是他再回青山坳,不说他的亲人会将他当成游魂,这事传了出去,那些敌对自然会闻风而来,青山坳自此不会再有一户叫崔老实的人家。   “唉……”崔大郎长长的叹息了一声,既觉无力又觉难受。   “公子,别想这么多了,走一步看一步罢,现在情况比原来好多了,总有一日公子能堂堂正正的回青山坳去,那时候再出手相助罢,给些银子啥的,让你养父养母他们过得舒舒服服,这样也算是尽孝了。”   “银子?”崔大郎脸上一亮:“是呢,他们正是需要银子的时候。”   “可是公子你现在根本没法子回青山坳了啊。”胡三七上下打量了崔大郎几眼,公子现在这模样与刚刚来的那样子根本就没有变,虽然穿着新衣裳,眉宇间那气质有些不一样,可旁人一看就知道他依旧还是青山坳那个崔大郎。   “我不能回去,你们可以代我回去啊。”崔大郎有些兴奋,转过头来盯住了胡三七:“当时你们是怎么把我从坟里挖出来的,现在你就可以替我将银子送回到我爹娘那里去。”   “啥?”胡三七瞪大了眼睛:“公子你是啥意思?”   “我爹娘他们不是在盖房吗?你们夤夜将一包银子埋到地底下,假装我过世的爷爷埋下的,那包银子里头夹一张纸,就说是他知道我爹以后日子会过得不好,特地埋了这包银子等着他以后挖地的时候……”崔大郎越说越兴奋,点了点头:“就这样。”   “公子,这样不好吧?”胡三七摸了摸脑袋:“你那大伯二伯都是些厉害角色,若是假借你爷爷的名义,只怕他们会过来闹事,到时候公子送出去的银子落到你养父母手中,最多不过三分之一。”胡三七摇了摇头:“不妥当,不妥当。”   “那有什么,上头就写是我爷爷特地留给我爹的,知道分家以后我爹肯定会受欺负,被赶着来住茅草棚,也算是一种弥补。”崔大郎此番跟铁了心一般,说得格外笃定:“你去管事那里取三百两银子,就说是我要的,趁着晚上送过去。”   三百两银子?胡三七越发觉得不妥当,崔老实的爹本来是农夫,做过些贩卖牛羊的买卖,可也不至于阔绰得还有三百两银子埋到地下不花的,若是那包银子被起了底,说了出去,青山坳肯定没一个相信的——三十两银子还差不多。   “怎么了?”崔大郎见胡三七不肯挪脚,有几分着急:“胡护卫,你还在想啥哩?”   “公子,我知道你着急想要帮你养父母过好日子,可银子得一点点的赚,不能急于求成,你自己想想,三百两银子,够一家买田买地做乡绅了,你爷爷若是有三百两银子的闲钱,他能埋到地下留着给你爹?旁人会怎么看这三百两银子?这样不是会给你养父母惹更大的麻烦?”胡三七觉得此刻自己实在是太聪明了,能替公子拨开迷雾,看清现在的局面。   “唔……你说的也有道理。”崔大郎点了点头:“胡护卫,你看着办吧。”   胡三七最后决定埋二十两银子,这个比较符合一个生意没做很大的小商贩藏私房钱的数额。   是夜他带着几个手下偷偷的去埋银子,刚刚好是十五,月明如水,几个人偷偷摸到青山坳的时候还有些提心吊胆——那次他们去偷挖崔大郎出来时,天高月黑,又是在坟山那边无人走动,此时要到有人居住的地方,自然不是一般的困难。   几个人猫在树上等着崔老实家微弱的灯光终于不见,又等了一炷香的功夫,这才从树上飞身而下,很小心的拿着锄头一点点的挖着泥土,动作幅度不敢太大,生怕惊醒了屋子里的人。几个壮汉犹如少女绣花一般,格外的精细。   “这差事实在难做。”一个护卫压低了声音,直起身子长长的出了一口气:“娘的,真恨不能几锄头下去就挖出个大坑来。”   “别出声,赶紧挖,这么慢咱们得挖到天明才行哪。”胡三七弯腰在那浅浅的沟里,用铲子将刚刚挖出的黄泥扒开了些:“赶紧些,埋了东西好去睡觉。”   一干护卫好奇的看着胡三七放在沟底的箱子:“头儿,这里头装的是啥?”   “这个就不管你们的事了,反正是好东西。”胡三七笑眯眯的回了他们一句,他已经擅自将公子的命令略做修改,相信那卢姑娘冰雪聪明,肯定能猜到是谁送她银子的罢?一想到翌日卢秀珍他们挖地基时将这箱子挖出来不知道有多惊奇,嘿嘿嘿,胡三七心里暗戳戳的笑了。   “六丫。”   卢秀珍坐起身来,眼睛朝窗户外边看了看,一地银色月光,宁静而柔美。   “大嫂,怎么了?”六丫迷迷糊糊的揉了揉眼睛:“你做噩梦了?”   “你听到啥声响没有?”卢秀珍有些不安心,自从家里的院墙被拆了以后,她就有些忐忑不安,总觉得外边有一双眼睛在朝屋子里张望。今晚睡着睡着竟然还听到细微的响动,既像是在做梦,又像是现实里的声响,那种半梦半醒的感觉尤其让她不安,抓着薄薄的被子挣扎了两下,还是坐了起来。   窗外的院落里,一层银霜般的月华,树木沐浴在银色的月光里,就如披着轻纱一般,威风吹过,树叶簌簌的响着。   卢秀珍长长的吁了一口气,或许是自己太紧张了,梦里听到的响动只不过是树叶摩挲罢了。   快些将院墙砌好,自己就会睡得安稳了。 第80章 瓦盖墙(一)   晨曦初现,崔老实家已经有了动静,脚步声杂沓,但是听得出来步子都很轻松,期间夹杂着说话的声音,都是很开心的音调。   很快就有青砖大瓦房住了,每个人都充满了喜悦,就连最开始反对的崔老实与崔大娘也开始向往起来,两人暗地里筹划着是不是该托人去给三郎四郎相看媳妇了。   家有梧桐树,不愁凤凰来,只要这屋子一盖好,还怕没姑娘愿意嫁过来?   “二郎……娶了秀珍也挺好的。”   两个人越看秀珍越是喜欢,这样的姑娘真是打着灯笼都找不着,要是二郎能娶到她,可是前辈子烧了高香。   崔老实站在走廊下边,探头看了看西头的屋子,崔六丫已经推门出来了,眯了眼睛打着呵欠,显得有些没睡好的样子。崔老实心疼女儿,赶紧招呼着崔六丫:“怎么了,昨儿晚上没睡好?”   “嗯。”崔六丫揉着眼睛走了过来:“昨晚大嫂一直说外头有人,我陪着她说话,到大半夜才睡下,早上起来觉得还是有些迷糊。”   “屋子外头有人?”崔老实唬了一跳:“真的么?”   “我们俩都不敢出去看,就在窗户那头瞅外边,好像又没看到人影,可被大嫂一说,心里总有些不踏实,谁都睡不好了。”   崔老实望了望还只砌了半个人高的院墙,叹了口气:“说实在话,你娘昨晚也没睡好,她梦里惊醒说听到有人说话,推着要我出去瞧瞧,我开门看了看外边,却没看见人影。说来说去还是这院墙的关系,以前院墙虽然矮,可总是有一道院墙,现在还只半个人高,看起来就不那么让人安心了,这两日快些将院墙砌好,这才能睡安稳觉呢。”   崔六丫瞧了下那才新砌的院墙,点了点头:“可不是哪,等着院墙砌好了,自然就会心安,不觉得那么不稳妥了。”   一团模糊的光影穿破晨雾柔和的照在了院墙上,青砖也闪着光,将前边站着的那个人影照了出来,虽然看不清楚,可依旧还是有一点点影子留在上边,微微的晃动。   卢秀珍伸手摸了摸青砖,沾着清晨的露水,这砖块竟有刺骨寒意。   昨晚她没有睡好,脑袋才挨着枕头,模模糊糊里就听到有人在窃窃私语,仿佛间是从枕头下边传了过来一般。她没有再惊动六丫,毕竟六丫还得早起赶着去兰府做早饭,只是一个人睡得不安稳,翻过来覆过去,总有一点点提心吊胆。   从她的第六感觉来说,昨晚家里应该进了人,就在院子里头,离她不远。   每每想到这里,她便有些恐慌,忽然间觉得这里实在不安全,好像任何人都能随随便便的进出一般。   崔老实家原来的院墙也不过一个多人高,可有那院墙在,即便很矮,她也觉得心安,可是现在……或许以前崔老实家穷得没有人愿意光顾,有院墙和没院墙基本是一样,但对于来自两千年后的她来说,开始很长一段时间也是在恐惧之中的。她习惯了那个时代每户人家都有防盗门防盗窗,将家里包得严严实实,初来乍到,看到这种形同虚设的院墙,好久都不能心里踏实。   好不容易适应了,院墙又给拆了……卢秀珍望着半人高的院墙,心里暗暗下定决心,要尽快将这堵院墙砌好才行,一定要砌高点,至少也得有两个人高——她还打算带着崔老实一家发财致富,到时候挣了大笔银子,这院墙还是那样矮怎么能挡住觊觎的蟊贼。   “大嫂。”   转过身来,就看到崔二郎站在不远处,一双眼睛望着她。   “二弟,怎么了?”卢秀珍打起精神笑着问了崔二郎一句,她发现自己还真是进入了大嫂这个角色,对于崔家几个儿郎和崔六丫,她有一种出自心底的爱护,只希望他们能过上好日子,一辈子衣食无忧。   见着卢秀珍转身,崔二郎有几分局促,他有些不敢与卢秀珍四目相视,可当他见着她顶着两只乌黑的眼圈时,心里的话忍不住就脱口而出:“大嫂,听六丫说你昨晚没睡好。”   都不用听说,见着她眼睛下那圈乌青便明白了,崔二郎觉得有些内疚,大嫂为了自家能多挣些钱过上好日子,可真是费心尽力,可自己却一点也没有替她着想——这院墙拆掉了肯定会让大嫂觉得不安稳,自己合该睡到外头给她看门户的。   “没事没事,我只是想多了些,其实啥事都没有。”卢秀珍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昨晚要是真来了歹人,他们怎么还可能好好的站在这里说话。   “大嫂,你有什么事,只管喊我。”崔二郎瞥了卢秀珍一眼,脸上微微有些发红:“我就住在旁边屋子,大嫂你喊出声我能听见。”   卢秀珍心里头暖烘烘的,一家人互相关心,还有什么比这个更暖心的呢?   “二弟,我知道了。”她含笑朝着崔二郎点了点头,看得崔二郎心里头一颤,眼前一片阳光灿灿,全然看不清卢秀珍的脸,只有那微微上扬的嘴角在他脑海里飘来荡去。   薄雾慢慢散去,家家户户的屋顶上炊烟已尽,青山坳的村道上不少人朝崔老实家走了过来,脸上都挂着舒心的笑:“这可真是实打实的挣钱了。”   出去到江州城找事情做,不说别的,光只是在外头吃饭的钱也得要十来文,有些汉子还喜欢喝上两口小酒,那便更要花得多了。现在到崔老实家来帮工,就在本村上,走几步路就到了,十五文钱一日,工价不算高,可总比去江州城寻了事情做要好,分明一个月半两八钱商议好的工钱,等着拿回家来的时候却只有一两百文了。   这可实打实都是钱呢,最最重要的是,崔老实家那小寡妇一点都不嫌弃女人,只要力气大能跟男人们做一样的活,她就照样给十五文钱,一个大钱都不会少。   “崔家这小寡妇还真是不错。”金家大婶满脸放着红光,一只手攥着衣裳口袋,里头放着两文钱,今日若是那货郎还来卖货,她可要买些零嘴回去给宝贝孙子尝尝。   “金家婶子,那时候你老是说崔家小寡妇的不是,今儿怎么就转了风向?”旁边几个带着斗笠裹了半块围布的女人哄笑了起来:“没少听你在说她坏话。”   “你们说啥子哩,我啥时候说过她的坏话?我总是说崔老实家那大郎媳妇,模样儿生得可真是俊,又心灵手巧的,崔老实家是前世烧了高香才聘了这样一个好媳妇!”   已经走到崔老实家门口,金家大婶有意将嗓门抬高了些,那些话顺着风飘过低矮的院墙,一直钻到了卢秀珍耳朵里头去。   卢秀珍笑了笑,真是有钱能使鬼推磨,这世间不少人认得的也就只有钱了,不过是给了十五文钱一日,这些人对她的态度全然变了,原来没事聚在一处嘀嘀咕咕的戳她的后背说三道四,现儿全跑过来阿谀奉承,这都是那青蚨的功效。   不多时,来帮工的男人女人们都来齐全了,卢秀珍拿着本子在名字底下划勾。她做了个出勤考核表,分了五个时辰,哪个时辰在上工就勾一笔,一个时辰三文钱,一日刚刚好十五文,她不会大手大脚多给,这些来帮工的也别想着占便宜。   点卯勾名以后,卢秀珍笑着冲众人福了下身子:“各位乡亲,我代表我全家多谢大家抽空过来帮工,昨日大家都辛苦了,今日请继续用心干活。以后我还会有要大家帮忙的时候,到时候一定找大家过来帮忙。”   这话说得实在巧妙,先是嘉奖了他们一番,然后又提出自己以后还会有要雇人干活的时候,就看这里头谁更用心尽力。听了卢秀珍这番话,来帮工的村民个个卯足了劲,一定要让这小寡妇记得自己,下回好来继续挣工钱。   卢秀珍将人分了组,崔老实和四个儿郎各带一组砌院墙,卢秀珍自己带了一组挖地基。昨日本来是三组人挖地基,三组人砌院墙,可昨晚那么一闹,卢秀珍觉得有些不安心,只想快些将院墙砌好,故此今日拨了五组人过去修墙。   她带了十来个人拿着锄头跳了下去,地基已经挖到了约莫四十公分,她踩了踩地面,泥土松软,她微微一愣,最近没下什么雨,这块地怎么会如此软呢?   她蹲下身子仔细观察着脚下这块地,越看越觉得不对劲,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按道理来说,已经挖下去三四十公分的地,土壤应该是比较紧实的,不会像她脚下的土地,上边散落着浮土,似乎有人刚刚动过锄头一般。她用铲子将那层黄土给扒开,底下的泥土还是很紧实的,但这紧实却与正常的有些不同,似乎是有人用锄头铲子有意按紧按平。   她伸出手来朝那泥土上摸了过去,隐隐约约的,她感觉到了有些起伏——那是脚印的轮廓,有人在上边用力踩过这块地。 第81章 瓦盖墙(二)   一股寒意从卢秀珍心底升起,她站起身来倒退了两步,吃惊的瞪着这块地面。   肯定有古怪。   卢秀珍脑海里瞬间想起了前世看过的各种恐怖电影,杀人埋尸等等场面在她眼前晃来晃去。   难怪她昨晚总觉得外边有响动,肯定是有人在这地里做手脚!那人埋了什么东西在地下?是有人看到崔老实家要盖新房了心里嫉妒,想要陷害他?或者……卢秀珍又想到了电视剧里的那些巫蛊作祟的情节,将一个用针扎着胸口的小人儿埋到地下,然后就会有人因此而患病什么的。   她拍了拍脑袋,自己究竟在想啥呢?自家就算最近发了一笔小小的财,也不至于让青山坳的村民嫉妒得要去杀个人埋尸到这里栽赃陷害吧?卢秀珍抬起头来,看到不远处崔二郎正用箢箕挑着一肩青砖走过去,她赶紧伸手招呼了下:“二弟,你过来。”   听到卢秀珍喊他,崔二郎赶紧放下扁担朝她这边走:“大嫂,有事?”   卢秀珍看了看周围,见没人注意,这才压低了声音道:“二弟,我觉得这块地有些古怪。”   崔二郎低头看了看脚下的泥土,除了一堆浮土,他没有看出什么不对来,他用脚蹭了蹭那些黄泥,一方很紧实的土出现在眼前。   大嫂毕竟只是个女人,平常再怎么坚强,可也有胆子小的时候。崔二郎抬头看了一眼卢秀珍,见她眉眼里透着几分紧张,不禁哑然失笑,原来大嫂也有胆怯的时候哪,这时候的她真是惹人怜爱,眉弓弯弯,一双眼睛盯着他的脚尖不肯放开——是不是昨晚大嫂做了噩梦,到现在还是胆颤心惊呢?   “大嫂,没事,我来挖开看看。”   既然她说这地有古怪,自己就挖开给她瞧瞧,打消她的顾虑,也好让她以后能睡安稳觉。崔二郎握紧锄头,用力一锄头下去,黄泥纷纷从锄头底下飞溅了出来,散落到了周围,有些落在了卢秀珍的鞋面上。   “大嫂,你站远些,别让泥巴把你鞋子给弄脏了。”崔二郎的手有些微微的发抖,种了这么多年地,他敏感的觉察到了这地面的不同,大嫂说的没错,这块地好像有些与众不同。   看上去很紧实,但挖起来却有些松散,好像才被人松动过。   “二郎,二郎!”他组里的人在喊他:“青砖呢?青砖已经没了,快些送过来!”   “你们自己去挑吧,我这边有事。”崔二郎没有抬头,弯腰用力的挥动锄头,黄泥在他的锄头下越积越多,那块地慢慢的陷了下去。   “二郎,这里不用你管了,有我们帮着你大嫂干活呢。”几个人拿着锄头走了过来,很是热心:“你去管着砌墙罢,那边喊你送青砖去哪。”   “不碍事,挖地基的人少,我过来帮帮忙。”崔二郎的心砰砰的跳着,眼睛一眨也不眨的盯着那块渐渐挖开的地面,他几乎感觉到了自己锄头挖到什么坚硬东西上的声响,让他既充满兴奋,又有些恐惧。   “铛”的一声响,就如他所猜测的那样,果然下边有东西。   周围的人惊讶的竖起了耳朵:“挖到石头上了?下边有砖头么?”   锄头落下去越发勤密,翻起来的泥土越堆越多,慢慢的,一个铁皮箱子出现在了人们的眼前。   “啊?”众人惊呼出声:“这地下埋了个箱子!”   卢秀珍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上,这箱子里究竟装的是什么?她微微弯下腰,可还是不敢伸手去触摸那黑铁的箱子盖,手悬在半空中,想要落下,却很犹豫。   “大郎媳妇,赶紧打开瞧瞧,看是不是有啥宝贝?”围观的人脸上都露出了兴奋的神色,众人都想瞧瞧那箱子里装着的东西:“听说江州城有一家也是盖房子挖地基的时候挖出了一个瓦罐,里头装着一罐金子!大家都说这是积善人家有这个福分,命中注定的了!”   “是嘛是嘛,大郎媳妇,你快些打开瞧瞧,指不定你们家也有这样的好运气呢!”大家七嘴八舌议论纷纷:“怎么不开箱子呢?”   卢秀珍抬起头来朝周围的人笑了笑:“各位,这箱子得由我爹来开,他是户主嘛。”   “咦,那是那是,崔老实,快些来看看你们家地底下埋了啥好东西!”早有好事的人寻了崔老实与崔大娘过来,指着那口沾满泥巴的铁皮箱子道:“若是一箱子金银,你们家可就发财了,这辈子都不要干活啦!”   提到一箱子金银,周围的人个个儿流露出了羡艳的神色,没想到崔老实竟然还有这样的福气,盖房子都能挖出一箱子金银来。   崔老实与崔大娘两人面面相觑,又惊又喜,没想到自家这小破屋子底下还埋着宝贝哪。两人蹲下身子,摸索着箱子的边,用力摇了摇,泥土簌簌的落了下来:“孩他娘,没有挂锁,可以直接打开。”   两人相互看了一眼,每人摸着箱子的两个角,用力朝上一掀,箱子盖就被打开了。   盖子移开,十几个脑袋不约而同的凑了过去,“哎哟哎哟”的喊叫声此起彼伏:“你干嘛这样着急呐,又不是你们家的东西,急巴巴的去看个明白有啥意思?”   “分明是你撞了我,还赖我!”   周围的指责声完全没有干扰到卢秀珍,她只是死死的盯住那铁皮箱子里放着的一个小小荷包。淡淡的紫色,米黄色的穗子,荷包上绣了一丛兰草,细长的绿叶间有白色的花朵在迎风招展,绣工很好,这丛兰草被绣得栩栩如生。   这……甚是蹊跷。   卢秀珍默默的看着崔老实将荷包拿起来,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怪异感,若是说这荷包是埋了很久的,肯定会有因着潮湿什么的发霉变质,可这荷包看起来并不显得特别旧,没有发霉的斑点,她心里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肯定是昨晚有人埋在这里的。   可是青山坳的村民们一点都没有注意到荷包是否霉变,只是专注的看着崔老实的手:“快打开瞧瞧,里边是啥?”   崔老实也有些激动,他隔着荷包摸着,好像是银锭子的形状,一颗心砰砰直跳,头都有些发晕。   “快看看呀,里头到底是啥子?”旁边的人不住的催促着他,崔老大稳了稳心神,将荷包上边那根穗子给拆开,抓住荷包的底晃了晃,在众人全神贯注的目光里,两个银锭子滚落到了他的手心。   “真是银子!”周围的人眼睛都直了,盯住那两个银锭子不放。   崔大娘从崔老实手里把那荷包拿了过来,伸手到里边摸了摸,摸出了一张纸条来:“还留了字哩!秀珍,你给瞧瞧,上头写着什么?”   卢秀珍将那张纸条接了过来,高声念了出来:“兰得二十两,赠与有缘人。”   她的眼睛紧紧的盯住了这张纸条,真是奇怪,本来应该是“难得”两个字,而前边这个“难”字,却很怪异的写成了“兰”字。   莫非这是暗示?   兰得……兰……这个兰字,肯定有什么所指的意义!   她忽然想到了昨日胡先生假扮货郎来青山坳卖货的事情,他让她去兰府给那位公子做画仕女图的模特,她拒绝了——莫非这箱子就是那位兰公子觉得她日子过得辛苦,故此特意让人埋了银子在这里,想让她家小小的发一笔财?   如果真是这样,那他就想错了,大错特错!   她是想要发家致富,可这种嗟来之食她一点也不稀罕,她要的是通过自己的双手挣来的银子,这样拿着才不烫手不心虚!   “哎呀呀,崔老实,你们家最近可真的运气好哇,盖个房子都能从地底下翻出二十两银子来,这是走了什么大运哪!”周围的人看着崔老实手中的银锭子,一双双眼睛都红得像那窝里的兔子。   崔老实憨憨的笑着:“哎,真没想到哪!”   “你家运气还不算顶好,若是像江州城那家,挖了一罐金银,那可就真正是发财了!”有些人心里头嫉妒,口里还是要贬低一下:“这可能是时运没到火候吧?”   “就是就是,看着那么一大口铁皮箱子,我还以为是一箱子金银呢。”众人议论纷纷,可是谁的脚都不肯动,眼睁睁的看着崔老实手中的银子不放。   崔大娘将卢秀珍扯到了一旁,低声商议:“秀珍哇,你瞧瞧他们……总得给点打发了才是,毕竟大家都看着咱们家里挖出了银子,算是见者有份吧。”   卢秀珍叹了口气,这不过是二十两银子,见者有份,那分到自己手上还能有多少?不过看着村民们那一双双红红的眼睛,她也明白这二十两总是要分一点出去——毕竟这条子上写得不明不白的,若是有村民一定要说他看到银子了也是有缘人,这么争执下去,还不知道会闹出多少烦心事来。   “各位,今日我们家院子里竟然挖出了二十两银子,这是我爹我娘积善所致,我娘心慈,方才与我说,家有喜事邻里沾光,今日在我家帮工的,我多给两日工钱,也算是见者有份,如何?”   来卢家帮工的有好几十人,这么算下来,得分一两多银子出去,大家听了页觉心服口服,这是在人家院子里挖出来的,崔老实他们人好,才想着见者有份,若是在崔富足与崔富裕家里挖出来的,只怕是一个铜板都见不着呢!   当下个个喜笑颜开,一致奉承崔老实夫妇:“还是老实兄弟仁义!” 第82章 瓦盖墙(三)   “老汉,老汉!”   一个肥胖的身子跑了过来,胖是胖,可此刻行动一点也不迟缓,走得脚下带风,三步两步就奔到了崔富足的面前,额头上的汗珠子都来不及擦,喘着气大声道:“你那三弟家挖地基,挖出了二十两银子!”   脸颊胀鼓鼓的,红了一大片,就如秋日的苹果,是那种极圆润,极其成熟,一双眼睛瞪得溜圆,比起平常那眼睛大了不少,里头还闪闪的发出绿光来。   “啥事这样慌慌张张的?你也四十五六的人了,还这般跟火烧了屁股一样,也不怕人笑话。”崔富足白了婆娘一眼,继续坐在那里抽水烟,悠悠闲闲吐出了一口白色的烟雾,将他的脸遮去了一大半:“又听了啥闲话哩?”   “闲话?”崔大婶哼了一声:“那可不是闲话,是跟咱们相关的话!你那三弟家里,挖出一箱银子来啦!”   “啥?”崔富足手里的水烟袋“吧嗒”一声掉到了地上,眼睛都有些发直:“一箱银子?真的假的?”   “可能假得了?在你三弟家帮工的人说了,今日一早就在地下挖出个铁皮箱子,里头装的是银子,是银子!”崔大婶一边说话一边跺脚:“没想到那个破地方里边藏了这么多银子!早知道我们分了那个棚子就好了!”   崔富足弯下腰去,伸手想要捡水烟袋,可是他发现自己的手忽然不听使唤了,抖抖索索的,手指尖都有些发软,那个水烟袋躺在那里,用个小手指勾一勾就能捡起来的,可他好半天都没有抓住杆子。   “你咋的了?”崔大婶见着男人不直起身子,有些奇怪:“你准备怎么怎么做,倒是说一说啊!”   “你缓缓,缓缓。”崔富足长长的出了一口气,这才将心神稳定下来,伸手抓住水烟袋站了起来:“走,瞧瞧去。”   此时已经是正午,日头高高的挂在中天,崔富足两口子一边急急忙忙朝前走,一边不住的擦汗,现在是四月时分,再过些日子便要初夏了,难怪这般热,衣裳紧紧的贴着背,汗津津的一片。   崔老实家此刻很是安静,帮工的人都各自回家吃饭去了,没有方才那会的喧嚣。许是得了好处,乡邻们做得卖力气些,砌院墙的速度比昨天要快,此刻已经差不多有一个人高了。挨着院墙的那排杏花树正在花期,开得花团锦簇,枝头密密匝匝的都是花,地上嫣红粉白一片,杂色纷呈,煞是好看。   树下有几个人正在挥汗如雨的干活,一个递砖,一个砌砖,一个拌灰浆,忙得不亦乐乎。崔富足与崔大娘在门口看了看,见那几个小子丝毫没有转头理睬他们的意思,两个人都很不满意:“一群小兔崽子,家里有了几个大钱就不把咱们放眼里了。”   “可不是么!”崔大婶气呼呼道:“村里这么多人都来给你三弟帮工了,他们竟然不要咱们的宝柱和玉柱!”   崔富足三个儿子,老大崔宝柱和老二崔玉柱都已经娶妻生子,两人都没有去江州城找活计干,全在家里种田,只有老三崔金柱前年开始就去江州城干活了,在一家饭庄当跑堂,才去的时候五百文钱一个月,后来因着他大义灭亲举报自己的堂妹崔六丫偷饭庄油米,东家很是赏识他,提拔他做了个堂倌的头儿,现在也有了一两银子一个月的工钱。   崔大婶很以自己这个儿子为骄傲,不用在家中吃住,每个月还能有一两银子的工钱,村里像他这样聪明伶俐的实在不多了,只不过有一点她觉得很遗憾,她叮嘱过崔金柱要按月将银子拿回家,可他却置若罔闻,每个月最多给个两百文,其余的都没了影子。   “还有八百文呢?干啥去了?”崔大婶很不满意。   崔金柱冷笑着道:“我又不是不知道你,少不得拿我的银子去贴补大哥二哥,我的银子还是自己收着放心,这两百文可是我的媳妇本,你不能把我的昧下了,我都记着呢。”   崔大婶被他气了个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可银子攥在崔金柱手里,她也不知道该怎么样才能从他手里抠出来,让崔富足去问,崔金柱也是死咬着牙齿不肯松口:“我又没吃家里的用家里的,大哥二哥他们两家人得花多少银子,我才不要把银子拿出来给他们花!”   没有比这个更糟心的了,崔富足与崔大婶气得将崔金柱痛骂了一顿,说他不顾手足之情,没有孝悌之义,结果崔金柱索性到江州城住着不回来了,只有逢年过节才在家里晃上一晃,没呆得一日便脚底抹油给溜了。   崔大婶也想着打发崔宝柱与崔金柱去江州城找事情做,可家里有二十多亩地要人照顾,那些东家们听说只能是农闲的时候才能来干活,一个个的都摇头:“哪能这样哩,农忙的时候你不能来,我又要重新请人,等你闲下来了我又将人给退了?”   去江州城走了两三趟,一无所获,两兄弟索性歇了到外面找事情做的心思,就窝在青山坳不动了,老婆孩子热炕头,没有比这 更好的事情了,何必到外边孤身一人漂泊?   两兄弟歇了气,崔大婶很是不爽,可她也没法子,家里缺人手,崔宝柱与崔玉柱又不愿出去,只好呆在这青山坳了。早些日子听着说崔老实家出钱雇工,就连原来在卢秀珍背后说三道四的金家大婶都被雇上了,崔大婶觉得这大郎媳妇典型的钱多人傻,正是自己两个儿子干活挣工钱的好时机。   可万万没想到,卢秀珍竟然对她摇头说“不”。   “我听闻大伯家里有二十多亩地,现在正是农忙时候,两位堂兄光是地里的活都就够忙的,哪里还有多余的时间来给我家帮工干活?”卢秀珍笑着推挡:“大伯娘,你们家大业大,还指望要来挣这点零碎钱么。”   这话说得实在有几分道理,不动声色的拒绝了她,又说了几句好话让崔大婶心里头高兴,崔大婶站在那里美滋滋的,只觉卢秀珍说的实在有道理,于是扭着身子转回家去,等及回到家时,忽然醒悟过来:“啊哟,这小寡妇是故意不要我家宝柱和玉柱哪!”   崔大婶对于这事一只耿耿于怀,今日听说崔老实家挖出了银子,更是心里难受,拉着崔富足跑到崔老实这边,准备好好的闹腾一番,怎么样也得将那箱银子分了一半不可!   “三弟,三弟!”崔富足此时也是心急如焚,走得风快,一眨眼就到了破屋子那边:“三弟,听说咱们家挖出了一箱银子?”   卢秀珍站在门廊那里,听到“咱们家”三个字,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崔富足表面上说得亲亲热热,其实还不是在打着分银子的主意?咱们家,那不就是说这银子他也有份?   “大哥,今日是挖到了银子,可没有一箱。”崔老实从屋子里走出来,两只手上全是泥巴,他蹲到走廊下边,将放在那里的桶子斜了斜,倒出些水来将手洗干净,这才迎上前去道:“大哥,你听谁说的?真没有一箱银子,他们说错了。”   “三弟,你莫非是想藏着掖着?大家都是这么说,在挖地基的时候挖出了一箱银子哩!”崔富足的眼睛鼓成铜铃大:“你莫要撒谎!”   崔老实的脸瞬间就涨红了,他摇着手想说话,可却一个字也蹦不出来,望着崔富足闪着绿光的眼,害怕的朝后边挪了一步。   “怎么的?你还想私吞?”崔富足冷着脸朝崔老实逼进了一步:“这地是咱爹当年贩卖牛羊马匹建的棚子,那银子肯定也是咱爹留下来的,当然是咱们兄弟来分,怎么可能装进你一个人的腰包里去了?”   崔老实额头上汗珠子不断的滚了下来,他慌乱的摇着手道:“大哥,你真的弄错了,没有一箱银子,只有二十两,一个小荷包装着,不相信我拿给你看。”   “二十两?”崔富足愣在那里,舌头上打了个结般,忽然没法吭声。   “大哥,真是二十两,我现在就去拿了给你看。”崔老实见崔富足总算不是咄咄逼人了,悄悄的喘了口气,拔脚就往屋子里走,卢秀珍施施然从阴暗处走了出来,挡在了崔老实前边,对着崔富足与崔大婶两人微微一笑:“大伯,大伯娘,你们听谁说的我们家挖出了一箱银子来的?”   崔大婶朝她一瞪眼:“大家都是这么说,咋的了,你家还想私吞?”   “什么私吞不私吞的,说得这么难听。”卢秀珍撇了撇嘴:“这本来就是我家的东西,说什么吞不吞的呢。”   “啥?你家的?”崔大婶几乎要一跳三尺高,只可惜身子太肥,跳不起来。她额头上青筋都爆了出来,汗珠子从圆润的脸上滚落:“这分明是我们老崔家的!”   卢秀珍只是抄着手儿站在那里,脸上不动声色,只不过嘴角微微上扬,浮现出一丝冷笑。 第83章 瓦盖墙(四)   炊烟从屋顶上袅袅升起,香味从厨房里飘了出来,刺激着站在台阶下的两个人,他们肚子里咕噜噜的发出了一阵声响,只觉得嘴巴里有涎水要慢慢的流下来。   崔富足气哼哼的看着那扇半开着的厨房门,心里愤懑不已,老三可真有能耐,看到自己上门分银子,钻进厨房不出来,只将他那伶牙俐齿的儿媳妇留在外边挡着自己——那个小寡妇一张嘴可真是厉害,这青山坳里总怕是没有人能说得过她,自己才不要和她斗,揪着老实头子欺负才是正理儿。   “老三,老三!”崔富足直着脖子喊了起来:“我要和你说话哩,快些出来!”   崔老实蹲在灶膛那里,眼睛望着火苗,一眨也不眨。   没想到自己家里挖出了二十两银子,被人传了出去变成一箱银子,大哥还跑过来要分一些走,自己便是将盖房子的本钱都给他还会少了哪。崔老实心里一阵哆嗦,这话究竟是谁传出去的呢,可真是看热闹不嫌事大!   “老三,老三,你给我出来!”   崔富足的声音传了过来,就像一把尖刀戳着他的耳朵,生生的疼。   “别去。”崔大娘伸手一把拉住了他:“有秀珍在哪,现儿咱们家是她当家!”   崔大娘撒手不管事以来,觉得从未这般舒坦过,以前总是要担心一家人的吃穿嚼用,可现在啥都不用管,只要帮忙干干活就行,身上穿了新衣,饭桌上有了肉,马上就有新房子住,这日子可是芝麻开花节节高!   儿媳妇当家是一把好手,自己犯不着再费尽心思朝上头瞎凑合了,经历了这几个月发生的事情,崔大娘想得很是通透,以后就跟着儿媳妇走了,保准不会吃亏。   被崔大娘拉着,崔老实也心安理得的坐在了柴火堆旁边,叹了口气,慢悠悠道:“你说得对,有秀珍在哩,我出去也是白搭。”   两口子拿定了主意,只管烧火做饭,对外边的声音不理不睬。   崔富足嗓子都喊干,也没见崔老实出来,大为光火,将袖子朝胳膊上捋了捋:“好你个老三,吞了银子就做缩头乌龟,不敢出来了还是咋的?你再不出来,莫要怪我不客气!”   “大伯,你准备干啥?”卢秀珍一点都不害怕,笑眯眯的看着崔富足捋袖子:“现儿虽是暮春,可还是有些春寒,大伯你袖子捋高了仔细着凉。”   崔富足的脸瞬间便涨红了,恨恨的啐了一口:“关你屁事!”   “大伯,侄媳妇不过是好心想提醒你一句,没想到好心被当成驴肝肺,以后我还是不吭声的好。”卢秀珍朝崔富足笑得甜甜:“大伯,大伯娘,你们该回家吃午饭了吧?再不回去只怕是饭菜都要凉了。”   “你走开,谁要与你说话!”崔富足气势汹汹的踏步上了台阶,伸出手来想要去抓住卢秀珍的胳膊:“挡在这里作甚,这里还轮不到你说话!”   “我们家是大嫂当家!”   仿佛有铁钳将他的手给夹住,崔富足觉得自己的手忽然一动也不能动,而且手上的疼痛感越来越厉害,他忍不住高声叫喊了起来:“二郎,你在做啥子?快些松开手!”   “大伯,你跑到我们家来叫嚷个啥?”崔二郎一双星眸盯住了崔富足,带着一丝厌恶:“今日我们家是挖出了二十两银子,可这和你们有啥关系?”   崔大婶扭着肥胖的身子嚷嚷起来:“咋没关系哩?这是老崔家的地!我们大房也有份!”   “呵呵……”卢秀珍笑了。   真是不要脸,老崔家的地?二十多年前不是分家了吗?怎么又变成合在一起的了?她以为那张分家契书是废纸哩?   “笑啥笑!”崔大婶气得呼哧呼哧直喘气:“有啥好笑的,还不快去将你爹娘喊出来!”   “爹,娘!”   有人在喊爹娘,只不过那声音是从院子门口传出,崔大婶一回头,就看见自己两个儿子站在那里,鼻尖上有一点点汗珠子,看起来是匆匆忙忙赶过来的。   “宝柱、玉柱,快来快来,有人想动手打你爹!”崔大婶见儿子来了,高兴得将背挺直了几分:“快把二郎这兔崽子给拉开!”   “二郎,你敢对我爹动手?”崔宝柱吼了一声,顺手从院墙旁边摸起一把锄头就想朝前边奔,还没走两步,斜地里飞来一块黄泥,正砸在他裤腿上,他略微一愣,低头去拍泥巴的时候,崔五郎已经飞快的跑了过来,两只手抓住锄头就往一边带,崔宝柱猝不及防,手中的锄头被抢了过去,整个人失去了重心,摔倒在地,趴在那里一脸泥。   “谁对你爹动手了?是他先来打我大嫂!”崔二郎气哼哼的望着趴在院子中央的崔宝柱,一脸不屑,这身板儿,哪里是五弟的对手,还想跑来和自己干仗?谁怕谁?   卢秀珍见着崔宝柱摔在地上,崔玉柱胆怯停住了脚,忍不住笑了起来。在古代所谓多子多福,也就是说儿子多了,家里劳动力多能挣更多的钱,也不怕人家欺负,尤其是在农村,儿子多那可是优势。崔老实家之前为何被人欺负,主要还是他们两人太懦弱,再说儿子都不是自己亲生的,没有底气,崔家几个儿郎被他们两口子言传身教,一个个也不怎么惹事,直到自己来了这青山坳,才让这几个男子汉渐渐的有了血性,赶去跟人拼了。   “老三,还不快些出来,看你们的儿子欺负人!”崔大婶见着长子吃亏,心疼得不行,挪着脚像只鸭子一般朝崔宝柱跑了过去,伸出手来去扶他:“宝柱,哎呀呀,这可怎么得了哟,摔痛了没有?给娘看看,摔在哪里了?”   外边嚷嚷得这样厉害,崔老实心里头跟打小鼓一样,抖着腿想站起来,被崔大娘拉着又坐了回去:“他爹,你出去干啥哩,你一出去保准会被你大哥大嫂给掰碎吃了!让秀珍和二郎他们对付着去……”崔大娘赶着拿锅铲将菜出锅:“哎,这么些年咱们被欺负得还少吗?要真算笔清楚账,咱们不知道要欺负他们多少回才能板回来哪!”   “孩他娘,你……”崔老实闷头坐在那里,有些难受。   秀珍别做得太过分了就好,听着外头大嫂的喊叫声,也不知道到底出了啥事,要不要紧?崔老实抓了两根木柴朝灶膛里送,抬头看了崔大娘一眼,孩他娘这些日子好像也变了不少哩,心肠比原来要硬了许多。   “他爹……”崔大娘长长的叹息了一声:“那时候我可真是傻,一心想着这没给你们老崔家生个儿子出来,只能帮着别人养儿子,心里头没底气,只觉得腰杆都直不起来,后来秀珍跟我说,不管是自己生的还是别人的,不管能不能生出儿子来,凡是自己的东西就该去争取,不应该比别人矮一头,我寻思着这话没错,你瞧瞧咱们这些年都是怎么过来的?难道咱们就该一辈子被人欺负着过下去么?”   崔老实默默的将柴火添到了灶膛里,嘴巴翕辟两下,最终没有出声。   “我觉得秀珍挺会当家的,咱们就别管这么多了,由着她去。”   一边说着话,崔大娘一边盛了汤,身子微微朝前倾斜了几分去看外边的情形,好像大哥大嫂已经完全被二郎他们制住了,一家四口站在台阶下骂骂咧咧,可就是不敢上来。   大哥大嫂吃了瘪,崔大娘心里很是高兴,这么多年被欺负,现在总算是出了头。再说了,自家地里挖出的二十两银子,凭啥要分了给他们?若是良心好的,还能念着你的和善,可他们这一家子……崔大娘决定不再朝外边看,她宁可卢秀珍给来家里帮工的每人多发两日工钱,也不愿给大伯家一文钱。   “大伯,大伯娘,我可把话撂在这里,二十两银子是我家地里挖出来的,那就是我们家的,跟你们一点关系都没有,若是你们要打啥主意,你们只管想想就是了,银子是绝不会分给你们的。”卢秀珍的话说得硬气,丝毫没有畏惧:“若是两位觉得不服气,只管去知府衙门告状,看看知府大人会怎么判。”   一提到衙门两个字,崔富足腿肚子就有些哆嗦,他可不想再去那地方!   崔大婶气哼哼的望着卢秀珍,咬牙切齿,一张大圆脸盘扭曲,好像那铁板上被烤糊了的烧饼:“大郎媳妇,你可别神气,这银子分明就是宝柱他爷爷埋在地下的,当然子子孙孙都要有份!孩子他爹,咱们走,找九叔去!”   将崔才高抬出来,原本是想吓唬吓唬卢秀珍,可是万万没想到,卢秀珍竟然笑眯眯的点头:“好啊好啊,大伯娘你们只管去找族长大人来,我还正想找人来评评理呢!”   “你别神气,我这就去找他!”崔大婶气得跳脚,大声嚷嚷了出来。   “去罢去罢,大伯娘,你得看族长大人这阵子心情好一点没有,若那事情还没完,你可得小心点哟!”卢秀珍脸上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 第84章 瓦盖墙(五)   最近比较烦,比较烦,比较烦。   崔才高坐在院子的梧桐树下,捧着那个乳胎青瓷茶盏,只觉手心有些烫,好像摸着个熟透的山芋,想扔掉又舍不得,好半日才将茶盏放在膝盖上,一双眼睛盯住略带黄褐色的茶汤,眉头皱到了一处。   怎么会这样?他至今没有想得通其中的原因。   耀祖为了这江南种谷的事情,可是尽心竭力,特地选了江州城里最诚信的夏梓桥去江南调种谷,为了防止其中有纰漏,还让崔茂枝跟着去盯梢,所有的环节都想到了,真是细致紧密没有一点缺失。   可是……糟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江南回来的种谷,不发芽。   怀着希望将种谷洒了下去,只盼着过不了多久就会钻出绿油油的幼苗来,每日到地里头看三回,看来看去看了好些日子,那几块下了江南种谷的育秧田里没有一点绿色,满眼的灰黑泥土,有小虫子在期间跳过时,银色的水波偶尔荡漾两下。   不仅仅是他家,青山坳这边种了江南种谷的,都不出秧。   不少人急急忙忙跑过来找崔才高:“族长,这种谷咋不出芽哩?”   “着急个啥子?”崔才高白了他一眼:“还没到时候怎么会出芽?这江南来的种谷肯定跟咱们的不同,江南那边天气暖和,种谷肯定要等着天气暖和的时候才会发芽嘛。”   虽说口里是这样安慰着他们,崔才高心里头犯着嘀咕,是呀,这种谷咋就不出芽呢?心上心下的好些日子,始终摸不到底,赶紧雇了个车去了江州城找崔耀祖。   这次推广江南种谷,崔耀祖算是立了一功,光只在青山坳这边几个村,靠着崔氏族人合力就弄了一千多亩地来,还有别处一些零零碎碎的地,拢共到一处也有将近三千亩种上了江南来的种谷。   旷知府心里虽然还有些不高兴,旁边的茂州密州都上报了四五千亩地,江州城跟他们比就少多了,只不过也没垫底,还有数量更少的州郡,故此,崔耀祖也算是尽了力,自己少不得也要褒奖两句。   想来想去,旷知府将崔耀祖找了过来,轻描淡写的赞扬了两句,留下个话头儿:“这次你做得不错,虽然不能与旁边几个州比,倒也没算太少,好好做,今年这考核评定老爷我会给你个优等的。”   崔耀祖听到此言心中大喜,考评优等意味着他有可能要向上挪一挪了,推官做了这么多年,巴望着通判这个位置也有许久了,总算是要得偿心愿了。   可是万万没想到,他爹跑过来找他,说江南来的种谷都不发芽,崔耀祖听了,脑门子上直冒汗,肥短的手指抓着茶盏摇晃个不住——他还想靠着这江南种谷出嘉禾来邀功,这下如何是好?   “真的不出秧?”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绝望。   “不出秧!”崔才高摇了摇头,神色沮丧:“我都等了这么久哩,没看见有出秧的,咱们族里种上的,也没有出秧的。”   “那……这可怎么办?我向知府大人拍胸脯保证了的,肯定会有好收成,这、这、这……”崔耀祖慌乱得都快说不出话来,眼前本来是一片繁花似锦,顷刻间便乌云盖顶,电闪雷鸣。   “唉,幸得你那富足伯伯早些年种江南种谷吃了亏,大家都长了个心眼,还将自家留的种谷都种上了,否则今年交赋税都是个难题哩。”崔才高忧心忡忡的望着儿子,见他一副六神无主的样子,赶紧安慰他:“种谷不出秧,也不是你的事情,别太着急了,指不定真的是北方种不出江南的谷子来。”   崔耀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父亲,你不懂,不懂。”   一脸绝望的微笑看得崔才高更是糊涂,儿子到底是啥意思哩?这江南的种谷种不出来还有啥法子?种不出来就是种不出来呗,这么着急作甚?知府大人不过是叫耀祖管着这种种谷的事,又没让他包着能种出来,耀祖这也太为民操心了。   “耀祖,你放心,咱们青山坳这边的族人们都有准备的哪,你就别担心了。”崔才高拼命的安慰儿子:“咱们族里不会有啥影响的。”   崔耀祖头都没抬一下,他爹知道个啥子!越是安慰他,他心里便越发的虚了,沉不了底,只觉全身轻飘飘的,浮在空中一般。   “只不过……”崔才高呐呐的说道:“耀祖,这买种谷的钱……族里都在跟我抱怨哩。”   大家的种谷都没出秧,等了这么久终于没了耐心,昨日起有几个人就跑到崔才高这边来问:“九叔公,是你做主让我们买种谷的,现在谷子不发芽,你也有啥补偿没有?虽然钱不多,可这也是钱哇!”   这种谷的钱说多不多,说少不少,一百文钱一斤,每家每户也就出了那么一点,但是要青山坳这边的都得找崔才高来赔偿,他可是要大大的赔上一笔出去。崔才高心中发憷,今日急急忙忙跑过来找崔耀祖商讨对策,可是万万没想到崔耀祖也是一筹莫展,而且情绪低落,崔才高觉得自己不能太逼着自己儿子,免得他心里难受,只不过族人问他要这种谷银子,他又不得不提起这事,看看究竟如何解决。   “爹,我还能咋样哩?先去找那夏老板问问,这种谷出了纰漏,他要负全责,难道还怨得了我们?”崔耀祖眉毛扬了起来,一想到要赔付的银子,心里有些痛。   虽然朝廷贴补了种谷银子在里头,夏老板去江南收种谷也花了不少钱,江州府里至今没有拨出这笔银子给夏老板,他早几日还在跟他抱怨,催着他快些去找旷知府将这账目给了结,现在种谷不出芽,这账自然也不好算了。   崔才高从崔耀祖那边没有得到任何有用的信息,只能怏怏不乐的回到了青山坳,这边不少族人已经聚集在他家门口,三个一群两个一伙,见着崔才高回来便赶着上来问:“九叔,去找耀祖兄弟了?怎么样,有啥眉目不?”   “这个……”崔才高摇了摇头:“还不知道哩!”   “九叔公,不管怎么样,是你让我们换种谷的,现儿这种谷不出秧,你总得要想法子来补偿我们才是!要不是你跟我们保证没问题,谁家还敢去买江南的种谷哩!”一个年纪稍微轻些的,也是初生牛犊不畏虎,直接冲过来就把这赔偿这事提了出来,崔才高很生气的瞪了他一眼:“着急个啥,小兔崽子!”   “九叔,你别跟他一般见识,他这也是心急!”年轻人的爹赶着过来陪着笑:“只不过我们都是庄稼人,恨不能一文钱掰开做两文钱用,现在这么多钱就打了水漂,谁心里头不着急哇?”   “可不是吗?”围着崔才高的族人异口同声:“九叔,你是族长,总得要拿个稳妥的主意来哇!”   崔才高只能嗯嗯啊啊的应着,暂时将那群人给打发走了,眉头一皱,一屁股坐到椅子上,瘫软得如一堆稀泥。   族人们着急,他也着急哇,他可是有三百亩地打算种江南的种谷呢。   耷拉着脑袋一整天了,崔才高一直没有想出什么好法子来对付这个,就连婆娘在旁边说青山坳的新鲜事情都没心思听。   “崔老实家盖房子出了件稀奇事儿!”   婆娘在外边转了一圈回来,有些激动,围着他说了个不停,崔才高完全没心思听她说了些什么,只是将乳胎青瓷茶盏递过去:“给我再沏一盏热茶过来。”   谁爱听东家长西家短的?他现在自己的事情都没解决,哪有心思去听别人家里的闲话?这么多亩地的种谷倘若是让他一一赔付,少说都要好几百两银子了。   顷刻间,崔才高面前一堆银色的元宝锭子不住的飞来飞去,雪亮亮的光照得他快要睁不开眼睛,心里一阵抽搐,痛得厉害——银子呐,这么多银子呐!   “喝茶喝茶!”一盏热茶塞到了他手里,崔才高抬头看了下,就见婆娘甩着手拉着一张脸很不高兴的进屋子去了。他有些恼怒的瞪着她的背影,婆娘年纪越大越糊涂,怎么就看不出他一肚子烦心的事哪?   坐在树下捧着茶盏,脑袋被晒得昏昏沉沉,这时候忽然听到外头有匆匆忙忙的脚步声。   “九叔,九叔!”   又是谁来问种谷的事情了吧?这些人有完没完,是存心让他不得安心罢?崔才高脑门一阵痛,眼睛前边有些发黑,手颤了颤,乳胎青瓷茶盏里有茶汤溅出,将他的长衫打湿了一块。   崔才高重重的将那乳胎青瓷茶盏朝桌子上一放,“叮咚”一声,茶盏底座碰着茶托,清脆作响。   “是谁找我?”崔才高站起身来,两道眉毛竖拢到一处,满脸的不耐烦。 第85章 战东风(一)   院子门口站着两个人,一高一矮,一胖一瘦,简直是互补型的天生一对。   崔大婶圆乎乎的身子几乎是滚着进来的,又急又快:“九叔,我那三弟想独吞我公公留下来的银子!”   崔才高正在为银子愁得头晕脑转,听着崔大婶提到“银子”两个字,似乎用人用针扎了他一下,心里有些刺痛,气不打一处来:“银子银子,你那公公的银子早就在分家的时候分完了,说什么独吞不独吞的!”   “九叔,不是分家时候的银子,是今儿挖地基的时候挖出了一箱银子!”崔大婶眼睛都红了,唾沫横飞:“一箱银子!”   “啥?一箱银子?”崔才高这才重视起来,一脸凝重:“这是真的?”   难怪婆娘一回来就说崔老实家挖地基,原来是这事!崔才高忽然兴奋了起来,若是真挖出了一箱银子,他得想办法从里边打点秋风,比方说,崔富足与崔富裕两兄弟肯定是想要分走一部分,这可要靠着他去主持公道了。   自己给他们去分家产,崔富足崔富裕能不送点感谢银子给他?崔才高想到此处,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走,瞧瞧去。”   崔富足弯腰拱背:“九叔,全靠你了。”   三弟家那小寡妇实在厉害,而且几个侄子似乎现在也转了性子,骨头开始硬起来,背也直了,还敢伸手与他这个做大伯的杠上——全是那小寡妇给撮弄的!崔富足气得牙痒痒的,小寡妇没来之前,三弟一家多好□□,要他们朝东他们不会往西,放在以前,今日他家挖出了银子,可不得捧着过来进献给老娘,让老娘把这银子给分了?哪里会像现在,竟然不声不响的藏了起来!   “靠我?”崔才高迈着八字步不紧不慢的朝前边走,脸上有一种疏淡的笑:“你们家这么多麻烦事,每次都拉我过去,不嫌烦?”   崔富足伸手抹了抹额头上的汗珠子:“九叔,只要您秉公将这银子给分了,我们三兄弟肯定都会有酬谢银子的。”   “你倒是识相。”崔才高转眼过来看了看崔富足,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你那二弟今日咋就一点都没动静了呐?”   崔富足摸了摸脑袋,可不是吗,二弟竟然能按捺得住,纹丝不动?二弟那个儿子还在给老三帮工哪,怎么着他也早该得了消息,为何到现在还没见他的踪影?   不管他,少一个人来分银子就能多拿一点,崔富足心里想着,哪有嫌自己拿得多的?   三个人匆匆忙忙到了崔老实家的时候,已经是用过午饭的时候,崔老实一家收拾了碗筷,崔二郎带着弟弟们又开始干活了,一筐筐的青砖被抬到了院墙旁边,在阳光下头发着清幽幽的光。   “二郎,快去将你爹娘喊出来,族长来了。”见着几个侄子,崔富足将胸脯挺得高高,一副趾高气扬的模样,方才小寡妇拦着他不让老三夫妻俩出来,现在族长大人要见他们,他们还敢不出来?   崔二郎抬头看了一眼崔富足,那眼神竟变得十分凌厉,看得崔富足一缩脖子,不敢再朝这个侄儿看过去。崔二郎将手里的箢箕放下,大步朝屋子里走过去:“爹,娘,大伯领着族长过来了。”   听到说崔才高来了,崔老实两夫妇都有些畏惧,两人相互看了一眼,有些畏手畏脚,卢秀珍将正在洗的碗放下,笑着道:“爹,娘,没啥事,出去见见族长大人呗,该说什么就说什么,反正不能让咱们吃亏。”   “秀珍,一块出去罢。”崔大娘手中的抹布落到了灶台上:“你比我们会说哩。”   “好。”   她将手擦了下,飞快的从桌子旁走了过去,崔老实与崔大娘这才跟在她身后朝外边挪,崔二郎站在门槛上,看着卢秀珍与自己擦肩而过,心里头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这家里有她在,一切都不同了。   卢秀珍之于他,有多种身份,长嫂,妹妹,或者是……崔二郎的脸微微发红,想到了跟她一块去江州城拉青砖的情形。   那店老板意走到他身边,拍着他的肩膀低声在他耳边道道:“你媳妇可真能干,能娶到这样的媳妇,你是上辈子积了德。”   听到这话,他的手一哆嗦,青砖差点没拿稳砸到了脚上。   “哟,才成亲吧,还害羞哪。”店老板打趣着他,看了看远处指挥着伙计装砖的卢秀珍,用很羡慕的口气继续跟他说:“要是我婆娘有你媳妇一半能干,我肯定将铺子开到京城去了哩,唉,家里还是得要有个贤内助!”   崔二郎心里头莫名有些欢喜,别人将她当成了自己的媳妇呐,可是……他又有一丝丝惆怅,这份对大嫂的爱恋之心只能暂时埋藏在心底,根本没敢显露出来,他只盼着能呆在大嫂身边,直到有一天她会忽然注意到自己,对自己回眸一笑,柔情蜜意。   “崔老实,听说你家地基挖出了一箱银子?”崔才高负手而立,上上下下打量着崔老实,没想到这人还是个有福气的,竟然还有偏财运。   “九叔,没有一箱银子,就二十两……”崔老实诚惶诚恐的朝崔大娘看了一眼:“快,去将那荷包拿过来,里边那张纸也拿过来。”   崔才高瞪圆了眼睛:“二十两?”   “真只有二十两。”崔老实的眉毛耷拉着,都快要哭了:“若是一箱银子,我肯定会要送去族里请九叔你来做个决断的。”   崔才高的心凉了凉,原以为还能从里边得一笔银子,没想到统共都只有二十两,再有油水也不多了,他生气的瞪了一眼崔富足与崔大婶:“你们听谁说的有一箱银子?”   “大家都这么说,挖出了一个铁皮箱子,里头装的是银子。”崔大婶依旧还是有些不相信:“九叔,你别听他狡辩,肯定是有一箱银子的。”   “大家都这么说?”卢秀珍冷笑一声:“这个大家是谁,你倒是说一个出来看看?青天白日的,这么多人在我们家帮工,亲眼见着从地底下挖出的铁皮箱子,里边只有一个小小荷包,到你口里便成了一箱银子了?若是没有一箱银子,你来帮我把这箱子给装满?”   “你……”崔大婶的脸渐渐的红了:“凭什么要我来装?”   “因着我就听到你说我家挖出一箱银子来了呀。”卢秀珍朝她微微一笑:“总不能名不副实罢?还请大伯娘拿出银子来装满箱子咱们再平分,如何?”   “你耍无赖!”崔大婶忍无可忍,跳脚喊了起来:“哪有这样的道理!”   卢秀珍向前踏上一步,扬起头来,冷笑连连:“我倒想问一句看看,这天下哪有只占便宜不吃亏的事情?我爹娘在这个窝棚里住了二十多年,忍饥挨饿风吹雨淋的,你们这做兄嫂的有谁想到过要周济他们么?等着这窝棚的地下挖出了二十两银子,你们便挤过来要求分银子,这嘴脸,着实可恶!”   崔老实吃了一惊,在旁边低声道:“秀珍,别骂得太狠了。”   毕竟是自家兄嫂,以后逢年过节还要来往,大郎媳妇言辞太犀利也不好,低头不见抬头见哪,到时候面子上怎么挂得住!   “爹,对于这样的人,还用得着给他们留情面?”卢秀珍实在是忍无可忍,开始已经与他们说得清楚,还以为他们会打道回府了,万万没想到竟然还将崔才高搬了过来——将他搬过来也没用,总不能看着族长过来就认怂,要想从这里分银子,万万不可能!   更何况这银子……卢秀珍心里能确定下来,就是那位兰公子派人所为。   虽然崔家穷,可是要有骨气,廉者不受嗟来之食,靠自己的双手去挣钱才能挺直腰杆堂堂正正做人,她给兰如青设计庭院改风水,那是她用自己学到的专业知识创收,可她却并不希望别人因为同情而施舍银子。   她不是乞丐,崔老实一家也不是。   “大郎媳妇,你别这么尖酸。”崔才高皱了皱眉,一个晚辈敢这样来说长辈,实在是不应该,自己作为一族之长,自然要好好训斥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寡妇:“即便是你家大伯大伯娘听错了,也不该被你这般谩骂,管住自己的嘴。”   “族长大人,他们已经来过一回了,我们也解释过了,他们偏偏还不相信,还跑到您家去将您给惊动了。”卢秀珍水汪汪的眼睛瞟了崔才高一眼,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您这时候本该在家里午休,却被他们无端打扰,更何况您跟着他们过来要替他们出头,若是旁人知道了,肯定会觉得您作为一族之长有失公允,更有那恶意揣度之人,会以为您受了他们什么好处才会这般贴心贴意的帮着他们哩。”   “谁说我得了好处?”崔才高气呼呼的嚷了出来,他确实有这个想法,可那银子不是还未到手么。   “我知道族长大人绝不是那种见钱眼开的小人,肯定会仗义执言。”卢秀珍笑得甜蜜:“族长大人,我爹娘的在这里住了二十多年,这块地是当年分家的时候给他们的,未必还与我大伯他们有啥关系?”   “唔……”崔才高捻着胡须想了想,统共不过二十两银子,就算平分,一家不过六七两,还能拿多少来孝敬自己?更何况这小寡妇说得振振有词十分有理,让他都找不出什么理由来让崔老实将银子拿出来均分。   “族长大人,你说呢?”卢秀珍不容他有思索的机会,步步紧逼。 第86章 战东风(二)   “他九叔,就是这个荷……”   话还没说完,手还未伸出去,卢秀珍已经将那荷包接在手中:“娘,族长大人已经相信咱们只挖了二十两银子呐。”   银子还是拿到自己手里实在,卢秀珍抓着荷包的带子,微微的晃了晃,荷包上上下下的跳了起来,崔富足与崔大婶的两双眼睛,跟着那荷包跳了个不停。卢秀珍将荷包提起来一点,四只眼珠子转着往上头看了过去,那荷包朝下落的时候,那眼珠子又跟着跑到了下头。   “族长大人,您看好了。”   卢秀珍把荷包晃了两下,从荷包里摸出了两个银锭子:“这就是那箱子里头装的,还不晓得这银子成色怎么样,若是铅胎的,那可是一两都不值。”   崔才高打量了下那两个银锭子,眼睛也有些发直,毕竟不是个个都有那么好运,挖地基建新房还能挖出二十两银子来:“我来瞧瞧便知。”   “没想到族长大人连金银匠的活都会,还能甄别真银假银。”卢秀珍笑着将手伸直,两只手捏紧了银锭子不放:“族长大人,我明日便拿这银子去江州城的金银铺子里瞧瞧,看是不是真银,若是真银子,可小小的发了一笔财,我们家盖房子,这家什正好还没着落哩。”   “拿来给我瞧瞧,这真银假银,我掂量掂量便知道!”越是这般说,崔才高心里头越是有些心痒,也不晓得这银子到底是真是假,只将手掌摊开,等着卢秀珍把银子给他。   “哟,九叔来啦?”门口有人亲亲热热的喊着崔才高,众人回头一看,就见崔富裕一家站在了门口,崔富裕家的儿子崔贵柱,满脸不好意思的望着崔老实夫妇,见着卢秀珍朝他望过来,将脸孔转到了一旁。   这完全是一场撕逼大战的节奏啊,卢秀珍站在门口,瞧着崔富裕两口子的神色,心中冷笑,又来了一个想要分银子的主。   “大哥,你去找九叔也不喊我一句。”崔富裕走到崔富足身边,有些不满:“我还在寻思着去告诉大哥这事呢,没想到你倒先走了一步。”   崔贵柱畏手畏脚的跟在他爹娘后边,轻声道:“爹,这银子是三叔家里挖出来的,跟咱们没啥事情,堂嫂还答应多给我们两日工钱呢。”   “你知道个啥。”崔富裕回头瞪了崔贵柱一眼:“这地基是咱们老崔家的,怎么会是在你三叔家挖出来的?”   自己儿子真是傻,一点都没学到他们两口子的精明,这节骨眼上,自然只能说是老崔家的地,还能说是从三弟家挖出来的?若是他家挖出来的,就跟自家没啥事了,那自己还来个屁——不是冲着想分点银子才过来嘛。   多给两日的工钱?才三十文,这算什么!崔富裕越想越气,恶狠狠的朝崔贵柱又瞪了一眼,他那老实儿子唬得身子抖了下,怯生生的藏到了崔二婶身后。   “二弟,你也过来了。”崔富足不好意思的咳了一声:“我本来想要去找你的,可三弟不承认咱们家挖出了一箱银子,我听着有气,故此先去找了九叔来给我们评评理,这一箱银子可不能被三弟独吞了哩。”   “大伯,没有一箱,只有二十两,我亲眼见着的。”崔贵柱没有忍住,从崔二婶身后伸出了个脑袋:“那时候我正在帮着堂嫂挖地基,一点都没错,就二十两!”   崔二婶暗暗掐了崔贵柱一把,自家这个傻儿子哟!   “二十两也是二十两。”崔富足一点都不觉得自己有啥不好意思,板着脸道:“二十两也是银子,也该咱们三个平分,咱们每户六两,还剩二两便是九叔的辛苦费,如何?”   崔富裕眼珠子一转,看了看崔才高,赶紧点头:“大哥说得极是,就按着大哥这法子分。”   自己走一趟也能得二两银子,崔才高觉得崔富足的提议挺不错,他点了点头:“既然你们三兄弟里有两个都赞成,那就按着这法子来分罢,这是最公平的法子了。”   卢秀珍冷冷一笑,这可真是公平,两个强盗来家里抢银子,一个打着灯笼照路的,偏偏他们三个都还要说得这般义正辞严,仿佛他们才是正义的一方。她扫了站在台阶下的一群人,伸手抓起了靠墙放着的一把笤帚:“光天化日之下,敢到我家来打劫,那就莫要怪我不客气!”   “哎哎哎,大郎媳妇,你这是在干啥哩?”崔才高见着那笤帚举了起来,一张老脸涨得通红,竟敢不听他的话,还拿笤帚准备赶人?他很严厉的看了崔老实与崔大娘一眼:“老实,你家这媳妇怎么就没大没小的?你们也没好好教她?”   崔老实双腿打颤,愁眉苦脸:“九叔,我这媳妇人很好,只不过有时候……”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若是大家能好好的说话,我也不会拿笤帚。”卢秀珍瞥了崔才高一眼:“族长大人,你也是一世英名,族里谁不说你公正严明?何苦为了这二两银子要跟我大伯二伯他们坑瀣一气?”   崔才高脸上又是一红,讷讷不能成语。   “大嫂,你且去歇着,这里有我呢,谁也不能欺负到咱们家头上来!”崔二郎在旁边实在早就想插话,只不过卢秀珍说得头头是道,根本没他开口的机会,现在见着这形势要动手,自然该是他要上场的时候了。   崔二郎一手接过卢秀珍手里的笤帚,大步跨上前,脸上有一种寒意,看得台阶下那几个人不寒而栗。   “九叔公,早些日子你亲自给我们家重新分家,契书上头写得清清楚楚,这窝棚是分给我们家的,既然都分家了,怎么会还和大伯二伯家有关系?一定要强词夺理的来我们家抢银子,那就莫怪我们不客气!”   他手下用力,几根笤帚竿子已经被他折断,缺口那处七零八落,就如犬牙交错,看得崔才高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崔老实的儿子虽然个个都是捡回来的,可这么多年生活在一起,不是亲生胜过亲生,以前他们年纪还小,崔老实又太老实,连带着几个儿子都跟了他忍气吞声。如今崔老实家几个儿子都大了,又来了个喜欢兴风作浪的大郎媳妇,现在想再要像以前那般欺负崔老实,可是不能了。   “族长大人,若你还要维护我大伯二伯一家,那我便要替我爹娘去江州府衙告状,拿了当日你亲笔写下的契书,请知府大人好好帮我们断清这案子。大伯,听说早些年你也曾去知府衙门告过状,也知道府衙是如何审案的,应该很熟悉了吧?”   提起衙门两个字,崔富足只觉背上有几分寒意,不敢抬头看卢秀珍,低头看着脚尖,一阵胆颤心惊。   “族长大人,听说耀祖哥哥在江州府做推官,我去告状前一定会先去找他,帮我们家来合计合计,看看这官司到底会不会赢,若是耀祖哥哥说我们家会输,那我就直接拿了状纸去京城,到大理寺那边喊冤,请京官儿来帮我们判定是非曲直,我相信总会有个拎得清的好官!”卢秀珍挑眉笑了起来:“上次族长大人说有个寡妇进京为夫君喊冤的事情,我可还记得哩,江州城跟京城没多远,我去京城也不是一件什么难事。”   日头挂在中天,照得人全身都发热,崔才高伸手拎了拎衣裳领口,只觉背上汗津津的一片,衣裳贴得紧紧,很是不舒服。   “大郎媳妇,没有必要这样罢?”   这些寡妇怎么如此难缠哩?崔才高有几分无奈,真会搅事儿,看起来自己要拿这二两银子也还挺为难的。   “族长大人,不是有没有必要的问题,是非这样不可。”卢秀珍眼神坚定:“若是有人欺负到你们家里来了,你还要笑脸相迎?”   “哟,富贵富裕,你们真来了哪。”   嬉笑的声音从门口传了过来,那些在崔老实家帮工的村民,吃过午饭又赶着回来了,众人朝崔富足崔富裕指指点点:“我们还在说哩,崔老实的两个哥哥不会这样轻易放过他,真是落了咱们的话柄!”   有好事之人走了过来,冲着崔才高笑道:“九叔,上回你不是帮忙给他们分家了吗,怎么又被富足富贵撮弄着过来蹚浑水了?”   崔才高脸上有些挂不住,可声音却还是很硬气:“我只是过来瞧瞧的,也没说要怎么样,既然这银子是老实家的地基挖出来的,自然与富足富裕没啥关系。”   “多谢族长大人替我们秉公决断。”卢秀珍将手中的荷包交给了崔大娘:“娘,赶紧去收着吧,刚刚好可以拿了买家什。”   崔富足崔富裕两兄弟面面相觑,没想到族长转眼就换了说辞:“九叔,你可不能走哩,这事情就这样完了?”   “不就这样完了还能咋样?你们早就分家了,这银子是老实家的地基挖出来的,自然要归他。”崔才高气呼呼的说了一句,拂袖便走,原本还想强按着崔老实低头认了平分银子的事,万万没想到他家那小寡妇实在厉害,还嚷着要去京城告状——虽然不见得大理寺会受理她这种二十两银子的案件,不过万一受理了呢?这可跟耀祖的前程息息相关哩。   自己可不能为了二两银子就把耀祖的前程给毁了,崔才高转身就走,也不再搭理崔富足与崔富裕两兄弟。 第87章 战东风(三)   “大伯二伯,你们两家这么急急忙忙跑过来,只怕是还没吃午饭吧?”   见着崔才高走了,卢秀珍这才松了一口气,她慢条斯理的走下台阶,冲着崔富足崔富裕两兄弟笑吟吟道:“我们家里还有些冷饭冷菜,两位伯伯伯娘若是不嫌弃,侄媳妇这就给你们去热上一热,拿了填点肚子。”   站在崔二婶身后的崔贵柱一点也没听出这是卢秀珍在挖苦他爹娘,憨憨的笑着道:“堂嫂莫要客气,我们家已经吃过饭了哩,我这就干活去,堂嫂你给我画个勾啊。”   画一个勾就是三文钱,崔贵柱觉得一个勾都不能少,攒着钱好娶媳妇,要娶个跟眼前堂嫂一样好看的媳妇儿。   崔二婶从来没有像今日这样觉得自己儿子有些迟钝,她转过身去,正想揪着儿子说上几句,崔贵柱已经开开心心甩手走开,只留给她一个背影。他的脚步很轻快,看得出来是满心欢喜的。   “大伯二伯,侄媳妇真不明白你们今日为何有脸跑过来说要分银子。”见四个人杵在那里不接腔,卢秀珍冷冷一笑,索性不再说场面上的客套话,将那层纱给撕开,狠狠的打他们的脸:“想当年,你们分了好田地好房子,谁又来关心我爹娘住在牛棚马厩里?这么二十多年来他们做牛做马养活一大家子,还要每年给奶奶那么一大笔供养银子,你们有谁说过半句同情的话没有?更别说拿银子来周济一二了。这屋子既然在二十多年前就已经分给我爹娘了,那就是我家的私产,从这地底下挖出的东西都是我们家的,莫说是二十两银子,即便是两千两两万两你们也只有干瞪眼的份!”   “大郎媳妇,你咋这么说呢,好歹咱们也是一家人,亲戚不帮衬些,还能帮衬谁?”崔大婶有些不乐意,一双手叉在圆滚滚的腰上,嘴巴嘟出来老高:“要是挖出两千银子,你们总要多多少少分我们一些。”   “大伯娘,正所谓远亲不如近邻,有时候亲戚远了,还不如帮衬自己的邻居呢。”卢秀珍轻蔑的望了崔大婶一眼,见她那着急的模样就觉好笑,自己不过是打个比方而已,她还拿着当真了,正儿八经的和自己讨论起挖出两千银子怎么办。   “我们怎么会是远亲?分明就是近亲,近得不能再近的亲戚!”崔二婶急急忙忙插了一句话:“大郎媳妇,你这话可说错了哪。”   “大伯娘,二伯娘,我这话可一点也没错,我不是说那种血缘关系比较远,或者是住得比较远的亲戚,我是在说这人心的远近。”卢秀珍冷冷一笑,脸上渐渐有了一丝寒意:“同住在一个村子,可能眼睁睁的见着自家兄弟忍饥挨饿,这样的亲戚能被叫做近亲?我问过我爹娘弟妹们,当年他们穷得缸子里没有一颗米的时候,曾经也去你们两家求点施舍,可你们都说自家夜是没米下锅就将他们打发了,还是三爷和村里其余人给他们凑了些粮米才对付过去,那个时候你们怎么就没想到自己是近亲呢?”   崔大婶与崔二婶两人登时没了话说,两人站在那里,一脸尴尬。   “做人莫要太计较,莫要太狠厉,人心都是肉长的,谁心里都有一竿秤一条尺子,谁都知道去衡量亲疏远近,你对我怎么样,我就会对你如何。若是当年大伯二伯你们队我爹娘好,今日挖出银子来,都不用你们开口,我爹娘也会分出一些给你们两家。”卢秀珍说到此处,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大伯二伯,侄媳妇爹娘死得早,也没人教我该怎么和长辈说话,若是有说得不对的地方,还请两位见谅。”   “大郎媳妇,你说得好,一点没错,不正该是这样的?”旁边有村民拍掌点头:“你大伯二伯两家就只会占便宜,吃不了亏,合该要被人教训!”   崔富足与崔富裕转头去寻那说话的人,可是看热闹的人太多,根本找不出来是谁,只见着一张张带着讥讽笑容的脸孔。   “走,咱们走。”崔富足有些尴尬,又有些怨恨,转头盯住了卢秀珍,咬牙切齿说了一句:“大郎媳妇,你先别着急得意,人总有要帮忙的日子,到时候别来求我们帮忙!”   “大伯,我便是求你帮忙,你也不会帮的啊。”卢秀珍笑着弯了弯腰:“大伯二伯走好,侄媳妇家里事情多,就不陪了。”   周围的人发出一阵大笑之声,崔富足与崔富裕两人臊得满脸通红,低头绕过人群朝外边走了去,崔大婶犹自还在嘀嘀咕咕:“怎么了,他爹,就这样走了?”   “还不走作甚?到老三家帮工么?”崔富足瞪了自家婆娘一眼,真是蠢笨,也不知道审时度势,自己这一辈子,这亏就吃在婆娘身上,每次都帮不上一丁点忙。   “我倒是想到这里挣工钱,大郎媳妇不答应哩。”崔大婶有些愤恨,金家那个婆娘,背地里没少说卢秀珍的不是,可人家还是让她来帮工了,自己还是她大伯娘哩,竟然一句话便把自己回绝了。   “你能做啥?莫让砖头砸了你的脚问大郎媳妇要赔偿就行了!”周围的人指指点点,这崔大婶也实在不像话,她那圆滚滚的身子,只有看到银子才会身手敏捷,其余时候都是懒得出奇的,请她来帮工,无异于请了个祖宗来供着。   卢秀珍没有再理会崔大婶,跟这种人纠缠不休只是在浪费时间,她拖着锄头跳下了挖出的那个坑,开始一锄头一锄头挖着地,黄色的泥土溅了出来,又落回到地面,就如打了个补丁一般。   她盯着那几点黄泥,心中有些不舒服。   那个戴着面具的兰公子,他这样突兀的埋了二十两银子到地上,只是出于同情,还是因为闲得无聊要寻些乐子?指不定他派出的人现在就躲在村里某个角落,或者是扮个货郎,或者是扮个路人,正打听她家发生的事情呢。   卢秀珍有些气恼,抡起锄头重重的挖下去几铲子,心里有说不出的郁闷,自己怎么就被人看轻了去?即便兰公子只是同情心大发想要改善她家的生活,她也觉得有些屈辱——自己看上去是那种一心寻求救济的人?   回忆起那次在兰府躲雨时的交谈,卢秀珍自认为话里并没有透露出任何想要求家贫请求帮助的意思,为何兰公子却要这样做?她咬了咬嘴唇,她不想欠人东西,特别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兰先生已经帮了自家很大的忙,这就已经足够了。   明日,她一定要去兰府将话说清楚。   银子现在已经被崔大娘收起来了,她只能保证以后挣到钱以后还给他。   日头沉沉的朝西边落了下去,在崔家帮工的人慢慢的散去,一院子的喧嚣已经渐渐消失,剩下的只有宁静。暮鸦带着夕阳的光影飞翔在空中,在地面上留下淡淡的黑色影子,时而东时而西,显得很是惬意。   “倒也修得快。”崔大娘望着高高的院墙,咧嘴笑了起来,没想到大家手脚这么麻利,才两日光景,这院墙便修了一人半高了:“秀珍,差不多高了罢,明日便盖瓦。”   “娘,还得修高一点才行。”卢秀珍抬头看了看那院墙,总觉得有些不放心,或许是她来自藩篱重重的两千年后,没有高高的院墙将屋子与外边隔开,她总有些不放心:“娘,没事的,青砖准备得很足,够咱们用的。”   “唔,那倒也是,今日还挖出了二十两银子,可真是福气。”崔大娘眉眼都堆到了一块,心里格外舒坦:“秀珍哇,现儿咱们家还花不了这么多银子,放在家里又怕有人打主意,明日你拿着到城里的钱庄去存上,行不?”   “好。”卢秀珍点了点头:“娘,我也正是这样想的呢。”   都不用找借口了,明日放放心心的去江州。   第二日一早,卢秀珍便与崔六丫一道去了江州城,一路上崔六丫叽叽喳喳的与她说起兰府的事情:“兰先生这几日没在府里,兰公子便出来透气了,看起来他们父子两人真的是有些矛盾。”   听着六丫提到兰公子,仿佛有谁用针扎了她一下,卢秀珍忽然有些坐立不安。   “兰公子不喜欢别人打扰他,总是一个人站在那里想事情,就连贴身丫鬟都不靠近。”崔六丫叹息了一声:“昨日我们听着说兰公子到外院来了,也想见见这位少东家,几个人一块去了外院,只可惜……”   “怎么了?”听着崔六丫声音有几分惆怅,卢秀珍有几分紧张:“只可惜什么?”   “只可惜没见着他,赶着过去的时候他已经回内院了,听说他只在太湖石旁边站了一阵子,然后就回去了。”崔六丫摇了摇头,有些惋惜:“听说兰公子小时候生得跟那粉团子一般可爱,只是万万没想到幼时竟然脸被烫伤,要不也是个俊秀的公子哥儿呢。”   听到这话,卢秀珍无端的也心疼了起来。   脸被烫伤,那是遭了多大的罪啊。 第88章 战东风(四)   晨曦蒙蒙的笼罩着天空,到处都是一片白色的薄雾,一阵“吱呀吱呀”的声响,慢慢的,黑影憧憧的从薄雾里现出,那是一辆骡车,赶车人端坐在前边,车上坐着两个姑娘。   “崔三,今儿来得晚了一点点,那个姓李的已经赶车进去了。”   守城门的士兵已经与崔三爷相当熟悉,手一挥就放了行。   这帮人运货的生意也不是特别好做,城北那边每日都是几十辆骡车等着货主来雇,崔三爷每日起得很早,就是想占着最前边的位置,那地方最打眼,货主过来一眼便瞅见骡车,自然更容易找到活干。   故此崔三爷每日都起得格外早,这也刚刚好和崔六丫的步调一致,只不过对于卢秀珍来说便不大合适了,她今日揣着二十两银子来钱庄存钱,这时候钱庄还未开门。   “大嫂,不如去兰府厨房那边坐一坐。”崔六丫拉着卢秀珍的手跳了下来:“时辰还早哩。”   卢秀珍本来就打算要来找那位兰公子把话说清楚,听着崔六丫这般说,顺水推舟应承下来:“好,我刚刚还想去看看外院的整修是啥样了,毕竟这事是我在负责,总不能因着家里盖房子便将这边的事给扔下了。”   崔六丫点了点头:“大嫂,你说得没错,兰先生仁义,咱们也不能因着他为人心肠好就耽搁了他的事儿,你今日既然已经来了江州城,自然要帮兰先生去看看的。”   姑嫂两人商议已定,与崔三爷说了一句,手挽手的走到了角门,看门婆子自然识得卢秀珍,听她说要来看看外院的装修怎么样了,不敢耽搁她的事情,赶紧开了们让头进去:“卢姑娘真是好本事,连钱管事都佩服你哩。”   卢秀珍从衣兜里摸出几文钱来塞到婆子手中:“妈妈拿去打角酒喝,千万莫要嫌弃。”   崔六丫每日都要从角门出入,给婆子一点微末好处,她总会关照着六丫一些。   看门婆子眉开眼笑的将那几文钱接了,真心实意的道了声谢:“卢姑娘,你们家也不宽裕,还记得老婆子喜欢喝两口小酒,实在是有心了。”   不是没收过别人暗地里塞的钱,看门婆子是从京城那边回来的,见的事情多,以前的主家也曾办过大场面的游宴,那些达官贵人的女眷来拜府的时候,塞给她的都是几钱银子,可她觉得卢秀珍这几文钱比那几钱银子更真心实意,毕竟家境贫寒,能拿出几文钱来,足以说明她的真心真意。   望着卢秀珍与崔六丫的背影,看门婆子喃喃道:“卢姑娘这么能干,她家里的迟早会好起来的。”   崔六丫带着卢秀珍先去了厨房,厨娘们见着卢秀珍过来,很是亲热:“有一段日子没见着你啦,在家里盖房子就不想到江州城来逛了?”   “哪能呢,不是还要帮着兰先生整园子么。”卢秀珍笑了笑:“今日特地来瞧瞧。”   “还是住在乡下好,想盖房子说一句便是,地多得很,在江州城就难了,到处都是宅子园子,只能花银子买,可是这么贵,谁买得起哟。”有一个厨娘摇头叹息:“以后啊,想要出去散心,我们就去六丫家,那么大的院子,随便挪个房间出来总该可以罢?”   “没问题没问题,每进屋子都有客房呢。”卢秀珍笑着将手洗干净:“来来来,我帮你们来和面。”   “卢姑娘,你真是太勤快了。”几个厨娘都赞许的看着卢秀珍,多好的姑娘家,只可惜命不好,竟然守了望门寡,好在公婆开通,还能让她出来走动干活,等着孝期一过,或许能让她自己选一门合意的亲事嫁了呢。   兰府几个厨娘都不是尖酸刻薄的,崔六丫手脚勤快又挺会说话,才做了一个多月,就与众人融到了一处,说说笑笑,甚是相得。卢秀珍也是个嘴甜又踏实的,故此厨娘们也没觉得她在厨房里有啥不对,姑嫂两人与厨娘们一块儿准备早餐,时间过得飞快,不一会儿,炉子上的燕窝就炖好了。   锅子里腾腾的冒着白色烟雾,一个厨娘将锅拿了下来,将那燕窝汤倒入了大汤盅里边,银耳就如一朵朵花般绽开着它的娇媚,洁白无瑕,片片精致,燕窝此刻已经与汤汁融到了一处,但依稀还是能见着一脉脉流动的细纹,深深的吸一口气,甜香在舌尖滚着下去了。   “公子的银耳燕窝汤好了没有?”   门口传来一个略熟悉的声音,卢秀珍抬头一看,就见上次寻了衣裳给自己的那丫鬟正站在门口,手里提着一个大食盒。   灵燕见着卢秀珍,也是一愣,只不过她什么都没有说,将食盒递了过去,让厨娘将早餐与燕窝汤都装上,把食盒盖子合上,她一只手将食盒拎了起来,走到门边时回头看了卢秀珍一眼,眼神里有一种别样的意思。   卢秀珍有些莫名其妙,这位兰公子的贴身丫鬟临走前为何是那样一种样子,眼睛盯着她跟死鱼一般。   “灵燕,怎么了?有谁得罪你啦?”灵鹊正坐在走廊上放着的小杌子上绣荷包,见着灵燕嘟着嘴走过来,不由得有几分奇怪:“不过是去接个早膳过来,怎么就跟人家欠了你几千两银子不还一样?”   “别提了。”灵燕将食盒放到地上,气嘟嘟道:“那个姓卢的姑娘又来了。”   “卢姑娘来了?”灵鹊吃了一惊:“兰先生不是……”   “嘘,别说这么大声,万一被公子听到就不好了。”灵燕警醒的朝身后的窗户看了一眼,轻轻摆手:“我就觉得她是有意来的,分明是从她小姑子那里听到说兰先生外出了,这才故意挑了这个时候来。”   灵鹊默默的低头看着手里的荷包,过了一阵子才微微叹息道:“毕竟她是咱们公子未过门的媳妇……”   “什么叫未过门的媳妇呀,咱们公子身份高贵,到时候哪里会娶这乡野村姑呢?兰先生也说了,现在不让公子接触卢姑娘,那是为他好,以后谁知道会是什么样子呢,若是公子真的因为与卢姑娘接触多了,情根深种,”灵燕翻了个白眼,话里话外透出一丝不屑:“那种乡野村姑,只怕是会因此巴着公子不放罢?”   “你在说甚?”身后传来一声怒喝,灵鹊灵燕听了这声音,慌慌张张转了过去,门口站着崔大郎,从下往上看,个子显得更高大了些,两道剑眉攒到了一处,眉心皱成了一个“川”字,看上去一副威严无比的模样。   他的眼神似乎带着一种沉重的压力,灵燕被他盯得慢慢的低下头来。   “方才你不是说得很高兴?”崔大郎嘴角噙着一丝冷笑:“怎么我一露面你们两人便不说话了?有什么话不能说给我听?”   灵鹊与灵燕两人头低得很下,都不敢抬眼看崔大郎,空中仿佛有寒霜凝结,将整个人冻住,两人的身子都微微的打起颤来。   “怎么了?你们俩将方才说的话再说一遍。”崔大郎的声音很沉,说不出的威严。   “公子……”灵燕咬了咬牙:“我方才去厨房接早膳的时候,看见了卢姑娘。”   崔大郎一挑眉,心头仿佛有谁用手指戳了戳,软软的陷进去一块,忽然喉间似乎被一团东西堵住,好久都呼吸不顺畅。   她来了?她是来找自己的吗?想到这一点,心情雀跃起来,全身都轻松不已,崔大郎一撩衣袍就准备朝前走,灵燕见着白色的下摆从自己身边擦过,慌忙站了起来:“公子,你尚未戴面具!”   公子肯定是想去外院见那卢姑娘,可是没有面具就会被崔六丫给认出来,这如何可以!灵燕顾不得再往下边说,朝房间飞奔了过去,须臾捧出一张精致的面具:“公子,还是戴上罢。”   崔大郎瞥了她一眼,目光冷冷,看得灵燕不由自主低下头去,手里却依旧高高的擎着那个面具,纯金色发出了闪烁的光芒,倏忽而过。   “我的事情不容你们来置喙,”崔大郎挺直了脊背,长长的吐出一口气:“以后记住这一点,我不会再说第二次。”   “是。”灵鹊灵燕应了一声,两人相互看了一眼,默默无语。   崔大郎迈步朝中门那边走了两步,就听着后边一阵脚步声:“公子,公子,你去哪里?”   转身过去,胡三七已经奔到了他前边:“要去外院?”   “是。”崔大郎嘴角露出一丝微笑:“卢姑娘过来了。”   “公子,卢姑娘真的过来了?”胡三七眼睛一亮:“看来我没去青山坳白跑一趟哇!只是……”他伸手挠了挠脑袋:“公子,你就这样去找她,不好罢?”   崔大郎有几分疑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裳:“胡护卫,哪里不好?”   “公子直接去外院找她……感觉不妥当。”胡三七想了想:“还是我老胡出面罢。”   “好。”崔大郎点了点头:“那就有劳胡护卫了。” 第89章 战东风(五)   第二次踏入内院,与第一次来的心情完全不一样了。   眼前依旧是花木扶疏,地上落红满径,可再也引不起卢秀珍的兴趣。上次她来这里,是抱着想要将内院改上一改的心情,而这次她的目的完全不同,她想要与那位兰公子说清楚二十两银子的事——她不想白拿别人的银子。   “卢姑娘,今日怎么有空了?”   胡三七走在前边,笑得很开心,他始终认为卢秀珍来兰府是他的功劳,要不是他去青山坳卖货埋银子,卢姑娘怎么会过来找公子呢?   “我今日到江州城有点事,顺便来兰府走一遭。”卢秀珍斜睨着胡三七,斟酌一二,这才缓缓开口道:“胡先生,我想问你,是不是你将二十两银子埋在我家地里的?”   胡三七站定了身子,转过头来,笑得满脸胡子都在乱动:“卢姑娘,你真是冰雪聪明,我就知道你肯定会明白那银子是谁埋在你们家地里头的。”   卢秀珍的脸一板:“这是兰公子托你做下的事情罢?”   “那是当然。”胡三七极力想为崔大郎在卢秀珍面前博得好感,开始不遗余力的替他吹嘘起来:“兰公子可是心肠顶顶好的,他见你家贫寒,想要帮你们家一把,故此特地跟我说要我送些银子过去,于是……”   “原来是这样。”卢秀珍怒极而笑,那天晚上害得她大半夜还睡不着觉,就是这两人的手笔了,这是在帮她?给些银子就是在帮她么?果然是大户人家的公子,众星拱月一般的呵护着长大,从来就不知道将心比心的去体会旁人的心情。   见卢秀珍笑得甜甜,胡三七觉得自己实在是立了大功一件,殷勤的将门拉开了些:“卢姑娘,里边请。”   崔大郎端坐在案几后边,听着外边渐渐靠近的脚步和说话声,心里头好一阵紧张,他盼着见到她,可又有几分胆怯,心情反反复复,一张脸白里透出红,红色又转成白,若不是有面具拦着,此刻他的脸看上去跟开了染坊一般,色彩缤纷。   “兰公子。”   卢秀珍站在门口,看到那穿着白色衣裳的年轻男子,怒火从心底熊熊而生。   坑了人家,还在这里气定神闲的坐着,这些事也就只有这些没心没肺的富家公子做得出来了。为了这二十两银子,她还得和那两户贪婪成性的人家上演保卫战,使尽了浑身解数才保住了这原本就不属于她家的二十两银子   “卢姑娘。”崔大郎压制住自己砰砰乱跳的心,抬起头来望向门口那纤细的人影,忽然间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话:“卢姑娘,你们家的种谷发芽了吗?”   卢秀珍一愣,没想到崔大郎会问这件事,她还以为他会提到那二十两银子呢。   “承蒙费心,发芽了。”她点了点头,心里琢磨着该怎么将话题转到那事情上边去。   “发芽了就好。”崔大郎长长的舒了一口气,一脸的轻松,担心了好些日子,终于因着卢秀珍亲口告诉了他,这才真正放下心来。   “兰公子,你对这庄稼之事还挺关心的啊,”卢秀珍扬眉一笑:“我还以为这大户人家里头的公子哥儿,也就会遛狗喂鸟,闲着无事可做便赋诗绘画呢。”   崔大郎摇了摇头:“卢姑娘,兰某惭愧,诗还不会赋,绘画也是最近才学。上回见了卢姑娘,只觉得姑娘神情态度与常人迥异,故此想要照着姑娘的样子来画一幅仕女图,可是姑娘家中有事,却是不能来江州城,实为遗憾。”   “哦?”卢秀珍的眼神朝崔大郎的面具飘了过去:“那兰公子让人在我们家埋下二十两银子,是想要逼着我来江州城?”   或许他只是想先付银子,让她来给他做模特?   “不不不……”崔大郎有些慌乱,在卢秀珍面前,他发现自己都不会说话了,听得出她话中有揶揄之意,他的脸被臊得通红,心里有些发憷,不知道为何卢秀珍要用一个“逼”字:“卢姑娘,我绝无此意,你千万不要误解。”   “那兰公子为何要将二十两银子埋到我家地下?是觉得我家贫穷,想要周济一二?”卢秀珍的嘴角微微上扬,唇边带着一丝笑意:“没想到兰公子竟然会有这般菩萨心肠,看到穷人便有接济的心思。”   崔大郎没有回答,只是深深的望着她,室内的气氛有一种说不出的诡异,和着屋子一角铜兽炉嘴冒出的袅袅熏香,慢慢的充斥了每个角落。   “可是,兰公子,你可知道我们并不需要你这样的接济?”卢秀珍努力的挺直了下腰杆,让自己显得高大一点,感觉这样才没有压力:“我们家确实很穷,但我们有手有脚能吃苦耐劳,这穷苦的日子绝不会长久。我们或许需要好心人的支持理解,可却不是简单的送些银子给我们,兰公子,这些你懂吗?”   “哎哎哎,卢姑娘,你在说啥哩?”站在门外偷听了一阵的胡三七有些纳闷,好像事情全然不是像他想象里那样发展呢,怎么卢姑娘的话里不仅没有感激,还有几分责备?他赶紧迈步进来,站到了卢秀珍身边,声音响亮:“兰公子是看你们家困难,故此才想要送银子给你们花的。”   “我们家是困难,可是我们也不能花这不明不白的银子,只有靠自己一双手挣来的银子才花得踏实。兰公子,你或许是将我们家都当成了贪便宜等着人救济的?实话告诉你,我们家没有一个是软骨头,希望天上能掉下银子来的。”卢秀珍双眼直视那银色镶着金边的面具,一字一句道:“君子爱财取之以道,这钱我们不能拿!”   说完之后,卢秀珍有一丝得意,她这话可说得真是正气十足,自己暗自为自己点上一赞,这才是有骨气!   “卢姑娘!”崔大郎再按住案几面子站了起来,疾步走出,朝卢秀珍深深行了一礼:“卢姑娘,你误会了,我并无意冒犯,只是觉得你一个姑娘家要出来干活,实在是辛苦,想要替你分忧解难而已,更何况……”   见他欲言又止,卢秀珍有些奇怪:“更何况什么?”   “更何况姑娘为何能接受我父亲的一百八十两银子,却不能接受我送的二十两呢?”崔大郎有些费解,卢秀珍开口问兰如青要银子可是下了狠手,一点都没少要,他不过只是偷偷埋下二十两银子,她却如此斤斤计较,态度截然不同,为何?   “兰公子,你又错了,我不是接受你父亲的一百八十两银子,那是你父亲与我做了一笔生意,我指点了他园中风水,这是我的本事,他花钱买我的本事,买卖而已。”   从堪舆之术来看,兰府的风水确实有点不对,她将这小处找出来纠正过来,相信这宅子以后定然会一切顺意,兰先生或许能达到他一直梦寐以求的大富大贵。说实话,若是她有些名气,她怎么着也该收上千两银子的,但现在自己只不过是青山坳里的一只土鳖,能拿到一百八十两已经算不错了。   “做生意?”崔大郎眼睛亮了亮:“那我是不是能与卢姑娘做笔生意呢?”   卢秀珍惊讶的张开了嘴,没想明白这位兰公子为何执意要帮助自己,莫非真如兰先生所说的那样……她想起兰如青那张忧心忡忡的脸孔。   那一次,他很委婉的表达了不想她与兰公子接触的意愿,她至今还记得兰先生那略带忧郁的眼神,一个与自己离心的儿子,若是喜欢上一个乡野村姑,兰先生都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兰公子真的喜欢自己?不该罢,这富家公子什么样的美人没见过,就连身边的丫鬟都生得清秀,哪里会见了自己几次就会有那种心思?肯定是兰先生多虑了。   “兰公子,不知道你想跟我做什么生意?”   崔大郎藏在衣袖里的手激动得握成了个拳头,卢姑娘愿意与他接近呢!一起做生意?他根本就没半点想法,不如先问问她:“卢姑娘,你现在想做什么生意?”   卢秀珍叹气,这兰公子怎么就不像他爹呢,连做什么生意都没想好,就要与她一起合作做生意,若是他独当一面,哪怕是有万贯家财都会被他败没了。   “兰公子,我目前想要开个苗圃,培植一些奇花异草放到江州城的花市里头来卖。”   “好主意!”话还没说完,崔大郎便迫不及待的叫好:“江州城的花市很出名,若是能培植出好的花草来,不愁没人来买。”   卢秀珍瞠目结舌的看着崔大郎,虽然看不到他的神情如何,但从他说话哩听得出来他有些兴奋,仿佛就跟他自己要开苗圃一般:“兰公子,你认为你怎么与我合作比较好?”   “我可以帮你种花。”崔大郎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卢秀珍的嘴巴张得更大了,种花?这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富家公子要种花?   “兰公子,这事你恐怕做不来,还是歇了这们心思罢。”   “谁说我做不来?我原来……”崔大郎说到此处,忽然意识到自己不能再往下说,只能瞎编几句:“我在江南的时候,没有同龄的孩子跟我一块玩耍,我只能跟着家里的花匠去修剪花枝,看到那些开得很美的花,我心里头就高兴。”   这话深深的触动了卢秀珍,兰公子的童年可真是凄惨,不由得让人对他心生了几分怜悯。 第90章 疑云重(一)   玉兰花开得很好,洁白硕大的花朵挂在枝头,在厚实的绿叶间展开了它们的美丽,微风一过,阵阵香气扑鼻而至,有着醉人的芬芳。   树下站着几个人,一人穿着白色长袍,手拿花锄,像模像样的在挖地,看上去他做这事很是娴熟,锄头的高度恰如其分,落下去入土和深,握着锄头抖一抖,结得像一块板似的地面即刻便沿着那细缝裂开,黄泥渐渐从锄头底下钻了出来,细碎的落到了脚边。   卢秀珍抬起头来,惊讶的看了崔大郎一眼:“你还真跟那花匠学过种花。”   原本以为崔大郎不过是随口搪塞她,可没想到他一抡锄头,卢秀珍便看出来了,这是个做过农活的,而且是一把好手。   这位兰公子,幼年时肯定是异常孤独的,竟然能跟着花匠学种花——虽说在卢秀珍看来,勤劳能干是好事,可对于这种大户人家来说,哪有公子与花匠混到一处去了的?可见他的幼年并不幸福。   “如何,我能与卢姑娘一起合伙做生意么?”崔大郎的声音里透着一种欣喜,得到了卢秀珍的肯定,他感到特别开心,仿佛间眼前有闪闪金光,照得一片亮堂。   “兰公子,其实……”卢秀珍微微一笑,看得崔大郎的心无端抖了抖,她的笑容真甜啊,他宁愿就这样痴痴的看着她,直到天长地久的那一刻,有她在身边,心里就有一种很踏实很温馨的感觉。   “其实怎么?”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尽量将心放平静些,让自己的话听上去显得不那么紧张。   “我想说,其实你不必要跟我合伙做生意啊,你们家这么富有,还用得着跟我这小村姑去合伙开个苗圃?”卢秀珍摇了摇头:“你父亲知道了肯定不会答应的。”   而且她也曾对兰先生说过她无意于兰公子,若是现在与兰公子合作,会不会让兰先生有所误会?卢秀珍抬起手来摸了下自己的脸,只觉有些烫得慌,再偷偷瞥眼看了下崔大郎,见他身姿挺拔的站在那里,实在算得上是个伟岸的美男子——除了戴着那张面具,真的是高大威猛。   “我父亲?”崔大郎轻声哼了一下:“他不肯答应我也会让他答应。”   “兰公子,你可不能这样,或许你父亲在多年前没能给你关心照顾,可在他心里却还是很珍惜你的,你不要只看表面现象,我能看得出来,兰先生对你有一份深深的感情,只不过你与他之间早已形成了隔阂,很难跨越。”   自己也得了兰先生这么多好处,自然要替他多说好话,兰公子对于他父亲有一种怨恨,若是自己能帮他们修复关系,不仅是做了一桩好事,也算是对兰先生的一种感激吧。   崔大郎站在那里,静静听他说话,有些哭笑不得,她还真以为兰如青是他的父亲?只不过他又没法子与她说清楚这件事,他只能听她继续滔滔不绝的说下去。   “兰公子,有时候我们都没有意识到我们心底里对父母有多么深的依恋与感情,直到有一日你离开了他们,才会明白亲人分离的那种痛苦。”卢秀珍谆谆善诱,对于面前这个年轻人,她的直觉是,他绝不是个冷漠的人,只是身边可能没有人跟他说过这样的话,只要自己将亲情说得透彻明白,他或许就会知道,这世间最爱他的人,便是他父亲。   “是,我明白亲人分离的痛苦。”崔大郎点了点头,这滋味他理解最深,当时兰如青与胡三七将他从青山坳弄出来,睁开眼再也见不到爹娘,那时候他的内心是极度崩溃的,他希望还是像以前一样,走出房间就能看到爹坐在走廊下修理镰刀锄头,娘在厨房里忙忙碌碌,弟弟妹妹们围着他喊大哥。   可是……一切都不再存在了,这些都已经成为了过去,想要再享受这样简单的生活都已经成了一种奢望,他被困在这庭院深深的兰府,找不到可以说话的人,也再听不到爹娘温柔呼唤的声音。   “大郎,回家吃晚饭啦……”   那时候他进山打猎,若是回来晚些,就能听到爹站在山口呼喊着他,每次听到这声喊叫,哪怕是再疲惫,他也忽然全身都有了力量。   家,只有家才是弥足珍贵的,可现在他却是一个失去了家的人。   “啊,不好意思,我言语冒犯了。”听出了崔大郎声音里的失落,卢秀珍蓦然也有些后悔,听说兰公子幼年丧母,三年前又失去了最疼爱他的祖母,这已经是死别而不只是生离,对于他来说,更是一种痛苦。   “卢姑娘,你说得很对,亲人分离的那种痛苦是这世间最大的痛苦,我很想能回到过去,可是再也回不去了,回不去了……”崔大郎喃喃自语,一只手握紧了花锄:“若是能让我再回到从前那样的日子,我定然会比现在要更开心。”   虽然看不出他脸上的表情,可卢秀珍却能从他的声音里体会到那刻骨铭心的痛,她垂下睫毛,眼睛望向自己的脚尖,都不知道该怎么去安慰对面站着的这个年轻人,只觉得心底里油然升起一丝爱惜和怜悯。   他一个人孤孤单单的生活在这里,父亲与他那么远的距离,肯定不开心,他的要求很简单,他只是希望有人能陪着他说话陪着他一起做些事情打发下时间,难怪他执意要与自己合伙做生意,原来是他内心孤单。   “兰公子,昨日已经是昨日,既然回不去了,那就该努力向前看,只有将以后的日子过好了,才能让你九泉下的亲人放心。”卢秀珍朝崔大郎笑了笑,眼睛宛若天上新月:“兰公子,我答应与你一起合伙开苗圃。”   “真的?”崔大郎心中一喜,两道眉毛扬了起来,没想到她竟然答应了。   “这么便宜的事我干嘛不答应?”卢秀珍假装出一副轻快的笑容:“我与你一道开苗圃有不少好处呢。首先,你爹若是答应你跟我一起合伙,他少不得要为你这事去操心,到时候他只要将江州城里的富商介绍给我,那这生意就好做啦。”   唔,崔大郎点了点头,心中暗道确实如此。   听灵鹊灵燕她们闲聊,兰如青这一步棋是早在十多年前就已经布下,当时肯定不是为了寻找他而将兰如青放在江州,但不管怎么说,兰如青在这江州城也算得上是老住户了,来往的都是富贵人家,让他去推介一二总会有好处,更别说……他想到兰如青说的,他出身皇亲国戚,若是能让说动那些所谓的亲戚们来买就再好也不过了。   见着崔大郎点头,卢秀珍心里有几分笃定,看起来这位兰公子对于让他父亲兰先生帮忙做生意还是很有把握的,这就好办了。   “兰公子,与你合作还有一个优势,这是我想了很久要解决的问题,始终没有得到稳妥的法子。”卢秀珍脸上带着融融笑意,心里更是轻快了几分。   这问题便是苗圃选址的事。   青山坳的村民现在大部分与崔老实家关系不错,但是人心叵测,总有那么几个心眼小嫉妒旁人的,比如说她的大伯二伯两家,若是她将那山谷里的奇花移栽出来,卖上了大价钱,只怕是那些人会去官府告状,说她的花是出自栖凤山,该属官家的产物,现在若是与兰公子合作,这就能盖上一层合理的外衣,可以说是兰府斥重资在外边寻来的——江州城没见过这些花草,可不是从外边找过来的?   更何况她也怕苗圃里的花草树木被人偷盗,这是一件挺麻烦的事情。   最开始她想着要将一部分花木栽到自家院墙之内,可她是准备要挣大钱的人,苗圃的规模怎么能这样小?自家园子里最多也就栽个几十株奇花异草也就够了,而且还得防着村里的顽童和鸡鸭捣蛋,若是能在兰府这边开一片地种上那些珍贵的花卉……   卢秀珍眼睛里出了光来。   银子,好多的银子在她面前上上下下的跳着——或许她还能将这苗圃做大做强,到京城里去开一家分号呐。   “卢姑娘,怎么了?”见着卢秀珍眼神蓦然一亮,就如有万千星子落在她的眼底,崔大郎的心不由得堪堪乱跳了一拍,紧张得都要说不出话来:“到底是个什么问题?”   “我若是种出了奇花异草,种到青山坳总有些不放心,兰公子,可不可以到这内院开一块地来做苗圃,由专人看护?”卢秀珍笑容甜甜:“是不是打算得太长远了?”   站在一旁的灵鹊灵燕默默点头,原来这位卢姑娘也知道自己想得太多,奇花异草岂是说种就能种出来的?   “奇花异草?”崔大郎也觉奇怪:“卢姑娘就这般确定?”   “我上次卖给兰先生的几棵树,大家都说没见过,那是不是算奇花异草呢?”卢秀珍明眸朝胡三七望了过去:“胡先生,以前你见过这些树没有?”   胡三七摇了摇头:“未曾。”   “这是我在栖凤山的一处山谷里找到的,这栖凤山有很多好宝贝,只是没人会花功夫细致的去找,据说好些年前有人挖出了血灵芝,还卖了好几百两银子哪。”卢秀珍声音坚定,一字一句道:“我打算再去栖凤山里找找看,应该能找到不同的花种树种。”   “原来如此。”崔大郎微微的舒了一口气:“卢姑娘,都听你的吩咐。” 第91章 疑云重(二)   淡淡的熏香从茜纱透了过来,飘飘渺渺的,若有若无一般,似乎钻进了人的鼻孔,又似乎什么都闻不到,唯有走得近些,才能真正闻到那鹅犁香的味道,还有,那细不可闻的说话声。   “这些日子懷瑾的情况如何?”   屋子的案几很高,紫檀木精制而成,映着阳光,桌面有深紫的流光一闪而过。   案几后坐着一个人,须发皆白,眉眼间有一种说不出的威严。   “回国公爷的话,公子好学上进,已学完四书五经,现儿正在与他说策论以及历朝帝王治国之策。”兰如青站在案几之前,微微低首,声音清晰可闻:“公子资质极佳,授课时一点就通,这是最近公子的习作,敬呈国公爷过目。”   兰如青从袖袋里摸出了几张纸笺来,旁边有下人接了过去,放到了案几上边,那老者拿起了一张看了两眼,轻轻点了点头:“唔,这开题便做得不错,如青,你辛苦了。”   “国公爷,再辛苦也是应该的。”   “你还得要仔细些,毕竟他在那乡野角落里长了二十年,言谈举止肯定脱不了那泥土气息,莫要到推出来的时候还是那般土头土脑就难堪了。”老者闭目想了想,郑重其事的吩咐道:“可务必要让圣上见了欢喜。”   “国公爷,是不是因着种谷不发芽的事情,圣上对陆思尧……”兰如青抬起头来,眼神里一丝惊喜:“听闻最近弹劾陆思尧的人也比较多。”   老者嘴角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陆思尧力劝皇上将江南的种谷移植到北方播种,他以为种谷这么容易发芽的?现在圣上得知京畿周围几个州用了江南种谷的都不发芽,龙颜大怒,只将这怨气转到陆思尧身上来了。”   “只是,国公爷,”兰如青的眉头略略皱起,一副深思熟虑模样:“那陆贵妃肯定会为她父亲说好话,只怕过不了几日,皇上就会怒气全消。”   陆贵妃是当今圣上最得宠的妃子,在后宫就连皇后娘娘都要避着她,陆贵妃甚至还想过要做皇后,只不过因着太后娘娘一力罩着皇后,皇上是个孝子,故此皇后娘娘依旧坐稳了那中宫的位置,只是不得皇上宠爱罢了。   而他们说的陆思尧,正是陆贵妃的父亲,现在官居一品,担任朝中大司农一职。   “兰青,你这些年一直在江州,来京城也不过是停两三日便走,对于这朝中的变化知道得并不多啊。”老者微笑看向兰如青,眼中有一丝轻快:“陆贵妃已经渐渐失势,去年秋季宫中新进了一批美人,中间有几个出挑的,皇上封了嫔位,轮流侍寝,陆贵妃一个月能与皇上共寝最多不过两日。”   “原来陆贵妃独宠后宫,没想到失势竟然如此快。”兰如青有几分讶异:“这倒也是一件蹊跷之事。”   “那陆贵妃在宫中得势,最主要的还是有国师在扶持她,可这些年来国师有不少事情没算准,逐渐失了圣心,最近又犯了事,圣上正在彻查,不免牵连到这位宠冠后宫的贵妃娘娘,更何况……”老者轻蔑的一笑:“她不过是靠着脸来取悦圣上的,现在红颜渐老,宫中又有新来的美人,她这失势也是情理中事。”   “原来如此。”兰如青双眉渐渐舒展:“娘娘的日子好过多了。”   老者摸了摸花白的胡须,长长的叹息了一声:“就盼着皇后娘娘能趁此机会将六宫好好整治一下,树自己的威风,别每日里只管着佛前念经便好。”   “娘娘天命所归,定会安然无恙。”兰如青目沉如水,拱手道:“国公爷,如青先去见过故友便会江州去了,请国公爷放心,公子这边绝不会出半点差池。”   老者双目炯炯,直视于他:“如青,我自然信得过你,若是信不过,我也不会将你派去江州了。”   “如青对国公爷的赏识铭记在心,定当尽心竭力为国公爷效劳。”兰如青挺直了脊背,朝那老者微微一笑:“时辰不早了,如青走了。”   “去罢。”老者挥了挥手,将兰如青打发走,拿起桌上几张纸笺仔细看了起来,不多时他慢慢读出了声音,读着读着,拍案感叹:“这文章写得不错,即便是念了五六年私塾的也不见得有他这文采,看起来果然是出身我张家一脉,故此才会如此聪明。”   “父亲。”   门口有一位约莫四十来岁的中年人,白净的脸上有几绺细长的胡须,丹凤眼看上去十分有神采。   “鸣镝,今日可见到娘娘?娘娘怎么说?”   中年人走了进来,朝老者点了点头:“父亲,今日娘娘是在锦鸾宫召见的外臣。”   “锦鸾宫?”老者一抬眉毛,嘴角露出了笑容:“看起来娘娘最近过得很顺心。”   张鸣镝点了点头:“正是,今日见着娘娘,容色熠熠,不似以前那般眉间有抑郁之色,说话间常有笑声,看起来心情很好。”   “那就好,那就好。”老者伸手按住了桌面上的案几,眉毛挑了挑,又落下。   “父亲,方才我正好碰到兰如青出去,他今日进京,可是在说江州城那边的情况?皇子殿下现在怎么样了?”   老者将桌上的几张纸笺拿了起来:“你自己瞧瞧。”   张鸣镝伸手接过,才看了两眼,两道眉毛便慢慢舒展开来:“不错,这文章的笔力甚是不错,就不知道是不是他亲笔所写。”   “如青不是个阿谀奉承的,绝不会弄虚作假,他虽无经世之才,可文章做得不错,照看人的心思也很是细密,这事情最适合他做,故此我才将看护皇子殿下这任务交给他。”老者摸着胡须显得神情很是惬意:“果然是龙生龙凤生凤,即便是在这乡野之地长大,可天资实在聪颖,才学了这么久就能写出这样的文章,实属不易。”   张鸣镝笑道:“这是张家的列祖列宗保佑。”   “鸣镝,”老者想了想,沉声道:“此时虽然那陆思尧不得皇上喜欢,可咱们绝不能掉以轻心,正是最需要小心谨慎的时候,一切都要布置妥当,那种谷的事情没有留下把柄罢?绝不能让京畿这几个州种成江南的种谷,要让陆思尧那老贼输得一败涂地!”   “父亲你放心,一切都安排得十分妥当。”张鸣镝冷冷一笑:“陆思尧那老贼,原来不过是靠着国师和他女儿才爬上去的,现在国师已经没在,而陆贵妃又失了皇上的宠爱,他还能翻天不成?单单就从早几个月他派人去寻找皇子殿下那事来看,他早已没有多少靠得住的人,唯有陆明还在为他奔波卖命而已。”   “陆明,呵呵……”老者桀桀的笑了起来:“若是陆明知道数年前让他灭门的仇人竟然就是陆思尧,他还会不会这样卖力为他奔波?”   张鸣镝脸上出现了笑意:“想必父亲大人已经有些眉目了。”   老者垂眸,眼睛看着地面,似乎是在低语:“当年皇上防着我们张家,想借陆思尧的手来打压我们,可是我张家岂是这般容易被打倒的?这么多年过去,张家依旧是张家,而陆家恐怕要比当年的陆家更不如!”   张鸣镝站在那里,没有说话,可藏在衣袖里的手慢慢捏成了一个拳头,越来越紧。   “鸣镝,娘娘今日对你说了什么?”老者沉默了片刻,然后慢慢抬起头来,双眼盯住了站在面前的儿子:“关于陆思尧,可有什么消息?”   “娘娘说,皇上这些天都是在蓉嫔与丽美人那边歇下,未踏入陆贵妃的宁宸宫一步。”张鸣镝脸上露出了得意之色:“父亲,我们只需再做下手脚,并将陆思尧老贼多年前的事情起底,不怕扳不倒他。”   “鸣镝,欲速则不达,现在还不着急,得找个最好的时机来发制人,才能一击得中,否则若是给了对手苟延残喘的机会,他有了防备再去下手,不但达不到目的,反而会对自己有所损伤。”老者一只手按住了案几,脸上露出一丝凝重:“兹事体大,不可掉以轻心!”   张鸣镝低头道:“是,谨听父亲教诲。”   老者双目直视前方,房门正敞开,面对着花园,朱色的廊柱露出了一半,园子里的花木从廊柱一侧露出些许桃红柳绿,看上去格外热闹,鸟儿在树木间啁啾,格外惬意。这幕景象,却让他没有半分觉得轻松,双眉拢在一处,一只手紧紧按住了案几的桌面,脑海里有人影不住在翻腾,他回想到了多年前的旧事。   老者乃是当今皇后娘娘的父亲张祁峰,张国公府的老国公爷。   张氏祖上曾追随□□南征北战立下赫赫战功,后来经过数十年苦心经营,张氏受封国公府,世袭罔替,已经能与容氏等世家大族并驾齐驱。张祁峰本人历经三朝,先帝死前,曾挑选他为三位顾命大臣之一,辅佐幼帝处理政事,幼帝成年后,太后娘娘亲选了张祁峰之女张若嫿为皇后,择吉日成婚。   大婚之日,宫中香车宝马来接新嫁娘,十里红妆,风光无限。 第92章 疑云重(三)   夜色迷离,上弦月清冷的挂在乌蓝的天空里,几颗稀疏的星子不住的闪着微弱的光,这淡淡的月华与星辉,只将御花园里花草树木的影子照得格外模糊,一阵初夏晚风渐起,地上黑影憧憧,再也看不出原来的形状。   月华宫里此刻却是灯火通明,不少宫女们站在内室的门外小声议论,脸色焦急。   “娘娘怎么还没生?不是吃过晚饭便开始痛了吗?”   “可不是?究竟要熬多久?听着娘娘那声音都觉难受,只盼着皇子殿下莫要这般折磨娘娘便好。”一个宫女双手合十,喃喃念了两句佛:“请菩萨保佑娘娘顺顺当当的生下小皇子。”   低头间,她头上的发簪映着宫灯的影子,闪闪发亮。   旁边的伙伴凑了过来,低声道:“皇上还在宁宸宫呢。”   说话间,双眉紧紧攒在一处,眼中有无限担忧。   “这有什么办法,都说君心难测,以色事他人,这恩宠岂会长久?”先前念佛的那宫女抬起头来,神色厌恶:“看他起高楼,看他宴宾客,看他高楼倒罢。”   “那倒也是。”   同伴抬头看了看庭院中的铜壶漏刻,将手按到了胸口,脸色有些仓皇:“青萝,怎么办,快到子时了!”   漏刻上的小箭浮上来,箭头正在朝子时那刻度移动,微微的一颤,让人的心也跟着颤抖了起来。子时那个标记今日看上去格外深沉一些,就如怪兽张开的大口,正在等着要吞噬掉周围的人。   青萝的目光移了过去,脸色苍白。   她猛的跪倒在地,不住的朝天空叩首:“老天爷保佑,让小皇子殿下快快出生罢!”   站在庭院里的人都跟着她跪了下来,口中念念有词。   她们此刻一心盼望的是小皇子快快出生,千万不要生在子时之后。   国师已经在上个月便预言过,五月初五大凶之日将有天煞星托生人间,皇上听了这话也甚是警醒,让国师务必算出那天煞星托生的方位,好在他成人之前便要将他送回天庭去,不得祸害人间。   说到底,还是在担心会让他失了江山。   国师凝神眯眼,不肯作答,皇上连声追问,到后来国师才缓缓道:“方位……就在京畿。”   皇上当即下令,京畿地区严密关注有孕在身的妇人,就等着看五月初五这天,请国师再观天象,看那天煞星究竟落在何处。   圣旨下,京畿不少有孕的妇人偷偷的逃走,没走得了的,都被官府赶到了一个院子里,由专人监管,这便是当时轰动一时的天煞之兆,百姓对此,怨言载道——想去看自己媳妇都不行,只能隔着那堵墙朝里边吆喝自家媳妇的名字。   每日里,那院墙两侧站着不少人,呼唤声此起彼伏,让人听了心酸。皇上这道圣旨做到了真正的公平,便是那高门贵户里的产妇,也都有宫中的来使守在身侧,严密看管,没得半分自由。   最最关注这事情的,便是宫中的张皇后。   张皇后去年有了身孕,算起来本该是六月间才生小皇子,只因着皇上偏信国师之言,下了一道如此荒谬的圣旨,张皇后得知以后心急如焚,唯恐天下百姓银此对皇上有怨恨之心,每每思及至此,便寝食难安,人渐渐消瘦,唯有当腹中胎儿伸手伸脚来踢她时,才会有些许笑容。   五月初四,张皇后胃口不佳不想用晚膳,嘱咐御膳房炖上一盏金丝燕窝汤,等及将汤喝完,在御花园里走了几步,忽然腹痛得厉害,宫女们见她汗珠子滴滴落下,脸色苍白,唬得也慌了手脚,还是掌事姑姑当机立断,一面让人抬皇后娘娘回月华宫,一面打发人去请太医院的医女。   月华宫已经备下了候产的稳婆,听到说皇后娘娘腹痛,赶紧过来伺候,一看这模样,几个稳婆都唬了一跳,赶紧替张皇后探看究竟:“宫门已开三指,看起来娘娘是要生小皇子了。”   宫中众人听了皆是一惊,五月初五乃是大凶之日,若小皇子出生在明日,那也有可能便是国师口里的天煞星。掌事姑姑急得白了一张脸,对着稳婆不住弯腰行礼:“几位可要想点法子才行,务必让我家娘娘在五月初五之前将小皇子生下来。”   稳婆脸有难色:“这个很难说,若是顺利,可能也就在一个时辰之内,若是……”一个稳婆摇了摇头:“娘娘这宫门才开了三指,可能还会有一段时间要熬呢。”   听到稳婆这话,姑姑宫女们额头上都是汗水滴滴,娘娘头两胎没有怀稳,都是在三四个月上头就无疾而终,好不容易这一胎坐稳了,难道还要应上天煞星的征兆?故此,众人跪倒在地,心中皆在为皇后娘娘着急,只盼她快快将小皇子生出来才好。   箭头朝着漏刻一点点的移动,跪在漏刻之侧的宫女们脸上渐渐变色,有人双手抓紧了自己的衣襟,心都提到嗓子眼上头了。   忽然间,乌蓝的天空里似乎有一点光芒璀璨,众人抬头看时,就见忽然间天空明亮无比,那道亮光一闪而过,转瞬便消失在空中。   这亮光像极了过年时皇宫放的焰火,可此刻并无庆典,哪里来的焰火?   “星孛,定然是星孛!”有人脱口而出,脸上带着惊疑。   正在此刻间,从内室传出一阵宏亮的啼哭之声。   “哇哇哇……”   众人顾不得去议论刚刚看到的情景,都猛的站了起来,欢天喜地:“生了,娘娘生了!”   待她们转头去看那漏刻,欢喜的神色蓦然湮灭。   箭头正好指在子时那道刻标上。   掌事姑姑急急忙忙朝站在走廊下的掌记女史走了过去,脸上带着一丝笑意:“掌记大人,娘娘亥时生下小……”   话未说话,那位女史高傲的昂起头来:“亥时?我一直盯着那漏刻未曾放松,分明是子时!”   掌事姑姑伸手从袖袋里摸出了一块玉珏,托在掌心,淡淡的光华似水,让那位掌记女史也低头看了一眼,露出了惊讶之色。   纯白的羊脂玉温润柔和,没有一丝杂质,一看便知是值钱的东西。   “掌记大人,这是来自和阗上好的羊脂玉,若是掌记大人能将小皇子出生的时辰写在亥时,那这羊脂玉便归你了。”掌事姑姑脸上带着讨好的笑容,将手伸了过去,羊脂玉躺在她的掌心,与她白嫩的手掌相得益彰。   “哼,竟敢收买我!”掌记女史脸上的神色阴晴不定,须臾怒吼了一声:“你以为我是那种可以被收买的人?”   掌事姑姑倒退了一步,眼中有几分绝望,她背靠着红色的廊柱,额角汗珠涔涔,她不愿意见着甫才出生的小皇子便已经被冠上天煞星的恶名,更不忍心看娘娘有多么伤心痛苦——皇上的意思,摆明了就是要将那天煞星给灭了,若小皇子真是国师口里的天煞星,绝无活路。   掌记女史缓缓走到掌事姑姑的身边,从她手里拿起了那块羊脂玉。   “掌记大人,你……”掌事姑姑惊喜交加:“你同意了?”   “你大可不必再来劝我改小皇子的生辰。”掌记女史轻蔑的看了她一眼,将羊脂玉收在袖袋里:“我要将这玉呈献给皇上,说你企图收买我改掉小皇子的生辰,妄图想要妨害大周的国运。”   “你……”掌事姑姑眼睛瞪得溜圆,一只手捂住胸口,好半日说不出话来:“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何必这般加害于我?”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现儿宫中最得宠的是陆贵妃,我不向着她又向着谁?”掌记女史得意的笑了起来,颧骨显得格外的高:“良禽择木而栖,谁像你这只笨鸟,守着个空有其名的皇后娘娘,又能得什么好处?”   掌事姑姑脸色煞白,看着掌记女史朝身边一抬手:“笔墨。”   纤纤素手握笔疾书,细软的紫金狼毫笔下簪花楷体格外娟秀,可那字哩却蕴含着杀机重重,“子时”两个字,犹如给那刚刚出生的婴儿判断了他的命运。   “不,不,不!”   掌事姑姑朝前扑了过去,想要抓住那个红色封面的本子,这时有人如风一般快掠到走廊上,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将她重重的投掷于地:“竟想毁皇家记载之册,罪该万死!”   她被摔到了地上,额角碰到了廊柱下的基石,瞬间便有鲜血滴滴渗出。   伸手抓住基石一角,慢慢抬起头来,就看到院子里站了一群人,明晃晃的灯笼站得青石地面发出了白色的光来。   众星拱月里,那个穿着黄衫的人负手而立,面如寒霜。   “杀无赦。”   口中吐出了冰冷的三个字。   寒光一闪,掌事姑姑只觉后背一阵疼痛蔓延至胸口,她缓缓低头,发现一把刀已经从自己胸口穿出。   血沿着刀口,一丝丝的滑下,慢慢凝聚成一颗颗血珠子,滴滴落了下来。   “皇上!”掌记女史跪倒在地,双手擎着那块羊脂玉:“方才月华宫的这位掌事姑姑想收买我改小皇子的生辰八字。”   “小皇子究竟是什么时辰出生?”   “五月初五子时。”   园中的气氛更是凝重,这六个字犹如重锤敲打着人的耳廓。   “真是天煞星,才出生便已经有人因他而死。”   站在皇上身后的那个人,带着七星冠,身上穿着八卦袍,桀桀有声:“皇上,方才天煞星已经落下,正是小皇子出生那刻。” 第93章 疑云重(四)   “太后娘娘,太后娘娘!”   随着惊慌失措的声音,一个穿着粉色宫装的少女跌跌撞撞的冲了进来:“娘娘,月华宫,月华宫……”   那宫女的声音一时间没有提上来,双股战战,就像要支撑不住了一般,“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脸色苍白。   立在胡太后身边的掌事姑姑韵仪举步向前,一把将她扯了起来:“慌什么,有事快说!”   “娘娘,皇后娘娘贴身的琳慧姑姑已经被皇上下令杀了,现儿皇上还要杀刚刚出生的小皇子,娘娘,你赶紧过去看看罢,要不就晚了!”那宫女双肩抖动,惊恐万状,额头的汗珠与眼泪和在一处,脸上亮闪闪的一片。   “什么?皇上要杀哀家的孙子?”胡太后猛然站了起来,脸上露出惊讶气愤的神色来:“哀家一直盼着中宫有喜,盼至今日才心愿得偿,皇上竟然要杀这甫才出生的孩子?都说虎毒不食子,皇上他……”   她一双眼睛紧紧盯住了站在那里的粉衣宫女:“韵容呢?”   “韵容姑姑在月华宫守着皇后娘娘呢,见着形势不对,她特地打发奴婢回来报信的,娘娘,你再不过去,只怕皇上真的要下圣旨了!”粉衣宫女此刻已经顾不得宫中的规矩,双手掩面,低泣出声。   “韵仪,快,先去月华宫传我懿旨,让皇上等着哀家过去。”胡太后脸上色变:“来人呀,备好软轿,哀家要去月华宫。”   此刻月华宫里气氛凝重,周世宗负手而立,漠然看着床榻上苦苦支撑身子跪在那里的张皇后,一句话也不说。   “皇上,你怎么对国师所说的话便言听计从?他说天煞星落在我月华宫就真落在月华宫了?这天煞星落入凡间,可还有谁看见?”张皇后一只手按着腹部,顾不得自己下边还有血水汩汩而出,苦苦哀求:“皇上,这是你的亲生儿子,大周第一个皇子,你就忍心要将他……”   “杀害”这两个字实在说不出口,张皇后只觉眼前发黑,汗如雨下,身子摇摇欲坠,旁边两个姑姑赶紧扶住了她:“娘娘,你先赶紧躺着,身子要紧。”   “没了孩子,本宫还要这身子作甚?”张皇后一双妙目此刻红肿不堪,眼泪就如断线的珠子滴滴落下:“皇上,皇上!”   方才孩子生出来时,稳婆说他不会哭,是有什么东西堵住了喉咙口,她心里头好一阵紧张,生怕有什么不对,太医院派过来的医女紧紧攥住她的手,低声道:“娘娘,小皇子福大命大,不会有事的。”   仿佛时间已经停滞,她的心悬在那里,始终不能落地,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听到了那嘹亮的哭声,须臾间心里头被一片浓浓的欢喜塞满,她伸出双臂:“来,给本宫抱抱。”   “娘娘,是个小皇子呢,喏,你看他生得多俊。”稳婆眉开眼笑的将那小小婴儿抱了过来,红色的襁褓里,一张粉嫩的小小脸孔,双目微睁,好奇的打量着外边的世界。   张皇后的眼泪哗啦啦的掉了下来,不管是小皇子还是小公主,从她身上掉下来的那块肉,如何不喜欢?她抱着小小婴儿轻轻拍打着,想到自己过去两次没有怀稳,这次总算菩萨保佑让她心愿得偿,满心的欢喜让她的眼泪不住的掉落。   她要好好的照看着他,要看着他在自己身边一日日慢慢长大,她望着那光洁莹莹的脸孔,抹了一把眼泪:“有谁去给皇上报信没有?”   皇上定然是在宁宸宫,一想到这里,张皇后心里就有些难过,自己生孩子,皇上却没有守在身边,只是在听说她忽然腹痛的时候才打发了内侍和掌记女史过来,他依旧在宁宸宫与那陆淑芬柔情蜜意。   就如有一把刀在搅动着她的五脏六腑,痛得厉害,她双手颤抖,抱紧了那个襁褓,盯住那张粉嫩的小脸蛋,喃喃自语:“不要紧,本宫现在有了儿子,有了他陪着本宫,以后就不会孤单了。”   “娘娘,应该有人去那边报信了。”守在内室的琳清姑姑低声道:“或许皇上即刻就过来了。”   皇上真的来得很快,但他一过来,有人便死了。   张皇后的贴身丫鬟琳慧,随着她从国公府到宫里来的,十多年从未分开过的忠心奴婢,死在了她的内室外边,鲜血将那一方青砖染得通红。   来不及为琳慧的死伤心,却传来了让张皇后恐惧得几乎想要死去的消息,皇上要亲手杀了这刚刚出生的婴儿,她拼尽全力才保住的孩子。   “不,不,不!”张皇后几乎要发狂了,便是琳清与韵容都没有按住她:“皇上,你不能这样做,你若是要这样做,不如将臣妾也一起处死便是,没了皇儿,臣妾也不想活了!”   她撕心裂肺的叫声让在场的任何人都动容,除了一个。   “皇上!”   声音威严稳重,众人听着这声音,便知道是谁来了,纷纷行礼:“太后娘娘长乐无极。”   胡太后由韵仪姑姑搀扶着走了进来,见着跪在床榻之上脸色苍白的张皇后,赶紧快走了一步上前抓住她的手:“若嫿,你快些躺好,莫要落下病根。”   “母后……”张皇后泪流满面:“臣妾不能躺,臣妾要求着皇上放过臣妾的孩子,臣妾……”说到此处,张皇后连声咳嗽,宫女慌忙捧来痰盂,她喉头咯咯作响,一张嘴,一口鲜血已经吐出。   “皇上!”胡太后转过头来,怒目而视:“你这是何故?”   见着胡太后脸色不对,周世宗这才容色缓和:“母后,这刚刚出生的孩子乃是天煞星转世,若是不将他除去,以后大周必将有大难。”   “天煞星转世?”胡太后嗤之以鼻:“谁见着了?哀家可没见着。”   “母后,朕亲眼目睹。”周世宗咬紧了牙关,眼前闪过星孛从天际滑落的那一幕。   天空中那闪亮的光,拖着雪白的一个尾巴,似乎直奔着地面而来,他心惊胆战,掩面不敢再看,就听着耳畔有娇呼之声:“皇上,星孛落下来了!”   回过头去,就见陆贵妃雪白的一张脸,身子簌簌发抖:“皇上,这是不是国师所说的天煞星?”   他没有说话,撩起长袍下摆便朝外院的漏刻奔了过去。   箭头正指着子时。   国师说得没错,果然五月初五这大毒之日,天煞星转世!   方才贵妃说天煞星落了下来,究竟在何位置?周世宗眉头紧皱:“快,快着人去紫金台寻了国师过来!”   内侍领命飞奔而去,没多久,一个宫女奔着过来跪倒在他面前:“皇上大喜,皇后娘娘生了个小皇子,母子平安!”   周世宗不由得打了个寒颤,皇后真的生了?   太医诊断说张皇后须得六月才能生产,方才晚膳以后,月华宫有人过来禀报说皇后腹痛不已,他本欲过去瞧瞧,可经不住陆贵妃撒娇,就留在宁宸宫陪她。   “皇上,皇后还要一个月才生呢,现儿不过是腹痛而已,臣妾怀着宁馨的时候,不经常也觉腹痛?这不过是常事而已,可能皇后娘娘没有经历过生产,自然紧张罢了。”陆贵妃伏在他膝盖上,如丝帛般的头发铺洒,更衬得她面容如玉,眉目如画。   他留了下来,本想与心爱的美人好好欢娱,可万万没想到,这夜半时分竟然传来了皇上生产的消息。   莫非……周世宗眼睛盯住那漏刻的箭头,心也跟着慢慢的沉下去。   若皇上生的那孩子真是天煞星,他该如何处置?   一双手捏紧成了两个拳头,掌心里满满都是汗迹,滑不留手,便是连握个拳头都没有了力气。   他容不下这个孩子,国师早就算过,五月初五会有天煞星转世——若刚刚生下的那个婴儿便是转世的天煞星,对于他来说绝不是什么好事,更何况五月初五本来便是大毒之日,生子害父,生女碍母,单单从这一点来说,他对于这个孩子已是心存芥蒂。   国师穿着八卦袍飘飘而至,很有仙人之风,见着他的第一句话便是:“皇上,微臣夜观天象,天煞星落在了后宫。”   他全身冷汗沁出,大步朝月华宫走了过去。   胡太后问可有谁见着天煞星,周世宗冷冷一笑,母后年纪愈老便愈发糊涂,这么多人亲眼目睹那天煞星降世,难道这还有假?他坚信自己的眼睛,分明看着那星子带着白晃晃的光滑落,绝没有看错!   母后这般护着皇后,还不是因着皇后是出身张国公府的缘故!   周世宗咬了咬牙,多年前的旧事他不想再提,可他的脑海里总有一幕存在,即便被无数事情压了下去,可在那风清月白的夜里,总会莫名的浮了上来,就在他眼前晃来晃去。   “母后,这事情你不要再插手,这甫才出生的孩子会害我大周国运,绝不能心慈手软!”周世宗皱了皱眉,这是他第一个儿子不假,可他却一点也不心疼,他有那么多嫔妃,想要皇子还不是很容易的事?   再说,他更希望皇长子是从徐贵妃肚子里爬出来的。   “皇上,你一定要处置这孩子,哀家也没办法阻止你,可哀家觉得不宜用刀斧白绫,毕竟他是你的孩子,堂堂大周皇长子,金尊玉贵,自有他的尊严,怎么着也不该让他身体受损。”胡太后一张脸绷得紧紧,眉目间有一种说不出的严厉:“皇上,让哀家来处置他。”   作者有话要说:   来点题外话,关于五月五日这个大毒之日里的名人们……   最有名的莫过于宋徽宗赵佶。《祭辛杂志》说:“宋徽宗以五月五日生,以俗忌,因改作十月十日,为天宁节。”宋徽宗因为生于五月五日,他爹宋神宗觉得在宫里会对他不利,所以宋徽宗从小便被送出宫去,由奶妈带着长大的,据说过得很不好。(宋徽宗的内心一定是很崩溃的,我不过只是出生在五月初五,怎么就这样了,说好的皇子待遇呢……)   后来为了避这恶日,他将自己的出生日期改为十月十日,(因为老道们说五月五日是水日,十月十日是火日,能压得住,这样算起来,宋徽宗在他娘肚子里呆了十五个月才出生),当皇帝以后还定该日为“天宁节”,希望上天保佑其安宁,这一天里还要全国庆祝,祝他安宁。   无独有偶,辽国的萧皇后也是如此,她把自己生日改成了十二月十二日,就是那位才高八斗写《回心院词》的那位,好像也定那天为辽国一个节日,天瑞节还是啥的,忘记了。可见皇家也是很受五月五日大毒之日这种说法影响的,而且这两位结局都不咋样。   结局比较好的有战国时期的孟尝君,孟尝君他爹田婴有四十多个儿子,听说田文是五月五日出生的,十分恐惧,就对田文的母亲说:“弄死他。”(原文是不举,即是不养活他的意思,某烟这里稍微改一点,为了跟大郎的经历有些相似,哈哈哈,不养活,不是弄死就是扔掉嘛……),可是田文的母亲还是偷偷把他养活了。等他长大后,他的母亲便通过田文的兄弟把田文引见给田婴。田婴很生气,质问他娘:“你竟敢把他养活了,这是为什么?”田文的母亲还没回答,田文立即叩头大拜,接着反问田婴说:“您不让养育五月生的孩子,是什么缘故?”田婴回答说:“五月出生的孩子,长大了身长跟门户一样高,会害父害母的。”田文说:“人的命运是由上天授予呢?还是由门户授予呢?”田婴不知怎么回答好,便沉默不语。田文接着说:“如果是由上天授予的,您何必忧虑呢?如果是由门户授予的,那么只要加高门户就可以了,谁还能长到那么高呢!”田婴无言以对便斥责道:“你不要说了!”后来田文渐渐出头成了战国四公子之一,还取得了他父亲的封爵。   《西京杂记》上说:汉成帝时权势显赫的王凤生于五月五,其父因而遗弃了他。《世说》有记:胡广本姓黄,五月五日生,父母厌恶他,将其装入一个瓮里,投入江中。   因为五月五日这日子不好,出生在这一天的孩子不是被杀就是被抛弃。也有不忍杀子的父母将此日出生的孩子送往沙门为僧,既可救孩子,又避了祸。历史上佛门有很多生于端午的高僧,如唐代著名僧人法云公万回。也有很多选择在端午圆寂的高僧,如六次东渡日本的唐高僧鉴真大师。   啰啰嗦嗦的,就说这么多好啦,趣闻而已。 第94章 疑云重(五)   深宫的金水河周围一片漆黑,唯有水榭上挂着的灯笼闪着点点灯光,倒映在水面上泛出了淡淡的金色,随着微风吹拂,湖面上波光粼粼,那金色仿佛是中秋的月影,一河被揉碎的梦,散去很远。   渐渐的,黑暗里出现了灯火,越来越明亮,脚步声渐渐可闻,不多时,不少人已经来到了水榭,灯影里照出胡太后的脸,眉头紧皱,神色间似有不舍。   “母后。”   她的身后传来周世宗的声音:“你答应过朕,要亲手处置了这煞星,可不能出尔反尔。”   “皇上,你也答应了哀家,不会用刀剑伤他。”胡太后转过身来,怨气浓浓:“他是你的孩子,哀家的孙子,即便你想要他死,也该让他死得舒服一点。”   周世宗闭紧了嘴,一言不发,胡太后双目逼视,不肯放松半分:“皇上,你身为天子,金口玉言,绝不会出尔反尔,是也不是?”   “是。”在胡太后的逼视下,周世宗终于点了点头。   “将皇长子抱过来。”胡太后这才松了一口气,命令身边的韵仪姑姑将那小婴儿抱到她面前。   红色的襁褓里,小婴儿睡得很甜,周围的声响仿佛都不能影响到他,眼睛闭得紧紧,一双小手规规矩矩的放在身侧。胡太后将他抱起来,贴着脸亲了亲,心中有万千不舍,这是她第一个孙子,而且是皇后所出,正符合她的心意,这可是她一直盼望着的皇长孙!   胡太后双手颤栗,那襁褓都随着不住的微微在晃动。   舍不得他,可又不能不舍得,这已经是最好的结局——若是他真是有造化的,顺水漂走不一定会死,指不定还能留下一条小命,总比用刀枪会更好一些。   她眼睛盯住襁褓里的婴儿,想要这么一直抱着他,可是她知道自己不能这样做,越快将他送走越好,若是这消息传到了宫外,那些处心积虑的人或许就会在金水河边寻找小皇子的踪迹了。   “娘娘,篮子来了。”韵容姑姑双手托起一个竹篮,里边放了一床红绫面的薄被,红得刺眼。   胡太后心中冷笑,也不知道是谁准备的篮子,分明是有意而为之,现儿都已经是初夏,为何要放一床被子到竹篮里头,分明是想要让薄被吸了水变得更重,好将篮子拉着坠到水中。她虽然在宫里住了几十年,可也不是一点常识全无,这点小把戏还想骗过她不成?   或许……胡太后抱着襁褓转头看了周世宗一眼,或许是他命人准备的罢?   她心中低低叹息了一声,为他谋得帝位,这么多年含辛茹苦的抚养他长大,都不及他心中的狭隘一念。   咬了咬牙,胡太后抱着襁褓举步朝水榭一侧的石矶走了过去,宫女们赶紧匍匐下身子,替她挽起长长的衣裳后摆。一步,一步,又一步,她从缓缓前行到飞奔到最后一级石阶,犹如在一眨眼之间。   她的衣袂披在了石矶之上,就如孔雀展开的屏风,尾翎上有闪闪发光的蓝色宝石,不住的变幻着它的色彩。她弯腰拱背,将襁褓放入竹篮之中,韵仪与韵容姑姑直起身来,将水榭周世宗的视线刚刚好遮挡住。   就在这一瞬间,胡太后眼疾手快将那床薄被拽了出来夹在胳肢窝里,再将襁褓放正把那竹篮推到金水河里。   河水“泼喇喇”响了两声,那竹篮很快就被推到了河水中央,在几点灯火的照映夏,摇晃了几下,很快就被那河水推着朝前边漂了过去。站在石矶与水榭旁边的众人都睁大了眼睛望着那竹篮朝前边漂过去,开始还能见着一个提手,可倏忽间,却连提手也看不见了。   胡太后眼前一黑,几乎要摔倒在地,韵仪与韵容搀扶住她:“娘娘,保重玉体。”   “端阳节水流湍急,这篮子放下去,还不用出皇宫只怕就已经沉了。”周世宗这才脸色稍霁:“母后说得没错,毕竟他是朕的儿子,怎么样也该让他体面的去了,尸身不该被刀枪所辱。国师,天煞星已除,我大周国运应该无碍了罢?”   披着八卦袍的清瘦男子拱手行礼道:“皇上洪福滔天,天煞一除,天下太平,此乃大周之福。”   周世宗满意的笑了起来,探着身子朝水榭看了过去,见着胡太后依旧匍匐在石矶之上,没有站起来的意思,开口喊了一声:“母后,夜深露重,且回宫罢。”   胡太后抬起头来,声音凄婉:“皇上,哀家还想在这里多呆一会儿。”   周世宗不以为然的笑了笑,毕竟妇人之仁,不过是一个甫才出世的婴儿罢了,哪里来那么多祖孙之情呢。他漠然看了一眼金水河,河面此刻已经恢复了平静,水榭悬挂的灯笼映在水里,就如好几个月亮一般明亮,而那刚刚放下去的竹篮已经不见了踪影。   肯定已经沉下去了,方才国师出了主意,让人在竹篮里放了薄被,即便篮子不被水浪打翻,用不了多久篮子也会因着薄被会吸了足够多的水而变重渐渐沉没,篮子里的天煞星也不会再有生机。   “不该来的,就不该让他活下去。”周世宗冷冷的哼了一声,折身朝水榭外边走了去。   “娘娘,皇上已经走了。”   灯笼的光影慢慢离开,韵仪与韵容两人这才将胡太后搀扶站了起来,披帛之下滚落一床薄薄的红绫被,落在脚边散开,就如一团鲜红的血迹。   “唉……”胡太后双眼望着金水河,怅然若失:“皇上听信那国师的妖言,哀家的皇长孙,就这样没了。”   “娘娘,说不定小皇子福大命大,肯定会活下来的。”韵仪与韵容两人的眼圈子都红了,心里也是揪着难受,可还是得安慰胡太后:“说不定过些年皇上回心转意了,还会去民间寻找小皇子呢。”   “只盼有那么一日就好。”胡太后长长的叹息了一声:“走,去月华宫,我去瞧瞧皇后。”   月华宫门口挂着两盏走马宫灯,里边的烛油似乎已经即将烧尽,灯光微暗,照得门口两个守门的小宫女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似乎眼睛都睁不开。   “太后娘娘驾到。”   小内侍尖细的声音让两人唬了一跳,慌忙跪倒在地:“太后娘娘长乐无极。”   胡太后顾不上看她们两人,由姑姑宫女们拥簇着直奔内殿而去,内殿门口站着一群宫女,见着胡太后过来,慌忙行礼:“太后娘娘,我们家娘娘方才晕过去了,太医刚刚过来诊过脉,说是需得安神静养。”   “这光景,就连哀家也知道该怎么开药,安神静养?”她的嘴角露出一丝苦笑:“如何还能安神静养?”   “母后……”内室传来一丝微弱的呼喊之声:“母后……”   “若嫿,”胡太后举步走了进去,见着床榻之上的张皇后,心中酸楚,走上前去一把攥出她的手:“孩子,可苦了你啦。”   “母后……”张皇后一张脸就如金纸般,气息奄奄,唯有一双眼睛睁得大大,似乎想看到她盼望看到的东西:“母后,我的孩子呢?”   “孩子……”胡太后喉头堵住,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   “是不是皇上把他杀了?”张皇后的嘴唇蓦然便成苍白颜色,半分血色全无:“母后,你告诉我,是不是?”   “若嫿,皇上并没有杀你的孩子。”胡太后说得很艰难:“只是用一只竹篮将他装了扔到金水河中去了。”   “什么?”最开始听到没有杀孩子的惊喜,在接下来这句话之后变成了绝望,张皇后只觉眼前一阵发黑,心里绞痛:“母后,都扔到河里去了,难道还有活路?皇上分明已经将我的孩子杀了,我的孩子,我可怜的孩子……”   她猛然躺倒在床上,闭紧了一双眼睛,眼泪从眼角瞬间滑落,顷刻间,枕头已经湿了一大块。   “若嫿,莫要这般伤心……”胡太后抓紧了她的手,低声安慰:“母后也是一个女人,自然能明白你的心情,但母后希望你要坚强一些,为了你的孩子活下去,若是你因着伤心过度而撒手一切,到时候你的孩子只能见着一块墓碑而不是你这个人。”   张皇后猛然睁开了眼睛:“母后,你说什么,我的孩子还能活着么?”   “若嫿,这个孩子天庭饱满,不是个命薄的。”事到如今,胡太后也只能拣着些好听的话来安慰可怜的儿媳:“他虽然被抛入金水河中,但万一没有被淹死,万一被人救了上来呢?若嫿,你要想想,这不是没有可能!”   “母后,你说得对!”张皇后的眼睛慢慢恢复了些许神采:“或许我的孩子并没有死,他不会死的!”   “而且你要想想,你的孩子被皇上当成天煞星处置了,其余明日出生的孩子就能保住了,你的孩子救了他们,是不是?”胡太后伸手摸了摸张皇后的额头:“若嫿,你是最最心慈的,即便你失去了孩子,可你也救下了不少孩子,他们都是你的孩子。”   张皇后愣愣的望向胡太后,点了点头:“母后,你说的是,天下的孩子都是我的孩子,他们都还活着便好。”可才过片刻,她的眼泪又落了下来:“母后,母后,可是我……我宁愿我的孩子还活着。”   作者有话要说:  写到这里,忽然想到了最近的一则新闻,江苏南通一个奶奶,将自己出生才4天的孩子残忍的用脚踩头部给杀死了,最奇葩的是媳妇还原谅了她,她村里的村民还联名要求轻判,最后获刑十年。   评论里很多人在说,出生几天的婴儿还没什么感情,奶奶这样做也没什么……某烟好生气,简直没办法压制住自己心中的愤怒!某烟不能理解媳妇为何原谅了婆婆,看评论里有不少人都是这样解释:日子还是要过下去的,毕竟是自己老公的亲娘,难道还去法院要求判死刑?这样的媳妇也太恶毒了。   看到这些评论,总是很心塞,但想想自己的文文,周世宗要杀自己的儿子,可张皇后依旧还是张皇后啊……唉……好郁闷,写这情节的时候,真心难受! 第95章 钩心噬(一)   皇长子出生后被当成天煞星处置的这事情并没有传出宫外去,宫里传出来的消息是皇后娘娘晚膳吃错了东西,导致皇长子不幸胎死腹中,诞下的只是个死婴,皇上震怒,当即将御膳房给张皇后炖金丝燕窝的两个御厨处死。   御厨被处死,宫里人自然知道泄露这事的后果,个个心惊胆战,对此事讳莫如深,谁也不敢多说一个字。   毕竟虎毒不食子,皇上将自己儿子给杀了,后世修史可是一大败笔,历代君王,谁也不会希望自己死后还会有这般记载。   皇长子被投入金水河之后,周世宗又秘密遣了御林军沿河搜寻,等及天明众人回报说并未见着竹篮与襁褓,周世宗这才放下心来。   对于这个被诛杀的皇长子,他并无半点愧疚之意,做妥当了这事以后,反倒有一种说不出的快意。国师说五月初五会有天煞星转世时,他没想到这个预言会应验在后宫。   他亲眼看着星孛落下,正是他那皇长子出生的时候,而且他也亲眼看到那小小婴儿耳后有三颗红痣,在那洁白的肌肤上,格外显眼。   缘何耳后有三颗红痣?肯定是有些来历的,他盯着那几颗痣看了又看,越看越像古书里边描写的天煞星,身带煞气,自然不凡,必有奇像跟随,这星孛,这三星红痣,无一不告诉他,这初生的婴儿便是天煞星转世。   即便不是天煞星,生在五月初五这大毒之日也够他担心了。   生子害父,生女碍母,这孩子,天生就跟他是对头。   张皇后在经历了丧子之痛以后大病了一场,整个人渐渐消沉,每日里只关注吃斋念佛,对于后宫之事看得格外的淡,或许周世宗对她有终还是有一丝愧疚,对于张皇后很是包容,故此不管陆贵妃如何得宠,却依旧不能动摇张皇后的中宫之位,她依旧还只是贵妃。   这一晃就过了二十年,宫中风平浪静,若说周世宗觉得最遗憾的事情便是,他所宠爱的陆贵妃生了三个女儿,却没能生出个儿子来,让他一直没有下立太子的决心。   周世宗膝下有两个皇子,生母身份都十分低贱,一个是司帐女史所出,一个只是最低等的美人。当年周世宗喝多了酒回来,听到御花园里有人唱小曲儿,十分美妙,忍不住命人去寻了那美人过来,见她容颜清秀,歌喉婉转,顿时来了兴致,便传旨要在那美人的寝殿临幸她。   内务总管赶紧派了司灯司帐等几名女史过去布置美人的寝殿,那司帐女史正在铺床叠被之际,喝得醉意十足的周世宗搂着美人进来,见着床前弯腰折被的女史身姿婀娜,当即喝令她脱衣侍寝,一龙两凤闹了一宿,结果没想到两人都有了身孕,而且都生出了儿子来。   这两个儿子对于周世宗来说并不是什么欢喜事情,因着当他同塌宠幸了两个美人这事情传了出去一回,谏官直接进言:“皇上不宜在后宫如此放肆,毕竟要顾及到身为人君的脸面。”   周世宗觉得竟然被言官给说了一通,只觉有些丢脸,回到后宫,陆贵妃为此也与他大闹了一场,故此对于那晚上发生的事情,他不想再提及。   只是没想到无心插柳柳成荫,那一晚上颠鸾倒凤,竟给他添了两个皇子。那两个嫔妃母以子贵得到了分位的擢升,可没过几年都因着生病故去了,胡太后做主,将两个小皇子养在张皇后名下。周世宗每次去月华宫,一看到那两个与自己生疏的儿子,看到张皇后那冷淡的眉眼,便想到了当年被自己扔到金水河里的皇长子,故此对这两个儿子更不上心了。   盼了多年陆贵妃生皇子,可最后还是落空了,见他迟迟不立太子,宗正上书奏请广选天下美女进宫,为大周皇室开枝散叶。这当口陆贵妃已经年近四十,美貌不复从前,周世宗心动,准了奏章,着手布置采选美人进宫。   圣旨下,那些想着法子讨皇上欢心的官员尽心尽力,从各处选了一百多名美人进宫候选,周世宗钦点了十八名美人留在了后宫,当晚便临幸了益州来的美人,第二日起床见她梳洗打扮,娇媚无比,脸色若芙蓉,当即便赐“蓉美人”封号,宠幸至今已做到嫔位,在后宫中颇有些地位。   后宫进了新人,旧人自然便没那么风光,陆贵妃为此与周世宗大吵了一次,她本以为周世宗还会像以前一般好言哄着她,可万万没想到这君心难测,以前的周世宗与现在的周世宗完全不同了,见着陆贵妃吵吵闹闹,他有些厌烦,传旨将陆思尧喊了过来:“明日让你夫人进宫好生劝告贵妃。”   陆思尧得知女儿犹自不知轻重与皇上吵闹,心中大恨,女儿怎么便这般无知,当年她容颜正好得了圣心,就是想要天上的月亮,周世宗都会着人去摘,可现儿哪里是当年?就是他这个做父亲的看着,女儿也是一副美人迟暮的样子,好好守着自己的宁宸宫,万一怀上了小皇子才能将腰杆挺直说话。   陆贵妃失了圣心是陆思尧闹心的事情,还有一件闹心的事情让他更是寝食难安。   国师犯事了。   多年前,曾有一个披着阴阳八卦袍的年轻人跑到京兆府门口拿了鼓槌拼命击打那面鸣冤鼓,京兆府尹被鼓声惊起,赶紧整好衣冠到公堂上,问及那年轻人有什么冤情,他淡淡道:“我并无冤情。”   京兆府尹被气得要命:“这鸣冤鼓不能乱击,若是假冤屈或者只是为了调笑,羁牢狱三年,来人!”   那年轻人不慌不忙道:“我没冤屈,不代表别人没有,我是为黄河两岸的民众来击鼓鸣冤的,我夜观天象只觉今年肯定会有洪涝之灾,只是两岸官府不作为,没有设法疏通河道,加固河堤,我奔波各州县,却无一人愿意听取我的意见,今年黄河必然决堤,百姓必然受困!”   京兆府尹听了这话大惊,黄河决堤可不是小事,赶紧上报,六部接了这折子,也派人下去勘查,得了回报道黄河边一切安好,足以抵挡洪涝,批文下来,将这年轻人投入大牢,判了三年。   可万万没想到,那年秋日,黄河真的决堤了,一时间两岸百姓房屋财产尽毁,人民流离失所,大批流民涌入了兖州幽州等地,集结在山间闹事,抢劫过往车辆,周世宗派兵前去镇压才将流民□□平息。   此时他想起了六部曾经上过的奏折,想起了那个被关在大牢里的年轻人。   后来,这年轻人被从监狱里放出来了,周世宗下旨赐他钦天监副监正,后来因着与周世宗相得,因着也曾测出过几次天灾,得了周世宗的信任,最后赐了国师,成了他最信任的人。   只是这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再炙手可热也终将有冷下来的一日,更别说伴君如伴虎,高高在上与被踩在脚下,只在君王一念之间。最近几年里边,国师预测频频失算,周世宗他已经没有往日信任,而今年他犯下一桩大事,被朝中一干官员联合上书参奏,周世宗也没有再包庇他,着令大理寺和刑部一起彻查。   信任一个人的时候,看他什么都是好的,哪怕他犯了错,也觉得错不在他,可若是心已远离,哪怕是一点风吹草动,都觉得这人其罪可诛。   国师下了诏狱,陆思尧吃惊不小,一心想挽回君心,在朝堂里格外积极。去年大周北方受灾,很多地方赋税顿减,国库有些空虚,身为大司农的他想了又想,给周世宗出了个主意:“江南盛产粮食,若是将江南的种谷调到北方来种,定然能增加产量,过不了两三年,定然国库丰盈。”   周世宗开始觉得有些不可行,可当户部将国库存粮数字上报以后,他又有些动摇,最终点头同意了陆思尧的建议:“先让京畿附近几个州试上一试,若今年能种植成功,陆卿功不可没。”   然而,形势却不容乐观,江南来的种谷似乎很不适应北方的环境,京畿附近几个州郡种上了万亩的江南种谷,可都没有出秧。   周世宗听闻此事,勃然大怒,完全忘记这事也是他自己点过头的,见着陆思尧便气不打一处来:“陆思尧,你给朕出的什么主意!现在有好几个州郡只能补种自己留下的种谷,百姓怨声载道,户部也上书诉苦,只怕这几个州今年的赋税很难收上来!”   陆思尧两股战战,话不敢说,额头汗珠滴滴落下,捧着玉圭站在朝臣一列里的张祁峰心中冷笑不已。   江南的种谷想要在北方发芽,谈何容易!   作者有话要说:  有菇凉说皇帝渣,嗯,是很渣,历史上的渣皇有太多!人在那个位置上,处在至高点,享受惯了,颐指气使惯了,自然会舍不得这个位置,也会担心有人会要谋夺他的位置,我们可以看到史书的记载,不少人都是以谋逆罪论处。   当然有些人肯定是心怀不轨,可有些人哪里又是真的谋逆?只不过是皇上觉得功高震主,有些不放心,想着法子要弄死他们罢了。   生在帝王家并非是一件好事,为了这皇位,兄弟阋墙勾心斗角的事情,不胜枚举,大家熟悉的玄武门之变,唐太宗不也是杀了他两个兄长才上位的么,虽然太宗是明君,有贞观之治,可他手里捏着的人命却依然是人命。又虽然后世捏造了各种理由,仿佛太宗夺位是不得已而为之,但史书是强者书写的,谁又知道当初的情况?   故此,周世宗很渣,但是因为他的身份使然,渣得正在范围之内…… 第96章 钩心噬(二)   “东家回来了。”   门房见着那清油帷幕的马车停了下来,赶紧殷勤的迎了过去,掀开门帘一脸的笑:“东家这次出去了好几日呢。”   兰如青从马车上跳了下来:“府里一切可安好?”   “没事没事,啥事都没有。”门房跟在兰如青身后朝前走:“只不过胡先生出去了一趟说要给公子去花市选个铺面。”   “什么?”兰如青停住了脚,诧异的望向门房:“选个铺面?”   “是啊。”门房有些纳闷,摸了摸脑袋:“东家你还不知道?”   兰如青一甩衣袖,飞快的朝大门走了过去,门房莫名其妙的望着他的背影,喃喃自语:“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哪?”   庭院里杂花生树群莺乱飞,一片盛春美景,兰如青此时心中烦乱,看什么都没有兴致,只是脚步匆匆的朝前边走。   胡三七最近越来越放肆了,竟然一点都不按照他的吩咐去做,这点让兰如青很是烦心。多年的好友在一起,他不忍心向国公爷去告状,可瞧着他越来越胡作非为,他不知道到底该怎么样才能将这个家伙给扳回到正路上来。   去花市选个铺面?干啥?   兰如青一边走,一边只觉头疼,到底是谁给公子出了个这样的主意?莫非……他的眼睛盯住了那扇垂花门,心里想到了一个人。   看门的婆子见着兰如青走过来,满脸堆笑:“东家回来了。”   “这几日可有人去了内院?”   “有有有,那位卢姑娘去找了公子一趟。”婆子笑得十分殷勤:“卢姑娘去过以后,公子每日精神都好了许多,我听到内院经常有公子的笑声传出,听上去很是欢喜。”   果然是她。   兰如青沉默的站在门口,心里忽然沉了沉,这难道就是命中注定的缘分?有些姻缘是月老在姻缘石上写着的,旁人想拆散可总会功亏一篑,他们还是到了一起。他举步走进了内院,还没走几步,果然便听到了一阵爽朗的笑声:“我的手艺不差罢?”   “公子虽然几个月没有下地干活,可这功夫还是没扔下。”   这是胡三七的声音,兰如青顺着声音来源疾走几步,就看到了园子那边有几个人,再仔细一打量,气得差点鼻子都歪了。   崔大郎穿着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一身短褐,袖子挽得高高卷在了胳膊上头,下边两条裤管也挽到了膝盖上边,脚下穿的是一双草鞋。他手里握着锄头高高举起,用力挖了下去,顷刻间黑色的泥土溅落在他身边,他拿着锄头兜起一个土团子,用锄头的末端压了几下,土团变成了齑粉,崔大郎笑了起来:“要这样整地才会细,才能更好吸水。”   “公子,论拳脚你比不上老胡我,可这田里头的功夫,那公子可就懂得多去了。”胡三七也握着锄头跟在崔大郎身侧开始挖土,一双眼睛紧紧盯着地面:“咱们把挖出来的地龙拿了去钓鱼。”   “胡护卫,可不能全部拿走,这地龙能帮着松土哪。”崔大郎用锄头拨了拨泥土里露出来的一条灰红色的爬虫,把它捞了起来看了看:“这块地真是肥,地龙的色才这般亮。”   兰如青负手站在那里看了好一阵,心里头又急又气,这两个月他花了多大的功夫才将公子变成风度翩翩的浊世佳公子,可才离开了几天,公子又回到了最初他的那个模样——这不就是青山坳里那个崔大郎么!   国公爷才叮嘱过务必要将公子改头换面,要让皇上见到他的时候喜欢,可这样子……兰如青压了压心头的怒火,极力的吸了一口凉气,这才朝崔大郎那边走了过去。   “公子。”   “哟,老兰,你总算回来了!”胡三七将锄头一撒,从那块地里走了出来,很习惯的伸手来拉兰如青的衣袖,兰如青皱眉看了他一眼,将手移了个位置。   胡三七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恍然大悟般嘿嘿的笑了起来:“老兰,你是嫌我手脏,是不?我擦擦,擦擦。”他将上衣的衣襟撩了起来,用力擦了两只手几下,将手掌心朝上摆给兰如青看:“咋样?干净了呗。”   “胡三七,别再胡闹!”兰如青很严肃的瞪了胡三七一眼:“我交代过你,我不在这几日里务必要陪好公子,你瞧瞧你都做了些什么?”   他那玉树临风的公子,此刻已经成了躬耕于南畆的农夫,乡土气息扑面而来,兰如青越看越觉辛酸,公子本该锦衣玉食的养在宫中,造化弄人,他流落到民间,在青山坳生活了二十年,那种农夫的意识已经深深扎根在他心里,自己好不容易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的一点点成果,就在几天里转瞬便灰飞烟灭,站在他面前的,只是青山坳里那个年轻庄稼汉。   “我哪有胡闹啊?”胡三七也很不满意,瞪了兰如青一眼:“公子早上跟我学习武艺,白天我们一起松土准备种花种草,这有啥不好的?”   “公子是要成就大事的人,怎么能就安心做一个农夫?”兰如青沉着脸朝,很不高兴:“你自己胡闹也就算了,还要带着公子胡闹,这……唉……我都没与国公爷说你的不是,只盼你能审时度势,做些正经事儿。”   “兰先生,莫要责怪胡护卫,是我要挖土种地的,他只是陪着我罢了。”崔大郎见着兰如青朝胡三七撒气,赶紧站出来维护他:“真的不关胡护卫的事。”   兰如青沉默了一下,双目直视崔大郎,崔大郎在他的注视下有些窘迫,挪了下脚,将锄头放到了一旁:“先生可有话说?”   “公子,这些事情不是你该做的。”   “为什么?”崔大郎有些疑惑:“先生,难道还有什么规定我不能松土种花?”   “公子,你现在身份金贵,已不是当年那个青山坳里的崔家大郎,如何还能像那些乡野村夫一般,穿着短褐在田间劳作?公子要做的事情,是坐在书房里博览群书,修习绘画,过几日我还要教公子弹琴,这些风雅之事才是公子该做的。”兰如青望着眼前的崔大郎,只觉他气质上佳,如璞玉已经脱了那石头的底子,渐渐的露出了光泽来。   “兰先生,可我并不这般认为。”崔大郎摇了摇头:“先生,若论身份高贵,有谁会高贵过皇上?”   兰如青眨了下眼睛:“公子,此言何意?”   “昔日汉文帝汉景帝贵为天子,可却在皇宫内亲自开田种菜,他们的皇后母仪天下高贵无比,身着粗布衣裳纺纱织布,按着这身份来说,没有谁能比他们更高贵,可他们却依旧做着最低贱的事情,天子尚且能做,我又为何不能?”崔大郎脸上带着微微的笑容:“先生莫非忘记这典故了?一个月前先生亲自与我解说的。”   “公子真是好记性!”兰如青忽然没了话好说,崔大郎抬出了文帝景帝的例子来,他找不到辩驳之处——谁的身份能比皇帝要高?皇帝都能亲自劳作,更何况崔大郎了。   既惆怅又兴奋,兰如青此刻的心情没法描述,崔大郎比他想象里的领悟力高多了,假以时日,肯定会大有成就。望着崔大郎,他忽然觉得有了希望,满脸带笑,兰如青朝崔大郎点了点头:“公子真是天资聪颖,过不了多久兰某就该甘拜下风啦!”   “公子自然要比你聪明。”   见着兰如青自己认输,胡三七很是得意:“再说了,公子挖地种花可是准备挣钱的。”   他这一句话将兰如青从踌躇满志里拉了回来。   对了,现在当务之急是解决面前这个棘手的难题——公子与卢姑娘纠缠不清可不行,国公爷说了,现在朝中形势慢慢好起来了,指不定哪一日便将那国师与陆思尧给扳倒了——只要证明国师预言并非都是对的,公子回宫也不是不可能,毕竟宫里还有太后娘娘与皇后娘娘在呢。   “公子,听说卢姑娘这几日里进府来了?”兰如青决定快刀斩乱麻,直接将这话挑明,不想与崔大郎打哑谜:“公子,兰某曾经与你说过期间的厉害关系,难道公子忘记了不成?”   “兰先生。”崔大郎挺直了背:“这是我的私事,你无须置喙。”   一句话噎得兰如青瞬间无话可说,白净的脸皮上渐渐的渗透出些许红色来,慢慢的,那红色蔓延开来,一直红到了脖子那处。   “公子……”兰如青定了定心神,挣扎着道:“卢姑娘不适合你。”   “适不适合不是你说,是我觉得。”崔大郎说得分外坚定:“我觉得卢姑娘很好,没有谁比她更适合我了。”   “公子,兰某也不想多言,这婚姻之事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到时候你父母肯定不会同意你们的亲事,不如还没有开始。”兰如青叹息了一声:“卢姑娘确实是个不错的,兰某这一辈子里,还是头一次见着这般聪明伶俐的姑娘,若她出自公侯之府,兰某决不会劝阻公子,只是她这出身太尴尬,公子的父母肯定是不会同意的,与其那时候伤心,不如没有开始,公子你是聪明人,应该一点就通。”   崔大郎昂首站在那里,岿然不动,良久才听到他轻轻的叹息:“兰先生,真心喜欢一个人,不会计较她的出身,她出身乡野又如何?只要我喜欢她,那就足够了。” 第97章 钩心噬(三)   月色迷离,月影里的园子显得有些昏暗,青石小径上有个人影被拉得很长很长,长衫的下摆被晚风吹起,哗啦啦的作响,在这静谧的夜晚,显得格外响亮。   “唉……”长长的叹息之声,被晚风吹出去很远,带着一丝说不出的惆怅。   “老兰,你晚上不睡觉,跑到这院子里长吁短叹作甚?”   头顶上忽然传来了说话的声音,兰如青唬了一跳,抬头朝上一看,枝桠摇摇晃晃,从里边露出一个人的身子来。   “胡三七!”兰如青有些气恼,这胡三七莫非是在跟踪他不成?   “刷啦啦”的响声才过,树上那人已经飘然落地,虽然生得五大三粗,可落地时却轻巧得没有一点声音。   “老兰,哈哈哈……”胡三七伸手去拍兰如青的肩膀:“这么晚了睡不着,在想啥呢?”   兰如青白了他一眼,实在没好声好气:“我什么都没想。”   都是胡三七在这边瞎折腾,才将事情弄得一团糟,若不是当初他将卢秀珍引到了后院,公子见不着这位兰质蕙心的卢姑娘,也就不会心生爱慕了——他分明那时候便已经将公子劝服了,他也答应不再将卢姑娘视为自己的未婚妻。   “分明就是有心事,你以为我看不出来?”胡三七笑嘻嘻的凑了过来,锲而不舍的追问:“老兰,你别以为我老胡粗心大意,咱们这么多年的交情,我还会看不出来?说说看,究竟啥事,我也好给你分担点。”   最让人生气的是,分明已经得罪了人,可还是一脸无辜的模样,兰如青生气的盯住胡三七,脸色凝重。   “哎哎哎,老兰你这是干啥哩?”胡三七一副莫名其妙的神色:“是不是国公爷说你啥了?没事,你冲我发火,我不会计较的。”   说得实在坦荡,但却弄得兰如青一肚子的火。   “国公爷说我?我有啥让他说的?我还没将你做下的事情告诉他,否则这阵子国公爷肯定会命人来找你回去骂上一顿了。”兰如青很气愤的一甩衣袖:“胡三七,我跟你说过,凡事多用点脑子,不要每次你捅了漏子便要我来帮你收拾!”   “我有捅啥漏子了?现在不好好的吗?你倒是说说看!”胡三七跟着兰如青朝前边走,一面嘀嘀咕咕:“老兰,我最不喜欢你这个模样,有啥事只管说便是,可你偏偏喜欢闷到心里头,吞吞吐吐的不肯说出来,而且还……”胡三七抓耳挠腮了一阵,才想出了一个词来形容:“藏头露尾……说一句留一句的,算什么。”   “这还用得着我跟你明说?”兰如青实在无语,这胡三七真难以沟通:“你自己想想看,公子喜欢卢姑娘会有什么养的额结果?”   “结果?”胡三七认真想了想:“嗯,成亲呗。”   “你……”   没法继续愉快的交谈下去了,兰如青转身就走,对于胡三七,他已经充满了绝望。   “哎哎哎,不成亲还怎么样?卢姑娘是公子的媳妇,已经交换了庚帖的,还能不认不成?现在他们俩瞧着都互相有那么点意思,你还不高兴哇?老兰,不是我说你,你不能因着你娶不到喜欢的姑娘就想要拆散别人。”胡三七追了上来,一只手扳住兰如青的肩膀,他便再也不能动弹。   “你说什么!”兰如青有些气恼,转过头去望向胡三七:“胡说八道!”   “我可没胡说,老兰,你不要以为有些事情闷到心里别人就不知道了,我胡三七虽是粗人,可也看得清楚。”此刻的胡三七脸上有一种温柔的神色,声音也放缓了几分:“老兰,你肯定有心上人。”   “胡说。”兰如青站在那里,心里有几分被人勘破的恐惧,这个秘密他从未向人提起过,胡三七又怎么知道?   “嘿嘿嘿,你别掩饰了,你以为我不知道?”胡三七见着兰如青有些发僵的脸,心里便实在高兴:“我曾经也有个喜欢的姑娘,可她为了我把命给丢了,我老胡便发誓终生不再找女人,你是不是和我一样?”   “谁和你一样?”兰如青气愤的啐了一口:“人家活得好好的。”   “那你告诉我,那人究竟是谁?”胡三七眉开眼笑的凑了过来:“好哇,老兰,你可真是藏得深,我与你都十多年的老朋友了,全然没听你提起过。”   兰如青气得头都有些发懵,怎么就不自觉的将那个秘密透出点风声来了呢?他板起脸来冲着胡三七道:“胡三七,你别乱说,我是说我活得好好的,哪有说别人,公子的婚事到时候肯定是娘娘做主的,哪里轮得上青山坳那崔家来定?你别到里边瞎掺和,好好劝着公子别再与那卢姑娘一道做什么种花种草的事。”   “言而无信非君子也。”胡三七脖子一僵:“公子是自己提出要与卢姑娘合伙开苗圃的,怎么能出尔反尔?我反正不会去劝说公子,要劝你自己去。”   胡三七气愤愤的看了兰如青一眼,一撒手转身就走,口里还嘀嘀咕咕:“你都没喜欢过一个人,怎么会知道喜欢人的感觉,跟你说,完全说不通。”   兰如青愣愣的站在那里,耳畔响着胡三七远去的脚步声,一点点似乎是踩在他心头。   没有喜欢过一个人?   不不不,他心底里,深藏着一个曼妙的身影,这一辈子他也没法子从她的笑容里解脱出来,为了她,他可以放弃一切。   多年前见过她一面以后他便深深被她吸引,明明知道这是没有结果的一种喜欢,可他还是喜欢她,还是心甘情愿为她去做各种事情,心甘情愿不再看旁的女人一眼。每每当他累了的时候,他会将藏在枕头夹层里的那幅画拿出来,看着她如秋水一般的眼睛,所有的疲倦都会一扫而过,他又重新变回了昔时的青葱少年,充满着活力,也充满了向往。   胡三七的话犹如鼓槌在他耳边敲打着:“你都没喜欢过一个人,怎么会知道喜欢人的感觉,跟你说,完全说不通。”   不,他哪里是没有喜欢过一个人,他分明是太喜欢了,兰如青怅怅然望着前边的园子,黑沉沉的一片,远处有几点灯火,偶尔闪着亮,就如憧憧鬼影。一阵夜风吹过,他不由自主摸了摸自己的胳膊,觉得有些寒意。   今生无缘,但求来世,只希望他真心诚意为她付出一切能让上天知晓,来世许他们两人在一起。兰如青幽幽叹息了一声,或许,他是不该去阻止崔大郎与卢秀珍,毕竟相互喜欢不是外人能制止得了的,他横加阻拦,反而会适得其反。   四月末的清晨已经有一分热,崔六丫抓着烙饼吹了又吹,一只手换到另外一只手,看得卢秀珍都笑了起来:“着急啥子呢,三爷会等你的。”   崔六丫咬了一口烙饼,含含糊糊道:“不能耽搁了三爷的事呀,大嫂,我得走了。”走到门口她忽然转过头来,冲卢秀珍眨了眨眼睛:“大嫂……”   见她这模样,卢秀珍知道这小鬼头肯定有话要说,上前一步笑道:“要说什么?”   “大嫂,胡先生说内院的地已经整好了,追着问看你有什么好的花草树木种上去呢。”崔六丫的眉头蹙到了一处:“大嫂,你还能找到上次那种少见的树不?”   这地怎么整得这般快?卢秀珍一愣,那位公子行动也太迅速了些。   最近家里忙着盖房子,她都没空进栖凤山去,还在想着等到着到上梁以后再去那山谷转上一转呢,可没想到那位公子竟然会这般快就将地给整理好了。   或许是因着他每日在无所事事,现儿好不容易得了个活干,故此会这般起劲吧?卢秀珍心中微微叹息了一声,那位兰公子真是可惜了,若他的脸不被烧坏,此刻肯定会是子承父业的在书院里念书罢?   “大嫂?”崔六丫见卢秀珍忽然没了声音,有些奇怪,伸手推了推她:“怎么啦?你给句话,我好去回复胡先生。”   卢秀珍的脸忽然就红了:“啊,你去告诉他,我今日就去山里找找。”   “好的。”崔六丫抓着烙饼就往外走,回头看了看卢秀珍,大嫂今日有些心不在焉呢。   卢秀珍站在厨房门口,看着崔六丫渐渐走远的身影,长长的吁了一口气。   不知道为什么,她对于那位兰公子,似乎格外关心了起来——不该这样的,不该。卢秀珍摇了摇头,他是富贵人家的公子哥儿,跟自己有啥关系?自己怜惜他,觉得他脸被烧毁了真是不幸,可指不定人家却在怜惜自己,认为自己家里太穷,他想要伸手拉自己一把呢。   低下头去,咂摸着兰公子挺拔的身子,卢秀珍心中微微有些荡漾,说真话,要是兰公子的脸没烧伤,肯定是俊秀潇洒。   “大嫂,怎么不进去吃饼呢?”   身后传来了崔二郎的声音,卢秀珍转过身去,就见着一张满是笑意的脸。   这二郎……卢秀珍一边朝前走,一边心中嘀咕,为何最近对她笑得越来越多,有时候甚至是傻笑——感觉有些怪。 第98章 钩心噬(四)   “秀珍哇,多吃些。”   崔大娘夹了三张鸡蛋葱花饼到了卢秀珍碗里,又给她盛了一碗大骨汤,笑眯眯的望着卢秀珍,心里头有说不出的舒坦。   这可真是老天爷赐下来的好媳妇哩,又能干又会当家,到青山坳才这么会子光景,家里就吃上了白面烙饼,隔几日便能吃到肉,就连家里盖房子挖地基都能挖出银子来——若不是她执意要盖这么大的一座房子,怎么会将地基挖到那边去哩?说来说去都是秀珍给家里带来的福气哪。   “娘,你别管我,自己多吃点儿。”卢秀珍舀出了满满一碗大骨汤来放到了崔大娘面前:“现儿咱们家有东西吃呐,别太节俭,该吃的要吃,该花的要花。”   崔大娘望着放在自己面前的一碗汤,心里头感慨万千,放在三个月前,她哪里能想到早上还有这种大骨汤配饼吃,能用杂粮蒸个窝窝头或者烙个饼就不错了。   乳白色的一碗汤汁,上边飘着一层油星,汤汁里伸出了一根骨头,就如河流里出现的碧洲,崔大娘将骨头夹了起来看了看,将它放到了身边崔二郎碗里:“二郎,你们多吃点肉,补补身子。”   崔二郎正在咬着骨头,猝不及防碗里又落了一根,抬起头来,嘴角还沾着些油星,闪闪的发亮:“娘,你自己吃,我方才已经吃了一根了哩。”   卢秀珍分汤的时候,在崔家兄弟的碗里都放了一根骨头,可崔二郎觉得卢秀珍给他的那一根要比给弟弟们的要大些,骨头上的肉也更多些,吃到嘴里,各位香甜,吸着那根骨头都舍不得撤开嘴。   “娘,你就自己吃罢,我给弟弟们都放了一根骨头。”卢秀珍笑微微的看着崔二郎,看着他将那根骨头夹回到崔大娘碗里边去:“娘,以后咱们家想吃肉的时候便吃肉,不用这般推来让去的。”   “能省一点便是一点。”崔大娘低声嘀咕着,只不过还是将那骨头抓起来慢慢的啃着,越啃越香,越啃越觉得滋味好,忽然间眼角有一点湿润,不敢抬头看几个孩子,举起衣裳角来偷偷的擦了擦。   “爹,娘,今日我进山一趟,这边的事情你们就自己多照看着。”卢秀珍吃饱了以后拿了一张油纸包了两个鸡蛋葱花饼,朝崔二郎笑了笑:“二弟,你可得多管着些事,现在咱们家屋子快起一半了咧,大伙儿齐心些,下个月就能盖好啦。”   没等崔二郎开口,这边崔四郎已经表态:“大嫂你只管去,家里有我呢。”   一边说话一边拍胸,小大人的样子。   卢秀珍忍俊不禁笑了起来:“行行行,有你在就。”   “大嫂……”崔二郎犹豫着开了口:“大嫂,要不要我跟你一起去?你进山找山货也不是一桩轻松活儿,我去给你当帮手吧。”   “你也去?”卢秀珍望了一眼崔二郎,心里斟酌着,和他一块儿上山倒也不错,二郎力气大,干活利索,两个人一起去,能多挖些花草树木。   “秀珍,让二郎跟着去吧,山上有蛇虫,两个人一道去更放心一些。”崔大娘转头看了看崔二郎:“你可要多干点活,别累着你大嫂。”   这口气,已经将事情定下来了哪,卢秀珍也不好拒绝,毕竟大家都是为她着想,希望能替她分担一些,故此她也没说多话,朝崔二郎点了点头:“那好,咱们一块儿去。”   崔二郎心里一热,似乎有一股热流朝头顶冲了过去,忽然觉得整个人头有些晕,又有些飘飘忽忽的,仿佛间已经飞上天空一般。他一双手放在了桌子下边,悄悄的掐了自己一把,只觉得好痛,这才咧嘴笑了起来。   原来是真的,大嫂真的答应他一道去栖凤山,少年郎的心就如揣着一只小兔子,跳了个不停。   崔大娘站起身来又烙了几张饼当午餐,叔嫂两人用油纸包了,带上花锄镰刀,背了个大篓子,飞快的朝栖凤山上头走了去——要去就赶早,否则那些来家里干活的见着了,少不得会有人偷偷跟着过来看个究竟。   跟在卢秀珍身后,崔二郎一双眼睛都不知道该往哪边看,想专心看她那纤细的背影,又怕她忽然转头会觉尴尬,可是才将视线挪开,又控制不住自己朝前边飘了过去,只有见到了她,心里才踏实。   与她一块朝前走,崔二郎发现栖凤山的风景显得格外好看些,那些树叶绿得要滴出水来一般,都没法子形容,树叶间的花朵也分外娇艳,闻上去香喷喷的,多闻两下还觉得有些头晕,仿佛喝醉了酒。   “二弟,怎么了?”卢秀珍自顾自朝前头走了一段路,没听到身后有脚步声,转过身来,只见崔二郎远远的在后边,隔了长长一段距离,似乎跟走不动了一样:“二弟,你是不是不舒服啊?”   “没有,没有。”崔二郎脸瞬间就红了,快走几步跟上卢秀珍,又犹豫着停了下来:“大嫂,我在看周围有没有特别一点的花草呢。”   卢秀珍见他满脸不自在,哑然失笑,是了,现儿可是大周,在古代,小叔子与寡嫂哪能肩并肩的走路呢,万一被人撞见了,只怕还没下山,村里就闲话满天飞了。   避嫌也好,自己对崔二郎可没有别的意思,万一跟他走得太近,少年郎没有接触过姑娘,心里生了别的念想就不好了。卢秀珍微微笑了笑,大步朝前边走了去:“二弟,你不用到处找,我还记得上次那地方,周围有好多奇花异草,咱们先去挖几兜出来。”   “大嫂,你还记得上次那地方?”崔二郎有几分迷惑,那么值钱的树木,大嫂为何不马上紧接着去挖呢?   “二弟,你要知道那个时候村里的人钓鱼在盯着我呢,只要我一上山,肯定有一群人跟着走,只能让他们觉得我是偶然发现的,自己都记不得那地方了,等着事情慢慢淡了下来,我们再偷偷的来挖,否则的话,这银子就挣不到了。”卢秀珍笑眯眯的望向崔二郎:“二弟你说是不是?”   “是,大嫂考虑得很周到。”崔二郎点了点头,心悦诚服,若是自家爹娘无意间发现了这个地方,只怕他们会喊了全村人过来挖呢,这样谁都别想挣钱了。   脚步匆匆,卢秀珍带着崔二郎很快穿过了珙桐树林,前边是连香水杉树高耸入云,再去半里路,很快就来到了那块大岩石之侧。   崔二郎停下脚步,看了看拦在前方的青岩,有几分惊讶:“大嫂,没路了。”   卢秀珍转过头来,朝他笑了笑:“有路,你且看好我跳下去的地方。”   崔二郎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见着卢秀珍一双脚用力点地,整个人朝岩石飞扑过去,好像就要撞到岩石上边。他大为着急,高声喊了一句:“大嫂,危险!”   来不及思索,崔二郎跟着卢秀珍扑了出去,伸出手来去抓卢秀珍的衣裳,还刚刚只挨着她的衣襟一脚,卢秀珍已经笔直的落了下去,带着崔二郎也掉了下来,“哗啦啦”的一声响,叔嫂两人滚到了岩石旁边那个小径入口。   “你放手。”   卢秀珍脸红了红,伸手推了崔二郎一下,两人的姿势有些怪异,崔二郎趴在她的身边,一只手捉住她的衣襟,似乎要将她的衣裳扯下来。   “大嫂,我……”崔二郎吃了一惊,赶紧将手撒开,一张脸涨得通红。   方才他以为卢秀珍要撞到那块岩石上了,这才伸手想要拉住她,没想到岩石之侧竟然是个空的,下边是一片柔软的草地,落下来打了个滚,毫发无伤。   望了一眼身边的卢秀珍,崔二郎赶紧将视线调开,只觉脸热心跳,不敢再看,她卧在草地上,一只手支撑着身子想站起来,胸前那条曲线弯弯,很突兀的挺了出来,看得他有些口干舌燥。   他用力掐了自己一下,心中默念“非礼勿视”,自己怎么这般不正经,怎么就朝那里看过去了呢?莫说她是自己大嫂,便是不认识的姑娘家,他也不该这般唐突她啊。   “二弟,起来了,跟我走。”卢秀珍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青草碎末,瞥了崔二郎一眼,只见他将脑袋埋得低低,好像在闻着地上青草的气息,有些恋恋不舍的意思。   这草很寻常啊,青山坳村里都有呢,有不是啥金贵物事,卢秀珍笑了起来:“二弟,你马上要见着稀奇的花草了,别琢磨这些草啦。”   她的笑声就如铃铛在摇动,清脆动人,崔二郎将脸贴在地上,不敢抬头看她,可是心里头却有说不出的舒服,真希望这笑声能更久一些,能更近一点,让他感觉到她那份愉悦。   “走罢,二弟。”   见着崔二郎迟迟不肯抬头,卢秀珍扭转身子弯腰朝那从灌木走了过去:“你再不来就跟不上了。”   崔二郎睃着她曼妙的身姿在灌木丛前边晃动,赶紧爬起来,跟了过去。 第99章 钩心噬(五)   灌木丛低矮阴沉,弯着身子从里边穿过去有些吃力,特别是对崔二郎这种身量高挑的人来说,更是一个考验。   灌木的枝条从他脸边擦过,他要努力拨开那些枝条才能避免自己的脸被划伤,手背上的皮比较蹙,即算有枝条的小刺搁着,也不觉得疼痛。崔二郎努力将身子弯得更低一些,慢慢的在灌木丛里挪动,眼睛朝前看时,就见卢秀珍的身子已经飞快的朝前边奔了过去,她灵巧得像山间的小鹿,转瞬间便已经消失在丛林里,只能通过枝条晃动来判断她的位置。   “大嫂,大嫂!”   崔二郎有几分着急,一边口里喊着,一边手脚并用的朝前边挪动着,生怕自己迷了路,爬过灌木丛便见不着那个身影。   “二弟,别着急,你朝前走就是。”   听到她的声音在前边不远处响起,崔二郎这才放下心来,手脚也放缓慢了些——这哪里是走,分明就是在爬。   手脚并用向前爬行了一段时间,他终于重见天日,拨开最后遮蔽的一些枝条,他看到了蓝天。   那块天空是如此的蓝,蓝得就如一块巨大的宝石没有一丝杂质,透明晶莹,看上去就觉心旷神怡,崔二郎恋恋不舍将目光从天空撤回,朝前看时,他惊讶得张大了嘴巴,半天合不拢来。   他从来都没见过这般好的风景,美得让他几乎不能呼吸,那湖水无边无际的向前延伸着,波光粼粼犹如万点金光在闪烁,无端迷了人的眼睛。湖畔之侧是一片树林,树林的前边有一个年轻的姑娘,她正与一头小鹿在嬉戏,小鹿将头靠在她的脚边,身子躺在草地上,悠闲的伸直了四条腿,看上去格外惬意。   崔二郎不敢置信的伸手揉了揉眼睛。   那个姑娘与小鹿玩得很是开心,就如老朋友一样,小鹿不住用低矮的角蹭着她的一双腿,时而用嘴唇去舔着她的手掌,看得他都有几分嫉妒了。   没错,那姑娘就是他的大嫂卢秀珍。   似乎她跟这只小鹿有很特殊的关系呢,一人一鹿玩得很开心,就如许久未见的老朋友。   崔二郎站直身子朝卢秀珍走了过去,小鹿停住了脚,靠在卢秀珍身边,一双黑黝黝的大眼睛不住的打量着他,仿佛有些戒备心,脊背已经拱了起来,半弯着身子,做出了防备的姿势,似乎只要崔二郎手脚动一动,它就要飞奔着跑开。   卢秀珍蹲下身子,伸手摸了摸小鹿的脑袋,将脸贴在它的脸孔上:“别怕别怕,那是我的家人,跟上次那个姑娘是兄妹,你还记得那大眼睛的小姑娘么,那是我小姑子叫崔六丫,这个是她兄长,我的小叔子,叫崔二郎。”   小鹿抬起头来,一双黑宝石般的大眼睛望着她,好像听懂了她说的话,慢慢的将背松弛下来,又回到那种愉快的模样。   “真乖。”卢秀珍俯下身子,笑着摸了摸小鹿的脑袋:“别担心,以后他也会成为你的好朋友,我们会经常来看你的。”   “大嫂,这鹿能听懂你说的话?”崔二郎惊讶得下巴都快掉下来了,今日这经历实在太奇妙了,若不是他亲临其境,他简直不敢想象——一堵彷如悬崖般的岩石这边竟然还有一条路,需要人朝岩石上边撞过去才能滚到那路上来,绕过灌木丛这边别有洞天,这边山明水秀,还有一只能听懂人话的小鹿!   “我也不知道它究竟能不能听懂,好像是能的。”卢秀珍将手放到小鹿柔软的脊背上,爱怜的看着它:“上次我与六丫进山采鸡枞菌,它的腿被卡在山崖缝隙里,我把它救了上来,然后它就将我带到这里来了。”   “上回那四棵树就是在这里挖的?”崔二郎迷惑的朝树林那边看了过去,只见前边的一些花草树木都是他没有见过的,不由得兴奋了起来:“大嫂,这是小鹿在报恩呢。”   小鹿用脑袋蹭了蹭卢秀珍的手掌心,仿佛很赞成崔二郎的话一般,呦呦的鸣叫起来,叫声回旋在这幽静的山谷,听上去清亮亮的,没有一丝杂质。   “小鹿,上回你带我找到的那些小树卖了很多银子哟,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才好呢。”卢秀珍拍了拍小鹿的脊背:“你真是太厉害了,能找到这样一个世外桃源。”   小鹿欢快的跳了起来,仿佛也在替卢秀珍高兴,它跳得很高,几乎要跳到了她的胸口,黑宝石般的眼睛里流露着一种快活的神色,光亮亮的一闪而过。四脚落地以后,它咬住了卢秀珍的裤管,将她扯着往前走,小脑袋还左右摇晃两下,示意她跟着朝前走。   卢秀珍抿了抿嘴角,小鹿可真调皮。   跟着小鹿走到了那片树林前边,卢秀珍蹲下身子看了看,蝴蝶兰此时的花期差不多已经要过去了,枝头只有零星的几朵花,可这也让崔二郎吃惊不小,他指着那一片花丛,眼睛瞪得溜圆:“大嫂,这是什么花,怪好看的。”   “二弟,你看这花朵像不像蝴蝶扇着翅膀?”卢秀珍小心翼翼的托起一朵花,玫红的花瓣中间有朱砂般的红心,微风吹过,花瓣飘飘恰似蝶翼飞翔。   “像,真的很像。”崔二郎点了点头:“故此它便叫蝴蝶花?”   “不,它是兰花的一种,咱们叫它蝴蝶兰吧。”卢秀珍小心翼翼的用花锄将一兜大的蝴蝶兰周围的土松开,开始慢慢清理它的根茎。蝴蝶兰是最适合拿了做盆景的,它能做成各种各样的形状,花姿美观,让人看了爱不释手。   只是,这蝴蝶兰很是娇贵,挖了回去以后要仔细培养,否则会因着种植不当而死掉,那就实在可惜了。卢秀珍跪在那丛蝴蝶兰旁边,慢慢的用花锄清理着须茎旁边的土壤,生怕将它的根茎挖断,崔二郎拿着花锄掂量了一下,感觉自己做不来这精细活,转到了一旁开始去寻找新奇的植物。   “二弟,你去将那边几棵树挖松土,等会我来教你怎么挖这树的根部。”卢秀珍伸手指了指那边的几株树:“根茎是树的基本,可千万不能乱挖。”   “大嫂,我知道了,我会当心的。”崔二郎得了事情做,很是高兴,扛着锄头朝树林那边走了过去,走到树的旁边,他有些惊讶,这不就是上回大嫂挖回来的树么?他回头看了看卢秀珍,心里激动得砰砰乱跳,这都是银子啊,银子!   可不能乱来,必须小心仔细些,崔二郎学着卢秀珍的样子,先小心翼翼将树下的土壤给挖松了,然后拿着花锄开始慢慢的将那些土壤一点点的掏了出来,这可真是个细致活,他在那里淘澄了好半日,才挖了小小的一块,抬起头来时,卢秀珍已经将那几株蝴蝶兰挖了出来,培上一些土,用草绳将它的根部缚住,这才直起身子来拍了拍手掌,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二弟,挖得怎么样了?”卢秀珍走了过来,俯下身来看崔二郎的进展,她的身子才挨近,一种淡淡的清香便传了过来,崔二郎心神有几分紊乱,手下的动作慢了些,花锄差点砸到手。   “呃,快了,快了……”崔二郎一颗心跟擂鼓似的,他能感觉到卢秀珍的身子就在自己身边,可他却没有勇气抬头来看她,低着头,一只手握紧了锄头,眼睛盯住了自己的脚尖,只觉得全身燥热,汗珠子一滴滴的落了下来。   “怎么了,二弟?”卢秀珍有些奇怪,为啥崔二郎这般热呢?她方才将一丛蝴蝶兰都挖出来了也不见有那么热啊。她关切的蹲了下来,仔细打量了崔二郎一番:“是不是身子不舒服啊?唉,你到家里呆着就好了,不该跟我过来的。”   “大嫂,没事,没事。”崔二郎愈发狼狈了,有她在身边,他的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忽然一阵发软,他竟然坐到了地上。   真是丢人丢大了,崔二郎深深痛恨自己,在这要紧关头,咋就能在大嫂面前出丑呢?   “哎呀,二弟,你这是怎么了?”卢秀珍慌忙伸出手作势想去探崔二郎的额头:“是不是发热?”   “大嫂……”崔二郎将头朝旁边转了过去,心里一阵发慌,口干舌燥,就连话都快要说不出来了,她误会自己了,可他却竟然盼望着她就这样误会着,多说几句关心他的话儿让他觉得心里头高兴。   卢秀珍将手触到了崔二郎的额头,有些烫,可并不是她想象那般发烫,可能是在太阳下头晒多了发晕吧?看着崔二郎的脑袋耷拉到了一边,她愣了愣,忽然想起她所处的时代——叔嫂之间好像不宜这般过分亲近,难怪崔二郎要将头给撇开呢。   她看了崔二郎一眼,讪讪道:“二弟,我只是想看看你额头有没有发热……”   “大嫂,”崔二郎转过头来,哑声道:“我……” 第100章 蝴蝶兰(一)   “二弟,你怎么了?”   卢秀珍奇怪的瞪着崔二郎,觉得他今日有些不正常,一张脸红得跟请柬似的,眼睛朝她瞟一眼又调转视线看别处,可没一会子功夫又瞟了回来。   “大嫂……”崔二郎看了看周围,四下无人,除了跟在卢秀珍身边的那只小鹿。   他该将这只鹿当成人看么?   不过是一只鹿罢了,它怎么能听懂人说的话?崔二郎不住的安慰了自己几句,鼓足勇气正准备开口,可是眼睛不由自主的又落到了小鹿身上。   黑黝黝的眼睛和那宝石一般闪亮,又如秋水一般粼粼波纹重重叠叠,崔二郎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勇气,在望到那只眼睛的时候已经成功的委顿了下来,他抬手擦了擦额头的汗,朝卢秀珍笑了笑:“大嫂,没事,我只是有些头晕,现在好了。”   果然是太阳晒多了,卢秀珍舒了一口气:“二弟,你是蹲得太久了,这样对身体不好,宁可跪在地面上,或者过一阵子站起来活动下筋骨,老是低着头,血到不了头部,自然就会觉头晕。”   见她说得一本正经,崔二郎觉得分外心酸。   其实根本不是这个原因啊!崔二郎心里在默默的呼喊着。   可是……大哥才故去几个月,自己便对大嫂说些过分的话,似乎不合规矩。崔二郎站起身来,默默的看着不远处的卢秀珍,心里五味陈杂,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能遇到她便是此生大幸,就这样陪在她身边干活,已经足够。等着她出了孝期,自己再将心底里的话告诉她,若是她答应那便再好也不过了,若她不同意,自己也该笑着看她一辈子过得美满幸福。   崔二郎稳了稳心神,将全身放松,深深吸了一口气,顿时觉得舒服了许多,他走到卢秀珍身边,蹲下身子和她一道挖掘树下的土壤,过了差不多小半个时辰,才将那棵树下的土壤全部挖松,卢秀珍拿着小铲子一点点的将那些土壤铲出来,仔细堆到一旁:“二弟,你扶着这树,我来将根茎旁边的土给扒拉掉。”   “大嫂,这挖树还要做得这样细心啊?”崔二郎觉得有些奇怪,以前他们也到山里挖过树栽到自家院子里头,锄头铲子一通乱用,将树挖出来,扛回家种到地里就好。   “那是自然,根茎是树木的根本,若是受了损伤,树木就长得不好了。”卢秀珍想了想,崔老实家里靠墙栽着一排杏花树,有几棵明显的就长得不好,枝叶没那么茂盛,这肯定是在移栽的时候伤了根茎的缘故:“二弟,你想想靠墙的那几株杏花树。”   崔二郎点了点头:“大嫂,我懂了。”   两人在这湖畔的树林里挖了差不多三四个时辰,才挖出了三棵树来,卢秀珍抬头望了望天空,日头已经朝西边偏,这时候早到了未时。   “二弟,咱们得赶着回去了。”   “不再挖了?”崔二郎看了一眼身后的树林,伸手指了指:“不是还有很多这样的树?”   “涸泽而渔是不行的,我们要保护这里的生态环境。”见着崔二郎满脸懵懂的样子,卢秀珍意识到自己的解释过于现代化,这小山村里长大的年轻人肯定听不懂:“就是说,它本来这样生长得好好的,咱们将它全部挖走,破坏了整片树林,这样很不好。比如说,我将池塘里一种鱼全部捞干净了,那些靠着这种鱼生活的蜉蝣虫类没法子生存下来,势必影响到其余鱼类的生存,久而久之,池塘里的产出就不好啦。”   “原来是这样。”崔二郎总算是明白过来,点了点头:“大嫂说得没错。”   “故此咱们只需挖几棵回去就好,我与兰府的公子商量好一起合作开个苗圃,这种金贵的树和蝴蝶兰便种到他家苗圃里边,我会等着花分蘖的时候剥离出新的花苗,那些树到时候插枝长出新的小树苗来。”   一提到园艺方面的事,卢秀珍便有一种莫名的亲切感,侃侃而谈,听得崔二郎一愣一愣的,分蘖什么的他都没听懂,但从卢秀珍的神色来看,他明白肯定是一个赚钱的关键,若真像大嫂说的那样,这几棵花和树能变出更多的来,简直就是下蛋的老母鸡啊。   “二弟,现在这时候,大家要么在咱们家里帮工,要么在地里头干活,趁着村里人少,我得赶紧将这花树送去江州城,免得那些眼红的看到咱们挖出了宝贝来又会上山糟蹋。”卢秀珍弯腰将那丛蝴蝶兰捧了起来小心翼翼放到了竹篓里头,竹篓很高,蝴蝶的叶子没有露出来,倒也看不出是什么,而那几棵摇钱树便有些打眼了。   上回青山坳的村民夤夜进山去挖树木,虽说去的人数不多,可第二日清晨,卢秀珍在崔三爷门口看到横七竖八放在地上的树,还是有些心痛的,她低估了村民们想要致富的决心和行动力,若是那事情被更多人知道,栖凤山肯定会受到更大的破坏。   好在他们挖的树都没有卖出什么高价,就有一户人家寻到的卖了十文钱,只是这十文钱,完全不能弥补他们一个晚上没睡觉进山挖地的损失,更何况还扛着树走了那么远的路去江州城叫卖,中午就连馒头都没舍得吃一个。   得了这个教训,青山坳的人对于上山挖树木失去了兴趣,卢秀珍这才偷偷松了一口气,若是村民持之以恒的继续进山挖树,过不久这栖凤山的生态环境就会被破坏了。   “好,那我跟大嫂一块进城去。”崔二郎点了点头,将两棵发财树放到背篓里,一棵扛在肩膀上:“大嫂,咱们走南边那条路,咱们村的田少,也遇不到什么熟人。”   “那你带路。”   崔二郎引的这条路确实没什么人走动,一路上就只见到几个农夫正在田里耕作,都没空抬头搭理他们。未来避免遇到青山坳的熟人,卢秀珍走得又急又快,脸上红扑扑的,鼻尖上都出了汗。   “大嫂,歇一口气不?”崔二郎走在旁边,听着她呼吸急促,有些心疼:“咱们不用这么赶。”   “要,咋不要这么赶哩?咱们去了江州还得早些回来,免得爹娘不放心。”卢秀珍甩着手儿走得更快了些。   叔嫂两人直到申时末刻才到了兰府,此时夕阳正在朝西边落,灿灿的余晖黄澄澄的一片就如金子浇筑在兰府的院墙上,看得崔二郎张大了嘴巴:“大嫂,这兰府真阔,瞧着这院墙上头盖着的琉璃瓦,都这般噌亮。”   “二弟,这有啥了不起的?咱们家的房子盖好以后,你在这个点去看院墙,一样光亮哩!”卢秀珍微微一笑,迈步走向角门:“妈妈,我有事想要找公子。”   看门婆子见着卢秀珍过来,笑着道:“你等等,我先打发人去传个信,看公子见不见你。”   虽说她识得卢秀珍,卢秀珍对她很是客气,可昨儿东家过来发过话,若是卢姑娘过来找公子,先给他去送个信,不能直接放她进来。   婆子心里头叹息,东家也太慎重了些——定然以为卢姑娘是想勾搭公子哪。   说实在话,若不是卢姑娘的出身,婆子觉得自家公子还配不上这位卢姑娘呢,人家生得跟花朵儿一样,还那么心灵手巧的,哪一样不占强?自家公子不过是占了投胎时的光,否则单单就凭着那张被烧伤的脸,哪个姑娘愿意嫁他呢?   “好,劳烦妈妈替我通传一下。”卢秀珍将篓子放到了地上,靠着门朝园子里头看,一边拿出帕子擦汗。   她展开帕子才擦拭了下额角,便见着那边影影绰绰的来了个人,身材高大,她的心猛然急速跳了两下——那人看上去有些像兰公子,莫非他已经感觉到自己今日要来兰府,特地过来接她进去?   那人愈走愈近,等及到了不远处,卢秀珍才看清楚原来只是个下人,她曾经指挥着他们搬山石的。   “卢姑娘,今日过来了?”   那人见着卢秀珍,一脸的笑:“又带了啥好东西过来?”   “还不是园子里要用到的。”卢秀珍也没正面回答他,瞅着他点点头:“你要出去?”   “钱管事打发我去买点东西进来,急用。”那人从腰间拿出一块腰牌给看门婆子验过,大步从卢秀珍身边走了过去:“卢姑娘,失陪失陪,园子里等着要用呢。”   “没事没事,大叔你自己去忙。”卢秀珍朝他微微点头:“我们等会也就走了。”   “卢姑娘,我们东家让你进去。”一个丫鬟跑了过来,看了一眼跟在卢秀珍身后的崔二郎:“他是……”   “他是我小叔子,帮着过来送树苗的。”   “那……也进来吧。”丫鬟她招了招手:“卢姑娘,这可真是巧,我们东家说他正好有事要找你呢。” 第101章 蝴蝶兰(二)   兰如青有事情找她?   一路上卢秀珍都在思考这个问题。   像兰如青这样的成功人士,又有什么事情要找她的?卢秀珍想来想去,只能想到一件事,那便是兰公子和她合伙开苗圃被他发现了。   卢秀珍忽然间觉得有些心虚。   上回她雄赳赳的扔了一句话:“兰先生,我对贵公子并无企图。”然后她拿了五十两预支的银票回了家,可现在她又与兰公子牵扯上了,似乎有那么点不地道。   虽然说她对兰公子确实没企图……想到此处,卢秀珍觉得脸孔渐渐发烫,举手摸了下脸颊,热得有些让她吃惊。   为何会如此?她的心噗噗的乱跳了起来,想到兰公子,为何自己会觉得脸红心跳?方才站在角门的时候见着那边走过来的人影有些像他,也忽然间心里头乱了几分,莫非自己对他真的有了好感?   一只手勒住背篓的带子,一只手按住了胸口,卢秀珍用力的吸了一口气。   不对,她怎么会喜欢上一个困在深院里的富家公子?她喜欢的人,难道不该是有担当,能与自己一起并肩开创出幸福生活的男子汉么?兰公子,完全在这范围之内。   她只是同情他,觉得他命运乖蹇而已——对,一定是这样,自己没有必要在面对兰如青的时候觉得不好意思,她对兰公子才没什么企图呢,她与他,只是纯粹的商业合作伙伴关系,更深里说,只是兰公子觉得无聊寂寞想打发时间,而她正好需要一个强有力的靠山,两人因此一拍即合而已。   得知卢秀珍还捎带上了一个崔二郎,兰如青微微皱眉:“让他去厨房和他妹妹一块儿呆着,树放到这里便是,会有人送去内院的。”   崔二郎得了这句传话觉得有些心里不安,看了一眼卢秀珍,对那丫鬟道:“我还是到这里陪着大嫂去见你们东家比较好。”   谁知道那东家有什么企图,他必须要护得大嫂平安,崔二郎站在离卢秀珍不远的地方,态度坚决,不肯走开。   丫鬟瞟了他一眼,声音里有些不屑:“我们东家要见的只是卢姑娘,他又没有说要见你,你何必自作多情?”   “你说什么?”崔二郎有些生气,两道眉毛攒在一处,高高扬起飞入鬓间,看上去格外英挺,看得那丫鬟也吃了一惊,心中暗道,这个乡村后生竟然也这般俊秀,生气的模样都那般好看。   “你这人,听不懂话不成?我们东家没说要见你,他只想见卢姑娘。”丫鬟虽然对于崔二郎的俊秀有一丝迷惑,可她还是比较清醒的意识到自己要做什么,回复得伶牙俐齿。   “大嫂,兰先生有多大年纪?”崔二郎凑过身去,低声问卢秀珍,丫鬟说的那几个字让他格外的不舒服,只想见卢姑娘……这句话怎么这样怪呢?   “兰先生?四十多啦,怎么了?”卢秀珍一愣,崔二郎打听这个作甚?   “哦……”   四十多了,应该不会是垂涎大嫂的美貌罢?只不过也说不定,有些四十多岁的人还一房一房的朝家里抬姨娘呢,崔二郎想到此处,越发的有些不放心,总觉得那兰先生对大嫂有所企图,绝不能让他们两人单独共处一室。   “卢姑娘,你跟我走。”   丫鬟打定主意不理睬这个农家后生,看他那模样是个俊秀的,可说起话来却有些拎不清,自己东家要见卢姑娘一面跟他啥关系?一个人在那里唧唧歪歪的说个不歇,卢姑娘都没有说什么呢!   “大嫂,我陪你。”崔二郎紧紧跟上。   “你!”丫鬟有些气恼,转过头来盯住了崔二郎:“你是听不懂话还是怎么了?”   好好的一个俊俏郎君,没想到是个傻子。   “你听不懂我的话?我要陪大嫂去见兰先生。”崔二郎一点都没有让步的意思,紧紧跟在卢秀珍身边,这丫鬟愈是不让他跟着去,他便越发觉得可疑,非得跟着过去看看究竟不可,谁知道这家的主人是不是别有企图。   卢秀珍有些为难,这崔家二郎是怎么了,她不过是去与兰先生商量些事情,他怎么非要跟着去不可呢?莫非是不放心她?想到此处,卢秀珍心中一阵暖流而过,现在整个崔家真是将自己当成了一家人呢。她转头看了看崔二郎,笑了笑:“二弟,你去六丫那边罢,兰先生是个谦谦君子,不会有什么事情的。”   崔二郎耳朵根子都发红了,大嫂怎么就看出他的心思来了呢?站在卢秀珍身边,他忽然觉得手脚都没地方放去。   “卢姑娘,我出来与你商议罢。”   从内室里走出一个样貌清绝的中年男子,朝崔二郎微微一笑:“没想到我兰某在这位小哥心里头竟然是个令人不放心的。”   见着对方洒脱儒雅,崔二郎更是觉得有些羞惭,自己可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他站在那里,鞋子蹭了蹭地面,一双眼睛盯着鞋尖,好半日都没抬起来。   “大嫂,我去找六丫。”   崔二郎有些不好意思,看了卢秀珍一眼,说话有些讪讪。   卢秀珍点了点头:“你去罢。”   那丫鬟见着崔二郎总算是开了窍,很是高兴:“你跟我来,我带你去厨房那边。”   崔二郎一走,这边气氛渐渐的凝重了起来,兰如青望着眼前的卢秀珍,心里头琢磨着该怎么开口才好,见着她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盯着自己,兰如青忽然没了话好说,原来打好的腹稿,此时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兰先生,你找我有什么事?”卢秀珍笑着指了指背篓里的蝴蝶兰:“这花娇贵得很,若不及时去栽了,只怕会养不活。”   “卢姑娘,你怎么能言而无信?”兰如青最终挤出一句话:“上次你自己与我说的,你对犬子并无企图。”   卢秀珍睁大了眼睛:“兰先生,我对贵公子是没有企图啊,有哪里不对?”   兰如青神色微微一僵:“既然没有企图,为何还要与他一道开苗圃?”   “兰先生,一起开苗圃就是别有企图?你需弄清楚,不是我提出要求要与贵公子一道开苗圃,是他自己提出来的,我本不欲答应,可是看他说得那般可伶,这才答应了他的要求。兰先生,你可知道贵公子心中其实很苦,他希望得到别人真正的关心,而不仅仅只是提供给他锦衣玉食而已,你有没有走近他,去体会他心中的难处?”   眼前浮现出那个戴着面具的身影,虽然她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但她能从那双眼睛里感受到孤单彷徨。对,那是一种说不出的孤寂,就如溺水的人想抓住浮木,暗夜里的人在极力寻找着光明。   兰如青扯了扯嘴角,这位卢姑娘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崔大郎只希望得到她的眷顾而已,自己对他关心得再多,他也会不屑一顾。   “卢姑娘,我不希望你与犬子继续来往。”兰如青定了定心神,虽然有些觉得不,可还是坚决的说出了这一句话:“你是个明白人,应该知道我这个做父亲的苦心。”   “兰先生……”卢秀珍心中叹息,好不容易找了个花草种植基地,难道就这样凭空消失了吗?真是有些不甘心,可是人家都将话说得这般直白了,自己还要死皮赖脸的,好像也不怎么对吧?   “卢姑娘,希望你能体谅到我的难处,你要多少银子,只管开口,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兰如青深深凝视着卢秀珍,她想要开苗圃,想要到江州城花市里找铺面,不就是想要挣点银子吗?都不用她这般辛苦,自己给她一笔银子,想必她一定会欢喜的答应,以后就不会再来找公子了。   ——咦,自己摇身一变,变成了言情小说的女主了?   卢秀珍吸了一口气,忽然觉得有些好笑。   前世看过的电视剧总裁小说里不都有这套路?穷人家的姑娘被帅气英俊的富家公子看上,富家公子的老娘为了拆散他们,将那穷丫头找了过来:“我给你一千万,你离开我儿子,一辈子也不要见他!”   穷丫头的回答肯定是这样的:“不,我不能离开他,我不能没有他,我们是真心相爱的,你不能拆散我们!”   她是不是要按着这套路走下去呢?   卢秀珍微微笑了起来,有银子送到面前,不要的是傻瓜,她准备到江州城开一家花店还得要启动资金哪,既然兰如青这般好心,自己可要成全了他一片慈父之心。   只不过……卢秀珍眼前又浮现出那个身影来。   长身玉立站在那里,眼神孤独而寂寞。   那位兰公子,很需要人的陪伴,或许她的出现能暂时弥补他心中空缺的部分,等到以后兰先生给他找了一个温柔贤淑的妻子,他也就不会再孤单寂寞了。   嗯,肯定会这样。   想到这一点,卢秀珍那份内疚的心思不翼而飞,她微笑着望向兰如青:“兰先生,我现在确实很需要银子,但贫者不受嗟来之食,兰先生用这种态度给我银子,我却是万万不能接受的。” 第102章 蝴蝶兰(三)   夕阳渐渐的沉到了山岚后边,残余的光辉普照,园子里金色与红色融成了一片,斜阳绿柳,乳燕归巢,一切都显得那么宁静美好。   朱红色的廊柱在余晖里显得颜色格外深沉,卢秀珍站在那里,被那深红的廊柱映衬着,显得肌肤白了几分,一双眸子即将出现在夜空里的星辰,灿灿有光。她的脸上有一种说不出的神采飞扬,看得兰如青有些吃惊——面对着这样一个与众不同的姑娘,他觉得自己竟然有些自惭形秽。   或许……兰如青忽然觉得,这位卢姑娘与公子竟然很相配。   “卢姑娘,你的意思是什么?你要银子,你又不愿意接受我给你的银子,那你到底想怎么样?请你直言,只要兰某能做到,兰某会尽力去做,只是希望卢姑娘不要再与犬子有什么瓜葛。”   这位兰先生还真乃土豪是也,卢秀珍笑微微的看着兰如青,既然土豪,那就不要怪自己心狠手辣。   “卢姑娘,你笑什么?”兰如青越发糊涂了。   “我笑先生饱读诗书,却看不透这世间的事情,这书都白读了。”卢秀珍抿嘴摇了摇头,脸色愉悦:“先生觉得你用银子便能买断一份感情?这情之一字,不知从何而起,焉能简单粗暴的用银子就能买走的?想必先生也曾读过防民之口甚于防川,这感情也是一样呢,愈是用力防止,它便愈会积堵爆发而不可收拾,先生本来与贵公子已经关系冷淡,若他真是有意于我,先生用这样的法子,岂不是更是父子反目?”   兰如青一怔,仔细想想,不由得暗自点头,只不过脸上却不露半分声色来:“卢姑娘请将话说清楚。”   “兰先生,秀珍乃出身乡野,也没想过要攀上先生这高门大户,先生尽可以放心,我不会想尽法子来打主意勾引贵公子,先生最重要的是与贵公子疏通,所谓堵不如疏,只有将这事情疏通了,父子之间才会更和睦。”卢秀珍伸出手来,板着手指道:“首先,先生该以自己的当年来理解贵公子现在的状态,人都是从青年阶段过来的,不能等着自己到了中年就如当年先生的父母压迫先生一般来压迫自己的儿子。”   压迫?兰如青琢磨着这两个字,忽然想到了当年。   卢姑娘说得不错,当年他的父母对他,何尝不是一种压迫?   “古人头悬梁锥刺股,三更灯火五更鸡,才有后来的成就,你这般不思进取,意欲何为?”   他本来并无意于功名,就是被父母督促着,没日没夜的挑灯夜读。也算他走运,万事顺意,十二岁便进了秀才,十五岁时就中了举,一时间声名大噪,不说街坊邻居,便是整个州郡,凡是读书人,都知道他的才名。   父母十分得意,替他打点好盘缠,父亲甚至还大着胆子修书一封给京城的远房亲戚张国公,求他照拂同宗。张国公见着兰如青,顿起怜才之心,于是安排他在国公府住下,专心为春闱做准备。   他本以为能一举成名天下知,可万万没想到一路顺风顺水的他竟然止步在春闱,那一年名落孙山,金榜上仔仔细细搜了几遍都没有他的名字。   回到张国公府,他十分愧颜,张国公只是笑道:“年轻人受点挫折乃是常事,勿想太多,住下来好好温习,我送你去京城的广才书院如何?”   那时候的兰如青脸皮薄,自觉无颜再在张符住下,辞别了张国公打道回府,却被父母痛斥一顿,又打发他进京来投奔张国公。兰如青带着书信在张国公府前边转了三回,最终没好意思进去,自己去了城外的大相国寺,找了一间寮房,安心读书。   后来……兰如青的手掌紧紧的握成了一个拳,不敢再回首往事,他的额头已经有汗珠滴滴沁出。   “兰先生,你怎么了?”卢秀珍见着兰如青忽然神色微变,不知道自己哪句话戳中了他敏感的神经——别看兰如青这么大年纪了,毕竟读书人的心思要比一般人要细腻一些。   “啊,没怎么,没怎么。”兰如青被卢秀珍的声音唤醒,睁眼看了看周围,还是他熟悉的庭院,还是他苦心经营了十多年的家,虽然看上去富贵,可却没有一丝温暖的气息,他想要陪伴的那个人没有在身边,一切都没有意义。   “那……我可以继续往下说了?”卢秀珍冲着兰如青笑了笑:“兰先生,你不如这样做比较好,既然贵公子喜欢种地,那不妨让他种便是,毕竟难得有件他喜欢做的事,是不是?你不想让我与他合伙开苗圃,到江州花市租赁铺面开花店,那不如就借我一笔银子,等我将花店开了起来挣出了银子还你,如何?”   在大周想要发家致富,她需要一笔启动资金,而如果只是靠着种地,那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在短期内筹到一笔足够她到江州开铺面的银子,现在兰如青愿意资助她,她当然要接受了,这可是打瞌睡有人送枕头,实在如意。   至于那位兰公子……卢秀珍的心紧了一紧,有几分惆怅。   “借我的银子?”兰如青有些诧异:“不用借,我给你。”   “兰先生,你是实在太阔了银子花不完吗?”卢秀珍笑了笑,这时候,她觉得自己笑容有些僵硬,可能是自己笑得太多了?她将目光调转开来,无意识的浏览了一下眼前的庭院美景,忽然有些盼望会见到某一个人。   会不会有人告诉他自己来了兰府呢?卢秀珍用脚碰了碰放在身边的背篓,蝴蝶兰的叶片不住的簌簌发抖,发出轻微的响动。   “兰先生,能不能让我先去将这几株兰花栽上?有什么话咱们等会再说。”卢秀珍小心翼翼将那几株蝴蝶兰从背篓里拿了出来,捧到兰如青面前道:“先生可见过这种兰花?”   蝴蝶兰一般是春季开花,有极少数的品种在夏季也能见到娇艳的花朵,卢秀珍挖的这几株,恰巧是正在花期,绿色的花梗挑出了玫瑰红的花朵,花型极为妩媚,看上去就是一双双蝴蝶的翅膀,不住的随着晚风摇曳多姿。   兰如青的眼睛瞬间瞪大了:“卢姑娘,这是什么花?兰某以前从未见到过。”   “这花名叫蝴蝶兰。”卢秀珍用手指轻轻抚摸过花瓣:“先生看着这花朵似不似一只展翅欲飞的蝴蝶?”   “像,真像。”兰如青不可置信的望着那几株蝴蝶兰,一脸惊讶:“这是卢姑娘自己种出来的花么?”   “不,这是我在栖凤山的山谷里找到的,只不过我能将这些花培植出更多的品种,花型各异,颜色也不同。”卢秀珍抬头望向兰如青:“先生以为,我在江州开花市,还能混到一口饭吃么?”   “能,肯定能!”兰如青连连点头:“卢姑娘,我愿与你合作,这开铺面的银子我来出,花草培植由你负责,如何?”   “兰先生,我已经答应了贵公子,自然不能再答应你。”   “方才不是说了,我给你银子,你别与犬子有来往?”兰如青叹了一口气,怎么又绕回到这个问题上了?   “兰先生,可方才你自己也说了要给我一笔银子。”卢秀珍笑着摇了摇头,既然自己有了启动资金,为何还要与旁人一起合着开铺面?毕竟独资比合资要手脚轻松许多。   兰如青望着卢秀珍,点了点头:“卢姑娘好志气!”   “不敢当。”卢秀珍欠了欠身子:“我还尚未去打听江州城铺面的价格,等着我把一切都筹备好,再来问兰先生借银子。”   “唔……”兰如青摸了摸稀疏的胡须,看了看卢秀珍:“卢姑娘先将这蝴蝶兰移栽到内院去罢。”   卢秀珍有些讶异:“啊?”   兰如青不是要阻挠她与他儿子见面,为何现在又改口了?莫非是打这蝴蝶兰的主意不成?她捧着花,有些犹豫,看了看兰如青,带了点戒备:“兰先生,你不会想偷偷将我的花给卖掉罢?”   “卢姑娘,你也太小看兰某了,不过是区区几株花罢了,往高处卖不过几百两银子,兰某犯得着为了这几百两银子坏了自己的名声?”兰如青又好笑又好气,这位卢姑娘真是警惕性高:“兰某记得卢姑娘曾说过,读书人皆爱岁寒三友,兰某尤爱兰花,见着这般珍品,自然爱惜,故此想让卢姑娘尽快将这兰花种上,免得它有所损伤。”   原来如此,看起来自己还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呢,打量了那位站得笔直的兰如青,卢秀珍决定自己应该相信他,她冲着兰如青笑了笑,抱着那几株蝴蝶兰放进背篓,抬腿就朝内院走了过去,兰如青张开口本欲想喊住她,可最终还是将那话吞了回去。   有些事情谁也说不清道不明,正如卢姑娘所说,与其去堵,还不如疏。特别是像卢姑娘这般聪慧的女子,自然知道什么是她该做的,什么是她不该做的,她或许真的对公子没有半分企图,只是的想寻找一个合作伙伴而已。   他站在走廊上,看着那道纤细的身影慢慢走远,轻轻的叹息了一声。 第103章 蝴蝶兰(四)   卢秀珍背着篓子走近了垂花门,看门的婆子见着她过来,冲她笑了笑:“卢姑娘这时候还要来替公子整理内院呢。”   “嗯,兰先生命我过来瞧瞧。”卢秀珍脚步轻盈,迈过那道门槛走了过去。   一只脚踏入那门槛,一颗心却提了起来。   她忽然有些踌躇。   眼睛望着前边的内院,她有一种莫名的情绪,忽然不太想见到兰公子。   兰如青真是防备心太重,竟然以为自己想要勾引他的宝贝儿子,其实她根本就没这个想法。她与他,能有什么事情呢?一个是养在富贵人家温室里的花朵,一个是在大山脚下苦瓜藤上的一朵花,两人完全没有能交会的可能性,亏得兰如青想得这般远。   兰公子不过是要寻一个作伴说话的人,用来驱散那种无所事事的孤单寂寞,而她也只是纯粹的想要一个能给她帮助让她顺利将自己的事业拓展的搭档,仅此而已。   “卢姑娘!”   抬眼一看,胡三七已经快步走到她面前,脸上挂着热情的笑容:“卢姑娘,我方才听说你来了,赶紧过来找你,怎么站这里不动了呢?快些过来,兰公子已经将苗圃的地给整好了,你快跟我去瞧瞧。”   “真的?就将地好了?”卢秀珍有些惊奇,这才几日功夫?地就整好了,是不是那位兰公子安排下人去做的?那倒也难怪,兰府多的是下人,要做成一件事情还不是很容易?随随便便打发几个人就够应付了。   “可不是真的?”胡三七领着卢秀珍朝前走,兴致勃勃的替崔大郎说话:“我那贤侄最近几日真是起早贪黑,早上跟着我习武之后就背着锄头去了苗圃那边,一干就是一整天,他说要是卢姑娘将花草送过来了,这地还没整好那可不行……”   难怪兰先生会有想法,这位兰公子表现得也太积极了,可能他从来这般积极热情的替他父亲干过活,兰先生自然会心底里不舒服——很多婆婆觉得媳妇会分走儿子对他的那份情意,故此百般刁难媳妇儿,没想到兰先生比那些吃味的婆婆更甚,就连她这个路人甲都要被他嫉妒,看起来以后兰公子的媳妇日子可不好过啊。   跟着胡三七朝前边走了一段路,卢秀珍便见着了那个高高的身影。   一只手扶着锄头,穿着一身短褐,若不是脸上还戴着那银光闪闪的面具,看上去就是一个朴实的庄稼汉子。   “卢姑娘。”   崔大郎心里边好一阵紧张,看着她慢慢朝自己走近,一颗心扑通扑通的跳了个不停。   “兰公子,你可真是厉害,这么快就将地给整出来了。”卢秀珍脚步轻快的走到了崔大郎身边,蹲下身子抓起一把土仔细看了看,满意的点着头:“不错不错,整得太细致了。”   得了她的夸奖,崔大郎觉得自己几乎要飞了起来,身子飘飘的着不了地,一双眼睛盯住那蹲着的身影,虽然只见着她乌黑的头发,可依旧能想到她嘴角弯弯,笑容微微的模样。   只要她开心,那他也开心了,崔大郎觉得这几天的忙活没有白费。   “兰公子,我今日带来了三棵摇钱树,还有几株蝴蝶兰。”   崔大郎还没来得及开口,胡三七已经接了话:“我就是听说外院送了摇钱树过来,才猜着是卢姑娘来了,那三棵树我已经给扛进来,放在那边呢,贤侄说等会就给种上。”   他偏着头,一脸得意,那神色就在说“快来夸我”,看得卢秀珍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胡先生,没想到你竟然也这般心细如发。”   “说实在话,我老胡虽然是个粗人,可粗中有细!”胡三七骄傲的拍了拍胸脯:“老兰总说我这也不是那也不是,我看他还真就比不上我。”   “是是是。”卢秀珍笑着将背篓卸下,从里边小心翼翼捧出了那几株蝴蝶兰来:“兰公子,这几株花要特别仔细照顾着,这可是能卖大价钱的。”   崔大郎弯下腰来,好奇的打量了下几株蝴蝶兰,目光顷刻间被吸引,他蹲下身子来,伸手摸了摸一朵花,声音里充满了好奇:“这花长得真像一只蝴蝶。”   “啊哈,这花就叫蝴蝶兰。”   小的果然比老的要眼力好,卢秀珍得意的将蝴蝶兰捧了起来:“你看看这花型,多美。”   崔大郎盯着那花看了一阵,点头道:“是很美。”   他心里又默默补充了一句,花再美,也不及你人美。   “这花可要仔细照顾着,不能掉以轻心,否则就会坏掉根茎,再也活不了啦。”卢秀珍爱惜的摸着蝴蝶兰的叶片,说实在话,若不是看着崔大郎那娴熟的挖地功夫,她还真不敢讲这蝴蝶兰给他照看。   蝴蝶兰是一种很娇贵的花,适宜配上形状各异的花盆做盆栽。这种花夏天要防高温,秋日防晒,还要注意虫害的危险,就连浇水都有讲究,给这种花浇水的时候不能让水溅湿叶片,若是叶片上沾了水要赶紧处理,否则叶子会烂掉,甚至造成腐烂。   “兰公子,你们家姓兰,正好也应着这蝴蝶兰的名字,我相信你肯定也能将这花种好,各种注意事项我会用纸笔写下来,兰公子拿着去仔细看过,千万莫要掉以轻心。”卢秀珍找了两个花盆过来,将那几株蝴蝶兰种在了盆子里边,这花虽然好看,但是配着那暗绿色起浮雕花纹的盆子,有些奇怪。   暂时种到这盆子里头,以后要想办法弄些好看一点的盆子来配蝴蝶兰,大周用来种花的盆子大抵都是这种,看上去古香古色,可要用来配蝴蝶兰,却还是显不出它的娇艳来。   “行,请卢姑娘赐教。”   崔大郎领了卢秀珍朝书房走了过去,灵燕与灵鹊两人正站在走廊下说话,见着他们三个走过来,两人朝卢秀珍瞥了一眼,又迅速将头低了下来,一双手垂着放在前边,看上去十分温顺恭敬。   “快,去备笔墨。”崔大郎兴致勃勃:“卢姑娘要写点东西。”   灵燕惊讶的抬头看了下卢秀珍,似乎有些不相信,但她不敢开口质疑,转过身默默的与灵鹊一道朝书房走了过去。   跨进房间,两人一个端笔架,一个拿砚池,找出上好的徽墨,两人开始慢慢的研磨,浓浓的墨汁随着墨条的旋动渐渐的在紫砂砚池慢慢满起,黑乎乎的一片被深紫色的砚池盛着,微微的荡漾。   “竟然会写字。”   “可不是。”   两人才各自说了一句,崔大郎已经陪着卢秀珍走了进来:“卢姑娘,请写得仔细些,我也好照着去办。”   “这是自然。”   肯定要写详细一些,既然兰如青都说他没见过这蝴蝶兰,肯定能卖上大价钱,卢秀珍心中雀跃不已,在她看来,春夏开花的蝴蝶兰还不算什么,若是能养出春节前后开花的早春蝴蝶兰,那可真正值钱呢。   春节正是大肆花钱的时候,家家户户腰包里揣着银子,买东西的时候眼睛都不眨一下,听六丫说,在这大周即便是贫寒农家,也会要花到一两银子来过年——新衣裳,一年到头难得的零嘴儿,利是钱,门上贴的春联儿,除夕夜里的鞭炮,哪样不要花钱?   贫寒人家都舍得花银子,大户人家就更别提了。   寒冬腊月里供观赏的花不多,基本是梅花为主,若是在那个时间能看到这么美的花,任凭是谁都会觉得好奇而且赞赏不已,想要卖上大价钱,那就是一句话的事——即便是在物资极其丰富的前世,新春里的蝴蝶兰也卖得特别贵呢。   卢秀珍伏案疾书,不一会儿便写了满满一大张纸,对于用惯鼠标的人来说,她还真不习惯拿毛笔,努力想要将字写得好看些,可那手就是不听使唤,抖抖索索的,那些字完全没有她想象里的遒劲有力,潇潇洒洒。   灵燕与灵鹊站在一旁伺候笔墨,看着卢秀珍写字,两人脸上不免露出些许鄙视出来,村姑就是村姑,看这一笔字,跟狗爬似的。   “公子,我都写好了,公子尽心照顾着这几株花,等到以后咱们可以拿了发出许多的花来,这样就能挣大钱啦。”卢秀珍言笑晏晏,眼前全是大银锭子在飞舞:“所谓一生二,二生四,子子孙孙无穷尽也。”   见着她眉飞色舞,崔大郎也跟着高兴了起来,他高兴的原因不是为了银子,是因着见到她那快乐的笑容。   “兰公子,时辰不早了,我得回青山坳去了,你自己好生照顾好自己,别与你父亲顶撞……”卢秀珍犹豫了下,决定还是要替兰如青说几句好话,帮助他修复父子关系:“你父亲做的事情都是为你好,他是从你的观点立场出发,你千万别辜负了他一片好意。”   “我……”崔大郎有些苦恼的望着卢秀珍,他与兰如青,哪里是那样的关系!   “兰公子,可怜天下父母心,你多去体谅体谅你父亲,他也不容易。”卢秀珍见着崔大郎那模样,还以为他得了启发,赶紧趁热打铁的继续劝他:“有时候真不能意气用事,伤害的可是你至亲之人。”   书房外边站着一个青衫飘飘的人,他侧耳倾听,脸上有些动容。 第104章 蝴蝶兰(五)   从兰府出来,已经是暮色沉沉,饶是初夏,也已经有了淡淡的暗色。一线极为单薄的上弦月出现在天边,淡淡的月华与暮晚最后一抹余晖交相映衬,将整个大地抹上了一层银红的色彩。   骡车吱呀作响的走在乡间小路上,赶车的崔三爷笑得合不拢嘴。   今日他拉了一天的货,虽然腰酸背痛,可心里头却实在快活:“后日便是端阳节,不少商家赶着进了些节礼过来卖,故此今日接了几单大买卖。”   卢秀珍坐在车上,听得有些心酸,崔三爷拉一趟车不过十多文钱,便是拉几趟,载得满满,一日顶天也就挣上百来文,可他却一点也不觉得辛苦,反而担忧没生意:“我这身子还能动呢,赶个车出来总不能空闲着不是?空一天就少挣一天的钱,要是每日都能像今日这般,我再累也不算啥。”   拍了拍骡子,崔三爷蹙起了眉头:“只是我这老伙计腿脚可没以前好了,还不知道啥时候要给它添个新同伴呢。”   一头骡子要不少钱,板车有损耗,挣到手中的银子平摊下来一个月不过一二两,可崔三爷却觉得很是满足,卢秀珍望着那个略显单薄的背影,心里头有一丝丝怜悯,崔三爷四个儿子,娶媳妇的银子都得从骡车上来,现儿老大新近给他又添了个孙女,多了张嘴巴吃饭,日子又紧巴些了。   若是她的花店开起来,她一定要雇崔三爷的车,让他额外多点收益,这也是少数人先富起来带动全村人致富吧。   “对呀,后天就是端阳节了呢。”崔六丫惊呼出声:“二哥,你们要过生啦!”   崔老实一家,每年端阳节就会有六个人一起过生,崔老实和他捡来的五个儿子都是五月初五,故此这一日算是崔家的大日子,只不过崔老实家里穷,到了端阳节,也就是包几串红枣糯米粽子,一家人甜甜嘴巴而已。   端阳在大周算是重要的节日,崔老实得要去给崔家老娘送节礼,每年都要买五色丝线的福字,准备一篮子咸鸭蛋,一篮粽子,另还要一两百文钱权当心意,这对于贫困的崔老实一家来说,无异于雪上加霜,可崔家老娘丝毫没有心软的意思,而且即便崔老实送了节礼过去,她都没让崔富足与崔富裕留着弟弟在家里吃上一个热腾腾的粽子。   “我们家可是包了肉粽的,怎么能让三弟占了便宜去。”崔大婶很赞成崔家老娘的做法,虽然每年端阳节里她家的肉粽屈指可数,但她觉得就是绿豆芝麻粽子都不该让崔老实吃——自家还有这么多人要吃哩。   好在崔老实不计较,而且也不喜欢到两个兄长家吃饭,众人的白眼让他实在有些不舒服,还不如回家跟婆娘孩子一块儿吃红枣粽子。   今年的端阳节,可大不一样了。   家里现在有不少银子,再不像以前那般紧巴巴的,更何况是卢秀珍当家,她不像崔大娘一样板着手指头过日子,该用的就要用,挣了钱就该花,留着几个死钱到手里没啥用,只有花了钱才想着要挣钱。   初三晚上回家,卢秀珍就跟家里人商量:“爹,娘,明日一道进城去买东西吧。”   “啥?”崔大娘放下碗:“买什么东西?”   “端阳节来了,总得买点东西过节啊,更何况是爹和弟弟们的生辰,不该给他们送些生辰贺礼?”卢秀珍对于崔大娘的反应早就心中有数,见着她的诧异模样,只是淡淡一笑:“今年咱们挣了些银子,手头宽裕了,总该要添置些什么了。”   “秀珍,可别大手大脚的用,钱要用在刀口上。”   虽然不当家了,可崔大娘依旧有些担心,秀珍啥都好,就是花钱没节制,偏偏她还能说出一大堆道理来花钱,唉。   “娘,我知道哩。”卢秀珍笑了笑:“可是挣钱不花也没意思呀,只有会花钱,才会去挣钱,您说是不是?”   旁边崔五郎已经跳起来附和:“大嫂说得没错,咱们不能光是挣银子,不花银子嘛!大嫂,这次我要买件跟二哥那样的长衣裳,要长的!”   崔大娘白了他一眼:“要长的干啥,不好干活!”   “二哥穿那长衫显得……”崔五郎摸了摸脑袋瓜子:“显得像个富贵人家的公子,看着可神气了,我也要穿长衫,也要像富贵人家的公子,大嫂你可不能偏心!”   端着碗吃饭的崔二郎心中一颤,一丝丝的甜。   大嫂偏心?他忍不住偷偷抬眼朝卢秀珍看过去,想要从她脸上看出一丝异样的神色来,只不过他左看右看,却看不出她的脸色有什么不同。   “五郎,那次是大嫂没先问过你们,真是不好意思了。”没想到这崔家五郎还有些志气,心里头也想着要大富大贵呢:“明日大嫂带你去江州城,让你自己挑,好不好?”   “可以么可以么?”崔五郎的眼睛里放出了亮光来,期盼的望着崔老实和崔大娘:“阿爹,阿娘,明日我可以跟大嫂一块进城么?”   “家里这么多事情要做……”崔大娘有点不满的咕哝了一句。   她目前最想的事情是快些将新房子盖好,每日里她看着身边一点点朝上蹭的房子,心里头便有说不出的舒服,板着手指头算上梁的那日,只盼着那一天快快到来。明日家家户户过端阳节,肯定没人来帮工,自家得要多干点活才是,可五郎一心贪玩,这怎么可以?   “娘,咱们不在乎这一两天,明日我带五弟去江州罢。”卢秀珍知道崔大娘的意思,只是一张一弛,文武之道,哪能只是干活不让歇息的呢?特别是像崔五郎这半大孩子,十六岁的人,在大周这时代说起来该是一个懂事的成人了,可他心里却还是有孩子心性,想玩耍,想要穿新衣裳,无可厚非。   崔二郎将饭碗放在嘴边,张了张嘴唇,想要说话,可还是没有开口。   他也想跟着大嫂一块儿去江州,和她在一起,做什么都是好的,就如今日与她一道进山挖树,一起去江州城的兰府里送花草,有她在身边,全身便有使不完的力气。   “孩他娘,就让五郎跟秀珍一块去江州城吧,我们留在家里边,你烧水,我带着二郎三郎四郎和村里的乡亲一起盖房子。”崔老实想了想,见着崔五郎这般开心,不好打消他的积极性,一年到头孩子们也难得进几回城,每次去都高兴坏了呢。   见崔老实发话,崔大娘也就同意了:“那好,五郎,你可得听你大嫂的话,别到处乱跑,转转眼便找不到人了。”   “娘,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崔五郎有些不满意,嘟囔起嘴,这话从小时候听到现在,爹娘总是这般说,好像他还是个呀呀学语的小屁孩一般。   “好好好,知道你长大了,不是小孩子了,可也得注意哇。”崔大娘打量了崔五郎一番,孩子真的已经长大了,今年五郎也满十六岁了哪。   崔二郎坐在一边默默的扒着碗里的饭粒,心里有些惆怅,他也想跟着大嫂去江州城,可他却没用勇气说出口,他不比五弟,他现在是家中的长子了,哪里只能想着玩,必须在家里多干活才是。   事情就这样定了下来,第二日一早天才蒙蒙亮,院子里边便已经听到了崔五郎的声音:“大嫂,六丫,你们起床了没有?起来没有?”   卢秀珍忍不住只觉好笑:“看你五哥兴奋成这样了。”   崔六丫一边穿衣一边打着呵欠:“我五哥去江州城的次数最少,每回进城他都有些睡不着觉。”   姑嫂两人赶忙走出去洗漱,崔五郎蹲在走廊下边,见着两人出来,几乎是跳了起来:“大嫂你们怎么起这样迟?”   卢秀珍笑着指了指天空:“这才啥时辰?五弟你可别太着急,我说了带你去江州城,自然会带你去。”   崔五郎不好意思的摸了摸脑袋,嘿嘿的笑了起来。   “大嫂,真的给我买长衫?”   “你想买什么样的衣裳就给你买啥样的。”卢秀珍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五弟,不光只是穿着衣裳像个富贵人家的公子,以后只要你肯干活,就让你变成富贵人家的公子。”   “啥意思?”崔五郎睁大了眼睛:“大嫂,我不懂。”   “大嫂的意思是说,只要勤劳,咱们家以后一定会发大财,成为富贵人家!”崔六丫手挽着卢秀珍的胳膊笑嘻嘻道:“我相信肯定会是这样的!”   大嫂说了,有钱以后给她买珠花戴,还要送她去京城学习厨艺呢!   想到这里崔六丫心里头就美滋滋的,这日子越过越有奔头了,真是芝麻开花节节高。 第105章 紫牡丹(一)   端阳节前夕的江州城十分繁华,街道上铺面的门边已经插上了艾蒿,门槛上还悬挂着有五彩丝线织成的五福图样,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奇特的香味,那是由艾叶和雄黄酒混合在一处形成的浓香,深深吸一口,只觉全身都舒畅。   崔三爷先送着六丫去了兰府,然后将卢秀珍和崔五郎放到了北大街:“大郎媳妇,想要买东西,这里的最适合,价不高,东西不错,东西大街那边全是富贵人家才去的,你别去花了那些冤枉钱。”   “知道啦。”卢秀珍笑着朝崔三爷弯了弯膝盖:“原来我和六丫到街上转过两回,全是买的便宜货,还想买稍微好一点的,都不知道朝哪边走,原来就是在这里呢,多谢三爷指点。”   “客气个啥,去罢去罢。”   崔三爷很是高兴,挥动鞭子甩了甩,骡子很听话的朝前边走了过去,脖子上挂着的铃铛发出轻微的响声,在这清晨显得格外响亮。   这铃铛是卢秀珍给骡子买的,崔三爷开始还不解其意,卢秀珍告诉他说脖子上有铃铛,在夜晚或者是早晨看不清的时候,铃铛的响声会让路边的行人知道来车了,这样就会避免发生撞到行人的事件。   崔三爷觉得她说得不错,更体会出卢秀珍的体贴入微,心里头实在感动:“大郎媳妇,唉,可真是个好人,就是命苦了些。”   转回头看了看,卢秀珍已经带着崔五郎朝那条街道走了过去,一副轻车熟路的样子,崔三爷这才醒悟过来,崔老实家的小寡妇肯定在这街上买过东西,可方才她还是诚心实意的跟自己道谢,这份涵养真是难得,若是换了青山坳其余的村妇,少不得趾高气扬道:“你以为我们没进城买过东西不是?莫把人看低了几分!”   这人只要一比较,就能分出个高低来,谁是上品,谁是无赖,清清楚楚。   卢秀珍先带着崔五郎去吃了些早点,虽然崔五郎在家里已经吃过了两个烙饼,可他闻着早点铺子里飘出来的香味,忍不住眼珠子就朝那边转,知道年轻人能吃,那两个烙饼根本塞不住他的肚子,卢秀珍笑着道:“五弟,还想吃点东西不?”   “好哇好哇。”   崔五郎开心得不行,跟着大嫂走就是好,有新衣裳穿,还有好东西吃。   卢秀珍给崔五郎点了些他没吃过的东西,笑眯眯的坐在一旁看着少年郎风卷残云般将那些东西吃光,心里油然生出了一种疼惜,这是一种姐姐对弟弟的疼惜,是一种亲人之间的关心,到崔家这么几个月,她已经将他们当成了自己真正的亲人。   吃过早点,天色已经明亮,日头从云层后头露出了大半张脸,金灿灿的阳光从树叶间漏了出来,斑驳纷呈的在地上跳跃着,就如铺了一地的金子。   “五弟,现在成衣铺子开门还早,我们去花市那边转转。”   卢秀珍今日进城,首先是要买过端阳节备用的东西,然后还想顺道打听一下江州花市的行情,她必须全盘做出计划来,好知道自己的启动资金究竟会要多少,这才好与兰如青开口。   她有些奇怪,兰如青究竟是做什么生意起家的,看他的府第,在江州城算是不错的了,若是没有丰厚的家底,是不会建造这么大一个园子的。兰如青的行踪十分神秘,她要崔六丫打听过兰如青的生意,就连兰府的厨娘都不太清楚主家主打经营的东西是哪些。   莫非是靠祖产吃饭的?只听说江南那边也有大宅子呢,卢秀珍一边走一边打量着两边的店铺,心中叹气,投胎是门技术活,只要家产够丰厚,也就不用管这人的才能如何了,只要不是资质驽钝或是大手大脚,做个守成的富二代还是没问题的。   沿着北大街直走,然后到了主街交汇之处,卢秀珍拐了个弯朝西边走了去,西大街的尽头有个集市,那便是江州有名的花市了。   还未走到集市,就闻到阵阵花香随风飘了过来,初夏开花的植物很多,不会比春天少,故此刚刚走进花市,满眼就挤满了五颜六色的花朵,看得人目不暇接。   “大嫂,这些花可真美啊。”崔五郎跟在卢秀珍身边,眼睛到处张望,也完全被这花市的美景给吸引住了:“瞧这些花,我以前都没见过。”   卢秀珍笑了笑,崔五郎手指之处都是些牡丹花,而且很明显是经过精心培育过的牡丹,生得十分旺盛,花枝之上,朵朵牡丹大如碗口,颜色秾丽,看上去很是耀眼。   “五弟,这是牡丹花,其实挺常见的,只是咱们栖凤山上没长而已。”   “挺常见?”站在外头招呼客人的店小二有些不乐意了,指着那几株牡丹,鼻子里喷着冷气道:“这位姑娘,你仔细瞧瞧,你可见过这种牡丹?”   看着店小二那傲然的模样,卢秀珍有些奇怪,这不就是紫斑牡丹么,也不见得如何难得一见,为何这店小二就如此生气,显得自己将他们店里的牡丹看扁了似的?   “这不是紫斑牡丹?”卢秀珍蹲下来仔细打量下那牡丹花,抬头看了看店小二:“若是我说得不对,小二哥莫要生气。”   店小二瞪着卢秀珍,忽然没有话好说。   这本牡丹确实名叫紫斑牡丹,可是东家将这花运过来的时候特别交代要好生照看,要卖上大价钱的,他无时不刻关注着这本牡丹花,只要来了客人,第一种被推销的花就是这本紫斑牡丹。   万万没想到,一个乡野村姑竟然能识别出这牡丹花是什么品种,莫非东家被蒙了,花大价钱买了寻常品种?   “小二哥,怎么了?我说错了么?”卢秀珍见着店小二那模样,也觉奇怪,她左看右看,这花明明白白是紫斑牡丹呀,紫色的花瓣,靠近花心的部分有一块深紫色的斑痕——紫斑牡丹就是因着这块斑痕才得了这个名字。   “没说错。”店小二有几分尴尬:“没想到姑娘竟是个识货的。”   “乡下人偶尔多看了些花花草草,故此也有几分了解,紫斑牡丹来自西北,跟中原与南方的品种有些不同,你们东家肯定是花了大力气将这牡丹花弄回来的。”卢秀珍笑了笑,伸手指了指那碗口大的花朵,微微摇头:“可惜,真是可惜。”   “可惜什么?”店小二更有些发懵,完全不知道面前这位村姑到底是什么意思,看这模样,竟是个懂行的哪。   “我觉得很是可惜,你们东家去了那么远的地方只为买奇花异草,可却只买到了中品的紫斑牡丹,上品的却是没有寻到,可惜,甚是可惜。”   紫斑牡丹根据花瓣颜色分为八品,白色最佳,粉色次之,红色又稍逊一筹,紫色已经排在第四位。为何这般排序,是因着花瓣颜色愈素净便能更好的衬托出那紫斑的显眼,故此四品之后,皆是蓝黑等颜色了。   “姑娘说我这紫斑牡丹只是中品?”   从店铺里走出了一个肥胖的中年男人,也是一脸惊讶的望向卢秀珍:“姑娘竟然是个行家,那请不吝赐教,哪一款紫斑牡丹才是上品?”   卢秀珍看了看那中年男人,这人该是铺子的东家罢?她冲着他笑了笑:“这位大伯,紫斑牡丹的上品,花瓣须是素白,犹如白玉没有一丝瑕疵,而靠近花蕊部分的花瓣末端出现的紫斑才会更显得是浓墨厚彩抹上去的一般,两种色调的冲击感强烈,这样的牡丹才是让人难以忘记,眼前一亮的。”   那中年人捻着胡须,不住点头:“姑娘说的有道理,确实有道理,我这次去了天水那边寻上品牡丹,找了许久才只找到几株紫色花瓣的,听闻当地人说,白色花瓣的紫斑牡丹价格最贵而且十分稀少,我去得晚了些,就连红色的都只买到两株,昨日被江州的梁老爷买去了,故此现儿只剩紫色的了。”   “大伯,你开花店最主要的该是想着赚钱,只要花卖出去就行,至于有没有购置到上品牡丹,那也不足为虑了。”   卢秀珍觉得自己说的话一点都没错,开店不是赚钱么,难道还是想成全自己的一份爱花之心?若真是爱花,就到自己家中栽些花便是,何苦搬到这花市来叫卖?   “呵呵,姑娘真是直爽人。”那中年人点了点头:“没错,既然开了店,那便是为了挣钱而已。不知姑娘今日来花市是想买花还是想……”他盯着卢秀珍看了几眼,心中暗道,这姑娘真是个识货的,若是有这种识货的帮着自己打理店铺,那便再好也不过了。   “大伯,我想来打听打听这江州花市铺面的行情。”   正愁没地方去打听,有人就主动开口相询,卢秀珍觉得自己的运气可真是太好了:“我们家有个远房亲戚想到江州来开卖花的铺面,托我来打听呢。”   “原来姑娘是家学渊源,我差点看走眼。”那个胖胖的中年人笑着朝卢秀珍点了点头:“姑娘,你想要询问这花市的行情,问我是最恰当不过了。” 第106章 紫牡丹(二)   那胖乎乎的东家名唤唐知礼,江州城的大花商,花市的最前边三间铺面都是他开的,位置极佳,故此生意也很好。   今年他在天水高价购得紫斑牡丹,运回到江州时,众人啧啧夸赞,都说能卖上个大价钱,没想到今日来的这村姑一看,却只将他的宝贝贬成了中品,实在有些不忿,可听着卢秀珍将话说完,他这怒气已经不翼而飞——卢秀珍说的实在有理,他去天水收货时,也听那边的人这般说,不过是想着即便是中品,运回江州城来也能卖个好价钱。   “姑娘可真是行家。”唐知礼不由得再重新打量了卢秀珍一番:“姑娘是不是曾在天水那边呆过?”   卢秀珍摇了摇头:“我不过也是偶尔听人说起而已,算不得什么行家里手。”   大学的专业是园艺,学校的专业课设置得很好,不仅仅是纸上谈兵,还要去各地进行考察,让学生就建筑花卉等更进一步的熟悉,她曾经在院报上发表了她们班去洛阳研究牡丹的专题报道,虽然活动只有那么短短几天,可她们却搜集了大量关于牡丹的信息,一边观赏牡丹,一边将整理好的信息比照,故此记忆深刻,没想到在大周这个异世时空还能用上。   “大伯,我想问问,这江州城的花市,铺面一般要多少银子一个月?”   “铺面……那要看什么位置。”唐知礼傲然的昂起头来:“就像我家这三个并排的门面是最靠前的,若是我租出去,那可统共得要一百两银子一年,再往里边些,价格便低了,最里头那几个门面,一个铺面也就十五两银子一年就差不多了。”   原来大周的租金这么贵啊,崔老实聘她做儿媳,也只给了十五两银子的聘礼,现在最里边位置最不好的铺面竟然也要十五两银子一个月?   “姑娘,怎么了?”周知礼见着她的眼睛瞪大,有些觉得莫名其妙:“姑娘是嫌铺面的租金贵还是觉得便宜了?”   “贵,当然贵!”   能不贵么,一年的租金就能聘到个媳妇儿了!   “姑娘,这江州的花市可是大周有名的,再说了,现儿一个店伙计都是一两银子一个月的工钱,这点租金又算得了什么?”   噫,确实,六丫还能挣到二两银子一个月呢,这么摊下来,也不算贵到哪里去了。   “姑娘,你家那亲戚准备什么时候来江州花市开铺子,唐某人有意结交,以后还望姑娘给牵下线。”虽然说同行是冤家,可唐知礼却依旧觉得自己应该要广交朋友,哪怕是同行业该结交——朋友多了路好走嘛。   卢秀珍笑着点了点头:“若是他过来开铺子,我一定会带他来与唐老板结识的。”   眼前这老板,看上去和和气气,说话的态度也很是谦和,一点也没那种趾高气扬的态度,相由心生,卢秀珍觉得这样的人不像个坏人。   辞别了唐知礼,卢秀珍带着崔五郎在花市上转了一圈,江州花市果然是名不虚传,触目所及,到处都是各种各样的花卉开得正盛,还有小小的盆栽摆在外边,郁郁青青,看上去活力十足。   她仔细观察了下来选购花卉的人,很多都是穿着绸布衣裳,该是大户人家的管事,他们挑选的花卉,大部分都是那种花期持久的,也有选常绿植物的,卢秀珍默默记在心里,以后自己要是来江州城开花店,可得要选好销售品种,要对上人家的胃口。   “今年京城的牡丹花会好像不办了。”从一家铺面经过,卢秀珍忽然听到了有人在低声议论:“唉,今年只怕江州城的牡丹也跟着销不动啦。”   “不办了?为何?以前不是年年都要办的么?”   “听说跟后宫那位陆贵妃有关系,以前京城的牡丹花会,不是皇上为了讨她欢心才办的么?”一个声音在耳边响起,卢秀珍转头想要去寻找那个说话的人,却只见一棵绿色的树后边身影一晃,却看不清那人的脸。   想必是个老江湖了,否则怎么连这后宫的事情都知道?陆贵妃?听起来挺得宠的啊。   “听说陆贵妃早两年就光景大不如前,可牡丹花会还是年年有,今年为何停了,只怕是与那位国师被查有关系,咱们江州城上回卖掉的一品牡丹,可不是……”   声音渐渐的低了下去,卢秀珍再也听不清后边说什么,想来应该是一些宫闱秘辛罢?市井之人,如何知道这宫廷内部的一些秘闻?都是以讹传讹而已。卢秀珍笑了笑,什么贵妃呀国师呀,跟她可是八竿子打不着,还是好好的种花种草拿出来卖就好。   带着崔五郎在江州城转了小半天,终于将要买的东西买齐全了,在成衣店里要了一块破布,叔嫂两人将衣裳打了个大包,崔五郎将那包袱背了起来,卢秀珍的背篓里也装满了明日用得上的东西。   五福珠,吉祥香袋,五色线编成的五彩长命缕,这些肯定是要买的,卢秀珍还给崔六丫买了一对珠花,银子做的托座,上边镶嵌着两颗圆润的珠子,旁边有淡粉色的薄纱堆出花的形状,看上去粉粉嫩嫩,着实可爱。   崔五郎一道帮着选的珠花,他拿着那对珠花笑嘻嘻道:“六丫戴了这个肯定好看。”   卢秀珍点了点头:“可不是,这颜色也衬她的肌肤。”   珍珠不是上好的东珠,也不知道是从哪个池塘的大蚌里挑出来的,故此价格不贵,才三钱银子就得了一对,卢秀珍将那对珠花小心翼翼放到了香袋里,想六丫见着这珠花不知道有多欢喜。   “大嫂,你怎么不给自己选一对?”崔五郎指着一对淡绿色珠花道:“大嫂你戴那一对肯定很好看,这绿色多美呀。”   店伙计赶紧殷勤的将那对珠花捧到了卢秀珍面前:“这位姑娘,你给自己也捎上一对呗,你头发黑,什么颜色都好戴,能压得住。”   这不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哩?卢秀珍望着那伙计,又好笑又好气,自己才来这大周的时候面黄肌瘦,长期营养不良导致她头发有些偏黄,道了青山坳也就才过了两个月好日子,这店伙计就奉承说她的头发乌黑,她要是信了才怪。   只不过人家笑嘻嘻的与你说话,你当面将他的谎话戳穿了也不好,卢秀珍笑着将那珠花放了回去:“五郎,我现在还用不着哩,过段时间再说罢。”   “哦……”崔五郎忽然想起卢秀珍还在给他大哥守孝的这事情来。   按着大周的规矩,卢秀珍至少也得守满一年以上的孝期才能穿浅颜色的衣裳,才能戴镶了浅色宝石的素银首饰,这珠花颜色这般嫩,跟她这个寡妇身份肯定是不相符合的——按理来说,寡妇该在鬓边别一朵小白花,只不过卢秀珍在外出的时候都将那朵花摘了下来,为的是不让别人看了觉得有些晦气。   崔老实与崔大娘两个人都老实,见着卢秀珍出门将花给摘了,谁也没说多话,毕竟他们也明白卢秀珍出门是要挣银子的,鬓边戴着白花出去,旁人看了心里头感觉不好。   卢秀珍觉得她的公公婆婆虽然老实,但还不算古板,这点挺不错。   “过段时间?”店伙计有些没弄懂:“姑娘,就是要在年轻的时候戴哩,等着再过一段时间,黄花菜都凉了!”   “我还不至于老得那么快吧?”卢秀珍有些好笑,摆了摆手道:“你且放着,以后我会再来你们铺子里头买东西的。”   以后,以后等她挣了钱,她也得给自己好好收拾打扮起来,哪个年轻姑娘不爱美?更何况她穿过来的这具身体长得着实不赖,只要吃好点将身子补起来,稍微打扮一下就是个水当当的美人儿呢。   回到青山坳的时候,时辰还早,崔大娘正在厨房那边洗菜,准备做午饭,见着卢秀珍与崔五郎每人背了大包东西回来,有些心疼:“秀珍哇,又花了多少银子呢。”   “不多不多,不到二两。”   卢秀珍笑眯眯的将东西一样样摆出来:“娘,这是给你的吉祥香袋,这里边装了藿香之类的香料药物,能驱湿辟邪,而且做得很好,您瞧瞧。”   精巧的香袋提着垂在崔大娘面前,浅紫色的绒布面上绣着一朵荷花,下头还垂着嫩黄色的丝绦,正在随着五月的微风不住的晃来晃去,看得崔大娘也渐渐的将那份心疼给忘记了:“好嘞,好嘞,真好看。”   大郎媳妇这样贴心,自己还能说啥呢?银子是银子,可心意也是心意哇,自己再心疼银子责备她,只怕是会伤了媳妇的心呢。   东西一样一样拣了出来,崔大娘看得目不暇接,看到最后一样,她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情来:“秀珍哇,有没有给奶奶买节礼?”   “奶奶的节礼?”卢秀珍从那一堆东西里捡出一件来:“我记得呢,买了两串蜜饯干果粽子,还买了两个五毒珠。”   崔大娘有些忧心忡忡:“还要不要加一点别的东西,只怕她嫌少咧。” 第107章 紫牡丹(三)   “这还少了么?两个五毒珠, 这就差不多一百文钱了。”   卢秀珍攥了那丝线在手里,看着两颗五毒珠不住的晃来晃去,只觉有些奇怪, 这乡野之地,又不是什么大富大贵人家, 送这点东西应该也是绰绰有余。   大周旧俗五月初五乃是大毒之日,故此这一日一定要悬挂艾叶菖蒲来驱邪, 有钱人家会采买五毒珠, 悬挂于帐角,以五色丝线缠之,取个避五毒之意,这五毒珠一般是用打磨好的石头或者是珍珠制成,有些珠子经过高僧加持,这价格便更高了,卢秀珍听说去年有人找大相国寺的方丈为五毒珠加持,竟然捐了五百两香油钱呢。   “唉, 这五毒珠……”崔大娘摇了摇头:“你奶奶只怕想要些更实惠点的。”   “实惠的也有呀。”卢秀珍提起两串粽子:“这是吃的。”   崔大娘愣着看了一阵, 转身到缸里摸出了十来个鸡蛋:“还添些鸡蛋鸭蛋罢。”   咸鸭蛋是早就预备下了的, 崔大娘自己浸了四十个, 想了又想, 从盆子里捞出了十五个来, 洗洗干净放到竹篮里,上边放了十五个鸡蛋,可看上去还是有些少, 她有些发愁,拿着篮子提起来看了看:“唉,感觉还有些少。”   “娘,都三十个了,怎么就少了?”卢秀珍甚是奇怪:“往年你们都要送些什么?”   “鸡蛋鸭蛋,一块猪肉,几串粽子,还有面粉什么的。”崔大娘叹了一口气:“你那五毒珠是值钱,可你奶奶不会喜欢,她想要一些能吃能用的。”   “我这不是能用么?”卢秀珍将两颗五毒珠放下,盯着那篮子看了一阵,眼珠子转了转:“嗯,既然奶奶想要咱们家送节礼让大伯家得实惠,那我就满足她。”   “秀珍啊,你还要去江州城?”崔大娘只觉得后悔,自己要是先叮嘱了大郎媳妇就好了,免得她跑来跑去的累坏身子。   “不用不用。”卢秀珍笑嘻嘻的朝她摆了摆手:“娘,你看我怎么把这节礼变出来。”   “变出来?”崔五郎凑了过来,一脸新奇的望向卢秀珍:“大嫂,你还会玩杂耍呢?”   “算不上杂耍,五弟,你跟我来。”卢秀珍将那三十个鸡蛋鸭蛋从篮子里捡了出来,带着崔五郎出了们,崔大娘莫名其妙的看着叔嫂两人的背影,有些摸不着头脑:“秀珍这是要去做啥哩?”   “大嫂,怎么变哇?”崔五郎倒是一点也不担心,兴致勃勃的跟着卢秀珍朝前边走,在他心目里,卢秀珍现在已经成了无所不能的人,她说能变出来,肯定就能变出来的。   卢秀珍带着崔五郎走到了小溪旁边,先在溪水里将篮子洗干净,摘了几片艾叶将篮子铺了一层,然后开始弯腰动手捡鹅暖石:“五郎,捡些大小差不多的上来,不要有棱角,捡那种圆圆的上来。”   崔五郎一愣,见着卢秀珍将捡起来的鹅暖石放到了篮子底下,即刻便会意,原来大嫂是要用这石头当鸡蛋鸭蛋呢!   篮子由艾叶打底,看上去绿秧秧的一片,十分悦目,河底白色和浅灰浅黑的石头铺在上边,竟然有说不出的和谐,卢秀珍将篮子摆到了桌子上,又让崔五郎捧了一些糠糟过来铺在鹅暖石上,还没有放鸡蛋鸭蛋,这篮子就已经装满了一半。   崔大娘张大了嘴巴:“秀珍,这……”   “娘,这就叫包装。”崔秀珍拍了拍手里的糠糟,满意的笑了笑,再开始捡着桌子上的鸡蛋鸭蛋,不一会儿鸡蛋鸭蛋放了满满一篮子,看上去至少有六七十个。用手去提这竹篮,沉甸甸的不趁手。   “娘,这么丰厚的节礼,奶奶若是再不满意,那我也没法子了。”   “秀珍,你跟娘一块儿去送节礼吧。”崔大娘有些担忧,她提着这篮子鸡蛋鸭蛋过去,肯定会有些心虚,会不会被婆婆看出来,必须有大郎媳妇给自己壮胆才行。   卢秀珍自然知道崔大娘的心思,笑着点头:“好,我陪娘一块儿过去。”   崔五郎等着崔大娘与卢秀珍出了门,赶紧跑院子去找崔二郎:“二哥!”   崔二郎正与崔老实一道带着崔三郎崔四郎砌青砖,见着崔四郎冒了出来,心里有一丝欢喜:“你和大嫂就回来了?”   “是哩,大嫂买了不少东西,咱们都有份!”崔五郎的一双眉毛都飞了起来:“可是花了不少银子!”   崔二郎见着他那眉飞色舞的神情,心里头暗暗的有一丝嫉妒,这小子,真是好运道,能跟着大嫂去江州城玩半天,还能让大嫂亲自帮着他挑衣裳!心底一丝酸涩,酸溜溜的,差点要从嘴里洋溢出来。   “二哥,现在大嫂陪着咱阿娘去大伯家了!”   “啥?去大伯家作甚?”崔二郎正在吃酸,忽然耳畔传来崔五郎的话,让他吃了一惊,好端端的怎么又要去大伯家了?   “送节礼哇!”崔五郎白了崔二郎一眼,二哥怎么好像越来越不懂世事了一般,比他还不如。   崔二郎这才醒悟过来,可不是呢,明日便是端阳节,总该要送节礼过去了。   “每年都送节礼,有什么大惊小怪的,还巴巴的跑来告诉我,赶紧来帮忙砌砖。”崔二郎不满的扫了崔五郎一眼:“就你贪玩,没见你三哥四哥都在忙活着呢。”   “哼,二哥,我可是来送信的,指不定奶奶他们又会刁难咱们大嫂呢。”   想到那半篮鸡蛋被大嫂一双巧手整了整,就变成了满满一篮子鸡蛋鸭蛋,崔五郎心中就很是快活,可他又担心万一被奶奶和大伯娘看出来了,只怕她们又会对大嫂不利呐,故此他特意来找崔二郎,希望二哥赶着去奶奶那边为大嫂撑腰,万一发生什么事,拌嘴归大嫂管,打架有他们兄弟几个。   “刁难?”崔二郎将手中的砌刀扔在了一旁,转身就朝屋子外边冲。   “二哥,二哥!”崔五郎眼睁睁的望着崔二郎一眨眼就没了影子,赶紧拔腿就追,才跑两步便想起崔三郎和崔四郎来,停住脚朝那边两个人招了招手:“三哥,四哥,一块去大伯那边瞧瞧!”   崔富足的家里一片宁静,没有崔五郎想的那样剑拔弩张,虽然崔大娘觉得自家在卢秀珍面前吃了好几次亏,但伸手不打笑脸人,见她拎着一大篮子东西过来,自然很是开心,站在崔家老娘身边伺候着,眼睛只是朝那篮子打量。   绿色的艾叶上边全是鸡蛋鸭蛋,鸡蛋壳是白的,鸭蛋带点淡淡的青色,大大小小间杂着摆在那里,看上去很诱人的样子——那么大一篮子,至少有八十来个吧,老三家可真是发达呢,出手这般阔绰,还给婆婆买了五毒珠!   卢秀珍恭恭敬敬将那两串五毒珠送到了崔家老娘面前:“奶奶,这是从江州城西大街的铺子买过来的五毒珠,挂到帐角能辟邪祛风。”   崔家老娘眯着眼睛看了下那两颗五毒珠,手中捧着的水烟袋没有放下,咕嘟咕嘟抽了两口,喷出了一口白色烟雾,这才缓缓道:“大郎媳妇,往年你们家可没送过我这些,怎么了,这是发财了么?”   听说从那个马厩牛棚里挖出了二十两银子,竟然也不知道跟两个哥哥平分,就这样吃了独食,崔家老娘心中不忿,再不济也得孝敬她几两银子哇,哪里就能眼睛没有长辈了?她都还没上门找老三理论呐,他们就装模作样的来送节礼了——竟然买五毒珠这样不实用的东西,这是向她来?   “奶奶,你说什么笑话呢,发财,去哪里发财?青山坳这山里头旮旯,哪里能找到发财的路子哟?”卢秀珍笑得甜甜蜜蜜:“我买这五毒珠,也是怕奶奶你年纪大了,身子弱,禁不得那邪毒,挂了这珠子在帐角,晚上睡觉会踏实点。”   “好哇,大郎媳妇,你这是在咒我哪!”崔家老娘猛的用水烟袋敲了敲桌子:“什么身子弱,什么晚上睡觉会踏实点,你这是在说啥呢?”   “奶奶,这人到了年纪上头不能逞强,需要我们这些做后辈的关心,不是说您怎么样了,只是想说我们挑这五毒珠可是仔细考虑过的。”卢秀珍将两颗五毒珠放到了桌子上边,声音里满是遗憾:“没想到奶奶竟然不喜欢,下回我们一定不再买这东西了。”   “素日里你爹娘都会送肉过来,今年怎么就没看到肉哪?”崔家老娘一双眼睛朝崔大娘身上瞟:“老三媳妇,大郎媳妇不懂,你也不懂?”   崔大娘臊得满脸通红,低着头不敢回话,崔家老娘愈发神气了:“老三媳妇,你这是咋的了,怎么不说话?”   “奶奶,我娘她跟我说过要买肉的,只是我想着,这送礼该是要送别人家没有的方才能显出诚意来,上回听大堂嫂二堂嫂说了,家里顿顿有肉吃,我家再送肉过来也不觉得新鲜了,是不是?故此孙媳妇这才大胆做主,送两样新鲜玩意过来,奶奶一定觉得想要有吃的东西,这不还有端阳节一定要吃的粽子和咸鸭蛋么?”   崔家老娘伸脖子看了看那篮子鸡蛋鸭蛋,脸色稍霁。 第108章 紫牡丹(四)   崔家老娘眯着眼睛看了看, 地上一个大篮子,绿生生的艾叶托出一大堆鸡蛋鸭蛋,看上去挺实在, 起码有七八十个,另外还有一个钵子, 里头放着些面粉,看起来有些少, 但胜在颜色好, 不是那杂粮面粉,全是上好的麦子磨出来的哩。   这样算起来也有不少钱了,比起送肉也不会少到哪里去,崔家老娘眯缝了下眼睛:“你听那两个长嘴的劣货胡说,我们家又不是啥大户人家,哪里来的本钱顿顿吃肉?”   “奶奶你可别谦让,咱们青山坳谁不知道大伯家底殷实,多少人羡慕哪。”卢秀珍笑眯眯行了一礼:“等着我们攒到大伯这家底, 少不得也顿顿吃肉。”   “大郎媳妇, 可别说大话。”崔家老娘几乎要笑出声来, 老三这个媳妇, 真是癞蛤蟆打呵欠, 口气老大, 虽说老三家在盖新房,那可是他家那六丫头卖了几年身弄回的银子,用光了以后少不得该要喝西北风了, 她还在这里做梦要顿顿吃肉!   “奶奶,我听着大堂嫂他们说得嘴馋,几次想要来大伯家蹭点肉吃,可又觉得不好意思,也只能想想这顿顿吃肉的事儿了。”卢秀珍不以为然笑了笑:“银子赚多赚少,总会有能攒起来的一日,有多少富人家的财产不都是从无到有的?不想怎么会有劲头去做哇?”   崔大娘站在崔家老娘身后,恶狠狠的瞪了自己媳妇一眼,真是个烂嘴巴,只顾到外边逞能,差点招来一只馋嘴猫,要是这老三家的小寡妇不要脸一点,真跑过来到家里蹭吃蹭喝的,还不晓得要费多大的劲才能把她弄出去哩。   崔大嫂哆嗦了一下,她有说过这话么?好像有,又好像没有,或许是与这小寡妇争论的时候随口说出来的吧?旁边崔二嫂轻轻哼了一声:“大嫂,下回别打肿脸充胖子。”   婆婆的心有些向着崔宝柱这一边,崔二嫂有些担心,她男人玉柱排行老二,本来就不占便宜,自己还不笼住婆婆的心,只怕到分家的时候分不上什么东西,自己一定要使尽法子让婆婆讨厌大伯这家子才行。   “你……”崔大嫂又急又气,妯娌张开嘴,自己就能看到她的心,还不是想要挑拨离间?   “大嫂,不都是说祸从口出,幸亏大郎媳妇还算是个知礼的,要是那些混账东西真的跑过来到咱们家蹭饭,你有多大一个家务都能被他们给蹭光哪。”崔二嫂洋洋得意的看了崔大嫂一眼,转过头来朝卢秀珍点了点头:“弟妹,你说呢?”   “二堂嫂说的可真是没错,做人一定要知礼,可千万不能看着别人家条件好就想着去占便宜,守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就行了。”卢秀珍朝崔家老娘弯了弯膝盖:“奶奶,我与娘将节礼送过来了,东西少了点您可莫要见怪。”   “唔,你倒也是个懂事的,东西是少了点,可还算勉强过得去,明年送节礼的时候可就要记住了,要送肉,莫又忘记了。”崔家老娘一只手搁在桌子上,摸到了那串五毒珠,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这东西不是谁家都能用的,还是去年才见住在旁边村的里正给他娘买了一串回来哩。   “那我跟娘就回去了,家里头还等着我们烧午饭哩,要不是……”卢秀珍转了转眼珠子:“大伯娘,你们家还没有煮饭吧?”   “谁说没煮饭?早就煮好了!”崔大婶伸出她肥肥胖胖的手掌出来一阵乱晃,冲着两个媳妇瞪了一眼,崔二嫂慌忙应声道:“是的是的,饭早煮好了,我现在去煮菜了。”   还没等她挪步子,崔大嫂飞快的朝厨房里走了过去,方才被婆婆瞪了一眼,她胆颤心惊,只能赶紧找机会去弥补了。   卢秀珍笑了笑:“娘,咱们回家去罢。”   “嗳,好好好。”崔大娘如逢大赦,赶紧拔腿就朝外边走,总算是逃过了一次劫难,走出门来到了院子里边,见着崔富足几个孙子孙女在树下玩耍嬉戏,再回头看看堂屋里边,崔大婶弯腰去捡鸡蛋鸭蛋,心里有些发慌:“秀珍,快走快走。”   等着她将鸡蛋鸭蛋捡干净,就会发现原来连半篮子都没有,那……崔大娘心头一紧,两条腿忽然有些发软,连走路的力气都没了。   “娘,走快走慢都一样,着急啥,悠着点走。”卢秀珍笑了笑,伸手搀扶住崔大娘的胳膊,依着崔大婶那性子,肯定会追出来找麻烦的,就算她们俩到家了,崔大婶也会追到自家来的哪。   才踏出崔富足家的大门,就听着身后有气喘吁吁的喊叫声:“三弟妹,你慢些走!”   崔大娘猛的停住脚,脸上有些张皇的神色,身子僵硬笔直,不敢转过身来。   “大伯娘,怎么啦?”卢秀珍回头一看,就见崔大婶就像一只肥胖的鸭子,一拐一拐的从屋子里走了出来,两只手还攥着那竹篮的柄,似乎舍不得放手。   “大伯娘,您走这么快作甚?千万小心些,莫要扭了脚脖子。”卢秀珍冲着崔大婶笑了笑:“别急别急,我跟我娘在这里站着等你哪。”   “大郎媳妇,这事是你撺掇你娘做的是不是?”崔大婶好不容易赶上前来,两只手捧着那篮子朝卢秀珍面前一送:“你瞧瞧,这都是些啥子?”   “这是我们家送的端阳节礼哇,鸡蛋十五个,鸭蛋十五个,一共三十个。”卢秀珍用手拨了拨几个鸡蛋鸭蛋,睁大了眼睛:“大伯娘,你竟然连鸡蛋鸭蛋都不识得了?”   “你、你、你……”崔大婶气得脸色涨得通红,额头上豆大的汗珠子朝下边滚:“你说啥?三十个鸡蛋鸭蛋?”   “是啊是啊,怎么了?大伯娘没数清?”卢秀珍伸手来接竹篮:“我把鸡蛋鸭蛋拿出来数,一个一个数清楚,保准能对上这三十个的数目。”   崔大婶将竹篮朝自己怀里一带,鼓起了一双眼珠子盯住卢秀珍:“大郎媳妇,你咋好意思只送这么点儿东西!这才三十个鸡蛋鸭蛋,我本来以为有七八十个的哪!”   “大伯娘,这送礼还有规定的不成?一定要送七八十才叫送礼,送三十就不算送了?”卢秀珍微微一笑,回头看了看从不远处走过来的几个身影,二郎他们竟然也跟着来了,这再好也不过啦,论嘴上功夫崔大婶比不过自己,论拳脚功夫,还能与二郎他们较量?   更何况崔大婶本来就不占理,还有强着让别人来送礼的不成?   卢秀珍一句话,噎得崔大婶一张通红的脸更红了些,简直是红得发紫,红色的血丝在紫赯色的脸皮下边若隐若现,她愣愣的站在哪里,琢磨着卢秀珍的话,实在找不出反驳的话来。   送礼肯定没有规定数目的,卢秀珍这句话问得很到位,弄得崔大婶抱着那个竹篮子,好半日松不开手,只是傻傻的站在那里,几乎要化作一尊雕像,涂上点泥金粉就能摆到庙里供起来。   “崔家婶子,你在这里作甚?”   正午时分,不少田间劳作的村民开始陆陆续续的朝家里走,看到路上站着的几个人,不由得有些好奇,纷纷聚拢过来:“这是怎么了?崔家婶子,你啥时候这么好心要给你小叔子家送鸡蛋鸭蛋?”   “啥子啥子?我送?这是他们送的!”崔大婶气呼呼的将篮子捧了起来:“你们给瞧瞧,他们家送了些什么来了?就这么些鸡蛋鸭蛋,一钵子面粉……”   “这么多鸡蛋鸭蛋,还嫌少?”有人瞥了那篮子一眼,嘴巴一歪:“崔家大婶,全是崔老实家把你们惯得太刁了。”   “哪里有多少?”崔大婶将那篮子放到地上,捡出几个鸡蛋来:“这算多?下边全是暖石!他家才送了三十个鸡蛋鸭蛋!”   众人见着下边一层鹅暖石,不由得掩嘴笑了起来:“这手脚,也就大郎媳妇做得出来。”   崔二郎跟着众人走过去瞅了一眼,不由得也是忍俊不禁,没想到大嫂竟然如此聪明,将半篮子鸡蛋变成了整整一篮子,难怪大伯娘气得鼻子都要歪了。   “各位乡亲,我倒想请大家来评评理,明儿端阳节,我们特地去江州城买了节礼,四色礼品准备好送上门去,可是我家大伯娘竟然嫌少了!”卢秀珍板着手指头数:“两串蜜饯干果粽子,一钵面粉,一篮子鸡蛋鸭蛋,最最重要的……”她看了周围的人一眼:“还有两串五毒珠呢。”   “五毒珠!”周围的人都惊叹了起来:“大郎媳妇,你真是舍得花钱!这可不是寻常人家用得着的!”   崔大婶憋着一股子气,口中一个劲的嘟囔:“五毒珠算啥啊,又不能吃又不能穿的,总得送些实用的吧?你看看她们家,一点都不会给我们家打算!”   “大伯娘,你的意思是这样,过节的时候我们非得要将你们家一年的吃用都包了圜才算是替你们家打算吧?”卢秀珍撇了下嘴,挖苦的看了崔大婶一眼:“大伯娘,不好意思啊,我们家是给奶奶送的东西,没有想到你们家还指望着我家送节礼呐。”   周围站着的村民哈哈大笑了起来:“她哪能不打算好呢,她在咱青山坳有个好名字,就叫铁算盘!” 第109章 紫牡丹(五)   五月已经是初夏, 已经有些炎热,虽然此刻偶尔有夏风吹过,可还是觉得有些热, 汗珠子滚滚的从额头沁出,爬过圆胖的脸庞, 落到了前胸的衣襟上。   崔大婶站在那里,脸孔通红, 周围的嘲笑让她实在有些挂不住, 可却又无力回击卢秀珍的话,只能恶狠狠的盯着她,口中依旧逞强:“大郎媳妇,不要看你们家最近走了狗屎运就猖狂起来了,人无千日好花无千日红,你们家总有要倒霉的时候!”   这话甫才出口,周围就安静了下来。   村民们面面相觑,崔大婶这是恼羞成怒了?竟然她当面诅咒崔老实一家, 崔富足与崔老实, 那可是一母同胞的亲生兄弟哪, 何必闹得这么僵?   崔大娘站在那里没吭声, 可全身却在瑟瑟发抖, 这些年过来, 没少听大嫂的挤兑话,但像今日这种话,却还是头一回听说——自己家好不容易才过得顺畅了些, 她竟然诅咒自家要倒霉,这都是什么人!   然而软弱的性子使然,崔大娘只能咬着嘴唇盯住崔大婶,胸脯气得一起一伏,脑子里想了无数诅咒回去的话,可却没敢说出口,只能默默的在心里将她骂了千百次。   “大伯娘,我倒是听说过一个家族里头,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这么巴不得我们家倒霉,那你家不也会跟着倒霉?”卢秀珍一点也不在意崔大婶的谩骂诅咒,小人没辙最后也就只有这一招了,这叫黔驴技穷!   若真是因着被诅咒了两句家里就真的倒霉了,那以后看着谁家不顺眼就去诅咒谁便是了,卢秀珍昂头看着崔大婶,声音里全是戏谑:“我可没想到还有谁会想着诅咒自家,大伯娘你到底是啥意思?”   “谁跟你们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可不将你们当我们家的亲戚!穷酸鬼快些闪到一旁去,莫要将我们家的风水给带坏了!”崔大婶恶狠狠的吼了出来,这小寡妇竟然还要将自己也拉到倒霉一列里头,真是做梦!   只是说这话的时候,闪亮亮的青砖在崔大婶面前一晃就过了,一丝止不住的嫉妒让她几乎要发狂,这个崔老实,家里竟然要青砖大瓦房了,自家还只有一进屋子是青砖,其余都是土砖的哩,啊啊啊,简直不能忍!   “哦,原来咱们不是亲戚啊!”卢秀珍显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伸手就去拿崔大婶手里的篮子:“既然咱们不是亲戚,我家和你家八竿子打不着,那这篮子鸡蛋鸭蛋我得收回来才行,好歹也有三十个,够我们家吃上一旬了。”   “送出去了的还能拿回去?做梦!”崔大婶紧紧的将篮子抱住:“谁叫你们送过来!我们又没叫你们送!”   “还不把我们家的东西还过来!”   一声怒喝从人群里响起,一个略微瘦小的身影冲了出来,直仆仆的奔向崔大婶:“都说不是亲戚了,还好意思拿我们家的东西么!”   “崔五郎你这小兔崽子,敢来撒野?”崔大婶两只手抱紧了篮子,朝后边退了一步,回过头朝家门口大声嚷嚷起来:“宝柱玉柱,有人想打你们老娘哩!”   就在自家门口,不用害怕,崔大婶挪着步子朝后边退,一边冲着崔五郎吆喝:“你这小兔崽子,看我家宝柱玉柱不打死你!”崔宝柱与崔玉柱两人今日在家里修猪圈,没有去田地里头,自己这嗓门大,他们肯定能听见哩。   “咦,我怎么听着像在杀猪?这般一声声叫的……”卢秀珍将手竖在耳边听了听,脸上露出了莫名其妙的神色来:“咋能这么惨哩,咋能哩?”   周围的人都嗤嗤的笑了起来:“大郎媳妇,你可真能瞎掰。”   “谁敢欺负我娘?”粗哑的声音伴随着橐橐的脚步声传了过来,从院子里边冲出了崔宝柱与崔玉柱,两人手里拿着棍子,脸红脖子粗:“敢欺负到我们家头上来了,瞎了眼不成?”   崔五郎见着两兄弟手里头的棍子,脚步停了下来,崔家大婶挺直了腰杆,十分得意:“五郎你这兔崽子,上来试试,再来哇,看我家宝柱玉柱不打死你才怪!”   “崔家大婶子,五郎可没做啥,你干嘛这么大的火气?”   “可不是嘛,你不认人家做亲戚,人家自然得要把节礼收回去,连亲戚都不是,还送啥东西哩。”   见着似乎要打架了,周围的村民赶紧来劝和:“就算你不认他们做亲戚,毕竟也是一个村里的,低头不见抬头见,何必这般闹僵,算了算了,都别说了,各自退后一步便是。”   “乡亲们说了句公道话,我也感激大家,只是我想问我家大伯娘一句,方才你说的可是大家都听到了,你不认我们是一家,那以后……”卢秀珍笑了笑:“这次端阳节的节礼就算我们施舍给你了,以后咱们便老死不相往来,我们家发财也好,倒霉也好,跟你们一点关系也没有!”   早就想摆脱这一家子极品亲戚,现在她自己开了口,这可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卢秀珍笑眯眯的望着崔大婶,这个胖乎乎的婆娘可真是既蠢又恶,让她简直是哭笑不得。   一个人要学会审时度势,难道她就没看出来崔老实一家的小日子过得越来越好蒸蒸日上么?只要她肯不那么计较,就如青山坳里别的村民一样与自家来往,自己还不会带着她一家发财致富奔小康?   卢秀珍瞄了一眼那两个握着棍子的崔家兄弟,心中感叹,有其母必有其子,这两个看上去也实在不咋样,两个人矮墩墩的,身材虽不及他们老娘这般圆胖,但是可以预见到若干年后,基本也是这种体态。   两人握着这棍子的模样,看起来一点都不像能唬住人的,倒像是两个顽童做出一副姿势来要跟人逗着玩一般,这样子莫说是想对付崔家四兄弟,便是她可能都能打得过其中一个。   “老死不相往来?”崔大婶抱紧了那一篮子鸡蛋鸭蛋,忍不住抖了一下。   身子抖了抖,心也跟着抖了抖。   这咋行哩,要是崔老实家真不过来送节礼,一年得少多少东西?而且还不知道他们会不会趁机将给老娘的那份赖掉了……崔大婶不由得有几分恐惧,站在那里努力回想着方才发生的事情,怎么就变成现儿这个局面了?自己不是想要找她们多要几个鸡蛋鸭蛋的,怎么就成了以后都不会送东西来了?   “你这死婆娘,还不快些回去!”   熟悉的怒吼之声让崔大婶更是脸上变色,通红的脸慢慢的变白了——自家汉子赶过来了,要是他知道这事儿,少不了还得吃他的排头。   崔大婶僵硬着一张笑脸转了过去,讪讪的对着崔富足笑了笑:“老汉……”   崔富足气恼的朝她瞪了一眼:“在这里瞎咋呼些啥子?还不赶紧回去!”   自家这婆娘真是蠢到了极点,明摆着三弟家的日子跟那开花的芝麻一般了,青山坳的人谁不想着能多与他家搭上关系——全青山坳就只有他家江南的种谷发了芽,要是种成了结出上好的稻谷来了,还得求着人家教一教是咋种出来的哪。   “老汉……”崔大婶嘀咕了一句,还想说点别的,却被崔富足眼睛一瞪,再也没了气焰,只能讪讪的抱着竹篮离开,临走时还冲卢秀珍那个方向看了一眼,这大郎媳妇是咋的了,给全村人灌了迷魂汤不成?怎么个个儿都在她说话,就连自家男人都为了她冲着自己吼,真是不甘心!   崔富足完全把那圆胖婆娘抛在了脑后,只是朝卢秀珍热络的笑着:“你伯娘年纪大了,脑子不好使,你可别跟她一般计较。”   “大伯,幸亏你来得及时,否则我们少不得会被大堂兄和二堂兄给打死。”卢秀珍伸手指了指崔宝柱与崔玉柱:“看着这两根棍子,我这心可扑通葡萄跳得厉害哪。”   崔富足回头一瞅,两个人儿子真是一人抄着一根木棍在那里站着不肯放手呢。   蠢婆娘生出来的蠢儿子,幸亏还有个金柱是灵活人!崔富足朝两兄弟瞪了下眼睛:“抄棍子干啥哩?”   还没等他下句说出口,两兄弟已经异口同声的道:“娘要我们打大郎那小寡妇呢!”   “还不跟着你娘回去!”崔富足满脸铁青,冲着两人吼了一嗓子:“都是一家人,竟然还拎着棍子出来了,真是让人看笑话!”   两兄弟面面相觑,耷拉着脑袋,拖了棍子在身后,一步一个趔趄,怏怏不乐的走了。   “大郎媳妇,你可别介意,我婆娘和我那两个儿子做事不经脑袋想的,咱们可是一家人,怎么能生分了呐?”崔富足满脸堆笑:“你别理睬他们。”   “大伯,你是个明理人哇。”卢秀珍笑得满面春风:“你放心,我是不会跟脑子不好使的人计较的。”   崔富足一愣,见着卢秀珍笑得甜蜜,忽然明白过来,她是学自己说婆娘的话呢。 第110章 端阳节(一)   一家人坐在桌子旁边吃饭, 没有往日的那种欢声笑语,崔大娘捧着饭碗,一副愁眉苦脸的模样。   “娘, 你这是咋的了?”卢秀珍扒了两口饭,一抬头就见着崔大娘两条眉毛耷拉得像个八字, 不由得有几分奇怪:“怎么就不开心了?”   “唉,我一想着你大伯娘咒咱们家要倒霉就心里头慌。”崔大娘实在有些食不下咽, 将碗筷放下, 脸色越来越沉:“咱们家好不容易才过上舒心些的日子,要是被她那张嘴给说中了,那可怎么办哟。”   卢秀珍实在有些无语,崔大娘想得太多了,这运气哪里是能被别人说没就没的?更何况这本来就不是运气,这是她自己的实力好不好?可她又怎么能直说呢?要是直接跟崔老实一家说她是来自千年之后的现代人,保不准他们会把她当妖孽看呢。   “娘,这好运道哪里能被人说没了的?”卢秀珍笑着道:“咱们家的日子只有越过越好, 绝不会像她说的那样。”   “可不是?”崔二郎也在一旁接了话:“娘, 你用不着想这么多, 大伯不还帮咱们家说话, 骂了大伯娘么?”   大伯?卢秀珍的眉头皱了起来, 她想起了崔富足那讨好的笑, 那种笑容看上去并不让人觉得舒服,显得很是虚伪。崔富足道歉的时候,根本没有向着崔大娘说话, 只是热络的喊她,跟她拉交情,他到底在打啥算盘?   “你大伯哪有真心。”崔大娘叹息了一声,摇了摇头:“明日我要去你大哥坟头坐一坐,跟他说下咱们家最近的事情,请他在那边帮我们跟菩萨们说说,千万要这样一切顺利,不求能大富大贵,平平安安就好。”   ……还能让死去的人给菩萨捎信?   卢秀珍有些无语,崔大娘大约是太焦虑了些,面对家中种种变化,既有惊喜又觉无奈,只能靠求助心目里的鬼神来保平安而已。面对着这样一个淳朴的人,卢秀珍实在没法子跟她说那没用,只能点头道:“娘,你说的对,是该给大郎去说说。明儿不是他的生辰么?咱们给他去烧点香烛钱纸啥的,让他在那边也有钱花。”   崔大娘又惊又喜:“秀珍,你还买了香烛钱纸?”   “是哪。”卢秀珍指了指放在墙角的背篓:“我记着呢,弟弟们和爹是一日生辰,大郎也是,总不能落下他一人不管。”   崔大娘抹了抹眼泪,这么贤惠的媳妇儿,大郎真真没福气。   第二日是端阳节,清晨薄雾蒙蒙,一点点绿荫从那薄纱一般的晨雾里透出来,枝叶间还有红火的颜色——石榴树上挂满了花苞,小小的蓓蕾就如美人撅起的嘴,十分诱人。   崔老实两口子站在院墙旁边,抬头看着石榴树上的花朵,有些快活,又有几分惆怅。   现在家里的日子可真是好过,唯一的遗憾就是还没有孙子好抱。   她与崔老实两人成婚几年没有生养,只能将捡回来的孩子当成自己亲生的抚养长大,这么二十来年熬了下来,两人年纪渐渐大了,希望能含饴弄孙的那份愿望便愈发强烈。   当年为了求得多子多福,两人在院子里栽了一排石榴树,现在石榴大了,儿子也多了,可却还没见着孙子,崔老实与崔大娘有几分着急,大哥崔富足膝下已经有孙子孙女围绕,看得真是羡煞旁人,二哥崔富裕的儿子贵柱今年春上才定了亲,明年肯定有孙子好抱了。   “孩他爹,你说……”崔大娘欲言又止。   “怎么啦?”崔老实今日难得悠闲,每年三百六十五日,只有几日歇息,今天是他的生辰,一大早崔六丫和卢秀珍便将他们赶了出去:“寿星到外边去走走,娘也陪着爹去溜达溜达,这里有我们俩呢。”   多好的闺女,多好的媳妇,崔老实心中着实感动,可现在见着崔大娘那模样,不由得有些奇怪:“怎么啦,你看上去有些不高兴。”   “不是不高兴,我在想着……”崔大娘犹豫了一会,吞吞吐吐道:“咱们啥时候能抱上孙子?”   崔老实沉默了。   按着两人原先的意思,等着卢秀珍孝期满了,然后让她跟二郎成亲,可现在这情况根本就不是两人原来计划的那样,卢秀珍一过来就带着家里头过上了好日子,隔几日能吃上肉不说,竟然还给家里盖上了青砖大瓦房,若他们还逼迫她跟自己的儿子成亲,实在有些讲不过意。   “秀珍就跟六丫一样,是咱们的闺女哩。”崔老实挠了挠脑袋:“那事儿……”   崔大娘点了点头:“我也是这样想,总觉得不好意思开口,若是她真有心里喜欢的,咱们也不强求她给大郎守满三年孝,想嫁便嫁了。”   两人想起之前极力想撮合二郎与卢秀珍,不免都有些羞愧。   崔老实叹息了一声:“孩他娘,我瞧着秀珍对咱们二郎好像没那啥意思,咱们也不必强求,等这青砖瓦房盖好了便去给二郎去聘个媳妇来,咱们过一年也就能抱上孙子了。”   “我看这样行。”崔大娘伸出脚踢了踢地面上掉落的石榴花,脸上渐渐露出了笑容:“早两日,刘家三嫂子说她有个表妹,长得挺水灵的,想要托她在咱们村里找个好婆家,她特意跑过来问我哩。”   崔老实搓了搓手:“现儿都有人自己寻上门来了。”   “还不是家里日子好过了?”崔大娘一想着便觉轻松,原来压在肩头的担子早就没了影子:“还得好好谢谢秀珍才是。”   卢秀珍一点也不知道外头有人在议论自己,她正在和崔六丫一道,兴致勃勃的给家里人准备早餐 。   今儿是端阳节,家里又有好几个过生日的,故此两人早就开始策划如何将这日的饭菜弄得丰盛一点:“大嫂,我想要家里人从早上到晚上都能吃到肉。”   对于穷惯了的家庭,能吃到肉已经是最大的愿望,卢秀珍笑着点头:“我明白,可以。”   她本来还想着能不能做个生日蛋糕的,但是想到大周应该没有烤炉奶油之类的,自己的手也没那么巧,不如等到以后崔六丫学出厨艺能独挡一面,自己再将做奶油蛋糕的主意告诉她,看她能不能做得出来。   姑嫂两人在厨房里忙活了差不多大半个时辰,才将早餐搞定,白色的炊烟从茅草的缝隙里钻了出来,袅袅直上,带着一丝诱人的香味。   “六丫和秀珍这是在烧啥菜哇?这般香!”崔老实与崔大娘闻着那香味,肚子里头也咕噜噜的叫了起来,本来还不觉得饿,被这香味一刺激,就只觉饥肠辘辘了。   “爹,娘,开饭啦!”崔六丫兴致勃勃的从屋子里头走了出来,从走廊下放着的一个桶子里舀出一碗水出来洗手,低头的刹那,发间有粉色的薄纱一闪,嫩嫩的颜色很是诱人。   崔大娘眯了眯眼睛:“六丫,你头上戴的是啥?”   “珠花,大嫂送给我的,好看么?”六丫很开心的偏过头,让崔大娘看她两鬓插着的两朵粉色珠花:“大嫂昨儿买的,我真是喜欢。”   “好看。”崔大娘点了点头:“真是好看。”   “五哥说,昨日他给大嫂挑了一对浅绿色的珠花,大嫂不买,说是在给大哥,不能戴这些东西,唉……”崔六丫叹息一声:“大嫂生得好,戴珠花肯定很美,只是她不能戴,故此没有买了。”   秀珍戴珠花?崔大娘有些恍惚,方才与崔老实的交谈就如一块石头一般压在心上。   虽说两人都觉得该让卢秀珍自己去选择,可这么好的姑娘,真希望她能选上自家几个孩子,一家人快快活活的生活在一起,不要分开。   桌子上摆了好些饭碗碟子,看得人眼花缭乱。   今日早餐十分丰盛,不再是简单的蒸馍或者是烙饼,花样挺多,最中间是个铺了一层艾叶的蒸笼,上边摆着一圈小小的饺子,做得很是精致,那饺子皮薄,几乎能看到里边包的馅子,形状各异,有普通的胖饺,有像云彩的,还有像花朵的,边缘的褶子很是细密,有如精心牙了边一般。   蒸笼旁边摆了好几个碟子,银丝花卷,酱油烧麦,酥脆油条,薄皮鸡蛋灌饼,另外配了几样下饭开胃的小菜,凉拌海蜇丝,酸辣黄瓜片,米椒拌木耳,麻油烫韭菜。数个碟子错落有致的搭在一处,看上去红红绿绿十分抢眼,闻着香喷喷的,让人忍不住食指大动。   “这么多花样!”崔五郎坐了下来,兴奋得眼睛都发光:“六丫,大嫂,你们怎么做到的?起床也就这么会子功夫!”   卢秀珍笑着将小炉子上煨着的瓦罐汤给端倒一旁,从柜子里拿出了一个大汤盅,抓住瓦罐的两只耳朵,将那炖得发白的汤汁倒了出来,用锅铲细心将上边的一层浮着的油星撇了去,加上少许盐,捧着放到了桌子上:“六丫说今日咱们一日三餐都要吃肉,这是早上的清汤炖肉。”   用的是上次晒干的菌子熬出来的高汤,奶白色的汤汁上飘浮着一片片的菌子,就如打开的雨伞,又如春日的花蕾,亭亭而立,朵朵绽放在水面上。   崔老实一家坐在桌子旁边,看着这一桌子菜,眼睛都直了。   这简直是地主老财过的日子哪,从早上起来就有肉吃!放在以前,那可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第111章 端阳节(二)   这早饭可真是香, 从来便没有吃过这般好吃的东西哪。   一家人坐在桌子旁边,端着小碗喝汤,用筷子夹了包子馒头之类的朝口里塞, 一边吃一边赞扬六丫与卢秀珍手艺好,真是其乐融融。   “唉, 咱们家要是每日都有这样好的早餐,那该多好哇。”崔五郎抓了个小笼蒸饺塞进嘴里, 慢慢嚼了两口, 只觉那馅子又香又新鲜:“里边包的是啥子呢,这般好吃,好吃,好吃,真是好吃。”   卢秀珍微微一笑:“问六丫去。”   “五哥,这里边包的是虾仁和香菇,将这两样东西和韭菜木耳一起切碎,然后滴上几滴香油到里头和成泥, 然后就能包饺子了, 下回我教你包呀。”崔六丫见一家人吃得很香, 心里头高兴得很:“饺子能做很多种馅, 只不过我和大嫂没啥时间, 只能选一种。”   “行行行, 你教我,下次我也能帮着你们做早饭,你们也就不那么累了。”崔五郎连连点头:“一定要脚我哇。”   崔二郎低头夹了一筷子凉拌海蜇丝, 塞到嘴里尝了尝,有点酸。   “嗯……”崔老实看了看桌子旁边围着的家人,嘴巴张了两下,用胳膊推了崔大娘一下,眼睛挤了一下,又怕被孩子们看见觉得哪里不对,慌忙又把眼睛睁大了几分。   崔大娘知道他的意思,是想要说那个事儿了,可总觉得有些磕碜,开不了口,低头一个劲的吃东西,装作没有看见崔老实的小动作。   “爹,娘,你们怎么啦?是不是有话要说哩?”看着这两个老实人的样子,卢秀珍一眼就能看出来他们肯定商量了什么要在早饭的时候提——瞧他们那模样,连装都装不像呢。   “嗳嗳……”崔老实点了点头:“我和你娘是有话想要说哩。”   “那您说,我们听着哪。”   这哪里是长辈对晚辈有吩咐,简直是卢先生在给学生授课,一个劲的谆谆善诱。   “呃……原先是家里穷,人家姑娘不愿意嫁进我们家来,现在日子好过了,又盖上了青砖大瓦房,人家姑娘都找上门来想要结亲哩。我们寻思着,二郎年纪也不小啦……”   话还没说完,二郎就站了起来,一脸通红:“爹,娘,你们怎么说到这事上头去了?”   爹娘是打算给大嫂提他们俩的亲事了?可大嫂还没过孝期啊,怎么好开口说呢?他既有些羞涩,又有些期望,更有些不安,眼睛飞快的瞄了一眼卢秀珍,见她笑容淡淡,没有半分吃惊神色,心里琢磨着,莫非是爹娘已经与她说过这事情了?   “二弟,你快些坐,这么吃惊作甚?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今日都满十九了,怎么能不慢慢给你寻门好亲事?”卢秀珍笑眯眯的望向崔二郎,心里头全是欢喜,家里有这么多弟弟妹妹,总得一个一个来,二郎是个不错的孩子,总要给他找个配得上的,不能随随便便就定了人家。   崔大娘竖起耳朵听着卢秀珍的话,琢磨了一番,没听出卢秀珍有别的意思,不免有些微微的惆怅,只不过既然卢秀珍对二郎没那个意思,自己也不好再寻思这事,她赶紧将刘三嫂前日来说的那门亲事提了出来:“隔壁刘三嫂说她有个表妹,今年十七了,生得跟朵花儿似的,水灵灵的惹人爱,又贤惠温良,想要来做个媒人……”   什么?崔二郎身子一晃,竟然是刘三嫂子的表妹?为啥不是说他跟大嫂的事情?   “娘,你又不是不知道刘三嫂子那张嘴,死的都能说成活的,她表妹真有那么好,早就许了人家。”崔二郎赶紧开口堵住崔大娘的话:“我才不相信哩。”   “二弟,这话也不能说绝了,我不也是十七才定亲?”卢秀珍笑着坐直了身子:“你觉得大嫂为人很不好么?”   “大嫂,我没说你……”崔二郎恨不能找个地洞钻进去,耳朵都红了,他没有说大嫂的意思哇,怎么就被曲解成这样了?他分明只是说刘三嫂子那表妹肯定没有她说的那样好嘛。   “秀珍,你别生气,二郎他不会说话,你哪里都好。”崔大娘赶紧抓住了卢秀珍的胳膊安慰她,这样的好媳妇,打着灯笼都找不到,哪里会不好?   “是是是,大嫂,是我嘴拙,你可千万别生气。”崔二郎吐了一口气,偷偷瞧了卢秀珍一眼,见她笑眼弯弯,不像是生气的样子,这才将一颗心放了下来,脸上的红晕渐渐消退。   “二郎,你可别乱说,都没见过人家姑娘,怎么就知道她不好?”崔大娘安抚了卢秀珍一番,转过头来继续唠叨崔二郎:“你今年十九了,若是相看上了,下了聘礼以后几个月或者半年就可以给你办亲事,再过一年我和你爹就能帮你带孩子了。”   崔大娘越说越美,高兴得嘴角都咧开了:“二郎,哪日去相看一下不?你说刘三嫂子乱说,咱们就偷偷的去瞅瞅,看到底咋样,中不中?”   “不中。”崔二郎干净利落的拒绝了:“我不去看。”   崔六丫偏着头看了崔二郎,嗤嗤的笑了起来:“二哥,你怕羞哩。”   “二弟呀,这有什么好害羞的,既然你怕刘三嫂子撒谎,就自己去瞧瞧呗,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若是觉得没说的那么好,就算了呗,反正你是偷偷的去看,又没有告诉人家,对人家也没啥妨碍,是不?”卢秀珍瞅着崔二郎那尴尬模样,只觉好笑,没想到这么一个高高大大的男子汉,听说要娶媳妇,害羞得跟小姑娘一样。   “我……”崔二郎有口难言,愣愣的坐在那里,都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   “二郎,这成亲主要是看人家的人品,长相不重要。”崔老实在旁边开了口:“长得跟天仙一样,可好吃懒做又不孝敬公婆爱护弟妹,要这样的媳妇干嘛?你可以不去看人家长啥样,但是咱们家一定要好好打听下那姑娘的人品。”   “爹,我没说要去相看!”崔二郎有些忍不住,按着桌子站了起来:“我先去大哥坟上瞧瞧,给他带点东西过去。”   还没等崔大娘表态,他已经端了一碗饺子,夹了几色凉菜放到一张碟子里,转身到厨房一个角落里拎出了一只割草用的篮子,将碟子碗盏放了进去,顺手抄了一碗浓汁炖肉汤就朝外边走,脚步匆匆,仿佛有谁在身后追赶他一般。   “二郎这是咋的了?”崔大娘看了一眼崔老实:“好像对咱们有些不满意哩。”   “该不是不满意,是二郎面生。”崔老实想了想,瞅着崔大娘嘿嘿的笑:“那阵子说要给我找媳妇,我听了都不敢开口,一个人躲在屋子里头没出门,怕他们笑话我。”   这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了?不该啊,崔二郎又不是崔老实亲生的。   卢秀珍站起身来开始收拾碗筷:“爹,娘,这事情只能慢慢来,要是二郎不乐意,你们赶着给他定了亲,指不定到时候他会怎么埋怨你们哩。”   “那是那是。”崔老实点了点头:“得要先听听孩子们的想法。”   “阿爹,阿娘,到了给我找媳妇的时候,你们就照着大嫂这模样给我去找,其余的都不用想了。”崔五郎瞅了瞅卢秀珍:“大嫂生得好,又能干,能娶到这样的媳妇,那可是前世烧了高香。”   崔四郎白了他一眼:“你才多大?还早着哪。”   “想想也不行么?”崔五郎反过来白了他一眼:“四哥,你难道不想?暗暗的想吧,我都知道你喜欢谁,要不要我说出来?”   崔四郎耳朵根子都红了,站起来就朝外边走:“不和你瞎扯,我去砌砖。”   五月的天气有些炎热,虽然才是辰时,可日头已经明晃晃的挂在了树梢,金灿灿的阳光照得人一身的汗直往外头钻。崔二郎拎着篮子走在路上,只觉得心气盛,身上的衣裳都湿了几分。   “哟,崔家二郎哇,你这是去做甚?”   尖尖而高亢的声音在前边不远处响起,崔二郎皱了皱眉头,现在这人已经成了他最厌恶的一个,吃饱了饭没事做撑得慌,竟然跑去自己爹娘耳边说亲。   她的表妹?能比得上大嫂一根头发丝么?   崔二郎沉着脸朝前边走,没有理睬刘三嫂,可偏偏这人不识趣,凑着赶了过来:“崔家二郎,你走这么快作甚?我有件天大的喜事要和你说呢。”   “你有喜事关我啥事?”崔二郎冷冷的瞥了她一眼,脸上如有寒霜。   刘三嫂子一愣,瞬间又换上了一张笑脸:“哎呀,二郎兄弟,大概你爹娘没告诉你吧?你很快就要定亲了哩!那姑娘生得可真是俊俏哇……”   “你说我要定亲就要定了?”崔二郎站在那里没好声好气的冲她吼了一句:“你管好自家男人带好自家娃就行了,我的事情用不着你来管!”   “哎呀呀,我可是一片好心,你怎么就不领情哪?”刘三嫂子拍手拍脚的大声叫唤了起来,心里头有些发慌,她可是回娘家说了大话的,跟她姨妈说了青山坳有家殷实户,表妹嫁过来吃香喝辣日子过得好,她姨娘兴冲冲的说要是做成了这桩亲事,会给她一两银子做酬劳哩。   没想到崔二郎竟然直接拒绝了,这下她该怎么办才好?   刘三嫂子眼睛转了转:“二郎兄弟,你听我说……”   崔二郎懒得搭理他,拎着篮子就朝后山走了过去。 第112章 端阳节(三)   “这崔二郎, 神气个啥子?家里才过上好一点的日子就翘尾巴了?”   刘三嫂子恨恨的盯着崔二郎的背影,吸了吸鼻子,那香喷喷的滋味刺激着她, 嘴巴里已经忍不住流出了口水:“一大早的就吃这么好的饭菜,崔老实家还真是发达了。”   若是能将表妹嫁给崔二郎, 跟崔老实家攀个亲戚,以后趁着去找表妹拉呱拉呱的机会还能带着孩子去蹭点肉吃哩。   不行, 一定要再试上一试, 这成亲的事不都是爹娘说了算?跟着愣头青讲个啥子?刘三嫂子站在那里,捏了捏拳头,飞快的朝崔老实家走了过去,若是赶得早,指不定他家的早饭还没收拾,能蹭上点好吃的哪。   “哎呀呀,好香好香好香咧!”   卢秀珍与崔六丫刚刚将碗筷收拾完,姑嫂两人捋起袖子准备来洗碗, 就听着外边有高亢的尖叫之声, 抬头一看, 刘三嫂子已经扭着扭着屁股朝厨房这边直奔了过来。   “刘三嫂子, 你怎么一大清早的就在外头闲逛哇?”   卢秀珍一双手浸在盆子里, 嘴角微微一扬, 这女人准备来做啥?又是想来看看自家早饭吃的是什么?   “我是过来问问你爹娘一件事儿。”刘三嫂子低头看了看,盆子上边浮着一层油星,迎着日头汪汪的荡漾着——这崔六丫可真是舍得放油哇, 咋能这样放哩?刘三嫂子站在洗碗盆旁边,无端的替崔老实家心疼起来。   自己表妹要是嫁了崔二郎,那可是崔老实家的长媳——这小寡妇算不上数的,毕竟崔大郎死了,崔二郎才是家里的长子,到时候分起家产来,怎么着也该占大头,崔六丫这样大手大脚,不是在将崔二郎的银子给败掉了?   崔二郎分家产分得多,自己也能跟着多沾点光——毕竟崔二郎的亲事是她牵的红线,崔老实家的二郎和自己表妹,怎么都得要感谢自己,多多少少总能得些好处。   可是崔六丫这丫头,是不把家里的银子当一回事么?刘三嫂子站在一旁叉腰看着卢秀珍洗碗,忽然都忘记了自己的主要目的:“六丫哇,你怎么能放这么多油哩,实在也太大手大脚了些。”   六丫搬出一大叠碗筷出来放到盆子里头,蹲下身子低着头擦碗,懒得理睬她,刘三嫂子一点也不气馁,转向了卢秀珍:“大郎媳妇,你可得劝劝六丫,她年轻不懂事,不知道艰苦,以后要是养成浪费的习惯,嫁到婆家肯定会被婆婆嫌弃的。”   卢秀珍抬起头来笑了笑:“今日一早我们炖了菌子大骨肉汤,故此油星子显得多些,素日里炒菜是没有放这么多油的。”   “啥?”刘三嫂子的眼睛睁大了几分:“你们从床上爬起来就吃肉?啧啧啧……”   她眼珠子骨碌碌转了一圈,脸上露出了讨好的笑:“还剩了汤没?我家好些日子都没吃过肉了,娃儿嘴馋着哩。”   卢秀珍看了刘三嫂子一眼,真真是服了她,有这样来讨吃讨喝的么,她又不是叫花子!   “有哩,有哩。”   卢秀珍还没说话,崔大娘在厨房里接了腔:“她嫂子,你快些进来,盛一碗汤回去,到时候把碗送回来就成。”   刘三嫂子笑容满脸的应了一声:“嗳,行,我等会就将碗给你家送过来。”   自家表妹都还没跟崔二郎成亲呢,就能沾些好处了,要是真成亲了,自己还不晓得能得多少酬劳!刘三嫂子眉飞色舞的跨步走了进去,冲着崔大娘笑得谄媚:“她大婶,我上回给你说的那事,你觉得咋样?”   崔大娘一边低头舀汤,一边叹气:“今日一早给二郎说了这事,他不答应哩。”   “啥?”刘三嫂子心里颤了颤,一双手差点没接稳崔大娘递过来的汤盅:“他为啥不同意,可有原因?我家表妹真是个不错的,我可没撒半分谎,若是不相信,你可以跟我一道回我娘家那边去瞧瞧。”   “唉,我也不知道为啥他不答应。”崔大娘摇了摇头,心里还有些动摇:“你那表妹,真有这么好?”   好姑娘可不能错过,二郎年纪也大了呢。   “她婶子,哪日我带你去瞧瞧她,中不?”刘三嫂子端着汤盅,看着乳白色的汤汁上飘着的油星,心花怒放,这么好的人家,表妹可千万不能错过了,她甚至都后悔自己早生了几年,要是能嫁进崔家该多好哇。   “跟你去?”崔大娘明显有几分犹豫,举棋不定。   “哎呀,这个成亲的大事,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有做儿子自己拿主意的?你看你家大郎媳妇,还不是你们托媒人给聘过来的,大郎也没说啥,有什么不好么?”刘三嫂子一个劲的在旁边怂恿:“这好姑娘可是难找,错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啦。”   老大媳妇?确实不错,天底下载也找不出这样的好媳妇来啦。   “中。”崔大娘终于下定了决心:“你说个日子,我跟你一块儿过去。”   “择日不如撞日,就今日,怎么样?”刘三嫂子激动得快要端不稳汤盅:“相看觉得不错,咱们就赶紧定下这门亲事。”   “今日太赶了些,我们家还有事情嘞。”崔大娘摇了摇头:“得换个日子。”   刘三嫂子此刻才记起端阳节也是崔老实的生辰,尴尬的笑了笑:“她婶子,那就定在明日,如何?”   “中,明日你带我去。”   崔大娘下定了决心,二郎的亲事不能再拖了,又不是以前那样,家里没有银子,只能指望卢秀珍嫁给二郎他们中间的一个,可以少花一笔彩礼银子。   她暗地里观察了许久,卢秀珍似乎对二郎一点意思都没有,自己也不好非得将他们俩拉到一处,再说卢秀珍守孝还得两年多,她实在有些得不及,真恨不能吹一口气,明天二郎就成亲,后天她就有孙子好抱。   刘三嫂子端着那碗汤朝走了出去,冲着姑嫂两人笑得开心:“以后咱们就是亲戚了。”   “八字还没一撇,谁跟你是亲戚。”崔六丫低头刷碗,都懒得理睬她,跟这样的人做亲戚,少不得又是像大伯娘那样奇葩的存在。   “什么有一撇没一撇的,没听你娘都答应要去相看了?”刘三嫂子胜利办的昂起了头,一双手端着那碗汤,朝外边小碎步走得又急又快。   “阿娘!”   等着刘三嫂子走远,崔六丫转头朝站在门口的崔大娘喊了一句,有些抱怨:“咋就搭上这种人了?她是个好吃懒做的,她那表妹还能好到哪里去?怎么就忽然这般着急要给二哥找媳妇了?”   “六丫,也莫要这样说,她是这样,她表妹不一定哇。”崔大娘走到了外边,看了看刘三嫂子的背影,脸上带着笑:“你二哥也该找媳妇啦。”   崔六丫嘟了嘟嘴,没有出声,低下头来与卢秀珍悄悄说话:“大嫂,我觉得那刘三嫂子的表妹肯定不咋样,我二哥……”她看了卢秀珍一眼,心中暗道,大嫂和二哥才配哩,要是大嫂与二哥成了亲,以后便是真正的一家人啦。   卢秀珍笑了笑:“也不一定,到时候娘去看了便知道。”   崔二郎今年十九,在大周这个朝代,已经到了可以谈婚论嫁的时候,是该好好访个媳妇了呢。   “哦。”崔六丫应了一声,有几分惆怅。   姑嫂两人说话的声音虽然小,但站在门口的崔大娘却是听得清清楚楚,她望着走廊下坐着的两个年轻姑娘,夏日的微风将她们的头发丝吹起了一两根,不住的在脸庞边晃动——那样好看的面孔,那样娇软的声音,让人看了真是觉得心里头爱惜。   只是……崔大娘也有些许惆怅,秀珍好像真的完全不在意二郎哩。   折回身去了屋子里,到角落里抓起码得整整齐齐的纸钱香烛,崔大娘抱了东西在手中,迈步出门,心里头沉甸甸的一片。   大郎,她一把屎一把尿养大的孩子,忽然之间说没了就没了,她至今都有些不相信,有时候晚上做梦能见着他,那高大的身影站在床边,口里喊着“娘。”   他分明就在自己身边,他一定没有走远。   崔大娘一边朝坟山那边走,心中酸酸涩涩的,仿佛有什么东西堵着她的喉咙,想要说什么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慢慢走近那片坟地,翠竹青青,竹叶摇曳,擦刮着沙沙作响,将崔大娘的脚步声淹没,她抱着纸钱香烛快要走到崔大郎的坟头,可那跪在坟头前的人却似乎置若罔闻。   “大哥,我对不住你。”   崔二郎跪在崔大郎坟前,眼睛盯住坟头上长出的一棵小草,嫩绿的叶片不住的在风中招摇,似乎很脆弱,风再大一些就能将它吹折。   他为啥对不住大哥?崔二郎跪在那里,心里乱糟糟的一片。 第113章 端阳节(四)   “二郎!”   崔大娘急急忙忙的走了过去, 将纸钱香烛放下,一把将崔二郎拉了起来:“你方才说啥子哩?对不住你大哥?为啥?”   “娘,我……”崔二郎看了看崔大娘, 实在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才好。   崔大娘有些糊涂,但是看着崔二郎的脸上满是内疚, 又有些心软:“二郎,算了算了, 即便以前你有些什么事做得不对, 现在也就过去了,你大哥宽厚,他肯定会原谅你的。”   崔二郎咬紧牙关没有出声,娘一点都不知道他想说的是什么。   “二郎,来,帮娘把火折子点起,烧点纸钱给你大哥,他在那边也要花钱哪。”崔大娘将纸钱细心的折了起来, 一封封放好, 再在上边铺了一层纸做的金元宝和银锭子, 口里念念叨叨:“大郎, 你也该放心了, 你那媳妇对我们可好哩, 这些纸钱是她给你准备的,你在那边好好享受吧,不要节俭, 少了银子只管给娘托梦,让娘晓得就是,好不好?”   这话说得十分真切,仿佛崔大郎就站在她面前一般,崔大娘将一封纸钱点燃,扔到了坟头那边,紧接着又扔了一封,崔二郎蹲下身子,将剩余的纸钱一封封捡起来,朝火堆里扔了过去。   “大郎,今日是你生辰,算起来你也二十啦,要是在那边觉得孤单,就找个媳妇呗,聘礼什么的,爹娘想法子给你准备,只要你开口跟我们提就好。”崔大娘一边抹着眼泪一边烧纸钱,大郎,她的孩子,再也不会像以前一样,每日清早就帮着她生火做饭,每日笑声爽朗的喊她“阿娘”了。   “大郎,大郎……”崔大娘越想越难受,哭泣之声也越来越大,很快伤心得就连香烛都忘记点了。   崔二郎从崔大娘脚边将那一捆香烛捡起点燃,插到了坟前的软泥里边,跪倒在地朝坟墓毕恭毕敬磕了几个响头,磕到最后一个,他的额头点地,一双手撑在身边,忽然全身没有力气,再也起来不得。   “二郎。”   崔大娘伤心伤意的哭了一回,一转头便见着崔二郎匍匐在地,吃了一惊,赶忙去拉扯他:“你这是怎么了?”   崔二郎不肯抬头,声音幽幽:“娘,你别给我娶刘三嫂子的那个表妹。”   “二郎……”崔大娘有些惊诧:“我也没说一定要给你娶她哇,不过就是去相看一下而已,你到底怎么了?”   “相看也不用,我不会娶别人,我有了喜欢的人。”崔二郎咬了咬牙,虽然说这样做不道义,可他必须说出来,他心里有了大嫂,别的人他都不想娶,他不能耽误别的姑娘。   “你有了喜欢的人?”崔大娘吃了一惊,看了看崔二郎的后脑勺:“是谁哇?你说出来爹娘才好给你去提亲,你没说谁知道?”   崔二郎趴在那里,沉默不语,面对着崔大郎的坟墓,他觉得自己很难开口,可若是不开口,或许以后一辈子就要错过,心中交战无数回合,好半日他才下定了决心,猛然抬头:“娘,我喜欢的人是大嫂。”   “啥?”崔大娘瞪大了眼睛:“你喜欢你大嫂?”   “是。”崔二郎有些赧然,他既不敢面对崔大郎的坟墓,也不敢面对崔大娘疑惑的目光,只能低下头去声音低低:“我也不知道为啥,看见大嫂就觉得喜欢。”   崔大娘沉默了一阵子,才吃力的开了口:“可是你大嫂尚在孝期……”   “娘,你们那回让我跟大嫂去祠堂议事,难道就没想到大嫂在孝期?”崔二郎听着崔大娘的声音里似乎有些不赞成,不由得有几分着急:“我就不相信你和爹没这个打算。”   崔大娘张大了嘴巴,好半日都没说话。   “既然是要大嫂给大哥守孝,那为何还要我陪着大嫂出门?而且我不止一次跟大嫂一块儿出去,上回去江州城运青砖回来,你们也打发我跟着去了江州。娘,你给我交个底,你们本来是想要撮合我和大嫂的,是不是?”   “你大哥不在,家里当然是你来支撑了,不派你出去又能派谁?”崔大娘有几分勉强,只觉得脸孔火辣辣的痛,虽然二郎说的是实话,可在大郎坟前她怎么开不了口承认这码子事情——自己撺掇着二郎去喜欢他大嫂,大郎泉下有知肯定会伤心的。   走远一点再说,似乎又会感觉好一些。   “只是因着这个原因?”崔二郎愣在那里,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娘,这是真话?”   “还能有假?”崔大娘有些狼狈,她是个老实人,不习惯撒谎,面对着崔二郎一双疑惑的眼睛,她简直觉得自己没办法从容的继续说话,只能慌慌张张的站了起来:“二郎,东西摆好,咱们回去罢。”   “哦。”崔二郎惆怅的应了一句 ,转头看了看崔大郎的坟墓,心中的惆怅简直就如一团厚重的乌云堆积,无论用什么法子都不能排解。   坟头上那几株小草依旧还在摇曳着,虽然被山风吹得东倒西歪,可风一过,它们又顽强的站了起来,舒展了叶片,在阳光下亭亭而立。   “大哥,你要原谅我,我不是故意的,我也不知道为啥会忽然喜欢她……”崔二郎咕哝了一句,似乎这样做,他的心里就会好受一些。他跪在那里朝崔大郎的坟墓又磕了几个头,这才站起身来,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大哥,今日我要去找大嫂说明白,你不会怪我吧?”   坟墓上那几株小草纹丝不动,青翠的叶片笔直的指向天空,那嫩嫩的绿色被阳光照得成了淡淡的鹅黄绿,似乎吹一口气就能化掉一般。   崔二郎站在那里看了一会儿,毅然转身离开。   无论如何他要试一试,他不想就这样稀里糊涂的娶一个自己不喜欢的媳妇,和一个不喜欢的人过一辈子,那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   端阳节的午餐更是丰盛,崔六丫炒了八个菜,崔家那张小破桌子都放不下了,只能放了两个碗在灶台上头。崔大娘见着桌子上放满了碟子,不由得皱眉叹气:“太多了,实在是太多了。”   “娘,大嫂说了,一年里头也就这么一回,更何况是几个人同一日生辰哪。”崔六丫甩着手走了进来,刚刚洗过的手上沾着水珠,随着她胳膊的甩动,水珠子也飞溅了出来,亮晶晶的一串   “可不是,大嫂说了,挣了银子就要花,花了以后再去挣,这样才不会想着更加努力的挣银子。”崔五郎已经坐了下来,看着一桌子好菜,眼珠子都错不开:“干了一上午的活,还真是饿了,六丫你煮的菜可真香。”   崔大娘没出声,心里头琢磨着,自己得找个机会与秀珍说说,她这家当得好,但也不能大手大脚的花钱。   崔六丫的手艺越发的有长进,每个菜都是那么好吃,卢秀珍吃得有滋有味,来大周这么久,今日是敞开肚子吃了一顿美餐。她正在埋头努力吃饭,就听着崔大娘喊她:“秀珍哇,今日端阳节,你要不要回桃花村去?”   “桃花村?”   卢秀珍呆了呆,若不是崔大娘提起这个村庄,她几乎就已经忘记了还有这么一个地方。   她刚刚穿过来,正是在那个小村庄落脚,本尊被无情的兄嫂欺负得忍气吞声,还遭受心上人的背叛,饮恨黄泉。   “秀珍,怎么了?你想回娘家去看看不?”崔大娘见着卢秀珍的表情,有些觉得莫名其妙,大郎媳妇这是咋的了,如何一提起娘家,就满脸的不高兴?   仔细想一想,崔大娘心中又觉得有些懊悔,大郎媳妇的娘家人肯定不咋样,那时候谁愿意将女儿嫁给自家的孩子?她们家肯定是贪图银子,存了个卖女儿的心思,既然这般狠心,肯定素日里对秀珍也是不好的,自己这是在揭秀珍的伤疤哩。   “没事没事,娘,我暂且还不大想回去,等以后再说吧。”   她倒不是怕卢大根与他婆娘会揭穿自己,她只是觉得自己没必要跟桃花村里的烧饼脸夫妻再有什么来往,他们两口子与崔大婶一样,都是奇葩的存在,只是苦了那两个孩子,以后想法子来拐弯抹角的周济下两孩子便是。   “那……”崔大娘小心翼翼的看了卢秀珍一眼:“中,以后你啥时候想回去便回去,不要担心娘会说什么,娘啥意见都没有。”   “娘,我知道了。”卢秀珍冲崔大娘甜甜的笑了笑:“今日您不要回娘家呀?”   崔大娘舒心的笑了笑:“等会吃过午饭就该与你爹一道过去瞧瞧了哩。”   过了这么多年苦日子,每次崔大娘回娘家都有些不好意思,送的礼只有一点点,回礼倒带了一大堆——自己娘家日子也过得紧巴,可逢年过节还要贴补她这个出嫁多年的女儿,真是让崔大娘觉得愧颜。   这次总算能挺直腰杆回娘家去了,崔大娘将上回卢秀珍给她的一两银子拿了出来,总得好好感谢下爹娘和兄嫂才是。   “娘,你跟爹放心走亲戚去罢,家里有我们呢。”   卢秀珍心中感叹,这女人无论是啥时候都不会忘记生养自己的地方,四十多岁的崔大娘一提到娘家,脸上就露出了向往的神色了呢。 第114章 端阳节(五)   午后的院落里一片宁静, 刚刚蜕壳的夏蝉蛰伏在枝桠之间,透明的蝉翼映着阳光,就如洒着一层金粉, 它抖了抖翅膀,觉得很是惬意, 忍不住低声吟唱起来。   崔二郎抓起一块泥巴朝树枝打了过去,夏蝉本来叫得正欢, 忽然被飞来的泥巴惊到, 努力扇动着翅膀朝旁边的树飞了过去,停稳了身子,探出脑袋看了看,觉得自己已经远离危险,又欢快的唱了起来。   “没事瞎唱歌啥子劲!”崔二郎恨恨的骂了一句,他正觉得烦心,这夏蝉却无端叫了个不歇,让他的心更是烦恼了几分, 脑袋里昏昏沉沉的, 根本不知道自己究竟想的是什么。   今日早晨起来还是快快活活的, 可没想到爹娘忽然提出要给他定亲, 有了意向, 什么刘三嫂子的表妹……爹娘不是想要自己与大嫂成亲的么?难道自己猜错了?   这简直就是当头一棒, 打得他七荤八素,完全分不清方向,本来还在美滋滋的想着过两年跟大嫂提成亲的事, 可现在爹娘却要他娶旁人,对于他来说,绝望而悲伤。   他痛苦的握紧了砌刀,将上边的泥浆擦到了青砖上边,慢慢的把那块青砖压在了另一块青砖上边,青幽幽的砖面反射着温暖的阳光,平日里头这砖面看起来很舒服很能让他有一股干劲,但今日,在崔二郎眼里,这青色带着一丝晦暗,就如被树荫遮蔽的泉水。   他拿着砌刀站在那里,出神的想起了那日与卢秀珍一块去山谷挖蝴蝶兰的事情,她就在自己不远处,那温柔的话语就如春风吹拂,带着一丝春日里的芬芳,他多么希望就那样与她在山谷里生活下去,没有人打扰,只有他与她。   只是,好景不长。   “二弟,你在想什么呢?”   身后传来了温柔的呼唤之声,崔二郎唬了一跳,身子摇摇,差点从梯子上摔下来。   “小心点!”卢秀珍惊呼了一声,她刚刚出来给崔家兄弟送水,就见崔二郎拿着刀子站在那里,好半日手都没动一下,感觉到有些奇怪,这才喊了他一句,没想到却把他给惊住了,差点没站稳脚。   崔二郎努力抓住砖墙稳下身子,不敢回头见卢秀珍那灿灿的一双眼眸,背对着她尽情吸了两口气,将心思放平静了些,这才转过身来朝着卢秀珍笑了笑,极力用他自己觉得平稳的声音道:“大嫂,你来送水了?”   他觉得平稳,卢秀珍听了却觉得有一丝奇怪的颤音,就好像前世里听到的那些美声唱法,到了最后,音尾要朝上边拗上两拗,显得余音袅袅似的。   莫不是被热坏了吧?卢秀珍想起那次崔二郎跟自己去山谷挖蝴蝶兰时,也是被太阳晒得久了就有些头晕眼花,脸色通红,说话也不大利索,今日吃过午饭也不歇息,赶着出来砌房子了,唉,穷人的孩子早放假,可真是辛苦啊。   “二弟,快些下来歇着。”卢秀珍有些心疼,伸手招呼他:“来喝碗水。”   心里头琢磨着,过两日要去江州城买些绿豆回来熬绿豆汤,熬出来放到木桶里沉到水井里下边,过一段时辰拉上来就能喝到冰镇绿豆汤了,这可是夏天绝佳的饮品,清凉爽口还祛暑气,再好也不过了。   崔二郎很顺从的下了梯子,接过卢秀珍递来的茶碗,咕嘟咕嘟喝了个底朝天,这水清甜可口,喝了下去凉到了肚子里头。   卢秀珍笑眯眯的望着崔二郎道:“二弟,这夏天一到就容易犯困,你累了歇着罢,左右这房子还过上十来日就能盖好了,不着急在这一时。”   崔二郎的脚不住的擦刮着,低了头站在那里,有些羞涩,他也不知道为啥,站在卢秀珍面前,他就有些不自在,不知道究竟该用什么姿态面对她才好。   “二弟,怎么啦?”见着崔二郎这模样,卢秀珍有些奇怪:“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大嫂……”崔二郎咬了咬牙:“我不要娶刘三嫂子的表妹。”   卢秀珍愣了愣:“你又没见过她,怎么就这样反感呢?我看爹和娘都很着急要给你张罗亲事,你也该听他们的话去见上一见,又不是让你正式去相看,偷偷的瞅一眼就行了,谁也不知道你去过,对那位姑娘的声誉也没啥损失。”   “我……”崔二郎的脸红了红,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他抬起头来,双目直视卢秀珍,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大嫂,我有了喜欢的人。”   “你有喜欢的人了?”卢秀珍有几分惊诧,挑了挑眉毛:“那你跟爹娘去说哇,看是谁家的姑娘,好让爹娘托媒人去给你说亲。”   “大嫂,我喜欢的人是……”崔二郎嗫嚅着,后半句话到了嘴边却又不敢说出来,他直愣愣的看着卢秀珍,心里琢磨着,自己若是直接说出口,不知道大嫂会怎么回复呢。   这火辣辣的眼光看了过来,卢秀珍顿时明白了。   前世她虽然没有谈过恋爱,可是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啊,崔二郎这样直勾勾的望着她,她又不是傻子,还能不明白他的意思?   “二郎……”这下轮到卢秀珍说话迟疑了,她伸手指了只自己的鼻尖:“你说的那个人,莫非是我?”   “是的是的。”见着卢秀珍简单直白的说了出来,崔二郎心中高兴,连说话也顺畅多了:“大嫂,我喜欢的人就是你,我觉得和你在一起特别满足,每日能陪着你一起干活就全身特别有力气。”   “哦,这样。”卢秀珍点了点头,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继续往下说,尽管崔二郎说得情真意切,可她却觉得自己只是将崔二郎当弟弟看,根本没有别的感情,可崔二郎似乎不这么看,他的目光越来越热烈,眼神胶着在他身上,舍不得移开半分。   “大嫂,你觉得我怎么样?”   崔二郎见卢秀珍没有回避,胆子大了不少,朝卢秀珍走近了一步:“虽然你还在给大哥守孝,可是我愿意等你,等着你孝期满了,咱们就成亲。”   “哎哎哎,你别过来,别过来。”卢秀珍有些发慌,这崔二郎怎么忽然就锐意进取了呢?她可没有想到要和面前站着的这个年轻人来谈一场恋爱——崔二郎生得不赖,身材高大挺拔,为人也不错,勤劳肯干,可对于卢秀珍来说,要的是一种感觉,面对崔二郎,她并没有那种特别的感觉,只是觉得他就是自己的家人,亲弟弟一般。   动了春心的话,总该有些什么异常吧,比如说看到他站在自己面前就会面红心跳,旌旗摇摇……就好像她看到有身形像那位兰公子的人走近,都有些心慌意乱。   兰公子?自己怎么就想到他身上去了?卢秀珍吃了一惊,赶紧将自己的思路扯了回来:“二弟,你是个很不错的人……”   先给他发一张好人卡安慰安慰他再说。   只可惜崔二郎并不明白这后世的套路,一头就扎进了这圈套里头,眉开眼笑:“大嫂,你当真这么想?”   看着面前这英俊的小伙子脸上犹如开出一朵花来,笑容灿灿,瞬间耀眼得很,可卢秀珍依旧顽强的抵御住他的笑容:“二弟,我的话还没说完呢。”   “大嫂,你说,你快说。”   那脸上的表情,就如看见了一根肉骨头的大黄狗,还不住欢快的摇着尾巴。   “虽然你是好人,可我觉得我们不合适。”   说来说去,也就这句场面话能用了,“不合适”,这是最好用的推挡理由,不合适就不该凑合到一处。前世没有恋爱经验的卢秀珍,只能甩出从电视剧的婉拒秘诀:“我没有骗你的意思,二弟。”   “不合适?”崔二郎愣住了,站在那里,犹如有一瓢冷水浇到了头上:“大嫂,咱们哪里不合适?大嫂你说出来,以后我改,一定改成你觉得合适的样子。”   哪里不合适?卢秀珍被逼问得也不知道该怎么表达,不合适就是不合适,还非得要说清楚不可?她张了张嘴,好半日才艰难道:“二弟,有些东西不是说改就能改的,改了以后你就不是你啦,到时候你少不得埋怨我呢。”   “不会的,大嫂,你相信我,我肯定不会埋怨你的。”崔二郎双目灼灼,异常执着:“你不告诉我,我怎么知道我哪里做得不好呢?”   “二弟,你做得挺好的,没有什么要改的地方。”卢秀珍有些狼狈,被崔二郎这般逼问,伶牙俐齿的她,竟然不知道该怎么回复。   “大嫂,大嫂!”那边传来崔六丫的声音:“大嫂,你在哪里呀?”   “嗳,我在这边给二弟他们送绿豆汤呢。”卢秀珍心中舒坦了几分,崔六丫来得可真是时候,她仓皇的看了崔二郎一眼,急匆匆道:“二弟,有时候不是人好不好的问题,我只将你当成亲弟弟看,并未有丝毫的男女之情,故此恕我不能答应你。”   崔二郎愣愣的站在那里,眼睁睁的看着卢秀珍飞快的拎着那罐子转身离开,心里百感交集,汗珠子从额头不住的沁出。   “知了知了……”夏蝉似乎不知道树下究竟发生了什么,叫得格外欢快。   “噗嗤”,一块泥巴又打到了树干上。 第115章 少年心(一)   暮色渐渐的浮了上来, 夕阳如血沉在青莲色的暮霭之间,渐渐的朝栖凤山的山峦坠了下去,落日熔金的景色已然不见, 眼前只是一片微红镶嵌在屋顶树梢。   卢秀珍与崔六丫两人坐在走廊下择菜,一边不住的朝院子门望了过去, 这青砖院墙砌了很高,再也不像以前能看到暮归的人扛着的锄头, 只能看门口的动静。   “阿爹阿娘这时候还没回来。”崔六丫皱了皱眉:“寻常年份, 他们此刻已经到家了。”   “你外祖父家离青山坳不远?”卢秀珍有些好奇,她过来这么久了,就没见过崔大娘的娘家人。   “也不是太远,走路一个时辰就差不多了。”崔六丫叹了一口气:“我外祖父家里也不富裕,以前我们家没吃的时候,舅舅舅妈隔两三个月就会送一点点粮食过来。春上正是农忙的时候,他们没有空,再过半个月我舅舅他们就会有人过来了。只不过……”崔六丫得意的笑了起来:“他们肯定没想到咱们家现儿已经不用周济了。”   “那是。”卢秀珍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总是靠着人周济, 腰杆都挺不直, 现在总算是时来运转, 崔老实一家扬眉吐气了。   “阿爹和阿娘这次回去应该带了不少节礼回去。”崔六丫有些得意:“舅舅他们一定会大吃一惊。”   卢秀珍微微一笑, 可不是呢, 年年指望着要周济的人,居然提着几色节礼过来,自然会让人吃惊的。   “大嫂, 我想求你一件事。”崔六丫的脸色渐渐郑重起来:“我表姐腊月要成亲,我想攒钱送个绞丝银镯子给她,再加一对珠花……”她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脑袋,脸上露出了笑容:“她肯定会喜欢的。”   “这要求干嘛?你挣了这么多银子,自然有权支配。”卢秀珍笑着瞄了崔六丫一眼:“六丫,你要记住,你想为家里出力这很好,但是你挣的银子你有花的权力,不能认为这银子理所当然就是大家的了。对家人好,也要对自己好,这才是你该有的人生,懂么?”   想到当初见到崔六丫的时候,她一门心思想着要挣钱给哥哥们娶媳妇,甚至将自己的聘礼都计算在内,卢秀珍觉得实在有些不可取,人不能自私自利,也不能太大公无私,总要有些自己的小幸福。   哪个女孩不爱美?自己给崔六丫买了一对珠花,她便每日都插在鬓发之间,出门之前一定要拿着镜子照上几回。像她这样聪明能干的姑娘,如何就不能花自己挣来的钱打扮自己?崔家的儿郎要娶媳妇,可这不是她的责任,她没有这个义务要做这些,出于兄妹深情,她能帮衬着些,可最主要的还是哥哥们要自己努力去挣银子。   “我该有的人生?”崔六丫偏着头想了想,嘴角露出了羞涩的笑容:“大嫂,我都没想过以后我要作甚,我只觉得咱们是一家人,挣了银子就一起花,这样就很好。”   “以后你要用银子的地方多着呢,你要去京城学厨艺,这笔银子可不少哇,过半年你就十六了,也该要准备嫁妆了,大嫂怎么能把你的工钱都拿出来贴补家用呢?你的几个兄长要娶妻是一回事,可也不能耽误了你的事情。”卢秀珍从盆子里伸出了一双手来,抓住几片菜叶甩了甩,上边的水珠子滚滚的落了下来:“你哥哥他们以后能挣到银子的,用不着你一门心思为他们打算。”   崔六丫愣住了,怔怔的看着卢秀珍:“大嫂,你的意思是我不用管哥哥他们撑起的事?”   “是啊是啊,我最鄙视的是那种吃软饭的人,你几个兄长娶媳妇的事情自然是他们自己来承担,如果光是靠你这做妹妹的周济,这是不行的。当然……”   廊柱一侧站着一个人,晚风将他的衣裳吹了起来,衣裳角轻飘飘的落在了廊柱上边,发出了轻微的声响。   他默默的探出了一点脑袋,深深的看了一眼坐在那里的卢秀珍,又轻轻的踩着细碎的步子离开,心里充满了一种说不出的悲伤。   原来……在她心目里,自己只是个靠妹妹生活的。   崔二郎绕到新房子一侧,抬眼看了看已经砌了一人多高的青砖,不由得微微叹息了一声——难道不是这样?六丫预支了几年的工钱这才开始盖房,他们一家人都在靠着她的月钱来过日子哩。   崔二郎用力捶了一拳青砖,大嫂说得没错,自己就是个吃软饭的。   他不应该躲在这屋子里过安逸的日子,他应该要想法子为家里增加收入。爹娘不让他再去江州城码头搬货,他还可以去找些能挣银子的活计——只要自己勤快肯干活,总能找到一份差事。   崔二郎将脸贴在了青砖上头,余晖未去,还有一点点热,让他的心不由得也跟着滚烫了起来,他猛然伸手抓住了墙角的一根棍子——原先大哥在的时候,经常晚上到栖凤山去打猎,若是能猎到獐子之类的东西,扛了去江州城卖,也能得些钱来贴补家用。   他的力气不比大哥小,大哥还没十岁就能跟着人进山去打猎,他都十九了呢,怎么还在家里呆着等着妹妹的救济!他也可以去打猎,他也能给家里多挣些银子!   到此处,他抓起了棍子,大步朝门外走了去。   “当然,你几个哥哥人都很勤快,若是能替他们找到一条发家的路子,相信他们都能挣到不少银子呢。就像我准备到江州城开花店……”   “开花店?”崔六丫惊呼了一声,眼睛瞪得溜圆:“大嫂,你有银子开花店?”   “我准备和兰先生借一笔银子。”卢秀珍得意的笑了起来:“上回兰先生看到我挖了过去的蝴蝶兰,就说要与我合伙开花店卖蝴蝶兰,我拒绝了。”   “为啥?”崔六丫有些不理解:“有人合伙还不好?”   “六丫,你可不知道这蝴蝶兰的妙处,上次你没见着那花,下次我带你去兰府后看看就知道了,花型就如蝴蝶,十分的美,若是能培植出冬天里开花的品种,那这花店可是财源广进,不用担心没银子赚。这么挣钱的事,我们能一家做独门生意便是最好,有人合伙,少不得到时候会有龉龌,我跟兰先生借银子,到时候连本带息还他就是。”   “大嫂,兰先生可真是相信你,是不是因着只有咱们家的江南种谷出咯秧,他觉得你肯定也能培植出那样的花来?”崔六丫想了想,脸上露出了甜甜的笑容:“一定是这样,他觉得大嫂你有能力,信得过。”   “或许吧。”卢秀珍点了点头:“说起这江南种谷出秧的事情,着实有些奇怪。”   种谷出秧,虽然跟气候什么的有关系,可却不至于连芽都不能发,她盖了大棚是一回事,可这也不能证明这就是种谷出秧的原因——她让崔家几兄弟去给崔三爷家也搭上了大棚,可崔家三爷家的种谷也没出秧,自家留的种谷却长势很好。   这问题究竟出在哪里?   是她下种之前将土地细翻了一遍?这个原因也不能成立,青山坳和周围几个村,总有几个干活细致的,下种前或许不会在地里堆肥,但深耕细作少不了。   想来想去,卢秀珍只能想到一个原因:她用的种谷不是从官府指定粮商那里买来的,她用的是兰先生给她弄过来的种谷。   那时候她与崔六丫进城问种谷的时候,兰先生当即便提醒她们不要去江州城的粮商那里买:“我可以去江南给你弄些好种谷来。”   莫非官府弄过来的不是好种谷?可兰先生又怎么会知道这种谷不好呢?   卢秀珍皱了皱眉,这可真是一桩难以理解的事情,她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可却又找不到那不对的地方——除非她直接去问兰如青,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可他未必会给自己答复。   “大嫂,你怎么了?”见着卢秀珍摇头,崔六丫有些奇怪:“哪里不对么?”   “没什么,我在想为啥咱们村下的种谷不会发芽的事。”   “那是他们都没大嫂会种田!”崔六丫笑眼弯弯,对于自己这个嫂子,她可是佩服得五体投地,无论卢秀珍说什么做什么,她都会觉得是对的:“咦,二哥,二哥,你去哪里?要吃饭了哪!”   卢秀珍循声望了过去,就见崔二郎拎着一根棍子朝门外头走,不由得也有几分奇怪:“二弟,都这时候了,你干嘛去?”   崔二郎站在门口,回头看了卢秀珍与崔六丫一眼,他的心情格外复杂,可是一句话也不想说,就那样笔直的站了一阵,拎着棍子毅然走了出去。   “真是奇怪。”崔六丫喃喃自语:“二哥脸上的神色看起来有些不对。”   这孩子,或许是表白被拒绝了,心里不舒服哪,卢秀珍觉得,应该是这原因。 第116章 少年心(二)   崔老实与崔大娘没有赶回来吃晚饭, 崔二郎在吃饭的时候跑出去了,结果饭桌上瞬间就觉得空荡荡的,虽然也坐着五个人, 感觉就是没以前那样热闹。   “二哥去哪里了?”崔五郎端着饭碗一边夹菜一边发问:“开始不还在那边砌墙来着?怎么一转眼就不见了呢。”   “谁知道他,摸了根棍子出去了。”崔六丫摇了摇头:“看他那模样, 不像是要出去跟人打架,也不晓得是不是去地头那边了, 过会儿总会回来的吧。”   “这时候去地头?”崔五郎有些不相信:“去干啥哩?”   崔三郎放下手中的饭碗站了起来, 低声道:“我去那边瞅瞅。”   过了不久崔三郎带回一个消息:“二哥不在咱家地里。”   “啊?那是去哪里了?”崔六丫有几分紧张,求助般看了看卢秀珍:“大嫂,二哥能去哪里呢?”   卢秀珍也有几分吃惊,崔二郎不会有什么心理问题吧?从平常来看,他不像是那种自闭症的人,有什么事都会说出来,可今天……她忽然想到了自己与崔六丫的交谈。   是不是她们的谈话不巧被崔二郎听到了?自己劝崔六丫的时候 ,或许崔二郎就站在旁边, 只是她们没有注意到罢了, 那他是去找挣银子的活了?扛着棍子有啥用?还能用这东西来威胁别人雇他?   直到戌时, 崔老实与崔大娘没有回, 崔二郎也没有回。   卢秀珍有些着急了, 崔老实他们是去走亲戚了, 可崔二郎呢?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她赶紧和崔家几兄妹一道出去找人,怎么着也得要将周围的地方找一遍才是。   先在村子里走了一圈,这时候已经有些晚, 差不多看不见光亮,家家户户都睡觉了,也找不到可以询问的人,卢秀珍他们毫无所获,只能举着火把上了山。   此时的栖凤山黑漆漆的一片,山风吹着树木不住的哗啦啦作响,就好像有人在不远处说话,有时候声音很凄厉,有时候却很温柔,初五晚上的月光有些惨淡,窄窄的山路在月光下有些晦暗不明,幸得他们打了几个火把,这才将前方照亮。   “二哥……”   “二弟……”   几个人一边走一边呼喊着,希望能尽快听到回答,可是走了过去差不多一里山路,除了呼啸的山风,他们听不到另外的动静。   “二哥……”崔六丫有些着急,耷拉了眉毛,差不多快要哭了出来:“二哥在哪里呢,那阵子我喊住他就好了。”   “没事没事,你二哥不会有事的。”卢秀珍一把攥住了崔六丫的手:“他是个大男人,有一把子力气,还带了防身的木棍,谁能把他怎么样?”   崔六丫点了点头:“嗯,二哥力气很大的!”   几兄妹继续一边呼喊着一边朝前走,卢秀珍举着火把,眼睛不住的朝道路两旁张望,心里有些微微的害怕——夜晚到这样一座深山里寻人,这还是头一遭。虽说栖凤山里没有猛兽,可也还是会有蛇虫出没,现在已经五月了,正是那些长虫爬行的季节,她很害怕草丛里会忽然游出一条蛇来。   只是她不能表露出自己的情绪,她只要表现出害怕的神色来,身边的崔家兄妹自然也会受到感染,这寻人就寻不下去了。卢秀珍只能咬着牙,假装无所畏惧,举起了火把在前边领路走着,崔六丫紧紧的跟在她的一侧,不敢有半分落后。   “二哥,二哥!”   崔六丫焦急的声音在山谷里回旋着,在这暗黑的静夜里,听起来格外响亮,呼喊声似乎如一个漏斗,慢慢的朝外扩张出去,飘过树梢,一丝丝的飘向了远方。   卢秀珍有些生气,心里暗道,若是自己找到了崔二郎,非得好好给他上 一课不可。大家生活在一起,是个大集体,怎么就这般个人主义严重,做事情都不用与集体交代一下,害得大家都在为他担忧呢?   几个人聚集在一处慢慢前行,过了一会儿,就听着风声里夹杂着一些不同的响动,崔六丫抓紧了卢秀珍的手,有些惊惧:“大嫂,那是什么声音?”   “别害怕,咱们有这么多人呢。”卢秀珍轻轻摇了摇崔六丫的胳膊:“没有什么值得害怕的,不过是过路的小兔子罢了。”   饶是这般安慰她,崔六丫还是抖了抖身子,有些恐惧,毕竟刚刚从坟山那边经过没多远,总觉得有些妖魔鬼怪的影子在周围不住的晃动,就连惨淡月光照在地上的影子,看着都像是群魔乱舞。   “二弟!”   卢秀珍朝前头大吼了一声,她觉得这时候有必要拿出点家长的气势来——崔老实夫妇没在家,长嫂如母,自己带着一群弟弟妹妹,要是自己表现出胆怯,他们就更没勇气朝前走下去了。   “哎!”   竟然有人答应,倾耳一听,真是崔二郎的声音。   “二哥,二哥!”崔六丫开心极了,甩开卢秀珍的手就朝前边奔了过去:“二哥,你去哪里了?”   火把照出了崔二郎一张疲倦的脸孔,他的脸上沾满了灰尘泥沙,手里拎着一只黑不溜秋的东西,见着卢秀珍,不免有些尴尬,将头转到了一边去。   “二哥,你去哪里了?”崔六丫跑上前去,一把抓住了崔二郎的胳膊,激动得眼泪都落了下来:“你都快把我们急死了,你这么大晚上的呆到山里作甚?”   崔二郎将手中的东西拎了起来:“我逮到一只野兔子。”   “你这是干嘛呀,家里又不缺肉吃,上山逮野兔子干嘛?”崔六丫有些着急,眼泪哗啦啦的往下落:“二哥,你是想要把我们急死不成?”   “家里有肉吃,那是你挣的银子,我不能只靠着你挣钱过日子,我也要给家里挣钱。”崔二郎吭吭赫赫的挤出了几句话,眼睛不敢看卢秀珍,只管自顾自的说下去:“那时候大哥经常进山打猎,也没看到你们这般着急,怎么我才进一趟山,你们就都来找我了。”   “二弟。”   果然他是听到了自己和六丫的话呢,卢秀珍又好笑又好气:“你大哥进山打猎,肯定是跟家里说了的,你这么一声不吭的跑出去,让我们多么担心你知道么?虽然现在家里六丫是挣银子最多的,可你们也在做你们能做的事情啊,田里的稻谷要有人种,没人种田这赋税怎么交上去?交不上赋税,官府肯定会缉拿了去做苦役,你们这也是在为家里做贡献,是不是?为何就一定这样妄自菲薄?”   崔二郎的头渐渐的低了下去,好半日才应了一句:“大嫂,是我做得不对,我不该不吭声就跑出来了,害得你们担心来找我。”   “没事没事,你人没事就好。”卢秀珍长长的舒了一口气,这崔二郎还真是自尊心强,听着自己那几句话竟然就跑出来了。   “大嫂,我觉得你说得对,我们不该让六丫一个人到外边挣钱,而其余人都坐享其成,六丫挣的银子是她的嫁妆,是她去京城学厨的本钱,我们不能只靠着她的银子过日子。我以后晚上要到栖凤山来打猎,我也要和六丫一道挣钱养家,大哥以前也经常来栖凤山打猎,运气好打到獐子了能卖个一两银子哪。”   卢秀珍笑着点了点头,没想到自己说话还真的让崔二郎得了体会,竟然知道要来栖凤山打猎了,这样也好,让他明白要多为家里着想,年纪轻轻的男子汉,该出力的时候就该要尽全力。   “二弟,每晚来打猎也不是个法子,这人不是铁板做成的,总得休息,现在正盖房子,白天你太累了,晚上还要在山里转悠一个晚上,哪有这精力?等着房子盖好以后再说,难道你忘记了我要开花店的事情?到时候可要你帮忙哪。”   “真的?”崔二郎惊喜交加的望着卢秀珍,她不是嫌弃自己没用么?怎么还这般和颜悦色的与自己说话,这都让他糊涂了。   “当然啦,有不少事情得让你们帮忙哪。”卢秀珍笑着看了看旁边的崔家几兄弟:“只要咱们劲往一处使,肯定能发家致富。”   “大嫂大嫂,你可别忘记给我安排事情做。”崔五郎很是激动,几乎都要跳起来:“我们几个男子汉还能用六丫的嫁妆?少不得在这两年里要将这盖房的银子攒起来还给她。”   “不用不用……”崔六丫有些惊慌失措,这银子不是大嫂给兰先生重整后院得的酬劳?不过是怕村里人觉得这事蹊跷,故此才借着她的名义来盖房罢了,这是大嫂的银子呢,怎么会是她的嫁妆。   “没事啦,都是一家人,有些事情要亲兄弟明算账,可目前还没到那一步,只要咱们齐心就好。”   山风吹着衣裳不住的晃动,打到身上啪啪啪的响,众人的心也跟着这飘飞的衣襟招摇了起来,仿佛间看到青砖大瓦房旁边花木扶疏,一副欣欣向荣的景象。 第117章 少年心(三)   寻到了崔二郎, 可崔老实与崔大娘却是一晚上没有回来。   卢秀珍他们倒不是很着急,毕竟是两个人一道出去走亲戚,少不得是被留下了。   “大舅小舅他们都很热情的, 我去外祖父家,他们总是要留着我在那里住几日才回来, 只不过阿爹阿娘一般都不在那过夜,我外祖父家屋子也不宽敞。”崔六丫托腮想着:“指不定今年忽然想着要多陪陪外祖母呢, 去年我外祖父过世了, 外祖母肯定更希望阿娘多陪她一阵子吧。”   人年纪大了,免不得就更加盼望亲情,卢秀珍能理解崔大娘母亲的那种感觉,故此也只是叹息了一声:“老人家安好就行。”   吹熄了灯,与崔六丫躺倒歇息,摸到硬硬的床板,卢秀珍心中叹息了一声,这青砖大瓦房盖得比她想象里的慢, 还得要小半个月才能盖好哪。   翌日清晨, 天刚蒙蒙亮, 门板上就有人敲门, 砰砰砰的响。   卢秀珍有些奇怪, 谁会这么早来敲门?莫非是崔六丫忘记了什么东西跑回来接了?还是崔老实与崔大娘两人走亲戚回来了呢?   她放下手中的漱口茶盏, 急匆匆赶到门口,打开门一看,竟然是刘三嫂子。   刘三嫂子穿着一件簇新的衣裳, 脸上似乎还打了些粉,刷得雪白,眉毛明显拔过了,看上去比平常细了许多,只是眉形不太好,成了吊梢形状。她站在那里,满脸堆笑:“大郎媳妇,你娘呢?”   “你找我娘?”卢秀珍一怔,马上想到给崔二郎去相看那件事情来:“我娘昨儿下午回娘家了,到现在还没回哩。”   “啊呀呀,这人真是的,明明昨日说好了,怎么就不守信用哪?”刘三嫂子不满的咕哝了一句,跨步走了进来:“只好我在这里等着了。”   这架势,分明是想混早饭呢,卢秀珍一看她那模样,便知道她心里打的小算盘,站在门边冷冷一笑,她那表妹跟崔二郎都八字还没一撇呢,就已经打上家里的主意了,要真嫁过来,只怕是家中五进房子有一进得给她准备着。   “三嫂子,时辰还早,我娘他们怎么也不可能这么早回来,你还是先回去罢。”卢秀珍紧走两步,跟上了刘三嫂:“你们家还没吃早饭吧,还不赶紧给孩子们弄早饭去,等会他们早上起来该饿肚子了。”   “大郎媳妇,我这可是在给二郎的亲事奔波呢,你们家连早饭都不管的?”刘三嫂子的嘴撅了起来,搽了此案口脂,尖尖的就如那猴子屁股:“赶紧做些好吃的来,像昨儿那种菌子大骨汤就挺好的,喝起来味道香浓。”   卢秀珍真心觉得有些好笑,这还吃上点菜了哪。   “刘三嫂子,多谢你给我家二郎费尽心思,可是我们家现在没有大骨了,那怎么办呢?”卢秀珍摊开了手掌:“好吃的昨日已经吃光了,今日没吃的了,我们准备今天早上不开饭了,饿着。”   “啥?怎么可能?”刘三嫂子睁大了眼睛,一双脚飞奔着朝厨房里跑了过去:“我就不相信你们不吃早饭了,放在几个月前我还信,可现在……你不是准备糊弄我嘛?”她冲进厨房,一眼就看到灶台上放着一个小钵子,探头一看,是一碗面粉,白花花的,粉很细腻:“没东西吃,这是啥子哩?”   “这是面粉啊,刘三嫂子,你未必连面粉都不认不出了?”卢秀珍抱着胳膊站在门口,笑吟吟的望着刘三嫂子:“大概有一段时间没吃过这种精面粉了吧?”   “快点烙几个饼,就是你们家常吃的那种鸡蛋葱花烙饼,我吃三个就好。”刘三嫂子的口水差点都要掉了下来,鼻子里似乎已经闻到了那香喷喷的气味,实在是饿得有些狠。   “刘三嫂子,我方才不是说过了吗,今日早晨我们不打算吃东西,这个是留着中午吃的,你没听到?”卢秀珍走了过去,从刘三嫂子手里将那个钵子拿开放到碗柜里头:“你还是快些回去给你男人和你的娃儿们做早饭吧。”   “好你个大郎媳妇,你这是故意不让我来你家占便宜哇!”刘三嫂子捋了捋衣袖:“你这是啥意思?你说你说!”   “你也晓得是在占便宜?”卢秀珍笑了笑:“这人要脸,树要皮,占便宜不要占得太理直气壮!你若是当真家里穷得狠了,哭哭啼啼的跟我来说,家里没米下锅,我还能送你一碗半碗面粉的,可是你家男人刚刚从外头做了木工活回来,口袋里没有银子我可不相信!”   “那是他辛辛苦苦挣的,我要攒着给我家娃儿们以后做媳妇本的。”刘三嫂子说得理直气壮,面不红心不跳。   “那我们家还有四个要娶媳妇的哪,是不是该去你们家蹭午饭晚饭好攒媳妇本?”卢秀珍嘻嘻一笑:“这倒也好,我们家占便宜了,吃两顿。”   “想得倒美!”刘三嫂子气得跳脚,脸色通红:“大郎媳妇,你们家现在有的是钱,就不能让我们来占点便宜?真是有钱人家就小气,拔根腿毛都不肯!”   “我拔根腿毛也要看值不值!”卢秀珍哼了一声,正准备接着往下说,却被刘三嫂子气呼呼的打断了:“大郎媳妇,你这样阻挠我去给二郎拉红线,是不是你心里对他有私情,看不过去,才这样三番四次的打断我?”   卢秀珍怒极,这人可是在撕破脸皮?   “刘三嫂子,我不让你占便宜,和你帮我家二郎相亲一点关系都没有!你做成了这桩大媒,我们家自然有银子酬谢,可绝不意味着你就能肆意出入我家来占小便宜,你要是客客气气的倒也就罢了,再这般胡说八道……”   “谁敢上门来欺负我大嫂?”   门外一声怒吼,卢秀珍都还没看得清怎么一回事,崔二郎就风风火火的从外边冲了进来,一只手里拿着一把笤帚:“刘三嫂子,你再要在这里胡搅蛮缠,就别怪我要拿着笤帚给你嘴巴扫扫灰!”   刘三嫂子有些胆怯,挪了挪身子朝后边退了一步,眼珠子骨碌碌的朝崔二郎身上看了过去,嘴角撇了撇,本来想说几句不好听的话,可觑着他的脸色,又不敢再说,只能偷眼看着站在门口的叔嫂二人,心里暗戳戳的想,这两人一唱一和的,肯定有奸情。   “刘三嫂子,你回去罢,若是我娘回来了,我会让她来找你的。”卢秀珍见她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微微一笑:“快些走吧。”   “不用去找她,瞧着她这模样就知道她表妹是啥人,我才不要娶这样的女人。”崔二郎气呼呼的冲刘三嫂子啐了一口:“你快去做你该做的事情,我的亲事不用你管。”   “啥?”刘三嫂子惊跳了起来:“这亲事是你娘自己答应了的,你还能开口?”   她打着的就是这个主意,将崔大娘带回娘家去的时候大张旗鼓的嚷嚷开来,就说青山坳崔家来人提亲了,自家表妹确实人不错,崔大娘又是个老实厚道人,肯定不好意思回绝——偷偷相看是一回事,若是闹得人尽皆知又不肯下聘,人家姑娘声誉受损,以后在说亲这事上就艰难了。   刘三嫂子觉得,只要自己将这事情放在明面上嚷嚷着,崔大娘肯定会同意这门亲事的,做邻居多年,她太了解崔大娘了。   老实人,不舍得让别人吃亏,更别说让一个云英未嫁的姑娘家名声受损了。   本来这算盘打得砰砰响,没想到崔二郎竟然说不去相看,这煮熟的鸭子眼见着就要飞了!刘三嫂子心中大急,脸都涨红了:“崔家二郎,这成亲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里有你说话的份儿?”   “我的亲事就是由我说了算!”崔二郎横了她一眼:“莫非你还打算要强着把你表妹嫁给我不成?”   “我表妹可是个不错的姑娘,机会不要错过哇。”刘三嫂子缓了缓气,将身段放低了些:“我这也是为了你好呢。”   “谢谢刘三嫂子一片心,我瞧着我们家二郎现在还真没有那份想成亲的心思,等着他年纪大了,想要成家立业了,我们便来去相看下你表妹,如何?”卢秀珍笑着将身子侧了侧,让出厨房边的一半门来:“刘三嫂子,多谢你费心,今日便不去相看了吧。”   “哼。”刘三嫂子忿忿不平的哼了一句,可却又无话可说,她瞪了叔嫂两人一眼,侧着身子从两人之间的缝隙走了出去,走到院子门口回头看了看门槛边站着的一双男女,心中冷笑,老娘见过这么多事情,还看不出你们那点私情?   “刘三嫂子,你这是咋的了?”   才迈步出了崔老实家的院子门,就撞着了村里头的一个人,正挑着水桶朝自家菜地走,见着刘三嫂子气嘟嘟的模样,不由得有些奇怪:“谁得罪你了?”   刘三嫂子冷笑了一声,是时候让青山坳里多点茶余饭后的谈资了。 第118章 少年心(四)   崔老实与崔大娘辰时末刻才到青山坳, 一个红彤彤的日头正在往中天赶,金色的日影从柳枝过滤下来,一丝丝的晃着, 好像有些什么拉扯不清。   甫才走过村口的紫槐树,他们两人就见着前边有几个婆娘站在那里, 围在一块窃窃私语,见着崔老实与崔大娘走过来, 几个人停住了话头, 一脸诡秘的笑容望向他们两人。   崔老实与崔大娘不知就里,笑着跟她们打招呼:“在外边晒太阳哩。”   “天气好,出来走走。”几个人斜眼望着他们两人,笑容深深:“崔老实,你们昨晚没在家哇。”   “是哩,回娘家去走了一趟。”   崔大娘昂首挺胸,有说不出的开心,昨日回娘家, 将节礼送上去, 娘家人都惊住了, 连声追问为啥送这么重的人情, 崔大娘哽咽道:“欠兄嫂的东西实在太多, 最近家中日子宽敞些了, 自然要多送些节礼回来表示感谢。”   崔大娘几个哥哥嫂子都有些不安:“妹子,你家穷,做兄长的能拿出一点点来周济, 也是应当的,没有必要这般算得清楚,粽子鸭蛋和肉我们都收下,赶紧将银子拿回去罢。”   穷了多年的妹子竟然送了一两银子回来做节礼,虽说是孝敬老母亲的,可实则还不是在贴补家用?崔大娘的娘家没有分家,几兄弟住在一起,日子不太宽裕,可家人之间却是和和睦睦十分相得,也过得有滋有味。   “哥哥嫂子,你们多年来帮助我们家,这只是一点小小心意而已,你们就别推辞了。”崔大娘真心实意的将那一小块银子推了过去:“你们再推辞,妹子我都要生气了。”   崔大娘几个兄嫂相互看了一眼,只得将银子收了起来:“既然如此,那我们也不讲客气了,妹子,妹夫,今晚你们留在家里住一宿,娘一直记挂着你们哩,下回过来带着六丫他们回来看看娘,中不?”   “中,中。”崔老实与崔大娘点头答应,崔大娘的兄长给他们在老母的房间里用土砖垒成一个方框,放上一张木板,就算是临时的床了,崔大娘陪着老母睡了一个晚上,母女俩有说不完的话,絮絮叨叨讲到亥时才歇息。   崔老实躺在一侧没说话,心里头可是美滋滋的,多年以来,他这个做女婿的来岳母娘家都有些抬不起头——节礼不丰厚不打紧,每次回去还要拎着一堆东西走,他心里都有些堵得慌,若不是知道崔大娘的兄长们是真心实意的在帮助他们,他都不敢再往岳母家来。   现在家里头日子好过些了,自己终于可以挺直腰杆来岳母家拜节啦,崔老实听着崔大娘与岳母说得热络,心里头也热乎乎的,大半辈子都在盼着有这样的好日子,总算给盼到了,家里盖好了青砖大瓦房,一定要接着岳母过来住一段日子,让她享享福。   “老三,弟妹,你们回娘家去了哇?怎么还在那边住了一宿呐?”人群里有张圆胖的脸孔正在挤眉弄眼:“这次回去该扬眉吐气了吧?送了些什么东西回娘家去?”   这话怎么听怎么别扭,崔大娘有些不知所措,呆呆的望着崔大婶,都不知道该怎么回复她才好,站在那里望着一张张笑得正欢的脸,心中琢磨着究竟出了什么事情。   “哪有啥好东西送回去,毕竟人家还有四个儿子要娶媳妇,怎么着也要攒着媳妇本儿哪,一文钱当做两文钱用惯了,忽然要大手大脚怎么能够。”崔大婶旁边一个妇人嘿嘿的笑着道:“又不比你家,殷实户做了这么多年,想拿些值钱的东西出来可不是一句话。”   “哪有四个儿子要攒媳妇本?”崔大婶阔大的嘴巴都快咧了耳朵后边:“这不只有三个么,二郎哪里还要攒什么媳妇本,只要一句话,将铺盖搬到一起就算成亲了。”   “大嫂,你这话究竟啥意思哩?”崔大娘咂摸出有些不对劲来:“莫非二郎又招惹了你?我回去说说他去。”   “哟,怎么敢让你去说他。”崔大婶脸孔偏到一旁,给了她一个冷眼:“他倒是没得罪我,只是将那媒人给得罪了!”   “媒人?”崔大娘一怔,忽然想起和刘三嫂子约好起相看她表妹的事情来:“啊哟,我倒是忘记了,得赶紧去找她三嫂子去。”   “不用啦……”崔大婶说得阴阳怪气:“你们家不就有个现成的媳妇儿嚒。”   崔老实与崔大娘的脸瞬间就红了,有一种被看穿的心虚。   卢秀珍刚刚来青山坳的时候,他们确实是有这想法的,银子难得挣,大郎死了媳妇就嫁给二郎,这样能省一笔聘礼银子,可到了现在他们只将卢秀珍当女儿看,哪里还有逼着她嫁给儿子里的一个那想法,只是听着崔大婶说出这话,他们又觉得浑身不自在起来。   “怎么了?原来你们老早就有这盘算?”崔大婶撇了下嘴:“哎呀呀,大郎可真是命苦,才走了几个月,媳妇就要被弟弟占了,连孝期都守不满。”   “大嫂,没这事,没这事。”崔大娘勉强回了一句,慌忙拔足就往前头走,崔老实也赶紧跟上,两人一边走一边合计:“到底是出了啥事?看她们都是一副看热闹的模样。”   崔老实偷偷回头看了下,那群婆娘还站在那里嘁嘁喳喳的说话,见他回头,忽然爆发出哈哈大笑的声音,让他觉得有几分心惊胆战,赶紧转过头跟着崔大娘快步朝家里走了过去。   “爹,娘,回来啦?”   卢秀珍正在院墙旁边的一小垄地里翻土,她到院子里转了一圈,就这块地方的土最肥沃,故此准备在这里下锄头将地给整出来,到时候好将一些花草移栽过来,自己最近距离观察培植新型花卉。   才挖了一小块地,听着外边脚步声响,抬起头来时,就看到崔大娘与崔老实从外边走了进来,她赶紧放下锄头迎了过去:“昨日在舅舅家歇下了?”   崔老实点了点头,看了一眼卢秀珍,又调转头去看新房那边的人群,心里头有几分不自在,怎么村里那些长舌妇好端端的说起秀珍和二郎来了?这流言可畏,秀珍是个好孩子,可不能被这样污蔑了,更何况若是一传十十传百的,万一被崔才高听到了,指不定还会用伤风败俗这一条来兴师问罪哪。   一想到这个,崔老实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在多年以前,邻村的刘家曾出过一件大事,有个寡妇没守得住,还在孝期就跟村里一个小伙子好上了,村里人将他们捉了个正着,个个义愤填膺说败坏了刘氏族里的门风,后来竟然将那寡妇浸了猪笼。   只不过听说那猪笼提起来时里头已经没有人,不知道是被人救走了,还是从笼口滚了出去沉到水里去了。这事情对周围几个村里的寡妇们都有极大的震撼,好多人都是孝期守满就赶紧走了,都只说这边的人实在凶残,但刘氏那个族长却唾沫星子横飞,说得振振有词:“自己不去找野男人,谁会找她们的麻烦?”   秀珍是个好姑娘,自己可不能眼睁睁的看着流言把她逼死,崔老实暗暗将佝偻了的后背挺直了些,怎么着他也该护住自己的家人。   “爹,怎么啦?”卢秀珍有些奇怪,今日崔老实看起来有些奇怪啊。   “秀珍,今日刘三嫂子来找我没有?”崔大娘也在心急,怎么村里就传出这样的话来了呢,真是让她听了有些害怕。   “来过了,说是和您约好要去相看她表妹来着。”卢秀珍笑了笑,有些无奈:“还想到咱们家蹭早饭吃呐,口口声声说以后咱们是亲戚……这德性,谁敢跟她家做亲戚?二郎也赶过来说了,他不会娶刘三嫂子的表妹。”   崔大娘恍然大悟,不用说,肯定是这刘三嫂子传出去的话,她重重的叹了一口气:“唉,秀珍,你可晓得现在村里人在说啥?”   卢秀珍眨了眨眼:“是不是在说我和二郎的闲话?”   “啊?你咋知道的?”崔大娘张大了嘴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秀珍知道这事情了?怎么还跟没事人一样,好端端的在这里挖着她的地,一点都不觉得紧张?   “我能不知道么?刘三嫂子是个啥样的人,我心中能没底么?”卢秀珍笑着将手放在崔大娘肩膀上头:“没事没事,身正不怕影子斜,她们嘴皮子痒就让她们去痒呗,我一点也不介意。”   “那……”崔大娘有几分忐忑,她很想问上一句,你究竟喜不喜欢二郎,可又没有底气问,只能拿一双眼珠子盯住卢秀珍,满是疑惑。   “没事没事,流言止于智者。”卢秀珍见着崔老实与崔大娘两人都一脸迷惘的看着自己,忽然发现自己不该用这样文绉绉的话,赶紧添上了一句:“爹,娘,你放心,我会让他们闭嘴的。”   崔老实与崔大娘面面相觑,大郎媳妇有啥高招哩? 第119章 少年心(五)   崔老实家的新房子已经起好了三进有多, 还有小半个月就能封顶了。现在院子里人很多,大家都在忙忙碌碌的干活,就连额头的汗珠子都没有时间伸手去擦。   “各位各位, 冰镇绿豆汤来了。”   甜甜的声音,甜甜的笑脸, 光只是这两样就够让忙碌的一群男人精神一振,抬起头, 就看到卢秀珍穿着一套暗绿色的衣裳提着两个木桶走了过来。   “大郎媳妇, 你说啥子?”   “冰镇绿豆汤!早两日去江州城买了些绿豆,今日拿来熬了汤,放到井里头搁着,过了一两个时辰将桶子吊起来,这绿豆汤就变成冰的了。”卢秀珍笑得甜甜,弯腰在一个木桶里摸出了一只碗,揭开另外一只桶上的纱布,用勺子舀了一碗出来, 递给最前边那个中年汉子:“大叔, 你尝尝, 滋味怎么样?”   那汉子喝了一口, 嘴巴吧嗒吧嗒了两下:“好凉快!真是爽!”   众人听了皆兴奋了起来, 五月的天气在北方说来虽然不算太热, 可盯着大太阳干了这么久的活,全身上下已经被汗水渗透,口干舌燥, 听着“凉快”这两个字,忍不住个个心里头都觉得舒服了起来。   “别着急,大家都有份儿。”卢秀珍又弯腰舀出一碗来递给前边那个,看着大家都双目灼灼的看着自己手里的碗,微微一笑:“大家放心,我熬了很大一锅呢。”   此刻崔大娘也提了一桶走了过来,笑着与众人打招呼:“我家秀珍做事都会有考虑的,你们只管放心便是。”   众人皆出声附和:“那是那是,大郎媳妇是个明白人。”   卢秀珍将绿豆汤一碗一碗的送了出去,等着众人差不多都喝到了绿豆汤的时候,她站在人群前边,提高了声音:“各位乡亲们都说我是个明白人,我实在觉得真是荣幸,能得到大家的认可,现在秀珍有几句话想跟大家说说,耽搁大家一会子,请各位不要介意。”   这是在给崔老实家盖房,主家说要大家歇息一下,求之不得,个个都停下了手,眼巴巴的望着卢秀珍,不知道她要说啥。   “各位乡亲,都说寡妇门前是非多,几个月来我还真没体会到这一点……”卢秀珍笑着看了众人一眼:“我还想着咱们青山坳的人都挺好,谁也不会在背后说我闲话,可万万没想到今日居然就听到了谣言。”   站在那的一群汉子忍不住相互看了两眼,大部分人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也有听了就明白这里头奥秘的——方才来的路上,就听到有些闲着没事情做的婆娘在议论崔老实家的小寡妇与崔二郎。   村里头好久都没出过风流韵事了,突然出了一桩,倒也能让人多些可以议论的谈资,只不过这闲话里的男女正是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个小寡妇,不免觉得有些不好意思,眼睛偷偷瞄了她一眼,又飞快的转到别处去。   “今日有人造谣说我与我二弟有私情。”   卢秀珍将造谣两个字咬得很重,目光冷冽的扫视全场,想必这里头已经有听到谣言之人,她先要震慑他们一番,防止他们继续传播谣言。   果然,听到她这句话,有些人慢慢的将头低了下去,有些人脸上露出了一副深思的神色来,还有些人,则是一脸佩服的望向了卢秀珍。   能这般光明磊落的将话说出来,怎么又会有私情!村里那些婆娘吃饱饭没事干,成天就会议论东家长西家短的,也不晓得收敛一下。崔老实这小寡妇可是有能耐的,人家才来青山坳多长时间,崔老实家就盖新房了,还花钱请他们来帮工,更别说那江南的种谷,就他们一家的出了秧苗,还不都是小寡妇的功劳?   “我卢秀珍行得正坐得稳,在这里我要向各位对天起誓,我只将二郎当弟弟看待,没有半分儿女私情,若还要有人在背后暗地里煽风点火,那就别怪我不客气!我现儿知道了几个在背后说我不是的,呵呵……”卢秀珍轻蔑的笑了笑:“请各位回去管束下自己的家人,若还要这般不分青红皂白,只顾着自己嘴巴过瘾,那就休怨我以牙还牙!要想报复一个人很简单,各种法子都有,只有想不到,没有做不到,比方说放在眼前就有一个小小的报复,我们家的房子已经起了三进半,只有一进半没有盖好,自然是不用这么多人工了,对不对?”   众人听了皆睁大了眼睛,崔老实家这小寡妇的意思是,谁家婆娘再在背后说她坏话,谁就不用来干活了?   不行不行,难得找一份就在家附近的零工,虽然工钱不多,可那也是钱,农闲的时候没事情干,都是在村口吹牛摆农门阵,现儿有个打发时间又能得钱的,这可是实打实的实惠,如何能放弃?   众人面面相觑的看了看,皆点头应答:“大郎媳妇,你别多想,没人说你,那些说你坏话的,定然是没走心的,我们回家问问婆娘,看到底是谁在造谣,也会叮嘱让他们别以讹传讹的乱说。”   卢秀珍冲众人笑了笑:“各位都是通情达理的,这样再好也不过啦,现在有一件事情还想拜托下各位,我家二郎今年十九了,也到了该娶媳妇的时候了,我爹娘现在想要替他寻门好亲事,若是各位识得贤惠孝顺的姑娘,还请费心告知我爹娘。”   崔二郎身子僵了僵,一双眼睛盯住了自己的脚尖。   方才他听着卢秀珍说起有人在讲他们之间的闲话,心中满是愧疚,都怪自己太过鲁莽,让大嫂难得做人,见着她不动声色的将这流言化解,正在高兴,可忽然之间,没想到她竟然将事情绕到自己身上来了。   贤惠孝顺的姑娘?还用去别处找吗?眼前不就有一个?   崔二郎心里头有些苦涩,可却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方才卢秀珍当众起誓说跟他没有半点私情,从她那坚定的眼神里,他能看出来她是真心实意的,她对他,就只有长嫂对弟弟的那种情分。   他喜欢她,而她却没有将他放在心上,这个认知让崔二郎的心渐渐的沉了下去。   只是,他也明白,他不能再痴缠着她,否则对她来说是一种伤害,绝不会是幸福。   喜欢一个人,就是要想法子让她过得好,而不是一定要将她据为己有,忽视她内心的感受。既然大嫂只将他单纯的看作弟弟,那他也该尽力将那别样的心思给湮灭,不让大嫂再有难堪——无论如何她现在还在孝期,自己怎么就能一味的去逼她?只要每日能见着她那甜甜的笑容,那就已经足够。   “二郎要准备定亲了哇?可不是嘛,都十九了,明年就二十啦,是该要准备议亲了,没问题没问题,我们都记着呢,哪家有好姑娘,一定会告知你爹娘的。”   众人目光齐刷刷看向了崔二郎,这么高大俊美的小伙子,是该配个好姑娘才是。既然崔老实家的小寡妇当众请各位乡亲帮忙给二郎找合适的姑娘,这不更加证明了两人之间没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能将事情摆到明面上来说的,必然不会私底下有啥不对付,众人瞅着卢秀珍那落落大方的样子,更是心中敬佩,等到中午回家吃午饭,那些帮工的汉子们都对自己婆娘将这话说了一遍:“可别跟着别人乱说,崔老实家的小寡妇可不是那号人。”   “她们都是这般说……”婆娘犹犹豫豫:“无风不起浪。”   “什么无风不起浪?你亲眼见着了?怎么能瞎说!人家敢对天起誓她跟二郎没私情,你敢对天起誓亲眼看到他们俩怎么的了?”汉子不高兴的瞥了婆娘一眼:“你少跟着那些长舌头妇人到处乱说!”   “我没看见,刘三嫂子说亲眼看见了,叔嫂两个肩并肩的站在一处,可亲热了。”那妇人嗤嗤的笑了起来:“关系好到这个样子,可不寻常!”   “刘三嫂子,你能听她说的话?十句里头有一句是真的便了不得了!”   “万一这句就是真的哩?”婆娘有些不服气:“你也不能光听那小寡妇的啊!”   “小寡妇能给我工钱,刘三嫂子能给不?大郎媳妇说了,要是让她知道谁还在背后说她坏话,就不要再去她家帮工了!”汉子斜着眼睛看了婆娘一眼:“你说说,你是打算以后问刘三嫂子讨工钱?”   “好吧……”婆娘咕哝了一句,坐到了旁边:“人家这是在威胁咱们哪。”   “哪有威胁咱们?只是在说让你别跟着旁人瞎说!你们就是吃饱了撑着,没事喜欢在人家背后指指点点的。”汉子很不满意的看了看自家婆娘:“你还是闭嘴吧。”   崔老实家现在财大气粗,自己还能怎么办,只能管住自己的嘴呗。 第120章 好算计(一)   胖乎乎的身子挪着朝前边走, 两只胳膊甩得一歪一斜的,就像鸭子扑扇着翅膀。   “娘,大事情, 可真是了不得的大事!”大饼脸上满是得意的笑容,眼珠子里闪出了两道光来:“今日出门听到了一桩稀奇事!”   崔家老娘捧着她最心爱的水烟袋正在咕嘟咕嘟的吸着, 听到崔大婶那轻松愉快的嗓门,慢慢抬起头来, 眼睛横着扫了过去:“有啥事情这么高兴?又听了些什么闲话回来了?”   “娘……”崔大婶兴高采烈的凑近了崔家老娘一些:“我听说三弟家那个小寡妇和他家二郎搞上了!”   “啥?”崔家老娘原本眯缝着的眼睛睁开了几分:“真有此事?”   “啊呀呀, 今日村里都传遍了咧!”崔大婶很是兴奋,唾沫星子到处乱飞:“不信您自己出去听听,千真万确!”   “怎么被发现的?捉奸在床?”崔家老娘将水烟抽得咕噜噜的响,眼珠子闪闪的发着亮:“这也太忍不住了,大郎才走了几个月,就跟自己小叔子搅和上了!我那时候一见她的脸就知道是个不安分的,刚来青山坳就急猫猫的往江州城跑,哪里守得住!”   想到那日卢秀珍带着崔家几兄弟闹腾到自己家里来, 崔家老娘就气不打一处来, 还抢了她的拐杖仗势撒野, 逼着崔才高将那分家契书重新写了一遍!   她在老崔家的威权, 被一个年纪轻轻的丫头片子给挑战了, 而且还是挑战成功了, 享福这么多年,对老三家这么多年指手划脚,到了今年忽然间被一个小丫头给弄得手脚动弹不了, 特别是端阳节送节礼过来,还话里有话说她做了亏心事!   崔家老娘的脸黑了又黑,心里头老大的不高兴,这小丫头,竟然敢这样对待自己,现在到了报应的时候!大郎才过世几个月就敢与自家小叔子勾搭成奸,有伤风化,这可是第一条的重罪!   想到此处,忽然间开心了起来,将水烟袋捏得紧紧:“咋捉到奸的?有很多人都看到了?”   老三是个老实人,在他家里肯定不能明目张胆的做那种见不得人的事,一定是躲在山地里哪个旮旯里头来做这不要脸的勾当,崔家老娘嘿嘿的笑了起来:“大郎那媳妇神气得很哪,这回看她还能不能神气起来。”   “这奸倒还是没捉到……”崔大婶热乎乎的心忽然凉了凉,这只是刘三嫂子在外边唱着说这事,她也只是看到了崔老实家小寡妇与崔二郎亲亲热热的站在一处,再无别的实证,更别说捉奸在床了。   “啥?没捉到奸,那怎么就说他们勾搭上了?”崔家老娘很不高兴的将水烟袋朝桌子上一放,重重出声:“害得我白高兴一场!”   “娘……”崔大婶有些犹豫:“您的意思是?”   “还不明白么?要是能将他们俩给捉住,把大郎媳妇给处置了,看以后谁还敢撺掇着老三家里跟咱们闹!你瞧瞧,自从那个大郎媳妇来了青山坳以后,幺蛾子一出出的,哪有个安静的时候!”崔家老娘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恶毒:“将她赶出青山坳去,老三就还是捏在我手心里,让他向左不敢往右!”   “是是是!”崔大婶跟着兴奋了起来:“他家不正在盖青砖大瓦房?盖好了让他将您给接过去住!”   崔家老娘脸一沉:“你是不想让我见着我宝贝曾孙?他家那几个,都是野种,我跟他们住一块,心里头闷得慌!”   “哎呀呀,娘,我怎么敢这么做哩!”崔大婶笑得甜甜蜜蜜,将嘴凑近了崔家老娘的耳朵,低声道:“听他们说,老三家准备起五进屋子!”   崔家老娘眼珠子转了转:“你的意思……是要我先去,再将你们一块带过去?”   “娘,你瞧瞧咱们家,还只一进是青砖的房子哩,再说老三家里那青砖都是上好成色的,住了进去冬暖夏凉,可要比住在这里强得多。老娘你先住过去,然后每天都哼哼唧唧要见孙子曾孙,这样我们也能跟着顺理成章的搬去新房住了。反正老三家那么大,随便拿两进给我们住着就行了,只要那大郎媳妇不在,老三还不得乖乖的听您的话?”   崔大婶半仰着脸觑着崔家老娘的脸色,见她似乎意动,心中得意,赶紧加上一把火:“再说了,现在长辈还在,住到一块也是应该的。娘,你说是不是?”   “唔……倒也有几分道理。”崔家老娘抱着水烟袋想了想,点了点头:“我还真是不待见老三,要是你们不跟着过去,我才不稀罕住那青砖房哩!反正我现在住的就是青砖房,住到那里和住到这里,没啥两样!”   崔富足将崔家老娘当菩萨供着,家里唯一的一进青砖瓦房就是崔家老娘带着曾孙,还有崔富足两口子住着,其余两进土砖房里住着崔宝柱崔玉柱两家,老三崔金柱尚未成亲,故此只得了一间屋子,家里不是特别宽敞。   “我知道娘心疼我们哩!”崔大婶很是高兴,吃力的半蹲着身子,肥硕的手抓着靠椅的扶手,一边低声和崔家老娘商量:“要将大郎媳妇赶走,少不得要族里出面。”   崔家老娘眯了眯眼睛:“唔,没凭没据的,你九叔怎么会来出头?没见两次都吃了瘪,只怕人家不会因着这嘴巴上说说的事情就跑过来给咱们主持公道。”   “那娘的意思……”崔大婶有几分沮丧:“没有抓到现行就不能赶人?”   “那是当然,总要有凭证哇。”崔家老娘捧着水烟袋吸了两口:“既然他们有首尾,你就不知道守在老三那边等着抓?”   崔大婶挪了挪胖乎乎的身子,满脸沮丧:“若是以前,让宝柱玉柱翻墙过去盯着,可人家现在将院墙修那么高,怎么能抓得到?”   “就不会想点办法不成?想个法子把他们骗出来,然后设计把他们凑到一起,让大家都能看到他们叔嫂之间有奸情,这样不就可以名正言顺的把那大郎媳妇弄走了?”崔家老娘生气的盯住了崔大婶:“你这脑子,每日里除了想着,还能想点别的事情不?”   崔大婶耷拉着头不敢回嘴,心中却是愤愤不平,婆婆说得轻巧,可怎么才能将两人弄到一处去?他们又不是庙里的泥菩萨,随便自己搬到一块就凑到一起了。   “自己好好想想吧,总能想出法子来的。”崔家老娘抽了一口水烟,慢慢悠悠喷出了一个烟圈来:“你莫要杵到我面前跟块木头似的,什么时候能聪明些,我就谢天谢地了,快去将我的乖曾孙抱过来,好一阵子没见着他,怪想的。”   崔大婶应了一声,挪着步子慢慢走了出去,她既觉得郁闷,又觉得还是有些盼头,要是能住进崔老实那新房子里,少不得还能占不少便宜。想到此处,对婆婆的那一点埋怨又不翼而飞,步子走得快了些。   “秀珍啊,真是好险。”   崔老实与崔大娘有些后怕,望着卢秀珍,额头上汗珠子不断的朝外头冒:“你怎么敢在这么多人面前嚷嚷出来哩?”   “爹,娘,有些事情捂着盖着,人家反而觉得你有名堂,不如大大方方将这事情摆到台面上,让他们自己看个明白,我相信大部分人不是那种昧着良心说瞎话的。”卢秀珍笑了笑,前世间她听到的流言蜚语还少吗?虽然不是男女关系这种,可毕竟也是乡下那些碎嘴婆娘们的议论,她的经验便是不能忍气吞声,要跳起来反击,若是你不吭声人家就会把你当成好欺负,那就议论得更多了。   她那亲生爹娘想将她卖了给弟弟攒媳妇本,她没有答应跟那男人交往,他们气急败坏,一个劲的在村里说她的不是,她平常鲜少回去,等到过年的时候回老家,从村里小路经过时,一群人冲着她指指点点,口里只在说着:“翅膀硬了就不管家里了,自己在外边吃香喝辣,就没有想过爹娘的辛苦!”   她挺起胸膛走了过去,冲着那堆长舌妇冷笑了一声:“我从初中开始就是假期里自己捡废品卖钱攒的学费,大学是国家的奖学金和自己申请的贷款,我爹娘啥时候为我辛苦过我怎么就不知道?你们自己在村子里生活这么久,长着眼睛看不见?”   那几个婆娘被她唬了一跳,即刻便停住了话头,有个凶悍些的,缓过神来就伸手指着她唾沫横飞的骂:“怎么着也是你爹娘把你生下来的,不知感恩的东西,也不晓得给你弟弟攒些媳妇本,就你这模样,那老板能看上你就不错了,还翘尾巴不答应,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长啥样子!”   “我长啥样用不着你来说,我只知道自己能赚到钱养活自己,总比那些每天在家里打麻将在人家背后说闲话的要强!”卢秀珍轻蔑的看了她们一眼:“我弟弟有手有脚,凭啥要我这个做姐姐的给他攒媳妇本?你们也是闲得慌到后边嚼舌头根子,是不是你们的娘家收了彩礼都贴补了你们的弟弟,现在也要我和你们一样?”卢秀珍拍了拍胸脯,骄傲的抬起头来:“对不起,自己挣钱自己花,有钱多我会去捐助那些需要帮助的人,你们可以闭嘴了。”   自此之后,三姑六婆们不再骂她不孝——反正都挑明说出来了,再在暗地里说也没意思。只不过众人都一致同意,那个卢家的小妮子是个劣货,仗着自己念了个大学就了不起,不把别人放在眼里。 第121章 好算计(二)   屋子的一侧种着一丛修竹, 微风吹拂,竹叶摇摇,哗哗作响。小径上落下的竹叶此时随着微风不住的飘拂着, 上上下下就如纷飞的舞蝶。   竹林前站着一个五十来岁的男子,广袖深衣, 腰间缚着一条玉带,美玉璀璨光华熠熠, 看上去富贵无比。只是这人的脸色却不怎么好看, 黑沉沉的一片,似乎有乌云盖顶,手中抓着一本书,订书的线都已经被他拆开一小半,看得出来此刻这人心情很不好。   远方传来沙沙的脚步声,极轻。   他没有转过头去,只是静静的站在那里,来人是谁他都不用问, 听那脚步便已经知道, 实在是太熟悉了。   “老爷。”   果然是陆明。   “怎么样?可有些眉目?”陆思尧沉下声音, 极力压制着自己的烦躁, 那声音里透出了一丝渴盼。   “老爷, 最近我去了京畿附近的宜州密州等地, 亲自去了那些乡野角落询问过,但凡是用了江南过来的种谷,确实没有发芽。”陆明拱手行礼, 心中忐忑。   主家这次给皇上出了个增加国库收益的法子,皇上大喜,陆家为此也觉得很是欢欣鼓舞——毕竟贵妃失宠,国师入了诏狱,对于陆家来说无论如何不是件好事,好不容易皇上又给了几分欢喜神色,自然个个觉得开心。   可万万没想到只是欢喜了那么两三个月,随着辰光渐渐过去,这欢喜也慢慢烟消云散,而且还平添了些恐惧。   江南调过来的种谷不发芽不出秧,用了那种谷的田地,光秃秃的一片。   陆思尧为了这事寝食难安,早几日周世宗将他唤去文英殿臭骂了一顿:“看你给朕出的什么主意!”   稀里哗啦的一阵响声,几本奏折落到了他面前,就如被毁坏的扇子,折叠的纸张高高低低。   他跪倒在地,颤抖着伸出双手捡起那几本奏折,都是户部转呈过来的。   京畿附近几个州,今春播种采用了江南种谷,可却没有一处出了秧,各方知府心里惶惶,即便州府衙门采用了补种措施,可毕竟耽搁了农时,今年的赋税肯定不能像往年一般交得又快又齐,只能赶紧写奏折去户部将这事情说清楚。   ——虽说是朝廷的旨意,不是他们私自想要农户用江南种谷,可摊上这么大的事情总得要上报朝廷,让皇上知悉。   周世宗看了勃然大怒,早两年频频发生天灾,可国师却没能测得出来,导致国库顿时亏空不少,他原本还指望着用了陆思尧的法子,今年能将这损失补回来些,没想到却是下雨天背上了湿稻草,负担越来越沉。   将几份奏折放到一边,周世宗马上命人将陆思尧传进来,狠狠的痛骂了他一顿,根本没有想到用江南种谷的事情是他拍板才决定。   陆思尧只能身子觳觫伏在地上,洗耳倾听周世宗的谩骂,这主意是他出的,皇上训斥他也只能生生的受着,没法子躲避,只是心中却跟擂鼓一般,不知道周世宗会不会因此对陆家厌恶几分。   以前靠着女儿,现在女儿失势,还能靠谁去?陆思尧额头上亮光光的一片,满满都是汗珠子,中衣紧紧的贴在背上,已然湿透。   周世宗痛骂了陆思尧还不打紧,五月初五这日宴请群臣,又干了一件令陆思尧心惊胆战之事。   这日宫中装饰一新,朱红廊柱之侧悬挂菖蒲艾叶,尚未走过便已经闻到香味扑鼻而至,宫女们手里捧着的青玉盘中,水晶酥酪冻白得透明如玉,夜光杯绿澄澄似水,翘着尖尖角儿的粽子就如堆出来的金银元宝一般,檀木桌上更有那时新瓜果放在碧玉盘里,颜色各异看上去十分别致。   群臣坐下,就听弦乐声声,白烟袅袅,一群彩衣宫女舞着广袖到了大殿中央,腰肢软款,忽而作飞天之姿,忽而成彩虹之状,头上花钿精致,迎着那端阳的艳日更是闪闪发亮,几乎要将那观者之眼目耀花。   等着舞蹈才过,荷风送爽之时,夹杂着饭菜的香味远远而来,一群宫女端着盘子走了过来,将菜肴呈上。陆思尧微微身子前倾,看了看那端菜的宫女,见她酒窝深深,一双眼睛如含秋水,正在心旌摇曳赏美人之际,就听那美人轻启樱唇,低声道:“陆大人,这是皇上特意赐你的枭羹。”   听闻“枭羹”两个字,陆思尧浑身一哆嗦,欣赏美人的心思早已不翼而飞。   陆思尧坐在那里,全身冰凉,手都不住的抖动了起来。   枭鸟在先秦是祭祀之鸟,及至秦汉,却变得不详起来,被世人视为不洁、无德,甚至民间还流传着一种“枭害其母”的说法,《汉仪》注曰:“枭害其母,因以是日杀之”,故此周世宗赐给他枭羹,自是别有深意。   前朝也有一位皇上曾在端阳节这日赐给百官枭羹,史书明有记载:魏炎帝赐群臣枭羹,举杯道:“请各位爱卿助朕去不仁。”   这话里有敲打也有勉励,敲打的是那些对皇上不忠的臣子,用枭羹告诫他们,若有异心,下场便会跟这枭鸟一般,觉得受到勉励的人都是忠心于魏炎帝的,他们只觉枭羹十分美味,喝了以后自然争相向皇上表示忠心。   事到如今,陆思尧绝不会认为自己是周世宗眼里的忠臣宠臣,更何况这碗枭羹只赐了他一人,其余人都没有份。   这明显是周世宗表达了对他的不满。   回府以后陆思尧夜不能寐,即便是好不容易睡着了,又忽然会在梦中惊醒——梦里有宫中内侍与刑部一同前来陆府,手里拿着周世宗的圣旨,要将陆家满门抄斩。   “不,不,不能这样。”陆思尧额角汗珠子滴滴的落了下来,心里充满了恐惧。   这时候他才开始真正相信冥冥中有报应,有因果轮回。   那些被他害死的人现在来索命了罢?特别是那位二十年前被扔入金水河里的大皇子,他可是天煞星转世,身负煞气无数,肯定报复起来更加厉害。   天煞星之说,是那时候为了防止皇后娘娘生出的嫡长子被立为太子才编造出来的谎言,可这么多年过去,他不断的告诉自己,那皇长子确实就是天煞星转世,他不用内疚,久而久之他自己也就信以为真了。   一定要想办法挽回局面,陆思尧一晚未眠,睁大了眼睛翻来覆去的想着这件事,陆家不能就此倒掉,不能。   他派陆明带了一批银子去大相国寺捐了香油钱,请寺里的高僧做一场水陆法事,超度亡灵:“要请他们帮我给天上的星宿多上几炷香。”   他特别叮嘱了陆明这事——有高僧替他念经,那天煞星可能因着佛法感化,不会将煞气转到陆家来罢?等着陆明从大相国寺回来,向他呈报一切都已经安排妥当,陆思尧才松了一口气,吩咐陆明道:“你去那几个州查查看,究竟真如那些奏折所说,江南的种谷不发芽。”   他不相信,他一点也不相信,种谷在江南长得好好的,到了北方就不能发芽了?   陆明领命而去,今日是特地过来复命的。   “真的……”陆思尧深深吸了一口气:“真的没有出秧?”   他的脸色有些发白,若真是这样,他这次真是在劫难逃!他捏紧了藏在广袖里的手,没有回头,继续沉声问:“陆明,你可全部查看过,真的就没有一块地出了秧?”   陆明拱手答道:“老爷,属下只有江州未去过了,正打算明日去往江州,先将宜州密州这边的情况报予老爷。”   “江州、江州……”陆思尧沉吟数声,忽然莫名兴奋起来:“好像江州那知府并未上奏折,莫非他们州有人种出来了?”   那日周世宗掷下几本奏折,他抓起两本来匆匆忙忙看了下,也没来得及一个一个字的去打量,只不过……似乎没有江州那个知府的印章做落款。   江州知府旷江华,他还是颇为熟悉的,想当年他还是一个五品知州的时候就曾送过钱财到自己府上,请求能帮他升上两级。   “你去找那江州知府,问问他不上奏折的缘由,最好能让他派人助你细细查看江州城的农田,江南种谷是不是出了秧。”陆思尧心中升起了一丝丝希望,或许,或许有个例外呢,他就能拿着这例外向皇上邀功请赏了。   “是,属下这就去往江州。”   陆明应答了一声,飞身朝园外走了去。   陆思尧转过头来,盯住陆明高大的后背,若有所思。   这么多年来陆贵妃宫中得宠,陆家也气势大盛,甚至有一段时期风头还盖过了皇后娘娘的娘家张国公府。他原本以为自己女儿可能会取代张皇后掌管六宫,只可惜她肚子不争气,胡太后又将张皇后护得紧紧,没有给皇上废后的机会,这事情就如此拖了下来,到了现在,渐渐的陆家竟然出现了劣势。   由俭入奢易,由易入俭难,威风惯了,忽然成了平阳的落难老虎,就连丧家犬都能来欺负一二哪。   陆思尧咬了咬牙,不能,陆家绝不能倒。 第122章 好算计(三)   暗灰色的案几上放着一张名剌, 旷知府拿了眼睛斜瞟着那张帖子,有些举棋不定。   名剌上任何能标明职位的东西都没有写,只是简单的写了四个字:京城陆明。   “京城陆明?”旷知府摸着胡须, 眼珠子转了个不歇,京城他是认识一个姓陆的, 几年前他曾去过那府上拜会,名剌里夹着一张礼单, 或许是看在礼单的份上, 主人才接见了他。   这个陆明,是不是与京城陆府有某些关系?   思前想后,旷知府决定还是让那陆明进来一见。   衙役将来客带了进来,旷知府迷惑的抬眼望了望,只觉得这脸孔很是陌生,自己似乎从来未曾见过,不由得有些奇怪:“你找我何事?”   “我是大司农陆大人府上的。”陆明从容不迫的朝旷知府笑了笑:“想必旷大人应该识得我家老爷。”   “识得,识得。”旷知府脸上堆起了谄媚的笑容, 果然是陆府中人, 他未猜错。   “我们家老爷说他见到户部专呈了些奏折上来, 说的是关于今年江南种谷在京畿地区种植之事, 可却未见到江州城上奏折, 不知道这边情况如何, 特地派我过来相询。”陆明盯住了旷知府,心里其实也有几分紧张,他很希望江州城能种出江南的稻谷来, 这对于他的主家陆思尧大人来说,这事情至关重要。   “唉,这江南的种谷……”旷知府摇了摇头:“谁又能想到它在咱们北方竟然不出秧!”   “什么?”陆明的心渐渐的沉了下去些:“也不出秧?那为何旷知府没有上书户部?”   “这个说来话长。”旷知府摸了摸下巴上稀稀疏疏的胡须,微微叹息:“早几年前江州城就有一家粮商进了江南的种谷来贩卖,也有些农户买了回去播种,他们的田地里皆没有出秧,联名状告了那家粮商赚黑心银子,只是前知府判定该是江南种谷在北方不宜生长……”   陆明的眉毛渐渐的皱了起来,声音沉了沉:“是不是江州城今年未种江南种谷?”   “非也非也。”旷知府有些发慌,虽然陆明并无官职,可宰相门房五品官哩,更别说这是陆司农派过来的心腹之人?可不能轻易得罪了他。他赶紧摆手道:“陆先生,你且听下官说完。”   陆明坐直了身子,端起桌子上的茶盏,慢慢喝了一口:“愿闻其详。”   “因着几年前发生的这事,江州城里的农户是一年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刚刚开始推行朝廷旨意的时候,个个都摇头不愿意,亏得我那推官得力,亲自下乡去与农户说清楚厉害关系,那些农户们才勉强用了江南种谷,只是他们怕像几年前那般又是不发芽,同时也种上了自家预留的种谷,故此……”   陆明点了点头:“我明白了,他们做的是稳当事儿,即便江南种谷不发芽,还有自家留的种谷出了秧。”   “正是如此。”旷知府点了点头,有些得意:“这样一来,我们江州今年不存在赋税收不上来的事情,故此我就没有写奏折了。”   “原来是这样。”陆明慢慢汲了一口香茶,抬起头来:“旷大人,你那负责打理这事的推官是谁?我想见见他,详细问下情况。”   旷知府赶紧吩咐衙役:“快,去将崔推官喊过来。”   崔耀祖正在誊写公文,听说旷知府找他,不知道有什么事,一颗心即刻提了起来。   上个月知府大人心情不是很好,动不动找他的岔子训斥上几句,崔耀祖只能默默的受着,心里头明白那是因为江南种谷不发芽的缘故,可早些日子知府大人忽然又对他和颜悦色起来,弄得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完全不知道旷知府为何忽冷忽热。   “知府大人……”崔耀祖实在没有忍住,踮起脚尖拍了拍那衙役的肩膀:“大人到底有什么事情找我?”   衙役回头看了五短身材的崔耀祖一眼,带着一丝同情道:“估摸着还是上次江南种谷的事情。”   一提到江南种谷,崔耀祖就觉得有些头大,到现在他都没有摸清楚为何江南的种谷在北方不发芽,好在他问过其余几个州的情况,听说也皆是不发芽,这才将一颗心放了下来,法不责众,朝廷该不会怪罪下来。   朝廷不怪罪,知府大人自然也不会迁怒于他。   这事情本已经渐渐的搁下了,为何今日知府大人又旧事重提?崔耀祖心中没底,忽然觉得脚下的路有些不平,走起来深一脚浅一脚的。   跟着那衙役走到后堂,崔耀祖努力提脚迈过门槛,朝着旷知府恭恭敬敬弯腰行礼,他这一弯腰,衣袖便已经挨到了地上,看得坐在旁边的陆明一愣,朝崔耀祖多看了两眼。   这人这般矮小,竟然能爬上推官的位置,看起来也是有几分本事的。   “崔推官,这是京城大司农的手下,你唤他陆先生便是。”旷知府伸手指了指陆明:“他来江州是想查看下江南来的种谷播种情况。”   大周朝与别的朝代不同,别朝设有司马司徒司空,合称“三司”,而大周自太祖起便增加了大司农之职,专管国库赋税盈余,并称“四司”。这农桑赋税正是大司农辖职,故此大司农派心腹来询查各地耕种情况也属正常。崔耀祖听着旷知府介绍,总算将提着的心放了下来,朝陆明拱了拱手:“陆先生。”   抬头仔细打量了陆明一番,见他未着常服,不由得心中奇怪,也不知这位陆先生究竟是什么官职,怎么看上去与那布衣穿着无二,只不过是衣料好一些罢了。   “旷大人,那我就不耽搁你了,找崔推官详细问问便是。”陆明站起身来朝旷知府微微颔首:“先失陪了。”   “陆先生请便,有什么事情只管问崔推官便是。”旷知府笑眯眯的回答了他,脸上露出了一副舒坦神色来。   对于陆家派来的人,他一定要保持距离。陆贵妃现在失势,早已比不上当年,现在后宫依旧是皇后娘娘掌管,他没有必要朝大司农身边凑——听说陆家也跟着陆贵妃失势了,谁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事儿哪?   若是那位陆贵妃生了皇子倒也罢了,母以子贵,还能有与皇后娘娘叫板的资格,可现在她膝下是三位公主,拿什么与皇后去斗?更何况斗了这么二十多年了,陆贵妃也没能当上皇后,现在年老色衰,更是不可能了。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要知道审时度势,旷知府觉得自己很聪明,对于大司农派来的人和颜悦色,不摆知府的谱,有问必答没有半分刁难——小心驶得万年船,圆滑一点,八面玲珑才是为官之道。   陆明由崔耀祖伴着走了出去,两人一边走一边说着这江南种谷的事情,说着说着皆是忧心忡忡,眉毛皱到了一处:“唉,这事情可真是蹊跷,为何在江南好好的,到了北方却种不活呢?”   崔耀祖有些难受,江州城里那位粮商夏老板,辛辛苦苦到江南跑了一趟,为百姓调回了上好的江南种谷,现在谷子不发芽,农户们都跑到他粮肆前吵闹要退银子,夏老板是个仁义人,当真将那些银子退了,这一来一去中间亏空了数千两,等于他一年的收益都没了,而且口碑也渐渐没有原来那么好了。   江州城里有几家大粮商,以何梓雄最为奸猾而夏季桥最敦厚。本来这一次去江南进种谷,何梓雄便与旷知府说过要接手这笔业务,只不过旷知府觉得要从这种谷上得那邀功请赏的资本,故此不敢用他,挑来选去定下了夏季桥。   何梓雄对此怀恨在心,一直想要寻隙报复,当江南种谷没有出秧的消息传过来,他自然不会错过这个好机会,花钱雇了些乞丐每日在夏家的粮肆外边叫骂,说他良心被狗吃了,从江南调的是便宜黑心种谷,就想赚朝廷的贴补和农户的银子,以至于种谷下了地不发芽。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再好的口碑也经不得磨,渐渐的夏季桥家粮肆生意不如以前,夏老板看在眼里急在心里,这郁积于心久了便积成了病,最近几日更是病重,缠绵病榻起不了身,崔耀祖得知这事情十分愧疚,今日本来是打算要去夏家看他的,没想到京城的大司农派人来过问这事情,看来他的行程只能推一推了。   “这种谷肯定是没问题的,这次去江南选种谷的,乃是我们江州城一个最有信誉的粮商,我还派了我的族弟跟着去了江南,确实没有掺假。”崔耀祖摇了摇头,长长叹息了一声:“也不知是不是江南为橘,江北为枳的缘由,只是可怜了那夏老板,经过这一桩事情,名声坏了许多,气结于心,现儿卧病在床。”   “唉,这也是他的命数。”陆明跟着叹息了一声:“崔推官,我请你带路去这位夏老板家,我去详细问问这种谷的事情,可否?”   崔耀祖本来就打算要去看夏季桥的,听到陆明这般说,连忙点头:“我给陆先生带路。” 第123章 好算计(四)   长长的青石板路一直延伸到了西大街的尽头, 从后边转过去便是节次鳞比的住宅,因着离东西主街比较近,出入方便, 江州城的大户人家很多都选在这里盖房,渐渐的, 此处已经成了富商云集的地方。   路上走着一高一矮两个人,矮个儿手里还拎着一个盒子, 用彩色丝线扎着, 似乎像是糕点,又像是食盒。   门房见着两人走近,识得那个矮个儿,笑着行礼:“崔推官,今日是来看我们东家的罢?”   崔耀祖点了点头:“正是。”   “我们东家……”门房陪着笑脸:“今儿辰时出去了。”   “出去了?”崔耀祖有些诧异:“不是说他生病了?我特地来看望他的。”他将手里的盒子提到了胸前晃了晃:“还特地给他买了点清凉云片糕过来哪。”   “多谢崔推官深情,您请进,我家夫人在哪。”门房转身朝里边喊了一句:“快去告诉夫人,就说崔推官过府来看东家的了。”   里边有个中年妇人应了一句, 又听着脚步声匆匆, 显然是进去通传了。   不一会儿, 从门里走出一个四十余岁的妇人, 朝崔耀祖行了一礼:“崔推官, 请跟我来。”她瞥了一眼站在崔耀祖身边的陆明, 有些犹豫,不知道他身份,也不知该不该请他一起进内院, 站在那里,眼珠子转了转,没有说话。   陆明微微一笑:“我来自京城,与崔推官是朋友,久仰你们东家的大名,特地让崔推官带着来拜府的。”   陆明说得清楚,那仆妇反而有些不好意思,歉意的笑了笑:“这位爷,那你也一块儿罢。”   两人跟着那仆妇走了差不多一炷香的光景,就见到了一扇垂花门,门口坐着两个看门婆子,正在剥着瓜子儿说闲话,见着那妇人带了两人过来,站起来将门给推开,恭恭敬敬让了两人进了内院。   夏夫人端坐在主座上,看着珠帘掀开,从外边走进来一高一矮两个人,有些局促不安,她一只手捏着茶盏盖子,不知道该将茶盏盖子放下去还是继续拿到手里。   崔耀祖也有些尴尬,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夏夫人单独见客,没有夏季桥在,他便浑身不自在。拎着那盒糕点站着,直到丫鬟将他们领着落了座,才想起手里还有东西,赶紧将那盒子糕点放到桌子上:“夏老板喜欢吃这清凉云片糕,我特地给他去买了一盒,还是刚刚做的,很是新鲜。”   夏夫人听了有些感动:“崔推官有心了。”   她的眼睛扫过了陆明,心中有些纳闷,这个身材高大的男子,好像以前从未见过,不知崔推官为何要带他到自家府上来?   “夏夫人,这是京城来的陆先生,有些生意上的事情要请教夏老板,故此我特地带他来拜府的。”崔耀祖脸上有些欢喜神色:“夏老板身体好些了?能出去走动了?”   “哪里好些了!”夏夫人听着崔耀祖这关心的话语,不免有些感动,眼圈子红了红的开始诉苦:“本来还是病体沉疴,听着有人告诉了他一个消息,便是连自己的病都顾不上了,急急忙忙的要出去!”   “什么消息?”崔耀祖有些奇怪,有什么消息竟然这般重要,让夏季桥连自己的身子都不顾,一定要这时候出去呢?   “他跟我说了一句,说是要去城北青山坳,我派了两个家仆跟着去了,不会出什么事的,多谢崔推官关心。”夏夫人十分感激,这位崔推官虽说个子实在矮了些,长得也实在有些磕碜,可这颗心还是挺不错的哪。   “青山坳?”崔耀祖惊呼了一声:“去那里作甚?”   “怎么,”夏夫人见着崔耀祖那激动的模样,也是吃了一惊,几乎没有拿稳茶水盖子:“那里可是出了什么大事么?”   “不不不,只是我恰巧是青山坳出来的而已。”崔耀祖尴尬的笑了笑:“我只是想为何夏老板不与我说,我带他去更方便。”   “原来如此。”夏夫人长长的舒了一口气:“那倒也无事,反正家里有马车,听说那地方不远,半日内便可一去一回。”   发过端阳水以后,各地开始进入了干旱季节,青山坳也不例外,虽然今年春上暴雨;连绵,可到了五月大家的田地里都有几分干涸,少不得一早起来便要去引水浇灌田地。   青山坳的路上,村民们一肩肩的挑着水往自家田里赶,生怕去晚了庄稼会缺水干枯,幸得青山坳依山傍水,倒也没有因着灌溉引发纠纷,只不过众人都是用桶子去挑水浇田,效率低下,村里头从早到晚都有在浇水灌溉的人。   卢秀珍看在眼里急在心头,像这样一担一担的挑,起码要好几日才能保证田地有原来的那种湿度,来帮工的人手少了,自家的房子上梁又要朝后边挪一挪了。   她暗暗打定主意,等着农闲时分,一定要去做架水车,以后家里浇灌就不会这般艰难了。可这还只是个想法,毕竟她不是神仙,吹一口气就能有一架水车出来,目前还只能让崔老实和几个儿郎赶早就去河里挑水浇灌。   盖房子的事情暂时被搁置了下来,崔老实一家都在为解决这干旱问题而奋斗,刚刚吃过早饭,崔老实便动身了,挑着水桶晃晃悠悠的朝河边走,崔二郎带着弟弟们紧跟其后,生怕去晚了,那个最好取水的码头就给人占了。   此时天色还早,河边人不多,几个人抓紧时间开始挑了水往回走,来来往往才走两趟,日头已经从云层里露了面,路上的人越来越多了。   崔老实不敢歇息,带着几个儿子挑了差不多两个时辰,好不容易才见着一块地里已经渐渐的有水的影子在荡漾了,他这才直起身子喘了几口气:“唉,总算是看见点水了。”   “爹,你且歇息一阵子,我带弟弟们去挑水。”崔二郎见着他佝偻着背,大口大口喘气,有些心疼:“不着急,我们几个自然会要将这几块地都灌好。”   崔老实扶着扁担点了点头,他本来不想歇息,可是却有些力不从心,或许是年轻的时候做得狠了些,落下了隐疾,现在就已经开始腰酸背痛。方才这才来回多少趟呢,怎么就喘气如牛,双腿酸软了?   他迷茫的朝田地里看了一眼,田里绿油油的一片,禾苗的叶子随着微风轻轻摇摆,看上去一片生机勃勃,他忍不住又觉得舒心起来,自家地里的稻子长得真好哇,果然江南来的种谷就是不同,比村里人种的稻子要显得更好些,苗高,叶片饱满,看上去很是精神。   “这就是他家的地,那个背对着咱的就是那崔老实。”   崔老实听到有人在背后说话,期间还提到自己的名字,赶紧转过头去,就见着有几个人站在自己身后,最前边那个是崔茂枝,他身后跟了几个人,其中一个穿着绸缎衣裳,看上去面容憔悴,一双眼睛却灼灼的放出光来。   “这位大哥。”   夏季桥掩饰不住自己惊喜的心情,朝前跨了一步,向着崔老实深深行了一礼:“请问大哥,你这丘田里种的可是从江南来的种谷?”   崔老实点了点头:“是,就是江南来的种谷。”   “当真?此话不假?”夏季桥惊喜交加,又朝前边走了一步,整个人身子都有些踉踉跄跄,两个家仆赶紧搀扶住了他:“东家,你大病未愈,当心脚下!”   此刻的夏季桥已经听不见任何话语,他的眼里只有面前的这一片绿油油的稻田,挣扎着扑向前去,双腿发软,“扑通”一声跪倒在田埂旁边,一只手却顽固的伸了出去,努力想要去拉扯与自己靠得最近的稻叶。   崔老实唬了一跳,慌忙上前制止:“这位爷,你想做啥哩?”   虽说面前这位爷穿得很是体面,又是崔茂枝带过来的,可农户眼里只有庄稼,更何况这是江南种谷出的秧苗,更是珍贵——青山坳只有他们一户种了出来哩。   崔老实有几分紧张,赶紧蹲下身子,一双眼睛想很严厉的望向夏季桥,可他又做不出那副神态出来,只能两只手不住的在夏季桥前边晃动,试图想要阻拦他靠近自家的稻子:“这位爷,你到底想干啥哩。”   “老实叔,这位是江州城里的夏老板,他只是来看看你们家的稻子的,没有别的意思,人家家财万贯,开着好几间粮肆哩,你只管放心。”崔茂枝见着崔老实那模样就觉得好笑,不过是几株稻子罢了,崔老实看得这样要紧,连碰都不让人碰。   听着这般说,崔老实有些不好意思,伸手挠了挠脑袋:“看,看,想看就看吧。”   只不过他的眼睛依然盯住了夏季桥的手,可不能让他去乱扯稻子,这是大郎媳妇带着他们辛辛苦苦培育出来的,光是扎那大棚子,全家人就不知道花了多少工夫呢。   肉 第124章 好算计(五)   书桌后坐着的那个人脸色铁青, 一只手按在桌子上,微微的颤动着,眼睛盯住了那低头站在书桌前的人, 鼻子里呼呼的窜出一股热气。   “如青,你太让我失望了!”   张祁峰咬牙切齿, 现在想将兰如青杀了的心思都有。   原以为他做事可靠,值得信赖, 可万万没想到他竟然看走了眼!难道他是陆思尧派过来的奸细, 取得了他的信任然后从中作梗?   不,不是,他对于兰如青了如指掌,他确实是他一个远房亲戚,而且为了替他做事,就连自己张姓都舍弃,宁可隐姓埋名。他在自己手下二十多年,未曾出过什么问题, 他也十分相信他, 可没想到这次竟然做出这样的错事来。   兰如青低头站在那里, 没有为自己说一个字辩护, 这让张祁峰看得更是火大:“如青, 你说, 究竟当时你是怎么想的?难道就没有想到过这可能会引起的后果?”   细节决定成败,到了如此关键的时刻,是一点纰漏都不能出的, 可张祁峰没有料到的是,他最信赖的人跟没有脑子一般做出这种糊涂事情来。   那批江南的种谷,也不知道他花了多少心血才将那件事情给办妥当,京畿几个州凡是播下江南种谷的都没有见着出秧,这不是北方气候不适宜,也不是北方的农户不会种,究其原因,是那些种谷本来就不会发芽。   经过特殊处理过的种谷,外表看上去与寻常种谷无二,可就是不会发芽出秧。   淳朴敦实的农户又如何知道其中秘密?只知道朝廷有惠民之策,种谷价格优惠,以后种出江南那种产量多的种谷,慢慢的延续下去,能增加不少收益,一个个心里头正高兴,殊不知他们买到的,全是不能发芽的。   然而……竟然出了意外。   端阳节那日,皇上赐了陆思尧枭羹,张祁峰看在眼里,喜在心头,知道皇上已经开始逐渐对陆思尧厌恶起来,只要自己再加一把劲,要扳倒陆家指日可待。   故此他对陆家更加关注,陆思尧那边有什么风吹草动,他这边都会尽快得到消息。   陆思尧派陆明去京畿附近各州群调查种谷不出秧的事情,张祁峰即刻也派人去暗访——陆思尧还想翻身?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他有隙可乘。   可是,昨日有人回报,江州城竟然有一家的江南种谷出了秧,涨势还很好。   “江州?”张祁峰的眉头皱到了一处,脸色渐渐发红:“去,将兰如青给我喊过来!”   兰如青并不知道张祁峰传他去京城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等及张祁峰开口,他便明白了自己的处境。   可能国公爷想杀他的心都有了。   当初给卢秀珍种谷,他也思前想后考虑了很久才做出了这个决定。皇子殿下那时候刚刚找到,还没有与他形成共同的切合点,他必须要博得他的好感,让他信任自己,故此他决定按照崔大郎说的去办。   不过是一个小姑娘而已,未必就能让那江南来的种谷出秧——毕竟江南的稻种可能适应不了北方的气候。   然而让他没有想到的是,卢秀珍洒下的种谷都发芽了,不管是江南来的还是自家留的,两种种谷长势都很好。去青山坳打探情况的人回来说她并没有全部种上江南的种谷,而是两种都种上了些,兰如青略微迷惑了一下便知道了她的用意。   她是在做最保险的打算,而且还顺带比较一下两者的差别,现在看着长势喜人,可谁又知道收获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子?这个姓卢的姑娘好厉害,肯定是在想看看哪一种种谷的产出比较好,来年就种这一种。   兰如青有些头大,总觉得这事情有些危险,本想着那次倒春寒加大雨能将那些刚刚破土的嫩秧给毁了,可却没想到人家自有她的妙招,用大棚抵挡住了寒风暴雨,这或许也是天意罢?他原来也曾打算派人神不知鬼不觉的将她那田给毁了,嫁祸给崔家老大老二之流的,可怎么也忍不下心做这样的事情——粮食乃是天下之梗本,稻谷是庄户人家最最宝贵的东西,真要下手,他不免踌躇。   和卢秀珍接触得越多,他就越觉得这姑娘的不同凡响,以前他从未见过这样一个姑娘,乐观豁达,即便身在困境也不低头,若是说能吃苦耐劳的女性有不少,但像她这般既能吃苦耐劳又聪明得少见的,兰如青还真是第一次见到。   虽然他要履行自己的职责,好好看护好崔大郎,他知道不能让崔大郎的一缕情丝泛滥成灾,可是他却发现自己越来越没有抵抗力,在卢秀珍面前,他觉得自己自惭形秽,她就如一枚水晶,纯净透明,她的每一次微笑,似乎都是对他的一种嘲弄。   以前他自以为是的想着崔大郎应该找一个地位相当的高门贵女,卢秀珍的出身决定了她不可能配得上崔大郎,可慢慢的他发现自己竟然发生了动摇,原来那根深蒂固的想法,庸俗得不能再庸俗,在最美好的感情面前,不值一提。   他也是动过心的,而且就为了那一回眸的温柔,他再也没有走出过自己的心结。   兰如青最终放弃了对卢秀珍那几块稻田采取的行动,他心存着一丝侥幸,崔老实家的地实在太少了,不会有人注意到这几亩地里生长的就是江南来的种谷。随着时间的流逝,他的侥幸心理慢慢扩大,到最后变成了心安理得。   然而平地一声炸雷,今日张国公将他召到京城,见面第一句话就问到了江南种谷之事。   看得出来国公爷很是生气,一双眼睛瞪得铜铃大,气息都有些不匀称,那样子似乎能将他给吃了。   “你怎么不说话?”张祁峰觉得兰如青的沉默让他很是不舒服:“你这脑袋到底是怎么想的?枉费我将你那般看重,你却在最关键的时候捅了我一刀!”   “国公爷,江南种谷出秧的事情,可否容我解释?”兰如青拱了拱手,脸上的神色从容不迫:“我本来是想为国公爷寻一个好机会的。”   “好机会?怎么说?”张祁峰有些不相信,自己都因此陷入了被动,他竟然还说是在给自己寻一个好机会?   “别人家的种谷都不发芽,为何崔家的却出了秧,这是有缘故的,因着崔家种田的法子与旁人不同。”兰如青将卢秀珍种地的事情简单扼要的说了一遍:“国公爷,若是你将这位卢姑娘引荐给了皇上,让她来解释下她家为何江南种谷能发芽成长,圣心定然欢喜,国公爷也会被皇上另眼相待。”   张祁峰愣了愣,慢慢的平静了下来,他仔细想了想,又摇了摇头:“不妥,不妥。”   “为何不妥?”兰如青有些奇怪:“这不是咱们进击的好机会?”   “这崔家,世世代代在那青山坳里种田,跟外界鲜少有联系,怎么就搭上你这条线了?陆思尧不是个愚笨的,他肯定会要细细盘查,到时候你在江州城这么十多二十年的功夫指不定就白费了,皇子殿下说不定也有危险。”张祁峰沉吟了一声,一双眉毛皱了起来:“得想个法子好好处置那农户人家。”   “国公爷!”兰如青打了个哆嗦,张国公是想杀人灭口?   “如青,你心软了?”张祁峰扫了他一眼,带着些许轻蔑:“读书人就是心肠软,要成大事哪里能优柔寡断?”   “国公爷,此刻若是将那崔老实一家处置了,只怕更会引起怀疑!”兰如青额头上冷汗涔涔,他想起了代替崔大郎死去的那个年轻人——他什么错处都没有,错在他的生辰八字与崔大郎一日,更错在他是被人收养的。   “国公爷,你常常教导属下,不能将把柄送到敌人手中,陆思尧此刻正派陆明去寻访是否有出秧的江南种谷,而这个当口若是崔老实一家都死了,这便明摆着这事情有蹊跷,陆思尧焉能放过寻查?此人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他现在虽然比起以前来没有那般受皇上宠信,可他还没到被皇上厌弃一定要置之于死地的那一步,更何况后宫里陆贵妃能在枕边撒娇……”兰如青悄悄抬头看了张祁峰一眼,见他一副沉思的样子,赶紧又补上了一句:“其实这江南种谷出秧是崔家那小寡妇会种田,跟陆思尧的主意毫无关系,若是他给皇上出的真是个好主意,那么此刻京畿附近的州郡,此刻都已经播种成功了。”   “唔。”张祁峰慢慢舒了一口气:“你说的倒也有几分道理。”   “国公爷,那陆思尧寻到崔老实家江南种谷出秧,必然欢喜不胜上奏皇上,您只需让别人在旁边点拨为何只有一户种出江南种谷,皇上一定还是会迁怒于他的,毕竟一户人家种成这胜率实在太少了。”   “确实如此。”张祁峰点了点头,沉思过后,眯眼望向兰如青:“你赶紧回江州城去,要抢在陆明找到那崔老实之前叮嘱他们家,务必要说这种谷是在江州城的粮商那里买来的,并非你送过去的,若是将你扯了出来,那……”   兰如青伸手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珠子:“如青知道厉害关系。”   谁会未卜先知的明白这种谷不能出秧?若是卢秀珍说出他叮嘱她不要去买夏季桥的种谷,陆思尧定然会对他产生怀疑。   “国公爷,我即刻回江州。” 第125章 急救局(一)   一只手顽强的朝稻田伸着, 手指上的皮有些皱,看得出来这只手曾经有些肉,可最近瘦了下来, 故此皮已经打皱了。   手的主人固执的朝前边挪着脚,尽管他此刻精力不济, 可还是用力支撑着,一点点的朝着那片绿色挪了过去, 两个随从扶住了他的胳膊, 慢慢的帮着他朝前边挪,两人心里都很不是滋味。   “老爷,咱们回去吧。”   一个老仆几乎要落泪,他在夏府呆了几十年,夏季桥对他们一直是和颜悦色,从来没有因着自己是主家就颐指气使,见着他最近这般遭罪,家仆们心里也很是难受。   那个没良心的何梓雄, 落井下石, 趁机想要搞垮夏家粮肆, 老爷本来就一直良心不安, 觉得自己愧对江州城的农户, 因着买了他调过来的种谷, 这才会造成现在不出秧的局面。而那何梓雄顾来的一群人每日里对着夏家粮肆和宅子不住的喊叫“夏季桥没良心,杀人不见血,为了一点蝇头小利, 让庄户人家血本无归”,老爷怎么经得住这折磨哟!   今日有人送了个信过来,说他昨儿陪着媳妇回青山坳的娘家,听说了一件稀奇事儿,全江州城没有谁种出了江南种谷,可青山坳里有一户人家的种谷竟然出秧了,而且那秧苗现在还长得挺好!   老爷一听便来了精神,从床上坐了起来,一个劲的嚷着要来青山坳看个明白,夫人怎么劝阻都没用,只能叮嘱他们跟着一路过来,好生照看老爷,千万莫要出了什么闪失。   一个家仆斜眼看了看站在一旁的崔茂枝,心中有些不忿,这个崔茂枝可真是没心没肺,昔日下江南的时候,老爷还给他买了一套簇新的衣裳,好吃好喝的管着,现在一旦出了事,鬼影子都没见一个,即便他们青山坳里种出了江南的稻种,也不晓得过来送个信,还得老爷去找他,央着他带来瞧瞧。   崔茂枝捞着手站在一侧,看着夏季桥慢慢朝崔老实家的那块田地走了过去,舌头舔了舔嘴唇,冲着崔老实喊了一句:“老实叔,你给夏老板好好说说你是怎么种地的。   崔老实有些糊里糊涂,不知道这伙人来究竟是作甚,瞪着眼睛看那夏季桥一步步的接近自家田地,手指朝绿叶摸了过去,赶紧劝阻:“这位爷,看看就好,看看就好。”   大郎媳妇可是很宝贝这块地的哩,每日都会来看上两回,而且还不是单单来看下秧苗,她还带着纸笔和尺子过来的,每天都量上一量,还在那纸上写了一堆字。   崔老实不认识字,崔大娘也不认识,两人就是当面看着卢秀珍些,也不知道她到底在写些什么。崔老实只能偷偷的去问崔二郎:“二郎,你大嫂每日里头都写了些啥?”   崔二郎摸了摸脑袋:“就是记着那些秧苗的高度,还有叶片形状颜色啥的,我也不知道她要记得这么详细作甚。”   这种田还要记这些东西?崔老实表示有些不能理解,可毕竟卢秀珍到了他家以后,没有一件事情做得不对,故此他对她这奇怪的举动不再过问,只有崔大娘在心疼那笔墨纸砚要花钱买。   家里头原本只有大郎和二郎识字,自从卢秀珍来了以后,她就开始趁着晚上歇息的时候雨二郎一道教几个弟弟妹妹识字,崔大娘在一旁看着他们几个说说笑笑,看着灯光晃晃,有说不出来的担忧,这一日两日的还好,若是每日都要教到很晚,这灯油都不值哩,更别说文房四宝可是要花大价钱才能买到的。   “娘,不识字可不行,简直就是睁眼瞎,有时候被人骗了都不知道。”卢秀珍坚持一定要几个弟弟妹妹学着认字:“我也认不全呢,还想多认识几个字。”   这是大实话,大周用的是繁体字,卢秀珍有不少字都只能连猜带蒙的来认,好在二郎有时还能教她一二,慢慢的识得多些了。她用来记载水稻生长的那些字,基本上也用的是繁体字了,为的是怕别人看见她用阿拉伯数字,会觉得她有些妖异。   前世袁隆平院士就是靠着刻苦钻研的精神,足迹遍布大江南北,最终培植出了杂交水稻,卢秀珍觉得,虽然她可能没袁院士那么好的运气,能发现几株野生的植株,可若是将江南与北方的稻种杂交,肯定也能培植出比原来普通稻种要强的二代水稻来。   上次兰先生说要和她一起培养嘉禾进献给皇上,若是她能将大周的水稻改良,让庄户人家收获更多的粮食,那么挨饿的人就会少了,皇上知道了肯定也会给她赏赐吧。每每想到此处,卢秀珍便觉得情绪高涨,故此觉得自家那些江南种谷发出的秧苗更加可贵了,她总是谆谆叮嘱家里人:“一定要保护好这批秧苗,等它们成熟了,咱们留一部分做种,以后就能收很多的稻谷了。”   崔老实听着卢秀珍这般说,心里头高兴,对这几亩地看得更要紧了,现在瞧着夏季桥伸手似乎想要去扯那些秧苗,不免有几分紧张,赶着上去制止。   夏季桥的手还没有触及到叶片上,崔老实的手已经横着过来:“这位爷,你别动,别动,这些秧苗是江南过来的种谷出的,实在太金贵了。”   夏季桥抬头仔细打量了下崔老实,见他一副敦厚模样,不似一个说谎之人,心中暗道真是老天有眼,竟然还有人真的种出了江南稻种。他的脸上慢慢露出了一丝笑容,提着一口气问道:“老兄,你这稻种是从哪里买来的?”   崔老实想了想,有些没有弄得清楚夏季桥的意思,憨憨的笑道:“这是俺媳妇从江州城买回来的,听说有朝廷的补助,便宜得很。”   “天哪,天哪!”   夏季桥激动得瞬间便面红耳赤,他只觉脑子里“轰隆”了一下,双腿发软,猛的跪倒在了地上。   “老爷,老爷!”两个家仆唬得脸上变色:“老爷,你怎么样啦?”   “没事,我……”夏季桥喘了喘气,极力想将心情平静下来,可愈是想要冷静,愈是不能冷静,手不住的抖着,脑袋里嗡嗡嗡的响着,他挣扎了两下,可还是有些力不从心,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好半日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你们……”崔老实被吓坏了,怯生生道:“赶紧将这位爷送到哪里歇息去罢。”   一个家仆赶紧从自己的荷包里摸出一丸药来,看了田埂上的竹篮子,朝崔老实呶了呶嘴:“汉子,有水吗?”   崔老实赶紧从竹篮里拎出一个茶壶来:“有咧,有咧。”   两个家仆一个掰开夏季桥的嘴,一个将药丸塞了下去,用粗瓷碗盛了水,灌着将那丸药送了下去,又慌忙拿手不住的抚摸着胸膛,想要替夏季桥顺气,好让那药丸滚了下去。   “怎么样,这位爷没事情吧?”崔老实凑了过来,有些担忧的看着夏季桥的脸,这可真是倒霉,好端端的来了个人晕倒在自家地头,要不要请阴阳先生来看看,是不是这块地煞气重,那位老爷身子弱正好冲撞了。   夏家两个家仆没有搭理他,一个人蹲下身子,另外一个人托着夏季桥的臀部往他背上送,两个人背着夏季桥急急忙忙朝村外的马车赶了过去。崔老实莫名其妙的看着站在那里的崔茂枝,崔茂枝也张大了嘴巴在看着那匆匆离去的身影:“这都是在做啥子哩?”   “茂枝,你可知道……这是怎么了?”崔老实有几分心惊胆战。   崔茂枝耸了耸肩:“我哪里知道?”   他拔脚就往自家田那边跑,都怨这夏老板,也不明说来青山坳是做啥的,不仅没有给他打赏,还耽搁了他挑水的功夫。   “爹,你在看啥哩?”   没多久,崔二郎带着几个弟弟挑着水回来,见着崔老实呆呆的站在田埂上,眼睛也不知道往哪里看,几兄弟都有些奇怪:“出了什么事?”   “方才来了一个叫什么夏老板的,他说要看看咱们家的稻秧,结果晕倒在地头了。”崔老实有些担心:“也不知道现在咋样了。”   “来看咱们家的稻秧?”崔五郎将扁担放了下来,一蹦三尺高:“是不是想偷咱们家的秧苗回去留种哪?”   自从他们家洒下的江南种谷出了秧,村里头有几家就已经跑过来和他们商量,若是能多留些种谷,他们明年愿意花钱买呢。崔五郎愤愤的看了四周一眼,对崔二郎道:“二哥,看起来咱们得要到这地头搭个棚子,每晚派一个人来守着秧苗才是了。”   “嗯,我觉得也是。”崔二郎点了点头,现在全村就他们家有特别的稻秧,也不晓得会不会有嫉妒的,偷偷摸摸来做手脚,将这些秧苗给偷走,或者是故意踩坏,拔出来扔到一旁干死呢。   “那位爷不是这样的人,他是江州城里一个有钱人家的老爷。”崔老实长长的舒了一口气:“我只是觉得奇怪,他怎么跑到咱们家来看稻秧的来啦?”   崔五郎的眼珠子转了转:“二哥,这事情挺不寻常的,咱们去告诉大嫂!” 第126章 急救局(二)   官道平坦宽阔朝前延伸, 两旁树木扶疏绿意深深,在这炎热的夏日,看到这一片碧绿如玉的颜色, 任凭是谁也会觉得爽心悦目。   可偏偏有不少人却只顾着赶路,忽视了眼前的风景。   一辆清绸篷布的马车正在飞快的朝前疾奔, 赶车的是个约莫五十上下的老汉,将鞭子抡得哗啦啦的响, 一鞭又一鞭的朝奔马的背上抽了过去。   车厢前边的帷幕被掀开, 探出一个脑袋:“慢点慢点,这么颠簸,老爷受得住么。”   “不快点怎么行?赶紧去回春堂让大夫看看才是。”赶车的老汉头都没有回,坐得端端正正:“老爷可醒过来了?”   “口里含含糊糊说了几句话,眼睛没睁开。”   “唉……”赶车的老汉叹息了一声,将鞭子举了起来:“你捏着老爷的人中,让他吊着一口气,别睡过去了, 到他耳朵边上告诉他, 马上就要到江州城了。”   确实, 前边就是江州城, 能见着那延绵的城墙, 一线青黑。   城门口有不少行人车马, 拥挤成一片,出城与进城的人排成两行,由守城将士指挥着慢慢前行, 若是有人着急要朝前走,这边自有士兵将长枪亮出:“后退些,后退些,怎么就着急这一时片刻的!”   故此,人虽然多,可这一出一进,也算是井然有序。   马车来到城门前,放慢了速度,这时出城的队伍里有人忽然高喊了一句:“那可是夏老板家的车舆?”   赶车的老汉抬起头来,就见着那队伍里有一个骑着驴的中年人,五短身材,两条腿刚刚挨着驴腿中间,面色黧黑。   这人他识得,老汉回了一声:“崔推官!”   崔耀祖抓着驴子的缰绳,一只手努力伸直,拍了下驴屁股,催动着驴子朝夏家的马车挨了过来,守城的士兵有些不乐意,只不过碍着崔耀祖的身份,他也不好多说什么,只是伸手拍了拍驴脖子:“崔推官,烦请你们到城内或者城外说话,莫要将这城门堵住了。”   崔耀祖应了一声:“好好好,我们去城内说话。”   陆明调转马头,紧紧跟上,看着崔耀祖慢悠悠的骑着那小毛驴,心里有些愤懑。   从夏家出来,陆明就想着要崔耀祖带他去青山坳:“夏老板这般病重都爬起来去了青山坳,定然是有什么重大的事情,现在他最关心的是什么?当然是江南种谷,或许他去青山坳是得了什么消息。”   崔耀祖不以为然:“我家就在青山坳,若是那边有什么关于江南种谷的事情,我爹肯定会托人来与我说的。”   “左右不过去走一趟,崔推官,你也有两个月没回家过了,不如带我过去瞧瞧,顺便也回家探望老父老母?”那小小个子配了个大大脑袋,脑袋还不住的摇啊摇,陆明真恨不能伸手将那颗脑袋板正,让他停下来。   “唔……既然陆先生执意要去看看,那我便带陆先生去瞧瞧。”崔耀祖虽然觉得陆明这样做真是多此一举,可毕竟他是大司农派来的人,自己也不好得罪,只能将他的不以为然收了收,准备带着陆明出发。   当陆明见着崔耀祖牵出来的驴子,更是气得鼻子都歪了,他可真是服了这样的人,分明现在是急事当头,他还准备骑驴慢慢悠悠的逛呢。   “崔推官,不如雇一辆马车。”   崔耀祖摇了摇头:“家里有驴子不骑,却要雇车,哪有这样的理儿?”   经过贤妻多年熏陶,崔耀祖已经养成了节俭的好习惯,这头驴子已经差不多快十岁,可他还是舍不得去换一头,于是乎这驴子便老当益壮的驮着崔耀祖四处溜达,有时候是去知府衙门,有时候是长途跋涉的回青山坳。   好在崔耀祖个子不高,也没多重,否则这头老驴只怕已经累趴下了。   陆明瞪眼望着这老得都有些脱毛的驴子,从自己荷包里摸出了一块碎银子:“崔推官,我出银子给你去雇辆车。”   偏偏崔耀祖是个有骨气的,见着陆明拿银子出来,脸都气得涨红了:“陆先生,你是有意来羞辱在下不成?崔某虽只是江州城里的一个穷推官,却也没到要人救济的地步,先生来自京城,想必荷包鼓鼓,可也不要如此看轻旁人!”   他抱住驴子的脖颈,翻身上驴,斜着身子拍了拍驴子屁股,驴子甩了甩尾巴,似乎明白了主人的意图,嘚吧嘚吧的朝前边小碎步跑了去。   陆明吃惊的瞪大眼睛,他哪里是想羞辱崔耀祖?不过是想尽早赶去那叫青山坳的地方,问问夏季桥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罢了。   好在刚刚要出城就见到了夏家的马车,陆明心里头还是挺高兴的,若真的如他建议的雇马车走,不一定能注意到夏家的马车呢,这或许便叫欲速则不达罢。   车子赶着进了城,崔耀祖的老驴也挨近了夏家的马车边上,崔耀祖短短的手指攀住了马车箱壁,极力的扯着脖子朝里边探了下头:“夏老板,你今日去青山坳作甚?方才我还去你家看你了哩,身子好些了么?”   夏家的两个家仆眼睛有些湿,这崔推官虽然看上去相貌甚丑,可心却是好的哪,自从出了那件事情,夏家的客人明显就比以前少了许多,而这位崔推官却一点也不计较,还时不时的过来安慰下老爷,好人哩。   两人赶紧向崔耀祖拱了拱手:“崔推官,我们家老爷今日听说青山坳有人种下的江南种谷发了芽出了秧,赶紧跑过去探看究竟,可是……”一个家仆将帷幕掀开了些:“或许是看到那些秧苗太高兴了,竟然昏厥过去了。”   “啊呀呀,这怎么行,赶紧送去回春堂看看。”崔耀祖伸手拍了拍驴屁股:“我先去回春堂那边给说说,让他们那最出名的吴大夫准备准备。”   “崔推官,崔推官!”陆明又急又气,他们最重要的事不是要寻查是否有人家种下江南种谷出了秧,怎么这位崔推官就分不清轻重呢,忙着给那夏季桥找大夫——马车都已经到了江州城了,未必这两个家仆是傻瓜不会去寻大夫来给夏季桥看病?   崔耀祖回过头来摆了摆肥短的手:“陆先生,你莫要着急,就到这里等着我,我马上就回来。”   陆明哪里能呆在原地等着?他此刻已是心急如焚,赶紧策马跟了过去,心里念叨着但愿那个回春堂不要有太远,但愿回春堂那吴大夫医术高超,赶紧将夏季桥给救醒过来,他也好问问青山坳那边的情况。   驴子跑开了,奔马跑开了,马车也辘辘的走远了。   城门口停着一辆马车,是紧跟着夏家马车进城的,此刻窗户边的软帘一掀,探出了兰如青的脑袋来。他皱眉望了望那辆马车消失的方向,一只手紧紧抓住了马车的窗户口子:“快,快,快些回府。”   是他失策了,他不该一念之差将江南的种谷给卢姑娘弄过去,也不该自以为是认为就算卢姑娘种出了那好谷子也不会引起旁人注意。国公爷教训的是,正在风口浪尖上,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什么事情都不能疏忽,若是因着这小事将国公爷的计划打乱,他以死谢罪都没法弥补。   马车飞快的朝前边奔了过去,宽阔的街道上人来人往摩肩接踵,兰如青有些焦虑的望着窗户外边,恨不能两匹马能插上翅膀,即刻间便飞了起来落到自家庭院。   兰府一片宁静祥和,绿树连绵洒下一片荫凉,树下有几个丫鬟厨娘在低声说着话,偶尔发出一阵轻微的嬉笑之声。   “江州城那个粮商何梓雄,又要抬小妾进门了。”   “这已经是第七个了罢?”有个年轻丫鬟睁大了眼睛,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何梓雄五十多了吧?”   “人家有钱,你又能拿他怎么办?农夫家多收了三五斗还想要换婆娘哩,莫说人家家大业大,那银子跟小山一般,花都花不完的。”有个厨娘叹息道:“只是可惜了他那夫人,当年带着金山银山嫁过来的,现在……”   “哎呀呀 ,人又没有开天眼,谁又能想到以后几十年?”身边一个穿秋香色衣裳的厨娘摇了摇头:“还是要看这男人的心好不好,好心肠的,一辈子就守着一个,花花肠子的,每日换一个都嫌少哪。”   崔六丫站在旁边听着她们议论,没有出声,心中暗道,农夫多收三五斗就想换婆娘,哪有这样的事情?一家大小还要吃饭不?   “六丫,六丫,东家喊你过去一趟,快跟我来。”   院子门口跑进来一个丫鬟,风风火火的,一溜烟跑到了崔六丫身边:“快快快,好像是有什么着急事情哪。”   “啊?”崔六丫心中有些忐忑:“不是我家出啥事了吧?”   那丫鬟摇了摇头:“我也不晓得哩,你快些跟我去见兰先生便是。” 第127章 急救局(三)   “崔六丫, 你马上回青山坳一趟。”   兰如青站在走廊下头,一张脸绷得紧紧,额头上的汗珠迎着初夏的日影闪闪的发亮, 他觉得自己全身都被汗水浸透了一般,里边的裤子紧紧贴着自己的腿, 没有半分松动,若不是穿得习惯了, 他真恨不能将自己外边的长袍给脱下来扔到一旁, 让自己好好凉爽凉爽。   “啊?”崔六丫瞪大了眼睛:“东家,我们家出了什么事情吗?”   “暂时还没有,或许会。”兰如青凝视着崔六丫,声音里透着一丝焦急:“你们家都知道那种谷是我给你们送去的吗?”   崔六丫摇了摇头:“先生,我大嫂叮嘱过我不要说,我们家里人都以为这是从江州城里买回来的种谷。”   兰如青长长的吐了一口气,这位卢姑娘做事很周全,看起来他全然不要这般担心。   “东家, 到底怎么了?”看着兰如青的脸色阴晴不定, 崔六丫越发着急了:“东家, 你倒是告诉我啊。”   兰如青定了定心神, 将闷着的一口气缓缓吐出:“你现在回家去, 告诉你大嫂, 无论谁来问她,都不要提及那袋种谷是我赠与她的,就说是从江州夏氏粮肆买回来的便是。”   “这是为什么?”崔六丫仰脸望着兰如青, 有些没弄得清楚:“分明是东家你做的好事呀,为何要把这功劳送给别人?”   “你不用管这里头的关系,就照着我的话去说便是,若是说错了,那你们家便会有大灾了,千万记住!”面对着一根筋的崔六丫,兰如青有些头大,只能拿话吓唬她:“我可不是吓你的,你们照着办就行。”   “啊?”崔六丫一只手按住了胸口,一颗心“砰砰”乱跳了个不停,看兰先生说得这般严重,这事情肯定假不了——兰先生从来不与人开玩笑的,他都这般说了,便不用怀疑这话的真实性。   “那……我现在回去与大嫂说一句,再赶过来做午饭。”崔六丫朝兰如青行了一礼:“多谢先生提醒。”   “不用了,你今日便到家里歇息一日罢。”兰如青摆了摆手:“一来一回的也费劲,现在正是农忙季节,你们家还在忙着盖房子,你在家帮着你母亲和大嫂办厨也是好的,去找老金,让他驾车送你回去。”   崔六丫很是感激,冲着兰如青行了一礼:“多谢东家。”   回到桃花村,已经快要到午时,虽然马上要到午饭时分,可依旧有不少人挑着水往田地里赶,黄土路上被桶子上洒落的水滴弄得一片潮湿,有些地方甚至出现了一个小小的水洼,就如夏日雨后的泥泞。   崔六丫踮着脚尖选着干净地方走,尽量不要将自己的鞋子给弄脏了,她虽是低头找地走,可步子却很快,不多时已经见到了自家高高的院墙。   飞快的奔到门口,崔六丫停下脚,探头朝里边看了过去,院子里安安静静,没有见到什么异样,那幢摇摇欲坠实在要拆掉的屋子门口,卢秀珍蹲在那里洗菜,清亮亮的水从她的指间滑落,碎琼乱玉一般。   “大嫂!”   见着卢秀珍好好儿的,崔六丫的心才放了下来,她飞快的跑上台阶,跑到了卢秀珍面前,一把抱住了她的胳膊:“大嫂,大嫂,可吓坏我了!”   卢秀珍猝不及防,手中的水瓢都没拿稳,差点摔到地上,她抬起头来,见着崔六丫这般情绪激动的模样,有些费解:“六丫,咋的了?怎么这时候回来啦?”   崔六丫回头看了看厨房那边,生怕崔大娘这会子走出来,她拽住卢秀珍的胳膊就往旁边拉:“大嫂,咱们到旁边说话。”   “六丫,你这是咋的了?”卢秀珍跟着崔六丫走了几步,下了走廊到了新修的那几进屋子面前,这才停下脚步打量了崔六丫几眼:“怎么这样神神秘秘的,有啥了不得的大事发生了?”   “可不就是有了不得的事情?”崔六丫的眉毛蹙在了一处,唉声叹气:“今日兰先生找我了,说我们家可能要遭殃啦,怎么办?大嫂,我现在心里好慌张。”   好日子才开了个头,她可真是舍不得呢。   “要遭殃?什么意思?”卢秀珍有些不解:“兰先生到底和你说了什么?”   崔六丫喘了口气,将兰如青要她说的话重述了一遍,最后加重了几分语气:“大嫂,你可一定要记着,若是有人来问咱们家用的种谷,就说是从江州城夏氏粮肆买的,明白不?”   “兰先生这么跟你说的?”卢秀珍有些不理解,当初兰如青给她种谷的时候是说他想得皇上的嘉奖,故此跟她合作种田,现在全村只有她一户人家的江南种谷出了秧,这正是兰如青好出头的机会,为何他忽然画风完全变了?   否认这种谷是他提供的,那他不是没有向皇上邀功请赏的资本了么?这位兰先生,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   “大嫂,你别想这么多了,记着这一点就行,兰先生说了,若是不按照他交代的去说,咱们家马上就有大难临头。”崔六丫的一颗心兀自还悬在半空中,焦急得鼻尖都冒出了汗珠。   卢秀珍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不管兰如青出自什么目的,他这般着急的打发崔六丫回来送信,肯定是出了什么事情,兰如青没有必要欺骗青山坳里的穷人,他这话肯定有依据,至于是什么,他没有直说,卢秀珍也猜不到,只不过卢秀珍觉得,兰如青绝对不会费尽心机来对付一个不值得他动手对付的人——哪怕是为了他的儿子,他也不会用这样卑鄙的手段。   兰公子……卢秀珍心中一动,有好些日子没见着他了,也不知道他过得怎么样,那些蝴蝶兰还好么?   “为何今日我妹妹没有来府里主厨?”崔大郎放下了手中的玉箸,摇了摇头:“不,这不是她做出来的味道。”   灵燕灵鹊两人面面相觑:“公子,奴婢们也不知道。”   “去,将兰先生找过来,我有话要与他说。”崔大郎的一双手压在了桌子上边,心里的愤懑越来越大,这些天都没有见着卢秀珍露面,他心里有些难受,辗转反侧,眼前总是她那张甜甜的笑脸。   他将几株蝴蝶兰打理得很好,他想给她看看自己的成就,可那个人,就是不来。   她为什么不来,是不是兰如青从中作梗?现在就连六丫都没有来了,是不是也和兰如青有什么关系?崔大郎的一双眉毛皱到了一处,心中的烦躁莫可言状。   没有她的时候,日子一天天的过,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认识了她以后,感觉一切都有些不同,就连梁间燕子的呢喃,似乎都多了别样的意味。她似乎是一缕金色的阳光,照入了他的生活,让他眼前猛然多了一道灿灿的金色,看什么都更加明亮。   “公子,可有什么事情?”   兰如青来得很快,脚步匆匆,可面色却依旧如常。   “我妹妹六丫怎么了?为何今日没有来主厨?”崔大郎指了指桌上的碗盏:“这些绝不是她做的菜,我能尝得出那味道。”   “你那义妹今日来了,是我遣她回去了。”兰如青回答得很是平淡:“公子休要着急,你家一切安好,没什么事情发生。”   “她来了,你遣她回去?”崔大郎瞪着兰如青,有些不敢置信:“难道你不准备请她做厨娘了?这可不行,家里还等着她挣钱回去呢。”   “公子,我只是让她回家捎信去了,没有说不请她。”兰如青有些无奈:“事发突然,我也只能赶紧打发她回去。”   “何故?”崔大郎听到事发突然这四个字,心头一紧:“出了什么事?”   “公子,那时候是我考虑不周,给卢姑娘弄了一袋子江南种谷,现在正是这种谷出了事,可能会牵涉到你养父一家。”兰如青脸上有些内疚之色:“唉,若是那时候我稍微坚决一点,也不会有这样的事情了。”   “什么意思?”崔大郎睁大了眼睛,完全不明白兰如青究竟在说什么:“先生,不是说青山坳只有我养父家种下的江南种谷发了芽?这是好事啊,先生何故自责?”   别人家的种谷不发芽,说明他们是买了奸商的黑心种子,兰先生亲自替家里挑选,用了上好的种谷,这才避免了家中的损失,有何不好之处?为何他还要这般懊恼,说出牵涉到崔家的事情来?   “公子,你不明白里头的厉害关系。”兰如青望了望崔大郎,心中暗自思付,自己是不是可以慢慢的将这朝中风云讲一些与他知晓,也让他心中有所防备。否则,现在的公子就如一块纯净的美玉,没有一丝杂质,可也不知波橘云诡变幻无常,也不会预先做下防备,遇到事情便会措手不及。   “先生,愿闻其详。”见着兰如青脸色凝重,崔大郎渐渐的也觉察到此事的不同寻常之处:“请先生将这事告知于我。” 第128章 急救局(四)   金色的阳光从茜纱窗外投射进来, 照在那张年轻的脸庞上,两道剑眉斜斜飞起直直插入鬓边,让这穿着白衣的年轻人看上去分外俊美, 他的一双眼睛里此刻已经有了浓浓雾水,说不出是感动, 抑或还是仇恨。   “先生所言属实?”   最终,他吸了一口气, 徐徐问出了一句话。   震惊与不愿相信交织在一处, 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世间怎么会有如此冷血残酷之人,就连自己刚刚出生的孩子都要杀死。   “公子,若兰某有一句虚妄之言,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崔大郎紧紧盯住了兰如青,脸上震惊之色依旧未去:“虎毒不食子,先生之言让我如何敢去相信!”   “公子,信与不信,都在于你, 或许此刻你很难接受, 但终将有一日你会知道这事情真如兰某所说, 没有半分差池。”兰如青看着眼前的年轻人, 心中也充满了一种说不出的怜惜与哀伤, 这是崔大郎命中注定会有的劫难, 怎么也没法避免。   自古民间便有传言,生在皇家不是福,粗茶淡饭即平安。这传言里或许带着一丝自我安慰, 可却也是千真万确的理由,最是无情帝王家,为了一个九五之尊的宝座,兄弟阋墙手足残杀的事情还少得了吗?只不过这里只是父亲防备着儿子罢了。   “我母亲……”崔大郎说出这三个字来,只觉自己心尖尖都在疼痛:“我母亲就这样在宫里过了二十年?”   “是,皇后娘娘日夜思念着公子,自从那年的端阳节以后,她便改为吃斋,说是要为公子祈福,她日日在佛前烧香,默默祝愿公子能得上天庇佑,逃得生天,日后有母子见面的机会。”   提起困圉深宫的张皇后,兰如青的眼角眉梢有了一丝温情,那曾经惊才绝艳的身影悄悄的浮上了他的脑海。   若要以美女来论断,二十多年前的张若嫿并不能说是绝世姿容,可她却有一种说不出的气质,让那些会欣赏美的人痴迷。腹有诗书气自华,从小便饱读诗书以才学闻名于世的张若嫿,是不少青年才俊心目中可望而不可及的那一抹艳色,他们只能踮着脚尖企望着她,却不能接近她,哪怕是她身边三尺之外都不能够。   不知有多少人沉沦在那求之不得的柔美里,昔日的张若嫿被京城里的年轻才俊推举为高门贵女里的翘楚,因着这难得的才貌双全,她入宫为后,让不知多少人心碎了一地,其中就包括了现在正站在书桌之前的兰如青。   为了她,他放弃了许多东西,他没有想过值不值,他只想着能为她做一些事情,心里便很是开心。   他曾拿着身份悬殊来压制崔大郎,这其实是出自他内心的一种劝诫,当年若是他有显赫的门第,说不定他与张若嫿也能成为佳偶。可他们不是一个阶层的人,她是云端上的娇花,高不可攀,而他只是地上的一棵小草,随风卑微的朝那娇花招摇。   年轻的时候他也鄙视过以身份来谈论一个人,也强烈支持英雄不论出处,可当他被现实教育得头破血流的时候,他才发现身份是难以逾越的鸿沟,即便再努力,他也只是重重的摔在了沟底,再也爬不出来。   不愿见到自己的悲剧重演,他才想先下手为强,在崔大郎与卢秀珍情根深种之前扼杀了这份感情,可是没想到愈是不想要发生的事就愈会发生,他反对得越厉害,面前的这个年轻人便越是对于卢姑娘更加欣赏爱慕了。   “我要将我母亲救出宫来。”崔大郎捏紧了拳头,重重的砸在了桌子上,他的心似乎被人戳了一刀,那儿有个很大的洞,正在汩汩的朝外边冒血,带着他全身的精力,慢慢流逝。   “公子,皇后娘娘身份特殊,焉能出宫?”兰如青大吃一惊,赶紧制止:“想当年,皇后娘娘心疼欲绝想要亲自出宫寻找,都被太后娘娘拦了下来,只是派自己的亲信慢慢沿河寻觅而已。”   “当年他们为何没有寻到我?”崔大郎的眉头紧紧的蹙在了一处,他不明白为何二十年都是风平浪静,忽然间又有人寻上门来——与其让他知道这些事情,不如就让他在青山坳做一个普通的农夫,与卢姑娘一道快快活活的过一辈子呢。   “当年……”兰如青也十分费解这个问题,当年为何没有寻到公子的下落?   皇上派御林军去沿河寻找只是看竹篮而已,当年御林军的统领,是一位极其正直的老将军,或许他不忍心看到一条幼小的生命就这样无辜被杀戮,故此肯定也没有花很大的功夫去探寻那竹篮究竟有没有被人捡走。而胡太后派出的内侍姑姑,可能是出宫时间太晚,错过了最好的时机,而他们又不能在宫外做长时间停留,或许就是这个原因,没有能找到公子。   所有的人都以为公子已经被淹死了,除了一个人。   那人便是张皇后。   毕竟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十月怀胎,与腹中的孩儿建立了深厚的感情,天生的母子情缘让她不敢去相信自己的儿子已经葬身在冰冷的金水河中。   “我梦见他了。”   提起二十年未曾见面的孩子,张皇后眼角眉梢满满都是温柔,她身子微微前倾,一双眼睛盯住了自己的兄长张鸣镝:“昨儿菩萨托梦给我,我见着了我的孩子。”   “娘娘,正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只不过是娘娘思念皇长子太多,故此才会做这样的梦。”张鸣镝不相信皇后妹妹说的话,那日御林军沿河寻找,找出去差不多有五十余里地都未见着那装着婴儿的竹篮,皇长子应该是已经沉入了金水河底。死去二十年的人又怎么会托梦给皇后妹妹?除非他阴魂不散。   “我真的见着他了。”张皇后的声音充满了快乐,与张鸣镝说话时就像在拉家常,就连“本宫”那样冰冷的自称都没有用上:“他生得身材高大,长相俊美无俦,菩萨对我说将他放在京城附近州郡的一个小山村里,让他默默无闻的躲了二十年,那村子后边有山,前头有河,是个山明水秀的好地方。”   张鸣镝默默凝视着张皇后,没有说话。   皇后娘娘将这梦说得跟真的一样,可他却越发的不相信,一定是皇后娘娘捏造出来的,梦乃是人睡着以后一种迷迷糊糊的意识,如何能说得这般清楚,他听着她的描述就犹如她真的亲历过一般,这是绝不可能的。   “兄长……”见着张鸣镝的神色,张皇后知道他不相信自己,她立直了身子,然后慢慢的弯了下去,就在那一瞬间,广袖长长曳地铺地,发间九尾凤钗上的宝石琉璃串交相撞击,叮咚作响,清脆可闻。   见张皇后行此大礼,张鸣镝唬得魂飞魄散,“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娘娘,切莫要这般做,微臣当不起!”   “兄长,我求你去帮我将我的孩子找回来,我的孩子肯定还活着,否则菩萨不会亲自将他送进我的梦里。”张皇后说得情真意切,抬起头来时,已经是泪水盈盈,不可自已。   “娘娘莫要伤心,微臣这就去找。”   见着张皇后的泪水,张鸣镝再也无法抵挡,这绝望的泪水、凄苦的声音和因为思念孩子饱受折磨而变得过早憔悴的脸孔,都让他没有本分抵抗的力量。回到国公府,他将张皇后的梦与张国公一说,张国公想了想,摸了摸花白的胡须,长长的叹息了一声:“既然皇后娘娘这般坚持,说不定或许真有其事。”   “咱们真派人去找?”   “找,只不过是花费点时间和人工的事情,有什么了不起的,若真能找到那岂不是好事?”张祁峰虽然也觉得自己这个外孙早就没有活在世上,可为了完成女儿的心愿,也更为了张氏一门的地位,他下定决心要去替女儿找上一找。   陆家一直咄咄逼人想要取而代之,张家不会这般轻易低头,事情已经过去了二十年,当年天煞星转世的说法也渐渐被人忘记,更何况国师最近频频出错,没有再像以前那般得了皇上的信任,要是找到了外孙,指不定还能被皇上重新认回来,入主东宫,日后成为一国之君呢。   要知道现在皇上膝下只有两个皇子,两个皇子的生母都地位低下,而且都不在人世,全养在皇后娘娘膝下,以庶充嫡而已,若是皇后娘娘亲生的儿子回了皇宫,从嫡长的角度来说,许懐瑾是太子的不二人选。   “不,我不回去。”崔大郎的眼睛里透出了一丝坚决:“那种可怕的地方,我回去作甚?我要把我的母亲接出来,好好供养着她,与她共享天伦。” 第129章 急救局(五)   兰如青有几分苦恼。   没想到自己将公子的身世一说, 他竟然有如此荒谬的想法。   将皇后娘娘接出皇宫,到民间过那种平平淡淡的生活?这怎么可以?皇后娘娘风华绝代,必须将世上最好的东西供奉给她, 哪里能如崔大郎所想,接到宫外, 每日里粗茶淡饭?   他的眼前出现了这样的一个画面,他心目里那倾国倾城的张若嫿, 身上穿着粗布衣裳, 正坐在一架纺车前边纺纱,手中拿着一个纺锤,纺车“吱呀”作响,她手中的纺锤也跟着那纺车的转动不停的转着,细细的线从车轮里慢慢的抽出,就如剥茧抽丝一般绵延不绝。   兰如青甩了甩头——他怎么想到这场景来了?皇后娘娘怎么会做这样的事情呢?他忽然发现自己接受的任务实在太棘手了,没想到公子与他们所想完全是背道而驰。   公子生性聪颖,教他念书识字一教就会, 可是太有主见, 根本不会因为旁人的话而被左右。单单从他与卢姑娘的接触就能看得出来, 无论他怎么劝说或者阻挠, 他自有自己的决断, 不会为旁人所左右。   崔大郎站在窗前, 双手推开了雕花窗,眼睛朝窗外看了过去,院子里一片绿意茵茵, 可他心里却是乱成了一团,忽然得知的这个消息让他有些无法接受。   他原本也想过自己的身世,兰如青遮遮掩掩之间,他得了些想法,或许自己是高门大户人家的孩子,可能是内斗将他送了出来,可是他万万没有想到他竟然有这般显赫的身世,他是皇后娘娘所出,本是大周的皇长子,只是命运多舛,刚刚出世就被父皇视为眼中钉,欲将其除之而后快,若不是没有皇祖母,此刻他早就不在人间。   “公子,我知道你此刻心中也不好受,但这是命中注定,人这一辈子有很多这样的无奈,公子你一定要学会忍耐,不能意气用事。”   国公爷布置了很久,可不能因着公子的贸然冲动将计划给毁了,兰如青捏了捏手指,心中有些懊悔,国公爷今日骂他真没骂错,最近他状态频发,是不是自己太累了太紧张的缘故?   “先生,我还能有什么意气可以去用事的?”崔大郎淡然一笑,当年要杀他的是那个高高在上的父皇,到现在他还稳稳的坐在龙椅上,每日里锦衣玉食过得十分舒爽滋润。   江州城离京城比较近,故此京城的传言很快这边也能听到,那时候他晚上打到猎物白天背到城里去卖的时候,在街头巷尾,总能听到关于周世宗的各种传言:好色,偏宠偏信,横征暴敛没有考虑过百姓的感受,而且好大喜功,前年若是丰年,那第二年定然会要出兵南诏或是北疆。   要不是先皇留下的几位顾命大臣拼命辅佐,只怕现在的大周早已经是千疮百孔,只可惜那些耿直的老臣们,虽然替周世宗尽力挽回民心,可自己却还是吃了亏,因着不得周世宗的欢喜,渐渐的将他们冷落到一边。有几位顾命大臣受不了周世宗的偏听偏信,早早告老还乡,故此不少人家已经开始有败落之象,眼见着要被那些靠溜须拍马上来的新贵们取代。   这样的话他听得不少,也明白那位九五之尊的父皇是个什么样的人,自己现在又有什么能力与他去抗衡呢?他不过只是刚刚从小山村出来的一个懵懂少年而已,想要救出自己的母亲,只能寻找牢固的依靠,而他的母舅一家,便是他现在唯一的支持。   “公子能这般想,实在是明智,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不能去硬碰硬。”兰如青赞许的点了点头,公子资质极佳,一点就通:“公子,故此你明白了我为何要这般做,兰某现在做的,都是你的舅父大人所托付的事情,公子稍安勿躁,用心念书即可。”   想必国公爷此刻已经有了如何行事的筹划,等到合适的时候,他自会派人来接公子,他现儿要做的,就是将公子好好培养,让他不再是青山坳那个崔大郎。   “先生,你说不该给我养父一家买种谷,是不是跟我母亲的仇家有关系?”崔大郎轻轻吐了一口气,心中有些郁闷,怎么也排解不开。   兰如青点了点头:“此人现任大司农一职,为了让他失去圣心,故此我们特地将采买来的江南种谷调换成不发芽的那种。”   崔大郎惊讶的睁大了眼睛,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原以为兰如青给卢秀珍弄的种谷比江州城的粮商弄来的要好,故此全村人的种谷下了地都没发芽,而只有自家的发了芽,可万万没想到真相竟然会是如此——有人有意将种谷换成了不发芽的那一种,而遭殃的是万千百姓。   “怎么可以这样?”崔大郎的脸色变得苍白,他自小便在青山坳生长,熟知种田的不容易,种谷不出秧,即使补种,收成也没不会太好,他还记得当年大伯父买了假种谷,差点被知府大人捉去坐牢的事情,那时候打伯父一家吓得死去活来,最后只能撤了状子了事。   庄稼就是农户人家的根本,他们怎么能为着一己私利,置京畿周围几个州郡的百姓于不顾!崔大郎的胸口不住的起伏着,真相让他无法平静下来,他的母舅一家,看起来也不是什么仁善之辈,根本不体谅民情。   “公子,鱼与熊掌岂能得兼?总得有所取舍,这便要看孰轻孰重了。”兰如青见着崔大郎这模样,知道他心中意气难平,赶紧出言安抚:“更何况京畿周围的农户已经补着种上了自家预留的种谷,想必也没什么大碍。”   “为何没有大碍?误了农时,这稻谷种出来就不及往年的好了,更何况今年春日里天气也不大好,不晓得有多少庄户人家因此遭殃,到了秋天,这赋税如何能交得上!”   作为农户的养子,崔大郎亲眼目睹过那些交不上赋税的庄稼汉子被迫去远方做苦役,一直要做到能将那些赋税交满才能回家,而家中的劳动力一旦被弄走了,田地无人耕作,接下来又会是悲惨的一年,周而复始。青山坳曾经有一户人家,就是因着某一年交不起赋税,又恰巧家中出了变故,一个儿子腿被奔马踩断,一个儿子染病身故,索性就连地都不租赁了,拖儿带女的逃到外地去讨饭了,到现在都未曾回来过,每次经过他们家,崔大郎都会不由自主的朝那土砖房看上一眼,屋顶上的茅草早已经被风吹雨打掀走了一大半,只有薄薄的一层,从上边耷拉下来,稀稀拉拉的,就如被拔掉的眉毛。   兰如青忍不住颤抖了下身子,他自幼便开始念书,很少接触到下层的庄户人家,不知道补种上种谷究竟对农户会有何影响,他只是很简单的觉得也就耽搁了十几日功夫而已,那些农户看到种谷不发芽,自然会补种的。   现儿听着崔大郎这悲愤的声音,兰如青心中颤抖了下,不禁开始怀疑国公爷这筹划里到底有没有考虑到京畿附近州郡的农户。   “那些农户也不是死人,见着种谷下地不发芽,谁还会傻乎乎的等着?自然会补种上去,只不过是没有他们想象里多产些稻谷罢了,等着将陆思尧那奸贼扳倒,咱们再调上好的江南种谷给他们种便是。”   国公爷当日如是对他说,他觉得也有些道理,可崔大郎毕竟生活在乡下,在这件事情上,他更有发言权。   “公子,国公爷肯定会劝说皇上减轻京畿附近州郡的赋税,毕竟有这么多户人家减产,法不责众,自然要另外处置,你且不要太过着急。”兰如青心中暗道,现儿唯一能补救犯下的过失只有请皇上减免一部分赋税了。   只是皇上的心没有那么仁慈,并不见得会同意减免。   大周连年发兵征战,国库已经渐渐空虚,现在正是需要充盈国库的时候,否则皇上也不会采纳陆思尧的意见,将江南的种谷调到北方来。   想到此处,兰如青的后背已经是汗涔涔的一片。   只是他不能够告诉崔大郎,为了让他能心安一些,毕竟他是被庄户人家养大的,更加同情那些靠着地里产出东西养活自己的农户。   果然,崔大郎的眼睛亮了起来:“先生,真的会是这样吗?”   “那是当然,若只是一户人家受损交不起赋税,官府肯定要捉了他去问罪,可要是一个州郡的都交不起,官府的大牢都没法关这么多人。”兰如青一双眼睛里不见半丝皱纹:“公子你想想,可是这样?”   崔大郎点了点头:“先生说的不错。”他沉吟一声抬起头来:“那……我们家会不会有危险?”   他的心紧了一紧,整个京畿附近的州郡只有卢姑娘将种谷种了出来,他的敌对会如何对付她?崔大郎的鼻尖上慢慢的沁出汗来:“先生,你务必要护得我养父一家周全!”   “公子,这个自然不消你吩咐。”兰如青缓缓道:“我已经让六丫回去捎信了。” 第130章 唱大戏(一)   正午时分, 顶着大太阳干活的人回来了,家家户户的屋顶上弥漫着白色的炊烟,一股浓郁的香味伴随着那微风扑鼻而来, 让人们忍不住吸了吸鼻子:“谁家的饭菜这么香呐!”   这香味,来自崔老实家。   今日崔六丫回了家, 是由她主厨,故此饭菜更香了些。   “六丫做的饭菜越来越好吃了。”崔五郎挑着一筷子雪菜朝嘴里送, 眉开眼笑:“就是连这寻常的雪菜都做出不一样的味道来了。”   “真的吗?五哥你可别哄我。”   听着崔五郎大力赞美, 崔六丫欢喜得很,一双眼睛瞪得圆圆:“爹,娘,要是觉得好吃就多吃点呗,现在咱们家用不着像以前那样省吃俭用了,你们别心疼,我会挣更多的银子让你们花的。”   崔大娘捧着碗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心里头酸溜溜的一片, 崔老实有些局促不安, 用筷子扒了扒饭:“六丫, 你攒的银子都是你的嫁妆, 快莫要说这些话了。”   “可不是。”崔二郎在旁边开了口:“还有我们几个哥哥在, 哪里还能花你的银子?我和你三哥四哥五哥说好了,农闲时候都进山去打猎,总有运气好能撞到一两只野味, 到时候扛去江州城卖了。”   “哎呀呀,二哥,你们又不是大哥自小就跟着猎户们学了怎么打猎,上次你打到的那只野兔子,估计是晚上出来玩得太累才被你逮着了。”崔六丫不以为然:“你忘记大嫂说的话了?人不是铁板做的,一个晚上都不歇息,白天还要忙着田里头的事情,身子怎么能扛得住!”   卢秀珍一边吃饭一边抿嘴笑,崔六丫这记性可真是好,她那晚上说过的话,都被她倒背如流的说出来了。   “可是……”崔二郎犹犹豫豫道:“大嫂说要开花店,到现在还没有动静呢,我这心里头不是着急么。”   这事情怎么就扯到自己身上来了?卢秀珍端着饭碗的手一摇晃,抬起头来望向崔二郎,崔二郎被她望得有些心虚,赶紧将脑袋低了下来。   “二弟,开店不是说开就能开的,我上回带五弟去江州城打听了下店铺的租赁价格,若是租了那最里边的,银子不算太多,也不算少。咱们开店总得要有些赚头,不能心一热,脑袋一拍就动手,怎么着也要做好准备才能保证有银子进账。比如说铺面里要进多少种花花草草,究竟要铺多少货,这些可要计划周全是不是?”卢秀珍朝崔二郎微微一笑,他这是心里着急想要能尽快赚钱,可这银子又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哪有这样好挣呢?   “二郎,听你大嫂的,准没错。”   崔大娘在一边也赶忙点头,又不是开店就有银子赚的,江州城每年都有不少铺子要关门呢,从她内心来说,还真不希望卢秀珍去开铺子,二郎几兄弟跟着崔老实把家里的地种好,六丫每个月赚二两银子,卢秀珍和她在家里弄弄家务,有空进山采带你山货卖了补贴家用,这日子也过得不错啦,何必冒着风险去开店,让别人赚了那租赁银子。   “娘……”崔二郎有些郁闷,早两年也是这样,他在江州码头上干活的时候,每次回来崔大娘都要唠叨着在外边一个月挣一两银子,不如在家好好种着几亩地,人就在面前不用担心出什么事,到了现在她还这么说,真是让他苦恼。   “莫要着急,二弟。”卢秀珍笑了笑,她明白崔二郎的心情,他有自己的自尊不想吃软饭,一门心思想着要赶紧为家里多挣些银子,好不要再让六丫将自己辛苦挣来的钱补贴家用,只可惜崔大娘他们一点都不理解他:“二弟,我这还是筹备着,你们先将房子盖好,然后把家里的苗圃整出来,咱们移植一些树木到苗圃种着,为开花店做些准备,这也是在给家里挣钱哪。”   “嗯。”崔二郎这才将脸稍微抬起来,心情略微好了一些,可还是不敢朝卢秀珍那边看过去,心里头百味陈杂。   崔大娘在一旁见着崔二郎这模样,知道他还没走出心结,朝崔老实看了一眼,话里有话道:“他爹,咱们也得抓紧张罗二郎的亲事了。”   “嗯嗯,等房子盖好,就托媒人去说说看。”崔老实点了点头,现在就冲着家里这青砖大瓦房,也会有姑娘愿意嫁过来哪。   “爹,娘,这事情且缓一缓。”崔二郎有些尴尬,又有几分心虚,赶紧找话将这事情给岔过去:“咱家要不要在地头搭个棚子?我和弟弟们轮流去守夜。”   “扎棚子?”崔老实与崔大娘有些纳闷:“二郎,为啥要这样做哩?”   “村里就咱们一家江南种谷出了秧,我怕有人不怀好意,早几日不是看到大伯娘总偷偷的在咱们家地头转?我瞧着她就没什么好心肠!今日不还来了一个问种谷的陌生人?怎么会忽然就都对咱们家的地惦记上了?”崔二郎越想越觉得自己的主意对头,所谓物以稀为贵,要是家家户户都种出了江南的种谷,也就没有这么多人惦记了。   “什么?”崔六丫与卢秀珍两人异口同声惊呼出来:“有陌生人问咱们家种谷的事情?”   崔老实点下头:“嗯,江州城来了个什么老板,神色古怪,跑到咱们地头看秧苗,后来都晕过去了哪。”   “啥?看秧苗看得晕过去了?”崔六丫更加有几分着急:“阿爹,他问了你什么没有?”   “他问我这江南的种谷是从哪里买的,我告诉他是从夏氏粮肆买的,他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后来就晕倒了。”提到这事情,崔老实还心有余悸,他今日真被那个姓夏的老板给弄得六神无主,都不知道他到底是啥意思,本来想问崔茂枝,才这么一转头,崔茂枝已经撒腿跑开了,或许是害怕那个夏老板死了会跟他有联系。   卢秀珍与崔六丫两人交换了一个眼色,默默的出了一口气,提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还好,幸亏崔家其余的人不知道这种谷是从哪里来的。   “大嫂,二哥说得对,这事情真是奇怪,咱们赶紧扎棚子吧,好不容易种出了江南的种谷,可不能被人给糟蹋了。”崔五郎也即刻表态,心里有几分着急,不怕一万就怕万一,真的要是被那些红眼病给毁了,自家的心血便白费了。   卢秀珍想了想:“好,今日下午就扎上棚子吧,晚上开始守夜。”   崔老实家今年种了两种种谷,她就是想留着比较,看哪一种结出来的稻谷更好,在前世曾经有一年,她们村买了一种所谓最新的杂交水稻种谷,那些种谷看上去不错,可是却不抽穗不结稻谷,看着长势很好,稻田里绿油油的一片,最后却是颗粒无收。这事情后来还上了新闻,一个研究院出来道歉,农户们还得了赔偿,只不过那些赔偿金太低,完全不能弥补农户们损失的心血。   卢秀珍不能完全断定兰如青给自己弄过来的便是优质水稻的种谷,故此崔家十亩地,一半种的自留种谷,一半种的是江南过来的,这也算是留了个后手。她本来想着安安静静的做种田试验,可万万没想到还会有不少的麻烦事,村里的红眼病还是小事,兰如青特地嘱咐崔六丫回来说的事情让她有些心神不宁,总觉得会有什么事情发生。   吃过午饭,崔二郎便带着几个弟弟去砍竹子,卢秀珍与崔六丫忙着准备扎棚子的麻绳,姑嫂两人一边忙活一边说话,两人都有些忧心忡忡。   “大嫂,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哩?我这心里头慌慌的一片。”   “我也不知道。”卢秀珍也没了底,这是她穿越以后第一次有一种莫名的恐惧感,回想起兰如青与她的交往,她忽然觉得有些看不清这个人了。   兰如青说要与她合作种江南种谷,为何此刻却要她否认是他给弄过来的种谷呢?这难道不是他大好的邀功机会?想到村里人的种谷都没有出秧,卢秀珍脑袋一热,这件事情是不是与兰如青有什么关系?   她闭上眼睛想了想,当初问兰如青江南种谷的事情,他一再叮嘱她不要去江州城买种谷,这里边肯定有什么蹊跷!他难道未卜先知,知道江州城买来的种谷不会出秧?她的手停了下来,全身微微一颤,一颗心猛的往下一沉。   难道真的有人在暗地里操纵这种谷的事情?谁会如此大胆?京畿周围几个州郡都在试着种江南种谷,要将所有的江南种谷都控制住,这暗地里的黑手势力也实在忒大了。   莫非这涉及到了世家利益?可农民种出更好的稻子,跟那些世家大族有什么关系?卢秀珍只觉得自己脑袋里一片迷茫,云山雾罩,饶是她来自千年之后,见多识广,也难以理清期间的利害关系。 第131章 唱大戏(二)   崔老实家简陋的小窝棚搭了起来。   才砍下的新鲜竹片还带着青绿色, 灰褐色的麻绳将竹片一排排的扎紧,约莫半个人高,上边的屋顶也是简单的用竹片搭着, 铺了些干稻草,若是有大风, 肯定会被吹得七零八落。可是崔家几个二郎都觉得没什么,与他们的老屋比, 也差不了多少, 反正是天上下大雨,屋子里头下小雨。   “咦,怎么这一下午的功夫,崔老实家就给整上个窝棚了?”   挑水过身的农夫们免不了停下来朝崔家稻田那边看看,觉得有些新奇:“崔家不正在盖新房子么,还到地头扎个窝棚作甚?”   “人家可是宝贝着那些秧苗哪。”有人嗤嗤的笑了起来:“我估摸着,找崔老实家那个小寡妇的性子,只怕明年会高价卖种谷了。”   “哼, 都还没到秋天, 就这么紧张起来了, 谁知道那些江南种谷能不能产出好的稻谷来, 这也就是小家子气, 穷惯了, 才有那么点盼头就防这个防那个的,实在是好笑。”望着崔老实家的几亩地,眼睛几乎都要冒绿光了, 可还是假装满不在乎,装出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看这窝棚大小,竟然能并排躺两个人,莫非还准备要派两个来守夜不成?”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闲聊的人群里有人将耳朵竖起,一个字一个字都听得很是仔细。   “莫非……”   两条小肥腿挪着朝前边走,圆鼓鼓的身子就像一个球在滚动,竟然速度很快,才一眨眼的功夫就不见了影子。   “娘,娘。”崔大婶气喘吁吁的跑到了屋子里头,兴高采烈的冲着崔家老娘道:“老三家在田头搭了个窝棚。”   “啥子?搭窝棚?”崔家老娘有几分惊讶,她活了这么大一把年纪了,还是第一次听说这样的事,谁家到田头搭窝棚,这是没事找事做了?   “是啊是啊,娘,你想想,这里头肯定有什么古怪。”崔大婶神秘兮兮的靠近了崔家老娘一些,贴着崔家老娘的耳朵小声道:“这稻田里有啥好看着的?谁还会去偷他家的秧苗不成?我估摸着是那二郎跟他大嫂恋奸情热,可又没个好去处,故此这才在田间搭了个窝棚,好歹也容得下两个人。”   崔家老娘捧着水烟袋吧嗒吧嗒抽了两口,摇了摇头:“不会这样罢?谁会蠢到这种地步,把这事情放在明处做?”   “那也不一定,有些人就把别人当傻子,自己觉得自己聪明呢。”崔大婶哼哼唧唧了两句,心里头打定了主意,非得盯死那小窝棚不可,肯定有什么幺蛾子,自己才不会那么傻呢,白白放过大好的机会——要是将小寡妇给赶走了,崔老实家的新房子自己家也就有份儿了。   崔家老娘听着崔大婶在耳边念念叨叨,心思也活络了些,眼珠子转了转,闪出了一丝贪婪的光:“反正春花秋花她们闲着也没事做,让她们晚上去盯着点。”   两个曾孙女儿每日里就是在家里闲着玩耍,不如打发她们去做些事情,女娃儿不比男娃金贵,可不能偷懒,虽然年纪还小,但也得干活。   “嗯,娘,我们好好盯些日子,总能抓到把柄。”   一想到能将卢秀珍赶走,崔大婶的脊背挺直了些,忽然觉得全身都是力气。   夜色慢慢降临,崔老实家的院门慢慢打开,从里边走出了一个身材高大的人,他肩膀上扛着一把锄头,锄头上挂着一个篮子,也不知道装着些什么,晃晃悠悠的微微摆动。   “二哥,二哥!”   崔六丫从里边追了出来:“二哥,还带上床褥吧。”她将手中折得整整齐齐的灰褐色大布朝崔二郎怀里一塞:“虽然是夏天了,可晚上也得注意着哪。”   崔二郎朝崔六丫看了一眼,点了点头:“我知道。”   这块粗布,是六丫自己要给他送来的,还是大嫂要她来送的?崔二郎心里头琢磨着,忽然间热乎乎的一片,而顷刻间又凉了许多,一颗心忽上忽下,他自己都不知道该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自从上回卢秀珍当着众人的面说跟他绝无什么感情瓜葛时,崔二郎便知道自己与大嫂已经没有半分可能,他也明白,只有听了爹娘的建议,赶紧去找个媳妇将亲事定下来,才不会让大嫂觉得为难,可是心里却还是觉得有些不舍——曾经付出过的真心,岂能收放自如?   崔六丫靠在门口,笑着朝崔二郎挥了挥手:“二哥,一个人在外头过夜,可别心慌!”   她的笑眼弯弯,就如天边新月,看得崔二郎愣了愣,六妹什么时候长这么大了,再也不是以前那个梳着两根大辫子跟在他屁股后边跑的小丫头。可能是她与大嫂呆在一起的时间比较多,慢慢的就连那气质都有几分像了,她的笑容很是和煦,让人如沐春风,让人看了心里头暖洋洋的一片。   抱着粗布扛着锄头,崔二郎飞快的从家里走了出来,大步流星的朝前边走了过去,等他才走开,草地里便探出了两个小脑袋:“堂叔这是去哪里了?”   “你可真是笨,还不是去他家窝棚了?”搭话的年纪稍长,那是崔宝柱家的长女春花,今年六岁了,比旁边的堂妹秋花要稍微懂事些,只不过毕竟还是个孩子,再懂事也弄不清大人肚子里那些弯弯道道,只知道奶奶要他们来守着三叔爷家的大门,可没说清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看见三叔爷家那个二叔,还有那个小寡妇出来了,你们就跑回来告诉我们。”崔大婶抓着春花的胳膊摇了摇:“知道了么?”   “奶奶,我们到那里要等多久哇?”秋花仰头不解的望着崔大婶:“看着堂叔和婶子出来干嘛?跟我们有啥关系?”   崔大嫂鄙夷的看了崔二嫂一眼,意思是在说,看你家的女儿,蠢得死。   崔二嫂赶紧将秋花搂了下:“秋花,莫要乱说话,你就跟着你姐姐去便是,盯紧着你三叔爷的家门口,看看他叔和婶子啥时候一块儿出来。”   “你也真是蠢。”崔大婶很是不满,鼻孔里喷着气:“人家会一块儿出来不?肯定是前一脚后一脚出门,指不定还要隔上好长的一段时间哩。”   崔二嫂满脸通红,低着头,一只手无意识的摸了摸秋花的脑袋,她嫁到崔家已经有五年了,就只生了秋花这个丫头,很不得崔大婶欢心,相比之下,崔大嫂便吃香多了,只因着生了一个儿子,腰杆都比她要挺得直。   姐妹俩就这样被大人们打发出了门,月亮又圆又白,两姐妹蹦蹦跳跳的朝前边走着,很快就跑到了崔老实家不远的地方,两人找了棵大树在后头坐着,春花像模像样的叮嘱秋花:“奶奶说了可不能让别人看到咱们,你别乱动。”   秋花睁大眼睛点了点头:“嗯。”   两人趴在那里好久才见着崔二郎出来,等着他走了过去,姐妹俩猫腰站了起来,春花抓了抓胳膊,轻轻的“哎呀”了一声:“好多蚊子。”   “阿姐,咱们是不是可以回去了?”秋花满眼期盼,到家里呆着多好,干嘛要出来看堂叔婶子们有没有出门?   “怎么能回去哇,奶奶说要咱们到这里守着婶子出门。”春花瞪了她一眼,装出一副小大人模样来:“咱们还得守着才行。”   秋花一听着了急,一双小胖腿不住的蹬着:“要是婶子不出门了咋办?”   “不出门咱们就得到这儿等着。”春花想了想,奶奶好像是这样说的。   “啊?”秋花张大了眼睛,流露出了恐惧的神色来:“要是婶子一晚上不出来,那咱们就一晚上不能回去?”   春花点了点头:“是这样。”   “不,我不要。”秋花站起身来,看了看四周的田野,有些害怕,要到这地方呆一晚上,那怎么行呀,又没有床,还没有铺盖。   “你站起来作甚!”春花有些发慌,万一三叔爷家出来人咋办,不就看见她们俩了?她冲着秋花吼了一声:“你不听话是不是?”   月光下,小小的脸孔有些扭曲,和她娘崔大嫂的眉眼有几分像,看上去有些凶恶之气,看得秋花更是觉得心中发憷,她朝后边倒退了一步,口中喃喃道:“姐,我要回家睡觉。”   “不行,不行!”春花有几分着急,怎么能把自己一个人抛在这野外呢,她有些着急,一把抓住了秋花的手往自己身边带:“你老实点到这来呆着!”   “不,我要回家!”秋花越发的慌了神,她一个劲的朝后边退着,可春花比她年长两岁,力气大,抓住她的手往这边拖,她便动弹不得,秋花又急又气,忍不住大哭了起来:“呜呜呜,呜呜呜,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哭声隐隐约约的传了出去,飘过了高高的院墙,飘到了崔老实一家人的耳朵里。   “大嫂,外边有小孩子在哭呢。”崔六丫站了起来。 第132章 唱大戏(三)   明亮的月华之下, 一切朦朦胧胧,就如笼在薄纱里一般,可那两个正在拉拉扯扯的孩子, 却是一眼便能认得出来是谁家的娃。   崔六丫惊讶的站住了脚:“春花,秋花, 你们在这里做啥子哩?”   见着卢秀珍与崔六丫站在一处,秋花破涕为笑, 欢呼了一声:“阿姐, 婶子出来了,咱们可以回去告诉奶奶她们了,咱们不用睡在外头啦。”   卢秀珍与崔六丫两人听着秋花这句话,有些莫名其妙,不知道她们到底在说些什么,为何这么晚的时候还在外边玩耍。卢秀珍走上前一步,笑着蹲下身子对秋花道:“你莫要哭啦,快些回去睡觉吧, 这么晚了, 家里人少不得会担心你们。”   秋花眨巴眨巴还沾着泪水的眼睛, 一只手摸到了卢秀珍的脸上:“婶子, 你长得真好看。”   卢秀珍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回头看了崔六丫一眼:“这是大伯还是二伯家的孩子?”   这小姑娘一张口就喊她婶子, 肯定是有啥亲戚关系,她只去过崔富足家里两次,对于那几个在院子里追追打打的小孩也没怎么留意, 只是感觉有些印象,好像头一回去的时候崔家两个媳妇喊着孩子们过来问着要改口费,是有两个小姑娘。   “大伯家里的。”崔六丫走拢过来,从衣兜里掏出了小手帕子给秋花擦了擦眼泪,看了一眼春花,略带责备道:“春花,你怎么还不带着妹妹回家去呢?这么晚了还不准备睡觉,明儿一早仔细起不来。”   春花有几分心虚,紧张的低了头,眼睛看着自己的脚趾不放,一双手放在身后,绞来绞去没有个停歇的时候。   这小姑娘不对劲啊,卢秀珍蹲在那里,看着春花一脸心虚的模样,有些纳闷,她怎么会紧张成这样子?自己和六丫也没说别的什么,只是问她们怎么这么晚还在外边玩耍,她怎么就摆出这样一副神情来了?   “六丫姑姑,是奶奶她们让我和姐姐出来的。”秋花渐渐的回过神来,瞄了一眼卢秀珍,脸上露出了一丝轻松的神色,她伸出手指着卢秀珍道:“奶奶要我们盯着着婶子呢,看她出了门就赶紧去告诉她。”   “啥?”卢秀珍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崔大婶这是打算做什么?派两个小姑娘盯着她?难道她都不能出门了?她疑惑的看了看秋花,决定要从这个小姑娘嘴里掏出些话来,看看崔大婶到底打的是什么算盘。   “你们在外边呆了这么久,也累了吧?婶子家里有好吃的东西,你们要不要去尝尝鲜?”卢秀珍笑眯眯的拉住了秋花的手:“这可是六丫姑姑从江州城带回来的好东西哟。”   “好啊好啊!”秋花欢喜得几乎要跳了起来,她看了看春花,又有些胆怯:“阿姐,咱们一起去三叔爷家好不好?”   春花依旧低着头不肯开口,卢秀珍瞥了她一眼,这小姑娘心里头藏着事呢,自己也不必费力去劝她,只要秋花跟自己走,这春花肯定会跟上来。   “看来你姐姐不想吃好东西呢,那就全给你一个人吃了,好不好?”卢秀珍偷眼看了下春花,果然,那小脑袋已经慢慢的抬了起来。   小孩子果然是禁不得诱惑的,卢秀珍牵了秋花的手慢慢朝前边走着,一边口里说得大声:“今日六丫姑姑带回来的是鹅油酥卷,又酥又脆还很香,本来是给叔奶奶吃的,叔奶奶嫌着油,吃了肚子撑,故此才用了两个,还剩了好几个,你可是运气好,刚刚好碰上了。”   声音随着晚风飘到了后边站着的那个人耳朵里,春花再也受不了,吞了一口唾沫,脚步匆匆的跟了上来:“婶子,婶子,我也要吃。”   卢秀珍转头笑了笑:“那你来呀。”   几根小小的鹅油酥卷下了肚子,崔大婶的计划也已经被卢秀珍知道得一清二楚,她微微的笑着望向吃得正香的两姐妹,伸手摸了摸她们的小脑袋:“你们要是看不到婶子跟堂叔出门就不能回家睡觉?”   秋花一边舔着手指,一边点头:“嗯嗯,奶奶说看到叔叔婶子都出来了就去告诉她。”   春花也赶紧跟着补充:“奶奶说了,叔叔出来以后,婶子肯定会要跟着出来的,要我们蹲在那里,看到婶子出来以后就回家去告诉他们。”   卢秀珍与崔六丫交换了一个眼神,两人俱是愤怒交加,这崔富足一家也实在是卑鄙,竟然利用小姑娘来做密探监视她们家的举动,真是可恶!更加可恶的是,她们这般做,必然有她们的企图这是明摆着要将卢秀珍与崔二郎拉到一处呢。   寡妇在守孝期间与小叔子有些什么首尾,那后果是极其悲惨的,崔六丫盯住两个正在狼吞虎咽吃着东西的小侄女,真恨不能将她们推出门去。   卢秀珍将手掌放在崔六丫的手背上,冲她笑了笑,跟小孩子计较什么呢,她们不过是受大人指使罢了。她弯下腰来,声音温柔:“那你们是想一个晚上在外头呆着,还是想要早些回去睡觉呢?”   秋花抬起头来,一双眼睛里全是渴盼:“婶子,我想回家睡觉。”   “那这样好不好?”卢秀珍笑微微道:“你们就回家去告诉你们奶奶,叔叔出门没多久,婶子跟着出来了。”   “啊?”秋花张大了嘴巴,嘴角一点点鹅油酥卷滚落了下来:“我们回去这么跟奶奶说?”   好像这是在骗人哪。   她有些纠结,转头望向春花:“阿姐,能不能这样做?”   春花手里抓着那根鹅油酥卷,好半天没有说话,嘴巴闭得紧紧的。   “婶子又没让你们撒谎。”卢秀珍见着两个小姑娘为难的样子,只觉得好笑:“方才婶子不是和六丫姑姑出来找你们了吗?这不就出了门?你们只要不说六丫姑姑就行啦,反正你们奶奶又没让你们盯着她。”   “好像是这样呢。”秋花伸出胖乎乎的小手推了推春花:“阿姐,婶子是出门啦,对不对?我们刚才不是跟着婶子来三叔爷家里的么?”   春花不由自主的点了点头:“是的是的,婶子是出了门。”   “咱们回去跟奶奶她们这么说就行了。”秋花很高兴,又舔了舔手指,眼睛盯住那个小小的纸盒子不放,卢秀珍笑着将里最后两根鹅油酥卷朝每人手里塞了一根:“你们都是乖孩子,能给奶奶帮忙了呢。”   崔六丫心中暗笑,帮忙,只怕是帮倒忙呢。   打发了春花秋花回家,卢秀珍靠在门口看着那两个小小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视线里,叹息了一声:“这是不将姑娘家当人看待?”   崔大婶可也真是放得下心,两个孩子,一个六岁多,一个四岁多,被她打发出来盯自己的梢,也不怕孩子们一个不小心掉进路边的沟渠,也没有想到过她们会不会被路过的野狗咬伤,而且……竟然要她们一直守在这里,她不出门,她们就不能回家睡觉!   “大嫂,咱们怎么办?”   “怎么办?”卢秀珍冷笑了一声:“既然她想抓我的奸,那我就让她来抓!”   到大周有一段日子了,卢秀珍慢慢的指点了这里的风土人情,虽然大周相比中国古代的某些朝代来说还算是开放的,女人没有那么被束缚,可人们骨子里却依旧还是有些保守,特别是对寡妇这个群体,更是不容。   崔大婶之所以一心想要抓住她与崔二郎的把柄,只怕是存着想要将她赶出青山坳的心思呐。虽说自己到哪里都能活,而且都能活得好,可卢秀珍却忍不下这口气来,为何这些人竟然如此狠得下心,处处要来挑她的不是。   “六丫,你去将三郎四郎五郎他们都叫过来,咱们今晚就去打狗!”卢秀珍按着桌子站了起来,崔大婶那种人,是时候给她一个教训了!   “打狗?”崔六丫眼睛一亮:“行,我这就去将哥哥们喊过来!”   门上传来一阵阵的拍打之声,伴随着稚嫩的喊叫:“阿娘,奶奶,我们回来了!”   站在走廊下的崔二嫂赶紧飞奔着朝前边跑了去,气喘吁吁的将门打开,见着秋花好好的站在自己面前,这才松了一口气:“秋花,春花,你们回来啦?”   “是哪。”秋花很开心的朝前边走了一步,朝屋子里边嚷嚷着:“奶奶,奶奶,二郎堂叔出门没多久,婶子也跟着出门了!”   “啥?”崔大婶挪着身子敏捷的走了出来:“两个都出了门?”   春花点了点头:“是哪是哪,堂叔先出去,然后婶子也出门来了。”   “呵呵,手脚竟然这般快,竟是一晚上都挨不住了哪。”崔大婶嘴角挂着轻蔑的笑容,朝身后的两个媳妇点了点头:“玉柱媳妇,你带着春花秋花进去睡觉,宝柱媳妇,赶紧去将宝柱玉柱喊出来。”   “吱呀”的一声响,从侧面走出了崔富足:“婆娘,你在干啥子哩,这么晚都不准备睡觉还在闹腾?”   崔大婶脸上有止不住的笑:“老汉,我正准备来喊你咧!” 第133章 唱大戏(四)   “喊我, 作甚?”   崔富足慢吞吞的从屋子里走出来,有些莫名其妙,他看了看圆滚滚的崔大婶, 皱了皱眉:“又准备折腾什么了?这一天到晚的,就没见你消停过。”   “哎呀呀, 你可真是的,一点都不关心咱们家里的事情!”崔大婶肥硕的手朝崔富足招了招:“你快些过来, 我有要紧事儿要对你说哩, 这可是咱娘给出的主意。”   “娘出的主意?”崔富足更是莫名其妙,只不过还是朝崔大婶挪了两步:“有啥事就快说,莫要神神道道的,老子挑了一天水,累得要死。”   “老汉,你想不想住到老三家的新房子里头去?”月光下的崔大婶神色飞扬,眼中闪闪发光,脸上全是红润, 一提到崔老实家的青砖大瓦房, 她的口水几乎都要流了下来:“那么好的青砖, 那么大的房子!”   “……住到老三家里去?他会同意么?咱们都分家了!”崔富足的心微微一动, 有些不敢置信。   “要是去年他家盖这么大的青砖大瓦房, 咱娘去说一句, 说不想看着咱们分家过,老三还敢放一个屁?”崔大婶一只手叉在腰间,喘气呼呼的响, 都是那个大郎媳妇来了,老三家就跟着她变了,一个个强硬起来了,总得要将这根刺拔掉才是。   一想到马上就能捉住卢秀珍的把柄,崔大婶就高兴得全身都颤抖了起来,两只小眼睛冒着光,嗯,好像她现在就已经住上了请黄钻大瓦房——其实崔老实家的屋子还得几日才能完工,可在她心里,亮堂堂的房子已经有一半是她家的了。   “去年?”崔富足马上明白了婆娘的意思,这是老娘替他打算,想要打老三家新屋子的主意,只不过是碍着那个大郎媳妇,所以不好下手?   确实如此,以前老三一家都是老实头子,任凭他们搓圆打扁都不敢放一个屁,自从那大郎媳妇过来守望门寡,一切都变了,变得他都有些弄不清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老三一家人个个的背都挺直了,就是老三婆娘也没原先那般好欺负了。   “娘的意思是要将大郎媳妇赶走?”   那个小寡妇对老娘不孝顺,说话顶撞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怪不得老娘不喜欢她,想要把她弄走,这也是她自找的,怨不得别人。   “可不是么。”崔大婶十分得意,一只手撑着廊柱,一条腿不主动的抖了又抖,只要有老娘替他们家撑腰,将那小寡妇赶走了,还怕老三能上天?   “怎么赶?可想好法子了?”崔富足也来了兴趣,顷刻间睡意全无,凑了过来低声道:“看起来你们已经想出主意来了?”   崔大婶得意的瞄了崔富足一眼,重重的哼了一声:“你也就会享现成的福气。”   见着婆娘卖关子,崔富足有些心急:“哎呀呀,你倒是告诉我哇,究竟是怎么算计那小寡妇的?刚刚你还不在着急喊我么,现在倒好,一个字不说了。”   “那小寡妇跟二郎的事情,你也听说了吧?”崔大婶凑了过来低声道:“开始我给你说你还不相信,今儿他们在田头扎了个窝棚,就是想要在里边私会的!”   “啥?”崔富足唬了一跳,脑袋猛的一抬,差点撞到了崔大婶油光光的大脑门儿:“不会这样大胆吧?在田头……”   想想都有些香艳,夏风习习,旁边绿色的稻浪一波又一波,两个人的身子在小小的窝棚里翻滚着,汗水从额头上滴落,从竹片缝隙里透过的月光投射在他们的身子上,一条暗黑一条银白。   崔大婶完全没想到崔富足在想着这场面,只是继续滔滔不绝的说了下去:“当时他们搭这窝棚我就觉得有些怀疑,跟老娘一说,老娘觉得不妨盯几天看看,没想到他们今晚就按捺不住了哪,刚刚二郎前脚才出去,那小寡妇后脚也出了门,这不摆明着要去私会?”   “真的假的?”崔富足的脑袋有些晕:“你又怎么知道的?”   “咱家春花秋花守在门口看着呐。”崔大婶很是得意,将胸脯一挺,朝崔富足靠了靠:“现在我带着宝柱玉柱去捉奸,你赶着去九叔公那边喊他过来,咱们族里可容不下这伤风败俗的□□。”   “去喊九叔?”崔富足有些胆怯,上回为了平分老三家挖出的银子,他们也跑去找了崔才高,可万万没想到大家都落了个没脸,崔才高气急败坏的将他们指着鼻子骂了一顿:“没用的东西,就晓得就喊我去主持公道,连底细都没有摸得清!下回你们再要做这种糊涂事情,仔细我在今年族里分红少给你们两份!”   被崔才高骂了一通,崔富足有些胆战心惊,生怕真的今年他家的分红没了——虽然东西不是很多,可按着人头来算,也差不多能有一两银子哩,平白无故少了一两银子,崔富足觉得好像被人割了一大块肉,痛得厉害,故此这段时期都不敢去找崔才高,就连朝他家去的那条路都要绕着走。   现在婆娘竟然要他去崔才高那边,崔富足觉得这真是一件难于登天的事。   “你这是怎么了?”崔大婶见着崔富足只是站到一边不说话,有些生气:“老汉,你是怕了老三家的小寡妇?”   “真是说笑话,我还用怕一个小娘们?”崔富足朝她一瞪眼:“去就去,不过你们可要机灵点,别让他们给溜了,要抓就要把两人抓个现行,要不是啊,你那张嘴,哪里比得过那个小寡妇,还不得被她巴拉巴拉的怼得没话说。”   “我明白哩。”崔大婶点了点头:“我们当然就合力把他们俩逮住。”   “中,我这就去九叔家。”崔富足点了点头,拔腿就朝外边走,要是能将那小寡妇赶走,占了三弟的屋子,那也不失是件好事,他还正琢磨着从哪里去弄些钱来重新起几进青砖房哩。   这边崔宝柱与崔玉柱两兄弟已经拿着绳子棍子从屋子一侧走了出来,两人的脸上全是兴奋之色:“娘,走,快些走,莫要让那对狗男女给躲过了。”   崔大婶挪着两条腿朝外边走了几步,回头看了看两个儿子:“声响小些,免得打草惊蛇!”   崔宝柱崔玉柱会意,两人轻手轻脚的跟了过去,几乎都是用脚尖点着地在走,对于他们这沉重的身躯来说,走得实在费力。   月亮就如一个圆白的玉盘挂在天空,一行人的身影映在月色里,鬼影憧憧一般,他们走得很是小心,尽量没有发出响声,故此也走得很是艰难,过了差不多大半刻钟才挪到了崔老实家的田头。   窝棚在田地边显得格外突兀,银色的月华披在碧绿的竹片上头,闪闪的发着光。崔富足家一群人躲在几棵树后边,盯住了那个小小窝棚,几个人脑袋凑在了一处嘁嘁喳喳:“好像没响动哎……”   “是不是已经完事了?”崔大嫂低声道:“他们肯定也怕被人撞见,哪能呆太久?”   崔大婶有几分着急,好不容易逮住的机会呢,怎么能就这样放过了?特别是还让崔富足去请族长了,要是没抓住怎么办?她的鼻尖慢慢的沁出了汗珠子来,伸手抹了抹脑门,冲着崔大嫂道:“你过去瞅瞅。”   崔大嫂有些害怕,两条腿提不起来:“娘,我一个人去……”   “一个人咋的了?这里边就你最轻,走路没响动!”崔大婶很不满意的看了媳妇一眼,枉费她平常这般看重这个媳妇儿,到了关键的时候她就拿不出手了。   被婆婆这么一瞪眼,崔大嫂哆嗦了一下,只能弓着背从树后边冒了出来,挪着步子一点点的朝前边走了过去,才走几步,就听着一阵响动,好像是有人说话。她身子猛的一僵,整个人站在那里,动都不敢动。   “你别动,让我来……”   这是崔二郎的声音。   崔大嫂竖起耳朵仔细听着,很容易便分辨出来是谁在说话。她有些兴奋,一双眼睛盯住了前边那窝棚,很想透过细密的竹片看到里边究竟发生了什么,可这大晚上的,竹片又编得细密,哪里能看得清楚。   她回头朝树后边的崔宝柱点了点头挤了挤眼睛,意思是要他过来陪着自己一块朝前边走,早就按捺不住的崔大婶却会错了意思,还以为窝棚里头有一对鸳鸯正在翻云覆雨,激动得打了个哆嗦:“走,咱们去拿住他们。”   现在可是捉奸成双,还怕那小寡妇的刀子嘴?   崔大婶小心翼翼的一步步朝前边挪着,崔宝柱与崔玉柱两人拿了棍子绳子跟着在后头走,一群人离窝棚越来越近,里边说话的声音也听得越发的清楚了。 第134章 唱大戏(五)   崔五郎攀着竹片透过缝隙朝外边看, 就见着几个人朝这边走了过来,月色将那几条身影拉得长长,崔五郎嘿嘿笑了笑:“大嫂真是料事如神, 果然来了。”   崔二郎凑过来看了看,见到那几个团子一样胖乎乎的身子, 一只手紧紧的捏成了拳头,脸都涨红了几分:“这次非得好好收拾了他们, 看他们还敢生什么歪心思不?”   竟然将他与大嫂想得那般龌龊, 还想着用伤风败俗的名声将大嫂赶走——还不一定就是赶走那样简单,指不定还会想要了人家的命呢。崔二郎的心里如有熊熊怒火,旺旺的烧着,一发不可收拾,他盯住那群朝窝棚走过来的人,低声道:“五弟,准备好。”   “我知道,二哥。”崔五郎故意捏着嗓子尖叫了两声:“啊, 啊, 啊, 有蚊子……”   有意捏了嗓子, 少年郎的声音忽然间便无端尖细得像个女子, 随着这声响, 窝棚摇摇晃晃了个不停,仿佛里边有人动得太厉害了些,将这窝棚踹动了。   崔宝柱与崔玉柱望着那窝棚晃动, 嘿嘿的笑了起来:“这动静还真大。”   “可不是么?瞧那窝棚给晃的!”崔宝柱嘴角涎水直流:“那小寡妇生得模样俊俏,还是个没开苞的,弄起来肯定舒服。”   “你知道她还没开苞?指不定早就已经和二郎那个过了。”崔玉柱笑得十分猥琐:“不管咋样,只要想着那嫩藕节一样的胳膊大腿,嘿嘿嘿……有劲。”   崔大嫂在旁边听着两兄弟说话,心里有些气,可又不敢说,只能催促着他们朝前头走:“你们也快些呀,未必要我这个妇道人家进去捉奸么。”   崔大婶瞪了她一眼,伸手推了她一把:“你又不是不能去。”   她的两个儿子只能是自己来教训,怎么能给媳妇说了?崔大婶有些不乐意,都是被自己惯的,竟然不知天高地厚,看来要好好敲打敲打才是了,生个男娃没啥了不起,要像自己一样,一口气生了三个儿子才是本事!   崔大嫂被婆婆这样一说,心里有些难受,又有点害怕,反而畏缩了几分,脚步停滞下来,崔宝柱斜着看了她一眼,甩了下搭在肩膀上的绳子,大步流星的朝窝棚里走了过去。   “哗啦”一声,窝棚的门板被踢开,崔宝柱大喝了一句:“好一对狗男女,竟然在这里做苟且之事!”   话还没说完,窝棚里跳出了一个人,一头扎在他腰间,猛的就将他撞到了后面的稻田里头:“深更半夜的,在这里乱叫啥子呢!”   “啊呀呀,还敢打人!”崔大婶见着儿子吃亏,心疼得要命,吆吆喝喝的就冲了上去,别看她一堆肥肉,可是想要护着儿子的心思一起,挂了一身肥肉也变得速度敏捷起来。她捋了捋袖子,口里骂骂咧咧:“两个狗男女,半夜到这里私下勾搭,还打人,看打不死你!”   “谁来我家地里偷秧苗?”崔五郎吆喝着从里边举起棍子冲了出来,大嫂再三叮嘱,不要和他们说的别的话,就一口咬定他们准备来偷自家的秧苗便是:“小毛贼,看到我们家的稻种好就眼红了是不是?打不死你!”   棍子狠狠的落了下去,正好打在了崔大婶的肩膀上,她“哎哎呀”喊了一声,甩开一只手去捉自己的肩膀,回头冲着崔大嫂吼了一句:“你是死人不成?还不快些上去!”   崔大嫂犹豫了下,看着从窝棚里冲出来的崔五郎,没敢上前,出来的是三叔家的小儿子,这窝棚里头怎么可能是崔二郎和那个小寡妇呢,看来他们是白来一趟了,自己还是别凑上去讨不得好处。   可是她身边的崔玉柱可不管这么多,见着兄长摔进了稻田,老娘挨揍,他的眼睛早就急红了,举着棍子朝崔二郎扑了过去:“没眼色的东西,连我老娘都敢揍?我打不死你这小兔崽子!”   话是恨恨的说了一堆,可等着他扑过去的时候,这些话完全没有起作用,窝棚里冲出了崔二郎,两条长长的胳膊一伸,还没得崔玉柱弄明白到底怎么一回事,棍子已经被崔二郎抓住,轻轻一带,崔玉柱就跌跌撞撞的朝前边冲了过去,崔二郎又用力一推,还没站稳脚跟的崔玉柱又被一股大力气推着朝后边仰,他站在稻田旁边,极力想要稳住自己的身子,可是左摇右晃了好几下,却实在再也维持不了,“扑通”一声也掉进了田里。   “宝柱,玉柱!”崔大婶慌了神,跑到田边看了看滚着起来的那两个人,声音里满是焦虑:“你们没啥事吧?”   稻田里两人抬起满是淤泥的脸,“扑哧扑哧”吐了两口泥浆,口里含糊不清:“没事,没事,娘,你别让那大郎媳妇跑了。”   听他们这么一提,崔大婶忽然想起了他们来的目的,赶紧又转过头来,挪着两条又粗又肥的腿朝窝棚那边挪:“二郎,五郎,你们快些把人交出来!”   刚刚说完这句话,崔大婶便觉得有哪里不对……分明是崔二郎和那小寡妇,怎么崔五郎也在这里?难道他们俩和那小寡妇都有一腿?她惊讶的张大了嘴,看着站在面前的两个年轻汉子,都快要说不出话来。   崔五郎没等崔大婶把后边的话说出口,已经高高的举起了棍子:“你是看我们家的稻子长得好,故意来捣乱?我可告诉你,不管是谁,只要是来我们家地里头闹事的,我照打不误!”   话才说出口,棍子已经落了下来,他照着卢秀珍的吩咐,专挑崔大婶肉厚的地方下手:“五郎,你们可要记住,千万不能打要害,打屁股大腿那些肉多的地方,让她得了教训又不会伤得严重,懂不?”   大伯娘屁股就跟磨盘一样,棍子落上去只听着闷响,伤不到骨头,这是最好下手的地方!崔五郎抡起棍子朝着崔大婶的屁股痛痛快快的打了好几棍子,崔大婶想伸手来捂着,又怕伤到手,只能扭着屁股一边往回跑一边嗷嗷的叫:“宝柱媳妇,你是傻了还是咋的?还不快过来帮我!”   崔大嫂偷偷的朝后边溜了几步,自己送上门去挨打,这可不成!   “没用的东西,还不去窝棚那边把大郎媳妇揪出来!”崔大婶惨叫连连的跑到了崔大嫂面前,抓住她的胳膊就朝前头推:“带你来是干啥的?要你到旁边看热闹?”   崔大嫂猝不及防,被崔大婶推到了前边,被崔五郎狠狠的打了几棍子,也嗷嗷的叫了起来:“娘,大郎媳妇怎么会在窝棚里,分明就只有二郎跟五郎在守夜!”   崔宝柱与崔玉柱见着崔五郎一根棍子舞动,呼呼作响,两人也心中着急,挣扎着爬出了稻田,想要去将五郎给揪住,这边崔二郎猛的跳了过来,一根棍子朝两人身子招呼了过去,两个人唬了一跳,脑袋一缩,人朝旁边滚了过去,眼见着又要滚下秧田,崔宝柱慌忙捉住了田埂边的一把杂草,可那些草实在太纤细,他的身子又太重,挣扎了两下,还是掉了下去。   崔玉柱比他兄长形势要好一点,他大半个身子趴在田埂上,只有两条腿挂着,挨到稻田,使劲蹬了两下,总算是把身子又爬回去一点点。   “在那里,在那里!”   小路那边又来了几个人,崔大婶听着声音觉得心宽了几分,她伸手抹了一把眼泪,扯着嗓子跟杀猪一样喊了起来:“老汉,快来哟,狗男女打人啦!”   这嘶哑的声音在静夜里传了出去,就如枭鸟的怪叫之声,听得让人心中一颤,忍不住抱紧了胳膊:“好冷。”   “呵呵,看来还真有这事,你婆娘在喊狗男女哪。”   跟在崔富足后边的是崔才高的两个儿子崔耀门和崔耀楣,两人听着崔大婶大呼小叫,打了个寒噤以后又笑了起来:“没想到咱们青山坳又出了这种丑事,上回不是听说那个小寡妇还当众发誓跟二郎没啥来着?”   “那小娘们的话怎么能信?”崔富足加快了步子朝前边走了过去,心中得意,婆娘这次总算做了件牢靠事儿,自己在九叔面前也不会丢脸了。   今晚崔富足去请崔才高,才一开口,崔才高便板起脸孔来断然拒绝:“你那婆娘总是做些不靠谱的事情,我哪能再去自讨没趣?”   “九叔,万一这次是真的呢,这伤风败俗的事情,咱们族里能忍么?”崔富足也觉得婆娘越来越不靠谱,可要真是这样呢?总得要有人出面主持公道,将那小寡妇赶跑才是。   崔才高转了转眼珠子,那大郎媳妇委实有些讨厌,上会去崔老实家主持分银子,被她明里暗里戳着他的心窝子说话,弄得他好几日都没好意思出门,总觉得旁人都在笑话他,若是这次能捉住她的把柄将她赶出青山坳,那倒也是个不错的主意——谁叫她得罪自己呢。   “这么晚了,让耀门和耀楣跟你一块儿去罢,捉住了再来喊我。”崔才高决定留一手,自己不着急去凑热闹,打发儿子们过去瞧瞧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因此,崔耀门与崔耀楣跟着崔富足出了门。 第135章 狗咬狗(一)   “还真有好戏看!”   崔耀门哈哈的笑了起来, 用胳膊肘顶了下崔耀楣:“没想到小寡妇这么忍不住,大郎过世才几个月,就跟小叔子勾搭上了。”   “其实有必要弄成这样么?我看老实兄弟的意思, 肯定想要小寡妇在几个儿子里挑一个,免得再出一笔聘礼哪。”崔耀楣也跟着乐呵乐呵的点了下头:“忍个一两年, 总得要面子上过得去。”   “人家忍不得了哪,干柴烈火!”崔耀门大步朝前边走了过去, 带着一种看好戏的心情, 脚步格外轻快,全然不像是个四十来岁的人。   他倒是没有崔才高的想法,一定要将崔二郎与卢秀珍怎么样,只是每日间在这田里劳动,天天都干一样的活计,枯燥无味,忽然来了点香艳事儿,免不了觉得有些莫名的兴奋。特别是看到从田里头爬起来的崔宝柱, 更是觉得这事儿挺滑稽, 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宝柱侄子, 你咋就滚到田里去了?难道人家还到田里头偷情去了?”   “耀门叔, 耀楣叔, 你们来得正好, 有人眼热我们家的稻秧长得好,存心想要偷了回去哪!”崔五郎扛着棍子跑到了崔耀楣面前,假意很是焦急, 一只手指了那从田里爬上来的崔宝柱:“你瞧你瞧,就是那只泥猴子!”   “偷稻秧?”崔耀楣看了看崔五郎,有些惊奇,不是说崔二郎和那小寡妇么?怎么崔五郎在这里钻出来了?   “没想到耀门叔耀楣叔也来了,可是有人过去告诉你们的?”崔二郎也从窝棚那边走了过来,一脸惊愕:“这么晚了,两位堂叔还来替我们主持公道,这也实在太故意不去了。”   崔耀门与崔耀楣两人呆呆的站在那里,看了看崔二郎,又看了看崔五郎,两人都有些莫名其妙。   说好的崔二郎与小寡妇偷情呢?怎么忽然变成了崔老实的两个娃?   崔大婶见来了援兵,气势也足了些,伸手指着那窝棚声嘶力竭的喊了起来:“窝棚里有人,大郎媳妇在!”   “啊?”崔耀门与崔耀楣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竟然……同时和两个小叔子有奸情?不会吧?这也太……两人看了看崔大婶:“你看到她进去的?”   崔大婶开始摇了摇头,醒悟过来又点了点头。   “你到底有没有看到哇?”崔耀门有些生气:“摇头又点头,这是咋一回事哩?”   “不,不是我亲眼看到的,是我孙女春花与秋花看见老三家的二郎和那大郎媳妇前后脚出了门,肯定是倒这里来偷会的!”   “啥?春花和秋花?”   崔耀门与崔耀楣觉得自己可真是倒了八辈子霉才摊上这事儿,本来都准备钻到床上睡觉了,忽然崔富足颠巴颠巴的跑过来说要去捉奸,等着走了这么远过来,却告诉他其实只是春花和秋花看到了崔二郎与那小寡妇前后脚走出门!   再说了,春花秋花……那只是屁大的两个娃,她们说的话能相信吗?可笑的是这一家子人跟白痴一样信以为真了,大半夜的折腾出这么大的动静出来,结果只听见打雷没见着雨点!   “春花和秋花不会说谎的。”见着崔耀门和崔耀楣那口气,崔大婶有些心慌,又将大饼脸凑了过去借着月光看两人脸色,似乎是黑沉沉的一片,更是心慌了:“她们真是亲眼看到了,这才回来告诉我们!”   “前后脚出门?”崔二郎抱着棍子冷笑了一声:“未必你还要管着我大嫂啥时候出去,啥时候不能出去?”   “什么叫我管着?她这种不要脸的货,分明就是来跟你私会!”崔大婶冲着窝棚高声叫喊了起来:“大郎媳妇,你做了丑事不敢出来了?”   见着崔大婶这副笃定的模样,崔耀门与崔耀楣倒是有些拿不定主意了,难道崔老实家的小寡妇真的在窝棚里头?他们瞅了一眼崔二郎:“二郎,你自己说,到底有没有这回事?”   “耀门叔耀楣叔,你们何必问我,自己去窝棚里看看还有没有别人不就知道了?”崔二郎的脸孔拉得很长,就如刷了一层浆汁一般,他的眼睛紧紧的盯住了崔大婶和她身边的崔宝柱与崔玉柱:“只不过,要是我大嫂不在窝棚里边,对我大伯一家可有什么惩处?他们深更半夜的跑过来污蔑大嫂和我,我们总不能平白无故就被他们泼上一盆污水吧?”   “就是就是,我二哥说的是,怎么能随随便便就搜我们家的窝棚呢?”崔五郎也赶紧跳了出来,拿着棍子不住的点着田埂边的一块石头,砰砰作响:“谁敢乱闯我们家的窝棚,别怪我棍子没长眼睛!”   崔耀门与崔耀楣两人相互看了一眼,崔老实家两个娃儿说的一点都没错,本来不就该这样随随便便跑着过来捉奸,这不是有意在毁坏人家的名声么?   “哼,瞧你们俩这心虚的样子,不敢让我们搜窝棚?那里边肯定藏着人!”崔大婶眼睛盯住那个小窝棚不放,不住的冷冷的哼出声音来:“你们在这里阻拦着我们,是想让那个小寡妇快些溜走不成?”   “呵呵,你想去搜,那请便。”崔二郎侧过身子让出半条路来:“只不过要是你没有搜出来,就别怪我棍子不客气。”   崔大婶盯着那根棍子,有些畏缩,转头看了看呆在那里的崔大嫂,一把将她抓了过来:“你蠢头蠢脑的站在那里做啥子?还不快些过去瞧瞧。”   “娘……”崔大嫂迟迟艾艾的不敢抬脚,旁边崔宝柱开始骂骂咧咧:“让你去就去,还要抬轿子来请你?”   见着男人发了火,崔大嫂只能抬脚朝那窝棚走了过去,挪到门口伸出手去推那扇窝棚的小门,忽然就听到一阵响动。   果然有人!崔大嫂忽然间兴奋了起来,她瞪大了眼睛朝里边望了过去,就看到一条黑影朝外边跳了出来:“堂嫂,是我。”   崔大嫂唬了一跳,她朝后边退了一小步,站定了身子,仔细打量了一番,原来是崔家的四郎。   “是你啊……”   “堂嫂,你想看到谁?”崔四郎还是一日既往的话少,说了这句便闭了嘴,站在那里眼睛一眨也不眨的看着前边的那群人,脸上没有半分多余的表情。   崔大嫂有些失望,探头看了看窝棚里边,狭小的窝棚里只有一床粗布铺着权当被褥,再也没有见到第四个人。她有些不甘心,伸出手去到窝棚的板子上捏了捏,竹片床,粗布就只有一层,根本藏不住人。   “娘,里头没看到大郎媳妇。”崔大嫂刚刚回转身来,就听到耳边风响,一根棍子已经朝她迎面打了过来。她“哎呀”大叫一声,赶紧转身就跑,却被脚下的小石子硌了下脚,整个人都扑到了地上,摔了个狗吃屎。   “二郎,五郎,你们不能这样!”崔耀门与崔耀楣有几分不高兴,毕竟是崔富足喊他们过来的,这打狗还得看主人面呢,他们杵在这里,崔二郎与崔五郎怎么还这般猖狂?再说了,彼此都是亲戚,怎么下得了手去。   “为啥不能这样?”崔二郎朝崔耀门一瞪眼,看得他不禁朝后边退了一步,这个侄儿此刻看上去有一种让人畏惧之意,眼中寒光一闪,他便再也不敢开口说话。   “我大嫂清白无辜,被大伯娘左一盆污水又一盆污水的泼,是个人都有气!”崔五郎抓着棍子不住的敲着地,脸上有愤怒之色:“你们是欺负我们家欺负惯了是不?四哥,你赶紧回家去将爹娘和大嫂都喊过来,我们家可不是好欺负的!”   崔四郎应了一声,拔腿就朝家里跑,崔耀门赶紧伸手去栏,崔二郎气鼓鼓的冲到了他身边,吓得他赶紧将手缩了回来。   崔老实一家这是要清算了?以前被压得太狠了,现在跳起来就更狠?   “二郎……”崔宝柱与崔玉柱见着情况不妙,只能陪着笑脸道:“是我们弄错了,哥哥给你赔不是,中不?”   “给我赔不是?”崔二郎冷着一张脸道:“你们应该赔不是的,不只是我吧?”   崔宝柱与崔玉柱面面相觑,要他们给个妇道人家赔不是,哪里能拉得下面子?这边崔大婶僵着身子吼了起来:“二郎你们不要欺人太甚?”   “谁欺负人?”崔五郎气得冲了过来,把扛在肩膀上的棍子举了起来:“谁欺负我家大嫂,我跟他没玩!”   自从大嫂来了青山坳,他们家才过上了好日子,大嫂温柔又贤惠,善良大方,可总是有人见不得她的好,崔五郎眼睛里都快冒出火来:“我才不管你是不是我大伯娘,谁想说我大嫂坏话,我可饶不了她!”   “哎呀呀,这大半夜的怎么还这样热闹哇?”   真是看热闹不嫌事情大,那边路上影影绰绰的又来了两个人,肩上挑着一对水桶,这是白天没来得及去抢水,准备晚上回来以后挑几担再睡觉的,才出来没走几步,就听到闹嚷嚷的声响,赶着过来看热闹了。   “看啥看啥,有啥好看的哩?”崔大婶一双手插在腰间,冲着那两人鼓起了眼睛:“深更半夜的还不去睡觉,凑啥热闹?”   “哎呀呀,我说哪,原来是崔家大婶子,你到崔老实家的地头来找茬了?”   “你们……”崔大婶憋红了脸:“你们知道个屁!” 第136章 狗咬狗(二)   “大伯娘, 可不要恼羞成怒哇。”   清脆的声音就如静夜里响起的铃铛,脆生生的,每一个字都听得那般清楚, 最后的那个尾音,微微上扬, 就如一个人高高的将铃铛擎起,在上方轻轻摇晃, 清脆的声音便绕着廊柱旋转而上, 余韵不绝。   听到这声音,崔大婶更是有些局促不安——卢秀珍来了。   路的那一边来了好几个人,脚步不紧也不慢,踩在有些砂石的地面上,沙沙沙的响着。走在最前边的是两个年轻姑娘,崔六丫穿着淡蓝色衣裳,显得肌肤更白了些,卢秀珍虽然穿的是灰绿色衣裳, 可一点都没有影响到她的曼妙身姿, 她慢慢走过来, 就如云彩款款飘过, 又如风摆杨柳, 摇曳生姿, 才一眨眼的功夫,两人就到了跟前,把崔老实崔大娘他们甩下一大截。   “听说我梦游到这窝棚里来和二弟私会?”卢秀珍朝着崔耀门与崔耀楣微微一笑:“竟然还惊动了族长大人家, 这是准备作甚?”   看热闹的人即刻便反应了过来,这是崔富足家想要捉住小寡妇和崔二郎的奸情,只可惜是瞎闹腾一场。挑着水桶在肩上的两个人的眼睛都瞪圆了,没想到晚上过来挑水还能遇着这般热闹场面。   崔耀门见着卢秀珍落落大方的模样,心里头大呼了一句,崔富足可真是害人不浅,这哪里是有奸情的样子?坦坦荡荡得让人不敢多一份猥亵的想法!他尴尬的笑了笑:“大郎媳妇,你误会了,不是这样……”   “这位伯伯,我还不知道怎么称呼您呢,就喊您伯伯行不行?”卢秀珍只是上回在祠堂议事的时候看到过崔耀门与崔耀楣,早就不记得他们长什么模样,不过是方才崔四郎回来报信说族长两个儿子被崔富足带着过来了,这才晓得他们的身份,否则指不定还会喊错。   “啊……”崔耀门有些没接上话,这崔老实家的小寡妇,嘴巴可真甜。   “两位伯伯,族长大人是很公正无私的,都说有其父必有其子,两位伯伯肯定也是这样的啦。”卢秀珍一边说着一边眼中含笑,看得崔耀门崔耀楣心里头舒服得很,两人连连点头:“那可不是这样?我父亲在青山坳这边口碑很好。”   “两位伯伯,想必这事情很清楚了,我大伯娘处心积虑想要捉住我的错处,今日竟然还污蔑我与二弟私会,这种事情搁到谁身上都会生气,是不是?”卢秀珍说着说着,声音忽然便高了几分:“请问,若是捉住寡妇做出伤风败俗之事,该如何处置?”   “那要看事情的严重与否,若还只是个苗头,未有实际行动,多半是会将她赶出崔氏一族,若是做出那种败坏门风,道德沦丧,那可是要浸猪笼的。”崔耀楣向卢秀珍解释了一番,又赶紧出言劝慰:“大郎媳妇,你没做这样的事情,自然不用担心。”   “两位伯伯,你们相信秀珍,秀珍心里很高兴,可我大伯娘这种处处针对我的做法让秀珍感到十分气恼。我卢秀珍与她无冤无仇,她何苦要这样算计我?今晚是老天保佑我没有在这里,可万一以后我要给二弟送水送干粮什么的,是不是也会被捉住说和他有奸情呢?”卢秀珍说得很是激动,猛的伸出了一只手揪住了崔大婶的衣襟:“我卢秀珍行得正坐得直,身正不怕影子斜,可是你们也该听说过三人成虎的话,哪怕一个人清清白白,可是在背后说事的人多了,这个人也就白不了啦。”   “大郎媳妇,你莫要激动,莫要激动……”崔耀门望了望卢秀珍,这小寡妇说的很有道理,只不过今晚又没捉住她怎么怎么样,何必这般义愤填膺?崔大婶说几句好话,这也就揭过了,彼此都是亲戚,何必抓着不放。   “能不激动吗?这可是在玷污我的名声!”卢秀珍伸出两只手捂住脸,肩膀耸动,仿佛哭了起来,赶过来的崔大娘心中酸涩,一把捉住卢秀珍的手:“秀珍,别哭别哭,娘相信你,青山坳的人也相信你。”   “娘……”卢秀珍带着哭腔道:“你相信我,不一定别人就相信你。”   那挑着水桶看热闹的闲人听着这凄凄惨惨的哭声,忍不住都有些动容,有个汉子放下水桶向这边走了两步,想要出言安慰,可又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最后磕磕巴巴说了一声:“大郎媳妇,你放心,村里人都是长了眼睛的。”   “可是在此之前还不是照样有流言蜚语?”卢秀珍假意擦了一把眼睛,继续声音呜呜咽咽:“上回你们在我家帮工盖房子的时候,我不也说清楚了?可还是有人不相信我,你们看看,这么个时候了还盯着我家的大门,是何居心?”   “是啊,这也真是的。”看热闹的汉子摇了摇头:“崔富足,你们一家子是见不到你三弟好不是?”   “所谓众口铄金,说的人多了,即便不是也变成是了。”卢秀珍恨恨的盯住了崔富足与崔大婶:“大伯,大伯娘,你们倒是告诉我,为啥一定要置我于死地?哼,要是我真的被你们冤死了,我必然化作厉鬼,夜夜来找你们,非得将你们也拉下黄泉去不可!”   最后几句话,卢秀珍说得十分的重,她知道大周的人很迷信鬼神之说,拿着这个来吓唬他们,绰绰有余。   凄厉的声音配着她咬牙切齿的脸孔,让站在面前的崔富足一家有些不寒而栗。“没,没,没……”崔大婶还没开口,这边崔大嫂已经浑身筛糠一样的抖动起来:“我们真没想要你的命啊,娘只不过是想让你离开青山坳而已……”   “哦,我离开青山坳,对你们又有什么好处呢?”卢秀珍嘴角上扬,带着一丝揶揄:“是不是我走了以后,你们就能欺负我爹娘了?”   崔大婶低下头去,咬着嘴唇没有说话,崔富足也将脑袋扭到一旁,只觉得实在是尴尬,唉,自己真不该一时鬼迷心窍,听了这蠢婆娘的话跟老三家闹翻的,自己还想着要弄些好的江南种谷呢,这下可全完了,如何跟老三修复关系成了眼前最迫切的事情。   他眼珠子转了转,忽然抬起手来,照着崔大婶的脸就是一巴掌。   这一巴掌把崔大婶打得七荤八素,她一只手捂着脸,一边惊诧的望向崔富足:“老汉,你打我?”   “你每天神神道道的也不知道找点正经事儿做,大郎媳妇分明就是个好得不能再好的人了,你还要胡说八道,我在家里都劝了你,可你偏偏要带着宝柱玉柱过来,你、你、你……我不打你还真对不住大郎媳妇。”   崔富足咬着牙,脸都扭曲到成了一条苦瓜。   要是能从老三家弄些好稻种,以后自家的田里也能多产生粮食了,要是这个巴掌能让小寡妇生气,那也不算吃亏。   在场的人都一个个惊讶的张大了嘴巴看着崔富足,没想到他竟然做出这样的举动来,卢秀珍心中暗自发小,这是不是传说里的丢车保帅?   崔大婶完全没有领会到自家男人的意思,她只知道自己挨了打,脸庞火辣辣的,周围一群人都站在那里看她的笑话,她脑袋一晕,将袖子一捋,就朝着崔富足冲了过去:“啥啥啥,你说啥?咱们在家里不是说得好好的,我带着宝柱玉柱他们过来捉奸,你去请九叔,一定要拿住把柄好将大郎媳妇赶出青山坳,这是你自己点头答应了的事,耀门耀楣也是你请来的,现在倒怪起老娘来了?”   “你、你、你……”崔富足有几分绝望,这婆娘咋就不知道顺势下台阶呢,她将这锅给背了又能怎么样,为何还到这哩说些拎不清的话!   “我几时说要去请九叔来赶大郎媳妇?你这是得了失心疯不成?”崔富足有些拉不下脸来,冲着崔大婶就是一声怒吼,一只手抓住她肥硕的手腕就往外边拉:“走走走,回家去,莫要到这来丢人现眼!”   “我丢啥人哩?这不还是咱老娘同意了的?要不是她开了口,我咋会这样做?你在家里也是点过头的!”崔大婶死命抵着不往前走,自己这下可是颜面丢尽,被男人打了,还被这么多人看着打!   崔富足也不接话,伸出空着的那只手,啪啪啪又打了崔大婶几个耳光,崔大婶完全处于一种发蒙的状态,心里又急又气,一时之间也顾不上别的,就将自己肥胖的身子朝崔富足撞了过去。   “噼里啪啦”的一阵响声,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两夫妻滚成了一团,崔富足被崔大婶压在身下,看不到身子,只看到两只手两只脚用力的在划动,就如翻过壳来的甲虫,细小的腿在无力的动着。   “竟然敢打老娘!”崔大婶抬起手来冲着崔富足便是一拳,货真价实的打了下去,崔富足发出了一声嚎叫,这叫声,将宁静的青山坳彻底惊动了。 第137章 狗咬狗(三)   “昨儿晚上可真是热闹哇。”   “可不是, 我家汉子亲眼见着那场吵闹,崔家那大婶子可真是凶悍,坐到她男人身上打了他好几拳, 打得他嗷嗷的叫得好像要断气了呢。”   “唉,真是可惜, 昨日我睡得早了,错过了这么一出好戏, 到底是咋回事哩?”   晨曦刚刚散去, 日头才在树梢露出一点点淡淡的影子,青山坳的路上便已经有人聚集在一处议论纷纷,对于生活平静的小山村来说,有个什么风吹草动都能说上好几天,更别说这样大的场面了。   有人说得眉飞色舞,仿佛她亲眼看见一般:“崔富足家那位,撒泼起来,崔富足还真治不住她, 两个儿子也不好上来帮忙, 最后还是崔耀门与崔耀楣过来把他们扯开的。崔富足可是吃了大亏, 脸上脖子上都被抓出了一条条印子, 还带血。”   “他们到底是为啥打架, 你可知道么?”   说话的妇人停了话头, 朝旁边看了看,向周围几个人招了招手,当几个脑袋凑到一处, 她才悄悄低声道:“昨儿崔富足家的,竟然带着儿子媳妇去捉奸……”   “啥啥啥?捉奸?”旁边的人惊讶得瞪圆了眼睛:“捉谁的奸?莫非崔富足和谁好上了被他家的发现了?那女的是谁,咱们平常也没怎么看得出来?”   “嗐,不是他和别人好上了,是他和他婆娘去捉崔老实家二郎和小寡妇的奸!”说话的人满脸兴奋,唾沫星子横飞,她为自己颇知道些内情感到洋洋得意——汉子昨晚出去挑水,回来就将她喊醒,将那件事情一五一十的告诉了她,说到后头简直是眉飞色舞:“你是没看到两人抱在一处打生死架!分明是全家人合力去捉奸的,怎么变成窝里斗了哩?”   “啥啥啥?崔老实家的二郎和大郎媳妇?不可能罢?上回大郎媳妇不当众还发誓了的么,说她要是和二郎有什么首尾,她就遭天谴!”有人摇头,表示不同意:“我觉得定然不会这样,大郎媳妇正经着哩!”   “我又没说大郎媳妇跟二郎有奸情,那是崔富足婆娘这么想的。”先前说话的妇人一脸不屑:“听话听不懂了咧?”   眼见着这两人又要怼上,围观的吃瓜群众赶紧拥上来调停:“先别扯那些有的没的,顺子媳妇也没说大郎媳妇有啥不对,你着急什么,大家又不是不明白大郎媳妇是个什么样的人,你也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   开什么玩笑,好不容易有了桩新鲜事儿,还没听完呢,就不往下边说了,这不是让大家一个个都觉得百爪挠心么!众人对那顺子媳妇很是不满,她家现在有四个人在崔老实家帮工盖房子,自然要替大郎媳妇说好话啦,吃人嘴短拿人手软嘛。   只不过……大郎媳妇还确实是个不错的,不该如崔富足婆娘想的那般,和她小叔子有一腿,众人其实也觉得不相信。   “崔富足婆娘带着儿子媳妇去捉奸,这边崔富足跑着去了崔才高家里喊族长过来,崔才高没来,打发了两个儿子来瞧瞧动静,结果奸肯定没捉成,崔老实家几个儿子守着稻田看秧苗看水哪,大郎媳妇在家里睡得香!”那说话的婆娘捂着嘴只管笑:“听说崔富足婆娘将她两个孙女打发出去盯梢,小孩子家家知道个啥,肯定是想早些回去睡觉,就说看到二郎和大郎媳妇前后脚出了门!”   众人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崔富足婆娘被自己两个孙女给耍了哩。   “也怪不得春花秋花撒谎,都那么晚了,小孩子在外边孤零零的,就不会害怕么?崔富足婆娘也真是狠心,为了对付崔老实一家,什么法子都能用上!”有婆子啧啧叹息:“大郎媳妇跟她是天生对头么,三番五次的挑衅?我瞧着大郎媳妇可真是个不错的,对咱们乡邻也热络,为人大方,最主要的是手巧会持家,有她当家,崔老实家的日子可真是越来越红火,这样的媳妇,给我来一个就足够了!”   人群里有个高个子妇人,约莫四十三四的年纪,脸上有一种气愤之色:“我估计崔富足婆娘肯定是打上这房子的主意了。”   “三爷婆娘,你……怎么会想到这个?”   说话的是崔三爷婆娘,崔三爷长年在外边赶车,家里的事情忙不过来的时候,崔老实家几个孩子就会过来当帮手,今年春上插秧的时候,亏得卢秀珍给她家支了个大棚子,上回倒春寒的时候受灾才没那么大,崔三爷婆娘从心底里头是感谢崔老实一家的,特别是卢秀珍来了以后,崔老实家对她家的支持就更多了些,崔三爷婆娘当仁不让的站在了卢秀珍这边。   “你们想想,她这般着急捉奸,还不是想将大郎媳妇赶走?大郎媳妇赶走对她有什么好处?”崔三爷婆娘脸上的气愤之色越发的重了:“以前大郎媳妇没过来当家的时候,崔老实家过的是啥日子咱们都看得到!”   周围的人一片默然。   崔老实家以前过的什么日子,青山坳人个个看得到,被大房二房打压着,头都抬不起来,每年被迫将好不容易挣来的血汗钱都交了给崔家老娘,自家住在小窝棚里吃不饱穿不暖的,有时候村里人看不过眼,开玩笑似的跟崔富足崔富裕两兄弟提起崔老实家过的日子太苦了,也该帮衬帮衬着,两人都是眼珠子一鼓:“那是他们家自己不勤快,关我啥事?”   天地良心,崔老实一家勤不勤快,谁都看得出来,只是苦于崔老实与他婆娘两个都是糯米团子,被欺负得屁都不敢放一个。   好不容易来了个泼辣能干的大郎媳妇,眼见着日子过得好起来了,这边崔富足一家就想尽法子要将她赶走,其中的原因,简直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呢。   指不定还真是在打那青砖大瓦房的主意,将大郎媳妇赶走,剩下的又是一堆糯米团子,任凭着被崔家老娘揉捏,她说要跟崔老实一家住,崔老实还能说个不字?她说想要带着孙子孙女住过来,崔老实也只有唯唯诺诺应下的份儿,孙子孙女过来了,这儿子媳妇自然要跟着过来照顾,慢慢的就来了个鹊巢鸠占,好好的一幢大房子就变成崔富足家的了。   “啧啧啧,可真是人心不足!”一伙大嫂大娘聚在一块,说得义愤填膺,就好像崔富足一家要占她们家的便宜一般:“崔富足这家,迟早会得报应!”   “看看看,那边崔老实家的小五过来了!”   有眼尖些的,看到那边有个少年郎挑着一担水桶,晃晃悠悠的朝这边走了过来,那身板,那笑嘻嘻的一张脸,可不是崔五郎?   “五郎,昨晚你们家可没睡好哟!”有人意味深长的望向了他:“怎么这么一大早就起来了哩?”   “我算是睡得早的,我爹和我哥哥他们昨晚在地里头还忙了大半宿呢!”崔五郎一边走一边伸手打了个呵欠:“唉,也是折腾,偏生不让我们睡个好觉!”   “可不是哩……”众人都能听出崔五郎话里头的不高兴,心里头也是赞成,好端端的被人打搅了,任凭是谁都不会高兴。   清晨的青山坳已经很不安静,路上有不少人挑着水桶来来往往,为了保证自家地里头有足够多的水,得赶着时辰去干活。好在青山坳依山傍水,还不用为了争水而发生械斗,在那些没什么水的地方,有时候还会出几个宗族之间的夺水之争。   崔五郎从河里挑了一担水,慢慢悠悠的朝自家地里走了过去,今年家里的稻秧长得很好,无论是自家留的种谷,还是买来的江南种谷,两种稻秧都绿油油的,蓬勃生长,即便遇着了大雨和倒春寒,也没有太大的损害。   都是大嫂能干,要不是往年倒春寒下大雨的时候,家里人束手无策,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寒风肆虐,秧苗被狂风暴雨吹得倒伏到了地里,许多被淹死、冻死。   脚步轻快的挑着水桶走到稻田边,崔五郎放眼看了看田间的秧苗,有些心疼。   昨晚崔宝柱崔玉柱两兄弟在田里头打了几个滚,后来崔富足与他婆娘厮打的时候也掉到了稻田里,大伯娘那身形,就跟一头猪差不多,滚了几下,这边的秧苗都已经倒伏了一大片,全被压到泥里起不来。   后来爹带着几个哥哥忙着将苗扶起,弄到差不多丑时才回家,可现在看着还是没啥用,靠着田埂的那边,秧苗倒伏着,乱七八糟的,看上去好心疼。   崔五郎气呼呼的挑着水桶回了家:“大嫂,你去瞧瞧,那稻田里的秧苗……”   说到此处,心塞塞的一片,竟是连话都说不完整了。   卢秀珍笑道:“没事,没事,五弟,也就那边一小片,算不得什么。”   崔五郎捏着拳头恨恨的砸在了桌子上:“村里不少人说大伯家会要遭报应,我真希望这报应快些来才好。”   虽然昨晚将他们打了一顿,虽然昨晚他们狗咬狗一嘴毛来了个窝里斗,崔五郎仍然希望还能有更重些的报应才能出了心中这口恶气。 第138章 狗咬狗(四)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不是不报时辰未到。   古人的话能流传下来,肯定是经过时间的检验,故此充满着智慧, 果不其然,崔富足家这报应说来就来了, 快得就连卢秀珍都没有想到。   炊烟已歇,此刻到了饭点, 日头白花花的挂在树梢, 枝头的夏蝉不住的在鸣叫:“知了,知了……”   声音干涩,嘲哳哑呕,听得人心中无端烦躁起来。崔大娘探头朝外边看了看,口里嘀咕了一句:“你知了个啥子?不好好到阴凉处呆着,偏生在这里乱叫个不停。”   似乎被她教训了,夏蝉竟然闭上了嘴,崔大娘吐了一口气, 心里稍微舒服了些, 她斜眼看了看屋子那边, 卢秀珍已经夹着纸笔从走廊朝厨房走了过来。崔大娘有些忐忑, 脸上挤出一丝笑容:“秀珍, 今日娘去送饭吧。”   卢秀珍有几分诧异, 她看了一眼崔大娘,见她脸上俱是不安的神色,顿时明白了怎么一回事, 崔大娘这是怕她觉得尴尬哩,昨晚出了那事儿,虽说并没有真正捉住她与崔二郎,但是作为这事的主角,总会有那么一丝不好意思。   身正不怕影子斜,这点小事又算得了什么?卢秀珍笑了笑:“没事,娘,我这不还要去记载下稻秧的长势么,您不会写字,还是我去吧。”   崔大娘有些担心的望着卢秀珍,心中又是难过又是气愤,大伯一家可真是不要脸,竟然想出这样的法子来对付秀珍,亏得大郎媳妇是个好样的,根本没有把柄让他们抓住。   见着崔大娘眼巴巴的站在那里,卢秀珍将手按在崔大娘的肩膀上头:“娘,不好意思的是他们,才不是我呢,若我经过这件事就不肯出门了,乡邻们会怎样看我呢,指不定他们还会以为我和二郎真有什么事,都不敢出门了。”   崔大娘想了想,这种可能也不是没有,特别像那个刘三嫂子,本来就喜欢捕风捉影,要是卢秀珍真的不出门了,她肯定会在背后嘀嘀咕咕。   “那……你去吧。”崔大娘终于松了口,把准备好的篮子交给了卢秀珍:“秀珍,莫要到外边呆太久,日头大哩。”   卢秀珍点了点头:“我晓得,娘,你别担心。”   出了门往稻田那边走,一路上遇着了不少村民,都在侧眼打量着她。卢秀珍没有一点难为情的模样,落落大方的和他们打招呼,反而弄得对方有些不好意思,似乎是自己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对似的。   拎着篮子来到田头,崔二郎刚刚好挑着水也到了,见着卢秀珍站在那里,崔二郎忽然间觉得有些不好意思,都是自己对大嫂有那么一分心思,结果被大伯娘看出来了,故此昨晚才会来吵闹,崔二郎觉得,自己太对不住卢秀珍了。   他低着头将水倒进了稻田,背对着卢秀珍站着,都不敢回头看她,就听着卢秀珍在和崔三郎说话:“三弟,你,来帮我量一下稻秧的高度。”   崔二郎站在那里,全身僵硬,他多么希望大嫂能支使自己做点事情,可又没有勇气走到她身边去,就这样呆呆的站在那里,一双眼睛偷偷的看着那边的崔三郎跳下田去,拿着一根细绳在量着叶片的高度。   “大嫂大嫂,也不等等我。”   只有崔五郎才会这样肆无忌惮喊得响亮,崔二郎有些羡慕崔五郎,怎么自己就不能像五弟一样没有丝毫顾忌,这么愉快的和大嫂说话呢。   崔五郎挑着一担水朝这边走了过来,他个子是崔家兄弟里最小的,故此挑着那两桶水有些吃力,晃晃悠悠的颤着走了过来,到了田埂边上将扁担一放,嘿哟嘿哟的喘了几口气,这才跳着朝卢秀珍跑了过去:“大嫂,我来帮你量那边的。”   没等卢秀珍说话,崔五郎已经“扑通”一声跳到了地里,弯腰看了看那些倒伏在泥浆里的稻秧,满脸气愤:“真是的,这些看起来救不活了。”   “尽量救活罢。”   卢秀珍也有些惋惜,昨晚被崔富足一家子给糟蹋了些秧苗,他们连夜做了补救措施,可还是于事无补,有一些秧苗是活不下去了。   叔嫂几人正在说话间,忽然就听着一阵喧嚣之声,卢秀珍回头看了过去,就见远处一阵烟尘滚滚,几乎要扬起到树枝上,慢慢的到树梢才淡了些。马蹄嘚嘚作响,不多时便有一队人马冲到了这边。   崔五郎惊讶的张大了嘴巴:“大嫂、大嫂!”   乡村少年没有见过什么大场面,光只见着那高头大马就有些激动:“好多马!怎么今日村里来了这么多马!”   马在大周朝算是高级交通工具,乡下人或许见过有一两个人骑着马从村庄路过,可像这样多的马队还是第一次看见,特别是这支马队到了自家田埂附近就停了下来,好像是冲着他们来的一样。   数匹马停了下来,灰尘渐渐落回了地面,天色也明朗起来,马队最前边是一个穿着黑色劲装的汉子,以金丝腰带缚住,显得有些派头。他勒住马,朝稻田里看了看,没有说话,此刻就听着一阵车轮辘辘之声,从后边又来了几辆马车,马车旁边还跟着一群小跑着的衙役。   看起来这群衙役是从江州城跑过来的,有些人不时的伸手去擦汗,一副疲倦的样子。卢秀珍站在那里,也有些好奇,她刚刚来青山坳的时候,便有衙役来崔老实家寻事,没想到才过几个月又有衙役来了,这青山坳的风水是不是跟江州府衙犯冲?   马车停在了一个稍微宽阔点的地方,将整条路几乎都占满,只容得两个人侧身而过,青山坳的村民们哪里敢上前,一个个放下手中的活计,站得远远的看着那那辆马车停在那里,小声的交头接耳:“竟然有衙役护送,肯定是个当官的。”   “是不是崔才高他儿子回来了?”   “怎么可能,平常他回家,不都是骑着那头驴子么,哪会有这么大排场,还有马队呢。”   村民们聚集在一处议论纷纷,对于这大张旗鼓过来的官老爷仪仗队只觉新鲜无比,睁大了眼睛看着那些高头大马,羡慕得不行:“这些马肯定很贵。”   “可不是,就光是马吃的草料都不知道每年要花上多少呢。”   马车的帘幕被拉开,从里边探出了一个脑袋,早有衙役过去扶住那人下车:“大人,仔细些,这乡间小道有些不平。”   “崔推官呢?”旷知府探头出来看了看两边:“怎么还没到。”   “大人,我早就到了。”   从衙役群里挤出了五短身材的崔耀祖,脸上挂着一丝笑容:“我的驴子走得慢,特地早些出发了,陆先生的马队过来,还是先去了我们家问了路才晓得来这边田头的哩。”   旷知府看了崔耀祖一眼,心中叹气,平心而论,这位崔推官做事还是很认真,可惜委实个子太矮了些,想要提拔他都下不了手。这次江南种谷的事情,也算是他立了大功一件,虽然种谷并没有出秧,可补救措施到位,两种种谷同时种上,也不至于村民们颗粒无收,说明他还是有先见之明的。   特别是,他这一族里竟然还出了个种出江南种谷来的,若真能培植成功,这可是大功一件,若是圣心大悦,自己明年的提拔就有指望了。   故此,旷知府盯住崔耀祖看了两眼,还是拿不定主意,这边陆明已经扬声喊道:“旷大人,还请这边来。”   那日夏季桥亲眼看到了崔老实家的江南种谷出了秧,激动过了头晕了过去,幸得随身携带了药丸,吊住了一口气,送回江州城救治及时,没出一个时辰终于醒了过来。见着崔耀祖守在床边,夏季桥眼角有泪,吃力的伸出手来抓住了崔耀祖的手:“崔推官,我总算不用内疚了。”   崔耀祖有些莫名其妙,只能笑着对夏季桥道:“夏老板,你什么都别说,先养好身子。”   “崔推官,不是我种谷的问题呀……”夏季桥一把老泪跟放水一样,泫然而下,声音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委屈:“我方才去了城北青山坳,那边有个叫崔老实的庄户人家,种出了江南的种谷!”   “崔老实?”崔耀祖有几分惊愕:“那是我族兄。”   “什么?”夏季桥用力的支撑起身子,一双眼睛盯住了崔耀祖,脸色有些发红:“你堂兄,为何你都不知道这事情?”   崔耀祖摇了摇头:“我好几个月没有回青山坳那边去了,上次我老父来江州城来过一回,也没和我提这事情,我……”   “夏老板,你可看清楚了,果真是江南种谷出的秧苗?”陆明盯紧了夏季桥,心里也犯起嘀咕来:“这可不能撒谎。”   “我没有撒谎!”眼见着夏季桥的脸色又渐渐的涨红了:“崔推官,你有个族弟叫崔茂枝的,是你让他和我一起去的江南,他陪着我去了崔老实家的田头看过,那秧苗眼见着就比咱们这边的要长得更高更好一些,若是你们不相信,尽可以去喊了崔茂枝过来问问。”   “好,我这就去喊茂枝过来。”   崔耀祖心里头也有些欢喜,若真的崔氏族人种出了江南种谷来,这也是大功一件! 第139章 狗咬狗(五)   这事情是决不能拖延的。   崔耀祖觉得合该即刻解决, 崔耀祖也觉得正是如此,两人商量了下,一拍即合, 赶紧打发了一个人去青山坳传崔茂枝,想仔细询问江南种谷的事情。   崔茂枝正在家里发呆, 一想着那和颜悦色的夏老板忽然说晕倒就晕倒,不由得有些心有余悸, 还不知道他此刻怎么样了。虽说崔茂枝不是个太厚道的人, 可毕竟跟着夏季桥去江南收种谷的时候,夏季桥一路上好酒好菜的招待着他,还给他添了套新衣裳,故此崔茂枝心里还是有几分感激,见着此刻他这落难的样子,也还是替他有些担心。   听着外边说有人找,崔茂枝走了出来,却是识得的人, 乃是夏季桥府上的家仆, 他有些吃惊:“是不是夏老板……”   那家仆瞪了他一眼:“我们老爷没事, 是崔推官和一位陆先生找你!”   这个崔茂枝, 昔时跟着老爷下江南的时候, 没少拿乔, 总觉得他是崔推官的族弟,东家合该要对他好,东家对他也不敢怠慢, 多加照顾,真是体贴入微,可现在东家遭殃了,他却人影也不见。   都不欲与这人再打交道,只不过东家愣是支使他过来,不得不跑一趟。   “我族兄找我?”崔茂枝听到崔耀祖的名字就眉飞色舞:“肯定是有什么好事儿。”   崔耀祖在青山坳,这可是神一般的存在,每次提起他,众人皆是羡慕之色,崔耀祖骑着毛驴回来探亲的时候,崔氏族人都想方设法要去崔才高那边走上一走,一时间崔才高的院子里人满为患,大家都侧耳听着崔耀祖说话,只觉得他每一句话都是对的都是那么有道理,好些人还不敢正面看崔耀祖:“人家可是大老爷,有菩萨保佑着的,全身上下都闪光儿!”   上次崔茂枝得了崔耀祖的提拔去了趟江南,也捞了几两银子回来,自此更对崔耀祖心存膜拜,现儿听着崔耀祖派人来找他,心中窃喜,只道又能摊上什么好事,连衣裳都没来得及换,兴冲冲的跟着夏府的家仆去了江州城。   没想到崔耀祖只是问一下这江南种谷的事情,崔茂枝有些失望:“崔推官,这事情是千真万确的,青山坳里的人都知道,就崔老实家种出来了!”   崔老实家那小寡妇还真是有几分能耐,听他们说,这江南种谷能出秧全是她的功劳,崔茂枝一想到那瘦得跟一把豆芽菜般的卢秀珍,心里又是羡慕又是嫉妒——怪不得这小寡妇当初还跟自己争辩,原来是个有本事的,一般说来,有本事的人都不怎么看得起人。   八仙桌一侧,陆明原本是坐得端端正正,可此时听着说真的种出来了,心里有几分激动,可却还是有些不相信,身子微微倾斜了过来:“你们怎么便知道那是江南种谷,焉知不是自家留的呢?”   “这位大人……”见着陆明神色严峻,崔茂枝不由得有几分胆怯:“这稻种还能做得了假的?崔老实家怕不踏实,种了一半自家的种谷,也种了一半江南来的那种,两种秧苗,十分的不同!大人若是不相信,尽可以自己去瞧瞧,一看便知。”   “果真如此?那为何你们的都种不出来,只有他家的种出来了?”陆明有些疑惑,还是不敢相信,再怎么样,无论如何也不能只是一家能种出来的罢?   “那是他家有个巧媳妇!”说到巧媳妇三个字,崔茂枝便又一次想起卢秀珍来,各种羡慕嫉妒恨:“那小媳妇可真是聪明伶俐,听说种谷下田之前,就先将田用一种新法子整治了下,然后在家里泡制过,下了田以后还搭了个啥大棚,说是给秧苗穿衣裳哩!”   自家怎么就没这样好的媳妇呐?要是有那小寡妇一半儿聪明,兴许自家这时候也要盖青砖大瓦屋了。   “什么?给秧苗穿衣裳?”陆明只觉新鲜,他这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这是啥聪明伶俐,分明是在胡思乱想!   “对,那小寡妇就是这么说的,她给秧苗搭了个棚子,后来倒春寒的时候秧苗没有被冻坏,春上有几日下大雨的时候,我们田里的秧苗都倒了,她家的一点都没事。”崔茂枝努力回想着卢秀珍的种田法子,好像真的有用。   崔耀祖与陆明两人相互看了一眼,将信将疑。   “我先赶回京城去问我家老爷的意思。”   陆明站了起来,这事情他也不能自作主张,需得要禀报陆思尧。   崔耀祖赶紧拱手行礼:“兹事体大,肯定是要让司农大人知悉的。”   “老爷,真是皇天不负有心人,江州城有农户种下的江南种谷出了秧。”陆明的声音里透着一丝微微的喜悦,他看着自家老爷为了这江南种谷的事情忙得焦头烂额,疲于应对,现在终于有了一个好消息,老爷自然会要放宽些心。   “什么?”陆思尧猛的从桌子后头站起身来,一双手压住黑色檀木桌,身子朝陆明那边斜了过来:“有人种下的江南种谷……出了秧?”   他的身子几乎都要微微颤抖起来,对于他来说,这可真是一个好消息!   “陆明,这事情可是真的?”陆思尧沉下声音,双眼盯住了陆明,这个属下追随他多年,十分忠心,想必不会欺骗于他,可他还是有些不敢相信,就如在黑暗里呆得太久,忽然见着透进来一线光明,反倒有些不敢相信。   “老爷,千真万确,他们那边的人都知道。”陆明拱手道:“我此番赶回来就是想问问老爷要如何处置这事情。”   “他们那边的人都知道?”陆思尧皱起眉头来:“你没有亲自去查看?”   “老爷,属下是先来讨主意的,属下想问问老爷看,若真是那户人家种出了江南种谷来,老爷意欲何为?”   陆思尧沉思片刻,抬起头来:“若真是种出来了,你先将那户人家当家之人带过来,我要详细问问他这里边的情况。”   “是,我知道了。”   陆明得了陆思尧的指令,点了几个手下,快马回了江州城,孰料这事情江州知府旷江华已然知晓,觉得这是个讨好陆思尧的好机会,虽说陆思尧此时已经没有以前风头正盛,可谁知道这后边的变故呢?陆贵妃一日在宫中不倒,陆思尧便一日会地位稳固,更别说坊间传言,似乎陆贵妃老蚌生珠,又怀上了。   不要放过任何一个可能升迁的机会,也不要得罪任何一个可能对你前途造成妨碍的人,旷知府得了崔耀祖的回禀,即刻行动了起来:“等着陆先生回来,咱们陪他一道去青山坳看个究竟。”   故此,一行人浩浩荡荡的来到了青山坳。   青山坳的村民们个个畏惧,卢秀珍却全然没有害怕的心理,虽说来了这么多官府中人,可她坚信绝对不会有什么牢狱之灾——从昨日的那位夏老板到今日来的官府衙门的人,他们莫不是为了自家这一丘秧田来的,不会有别的事情。   陆明有些疑惑的看了看田埂上站着的几个人,有个看上去很是衰老的汉子,或许年纪不是很老,可生活的艰辛已经将他的脊背压弯了些,眼角皱纹重重,一双眼睛里全是敬畏的神色。   老汉身边站了几个年轻人,几个男子都只有十七八岁年纪,一看便知是那乡间少年模样,唯独那个女人格外的与众不同。   年纪不大,不会超过二十岁,面容虽然显得年轻,可却没有一丝稚气。   或许是穷人的孩子早当家罢,陆明盯着卢秀珍打量了几眼,这应该是崔茂枝说的那个小寡妇了,一看这模样就是个聪明伶俐的,就如菜地里一把水葱儿,嫩秧秧的,正迎着阳光舒展着自己的身体。   好一个灵秀的姑娘。   旷知府在崔耀祖的引领下,被衙役们拥簇着朝稻田这边走了过来,崔老实见着旷知府那身常服便有些心里发颤,赶紧跪了下来:“大、大、大……人。”   因为害怕,连话都说得有些不利索。   崔二郎几个有些犹豫,不知道该不该跪下来,他们朝卢秀珍看了过去,见她笔直的站在那里,没有下跪的意思,也跟着挺直了脊背。   旷知府站定了身子,有些不快。   素日他在公堂之上坐得高高,前来告状的百姓见了他,谁不是争先恐后的行跪拜之礼?可是这村姑和几个乡下后生竟然就这样杵着站在这里,还不跪下?   崔耀祖看出旷知府的脸色不对,赶紧向崔二郎使眼色:“老实兄弟,这是咱们江州城的知府大人,他听说你家的江南种谷出了秧,特地过来察看一二。”   崔老实一双手按着地,脑袋都不敢抬起来,卢秀珍站在那里,心里头琢磨着,这大周的规矩是不是要向父母官行跪拜之礼呢?来这个朝代有一段时候了,青山坳路生活得自由自在,她还真不想委屈了自己的膝盖。   崔耀祖见着卢秀珍等人还是呆呆的站在那里,有几分着急,不断的打着手势,大拇指朝下按了几回,卢秀珍总算是明白了他的意思,走上前一步,冲着旷知府笑得甜甜蜜蜜:“原来是知府大人到了。” 第140章 步步高(一)   年轻姑娘的笑容, 就如花朵开在那春风里,弯弯的眉眼就如新月,眼波潋滟间带着笑意, 看得人心里边猛然软了一软,旷知府本来有些生气, 见着卢秀珍的笑容,忽然又平和下来, 只觉天色晴好, 心情也跟着好了起来。   “知府大人,我乃是乡野村妇,头一回见着您这般官职的大老爷,故此有些不知所措,还请大人莫要见怪。”   卢秀珍微笑着福了福身子:“大人,我是个村妇,不懂规矩,还请大人明示, 见了大人一定要跪拜的么?”   旷知府一句话梗在喉间, 都不知道怎么回答, 他若是一定要卢秀珍跪拜, 仿佛有点在欺凌乡里的感觉, 再者想着陆大人的得力手下带着人在旁边瞧着, 自己也不能做得太过,何必与这年轻村姑计较呢。   “这位姑娘,本官爱民如子, 你既已经福身行礼,就不必跪拜了。”   别人对自己跪一下,自己又没多长一块肉,只不过看上去显得威风一些罢了,旷知府决定,不再纠结这跪拜之事,赶紧归到正题比较好。   “地上跪的可是崔老实?”   旷知府开始打官腔,崔老实不敢抬头,战战兢兢道:“正是小人。”   “你且先起来。”   见着崔老实一直趴在那里没有动静,旷知府有几分无奈,这老汉还真是老实,连脑袋都不敢抬一下哪,大概只有自己喊他,他才会站起来了。看到崔老实这模样,旷知府忽然间又觉得得意起来,毕竟江州城的百姓对他还是十分恭敬的。   “崔老实,我且问你,这地里的庄稼可是用江南的种谷种出来的?”   “这……”崔老实从地上爬了起来,一双腿肚子还在打着哆嗦:“这地用、用的就是江南种谷。”   旷知府长长的舒了一口气,脸上浮现出笑容来,转头看了一眼陆明:“陆先生,确实是江南种谷种出来的。”   陆明一双眼睛紧紧的盯住了那块稻田,他对于农耕之事并不是很清楚,也看不出来是否这真的就用了江南的种谷,他只看到了眼前一片绿油油的叶片随风招展,其余却是一点门道都看不出来。   卢秀珍笑着上前一步:“这位先生似乎还有所怀疑?”   陆明点了点头:“都说别人家用江南种谷不发芽,为何你们家却能种出来,岂非咄咄怪事?”   “这位先生,听闻每年京城都有牡丹花会,每年勇夺魁首的都是那些别人培植不出来的牡丹,为何偏偏就是那魁首能养得出来?这里头必然有些方法的。若是先生不相信我这地里用的是江南种谷,我可以出示证物。五郎,你去旁边那垄地里拔几株稻秧过来,四郎,你将咱们地里刚刚清出来的那批随便拿几株过来。”   “好的,大嫂。”   崔五郎飞快的朝旁边那垄地里走了过去,没多久便带着两株稻秧回来,这边崔四郎也取回了几株,卢秀珍拿在手里走到陆明身边:“先生请看这两株稻秧,一株壮实,叶片更长更宽,而一株却显得瘦弱些,是也不是?”   旷知府凑了脑袋过来看了看,连连点头:“确实如此。”   当然必须证明他江州城里出了例外,这可是他的政绩!即便不是江南种谷,若是能蒙混过关说成是良种,他也要这般说,更何况这几株稻秧一看就有些不同呢?   陆明伸手拿起稻秧比较了一下,确实有所区别,一种更壮实一些,看上去便觉得比另外一种要显得更好看些。他犹豫了下抬起头来:“姑娘,我又焉知不是他们故意选出来的?”   卢秀珍微微一笑:“先生可以派自己手下去取两株来便是。这块地里,种的是江南过来的种谷,那边用的是我家自留的。”   陆明身边的手下不等他吩咐,已经飞快的跑去两块稻田那边,取了几株稻秧回来,陆明拿到手里比较了下,确实还是有些区别。   “这位姑娘,你就是崔老实家的大儿媳?”陆明有些迷惑的看了看卢秀珍,眼前的这名女子并未将头发挽成发髻,依旧留着刘海,还是一副大姑娘的打扮,让他看了有些拿不定主意,这到底是不是已经成婚的妇人?   “是的。”卢秀珍笑着点了点头:“先生,今日你们来了这么多人来看我家的稻秧,只怕是上边有交代罢?”   陆明吃了一惊,这村妇如何知悉这事?   “先生,你们这么多人过来,更兼着还有我们江州城的父母官作陪,先生的身份自然不言而喻了,肯定是要比知府大人更高的官员下来,才会有这般排场。不知这位先生来我们青山坳,到底是想要知道些什么呢?”   这乡野之地,竟然还有这般灵慧的女子!陆明深深看了卢秀珍一眼,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几乎都没有办法将眼睛的女子和村妇这个身份联系起来。   “这位……大嫂,”陆明很艰难的将姑娘改成了大嫂两个字,怎么看都不像已经成过亲的大嫂啊,他心中暗戳戳的想,可是人家说过了自己已经成亲,这肯定就毋庸置疑了:“这位大嫂,我想知道你这江南的种谷究竟是怎么种出来的?可否告知在下?”   卢秀珍微微一笑,没有说话。   她可还记得兰如青与她的交易呢,兰如青是想要拿在北方种出江南的稻种向皇上邀功请赏的,自己的种谷也是受惠于他,怎么能轻易就将这承诺给忘记了呢?虽然兰如青托崔六丫回来与她说过,不要告诉别人这种谷是他送过来的,可他并未说让她说出如何种稻谷的诀窍——她可是在科学种田哪。   “大嫂,你笑什么?”陆明有些困惑,这位年轻妇人笑得可真是神秘。   “先生,我们庄户人家都是靠老天爷赏饭吃,若是老天不赏饭的时候,自己也得想办法应对,是不是呢?”卢秀珍伸手指了指身后的秧田,眼里有一种复杂的情感:“今年倒春寒,又遭遇暴雨,我们全家辛辛苦苦,才将这些难得的秧苗保护下来,而且现在还不知道将来会收获什么样的稻子,一颗心还提在半空呢,先生觉得我们庄户人家日子过得苦不苦?”   陆明点了点头:“确实辛苦。”   “既然先生知道我们的辛苦,那又何必再来询问这独家种植的法子?勤劳耕作是要放到首位的,而每户都有自己种田的法子,我也不知道自家的是不是就适合别人家,先生,你若是执意想要知道我家种地的法子,我想最好还是等我们秋收以后再谈,这样才更有说服力,是也不是?”   至少要拖一拖时间,问问兰如青的意思,可不能随随便便就将这里头的奥秘给泄露出去了。卢秀珍只能找些搪塞的理由,脸上依旧是笑靥如花,可口里说出的话却很明白的婉拒了陆明,让站在一旁的崔耀祖大吃了一惊:“大郎媳妇,你可知道这位先生的身份?”   “崔推官,我只是乡野愚妇,如何识得这种能带马队出门的富贵人家?”卢秀珍摇了摇头:“不管是谁,在我家这垄稻田没有收割之前,我肯定不能乱说,若是有人用我的法子种不出来,人家少不得要埋怨我。”   陆明深深的盯住了卢秀珍,这乡野村妇说话真是滴水不漏,而且措辞很是得体,明面上说的话都是为他人考虑,句句在理,实则完全是为自己在打算。他将目光投向了稻田,忽然发现了靠近田埂之处的秧苗一片乱七八糟,不少稻秧倒伏在泥浆里,东倒西歪。   “大嫂,你们家地里是怎么一回事?”   他不禁有些担心,是不是江南的种谷出了秧,却养不活?怎么就有一大片秧苗倒伏了呢?这可不是一桩什么好事。   “先生,这是有人故意作践我们家稻田,他们嫉妒我们家的稻秧长势好,故此昨晚到我家地里捣乱,将稻田弄得一塌糊涂。”   是时候给崔富足一家上点眼药了,否则的话还不知道以后他家会怎么样来骚扰自家呢,卢秀珍并不怕崔富足和他婆娘,但总是有苍蝇围着你嗡嗡嗡的转,心情无端就被那群苍蝇干扰了,得想个法子让苍蝇知趣的飞开,不再围着崔老实一家转个不停。   自家是这青山坳唯一种出江南种谷来的,就连旷知府都亲自为了这种谷的事情来过问了,看起来肯定官府是很看重这秧苗的,自己当然要利用好这个机会来教训教训崔富足。卢秀珍很愉快的翘起了嘴角,嫁祸于人这种事情要看被嫁祸的对象,像崔富足崔大婶这样的人,她嫁祸嫁得很愉快。   果然,旷知府的眉头皱了起来:“谁竟然这般心地狭隘?”   “唉,说来也真是不好意思,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卢秀珍叹息了一声:“二十多年前,我家大伯急急忙忙要求分家,将我爹娘赶了出来,住进了一个窝棚,每年还要交十二两的供养银子给奶奶,还有粮米和四时节礼,一交就是二十多年……”   “十二两!”旷知府睁大了眼睛:“你家不过是个农户罢了,如何能交出这么多供养银子?”   “大人明鉴!大人可是慧眼如炬,一眼就看出里边的不对来了!”卢秀珍赶着狠狠的拍了旷知府两下马屁:“谁不这样说呢,可奶奶偏心,大伯二伯厉害,我家爹娘老实,真的就这样交满了二十多年的银子!” 第141章 步步高(二)   按理来说, 旷知府是不会管分家这档子鸡毛蒜皮的小事,可今日他却真的管上了。   原因很简单,他想要在大司农派来的人面前表现表现, 自己爱民如子,体察民情, 这样的官员当然是值得推荐的——大司农不管吏部,可他与皇上关系非同一般, 若是能在吏部尚书前替他说一两句好话, 这擢升便是指日可待。   再说,现在最重要的事情,莫过于保护好这垄稻田,竟然还有不知道天高地厚的无知村民们来毁坏这珍贵的秧苗,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故此,旷知府脸上是一副气愤的神色,认真的倾听了卢秀珍将分家的陈年往事一一道来,期间还夹杂着崔五郎打着边鼓, 诉说多年的生活不易, 叔嫂两人一唱一和, 真是说得听者无不为之动容, 个个为崔老实家的遭遇叹息。   “幸得我大嫂嫁了过来, 我们家日子才好过一点。”崔五郎点了点头:“大嫂能说会道, 又不比我爹娘那般性子软糯,故此最近家中顺畅多了。”   卢秀珍决定还是要拍拍崔才高的马屁,毕竟他儿子崔耀祖还在知府大人旁边站着呢。   “这个可不是我的功劳, 全是我们崔氏族长心地仁善,见我们家日子不好过,主持着重新分了家,我们家要交的银子少了,日子也好过了。”卢秀珍眼睛瞄到了衙役们后边好像露出了崔才高半张脸,山羊胡须不住的在飘啊飘,心中有些好笑,只怕崔才高此刻正竖起耳朵在听她的话呢。   “这么多年才来做主重新分家,这族长莫非前边二十年都眼瞎了?”旷知府有些气愤,摸了摸胡须道:“若真是心善,当年便该替他们公平的分了家。”   旷知府的声音不大,可崔才高却还是听得清楚,脸孔顷刻间就红了,连耳朵根子都发红了,就如喝了酒一般。他极力将身子朝后边躲了躲,忽然觉得自己确实应该早些看到崔富足他们分家不公平的这件事。   “大人有所不知,分家时并非现在这位族长。”卢秀珍见到崔耀祖满脸的不自在,知道他有些难堪,赶紧替崔才高分辩了一句:“族长大人能替我家主持公道,我们全家已经很是感激,不敢再有别的奢求。”   “既然你们觉得没有怨言,那本官也不想多管,只是你说来说去,说到现在还没有说出究竟是何人毁了你家秧苗?”   这才是旷知府最想关心的事情,崔老实分家吃亏的事,他只不过是叹息一句罢了,真正息息相关的,是谁故意破坏,差点将这珍贵的秧苗毁坏殆尽。   卢秀珍微微抬头望着旷知府,没有出声。   “究竟是谁?”旷知府有些急躁,这村妇怎么说一句留一句的,真让人着急。   “大人,不是小女子不告诉大人,实在是难以启齿。”卢秀珍等着旷知府心中焦躁到了极点的时候,这才徐徐开口:“毕竟家丑不可外扬。”   “家丑?”旷知府扫了她一眼,恍然大悟:“莫非就是你大伯二伯两家?”   难怪这村妇要绕个大弯从分家说起呢,原来是早就埋下了伏笔,简直有草灰蛇线,伏行千里的妙处呢。这……旷知府有几分惊诧,面前这个村妇,真真不能等闲视之,若她是男子,这策论定然会是精妙无比。   “昨晚来捣乱的,正是我大伯一家,二伯还未露面,不知道他们是否也有这般心思。”卢秀珍低下头来,装出抬手拭泪的模样来:“我爹娘现在将家交给我来当,我实在也是勉强为之,还不知道能不能带着家里过点稍微轻松些的日子呢。”   一个妇道人家,要撑起当家的责任,也实在是难为她了些,看着卢秀珍肩膀耸动,旷知府也颇为动容,崔老实一家够苦的了,偏偏他的兄长们还不肯放过他,其心歹毒至此,真是令人气愤!   “去,将那个崔老实的长兄找来,我有话要与他说。”   旷知府觉得已经到了自己出手的时候了,为官一任,造福一方,他当然要为子民分忧解难。   卢秀珍抬起头来,眼睛里充满了感激:“大人,若能劝服我大伯一家以后不再针对我们,小女子感激不尽。”   一边说着,一边作势要跪,旷知府恰到好处的搀住了她,说得正义凛然:“本官怎么能眼见着子民教化未开,就连最基本的兄友弟恭之义都不懂!”   “兄友弟恭,大人说得真好。”卢秀珍脸上俱是感激之色,若是放在前世,她少不得还要鼓掌几声表示赞许,可现在……她心里掂量了下,还是克制住这个念头,演戏也该有个分寸,莫要让别人将自己当疯子看待。   旷知府被卢秀珍这么一捧,简直是有些飘飘然,看起来自己还是很受百姓爱戴的嘛。他只觉自己站在云彩里一般,身子越来越轻,几乎要飞到天上去。   故此,当旷知府见着崔富足的时候,声音变得无比严厉:“就连禽兽亦知要爱护幼雏,你身为长兄,不但不想办法替自己的弟弟出谋划策,让他过上好日子,反而多方打压他,是何居心?特别是……”   旷知府伸手指了指面前那块田:“竟然还夤夜到田头来毁人庄稼,你可知道这些秧苗之金贵,全然不是你这条贱命能抵得上的!”   真是越说越气,整个京畿附近的州郡就青山坳这里出了秧,这几个昧了良心的人还想把稻秧给毁了,旷知府很严厉的瞪着跪在面前的崔富足,恨不能马上下令将他捉起来扔到大牢里去关着。   崔富足唬得全身瑟瑟发抖,跪倒在那里不敢抬头。   他觉得自己怎么就这么倒霉呢,两次都是因着这江南种谷的事情都被知府大人痛斥,虽则一个是前知府,一个是现任知府,可毕竟都是知府大人,五品的大官儿,自己只有恭恭敬敬的听他说话的份儿,哪里敢回嘴。   “你这人的心已经黑了,若是再不好好改过,本官就会将你关进大牢,让江州城的百姓看看,不讲孝悌之义的人是什么下场。”旷知府见着崔富足跪在那里,一声不吭,心里更是恼怒:“崔富足,你竟然如此厚颜,竟没有对你弟弟有一丝歉意?”   “知府大人……”崔富足趴在那里,吓得魂飞魄散:“小人,小人……”   他哪里还敢开口说话,就连张口的力气都没有了。   “你自己说说看,如何与你弟弟重修旧好?”旷知府眯眼看了看崔富足:“你且抬起头来,当着本官的面与你弟弟说个清楚!”   “大人,我家早已没有指望能重修旧好,只要大伯一家不来为难我们就行了。”卢秀珍站在一旁,委委屈屈的擦着眼睛:“大人,你不知道我们家过的是什么日子,稍微过得好一点点,就怕大伯他们跑过来找茬,提心吊胆得很。”   “唔,这也是……”旷知府想到卢秀珍说盖房子的时候从地底下挖出二十两银子,崔富足与崔富裕都跑过来要求平分,心里头便来了气,这家是早分了的,崔老实一家住了二十来年窝棚,一旦挖出点小钱来,这两个做兄长的竟然厚着脸皮说窝棚是三兄弟共有的,这也真的算是不要脸之至了。   “崔富足,看起来本官可真是要重重治你才是!”旷知府拉下了脸来:“来人,将这厮,还有他那二弟崔富裕带回江州!”   “大人,不、不、不要!”崔富足慌了神,这是要将他捉去坐牢么?他才不要去那潮湿黑暗的地方去,他要到家里呆着,含饴弄孙,共享天伦啊!   “你为难你弟弟的时候,可曾想到过本官会要治你的罪?”旷知府黑着一张脸道:“这淳朴民风,就是被你们这一小撮人给毁了的,本官定然要拿你做样子,杀鸡骇猴以儆效尤!”   崔老实在旁边瞅了好半日,最终有些忍不住,他想替自家大哥求情,可见着旷知府那张黑脸,又不敢开口,只能慢慢挪着步子走到前边,小声对卢秀珍道:“秀珍哇,你看你大伯也知错了,咱们就给他说两句好话,别让他去坐牢了,中不?”   卢秀珍点了点头:“嗯,我也是这样想。”   其实崔富足不过是贪得无厌而已,他也没有犯什么过错一定要关进大牢里去,旷知府不过是一时之气想要法办他,实际上若是真的按着律法来说,也不知道拿哪一条给他安个罪名送进大牢里去呢。卢秀珍觉得崔老实想做好人的这个主意不错,既能将事情圆过来,又能彰显自家的忠厚老实——崔老实果然是名副其实。   “知府大人,我爹说,经过大人教诲,我大伯定然已经知错了,还请大人网开一面,暂且放过我大伯。”卢秀珍朝旷知府福了福身子:“小女子代全家谢过大人的恩典。”   “崔富足,你自己瞧瞧,你弟弟的心善,以德报怨,若以后你还要找他家的祸事,休怪本官绝不轻饶!”旷知府对于崔老实之举大加赞叹,对崔富足更是不屑:“望你以后好自为之!”   崔富足磕头如蒜,瘫倒在地,宛若一堆烂泥。 第142章 步步高(三)   “哎呀呀, 这下可真是好了!”   崔大娘不住的抹着眼睛,欢喜的眼泪不住的朝下边掉,这世间的事情太玄妙了, 让人想都想不到,自家的家事, 竟然还有知府大人来帮着调解,大伯二伯两家被吓得死去活来, 以后不会再来找茬了。   只不过有件事情让崔老实一家很是不安。   陆明走了, 留下了两个手下驻扎在青山坳,说要他们住到窝棚里守着崔老实家的那几块稻田,不能出半分差池。   这江南的种谷有这么金贵么?崔老实愁眉苦脸的望向了崔大娘:“孩他娘,我怎么觉得有些心里头不踏实哩,这到底是福还是祸啊?”   “爹,是祸躲不过,你就别想这么多了,只是那两个留下来的人……”卢秀珍有些头疼, 就好像忽然家里多了两口人, 有些不知所措。   陆明说了让他们住窝棚, 难道真的让他们日日住到窝棚里头?似乎有些不太好罢?那窝棚不过是随意扎的, 权宜之策而已, 下大雨刮大风的时候他们不还得住到自家来?   “他们的饭米银子就算五两银子一个月罢, ”陆明从袖袋里摸出了一个大银锭子,看上去约莫有十两左右:“先付两个月,我下一次再补上另外几个月的。”   青山坳的人看直了眼睛, 一个个感叹崔老实家真是走了狗屎运,今年怎么就眼见着白花花的银子跑着朝他家去了呢——卖山货挣了点小钱,崔六丫找了个厨娘的活计每月稳稳当当挣钱,在山里找到了几棵别致的树,卖了五两银子一棵,盖房子挖地基又挖出了二十两,现在上边派了两个人来帮他家守着稻田,还给了二两银子管饭——这银子好像是排着队跳着过来的,上上下下的闪花了人的眼。   崔老实却觉得有些担忧,这银子来得太快也不是一桩什么好事,他有些忐忑不安,唯恐这日子过得好好的,忽然就会从云端摔到地面,摔得头晕眼花。   “秀珍哇,这可该怎么办哩?”   崔老实绕着家里的院墙转了两三圈,忍不住踏进厨房来讨主意:“现在我这心落不了地,总提起在半空中。”   老实人过惯了清贫日子,忽然变得口袋里有银子响了,反倒不踏实起来,卢秀珍抬起头来,看了崔老实一眼:“爹,你别慌,咱们又没做什么坏事,干嘛要这样慌?”   “唉,平白无故的……”崔老实摸了摸脑袋:“这心里就是不踏实。”   “爹,你得习惯着些,以后咱们家可还要到江州城里开花店,若生意做起来了,那可是银子跟流水一样的进来,到时候你岂不是晚上睡觉都要睡不着了?”卢秀珍朝崔老实笑了笑:“爹,你安心罢,这里还有我们在呢。”   崔大娘低头切着菜,没有出声,心里也在犯着嘀咕,这日子可真是过得越来越有滋有味了,就怕好景不长,到时候都不习惯先前的生活了。   一刀一刀的落下去,菜叶落在锋利的刀刃边上,细细碎碎的躺在砧板上,看着有些凌乱,就像崔大娘现在得到心,既希望家里的好日子就是这样过下去,又有些担心这只是一个梦,从梦中醒来,又是家徒四壁的模样。   听着菜刀落下的声音,不如以往那般轻快,卢秀珍知道崔大娘也忧心忡忡——谁能不担心?就是她也觉得这事情不比寻常,只不过她必须要给大家打气,若是她都显得一副惶惶不安的模样,那家里便更是乱成一团了。   “娘,没事的,日子该怎么过就怎么过,咱们不过是要多做两个人的饭菜罢了,而且还有得赚呢。”卢秀珍将洗好的菜抱着过来:“两个人哪里就能花五两银子一个月?这不是白白送钱给咱们家花吗?两个人,即便隔一两日烫上一壶米酒,炒点下酒下菜,也不过二三两银子一个月哪。”   崔大娘咧嘴笑了笑:“可不是嘛。”   卢秀珍这是在安慰她,崔大娘如何听不出来?只不过看到卢秀珍那淡然的神色,崔大娘心里寻思着,媳妇应该想好了应对措施,自己也不必担心。   “我明日去江州城一趟,去买些好菜回来,顺道打听一下这江南种谷的事情。”   卢秀珍想了很久,最终做出了决定。   是该去找兰如青问问主意了,万一那个陆明又跑过来逼着她说这科学种田的法子,自己不可能一味搪塞——毕竟听崔耀祖说,好像陆明是哪家大官的得力手下,民不与官斗,若是他逼得紧了,自己自然只能将如何种田的法子说出来——首先得要保住自己的身家性命不是?   生命是宝贵的,虽然她的生命重新来了一次,卢秀珍依旧还是觉得生命非常珍贵,只有经历过一次死亡的人才会更珍惜眼前幸福而平淡的生活。   “嗯,是该去买点好菜,顺道打听下这事情了。”崔大娘没有反对卢秀珍去江州城这个主意,她现在也正是惶惶不安,急需知道一些相关情况。   崔二郎带着几兄弟在田间忙了一下午,总算是将窝棚给扎结实了些,窝棚里边用砖块切了一边,上头铺好了木板,再盖上一张床褥,权当就是床铺。   陆明留下的那两个人也没有说什么多话,等着兄弟几个将窝棚加固以后,两人脱了鞋子朝窝棚里一钻,似乎没有打算再出来的意思。崔二郎站在窝棚边看了一阵,没有听到什么响动,和几个弟弟相互看了一眼,扛着锄头篮子,转身离开了那里。   既然人家不愿意与自己说话,自己又何必到那里杵着,虽然自小在乡野之地长大,可崔二郎却还没存那份趋炎附势的心思,人家来头大与他何干,只要不损伤了自家的庄稼便是了,他才不想去与他们搭讪呢。   “那个后生看上去真是不寻常。”两个脑袋凑在窝棚的竹片后边,透过缝隙朝外头看,崔二郎腰杆笔直,带着几个弟弟正在朝村里走过去,他穿着普通的粗布衣裳,可那张脸孔看起来却颇有些不同寻常,全然不似农家子弟。   “可不是,他那几个弟弟,跟他好像不是一个娘生的,特别是中间那两个,小的还好一点,透着机灵气儿,中间那两个就跟他们的爹有些像了,木讷得很。”   被打发留在青山坳,陆明的两个手下也有些懊恼,没想到竟然找了这样一桩好差事,每日里就坐在这田头盯着稻田看,这人都会被憋死。   可这又有啥法子?陆明是老爷的得力手下,他要他们留在这里,他们也只能留在这里了,两人爬到窝棚口子看了看外边的天空,此刻已经是暮色浓浓,暮鸦扇动着翅膀朝巢穴飞了过去,一点点金色的夕阳日影从它们扇动的翅膀落下,如同洒下了金粉一般。   “唉……”两人又些愁眉苦脸,望着远处的青山之侧,一缕炊烟袅袅升起:“也不知道这乡村角落里头的晚餐是啥。”   陆管事给了五两银子的饭米银子,可谁知道这庄户人家会不会给他们吃玉米饼子窝窝头哩,五两银子一个月,他们随便拿出半两一两的来应付,其余的便进了自己腰包,这可是挣钱的号机会。   两人百无聊赖的在窝棚里坐着闲聊,说了些京城的趣事,闲聊间眼见着那暮色浓得化不开一般,栖凤山后渐渐的有一团模糊的影子从那青莲色的山峦处跳了出来,那影子慢慢的明亮,一分又一分,好像有谁用笔刷蘸着荼白朝那圆盘抹一般,没多久,那盘子便格外的皎洁起来,就如一个缺了一角的玉盘挂在了深蓝的天幕上。   “今儿十二了。”   一个汉子抱了双膝,朝天空望了望,唉声叹气:“过几日就是婆娘生辰了,也不知道能不能赶着回去一趟。”   “袁迁,你又不是不知道陆管事的脾气。”另外一个扯了脚边一根草:“他说要你在这里呆到秋收就只能呆着,若是一定想要回京城,还得别被他瞅见了,要不是……”   说到此处,两人皆是默然。   “我也知道,老爷现在心情不好,若是咱们还偷懒懈怠,被他知道了少不得会丢了这份差使,还不如好好蹲着罢,只不过是几个月吃不好穿不好罢了,咬咬牙也就过去了。”那个被唤作袁迁的又叹了一口气:“难得再去找这样的好主家,还是忍着罢。”   “可不是。”同伙点了点头,伸着脖子看了看外边,此刻天完全黑了,空中的月亮显得格外的白了些,银色的月华洒在路面上,就如笼了一层轻纱般,夏虫在这静谧的夜里吟唱着,清脆如那风中的铃铛。   “怎么还没送饭过来?”袁迁有些焦躁:“高寻,你说这家人是不是打算不吃晚饭了,这可不得把咱们给饿死哪?”   “应该不会吧……”高寻犹豫了下,有些拿不定主意,他确实听说有些地方因着家里穷,一日只吃两顿:“陆管事给了银子的哇。” 第143章 步步高(四)   远处的路上出现了几个人, 银色的月华将他们的身影拉得很长,纤细得就如高山上的翠竹,摇摇曳曳的朝这边来了, 其中两个人手中还拎着两只大篮子,看得早已饿得有气没力的袁迁与高寻眼睛一亮, 两人擦了擦嘴角的口水,都即刻间来了精神。   “两位爷饿了罢?”   脆生生的声音此刻已经毫无吸引力可言, 袁迁与高寻两人的眼睛只顾盯着那两只篮子看个不停, 浓浓的香味让两人不住的吸溜了下鼻子,口水都快要流了出来。   卢秀珍瞧着袁迁和高寻那模样,心中暗自好笑,指挥着崔二郎与崔五郎将小木桌给摆平整了,这才将篮子盖揭开,把里边的饭菜碟子一样一样的拿了出来:“两位爷,不是我们不想早点来送饭,主要是家里没什么菜, 我们想着可不能怠慢了两位爷, 特地又去江州城转了一圈, 买了些菜回来, 顺道捎带上了这张桌子。”   “这菜是江州城买回来的?”   袁迁与高寻的眼睛瞪得溜圆, 这崔家可真是实在, 得了五两银子一个月的饭米钱,竟然还跑到江州城的饭馆里买菜回来给他们吃,这得要花多少银子哇?   两人眼巴巴的望着卢秀珍将那些饭菜从篮子里拿了出来, 迫不及待的抓起筷子就开始吃饭,两个炒菜一个汤,外加一个青菜,虽然碟子不大,两人吃本来已经是绰绰有余,但或许是因着太饿了,袁迁和高寻两人只觉今日这菜的味道特别好,筷子频频落下,风卷残云一般,饭菜吃了个底朝天。   卢秀珍笑了,看起来崔六丫炒菜的技术又有长进了呢。   “两位爷,这菜的口味可还吃得惯?”   “好吃,好吃,味道实在好,不知大嫂是从哪家酒楼买来的?”高寻砸吧砸吧嘴,今儿的菜都是最寻常不过了的家常小炒,不知道酒楼有没有新鲜的特色菜式,若是得空,可要好好的去这酒楼吃上一顿。   “酒楼?”卢秀珍哑然失笑:“菜是江州城买来的不假,可这是我家小姑子做的。”   “啥?”袁迁和高寻惊奇的抬起头来,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个村姑,能有这么好的手艺?   “我家小姑在江州城学过厨,现儿正给一家大户人家做厨娘,她要做了晚饭才能回来,故此让两位爷久等了。”卢秀珍带着歉意道:“若是两位爷不嫌弃我的手艺粗陋,明日我也可以试着做两个菜,两位爷就可以早些吃到晚饭了。”   高寻与袁迁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很默契的摇了摇头:“大嫂,还是等你小姑回来罢,没事,我们也不怎么饿。”   其实还真是饿了,只是一想到这美味的饭菜,等等也值得。   卢秀珍含笑点了点头:“今日去江州城有些晚了,也不知道哪里有卖酒的,故此没来得及给两位爷带一壶酒过来,明日我一定好好的去找找。”   还有酒喝?高寻与袁迁的眼睛一亮,忽然觉得到这个小山沟里守着也不是一件太辛苦的事情,除了不能经常见到家人之外,啥都不缺。   “两位爷,我听说你们是大司农的得力手下,这大司农到底是个什么官职哇?”卢秀珍一边弯腰收拾碗筷,一边与高寻袁迁拉起了家常。   她觉得整个事情都太奇怪了,从青山坳只有她将江南种谷种出来的时候开始,她就一直觉得有些奇怪,直到兰如青火急火燎的让崔六丫给她捎信,她的心里更有一种说不出的隐隐担忧,好像这里头牵涉到一件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而今日,她真的是有些吓到了,这是她来大周以后,第一次觉得心里有些没底。   虽然口中安慰崔老实夫妻没什么事情,但卢秀珍却很是明白这里头觉得有事,否则不可能会惊动江州知府陪着一个什么大司农手下亲自来到青山坳。   知府是什么概念?正五品的官儿,放在前世,那可是地委书记一级的人物,这样的人,能陪着一个某人的手下来青山坳查看稻秧?若是在前世,肯定铺天盖地的报导某位领导亲民,亲自下乡现场办公,可她来大周这么久了,也没听说过这位旷知府有这样的嗜好哇。   唯一的解释是,那个手下背后的主子是个大人物,是个很大的人物。   卢秀珍历史学得不是特别好,她只记得大司马是很有权力的一个官儿,大司农和大司马只差一个字,听上去也是个高官,带了个农字,或许正是管农业的?是不是就是前世的农业部部长?   农业部部长有这么亲民么?亲自派得力手下来各地查看秧苗生长情况?卢秀珍摇了摇头,看上去并非如此,从陆明的眼神看得出来,他只关注自家稻田里的秧苗,甚至还特地安排两个人看守。   这江南种谷有什么特别的?江南到处都是,何必对与这一块地里的秧苗就格外感兴趣?卢秀珍觉得这里头有问题,很有问题,说不定这问题会涉及到所谓的政治阴谋,这正是让她觉得不安之处。   故此,她执意要跟着崔二郎他们过来饭菜,顺便打探一下情况。   “大司农可是位列三公,正一品的官!”   提到自家老爷,高寻与袁迁有说不出的得意,高寻伸出手来翘了下大拇指:“正一品的官大周能有几个?我家老爷可是正一品里最受皇上信任的!”   看到卢秀珍瞪大了眼睛,高寻心中得意,村妇就是村妇,听到正一品,唬得六神无主了,站在那里眼睛瞪得溜圆,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   “这位爷,你们府上还缺人手不?我家小姑的手艺不错,我也擅长打理花草树木,能否推荐一二?”卢秀珍假装震惊以后开始慢慢的套他们的话:“这种田实在没有什么太多意思,每年种地产的粮食不过刚刚好交了赋税糊住家里几张口,有时候来了天灾人祸啥的,想要交上赋税都不能了呢。”   “唉,那倒也是。”高寻点了点头,表示同情,袁迁看了看眼前的稻田,忙着安慰卢秀珍:“大嫂,这下好了,你们家种出了江南的种谷来了,就要比原来日子好过一些啦。”   “两位爷,”卢秀珍很诚恳的朝高寻和袁迁福了福身子:“小女子有一事不明白,还请两位爷指教。”   高寻与袁迁只是陆府里寻常的家仆,上头还有陆明管着,两人根本就没什么太高的身份,今日被卢秀珍这般一捧,两人忽然间觉得自己身份真的高了不少,心中不免得意,高寻挺了挺胸:“大嫂,你只管问,我们知道就会告诉你。”   “为何大司农大人会对这江南种谷看得如此之重?江南不是多的是这样的种谷吗?想要查看这稻秧,去江南瞧瞧便是了,何必还要派两位爷特地在这里守着?”   “哦,你是说这事情啊。”袁迁有几分尴尬,这事儿怎么好说?自家老爷最近失势,想利用在北方推广江南种谷来挽回圣心,孰料京畿附近州郡种下去,都没见出秧,老爷这心里能不着急么?   三言两语能说清楚的事,可碍着前边才竖起大拇指夸奖过自家老爷,这会儿又说他不得圣心,仿佛有些不太好开口,袁迁心里头琢磨着,不知道该怎么才能将这事不露痕迹的一笔带过?   “你问这事可算是问对人了,我们可清楚着呢。”袁迁还没想好措辞,旁边高寻已经兴致勃勃的说上了,一脸“你问我就对了”的神色:“早两年大周遭了点天灾,赋税收不上来,国库空了不少,又兼着皇上派兵西征,这里粮草接济不上,只能铩羽而归,皇上心中很是不快,故此我家大人一直在想法子替皇上排忧解难。”   “原来如此,陆大人可真是忧国忧民,真是朝廷的栋梁啊。”卢秀珍点了点头:“可是为何陆大人对我家这块地这么看得紧?不是说京畿附近有好几个州郡都种了江南种谷吗?怎么我家运气就这般好呢。”   “大嫂,整个京畿就只有你家的江南种谷出了秧呢。”高寻叹了一口气:“我家大人为了这事,简直是夜不成寐。”   “啊?”卢秀珍捂住胸口倒退了一步:“就我家种出来了?”   “可不是?”高寻看她那吃惊的样子,也有些奇怪:“大嫂,怎么了?”   “那位陆先生问我怎么种出稻秧的法子,我若是告诉了他,是不是可以换些银子哇?”卢秀珍啧啧叹息了两声:“唉,早知道我得跟他好好砍砍价才是。”   高寻与袁迁相视而笑,这村妇,眼睛里头就只有那一点点银子,若是她能将这法子献给皇上,还不知道能得什么样的奖赏呢。   生在乡野,长在乡野,这视野窄了,头脑也简单,果然是井底之蛙。 第144章 步步高(五)   晚风吹得人的衣袂飘飘, 不时的发出微微的响动,月华之下,几条人影晃晃的朝前边走了过去, 步子似乎都很轻快。   “大嫂,”崔五郎满脸遗憾:“是不是咱们错过了挣钱的机会?”   “什么挣钱的机会?”卢秀珍瞟了一眼崔五郎, 忽然意识到他在说什么:“五郎,你以为告诉那个陆先生听, 就真的能卖到银子?”   “啊?”崔五郎吃了一惊:“方才那人不是说若你将这法子告诉陆先生, 他肯定有不少银子给你的么?难道他在撒谎?”   “五弟,人心隔肚皮,谁知道那陆先生会不会骗咱们?除非是那位陆大人亲自问我来讨法子,我才能开口。”卢秀珍提了篮子快步朝前边走了去:“咱们快些回去罢,明日我还得到赶早起来,搭三爷的车去江州城里一趟。”   她急需去找兰如青。   她必须要知道兰如青的底牌,这件事情越理越不顺畅了,卢秀珍想明白这问题究竟出在哪里。   本来就对青山坳这边只有崔老实一户人家种出江南种谷感到怀疑, 现在听了那两个人的话, 卢秀珍更加充满了疑惑, 整个京畿几个州郡只有她家一户种了出来?这是绝不可能的事情。   虽然说她采用了科学育种的方法, 先深耕稻田, 用肥料打底子, 又用石灰水选种,还上了大棚防寒保暖,可这绝不是种出稻秧来的秘诀——种谷出秧跟这些毫无关系, 这些只能是保证稻秧生长得更好罢了。   京畿几个州郡都不出秧,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种谷有问题。   因着全村只有她的种谷不是来自官府委托的粮肆,即算是上了大棚的崔三爷家,江南种谷也没有出秧,这已经很能说明问题了。   可是又有谁能将这么多种谷做下手脚?肯定要花费不少人力物力,而且也要是有相当实力才能做得到,这绝非兰如青这个商贾能做得到,若他给自己稻种不是一个巧合,那便说明他是朝中某位大臣在江州布下的眼线。   毋庸置疑,这位大臣与那位大司农有仇,想趁机要将他扳倒,只是这里还有一个疑点,若兰如青是那人的眼线,他又为何肯将一些好的江南种谷给自己?   这是一个让人嚼不烂看不穿的问题,卢秀珍躺在床上想了很久都没有能够想通,她翻过来覆过去的声响惊动了崔六丫,她伸手揉了揉眼睛,见着卢秀珍侧着身子,月色的月光从窗外照进来,照着她濡黑的一双眸子,熠熠的发着光,不由得有些吃惊:“大嫂,你咋还没睡着哩?”   “怎么能睡得着。”卢秀珍叹息了一声:“今儿这事情委实太奇怪了。”   崔六丫坐起身来,一双手抱住了膝盖,下巴轻轻靠在膝盖上,手指无意识的在腿肚子上轻轻画了个圈:“大嫂,你别想太多,或许真的就是朝廷想要保护咱们家的秧田呢。”   “我倒也希望是这样,可这事情里头总透着蹊跷,我都没法安心好好的睡觉。”卢秀珍又翻了个身,还是觉得有些不舒服,索性爬了起来,与崔六丫两人并排靠墙坐着:“六丫,你在兰府的时候,可觉察出有哪些地方不对么?”   “不对?”崔六丫偏着脑袋想了想:“只觉得兰先生有些奇怪。”   “有什么奇怪的地方?说来听听。”卢秀珍来了兴趣,崔六丫在兰府当厨娘也有好几个月了,多多少少能听到些关于兰先生的事情罢?   “大家都说兰先生有些不对头,他的夫人已经过世了,可他却一直单身未续弦,像他这般身家的人,肯定会有不少年轻姑娘想要嫁他呢,可他却将上门的媒婆都一一回绝了,只说是过世的夫人对他情深义重,他这一辈子是不再娶妻的了。”   还有这样重情重义的男子?卢秀珍愣了愣,这也不算是什么不对头,只是在大周这个朝代,旁人看着就觉得有些奇怪了。   “而且那位兰公子与兰先生的关系十分不好,很少见到父子两人在一处游玩,有什么事情,兰先生都是去后院找兰公子,兰公子从未主动出来找过他爹,府里的人都说兰先生将儿子太惯得狠了些,哪有这般将就的,即算是当年因着功名没有好好照顾他,可这不也是想要孩子以后过得更好些么?兰公子何必如此耿耿于怀?”崔六丫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听几个厨娘说,兰公子可惜了,若不是脸毁了,还不知道会让多少年轻小姐神魂颠倒呢。”   卢秀珍的心微微颤动了下,提到兰公子,她就忍不住会有些心惊,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感觉自己的心跳得厉害,那个穿着白色长袍的少年郎,带着银色的面具,俊美如一尊神像,有时会在她的梦里出现。   只是她不能告诉任何人,就是连身边的崔六丫也不能说,她的身份只是个寡妇,如何能将一个年轻男子的名字挂在嘴边?   她……卢秀珍将脸孔埋在了掌心里,瞧着这症状,莫非自己是喜欢上了那位兰公子?   不该啊,她与他,统共才见了几面?怎么就会喜欢上他了呢?卢秀珍深深的吸了一口气,镇定,镇定,花样美男前世又不是没见过,怎么在这异世时空,忽然就对一个素不相识还不知道长相的人有了兴趣?   “大嫂,怎么了?”崔六丫噼里啪啦的说了一大堆,没听到回应,转过脸来一看,卢秀珍的脑袋埋在膝盖那,似乎已经睡着了。   唉,家里事情多,大嫂操心重,看把她累成什么样了呢,崔六丫心里头很是难受,伸手轻轻推了推卢秀珍:“大嫂,时候不早了,早点歇息罢。”   “嗯。”卢秀珍点了点头:“明日我和你一起去兰府,我要去问问兰先生,看他那种谷究竟是哪里买的,为啥这样好哪。”   “对呀对呀,”崔六丫的眼睛里也闪出光来:“要是他把这种谷的产地告诉朝廷,岂不是能得嘉奖?”   卢秀珍一把按住崔六丫:“六丫,不能胡乱说话。”   崔六丫吃了一惊:“大嫂,怎么了?”   “你想想,兰先生特地要你来嘱咐我,莫要将他送稻种给我们的事情说出去,那便意味着他不想让任何人知道这事,他为啥不让别人知道呢?里头肯定有隐情,咱们受了兰先生这么多恩惠,可不能恩将仇报,除非他自己将这话说出来,否则咱们可不能自作主张。”   崔六丫想了想,点了点头:“嗯,大嫂你说得对,咱们别替兰先生惹麻烦。”   姑嫂两人重新躺下,瞪眼看着窗外外边那个将满未满的月亮,都是心事重重。   第二日一早,卢秀珍便赶早与崔六丫一道去了江州城,看门的婆子见她与崔六丫一道跳下车来,朝她眯眯儿的笑:“好久没见卢姑娘了。”   “可不是,家里最近事情多,田里活计重,没时间过来了。”卢秀珍笑着将一篮子菜蔬朝看门婆子脚底下放:“家里也没什么别的东西,清早起来割了点青菜,捡了几个鸡蛋,给妈妈拿了去将就点炒个菜。”   看门婆子低头瞧了瞧那篮子,笑得嘴巴都合不拢:“江州城里头可找不出这么水灵的菜蔬,上头还带着露珠儿呢。”   拎了篮子在手,也就不问卢秀珍是来做啥的,笑着将门推开,让崔六丫与卢秀珍一块儿进去了——卢姑娘和东家交情不一般,公子似乎也很是喜欢她,有时候还打发人到角门边来问,看是不是卢姑娘来过呢。   “公子说了,卢姑娘来找他不许拦着,放她进来便是。”   看门婆子砸吧砸吧嘴,瞧着前边那纤细的身影,嘴角翘了起来:“公子莫非是喜欢上了卢姑娘?可东家只怕不会同意哪。”   先头她还不晓得卢秀珍是寡妇,看她梳着刘海,还以为是云英未嫁的大姑娘,后来听着厨房那边传出来的话,那位生得水灵灵的卢姑娘,竟然是崔六丫的大嫂,而且——竟然还是寡妇,守的是望门寡。   “唉,真真是可惜了,这么花朵儿一般的姑娘,怎么命就这么苦呢。”看门婆子眯缝了下眼睛,又看了看那两道越走越远的身影——可是这位卢姑娘,好像快活得很哪,跟那些小寡妇完全不一样,眉眼舒展,一点都看不出她是个新丧了夫君的人。   若公子真是喜欢她,东家肯定不会同意,这下府里又该热闹了,看门婆子摇了摇头,但愿这样的事情不要发生就好。   卢秀珍一点都不知道看门婆子心里的八卦,她和崔六丫一路朝前边走,欣赏着眼前的美景,一颗心却略微有些紧张,好像在期盼什么,又好像要回避什么。   自己不是来找兰如青的么,为啥会有这种紧张的感觉?和兰如青交锋过不知道多少次,哪一回兰如青占了上风呢?卢秀珍笑了笑,自己又何必胆怯,完全失了自己素日里的从容淡定。   “卢姑娘,卢姑娘!”   斜里冲出一条人影,疾奔如电,瞬间便来到了卢秀珍的面前。   络腮胡子将脸遮住了大半张,几乎看不到他的嘴唇形状,只是依然能看出他的笑容很是真诚:“卢姑娘,咋这么久没来了哇?我们……我那贤侄一直想请教你那蝴蝶兰的事情呢,都不知道该不该让六丫给你捎信。”   “蝴蝶兰?”卢秀珍抑制不住自己砰砰乱跳的心,微微一笑:“好,我先去找了兰先生再来后院看看那蝴蝶兰。” 第145章 掀底牌(一)   “兰先生, 君子与人交往,凭的是真心,虚情假意是没有朋友的。”   见到兰如青, 卢秀珍开口的第一句话就将兰如青噎到,他略微有些狼狈, 差点没有站得稳身子:“卢姑娘,你这是什么意思?”   “兰先生, 我想你肯定不会不知道昨日江州城的知府大人竟然造访了我们青山坳。”卢秀珍双目直视兰如青, 让他狼狈得无处可逃,他轻轻咳嗽了一声,将嗓子清了清:“卢姑娘,我为何一定会要得知?”   卢秀珍盯着兰如青看了一阵,忽然间笑了起来。   她的笑容最开始还只是浅浅,嘴角微微上翘,唇边一丝微笑慢慢荡漾开来,最后那角度变得恰到好处的开出一朵花来。   她的笑容很灿烂, 可在兰如青看来, 却是充满了一种说不出的挖苦。   “卢姑娘, 什么事情这样好笑?”兰如青有几分恼怒, 他好歹也有四十多岁了, 可今日却被一个黄毛丫头逼得无话可说, 这种心情实在不好:“你今日来到底是什么意思?”   “兰先生,我今日来是为了你,同时也为了我。”   面前这个儒雅的中年人, 今日脸孔微红,眉头皱起,看起来不似往常那般淡定,卢秀珍觉得有些新鲜,兰如青也有自己鲜为人知的一面呢,他那谦谦君子的形象终于也有维持不住的时候。   “为了你为了我?”兰如青深深的望了卢秀珍一眼:“我不明白卢姑娘的意思。”   “兰先生,你是个聪明人,何必揣着明白装糊涂?既然你要一再否认,那咱们就打开天窗说亮话罢。”卢秀珍上前一步,微微抬头:“先生曾让六丫给我捎信,说无论谁来问起江南种谷的事情,只需说从江州城夏家粮肆买的便是,秀珍想着这事情可实在是蹊跷,原来先生曾对秀珍说过,想要拿江南种谷这事向皇上博个功名,可此刻却为何将眼见着要到手的大富贵给扔了?”   兰如青静静的站在那里,没有回答,卢秀珍的话让他疲于应对,就如当时他面对张国公一般,他完全没法子来解释自己的行为,只能痛恨自己那时候怎么会想偏了,只想要满足公子的心愿,却没去考虑后续。   公子那时候刚刚从青山坳出来,一心想要离开江州城跑回家,为了能让他安心安意的住下来,他只能满足他的要求,让他相信自己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好,当时的他,委实是这样想的,可是谁知道这么小小的一件事情,却留下了无穷后患。   谁能想到陆思尧竟然会派手下到京畿的州郡里一户一户的查看呢!本以为江州这不起眼的小地方,青山坳又是小地方里的山沟沟,更何况还只有一户人家种了出来,想要知道这事,无异于大海捞针,可没想到陆思尧会如此执着——这或许便是所谓的困兽之斗罢,此刻的他已经穷途末路,任何一根稻草都要捞在手中。   “兰先生,细节决定成败,往往一件小事就能导致意想不到的失败,你已经走错了一步棋,若不及时止损,还要继续下去,那便会满盘皆输。”卢秀珍觑着兰如青的神色,心里知道他已经动摇,自己只需再加一把劲,或许兰如青便能将他的秘密告诉自己,自己也可以想好应对防身的法子。   “细节决定成败?”兰如青口中喃喃,将这句话又重复了一遍,心中不免有些动摇,眼前这个村姑,实在是太聪明,即便是一件很小的事情,她都能从中咂摸出门道来,真真是令人可怕。忽然间,他有些泄气,二十多年前,他自以为才华盖世,放眼京城无人能及,可是春闱过后他名落孙山,自此便有些灰心,可还是有一丝执着,或许是当年那位主考大人慧眼未能识珠,将他这块美玉给遗漏了。   若不是为了她……兰如青轻轻叹息了一声,或许他还会继续住在大相国寺里刻苦攻读,直到考取功名为止。   可面前这个乡野村姑,却让兰如青真正自惭形秽。   原来自己根本没有所谓的才华,就连这村姑,都能比自己站得高看得远,她说出来的话充满了睿智,让他几乎只有点头称赞的份。   “兰先生,你不必再掩饰,让六丫告知我不要泄露了你的行踪,那么也就是说你极其关注这件事情,你不可能不知道旷知府和大司农的人去了青山坳,现在摆在你面前的有两种选择,第一,将我和六丫,还有我公婆一家都杀了,死人是不会说话的,也就不会泄露你的秘密了。”   “杀人灭口?”兰如青惊住了,她是活腻了?竟然给自己出这样的主意,让他将她全家都杀了?他倒退了一步,望着笑靥深深的卢秀珍,完全是一头雾水,不知道这村姑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当然,兰先生把我们家杀了,后患无穷。我们家是京畿地区唯一种出这江南种谷来的,就在旷知府和大司农的手下来过以后,我们家就被灭门,你说这件事情会不会引起更大的怀疑?而我家六丫是在贵府做厨娘的,除此之外别无其余牵连,你的对头会不会顺藤摸瓜查到贵府呢?我想这是肯定的。”   看着兰如青愈发白了的一张脸,卢秀珍只觉好笑,这位兰先生还真是读书读傻了,空会讲些大道理,一遇到实际的问题,却是有些慌了手脚。   一些看似毫无关系的事情,若能细心抽丝剥茧,定然能从期间找到一些关联,兰如青给她种谷的事情做得大错特错,这个漏洞出来,必然要花很大功夫去填补,而杀人灭口却是最愚蠢的一个法子。   兰如青额角涔涔有汗渗出,国公爷为了大事杀过人,他这是知道的,可要杀掉一些自己熟悉的人,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卢秀珍与崔六丫跟他打过好些交道,对于这两个姑娘他心存好感,若真是要对她们下手,他于心不忍,更何况卢秀珍说得对,若是将她一家给杀了,势必会引来更多的怀疑。   “兰先生,怎么了?我这待宰的羔羊都不着急,你着急什么呢?”见着兰如青额角的汗珠,卢秀珍笑得越发的甜蜜了:“兰先生觉得我这法子怎么样?”   “第二种法子是什么?你快说。”   兰如青一只手抵住了坚硬的书桌,暗自咬牙,没想到自己竟然有受制于一个乡野村姑的时候。   “兰先生,第二种法子很简单,你必须将你的底牌亮出来,让我明白现在我所处的形势是什么,该怎么样去面对。我不是个畏死之人,可我却依旧还是对美好的生活有向往,毕竟不是每个人都是活腻了的老寿星,是不是?”   这才是关键,她必须明白兰如青的身份,目前看起来他对自己没有恶意,焉知以后会不会牵连到自己?   “我的身份,你不是很明白?我是江州城里的富商,经营金银首饰与古玩字画,江南有田庄,生活优渥,不愁吃穿,卢姑娘还想要知道什么呢?”   “兰先生,明面上的身份人人都清楚,我是要你那个真实的身份。”卢秀珍盯紧了兰如青的脸:“你不会告诉我,你就是一个普通的商贾罢?”   “卢姑娘还要我说什么呢?既然你都已经猜到了,我又何必说。”   好一个打太极的高手,不动声色又将这个问题抛回来给了她,卢秀珍点了点头,兰如青也不是吃素的哪,狡猾得很。   “兰先生,你只不过是幕前的一枚棋子而已,真正的人肯定是不会露面这般招摇过市,而且也不会犯下你能犯下的错误,若是我没猜错,兰先生你背后那个人,定然与大司农有过节,而且积怨甚深,想要利用这江南种谷的事情来扳倒他,是也不是?”   兰如青脸上变色,这村姑分析得头头是道,宛若她亲眼所见,只是或许她久居山村,对于朝堂上的形式并不太明白,故此没能直接将张国公的名讳说出来。这样的人,若身为男儿,若是在殿堂之上为国效力,这份谋算这份聪明,要远远胜过那些尸位素餐的官员。   可惜了,真是可惜了。   “只是你背后那个人,绝没想到你会出这样的纰漏。兰先生,我昨晚想了一个晚上,都想不通这里头的关键所在,还请先生赐教。”卢秀珍朝兰如青深施一礼:“兰先生,这里头究竟还有什么是我没有想到的?”   兰如青长长的吁了一口气:“卢姑娘,有时候聪明过头也不好。”   “知道得越多,就越不安全,是也不是?”卢秀珍昂首望着兰如青,嘴角出现了一丝恬淡的笑容:“兰先生,你错了,我并不是知道很多,我只是想明白自己的处境,趋利避害而已,谁又不为自己的生命着想呢?”   “卢姑娘,这个我暂时还不能答复你,但请你记住,我绝无害你之意。”   兰如青觉得,他真的是被逼到山穷水尽之处,必须去京城走一趟,请教下国公爷才是。 第146章 掀底牌(二)   脚步声从走廊那处传了过来, 橐橐作响,听得出来那个人行走很是匆忙。   兰如青脸上变色:“卢姑娘,犬子过来了。”   卢秀珍心口猛的一紧, 忽然间有些慌乱,脸上发烫。   很想见他, 却又害怕见到他,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卢秀珍自嘲的笑了笑, 没想到自认洒脱的她, 也会有这么一天。“”   “父亲。”   虽然开口很勉强的与兰如青打过招呼,可眼睛却是盯住那个背对着他的身影,崔大郎的身子微微有些发颤,内心有一种不可抑制的欢呼雀跃。   多久没有见到她了?他自己也记不清。最开始卢秀珍离开的时候,他每日都用笔写了小小的一段话,虽然只是按照卢秀珍吩咐的那般记载蝴蝶兰的生长情况,可他却写得很郑重,仿佛每一个字都承载着他的思念。   蝴蝶兰又抽出了一片新叶, 卢姑娘该会过来看看罢?   他捧着那个本子, 有一种莫名的欢喜, 或许卢姑娘很快就会来相看她珍爱的花卉, 他很快就能见着那张俏丽的脸孔。毛笔在本子上细细的绘出一笔, 恰似新发的叶片, 可他却觉得这更似她弯弯的柳眉。   整个本子上只有蝴蝶兰的一切,可这表面下,却掩盖了少年郎不可诉说的情怀。   这是他与她共同栽培的花朵, 他一定要让这蝴蝶兰开出最鲜艳的花,让她的脸上满满都是甜甜的笑容。他想要听到她温柔的说话声,想要看到她那熠熠发光犹如宝石的双眸,他想要站在她身边,呼吸着她周围馥郁的馨香。   而等待的日子太久,他有些心焦,直到今日胡三七兴致勃勃的奔了过来:“公子,她来了。”   他猛的站了起来:“她来了?真的么?”   打发灵燕灵鹊到角门处问过多次,都说卢姑娘没有来过,他甚至都有些怀疑是不是灵燕灵鹊故意不与通传,直到胡三七也证明了她们话里的真实性,他这才放弃了亲自去过问的念头。   等一个人总是嫌久,特别是等一个没有约定的人,更是觉得日子遥遥无期,在他等到心焦等到绝望等到似乎太阳永远也不会升起的时候,胡三七带来的这个消息让崔大郎莫名兴奋了起来:“卢姑娘在哪里?我要去找她。”   “公子,她去找老兰了,你稍安勿躁,她说了等会过来找你。”   胡三七一脸淳朴的笑容,公子吃不好睡不着的熬了这么多日,总算在他脸上见着一点点快活神色了,看起来卢姑娘可真是公子命中注定的好媳妇,换了别人,哪里能有这样的感觉哩?这夫妻一世,怎么能如那些人说的,什么举案齐眉相敬如宾——都跟宾客一般客客气气的,这还是啥夫妻?   “胡三七,你看我今日这衣裳如何?”   不让他现在就去见卢秀珍,总得找些事情做,崔大郎开始挑剔起自己的衣裳来:“这颜色是不是有些显得太白了?卢姑娘喜欢看人在田间劳作,她肯定不喜欢我穿白色。”   胡三七一拍脑袋:“是是是,公子说得对,赶紧去换了。”   “灵鹊,灵燕,快些给我去找件颜色深一点的长衫过来。”   站在门外守着的灵燕伸了个脑袋进来:“公子,衣裳可是弄脏了?”   胡三七挥了挥蒲扇一样的大手掌:“问这么多作甚,去寻件黑色的衣裳来便是。”   “可是……”灵燕有些犹豫:“公子穿白色不是很好么,为何要穿黑色?黑色有些显得老气横秋,配不得公子这么年轻的年纪。”   “老气?”崔大郎站在屋子中央,低头看了看自己,又望了望胡三七:“我老么?”   “听她瞎说!”胡三七不以为然:“公子啥时候老了?这般年纪正好,就是花朵儿一般的……啊哟,不对,就是下山猛虎哪。”   花一般的年纪,曾经听老兰说过,也不知道他在夸谁,但总之不该用在公子身上,夸赞一个女娃儿还差不多,自家公子可是潇洒无敌,英俊得人神共愤的,怎么能用花来打比方呢,还是猛虎比较好!   百兽之王,这才能配得上公子的身份。   “那赶紧的,去给我取了那套香云纱的衣裳过来。”崔大郎朝外边看了看,眼见着一个明晃晃的日头挂到了树梢,薄薄的晨雾已经散去,天色渐渐的晴了起来:“还不快些去,别杵在那儿不动。”   卢姑娘说不定马上就过来呢,看着灵燕灵鹊这两人,跟呆头鸭一般,崔大郎有些着急,恨不能伸手将她们赶紧推着朝厢房走:“你们还不动,那就告诉我,我的长衫都挂在哪边?”   灵燕听了这话,才低头朝旁边走了去,灵鹊赶紧跟了上去,两人小声低语:“又是那位卢姑娘来了罢?”   “可不是?平素公子哪里会这般看重自己的穿着打扮?”两人相互看了一眼,都有些发愁,这可是前世的孽缘,怎么就偏偏跟一个乡野村姑搅和上了呢?最可怕的是,原来兰先生还劝导公子不要与那卢姑娘来往密切,可现在连提都不提了,难道兰先生就这样不管不顾了?以后回到京城,到了要替公子聘妻指使,肯定会闹腾起来,那该怎么办才好哟?   虽然她们只是做奴婢的,可主子过得好,奴婢才有舒心日子过不是?灵燕灵鹊每每想到公子以后的亲事,只觉得头都大了,回到国公府,肯定会被夫人骂的。   “我派你们去照看着公子,你们倒是好,都给照看成啥样了?他与一个乡下寡妇眉来眼去,你们这两个做贴身丫鬟的都不知道么?这般失职,须得重重惩罚!”   她们几乎都能想到夫人那稀疏的眉毛皱到一处去的模样,不由得打了个哆嗦,国公府对下人的惩处很是厉害,她们不希望自己有朝一日会落到那一步——更何况夫人是信得过她们才将这么重要的事情交给她们,让她们跟着兰如青出来,她们不该辜负了夫人的重托。   可崔大郎目前是她们的主子,而且他真实身份还是皇子,他发看话,自己也是违背不得的,灵燕灵鹊别无他法,只能走到厢房将那件香云纱的长衫娶了出来,配上相应的悬挂于腰间的碧玺,两人折回房间将衣裳呈上:“公子请更衣。”   “你们且退下。”   尽管已经做了几个月富贵公子,崔大郎依旧不习惯灵燕灵鹊给自己换衣裳,他一把将衣裳捞了过来,把两人赶出门去,把门随手带上,拿着衣裳自己飞快的穿好:“胡护卫,你看这衣裳怎么样?是不是比那白色的更合适些?”   黑色的衣裳穿在身上,竟然有一种说不出的优雅,站在那里,黑色的身影被白色墙面映衬着,很是抢眼。腰间垂挂着一块碧玺,看上去莹莹生辉,显得他更是高贵。   当门一打开,灵燕与灵鹊见着崔大郎从里边走出来,两个人都惊讶得张大了嘴巴,没想到今日的公子,穿了这黑色的衣裳显得更是风度翩翩,有如芝兰玉树一般,容光熠熠,让人无法逼视。   公子曾经也穿过这件长衫,可那日看起来却都没有今日这般光彩出众,那日的他只是一块原石,宝玉藏在泥沙之下,露出一点点光华来,可今日里他的那种气质是从内而外的,彷如一块被雕琢过的翡翠,光华照人。   “怎么了?”崔大郎看着面前两个瞠目结舌的丫鬟:“有哪里穿得不对么?”   “没有没有,公子穿这衣裳实在是太合身了。”   灵燕灵鹊两人相互看了一眼,或许是听着卢姑娘来了,今日公子整个人都亮了起来呢。   崔大郎在院子里踱来踱去,有些心神不宁,眼睛望着内院的门口,只希望那个纤细娇俏的人影快些出现,可是等人嫌久,随着日头慢慢的朝树梢上爬,他的心一点点的焦虑起来。   为什么卢姑娘还不过来?可是兰如青为难了她?   崔大郎捏了捏手指,肯定是这样,兰如青极力想反对她来找自己,好半日还不见卢姑娘过来,定然是被兰如青截住了。   可恶,真真可恶。   一想到这种可能性,崔大郎心里就有一种说不出的气愤,虽然兰如青恭恭敬敬喊他公子,可实际上他什么都不是,连喜欢一个本来是自己媳妇的姑娘都不行,还要被他千方百计阻挠——这日子过得太不是滋味了!   气冲冲奔到了书房门口,声音冷淡的喊了一句兰如青,崔大郎的眼睛盯住了卢秀珍的后背,那种郁闷和烦躁不安在见到她的一瞬间不翼而飞。   “卢姑娘,今日你过来了。”   他朝前边走了两步,声音殷切:“卢姑娘,蝴蝶兰长出新叶来了,你要不要去看看?”   卢秀珍抑制住自己砰砰乱跳的心,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转过身子来,脸上笑意盈盈:“好啊好啊,咱们这就一块儿去看。”   她能见着面具之下的眼睛成了狭长的一线,就如电视上看过的狐狸一般,十分灵动好看,这般瞧上去,兰公子心情也很好?   兰如青负手在旁边轻轻咳嗽了一声,这两人,完全当他不存在了么。 第147章 掀底牌(三)   新发的叶片还带着一抹嫩绿, 与那种老叶的深绿有几分不同,老叶就像和阗绿玉,沉积多年, 厚重而质朴,那新叶却如刚刚雕琢出的优质翡翠, 水头好,迎着阳光竟然带着微微透明的颜色。   “兰公子, 你将这几株蝴蝶兰养得很好, 太感谢你了。”   卢秀珍是真心实意的想感谢他,要是将蝴蝶兰种在自家院子里,这些日子家里盖新房,不说人多手杂有乱动花草的,便是那些尘土都能将蝴蝶兰上压一层灰。   蝴蝶兰是一种养起来很娇贵的花,它需要一个洁净舒适的环境,卢秀珍觉得植物和人一样,没有什么区别, 它们也有自己的喜怒哀乐, 不能只是种在那里就不管了, 你还得照顾好植物的情绪。   崔大郎听着卢秀珍赞扬他, 心里头高兴, 口里却乐呵呵的谦让:“这个不值一提, 我全是在照着卢姑娘教我的那样做。”   “一日做容易,难的是每日都要做,兰公子, 真的要好好感谢你才是。”卢秀珍冲着那张银白色面具微微笑了起来,心里有几分惆怅,这样心细如发的一个人,身姿挺拔,若是这张脸没有被毁,那该是多么完美的人生。   “不用谢,咱们是朋友嘛。”崔大郎有些紧张,虽然不是第一次靠近卢秀珍,可依旧还是有些紧张,他低头看着身边的她,纤细小巧的身子,只够到他的肩膀上边一点点,可怎么就有那么大的感染力,会让他一直心上心下不停呢?每一次她发丝的颤动,如如若有一只小手在轻轻拨动着他的心弦,有一种说不出的声音从他心底深处涌动,异常的躁动不安。   两人站在蝴蝶兰旁边,弯下身子一边察看,一边细细交谈,脑袋都快要凑到一处去了,有阳光从窗户外边漏了进来,闪闪的金色,就如给他们镶上了一层金粉,远远看上去,就如一对金光闪闪的璧人。   “你瞧,他们俩看上去多配。”   胡三七又习惯性的伸出手来拉兰如青,同时又习惯性的被兰如青嫌弃的甩到了一旁,可他一点都不生气,照样笑嘻嘻的凑了过去:“老兰,你别这样,人家多好的一对,你就别老想着要拆散他们了。”   “我哪有老想着这事。”   这话倒是真的,目前江南种谷的事情已经将他弄得头大如斗,根本就没闲工夫来管这些,有时候兰如青还真羡慕胡三七,人家一介武夫,只要保护公子周全就行了,哪里像他这般劳心劳力,还要费力不讨好。   只不过胡三七总是在他耳边嘁嘁喳喳的说,他也不得不抬眼朝那边望,心中不得不承认那是很相配的一对,不仅仅是从身材长相,便是连那种气质都有说不出的和谐。   “老兰,有些事情是老天爷注定的,你怎么阻止都没有办法。”胡三七笑眯眯的望着崔大郎与卢秀珍,心中得意,公子与卢姑娘多般配,全靠他老胡在其中大力斡旋,要不是早就已经被兰如青横加干涉得劳燕分飞了。   兰如青站在那里没有说话,心中也有些动摇,胡三七是个粗人,一根肠子通到底,有时候他说话做事都不经脑袋去想,可却出奇的能达到一个更好的结果,莫非简单才是对的?兰如青皱了皱眉头,心中暗自叹气,这身份的差距摆在那里,这道鸿沟犹如黄河志宽,再怎么样努力也难以跨越。   卢秀珍与崔大郎拿着那几株蝴蝶兰讨论了很久——两人找不出别的话来说,只能拿着这花卉说来说去,说到最后已然没有话题,崔大郎有些心急,看着卢秀珍的脸冲口而出:“卢姑娘,你的家人还好罢?”   “我的家人?”卢秀珍觉得有些奇怪,崔大郎怎么会问这个问题呢?纯属是没话找话吧?只不过她还是微笑点头:“多谢兰公子挂心,他们都挺好的。”   “那就好,那就好。”崔大郎喃喃两声:“真想跟着卢姑娘回青山坳去看看。”   “回青山坳?”卢秀珍咂摸着这话听起来怎么有些奇怪,说得好像他曾经在青山坳呆过,还想要回去瞧瞧一般。卢秀珍抬起头来看了下崔大郎,这通身上下的气质,怎么会跟青山坳这个小山村联系到一起呢:“公子,你去过青山坳?”   “啊,没有……”崔大郎答得有些迟疑:“只不过我听他们说青山坳后边有座栖凤山,是咱们江州城踏青的好去处,我想哪天能跟着卢姑娘一道回你们村里瞧瞧,看看那栖凤山的景致是不是如他们所说那样美。”   “原来如此。”卢秀珍笑了起来:“栖凤山确实风景如画,别说踏春,就是夏天也是个消夏的好去处呢。”   说完这句,她忽然有些害羞,脸微微一红,赶紧低下头去。   自己这话,好像充满了邀约的意味,可自己目前的身份还是寡妇,若是请了个年轻男人回去,这青山坳的人就该有话好说了,到时候谣言满天飞——咳咳,虽然不算谣言,自己对兰公子好像是有那么一丢丢意思,可也不该在这时候呢。   她脸红的一刹那,恍若花开,崔大郎不由得只觉心跳得快了几分,脸红的她比素日看上去更美了,有一种无言的娇羞。他心里忽然有一丝冲动,很想伸出手来去拉住她的小手到园中溜达一圈,可这只是他的一种想法而已,他根本不敢有半分轻举妄动,他只能站在那里,挺直着脊背,努力的想将自己的影子遮住她的身子,让她不觉得阳光灼灼。   两个人就这样站在那里,不再说话,夏风吹着树叶微微作响,一片沙沙之声,犹如梁间燕子在呢喃低语,又恰似清泉潺潺在山石上飞溅,他们俩出神的聆听着那细微的声音,心底徐徐升起了一种莫名的喜悦,甜丝丝的一片。   站在那里,听着彼此的呼吸,哪怕是一句话也不说,却亦然能明白对方的心意,这是一种无言的快乐与幸福。卢秀珍低头看着地上崔大郎的身影,已经与自己的影子重叠,臃肿的一团,似乎两人抱在了一处,心里砰砰的乱跳了个不停。   什么时候就这般对他有情意了呢?真真应了那句,莫名,我就喜欢你,感情来的时候就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如潮水一般将一切都卷走,沙滩上没有留下半点痕迹,唯有那远去的海浪在低声吟唱着幽幽的回忆。   “他们在说什么?”兰如青只觉有些奇怪,最开始还能听到他们有说有笑的声音,可慢慢的声音渐渐的低了,到现在更是连听都听不到。   这是聊完了么?他有些疑惑,想走上前去,却又被胡三七给拽住:“老兰,你这是干啥?听壁角非君子所为。”   “你没看到他们都无话可说了?”兰如青有些愤慨,什么叫听壁角,他可是光明正大的站在旁边呢,哪里是丫鬟婆子们贴着壁角听人说话的那般猥琐行径。   胡三七摸了下脑袋:“他们暂时不说话,不代表以后不说话。”   兰如青白了他一眼:“我真不屑理睬你。”   “哎呀,老兰,你这样是不对的,咱们可是好搭档,是不是?”胡三七的脸庞很厚,即便兰如青摆出一副臭脸,他照样可以很自然的贴上前去:“老兰,你不能这样抛弃我,你要站在这里陪着我。”   兰如青简直无话可说,对于国公爷安排来的这个有一身好武艺的傻子,他已经悲愤到一个字都说不出来的地步——他只是想去与卢秀珍将尚未说完的话交代清楚,难道他脸上写着棒打鸳鸯四个字?   “卢姑娘,”兰如青最终摆脱了胡三七的纠缠,缓缓举步走向卢秀珍:“我们似乎还有话没有说完。”   正在不知道该怎么继续说下去,只觉有些尴尬的时候,兰如青适时的出现等于是在救场,卢秀珍转过身来,脸上浮现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啊,兰先生,你觉得这个地方合适讨论这些事情吗?”   兰公子肯定是不知道他父亲目前的身份,或许他只是单纯的以为他父亲就是一个商人,何必破坏兰如青在他心目里的形象呢?父子俩关系本来就不好,这事情一说破,只怕是更加会雪上加霜,兰公子可能会看不起兰如青,以后两人便更难交流了。   “你不是说想和我借银子开花店吗?为何到现在还没动静?”兰如青的眼神里别有深意:“我想卢姑娘最好能与兰某合作,不要单打独斗,这江州城的花市看上去繁荣,可也有不少人入市即死,卢姑娘又何必逞强,一个人独自支撑呢?”   这是在打哑谜呢,卢秀珍望着兰如青,微微一笑:“先生的建议秀珍会郑重考虑的,若是有什么更好的建议,尽可以让六丫给我带话过来,江州开花店也不急在一时,毕竟我现在手头还没有足够多的好货支撑我将这店子开起来,若只有几株蝴蝶兰,和那几棵平安发财树,别人过来一瞧也会觉得铺子有些萧条。”   “卢姑娘,若是你不嫌弃……”崔大郎在旁边出声,只觉一颗心跟擂鼓似的:“我可以替你预先去采买一批上好花木过来。”   “啊?”卢秀珍一时之间有些发懵,心里头忽然感觉到有几分甜,轻轻吞一口唾沫,嗓子眼那里就如有清泉流淌而过,甘美清甜。   崔大郎见她这模样,更是又欢喜又爱惜:“我知道卢姑娘家中正在盖房子,定然是没什么时间,我在家反正是闲着,不如替卢姑娘出点力气。卢姑娘,你不是说要和我一起开店的么?怎么就不算上我这一份了呢?”   卢秀珍与兰如青两人都呆住了——崔大郎这也表现得太积极了些罢? 第148章 掀底牌(四)   “懐瑾, 卢姑娘开花店的事情用不着你来插手,为父来帮她就行,你才从江南过来, 对于江州城不是很熟悉,以前也没有跟着为父经营过店铺, 忽然来做这事情,只怕是会手生弄砸。”   兰如青哪里敢让崔大郎抛头露面, 赶紧出言阻止:“等着你在江州城多呆几个月以后, 为父再带你出去拜访亲朋好友,让大家知道你准备与为父一道经营咱们家的银楼古玩坊,如何?”   崔大郎轻轻笑了起来,兰如青这是在使用拖延战术,等几个月以后?谁知道他会不会又有别样的说辞?   “父亲,我想我在江州城已经呆得够久的了,是该出去走走看看。在江南的时候我每日跟着那花匠打理家中的花园,对花草树木比较熟悉一点, 若是要我经营银楼古玩坊, 只怕被人骗了都不知道, 而这花店我却能试上一试, 更何况花店没有银楼古玩坊风险大, 即便有所损失, 也会要小得多,不是吗?”   崔大郎的眼睛紧紧的盯住了兰如青,他在这里呆了这么久, 早就想出去走走了,只不过兰如青总有各种各样的理由,让他寸步难行。   “呃,懐瑾,做生意不是你想象里的那般容易……”兰如青有些不敢看崔大郎的眼睛,他的眼神有一种无形的威胁力,让他莫名觉得畏惧,可能是崔大郎有一种与生俱来的特有气质,即便是才走出青山坳几个月,他的眼神也逐渐的变化得很有威权,有时让兰如青疲于应对,无形中就有压力重重的感觉。   “可是不试一试,如何知道我有没有那种能力?”   今日自己不能再退让,若还是退让,说不定以后他就只能一辈子呆在这小小的后院了——谁知道兰如青所说的大事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成功?   “哎呀,老兰,你就不必担忧了,既然懐瑾贤侄想要出门做生意,你就该支持他,你家大业大,就是亏损了一千两银子,对你来说也不过是九牛一毛而已。”胡三七跟上来听着几人之间的对话,莫名的兴奋了起来,在旁边不嫌事大的凑着热闹:“懐瑾贤侄是该出去闯荡闯荡了,每日都守着在家里,又不是在收闺女!”   素日公子被关在这后院,每日就是念书写字,好在卢姑娘给他送了几盆花来,这才又找了些事情好做,从心底来说,胡三七是很同情崔大郎的,虽然身份高贵,可行动没有半分自由,这又算什么!   更何况听兰如青说,陆思尧已经将京畿附近的州郡都排查了一遍,甚至还有替罪羊已经身死,是时候让公子出去闯闯了,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嘛,这句话兰如青平常不总是挂着在嘴边吗?   崔大郎感激的看了胡三七一眼,还是胡护卫最懂他,经常替他仗义执言,委实是个好人。   兰如青的鼻子差点被气歪,有胡三七在,这出状况的时候就会比较多,他也不知道看清形势,现在是什么时候呢,竟然怂恿公子跑外头去做生意——即便现在比原来要安稳些,可公子身份金贵,哪里能混迹市井沾染铜臭的?   “懐瑾……”兰如青方才开口,就已经被崔大郎打断:“父亲,你不必多说,我意已决。”   卢秀珍站在那里,看了看兰如青,又看了看崔大郎,总感觉有哪里不对,他们之间似乎有一种剑拔弩张的气氛,可整体看起来,崔大郎的气势更足,兰如青站在他面前,似乎矮了一个头。   父子俩的关系真是这般僵么?简直是形同水火。   “兰先生,不如这样罢。”卢秀珍决定出面打圆场:“既然贵公子有心要接手经营家里的生意,那么拿个花店练练手也无碍。我知道兰先生是担心公子戴着面具外出不方便,公子尽可以不下马车,就在车内指挥下人去做便是。再说了,这做生意并不是样样都要亲力亲为,有这么多下人,选几个得力的送达消息便是了。”   “父亲,我觉得卢姑娘说得极是,你看呢?”   崔大郎将最后三个字咬得很重,有一种不容反抗的压迫感,兰如青被迫点了点头:“暂且试试罢,我先带着你出去转转,只不过你可千万不能自作主张,必须听我的安排。”   “好。”   崔大郎心中的石头落地,兰如青是在保护他,是为他好,他心里头也知道,可他就是着急想要替卢秀珍做些什么,感觉只有这样他的日子才有意义。   “既然先生与贵公子已经做了决定,那我也不客气了。”卢秀珍很是开心:“我现儿去写一张单子,这是开花店要做的先前准备,请兰先生和贵公子过目。”   兰如青迟疑的点了点头,心里哀叹,这便是所谓缘分,怎么挡都挡不住,他站在那里,看着崔大郎领着卢秀珍朝书房那边走过去,两人的身影看上去十分和谐,忽然有一丝羡艳和赞赏。   佳偶天成,脑海里莫名浮现上了这四个字。   可旋即又被他否认了,佳偶,真是佳偶么?即便在他眼里是佳偶,皇后娘娘,国公爷他们会觉得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吗?   这真是一件令人为难的事情,兰如青有些烦恼,眯了眯眼睛,皱起眉头,阳光从他头顶上的树叶之间漏了下来,金光闪闪的一片,让他有些觉得晕。   “老兰,咱们兄弟俩去找六丫去,让她给咱们炒几个小菜,烫一壶酒,咱们慢慢喝。”   站在旁边的胡三七心情愉悦,完全没有兰如青的烦恼,扯着他就往外头走,一边还在他耳边唠唠叨叨:“我说老兰,有些事情你要看开些,你自己也曾年轻过,也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咱们公子重情义,卢姑娘又是与他有婚约的,他肯定不会扔下她不管的,这事情你就别瞎掺和了。”   ……瞎掺和……兰如青很是无力,真想找块破布将胡三七的嘴给堵上,简直就比树枝上的知了还要令人烦恼,一个劲的在聒噪着,也不晓得让人耳根清净。   “卢姑娘,咱们的花店一定能挣钱,是吧?”   崔大郎低头看着卢秀珍写字,有些心旌摇摇,她柔软洁白的脖子看得他忍不住咽下一口唾沫——看上去很软,闻起来很香,他真恨不能伸手去摸一下,可他又不敢造次,一只手掌捏成拳头,展开,又捏成拳头。   卢秀珍低头挥笔疾书,完全没想到自己身边站着的那个人心中正在天人作战,听着崔大郎的询问,她抬起头来,正好对上了崔大郎的眼神。   那眼神一定有些奇怪的东西在里边,卢秀珍只觉自己的头有些发晕,就连手提笔都没有力气一般,软绵绵的。她努力想让自己镇定下来,可一颗心却依旧还是在砰砰的乱跳个不停,她似乎都能听到“扑扑扑扑”的声音在自己耳边,无限被放大,耳朵里嗡嗡的一阵乱响。   “卢姑娘……”   见着她双颊粉红仿若桃花,星眸如醉,崔大郎忍不住颤着声音喊了一句,可是喊完这一句以后,却不知道下边究竟该说什么,他呆呆的站在书桌旁边,只顾眼睛盯住她巴掌大的脸蛋看,却再也开不了口。   “兰公子……”卢秀珍也颤着声音答了一句,她感觉自己的声音实在太奇怪了,就跟小羊叫唤一般,又软又糯,还断断续续的,就连她自己都听不过耳了。   两人双目相触,胶着在一处再也没法分开,就好像有一根看不见的丝线将他们拉到一起。崔大郎颤抖着伸出手来,想要去抓住卢秀珍的指尖,就在两人的指尖相触及的那一刹那,崔大郎却颤颤巍巍的将桌子上那张纸拿了起来,迅速将身子背转过去,一颗心好像要从喉咙口跳了出来。   他背靠着桌子,一双腿有几分颤抖,几乎要站不住,满脸羞愧红彤彤的一片,幸亏有那张面具遮蔽,否则崔大郎觉得自己那模样肯定会让卢秀珍看了觉得滑稽。   他怎么能这样唐突呢,这个动作,会不会让卢秀珍觉得他举止轻浮?   他分明不是这样的,他只是想轻轻抓住自己媳妇的手跟她说说悄悄话,可……现在卢秀珍并不知道自己就是她的夫君。   崔大郎的脚无意的在水磨地砖上划着圈,什么时候自己的身份才能明确呢,这真是一个令人烦恼的问题。他的手放在了面具旁边,轻轻的划了一溜——只要将面具掀起,直接告诉她事情的真相,或许一切就会好了。   一个不可抑制的念头从他心底慢慢涌起,他的手心微微沁出了汗珠。   只有掀起这张面具……他咬了咬牙,手指朝上抬起了几分。   “公子。”灵燕端着茶盘走了进来,见着崔大郎的动作,快步上前,在他还没来得及看得清楚的时候,她已经站在了他与卢秀珍之间。   “咣当”一声,茶盏从茶盘上翻到,被砸得粉碎,清冽的茶水洒了一地。   “啊呀呀,卢姑娘,真对不住。”灵燕慌手慌脚的蹲下了身子,伸手去捡那碎裂的瓷片。   卢秀珍赶忙也蹲下了身子和她一起捡:“仔细别伤了手。”   灵燕抬起头来,眼中有感激神色:“多谢卢姑娘提醒。”   两人凑了脑袋在一处,低头捡着茶盏碎片,崔大郎愣愣的站在一旁,手指放在面具之侧,忽然间失去了掀开的勇气。 第149章 掀底牌(五)   乌蓝的天空繁星点点, 一轮白玉盘般的月亮挂在天幕之上,让周围的星星都显得黯然失色,月华如水, 照着那树下徘徊的身影,小园香径, 树影摇曳,可却没有一个相陪的人, 那负手而立的人便显得很是孤单寂寞。   他幽幽的叹息了一声, 手里抓着一张白色的纸,上边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字迹。   她的字比原来要好看一些了,他的目光从那些字迹上逡巡而过,贪婪的捕捉着她的气息,这字里行间有她留下的印记,就如他能看到一双醺然欲醉的眼眸一般。   他想到了白天发生的事情,心又砰砰的乱跳了起来,仿佛她依旧还在身边, 有这一抹淡淡的微香, 若有若无的钻进了他的鼻孔。   多么希望就这样看着她, 听着她, 感受着她的每一个动作, 喜悦着她每一个笑容, 就在这月色下,抖落层层叠叠的思念——可这一切却只是他的一种想象,他身边根本没有人, 一个名字就在嘴边,想要呼喊出来,却没有人会答应。   “兰公子……”   仿佛间有人在喊他,崔大郎抬起头来望向天空,无意识的“哎”了一声,嘴角浮现出了一丝笑容:“卢姑娘……”   站在身后不远处的灵燕与灵鹊两人面面相觑,公子这是怎么了?中邪了么?这样下去可不是一件什么好事啊。   灵燕的手肘悄悄推了灵鹊一下,灵鹊会意,悄悄的从她身边走开。   一灯如豆,兰如青坐在灯下,眼睛微闭,有老僧入定之感,早年他寄食宿于大相国寺,也曾与寺内高僧打过坐修过禅,故此现在盘腿而坐,竟然颇有几分出家人的空寂情怀。   门上啄剥作响,兰如青睁开眼睛:“谁在门外?”   “兰先生。”   兰如青皱了皱眉,这是灵鹊的声音,难道公子那边有什么事情?   他快步站了起来,冲到了门口,急急忙忙将大门打开,方才那老僧入定的神情倏忽不见:“怎么了?公子可安好?”   灵鹊摇了摇头,声音里带着一丝焦急:“兰先生,你快去看看罢,公子傻了,一个人对着空中说话,也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忽然就笑起来了。”   “什么?”兰如青大吃了一惊:“怎么会这样!”   他脚步匆匆朝内院走了过去,心中忐忑不安,若是公子出了一丝差池,他怎么好向国公爷交差呢?特别是宫中的皇后娘娘,肯定殷殷期盼着公子能平安归来,可若是人找到了却变成个傻子,娘娘该会有多么伤心呢。   脚步踏破了夜晚的宁静,就如细小的水珠滴落在地,一滴紧接着另外一滴,淅淅沥沥似乎没个尽头,兰如青走得飞快,他感觉似乎这时候能与胡三七比上一比,看谁的脚力更好些,指不定此刻他还不会输。   “兰先生。”灵燕见着兰如青走过来,也是松了一口气:“先生,你看,你看。”   崔大郎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站在那里,仰头望着天空,一只手里拿着一张白纸,一只手却在比比划划,也不知道他在做什么。清亮的月影下,那个身材高大的人看上去就就如一只孤鸿,引颈盼望着那同伴归来。   看到这般情景,兰如青心中蓦然有一种隐隐的痛,光阴好像流转回去,回到二十多年前的月夜,他也是这样站在大相国寺的梅树下望着乌蓝的天空,心中空寂一片。当时的那种感觉,他至今都还记忆犹新。   就如有春蚕在吞噬着什么,一点点的咬着他的心,又酸又痛的感觉让他不由自主抓紧了树干,仿佛要将自己五个手指都抓到树枝里边这才能缓解那份疼痛,可是当痛得久了,痛到极致,慢慢的他那颗心已经麻木,麻木到完全忘记了痛楚,只有酸涩,化作眼角的一颗泪珠,默默爬过脸颊,掉落在衣裳前襟。   这哪里是公子变傻了,分明是他在思念着那位卢姑娘罢了,兰如青看了灵燕和灵鹊一眼,叹息一声:“公子没事,你们且先去给他准备好热汤。”   灵燕与灵鹊面面相觑,只不过还是点了点头,默默的退下。   “这两个丫头实在也是太单纯了些。”兰如青嘴角挂着一丝微笑,国公夫人为何派这两个丫鬟来照看公子,肯定是有她的考量,正因为她们单纯得如明镜没有尘埃,这才是最适合照顾公子的人选。   “公子。”   兰如青踱步走了过去,站在崔大郎身后轻轻的喊了一句。   崔大郎慢慢的转过身来,将那张纸收到了衣袖里,朝着兰如青微微一笑:“先生,有何指教?”   “公子,兰某并不是执意要阻挠你和卢姑娘,只是……”兰如青长长的叹息了一声:“只是公子若执意要对卢姑娘付出一片心,那便要提前做些准备。”   “做准备?什么准备?”崔大郎有几分急切,眼中流露出热切的光来:“还请先生明示。”   “公子,这世间俗人居多,这亲事最最讲求门当户对,你与卢姑娘从身份来说是极为不配的,以前我也与公子说明过,”兰如青抬起头来,看向了崔大郎:“公子,这并不是兰某的偏见,这是兰某在为公子以后考虑,你的家人,势必不会同意你娶卢姑娘。”   “娶卢姑娘是我的事情,跟他们有什么关系?又不是他们成亲。”崔大郎有些不以为然,冷冷一笑:“兰先生,我与我的养父母在一起二十年,我的亲生父母从未来寻找过我,现在他们委托你和胡护卫将我神不知鬼不觉的从青山坳弄了出来,将我的生活弄得乱七八糟一片,他们想过愧对我没有?若他们还要来干涉我的亲事,我可是万万不能听命的。”   越往下边说,崔大郎越发觉得有几分激动,他的父母是皇上皇后又如何,他的亲戚全是高门望族又怎样,他只想做那个最简单的崔大郎,生活在栖凤山下,只要每日里能见到她的笑容,那便已经足够。   “公子,我明白你的意思,只是你有没有想过皇后娘娘?当年将你抛下不是她的本意,她日日在宫中吃斋念佛,就是想要菩萨赐她一个母子团聚的机会。二十多年前公子被抛入金水河中,娘娘曾派人沿河去寻找,可却不见竹篮踪影,所有的人都觉得公子生还无望的时候,只有皇后娘娘,只有她……”兰如青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说不出来的凄苦,慢慢的甚至要变成哽咽,听得崔大郎有几分诧异,他望向兰如青,见他双目已经微红,看上去是一副愁苦不堪的模样。   “只有皇后娘娘从未放弃过希望,她一边要强作欢颜打理六宫,一边却要向上天祈祷庇佑她的孩子,二十年来她一直过着这样的日子,公子,人心都是肉长的,你将心比心想一想,你还在埋怨你的母亲么?”   兰如青的话很轻,但每一个字都那么清晰,字字句句敲在崔大郎的心坎上,他仿佛见着了一个满脸愁容的中年妇人倚靠在窗边,一双美目殷殷期盼。   心,忍不住颤了一颤,他捏紧了拳头,这世上,真有这么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事情,就如一团乱麻,想要找出个头绪来很是为难。   “去年皇后娘娘做了个梦,说天上的神仙告诉她公子还活着,要我们再去细细寻找一遍,她描述的梦境宛若身历,她说神仙告诉她公子你落难在一个小山村,村后有山,村前有水,她说得极其郑重,本来国公爷不愿相信,可听着娘娘这般描述,也就决定再来找上一找,毕竟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神仙说的话果然灵验,他们找到了崔大郎,兰如青望着眼前的年轻人,长长的舒了一口气,都不用看崔大郎耳后是否有三颗红痣,他便已经知道这就是他们要寻找的那个人,毕竟他与皇后娘娘长得太像了,分明就是娘娘的五官轮廓。   “先生,我知道我亲娘在皇宫里过得辛苦,可这与我的亲事有何关系?”崔大郎为远在皇宫的张皇后默默心疼了一会儿,又回到了自己面临的问题上来:“卢姑娘很好,我要娶她,这事情就是这样简单。”   “公子,现在大事未定,你用什么身份去娶她?目前她的身份只是崔老实家大郎的未亡人,她还在孝期,你又如何去娶她?更别说若是国公爷知道了公子对卢姑娘有意,只怕……”兰如青沉默了一下,国公爷不算是个心狠手辣的人,可为了达成目的,有时候总要做出一些必要的牺牲。   例如说京畿地区几个州郡,江南来的稻种都不发芽。   若是卢姑娘不妨碍到他们的大事,国公爷不会对她怎么样,可倘若公子为了她不愿意认祖归宗,要暴露自己的身份回青山坳去,只怕卢姑娘这条小命就难保了。   “国公爷……就是你上次说的那个,我外祖父?”崔大郎的眉头渐渐蹙起:“我对卢姑娘有意,他又会怎么做?”   “若公子继续安安分分呆到大事成,那卢姑娘也不会有什么危险,可若是公子执意不听从国公爷的安排要暴露身份去找卢姑娘……”兰如青举目望向崔大郎:“公子是个聪明人,有些事情,何必我说破。”   静夜,一片苍凉的银白,惨淡得像脂粉掉落的脸孔,远处有寒鸦声声,似乎是从地底下传来的哀嚎。 第150章 风云起(一)   第二日一早醒来,外边已经是彩霞满天。   推开门出来,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伸了个懒腰,卢秀珍微笑着看了看对面的青山,微风翦翦,满眼碧色不住的起伏着,就如波浪摇曳,配着山后的蓝天,远处宛若美人口脂的朝霞,就如一幅精工细描的风景画,无端让人心情舒畅了起来。   如此小清新的美景,她已经好些日子没看见过,卢秀珍忍不住将那一口刚刚吸入腹中的气长长的吐了出来,按着以前做瑜伽时的指令,吸气请默念,呼气放声念“啊……”   这一句“啊”还没念完,她便听到了急促的脚步声,转过头一看,门廊那边站着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手里端着一盆水,满脸懵逼之状。   那是崔二郎。   卢秀珍慌忙将那半声“啊”字吞回肚子里去,朝着崔二郎笑了笑:“二弟,起得真早。”   崔二郎的脸瞬间便红了,端着盆子的手一晃,盆里的水泼洒了一半,将他的布鞋浇得透湿,可他却浑然未觉似的,只是呆呆的站在那里,不知道该怎么答卢秀珍的话。   “二弟,你鞋子湿了。”卢秀珍有些奇怪,这人怎么了?昨日看着他还算是机灵,今日怎么就跟个木头疙瘩一样了?这鞋子湿了不知道要去换么?不行,自己好歹也该提醒他一句。   “啊?”崔二郎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脚:“唔,鞋子是湿了。”   卢秀珍叹气:“难道不该去换了么?”   “哦哦,换,我去换鞋。”崔二郎的脸更红了些,就如端午前后的桃子,熟得有些过分的红。   “二弟,你到底怎么了?”卢秀珍朝崔二郎那个方向走了一步,这小伙子傻站到那里干啥呢?现儿是阳春三月,鞋子湿了难道不觉得冷?   “没、没、没啥!”崔二郎慌忙撤脚往后走,手一颤,那盆子又颠了颠,盆子里所剩不多的水全泼在了裤腿上,他一弯腰将盆子放到地上,转过身去,飞快的跑开了,就如后边有一只老虎在追着他跑一般。   “这究竟是怎么了?”这次轮到卢秀珍彻底懵了,她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是不是才起床没有整理好仪容,看上去有些邋遢?可再邋遢也不该将一个身强体壮的男子汉给吓跑了呀?她弯腰将水盆捡了起来,盆里只剩一丁点水,地面上湿漉漉的一块黑色印记。   “大嫂!”身后传来崔六丫清脆的声音:“咦,这是怎么了?你没拿稳盆子?”   “不是我没拿稳,是你二哥没拿稳。”卢秀珍转过身去笑了笑:“那么大个的人,竟然连盆子都拿不住。”   “啊哈,真的么?我可要好好去取笑下他,平常他老说我手脚不利索,给他能的!”崔六丫俏皮的笑了笑,一把挽住了卢秀珍的手:“大嫂,咱们吃过早饭赶紧进山采菌子去。”   昨晚姑嫂两人睡在一张床上,跟那些小女生一样,絮絮叨叨的聊到了大半夜,卢秀珍眼睛望着屋顶,心里头琢磨着挣钱的门路,想来想去,先到山里头弄点鲜货出去卖,能卖几个钱是几个钱,也好补贴补贴家用。   当然,她不仅仅只是想挣一点小钱,她还想到山里头转转看,有没有好一点的树种花种,她弄了过来做盆景做根雕,这种才是卖大价钱的东西。   中国人素来喜欢附庸风雅,即便是满身铜臭的土财主,也会装模作样的将自己的宅子园子装修得精致典雅,让人一进来就觉惊叹,而中国古代建筑里,楼阁亭台固然不可少,而那些假山盆景,别致的花草更是不能缺的,故此卢秀珍觉得,她应该能在这大周朝找到自己专业对口的工作,不用再去当媒婆了。   一想到媒婆两个字,瞬间脑海里便出现了一个五十多岁的妇人形象,脸上的粉涂得就像墙壁那样厚,嘴唇却涂得血红,嘴唇边上有一颗硕大的黑痣,每次说话便会拿着手帕子夸张的笑,脸上的脂粉随着她的笑容不住簌簌的往下掉。   不,自己才不做媒婆哩,卢秀珍甩了甩胳膊,这辈子是不用再吃这苦头了,媒婆可真不是人干的活。   上辈子她是不得已才去婚介中心上班,虽然牵了好些红线,可她心里却是一点也不愿意做这事情的,即便是牵手成功,她也经常时不时的接到各种抱怨的电话。   “她没有刚刚认识那时勤快,也没那么温柔,最近她被公司裁员,每次和我说话都气鼓鼓的,有一天我早上去找她,她刚刚睡醒,那模样和我平常见到的她差远了,没化妆的她实在太难看了!”   那个男生月薪三千不到,却想要对方温柔贤淑又美貌,还想要她给他买车一起还房贷:“屋子是我父母出的首付,当然是要写他们和我的名字……她?以后生了孩子再说,我母亲希望是个孙子,若是孙女……”   他没有在说话,卢秀珍也没给他机会,直接挂断了电话。   也不知道这世上哪有这么多自信的男人,自己不看看自身条件,还要对女方要求多多。前世尚且是如此*丝男遍地,更别提这大周朝了,卢秀珍握紧了拳头,她一定要好好利用自己所学的专业,在大周努力挣钱让自己过上富足的生活。   “好,吃过早饭咱们就走。”卢秀珍朝崔六丫笑了笑:“咱们早点走,多捡些菌子回来。”   这菌子,不仅能卖钱,若是捡得多了,还能煎菌子油,用来炒菜是难得的佳品,卢秀珍问过崔六丫:“你用过菌油炒菜没有?”   “菌油?”崔六丫睁大了眼睛,摇了摇头:“那是啥东西?菌子还能煎出油来?”   “当然可以了。”卢秀珍没由得激动了起来,大周竟然没有菌油,这或许可能会成为替她挣钱的好东西。一想到前世的鸡枞菌油炒的菜,卢秀珍只觉得自己舌尖上慢慢的有一种鲜味滋生,渐渐的开出花来,让她忍不住用力咽了下口水:“走,咱们今天可得大干一场。”   早餐很简单,几张烙好的饼,估计是玉米磨成的粉子和成的泥,里头也不知道掺了些什么东西,疙疙瘩瘩的,很难咬得动,崔大娘有些歉意的望着卢秀珍道:“秀珍,咱们家也就这条件,你习惯就好了。”   卢秀珍抬头笑了笑:“没事,阿娘,我能吃得惯。”   “好,好,那就好。”崔大娘有些紧张,黄菜叶一样的脸上皱纹深深,她搓了下满是泥土的手,笑得有些尴尬:“秀珍,你不嫌弃就好哩。”   “嫌弃啥?又不是你们大鱼大肉,让我吃糠咽糟。”卢秀珍端起水碗喝了一口,努力的将那又干又硬的饼子往下吞:“阿娘,以后要是咱们家富了,每天早上吃白面馒头。”   “白面馒头?”崔大娘一愣,恍恍惚惚的摇了摇头:“哪里能够里,过年过节能吃上就差不多了,哪能每天早上都吃到?”   “会有那么一天的。”卢秀珍将半张没吃完的饼子放了下来,朝崔六丫看了一眼:“六丫,咱们走。”   “你们干啥去?”崔大娘见着姑嫂弯腰拎起背篓,有些惊讶:“这么早就上山?”   “早起的鸟儿有虫子吃!”卢秀珍微微一笑,拉着崔六丫的手并排走了出去,崔大娘于崔老实两人手里捏着小半张饼,呆呆的望着那两条纤细的身影,都有些疑惑。   “当家的,秀珍说那话啥意思?吃什么虫子?”崔大娘转过头来,将手里的饼蘸了点水,饼子旋即掉下了几点糊糊,里边绿色的梗子也滚了下来:“她说以后咱们家要每日都吃白面馒头哩,她这口气也倒是大。”   “婆娘,媳妇算是不错的了,才过门来就这么手脚勤快,她想每日吃白面馒头就让她想呗,反正又做不到,你又何必操这份空心!”崔老实咬了一块饼子,慢吞吞的嚼着,慢慢的从那粗粝的面食里竟然尝出了些甜味儿来。   “不错倒是不错,可这心也太大了,还不知道节俭,就算咱们家以后有些起色,哪里能每日里吃馒头哩?”崔大娘有几分不安,捏着那张饼子,面粉糊糊将两个手指头粘到了一处:“而且,她胆子也大,你想想昨日里头的事情,她竟然敢问官爷们要银子!”   “唉,是有些鲁莽,只不过毕竟还是要到了一些,有总比没得好。”崔老实吧嗒吧嗒砸吧了下嘴唇,悠悠的叹息了一声:“也不知道二郎三郎四郎和五郎,谁究竟能降伏得了她。”   “当家的,这时候怎么就说起这事情来了?缓缓再说哩,大郎……”崔大娘低下头去,脸上一片哀寂之色:“大郎才上山哩。”   “婆娘,你以为我不伤心哩?可是剩下几个孩子,年纪都有这么大了,也得要给他们张罗着娶媳妇了,”崔老实“腾”的一声站起来,背着手在身后朝外边走了出去, 第151章 风云起(二)   阳光灿灿的照在农家小院,将站在门口的崔老实一条影子拉得又细又长,黑乎乎的一条投在地上,看起来十分单薄。门外不远处的青山,仿佛给崔家的屋子打了些浅绿色的底子,一时之间小院竟然显得生气蓬□□来。   “爹。”   “二郎,你怎么才过来?”崔老实扭过头去,见着崔二郎从门廊那边走了过来,脚上穿着一双草鞋,嗔怪了一句:“沤三冻九哩,怎么就换了草鞋?赶紧去寻双布鞋穿上,别冻了脚。”   “爹,你不是说今天要去田那边走走?这天气,也该犁地等着撒种育秧了。”崔二郎有些心虚的将两只脚蹭了蹭,不敢抬头看崔老实,悄悄的从他身边溜了过去,一只脚才迈过门槛,崔大娘慌忙站了起来招呼他:“二郎,快些来吃点东西,别饿着。”   崔二郎坐了下来,崔大娘把一个碟子推到他面前,又转身寻了些小米酱:“还有些热气,快点趁热吃,今日怎么起得这般晚?”   “娘,也不算晚吧?”崔二郎抓起一张饼往嘴里塞,一颗心砰砰的跳得厉害。   今日打了水准备去洗漱,走过门廊才一抬头,就见着一条曼妙的身影,双手举过头顶,将身子拉得很长,其中有个部分略微高起了些,让他由不得面红耳赤。   特别是她将头转过来的那刹那,崔二郎更是觉得手脚都没处放,她那一双眼睛亮晶晶的,就如天上的星子一般灿烂,顾盼之间,又恰似山间小鹿那般灵动清澈,看得他的心也如有小鹿乱撞一般,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才好。   自己那一刻肯定是傻过头了吧?崔二郎有几分懊悔,自己怎么能在大嫂面前出糗呢?他出神的想着那张桃花般娇艳的脸庞,不知不觉将手指头塞到了嘴巴里头,用力的咬了一口。   “啊哟!”   所谓十指连心,这一咬也着实有些重,崔二郎龇牙咧嘴的将手指头含住,轻轻的用舌头舔了舔咬伤的那处,有一丝咸涩,或许破皮流血了。   “二郎,你这是咋的了?”崔大娘正在灶台那边忙碌,听着这边有动静,慌忙拿着抹布跑过来看,见着崔二郎的手指头上有血珠子渗了出来,不由得一愣:“刚刚还好好儿的哪,怎么就出血了?”   崔二郎低着头摆了摆手:“娘,没事,你去忙你的。”   “自己当心些!”崔大娘见伤口不深,嘀咕了一句便走开了:“到外边摘些紫花地丁嚼碎了,用黄土和点水兑起来把那口子给糊上,会好得快一点。”   “娘,我知道了。”崔二郎捏紧手指头站了起来,有些狼狈的从厨房里走了出去,带着一丝被人窥破心事的尴尬——大哥刚刚过世,崔三爷去桃花村接大嫂过来的时候,村里便有人在崔家院子外边议论,说若是那位没过门的大嫂愿意来守寡的话,守完三年指不定就会要在他们兄弟几个中挑一个做夫婿。   “兄死弟继,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儿,更何况崔老实家这样穷,寡妇变新妇,连聘礼银子都不用再花了,一举两得。”   也听到了一两句这样的议论,彼时的崔二郎是十分生气的,这些人怎么能如此无聊呢?大哥尸骨未寒,他们就议论上这样的事情来了!他冲到了院墙那边,冲着几个说闲话的人吼了一句:“若是来帮忙的,就别闲着在背后乱磕牙!”   几个婆子见着崔二郎板着脸过来,也是唬了一跳,慌慌张张走开,走到远处还回头看了一眼,脸上露出些鄙夷的神色:“哼,猪鼻子插葱,装象(像)哪!咱们便等着看看,崔家小寡妇一进门,二郎这个后生子把持不把持得住!”   她们竟然这样看自己,完全将自己看扁了!崔二郎气呼呼的捏紧了拳头,恨恨的吐了一口唾沫,这些婆子都喜欢多嘴多舌,平常没事儿干就聚到一处说东道西,着实令人厌烦。   可是……崔二郎将锄头挑起一对箢箕抗上了肩头,慢慢的朝外边走了过去,眼前晃动着的,依旧是那张娇嫩的脸孔。   虽然她的肌肤不是很白,还带着些许黄气,虽然她的身子格外单瘦,一点也不显得丰盈,可他怎么看都怎么觉得她好看,特别是那一双眼睛,熠熠有神,每一次眼波流转,就能逼得他无所适从。   昨日她与衙役们斗嘴,不卑不亢,说话有理有据,让他心里生了敬畏,只觉得自己这个嫂子实在是厉害,竟然不把衙门里来的官爷们放在眼里,而今日靠近她看得仔细了,这才发现她是如此的美,美得让他有几分失魂落魄。   “二郎。”崔老实也扛着农具追了上来:“走慢些,还不着急哩。”   崔二郎放慢了脚步,回头看了看崔老实,只觉老爹最近这一年老得快,腰身比早一年又弯下了不少,心中有一种酸涩的感觉,大哥已经不在,现在自己就是家中的长子,该要起顶梁柱的作用了。   “爹,你以后别出来了,家里就这么些地,有我们兄弟几个就够了。”崔二郎腾出一只手去接崔老实背上的农具:“你若是闲不住,与娘一道整饬整饬菜园子就够了。”   “别别别,二郎,爹怎么能不去?咱自家只两亩地,可加上佃到的那些官田也不算少啦,再说咱们一起干活不那么累,还能省下点辰光到外头看看有没有短工好做,你今年十九啦,都还没说上媳妇,不给你攒点媳妇本,哪能成哩?”   “爹,你别想太多,你这么多年含辛茹苦将我们兄弟几个拉扯大,我们已经是感激不尽了,哪里还能让你和娘省吃俭用的给我们攒媳妇本儿?我已经想过了,等着春耕过了,我就去江州城找事情做,到店里做伙计也好,再到码头上扛货也好,总能找些活钱出来。”崔二郎的心有些沉,一边与崔老实往前边走,有些愧疚,只觉自己拖累了父母。   早几年崔二郎也曾出去做事,到码头上扛货挣点零钱,他力气大,身板儿结实,很快就受了码头上一个老大的赏识,收了他做手下,每个月给他一两银子的工钱,崔二郎欢喜得眉开眼笑,做事也就更卖力气了。   可事情却总不是顺风顺水,才做了三个多月,码头上两拨人为了抢着给人扛货闹了起来,崔二郎的老大被对方群殴致死,手下一哄而散,崔二郎犹豫了下,本来想继续在码头上做下去,可对方放出话来,要么就来投奔他,要么就别想在码头上混。   崔二郎是个讲义气的,死去的老大对他不错,银子没少给,饭食也好,他觉得自己若是投奔了老大的对头,那便是背信弃义,故此收拾了东西回了青山坳。崔老实与崔大娘听着说外头打架死了人,两人唬得脸色发白,一个劲的拽着他的手不放:“二郎哇,你就到家里呆着罢,家里头两亩地好好打理着,闲时帮着附近乡里乡亲们换点零工,还能去山里逮些野味,也就差不多了。”   崔老实与崔大娘的宗旨:平安是福,多挣少挣都无所谓,只要平平安安就好。   “好吧。”崔二郎是个孝子,见着崔老实与崔大娘替他担忧,赶紧打消了再去江州城的念头,重新在青山坳里过上了农耕生活,几年就这样平平淡淡的过了下来,他习惯了在这小山村的日子,也没再起去江州城的念头。   可是,崔二郎心中微微有些别扭,怎么忽然间他就有了想要出去挣钱的念头了呢。   而且,这个念头很强烈。   “二郎,千万莫要去码头上做事了。”听到崔二郎说起码头两个字,崔老实心里便有些发抖,早几年那事情马上就浮现在脑海里。他连连摆手:“二郎,咱们家穷就穷罢,只要健健康康的就好。”   “爹,我都这么大年纪了,咋就不能出去多挣点银子哪?你和娘年纪大了,是该享福的时候了,弟弟们媳妇本还没攒够,还有六丫的嫁妆呢。”崔二郎板着手指头数着:“还有大嫂,她到咱们家来,吃不上好东西,穿不了新衣……”   崔老实瞥了儿子一眼,没有说话,那眼神飘然而过,看得崔二郎忽然间心堪堪的漏了一拍,有一种莫名的心虚。   眼神里仿佛间有一种了然于心,崔二郎恨不能举起手来将自己的脸孔遮住。   不,老爹的目光从来没这么犀利,他不会听出自己话里有什么别样的意思来,崔二郎只觉两条腿有些软,一脚深一脚浅的朝前边走了过去。   崔家的地离山脚下不远,不是良田,但也说不上是旱地,每逢干旱时节,总是要从山泉那边提水过来将土给打湿的。崔家的田地也不大 第152章 风云起(三)   只要是个人,就有七情六欲喜怒哀乐,掩藏得再好,他的内心里依旧有自己的喜好。   梁首辅也不例外。   在外人眼里,梁首辅是个刚正不阿的人,他没有什么党系派别,他只单纯的就事论事,从来不会有什么偏颇,可是在他心里,究竟还是有一杆秤,向那边倒一倒,只有他自己才知道。   张祁峰与他,是先皇委托的顾命大臣,两人同朝为官几十年,心气相通。他只比张祁峰大三岁,两人差不多是同时经历过一些事情,相互交流得也比较多,更何况在他心目里,张祁峰才是正儿八经的国丈,张皇后贤淑端庄,乃为六宫表率,哪里像那个妖艳的陆贵妃,只知道狐媚惑主,完全是大户人家里头姨娘小妾的做派。   张祁峰与陆思尧两人较劲,他表面上没有偏颇,一只脚已经踏在了张家这块地上。   陆思尧着实是个不宜好的,张祁峰被他逼得步步退缩,他还不知足,甚至想着要将自己的女儿立为皇后,中间也不知道做下了多少见不得人的勾当,幸亏后宫还有太后娘娘坐镇,否则张皇后只怕已经遭了算计。   有些人是小人,可有些人却还是仁德为怀,以德报怨,梁首辅瞥了一眼站在那边的陆思尧,心中暗自叹气,上朝前张祁峰找到他说了一件事情:“府中有厨娘是江州人氏,听到了一件奇闻,不知真假,有些忐忑。”   “祁峰,有事何必隐藏,说出来大家商议一下。”   梁首辅有些惊奇,张祁峰这般神色凝重,让他摸不着头脑,不是什么大事,张祁峰肯定不会摆出这般模样来。   张祁峰说的,正是江州城青山坳里一户农家种出了江南种谷的事。   “祁峰,这可是大事,若江南种谷真的能在北方种植,可是大惠大利,于国于民都有好处,你又何故这般模样?”梁首辅捋了捋花白胡须,看了一眼张祁峰,有几分会意:“你可是担心那陆思尧……”   “正是。”张祁峰点了点头:“也只有首辅大人能明白我的苦处,陆思尧乃是大司农,正是管着这些事儿,现在他被皇上责罚,我若是走出去将这事情说出,他定然会觉得是我暗中在给他使绊子,故意让皇上更加迁怒于他,可要是不说,我觉得有些不安。”   “不错,你说得极是,陆思尧这人心地狭窄,说不定还真会是这般认为。”梁首辅点头附议:“你确实不能出这个头。”   “而且我还有一点疑虑,因着这事只是府中仆人听回来的传言,万一这事是真的倒也好了,万一是假的,我说出去以后皇上会不会觉得是我想打压陆思尧才这般行事?”张祁峰脸上露出一丝为难:“左思右想,祁峰都觉得有些不好办。”   “我明白你的意思。”梁首辅颔首称是:“确实如此,你去说有些不太好,这必须有另外一个人开口。”他微微一笑:“此事当由我来说。”   “首辅大人……”张祁峰一脸感激:“此事关乎民生大计,国库盈亏,首辅大人若是能站出来说上一二,那便是再好也不过了。”   梁首辅站在那里,正气凛然:“祁峰,你放心,我自知该如何说。”   “梁爱卿,你有何见解?”周世宗咳嗽了一阵,缓过神来,身边的内侍递上帕子,他接过来擦了擦嘴角,扶着龙椅的扶手坐直了一些:“朕愿听首辅大人的建议。”   “皇上,这坊间传言不可全信,也不能不信,为何京畿地区其余的州郡,哪怕就是江州都无人种出,而偏偏他家的江南种谷出了秧?此事大有蹊跷。”梁首辅想起这事来也觉得有些匪夷所思:“要么便是这家用了与众不同的种植方法,要么这只是一个谣传,并非真事,是那些百姓们闲聊胡乱说出来的。”   “不不不,首辅大人,我派了手下去青山坳查看过,真有此事,据说他家的稻秧比其余的稻秧要高大壮实一些,叶片也略有不同。”陆思尧慌忙分辩:“千真万确,咱们北方也能种出南方的稻种来。”   “看过了?”梁首辅一双眼睛盯住了陆思尧:“是不是你的手下撒了谎?凡事必须亲历才能说是千真万确。”   “首辅大人,我的手下将那块地里的稻秧和其余地的稻秧都带回了京城,我亲自比较过了,真的有些不同,而且现在我还派了人在青山坳驻守,就是想协同那一家人将这江南的种谷种出来,以后推广到北方各地,让北方的粮食也能增产。”   “哦,真有此事?”周世宗来了兴趣,一只手抓紧了扶手,身子前倾:“为何就只有那一家人种出了江南的种谷?”   “皇上!”见着周世宗脸色好了不少,陆思尧的心才放下来,他手捧玉笏向前一步,深施一礼:“皇上,那家人种稻谷的方法确实与众不同,只是他家却不愿泄露出去,我手下再三询问,他家只推托说稻谷还没收割,一切都不好说。”   “哼,真是升斗小民!这目光只有一寸之远!”周世宗勃然大怒:“要是将法子交出来,各家各户都能种出更好的稻秧来,大周又要增产多少呢?竟然还这般藏私,着实可恶!”   “皇上!”梁首辅赶忙出声:“这人说得也有几分道理,现在还未到秋收,谁又知道这江南的种谷到底能不能产出更多的粮食?他也不能拍着胸脯做保证,这样的人才是脚踏实地认真做事的,比那些一味吹嘘的人要更可信些。”   听着梁首辅这般说,周世宗这才又渐渐的将那怒气压了下来,他坐在龙椅上想了想,忽然间脸上露出了一丝古怪的神色:“传朕旨意,让青山坳那户的家主来京城觐见。”   “啊?”   站在金殿之上的群臣都傻了眼,皇上要亲自见那种庄稼的农户?这可是天大的殊荣!陆思尧也呆呆的站在那里,望着坐在龙椅上的周世宗,完全不知所措。   “怎么了?朕想亲自问问这户人家,看他们的秘法究竟是什么,这样都不能够?”周世宗轻轻咳嗽了一声:“难道朕不能问么?”   “能,自然能,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只是微臣听皇上说要亲自体察民情,不免有些震惊。”陆思尧抬起头来,脸上俱是谦恭的笑:“皇上,您真乃一代圣君是也!”   站在金殿上的文武百官,差点没有呕吐出来,陆思尧这声音,配上他那笑意,实在是演戏演得足足的,可周世宗却偏偏吃他那一套,听着他拍自己马屁,不由得飘飘然起来:“速度传朕旨意,朕要亲自见见那户人家。”   “是,微臣这就去安排。”   陆思尧得意的笑了起来,还好江州城竟然有一户人家种出了江南种谷,这让他在皇上面前扳回了一局。皇上最近见了他都没有好脸色,今日总算是稍微得了点阳光,陆思尧这颗心才稍微放下来一点。   “皇上,只有一家人种谷出了秧,成活率实在太低,大司农只顾出主意却没有及时督查到位,这也算是他的失职。皇上,老臣觉得大司农这几个月应该要亲自去抓江南种谷这事,免得出现节外生枝。”   梁首辅捧了玉笏,正儿八经的向周世宗上奏,他见着陆思尧那小人得志的模样,心里边就有些暗暗的不爽,总想替张祁峰踩他一脚。   “啊……”陆思尧傻了眼:“首辅大人,这是要我去稻田里处理各方事务不成?”   “皇上身体有恙都来上朝了,你去稻田务公又有何不可?”梁首辅说得一本正经:“陆大人,这样方才能显出你体察民情,代皇上亲民哪。”   张祁峰捧着玉笏,身子微微发颤,梁首辅今日是怎么了,故意要与他作对似的,自己实在没有得罪他啊,他侧过脸去,偷偷看了梁首辅一眼,见他站在那里,虽然脊背有些弯曲,可眼中却还是神采奕奕,不见老态。   “梁爱卿这提议倒也不错,只不过朝廷命官去田间务公似乎也不妥当。”周世宗瞧着陆思尧那副神情沮丧的模样,也觉好笑,伸手捂着胸口喘了口气:“陆卿,你便每隔十日去江州城一趟,亲自查看青山坳那稻秧长得如何罢。”   “微臣……”陆思尧额头上的汗珠子滴滴落下:“微臣遵旨。”   他堂堂一个大司农,竟然要像那些九品八品的官吏一样到处奔波,这分明是皇上故意在羞辱于他,可他能有什么办法,皇上说的话便是金口玉言,他还能顶撞不成?   弯腰拱背,手里捧着玉笏,似乎能听到耳边有人嗤嗤的耻笑之声。   大概金殿上不少人在看他笑话呢,特别是那张祁峰。陆思尧咬了咬牙,不管怎么样,这次总算还是捞了根救命稻草,不至于全盘皆输。 第153章 风云起(四   乡村的夏夜十分凉爽,尤其是那池畔更是歇凉的好去处,一池翠叶亭亭,圆盘似的月夜里,有着如箭杆一般挑出水面的荷花,月华如水,荷花花瓣舒展,承载着那银白色的轻纱,恰如美人拖着长长的披帛在水面摇曳。【 更新快&nbp;&nbp;请搜索//ia/u///】   荷风送爽,竹露滴香,站在荷塘之侧,看着那淡淡月华,闻着那软软花香,简直让人醺然欲醉,只不过对于现在的卢秀珍来说,暂时还没有轻松的心情。   “兰先生真是这般说的?”   “是。”崔六丫点了点头,脸上带着些紧张神色:“大嫂,没什么事情罢?”   “你当做一切都不知道便是。”卢秀珍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慰她:“没事儿,有我呢。”   “真没事?”崔六丫很是担心,她紧张得几乎要哭出声来:“大嫂,有什么事情咱们一起扛着,别闷在心里。”   “真没事,还能有什么别的事情?咱们是庄户人家,外边天翻地动也跟咱们没关系,只不过是兰先生担心咱们会被卷进来,故此特地叮嘱咱们罢了。”卢秀珍伸手拉了拉崔六丫的头发,微微一笑:“明日就要上梁了呢,咱们家马上就有新房可以住了,还不想想要买些什么家俬放到里边?”   提起新居,崔六丫果然不再想起兰如青交代她转告的话,眉飞色舞板着手指算了起来:“大嫂,我需要一个好的锅子,要有好的碗柜,配上一些好看的瓷碗,要那种带花纹的,白底米分彩。”   崔六丫还真是事事想到厨艺上头来,就连女儿家要的梳妆台都没想,首先便提出要碗柜餐具大锅子。卢秀珍哈哈一笑:“没问题,大嫂一定会给你弄上好的锅子来炒菜。”   见着卢秀珍笑得爽朗,崔六丫的心才慢慢放了下来,大嫂能这般开心,应该是没有什么事情了,她也跟着开心的笑了起来,没事就好,就怕有事儿。   其实崔六丫一点也不知道,卢秀珍此刻正是满腹心事。   她不想说出口,怕吓着身边这个单纯的小丫头。   和兰如青直截了当交谈了一番,兰如青虽然没有直接摊牌,可其实已经告诉了她,这里有一个很大的阴谋,而且是跟朝堂的内斗有关系。那位姓陆的大司农,为何这般紧张她家的江南稻秧,定然是涉及到他自己的利益关系。   真没想到,不就是种个田吗,竟然还种出祸事来了,卢秀珍苦笑一声,自己怎么就没有那些穿越里的女主那样走运呢,人家穿到一个陌生的朝代,过着如同开了外挂的人生,步步锦绣,一帆风顺,只有自己,落到这个穷山僻壤不打紧,还要面临着各种自己都不知道原因的危险。   兰如青托崔六丫给她带话:“你可以选择和我站在一边,也可以选择将我出卖,我不会勉强你,卢姑娘,你自己看着办罢。”   卢秀珍苦笑一声,这位兰先生还真是“直爽”,他这般说,是早已赌了一把,认为她肯定会与他站到一处,会按照他说的去办——毕竟她对兰如青的对头一无所知,而兰如青目前看起来并没有对她不利。   而且,更重要的是……因为兰公子是他的儿子。   一个穿着黑色长衫的身影浮现在卢秀珍的脑海,身形高大挺拔,风姿绰约,只是面具后的一双眼睛里有着忧郁的神情。   她若是向大司农的人说出这江南种谷的秘密,只怕兰先生与兰公子肯定会遭到不测……卢秀珍的心猛的一惊,如同有谁用匕首割到了她的心一般,幽幽的痛。   不,她不能选择站在他的对立面,她不愿意因为自己的选择而让兰公子跟着遭受到不测,毕竟只要她向大司农的人说出江南种谷的秘密,她可以想象到兰府的下场,那如玉般气质温润的公子,定然不会再出现在她眼前。   她捏了捏衣袖,布料擦着沙沙作响,一颗心纠结得像一张揉皱的纸,怎么也抹不平。   按照公平正义来说,她是该勇敢的将有人换了种谷的事情说出来,可她却一味的想徇私遮掩,这到底是错还是对?抬头看了看天空,皓月彷如玉盘,微微的缺了一个小小的角,显得没有满月那般圆润,有一种残缺的美。   人应当趋利避祸,她这样做也是保护自己,卢秀珍不住的给自己找各种借口理由,若是那个大司农知道自己和兰如青有来往,崔六丫还在兰府做厨娘,肯定也会要遭到连累,何必做这种危及自身的事情呢?人要有气节,可也得看场合,总不能因着要死守着那公平正义把自己给坑了。   就这样愉快的决定了,卢秀珍迈步朝家里走了过去,脚步轻松。   崔老实一家都没有歇息,明日是上梁的大日子,全家正在做各种准备工作。崔老实与崔二郎两人刚刚从邻村一个酿酒的人家回来,借了个小推车搬了几坛米酒,崔大娘正忙里忙外的将借来的锅碗洗洗刷刷。   农村盖房子讲究个好彩头,上梁乃是盖房的一道大工序,这一日里乡邻们都要带着东西来庆贺,寓意这家人日子过得越来越红火。主家也要请大家吃饭喝酒表示庆祝,到了这上梁的大日子,村里头会热热闹闹一整天。   “娘,我来,你去歇着。”   卢秀珍与崔六丫赶紧将手里的篮子放下,奔到崔大郎身边:“你别老弯着腰,等会这腰又该疼了。”   “没事没事,我能禁得住。”崔大娘抬起头来,一脸的笑容怎么也止不住:“秀珍,六丫,你们累了罢?赶紧歇会儿。”   一想到自家的青砖大瓦房马上就要起好了,崔大娘真是快活,事情再多也不觉得辛苦,越做越起劲。她看了看姑嫂两人放在地下的篮子,惊奇的瞪大了眼睛:“哪里割了这么多茭白?”   “池塘那边割的,刚刚好才长出来一茬,嫩秧秧的,明日我拿了这茭白和上肉泥做成那饺饵,蘸着麻酱吃,那味道又新鲜又甜美。”崔六丫笑嘻嘻的举起那一篮子茭白来:“咱们村里人都不吃这东西,真是可惜了,我见着江州城的大酒楼里用这个炒菜,价钱贵得很。”   “炒茭白得用油腌着,谁家能有这么多油呐,放油放少了就有点麻舌头。”崔大娘有几分紧张,唯恐崔六丫多用了油,现在家里才盖了房子,什么地方都要紧把细用,怎么能大手大脚:“富贵人家爱吃这个,咱们穷人家怎么吃得起,明日还是莫要弄这个了。”   “娘,咱们这一辈子也就盖一次房子,没必要这般计较,更何况这茭白是与五花肉的肉泥剁在一处,不妨事的。”卢秀珍赶紧将崔大娘搀扶了起来,劝着她朝里边走:“娘,你早些歇息着去!”   崔六丫站在后边,抿着嘴笑。   大嫂说了,自家忽然就阔起来,村里人免不得有嫉妒得红眼的,有时候拿小恩小惠的收买他们也是个法子,不要与小人计较,太计较了,指不定要吃更多的亏,能将他们变成朋友,点头之交不翻脸就是最好的。   明日新房上梁,好好请村里人吃上一顿,到时候适当的诉诉苦,就说盖了房子没钱用了,就连这办酒席的银子都是借来的,这样让大家也觉得舒服一点,看起来自家与村里人其实并没有多大差距。   第二日的清晨薄雾刚散,有两个人就挎着筐子朝菜地里奔了过去,两条身影都很是纤细苗条,一边走一边说着话,就跟树上的鸟儿一般快乐。今日崔六丫没有去兰府,跟兰如青告了个假,兰如青知道她家盖房上梁,没说多话,还打发了二两银子给她:“这是我的贺仪。”   卢秀珍心知肚明,这是在收买她呢,也不说多话,大大方方收了下来。   现在处处要用到钱,银子当然是多多益善。   卢秀珍和崔六丫两人弯着腰,手里镰刀挥动,一把把青翠欲滴的蔬菜落到了篮子里头。   “还不知道要准备多少,有些人来喝酒,把自己的孩子都会带上,还不晓得要坐几摊席位。”崔六丫一边割着菜一边与卢秀珍商议:“多割些回去,总比少了好。”   两人拎着满满两筐子菜回到家时,村里已经有人到了他们院子,新盖的厢房前边到处都有人在走动,不时的摸摸墙面,眼馋的看着那些青砖,啧啧称羡:“这上好的青砖,睡到里边肯定舒服。”   “可不?冬暖夏凉哩。”   几个人正在窃窃私语,见着卢秀珍与崔六丫走过来,停住花头,冲姑嫂二人热络的笑着:“这下可好咯,住上新房子了,不再是那个小茅棚啦。”   “还不是各位乡邻帮衬着?”卢秀珍一扬眉,朝几人点了点头:“以后各位家里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只管说,我们可记得大家的这份情呐。”   “好说好说,都是乡里乡亲的,说这些见外的话作甚。”站在那里的几个人眉开眼笑的回了几句:“大郎媳妇,都是你能干哩,要不是你家哪能盖上这青砖大瓦房。”   “哪里是我能干,是我们家劲往一起使,特别是我们家六丫,这才是大大的能干!要不是她……”卢秀珍叹息了一声:“她和主家签了个几年的契约,这才借够了盖房子的钱,否则我再能干,哪里又能这么快把房子盖起来呢?”   “可不是嘛,六丫也挺能干!”   不少人眼睛朝崔六丫身上瞄了过去,眼见着面前的这个姑娘长大的,模样儿周正,又这么能干,谁家娶了回去做媳妇,那可是一等一的好。 第154章 风云起(五)   崔老实的父亲算是个有能耐的,一辈子勤苦劳作又兼着精打细算,攒下了二十亩良田,在这青山坳,也算得上是殷实户了。   只可惜天有不测风云,一场急病,才四十三岁的崔老爷子便撒手走了,棺木才上了山,长子与次子便请来了族长闹着要分家。   一般说来,要等着爹娘都过世才分家,可是崔家这分家也太心急了些,村民们免不了议论纷纷:“这时候就分家,崔家老娘该如何供养哩?”   有人嗤嗤笑道:“还能怎么样?肯定是崔老实养着呗。”   崔老实本不叫这名字,他的大名是崔富贵,可因着他实在太木讷老实了些,故此大家渐渐儿的将他本名给忘记了,见着面都喊“老实”,久而久之,崔老实就成了他的名字。   崔家三个儿子,崔老实排行老三,上头的长兄和二哥十分厉害,两人还在办丧事的时候就已经暗地里商量好了,良田都是长房二房占着了,长房分了十二亩,二房撮弄走了剩下的八亩地,轮到崔老实,族长瞪了下眼睛:“你两个兄长家里都有儿子了,你可还没得个传宗接代的,分了良田给你也是白分,亏得你两个兄长心地好,合计着给你买了二亩六分地,你跟你婆娘两个人去耕作着,足够养活你们两人,还有……”族长顿了顿:“你娘嘛,看看她的意思,想和谁住就住哪一边。”   崔老实嘴巴皮子翻了翻,想分辨,可忽然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旁边婆娘着急了:“你咋能说我们会没得传宗接代的哩?你这不是在咒我跟我汉子么?”   “哼,成亲都两年了,也没见个影儿!”崔家老娘坐在一旁脸色沉沉:“别的鸡婆只要进了灶棚就知道下蛋,你倒好,肚子一点动静都没有!”   崔老实婆娘那时年纪还轻,脸嫩,听着婆婆这话,臊得满脸通红,躲到了崔老实背后不敢再说话,只是用手推了推自家汉子,想要他出头来说两句硬话。   这是啥意思?二十亩良田,自家一点都不沾边,说是说给买了两亩多地,可明眼人都知道,那肯定不会是啥好地,倘若是好地,干嘛不干干脆脆的从公公留下的那点地里拿出两亩来给他们?   崔老实婆娘暗地里计较,自己公公是个灵活人,不消说肯定还攒了一笔银子,可族长便是连提都没提,这让她心里很是难受,如有百爪挠心一般,可被婆婆那一句数落,她已经不敢再出声,只能用手指头偷偷的在崔老实背上画来画去,不管她怎么画,都是银锭子大元宝的样儿。   老宅子给了大房,二房得了不远处一块地基,依山傍水很是不错,轮到崔老实,却只给了原来崔家老爷子做贩卖生意时修的一个猪圈马棚。族长摸着胡须道:“那块地比你二哥得的还要大哩,可算是便宜了你。”   崔老实憋红了脸,好半日才蹦出了一句:“就……就那几间快要倒了的棚子吗?”   “棚子又咋啦?你看你二哥,连棚子都没有哩,还得着急花钱去盖!”族长有薄薄的怒意:“你自己去给修修,把屋顶上茅草铺厚些,烧些土砖把墙给砌上,不就好了?”   “可是……”崔老实的婆娘再也忍不住,从汉子身后探出了半个脑袋来:“这怎么能住人哩?族长,要不是你去住两天试试看?”   “老实,你这婆娘实在是不讲理,这是怎么在跟我说话呢?”族长稀稀拉拉的胡须气得飘了起来,他目光阴郁的盯住了崔老实:“你说说看,她这是不是目无尊长?”   崔家老娘斜眼看了看崔老实身后的媳妇,哼了一声:“两年了都生不出娃,嘴巴子倒是厉害,我到了老三家还不知道会怎么折腾我呢,我看呢,这媳妇不要也罢,休了她回娘家去,再给老三另外娶一房。”   “娘,别别,你别这么说……”崔老实扑通一声跪倒在了崔家老娘脚跟前:“翠花是个好女人,我不能将她送回娘家去!”   “你这也奇怪了,怎么就护着一只不生蛋的鸡呢?”崔家老娘白了崔老实一眼,吧嗒吧嗒抽了口水烟:“要想不送你媳妇回去也成,就按族长这么分家了,我呢可不想跟着你们俩住那破棚子去受罪,就在老大老二家轮流住,一家住一年,老三每年给我两百斤米,三十六斤肉,十二两银子,节礼另外算。”   崔老实的脑袋低了下去,心里有些惊慌,每年两百斤米,三十六斤肉,十二两银子可不是个小数目,可是他不答应,娘就要把媳妇休了,这……思前想后,崔老实咬了咬牙答应下来:“娘,就照族长和您说的办。”   “汉子!”崔老实婆娘心疼得直跳脚,两百斤米三十六斤肉十二两银子,婆婆也真敢狮子大开口的要,她哪里吃得了花得了这么多——明摆着她这是在想倒贴大房二房哪!   “翠花,你别说话了,这事情就这样定了。”崔老实向崔家老娘磕了个头,从地上爬了起来,朝族长嘴唇翕辟:“还请族长写个分家的契书,我来按手印。”   就这样,当天崔老实和他婆娘就被大房赶了出来,带着一点点零碎东西去了那个马棚。   “汉子,你咋就这么傻哩!”走进那低矮的棚子,四周只有半截墙壁,连风都挡不住,崔老实婆娘忍不住哭了起来:“你就把我休了呗,怎么着也该分点像样的东西给你!”   “翠花,我哪能抛下你呢?”崔老实憨憨的笑了笑:“咱们有手有脚的,不稀罕去争爹留下的东西,日子过得苦一点就苦一点,没啥,总有一天能过上舒畅日子。”   这苦日子一过就是二十多年,当年的马棚虽然已经变成了土砖房,可依旧改变不了崔老实一家贫困潦倒的境况,光是每年送去给崔家老娘的粮米银子,就如一座大山压得他们喘不过气来,更何况他们有六个孩子要养活。   现在六个孩子只剩五个了。   崔老实蹲在地头,惆怅的看着一片青翠的田野。   往年总是大郎带着几个兄弟跟在他身后做农活,几个孩子都知艰知苦,从来就没抱怨过干活太累,也没抱怨家里没什么好东西吃,相反的,每次出来干活都是高高兴兴的,还说笑话来给他解乏。   这也许便是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吧,只是……崔老实只觉胸口一阵发闷,只是大郎再也不会跟着他来犁地插秧了。   崔二郎也在崔老实身边蹲了下来,见着他爹那怅惘的眼神,瞬间,仿佛有人用手指狠狠的戳了下他的心房,莫名的有些疼痛——爹是在想大哥了吧?毕竟往年都是大哥跟在最前边一块到地头来的。   他的大哥身材高大,体格也健壮,为啥这急病就能将他从人间带走呢?崔二郎捏紧了拳头,额头上慢慢的滴下了汗珠子——他与崔大郎十多年兄弟,小打小闹有,可从来没有真正争执过,两人感情很好,一朝风云变,忽然间大郎就将他们抛下了,天人永隔,这让他实在不敢相信。   大哥不在了,自己现在该想的事情就是代替大哥将整个家撑起来,崔二郎转头望了望身边蹲着的老爹,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爹,今日先把杂草给整下,明日咱们便犁田吧。”   崔老实闷声应了一句,猛的转过头来盯住了崔二郎:“二郎,家里穷,到这个时候还没有给你娶上媳妇,你怨爹娘不?”   “哪能哩?”崔二郎忽然心慌慌,赶忙站了起来:“我的命是爹娘给的,要是没有爹娘,二郎早就已经死了,哪里还能埋怨爹娘。”   “二郎哇,我和你娘昨晚商量着……”崔老实有些局促,好半日才缓缓吐出了一句话:“咱们家穷,攒了好些年才给你大哥准备好媳妇本,可是没想到他却……我和你娘一合计,现在家里还没攒够你娶媳妇的银子,若是你大嫂……”说到此处,崔老实再也说不出话来,有些期期艾艾,憋了好半日才吐出一句话来:“你大嫂守孝三年以后若是想要另外嫁人咱们也拦不住她,不如你们兄弟几个里边有一个与她成亲,这就……”   “爹!”崔二郎大吃一惊,几乎要跳了起来,他转过脸去,不敢看崔老实的眼睛,一边嘀嘀咕咕道:“怎么能这样呢?大嫂是大嫂,我们……”   话到此处,崔二郎已经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才好,就连耳朵根子都红了。   “这也不是没法子么?”崔老实长叹了一声:“若是你能和你嫂子成亲,咱们家不用请媒人到处去相看,而且聘礼银子攒下来了,一举两得。”   “爹,大哥昨日才上山呢,怎么就说起这事情来了。”崔二郎有几分尴尬,跳下田去抡起锄头就开始除草,才挥了几下锄头,便觉得那杆子有些滑,根本抓不稳当。   直起身来摊开手,两只手湿漉漉的都是汗。   抬手去擦额头,这才发现自己早已满头大汗,汗水顺着额头脸颊流了下来,从脖子那处滚进了前胸后背,就连衣裳都湿透了。   直起身来摊开手,两只手湿漉漉的都是汗。   抬手去擦额头,这才发现自己早已满头大汗,汗水顺着额头脸颊流了下来,从脖子那处滚进了前胸后背,就连衣裳都湿透了。 第155章 奉诏行(一)   对于卢秀珍来说,青山绿水就是巨大的宝库,从这里她能找到不少值钱的宝贝。   羊肠小道蜿蜒直上,似乎是翡翠里的一条玉带,若隐若现,花香阵阵,随风袭人而至,花瓣犹如美人香腮边的点点泪珠,慢慢随风坠落,在脚边不住的飘舞。阳光透过云层照了过来,将青山点染,透明的金黄就如被渲开的轻纱,薄薄的笼罩着林间的一草一木,卢秀珍的眼睛不住的朝山间望,想要看看这栖凤山里到底有什么宝贝。   一路走来,崔六丫和她聊了不少山里头的事情:“我们村子背后这座山可是有来历的,据说是西王母娘娘去赴蟠桃宴时经过这里,觉得山青水秀很好看,因此才将凤凰坐骑降在这里,好好休息了一阵子,所以这山的名字叫做栖凤山。”   “哟,还这么大来历?”卢秀珍笑了笑,前世的一些旅游景点,为了吸引游客,总要编出一些神话故事来,没想到这也只是沿用古人的创意而已。   “是呢是呢,这故事是我从小就听说过的。”崔六丫睁大了眼睛点了点头:“他们都说我们青山坳这边崔家的老祖宗有见过西王母娘娘的哪,说她生得很美,端庄贤淑,只是拖着一条长长的蛇尾,吓得他不敢朝前边去,只敢跪在路边顶礼膜拜。”   这八成是有读过《山海经》的闲汉在吹牛吧?见着崔六丫那一脸骄傲与虔诚样,卢秀珍不忍心打破少女心中固有的执念,只得暗自哈哈一笑:“不错,不错,他那运气可真好。”   “可不是呢。”崔六丫兴致勃勃的将路边的一丛青草拨开,领着卢秀珍朝山腰那边走过去,一边小声与她耳语:“这边有一个窝,我去年发现的,没有告诉别人听过,今日咱们就去那边瞧瞧,若是有,肯定有一大片。”   见着她一副警惕样儿,卢秀珍忍俊不禁,自己这小姑子可真是可爱又机灵。   两人踩着枯软的松针朝前头走着,鞋底有沙沙的声响,落在耳中,就如美妙的乐曲一般,卢秀珍的眼睛盯着树底下看,菌子喜欢生长在阴凉潮湿的地方,而且早几日刚刚才下过雨,正是菌子生长的好时节,今日应该能挖上一大筐子回去。   在前世,人工种植的菌子铺天盖地,农贸市场里到处都能见着码放得整整齐齐的各种蘑菇——像一把伞那样撑开的白蘑菇,圆圆小小的口蘑,胖乎乎的杏鲍菇,瘦津津的金针菇银针菇——这些都只能称之为蘑菇,哪有野生的菌子吃起来满口余香。   “哎呀!石头缝卡住了一只小鹿!”前方的崔六丫惊呼了一声,让卢秀珍浑身都有了力气——小鹿?这栖凤山可真是座宝山,竟然还有鹿!看起来山里应该有不少的好宝贝呢,穿越回到大周朝,真真是如鱼得水,幸甚至哉。   卢秀珍快走几步,一堵石头缝里有个东西正在拼命的扑腾,旁边的草已经被它扑腾得七歪八倒的,凌乱不堪。再走近些,便见着一只全身浅浅金褐色绒毛的小鹿,还未长角,一双黑得如宝石的眼睛正哀怨的望着她。   小鹿半躺在地上,一条腿陷入了石头缝中间,可能是蹭得狠了,石头边缘又很是尖锐,将它的腿给刮破了,血迹斑斑,周围的绒毛已经粘成了一团,有些鲜血已经快要干涸,一块一块的很是扎眼。   “哎呀,这小鹿好可伶”卢秀珍见着小鹿的眼睛,心里就软得不行,赶紧伸手去抱它:“乖乖别动,我来救你。”   “大嫂,别别别…”崔六丫慌忙拦住她:“下边可是山崖呢。”   “可是……”卢秀珍俯下身子去看着小鹿黑亮亮的眼睛,有些难受,这么漂亮的小东西难道就要死在这里了吗?   小鹿似乎也看出了卢秀珍眼中的怜悯,黑宝石一般的眼睛眨了眨,堪堪的似乎要掉下眼泪来,它努力仰起脖子发出了“呦呦”的鸣叫之声,似乎想要召唤它的朋友快来救它,声音里满满都是忧伤。   “六丫,小鹿是在叫它的父亲母亲哪。”卢秀珍再也忍不住了,趴在地上身子努力的朝前边探了过去:“你想想,若是你进山采菌子,很晚都没回去,你爹你娘会不会着急?由己及人,小鹿不见了,鹿妈妈会有多么着急,。”   崔六丫愣愣的抱膝蹲在那里,看着卢秀珍身子一点点的朝前边挪了过去,本来还想说什么,可那话含在喉咙口,滑溜溜的朝下边滚了去,再也出不了声。她蹲下身子来,有力抱住了卢秀珍的腿:“大嫂,你小心些,我拖着你。”   卢秀珍回头微微一笑:“好。”   她将身子弯了下去,伸出两只手来,小鹿似乎知道她是来救自己的,很配合的抬起了头,卢秀珍用采药镰将石头旁边的杂物清理了些,再小心翼翼的扶着小鹿的腿,然后猛然用力,将小鹿从石头缝里拉了上来。   小鹿瘫在地上一会儿,一双黑亮的大眼睛望着卢秀珍,里边似乎透出了感激之意。过了一阵子它想支撑着站起来,可有条腿受了伤,软弱无力,身子朝旁边一侧,又扑倒在了地上。   “大嫂,怎么办怎么办?”崔六丫有些惊慌,一把抱住了它,将脸孔贴在小鹿的脸上,只觉得温热的鼻息扑面而来,让她心里头很是难受:“小鹿走不动啦。”   “别着急,你先抱着小鹿去溪水那边,我去找些草药来给它敷上。”卢秀珍直起身子,四处打量,山里有的是草药,那些止血的如半边莲之类,应该是能找到的。   果然,不出她的意料,才走了几步,就见着了一大蓬半边莲,她用刀子将半边莲小心翼翼的挖了出来,赶着去泉水边洗干净,把那叶子和嫩枝嚼碎,然后将已经烂成一团的枝叶敷到了小鹿腿上:“六丫,去找几根长短合适的棍子来。”   “棍子?”崔六丫好奇的睁大了眼睛:“作甚?”   “它的腿受伤了,自己没有劲站起来,得让它借助外力。”卢秀珍一边给崔六丫解释,一边轻轻的抚摸着小鹿的脊背,小鹿似乎知道她在救它,很是安静,将脑袋贴在她的腿上,一双眼睛温柔的看着卢秀珍。   那眼神就如水一般在荡漾,让卢秀珍心里头有说不出的的柔软,她将手贴在小鹿的背上,隔着那一层轻软的绒毛,她似乎能感觉到小鹿的心跳:“你呀,下次别一个人出来闲逛啦,你还年纪小,可不能离开爹娘,知道么?”   小鹿眨巴眨巴了眼睛,仿佛听懂了卢秀珍的话,卢秀珍微微一笑,低头用镰刀把自己的衣襟割破,用力拽下了一块布条,这时候崔六丫已经气喘吁吁的跑了回来:“大嫂,好不容易才找到了几根合适的。”   卢秀珍将棍子接过来瞧了瞧,大小粗细刚刚好合适,她用那破布条将小鹿的腿和棍子一起绑紧,伸手摸了摸小鹿的脑袋:“要是你能听懂我的话,过些日子你再到这溪水边来,我给你松绑,好不好?”   “大嫂,你可真是的,这小鹿还能听得懂你的话?”崔六丫站在一旁,见着卢秀珍向小鹿交代,嗤嗤的笑出了声:“若是这些野兽都能听懂咱们的话,那可有意思了。”   “说不定呢。”卢秀珍摸了摸小鹿的头顶,上边有两个小小的包,看起来这鹿角也快要长起来了:“小鹿啊小鹿,你下次可要当心了,千万别晚上出来乱跑,万一又陷到哪条石头缝里,指不定就没有这样好运气啦。”   自己肯定是眼睛花了——卢秀珍仿佛看到了小鹿在点头。   捧了点溪水过来让小鹿喝了两口,粉色的舌头在她的手掌上舔着,有些微微的痒,小鹿喝过水似乎有了些力气,竟然慢慢的站了起来,卢秀珍拍了拍它的背:“走吧,回去吧,你阿娘肯定着急了呢。”   小鹿迈开腿朝前边走了一步,稍微趔趄了一下,可马上又维持了身子的平稳,它转过小脑袋朝卢秀珍依依不舍的看了一眼,这才慢慢的朝丛林深处走了过去,那金褐色的身影在初升的日头下,就如跳跃着的精灵一般,不多时就消失在树丛之间。   “真是奇怪,这只鹿那神态,好像还真能听懂你的话呢,大嫂。”崔六丫惊奇得张大了嘴巴:“我这可是第一次遇见这样的事情,那只鹿好乖巧,随你怎么动它,一点儿都不害怕。”   “因为它能看出我眼睛里没有恶意。”卢秀珍挽起了崔六丫一只胳膊:“走吧,咱们赶紧去采菌子。”   走到崔六丫说的地方,卢秀珍瞬间激动了,果然有个窝,是个大窝,而且是个鸡枞菌的大窝!   鸡枞菌是菌中珍品,它的肉肥厚细白,色泽如煮熟的鸡肉,吃上去口感也似爆炒鸡丁,有特殊的香味,故此从而得名。由鸡枞菌熬制的油,那可是世上难得的美味,用来炒菜,只需放上几小滴,整间屋子都充斥着香味,让人垂涎欲滴。   “大嫂,怎么了?”见着卢秀珍将衣袖捋上去了些 第156章 奉诏行(二)   周世宗弓着背咳嗽了几声,这才坐直了背,伸手揉了揉胸口,努力将眼皮子抬起来打量着跪在面前的那个人。   头伏得很低,看不到她的脸,就见一丛茅草般的头发,乱蓬蓬的。   很符合一个乡下人的模样。   周世宗点了点头,看起来确实是土生土长的乡下人不假——咦,这声音听起来有些不对……怎么是个女人?   他瞥了一眼佝偻着背站在一旁的宣旨使:“这是那崔家的当家人?”   宣旨使弯腰毕恭毕敬道:“回皇上的话,正是。”   “他们家女人当家?”   “是。”   卢秀珍匍匐在地,心里虽然有些不爽,可还是只能忍着,现在是皇帝老子的地盘,自己无论如何不能乱来,否则一步走错,小命都难保。   候在一边的陆思尧也赶紧补充:“皇上,我派手下去青山坳的时候,他家出来与我手下说话的,也是他家的儿媳妇。”   “有趣,有趣,女人当家,可真真有趣。”周世宗瞥了一眼跪在那里的卢秀珍:“下边的妇人,且抬起头来,朕看看你这当家的到底长啥模样。”   一个女人能强干到当家支撑门户,肯定是粗壮强横孔武有力,周世宗觉得他一定能见到一张黝黑的脸孔配着横冲直撞的扫帚眉,但是当卢秀珍抬起头来时,周世宗猛的愣住了。   这是一个村妇?   梳着刘海,巴掌大小的脸蛋,一双点漆般的眼珠子恰如墨玉,闪着灵动的光。通身上下,也就是那套衣裳让她看起来有点像乡下人。   “不是说……你已经成亲了?”周世宗盯住卢秀珍的额头,那刘海与她的身份实在有些不协调。   “回皇上的话,民女守了望门寡,故此依旧还是梳了刘海。”卢秀珍心中暗自嘀咕,不是找她来问种谷出秧的事情吗,怎么揪着她的身份问个不歇?   “守望门寡?好、好、好!”周世宗哈哈大笑了起来。   ——守寡有什么好的?卢秀珍不解的眨巴眨巴眼睛,这位皇上真是令她有些摸不清头脑,做了寡妇难道不是挺悲惨的一件事情吗?好从何来?   “你年幼便守寡,真是贞洁烈妇,乃是我大周节妇之楷模!”周世宗心中挺高兴,看起来百姓们教化已开,这般年纪轻轻都能守得住,还在公婆家里挑大梁,做起当家人,真是个不错的姑娘。   听了这褒扬之词,卢秀珍微微有些窘迫,皇上的意思要给她立贞洁牌坊?万万不可,她又没打算给崔大郎守一辈子活寡,过了两年她可还是要嫁人的,她才不要受什么皇恩浩荡呢,一块牌坊下来,她就像被南天门边上的石龟,被一根大柱子压得丝毫不能动弹。   好在周世宗大概还没想到御赐牌坊这事情上来,马上就转了话题:“听说只有你家的江南种谷出了秧?”   “回皇上话,青山坳这边确实只有民女家种谷出了秧,其余地方民女就不知道了。”卢秀珍双手撑地,文英殿的水磨地砖又冷又硬,硌得她的膝盖有些疼痛。她微微动了动身子,一只手揉了揉膝盖,抬头对周世宗道:“皇上,你是不是想知道民女家的江南种谷是如何出秧的?”   周世宗一愣,点了点头:“朕真是想问这件事。”   “皇上,能容民女站起来回话不?民女还有些东西要呈给皇上过目才能说得清楚。”卢秀珍仰头看着周世宗,心中祈祷这老皇上可要仁慈一点,地砖这么硬,她的膝盖骨也硬,两个硬东西在一起是会被磨损的呐。   周世宗越发惊奇,竟然还有人自己提出要站起来回话的,这可是头一遭——更何况这提议的人不是什么王公贵族,只是一个平凡如蝼蚁般的村姑!   “准奏,你站起来说话。”   周世宗今日心情不错,得知江南种谷出了秧诚然是一件让他振奋的事情,看到一个这样有意思的人让他心情更加愉悦,他笑眯眯的盯着卢秀珍打量,这个穿着土得掉渣的村姑,还挺与众不同的。   卢秀珍站起身来,揉了揉膝盖,挺直了背:“皇上,江南种谷为何在别的地方不出秧,我想这跟种植方法有一定关系。大司农大人的手下曾问过我是什么法子,我觉得他没种过地,和他说也是白说,故此没有告知他,那时候我没想到是皇上想要问,还请皇上恕罪。”   “无妨,你现在说也没事,朕听着呢。”   站在旁边的陆思尧和几个内侍都吃了一惊,皇上今日说话真是和颜悦色,跟往日都有些不同哪,几个人悄悄儿朝卢秀珍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也没看出什么不寻常之处来,都更是觉得怪异了。   “皇上,我在下种谷之前,采用了筛选之法,将那批种谷里边不好的种谷给舍弃了,留下颗粒大饱满的,另外用很稀的石灰水浸泡种子,这样一来,以后秧苗就不会被虫子所害了,这是育种之前的第一步,就好比妇人生孩子,尚在肚子里的时候就要吃好喝好,孩子生出来以后就会更强壮一些。”   “妇人生孩子委实是要多吃东西,可朕却没想到这种谷也要这般做。”周世宗仔细想了想,点了点头:“不错,有点道理。”   “下种之前,田地里也有做足功夫,深耕细作是肯定的,最好还能在田里铺上底肥,种子下去就能有更好东西可以供给它们生长,这跟孩子生下来要多喂好东西给他吃是一个理儿,故此皇上可以看到那些富贵人家的公子小姐,个个养得白白胖胖,像我们这些乡下人家没得吃,都是瘦得能被风吹倒。”   卢秀珍解释江南种谷如何出秧,都是用了最粗浅的法子——养孩子这个最合适来比喻了,听得文英殿里的人个个都点头称是:“果然是有些道理。”   “江南的种谷在江南长得好,而在北方不出秧,民女觉得该是跟种子的适应性有关系,种谷是刚刚从那边来,适应了江南的气候,而北方这边更冷一些,故此它就有可能钻不出来,民女听说早几年江州城这边也有卖江南种谷的,可是那些农户买回去种,根本就不出秧,故此特地留了一个心眼……”   周世宗的眉头渐渐的皱了起来,他的目光投向了陆思尧,神色渐渐严厉:“竟然有这样的事情!陆思尧,早些年江州城就有人没种出江南种谷来,你为何还要给朕出这主意?莫不是想要朕的国库更加空虚不成?”   陆思尧大惊失色,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皇上,微臣绝无此意!”   “哼,绝无此意!你给朕上奏提议要在北方大面积种植江南种谷,这又是为何?幸得朕留了个心眼,只是在京畿几个州郡试着种一批,若是北方都种上了江南种谷,今年大周有一半地方减产或者颗粒无收,那朕明年只有哭的份了!军费从何而来,千秋寿辰的银子从何而来,莫非是想让朕吃了上顿没下顿?”   “皇上……”陆思尧战战兢兢的趴在那里:“还是有人种出来了。”   “那是人家想得周到。”周世宗很不满意的白了他一眼,也没让他站起来,转过头来道:“你继续。”   “皇上,民女想着江南种谷应该喜欢潮湿温暖的气候,故此在下种的时候我还做了个大棚……”   “大棚?那是什么?”周世宗听了觉得很是新鲜,这村姑还真有一套。   “民女和家人从山上砍来竹子削成竹片,将他们弯成一个个拱形,然后在上边盖上破布,这样就好比给稻田盖了一床被子,里头就暖烘烘的了。”卢秀珍一边用手比划着,一边用通俗易懂的比喻向周世宗解释:“皇上,民女也只是在胡思乱想,可万万没想到,竟然真的种出来了。”   “原来如此。”周世宗很兴奋的扶着椅子坐起来:“你的意思是,明年若大家都用你这种法子,江南的种谷就能在北方出秧?”   “皇上,民女也不敢打包票,不过按着道理,应该是没问题的,民女现在还正在观察稻秧的生长情况,希望能培植出适合北方生长的稻种来。”卢秀珍朝宣旨使看了过去:“大人,我带来的那个包袱呢?能不能给我拿过来。”   她本来是带着那一堆记载的材料过来的,可那位宣旨使大人一副谨小慎微的模样,仿佛她携带了刀枪器具一般,让手下将她的包袱接了过去:“卢姑娘,到时候皇上说了可以呈上去,我们再把包袱还给你。”   这可是她的第一手资料,就被这群人给抢走了,卢秀珍心疼得快说不出话来,一路上琢磨着要怎么样抢回来才好,现在总算是得了机会。   “包袱里有什么东西?”周世宗看着那个蓝底白花的粗布包裹,有些好奇:“莫非你还有祖传秘方?”   “皇上,祖传秘方是没有的,但民女想要弄一套祖传秘方出来。”卢秀珍将包袱打开,从里边捧出了一堆纸来:“这是民女每日记录下的稻秧生长情况,还请皇上过目。”   她将那叠纸高高的举了起来,有小内侍总过来,将那堆纸接了过去。 第157章 奉诏行(三)   土黄色的纸很是粗糙,上边用黑色的毛笔歪歪扭扭的写着几行字,字旁边还配了画,只是周世宗并看不懂那些是什么东西,看起来好像是秧苗,可又好像是竹子。   “你这纸上写的是什么?”周世宗很费力的辨认着那些字:“三寸高?”   “是,皇上。”卢秀珍故意笑得很是憨厚:“我不大识字,这些还是我小时候去放羊,摸到村里私塾外边听着那先生教的。”   “能写上几个字也不错了。”周世宗皱了皱眉,乡下女人就是比不得那些高门大户里的闺秀,大字识不得几个,就会种地生娃,即便是这模样还算周正,可全身那一股泥土气息让他看了就觉得没有兴趣。   周世宗好色,但他并不是饥不择食,他的后宫多的是眉目如画多才多艺的嫔妃,眼前这个首如飞蓬的村姑,充其量也只能在山村里头算得上秀色可餐,若是站到他的后宫与那些娇滴滴的美人相比,那简直是木炭与珍珠的差别。   他点着翻看了几张,还是没看得出门道来,让内侍将那叠纸又还给了卢秀珍:“你每天都这么记,是准备做什么?”   “皇上,我想摸清楚着江南水稻的生长习性和每个环节,这样就能种植出更好的水稻。”卢秀珍拿着那叠纸,心里有些气馁,皇上怎么就不认真看看呢,若是他看多了几张纸,就会发现这种水稻的一些生长规律呢。   只不过……她低头看了看自己手里拿着的纸张,因着纸张太粗糙,自己用的墨汁也不怎么好,最主要的是自己写的那些字不好看,然后……几乎只有她自己才能认得出来,跟前世医生开的处方差不多。   “朕倒是想知道这更好的水稻如何培植出来,卢秀珍,要是你真的能培植出适合在北方生长的稻种,那你这功劳可就大了,朕定然会重重赏赐你。”   这村姑看起来还是有些真本事的,周世宗盯着卢秀珍看了几眼,若是她真能将适合北方种植的稻种培植出来,以后大力推广,肯定每年能增加不少赋税粮食,这样他征讨就有粮草,不必担忧补给不足了。   想到此处,周世宗有些兴奋,一双眼睛里闪起了亮光,脸颊上更是一片潮红,他一只手撑在案几上,身子向前又倾斜了几分:“你一定要给朕培植出这样的稻种来!”   “皇上,那只是民女的想法,能不能培植出来,那是要靠机缘的。”   哪有这么容易培植的?想前世的袁隆平院士,苦苦寻求适合作为杂交水稻培植的植株,一直找了十多年才偶然获得,她要是比袁院士运气好,怎么着也该要几年吧,如何能说有就有的?   “机缘?”周世宗听着这两个字,略微有些失望:“你的意思是,不一定能种得出来,那要看老天爷赏不赏饭吃?”   “没错。”卢秀珍点了点头,她怎么能脑袋一热就拍着胸脯打包票说能过培植出来呢?万一没有成功,是不是就犯了所谓的欺君之罪了呢?这顶帽子可太重了点,她戴不起,崔老实一家人合力都抬不起来哪。   “卢秀珍,你一定要种出来!你需要什么只管说,朕不会短了你的东西,但是你必须要在这两年里种出来!”周世宗一双手按着案几,脸上出现了一种狂躁不安的神色:“朕只给你两年时间,记住,两年!若是两年里你培植不出来……”他的眼神渐渐的冷了下来,一种说不出的寒意让卢秀珍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   皇上言下之意,那就是一定要培植出来,培植不出来就等着满门抄斩?这可真是个坏消息,这皇上怎么就不讲道理呢?   她大学里学的主要专业是园林艺术,农业只是辅修而已,对于袁隆平的杂交水稻,授课的老教授虽然讲解得十分详细,可她只有理论知识,完全没有实际操作过啊——种田还是小时候跟着去插秧收割什么的,进了大学是以培植花草树木,设计园林格局为主体的!   可是即算说出这些理由来,在皇权面前也是毫无用处,在大周这个封建王朝里,一切都是皇上的喜怒哀乐为准,他要你死,你就得死,他给你留一口气,你就还有一条命。   皇命难违,看起来她也只能尽力一拼了,好在大周生产力低下,广大庄户人家还处在靠老天爷赏饭吃的水平,不知道如何科学种田,她运用大学里学到的东西,与有着丰富经验的老农们一起探讨,多多少少也能将稻田的亩产量提高一点。   既然别无退路,她还不如索性借这个机会为自己多争取点福利,比如说制造一架水车,可以解决灌溉的问题,不仅有利于崔老实家,也有利于青山坳里的各家各户,要共同致富才能创造和谐农村嘛。   “皇上,民女愿意尽心为大周培植出上好的稻种来,可民女一己之力有限,而且还缺乏工具,想让皇上赐我些人手来帮忙。”   “没问题,你只管说,只要能给朕培植出更好的稻种来,朕什么都答应你。”周世宗见卢秀珍松了口,心中欢喜,谅这村姑也不会狮子大开口,肯定是要个一两千银子啥的,这乡下人,眼睛不就是盯着那几两银子?   “皇上,请赐我一批能工巧匠,我想请他们帮我做些好种田的工具。”   “没问题,尚工局会调拨一批人手给你。”   “另外我可能还需要一些银子来进行试验,这数目我还不能说出个准数来,这比较难办。”卢秀珍有几分紧张,不知道自己提这么多要求,皇上会不会生气?   “还不知道要多少银子?”周世宗眼睛一转,看到了依旧还跪在那里的陆思尧:“陆卿,你府上几十万两银子总归有罢?”   陆思尧低着头,没有吭声,心里头有些肉疼,皇上这是想要问他讨银子用呢,他哪里敢说半个不字?只能老老实实点了点头:“这些年皇上宠幸有加,赏赐了不少,家人又在京城开了几间铺子,勉强能糊住口……”   “朕不是听你来诉苦的,”周世宗有些不耐烦:“你若是想跟朕哭穷,朕就让你真正变穷!”   陆思尧唬得住了嘴,其实他本意根本不是向周世宗哭穷,他只是想表明自己并没有通过各种手段敛财罢了,可没想到周世宗却会错了意,还以为他不打算出银子——这么好可以向皇上表忠心的机会自己怎么会错过呢……陆思尧低着头,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也不知道是自己年纪大了越来越不会说话了,还是皇上现在瞧着他就觉得烦,故此不像以前那般耐心与他交谈。   “皇上,微臣哪里会舍不得银子,为了能培植出上好的稻种,微臣就是将家产全部拿出来都心甘情愿!”陆思尧匍匐了身子,有些惶恐不安,豆大的汗珠子吧嗒吧嗒的往下掉,很快那黑色的水磨地砖上便湿了一块。   “既然如此,那你就管着卢秀珍要银子的事情了,不许为难她,她要多少你就得给多少,这是在为你赎罪,懂否?”周世宗紧紧的盯住了陆思尧,眼中有一丝阴鸷的神色。   陆思尧哪里敢说半个“不”字?连连磕头如蒜:“微臣明白,微臣明白!”   卢秀珍站在那里,看着陆思尧这情状,心里头对那坐在龙椅上的周世宗也产生了一丝恐惧,这么大一个官儿都怕成这样,自己不过是个普通百姓,若不小心应对,哪日死都不知道哪。   从文英殿里出来,陆思尧后背已经湿透,他望了望前边行走的卢秀珍,哑声道:“你准备要多少银子?”   这乡下村姑可真是狠,跑到京城来觐见皇上,全身而退,倒让他吃了亏,但愿她不要狮子大张口就好,要个几千两银子,自己还能承受,若是一次要几万两,那简直是在他身上割肉,疼得厉害。   “陆大人,你放心,我不是那种贪心之人,要多少银子我还不知道,到时候再说罢。”卢秀珍看着面色惨白的陆思尧,心中有一点点快意,虽然她此刻尚不明白陆思尧的为人,可是一想到此人是兰如青他们要对付的,肯定好不到哪里去。   还没有接触过一个人,怎么就会自然而然的对他有歧视呢?卢秀珍一边走,心里一边在琢磨,自己不是那种以貌取人的人啊!或许是因着……她的心里头热了热,眼前闪过一张戴着面具的脸。   那挺拔的身材,那好听的声音,那忧伤的眼神,仿佛之间都跳了出来,在她面前不住的晃动着,眼前明媚而光亮。   或许是因着兰公子的存在罢?他是兰如青的儿子,兰如青要对付的人,也就是兰公子要对付的人,兰公子的仇人……唔,卢秀珍伸手捂住了烫热的脸颊,有些没有想通,这到底是怎么样一个脑回路?她现在都不明白自己的思考方式。 第158章 奉诏行(四)   月光从破窗外头漏了进来,照着床上隆起的一团,有些地方呈现出淡淡的银色,而有些地方却是黑乎乎的一团,随着被子的不断起伏,那银色与黑色的光影交错着,仿若有两队兵在冲突击杀一般。   被子已经很旧了,看不出上边的本色花纹,有些地方的纱面已经斑开,露出里边灰褐色的旧棉絮,手指从那破了的被子处伸了进去,揪着那旧的棉花絮子,似乎想将里边的棉絮一丝丝的给勾出来一般。   “他娘,这是咋的了,大晚上的睡不着?”崔老实睡得迷迷糊糊的,似梦似醒之间,总觉得旁边有响动,他伸手擦了擦眼睛,看见了自己婆娘正半靠着墙坐着,手里抓着被子,脸上有一种悲凉的神色。   跟她二十多年夫妻了,见着崔大娘这模样,崔老实便知道婆娘心里存着事睡不着,赶紧爬了起来,伸手将崔大娘给搂住:“想大郎了?”   崔大娘慢慢的点了点头,眼睛里头渐渐的漫起了水雾:“他爹,我觉得……命好苦哇!”   “命苦啥哩,咱们不还有二郎他们吗?大郎活不过来了,你想再多也没用,咱们还是安安心心的过日子,多挣点钱给二郎三郎他们娶媳妇,还有,六丫也不小了,今年都十五啦,再过两三年,咱们得合计着给她张罗个好婆家才行了。”崔老实用手拍了拍婆娘的胳膊:“睡吧睡吧,都大半夜了,该睡了。”   “我不是在说大郎……”崔大娘哽咽了一声,强忍着簌簌往下掉的泪水,一只手抓紧了被褥:“我是想到今日晚饭时分秀珍说的那些话心里头就难受……”   “秀珍说了啥?”听到婆娘提到新进门的媳妇,崔老实有些不解:“秀珍挺好的哇,脑袋瓜子活络,才进家门就挣了七十多文钱,这般聪明漂亮的媳妇哪里找去?你还说命苦,这不是命好么?”   “唉,他爹,我是说我命苦。”崔大娘抬起手来擦了擦眼睛:“你看哇,我那时候嫁到你们家,你娘是怎么样对我的?天天被她压着没好脸色看,只要手脚慢了一点儿就会被她骂。那时候你到外头好不容易挣了点碎银子,她就让咱们交上去,说什么大家伙住在一块,钱也要交到一处用……”   崔老实低着头,没有出声,心里头有些愧疚。   当年他刚刚成亲,看着水灵灵的媳妇,全身是劲儿,总想要多挣些银子回来给自己媳妇花销。只要村里村外有短工打,他就起早贪黑的奔了去,任劳任怨的干着活,攒了快两个月,这才攒够了一两银子在江州城里给媳妇买了一套胭脂水米分:“翠花,你搽上这个,保准比那花朵儿还好看。”   万万没想到,这事情被崔家老娘知道了,喊了两人福偶去训斥了一顿:“你们两人可真是有出息哪,挣了银子不交到我这里来,还偷偷的给花了!你看看你兄长他们两家,谁不是将银子交过来的?老三,人家都叫你老实,怎么我看着你咋就变了哩?是不是你媳妇撺掇着你藏私房钱的?”   崔家老娘脸色黑黑,对面前站着的水灵媳妇很是生气,以前儿子到外边挣的钱,一文不落的都交到她手里,可是,这才成了亲多久,儿子就有了私心,真是有了媳妇忘了娘!   “不是,不是翠花让我攒的,是我想给她买的。”崔老实挺身而出,将媳妇护在身后:“娘,你要怪就怪我,别冤枉了翠花。”   “看起来你这媳妇还不懂规矩,可得我好好□□□□她。”崔家老娘吸了一口水烟,慢慢悠悠道:“以后挣到的银子照旧要交到我这里来,别只顾着藏起来吃独食!老三媳妇,你站出来,我有话和你说!”   那时候的崔大娘年纪轻,面嫩,听着崔家老娘这般声色俱厉,吓得战战兢兢,摇摇晃晃的从崔老实身后露出了半个身子:“娘,我听着哩。”   “你给我出来!”崔家老娘脸上变色,一把拽住了崔大娘的胳膊,猛的把她扯到了跟前,一张嘴,一口白烟喷到了她的脸上,眼睛鼓得跟死鱼一般:“老三媳妇,我可告诉你,我还好好的活着没死哩,哪里就轮得到你来伸手!”   崔大娘唬得不敢出声,只能委委屈屈的低头应着话:“婆婆息怒,媳妇没有想要插手中馈的意思。”   “没有这意思就好,我就怕你心里头咒着我快点死呢。”崔家老娘眼睛一横:“下回手脚勤快着些,你大嫂二嫂都要带娃,只有你是个没事人,别死懒好吃的等着人伺候你,眼睛机灵点,看见有事情就赶紧做了!”   “知道了,婆婆。”崔大娘无话可说,只能点着头,就如小鸡啄米。   这一声“知道了”便让崔大娘过了二十多年的苦日子,那年分了家,她觉得自己或许可以轻松些了,谁知婆婆却似乎不打算放过她,虽则没有住在一起,可过些日子总是会打发人喊她过去伺候着:“分了家是一码事,尽孝道又是一码事,那些不孝顺的人,死了以后是要下油锅的!”   崔家老娘说话的时候,金鱼眼瞪着媳妇,阴森森的有一种说不出的压力,崔大娘只要见着那眼神,早就软成了一团,哪里还赶有半分反抗。她头上沉甸甸的压着一座山,这么多年来从未好好的歇息过,直到最近卢秀珍进了门,她这才忽然有了一点欣喜。   她做婆婆了,她也有可以指手画脚命令的人了。   可是,崔大娘不是那种狠心肠的人,对着卢秀珍,她怎么也摆不起婆婆的谱来,只想将她和六丫一样当自家闺女看,可是晚上发生了不大不小的争执,让崔大娘忽然又觉得心里凉了好几分。   得知了卢秀珍和六丫卖山货卖出了七十多文钱,除了买东西的花销,每人还分了些钱,崔大娘便在心里头盘算,家里又能多攒些钱,日后可以拿了做大用处哩。可六丫很自觉的把她那十六文交上来以后,卢秀珍却压根没提起交钱的事情,崔大娘心里头就有些不是滋味,这媳妇进了门,就是一家人,当然要把钱交给她这个主持中馈的婆婆手里来,怎么能就当没有这回事一样呢?   崔大娘最后没忍住,还是提了一句,她觉得像卢秀珍这么乖巧的姑娘,应该只要轻轻一点醒就会听从她的安排,可万万没想到,媳妇回了她一个“不”字。   落日余晖穿过窗户照了进来,她的眼睛闪闪发亮,比那落日还要亮。   “娘,这些钱我不能给你,我还有自己的打算,等我挣了大钱,到时候我自然会要交银子给你的。”   她说得那么轻巧,仿佛天上有钱掉下来一般,崔大娘呆呆的望着媳妇,实在不知道她怎么就那样有把握可以挣到大钱——这世道,男人要挣几两碎银子都难,她倒好,开口就是要挣大钱,哪有这么容易咧!   “秀珍哇,赵里正给了五六钱银子……”   昨儿媳妇接了银子说到时候再给自己说用处的,可到现在她只字未提,这是打算霸占着银子不成?毕竟那是城里来的官爷们将坛子打烂了才赔的钱,总不能被她一个人给占了哇。   “娘,你放心,这银子我一文不少的会给你,只是不是这个时候。”卢秀珍笑着朝她点了点头:“我和六丫拿了去江州城的铺子里称过了,五钱多一点,六钱不够,到时候我还一两银子给你。”   还一两?有这样的好事?崔大娘只觉得自己头都是晕乎乎的,擦了擦眼睛再打量了下站在自己面前的卢秀珍,娇小玲珑的个子,一双眼睛清澈如水,身上穿的衣裳颜色有些旧,可依然掩盖不住她标致的身段。   难道自家这媳妇是有来头的?娘家给了她不少压箱银子?   不对啊,崔大娘心中只觉蹊跷,知道自家穷,村子里头的姑娘没人愿意嫁过来,邻村的听说嫁进崔老实家,一个个退避三舍:“一家老实头子,处处被人踩着,到现在还住着漏风的窝棚,谁想嫁哩!”   故此他们只能咬咬牙出了十五两银子的聘礼到远些的地方去聘媳妇——若是卢家有钱,也就不会卖女儿了。   “秀珍哇,你且别说这些大话,先将银子放到娘这里,等你要拿银子作用的时候,你再到娘这里来要。”   在这山旮旯里头,女人家能有什么地方花钱?买胭脂水米分?搽了给谁看?新衣裳也不必买,新三   故此他们只能咬咬牙出了十五两银子的聘礼到远些的地方去聘媳妇——若是卢家有钱,也就不会卖女儿了。   “秀珍哇,你且别说这些大话,先将银子放到娘这里,等你要拿银子作用的时候,你再到娘这里来要。”   在这山旮旯里头,女人家能有什么地方花钱?买胭脂水米分?搽了给谁看?新衣裳也不必买,新三   故此他们只能咬咬牙出了十五两银子的聘礼到远些的地方去聘媳妇——若是卢家有钱,也就不会卖女儿了。   “秀珍哇,你且别说这些大话,先将银子放到娘这里,等你要拿银子作用的时候,你再到娘这里来要。”   在这山旮旯里头 第159章 奉诏行(五)   晨雾萦绕着农舍,院墙旁边的桃花李花枝桠似乎要将那层薄纱挑破,露出自己带着露珠的尖尖花苞儿来,米分□□红的小点,宛若夜空里的繁星,一点点的在那淡白颜色里闪烁着,慢慢的现出了它们初放的美丽。【 更新快&nbp;&nbp;请搜索//ia/u///】   崔家的屋顶上,蒸蒸的升起了缕缕青烟,淡淡的青色与白色交织在一处,模糊了远处的山峦,颇有雾里看花的韵味。   “哎呀,崔老实,你们家一大早的在弄什么哪,这样香。”院子门口探进了一个脑袋,鼻子耸了耸:“香,真是香。”   崔老实有些不知所措的搓了搓手:“没啥,没啥,烙鸡蛋饼子哩。”   “鸡蛋饼子?”那人睁大了眼睛:“你家也舍得吃鸡蛋饼子了?”   “没、没……”崔老实结结巴巴,都不知道该说什么话才好:“是怕大郎媳妇吃不惯,这才给她烙一张哩。”   “啊哟哟,你们家对大郎媳妇这么好,只怕是有盘算的吧?”门口站着的中年妇人猥琐的笑了起来:“毕竟家里还有四个没娶亲的哪!”   崔老实的脸瞬间红成一片,口中喃喃,不知道该怎么回答,那妇人撇了下嘴,攀着门槛朝站在台阶上的崔老实翻了个白眼:“可别太惯着你家大郎媳妇,把她惯出一身的毛病,仔细她翘尾巴!”   “砰”的一声,震耳欲聋,站在门口的妇人惊愕的转过头去,就见着崔二郎将一捆柴掷在地上,眼睛死死的盯着她:“我们家对我大嫂怎么样,轮不到你来指手划脚,还不快些回你自己家给男人做饭去!”   妇人惊诧的张大了嘴巴,眼珠子鼓得跟池塘里的青蛙一般,一只手撑在腰间,一只手伸了出来,唾沫横飞的骂了起来:“哟,好你个崔二郎,你是哪根葱哪颗蒜,老娘家里的事情还轮得上你来指手划脚?啊呀呀,多了个守望门寡的媳妇,崔老实家咋就不一样了哩?莫非这里头……”   “二郎,二郎!”崔老实憋红了脸,慌慌张张的赶了过来,一把拉住崔二郎:“你今儿是咋的了?还不赶紧给刘三嫂子赔个不是?”   崔二郎一扬脖子,犟着站在那里,高高的抬着头,正眼也不瞧那边,门口的妇人愈发生气了,嘴巴皮子一张一合的骂了起来:“崔二郎,你还敢不听你爹的话?呵呵,这可真是有意思了,你爹娘做了一辈子老实人,到了你却要上天了吶。”   这妇人是崔老实家的邻居,男人姓刘,人家都叫她刘三嫂,这刘三嫂懒得出奇,仗着生了三个儿子便神气活现,自以为是刘家的大功臣,家里的事情全是男人和儿女做,她没事便出来溜达说说闲话。   崔家与刘家隔得不远,而崔家要比刘家更穷,所以刘三嫂最喜欢来崔老实家闲逛,从这破蔽的农家小院,她能找到一种属于自己的优越感。   崔老实与崔大娘最不喜欢与人争强好胜,刘三嫂每次跑过来损崔家,他们都默默的受着了,这样便将刘三嫂更是趾高气扬,只要是吃饱了饭没事干,或者是和男人吵架了,就会跑到崔家这边来晃荡晃荡,明里暗里将崔家踩上一顿,这才心满意足的回去。   今日一早,刘三嫂便闻到了香味,伸长脖子一看,不远处的崔家的屋顶上炊烟袅袅——崔老实家在做啥好吃的?他们能吃啥好东西?刘三嫂心中好奇,赶紧跑过来看个究竟,没想却被崔二郎给噎着了,这口气自然咽不下去。   “上天又咋的?还蹿到你们家屋顶去了不成?”   清亮亮的声音宛若早晨初出鸟巢的乳燕,婉转娇啼,那声线清澈干净,没带一丝杂质,煞是好听,只是这反问的语气却使得刘三嫂有些不自在,她抬眼望了望,就见一个纤细窈窕的姑娘站在自己面前,五官生得实在精致,只是脸有些微黄,看上去气色不大好。   这就是刚来崔老实家的小媳妇吧?刘三嫂轻蔑的看了卢秀珍一眼,这瘦津津的,跟一把菜似的,还是她的对手?竟然不知天高地厚的跑出来要与自己较量,真真可笑!   “大郎媳妇,也不知道你前世造了些什么孽这辈子才这般命不好哩!议亲的时候许了户穷得要喝西北风的人家,而且还守了望门寡,你这般克夫之命,还好意思出来蹦跶?若我是你,肯定躲到屋子里不出来见人!”刘三嫂瞥眼瞧着卢秀珍,这小媳妇儿面嫩,自己几句话就能将她臊回去,还敢跟老娘来斗?我呸!   “没想到这青山坳还出了个算命的神婆哪!这位嫂子,要是你有这般本事,你咋就不把自己的命改好一点呢?瞧你穿的这衣裳,上头还有几个补丁呢,也好意思出来蹦跶?先回去将衣裳换了再说吧。”卢秀珍笑吟吟的望着刘三嫂,一点也不胆怯,气定神闲。   这些粗言粗语,前世听得颇多,倒也打了点基础,抗压能力杠杠儿的。   刘三嫂一愣,不由自主朝自己身上望了过去,瞥见衣襟裤管那里的两个补丁,心中暗暗叫了一句失策,自己该穿过一件像样的衣裳来不是?现在倒被这小媳妇捉住了短处奚落了一番,真真是八十岁老娘倒绷孩儿,脸上挂不住。   “大郎媳妇,你可别逞能,你们崔家可比我们家穷多了。”刘三嫂轻蔑的看了一眼站在院墙边上的崔老实与崔二郎:“你没见着他们的衣裳,都旧成啥样了?”   “这位嫂子,你莫非是想给我们家送衣裳来的?只不过看你穿着的衣裳,估计也不会有什么好东西送过来,这样吧,你的心意我们领了,你家那些破破烂烂的衣裳还是你们自己穿吧,我们等着过些日子裁新衣穿,到时候换下来的衣裳送到嫂子家里去,嫂子你千万莫要嫌弃啊!”卢秀珍弯了弯腰,笑嘻嘻的朝刘三嫂福了福身子:“我在娘家的时候口无遮拦惯了,嫂子你可别生气,若秀珍有什么地方说得不对,还请嫂子指教。”   刘三嫂气得胸膛一起一伏,一张脸红得就像过年贴的门联儿一般,她蹬着卢秀珍好一阵子,可偏偏却找不出能反驳的话来,呼哧呼哧喘了两口气,猛的转过身,蹬蹬蹬的走开了去,那脚步又重又急,听得出来她实在生气。   “秀珍哇……”崔老实挠了挠脑袋,这可怎么办才好哩,得罪了乡邻,以后这关系要修复就为难了。   “爹,怎么了?”卢秀珍甜甜的一笑:“爹有什么事情吩咐?”   “唉,你年纪轻,有些事情不懂,千万莫要逞强哩,人家暗地里做些手脚,咱们都不知道防备。”崔老实摇了摇头,话里话外满满的不赞成:“小心驶得万年船,何必跟人争长较短?她不就是说几句难听的话么,左耳进右耳出也就是了。”   “爹!”崔二郎闷闷的喊了一句:“你总是这么说,可人家却不愿意放过咱家,你看这刘三嫂子,越发的猖狂了,就连咱家吃早饭都要跑过来损几句,还不是看咱们家不跟她争辩,随着她挖苦?你再看看村里头的人,个个将大伯和二伯家看得起,却把咱们家踩到了脚底下,还不是看着咱们家老实好说话?”   “……”崔老实抬起头来,目瞪口呆的望着崔二郎,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儿子怎么今日忽然就有这种想法了呢?平常不都是好好的听着自己的教导?   “二弟,话也不能这样说,村里人看得起大伯二伯家,不仅仅是咱爹娘老实的问题,最重要的是咱家穷。这世间的人,有几个不趋炎附势的?你看看咱们家,茅草屋顶土砖房,身上穿的衣裳破旧不堪,有时候吃了上顿还没下顿,你再看看大伯二伯家,青砖大瓦屋,身上光鲜齐整,村里人谁不会觉得他们家比咱家强?不去跟强的人凑一块去还来黏着咱们家?好歹到他们家去坐着还能喝盏茶,指不定还有花生瓜子招待,到咱们家,有什么能蹭到的?”   崔老实听了这话,头压得更低了,只敢瞅着自己的脚尖。   媳妇这话说得实在在理,他心里头也明白是这么一回事,可是他怎么样才能让家里富起来哩?光只是每年要交给老娘的供养银子粮米,就已经让他喘不过气来了,更何况这些年要抚养六个儿女,他可真是舍出了一条老命来才将几张嘴糊住。   “爹,是不是我说话过分了些?”见着崔老实的背慢慢的拱了起来,脑袋只一味的朝地面低了去,自己只能望到他的后脑勺,卢秀珍有几分愧疚,自己的话是不是有些重,让这老实人都不敢抬头了。   “没、没、没……”崔老实低头朝屋子里头走,声音低低:“秀珍,你没说错,就是这样哇,咱们家穷,被人瞧不起。”   “爹,你难道就没想过要挣大笔的银子,盖青砖大瓦屋,让家里人都穿上新衣裳?”卢秀珍瞅着那弯得快成折尺的身影,心中难受,忍不住脱口喊了出来。   “挣大笔银子?”崔老实站住了身子回过头:“怎么挣?” 第160章 造水车(一)   一口黑色的锅架在灶台上,红色的火苗舔着锅底,不住朝上头蹿,照得灶台旁边的人脸都亮了起来,崔大娘朝灶膛里头塞柴火,担忧的看着正在旁边忙活的六丫,忍不住喊出了声:“六丫,少擦两下肥肉,留着等有大事的时候还能当用呢!”   崔家穷,吃不起猪油,每次煮饭的时候,就将放在碗柜里的那一小块肥肉拿出来到锅底擦一擦,也能偶尔见着一个油星。早几日办大郎的事情,崔家正正式式的到屠户那里割了几斤肉,崔大娘让那屠户捡着肥的划拉,就是想着到时候还能给家里头剩点,又能对付几日光景了,可没想到今日崔六丫和卢秀珍一起床便在合计着要烙鸡蛋葱花饼。   “阿娘,你歇着,别累着了,这儿有我们哪。”   两个人像商量好了一般,推着崔大娘往外头走:“您到外边走走,转上两圈就能回来吃饼了。”   崔大娘骨笃了嘴不肯挪身子,往常六丫做饭菜就手松,一块肥肉经她的手,最多就能用两三日,这可怎么行,家里哪能耗得起!故此到了做饭的时候崔大娘便牢牢的霸占着灶台不让女儿近身,即便六丫嚷着要来掌勺,她也得到旁边站着看她怎么做。今日这媳妇和女儿一道劝着她出厨房,崔大娘觉得这里头有名堂,保准是又要大手大脚的乱用肥肉了——现儿天气还不热,一块小小的肥肉能对付上十来天哩,自己可得盯紧些,崔大娘打定了主意,生死都不肯走开。   见着崔大娘意志坚决,卢秀珍与崔六丫只能让步:“得,那娘你就烧火吧,我们来烙饼。”   才低头烧了几把柴火,崔大娘就隐隐的觉得有些不对劲,慌忙坐直了身子朝对面看:“秀珍,六丫,你们准备烙啥饼哩?”   ——她听到了轻微的敲打声!好像是极脆的东西被撞碎了一样,崔大娘的心提了起来,感觉好像是在打鸡蛋哇!   “阿娘,我们今早烙鸡蛋葱花饼。”六丫一边用筷子打着蛋黄,一边探出半个身子,对着崔大娘嘻嘻一笑:“阿娘,好久没尝过鸡蛋了。”   崔大娘的手哆嗦了起来,鸡蛋葱花饼!这两个丫头怎么就能胡闹哩,这鸡蛋是攒了让崔三爷捎到江州城里去卖了来贴补家用的,怎么能自家给吃了呢?崔大娘一只手揪住衣襟正在心疼,就听着“砰砰”两声,那边又敲了两个蛋。   “你们……准备敲几个蛋啊?”崔大娘忍不住站了起来:“别瞎闹,一点儿家底都要给你们败没了。”   卢秀珍有些哭笑不得,这崔家还有家底儿?就几个鸡蛋而已,崔大娘那模样,仿佛是搬走了金山银山一样。   “娘,怎么着也该打四五个鸡蛋吧,咱们家人多啊!”卢秀珍手起蛋落,“扑扑”一声,又敲掉了一个蛋。   “秀珍哇,这鸡蛋能换钱,一文钱一个呢!”崔大娘着急得手都抖了起来,打四五个鸡蛋来做烙饼,她们又不是大户人家,怎么能扛得住这般大手大脚的浪费!   “娘,没事的,也不过四五文钱,以后能挣回来的,弟弟妹妹都是长身子正能吃的时候,怎么能让他们每天都吃那种东西呢?”卢秀珍口里说得轻言细语,可手下一点都没闲着,帮着崔六丫擀面皮儿,手指尖尖,动得飞快。   “不过四五文……”崔大娘打了个哆嗦,昨日花了十多文买菜,今日一早就打了四五个鸡蛋,这么吃下来,一个月光饭米银子就得好几两,还别提人情礼数,这要是算下来,一个月要挣多少银子才够哇!   “秀珍啊,你省省吧,咱们家可不是殷实户,咋能这样胡吃海喝的呢?”崔大娘眼巴巴的望着崔六丫手中的那个碗,黄澄澄的蛋黄已经搅碎,与蛋清伴在一处,一碗的嫩黄,看着就觉得很好吃的样子。   “阿娘,你别担心啦,大嫂说过了,以后会挣很多的银子,让咱家每日都能吃到肉呢。”崔六丫快乐的用筷子和动蛋黄蛋清,筷子下边形成了一个小小旋涡,不住的在旋转着,就如她此刻快乐的心情一般——崔六丫现在很相信卢秀珍,毕竟昨日和她一块儿去江州城卖菌子,轻轻松松就挣了七十多文,换到以前,是绝不可能的。   “也不过是运气好,才挣了七十多文钱,总不可能天天都有这样的好运气,也不会天天有那种好的菌子捡。”崔大娘嘀咕了一句,慢腾腾的坐了下去,肚子里头咕噜咕噜的声响让她停了嘴,她已经有些日子没尝过鸡蛋的滋味了,现儿闻着那香味,也有些动心。   锅底黑黑,上边起了一层油,汪汪的荡漾着,闪闪的发亮,勺子舀了调好鸡蛋的面粉浇了下去,“刺啦”一声,白烟腾腾的升起来,伴随着一股浓香直扑鼻子,六丫一只手拿着锅颠了两下,面粉服服帖帖的粘在锅底,正好一个圆圆的大饼样儿,卢秀珍赶紧抓了一把葱花洒上去,细微的“噗嗤”两声,一种带着些许春天新发的青草般的香味儿就勃然而出,与那鸡蛋的香味调和在一起,让人只觉得全身上下都轻松起来。   “好香,好香!”崔三郎从外头走了进来,凑到灶台边看了看,眼睛都睁圆了:“鸡蛋葱花饼!”   崔六丫点了点头,很是骄傲:“大嫂说,好好干活,以后每日有肉吃!”   “是吗?”崔三郎惊讶的张大了嘴:“大嫂,每日都有肉吃?”   卢秀珍微微笑了笑:“三弟,我不会说假话,只不过这要大家一起努力才行。”   “大嫂,你要我做什么,只管吩咐!”崔三郎的心忽然轻松得像一只小鸟,在树枝上忽上忽下的跳跃着,他望着卢秀珍,眼里带着崇拜,在这青葱少年的心里,卢秀珍的形象登时高大了几分。   “我自然会有让你们做的事情。”卢秀珍冲崔三郎笑了笑:“到时候你可要卖力气哟!”   “我知道!”崔三郎快活得手脚都没处放,他擦了擦手:“六妹,我来帮你和面粉,大嫂,你去歇着。”   卢秀珍见着少年那跃跃欲试的样子,抿嘴笑了笑,将盆子交给了他,刚刚走到一旁去擦手就听着外边有人在大呼小叫,中年妇人的那声线,就如刀片,将纸张刮得蹭蹭作响一样,卢秀珍只觉自己耳朵都要被那薄薄的声线割破了。   她大步走了出去,三下两下便击退了对手,刘三嫂落荒而逃以后,卢秀珍挺着胸骄傲的朝屋子走过来,却对上了两双充满惊讶和崇拜神色的眼睛。   “大嫂,你真厉害!”   崔四郎与崔五郎手里捧着粗瓷碗,下巴都快要掉进碗里了——以前刘三嫂总能压着他们家一头,今日被大嫂三言两语便打发了,真是一个字——爽!   “这不是大嫂厉不厉害,是她本来就没有理。”卢秀珍笑着看了看两个差不多高的少年,两人长得很像,让她几乎分不出彼此来,看起来是一对双胞胎:“四弟五弟,你们将大嫂的话记在心里,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咱们不去欺负别人,可是别人欺负到咱们头上也别忍着,忍得多了,人家自然觉得你好欺负,一个个都爬到你头上来了。”   “嗯!”崔四郎点了点头,大嫂说得一点都没错,是不能太惯着那些人,爹娘总是说别伤了和气,可人家却从来没想过他们是不是伤了和气。   崔老实走在卢秀珍后边,心里头有些担忧,自家这个媳妇确实不错,可就是太要强了,现儿还教着几个小子不要忍让——能不忍让么,自家还有什么底气跟人去争吵?   吃早饭的气氛有些奇怪,几个小的吃得兴高采烈有滋有味,两个老的捧着鸡蛋葱花饼张不了嘴,虽然那饼闻上去可真是香,只是崔老实与崔大娘却没那快活心思。   一个担心家中银子不够花,一个担心卢秀珍会让崔家成为村里人的眼中钉。   “秀珍哇……”崔老实与崔大娘几乎是异口同声。   “啥事?”卢秀珍抬起头来,看着自己一脸愁容的公公婆婆,只觉有些惊诧:“你们怎么不吃呐?是这葱花饼没烙好?”   “不是不是,我吃不惯葱花,给你们吃吧。”崔大娘将自己手中的饼又放回了盘子里头:“你们正是长身子正能吃的时候,得多吃点。”   她不由自主用上了卢秀珍的话,看了一眼桌子边上坐着的几个孩子,有些心酸,孩子们都乖巧懂事,只是跟着自己和老实遭了不少罪。   “娘,你自个儿吃,别说吃不惯葱花,前儿那汤里头不也搁着葱花,你一气喝了两碗汤哩。”卢秀珍将饼子夹起来放到崔大娘手里:“以后好吃的东西还多着呢,娘你就别省着给我们了,自己吃。”   崔大娘怔怔的望着卢秀珍,好半日才问出了一句话:“秀珍哇,今日你和六丫还去山里捡菌子?”   “娘,我们自然是要去的,趁着这天气好,多捡些出来好攒钱哩。”   “那……”崔大娘犹犹豫豫:“还要去江州城?” 第161章 造水车(二)   果然,如卢秀珍所预料的那样,今日进山,已经没捡到那么大一窝的鸡枞菌了。   这鸡枞菌长的地方是有讲究的,不是我们想象的那样,菌子长在潮湿阴凉的地方,只要扒拉开一片树叶就能在树根那里见着一大片的菌子。鸡枞菌之所以被称为菌种珍品,并不是因着它的数量少,而是因为它美味,营养丰富,吃上去甚至会让人产生在吃鸡肉一样香醇的错觉,而它的生长环境也是与众不同。   一般肉质优良的鸡枞菌,都是与蚁巢伴生的,它们的基柄与白蚁巢穴相连,散生甚至是群生,当气温升高白蚁窝长出小白球菌以后,鸡枞菌也就会慢慢的长出地面。昨日挖到鸡枞菌的那地方有一片松树,松针满地,松香阵阵,地面上泥土枯软,估计底下有一个大白蚁窝,这才会有这么多的鸡枞菌,卢秀珍一边观察着地面上的叶子,心中一边合计,今日是不可能再挖出这么大一丛来了,除非进到深山里去瞅瞅,有白蚁丛生的地方,就该长有成片的鸡枞菌。   没有鸡枞菌,别的菌子也是好的,卢秀珍发现这青山坳里头有不少菌子,各种各样牛肝菌、青头菌、奶浆菌,看得她眼花缭乱,心里头喜滋滋的,这些菌子有不少都狠美味,而且拿了晒干以后都是上好的山珍,等着到冬天可以卖上大价钱哪。   一边弯腰捡着菌子,卢秀珍一边传授崔六丫关于菌子的知识:“咱们多捡些鸡枞菌做成菌油,到时候可是上好的调味品,开酒楼的时候用得着,吃了鸡枞菌油炒的菜,嘴巴里好几日都是香的,对那味道总会念念不忘。”   “真的么?”崔六丫听得入神,作为一个厨艺爱好者,听到美味就双眼放光:“好嫂子,你快教教我,怎么做菌油呢?”   “选取最好的鸡枞菌……当然,别的菌子也可以做啦,”卢秀珍拿出一朵很大的牛肝菌在崔六丫面前晃了晃:“将菌子洗干净,用手撕成一条一条的,,或者撕成碎块,切成丁状,都行,然后加入花椒、干辣椒放到油锅里炸,若是想要味道更鲜美些,可放入八角五香再佐以切碎的鸡肉粒或者是其余的鲜味,油炸过后,将鸡枞菌里炸出来的水给撇了去,只将油和菌条肉丁捞起收了坛,想吃的时候拿了出来当菜吃,或者可以做菜的时候放点这样的油,美味无比。”   “大嫂,你快别说了,我都馋得要流口水了。”崔六丫吸溜了下鼻子,用棍子拨开几片树叶,在下头看到了一小簇冒头的灰白色菌子:“大嫂,瞧,这里也有伞把菇。”   “嗯呢,咱们多捡些,今日要在家里做饭,不好去江州城,咱们就把它们晒干了做成干货,等着过节的时候背了去江州城卖。”卢秀珍一边回答,手也没空着,赶紧将菌子一个个的捡了起来——这不是在捡菌子,这是在捡钱哩!   “大嫂,咱们就靠卖这个菌子能发财吗?每日有肉吃?”崔六丫的手脚不会比卢秀珍更慢,她满心都是欢喜,又有些淡淡的担忧:“大嫂,这菌子是有时节的,不会每日都有,菌子卖完了咱们不是挣不到银子了吗?”   “六妹,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这大山就是个宝贝疙瘩,咱们的吃穿用度都得从这上头来哪。”卢秀珍抬头看了看栖凤山,这山连绵数里,山高林深,里头肯定有不少好东西,只要自己用心的去发现,不愁找不到发家致富的路子。   姑嫂两人背着竹筐朝前边走了过去,很快就走到了小溪那边,流水潺潺从灰白色的岩石上飞溅下来,碎琼乱玉恰似点点珍珠一般,卢秀珍弯腰捧起一把溪水放到嘴边尝了一口:“这泉水真甜。”   “嗯,都说是西王母用簪子划了一下,栖凤山上就多了一道山泉呐。”崔六丫提到西王母的时候,眼中全是虔诚:“这山泉流到山下,跟京城那边的金水河汇合到一处,是龙脉的一支哪!”   “京城?”卢秀珍有些惊诧:“这江州城跟京城难道没多远?”   “不远不远,江州城过去便是京城,若是想进皇城根儿瞧瞧,坐马车左右不过一个多时辰的事情哪。”崔六丫笑嘻嘻的望了望卢秀珍:“大嫂,你怎么连京城在哪都不知道哇?”   卢秀珍一怔,赶紧补救:“我爹娘死得早,兄嫂对我不咋样,根本不与我说外头的事情,别说是京城在哪里我不知道,就是连青山坳在哪个方向我都不晓得哩。”   “原来是这样。”崔六丫听了一个劲的叹气:“你那兄嫂跟我大伯二伯一家人似的,都不将我们当亲人看,只想将我们踩到脚底下,他们就捞着手儿看热闹。”   “人家越是瞧不起我们,我们便越是不能让别人看低,咱们要活得好好的,让瞧不起咱们的人只有羡慕的份。”卢秀珍拍了拍崔六丫的肩膀:“走吧,咱们继续找菌子去。”   “嗯。”崔六丫点了点头,眼神坚定,大嫂的话没错,自家一定要活出个名堂来,让村里头那些人只有眼红的份儿!   两人寻过去好几里路,来到了一处昨日不曾到过的地方,这里有一片极大的阔叶林,绿油油的叶子反射着金色的阳光,满满都是明媚芬芳。卢秀珍仰头望了望那些参天大树,几乎要惊喜得叫出了声,这些树种都是后世难得一见的珍惜,珙桐、连香、水青……看起来这栖凤山确实是有宝贝,这是没有被人为破坏过的好地方。   忽然间,一阵“呦呦”之声传了过来,清亮亮的就如铃铛在树林间洒落,不多时,一个小小的脑袋从树丛后边探了出来,闪亮如宝石的眼睛,幽深机警,还带着一丝说不出的纯真神色。   金褐色的细细绒毛,后腿上绑着一根木棍……卢秀珍捂住了嘴,几乎要惊呼出声,这不是昨日她救下的小鹿么!   “大嫂,鹿、鹿、鹿!”崔六丫也惊讶得说话不清,只会喊出“鹿”那个字眼来。   小鹿慢慢的朝前边探出了一条腿,颤颤巍巍的走了一步,又犹豫着停了下来,似乎想要确定卢秀珍她们后边是不是还有人,停着站了一阵子,它忽然间撒腿小跑着过来,奔到了卢秀珍身边,它很欢快的将头挨到了她的腿上,轻轻的擦了擦,旋即又低下头来叼着她的裤管朝后边拽。   “这是要我做什么呀?”卢秀珍弯腰摸了摸小鹿的脑袋:“要我看啥呢?”   “大嫂,是不是它想要你给它换点药?”崔六丫在旁边琢磨了一阵,见那双黑幽幽的鹿眼只是朝那条受伤的腿看过去,心有所悟:“大嫂,你找些草药给它另外敷上试试。”   崔六丫说的没错,那只鹿果然是来要卢秀珍给它换药的。   它安静的躺在那里,任由着卢秀珍将那绑着腿的布条拆下来,又任由她将嚼碎的草药敷到它受伤的腿上,一点反抗都没有,似乎还很惬意,卢秀珍继续将木棍做夹板将小鹿的腿绑了起来,绑好以后摸了摸小鹿的脑袋:“小家伙,快些起来,别耍赖,要活动活动腿才能好得快哟。”   小鹿很听话的站了起来,小脑袋偏了偏,黑宝石般的大眼睛转了转,竟然有那么一丝丝调皮。   “回去吧。”卢秀珍轻轻扯了下它的耳朵,毛茸茸的,柔软得令人想将它带回家去,好好的喂养着,不让它受一丁点伤害。   小鹿乖巧的蹭了蹭卢秀珍,这才依依不舍的原路返回,看着它小小的身影消失在树林里,卢秀珍瞬间有些惆怅,若是换在前世,自己肯定会用手机将小鹿可爱的模样拍下来,没事做的时候就拿了看看,现在只能凭着记忆去想象它撒娇的样子了。   “大嫂,指不定这只鹿以后会给你叼灵芝过来哩,我们村里的老人们都说,鹿住着的地方就有灵芝,要是咱们能得一支大灵芝卖给药堂,也是一笔不小的收入呢。”崔六丫一边说着,眼睛都亮了起来。   听村里的老人们说,很多很多年以前,有人进山采到了一棵血灵芝,后来卖出了三百两银子的价钱,那人从此便发达了,盖房买地讨姨娘,摇身一变就成了乡绅。后来村里有不少人都朝栖凤山里钻,灵芝没采到,被老虎蛇虫咬死咬伤的倒有好些个,慢慢的这倒山里采灵芝的热潮就冷了下来。   “发财是要有命的,没那命数,怎么也羡慕不来。”   村民们都叹着气,只能用这话来安慰自己,日子久了,再也没见灵芝现过面,大家越发相信这富贵天成的话:“人家有那命,前世烧了高香做了善事,咱们只能看着他这辈子享福啰。”   灵芝?卢秀珍心中一动,想发家致富,不一定要靠灵芝,这山里的宝贝可不少哪,自己得慢慢的考察考察,总得闯出条适合自己的路子来。   灵芝?卢秀珍心中一动,想发家致富,不一定要靠灵芝,这山里的宝贝可不少哪,自己得慢慢的考察考察,总得闯出条适合自己的路子来。 第162章 造水车(三)   夜幕低沉,更漏声声,雕梁画角上数滴清露摇摇,仿佛间就要坠落到玉阶之上,发出清脆之响。远处隐隐烟树,早已被黑沉沉的夜色给掩盖,看不出原来的青翠欲滴,只见一排排站在那里,从书房这边看过去,鬼影憧憧,如同神出鬼没的魑魅魍魉。   轻轻的一声唿哨响起,声音极细,可在这寂静的夜晚,却依旧能让人有几分警觉。   这声音,似夜枭的啼叫,嘲哳难听。   荷花池边有一个水榭,雕花格子窗开了一扇,站在外头踮着脚尖朝里边看过去,能见着一个负手而立的人。   “老爷,已经有了消息。”   站在门外的人压低了声音,那话就如纸片,一点点的吐了出来。   “进来说话。”   门扎扎作响,地面有一小条黑影,站在门外那人,躬身朝那门缝处轻手轻脚的走了过去:“老爷。”   “事情办得怎么样了?”那人没有转过背来,只是声音里透着一丝威严,能想象到他此刻板着脸的模样。   “办妥当了。”来人半弯着腰,头低低的压了下去,声音也压得极低:“京城和京城周围几个州都查遍了,凡是在那年五月初五那日捡到的孩子,全部已经摸了个底,一共有四十六人,这批人里有七个已经死了,三个死在十岁之前,四个在十岁以后,其中有一个,是最近才死的。”   “最近才死的?”负手而立的那人缓缓转过身来:“怎么死的?”   “回老爷话,病死的。”   “病死的?这么凑巧?就在这几日里头死了?”那人抬起手来,摸了摸胡须,一脸深思:“可着人前去查看了?”   “老爷,那个江州姓李的都头带人以捉拿逃犯的名义去那村子探查过了,确实是死了,李都头还用刀子砍了下尸身,他说血是暗红色的,不是装死,真是死透了的。”   “哦,如此甚好。”那人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微微停顿了一下,忽然又像想起了什么来似的,若有所思的点了下头:“那个李都头可看清了耳朵后边有没有三颗红痣?”   “没有红痣,李都头说特地俯身去看了,没见着。”   “那姓李的……可靠否?”   “老爷,他有把柄在我手里,绝不敢撒谎。”   “唔,这样看来死的那人确实不是我们要找的那个人了。”站着的那人沉默了一阵,然后徐徐开口:“另外三十九人,先查看下他们耳后有没有红痣,若是有,想个法子将他给弄死,绝不能放过,若是没有,也得想个法子将他们送去牢房里关着,务必查清他们经历的一切事情,有些人或许故意将那三颗红痣给弄没了,故此一定要彻底调查是不是曾经做过什么手脚,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老爷,知道了,属下这就着人去办。”那人躬身应着,慢慢的往后退了去。   “记住,切忌莫要露出半点痕迹,现儿已经不是二十年前,不能肆无忌惮。”那人深深凝望了一眼谦卑的手下,幽幽的叹息了一声:“你跟了我多年,自然知道其中的利害。”   “老爷,您且放心,即便您不吩咐,属下也会想到这一点的。”   “唔,我自然相信你会办得很好。”那人嘴角露出了一丝微笑来:“陆明,这么多年了,你从未曾失手过,我不相信你,天下便没有我值得信赖的人了。”   “属下现在有的一切都是老爷给的,自然要竭尽全力为老爷做事。老爷务必请将心放回肚子里头去,属下肯定会将这一切都办好的。”   表了忠心,那人又弯腰郑重行了一礼,这才蹑手蹑脚的走了出去,瞬间水榭重新陷入了一片寂静。   那人走到窗户边上,看着那条黑影一掠而过,身手极为灵活,轻轻喟叹了一声。   “老爷,何故叹气?”水榭门边站着两个人,皆穿着黑色的衣裳,贴在那里站着,就如那地府里的黑无常,阴气森森。   “世事无常啊。”那人又长长的叹息了一声,背着手踽踽而行,从半开的门里走了出去,远处的一点灯光照着,迷迷茫茫的黄,隐没在幽幽的黑夜里。   静夜,死一般的寂静。   走廊里响起了轻轻的脚步声,碧纱窗边删过了一个人影:“是谁?”   “我。”   从走廊那边来了几个人,走在最前边的是一个中年儒士,身边的书童提着一盏灯,他们的身后跟着一位年近六十的老者,背着一个布囊,看上去慈眉善目。   “刘先生来了!”门边站着的中年汉子有几分激动,快步走了出去,朝那老者行了一礼:“刘先生,望穿秋水哇!”   老者摸了摸胡须,微微笑着颔首:“不好意思,老朽有些私事,耽搁了一日。”   “刘先生,咱们不说多话,你快来瞧瞧我们家公子。”中年汉子满脸焦急,手一伸示意老者跟着他进去,自己身子一转,就如旋风一般,步子橐橐的朝雕花门那边过去了。   推开雕花门,一种说不出的甜香扑鼻而来,墙角安放着一只鎏金铜兽壶,一缕熏香袅袅的从壶嘴里冒出,淡淡的白色,到了末梢转成了极浅的青色,慢慢散开不见踪迹。   鎏金铜兽壶的旁边有一张很大的拔步床,帐幔低垂,看不清床上那人的模样,拔步床之外,有两个丫鬟低头站在那里,看不清眉目,但是从身形上来看,都不属于娇弱型的,两人腰间缚着的腰带颇有些奇怪,一节一节,既不像玉带,也不像一般丝绸。   “公子回来这两日,有何异状?”那被唤作刘先生的老者上前一步,朝床上躺着的那人打量了一眼,嘴角露出了一丝惊讶之色:“还没醒来?”   “是。”一个丫鬟点头道:“公子是昨日回来的,一直没有醒来。”   “刘先生,是不是那药有什么不妥当?”守门的中年汉子有些着急,一步冲到了老者的面前,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腕:“你说了七日之后可以自己醒来!”   “胡三七,你别乱来!”送着刘先生过来的中年儒士上前一步,面有不悦之色:“刘先生自有把握。”   “哼,老兰,你莫要太相信他人,知人知面不知心!”胡三七哼了一句,脸上的虬须根根竖起,显得有些凶恶:“刘先生,你快些出手将我家公子救起,否则……”   老者不慌不忙的看了胡三七一眼,露出了一丝微笑:“若是老朽想要加害你家公子,此刻也不会站在这里,胡护卫,你说是也不是?再者,不是老者自己来的,是你们请老朽来的,你家公子要是真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你们是不是也难逃其咎?”   胡三七一愣,紫棠色的脸孔更是红了几分,他的手慢慢松开,一脸羞愧。   “说了好些次,让你行事前多想想,莫要粗鲁,可怎么就是改不掉这毛病?”中年儒士朝老者行了一礼,毕恭毕敬:“胡护卫也是担心公子,请刘先生莫要见怪。”   “呵呵,老朽这一辈子什么没见过?兰先生请莫要担忧,既然老朽答应了此事,一定会将它做妥当的。”老者拔步床边坐了下来,一个丫鬟赶紧撩起帐幔:“还请先生为我家公子诊脉。”   老者不再说多话,闭着眼睛,一只手搭在了床上躺着那人的脉门上,好半日都没说话,屋子里只听到轻轻的呼吸之声。   “刘先生。”胡三七憋了好一阵子,老者甫才张开眼睛,他便急不可耐的凑了过去:“我家公子没事罢?”   “无碍。”老者微微一笑:“各人体质不同,你家公子禁不住多睡了一两日也属常理。”他伸手从布囊里取出了一个小瓷瓶:“将这瓶子里的药给你家公子服下,灌一碗米汤,半个时辰之后他便会好了。”   “瓶子里……”胡三七犹豫了一阵子,还是开口相询:“瓶子里头装的是什么药?”   “胡护卫,你可是大夫?”老者笑眯眯的望向这五大三粗的汉子,只觉他既啰嗦却又有些傻得可爱。   “不是。”胡三七慌忙摇头:“刘先生,你准备收徒?”   “既然你不是大夫,那问我这瓶子里头是什么药又有何用意?我即便是告诉了你是什么,你也不知道呢。”老者笑着朝他点了点头:“你放心罢,我不会害你家公子,想害他早就轮不到他活着躺在这里。”   他将瓷瓶的盖子揭开,倒出几颗细小的药丸:“为了让胡护卫放心,老朽先服几颗。”   “刘先生……”胡三七有些尴尬,但并未阻止,看着老者一仰头将那几颗药丸吃了下去,这才朝老者弯腰行礼道:“刘先生,胡某冒犯了。”   老者哈哈一笑:“难得有胡护卫这般一心为主的人,老朽敬佩得紧,哪里会觉得冒犯?”   “胡三七,你莫要再乱搅和了,让刘先生赶紧开方子,公子身上还有一道刀伤,醒来以后还得好好将养着些呢。”中年儒士朝胡三七摆了摆手:“你只需负责公子的安全便好。” 第163章 造水车(四)   清晨的阳光有些淡,犹如碎金点缀在枝头,给初发的新花镶上了一条金边。清风微微吹得花枝乱颤,那细碎的阳光便从枝头坠落下来,在地上晃来晃去的动个不歇。   雕花门半开着,胡三七半靠着门坐着,脑袋不时的朝里边,嘴里嘀嘀咕咕道:“怎么还不醒?怎么就不醒呢?”   门里边的一个丫鬟吃吃的笑出了声音:“胡护卫,刘先生说了,公子大概要辰时才得醒,现儿还早着呢。”   胡三七挠了挠脑袋:“就不兴公子早些醒?”   丫鬟从门后露出了半张脸,嘴角带笑:“胡护卫这也太心急了些。”   “灵鹊,怎么能不心急,好不容易找到了公子,可还得闹这么一出,现在国公府和宫里头肯定都在挂心哪,若是公子早些醒,也好派人送信去让他们安心。”   “唉,你说得也是,娘娘心里头能不惦记着么?只盼公子快些醒来,也好让娘娘将心给放下来。”丫鬟叹了一口气,一只手轻轻的挠着门上的花纹:“只不过现儿也不是合适的时机,总要先将那边给摆平了才好说话。”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大周朝早就不是二十年前的大周朝了。”胡三七哼了一声,胡须又是根根翘起:“邪不压正,那些人自然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公子,公子!”   屋子里传来呼唤之声,胡三七猛的站了起来,拔腿就朝内室冲:“灵燕,公子醒了?”   “我看他眼皮儿刚刚似乎动了下。”拔步床前站着的丫鬟回过头来,一双明亮的眼睛里有着些许惊喜神色:“刘先生说辰时能醒,现儿已经是卯时末刻,我估摸着也该是要醒了,故此喊了公子两声。”   “哎呀,你这声音也太轻了些!”胡三七大步走到床前,气沉丹田,大喝了一声:“公子,该起床啦!”   这一声,恍如惊雷,只将外边树上的鸟雀都惊得扑扇着翅膀飞了起来,“扑棱棱”的一阵响,数片树叶纷纷扬扬的飘落了下来,淡淡的绿色衬得碧纱窗更幽深了一些。   外边响动太大,床上躺着的人似乎真的被惊到,一只手微微的动了下,胡三七惊喜交加,猛的扑了过去:“公子,公子!”   灵鹊与灵燕两人看着那宽阔的后背,又相互看了一眼,叹了一口气:“胡护卫,你且让开些,莫要将床给压坏了。”   “你们俩又来骗我了,这床是上好的黄花梨做的,怎么会坏,怎么会坏?”胡三七一鼓眼珠子,腮帮子也跟着鼓了起来:“你们就是想骗我走开,是不是?”   “胡护卫,之所以我们姐妹这么说,是因着……”灵鹊笑嘻嘻的走了过来:“这些服侍洗漱的事情,自然是我们来做,胡护卫若是想替公子换衣洗漱,我们姐妹也是愿意的,刚刚好能偷懒。”   胡三七看了看床上那人,撑着床板站了起来:“我先出去等着,们来给公子换衣裳。”   他大步走了出去,靠着门站着,眼睛望向了碧蓝的天空,此时日头已经过了树梢,阳光金灿灿的洒在了地上,玉阶前的草地,一片翠金之色,那萱草妩媚的招展着细叶,恰似胡三七刺客的心情。   “老天有眼,公子终于醒来了。”胡三七双手合十,嘿嘿的笑了起来。   房间里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声,伴随着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你们是谁?”   声音里有几分惊讶,却没有恐惧。   “公子,你莫要慌,我来给你说清楚。”胡三七慌忙冲进了屋子,朝坐在床上的年轻人抱了下拳:“请公子原谅在下鲁莽之举,在下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胡大叔?”那年轻人惊呼了起来:“你怎么会在这里?”   “公子,你再莫叫我胡大叔了,喊我胡三七便是。”胡三七脸上露出了一丝尴尬的笑容,他有些不好意思的摸了摸后脑勺:“我确实姓胡,可这大叔却是不敢当的。”   “胡大叔,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此为何处?我的爹娘弟妹呢?他们人在哪里?”年轻人趿拉着鞋子站了起来,眼睛打量了一下房间,脸上有一丝茫然:“胡大叔,那日我和你一块去打猎,回家以后就觉得有些头晕,后来全身发烫,慢慢的就什么都不知道了,怎么醒来我就到了这里?”   胡三七站在那里,手脚似乎都不知道往哪里放,他低头碎步走到了那年轻人面前,一个壮汉此刻看起来像个做错了事的孩童模样,着实有些滑稽。   “公子,我把实情告诉你,你可不能生气。”   “你说,我不生气。”年轻人抬了抬眉毛,一脸的莫名其妙:“你不是栖凤山那边胡家村的猎户吗?怎么……”   “公子,栖凤山那边没有个胡家村,我也不是猎户,我是骗你的。”胡三七抬起头来,眼神真诚:“我是奉命去接公子回家的。”   “奉命接我回家?”年轻人更是莫名其妙了:“我的家在青山坳,我爹娘不过是个庄稼人,怎么会下命令让大叔来接我?”他看了看胡三七,猛然打了个寒颤:“胡大叔,那你之前接近我,可是有预谋的?”   胡三七瞪着眼望着他,看上去很无辜的样子。   “公子,莫非你不知道自己的身世?崔老实和他婆娘没跟你说,你是他们捡回来的?”旁边站着的灵鹊和灵燕间胡三七期期艾艾说不明白,有些按捺不住:“公子,你本来是一极富极贵之家的公子爷,只是造化弄人流落到了那穷乡僻壤,现儿时局已经比原先有些好转,故此公子的家人这才来接公子回家。”   “我……”年轻人有片刻的发呆。   还是很小的时候,他就被堂兄弟骂野种,哭着回去找爹娘询问,两人只是摸着他的头说:“别理他们,你就是我们的孩子。”   “真的吗?”他擦掉眼泪,抬头期盼的望着爹娘,两人的脸色都有些发僵。   爹娘是老实人,不会撒谎,见着他们的神色,他心里已经明了:“爹、娘,他们说的是真的,是不是?”   爹没有回答,娘只是默默流泪。   “大郎,不管别人怎么说,你都是我们的孩子,咱们是一家人。”   这是爹最终说出来的话。   他抱住了爹的腰:“爹,你就是我的亲爹,我才不听那些人胡说呢。”   粗粝的手掌摸索着他的脑袋,有滚烫的泪水滴落在他的额头,他抱着崔老实,心里有说不出的舒坦,他再也不会因着听别人提起“野种”这两个字而觉得难受,他有爹有娘,虽然他们没有什么能力,虽然家里很穷,可他们养育了他,爱护着他,这就够了。   这么多年过去了,青山拗渐渐再也无人提起这事,而忽然,今天有人却说到他不是崔老实的儿子,多年前的记忆又重新被勾了起来。   “不,我就是我爹我娘亲生的,你们在胡说些什么?”年轻人回过神来,冷冷一笑,那笑容里,竟然被有一种说不出的威严,这与他的穿着打扮极不协调,仿佛是黑暗的房间里有一颗珍珠在熠熠发光,看得灵鹊灵燕两人不由自主的低下头去。   “公子,我们没有胡说,这事情是真的!你的耳朵后边有三颗红痣,是不是?”胡三七慌忙抬起头来,两眼有热切之光:“公子,你莫要以为我们是骗你的,这是真的,你那亲娘是……”   “胡护卫,这事儿让我来与公子说罢。”   胡三七转过头去,便见着兰如青站在门口,穿着一袭淡青色的衣裳,看上去十分儒雅。   “老兰你可算来了。”胡三七就像见着亲人一般奔了过去,一把攥住了他的手:“公子不相信我们的话,怎么说也说不清。”   “胡三七,你快放手!”兰如青眉毛皱了起来,他的手被胡三七攥得紧紧,实在有些吃痛:“你这脑子你那嘴,只要莫把事情越说越糟就已经谢天谢地了。”   “好好好,你与公子说去。”胡三七眉开眼笑的放开手:“老兰,你来了我就放心啦,你能将死的说成活的,把假的说成真的……”   “胡三七,请你快快出去!”兰如青的脸色有些不好看。   “出去就出去。”胡三七显得有些莫名其妙,站在那里摸了摸脑袋,但还是很听话的走了出去。   灵鹊与灵燕相互看了一眼,两人也默默转身离开。   “这位先生,你要与我说什么?”站在屋子中央的年轻人看了看兰如青,脸色渐渐缓和:“我不想再听你说我不是爹娘亲生的。”   “我也不想说这话,可事实上,”兰如青盯住了那年轻人:“崔大郎,你确实不是崔老实的儿子。”   “这位先生,你要与我说什么?”站在屋子中央的年轻人看了看兰如青,脸色渐渐缓和:“我不想再听你说我不是爹娘亲生的。”   “我也不想说这话,可事实上,”兰如青盯住了那年轻人:“崔大郎,你确实不是崔老实的儿子。”   “这位先生,你要与我说什么?”站在屋子中央的年轻人看了看兰如青,脸色渐渐缓和:“我不想再听你说我不是爹娘亲生的。”   “我也不想说这话,可事实上,”兰如青盯住了那年轻人:“崔大郎,你确实不是崔老实的儿子。” 第164章 造水车(五)   窗外的眼光透过碧纱窗户照了进来,地面上有着幽幽的黑影,或许因着有一层朦胧的碧纱罩着,雕花显得有些淡,不是一塌糊涂的黑,期间还有点灰色的印记。   站在屋子中央的崔大郎,此刻已经跌坐在了床头,年轻的脸庞上有一种迷惘彷徨的神色,仿佛是一个陷入迷雾中的人,怎么也找不到回家的路。   “崔大郎”,兰如青喊出这个名字来,他再也没办法伪装,就如洪水陡然间漫卷过河堤,将一切都扫荡得干干净净,他在胡三七和灵鹊灵燕面前表现出来的镇定,顷刻间便不复存在,只剩下困惑与慌张。   “我爹娘是谁?”   过了许久,他才慢慢的恢复了常态,抬起头来,望着站在自己面前的兰如青:“你又是什么人?”   “你的父母……”兰如青沉吟了一下,这才缓缓开口:“他们的身份我暂时还不能告诉你,你只需记住四个字:贵不可言。”   “贵不可言?”崔大郎冷笑了一声,猛的站起身来,一双眼睛死死的盯住兰如青:“连说都不能说?那你们干嘛还来找我?”   “公子,你别激动,现在不告诉你是为了保护你,等着以后你自然会知道你父母是谁的。至于我,只是你外祖父家的一个远房亲戚,他看我落魄潦倒,特地给我在府里找了个差使,目前我负责公子的饮食起居。”兰如青神色淡淡,似乎并不觉得崔大郎的反应有多奇怪,只是微微笑道:“公子放心住下便是。”   “我想回家。”崔大郎快走两步,从兰如青身边擦过,冲到了门边。   “公子,万万不可!”守在门口的灵鹊灵燕已然出手,两个姑娘看上去娇怯怯的,而出手的时候却是快如疾电,没等崔大郎看清楚,两双手带着风声已经到了面前,他唬了一跳,赶紧往回退了一步:“两位姑娘……”   “灵燕灵鹊,你们可莫要吓坏了公子。”胡三七站在外边跳脚:“谁让你们出手的?你们难道不记得自己该做什么?好生服侍公子,不能有半点闪失,怎么还动起手来了?”   “胡护卫,你放心,我们姐妹俩做事有分寸,更何况公子还能背着弓箭去打猎,也不是什么随随便便就能被吓住的,你说是不是?”灵鹊回头朝胡三七笑了笑:“若是胡护卫出手呢,只怕公子会抵挡不住的。”   “我怎么会对公子下手。”胡三七咕哝了一句,拉长脖子朝屋子里瞅了瞅,扬声道:“公子,你放心罢,我们不会害你的。”   崔大郎拧紧了眉头:“我知道你们没有恶意,可此时我只想回家去见我爹娘。”   “公子,回不去了,因着此刻你的身份已经是个逝去的人了,栖凤山的乱坟堆里有你的一个坟包,前边墓碑上刻着的字写得明明白白。”兰如青同情的看了崔大郎一眼:“这世间再无崔大郎这个人,只有一个姓许名懐瑾的公子。”   “许懐瑾?”崔大郎喃喃自语了一句,忽然间瞪大了眼睛:“莫非……我父母是皇亲国戚?”   当今圣上正是姓许。   兰如青只是静静的望着他,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那就是了。”崔大郎摇了摇头,忽然间愤怒了起来:“为何他们不要我?为何他们要将我扔到外边二十年?这个时候他们再想来找我回去,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我要回青山坳去,我要和我爹娘一起过日子,我爹娘给我定了一门亲事,下个月就要成亲了!”   “公子,你那位未婚妻,现在已经到了青山坳,守了望门寡。”兰如青说得心平气和,仿佛在与他说一件市井里流传的新鲜事一般。   “……”崔大郎倒退了一步,眼神带着些许绝望:“你们这是断了我的后路?”   “公子,我们这是在救你和你爹娘。”兰如青轻轻的吐了一口气:“公子,你母亲的仇家已经寻了过来,要将你除之而后快,他行事素来心狠手辣,从来不给人留半分余地,斩草必然除根,他若是要找到了你的藏身之处,不仅仅是你,就是你爹娘、你的弟弟妹妹们全部得死。”   虽然兰如青的语气很平淡,可是说到“死”字时,却咬得有些重,让人听起来有些不寒而栗。崔大郎怔怔的望着他,似乎想要从他脸上看出什么破绽来,可是兰如青那张脸实在是太平静了,让他看不出半分端倪。   “果真如此?”他轻轻的问了一句,很明显有些犹豫。   “公子,事到如今你只能相信我。”兰如青见着崔大郎显然已经没有了当初的那种抵触情绪,这才上前一步,笑容可掬的朝崔大郎行了一礼:“公子,若是我们想加害于你,此刻你早就已经不在人世了,现儿你还活着,这就是最有力的证明,咱们是友非敌。”   “可是……”崔大郎长长的叹息了一声:“我爹娘含辛茹苦将我养大到二十岁,正是要给家里出力挣银子的时候,我又如何安心让他们在青山坳吃苦,而我却在此处闲着无事可干!”   “公子,你放心,你的家人我们会想法子周济的,前天你那媳妇儿和妹妹背了些菌子到江州城叫卖,是我让园里的管事买了她们几斤菌子。”兰如青微微颔首:“公子,我们肯定不会让你的养父养母再过以前那种吃了上顿儿没下顿儿的日子了。”   “是吗?”崔大郎眼睛一亮,脸上露出了快活神色:“你真的会让我爹娘过上好日子么?那快点拿些银子去青山坳,给他们盖一幢青砖大瓦屋,嗯,还买上十来亩地……”   “公子,我不能这样做。”兰如青伸出手来摇了摇:“若是我无缘无故送银子给他们,别说你养父养母不会收,便是村里的人也会议论纷纷,万一这事儿传了出去,传到了你母亲那个对头耳朵里,肯定会怀疑这事情的,那这样便是害了你养父母一家,不仅仅帮不到他们的忙,反而会让他们身首异处不得善终。”   “那……”崔大郎颓然的坐了下来,一脸沮丧:“我怎么忍心看着我的爹娘过那样的日子而我却不能尽到一点孝道!”   “公子,你莫要着急,我见你那守寡的媳妇倒是个灵活人,到时候看看她能不能带着你养父母一家挣几个活络银子,便让她代你尽孝罢。”提到那个年轻的小寡妇,兰如青的脸色也开朗了些:“她勤劳能干,而且能说会道,若是能一直替你守着寡,倒也不愁你养父母日子过不去。”   “什么?要她一辈子给我守寡?”崔大郎脸色一变:“她才十七哪,大好韶华。”   “夫君死了,守寡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兰如青不屑一顾:“公子你莫要太心软。”   “可是我并未亡故,这分明是一种欺骗,让她来代我向我爹娘尽孝,而我这个做儿子的却在外边逍遥吗,这对她来说太不公平!”崔大郎咬了咬牙:“不行,不能耽误了她!”   “公子,你要是想要做孝子,我倒也可以派人将你送回青山坳去,只是你一回到那里,肯定不出三日你们家就会遭变故,不是我诅咒你,这可是真话,像你母亲的仇敌,绝不会让一个活口留下来。你此时想尽孝,害怕耽误人家姑娘的青春年华,可你回去以后的结果变是让你的家人跟着你陪葬。”   兰如青的声音极其清冷,就如一滴凉水落在石阶上,冷冷的响声,让崔大郎心生寒意。   或许他说的是真话,否则他们怎么会花那么大的功夫将自己弄出来,肯定是到了不得不出手做这件事的紧要关头。崔大郎捏紧了拳头,心里有些难受,没想到自己不仅不能让爹娘过上舒心日子,反而会替他们招来杀身之祸。   “你说我那娘子勤劳能干,果真如此?”   现儿,他唯一希望的是,他的未婚妻要为自己多想一想,最好是不要替他守寡,这样会耽误她的终身。   “真是能干。”兰如青点了点头,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意,耳边响起一个清脆的声音:“这位爷,这是栖凤山最好的鸡枞菌,一斤十文,很便宜哪!”   “啥?你这菌子,竟然要卖十文钱一斤?鸡蛋才一文一个!”跟着他一道出来的管事眼睛瞪得溜圆:“姑娘,你去集市上看看,两文一斤就顶天了!”   “哎呀呀,这位爷,这可不是集市上卖的那些菌子,这可是极品鸡枞菌!”甜甜的笑脸就如春花一般娇艳,将筐子擎得高高:“您看看,集市上的菌子,哪有这么好的?”   筐子里的菌子洗得干干净净,上头还带着些许水珠,看起来新鲜得很。   “不就是伞把菇嘛,当我没看见过?你说它叫啥?鸡什么菌?”管事有些迷惑,拿起一个菌子看了又看。   “爷,这可不是伞把菇,这是鸡枞菌,不信你买些回去试试,能吃出鸡肉的味道来。”   “要是吃不出鸡肉的味道,那我去哪里找你退钱?”管事瞪了瞪眼睛:“瞎说啥哩,鸡肉,我还鸭肉哩!”   “做不出鸡肉的味道,那是你们家厨师不行,不如将我这妹妹招进府去,她用这鸡枞菌做菜,定然能做出鸡肉的味。” 第165章 立牌坊(一)   “二弟,你在这作甚?”   卢秀珍与六丫走了过来,见到崔二郎呆呆的站在那里,眼睛也不知道看着什么地方,一副魂游天外的表情,有些奇怪:“二弟,吃过早饭了罢?”   “啊……”崔二郎转过身子来,脸色微红:“刚刚吃过,大嫂,六丫,你们赶紧吃去吧。”   他不敢看卢秀珍的眼睛,只是偷偷的瞄了她一眼,又飞快的看到了别的地方,六丫见着他神色怪异,跑上前来拍了他一掌:“二哥,你怎么啦,一大早的就在这里发呆呢,今日不用出去犁地?”   “我在想种子的事情哪。”崔二郎冲着六丫笑了笑:“正在寻思要不要将咱们家留的种谷换一换。”   六丫睁大了眼睛:“换种谷?去哪里换?”   “我也是听人家说,最近江州城里有传言,有家粮肆去江南收种谷了,用那种谷每年收成至少要好两成,而且种出来的稻谷粒大颗圆,吃起来香喷喷的,弄到市面上去卖,能卖上好价钱。”崔二郎的眉毛斜斜朝两鬓飞了过去,脸上神采飞扬:“咱们家要是用这种谷,肯定会多收些银子。”   “既然有好种谷,那就换呗。”卢秀珍有些不解,不就是去买一批新的种谷来?多容易的事啊,干嘛崔二郎为了这事在发呆?   “可爹不同意哪。”崔二郎朝厨房那边呶呶嘴:“爹说不要听风就是雨,有时候买的不一定就是好种谷,有黑心的商户,以次充好,不知道他们用了什么法子,那些种谷显得个头大,壳子又颜色好,等种下去以后好多都不发芽,即算是发了芽的也长得慢不抽穗结谷子,根本就不是他们说的那样好,要是摊上了这样的,那咱们家今年就完了。”   “还有这事?”卢秀珍睁大了眼睛,看起来这没良心的商人什么时候都有,不分古代现代,竟然能想出这么损人的招数来。   “哎,爹的担心倒也没错,咱们家两亩多地,还租了官府十亩,要是买的种谷不好,那咱们家就倒霉了,只怕是玉米饼子都没得啃。”六丫点了点头:“二哥,你还是别想这事儿了,就用咱们家留的种谷就好。”   “可我有些不甘心啊,分明有好种谷,能让家里增加收入,为啥咱们就不能用?”崔二郎有些忿忿不平:“爹有些胆小,我便不相信,难道这江州城里卖种谷的就全是黑心的?难道就没有一个正经的生意人?”   “二弟,你说的是。”卢秀珍赞许的点了点头:“卖黑心种子的,最多能骗一次,人家的种谷洒下去不抽芽,还不得去找他的麻烦?咱们去买种子的时候留个心眼,多多打听谁家口碑好,这就不结了?俗话说富贵险中求,这只不过是买个种谷的事情罢了,若是怕这怕那的,如何能挣到银子?”   买种谷实在不是一件什么大事,卢秀珍有些不理解,为何崔老实就是不肯尝试一下呢?这里头难道还有什么蹊跷不成?   “大嫂,你不明白,咱爹害怕官府哩!”   这是崔三郎的声音,卢秀珍一转头,就见崔三郎抓了个玉米饼子站在旁边,一边啃一边说话,也不知道他啥时候过来的,但是很明显,他已经在这里站了一阵子了,至少他听到了买种谷这码事。   “咱们买种谷,跟官府有什么关系?难道官府还不让咱们买不成?”卢秀珍觉得有些奇怪,初来乍到,她还不太明白这大周朝的规矩,或许官府把持住了种谷的买卖,不让农户们自行购买?   “不是官府不让咱们买,是爹怕买了不好的种谷,到时候交不起租子和赋税,免不得要被抓去坐牢做苦役的。”崔三郎大口咬了一块饼子嚼了嚼,嗤嗤一笑:“咱大伯家那年就是这样哩,听着人家说有上好的种谷,想要多些收成,跑去江州城买好种谷,结果扔下去不出秧,跑到那铺子里去理论,人家后台硬得很,愣是说是他不会种!”   “结果呢?”卢秀珍惊呼了一声:“还有这样的奸商?”   “那是五六年前的事情了,那个卖种谷的是江州城的富商,他家开的粮肆就有四五间哩,每年给那江州知府送了不少礼,知府大人自然是帮着那送礼的啦,大伯买了假种谷气不过,就跑去江州城告状,反而被一顿板子打了出来,说他污蔑好人,分明是自己不会种地才弄成这样的,知府大人还恐吓他说若不赶紧想补救措施,到了年终交不出赋税来,那便要抓了他去坐牢。”崔三郎说得很是开心,又咔嚓咔嚓咬了两口饼子:“大伯被唬得没了脾气,回来在家躺了大半个月来起来哩。”   大伯家遭殃了,崔三郎却很是快活,一副幸灾乐祸的语气,看起来双方积怨已深啊。卢秀珍自小是乡下长大的,见过村里人为了鸡毛蒜皮的事情就翻脸,自然知道这友谊的小船说翻就翻的理儿,看看崔老实家的茅草屋,再想想传闻里大伯家的青砖大瓦屋,即便她不知道两家以前的瓜葛,也能猜出来崔老实与兄长不睦。   “那后来呢,大伯有没有被抓去?”她想知道后续,那个住在青砖大瓦屋里的大伯,一门心思想挣更多的银子,最后到底落了个什么下场。   “哪里真能被抓进去呢,左右不过是知府大人吓唬他的罢了。”提到这事,六丫也忍不住吃吃的笑了起来:“大伯后来赶着换了一批,可误了农时,那年收成很不好,还是拿了银子买了些稻谷才交上赋税哩。”   六丫的笑容很是欢快,看得出来她对大伯一家也是怨恨深深的,想到六丫跟她提起的那件事,卢秀珍暗自叹息一声,这坏事做多了,遭殃的时候不仅没人同情,反而是大快人心啊。只不过撇开崔老实家的恩怨不说,那些奸商们实在太可恶了,怪不得崔老实这般谨小慎微,便是连有好种谷都不敢去买。   诚信是做生意的根本,用那种欺骗手段骗得了一时却骗不过一世,就说那些废种谷的事情,这事情做得几回,大家自然不会再去那人手里买种谷——又不是傻子,多花了银子,耽搁了农时,还要冒着被官府责罚的风险,谁会去做呢?   “这都是五六年前的事情了,想来那个卖种谷的肯定不会再做这门生意了,毕竟他的招牌已经臭了。”卢秀珍想了想,微微一笑:“咱们或许可以试着去买种谷回来。”   “买种谷?”崔三郎摇了摇头:“不中不中,万一又买了些不好的回来怎么办?”   “三弟,咱们先打听着去,不着急买,看看江州城哪家粮肆的口碑好,再去它家买。”卢秀珍想了想,忽然又觉这事情有些不寻常:“二弟,你是听谁说的有好种谷?按理来说咱们都是用自家留的种谷吧。”   前世种谷买卖很是寻常,只不过卢秀珍听村里的老人们说,以前种谷是不用买的,大家都是用自家地里的谷子留着做种,为何大周却有卖种谷的,一如前世那般经济交流发达?   “我前几日听着村东头几家在议论,说江州城里的粮肆贴了纸在门板儿上边,说是江南那边稻谷产量高又好吃,朝廷有意想让咱们北方也试着种南方的种谷,故此鼓励粮肆去江南调了些好种谷过来,说是价格优惠,一斤只需一百文钱。”崔二郎脸上露出了向往之色,眼中放出熠熠的光来:“若是江南的好稻谷能在咱们北方种成,以后咱们每年都能多产些粮食了。”   卢秀珍哑然失笑,江南委实是产粮大区,可这与江南的气候与地理环境是分不开的,若是说米的质量好,她觉得前世的东北大米一点也不会比江南产的米差,只不过大周这朝代,东北还只种玉米高粱,没大米呢。   “二哥,这是朝廷的意思?”崔三郎顾不上咬玉米饼子,眼珠子不住的转:“若是朝廷属意这般做,咱们倒不妨试试。”   “可是爹……”崔二郎叹息了一声:“我昨儿听到这事就与爹说过了,可爹怎么都不同意,他说大伯家已经吃过一次亏了,咱们还能去试?大伯家有银子买稻谷交租,可是咱们家没有,万一交不上赋税,那该怎么办?”   “那倒也是。”崔三郎点了点头:“前车之鉴哩。”   “不如这样,咱们买上两亩地的种谷试试,”卢秀珍打起了小九九:“咱们不将所有的鸡蛋放到一个篮子里头,万一有什么闪失,也就那么两亩地,不至于全部折本儿。”   “大嫂说得对,咱们先种两亩地试试,若真是种出来了,留出种谷来明年可以全部种上了。”崔六丫激动了起来,两眼放光:“若是每年都能多收两成……” 第166章 立牌坊(二)   窗外的眼光透过碧纱窗户照了进来,地面上有着幽幽的黑影,或许因着有一层朦胧的碧纱罩着,雕花显得有些淡,不是一塌糊涂的黑,期间还有点灰色的印记。   站在屋子中央的崔大郎,此刻已经跌坐在了床头,年轻的脸庞上有一种迷惘彷徨的神色,仿佛是一个陷入迷雾中的人,怎么也找不到回家的路。   “崔大郎”,兰如青喊出这个名字来,他再也没办法伪装,就如洪水陡然间漫卷过河堤,将一切都扫荡得干干净净,他在胡三七和灵鹊灵燕面前表现出来的镇定,顷刻间便不复存在,只剩下困惑与慌张。   “我爹娘是谁?”   过了许久,他才慢慢的恢复了常态,抬起头来,望着站在自己面前的兰如青:“你又是什么人?”   “你的父母……”兰如青沉吟了一下,这才缓缓开口:“他们的身份我暂时还不能告诉你,你只需记住四个字:贵不可言。”   “贵不可言?”崔大郎冷笑了一声,猛的站起身来,一双眼睛死死的盯住兰如青:“连说都不能说?那你们干嘛还来找我?”   “公子,你别激动,现在不告诉你是为了保护你,等着以后你自然会知道你父母是谁的。至于我,只是你外祖父家的一个远房亲戚,他看我落魄潦倒,特地给我在府里找了个差使,目前我负责公子的饮食起居。”兰如青神色淡淡,似乎并不觉得崔大郎的反应有多奇怪,只是微微笑道:“公子放心住下便是。”   “我想回家。”崔大郎快走两步,从兰如青身边擦过,冲到了门边。   “公子,万万不可!”守在门口的灵鹊灵燕已然出手,两个姑娘看上去娇怯怯的,而出手的时候却是快如疾电,没等崔大郎看清楚,两双手带着风声已经到了面前,他唬了一跳,赶紧往回退了一步:“两位姑娘……”   “灵燕灵鹊,你们可莫要吓坏了公子。”胡三七站在外边跳脚:“谁让你们出手的?你们难道不记得自己该做什么?好生服侍公子,不能有半点闪失,怎么还动起手来了?”   “胡护卫,你放心,我们姐妹俩做事有分寸,更何况公子还能背着弓箭去打猎,也不是什么随随便便就能被吓住的,你说是不是?”灵鹊回头朝胡三七笑了笑:“若是胡护卫出手呢,只怕公子会抵挡不住的。”   “我怎么会对公子下手。”胡三七咕哝了一句,拉长脖子朝屋子里瞅了瞅,扬声道:“公子,你放心罢,我们不会害你的。”   崔大郎拧紧了眉头:“我知道你们没有恶意,可此时我只想回家去见我爹娘。”   “公子,回不去了,因着此刻你的身份已经是个逝去的人了,栖凤山的乱坟堆里有你的一个坟包,前边墓碑上刻着的字写得明明白白。”兰如青同情的看了崔大郎一眼:“这世间再无崔大郎这个人,只有一个姓许名懐瑾的公子。”   “许懐瑾?”崔大郎喃喃自语了一句,忽然间瞪大了眼睛:“莫非……我父母是皇亲国戚?”   当今圣上正是姓许。   兰如青只是静静的望着他,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那就是了。”崔大郎摇了摇头,忽然间愤怒了起来:“为何他们不要我?为何他们要将我扔到外边二十年?这个时候他们再想来找我回去,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我要回青山坳去,我要和我爹娘一起过日子,我爹娘给我定了一门亲事,下个月就要成亲了!”   “公子,你那位未婚妻,现在已经到了青山坳,守了望门寡。”兰如青说得心平气和,仿佛在与他说一件市井里流传的新鲜事一般。   “……”崔大郎倒退了一步,眼神带着些许绝望:“你们这是断了我的后路?”   “公子,我们这是在救你和你爹娘。”兰如青轻轻的吐了一口气:“公子,你母亲的仇家已经寻了过来,要将你除之而后快,他行事素来心狠手辣,从来不给人留半分余地,斩草必然除根,他若是要找到了你的藏身之处,不仅仅是你,就是你爹娘、你的弟弟妹妹们全部得死。”   虽然兰如青的语气很平淡,可是说到“死”字时,却咬得有些重,让人听起来有些不寒而栗。崔大郎怔怔的望着他,似乎想要从他脸上看出什么破绽来,可是兰如青那张脸实在是太平静了,让他看不出半分端倪。   “果真如此?”他轻轻的问了一句,很明显有些犹豫。   “公子,事到如今你只能相信我。”兰如青见着崔大郎显然已经没有了当初的那种抵触情绪,这才上前一步,笑容可掬的朝崔大郎行了一礼:“公子,若是我们想加害于你,此刻你早就已经不在人世了,现儿你还活着,这就是最有力的证明,咱们是友非敌。”   “可是……”崔大郎长长的叹息了一声:“我爹娘含辛茹苦将我养大到二十岁,正是要给家里出力挣银子的时候,我又如何安心让他们在青山坳吃苦,而我却在此处闲着无事可干!”   “公子,你放心,你的家人我们会想法子周济的,前天你那媳妇儿和妹妹背了些菌子到江州城叫卖,是我让园里的管事买了她们几斤菌子。”兰如青微微颔首:“公子,我们肯定不会让你的养父养母再过以前那种吃了上顿儿没下顿儿的日子了。”   “是吗?”崔大郎眼睛一亮,脸上露出了快活神色:“你真的会让我爹娘过上好日子么?那快点拿些银子去青山坳,给他们盖一幢青砖大瓦屋,嗯,还买上十来亩地……”   “公子,我不能这样做。”兰如青伸出手来摇了摇:“若是我无缘无故送银子给他们,别说你养父养母不会收,便是村里的人也会议论纷纷,万一这事儿传了出去,传到了你母亲那个对头耳朵里,肯定会怀疑这事情的,那这样便是害了你养父母一家,不仅仅帮不到他们的忙,反而会让他们身首异处不得善终。”   “那……”崔大郎颓然的坐了下来,一脸沮丧:“我怎么忍心看着我的爹娘过那样的日子而我却不能尽到一点孝道!”   “公子,你莫要着急,我见你那守寡的媳妇倒是个灵活人,到时候看看她能不能带着你养父母一家挣几个活络银子,便让她代你尽孝罢。”提到那个年轻的小寡妇,兰如青的脸色也开朗了些:“她勤劳能干,而且能说会道,若是能一直替你守着寡,倒也不愁你养父母日子过不去。”   “什么?要她一辈子给我守寡?”崔大郎脸色一变:“她才十七哪,大好韶华。”   “夫君死了,守寡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兰如青不屑一顾:“公子你莫要太心软。”   “可是我并未亡故,这分明是一种欺骗,让她来代我向我爹娘尽孝,而我这个做儿子的却在外边逍遥吗,这对她来说太不公平!”崔大郎咬了咬牙:“不行,不能耽误了她!”   “公子,你要是想要做孝子,我倒也可以派人将你送回青山坳去,只是你一回到那里,肯定不出三日你们家就会遭变故,不是我诅咒你,这可是真话,像你母亲的仇敌,绝不会让一个活口留下来。你此时想尽孝,害怕耽误人家姑娘的青春年华,可你回去以后的结果变是让你的家人跟着你陪葬。”   兰如青的声音极其清冷,就如一滴凉水落在石阶上,冷冷的响声,让崔大郎心生寒意。   或许他说的是真话,否则他们怎么会花那么大的功夫将自己弄出来,肯定是到了不得不出手做这件事的紧要关头。崔大郎捏紧了拳头,心里有些难受,没想到自己不仅不能让爹娘过上舒心日子,反而会替他们招来杀身之祸。   “你说我那娘子勤劳能干,果真如此?”   现儿,他唯一希望的是,他的未婚妻要为自己多想一想,最好是不要替他守寡,这样会耽误她的终身。   “真是能干。”兰如青点了点头,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意,耳边响起一个清脆的声音:“这位爷,这是栖凤山最好的鸡枞菌,一斤十文,很便宜哪!”   “啥?你这菌子,竟然要卖十文钱一斤?鸡蛋才一文一个!”跟着他一道出来的管事眼睛瞪得溜圆:“姑娘,你去集市上看看,两文一斤就顶天了!”   “哎呀呀,这位爷,这可不是集市上卖的那些菌子,这可是极品鸡枞菌!”甜甜的笑脸就如春花一般娇艳,将筐子擎得高高:“您看看,集市上的菌子,哪有这么好的?”   筐子里的菌子洗得干干净净,上头还带着些许水珠,看起来新鲜得很。   “不就是伞把菇嘛,当我没看见过?你说它叫啥?鸡什么菌?”管事有些迷惑,拿起一个菌子看了又看。   “爷,这可不是伞把菇,这是鸡枞菌,不信你买些回去试试,能吃出鸡肉的味道来。”   “要是吃不出鸡肉的味道,那我去哪里找你退钱?”管事瞪了瞪眼睛:“瞎说啥哩,鸡肉,我还鸭肉哩!”   “做不出鸡肉的味道, 第167章 立牌坊(三)   一阵脚步声传了过来。   站在屋檐下的崔二郎没有转头去看是谁,他只是静静的站在那里,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大嫂和六丫过来了,他已经听到了两人的说话声,六丫说得很快,有时他听不清妹妹究竟在说些什么,只听到她清脆的笑声,而大嫂的声音很柔和,但柔和里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坚定,就如她的那张脸,看上去精致柔弱,可却暗藏着坚毅。   “二弟,你在这作甚?”   卢秀珍与六丫走了过来,见到崔二郎呆呆的站在那里,眼睛也不知道看着什么地方,一副魂游天外的表情,有些奇怪:“二弟,吃过早饭了罢?”   “啊……”崔二郎转过身子来,脸色微红:“刚刚吃过,大嫂,六丫,你们赶紧吃去吧。”   他不敢看卢秀珍的眼睛,只是偷偷的瞄了她一眼,又飞快的看到了别的地方,六丫见着他神色怪异,跑上前来拍了他一掌:“二哥,你怎么啦,一大早的就在这里发呆呢,今日不用出去犁地?”   “我在想种子的事情哪。”崔二郎冲着六丫笑了笑:“正在寻思要不要将咱们家留的种谷换一换。”   六丫睁大了眼睛:“换种谷?去哪里换?”   “我也是听人家说,最近江州城里有传言,有家粮肆去江南收种谷了,用那种谷每年收成至少要好两成,而且种出来的稻谷粒大颗圆,吃起来香喷喷的,弄到市面上去卖,能卖上好价钱。”崔二郎的眉毛斜斜朝两鬓飞了过去,脸上神采飞扬:“咱们家要是用这种谷,肯定会多收些银子。”   “既然有好种谷,那就换呗。”卢秀珍有些不解,不就是去买一批新的种谷来?多容易的事啊,干嘛崔二郎为了这事在发呆?   “可爹不同意哪。”崔二郎朝厨房那边呶呶嘴:“爹说不要听风就是雨,有时候买的不一定就是好种谷,有黑心的商户,以次充好,不知道他们用了什么法子,那些种谷显得个头大,壳子又颜色好,等种下去以后好多都不发芽,即算是发了芽的也长得慢不抽穗结谷子,根本就不是他们说的那样好,要是摊上了这样的,那咱们家今年就完了。”   “还有这事?”卢秀珍睁大了眼睛,看起来这没良心的商人什么时候都有,不分古代现代,竟然能想出这么损人的招数来。   “哎,爹的担心倒也没错,咱们家两亩多地,还租了官府十亩,要是买的种谷不好,那咱们家就倒霉了,只怕是玉米饼子都没得啃。”六丫点了点头:“二哥,你还是别想这事儿了,就用咱们家留的种谷就好。”   “可我有些不甘心啊,分明有好种谷,能让家里增加收入,为啥咱们就不能用?”崔二郎有些忿忿不平:“爹有些胆小,我便不相信,难道这江州城里卖种谷的就全是黑心的?难道就没有一个正经的生意人?”   “二弟,你说的是。”卢秀珍赞许的点了点头:“卖黑心种子的,最多能骗一次,人家的种谷洒下去不抽芽,还不得去找他的麻烦?咱们去买种子的时候留个心眼,多多打听谁家口碑好,这就不结了?俗话说富贵险中求,这只不过是买个种谷的事情罢了,若是怕这怕那的,如何能挣到银子?”   买种谷实在不是一件什么大事,卢秀珍有些不理解,为何崔老实就是不肯尝试一下呢?这里头难道还有什么蹊跷不成?   “大嫂,你不明白,咱爹害怕官府哩!”   这是崔三郎的声音,卢秀珍一转头,就见崔三郎抓了个玉米饼子站在旁边,一边啃一边说话,也不知道他啥时候过来的,但是很明显,他已经在这里站了一阵子了,至少他听到了买种谷这码事。   “咱们买种谷,跟官府有什么关系?难道官府还不让咱们买不成?”卢秀珍觉得有些奇怪,初来乍到,她还不太明白这大周朝的规矩,或许官府把持住了种谷的买卖,不让农户们自行购买?   “不是官府不让咱们买,是爹怕买了不好的种谷,到时候交不起租子和赋税,免不得要被抓去坐牢做苦役的。”崔三郎大口咬了一块饼子嚼了嚼,嗤嗤一笑:“咱大伯家那年就是这样哩,听着人家说有上好的种谷,想要多些收成,跑去江州城买好种谷,结果扔下去不出秧,跑到那铺子里去理论,人家后台硬得很,愣是说是他不会种!”   “结果呢?”卢秀珍惊呼了一声:“还有这样的奸商?”   “那是五六年前的事情了,那个卖种谷的是江州城的富商,他家开的粮肆就有四五间哩,每年给那江州知府送了不少礼,知府大人自然是帮着那送礼的啦,大伯买了假种谷气不过,就跑去江州城告状,反而被一顿板子打了出来,说他污蔑好人,分明是自己不会种地才弄成这样的,知府大人还恐吓他说若不赶紧想补救措施,到了年终交不出赋税来,那便要抓了他去坐牢。”崔三郎说得很是开心,又咔嚓咔嚓咬了两口饼子:“大伯被唬得没了脾气,回来在家躺了大半个月来起来哩。”   大伯家遭殃了,崔三郎却很是快活,一副幸灾乐祸的语气,看起来双方积怨已深啊。卢秀珍自小是乡下长大的,见过村里人为了鸡毛蒜皮的事情就翻脸,自然知道这友谊的小船说翻就翻的理儿,看看崔老实家的茅草屋,再想想传闻里大伯家的青砖大瓦屋,即便她不知道两家以前的瓜葛,也能猜出来崔老实与兄长不睦。   “那后来呢,大伯有没有被抓去?”她想知道后续,那个住在青砖大瓦屋里的大伯,一门心思想挣更多的银子,最后到底落了个什么下场。   “哪里真能被抓进去呢,左右不过是知府大人吓唬他的罢了。”提到这事,六丫也忍不住吃吃的笑了起来:“大伯后来赶着换了一批,可误了农时,那年收成很不好,还是拿了银子买了些稻谷才交上赋税哩。”   六丫的笑容很是欢快,看得出来她对大伯一家也是怨恨深深的,想到六丫跟她提起的那件事,卢秀珍暗自叹息一声,这坏事做多了,遭殃的时候不仅没人同情,反而是大快人心啊。只不过撇开崔老实家的恩怨不说,那些奸商们实在太可恶了,怪不得崔老实这般谨小慎微,便是连有好种谷都不敢去买。   诚信是做生意的根本,用那种欺骗手段骗得了一时却骗不过一世,就说那些废种谷的事情,这事情做得几回,大家自然不会再去那人手里买种谷——又不是傻子,多花了银子,耽搁了农时,还要冒着被官府责罚的风险,谁会去做呢?   “这都是五六年前的事情了,想来那个卖种谷的肯定不会再做这门生意了,毕竟他的招牌已经臭了。”卢秀珍想了想,微微一笑:“咱们或许可以试着去买种谷回来。”   “买种谷?”崔三郎摇了摇头:“不中不中,万一又买了些不好的回来怎么办?”   “三弟,咱们先打听着去,不着急买,看看江州城哪家粮肆的口碑好,再去它家买。”卢秀珍想了想,忽然又觉这事情有些不寻常:“二弟,你是听谁说的有好种谷?按理来说咱们都是用自家留的种谷吧。”   前世种谷买卖很是寻常,只不过卢秀珍听村里的老人们说,以前种谷是不用买的,大家都是用自家地里的谷子留着做种,为何大周却有卖种谷的,一如前世那般经济交流发达?   “我前几日听着村东头几家在议论,说江州城里的粮肆贴了纸在门板儿上边,说是江南那边稻谷产量高又好吃,朝廷有意想让咱们北方也试着种南方的种谷,故此鼓励粮肆去江南调了些好种谷过来,说是价格优惠,一斤只需一百文钱。”崔二郎脸上露出了向往之色,眼中放出熠熠的光来:“若是江南的好稻谷能在咱们北方种成,以后咱们每年都能多产些粮食了。”   卢秀珍哑然失笑,江南委实是产粮大区,可这与江南的气候与地理环境是分不开的,若是说米的质量好,她觉得前世的东北大米一点也不会比江南产的米差,只不过大周这朝代,东北还只种玉米高粱,没大米呢。   “二哥,这是朝廷的意思?”崔三郎顾不上咬玉米饼子,眼珠子不住的转:“若是朝廷属意这般做,咱们倒不妨试试。”   “可是爹……”崔二郎叹息了一声:“我昨儿听到这事就与爹说过了,可爹怎么都不同意,他说大伯家已经吃过一次亏了,咱们还能去试?大伯家有银子买稻谷交租,可是咱们家没有,万一交不上赋税,那该怎么办?” 第168章 立牌坊(四)   “东家!”   屋子外边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旋即,一个穿着灰褐色衣裳的人出现在门口。   “钱管事,怎么了?”兰如青放下手中的书卷,转过头来:“何事如此慌张?”   “东家,上次那个卖菌子的,今日直接找上门来了!”钱管事扶着门槛喘了口大气,这才接着往下说:“东家,我上回就与你说了,不要看到人家说得可怜就多给钱,你瞧瞧,这不又找来了,当我们是冤大头呢!”   那年轻姑娘坚持着要见那位说话和气的先生:“这位老伯,我觉得有些事情跟那位先生说比较好,他能明白我说的理儿。”   她能有什么理?不就看着东家心肠好,手头松,容易上当受骗?钱管事本来是想狠狠的将那姑娘骂上一顿赶出门去的,可看着她水灵灵的小模样儿,听着那娇嫩嫩的声音,粗声粗气的话卡在喉咙口,怎么也说不出来。   小姑娘家,生得跟花一般嫩,笑得又那么甜,他怎么都不忍心赶人。   “老伯,就劳你给我捎个信呗,说我有重要的事情想问问那位先生。”   “只是有事情要问?”钱管事将信将疑的伸了伸脖子,那个筐子里放的是啥?他年纪大了,可眼神还好咧,分明是一朵朵的伞把菇。   “我真的是有要紧事想请教先生哩,老伯,您就行行好呗。”卢秀珍弯下膝盖福了福身子:“我知道老伯你是世上顶顶好的人,看您这模样,那简直就是庙里的弥勒佛转世,慈悲心肠普渡众生来着……”   钱管事瞪了她一眼:“你别拍我马屁,我这就给你去找东家。”   “大嫂!”崔六丫崇拜的看了卢秀珍一眼,她踏入这雕梁画栋的大宅子就有些慌张,低着头不敢说话,生怕自己说错了会被人揪着打骂,可没想到大嫂却一点也不慌神,对着那位管事老伯说话,顺溜得很,还能支使人家去帮她找人,自家大嫂,太棒啦!   “六丫,这世间之人确实有贵贱之分,可这只是相对于他出生的家庭而已,若是从咱们本身来说,每个人都一样,故此你不必觉得自卑,只管将头抬起来背挺直,该怎么说话便怎么说话。”卢秀珍拍了拍崔六丫的肩膀:“咱们是来卖菌子的,又不是来干坏事。”   “姑娘,说来说去,你还是来卖东西的哇?”一个下人从斜里走了过来,瞅了一眼卢秀珍提着的筐子:“还别说,这菌子挺好吃的,只不过十文一斤确实真是太贵了。”   卢秀珍有些尴尬的笑了笑,没有说话。   上回她将剩下的菌子拿着到处兜售,却再也找不到一个像兰先生这样好说话的主儿了,和崔六丫跑到集市上看了下,找到了两个卖菌子的,虽然卖的不是鸡枞菌,可人家都只卖一两文一斤,实在是便宜。   她确实卖贵了,只是看着那兰先生让管事买菌子,一点都没犹豫,看起来家底儿丰厚,要不就是他能从里边拿更到回扣,比如说,清朝的内务太监出宫采买,一两文的鸡蛋回到宫里,就变成一两银子一个,身价即刻间涨了一千倍呢。   她一点都不觉得自己卖贵了有什么不对的,鸡枞菌本来就是菌种珍品,只不过遇着不识货的人罢了,更何况这做买卖,一个愿意买,一个愿意卖,碍着谁了?   卢秀珍拎着筐子走了两步,挪到了门廊那边,就见着一线朱红色的走廊曲折,一直延展到了山石那边去,石头旁边栽种着一排柳树,袅袅的柳枝飞扬,淡淡的绿色点缀着灰色的山石,看上去春意盎然,只是那处的风景总觉得有些繁琐。   庭院布局,不是堆的东西越多就越好,有些是需要根据环境和装饰材料本身来的,例如山石,大部分来说都会摆放在空阔之处,显出它的孤高巉险来,而这几块山石挤在杨柳丛中,反倒显得有些失去了原有的韵味。   “大嫂,你在看什么?”崔六丫见着卢秀珍眼睛一眨也不眨的看着前边,有些奇怪:“有哪里不对?”   卢秀珍转过头来笑了笑:“没有,我只是在看风景,这里挺不错的。”   崔六丫瞪大眼睛四处看了看,点了下头,又摇了摇头:“我咋觉得咱们栖凤山的风景也不会比这里差呢,这里瞧着有些……就是感觉有哪里不对,没咱们那里的感觉好。”   看起来这园子确实得让人好好收拾收拾了,就连一个外行的小姑娘都看出有些不对了,卢秀珍凝视着前方,根据风水来说,这园子的设计是不错的,有山有水,坐北朝南,只是其中还少了点什么,她眯缝了下眼睛,想到了念大学时在图书馆里找到了关于风水的古代珍本,里边有太多讲究,这园子整体布局来说,风水理念不错,但还是有瑕疵的。   “姑娘找我有事?”淡青色衣裳翩然而至,兰如青的笑看上去很是和蔼。   “先生,实在抱歉,只是我确实有件要紧事想找先生来询问。按说,我与先生非亲非故,不该如此冒昧打扰,可我在这江州城里实在找不到可以相询的人,先生一看就知道是个好人,故此便找上门来了。”卢秀珍看着兰如青的笑,渐渐的没有那般紧张,说话越发顺畅,旁边钱管事轻轻哼了一声,什么一看就是个好人,分明就是看人家好骗,手头又松。   “不知姑娘想问什么事?若是能帮上忙,兰某一定尽力相助。”兰如青望了望卢秀珍,心中有几分奇怪,这村姑怎么会如此大方有度,仿佛就是侯府里走出的小姐一般,与人打交道从容自在,而且措辞也十分得体,莫非也跟公子一般是有来历的?   “我方才听说,朝廷有意发展稻米增产,意欲京畿之侧选几个州为试点,江州正在此列,朝廷委托粮商选购了一批江南的优质种谷,贴补了一半银两,是否真有其事?”卢秀珍朝的眼神十分真诚:“先生,我们是乡下人,也不太懂朝廷的事,只是听说这是朝廷的惠民之策,一斤种谷只需一百文钱,而收成能多两成,若真有这大好事,那我们也能多收几斗米,除了交赋税,还能自己有余粮去卖了。”   兰如青眉头皱起脸色一变:“你从哪里听说这事的?”   “我也是听街头的闲汉说的。”卢秀珍见着兰如青的脸色,心中有些忐忑:“怎么了?先生,难道有什么不妥当?”   “啊,姑娘不要着急,兰某只是觉得有些奇怪,怎么没听说过呢。”兰如青朝旁边的钱管事瞥了一眼:“钱管事,你可听说过?”   “我每日在外头走,却未曾听说过此事。”钱管事拼命的将脑袋摇晃了两下,就如一只拨浪鼓。   “啊?”卢秀珍有些失望,她方才特地去了江州城最大的那家粮肆看了下,门板上贴着纸条:本店即将新到江南种谷,红底黑字写得清清楚楚,怎么这位先生就没听说过呢?   卢秀珍虽然已经下定决心要买种谷试试,可心里还是有些没底,毕竟崔老实的大哥是个前车之鉴,万一这种谷不是好的,种下去没有收成,对于崔老实一家来说,打击肯定会很大的,故此她不能着急下手,先要摸清底细。   “姑娘,你们家难道没有留种谷?”兰如青缓过神来,问得和颜悦色。   “先生,我们家留了些种谷,但是我觉得可以换一换,毕竟江南是鱼米之乡,稻米产量高,米质也好,若是能在北方种成功,那便再好也不过了。”卢秀珍微微长叹了一口气:“家里人多,公公婆婆又年纪大了,总得想个能多挣些银子的法子才是。”   兰如青盯着她看了好一阵,这才微微颔首:“姑娘,若是你信得过兰某,兰某愿意替姑娘将这事情办妥当。”   崔六丫惊呼了一声:“办妥当?先生,你、你、你……”   登时,她已经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敢问先生,办妥当是指什么呢?”   这事情竟然如此轻松的迎刃而解,卢秀珍倒觉得有些不放心,如果说上次花高价买鸡枞菌是兰如青钱多人傻,可这次呢?她警惕的看了兰如青一眼,此人难道还在打什么鬼主意不成?   “啊,姑娘,这江州城里多的是奸商,我怕你买种谷的时候上当受骗,故此决定好人做到底,帮你买好种谷等你来拿。”兰如青见着卢秀珍一双眼睛只是在自己身上打量,哈哈一笑:“怎么,姑娘莫非信不过兰某?”   “咳咳,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我自然要想想看,为何先生无缘无故的对一个素昧平生的人这般好。”卢秀珍实话实说:“先生,你可莫要生气。”   “没事没事,我不生气。”兰如青笑着点了点头:“姑娘这想法也属实正常,谁会无缘无故对别人好呢?姑娘,我答应给你买种谷确实有自己目的,皇上不是想鼓励耕作吗?若我们能种植出产量高的稻米,到时候将这耕种的法子推广出去,皇上肯定会” 第169章 立牌坊(五)   茜纱窗前绿柳飘扬,长长的枝条伸到了窗户里边来,被那轻风一吹,绿叶从人的手背上有意无意的拂过,恰似撩到人的愁丝,心里空荡荡的一片,有些惆怅。   穿着白衣的少年长身玉立,剑眉星目,已经不复是那个农家孩子模样。他站在窗户边上,一只手扣住窗户上的雕花,眼睛望着外边的庭院,轻轻的发出了一声喟叹。   离家已有好几日,他实在牵挂自己的爹娘,也不知道他们过得好不好,尽管兰如青总是安慰他,说他的弟弟妹妹会照顾他们,还有那个守了望门寡的灵巧媳妇……崔大郎的手指微微一动,心中内疚更深。   他分明没有死,可是一个年轻姑娘却要为他葬送自己的终身,他实在于心不忍。   “公子。”   崔大郎转过头来,兰如青正站在门口,若有所思的望着他。   “我媳妇找你有什么事?”崔大郎快步从窗边走开,直面兰如青:“是不是家里出什么事情了?是不是?”   “公子,你现在需得将想法慢慢的转过来。”兰如青脸上神色凝重:“青山坳不是公子的家,这里也不是公子的家,莫要再动不动就提青山坳这档子事情了。”   “兰先生,那你告诉我,我的家到底在哪里?”崔大郎皱了皱眉,兰如青说话有时就跟打哑谜一样,让他没法子理解。   “公子,你的家不远,你的家很大,总有一天你会回家的,且耐心等候,这些天公子便随我认真读书便是。”兰如青慢慢的踱步进来:“公子的悟性极佳,短短数日便已经进步不少了,还请公子加紧修习,以图日后大业。”   “大业?”崔大郎心中更是有些隐隐不安,这些人到底在搞什么鬼?怎么他有一种步步惊心的感觉?   “呵呵,公子暂时无须去想这些。”兰如青微笑的望向崔大郎:“公子自小在那私塾偷偷学习识字,底子不薄,只是有些圣人言论还不能理解,这与公子的经历有关系,以后兰某会带公子去四处游学,开阔公子眼界,让公子能更好的理解圣人的话。”   “兰先生,你莫要与我说这些,我现在只想知道,我那媳妇……”   “她姓卢,你喊她卢姑娘便是。”   公子这般金贵的人,到时候自然要聘一家高门的贵女为妻,如何还能称呼一个乡野村姑为媳妇?兰如青觉得,应该从现在开始就改变自家公子的想法——他跟青山坳一点关系都没有,更别说还有媳妇了。   那村姑一看就是个机灵人,肯定不会傻得给一个素未谋面的人守一辈子寡的,兰如青暗暗的自我安慰,不用太为她担心,大不了多照顾她的生意便是——那些鸡枞菌,别说十文一斤,便是十两银子一斤,他还是能买得起的。   “卢姑娘今日找你所为何事?”崔大郎改了口,毕竟人家也只是与自己有婚约,正儿八经说起来,还当真不能算是自己媳妇,只是这心里,却还是将她当成了自己的亲人。   “她来问种谷的事情。”兰如青笑着摸了下胡须:“她倒是挺有心,正在替你养父母筹划,想要让她们多挣些银子。”   “种谷?”崔大郎忽然想起大伯家那件事情来,心里一紧:“先生,你可要帮帮她,江州城里那个卖粮的不是个好人。”   买好种谷能有好收成固然不错,可若她也到那个黑心的奸商那里去买了不能抽芽的种谷,家里岂不是会颗粒无收?崔大郎一想到此处,便只觉有几分惊慌,背上已经涔涔的出了一层薄薄的汗,粘着中衣,有些难受。   “公子放心,你昔日的养父母我肯定是会要照拂的,我已经答应她帮她去寻好种谷,不会让她被奸商蒙骗的。”兰如青见着崔大郎的脸色,心中自然知道他很着急,微微一笑:“公子切莫慌张,我说过会派人照看着你那养父母,不会说话不算数的。”   “那……”崔大郎深深的看了他一眼:“若能如此,再好也不过了。”   兰如青心中暗暗赞叹了一声,公子真是有灵气,自己才教了他几日,这说话的措辞显然就与刚刚来的那农家少年大不一样,就连眉宇间的气质也改了不少,似乎被春雨洗过,那点乡土的底子随着雨水渐渐的不见,下边那白玉般的温润已然渐渐浮现。   “公子,咱们今日继续来学论语罢。”兰如青施施然迈步进来:“这些闲事且放一边,公子现儿要想的是大事,达则兼济天下,公子只有让自己变得有能力,才能去帮助你想帮助的人。”   崔大郎若有所悟,点了点头:“还请先生赐教。”   兰如青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笑容。   “大嫂,那兰先生真是个好人。”崔六丫抑制不住自己的兴奋,走路都轻快了几分:“今日咱们可赚得不少啊。”   早两日下了一天雨,今日她们赶着挖了两筐鸡枞菌就赶着往江州城赶,两日一进城便先去打听卖种谷的事情,到了粮肆卢秀珍就往告示那边走,眼睛盯着那张红纸看个不歇,崔六丫觉得有些奇怪:“大嫂,你识字?”   卢秀珍点了点头:“跟人略微学过,识得几个字。”   “怎么样怎么样?上头写了什么?是不是种谷的事?”崔六丫有几分焦急,睁大眼睛朝那红纸上看,若是能识字该多好,也就不用问别人了。   “六丫,咱们去上次卖鸡枞菌的府第。”卢秀珍用手托了下筐子,大步朝前边走了过去。   朝廷想要将江南的种谷运到北方来种,这该是官方行为,为何又要民间的粮商来运营买卖种谷之事,实在蹊跷,卢秀珍不太明白这政局什么的,可她却觉得有益民生的事情该是官府来牵头,若中间再插了奸商,这事情就不那么简单了。   一定要慎重,虽然前世看过的穿越剧里,穿过去的女生都自带主角光环,可她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有这么幸运——至少她看到过的电视剧里,人家都是侯门小姐,貌美如花,追求者一串串的,而自己呢,睁开眼看到的都是乡土气息,身份更加尴尬,芳龄十七的小寡妇。   卢秀珍想来想去,决定去找上次买她鸡枞菌的那位先生。   年近四十的样子,看上去很儒雅又好说话,卢秀珍觉得这种人应该是好打交道的,毕竟古代的文人大部分都是很有操守的,一般不会来骗她这种小姑娘,更何况自己也没啥东西好骗的。   找到那位先生,她不仅要卖掉鸡枞菌,而且还要打听下种谷的事情。   一切进展顺利,没想到那位兰先生也是有自己的小算盘,还想借着她的手来为自己博前程,这也算是巧合,两人虽然目的不一样,但是利益关系却出奇的一致,明白人不用说多话,只需将话说清楚了就能判断做还是不做。   “你也别以为兰先生是个什么好人,他还不是有自己的企图?”见着身边小雀儿一般的崔六丫,卢秀珍不禁觉得有些好笑:“他那是有自己的打算。”   “可是不管怎么样,他也是愿意帮咱们的忙呀。”崔六丫将筐子捧了起来,笑容满脸:“至少他将咱们的鸡枞菌全部买了呢。”   即便钱管事一个劲的在嘀咕这菌子不值这么多前,兰先生还是很爽快的以每斤十文的价格将卢秀珍她们带来的鸡枞菌全买了,两人的荷包登时就满了,她们带了三十来斤菌子过来卖,一眨眼的功夫,菌子没了,荷包里多了一块碎银子,还有二十来个铜板。   “今日咱们又买了肉回去,不知道娘会不会觉得心疼。”崔六丫一边说一边笑,嘴唇边的酒窝深深。   “最开始她自然会心疼,等着心疼的次数多了,也就不会心疼了。”卢秀珍想到崔大娘那张脸,心中有些发酸,也不是自家婆婆故意刁难克扣,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毕竟家里那么多人,又没啥挣钱的活络门路,也只能节省一点是一点了。   “大嫂,你说的话好像挺有理。”崔六丫想了想,郑重的点了点头:“咱们家若是隔几日救能吃上一回肉,阿娘也不会再说这事了。”   “不仅是隔几日能吃上肉,还要能穿好衣好鞋,以后还要给你打金银首饰攒嫁妆。”卢秀珍拉了拉崔六丫的垂髫,微微一笑:“这么黑亮的头发,要是有珠花钗子,可不更美了?”   “大嫂,真的么?我还能戴珠花?”崔六丫眼睛一亮,声音都高了几分。   “怎么就不是真的?只要咱们找对路子就能挣大钱,咱们重新起幢房子以后,就能把钱花在其余的方面了,比如说……”卢秀珍拉住了崔六丫的手:“今儿咱们就坐骡车回去!”   “要钱哪,大嫂!”崔六丫张大了嘴:“别别别!”   “没事,就那么几文钱,咱们走路可得小半个时辰哪。”卢秀珍大步流星往城门那边排着的骡车走了去:“六丫,人不要苛待了自己。” 第170章 预绸缪(一)   “啊呀呀,秀珍,你总算回来了。”   刚一跨过院门,就见着崔大娘那张焦急的脸。   她站在门边,额头上有细密的汗珠子,深黄色的脸庞上浮现出一点点暗红,一双眼睛看上去有些枯竭无光,在卢秀珍的脚才过门槛,那眼睛瞬间就亮起来了。   “娘,怎么了?”   卢秀珍有些奇怪,今日去江州城来回还不及上次一半辰光,为何崔大娘这般不放心呢?这样子看起来有些惶恐不安啊。   “秀珍,你大伯他们……”崔大娘叹了一口气,暗暗的偷眼看了看卢秀珍:“他们说要你去那边坐一坐哩。”   “大伯?”卢秀珍马上想起崔家兄妹们对这位至亲的评价——不仅仅是大伯大婶娘苛刻无比,最最要紧的,还有一位心偏到天边去的奶奶。   崔家老娘生了三个儿子,最要紧的是老大,老二也还能入得了她的眼,唯有对这个老三一屑不顾,薄情得似乎不是她亲生的,分家时那碗水倾得都没办法扶,还要老三每年交那么多银子粮米给她,完全顾不上老三家的实际情况。   “秀珍啊,你现在跟我过去,见着奶奶大伯婶娘他们可别乱说话,万一她们说了些什么难听的,你忍着便是,千万别和她们去计较,知道么?”崔大娘有些惴惴不安,自家这个媳妇,看上去清秀瘦弱,可是嘴巴却是厉害,一点都不饶人,若是大伯那边有人说几句不对盘的话,只怕她会跳起脚来跟他们对着呛声哩。   “现在就过去?”卢秀珍将筐子放了下来,笑嘻嘻的朝崔大娘举起了荷包:“娘,我们先将今日的收成给你算算,让他们到那边等等也没事。”   “又卖了多少文?”崔大娘见着荷包鼓鼓的,心里头高兴,去大伯家的事情即刻间被抛到了脑后:“可还有七十多文?”   “差不多。”卢秀珍点了点头,解开荷包口袋,从里边拿出了二十来个铜板:“娘,这些你好生收着,拿了补贴家用。”   “呃……”崔大娘捧了二十多个铜板在手里,眼睛朝荷包口子睃了过去,不是说卖了七十多个铜板呢,怎么只拿出二十多来?还有五十呢,又被媳妇给装进自己口袋了?   崔六丫见着自家阿娘这模样,心里头自然明白她在想什么,赶紧笑着将背上的筐子解了下来:“阿娘,大嫂又买了好菜回来,咱们家又能开荤了哪。”   “又买了肉!”崔大娘探头一看,见着一大条肉躺在篮子里,下边还有一些东西,鼓鼓囊囊的一堆,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不由得叹息了一声:“秀珍啊,咱们可真不是什么大户人家……”   说话间,一颗心猛的跳了跳,揪着疼。   钱,这都是要花钱的东西哪!   “娘,咱们现在不是大户人家,有朝一日总会要成大户人家的,你先提前过过大户人家的日子,可好?”卢秀珍笑着挽起了崔大娘的胳膊:“你快些将这些铜板收好,咱们这就去大伯家。”   回来的路上,卢秀珍已经和崔六丫交代清楚,以后花钱的地方肯定多,比方说最近要预备下买种谷的银子,可不能把钱都交了,免得到时候要用钱去问崔大娘讨她舍不得拿钱出来,弄得彼此都不高兴。   崔六丫是个明白事理的,听着卢秀珍说得在理,当即便赞成了她这主意:“大嫂说得是,到时候免得俺娘心里头疼哩。”   两人一左一右,搀着崔大娘朝屋子里头走,崔大娘嘴巴动了动,究竟还是没有再说话。   崔家老大名唤崔富足,今年四十六岁,生有三个儿子两个女儿,女儿皆已经出嫁,三个儿子就老幺崔金柱没娶媳妇,长子崔玉柱次子崔宝柱都已有儿女,刚刚踏进崔富足家的院子,就见着几个小孩子正在前坪嬉戏打闹,有两个年轻妇人站在走廊下说话,眉眼带笑,金灿灿的阳光透过树叶洒下,点点斑驳金光跳跃,投影在孩子们的花布衣裳上头,全然一副午后农家行乐图。   “哟,三婶娘和六丫来了,这位是大郎媳妇吧?”一个年轻妇人笑着从迎了上来:“奶奶早就在念叨要见见你呢,一直在说家里添了新人,好歹也得让大家瞧瞧,怎么能这样没声没响的就让这事儿给揭过了哪。”   “秀珍,这是你大堂嫂。”崔大娘慌忙给卢秀珍介绍。   “大堂嫂好。”卢秀珍抬起头来看了这年轻妇人一眼,约莫二十五六岁的模样,容长脸儿,看得出来搽了些粉,抹得细细的,可还是有些浮末,眉毛略微嫌浓,下眼睑有些肿,将本来就不大的眼睛挤得更小了。   “哎呀呀,大郎媳妇生得可俊,就是这身板儿太瘦小了些,三婶娘,你可得多给她弄些好吃的,快些将身子补起来。”旁边那个年轻妇人也不甘落后,满脸春风的走了过来,亲亲热热的拉住了卢秀珍的手:“可怜见的,这手跟麻杆儿似的。”   “我自小便身子弱,都说是在娘胎里不足带来的样子,自从到了青山坳,爹娘都尽力照顾我,身子反而比以前好些了呢,多谢堂嫂关心,今日能来大伯家做客,肯定有不少好吃的,正好也来补补身子。”卢秀珍笑着一把攥住了二堂嫂的手:“堂嫂真是好福气,也不知道前世是怎么修来的呢,嫁到这般富足人家。”   崔二嫂的脸忽然间拉长了,略带嫌弃的看了卢秀珍一眼,想将她的手甩开,可却怎么也甩不掉。   “娘,娘,这就是四婶娘么?”正在院子中央嬉戏的几个孩子见来了生人,都好奇的围拢过来,几双眼睛好奇的打量着她,小脸蛋上神色各异。   “可不就是你们四婶娘?还不快些叫婶娘呢,四婶娘会给你们红包的。”崔大嫂笑着推了推站在最前边的那个小男孩:“叫得越大声,四婶娘的红包就越大。”   “婶娘,婶娘!”   就像身边陡然多了一群麻雀,叽叽喳喳的叫了个不歇,一只只小手高高的举了起来,仿佛间身边瞬间长出了几棵小小的树。   “红包?”卢秀珍有些惊愕:“大堂嫂,二堂嫂,这是啥子规矩哩?我知道过年过节的要给晚辈红包,可他们开口喊我一声婶娘也要给?”   “哟,看咱这弟媳,是真不明白还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你嫁到我老崔家来,第一次登门见着亲戚,比你年纪小的喊你,你自然要给改口费啦,这是规矩,明白么?”崔大嫂笑得脸上的肉都挤在一处,一张脸显得十分的丰盈。   “原来是这样。”卢秀珍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看起来这红包可一定得给。”   “大嫂,你别理她们,当年我可没拿到什么改口红包,这是在讹你哪。”崔六丫气呼呼的瞥了两位堂嫂一眼:“你们这不是在故意刁难我大嫂?”   “哎哟,六丫,你咋能这样说呢,改口红包谁都得给,你当年自己没问我们讨要罢了,这怪得了谁?”崔二嫂的眼睛眯了眯:“你不懂事,怎么能带着你家大嫂也不懂事?”   “大堂嫂,二堂嫂,我知道,这个改口红包一定要给。”卢秀珍笑眯眯的捏了捏崔二嫂的手心:“你们俩莫要着急,我肯定要给的。”   “哟哟,大郎媳妇可真是个明白人儿。”崔二嫂一愣,脸上乐开了花:“你随身还带着红包儿呢?”   卢秀珍摊开手:“请大堂嫂和二堂嫂把我的改口红包给了吧。”   “什么?给你改口红包,凭什么?”崔大嫂尖叫了一声,似乎被人踩到了尾巴:“你得给侄儿侄女们改口红包哪!”   “方才我听到二位堂嫂说得明白,六丫当年没拿到改口红包是她不懂事,自己没有开口讨要,我可不能跟六丫一样不懂事,自然要赶紧问着两位堂嫂要了这改口红包才行,”卢秀珍转脸看了看六丫,朝她笑了笑:“六丫,都这么些年过去了,你咋还没懂事呀?赶紧问着两位嫂子讨改口红包呀,她们都是明白事理的人儿,肯定会把红包给补上的。”   “呀,大嫂不提醒我还没想起这码事来。”崔六丫是个机灵的,听着卢秀珍这般说,早就心领神会,将一双手摊开:“大堂嫂二堂嫂,看起来我当年没问你们要改口红包,你们心里大概有些惆怅,今日借着大嫂要改口红包也跟着要补一个。”   崔大嫂的脸登时便变了颜色,红中透着紫,一双眼睛努力的睁大了些:“大郎媳妇,你这样做不地道罢?”   “大堂嫂,你自己说的,年纪小的改口喊人要给开口红包,我可比你小了好些岁数哩。”卢秀珍朝崔大嫂瞥了一眼:“大堂嫂有三十了吧?”   “你没吃猪油哪,眼睛这么不好使!我才二十五!”崔大嫂一双手不自觉的插到了腰上,就如茶壶一般,吵架的气势已经出来了,崔大娘见着她那模样,慌忙拉了拉卢秀珍:“秀珍,算了算了,别计较那改口红包的事情啦。”   “娘,是两位堂嫂在教我做明白人哪,我怎么能不要红包显得自己不懂事呢?大堂嫂,原来你今年才二十五啊,我咋看着都三十出头了吶,不过不管怎么说,反正比我年纪大,是要给改口红包的,是不是?”卢秀珍笑着将手伸了过去:“瞧着大堂嫂这样儿,肯定有个大大的红包呢!”   崔大嫂站在那里好半日没出声,过了一阵子,狠狠的瞪了她一眼,转过身朝屋子里走了进去。   “大堂嫂,这是要去准备红包了不成?” 第171章 预绸缪(二)   崔家老娘今年六十多岁,在大周朝算是高寿了,她穿着蓝灰色的底衣,外头套着件绸缎绫面的褙子,斑白的头发挽到脑后,插着一根金包银的簪子,明晃晃的从耳朵边上伸了出来,看上去颇有些土财主老娘的范儿。   “玉柱媳妇,这是怎么啦?”   见着崔大嫂黑沉沉的一张脸走进来,崔家老娘挪了挪身子:“脸拉这么长,给谁看哪?”   崔大嫂慌忙收拾起满脸的不高兴,朝着崔家老娘行了一礼:“奶奶,三叔家那个新寡的弟媳妇过来了。”   崔老大家全凭着老娘在这里坐镇,才能过上这般丰足的日子,不仅分家得了大头,而且崔老实每年还得交十二两银子和粮米节礼,崔家老娘哪里能用这么多,大部分都是贴补了老大老二两家,老大是长子,自然得了大头,手里漏些给老二,他们也觉心满意足,没有过来叽叽歪歪——至少比老三好嘞,不要交银子偶尔还有得贴补。   故此,崔家老娘在崔老大家里算是一尊菩萨,崔老大一家将她供得好好的,这可是崔家的老祖宗,有她镇着,看谁还敢来起跳?   这个谁,自然指的是备受压迫的崔老实了。   “哦,老三家那媳妇来啦?”崔家老娘将那水烟筒放下,眼睛朝堂屋门口瞟了一眼:“来了就来了,干嘛这样拉着脸?”   “她……”崔大嫂想了想,不知道该怎么将自己的委屈说出来才好,这时节卢秀珍已经一步跨了进来:“奶奶安好,孙媳妇给您老请安了。”   崔家老娘一抬眼皮子,嘴角拉着笑了笑:“哟,大郎媳妇过来了。”   “孙媳妇老早就想过来与奶奶亲近亲近,只是这身份有些尴尬,还没出热孝呢,不方便到别人家中走动,故此没有过来给奶奶请安,还请奶奶不要计较我这做晚辈的不懂事。”卢秀珍站直了身子,朝崔家老娘笑得春花灿烂:“奶奶,你不会怪孙媳妇不知礼罢?”   “咕嘟咕嘟”的两声响是回答,崔家老娘捧着那水烟袋抽了两口,眯了眯眼睛,努力的想将站在自己面前的孙媳妇看个清楚——这可真是个厉害角色,还没得自己开口斥责她呢,早就一堆话将她撇得干干净净——而且说得挺有道理,你想刁难她都找不着地方下手。   “好孩子,你能过来给大郎守寡就是个不错的,快些过来让奶奶好好看看你。”崔家老娘拿定了主意,不着急将她训斥一顿让她服服帖帖,先看看这孙媳妇,掂量下她的斤两再说。   卢秀珍抿嘴笑了笑,走到了崔家老娘身边,站得笔直,随她的目光在自己身上逡巡,左右不过是让人多看两眼,又不会少了块肉。   “大郎媳妇,你也忒瘦了些。”崔家老娘啧啧两声,听起来有些惋惜的意思。   “唉,奶奶,实不相瞒,我娘家贫寒,听说崔家是青山坳有名的大户,故此才欢欢喜喜的将我嫁了过来的,来了十多日了,确没见着一点大户人家的模样,直至今日,我方才明白,原来真正的大户是大伯家,跟我们家一点关系都没有。”卢秀珍低着头,声音听起来有些可怜:“秀珍实在想不通,都说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为何大伯家这般富足,而我家却是穷困潦倒,难道两人不是手足么?”   崔家老娘开始还是笑眯眯的听着卢秀珍恭维着崔家,眉开眼笑,听到后边咂摸出不是味道来,眉毛开始慢慢的皱了起来:“大郎媳妇,你说啥子哩,这银子不会从天上掉下来,你大伯家富足,是他勤劳能干才挣来的。”   “那奶奶这话,是说我爹偷懒不肯做事咯?”卢秀珍声音略微高了些,充满了惊奇:“可我这些天看爹娘都是很辛苦的在干活,两人都很勤劳,家中的弟弟妹妹们也个个没闲着呀,为何还是没有挣到银子哪?”   听到这话,崔家老娘也语塞了,她眨巴眨巴眼睛,低头捧着水烟袋咕嘟咕嘟的抽了起来,不再吭声。   不喜欢老三,崔家老娘有她的原因。   当年生娃的时候,老三在她肚子里折腾就是不肯出来,痛了她好几日才在端阳那日慢慢爬出来。端阳乃是一年中毒气最重的一日,五月非嘉月,五日更非良辰,生儿害父,生女害母,见着老三是那日出生,崔家老娘心中咯噔了一下,本来打算着要将老三给弃了的,只是被自家男人劝说着,花了银子请后山道观里的道士改了生辰八字,这才将他养下来。   果然这五月初五生的不能养,虽然改了生辰,还是会对家里有妨碍,崔老实从出生到娶媳妇,崔家大大小小的也遭了些罪,比方说崔家老爹到外头贩卖猪牛马匹被官府捉过两次,有一回还在牢里蹲了三年,落下一身毛病,又比如说崔家老爹还只四十多岁就蹬蹬腿升了天,这些账,崔家老娘都记在小儿子身上——五月初五生的,儿子是会害了父亲的。   “奶奶,能不能指条明道儿,让我们家日子也活络点?”卢秀珍微微的笑着,俯下身子在崔家老娘耳边低声说:“也让我们家过点好日子呗。”   崔家老娘抬了下眉毛,眼珠子朝上边晃了晃,嘴巴撇了下:“大郎媳妇,各人有各人的命数,命中有时终需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啊。”   “命?奶奶,你会算命?怎么就看得出我爹娘没有发财的命呢?”卢秀珍朝堂屋门口方向望了过去,崔大娘与崔六丫两人正跨过门槛走了进来:“我看我娘生得天庭饱满,是个富贵之相呢。”   站在旁边的崔大嫂冷笑了一声:“富贵之相?我看三婶娘这模样,就像一把咸菜,哪能跟富贵两个字搭上边儿?”   “咦,原来大堂嫂还会看相啊?不如你到村口摆个摊子,专门给人看相算八字便好,那大伯家便更富贵了。”卢秀珍笑嘻嘻的望了崔大嫂一眼,将手伸了出去,笔直的在她面前摊开了手掌,五个手指撑得像把蒲扇:“大堂嫂,这般富贵人家,改口费多多少少给些呗,怎么就这般小气呢。”   “你!”崔大嫂咬了下嘴唇,一张饱满的脸更饱满了:“奶奶,你看她!”   一道目光冷冷的射了过来,卢秀珍顷刻间有一种耳后发凉的感觉。   她转头看了看坐在堂屋正中央的崔家老娘,看不清她的脸,斑白的头发被天窗漏下的阳光照着,晃晃的迷了人的眼,水烟袋“咕嘟咕嘟”的响着,在这空旷的堂屋里,回音袅袅。   “大郎媳妇,你别和你嫂子歪缠这些,我今日找你过来是想与你说件事儿。”   崔家老娘终于抬起头来,眯缝了下眼睛,上上下下的打量着卢秀珍,骨笃了一张嘴好半日不说话。   “奶奶,既然您这般有心将我叫过来,定然是有什么重要事情商议,您只管说,我听着哪。”瞧着崔家老娘那表情,卢秀珍心里便隐隐有一种预感,她要说的保准不是啥好事,可卢秀珍心中拿定了主意,她这一辈子要奉行四个字:不能吃亏。   前世的处处忍让,换来父母的得寸进尺,她觉得自己已经够了,这一辈子决不能再重蹈覆辙。   旁人说的若是有理,那她便好好听着,将做得不好的方面改正,而旁人要是故意想来找她的碴或是想要占她的便宜,那么——有多远滚多远,她根本不想对他们做出半分让步。   “我听着村里人议论说,你老是往江州城跑,而且是带着六丫往外头跑,是不是真有这事情?”崔家老娘的脸仰了起来,嘴角的皱纹深深:“大郎媳妇,这样可不好啊。”   “奶奶,你听谁在胡扯呢?我老是往江州城跑?不可能啊,我统共才去了两次而已。”   崔家老娘的目光即刻间变得锐利起来,让卢秀珍感到有些不舒服,仿佛有谁拿着一把刀不住的在她身上刮来刮去,还能听到那剔骨般刺啦刺啦的响声。   “两次!”崔家老娘声音提高了几分:“大郎媳妇,你才来青山坳多少天哇,就去了两次,这难道还不算多?好人家的女儿,谁会有事没事到外头闲逛的?更何况你竟然带着六丫两人独自去江州城,也不让人带着,就不怕名声坏了?”   哟,这是鸡蛋里头挑骨头了呢?卢秀珍瞥了崔家老娘一眼,见她鼓着腮帮子就如一只青蛙,一副余怒未消的模样,不觉有几分好笑,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这可是大户人家的规矩,崔老实家哪里来的大门二门哪?更何况听崔六丫说,大周朝的女人不是不能抛头露面,她在江州城里也亲眼瞧见到不少女子在江州街头走来走去的——这崔家老娘拿这一条来唬她,只怕是扯着虎皮当大旗吧?   “怎么了?莫非你还有什么想说的不成?”崔家老娘不是吃素的,卢秀珍只那么一瞥,她便已经觉察出其中的不对。   “奶奶,我还真有话想说呢。”卢秀珍笑吟吟的开了口:“我们崔家,祖上可出了高官?” 第172章 预绸缪(三)   明当瓦里漏下的两道阳光在崔家老娘嘴边浮光掠影般飘忽而过,就如两根老虎的胡须颤颤的在一上一下的动着,让她的面相忽然就凶悍了起来,开始那个捧着水烟袋的老太太,仿佛陡然就变身成了另外一个人,锐利得长出了棱角。   “大郎媳妇,你问及崔家祖上?那可以追溯到大唐初期的清河崔家。”崔家老娘捧着水烟袋悠悠的吸了一口:“那可真真儿是大户人家。”   “大唐清河崔家?”卢秀珍不禁哑然失笑:“奶奶,我们卢家那时候也是名门呢。”   “大郎媳妇,你问到祖上是何意思?这与我方才说的事情有啥子关系?”崔家老娘白了卢秀珍一眼:“你只需跟我保证,以后不要再出门了,老老实实给大郎守着孝,免得被村里人议论。”   “奶奶,我是想说,若我们崔家现在还有当年盛况,家财万贯,出入都是香车宝马,帘幕垂下,谁也瞧不见里边坐着的人,身边站着一群群丫鬟婆子,想要做什么,只需动动嘴皮子,自然便有人给你去办……”   “嗤嗤”的笑声响起,旁边崔二嫂的嘴巴咧开老大:“大郎媳妇,你这是在做白日梦哩。”   “是啊,这只是白日梦而已,正因着现在的崔家不是过去的崔家,故此……”卢秀珍嘿然一笑:“咱们也不是坐在家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夫人小姐。既然咱们没那个命,只能老老实实的干活,免不了就要抛头露面,去江州城跟在地里干农活还不是一样?全是要被人家看得一清二楚的,有什么好指责的呢?”   “大郎媳妇!”崔家老娘的脸皮渐渐的红了起来:“你怎么不听劝告呢?作为长辈,我好心劝你,你却这般不识好歹,莫非是存心想要抹黑我们崔家?”   崔家老娘声音渐高,听得崔大娘有几分心惊胆战,她不安的挪了挪脚尖,想要向前边去一步,可又不敢朝崔家老娘靠近,只能微微抬头,哀求似的看了一眼卢秀珍,示意她莫要再说话了。   “奶奶,抹黑崔家这四个字我可不敢当哪,罪名不小哩。”卢秀珍笑着摆了摆手:“退一步说,青山坳崔家本来就很黑了吗,难道还用得着我来抹黑?”   “啥?你说啥子?”   重重的一声响,水烟筒猛的搁在了桌子上头,崔家老娘扶着桌子站起身来,身子都有些颤颤巍巍:“大郎媳妇,你这是啥意思?”   本已浑浊的眼睛似乎清亮了起来,一张嘴半张,呼哧呼哧的直喘气儿,那股气味有些难闻,带着一种衰老的气息,那是属于老年人的特有味道。   “奶奶,我没啥意思,实话实说罢了。”卢秀珍赶忙伸手扶住了崔家老娘:“奶奶,你莫要动怒,赶紧坐下罢,孙媳妇我年轻不懂事,心直口快,你莫要跟我这个晚辈一般见识。”   这样一来,说得好像全是崔家老娘在无理取闹一般,崔六丫竖着耳朵听得仔细,心中大快,恨不能竖起大拇指替卢秀珍摇旗呐喊两声。只不过崔大娘一把掐住了她的手,怎么也挣脱不开,只能安安静静的站在一旁,脸上的笑容却怎么也抑制不住。   “大郎媳妇,你可得给我说清楚,这事情不是一两句话便能蒙混过去的!”崔家老娘恶狠狠的盯住了卢秀珍:“你说说看,到底啥叫崔家本来就很黑了?”   “奶奶,你一定要我说,秀珍就说了,你千万别生气,各人有各人的想法,这是再自然也不过的事情了,你也不能强求大家跟你想的一样是不是?”卢秀珍一点都没有被崔家老娘吓到,说得慢条斯理,还配着一脸的笑:“奶奶,听说二十多年前分家的时候,奶奶那碗水可端得不平哪!”   “不公平?”崔家老娘的气息渐渐平静:“族长亲自来主持过,你爹娘都按了手印,有什么不公平的?若是不公平,他们还能捺手印?”   “官府还有屈打成招的事情呢,更何况我爹娘两个老实头子,如何会知道反抗?奶奶我都不说分了多少地这些,就单单说这供养银子,奶奶一年要十二两银子,两百斤米,三十六斤肉,节礼另外算,呵呵……”   卢秀珍真是有些想不通,即便崔老实跟他婆娘再老实,也不至于答应这些条件,一个老太婆一年吃两百斤米,三十六斤肉也就罢了,十二两银子是要干啥哩?拿着做绫罗绸缎的衣裳穿?就青山坳这山沟沟里,谁会做那种衣裳穿?要那么多银子,还不是补贴着给老大老二两家了?   “我辛辛苦苦将你爹养大,要他点供养银子又咋的了,你还有什么屁放不成?”崔家老娘这次是真怒了,儿子都没挑刺的事情,哪里轮得上孙媳妇来置喙?自己要多少供养银子都是自己的事情,关她毛事?   “我没有什么别的话想说,只是觉得奶奶一碗水没端平而已,呵呵。”卢秀珍气定神闲,朝崔家老娘眨了眨眼睛:“奶奶,你找我来就是说要我别去江州城走动了?对不住,我们家这样穷,我不弄点山货去卖了挣点钱,只怕是快要喝西北风啦,奶奶你想要我做个大家闺秀,这份好心我领了,只是我却没办法照着奶奶的吩咐去做。”   “喝西北风?怎么可能?”崔家老娘冷笑一声:“前几日早上,你们家不是还烙了鸡蛋葱花饼?”   看来青山坳的长舌妇不少哪,消息挺灵通,吃个鸡蛋葱花饼,还弄得全村皆知了。   “那是我爹娘心疼我,见我身子弱,这才烙了饼给我吃,奶奶,你捧着水烟袋抽得欢快,自然会想不到我们家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卢秀珍朝崔大娘走了两步,一把挽住了她的胳膊:“娘,我一定会多多挣钱来孝敬你的,到时候让你住上青砖大瓦房,穿上缎子衣裳,每日里吃香喝辣!”   崔大娘紧张的看了崔家老娘一眼,嘴唇动了动,没有说话,她心里头觉得自家媳妇说得真是解气,可表面上哪里能显露出来呢,只能跟块木头一般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这是怎么了?弟妹,你怎么带着女儿媳妇到我们家来撒野了?”   脚步声很重,咚咚咚的似乎踩到了人的心坎上,一个圆滚滚的身子就如个球般滚着过来,卢秀珍眼前出现了一个粗壮的妇人,穿着一件缎子面衣裳,黑底起红花,被阳光照得闪闪儿的在发亮。   圆圆的大饼脸比卢大根婆娘更甚,两个腮帮子都圆得鼓了出来,一双眼睛滴溜溜的转着,朝卢秀珍上上下下的打量着。   “哟,大伯娘回来啦?”这不是先前在村口见到过的那个妇人?当初自己已经将她打发过了的,手下败将还想跟自己继续干仗?卢秀珍笑嘻嘻的迎了上去:“大伯娘,啥子叫撒野哩?分明是奶奶让人找了我们来,我们平心静气的在这里拉家常,怎么就用上这两个字眼呐?想必大伯娘经常这样做,故此看到有人说话声音高了些就说在撒野。”   崔大婶一愣,忽然就没了话说,本来卯足了劲想要给这侄媳妇来个下马威,可万万没想到却被她给将住了。   “大伯娘,方才已经受了奶奶的教导,你还有什么话说赶紧说了罢,现在天色也不早了,这日头都渐渐的往西边去了,我们还得回去做饭菜,免得爹和弟弟们回来没饭吃哩。”卢秀珍的眼睛盯着崔大婶,说得情真意切:“侄媳妇年纪轻,好多事情还不懂,请大伯娘指教一二,我也好有样学样。”   “哦哦哦……”崔大婶琢磨了下,好半日才挤出一句话来:“百事孝为先,务必要守孝道,一定要尊着家里的老祖宗。”她飞快的朝崔家老娘那边跑了过去,这速度与她的身材完全不相匹配,就如一只滚得飞快的球,带着千钧之力朝前边飞奔而去。   到了崔家老娘面前,崔大婶弯下腰来,一只手搀扶住她的胳膊,笑得甜甜蜜蜜:“娘,今日晚上想吃点什么?媳妇这就让他们去做。”   腰间的肉被勒出了一条条的形状,就如有层层腰带将崔大婶给箍住,卢秀珍忍不住觉得有些好笑,这是在向她示范如何尊老?   “我啥都不想吃,刚刚气都吃饱了。”崔家老娘骨笃着嘴,将那水烟袋捧在手里,“咕嘟咕嘟”的声音轻微的回响着,好像烧了一锅水,正要沸腾。   “谁敢给您气受?”崔大婶声音抬高了几分,显得情真意切。   “娘,就是大郎媳妇,奶奶教导她,她却顶撞奶奶,把奶奶给气坏了。”崔二嫂不失机会的在旁边插了一嘴,这三婶娘家的小媳妇还想到她家蹦跶?也不看看是谁的地盘儿!这上上下下一家子人,怎么着也要她在这里低头赴小!   “二堂嫂,你说的什么话?我啥时候顶撞奶奶了?我说多谢奶奶的教导,但是我家穷,比不得你们家富贵,我只能出去干活才行,若这些话都是顶撞奶奶,我想你平日也没少顶撞过吧?”卢秀珍朝崔二嫂那张容长脸瞥了一眼,笑得风轻云淡 第173章 预绸缪(四)   崔家老娘可是真生气了,本来是想找孙媳妇来敲打敲打,要她跟着她那公公婆婆一样老实点做人,没想到反而被她闹腾成了这样——嘴巴太厉害,就连自己都压不住?   可笑,自己几十年在崔家坐镇,没人敢起跳,她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寡妇,还敢和自己起高腔?   有些人不教训教训是不知好歹的,都说棍棒底下出好人,孙媳妇娘家没教得好,她这个做祖母的也只能勉为其难出手了。   崔大娘打了个哆嗦。   这声音太让她胆战心惊了,当年她才嫁进崔家做媳妇时,婆婆只要这般吼上一句,她便大气儿也不敢出,只能低着头随婆婆训斥。   当年,分家的时候……一想到那次,崔大娘便忍不住还有想难过,婆婆吼着要男人将她休了,那时候她紧张得全身都在发抖——被休回娘家,这一辈子就完了,她的名声毁了不打紧,附带着会将娘家的名声给毁了,到时候她那几个兄弟想找媳妇便更为难了。   从分家以后,崔大娘才觉得自己过上了好日子,虽然生活苦了点,可毕竟不用日日都见着婆婆那张脸,最多每个月过来五六回让婆婆训斥一次就行了。最近婆婆没打发人过来找她,原本以为是见着大郎过世了体恤她,这才没来找她的碴,可是没想到今日还是躲不过,哥哥糟糕的是,附带要让大郎媳妇跟着遭殃咧。   “老大媳妇,去,拿我的拐杖过来。”崔家老娘脸如寒霜,恶狠狠的盯住了卢秀珍:“大郎媳妇,你不要这般猖狂,在我面前还有你起跳的份儿?便是你娘,站在我跟前也是毕恭毕敬的,哪里像你这样神气活现不服管教?”   “秀珍,赶紧跟奶奶赔个不是!”崔大娘有些紧张,声音都在颤抖:“快、快……”   守在门边探头探脑的几个孩子听说要拿拐杖打人,兴奋得眼睛瞪得溜圆,一个个开心的拍起手来:“太奶奶,我们这就给你去拿!”几个人一溜烟的跑开,脚步声散乱,过了不多久,就听着小脚板踩着地响,踢踢踏踏的过来了。   “太奶奶,拐杖来啦!”   乌黑的樟木拐杖看上去很结实,拐杖头上有雕刻着的小兽,面目狰狞。   卢秀珍一伸手,拐杖还没伸到崔家奶奶面前,便已经被她劈手夺走,堂屋里的人都大吃了一惊。   “大郎媳妇,你这是咋的了?赶紧将祖母的拐杖还给她!”崔大嫂原以为马上就可以看到崔家老娘教训三叔家的人了,万万没想到卢秀珍竟然敢这样做——她这是想造反了不成?   “我要她拐杖作甚?”卢秀珍轻蔑的笑了笑:“我不过是看着奶奶身体健旺,觉得她没必要用拐杖行走,又怕过几年要用上拐杖的时候却找不到了,到时候有花钱去买不是浪费银子么?故此想替她好好的收起来。”   “你……”崔大婶的腮帮子鼓了起来,跟那池塘的青蛙一个样儿:“侄媳妇,你不服管教是不行的!快些将拐杖送过来,免得奶奶生气!”   拐杖拖在地上发出轻微的擦刮之声,卢秀珍甜甜的朝崔家老娘笑了笑:“奶奶,您身子挺好,哪里就需要拐杖了,您别听大伯娘她们的,能自己走就不能靠拐杖,孙媳妇替您将这东西收起来,等你真正用得上的时候,只要您派人过去说一句,我保准飞奔着将您的拐杖给送过来,而且不会弄损一点点,好不好?”   崔家老娘气得脸色铁青,嘴唇皮儿打着哆嗦,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在崔家坐镇了几十年,谁见着她都是客客气气的,从分家以来,三个儿子都将她捧着就像敬菩萨一般,没想到这新来的孙媳妇会对她如此不敬!   “奶奶不说话,看来是同意了,娘,六丫,咱们回去吧。”卢秀珍挽起崔大娘的胳膊,一只手拖着那根拐杖,施施然的朝堂屋门口走了过去,崔六丫回头看了一眼,见崔家老娘整个人跟被定住一般站在那里,心情大快,朝卢秀珍眨了眨眼睛,低声道:“大嫂,真解气!啊哟,小心!”   卢秀珍微微一笑,没有回头,举起拐杖朝后边甩了过去——她听到了脚步声,都不用想便知道是有人来抢拐杖了,那脚步声沉重,奔过来的人肯定也体重惊人,除了崔大婶这堂屋里还没谁有这般重量。   蛇打七寸,这胖子嘛……打哪地方都不如打她的腿。   “扑通”一声很是响亮,回过头去,就见一堆肥肉摊在地上,缎子面的衣裳被渐渐西下的夕阳映着,依旧闪着光亮。   “啊呀呀,大伯娘,你怎么摔倒了?”卢秀珍吃惊的瞪大了眼睛:“是不是太胖了走不动便摔了?大伯娘,你该少吃点才行,都说胖乎乎的是福相,可你这也太胖了些。”   “大郎媳妇,你真真胡说八道!”崔大嫂与崔二嫂赶紧跟着过来,两人都没顾得上去扶摔倒在地的婆婆,全部跳到了卢秀珍面前,一人伸出一只手朝她的脸指了过来:“我们家岂容你来放肆!”   “两位堂嫂,你们这是准备打架了不成?”卢秀珍拿着拐杖横在胸前,脸上没有一丝害怕的神色:“原来奶奶喊我过来,是有意想要给我个下马威呀。”   “什么下马威下牛威的,你是小辈就得听教训!”崔大嫂与崔二嫂捋了捋袖子,露出两截肉乎乎的胳膊:“大郎媳妇,赶紧跟我们去向奶奶赔礼,要不是就别怪我们不客气!”   “哦,我倒想看看两位嫂子准备怎么不客气法。”卢秀珍瞥了一眼崔六丫:“六丫,你先带着娘回去,这里有我呢。”   崔六丫有几分犹豫:“大嫂,她们……”   “你且别管我,带着娘回去便是。”   有崔大娘在这里,反而碍手碍脚,卢秀珍情愿一个人面对一群狼,也不愿意有个滥好心的队友站在一边。   “那……”崔六丫转过头去,抓住崔大娘的胳膊:“娘,咱们先回去。”   “你大嫂还在哩。”崔大娘站在那里不肯挪脚:“咱们怎么能将她丢在这里,一起来的就一起回去,秀珍哇,你把拐杖还给你奶奶吧。”   看着这架势,今天是有一场厮打了,自己怎么能将这防身的武器乖乖送回去?卢秀珍挥动拐杖朝崔大嫂与崔二嫂晃了晃:“两位嫂子,这拐杖可不认人,打倒了莫要怪我,我这也是替奶奶教训教训那些不听话的,奶奶分明同意了这拐杖给我保管着,你们偏偏要来胡闹,我也只能用奶奶的拐杖保护自己了。”   “你、你、你……”崔二嫂咬牙切齿,一张脸涨成了猪肝色:“你胡说八道!”   “谁说俺嫂子胡说八道的?她说的话就是有理!”堂屋门口忽然出现了几条人影,被夕阳拉得长长,挤在那一堆,重重叠叠看上去还满有气势。   “二哥三哥四哥五哥!”崔六丫惊喜的瞪大了眼睛,腰板儿挺直了几分,来帮手了,这下不用怕大伯家的人了!   崔二郎一个箭步跨了进来,拦在了卢秀珍的前边:“大堂嫂二堂嫂,你们俩准备做啥?要欺负我大嫂么?”   崔大嫂一愣,崔二郎好像和以前不一样了,背挺直了,声音大了,不是那个跟着崔老实崔大娘过来挨训的模样了。   “二郎,你这是啥意思哩?你看看你大嫂,手里拿的是啥子?她跑到我家来撒野,我们只是想替奶奶将拐杖拿回来而已!”崔二嫂气哼哼的退了一步,自家男人还没回来,可不能吃了眼前亏,嘴巴里说说,动手犯不着,哪能跟三叔家几个牛高马大的汉子来比划?   “我大嫂做啥都是对的!”崔二郎瞪了崔二嫂一眼,面如寒霜:“她是个最讲道理的,可是都被你们欺负得拿起拐杖防身了,你们还好意思说她在撒野?实在无耻!”   崔大嫂与崔二嫂唬得嘴巴大大张开,下巴跟要掉下来一样,两人都没法相信站在面前的崔二郎怎么就忽然变了个样子,原来他不是跟在他爹娘后边站着,跟块木头一样,啥话都不说的?怎么今日竟然敢跳了出来与她们对着干?而且……两人仔细打量了下崔二郎,只觉好一段日子不见,他变化很大,眉眼生得越发好看了。   “是啊是啊,我家大嫂最最讲理,哪是你们说的那样,她刚刚嫁到青山坳这边来,你们以为她好欺负是不是?”崔家另外三个儿郎也冲了上来,跟铁塔一般站在了卢秀珍面前,将她拦在了身后:“谁要是敢欺负我大嫂,我们绝不客气!”   “反了反了,这都是要上天了不成?”崔家老娘瞪眼瞅着那几个孙子,气不打一处来,用水烟筒敲着桌子砰砰砰的响:“不是我老崔家的种,吃着我老崔家的饭,现在还不知孝敬,真是一群白眼狼!”   不是老崔家的种?卢秀珍吃了一惊,目光在前边几个年轻汉子身上扫过来瞄过去, 第174章 预绸缪(五)   茜纱窗外漏进一抹阳光,照在了那黑檀木的桌子上,若有碎金浮动,墨黑底色上点点金光,显得格外刺眼。书桌上放着一个白色的瓷盆,上边描着宝蓝色莲花图样,雅致清新,盆子里有绿叶丛丛,细长叶片如针,弯弯的从花盆里垂下,越过雕花架,垂到了书桌上,轻轻点着黑光幽幽的桌面,透出了一丝幽绿色的暗纹。   兰草之后,有一张粉面如花,双眉细细宛若柳叶,眼眸深深恰似春水。   “兰公子,我并不是因着自己的身份而觉得尴尬,这世上有门第之见,可却也有冲破门第在一起的例子。诚然,我的身份在旁人眼中比不得你,可是我自己却一点也不曾看轻我自己。”   “这样不是很好?”崔大郎激动了起来,一身热烘烘的来了力气,方才的沮丧一扫而光:“那你为何要拒绝我?”   “兰公子,我想要知道你为何心悦于我,可你却什么也说不上来。”卢秀珍摸了摸自己的脸:“若兰公子觉得我容颜秀美,可是红颜终将老去,在我不年轻不美貌的时候,你还会心悦于我么?”   “不、不、不……”崔大郎慌忙澄清:“我绝非是因着这个而心悦于卢姑娘的。”   “那,”卢秀珍双眸灼灼:“那又是为何?”   “我觉得……卢姑娘聪明大方心地善良,我周围从未有过像卢姑娘这般女子,故此……”崔大郎猛的红了脸,方才他说出“心悦”两个字很是自然,可现在面对着她一双亮晶晶的眼睛,他又有些胆怯。   “倘若兰公子身边出现了像我这样的女子,那兰公子会不会也心悦于她呢?”   听着崔大郎的赞美,卢秀珍有些开心,只不过她却不会这般轻易放弃,继续追问——只是他原来未曾见过自己这样的人才会喜欢上自己,若是遇到第二个自己这样“集智慧与美貌于一身”的女子,这位兰公子会不会又喜欢上旁人?   卢秀珍的头有些晕,晕到毫不吝啬的自我夸奖,可还是没有失去理智,她得问清楚,兰公子的这份心悦究竟是怎么来的,是不是只是一时的冲动?   “卢姑娘,即便身边出现一百个如你这般聪慧灵秀的女子,我也绝不会心有旁骛,我只心悦于你,此生不会再有旁人。”崔大郎有些慌神,赶忙举起手来:“你要相信我,我的眼里只有卢姑娘一个人,若有半句虚假,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哎呀,别发誓,发誓干嘛呢!”卢秀珍抿嘴一笑,心里头有些甜,可也觉得哪里有些不对,为啥前世看电视上,男主人公表白的时候那般浪漫,月亮,星子,旋转木马,或者是雪花飘飘,不远处圣诞钟声阵阵飘荡,他们鼻尖对鼻尖,深情凝望,而现在……她看了看周围,明亮的阳光,装饰古朴的屋子,唯一能显出点浪漫气息的便是那盆兰草,而且就光有绿色的叶子,叶片间还没看见一朵花。   “那你是相信我了?”崔大郎的心雀跃起来,犹如一艘小船,洁白的风帆鼓起,正在蔚蓝的大海里飞速前行。他望着坐在书桌一侧的卢秀珍,一颗心充满了感激,今生能遇到她真是最幸运的事情。   口里说出一句话来很轻易,可是要一辈子做到却很难,卢秀珍不是涉世不深的少女,虽然前世没谈过恋爱,可身边有不少例子可供她参考。虽然大背景不一样,或许大周民风淳朴,要说出一句心悦于某人比前世要更慎重,可谁又知道今后会怎么样?特别是现在两人之间的这种差异,更是他们之间的阻隔。   即便就如兰如青这般的人,不也是对她提防甚深?若是他知道自己的儿子说出了心悦两个字,还不知道会怎么来处理这件事情呢。   方才那一阵子,只是被兰公子蛊惑了吧?卢秀珍微微的笑了起来,自己都两世为人了,怎么听着这少年的话就恍惚了起来?她甚至是连他的面孔毁成什么样都不知道呢,面具下边,说不定会是形如鬼魅的一张脸,自己能接受么?   做人要理智,不能被情感冲昏了头脑,卢秀珍抬起头朝崔大郎那边看了过去,见他一双眼睛灼灼,似乎胶着在自己身上,带着迫切想知道答案的那种渴望,忽然间她的心又软了几分,觉得自己若是直接回绝了他,会不会让他难以接受?   “卢姑娘,怎么了?”   见卢秀珍不开口,崔大郎更有些着急,他很想知道一个答案,哪怕是她不说话,简简单单的点头摇头,也胜过此刻让他一颗心提得高高落不到实处。   “兰公子,我现在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你,毕竟我还在孝期,我在给我过世的丈夫守寡,等着孝期满了再说罢,现在我没心情考虑这些事情。”   挣扎良久,卢秀珍决定使出“拖”字要诀来——听说守孝要三年,她完全可以借助这剩下的两年多时间来考查兰公子,若是他有真心,过了孝期再提两人的事情,若是他没有拗过兰如青另娶他人,那她也大可不必惋惜。   “孝期?”崔大郎一时之间没有回过神来,怔怔的回味了下这两个字。   对了,目前她的身份是寡妇,正在为那在世人眼里已经死去的崔大郎守寡。   可崔大郎不就是他么,他就是崔大郎啊!   崔大郎踌躇着,想将手抬起来,可卢秀珍站起身来的速度比他抬手的速度更快:“兰公子,莫非你忘记了我是个寡妇?什么事情,都等到我孝期满了以后再说罢。今日我过你们府上来,你父亲找我过来是来商谈开花铺的事情,不是与兰公子讨论我们之间的事。”   时间最能考验感情,经过世事变迁,若他还是那般不离不弃,到时候再来卿卿我我也不迟——两年多并不是一段很长的时候,水稻收两次就差不多了,真是有心,定然会在那里守候。   拢了下头发,卢秀珍脚步匆匆,一眨眼已经走到书房门口,回过头来,见着坐在书桌一侧的崔大郎,只觉他形单影只,显得格外可怜。   她忽然有几分歉意,或许是她扰乱了兰公子平静的生活。   似一阵风,卷着繁花绿叶飞入他的生活,让他摇摇曳曳不止的时候,风却忽然静了下来,让他捉摸不透方向。   “你的画画得很好,我很喜欢。”   这句话,就权当是在安慰他罢,卢秀珍觉得有必要给他一点点弥补,再怎么样也不能太绝情,免得让这可怜的娃忽然挨了一记重拳,分不清东南西北。   崔大郎跳了起来,抓起书桌上的画奔到门口:“拿着。”   “啊?”卢秀珍有几分诧异,抬起头来:“拿着什么?”   “你不是说要我送一幅画给你?就拿着这幅吧。”崔大郎双眼灼灼,热烈得堪比屋外的日光,似乎要将她燃烧起来:“下回我再画一幅更好的给你。”   他必须送她一点什么东西,让她能记住自己,不能随随便便就将自己扔到脑后。   卢秀珍落落大方接过他递过来的那张画,微微一笑:“那就多谢兰公子了,没想到我们农家寒舍也能有这种文雅东西了。”   崔大郎温柔的望着她,眼神温柔得似乎能滴出水来。   一丝丝的颤栗从心湖荡漾开来,那波纹慢慢的越来越大,几乎要将整颗心都占满。卢秀珍忍不住微微颤动了下身子,只觉一种说不出来的欢喜与甜蜜充斥了她的五脏六腑,那滋味简直无法言说。   一只脚踏在门外,一只脚在门里,姿势实在有些怪异,可她却没有想要将这奇怪的姿势调整过来,只是抬眼望着面前的崔大郎,仿佛面前有一棵高高的大树,她此刻化身了攀沿向上的藤蔓,有一种想要攀附到他身上的冲动。   “卢姑娘,要回去了?”   身后传来清脆的声音,陡然将这份诡异的宁静打破,卢秀珍猛的转过身来,就见灵鹊与灵燕两人从内院门口走了进来,两人都穿着红色衣裳,裙袂飘飘,就如烈火一般刺着眼睛。   “嗯,我要走了。”   两个丫鬟的脸上的笑容不是很真诚,卢秀珍一眼就能看出,她冲两人笑了笑:“你们家公子种花挺用心的,蝴蝶兰又长了几片新叶。”   灵燕与灵鹊两人相互看了一眼,都没有出声,公子与卢姑娘的事情哪里轮得她们来置喙呢,可是两人心中还是有些想法,等到公子回了京城,如何能与卢姑娘再续前缘?与其到时候分开,还不如现在就没有开始。   再说这位卢姑娘,也实在是不知羞,按着她的身份来说,不是个寡妇么,怎么能与公子眉来眼去的呢。   两人面面相觑,卢秀珍并未做理会,拿着那张画像径直朝角门走了过去,但见杨柳依依,翠意深深,山石叠嶂,变幻多姿,而那人曼妙的身影,转瞬便在朱门重重之处消失不见。 第175章 开花铺(一)   夜色渐渐的沉了下来,天空里只有几点星子在微微的闪烁,没有月亮,显得格外清冷,崔老实家灯火通明,好几张桌子摆在院子外头,尚工们聚集在一处,端着茶碗正在闲话。   “今日六丫姑娘回得晚。”   “是吖是吖,咋这么晚呢?看来只能吃到宵夜了。”   尚工们提到崔六丫的美食,忍不住就食指大动,没见到崔六丫回来,一个个都觉得惆怅:“六丫姑娘的饭菜做得可真是美味,难怪人家要花高价将她聘去做厨娘。”   “可不是呢,若是每日都能吃到六丫姑娘做的菜,那可是一件美事。”   姑娘家能烧一手好菜真是一桩好陪嫁,抓住男人的胃,就能抓住男人的心。卢秀珍坐在一旁听着,脑海里浮现起前世听到过的这句话,不由得苦笑了起来,六丫有一手好厨艺,那她有什么?到底是什么吸引了兰公子?   脸颊火辣辣的热了起来,想到白天他握紧自己的手,温暖从他的掌心传过来,骨骼分明,碾着她的手掌,那场面竟让她觉得有说不出的温馨。   她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女子,或许是因着她与大周的女子看上去有些不同而已。卢秀珍一只手撑着头,心里头忽然有些患得患失,为何自己变得这般优柔寡断了,这样的爱情真是她想要的吗?   白天她问兰公子到底心悦她何处,可她对于兰公子的好感又是来源何方?   或者她只是单纯的怜惜他的身世?卢秀珍怔怔的想着,脑子里满满都是那张戴着面具的脸孔——不,不,绝不是这样,世间身世可怜的人多着呢,比如说崔二郎,甫才出生便被父母抛弃,为何他向自己表白的时候自己却能断然拒绝,没有一丝丝因着怜惜而生出的情感?   情之一字,不知从何而起,她用手擦了擦脸孔,或许自己是真的喜欢上兰公子了。   “大嫂,大嫂!”   一道身影飞快的扑到了她面前,还没等卢秀珍看清是谁,那人已经扑到了她的身上,嘴唇贴到了她的耳边:“大嫂,我听丫鬟们说你今日去了兰府,是商量开花铺的事情么?咱们家的花铺到底什么时候能开?”   卢秀珍一抬头,神采飞扬的一张脸出现在她眼前。   “六丫,今日怎么回来这般晚?”   “兰先生今日宴请江州城的富商,没有去外边就楼,在家里设的宴席,故此忙了些,还好三爷一直在角门那等我,要不是都不知道该怎么回来哪。”崔六丫喜气洋洋,兴奋得很:“大嫂,兰先生说今晚饭菜做得好,每个厨娘都打赏了半两银子哪。”她伸手从荷包里掏出了一块碎银子来:“你看,你看。”   “嗯,你好生收着,这都是你的陪嫁。”   “不,大嫂,这个给你,开花铺不容易,什么地方都要花钱,你先拿着吧。”崔六丫说得很急切,将银子朝卢秀珍手里塞:“大嫂,你为了我们家可是想尽了办法,我也要为你分忧解难。”   卢秀珍深深凝望了下她的眼睛,点了点头:“好,我给你收着。”   以后攒够了银子就送崔六丫去京城学厨艺,这可都是崔六丫挣来的钱,怎么能动用她的呢。卢秀珍伸手摸了摸崔六丫的额头:“瞧你这一头汗,快去洗澡换衣裳。”   崔六丫眨了眨眼,冲卢秀珍笑了一下,飞奔着朝后院跑了去。   “卢姑娘,你和小姑子真是要好。”不远处的李尚工羡艳道:“我婆娘和我妹子就合不来,有时候见着她们吵,我都有些发愁。”   “李尚工,将心比心就行了,一家人只有劲往一处使,这才能有盼头,你说是不是?”卢秀珍站了起来,笑意盈盈。   说得不错,日子要过得好,那可要一家人劲往一处使,否则的话,各自肚肠,那还有什么指望呢?卢秀珍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夏夜里有一种幽香,远处蛙鸣阵阵,纺织娘在墙角也发出了轻轻的吟唱,乡村的夜色宁静而平和,让她觉得心旷神怡。   生活在青山坳久了,也渐渐适应了这里的生活,崔老实一家对她实在是好,她也已经将他们当成自己的家人,就这样在这青山绿水的小山村活一辈子,也没有什么不好。   她迈步走进了自己房间,点亮油灯,拉开梳妆台的抽屉,从里边拿出了一卷画纸。   慢慢展开,画纸上那个拿着锄头的女子出现在眼前,眉目含笑,看上去活泼伶俐。   那是她在兰公子心目里的形象么?卢秀珍的手指慢慢抚过画纸,那眉毛,那眼睛,似乎跟自己真的有几分相像——他有认真仔细观察过自己的模样?卢秀珍咬着嘴唇,微微的笑了起来,心里甜丝丝的一片。   真是万万没想到,自己也有少女心爆棚的时候呢。   弯弯的眉毛细如柳叶,一双眼睛又圆又大,嘴角恰似小小红菱,微微上翘,她真的有这般美么?卢秀珍不由得伸手摸起梳妆台上的菱花镜拿着照了照,油灯不算很亮,可是有俗话“灯下看美人”,她自己看着镜子里头的自己,仿佛真的很美。   将镜子反扣在桌子上,她长长的舒了一口气,一双手托着脸,闭上了眼睛,回白天发生的事情就如走马灯一般在她脑海里转来转去,兰公子的话在她耳边不住的回响着:“我只心悦你一个……”   真话?假话?   卢秀珍觉得此刻她有些像个傻瓜,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心里柔软成了一堆泥巴,随便就能被捏成别的形状。   其实现在当务之急要思索的,难道不是怎么样开花铺,明日她要请李尚工他们去看看铺面,顺便一道去采购木材,等着原材料都准备好了,就该开工了。   可是……卢秀珍幽幽的叹息了一声,原来感情真是一个折磨人的东西,能让人将正事都忘记了。   第二日天气有些炎热,卯时才过,日头已经开始朝中天那边挪动,空中一个白花花的日头有些刺眼,周围没有一丝风,树叶纹丝不动,似乎被晒得要卷曲了叶片。   卢秀珍先拿了纸笔去田间记录稻秧的长势,顺便瞅瞅田间的水可否足够,才靠近田边,袁弘和高寻便走了过来,指着那水车道:“卢姑娘,这东西可真是厉害,它自己车了大半夜的水,都没停过!”   “那是当然,它能借助风力和水力来将水送过来。”卢秀珍看了一眼两人下边都有一股浅浅的黑眼圈,歉意的笑了笑:“是不是吵得两位大叔没有睡好?”   袁迁没有说话,高寻开始投诉:“可不是呢,一个晚上水流不断,哗啦啦的响,那竹筒木片也响个不歇,唉,遭罪哟……”   “两位大叔,这水车也就是旱时才用用,这几晚上肯定会吵到两位大叔,不如两位大叔搬到我家里去住?这样也就会过得舒服些,这个窝棚实在有些小。”   高寻看了看袁迁,口中嘟嘟囔囔:“怎么可以呢,陆大总管要我们在这里看守稻秧的,出不得半点差池。”   口里虽然是这般说,其实心里却还是挺乐意的,听说崔老实家是新盖的青砖大瓦房,冬暖夏凉,最最要紧的是还能吃上崔六丫姑娘烧的热饭热菜,不用每日巴巴的望着送过来,卢秀珍这提议真是合他心意。   “高大叔,就连皇上都下了圣旨,还有那个嫌命长的会来做手脚?若是大叔怕我和那位陆先生说,你们大可放心,我不会透露半个字的。再说陆先生要来也是白天过来,肯定不会夜间跑到田头来盘问你们,是不是?”   “可不是这样?”高寻连连点头,这位卢姑娘真是好心,什么都未旁人着想,面面俱到,若是她不对陆大总管说,说又会知道他们没有在看守稻田?   袁迁的眼神有些疑惑:“卢姑娘,为何要这样帮我们?”   “袁大叔,高大叔,人心都是肉长的!你们俩这些日子里吃苦受累,秀珍我可是记在心里呢,总想着要让两位大叔过得好一些才是。现在村里人也没有敢再来欺负我们家的了,自然也不用两位大叔白天黑夜的守在地头啦,何不过点轻松日子呢?”卢秀珍朝袁迁与高寻两人行了一礼:“这是秀珍掏心窝子的话,两位大叔不必怀疑。”   “哦哦哦……”袁迁只觉自己的脸火辣辣的一片,自己真是将人家的好心当成驴肝肺哪,卢姑娘是那样的人么!   “那就这样说定了。”卢秀珍抬起头来,笑得很是欢快:“今日晚上两位大叔便住过来,可以和尚工们一起吃晚饭,不用等着我们来送饭了。”   “好好好。”高寻大喜过望,连连点头。   卢秀珍转过身去,抿嘴笑了笑。   这两人虽然所知有限,可她能从他们的话里得出些有用的信息来,这样她就能提前做好防备,免得到时候自己陷入了危险都还不知道。   慢慢的套话,总能套出些有用的东西来。 第176章 开花铺(二)   山路弯弯宛若羊肠,曲曲折折的朝前边延伸着,似乎望不到头一般,山岭上一片青翠,树叶随着微风不住的起伏,就如碧波拍打着海岸线,忽而卷了过来,忽而又退了回去。那一片青翠里,点缀着娇艳的花朵,不时的有花瓣飘落,掉到卢秀珍白色的衣裳上头。   她伸手抓住了几片花瓣看了看,桃花、李花,还有梨花,这都是最常见的春花,没见着什么特别的品种,细碎的花瓣躺在手掌心里头,仿佛一条条小小的船儿弯着角,正准备朝未可知的方向而去。   “老爹,还有多远哇?”卢秀珍望了一眼坐在木板车前边的老头儿,他自称姓崔,让她喊三爷:“我跟你们老崔家是本家,你喊三爷就是了。”   老崔家?卢秀珍一时没反应过来,后来才想到,她现在的身份是崔家的小寡妇,老崔家自然就是传闻里的夫家了。可她暂时还没适应改口喊这个亲戚那个亲戚的,故此依旧还是用“老爹”两个字称呼这位来接她的三爷。   崔三爷转过脸来,很不满意的看了她一眼:“大郎媳妇,你该喊我三爷。”   很郑重其事的口气。   “三爷,”卢秀珍有些莫名其妙,不知道这位崔三爷为何一定要把自己的名头亮出来,只不过她还是很乖巧的改了口:“三爷,离村子还得多远哇?”   崔三爷摸了摸山羊胡子,脸上瞬间便换了神色,嘴巴一翘,乐呵呵的用鞭子指了指前边:“没多远啦,约莫大半个时辰就能到。”   卢秀珍悄悄伸出手来摸了摸屁股,都坐了快一个多时辰了,还得大半个时辰,夫家住得蛮远的,她都坐得腰酸背痛了。   “大郎媳妇,你要是坐得不舒服了,就到车子里躺躺,等下到了老崔家那边就没得歇息了,这守灵可是个体力活。”崔三爷用鞭子打了打木板:“弯着腿也够躺,反正你兄嫂打发给你的被子也不是新的,倒在上头将就一点吧。”   卢家只打发了卢秀珍一床被子,一个枕头上了路,临走时卢大根的手在口袋里摸了又摸,最终拿出一个小小的银角子出来:“喏,秀珍,给你做压箱钱。”   卢秀珍初来乍到,对银子还没什么概念,只不过她依然能感觉到那个银角子也实在太不上手了,那么一丁点大,很不值钱的样子。   可毕竟有总比没有好,卢秀珍刚刚准备去接,旁边伸出一只肥肥的手劈空夺了那小小的银角子过去,伴随着冷笑之声:“咱们老卢家有这么丰厚的家底,我咋就不知道哩?”   卢大根有些气恼:“孩他娘,好歹给秀珍点银子,免得到了婆家被人看不起。”   “你银子有多,我可没有!”卢大根婆娘将那银子攥得紧紧的:“她是去守寡的,要什么压箱钱?压箱钱是娘家打发给她,留给她子女的,这做寡妇的,还能有儿女不成?”   卢大根的脸瞬间就红了,站在那里,讪讪的说不出话来。   卢秀珍瞥了那两人一眼,这么豆子大的一块银子,姐还没看在眼里,亏得他们两人来抢来抢去的。   崔三爷在旁边也看得有几分不屑,这老卢家可是小气到了极点:“大郎媳妇啊,你兄嫂没打算给你压箱钱,咱们就上路吧。”   “好咧。”卢秀珍挽着小包袱爽爽快快的朝木板车上跳,这么点银子,还不值得她留在这里等他们施舍。   “姑姑,姑姑……”一个小小的身影从里边冲了出来,抓住她的胳膊:“姑姑,你要走了吗?”   圆圆的小脸蛋,一双眼睛里全是泪:“姑姑,二柱舍不得你。”   卢秀珍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没事,以后二柱可以跟哥哥一起去山那头看姑姑。”   她望了望院门,那里站着一个约莫七八岁的孩子,神色有些冷漠,可眼神里还依旧有几分眷恋。   大柱比二柱年长几岁,受父母的影响更多些,故此对这份亲情也显得有些淡薄,不如二柱还是一副赤子之心,只不过他心地还是童真未泯,从那眼神就看得出来。   二柱哭了几声,拉住卢秀珍的手,拼命的朝她手心里塞东西:“姑姑,这是我和哥哥攒下的铜板,过年时的吉利钱,都给你。”   几枚青黑色的铜钱落入了她的掌心,卢秀珍低头看了看,那铜钱上还有新鲜的黄泥印记,肯定是兄弟俩刚刚从藏钱的地方挖出来的,她的心忽然抽搐了下,蹲下身子,将二柱抱住,一张脸挨着那软乎乎的小脸蛋擦了擦:“姑姑太开心了。”   二柱流着泪笑了笑,那模样儿十分滑稽。   “我以后要挣很多很多的银子,多得数都数不清!”卢秀珍躺在那床破被子上头,眼睛盯着蓝天上悠悠走过的白云,用力吼出了一句,隐隐约约的回声似有似无:“银子、银子、银子……”   崔三爷头都没有回,坐得端端正正的赶着车,过了一阵子,才哈哈笑了一声:“大郎媳妇,你可真是会做梦。”   “不是做梦,我是说真的。”卢秀珍坐了起来,一只手攀着木板说得一本正经:“我要赚很多银子,到城里买个宅子,然后买辆大马车,平常住到城里,夏天就回山里来避暑乘凉,嗯,我要包个山头建个农庄,种花养草养鸡养鱼……”   崔三爷终于回了头:“大郎媳妇,听说你这些日子生病了,看起来还没好得完全哇,咋就在说胡话哩?你可暂且别想这么远,就想想进了老崔家的大门,人家看嫁妆的时候你该怎么说才能把这寒酸圆过去哩。”   “什么意思?”卢秀珍有些懵懂:“看嫁妆?”   “是哇,新娘子过门,可不得夸妆?乡亲们都会来看看新娘子带来的嫁妆哩。”崔三爷指了指那床被子:“你这被面都褪了色,说是嫁妆人家都不会相信,唉……”他瞅了瞅卢秀珍,油然有一种怜悯之心,这闺女生得这般水灵,可命咋就这样不好哩,在家兄嫂对她不好,还摊上了望门寡,老天爷也真是狠心哟。   好在崔老实心眼不坏,肯定不会亏待了这闺女,只不过……崔三爷忧心忡忡的又看了卢秀珍一眼,脸上露出了担心的神色来。   “三爷,你咋啦?”   见着崔三爷脸上阴晴不定的,卢秀珍有些莫名其妙:“看嫁妆就看嫁妆,没什么了不起的啊,反正我也就这点身家。”她伸手拍了拍被子,一路落下的灰飞扬起来:“难道我婆家是大户人家?”   崔三爷哈哈一笑:“大郎媳妇,你想太多了,你夫家很穷,不比你那娘家好。”   “那不结了?什么锅配什么盖,他家穷,我家也穷,没什么丢不丢脸的。”卢秀珍冲崔三爷甜甜的笑了笑:“未必老崔家穷,还等着媳妇的嫁妆能把他家的院子装满?”   “这……”崔三爷语结,话是不假,可是村里头长舌妇不少,肯定会在后头说三道四的,特别是崔老实的两个兄嫂……崔三爷甩了甩头,到时候也不知道会说些啥子难听的话哩。   “三爷,没事的,我不介意,他们爱说就说呗,几句难听的话,就当过耳风便是了,”卢秀珍抱着膝盖,半靠着那床被子坐着,究竟是些什么难听的话,她都不用去想便知道了怎么一回事,前世的她,还听得少吗?   “我们辛辛苦苦把你养大,还指望你以后能孝顺,可是没想到你竟然翅膀硬了就不听话了!”母亲拍手拍脚的在大门口起跳,一只手指着她破口大骂:“白眼狼,念了个大学有啥了不起?你还不是老娘生的?你这么大年纪还不处对象,这是想拖累你弟弟吗?”   当年回去过寒假,父母骗她说去姑姑家吃饭,到了姑姑家,她看到了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胖得像头猪,小眼睛,朝天鼻,两只鼻孔黑洞洞的往外翻。   “这是隔壁村上的小刘,可能干哩,在城里开了几家店,房子车子都有,只要你点头,就可以提个包去住啦!”姑姑说得喜气洋洋,眼睛不住朝她身上睃:“他还答应到时候打个十八万八千八百八的红包给你们家,算是聘礼。”   这摆明是要卖了她给弟弟攒媳妇本呢,更让她觉得生气的是,这个男人仗着有几个钱,生活一片乱七八糟,已经离婚两次了,她父母还觉得这是乘龙快婿的不二人选!   她断然拒绝了,第二天,三姑六婆们就朝她指指点点:“没良心的货,念个大学有啥子了不起,还真把自己当一回事。”   “可不是,都二十一二岁的人了,再过两年就是老姑娘了,再去找刘家伢子那样的,人家还看不上哩!”   “我看啊,保准是私底下有人包了,要不是这样好的伢子,怎么还看不上?莫非是已经跟人家搅上了脱不了勾?你看看这些年她念大学还能捎钱回来,肯定,要不是哪里来的钱?” 第177章 开花铺(三)   一张张白色的纸随着春风飞了过来,有一张落在了卢秀珍坐着的小木车上。   她好奇的抓了起来,纸质有些粗糙,剪成圆圆的形状,中间有个小洞,跟她前世在电视剧上看到的丧葬场面里到处飘飞的纸钱有些像。   哀伤的乐曲在耳边回旋,吸了吸鼻子,还能闻到硝烟的气味,卢秀珍看了看不远处升起的腾腾青烟,心里头忽然间也有了些凄凉之意:“三爷,前边办丧事的,就是我婆家吧?”   崔三爷点了点头,长长的叹息了一声:“就是那家。”   他的眉头紧紧皱着,眼角古铜色的皮肤皴在了一处,一种怜悯的神色明明白白的写在了脸上,卢秀珍瞅着他那神色,总觉得除了怜悯,仿佛间还有别的含义在里边,   虽然跟这个过世的夫君素未谋面,可卢秀珍还是觉得有些惋惜,好端端的一个人,年纪轻轻,怎么就这样死了呢,真是天有不测风云,可能他八字只生了这么好,只能有二十年阳寿吧。   车子辘辘前行,很快便到了门口,低矮的院墙外头围着一群闲着没事做的人,瞧着崔三爷赶了车过来,脖子拉得老长:“哎哎哎,崔老三回来了!”   “可不是?车上坐的那个丫头,是不是大郎没过门的媳妇儿啊?”   “咳,人都躺棺材里了,还什么没过门的媳妇呢,你该喊人家小寡妇!”一个容长脸的中年妇人将嘴皮子一撇,尖酸的模样已经浮到了面上:“瞧着水灵样儿,肯定不是个能闲着的货色,这下崔老实家可有好戏看了。”   “嘻嘻,金家的,你也真能说得出口,大郎尸骨未寒哪!”   金家媳妇子眼睛一横,毫不忌讳:“崔老实家可还有四个小子哩!”   众人哄然笑了起来:“你这是在给崔老实打算盘哩!”   旁边有个婆子意味深长的瞅了瞅从板车上跳下来的卢秀珍,薄薄的嘴皮儿一翕一合:“崔老实聘她,可是花了十五两银子的大价钱,这次她过来守寡是要把这十五两银子抵回来哩,大郎没了不是还有二郎三郎他们么,总要省出一个媳妇本钱出来!”   “话糙理不糙,崔老实家这样穷,银子不是大水冲来的,总得要从哪里方补回来才行。”一群人看着崔三爷赶着驴车往崔老实院墙边上靠,脖子又伸长了些,就如一只只被捏着脖子的鹅,发出嘎嘎乱叫之声:“哟,那床被子和那个枕头就是嫁妆?”   “咳,你懂个屁,人家的压箱钱打发得可是足足的。”有人嗤嗤的笑出声来:“只不过是没看到她装银子的箱子。”   明显的冷嘲热讽,一声声的钻进了卢秀珍的耳朵,她抬眼望了过去,就见四五个妇人站在院墙门口,中间那个正斜眼望着自己,一张圆盘脸,身子也是圆滚滚的,一副大富大贵之相,只是身上穿的却不咋地,依旧是粗布衣裳,上边还打了几个补丁。   “哟,新娘子来啦,快让我们开开眼,你们卢家打发了多少嫁妆!”   圆滚滚的妇人脸上有一丝嘲讽的笑意,两只眼睛挤到了鼻梁骨两侧,颇具喜感。   “这位大婶子,我觉得现在提看嫁妆这码子事情不合适吧?”卢秀珍伸手指了指院门:“现在正办我家大郎的丧事哩,大婶子守在这里老半天了,还没弄明白?莫非这眼睛看不清东西?满地飘的,可都是纸钱哪!”   金家大婶的脸倏然红了一片,她站在那里,愣愣的看着卢秀珍,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劳驾各位婶子让让。”卢秀珍抱了被子枕头朝窄小的院门走了过去:“大家想替我家大郎来烧几张纸钱,这份心意我领了,只是站的位置不大合适吧?别人看了你们这扎堆站在门口,还以为是那看门的呢。”   门口即刻便让出了一条路来,几个妇人瞪大了眼睛看着卢秀珍抱着那堆东西施施然的迈过低矮的门槛,朝院子里走了过去。   “这崔老实家的小寡妇,嘴巴可厉害!这是在拐着弯骂咱们哩!”   “厉害有啥用?能当饭吃?崔老实家清汤寡水的,少不得要吃苦头!”   “哼,就怕她守不住,暗地里跟别的汉子勾搭上,迟早是要出事的!”金家大婶愤愤然的吐了一口唾沫:“瞧她走路那姿势,这腰扭得更风摆杨柳一个样,一看就不是个正经角色,咱们村里的后生可得要当心了!”   “你也真是,崔老实家不还有四个吗?够她受的!”旁边有人嗤嗤的笑着:“哪里还能轮得上村里的后生!”   声音随风飘了过来,钻进了卢秀珍的耳朵,她并没有停下脚步——与那些三姑六婆们去争吵,现在还没这个必要,可同时卢秀珍也觉得有几分心凉,初来乍到,就领教到了长舌妇们的厉害,守寡的日子才开始呢   崔老实人如其名,一副老实巴交的样儿,见着卢秀珍跟着崔三爷走进来,有几分结巴:“闺、闺女……你来啦?”   卢秀珍朝他微微笑了笑,点了下头:“嗯。”   她心里踌躇了下,到底应该管面前这位大叔叫啥?按着她现在的身份来说,自己得喊他公公,或者是爹,可一时之间,她却觉得有些难以开口。   棺材前边跪着几个后生,听着崔老实与卢秀珍说话,有一个转过头,朝着卢秀珍瞟了一眼,赶紧弓背爬了起来,飞奔着朝旁边的耳房跑了过去:“娘,嫂子来咧!”   一声“嫂子”,喊得卢秀珍忽然心里头热乎乎的,莫名有一种感动,仿佛间自己真的与低矮的农舍和这群守灵的人有什么密切的关系。她看了看跪在棺材前边的那三个后生,身上都穿着灰褐色的衣裳,脸膛生得方方正正,神态看上去跟他们爹有几分相似,老实巴交的样儿——果然是有其父必有其子。   一个约莫四十多岁的中年妇人被搀扶了出来,一见着卢秀珍,两只眼睛里全是泪,她快走了两步冲上前来,一把抓住了卢秀珍的手:“闺女,好闺女,你可算是来了!我还以为你不会过青山坳来哩!”   卢秀珍的手被她紧紧的攥着,半分也动弹不得,瞧着妇人红红的眼眶,她不由得更感动了几分,张口便喊了一句“娘”,这个字眼刚一出口,卢秀珍便觉得有些惊愕,自己怎么能这样自然而然的对着一个陌生妇人喊娘呢,可她心里真没有半分别扭与不自在!或许……她望着妇人真诚的一双眼睛,默默的想着,或许是面前这妇人看上去真的很亲切,让她不由自主便喊了出来。   前世自己的爹娘不把自己当家里人,现在刚刚穿了过来,碰到一个亲亲热热喊自己闺女的,卢秀珍觉得,或许这真是缘分。   “好闺女,好闺女!你这样有志气来给大郎守寡,娘我可真是不知道该说什么话才好!”那妇人抬手抹了一把眼泪:“你放心哩,我们崔家虽然穷,可就算是有一把米,也不会饿了你!”   “娘……”卢秀珍又喊了一声,心中琢磨着,自己该不该分辩一下?   她愿意来守寡,只不过是暂时摆脱下那对不要脸的兄嫂,好好的过一段平静的日子,等着带了崔家发财致富以后,她当然就要离开了——她可不想顶着小寡妇的名头过一辈子哩。   可看起来目前不是说这话的时候,卢秀珍想了想,将滚到喉咙口的话又吞了回去。   “好闺女,好闺女……”听到卢秀珍亲亲热热的喊娘,妇人更激动了,全身哆嗦了起来,她也不知道该说别的什么话,翻来覆去的就将“好闺女”这三个字拎出来说了又说,眼巴巴的望着卢秀珍,眼泪珠子就跟下雨一样落了个不歇。   “娘,你也别太伤心了,大郎已经不在,人死不能复生,节哀顺变。”卢秀珍反手抓住妇人的手晃了晃:“您放心,我一定会替大郎好好孝敬你的。”   妇人张大嘴巴望着卢秀珍,怔怔的说不出话来,眼泪一滴滴从眼角滚落,将胸前的衣襟滴了个透湿。   忽然间,门外一阵喧嚣,只听到杂沓的脚步声和嚷嚷的声音,卢秀珍抬眼从半开的窗户望了过去,就见一群穿着蓝灰色衣裳的人从院门闯了进来,他们手里拿着刀枪,还有人拎着枷锁。   崔老实脸色一变,一只手扶住棺材,腿肚子都在打颤,棺材前边跪着的几个后生赶紧站起来扶住他:“爹,莫慌,莫慌!”   崔大娘撒开手,朝门边挪了两步,又脸色发白的退了回来:“当家的,里正带着衙役过来了!为啥来咱家啊……我们去年交了租子哇!”   “婆娘,我咋知道哩。”崔老实有气没力的答了一句:“要是再追着要钱,咱们哪里还能交得起?”   哀乐停顿了下来,农家小院顷刻间静了下来,衙役们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刺耳,好像踏在人的心头上一般。 第178章 开花铺(四)   一弯上弦月挂在了天际,边缘有一线银红色,镶嵌在暗黄色的月晕之侧,显得有几分说不出的诡异。深夜起了微风,院墙之侧的大树不住的摇晃着,树叶飒飒作响,洒落下点点凉意。   “六丫姑娘做的宵夜可真是好吃。”   高寻打着饱嗝,心满意足的用竹签剔着牙,满脸红光。   来青山坳这么久,第一次过得这般惬意,有刚刚热好的米酒,有新炒出来的宵夜,还有一群来自京城可以胡侃一番的尚工,酒足饭饱之时谈谈京城的奇闻趣事,说得颇是热闹,比起早先那些晚上,他与袁迁两人无聊到靠捉草间螳螂打发时间要好了不知道多少。   “哎,你说……”袁迁凝望窗外片刻,转过身来道:“你有没有觉得崔老实家那个二小子看起来有几分眼熟?”   “崔家老二?”高寻想了想,摇了摇头:“没觉得眼熟啊。”   “你过来瞧瞧,快来瞧瞧!”袁迁将高寻喊到窗边:“你看看他那姿势!”   靠着院墙有人正在挥锄挖地,他弯着腰,手中的锄头一次又一次落进地面,似乎不知疲倦,准备一直这么做下去。   高寻的两道眉毛也攒了起来:“你这么一说也觉得有些眼熟,这背影……”   他的眼前跳出一个身影来。   “陆大总管?”   “不错,正是陆大总管!”袁迁眼中一亮,兴奋的喊出了声:“我一直在想这后生和谁生得像,却苦于想不出来,你这么一说,我却越看越像了。”   “世上相像的人何其多!”高寻哼了一句:“总不至于陆大总管和那村妇生了个孩子。”   陆大总管一直在京城,这家人的娘看着也是个敦厚老实的,只怕是连江州城都没去过几回,如何能认识陆大总管?   “你说的也是,这后生不可能陆大总管有什么牵连。”袁迁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只是觉得他眼熟,一直想找到这眼熟的人罢了。”   “你这是没事找事做。”高寻盯着墙边的崔二郎看了一阵,有些迷惑:“这么晚了他还在整地,这是准备做啥哩?”   “谁知道,这家人都手脚勤快,难怪能挣出这么大一幢青砖大瓦房来。”   “特别是他们家那个当家的小寡妇,可真是厉害。”高寻啧啧称赞:“心灵手巧不说还那般体贴心善,以后谁娶了她,那可是前生修来的福气。”   “可不是。”   袁迁走回到床边,坐了下来,望着桌子上的油灯,又忽然间有些不放心:“虽然卢姑娘说了她不会告诉陆大总管,可是陆大总管会不会发现咱们没有守在窝棚里?”   “嗐,陆大总管怎么会半夜三更过来查看?你快别想这么多了,咱们赶紧歇息,明日早些时候过田那边去便是。”高寻有些不在乎,谁能在那窝棚里一直呆着?他和袁迁都守了二十来天,已经算不错的了,陆大总管也不能太苛刻。   第二日一早,天刚蒙蒙亮,崔老实家的屋顶上就有了袅袅炊烟,一阵诱人的香味在空中飘荡着,谁闻着这香味都忍不住想要流口水。   刚刚睡醒过来就能闻到鸡蛋葱花的香味,这可真是一件幸福的事情。高寻快快活活的朝厨房那边跑:“这是在烙饼哩?”   崔大娘抬起头来,眼睛的皱纹堆在一处:“对对对,烙鸡蛋葱花饼。”   家里人越来越多,这早餐也得想着法子变着花样来折腾,幸得有六丫指点,白米掺些玉米煮上一锅粥,蒸上几屉包子馒头,另外烙上几十张饼,调几碗麻酱花生酱做配料,炖一锅大骨汤,洒上些海带酸菜,头一天晚上还准备好了凉拌的开胃菜放在水井里冰着,这早餐就能顺利解决了。   往日高寻与袁迁都只能吃到快要凉了的馒头,今日一起来就吃上了热腾腾的包子和烙好的鸡蛋葱花饼,还配上了可口的汤汁,实在是一种说不出的幸福。高寻咬一口烙饼喝一口汤,感动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只可惜这幸福的时光实在太短,两人吃饱喝足以后摸着肚子去了田头,才走到窝棚那边准备去拿点东西,窝棚晃了晃,从里边窜出了一个人来。   “陆大总管!”   袁迁与高寻唬得脸上变色,这可真是倒霉,守了这么多日,陆大总管来过两次都是正午时分,可昨晚才挪了个睡觉的地方,陆大总管一清早便在这里现身了。   “你们两人去哪里了?”   陆明的脸黑沉沉一片,双眉紧锁,一看便知心情不是很好。   “陆大总管……”高寻有些发慌,看了一眼袁迁,示意他说话。   袁迁与他相比,素日里和老爷走得更近些,他来开口,陆大总管总得要卖几分面子。   “袁迁,你说。”   陆明没有看高寻,只是怒目看向袁迁。在他印象里,袁迁算是个沉稳的人,为何现在却犯下这等错误?他走的时候分明就再三叮嘱,务必看紧稻田,不能有半分闪失,结果他今日寅时过来的时候,窝棚里空荡荡的一片,就连床褥都不见了踪影。   很明显,这两人根本没有在窝棚里过夜。   心中的怒火熊熊的烧了起来,这两人出了京城就忘了自己该做什么事了?虽然不是在徐府,没这么多规矩约束,可交代的事情务必要完成。陆明盯紧了袁迁,话里有十分的不快:“袁迁,高寻,你们两人可是去了江州城的花街柳巷?”   是个人都会有七情六欲,毕竟他们也有二十多日没有回京城了,可能有些忍不住,偷偷溜去江州城找花楼里的姐儿们。陆明虽知这也是能理解的事,可他却觉得理解归理解,做人手下拿人银子就该做好他们应该做的事情,什么都不是借口。   “陆大总管,并非你想的那样。”袁迁慌忙摇头:“我们只是应卢姑娘的邀约,去她家里过夜了。”他伸手指了指田间的那架水车道:“陆大总管,你可看到这水车?”   陆明的视线移到了那高高耸立的大圆盘上边,略微有些惊诧:“这是何物?”   “卢姑娘说这叫水车,能很容易就将河塘里的水抽到田间来,那些农夫就不用费力去河塘挑水灌溉田地了。”提到水车,袁迁还是很佩服卢秀珍的,怎么会有这么聪明的头脑,能想出这般新巧的东西,省时省力,着实好用:“这水车可以通过风力水力人力来运转,晚上起风的时候就自动抽水,一个晚上我们俩耳边都是水流之声,根本没法子睡觉,故此卢姑娘便喊了我们去她家歇息。”   “竟有这事!”陆明大惊,大步走到水车之侧,凝神望着那极大的木轮,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能仔动灌溉?”   “没错,现在是没有风,起风的时候就自己带动那两条木梯不断朝前送水了。”   为了证实自己所言不虚,袁迁与高寻索性站到了水车上边,开始一上一下的踩踏着那几张踏板,很快,木梯节节前行,白亮亮的水一点点的被推了上来,水流越来越大,最后简直是汇集成小小溪流,奔腾向前,竹筒里的水随着木轮转动朝田里倾泻而下。   “好、好、好!”陆明眼睛一亮,站在水车之侧击掌赞叹,有数点水滴落到了他的脸孔都来不及擦:“若是大周的乡野都能用上这东西,还不知道要节约多少人工农时哪。”   “是是是,”见陆明不再追问他们没有在田间守护的事情,袁迁心头石块落了地,极力褒扬起卢秀珍来:“卢姑娘现在正和尚工们商量如何能多做些轻巧点的水车,让大周各处都用上这东西。”   “这位卢姑娘,真真是奇才!我一直在疑惑为何只有她能种出江南种谷,总觉得里边应该有些什么诡异,现在看起来是我多心了。”陆明点头赞道:“原来这世间真的有这般兰质蕙心的女子,只是她竟出身乡野,可惜,可惜!”   “陆大总管,卢姑娘还准备造些别的东西呢。”高寻兴致勃勃的凑了过来:“你可千万别小看了她!”   陆明见着高寻那张略圆胖的脸,心中的不快又涌了上来:“虽说卢姑娘邀你们回她家好好歇息,你们怎么就能轻易答应!万一有谁来将这块稻田给毁了,你们两人可担待得起?就连老爷都要隔十日来江州视察这稻秧生长,你们焉敢偷懒!”   “陆大总管,皇上这般重视这江南稻秧,就连圣旨都下了,还派了尚工们来协助卢姑娘种田,现在已经没有不知死活的人敢来捣乱,就是崔老实那兄长,也只敢低着脑袋夹着尾巴做人了哩。”   袁迁陪着笑脸为自己开脱,高寻在旁边点头附和,他见着陆明脸上神色依旧凝重,似乎不为两人的辩解所动,拍了拍脑袋瓜子,忽然想起一件事情来:“陆大总管,我们昨晚去卢姑娘家,发现了一件蹊跷的事情!”   “蹊跷的事情?”陆明即刻间来了精神:“什么事,快说!” 第179章 开花铺(五)   “陆大总管,崔老实家那二小子,和你长得有几分相似!”高寻摸着脑袋,瞅着陆明呵呵的笑:“那身形,那眉眼,还真的有些像!”   陆明的脸色瞬间便变了,一脸铁青。   袁迁拉了拉高寻,陆大总管这样子看上去有些不对啊,快些闭嘴。   可高寻却丝毫没有在意,只顾眉飞色舞的朝下边说:“我可没说假话,是袁迁先发现的,我们先是看到崔家老二那身形,只觉得后背与走路的姿势与陆大总管有几分相似,等及仔细打量他的脸,便发现更有些相像了。”   “胡说八道些什么!”陆明咬紧牙齿,沉着一张脸冲高寻喊了出来:“你们俩的任务便是守好田地,几时要你们管这些事情了?”   说完这句话,他决然转头,飞身离去,地面上竟是连脚印都没留下一个。   “陆大总管……好俊的功夫!”袁迁看着那个瞬间便在几丈之外的身影,惊讶得长大了嘴巴,简直无法用言语来表达自己的钦佩之情。   陆明是十多年前来陆府做总管的,他不是京城人,府中仆人都不大知道他的来历,只知道老爷对他十分礼遇,而陆明做事也很是尽力,只要是老爷交代他去做的事情,都会做得很是如贴,没有半分遗漏,故此老爷特别赏识他。   最开始,陆府中人都以为陆明只是个好管事,后来有一次,他帮着老爷处理了一件棘手的事情,期间露了一手功夫,登时陆府的看家护院不敢再造次,只说陆大总管身怀深厚武功,若真是打斗起来,寻常人等根本别想能近身。   方才水车将水车上来的时候,有些水流到了地上,湿漉漉的一片,可陆明站的地方却没有留下脚印,可见他的内力之深,非凡人所能想象,袁迁长长的吐了一口气,陆大总管可真是个神秘的人,这般身手修为,何苦屈居陆府做一个小小的总管?何不投身军营上阵杀敌,肯定能博个好前程。   “为啥陆大总管听咱们说崔家那老二长的像他便变了脸色,难道真的……”高寻凑了过来,圆胖脸上俱是一种意味深长的笑容:“没想到那崔老实婆娘年轻时……”   “瞎说什么!”袁迁瞪了他一眼:“人家一看就是老实巴交的,哪有你想的那般。”   “那可不一定哟,老实人哪里是能看出来的。”高寻还一个人在那边傻傻乐呵,却被袁迁甩到了一旁:“今晚我们还去不去崔老实家睡咧?”   “你就会想过舒服日子。”袁迁白了他一眼,坐到了窝棚里边:“还不知道陆大总管会和老爷说什么呐。”   陆明飞快的朝前边奔跑,几乎要御风而行,奔到不远处忽然又像想起了什么,停下脚步,将手放到嘴唇边打了个唿哨,一匹枣红色的马儿从远方疾驰而来,四只蹄子仿佛踏在云端都不曾点地,灰尘在它身后,阵阵腾起。   “火焰,还是你好,不会离开我。”陆明伸手摸了摸那马儿的鬃毛,喃喃自语。   眼前闪过一滩鲜血,那鲜血越来越厚越来越浓,几乎要将他的眼睛染红。   他看到了什么?十九年前的一场灭门惨案,他外出押镖,等他回家的时候,他的大儿子与女儿已经倒在血泊里,他身怀六甲的夫人却不见了身影。   最可怕的是,究竟是谁做下的手脚,他一概不知。   他发了疯般到处寻找,最后只在一间破庙之侧见到他气息奄奄的夫人,望着她苍白的面孔,他简直心疼得无以复加,夫人抓住他的手努力挣扎着道:“春梅滑倒,头撞在山门上,你快去看看她怎么样了……”   春梅,是他夫人的陪嫁丫头,最忠心的家仆,她怎么了?   陆明夫人吊着一口气断断续续说了这件事情的始末,她也没弄得清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反正只知道有一群人冲进家中,拿着刀子开始砍人:“春梅本来正要到外院去,听着外边惨叫,赶紧扶着我从后门走了。”   “现在她人呢?”陆明见着躺倒在地上的夫人,目眦尽裂,夫人乃是深闺弱女子,嫁给他以后全心全意照顾这个家,鲜少与旁人发生争执,为何却会遭到这般毒手?   “快去找春梅,去找她……”   陆明夫人眼中已经无泪,渐渐的竟连那一抹光彩皆无,陆明用抓紧了她的手掌,却不能给她一丝暖意。   她死了,死在丈夫怀中,裙裳被鲜血染红。   陆明痛哭流涕,他与夫人鹣鲽情深,从未想到过会有这般生离死别。他将夫人的尸首收埋以后去找那仆妇春梅,却怎么也找不到,只得去破庙那边打听。破庙离城甚远,偏僻荒凉,周围没有什么人烟,陆明只找到了一个蜷缩在破庙之外的小乞丐。   也算是他的运气好,那乞丐竟然知道这事情的来龙去脉:“这位大叔,唉!”   小乞丐唉声叹气,连连摇头,眼睛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同情。   “怎么了?你都知道些什么?”陆明见着他这番神色,想到过世的夫人,心死如灰。   “大叔,你可千万要忍住气,这出家人并不是个个都是好心的。”小乞丐叹着气将那日的事情一五一十的告诉了陆明。   彼时陆明夫人好不容易逃脱出来,由春梅搀扶着逃到这间破庙附近,在这紧要关头她肚子阵痛即将临盆,春梅去央求寺庙里的和尚容她的主子将孩子生下,可万万没想到那间庙里的和尚却根本没有慈悲心怀,他们手里拿着木鱼,口里却只道佛门净地妇人不能在门口产子,春梅心中着急,与那几个僧人们争执起来,后来被陆明夫人唤住,主仆两人逃到破庙之侧的竹林里诞下了孩子。   “后来呢?”   仿佛当时情景历历在目,陆明的手紧紧的捏成了一个拳,吸了一口气,看着不远处的寺庙,心中怒火熊熊烧起。   “后来那个大嫂抱了孩子到寺庙来求点施舍,说是那夫人没有吃东西也就没奶水,只怕孩子会活不下去……”那小乞丐摇了摇头:“这寺庙里就四个和尚,谁都没有开口说给东西,有一个还用棍子将那位大嫂赶了出来……后来,我就不知道了。”   “你说的是真话?”陆明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再也无法抑制住自己的愤怒。   小乞丐举手道:“我若有半句谎话,天打雷劈!”   “好。”陆明咬了咬牙,大步朝破庙走了过去。   血债要用血来还,他先找这几个没有同情心的和尚算账,再去清算那灭他满门的人!   破庙里四个和尚都被折断了手脚,横七竖八躺在地上哎呀哎呀直叫唤,而陆明已经飞身离去,对他们的□□之声充耳不闻。   他再也没有回过自己的家,那个让他伤心的地方,追查仇家成了他那几年里唯一的目标。   一个人要在浩瀚的人海里找出那处心积虑的仇家谈何容易,庆幸的是,他遇到了恩人陆思尧,有了他的帮助,很快他便找到了那个隐藏得很深的仇人。   那是一个被他截断了财路的同行,那个时候正是朝政动荡,时局艰难,江南江北到西域那边的通商收紧,镖局的饭越来越不好混,而唯独陆明家的镖局一枝独秀,因着他武艺高强,前来托镖的人络绎不绝,引得旁人的嫉妒。   他手刃仇人,可却怎么也回不到以前的生活,官府将他列为通缉的逃犯,大周境内到处张榜,幸得陆思尧替他上下打点,无声无息将这事给摆平,从此以后他便委身陆府,成了陆思尧的总管,将以前的一切都埋在了心底。   而今日高寻那句话,忽然将多年的往事翻开,仿佛有人用手指戳着那一处伤痕,轻轻一撕开外边的疤痂,血便汩汩涌出,越来越多,再也没有法子止住。   有个年轻后生长得像他?他的孩子都已经死了,哪里还会有长得像他的孩子!   眼眶中有泪,可却没有落下来。   这一滴泪,忍了十多年,一直未曾落下,这么多年,他想痛痛快快的哭一回,可却怎么也哭不出来,即算是手刃仇人那一刻也没有大仇得报的欢喜。   他宁可不要杀人,他只要他的家人能活转过来,还是像以前那样,平安喜乐的在一起,耳畔有夫人温柔的呼唤,有幼子娇女嘻嘻哈哈追逐奔跑的声响。   而这一切都只是奢望,他们不会再在他面前出现,几座坟茔埋着昔日的欢声笑语,不会因着他的思念而破土重出。   陆明握紧了缰绳,策马朝前奔跑,火焰的速度明显没有以前快了,他心中一紧,伸手摸了摸火焰的鬃毛:“火焰,你可要挺住,这世上只剩咱们俩了。”   火焰是二十多年前跟在他身边的,一直未曾离开过他,可岁月不饶的不仅仅是人,对于马亦然一样,陆明心中凄凉,看着火焰那枣红色的鬃毛,忽然间喉头哽咽,再也说不出话来。 第180章 探诏狱(一)   江州府衙里翠竹丛丛,掩映着朱红色的长廊,凉亭里的石桌上摆着几个果盆,里边陈列着各种新鲜瓜果,有刚刚摘下的新鲜莲蓬,上头还有珍珠一般晶莹的水滴,有艳红得发紫的老菱角,站在一旁的衙役正笨手笨脚的剥着壳儿,粗粝的手指上沾着紫色的浆汁。   石桌之侧端坐着两个人,一个穿着深绯色常服,接近六十岁年纪,束起的头发看得出已有不少银丝,而陪在一侧坐着的便是江州知府旷江华,他只敢侧坐,屁股着了小半个石凳,还有一大半露在外边,显得有几分惶恐。   大司农已经是第三次来江州了,可他依旧还是改不了这种惶恐的心态。   第一次陆思尧过来的时候,旷江华哪里敢坐,一直陪在旁边站着,直到陆思尧指着椅子让他坐下,他都有些忐忑不安。   “旷知府,这里你是主老夫是客,哪有喧宾夺主的道理?旷知府还是坐下罢。”   陆思尧说得十分轻松自在,仿若在于他拉家常,旷江华见着他这般和蔼模样,这才放下心来,挪挪脚走到了座椅旁边,挨着那椅子,斜斜的坐了下来。   第二次陆思尧过来,旷江华依旧不适应,等着陆思尧开了口才坐——官大一级压死人,陆大人比他可不止高一级哩。   今日便是第三次了,旷江华陪着陆思尧在府衙后院坐着,打发衙役们去外边转了一圈,弄了些瓜果,沏了壶好茶,两人一边吃着东西一边说着农事,辰光也过得快,不多时便已经快到了已时。   “老爷。”   橐橐脚步声响起,从月亮门那边走过一个身材高大的人,走到凉亭之侧,朝陆思尧一拱手:“青山坳那边一切很好,那位卢姑娘还造了个新鲜东西,能自己将水从河塘抽到地里来,实在是个好东西。”   “将水从河塘抽上来?”陆思尧嚼着这句话,眉头舒展了些:“意思是说,不需要人去河塘挑水浇灌田地了?”   “正是。”   “这位卢姑娘可真是个聪明人。”陆思尧拍了下桌子,赞叹了一声,可转瞬便想到她从自己这里拿去的三百两银子,又有些心疼:“只可惜有时候也太刁钻了些。”   若不是她,自己何尝会要每隔十日便来江州城一次?还不是她在文英殿里一通胡说,让皇上动了那心思,这才派自己过来直接监管——说实在话,这样的活计,有江州知府旷江华,再不济有自己的手下便够了,哪里用得到他亲自来江州?   “陆大人……”旷江华有些犯难,拿不准陆思尧到底是在欣赏卢秀珍还是对她毫无好感,迟迟艾艾一阵,方才接下去道:“这位卢姑娘若是能将江南种谷种出来,那也是立了一件大功。”   毕竟只有江州种出江南的种谷,无论如何都是大功一件,不管是不是陆思尧做大司农,皇上圣心大悦才是最最要紧的。   陆思尧点了点头:“旷知府所言不虚。”   自古能人多狷介之辈,更别说这村妇了,长舌不就是妇道人家的特点么,陆思尧深深吸了一口气,将对卢秀珍那份不满生生的压了下去,只要她真的能种出良品水稻来,那自己也不和她计较了。   再说了,这小小的村妇又能有什么翻天的本领?陆思尧微微一哂,自己风光了大半辈子,还用得着来防范她?转过头来,他朝旷江华笑了笑:“我在京城,对江州这边的事情难得照顾周全,这边的事就得旷知府多多费心了。”   “一定的,一定的。”旷江华连连点头,犹如小鸡啄米,一副谦恭的笑,看得陆思尧心中得意,看来尽管自己的女儿得宠不如往常,在这些小官小吏眼里,却还是权势滔天令人敬畏的。   只是……他端起茶盏来,细细品味,一丝丝恐惧慢慢从心间钻了出来。   自从国师入了诏狱,他时不时的就会有这种危机四伏的感觉,晚上做梦都不得安宁。   国师也算是条汉子,在诏狱里关了差不多五个月了,可还是半个字都没吐出来,皇上对他可能还是有几分念旧,也没说要将他怎么着,有时候做了什么噩梦,还让内侍去诏狱找国师解梦。   他对周世宗的所作所为,越发有些看不懂。   要么就将国师放出来,依旧那般风光招摇,要么就痛痛快快给他一刀,了断一切,为何这么吊着不肯放手,又不愿意收网。   茶盏里茶汤冽冽,清澈见底,几片茶叶浮在茶汤里,舒展着身子,似乎很是惬意。陆思尧的眼睛盯住那几片碧绿的细茶,见着它们沉下又飘起,忽然有了几□□世之感,这几片茶叶,就好像他这些年宦海浮沉一般,起起落落,总会慢慢的……沉下去。   见着茶叶落了底,陆思尧的心猛的一沉,将茶盏搁到了石桌上,旷江华见他脸色大变,有些不知所措,只能屏声静气坐在旁边,一言不发。   “陆明,京中可有急件送过来?”   陆思尧有些焦躁,自己昨日黄昏便到了江州城,本来想自己去青山坳那边看看,旷知府直是说天色晚了,第二日再去不迟,这边陆明也说明日他一大早就过去,故此也就没有再管青山坳那边的事情,可这心里头,还是有些不着底。   昔日在府衙,不管是不是清闲,总是觉得开心,可出了京城以后,就会有一种没贬的感觉,头上虽还挂着大司农的头衔,可还是有一丝凄凉之意。昨晚旷知府特地设了家宴款待他,还从府上挑个姿色最出众的丫鬟去服侍他,但他却半点兴致全无,心里空落落的一片。   “大人,未曾有。”旷江华觑着陆思尧脸色,回答得小心谨慎,这位大司农不知道有什么不顺心,这眉头总是微微皱起。   可能……和京中传闻有关罢?   江州离京城近,旷知府也得了些信,只道宫中陆贵妃失宠,风光早不似当年,昔日为她办的牡丹花会,今年差点被取消了,不过是皇上新宠的那位丽美人也好牡丹,这花会才得以继续,只不过牡丹花会的评选全由丽美人的喜好而定,那些入选的牡丹全是送去丽美人住的宫殿,由她来评判等第。   大司农想要借着江南种谷翻身,再得皇上信赖,这是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的事实,旷江华心中暗道,若自己是陆大人,早就辞官隐退,在朝堂做高官这么多年,家中攒下了金山银山,此时不退,还等着贵妃娘娘彻底失宠,皇上不念旧情的时候再去退?只怕到了那时,便是退无可退。   原本他还想仰仗着陆思尧朝上边走,可经过这次江南种谷的折腾,旷江华觉得,还是走一步算一步,不失礼,也不必过分讨好。   八面玲珑才能稳坐万年船,犹如那南山不倒翁。   旷江华拿定了主意,自己切莫有所偏颇,现在这朝堂的形势,谁都看不清哪。   陆思尧在江州盘旋了一日,捱到申时便启程回京,甫才进门,便将陆明喊到了内室:“你今日去青山坳见了那些禾苗长势,如何?”他眼睛瞪了下:“要说实话!”   到现在他的心还是悬在空中,总觉得有些不靠谱,现在每一步都不能走错,建议用江南种谷,他已经是错了一步,幸得还有一家的稻秧独存,这真真是救命稻草。   “老爷,属下仔细察看过,生长良好,与其它的禾苗相比,确实要高出不少,看起来不是一个钟。”   “那就好。”   陆思尧才长长的舒了一口气,脸色稍霁,只是那颗心依旧还悬着放不下来。   ——要提到秋收以后才能落哪。   “陆明,你今晚去诏狱一趟。”陆思尧朝陆明点了点头:“去探探国师的口风,若是他有贰心,那我就……”手微微扬起,做了个朝下边落的姿势,见着陆明皱眉,陆思尧声音一沉:“怎么了?”   “老爷,诏狱那边不让人去探望,更何况国师……”陆明皱起了双眉,按着老爷的口气,是要他去夜探诏狱,而且或许还要因之杀人?   “我想你自然能找到法子,是也不是?”陆思尧脸上露出了一丝微微的笑意:“陆明,我知道你的身手,只要做了充分准备,看守诏狱的那些人哪里能逮得住你。”   陆明一怔,陆思尧也太抬举他了,他是有一身功夫,可那看守诏狱的人也是身手不差,俗话说一拳难敌四手,要他一个人去夜探诏狱,也有些难度。   “怎么了?你不愿意?”陆思尧见着陆明这神色,有些不快。   “老爷,陆明只能勉力为之,能不能成功,也没有十足的把握。”陆明朝陆思尧一拱手:“属下这就去准备准备。”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他这条命是陆思尧给的,陆思尧让他去做什么,他也只能听从命令,还能去推托?   望着陆明转身离开的身影,陆思尧朝座椅后边一靠,叹息了一声,但愿国师能靠得住,若是他松了口,自己肯定会受牵连。自己让陆明下手,也只是下下之策,国师死在诏狱里,皇上必然会彻查,自己可要做得隐秘些。 第181章 探诏狱(二)   更漏声声,冷冷清清的水滴掉落到下边的铜瓮里,在这宁静的夜里,响声清越,犹如玉石落地,脆得让人心惊。   乌蓝的天空里有一钩上弦月,今晚比昨晚又圆润了些,似乎脸儿胖了不少,淡淡清辉照着大地,如洒下轻纱绮罗,朦朦胧胧的一把,将地上的人影都模糊了许多。   一座建筑物黑黝黝的立在那里,四角飞檐挑破淡淡清辉,很突兀的延伸出来,显得格外峥嵘,飞檐之上有四尊小兽的石像蹲着,仿佛要镇压一切邪恶之物一般,仔细朝上边看,可以看到小兽之侧有一个黑色的隆起,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一动不动的趴在那里。   “当当当……”   远处的打更之声遥遥的传了过来,屋顶上的隆起忽然有了移动,慢慢的耸起,直到最后才露出了一个人的身形。   他眼中精光四射,屏住呼吸朝诏狱门口那边望去,就见那站得笔直的一队卫士开始走动起来,有几个站在一处窃窃私语,他将耳朵贴到了屋顶上,仔细捕捉着每一个字句。   饶是这些人说得小声,可凭着他深厚的内力,还是听到了只言片语。   “怎么还不来替班的,站得腿都酸软了。”   “可不是,该他们来了,怎么能拖时间?下回咱们也拖上一拖。”   低低的抱怨声传入了屋顶上那人的耳里,他微微一笑,轻手轻脚站了起来,用一个钩子挂住了屋檐下的横梁,倒卷珠帘往下边看了过去,就见那幢大屋子里灯光幽暗,里边已经无人走动,铁栅栏隐约可见。   钩子上垂下绳索,他抓住绳索攀沿而下,很快就双脚落地,贴着墙壁站着,黑色的夜行衣看不出半分痕,就如一片枯叶,静静的蛰伏在那里,没有半点声息。   拿出一把小刀,轻轻的从窗户缝隙里刺了进去,慢慢的上下划溜两下,终于摸到了那插销所在之处。他用刀子支撑住,再摸出了一个带钩子的长挫,才那么一眨眼的功夫,后窗的插销便已经被他拨弄开。   “来了来了!”   前头有人在说话,那黑影加快了手下的活计,悄悄将后窗慢慢弄开,眼睛朝里边瞅了瞅,就见拐角处有阴沉沉的火把,守在那拐角之处的狱卒,此刻已经昏昏欲睡,背靠着座椅,头朝后仰着,嘴巴张开老大,似乎正在打瞌睡。   手攀上了窗棂,眼睛再朝周围打量,直到确定后窗附近只有那一个狱卒的时候,那黑衣人才放下心来。   此刻,脚步声慢慢的从前边传了过来,他侧耳倾听,从那不是很杂乱的脚步声来推测,这次换岗只有十人左右,只要自己当心,那是绝无问题的。他定了定心神,就在那些卫士们嘁嘁喳喳互相埋怨的那一刹那,拱背从打开的后窗悄无声息的摸了进去,那身影甚是灵活,快得如天边一道闪电,就只在那错愕之间,人已经落到了诏狱之内。   反手将窗户关上,他几纵几起,宛若凫鸟,在这暗黑的诏狱里飞快前行,经过那狱卒身边,伸手轻轻点住他的睡穴,那狱卒没有半点反应,陆明举起手来,在他脸上轻轻批了一下,那狱卒仿若死过去了一般,半点声息全无,陆明这才放心,伸手将他穿着的衣裳解了下来,飞快的穿到了自己身上。   瞬间,那个神秘的黑色身影,已经变成了大周诏狱里普通的狱卒。   手里提着一盏气死风灯,慢慢的踱步前行,暗黄色的灯光照出了蜷缩在栅栏里的身影,大部分都贴着墙角躺着,只有少数两人还坐直在那里,看不清他们脸上的神色,不知道是睡了还是在想着心事。   这诏狱里羁押的囚犯都是皇上钦点,以前都是朝中的高官,此刻落魄至此,难怪有些人不太习惯,就连晚上都无法入睡。   陆明慢慢朝前边走着,从他打听到的情况来看,国师应该是被关押在最里边那一间,这个位置比较好,方便他与国师说话而不被人发现。   长长的过道似乎没有个尽头,并不是两边的牢笼里都关满了囚犯,不少房间是空的,轻微的脚步声在这长廊里回响着,显得有些诡异,陆明却丝毫不以为意,艺高人胆大,既然已经到了这里,再没有害怕的余地,只能心细多提防。   一步又一步,最后一间牢房就在眼前。   看起来周世宗对这位前国师还算不错,这间牢房看上去比别的要宽敞些,而且最要紧的是竟然还有一张床。   对于囚犯们来说,牢房的宽窄已经不是他们所关注的事情,反正是被关押没有自由,空间再大也无意义,可是,一张床对于他们的意义却相当大——不用睡在稻草堆上,感受不到潮湿与冰冷,这已经是天大的恩赐。   床上黑咕隆咚的一团弓在那里,看上去是个人影,陆明将灯笼凑过去照了照,就见床上那人身上盖着一块破布,鼾声轻轻,睡得十分香甜。   “国师,国师!”   陆明用内力将声音推送出去,故此,他的声音虽被压得很低,可还是能清楚的传到那侧卧之人的耳里。   床上的人似乎被惊动,翻了个身,揉了揉眼睛朝陆明看了过来:“这么晚了喊我有何事?”   这些狱卒,也不知道是存心的还是无意,半夜三更将他唤醒,纯粹是不想让他睡个安稳觉了呢,这可真是拔毛的凤凰不如鸡,虎落平阳被犬欺。   “国师,我是大司农府上的。”陆明将遮盖住大半张脸的帽子扯了下来:“想必国师应该还记得我。”   “大司农府上?”床上那人猛然将破布掀开扔到了一边,慌慌张张下了床朝栅栏这边走了过来,他手脚上都戴着镣铐,行走之时,那铁链砸着地,哗啦啦的响。   “国师,莫要慌神,是我家老爷让我过来看望您的。”   眼前这潦倒之人,哪看得出昔日半点风光的模样?往昔白净的脸孔此刻已经是黝黑一片,也不知道是擦了墙壁上的泥灰还是沾了床上稻草杆的泥巴,修剪得很好的三绺长须早已不见了去向,胡须长长短短,有些还向旁边乱扎,就如一个毛球,唯独有那双眼睛还能让陆明认出面前这个衣衫褴褛之人乃是国师丁承先。   “你家老爷还挺念旧的哇。”丁承先看了陆明几眼,忽然间嘎嘎的笑了起来,就如夜间的枭鸟那般桀桀有声,让人听了有些毛骨悚然。   “国师,不是我家老爷不念旧,主要是皇上下了圣旨,任何人不得探望,今日我来诏狱这边,只不过是我家老爷牵挂甚深,故此派我过来探望国师。”   听出了陆明话里的嘲讽之意,陆明也只能极力为陆思尧开脱,说实在话,在他心里陆思尧还真不是那种不顾旧情的人,这么久不来看国师,也是有他的苦衷。   “他有你这样一个忠心的仆人,甚好,甚好。”丁承先盯着陆明一张脸看了许久,这才幽幽说出一句话来。   “国师谬赞了。”陆明朝丁承先拱了拱手:“我家老爷派我过来,主要是想看看国师在这诏狱里,可有什么心愿未了,要我们帮忙去做的,若是国师有什么嘱托,只管告诉敝人,陆明一定会尽力去做好。”   “我倒是相信你,可是你们家老爷,呵呵……”丁承先又笑了起来,连续的笑声十分欢畅,笑到后边,忽然变成了咳嗽连连,在这静谧的夜里,显得格外响亮。   “咳什么咳,还让人睡觉不?”   隔得不远处几个房间,有人愤怒的咕哝了一句,似是从梦中被惊醒:“都到了这里了,还要自己作践自己!不会安心睡着么!”   “你看,你看……”丁承先止住咳嗽,朝不远处看了一眼,等着响动平息了,这才开口继续朝下边说:“陆明,你觉得我还能有什么心愿?人到了这里头,别的想法都没有,最主要的便是如何能平平安安的出去,你家老爷……他能不能做到?”   陆明呆呆的站在那里,没有说话。   老爷能不能将国师捞出去?换在五六年前,还有这个可能,但现在情形早就与当年迥异,就连受到皇上宠爱的国师都在诏狱里了,老爷的话更算不得什么了。   “算了算了,我也不为难你。”丁承先摆了摆手:“你不过是陆思尧手下的一个总管,我跟你说这些置气的话作甚?你回去转告陆思尧,他不必假惺惺的装模作样,我明白他的心思,有些事情我会烂在肚子里,让他放心便是。”   “是,我回去和老爷说。”   陆明听得出来,这话里头大有文章,可这都不关他的事,他只管带话回去便好。   望着那黑色的身影慢慢朝走廊那头移了过去,丁承先扑到了栅栏上,镣铐撞击铁杆发出“砰砰”的响动,他盯着暗黑的墙壁,心里头猛然激凌了一下。   陆思尧,你这个老狐狸! 第182章 探诏狱(三)   低矮的院墙边栽种着一排桃树,碧绿的叶片之间露出了粉色白色的花朵,树底下有着缤纷的落英,夕阳的余光照在黄色的泥土地面上,让那些花瓣镶上了一道金色的边,随着微风在不住的纷飞,如若轻舟,在清波里沉浮。   “大嫂,”崔六丫挽着卢秀珍的手从院门外边走了进来,臂弯里挎着一篮子蔬菜,嫩秧秧的菜叶密密匝匝的装了一篮子,衬得六丫身上穿的衣裳有些老旧。   “怎么啦?”卢秀珍微笑的看着六丫:“你想说啥?”   虽然相识不过半天,姑嫂两人已经关系十分融洽,两人下午帮着崔大娘将院子收拾了以后,六丫便带着她去崔家菜园子摘菜准备来做晚餐。   “大嫂,你刚刚说的,是真的么?我能有机会去学厨艺?”崔六丫的眼睛里充满了渴盼:“我真的想学一门好手艺,到时候去大户人家做厨娘,能多挣点银子回家给哥哥攒媳妇本。”   “哎呀,你志向就这么一点点?”卢秀珍转头看了看崔六丫:“六丫,以后我出银子给你开个酒楼,你去做主厨,整间厨房都交给你!”   “真的吗?”崔六丫的眼睛瞬间就亮了起来:“开酒楼?”   “是啊,酒楼可比饭馆要高档多了,挣得更多。”卢秀珍笑嘻嘻的伸手摸了摸崔六丫的头发:“六丫,我相信你,你肯定是一个手艺高超的厨师,你要有比做厨娘更远大的志向。”   “可是……咱们大周都是男人当厨师的,我还没见过女人做厨师的呢。”崔六丫憧憬的望了望自家院子低矮的屋子,眼神渐渐坚定起来:“大嫂,我会尽力去试一试,或许你说的话能成真呢。”   方才姑嫂两人一边摘菜,一边拉家常,卢秀珍自然提到了崔六丫的好手艺,她十分好奇,一个农家姑娘去城里饭馆打下手,怎么就学出一手好厨艺来。   “大嫂,你是不知道了……”崔六丫叹了一口气:“还是一年多以前,我和我大哥背了两只野兔子到城里去卖,大伯娘让我们给我做伙计的堂兄捎点东西,我去找他的时候,正巧那饭店招打杂的,我大着胆子问了下,他们就让我去做烧火的事儿。”   “多少银子一个月?”看起来大周对女性还算是宽容,想要到外边找点事情做,也不是那么为难,虽然卢秀珍的目标不是做个灶下烧火的丫头,可是从崔六丫的话里,她捕捉到了有用的信息,大周的女人也是能出门挣钱的。   “也没啥钱,一个月半两银子,包饭吃,晚上就睡在饭馆后头的柴房那边顺便帮着看门。”崔六丫的眉毛微微的垂了下来,成了一个倒八字,她长长的睫毛盖住了眼睛,在下眼睑处形成了一点淡淡的阴影:“那时候我过得真快活,只是可惜……”   崔六丫从小便对厨艺感兴趣,得了在饭馆里做事的机会,她格外用心,一边烧火一边偷偷的看那些厨师们炒菜,注意他们切菜的刀法,什么时候放油,什么时候菜下锅,那些菜是怎么搭配的,又都放了些什么作料。   她每日里眼馋的偷学着,只是没有机会亲手实践,晚上睡在床上,脑袋里一遍遍过的是那些厨师们炒菜的情形,真希望有一日能到灶台边上摸起锅铲亲手来将那一道道菜依样画葫芦的炒出来。   可梦想只是梦想,她只能每日里想一想,直到有一日,事情终于有了转机。   也不知道哪一日开始,饭馆的后门来了个要饭的,成天缩在角落里,凌乱的头发遮住了大半张脸,身上衣裳褴褛,面前摆着一个破碗,一声不吭的在那里坐着。   他选的位置不是很好,后门这边是一条小巷,过往的人很少,每日里根本要不到啥东西,每次崔六丫出来倒灰的时候,都能见着他用手摸着肚子,嘴巴里发出哼哼唧唧的声音。   崔六丫心软,见着他那模样,赶紧偷偷的拿了个馒头出来给他,乞丐狼吞虎咽的吃掉了以后抬起头来朝她感激的一笑:“丫头,多谢了。”   “大叔,你得挪个地方,这里讨不到什么东西的。”崔六丫有些同情,伸手指了指小巷尽头:“你朝那边走过去就是主街啦,那里人多,肯定能讨到更多吃的。”   老乞丐抬起头来,慢慢的张开嘴,举起了他一只手,露出了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到主街去讨?我还丢不起这个人!”   他的那只手只有四个手指是完好的,中间的食指去掉了一大截,就如一个矮矮的树桩。   “他是什么人?”卢秀珍听得十分入神,看起来这老乞丐不是寻常人呢。   “到现在我都不知道,但是……”崔六丫悠悠的叹息一声:“因为他,我丢了烧火这差事,回家了。”   “是不是因为你拿东西给他吃被人发现了?”卢秀珍有几分怜悯,饭馆的老板也太小气了,只不过是一个馒头罢了,如何就让崔六丫辞工了?   “不完全是。”崔六丫摇了摇头,抿了下嘴,脸上露出了一丝痛苦的神色:“主要是我三堂兄捣的鬼。”   “你三堂兄?”卢秀珍吃了一惊:“就是饭馆里做伙计那个?”   “嗯。”崔六丫点了点头:“我每天把剩饭剩菜送那大叔吃,后来就熟了,他知道了我想学着炒菜做厨娘,就说可以指点我,后来每晚上我开了后门放他进来,他到厨房里教我做菜……”说到此处,崔六丫停住了话头,一只手揪住青翠欲滴的菜叶,脸上的神色显得有几分阴郁。   “我知道了,是不是饭馆里发现食材少了,然后你三堂兄就大义灭亲的揭发了你?”卢秀珍同情的看了崔六丫一眼:“你想学厨艺是件好事情,可也不能偷偷的拿饭馆里的菜,老板知道了肯定会生气的。”   “不不不,我没有拿店里的食材!我要是用店里的食材,那不是在偷窃吗?”崔六丫激动了,脸涨得通红,声音抬高了些,眼睛里亮晶晶的一片:“而且那位乞丐大叔只是教我些基本功,比方说刀功,颠勺、勾芡、做白案红案的一些要领,光只是那花打四门我就练了十来日哩!”   “那……”卢秀珍有些迷惑:“那怎么着把你给退了呢?”   “我三堂兄,他、他……”崔六丫咬紧了牙齿,憋得脸孔通红,好一阵子才冲口而出一句话:“我三堂兄不是个人,而且大伯二伯他们两家,都不想我们家好!”   因为青山坳跟江州城有差不多半个时辰的路程,每日来回路上便要耗去一个时辰,崔六丫和她堂兄都觉得不方便,自愿留下给饭馆守夜,老板免费得了两个看门的,心里十分高兴,手一挥,就准了。   崔六丫的堂兄叫崔金柱,他天性好玩,每晚上都出去溜达,要差不多亥时才回来,故此崔六丫偷偷的跟着那老乞丐学了两个来月的厨艺,都没有被人发觉。老乞丐将基本功悉数教完以后,他让崔六丫去准备点食材,让她亲自掌勺来炒菜试试身手:“我知道你颠勺颠腻了,是该让你炒几个像样的菜了。”   老乞丐教崔六丫颠勺的时候,锅子里放的全是细沙子,足足有十多斤,崔六丫一只手握着锅翻动,一只手拿着勺子将沙子抄起来,又溜回去,老乞丐十分严格,一练就是一个时辰,最开始崔六丫觉得自己手臂都要断了,可过了两个月以后,她拎着那锅拿着那勺,再也不觉吃力,颠勺的动作做得行云流水一般。   听说自己终于可以炒菜了,崔六丫很是高兴,她拿出自己积攒下来的一点点碎银子给老乞丐,请他帮自己置办些食材,等着崔金柱出了门,两人便开始忙活起来,洗菜切菜忙得不亦乐乎。   崔六丫于厨艺上的悟性很高,老乞丐看她切肉,不住的点头微笑:“有些肉就该横切,这样才不会破坏纹理,切出来的肉片嚼上去更细嫩滑溜,你现在这刀功已经到火候了,多实践几次下厨,就足够能去外头做厨娘了。”   “真的吗?”崔六丫听到老乞丐夸赞,眼中放光:“大叔你莫要逗我开心!”   “我还能说假话?”老乞丐拿起一片肉,仔细瞅了瞅:“能切得这样薄,我见到的也没几个哪。”   崔六丫惊喜的抬头望向老乞丐,见他神色不似做伪,很是开心,低头笑了笑,继续低头切肉,手指压着刀背,下刀又快又准,那一小团肉很快就被她切成了肉片,厚薄差不多,大小也一致。   老乞丐坐在灶下烧火,崔六丫将锅子洗刷干净就开始了她的尝试,不一会厨房里充斥着一种诱人的芳香。老乞丐一边塞柴火,一边吸了吸鼻子:“嗯,不错,不错,问着这味儿我就已经食指大动了。”   食指大动?崔六丫心一颠,心里有些发酸,乞丐大叔的食指是再也不能动了。   “六丫,你这是在做啥子哩?” 第183章 探诏狱(四)   “三堂兄,你怎么回来了?”   见着崔金柱忽然回来,崔六丫有些胆怯,赶紧将锅子放到了空灶台上,慢慢的朝后挪了一步:“你平常不都要亥时才回的?”   “好哇,你竟然在这里偷吃!”崔金柱步履有些虚浮,跌跌撞撞的朝前头走了两步,冲到了灶台旁边:“难怪我说你咋白了些胖了些,原是每晚都在偷吃!好哇,有好东西吃不喊我,一个人躲着吃独食呢?我明日就去告诉掌柜的,你每晚都在偷吃!”   崔六丫吓得眼泪都快要掉了下来:“三堂兄,不是这样的,我这是第一次做菜,食材是我自己买的,没有用店里的东西。”   “你自己买的?你哪有银子?”崔金柱朝崔六丫这边凑过来了些,一口浓浓的酒味扑到了她的脸上:“你的银子,都送回去给你爹娘了,他们还得替你那几个哥哥攒媳妇本儿哪!”   “三堂兄!”崔六丫的脸色渐渐的红了,似乎有血珠子要从脸皮下渗透出来,她握紧了锅铲,声音都有些发抖:“三堂兄,我就花了一点点碎银子,买的都是最普通的菜,不相信你自己来瞧瞧,可有什么特别的没有?”   崔金柱斜眼看了看崔六丫,脸上露出了一丝奇怪的笑容来:“六丫,你生气啥哩?哥不过是跟你开个玩笑咧!就算你真的偷吃了,哥哪里会说你半句不是?毕竟你可是我堂妹,是不是?”   “原来三堂兄你是吓唬我的?”崔六丫听到这句话,这才慢慢的松了一口气,她带着埋怨的眼神看了过去:“三堂兄,你别吓我。”   “嘿嘿嘿……”崔金柱的手朝崔六丫的肩膀上摸了过来,用力将她朝自己这边带:“六丫,哥疼你哩,哪里舍得到掌柜的那里去告发你?乖乖听哥的话,过来些……”   崔金柱在外头和他在江州城交的那些狐朋狗友喝了些酒,期间有人提起娶媳妇的事情来:“这么多年光棍,还没娶上媳妇,啥时候才能开开荤哩?”   这几杯酒下肚,崔金柱的头已经有些发晕,听着旁人说起媳妇的事情来,心里更是瘙痒难当,他耳朵里听着旁人说着一些浪荡话儿,手心里腾腾的冒出汗来,底下那东西似乎已经按捺不住,跃跃欲试。   “只可惜那是你堂妹……”   这话跐溜一声钻进了他的耳朵,崔金柱额头上忽然就滴下了豆大的汗珠。   他木头人一样坐在那里,脑袋里乱糟糟的一片,都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想什么,耳朵里全是狐朋狗友们的嬉笑之声,让他的心更加颤抖了起来。   握了握拳,他猛然站起来,大步朝饭馆那方向走了去。   或者有酒壮胆,崔金柱觉得自己忽然不那么害怕起来,他眼里泛着红光,两只手抓住了崔六丫的肩膀,完全没朝灶台那边看:“六丫,让哥来疼疼你。”   “三堂兄……”崔六丫吓坏了,她从来没见过崔金柱这副模样,有些胆战心惊:“三堂兄,你放手,放开我!”   “不哩,六丫,哥又不是傻子,哥才不放手哩!”崔金柱用足了力气,将崔六丫拼命往自己怀里拖:“别怕,哥只是想亲亲你,六丫这么香,给哥亲下。”   “三堂兄!”崔六丫用力朝后边退,一条腿抬起来往崔金柱身上踹:“放开我,快些放开我!”   就在此刻,一根带着火苗的木棍就如流星照亮天际,红色的火焰划过一条弧线,朝崔金柱的后背奔了过来,灶台那边,慢慢的站起了一个人:“畜生,竟敢对自己的妹妹下手,你还是人吗?”   见有旁人,崔金柱大吃一惊,慌忙松开了崔六丫,拔腿就朝外边奔了过去,仓促的脚步声回荡在寂静的夜里,一地银色的月光摇曳,支离破碎。   本以为崔金柱会觉得羞愧,不敢再来寻恤滋事,可是万万没想到,过了一日,饭馆的老板就将崔六丫找了过去,垮着一张脸对她呵斥道:“我哪点亏待了你?每个月给你半两银子的工钱,好饭好菜的养着你,可万万没想到我却是养了个贼!”   崔六丫唬了一跳,急急忙忙分辨道:“东家,我没有偷东西呀。”   “还没有偷?”老板很鄙夷的看着她:“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惯会拿我这饭馆里的东西,就连你堂兄都看不下去了,特地来揭发你,还想抵赖不成?”   “我没有,没有!”崔六丫即刻便知道了缘由:“那是我堂兄污蔑我!”   “好端端的,他为何要污蔑你?更别说在你住的房间里找到了赃物!”老板气呼呼的伸手一指桌子:“你自己瞧瞧去,这难道不是你偷摸拿了准备带回去的?”   目光斜斜的瞥了过来,眼里带着几分不屑:“我知道你们家穷,炒菜都不放油,你若是来求我,我也许会同意你带上一罐油回去,可你却不告而取,那就莫要怪我翻脸不认人!”   “东家!”崔六丫的身子簌簌发抖,就如寒风里的树叶,她抬起头来,眼中含泪,神色却是倔强:“我真的没有偷东西,这是我堂兄在污蔑我!”   “污蔑?他为啥要污蔑你?”老板翘着二郎腿,上下打量了崔六丫两眼:“你们是兄妹,他为啥要污蔑你?还不是看不下去你这小偷小摸的行径,他跟我说了,他本来实在不想说的,可是不说又对不住自己的良心,你自己好好想想看,你堂兄才是行得正坐得稳的真汉子!”   老板的话犹如铁锤,句句敲打在崔六丫的心坎上,她流下了屈辱的泪水,默默转过身去:“我走。”   “你笨啊,咋不把你堂兄对你图谋不轨的事情说出来哪?”卢秀珍听得胸膛一起一伏,气得两颊通红:“怎么能由着他污蔑你!”   “我……”崔六丫的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这关于我的清白……”   “是他企图对你不轨,关你啥事?应该受谴责的是他,不是你!”卢秀珍一把抓住了崔六丫的手:“走,去你大伯家讨说法去!”   “大嫂,不行啊!出了那种事情,人家只会说女的,谁会去说那男的呢,我就亲眼见过,咱们青山坳早些年有一对私奔的,男女彼此喜欢,可家里给他们各自订了婚,两人商量着跑出了,后来被捉回来,女的被婆家退了婚,村子里个个朝她吐唾沫,只说她不守妇道水性杨花,后来投水死了,男的娶了家里给他定下的媳妇儿,到了现在都生了两个娃了,可村里人一提起那女的,还是在说她的坏话呢。”崔六丫伸手擦了擦眼睛,强忍着泪水道:“我要是将那晚的事情说出来,人家只会说我在勾引我堂兄,肯定不会说他的坏话,这世道,女人总是要被人看不起。”   手慢慢的松开了,卢秀珍默然的望了望一脸愁容的崔六丫,这小姑子不过十五六岁年纪,却已经承受了不该承受的东西,对女性的歧视于偏见延绵数千年,就是她穿过来之前,女性地位虽然有所提高,可照样还是有不少人打心眼里看不起女人。   女人遇到了色狼被侮辱了,受谴责多的不是那个坏人,反而都是众口一词的骂受辱的姑娘:谁叫你穿得那么少,这女的一看就是不本分的,谁让你到街上去溜达的,分明就是想勾引男人……故此,崔六丫若是将崔金柱所作所为抖出来,人家不一定会相信,就算人家觉得有这码子事情,崔六丫也得不了好,注定是那个被千夫所指的对象。   卢秀珍咬了咬牙,掐了掐手指:“六丫,以后咱们找机会收拾了那小子。”   “大嫂,算啦,咱们家比不上我大伯二伯那两家,咱爹娘老实,有什么事情,村里人也不会帮咱家的。”崔六丫耷拉着眉毛,有些气馁:“以后不搭理他就行了。”   “不,这笔债一定得记着,非得让他还了不可!”卢秀珍看了看崔六丫:“后来你就没去城里干活了?”   “是啊。”崔六丫点了点头:“我本来想去大户人家做丫头,可我没有荐书,那饭馆的老板又跟牙行里的人说我手脚不干净,他们都不敢荐我去试工,后来就一直在家里呆着了,闲了都快半年了哩。”   “那你还想出去么?”   “想啊,我自然想出去做事,好攒下我哥他们娶媳妇的银子,可阿娘说没事,到家里呆着搭把手也行,以后我定亲了,婆家送过来的聘礼可以给我哥当媳妇本儿。”崔六丫这时候脸上才露出了甜甜的笑容:“我觉得我娘说得也对。”   “你……”卢秀珍同情的看了崔六丫一眼,无言以对。崔六丫这时候脸上才露出了甜甜的笑容:“我觉得我娘说得也对。”   “你……”卢秀珍同情的看了崔六丫一眼,无言以对。 第184章 探诏狱(五)   第二日一早醒来,外边已经是彩霞满天。   推开门出来,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伸了个懒腰,卢秀珍微笑着看了看对面的青山,微风翦翦,满眼碧色不住的起伏着,就如波浪摇曳,配着山后的蓝天,远处宛若美人口脂的朝霞,就如一幅精工细描的风景画,无端让人心情舒畅了起来。   如此小清新的美景,她已经好些日子没看见过,卢秀珍忍不住将那一口刚刚吸入腹中的气长长的吐了出来,按着以前做瑜伽时的指令,吸气请默念,呼气放声念“啊……”   这一句“啊”还没念完,她便听到了急促的脚步声,转过头一看,门廊那边站着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手里端着一盆水,满脸懵逼之状。   那是崔二郎。   卢秀珍慌忙将那半声“啊”字吞回肚子里去,朝着崔二郎笑了笑:“二弟,起得真早。”   崔二郎的脸瞬间便红了,端着盆子的手一晃,盆里的水泼洒了一半,将他的布鞋浇得透湿,可他却浑然未觉似的,只是呆呆的站在那里,不知道该怎么答卢秀珍的话。   “二弟,你鞋子湿了。”卢秀珍有些奇怪,这人怎么了?昨日看着他还算是机灵,今日怎么就跟个木头疙瘩一样了?这鞋子湿了不知道要去换么?不行,自己好歹也该提醒他一句。   “啊?”崔二郎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脚:“唔,鞋子是湿了。”   卢秀珍叹气:“难道不该去换了么?”   “哦哦,换,我去换鞋。”崔二郎的脸更红了些,就如端午前后的桃子,熟得有些过分的红。   “二弟,你到底怎么了?”卢秀珍朝崔二郎那个方向走了一步,这小伙子傻站到那里干啥呢?现儿是阳春三月,鞋子湿了难道不觉得冷?   “没、没、没啥!”崔二郎慌忙撤脚往后走,手一颤,那盆子又颠了颠,盆子里所剩不多的水全泼在了裤腿上,他一弯腰将盆子放到地上,转过身去,飞快的跑开了,就如后边有一只老虎在追着他跑一般。   “这究竟是怎么了?”这次轮到卢秀珍彻底懵了,她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是不是才起床没有整理好仪容,看上去有些邋遢?可再邋遢也不该将一个身强体壮的男子汉给吓跑了呀?她弯腰将水盆捡了起来,盆里只剩一丁点水,地面上湿漉漉的一块黑色印记。   “大嫂!”身后传来崔六丫清脆的声音:“咦,这是怎么了?你没拿稳盆子?”   “不是我没拿稳,是你二哥没拿稳。”卢秀珍转过身去笑了笑:“那么大个的人,竟然连盆子都拿不住。”   “啊哈,真的么?我可要好好去取笑下他,平常他老说我手脚不利索,给他能的!”崔六丫俏皮的笑了笑,一把挽住了卢秀珍的手:“大嫂,咱们吃过早饭赶紧进山采菌子去。”   昨晚姑嫂两人睡在一张床上,跟那些小女生一样,絮絮叨叨的聊到了大半夜,卢秀珍眼睛望着屋顶,心里头琢磨着挣钱的门路,想来想去,先到山里头弄点鲜货出去卖,能卖几个钱是几个钱,也好补贴补贴家用。   当然,她不仅仅只是想挣一点小钱,她还想到山里头转转看,有没有好一点的树种花种,她弄了过来做盆景做根雕,这种才是卖大价钱的东西。   中国人素来喜欢附庸风雅,即便是满身铜臭的土财主,也会装模作样的将自己的宅子园子装修得精致典雅,让人一进来就觉惊叹,而中国古代建筑里,楼阁亭台固然不可少,而那些假山盆景,别致的花草更是不能缺的,故此卢秀珍觉得,她应该能在这大周朝找到自己专业对口的工作,不用再去当媒婆了。   一想到媒婆两个字,瞬间脑海里便出现了一个五十多岁的妇人形象,脸上的粉涂得就像墙壁那样厚,嘴唇却涂得血红,嘴唇边上有一颗硕大的黑痣,每次说话便会拿着手帕子夸张的笑,脸上的脂粉随着她的笑容不住簌簌的往下掉。   不,自己才不做媒婆哩,卢秀珍甩了甩胳膊,这辈子是不用再吃这苦头了,媒婆可真不是人干的活。   上辈子她是不得已才去婚介中心上班,虽然牵了好些红线,可她心里却是一点也不愿意做这事情的,即便是牵手成功,她也经常时不时的接到各种抱怨的电话。   “她没有刚刚认识那时勤快,也没那么温柔,最近她被公司裁员,每次和我说话都气鼓鼓的,有一天我早上去找她,她刚刚睡醒,那模样和我平常见到的她差远了,没化妆的她实在太难看了!”   那个男生月薪三千不到,却想要对方温柔贤淑又美貌,还想要她给他买车一起还房贷:“屋子是我父母出的首付,当然是要写他们和我的名字……她?以后生了孩子再说,我母亲希望是个孙子,若是孙女……”   他没有在说话,卢秀珍也没给他机会,直接挂断了电话。   也不知道这世上哪有这么多自信的男人,自己不看看自身条件,还要对女方要求多多。前世尚且是如此*丝男遍地,更别提这大周朝了,卢秀珍握紧了拳头,她一定要好好利用自己所学的专业,在大周努力挣钱让自己过上富足的生活。   “好,吃过早饭咱们就走。”卢秀珍朝崔六丫笑了笑:“咱们早点走,多捡些菌子回来。”   这菌子,不仅能卖钱,若是捡得多了,还能煎菌子油,用来炒菜是难得的佳品,卢秀珍问过崔六丫:“你用过菌油炒菜没有?”   “菌油?”崔六丫睁大了眼睛,摇了摇头:“那是啥东西?菌子还能煎出油来?”   “当然可以了。”卢秀珍没由得激动了起来,大周竟然没有菌油,这或许可能会成为替她挣钱的好东西。一想到前世的鸡枞菌油炒的菜,卢秀珍只觉得自己舌尖上慢慢的有一种鲜味滋生,渐渐的开出花来,让她忍不住用力咽了下口水:“走,咱们今天可得大干一场。”   早餐很简单,几张烙好的饼,估计是玉米磨成的粉子和成的泥,里头也不知道掺了些什么东西,疙疙瘩瘩的,很难咬得动,崔大娘有些歉意的望着卢秀珍道:“秀珍,咱们家也就这条件,你习惯就好了。”   卢秀珍抬头笑了笑:“没事,阿娘,我能吃得惯。”   “好,好,那就好。”崔大娘有些紧张,黄菜叶一样的脸上皱纹深深,她搓了下满是泥土的手,笑得有些尴尬:“秀珍,你不嫌弃就好哩。”   “嫌弃啥?又不是你们大鱼大肉,让我吃糠咽糟。”卢秀珍端起水碗喝了一口,努力的将那又干又硬的饼子往下吞:“阿娘,以后要是咱们家富了,每天早上吃白面馒头。”   “白面馒头?”崔大娘一愣,恍恍惚惚的摇了摇头:“哪里能够里,过年过节能吃上就差不多了,哪能每天早上都吃到?”   “会有那么一天的。”卢秀珍将半张没吃完的饼子放了下来,朝崔六丫看了一眼:“六丫,咱们走。”   “你们干啥去?”崔大娘见着姑嫂弯腰拎起背篓,有些惊讶:“这么早就上山?”   “早起的鸟儿有虫子吃!”卢秀珍微微一笑,拉着崔六丫的手并排走了出去,崔大娘于崔老实两人手里捏着小半张饼,呆呆的望着那两条纤细的身影,都有些疑惑。   “当家的,秀珍说那话啥意思?吃什么虫子?”崔大娘转过头来,将手里的饼蘸了点水,饼子旋即掉下了几点糊糊,里边绿色的梗子也滚了下来:“她说以后咱们家要每日都吃白面馒头哩,她这口气也倒是大。”   “婆娘,媳妇算是不错的了,才过门来就这么手脚勤快,她想每日吃白面馒头就让她想呗,反正又做不到,你又何必操这份空心!”崔老实咬了一块饼子,慢吞吞的嚼着,慢慢的从那粗粝的面食里竟然尝出了些甜味儿来。   “不错倒是不错,可这心也太大了,还不知道节俭,就算咱们家以后有些起色,哪里能每日里吃馒头哩?”崔大娘有几分不安,捏着那张饼子,面粉糊糊将两个手指头粘到了一处:“而且,她胆子也大,你想想昨日里头的事情,她竟然敢问官爷们要银子!”   “唉,是有些鲁莽,只不过毕竟还是要到了一些,有总比没得好。”崔老实吧嗒吧嗒砸吧了下嘴唇,悠悠的叹息了一声:“也不知道二郎三郎四郎和五郎,谁究竟能降伏得了她。”   “当家的,这时候怎么就说起这事情来了?缓缓再说哩,大郎……”崔大娘低下头去,脸上一片哀寂之色:“大郎才上山哩。”   “婆娘,你以为我不伤心哩?可是剩下几个孩子,年纪都有这么大了,也得要给他们张罗着娶媳妇了,”崔老实“腾”的一声站起来,背着手在身后朝外边走了出去,到了门口回头看了看崔大娘:“你难道不想早点抱孙?” 第185章 开业吉(一)   阳光灿灿的照在农家小院,将站在门口的崔老实一条影子拉得又细又长,黑乎乎的一条投在地上,看起来十分单薄。门外不远处的青山,仿佛给崔家的屋子打了些浅绿色的底子,一时之间小院竟然显得生气蓬□□来。   “爹。”   “二郎,你怎么才过来?”崔老实扭过头去,见着崔二郎从门廊那边走了过来,脚上穿着一双草鞋,嗔怪了一句:“沤三冻九哩,怎么就换了草鞋?赶紧去寻双布鞋穿上,别冻了脚。”   “爹,你不是说今天要去田那边走走?这天气,也该犁地等着撒种育秧了。”崔二郎有些心虚的将两只脚蹭了蹭,不敢抬头看崔老实,悄悄的从他身边溜了过去,一只脚才迈过门槛,崔大娘慌忙站了起来招呼他:“二郎,快些来吃点东西,别饿着。”   崔二郎坐了下来,崔大娘把一个碟子推到他面前,又转身寻了些小米酱:“还有些热气,快点趁热吃,今日怎么起得这般晚?”   “娘,也不算晚吧?”崔二郎抓起一张饼往嘴里塞,一颗心砰砰的跳得厉害。   今日打了水准备去洗漱,走过门廊才一抬头,就见着一条曼妙的身影,双手举过头顶,将身子拉得很长,其中有个部分略微高起了些,让他由不得面红耳赤。   特别是她将头转过来的那刹那,崔二郎更是觉得手脚都没处放,她那一双眼睛亮晶晶的,就如天上的星子一般灿烂,顾盼之间,又恰似山间小鹿那般灵动清澈,看得他的心也如有小鹿乱撞一般,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才好。   自己那一刻肯定是傻过头了吧?崔二郎有几分懊悔,自己怎么能在大嫂面前出糗呢?他出神的想着那张桃花般娇艳的脸庞,不知不觉将手指头塞到了嘴巴里头,用力的咬了一口。   “啊哟!”   所谓十指连心,这一咬也着实有些重,崔二郎龇牙咧嘴的将手指头含住,轻轻的用舌头舔了舔咬伤的那处,有一丝咸涩,或许破皮流血了。   “二郎,你这是咋的了?”崔大娘正在灶台那边忙碌,听着这边有动静,慌忙拿着抹布跑过来看,见着崔二郎的手指头上有血珠子渗了出来,不由得一愣:“刚刚还好好儿的哪,怎么就出血了?”   崔二郎低着头摆了摆手:“娘,没事,你去忙你的。”   “自己当心些!”崔大娘见伤口不深,嘀咕了一句便走开了:“到外边摘些紫花地丁嚼碎了,用黄土和点水兑起来把那口子给糊上,会好得快一点。”   “娘,我知道了。”崔二郎捏紧手指头站了起来,有些狼狈的从厨房里走了出去,带着一丝被人窥破心事的尴尬——大哥刚刚过世,崔三爷去桃花村接大嫂过来的时候,村里便有人在崔家院子外边议论,说若是那位没过门的大嫂愿意来守寡的话,守完三年指不定就会要在他们兄弟几个中挑一个做夫婿。   “兄死弟继,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儿,更何况崔老实家这样穷,寡妇变新妇,连聘礼银子都不用再花了,一举两得。”   也听到了一两句这样的议论,彼时的崔二郎是十分生气的,这些人怎么能如此无聊呢?大哥尸骨未寒,他们就议论上这样的事情来了!他冲到了院墙那边,冲着几个说闲话的人吼了一句:“若是来帮忙的,就别闲着在背后乱磕牙!”   几个婆子见着崔二郎板着脸过来,也是唬了一跳,慌慌张张走开,走到远处还回头看了一眼,脸上露出些鄙夷的神色:“哼,猪鼻子插葱,装象(像)哪!咱们便等着看看,崔家小寡妇一进门,二郎这个后生子把持不把持得住!”   她们竟然这样看自己,完全将自己看扁了!崔二郎气呼呼的捏紧了拳头,恨恨的吐了一口唾沫,这些婆子都喜欢多嘴多舌,平常没事儿干就聚到一处说东道西,着实令人厌烦。   可是……崔二郎将锄头挑起一对箢箕抗上了肩头,慢慢的朝外边走了过去,眼前晃动着的,依旧是那张娇嫩的脸孔。   虽然她的肌肤不是很白,还带着些许黄气,虽然她的身子格外单瘦,一点也不显得丰盈,可他怎么看都怎么觉得她好看,特别是那一双眼睛,熠熠有神,每一次眼波流转,就能逼得他无所适从。   昨日她与衙役们斗嘴,不卑不亢,说话有理有据,让他心里生了敬畏,只觉得自己这个嫂子实在是厉害,竟然不把衙门里来的官爷们放在眼里,而今日靠近她看得仔细了,这才发现她是如此的美,美得让他有几分失魂落魄。   “二郎。”崔老实也扛着农具追了上来:“走慢些,还不着急哩。”   崔二郎放慢了脚步,回头看了看崔老实,只觉老爹最近这一年老得快,腰身比早一年又弯下了不少,心中有一种酸涩的感觉,大哥已经不在,现在自己就是家中的长子,该要起顶梁柱的作用了。   “爹,你以后别出来了,家里就这么些地,有我们兄弟几个就够了。”崔二郎腾出一只手去接崔老实背上的农具:“你若是闲不住,与娘一道整饬整饬菜园子就够了。”   “别别别,二郎,爹怎么能不去?咱自家只两亩地,可加上佃到的那些官田也不算少啦,再说咱们一起干活不那么累,还能省下点辰光到外头看看有没有短工好做,你今年十九啦,都还没说上媳妇,不给你攒点媳妇本,哪能成哩?”   “爹,你别想太多,你这么多年含辛茹苦将我们兄弟几个拉扯大,我们已经是感激不尽了,哪里还能让你和娘省吃俭用的给我们攒媳妇本儿?我已经想过了,等着春耕过了,我就去江州城找事情做,到店里做伙计也好,再到码头上扛货也好,总能找些活钱出来。”崔二郎的心有些沉,一边与崔老实往前边走,有些愧疚,只觉自己拖累了父母。   早几年崔二郎也曾出去做事,到码头上扛货挣点零钱,他力气大,身板儿结实,很快就受了码头上一个老大的赏识,收了他做手下,每个月给他一两银子的工钱,崔二郎欢喜得眉开眼笑,做事也就更卖力气了。   可事情却总不是顺风顺水,才做了三个多月,码头上两拨人为了抢着给人扛货闹了起来,崔二郎的老大被对方群殴致死,手下一哄而散,崔二郎犹豫了下,本来想继续在码头上做下去,可对方放出话来,要么就来投奔他,要么就别想在码头上混。   崔二郎是个讲义气的,死去的老大对他不错,银子没少给,饭食也好,他觉得自己若是投奔了老大的对头,那便是背信弃义,故此收拾了东西回了青山坳。崔老实与崔大娘听着说外头打架死了人,两人唬得脸色发白,一个劲的拽着他的手不放:“二郎哇,你就到家里呆着罢,家里头两亩地好好打理着,闲时帮着附近乡里乡亲们换点零工,还能去山里逮些野味,也就差不多了。”   崔老实与崔大娘的宗旨:平安是福,多挣少挣都无所谓,只要平平安安就好。   “好吧。”崔二郎是个孝子,见着崔老实与崔大娘替他担忧,赶紧打消了再去江州城的念头,重新在青山坳里过上了农耕生活,几年就这样平平淡淡的过了下来,他习惯了在这小山村的日子,也没再起去江州城的念头。   可是,崔二郎心中微微有些别扭,怎么忽然间他就有了想要出去挣钱的念头了呢。   而且,这个念头很强烈。   “二郎,千万莫要去码头上做事了。”听到崔二郎说起码头两个字,崔老实心里便有些发抖,早几年那事情马上就浮现在脑海里。他连连摆手:“二郎,咱们家穷就穷罢,只要健健康康的就好。”   “爹,我都这么大年纪了,咋就不能出去多挣点银子哪?你和娘年纪大了,是该享福的时候了,弟弟们媳妇本还没攒够,还有六丫的嫁妆呢。”崔二郎板着手指头数着:“还有大嫂,她到咱们家来,吃不上好东西,穿不了新衣……”   崔老实瞥了儿子一眼,没有说话,那眼神飘然而过,看得崔二郎忽然间心堪堪的漏了一拍,有一种莫名的心虚。   眼神里仿佛间有一种了然于心,崔二郎恨不能举起手来将自己的脸孔遮住。   不,老爹的目光从来没这么犀利,他不会听出自己话里有什么别样的意思来,崔二郎只觉两条腿有些软,一脚深一脚浅的朝前边走了过去。   崔家的地离山脚下不远,不是良田,但也说不上是旱地,每逢干旱时节,总是要从山泉那边提水过来将土给打湿的。崔家的田地也不大,不过两亩三分,这是当年分家的时候得到的家产。   “唉……”崔老实看了看那结成一块板板的地,长长的叹了一口气:“二郎,得赶着将地犁了才行哩。” 第186章 开业吉(二)   崔老实的父亲算是个有能耐的,一辈子勤苦劳作又兼着精打细算,攒下了二十亩良田,在这青山坳,也算得上是殷实户了。   只可惜天有不测风云,一场急病,才四十三岁的崔老爷子便撒手走了,棺木才上了山,长子与次子便请来了族长闹着要分家。   一般说来,要等着爹娘都过世才分家,可是崔家这分家也太心急了些,村民们免不了议论纷纷:“这时候就分家,崔家老娘该如何供养哩?”   有人嗤嗤笑道:“还能怎么样?肯定是崔老实养着呗。”   崔老实本不叫这名字,他的大名是崔富贵,可因着他实在太木讷老实了些,故此大家渐渐儿的将他本名给忘记了,见着面都喊“老实”,久而久之,崔老实就成了他的名字。   崔家三个儿子,崔老实排行老三,上头的长兄和二哥十分厉害,两人还在办丧事的时候就已经暗地里商量好了,良田都是长房二房占着了,长房分了十二亩,二房撮弄走了剩下的八亩地,轮到崔老实,族长瞪了下眼睛:“你两个兄长家里都有儿子了,你可还没得个传宗接代的,分了良田给你也是白分,亏得你两个兄长心地好,合计着给你买了二亩六分地,你跟你婆娘两个人去耕作着,足够养活你们两人,还有……”族长顿了顿:“你娘嘛,看看她的意思,想和谁住就住哪一边。”   崔老实嘴巴皮子翻了翻,想分辨,可忽然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旁边婆娘着急了:“你咋能说我们会没得传宗接代的哩?你这不是在咒我跟我汉子么?”   “哼,成亲都两年了,也没见个影儿!”崔家老娘坐在一旁脸色沉沉:“别的鸡婆只要进了灶棚就知道下蛋,你倒好,肚子一点动静都没有!”   崔老实婆娘那时年纪还轻,脸嫩,听着婆婆这话,臊得满脸通红,躲到了崔老实背后不敢再说话,只是用手推了推自家汉子,想要他出头来说两句硬话。   这是啥意思?二十亩良田,自家一点都不沾边,说是说给买了两亩多地,可明眼人都知道,那肯定不会是啥好地,倘若是好地,干嘛不干干脆脆的从公公留下的那点地里拿出两亩来给他们?   崔老实婆娘暗地里计较,自己公公是个灵活人,不消说肯定还攒了一笔银子,可族长便是连提都没提,这让她心里很是难受,如有百爪挠心一般,可被婆婆那一句数落,她已经不敢再出声,只能用手指头偷偷的在崔老实背上画来画去,不管她怎么画,都是银锭子大元宝的样儿。   老宅子给了大房,二房得了不远处一块地基,依山傍水很是不错,轮到崔老实,却只给了原来崔家老爷子做贩卖生意时修的一个猪圈马棚。族长摸着胡须道:“那块地比你二哥得的还要大哩,可算是便宜了你。”   崔老实憋红了脸,好半日才蹦出了一句:“就……就那几间快要倒了的棚子吗?”   “棚子又咋啦?你看你二哥,连棚子都没有哩,还得着急花钱去盖!”族长有薄薄的怒意:“你自己去给修修,把屋顶上茅草铺厚些,烧些土砖把墙给砌上,不就好了?”   “可是……”崔老实的婆娘再也忍不住,从汉子身后探出了半个脑袋来:“这怎么能住人哩?族长,要不是你去住两天试试看?”   “老实,你这婆娘实在是不讲理,这是怎么在跟我说话呢?”族长稀稀拉拉的胡须气得飘了起来,他目光阴郁的盯住了崔老实:“你说说看,她这是不是目无尊长?”   崔家老娘斜眼看了看崔老实身后的媳妇,哼了一声:“两年了都生不出娃,嘴巴子倒是厉害,我到了老三家还不知道会怎么折腾我呢,我看呢,这媳妇不要也罢,休了她回娘家去,再给老三另外娶一房。”   “娘,别别,你别这么说……”崔老实扑通一声跪倒在了崔家老娘脚跟前:“翠花是个好女人,我不能将她送回娘家去!”   “你这也奇怪了,怎么就护着一只不生蛋的鸡呢?”崔家老娘白了崔老实一眼,吧嗒吧嗒抽了口水烟:“要想不送你媳妇回去也成,就按族长这么分家了,我呢可不想跟着你们俩住那破棚子去受罪,就在老大老二家轮流住,一家住一年,老三每年给我两百斤米,三十六斤肉,十二两银子,节礼另外算。”   崔老实的脑袋低了下去,心里有些惊慌,每年两百斤米,三十六斤肉,十二两银子可不是个小数目,可是他不答应,娘就要把媳妇休了,这……思前想后,崔老实咬了咬牙答应下来:“娘,就照族长和您说的办。”   “汉子!”崔老实婆娘心疼得直跳脚,两百斤米三十六斤肉十二两银子,婆婆也真敢狮子大开口的要,她哪里吃得了花得了这么多——明摆着她这是在想倒贴大房二房哪!   “翠花,你别说话了,这事情就这样定了。”崔老实向崔家老娘磕了个头,从地上爬了起来,朝族长嘴唇翕辟:“还请族长写个分家的契书,我来按手印。”   就这样,当天崔老实和他婆娘就被大房赶了出来,带着一点点零碎东西去了那个马棚。   “汉子,你咋就这么傻哩!”走进那低矮的棚子,四周只有半截墙壁,连风都挡不住,崔老实婆娘忍不住哭了起来:“你就把我休了呗,怎么着也该分点像样的东西给你!”   “翠花,我哪能抛下你呢?”崔老实憨憨的笑了笑:“咱们有手有脚的,不稀罕去争爹留下的东西,日子过得苦一点就苦一点,没啥,总有一天能过上舒畅日子。”   这苦日子一过就是二十多年,当年的马棚虽然已经变成了土砖房,可依旧改变不了崔老实一家贫困潦倒的境况,光是每年送去给崔家老娘的粮米银子,就如一座大山压得他们喘不过气来,更何况他们有六个孩子要养活。   现在六个孩子只剩五个了。   崔老实蹲在地头,惆怅的看着一片青翠的田野。   往年总是大郎带着几个兄弟跟在他身后做农活,几个孩子都知艰知苦,从来就没抱怨过干活太累,也没抱怨家里没什么好东西吃,相反的,每次出来干活都是高高兴兴的,还说笑话来给他解乏。   这也许便是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吧,只是……崔老实只觉胸口一阵发闷,只是大郎再也不会跟着他来犁地插秧了。   崔二郎也在崔老实身边蹲了下来,见着他爹那怅惘的眼神,瞬间,仿佛有人用手指狠狠的戳了下他的心房,莫名的有些疼痛——爹是在想大哥了吧?毕竟往年都是大哥跟在最前边一块到地头来的。   他的大哥身材高大,体格也健壮,为啥这急病就能将他从人间带走呢?崔二郎捏紧了拳头,额头上慢慢的滴下了汗珠子——他与崔大郎十多年兄弟,小打小闹有,可从来没有真正争执过,两人感情很好,一朝风云变,忽然间大郎就将他们抛下了,天人永隔,这让他实在不敢相信。   大哥不在了,自己现在该想的事情就是代替大哥将整个家撑起来,崔二郎转头望了望身边蹲着的老爹,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爹,今日先把杂草给整下,明日咱们便犁田吧。”   崔老实闷声应了一句,猛的转过头来盯住了崔二郎:“二郎,家里穷,到这个时候还没有给你娶上媳妇,你怨爹娘不?”   “哪能哩?”崔二郎忽然心慌慌,赶忙站了起来:“我的命是爹娘给的,要是没有爹娘,二郎早就已经死了,哪里还能埋怨爹娘。”   “二郎哇,我和你娘昨晚商量着……”崔老实有些局促,好半日才缓缓吐出了一句话:“咱们家穷,攒了好些年才给你大哥准备好媳妇本,可是没想到他却……我和你娘一合计,现在家里还没攒够你娶媳妇的银子,若是你大嫂……”说到此处,崔老实再也说不出话来,有些期期艾艾,憋了好半日才吐出一句话来:“你大嫂守孝三年以后若是想要另外嫁人咱们也拦不住她,不如你们兄弟几个里边有一个与她成亲,这就……”   “爹!”崔二郎大吃一惊,几乎要跳了起来,他转过脸去,不敢看崔老实的眼睛,一边嘀嘀咕咕道:“怎么能这样呢?大嫂是大嫂,我们……”   话到此处,崔二郎已经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才好,就连耳朵根子都红了。   “这也不是没法子么?”崔老实长叹了一声:“若是你能和你嫂子成亲,咱们家不用请媒人到处去相看,而且聘礼银子攒下来了,一举两得。。。” 第187章 开业吉(三)   对于卢秀珍来说,青山绿水就是巨大的宝库,从这里她能找到不少值钱的宝贝。   羊肠小道蜿蜒直上,似乎是翡翠里的一条玉带,若隐若现,花香阵阵,随风袭人而至,花瓣犹如美人香腮边的点点泪珠,慢慢随风坠落,在脚边不住的飘舞。阳光透过云层照了过来,将青山点染,透明的金黄就如被渲开的轻纱,薄薄的笼罩着林间的一草一木,卢秀珍的眼睛不住的朝山间望,想要看看这栖凤山里到底有什么宝贝。   一路走来,崔六丫和她聊了不少山里头的事情:“我们村子背后这座山可是有来历的,据说是西王母娘娘去赴蟠桃宴时经过这里,觉得山青水秀很好看,因此才将凤凰坐骑降在这里,好好休息了一阵子,所以这山的名字叫做栖凤山。”   “哟,还这么大来历?”卢秀珍笑了笑,前世的一些旅游景点,为了吸引游客,总要编出一些神话故事来,没想到这也只是沿用古人的创意而已。   “是呢是呢,这故事是我从小就听说过的。”崔六丫睁大了眼睛点了点头:“他们都说我们青山坳这边崔家的老祖宗有见过西王母娘娘的哪,说她生得很美,端庄贤淑,只是拖着一条长长的蛇尾,吓得他不敢朝前边去,只敢跪在路边顶礼膜拜。”   这八成是有读过《山海经》的闲汉在吹牛吧?见着崔六丫那一脸骄傲与虔诚样,卢秀珍不忍心打破少女心中固有的执念,只得暗自哈哈一笑:“不错,不错,他那运气可真好。”   “可不是呢。”崔六丫兴致勃勃的将路边的一丛青草拨开,领着卢秀珍朝山腰那边走过去,一边小声与她耳语:“这边有一个窝,我去年发现的,没有告诉别人听过,今日咱们就去那边瞧瞧,若是有,肯定有一大片。”   见着她一副警惕样儿,卢秀珍忍俊不禁,自己这小姑子可真是可爱又机灵。   两人踩着枯软的松针朝前头走着,鞋底有沙沙的声响,落在耳中,就如美妙的乐曲一般,卢秀珍的眼睛盯着树底下看,菌子喜欢生长在阴凉潮湿的地方,而且早几日刚刚才下过雨,正是菌子生长的好时节,今日应该能挖上一大筐子回去。   在前世,人工种植的菌子铺天盖地,农贸市场里到处都能见着码放得整整齐齐的各种蘑菇——像一把伞那样撑开的白蘑菇,圆圆小小的口蘑,胖乎乎的杏鲍菇,瘦津津的金针菇银针菇——这些都只能称之为蘑菇,哪有野生的菌子吃起来满口余香。   “哎呀!石头缝卡住了一只小鹿!”前方的崔六丫惊呼了一声,让卢秀珍浑身都有了力气——小鹿?这栖凤山可真是座宝山,竟然还有鹿!看起来山里应该有不少的好宝贝呢,穿越回到大周朝,真真是如鱼得水,幸甚至哉。   卢秀珍快走几步,一堵石头缝里有个东西正在拼命的扑腾,旁边的草已经被它扑腾得七歪八倒的,凌乱不堪。再走近些,便见着一只全身浅浅金褐色绒毛的小鹿,还未长角,一双黑得如宝石的眼睛正哀怨的望着她。   小鹿半躺在地上,一条腿陷入了石头缝中间,可能是蹭得狠了,石头边缘又很是尖锐,将它的腿给刮破了,血迹斑斑,周围的绒毛已经粘成了一团,有些鲜血已经快要干涸,一块一块的很是扎眼。   “哎呀,这小鹿好可伶”卢秀珍见着小鹿的眼睛,心里就软得不行,赶紧伸手去抱它:“乖乖别动,我来救你。”   “大嫂,别别别…”崔六丫慌忙拦住她:“下边可是山崖呢。”   “可是……”卢秀珍俯下身子去看着小鹿黑亮亮的眼睛,有些难受,这么漂亮的小东西难道就要死在这里了吗?   小鹿似乎也看出了卢秀珍眼中的怜悯,黑宝石一般的眼睛眨了眨,堪堪的似乎要掉下眼泪来,它努力仰起脖子发出了“呦呦”的鸣叫之声,似乎想要召唤它的朋友快来救它,声音里满满都是忧伤。   “六丫,小鹿是在叫它的父亲母亲哪。”卢秀珍再也忍不住了,趴在地上身子努力的朝前边探了过去:“你想想,若是你进山采菌子,很晚都没回去,你爹你娘会不会着急?由己及人,小鹿不见了,鹿妈妈会有多么着急,。”   崔六丫愣愣的抱膝蹲在那里,看着卢秀珍身子一点点的朝前边挪了过去,本来还想说什么,可那话含在喉咙口,滑溜溜的朝下边滚了去,再也出不了声。她蹲下身子来,有力抱住了卢秀珍的腿:“大嫂,你小心些,我拖着你。”   卢秀珍回头微微一笑:“好。”   她将身子弯了下去,伸出两只手来,小鹿似乎知道她是来救自己的,很配合的抬起了头,卢秀珍用采药镰将石头旁边的杂物清理了些,再小心翼翼的扶着小鹿的腿,然后猛然用力,将小鹿从石头缝里拉了上来。   小鹿瘫在地上一会儿,一双黑亮的大眼睛望着卢秀珍,里边似乎透出了感激之意。过了一阵子它想支撑着站起来,可有条腿受了伤,软弱无力,身子朝旁边一侧,又扑倒在了地上。   “大嫂,怎么办怎么办?”崔六丫有些惊慌,一把抱住了它,将脸孔贴在小鹿的脸上,只觉得温热的鼻息扑面而来,让她心里头很是难受:“小鹿走不动啦。”   “别着急,你先抱着小鹿去溪水那边,我去找些草药来给它敷上。”卢秀珍直起身子,四处打量,山里有的是草药,那些止血的如半边莲之类,应该是能找到的。   果然,不出她的意料,才走了几步,就见着了一大蓬半边莲,她用刀子将半边莲小心翼翼的挖了出来,赶着去泉水边洗干净,把那叶子和嫩枝嚼碎,然后将已经烂成一团的枝叶敷到了小鹿腿上:“六丫,去找几根长短合适的棍子来。”   “棍子?”崔六丫好奇的睁大了眼睛:“作甚?”   “它的腿受伤了,自己没有劲站起来,得让它借助外力。”卢秀珍一边给崔六丫解释,一边轻轻的抚摸着小鹿的脊背,小鹿似乎知道她在救它,很是安静,将脑袋贴在她的腿上,一双眼睛温柔的看着卢秀珍。   那眼神就如水一般在荡漾,让卢秀珍心里头有说不出的的柔软,她将手贴在小鹿的背上,隔着那一层轻软的绒毛,她似乎能感觉到小鹿的心跳:“你呀,下次别一个人出来闲逛啦,你还年纪小,可不能离开爹娘,知道么?”   小鹿眨巴眨巴了眼睛,仿佛听懂了卢秀珍的话,卢秀珍微微一笑,低头用镰刀把自己的衣襟割破,用力拽下了一块布条,这时候崔六丫已经气喘吁吁的跑了回来:“大嫂,好不容易才找到了几根合适的。”   卢秀珍将棍子接过来瞧了瞧,大小粗细刚刚好合适,她用那破布条将小鹿的腿和棍子一起绑紧,伸手摸了摸小鹿的脑袋:“要是你能听懂我的话,过些日子你再到这溪水边来,我给你松绑,好不好?”   “大嫂,你可真是的,这小鹿还能听得懂你的话?”崔六丫站在一旁,见着卢秀珍向小鹿交代,嗤嗤的笑出了声:“若是这些野兽都能听懂咱们的话,那可有意思了。”   “说不定呢。”卢秀珍摸了摸小鹿的头顶,上边有两个小小的包,看起来这鹿角也快要长起来了:“小鹿啊小鹿,你下次可要当心了,千万别晚上出来乱跑,万一又陷到哪条石头缝里,指不定就没有这样好运气啦。”   自己肯定是眼睛花了——卢秀珍仿佛看到了小鹿在点头。   捧了点溪水过来让小鹿喝了两口,粉色的舌头在她的手掌上舔着,有些微微的痒,小鹿喝过水似乎有了些力气,竟然慢慢的站了起来,卢秀珍拍了拍它的背:“走吧,回去吧,你阿娘肯定着急了呢。”   小鹿迈开腿朝前边走了一步,稍微趔趄了一下,可马上又维持了身子的平稳,它转过小脑袋朝卢秀珍依依不舍的看了一眼,这才慢慢的朝丛林深处走了过去,那金褐色的身影在初升的日头下,就如跳跃着的精灵一般,不多时就消失在树丛之间。   “真是奇怪,这只鹿那神态,好像还真能听懂你的话呢,大嫂。”崔六丫惊奇得张大了嘴巴:“我这可是第一次遇见这样的事情,那只鹿好乖巧,随你怎么动它,一点儿都不害怕。”   “因为它能看出我眼睛里没有恶意。”卢秀珍挽起了崔六丫一只胳膊:“走吧,咱们赶紧去采菌子。”   “因为它能看出我眼睛里没有恶意。”卢秀珍挽起了崔六丫一只胳膊:“” 第188章 开业吉(四)   天气已经回暖,正是春耕前做准备的好时间,田间地头到处可见弯腰劳作的汉子,肌肤被阳光晒得成了古铜色,黝黝的发着亮光,额头上的汗珠子一滴滴的落了下来,滴到有些干枯的地里,瞬间便出现了一个黑色的小斑点。   日头越升越高,很快就到了中天,白花花的照着大地,将田埂那边走来的那个人照出了一团黑乎乎的影子落在地上,一点也不纤细,反而有些臃肿。她的手里挎着一个篮子,另外一只手提了一个茶壶,茶壶里该是装满了水,她走得有些吃力,迈不开步子。   “娘。”崔二郎一抬头,就看到了那边走过来的崔大娘,赶紧跳上田埂,奔到她面前将篮子和茶壶接了过来:“怎么你来了?六丫呢?家里不还有……大嫂么?”   崔大娘伸手捶了捶胳膊:“六丫跟着你大嫂去江州城了,今儿中午是我做的饭。”   “去江州?”崔二郎有些吃惊:“去江州作甚?”   “说是捡了两筐菌子,要拿去江州城里卖钱。”崔大娘摇了摇头:“唉,这两筐菌子又能卖几个铜板?还浪费脚程,这般走来走去的,耽搁时间,还不如到家里随便做点别的事情呢,现在正是农忙,哪里都有事情做。”   “孩他娘,别说了,秀珍才到咱们青山坳这边来,只怕是住得不习惯,想出去走走便出去走走罢,刚刚好六丫不也一直惦记着想去江州城里找事情做?就让她们去吧,你就别想这么多了。”崔老实拄着锄头上了田埂,回头招呼了那块地里的几个小子:“三郎四郎五郎,吃饭了哩。”   崔老实不怎么会给孩子取名,大郎的名字是请邻村的一个老秀才给取的:“这孩子看上去天庭饱满,眼中有灵气,用懐瑾最恰当不过了。”   口里头应着,谢过老秀才赐名,转过身去,崔老实又喊上了“大郎”,秀才取的名字虽则显得有文化,可这名字也太难写,而且崔老实觉得读起来挺拗口,还不如就叫大郎比较合适,故此从这以后,崔家几个娃都是安排行下来,后边加个郎字,最下边是个丫头,稍微有了点改动,叫六丫。   “娘,这是大嫂做的饭菜?”   崔三郎拎起茶壶先倒了一碗水,“咕咚咕咚”一口气喝完,擦了下嘴,低头就朝篮子里看,见着篮子里盛的东西,有些失落:“咋还是早上的玉米面饼子哩?”   崔大娘将一个菜碗端了出来:“这不还有咸菜么?”   崔四郎蹲了下来,抓起一张饼,夹了一筷子咸菜摊到上头,将饼子卷了起来,默默的啃了起来,崔五郎期盼的看了崔大娘一眼:“大嫂干啥去了?晚上是不是她掌勺哇?”   “怎么了怎么了?六丫煮的饭菜不好吃?怎么就非得叫你大嫂做菜哩?”崔老实瞪了几个小子一眼:“人家初来乍到,你们可要收敛着些!”   崔二郎在一旁抓着饼子啃了一口,心里头忽然间挺不是滋味,他转过头来冲着几个弟弟沉着声音说了一句:“少说几句成不?平常不都是吃娘烙的饼?怎么今日就有多话好说了?大嫂到咱们家里不是给咱们做苦力的,你们怎么就会欺负她?”   “不就是煮个饭菜,什么叫做苦力,什么叫欺负她?”崔五郎有些愤愤不平,一双手将饼子扯开,塞了一半到嘴里,两个腮帮子立即鼓了起来,他吭哧吭哧啃了两下,朝崔二郎瞥了一眼,含糊不清道:“二哥你都不帮自己人。”   “大嫂来了咱们家,就是咱家人,哪里还是外人?什么自己人不自己人的?”崔二郎有些生气:“五弟,你这都说的啥子话!”   崔大娘扯了绑在篮子提手上的毛巾递给崔二郎:“二郎,快擦把汗,说话这般高声作甚?你说得没错,你大嫂到了咱家,就是自家人,可你是哥哥,要让着五郎些,即便他说得不对,也不该朝他这么大声说话,细细的将道理说明白就行了。”   说实在话,崔大娘对于卢秀珍今日进城有些想法,为啥媳妇子才过来就急急忙忙的想往外边跑,怎么就不到家里头帮着她打理家中内务哩?这才第一日,就这般守不住,以后还有好几年,她……   崔大娘心中嘀咕,这老大媳妇只怕是靠不住哟。   “一家人在说啥呢,这般热闹。”   一个肥硕的身子从田间那边的小路挪着过来,肉嘟嘟的脸上挂着虚伪的笑:“哟,吃得不错嘛,玉米面饼子,还配咸菜哪。”   “花枝啊,来给你家汉子送饭哩?”崔大娘憨憨的笑了笑:“哪比得上你们家,隔三差五的还能吃上点肉。”   “哎呀呀,那是我汉子会挣钱。”女人笑得真是花枝招展,圆滚滚的身子卖力的摇了两下:“我家汉子脑瓜儿灵光,带着家中几个小子挣了几个小钱,也算不得什么,只不过若是老实有我家汉子这一半聪明,你们也就能过上好日子了。”   “婶子,你们家日子是过得不差,可听说大叔的银子没全给你哩。”崔二郎见着自家爹娘的脸被金家的婆娘臊得通红,忍不住开了口:“早些日子,村里不是都在说邻村那个……”   金大婶的笑声戛然而止,张开的嘴巴都没来得及收拢,她恨恨的朝崔二郎瞪了一眼:“你知道个屁,毛都没长全,也跟着别人来嚼舌根子!”   “我没说啥啊,婶子!”崔二郎一脸无辜的望着金大婶。   “哼!崔家二郎,年纪越大,就越发的不老实了,你以为我不知道你这狗嘴里还有什么好话吐出来?”金大婶连身子都顾不上摇来晃去了,拎着篮子气哼哼的朝那边地头走了过去。   “嗨,二郎,你干嘛说这样的话。”崔老实有些生气:“你瞧瞧,可把人得罪了。”   “是她先来挑事的,爹。”崔二郎有些不服,只不过也不习惯与崔老实顶嘴,只能小声分辩了一句,抓着饼子用力的咬了一口。   “她男人不好是她男人的事情,咱们不用去跟着别人嚼舌根子。”崔大娘见着崔二郎这模样,有几分心疼,伸手碰了碰他的胳膊:“言多必失,祸从口出,你爹也是怕你惹出事来,以后切忌莫要再这样乱说了。”   崔二郎低着头没有吭声,心里头闷闷的,爹娘就是这样老实惯了,才会被人欺负,谁见着他们都可以唾沫横飞的说上半日,他们气不过了出声反驳,就会被爹娘拦着不让跟那些长舌妇争吵:“咱家有困难的时候,他们帮过忙哪。”   帮过忙?无非是在他小的时候,有些乡亲顺便搭把手帮衬了些,可也不至于让爹娘卑微到这一步,处处谦让,不敢说一句得罪人的话。   若是大嫂今日在……不知为何,崔二郎心里忽然蹦出了一簇小小的火苗,就如暗夜里的一点星子,才遇着一点点火光,已经噼里啪啦的燃烧了起来。他想起了昨日她与赵里正和那个衙役头子针尖对麦芒的说着话,寸步不让,神情不卑不亢,讨要银子有理有据让人挑不出毛病来。   她要是在这里,听着人家欺负爹娘,肯定也会挺身而出的吧,崔二郎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心里轻松了许多,来日方长,家里多了一个性格刚强的,指不定能让爹娘也跟着改变态度呢。   “哎呀,看我这记性!”   一家人正吃着午饭,崔大娘忽然惊叫了起来:“过几日便是大郎的头七,我都没叮嘱秀珍和六丫带点香烛钱纸回来。”   “唉,只好我去江州城跑一趟了。”崔老实摇了摇头:“他娘,你现儿真是老了,没记性了,这么重要的事情都给忘记了,咱们可不能让大郎在地底下饿着冻着哩。”   一提到大郎,全家人都沉默了下来,四周一片寂静,只有远处偶尔传来蛙鸣之声。   卢秀珍与崔六丫回来得很晚,差不多酉时初刻才到家,此时夕阳正艳,照得天空一片金红,走在路上的那两个人,也被夕阳照得全身金红一片。   “哟,这不是崔老实家的小媳妇么?昨日才将你家大郎送上山,今日咋就到外头撒着脚丫子乱跑了呢?难道不该在家里好好的给大郎守着孝?”   尖锐刺耳的声音就如一把粗钝的剪刀将破布给划开,刺啦啦的响,那语气,格外的不舒服。卢秀珍抬眼看了过去,就见几个婆子婶子站在村口的大树下头,一个个歪着脖子斜着眼的在打量着她。   “各位大娘婶子,我年纪轻,不懂规矩,你们给我说说,我现在该怎样过日子哇?照你们说的,我是不是该干脆到大郎坟边修个棚子,每日里就管着给他早晚三炷香,对着他的灵位哭得喉咙发干,这才叫守孝?”   卢秀珍将嘴角微微翘起,笑吟吟的望着那几个瞪大了眼睛的婆娘。 第189章 开业吉(五)   村口的树有些年纪了,只怕是要两人合抱才能围住树干,枝条格外浓密,树冠亭亭,恰似一把华贵的翠玉伞,将树下站着的几个人笼住,金红的余晖从树叶从里穿了过来,打在那几个女人的脸上,阴影细碎不住浮动,让她们已经有了皱纹的脸孔显得更是层层叠叠。   “哎呀呀,你这说的什么话,好像我们还在故意要坑你似的!”有个肥胖如猪的女人终于回过神来,朝卢秀珍生气的呶了呶嘴:“大郎媳妇,守了寡就该有个守寡的样儿,你现在可再也不是姑娘家了,就该收敛着些,莫要到处乱跑败坏了我们青山坳的名声!你可要知道,做了寡妇不守妇道,那可是要浸猪笼的!”   “这大娘是谁啊?”卢秀珍转头望了一眼崔六丫,见她一张小脸蛋绷得紧紧的,很不开心的模样,有些奇怪,她到崔家两日了,还没见过六丫这拉长脸的模样呢。   “她是大伯娘。”崔六丫气嘟嘟的朝那女人瞪了一眼:“大伯娘,你在吓唬谁呢,什么浸猪笼不浸猪笼的,我大嫂哪里就到那个份上去了。”   “六丫头啊,你年纪轻,可不知道这伤风败俗的后果,我这不是在提醒你大嫂么,自己检点一些,也不会落那种下场了。”崔大婶瞥眼瞅着卢秀珍,嘴角露出了冷笑:“瞧她那模样,是能守得住的么?才到青山坳第二日,就到处乱跑,只怕是心早就野了呢。”   她身边几个婆娘听了这话,嘴角也撇了起来,上上下下的打量着卢秀珍,眼中有些鄙夷:“大郎媳妇,你这般着急朝外头跑做啥子哩,大郎的头七都还没过哇,你是想让他在地底下不得安生呢。”   “哦,这位是我的大伯娘啊。”卢秀珍没有理睬那几个附和着说风凉话的人,一双眼睛盯住了崔大婶:“若不是六丫告诉我咱们是亲戚,我还当真以为这是我们家的仇人在这里挑岔子呢。大伯娘,自己是什么样的人,看别人就是什么样的,你口口声声的说我心野,我看正是因为你自己心野了,才会这么觉得哪。”   “什么?”崔大婶的脸瞬间就红了,她眼睛一瞪,气势汹汹的朝前走了一步:“大郎媳妇,你说啥子哩?”   “大伯娘,现在正是要做晚饭的时候了,你不在灶台那边忙活,却跑到了村口来闲逛,这不是心野么?”瞧着崔大婶那凶神恶煞的模样,卢秀珍一点也不害怕,只是笑嘻嘻道:“我知道大伯娘关心我,特地出言提醒,可是我觉得大伯娘还是先管好自己再说,长辈不该给晚辈做样板?”   “你!”崔大婶登时间哑口无言,她骨笃着一张嘴站在那里,恶狠狠的盯着卢秀珍,胸脯一上一下的起伏着,看起来很是生气。   “大伯娘,若是没什么指教,那我可得先回去了,晚了怕爹娘担心哩。”卢秀珍举起手来朝崔大婶子挥了挥:“您也早些回去罢,免得还要别人出来寻你,还以为你跟谁偷偷摸摸的溜出去玩了呢。”   崔六丫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她一低头,拉着卢秀珍就往村里走:“大嫂,你可真会拐弯抹角的骂人。”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是她挑的事儿,就莫要怪我嘴巴上不饶她。”卢秀珍拍了拍胸:“放心,嫂子我可不是那种容易被人欺负的。”   虽然遇到了冷言冷语,可卢秀珍却毫不谦让的打了一个漂亮仗,心情舒畅步履也轻盈了许多,脸上笑靥映在金色的落日里,甜美动人,让迎面走过来的崔二郎心里头猛的一怔,站在那里只觉自己忽然间又呼吸有些艰难。   “大嫂,六丫,你们可算回来了,爹娘让我出来寻你们哩。”   崔二郎这话说得吞吞吐吐,有些别扭,脸孔似乎能滴出血来,幸好现在天边残阳似血,倒也不怎么看得出他的异样。   “二哥,我和大嫂是去江州城里卖东西了,没有什么好担心的,爹娘也真是,年纪越大就越谨慎啦。”崔六丫开开心心的朝崔二郎走了过去,伸手在荷包里摸了摸,掏出了一把铜板:“你瞧,今日我跟大嫂挣了不少钱!”   六丫的手在姑娘家里头算大的,那手掌摊开,就如小小的蒲扇一般,上头躺着不少铜钱,崔二郎粗粗数了下,差不多有五六枚:“挣了这么多?”   “二哥,你以为这是全部的?”崔六丫举起荷包晃了晃:“这还有呢!”   铜板的声音撞击着,清脆悦耳,仿佛间有人在奏乐一般,崔二郎有几分吃惊:“你们卖什么挣了这么多?”   “全靠大嫂能说会道!”崔六丫得意的一抬头:“我可真没想到这山里头的菌子能这么值钱!唉,想想真可惜,素日里挖到的菌子都自己吃了,都给糟蹋了啊!”   “六丫,话可不能这么说,自己吃了好东西怎么叫糟蹋呢?”卢秀珍微微一笑,走到了崔二郎的面前:“二弟,你等了很久?”   “没没没,我也是才出来。”崔二郎只觉自己手脚都没处放,眼睛不敢朝卢秀珍脸上瞧,他转过头去,看了看不远处的栖凤山,定了定心神再转过头来,恰巧撞上了亮晶晶的一双眸子,又赶紧心慌意乱的将视线调转开来。   “六丫,咱们走。”见着崔二郎的窘态,卢秀珍有些好笑,这淳朴的乡下少年,大抵是没怎么跟姑娘家说过话,害羞得很哪。   回到家中,晚饭已经摆到桌子上头了,崔大娘正拿着抹布揩手,见着卢秀珍与崔六丫走了进来,赶着上来招呼:“六丫,秀珍,咋去了一整天哩?我这里心上心下的,也不知道你们出了啥事没有。”   “哪里能出什么事呢,有大嫂跟着一起去了呢。”崔六丫笑嘻嘻的将篓子放了下来,把荷包举起在崔大娘面前摇了摇:“阿娘,我们今日挣了不少钱哩!”   “挣钱?”崔大娘惊奇的瞪大了眼睛:“你们俩?”   “是啊,我跟大嫂一起去江州城卖山货了。”崔六丫将荷包解开,把里边的铜板全倒在了灶台上,一个一个的将那铜板往崔大娘那边推,口里还念念有词:“一文,两文,三文……”   荷包里一共有十六文钱,崔六丫数清楚以后,把那些钱捧到了崔大娘面前:“娘,你给收起来,这是俺给哥哥们攒的媳妇本儿。”   “六丫,哪里轮得上你给我们攒媳妇本呢,是我们这些做哥哥的要给你攒嫁妆!”围在桌子旁的崔家几个二郎脸上都有些挂不住:“娘,你别听她的,给她收好了,到时候出嫁的时候一路打发做压箱钱。”   崔大娘乐得合不拢嘴,将那十六文钱收拢到一处,用抹布一个个的擦干净收了起来:“六丫,娘都给收着了,先给你几个哥哥都娶上媳妇,剩下的就是你的嫁妆。”   本来心里头还有一些埋怨,新来的媳妇怎么就这么贪玩,连带着将六丫的心也带野了,可现在见着这么多铜板,崔大娘瞬间将那些埋怨都抛到了脑后,望着弯腰舀水洗手的卢秀珍,赶忙招呼她:“秀珍,你也快些来吃饭。”   “娘,我们买了些香烛钱纸回来,到头七的时候好烧给大郎。”   卢秀珍擦干手走了过来,从篓子里拿出了一叠钱纸,和一捆香烛:“我也不知道哪些好,就在江州城里随便买了些。”   崔老实和崔大娘愣住了,看着红红的一捆香烛,两人心里忽然间堵住了,喉咙里干涩涩的一片再也说不得话。   “我还买了些菜回来,今日晚了,留着明日吃吧。”卢秀珍笑嘻嘻的指了指篓子:“六丫的厨艺不错,明日我们请她下厨。”   “买菜!”崔大娘惊呼了一声,赶着朝卢秀珍放在灶台边上的篓子扑了过去,她伸手朝里边一模,抓出了一大根筒子骨,再一模,又摸出了一副大肠:“秀珍哇,这……这……这得花多少钱哪!”   “娘,没花多少啊!”卢秀珍被崔大娘那激动的神色唬了一跳,在大周朝,没什么人吃猪下水,这大肠只花了三文钱就买到了,简直跟白送的一样,筒子骨稍微贵了些,因着上头粘了不少肉,屠户一定不肯少价,她好说歹说的,花了十五个铜板才买到。   “咱们哪里能这样胡吃海喝的哪?这两样要合在一处十七八文吧?”崔大娘将那副大肠拎了出来放到盆子里,蹲在那里叹了口气:“唉,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   “娘,不过是根筒子骨,一副猪大肠罢了,也不是啥值钱物事,您就别心疼了,我和六丫今日卖菌子卖了七十多文哪。”卢秀珍瞧着崔大娘这心疼模样” 第190章 怜娇花(一)   被子已经很旧了,看不出上边的本色花纹,有些地方的纱面已经斑开,露出里边灰褐色的旧棉絮,手指从那破了的被子处伸了进去,揪着那旧的棉花絮子,似乎想将里边的棉絮一丝丝的给勾出来一般。   “他娘,这是咋的了,大晚上的睡不着?”崔老实睡得迷迷糊糊的,似梦似醒之间,总觉得旁边有响动,他伸手擦了擦眼睛,看见了自己婆娘正半靠着墙坐着,手里抓着被子,脸上有一种悲凉的神色。   跟她二十多年夫妻了,见着崔大娘这模样,崔老实便知道婆娘心里存着事睡不着,赶紧爬了起来,伸手将崔大娘给搂住:“想大郎了?”   崔大娘慢慢的点了点头,眼睛里头渐渐的漫起了水雾:“他爹,我觉得……命好苦哇!”   “命苦啥哩,咱们不还有二郎他们吗?大郎活不过来了,你想再多也没用,咱们还是安安心心的过日子,多挣点钱给二郎三郎他们娶媳妇,还有,六丫也不小了,今年都十五啦,再过两三年,咱们得合计着给她张罗个好婆家才行了。”崔老实用手拍了拍婆娘的胳膊:“睡吧睡吧,都大半夜了,该睡了。”   “我不是在说大郎……”崔大娘哽咽了一声,强忍着簌簌往下掉的泪水,一只手抓紧了被褥:“我是想到今日晚饭时分秀珍说的那些话心里头就难受……”   “秀珍说了啥?”听到婆娘提到新进门的媳妇,崔老实有些不解:“秀珍挺好的哇,脑袋瓜子活络,才进家门就挣了七十多文钱,这般聪明漂亮的媳妇哪里找去?你还说命苦,这不是命好么?”   “唉,他爹,我是说我命苦。”崔大娘抬起手来擦了擦眼睛:“你看哇,我那时候嫁到你们家,你娘是怎么样对我的?天天被她压着没好脸色看,只要手脚慢了一点儿就会被她骂。那时候你到外头好不容易挣了点碎银子,她就让咱们交上去,说什么大家伙住在一块,钱也要交到一处用……”   崔老实低着头,没有出声,心里头有些愧疚。   当年他刚刚成亲,看着水灵灵的媳妇,全身是劲儿,总想要多挣些银子回来给自己媳妇花销。只要村里村外有短工打,他就起早贪黑的奔了去,任劳任怨的干着活,攒了快两个月,这才攒够了一两银子在江州城里给媳妇买了一套胭脂水粉:“翠花,你搽上这个,保准比那花朵儿还好看。”   万万没想到,这事情被崔家老娘知道了,喊了两人福偶去训斥了一顿:“你们两人可真是有出息哪,挣了银子不交到我这里来,还偷偷的给花了!你看看你兄长他们两家,谁不是将银子交过来的?老三,人家都叫你老实,怎么我看着你咋就变了哩?是不是你媳妇撺掇着你藏私房钱的?”   崔家老娘脸色黑黑,对面前站着的水灵媳妇很是生气,以前儿子到外边挣的钱,一文不落的都交到她手里,可是,这才成了亲多久,儿子就有了私心,真是有了媳妇忘了娘!   “不是,不是翠花让我攒的,是我想给她买的。”崔老实挺身而出,将媳妇护在身后:“娘,你要怪就怪我,别冤枉了翠花。”   “看起来你这媳妇还不懂规矩,可得我好好调教调教她。”崔家老娘吸了一口水烟,慢慢悠悠道:“以后挣到的银子照旧要交到我这里来,别只顾着藏起来吃独食!老三媳妇,你站出来,我有话和你说!”   那时候的崔大娘年纪轻,面嫩,听着崔家老娘这般声色俱厉,吓得战战兢兢,摇摇晃晃的从崔老实身后露出了半个身子:“娘,我听着哩。”   “你给我出来!”崔家老娘脸上变色,一把拽住了崔大娘的胳膊,猛的把她扯到了跟前,一张嘴,一口白烟喷到了她的脸上,眼睛鼓得跟死鱼一般:“老三媳妇,我可告诉你,我还好好的活着没死哩,哪里就轮得到你来伸手!”   崔大娘唬得不敢出声,只能委委屈屈的低头应着话:“婆婆息怒,媳妇没有想要插手中馈的意思。”   “没有这意思就好,我就怕你心里头咒着我快点死呢。”崔家老娘眼睛一横:“下回手脚勤快着些,你大嫂二嫂都要带娃,只有你是个没事人,别死懒好吃的等着人伺候你,眼睛机灵点,看见有事情就赶紧做了!”   “知道了,婆婆。”崔大娘无话可说,只能点着头,就如小鸡啄米。   这一声“知道了”便让崔大娘过了二十多年的苦日子,那年分了家,她觉得自己或许可以轻松些了,谁知婆婆却似乎不打算放过她,虽则没有住在一起,可过些日子总是会打发人喊她过去伺候着:“分了家是一码事,尽孝道又是一码事,那些不孝顺的人,死了以后是要下油锅的!”   崔家老娘说话的时候,金鱼眼瞪着媳妇,阴森森的有一种说不出的压力,崔大娘只要见着那眼神,早就软成了一团,哪里还赶有半分反抗。她头上沉甸甸的压着一座山,这么多年来从未好好的歇息过,直到最近卢秀珍进了门,她这才忽然有了一点欣喜。   她做婆婆了,她也有可以指手画脚命令的人了。   可是,崔大娘不是那种狠心肠的人,对着卢秀珍,她怎么也摆不起婆婆的谱来,只想将她和六丫一样当自家闺女看,可是晚上发生了不大不小的争执,让崔大娘忽然又觉得心里凉了好几分。   得知了卢秀珍和六丫卖山货卖出了七十多文钱,除了买东西的花销,每人还分了些钱,崔大娘便在心里头盘算,家里又能多攒些钱,日后可以拿了做大用处哩。可六丫很自觉的把她那十六文交上来以后,卢秀珍却压根没提起交钱的事情,崔大娘心里头就有些不是滋味,这媳妇进了门,就是一家人,当然要把钱交给她这个主持中馈的婆婆手里来,怎么能就当没有这回事一样呢?   崔大娘最后没忍住,还是提了一句,她觉得像卢秀珍这么乖巧的姑娘,应该只要轻轻一点醒就会听从她的安排,可万万没想到,媳妇回了她一个“不”字。   落日余晖穿过窗户照了进来,她的眼睛闪闪发亮,比那落日还要亮。   “娘,这些钱我不能给你,我还有自己的打算,等我挣了大钱,到时候我自然会要交银子给你的。”   她说得那么轻巧,仿佛天上有钱掉下来一般,崔大娘呆呆的望着媳妇,实在不知道她怎么就那样有把握可以挣到大钱——这世道,男人要挣几两碎银子都难,她倒好,开口就是要挣大钱,哪有这么容易咧!   “秀珍哇,赵里正给了五六钱银子……”   昨儿媳妇接了银子说到时候再给自己说用处的,可到现在她只字未提,这是打算霸占着银子不成?毕竟那是城里来的官爷们将坛子打烂了才赔的钱,总不能被她一个人给占了哇。   “娘,你放心,这银子我一文不少的会给你,只是不是这个时候。”卢秀珍笑着朝她点了点头:“我和六丫拿了去江州城的铺子里称过了,五钱多一点,六钱不够,到时候我还一两银子给你。”   还一两?有这样的好事?崔大娘只觉得自己头都是晕乎乎的,擦了擦眼睛再打量了下站在自己面前的卢秀珍,娇小玲珑的个子,一双眼睛清澈如水,身上穿的衣裳颜色有些旧,可依然掩盖不住她标致的身段。   难道自家这媳妇是有来头的?娘家给了她不少压箱银子?   不对啊,崔大娘心中只觉蹊跷,知道自家穷,村子里头的姑娘没人愿意嫁过来,邻村的听说嫁进崔老实家,一个个退避三舍:“一家老实头子,处处被人踩着,到现在还住着漏风的窝棚,谁想嫁哩!”   故此他们只能咬咬牙出了十五两银子的聘礼到远些的地方去聘媳妇——若是卢家有钱,也就不会卖女儿了。   “秀珍哇,你且别说这些大话,先将银子放到娘这里,等你要拿银子作用的时候,你再到娘这里来要。”   在这山旮旯里头,女人家能有什么地方花钱?买胭脂水粉?搽了给谁看?新衣裳也不必买,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凑合着穿就是了。崔大娘实在想不出来卢秀珍为啥一定要抠着银子在手里头——多年的媳妇熬成婆,自己好不容易有了个媳妇儿,也得尝尝婆婆无上尊严的滋味。   “算了算了,秀珍说她要用钱,肯定是会有用处的,你也别逼着她了,你想想当年你被娘压着的时候,心里头肯定也不舒服。”崔老实总算是领会到了自家婆娘为何心情不痛快,赶紧爬起来点上了蜡烛,倒了碗水过来递给崔大娘:“仔细上火,哭伤了眼睛。”   “哎……”崔大娘接了粗茶碗在手里喝了一口,长长的叹息了一声:“他爹,跟着你在一处我可没占半点强,当年被婆婆压,现在又被媳妇压,我这命哇!” 第191章 怜娇花(二)   晨雾萦绕着农舍,院墙旁边的桃花李花枝桠似乎要将那层薄纱挑破,露出自己带着露珠的尖尖花苞儿来,粉白粉红的小点,宛若夜空里的繁星,一点点的在那淡白颜色里闪烁着,慢慢的现出了它们初放的美丽。   崔家的屋顶上,蒸蒸的升起了缕缕青烟,淡淡的青色与白色交织在一处,模糊了远处的山峦,颇有雾里看花的韵味。   “哎呀,崔老实,你们家一大早的在弄什么哪,这样香。”院子门口探进了一个脑袋,鼻子耸了耸:“香,真是香。”   崔老实有些不知所措的搓了搓手:“没啥,没啥,烙鸡蛋饼子哩。”   “鸡蛋饼子?”那人睁大了眼睛:“你家也舍得吃鸡蛋饼子了?”   “没、没……”崔老实结结巴巴,都不知道该说什么话才好:“是怕大郎媳妇吃不惯,这才给她烙一张哩。”   “啊哟哟,你们家对大郎媳妇这么好,只怕是有盘算的吧?”门口站着的中年妇人猥琐的笑了起来:“毕竟家里还有四个没娶亲的哪!”   崔老实的脸瞬间红成一片,口中喃喃,不知道该怎么回答,那妇人撇了下嘴,攀着门槛朝站在台阶上的崔老实翻了个白眼:“可别太惯着你家大郎媳妇,把她惯出一身的毛病,仔细她翘尾巴!”   “砰”的一声,震耳欲聋,站在门口的妇人惊愕的转过头去,就见着崔二郎将一捆柴掷在地上,眼睛死死的盯着她:“我们家对我大嫂怎么样,轮不到你来指手划脚,还不快些回你自己家给男人做饭去!”   妇人惊诧的张大了嘴巴,眼珠子鼓得跟池塘里的青蛙一般,一只手撑在腰间,一只手伸了出来,唾沫横飞的骂了起来:“哟,好你个崔二郎,你是哪根葱哪颗蒜,老娘家里的事情还轮得上你来指手划脚?啊呀呀,多了个守望门寡的媳妇,崔老实家咋就不一样了哩?莫非这里头……”   “二郎,二郎!”崔老实憋红了脸,慌慌张张的赶了过来,一把拉住崔二郎:“你今儿是咋的了?还不赶紧给刘三嫂子赔个不是?”   崔二郎一扬脖子,犟着站在那里,高高的抬着头,正眼也不瞧那边,门口的妇人愈发生气了,嘴巴皮子一张一合的骂了起来:“崔二郎,你还敢不听你爹的话?呵呵,这可真是有意思了,你爹娘做了一辈子老实人,到了你却要上天了吶。”   这妇人是崔老实家的邻居,男人姓刘,人家都叫她刘三嫂,这刘三嫂懒得出奇,仗着生了三个儿子便神气活现,自以为是刘家的大功臣,家里的事情全是男人和儿女做,她没事便出来溜达说说闲话。   崔家与刘家隔得不远,而崔家要比刘家更穷,所以刘三嫂最喜欢来崔老实家闲逛,从这破蔽的农家小院,她能找到一种属于自己的优越感。   崔老实与崔大娘最不喜欢与人争强好胜,刘三嫂每次跑过来损崔家,他们都默默的受着了,这样便将刘三嫂更是趾高气扬,只要是吃饱了饭没事干,或者是和男人吵架了,就会跑到崔家这边来晃荡晃荡,明里暗里将崔家踩上一顿,这才心满意足的回去。   今日一早,刘三嫂便闻到了香味,伸长脖子一看,不远处的崔家的屋顶上炊烟袅袅——崔老实家在做啥好吃的?他们能吃啥好东西?刘三嫂心中好奇,赶紧跑过来看个究竟,没想却被崔二郎给噎着了,这口气自然咽不下去。   “上天又咋的?还蹿到你们家屋顶去了不成?”   清亮亮的声音宛若早晨初出鸟巢的乳燕,婉转娇啼,那声线清澈干净,没带一丝杂质,煞是好听,只是这反问的语气却使得刘三嫂有些不自在,她抬眼望了望,就见一个纤细窈窕的姑娘站在自己面前,五官生得实在精致,只是脸有些微黄,看上去气色不大好。   这就是刚来崔老实家的小媳妇吧?刘三嫂轻蔑的看了卢秀珍一眼,这瘦津津的,跟一把菜似的,还是她的对手?竟然不知天高地厚的跑出来要与自己较量,真真可笑!   “大郎媳妇,也不知道你前世造了些什么孽这辈子才这般命不好哩!议亲的时候许了户穷得要喝西北风的人家,而且还守了望门寡,你这般克夫之命,还好意思出来蹦跶?若我是你,肯定躲到屋子里不出来见人!”刘三嫂瞥眼瞧着卢秀珍,这小媳妇儿面嫩,自己几句话就能将她臊回去,还敢跟老娘来斗?我呸!   “没想到这青山坳还出了个算命的神婆哪!这位嫂子,要是你有这般本事,你咋就不把自己的命改好一点呢?瞧你穿的这衣裳,上头还有几个补丁呢,也好意思出来蹦跶?先回去将衣裳换了再说吧。”卢秀珍笑吟吟的望着刘三嫂,一点也不胆怯,气定神闲。   这些粗言粗语,前世听得颇多,倒也打了点基础,抗压能力杠杠儿的。   刘三嫂一愣,不由自主朝自己身上望了过去,瞥见衣襟裤管那里的两个补丁,心中暗暗叫了一句失策,自己该穿过一件像样的衣裳来不是?现在倒被这小媳妇捉住了短处奚落了一番,真真是八十岁老娘倒绷孩儿,脸上挂不住。   “大郎媳妇,你可别逞能,你们崔家可比我们家穷多了。”刘三嫂轻蔑的看了一眼站在院墙边上的崔老实与崔二郎:“你没见着他们的衣裳,都旧成啥样了?”   “这位嫂子,你莫非是想给我们家送衣裳来的?只不过看你穿着的衣裳,估计也不会有什么好东西送过来,这样吧,你的心意我们领了,你家那些破破烂烂的衣裳还是你们自己穿吧,我们等着过些日子裁新衣穿,到时候换下来的衣裳送到嫂子家里去,嫂子你千万莫要嫌弃啊!”卢秀珍弯了弯腰,笑嘻嘻的朝刘三嫂福了福身子:“我在娘家的时候口无遮拦惯了,嫂子你可别生气,若秀珍有什么地方说得不对,还请嫂子指教。”   刘三嫂气得胸膛一起一伏,一张脸红得就像过年贴的门联儿一般,她蹬着卢秀珍好一阵子,可偏偏却找不出能反驳的话来,呼哧呼哧喘了两口气,猛的转过身,蹬蹬蹬的走开了去,那脚步又重又急,听得出来她实在生气。   “秀珍哇……”崔老实挠了挠脑袋,这可怎么办才好哩,得罪了乡邻,以后这关系要修复就为难了。   “爹,怎么了?”卢秀珍甜甜的一笑:“爹有什么事情吩咐?”   “唉,你年纪轻,有些事情不懂,千万莫要逞强哩,人家暗地里做些手脚,咱们都不知道防备。”崔老实摇了摇头,话里话外满满的不赞成:“小心驶得万年船,何必跟人争长较短?她不就是说几句难听的话么,左耳进右耳出也就是了。”   “爹!”崔二郎闷闷的喊了一句:“你总是这么说,可人家却不愿意放过咱家,你看这刘三嫂子,越发的猖狂了,就连咱家吃早饭都要跑过来损几句,还不是看咱们家不跟她争辩,随着她挖苦?你再看看村里头的人,个个将大伯和二伯家看得起,却把咱们家踩到了脚底下,还不是看着咱们家老实好说话?”   “……”崔老实抬起头来,目瞪口呆的望着崔二郎,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儿子怎么今日忽然就有这种想法了呢?平常不都是好好的听着自己的教导?   “二弟,话也不能这样说,村里人看得起大伯二伯家,不仅仅是咱爹娘老实的问题,最重要的是咱家穷。这世间的人,有几个不趋炎附势的?你看看咱们家,茅草屋顶土砖房,身上穿的衣裳破旧不堪,有时候吃了上顿还没下顿,你再看看大伯二伯家,青砖大瓦屋,身上光鲜齐整,村里人谁不会觉得他们家比咱家强?不去跟强的人凑一块去还来黏着咱们家?好歹到他们家去坐着还能喝盏茶,指不定还有花生瓜子招待,到咱们家,有什么能蹭到的?”   崔老实听了这话,头压得更低了,只敢瞅着自己的脚尖。   媳妇这话说得实在在理,他心里头也明白是这么一回事,可是他怎么样才能让家里富起来哩?光只是每年要交给老娘的供养银子粮米,就已经让他喘不过气来了,更何况这些年要抚养六个儿女,他可真是舍出了一条老命来才将几张嘴糊住。   “爹,是不是我说话过分了些?”见着崔老实的背慢慢的拱了起来,脑袋只一味的朝地面低了去,自己只能望到他的后脑勺,卢秀珍有几分愧疚,自己的话是不是有些重,让这老实人都不敢抬头了。   “没、没、没……”崔老实低头朝屋子里头走,声音低低:“秀珍,你没说错,就是这样哇,咱们家穷,被人瞧不起。” 第192章 怜娇花(三)   一口黑色的锅架在灶台上,红色的火苗舔着锅底,不住朝上头蹿,照得灶台旁边的人脸都亮了起来,崔大娘朝灶膛里头塞柴火,担忧的看着正在旁边忙活的六丫,忍不住喊出了声:“六丫,少擦两下肥肉,留着等有大事的时候还能当用呢!”   崔家穷,吃不起猪油,每次煮饭的时候,就将放在碗柜里的那一小块肥肉拿出来到锅底擦一擦,也能偶尔见着一个油星。早几日办大郎的事情,崔家正正式式的到屠户那里割了几斤肉,崔大娘让那屠户捡着肥的划拉,就是想着到时候还能给家里头剩点,又能对付几日光景了,可没想到今日崔六丫和卢秀珍一起床便在合计着要烙鸡蛋葱花饼。   “阿娘,你歇着,别累着了,这儿有我们哪。”   两个人像商量好了一般,推着崔大娘往外头走:“您到外边走走,转上两圈就能回来吃饼了。”   崔大娘骨笃了嘴不肯挪身子,往常六丫做饭菜就手松,一块肥肉经她的手,最多就能用两三日,这可怎么行,家里哪能耗得起!故此到了做饭的时候崔大娘便牢牢的霸占着灶台不让女儿近身,即便六丫嚷着要来掌勺,她也得到旁边站着看她怎么做。今日这媳妇和女儿一道劝着她出厨房,崔大娘觉得这里头有名堂,保准是又要大手大脚的乱用肥肉了——现儿天气还不热,一块小小的肥肉能对付上十来天哩,自己可得盯紧些,崔大娘打定了主意,生死都不肯走开。   见着崔大娘意志坚决,卢秀珍与崔六丫只能让步:“得,那娘你就烧火吧,我们来烙饼。”   才低头烧了几把柴火,崔大娘就隐隐的觉得有些不对劲,慌忙坐直了身子朝对面看:“秀珍,六丫,你们准备烙啥饼哩?”   ——她听到了轻微的敲打声!好像是极脆的东西被撞碎了一样,崔大娘的心提了起来,感觉好像是在打鸡蛋哇!   “阿娘,我们今早烙鸡蛋葱花饼。”六丫一边用筷子打着蛋黄,一边探出半个身子,对着崔大娘嘻嘻一笑:“阿娘,好久没尝过鸡蛋了。”   崔大娘的手哆嗦了起来,鸡蛋葱花饼!这两个丫头怎么就能胡闹哩,这鸡蛋是攒了让崔三爷捎到江州城里去卖了来贴补家用的,怎么能自家给吃了呢?崔大娘一只手揪住衣襟正在心疼,就听着“砰砰”两声,那边又敲了两个蛋。   “你们……准备敲几个蛋啊?”崔大娘忍不住站了起来:“别瞎闹,一点儿家底都要给你们败没了。”   卢秀珍有些哭笑不得,这崔家还有家底儿?就几个鸡蛋而已,崔大娘那模样,仿佛是搬走了金山银山一样。   “娘,怎么着也该打四五个鸡蛋吧,咱们家人多啊!”卢秀珍手起蛋落,“扑扑”一声,又敲掉了一个蛋。   “秀珍哇,这鸡蛋能换钱,一文钱一个呢!”崔大娘着急得手都抖了起来,打四五个鸡蛋来做烙饼,她们又不是大户人家,怎么能扛得住这般大手大脚的浪费!   “娘,没事的,也不过四五文钱,以后能挣回来的,弟弟妹妹都是长身子正能吃的时候,怎么能让他们每天都吃那种东西呢?”卢秀珍口里说得轻言细语,可手下一点都没闲着,帮着崔六丫擀面皮儿,手指尖尖,动得飞快。   “不过四五文……”崔大娘打了个哆嗦,昨日花了十多文买菜,今日一早就打了四五个鸡蛋,这么吃下来,一个月光饭米银子就得好几两,还别提人情礼数,这要是算下来,一个月要挣多少银子才够哇!   “秀珍啊,你省省吧,咱们家可不是殷实户,咋能这样胡吃海喝的呢?”崔大娘眼巴巴的望着崔六丫手中的那个碗,黄澄澄的蛋黄已经搅碎,与蛋清伴在一处,一碗的嫩黄,看着就觉得很好吃的样子。   “阿娘,你别担心啦,大嫂说过了,以后会挣很多的银子,让咱家每日都能吃到肉呢。”崔六丫快乐的用筷子和动蛋黄蛋清,筷子下边形成了一个小小旋涡,不住的在旋转着,就如她此刻快乐的心情一般——崔六丫现在很相信卢秀珍,毕竟昨日和她一块儿去江州城卖菌子,轻轻松松就挣了七十多文,换到以前,是绝不可能的。   “也不过是运气好,才挣了七十多文钱,总不可能天天都有这样的好运气,也不会天天有那种好的菌子捡。”崔大娘嘀咕了一句,慢腾腾的坐了下去,肚子里头咕噜咕噜的声响让她停了嘴,她已经有些日子没尝过鸡蛋的滋味了,现儿闻着那香味,也有些动心。   锅底黑黑,上边起了一层油,汪汪的荡漾着,闪闪的发亮,勺子舀了调好鸡蛋的面粉浇了下去,“刺啦”一声,白烟腾腾的升起来,伴随着一股浓香直扑鼻子,六丫一只手拿着锅颠了两下,面粉服服帖帖的粘在锅底,正好一个圆圆的大饼样儿,卢秀珍赶紧抓了一把葱花洒上去,细微的“噗嗤”两声,一种带着些许春天新发的青草般的香味儿就勃然而出,与那鸡蛋的香味调和在一起,让人只觉得全身上下都轻松起来。   “好香,好香!”崔三郎从外头走了进来,凑到灶台边看了看,眼睛都睁圆了:“鸡蛋葱花饼!”   崔六丫点了点头,很是骄傲:“大嫂说,好好干活,以后每日有肉吃!”   “是吗?”崔三郎惊讶的张大了嘴:“大嫂,每日都有肉吃?”   卢秀珍微微笑了笑:“三弟,我不会说假话,只不过这要大家一起努力才行。”   “大嫂,你要我做什么,只管吩咐!”崔三郎的心忽然轻松得像一只小鸟,在树枝上忽上忽下的跳跃着,他望着卢秀珍,眼里带着崇拜,在这青葱少年的心里,卢秀珍的形象登时高大了几分。   “我自然会有让你们做的事情。”卢秀珍冲崔三郎笑了笑:“到时候你可要卖力气哟!”   “我知道!”崔三郎快活得手脚都没处放,他擦了擦手:“六妹,我来帮你和面粉,大嫂,你去歇着。”   卢秀珍见着少年那跃跃欲试的样子,抿嘴笑了笑,将盆子交给了他,刚刚走到一旁去擦手就听着外边有人在大呼小叫,中年妇人的那声线,就如刀片,将纸张刮得蹭蹭作响一样,卢秀珍只觉自己耳朵都要被那薄薄的声线割破了。   她大步走了出去,三下两下便击退了对手,刘三嫂落荒而逃以后,卢秀珍挺着胸骄傲的朝屋子走过来,却对上了两双充满惊讶和崇拜神色的眼睛。   “大嫂,你真厉害!”   崔四郎与崔五郎手里捧着粗瓷碗,下巴都快要掉进碗里了——以前刘三嫂总能压着他们家一头,今日被大嫂三言两语便打发了,真是一个字——爽!   “这不是大嫂厉不厉害,是她本来就没有理。”卢秀珍笑着看了看两个差不多高的少年,两人长得很像,让她几乎分不出彼此来,看起来是一对双胞胎:“四弟五弟,你们将大嫂的话记在心里,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咱们不去欺负别人,可是别人欺负到咱们头上也别忍着,忍得多了,人家自然觉得你好欺负,一个个都爬到你头上来了。”   “嗯!”崔四郎点了点头,大嫂说得一点都没错,是不能太惯着那些人,爹娘总是说别伤了和气,可人家却从来没想过他们是不是伤了和气。   崔老实走在卢秀珍后边,心里头有些担忧,自家这个媳妇确实不错,可就是太要强了,现儿还教着几个小子不要忍让——能不忍让么,自家还有什么底气跟人去争吵?   吃早饭的气氛有些奇怪,几个小的吃得兴高采烈有滋有味,两个老的捧着鸡蛋葱花饼张不了嘴,虽然那饼闻上去可真是香,只是崔老实与崔大娘却没那快活心思。   一个担心家中银子不够花,一个担心卢秀珍会让崔家成为村里人的眼中钉。   “秀珍哇……”崔老实与崔大娘几乎是异口同声。   “啥事?”卢秀珍抬起头来,看着自己一脸愁容的公公婆婆,只觉有些惊诧:“你们怎么不吃呐?是这葱花饼没烙好?”   “不是不是,我吃不惯葱花,给你们吃吧。”崔大娘将自己手中的饼又放回了盘子里头:“你们正是长身子正能吃的时候,得多吃点。”   她不由自主用上了卢秀珍的话,看了一眼桌子边上坐着的几个孩子,有些心酸,孩子们都乖巧懂事,只是跟着自己和老实遭了不少罪。   “娘,你自个儿吃,别说吃不惯葱花,前儿那汤里头不也搁着葱花,你一气喝了两碗汤哩。”卢秀珍将饼子夹起来放到崔大娘手里:“以后好吃的东西还多着呢,娘你就别省着给我们了,自己吃。” 第193章 怜娇花(四)   果然,如卢秀珍所预料的那样,今日进山,已经没捡到那么大一窝的鸡枞菌了。   这鸡枞菌长的地方是有讲究的,不是我们想象的那样,菌子长在潮湿阴凉的地方,只要扒拉开一片树叶就能在树根那里见着一大片的菌子。鸡枞菌之所以被称为菌种珍品,并不是因着它的数量少,而是因为它美味,营养丰富,吃上去甚至会让人产生在吃鸡肉一样香醇的错觉,而它的生长环境也是与众不同。   一般肉质优良的鸡枞菌,都是与蚁巢伴生的,它们的基柄与白蚁巢穴相连,散生甚至是群生,当气温升高白蚁窝长出小白球菌以后,鸡枞菌也就会慢慢的长出地面。昨日挖到鸡枞菌的那地方有一片松树,松针满地,松香阵阵,地面上泥土枯软,估计底下有一个大白蚁窝,这才会有这么多的鸡枞菌,卢秀珍一边观察着地面上的叶子,心中一边合计,今日是不可能再挖出这么大一丛来了,除非进到深山里去瞅瞅,有白蚁丛生的地方,就该长有成片的鸡枞菌。   没有鸡枞菌,别的菌子也是好的,卢秀珍发现这青山坳里头有不少菌子,各种各样牛肝菌、青头菌、奶浆菌,看得她眼花缭乱,心里头喜滋滋的,这些菌子有不少都狠美味,而且拿了晒干以后都是上好的山珍,等着到冬天可以卖上大价钱哪。   一边弯腰捡着菌子,卢秀珍一边传授崔六丫关于菌子的知识:“咱们多捡些鸡枞菌做成菌油,到时候可是上好的调味品,开酒楼的时候用得着,吃了鸡枞菌油炒的菜,嘴巴里好几日都是香的,对那味道总会念念不忘。”   “真的么?”崔六丫听得入神,作为一个厨艺爱好者,听到美味就双眼放光:“好嫂子,你快教教我,怎么做菌油呢?”   “选取最好的鸡枞菌……当然,别的菌子也可以做啦,”卢秀珍拿出一朵很大的牛肝菌在崔六丫面前晃了晃:“将菌子洗干净,用手撕成一条一条的,,或者撕成碎块,切成丁状,都行,然后加入花椒、干辣椒放到油锅里炸,若是想要味道更鲜美些,可放入八角五香再佐以切碎的鸡肉粒或者是其余的鲜味,油炸过后,将鸡枞菌里炸出来的水给撇了去,只将油和菌条肉丁捞起收了坛,想吃的时候拿了出来当菜吃,或者可以做菜的时候放点这样的油,美味无比。”   “大嫂,你快别说了,我都馋得要流口水了。”崔六丫吸溜了下鼻子,用棍子拨开几片树叶,在下头看到了一小簇冒头的灰白色菌子:“大嫂,瞧,这里也有伞把菇。”   “嗯呢,咱们多捡些,今日要在家里做饭,不好去江州城,咱们就把它们晒干了做成干货,等着过节的时候背了去江州城卖。”卢秀珍一边回答,手也没空着,赶紧将菌子一个个的捡了起来——这不是在捡菌子,这是在捡钱哩!   “大嫂,咱们就靠卖这个菌子能发财吗?每日有肉吃?”崔六丫的手脚不会比卢秀珍更慢,她满心都是欢喜,又有些淡淡的担忧:“大嫂,这菌子是有时节的,不会每日都有,菌子卖完了咱们不是挣不到银子了吗?”   “六妹,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这大山就是个宝贝疙瘩,咱们的吃穿用度都得从这上头来哪。”卢秀珍抬头看了看栖凤山,这山连绵数里,山高林深,里头肯定有不少好东西,只要自己用心的去发现,不愁找不到发家致富的路子。   姑嫂两人背着竹筐朝前边走了过去,很快就走到了小溪那边,流水潺潺从灰白色的岩石上飞溅下来,碎琼乱玉恰似点点珍珠一般,卢秀珍弯腰捧起一把溪水放到嘴边尝了一口:“这泉水真甜。”   “嗯,都说是西王母用簪子划了一下,栖凤山上就多了一道山泉呐。”崔六丫提到西王母的时候,眼中全是虔诚:“这山泉流到山下,跟京城那边的金水河汇合到一处,是龙脉的一支哪!”   “京城?”卢秀珍有些惊诧:“这江州城跟京城难道没多远?”   “不远不远,江州城过去便是京城,若是想进皇城根儿瞧瞧,坐马车左右不过一个多时辰的事情哪。”崔六丫笑嘻嘻的望了望卢秀珍:“大嫂,你怎么连京城在哪都不知道哇?”   卢秀珍一怔,赶紧补救:“我爹娘死得早,兄嫂对我不咋样,根本不与我说外头的事情,别说是京城在哪里我不知道,就是连青山坳在哪个方向我都不晓得哩。”   “原来是这样。”崔六丫听了一个劲的叹气:“你那兄嫂跟我大伯二伯一家人似的,都不将我们当亲人看,只想将我们踩到脚底下,他们就捞着手儿看热闹。”   “人家越是瞧不起我们,我们便越是不能让别人看低,咱们要活得好好的,让瞧不起咱们的人只有羡慕的份。”卢秀珍拍了拍崔六丫的肩膀:“走吧,咱们继续找菌子去。”   “嗯。”崔六丫点了点头,眼神坚定,大嫂的话没错,自家一定要活出个名堂来,让村里头那些人只有眼红的份儿!   两人寻过去好几里路,来到了一处昨日不曾到过的地方,这里有一片极大的阔叶林,绿油油的叶子反射着金色的阳光,满满都是明媚芬芳。卢秀珍仰头望了望那些参天大树,几乎要惊喜得叫出了声,这些树种都是后世难得一见的珍惜,珙桐、连香、水青……看起来这栖凤山确实是有宝贝,这是没有被人为破坏过的好地方。   忽然间,一阵“呦呦”之声传了过来,清亮亮的就如铃铛在树林间洒落,不多时,一个小小的脑袋从树丛后边探了出来,闪亮如宝石的眼睛,幽深机警,还带着一丝说不出的纯真神色。   金褐色的细细绒毛,后腿上绑着一根木棍……卢秀珍捂住了嘴,几乎要惊呼出声,这不是昨日她救下的小鹿么!   “大嫂,鹿、鹿、鹿!”崔六丫也惊讶得说话不清,只会喊出“鹿”那个字眼来。   小鹿慢慢的朝前边探出了一条腿,颤颤巍巍的走了一步,又犹豫着停了下来,似乎想要确定卢秀珍她们后边是不是还有人,停着站了一阵子,它忽然间撒腿小跑着过来,奔到了卢秀珍身边,它很欢快的将头挨到了她的腿上,轻轻的擦了擦,旋即又低下头来叼着她的裤管朝后边拽。   “这是要我做什么呀?”卢秀珍弯腰摸了摸小鹿的脑袋:“要我看啥呢?”   “大嫂,是不是它想要你给它换点药?”崔六丫在旁边琢磨了一阵,见那双黑幽幽的鹿眼只是朝那条受伤的腿看过去,心有所悟:“大嫂,你找些草药给它另外敷上试试。”   崔六丫说的没错,那只鹿果然是来要卢秀珍给它换药的。   它安静的躺在那里,任由着卢秀珍将那绑着腿的布条拆下来,又任由她将嚼碎的草药敷到它受伤的腿上,一点反抗都没有,似乎还很惬意,卢秀珍继续将木棍做夹板将小鹿的腿绑了起来,绑好以后摸了摸小鹿的脑袋:“小家伙,快些起来,别耍赖,要活动活动腿才能好得快哟。”   小鹿很听话的站了起来,小脑袋偏了偏,黑宝石般的大眼睛转了转,竟然有那么一丝丝调皮。   “回去吧。”卢秀珍轻轻扯了下它的耳朵,毛茸茸的,柔软得令人想将它带回家去,好好的喂养着,不让它受一丁点伤害。   小鹿乖巧的蹭了蹭卢秀珍,这才依依不舍的原路返回,看着它小小的身影消失在树林里,卢秀珍瞬间有些惆怅,若是换在前世,自己肯定会用手机将小鹿可爱的模样拍下来,没事做的时候就拿了看看,现在只能凭着记忆去想象它撒娇的样子了。   “大嫂,指不定这只鹿以后会给你叼灵芝过来哩,我们村里的老人们都说,鹿住着的地方就有灵芝,要是咱们能得一支大灵芝卖给药堂,也是一笔不小的收入呢。”崔六丫一边说着,眼睛都亮了起来。   听村里的老人们说,很多很多年以前,有人进山采到了一棵血灵芝,后来卖出了三百两银子的价钱,那人从此便发达了,盖房买地讨姨娘,摇身一变就成了乡绅。后来村里有不少人都朝栖凤山里钻,灵芝没采到,被老虎蛇虫咬死咬伤的倒有好些个,慢慢的这倒山里采灵芝的热潮就冷了下来。   “发财是要有命的,没那命数,怎么也羡慕不来。”   村民们都叹着气,只能用这话来安慰自己,日子久了,再也没见灵芝现过面,大家越发相信这富贵天成的话:“人家有那命,前世烧了高香做了善事,咱们只能看着他这辈子享福啰。”   灵芝?卢秀珍心中一动,想发家致富,不一定要靠灵芝,这山里的宝贝可不少哪,自己得慢慢的考察考察,总得闯出条适合自己的路子来。 第194章 怜娇花(五)   崔大娘的眼睛瞪得很大,里边有一丝说不出的惊慌失措,端着饭碗的手搁在桌子边,那饭碗微微颤抖,一点汤从饭碗里泼洒出来,滴落到了桌面上。   “哎哟……”崔大娘赶紧站起身来往厨房赶:“我去拿块抹布过来。”   她佝偻着的背显得更弯了些,走起路来有些吃力,行动迟缓。   卢秀珍叹了一口气,看来这三两银子已经将崔大娘给吓住了,都还没告诉她花铺的实际经营情况哪——不知道崔大娘的心脏承受力好不好,若是直接告诉她今日就挣了将近一百两银子,她会不会当即晕过去?   “阿娘。”   崔二郎还在灶膛前呆呆的坐着,膛里已经没有炉火,微微有些热气,周围一片昏黑,他没有点油灯,但是能从那身影看得出来是他娘走了进来。   “二郎。”崔大娘从墙壁的架子上取下了一块抹布,扶墙站着,重重的叹息了一声。   “怎么了,阿娘?”崔二郎赶忙站了起来走到崔大娘身边:“有啥事不高兴?”   “你大嫂……”   崔二郎的心猛然跳了跳:“大嫂怎么了?”   “你大嫂请尚工师傅们吃个饭就花了三两多银子哪,这、这……”崔大娘有些悲愤难受,声音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凄凉:“六丫给人做一个月事情才挣二两银子呐。”   “阿娘,那花铺里的粉刷木工活都是尚工大叔们做的,花铺被他们这一弄,不知道有多好看呢。今日尚工大叔们又都跟着去花铺了,好些人在那里帮忙都没歇过气,大嫂有些不好意思,就请他们去江白楼吃饭了。”   江白楼是江州城最好的酒楼,这么多人只吃了三两银子的饭菜,也不算多。   “可是也该省着点儿哇,三两银子不是个小数目,就不能去别的饭店随便请两桌?到那些小饭馆去,最多不过一两多点儿,能省出一半来。”崔大娘实在没法理解卢秀珍的做法,更让她觉得惊骇的是,就连自己平素节约惯了的儿子也开始散漫了,竟然觉得请尚工师傅们去江白楼吃饭没什么大不了的。   看起来还真要和他们好好说道说道才是,否则这般大手大脚,再挣钱也能被他们败光。崔大娘沉了沉脸:“二郎,你去将三郎四郎五郎他们喊进来,我和你爹有话跟你们说。”   崔二郎瞅了瞅他娘,厨房里昏黑一片,他看不清她脸上的神色,但从她的话听起来,似乎她有些生气。   到底怎么了?阿娘难道要揪着请尚工大叔们吃饭这事不放?今日芝兰堂里能卖那么多篮子插花,跟尚工大叔们做的角架大有关系,正是因着那些角架做得精致,很多前来选花的客官都是从想附带角架一起买回去到最后被说服提了一篮花回去。   看着来买花篮的人多了,大嫂甚至后来还给他们说了个笑话。   有个古董商人去小山村收购古董,看到有一家拿着一个古老的碗装了剩饭剩菜给家里小狗喂食。那古董商人是个识货的,一眼就看出那只碗很值钱,但他又怕直接买那只碗会让农夫觉察出他的企图而故意抬高价格,故此他先夸赞了下那条小狗,提出要花银子将那条小狗买下来。   农夫说:“可以,二两银子把狗买走。”   古董商人答应下来,付了银子买了小狗,然后很愉快的指着那只碗说:“我想将这碗也买走,免得小狗不习惯没有它的专用饭碗。”   “哦,这可不行,我还要留着它卖小狗的哪,”农夫摇着头说:“已经有三个人买走了我家的小狗,您是第四个。”   大嫂说完这故事时,愉快的眨了眨眼睛:“我们芝兰堂里的角架就是那农夫的饭碗,他拿着卖小狗,我拿着卖花。”   确实如此,很多顾客是一眼看中了角架,这才提出要买花的。   芝兰堂才开第一日便卖了三十多篮花,崔二郎觉得这三两银子请得不冤枉,芝兰堂又不是只开一日两日,开得两个月,请尚工大叔们吃饭的银子便省出来了。再说这芝兰堂的布置,哪样不是尚工大叔们费心给弄好的?请他们吃顿饭也就这么一回事。   “二郎,你去喊了他们过来。”崔大娘摸着黑从碗柜里端出了油灯,用火折子点燃了灯芯,暖黄里的一团光亮里,照出了她一张皱着双眉的脸。   “嗯。”崔二郎应了一声,心中虽有腹诽,可他习惯性的听从崔大娘的安排,转身就朝门外走了过去,淡淡的星辉下,他看到了卢秀珍正坐在桌子旁边,一张脸孔素雅清秀,她嘴唇微微上扬,带着一抹迷人的微笑。   “要不要……”站在门槛,崔二郎回过头来:“要不要喊大嫂?”   崔大娘犹豫了下:“我去喊她。”   崔老实一家聚集在堂屋里边,围着一张桌子站的站坐的坐,一盏油灯恍恍惚惚的闪着,将那碧纱笼里扥圣旨照得暧昧不明。   “阿爹,阿娘,你们要说啥?”崔五郎有些站不住脚,脸上全是着急神色:“我们还要将苗圃那边的地整出一块来哩。”   今日花铺生意好,崔家几个后生心里头高兴,个个想要为自家的铺子多出一点力,几个人在回来的路上就合计着,除了在自家院子里整出种花草的地方来,还要去院墙外边开几亩地来种花种草,这样就能保证货源了。   “若是去别的地方进货,那可是要本钱的,咱们从栖凤山上照着大嫂说的挖些树来,然后进行培植栽种,那可是不要本钱的生意。”崔二郎的话甫才出口,就得到了几兄弟的一致赞成:“对对对,赶着现在天气好,赶紧多整些地出来。”   几个人回家就直奔苗圃那边,正干得热火朝天,却被崔大娘喊了回来,不免觉得有些扫兴,只盼着爹娘有话快说,早些放了他们去干活。   “我……”崔老实想了想,转向了崔大娘:“孩他娘,你说呗。”   崔大娘望了众人一眼,长长的叹息了一声:“现在咱们家的日子可是越过越好了,只是我这颗心也越来越不踏实了,就怕这好日子没过几天,马上又要过以前那种日子,一想到这里心里头就慌。”   “阿娘,哪能哩,咱们家怎么还会过那种穷苦日子,您就等着跟咱们奶奶一样穿茧绸衣裳,每天大鱼大肉的吃着呗。”崔五郎将手放在了崔大娘的肩膀上:“阿娘,你莫要想太多了,想多了容易变老。”   崔大娘满是褶皱的眼角眯了眯,那几缕皱纹更深了些,她眼睛望着崔秀珍,小心翼翼道:“秀珍哇,以后就别这样胡吃海喝的了,一顿饭哪里能用得上三两银子哩,能省一点是一点,你说是不是?”   “娘,我明白你的心思,也知道你在操心我们这一大家子,可是你要相信我。”卢秀珍很真诚的望着崔大娘的眼睛道:“娘,我嫁来青山坳也有这么些日子了,您看我有没有做过什么不靠谱的事情?今晚花三两银子请尚工大叔们吃饭这是有必要的,一点也不是浪费,二弟三弟四弟五弟,你们说是不是?”   崔家几个后生点了点头:“阿娘,大嫂说得对,尚工大叔们那般辛苦,请他们吃饭也没什么了不起的,我们知道阿娘你心疼银子,大嫂喊我们一块去江白楼我们都没去,这不是省下银子来了?”   “尚工大叔们都是从京城来的,请他们去寻常的饭店不太合适,第一不能体现出他们的价值,另外也不能体现出我们的诚意,江白楼是咱们江州最大的酒楼,在那里吃才是最合适的,阿娘,你别担心银子的问题,银子是小事……”   “怎么能不担心?银子可不是小事,没有银子咱们的生计就成问题了,六丫一个月也才二两银子的工钱,你这请人吃一顿就花了三两银子……”说到此处,崔大娘又心疼了起来,只觉牙齿间冒着凉气,咝咝的一阵痛。   “阿娘,三两银子真算不了什么,你莫要将这银子看得太重啦!”   一声娇嗔,崔六丫的身影在堂屋门口出现,她飞奔着朝崔大娘跑了过来,一双胳膊搂住了崔大娘的脖子:“阿娘,今日咱们家的芝兰堂少说挣了七八十两银子,花三两银子请尚工大叔们吃饭没什么了不起的,您就快莫要想这么多了。”   “啥?”崔老实与崔大娘两人猛的跳了起来:“今天挣了七八十两银子?”   说完这句话,两人捂紧了胸口,眼巴巴的望着卢秀珍:“秀珍,不是说每个月才能挣个二三两的么,怎么六丫说……”   “爹,娘,财不露白,有人在场的时候可不能实话实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咱们家这花铺今日开业着实兴旺,打烊的时候账面上一共有一百五十多两银子的进账,我将成本大致算了下,可能有□□十两的利润。”   “□□十两……”崔大娘只觉自己快要喘不过气来。 第195章 合家欢(一)   “娘,您歇着,坐下歇会儿。”   听着崔大娘喘着粗气,卢秀珍心里头还有些慌神,赶忙走过来给她推背顺气:“娘,新开的铺面生意总会要好些,您可别太吃惊,等着过几日就没这么多好挣了,我估摸着一日能挣个十多二十两可能就顶天了。”   “中,中,中,十多二十两就已经很好了,哪怕能赚一两半两的也不错,只要不亏本,什么都是好的。”崔大娘终于将自己的气息平稳下来,一双眼睛殷切的望向卢秀珍:“秀珍哇,娘也没想着要什么大富大贵,咱们家这么多人能有口饱饭吃就行啦。”   见崔大娘总算是匀过气来,卢秀珍这才放下心,笑着扶她坐下:“娘,你放心哩,我这心里头可是有一本账的。”   “那那那……”崔大娘这才坐下来又想起了另外一件事情:“秀珍啊,现在咱们家花铺谁看着哪?”   “有个年轻伙计睡在店里上夜呢,不会有事情的。”   芝兰堂没有另外请掌柜,毕竟开业比较仓促,卢秀珍对于江州城这些人也不熟悉,听着兰如青说那个刘掌柜是个实诚人,找那刘掌柜聊了几句,也觉得他是个忠厚人,故此就没有换人,而原先花铺的三个伙计走了俩,剩下一个叫秦文龙的自愿留下来:“东家,我没爹没娘,只有一间破茅屋容身,到不到家里呆着都行,您若是需要,我可以在这花铺里上夜看守着花草,一个顶俩,您就把我留下来吧。”   卢秀珍向刘掌柜询问了一些关于这秦文龙的情况,得知这孩子也是命苦,他才出生不久,他爹去边关服兵役,结果死在了那里,只剩下寡母和他相依为命,他那母亲咬着牙独自一人抚养着儿子长大,可是还没享到儿子的清福,前年就因着一场伤寒过世了,秦文龙便成了无父无母的孤儿。   “唉,这孩子也曾念过几年书,他娘一心想要他出人头地,咬着牙省吃俭用送他去上学,可是考了两次都没有考中秀才,秦文龙觉得自己不是块读书的料子,故此不管他娘怎么骂他,都不再踏入书院半步,后来他娘没法子,只好答应他出来寻事情做。他其实人聪明,跟我学着打算盘不过花了大半日功夫就能打得一遍溜,去年跟着我学记账,也是一教就会,若是我忙的时候他能顺便给我记几笔账目哪。”   天下多的是可怜之人,卢秀珍瞥了瞥不远处的秦文龙,难怪这小伙子看上去眉清目秀有些书卷气息,原来果真是读过书的。   “好罢,你就留下好了。”   卢秀珍决定用秦文龙,毕竟她也没办法能自己到江州城到处转悠一个好伙计来,刘掌柜推荐的应该还是有几分可靠,自己好好的看他一些日子,若是不行就撤换。   在芝兰堂装修的这些日子哩,秦文龙格外卖力,帮着尚工师傅们抬木材搬砖块,从来不喊一声累,卢秀珍特地打发他去买过几次东西,扛回来的东西都是很好的,货真价实。一回来就主动交代是在哪个铺子里买的,花了多少钱,一个铜板都没弄错过。   试了好几次,卢秀珍总算是放下心来,叮嘱他开业以后就要在芝兰堂上夜,每个月多给他五百文的铜板:“就算你上夜的工钱。”   秦文龙有些惶恐不安,前边几个东家都没有另外给他加过钱,只说给他找了个安心睡觉的地方就已经够不错了,哪里还能再多给他工钱。听着卢秀珍这般说,感激涕零,更是全心全意的为卢秀珍做事。   听着说有店伙计守着花铺,崔大娘这才放下心来,可是转念一想,还是有些担心:“这花草有些很值钱,若是那个伙计贪财,私藏一盆两盆的去卖钱你也不知道啊,会不会……”   “娘,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您且别这般想他。再说了,我这花铺里都有记载哪,里边有多少盆花草,角架里有多少枝鲜花都详细记着哪,每日清早开门会要与掌柜核对,到了歇业的时候又清点看看盆数与枝数是不是一致,这样就不会有差池了。”   卢秀珍心中暗自叹气,崔老实和崔大娘是穷怕了,开个店铺这也担心那也担心,只怕他们晚上睡觉都不会安稳。   “这样罢,爹娘你们也别想得太多,干脆家里四个弟弟每人轮流到江州城守夜一晚上,如何?”   “好哇好哇!”崔五郎迫不及待的喊了起来:“我愿意去,多给我排一晚也行。”   毕竟他年纪最小,小孩子心性重,一想着能到外边呆着看看江州的夜市风景,崔五郎就觉心里头美滋滋的,既能给家里看着铺面,还能到处走走逛逛,何乐而不为?   “五弟,你年纪最小,本来还不该排你的,别以为上夜是个轻松活计。”卢秀珍见着崔五郎那模样忍不住就想笑:“还是照规矩来。”   崔二郎瓮声瓮气道:“现在是我最大,给我排两日罢,我保证不会到处乱跑。”   与其呆在家里时时与大嫂碰面,还不如避开到外头,或许能减少一些尴尬。   卢秀珍看了他一眼:“好。”   怎么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呢,他想逃避便让他逃避,等他到外头多见了些世面,自然也不会再像以前那般简单,心里头或许就能装下别人了。   “秀珍哇,你得让我干点活,我身板儿还硬朗哩。”崔老实见着儿子们一个个摩拳擦掌想要大干一场,也有几分着急:“你娘现在管着四只猪仔,每日里都有事情好做,可我就只要去田间看看便转着回来了,这咋行哩?你跟爹说,想要什么样的树,爹扛着锄头上栖凤山,每日里也能刨几棵树回来。”   “爹,您别着急,有弟弟们在,还用得着您去栖凤山么?再说了,涸泽而渔不是挣钱的法子,栖凤山的树刨得多了,就会损坏它的环境,影响树林里动物们的生长,咱们青山坳以后就没这么好的风水了。”卢秀珍冲崔老实笑了笑:“爹,你就在家里给我打理苗圃吧,我会告诉您每日里要做些什么,您照着做就是了。”   崔老实这人不聪明,可长处也很明显,勤劳踏实有责任心,自己交代他做的事情他肯定不会偷懒,会不出差错的一件件做好,苗圃里树木的浇灌、遮阴、授粉这些都可以慢慢的教会他,以后自己不在家也没问题了。   “好嘞好嘞。”崔老实咧嘴笑了笑:“莫要将爹当成不中用的便是。”   崔大娘坐在一旁,脸上露出了舒心的笑容:“行,这样一来咱们可都有事情做了。二郎,你们可要守好花铺,别太大意,开个铺子可不容易哩。”   有自家人守着总比全部托付给旁人要放得心下,崔大娘望着围拢在身边的几个孩子,心里有说不出的开心,虽然不是自己亲生的,可却要比亲生的更亲。   “娘,你放心吧,有我们在,不会让铺子里出事的!”   桌子上的灯光微黄,暖暖的照着围聚在一处的这家人,一片温馨和美之景。   “怎么样,芝兰堂的生意好不好?”   崔大郎有几分着急,眼睛一眨也不眨的望着胡三七:“生意若是不好,明日咱们派两个人去买几盆花回来。”   “公子,你就放心吧,卢姑娘做事,妥妥的稳当。”胡三七笑得嘴巴都合不拢来:“我第一次去的时候芝兰堂已经开业差不多一个时辰,铺子里头人挤人,大家都在到处转。她那铺面布置得比别家好,一进去就觉得格外舒服,卢姑娘又会说话,那些人听着她夸这个夸那个的,都不由自主的买上一两盆花回去哪。”   “真的吗?”崔大郎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买花的人多否?”   “多、多!”胡三七的大脑袋不住的点着:“我看哪,芝兰堂肯定会赚不少的银子,公子的养父母以后绝对不会愁吃穿了。”   “那就好。”崔大郎长长的松了一口气:“这样我也就放心了。”   一想到青山坳慈祥的父母,想着自己可爱的弟弟妹妹,崔大郎好一阵难过,若是现在他在家,与卢秀珍一道打理家里的事情,挑起家中的大梁,一家人在一起和和睦睦,精神轻松愉快,这样该多好。   “公子,卢姑娘把那盆蝴蝶兰放在多宝格最显眼的位置上,别人问她卖不卖,她都回复不卖。”胡三七回想起当时那场景,开心得嘴巴快咧到脑袋后头:“卢姑娘说这是第一盆开花的蝴蝶兰,她要留着放在花铺里求好运。”   “求好运?”崔大郎心中微微一动。   或许她是在求月老赐她好运么?   两年之期……思潮涌动,几乎要无法抑制自己,崔大郎抬头看了看天空,七月末的夜晚,天上只有星辰灿灿,并未有月亮,可他却似乎已经看到了一个圆圆的满月,灿灿华霜洒在大地之上,轻盈就如银色的纱衣。   “我们肯定会在一起的。”崔大郎喃喃自语,将手中的花锄拎了起来,朝花园走了过去。   “公子,公子!”   胡三七有些不解,这时候崔大郎还拎着花锄去赶工?即便是今晚连夜松土施肥,明日也不一定能有送去芝兰堂卖的花草啊!   “胡护卫,你自去歇息罢,我开心,就想给那些树松松土。”   ——开心就去松土?胡三七摸了摸脑袋,瞪着崔大郎朝前走去的身影,又摇了摇头。 第196章 合家欢(二)   开业三日,芝兰堂生意火爆到让江州花市的老板们感到眼红。   每一日的清晨,这铺面才开,就已经有客人奔着过来:“伙计,我想要来选盆花,你带我瞅瞅。”   幸得崔老实与崔大娘不放心,卢秀珍安排了崔家几个后生轮流来上夜,这才在开门的时候忙得过来,否则别的伙计还没来,只剩秦文龙一个人,真是变身陀螺都转不过来。   芝兰堂生意火爆自有它的原因。   首先当然是货好,卖的东西都是江州花市别家铺面里没见过的——倒也不是说卢秀珍卖的全是奇花异草,主要是她知道如何包装营销。除了从栖凤山那个山谷里挖出来的几棵树和蝴蝶兰,其余还真没什么别的奇特品种,只不过经过卢秀珍的巧手修剪与搭配,这些花草瞬间便成了与众不同的风景。   五针松是目前芝兰堂里摆放最多的一种树,这些树在山间很不起眼,也没有什么店家会花大力气来卖这种树,可是卢秀珍将这些平凡无奇的松树经过修剪以后,它们瞬间就变了不同的模样,再也不是山间小路旁边那不起眼的树木,它们独特的造型让前来挑选花草的顾客们眼前一亮,围到盆栽面前都舍不得撒手。   至于角架上的那些鲜花,都是去调货时顺便买来的零碎花枝,那些苗圃的老板见着竟然有人只要买一枝枝的鲜花却不要买整株花树都有些觉得好笑,这世上竟有这般傻子,只买鲜花多吃亏,自己可是赚大了,简直是栽了摇钱“花”呢。   他们没有想到的是,一枝花卖不过一文两文,可到了芝兰堂里,价格几乎翻了三倍,卢秀珍卖的花篮,一文一枝的花搭配十二枝卖到了差不多四十文,而两文一枝的要卖八十文。   江州城的花市卖花,从来都是一盆盆的卖,从来没有卖花篮的,更别说可以选取不同的鲜花与树叶干草芦苇搭配到一处,形成一种说不出的风格,看了就觉得心生喜爱之情,就想要提一篮子带回家去。   卢秀珍在芝兰堂开业之前一日已经教了店铺里几个伙计鲜花搭配之道,又在开业的时候亲自给他们做了指导,花铺里几个伙计在她的指导下插了几篮以后差不多都能自己独立配花插枝,特别是秦文龙,或许他天生就有这方面的天赋,对于鲜花的搭配造型都能准确到位,经过他搭配出来的花篮更是显得绚丽无比,很多客人都争相要购买。   当然,芝兰堂里的蝴蝶兰为生意火爆做出了不可忽视的贡献。   当客人们迈步走进芝兰堂时,第一眼看到的便是那盆正在怒放的蝴蝶兰。   精雕细琢的多宝格上,一个黑色的陶盆里有一丛郁郁葱葱的兰草,色如沉碧的叶片狭长如线,有几片微微垂在陶盆之侧,而在那沉碧之间,有几串硕大的蝴蝶停驻,不时的微微扇动着翅膀,仿佛就要飞身而去。   “哟,这么多蝴蝶!”   走进店里的人忍不住都会惊呼出声,然后又会觉得格外惊奇,为何蝴蝶竟然会停留在叶片之间不肯离去?   等及走近,方才发现原来这些蝴蝶竟然是兰花!   “这花开得真美,真的跟蝴蝶很相像。”众人围着那盆蝴蝶兰啧啧称赞不已:“叶片更那墨玉一样,花朵这般娇艳,造型又如此奇特,真真难得。”   “店家,这盆花怎么卖?”   会来花铺选花的,都是爱花之人,见着如此娇艳的花,谁又不想买一盆回去?不少人的眼睛里已经有了渴求之色。   “各位,不好意思,这是我芝兰堂培植出来的第一盆蝴蝶兰,暂且不对外出售,今年新春的时候可能会有十多二十盆上市,到时候我们再来商议价格,如何?”卢秀珍对着周围的人微微一笑,她已经教了兰公子分离植株的几种法子,据他说已经成功的分出了二十多株,是不是能成活就要看种花之人的精心照顾程度了。   兰公子是个细致人,他爱花草爱在园中耕种,肯定能养活。   就如现在多宝格上的这蝴蝶兰,就连卢秀珍也没有想到过这个时候还能开花。   “新春?那时候怕只有梅花了罢?”有人瞪大了眼睛:“莫非你这蝴蝶兰还能开花到新春时分?”   “各位,这盆蝴蝶兰有点特别……”卢秀珍也没法子向众人解释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蝴蝶兰一般都会是在新春前后开花,有些一年会有两次花期,花期能长达五六个月,故此这种花买回去还是物有所值的。”   “什么?新春能见着这样美的花?”有些人怦然心动:“店家,能不能预定?”   “各位,今年新春卖的蝴蝶兰大部分只是分离的幼株,要买回去养两三年才能开花,当然也会有开花的成品。”卢秀珍抱歉的笑了笑:“故此……”   “我放定金!”   一个土豪模样的拍了拍胸脯:“多少银子你只管开口,但是一定要保证今年新春我能买到开花的蝴蝶兰。”   物以稀为贵,看起来江州城里这两三年里还不会有太多开花的蝴蝶兰,他买了回去正好显摆——每年一到冬日办游宴就是什么梅花会,年年如此,简直是腻味,若是能摆出一盆蝴蝶兰来让大家看着眼馋,这也是他的独到之处。   再说了,新春时节能见着这般繁花似锦,也是一个好兆头,预示着明年的日子会跟着花儿一般越来越好。   “这……”卢秀珍有些吃惊,她都还没想好到底蝴蝶兰准备卖多少银子一盆,就有人送上门来挨宰了?   “哎呀呀,店家,你这是怎么了?开了花铺不做买卖?快说快说,我好先放定金。”那土豪显得十分焦急,眼珠子滴溜溜看了一眼周围的人,生怕有人比他先出手甩银锭子压着这位卢姑娘要买这稀有的蝴蝶兰。   “我出十两银子做定金。”   果然有人出手比他更快,一个银锭子已经摆到了多宝格的空档:“店家,不管你准备收多少银子,我已经放了定金,今年春节我会派人来取这蝴蝶兰的。”   先头说话的土豪着急了:“哎哎哎,是我先说要放定金的。”   “口说无凭。”后来的那位寸步不让。   土豪气得从袖袋里摸出了一张银票,也不看面额多少,“啪”的一声拍到了多宝格上边:“店家,你可不能少了我的。”   瞬间,面前这两位已经剑拔弩张就如竖起羽毛的斗鸡。   卢秀珍赶紧陪着笑脸:“两位,莫要争吵,我预计新春会有四盆开花的蝴蝶兰上市,两位都有份,我这就叫伙计把两位的名字和住址记下来,顺便写张收定金的条子给你们,咱们签个名字就当立下契约了。”   “行,就这样。”   听说有四盆开花的蝴蝶兰,两位有钱的主儿这才放松下来,相对一笑:“仁兄,对不住了,我只是太喜欢这花了。”   “我也一样。”   周围看热闹之人差不多要掉落一地的眼珠子,江州城里有钱人真是多,竟然为了一盆花甩手扔银锭子做定金!   只不过,这蝴蝶兰确实新奇,以前从所未见,更别说这花儿还是大冬天的开花,听听就觉得新鲜别致,冬日里开花只见过梅花,可没见过这种花瓣大如茶盏,形状翩翩似蝴蝶的奇花,更重要的是,整个江州城今年新春可能只有四盆开花的蝴蝶兰出售!   不,或许是整个大周都只有四盆哪!   两个有钱人甩了定金之后洋洋得意的走了,没多久江州城里便有了他们豪阔的传说:“今日芝兰堂有两个有钱的斗富,一个扔的是十两的雪花银,一个拍了张银票。”   “啥东西要花这么多银子买?”   “芝兰堂你都不知道?”说话的闲汉瞥了听众一眼:“你们也真是的,这江州城的新鲜事儿都不知道么!江州花市新开了一家花铺,取名叫芝兰堂,里头卖的花草都是咱们没怎么见过的,还有新鲜的花枝插花篮卖,生意实在是好!”   “原来如此,那两个有钱的是想买什么花草,咋还抢起来了呢?”   “哎呀,这花儿我可是从来没见过,跟有一群蝴蝶在叶片间飞一般,真是好看。”闲汉说得唾沫横飞:“听那店家说那花就叫蝴蝶兰,新春前后会开花,今年她准备在过年的时候摆四盆开花的卖,还有十多二十盆幼株,那两人就是争着想买那开花的蝴蝶兰,准备预先放银子做定金的。”   “还有长得像蝴蝶的兰花在?那可真是没见过。”   “可不是吗?也不知道这芝兰堂到底准备卖多少银子一盆,我觉得一百两是少不了的,这种花恐怕是咱们大周都没有,该是从西域那些番国带过来的,只怕也不好养。”   “唉,养这些娇贵的花都是富贵人家的事,咱们只能看看就已经足够了。”   众人一边听着闲汉说这新鲜事儿一边摇头叹息,有些人满眼都是羡艳:“看起来那芝兰堂的东家该是有些实力的,要不是怎么会能不远万里弄来这样的奇花异草。”   “听说……”闲汉很神秘的扫了一眼围在身边的众人,压低了声音:“听说那东家曾经蒙圣上召见过哪!”   “哦!”   周围的闲人们一个个张大了嘴,成了一个个圆圆的“o”形。 第197章 合家欢(三)   “就为了一盆兰花争吵起来?还付了定金?十两银子?”   唐知礼皱了皱眉头,圆胖脸庞上的肉抖了抖。   值钱的花卉唐知礼不是没见过,当年他的牡丹参加京城的花会,一举夺魁,瞬间他花铺里牡丹的身价水涨船高,一盆牡丹卖过五十两银子,那盆夺魁的牡丹被宫中内侍买走,扔下了一张三百两银子的银票,可对外边却吼着说给了五百两银子,后来一传十十传百,他那盆牡丹的身价在闲话流传里节节攀升,最后竟然涨到了八百一千两。   他觉得很冤,可没有法子,喜欢说闲言碎语额人多了去,他还能怎么办?他给陆思尧办事,这牡丹花卉夺魁算是陆思尧给他一点甜头,花魁是深宫里的陆贵妃亲自评定的,又让内侍花银子买走这盆牡丹,已经算是对得起他了,更何况因着这次牡丹花会夺魁,他花铺的名声打响了不少,若不是陆思尧让他到江州城窝着探看时局,他还真想去京城开家花铺好好的挣一笔哪。   唐知礼有三个儿子,长子唐季真算是个上进的,帮着他打理花铺的事情,时常四处奔波去采买花卉,儿子唐季元自幼体弱多病,一年里头有一大半时间是在床上躺着,三儿子唐季雄是个惹祸精,每日里斗鸡走狗,在江州城里横行霸道,他总在提心吊胆不知哪一日他会闹出更大的事情来。   故此,虽然唐知礼有这个在京城开花铺的念头,可也只是想想罢了,人手不够用,只能等着时机到了,看看长子唐季真能不能去京城试试水。   可是,他还没来得及涉足京城,江州花市龙头老大的地位似乎就有些不保了,新开的芝兰堂风头实在太盛,开业才三日,似乎就已经将他的花铺生意比下去了。   江州花市远近闻名,生意都还不错,素日里总有不少人在他的花铺这边选花选树,碰得好的时候,一日里头差不多能做下三四百两银子的生意,即便再差,也能有百来两,可是这几日里头到了晚上结账的时候,算盘珠子一扒拉,差不多少了一两成的银子。   “东家,这也怨不得我们。”掌柜的跟他诉苦:“新开的那个芝兰堂生意太好了,咱们虽有三个铺面,可多多少少还是会受些影响。”   唐知礼没有出声,推开雕花窗户朝街对面看了过去,新开的花铺格外显眼,门上的牌匾,瘦金体的“芝兰堂”三个字遒劲有力。   “东家,或许是新开茅厕三日香,等着过了些日子之后,只怕人家也不会这么赶着去那边送银子了。”掌柜的见着东家皱着眉头,圆圆的脸盘子变成了长长的苦瓜脸,知道他对这事有些耿耿于怀,赶紧安慰他:“那家门面不是个旺铺,这么几年里头换了好几个东家,这次或许也长不了。”   “谁知道呢。”   唐知礼闷闷的回了一句,心中琢磨,就连大司农都特地叮嘱要提防的人,哪里会有那般简单?指不定这次还真遇到一个强劲对手了。   “东家,东家!”   一个店伙计气喘吁吁的跑了进来:“对面的芝兰堂里有人在闹事!”   唐知礼一惊,赶紧趴在窗口朝那边看了过去,果然,就见不少人奔着朝芝兰堂的门口走了过去,似乎还能听到里头有争吵之声。   “快去瞧瞧,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唐知礼侧耳听了听,没听出什么来,就听着里边有人在激动的喊叫着,也不知道究竟在叫喊些什么,他有些心急,眼珠子都快从眼眶里鼓了出来,眼巴巴的盯着那边。   过了不久,人群渐渐的散了,那伙计杂在人群里朝自家花铺走了过来,唐知礼看着他穿着灰蓝色衣裳的身影在走廊一角晃了下,转眼就没见了踪影。   脚步声渐渐的近了,那伙计奔着走了进来:“老爷,是对面芝兰堂有一盆奇花,听说冬日也能开花,只能暂时预售,结果有两位客人为了这盆奇花争吵了起来,两人都放了定金,一个是银锭子,一个用银票,后来那位卢姑娘说有四盆预售,两人才罢手。”   “什么花还需预售?”唐知礼倒吸了一口凉气,他经营花铺也有多年了,还没见着什么预售的事儿,谁不是看过花以后觉得好便出银子买的?哪有这般做生意的,这花到底奇特在何处,让人为了这花放定金而争吵起来?   “一盆兰花,一盆很独特的兰花!”伙计提到蝴蝶兰,眉间犹有惊艳之色:“以前我从来没有见过这般奇特的兰花,那花朵硕大就如蝴蝶,一串串的垂了下来,真是好看!”   “花朵像蝴蝶?”唐知礼惊讶出声:“有这样的花?”   “是。”伙计大力点头表示肯定:“我亲眼所见,摆在那多宝格上,那位卢姑娘说这是第一盆开花的蝴蝶兰,她不卖,等着新春时节会有四盆开花的,还有二十来棵幼株。”   唐知礼皱着眉头回忆,早两日他去芝兰堂解救唐季雄时,似乎未曾见过那蝴蝶兰,是自己太心急了没有注意到,还是当时没摆出来?花朵像蝴蝶一样的兰草,他这辈子还未曾见过,不由得即刻间也有了一种想要去看看的想法。   他的手指动了动,站起身来:“走,跟我去瞧瞧。”   伙计有些犹豫:“东家,同行间……”   “这有什么了不起的,卢姑娘不是那种小气之人,更何况她的花摆到柜台上不就是让人看的么?我过去看看那蝴蝶兰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唐知礼抬脚朝门口走了过去,有些肥胖的身子挪动得倒是不慢。   芝兰堂外边摆了几盆五针松,郁郁青青的一片,唐知礼低头看了看,这排五针松的形状各异,有些被修剪得像一只彩凤,有些却恰似华盖,看上去格外新奇,他凝视着这些小小盆栽,心中暗道这卢姑娘真是个有想法的,谁又能想到这普通得不能再普通得五针松,竟然能摇身一变成了这种模样?   他抬眼朝芝兰堂里头看了下,就见不少人正在花草之间转来转去,一扇巨大的多宝格将铺面一分为二,他的视线逐渐落到了多宝格架子上一盆花上。   那定然是伙计说的蝴蝶兰了,很好辨认,一眼就能看出来。   几串花朵从枝叶间摇曳生姿,远远的看着就仿若一群蝴蝶正在翩翩起舞,花瓣真的很像蝶翼,微微颤动之间,撩拨得人已心动。   唐知礼赶紧举步前行,芝兰堂的门槛没有设特别高,不需高高抬脚,可因着他心急,没有注意到,一只脚被约莫三寸高的门槛绊住,整个人身子朝前边栽了过去。   “东家!”   伙计惊呼一声,慌忙伸手去扶,唐知礼圆滚滚的身子就要落地的时候,已经有人眼疾手快将他扯了起来。抬头一看,是一个约莫十□□岁的少年,生得身姿挺拔,星眸剑眉,自有一种说不出的英气勃勃。   “多谢多谢。”唐知礼有些狼狈,就着少年郎的搀扶站了起来,又仔细打量了他一眼,记起了芝兰堂开业那日的事情,好像抓住唐季雄衣领不放的,正是这少年。   “不客气,唐老板,你走路要注意脚下。”崔二郎淡淡的说了一句,撒手转身。   他不欲与唐知礼说多话,一看到他便想起了那个唐季雄,不免有些厌恶情绪。   看着崔二郎的背影,唐知礼心中还真不是滋味,他站稳了身子喘了口气,朝多宝格那边走了过去,一双眼睛落在了蝴蝶兰上头,仔仔细细观察着这盆与众不同的花,心里油然而生一种惊叹之感。   怪不得人家要为这盆花争吵呢,即便是他,看到这花,也极想花钱买了回去养在家中。   实在是太美了,实在是太独特了。   他凝神打量着这蝴蝶兰好半晌,这才将视线移动,透过多宝格的空隙,看到卢秀珍正站在一排角架之侧,手里拿着一束花,正在配花篮。花篮里已经有了几片翠绿大叶,也不晓得是一种什么树的叶子,油绿一片,她将手中的花枝一枝枝的插下去,白色与淡粉色的花分层摆放,被那油绿的叶子衬着,格外的别致了起来。   唐知礼暗暗叹息了一声,这般巧手,不管做什么都会发财。   “卢姑娘。”   卢秀珍闻声抬头,透过多宝格见着了圆圆胖胖的唐知礼,她将花篮放下从后边转了出来,朝着唐知礼微微屈膝福了福身,脸上露出了笑容:“唐老板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快坐,快坐。”   “卢姑娘,好一双巧手。”   唐知礼说这句话可不是在恭维卢秀珍,这是他的心里话,真没有虚情假意。   “唐老板过誉了,我听着都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呢,不过是没事情做插几蓝花打发时间而已。”卢秀珍引着唐知礼在后边耳房坐了下来:“不知唐老板今日造访芝兰堂有何贵干?”   她的眼睛盯住了唐知礼,心中暗自琢磨,这位唐老板找她,该是有所图谋。 第198章 合家欢(四)   夜幕低沉,更漏声声,雕梁画角上数滴清露摇摇,仿佛间就要坠落到玉阶之上,发出清脆之响。远处隐隐烟树,早已被黑沉沉的夜色给掩盖,看不出原来的青翠欲滴,只见一排排站在那里,从书房这边看过去,鬼影憧憧,如同神出鬼没的魑魅魍魉。   轻轻的一声唿哨响起,声音极细,可在这寂静的夜晚,却依旧能让人有几分警觉。   这声音,似夜枭的啼叫,嘲哳难听。   荷花池边有一个水榭,雕花格子窗开了一扇,站在外头踮着脚尖朝里边看过去,能见着一个负手而立的人。   “老爷,已经有了消息。”   站在门外的人压低了声音,那话就如纸片,一点点的吐了出来。   “进来说话。”   门扎扎作响,地面有一小条黑影,站在门外那人,躬身朝那门缝处轻手轻脚的走了过去:“老爷。”   “事情办得怎么样了?”那人没有转过背来,只是声音里透着一丝威严,能想象到他此刻板着脸的模样。   “办妥当了。”来人半弯着腰,头低低的压了下去,声音也压得极低:“京城和京城周围几个州都查遍了,凡是在那年五月初五那日捡到的孩子,全部已经摸了个底,一共有四十六人,这批人里有七个已经死了,三个死在十岁之前,四个在十岁以后,其中有一个,是最近才死的。”   “最近才死的?”负手而立的那人缓缓转过身来:“怎么死的?”   “回老爷话,病死的。”   “病死的?这么凑巧?就在这几日里头死了?”那人抬起手来,摸了摸胡须,一脸深思:“可着人前去查看了?”   “老爷,那个江州姓李的都头带人以捉拿逃犯的名义去那村子探查过了,确实是死了,李都头还用刀子砍了下尸身,他说血是暗红色的,不是装死,真是死透了的。”   “哦,如此甚好。”那人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微微停顿了一下,忽然又像想起了什么来似的,若有所思的点了下头:“那个李都头可看清了耳朵后边有没有三颗红痣?”   “没有红痣,李都头说特地俯身去看了,没见着。”   “那姓李的……可靠否?”   “老爷,他有把柄在我手里,绝不敢撒谎。”   “唔,这样看来死的那人确实不是我们要找的那个人了。”站着的那人沉默了一阵,然后徐徐开口:“另外三十九人,先查看下他们耳后有没有红痣,若是有,想个法子将他给弄死,绝不能放过,若是没有,也得想个法子将他们送去牢房里关着,务必查清他们经历的一切事情,有些人或许故意将那三颗红痣给弄没了,故此一定要彻底调查是不是曾经做过什么手脚,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老爷,知道了,属下这就着人去办。”那人躬身应着,慢慢的往后退了去。   “记住,切忌莫要露出半点痕迹,现儿已经不是二十年前,不能肆无忌惮。”那人深深凝望了一眼谦卑的手下,幽幽的叹息了一声:“你跟了我多年,自然知道其中的利害。”   “老爷,您且放心,即便您不吩咐,属下也会想到这一点的。”   “唔,我自然相信你会办得很好。”那人嘴角露出了一丝微笑来:“陆明,这么多年了,你从未曾失手过,我不相信你,天下便没有我值得信赖的人了。”   “属下现在有的一切都是老爷给的,自然要竭尽全力为老爷做事。老爷务必请将心放回肚子里头去,属下肯定会将这一切都办好的。”   表了忠心,那人又弯腰郑重行了一礼,这才蹑手蹑脚的走了出去,瞬间水榭重新陷入了一片寂静。   那人走到窗户边上,看着那条黑影一掠而过,身手极为灵活,轻轻喟叹了一声。   “老爷,何故叹气?”水榭门边站着两个人,皆穿着黑色的衣裳,贴在那里站着,就如那地府里的黑无常,阴气森森。   “世事无常啊。”那人又长长的叹息了一声,背着手踽踽而行,从半开的门里走了出去,远处的一点灯光照着,迷迷茫茫的黄,隐没在幽幽的黑夜里。   静夜,死一般的寂静。   走廊里响起了轻轻的脚步声,碧纱窗边删过了一个人影:“是谁?”   “我。”   从走廊那边来了几个人,走在最前边的是一个中年儒士,身边的书童提着一盏灯,他们的身后跟着一位年近六十的老者,背着一个布囊,看上去慈眉善目。   “刘先生来了!”门边站着的中年汉子有几分激动,快步走了出去,朝那老者行了一礼:“刘先生,望穿秋水哇!”   老者摸了摸胡须,微微笑着颔首:“不好意思,老朽有些私事,耽搁了一日。”   “刘先生,咱们不说多话,你快来瞧瞧我们家公子。”中年汉子满脸焦急,手一伸示意老者跟着他进去,自己身子一转,就如旋风一般,步子橐橐的朝雕花门那边过去了。   推开雕花门,一种说不出的甜香扑鼻而来,墙角安放着一只鎏金铜兽壶,一缕熏香袅袅的从壶嘴里冒出,淡淡的白色,到了末梢转成了极浅的青色,慢慢散开不见踪迹。   鎏金铜兽壶的旁边有一张很大的拔步床,帐幔低垂,看不清床上那人的模样,拔步床之外,有两个丫鬟低头站在那里,看不清眉目,但是从身形上来看,都不属于娇弱型的,两人腰间缚着的腰带颇有些奇怪,一节一节,既不像玉带,也不像一般丝绸。   “公子回来这两日,有何异状?”那被唤作刘先生的老者上前一步,朝床上躺着的那人打量了一眼,嘴角露出了一丝惊讶之色:“还没醒来?”   “是。”一个丫鬟点头道:“公子是昨日回来的,一直没有醒来。”   “刘先生,是不是那药有什么不妥当?”守门的中年汉子有些着急,一步冲到了老者的面前,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腕:“你说了七日之后可以自己醒来!”   “胡三七,你别乱来!”送着刘先生过来的中年儒士上前一步,面有不悦之色:“刘先生自有把握。”   “哼,老兰,你莫要太相信他人,知人知面不知心!”胡三七哼了一句,脸上的虬须根根竖起,显得有些凶恶:“刘先生,你快些出手将我家公子救起,否则……”   老者不慌不忙的看了胡三七一眼,露出了一丝微笑:“若是老朽想要加害你家公子,此刻也不会站在这里,胡护卫,你说是也不是?再者,不是老者自己来的,是你们请老朽来的,你家公子要是真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你们是不是也难逃其咎?”   胡三七一愣,紫棠色的脸孔更是红了几分,他的手慢慢松开,一脸羞愧。   “说了好些次,让你行事前多想想,莫要粗鲁,可怎么就是改不掉这毛病?”中年儒士朝老者行了一礼,毕恭毕敬:“胡护卫也是担心公子,请刘先生莫要见怪。”   “呵呵,老朽这一辈子什么没见过?兰先生请莫要担忧,既然老朽答应了此事,一定会将它做妥当的。”老者拔步床边坐了下来,一个丫鬟赶紧撩起帐幔:“还请先生为我家公子诊脉。”   老者不再说多话,闭着眼睛,一只手搭在了床上躺着那人的脉门上,好半日都没说话,屋子里只听到轻轻的呼吸之声。   “刘先生。”胡三七憋了好一阵子,老者甫才张开眼睛,他便急不可耐的凑了过去:“我家公子没事罢?”   “无碍。”老者微微一笑:“各人体质不同,你家公子禁不住多睡了一两日也属常理。”他伸手从布囊里取出了一个小瓷瓶:“将这瓶子里的药给你家公子服下,灌一碗米汤,半个时辰之后他便会好了。”   “瓶子里……”胡三七犹豫了一阵子,还是开口相询:“瓶子里头装的是什么药?”   “胡护卫,你可是大夫?”老者笑眯眯的望向这五大三粗的汉子,只觉他既啰嗦却又有些傻得可爱。   “不是。”胡三七慌忙摇头:“刘先生,你准备收徒?”   “既然你不是大夫,那问我这瓶子里头是什么药又有何用意?我即便是告诉了你是什么,你也不知道呢。”老者笑着朝他点了点头:“你放心罢,我不会害你家公子,想害他早就轮不到他活着躺在这里。”   他将瓷瓶的盖子揭开,倒出几颗细小的药丸:“为了让胡护卫放心,老朽先服几颗。”   “刘先生……”胡三七有些尴尬,但并未阻止,看着老者一仰头将那几颗药丸吃了下去,这才朝老者弯腰行礼道:“刘先生,胡某冒犯了。”   老者哈哈一笑:“难得有胡护卫这般一心为主的人,老朽敬佩得紧,哪里会觉得冒犯?”   “胡三七,你莫要再乱搅和了,让刘先生赶紧开方子,公子身上还有一道刀伤,醒来以后还得好好将养着些呢。”中年儒士朝胡三七摆了摆手:“你只需负责公子的安全便好。” 第199章 合家欢(五)   清晨的阳光有些淡,犹如碎金点缀在枝头,给初发的新花镶上了一条金边。清风微微吹得花枝乱颤,那细碎的阳光便从枝头坠落下来,在地上晃来晃去的动个不歇。   雕花门半开着,胡三七半靠着门坐着,脑袋不时的朝里边,嘴里嘀嘀咕咕道:“怎么还不醒?怎么就不醒呢?”   门里边的一个丫鬟吃吃的笑出了声音:“胡护卫,刘先生说了,公子大概要辰时才得醒,现儿还早着呢。”   胡三七挠了挠脑袋:“就不兴公子早些醒?”   丫鬟从门后露出了半张脸,嘴角带笑:“胡护卫这也太心急了些。”   “灵鹊,怎么能不心急,好不容易找到了公子,可还得闹这么一出,现在国公府和宫里头肯定都在挂心哪,若是公子早些醒,也好派人送信去让他们安心。”   “唉,你说得也是,娘娘心里头能不惦记着么?只盼公子快些醒来,也好让娘娘将心给放下来。”丫鬟叹了一口气,一只手轻轻的挠着门上的花纹:“只不过现儿也不是合适的时机,总要先将那边给摆平了才好说话。”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大周朝早就不是二十年前的大周朝了。”胡三七哼了一声,胡须又是根根翘起:“邪不压正,那些人自然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公子,公子!”   屋子里传来呼唤之声,胡三七猛的站了起来,拔腿就朝内室冲:“灵燕,公子醒了?”   “我看他眼皮儿刚刚似乎动了下。”拔步床前站着的丫鬟回过头来,一双明亮的眼睛里有着些许惊喜神色:“刘先生说辰时能醒,现儿已经是卯时末刻,我估摸着也该是要醒了,故此喊了公子两声。”   “哎呀,你这声音也太轻了些!”胡三七大步走到床前,气沉丹田,大喝了一声:“公子,该起床啦!”   这一声,恍如惊雷,只将外边树上的鸟雀都惊得扑扇着翅膀飞了起来,“扑棱棱”的一阵响,数片树叶纷纷扬扬的飘落了下来,淡淡的绿色衬得碧纱窗更幽深了一些。   外边响动太大,床上躺着的人似乎真的被惊到,一只手微微的动了下,胡三七惊喜交加,猛的扑了过去:“公子,公子!”   灵鹊与灵燕两人看着那宽阔的后背,又相互看了一眼,叹了一口气:“胡护卫,你且让开些,莫要将床给压坏了。”   “你们俩又来骗我了,这床是上好的黄花梨做的,怎么会坏,怎么会坏?”胡三七一鼓眼珠子,腮帮子也跟着鼓了起来:“你们就是想骗我走开,是不是?”   “胡护卫,之所以我们姐妹这么说,是因着……”灵鹊笑嘻嘻的走了过来:“这些服侍洗漱的事情,自然是我们来做,胡护卫若是想替公子换衣洗漱,我们姐妹也是愿意的,刚刚好能偷懒。”   胡三七看了看床上那人,撑着床板站了起来:“我先出去等着,们来给公子换衣裳。”   他大步走了出去,靠着门站着,眼睛望向了碧蓝的天空,此时日头已经过了树梢,阳光金灿灿的洒在了地上,玉阶前的草地,一片翠金之色,那萱草妩媚的招展着细叶,恰似胡三七刺客的心情。   “老天有眼,公子终于醒来了。”胡三七双手合十,嘿嘿的笑了起来。   房间里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声,伴随着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你们是谁?”   声音里有几分惊讶,却没有恐惧。   “公子,你莫要慌,我来给你说清楚。”胡三七慌忙冲进了屋子,朝坐在床上的年轻人抱了下拳:“请公子原谅在下鲁莽之举,在下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胡大叔?”那年轻人惊呼了起来:“你怎么会在这里?”   “公子,你再莫叫我胡大叔了,喊我胡三七便是。”胡三七脸上露出了一丝尴尬的笑容,他有些不好意思的摸了摸后脑勺:“我确实姓胡,可这大叔却是不敢当的。”   “胡大叔,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此为何处?我的爹娘弟妹呢?他们人在哪里?”年轻人趿拉着鞋子站了起来,眼睛打量了一下房间,脸上有一丝茫然:“胡大叔,那日我和你一块去打猎,回家以后就觉得有些头晕,后来全身发烫,慢慢的就什么都不知道了,怎么醒来我就到了这里?”   胡三七站在那里,手脚似乎都不知道往哪里放,他低头碎步走到了那年轻人面前,一个壮汉此刻看起来像个做错了事的孩童模样,着实有些滑稽。   “公子,我把实情告诉你,你可不能生气。”   “你说,我不生气。”年轻人抬了抬眉毛,一脸的莫名其妙:“你不是栖凤山那边胡家村的猎户吗?怎么……”   “公子,栖凤山那边没有个胡家村,我也不是猎户,我是骗你的。”胡三七抬起头来,眼神真诚:“我是奉命去接公子回家的。”   “奉命接我回家?”年轻人更是莫名其妙了:“我的家在青山坳,我爹娘不过是个庄稼人,怎么会下命令让大叔来接我?”他看了看胡三七,猛然打了个寒颤:“胡大叔,那你之前接近我,可是有预谋的?”   胡三七瞪着眼望着他,看上去很无辜的样子。   “公子,莫非你不知道自己的身世?崔老实和他婆娘没跟你说,你是他们捡回来的?”旁边站着的灵鹊和灵燕间胡三七期期艾艾说不明白,有些按捺不住:“公子,你本来是一极富极贵之家的公子爷,只是造化弄人流落到了那穷乡僻壤,现儿时局已经比原先有些好转,故此公子的家人这才来接公子回家。”   “我……”年轻人有片刻的发呆。   还是很小的时候,他就被堂兄弟骂野种,哭着回去找爹娘询问,两人只是摸着他的头说:“别理他们,你就是我们的孩子。”   “真的吗?”他擦掉眼泪,抬头期盼的望着爹娘,两人的脸色都有些发僵。   爹娘是老实人,不会撒谎,见着他们的神色,他心里已经明了:“爹、娘,他们说的是真的,是不是?”   爹没有回答,娘只是默默流泪。   “大郎,不管别人怎么说,你都是我们的孩子,咱们是一家人。”   这是爹最终说出来的话。   他抱住了爹的腰:“爹,你就是我的亲爹,我才不听那些人胡说呢。”   粗粝的手掌摸索着他的脑袋,有滚烫的泪水滴落在他的额头,他抱着崔老实,心里有说不出的舒坦,他再也不会因着听别人提起“野种”这两个字而觉得难受,他有爹有娘,虽然他们没有什么能力,虽然家里很穷,可他们养育了他,爱护着他,这就够了。   这么多年过去了,青山拗渐渐再也无人提起这事,而忽然,今天有人却说到他不是崔老实的儿子,多年前的记忆又重新被勾了起来。   “不,我就是我爹我娘亲生的,你们在胡说些什么?”年轻人回过神来,冷冷一笑,那笑容里,竟然被有一种说不出的威严,这与他的穿着打扮极不协调,仿佛是黑暗的房间里有一颗珍珠在熠熠发光,看得灵鹊灵燕两人不由自主的低下头去。   “公子,我们没有胡说,这事情是真的!你的耳朵后边有三颗红痣,是不是?”胡三七慌忙抬起头来,两眼有热切之光:“公子,你莫要以为我们是骗你的,这是真的,你那亲娘是……”   “胡护卫,这事儿让我来与公子说罢。”   胡三七转过头去,便见着兰如青站在门口,穿着一袭淡青色的衣裳,看上去十分儒雅。   “老兰你可算来了。”胡三七就像见着亲人一般奔了过去,一把攥住了他的手:“公子不相信我们的话,怎么说也说不清。”   “胡三七,你快放手!”兰如青眉毛皱了起来,他的手被胡三七攥得紧紧,实在有些吃痛:“你这脑子你那嘴,只要莫把事情越说越糟就已经谢天谢地了。”   “好好好,你与公子说去。”胡三七眉开眼笑的放开手:“老兰,你来了我就放心啦,你能将死的说成活的,把假的说成真的……”   “胡三七,请你快快出去!”兰如青的脸色有些不好看。   “出去就出去。”胡三七显得有些莫名其妙,站在那里摸了摸脑袋,但还是很听话的走了出去。   灵鹊与灵燕相互看了一眼,两人也默默转身离开。   “这位先生,你要与我说什么?”站在屋子中央的年轻人看了看兰如青,脸色渐渐缓和:“我不想再听你说我不是爹娘亲生的。”   “我也不想说这话,可事实上,”兰如青盯住了那年轻人:“崔大郎,你确实不是崔老实的儿子。”   “这位先生,你要与我说什么?”站在屋子中央的年轻人看了看兰如青,脸色渐渐缓和:“我不想再听你说我不是爹娘亲生的。”   “我也不想说这话,可事实上,”兰如青盯住了那年轻人:“崔大郎,你确实不是崔老实的儿子。” 第200章 调巧手(一)   窗外的眼光透过碧纱窗户照了进来,地面上有着幽幽的黑影,或许因着有一层朦胧的碧纱罩着,雕花显得有些淡,不是一塌糊涂的黑,期间还有点灰色的印记。   站在屋子中央的崔大郎,此刻已经跌坐在了床头,年轻的脸庞上有一种迷惘彷徨的神色,仿佛是一个陷入迷雾中的人,怎么也找不到回家的路。   “崔大郎”,兰如青喊出这个名字来,他再也没办法伪装,就如洪水陡然间漫卷过河堤,将一切都扫荡得干干净净,他在胡三七和灵鹊灵燕面前表现出来的镇定,顷刻间便不复存在,只剩下困惑与慌张。   “我爹娘是谁?”   过了许久,他才慢慢的恢复了常态,抬起头来,望着站在自己面前的兰如青:“你又是什么人?”   “你的父母……”兰如青沉吟了一下,这才缓缓开口:“他们的身份我暂时还不能告诉你,你只需记住四个字:贵不可言。”   “贵不可言?”崔大郎冷笑了一声,猛的站起身来,一双眼睛死死的盯住兰如青:“连说都不能说?那你们干嘛还来找我?”   “公子,你别激动,现在不告诉你是为了保护你,等着以后你自然会知道你父母是谁的。至于我,只是你外祖父家的一个远房亲戚,他看我落魄潦倒,特地给我在府里找了个差使,目前我负责公子的饮食起居。”兰如青神色淡淡,似乎并不觉得崔大郎的反应有多奇怪,只是微微笑道:“公子放心住下便是。”   “我想回家。”崔大郎快走两步,从兰如青身边擦过,冲到了门边。   “公子,万万不可!”守在门口的灵鹊灵燕已然出手,两个姑娘看上去娇怯怯的,而出手的时候却是快如疾电,没等崔大郎看清楚,两双手带着风声已经到了面前,他唬了一跳,赶紧往回退了一步:“两位姑娘……”   “灵燕灵鹊,你们可莫要吓坏了公子。”胡三七站在外边跳脚:“谁让你们出手的?你们难道不记得自己该做什么?好生服侍公子,不能有半点闪失,怎么还动起手来了?”   “胡护卫,你放心,我们姐妹俩做事有分寸,更何况公子还能背着弓箭去打猎,也不是什么随随便便就能被吓住的,你说是不是?”灵鹊回头朝胡三七笑了笑:“若是胡护卫出手呢,只怕公子会抵挡不住的。”   “我怎么会对公子下手。”胡三七咕哝了一句,拉长脖子朝屋子里瞅了瞅,扬声道:“公子,你放心罢,我们不会害你的。”   崔大郎拧紧了眉头:“我知道你们没有恶意,可此时我只想回家去见我爹娘。”   “公子,回不去了,因着此刻你的身份已经是个逝去的人了,栖凤山的乱坟堆里有你的一个坟包,前边墓碑上刻着的字写得明明白白。”兰如青同情的看了崔大郎一眼:“这世间再无崔大郎这个人,只有一个姓许名懐瑾的公子。”   “许懐瑾?”崔大郎喃喃自语了一句,忽然间瞪大了眼睛:“莫非……我父母是皇亲国戚?”   当今圣上正是姓许。   兰如青只是静静的望着他,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那就是了。”崔大郎摇了摇头,忽然间愤怒了起来:“为何他们不要我?为何他们要将我扔到外边二十年?这个时候他们再想来找我回去,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我要回青山坳去,我要和我爹娘一起过日子,我爹娘给我定了一门亲事,下个月就要成亲了!”   “公子,你那位未婚妻,现在已经到了青山坳,守了望门寡。”兰如青说得心平气和,仿佛在与他说一件市井里流传的新鲜事一般。   “……”崔大郎倒退了一步,眼神带着些许绝望:“你们这是断了我的后路?”   “公子,我们这是在救你和你爹娘。”兰如青轻轻的吐了一口气:“公子,你母亲的仇家已经寻了过来,要将你除之而后快,他行事素来心狠手辣,从来不给人留半分余地,斩草必然除根,他若是要找到了你的藏身之处,不仅仅是你,就是你爹娘、你的弟弟妹妹们全部得死。”   虽然兰如青的语气很平淡,可是说到“死”字时,却咬得有些重,让人听起来有些不寒而栗。崔大郎怔怔的望着他,似乎想要从他脸上看出什么破绽来,可是兰如青那张脸实在是太平静了,让他看不出半分端倪。   “果真如此?”他轻轻的问了一句,很明显有些犹豫。   “公子,事到如今你只能相信我。”兰如青见着崔大郎显然已经没有了当初的那种抵触情绪,这才上前一步,笑容可掬的朝崔大郎行了一礼:“公子,若是我们想加害于你,此刻你早就已经不在人世了,现儿你还活着,这就是最有力的证明,咱们是友非敌。”   “可是……”崔大郎长长的叹息了一声:“我爹娘含辛茹苦将我养大到二十岁,正是要给家里出力挣银子的时候,我又如何安心让他们在青山坳吃苦,而我却在此处闲着无事可干!”   “公子,你放心,你的家人我们会想法子周济的,前天你那媳妇儿和妹妹背了些菌子到江州城叫卖,是我让园里的管事买了她们几斤菌子。”兰如青微微颔首:“公子,我们肯定不会让你的养父养母再过以前那种吃了上顿儿没下顿儿的日子了。”   “是吗?”崔大郎眼睛一亮,脸上露出了快活神色:“你真的会让我爹娘过上好日子么?那快点拿些银子去青山坳,给他们盖一幢青砖大瓦屋,嗯,还买上十来亩地……”   “公子,我不能这样做。”兰如青伸出手来摇了摇:“若是我无缘无故送银子给他们,别说你养父养母不会收,便是村里的人也会议论纷纷,万一这事儿传了出去,传到了你母亲那个对头耳朵里,肯定会怀疑这事情的,那这样便是害了你养父母一家,不仅仅帮不到他们的忙,反而会让他们身首异处不得善终。”   “那……”崔大郎颓然的坐了下来,一脸沮丧:“我怎么忍心看着我的爹娘过那样的日子而我却不能尽到一点孝道!”   “公子,你莫要着急,我见你那守寡的媳妇倒是个灵活人,到时候看看她能不能带着你养父母一家挣几个活络银子,便让她代你尽孝罢。”提到那个年轻的小寡妇,兰如青的脸色也开朗了些:“她勤劳能干,而且能说会道,若是能一直替你守着寡,倒也不愁你养父母日子过不去。”   “什么?要她一辈子给我守寡?”崔大郎脸色一变:“她才十七哪,大好韶华。”   “夫君死了,守寡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兰如青不屑一顾:“公子你莫要太心软。”   “可是我并未亡故,这分明是一种欺骗,让她来代我向我爹娘尽孝,而我这个做儿子的却在外边逍遥吗,这对她来说太不公平!”崔大郎咬了咬牙:“不行,不能耽误了她!”   “公子,你要是想要做孝子,我倒也可以派人将你送回青山坳去,只是你一回到那里,肯定不出三日你们家就会遭变故,不是我诅咒你,这可是真话,像你母亲的仇敌,绝不会让一个活口留下来。你此时想尽孝,害怕耽误人家姑娘的青春年华,可你回去以后的结果变是让你的家人跟着你陪葬。”   兰如青的声音极其清冷,就如一滴凉水落在石阶上,冷冷的响声,让崔大郎心生寒意。   或许他说的是真话,否则他们怎么会花那么大的功夫将自己弄出来,肯定是到了不得不出手做这件事的紧要关头。崔大郎捏紧了拳头,心里有些难受,没想到自己不仅不能让爹娘过上舒心日子,反而会替他们招来杀身之祸。   “你说我那娘子勤劳能干,果真如此?”   现儿,他唯一希望的是,他的未婚妻要为自己多想一想,最好是不要替他守寡,这样会耽误她的终身。   “真是能干。”兰如青点了点头,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意,耳边响起一个清脆的声音:“这位爷,这是栖凤山最好的鸡枞菌,一斤十文,很便宜哪!”   “啥?你这菌子,竟然要卖十文钱一斤?鸡蛋才一文一个!”跟着他一道出来的管事眼睛瞪得溜圆:“姑娘,你去集市上看看,两文一斤就顶天了!”   “哎呀呀,这位爷,这可不是集市上卖的那些菌子,这可是极品鸡枞菌!”甜甜的笑脸就如春花一般娇艳,将筐子擎得高高:“您看看,集市上的菌子,哪有这么好的?”   筐子里的菌子洗得干干净净,上头还带着些许水珠,看起来新鲜得很。   “不就是伞把菇嘛,当我没看见过?你说它叫啥?鸡什么菌?”管事有些迷惑,拿起一个菌子看了又看。   “爷,这可不是伞把菇,这是鸡枞菌,不信你买些回去试试,能吃出鸡肉的味道来。”   “要是吃不出鸡肉的味道,那我去哪里找你退钱?”管事瞪了瞪眼睛:“瞎说啥哩,鸡肉,我还鸭肉哩!”   “做不出鸡肉的味道,那是你们家厨师不行,不如将我这妹妹招进府去,她用这鸡枞菌做菜,定然能做出鸡肉的味道来。”   兰如青笑了,这姑娘可真是厉害,不仅高价卖菌子,还附带着想将她的小姑子举荐进府来上工,他可不敢请她 第201章 调巧手(二)   一阵脚步声传了过来。   站在屋檐下的崔二郎没有转头去看是谁,他只是静静的站在那里,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大嫂和六丫过来了,他已经听到了两人的说话声,六丫说得很快,有时他听不清妹妹究竟在说些什么,只听到她清脆的笑声,而大嫂的声音很柔和,但柔和里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坚定,就如她的那张脸,看上去精致柔弱,可却暗藏着坚毅。   “二弟,你在这作甚?”   卢秀珍与六丫走了过来,见到崔二郎呆呆的站在那里,眼睛也不知道看着什么地方,一副魂游天外的表情,有些奇怪:“二弟,吃过早饭了罢?”   “啊……”崔二郎转过身子来,脸色微红:“刚刚吃过,大嫂,六丫,你们赶紧吃去吧。”   他不敢看卢秀珍的眼睛,只是偷偷的瞄了她一眼,又飞快的看到了别的地方,六丫见着他神色怪异,跑上前来拍了他一掌:“二哥,你怎么啦,一大早的就在这里发呆呢,今日不用出去犁地?”   “我在想种子的事情哪。”崔二郎冲着六丫笑了笑:“正在寻思要不要将咱们家留的种谷换一换。”   六丫睁大了眼睛:“换种谷?去哪里换?”   “我也是听人家说,最近江州城里有传言,有家粮肆去江南收种谷了,用那种谷每年收成至少要好两成,而且种出来的稻谷粒大颗圆,吃起来香喷喷的,弄到市面上去卖,能卖上好价钱。”崔二郎的眉毛斜斜朝两鬓飞了过去,脸上神采飞扬:“咱们家要是用这种谷,肯定会多收些银子。”   “既然有好种谷,那就换呗。”卢秀珍有些不解,不就是去买一批新的种谷来?多容易的事啊,干嘛崔二郎为了这事在发呆?   “可爹不同意哪。”崔二郎朝厨房那边呶呶嘴:“爹说不要听风就是雨,有时候买的不一定就是好种谷,有黑心的商户,以次充好,不知道他们用了什么法子,那些种谷显得个头大,壳子又颜色好,等种下去以后好多都不发芽,即算是发了芽的也长得慢不抽穗结谷子,根本就不是他们说的那样好,要是摊上了这样的,那咱们家今年就完了。”   “还有这事?”卢秀珍睁大了眼睛,看起来这没良心的商人什么时候都有,不分古代现代,竟然能想出这么损人的招数来。   “哎,爹的担心倒也没错,咱们家两亩多地,还租了官府十亩,要是买的种谷不好,那咱们家就倒霉了,只怕是玉米饼子都没得啃。”六丫点了点头:“二哥,你还是别想这事儿了,就用咱们家留的种谷就好。”   “可我有些不甘心啊,分明有好种谷,能让家里增加收入,为啥咱们就不能用?”崔二郎有些忿忿不平:“爹有些胆小,我便不相信,难道这江州城里卖种谷的就全是黑心的?难道就没有一个正经的生意人?”   “二弟,你说的是。”卢秀珍赞许的点了点头:“卖黑心种子的,最多能骗一次,人家的种谷洒下去不抽芽,还不得去找他的麻烦?咱们去买种子的时候留个心眼,多多打听谁家口碑好,这就不结了?俗话说富贵险中求,这只不过是买个种谷的事情罢了,若是怕这怕那的,如何能挣到银子?”   买种谷实在不是一件什么大事,卢秀珍有些不理解,为何崔老实就是不肯尝试一下呢?这里头难道还有什么蹊跷不成?   “大嫂,你不明白,咱爹害怕官府哩!”   这是崔三郎的声音,卢秀珍一转头,就见崔三郎抓了个玉米饼子站在旁边,一边啃一边说话,也不知道他啥时候过来的,但是很明显,他已经在这里站了一阵子了,至少他听到了买种谷这码事。   “咱们买种谷,跟官府有什么关系?难道官府还不让咱们买不成?”卢秀珍觉得有些奇怪,初来乍到,她还不太明白这大周朝的规矩,或许官府把持住了种谷的买卖,不让农户们自行购买?   “不是官府不让咱们买,是爹怕买了不好的种谷,到时候交不起租子和赋税,免不得要被抓去坐牢做苦役的。”崔三郎大口咬了一块饼子嚼了嚼,嗤嗤一笑:“咱大伯家那年就是这样哩,听着人家说有上好的种谷,想要多些收成,跑去江州城买好种谷,结果扔下去不出秧,跑到那铺子里去理论,人家后台硬得很,愣是说是他不会种!”   “结果呢?”卢秀珍惊呼了一声:“还有这样的奸商?”   “那是五六年前的事情了,那个卖种谷的是江州城的富商,他家开的粮肆就有四五间哩,每年给那江州知府送了不少礼,知府大人自然是帮着那送礼的啦,大伯买了假种谷气不过,就跑去江州城告状,反而被一顿板子打了出来,说他污蔑好人,分明是自己不会种地才弄成这样的,知府大人还恐吓他说若不赶紧想补救措施,到了年终交不出赋税来,那便要抓了他去坐牢。”崔三郎说得很是开心,又咔嚓咔嚓咬了两口饼子:“大伯被唬得没了脾气,回来在家躺了大半个月来起来哩。”   大伯家遭殃了,崔三郎却很是快活,一副幸灾乐祸的语气,看起来双方积怨已深啊。卢秀珍自小是乡下长大的,见过村里人为了鸡毛蒜皮的事情就翻脸,自然知道这友谊的小船说翻就翻的理儿,看看崔老实家的茅草屋,再想想传闻里大伯家的青砖大瓦屋,即便她不知道两家以前的瓜葛,也能猜出来崔老实与兄长不睦。   “那后来呢,大伯有没有被抓去?”她想知道后续,那个住在青砖大瓦屋里的大伯,一门心思想挣更多的银子,最后到底落了个什么下场。   “哪里真能被抓进去呢,左右不过是知府大人吓唬他的罢了。”提到这事,六丫也忍不住吃吃的笑了起来:“大伯后来赶着换了一批,可误了农时,那年收成很不好,还是拿了银子买了些稻谷才交上赋税哩。”   六丫的笑容很是欢快,看得出来她对大伯一家也是怨恨深深的,想到六丫跟她提起的那件事,卢秀珍暗自叹息一声,这坏事做多了,遭殃的时候不仅没人同情,反而是大快人心啊。只不过撇开崔老实家的恩怨不说,那些奸商们实在太可恶了,怪不得崔老实这般谨小慎微,便是连有好种谷都不敢去买。   诚信是做生意的根本,用那种欺骗手段骗得了一时却骗不过一世,就说那些废种谷的事情,这事情做得几回,大家自然不会再去那人手里买种谷——又不是傻子,多花了银子,耽搁了农时,还要冒着被官府责罚的风险,谁会去做呢?   “这都是五六年前的事情了,想来那个卖种谷的肯定不会再做这门生意了,毕竟他的招牌已经臭了。”卢秀珍想了想,微微一笑:“咱们或许可以试着去买种谷回来。”   “买种谷?”崔三郎摇了摇头:“不中不中,万一又买了些不好的回来怎么办?”   “三弟,咱们先打听着去,不着急买,看看江州城哪家粮肆的口碑好,再去它家买。”卢秀珍想了想,忽然又觉这事情有些不寻常:“二弟,你是听谁说的有好种谷?按理来说咱们都是用自家留的种谷吧。”   前世种谷买卖很是寻常,只不过卢秀珍听村里的老人们说,以前种谷是不用买的,大家都是用自家地里的谷子留着做种,为何大周却有卖种谷的,一如前世那般经济交流发达?   “我前几日听着村东头几家在议论,说江州城里的粮肆贴了纸在门板儿上边,说是江南那边稻谷产量高又好吃,朝廷有意想让咱们北方也试着种南方的种谷,故此鼓励粮肆去江南调了些好种谷过来,说是价格优惠,一斤只需一百文钱。”崔二郎脸上露出了向往之色,眼中放出熠熠的光来:“若是江南的好稻谷能在咱们北方种成,以后咱们每年都能多产些粮食了。”   卢秀珍哑然失笑,江南委实是产粮大区,可这与江南的气候与地理环境是分不开的,若是说米的质量好,她觉得前世的东北大米一点也不会比江南产的米差,只不过大周这朝代,东北还只种玉米高粱,没大米呢。   “二哥,这是朝廷的意思?”崔三郎顾不上咬玉米饼子,眼珠子不住的转:“若是朝廷属意这般做,咱们倒不妨试试。”   “可是爹……”崔二郎叹息了一声:“我昨儿听到这事就与爹说过了,可爹怎么都不同意,他说大伯家已经吃过一次亏了,咱们还能去试?大伯家有银子买稻谷交租,可是咱们家没有,万一交不上赋税,那该怎么办?”   “那倒也是。”崔三郎点了点头:“前车之鉴哩。”   “不如这样,咱们买上两亩地的种谷试试,”卢秀珍打起了小九九:“咱们不将所有的鸡蛋放到一个篮子里头,万一有什么闪失,也就那么两亩地,不至于全部折本儿。” 第202章 调巧手(三)   “东家,上次那个卖菌子的,今日直接找上门来了!”钱管事扶着门槛喘了口大气,这才接着往下说:“东家,我上回就与你说了,不要看到人家说得可怜就多给钱,你瞧瞧,这不又找来了,当我们是冤大头呢!”   那年轻姑娘坚持着要见那位说话和气的先生:“这位老伯,我觉得有些事情跟那位先生说比较好,他能明白我说的理儿。”   她能有什么理?不就看着东家心肠好,手头松,容易上当受骗?钱管事本来是想狠狠的将那姑娘骂上一顿赶出门去的,可看着她水灵灵的小模样儿,听着那娇嫩嫩的声音,粗声粗气的话卡在喉咙口,怎么也说不出来。   小姑娘家,生得跟花一般嫩,笑得又那么甜,他怎么都不忍心赶人。   “老伯,就劳你给我捎个信呗,说我有重要的事情想问问那位先生。”   “只是有事情要问?”钱管事将信将疑的伸了伸脖子,那个筐子里放的是啥?他年纪大了,可眼神还好咧,分明是一朵朵的伞把菇。   “我真的是有要紧事想请教先生哩,老伯,您就行行好呗。”卢秀珍弯下膝盖福了福身子:“我知道老伯你是世上顶顶好的人,看您这模样,那简直就是庙里的弥勒佛转世,慈悲心肠普渡众生来着……”   钱管事瞪了她一眼:“你别拍我马屁,我这就给你去找东家。”   “大嫂!”崔六丫崇拜的看了卢秀珍一眼,她踏入这雕梁画栋的大宅子就有些慌张,低着头不敢说话,生怕自己说错了会被人揪着打骂,可没想到大嫂却一点也不慌神,对着那位管事老伯说话,顺溜得很,还能支使人家去帮她找人,自家大嫂,太棒啦!   “六丫,这世间之人确实有贵贱之分,可这只是相对于他出生的家庭而已,若是从咱们本身来说,每个人都一样,故此你不必觉得自卑,只管将头抬起来背挺直,该怎么说话便怎么说话。”卢秀珍拍了拍崔六丫的肩膀:“咱们是来卖菌子的,又不是来干坏事。”   “姑娘,说来说去,你还是来卖东西的哇?”一个下人从斜里走了过来,瞅了一眼卢秀珍提着的筐子:“还别说,这菌子挺好吃的,只不过十文一斤确实真是太贵了。”   卢秀珍有些尴尬的笑了笑,没有说话。   上回她将剩下的菌子拿着到处兜售,却再也找不到一个像兰先生这样好说话的主儿了,和崔六丫跑到集市上看了下,找到了两个卖菌子的,虽然卖的不是鸡枞菌,可人家都只卖一两文一斤,实在是便宜。   她确实卖贵了,只是看着那兰先生让管事买菌子,一点都没犹豫,看起来家底儿丰厚,要不就是他能从里边拿更到回扣,比如说,清朝的内务太监出宫采买,一两文的鸡蛋回到宫里,就变成一两银子一个,身价即刻间涨了一千倍呢。   她一点都不觉得自己卖贵了有什么不对的,鸡枞菌本来就是菌种珍品,只不过遇着不识货的人罢了,更何况这做买卖,一个愿意买,一个愿意卖,碍着谁了?   卢秀珍拎着筐子走了两步,挪到了门廊那边,就见着一线朱红色的走廊曲折,一直延展到了山石那边去,石头旁边栽种着一排柳树,袅袅的柳枝飞扬,淡淡的绿色点缀着灰色的山石,看上去春意盎然,只是那处的风景总觉得有些繁琐。   庭院布局,不是堆的东西越多就越好,有些是需要根据环境和装饰材料本身来的,例如山石,大部分来说都会摆放在空阔之处,显出它的孤高巉险来,而这几块山石挤在杨柳丛中,反倒显得有些失去了原有的韵味。   “大嫂,你在看什么?”崔六丫见着卢秀珍眼睛一眨也不眨的看着前边,有些奇怪:“有哪里不对?”   卢秀珍转过头来笑了笑:“没有,我只是在看风景,这里挺不错的。”   崔六丫瞪大眼睛四处看了看,点了下头,又摇了摇头:“我咋觉得咱们栖凤山的风景也不会比这里差呢,这里瞧着有些……就是感觉有哪里不对,没咱们那里的感觉好。”   看起来这园子确实得让人好好收拾收拾了,就连一个外行的小姑娘都看出有些不对了,卢秀珍凝视着前方,根据风水来说,这园子的设计是不错的,有山有水,坐北朝南,只是其中还少了点什么,她眯缝了下眼睛,想到了念大学时在图书馆里找到了关于风水的古代珍本,里边有太多讲究,这园子整体布局来说,风水理念不错,但还是有瑕疵的。   “姑娘找我有事?”淡青色衣裳翩然而至,兰如青的笑看上去很是和蔼。   “先生,实在抱歉,只是我确实有件要紧事想找先生来询问。按说,我与先生非亲非故,不该如此冒昧打扰,可我在这江州城里实在找不到可以相询的人,先生一看就知道是个好人,故此便找上门来了。”卢秀珍看着兰如青的笑,渐渐的没有那般紧张,说话越发顺畅,旁边钱管事轻轻哼了一声,什么一看就是个好人,分明就是看人家好骗,手头又松。   “不知姑娘想问什么事?若是能帮上忙,兰某一定尽力相助。”兰如青望了望卢秀珍,心中有几分奇怪,这村姑怎么会如此大方有度,仿佛就是侯府里走出的小姐一般,与人打交道从容自在,而且措辞也十分得体,莫非也跟公子一般是有来历的?   “我方才听说,朝廷有意发展稻米增产,意欲京畿之侧选几个州为试点,江州正在此列,朝廷委托粮商选购了一批江南的优质种谷,贴补了一半银两,是否真有其事?”卢秀珍朝的眼神十分真诚:“先生,我们是乡下人,也不太懂朝廷的事,只是听说这是朝廷的惠民之策,一斤种谷只需一百文钱,而收成能多两成,若真有这大好事,那我们也能多收几斗米,除了交赋税,还能自己有余粮去卖了。”   兰如青眉头皱起脸色一变:“你从哪里听说这事的?”   “我也是听街头的闲汉说的。”卢秀珍见着兰如青的脸色,心中有些忐忑:“怎么了?先生,难道有什么不妥当?”   “啊,姑娘不要着急,兰某只是觉得有些奇怪,怎么没听说过呢。”兰如青朝旁边的钱管事瞥了一眼:“钱管事,你可听说过?”   “我每日在外头走,却未曾听说过此事。”钱管事拼命的将脑袋摇晃了两下,就如一只拨浪鼓。   “啊?”卢秀珍有些失望,她方才特地去了江州城最大的那家粮肆看了下,门板上贴着纸条:本店即将新到江南种谷,红底黑字写得清清楚楚,怎么这位先生就没听说过呢?   卢秀珍虽然已经下定决心要买种谷试试,可心里还是有些没底,毕竟崔老实的大哥是个前车之鉴,万一这种谷不是好的,种下去没有收成,对于崔老实一家来说,打击肯定会很大的,故此她不能着急下手,先要摸清底细。   “姑娘,你们家难道没有留种谷?”兰如青缓过神来,问得和颜悦色。   “先生,我们家留了些种谷,但是我觉得可以换一换,毕竟江南是鱼米之乡,稻米产量高,米质也好,若是能在北方种成功,那便再好也不过了。”卢秀珍微微长叹了一口气:“家里人多,公公婆婆又年纪大了,总得想个能多挣些银子的法子才是。”   兰如青盯着她看了好一阵,这才微微颔首:“姑娘,若是你信得过兰某,兰某愿意替姑娘将这事情办妥当。”   崔六丫惊呼了一声:“办妥当?先生,你、你、你……”   登时,她已经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敢问先生,办妥当是指什么呢?”   这事情竟然如此轻松的迎刃而解,卢秀珍倒觉得有些不放心,如果说上次花高价买鸡枞菌是兰如青钱多人傻,可这次呢?她警惕的看了兰如青一眼,此人难道还在打什么鬼主意不成?   “啊,姑娘,这江州城里多的是奸商,我怕你买种谷的时候上当受骗,故此决定好人做到底,帮你买好种谷等你来拿。”兰如青见着卢秀珍一双眼睛只是在自己身上打量,哈哈一笑:“怎么,姑娘莫非信不过兰某?”   “咳咳,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我自然要想想看,为何先生无缘无故的对一个素昧平生的人这般好。”卢秀珍实话实说:“先生,你可莫要生气。”   “没事没事,我不生气。”兰如青笑着点了点头:“姑娘这想法也属实正常,谁会无缘无故对别人好呢?姑娘,我答应给你买种谷确实有自己目的,皇上不是想鼓励耕作吗?若我们能种植出产量高的稻米,到时候将这耕种的法子推广出去,皇上肯定会龙心大悦……”   “唔,你是不是就可以趁机邀功,封官进爵了?”卢秀珍一副我懂的神色,看得兰如青只觉好笑:“姑娘,兰某这番解释,可还说得过去?”   “嗯,我自然是相信先生的,只不过先生这想法虽好,但是要实施起来却有些难度 第203章 调巧手(四)   茜纱窗前绿柳飘扬,长长的枝条伸到了窗户里边来,被那轻风一吹,绿叶从人的手背上有意无意的拂过,恰似撩到人的愁丝,心里空荡荡的一片,有些惆怅。()   穿着白衣的少年长身玉立,剑眉星目,已经不复是那个农家孩子模样。他站在窗户边上,一只手扣住窗户上的雕花,眼睛望着外边的庭院,轻轻的发出了一声喟叹。   离家已有好几日,他实在牵挂自己的爹娘,也不知道他们过得好不好,尽管兰如青总是安慰他,说他的弟弟妹妹会照顾他们,还有那个守了望门寡的灵巧媳妇……崔大郎的手指微微一动,心中内疚更深。   他分明没有死,可是一个年轻姑娘却要为他葬送自己的终身,他实在于心不忍。   “公子。”   崔大郎转过头来,兰如青正站在门口,若有所思的望着他。   “我媳妇找你有什么事?”崔大郎快步从窗边走开,直面兰如青:“是不是家里出什么事情了?是不是?”   “公子,你现在需得将想法慢慢的转过来。”兰如青脸上神色凝重:“青山坳不是公子的家,这里也不是公子的家,莫要再动不动就提青山坳这档子事情了。”   “兰先生,那你告诉我,我的家到底在哪里?”崔大郎皱了皱眉,兰如青说话有时就跟打哑谜一样,让他没法子理解。   “公子,你的家不远,你的家很大,总有一天你会回家的,且耐心等候,这些天公子便随我认真读书便是。”兰如青慢慢的踱步进来:“公子的悟性极佳,短短数日便已经进步不少了,还请公子加紧修习,以图日后大业。”   “大业?”崔大郎心中更是有些隐隐不安,这些人到底在搞什么鬼?怎么他有一种步步惊心的感觉?   “呵呵,公子暂时无须去想这些。”兰如青微笑的望向崔大郎:“公子自小在那私塾偷偷学习识字,底子不薄,只是有些圣人言论还不能理解,这与公子的经历有关系,以后兰某会带公子去四处游学,开阔公子眼界,让公子能更好的理解圣人的话。”   “兰先生,你莫要与我说这些,我现在只想知道,我那媳妇……”   “她姓卢,你喊她卢姑娘便是。”   公子这般金贵的人,到时候自然要聘一家高门的贵女为妻,如何还能称呼一个乡野村姑为媳妇?兰如青觉得,应该从现在开始就改变自家公子的想法——他跟青山坳一点关系都没有,更别说还有媳妇了。   那村姑一看就是个机灵人,肯定不会傻得给一个素未谋面的人守一辈子寡的,兰如青暗暗的自我安慰,不用太为她担心,大不了多照顾她的生意便是——那些鸡枞菌,别说十文一斤,便是十两银子一斤,他还是能买得起的。   “卢姑娘今日找你所为何事?”崔大郎改了口,毕竟人家也只是与自己有婚约,正儿八经说起来,还当真不能算是自己媳妇,只是这心里,却还是将她当成了自己的亲人。   “她来问种谷的事情。”兰如青笑着摸了下胡须:“她倒是挺有心,正在替你养父母筹划,想要让她们多挣些银子。”   “种谷?”崔大郎忽然想起大伯家那件事情来,心里一紧:“先生,你可要帮帮她,江州城里那个卖粮的不是个好人。”   买好种谷能有好收成固然不错,可若她也到那个黑心的奸商那里去买了不能抽芽的种谷,家里岂不是会颗粒无收?崔大郎一想到此处,便只觉有几分惊慌,背上已经涔涔的出了一层薄薄的汗,粘着中衣,有些难受。   “公子放心,你昔日的养父母我肯定是会要照拂的,我已经答应她帮她去寻好种谷,不会让她被奸商蒙骗的。”兰如青见着崔大郎的脸色,心中自然知道他很着急,微微一笑:“公子切莫慌张,我说过会派人照看着你那养父母,不会说话不算数的。”   “那……”崔大郎深深的看了他一眼:“若能如此,再好也不过了。”   兰如青心中暗暗赞叹了一声,公子真是有灵气,自己才教了他几日,这说话的措辞显然就与刚刚来的那农家少年大不一样,就连眉宇间的气质也改了不少,似乎被春雨洗过,那点乡土的底子随着雨水渐渐的不见,下边那白玉般的温润已然渐渐浮现。   “公子,咱们今日继续来学论语罢。”兰如青施施然迈步进来:“这些闲事且放一边,公子现儿要想的是大事,达则兼济天下,公子只有让自己变得有能力,才能去帮助你想帮助的人。”   崔大郎若有所悟,点了点头:“还请先生赐教。”   兰如青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笑容。   “大嫂,那兰先生真是个好人。”崔六丫抑制不住自己的兴奋,走路都轻快了几分:“今日咱们可赚得不少啊。”   早两日下了一天雨,今日她们赶着挖了两筐鸡枞菌就赶着往江州城赶,两日一进城便先去打听卖种谷的事情,到了粮肆卢秀珍就往告示那边走,眼睛盯着那张红纸看个不歇,崔六丫觉得有些奇怪:“大嫂,你识字?”   卢秀珍点了点头:“跟人略微学过,识得几个字。”   “怎么样怎么样?上头写了什么?是不是种谷的事?”崔六丫有几分焦急,睁大眼睛朝那红纸上看,若是能识字该多好,也就不用问别人了。   “六丫,咱们去上次卖鸡枞菌的府第。”卢秀珍用手托了下筐子,大步朝前边走了过去。   朝廷想要将江南的种谷运到北方来种,这该是官方行为,为何又要民间的粮商来运营买卖种谷之事,实在蹊跷,卢秀珍不太明白这政局什么的,可她却觉得有益民生的事情该是官府来牵头,若中间再插了奸商,这事情就不那么简单了。   一定要慎重,虽然前世看过的穿越剧里,穿过去的女生都自带主角光环,可她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有这么幸运——至少她看到过的电视剧里,人家都是侯门小姐,貌美如花,追求者一串串的,而自己呢,睁开眼看到的都是乡土气息,身份更加尴尬,芳龄十七的小寡妇。   卢秀珍想来想去,决定去找上次买她鸡枞菌的那位先生。   年近四十的样子,看上去很儒雅又好说话,卢秀珍觉得这种人应该是好打交道的,毕竟古代的文人大部分都是很有操守的,一般不会来骗她这种小姑娘,更何况自己也没啥东西好骗的。   找到那位先生,她不仅要卖掉鸡枞菌,而且还要打听下种谷的事情。   一切进展顺利,没想到那位兰先生也是有自己的小算盘,还想借着她的手来为自己博前程,这也算是巧合,两人虽然目的不一样,但是利益关系却出奇的一致,明白人不用说多话,只需将话说清楚了就能判断做还是不做。   “你也别以为兰先生是个什么好人,他还不是有自己的企图?”见着身边小雀儿一般的崔六丫,卢秀珍不禁觉得有些好笑:“他那是有自己的打算。”   “可是不管怎么样,他也是愿意帮咱们的忙呀。”崔六丫将筐子捧了起来,笑容满脸:“至少他将咱们的鸡枞菌全部买了呢。”   即便钱管事一个劲的在嘀咕这菌子不值这么多前,兰先生还是很爽快的以每斤十文的价格将卢秀珍她们带来的鸡枞菌全买了,两人的荷包登时就满了,她们带了三十来斤菌子过来卖,一眨眼的功夫,菌子没了,荷包里多了一块碎银子,还有二十来个铜板。   “今日咱们又买了肉回去,不知道娘会不会觉得心疼。”崔六丫一边说一边笑,嘴唇边的酒窝深深。   “最开始她自然会心疼,等着心疼的次数多了,也就不会心疼了。”卢秀珍想到崔大娘那张脸,心中有些发酸,也不是自家婆婆故意刁难克扣,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毕竟家里那么多人,又没啥挣钱的活络门路,也只能节省一点是一点了。   “大嫂,你说的话好像挺有理。”崔六丫想了想,郑重的点了点头:“咱们家若是隔几日救能吃上一回肉,阿娘也不会再说这事了。”   “不仅是隔几日能吃上肉,还要能穿好衣好鞋,以后还要给你打金银首饰攒嫁妆。”卢秀珍拉了拉崔六丫的垂髫,微微一笑:“这么黑亮的头发,要是有珠花钗子,可不更美了?”   “大嫂,真的么?我还能戴珠花?”崔六丫眼睛一亮,声音都高了几分。   “怎么就不是真的?只要咱们找对路子就能挣大钱,咱们重新起幢房子以后,就能把钱花在其余的方面了,比如说……”卢秀珍拉住了崔六丫的手:“今儿咱们就坐骡车回去!”   “要钱哪,大嫂!”崔六丫张大了嘴:“别别别!”   “没事,就那么几文钱,咱们走路可得小半个时辰哪。” 第204章 调巧手(五)   “啊呀呀,秀珍,你总算回来了。”   刚一跨过院门,就见着崔大娘那张焦急的脸。   她站在门边,额头上有细密的汗珠子,深黄色的脸庞上浮现出一点点暗红,一双眼睛看上去有些枯竭无光,在卢秀珍的脚才过门槛,那眼睛瞬间就亮起来了。   “娘,怎么了?”   卢秀珍有些奇怪,今日去江州城来回还不及上次一半辰光,为何崔大娘这般不放心呢?这样子看起来有些惶恐不安啊。   “秀珍,你大伯他们……”崔大娘叹了一口气,暗暗的偷眼看了看卢秀珍:“他们说要你去那边坐一坐哩。”   “大伯?”卢秀珍马上想起崔家兄妹们对这位至亲的评价——不仅仅是大伯大婶娘苛刻无比,最最要紧的,还有一位心偏到天边去的奶奶。   崔家老娘生了三个儿子,最要紧的是老大,老二也还能入得了她的眼,唯有对这个老三一屑不顾,薄情得似乎不是她亲生的,分家时那碗水倾得都没办法扶,还要老三每年交那么多银子粮米给她,完全顾不上老三家的实际情况。   “秀珍啊,你现在跟我过去,见着奶奶大伯婶娘他们可别乱说话,万一她们说了些什么难听的,你忍着便是,千万别和她们去计较,知道么?”崔大娘有些惴惴不安,自家这个媳妇,看上去清秀瘦弱,可是嘴巴却是厉害,一点都不饶人,若是大伯那边有人说几句不对盘的话,只怕她会跳起脚来跟他们对着呛声哩。   “现在就过去?”卢秀珍将筐子放了下来,笑嘻嘻的朝崔大娘举起了荷包:“娘,我们先将今日的收成给你算算,让他们到那边等等也没事。”   “又卖了多少文?”崔大娘见着荷包鼓鼓的,心里头高兴,去大伯家的事情即刻间被抛到了脑后:“可还有七十多文?”   “差不多。”卢秀珍点了点头,解开荷包口袋,从里边拿出了二十来个铜板:“娘,这些你好生收着,拿了补贴家用。”   “呃……”崔大娘捧了二十多个铜板在手里,眼睛朝荷包口子睃了过去,不是说卖了七十多个铜板呢,怎么只拿出二十多来?还有五十呢,又被媳妇给装进自己口袋了?   崔六丫见着自家阿娘这模样,心里头自然明白她在想什么,赶紧笑着将背上的筐子解了下来:“阿娘,大嫂又买了好菜回来,咱们家又能开荤了哪。”   “又买了肉!”崔大娘探头一看,见着一大条肉躺在篮子里,下边还有一些东西,鼓鼓囊囊的一堆,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不由得叹息了一声:“秀珍啊,咱们可真不是什么大户人家……”   说话间,一颗心猛的跳了跳,揪着疼。   钱,这都是要花钱的东西哪!   “娘,咱们现在不是大户人家,有朝一日总会要成大户人家的,你先提前过过大户人家的日子,可好?”卢秀珍笑着挽起了崔大娘的胳膊:“你快些将这些铜板收好,咱们这就去大伯家。”   回来的路上,卢秀珍已经和崔六丫交代清楚,以后花钱的地方肯定多,比方说最近要预备下买种谷的银子,可不能把钱都交了,免得到时候要用钱去问崔大娘讨她舍不得拿钱出来,弄得彼此都不高兴。   崔六丫是个明白事理的,听着卢秀珍说得在理,当即便赞成了她这主意:“大嫂说得是,到时候免得俺娘心里头疼哩。”   两人一左一右,搀着崔大娘朝屋子里头走,崔大娘嘴巴动了动,究竟还是没有再说话。   崔家老大名唤崔富足,今年四十六岁,生有三个儿子两个女儿,女儿皆已经出嫁,三个儿子就老幺崔金柱没娶媳妇,长子崔玉柱次子崔宝柱都已有儿女,刚刚踏进崔富足家的院子,就见着几个小孩子正在前坪嬉戏打闹,有两个年轻妇人站在走廊下说话,眉眼带笑,金灿灿的阳光透过树叶洒下,点点斑驳金光跳跃,投影在孩子们的花布衣裳上头,全然一副午后农家行乐图。   “哟,三婶娘和六丫来了,这位是大郎媳妇吧?”一个年轻妇人笑着从迎了上来:“奶奶早就在念叨要见见你呢,一直在说家里添了新人,好歹也得让大家瞧瞧,怎么能这样没声没响的就让这事儿给揭过了哪。”   “秀珍,这是你大堂嫂。”崔大娘慌忙给卢秀珍介绍。   “大堂嫂好。”卢秀珍抬起头来看了这年轻妇人一眼,约莫二十五六岁的模样,容长脸儿,看得出来搽了些米分,抹得细细的,可还是有些浮末,眉毛略微嫌浓,下眼睑有些肿,将本来就不大的眼睛挤得更小了。   “哎呀呀,大郎媳妇生得可俊,就是这身板儿太瘦小了些,三婶娘,你可得多给她弄些好吃的,快些将身子补起来。”旁边那个年轻妇人也不甘落后,满脸春风的走了过来,亲亲热热的拉住了卢秀珍的手:“可怜见的,这手跟麻杆儿似的。”   “我自小便身子弱,都说是在娘胎里不足带来的样子,自从到了青山坳,爹娘都尽力照顾我,身子反而比以前好些了呢,多谢堂嫂关心,今日能来大伯家做客,肯定有不少好吃的,正好也来补补身子。”卢秀珍笑着一把攥住了二堂嫂的手:“堂嫂真是好福气,也不知道前世是怎么修来的呢,嫁到这般富足人家。”   崔二嫂的脸忽然间拉长了,略带嫌弃的看了卢秀珍一眼,想将她的手甩开,可却怎么也甩不掉。   “娘,娘,这就是四婶娘么?”正在院子中央嬉戏的几个孩子见来了生人,都好奇的围拢过来,几双眼睛好奇的打量着她,小脸蛋上神色各异。   “可不就是你们四婶娘?还不快些叫婶娘呢,四婶娘会给你们红包的。”崔大嫂笑着推了推站在最前边的那个小男孩:“叫得越大声,四婶娘的红包就越大。”   “婶娘,婶娘!”   就像身边陡然多了一群麻雀,叽叽喳喳的叫了个不歇,一只只小手高高的举了起来,仿佛间身边瞬间长出了几棵小小的树。   “红包?”卢秀珍有些惊愕:“大堂嫂,二堂嫂,这是啥子规矩哩?我知道过年过节的要给晚辈红包,可他们开口喊我一声婶娘也要给?”   “哟,看咱这弟媳,是真不明白还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你嫁到我老崔家来,第一次登门见着亲戚,比你年纪小的喊你,你自然要给改口费啦,这是规矩,明白么?”崔大嫂笑得脸上的肉都挤在一处,一张脸显得十分的丰盈。   “原来是这样。”卢秀珍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看起来这红包可一定得给。”   “大嫂,你别理她们,当年我可没拿到什么改口红包,这是在讹你哪。”崔六丫气呼呼的瞥了两位堂嫂一眼:“你们这不是在故意刁难我大嫂?”   “哎哟,六丫,你咋能这样说呢,改口红包谁都得给,你当年自己没问我们讨要罢了,这怪得了谁?”崔二嫂的眼睛眯了眯:“你不懂事,怎么能带着你家大嫂也不懂事?”   “大堂嫂,二堂嫂,我知道,这个改口红包一定要给。”卢秀珍笑眯眯的捏了捏崔二嫂的手心:“你们俩莫要着急,我肯定要给的。”   “哟哟,大郎媳妇可真是个明白人儿。”崔二嫂一愣,脸上乐开了花:“你随身还带着红包儿呢?”   卢秀珍摊开手:“请大堂嫂和二堂嫂把我的改口红包给了吧。”   “什么?给你改口红包,凭什么?”崔大嫂尖叫了一声,似乎被人踩到了尾巴:“你得给侄儿侄女们改口红包哪!”   “方才我听到二位堂嫂说得明白,六丫当年没拿到改口红包是她不懂事,自己没有开口讨要,我可不能跟六丫一样不懂事,自然要赶紧问着两位堂嫂要了这改口红包才行,”卢秀珍转脸看了看六丫,朝她笑了笑:“六丫,都这么些年过去了,你咋还没懂事呀?赶紧问着两位嫂子讨改口红包呀,她们都是明白事理的人儿,肯定会把红包给补上的。”   “呀,大嫂不提醒我还没想起这码事来。”崔六丫是个机灵的,听着卢秀珍这般说,早就心领神会,将一双手摊开:“大堂嫂二堂嫂,看起来我当年没问你们要改口红包,你们心里大概有些惆怅,今日借着大嫂要改口红包也跟着要补一个。”   崔大嫂的脸登时便变了颜色,红中透着紫,一双眼睛努力的睁大了些:“大郎媳妇,你这样做不地道罢?”   “大堂嫂,你自己说的,年纪小的改口喊人要给开口红包,我可比你小了好些岁数哩。”卢秀珍朝崔大嫂瞥了一眼:“大堂嫂有三十了吧?”   “你没吃猪油哪,眼睛这么不好使!我才二十五!”崔大嫂一双手不自觉的插到了腰上,就如茶壶一般,吵架的气势已经出来了,崔大娘见着她那模样,慌忙拉了拉卢秀珍:“秀珍,算了算了,别计较那改口红包的事情啦。”   “娘,是两位堂嫂在教我做明白人哪,我怎么能不要红包显得自己不懂事呢?大堂嫂,原来你今年才二十五啊,我咋看着都三十出头了吶,不过不管怎么说,反正比我年纪大,是要给改口红包的,是不是?”卢秀珍笑着将手伸了过去:“瞧着大堂嫂这样儿,肯定有个大大的红包呢!”   崔大嫂站在那里好半日没出声,过了一阵子,狠狠的瞪了她一眼,转过身朝屋子里走了进去。   “大堂嫂,这是要去准备红包了不成?”卢秀珍笑着跟着她朝前边走,只将那目瞪口呆的崔二嫂和几个孩子扔到了一边。 第205章 夺天工(一)   崔家老娘今年六十多岁,在大周朝算是高寿了,她穿着蓝灰色的底衣,外头套着件绸缎绫面的褙子,斑白的头发挽到脑后,插着一根金包银的簪子,明晃晃的从耳朵边上伸了出来,看上去颇有些土财主老娘的范儿。【 更新快&nbp;&nbp;请搜索//ia/u///】   “玉柱媳妇,这是怎么啦?”   见着崔大嫂黑沉沉的一张脸走进来,崔家老娘挪了挪身子:“脸拉这么长,给谁看哪?”   崔大嫂慌忙收拾起满脸的不高兴,朝着崔家老娘行了一礼:“奶奶,三叔家那个新寡的弟媳妇过来了。”   崔老大家全凭着老娘在这里坐镇,才能过上这般丰足的日子,不仅分家得了大头,而且崔老实每年还得交十二两银子和粮米节礼,崔家老娘哪里能用这么多,大部分都是贴补了老大老二两家,老大是长子,自然得了大头,手里漏些给老二,他们也觉心满意足,没有过来叽叽歪歪——至少比老三好嘞,不要交银子偶尔还有得贴补。   故此,崔家老娘在崔老大家里算是一尊菩萨,崔老大一家将她供得好好的,这可是崔家的老祖宗,有她镇着,看谁还敢来起跳?   这个谁,自然指的是备受压迫的崔老实了。   “哦,老三家那媳妇来啦?”崔家老娘将那水烟筒放下,眼睛朝堂屋门口瞟了一眼:“来了就来了,干嘛这样拉着脸?”   “她……”崔大嫂想了想,不知道该怎么将自己的委屈说出来才好,这时节卢秀珍已经一步跨了进来:“奶奶安好,孙媳妇给您老请安了。”   崔家老娘一抬眼皮子,嘴角拉着笑了笑:“哟,大郎媳妇过来了。”   “孙媳妇老早就想过来与奶奶亲近亲近,只是这身份有些尴尬,还没出热孝呢,不方便到别人家中走动,故此没有过来给奶奶请安,还请奶奶不要计较我这做晚辈的不懂事。”卢秀珍站直了身子,朝崔家老娘笑得春花灿烂:“奶奶,你不会怪孙媳妇不知礼罢?”   “咕嘟咕嘟”的两声响是回答,崔家老娘捧着那水烟袋抽了两口,眯了眯眼睛,努力的想将站在自己面前的孙媳妇看个清楚——这可真是个厉害角色,还没得自己开口斥责她呢,早就一堆话将她撇得干干净净——而且说得挺有道理,你想刁难她都找不着地方下手。   “好孩子,你能过来给大郎守寡就是个不错的,快些过来让奶奶好好看看你。”崔家老娘拿定了主意,不着急将她训斥一顿让她服服帖帖,先看看这孙媳妇,掂量下她的斤两再说。   卢秀珍抿嘴笑了笑,走到了崔家老娘身边,站得笔直,随她的目光在自己身上逡巡,左右不过是让人多看两眼,又不会少了块肉。   “大郎媳妇,你也忒瘦了些。”崔家老娘啧啧两声,听起来有些惋惜的意思。   “唉,奶奶,实不相瞒,我娘家贫寒,听说崔家是青山坳有名的大户,故此才欢欢喜喜的将我嫁了过来的,来了十多日了,确没见着一点大户人家的模样,直至今日,我方才明白,原来真正的大户是大伯家,跟我们家一点关系都没有。”卢秀珍低着头,声音听起来有些可怜:“秀珍实在想不通,都说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为何大伯家这般富足,而我家却是穷困潦倒,难道两人不是手足么?”   崔家老娘开始还是笑眯眯的听着卢秀珍恭维着崔家,眉开眼笑,听到后边咂摸出不是味道来,眉毛开始慢慢的皱了起来:“大郎媳妇,你说啥子哩,这银子不会从天上掉下来,你大伯家富足,是他勤劳能干才挣来的。”   “那奶奶这话,是说我爹偷懒不肯做事咯?”卢秀珍声音略微高了些,充满了惊奇:“可我这些天看爹娘都是很辛苦的在干活,两人都很勤劳,家中的弟弟妹妹们也个个没闲着呀,为何还是没有挣到银子哪?”   听到这话,崔家老娘也语塞了,她眨巴眨巴眼睛,低头捧着水烟袋咕嘟咕嘟的抽了起来,不再吭声。   不喜欢老三,崔家老娘有她的原因。   当年生娃的时候,老三在她肚子里折腾就是不肯出来,痛了她好几日才在端阳那日慢慢爬出来。端阳乃是一年中毒气最重的一日,五月非嘉月,五日更非良辰,生儿害父,生女害母,见着老三是那日出生,崔家老娘心中咯噔了一下,本来打算着要将老三给弃了的,只是被自家男人劝说着,花了银子请后山道观里的道士改了生辰八字,这才将他养下来。   果然这五月初五生的不能养,虽然改了生辰,还是会对家里有妨碍,崔老实从出生到娶媳妇,崔家大大小小的也遭了些罪,比方说崔家老爹到外头贩卖猪牛马匹被官府捉过两次,有一回还在牢里蹲了三年,落下一身毛病,又比如说崔家老爹还只四十多岁就蹬蹬腿升了天,这些账,崔家老娘都记在小儿子身上——五月初五生的,儿子是会害了父亲的。   “奶奶,能不能指条明道儿,让我们家日子也活络点?”卢秀珍微微的笑着,俯下身子在崔家老娘耳边低声说:“也让我们家过点好日子呗。”   崔家老娘抬了下眉毛,眼珠子朝上边晃了晃,嘴巴撇了下:“大郎媳妇,各人有各人的命数,命中有时终需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啊。”   “命?奶奶,你会算命?怎么就看得出我爹娘没有发财的命呢?”卢秀珍朝堂屋门口方向望了过去,崔大娘与崔六丫两人正跨过门槛走了进来:“我看我娘生得天庭饱满,是个富贵之相呢。”   站在旁边的崔大嫂冷笑了一声:“富贵之相?我看三婶娘这模样,就像一把咸菜,哪能跟富贵两个字搭上边儿?”   “咦,原来大堂嫂还会看相啊?不如你到村口摆个摊子,专门给人看相算八字便好,那大伯家便更富贵了。”卢秀珍笑嘻嘻的望了崔大嫂一眼,将手伸了出去,笔直的在她面前摊开了手掌,五个手指撑得像把蒲扇:“大堂嫂,这般富贵人家,改口费多多少少给些呗,怎么就这般小气呢。”   “你!”崔大嫂咬了下嘴唇,一张饱满的脸更饱满了:“奶奶,你看她!”   一道目光冷冷的射了过来,卢秀珍顷刻间有一种耳后发凉的感觉。   她转头看了看坐在堂屋正中央的崔家老娘,看不清她的脸,斑白的头发被天窗漏下的阳光照着,晃晃的迷了人的眼,水烟袋“咕嘟咕嘟”的响着,在这空旷的堂屋里,回音袅袅。   “大郎媳妇,你别和你嫂子歪缠这些,我今日找你过来是想与你说件事儿。”   崔家老娘终于抬起头来,眯缝了下眼睛,上上下下的打量着卢秀珍,骨笃了一张嘴好半日不说话。   “奶奶,既然您这般有心将我叫过来,定然是有什么重要事情商议,您只管说,我听着哪。”瞧着崔家老娘那表情,卢秀珍心里便隐隐有一种预感,她要说的保准不是啥好事,可卢秀珍心中拿定了主意,她这一辈子要奉行四个字:不能吃亏。   前世的处处忍让,换来父母的得寸进尺,她觉得自己已经够了,这一辈子决不能再重蹈覆辙。   旁人说的若是有理,那她便好好听着,将做得不好的方面改正,而旁人要是故意想来找她的碴或是想要占她的便宜,那么——有多远滚多远,她根本不想对他们做出半分让步。   “我听着村里人议论说,你老是往江州城跑,而且是带着六丫往外头跑,是不是真有这事情?”崔家老娘的脸仰了起来,嘴角的皱纹深深:“大郎媳妇,这样可不好啊。”   “奶奶,你听谁在胡扯呢?我老是往江州城跑?不可能啊,我统共才去了两次而已。”   崔家老娘的目光即刻间变得锐利起来,让卢秀珍感到有些不舒服,仿佛有谁拿着一把刀不住的在她身上刮来刮去,还能听到那剔骨般刺啦刺啦的响声。   “两次!”崔家老娘声音提高了几分:“大郎媳妇,你才来青山坳多少天哇,就去了两次,这难道还不算多?好人家的女儿,谁会有事没事到外头闲逛的?更何况你竟然带着六丫两人独自去江州城,也不让人带着,就不怕名声坏了?”   哟,这是鸡蛋里头挑骨头了呢?卢秀珍瞥了崔家老娘一眼,见她鼓着腮帮子就如一只青蛙,一副余怒未消的模样,不觉有几分好笑,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这可是大户人家的规矩,崔老实家哪里来的大门二门哪?更何况听崔六丫说,大周朝的女人不是不能抛头露面,她在江州城里也亲眼瞧见到不少女子在江州街头走来走去的——这崔家老娘拿这一条来唬她,只怕是扯着虎皮当大旗吧?   “怎么了?莫非你还有什么想说的不成?” 第206章 夺天工(二)   明当瓦里漏下的两道阳光在崔家老娘嘴边浮光掠影般飘忽而过,就如两根老虎的胡须颤颤的在一上一下的动着,让她的面相忽然就凶悍了起来,开始那个捧着水烟袋的老太太,仿佛陡然就变身成了另外一个人,锐利得长出了棱角。   “大郎媳妇,你问及崔家祖上?那可以追溯到大唐初期的清河崔家。”崔家老娘捧着水烟袋悠悠的吸了一口:“那可真真儿是大户人家。”   “大唐清河崔家?”卢秀珍不禁哑然失笑:“奶奶,我们卢家那时候也是名门呢。”   “大郎媳妇,你问到祖上是何意思?这与我方才说的事情有啥子关系?”崔家老娘白了卢秀珍一眼:“你只需跟我保证,以后不要再出门了,老老实实给大郎守着孝,免得被村里人议论。”   “奶奶,我是想说,若我们崔家现在还有当年盛况,家财万贯,出入都是香车宝马,帘幕垂下,谁也瞧不见里边坐着的人,身边站着一群群丫鬟婆子,想要做什么,只需动动嘴皮子,自然便有人给你去办……”   “嗤嗤”的笑声响起,旁边崔二嫂的嘴巴咧开老大:“大郎媳妇,你这是在做白日梦哩。”   “是啊,这只是白日梦而已,正因着现在的崔家不是过去的崔家,故此……”卢秀珍嘿然一笑:“咱们也不是坐在家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夫人小姐。既然咱们没那个命,只能老老实实的干活,免不了就要抛头露面,去江州城跟在地里干农活还不是一样?全是要被人家看得一清二楚的,有什么好指责的呢?”   “大郎媳妇!”崔家老娘的脸皮渐渐的红了起来:“你怎么不听劝告呢?作为长辈,我好心劝你,你却这般不识好歹,莫非是存心想要抹黑我们崔家?”   崔家老娘声音渐高,听得崔大娘有几分心惊胆战,她不安的挪了挪脚尖,想要向前边去一步,可又不敢朝崔家老娘靠近,只能微微抬头,哀求似的看了一眼卢秀珍,示意她莫要再说话了。   “奶奶,抹黑崔家这四个字我可不敢当哪,罪名不小哩。”卢秀珍笑着摆了摆手:“退一步说,青山坳崔家本来就很黑了吗,难道还用得着我来抹黑?”   “啥?你说啥子?”   重重的一声响,水烟筒猛的搁在了桌子上头,崔家老娘扶着桌子站起身来,身子都有些颤颤巍巍:“大郎媳妇,你这是啥意思?”   本已浑浊的眼睛似乎清亮了起来,一张嘴半张,呼哧呼哧的直喘气儿,那股气味有些难闻,带着一种衰老的气息,那是属于老年人的特有味道。   “奶奶,我没啥意思,实话实说罢了。”卢秀珍赶忙伸手扶住了崔家老娘:“奶奶,你莫要动怒,赶紧坐下罢,孙媳妇我年轻不懂事,心直口快,你莫要跟我这个晚辈一般见识。”   这样一来,说得好像全是崔家老娘在无理取闹一般,崔六丫竖着耳朵听得仔细,心中大快,恨不能竖起大拇指替卢秀珍摇旗呐喊两声。只不过崔大娘一把掐住了她的手,怎么也挣脱不开,只能安安静静的站在一旁,脸上的笑容却怎么也抑制不住。   “大郎媳妇,你可得给我说清楚,这事情不是一两句话便能蒙混过去的!”崔家老娘恶狠狠的盯住了卢秀珍:“你说说看,到底啥叫崔家本来就很黑了?”   “奶奶,你一定要我说,秀珍就说了,你千万别生气,各人有各人的想法,这是再自然也不过的事情了,你也不能强求大家跟你想的一样是不是?”卢秀珍一点都没有被崔家老娘吓到,说得慢条斯理,还配着一脸的笑:“奶奶,听说二十多年前分家的时候,奶奶那碗水可端得不平哪!”   “不公平?”崔家老娘的气息渐渐平静:“族长亲自来主持过,你爹娘都按了手印,有什么不公平的?若是不公平,他们还能捺手印?”   “官府还有屈打成招的事情呢,更何况我爹娘两个老实头子,如何会知道反抗?奶奶我都不说分了多少地这些,就单单说这供养银子,奶奶一年要十二两银子,两百斤米,三十六斤肉,节礼另外算,呵呵……”   卢秀珍真是有些想不通,即便崔老实跟他婆娘再老实,也不至于答应这些条件,一个老太婆一年吃两百斤米,三十六斤肉也就罢了,十二两银子是要干啥哩?拿着做绫罗绸缎的衣裳穿?就青山坳这山沟沟里,谁会做那种衣裳穿?要那么多银子,还不是补贴着给老大老二两家了?   “我辛辛苦苦将你爹养大,要他点供养银子又咋的了,你还有什么屁放不成?”崔家老娘这次是真怒了,儿子都没挑刺的事情,哪里轮得上孙媳妇来置喙?自己要多少供养银子都是自己的事情,关她毛事?   “我没有什么别的话想说,只是觉得奶奶一碗水没端平而已,呵呵。”卢秀珍气定神闲,朝崔家老娘眨了眨眼睛:“奶奶,你找我来就是说要我别去江州城走动了?对不住,我们家这样穷,我不弄点山货去卖了挣点钱,只怕是快要喝西北风啦,奶奶你想要我做个大家闺秀,这份好心我领了,只是我却没办法照着奶奶的吩咐去做。”   “喝西北风?怎么可能?”崔家老娘冷笑一声:“前几日早上,你们家不是还烙了鸡蛋葱花饼?”   看来青山坳的长舌妇不少哪,消息挺灵通,吃个鸡蛋葱花饼,还弄得全村皆知了。   “那是我爹娘心疼我,见我身子弱,这才烙了饼给我吃,奶奶,你捧着水烟袋抽得欢快,自然会想不到我们家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卢秀珍朝崔大娘走了两步,一把挽住了她的胳膊:“娘,我一定会多多挣钱来孝敬你的,到时候让你住上青砖大瓦房,穿上缎子衣裳,每日里吃香喝辣!”   崔大娘紧张的看了崔家老娘一眼,嘴唇动了动,没有说话,她心里头觉得自家媳妇说得真是解气,可表面上哪里能显露出来呢,只能跟块木头一般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这是怎么了?弟妹,你怎么带着女儿媳妇到我们家来撒野了?”   脚步声很重,咚咚咚的似乎踩到了人的心坎上,一个圆滚滚的身子就如个球般滚着过来,卢秀珍眼前出现了一个粗壮的妇人,穿着一件缎子面衣裳,黑底起红花,被阳光照得闪闪儿的在发亮。   圆圆的大饼脸比卢大根婆娘更甚,两个腮帮子都圆得鼓了出来,一双眼睛滴溜溜的转着,朝卢秀珍上上下下的打量着。   “哟,大伯娘回来啦?”这不是先前在村口见到过的那个妇人?当初自己已经将她打发过了的,手下败将还想跟自己继续干仗?卢秀珍笑嘻嘻的迎了上去:“大伯娘,啥子叫撒野哩?分明是奶奶让人找了我们来,我们平心静气的在这里拉家常,怎么就用上这两个字眼呐?想必大伯娘经常这样做,故此看到有人说话声音高了些就说在撒野。”   崔大婶一愣,忽然就没了话说,本来卯足了劲想要给这侄媳妇来个下马威,可万万没想到却被她给将住了。   “大伯娘,方才已经受了奶奶的教导,你还有什么话说赶紧说了罢,现在天色也不早了,这日头都渐渐的往西边去了,我们还得回去做饭菜,免得爹和弟弟们回来没饭吃哩。”卢秀珍的眼睛盯着崔大婶,说得情真意切:“侄媳妇年纪轻,好多事情还不懂,请大伯娘指教一二,我也好有样学样。”   “哦哦哦……”崔大婶琢磨了下,好半日才挤出一句话来:“百事孝为先,务必要守孝道,一定要尊着家里的老祖宗。”她飞快的朝崔家老娘那边跑了过去,这速度与她的身材完全不相匹配,就如一只滚得飞快的球,带着千钧之力朝前边飞奔而去。   到了崔家老娘面前,崔大婶弯下腰来,一只手搀扶住她的胳膊,笑得甜甜蜜蜜:“娘,今日晚上想吃点什么?媳妇这就让他们去做。”   腰间的肉被勒出了一条条的形状,就如有层层腰带将崔大婶给箍住,卢秀珍忍不住觉得有些好笑,这是在向她示范如何尊老?   “我啥都不想吃,刚刚气都吃饱了。”崔家老娘骨笃着嘴,将那水烟袋捧在手里,“咕嘟咕嘟”的声音轻微的回响着,好像烧了一锅水,正要沸腾。   “谁敢给您气受?”崔大婶声音抬高了几分,显得情真意切。   “娘,就是大郎媳妇,奶奶教导她,她却顶撞奶奶,把奶奶给气坏了。”崔二嫂不失机会的在旁边插了一嘴,这三婶娘家的小媳妇还想到她家蹦跶?也不看看是谁的地盘儿!这上上下下一家子人,怎么着也要她在这里低头赴小! 第207章 夺天工(三)   崔家老娘可是真生气了,本来是想找孙媳妇来敲打敲打,要她跟着她那公公婆婆一样老实点做人,没想到反而被她闹腾成了这样——嘴巴太厉害,就连自己都压不住?   可笑,自己几十年在崔家坐镇,没人敢起跳,她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寡妇,还敢和自己起高腔?   有些人不教训教训是不知好歹的,都说棍棒底下出好人,孙媳妇娘家没教得好,她这个做祖母的也只能勉为其难出手了。   崔大娘打了个哆嗦。   这声音太让她胆战心惊了,当年她才嫁进崔家做媳妇时,婆婆只要这般吼上一句,她便大气儿也不敢出,只能低着头随婆婆训斥。   当年,分家的时候……一想到那次,崔大娘便忍不住还有想难过,婆婆吼着要男人将她休了,那时候她紧张得全身都在发抖——被休回娘家,这一辈子就完了,她的名声毁了不打紧,附带着会将娘家的名声给毁了,到时候她那几个兄弟想找媳妇便更为难了。   从分家以后,崔大娘才觉得自己过上了好日子,虽然生活苦了点,可毕竟不用日日都见着婆婆那张脸,最多每个月过来五六回让婆婆训斥一次就行了。最近婆婆没打发人过来找她,原本以为是见着大郎过世了体恤她,这才没来找她的碴,可是没想到今日还是躲不过,哥哥糟糕的是,附带要让大郎媳妇跟着遭殃咧。   “老大媳妇,去,拿我的拐杖过来。”崔家老娘脸如寒霜,恶狠狠的盯住了卢秀珍:“大郎媳妇,你不要这般猖狂,在我面前还有你起跳的份儿?便是你娘,站在我跟前也是毕恭毕敬的,哪里像你这样神气活现不服管教?”   “秀珍,赶紧跟奶奶赔个不是!”崔大娘有些紧张,声音都在颤抖:“快、快……”   守在门边探头探脑的几个孩子听说要拿拐杖打人,兴奋得眼睛瞪得溜圆,一个个开心的拍起手来:“太奶奶,我们这就给你去拿!”几个人一溜烟的跑开,脚步声散乱,过了不多久,就听着小脚板踩着地响,踢踢踏踏的过来了。   “太奶奶,拐杖来啦!”   乌黑的樟木拐杖看上去很结实,拐杖头上有雕刻着的小兽,面目狰狞。   卢秀珍一伸手,拐杖还没伸到崔家奶奶面前,便已经被她劈手夺走,堂屋里的人都大吃了一惊。   “大郎媳妇,你这是咋的了?赶紧将祖母的拐杖还给她!”崔大嫂原以为马上就可以看到崔家老娘教训三叔家的人了,万万没想到卢秀珍竟然敢这样做——她这是想造反了不成?   “我要她拐杖作甚?”卢秀珍轻蔑的笑了笑:“我不过是看着奶奶身体健旺,觉得她没必要用拐杖行走,又怕过几年要用上拐杖的时候却找不到了,到时候有花钱去买不是浪费银子么?故此想替她好好的收起来。”   “你……”崔大婶的腮帮子鼓了起来,跟那池塘的青蛙一个样儿:“侄媳妇,你不服管教是不行的!快些将拐杖送过来,免得奶奶生气!”   拐杖拖在地上发出轻微的擦刮之声,卢秀珍甜甜的朝崔家老娘笑了笑:“奶奶,您身子挺好,哪里就需要拐杖了,您别听大伯娘她们的,能自己走就不能靠拐杖,孙媳妇替您将这东西收起来,等你真正用得上的时候,只要您派人过去说一句,我保准飞奔着将您的拐杖给送过来,而且不会弄损一点点,好不好?”   崔家老娘气得脸色铁青,嘴唇皮儿打着哆嗦,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在崔家坐镇了几十年,谁见着她都是客客气气的,从分家以来,三个儿子都将她捧着就像敬菩萨一般,没想到这新来的孙媳妇会对她如此不敬!   “奶奶不说话,看来是同意了,娘,六丫,咱们回去吧。”卢秀珍挽起崔大娘的胳膊,一只手拖着那根拐杖,施施然的朝堂屋门口走了过去,崔六丫回头看了一眼,见崔家老娘整个人跟被定住一般站在那里,心情大快,朝卢秀珍眨了眨眼睛,低声道:“大嫂,真解气!啊哟,小心!”   卢秀珍微微一笑,没有回头,举起拐杖朝后边甩了过去——她听到了脚步声,都不用想便知道是有人来抢拐杖了,那脚步声沉重,奔过来的人肯定也体重惊人,除了崔大婶这堂屋里还没谁有这般重量。   蛇打七寸,这胖子嘛……打哪地方都不如打她的腿。   “扑通”一声很是响亮,回过头去,就见一堆肥肉摊在地上,缎子面的衣裳被渐渐西下的夕阳映着,依旧闪着光亮。   “啊呀呀,大伯娘,你怎么摔倒了?”卢秀珍吃惊的瞪大了眼睛:“是不是太胖了走不动便摔了?大伯娘,你该少吃点才行,都说胖乎乎的是福相,可你这也太胖了些。”   “大郎媳妇,你真真胡说八道!”崔大嫂与崔二嫂赶紧跟着过来,两人都没顾得上去扶摔倒在地的婆婆,全部跳到了卢秀珍面前,一人伸出一只手朝她的脸指了过来:“我们家岂容你来放肆!”   “两位堂嫂,你们这是准备打架了不成?”卢秀珍拿着拐杖横在胸前,脸上没有一丝害怕的神色:“原来奶奶喊我过来,是有意想要给我个下马威呀。”   “什么下马威下牛威的,你是小辈就得听教训!”崔大嫂与崔二嫂捋了捋袖子,露出两截肉乎乎的胳膊:“大郎媳妇,赶紧跟我们去向奶奶赔礼,要不是就别怪我们不客气!”   “哦,我倒想看看两位嫂子准备怎么不客气法。”卢秀珍瞥了一眼崔六丫:“六丫,你先带着娘回去,这里有我呢。”   崔六丫有几分犹豫:“大嫂,她们……”   “你且别管我,带着娘回去便是。”   有崔大娘在这里,反而碍手碍脚,卢秀珍情愿一个人面对一群狼,也不愿意有个滥好心的队友站在一边。   “那……”崔六丫转过头去,抓住崔大娘的胳膊:“娘,咱们先回去。”   “你大嫂还在哩。”崔大娘站在那里不肯挪脚:“咱们怎么能将她丢在这里,一起来的就一起回去,秀珍哇,你把拐杖还给你奶奶吧。”   看着这架势,今天是有一场厮打了,自己怎么能将这防身的武器乖乖送回去?卢秀珍挥动拐杖朝崔大嫂与崔二嫂晃了晃:“两位嫂子,这拐杖可不认人,打倒了莫要怪我,我这也是替奶奶教训教训那些不听话的,奶奶分明同意了这拐杖给我保管着,你们偏偏要来胡闹,我也只能用奶奶的拐杖保护自己了。”   “你、你、你……”崔二嫂咬牙切齿,一张脸涨成了猪肝色:“你胡说八道!”   “谁说俺嫂子胡说八道的?她说的话就是有理!”堂屋门口忽然出现了几条人影,被夕阳拉得长长,挤在那一堆,重重叠叠看上去还满有气势。   “二哥三哥四哥五哥!”崔六丫惊喜的瞪大了眼睛,腰板儿挺直了几分,来帮手了,这下不用怕大伯家的人了!   崔二郎一个箭步跨了进来,拦在了卢秀珍的前边:“大堂嫂二堂嫂,你们俩准备做啥?要欺负我大嫂么?”   崔大嫂一愣,崔二郎好像和以前不一样了,背挺直了,声音大了,不是那个跟着崔老实崔大娘过来挨训的模样了。   “二郎,你这是啥意思哩?你看看你大嫂,手里拿的是啥子?她跑到我家来撒野,我们只是想替奶奶将拐杖拿回来而已!”崔二嫂气哼哼的退了一步,自家男人还没回来,可不能吃了眼前亏,嘴巴里说说,动手犯不着,哪能跟三叔家几个牛高马大的汉子来比划?   “我大嫂做啥都是对的!”崔二郎瞪了崔二嫂一眼,面如寒霜:“她是个最讲道理的,可是都被你们欺负得拿起拐杖防身了,你们还好意思说她在撒野?实在无耻!”   崔大嫂与崔二嫂唬得嘴巴大大张开,下巴跟要掉下来一样,两人都没法相信站在面前的崔二郎怎么就忽然变了个样子,原来他不是跟在他爹娘后边站着,跟块木头一样,啥话都不说的?怎么今日竟然敢跳了出来与她们对着干?而且……两人仔细打量了下崔二郎,只觉好一段日子不见,他变化很大,眉眼生得越发好看了。   “是啊是啊,我家大嫂最最讲理,哪是你们说的那样,她刚刚嫁到青山坳这边来,你们以为她好欺负是不是?”崔家另外三个儿郎也冲了上来,跟铁塔一般站在了卢秀珍面前,将她拦在了身后:“谁要是敢欺负我大嫂,我们绝不客气!”   “反了反了,这都是要上天了不成?”崔家老娘瞪眼瞅着那几个孙子,气不打一处来,用水烟筒敲着桌子砰砰砰的响:“不是我老崔家的种,吃着我老崔家的饭,现在还不知孝敬,真是一群白眼狼!”   不是老崔家的种?卢秀珍吃了一惊,目光在前边几个年轻汉子身上扫过来瞄过去,难道崔家几个孩子都不是崔老实他们亲生的?   她转过脸来看了看崔大娘,就见那四十来岁的妇人脸上已经是红了一片,那血似乎要透过脸皮滴了出来一般。   不是老崔家的种?卢秀珍吃了一惊,目光在前边几个年轻汉子身上扫过来瞄过去,难道崔家几个孩子都不是崔老实他们亲生的?   她转过脸来看了看崔大娘,就见那四十来岁的妇人脸上已经是红了一片,那血似乎要透过脸皮滴了出来一般。 第208章 夺天工(四)   薄薄的嘴唇微微下拉,显得有些愁苦,一双眼睛期盼的望着她,让卢秀珍心生寒意。   本尊还不愿意走?自己是要与她共用一个身体了?   年轻姑娘没说话,卢秀珍也没吭声,两人四目相对,有说不出的诡异。   身边的卢二柱一点也没有觉察到异常,还在劝着卢秀珍吃东西:“姑姑,你好歹要吃点才行,人不能不吃东西。”   “你好傻。”卢秀珍喃喃了一句,打破了沉默。   那年轻姑娘点了点头,神色倔强:“我心甘情愿。”   “他那样对你,你觉得值吗?”卢秀珍不知道自己的话有没有发出声音,可她知道那姑娘一定能听见。   “他没有跟我跳下来,肯定是有他的苦衷,或许他想到了跟他相依为命的娘亲,要是他死了,谁给他娘养老送终?”年轻姑娘的眼睛里有一丝光亮,脸上全是依恋的神色:“他是个孝子,他想得比我多。”   到了这个地步还能自欺欺人,这也算精神胜利法用到了妙处,就让她这样安慰自己吧,卢秀珍摇了摇头,你不能试着去唤醒一个假装沉睡着的人。   “您往这边走,这边。”   讨好的声音慢慢逼近,卢二柱跳了起来,冲到门口看了看那几个由远及近的人:“阿爹阿娘,宁家大婶子?”   卢大根见着宝贝儿子,脸一沉:“二柱,咋还不睡觉去咧?”   “我给姑姑送水过来喝。”卢二柱扮了个鬼脸:“阿爹阿娘,我这就去睡。”   “她刚才还没喝够啊?还要喝?”笑声桀桀,就如有人用刀片擦刮着铁片一样,碜得人心里好一阵发痛,卢秀珍抬眼朝门边看了过去,就见一个瘦骨嶙峋的中年妇人迈步走了进来,身后跟着卢大根和他婆娘。   “宁家婶子,你看,我家秀珍好着呢,没什么地方有毛病,这亲事……”卢大根一脸的笑,走到卢秀珍面前,一把将她提拉起来:“你也不是不知道,别看她身子单瘦,可干活一点都不赖,足足抵得上一个年轻后生哪。”   这情形,就像贩卖牛马一样,卢秀珍挣扎着想将自己的胳膊挣脱出来,可却被卢大根攥得更紧,恶狠狠的盯住了她:“别动,让宁家婶子看看,你现在一点事儿都没有了。”   宁大婶子朝卢秀珍径直走过来,一双眼睛死死的盯住了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忽然间又笑了起来:“卢秀珍你这死不要脸的,还想要嫁给我儿子?实话告诉你,我就是想来看看你现在成了什么样子!”   卢大根有些惊慌,一双眼睛在宁大婶子脸上扫来扫去:“大婶子,你不是说过来看看秀珍再做决定的吗?她现在身子好得很哇!”   宁大婶子轻蔑的看了卢大根一眼,眼神里满满都是不屑:“哼,你家这个不要脸的妹子,竟然约着我儿子私奔,光凭这一点我就不能让她进我们宁家的门!更别说你们家妹子是个克夫的命,人还没过门就把男人给克死了,你还想要她来克我家谦之?”   卢秀珍眼前那个年轻姑娘全身颤抖了起来,脸色瞬间从蜡黄变成了苍白,她颤着声音道:“姑娘,你帮我问问,谦之他是不是也是这般想的?他难道就忘记了他许下的诺言了?”   能将你独自撇去投水自尽的男人,还会有什么好惦记的?你都伤成这样,可他却一屑不顾,甚至不过来看你一眼,这不已经充分说明了他的决定?卢秀珍同情的看了那年轻姑娘一眼,见她眼睛睁得大大,一副心不甘情不愿的模样,暗自叹息了一声,可怜一个痴情女子,为了一个软弱的人失去了生命,这值吗?   “谦之呢?谦之怎么不来见我?”   这两句话说出来,卢秀珍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这分明不是她想说的话,可怎么就这样冲口而出呢?只是说了也就说了,她瞪眼瞅着面前站着的那个妇人,也想听听她会得到什么样的答复。   那妇人有一张刀削似的脸,薄薄的嘴唇紧紧的抿着,一双眼睛死死的盯住了她。   “哼,真是不要脸,竟然还在想着我家的谦之!”她堪堪的将目光从她身上掠了过去,眼神里全是不屑:“我家谦之可是大富大贵的命格,怎么可能是你这种人能配得上的?我也不说你私奔这事,单单就说你这守望门寡的命,还想给谦之做媳妇?你真是做梦!你就死了这条心吧,到时候我家谦之考了进士做了官,就算要纳小妾都不会想到你,你这样的扫把星,谁敢娶进门?快些莫要坏了我们老宁家的风水!”   “谦之,谦之他为什么不来?我要见谦之!”   “你就别做梦了,他怎么会来?”宁大婶子又尖声怪笑了起来:“我家谦之已经清醒过来了,像你这样的女人,给他提鞋都不配,他再也不会见你!”   面前站着的那个幻影抖了抖身子,慢慢的倒了下去,身影越来越淡,越来越浅。   卢秀珍明白,那是压垮本尊的最后一根稻草,她失去了支撑,失去了所有的一切,对于这个世界,或许她已经没有留恋。   烛光摇曳里,宁大婶子那张嘴撇到一边,一屑不顾得令卢秀珍心中的愤怒一点点的增长起来——她有什么资格这样指责一位痴情的姑娘?她那儿子临阵脱逃已经够伤人家的心了,她还要跑来朝她伤口撒盐?   “宁家大婶子,我是有眼无珠识人不清,没有看穿你儿子龌龊的本性,要是我早知道他是这种懦弱无能又胆小如鼠的人,我肯定是不会跟他跑的了。”卢秀珍冷冷的看了宁大婶子一眼:“我塞给他的两块饼,就当我喂了狗吧,以后我再也不会这样傻了,你儿子大富大贵也好,穷得落魄也好,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你现在快些给我走,别到我家站着把我家的地给弄脏了。”   “秀珍!”卢大根惊跳起来,他请了宁家大婶过来就是打算商议亲事的,自家妹子约了宁谦之私奔,宁家大婶现在正在气头上,说几句难听的话也是常理,只要自家放低身份多求求情,念在秀珍和宁谦之的那一份情上头,宁家大婶迟早会同意这门亲事的,可是——他眼鼓鼓的瞪着卢秀珍——自家妹子是疯了不成?竟然在宁家大婶面前撒泼,这亲事还能谈得成嘛?   “你这死丫头,在混说些什么?”卢大根婆娘气得直瞪眼,一步蹿了过来,伸手就朝卢秀珍抓了过来:“宁家大婶可是好心来教你做人的道理,你就耐心听着便是,哪有你还嘴的份儿?”   卢秀珍用足力气,一甩胳膊:“我的事情不用你来管!”   刚才吃了点东西,喝了口水,总算是精神了点,否则连半点反抗的力气都没有,人家还拿你当软柿子捏。   卢大根婆娘瞠目结舌的望着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平常逆来顺受的小姑子怎么就跟变了个人似的?她转头望了望卢大根,嚎叫了起来:“当家的,你看看你看看,咱们一门心思给她在打算,这白眼狼回过头来咬人哪!”   “替我打算?”卢秀珍冷冷的哼了一声:“是在为你们自己打算吧?想把我卖了还要我快快活活的帮着数银子?”   卢大根一张脸憋成了深紫色,站在那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宁大婶子瞅了瞅卢秀珍,哈哈一笑:“哟,你倒也开窍了?只可惜你就这命格,可别将我家谦之的好命给冲撞了。”   “大婶子,你只管把心放回肚子里去,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再想着嫁给他了,那种没有骨头的人,白送给我都不会要。”卢秀珍同情的瞥了一眼地上那个浅浅的身影,此刻已经淡得好像没有了痕迹。   “你!”宁大婶子鼓起了一双眼睛,就像池塘里的青蛙:“你这是啥意思?你原来不是哭着喊着要嫁我家谦之的吗?”   “我说得很清楚了,宁家大婶子你还不明白?”卢秀珍朝她翻了个大白眼:“你将儿子当成宝,可未必人人都要捧着他,我方才说得很清楚,原来是我脑子糊涂,这次被水呛了,把我呛清醒了,你那儿子就是哭着喊着求我嫁他,我都不会嫁!”   “我儿子哭着喊着求你嫁他?”宁大婶子的两颗眼珠子瞪得溜圆:“你这是掉到水里把脑袋给淹糊涂了?你是个什么东西!”   “我是什么样的人不是你说了算,但我可以肯定,你儿子绝对不是个东西!”说完这句话,卢秀珍只觉得自己胸口那股子闷气渐渐的散开,朝宁家大婶微微一笑:“大婶,谢谢你的关心,还特地跑过来看我。”朝宁家大婶微微一笑:“大婶,谢谢你的关心,还特地跑过来看我。” 第209章 夺天工(五)   做寡妇并不为难,为难的是年纪轻轻便要做一辈子寡妇。   且不说寡妇门前是非多,年纪轻轻就守了望门寡,这名声比一般的寡妇更难听,就算婆家宽厚见她可怜,过了十年八年打算还她个自由的身子,她也不一定嫁得出去——毕竟背了个“克夫”之名,有谁还敢娶?   卢大根耷拉着脑袋坐在床边,忽然想到了他娘过世的时候。   眼窝深陷,嘴唇苍白干裂,她抓住了他的手,说的话断断续续:“秀珍身子弱,你别让她干太多活,给他找个好婆家,别让她受欺负……”   当时他流着泪答应下来,可现在呢?卢大根晃了晃脑袋,好像这样就能将他娘临终前一幕给甩掉,只是他娘那消瘦愁苦的面容还是在眼前摇晃,根本不曾远去。   “当家的,怎么还不歇息?”卢大根婆娘咧着嘴走了进来,喜气洋洋:“这事情好不容易才算解决了,我心里的大石头也算是落了地。”   卢大根皱眉看着婆娘的大饼脸:“你有没有觉得良心不安?”   婆娘诧异的抬了抬眉毛:“什么良心不安?你在说啥子哩?”   “秀珍要去做寡妇了,可是咱们……”卢大根站了起来,捏了捏拳头:“不行不行,明天一早我要好好劝劝她,咱们可不能将她朝火坑里推。”   “什么火坑水坑的啊?”卢大根的婆娘气呼呼的坐了下来,脸色一沉:“我嫁给你的那时候,家里穷成啥样?还不是火坑水坑?那时候你这宝贝妹子都能撑下来,现在去崔家又咋的了?人家能拿出十五两银子当聘礼,家里能差到哪里去?总比你挖空心思给她去找户人家的好!”   烛光渐渐的暗淡了下来,火苗已经贴近棉纱芯子的最底部,卢大根婆娘猛的朝那点火苗吹了一口气:“睡觉睡觉,还坐着干嘛,蜡烛不要钱买?”   窸窸窣窣的一阵声响,卢大根婆娘钻进了被窝里,见自家汉子还坐在床边,就跟一尊石像一样,心中有气,用力蹬了两下床板:“你这是咋的了?你就不想想大柱二柱?这十五两银子退了回去,咱们家里可就多了个窟窿!你要多少年的光景才能填得上去!”她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气哼哼道:“这里头,指不定又有一个了!”   “啥?又有了?”卢大根慌忙上床,伸手朝婆娘肚子上摸了过去:“真的有了?”   “这个月月信没来,下个月再不来,十有□□就是怀上了。”卢大根婆娘翻过身来,肥肥的手指头朝卢大根额头上戳:“都说多子多福,你这死没良心的,不给娃儿们打算,这福气从哪里来?”   卢大根伸手搂住婆娘肥胖的身子:“你放心,自然是你和娃儿们最重要。”   婆娘得意的笑了笑:“我可是你们老卢家的大功臣,肚子争气。”   夫妻俩不再提起卢秀珍,两人开始盘算怎么样给三个孩子挣媳妇本,说到热闹处,卢大根咬着婆娘耳朵根子对天发誓:“我将秀珍拉扯大了,也算是尽到了做兄长的本分,她命不好也怪不得别人,更何况是她自己要去守望门寡的,孩他娘,我不会再插手管这事,苍天作证。”   卢大根婆娘一双猪蹄般的手搂着他,“吧唧”亲了一口:“我就知道汉子你疼人。”   忽然间空中打了个炸雷,白花花的闪光将农舍照亮,卢大根老婆打了个哆嗦,伸手推了推卢大根:“汉子,这雷真响哩。”   “它打它的雷,咱们睡咱们的觉,怕什么。”卢大根咕哝了一句,抱紧了婆娘一点,婆娘有些胖,他的手只能抠到她的后背,可心里还是觉得很踏实,不多久就打起呼噜来。   尽管打雷闪电,可卢秀珍还是美美的睡了一觉,一早起来,揉了揉眼睛,就见破烂的窗户已经漏进了一缕阳光,宛若带着白色尾翎的金箭扎在地里,闪闪的发着亮。   昨晚的姑娘已经不在了,仿佛只是在梦中出现过一般,卢秀珍在床头坐了片刻,真希望她能再次出现在自己面前,可那个淡淡的影子却不曾再出现。   或许她是伤心过度已经走了吧,人死如灯灭,起初还有些暗淡的光点,过了时间自然不会再有亮色。卢秀珍站起身来,默默的叹了一口气,只希望这位卢家姑娘下辈子投个好胎,不说大富大贵,最起码要遇到温情的家人和关心她的朋友,不要再像这一世,凄苦无依。   “你这死妮子还不知道起来?”门板上响起砰砰砰的捶门之声,伴随着是粗暴的吆喝:“你昨晚有力气寻死觅活,今天就没力气起来做饭?都等了你好久了,咋还不见到厨房来?”   卢秀珍打开门,一根棍子就招呼了过来:“来得这么慢,你是故意让我等吧?”   “啪”的一声,棍子砸在了门槛上,卢秀珍扭到了门边,怒目而视看着眼前的烧饼脸。   卢大根婆娘手中的棍子大约拇指粗细,门板陈旧,棍子落下去,打得木屑儿簌簌的掉下来几点:“你还敢躲?我这是在教你,手脚要勤快,免得去了公婆家被人嫌弃,说我老卢家的女人懒惰!”   卢秀珍一伸手,将那棍子夺了过来,卢大根婆娘愣了一下,没想到素日里逆来顺受的小姑子忽然发起飙来:“你干啥子哩?”   “干啥子?”卢秀珍冷笑一声,扬起棍子就朝卢大根婆娘身上打了过去:“都说长嫂如母,你现在做到了母亲的样子吗?你说得好,做人要手脚勤快,免得去了公婆家被人嫌弃,可你一个做嫂子的还要等着小姑子来做早饭,这算是哪门子勤快?想来是你娘家做闺女的时候家里没教好,我来代你爹娘教训教训你!”   一想到昨晚被这婆娘又抓又掐的,卢秀珍心中就有气,看起来这婆娘没少虐待本尊,不给她吃东西,吆喝着她各种干活,稍不如意就棍棒相加,自己可不是本尊那个软柿子,肯定会要反抗。   “啥啥啥?你这是想造反了不成?”卢大根婆娘唬得跳到一旁,双手叉腰喊了起来:“还敢拿棍子打我?快把棍子还给我!”   “还你?”卢秀珍举起棍子冲卢大根婆娘冲了过去:“我先好好揍你一顿再说!”   “哎呦哎呦!”卢大根婆娘摸着屁股朝院子里冲了出去,一边大声嚎叫着:“当家的,当家的,你快来看你妹子,她疯掉了,拿棍子打我!”   “那你拿棍子打我,是不是也疯掉了?”卢秀珍撇了撇嘴:“嫂子,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你倒是霸道得很,但是嫂子你可别忘了,长嫂如母便是长辈,那便该以身作则,你是啥样,我们便是啥样。”   卢大根婆娘逃到院子门口,一只脚在外边一只脚踏在院子里头,昨晚下过大雨,地上全是泥巴,她鞋子上沾了一块块的黑泥巴,用力在门槛上刮了刮,偷眼看了看一手叉腰,一手拿着棍子的卢秀珍,慌慌张张道:“秀珍,你这是咋了哩?”   自从她嫁到卢家,这个小姑子就是她下手欺负的软柿子,她想打就打,想骂就骂,没想到今天她忽然就变了一个人,还敢抢棍子跟她对着干!卢大根婆娘心里头一阵发憷,是不是小姑子知道自己今后自己要守寡,横了心要在离家之前跟她对着干一场?她偷偷的将身子又朝外边挪了挪,回头看了看外头,没见卢大根赶过来,不由得胆怯了几分,不远处的小姑子,瞧着还是那一张熟悉的脸孔,可表情神态完全变了一个样,让她不敢像以前那样抬头挺胸冲过去教训她。   “嫂子,你既然都起来了,怎么还不知道去做早饭哪?大柱二柱都等着吃饭哩。”见着卢大根婆娘很快便服了软,卢秀珍把棍子放了下来,满脸春风:“我还刚刚睡醒,先去梳头洗脸了。”   卢大根婆娘张大嘴巴望着卢秀珍转过身,施施然朝自己房间里走去,完全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小姑子走路的姿势都变了,脊背挺得笔直,昂首挺胸。   “咋的啦?刚刚你在叫啥子哩?”卢大根赶了回家,见着自家婆娘木呆呆的站在门口,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样,有些奇怪:“大清早的,叫唤个啥子哩?”   “家里那个赔钱货,刚刚抢了棍子来打我!”卢大根婆娘如获救星,一把揪住了卢大根的手:“当家的,你可得去好好教训她一顿!”   “她敢打你?不可能吧?”卢大根有些不满意的瞅着自家婆娘:“她那性子,怎么会敢来惹你?肯定是你做得太过分了些,兔子逼急了也会咬人!孩他娘,秀珍就要去守寡了,你就让这她些,以后想见都见不到了咧。”   卢大根婆娘惊愕的望着面前站着的汉子,觉得自己似乎都不认识他了,平常她教训小姑子,自家汉子一声不吭,有时候还给她撑腰,只说不打就骨头痒,家里两亩地还得要人手去帮衬着做事哩,可今天?她嘴巴撇了撇,想说几句反驳的话,可卢大根已经提着箢箕扁担朝里边走了进去,只留给她一个微微佝偻的背影。   “哼!”卢大根婆娘蹬了蹬脚,自家汉子昨晚上开始也糊涂了,怎么心朝小姑子那边偏了?这样急急忙忙的将她送去婆家,难道就没想到要留着在家里多帮衬几日?   “当家的!”卢大根婆娘急急忙忙跟了过去:“咱们缓两日再让秀珍走?赶着把这田里的秧插了再说。”   卢大根横了她一眼:“怎么能等?崔家等她去送大郎上山哩!”   “哼!”卢大根婆娘蹬了蹬脚,自家汉子昨晚上开始也糊涂了,怎么心朝小姑子那边偏了?这样急急忙忙的将她送去婆家,难道就没想到要留着在家里多帮衬几日?   “当家的!”卢大根婆娘急急忙忙跟了过去:“咱们缓两日再让秀珍走?赶着把这田里的秧插了再说。”   卢大根横了她一眼:“怎么能等?崔家等她去送大郎上山哩!” 第210章 新枝发(一)   着,似乎望不到头一般,山岭上一片青翠,树叶随着微风不住的起伏,就如碧波拍打着海岸线,忽而卷了过来,忽而又退了回去。那一片青翠里,点缀着娇艳的花朵,不时的有花瓣飘落,掉到卢秀珍白色的衣裳上头。   她伸手抓住了几片花瓣看了看,桃花、李花,还有梨花,这都是最常见的春花,没见着什么特别的品种,细碎的花瓣躺在手掌心里头,仿佛一条条小小的船儿弯着角,正准备朝未可知的方向而去。   “老爹,还有多远哇?”卢秀珍望了一眼坐在木板车前边的老头儿,他自称姓崔,让她喊三爷:“我跟你们老崔家是本家,你喊三爷就是了。”   老崔家?卢秀珍一时没反应过来,后来才想到,她现在的身份是崔家的小寡妇,老崔家自然就是传闻里的夫家了。可她暂时还没适应改口喊这个亲戚那个亲戚的,故此依旧还是用“老爹”两个字称呼这位来接她的三爷。   崔三爷转过脸来,很不满意的看了她一眼:“大郎媳妇,你该喊我三爷。”   很郑重其事的口气。   “三爷,”卢秀珍有些莫名其妙,不知道这位崔三爷为何一定要把自己的名头亮出来,只不过她还是很乖巧的改了口:“三爷,离村子还得多远哇?”   崔三爷摸了摸山羊胡子,脸上瞬间便换了神色,嘴巴一翘,乐呵呵的用鞭子指了指前边:“没多远啦,约莫大半个时辰就能到。”   卢秀珍悄悄伸出手来摸了摸屁股,都坐了快一个多时辰了,还得大半个时辰,夫家住得蛮远的,她都坐得腰酸背痛了。   “大郎媳妇,你要是坐得不舒服了,就到车子里躺躺,等下到了老崔家那边就没得歇息了,这守灵可是个体力活。”崔三爷用鞭子打了打木板:“弯着腿也够躺,反正你兄嫂打发给你的被子也不是新的,倒在上头将就一点吧。”   卢家只打发了卢秀珍一床被子,一个枕头上了路,临走时卢大根的手在口袋里摸了又摸,最终拿出一个小小的银角子出来:“喏,秀珍,给你做压箱钱。”   卢秀珍初来乍到,对银子还没什么概念,只不过她依然能感觉到那个银角子也实在太不上手了,那么一丁点大,很不值钱的样子。   可毕竟有总比没有好,卢秀珍刚刚准备去接,旁边伸出一只肥肥的手劈空夺了那小小的银角子过去,伴随着冷笑之声:“咱们老卢家有这么丰厚的家底,我咋就不知道哩?”   卢大根有些气恼:“孩他娘,好歹给秀珍点银子,免得到了婆家被人看不起。”   “你银子有多,我可没有!”卢大根婆娘将那银子攥得紧紧的:“她是去守寡的,要什么压箱钱?压箱钱是娘家打发给她,留给她子女的,这做寡妇的,还能有儿女不成?”   卢大根的脸瞬间就红了,站在那里,讪讪的说不出话来。   卢秀珍瞥了那两人一眼,这么豆子大的一块银子,姐还没看在眼里,亏得他们两人来抢来抢去的。   崔三爷在旁边也看得有几分不屑,这老卢家可是小气到了极点:“大郎媳妇啊,你兄嫂没打算给你压箱钱,咱们就上路吧。”   “好咧。”卢秀珍挽着小包袱爽爽快快的朝木板车上跳,这么点银子,还不值得她留在这里等他们施舍。   “姑姑,姑姑……”一个小小的身影从里边冲了出来,抓住她的胳膊:“姑姑,你要走了吗?”   圆圆的小脸蛋,一双眼睛里全是泪:“姑姑,二柱舍不得你。”   卢秀珍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没事,以后二柱可以跟哥哥一起去山那头看姑姑。”   她望了望院门,那里站着一个约莫七八岁的孩子,神色有些冷漠,可眼神里还依旧有几分眷恋。   大柱比二柱年长几岁,受父母的影响更多些,故此对这份亲情也显得有些淡薄,不如二柱还是一副赤子之心,只不过他心地还是童真未泯,从那眼神就看得出来。   二柱哭了几声,拉住卢秀珍的手,拼命的朝她手心里塞东西:“姑姑,这是我和哥哥攒下的铜板,过年时的吉利钱,都给你。”   几枚青黑色的铜钱落入了她的掌心,卢秀珍低头看了看,那铜钱上还有新鲜的黄泥印记,肯定是兄弟俩刚刚从藏钱的地方挖出来的,她的心忽然抽搐了下,蹲下身子,将二柱抱住,一张脸挨着那软乎乎的小脸蛋擦了擦:“姑姑太开心了。”   二柱流着泪笑了笑,那模样儿十分滑稽。   “我以后要挣很多很多的银子,多得数都数不清!”卢秀珍躺在那床破被子上头,眼睛盯着蓝天上悠悠走过的白云,用力吼出了一句,隐隐约约的回声似有似无:“银子、银子、银子……”   崔三爷头都没有回,坐得端端正正的赶着车,过了一阵子,才哈哈笑了一声:“大郎媳妇,你可真是会做梦。”   “不是做梦,我是说真的。”卢秀珍坐了起来,一只手攀着木板说得一本正经:“我要赚很多银子,到城里买个宅子,然后买辆大马车,平常住到城里,夏天就回山里来避暑乘凉,嗯,我要包个山头建个农庄,种花养草养鸡养鱼……”   崔三爷终于回了头:“大郎媳妇,听说你这些日子生病了,看起来还没好得完全哇,咋就在说胡话哩?你可暂且别想这么远,就想想进了老崔家的大门,人家看嫁妆的时候你该怎么说才能把这寒酸圆过去哩。”   “什么意思?”卢秀珍有些懵懂:“看嫁妆?”   “是哇,新娘子过门,可不得夸妆?乡亲们都会来看看新娘子带来的嫁妆哩。”崔三爷指了指那床被子:“你这被面都褪了色,说是嫁妆人家都不会相信,唉……”他瞅了瞅卢秀珍,油然有一种怜悯之心,这闺女生得这般水灵,可命咋就这样不好哩,在家兄嫂对她不好,还摊上了望门寡,老天爷也真是狠心哟。   好在崔老实心眼不坏,肯定不会亏待了这闺女,只不过……崔三爷忧心忡忡的又看了卢秀珍一眼,脸上露出了担心的神色来。   “三爷,你咋啦?”   见着崔三爷脸上阴晴不定的,卢秀珍有些莫名其妙:“看嫁妆就看嫁妆,没什么了不起的啊,反正我也就这点身家。”她伸手拍了拍被子,一路落下的灰飞扬起来:“难道我婆家是大户人家?”   崔三爷哈哈一笑:“大郎媳妇,你想太多了,你夫家很穷,不比你那娘家好。”   “那不结了?什么锅配什么盖,他家穷,我家也穷,没什么丢不丢脸的。”卢秀珍冲崔三爷甜甜的笑了笑:“未必老崔家穷,还等着媳妇的嫁妆能把他家的院子装满?”   “这……”崔三爷语结,话是不假,可是村里头长舌妇不少,肯定会在后头说三道四的,特别是崔老实的两个兄嫂……崔三爷甩了甩头,到时候也不知道会说些啥子难听的话哩。   “三爷,没事的,我不介意,他们爱说就说呗,几句难听的话,就当过耳风便是了,”卢秀珍抱着膝盖,半靠着那床被子坐着,究竟是些什么难听的话,她都不用去想便知道了怎么一回事,前世的她,还听得少吗?   “我们辛辛苦苦把你养大,还指望你以后能孝顺,可是没想到你竟然翅膀硬了就不听话了!”母亲拍手拍脚的在大门口起跳,一只手指着她破口大骂:“白眼狼,念了个大学有啥了不起?你还不是老娘生的?你这么大年纪还不处对象,这是想拖累你弟弟吗?”   当年回去过寒假,父母骗她说去姑姑家吃饭,到了姑姑家,她看到了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胖得像头猪,小眼睛,朝天鼻,两只鼻孔黑洞洞的往外翻。   “这是隔壁村上的小刘,可能干哩,在城里开了几家店,房子车子都有,只要你点头,就可以提个包去住啦!”姑姑说得喜气洋洋,眼睛不住朝她身上睃:“他还答应到时候打个十八万八千八百八的红包给你们家,算是聘礼。”   这摆明是要卖了她给弟弟攒媳妇本呢,更让她觉得生气的是,这个男人仗着有几个钱,生活一片乱七八糟,已经离婚两次了,她父母还觉得这是乘龙快婿的不二人选!   她断然拒绝了,第二天,三姑六婆们就朝她指指点点:“没良心的货,念个大学有啥子了不起,还真把自己当一回事。”   “可不是,都二十一二岁的人了,再过两年就是老姑娘了,再去找刘家伢子那样的,人家还看不上哩!”   “我看啊,保准是私底下有人包了,要不是这样好的伢子,怎么还看不上?莫非是已经跟人家搅上了脱不了勾?你看看这些年她念大学还能捎钱回来,肯定是去做那些事情了,要不是哪里来的钱?”   流言蜚语实在伤人,可她要是跟那些三姑六婆一般见识 第211章 新枝发(二)   一张张白色的纸随着春风飞了过来,有一张落在了卢秀珍坐着的小木车上。   她好奇的抓了起来,纸质有些粗糙,剪成圆圆的形状,中间有个小洞,跟她前世在电视剧上看到的丧葬场面里到处飘飞的纸钱有些像。   哀伤的乐曲在耳边回旋,吸了吸鼻子,还能闻到硝烟的气味,卢秀珍看了看不远处升起的腾腾青烟,心里头忽然间也有了些凄凉之意:“三爷,前边办丧事的,就是我婆家吧?”   崔三爷点了点头,长长的叹息了一声:“就是那家。”   他的眉头紧紧皱着,眼角古铜色的皮肤皴在了一处,一种怜悯的神色明明白白的写在了脸上,卢秀珍瞅着他那神色,总觉得除了怜悯,仿佛间还有别的含义在里边,   虽然跟这个过世的夫君素未谋面,可卢秀珍还是觉得有些惋惜,好端端的一个人,年纪轻轻,怎么就这样死了呢,真是天有不测风云,可能他八字只生了这么好,只能有二十年阳寿吧。   车子辘辘前行,很快便到了门口,低矮的院墙外头围着一群闲着没事做的人,瞧着崔三爷赶了车过来,脖子拉得老长:“哎哎哎,崔老三回来了!”   “可不是?车上坐的那个丫头,是不是大郎没过门的媳妇儿啊?”   “咳,人都躺棺材里了,还什么没过门的媳妇呢,你该喊人家小寡妇!”一个容长脸的中年妇人将嘴皮子一撇,尖酸的模样已经浮到了面上:“瞧着水灵样儿,肯定不是个能闲着的货色,这下崔老实家可有好戏看了。”   “嘻嘻,金家的,你也真能说得出口,大郎尸骨未寒哪!”   金家媳妇子眼睛一横,毫不忌讳:“崔老实家可还有四个小子哩!”   众人哄然笑了起来:“你这是在给崔老实打算盘哩!”   旁边有个婆子意味深长的瞅了瞅从板车上跳下来的卢秀珍,薄薄的嘴皮儿一翕一合:“崔老实聘她,可是花了十五两银子的大价钱,这次她过来守寡是要把这十五两银子抵回来哩,大郎没了不是还有二郎三郎他们么,总要省出一个媳妇本钱出来!”   “话糙理不糙,崔老实家这样穷,银子不是大水冲来的,总得要从哪里方补回来才行。”一群人看着崔三爷赶着驴车往崔老实院墙边上靠,脖子又伸长了些,就如一只只被捏着脖子的鹅,发出嘎嘎乱叫之声:“哟,那床被子和那个枕头就是嫁妆?”   “咳,你懂个屁,人家的压箱钱打发得可是足足的。”有人嗤嗤的笑出声来:“只不过是没看到她装银子的箱子。”   明显的冷嘲热讽,一声声的钻进了卢秀珍的耳朵,她抬眼望了过去,就见四五个妇人站在院墙门口,中间那个正斜眼望着自己,一张圆盘脸,身子也是圆滚滚的,一副大富大贵之相,只是身上穿的却不咋地,依旧是粗布衣裳,上边还打了几个补丁。   “哟,新娘子来啦,快让我们开开眼,你们卢家打发了多少嫁妆!”   圆滚滚的妇人脸上有一丝嘲讽的笑意,两只眼睛挤到了鼻梁骨两侧,颇具喜感。   “这位大婶子,我觉得现在提看嫁妆这码子事情不合适吧?”卢秀珍伸手指了指院门:“现在正办我家大郎的丧事哩,大婶子守在这里老半天了,还没弄明白?莫非这眼睛看不清东西?满地飘的,可都是纸钱哪!”   金家大婶的脸倏然红了一片,她站在那里,愣愣的看着卢秀珍,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劳驾各位婶子让让。”卢秀珍抱了被子枕头朝窄小的院门走了过去:“大家想替我家大郎来烧几张纸钱,这份心意我领了,只是站的位置不大合适吧?别人看了你们这扎堆站在门口,还以为是那看门的呢。”   门口即刻便让出了一条路来,几个妇人瞪大了眼睛看着卢秀珍抱着那堆东西施施然的迈过低矮的门槛,朝院子里走了过去。   “这崔老实家的小寡妇,嘴巴可厉害!这是在拐着弯骂咱们哩!”   “厉害有啥用?能当饭吃?崔老实家清汤寡水的,少不得要吃苦头!”   “哼,就怕她守不住,暗地里跟别的汉子勾搭上,迟早是要出事的!”金家大婶愤愤然的吐了一口唾沫:“瞧她走路那姿势,这腰扭得更风摆杨柳一个样,一看就不是个正经角色,咱们村里的后生可得要当心了!”   “你也真是,崔老实家不还有四个吗?够她受的!”旁边有人嗤嗤的笑着:“哪里还能轮得上村里的后生!”   声音随风飘了过来,钻进了卢秀珍的耳朵,她并没有停下脚步——与那些三姑六婆们去争吵,现在还没这个必要,可同时卢秀珍也觉得有几分心凉,初来乍到,就领教到了长舌妇们的厉害,守寡的日子才开始呢   崔老实人如其名,一副老实巴交的样儿,见着卢秀珍跟着崔三爷走进来,有几分结巴:“闺、闺女……你来啦?”   卢秀珍朝他微微笑了笑,点了下头:“嗯。”   她心里踌躇了下,到底应该管面前这位大叔叫啥?按着她现在的身份来说,自己得喊他公公,或者是爹,可一时之间,她却觉得有些难以开口。   棺材前边跪着几个后生,听着崔老实与卢秀珍说话,有一个转过头,朝着卢秀珍瞟了一眼,赶紧弓背爬了起来,飞奔着朝旁边的耳房跑了过去:“娘,嫂子来咧!”   一声“嫂子”,喊得卢秀珍忽然心里头热乎乎的,莫名有一种感动,仿佛间自己真的与低矮的农舍和这群守灵的人有什么密切的关系。她看了看跪在棺材前边的那三个后生,身上都穿着灰褐色的衣裳,脸膛生得方方正正,神态看上去跟他们爹有几分相似,老实巴交的样儿——果然是有其父必有其子。   一个约莫四十多岁的中年妇人被搀扶了出来,一见着卢秀珍,两只眼睛里全是泪,她快走了两步冲上前来,一把抓住了卢秀珍的手:“闺女,好闺女,你可算是来了!我还以为你不会过青山坳来哩!”   卢秀珍的手被她紧紧的攥着,半分也动弹不得,瞧着妇人红红的眼眶,她不由得更感动了几分,张口便喊了一句“娘”,这个字眼刚一出口,卢秀珍便觉得有些惊愕,自己怎么能这样自然而然的对着一个陌生妇人喊娘呢,可她心里真没有半分别扭与不自在!或许……她望着妇人真诚的一双眼睛,默默的想着,或许是面前这妇人看上去真的很亲切,让她不由自主便喊了出来。   前世自己的爹娘不把自己当家里人,现在刚刚穿了过来,碰到一个亲亲热热喊自己闺女的,卢秀珍觉得,或许这真是缘分。   “好闺女,好闺女!你这样有志气来给大郎守寡,娘我可真是不知道该说什么话才好!”那妇人抬手抹了一把眼泪:“你放心哩,我们崔家虽然穷,可就算是有一把米,也不会饿了你!”   “娘……”卢秀珍又喊了一声,心中琢磨着,自己该不该分辩一下?   她愿意来守寡,只不过是暂时摆脱下那对不要脸的兄嫂,好好的过一段平静的日子,等着带了崔家发财致富以后,她当然就要离开了——她可不想顶着小寡妇的名头过一辈子哩。   可看起来目前不是说这话的时候,卢秀珍想了想,将滚到喉咙口的话又吞了回去。   “好闺女,好闺女……”听到卢秀珍亲亲热热的喊娘,妇人更激动了,全身哆嗦了起来,她也不知道该说别的什么话,翻来覆去的就将“好闺女”这三个字拎出来说了又说,眼巴巴的望着卢秀珍,眼泪珠子就跟下雨一样落了个不歇。   “娘,你也别太伤心了,大郎已经不在,人死不能复生,节哀顺变。”卢秀珍反手抓住妇人的手晃了晃:“您放心,我一定会替大郎好好孝敬你的。”   妇人张大嘴巴望着卢秀珍,怔怔的说不出话来,眼泪一滴滴从眼角滚落,将胸前的衣襟滴了个透湿。   忽然间,门外一阵喧嚣,只听到杂沓的脚步声和嚷嚷的声音,卢秀珍抬眼从半开的窗户望了过去,就见一群穿着蓝灰色衣裳的人从院门闯了进来,他们手里拿着刀枪,还有人拎着枷锁。   崔老实脸色一变,一只手扶住棺材,腿肚子都在打颤,棺材前边跪着的几个后生赶紧站起来扶住他:“爹,莫慌,莫慌!”   崔大娘撒开手,朝门边挪了两步,又脸色发白的退了回来:“当家的,里正带着衙役过来了!为啥来咱家啊……我们去年交了租子哇!”   “婆娘,我咋知道哩。”崔老实有气没力的答了一句:“要是再追着要钱,咱们哪里还能交得起?”   哀乐停顿了下来,农家小院顷刻间静了下来,衙役们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刺耳,好像踏在人的心头上一般。。。。。 第212章 新枝发(三)   “崔老实,官爷们是来捉拿逃犯的。”   那群人一进屋,里正便板着脸对崔老实吩咐:“快将房门都打开,让官爷进去搜查!”   “逃犯?”崔老实一听这两个字,更是吓坏了:“二郎三郎,你们快些打开门,带官爷们进去搜搜!”   “不用,你们都给我站好!”衙役头子将手里的刀子朝崔老实面门一指:“你们是不是想通风报信?”   “没、没、没……”崔老实唬得双手乱摇:“官爷,我们怎么敢做这样的事情哇?您只管自己去搜,自己去就行!”   衙役头子白了他一眼,手一挥:“搜!”   那群带着刀枪的衙役们凶神恶煞的从侧门冲了进去,就听着一阵“乒乒乓乓”作响,崔大娘嘴唇发抖,嗫嚅着道:“里正,能不能让他们仔细些,我那坛子里还腌着咸菜哪,要是把坛子打坏了,我们家都没菜下饭了。”   里正朝她一瞪眼:“这是官爷在行公事,你还敢到这里挑三拣四?你该希望逃犯没藏在你们家,若是从你们家搜出那逃犯来,那你们家肯定会被连坐的!”   “啊?连坐?”崔老实和崔大娘两人都是双腿一软,若不是崔家几个儿郎扶住他们,肯定已经瘫在地上:“里正大人,能不能替我们说说好话哪?”   “哼,你们背时就莫要拉人下水,我哪里敢给你们说好话,只要莫说我治理不力就已经是万幸了!”里正鼻孔朝上冷冷的哼了一句:“你们自求多福吧。”   “里正大叔,”卢秀珍站在一旁看着里正狐假虎威,有些按捺不住,一步走到了里正身边:“这青天白日的,哪里来的逃犯?更何况我们崔家在办丧事,院子里这么多人,逃犯还敢朝这里钻?我看是不是有人想栽赃,故意将官爷们引过来的吧?”   “你这小丫头片子!”里正将眼睛横了过来:“你是谁?竟然敢这样跟我说话!”   里正姓赵,管着青山坳这边几个村子,素日里村民见了他,谁不是点头哈腰的求照顾?这阵子忽然钻出个卢秀珍,句句话都刺到他心里,让他实在不爽:“崔老实都没说话,哪里轮得上你一个看热闹的来插嘴?”   “里正大叔,我可不是看热闹的,我是崔家大郎的未亡人,我家正在给大郎办丧事,你们忽然就这样闯了进来,还到处砸东西,我们家难道不该吱一声?”卢秀珍点头冷笑了一声:“里正上达县衙协助管理,下边要安抚村民,让百姓安居乐业,哪有你这样带着官爷来扰民的?”   “扰民?”赵里正抬手指到了卢秀珍的鼻尖:“小丫头片子,你敢说我扰民?”   “大叔,你别抬手,我可有些害怕。”卢秀珍将头偏了偏,躲过了赵里正的手指头:“我们家好好的在办丧事,你带着人过来,别说丧事办不成了,顷刻间便鸡犬不宁,这不是扰民还是怎样?”   赵里正一张脸气成了紫棠色,刚刚想说几句话,几个衙役陆陆续续的从旁边耳房走了出来,相互看了看,又摇了摇头。   看起来是没有抓到那所谓的逃犯了,卢秀珍撇了下嘴,这逃犯怎么会往显眼的地方闯?村民们见着来了陌生人,早就已经嚷嚷起来了好吧。   “打开棺材!”   什么?开棺?卢秀珍睁大了眼睛,不可置信的望了过去,就见那衙役头子拿着刀朝棺材指了指:“快些打开!”   崔老实身子觳觫,走到衙役头子面前,弯腰行了个礼:“大人,棺材里……是……”他的眼泪忍不住落下了几滴:“棺材里的人是我的大郎,早几日过世的,村里人都知道哇!还请大人高抬贵手,不要……”   “你这老头子,谁要听你说这些!”   衙役头子很不耐烦,一只手将崔老实一推:“滚开,你还要妨碍公事不成?”   “大人!”崔大娘“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大人莫要打扰我家大郎,他本来就够命苦的了,还请大人体恤一二!”   “莫非你们跟逃犯串通,将他藏在棺材里了?”衙役头子眼睛一横:“不敢开棺?”   “不不不……”崔老实嘴唇哆嗦了两下,也在崔大娘身边跪了下来:“大人,开棺不吉利啊,再说我们送大郎上山的时辰快到了,开了棺以后,到时候还得请人灌浆封棺,得要弄好一阵子哪!”   “谁管这些,我们可是奉了官府命令来捉拿逃犯的,如若你们这棺材里装的,真是那逃犯,我们可担待不起!”衙役头子腿一伸踢了过来:“滚开!”   崔老实与崔大娘被踹得倒在了地上,崔家几个后生赶忙弯腰去扶:“爹、娘!”   “哎哟,哎哟……”崔老实揉了揉腿,哼哼唧唧两声:“二郎,快些将你娘扶起来,送她到里边屋子去歇歇,别出来了。”   “爹!”崔二郎一个跳将起来,捏紧了拳头,红着一双眼睛看着那几个拿着刀枪撬棺材盖子的衙役:“我……”   他这是想要去跟衙役拼命哪,卢秀珍慌忙一伸手将他扯住:“二弟,不可鲁莽!”   方才她敢与里正争辩,是因着自己有理有据,况且里正只不过是帮着县衙管理村民的人罢了,手里没有刀枪,不具有威胁性,可那帮衙役就不一样了,人家是官府中人,手里还有武器,若是崔二郎去和他们拼,肯定落不了好,即便是告到官府去,到时候也会说是他妨碍公务在先。   “嫂子,他们……”崔二郎喘着粗气:“大哥死了都不得安宁哪!”   “那有什么办法?”卢秀珍摇了摇头:“他们是打着捉拿逃犯的幌子来的,你又能奈他们几何?”   “这……嗐!”崔二郎不再出声,可胸口还在起伏,看得出来他依旧还憋着一股子气。   卢秀珍看了下面前站着的这个年轻人,他生得身材挺拔浓眉大眼,跟那畏畏缩缩站在那里的崔老实一比,完全不能有父子俩的感觉。若是这后生穿上锦衣华服,定然就是一位玉树临风的公子,崔老实两口子,怎么能生出这样的孩子来?   阳光从门口漏了进来,一道明晃晃的金黄色,就如金箭一般扎在灰黑的地面上,尘埃浮在光柱里,上下纷飞着,就如有万千兵士在那里打斗。小小的农舍里,气氛没有半分松弛,卢秀珍站在那里,虽然没有转头,却能听到撬木板的声音,吱呀呀的响着,似乎有人拿着锯子在锯着木材一样难听,   “官爷,你做啥子哩?”崔大娘的一声尖叫让卢秀珍吃了一惊,她猛然转头,一道刺眼的光闪了下,闪着了她的眼睛。她下意识抬手遮挡了一下,就在这抬手放手之间,崔二郎已经就如豹子一般,背一弓,人已经蹿了过去。   “好哇,你要造反不成?”衙役头子的手被崔二郎抓住,半分动弹不得,只能扯着嗓子大喊:“这是逃犯同党,快、快、快把他抓起来!”   “我不知道什么是逃犯同党,我只知道,要是你拿刀子戳我哥的身子,我就和你没完!”崔二郎眼睛似乎能喷出火来,一双手跟铁钳一般抓紧了衙役头子的手腕,衙役头子扭动了好几下,都没能够从他手下逃脱出来,一张脸涨得通红,额头青筋暴出:“你们快上啊,上啊!”   “李头,这……”几个衙役眼珠子转了转,自己的头儿可在崔二郎手上,自己哪里敢贸然行动?万一伤着头儿怎办?   “还不快动手!”衙役头子心中把一群手下咒上了千百遍,好哇,这群没用的废物,难道是想要自己死在这崔二郎手里不成?   刹那间,堂屋里的气氛紧张得如一把绷紧弦的弓,仿佛弹弹手指,那弦上的白羽箭就会离弦而去,直奔人的心窝。衙役头子被崔二郎压在棺材上头,身子不住的在扭动,可却还是没能从他的钳制下逃脱出来,一伙衙役手里拿着刀枪,慢慢的朝崔二郎围了过去。   “各位官爷,小女子有一桩事情想要问你们。”   见着事态紧急,卢秀珍赶紧出言阻拦。   放在前世,崔二郎这举动便是袭警,肯定没啥好果子吃,卢秀珍觉得,怎么样也要将这罪名给逃掉,将那鲁莽的后生给救下来。   “嫂子,你别跟他们说多话!”崔二郎的眼里一片赤红,有些吓人:“打着捉拿逃犯的幌子在我家捣乱也就忍了,竟然还要拿刀砍我大哥的尸首,是个人都不能忍!”   确实,这些衙役也实在太过分了,卢秀珍闭了闭眼睛,心中浮现起一丝丝疑惑——为何那衙役要拿刀去砍一具死尸?这里头实在怪异!   “各位官爷,小女子斗胆问一句,你们说捉拿逃犯,可有官府的批文?”   几个衙役一愣,脚步停滞,眼睛齐刷刷的朝那被按在棺材上的衙役头子望了过去。 第213章 新枝发(四)   “批文?”   一个衙役睁大了眼睛望向卢秀珍,只觉得这农家丫头有些可笑:“你问批文作甚?”   往日他们去办公差,哪有人问他们要批文的?见着他们身上穿的衣裳,一个个胆战心惊的低头站着还来不及,如何还敢开口问他们要批文看?   “是啊,你们口口声声捉拿逃犯,莫非是连批文都没有的么?”   卢秀珍也睁大了眼睛望着那个衙役,脸上亦有惊诧之色。她并不知道这大周朝官府的规矩,只是她觉得,即便身为衙役,也不可能说捉拿谁便是谁,手里总得要拿个东西,就如前世里警察捉拿通缉犯,也必然带了逮捕令,瞧着这衙役的神色,难得他们连批文都没有,就蹿到民舍来抓人了?   “你这村姑还管得挺宽,官爷们捉拿逃犯,难得还要经过你批准不成?”那衙役回过神来,不耐烦的瞅着卢秀珍吼了一声:“快让你这小叔子把我家李头放了!”   “你们捉拿逃犯,确实不要经过我批准,可总得要有官府的准许,否则你们便是扰民!”卢秀珍见着那衙役回避批文这个问题,心中暗自琢磨,莫非这群人真没批文?那自己完全可以将腰杆儿挺直和他们说道理了:“还请各位官爷将批文拿出来让小女子过目,否则小女子定然要去县衙状告各位!”   这话一出口,堂屋里的人全愣住了,就连被压在棺材上的衙役头子,都忘记了要拼命挣扎,鼓着一双眼珠子,愣愣的盯住了卢秀珍。   崔大娘有几分胆怯,伸手扯了扯卢秀珍的衣袖:“闺女,你……”   “娘,你别担心,我这只是问官爷们要批文看呢,又没有做什么不对的事情,他们若是没批文就闯到咱家来胡闹,肯定不能这般轻易的放他们走。您瞧瞧,我就不说那被打烂的腌菜缸子,单单就说他们将大郎的棺材撬开,还想要用刀枪戳大郎尸首……”卢秀珍将手一抬,衣袖挡住眼睛,假装凄凄惨惨的哭了起来:“大郎啊,你尸骨未寒就有人欺负到咱们家头上来了……”   虽然没有泪水,可卢秀珍的干嚎还是挺到位的,声音拉得长长,带着一丝悲戚之音,引得崔大娘货真价实的掉下了泪珠子:“大郎哇,你死了都不得安宁,娘真是没用哇……”   两个女人的哭声此起彼伏,弄得堂屋里的人心里头都有些不好受,就连那些拿着刀枪的衙役,忽然间也愧疚起来,好像他们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坏事一样。   “李头,你将批文给他们瞧瞧!”一个衙役抬起头,朝卢秀珍呶呶嘴:“这村姑说的也是,咱们抓人,总得要让人家心服口服嘛。”   衙役头子脖子一僵:“没带!”   这两个字才出口,卢秀珍便冲衙役头子奔了过去,举起拳头朝他的背上擂了下去:“没带批文你就敢到我家来捣乱?谁给你的胆子?这般横行乡里,实在可恶,我非得拉你见官去!”   “嫂子,要不要我去找根绳子把他捆起来?”崔三郎不嫌事情大,赶着也凑了上来,暗地里捶了那衙役头子几拳头:“叫你坏心眼!”   “哎呀哎呀……”衙役头子哼哼唧唧的喊了起来:“停手,快停手!我不是没批文,只是没带在身上罢了!”   “官爷,你吃这碗饭的时间也应该不短了,如何连这手续都不明白?”卢秀珍停住手,上下打量了那衙役头子一番,见他此刻已经如斗败的公鸡一般,灰头土脸的趴在棺材上头,心里知道不能再闹下去,总得见好就收:“官爷,这次我也不跟你太多计较,还请你高抬贵手,让我家夫君早些入土为安。”   “好好好,你们快抬了去埋了。”衙役头子挣扎着想要直起身来,眼睛朝下边一望,更是全身哆嗦起来:“快、快、快把我放开!”   方才他被崔二郎压着拳打脚踢,完全没注意到自己所处的位置,等到形势缓解,他这才喘了口气往下边睃了过去,不望还不打紧,这一望,他便有些胆颤心惊——躺在棺材里的那个人,面如金纸,双眼虽然闭得紧紧,可却不由得让他产生了几分胆怯。   死人,总是会让人产生敬畏的,特别是方才他还拿着刀子戳了那尸首一下。   衙役头子哆哆嗦嗦的朝棺材里躺着的崔大郎合十行了一个礼,心中默念了两句:大兄弟,对不住,我可是被迫的。   见着衙役头子稽首行礼,崔二郎总算是没那么生气,抬起腿来踢了衙役头子一脚:“少假惺惺的,我家大哥用不着你来给他行礼,他不受!”   衙役头子弯腰捡起刀子,半抬着头瞅了崔二郎一眼,见他虽然是农家子弟,可此时那神情态度,仿佛天生有一种让人心生畏惧的威严,那两道眉毛斜斜上扬,就如宝剑出鞘一般,一双眼珠子黑亮有神,宛若点漆。   “我走,我这就走。”衙役头子打了个哆嗦,拖着两条软绵绵的腿朝外边走了去。   “站着。”   卢秀珍追到了门口:“各位官爷,你们就这样走啦?”   衙役头子转过身来,看了看站在门口的卢秀珍,有些困惑,今儿这是怎么了?万事不顺的样子?不仅仅是方才那个农家后生一副拽得跟二五八万的样子,就连这个穿得破旧的村姑也是神气活现,唯恐天下不乱的喊他站住!   “你这丫头,还想咋样哩?”赵里正眼前一黑,一口气差点没提上来,好不容易官爷们放过了崔家,她倒赶着自己凑上去了!   “我不想咋样,可是……”卢秀珍指了指里屋:“那砸烂的缸子、打翻的咸菜,总得算点钱吧?我们崔家穷,攒这几个钱也不容易哇!”   “你!”衙役头子鼓大了眼睛:“你莫非是皮痒了?”   “闺女,好闺女……”崔大娘唬得全身发抖,心里头直打鼓,那位官爷的样子看上去很生气哩,自家这个媳妇儿怎么还敢去惹他?她走到了卢秀珍身边,一只手抓住了卢秀珍的手腕:“闺女,咱先进去歇歇!”   “娘,你别管了,咱们挣那点钱容易么,总得要讨回来!”卢秀珍看着那一群急急忙忙朝外头走的衙役,心里头暗道,看起来这伙人不算是太鱼肉乡里的,也还知道畏惧,自己能从他们手里抠出一个铜板就是一个铜板——一分钱难倒英雄汉,更何况崔家这样子,要用钱的地方多着呢。   “你……”衙役头子的下巴都快掉了,第一次听到有村民问他讨债!   “官爷,你瞧瞧我们家这样子,”卢秀珍抬手擦了擦眼睛:“别看是一罐子咸菜,那可是我家小半年的菜肴了哩!”   “小半年!”衙役头子不可置信的张大了嘴,这也太夸张了些吧,那么一小坛子,他们家当半年菜:“你以为我们不进厨房就不知道多少?骗谁呢?那点咸菜够吃小半年?吃一两个月就满打满算了!”   “官爷,你生在富贵人家,怎么知道我们这穷人的苦!”卢秀珍扯了衣袖哭哭啼啼的喊了起来:“我们哪里能大口吃菜哩?还不得紧巴点吃?这些咸菜真够我们家小半年吃的,现在咸菜缸子坏了,咸菜腌了也走了味,这可怎么办才好哇!”   “李头,这姑娘家也真是可怜……”旁边两个衙役见着卢秀珍肩膀耸动,哭得很伤心,不由得也生了几分怜悯,小声的在衙役头子耳边嘀咕:“人家腌这点咸菜也不容易哩。”   衙役头子朝站在旁边的赵里正一横眼:“有没有带银子?”   赵里正打了个哆嗦,官爷这意思,是要他来赔了?那坛子咸菜又不是他打坏的!他悄悄的将手朝衣兜里伸了伸,里头有一小块碎银子,还有几个铜板。   “快些拿点钱给那姑娘!”衙役头子有些不耐烦,这赵里正咋这么不直爽哩。   赵里正两条眉毛耷拉成八字,龇牙咧嘴,心里头很是不爽,可也不敢跟衙役头子顶撞,慢慢儿的将那几个铜板从衣兜里掏了出来:“丫头,你拿着,别哭了,这些算是我替官爷们赔你的。”   崔大娘张大了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官爷们真的愿意赔钱!这是她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事情——以前,她看着衙役下乡,就害怕得跟老鼠见了猫一般,哪里还敢揪着他们去讨要赔偿?自己这个媳妇儿可真厉害哟!崔大娘敬畏的看了卢秀珍一眼,心中只是叹气,要是大郎没死,那该多好,小两口的日子肯定会过得红红火火。   “这几个铜板哪里够赔啊?里正大叔,像你这样有身份的人,不会只带几个铜板在身上吧?”卢秀珍将衣袖往下拉了拉,露出了一双弯弯的月牙儿眼睛:“是不是大婶把你的钱攥得紧,每日只给你几个铜板花?”   院子里的人登时哄笑了起来:“大郎媳妇,你说得没错,他的银子都交给婆娘了哩!”   赵里正臊得脸孔通红,咬咬牙将衣兜里一小块碎银子拿了出来:“谁说的?这不还有银子么?”   卢秀珍瞥了一下,眼疾手快的将那块碎银子拿了过来,笑眯眯道:“多谢里正大叔的银子了,我们家总算能吃上一顿像样的饭菜啦!”   “你……”赵里正气得快说不出话来:“我只是给你看看我身上还有银子,又不是赔给你的!”   “哎呀,里正大叔,这点儿银子你心疼个啥子哩?”卢秀珍将银子拿到手里掂量了下,一点分量也没有,恐怕只有几钱吧?她冲赵里正笑了笑:“里正大叔你这样大方,我们老崔家可真得要好好感谢你才成!”   “赵里正,几钱银子你还叽歪个啥子?”衙役头子有些不耐烦,眉头一皱手一挥: 第214章 新枝发(五)   “闺女,你这胆子也太大了!”   赵里正和衙役们才出了门,崔老实和崔大娘这才敢围了过来,小心翼翼的望着她手里的那一小块银子,整个人都是懵的。   这块银子虽然不大,但对于他们家来说,已经是一大笔钱了,少说也有五六钱,他们全家挣一个月,吃穿用度摊下来,一个月也就能存一两多银子哩!万万没想到,自家媳妇就动了下嘴皮子,家里就多了一笔收益!   可是……这银子是从里正兜里掏出来的,人家会就此罢休吗?崔老实愁眉苦脸的望着卢秀珍,磕磕巴巴道:“闺女哇,你还是把这银子退回去吧!”   “爹,这银子是人家赔我们的,用不着退!”卢秀珍笑眯眯的看了看围在身边的一群人:“人家送过来的东西,咱们怎么能推辞呢?”   “嗐……”崔老实长长的叹了一口气,无话可说,旁边二郎眼睛发亮的将话接了下去:“嫂子说得对,送上门来的银子,不要白不要!”   崔大娘抿了抿嘴,将口水吞下了肚子:“既然这样,那咱们就拿着吧。”   “这样就对了!”卢秀珍点了点头,将银子揣进了荷包:“娘,等着把大郎送上山,我再和您来说说这银子的事。”   崔大娘有些莫名其妙,这银子不该是给自己收好,以后要买什么东西的时候再拿出来用?怎么媳妇的意思好像是她要拿这银子有用处?崔大娘疑惑的看了看卢秀珍,转念一想,这银子可是媳妇几句话挣回来的,她功劳最大,自然能分到大头。   唉,大郎没了……崔大娘心里一酸,要不是……   “大郎,大郎!”崔大娘忽然想到了被撬开的棺材,哭哭啼啼的朝棺材那边跑了过去:“大郎哟,你可遭罪啦,死了还要被人折腾!”   崔老实也醒悟过来,慌忙几步奔到了棺材面前,招呼自己另外几个孩子:“快来快来,把棺材弄好,马上要送上山去了。”   棺木已经损坏了些,帮忙的人得先将棺椁修好,一榔头一榔头的敲了下去,长长的钉子寸寸没入薄薄的棺材板里边,堂屋里有沉闷的“砰砰”之声回响着,似乎要敲到人心里去一般,卢秀珍站在门口,看着一堆人扶着棺材在那里忙忙碌碌,有些心酸,她想上去搭把手,可一双脚却如同被盯在地上一般,一动也不能动。   对于崔老实家来说,她名义上是他家守寡的儿媳,实则是今日才认识的陌生人,忽然之间凑到了一堆去,着实有些奇怪。   “闺女……”崔大娘转过头来朝卢秀珍看了一眼:“你要不要来见大郎最后一面?”   卢秀珍有些发僵,这棺材里躺着的是她过世的夫君,可她这会子却没有一点想要知道他长什么样儿的心思。只不过见着崔大娘那双期盼的眼睛,她还是迈开脚步朝棺材那边走了几步:“爹,娘,你们也莫要太伤心了,人死不能复生,大郎要知道你们为他这么伤心,肯定也会难过的。”   崔大娘侧了侧身子,给卢秀珍让出一条路来,一边悲悲戚戚道:“我养了他二十年,就这样没有了,怎么想得通哟!”   站在棺材旁边,口里安慰着崔大娘,卢秀珍只是匆匆瞄了棺材里躺着的那个人一眼——她真没勇气去近距离观察一个人——自己死了穿越过来是一码事,去仔细打量一个死人又是另外一码事。   这飞快的一瞥,让卢秀珍大约明白,自己这个早死的夫君个子挺高,很是魁梧,该是做农活的一把好手,至于长啥样,因为尸首旁边都堆着石灰,脸上也跟着落了些,灰白一片,故此并没看得清楚。   “崔老实,时辰到了,该把大郎送上山了。”从外边走进来一个老者,手里提着一把唢呐,看起来是负责吹奏哀乐的。   “好哪,好哪。”崔老实擦了擦眼睛:“他娘,准备送大郎上山哩。”   “既然大郎媳妇来了,就该她捧着灵牌走到最前边。”那老者跻身过来,将棺材前边那块木板拿起来塞到卢秀珍怀里:“大郎媳妇,你可抱好了哇。”   卢秀珍懵懵懂懂的被一群人拥簇着朝院子门外边走了去,耳朵里塞满了各种声音,哀乐,哭泣声,说话声,到最后都分辩不出来有些什么声音了,她捧着那块木板朝前边挪动着脚本,脑子里也是混混沌沌的一片,一直走了差不多一里多路,才慢慢缓过神来。   今日这事情实在有些蹊跷。   那群衙役搜捕逃犯也就罢了,为何一定要掀开棺材盖子去看逃犯有没有躲在那里边?崔家在办丧事,就算是有逃犯跑了进来,也不可能在大庭广众之下钻到棺材里去,更何况那衙役头子还拿刀戳了崔大郎尸身一下。   莫非……卢秀珍皱起了眉头,莫非那群衙役针对的就是死去的崔大郎?   可是崔家只是寻常农家,有啥值得那些衙役们大张旗鼓来这一出的?卢秀珍实在有些想不通,怎么看崔老实和崔大娘都是老实巴交的乡里人,崔家几个后生,也就崔二郎生得周正机灵些,其余的都是蔫头蔫脑一副弄不清状况的样子。   难道是崔老实真人不露相,乃是某位高人埋伏在民间,实则坐拥金山银山,现在有人想要将他除之而后快,掠夺他的金银宝贝?卢秀珍的脸微微转了过去,看了一眼那愁眉苦脸走在不远处的崔老实,心中不住摇头,不可能,自己这想法实在是太诡异了,若真是如此,人家对付的是崔老实,而不是拿躺在棺材里的崔大郎开刀。   这实在太蹊跷了,这个崔大郎又是什么来路呢?卢秀珍一边挪脚朝前边走着,一边低头思索,回头得好好打听下崔老实家的来头,指不定还藏着什么秘密哩。   崔大郎的坟地和青山坳没多远,就在村子的后山,只走了几里路,就见着那青色的山峰如一把利剑一般高高耸起,颇有些直插云霄的味道,沿着山间小道拾级而上,约莫只得一刻钟便到了一处开阔的地方,溪水潺潺从绿色的草地间流过,溪水边有一片桃花林,粉红粉白的花瓣随着微风飘飞,落到了清澈的水中,随着那流水飘向远方,花瓣在水面上沉沉浮浮,就如一叶叶色彩缤纷的扁舟。   溪水之侧,有一座座小土包,有些前边立着石碑,而有些却没有,卢秀珍站在那里望了过去,那些土包如一个个蒸好的馒头,安放得整整齐齐,土包上头长了些野草,有的还开出了娇艳的花朵来。   这里大概就是青山坳乡民埋骨之所了,卢秀珍站直了身子,长长的出了一口气,死后被安葬在这里倒也不错,山青水秀。   崔大郎下葬没花多少时间,崔家自己有几个好劳力,村里还来了些帮忙的,那坑是早一天就挖得差不多了,棺材上了山,补着挖几铲子,请卢秀珍捧了黄土洒到棺材盖上,请来的阴阳先生在坟地前边念念有词了一番,就准备填坑了。   “大郎,大郎!”身后传来声嘶力竭的哭喊之声,那声音十分凄厉,似乎正扯着人的肠子在动,听得卢秀珍的眼眶一红,眼泪珠子也跟着落了下来。   崔大郎之于她,本来不过是个陌生人,可在这特地的场合里,她忽然觉得自己已经融入到了崔家,仿佛真的就是崔家的一份子,真的就是崔大郎的媳妇儿。跪在那个新砌的坟包前边,她握紧了拳头,崔大郎,你年纪轻轻就撒手走了,我会替你来照顾你的父母的。   从山上回来,已经快到正午时分,崔家的屋顶上头已经袅袅的升起了青烟,走到院子里头,一个穿着粗布衣裳的小姑娘从锅子旁边奔了过来,一双眼睛红肿,声音嘶哑似乎快说不出话来:“爹,娘,你们可回来了。”   卢秀珍略略有些惊愕,这崔家还有个小妹妹呢,开始怎么不见出来?   “六丫,怎么样,午饭快好了吗?”崔大娘抬手擦了擦眼圈子,声音里透着些着急:“叔叔伯伯们忙活了好一阵子,肚子都空了哪。”   “快了快了,”崔六丫眼泪珠子簌簌的滚落下来,她转过身子,伸手指了指地坪里架着的那口大锅子哑声道:“我今天在外头采了不少新鲜菌子哩,这汤肯定鲜!”   原来,这崔家小妹一大早就到山里去采野生菌子去了,卢秀珍心中暗自叹息了一声,果然是穷人的孩子早当家。   “娘,这是……”崔六丫的眼睛转了转,看到了捧着牌位站在崔大娘身边的卢秀珍:“这是大嫂不成?”   “是呢,快,快跟大嫂见礼。”崔大娘一把将崔六丫拽了过来:“还不喊大嫂?”   “大嫂好!”六丫勉强想向卢秀珍挤出个笑,可却怎么也笑不出来,脸上的神色比哭还难受,只是口里却还是说了句好听的话:“大嫂生得真俊!”   这小姑子嘴可真甜,卢秀珍冲六丫笑了笑:“妹妹尽会拣好听的话说。” 第215章 救水火(一)   见手青,是一种有毒的菌子,是牛肝菌的一种,若是菌子被压坏了,或者被手碰伤了以后,菌子就会成一种靛蓝色,见手青这名字就是由此而来的。   不一定吃了见手青的人都会中毒,但是吃了这种菌子的人,有可能中毒。   “咦,嫂子,你喊这菌子叫啥?”崔六丫低头将那朵菌子捡了起来:“我们这边都喊它牛肝菌。”   看起来前世和后世的叫法一样啊,只是这个别名他们不知道罢了。   “这菌子有毒,你们可知道?”卢秀珍拿起一朵见手青在手里转了转:“你没有把这菌子放进锅子里煮汤喝吧?”   崔六丫点了点头:“放了的,我们这里的人可喜欢吃这菌子啦。”她朝卢秀珍瞥了一眼,眼神里有些疑惑:“大嫂,你说这菌子有毒?我们后山长这种菌子,数量不多,可我们也吃了好些次啦,没什么事儿啊。”   “你们这里的人经常吃?”卢秀珍吃了一惊:“都没问题?”   “没有啊。”崔六丫蹲下身子,一只手拨拉着那些菌子,一边将差不多的种类分到一旁:“有人说他吃过以后看到了一群小人儿手拉手的围着火堆跳舞哩,头也有些晕,只不过请阴阳先生画道符,烧化和了水吃下去就没事啦。”   听着她这般轻描淡写,卢秀珍有些忧心忡忡,低头看着躺在掌心的见手青,菌伞上靛蓝的颜色看上去仿佛浮着一层磷粉一般,出现幻觉,正是见手青中毒的症状,若不及时送治,轻则只是头重,出现幻觉,严重的全身虚弱,上呕下泻,甚至还会死亡呢。   “大嫂,没事没事的,你别担心了。”崔六丫转过身去,用手背擦了擦眼睛,尽量不让卢秀珍看到她的眼泪珠子——大哥走得这么早,大嫂做了寡妇,心里头肯定很难过,自己再伤心也不能在她面前掉眼泪,免得让她看着更难受:“我会让那汤滚上三滚再盛出来的。”   “嗯,做得对。”卢秀珍赞许了一句,高温烹煮会去掉毒素,危害性就没这么大了:“下回你煮的时候,切得薄些,然后放大蒜一起炒,若大蒜是黑色的,那可不能吃了,得扔掉,知道了吗?”   崔六丫有些似懂非懂,只不过还是很顺从的点了点头:“我明白啦。”   今日的午饭算是崔家不错的一餐了,因着今日要送大郎上山,请了不少人过来做帮手,所以崔家咬牙拿出了些钱来买了几根大骨,还称了一块带膘的肉,肥肉拿了煎油,瘦肉削了切成肉泥放到素菜里头,总能闻着些肉香。   坪里放着几张桌子,周围已经团团的坐满了人,有些人将裤脚卷起来了些,小腿肚子上沾着一点点的黄泥,鞋面上也灰蒙蒙的一片——毕竟在山上干了这么久的活,肯定不会全身一尘不染。有人手里拿着水烟袋,慢慢的吸溜上一口,一丝丝白色的烟雾从水烟嘴里慢慢的升起,到了半空中,与不远处白色的炊烟混到了一处,只将背后的青色山峦模糊成了一片。   “大伯大叔们,开饭啦!”   崔六丫声音微微嘶哑,带了几个伙伴,用木盘端着大汤碗走了过来,白底蓝花的汤盅里飘着一片片菌子,隐隐还能见着那被砍断的大骨,若有若无的在奶白色的汤面下探出一点点棱角来。汤盅旁边有几个配菜,一个是雪里红肉末,菜叶切碎,就如翡翠,小小的嫩萝卜水当当嫩秧秧的,就像那羊脂玉一般夹杂在翡翠之间,然后配上一点点红色的辣椒,看上去着实诱人,哪怕这只是最简单的菜肴,也能勾得人食指大动。   “崔老实,你们家六丫这手艺,可是越发进益了!”一个汉子拿起筷子夹了点雪里红,放在嘴里嚼了嚼:“这素菜都做出肉味来了!”   “金大叔,里头本来就有肉!”崔六丫抿了抿嘴,嘴角露出了两个小小酒窝:“你仔细些,能看到肉末啦!”   “你这肉放不多,可比人家大鱼大肉吃起来还香!”那汉子扒拉两下,从里边挑出了一点点细碎的肉末来,毫不吝啬赞美:“瞧瞧,手巧就是不一般,这肉小得跟蚂蚁似的,可吃起来咋就那么香哩。”   卢秀珍有些好奇,崔六丫弄出来的饭菜真有那么好吃?她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一种浓浓的香味回荡在空中,感觉确实不错。   这大周朝的规矩,女人不能同席吃饭,故此崔大娘带着卢秀珍到了屋子后边那间厨房,从锅里摸出了一个冷得像石头一样的馒头塞到卢秀珍手里:“闺女,先垫垫肚子。”   卢秀珍一愣,这难道就是女人的吃食?   手里捏着那馒头,即刻间满心都不是滋味,昨日她还是生活在女性地位得到提高的社会,转瞬间倒退上千年,女人连同时上桌吃饭的资格都没有,而且还得吃冷饭冷菜,眼巴巴的望着外边的男人们吃香喝辣……卢秀珍捏紧了那个馒头,心中暗暗怒吼了一句,姐姐我绝不要过这样的日子!   可是,现在她却不能当着崔大娘的面吼出来。   女性之所以地位低下,主要是没有经济权,历史是强者的历史,在一个家庭里,谁能挣得到更多的钱谁就有话语权,单纯喊两句口号就想要改变女性的地位,这只是一种梦想,世上没有不劳而获,一切都只能靠自己。   要想获得旁人的尊重,首先是要尊重自己,然而自尊不等于对身边的人颐指气使,需要通过自己的本领一步步获得旁人的尊重。卢秀珍朝崔大娘笑了笑:“阿娘,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你喊我秀珍吧,咱们一块儿好好过日子。”   崔大娘眼圈子红了红,这闺女真懂事哩,可惜大郎没那福气。   “阿娘,大嫂,咱们吃饭。”   崔六丫领着两个打下手的媳妇子过来,手里端了个盘子,上头放着两个小菜,一碗汤。热气腾腾的在菜碗上方飘摇着,带着一种说不出的香味钻进了卢秀珍的鼻子:“好香。”   “大嫂,你也来尝尝我的手艺。”崔六丫很是开心,将盘子放了下来,手脚麻利的从靠墙的木柜里拿出了几个粗瓷饭碗:“咱们盛饭开吃。”   “六丫哇,外边菜够了不,咱们要等他们先吃完再说啊。”崔大娘伸脖子往窗户外头看了看:“万一不够咋办?咱们怎么能先吃呐。”   “阿娘,这是大嫂来咱家吃的第一顿饭,怎么能让她吃剩饭剩菜?”崔六丫有些不高兴,撅了下嘴:“阿娘,再怎么的,咱们也不能寒碜了大嫂哇。”   崔大娘有些局促,暗黄色的脸上透出了些许鲜红,她喃喃道:“你说得对,这是你大嫂来咱家的第一次用饭,是该吃热和些。秀珍啊,你可别见怪,”崔大娘拿了筷子往卢秀珍手里塞:“是娘一时没想得清。”   “阿娘,你也坐下来一块吃。”卢秀珍接过筷子,伸手按住了崔大娘的肩膀:“你忙了一上午了,该歇下来了,吃饭最大,再有什么事,也要等吃饭以后再说。”   “可不是,崔家婶子,你媳妇说得有道理哇。”几个帮忙的媳妇围着灶台坐了下来,筷子伸到了碗里头:“六丫,你这在城里的饭馆里还真学了一手,年纪轻轻,就比我们更会做菜了。”   “哟,六丫,你还去学过厨师哪?”卢秀珍夹了一筷子雪里红慢慢的嚼了两下,这菜里头虽然没搁啥油,可却一点也不觉得寡淡,雪里红才进口,一种淡淡的清苦之味从舌尖蔓延一直到了咽喉处,越往后边这清苦味儿就变得越甜了些,似乎有甘泉从喉间流淌下去,伴着些许肉香,一点点的咽到了心田。   “大嫂,你先别着急笑话我。”崔六丫睁大眼睛望向卢秀珍:“还能吃得惯吧?”   “好吃,六丫,你炒的菜真好吃!”卢秀珍大力赞美了一句:“你既学过厨师,咋还回青山坳了?城里挣钱不更容易?”   崔六丫的脸上瞬间露出了一丝阴霾,但随即又豁然开朗:“大嫂,你听她们胡嘬,我哪有学过炒菜哇,那阵子我去城里的饭馆里做烧火丫头,干的是粗活哩,饭馆里那些厨师们个个神气活现的,一双眼珠子只朝天上看,我们家又出不起这拜师的银子,又会有谁收我做徒弟呢?”   语气里,有一丝惆怅,又有一丝愤懑,卢秀珍敏感的听出来,面前这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似乎经历过什么事情。   “六丫,不一定要拜师学艺才能炒出好吃的菜来,你现在的手艺可好啦。”卢秀珍鼓励的朝崔六丫笑了笑:“六丫,等咱们家有了银子,我就送你去学厨师,怎么样?” 第216章 救水火(二)   低矮的院墙边栽种着一排桃树,碧绿的叶片之间露出了粉色白色的花朵,树底下有着缤纷的落英,夕阳的余光照在黄色的泥土地面上,让那些花瓣镶上了一道金色的边,随着微风在不住的纷飞,如若轻舟,在清波里沉浮。   “大嫂,”崔六丫挽着卢秀珍的手从院门外边走了进来,臂弯里挎着一篮子蔬菜,嫩秧秧的菜叶密密匝匝的装了一篮子,衬得六丫身上穿的衣裳有些老旧。   “怎么啦?”卢秀珍微笑的看着六丫:“你想说啥?”   虽然相识不过半天,姑嫂两人已经关系十分融洽,两人下午帮着崔大娘将院子收拾了以后,六丫便带着她去崔家菜园子摘菜准备来做晚餐。   “大嫂,你刚刚说的,是真的么?我能有机会去学厨艺?”崔六丫的眼睛里充满了渴盼:“我真的想学一门好手艺,到时候去大户人家做厨娘,能多挣点银子回家给哥哥攒媳妇本。”   “哎呀,你志向就这么一点点?”卢秀珍转头看了看崔六丫:“六丫,以后我出银子给你开个酒楼,你去做主厨,整间厨房都交给你!”   “真的吗?”崔六丫的眼睛瞬间就亮了起来:“开酒楼?”   “是啊,酒楼可比饭馆要高档多了,挣得更多。”卢秀珍笑嘻嘻的伸手摸了摸崔六丫的头发:“六丫,我相信你,你肯定是一个手艺高超的厨师,你要有比做厨娘更远大的志向。”   “可是……咱们大周都是男人当厨师的,我还没见过女人做厨师的呢。”崔六丫憧憬的望了望自家院子低矮的屋子,眼神渐渐坚定起来:“大嫂,我会尽力去试一试,或许你说的话能成真呢。”   方才姑嫂两人一边摘菜,一边拉家常,卢秀珍自然提到了崔六丫的好手艺,她十分好奇,一个农家姑娘去城里饭馆打下手,怎么就学出一手好厨艺来。   “大嫂,你是不知道了……”崔六丫叹了一口气:“还是一年多以前,我和我大哥背了两只野兔子到城里去卖,大伯娘让我们给我做伙计的堂兄捎点东西,我去找他的时候,正巧那饭店招打杂的,我大着胆子问了下,他们就让我去做烧火的事儿。”   “多少银子一个月?”看起来大周对女性还算是宽容,想要到外边找点事情做,也不是那么为难,虽然卢秀珍的目标不是做个灶下烧火的丫头,可是从崔六丫的话里,她捕捉到了有用的信息,大周的女人也是能出门挣钱的。   “也没啥钱,一个月半两银子,包饭吃,晚上就睡在饭馆后头的柴房那边顺便帮着看门。”崔六丫的眉毛微微的垂了下来,成了一个倒八字,她长长的睫毛盖住了眼睛,在下眼睑处形成了一点淡淡的阴影:“那时候我过得真快活,只是可惜……”   崔六丫从小便对厨艺感兴趣,得了在饭馆里做事的机会,她格外用心,一边烧火一边偷偷的看那些厨师们炒菜,注意他们切菜的刀法,什么时候放油,什么时候菜下锅,那些菜是怎么搭配的,又都放了些什么作料。   她每日里眼馋的偷学着,只是没有机会亲手实践,晚上睡在床上,脑袋里一遍遍过的是那些厨师们炒菜的情形,真希望有一日能到灶台边上摸起锅铲亲手来将那一道道菜依样画葫芦的炒出来。   可梦想只是梦想,她只能每日里想一想,直到有一日,事情终于有了转机。   也不知道哪一日开始,饭馆的后门来了个要饭的,成天缩在角落里,凌乱的头发遮住了大半张脸,身上衣裳褴褛,面前摆着一个破碗,一声不吭的在那里坐着。   他选的位置不是很好,后门这边是一条小巷,过往的人很少,每日里根本要不到啥东西,每次崔六丫出来倒灰的时候,都能见着他用手摸着肚子,嘴巴里发出哼哼唧唧的声音。   崔六丫心软,见着他那模样,赶紧偷偷的拿了个馒头出来给他,乞丐狼吞虎咽的吃掉了以后抬起头来朝她感激的一笑:“丫头,多谢了。”   “大叔,你得挪个地方,这里讨不到什么东西的。”崔六丫有些同情,伸手指了指小巷尽头:“你朝那边走过去就是主街啦,那里人多,肯定能讨到更多吃的。”   老乞丐抬起头来,慢慢的张开嘴,举起了他一只手,露出了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到主街去讨?我还丢不起这个人!”   他的那只手只有四个手指是完好的,中间的食指去掉了一大截,就如一个矮矮的树桩。   “他是什么人?”卢秀珍听得十分入神,看起来这老乞丐不是寻常人呢。   “到现在我都不知道,但是……”崔六丫悠悠的叹息一声:“因为他,我丢了烧火这差事,回家了。”   “是不是因为你拿东西给他吃被人发现了?”卢秀珍有几分怜悯,饭馆的老板也太小气了,只不过是一个馒头罢了,如何就让崔六丫辞工了?   “不完全是。”崔六丫摇了摇头,抿了下嘴,脸上露出了一丝痛苦的神色:“主要是我三堂兄捣的鬼。”   “你三堂兄?”卢秀珍吃了一惊:“就是饭馆里做伙计那个?”   “嗯。”崔六丫点了点头:“我每天把剩饭剩菜送那大叔吃,后来就熟了,他知道了我想学着炒菜做厨娘,就说可以指点我,后来每晚上我开了后门放他进来,他到厨房里教我做菜……”说到此处,崔六丫停住了话头,一只手揪住青翠欲滴的菜叶,脸上的神色显得有几分阴郁。   “我知道了,是不是饭馆里发现食材少了,然后你三堂兄就大义灭亲的揭发了你?”卢秀珍同情的看了崔六丫一眼:“你想学厨艺是件好事情,可也不能偷偷的拿饭馆里的菜,老板知道了肯定会生气的。”   “不不不,我没有拿店里的食材!我要是用店里的食材,那不是在偷窃吗?”崔六丫激动了,脸涨得通红,声音抬高了些,眼睛里亮晶晶的一片:“而且那位乞丐大叔只是教我些基本功,比方说刀功,颠勺、勾芡、做白案红案的一些要领,光只是那花打四门我就练了十来日哩!”   “那……”卢秀珍有些迷惑:“那怎么着把你给退了呢?”   “我三堂兄,他、他……”崔六丫咬紧了牙齿,憋得脸孔通红,好一阵子才冲口而出一句话:“我三堂兄不是个人,而且大伯二伯他们两家,都不想我们家好!”   因为青山坳跟江州城有差不多半个时辰的路程,每日来回路上便要耗去一个时辰,崔六丫和她堂兄都觉得不方便,自愿留下给饭馆守夜,老板免费得了两个看门的,心里十分高兴,手一挥,就准了。   崔六丫的堂兄叫崔金柱,他天性好玩,每晚上都出去溜达,要差不多亥时才回来,故此崔六丫偷偷的跟着那老乞丐学了两个来月的厨艺,都没有被人发觉。老乞丐将基本功悉数教完以后,他让崔六丫去准备点食材,让她亲自掌勺来炒菜试试身手:“我知道你颠勺颠腻了,是该让你炒几个像样的菜了。”   老乞丐教崔六丫颠勺的时候,锅子里放的全是细沙子,足足有十多斤,崔六丫一只手握着锅翻动,一只手拿着勺子将沙子抄起来,又溜回去,老乞丐十分严格,一练就是一个时辰,最开始崔六丫觉得自己手臂都要断了,可过了两个月以后,她拎着那锅拿着那勺,再也不觉吃力,颠勺的动作做得行云流水一般。   听说自己终于可以炒菜了,崔六丫很是高兴,她拿出自己积攒下来的一点点碎银子给老乞丐,请他帮自己置办些食材,等着崔金柱出了门,两人便开始忙活起来,洗菜切菜忙得不亦乐乎。   崔六丫于厨艺上的悟性很高,老乞丐看她切肉,不住的点头微笑:“有些肉就该横切,这样才不会破坏纹理,切出来的肉片嚼上去更细嫩滑溜,你现在这刀功已经到火候了,多实践几次下厨,就足够能去外头做厨娘了。”   “真的吗?”崔六丫听到老乞丐夸赞,眼中放光:“大叔你莫要逗我开心!”   “我还能说假话?”老乞丐拿起一片肉,仔细瞅了瞅:“能切得这样薄,我见到的也没几个哪。”   崔六丫惊喜的抬头望向老乞丐,见他神色不似做伪,很是开心,低头笑了笑,继续低头切肉,手指压着刀背,下刀又快又准,那一小团肉很快就被她切成了肉片,厚薄差不多,大小也一致。   老乞丐坐在灶下烧火,崔六丫将锅子洗刷干净就开始了她的尝试,不一会厨房里充斥着一种诱人的芳香。老乞丐一边塞柴火,一边吸了吸鼻子:“嗯,不错,不错,问着这味儿我就已经食指大动了。” 第217章 救水火(三)   “三堂兄,你怎么回来了?”   见着崔金柱忽然回来,崔六丫有些胆怯,赶紧将锅子放到了空灶台上,慢慢的朝后挪了一步:“你平常不都要亥时才回的?”   “好哇,你竟然在这里偷吃!”崔金柱步履有些虚浮,跌跌撞撞的朝前头走了两步,冲到了灶台旁边:“难怪我说你咋白了些胖了些,原是每晚都在偷吃!好哇,有好东西吃不喊我,一个人躲着吃独食呢?我明日就去告诉掌柜的,你每晚都在偷吃!”   崔六丫吓得眼泪都快要掉了下来:“三堂兄,不是这样的,我这是第一次做菜,食材是我自己买的,没有用店里的东西。”   “你自己买的?你哪有银子?”崔金柱朝崔六丫这边凑过来了些,一口浓浓的酒味扑到了她的脸上:“你的银子,都送回去给你爹娘了,他们还得替你那几个哥哥攒媳妇本儿哪!”   “三堂兄!”崔六丫的脸色渐渐的红了,似乎有血珠子要从脸皮下渗透出来,她握紧了锅铲,声音都有些发抖:“三堂兄,我就花了一点点碎银子,买的都是最普通的菜,不相信你自己来瞧瞧,可有什么特别的没有?”   崔金柱斜眼看了看崔六丫,脸上露出了一丝奇怪的笑容来:“六丫,你生气啥哩?哥不过是跟你开个玩笑咧!就算你真的偷吃了,哥哪里会说你半句不是?毕竟你可是我堂妹,是不是?”   “原来三堂兄你是吓唬我的?”崔六丫听到这句话,这才慢慢的松了一口气,她带着埋怨的眼神看了过去:“三堂兄,你别吓我。”   “嘿嘿嘿……”崔金柱的手朝崔六丫的肩膀上摸了过来,用力将她朝自己这边带:“六丫,哥疼你哩,哪里舍得到掌柜的那里去告发你?乖乖听哥的话,过来些……”   崔金柱在外头和他在江州城交的那些狐朋狗友喝了些酒,期间有人提起娶媳妇的事情来:“这么多年光棍,还没娶上媳妇,啥时候才能开开荤哩?”   这几杯酒下肚,崔金柱的头已经有些发晕,听着旁人说起媳妇的事情来,心里更是瘙痒难当,他耳朵里听着旁人说着一些浪荡话儿,手心里腾腾的冒出汗来,底下那东西似乎已经按捺不住,跃跃欲试。   “只可惜那是你堂妹……”   这话跐溜一声钻进了他的耳朵,崔金柱额头上忽然就滴下了豆大的汗珠。   他木头人一样坐在那里,脑袋里乱糟糟的一片,都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想什么,耳朵里全是狐朋狗友们的嬉笑之声,让他的心更加颤抖了起来。   握了握拳,他猛然站起来,大步朝饭馆那方向走了去。   或者有酒壮胆,崔金柱觉得自己忽然不那么害怕起来,他眼里泛着红光,两只手抓住了崔六丫的肩膀,完全没朝灶台那边看:“六丫,让哥来疼疼你。”   “三堂兄……”崔六丫吓坏了,她从来没见过崔金柱这副模样,有些胆战心惊:“三堂兄,你放手,放开我!”   “不哩,六丫,哥又不是傻子,哥才不放手哩!”崔金柱用足了力气,将崔六丫拼命往自己怀里拖:“别怕,哥只是想亲亲你,六丫这么香,给哥亲下。”   “三堂兄!”崔六丫用力朝后边退,一条腿抬起来往崔金柱身上踹:“放开我,快些放开我!”   就在此刻,一根带着火苗的木棍就如流星照亮天际,红色的火焰划过一条弧线,朝崔金柱的后背奔了过来,灶台那边,慢慢的站起了一个人:“畜生,竟敢对自己的妹妹下手,你还是人吗?”   见有旁人,崔金柱大吃一惊,慌忙松开了崔六丫,拔腿就朝外边奔了过去,仓促的脚步声回荡在寂静的夜里,一地银色的月光摇曳,支离破碎。   本以为崔金柱会觉得羞愧,不敢再来寻恤滋事,可是万万没想到,过了一日,饭馆的老板就将崔六丫找了过去,垮着一张脸对她呵斥道:“我哪点亏待了你?每个月给你半两银子的工钱,好饭好菜的养着你,可万万没想到我却是养了个贼!”   崔六丫唬了一跳,急急忙忙分辨道:“东家,我没有偷东西呀。”   “还没有偷?”老板很鄙夷的看着她:“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惯会拿我这饭馆里的东西,就连你堂兄都看不下去了,特地来揭发你,还想抵赖不成?”   “我没有,没有!”崔六丫即刻便知道了缘由:“那是我堂兄污蔑我!”   “好端端的,他为何要污蔑你?更别说在你住的房间里找到了赃物!”老板气呼呼的伸手一指桌子:“你自己瞧瞧去,这难道不是你偷摸拿了准备带回去的?”   目光斜斜的瞥了过来,眼里带着几分不屑:“我知道你们家穷,炒菜都不放油,你若是来求我,我也许会同意你带上一罐油回去,可你却不告而取,那就莫要怪我翻脸不认人!”   “东家!”崔六丫的身子簌簌发抖,就如寒风里的树叶,她抬起头来,眼中含泪,神色却是倔强:“我真的没有偷东西,这是我堂兄在污蔑我!”   “污蔑?他为啥要污蔑你?”老板翘着二郎腿,上下打量了崔六丫两眼:“你们是兄妹,他为啥要污蔑你?还不是看不下去你这小偷小摸的行径,他跟我说了,他本来实在不想说的,可是不说又对不住自己的良心,你自己好好想想看,你堂兄才是行得正坐得稳的真汉子!”   老板的话犹如铁锤,句句敲打在崔六丫的心坎上,她流下了屈辱的泪水,默默转过身去:“我走。”   “你笨啊,咋不把你堂兄对你图谋不轨的事情说出来哪?”卢秀珍听得胸膛一起一伏,气得两颊通红:“怎么能由着他污蔑你!”   “我……”崔六丫的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这关于我的清白……”   “是他企图对你不轨,关你啥事?应该受谴责的是他,不是你!”卢秀珍一把抓住了崔六丫的手:“走,去你大伯家讨说法去!”   “大嫂,不行啊!出了那种事情,人家只会说女的,谁会去说那男的呢,我就亲眼见过,咱们青山坳早些年有一对私奔的,男女彼此喜欢,可家里给他们各自订了婚,两人商量着跑出了,后来被捉回来,女的被婆家退了婚,村子里个个朝她吐唾沫,只说她不守妇道水性杨花,后来投水死了,男的娶了家里给他定下的媳妇儿,到了现在都生了两个娃了,可村里人一提起那女的,还是在说她的坏话呢。”崔六丫伸手擦了擦眼睛,强忍着泪水道:“我要是将那晚的事情说出来,人家只会说我在勾引我堂兄,肯定不会说他的坏话,这世道,女人总是要被人看不起。”   手慢慢的松开了,卢秀珍默然的望了望一脸愁容的崔六丫,这小姑子不过十五六岁年纪,却已经承受了不该承受的东西,对女性的歧视于偏见延绵数千年,就是她穿过来之前,女性地位虽然有所提高,可照样还是有不少人打心眼里看不起女人。   女人遇到了色狼被侮辱了,受谴责多的不是那个坏人,反而都是众口一词的骂受辱的姑娘:谁叫你穿得那么少,这女的一看就是不本分的,谁让你到街上去溜达的,分明就是想勾引男人……故此,崔六丫若是将崔金柱所作所为抖出来,人家不一定会相信,就算人家觉得有这码子事情,崔六丫也得不了好,注定是那个被千夫所指的对象。   卢秀珍咬了咬牙,掐了掐手指:“六丫,以后咱们找机会收拾了那小子。”   “大嫂,算啦,咱们家比不上我大伯二伯那两家,咱爹娘老实,有什么事情,村里人也不会帮咱家的。”崔六丫耷拉着眉毛,有些气馁:“以后不搭理他就行了。”   “不,这笔债一定得记着,非得让他还了不可!”卢秀珍看了看崔六丫:“后来你就没去城里干活了?”   “是啊。”崔六丫点了点头:“我本来想去大户人家做丫头,可我没有荐书,那饭馆的老板又跟牙行里的人说我手脚不干净,他们都不敢荐我去试工,后来就一直在家里呆着了,闲了都快半年了哩。”   “那你还想出去么?”   “想啊,我自然想出去做事,好攒下我哥他们娶媳妇的银子,可阿娘说没事,到家里呆着搭把手也行,以后我定亲了,婆家送过来的聘礼可以给我哥当媳妇本儿。”崔六丫这时候脸上才露出了甜甜的笑容:“我觉得我娘说得也对。”   “你……”卢秀珍同情的看了崔六丫一眼,无言以对。   “想啊,我自然想出去做事,好攒下我哥他们娶媳妇的银子,可阿娘说没事,到家里呆着搭把手也行,以后我定亲了,婆家送过来的聘礼可以给我哥当媳妇本儿。”崔六丫这时候脸上才露出了甜甜的笑容:“我觉得我娘说得也对。”   “你……”卢秀珍同情的看了崔六丫一眼,无言以对。 第218章 救水火(四)   “现在卖她都没有人要!”顾全福气哼哼的冲着顾二贵吐了一口:“那次要不是你给拦着, 早就卖成了!”   “卖卖卖,你们还有一点做父母的良心吗?”崔二郎的心都快要气炸了,不由自主便想到了将自己扔弃的父母, 心中更是难受, 他一把将顾大贵甩了出去,一双手抓住了顾全福的胳膊, 在他耳边大吼一声:“猪狗不如的东西!”   这一声吼叫,中气十足, 吼得顾全福酒醒了一大半, 耳边嗡嗡嗡作响, 他抬起头来看了崔二郎一眼,见他剑眉斜斜飞出,一双眼睛里寒意逼人, 不由得打了个寒颤,抖抖索索道:“你到底是谁,我家的家事跟你有啥关系?”   “没啥关系,可就是看不惯!”   崔二郎一只手抓住了顾全福的衣领, 慢慢将他提了起来:“你去不去给小圆姑娘抓药?”   “哎哟哟,强盗到我们家来了!”顾全福婆娘见着情况不对,转身奔了出去, 拍手拍脚的到处喊人:“街坊邻居们快来哟,我们家来强盗了!”   这世上的事情也真是巧,顾全福家旁边有人在江州府衙当差,今日正请几个同伴在家中喝酒, 听着外头有人呼天抢地喊叫,几个人放下酒杯赶了出来:“这是咋一回事哩?”   “官爷,官爷,有强盗来我家了!”顾全福婆娘见着来了人,还是做衙役的隔壁邻居,顿时有了底气,匀了一口气道:“那强盗蛮不讲理,打了我家儿子媳妇以后,现在正在打我家老汉!”   “什么?”几个衙役很是诧异,这时候天都没断黑,竟然有这般胆大的强盗敢闯进民宅为非作歹!几个人相互看了一眼:“走,瞧瞧去!”   三个人穿过堂屋来到天井院子这里,顾大贵瘫在地上,他媳妇正在拉扯他起身,院子中央站着一个年轻人,一双手捉着顾全福的衣领,已经将他拎了起来,顾全福的一双脚踮着,鞋尖尖都快要离地,旁边站着顾二贵,着急得很的模样,可却又不上前制止,再旁边……顾家旁边的衙役邻居是识得的,那是秦文龙。   “文龙,这是咋一回事哇?”   秦文龙念过书,是个说得话清的,衙役邻居觉得找个明白人说话比较好。   “曾伯,这是我们芝兰堂的东家。”秦文龙指了指崔二郎:“今日我和他过来看二贵和小圆姑娘,他见着顾家大叔和婶子不给小圆姑娘抓药看病,有些生气,就和顾家大叔婶子吵起来了。”   “原来是这事情。”   衙役邻居对与顾小圆这事儿可是清清楚楚,心中也同情这个苦命的丫头,可人家父母亲一句话“关你啥事”,他也不好插手,现在崔二郎竟然路见不平,他倒是乐见其成。   “你们东家?芝兰堂不是卢姑娘开的?”衙役邻居打量了崔二郎一眼:“不过确实有几分面熟。”   “卢姑娘是他们家当家的,故此这芝兰堂的大小事务都是她出面,今日晚上我与二郎上夜,觉得时候还早,过来瞧瞧二贵与小圆,却没想到会弄出这样一桩事情来。”秦文龙赶忙给那衙役行礼:“曾大伯,我和二郎回去了,你好好劝下顾大叔与婶子,咋能就不管小圆了呢,她又不是得了什么绝症,只不过是撞到了头而已,照着大夫的吩咐吃药,休养几个月也就好了。”   “你这说的是啥话?这银子你出?”顾全福婆娘眼睛一瞪,满嘴唾沫横飞:“秦文龙,你以为你是谁,站着说话不腰疼!你遇到这事情会咋办?先想想自己怎么做再来说我们家!”   “我遇到这样的事情肯定会拿银子给小圆姑娘治病!”秦文龙得无话可说,这是自己的亲人啊,为啥就这样狠心!   “我呸,你放屁!”顾全福婆娘双手叉腰,跟一把茶壶站在那里似的,瘦削的脸上满满都是红晕:“还不知道你,肯定眼睛一闭当没看见,老娘家里的事情跟你有啥关系,用得着你这小兔崽子来唠唠叨叨的?给老娘滚一边去!”   喊了三个衙役过来,也不怕崔二郎打人,顾全福婆娘越发得意:“那个后生,还不快将我家汉子给放了,要是再不撒手,仔细官爷们把你给捉大牢里去关起来!”   “文龙大哥……”崔二郎咬紧牙关:“刚才这婆娘要你出十五两银子娶了小圆姑娘,是不是出了银子给他们,小圆姑娘就不归他们管了?”   听着提到银子,顾全福的酒即刻间就醒了,他也不再大声嚎叫,努力抬起胳膊朝脸上抹,将那两只眼睛用劲抹开了些,嘴角一咧:“小哥……不……小爷,你就花了银子把小圆买走呗,买了以后随你怎么样,给不给她治病,全凭小爷一句话!”   “无耻!”   崔二郎一撒手,顾全福跌坐到了地上,“哎呀哎呀”的喊叫了起来:“你没银子装什么有钱人家的少爷!你看唐老板家的那个公子爷,虽说将小圆抢了去,即刻就送了一百两银子过来哪!”   “你且等着!”崔二郎瞪大了眼睛望向顾全福:“自己亲闺女都不管不顾,禽兽不如!”   望着崔二郎高大的身影朝外边走了过去,顾全福撑着腰慢慢站了起来,恨恨的吐了一口唾沫:“穷酸,还到我们家来显摆威风!”他赶着朝前边追了两步,想要抓起个东西朝崔二郎砸过去,可脚下发软没站稳,又跌坐到了地上。   “顾全福,你们家也是够了!”那个衙役邻居实在看不过去:“咋就不给小圆抓点药哪,就真的眼睁睁看她病死啊?那唐老板不是赔了不少银子给你们家?现在你荷包里有的是银子,还怕花三两五两给小圆治病?”   “看你说的啥话!我荷包里有的是银子,你给我填的?跟你说实话,我家真没钱!”顾全福一副无赖嘴脸:“你要晓得我们这一大家子人,二贵三贵都还没娶媳妇,哪有她看病的银子?”   衙役邻居看不下去,摇了摇头,带着两个同伴朝外边走了去,跨出门,就见着崔二郎与秦文龙站在不远的地方,两人似乎在争执着什么。   “小哥,你就别管这档子事了,也是小圆姑娘命不好,托生在这户人家。人家私家事外人也不好插手,只盼着她命大福大,能自己熬过来就好。”衙役邻居叹了一口气:“我婆娘前日给她熬了点稀粥想送过去,却被那姓顾的指桑骂槐的说了一通,她一生气就将碗给扔开了,我们都是老街坊邻居了他家都不给面子,更别说是你。”   “我……”崔二郎看了身边几个人一眼:“我去找大嫂说说,将小圆姑娘接出来。”   秦文龙赶紧拉住他:“顾全福跟他那婆娘都是见钱眼开的,知道你心软,他们肯定会要狮子大开口,到时候少不得要花二三十两银子。”   “要是我大嫂在,她不会眼睁睁的看着小圆姑娘就这样被狼心狗肺的父母欺凌至此。”崔二郎挣脱了秦文龙的手:“我知道大嫂去了唐知礼家赴宴,我这就去找她。”   “没错没错,你去找卢姑娘,我们家老爷都礼遇她呢,让她去找我们家老爷,这平头百姓总是怕见官的,若是我们大人能来插手处理这事情,不用二三十两,最多花上五两十两的就能将小圆姑娘接出来。”衙役邻居眼睛一亮,点了点头:“小圆姑娘跟了卢姑娘,总要比跟了她那对狠心爹娘要强多了。”   “那唐知礼家住在哪里?”崔二郎心里着急,真是恨不能快些飞到唐家找到卢秀珍就好,此刻的他,心急如焚,那躺在床上的顾小圆,似乎也成了自己的亲人,一点也不想让她再受伤害。   “小哥,我带你去,走走走。”衙役邻居也是个热心人,赶紧前边带路。   唐知礼住在江州城南,这边都是江州的富商们居住的地方,长长的粉壁延绵,就如一条玉带,山墙之内有绿树枝繁叶茂,伸出墙外的树枝上,桂花点点宛若繁星,街道这边满地都是细碎如米粒般的金黄,浓浓的香味从枝桠之间飘出,沁人心脾。   崔二郎没心思欣赏桂花,只是急急忙忙朝前边走着,经过一户人家的大门,他略微停了停脚步,看了一眼门口悬挂着的木牌:兰府。   这地方……有些眼熟。   崔二郎回头又看了看那扇大门,忽然想起来了,某日他曾跟着卢秀珍来过这里,只不过两人没有走大门,走的是角门,扛着几棵树,背着几株蝴蝶兰。   这是六丫上工的地方,主家姓兰。   他还曾经和那位兰先生争执过,因着他不想让卢秀珍跟他进房间商量事情——崔二郎又回首看了看那扇木门,心里头有几分别扭,只觉得那时候的自己真是蠢笨。   甩了下头,他捏紧了拳头,吸了一口气,努力将那些过往抛在身后,大步朝前边走了过去,那个衙役已经带着秦文龙走得有些远了,不能落下。 第219章 救水火(五)   阳光灿灿的照在农家小院,将站在门口的崔老实一条影子拉得又细又长,黑乎乎的一条投在地上,看起来十分单薄。门外不远处的青山,仿佛给崔家的屋子打了些浅绿色的底子,一时之间小院竟然显得生气蓬□□来。   “爹。”   “二郎,你怎么才过来?”崔老实扭过头去,见着崔二郎从门廊那边走了过来,脚上穿着一双草鞋,嗔怪了一句:“沤三冻九哩,怎么就换了草鞋?赶紧去寻双布鞋穿上,别冻了脚。”   “爹,你不是说今天要去田那边走走?这天气,也该犁地等着撒种育秧了。”崔二郎有些心虚的将两只脚蹭了蹭,不敢抬头看崔老实,悄悄的从他身边溜了过去,一只脚才迈过门槛,崔大娘慌忙站了起来招呼他:“二郎,快些来吃点东西,别饿着。”   崔二郎坐了下来,崔大娘把一个碟子推到他面前,又转身寻了些小米酱:“还有些热气,快点趁热吃,今日怎么起得这般晚?”   “娘,也不算晚吧?”崔二郎抓起一张饼往嘴里塞,一颗心砰砰的跳得厉害。   今日打了水准备去洗漱,走过门廊才一抬头,就见着一条曼妙的身影,双手举过头顶,将身子拉得很长,其中有个部分略微高起了些,让他由不得面红耳赤。   特别是她将头转过来的那刹那,崔二郎更是觉得手脚都没处放,她那一双眼睛亮晶晶的,就如天上的星子一般灿烂,顾盼之间,又恰似山间小鹿那般灵动清澈,看得他的心也如有小鹿乱撞一般,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才好。   自己那一刻肯定是傻过头了吧?崔二郎有几分懊悔,自己怎么能在大嫂面前出糗呢?他出神的想着那张桃花般娇艳的脸庞,不知不觉将手指头塞到了嘴巴里头,用力的咬了一口。   “啊哟!”   所谓十指连心,这一咬也着实有些重,崔二郎龇牙咧嘴的将手指头含住,轻轻的用舌头舔了舔咬伤的那处,有一丝咸涩,或许破皮流血了。   “二郎,你这是咋的了?”崔大娘正在灶台那边忙碌,听着这边有动静,慌忙拿着抹布跑过来看,见着崔二郎的手指头上有血珠子渗了出来,不由得一愣:“刚刚还好好儿的哪,怎么就出血了?”   崔二郎低着头摆了摆手:“娘,没事,你去忙你的。”   “自己当心些!”崔大娘见伤口不深,嘀咕了一句便走开了:“到外边摘些紫花地丁嚼碎了,用黄土和点水兑起来把那口子给糊上,会好得快一点。”   “娘,我知道了。”崔二郎捏紧手指头站了起来,有些狼狈的从厨房里走了出去,带着一丝被人窥破心事的尴尬——大哥刚刚过世,崔三爷去桃花村接大嫂过来的时候,村里便有人在崔家院子外边议论,说若是那位没过门的大嫂愿意来守寡的话,守完三年指不定就会要在他们兄弟几个中挑一个做夫婿。   “兄死弟继,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儿,更何况崔老实家这样穷,寡妇变新妇,连聘礼银子都不用再花了,一举两得。”   也听到了一两句这样的议论,彼时的崔二郎是十分生气的,这些人怎么能如此无聊呢?大哥尸骨未寒,他们就议论上这样的事情来了!他冲到了院墙那边,冲着几个说闲话的人吼了一句:“若是来帮忙的,就别闲着在背后乱磕牙!”   几个婆子见着崔二郎板着脸过来,也是唬了一跳,慌慌张张走开,走到远处还回头看了一眼,脸上露出些鄙夷的神色:“哼,猪鼻子插葱,装象(像)哪!咱们便等着看看,崔家小寡妇一进门,二郎这个后生子把持不把持得住!”   她们竟然这样看自己,完全将自己看扁了!崔二郎气呼呼的捏紧了拳头,恨恨的吐了一口唾沫,这些婆子都喜欢多嘴多舌,平常没事儿干就聚到一处说东道西,着实令人厌烦。   可是……崔二郎将锄头挑起一对箢箕抗上了肩头,慢慢的朝外边走了过去,眼前晃动着的,依旧是那张娇嫩的脸孔。   虽然她的肌肤不是很白,还带着些许黄气,虽然她的身子格外单瘦,一点也不显得丰盈,可他怎么看都怎么觉得她好看,特别是那一双眼睛,熠熠有神,每一次眼波流转,就能逼得他无所适从。   昨日她与衙役们斗嘴,不卑不亢,说话有理有据,让他心里生了敬畏,只觉得自己这个嫂子实在是厉害,竟然不把衙门里来的官爷们放在眼里,而今日靠近她看得仔细了,这才发现她是如此的美,美得让他有几分失魂落魄。   “二郎。”崔老实也扛着农具追了上来:“走慢些,还不着急哩。”   崔二郎放慢了脚步,回头看了看崔老实,只觉老爹最近这一年老得快,腰身比早一年又弯下了不少,心中有一种酸涩的感觉,大哥已经不在,现在自己就是家中的长子,该要起顶梁柱的作用了。   “爹,你以后别出来了,家里就这么些地,有我们兄弟几个就够了。”崔二郎腾出一只手去接崔老实背上的农具:“你若是闲不住,与娘一道整饬整饬菜园子就够了。”   “别别别,二郎,爹怎么能不去?咱自家只两亩地,可加上佃到的那些官田也不算少啦,再说咱们一起干活不那么累,还能省下点辰光到外头看看有没有短工好做,你今年十九啦,都还没说上媳妇,不给你攒点媳妇本,哪能成哩?”   “爹,你别想太多,你这么多年含辛茹苦将我们兄弟几个拉扯大,我们已经是感激不尽了,哪里还能让你和娘省吃俭用的给我们攒媳妇本儿?我已经想过了,等着春耕过了,我就去江州城找事情做,到店里做伙计也好,再到码头上扛货也好,总能找些活钱出来。”崔二郎的心有些沉,一边与崔老实往前边走,有些愧疚,只觉自己拖累了父母。   早几年崔二郎也曾出去做事,到码头上扛货挣点零钱,他力气大,身板儿结实,很快就受了码头上一个老大的赏识,收了他做手下,每个月给他一两银子的工钱,崔二郎欢喜得眉开眼笑,做事也就更卖力气了。   可事情却总不是顺风顺水,才做了三个多月,码头上两拨人为了抢着给人扛货闹了起来,崔二郎的老大被对方群殴致死,手下一哄而散,崔二郎犹豫了下,本来想继续在码头上做下去,可对方放出话来,要么就来投奔他,要么就别想在码头上混。   崔二郎是个讲义气的,死去的老大对他不错,银子没少给,饭食也好,他觉得自己若是投奔了老大的对头,那便是背信弃义,故此收拾了东西回了青山坳。崔老实与崔大娘听着说外头打架死了人,两人唬得脸色发白,一个劲的拽着他的手不放:“二郎哇,你就到家里呆着罢,家里头两亩地好好打理着,闲时帮着附近乡里乡亲们换点零工,还能去山里逮些野味,也就差不多了。”   崔老实与崔大娘的宗旨:平安是福,多挣少挣都无所谓,只要平平安安就好。   “好吧。”崔二郎是个孝子,见着崔老实与崔大娘替他担忧,赶紧打消了再去江州城的念头,重新在青山坳里过上了农耕生活,几年就这样平平淡淡的过了下来,他习惯了在这小山村的日子,也没再起去江州城的念头。   可是,崔二郎心中微微有些别扭,怎么忽然间他就有了想要出去挣钱的念头了呢。   而且,这个念头很强烈。   “二郎,千万莫要去码头上做事了。”听到崔二郎说起码头两个字,崔老实心里便有些发抖,早几年那事情马上就浮现在脑海里。他连连摆手:“二郎,咱们家穷就穷罢,只要健健康康的就好。”   “爹,我都这么大年纪了,咋就不能出去多挣点银子哪?你和娘年纪大了,是该享福的时候了,弟弟们媳妇本还没攒够,还有六丫的嫁妆呢。”崔二郎板着手指头数着:“还有大嫂,她到咱们家来,吃不上好东西,穿不了新衣……”   崔老实瞥了儿子一眼,没有说话,那眼神飘然而过,看得崔二郎忽然间心堪堪的漏了一拍,有一种莫名的心虚。   眼神里仿佛间有一种了然于心,崔二郎恨不能举起手来将自己的脸孔遮住。   不,老爹的目光从来没这么犀利,他不会听出自己话里有什么别样的意思来,崔二郎只觉两条腿有些软,一脚深一脚浅的朝前边走了过去。   崔家的地离山脚下不远,不是良田,但也说不上是旱地,每逢干旱时节,总是要从山泉那边提水过来将土给打湿的。崔家的田地也不大。。。 第220章 宾主欢(一)   细羊皮灯笼罩子里的灯光微暖,橙黄一片,点点光亮打在牡丹阁中央站着的那个女子身上,她的脸显得格外光洁如玉,就如涂抹了一层明油般,闪闪的放着亮光,她的眼眸璨璨,又如天上的星子落在了眼底,蝶翼下笼着秋水般的波光。   屋子里的人皆默然,谁也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的望着卢秀珍,这般秀外慧中的姑娘委实少见,更别说是从乡村旮旯里出来的村姑。   “唐老板,我开花铺不过半个多月光景,哪里能比得上唐老板这般经验丰富,这商会自然该由唐老板牵头比较好。”卢秀珍知道自己必须谦让,于情于理来说她都不适合做这个会长,那些花商谁不是洞庭湖的老麻雀,见惯了风浪的?由着她一个年轻姑娘来摆布,将这些人的脸面置于何处?   她提议组织商会,明面上是想要众人一道挣钱,实际上是想为自己减轻一些竞争压力,比如说尚工们最近做出的假花,她一定要保护好自己的销售渠道,能让人晚模仿一日便是一日,虽说自己的商品肯定更有竞争力,可是总比时时刻刻有新的仿造品出来要好得多。   唐知礼的脸色微微发红,他站起身来,朝卢秀珍弯了弯腰:“卢姑娘,我不过是比你早生了几年早做了几年生意罢了,若要论起这做生意的手段,却万万不及卢姑娘。”   “没想到卢姑娘竟然这般有经商的头脑,便是连唐老板这样的人都如此佩服,可见这江州花市商会的会长只能由你来当了。”旷江华在旁边饶有兴趣的看了一阵,见着众人推过来推过去的,只觉这些商贾一点都不直爽,这读书人念书明理,合着规矩自然要退让一番才能真正上位,可这商贾不就是唯利是图,明明到嘴边一块肥肉,怎么也不抢着去吞呢——做商会的会长可是一件占便宜之事啊。   权衡之下,他觉得推了卢秀珍上去会更好,毕竟她到时候要去向皇上复命江南种谷之事,而且年纪轻好控制,若是自己想要将江州花市的赋税稍微上调一些,也更好与她开口,而唐知礼年纪大自然狡猾得多,自己与他打交道少不得要动点脑筋,不如扶植新生的势力,让他们来与那些老家伙抗衡。   知府大人开了口,其余的人哪里敢说半个不字?当下众人都站了起来,“情真意切”对着卢秀珍进言:“卢姑娘,你就别谦虚了,这商会的会长自然得由你来当,唐老板做副会长,我们都愿意进商会来帮助两位一起将咱们江州花市办得更好。”   卢秀珍有些讶异,没想到旷知府竟然出面帮她说话,看了看牡丹阁里几位商贾,她心中自然有数,这些人都是江州花市的大户,都是有些手腕的,今晚推举她当这个会长不过是碍着知府大人的面子,等着商会真正成立了,他们可能只会将她当傀儡,到时候商议大事,少不得在私底下拉帮结派将她孤立。   好在她也没真心想要当这个商会会长,也不至于蠢到想控制江州商会,还不是让着那几个老的去折腾,她只要保住自己芝兰堂里的特色花草就行——她要做到这一点:一直被模仿,从未被超越。   晚宴在众人推杯换盏,和和乐乐中继续,觥筹交错之际,忽然听到外头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穿着灰色衣裳的管事从外头急匆匆的走了进来:“老爷,外边来了几个人,有三位府衙的差爷,还有两个年轻后生,那两个后生说是芝兰堂的,有急事要找他们东家。”   “找我?”卢秀珍心中一惊,两个年轻后生,那肯定是秦文龙与崔二郎,他们犯了什么事,被衙役抓着过来找她?   “是是是,卢姑娘,正是要找你。”   “我去瞧瞧。”卢秀珍有些着急,站起身来就准备朝牡丹阁外边走,此刻旷知府慢慢悠悠的开了口:“将他们带进来,我倒想要看看,芝兰堂的伙计能犯什么大错,这个时分还被我府衙里的人带着来找卢姑娘。”   知府大人有吩咐,管事哪里敢怠慢,一溜小跑飞奔了出去,不多时便将门外候着的五个人带了进来。   “大嫂,你快些去救救小圆姑娘!”   甫才进来,崔二郎便见着了坐在屋子正中央的卢秀珍,赶紧跑了过来,都来不及擦额头上的汗:“大嫂,小圆姑娘好可怜,你快去救救她。”   旁边的唐知礼听到小圆两个字,心突突的跳了两下,赶紧将头扭到一旁,不敢朝崔二郎的方向看——是不是那个顾小圆?他依稀还记得这个。   “小圆姑娘是谁?”卢秀珍有些莫名其妙,怎么好端端的,崔二郎提起了一位姑娘的名字来?这名字似乎有一点点印象,可她却不记得在哪里听到过。   “大嫂,就是那个被唐季雄抢过去的姑娘!”   崔二郎心里一着急,伸手指向了唐知礼:“就是唐老板那三儿子干的坏事!”   唐知礼的脸瞬间红了一片,他低下头,只觉老脸已经丢光,含含糊糊道:“是犬子犯了大错,让顾姑娘受苦了。”   卢秀珍恍然大悟:“秦文龙,是不是你上次提到的顾小圆?”   “是是是,东家,就是她,今日我们去顾家看望小圆,没想到她爹娘兄嫂甚是狠心,不肯出银子给小圆看病抓药,现儿她躺在床上气息奄奄,我和文龙看不过意,找她爹娘兄嫂理论,却没想到被他们骂了一顿,还喊了官爷过来抓我们……”   “你们为何要为虎作伥?分明是那姓顾的一家不对,怎么去捉好人了?”旷知府觉得自己脸上无光,这些衙役们真是不分青红皂白,上回那个顾小圆的爹在公堂上恶心模样,难道还没看够么,怎么反倒帮起他来整治老实人哪?   “大人!”崔二郎此刻才看到旷知府也是唐家的座上宾客,慌忙替那三个衙役分辩:“这几位官爷都是好心的,是他们带我和文龙过来找我大嫂的。”   “原来如此。”旷江华点了点头:“这还差不多。”   那姓曾的衙役这才松了一口气,走上前一步拱手道:“大人,那顾全福黑了心肠,竟然叫着让秦文龙拿十五两银子出来,便将小圆嫁给他,可这小圆现在的模样……随时撒手就要去的光景,亏得他还能说得出口!”   “什么?”卢秀珍甚是诧异:“他家女儿只有一口气了,还要被他卖?”   看来天下卖女儿的爹娘甚多,她前世的爹娘只是其中两个而已,这顾小圆的爹,真是渣到了极点!卢秀珍瞥了秦文龙一眼:“秦文龙,你可答应了?”   秦文龙有些为难,憋红了一张脸:“东家,若是可以,我宁愿先和你借十五两银子救出小圆,可是我却不能与她成亲……”   “为啥啊?”姓曾的衙役睁大了眼睛:“小圆挺好一个丫头!”   “曾大叔……”秦文龙吭吭赫赫张不了嘴,他如何能跟旁人说他喜欢的是翠红院的小蝶姑娘呢?   “我明白了。”见着秦文龙这为难模样,卢秀珍顿时醒悟过来,人家心里有人了,自然装不下顾小圆,救她可以,做媳妇可不成。再说了,像顾全福那样的人家,肯定会拿着女婿当成可压榨的对象,谁娶了顾小圆都不会安生。   “大嫂,你能不能支十五两银子给我?”崔二郎站在一边看了好半天,终于鼓起勇气提出了要求:“我要把小圆姑娘从那个火坑里接出来。”   “行。”卢秀珍很爽快的答应下来:“只不过我得跟你去顾家一趟,让顾小圆与她那个不要脸的爹娘兄嫂做个了断,免得以后来讹上咱们。”   “卢姑娘,顾姑娘这事情是因我那个不成器的孽子而起,要多少银子我来出,也当是替我那孽子赎罪。”唐知礼转头吩咐管家:“去,取二十两银子过来。十五两给顾家买断,五两给小圆姑娘看病抓药。”   “唐老板,你委实是个拎得清的,只不过你那儿子养废了你也有一定责任,怎么能只顾着到外边挣钱,却忽视了孩子的管教呢?”   虽然觉得唐知礼还算是个不错的,卢秀珍还是没忍住心里头的话,若不是唐知礼将他儿子养废了,顾小圆如何又会遭无妄之灾?好好的一个姑娘家,现在被害得躺在床上气息奄奄,实在是够惨的。   “是是是,卢姑娘说得对,今后我一定会好好管束孽子的。”   唐知礼坐在那里,有些坐立不安,额头上有汗珠滴滴的落了下来,他有些后悔,当初就不该将儿子放心的交给夫人来管教,要像老大老二一样带在身边,从小便教他们做人的道理,懂规矩,知礼仪。   今晚一定要叮嘱夫人,将老三看紧一点,别让他再去惹是生非,还得带着他去亲家那边跑一通,拉下脸来跟人家好言好语说说,将儿媳妇给接回来才是。   唉,这日子怎么就不能事事顺心呢。 第221章 宾主欢(二)   第二日一早醒来,外边已经是彩霞满天。()   推开门出来,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伸了个懒腰,卢秀珍微笑着看了看对面的青山,微风翦翦,满眼碧色不住的起伏着,就如波浪摇曳,配着山后的蓝天,远处宛若美人口脂的朝霞,就如一幅精工细描的风景画,无端让人心情舒畅了起来。   如此小清新的美景,她已经好些日子没看见过,卢秀珍忍不住将那一口刚刚吸入腹中的气长长的吐了出来,按着以前做瑜伽时的指令,吸气请默念,呼气放声念“啊……”   这一句“啊”还没念完,她便听到了急促的脚步声,转过头一看,门廊那边站着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手里端着一盆水,满脸懵逼之状。   那是崔二郎。   卢秀珍慌忙将那半声“啊”字吞回肚子里去,朝着崔二郎笑了笑:“二弟,起得真早。”   崔二郎的脸瞬间便红了,端着盆子的手一晃,盆里的水泼洒了一半,将他的布鞋浇得透湿,可他却浑然未觉似的,只是呆呆的站在那里,不知道该怎么答卢秀珍的话。   “二弟,你鞋子湿了。”卢秀珍有些奇怪,这人怎么了?昨日看着他还算是机灵,今日怎么就跟个木头疙瘩一样了?这鞋子湿了不知道要去换么?不行,自己好歹也该提醒他一句。   “啊?”崔二郎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脚:“唔,鞋子是湿了。”   卢秀珍叹气:“难道不该去换了么?”   “哦哦,换,我去换鞋。”崔二郎的脸更红了些,就如端午前后的桃子,熟得有些过分的红。   “二弟,你到底怎么了?”卢秀珍朝崔二郎那个方向走了一步,这小伙子傻站到那里干啥呢?现儿是阳春三月,鞋子湿了难道不觉得冷?   “没、没、没啥!”崔二郎慌忙撤脚往后走,手一颤,那盆子又颠了颠,盆子里所剩不多的水全泼在了裤腿上,他一弯腰将盆子放到地上,转过身去,飞快的跑开了,就如后边有一只老虎在追着他跑一般。   “这究竟是怎么了?”这次轮到卢秀珍彻底懵了,她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是不是才起床没有整理好仪容,看上去有些邋遢?可再邋遢也不该将一个身强体壮的男子汉给吓跑了呀?她弯腰将水盆捡了起来,盆里只剩一丁点水,地面上湿漉漉的一块黑色印记。   “大嫂!”身后传来崔六丫清脆的声音:“咦,这是怎么了?你没拿稳盆子?”   “不是我没拿稳,是你二哥没拿稳。”卢秀珍转过身去笑了笑:“那么大个的人,竟然连盆子都拿不住。”   “啊哈,真的么?我可要好好去取笑下他,平常他老说我手脚不利索,给他能的!”崔六丫俏皮的笑了笑,一把挽住了卢秀珍的手:“大嫂,咱们吃过早饭赶紧进山采菌子去。”   昨晚姑嫂两人睡在一张床上,跟那些小女生一样,絮絮叨叨的聊到了大半夜,卢秀珍眼睛望着屋顶,心里头琢磨着挣钱的门路,想来想去,先到山里头弄点鲜货出去卖,能卖几个钱是几个钱,也好补贴补贴家用。   当然,她不仅仅只是想挣一点小钱,她还想到山里头转转看,有没有好一点的树种花种,她弄了过来做盆景做根雕,这种才是卖大价钱的东西。   中国人素来喜欢附庸风雅,即便是满身铜臭的土财主,也会装模作样的将自己的宅子园子装修得精致典雅,让人一进来就觉惊叹,而中国古代建筑里,楼阁亭台固然不可少,而那些假山盆景,别致的花草更是不能缺的,故此卢秀珍觉得,她应该能在这大周朝找到自己专业对口的工作,不用再去当媒婆了。   一想到媒婆两个字,瞬间脑海里便出现了一个五十多岁的妇人形象,脸上的米分涂得就像墙壁那样厚,嘴唇却涂得血红,嘴唇边上有一颗硕大的黑痣,每次说话便会拿着手帕子夸张的笑,脸上的脂米分随着她的笑容不住簌簌的往下掉。   不,自己才不做媒婆哩,卢秀珍甩了甩胳膊,这辈子是不用再吃这苦头了,媒婆可真不是人干的活。   上辈子她是不得已才去婚介中心上班,虽然牵了好些红线,可她心里却是一点也不愿意做这事情的,即便是牵手成功,她也经常时不时的接到各种抱怨的电话。   “她没有刚刚认识那时勤快,也没那么温柔,最近她被公司裁员,每次和我说话都气鼓鼓的,有一天我早上去找她,她刚刚睡醒,那模样和我平常见到的她差远了,没化妆的她实在太难看了!”   那个男生月薪三千不到,却想要对方温柔贤淑又美貌,还想要她给他买车一起还房贷:“屋子是我父母出的首付,当然是要写他们和我的名字……她?以后生了孩子再说,我母亲希望是个孙子,若是孙女……”   他没有在说话,卢秀珍也没给他机会,直接挂断了电话。   也不知道这世上哪有这么多自信的男人,自己不看看自身条件,还要对女方要求多多。前世尚且是如此*丝男遍地,更别提这大周朝了,卢秀珍握紧了拳头,她一定要好好利用自己所学的专业,在大周努力挣钱让自己过上富足的生活。   “好,吃过早饭咱们就走。”卢秀珍朝崔六丫笑了笑:“咱们早点走,多捡些菌子回来。”   这菌子,不仅能卖钱,若是捡得多了,还能煎菌子油,用来炒菜是难得的佳品,卢秀珍问过崔六丫:“你用过菌油炒菜没有?”   “菌油?”崔六丫睁大了眼睛,摇了摇头:“那是啥东西?菌子还能煎出油来?”   “当然可以了。”卢秀珍没由得激动了起来,大周竟然没有菌油,这或许可能会成为替她挣钱的好东西。一想到前世的鸡枞菌油炒的菜,卢秀珍只觉得自己舌尖上慢慢的有一种鲜味滋生,渐渐的开出花来,让她忍不住用力咽了下口水:“走,咱们今天可得大干一场。”   早餐很简单,几张烙好的饼,估计是玉米磨成的米分子和成的泥,里头也不知道掺了些什么东西,疙疙瘩瘩的,很难咬得动,崔大娘有些歉意的望着卢秀珍道:“秀珍,咱们家也就这条件,你习惯就好了。”   卢秀珍抬头笑了笑:“没事,阿娘,我能吃得惯。”   “好,好,那就好。”崔大娘有些紧张,黄菜叶一样的脸上皱纹深深,她搓了下满是泥土的手,笑得有些尴尬:“秀珍,你不嫌弃就好哩。”   “嫌弃啥?又不是你们大鱼大肉,让我吃糠咽糟。”卢秀珍端起水碗喝了一口,努力的将那又干又硬的饼子往下吞:“阿娘,以后要是咱们家富了,每天早上吃白面馒头。”   “白面馒头?”崔大娘一愣,恍恍惚惚的摇了摇头:“哪里能够里,过年过节能吃上就差不多了,哪能每天早上都吃到?”   “会有那么一天的。”卢秀珍将半张没吃完的饼子放了下来,朝崔六丫看了一眼:“六丫,咱们走。”   “你们干啥去?”崔大娘见着姑嫂弯腰拎起背篓,有些惊讶:“这么早就上山?”   “早起的鸟儿有虫子吃!”卢秀珍微微一笑,拉着崔六丫的手并排走了出去,崔大娘于崔老实两人手里捏着小半张饼,呆呆的望着那两条纤细的身影,都有些疑惑。   “当家的,秀珍说那话啥意思?吃什么虫子?”崔大娘转过头来,将手里的饼蘸了点水,饼子旋即掉下了几点糊糊,里边绿色的梗子也滚了下来:“她说以后咱们家要每日都吃白面馒头哩,她这口气也倒是大。”   “婆娘,媳妇算是不错的了,才过门来就这么手脚勤快,她想每日吃白面馒头就让她想呗,反正又做不到,你又何必操这份空心!”崔老实咬了一块饼子,慢吞吞的嚼着,慢慢的从那粗粝的面食里竟然尝出了些甜味儿来。   “不错倒是不错,可这心也太大了,还不知道节俭,就算咱们家以后有些起色,哪里能每日里吃馒头哩?”崔大娘有几分不安,捏着那张饼子,面米分糊糊将两个手指头粘到了一处:“而且,她胆子也大,你想想昨日里头的事情,她竟然敢问官爷们要银子!”   “唉,是有些鲁莽,只不过毕竟还是要到了一些,有总比没得好。”崔老实吧嗒吧嗒砸吧了下嘴唇,悠悠的叹息了一声:“也不知道二郎三郎四郎和五郎,谁究竟能降伏得了她。”   “当家的,这时候怎么就说起这事情来了?缓缓再说哩,大郎……”崔大娘低下头去,脸上一片哀寂之色:“大郎才上山哩。”   “婆娘,你以为我不伤心哩?可是剩下几个孩子,年纪都有这么大了,也得要给他们张罗着娶媳妇了,”崔老实“腾”的 第222章 宾主欢(三)   中年妇人的脸上浮现出了一丝恐惧,她的手慢慢放了下来,没有原来那般嚣张的气焰,就如一把正在腾腾朝上冒的火,忽然遇到了冷水,瞬间就熄灭了。   顾全福婆娘朝后边挪了挪脚,有些敬畏的看了卢秀珍一眼,又瞅了瞅曾衙役:“他叔,你不是哄我的吧?”   “哄你有啥好处?早几个月前,你又不是没听说过咱们江州城出了个厉害角色,皇上特地下旨召见了她,还赐给她不少人手帮忙种地,就是这位卢姑娘!”曾衙役摇了摇头:“你准备与卢姑娘对着干,那你得好好掂量自己的斤两,真正弄去江州府衙,我们家知府大人是断断然不会帮你的。”   听了这话,顾大贵与顾三贵都打了个哆嗦,两人每人抓住顾全福婆娘一只胳膊往后头拽:“娘,十两银子便十两银子,小圆这模样,能卖一两是一两了。”   “你们……去喊你爹起来哩。”顾全福婆娘抖抖索索,犹如风中落叶:“家里这样的大事,我一个妇道人家,如何能做主?”   顾全福睡得正香,只听见有蚊虫在耳边嗡嗡作响,心中烦躁,反手便是一巴掌,扇在了顾大贵的脸上,这醉酒的人腕力比平常要大,“啪”的一声,顾大贵脸上瞬间便出现了一个红红的印记,眼见着脸肿了起来。   “爹,是我哩!”顾大贵一只手捂着脸,一只手去扯顾全福,挨打是小事,能挣十两银子是大事。这几日家里到处在寻着能将小圆买走的人,可别人过来看看她那模样,一个个摇头摆手的走了,好不容易来了个傻子,再也不能让机会溜走了,得快些将老爹喊起来才是。   被两个儿子锲而不舍的摇晃着,顾全福终于醒了过来,揉了揉眼睛,他喷着酒气嘟嘟囔囔道:“谁这样不省事,也不让老子好好睡一觉?”   “爹,外头来了个要买小圆的,愿意出十两银子!”   顾大贵气都快喘不过来了,爹可千万要快些起来,莫要让那个有钱的蠢女人跑了!   “啥,十两银子?”顾全福一个翻身坐了起来:“快快快,快让他等着,我这就去。”   趿拉了鞋子,顾全福三步奔做两步朝外边冲了过去:“婆娘,婆娘,谁要买小圆哪?”   见着自家汉子出来,顾全福婆娘这才有了点底气,伸手指了指卢秀珍:“老汉,就是她哪。”究竟还是怕自家老汉吃亏,她又小声添上了一句:“人家有来头!”   顾全福的脚步停了下来,斜着眼打量了卢秀珍一番,实在没看出来她有什么通天彻地的本领,只不过他现在也没存着多要银子的心思,这两日他在外头到处找人,可却没有一个牙婆能联系到将小圆买走的人,眼见着躺在床上的人一日不比一日,顾全福觉得,能卖多少就是多少,自家可没有拿乔的本钱。   跟秦文龙说十五两银子,那是看着这娃儿憨厚,十多年的老邻居了,咋不知道他的性子?可是万万没想到,一贯忠厚老实的秦文龙也不拿银子出来了,这让他有些发愁——没想到竟然来了个有钱的主儿,肯出十两银子的价。   还等什么?一个字:卖!   当下也没再说多话,卢秀珍让曾衙役去借了纸笔过来,提笔写了一张卖身死契,取了十两银子给顾全福,让秦文龙与崔二郎到那间小房子里把顾小圆给背出来。   “银子你们拿好,以后顾小圆便不再是你们的女儿,是生是死都跟你们不再有关系了,若还打着什么鬼主意想要从她身上讨好处,仔细我去江州府衙告状,把你们都送进大牢去。”   对于这些一味只想从女儿身上打主意得好处的小人,卢秀珍不得不提前给他们提个醒儿:“我说到做到,绝不会宽容,你们想要试试尽管放马过来!”   顾全福和他婆娘赶紧陪着笑脸:“这位小嫂子,你且放心,我们收了银子,自然不会再来纠缠了。”   小圆都病成这样了,还能治好么?人家都说,即算治好了也会是个傻子——撞到了脑袋,这人还能灵光?与其养傻子一辈子,不如卖了给别人,也算是她给这个家挣了一笔银子,至于那个钱多人傻的,买了小圆回去作甚,就跟他们一点关系也没有了。   “小圆,小圆!”   身后传来痛苦的喊叫声,卢秀珍停住了脚步,回头看了过去,就见一个年轻人拄着拐杖,一瘸一拐的从后边赶了过来:“小圆,妹子!”   “二贵!”秦文龙有些心疼,他知道顾二贵跟小圆的感情很好,现在他们要将小圆带走,顾二贵肯定舍不得。   还是多年前,顾全福准备卖了顾小圆好给顾大贵娶媳妇,是顾二贵抱住小圆的胳膊不肯撒手,牙婆怎么扯都扯不开这才作罢。那次顾全福没卖脱女儿,气得拿着藤条将顾二贵抽打了一顿:“你自己都是个吃干饭的,还想留个吃干饭的到家里?告诉你,你跟小圆要是攒不出你大哥娶媳妇的银子,迟早得将小圆卖掉!”   顾二贵只能跟着妹妹学绣花做鞋垫,兄妹两人每个月挣到的银子都交给了顾全福,这才让顾小圆留了下来,可这一次,他们却还是要分离了。   “你们要好好对小圆。”顾二贵追到了面前,伸手抓住了趴在崔二郎背上的顾小圆,眼睛红了一圈,声音哽咽:“小圆受了太多苦……你们是好人……一定要好好的对她。”   “你放心,我们东家是个好心人,她不会薄待小圆姑娘的。”秦文龙赶忙让顾二贵放心:“小圆姑娘跟了我们东家,那可是跳进了福窝窝哩。”   “那就好,那就好。”顾二贵喃喃自语了两句,抬眼看了看卢秀珍,忽然间抓着拐杖慢慢的溜了下去,跪倒在地上,冲着卢秀珍磕了两个头:“这位姑娘,我先谢谢你了。”   卢秀珍弯腰将顾二贵拉了起来:“谢什么谢,人非禽兽,如何舍得去薄待这样一个年轻姑娘?这位大哥,你也要好好保重自己,若是有什么困难,你可以找秦文龙,让他给你想想办法摆脱困境。”   生在这样势力薄情的家庭里,自己又落了残疾,肯定以后还有不好过的时候,卢秀珍这话也是出于怜悯,给他留了一条路——明面上是找秦文龙,可实则还不是会大家一起商量?她本来想着要将顾二贵安排到芝兰堂来做个伙计,可又怕顾全福这一家子顺杆子爬过来想要占便宜,故此想了想,这话还是搁回肚子里边去了。   “多谢姑娘。”   顾二贵站直了身子,望着卢秀珍的眼里满满都是感激。   小圆总算是有救了,她遇到了像菩萨一样好心肠的人。顾二贵站在门槛边上,看着那几个人慢慢朝外边走,不多时,他们的身影已经消失在胡同口子,心里有些忐忑又有几分感激,忽悲忽喜,眼泪珠子不住的往下掉。   “二贵,蠢站在那里作甚,快些进来。”顾全福婆娘眉开眼笑的走了过来,伸手去拉顾二贵:“欢喜得傻了不成?一个人站到这里流眼泪,啥意思?”   “娘,以后咱们再也见不到小圆了。”顾二贵吧嗒吧嗒的掉着泪,转身过来,声音有些嘶哑:“你们咋就一点都不伤心哩?小圆不是你们的女儿么,怎么就这样狠心?”   “女儿总归是别家的人,现在只不过是早些跟别人走了而已,要伤心作甚?”顾全福婆娘白了顾二贵一眼:“今晚得了十两银子,再添个几两,就能给你去寻一门媳妇了,你难道还不满意么?”   “娘,我不要小圆的卖身钱娶媳妇。”顾二贵咬了咬牙:“我明日就搬出去,不到家里住了,我要自己养活自己,免得你们老说都是我拖累全家。”   只要自己勤快,一个月纳鞋底绣帕子,勉强能糊口,顾二贵下定了决心,与其让家里人嫌弃,娶个媳妇进门让她也附带着被爹娘嫌弃压榨,不如自己一个人单身活到老,自由自在,不会有那么多烦心事。   “啥啥啥?”崔全福婆娘睁大了眼睛,用力一拍顾二贵的脑袋:“你这是傻了不成?家里对你不好?供你吃供你喝的,也不嫌你腿瘸了,让你安安心心的过了十多年舒服日子,你反倒说起家里的不是来?”   “娘,不是我想说谁的不是,我只是觉得住出去比较好,我的亲事你们也别操心了,我有这个福气就自己找媳妇,没那个命就打一辈子光棍又如何?”顾二贵慢慢的走到了小院那边,看着一间屋子里透出的微微灯光:“大哥大嫂已经摆出容不下我的样子来了,还不如早些搬出去住哪。”   “你……”顾全福婆娘气得全身直哆嗦:“我们还没死哪,哪里轮得到他们容不下你?二贵,你快些莫要想东想西了!” 第223章 宾主欢(四)   崔老实的父亲算是个有能耐的,一辈子勤苦劳作又兼着精打细算,攒下了二十亩良田,在这青山坳,也算得上是殷实户了。   只可惜天有不测风云,一场急病,才四十三岁的崔老爷子便撒手走了,棺木才上了山,长子与次子便请来了族长闹着要分家。   一般说来,要等着爹娘都过世才分家,可是崔家这分家也太心急了些,村民们免不了议论纷纷:“这时候就分家,崔家老娘该如何供养哩?”   有人嗤嗤笑道:“还能怎么样?肯定是崔老实养着呗。”   崔老实本不叫这名字,他的大名是崔富贵,可因着他实在太木讷老实了些,故此大家渐渐儿的将他本名给忘记了,见着面都喊“老实”,久而久之,崔老实就成了他的名字。   崔家三个儿子,崔老实排行老三,上头的长兄和二哥十分厉害,两人还在办丧事的时候就已经暗地里商量好了,良田都是长房二房占着了,长房分了十二亩,二房撮弄走了剩下的八亩地,轮到崔老实,族长瞪了下眼睛:“你两个兄长家里都有儿子了,你可还没得个传宗接代的,分了良田给你也是白分,亏得你两个兄长心地好,合计着给你买了二亩六分地,你跟你婆娘两个人去耕作着,足够养活你们两人,还有……”族长顿了顿:“你娘嘛,看看她的意思,想和谁住就住哪一边。”   崔老实嘴巴皮子翻了翻,想分辨,可忽然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旁边婆娘着急了:“你咋能说我们会没得传宗接代的哩?你这不是在咒我跟我汉子么?”   “哼,成亲都两年了,也没见个影儿!”崔家老娘坐在一旁脸色沉沉:“别的鸡婆只要进了灶棚就知道下蛋,你倒好,肚子一点动静都没有!”   崔老实婆娘那时年纪还轻,脸嫩,听着婆婆这话,臊得满脸通红,躲到了崔老实背后不敢再说话,只是用手推了推自家汉子,想要他出头来说两句硬话。   这是啥意思?二十亩良田,自家一点都不沾边,说是说给买了两亩多地,可明眼人都知道,那肯定不会是啥好地,倘若是好地,干嘛不干干脆脆的从公公留下的那点地里拿出两亩来给他们?   崔老实婆娘暗地里计较,自己公公是个灵活人,不消说肯定还攒了一笔银子,可族长便是连提都没提,这让她心里很是难受,如有百爪挠心一般,可被婆婆那一句数落,她已经不敢再出声,只能用手指头偷偷的在崔老实背上画来画去,不管她怎么画,都是银锭子大元宝的样儿。   老宅子给了大房,二房得了不远处一块地基,依山傍水很是不错,轮到崔老实,却只给了原来崔家老爷子做贩卖生意时修的一个猪圈马棚。族长摸着胡须道:“那块地比你二哥得的还要大哩,可算是便宜了你。”   崔老实憋红了脸,好半日才蹦出了一句:“就……就那几间快要倒了的棚子吗?”   “棚子又咋啦?你看你二哥,连棚子都没有哩,还得着急花钱去盖!”族长有薄薄的怒意:“你自己去给修修,把屋顶上茅草铺厚些,烧些土砖把墙给砌上,不就好了?”   “可是……”崔老实的婆娘再也忍不住,从汉子身后探出了半个脑袋来:“这怎么能住人哩?族长,要不是你去住两天试试看?”   “老实,你这婆娘实在是不讲理,这是怎么在跟我说话呢?”族长稀稀拉拉的胡须气得飘了起来,他目光阴郁的盯住了崔老实:“你说说看,她这是不是目无尊长?”   崔家老娘斜眼看了看崔老实身后的媳妇,哼了一声:“两年了都生不出娃,嘴巴子倒是厉害,我到了老三家还不知道会怎么折腾我呢,我看呢,这媳妇不要也罢,休了她回娘家去,再给老三另外娶一房。”   “娘,别别,你别这么说……”崔老实扑通一声跪倒在了崔家老娘脚跟前:“翠花是个好女人,我不能将她送回娘家去!”   “你这也奇怪了,怎么就护着一只不生蛋的鸡呢?”崔家老娘白了崔老实一眼,吧嗒吧嗒抽了口水烟:“要想不送你媳妇回去也成,就按族长这么分家了,我呢可不想跟着你们俩住那破棚子去受罪,就在老大老二家轮流住,一家住一年,老三每年给我两百斤米,三十六斤肉,十二两银子,节礼另外算。”   崔老实的脑袋低了下去,心里有些惊慌,每年两百斤米,三十六斤肉,十二两银子可不是个小数目,可是他不答应,娘就要把媳妇休了,这……思前想后,崔老实咬了咬牙答应下来:“娘,就照族长和您说的办。”   “汉子!”崔老实婆娘心疼得直跳脚,两百斤米三十六斤肉十二两银子,婆婆也真敢狮子大开口的要,她哪里吃得了花得了这么多——明摆着她这是在想倒贴大房二房哪!   “翠花,你别说话了,这事情就这样定了。”崔老实向崔家老娘磕了个头,从地上爬了起来,朝族长嘴唇翕辟:“还请族长写个分家的契书,我来按手印。”   就这样,当天崔老实和他婆娘就被大房赶了出来,带着一点点零碎东西去了那个马棚。   “汉子,你咋就这么傻哩!”走进那低矮的棚子,四周只有半截墙壁,连风都挡不住,崔老实婆娘忍不住哭了起来:“你就把我休了呗,怎么着也该分点像样的东西给你!”   “翠花,我哪能抛下你呢?”崔老实憨憨的笑了笑:“咱们有手有脚的,不稀罕去争爹留下的东西,日子过得苦一点就苦一点,没啥,总有一天能过上舒畅日子。”   这苦日子一过就是二十多年,当年的马棚虽然已经变成了土砖房,可依旧改变不了崔老实一家贫困潦倒的境况,光是每年送去给崔家老娘的粮米银子,就如一座大山压得他们喘不过气来,更何况他们有六个孩子要养活。   现在六个孩子只剩五个了。   崔老实蹲在地头,惆怅的看着一片青翠的田野。   往年总是大郎带着几个兄弟跟在他身后做农活,几个孩子都知艰知苦,从来就没抱怨过干活太累,也没抱怨家里没什么好东西吃,相反的,每次出来干活都是高高兴兴的,还说笑话来给他解乏。   这也许便是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吧,只是……崔老实只觉胸口一阵发闷,只是大郎再也不会跟着他来犁地插秧了。   崔二郎也在崔老实身边蹲了下来,见着他爹那怅惘的眼神,瞬间,仿佛有人用手指狠狠的戳了下他的心房,莫名的有些疼痛——爹是在想大哥了吧?毕竟往年都是大哥跟在最前边一块到地头来的。   他的大哥身材高大,体格也健壮,为啥这急病就能将他从人间带走呢?崔二郎捏紧了拳头,额头上慢慢的滴下了汗珠子——他与崔大郎十多年兄弟,小打小闹有,可从来没有真正争执过,两人感情很好,一朝风云变,忽然间大郎就将他们抛下了,天人永隔,这让他实在不敢相信。   大哥不在了,自己现在该想的事情就是代替大哥将整个家撑起来,崔二郎转头望了望身边蹲着的老爹,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爹,今日先把杂草给整下,明日咱们便犁田吧。”   崔老实闷声应了一句,猛的转过头来盯住了崔二郎:“二郎,家里穷,到这个时候还没有给你娶上媳妇,你怨爹娘不?”   “哪能哩?”崔二郎忽然心慌慌,赶忙站了起来:“我的命是爹娘给的,要是没有爹娘,二郎早就已经死了,哪里还能埋怨爹娘。”   “二郎哇,我和你娘昨晚商量着……”崔老实有些局促,好半日才缓缓吐出了一句话:“咱们家穷,攒了好些年才给你大哥准备好媳妇本,可是没想到他却……我和你娘一合计,现在家里还没攒够你娶媳妇的银子,若是你大嫂……”说到此处,崔老实再也说不出话来,有些期期艾艾,憋了好半日才吐出一句话来:“你大嫂守孝三年以后若是想要另外嫁人咱们也拦不住她,不如你们兄弟几个里边有一个与她成亲,这就……”   “爹!”崔二郎大吃一惊,几乎要跳了起来,他转过脸去,不敢看崔老实的眼睛,一边嘀嘀咕咕道:“怎么能这样呢?大嫂是大嫂,我们……”   话到此处,崔二郎已经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才好,就连耳朵根子都红了。   “这也不是没法子么?”崔老实长叹了一声:“若是你能和你嫂子成亲,咱们家不用请媒人到处去相看,而且聘礼银子攒下来了,一举两得。”   “爹,大哥昨日才上山呢,怎么就说起这事情来了。”崔二郎有几分尴尬 第224章 宾主欢(五)   骡车吱呀吱呀缓缓向前行进,仿佛要碾碎梦境,将夜色的沉寂照入人的梦乡,床前一地银白的月色宛若冬日寒霜,冷冷的泛着光,带着丝丝寒意。   街道上偶尔只能见着两三个行人,冷清得很,卢秀珍坐在骡车上,心里头却有一片温暖欢欣,无法抑制。她坐直了身子,眼睛仔细分辨着那延绵的山墙,心头暗自揣测,离兰府仿佛已经不远了。   开业的大半个月以来,崔大郎虽然没有到芝兰堂露面,可却给了她不少支持,胡三七不时的假扮客人跑过来看看花草,顺便替崔大郎捎信过来。光滑厚实的松花笺,厚实暗绿的底色,上头的字迹很是整洁,一瞥一捺,一勾一划都显得那么洒脱有风骨,卢秀珍每次收到他的信笺,总能将那些字看上好半日,心道这兰公子的字可写得真不错,比自己写的毛笔字不知道要好了多少。   据说字如其人,卢秀珍捧着崔大郎的信看来看去,暗自揣摩着张面具之后的脸孔——字如其人指的是性格,可卢秀珍却执拗的只想知道他的长相是否与这笔潇洒不羁的字迹相符合。   可惜了,本该是一个翩翩佳公子,却因着命中注定的劫难被弄得面目全非,不得已只能戴着面具见人,每每思及至此,卢秀珍就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难受,仿佛见着一尊雕琢得极其精致的水晶,被人失手摔到地上,一地的水晶碎屑,反射着阳光,一点点淡淡的光芒不住跳跃,有的美。   山墙延绵,月光照在粉白的墙壁上,柔美而宁静,角门之侧挂着一盏灯笼,看门的婆子还未靠着小屋坐着,一边剥着瓜子,一边与同伙磕牙。   听着骡车的声响,看门的两人都抬起头来,见着卢秀珍姗姗朝这边走了过来,两人脸上都露出了些许笑容:“卢姑娘。”   这位守了望门寡的姑娘可真是有几分本事,且不说她不守着寡妇的规矩到处乱跑,就说在自家府上,她竟然也一步步的从拎着篮子卖菌子的村姑变成了座上宾。最初老爷还不怎么待见她,可最近却对她越来越宽松,进府来的时候也不让她拦着不许进后院了——老爷这是想通了?觉得不如遂了公子的心愿,他想娶个寡妇便由着他娶?   人都是由命管着,有些人生来命好,出身再低贱,也挡不住她步步高升攀到高枝,前朝不是有个皇后还是青楼么,偏偏皇上独宠她一个,力排众议立她为后,对着那一大堆叽叽歪歪说个不歇的大臣道:“朕的私家事,与众卿有何干系?”   大臣们见着皇上生气,不敢再开口,偏偏有个不知死活的跑过去,捧着朝笏脸红脖子粗的说个不停,说什么那女人做到贵妃已经足够,皇恩浩荡让她在后宫地位显赫还想咋的?皇后娘娘可必须要出身名门,一个曾在青楼迎来送往的娼妓如何能母仪天下?更何况皇上宠贵妃过分,好像除了她三宫六院便无颜色,这后宫制衡之术已经荡然无存。   前朝那皇上也是被美色所惑,一心惦记着要替那深宫的宠妃挣到皇后的份位,听了这人逆耳之忠言,龙颜大怒,一道圣旨将那人的官职革去,把他送去京城最大的花楼做龟公,没入贱籍,永世不得再录用。   见了这人下场,朝中文武百官谁还敢说半句多话?一时间人人自危,谁还敢说半句多话?那位青楼名妓自此一步登天,成了六宫之主,那位昏聩的前朝皇上去泰山封禅祭天的时候还将她带了过去。   “果然是美色误国,过了七八十年前朝就乱了,根子还不是落在那皇后身上?老天爷看不过眼,要惩罚她的后人!”两个看门婆子望着卢秀珍渐行渐远的身影,不住的感叹:“不过卢姑娘配我们家公子倒也说不上高攀,毕竟公子脸都烧坏了,出去都得戴面具,你想想谁又愿意和这样的人过一辈子?”   “看得出来卢姑娘也是想抓着这根高枝不放手哩,我看公子肯定有这想法,就看老爷啥意思了。”一个婆子将瓜子壳儿到了地上:“只怕是会拗不过公子哪。”   晚风微微,两个婆子的声音虽然不大,可还是被刮着落了一两句到卢秀珍耳朵里,她听到了嘁嘁喳喳的议论“老爷”、“公子”,估摸着就在说自己闲话吧?她的脸颊发烫,忽然间有些不好意思,这是连兰府的下人都在流传她与兰公子的事情了?   崔大郎见着卢秀珍的时候,她的脸颊艳艳的红着如三月桃花,仿佛搽了胭脂,堆出了一个高高的鼻梁,衬得她那双大眼睛更大更明亮了。   “兰公子,我想向你借两个人。”   “借人?”崔大郎有些迷惑:“你要借谁?”   “灵鹊与灵燕,就是不知道兰公子愿不愿意,毕竟她们是你的贴身丫鬟,离了她们只怕公子会有些不方便。”   卢秀珍能感受到崔大郎的目光正落在她身上,这让她有几分局促,又有几分羞涩,她心中暗暗的骂了自己一句,为何这般把持不住自己的言行,都两世为人了,怎么还会这般跟没见过世面一般?   “没有,没有什么不方便,素日她们也就是打扫房间到外边院子接送饭菜什么的,不碍事不碍事。”崔大郎眼中带笑望向卢秀珍,每次见着她心情就很好,哪怕是看着她写的那些养花养草要注意的事项都觉得很开心:“是不是要灵燕灵鹊帮忙去做假花?听胡三七说你那个什么推介会做得很好,卖了不少假花。”   “我还得感谢兰先生呢。”卢秀珍转过身来看了看门边站着的兰如青与胡三七:“还不是他帮忙给联系上小蝶姑娘的,要不是我哪有这个面子,就是送八盆十盆,她也未必见得会答应我的要求。”   兰如青笑了笑,依旧是神色温和,没有一点邀功之意:“那小蝶姑娘脾气有些怪,不对她胃口之人,她根本不会搭理,她能答应你来演奏,那是说明她觉得与你投缘,跟我没啥关系,我只不过引荐一下而已。”   今晚卢秀珍夜访兰府,直接提出要借灵燕与灵鹊几日,他想了想:“这个得要问过犬子,毕竟是他的贴身丫鬟,我这个做爹的也不好直接从他院子里调人。”   卢姑娘为何不要他随便派两个姑娘,还不是存了想见公子一面的打算?自己既然都已经打定主意不干涉了,何不来个君子成人之美?再说了,公子若是明日没见着灵燕灵鹊,肯定会要问及她两人的去向,他少不得要将卢姑娘昨晚来过的事情告知,公子……定然会埋怨他将这事儿隐瞒。   好人做到底,就让两个人都感激自己罢,兰如青想了想,亲自将卢秀珍带到了后院。   果然他的决定是正确的,见着崔大郎眼神里透露出高兴之色,他觉得自己做得很对,公子这么些日子没有见着卢姑娘,一定辗转反侧夜难成眠,今日得见,终于能睡得安心了。   “兰先生,不管怎么样,你对我实在是帮助太多,这份恩情,秀珍记在心里。”卢秀珍冲着兰如青笑了笑,转过来面向崔大郎道:“不是做假花的事情,她们帮不上什么忙,我是想请她们过去照顾一个病人。”   “照顾病人?”崔大郎有几分紧张,声音都有些干涩:“莫非是卢姑娘的家人身体有恙?”   他的养父养母,这么多年的劳累,指不定身子落下了病根,等年纪大了才显现出来呢。去年母亲就已经提过腰有些疼痛,有时候弯腰都有些不方当,是不是她……崔大郎心中一紧,目光也渐渐的流露出担忧与自责的神色来,父母养他这么多年,当他们生病的时候自己却不能在身边伺候汤药,委实不孝。   卢秀珍心中暗暗赞叹了一声,兰公子可真是仁心宅厚,听到自己说要借两个丫鬟去照顾病人,即刻间便这般担心她家人的身体,这样好心之人,上天如何忍心让他遭到毁容这样的变故呢。   “不是我的家人,是我遇到了一位不幸的姑娘。”卢秀珍一五一十的将顾小圆的事情说了一遍,不住摇头叹气:“好端端的一个姑娘,本来如花似玉,现在却被折腾成这模样,实在是让人替她感到难过呢。”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胡三七暴躁得跳了起来,满脸通红:“我要去将唐家那个老三给拎出来好生打一顿,还要把顾家那几个狼心狗肺的吊起来打,让他们这样狠心,连自己女儿的生死都可以不闻不问!”   “胡三七!”兰如青慌忙拦住了他:“你有没有想过这般做的后果?唐知礼是有背景之人,你以为他只是一般商贾而已?你去打他儿子,他少不得要细查到底,到时候……”他很不满意的白了胡三七一眼,这话还不能说透,免得聪明如卢姑娘,指不定会猜测出胡三七与他真实的关系,只能含糊其词的说胡三七几句:“再说了,你要去将顾家几个人吊起来打,他们肯定会以为是卢姑娘做下的事情,到时候还不是会牵连到她?”   “嗐!”胡三七气得目眦尽裂,一拳头打到了门上:“难道就任由他们这般嚣张!” 第225章 病娉婷(一)   天气已经回暖,正是春耕前做准备的好时间,田间地头到处可见弯腰劳作的汉子,肌肤被阳光晒得成了古铜色,黝黝的发着亮光,额头上的汗珠子一滴滴的落了下来,滴到有些干枯的地里,瞬间便出现了一个黑色的小斑点。   日头越升越高,很快就到了中天,白花花的照着大地,将田埂那边走来的那个人照出了一团黑乎乎的影子落在地上,一点也不纤细,反而有些臃肿。她的手里挎着一个篮子,另外一只手提了一个茶壶,茶壶里该是装满了水,她走得有些吃力,迈不开步子。   “娘。”崔二郎一抬头,就看到了那边走过来的崔大娘,赶紧跳上田埂,奔到她面前将篮子和茶壶接了过来:“怎么你来了?六丫呢?家里不还有……大嫂么?”   崔大娘伸手捶了捶胳膊:“六丫跟着你大嫂去江州城了,今儿中午是我做的饭。”   “去江州?”崔二郎有些吃惊:“去江州作甚?”   “说是捡了两筐菌子,要拿去江州城里卖钱。”崔大娘摇了摇头:“唉,这两筐菌子又能卖几个铜板?还浪费脚程,这般走来走去的,耽搁时间,还不如到家里随便做点别的事情呢,现在正是农忙,哪里都有事情做。”   “孩他娘,别说了,秀珍才到咱们青山坳这边来,只怕是住得不习惯,想出去走走便出去走走罢,刚刚好六丫不也一直惦记着想去江州城里找事情做?就让她们去吧,你就别想这么多了。”崔老实拄着锄头上了田埂,回头招呼了那块地里的几个小子:“三郎四郎五郎,吃饭了哩。”   崔老实不怎么会给孩子取名,大郎的名字是请邻村的一个老秀才给取的:“这孩子看上去天庭饱满,眼中有灵气,用懐瑾最恰当不过了。”   口里头应着,谢过老秀才赐名,转过身去,崔老实又喊上了“大郎”,秀才取的名字虽则显得有文化,可这名字也太难写,而且崔老实觉得读起来挺拗口,还不如就叫大郎比较合适,故此从这以后,崔家几个娃都是安排行下来,后边加个郎字,最下边是个丫头,稍微有了点改动,叫六丫。   “娘,这是大嫂做的饭菜?”   崔三郎拎起茶壶先倒了一碗水,“咕咚咕咚”一口气喝完,擦了下嘴,低头就朝篮子里看,见着篮子里盛的东西,有些失落:“咋还是早上的玉米面饼子哩?”   崔大娘将一个菜碗端了出来:“这不还有咸菜么?”   崔四郎蹲了下来,抓起一张饼,夹了一筷子咸菜摊到上头,将饼子卷了起来,默默的啃了起来,崔五郎期盼的看了崔大娘一眼:“大嫂干啥去了?晚上是不是她掌勺哇?”   “怎么了怎么了?六丫煮的饭菜不好吃?怎么就非得叫你大嫂做菜哩?”崔老实瞪了几个小子一眼:“人家初来乍到,你们可要收敛着些!”   崔二郎在一旁抓着饼子啃了一口,心里头忽然间挺不是滋味,他转过头来冲着几个弟弟沉着声音说了一句:“少说几句成不?平常不都是吃娘烙的饼?怎么今日就有多话好说了?大嫂到咱们家里不是给咱们做苦力的,你们怎么就会欺负她?”   “不就是煮个饭菜,什么叫做苦力,什么叫欺负她?”崔五郎有些愤愤不平,一双手将饼子扯开,塞了一半到嘴里,两个腮帮子立即鼓了起来,他吭哧吭哧啃了两下,朝崔二郎瞥了一眼,含糊不清道:“二哥你都不帮自己人。”   “大嫂来了咱们家,就是咱家人,哪里还是外人?什么自己人不自己人的?”崔二郎有些生气:“五弟,你这都说的啥子话!”   崔大娘扯了绑在篮子提手上的毛巾递给崔二郎:“二郎,快擦把汗,说话这般高声作甚?你说得没错,你大嫂到了咱家,就是自家人,可你是哥哥,要让着五郎些,即便他说得不对,也不该朝他这么大声说话,细细的将道理说明白就行了。”   说实在话,崔大娘对于卢秀珍今日进城有些想法,为啥媳妇子才过来就急急忙忙的想往外边跑,怎么就不到家里头帮着她打理家中内务哩?这才第一日,就这般守不住,以后还有好几年,她……   崔大娘心中嘀咕,这老大媳妇只怕是靠不住哟。   “一家人在说啥呢,这般热闹。”   一个肥硕的身子从田间那边的小路挪着过来,肉嘟嘟的脸上挂着虚伪的笑:“哟,吃得不错嘛,玉米面饼子,还配咸菜哪。”   “花枝啊,来给你家汉子送饭哩?”崔大娘憨憨的笑了笑:“哪比得上你们家,隔三差五的还能吃上点肉。”   “哎呀呀,那是我汉子会挣钱。”女人笑得真是花枝招展,圆滚滚的身子卖力的摇了两下:“我家汉子脑瓜儿灵光,带着家中几个小子挣了几个小钱,也算不得什么,只不过若是老实有我家汉子这一半聪明,你们也就能过上好日子了。”   “婶子,你们家日子是过得不差,可听说大叔的银子没全给你哩。”崔二郎见着自家爹娘的脸被金家的婆娘臊得通红,忍不住开了口:“早些日子,村里不是都在说邻村那个……”   金大婶的笑声戛然而止,张开的嘴巴都没来得及收拢,她恨恨的朝崔二郎瞪了一眼:“你知道个屁,毛都没长全,也跟着别人来嚼舌根子!”   “我没说啥啊,婶子!”崔二郎一脸无辜的望着金大婶。   “哼!崔家二郎,年纪越大,就越发的不老实了,你以为我不知道你这狗嘴里还有什么好话吐出来?”金大婶连身子都顾不上摇来晃去了,拎着篮子气哼哼的朝那边地头走了过去。   “嗨,二郎,你干嘛说这样的话。”崔老实有些生气:“你瞧瞧,可把人得罪了。”   “是她先来挑事的,爹。”崔二郎有些不服,只不过也不习惯与崔老实顶嘴,只能小声分辩了一句,抓着饼子用力的咬了一口。   “她男人不好是她男人的事情,咱们不用去跟着别人嚼舌根子。”崔大娘见着崔二郎这模样,有几分心疼,伸手碰了碰他的胳膊:“言多必失,祸从口出,你爹也是怕你惹出事来,以后切忌莫要再这样乱说了。”   崔二郎低着头没有吭声,心里头闷闷的,爹娘就是这样老实惯了,才会被人欺负,谁见着他们都可以唾沫横飞的说上半日,他们气不过了出声反驳,就会被爹娘拦着不让跟那些长舌妇争吵:“咱家有困难的时候,他们帮过忙哪。”   帮过忙?无非是在他小的时候,有些乡亲顺便搭把手帮衬了些,可也不至于让爹娘卑微到这一步,处处谦让,不敢说一句得罪人的话。   若是大嫂今日在……不知为何,崔二郎心里忽然蹦出了一簇小小的火苗,就如暗夜里的一点星子,才遇着一点点火光,已经噼里啪啦的燃烧了起来。他想起了昨日她与赵里正和那个衙役头子针尖对麦芒的说着话,寸步不让,神情不卑不亢,讨要银子有理有据让人挑不出毛病来。   她要是在这里,听着人家欺负爹娘,肯定也会挺身而出的吧,崔二郎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心里轻松了许多,来日方长,家里多了一个性格刚强的,指不定能让爹娘也跟着改变态度呢。   “哎呀,看我这记性!”   一家人正吃着午饭,崔大娘忽然惊叫了起来:“过几日便是大郎的头七,我都没叮嘱秀珍和六丫带点香烛钱纸回来。”   “唉,只好我去江州城跑一趟了。”崔老实摇了摇头:“他娘,你现儿真是老了,没记性了,这么重要的事情都给忘记了,咱们可不能让大郎在地底下饿着冻着哩。”   一提到大郎,全家人都沉默了下来,四周一片寂静,只有远处偶尔传来蛙鸣之声。   卢秀珍与崔六丫回来得很晚,差不多酉时初刻才到家,此时夕阳正艳,照得天空一片金红,走在路上的那两个人,也被夕阳照得全身金红一片。   “哟,这不是崔老实家的小媳妇么?昨日才将你家大郎送上山,今日咋就到外头撒着脚丫子乱跑了呢?难道不该在家里好好的给大郎守着孝?”   尖锐刺耳的声音就如一把粗钝的剪刀将破布给划开,刺啦啦的响,那语气,格外的不舒服。卢秀珍抬眼看了过去,就见几个婆子婶子站在村口的大树下头,一个个歪着脖子斜着眼的在打量着她。   “各位大娘婶子,我年纪轻,不懂规矩,你们给我说说,我现在该怎样过日子哇?照你们说的,我是不是该干脆到大郎坟边修个棚子,每日里就管着给他早晚三炷香,对着他的灵位哭得喉咙发干,这才叫守孝?”   卢秀珍将嘴角微微翘起,笑吟吟的望着那几个瞪大了眼睛的婆娘。 第226章 病娉婷(二)   “大嫂,你总算回来了!”   骡车刚刚靠近回春堂,台阶上一个人飞快的朝车子走了过来,打量了一下车上的灵燕灵鹊:“这便是兰府的……”   “是的,她叫灵燕,这个是灵鹊,你都喊姐姐就行。”卢秀珍见着崔二郎脸上有焦急的神色,也有些担心:“小圆姑娘没事儿吧?”   “暂时没事,药快熬好了,等会就可以给她喝下了。”崔大郎伸手擦了一把汗,眼睛朝骡车上瞥了一眼,见着里头黑压压的一堆东西,有些奇怪:“大嫂,这些是什么?”   分明之前骡车里空荡荡的,怎么去一趟兰府就多了些东西呢?   “哦,是兰府打发的节礼。”卢秀珍有些不自然,她不想让崔二郎知道这是兰公子送给她的东西,只得含糊其词的带过,反正东西是从兰府出来的,自己这般说也没错。   “兰府还打发节礼?给六丫的么?怎么不直接给她呢?”崔二郎没有领会到意思,心中只道该是兰家发给六丫的,没想到会有这般好的福利,他暗自感叹六丫可是找到好雇主了,过中秋竟然能有这么多东西发,只是……端阳节咋就没见着发这么多节礼哪?   “这个……”卢秀珍抓起一盒月饼:“这是给你的?”   “啊?给我的?”崔二郎莫名其妙:“我也有份?”   “见者有份!”卢秀珍勉强笑了笑:“你带着回去和秦文龙一起吃!”   “卢姑娘!”灵燕与灵鹊有些不高兴,这分明就是公子亲手做给卢姑娘吃的,如何就这般大手大脚的送了出去?   “呵呵,呵呵……”卢秀珍干笑了两声。   兰公子特地交代过,有四盒月饼是送给她的家人吃的,给二郎也没错哇,只不过兰公子似乎太热情太周到了些,就连崔老实一家都想到了,这实在让她有些吃惊,这为富贵人家的公子,如何竟有这般缜密的心思,是他天性如此,还是因着自小得不到过多关爱,将心比心,故此才会对旁人这般周到?   领着灵燕灵鹊进了回春堂,两人见着顾小圆这般模样,也是心生怜悯:“真真可怜,她那父母真是猪狗不如。”   “那就有劳两位了,我暂且先回去,明日早晨再过来看小圆姑娘。”   有灵燕灵鹊在,卢秀珍觉得很是放心,毕竟两人是丫鬟出身,知道如何照顾人,而且都是女子,照顾起来更方便些。   回到青山坳时,已经差不多是戌时,还未靠近院墙,就见着一个瘦小的身影站在树下张望。卢秀珍慌忙让崔三爷停车:“娘,你咋在这里站着哩?”   崔大娘赶着走了过来,一只手攀住骡车的木板儿:“可算是回来了,你不回家娘哪能安心坐着哩!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走,赶紧回家吃饭去。”   “娘,我吃过饭了哩。”卢秀珍从骡车上跳下来,将车子里崔大郎送的东西一样样捡了出来:“走吧走吧,咱们回家。”   “这都是些啥子?”崔大娘望着卢秀珍两手拎得满满,有几分担心:“秀珍,你又乱花冤枉钱了?咋买这么多东西哩?都跟你说过了,现在咱们家日子好过,不用再乱买,挣了银子便攒下来,不能乱花,你咋就是不听哩!”   崔大娘确实是个不错的,唯一的缺点是对钱看不开,每次涉及到花钱上头,她就有各种话要嘀嘀咕咕,唯恐卢秀珍乱花了银子,哪怕是多花一个铜板,她也会觉得心里火辣辣的痛,好像谁用刀子挖了她一块肉去了般。   这是因着穷了太久,穷怕了,即使是家里阔绰起来,也会担心这金子银子会长着翅膀飞走,心上心下的不落底。卢秀珍很能理解崔大娘的心思,也没有与她争辩什么,年纪大的人思想固化,自己何必与她去争长较短,徒惹得彼此不愉快。   “娘,这不是我买的东西,这是别人送的中秋节礼!”卢秀珍笑着将几盒月饼交给崔大娘:“不用花钱的!”   “啥,别人送的?”   崔大娘张大了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么多年以来,只有自家给旁人送礼的份,哪有旁人给自己送这么丰厚的节礼!几个纸盒子提在手里,也不知道里头装着些什么东西,沉甸甸的不趁手。   “嗯,旁人送的。”卢秀珍用力点了点头,一脸无辜的表情:“我真没有花银子买这些东西,娘你就放心吧,我心中有个底。”   “那就好,那就好。”崔大娘喜滋滋的提着几盒月饼朝前边走了过去,心里实在是高兴,自家现在才活出点人模人样来,中秋节还有人送节礼过来哪,也不晓得是芝兰堂几个伙计还是那些有来往的花商,秀珍回礼时千万不能回重了,礼尚往来嘛,总不能人家送盒月饼,自家还得回一盒银锞子。   回到家中,崔大娘便迫不及待的打开那几个盒子,每个盒子分两层,每一层都放着四个月饼,黄澄澄的皮儿上闪着一层油光,摸起一个放到鼻子下边闻闻,还带着一丝葱油的清香,香得很。   “这月饼哪里来的?”崔老实走进屋子,见崔大娘拿着一个月饼在手里,有些奇怪:“秀珍买回来的么?”   “不是不是,旁人送的!”崔大娘开心得眉毛眼睛都挤到了一处:“秀珍真是能耐,才开了这么久的花铺,就有人送节礼过来了。”   “你知道个啥子,说不定是秀珍买来孝敬咱们的,看你平常舍不得,总是说她乱花钱,才故意这般说。”崔老实看了看盒子里黄澄澄的月饼,叹了一口气:“秀珍也真是心细,对咱们实在是太照顾了,他娘,你以后别说多话了,秀珍爱怎么做就怎么做,她是个有分寸的,不会出啥岔子。”   崔大娘有些羞愧,点了点头:“他爹,你说的是,指不定就是秀珍自己买回来的东西呢,知道我们舍不得花钱买月饼吃,故意说是别人送的。唉,也真是难为了她,来咱家这么长时间了,都没好好歇着喘口气,一想到这事儿,我这心里头就有些过意不去。”   “以后咱们就随着她做事,少管一些,秀珍心里头高兴了,比啥都强。”崔老实坐了下来,伸手拿起一个月饼,剥了上头的一层皮慢慢的咀嚼起来:“真是香哇。”   “可不是,闻着那味道就想吃哩。”崔大娘凝神望着那个圆圆的月饼,有几分失神:“他爹,要是大郎还在那该多好哇,一家人团团圆圆的吃着饼,那真是再好也不过了。”   她的眼前浮现出一个高高大大的身影,脸庞越来越清晰,浓眉如剑,一双眼眸亮闪闪的,就如天上的星辰落在他的眼底。   她的大郎,含辛茹苦养了将近二十年的孩子,就这样没了,去年中秋一家人坐在院子里看月亮,虽然桌子上只摆着从荷塘里摘过来的莲蓬和捞上来的菱角,没有月饼,也没有烧红的大螃蟹,可是一家人说说笑笑,其乐无穷。   后日就是中秋,少不得要在院子里赏月,可再也见不到大郎的身影了,崔大娘忍不住黯然伤神,黄澄澄香喷喷的月饼拿在手里,似乎不再诱人。   卢秀珍回到自己房间,将手中的盒子放到了桌子上边,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她来到大周以后,鲜少收到礼物,特别是男生送的礼物,这是第二次。   第一次是那位兰公子送的画儿,她没敢挂在墙上,收在了梳妆台的匣子里边,没事的时候就拿出来瞧瞧,从那眉眼里咂摸出兰公子一笔一划勾勒她模样的认真形状。   这是他第二次送东西给她了,除了送吃的,还送了用的东西。   这用的东西嘛……卢秀珍颇有几分尴尬,回想到了当时的情形,脸颊微微发红。   “卢姑娘,这是一瓶药膏,很有效用。”   “药膏?”卢秀珍有几分茫然,看了看那个小瓷坛子,完全不知道是什么状况:“我没生病哇,不需要什么药膏。”   “这些药膏是用来搽手的,你拿着早上晚上各搽一次,用不了多久你手掌上的茧子就能变软消失了,肌肤也会变得白嫩些。”崔大郎不由自主用上了兰如青劝说他的话:“卢姑娘,你要坚持用,很有效。”   卢秀珍将信将疑的接过了瓷坛子,心中暗道,这药膏若真是有用,为何这位兰公子手掌里依旧还有茧子?也不知道是哪个江湖骗子骗他的,肯定花了高价买了假货。   只是,这也是他的一片心意,自己不好点明了,徒然增加彼此尴尬,卢秀珍决定将吐槽的话放到心里,默默的将那瓷坛子收了起来,无论如何,只要他送了自己东西,心底终究会是满满的欢喜。   她拿着瓷坛子到手里看了又看,轻轻将盖子揭开,一阵清香扑鼻而至。   单单闻着这香味儿,应该不会有什么不对,毕竟古代还没有什么工业香精之类的东西,用的是全天然的原材料。   低头看了过去,眼睛瞪圆了几分——这瓷坛子里头装着的药膏明显被人动过,没有整整的一小坛子,上边还留着着手指的印记。   所以说,兰公子是随手拿了一瓶药膏送她?   卢秀珍坐在那里,怅然若失。 第227章 病娉婷(三)   一口黑色的锅架在灶台上,红色的火苗舔着锅底,不住朝上头蹿,照得灶台旁边的人脸都亮了起来,崔大娘朝灶膛里头塞柴火,担忧的看着正在旁边忙活的六丫,忍不住喊出了声:“六丫,少擦两下肥肉,留着等有大事的时候还能当用呢!”   崔家穷,吃不起猪油,每次煮饭的时候,就将放在碗柜里的那一小块肥肉拿出来到锅底擦一擦,也能偶尔见着一个油星。早几日办大郎的事情,崔家正正式式的到屠户那里割了几斤肉,崔大娘让那屠户捡着肥的划拉,就是想着到时候还能给家里头剩点,又能对付几日光景了,可没想到今日崔六丫和卢秀珍一起床便在合计着要烙鸡蛋葱花饼。   “阿娘,你歇着,别累着了,这儿有我们哪。”   两个人像商量好了一般,推着崔大娘往外头走:“您到外边走走,转上两圈就能回来吃饼了。”   崔大娘骨笃了嘴不肯挪身子,往常六丫做饭菜就手松,一块肥肉经她的手,最多就能用两三日,这可怎么行,家里哪能耗得起!故此到了做饭的时候崔大娘便牢牢的霸占着灶台不让女儿近身,即便六丫嚷着要来掌勺,她也得到旁边站着看她怎么做。今日这媳妇和女儿一道劝着她出厨房,崔大娘觉得这里头有名堂,保准是又要大手大脚的乱用肥肉了——现儿天气还不热,一块小小的肥肉能对付上十来天哩,自己可得盯紧些,崔大娘打定了主意,生死都不肯走开。   见着崔大娘意志坚决,卢秀珍与崔六丫只能让步:“得,那娘你就烧火吧,我们来烙饼。”   才低头烧了几把柴火,崔大娘就隐隐的觉得有些不对劲,慌忙坐直了身子朝对面看:“秀珍,六丫,你们准备烙啥饼哩?”   ——她听到了轻微的敲打声!好像是极脆的东西被撞碎了一样,崔大娘的心提了起来,感觉好像是在打鸡蛋哇!   “阿娘,我们今早烙鸡蛋葱花饼。”六丫一边用筷子打着蛋黄,一边探出半个身子,对着崔大娘嘻嘻一笑:“阿娘,好久没尝过鸡蛋了。”   崔大娘的手哆嗦了起来,鸡蛋葱花饼!这两个丫头怎么就能胡闹哩,这鸡蛋是攒了让崔三爷捎到江州城里去卖了来贴补家用的,怎么能自家给吃了呢?崔大娘一只手揪住衣襟正在心疼,就听着“砰砰”两声,那边又敲了两个蛋。   “你们……准备敲几个蛋啊?”崔大娘忍不住站了起来:“别瞎闹,一点儿家底都要给你们败没了。”   卢秀珍有些哭笑不得,这崔家还有家底儿?就几个鸡蛋而已,崔大娘那模样,仿佛是搬走了金山银山一样。   “娘,怎么着也该打四五个鸡蛋吧,咱们家人多啊!”卢秀珍手起蛋落,“扑扑”一声,又敲掉了一个蛋。   “秀珍哇,这鸡蛋能换钱,一文钱一个呢!”崔大娘着急得手都抖了起来,打四五个鸡蛋来做烙饼,她们又不是大户人家,怎么能扛得住这般大手大脚的浪费!   “娘,没事的,也不过四五文钱,以后能挣回来的,弟弟妹妹都是长身子正能吃的时候,怎么能让他们每天都吃那种东西呢?”卢秀珍口里说得轻言细语,可手下一点都没闲着,帮着崔六丫擀面皮儿,手指尖尖,动得飞快。   “不过四五文……”崔大娘打了个哆嗦,昨日花了十多文买菜,今日一早就打了四五个鸡蛋,这么吃下来,一个月光饭米银子就得好几两,还别提人情礼数,这要是算下来,一个月要挣多少银子才够哇!   “秀珍啊,你省省吧,咱们家可不是殷实户,咋能这样胡吃海喝的呢?”崔大娘眼巴巴的望着崔六丫手中的那个碗,黄澄澄的蛋黄已经搅碎,与蛋清伴在一处,一碗的嫩黄,看着就觉得很好吃的样子。   “阿娘,你别担心啦,大嫂说过了,以后会挣很多的银子,让咱家每日都能吃到肉呢。”崔六丫快乐的用筷子和动蛋黄蛋清,筷子下边形成了一个小小旋涡,不住的在旋转着,就如她此刻快乐的心情一般——崔六丫现在很相信卢秀珍,毕竟昨日和她一块儿去江州城卖菌子,轻轻松松就挣了七十多文,换到以前,是绝不可能的。   “也不过是运气好,才挣了七十多文钱,总不可能天天都有这样的好运气,也不会天天有那种好的菌子捡。”崔大娘嘀咕了一句,慢腾腾的坐了下去,肚子里头咕噜咕噜的声响让她停了嘴,她已经有些日子没尝过鸡蛋的滋味了,现儿闻着那香味,也有些动心。   锅底黑黑,上边起了一层油,汪汪的荡漾着,闪闪的发亮,勺子舀了调好鸡蛋的面粉浇了下去,“刺啦”一声,白烟腾腾的升起来,伴随着一股浓香直扑鼻子,六丫一只手拿着锅颠了两下,面粉服服帖帖的粘在锅底,正好一个圆圆的大饼样儿,卢秀珍赶紧抓了一把葱花洒上去,细微的“噗嗤”两声,一种带着些许春天新发的青草般的香味儿就勃然而出,与那鸡蛋的香味调和在一起,让人只觉得全身上下都轻松起来。   “好香,好香!”崔三郎从外头走了进来,凑到灶台边看了看,眼睛都睁圆了:“鸡蛋葱花饼!”   崔六丫点了点头,很是骄傲:“大嫂说,好好干活,以后每日有肉吃!”   “是吗?”崔三郎惊讶的张大了嘴:“大嫂,每日都有肉吃?”   卢秀珍微微笑了笑:“三弟,我不会说假话,只不过这要大家一起努力才行。”   “大嫂,你要我做什么,只管吩咐!”崔三郎的心忽然轻松得像一只小鸟,在树枝上忽上忽下的跳跃着,他望着卢秀珍,眼里带着崇拜,在这青葱少年的心里,卢秀珍的形象登时高大了几分。   “我自然会有让你们做的事情。”卢秀珍冲崔三郎笑了笑:“到时候你可要卖力气哟!”   “我知道!”崔三郎快活得手脚都没处放,他擦了擦手:“六妹,我来帮你和面粉,大嫂,你去歇着。”   卢秀珍见着少年那跃跃欲试的样子,抿嘴笑了笑,将盆子交给了他,刚刚走到一旁去擦手就听着外边有人在大呼小叫,中年妇人的那声线,就如刀片,将纸张刮得蹭蹭作响一样,卢秀珍只觉自己耳朵都要被那薄薄的声线割破了。   她大步走了出去,三下两下便击退了对手,刘三嫂落荒而逃以后,卢秀珍挺着胸骄傲的朝屋子走过来,却对上了两双充满惊讶和崇拜神色的眼睛。   “大嫂,你真厉害!”   崔四郎与崔五郎手里捧着粗瓷碗,下巴都快要掉进碗里了——以前刘三嫂总能压着他们家一头,今日被大嫂三言两语便打发了,真是一个字——爽!   “这不是大嫂厉不厉害,是她本来就没有理。”卢秀珍笑着看了看两个差不多高的少年,两人长得很像,让她几乎分不出彼此来,看起来是一对双胞胎:“四弟五弟,你们将大嫂的话记在心里,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咱们不去欺负别人,可是别人欺负到咱们头上也别忍着,忍得多了,人家自然觉得你好欺负,一个个都爬到你头上来了。”   “嗯!”崔四郎点了点头,大嫂说得一点都没错,是不能太惯着那些人,爹娘总是说别伤了和气,可人家却从来没想过他们是不是伤了和气。   崔老实走在卢秀珍后边,心里头有些担忧,自家这个媳妇确实不错,可就是太要强了,现儿还教着几个小子不要忍让——能不忍让么,自家还有什么底气跟人去争吵?   吃早饭的气氛有些奇怪,几个小的吃得兴高采烈有滋有味,两个老的捧着鸡蛋葱花饼张不了嘴,虽然那饼闻上去可真是香,只是崔老实与崔大娘却没那快活心思。   一个担心家中银子不够花,一个担心卢秀珍会让崔家成为村里人的眼中钉。   “秀珍哇……”崔老实与崔大娘几乎是异口同声。   “啥事?”卢秀珍抬起头来,看着自己一脸愁容的公公婆婆,只觉有些惊诧:“你们怎么不吃呐?是这葱花饼没烙好?”   “不是不是,我吃不惯葱花,给你们吃吧。”崔大娘将自己手中的饼又放回了盘子里头:“你们正是长身子正能吃的时候,得多吃点。”   她不由自主用上了卢秀珍的话,看了一眼桌子边上坐着的几个孩子,有些心酸,孩子们都乖巧懂事,只是跟着自己和老实遭了不少罪。   “娘,你自个儿吃,别说吃不惯葱花,前儿那汤里头不也搁着葱花,你一气喝了两碗汤哩。”卢秀珍将饼子夹起来放到崔大娘手里:“以后好吃的东西还多着呢,娘你就别省着给我们了,自己 第228章 病娉婷(四)   两行清泪从眼角慢慢爬出,滚过姑娘家光滑的脸庞,慢慢的落到了衣裳上边,很快,那件淡灰色的衣裳染出了濡湿的一块黑色印记。   顾小圆坐在那里,鼻子微微翕动,许久才轻轻的说出了一句话:“我爹娘真的将我卖了么?”   这是对渣爹渣娘还有一丝幻想呢?卢秀珍同情的看了她一眼,从荷包里拿出了一张纸递给顾小圆:“你自己看,这是你的卖身契,卖了死契,以后生死跟他们全无关系,这是你爹的手印。”   一个红红的手指印按在白色的纸上,显得格外刺眼,顾小圆怔怔的看着那个手指印,眼泪簌簌的落了下来,将契书的一角打湿:“他们真的……从来没有在乎过我。”   “他们在乎你,就不会不给你治病了,你知道昨晚我们去你家的时候你是什么样子么?嘴唇都是灰白颜色,一副气息奄奄的模样,他们压根就没想掏银子出来给你治病哪。”卢秀珍伸手将那张卖身契拿了过来,折好收到了袋子里边。   她本来想要将这卖身契还给顾小圆,可是考虑到万一这姑娘脑袋还没转过弯来,病好之后又傻乎乎的跑回去被她爹娘卖第二次,她这一辈子就全毁了。只有先给她洗脑,让她明白女子与男子都是平等的,她有权利活得很幸福,而不是一味的为家庭做出各种牺牲。只有在她理解了这个道理时,她才能放心的将卖身契还给顾小圆。   崔二郎在一旁看着卢秀珍的动作,嘴唇蠕动,似乎想要说话,最终还是闭嘴不语。   他很奇怪卢秀珍的举动,大嫂素来最体贴旁人,为何今日却对小圆这般刻薄?给她看卖身契让她断绝了对父母的最后一点期望,而且还将那卖身契又收了回去,仿佛她真准备拿小圆当丫鬟使唤——买小圆的那些银子,不都是唐老板出于内心愧疚不安给的么,其实说到底还是小圆自己的银子吧?大嫂怎么能据为己有呢?   虽然心中有些不理解,可崔二郎还是没有开口,他相信卢秀珍这么做必然有她的道理,等着灵鹊回来以后他再找大嫂出门问个清楚。   顾小圆坐在那里,眼泪珠子落了个不住,美人就是美人,即便哭泣的时候也显得格外楚楚可怜,恰似梨花带雨。柳眉低垂,双眼红红,里边浮着一层水雾,就如江南三月的烟雨朦胧。   “小圆,你也别哭了,反正你那个家没有什么好留恋的,以后你就给我做丫鬟吧,我肯定要比你爹娘好,你跟着我能学到不少东西,还能挣不少银子。”卢秀珍将一只手压在顾小圆的肩头,朝她笑了笑:“其实有些爹娘真没脸为人父母,他们只不过是将儿女生下来,却没有给他们应有的关爱,特别是我们这个朝代,做爹娘的都一味只偏向着儿子,用尽一切手段榨取女儿的血汗钱来贴补儿子,甚至有些不惜将女儿逼死来换取家里的钱财,这样的爹娘能算是自己最亲的人么?”   “卢姑娘……”顾小圆的眼泪纷纷而下,鼻子吸了吸,可愈发的哭得厉害了。   “小圆姑娘,卢姑娘说的都是对的,你那爹娘就是禽兽不如!”   门口传来了清清脆脆的声音,卢秀珍回头一看,灵鹊端着一碗白米稀粥从外头走了进来,她的脸蛋微红,一双眉毛拧到了一处,眼中有着两簇跳跃的光芒,看得出来,她有些愤怒。   “我六岁那年,干旱了半年没有雨,我们那个知州去找道士问卦,说是要两对辛未年寅丑月庚午日子正时分出生的童男童女烧死祭天才能得雨,我爹娘为了那几两银子就把我给卖了,幸得来了个好心人把我救下,自此我再也没有回过家乡。”   灵鹊的话又急又快,看得出来,时隔多年她依旧为此而愤懑。   “灵鹊……”卢秀珍讶异不已,没想到灵鹊竟然还有这样的过往。   “想不到吧?”灵鹊自嘲的一笑,将盛满白米稀粥的饭碗搁到了桌子上,从腰间拿了帕子擦了擦手指:“六岁的我已经知事,那个晚上我与另外三个孩子被关在道观里,听着外面有人走动的脚步声,还听到柴火拖在地上擦刮作响,那份恐惧是你们体会不到的。”   活活烧死四个年方六岁的孩子,卢秀珍忍不住颤抖了一下,这可真是残酷,能为了银子将自己孩子给卖掉的父母,也实在是渣得没边了。   “他们为了八两银子就把我卖掉,让我在那柴房里尝尽了绝望的滋味,我们四个人抱在一起哭个不停,还被看守的道士呵斥了一通,说我们不识好歹,马上就要上天了这是大喜事怎么要哭,和我关在一起的那个小男孩甚至还尿了裤子……你们想象不到那个晚上我们的那种绝望无助。”灵鹊转过身来,脸色严峻:“若不是恩人,我早就化成了一堆灰烬。”   “都过去了,一切都好起来了。”卢秀珍拉住灵鹊的手:“你且坐下,别再想以前的事情了,现在你不是活得好好儿的么。”   “我是想告诉小圆姑娘,真的不要以为父母生了你你就欠他们很多,他们生你的恩情,你早就已经还清了,现在的你不会再受你父母的控制,你就是你。”灵鹊将碗端了起来,朝顾小圆点了点头:“你看我,从那件事情以后我再也没回过,那里对于我来说只是一个巨大的火坑,我好不容易从火坑里爬了出来,为何又要跳回去?”   顾小圆怔怔的望着灵鹊,望着那盛满稀粥的汤匙伸到嘴边,她这才慢慢的张开了嘴,将那口白米稀粥吞了下去。带着微温的稀粥顺着喉咙朝下边滑过去,她的心也渐渐的温暖了起来,望着面前几张满是关切神色的脸孔,她忍不住又一次泫然欲涕。   “小圆,别哭了,快别哭了。”崔二郎有些手足无措,见着顾小圆那满是泪痕的脸,心里没由得就软了三分,他真不希望见着姑娘家被人欺负,特别是这种看上去很弱小需要人保护的姑娘。   “我想我二哥,我不在了他肯定会很难过……”顾小圆低下头来,抽抽嗒嗒的哭着,很是伤心:“二哥腿脚不方当,爹、大哥大嫂和弟弟都嫌弃他,娘有时候心疼他,可有时候也捡着他骂,说他不能出去挣钱,是个吃干饭的。我不在家里都没有人替他把绣好的帕子和纳好的鞋底送出去卖了,到时候就更讨人嫌了。”   二哥?卢秀珍眼前浮现出顾二贵的那张脸,顾家也就只有这个人对小圆是真心实意的好了,他走路的时候必须拄着拐杖,一瘸一拐的,走得特别吃力,也不知道为什么这腿脚落下了残疾。   残疾并非他本意,为何家里的人还要看不起他?不该是格外爱怜他,要更好的对他么?顾小圆这一家子,可真是奇葩之至。   “小圆,你放心,我会和秦文龙去说,让他劝你二哥也出来做点事情。”崔二郎说这话的时候,心里头有些紧张,他见不得顾小圆与顾二贵受苦,想让顾二贵到芝兰堂来做点事情,可他还没有和大嫂商量就冲口而出了,也不知道大嫂心里头会怎么想。   偷偷瞥了一眼看过去,见着卢秀珍神色依旧,崔二郎这才放了心,胆子大了些:“大嫂,能不能帮帮小圆的二哥?他也怪可怜的。”   “我自然是想帮他的了,只是这个帮忙却还得想点别的法子。”卢秀珍微微一笑:“顾二贵的腿脚不方便,到咱们芝兰堂做伙计是不适合的,我得好好考虑一下,看他有什么特长,做什么样的事情比较适合他。”   “卢姑娘,真的么?真的可以将我二哥接出来?”顾小圆的眼睛瞬间就亮了,她的脸也生动了起来,仿佛间一株枯草重新焕发出勃勃生机,灰黄的颜色变成了翠绿,娇嫩欲滴。   “你二哥可有什么擅长?”   “他能纳鞋底,绣花!”顾小圆有些激动:“他绣的帕子卖得很好,绣出来的花儿跟真的一样,杂货店的老板说好多人抢着买呢。”   一个大男人拿起绣花针来绣帕子纳鞋底,这或许是实在找不到事情做才发展出来的一门手艺了吧?卢秀珍心里头琢磨着,这顾二贵心灵手巧,或许可以跟着尚工大叔们学着做假花,自己还能传授他一些种植花草的技术,让他给自己看着苗圃。   “小圆,你别着急,我会妥善安排你二哥的,但有个条件,你们家不能掺和进来,若是你爹娘到这里头插一手,我可不敢用他。”   有犹如吸血虫一般的父母,她就不只是养着顾小圆与顾二贵,那可是要生生的养一大家子人了。卢秀珍前世就不是包子,穿到了大周,通过自己的努力总算是有些起色,如何会让自己辛辛苦苦打拼下来的地盘被一群吸血虫来侵蚀?   寸土不让,哪怕是一文钱便宜都不给他们占! 第229章 病娉婷(五)   夜幕低沉,更漏声声,雕梁画角上数滴清露摇摇,仿佛间就要坠落到玉阶之上,发出清脆之响。远处隐隐烟树,早已被黑沉沉的夜色给掩盖,看不出原来的青翠欲滴,只见一排排站在那里,从书房这边看过去,鬼影憧憧,如同神出鬼没的魑魅魍魉。   轻轻的一声唿哨响起,声音极细,可在这寂静的夜晚,却依旧能让人有几分警觉。   这声音,似夜枭的啼叫,嘲哳难听。   荷花池边有一个水榭,雕花格子窗开了一扇,站在外头踮着脚尖朝里边看过去,能见着一个负手而立的人。   “老爷,已经有了消息。”   站在门外的人压低了声音,那话就如纸片,一点点的吐了出来。   “进来说话。”   门扎扎作响,地面有一小条黑影,站在门外那人,躬身朝那门缝处轻手轻脚的走了过去:“老爷。”   “事情办得怎么样了?”那人没有转过背来,只是声音里透着一丝威严,能想象到他此刻板着脸的模样。   “办妥当了。”来人半弯着腰,头低低的压了下去,声音也压得极低:“京城和京城周围几个州都查遍了,凡是在那年五月初五那日捡到的孩子,全部已经摸了个底,一共有四十六人,这批人里有七个已经死了,三个死在十岁之前,四个在十岁以后,其中有一个,是最近才死的。”   “最近才死的?”负手而立的那人缓缓转过身来:“怎么死的?”   “回老爷话,病死的。”   “病死的?这么凑巧?就在这几日里头死了?”那人抬起手来,摸了摸胡须,一脸深思:“可着人前去查看了?”   “老爷,那个江州姓李的都头带人以捉拿逃犯的名义去那村子探查过了,确实是死了,李都头还用刀子砍了下尸身,他说血是暗红色的,不是装死,真是死透了的。”   “哦,如此甚好。”那人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微微停顿了一下,忽然又像想起了什么来似的,若有所思的点了下头:“那个李都头可看清了耳朵后边有没有三颗红痣?”   “没有红痣,李都头说特地俯身去看了,没见着。”   “那姓李的……可靠否?”   “老爷,他有把柄在我手里,绝不敢撒谎。”   “唔,这样看来死的那人确实不是我们要找的那个人了。”站着的那人沉默了一阵,然后徐徐开口:“另外三十九人,先查看下他们耳后有没有红痣,若是有,想个法子将他给弄死,绝不能放过,若是没有,也得想个法子将他们送去牢房里关着,务必查清他们经历的一切事情,有些人或许故意将那三颗红痣给弄没了,故此一定要彻底调查是不是曾经做过什么手脚,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老爷,知道了,属下这就着人去办。”那人躬身应着,慢慢的往后退了去。   “记住,切忌莫要露出半点痕迹,现儿已经不是二十年前,不能肆无忌惮。”那人深深凝望了一眼谦卑的手下,幽幽的叹息了一声:“你跟了我多年,自然知道其中的利害。”   “老爷,您且放心,即便您不吩咐,属下也会想到这一点的。”   “唔,我自然相信你会办得很好。”那人嘴角露出了一丝微笑来:“陆明,这么多年了,你从未曾失手过,我不相信你,天下便没有我值得信赖的人了。”   “属下现在有的一切都是老爷给的,自然要竭尽全力为老爷做事。老爷务必请将心放回肚子里头去,属下肯定会将这一切都办好的。”   表了忠心,那人又弯腰郑重行了一礼,这才蹑手蹑脚的走了出去,瞬间水榭重新陷入了一片寂静。   那人走到窗户边上,看着那条黑影一掠而过,身手极为灵活,轻轻喟叹了一声。   “老爷,何故叹气?”水榭门边站着两个人,皆穿着黑色的衣裳,贴在那里站着,就如那地府里的黑无常,阴气森森。   “世事无常啊。”那人又长长的叹息了一声,背着手踽踽而行,从半开的门里走了出去,远处的一点灯光照着,迷迷茫茫的黄,隐没在幽幽的黑夜里。   静夜,死一般的寂静。   走廊里响起了轻轻的脚步声,碧纱窗边删过了一个人影:“是谁?”   “我。”   从走廊那边来了几个人,走在最前边的是一个中年儒士,身边的书童提着一盏灯,他们的身后跟着一位年近六十的老者,背着一个布囊,看上去慈眉善目。   “刘先生来了!”门边站着的中年汉子有几分激动,快步走了出去,朝那老者行了一礼:“刘先生,望穿秋水哇!”   老者摸了摸胡须,微微笑着颔首:“不好意思,老朽有些私事,耽搁了一日。”   “刘先生,咱们不说多话,你快来瞧瞧我们家公子。”中年汉子满脸焦急,手一伸示意老者跟着他进去,自己身子一转,就如旋风一般,步子橐橐的朝雕花门那边过去了。   推开雕花门,一种说不出的甜香扑鼻而来,墙角安放着一只鎏金铜兽壶,一缕熏香袅袅的从壶嘴里冒出,淡淡的白色,到了末梢转成了极浅的青色,慢慢散开不见踪迹。   鎏金铜兽壶的旁边有一张很大的拔步床,帐幔低垂,看不清床上那人的模样,拔步床之外,有两个丫鬟低头站在那里,看不清眉目,但是从身形上来看,都不属于娇弱型的,两人腰间缚着的腰带颇有些奇怪,一节一节,既不像玉带,也不像一般丝绸。   “公子回来这两日,有何异状?”那被唤作刘先生的老者上前一步,朝床上躺着的那人打量了一眼,嘴角露出了一丝惊讶之色:“还没醒来?”   “是。”一个丫鬟点头道:“公子是昨日回来的,一直没有醒来。”   “刘先生,是不是那药有什么不妥当?”守门的中年汉子有些着急,一步冲到了老者的面前,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腕:“你说了七日之后可以自己醒来!”   “胡三七,你别乱来!”送着刘先生过来的中年儒士上前一步,面有不悦之色:“刘先生自有把握。”   “哼,老兰,你莫要太相信他人,知人知面不知心!”胡三七哼了一句,脸上的虬须根根竖起,显得有些凶恶:“刘先生,你快些出手将我家公子救起,否则……”   老者不慌不忙的看了胡三七一眼,露出了一丝微笑:“若是老朽想要加害你家公子,此刻也不会站在这里,胡护卫,你说是也不是?再者,不是老者自己来的,是你们请老朽来的,你家公子要是真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你们是不是也难逃其咎?”   胡三七一愣,紫棠色的脸孔更是红了几分,他的手慢慢松开,一脸羞愧。   “说了好些次,让你行事前多想想,莫要粗鲁,可怎么就是改不掉这毛病?”中年儒士朝老者行了一礼,毕恭毕敬:“胡护卫也是担心公子,请刘先生莫要见怪。”   “呵呵,老朽这一辈子什么没见过?兰先生请莫要担忧,既然老朽答应了此事,一定会将它做妥当的。”老者拔步床边坐了下来,一个丫鬟赶紧撩起帐幔:“还请先生为我家公子诊脉。”   老者不再说多话,闭着眼睛,一只手搭在了床上躺着那人的脉门上,好半日都没说话,屋子里只听到轻轻的呼吸之声。   “刘先生。”胡三七憋了好一阵子,老者甫才张开眼睛,他便急不可耐的凑了过去:“我家公子没事罢?”   “无碍。”老者微微一笑:“各人体质不同,你家公子禁不住多睡了一两日也属常理。”他伸手从布囊里取出了一个小瓷瓶:“将这瓶子里的药给你家公子服下,灌一碗米汤,半个时辰之后他便会好了。”   “瓶子里……”胡三七犹豫了一阵子,还是开口相询:“瓶子里头装的是什么药?”   “胡护卫,你可是大夫?”老者笑眯眯的望向这五大三粗的汉子,只觉他既啰嗦却又有些傻得可爱。   “不是。”胡三七慌忙摇头:“刘先生,你准备收徒?”   “既然你不是大夫,那问我这瓶子里头是什么药又有何用意?我即便是告诉了你是什么,你也不知道呢。”老者笑着朝他点了点头:“你放心罢,我不会害你家公子,想害他早就轮不到他活着躺在这里。”   他将瓷瓶的盖子揭开,倒出几颗细小的药丸:“为了让胡护卫放心,老朽先服几颗。”   “刘先生……”胡三七有些尴尬,但并未阻止,看着老者一仰头将那几颗药丸吃了下去,这才朝老者弯腰行礼道:“刘先生,胡某冒犯了。”   老者哈哈一笑:“难得有胡护卫这般一心为主的人,老朽敬佩得紧,哪里会觉得冒犯?”   “胡三七,你莫要再乱搅和了,让刘先生赶紧开方子,公子身上还有一道刀伤,醒来以后还得好好将养着些呢。”中年儒士朝胡三七摆了摆手:“你只需负责公子的安全便好。” 第230章 风波起(一)   “哎呀呀……”   小小的窝棚里传来一阵唉声叹气,紧接着一个脑袋伸了出来,看了看外边的稻田又缩了回去:“这稻谷快熟了吧,穗子压得那枝子都要弯下去了。”   “卢姑娘不是说了还得半个月?”袁迁靠着窝棚的木板坐着,也是愁容满脸:“这日子一天比一天凉快了,守到窝棚里实在不好受,卢姑娘好心,让几个小叔子给咱们将窝棚整成木板的,可还是冷哇,秋风一阵阵的灌进来,坐着都在打哆嗦。”   高寻一双手抱着膝盖缩在角落里,将一床薄被包裹住自己:“明日就是中秋了,咱们应该可以回家睡个安稳家吧?老爷也没说中秋不让我们回去。”   “唉,或许可以吧。”   袁迁忧心忡忡的望着窝棚外边拿丘稻田,他从来没有哪一个时候像现在一样希望庄稼快些成熟。以前的他也曾经种过田,可那时候只是给陆思尧的农庄帮工,只要账面上过得去,无所谓收成好坏,每年有粮食交就行了。   那时候他哪里管着早熟还是晚熟?每日到田间去的功夫也不要多久,可是现在他却无比希望这庄稼快些熟,恨不能头一天还是绿油油一片,第二天爬起来到地里一看,到处都是黄澄澄的一片。   “袁大叔,高大叔!”   窝在棚子里的两个人立马坐正了身子,支起耳朵听了听:“卢姑娘的声音哪,是不是送饭过来了?”   两人敏捷的爬出了窝棚,眼睛朝田头那边一瞥,就见着卢秀珍空手空脚的过来了,不由得一怔:“到饭时了啊,怎么……”   “袁大叔,高大叔,走,到我家一块去吃午饭。”卢秀珍走到面前,一脸笑容:“明儿是中秋了,今日我特地准备了丰盛的午宴给两位大叔饯行。”   “饯行?”袁迁与高寻一愣:“卢姑娘,啥意思?”   “难道……”卢秀珍有些迷惑:“难道两位大叔不准备回家去过中秋?”   “可以回去么?”两人心头一喜,张大了嘴巴:“陆大总管有与卢姑娘说我们可以回家过中秋?”   “他倒是没和我说,可是……”卢秀珍见着两人失望的神色,不由“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他也没说你们不能回去啊。”   “对对对,陆大总管可没说咱们不能回去。”高寻想了想,欢喜的点了点头:“咱们咋就不能回去了?”   “这中秋本是阖家团圆的时候,总不能因着这一亩稻田弄得两位大叔有家不能回哪。”卢秀珍朝两人福了福身子:“两位大叔,你们放心,我会让二郎他们中的一个来守着的,不会有什么事情,你们就别担心了。”   “这样极好。”袁迁总算是放了心,有崔二郎他们来看着,自己还有啥好不放心的?崔家几个小子都是年轻后生,有一把子力气,更何况现在青山坳的人对于崔老实家只有巴结的份,还会有谁不知死活的跑过来捣乱?   “走吧走吧,两位大叔,我还给你们准备了一点小小的节礼,到时候吃过饭以后带着回京城吧,节礼不多,但也是我的一片心意,还请两位大叔不要嫌弃。”   “卢姑娘实在是客气。”   袁迁与高寻更是欢喜,卢姑娘真是会做人呐,但愿她这稻田里能有不错的收成,到时候皇上心情大悦,指不定还能给她赏赐不少东西。   崔老实家的院子里摆了好几张桌子,二十来个尚工正围着桌子团团的坐着闲聊,桌子上已经摆上了新酿的米酒,有些人已经迫不及待的倒了一些在碗里品味。清亮亮的酒水带着一分淡淡的绿色,仿佛有竹叶落入了酒中,闻着香冽,喝上去绵甜。   “好酒,好酒!喝两三碗都不会上头!”   喝过一口,放下酒碗,有人大声赞美:“难得找到这般真的酒了,在京城的酒馆里头,大都掺了点水,放多放少的区别而已。”   “喜欢喝就多喝点,只不过莫要喝醉了,到时候都回不了家!”卢秀珍笑着从厨房里抱了一个酒坛子出来:“我爹特地给各位大叔们酿的米酒,保证是真货!”   “还说要我们莫要喝醉了,又抱一坛出来,这分明是想让我们醉哪!”李尚工笑眯眯的看着卢秀珍道:“卢姑娘,快些收起来,这里边有两个见了酒坛子就走不动路的,指不定还真会喝得忘记回家!”   “你说谁呢!”人群里有人不满意的嘟囔了一句,周围的人哄笑了起来:“又没指名道姓的说你,你偏要自己跑出来应景,怪谁?”   卢秀珍忍不住也笑了起来,看着眼前众人言笑晏晏,绿树摇曳洒下一片阴凉,绿意融融之间有金色阳光跳跃交织在一处——这日子过得真是和乐美满,若以后的小日子都是这样快乐,那该多好。   “秀珍,秀珍!”   院子门外传来呼喊的声音,有些耳熟,可却又听不出来究竟是谁,卢秀珍放下酒坛子应了一声:“嗳,是谁呢?”   她凝目朝门口看了过去,就见好几个人朝院子走了过来,领头的是一男一女,男的怀里抱了个小襁褓,身边跟着两个小孩子,再后边还跟了两个人,也是一男一女,只不过女的明显比男的要老了许多……那张脸,卢秀珍可还是记得的。   她才穿过来的第一个晚上,她就见到过那个女人。   一个守寡多年的妇人,唾沫横飞的指着她骂,说她配不上自己的儿子,她那儿子可是命中注定会要飞黄腾达,不是她这样的人能高攀得上的。   她身边那个年轻男人,约莫二十岁上下,面色白净,不过看起来没有阳刚之气,一副温吞的样儿,紧挨着那个中年妇人走着,好像唯恐会走错路一般。   ——这就是跟本尊私奔的那个男人吧?叫什么来着?卢秀珍皱了皱眉,努力想要去回想这人的名字,好像姓……在她还没来得及细想时,脑子里出现了三个字,宁谦之。   本尊的记忆还在?卢秀珍吃了一惊,为何会莫名其妙的想到这个名字?这会是那个年轻男人的名字么?她望着那一行渐渐走近的人,嘴角微微扬起,今日卢大根和他婆娘带着孩子和邻居到青山坳来,肯定是有所企图吧?   或许……是谁跑去桃花村送信儿了?否则为何前几个月卢大根和他婆娘都没想着要过这边来看望自己,等着日子过得好了,挑着明儿是中秋的时候过来,这意图已经很明显了。   “秀珍。”卢大根喊了一句,声音有些干涩,手心里渐渐的沁出了汗珠子,他赶紧就势在襁褓上擦了擦,抓住了小儿子的屁股蛋子,这才稳住些心神。   他是真觉得来青山坳找妹妹有些没脸没皮——为了这十五两银子赶着她过来守望门寡,出门还没什么打发,几乎是已经做出了恩断义绝的架势,可是经不住婆娘的撺掇,又放心不下她一个人过来,还是陪着过来了。   可怎么样也拉不下这张脸,见着卢秀珍穿得光鲜的站在那里,他紧张得快要说不出话来。   “哎呀呀,秀珍哇,你可真是嫁进福窝窝里来啦!哥哥嫂子可没给你挑错人家!”卢大根婆娘笑着朝前边走了一步,许是生了孩子不久,圆滚滚的身子更加圆润了些,几乎有赶超崔大婶体型的势头:“秀珍,瞧你穿的这一身簇新,啧啧啧,真是小日子过得好哪!”   “哟,这是谁呢?”卢秀珍淡淡一笑:“怎么和我这般亲昵哪?”   “秀珍,你这是傻了不成?我是你大嫂哇!”卢大根婆娘赶着上来一把抓紧了卢秀珍的手,眼睛里满满都是羡慕嫉妒恨:“你瞧瞧,你瞧瞧,你只管自己吃好穿好,就不管大哥大嫂还在受苦哩?”   “大哥大嫂在受苦?”卢秀珍瞥了卢大根婆娘一眼:“大嫂,我可真不明白你这话怎么说得出口!你们收了十五两聘礼银子就把我塞到青山坳这边来守寡了,那时候可没有想到你们是我的大哥大嫂,要好生照顾着!我来青山坳的时候,你们打发了啥?一床破被子一个枕头,这也算是我的嫁妆?你们收了十五两银子,好歹也给我买床新的不成?让我带着破棉被过来给别人看笑话?”   卢大根婆娘的脸瞬间就红了,跟煮熟了的虾子一般,可她瞬间又挺直了背,神色变得很是淡然:“秀珍哇,家里什么情况你也不是不知道,我们给不起哇!你瞧瞧,大柱二柱三柱,哪个不要花钱养活?到时候他们还得娶媳妇,我们做爹娘的怎么能不把银子省下来呢?这花钱得花在刀刃上,可不能乱花了,你说是不是?”   “是是是,把我卖了十五两银子,就一文钱不落到我身上,全给你几个儿子攒媳妇本,给我花是浪费,给你儿子花才是正经事儿,对不对?”卢秀珍冷笑了一声:“照着你的意思我根本就算不得你们家的人,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更别说是嫁出去的妹子了。我嫁到青山坳半年多了,就没见你们过来看过我一回,我还要拿你们当我的亲人看?”   “哎呀呀,我们这可不是来看你了么?”卢大根婆娘抓住卢秀珍的胳膊不肯放手:“秀珍哇,你计较那么多作甚?我们家里头一直忙着呢,我才生了孩子没多久,故此才没过来看你的嘛。”她转过头去,冲着卢大根喊了一句:“大根,大根,快把三柱抱过来让他姑姑瞧瞧!” 第231章 风波起(二)   窗外的阳光透过碧纱窗户照了进来,地面上有着幽幽的黑影,或许因着有一层朦胧的碧纱罩着,雕花显得有些淡,不是一塌糊涂的黑,期间还有点灰色的印记。   站在屋子中央的崔大郎,此刻已经跌坐在了床头,年轻的脸庞上有一种迷惘彷徨的神色,仿佛是一个陷入迷雾中的人,怎么也找不到回家的路。   “崔大郎”,兰如青喊出这个名字来,他再也没办法伪装,就如洪水陡然间漫卷过河堤,将一切都扫荡得干干净净,他在胡三七和灵鹊灵燕面前表现出来的镇定,顷刻间便不复存在,只剩下困惑与慌张。   “我爹娘是谁?”   过了许久,他才慢慢的恢复了常态,抬起头来,望着站在自己面前的兰如青:“你又是什么人?”   “你的父母……”兰如青沉吟了一下,这才缓缓开口:“他们的身份我暂时还不能告诉你,你只需记住四个字:贵不可言。”   “贵不可言?”崔大郎冷笑了一声,猛的站起身来,一双眼睛死死的盯住兰如青:“连说都不能说?那你们干嘛还来找我?”   “公子,你别激动,现在不告诉你是为了保护你,等着以后你自然会知道你父母是谁的。至于我,只是你外祖父家的一个远房亲戚,他看我落魄潦倒,特地给我在府里找了个差使,目前我负责公子的饮食起居。”兰如青神色淡淡,似乎并不觉得崔大郎的反应有多奇怪,只是微微笑道:“公子放心住下便是。”   “我想回家。”崔大郎快走两步,从兰如青身边擦过,冲到了门边。   “公子,万万不可!”守在门口的灵鹊灵燕已然出手,两个姑娘看上去娇怯怯的,而出手的时候却是快如疾电,没等崔大郎看清楚,两双手带着风声已经到了面前,他唬了一跳,赶紧往回退了一步:“两位姑娘……”   “灵燕灵鹊,你们可莫要吓坏了公子。”胡三七站在外边跳脚:“谁让你们出手的?你们难道不记得自己该做什么?好生服侍公子,不能有半点闪失,怎么还动起手来了?”   “胡护卫,你放心,我们姐妹俩做事有分寸,更何况公子还能背着弓箭去打猎,也不是什么随随便便就能被吓住的,你说是不是?”灵鹊回头朝胡三七笑了笑:“若是胡护卫出手呢,只怕公子会抵挡不住的。”   “我怎么会对公子下手。”胡三七咕哝了一句,拉长脖子朝屋子里瞅了瞅,扬声道:“公子,你放心罢,我们不会害你的。”   崔大郎拧紧了眉头:“我知道你们没有恶意,可此时我只想回家去见我爹娘。”   “公子,回不去了,因着此刻你的身份已经是个逝去的人了,栖凤山的乱坟堆里有你的一个坟包,前边墓碑上刻着的字写得明明白白。”兰如青同情的看了崔大郎一眼:“这世间再无崔大郎这个人,只有一个姓许名懐瑾的公子。”   “许懐瑾?”崔大郎喃喃自语了一句,忽然间瞪大了眼睛:“莫非……我父母是皇亲国戚?”   当今圣上正是姓许。   兰如青只是静静的望着他,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那就是了。”崔大郎摇了摇头,忽然间愤怒了起来:“为何他们不要我?为何他们要将我扔到外边二十年?这个时候他们再想来找我回去,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我要回青山坳去,我要和我爹娘一起过日子,我爹娘给我定了一门亲事,下个月就要成亲了!”   “公子,你那位未婚妻,现在已经到了青山坳,守了望门寡。”兰如青说得心平气和,仿佛在与他说一件市井里流传的新鲜事一般。   “……”崔大郎倒退了一步,眼神带着些许绝望:“你们这是断了我的后路?”   “公子,我们这是在救你和你爹娘。”兰如青轻轻的吐了一口气:“公子,你母亲的仇家已经寻了过来,要将你除之而后快,他行事素来心狠手辣,从来不给人留半分余地,斩草必然除根,他若是要找到了你的藏身之处,不仅仅是你,就是你爹娘、你的弟弟妹妹们全部得死。”   虽然兰如青的语气很平淡,可是说到“死”字时,却咬得有些重,让人听起来有些不寒而栗。崔大郎怔怔的望着他,似乎想要从他脸上看出什么破绽来,可是兰如青那张脸实在是太平静了,让他看不出半分端倪。   “果真如此?”他轻轻的问了一句,很明显有些犹豫。   “公子,事到如今你只能相信我。”兰如青见着崔大郎显然已经没有了当初的那种抵触情绪,这才上前一步,笑容可掬的朝崔大郎行了一礼:“公子,若是我们想加害于你,此刻你早就已经不在人世了,现儿你还活着,这就是最有力的证明,咱们是友非敌。”   “可是……”崔大郎长长的叹息了一声:“我爹娘含辛茹苦将我养大到二十岁,正是要给家里出力挣银子的时候,我又如何安心让他们在青山坳吃苦,而我却在此处闲着无事可干!”   “公子,你放心,你的家人我们会想法子周济的,前天你那媳妇儿和妹妹背了些菌子到江州城叫卖,是我让园里的管事买了她们几斤菌子。”兰如青微微颔首:“公子,我们肯定不会让你的养父养母再过以前那种吃了上顿儿没下顿儿的日子了。”   “是吗?”崔大郎眼睛一亮,脸上露出了快活神色:“你真的会让我爹娘过上好日子么?那快点拿些银子去青山坳,给他们盖一幢青砖大瓦屋,嗯,还买上十来亩地……”   “公子,我不能这样做。”兰如青伸出手来摇了摇:“若是我无缘无故送银子给他们,别说你养父养母不会收,便是村里的人也会议论纷纷,万一这事儿传了出去,传到了你母亲那个对头耳朵里,肯定会怀疑这事情的,那这样便是害了你养父母一家,不仅仅帮不到他们的忙,反而会让他们身首异处不得善终。”   “那……”崔大郎颓然的坐了下来,一脸沮丧:“我怎么忍心看着我的爹娘过那样的日子而我却不能尽到一点孝道!”   “公子,你莫要着急,我见你那守寡的媳妇倒是个灵活人,到时候看看她能不能带着你养父母一家挣几个活络银子,便让她代你尽孝罢。”提到那个年轻的小寡妇,兰如青的脸色也开朗了些:“她勤劳能干,而且能说会道,若是能一直替你守着寡,倒也不愁你养父母日子过不去。”   “什么?要她一辈子给我守寡?”崔大郎脸色一变:“她才十七哪,大好韶华。”   “夫君死了,守寡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兰如青不屑一顾:“公子你莫要太心软。”   “可是我并未亡故,这分明是一种欺骗,让她来代我向我爹娘尽孝,而我这个做儿子的却在外边逍遥吗,这对她来说太不公平!”崔大郎咬了咬牙:“不行,不能耽误了她!”   “公子,你要是想要做孝子,我倒也可以派人将你送回青山坳去,只是你一回到那里,肯定不出三日你们家就会遭变故,不是我诅咒你,这可是真话,像你母亲的仇敌,绝不会让一个活口留下来。你此时想尽孝,害怕耽误人家姑娘的青春年华,可你回去以后的结果变是让你的家人跟着你陪葬。”   兰如青的声音极其清冷,就如一滴凉水落在石阶上,冷冷的响声,让崔大郎心生寒意。   或许他说的是真话,否则他们怎么会花那么大的功夫将自己弄出来,肯定是到了不得不出手做这件事的紧要关头。崔大郎捏紧了拳头,心里有些难受,没想到自己不仅不能让爹娘过上舒心日子,反而会替他们招来杀身之祸。   “你说我那娘子勤劳能干,果真如此?”   现儿,他唯一希望的是,他的未婚妻要为自己多想一想,最好是不要替他守寡,这样会耽误她的终身。   “真是能干。”兰如青点了点头,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意,耳边响起一个清脆的声音:“这位爷,这是栖凤山最好的鸡枞菌,一斤十文,很便宜哪!”   “啥?你这菌子,竟然要卖十文钱一斤?鸡蛋才一文一个!”跟着他一道出来的管事眼睛瞪得溜圆:“姑娘,你去集市上看看,两文一斤就顶天了!”   “哎呀呀,这位爷,这可不是集市上卖的那些菌子,这可是极品鸡枞菌!”甜甜的笑脸就如春花一般娇艳,将筐子擎得高高:“您看看,集市上的菌子,哪有这么好的?”   筐子里的菌子洗得干干净净,上头还带着些许水珠,看起来新鲜得很。 第232章 风波起(三)   卢大根耷拉着脑袋站在那里,卢大根婆娘雄赳赳的托着她第三个娃儿抬头站着,让人有一种错觉,似乎那是一只斗败的公鸡和一只肥硕的母鹅并排在站在那里。   卢秀珍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的看着卢大根和他婆娘,一双眼睛里满满都是漠视与疏远,卢大根婆娘开始还一脸兴致勃勃,可见着卢秀珍这模样,她的气焰渐渐的打消了几分,她将襁褓抱回来了一点,仿佛将儿子挨着自己就能有点与卢秀珍抗衡的力气一般。   “姑姑,姑姑……”二柱在不远处已经看了好半天,见着爹娘跟卢秀珍站着说了好半日话都没喊他和大柱过去,有些着急,站在那里拉了拉大柱的手,想要他跟着自己一起过去,大柱眼巴巴的望着卢秀珍,脚却没有迈开,有些犹豫。   “姑姑,二柱好想你!”   见着没人说话,二柱再也忍不住了,扯着大柱就往前边走,声音里带着一点点撒娇:“姑姑,大黄也很想你的!”   小孩子软绵绵的话直击心房,让卢秀珍完全无力阻挡,看着那两个朝她奔跑过来的孩子,卢秀珍想到了她离开桃花村的那日,大柱与二柱从泥土里挖出几个铜板送给她,那场景慢慢的浮现在眼前,让她看得心中一软,蹲下身子,朝两个孩子张开了手臂:“来,快给姑姑抱一抱。”   “姑姑,二柱好想你。”二柱伸出手抱住了卢秀珍的脖子,将小脑袋贴紧卢秀珍的头发,声音软绵绵的:“姑姑,你怎么也不回来看二柱了?是不是二柱惹姑姑生气啦?”   “没有没有,是姑姑这边事情太多了,没时间过来看二柱,下回姑姑带二柱去江州城玩,买好吃的东西,好不好?”   “真的吗?”二柱的眼睛睁得大大,嘴巴也笑得咧开来,他回头望了一眼大柱,朝他招了招手:“哥,你快来和姑姑说说话哇!”   大柱比二柱年长两岁,已经有些懂事,他看得出来爹娘与姑姑之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尴尬气氛,爹娘凑着去讨好姑姑,而姑姑却冷着脸不搭理,若不是二柱拉着他跑过去,还不知道该怎么收场。   听到二柱喊他,大柱鼓起了勇气朝卢秀珍走了过去,他觉得自己也该说几句话来缓和这场面,好让爹娘不那样难堪。   “姑姑,我知道你不喜欢我爹娘,是不是?”大柱站在卢秀珍身边,声音有些小,怯生生的,仿佛很害怕卢秀珍会斥责他,但他还是勇敢的说了下去:“我爹娘不是坏人,只是……”   卢秀珍微笑的望着大柱,没想到这大侄子倒是机灵,大人还没想着要跟她道歉呢,这小孩子倒先说出口来。   “姑姑……”见着卢秀珍的笑容,大柱渐渐的没那么害怕,他伸出手来抓住了卢秀珍的手掌:“姑姑,我爹娘原来做错了,你就宽恕他们吧,今日他们带我和二柱三柱过来,就是来给姑姑赔个不是的,你……”   说到这儿,大柱不由自主想起了当时他娘是如何薄待姑姑的,一时之间,这嘴都没办法再张开,只能愣愣的站在那儿,用乞求的眼神望着卢秀珍。   “听听,你们听听,这孩子比大人还懂事哪!”高寻端着酒碗挤到了人群前边,打量了下卢大根和他婆娘,啧啧叹息:“你们两个大人甚是混账,怎么就养出这么清白的孩子来了?哎哎哎,卢姑娘,依着我说呢。你就认下这两个侄子,你那兄嫂是不能认的,若是你认下他们,这不是给自己认了个要孝敬的爹娘回来了吗?你这好日子才开始,莫要拿着婆家去贴补娘家,让婆家人看不上你!”   卢秀珍笑着点了点头:“高大叔,你毕竟是从京城大门大户出来的,就是有见地。”   高寻更是得意,胸脯一挺:“可不是,这些事儿我们看得多了。”   “姑姑,姑姑……”二柱有些惊慌,紧紧的抱住了卢秀珍:“姑姑,你可不能不要二柱哇,二柱喜欢姑姑!”   “姑姑没有说不要二柱呢。”卢秀珍抱着二柱站起身来,一只手从他的小脸蛋上抚摸过去:“姑姑怎么能不要二柱呢,那时候你娘不给姑姑东西吃,你总是偷偷的给姑姑留一块半块饼,到了晚上跑过来塞给姑姑吃,你对姑姑这样好,姑姑怎么能不对二柱好?”   她可是记得清清楚楚,刚刚穿过来的时候,原主又冷又饿,肚子里一点东西都没有,全靠二柱犬口夺食,将大黄叼来碎到地上的半块饼给她捡了过来吃,还给她倒水来喝,若不是那一点点食物,只恐她刚刚穿过来又得饿死。   “姑姑,真的吗?”二柱两眼放光,笑着将小脸贴了过来,挨着卢秀珍的脸孔擦了擦:“太好了,姑姑还要二柱呢!”   小小的脑袋抬起来,二柱便见着了他娘那张烧饼脸,脸颊红红,上头的的麻子有些浅有些深,跟一粒粒芝麻般,她的两只眼睛此刻比平常睁大了几分,正不住的在比划着手势,怀里的那个襁褓也跟着一上一下的在动。   “姑姑,我娘好像有话要跟你说。”二柱伸手指了指卢大根婆娘:“娘,你是不是要跟姑姑说话的?”   卢大根婆娘措手不及,脸红得跟煮熟的虾子一般:“我有啥话好说哩?你姑姑又不打算来认我们这门穷亲戚!唉,这人啊,都是这样的,只能在一起吃窝窝头,可不能共富贵,只要自己发达了,就把那个穷窝窝给忘记了!”   “他嫂子,咋能这样说哩?分明不是你们在卖自己的亲妹子,现在来倒打一耙?”高寻哼了一声,卢秀珍说他是从京城的高门大户里出来的,他可要有个高门大户的样子!他将身板挺直了些,瞬间觉得自己比平常要高了不少:“我见过不要脸的多去了,你们也是那些人里的一个!”   “你瞎说些啥哩!”   卢大根婆娘气得全身发抖,襁褓都快要抱不稳,这边卢大根拉了拉她:“走吧走吧,咱们回桃花村去,早就跟你说不要来青山坳了,你偏偏要来!”   真是丢脸死了,早知道崔老实家有这么多人帮着妹子说话,他何必来自取其辱!   “回去做啥子?咱们是来走亲戚的,秀珍不懂事,不还有她公公婆婆么,咱们给两位老人家提了些节礼过来,当然不能就这样回去了!啊呀呀,我们的节礼呐?”卢大根婆娘一慌神,那个襁褓又晃了晃,襁褓里那小子宏亮的哭了起来:“哇哇哇……”   本来周围已经是乱糟糟的一片,婴儿的哭声一声比一声响,院子里更乱了。   “娘,你带来的那篮子不还在门边上放着么?”二柱伸手指了指身后,卢大根婆娘回头看了过去,一眼就看到地上放的那个篮子,这才心里稳当了些:“宁家婶子,劳你给我拿过来。”   宁谦之的寡母应了一声,弯腰从地上提起了那个篮子,脸上带着一丝讨好的笑意朝卢秀珍走了过来:“秀珍哇,好久没见了。”   卢秀珍浅浅一笑回了她一句:“宁家婶子今日怎么跟着他们过来了哇?”   “我……我……”宁谦之那寡母有些挂不住,转脸望向卢大根婆娘,卢大根婆娘伸手将那篮子拿过来,抱着孩子,昂首挺胸的朝卢秀珍身后那进屋子走了过去:“亲家爷亲家娘,你们在家么?”   “她婶子,你家好像来客人了。”   崔三爷婆娘探头朝外边看了看,见到一个圆滚滚的妇人抱着一个襁褓,手中提着一个篮子,咋咋呼呼的喊着朝这边走了过来,不由得有些新奇,侧着耳朵听了下,仿佛听到喊“亲家”,莫非是大郎媳妇的娘家人?   崔大娘和厨房里忙活的几个人早就听到外边有响动,只是要忙着准备今日的午饭,没得空到院子那边去看热闹,众人忙着洗菜切菜,淘米生火,只恨自己不能多长一双手出来,哪里还得空闲时间?   等到忙完了再去问秀珍究竟怎么一回事,崔大娘很是安心,有秀珍在,天不会塌下来的。   拿着砍骨头的大刀费力的剁着骨头,听着那吵闹声越来越近,崔三爷婆娘没忍住,将刀子一扔跑到厨房门边去看究竟是怎么回事,正好见着卢大根婆娘抱着孩子提着节礼冲着这边走了过来。   卢大根婆娘见着有扇门里露出了一张妇人的脸,看上去四五十岁年纪,正好合得上年纪,赶紧三步奔做两步冲上了台阶,将篮子放到地上,一把攥住了崔三爷婆娘的手:“亲家娘哇,明儿是中秋,我给您来送节礼了!”   “啥?”崔三爷婆娘惊得瞪大了眼睛:“他嫂子,你是谁啊,我可不认识你!”   “亲家娘,只怪我们做小辈的不知礼,没有早早的来认门做亲戚,你可千万不要见怪,这点节礼是我们一点小小心意,您就收着吧。”卢大根婆娘吃力的弯下腰去将那篮子提了起来冲崔三爷婆娘手里塞,口里说得很热络:“您拿着,拿着,要是您不拿就太见外了。” 第233章 风波起(四)   窗外的阳光透过碧纱窗户照了进来,地面上有着幽幽的黑影,或许因着有一层朦胧的碧纱罩着,雕花显得有些淡,不是一塌糊涂的黑,期间还有点灰色的印记。   站在屋子中央的崔大郎,此刻已经跌坐在了床头,年轻的脸庞上有一种迷惘彷徨的神色,仿佛是一个陷入迷雾中的人,怎么也找不到回家的路。   “崔大郎”,兰如青喊出这个名字来,他再也没办法伪装,就如洪水陡然间漫卷过河堤,将一切都扫荡得干干净净,他在胡三七和灵鹊灵燕面前表现出来的镇定,顷刻间便不复存在,只剩下困惑与慌张。   “我爹娘是谁?”   过了许久,他才慢慢的恢复了常态,抬起头来,望着站在自己面前的兰如青:“你又是什么人?”   “你的父母……”兰如青沉吟了一下,这才缓缓开口:“他们的身份我暂时还不能告诉你,你只需记住四个字:贵不可言。”   “贵不可言?”崔大郎冷笑了一声,猛的站起身来,一双眼睛死死的盯住兰如青:“连说都不能说?那你们干嘛还来找我?”   “公子,你别激动,现在不告诉你是为了保护你,等着以后你自然会知道你父母是谁的。至于我,只是你外祖父家的一个远房亲戚,他看我落魄潦倒,特地给我在府里找了个差使,目前我负责公子的饮食起居。”兰如青神色淡淡,似乎并不觉得崔大郎的反应有多奇怪,只是微微笑道:“公子放心住下便是。”   “我想回家。”崔大郎快走两步,从兰如青身边擦过,冲到了门边。   “公子,万万不可!”守在门口的灵鹊灵燕已然出手,两个姑娘看上去娇怯怯的,而出手的时候却是快如疾电,没等崔大郎看清楚,两双手带着风声已经到了面前,他唬了一跳,赶紧往回退了一步:“两位姑娘……”   “灵燕灵鹊,你们可莫要吓坏了公子。”胡三七站在外边跳脚:“谁让你们出手的?你们难道不记得自己该做什么?好生服侍公子,不能有半点闪失,怎么还动起手来了?”   “胡护卫,你放心,我们姐妹俩做事有分寸,更何况公子还能背着弓箭去打猎,也不是什么随随便便就能被吓住的,你说是不是?”灵鹊回头朝胡三七笑了笑:“若是胡护卫出手呢,只怕公子会抵挡不住的。”   “我怎么会对公子下手。”胡三七咕哝了一句,拉长脖子朝屋子里瞅了瞅,扬声道:“公子,你放心罢,我们不会害你的。”   崔大郎拧紧了眉头:“我知道你们没有恶意,可此时我只想回家去见我爹娘。”   “公子,回不去了,因着此刻你的身份已经是个逝去的人了,栖凤山的乱坟堆里有你的一个坟包,前边墓碑上刻着的字写得明明白白。”兰如青同情的看了崔大郎一眼:“这世间再无崔大郎这个人,只有一个姓许名懐瑾的公子。”   “许懐瑾?”崔大郎喃喃自语了一句,忽然间瞪大了眼睛:“莫非……我父母是皇亲国戚?”   当今圣上正是姓许。   兰如青只是静静的望着他,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那就是了。”崔大郎摇了摇头,忽然间愤怒了起来:“为何他们不要我?为何他们要将我扔到外边二十年?这个时候他们再想来找我回去,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我要回青山坳去,我要和我爹娘一起过日子,我爹娘给我定了一门亲事,下个月就要成亲了!”   “公子,你那位未婚妻,现在已经到了青山坳,守了望门寡。”兰如青说得心平气和,仿佛在与他说一件市井里流传的新鲜事一般。   “……”崔大郎倒退了一步,眼神带着些许绝望:“你们这是断了我的后路?”   “公子,我们这是在救你和你爹娘。”兰如青轻轻的吐了一口气:“公子,你母亲的仇家已经寻了过来,要将你除之而后快,他行事素来心狠手辣,从来不给人留半分余地,斩草必然除根,他若是要找到了你的藏身之处,不仅仅是你,就是你爹娘、你的弟弟妹妹们全部得死。”   虽然兰如青的语气很平淡,可是说到“死”字时,却咬得有些重,让人听起来有些不寒而栗。崔大郎怔怔的望着他,似乎想要从他脸上看出什么破绽来,可是兰如青那张脸实在是太平静了,让他看不出半分端倪。   “果真如此?”他轻轻的问了一句,很明显有些犹豫。   “公子,事到如今你只能相信我。”兰如青见着崔大郎显然已经没有了当初的那种抵触情绪,这才上前一步,笑容可掬的朝崔大郎行了一礼:“公子,若是我们想加害于你,此刻你早就已经不在人世了,现儿你还活着,这就是最有力的证明,咱们是友非敌。”   “可是……”崔大郎长长的叹息了一声:“我爹娘含辛茹苦将我养大到二十岁,正是要给家里出力挣银子的时候,我又如何安心让他们在青山坳吃苦,而我却在此处闲着无事可干!”   “公子,你放心,你的家人我们会想法子周济的,前天你那媳妇儿和妹妹背了些菌子到江州城叫卖,是我让园里的管事买了她们几斤菌子。”兰如青微微颔首:“公子,我们肯定不会让你的养父养母再过以前那种吃了上顿儿没下顿儿的日子了。”   “是吗?”崔大郎眼睛一亮,脸上露出了快活神色:“你真的会让我爹娘过上好日子么?那快点拿些银子去青山坳,给他们盖一幢青砖大瓦屋,嗯,还买上十来亩地……”   “公子,我不能这样做。”兰如青伸出手来摇了摇:“若是我无缘无故送银子给他们,别说你养父养母不会收,便是村里的人也会议论纷纷,万一这事儿传了出去,传到了你母亲那个对头耳朵里,肯定会怀疑这事情的,那这样便是害了你养父母一家,不仅仅帮不到他们的忙,反而会让他们身首异处不得善终。”   “那……”崔大郎颓然的坐了下来,一脸沮丧:“我怎么忍心看着我的爹娘过那样的日子而我却不能尽到一点孝道!”   “公子,你莫要着急,我见你那守寡的媳妇倒是个灵活人,到时候看看她能不能带着你养父母一家挣几个活络银子,便让她代你尽孝罢。”提到那个年轻的小寡妇,兰如青的脸色也开朗了些:“她勤劳能干,而且能说会道,若是能一直替你守着寡,倒也不愁你养父母日子过不去。”   “什么?要她一辈子给我守寡?”崔大郎脸色一变:“她才十七哪,大好韶华。”   “夫君死了,守寡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兰如青不屑一顾:“公子你莫要太心软。”   “可是我并未亡故,这分明是一种欺骗,让她来代我向我爹娘尽孝,而我这个做儿子的却在外边逍遥吗,这对她来说太不公平!”崔大郎咬了咬牙:“不行,不能耽误了她!”   “公子,你要是想要做孝子,我倒也可以派人将你送回青山坳去,只是你一回到那里,肯定不出三日你们家就会遭变故,不是我诅咒你,这可是真话,像你母亲的仇敌,绝不会让一个活口留下来。你此时想尽孝,害怕耽误人家姑娘的青春年华,可你回去以后的结果变是让你的家人跟着你陪葬。”   兰如青的声音极其清冷,就如一滴凉水落在石阶上,冷冷的响声,让崔大郎心生寒意。   或许他说的是真话,否则他们怎么会花那么大的功夫将自己弄出来,肯定是到了不得不出手做这件事的紧要关头。崔大郎捏紧了拳头,心里有些难受,没想到自己不仅不能让爹娘过上舒心日子,反而会替他们招来杀身之祸。   “你说我那娘子勤劳能干,果真如此?”   现儿,他唯一希望的是,他的未婚妻要为自己多想一想,最好是不要替他守寡,这样会耽误她的终身。   “真是能干。”兰如青点了点头,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意,耳边响起一个清脆的声音:“这位爷,这是栖凤山最好的鸡枞菌,一斤十文,很便宜哪!”   “啥?你这菌子,竟然要卖十文钱一斤?鸡蛋才一文一个!”跟着他一道出来的管事眼睛瞪得溜圆:“姑娘,你去集市上看看,两文一斤就顶天了!”   “哎呀呀,这位爷,这可不是集市上卖的那些菌子,这可是极品鸡枞菌!”甜甜的笑脸就如春花一般娇艳,将筐子擎得高高:“您看看,集市上的菌子,哪有这么好的?”   筐子里的菌子洗得干干净净,上头还带着些许水珠,看起来新鲜得很。 第234章 风波起(五)   是时候上宁谦之母子上了,卢大根婆娘嘴唇边露出了一丝笑容,就如一个面团子被人拉扯有一条深深的褶皱。   这一次来崔老实家,为了达成目的,她可是做了充足的准备。   “她嫂子,你那小姑子可不是一盏省油的灯。”崔大婶坐在卢大根婆娘旁边,说得很是真诚,缺了一条腿的凳子吱呀作响,几乎要承受不住她的重量。   卢大根婆娘有些讶异:“我小姑在婆家很厉害么?”   那卢秀珍不就是块稀泥随她拿捏?怎么去了婆家就变得厉害起来了?卢大根婆娘忽然想到了卢秀珍离开家的那日,拿着一根棍子追打她的事情——是不是那晚上跳水没死成,又被自己和宁谦之的寡母羞辱得厉害,这才让她横下一条心六亲不认了?   “厉害,可真是厉害,就连我这个大伯娘她都敢欺负哩!”崔大婶一脸巴结的笑:“我想着这姑娘家总是和娘家亲的,故此特地过来想请大哥大嫂去劝劝她,这人活在世上总得要有亲戚帮扶着,一个人逞强终究好不得长久,是不是?”   听着卢大根婆娘那口气,卢秀珍在娘家不是个强横的,看起来自己是来对了,崔大婶心里头高兴,几乎要手舞足蹈起来。   “她婶子你说得没错,娘家才是依靠嘛。”卢大根婆娘想着能占到便宜,心里头热烘烘的一片,巴不得快些去青山坳认门亲戚,自己咋就这么傻,还真听信了那媒人说的,崔老实家穷得快揭不开锅,这都是什么媒人啊!   “这就太好了!”崔大婶将放在脚边的篮子提起来交到了卢大根婆娘手里:“我们没来早点认亲是我们的错,这是中秋的节礼,她嫂子你就收下吧。”崔大婶眼神很是真诚,心中暗道,只要对方收下了,少不得要给自家说几句好话哩,既然小寡妇在娘家是块面团子,自然会听兄嫂的话,以后自家多去和小寡妇套套近乎,也能在里头跟着得些好处。   “哎呀呀,她大婶,你咋这么客气哩!”卢大根婆娘假装推托着,一只肥肥的手却抓住篮子的提手不肯放开:“你是大辈子,怎么能给我们这些小辈送东西哪!”   “不妨事不妨事,只要你替我在你小姑子面前说合说合,让她晓得亲戚是要互通有无的,可不能闷声发财也不管带着亲戚一起沾光就成。”崔大婶笑得脸上的肉都挤到了一处:“她婶子,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可不是么。”卢大根婆娘不再装出推辞的样子,将篮子接过来放到一旁,有些不悦:“这个死丫头,嫁到富贵人家也不接我们过去瞧瞧。”   “就是就是,哪有这样的事情,就连兄嫂都不要了?”崔大婶在旁边打着边鼓,忽然又觉得有些不稳妥,为何这小寡妇竟是连娘家人都不理睬,莫非里头还有什么隐情?她的眼睛朝放发到那边的篮子睃了过去,一颗心扑扑的跳着,偷偷懊悔这节礼是不是拿出来早了些,万一这小寡妇的大哥大嫂屁用都没有,自己岂不是还倒贴了几百文钱?   “唉,她婶子,我这小姑子,原先是顶顶听话的,要她往东不敢朝西,可是上回她和同村一个后生私奔……”卢大根婆娘说到此处,忽然惊觉自己说漏了嘴——这个大婶是卢秀珍婆家的人,要是说出去那该咋办哩,会不会把卢秀珍打发回来?   “私奔?”崔大婶两只耳朵竖了起来:“还有这样的事情?”   她可是拿捏住小寡妇的把柄了,她在未成亲前就和野男人私奔,以后她要是还这般趾高气扬的在她面前说话,她就把这事儿抛出来,看她还能不能那样神气!   “没没没,没这回事儿……”卢大根婆娘也很是懊悔,差点将自己的舌头给咬掉,素日里自己喜欢跟村里的那些个婆子嫂子说闲话,方才不由自主就将卢秀珍私奔那事当闲话说了出来,这可怎么办才好?现在卢秀珍过着吃香喝辣的好日子,自己多多少少能靠得上边,若是私奔这事情被这大婶捅了出去,卢秀珍被赶回娘家,那自己又去哪里占便宜?   “呵呵,她婶子,我年纪虽然有些大,可耳朵还好使,方才我可是听得真真的。”崔大婶一双眼睛紧紧的盯住了卢大根婆娘:“你想替你小姑子掩饰,可我只要出门到村里打听一番就明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纸包不住火!”   卢大根婆娘哑口无言,坐在那里无话可说,恨不能打自己几个大耳刮子。   “她嫂子,我也不会想为难你,你先把那话说完,我听听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见着卢大根婆娘哑火了,崔大婶得意洋洋,将脑袋抬起来几分:“我走过的桥比你走过的路还多哩,咱们一起来合计合计,看看怎么样才能多得些好处。”   “她婶子,你可真是个大好人!”卢大根婆娘感激的看了看崔大婶,将那晚上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说了出来:“本来她是个性子软糯的,可是投水被救上岸以后就转了性子,我估摸着是被那个宁谦之给伤透了心,也不想装小绵羊了。”   “唔,有可能。”崔大婶点了点头:“有些人就是这样,伤心过度会转性情的哩,我娘家那边有个人也是这样,原来性子温和不过了,后来竟变成了母老虎一般,你那小姑子肯定也是这样的。”   “可不是么,原来我要她做啥就做啥,可后来操着棍子跟我对着打,唉……”卢大根婆娘心中后悔,若早知道卢秀珍有这般富贵命,说什么她也要好饭好菜供养着她,让她记住恩情到时候多多回报嘛,现在好了,她富贵了,就连娘家都不肯回来一趟,不用说心中记恨着兄嫂呐。   “她嫂子,要是你和她大哥去说都说不通……”   崔大婶只觉自己的心被挖去了一块,辣辣的痛,早知道这样,她干嘛赶着送上节礼!吃多了撑着不是?好几百文钱哪,做什么不好,非得拿了去塞到旁人嘴巴里去!   不行,怎么着都要捞点东西回来才是,崔大婶的手攥得紧紧的,捏成了一个拳头,脑子里不住的在转着念头,要怎么样才能将损失减少到最小?她只觉自己脑袋一盆糊糊,就是找不出一条明路来,长长的叹息了一声,要是婆婆在就好了,她脑子比自己好使,转一转就能想出法子来。   “是咧,要是我们去她不理不睬,那该咋办哩?”卢大根婆娘皱着眉头,也不知所措,好不容易才有个能占便宜的地方,可偏偏又占不到,这不是要馋死她么!   “不如这样……”崔大婶抱着脑袋想了又想,终于想出了个主意,虽然有些损,但是对她来说是再好也不过了的。   “怎么样怎么样?”卢大根婆娘眼睛一亮,凑了过来:“可有什么好法子?”   “好法子倒是有,就看你这个做嫂子的能不能狠得下心肠。”崔大婶嘿嘿的笑着:“怎么样你们家也能进一笔银子。”   “什么法子?她婶子,你就快说,莫要卖关子了。”卢大根婆娘有些兴奋,将脑袋凑了过来:“姜还是老的辣,婶子你真是厉害。”   “你先好好的去和你小姑子攀亲戚,若是她认你们这一家子就好办了,以后少不得能从她婆家那边沾点光,这是最好不过的。”崔大婶看了卢大根婆娘一样,重重叹息了一声:“就只怕你那小姑子记恨你们,不肯让你们分点好处。”   “可不是么,我也怕她不理睬我们哪,她大婶,你不是有好法子么?”卢大根婆娘一只手抓住了崔大婶肥肥的手腕,两人亲亲热热:“我们得了好处也不会忘记你的。”   “若你小姑子翻脸不认人,你们也只能一不做二不休了。”崔大婶嘴角浮现出一丝冷笑:“她不还有一个私奔的相好?你可以喊了那相好过去,当面向她提亲。”   “啥?提亲?”卢大根婆娘瞪大了眼睛:“她婶子,这是啥意思哩?”   “你想想啊,要是将她以前和汉子私奔的事情抖了出来,我三弟家里肯定不会再要她守这望门寡,少不得要打发她回娘家的,你们可以将她嫁给那个汉子,不是又能挣一笔聘礼银子?这样你就可以攒下一个儿子成亲的银子了,你说是不是?”   将这小寡妇赶回家,崔老实一家没了个主心骨,还不是随着她家来拿捏的?崔大婶斜眼觑着卢大根婆娘,心中在掂量,也不知道这个做嫂子的能不能狠下这心肠。   “中,就这样。”   卢大根婆娘眼睛转了转,欣然应允。   这大婶可真是厉害,才这么一会子功夫就想出了个好主意。要是卢秀珍不认他们,她就让宁谦之的寡母去把那事情抖出来——宁谦之上回和卢秀珍私奔,名声也坏了,桃花村和邻村的婆子婶子们一听是那个将寡母丢下和姑娘私奔的那个读书人,个个摇头:“负心多是读书人,连自己的老娘都可以不要,以后发达了我家闺女早就被他扔到脑后了。”   卢大根婆娘眼睛转了转,琢磨了一番,觉得崔大婶说的这个法子委实是个好主意。   卢秀珍本来就喜欢宁谦之,若是听说要撮合她与宁谦之,肯定是会欣然应允,自己稳稳的进一笔聘礼银子,这可是白得的,而且卢秀珍遂了心愿,少不得要感谢她,以后还能继续支使她帮着娘家干活——就算不肯下地,带带三个侄子也是好的哇。 第235章 蝎尾针(一)   “唉,怎么又没中呢。”   宁谦之的寡母长长的叹息了一声,愁容满面,宁谦之坐在桌子旁边,耷拉着脑袋一句话都没说——他实在没脸见自己的寡母了,参加过五次童子试了,可却还是没有通过,依旧是个童生。   寡母说小时候就给他算过命会大富大贵,故此才咬着牙勒紧裤带攒出些银子来让他去念书,可现在都快及冠之年了,他还是个白身,只能望着乡试的门槛叹气,这大富大贵又能从哪里来?   他倒没想过能金榜题名做进士,只想着能乡试挣个举人也就够了,到时候上京城赶考的时候去吏部上个补缺的名字,看能不能做个八品九品的小吏,慢慢的升到五品六品递致仕折子他也就知足了——这对乡下人来说,可不是天大的富贵?   只是没想到,他这心本来不算高,竟然还不能实现,他心里很是失落,回家看到寡母的脸更是觉得心中难受。   寡母省吃俭用的将他送去念书,不就是想要自己出人头地?可自己却辜负了她,都念了这么多年书还是一事无成,连一领青衫都没混上,旁人见着他,总是嗤嗤的笑着喊他“白衣秀才”,他心里的那种苦简直没法子跟人说。   白衣秀才是指落第的士子,可他是连秀才都没混上的,听着旁人这般喊他,羞愧得恨不能打个地洞钻进去不见人才好。   “谦之,没事的,今年冬天不还有一次么,你再去试试。”   宁谦之寡母抬起头来,抿紧了嘴,唇边两道深沟如有人用刀凿出。   “我……”宁谦之有些痛苦,他现在很害怕跨进县学的那扇大门,走进去就有心惊肉跳的感觉,总想着万一又考不上秀才该怎么回家面对母亲和村里人。   “唉,谦之!”宁谦之寡母的嘴抿了一阵子,最终无力的耷拉下来:“好好好,歇息一个冬日,先给你张罗了亲事,明年再考。”   儿子快二十了,是该要找个媳妇成亲了,这么多年来母子俩相依为命,她也想着要有一个孙子在她膝下咿咿呀呀的学着说话。   宁谦之抬起头来看了自己母亲一眼,又低了下去,他心中明白,自己要找个媳妇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生在这乡村旮旯里头,自然要有一身力气,能下地干活养家糊口,他自小便被寡母送去念书,家里的事情一点都不让他插手,更别说地里的活计了,这么多年书念了下来,宁谦之身板儿格外单瘦,一看就是个做不得事当不得用的,虽说这脸还看得过去,可村子里那些大姑娘一想到嫁给她少不得就要当主心骨,田里地头的活都得一个人扛着,一个个的都是摇头摆手。   这模样儿俊俏有啥用?又不能当饭吃。   再说了,模样俊俏更有些靠不住,自己给他主内又主外,生娃养娘,折腾得成了一个黄脸婆,他却跟别人搭上了,自己只能在旁边看着干生气。   故此,尽管宁谦之生得不赖,可村里村外的姑娘们都打定了主意,平常没事口里占占便宜,撩拨撩拨这小白脸儿也就够了,和他过一辈子?那简直是要准备跳火坑。   宁谦之的寡母却一点还没明白这里头的缘由,她心里头热烘烘的觉得,自家儿子生得俊又满腹经纶,哪里不会受姑娘喜欢?素日里儿子从县学回来,刚进村口就被那些姑娘们搭讪着,一路脸红的走回来,她看着都只觉得意。   自家的儿子可是一块金子,闪闪发光的金子,哪家都想要抢着回去收好的!   只是她托媒人去说亲时,才发现有些不对,这金子仿佛变成了一块泥巴,不仅桃花村里没一个姑娘点头,便是邻近几个村子也没谁表示有意向。   宁谦之的寡母很生气,怎么会这样呢?儿子到时候可是会要金榜题名,这些人都不想跟着享福不成?她将媒人拉了过来细细叮嘱:“你可得要说清楚,我们家谦之的命好,算命先生说他少不得要大富大贵的,你是没有说不成?”   “没有说?”媒人冷笑了一声,这宁家老嫂子也真是,给人画一张大饼就能填住肚子了?人家少不得要看你们家的田地积蓄,宁谦之的父亲倒也留了三亩下来,可宁谦之的寡母一个妇道人家又如何能种得下?只能将这地赁了出去,每年得的租子刨去母子俩的吃穿用度,也就够着给宁谦之交念学堂的钱,宁家寡母年轻的时候也还能绣帕子,攒到十多十条就在赶集的时候摆着卖,或者走路去江州城卖到杂货店里头去,可这些又能挣出多少银子来呢?   撇开这些身外之物不说,人家最最主要还是看不上宁谦之这个人。   从小到大没干过重活,不能撑起家中门户不说,就是这人品也有问题。   桃花村里的人都知道宁谦之与卢秀珍的事情,大家都有些感慨,卢家那姑娘,可是胆小怕事的,竟然能豁出性命来跟他私奔,说明她心中已经认定了他,而投水的时候宁谦之竟然将卢秀珍撇下,一个人跑回来了,这到底是咋一回事?   若真是不喜欢卢家那姑娘,跟人说清楚,未必人家还和会赖上你不成?肯定是宁谦之自己点了头,卢家那姑娘才会做出这样惊世骇俗的事情来,既然已经点了头,那就该兑现诺言,两人私奔被人发现,有人追赶,卢家姑娘提议投水殉情,即便宁谦之不跟着跳下去,至少也得喊人过来救她哇!   那晚上卢家那姑娘被救上来的时候,大家都以为她死了,气息全无,好在她命大,给她控了水吐光了以后,竟然慢慢醒转过来。众人本来觉得很是为难,卢家那姑娘是定了亲的,跟宁谦之肯定是不难到一块啦,这有情人不能成眷属,实在也是一件遗憾的事情,可没想到峰回路转,卢姑娘那个未婚夫得了急症过世了,这不是给宁谦之一个极好的机会!   听说卢大根都亲自跑去宁家商量亲事了,但宁家却拒绝了,宁谦之那寡母还上门羞辱了卢家姑娘一番,这事情传出来,听得村里人个个心寒——虽说卢秀珍私奔确实做得不对,可这毕竟只是个小山村,没有高门大户那么多穷规矩,村里人只觉得这事情真是赶巧,卢家姑娘的男人在成亲前就过世了,这不刚刚好给宁谦之腾出个位置来了?   本想着这姻缘天定,没成想宁谦之听了寡母的话将卢家姑娘撇到了脑后,害得人家被赶着出去守了望门寡,跟一个大姑娘私奔却不愿意负责任实非君子所为,故此村里人见了宁谦之都有些鄙视,就是连没事撩拨他的村姑们都冷眼看他:“薄情的负心汉!”   这事情没多久便传了出去,外村的人也晓得桃花村里有个叫宁谦之的读书郎,从小便开始念书,可做出来的事情却比没念过书的人还不如,个个唾弃,听着媒人说是给宁谦之做媒,慌忙摆手:“不中,不中!我家闺女才不嫁他家去哩!”   “哎呀呀,你可别看他现在穷,算命先生说他必然会有富贵!”媒人只能拿了宁家寡母千叮咛万嘱咐的话出来做诱饵,看看有没有鱼上钩,弃疗人家回得更绝:“算命的话能信么?当年算命的说我能做大官呢,现在还不是在家里种田?那宁谦之念了这么多年书,连秀才都没见考一个回来,还想着金榜题名?莫要笑得人的大牙!”   本来以为是个香饽饽,谁知道此时却门庭冷落无人问津,宁谦之寡母不由得有些着急,正赶着秋日天气变凉,她没注意添衣,感了风寒,一病不起,宁谦之只能从学堂里回来照顾她,只是从来没做过什么事,不免有些手忙脚乱,宁谦之寡母见着儿子那模样,不由得涕泪涟涟:“谦之哇,你一定要成亲才行,没人照顾你怎么才好哪。”   年纪有这么大了,正是春思萌动的时候,宁谦之哪里会不想着成亲那事?只是……并没有姑娘愿意嫁他。   “唉,娘,你就快别提这事了。”他黯然伤神,若是那次稍微坚决一点,执意要与卢秀珍成亲,母亲拗不过他,或许也会同意。   眼前闪过一张苍白的脸孔,尖尖的下巴,一双含着愁苦的眼睛,看得他心里抽着痛了下,赶忙低下头去,不敢再看。可饶是他低头,依旧还是能见着那张脸,这让他不免有些惊骇,口中低声念出了那个名字:“秀珍……”   宁谦之寡母听得真切,心中也有些懊悔。   要是早知道宁谦之这般不好找媳妇儿,那一次她顺水推舟的同意了该多好,卢大根要十两银子,家里头也不是没有,为啥不拿出来做聘礼,满足儿子的心愿呢?   一想到那件事情,宁谦之寡母就忍不住心中戚戚,卢秀珍虽然身子单薄,可还是算个能干的,卢家的事情她少说也做了差不多一小半呢。 第236章 蝎尾针(二)   “卢家婶子,卢家婶子!”   屋子外边有人叫喊,宁谦之站起身来走到门口朝外边看了看,心里不免有些慌张,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虽然来的不是曹操本人,可也是曹操的亲戚。   卢大根婆娘堆着一脸笑走上了台阶:“谦之哇,你从县学回来了?你娘在屋里没?”   “在呢,在呢。”宁谦之有些慌乱,侧了身子让卢大根婆娘跨进了屋子,望着她圆滚滚的背影,心里忐忑不安,秀珍她嫂子来自家作甚?   “宁家婶子,怎么了?身子有哪里不舒服么?”卢大根婆娘走到了屋子里头,见着宁谦之寡母坐在床上,脸色蜡黄,装出一副惊讶模样来:“可是感了风寒?”   “可不是?”宁谦之寡母伸手揉了揉额角:“身子发冷,这地方疼得厉害。”   “宁家婶子,你可要注意歇息哇,现在天气凉了,少不得会有寒气,多添件衣裳。”卢大根婆娘一屁股坐了下来,竹靠椅被她那沉重的身子压得咯吱作响,她朝床边靠拢了些,脸上挤出的笑容将她的一双眼睛都快挤没了:“宁家婶子,我想问你一件事情,要是哪些地方得罪了,你可别往心里去。”   “你……”宁谦之寡母抬眼看了看卢大根婆娘,只觉得她笑容实在有些假,可人家巴巴结结的找上门来,自己咋就能把她赶出去?她点了点头:“你说吧。”   “谦之的亲事说好了吗?”   宁谦之的寡母瞬间觉得卢大根婆娘的笑容实在是太难看了。   她抿紧了嘴巴,唇边两道深沟般的皱纹更深了几分。   “怎么了?婶子,我没有恶意,纯粹是想给谦之来做个大媒来着。”卢大根婆娘笑着朝前边凑了过去,眼睛里全是满满的算计:“若是谦之还没寻到合适的,我这里倒是有个人,两人配得上,谦之肯定也不会有意见。”   “真的?”宁谦之寡母眼睛一亮:“你娘家有合适的姑娘么?跟你说,我们家谦之可是会有大富贵的,哪个姑娘嫁了他就不用愁以后的日子不好过,保准是做夫人的命!”   宁谦之站在门口,听到屋子里两人提及自己的亲事,眉毛抬了抬,心跳得有些快。   “哎呀呀,我说的这个,跟谦之可实在太配了!不是我娘家的姑娘,是我婆家的人哪!”卢大根婆娘两只肥胖似猪蹄的手一拍,哎呀哎呀的大呼小叫了起来:“我那小姑子卢秀珍不是和谦之刚刚好是天生一对么?”   “啥?”宁谦之寡母眼睛鼓鼓:“卢秀珍?”   “可不是?”卢大根婆娘转头看了看站在那边听得聚精会神的宁谦之:“谦之哇,你说句实话,你到底想不想要跟我们家秀珍成亲嘛?”   “秀珍?”宁谦之的心砰砰的乱跳了两下,白净的脸孔上渐渐的浮现出一丝红晕。   “婶子,你瞧瞧,瞧瞧。”卢大根婆娘得意的笑了起来:“谦之心里头不还是挂记着我们家秀珍么!”   “你说的啥话?什么叫你小姑子和我们家谦之合适?她能配得上我们家谦之?她都是成过亲的妇人,还是个克夫的寡妇,我们家谦之可是还没娶妻的后生,能合适?你是想要存心来气死我不成?”宁谦之寡母的脸拉得老长,一张口,几点唾沫星子溅到了卢大根婆娘的脸上:“我呸,你这个晦气东西!”   卢大根猝不及防,脸上被喷到了星星点点,她手撑着床站了起来,一双腿朝后边挪了一步,伸手擦了擦脸,两颊通红:“婶子,我是好意过来与你说说这事儿,你倒来了个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我说实在话,你们家这个儿子有哪一点占强的?又不能种地,又不能挣钱!我们家秀珍虽说是守了个望门寡,可跟她有啥关系哩?她这身子还是清清白白的,而且她比你那扶不上墙的儿子能干了不只是一点两点!我不过是看着他们俩人彼此有情,故此才过来撮合的,要不是我才懒得过来说合哩!”   听着卢大根婆娘将自己的宝贝儿子贬得一无是处,宁谦之寡母气得全身直哆嗦,靠着床坐着,手揪着衣裳前襟,一个劲的在发抖,卢大根婆娘瞧着她那样子,生怕她一口气接不上来,赶紧扶着墙偷偷的溜走了。   本来以为这事情没戏了,可没想到过了两日,宁谦之寡母竟然自己又找上门来。   “大根媳妇,我寻思了好几日,你那日说的话还是挺有道理的,他们两人本来就情投意合,我们不该阻拦他们。”   宁谦之的寡母说得很真诚,眼睛眨巴眨巴,很有诚意的望着卢大根婆娘。   “啥?”卢大根婆娘被弄糊涂了:“你前日不还骂我们家秀珍是克夫的寡妇,和你那宝贝儿子不配么,咋……”   “唉,那都是我病得糊涂了。”宁谦之寡母一脸歉意:“大根媳妇,你可别跟婶子计较这些,那时候头疼发热,话都没听清就只想发脾气,后来病好以后想了想,觉得自己实在是不应该……”   “呵呵。”卢大根婆娘心里高兴,不管宁谦之寡母怎么想通的,只要她肯答应就好,在崔老实家占不到便宜就把卢秀珍带回来嫁给宁谦之,稳稳妥妥的挣上一笔聘礼银子,这可是两手准备,今年靠着嫁小姑子就能挣两笔银子了,真是进账多多。   “大根媳妇,你……”宁谦之婆娘有些拿不定主意:“你这是同意还是……”   她心里头有些忐忑,前日自己得罪了卢大根婆娘,还不知道她会不会记恨在心呢。   那日把卢大根婆娘骂走,宁谦之帮她揉胸捶背弄了好一阵子,宁谦之寡母这才匀过气来,她捶着床铺板子,口中骂骂咧咧:“亏她想得出来,小姑子都成了寡妇还想要塞到我们家来嫁给谦之,她们家这般能耐?咋不上天哩!”   宁谦之坐在床头默默的替她捶背,等着她喘过气来才低声道:“娘,秀珍其实是个不错的姑娘,你没必要这样嫌弃她。”   “咋啦?”宁谦之寡母转过头来,眼睛瞪得铜铃大:“你还心疼上她了?”   “娘……”宁谦之低下头,不敢看他寡母的眼睛,但口里还是断断续续的在说话:“你不是说给我算过命,那算命先生说我的命好么,那我娶了秀珍也不会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嘛。最近您给我到处聘姑娘,可是没人愿意嫁进咱们家来啊,现在秀珍的大哥大嫂愿意把她给我,这不是挺好的么,我今年冬天要是能进学,少不得要到江州城住着准备明年的秋闱,家中不能没有人替我尽孝,秀珍是个能干的,有她在家里干活,我就心安了。”   “唔……”宁谦之寡母的眼睛转向了不远处的窗户那头,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苦涩。   她的儿子要沦落到娶一个寡妇?真是心有不甘!   那个卢秀珍真是没脸没皮的货色,狐媚子一般缠着自己的谦之,还扯着他去私奔,谦之差点连自己这个含辛茹苦抚养他长大的寡母都扔下给她走了,一想到此处,宁谦之寡母就心气难平。   “娘,娶了秀珍回来我会更用心读书的。”宁谦之见着寡母没有那么坚决的反对,心中以为她有一丝动摇,赶紧趁热打铁:“我和秀珍会好好孝敬你的。”   “用心读书,好好孝敬我?”宁谦之寡母转过头来,看了坐在身边的儿子一眼。   “是的,我一定会用功念书,考上秀才以后明年去参加秋闱中举子,光宗耀祖,让您享福。”宁谦之觉得这事儿多半有戏,心中一喜,拼命点头。   “唔,既然是这样……”宁谦之寡母沉吟了一声:“我姑且信你的话。”   现在没人愿意嫁给谦之,谦之心里头又记挂着那小寡妇,不如就给他娶了姓卢的进门,也好让他安下心来去考学,几十年媳妇熬成婆,自己做了婆婆当然是要好好管教媳妇的,她会让那小寡妇明白,当年她拐着自己儿子去私奔是多么愚蠢的一件事情!   婆婆管教媳妇,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谁还能说她的不是?等着谦之考中进士做了官,少不得会有人巴结上来,她再给谦之挑一门好亲事,这个小寡妇若是愿意做妾,看在谦之喜欢她的份上就让她留下,若是不愿意伏低做小,那就一封休书打发出门——想要找休媳妇的理由很多,不拘选一条便是了。   故此,歇了两日,等着身子好了些,宁谦之寡母跑到了卢大根家来说这件事情,见着卢大根婆娘那副黑沉沉的脸色,心中有些没底,这卢大根婆娘会不会记恨那日的事情呐?   “婶子,我想了想,我们家小姑过得舒坦,未必想要嫁你们家谦之呢。”卢大根婆娘趾高气扬的抬起头来:“听说她婆家挺不错的,她在那里吃香喝辣的,怎么会回桃花村来跟着你们家谦之过苦日子?”   “这……”宁谦之寡母语塞,好半日才讷讷道:“你不是说秀珍心里头有我们家谦之么?”   “以前是有,可谁知道现在还有没有装着?”卢大根婆娘盯着宁谦之寡母看了一阵,看得她萧瑟的朝后边缩了缩身子,满心都是一种自取其辱的感觉:“婶子,我跟你说实在话,我可以带你们去秀珍婆家那边瞧瞧,看看她过的是什么养的日子,你们先别开口说话,等有机会让谦之去跟她说,若是她对谦之还有那份心思,肯定会答应的。”   “唔,这样也中,只不过秀珍婆家会不会放过她呢,不是要守孝三年的么……”宁谦之寡母有些犹豫:“我们家谦之今年冬日就要满二十了。”   “嗐,只要有心,这世上没有做不到的事情。”卢大根婆娘高高的抬起头来,一双手叉到腰间:“婶子,我们聘礼也不要多了,十两银子,你答应给十两,那我就会给你想好妥善解决的法子。” 第237章 蝎尾针(三)   车到山前必有路, 想要做成的事情,只要肯动脑筋,自然是会做成的。   卢大根婆娘盯紧了站在台阶下边的卢秀珍, 心中冷笑, 都是她逼自己用这最后一招的,出了什么事情也不能怨自己。   她原本只打算过来占点便宜打打秋风, 没想到这小姑子出嫁以后就翻脸不认人,自己百般讨好她都当没看见, 一脸目中无人的样子。你不仁就别怪我不义了, 把你那时候做的丑事兜底翻出来,看崔家还能不能容得下你!   出嫁前就跟男人私奔,这可是极大的一个污点, 世间对这种事情很难包容, 特别是一个克夫的寡妇,把这点子风流韵事给抖了出来,那就别再想在婆家立足了。崔老实一家容不下卢秀珍, 她也只能灰溜溜的回娘家, 到时候少不得又落回到了她的手心里。   卢大根婆娘一点也不担心卢秀珍会不听从她的安排——她不是和宁谦之情深意重到了不顾一切去私奔的地步么,现儿能嫁给心上人, 怎么还会不答应, 肯定是高高兴兴打扮起来准备做新娘了吧?卢大根婆娘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怎么了,秀珍,才离开桃花村六七个月,你不会不记得宁谦之了吧?”   “秀珍……”   宁谦之朝前边走了一步, 轻声喊了一句。   乍一见到卢秀珍,他有些震惊,几乎不敢上前相认。   面前站着的卢秀珍,和记忆里的卢秀珍,似乎已经完全变了一个人,变得格外陌生。   脸孔还是那张脸孔,可神情态度截然不同。以前的她站在卢大根婆娘面前,总是一副畏畏缩缩的样子,只敢低着头应着话头,哪里像现在一样,昂首挺胸站在那里,淡定从容,根本没有把对方看在眼里。   以前的她,一看到自己眼中就有一种膜拜之色,她的目光总是在追逐着她,不肯放松半分,她的眼神里有着几分痴迷,仿佛是那二月的柳枝在追逐着春风,柔软娇弱得让人不免有一种怜惜之情。   而此刻他见到的卢秀珍,是一个眼神坚定的年轻女子,一双眼眸犹如天上的星辰一般冷清,眼神朝他那个方向轻轻瞟过来,犹如有冰雪飘零将他罩在寒冰里。   得不到卢秀珍的回应,宁谦之有几分尴尬,他有些不安的望向卢秀珍,轻声喊了一句:“秀珍,我是谦之啊,你不记得我了?”   卢秀珍镇定了心神,冲着宁谦之微微一笑:“怎么能不记得你呢,你不就是那个啥事都不做,从小就被送去念书的娃么?你跟我娘家没隔多远,咱们是邻居”   “你装模作样做啥?只是邻居?”宁谦之的寡母有些沉不住气,几步抢着过来冲到了卢秀珍面前:“你一直喜欢我儿子,我们桃花村里的人谁不知道?你怎么有脸说你只将他当成是邻居?”   看起来这个卢秀珍贪图着婆家富贵,不肯跟着回桃花村去了,自己可不能让她过得太舒服自在!宁谦之寡母忽然想起了那个晚上,她趾高气扬去看卢秀珍的惨状,反而被她几句话呛了回来,不由得越想越生气,这真是一种耻辱,那晚被一个黄毛丫头给斥责了一通,今日好言好语的跑过来,儿子又被她当众扫了面子,她这个做娘的,还能在旁边站得住脚?   你不给我家谦之留情面,那也别说我不给你留!   宁谦之的寡母将自己儿子扒拉到了身后,横着一双眼睛朝卢秀珍看了过去,嘴角浮现出一丝冷冷的笑意:“卢秀珍,你还以为嫁到青山坳这边来就没有人知道你过去的事情不成?我跟你说,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那晚跟我儿子私奔这事情谁不知道,你还能当没发生?真真可笑!就是你这种不要脸的货色,才将我家谦之给带坏了,他以前可是最最孝敬我的,自从你这个狐狸精勾搭上他,他就晕头转向不知东西南北了!”   周围的人听着宁谦之寡母这番声嘶力竭的指控,个个惊讶得张大了嘴,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在他们心里边,卢秀珍是个正正经经的姑娘,每日里一心扑在发家致富上,也没见她与哪个后生有勾勾搭搭,怎么会是妇人口里的那种人呢?   “这位婶子,你说我带坏了你儿子?”卢秀珍冷笑了一声:“我是绑着他的手脚拉着他走了不成?怎么就怪到了我身上?他一个这么大的人了,还自小就去学堂念书,那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我说一句让他走,他就把你撇下跟我走了?你倒是问问旁人,看看他们怎么想你那儿子?”   “可不是么?即便卢姑娘真做出过那样的事情,这后生便没有问题?又没有人绑住他的手脚,他自己不走,卢姑娘还能闯进他家把他劫走不成?”   围观的人议论纷纷,都是在指责宁谦之的寡母——毕竟人有生疏远近,卢秀珍与他们在一起的日子久了,自然心里更倾向于她。   只不过,里边有还是有几个在低低的说话:“倒是没看出来,卢姑娘竟然还跟人私奔过。”   “快莫要乱说,卢姑娘不是那样的人!”   “知人知面不知心,谁知道她以前的事情呢,既然这母子两人言辞振振,肯定该有这样的事情,纸包不住火,去桃花村打听一下便知道了。”   “打听个啥,卢姑娘是个好姑娘,才不会这样举止轻浮呐。”   卢秀珍站在那里,脸上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心里头还是有一点点焦急,看得出来宁谦之母子是横下心来想要在青山坳这边搅局子了,她也不知道为啥这母子两人好端端的为啥要跑到青山坳来找她的祸事,想来跟卢大根两口子肯定有点关系。   正如那些议论的人所说,纸包不住火,即便现在自己矢口否认,可只要去桃花村打听一下就知道有无此事,卢秀珍不禁暗暗叹气,本尊也真是傻,识人不清,还觉得宁谦之这样的人值得托付终身,却没想到人家准备把她坑一辈子。   麻烦已经来了,她该如何对付过去?   不如实话实说,免得人家去打听过了反而让自己变得被动,卢秀珍稳了稳心神,现儿的她又何必畏惧流言?若是崔老实一家觉得她私奔真是污点不配在他家住着,那她便住到江州城的芝兰堂去便是——对于崔老实一家人的了解,他们即便不能容忍所谓的私奔,也不会在这银钱方面与她太计较,她相信自己还是能将芝兰堂牢牢的攥在手里,只是崔家几个后生到时候就要变成她的伙计了。   “秀珍先感谢青山坳各位父老乡亲对我的信任,只是这人年轻的时候有几个能擦亮眼睛看清楚人呢?秀珍那时候实在糊涂,见着兄嫂没问过我的意见就私自将我定了亲,心中不忿,这个姓宁的甜言蜜语几句,我还当他是真心,傻乎乎的答应了他的请求,与他相约私奔,没想到他只是在戏弄我!我心里头热乎乎的只想着两人一起去个没人认识的地方,一起白头偕老,可我点头同意跟着他走时,半路上他竟然将我抛下了……”   周围的人对于八卦还是很感兴趣的,一个个支起耳朵听得聚精会神,卢秀珍说到年轻的时候糊涂,众人一个个点头称是:“年轻姑娘家,没什么见识,被这小白脸骗了,真真可怜!”听到卢秀珍说到宁谦之不答应的时候,一个个冲着宁谦之瞪眼吐唾沫:“你还是人吗?把人家大姑娘拐了出来却不想负责任,真是书都念到狗肚子里去了!”   “我……”宁谦之的脸涨红成一片,他勉强争辩了几句:“秀珍,你错怪我了,当时我见你被你兄嫂随便就定了亲,心里头难受才这般提议,可是我们出来的时候没带什么东西,衣裳也穿得不够,你冻得全身发抖,我才提议咱们悄悄的回去……”   脑海里忽然出现了一幅画面,卢秀珍仿佛见到了两个人站在一个池塘边相互争执,月亮惨白,照着两张年轻的脸。   本尊的记忆还在!她竟然看到了那晚发生的事情!   “秀珍,咱们回去吧,外边这么冷,实在是太冷了。”宁谦之跺着脚,一双手不住的擦着:“我你带了多少银子?”   “我没有找到我哥哥嫂子放银子的地方。”卢秀珍有些畏缩的低下头去,轻声道:“我带了两块饼子,咱们可以留着饿了的时候吃。”   “两块饼子,能做什么用!”宁谦之的声音重了几分:“唉,你也不知道拿点值钱的。”   “我不敢乱走动,怕惊醒了他们,谦之,是我不好……”卢秀珍不敢抬头,声音里充满着乞求:“谦之,我能干活的,咱们到没人认识的地方去,我干活养你念书,什么事情都不会让你坐,你专心念书就好,等你考上举人了,咱们再回来接你娘去享福,她也就不会再责怪咱们了。”   “嗐,你想得太简单了!”宁谦之跺了跺脚:“我还以为你会把你那十五两聘礼银子都带上呢,没想到你竟然只带了两个饼,你也太没用处了!”   “谦之,你不是不知道我嫂子的厉害……”卢秀珍委委屈屈的站在那里,吸了一下鼻子,眼圈子红红:“谦之,你放心,我能找到事情做,我能养活你。” 第238章 蝎尾针(四)   站在池塘旁边的宁谦之望了望面前哭哭啼啼的小女人, 眉毛微微皱起,似乎要说话,可却最终没有说出口, 他定定的站在那里, 就如一尊石像。   “哗啦啦”的一阵风响,风声里似乎还夹杂着一些别的响动, 宁谦之侧耳听了听,脸色一变, 拔腿就准备跑开。   “谦之, 错了,你跑错方向了……”卢秀珍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哽咽了一声:“你和我说好的, 要一起逃出这里, 咱们要好好的过一辈子,我们走,朝官道上跑。”   “秀珍, 我们还是回去吧, 我先走,你赶紧朝旁边跑, 绕个圈子回去, 没人知道我们曾经相约出逃过。”宁谦之站住身子,转过头来:“秀珍,你忘记我吧,说不定你嫁的那个人会对你很好。”   “谦之!”卢秀珍惊呼了一声, 睁大了眼睛:“你怎么可以这样轻易背叛承诺!当初你是怎么和我说的,你说得好好的,可是才走出村子你就后悔了?”   宁谦之用力挣扎了两下,将胳膊抽离了她的掌控:“秀珍,我们没有银子怎么活下去?我原以为你是带了银子的,可是……”   卢秀珍绝望的后退了一步,踩到了池塘的边缘,差点要朝后边跌了下去,宁谦之赶紧伸出手抓住她的手腕:“秀珍,小心。”   “你是不是真的喜欢我?”   卢秀珍的眼里有一种狂热的光,她紧紧的盯住了宁谦之:“谦之,你回答我!”   “是,我真心喜欢你。”宁谦之被她的眼神吓住了,慢慢低下头,不敢看她的眼睛。   “那,咱们走,赶紧走。”卢秀珍莫名兴奋了起来:“没有银子又怎么样?咱们有手有脚能挣得到银子啊,为何一定要要带着银子呢?谦之,我们快些走吧,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她似乎听到了远处有脚步声传了过来,砰砰砰的响,就好像踏在她的心坎上。她很紧张,期盼的看着宁谦之,等待他开口,等待他给自己一个肯定的回答。   “秀珍,我真的不能再错下去,提议私奔是我不对,你打我骂我都可以,就让这个错误到此为止,咱们各自回家,就当这事情没有发生过。”   “什么?”卢秀珍身子摇晃了一下,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从来都没有为自己好好的活过,宁谦之的承诺就如一块浮木,让她这溺水之人攀得紧紧,他是她唯一的依靠,这大半年来,全是因着他许下的诺言,她这才挣扎着活了下来,活得小心翼翼,活得诚惶诚恐。   他的情意,对于她来说就是一切,没有他的那份深情,她活着已毫无意义。   “不,谦之,你不能这么狠心!”她蹲下了身子,哀哀戚戚的哭了起来,泪水弥漫过指缝,从她的手背流了下去,长长的一线爬过她皴裂的手,冰凉一片。   “秀珍,你快回去吧,我走了。”宁谦之咬了咬牙,决然转身。   他不能再跟她耗下去,这样会将自己的一切都毁了的,原本他计划得好好的,她出门难道不会带些银子?即便是去偷拿,也该把自己的聘礼银子弄出来,十五两,足够他们省吃俭用的过上一两年,只要能支撑到他考上举人,一切都好说了。   可是她没有带银子,只带了两张饼。   他确实喜欢她,她的模样生得很好,虽然脸色有些黄,但五官却真的很美,特别是她的那双大眼睛,她那楚楚可怜的眼神,深深的吸引着他。   他不是在欺骗她,他真的想过要和她逃到没人认识他们的地方去过一辈子,他曾与她勾画过将来的美景,她在家里绣花织布,他努力读书考秀才考举人,他们会生一群活泼可爱的孩子,等着他在府衙里当了个九品小吏,俸禄积攒下来买个小宅子,将寡母接过来,一家人和和乐乐的生活。   那时候的她,听他这般说时,脸色慢慢亮了起来,双眸灿灿有光。   “谦之……”卢秀珍痛苦的喊出了一句:“谦之你不要走!”   宁谦之停住了脚,转过头来,卢秀珍惊喜的望着他,说话都有些结巴:“谦之,谦之……你、你、你还是会和我一起……走的么?”   “秀珍,回去吧,我们若再是一意孤行,迟早会饿死在路上。”宁谦之觉得自己说得够透彻的了,可为何卢秀珍还不能理解?   没有钱,谈什么感情,虽然卢秀珍生得貌美,可貌美也不能当饭吃,一切都是需要银子打基础的。   “我走了,你也赶紧从那边小路回家吧。”宁谦之说得清清楚楚,寒风将他的话吹着推到了卢秀珍耳边。   “谦之……你不要我了……”卢秀珍惊恐的睁大了眼睛,一股彻底的寒意从心底冉冉升起。   他说要带她走的时候,她也曾犹豫过,可被他的话语感动,被自己那蠢蠢欲动的一颗心给怂恿,她迈出了关键的一步。   开弓没有回头箭,自从她撒开脚迈出他夤夜逃跑的第一步,她就不会再回到桃花村,那里也容不下她,她根本就没有想过会有着荒谬的事情——才逃出村子没多远,那个口口声声说要带她远走高飞的人,竟然轻易的改变了主意,将她一个人扔到了路边。   “谦之,你若是不饯行你的承诺,我会让你后悔一辈子。”她摇摇晃晃的站起身来,擦了擦眼角的泪珠,努力的吼出了一句话。   宁谦之没有回头,继续朝前边奔跑着。   绝望的寒意让她有如坠入冰窟,她咬紧了牙齿,听着自己肚子里传来“咕噜噜”的响声,似乎是空荡荡的山谷里的水鸣之声,越来越大。   她忍饥挨饿,将省下的两块饼都塞进了他的背囊,就想着多留口粮食到路上吃,可没想到竟然派不上用场——对于一个即将死去的人,还需要吃饱吗?   “谦之,谦之……”她轻声的呼喊了两声,猛的转身跳下了池塘。   听到身后巨大的响声,宁谦之转过头来,他没有看到池塘之侧站着的卢秀珍,心中一紧,慌忙朝后边跑了几步,可快要到池塘旁边时,他听到了前边脚步声越来越近,赶紧朝路边的树丛里钻了进去。   水泼喇喇的响着,水面上伸出了一双手,划了两下,将那刺骨的水拍得四溅——虽然已经是二月,可还是依旧是寒意深深,人的身子沉了下去,只觉被数把冰刀扎在身上一般,生生的疼痛。   她渐渐的朝水下沉着,慢慢的失去了知觉,直到她睁开眼睛,周围阳光刺目,一群人围拢在她身边。   就如一幅泼墨山水,慢慢的晕染开来,本来还看得清清楚楚,可是渐渐的它弥漫得就如隔了一层雾,朦朦胧胧,再也看不清楚,卢秀珍颤抖了一下,这是本尊留下的记忆吧?为何原来一直没有浮现,或许是没有见着宁谦之,见到宁谦之以后,那种潜在的伤心与愤怒将那晚的情景重新浮现在她面前。   本尊被伤得太深了,即使她已经走了,可还是留下了一些过往,让她将眼前这个懦夫看了个透彻明白。   “秀珍,那日是我没有想明白,辜负了你的一片真心,是我不好,是我不对,你能否原谅我?”宁谦之的目光里带着一丝哀求:“我知道你在崔家生活得不如意,你心里头念着我,可又没法子解脱,故此我特地来接你了。”   此话一出,众人一片哗然,没想到这看上去文质彬彬的年轻人竟然这般不要脸,跑到卢姑娘的婆家来要人,也不怕被人打?崔家可是有四个小子在,个个年轻有力气,要对付这个文弱书生,那不是分分钟将他撂倒的节奏?   “接我?”卢秀珍冷冷一笑:“宁谦之,你还有脸说这句话,你该去问问你娘,那晚上我被人从救上岸来,她跑到我家里来对我说了些什么!以前我蠢笨,太相信别人,那一个晚上让我明白了一件事情,这世上什么人都靠不住,花言巧语不要相信,能靠得住的只有自己。”   “娘……”宁谦之转过头来望向自己的寡母:“你那晚到底说了什么?”   “我……我没说什么啊!”宁谦之的寡母的脸上忽然火辣辣的痛,与卢秀珍交锋的那一幕直接在她面前跳跃着,让她心虚得说不出话来。   “看起来宁家婶子是年纪大了,记性有些不好吧?我来帮你说了吧,你娘那晚上是这样说的,我家谦之可是大富大贵的命格,怎么可能是你这种人能配得上的?你就死了这条心吧,到时候我家谦之考了进士做了官,就算要纳小妾都不会想到你,你这样的扫把星,谁敢娶进门?快些莫要坏了我们老宁家的风水!”卢秀珍一口气将话说完,盯住了宁谦之的寡母:“宁家婶子,我可有说错?”   宁谦之寡母站在那里,脸色有些发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秀珍,闺女!你这命也忒苦了!”   卢秀珍还没弄明白怎么一回事,身后走出一个人,一把拉住她的胳膊,眼泪珠子滚滚的落了下来,一只手还不住的在擦着眼睛。   那是崔大娘。 第239章 蝎尾针(五)   崔大娘哭得货真价实, 眼圈子红红,眼泪珠子一颗接一颗的朝下头滚落,才那么一阵子, 她的衣裳前襟就潮湿一片。   “秀珍哇, 你在娘家遭了这么多罪,都藏在心里不跟娘说, 要不是他们今日找过来,我还真不知道你那会子还受了这么多苦!”崔大娘抹了一把眼睛, 又吸了吸鼻子, 将卢秀珍搂得更紧了些:“闺女,你别怕,有娘在这里呢, 怎么也不能让他们把你欺负了去。”   “啥?”宁谦之寡母瞪大了眼睛, 像看怪物一般盯着崔大娘:“老嫂子,你莫要被她骗了去哇,她可是最会装的!她嫁到你们家这么长时间了, 你看她有没有跟你提起这件丑事?她分明就是心虚, 不敢!”   卢秀珍本来想痛痛快快的还击一番,可崔大娘将她抱住, 就是不让她冲出去说话, 崔大娘的手轻轻的拍打着她的背,声音里有一份不可小觑的坚决:“秀珍,你放心,不管别人怎么说你, 我都相信你。这事情关乎你的名誉,你别再说话,这里有娘哩。”   ……崔大娘为了她,竟然敢冲出去说话了?卢秀珍的心一热,自己还真没看错人,心地善良憨厚老实的崔家,是值得带着发财致富的好人家。   “秀珍何必要提这事?嫁到我们家来之前的事情都已经是过去,跟嫁进来有啥关系?”崔大娘将卢秀珍朝身后一推,挡在了她的前边,想要学着村里那些妇人吵架时伸手叉腰,可又还是没伸出手出来,只是假装很厉害的样子朝宁谦之的寡母瞪眼睛:“我家秀珍孝敬公婆,对小叔小姑就像对自己的亲弟弟亲妹妹一样,她在家里勤劳肯干活,又对我们照顾周全,我们又何必去管她以前的事情?倒是老嫂子你今日带你儿子过来,究竟是什么心思?想要跑过来坏了我们秀珍的名声,是不是?”   宁谦之寡母目瞪口呆,完全不敢相信这么一个干瘦如柴的妇人竟然这般凶悍——来之前卢大根婆娘更她说过,根据崔富足婆娘的说辞,崔老实一家都是老实巴交的糯米团子,任人搓圆打扁的,得了这句话,宁谦之寡母这才大着胆子跟他们跑过来,可面前的这个……就是传闻里那个糯米团子?   她有些胆怯,可嘴里还是不能服软,否则自己怎么能给谦之娶上媳妇?必须让崔老实一家嫌弃卢秀珍,将她赶出来自己儿子才有机会。   “老嫂子,你说你糊涂不?就冲你们家这青砖瓦盖墙,想要娶个清清白白的媳妇还不容易?何必一定要留着这个?寡妇门前是非多,现在她还只过来半年,自然不敢起跳,等着混熟了,自然会露出狐狸尾巴来!”   “娘,你……”宁谦之听到他娘这般贬斥卢秀珍,不由得有几分尴尬,他轻轻拉了拉寡母的衣裳角儿:“你别这样说秀珍,秀珍挺好的!”   “你还帮着她说话?”宁谦之寡母火冒三丈,她本来就不想答应儿子娶卢秀珍,只不过拗不过儿子,又想要多年的媳妇熬成婆,等着卢秀珍成了自己媳妇好踩着她到脚底,要她朝东不敢往西。   可现在瞧着,这卢秀珍已经不是原来那个卢秀珍,或许是那晚上自己说得恨了些,让她一直记恨着呐,崔老实家的日子又这般好过,她大抵是宁愿做寡妇也不会想着跟自己儿子成亲了。既然不能变成儿媳妇任由自己拿捏,不如直接兜了她的老底,让她在婆家日子过得不舒坦,她就不相信天底下还有大度到这个地步的婆婆,能一点都不计较儿媳妇的过去,随便她做下什么都说好。   “秀珍嫁到我们家来,那是我上辈子烧了高香才得了这么个好媳妇,我们全家都稀罕着她!你嘴巴两块皮,上边下边一动,就能让我相信你的胡说八道,那简直……”崔大娘本来想说那简直是做梦,可觉得说出去这语气重了些,自己也没有那么凌厉的口气,只能软软的将那句话说完:“那简直是不可能的。”   就如一支长矛气势汹汹的当胸刺了过来,看那模样是要一举穿胸,可没想到这力道忽然就软下来,长矛抵住了胸口,却再也没朝里边送,宁谦之寡母轻轻松了一口气,拿着帕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稳了稳心神,这才继续开口挑拨离间:“老嫂子,知人知面不知心,你可别看她现在好好的……”   “谁在说我大嫂坏话?”   宁谦之寡母这话还没说完,有人暴呵一声,拨开围观群众,气冲冲的走到了宁谦之寡母面前,伸手一指:“你是哪家的婆子,敢到这里来胡搅蛮缠?”   那少年的拳头攥得紧紧,举得高高,仿佛间就要落了下来,唬得宁谦之寡母朝后边退了一步,脸色发白:“你、你……你是谁?”   “他是我第四个小叔子,四弟,你且莫动手,我还有话跟这位婶子说呢。”卢秀珍从崔大娘身后走了出来,冲着宁谦之寡母微微一笑:“你还记得那个晚上么?我在你面前说过什么话?”   宁谦之寡母的脸孔更白了些,一阵说不出的羞辱之感从心底慢慢升起,脸颊上火辣辣的痛。   那个晚上……   卢秀珍的话仿佛就在耳边回荡:“你将儿子当成宝,可未必人人都要捧着他,我方才说得很清楚,原来是我脑子糊涂,这次被水呛了,把我呛清醒了,你那儿子就是哭着喊着求我嫁他,我都不会嫁!”   这可真是打脸!自己怎么要赶着凑上来挨打呢?宁谦之的寡母站在那里,手脚都不知道朝哪里放,怎么自己跟着卢大根婆娘过来的时候就没有想起这几句话呢?现今真是自家儿子求她嫁了。   “她婶子!”卢大根婆娘在一旁瞅着有些沉不住气,宁谦之那寡母不是能说会道的么,如何忽然间就没了声响?她刚刚想要凑过去,却被卢大根一把:“你还准备去做啥子?”   “你没看到么,宁家婶子她……”卢大根婆娘正准备说下去,却被卢大根的眼神给吓住了:“汉子,你……”   “秀珍是我妹子是你的小姑子!”卢大根恶狠狠的吼出了一句:“宁谦之他老娘是我的什么人,是你的什么人?”   他实在是忍无可忍了,婆娘撺掇着他过来打秋风,虽说不厚道,但他想着还是能改善下家里的生活,也能来看看秀珍过得怎么样,故此才答应下来,可是到了青山坳这边,他发现事情跟他想象里的越来越有出入,占便宜是没法子占到了,可宁谦之母子俩到底唱的哪一出戏,分明是不想让秀珍过好日子!   出发之前,卢大根也曾问过婆娘,看宁谦之母子俩为啥要一路来青山坳,婆娘不以为然道:“就兴咱们小姑在青山坳,就不许旁人有亲戚么?”   他有些疑惑,可路不是他家建的,人家要跟你一块儿走也没办法,直到进了青山坳,宁谦之母子还是跟在他们身后,卢大根这才觉得有些不对劲:“宁家婶子,你们这是要去走哪家亲戚哩?”   宁谦之寡母眉飞色舞道:“去给我儿子相看一个姑娘!”   见她那模样儿,卢大根也就没多说了,那个胖胖的崔大婶将他们带到崔老实家门口,他看着那蹭光噌亮的青砖大瓦屋,张大了嘴巴好半日没有说得出话,脚步急急忙忙的朝里头赶,却忘记看身后——没想到宁谦之母子俩竟然是冲着秀珍来的!   “你给我赶紧滚回家去,别在这里丢人现眼了。”   此时此刻,卢大根真心觉得自己娶错了媳妇,既蠢又恶。   秀珍的婆家明显都在护着她,说明秀珍跟婆家人相处得很好,自己只要好好的给她赔礼道歉,还有两个儿子帮忙拉拢,兄妹两人的关系应该能修复几分。裂痕肯定不会一时半刻就能补上,可只要自己转变态度对她好,秀珍也不是个硬心肠的人,一定能重新接纳自己这一家子。   要是能重修旧好,少不得秀珍以后能帮衬些,就算她记仇不帮衬自己和婆娘,只要她能给大柱二柱一点周济,那也就够了。   可是自家这个蠢婆娘,却还嫌事情闹得不够大,要跟银子过不去!卢大根抓住婆娘肥肥的手腕,用了很大的劲儿,捏得婆娘“哎呀哎呀”的叫唤了起来:“卢大根,你这是在干啥子?你这杀千刀的,还不快松手!”   “秀珍……”卢大根有些不好意思的看了卢秀珍一眼:“以前哥是吃了猪油蒙了心,对不住你,对不住咱们死去的爹娘,哥是没脸来见你了。”   他转过身去,拖着婆娘就朝院子门口走:“回家去,莫要到这里丢人现眼了!”   “爹,我要跟姑姑多呆一会儿!”   二柱冲到了卢秀珍面前,一双小手抱住了她的腿不肯放松:“姑姑,姑姑,二柱好想你,二柱要跟以前一样和姑姑玩……”   “姑姑,我爹我娘做得不对,可他们还是你的亲人是不是?”大柱站在二柱身边,眼睛里满满都是乞求:“姑姑,你是世上心肠最好的,你就别再和我爹娘生气了,好不好?”   卢秀珍低头看了看两个孩子,心中酸酸涩涩一片。   卢大根之所以服了软,肯定是看到自己现在日子好过,想要来巴结着捞些好处,也不知道他对于自己的妹妹有几分真诚,而那个婆娘却是实实在在的蠢货,眼皮子浅,典型的乡村愚妇。   两个大人都是不讲道理没良心的,两个孩子倒是这样明白,也不知道他们怎么修来这样的福气。 第240章 做了断(一)   “姑姑, 姑姑……”   似乎有些不安一般,两只小手放在她的腿间,不敢抱得太紧, 才抱住又分开, 才分开又围拢来,二柱抬着头, 一双眸子里闪着泪花:“姑姑,你别生我爹我娘的气了。”   就如鹦鹉学舌一般, 二柱重复着大柱那句话, 再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话出来,只是脸上的表情却有些惶恐不安。那是一副害怕被拒绝的神色,卢秀珍看得心酸, 一把抱起了二柱, 伸手替他将眼泪擦掉:“二柱,大人的事情是大人的事情,你只是小孩, 不用管这么多。姑姑喜欢大柱喜欢二柱, 会一直喜欢你们的。”   “可是我爹我娘……姑姑真的就不喜欢了吗?”二柱睁着一双朦胧的泪眼,黑白分明里掺杂着朦朦胧胧, 有些执拗。   “大柱二柱, 你们自己说说,要是你们跟姑姑一样,你娘天天逼着你干活不给吃饱饭,你爹也不说上一句, 任由着你娘作践你,你们会不会轻易就原谅他们?”   大柱想了想,摇了摇头:“姑姑,我不会,我会记恨很长时间的。”   二柱将一根手指含在嘴里,偏着小脑袋想了想,声音软软:“姑姑,我会原谅他们,他们是我的爹娘,我们是一家人。”   二柱天真,还不知道世事,等他长大一些,可能会是与大柱一样的选择吧?卢秀珍伸手摸了摸二柱的脑袋,笑了起来:“可是你娘说了,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我和她已经不是一家人了,姑姑当然不能原谅她了。”   “娘,娘!”二柱有些着急,转过头来冲着卢大根婆娘喊叫着:“你怎么能说姑姑不是咱们一家人呢,姑姑是爹的妹妹,是我的姑姑啊!”   “听听,听听,连小孩子都懂这个理儿,那边两个大人竟是连这小孩都不如!”听到二柱与大柱的话,众人纷纷摇头叹气,望着卢大根和他婆娘的眼神里充满了鄙夷之色:“爹娘死得早,他们就只晓得算计自己的妹子,真是禽兽不如!”   卢大根羞愧难当,恨不得能挖个地洞钻进去,他那厚脸皮的婆娘,这下也挂不住了,朝四周望了望,见着众人那神色,渐渐的面皮发红,进而深紫,最终至于猪肝色,头埋得低低,再也起不来。   “卢大根,这么多年来你没有将我当妹妹看,我自然也不会把你当成哥哥,可你这两个儿子我却还是照旧会将他们当侄子看的。”卢秀珍声音冷冷,没有半分感情——她本来就不是原主,对于这个所谓的“哥哥”,拒不认亲也是斩钉截铁般坚决:“我在桃花村的时候,大柱二柱偷偷的给我留东西吃,我出门那一日,他们两人还把攒下来的几个铜板都给了我……”   卢秀珍摸了摸荷包,从里边掏出了一枚铜钱来给众人看:“各位,你们瞧瞧,这铜板上头还有泥巴印子,这是我两个侄子过年的压岁钱,他们埋在地里头,生怕丢了去,但是在我出门的时候,他们两人将铜板挖出来给了我,这是我最宝贵的嫁妆。冲着这几个铜板,我也要好好的对我两个侄子,你们说是不是?”   “可不是么!这俩小孩没长歪,没想到歪竹里长出了好笋!”众人啧啧惊叹:“看起来老鼠的儿子会打洞也不全然是对的。”   “大柱和二柱是我的亲侄子,至于他们两人,若是洗心革面痛改前非,我倒也不介意在这世上还有个哥哥嫂子,要是还一门心思想来坑我卖我,那就莫要怪我翻脸不认人,不念着一点点兄妹之情!”   卢大根与他婆娘做的事,在大周根本够不上人口拐卖的尺度,放在前世未必都会有人管这个,只会说是娘家太黑了,收了聘礼不给姑娘陪嫁,而在大周这男权社会,长兄如父,爹娘都不在了家里便是卢大根说了算,更何况还有媒人牵线搭桥,这是合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理儿,她想去告官,官府都不会受理这案件。   即便是那旷知府,也不见得会在这事上帮她,习俗如此,大家都觉得天经地义,卢大根和他婆娘做的事情也没触犯律令,最多是会被人诟病,道德谴责罢了。   卢秀珍想来想去,对于这两个恶人,自己也不必花那么多精力去计较,毕竟从自己穿过来的那一日起,她也没受他们俩什么欺负,要讨回公道的是本尊自己,只是那本尊虽然受了那么多苦,焉知她会不会想要报复她的兄嫂呢?   眼前晃过一张脸,眼神里充满了绝望。   或许她最想报复的便是那负心的宁谦之吧?相约私奔却将她抛在半路上,见她投水自尽还不伸出援手,眼睁睁看着她沉没在池塘里,这样的男人着实可恨。   今日宁谦之母子两人过来闹事,已经被她狠狠的打了脸,可卢秀珍觉得还不够,本尊受的苦难,不是一句话就能说得完的,怎么只打脸就可以了呢?   只是她也没有权力去对宁谦之做些什么——说实在话,若是想要暗地里做手脚,只要将宁谦之煽动年轻女子与他私奔这事情捅出去,让县学里的学正们知晓,那么宁谦之就永远也没有转为秀才的可能性了,私德败坏,素来是自视清高的知识分子所不齿的,宁谦之私行有亏,学正们自然也不会录他为秀才。   卢秀珍并不打算这样去做,举头三尺有神明,做了亏心事总会得报应,她相信老天爷总会惩罚那些恶人的,她不是天,她也不是掌管惩处的官员,她只能替本尊更好的生活下去,要活得有滋有味,让那些恶人看了眼红又毫无办法,只能在心里不住的怨念懊悔,这样才算是替本尊报了一箭之仇。   身体上的惩罚是一时的,而内心一辈子的折磨远比肉体上受苦要来得深刻沉重。   “秀珍,以前是哥哥错了,没有照顾好你,让你受苦受累,你放心,哥哥以后再也不会做那样的事情了。”卢大根很是羞愧,不敢抬头,他那婆娘更是不敢开口说话,就如被勒住嘴的葫芦,紧紧的闭着。   “那……”卢秀珍点了点头:“那你们自回桃花村去吧,我留着大柱二柱到这里过中秋,等着中秋以后送他们回来。”   “好。”卢大根应了一声,心中欢喜,只要卢秀珍肯原谅他就好,兄妹两人的前嫌总会慢慢消失的。   “都快到午饭时分了……”卢大根婆娘有些不赞成,回头看了看院子里摆着的那一张张桌子,嘴里嘟嘟囔囔,都这个点了,卢秀珍还赶她回桃花村去吃饭,这岂不是太没人情味儿了么!   “走,啰嗦什么!”   卢大根冲婆娘一瞪眼,好不容易妹子才原谅了自己,又要因着这一顿饭起什么风波不成?这婆娘真是分不清轻重!   “汉子,你瞪我个啥子!”卢大根婆娘抱住了襁褓打了个哆嗦,卢大根以前对她可不是这样儿的,她可是老卢家的大功臣,给老卢家生了三个男娃!   “回去!”卢大根觉得脸上火辣辣的一片,吼出了声音。   “哇哇哇……”襁褓里的小婴儿发出了啼哭之声,或许是卢大根的声音太大了些,吓倒了他,他开始拼命的大哭了起来,一张小脸瞬间便变成了深红色,似乎要滴出血来。   “秀珍……”崔大娘站在身后,有些许不安:“让你哥哥嫂子到这里吃过饭再走吧。”   “娘,你就别管这事了。”卢秀珍转身走进了厨房,从碗柜里拿出了两张早上吃剩下的烙饼走了出来:“哥,你们回去吧,这两张烙饼拿着路上做干粮。”   “两张烙饼!”   卢大根婆娘发出了一声尖叫,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原本以为崔大娘开口说话,卢秀珍一定会听从,正眉开眼笑着想中午能饱餐一顿了,没想到卢秀珍竟然不给婆婆面子,拿了两张饼就想打发他们走,这怎么可以!   “两张烙饼怎么了?那时候你可是连晚饭都不让我吃的,还是大柱二柱偷偷攒出些东西给我,有时候我饿得狠了,到鸡窝旁边的地上去捡东西吃,你摸着良心想想看,我拿两张烙饼是不是够对得住你了。”   卢大根羞愧得满脸通红,连伸手接烙饼的力气都没有,横了婆娘一眼,转身匆匆离开。   他那婆娘磨磨蹭蹭还不想走,崔五郎已经横眉怒目的冲到了她面前,怒吼一声:“你这人要不要脸?我们家的饭就是给猪吃给狗吃给鸡吃,也不会给你吃!”   “五郎……”崔大娘有几分不安,秀珍的大嫂再怎么不对,毕竟也是她的大嫂,是自家的亲戚哪,说说她让她明白错在哪里就够了,何必这般去羞辱她?   卢大根婆娘一伸手将那两张烙饼夺了过来,冲着大柱二柱喊了一句:“你们俩到姑姑家多住几日,等着要收庄稼的时候再回来搭把手。”   “娘……”二柱抱着卢秀珍的脖子,转头望着卢大根婆娘那粗壮的身躯,可怜巴巴的喊了一声,卢大根婆娘这时候已经拿着两张烙饼抱着她那小儿子飞快的朝外边走了去:“汉子,汉子,你等等我哇!”   将两个儿子留在这里几日,家里也要少些嚼用,卢秀珍心疼侄子,肯定会给他们添置衣裳啥的——不管怎么样,自家总是赚了的。 第241章 做了断(二)   卢大根婆娘那肥胖的身子刚刚从门口挪了过去, 就听着有人亲亲热热的喊着她:“她嫂子,怎么就走了?”   抬头一看,崔大婶挪着肥肥胖胖的身子, 身后还跟了两个媳妇子朝这边走过来。   卢大根婆娘心里头堵得慌, 自己在桃花村过得好好的,全是这婆娘跑过来送信, 说什么她那个小叔一家都是糯米团子,随便任人揉捏, 她听信了这满嘴胡话跑了过来, 结果——人家哪是什么糯米团子,分明就是铁砣子,哪里下得去口!   “她嫂子, 你们这是到哪里去哇?都快到吃午饭的时候了, 咋不吃了饭再走呢?”崔大婶笑眯眯的走了过来,热情得很:“明儿就是中秋了,反正你们家又没大辈子在, 不如就到你小姑家里过了中秋再走也不迟哇。”   卢大根婆娘的脸颊已经成了猪肝色, 憋着一口气,朝着崔大婶啐了一口:“我当有好事莫名其妙的落到我身上了, 没想到都是你这老虔婆在里头挑事!我跟你无冤无仇, 你坑了我过来出洋相,到底是何居心!”   “你这是做啥子?”崔大婶气得全身都发颤,在家里除了崔家老娘,就是她最大, 不管她说啥,儿子媳妇孙子孙女都只有乖乖听话的份儿,现在却被一个胖女人在自己面前吐了口唾沫,这可真是奇耻大辱!   崔老实家院子门口围着一群人,都是追出来看热闹的,众人哄笑起来:“这可是巧了,两个胖婆娘要对上了!”   崔大婶举起肥肥的手朝卢大根婆娘扇了过去:“你是什么东西,竟然朝我吐口水,没家教的货色!”   “你这老货,要不是你来撮弄撩拨,今日我哪能受这羞辱?”   没有崔大婶撺掇,她好好的在家里奶娃带孩子,准备过明天的中秋,家里虽然说条件不咋样,但卢大根算是个勤快的,家里头还是能填饱肚子。就听着这老货说什么崔老实家都是软性子,自己过来肯定大鱼大肉吃了还能带东西走她才动了这心思,没想到跑到这里来连口水都没喝上,还被卢秀珍痛骂了一回,心里正窝火呢,这老东西自己送上门来了,还想扇自己巴掌?呸,自己也不是吃素的!   “汉子,你把三柱抱过去!”   卢大根婆娘脑袋偏了偏,躲过了崔大婶这一巴掌,只是因着她太肥了,脑袋一偏,身子却没躲过,崔大婶一巴掌呼在了她的肩膀上。   “啊呀呀,这老货下手还挺重!”卢大根婆娘哇哇的大叫了起来,她在桃花村可是没吃过什么亏的,怎么能在青山坳被人欺负?她看了看前边,卢大根站在那里没有挪窝,不由得有几分生气:“汉子,你这是咋的了?看着自家媳妇被欺负也不来帮忙?”   自己还抱着三柱哩,不说要他过来帮着打,总得把孩子报过去,好让自己腾出一双手来哇!卢大根婆娘很不满意,狠狠的盯了卢大根一眼:“你倒是过来呀!”   “过来作甚?跟着你继续在这里出洋相不成?”   卢大根从来没有哪一天有今日这般觉得尴尬,已经在院子里边被人看够了笑话,现在出了院子还要继续让人看笑话?他有些恼怒,忽然觉得自己的婆娘真的太蠢了,亏自己那时候总觉得她会算计,一门心思想着为自己这个小家扒拉钱财呢,现在越瞧她越瞧不上眼,做出的事情真的太没格调了。   卢大根婆娘瞬间就愣住了,以前自家汉子可不是这样的脾气,自己被人欺负了他肯定会过来出头,今日这是怎么了?   “回家,还到这里站着干嘛?脸还没丢尽么?”见婆娘不肯挪脚,卢大根实在是生气,转头就走,扔下了一句话:“你不走以后也就不要回来了。”   卢大根婆娘慌了神,汉子的意思……是要赶了自己回娘家?   现在卢秀珍嫁了个殷实户,自己和她一向不对付,现在卢大根可能是想巴结着他妹子,见着自己被她嫌弃,就在打着鬼主意想将自己赶回去,用来讨好他那妹子?   不行,自己怎么回娘家呢?这下半辈子该怎么过?卢大根婆娘心里头一紧,脸孔涨得更红了些:“汉子,你等我,等等我!”   崔大婶和她两个媳妇本来以为会有一场恶架要打,没想到拳头伸出去了,对方却跑了,三个人都有些摸不清头脑,瞅着卢大根婆娘挪着脚朝前走了几步,忽然又扭过头来冲着崔老实家那道院墙声音宏亮的喊了一句:“秀珍,就是外边这个肥婆娘怂恿我们来的!她还打着想来你们家占便宜的主意咧,你可千万别放过她!”   自己没占到便宜,自然也不能让崔大婶占到便宜,总得搬块石头砸了她的脚,自己才觉得高兴!卢大根婆娘匆匆忙忙跟上了自家汉子,将襁褓朝卢大根怀里一塞:“你也抱一阵子呗,我这胳膊都酸了。”   卢大根将那小小襁褓接了过来,卢大根婆娘将手里抓着的那块烙饼塞到了嘴里咬了一大块下来,嚼了两下,脸上露出了笑容:“里头还放了鸡蛋哪,好香!秀珍真是命好,嫁进了福窝窝里,每天都能吃到鸡蛋烙饼,这简直是皇后娘娘才能过上的生活哪!”   “啰嗦个啥子,快些走就便是了。”卢大根横了她一眼:“要是当年你对秀珍好一点点,这时候不也在那院子里吃香喝辣?”   卢大根婆娘的脸拉得长长,心中腹诽,当初自己对卢秀珍不好不都是汉子给惯出来的?那时候汉子在旁边看得清清楚楚也没吱声,卢秀珍可是他的亲妹子,他那时候全然不管自己刻薄他妹子,现在忽然就转了性子?   只不过事到如今这局面已是无可挽回,只能朝好的方面想——毕竟卢秀珍还惦记自己两个儿子,多多少少也是替自己家省了一点。   崔老实家院子门口的那群人并没有散去,都围在那里打量着崔大婶与两个儿媳妇,脸上有着嘲讽的笑容:“崔家婶子,你这是要到哪里去哇?”   崔大婶脸上有些挂不住,她鼓着眼睛冲那群人瞪了一眼:“我去哪里又关你们啥事!”   “倒是不管他们的事,可是关我们家的事!”崔五郎从人群里挤了出来,一双手抱在胸前,脸上挂着一幅快活的神色:“大伯娘,你这是准备要到我们家来的吧?是给我们家送节礼?老实告诉你,我们可用不着你假惺惺的来送什么中秋节礼,我们家的东西都吃不完哪,大嫂买了好多五芳斋的月饼,我每天吃五个都能吃上一旬!”   “谁到你们家来!”崔大婶费劲的咽了口唾沫,一想到每天能吃到五个五芳斋的月饼,她就嫉妒得有些发狂,凭什么老三家日子这般好过了哪?   “这是我们家大门口呢,你不到我们家来,是准备去谁家?”崔五郎哈哈大笑了起来:“方才听着那个胖婆娘说你想来我家占便宜,你们是串通好的吧?”   “谁跟她串通!”崔大婶恼羞成怒,向前走了一步,扬起手来:“你一个后生晚辈敢跟我这般说话?看我不好好教训教训你!”   “哎呀呀,大伯娘,你这巴掌可真大,跟小蒲扇一样,这扇下来得把我的脸给扇去半边哇!”崔五郎灵活得像只泥鳅,“跐溜”一声就钻进了人群,崔大婶的巴掌猛的拍在了门槛上,痛得她哎呀哎呀的叫喊起来。   “大伯娘,你快回去歇着,这两天肯定不能干活了。唉,年纪大了就不该出来逞强,举着巴掌要打这个打那个的,其实你又能打得过谁?要不是我要喊你一句大伯娘,我早就两拳头把你打地上了!”崔五郎从人堆里伸出了个脑袋,冲着崔大婶嘻嘻的笑:“我们家也用不着你来巴结送什么节礼,反正你是个最会算计的,到时候总是我们家吃亏,你还是快些回去吧!”   “娘……”崔大嫂与崔二嫂站在那里,实在有几分尴尬,今日一早起来,婆婆就说要带他们来三叔家,两人都有些不解:“娘,过来作甚?”   “作甚?那个小寡妇的兄嫂今日来桃花村哩,等着他们见面以后我们提着节礼过去拉呱拉呱,伸手不打笑脸人,有她兄嫂跟我们说几句好话,咱们两家的怨恨也就解了,以后自然能有咱们的好处。”   看自家婆婆说得这般笃定,原以为一切都已经办妥当,只要跟着婆婆去走一趟就行,万万没想到竟然会是这样的结局,崔大嫂看了看崔二嫂,两人脸上都是一副无奈的神色。   自家婆婆以前瞧着虽然不灵光,可办事倒也勉勉强强不弄砸,可这一年以来,她做下的事情越来越不靠谱了,尤其是面对三叔一家时,以前的威风都没了,每次都是被三叔家啪啪啪的打脸,脸都快打肿了还在往前边凑。   “娘,咱们回去吧。”   崔大嫂与崔二嫂上前一步,每人架住崔大婶一只胳膊,扶着她转身就朝家里走——反正也得不了什么好处,何必到这里让人看笑话! 第242章 做了断(三)   “秀珍哇, 唉,你也真是命苦……”   崔大娘拉着卢秀珍的手,眼圈子依旧还是红红的:“难怪你都不提要回娘家, 原来是有这样的事情。”   原本以为秀珍觉得不好意思, 生怕她说要回娘家走走,自己会有意见, 故此没有提这码事儿,没想到原来她那娘家的兄嫂竟然这般刻薄对她, 没有一丝兄妹间的温情, 秀珍是因着这个才不想回去的。   “娘,没事没事,我不还有你们吗, 我早就说过, 我会将你们当成我的亲爹娘赡养,将小叔子小姑子当我的亲弟弟妹妹,您就放心吧, 以前那些事都过去了, 我也没有放在心里,年轻不懂事犯过错, 我已经知道做得不应该, 以后不会再会轻易相信他人了。”   卢秀珍转头看了看,宁谦之母子两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偷偷的走掉了,院子里只有尚工们和袁迁高寻或站或坐,议论纷纷。   “哎, 秀珍,也是我们不好,着急要给大郎娶媳妇,没想到你那兄嫂竟然一点也不体谅你,不管你有没有心上人就给许了人家……”崔大娘还是满心愧疚,若不是卢秀珍的兄嫂强行将她许给自家大郎,卢秀珍肯定会跟那个宁谦之成亲吧,也就不会弄出私奔那件事让秀珍为难了。   “娘,你快莫要再说了,要不是这件事,我还看不清那人的真面目,若是真和他一起走到很远的地方去,他万一没了银子可不得把我卖了?那时候我就更加吃亏了。”卢秀珍安慰崔大娘:“以前的事情都过去了,我不会再去想,您也别放在心里了。”   “姑姑,”二柱眨巴眨巴黑亮亮的大眼睛:“我那时候就说过宁哥哥不是好人,你还不听我的话呢。”   卢秀珍“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是是是,你比姑姑看得更准,姑姑以后一定听你的话!”   “你这两个侄子可真乖巧!”崔大娘弯腰牵住了大柱的手:“走走走,婆婆给你东西吃。”   大柱抬头看了看卢秀珍,卢秀珍点了点头:“你跟婆婆去吧。”   “我也要吃!”二柱在卢秀珍怀里扭来扭去,跟一块牛皮糖似的:“娘跟我说姑姑现在掉到了蜜罐里,每天想吃啥就有啥,真没说错。”   “哈哈哈……”卢秀珍抱着二柱往堂屋里走:“二柱你这嘴咋就这样甜哩,姑姑掉进蜜罐里吃了那么多东西哪里还能爬得出来?姑姑还得去做事养家糊口呢,还是让你掉进蜜罐里头去吧。”   “那我就张开嘴到处吃蜜糖!”二柱的眼睛闪闪发亮,看得出来他很是高兴。   午饭过后,尚工们和袁迁高寻提着月饼告辞,每个人脸上都泛着红光:“卢姑娘,我们十六再回来。”   “没事没事,大叔你们只管在家里多休息几日,不打紧的。”   “那可不成。”袁迁摇了摇头:“这田里的稻子快要收了,正是最紧要的时候,如何能在京城呆久了?只有等着这稻子收了我们才能安心哪。”   卢秀珍笑着点了点头:“有劳各位挂心了。”   稻田里的庄稼都已经泛黄了,估摸着还得几日就能收割了,卢秀珍心里充满了一种无言的喜悦——她每日都在记载那些江南种谷发出的禾苗长势,从现在抽穗的情况来看,江南种谷结出来的穗子很大,每一个穗子上约莫有七八十颗稻谷,而其余稻田里的稻谷却没有这般大的穗子,一个穗子上不过六十多颗而已,若每颗稻谷都长得饱满,那确实是能多收不少粮食。   只要这批稻谷丰产了,她就能跟皇上交差了——都说伴君如伴虎,万一自己种不出想象里的丰产来,谁知道那皇上会不会大发雷霆把自己抓到大牢里去?开芝兰堂也有大半个月了,听到街头巷尾的闲谈,仿佛说这位皇上最近两年喜欢无缘无故发脾气,有不少大臣都被他或是降职,或是下大狱。   “那时候这般信赖国师,就是因着前年没有算出有旱灾,最终还是把他下了诏狱。”   “还不是因着国库空虚,遭了旱灾更加接济不上,皇上本来想出兵西征,苦于银子不足这才作罢,也是国师倒霉,谁让前年不是风调雨顺呢。”   “伴君如伴虎啊……”   长长的叹息声听得卢秀珍心惊肉跳,她见过周世宗一次,估摸着也不过四十多岁的年纪,怎么就这般反复无常?是不是古代人的寿命短,故此更年期也跟着提前了,才会出现这般喜怒不定的状态?   不管怎么说,自己可千万别撞到他心情不好的时候,小心翼翼将自己该做的事情给做好了,估计这位周世宗也就不会无缘无故来找自己的麻烦。   八月十五这日起来,空中一片云蒸霞蔚,阳光从云层后边透了过来,明晃晃的落在院子里的桂花树上,米粒大的桂花攒在枝头,一球球似乎纺锤形状,在深绿色的树叶里分外生动明快。   桂花不是娇艳动人的花朵,但它芬芳馥郁,自有自己的一种风韵,特别是它开放的季节又是在秋天,没有很多花卉绽放的季节,这便让桂花显得更妩媚了。   月桂树下蹲着两个小人儿,每人手里端了一个大碗,正低头聚精会神的捡着桂花,听着身后脚步声响,两人转过头来:“姑姑,姑姑!”   大柱二柱昨日在这里住着,两人开始有些拘谨,过了一会儿便和崔家几个后生熟悉了,两人遂黏上崔五郎不肯放,崔五郎带他们去捉鱼捞螺蛳,又教他们给苗圃的树木浇水,到了晚上,两人一致要求和五郎叔叔睡,即便卢秀珍给他们兄弟两人准备了一间房子都不肯去。   “五郎叔叔还有好多故事没跟我们说完!”二柱仰着脸,一副我就是要和五郎叔叔在一起的模样。   大柱在一旁没有说话,只是默默点了点头。   卢秀珍无奈:“那你们问过五郎叔叔没有?他们愿不愿意带你们睡?”   “问过了,五郎叔叔很愿意!”二柱急急忙忙抢着搭话,一把抱住了崔五郎的腿:“五郎叔叔,你快告诉我姑姑,是不是这样?”   崔五郎咧嘴笑了笑:“大嫂,没事儿,让大柱和二柱跟我一块睡吧。”   卢秀珍点了点头:“那行,你带他们早些歇息。”   二柱欢呼了一声,几乎要跳起来:“五郎叔叔,我要听那个捉鬼的故事!”   崔五郎虽然十六岁年纪了,可还是小孩子心性,这一晚上他带着大柱二柱闹腾得很欢快,卢秀珍从苗圃剪了枝回来经过那进屋子,听着里边传出的嬉笑之声,站在那里听了一会儿,摇了摇头,要是有个铃声就好了,打铃关灯歇息,再打铃就起床了。   小孩子就是精力十足,昨晚他们睡得晚,今儿一早又起来了。卢秀珍走过去看了看大柱二柱手里捧着的碗,兄弟两人已经捡了大半碗桂花,淡淡的黄色铺了一层,馨香扑鼻。   “六丫姨姨说给我们做桂花蒸糕吃呐。”二柱说到蒸糕,忍不住吞了下口水,六丫姨姨的饭菜做得真好吃,她从来就没吃过那么好的饭菜,她做的蒸糕肯定也很好吃。   卢秀珍笑了起来,伸手捞了一把桂花看了下:“你们得选那些开得饱满的呀,花蕾就不用捡了,这样才会蜜汁多,蒸出来好吃。”   “真的吗?”大柱有些紧张,声音低低:“是不是我们没做好?”   “你们做得很好,只不过要是你们捡的都是开放的桂花朵儿,那就更好了。”卢秀珍蹲下身子仔细的挑选着落在地上的桂花,选出几朵开得正好的给他们看:“就选这种,看到没有?”   大柱二柱凑到一块仔细看了看,两人都点了点头:“我明白了。”   “咱们快些捡,等吃过饭姑姑带你们去地里头看水车。”   “水车是什么?”两个好奇宝宝都睁大了眼睛,勤学好问。   “水车就是将水运到田里去的车子,有了它就不用人挑水啦,很方便的。”   “真的吗?”大柱有几分激动,小脸蛋红扑扑的一片:“姑姑,真有这样的车子?”   “有哇,等会姑姑带你去看就知道了。”卢秀珍低头捡着桂花,一朵朵精心挑选过,放在手掌心里,轻黄柔美。   “呀,要是我们家能装个水车就好了,阿爹每年到旱时就要挑水,清早就等赶着去抢水挑回来,有时候肩膀上都磨出红印子去了皮呐。”大柱期盼的望向卢秀珍,后边的话有些犹豫:“姑姑,明年四五月的时候你能不能借个水车给我爹?”   那眼神里有些胆怯,可还是有几分期许,说话时那般小心翼翼,似乎生怕被拒绝或者被呵斥,卢秀珍看得心酸,这么小的孩子还要操心大人们的事情。卢大根和他婆娘所作所为还不赶不上他的两个幼子呢。   “到时候再说。”卢秀珍摸了摸大柱的脑袋:“还早呢。”   “哦。”大柱闷闷应了一声,低下头继续捡桂花,心中有些难受,姑姑还是不愿意原谅爹娘啊。 第243章 做了断(四)   今儿是中秋, 江州城大部分的店铺都关门歇业了,只有那做糕点卖节礼的铺子还开着,故此芝兰堂也随大流关了门, 掌柜伙计们都各自回家过节, 可卢秀珍还是带着大柱二柱进了一趟江州城。   两个小子还没进过城,卢秀珍带他们去江州就是想让他们开开眼界, 见识见识外边的世界,不要像他爹娘一般, 生在小乡村长在小乡村, 抬头就是那片天,低头只有那块地,眼珠子就只能看到自己脚前边几尺之远, 故此这眼界也就窄眼皮子各位浅了。   读千卷书, 行万里路,多走出去看看,对一个孩子的成长无疑是极好的。   崔三爷听卢秀珍说要去江州城, 毫不犹豫就赶紧去套车:“好勒, 跟你走一趟。”   在家闲着也是闲着,跟着卢秀珍去江州城也不会让他吃亏——卢秀珍从来就不会想着法子占便宜, 反倒总是想着法子多给些东西, 最最要紧的是,这姑娘心眼儿好,特别会为人考虑,自从她来了青山坳, 崔老实家生活改善了不少,就连青山坳不少人家也跟着能挣到一些零碎银子。   自家的秧田,可是她带着崔家几个后生给扎好的大棚,今年春上倒春寒,自家的秧田一点也没遭殃,还不是多亏了那个棚子,看着不起眼,没想到还有这般效用。后来崔家盖新房,村里不少人帮着去干活挣了钱,自己儿子也跟着去了,那些日子里头一家人都高高兴兴,不用出村子就能找到活计,而且待遇还好,这样的事情真是难找!紧接着卢秀珍又开了芝兰堂,向村里人收花篮,村子里不少媳妇婆子都能挣到钱,在家里腰板都硬了几分。   儿媳妇一直撺掇着自己和卢秀珍去说,给自家儿子到芝兰堂去谋个活计的活儿干干,崔三爷没好意思说,毕竟自家儿子嘴拙,做伙计的嘴巴不好怎么能帮东家挣到银子?崔三爷决定不开口,免得卢秀珍不好做人,可没想到卢秀珍自己找上门来,请自家儿子去帮着开苗圃,还说到时候要请他做什么管理员,每个月发一两银子。   “你们可千万别说出去,旁人问起只说看我们家人手不够过来帮忙。”   崔三爷一家赶紧点头,卢秀珍这般做自然有她的道理,村子里的人或多或少有些红眼病,见不得人好,自家若是说每个月能挣一两银子,他们少不得要在背后说三道四,如果说是不拿银子的,人家只会笑话自己蠢。   就让他们笑话去,反正钱到了自己兜里就行了,崔三爷一家很是满意,故此对于卢秀珍,崔三爷心里头充满了感激,今日听着说她要带侄子进城,二话不说就赶着骡车朝江州城赶:“我就把车停在老地方,你们逛好了就来找我。”   “多谢多谢。”卢秀珍带着大柱二柱下了车:“也就是到城里转转,若是有成衣铺子开门就给他们俩买几件。”   江州城今日街头走动的人没有往日多,可在大柱二柱眼里已经是热闹非凡,两人瞪大了眼睛到处看,只觉新奇:“姑姑,为啥会有这么多人?他们都不用在家里干活的么?怎么就在街上闲逛呢?”   农家的娃,从小就跟着父母劳作,大柱每日要去菜园子里浇水,农忙时节还要跟着卢大根下地,二柱年纪虽然小,可也已经跟着大柱去菜地里转悠,没事的时候还要帮着赶鸡赶狗,秋收季节带个小篮子到地里头拾稻穗。   “今儿中秋,大家都在过节,当然不用做事啦。”卢秀珍笑了笑,牵着两个侄儿的手就朝江州花市走:“姑姑带你们去个好地方。”   虽然芝兰堂没有开业,可她还是习惯性的想要去瞧瞧。   “好哇好哇,姑姑,咱们快走吧。”两个小家伙一听说好地方,都高兴得快要跳起来,以前一直在桃花村窝着,今日出得门来才发现这世上还有这么好玩的地方,由不得快活得想要飘起来——姑姑多好啊,带他们来逛江州城!   快步走到芝兰堂,大门紧闭,卢秀珍摸出铜钥将门打开,大柱二柱急急忙忙跨步进去,见着满屋子的花花草草,兴奋得快说不出话来。   这些花草很多都是他们以前没有见过的,即便有些曾经在后山见过,可也修剪得跟原来不一样了。二柱蹲下身子,用手轻轻摸着那些树枝,惊讶得合不拢嘴:“哥哥,哥哥,你快来看,这不是那些矮脚松么?”   大柱没有回答他,这时候他的全部心思都放在多宝格上那盆丝绢做的蝴蝶兰上头:“姑姑,这花真好看。”   “你摸一摸。”卢秀珍将那花盆端了下来:“摸摸看,是不是真的花?”   “难道是假的?”大柱张大了嘴,弯下身子,伸手想去摸花瓣,可似乎还是有些胆怯,手伸到前边又缩了回来:“姑姑,是真的吧?我会不会把花瓣扯拦?”   卢秀珍伸手将花瓣揉成一团,又将手张开,手掌里那被揉皱成一团的花瓣慢慢展开,花瓣如蝶翼飞舞,在她手心里微微颤动。   “真是假的?”大柱凑近了些,兴致勃勃的看起那花来,二柱听到这边说话的声音,也挤着过来趴到一处看,卢秀珍笑了笑,将身子挪开了些,好让两人看个仔细。她刚刚转过身,就听着外边有人喊她:“卢姑娘,卢姑娘!”   今儿芝兰堂歇业,还有谁会来这里买花?卢秀珍有些奇怪,赶紧走到了门口朝外边张望了一下,就见门口停着一辆马车,马车旁边站着胡三七、灵燕和灵鹊。   “咦!”卢秀珍忽然想了起来,顾小圆还在回春堂里头呢,灵燕灵鹊是不是想将顾小圆送过来——不对啊,崔二郎今儿一早不就来江州城了,他不是说去回春堂接顾小圆回青山坳的么,怎么没有看见崔二郎呢?   再说了,送顾小圆过来也不用这么多人呢,怎么连胡三七也赶过来了?   “嘿嘿嘿,卢姑娘,你还真在这里!”胡三七呵呵的笑着走了过来,很是热情:“我那贤侄还生怕你不在呐,我说先来看看,没在就再想办法,还是我说得对,你果然在芝兰堂!”   马车里坐着的是兰公子?卢秀珍听到“贤侄”两个字,一颗心不由得砰砰的乱跳了两下,只觉喉间干涩,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坐在里边么?卢秀珍的眼睛朝那马车侧窗望了过去,忽然间有一种被人偷窥的感觉。   仿佛有人正在目不转睛的看着她,这让她微微有些尴尬,站在门槛那儿,一双手交叠于胸前,嘴角虽然带笑,可却笑得有些不自然。   “卢姑娘,我那贤侄说他的脸不方便出来走动,想请你去马车上一趟,他有话要与你说。”胡三七见着卢秀珍不挪脚,有些着急:“卢姑娘……”   “胡先生,我觉得你这贤侄总是这样不肯以真面目示人也不好呢。”卢秀珍听到胡三七这话,总觉得有些别扭,为啥要自己上去见他?他真想见自己,跳下车来便是,脸被火烧坏了又如何,总得要见人的,更何况他现在不是戴着面具吗?   “都是你们将他惯坏了,他的自卑本来只有一点点,可你们全不让他出来见人,特地给他戴上一张面具,这让他的自卑更深了,久而久之他便不敢出来见人了。”   卢秀珍觉得自己能理解兰公子的那种心理,毕竟十多年都戴着面具过生活,没有将自己的真面目给旁人见过,他那种自卑的心理慢慢累积下来,就如一只蜗牛躲进了自己的壳里不愿意伸出脑袋来一般——这是一种逃避,可并不是最好的方法。   他总会要有见人的时候,比如说他成亲,总得拜堂吧?难道还要旁人替他拜堂不成?想到这里,卢秀珍的脸红了红,心中有种说不出的别扭之感——怎么就想到那上头去了,轮得到自己给他来瞎操心么!   “卢姑娘,你说得很对,可是今日却实在是要紧之事……”胡三七挠了挠脑袋:“我那贤侄马上就要去京城了,他想见你一面,我们这么多人在场,好像不怎么方便。”   “什么?去京城?”卢秀珍的脸色微微一变:“去京城作甚?走亲戚么?”   “可能……不会回江州城了。”   “啊?”卢秀珍愣了愣,一双脚不由自主的朝马车那边移了两步——早两日他还送了月饼给她呢,怎么今日就要离开江州城了?今日分明是八月十五,是万家团圆的日子,怎么她却摊上了离别?   更要紧的是,胡三七说他可能不会回江州城了!   说好的要等她孝期满了呢?说好的他心悦于她要娶她为妻的呢?卢秀珍望着那辆马车,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举步朝马车走了过去。   撩开帘幕,身子微微倾斜,卢秀珍看到了一个穿着银色衣裳的年轻人靠在马车上坐着,脸上依旧戴着那张银色的,眼眶深深处,镶嵌的一抹金色发出了淡淡的光芒,看上去端的是清俊无比。   “卢姑娘。”   崔大郎的眼睛亮了起来,她终于过来了,方才他坐在那里,提心吊胆,生怕她不会上车见他,谢天谢地,她还是过来了。 第244章 做了断(五)   卢秀珍靠在马车门口, 忽然有几分踌躇。   她现在的想法就是自己千万不要上车,不要损了自己的骄傲,哪有他坐在马车里傲慢得如一个君王, 而自己仿佛听从他的召唤般一定要谨小慎微的遵从他的命令?   可是……自己的脚仿佛不听从自己的心, 一只脚已经慢慢的提了起来。   崔大郎比卢秀珍心急,见她靠在那里没有动静, 弯着腰站了起来,走了两步到了马车门边, 一伸手就将卢秀珍的手腕拽住:“卢姑娘, 我扶你上来。”   他的手指触及到她的肌肤,卢秀珍只觉心间微微一荡,就如有春风温柔的吹过她的心湖, 点出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她抬眼望向崔大郎,双颊微红,星眸如醉, 带着一丝丝说不出的妩媚, 看得崔大郎觉得全身发软,膝盖差点要跪倒在马车板子上, 一双手仿佛没有半分力气, 想要拉她上来都不能。   “卢姑娘,你……”崔大郎有些心慌,自己在卢姑娘面前丢脸丢大了,怎么会连她都拉不动?他试着用力, 卢秀珍不由自主抬起了脚,借着崔大郎那分力气,猛然一下跳到了马车上,而崔大郎却没料到此刻卢秀珍会这般身手敏捷,被她那股冲劲直击朝后一个倒仰,结结实实摔到在了木板上。   而卢秀珍更惨,崔大郎抓住她的手朝后仰,带着她也朝前边扑了过去,她还没弄得请什么意思,整个人就倒了下去,只是没有想象里那种硬梆梆的木板,底下是软绵绵的一个身子。   她的脸,正好与那张面具贴到了一处,她甚至还感觉到自己的嘴唇触碰着了柔软的地方。   若是两人的睫毛都还长长一点,只怕他们的睫毛与睫毛也是粘到了一处吧,卢秀珍反应过来时,一双眼睛与崔大郎的眼睛对着看,从他的瞳仁里看到了自己的脸孔。她有些意乱情迷,又有几分尴尬,悄悄的将脸转过去一点点,却被崔大郎拉住:“卢姑娘……”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份沙哑,致命的诱惑般,卢秀珍不由自主又转过头来望向他,低着声音回了一句:“兰公子?”   “卢姑娘,我……”   崔大郎觉得这种姿势很不合适,按着规矩礼仪来说,他与卢秀珍成亲之前怎么能有这样的举动?只不过他却半分也舍不得放手,只是贪婪的王者她那清秀的脸孔,闻着从她身上传过来的好闻的香气。   方才她在芝兰堂里摆弄鲜花吧?全身都有一种甜甜的香味,那种香味钻进了他的心田,让他脑袋迷迷糊糊,心旌摇摇,不能自已。   他很想用力抱紧她,让她与自己的身子完全贴到一处,不要有半分空隙,两个人密合成一个人,没有一丝距离,可他又害怕她会鄙视他,会觉得他在唐突她,一只手握着她的手,不知道到底该朝自己这边带,还是帮着她坐好。   “兰公子,你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卢秀珍极力想稳定自己的心神,可瞧着崔大郎的脸,看着他那双温情脉脉的眼睛,她实在不能像寻常一样能迅速平静,反而觉得自己的脸越来越红,心也跳得越来越快,仿佛要从喉咙口蹦出来了。   真是没用,前世看电视剧里男女亲热的场景又不是没见过,怎么真正与一个男人近距离接触时就这样别扭起来了?卢秀珍恨恨的骂了一句自己没用,可眼睛又舍不得从崔大郎身上移开,最最要紧的是——她觉得自己有了某些情绪的变化,总想跟崔大郎靠近到一处,很想巧取豪夺的扑到他身上,紧紧的亲近那张嘴。   方才只是蜻蜓点水般的接触,还没有什么实质性的进展,卢秀珍红着脸打量着崔大郎的那张面具,心里头想着,自己该不该掀开他的面具,猛的扑过去……   可是他会接受自己把他的面具给掀开吗?自己见了他那受伤的脸会不会觉得丑陋恐怖导致两人的亲亲会不那么美好?卢秀珍低头想着,心中不断在揣测着各种可能性,一颗心扑通扑通的乱跳,仿佛就在耳边擂鼓一般,格外清楚。   她的睫毛低垂,就如蝴蝶兰的花瓣开在春风里,掩着一双宝珠般的黑色眼睛,看得让人心醉,崔大郎再也没办法忍住自己那澎湃的心事,两只手合抱住她的纤腰,微微用力一带,卢秀珍便顺势躺在了他的身上。   嘴唇迅速贴在了一处,卢秀珍还没有来得及想清楚为什么身子下边那个人没有摘掉面具她也不觉得硌着哪里,两片柔软便噙住了她的唇,温柔的在她的花瓣上碾压了过去。   从来没有人教过崔大郎该怎么样去亲自己心仪的姑娘,但他做得很是到位,一双手搂住那不盈一握的纤腰,就如蜜蜂采花粉一般贴着娇嫩的唇瓣,来回摩擦那带着香甜芬芳的柔软之处以后,有一种说不出的冲动鼓舞着他继续前行,他似乎来到了一条小溪之畔,流水潺潺从他的舌尖蜿蜒而过,一点清凉,数分甘美,这份快乐让他猛然间迷失了一切,脑袋里晕乎乎的一片,全然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做什么。   他只知道自己在不停的饮着芳香的蜜汁,两条丁香花蕊结伴在一处,时而上时而下,搅动起一汪春水,心湖里洒下涟漪圈圈,摇摇曳曳不能平息。他们的呼吸之声越来越急促,两人都能听到对方那急速的心跳之声,“噗噗噗噗”的在响着,仿佛有人在敲动着鼓点,让他们的节奏越来越快。   第一次和年轻姑娘这么亲近,第一次享受到这般快意的感觉,第一次……崔大郎快活得几乎要叫喊出声,而且忽然觉得脸上的面具甚是碍事,若是没有这张冷冰冰的银制面具,两人脸贴着脸,该有多愉快。   手慢慢从卢秀珍的腰肢处朝上移,犹犹豫豫的快到了自己的脖颈之处,手指触及着下巴,轻轻的爬到了那面具的边缘,想要掀开,可却又舍不得与卢秀珍分开,气喘吁吁之时甘霖酣畅,怎么也不愿放弃。   “公子,公子。”   灵燕的声音从马车之外传了出来,落入车内正沉迷酣畅的两人耳朵里,仿佛如同一个炸雷,将他们从九霄云外打落到了凡间。   两人都安静了下来,卢秀珍一双手撑着马车的底板,猛然滚落翻身坐到了崔大郎身边,伸手一抹嘴唇,脸朝向了一旁不敢再往他那边张望。   心间似乎有小鹿在乱跳,让卢秀珍躁动不已,她用手捧住了脸,只觉脸颊烫得厉害。   前世虽然在婚介公司做红娘,可自己却从来没有尝到过爱情的滋味,从大学开始看着宿舍里的姐妹们秀恩爱,吃尽了她们洒的狗粮,可她却没有想要找男朋友的那种感觉。   或许是没有遇到让她心动的人?   她默默的看着身边一对对的情侣欢欢喜喜的腻歪在一处,丝毫没有羡慕之意,反而觉得自己单身更好,做一只无忧无虑的单身汪,远远要比天天紧张在意对方的感受要好。   只是她万万没有想到,在这异世时空她竟然遇上了一个令她心动之人。   缘分这个词真的存在——从见到兰公子的第一眼,她就已经莫名心动了,即使他脸上还戴着一张面具,她根本不知道他长成什么模样。   正如一首歌里所唱的那样,莫名,我就喜欢你。   喜欢一个人,不需要理由,若他是你命中注定的那一个人,你们相逢的那一刹那,彼此会明白,哦,原来他就是我在等待的那个人。   卢秀珍捂着脸坐在那里,心间被欢喜甜蜜充斥着,也有一点点小娇羞,毕竟方才与崔大郎那般亲热,这是她以前从来没有做过,甚至是连想都没想过的事。没想到今日身边的这个人会有这般大胆的举动,若是她再有一点暗示,只怕还会有更进一步的探讨吧?   尽管她是一个典型的女汉子,可此时卢秀珍也害羞起来,一张脸藏在两掌之间,不敢转头去看已经坐起来的崔大郎,那份甜蜜的心动,让她的肩膀微微耸动了下,又归于平静——她正在想着怎么样将手掌放下来正视身边这个人,可没想到耳畔传来崔大郎紧张而又带着一丝歉意的声音:“卢姑娘,你别哭,是我不好,你打我吧。”   这是什么跟什么?   卢秀珍只觉莫名其妙,抬头转脸看了过去:“兰公子,你说什么?”   “方才我对卢姑娘太失礼了,唐突了卢姑娘,还请卢姑娘不要生气。”崔大郎低着头坐在那里,心惊胆颤,卢姑娘捂着脸哭了,这可怎么办?都怪自己一时冲动,做出这样禽兽不如的事情来,卢姑娘的名节都给自己毁了,她能不伤心哭泣吗?   “啊?”卢秀珍吃了一惊,看着身边这年轻人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不由得有几分好笑。   这兰公子还真是纯真,这就叫失礼么?   她还巴不得他继续失礼呢,方才那感觉真妙啊,卢秀珍望着崔大郎低,有几分惆怅。 第245章 知真心(一)   “卢姑娘, 你能原谅我么?”   崔大郎有几分不安,就听着身边那人惊呼一声便没了动静,他心中更是愧疚难当, 卢姑娘肯定恨死自己了, 她的清白全部被自己给毁掉了。自己怎么能这样举止轻浮呢?崔大郎坐在那里,懊悔不已, 真恨不能时光倒转回去,他摔倒以后一定要安安静静的躺在那里不动, 等着卢秀珍爬起来自己再坐起身来。   “原谅你?”卢秀珍哑然失笑, 正是因着喜欢才会有这样亲密的举止啊,这怎么能谈得上原谅不原谅的?若是这也要原谅,那人类繁衍就成大问题了。   卢秀珍记得前世看过的小说里有提到, 大户人家会在自己的儿子到十五六岁的时候放一个丫鬟到他房间里, 俗称“房里人”,就是专门用来启蒙那方面的常识,一来满足他的生理需求, 另一方面也可以避免新婚之夜出现不知所措的局面。   然而从崔大郎这种情况看起来, 那个所谓的屋里人应该是不存在的吧?卢秀珍伸手拍了拍崔大郎的肩膀:“哎,哎, 兰公子, 你且抬起头来。”   “我没脸再见卢姑娘。”崔大郎老实巴交的坐在那里,脑袋又低了几分:“方才我做得太过分了,卢姑娘你不愿意原谅我,那也是我咎由自取。”   “如果我说我原谅你了呢?”卢秀珍“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你又没做错什么。”   “啊?”崔大郎听到这句话, 有些头晕,整个人飘飘然起来,说话都有几分结结巴巴:“卢、卢、卢姑娘,你……没、没……没生气么?”   “我生气呀,你这般冒犯我,我能不生气嘛?”卢秀珍笑着看崔大郎的脑袋慢慢抬起来以后,轻飘飘的扔出了一句话,瞬间将他打击得又低下头去:“我就知道卢姑娘不会原谅我的。”   “你冒犯了我,又想请我原谅,你都没拿出诚意来,我怎么原谅你?”卢秀珍笑嘻嘻的瞥了崔大郎一眼,这兰公子太可爱了,单纯得跟一张白纸一般,要是以后自己和他成亲,洞房花烛夜……卢秀珍脸瞬间红了起来,画面太美不敢看,自己怎么想到那上头去了?   “卢姑娘,我……我……我要娶你。”崔大郎抬起头来,眼中意志坚定:“我一定要娶你,今生今世我只和你在一起。”   “真的么?”卢秀珍一挑眉:“你父亲反对,那该如何办?”   虽说兰如青最近好像对她防备没有这样严格,可卢秀珍觉得他还是有些戒备之心,谁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呢?她能更轻易的接近兰公子是一回事,可成亲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或许兰如青觉得儿子心悦一个人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但成亲还是要讲究门当户对,毕竟成亲不是两个人的事情,是两个家庭的联合,放在大周,这是两个家族的联姻。兰如青出身江南大族,即便不是世家,可毕竟是有家底的,而她只是一个守了望门寡的乡野小村姑。   小村姑给儿子做做消遣挺不错,或许到时候接回来做个姨娘小妾啥的也就差不多了,兰如青应该是这样想的吧,若他知道自己儿子要将自己娶为正妻而且只有自己一个女人,他会不会反对呢?   事先说清楚比较好,不要糊糊涂涂的拖下去,到时候说不清楚又浪费了自己大好光阴额一片真情。   卢秀珍觉得很奇怪,是不是自己在婚介中心上过班,对婚姻这档子事看得很透彻,格外现实,正常像她这样的十七八岁的小姑娘,满脑子里都会是情情爱爱的吧,哪里还能想这么远,可她偏偏就要命的在这浪漫时刻提出最现实的问题,这不是朝热腾腾的炭盆子里浇上一桶冷水嘛。   只不过,她依旧很执着的望着崔大郎,希望能听到他的回答。   “卢姑娘,你放心,我说到做到,绝不食言,即便是我父亲反对,我也要娶你,大不了就不要那个家,跟你回青山坳去,种田种地,种花种草的过一辈子。”   青山坳本来就是他的家,崔大郎是真心想回去,若不是兰如青总是与他提及他的生母这些年过得有多么辛苦,他真想不顾一切跑回去——他才不要什么贵不可言的身份,他只想做个普普通通的平民百姓,和自己喜欢的人开开心心生活一辈子。   “真的么?”卢秀珍眼睛一亮,这个答案她很满意,可问题是,他能说到做到吗?   “我绝不会食言,若是以后违背誓言,定遭天打雷劈。”崔大郎举起手来:“我可以在这里发誓,卢姑娘你一定要相信我。”   “算了算了,发誓就不必要了,若是你真的变了心,天打雷劈也跟我没关系了。”卢秀珍摆了摆手,她又不是没见过热恋时甜甜蜜蜜什么话都能说出来,到后来各奔东西还要互相指责谩骂。   誓言只不过是一句话而已,真正信守誓言的又能有几个?全凭对方的人品和良心罢了。   “卢姑娘,我是真心的,你一定要相信我!”崔大郎见着卢秀珍似乎很不屑于他的发誓,有些着急:“我立誓为证,举头三尺有神明,他都听得清清楚楚。”   见他那着急样子,卢秀珍微微一笑:“好啦好啦,我相信你是真心的,也相信你的誓言,可你是不是要改口了?”   “改口?”崔大郎有些莫名其妙:“改什么?”   “你总是叫我卢姑娘卢姑娘的,是不是觉得很生疏?”卢秀珍笑眯眯的望着眼前的崔大郎,心中暗道这人还真是迟钝,既然口口声声的说心悦自己,可称呼自己却还是卢姑娘,这纯粹是路人甲对她的称呼吧。   “哦哦哦,我……我……那我……”崔大郎听着卢秀珍这般暗示性的话,心中一喜,脸色渐渐的红了起来,幸亏有一张面具挡着,这才没让卢秀珍看出他那窘迫的模样:“那我喊你……娘子?”   “噗……”卢秀珍实在没忍住,若是刚刚喝了一口茶,定然会吐出来,一地水渍。   这也跳跃太快了吧,从卢姑娘直接跳到了娘子?   卢秀珍白了他一眼:“你连媒人都没派一个过来,我也还尚在孝期,何来娘子之称?”   崔大郎呆呆的望着她,只觉她方才那回眸娇嗔,实在是美得无法用言语形容,她那回眸一笑,简直让他的魂魄都飞到了九霄云外,脑子里迷迷糊糊,已然不知身处何处。   “怎么了?”卢秀珍伸出一只手在崔大郎面前晃了晃,这呆头呆脑的模样,让她有些怀疑崔大郎是不是有间歇性的愚笨之症,怎么忽然就呆在那里,一动不动了?   一张银白色的面具将脸孔遮得严严实实,看不到他的面部表情,只能见着一双黑幽幽的眼睛定定的望着自己,一动也不不动,委实有些令人觉得惊骇,好在卢秀珍胆子大,对于崔大郎还有一份不同寻常的感情,故此坐在他身边也不觉得害怕。   好在过了不久崔大郎就恢复了正常,眼睛眨了眨,他开口相询:“卢姑娘,那我该叫你什么比较好?”   不能叫卢姑娘,也不来叫娘子,这……崔大郎忽然觉得自己有点发懵,完全弄不懂那种称呼才是最合适的。   ……这还用自己来教他?卢秀珍叹了一口气:“兰公子,不如你直接叫我的名字。”   叫名字?崔大郎抬起头来,从善如流:“秀珍。”   这两个字冲口而出,舌头底下似有甘泉涌动,至纯至美,顺着嗓子朝心底而去,就如同引了蜜汁,分外甜润。   “秀珍,你这名字可真好听。”崔大郎嘿嘿一笑,又喊了一句:“秀珍。”   “够了够了,兰公子,你还有什么事情要说没有,若无其它事情,我得回芝兰堂去了。”卢秀珍攀着侧窗朝外边看了看,大柱二柱没有在芝兰堂门口出现,可能还没发现她已经不在花铺中,只不过见着胡三七站在芝兰堂门口,卢秀珍才放了心,将那软帘给放了下来。   “秀珍,我……我要去京城了。”崔大郎有些难过,大概会有一段时间见不到她了吧?   他知道兰如青胡三七他们找他就是要将他带回京城去,可他没想到这一日会来得这般早,快得让他有些措手不及。   今儿用过早饭以后才小半个时辰,兰如青就急急忙忙的走了过来,朝他深深行了一礼:“公子,国公府请你去过中秋节。”   崔大郎心中一惊,抬起头来:“只是过中秋么?”   兰如青低下头去,不敢直视他的眼睛:“这个我也不大清楚。”   面前站着的这青衣男子视线躲闪,不敢与崔大郎的眼神接触,这让他心中明白,或许这会是一段很长的时间。   “我想去与卢姑娘道别。”   事已至此,他只能谋求最大的利益。   “她可能不会来江州城,她肯定是在青山坳过中秋节,公子你是不能去青山坳的,属下无论如何也不会让你去那里。”   因他可以看在感情的份上退让,可他的退让也是有限度的,在自家后院见见面也就算了,跑到青山坳那边去他是绝不会同意的,就连糊涂如胡三七,这次也与他意见相同:“公子,你不能去青山坳。”   “那……我去芝兰堂等她,我感觉她一定会来的。” 第246章 知真心(二)   阳光从软帘透了过来, 一片金黄色有些模糊,以至于看着阳光里的人影也觉得有些恍惚起来。   卢秀珍双手抱着膝盖靠着马车厢壁坐着,没有说话, 可心里头有些惆怅。   兰公子说要去京城一段时间, 那会是多久?她多久不能见着他?忽然间有些焦躁和难受,似乎自己喜欢的玩偶被人拿走, 心底被挖去了一个角。   “秀珍,你怎么了?”   见着卢秀珍没有动静, 崔大郎有几分紧张, 将身子凑过来几分,用自己的胳膊肘轻轻的碰了碰她:“你会等我的吧?”   卢秀珍侧脸看了他一眼:“等你什么?”   “等我回来娶你。”崔大郎只觉自己全身都有些发颤,这可是他大着胆子说出来的, 以前的他, 从未想象过自己会这样对一个年轻姑娘说话,他望着卢秀珍的脸,全身充满了一种力量, 还有……恋恋不舍的感觉。   “那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答应什么?”   莫说是一件事, 就是百件千件,只要她愿意答应嫁他, 他都会一一去完成。   “求亲的时候, 你要自己与媒人一块儿来,而且……”卢秀珍顿了顿,眼睛瞟过了崔大郎的面具:“而且你不能戴面具,我要看你的真容。”   崔大郎愣了愣, 本来以为卢秀珍会提出一件很难以完成的事情,可万万没想到她的要求竟然只是这么低——登门求娶,他肯定会自己带着媒人去,而且那个时候自己肯定身份已经揭露了,不需要再躲躲藏藏吧?   万一……万一那时候兰如青说的敌对还没有垮台,他也不会让卢秀珍失望,总不能耽搁了她的大好年华,也不能耽搁了他们的好事,就算那时候兰如青劝阻,他也会毫不犹豫回到青山坳去的。   更何况他还有一桩心事。   在江州城兰府里生活的这半年里,崔大郎一直心中在折磨,养父养母含辛茹苦养育自己这么多年,而他一点回报全无,反而让他们为自己伤心,真是罪该万死。崔大郎心目里的期限便是到卢秀珍孝期为止,若那时候兰如青说的那所谓大事还没有成,他便不再陪着他们耗下去了,无论如何他也会要回去。   他不能辜负秀珍,也不能辜负崔老实与崔大娘。   见着崔大郎踌躇的模样,卢秀珍心中微微有一分难过,看起来兰公子自卑心理实在太重,自己提出这要求让他为难了。   “兰公子,若是你觉得做不到,那就算了。”   她有几分没精打采,口里头声声的说着心悦自己,而自己提出的这般简单的要求,他都不能给个肯定的回应,果然这男人说的话就是不可相信,就连这每日宅在后院,没有出门到外边经历过的兰公子,也落了俗套。   “不不不,秀珍,我能做到。”崔大郎赶紧抓住了她的手:“相信我,到了那日,我肯定会以真面目出现的。”   到了那时候……崔大郎心里偷偷的笑了起来,媳妇肯定要知道自己长啥模样啊,这有什么好提要求的?他现在都恨不能将面具掀开告诉卢秀珍其实他并没有烧伤脸,一切都只是兰如青弄出来的计策而已,可理智让他忍住了那冲动。   毕竟这不是一件小事,虽然他在兰府住了半年平安无事,可谁知道自己是不是已经在陷阱之底?在这个时候,他一定要克制自己,不能将秀珍牵扯进来,他只希望她活得简简单单,开心自在,不能因着自己陷入危险之中。   “真的?”卢秀珍眼睛一亮,嘴角浮现出笑容:“那我等你。”   “好。”他抓紧了她的手,幸福的笑了起来。   “你用了那药膏吧,手比原来软和多啦。”手心里的那只手,似乎没有原来那么多硬茧子,柔了许多。   卢秀珍“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才搽了几日,就有这般大的变化,那这简直是灵丹妙药!这只是他心中以为吧?她瞥了一眼崔大郎,娇嗔道:“哼,竟然拿用过的药膏当作节礼送我,你也太不走心了。”   “不是,不是……”崔大郎有些慌神,他不是这个意思,他只是觉得秀珍的手这般粗糙,要拿最好的药膏给她用,那是他用过了的,药效好,他这才给她的:“秀珍,是我自己先用过,觉得不错,这才拿给你用,你别误会,没别的人用过。”   卢秀珍低头微笑:“好啦好啦,我知道了。”   两人十指交扣并排坐在那里,再也没说一句话,可心里却觉得甜丝丝的一片,什么言语都不能表达出他们此刻的感觉。   “公子,公子!”   灵燕的声音又在外边响起,崔大郎将身子转过去,掀开了软帘:“何事?”   就不能安静点让他与秀珍单独相处一阵子么?开始喊他的时候他故意没有回答,怎么这是喊上瘾了呢,又来喊他!   “公子,时辰不早了。”   灵燕不敢抬头,崔大郎是个温和的主子,素日里都没听他用这般恼怒的口气说话,她心中有几分忐忑,看起来自己是打扰到公子了——可她不能不提醒,毕竟兰先生说了要着急赶去京城,这般拖拖拉拉的,可能赶不上国公府的夜宴。   情人相会,最是难舍难分,只是不得不分,提醒公子要注意时间,这是她这个做贴身丫鬟必做的事情,即便会让公子生气,她也不能不做。   “兰公子……”卢秀珍拉了拉崔大郎的衣裳:“你丫鬟说的是,时辰不早,合该走了。”   “秀珍,你让我改口,你也该改口才是。”   听着卢秀珍喊他兰公子,崔大郎觉得很不自在,这种称呼实在是别扭。   “那我该怎么称呼你?”卢秀珍也觉得有些不妥当,可她不知道兰公子的名字,她总不可能随意的给他一个称呼吧?   “我叫懐瑾。”崔大郎缓缓的说出了这个名字,说得很艰难。   这个名字,尘封了十多年。   当时交他认字的那个老秀才赐了这个大名给他:“崔老实,你这儿子有瑾瑜之才,我给他取个名字叫懐瑾吧。”   他很喜欢这个名字,觉得听上去文质彬彬的,可崔老实不识字,见着老秀才在纸上写出那么多笔划来打了个哆嗦,回到家的时候,他已然忘记了老秀才到底说了些什么,只知道似乎是在夸奖自己这个捡回来的儿子。   大郎,他与崔大娘,还有青山坳里的人依旧是这样叫崔大郎,只有那个老秀才很坚持的叫着他懐瑾:“哼,他们都没看出来你是有大才的,日后必然能一鸣惊人。”   可是让老秀才失望了,到八岁上头,老秀才得了县学学正的赏识,搬去了江州府的一个学堂里去授课,他便没有再继续念书,他背上了弓箭开始了自己打猎耕作的生涯。   懐瑾,在风清月白的夜晚,他会轻轻的念着这个名字,他身边的人或许已经将这名字给忘记了,可他却始终不会忘记。   “懐瑾?这名字很好听啊!”卢秀珍点了点头,果然是大户人家出身,取名都很有讲究,她虽然不知道是哪两个字,可听上去很不错。   “真的吗?”崔大郎眼睛一亮:“懐,是胸懐的那个懐字,瑾,瑾瑜之意。”   “瑾瑜?”卢秀珍抬了抬眉毛,有些不大了解意思,中国文字博大精深,同音字委实太多,她也不能即刻便猜出是哪两个字来。经过崔大郎解释以后,她方才明白,这个瑾字,是指美玉的意思,也就是说,这人是很了不起,如美玉一般之人。   “这名字真好,听起来顺耳又那么有含义,好好好。”卢秀珍连连点头:“那我以后喊你阿瑾好了,这样会听起来更亲近些。”   “阿瑾?”崔大郎轻轻念了出来,或许太久时间没念自己的名字,他自己都觉得有些生疏。   “是,阿瑾,我以后就叫你阿瑾。”卢秀珍笑眼弯弯:“是不是很好听?这两个字只能我喊出来,别人都不能用!”   “那是当然。”崔大郎心花怒放,秀珍的声音正好听,甜甜的,就跟黄莺鸟一般动人。   “姑姑,姑姑……姑姑你在哪里啊?”   大柱二柱的呼喊之声传了进来,很快卢秀珍就听到了胡三七的声音:“没事没事,你们的姑姑出去买糖人了,很快就会回来。”   “哼,才不会,姑姑不会扔下我们去买糖人的,你骗人!”二柱的声音又脆又亮,明显的有着不信任:“你走开,走开!别拦着门,我们要去找姑姑!”   卢秀珍掀开软帘看着胡三七张开一双手挡着芝兰堂的大门,和大柱二柱玩起了老鹰抓小鸡的游戏,不由得哈哈一声笑了起来:“我得下车了,要不是胡大叔那一脸胡子会把我两个侄儿吓哭的!”   崔大郎拉住卢秀珍的手,依依不舍:“秀珍,记得我的话。”   卢秀珍回眸看了他一眼,笑意盈盈:“阿瑾,是你要记住你说过的话!” 第247章 知真心(三)   “姑姑, 姑姑,你去哪里啦?”   卢秀珍的脚才踏进芝兰堂的大门,大柱二柱就扑进了她的怀里, 两人气鼓鼓的指着胡三七向她告状:“姑姑, 这个坏人刚刚把我们关到了后边屋子不让我们出来!”   卢秀珍将藏在背后的糖人拿出来晃了晃:“这位大伯说的没错,我真是给你们去买糖人啦, 你们可不能说他是坏人。”   “糖人!”   大柱二柱眼睛一亮,两个大大的糖人被屋子外头的阳光映着, 透明得发亮, 有两条蜜汁似乎还没干透,随着秋风微微摆动。   “来,每人一个。”卢秀珍笑眯眯的将糖人塞到大柱二柱手中, 抬起头来对胡三七笑了笑:“胡先生, 谢谢你帮我看着侄子。”   “没事没事。”胡三七乐呵呵的朝她挤了挤眼睛,小家伙们就是好骗,见着这两个糖人以后, 被关在后边屋子的怨气不翼而飞, 两人看着糖人傻笑了一阵抬起头来不好意思的跟胡三七道歉:“伯伯,你不是坏人, 我们说错啦。”   “那我是不是好人?”胡三七心情愉悦。   “是是是, 伯伯是大好人。”大柱点了点头,二柱偷偷舔了下糖人,小嘴咧开:“哥哥,好甜的糖人哟。”   “真的吗?”大柱将糖人举起来看了看, 有些舍不得下嘴,他的糖人是美猴王,做得惟妙惟肖,头顶的冠带,手中的金箍棒都看得十分清楚,甚至连衣裳上的褶皱都很是清晰。   “大柱,你只管吃,吃完了还想要姑姑再给你们买。”卢秀珍看得心酸,一个糖人罢了,在孩子们眼里已经是了不得的宝贝,卢大根家里的生活确实也是清寒。   得了这话,大柱这才将那美猴王凑到嘴边,伸出舌头舔了舔,脸上露出了笑容:“嗯,真的很甜哪。”咂吧咂吧嘴,他抬头看着卢秀珍,眼睛笑得像小小的月亮:“姑姑,你别去再买了,知道味道就够了。”   这是在帮她省钱呢,卢秀珍伸手摸了摸大柱的脑袋:“大柱真乖。”   两个侄子都是好孩子,可千万不能长歪,自己要趁着他们在青山坳的这几日里好好的教育他们,让他们明白什么是人生的正理儿,别跟他们爹娘一样眼界狭窄,做出的事情完全不讲道理。   “卢姑娘,那我们走啦。”   胡三七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卢秀珍放眼朝门口看了过去,就见那辆马车已经在调头,灵燕与灵鹊两人也不见了踪影,应该是已经坐到了马车里头去了,胡三七攀着马车的厢壁朝她在大声吆喝。   要走了……卢秀珍很是惆怅,牵着两个侄子的手站在芝兰堂门口,眼睛盯住了马车的侧窗。   那里,坐着她的阿瑾。   阿瑾,轻轻的默念着这个名字,就如有清流从心底潺潺而过。   这是个好名字,只属于她一个人的名字。   卢秀珍的嘴角浮现出一丝笑容,她看到了侧窗挂着的软帘动了动,似乎是被秋风吹起一般,有银光倏忽闪过,即刻便与那金色的秋阳融为一体。   那是阿瑾在偷窥自己吧?卢秀珍的笑容更深了些,他想看,就让他看更好的自己。   马车辘辘而去,车轮的转动牵引着她的心,似乎碾压在她的心头,慢慢的抽出了一根丝,随着那马车朝前边飘飞了过去,没有尽头一般,缠缠绵绵。   “姑姑,刚刚那个伯伯是谁啊?看上去好凶,没想到是个好人!”   “啊,他是这花铺的隔壁邻居,今日他要回家过节,特地来向我们辞行的,刚刚好姑姑想给你们去买两个糖人,就拜托他照顾你们一下。”   没办法,撒了一个谎就要继续用谎话来圆,好在大柱二柱年纪小,更何况还有糖人做佐证,两人很快就把在这个问题抛到脑后:“姑姑,我们还去哪里?”   “姑姑给你们去买两件衣裳。”卢秀珍牵着大柱二柱踏出了芝兰堂的大门,说真话今日还有不少事情要做,给两个侄子买衣裳,顺便看看有没有什么新鲜瓜果买回去赏月,比如说葡萄黄梨之类的东西,另外她还想去回春堂看看二郎有没有把顾小圆接回去。   她先去了西大街看了一圈,店铺十家有八家已经关门,没关门的店铺卖的是月饼和各种糕点,另外就是各种适合节日里送的礼品。这跟前世倒也有些类似,前世这个时候基本上是卖节礼和月饼的店铺摊位生意最火爆。   “咦,今日竟然没有成衣铺子开门。”卢秀珍有几分失望,还想给大柱二柱添两件衣裳哪,怎么就没得开门的呢。   “姑姑,不用给我们买衣裳啦,有得穿呢。”大柱抿着嘴扯了扯衣裳角儿,想将那有些短的衣裳拉长一点,二柱也有样学样扯了扯:“我穿大哥的衣裳,有好多可以穿!”   卢秀珍笑了笑:“没事,等明日姑姑来江州城的时候给再你们买,现在咱们去回春堂看看。”   “回春堂?那是什么呀?”二柱是个好奇宝宝,但凡是他不知道的都要问。   “这回春堂呢,就是给人看病的地方。咱们在乡下没有这种药堂,生了病都是喊个铃医过来瞧瞧,可城里就不一样啦,城里有很多药堂,药堂里都有自己的坐堂大夫还有草药柜台,看病方便多了。”   “姑姑,你生病了吗?”二柱有几分紧张,小手将卢秀珍的手指捏得紧紧:“姑姑,你没事吧?”   “没事儿,姑姑只是想去看望一位生病了的姨姨哪。”   “哦,这样啊,不是姑姑生病就好。”二柱轻轻吐了一口气,他真心喜欢姑姑,可不希望姑姑病倒。   走到回春堂,掌柜的和坐堂大夫都已经回家去了,只有一个学医的徒弟和一个药堂的伙计在轮值,听卢秀珍问起顾小圆,两人异口同声道:“走了,她家人将她接回去了,走了约莫一刻钟了。”   “她家人?”卢秀珍心中,顾全福家里又在弄什么幺蛾子?只不过……顾全福家根本不知道顾小圆在回春堂养伤哇,为啥会跑过来接她?这可真是古怪了。   “一个高高个儿的年轻人……就是她哥啊,背着她走了。”小学徒有几分紧张,难道不是顾姑娘的家人?可那个年轻人经常过来陪着她,有时候给她喂药,有时候给她擦汗,那不是她哥哥又会是谁?   “哦,是是是。”卢秀珍笑了起来,顾大贵个子不高,想必这人就是崔二郎,看起来他还真是心急呢。卢秀珍心中暗道,指不定崔二郎与顾小圆还真能成一对儿,自己心上压着的大石头总算也可以落地了。她望了一眼小学徒,想问问顾小圆的情况:“请问小哥,顾姑娘的病怎么样了?”   “顾姑娘的病大有好转!”小学徒眉飞色舞:“我师父说了,再好好休养数日就能下地走动,跟寻常人无二。”   “真的吗?太好了!”卢秀珍得了这个消息也是心里欢喜:“那她哥哥有没有帮她抓药回去煎?”   “抓了,抓了十副呢,她哥很体贴的,有这样的哥哥真是顾姑娘的福气,她的病肯定会很快好起来的。”小学徒瞅了瞅卢秀珍,这姑娘好像来过一两回,就不知道跟顾姑娘是啥关系,好像不是她家人,可又跟顾姑娘的哥哥很熟的样子,哎,或许是亲戚关系吧。   “多谢小哥了。”卢秀珍笑着和那小学徒道别:“帮我谢谢你师父,多亏他妙手回春,顾姑娘才会好得这样快。”   “姑娘真是客气了。”   小学徒欢欢喜喜将卢秀珍送到门口,这姑娘可真会说话,说出来的话让人心里头痒痒的,实在是听了高兴。   卢秀珍买了点新鲜瓜果,带着大柱与二柱朝城北那边走了过去,崔三爷正眯着眼睛靠着骡车打盹,听到卢秀珍喊他,即刻便睁开了眼睛:“大郎媳妇,东西都买好了?”   “嗯,今日铺子开门的少,也没买啥东西。”卢秀珍将瓜果放好,帮着大柱二柱上了车:“三爷,可看到二郎过来?”   “看到咧!我还寻思他是要我赶车送顾姑娘回去哪,可他听着说我在等你就说另外雇个车算了,我若是早知道你还要一阵子,就先送他回去了。”崔三爷一样鞭子,那骡子迈开步子慢慢悠悠的朝前边走了去:“好在今日还有几个在城北门口蹲着的,倒也不愁喊不到车。”   回了青山坳,还才让大柱二柱将瓜果送进去,崔大娘便赶着走了出来,一把攥住了卢秀珍的手:“秀珍,二郎背了一个姑娘回来了!”   卢秀珍点了点头:“我知道。”   “你知道?”崔大娘睁大了眼睛:“这姑娘是谁哇?我问二郎他不肯说,一个人忙里忙外的在给那姑娘熬着药,我可是头一回见着他这样子,好像只挂记那个姑娘,其余啥事情都跟他没关系似的。”   “娘,你就别管了,这可能是……”卢秀珍将嘴贴到崔大娘耳边:“可能是二郎的媳妇儿哩!”   “啥?”崔大娘惊得快要跳起来:“哪家的姑娘哇?” 第248章 知真心(四)   跟崔大娘解释顾小圆的来历花了一番功夫, 而且还不时的被崔大娘的长吁短叹而打断,崔大娘是个心善的,也是个泪点很低的人, 卢秀珍将顾小圆的事情说完以后, 崔大娘已经是两只眼睛红得像兔子,眼泪珠子将衣裳前襟都打湿了一片。   “这姑娘可真是命苦, 她家的人咋能这样狠心哩!”崔大娘掏出一块手帕子擦着眼泪,呜呜咽咽:“要是谁动了我的六丫, 我可是拼了命都要跟他没完, 哪里还能一门心思想着要将女儿去卖钱的!”   “可不是么?我就是瞧着她可怜,这才花银子将她买回来的,娘, 你可不能怪我乱花钱。”   “哪能怪你呐?应该的, 应该的。”崔大娘又擦了擦眼睛:“我这就给她去熬桂圆莲子粥,好好补下身子。”   崔老实与崔大娘都是善心人,虽然两人心疼银子, 可见顾小圆身世可怜, 也就不计较那么多了,望着崔大娘急急忙忙走出去的身影, 卢秀珍叹息了一声, 这世间,寒门小户同情心似乎更多,高门大户反而多了几分凉薄。   崔二郎将顾小圆安置在六丫旁边的房间,那本来是卢秀珍布置做客房的, 里边有现成的床,只要铺上被褥就可以居住,顾小圆经过在回春堂几天的养护身子好了些,只不过依旧很虚弱,站起来走几步就觉头晕,崔二郎赶紧按着她靠床坐着:“小圆,没事儿,你多歇息几日,等着身子好了再说。”   “卢姑娘不是买了我做丫鬟么?我这么多日都未给她搭把手,实在过意不去。”顾小圆靠在床头,额头上微微有汗,眼中泪光隐隐,看上去楚楚可怜:“我真是狠自己身子这般禁不住,穷人的命咋能拖着病这么久。”   “小圆,你不必自责,二郎说得对,你养好身子才是最最要紧的。”   话音传了过来,崔二郎回头一看,卢秀珍拖着一个盘子走了进来,上边是黄澄澄的几个鸭梨。   “大嫂……”崔二郎见了卢秀珍,忽然间有几分心虚,眼睛不敢朝她张望,踌躇着开了口:“我把小圆安置在这间屋子了。”   “没事儿,这本来就是给女宾的客房,小圆住在这里,不是刚刚好么?”卢秀珍笑着朝床边走了过去,将托盘放在桌子上,自己慢慢坐到了顾小圆身边:“怎么样,好些了么?”   顾小圆点了点头:“多亏卢姑娘和二郎哥哥帮我。”   哟,还喊上哥哥了,这称呼可真是亲切,卢秀珍含笑瞥了一眼站在那边的崔二郎,见他头低低的不敢朝这边看,心中暗道,这崔家的几个后生,都被崔老实与崔大娘带着成了老实巴交的性子,听着顾小圆喊他哥哥,竟然是这般反应。   “小圆,我确实是买了你做丫鬟,但你不必要着急给我帮手做事,先将身子养好再说。”卢秀珍从托盘里捡出一个黄梨来开始用小刀削皮,黄色的皮一圈圈的滚落下来,延绵不绝垂到了地面上,露出了里边瓷白的果肉,看上去水分不错,带点白玉般晶莹。   顾小圆疑惑的看着卢秀珍将黄梨递到她面前,磕磕巴巴道:“卢姑娘,你自己吃……”   “我买了不少哪,这黄梨吃了清心润肺,还可以滋养身子,你先吃一个,等会给你熬的什锦粥里也放了这个呢。”卢秀珍笑了笑,指了指手中雪白的梨肉:“你瞧这颜色多好,你要多吃点,快快将肌肤养回这个颜色才好呢。”   “卢姑娘……”顾小圆哽咽一声,接过那个梨子,都有些不知所措。   “小圆,我对你也是有要求的,你且听我说。”见着顾小圆开始小口小口的咬着梨子,卢秀珍开始了她的第一步洗脑工作。   “卢姑娘,你且说。”听到这话,顾小圆有些惶恐,将手中的梨子放了下来,眨巴眨巴了大眼睛望着卢秀珍:“是告诉我以后要做些什么事儿么?”   卢秀珍微微一笑:“做事还是次要的,最首先的是需要你的表态。我已经花银子把你买下来了,你就是我的人了……”   咦,这感觉,好像是男生对女生说的话一般?卢姑娘晃了晃脑袋,这台词好熟悉啊!顾小圆连连点头:“那当然是,以后我就是卢姑娘的丫鬟了。”   “既然你明白这个道理,那便再好也不过了,那以后若是你家有人再找过来找你,说什么要帮忙啥的,你也不能搭理他们,知道吗?”   卢秀珍最担心的是顾小圆是那种逆来顺受只为家中付出的姑娘,这样的姑娘往往会意识不到自我价值,只觉得为了家人奉献是天经地义的,若她的思想不改变过来,顾全福一家就会如吸血虫一般牢牢的粘住她,不住的吸食着她的血液,直到她死去为止。   这一次她被伤成这样,就是这种原因酿成的苦果。   “我……”顾小圆想了想,点了点头:“卢姑娘,我知道你的意思,这几日灵燕和灵鹊两位姐姐都跟我说了,我也想通了,除了我二哥,像我爹我娘我哥我弟他们……都没有将我真正当成亲人,我何必再将他们看作自己至亲的人?只是我二哥……卢姑娘,你能不能帮帮他?他是个好心人,只是因着行走不便无人请他干活,这才被困在家中,我二哥不懒,他心灵手巧能做很多事情……”   “你放心,若是有机会,我会照顾你二哥的。”   卢秀珍点了点头,看来顾小圆还是挺有悟性的,经过这件事情,又经过旁人的点拨她已经醒悟到她的那群家人只不过是在榨取她的血汗而已,以后顾小圆的生活就会顺畅多了。   至于顾二贵,那就得看他自己了。   “文龙,文龙!”   门外响起叩门之声,伴随着几句喊叫,秦文龙放下手中的笤帚,急急忙忙朝大门走了过去——这声音太熟悉了,一听就知道是顾二贵过来了。   “二贵,你怎么瘦了这么多?”秦文龙看着顾二贵清减了的脸孔,大吃了一惊,那日晚上见着顾二贵,脸比现在圆了一圈呢,此刻瞧着却成了皮包骨一般,颧骨似乎都要透过脸皮穿了出来,高高耸起。   “文龙,我想求你一件事情。”顾二贵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焦急:“你实话告诉我,小圆……小圆现在过得好不好?”   那个晚上有位姓卢的姑娘过来将妹妹给买走了,据说她是秦文龙的东家,买了小圆去做丫鬟,可顾二贵怎么都还是有些不放心,小圆现在都病成这模样了,怎么还有人肯花十两银子买她呢?都说商人重利,不会做亏本买卖,她既然舍得花十两银子买小圆,肯定要从小圆身上捞回不止十两银子的收益吧?她会只是让小圆做她的贴身丫鬟?是不是等小圆病情有些起色以后就将她转卖去那种赚钱快的地方?   这个念头一出来就不可抑制的滋生在顾二贵的心里,两日过去,已经将他折磨得不成形状,整个人消瘦了不少。   “小圆?”秦文龙只觉有些奇怪:“小圆挺好的啊,我们东家把她送去回春堂治病啦。”   “真的么?”顾二贵眼睛一亮:“那我去回春堂看看。”   “二贵,你腿脚不方当,何必折腾?你放心好了,我们东家是个好心人,她会善待小圆的,你就别担心啦。”秦文龙看了看顾二贵拄着的拐杖,摇了摇头,顾二贵腿脚不好,走去回春堂肯定会遭罪,干嘛不到家里呆着?   “今儿是中秋,以前小圆都在家里过,今日她不在,我只觉难受,就想看看她,知道她过得咋样。”顾二贵的声音有几分低沉,他慢慢转过身去:“再远的路我也要去找她,何况只是在回春堂?”   他的背影看上去很是凄凉,声音里有几分萧索,秦文龙站在那里,看着他将一根拐杖伸出去点下台阶,拖着一条腿朝前边移了一步,心里很是难受:“二贵,我陪你去。”   顾二贵转过头来,脸上有灿烂的笑容:“多谢你,文龙。”   两人赶到回春堂,却没有见着顾小圆,坐在柜台后边的店伙计抬起头来望了两人一眼:“顾姑娘已经被她哥哥接走了,后来她嫂子还过来问了这事呢。”   “哥哥嫂子接走了?”顾二贵脸色一变:“不可能啊,她没回来!”   自己的大哥大嫂怎么还会将小圆接回家?自己出来的时候他们俩正坐在屋子里吃月饼逗儿子玩呢。小圆、小圆……小圆去哪里了?顾二贵的手不由得颤抖了起来,简直不敢朝下边想。   “来接她的是不是一个高高个子的年轻人?”秦文龙比顾二贵冷静,毕竟他不是顾小圆的亲哥哥,自然是旁观者清的那一种,顾大贵肯定不会来接顾小圆,很有可能是伙计误将崔二郎当成她哥哥了。   “是的,个子高高,眉毛浓黑,挺好看的一个年轻后生。”店伙计点了点头:“他这几日经常来照顾他妹妹,喂她吃饭喝药什么的,很走心。”   “哦哦,我知道了。”秦文龙笑了起来,拉了拉顾二贵:“二贵,走吧,真是她哥哥将小圆接走了。”   “哥哥?”顾二贵一片茫然。 第249章 知真心(五)   骡车在紫槐树下停了下来, 赶车的汉子转过头来,朝坐在骡车上的两个年轻人点了点头,用鞭子指了指前头:“这就是青山坳了。”   秦文龙看了看那棵紫槐树, 又打量了后边的青山一眼:“大叔, 是这地方没错吧?”   “嗐,你说别的地方我不知道, 你说城北的青山坳我可认得路,我们赶车的同伙里有个叫崔三爷的, 就住在这里!我还去他家吃过饭哪, 你要是吧相信,先去问问,我在这里等你, 要是走错路了, 我再给你们拉回去!”   “那……我还是先去问问吧。”秦文龙跳下车来,叮嘱了顾二贵一声:“二贵,我很快就回来, 你到这里和大叔唠唠嗑。”   顾二贵点了点头:“好。”   秦文龙没多久就回来了, 一路小跑蹿到了骡车前边,伸手朝荷包里头掏了掏, 掏出了八文钱来:“大叔, 没错,就在这里。”   那车夫接过车资点了点头:“我说过不会记错,以前去崔三爷家走的就是这条路,他们这村还出了个能人, 被皇上召见过,故此我更记得清楚。”   “被皇上召见过?”秦文龙有几分惊讶:“看来这村子风水好,出能人哪!”   “可不是嘛!”车夫甩了下鞭子,吆喝着骡子调头:“还是个年轻寡妇!”   秦文龙一听,登时惊讶得眉毛都竖了起来:“是不是姓卢?”   “是呐,她经常坐崔三爷的车去江州城,上个与还在江州开了个卖花的铺子,叫什么芝兰堂的。”车夫提起卢秀珍,满脸都是钦佩:“可真真是佩服得紧,一个寡妇还能有这么大出息,比男子更有本事哪!”   “文龙,是不是……”顾二贵有几分犹豫:“是不是你那个东家?”   “可不是嘛!”秦文龙骄傲的挺了挺胸:“就是她!”   顾二贵轻轻的舒了一口气,看来自己或许是过于担心了,那位卢姑娘是个有本事的,肯定不会像他想象里那样。   崔老实的家很好找,青砖大瓦屋映着阳光闪闪的发亮,白色的炊烟夹杂着诱人的香味从屋顶上袅袅而上,渐渐没入绿树丛中。秦文龙与顾二贵站在那院墙之侧,羡慕的看着那沉水一般颜色的青砖,心中感叹,这屋子真是好气派哇,跟自己住的屋子比,简直是天上地下。   秦文龙看了一眼顾二贵:“要不要进去?”   “既然来了,肯定要进去。”顾二贵咬着嘴唇,心里头有一种渴盼,他就想看看小圆过得怎么样,哪怕就看一眼都好。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前院里有两个孩子在奔跑嬉戏,听到响动转过头来:“你们找谁啊?”   “我找我东家。”秦文龙见着两个孩子皱眉不解的样子,赶紧解释:“她叫卢秀珍。”   “哦,找姑姑的!”二柱飞奔着朝后院跑了过去:“姑姑,姑姑,有人找你!”   卢秀珍跟着二柱走到前院,见着秦文龙与顾二贵站在门口,微微一笑:“你们俩怎么找过来了?”   “东家,二贵他……”秦文龙伸手指了指顾二贵,心中有几分踌躇,不知道东家会不会怪罪他将顾二贵带到这里来了,毕竟她买了顾小圆做丫鬟,大概也不会喜欢她跟自己的家人过多接触吧。   “卢姑娘,我想见见小圆,哪怕就见她一眼!”顾二贵拄着拐杖朝前边走了一步:“能不能让我见见她?”   “你要见她?”卢秀珍一挑眉:“当然可以,若换成你们家其余的人,我不会让小圆见他们的,你不同,你还有良心。”   顾二贵的脸瞬间红了,他也为自己的家人感到羞愧。   “小圆!”   站在门边,见到靠床坐着的顾小圆,顾二贵心中激动,点着拐杖就往屋子里走:“小圆!”   “二哥!”顾小圆睁大了眼睛,又惊又喜:“二哥你怎么找到这里来了?”   “文龙陪我过来的。”顾二贵吃力的走到床边,低头看了看顾小圆,心中的大石头终于落了地,妹妹现在看起来脸色好多了,一双眼睛清亮有神,早已不是几日前的模样,床边的案几上放着一个托盘,里边有个梨子核,还放着一碗冒着热气的白粥,白粥里头还放了别样的东西,他能看得出莲子桂圆干,其余的却分辩不出来了。   “小圆,你身子好多了。”顾二贵坐到了椅子上,欣慰的看着自己的妹妹,真是万幸小圆跟了个好主子,这日子过得真不错,他也就放心了。   “是,卢姑娘,二郎哥哥他们都对我很好。”顾小圆声音很轻,说到崔二郎的名字,她的话语更是娇柔,甚至还带着一丝丝妩媚。   “那就好,那就好。”顾二贵高兴得快说不出别的话来,只是一个劲的重复着这句话,看到顾小圆这模样,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感激卢秀珍才好,原本以为妹妹就要被病痛折磨死了,万万没想到她还有重活一次的机会。   “卢姑娘,我……”顾二贵转过头来望向站在不远处的卢秀珍,结结巴巴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一双眼睛里满满全是谢意。   “顾家小哥,我买了小圆就会好好对她,你不必怀疑。”卢秀珍冲顾二贵笑了笑:“倒是你自己该想想以后怎么过?小圆跟我说了你的事情,我觉得你们家……呵呵,家事我不好多说,只不过你得为自己打算才是。”   顾二贵低下了头,卢秀珍说的,他都清楚,自己身子有缺陷,从小就遭家人嫌弃,因着不能出去干活减轻家用,父亲素来就对他白眼连天,母亲虽然有时候还是会心疼他,可大部分时间都在埋怨那时候他为啥不看着点儿:“看着马惊了朝你跑过来也不知道闪一闪,你瞧瞧你,现在成这样了,有谁愿意嫁你?以后我们还得给你多攒些媳妇本儿,还不知道有没有人愿意嫁你哪。”   惊马,那是他一辈子的噩梦,顾二贵很想把当年那一幕给忘记,可是哪里又能忘!   那日他和顾大贵两人在巷口与胡同里的小伙伴们一起玩耍,忽然听到前边一阵喧哗之声,他抬起头来看时,就见一匹惊马朝他们这个方向奔了过来,他被吓住了,刚刚想跑的时候,却又不知道被谁撞了一下,整个人扑倒在地,等他支撑着准备爬起来的时候,那马已经奔到了他面前,马蹄高高扬起,朝他落了下来。   一阵剧烈的疼痛,他昏了过去,醒来以后,腿已经被几根棍子捆得紧紧,丝毫不能动弹。   “谁让你到外边去乱跑的?”   自从他出事,家里人说得最多的就是这句话,他想辩解是顾大贵带他出去玩的,可父母却说顾大贵咋没有被踩着呢?就算是他带你出去也是你不机灵。   他的快乐,差不多就是那时候完结了,直到妹妹顾小圆出世,他才重新又高兴起来,他做哥哥了,有人用软软的声音追着他喊哥哥了。   虽然后来他有了弟弟,可是顾三贵跟他不合拍,只与顾大贵亲近,见他用拐杖走路总是一副鄙夷的目光,顾二贵没法子和他亲近,故此整个顾家,他最亲的人就是顾小圆。   “二哥,卢姑娘说得对,你该为自己打算了。”顾小圆点了点头:“这些日子,卢姑娘还有两位姐姐都跟我说了不少事情,我觉得咱们两人真的不能再这样活下去了,人总得要为自己活着,要活得开心,是不是?”   顾二贵低下了头,长长的叹息一声:“我何尝不想这样?前天我跟娘说了要搬出来住,她不同意,我正在琢磨这事情呢。”   “娘倒还是记挂你的,可是她又能说上几句话?咱们家自从大哥娶了媳妇以后,就越发不安宁了。”顾小圆低眉顺眼,意气难平。   “小圆,你错了,不是你大哥娶了媳妇才让家宅不安的。”卢秀珍摇了摇头:“你们家本来就薄情,只不过多了一个薄情的人罢了,若你大哥真心待你和你二哥,他会放任你大嫂对你们刻薄?”   顾大贵与卢大根类似,本来就有那种劣根性,不过在妹妹的眼里,总会要替他说几句好话的,否则当年顾家要卖了顾小圆给他娶妻,为啥只有顾二贵出来阻拦,而他却一句话都不说?更可恶的是,顾小圆病成那样,他还和婆娘打着主意要卖她,简直比卢大根更坏,至少卢大根后来还表现出懊悔的意思了呢。   顾二贵与顾小圆都低下头没有说话,卢秀珍说的确实对,他们无话可说。   “顾家小哥,若是你们家分了家,那我可以帮你一把。”   “什么意思?”顾二贵抬起头来,满脸疑惑:“卢姑娘,你能帮我?”   “是,我能帮你,只要你分家住了出来,那我可以雇你到我的苗圃来干活,或者你可以帮着京城的尚工师父们打打下手,我们芝兰堂卖的假花都是尚工师父们做的,卖得不错,他们肯定不会将绝密的技术传出来,但你可以看看大致的流程,揣摩着自己来学着做假花。”   顾小圆说过她二哥心灵手巧,能绣花纳鞋底,做假花肯定也难不倒他。   “真的?”顾二贵眼睛一亮,若是照这位卢姑娘的说法,他不禁能养活自己,而且能经常和小圆见面?   “我不骗人。”卢秀珍含笑点头:“就看你有没有决心分家了。”   “有,我一定会搬出来的!”顾二贵捏紧了拳头。 第250章 赴京城(一)   “公子, 你可以取下面具了。”   兰如青笑容可掬,眼睛里俱是温柔之情,此刻他看崔大郎的目光不再是属下对上司的一种敬畏, 有些爱怜, 又有些感慨。   崔大郎的手指停在下巴那里,有些不敢置信:“兰先生, 真的可以取面具了?”   兰如青点了点头:“是,快到京城了, 你不须再戴。”   进京城会有守城的兵士盘查, 万一要掀开帘幕看里边的人,见着崔大郎戴着面具,只恐会生了疑心, 在江州的时候他要崔大郎戴面具, 是为了避免熟人相见会将设下的局给坏了,离开了江州城,又有谁知道崔大郎的真实身份?   更何况现在是去国公府, 如何不能用真面目示人?国公爷和一干至亲都等得着急了。   看着崔大郎缓缓将面具揭开, 兰如青长长的舒了一口气,经过半年的时间, 崔大郎已经从一个乡村后生蜕化成为翩翩佳公子, 国公爷见了一定会高兴。   坐在马车正位上的崔大郎,穿了一身银色的长衫,头上用白玉冠束发,显得一张脸各外白净俊秀, 他一双剑眉英挺,几乎要斜斜飞入鬓边,星眸灿灿有神,自有一种从容态度,这样的人,或许就是天生骨子里带着一种高贵,哪怕是在乡村埋没了快二十年,可只要稍微擦拭雕琢,那份本质已然呈现。   马蹄声誉车轮辘辘之声交织在一处,似乎踏在人的心坎上,哗啦哗啦的混响里,京城越来越近,掀开侧窗的软帘,就能见到远处有一线连绵蜿蜒的黑色城墙,被午后的阳光照出了一层金色,明晃晃的闪着人的眼睛。   “公子,快到了。”   兰如青的声音里透着高兴,可崔大郎的心情却不是很好。   马车离江州城越远,他便越有一丝慌乱,不仅是舍不得,更有一种疑惑焦虑。   兰如青说大事将成,故此国公府决定让他先回京城去熟悉下环境。可这大事将成是如何判断的?毕竟只是一个将字,谁有知道以后的变故?若是有一个地方没拿捏得当,事情不成,他与秀珍或许就此生再也无法相见了。   或许……他会是他们大事里的牺牲品,而秀珍却在江州眼巴巴的等着他回去。   崔大郎紧紧的握住了拳,指关节都有些发白,他蓦然有些懊悔,为何自己不在离别之前将面具掀开,把自己的真实身份向秀珍揭露,若他真的不能再回到青山坳,至少也要让秀珍明白,其实他就是她命中注定的那个良人。   “公子,没事的,国公爷其实人挺好,你大舅父张鸣镝是个厚道人,二舅张鸣清为人也不错,你不必太焦虑。”   看着崔大郎脸上的变化,兰如青误会了他的意思,只道他在害怕见着张国公——毕竟这么多年从未见过面,对方又是簪缨世家,对于这个才从乡村旮旯里出来不久的年轻人来说,或许是会有一点紧张。   崔大郎微微点头:“兰先生,我知道了。”   马车进城时并没有被特别盘查,守城的兵士们很有眼光,见着稍微好一点的马车自然知道是有钱人家,肯定会有碎银子打赏,不必过于刁难。灵燕从马车侧窗那里递出一个银角子,兵士看着那嫩白的手掌,还道里头是哪家大户的女眷,也没多说话,一挥手就让马车从拱洞里过去了。   “公子,你瞧这京城多繁华,即便是中秋时分,街道上也是人来人往。”   兰如青掀开软帘看了看外边,京城自然是要比江州城繁华,此刻已经快到申时,正是人着急赶着回去团圆吃晚饭的时候,故此行人更多。   崔大郎瞟了一眼窗外,京城人多繁华与他似乎没太多关系,他根本不需要身边有这般盛景,他只需要一个人陪在身边,那已足够。   街道上车水马龙,马车走得有些慢,等着到了张国公府时,差不多已经是申时。   车子没有停在大门,赶着去了边门,门房一早就得了交代,见着兰如青从马车上下来,笑着赶了上来:“表公子来了?”   此刻还不能向世人宣布崔大郎的真实身份,故此张祁峰对国公府的人宣称是国公夫人远房表妹的孙子,因着那位表妹对国公夫人曾有极大恩情,故此当她家道中落托孤时,张家自然义不容辞要将这位公子接过来。   “汝等可以表公子称之。”   故此,表公子成了崔大郎在国公府的名字。   兰如青与胡三七领着崔大郎朝后院走了过去,绿树掩映之间青石小径蜿蜒曲折,过了几个弯就见着前头有一堵墙将园子隔开,中间一扇门格外高大,崔大郎在兰府也曾见过相类似的结构,脱口而出:“垂花门到了。”   “是。”兰如青得意的点了点头,公子这几个月没白学。   垂花门里是内院,没得主人的同意,男客止步,兰如青与胡三七被管事带去了书房候着,而一个守在垂花门边的管事娘子冲着崔大郎笑道:“表公子请跟我来。”   见着兰如青与胡三七走开,崔大郎有些微微的心慌,这半年都是与他们两人在一处生活,忽然间就这样分开了,着实有些慌神,灵燕与灵鹊立在一侧,见着崔大郎的神色,赶紧出言安慰:“公子,没事儿的,国公爷和夫人都很和气。”   “可不是嘛。”管事娘子笑得满脸春风:“表公子请跟我走。”   这位表公子可真真儿是一表人才,虽说是生在小门小户没见过什么大世面,可怎么瞧着都像个大家公子,一点也不寒酸。   崔大郎回了个笑容,稳了稳心神,举步跟着管事娘子朝前边走了去——毕竟张国公是自己的外祖父,他也是在想让自己与母亲团聚,肯定不会为难他,自己有什么好慌张的呢?在兰府念了那么久的诗书策略,这一点分析判断都没有了?想到此处,崔大郎昂首挺胸,举步平稳,再也不心慌意乱。   管事娘子带了崔大郎去了主院,那是张国公和夫人所居之处,主院门口站着两个婆子,见了崔大郎一行人走过来,都笑眯眯的给他行礼:“表公子来了。”   崔大郎笑着点了点头,穿过那扇大门朝里头走了去,两个婆子的脑袋聚到一处,窃窃私语:“这神情气度,跟咱们府里头的公子哥儿们差不到哪里去呐。”   “可不是?咱们夫人出身名门,想必夫人那个远房表妹家境也不会太差,即便是家道中落,这瘦死的骆驼还会比马大呢。”   两人的话音压得极低,崔大郎没有注意到她们在说什么,他只是一心一意的跟着那管事娘子朝前边走着,心无旁骛,直到见着一幢极大的屋子出现在眼前时,他的心微微有了几分忐忑。   方才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心情此番又起了波澜,站在汉白玉台阶下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崔大郎的心砰砰的乱跳了起来。   他就要见着自己的亲人了,他的外祖父外祖母,他的舅父舅母,他的表兄妹们,以前从来没有想到过自己还会有这么多亲人,今日就能到了,不免有几分紧张。首次见面会是怎么样的一番情形?是觉得尴尬还是会分外亲热?崔大郎望了一眼那朱红色的窗棂和茜纱蒙着的窗户,红红绿绿交织着,好像上下撕扯着,谁也压不住谁。   站在门口打门帘的两个丫鬟见着崔大郎走过来,早已撩开了浅草色的门帘,八月已经是秋风渐凉,细竹帘子此刻已经全部撤下,换上了缎子面料,淡淡的一抹绿色,上头绣着秋日芙蕖,倒是极为应景。   “表公子,请进去罢。”管事娘子见崔大郎停住了脚,心中暗道,这位表公子究竟还是有些胆怯,走到门口却不肯挪动步子了。   “公子,进去吧。”灵燕与灵鹊两人也齐声催促。   崔大郎看了两人一眼,转过头去,拾级而上,走到了门边,深深吸了一口气,举步踏入了大堂。   原以为堂屋里会有些暗淡,可没想到踏入内堂依旧是一片明亮,中间铺着的毡毯上有阳光的印记,将毡毯上的团花牡丹照得分外妖娆。崔大郎盯着中间那朵牡丹看了少许时间,只觉得那朵花晃晃的动了起来,花瓣似卷似舒,雪白的颜色和那大红的底色相互映衬,仿佛间要滴出血来一般。   “懐瑾,你且过来让姨祖母瞧瞧。”   主座那边传来一个老妇的声音,崔大郎抬头看了过去,就见大堂正中央摆着一张桌子,两边各置一椅,椅子上坐着两个老人,约莫六十多岁年纪,说话的是右边那位老夫人,白发满头,戴着一根镶嵌了红宝石和黄晶的抹额,慈眉善目的模样。   这就是外祖母张国公夫人了吧?崔大郎心中好一阵激动,举步上前行了一礼:“侄孙见过姨祖父,姨祖母。”   分明是自己的外祖父外祖母,现在却还要以这种身份相见,着实有些令他不自在。 第251章 进京城(二)   不错, 不错,一点也不错,就是他, 他就是自己的亲外孙。   张祁峰眯眼打量了崔大郎一番, 这修长的身材一看就是张家的人,还有那眉眼, 与自己的女儿竟有七八分相像,旁人或许一眼看不出来此人与张家的关系, 他可是心中明白得很。   张国公与国公夫人两人相互看了一眼, 很有默契的点了点头,算是认下了这个外孙。   “听闻你的名字叫懐瑾?”   “是。”崔大郎毕恭毕敬的回答,昂首站在那里, 宛若青松。   “好名字, 真是好名字。”张祁峰点了点头,脸上带笑:“配上你的姓氏,倒也念上去琅琅上口, 不错, 挺不错。”   最初兰如青他们将摸到的底细送回国公府来时,他还在犹豫着要不要将这名字给改了, 可想来想去觉得实在是担心太多, 天下姓许的人千千万,为何就不能用这姓氏?更何况等着以后与皇后娘娘相认以后,这个姓氏才更有亲切之感。   至于名字,懐瑾确实是个不错的名字, 报予皇后娘娘听闻的时候,她也点头赞是个好名字,故此就沿用次名,不必再改。   “姨祖父谬赞了,长者赐名乃是希望我有美玉之情怀,有经世之才,只可惜懐瑾却让他失望了,虽年已及冠,可却庸庸碌碌,一事无成,实在惭愧。”崔大郎拱了拱手,朝张国公欠了欠身子:“今日得姨祖父姨祖母收留,懐瑾感激不尽。”   听闻此言,张国公心中一喜,看来这孩子委实是个不错的,才得半年的教化,说话间措辞如此得体,这可比一些纨绔子弟要好了不知道多少。他笑着朝崔大郎点了点头:“懐瑾你不要这般说,既然来了就是一家人,这长途跋涉的,想来你也累了,先下去歇息罢,等会晚宴的时候可以见见你的舅父舅母还有表兄妹们。”   “恭敬不如从命,懐瑾暂行告退。”   崔大郎悄悄的松了一口气,看起来外祖父外祖母这一关是过了。   管事娘子领着崔大郎从大堂里出来,灵燕灵鹊两人跟在身后与她说着话儿:“金桂嫂子,表公子住外院还是内院?”   “自然是外院了,早两个月内院里的六公子现在都已经挪出来住了哪。”管事娘子笑着看了灵燕一眼:“夫人说了,六公子已经满了十六,自然不好再在内院住着,跟女眷们混到一处如何使得。”   “啊呀,我们倒忘了这码子事儿,六公字可不是六月里头过生的?”灵燕一拍脑袋:“怎么就给忘记了。”   “你们半年都没在府中,自然不记得,”管事娘子偷偷瞥了一眼崔大郎:“是去照顾表公子了罢?”   灵鹊点了点头:“是呢,表公子孝心重,非得要出了孝才进京,要不是早就回来了。”   “这人就得有孝心。”管事娘子赞许道:“一看表公子就是知书达理之人,自然是孝字当先,给祖母守孝可不是应当的?”   崔大郎一直没有插嘴说话,一路上遇着不少丫鬟仆妇,见着来了陌生男子,一个个站在那里不住的打量着他,崔大郎有几分窘迫,他还不习惯被这么多女子围观,脸上浮现出了一丝丝红晕,丫鬟仆妇们更是觉得有趣:“那公子究竟是谁?生得怪俊的,瞧瞧,他还挺害羞的哪。”   “可不是嘛,怎么脸都红了呐。”   管事娘子回头看了一眼崔大郎,见他面色微红,冲他笑了笑:“表公子,你可别理这些小浪蹄子,就喜欢站路边上撩拨人,也就看着表公子你是新来的才这样放肆浪,若是换了府上的公子们,她们可是大气儿都不敢出!”   崔大郎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这边管事娘子带了崔大郎去外院不提,张国公与夫人坐在大堂内相视而笑:“皇子殿下果然是生来不凡。”   “可不是。”张国公夫人捻着手中的佛珠轻轻念了一声佛:“老天有眼庇佑殿下,娘娘若是见了他,心中定然欢喜。”   “如何能不欢喜,毕竟是她的亲生骨肉,总胜过去抚养别人的孩子,为人做嫁衣裳。”张国公皱了皱眉头:“眼见着皇上身子愈发的不好,群臣们正在商议要上奏折请皇上立皇子,陆贵妃这边一时半刻还生不出儿子来,只能在另外那两个里头选……”   “皇长子殿下呢?”张国公夫人抬起头来,眼中有浓浓的忧虑:“如何才能让皇长子殿下名正言顺的回到皇宫?”   “殿下能不能回宫,关键在于两点,第一是要破天煞星的谣言,第二就是关于殿下的生辰八字。”张国公的手轻轻的敲了敲桌子,长长的叹息了一声:“五月初五,总是皇上的一块心病,若是能证明皇长子不是那时候出生,自然能解。”   “天煞星乃是国师所预测,国师最近占卜不准,现儿又下了诏狱,这事情要是翻出来说,皇上或许也能解开心结,毕竟皇长子还活着,活了二十年也没有见天下大乱民不聊生易子而食,这天煞星之说可自破,只是这五月初五的生辰……“   五月初五出生的孩子,儿子会妨碍父亲,女儿对母亲不利,此乃盛行已久的传言,周世宗十分相信,当年张皇后的掌事姑姑,她的陪嫁丫鬟琳慧就是因着皇长子殿下的生辰八字而死,满宫的宫女姑姑们,谁还敢再来翻案说这事情?   “僵局总要有人去破。”张国公拧着眉头,脸色阴沉:“咱们已经做到这个地步了,不可能就此止住。”   张国公夫人有些担心的望着他,没有说话。   事关重大,家族兴亡全在此一役,她有些担心这步棋会下错,可是事情已经到了这地步,也只能硬着头皮上,好在最近陆思尧的风头早已过去,国师也下了诏狱,形势看起来比较有利于自己。   “我去外院看看鸣镝是否已经回来。”张国公坐在那里闭目养神,可一颗心却总是不能安定,有些心浮气躁,他极力的压了又压,还是没有压住,最终站起身来:“你且让管事娘子去看看厨房里准备得怎么样,今晚是皇长子殿下和咱们一道中秋夜宴,可不能怠慢了他。”   张鸣镝今日进宫以国舅爷的身份,代表张国公府给皇上与皇后娘娘进献节礼,午时以后出发去了皇宫,至今未归,张国公也有些担忧,不知道究竟出了什么事。   锦鸾宫的正殿里空荡荡的一片,只有两个小宫女在门口观望,大红的毡毯铺在墨色水磨地面上,各位的鲜艳刺眼。条几上的糕点瓜果已经收拾干净,黑色檀木桌面幽幽的发出逛来,似乎能当镜子用一般,走过去低头看看,就能见着自己的脸。   大殿的一角放着铜兽香炉,兽嘴里吐出一丝丝白色烟雾,淡淡的甜香充斥着整个大殿,站在门边吸一口气,只觉全身都舒服起来。   正殿的偏门打开了一小条缝隙,门后站着两个大宫女,两人眉目低垂,脸上似乎没有什么表情,可两只耳朵却竖得高高,仔细的在聆听着周围的动静。   偏门这边过去,有一条不算太窄的长廊直通后殿,修竹丛丛掩盖住了朱色的廊柱,微风阵阵,竹叶哗啦啦作响,仿佛有人正在低语。   “娘娘,万万不可冲动。”   张鸣镝鼻尖上都是汗珠,匍匐在地,半抬着头,一双眼睛盯住了自己面前的一袭黄色衣裳的下摆,上头缂丝绣出水纹,蓝色与白色相间,上头的水珠子高高低低错落有致,水珠皆是用东珠所制,看上去华贵异常。   “你这阵子叫本宫不要冲动,那你为何要告诉本宫懐瑾已经来了京城?”张皇后站在自己的兄弟面前,一双手交握在胸前,脸色苍白得犹如白纸:“兄长,你可知道自从你告诉本宫说找到了他,本宫便无时不刻在想着要见他一面。二十年了,二十年里每个日日夜夜本宫都会想起他,想着他究竟是什么模样,心痛着本宫不能陪在他身边见着他慢慢的长大,这种苦楚与折磨你是不会明白的,本宫有多痛苦有多难受,你们又可曾知道?”   “娘娘,臣自然知道您的痛心雨无奈……”   “不,不,不,你们一点也不会知道!只有一个失去孩子的母亲才能体会到本宫的伤心难过,对于你们来说,本宫的伤心只不过是伤心而已,可对于本宫来说,这伤心却是一种酷刑,每个晚上都会睡不着,耳边有人在喊我母后,一声又一声,就像有人拿着刀子一点点的将本宫的心割开,那种痛楚你们没法明白,永远也没法子明白!”   张鸣镝跪在那里,全身颤抖不已,没想到自己一时心软,将父亲接了外甥来京城的事情告诉了皇后妹妹,她便彻底爆发了。   若皇后妹妹坚持要回张国公府,皇上会不会准许?父亲会不会责备自己?张鸣镝馒头大汗,简直不敢朝下边去想。   今日他进宫进献节礼,当其余的皇亲国戚们都从锦鸾宫散了时,张皇后留住了,将他唤到了偏殿:“本宫那懐瑾孩儿现在一切可好?”   见着她殷殷期盼的目光,他点了点头:“皇长子殿下过得很不错。”   张皇后目光幽幽,一脸憔悴:“本宫昨晚又梦见了他!他抱着本宫喊我母后!唉,只可惜他现在不在京城,否则本宫也能想法子见上一面,知道他究竟是什么模样。”她嘴角拉出一丝苦涩的笑容:“兄长,二十年见不到自己亲生的儿子,不知道他的长相,没有听过他的哭声笑声,没有听到过他喊我一句母亲……”   那份凄凉感染了张鸣镝,他没控制得住,脑子一热:“娘娘不必过于伤神,皇长子殿下今日会来京城,微臣以为过不了多久娘娘定然就能见着皇长子殿下了。”   这句话甫才出口,他便已觉懊悔,只是覆水难收。 第252章 进京城(三)   “兄长, 你不知道那种艰难与辛苦。”   张皇后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凄凉与忧伤,身子也慢慢的软倒下来,身边站着的两位掌事姑姑惊呼一声:“娘娘!”两人快步上前想要搀扶张皇后起来, 可她却坚持着那个姿势, 靠着那把椅子瘫坐在地上,与张鸣镝正好面对面。   张鸣镝不敢看她的眼睛, 昔日那双本来秀美有神的大眼睛,此时早已失去了当年的妩媚, 眼角有了细细的皱纹, 宽宽的眼皮一片微红,眼睛里有着一种绝望无助的波光。   “娘娘……”张鸣镝喊了一句之后,声音哽咽, 头渐渐的低了下去, 不敢再看张皇后的目光,他的妹妹,昔日当宝贝一般捧在手中的妹妹, 入宫以后经受了多少折磨, 他们却只能站在那里眼睁睁的看着,无能为力。   最是无情帝王家, 若当年他在家里有现在这般地位, 他定然会劝说父亲不要将妹妹送进宫中。   皇后的人选当时有几位,又不是非妹妹不可,可彼时父亲只说皇上皇后两人都着实喜欢妹妹,一定要她进宫:“太子乃是皇后娘娘的嫡长子, 以后定然是他登基继位,若嫿到时候便是皇后娘娘,咱们张家的地方方才更会稳固。”   在张国公心里,娇滴滴的养出了女儿,自然是要为张氏一门做点事情的,更何况当皇后是多么风光的一件事情,哪里就辱没了她。   可究竟却忽略了她心中的感受,如当年不进宫,或许妹妹会过得称心如意。   张鸣镝的头低着,心中似翻江倒海,思绪不可抑制……当年不进宫,仿佛那事情也未免能够成功,他们之间的差距委实太大。   “兄长,你晚上可曾做梦?”张皇后的声音在张鸣镝耳边响起,幽幽里带着一丝哀怨:“我每个晚上都会做梦,我梦见了有一双小小的手拼命的拉着我的手指,耳畔全是婴儿的啼哭之声,鲜血从那小手的指尖流了出来,向我的胳膊慢溯,他的鲜血将我整条手臂都染成了一片红色,我听到他哭着喊,母亲,我好痛,好痛……”   张皇后的声音慢慢低沉下去,好似在梦呓一般,她的眼神空洞的望着前方,仿佛整个人已经脱离了身体这个躯壳,飘浮在空中:“兄长,你知道么,每次我醒过来的时候就想着要想法子弄死自己,要去九泉之下陪着我的孩子,若不是母后一直跟我说我的孩儿可能没有死,我真的会活不到今日。兄长,既然他已经来了京城,与我近在咫尺,你就让我见见他,哪怕只是远远的见他一眼什么话都不说,那也已经很好!”   她忽然间狂躁起来,向前爬行了几步,伸手捉住了张鸣镝的衣袖,用力的朝下边拉扯:“兄长,你且抬头看我,看着我!”   张鸣镝无奈,慢慢抬起头来。   每次当张皇后不用本宫,而用我自称的时候,张鸣镝就无力抵御她的任何一个要求。听着她说我怎么样,我如何,我要如何,他们之间的距离瞬间便被拉近了许多,她不再是高高在上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她变回了张国公府的长小姐,他嫡亲的妹妹。   小时候她喜欢追着他跑:“哥哥,哥哥,你等等我!”   她摇晃着小手,肌肤粉白就如玉琢出来的团子一般,双眉若画梨涡浅浅,她生得那般好看,又是那样可爱,每一个要求都让人没办法回绝。   而现在他一样也没办法回绝她。   只是一个“我”字,便打动了他的心,让他彻底放弃原来的坚持。   “还请皇后娘娘与皇上商量下,若是皇上准许,那微臣便赶回国公府让人准备迎接娘娘凤驾。”   张鸣镝最终松了口,他不得不松口,张皇后的态度实在坚决,一步步将他逼到了角落里,让他无路可逃。   “好,你且等着,本宫这就去与皇上说。”张皇后的嘴角浮现出一丝笑意:“青萝,青茑,你们两人且将我扶起来。”   张皇后没有直接去找周世宗,而是先去找了胡太后。   胡太后是在这宫中对她最好的人,虽说民间有传言婆媳是天敌,可胡太后却从来没有刁难过张皇后,相反的,每次张皇后遇到什么为难的事情,总是找她去商量,两人的关系简直是亲如母女。   “母后,今日臣妾想回国公府一趟。”   张皇后直截了当提出了要求,这让胡太后大吃了一惊:“若嫿,好端端的怎么想要出宫了?今儿中秋你不陪着皇上过节?”   “母后,皇上已经下旨着月华宫摆宴,有那么多妃嫔作伴,臣妾不必再前去凑热闹了。”张皇后脸上看不出悲喜,说出此话平平淡淡,犹如古井无波。   胡太后脸色一僵:“中秋团圆的大好时节,如何能让那些嫔妃喧宾夺主?若嫿,若是你在意,哀家这就去与皇上说,让那些嫔妃在自己宫内过节,不必前往月华宫!”   “母后!”张皇后赶紧站起身来,上前扶住了胡太后:“以前皇上中秋赐宴不过是做个样子罢了,咱们和他一起用过夜宴之后,他还不是去陪陆贵妃了?今儿只不过是换了作陪之人,臣妾何必去自讨没趣?”   最近宫中最得宠的便是丽美人与蓉嫔,不用想,周世宗夜宴后肯定会召两人侍寝。   胡太后双目炯炯:“若嫿,你是不是在生皇上的气?”   “母后,臣妾真没生气,在这深宫里过了二十多年,若还是这般心浮气躁,只怕早就没有捱得过去了。”张皇后眼眸低垂,看着自己拖曳于地的裙袂,声音低沉:“臣妾请求母后开恩,能替臣妾与皇上去说说,准许臣妾回娘家一起共度中秋。”   “若嫿……”胡太后想了想,最后点了点头:“你还是留下来用过夜宴再说,到时候哀家陪你出宫去张国公府走一趟。”   “母后!”张皇后惊呼出声,涕泪涟涟:“母后,怎敢惊动你!”   “这有什么,哀家成日在宫里坐着,也是闲得发慌,这中秋月明出去转转,也是一件赏心乐事,你不必讶异。”胡太后拍了拍张皇后的手背:“若嫿,你且派人回去知会张国公府一声,以免他们没有准备。”   还用派人?兄长一直在锦鸾宫候着呢。张皇后脸上露出了笑容:“青萝,你快些去捎个信儿。”   “是。”青萝应声离去,张皇后看着她渐渐远去的背影,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快活,就如雨后的春笋般要探出头来,她用力的朝下边压,可怎么也压不住,还是一个劲蹭蹭蹭的朝外边长。   她很快就能见到她的孩子了,张皇后的脸上漾出了一丝微笑,她的孩子!   张鸣镝得了青萝的回话,登时傻眼了,就连太后娘娘都要跟着来府中赏月,这也太让人惊喜了吧?   不,对于他来说,只有惊,完全没有喜。   他甩了甩衣袖,飞奔着走出后宫,赶紧回府送信。   张国公坐在书桌之侧,端起一盏茶,垂眸看着茶盏里清冽的茶汤,似乎想要下口,却又停了手,茶盏放在下巴那处,没有再提高半分。   这外孙看起来还算不错,就不知道他能否担当得起这治理天下的大任?张国公有些忧心忡忡,就不知道他心性如何,有些人看着不错,可一旦到了某种位置就会手足无措不知道究竟该如何行事,这个在乡村旮旯里长了二十年的孩子……   张国公的眉头深深皱了起来,一种浓浓的担忧从心底升起。   以后得将他喊到书房里来,多多教导他才是,既然已经找了回来,就要当做好好培养的对象,千万不能是一个废物,不然,这便是大周之不幸。   “父亲……”   张鸣镝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张国公抬头一看,就见长子站在那里,脸色有些微红,眼神躲闪。   这是怎么一回事?鸣镝如何会有这种表情?张国公将茶盏放下:“鸣镝,可是进宫遇着了麻烦事?”   这么久才回来,回来又是这般模样,该是遇上麻烦了吧。   “今晚……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要来我们府里赏月。”张鸣镝不敢直面父亲的眼睛,这事情全是他心软引出的后果,皇上会不会由此嗅出什么异样的信息来?他心里有些没底。   “什么?”张国公也吃了一惊:“太后娘娘与皇后娘娘要来我们家赏月?”   “是。”   “快,快去做好布置!”张国公皱了皱眉:“这事情……太后娘娘与皇后娘娘如何会有如此想法,鸣镝,你是不是向娘娘透露了风声?”   张鸣镝惭愧的低下了头:“父亲,着实如此。”   他见皇后妹妹如此失神落魄,忍不住将外甥已经进京的话告知,孰料却惹来了这么大的麻烦,早知如此,他是绝不会说的。父亲素日总对自己说不可有妇人之仁,他总是有些不以为意,现在想着自己有时候确实太过心软。   只不过,一切都是因人而异,毕竟皇后是自己的亲妹妹,对她,自己这个做兄长的免不了会更怜惜她一些。   “鸣镝,我也不想多说什么,只是以后你须得记住,一切都要审时度势,心软不是一件坏事,可是也要看什么时候要看是对什么人。”   很是奇怪,张国公并未生气,只是眼睛盯牢了张鸣镝,微微叹息:“有些事情是上天已经注定好的,无可回避,便是你不告知娘娘,娘娘或许也会知道,就如那次菩萨竟然托梦给她说皇长子殿下还活着,这岂是咱们能够算得出来的?唉……多说无益,着人早些去准备便是。”   张鸣镝站在那里,那颗提起的心慢慢放下,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鸣镝,你还未见过你那外甥罢?”   张国公的声音在这狭小的书房内幽幽响起:“先见上一见罢。” 第253章 进京城(四)   出了垂花门走了不多时便见着一线院墙蜿蜒, 粉白的墙壁上深绿色的琉璃瓦闪闪的发着亮,跨过圆月形状的院门,管事娘子停下脚步朝崔大郎行了一礼:“表公子, 夫人将你安顿在桂苑, 你可千万莫要嫌这院子小,里头什么东西都齐全, 若是缺什么,只管让灵燕灵鹊玉我来说。”   “大婶客气了。”崔大郎环视了一眼这院落, 到处都是绿意葱茏, 沿墙栽种的桂花馥郁芬芳,中间还有个小小的亭子,旁边芙蓉盛放, 花木扶疏, 雅致可喜:“这地方实在是好,怎么还敢嫌弃。”   管事娘子脸上露出笑容来:“那我就不打扰表公子歇息了,灵燕灵鹊, 你们可得上心点。”   “金桂嫂子, 我们知道的。”   刚刚将那管事娘子送走,外边就有人敲门:“表公子, 老爷请你去书房一趟。”   崔大郎站在那里, 看了看灵燕灵鹊,方才不是在大堂见过,如何又要去见他?   对于这个外祖父,崔大郎只觉他一副威风凛凛的样儿, 可从心底里没有那种想与之亲近的感觉,他心目里的外祖父,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笑得和蔼可亲,不是这个嘴角又=有两条深沟,眼神看上去分外复杂的老者。   “公子,走罢,国公爷肯定是有什么要事与你商议。”灵燕率先走到院子门口:“国公爷也不过是看着严厉,其实并不令人畏惧,公子且放宽心。”   “唔……”崔大郎吸了一口气,自己已经到了京城,不管这外祖父是什么性格,反正都得要听从他的命令。他是严厉也好,是和蔼也罢,现在的情况是,自己处在他的掌控之下,无论如何也只能顺从着他的意思,反正怎么也走不脱了,只能安慰自己,这位张国公是心疼女儿,这才千方百计将自己找过来,想来也不会为难自己。   站在书房门口朝里边看了过去,就见着有两个人坐在那里,上首坐着的是已经见过面的张国公,左首那位看上去四十多岁年纪,白净脸皮,瞧着很是和气,不似张国公那般严厉模样。   此人是谁?崔大郎跨步进去,朝张国公行了一礼,抬起头来又打量了那中年男子一眼,这时就听着张国公开口说话:“鸣镝,这便是你外甥。”   外甥?崔大郎恍然大悟,这是张国公的儿子,他亲生母亲的兄弟,他赶紧朝张鸣镝行了一礼:“表舅安好。”   这一声表舅喊得张鸣镝全身都不可抑制的颤抖了起来,分明是自己的亲外甥,可见面却要用很生疏的称呼,实在有几分不舒服,他快步向前扶正了崔大郎的身子,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脸上露出了笑容:“像,真像。”   崔大郎心中一动,这说的可是他与母亲张皇后相像?   “唔,你也觉得像?”张国公坐在那里,一只手抚摸着稀疏的胡须,淡淡道:“那眉眼跟娘娘年轻时格外相像,我现儿就担心,今□□娘过来赏月,旁人见着他们两人,会不会觉得有些蹊跷。”   “父亲,这也只不过是咱们二人在知晓此事,故此越看越像,其余无关人等都以为皇长子殿下早在二十年前就已亡故,谁还会朝这方面去想?而且娘娘现儿已经不复有当年的容颜,谁也不会贴近去看娘娘再来打量皇长子殿下,更别提仔细对比了。”张鸣镝长长的松了一口气,心中得到了慰藉,看来老天爷也挂念着皇后妹妹,让她的血脉得以绵延。   这少年,他才看第一眼便有浓浓的亲近之感,这绝对就是自己的外甥。   “鸣镝,在懐瑾尚未确立身份前,不适合用皇长子殿下称之,说得习惯,万一说漏了一句半句被人听去便有些不妙,”张国公抬眼看了看崔大郎:“懐瑾,我们暂时冒犯了。”   “没事没事,就喊我懐瑾罢。”崔大郎赶紧点头赞成,他听着张鸣镝喊他皇长子殿下,正在觉得别扭哪,得了张国公这句话,心里头轻松了不少。   张国公自然知道这少年郎的心事,呵呵一笑:“懐瑾,以后定然会如此称呼你,到时候你也该习惯,这没什么,不过是一个称呼而已,就如你在青山坳,众人都唤你大郎一般,你只管应下便好,无须多虑。”   他目光炯炯盯住崔大郎,崔大郎先前还有些微微的窘迫,可慢慢的也就适应过来,心情渐渐轻松,他微微一笑点头道:“多谢姨祖父提醒,我已知晓。”   “不错,不错。”张国公忍不住赞了一声,外孙骨子里天生便有那份高贵,即便是在青山坳里生活了二十年,也难掩他的熠熠光华:“你母亲和祖母今晚会来我们府里赏月,你要出席作陪。”   “是她想要见我一面?”   崔大郎的心情激荡,没想到才来京城的第一日就能见着自己的母亲,对于在心中琢磨了很多回母亲模样的他来说,这真是一件令他开心的事情。   自从知晓自己是崔老实夫妻俩捡回来的孩子以后,崔大郎偶尔也会想过亲生父母究竟是谁这个问题,随着岁月的流逝,这问题渐渐被埋藏在心底没有再想过,直到半年前发生的事情让他的生活有了天翻地覆的改变。   原以为自己的父母是因着养不起才将自己抛弃,可万万没想到他们的地位竟然如此显赫,崔大郎被兰如青接到江州城的时候,最初那一段时间,他总觉得自己是在做梦,或许有一日他睁开眼睛就回到了青山坳,四周是低矮的屋子,身边有崔老实和崔大娘,还有四个弟弟一个妹妹。   现在他的脚踏上了京城的土地,他向真实又迈进了一步,今晚他还能见着自己的亲生母亲?这让崔大郎格外激动,虽说他与她之间缺失了二十年的光阴,可却一点也不妨碍他想见到母亲的那种感觉。   “是,皇后娘娘想见你一面,但你目前还不能将自己的身份显露出来。”张国公点了点头:“你会坐在一个角落里,等我们介绍你的身份时,站起来向娘娘行礼便是。”   “我知道了。”   张国公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来:“懐瑾,你回去准备一下罢,江州倒京城车马劳顿,你且好好睡一觉。”   “是。”崔大郎朝书房内两人行了一礼:“懐瑾知道了。”   “如何?”张国公盯着那个从房门消失的背影:“是否能成大器?”   张鸣镝满脸笑容:“可成大器。”   张国公微微颔首:“毕竟出身摆在那里,非凡夫俗子所能及。”   父子两人相视一笑,这件事情挂在他们心上许久,一直没能放下这提着的心,直到今日,见着崔大郎,两人这才放下心来,皇长子殿下果然不俗,气质超群。   今年的中秋月色格外明亮,月华宫里宫灯璀璨,远远瞧去就如玉带明艳光华摇摇,可这灯光却依旧抵不过那轻纱般的月色迷人,银霜如水。宫娥们手里捧着托盘在雕花的青石小径上行走,谁也没有说话,似乎生怕打扰到那远处传来丝竹之音。   今晚周世宗在月华宫赐宴,六宫嫔妃们个个打扮得妖妖娆娆的过来了,中秋月圆乃是吉兆,皇上酒后少不得喊人陪着赏月赏花,到了后边自然是要顺理成章的侍奉歇息,妃嫔们心中暗自计较,若是得了送子娘娘的宠幸,今晚能受龙种,自己的分位也就能提上一提了。   心思最重的,当属丽美人与蓉嫔。   两人是新晋美人,甚得周世宗宠爱,可过了这么久,还不见自己的位置向上升,心中都有些焦急,两人暗自思量,只恐是还未有身孕之故。   “姐姐,你可有了动静?”丽美人站在树下,远远看着月华宫的正殿,挽住蓉嫔的手说着体己话儿。   她与蓉嫔一道进宫,两人曾同住在一宫,也曾共同侍奉过周世宗,三人大被同眠,故此交情要比旁人深,蓉嫔出身好,升得比丽美人快,丽美人知道自己这短处,也不敢于蓉嫔争什么,只想牢牢抓住蓉嫔这块跳板,抱个团儿让自己也好得到擢升。   蓉嫔低下了她,声音里有些懊恼:“这月月信又至,唉……”   两人相互望了一眼,心里头都有几分惆怅。   “这子女是讲求缘分的,哪里能说有就有。”   一阵冷笑之声从旁里传了过来,蓉嫔于丽美人都吃了一惊,转过头去,便见一人盛妆华服立于树下,脸上有一丝冷笑。   那是陆贵妃。   陆贵妃这几年渐渐宠爱不及以往,心中早就积怨已深,今年周世宗特别宠爱丽美人与蓉嫔,这更让她感到生气,这两个狐媚子只不过是年轻一些罢了,将皇上的心思全都勾走了,以前一个月里,皇上至少还能有七八日在自己宫中住下,可现在却不到三晚,还不是这两人从中作梗。   “娘娘,你说得没错,子女是要讲求缘分的,像娘娘这般年纪了,只怕是已经没子女缘了。”丽美人吃吃一笑:“这是娘娘掏心窝子的话,嫔妾记下了。”   陆贵妃脸色一沉,眼里似乎能冒出火来。 第254章 进京城(五)   没有能生出皇子来, 这始终是陆贵妃心头的痛。   昔日她宠冠六宫牢牢的将周世宗的心抓住时,就一直盼望着能生下一个皇子来,有了儿子做筹码, 还不愁那皇后宝座落到自己身上来?退一万步说即便张国公府势力雄厚, 自己娘家无法抗衡,不能将自己扶着上去, 可自己的儿子定然是能被立为太子的。   儿子登基为帝,到时候自己便是生母皇太后, 还用得着与张皇后去争什么分位?陆贵妃对于生儿子这件事情很有执念——可宫里哪个嫔妃有没这执念?母凭子贵, 只要肚子争气生了儿子,便能坐得稳稳当当,更何况皇后娘娘自从皇长子被皇上诛杀之后便与皇上有隙, 肚子里头不再有动静, 故此看起来都有了机会。   可是,老天爷似乎不给她机会,陆贵妃先后五次怀上了孩子, 只有三个平平安安出生, 而出生的都是公主。   公主哪里比得上皇子?陆贵妃咬着牙,准备继续生下去, 每个月都会召集太医来给自己诊脉, 调理身子,还请国师给她各种占卜选好日子,各种准备都是为了一举得男,只是人算不如天算, 近年周世宗对她宠爱渐衰,她年纪也越来越大,这生儿子的机会越发渺茫了。   只是她万万没想到,一个新晋的美人竟然能冲她这般说话。   “你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美人,竟敢这般与我说话!”心事被人戳中,树有人拿刀子在捅着她的心,陆贵妃气得脸色发青,一双妙目死死盯住了丽美人。   若放在三四年前,她肯定会要吩咐身边的姑姑掌丽美人的嘴,只是现儿的情形,由不得她这般随心所欲,她恨恨的盯着丽美人,身子微微颤抖着。早十年二十年,像丽美人之流的狐媚子,谁敢在她面前说半句无礼之言?即便就是张皇后,也对她态度谦和,丝毫没有拿皇后的身份压制她——还不是那时候自己风头正劲?   “贵妃娘娘,我那话好像没有说错呢。”丽美人抬起手来掩住嘴,长长的水袖飘飘拖曳于地,随着晚风不住招摇:“娘娘可不是一直想生个皇子么?只是这么久了也没能得一个,故此才来教训嫔妾说要有子女缘,嫔妾一定会记在心里的。”   “你……”陆贵妃气得脸色由青转红,可却说不出半句话来。   “太后娘娘驾到,皇后娘娘驾到!”   小内侍尖细的声音响起,众人赶紧撒开成两排,分开站好,低眉敛容,弯腰行礼,让着胡太后与张皇后过去,丽美人眼睛瞟了瞟对面站着的陆贵妃,轻轻一笑,用胳膊碰了碰蓉嫔:“她在咱们面前逞威风,可还是要对皇后娘娘低头弯腰。”   蓉嫔直起身子来,望着张皇后的背影,嘴角浮现出一丝微笑:“毕竟皇后娘娘出身名门,皇上总要顾念着国公府,不管有些人再怎么闹腾,这皇后的宝座可是连晃都没晃一下。”   她的声音略微有些大,让站在一边的陆贵妃听得清清楚楚,她咬着牙站在那儿,似乎有尖锥刺入胸口,鲜血淋漓。   蓉嫔分明是在讽刺自己,她想皇后之位想了大半辈子,可终究还是没有落到自己身上来,现在就连这些新进宫来的小小嫔妃,也拿着这个来嘲讽自己,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拔毛的凤凰不如鸡。   胡太后与张皇后落座以后,众位嫔妃方才走进正殿侍立在两旁,等了约莫半刻钟,周世宗来了,这中秋夜宴才算正式开始。   跟往年一般,首先是歌舞,乐坊先弹奏了几支新曲,周世宗眯着眼睛听得高兴,一边用玉箸轻轻打着节拍,只是咳嗽之声不时将曲调打乱,他只能停下来喘两口气,等着气息匀称了再继续用玉箸敲打,兴致一点都没减少。   胡太后担心的看了周世宗一眼:“皇上,你且多多歇息。”   “母后,无妨。”周世宗拿着玉箸在翡翠碗盏上敲了几下,刚刚好合上节拍,他越发的高兴了起来:“难得乐坊出了好的曲子,不错,不错。”   张皇后与周世宗并排而坐,脸上看不出半分愉悦之色,心里头只在想着胡太后快快开口提出去国公府赏月之事。自从二十年前那件事情开始,她便在心里头痛恨着周世宗,她一直想着要离开这个深宫,离开自己厌恶的人,可毕竟她要考量自己的家族,若她这般做,张氏一门必然会有所影响。   她的一言一行,不仅仅是跟自己有关,更重要的是与她身后的家族息息相关。   她的父母双亲,她的兄弟妹妹,还有她的叔伯婶娘,她所有的亲属,都会因着她的唐突而遭殃,她只能呆在这了无生趣的深宫,日复一日的吃斋念佛,为自己可怜的孩子乞求摆脱厄运。   她对周世宗冷淡,周世宗也懒得管她,毕竟宫中美人如花他都来不及一一欣赏,自然不必在意她的感觉,若不是胡太后一力维护,只怕她早就被贬斥去了冷宫,皇后的宝座早已被陆贵妃取而代之。   若是一个人能为自己活一回,那该多好呢。   张皇后的目光落在了桌子上的碧玉杯上,里边盛满了清冽的美酒,映着满屋的华灯之色,似乎月亮已经穿透瓦片,落到了酒盏之中,不住的在荡漾,碎金万点。   多年前,她风华正茂美得如一朵鲜花的时候,她也曾有过自己的梦想,然而梦想终难敌现实,她进宫了,美梦戛然而止,她从此不再有真正的快乐。   曾经,她也不断的问过自己,若可再来一次,她敢不敢抗旨不进宫?   满头珠翠轻轻晃动,摇头是她的回答。   她怎么可能不进宫,作为张国公府的长小姐,她自然有肩负家族昌盛的重责,她的命运早在她出生的那一刻便注定,没有半点选择的余地。   这一辈子就只有在深宫里寂寞的呆到老到死,唯一的快乐是得知了儿子还在世的消息。张皇后伸手端起酒盏,嘴角渐渐上扬,浮现出一丝淡淡的笑容,今后她的每一日都是为自己的孩子活着,她要活着看他娶妻生子,要好好活着,为了能听到他喊自己母亲的声音。   “皇上,嫔妾们特地习了一支采莲曲,想要进献给皇上。”   酒过三巡,周世宗已经喝得有些醉意,丽美人与蓉嫔两人离席站到了正殿中央,两人跪倒在地,手捧碧玉酒杯:“还请皇上答应嫔妾们献丑。”   周世宗哈哈一笑:“好好好,朕最喜欢你们两人的腰肢软款,跳采莲曲最适合不过。”   丽美人与蓉嫔相视一笑,两人站起身来上前几步,将碧玉酒杯放到了周世宗前边的案几上:“皇上,若是觉得嫔妾们跳得尚能入目,还请痛饮此杯。”   周世宗醉眼朦胧的看了看两位娇滴滴的美人,伸手在她们脸上摸了一把:“美人送过来的酒,朕自然要喝。”   丽美人与蓉嫔心中一喜,看起来周世宗今晚定然会要她们相陪了。两人退下换了衣裳,上边着淡粉色贴身小衫,凹凸毕现,披着一层浅白色的长长轻纱,与那垂地的水袖交织在一处,上下纷飞,粉色小衫下却是一袭碧色罗裙,曳地生姿,似乎是那清晨里迎着朝霞新发的荷叶,水灵灵的一片。   “好,好,好!”周世宗击掌笑了起来:“两位美人可真是跟初发的荷花一般别致!”   陆贵妃的脸黑沉沉的一片。   她已经四十岁的年纪了,如何能与两个妙龄女郎去相拼?现在唯一能做的便是要防着她们肚子里装了货,若她们真的生下一男半女,还不得猖狂的飞到天上去?   她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有些哀怨,怎么这样不争气,二十多年了,这肚子里头怎么就爬不出一位小皇子呢?   父亲一直在叮嘱她不要放弃,另外还给她指了一条出路,养在张皇后名下的那两个皇子,她必须多给些照顾,暗地里捏造些话给他们听,让他们明白张皇后是一条盘踞在后宫的毒蛇,而就是这条毒蛇将他们的母妃给害死的。   她横过眼去看了一眼坐在左首边的两位皇子,心里头有几分得意。   姜还是老的辣,幸得父亲指了一条明路,让这两个不到十岁的少年心里已经埋下了仇恨的种子——张皇后自己的儿子死了,迁怒于旁人,更痛恨他们的母妃生下了儿子,借故将他们接过来抚养,其实只是千方百计想要陷害他们,若不是他们的父皇疼惜他们,两人早就死于非命了。   “为何你们的母妃都病死了?还不是有人暗地里做了手脚,要不是如何会这般凑巧?”   阴侧侧的话语在两个孩子耳边一次又一次的反复,谎言说一千遍也成了真话,更何况是两个不明真相的孩子。   “你们千万不要显现出来对她的恨意,否则像她那般心如毒蝎的女人,怎么会让你们两人还好好的活着。”   恐吓两个孩子是轻而易举的事情,谁让张皇后一心一意的吃斋念佛,对两位小皇子并不上心呢,但凡她稍微走心一点,其实也就能发现两位小皇子对她已经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畏惧之感。   畏惧下边压着仇恨,总有一日是会压不住的,陆贵妃的嘴角微微上扬,心情愉悦。 第255章 中秋夜(一)   丝竹之声戛然而止, 两朵盛开的莲花匍匐在红色的毡毯上,水袖甩开,宽阔的裙袂就如那厚重的翠叶平铺着, 托出了两朵粉色的莲花。   周世宗醉眼朦胧的望向瘫软在毡毯上的丽美人与蓉嫔, 嘴唇边有一丝闪亮的涎水,他的脸色带赤, 拍了拍手掌:“好好好,这曲采莲舞自是极妙。”   “皇上!”   胡太后的眉头微微皱起, 皇上怎能如此失仪?再怎么样也不该在这大庭广众这下显露出一副色迷迷的神情来, 皇上这威严何在?   “母后,朕有些乏了,先回宫歇息了, 且让梓童陪你赏月罢。”周世宗按着案几摇摇晃晃站了起来, 旁边的内侍们赶紧上前将他扶住:“皇上当心脚下。”   “传旨,着蓉嫔于丽美人来清华宫伴朕赏月。”   蓉嫔于丽美人翻身坐起,声音娇滴滴的有如空谷黄莺:“谢皇上赏赐。”   胡太后憋着一口气, 望着周世宗慢慢远去的身影, 好半日方才醒悟过来:“哀家竟还没提出宫之事。”   “母后……”张皇后有些焦急,双眼里俱是期盼。   莫非是太后娘娘不允许她去, 故意没有向周世宗提及?张皇后一双手藏在宽阔的广袖间, 手指捻动丝帛沙沙作响,坐立不安。   “若嫿,过年你再出宫回张国公府罢。”胡太后转过头来看了一眼张皇后,心中有些奇怪, 往年的中秋也就是这样过了,没见若嫿这般紧张,为何今年她一定要出宫?她眯了眯眼睛,又打量了张皇后两眼,不对,这事颇为蹊跷。   “母后,我忽然间就想着要回张国公府一趟。”张皇后执拗的望着胡太后,没有半分让步:“若嫿已经有多年未见父亲母亲,实在想念,还请母后准许。”   言毕,她跪倒在地,朝胡太后行了个大礼,匍匐在那里,没有抬头。   “起来罢,哀家陪你走一趟。”   胡太后的眼中,闪过一丝狐疑之色,她伸出手,旁边侍立的掌事姑姑走了过来,扶起了她,胡太后站起身,朝站在玉阶下的内侍吩咐了一声:“着舆马司备好銮驾。”   天上一轮才捧出,人间万姓仰头看。   中秋的月亮果然是与平日不同,白色玉盘当空,清辉皎皎,地上万物都被笼罩在一层薄纱之间,远远看上去朦朦胧胧,可走近了看却又是纤毫毕现一般的清楚。中秋佳节,虽然很多都是在自家团圆,可也有不少人依旧还在外边走动,京城的大街上还是比较热闹,特别是靠近金水街与御道街这一带,因着靠近皇宫,更是人头攒动,大家都等着子时皇宫里放烟花,举国同庆。   “呀,宫墙那边来了仪仗!”   麋聚在宣化门的人群开始涌动起来:“瞧,那翠羽华盖!这可不是一般人能用得上的!”   开路的羽林子约有百余人,步行,手里执着盾牌长矛,跟在后边的是骑马的兵士,将两座銮驾重重围住,銮驾之侧有宫娥提着宫灯分列两排,各有十六人抬着步辇,步辇上边有翠羽华盖遮盖,镶嵌着各色宝石闪闪发亮,华盖垂下厚厚的云锦帘幕,看不到里边坐着什么人,只是从云锦帘幕上绣着的凤凰便能看出乘车人的身份。   从后宫出来,车驾上绣着凤凰,定是皇后娘娘无疑。   为何有两辆銮驾?人们惊疑的看着那仪仗缓缓朝金水街这边走了过来,张大了嘴巴:“莫非太后娘娘也出宫了?”   皇宫里能用凤凰图案的,除了皇后便是太后,两驾车舆,那就是胡太后与张皇后同时出宫了。   帘幕四角金色的莲花铃铛不住的摇晃,铃音清脆,似乎在唱着欢快的曲调,张皇后端坐在凤驾之上,听着外边的铃铛声声,快活得似乎要飘飞起来,很快就要见到自己的孩子了,他好吗?长成什么样子了?听说在一个乡村旮旯里生活了二十年,也不知道变成了什么模样,是不是一个敦厚老实不敢开口说话的后生?   司礼内侍尖细的声音忽然响了起来:“太后娘娘驾到,皇后娘娘驾到!”不远处的百姓听到这两句话,赶紧跪倒在地,磕首高呼:“太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张皇后目不斜视,听着这一声高过一声的呼喊,心中没有半分感慨,她不需要这么多人来祝愿她千岁万岁,她只想见着自己的孩子,听他亲口喊一句“母亲”,这就已经足够了,能抵得上一万句“千千岁”。   张国公府此刻已经做好了准备,中门打开,红色的毡毯铺到了街道上边,张府男丁全在门边跪着等候迎驾,个个低头望着地面,大气也不敢出。   “起来罢。”   胡太后扫视了一眼那黑压压的人群,目光落到了正中跪倒的张国公:“国公爷,你乃朝廷重臣,现在年事已高,不必多礼。”   “谢过太后娘娘!”张国公一只手撑着地,一只手撑着腰慢慢站了起来,昔日挺拔的身材此刻已经有些略微佝偻,脸上有了岁月的痕迹,风霜重重。   “这时间过得真快,哀家也有几年没见过张国公了,只不过看上去张国公日子过得不错,这人并未见老。”胡太后笑着看了张国公一眼:“还是那般威武。”   张国公抱拳回礼:“太后娘娘谬赞了。”   “父亲。”张皇后举步上前,眼中有泪:“本宫多年未回张府看望双亲,实为不孝。”   “娘娘何出此言!”张国公大惊:“娘娘掌管六宫事务,每日劳心劳力,哪还有多余的时间来顾及张家!微臣只盼娘娘好生善待自己,只要娘娘玉体安康,微臣便心满意足。娘娘过得称心如意便是大周之福,亦是我张府之福!”   张皇后含泪望着自己的父亲,虽是至亲之人,可却被那规矩礼仪拘着,连亲近的措辞都不能用,实在是一种折磨。   “太后娘娘,皇后娘娘,请跟微臣到挽秋阁赏月。”   张国公微微弯腰,前边领路,张府众人尾随两位娘娘前行,一路迤逦直奔挽秋阁。行走间,张皇后不由得回头朝张府人等看了看,心里头暗自思量,这些人里可有自己的儿子?眼睛朝那一张张脸孔扫过,却得不到半分线索,越发的焦虑了起来。   “若嫿,在看什么?”   胡太后注意到了张皇后的举动,随着她朝后边的张家人等看了过去,只见一群男子跟随在后,有四五十岁的中年人,也有弱冠之年的少年郎。   “臣妾想看看臣妾的二哥,他来皇宫少,臣妾都忘记他长什么模样了。”张皇后勉强一笑,用这话搪塞了过去。   胡太后微微一笑:“十多年未见,是该有不少变化了哪。”   走了约莫半刻钟便到了挽秋阁,自从得了太后娘娘与皇后娘娘要来张国府赏月,张府便急急忙忙将此间布置了起来,凉亭里设了四个座,由张国公与夫人陪着太后娘娘与皇后娘娘坐着,花园里设了数十案几,案几后边铺着毡毯,远远望去,仿佛是一块块水磨地砖将这园子点缀成了有规则的形状。   出门迎客是男人们的事情,张府女眷都候在挽秋阁门口等着太后娘娘与皇后娘娘驾到,张国公夫人尤其激动,虽说每年她都能进宫探望皇后娘娘,可是她依旧抑制不住想见到女儿的心情,看到那边一群人缓缓而来,她的手忍不住颤抖起来。   “母亲!”见着白发斑斑的老母亲站在挽秋阁门口翘首期盼,张皇后没有忍住,紧走几步上前,拜倒在地:“不孝女回家看您来了!”   张国公夫人大惊,也赶紧跪了下来:“娘娘请起,臣妇当不得娘娘大礼!”   张皇后置若罔闻,双手抱住了张国公夫人,眼泪珠子跟那雨滴儿一般簌簌的落了下来:“母亲,母亲,此刻没有什么娘娘臣妇,只有母亲与女儿。”   张国公夫人好一阵心酸,伸手轻轻拍着张皇后的脊背:“娘娘,许久不见自然会要格外亲近些,可臣妇不能不守规矩,还请娘娘起来。”   胡太后与张国公并肩站在一处,她看着张皇后伏在张国公夫人肩膀抽泣,心里头也是好一阵难过,鼻子酸酸,眼中已有泪意。   一入皇宫深似海,自此家人是路人。   这种感受,她也深深体会到,入宫的女子,抛了生养自己的家庭,很少有出宫探亲的机会,每一次回娘家,那都是一份难得的奢望。   “太后娘娘,最近可还顺意?”   耳畔传来了张国公的询问之声,胡太后转脸过去,就看到了一双眸子,满目关怀,似乎那天空的星子沉沉的落到了银河的底部,可依旧还是闪着让人能见的光芒。   “哀家过得还不错,张国公看上去很是健朗,日子过得滋润。”   胡太后含笑回答,中规中矩。   这么多年旧交情,到了这个时候,唯余这平平淡淡的关心之语而已。 第256章 中秋夜(二)   白色的瓷盘里摆着一只只煮得通红的螃蟹, 旁边装着配料的小碟如众星拱月一般点缀在旁边,清冽芬芳的梨花白盛在碧色的酒盏里,微微荡漾, 映着天上的明月, 灿灿清辉,显得格外诱人。   挽秋阁的山石之侧有一张长席, 上边放置着古琴琵琶之类的乐器,前边放了一个香炉, 里头燃了一把百合香, 袅袅白烟蒸蒸而上,清新的香味几乎要将远方桂花的芬芳掩盖。张皇后深深吸了一口,笑道:“跟本宫记忆里月娘手制的香味一般无二。”   张国公夫人点了点头:“这是月娘的女儿做的, 得了她娘的真传, 丝毫不差。”   张皇后目光悠悠,嘴角浮现出一丝笑容:“那时候我总是缠着月娘让她教我制香,百合香鹅梨香安息香, 什么都试过, 亏得月娘不嫌我聒噪,每次都格外耐心。”   胡太后嗤嗤一笑:“若嫿, 做下人的, 谁敢嫌主子聒噪,你这也真想过于担心。”   虽然胡太后已经有六十余岁,可她那一笑,眼角眉梢依旧有昔时风韵, 看得人不由得心中一动,只在感叹红颜易老。   “母后取笑了,那时候臣妾可真觉得月娘定然觉得我烦,每日都纠缠于她。”张皇后说到此处,忽然见着一个穿淡黄衣裳的少女走到长席之侧,朝凉亭这边行了一礼,笑得格外娇柔,不由得一怔:“父亲,这姑娘是谁?”   “这是娘娘长兄的女儿,闺名唤作芫蓉,她弹得一手好琴,今晚由她开场来为两位娘娘弹奏一曲明月思乡曲。”   提到自己的长孙女,张国公明显有几分骄傲,言语间带了些快意。   听张国公如此推举,胡太后与张皇后两人都好奇的朝张芫蓉打量了过去,这位张国公府的大小姐约莫有十六七岁年纪,脸孔娇嫩,两眉淡淡如远山,额间贴着一片梅花,盈盈妙目有如秋水含波,站在那里亭亭玉立,就如秋日芙蓉般动人。   “张家果然出美人。”胡太后颔首赞叹:“若嫿,你这侄女儿可要赶上昔日的你了。”   “母后,长江后浪推前浪,芫蓉比若嫿当年可是要美了不知几分。”张皇后笑着看了看那花朵儿一般的张大小姐:“就让芫蓉开始弹那明月思乡曲罢。”   轻烟扶摇而上,凉亭之侧渐渐的有了一层淡淡的暮霭,张芫蓉踏上长席,跪在古琴后边,一双纤纤玉手放在古琴之上,等着万籁俱寂之时,开始抖动手腕按出了一个起调。   “铮……”   厚重的琴声悠悠回响,绕着花木朝上盘旋,还未等众人回过神来,那如流水一般的琴声慢慢的在耳边飘荡。   这琴声恰似珍珠散落,敲击着冰晶玉盘,高高低低错落有致,清脆得令人心颤,仿佛扶着白玉阑干在远远眺望,见着远处的雪山上有莲花盛放,一朵又一朵开遍山巅,灿烂漫然成了一片锦绣。   曲调层层叠叠的向上翻动,引着人屏声静息的听着,总觉得这调子到了极致,可偏偏接下来又朝上翻了一层,似乎没有穷尽之时。   “不错!”   当琴音渐渐平息,胡太后率先拍掌叫好:“张大小姐这琴技果然极妙,快让她过来,哀家实在喜欢,有小东西要赐她。”   张芫蓉得知琴艺得了太后娘娘的赞赏,心中得意,举步上了凉亭,向两位娘娘问候了一句,福身以后站直了身子,微微低下头站在一侧,那身姿婀娜,看得胡太后更是欢喜:“琴弹得好,人也生得美,张国公府果然真是出人才。”   张芫蓉抿嘴微笑,心里甜滋滋的。   “张大小姐,你且过来,哀家有好东西要赐你。”胡太后朝张芫蓉招了招手:“过来些,让哀家好好儿看看你。”   张芫蓉含笑上前,胡太后拉着她的手仔细打量了一番,啧啧称赞:“原先隔得远看得不是很清楚,只说生得美貌跟花朵儿一般,现儿在近处打量,竟是找不出一丝生得不好的地方,国公夫人可真是会养人,怎么就将这孙女儿养得这般水灵灵的哪?”   夸赞了张芫蓉一番,胡太后从自己手上抹下一个和阗白玉手镯来:“张大小姐,这个镯子哀家随身戴了四十多年,养得还算圆润,今日就赐给你罢。”   张国公脸色一变:“太后娘娘,芫蓉怎么禁得起这般贵重的东西!还请娘娘收回!”   胡太后的眼睛朝他横了一眼,又转过来望向张芫蓉,笑着道:“张大小姐,你可别被你祖父吓住,这手镯儿并不贵重,只不过是哀家贴身戴了四十多年罢了,都说玉养人,哀家现在是个老婆子了,还说什么养不养的呢,还是给了你们这些年轻姑娘罢,让这玉养养你们年轻人才是正经。”   张芫蓉嘴角微微上翘:“多谢太后娘娘赏赐!”   “我最喜欢你这样的性格,直爽。”胡太后笑着点了点头,拉住张芫蓉的手,亲自将那白玉手镯戴到了她的手腕上:“哀家当年戴这手镯的时候也觉得手腕太瘦撑不住,后来竟越来越合适了。”   “是么?”张芫蓉抬头望向胡太后,笑意深深:“那是太后娘娘福气多了,自然就戴得满了些。”   “啊呀呀,可真是会说话。”胡太后笑得更是开心了,旁边张皇后不由得多看了张芫蓉一眼,心道兄长这女儿越长越机灵了,早在五年前她曾跟着祖母进宫一次,那时候看着还只是一团孩子气,现儿瞧着却是貌美如花兼着冰雪聪明。   张国公面色沉沉,深恨长孙女怎么就这般不知轻重,竟然真的就这样将那白玉手镯给收了,难道她不知道这白玉手镯对于胡太后意味着什么——戴到手上四十多年从未离过身,这手镯自然有不同寻常的意义!   张芫蓉下去以后,紧接着张府的年轻人轮番上场,不仅仅是小姐们,就是公子们都到长席这边来展示才艺,有弹琵琶的,有吹笛子的,有拉二胡的,一时间各种曲调悠悠,挽秋阁十分的热闹。   不会乐器的公子小姐们也有自己的本事,长席之侧还有几张桌子,有丫鬟站在一侧研墨,几位公子手里提着笔苦苦思索,似乎是即兴赋诗,还有一个约莫四五岁的小公子跑到凉亭前边,用稚嫩的童音背了一首长歌行,脸上的表情极为丰富,逗得胡太后与张皇后两人笑了个不歇。   “若嫿,你们张家果然是诗礼传家,这么小的孩子都能背如此长的诗了哪。”胡太后伸手指了指那得了赏赐的小公子,连声称赞:“此子日后必成大器。”   张皇后含笑道:“不过是母后夸得好罢了。”   心中得意之余,她却有一丝隐隐的焦躁,转头朝凉亭不远处的一张案几看了过去,案几后边坐着张鸣镝,她的兄长。   他分明知道自己回张国公府的目的,为何还不将她的懐瑾喊出来让自己过目?   张皇后觉得现在她正处于迷雾深深之处,日头就在迷雾之后,而她却只能看到一点点微微的日影,看不到那灿灿光华,这让她实在有些不安。多么希望一伸手就能将那层迷雾拨开,能看到迷雾后边的一轮红日。   张鸣镝垂首坐在那里,手里拿着一只螃蟹慢慢的剥着壳,仿佛那只螃蟹是现在他唯一关心的事情。他决定先将螃蟹的钳子给解决,将两只大钳子拽了下来,钳子签子一起上,白嫩嫩的蟹肉便从红色的蟹壳里慢慢的被掏出,一点点的落在小碟子里边,用筷子夹起一块蟹肉朝调味的碟子里蘸了过去,就听着家仆报出一个名字:“懐瑾公子的画作已成。”   他的心砰砰一跳,筷子好半日都没有落下去。   不知外甥画了什么画?兰如青告诉他,皇长子殿下天资聪颖又勤奋好学,不仅学了儒家典籍,还学着画画,而且画得很有神韵,似乎天生便有这本领。张鸣镝有些将信将疑,毕竟再怎么样也只有六个月的光景,这半年的辰光又能做成多少事情?贪多嚼不烂,就怕皇长子殿下什么都会一点,又什么都不精。   一个穿着银色长衫的少年捧着一幅画从凉亭之侧转了出来。   张皇后的身子微微摇晃了一下。   她听到了“懐瑾”两个字,全身即刻间绷紧,似乎一张拉满的弓。   上回张鸣镝进宫向她密报皇长子殿下已经找到:“他被青山坳一对夫妻收养,自小聪敏好学,邻村那个老秀才给他取了个名字叫懐瑾,只是他那养父母不识字,不知道如何写,只唤他大郎。”   懐瑾,这是个好名字,张皇后点头:“很好,我的孩子就叫懐瑾。”   自那以后,每日她都会心中默念懐瑾这两个字——懐瑾,懐瑾!她琢磨过很多次,她的懐瑾是一副什么模样?最终,今晚她要见到她的孩子,在他出生二十年后。 第257章 中秋夜(三)   月光照在青石小径上, 轻轻踏在月光里,就如踏在人的心坎上,一步又一步, 崔大郎走得极慢, 仿佛每一步落下去就会踩着心尖尖那般疼痛。   一阵秋风渐起,小径旁边的树上有飞花如雨, 花瓣飘零,落到了崔大郎的肩膀上, 又沿着衣裳缓缓飘落到脚边, 长衫尽处点点绯色,犹如泪滴。他丝毫没有在意身边的一切,只是捧着那幅画作, 慢慢的朝前走去。   凉亭里坐着四个人, 有两个今日他下午已经见过,而另外两个……崔大郎的心砰砰的乱跳着,那便是他的母亲和祖母了吧?   两人都戴着华丽的凤钗, 长长的珍珠流苏垂到了额前, 崔大郎不大认识宝石,但依旧看得出来, 流苏下边的那排红色宝石坠子定然价值不菲, 在灯下闪着灿灿的光芒。中间坐着的老妇头发尚黑,夹杂着几根白发,与他的外祖母相比要显得年轻,而旁边那位四十许的中年美妇, 一双眼睛一眨也不眨的盯着他,舍不得移动半分。   那就是他的母亲了,崔大郎捧着画的手微微颤抖了起来。   “懐瑾见过太后娘娘皇后娘娘。”他低首行礼,将那幅画高高捧起:“今日中秋月圆,懐瑾特地作画一幅,恭祝太后娘娘皇后娘娘身体安康,一切顺意。”   胡太后不以为意的看了一眼站在那里的崔大郎,转脸望向张国公:“张国公,这是你第几个孙子?”   张国公淡然道:“这是一个远房的外甥孙儿,他祖母对我夫人有恩,现今家道中落,他祖母临终前写信与我夫人托孤,故此……”   “原来如此。”胡太后点了点头,满心悲悯的望了过去:“你叫懐瑾?姓什么?”   顷刻间,气氛凝重,张国公有些担心的望向了崔大郎。   尽管他觉得用“许”这个姓氏并无大碍,可胡太后问起来,他还是忽然间有些心虚。   “回太后娘娘的话,草民姓许。”崔大郎低着头站在那里,捧着宣纸的手心微微沁出了汗珠,有些湿滑,几乎要将宣纸粘叠在一处。   “许?这是国姓啊,你老家何处?若是推起家族族谱来,指不定你祖上还会与□□是本家呢。”胡太后举目瞟了崔大郎一眼,只觉这年轻人身形高大,可却因着低了头看不清他的相貌,和颜悦色道:“许懐瑾,不必拘束,你且抬起头来,让哀家来看看你。”   得了吩咐,崔大郎不敢不从,慢慢抬起头来。   抬起头的那一刹那,张皇后身子摇晃了下,眼角有湿冷的泪珠滑落。   她生怕被胡太后发现,慌忙转过头来跟身边站着的掌事姑姑说话:“青萝,给我去剥个螃蟹来。”   转脸瞬间,她举起手来,衣袖从脸颊擦过,把那行泪水悄悄擦干。   这便是她的孩子,看到他面容的第一眼,她便知道不会错。他的眉眼看上去是那般亲切而熟悉,多少次自己对着镜子看的时候发现也是这样的一张脸。张皇后目不转睛的盯住了崔大郎,那般高大挺拔的身材,那般英俊的面容,她的孩子,就如一株玉树站在凉亭里,将整个凉亭都照得熠熠有光。   “好个标致的少年郎!”胡太后惊呼了一声,眯了眯眼睛:“可惜了,这般整齐的孩子咋就这般命苦呐?许懐瑾,你家中已无亲人?”   “是。”崔大郎走上前一步,将那张宣纸放在案几上铺平,一边低声道:“虽然懐瑾已无亲人,可仍愿天下之人都团团圆圆,家庭和谐。”   “不错,有这般胸怀真真难得!”胡太后低头看了过去,就见宣纸上画着一轮明月悬挂于空中,花丛间坐着一群人,有男有女,有长有幼,期间有一小儿趴伏在母亲膝盖上,伸出手来似乎在索要什么东西,娇憨之态着实可爱,而他的母亲慈眉善目,双手拢住他的肩膀,微微而笑。   “咦……”胡太后轻轻噫了一声,一般的中秋画作,莫不是着色中秋之月,或是江畔柳枝缠绵,一轮明月映照江水之上,或是月下海棠吐艳红烛高照,画纸之上构图稀疏,要将那清浅的月色体现出来,可怎么这画却画得如此之满?画纸上塞满了各色人等,那空中的月亮反而显不出亮色来。   张皇后也凑过头来看崔大郎的画,见着幼儿慈母,这眼泪再也忍不住,吧嗒吧嗒的落了下来。   张国公眉头一皱:“懐瑾,还不快些退下!”   崔大郎“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看着张皇后趴伏在案几那边,双目泪流,心中也是酸酸涩涩的一片:“娘娘请恕罪,懐瑾……”   说到此处,他忽然间无语,不知道自己究竟该如何往下说。   “无妨。”张皇后摆了摆手,旁边青茑姑姑递上了一块帕子,她接了过来按在眼角轻轻擦去泪珠,一双眼睛朝崔大郎看了过去,见他神色间有孺慕之意,不由得心间有戚戚,眼泪又慢慢的滚落下来。   “娘娘,懐瑾无父无母,一直由祖母抚养长大,后来竟是连祖母也过世,懐瑾只剩孤身一人漂泊于世,今日中秋月圆,见景生情,画了一幅中秋行乐图,只愿余生能有此团圆美满,还请娘娘不要见怪懐瑾无理之举。”   “本宫并未责怪于你,只是触目伤情而已。”张皇后摇了摇头,眼神迷离:“这幅画本宫很是喜欢,不知道许公子能不能将这画送给本宫?”   “此乃草民之福。”崔大郎朗声应答,一份快意从心中渐渐滋生,有一样自己的东西与母亲作伴,多少能给她一点宽慰吧。   “来来来,本宫要赏你点东西。”张皇后吸了一下鼻子,用帕子擦了擦眼睛,极力将自己的情绪稳定住,满脑子里都在想着该拿什么东西给他才好——如意?玉珏?九华冠?美玉腰带?一大堆东西在张皇后脑袋里晃来晃去,似乎不能安静下来,上上下下跳跃着,仿佛都在冲着她喊:“选我,选我!”   张皇后恨不能把天下所有的好东西都捧了给面前的这个年轻人,毕竟她缺失了做母亲的职责二十年,用什么去弥补都觉得不够,哪怕是最最珍贵的东西,也不及这断层的二十年辰光。   “若嫿,怎么了?你打算赐什么给许懐瑾?”胡太后瞥了身边的张皇后一眼,只觉她今晚实在有些反常,素日里儿媳都是一副处事泰然自若的神色,哪怕是皇上薄待于她,她也无半分异样的神色,而今日,不过是区区一幅画,就让她这般动容?   虽说画卷上的母子之情或许能触动儿媳的心思,但也不至于让她如此失态,胡太后盯着跪倒在地的崔大郎看了一阵,越看忽然觉得精神恍惚起来。   此人愈看愈面熟,究竟自己是哪里见过他?胡太后眯缝了下眼睛,陷入了沉思之中。   张皇后想了又想,最后从自己腰间节下一枚玉佩托在掌心:“谦谦君子,温润如玉,这块玉佩便赐予你罢。”   崔大郎高举双手接过,重重的磕了一个头:“多谢娘娘赏赐。”   张皇后坐在那里,目光温柔的望着崔大郎,眼角眉梢俱是欢喜神色。   两位娘娘在张国公府并未坐很长时间,差不多大半个时辰以后,两人便起驾回宫,张府众人相送至中门,又是黑压压的跪了一地,张皇后上銮驾之时,一双手擎着帘幕,回过头来恋恋不舍的望着那个穿着银白色衣裳的年轻男子,站在那里失魂落魄。   “娘娘,该上銮驾了。”   青萝与青茑两人扶住了张皇后,在她耳边轻轻提点。   娘娘今日可是有些失态,但愿不要被太后娘娘看出端倪。两人有几分焦急,压低了声音:“娘娘,太后娘娘在朝这边看呢。”   张皇后如梦方醒:“时辰不早,该回宫去了。”   话是这般说,可脚却舍不得挪动,过了许久,这才踏足上了凤驾,坐到了銮驾里,还悄悄掀开帘幕一角,一双眼睛紧紧的盯住了跪在地上的那个身影,久久不能移开。   “起驾回宫!”   司礼内侍的声音拉得长长,銮驾轻微摇晃了一下,慢慢前行,张皇后猛的扑到了銮驾之侧,几个抬着銮驾的内侍只觉肩膀一晃,只觉奇怪,皇后娘娘在里边作甚,为何忽然这步辇有些不稳当起来?   銮驾微微的摇晃了两下,很快又平静下来,只是靠近张国公府的一边要吃重些,抬着步辇的内侍们看了看张国公府的大门,前后挨着的两人交换了个颜色,微微叹息,心中还以为是张皇后舍不得离开娘家,正趴在步辇一侧回望哪。   步辇之内,张皇后抓住了软帘攥在手掌,脸上早已是泪流成河。   多少年了,她一直心心念念盼望着要见到自己的儿子,今晚终于如愿以偿,可离别的时候却是那般撕心裂肺的疼痛,几乎要将她整个人生生的扯成两半。   一半,跟着胡太后回宫。   而另一半,留在张国公府,留在她的孩子身边。 第258章 中秋夜(四)   乐熙宫的内殿里灯光晦暗不明, 里边的东西模模糊糊的一片,就连坐在那里的两个人都只余下一团黑黑的影子,看不清她们脸上的神色。   “多谢母后陪我回张国公府。”   好一阵沉默, 张皇后只觉自己有些压抑, 站起身来,走到了胡太后面前行了一礼:“母后早些歇息罢, 时辰不早了。”   一只手伸了出来,抓住了她的手腕。   “母后?”张皇后有几分心虚, 眼神闪烁:“母后还有什么事?”   “若嫿, 哀家留你下来自然是有事情。”胡太后一双眼睛盯住了张皇后的脸,半分也不肯移动:“若嫿,你跟哀家交个底, 为何你今晚执意要去张国公府?”   “母后, 臣妾只是想回娘家一趟,这么多年没有回去过,中秋佳节陪着父亲母亲赏月团圆, 自然是一件赏心乐事。”   胡太后目光灼灼, 似乎洞悉一切,张皇后渐渐低下头, 不敢与她对视。   “赏心乐事?”胡太后微微哂笑:“哀家看是伤心之事罢。”   张皇后身子一颤, 半句话也说不出来,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挂在下眼睑的睫毛上,堪堪要掉下来。   “怎么了, 有什么事情不想告诉哀家,不想让哀家知道?”胡太后站起身来,朝张皇后走了一步,更逼近了她一些:“若嫿,你进宫二十多年,哀家将你看成亲生女儿一般,有什么事情不能跟哀家说?尤其是这种大事,你要瞒哀家瞒到什么时候?”   张皇后抬起头,清泪双流,依旧不言不语。   “你说罢,那个许懐瑾,究竟是谁?”   一句话,就如炸雷般在耳边响起,张皇后被震得睁大了眼睛:“母后!”   “他到底是谁?”胡太后手上用了几分力气,声音里有着焦急:“快说,这是不是哀家的长孙?”   “母后……”张皇后的眼泪再也不可抑制,如泉水般汩汩而下,她不住的点着头:“母后,是他,这就是您二十年前保下来的长孙……”   “老天有眼!”胡太后松开手,朝后退了一步,跌坐了下来,背靠着扶手椅,气息粗重。   “母后如何得知?”   事情既已经被挑开,张皇后没了顾忌,索性举步向前询问根由:“可是臣妾流泪让母后生疑?”   原以为自己在宫中多年,已经练就了百毒不侵的功夫,任何事情都不能令她将大悲大喜写在脸上,可万万没想到见着自己孩子的那一刹那,所有的修为都消失不见,剩下的只是一颗悲苦的慈母心,那份眷恋忧伤,不可避免的显露在脸上。   “不只是你流泪的缘故。”胡太后摇了摇头:“哀家第一眼见他,便觉得有几分面熟,只是想不出来在哪里见过他,后来见着你那神色不对,便忽然联想到一处来了,尤其是他画的那幅中秋行乐图……”   胡太后长长的叹息了一声:“这孩子也是有心,竟然这般大胆,也不怕被我当场揭穿,那幅画上,他着墨最多的便是那对母子,这分明是向你来表达他对你的思念,或许他未料到你会有这般反应罢。”她闭上了眼睛,回味了下当时的情景,微微一笑:“哀家很高兴,果然是个伶俐孩子。”   “母后,他确实很聪明,而且长得很俊。”   “唔,是哪,跟你年轻时那样儿差不多,眉眼尤其像。”胡太后眉开眼笑,伸手合十念了一句佛:“老天保佑,究竟活下来了。”   她将那个篮子放到金水河里时,篮子里的婴儿不哭也不闹,只是睁着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在看着她。彼时她还很是奇怪,为何这甫才出生的婴儿竟然会这般冷静,现在觉得这定然是有上天在庇佑,故此出生便与众不同。   “母亲,昔日皇上要杀懐瑾,是因着那天煞星之说,现儿二十年过去,大周也没见有什么生灵涂炭的时候,这天煞星一说不攻自破,臣妾能不能将懐瑾接回宫中,让他认祖归宗?”   胡太后沉吟一声:“这事情不着急,只要找着人了就好说。此刻宫中虽然风向已变,可还是要小心为上,你莫非忘记了那陆淑芬是如何想要算计你的?咱们得好好筹划,一步也不能走错。”   “是,母后,以后但凡关于懐瑾的事情,臣妾一定和母后商议以后再做定夺。”   幸得宫中有胡太后,张皇后低头望着坐在扶手椅中的胡太后,心中充满了感激,若不是她,自己可能早就被周世宗给废掉了罢?   其实,张皇后对自己这个皇后宝座并不是特别关心,若不是关系到她的家族兴亡,这皇后之位对于她来说真是可有可无。而目前,她最担心的便是她的懐瑾,二十年前她没能保护好他,老天爷怜悯她,让他们母子两人在二十年之后重逢,这是命中注定他们母子缘分牢不可破,谁也不能再将懐瑾从她身边夺走。   即便那人是皇上,也不能。   张皇后捏紧了拳头,胡太后答应帮着她,可万一就连太后娘娘都没办法相帮的时候,她要做好玉石俱焚的打算,哪怕是牺牲自己,也要保全自己的孩子。   皇上……他糊涂了大半辈子,自己不能再让他这般肆意糊涂下去。   走出胡太后的寝殿,张皇后长长的吐了一口气,只觉心情轻松愉悦,不管怎么说,她的孩子又回来了,今晚做梦亦会笑。   八月十六的早晨,阳光灿灿一片,张国公府的院子里到处都洋溢着一种甜甜的桂花香气,崔大郎一早就起了床,在院子一角练了套胡三七教他的拳脚,刚刚冲了澡,就听着外边有人喊:“表公子,老夫人请你去内院一趟。”   崔大郎一怔,不是说内院是女眷所居,男子要避嫌?怎么今儿一早就来喊他过去?   灵燕灵鹊笑着道:“想来是要让公子认认亲哪,昨晚见面仓促,舅父舅母表兄弟表姐妹们都没来得及相认,此时刚刚好是晨昏定省之时,公子过去刚刚好能将人认全了。”   崔大郎“哦”了一声,没有说话,坐在那里任凭灵燕灵鹊给他束发收拾,心里头却有一点点满不是滋味。   昨晚中秋夜宴,他去得比较迟,由灵燕灵鹊带着到了挽秋阁,一个人坐在角落里,默默的看着凉亭里的张皇后,因着隔了很远,看得不是很清楚,只能见着模模糊糊的一个影子。在他旁边不远之处有两个华服少年,他们两人一直在小声说话,正眼都没朝这边望一下,崔大郎还依稀听着了他们的取笑之语:“竟将他安置在桂苑,他哪里配住那里了!”   “哎,大约是他的祖母对咱们祖母有恩,不好慢待了他,只不过说到底是个来投奔咱们府里的穷亲戚罢了,何必如此高看他?”   他们两人口里的“他”,说的大约就是自己了吧?崔大郎坐在那里,只觉底下放着针毡,几乎要坐不稳。   哪怕是在江州城的兰府,他都没有觉得这般尴尬,现在来到外祖父的府邸,反而觉得格外尴尬,他宁愿依旧在江州城,最好能在青山坳,自由自在。   那两个少年,应该是他的表兄弟吧?崔大郎坐在那里,心中揣测,也不知道那桂苑有什么特别之处,他住到那里都受人腹诽,实在有些想不通。   过了不久,有张鸣镝的心腹过来让他去桌子那边画画或者写字,当他走过去时,桌子边上已经围了几个少年,见他过来,众人都是一副惊诧神色,只是出于教养,谁也没有说多话,让出一块地方给他,可那种生疏却让崔大郎觉得格外难受——他们在一处热闹,而自己怎么也融不进里边去。   今日外祖母唤他过去,是想让众人认识他?可认识他又有什么意义,他们不曾在一处长大,在他们眼中,自己只不过是个寄人篱下的可怜虫,他们始终都会是陌生人。   “公子,走罢。”   灵燕灵鹊替崔大郎束好头发,两人打量了崔大郎一番,很是满意:“公子配着这九华冠更是俊秀了。”   昨日张鸣镝派人送过来几套衣裳冠带,特地叮嘱要在夜宴时换上,崔大郎穿了一套银灰色的去见了张皇后,今日一早灵燕灵鹊又给他准备了套素白丝绢的长衫,配着镶嵌了碧玺的腰带,再将张皇后所赐的玉佩给他系上,整个人看上去分外潇洒。   “公子若是去参加京城的游宴,还不知道会让多少京城贵女神魂颠倒呢。”灵燕拉着灵鹊朝前边走,两人边走边小声说话,还不时回头看一眼跟在后边的崔大郎。   “可不是,这般俊秀的公子,咱们张国公府里可找不出几个来。”灵鹊连连点头,心中也是得意,公子这般俊美无俦,也有她们的功劳。   崔大郎面无表情的朝前边走了过去,他才不要什么京城贵女神魂颠倒,他只要秀珍多看他一眼,赞他一句便已足够。 第259章 中秋夜(五)   秋日暖阳分外温馨, 张国公府的主院里,一片灿灿的阳光从明当瓦里漏了下来,直直的照进了大堂, 里头坐着的夫人小姐们头上的簪环首饰被那阳光照着, 亮晃晃的一片,让人睁不开眼睛。   “表公子。”   打门帘的丫鬟娇滴滴的喊了一声, 昨儿她们还对这远道投亲的表公子不以为然,今日全然变了副口气——听说昨晚表公子极得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的喜欢, 还赏赐了一块玉佩给他, 看起来大有前途呢,就连老夫人都特地在今儿这时辰将他喊来认亲,这不存着一份要笼络的心思?   主子们尚且如此, 更别说这些做下人的了, 要想在高门大户里活得好,必定要学会见风使舵踩低捧高。   崔大郎却没注意到两个丫鬟那近似乎阿谀的笑容,微微低了下头, 跨步进去。   “见过姨祖母。”   甫才向张国公夫人请过安, 就被她热情的喊着走到了前边:“来来来,懐瑾, 今儿你要来忍忍亲。”   左首坐着的都是长辈, 三个舅舅此时都已上朝去了,只有三个舅母坐在那里,三个人都穿着云锦褙子,头上满池娇分心配着翠羽压发, 大舅母带着珍珠抹额,二舅母用的是黄玉,三舅母年纪还未过四十,故此没有戴抹额,在鬓边簪了一支珠钗,粉色的东珠垂到耳边,圆润光亮。   崔大郎在管事娘子指引下,向三个舅母一一行礼,三人打量了他一番,个个点头称赞:“怪不得皇后娘娘喜欢,确实是个齐整孩子。”   见过舅母之后便是见表兄弟表姐妹们,朝右边看了过去,就见挨挨挤挤的坐了不少人,管事娘子带着崔大郎过去认亲,他听得有些昏头转向,只知道有三位表兄,没有表姐,其余的人都比他要年纪小。   “表兄,昨□□娘赏你的那块玉佩,能不能给我挂着玩几日?”   这边还没介绍完,忽然就有个六七岁的孩子跳了出来,奔到了崔大郎面前,伸手拽住了他腰间的玉佩:“他们都说宫里的东西都是宝贝,让我来瞧瞧。”   崔大郎吃了一惊,身子侧了侧,这是他母亲所赐,如何能轻易给了旁人?   “表兄你可真小气!”那孩子不依不饶,扯着他腰间的丝绦不住的往下拉扯:“不过是块玉佩罢了,就是给我也只有这么一回事,更何况我只想借着去玩几日,又不会将你的拿走。”   “小七!”   张国公夫人脸色一变,厉声叱喝,眼睛朝自己的三儿媳望了过去。   张慎知乃是老三张鸣群最小的儿子,故此娇养了些,可今儿竟然当众失礼,看起来这老三媳妇实在娇纵得太过了些。   张三夫人也有些面子上挂不住,不就是皇后娘娘赏赐的一块玉佩么,犯得着在人前这般失格?她慌忙朝张慎知招了招手:“慎知,你且过来,到母亲这边来。”   “母亲,我要这块玉佩,你和表兄说一句,让他给我好不好?”也不知究竟是什么原因,张慎知似乎铁了心一定要坚持到底,牢牢抓住了那根丝绦不放,抬头望着崔大郎:“你为何这般小气?”   大堂里响起了窃笑之声,崔大郎脸色红了红,无言以对。   “七弟,休得胡闹!”   清脆的娇叱之声响起,一个少女站起走到了张慎知身边,伸手将他胳膊抓住:“七弟,有客人来了自当热情款待,怎么你相反的要起人家的东西来了?你羞也不羞,难道这便是你的待客之道?”   张慎知被那少女抓着胳膊动弹不了,扭了扭身子,争辩道:“我要是得了这玉佩,四哥和五哥就输了赌约,我就赢了!”   “胡闹!”张国公夫人气得一拍桌子:“慎行慎为,你们俩给我出来!”   从那群年轻公子里站出了两个人来,崔大郎看了他们一眼,原来就是昨晚坐在自己旁边不远的那两个华服少年。   “你们两人竟敢唆使慎知做出这般丢人现眼的事情来,可真是无法无天!”张国公夫人恨恨的盯住了这两人,庶出的便是庶出的,做娘的上不得台面,生出来的儿子也是这般小家子气,即便自小便与嫡出的放在一起养,还是脱不了那个底子。   “罚你两人去将家训抄十遍,抄好了交与你们的父亲去过目,让他们好好来考量考量你们,看看你们究竟有没有明白咱们张家的祖传训诫。”张国公夫人手一挥:“快些下去,再莫让我见到你们做出这样丢人的事情。”   张二夫人与张三夫人瞧着张慎行与张慎为耷拉着脑袋走下去,心中很是高兴,这两个庶子的娘虽然对她们并不会有太大的威胁,可毕竟是别的女人与自己夫君生的孩子,无论如何她们也不会大方到一点芥蒂全无,更何况以后分家,他们还得分去本属于自己孩子的一部分呢。   “慎知,还不快些去坐好。”那少女轻轻将张慎知的手掰开:“没见祖母生气了?”   张慎知望向张国公夫人,见她一脸铁青,也明白是闯了祸,赶紧松了手一溜烟窜到了自己的椅子旁边,挪着屁股蹭了上去,坐在那里不言不语,只是眼睛还盯住崔大郎腰间的那块玉佩,心里头琢磨着那东西究竟有什么好,为何四哥五哥都说是个宝贝。   “表兄。”那少女朝崔大郎微微一笑,点了点头,坐了回去,崔大郎呆了呆,赶紧也点头回礼:“表妹。”   “这是你的大表妹,你大舅舅的长女。”张国公夫人伸手指了指张芫蓉:“她琴艺还算过得去,昨晚入了太后娘娘的耳,赐了她一只白玉手镯。”   崔大郎朝张芫蓉手腕那边看了过去,果然见到一只白色的玉镯,油沉里透出些光来,他仿佛能看出压在下边的衣裳颜色,她手腕微微一动,似乎有流光飘忽,恰似泉水飞溅。   张国公夫人见着崔大郎的目光落在张芫蓉身上,满意的笑了起来。   昨晚中秋夜宴以后,张国公与她秉烛谈心。   “太后娘娘很喜欢芫蓉。”   “看得出来,竟将自己随身戴了这么多的手镯赐给了她。”张国公夫人提到这事就觉得满心欢喜:“又有谁能得此殊荣?”   张国公沉默了片刻,谁又知道那只白玉手镯的来历呢?这么多年都安安静静的过去了,就让那段陈年往事埋藏在某个角落里,何必再提。   “老爷,你说太后娘娘赐芫蓉手镯的意思是什么?”   耳畔又传来夫人的话语,张国公转头看了过去,就见一张欢喜的脸孔被暖黄的灯光映着,皱纹似乎浅了不少。   太后娘娘的意思?他苦笑了一声,或许是想物归原主吧,从张家出来的东西又回到了张家,这只手镯转了个圈,又回到了起点。当年他送给她的礼物,现在她又转送给了他的长孙女,太后娘娘这举止,不仅是让他的芙蓉猜不透,也让他猜不透——风风雨雨四十多年她一直戴着,为何忽然间又有此举动?   “我想,可能是太后娘娘见着咱们芫蓉合眼缘,想要给她赐婚?毕竟芫蓉也是好年华,正是要说亲的时候了。”张国公夫人一点也没料到她夫君此刻所想,兴致勃勃的推测起太后娘娘的用意来:“老爷,我觉得懐瑾和芫蓉是极好的一对,若是能求太后娘娘赐婚,亲上加亲,再合适也不过了。”   “唔?”张国公吃了一惊,亲上加亲?   “是,难道芫蓉配不上懐瑾?”张国公夫人忽然兴致高涨:“年纪、样貌极为合适,等着懐瑾回宫,这身份也是刚刚好相当,简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   张国公微垂着头,心中暗自思量,若外孙顺利回宫,定然会是储君——哪怕周世宗不喜欢他,可现今这形势,不立他还能立谁?即便周世宗坚持不立他,自己也会想办法让太子之位落到外孙头上,等着皇上驾鹤归西,大周便是外孙的天下。   只是女儿是皇后,孙女又是皇后,只怕宗人府那边会有异议,毕竟这份荣耀接二连三的都落到张家,孔遭人议论。   “老爷,你可是在担心风头太过?”张国公夫人脸上带笑:“这又算得了什么,史上一门几后也不是没有的事情。”   “此事需从长计议,看看再说罢。”   张国公想了想,还是将心肠冷了冷,自家荣华富贵已经够够的了,不在乎多一个皇后来给张家添光彩,宫里头的日子毕竟不是那么好过,女儿已经搭进去一辈子,又何必再将孙女这一辈子给搭进去?   懐瑾要是做了皇上,那可是他的亲外孙,这难道不就已经足够了?孙女做皇后这绝非锦上添花,反而是败笔。   可张国公夫人哪里想那么多,她只是纯粹的以一个妇道人家的心思来给两日牵线搭桥,今日将崔大郎介绍给张府诸人,她越看越满意,外孙和孙女站在一处,再合适也不过了。 第260章 喜丰收(一)   蓝天一片明镜儿般, 白云如丝如缕在空中飘浮,似走兽,似野鹤, 形状各异, 仔细看着也倒颇有意味。青山之侧绿水悠悠,绿水之畔, 陌上草熏,河畔柳摇, 深沉绿色里涨出一片金黄——稻田里的稻子已经熟了。   一年的收割季节就要开始了, 一大早的崔老实家的院子里就有了动静,院子里摆着几张桌子,崔家的后生和一群尚工都围拢在桌子旁边吃早饭。   早饭很是丰盛, 每张桌子上包子馒头和烙饼摆了两大盘, 一个白色汤盅里盛着小米瘦肉粥,黄澄澄的小米和着白色的粥汁,里边隐隐见着一小球一小球的肉末。小米瘦肉粥的一侧摆着几个小碟子, 有凉菜咸菜, 每人还配着一碗大骨汤。   “这馒头可真实在。”   抓起一个咬了一大口,李尚工眉开眼笑:“面粉可没少用。”   “哎, 每日里在崔老实家吃得这般好, 回京城去吃家里头做的饭菜,反而觉得没味道了。”坐在旁边的一个尚工唉声叹气:“婆娘还冲着我发火,说我怎么到乡村旮旯里去几个月就看不上京城里的东西了。”   “哈哈哈……”尚工们都笑起来:“自找的,谁让你不闭着嘴, 有什么牢骚放到心里就是,好不容易回去过个中秋,还要惹婆娘不高兴。”   “那倒也没有不高兴,拿了银子给她,总是高兴的。”那尚工咬了一口烙饼,嘿嘿的笑了起来:“婆娘见着还另外得了银子,快活得很。”   “那你这两日便过得舒服了。”旁边的人挤眉弄眼起来,大伙都会意的眯眯儿笑。   “炒菜来啦!”卢秀珍带着大柱二柱端着几盘菜从厨房那边走了过来,尚工师傅们都坐直了身子,眼睛瞪得老大:“还有炒菜!”   “那是当然!”大柱抬着头很神气的说:“姑姑说了,吃饱了饭才好干活!”   “听听,这可是得了他姑姑的真传!”   众人一片哄然大笑,看着二柱小心翼翼的捧着个盘子走在后边,有尚工师傅赶紧起身接了那盘子过来:“二柱真是勤快!”   二柱声音清清脆脆:“我爹我娘那时候对姑姑不好,我要替他们对姑姑好一些,帮着姑姑多做些事情。”   “卢姑娘,你这两个侄子倒是不孬。”众人看着那两个小小的身影,心中感叹这两孩子也真是太懂事了,怎么就摊上那样一对父母。   “各位大叔,咱们吃过饭就去收庄稼,马上就知道那丘田里的收成了。”卢秀珍双眉舒展,心里头也是格外高兴,根据她的记载来看,穗子又大又饱满,那田里的稻谷应该要比别的地里的稻子产出多三成以上。   “卢姑娘,我瞅着那地收成肯定好,皇上一高兴,肯定得赏你东西。”李尚工脸上满是笑容:“卢姑娘,你这辛苦就值了。”   “李尚工,不是我的辛苦值不值,所有的庄稼人都是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干活,他们辛辛苦苦种出来粮食能让大家填饱肚子,所有人的辛苦都是值得的,并不是得了皇上的赏赐才叫值得哪。我呢,还要琢磨琢磨能不能培植出更好的稻种来,以后让大周的农夫都种上更好的种谷,得到更多的粮食。”   “卢姑娘有这份心思可真是难得,这已是兼济天下的胸怀了。”尚工们纷纷点头,交口称赞,没想到这乡野村姑竟然会有这般抱负——一般的妇道人家,谁不是只管着家里的那点口粮,谁还会去管别人家?   吃过早饭,众人拿着镰刀扁担箩筐往地头那边走,还没到走到田头,就见着袁迁与高寻两人站在那里,不停的来来回回走动,不远处,还站着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负手而立,看上去伟岸非常。   越是到收割时节,袁迁与高寻便越发的紧张,唯恐在这节骨眼上出了什么意外,故此不敢再去崔老实家住着吃吃喝喝,两人中秋回来就一直窝在这小窝棚里,轮流盯梢,不敢有半点放松,万一在最后这两日出了事,谁又能担待得起?   这次回京城,不知是哪个嘴碎的跟陆明说了他们的行踪,陆明当即便喊了两人过来训话:“虽说卢姑娘让你们回家来过中秋,可你们有没有脑袋,会不会想事儿?就这么几日的功夫要秋收了,万一在你们回家的这两晚上出了问题,那该怎么办?”   “陆大总管,我们也有两个多月没回京城了。”   高寻觉得很是委屈,陆明没有家人,孤身寡人,自然不明白他们这些有家室的人的心思,中秋佳节,谁愿意自己冷冷清清的过呢,当然是要婆娘孩子聚到一处,陪着自己的爹娘赏月吃饼嘛。   陆明看了两人一眼,好半晌没说话,袁迁与高寻心里既是郁闷又有些担忧,万一这陆明不讲情理,一定要将他们赶回青山坳去,自己可是要在路上过中秋了。   “好罢,你们两人就在京城过中秋,我去青山坳守着。”   听了陆明这话,两人大吃一惊:“陆大总管……”   “你们有家人,中秋夜团聚这也是人之常情,是我想差了。”陆明摆了摆手,声音里透着苍凉:“我孓然一身,在哪里过中秋都一样。”   袁迁与高寻心里头很不是滋味,看着陆明拿高高大大的身影站在那里,无端的能让人看出一丝孤独寂寞。   “你们两人十六回来罢,我替你们守两日。”   陆大总管其实人挺好的……袁迁与高寻两人相互望了一眼,默默的退下。   陆明真的来了青山坳守着那窝棚守了两个晚上,八月十六早上卢秀珍来田里观察记载稻谷长势时,听到窝棚里窸窸窣窣作响,还唬了一大跳,袁迁与高寻不是回京城了吗?怎么窝棚里头还有响动?   幸得崔五郎大柱二柱都跟着她一块儿出来,她这才很快安下心来——崔二郎这时候全心全意只顾着照看小圆姑娘,故此卢秀珍也没有去喊他,满脸崇拜的崔五郎,还有那尾巴一样跟着她到处跑的大柱与二柱,都不用她开口,很自然的跟了出来。   “五郎,你听听,窝棚里有响动。”   崔五郎侧耳听了听,点了点头:“大嫂,或许是獾子,往常年份有獾子跑到地里来吃玉米刨红薯。”他抓起手中的扁担,轻手轻脚的朝窝棚那边走了过去,大柱与二柱两人兴奋得瞪圆了眼睛,模仿着崔五郎那弓身前行的模样,悄悄儿朝那边挪动着小脚丫子。   推开窝棚的门,崔五郎举起扁担,“呼”的一声要招呼下去,孰料一个黑影跳起,一只手牢牢的抓住了他的扁担:“崔家后生,莫要动粗,我是大司农家的总管。”   崔五郎瞠目结舌望着从窝棚里走出的这个人,他身材高大,出窝棚的时候弯着腰,可头发还是蹭到了窝棚顶,小小的棚子微微晃动了下。   “卢姑娘。”   “啊,陆大总管。”卢秀珍吃了一惊:“你怎么会在这里?”   “袁迁和高寻回京城过中秋了,我自然要到这里守着。”陆明走到了卢秀珍面前,看了看她手里提着的篮子:“卢姑娘这是准备来做记载?”   “是。”卢秀珍放洗篮子,从里边拿出了一叠纸:“陆大总管,你瞧瞧,这上边都有比较,我家这丘田里种的庄稼比旁的田地里庄稼长势好多了。”   “嗯,我看过了。”   陆明一到青山坳,便急着到田间看了看,这一看便看出了一个事实——确实,崔老实家这丘田里的庄稼长势喜人,穗子大,谷粒饱满,应该能比别的地要多收些。   要是真能增产三成,那自家老爷的形势能缓上一缓了,毕竟这江南种谷的主意没出错,还是有人种出来了,而且产量不错,比北方的要好多了。陆明站在田间,望着那亩稻田,心里舒畅了不少。   “陆大总管,你也不跟我们说一声,早知道你过来了,我们怎么着也该喊你一块去过中秋节哇。”卢秀珍瞅着陆明,心里疑惑:“陆大总管便不用陪家人过节么?”   陆明心中莫名一阵凄凉:“我的家人都已经不在世间了。”   这话说得有些迟缓,听起来很是沉重,卢秀珍睁大了眼睛,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陆明的家人都过世了?所为何事?难道是……仇家追杀?   “陆大总管,真对不住,我提起你的伤心事了。”卢秀珍有些不知所措,看陆明那表情,肯定是难受异常,自己真是太莽撞了,无端揭开人家的疤痕。   “没事,都过去快二十年了。”陆明冲她笑了笑:“有些事情,已经不记得了。”   卢秀珍微微叹息了一声:“陆大总管,这几日就到我们家吃饭罢,若是大总管觉得不方便走动,我让人送饭过来。”   “好。”   就这样,陆明在这小窝棚里住了下来,得知卢秀珍准备十八开始收庄稼,他索性就多住了两日,想亲眼看着收了庄稼再走。这两日里袁迁与高寻过得很是小心谨慎,唯恐自己做错了什么被陆明抓住,只不过高寻是个搁不住话的,三人在田头坐着无所事事的时候,他就开始胡说八道:“陆大总管,我和袁迁是真心觉得,崔老实家那二小子,跟你长得有些像。”   袁迁白了他一眼,怎么又把自己拉上了,上回提起那事,陆大总管脸色很不好,高寻这是不知死活还是咋的? 第261章 喜丰收(二)   “崔老实家的二小子?”   这是第二次听高寻替到崔家二郎和他长得相像, 陆明没有了上次的激动,反倒生了些疑惑,这几日都是有人送饭到田头来, 有时是那两个小家伙, 有时候是十五六岁的少年,他根本就没发现有一个跟自己长得相像的。   “嗯哪, 就是那崔二郎。”高寻用胳膊肘推了推袁迁:“你说像不像?”   袁迁无奈,点了点头:“陆大总管, 确实有几分相像。”   陆明淡淡道:“世间这么多人, 相像也不是一件什么怪事,早些年我还见过两个生得一模一样的人,但他们却不是兄弟。”   “那倒也是。”高寻赶紧应和:“确实是这样, 陆大总管说得没错。只不过我觉得这长得相像的, 不是兄弟也该有什么关系,或许他们祖上是兄弟,这谁又说得清楚?平白无故很像的应该不会有。”   “你这话说得又不对了, 若是两个人的父母本身有个七八分像, 生出来的孩子恰巧将那些不像的地方变得相像了也有可能,不一定非得有什么关系。”袁迁摇了摇头反驳他:“照你这般说, 那个崔二郎莫非还跟陆大总管有什么关系?人家才十九岁, 崔老实与崔家那个大娘跟陆大总管也没什么相像的地方。”   “你难道忘了,崔家几个孩子都是捡来的?说不定……”高寻兴致勃勃说到此处,忽然只觉周围一片安静,他转过头去, 就见陆明闭着眼睛坐在那里,似乎老僧入定,脸上平和淡然,没有半分异样神色。   袁迁轻轻拍了下高寻的肩膀,示意他不要再多嘴啰嗦,高寻也知道自己失言,弯腰爬出了窝棚,不敢再呆在那里边。   “你这嘴巴怎么就跟没把门似的。”   出了窝棚,袁迁埋怨高寻:“也不想想陆大总管是单身一人!”   “这又有什么,他没儿子跟我说这话有啥关系么!”高寻还在替自己辩护,袁迁瞪了他一眼,朝旁边走开。   高寻是一只猪,自己得少跟猪打交道,免得被猪卖了。   陆明睁开了眼睛,他耳力很难好,袁迁与高寻两人在外头说的话,他听得清清楚楚。   心中一阵苦涩,他觉得自己几乎要窒息过去。   他不是没有儿子,他曾经有妻子儿女,只是无辜被人杀了,而且妻子死之前还生下了一个儿子,生死未卜。   若是能活下来,应该也有十九岁了。   陆明眯了眯眼睛,心中一动。   方才高寻说崔老实家那个老二也是十九岁?而且是捡来的。   真的和自己生得相像?陆明忽然间有了一种渴望,他想见见这个崔二郎,或许……他的血忽然朝心头上涌动,脸色微微发红,有些不可抑制的感觉。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将那种心潮澎湃的感觉制止住,陆明,冷静些,你都孤身过了这么多年了,怎么听到几句闲话就想入非非起来?人家捡的孩子,未必就是你的儿子,高寻或许只是无话可说才扯到这些。   可是,他忽然想见见那个在高寻口里跟他很像的年轻人。   陆明凝视着那一群朝田间走过来的人,心里寻思着,不知道崔二郎有没有一块儿出来?他看着走在最前边,蹦蹦跳跳的两个小家伙,暗自揣测,就连这两个小娃子都到田头来了,作为农家的后生子,该是主劳力,秋收时节肯定是不会赖在家里的。   那群人越走越近,面容也越来越看得清楚,忽然间陆明身子微微摇动了下。   他知道高寻说的那个崔家二小子是这里头的哪一个了。   那个人哪里是与他长得相像,分明更像他那过世的夫人。   那眉眼鼻梁嘴唇,都与他苦命的夫人神似,一看到崔二郎那张脸,他便犹如看到了昔时自己的妻。   “那个穿青灰色衣裳的,就是崔老实的二小子吧?”   “是是是。”高寻连连点头:“陆大总管也觉得跟你长得相像?”   那宽宽的肩膀,走路的姿势,尤其像,若是只看着那背影,很多人会误会那便是陆大总管吧?高寻看着崔二郎朝这边越走越近,心里头掂量,要不要跟陆大总管提议,收了那崔家二小子做干儿子——陆大总管单身一人多年,看这个样儿也不打算再娶妻,总得有个后吧。   “一点点罢了。”   陆明压制住心中的激动,口气淡淡,可是心里头却在想着,是不是要去问问崔老实,看他这老二是从哪里捡的,身上可留了什么信物,或许还真是他的孩子,毕竟既像他,又像他夫人的,而且年龄也能对上,这也太巧合了一点。   “陆大总管,用饭啦。”卢秀珍走到他们面前,放下手中的篮子,冲他笑了笑:“今日有这么多人帮忙,很快就能将这田里的稻谷收了,到时候过了秤,你就能回京城了。”   “这样极好。”陆明尴尬的笑了笑,刚刚想弯腰,那边高寻已经很狗腿的将篮子盖揭开,把里边的早饭拿了出来:“陆大总管,咱们到那边吃去,好香,好香!”   陆明挪步走到了窝棚那里,看着那群人扑通扑通跳下了田间,拿起一张烙饼慢慢悠悠吃了起来,他的目光落在那蓝灰色衣裳的少年身上,一直不肯挪开,越看越觉得他很是亲切,仿佛多少年前就认识他一般。   高寻凑了过来,满脸的假笑:“陆大总管,那个二小子……”   “怎么了?”陆明咬下一块饼,慢慢的咀嚼着,忽然嚼出了甜味来。   “反正崔老实家孩子多,你不如问他讨了这个二小子,让他给你做个螟蛉义子,到时候老了也好有个人在身边照顾。”高寻打量着陆明的脸色,心中琢磨,自己这个主意出得不错,看着陆大总管的神情似乎有些意动。   “这个事情……怎么好开口,毕竟人家养了十九年。”   袁迁听出了话里头的意思,眼睛一亮:“陆大总管,不如让我们先给你去探探口风?”   陆明摆了摆手:“不用,这事我自有计较。”   裤腿卷到了小腿肚子上头,弯着腰,扬起镰刀,银亮亮的光芒闪过,一把稻竿已经落在脚边,崔二郎做这事很是熟练,脑袋都不用抬,很快身后就是一片倒伏的稻草。大柱二柱拎着小竹篮跟在后边走,仔细的将那些洒落在地里头的稻穗和谷子捡了起来:“一粒也不能少,都是辛辛苦苦种出来的。”   卢秀珍笑着说了一句:“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你们明白不?”   “这个盘中餐是不是说稻谷啊?”二柱仰起脸来,大眼睛眨巴眨巴的:“种地很辛苦的,姑姑,自打你走了以后,我们家里就只有爹下地干活,娘怀着弟弟还得做饭菜帮不上忙,我和哥哥都跟着下田了,真的很辛苦!”   卢秀珍默然,说句实在话,卢大根一家的日子确实难过,要是只生了一个娃也就罢了,可是一口气生了三个,而且三个都是男孩,光只是这娶媳妇的银子都不知道要准备多少呢。卢大根婆娘苛待本尊是她本性刻薄,可她其实是单纯的出自想要为自己小家打算,只不过是这压榨的方式太不厚道罢了。   崔二郎一边割着稻子,一边听着卢秀珍与大柱二柱说话,心中对她依旧还是敬佩,大嫂懂得的东西真多,有她在这里教导两个孩子,定然会走正道,不会走偏。   弯着腰割了一小垄地,直起身来往后边望了,转头的时候却碰着了一道目光,他疑惑的朝窝棚那边看过去,可那边三个人都低着头在夹菜吃,似乎没有谁注意到他。   可能是自己感觉错了?他皱了皱眉,继续弯腰割地,可却总觉得有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仿佛在偷窥着他。   “唰唰唰”,镰刀落了下去,稻子倒地的声音响起,很是欢畅,就如有人在快活得跳舞一般,二十多个尚工和崔家一群人齐齐动手,这丘田没到一个时辰就收割完毕,然后大家将那些稻草秆子拖到了一块平地上进行脱粒。   一个大桶子放在地上,崔老实抱着一捆稻草秆子站在大桶旁边,脸上全是高兴的笑容。崔老实是脱粒的好手,虽然他个子不高大,可力气却有一把,抱着稻草秆子的胳膊圆鼓鼓的,看上去就很有力气的样子,他两手高高抬起,猛然将那把稻子砸了下去,谷粒被他的大力气砸得纷纷从稻草秆子上甩了出去,飞落到了桶子里头,有飞到外边的,早有大柱与二柱争着跑过去捡到篮子里去。   脱粒完毕的稻草秆子被运到一边,有人拿着石头碾子从上头反复的碾压着,还有些没用被打下来的谷粒这时候不得不从穗子上落了下来,抱着稻草秆子抖一抖,地上又落了一层黄澄澄的谷粒。   “真是好收成哇。”   众人一边紧张的脱粒碾谷子,一边交口称赞,这江南的种谷真是不赖,看起来这丘田里的谷子能多收不少呢。 第262章 喜丰收(三)   三十来个劳力一起动手, 崔老实家的稻田收得很快,十八这日就收了差不多四亩地。   崔家分家得了两亩地,租了官府十亩地, 卢秀珍下了一半的江南种谷, 总计是六亩地,今日她只收了两亩, 另外两亩种的是家里留的种谷。   不说陆明伸长脖子在等种谷称重,便是卢秀珍自己也在等着呢。   虽说看上去谷粒饱满又穗子大, 可毕竟还只是目测, 真正要知道是不产出多,多出多少,那还得过秤, 这才是真的。   到了傍晚, 众人抬着最后一批大桶装着的稻谷回到了院子,崔大娘高兴得快要合不拢嘴:“收了这么多!”   今年的谷子真是收得多,好在自家的地坪足够大, 崔大娘望着一地的谷粒, 不由得佩服起卢秀珍的先见之明来,当初盖房的时候她和崔老实还觉得咋要这么大的地盘哩, 光是青砖围出一块地来都不晓得要花多少银子, 可现在瞧着若不占了这么大一块地,这收得谷粒都不晓得到那里寻块地坪来晒哩。   “卢姑娘,先把这些谷子过秤吧。”   目前陆明最关心的便是这谷子的斤两问题,才将桶子放下, 他便着急要看数字,卢秀珍笑了笑:“陆大总管,我也着急知道哩,你别催,总得先去借杆秤来。”   崔老实挠了挠脑袋:“没秤。”   “爹,我去邻村张屠户家借一杆秤来。”崔四郎转身就朝外边走,步子又快又急。   庄户人家谁又会备着秤?每年收庄稼都是用斗来量一下便是,反正朝廷收粮也是用斗,不过秤,要晓得斤两,只得去外边借秤。   陆明有些心焦,那个数字似乎就要到面前了,可却又隔着一段距离,让他心里头有些不舒服,也不晓得是这秋天的日头依旧晒得人全身冒汗还是咋的,他的后背渐渐的起了一层汗,额头上也有汗珠子沁出,亮晶晶的一片。   “陆大总管,擦把汗。”一块毛巾递了过来,陆明转头看了过去,就见着一张熟悉的面容。   真像,真像,他不由得暗自嘀咕了一声。   崔二郎见着陆明只在打量自己,不伸手接那毛巾,有些尴尬,脸色微微发红:“陆大总管,秋老虎热死人哩,拿了毛巾擦擦汗吧。”   陆明这才“哦”了一声,伸手将毛巾接了过来,冲着崔二郎笑了笑:“多谢崔家小哥了。”   卢秀珍疑惑的瞅了瞅陆明,这大司农家的大总管,素日里都是冷静沉着,为何方才忽然失态?她盯着陆明的脸看了一阵子,忽然间琢磨出有些不对劲来——陆明与崔二郎长得很相像!那脸盘那鼻子嘴角,特别是那宽宽的肩膀和高大的体型,越看越有些相似。   听袁迁和高寻说过陆大总管没有妻儿,孓然一身,崔二郎自然不是他的孩子,他这般盯着崔二郎看,是不是觉得他跟自己相像,故此有些好奇?   被陆明盯着看得有些不自在,崔二郎转过脸去与崔大娘说话:“小圆今日好些了么?”   崔大娘满脸堆着笑:“好多了,真是个勤快丫头,非得要帮着我烧火做饭,我不让她动手她还抢着去干活了。秀珍,你可得去劝劝她,这身子才好了些,可不能太过劳累又将自己累垮了,咱们家里也不少她那份活计。”   自从听着卢秀珍说这顾小圆可能是二郎未来的媳妇儿,崔大娘就更上心了些,每日熬药炖汤,唯恐怠慢了她——这孩子怪可怜的,爹娘对她那样狠心,自己可不能让她有寄人篱下受委屈的感觉。   好几日相处下来,顾小圆慢慢熟悉了崔老实一家,也没以前那种胆怯害怕的感觉,脸上开始有了笑容,特别是顾二贵中秋那日过来看她以后,她便更是安心了,得知卢秀珍准备帮顾二贵寻个可以养活自己的活计,她对卢秀珍充满了说不出的感激,只觉这世上没有比她更好的人,她要自己做什么,自己便可以为她去做什么。   昨日开始顾小圆便开始给崔大娘搭把手做事,崔大娘觉得她身子才好了些,不能这般辛苦,可她却摇头说一点都不累,她老是躺着坐着看别人干活心中过意不去,崔大娘赶她几次回房间都没作用,只能随着她去,今儿顾小圆一醒过来便开始跟着崔大娘忙忙碌碌,到现在都还没个歇息的时候。   “娘,我去瞧瞧。”   卢秀珍心中感叹,像顾小圆这样的姑娘,真心是勤快成了习惯,让她歇息都不行。   穿过中间的院子,就见顾小圆坐在台阶上,低着头在洗菜,一大盆子清凌凌的水里泡着一堆青菜,翠绿的叶子,玉白的梗子看上去格外鲜明。顾小圆一双手浸在木盆里,将青菜捞起来,一长串的水珠如珍珠般滴下来,溅落在盆子里,发出轻轻的叮咚之声。   “小圆。”   顾小圆抬起头来,看到卢秀珍走过来,慌忙将洗过的青菜放到桶子里,站起身来,一双手在衣裳前襟上擦了擦:“卢姑娘。”   “你身子还没全好,怎么就在这里忙活上了?”卢秀珍走过去,打量了下顾小圆,精神是好了不少,脸色也比早几日白净了几分,只是额头上依旧还有一条疤痕,虽然有些浅,可还是很明显,只要微风一过掀开她的刘海就能见着那长长的印记。   顾小圆低下头去不敢看卢秀珍,一双手交握,有些不安:“卢姑娘,我觉得大家都在忙,我不该偷懒,我……”   卢秀珍的手按上顾小圆的肩头:“小圆,不是不让你干活,等你身子好了,我自然有事情要你做,现在你身子还未大好就这般忙碌,万一被累病了还不是又得停下来吃药将养身子不能下地干活?”   “卢姑娘,我错了……”顾小圆嗫嚅道:“我没想过……”   卢姑娘为她看病已经花了不少银子,怎么还能让她继续花银子呢?顾小圆有些惶恐,声音都有几分变调:“卢姑娘,以后我不会这样了,不会了……”   “没事没事,”见着顾小圆这般胆怯的模样,卢秀珍心里似乎被谁戳了下,有些疼,这姑娘或许从小就被家里人责备,委曲求全一直活到现在吧?她笑着拉起顾小圆的手晃了晃:“小圆,虽然我买了你做丫鬟,可你依旧有权力告诉我你想做什么,如果遇着不可以做的事情,我自然会告诉你原因,你不用这般害怕我,我觉得咱们做姐妹比做主仆要更合适。”   顾小圆的一双眼眸里盈盈有泪:“卢姑娘,我……”   “快莫要说你呀我呀的了,赶紧去歇着喘口气儿,对了,我那里有些药膏,搽了可以让疤痕变浅的,你跟我来,我给你搽搽。”   崔大郎给她的那一瓶子药膏,既然能去手上的硬茧和粗皮,应该也能去疤痕吧?那东西闻上去气味不错,搽到手上凉冰冰又润滑,对于肌肤改善很不错,就算不能去疤痕,给小圆这样的美人用了也是物得其所。   “可以去疤痕?”顾小圆眼睛里闪过一丝亮光。   “没问题。”卢秀珍点了点头,抿嘴笑了笑,姑娘家,毕竟还是在乎自己的容颜。   带了顾小圆来到自己的屋子,卢秀珍从梳妆台上取下那一瓶子药膏:“每日搽到额头那道疤痕上头,早晨起床一次,晚上睡觉的时候搽一次。”   “嗯。”顾小圆脸上满满都是笑容,手里捧着那个瓶子,就如捧着稀世珍宝一般。   “大嫂,大嫂,来过秤啦!”   外边响起崔五郎的喊叫声,声音里充满了一种说不出的欢喜,跟着他喊叫的还有二柱:“姑姑,你快些出来,四叔借到秤了!”   卢秀珍哑然失笑,没有她在,不也一样可以称重么?陆明拿脖子都快拉成长颈鹿了,多多少少也该照顾人家的情绪嘛。她快步从房间走出:“好好好,就来了。”   “姑姑,我觉得你们家地里收成肯定会好。”二柱拉着卢秀珍的手朝前边走着,一面和她叽叽喳喳的说话:“怎么姑姑你种的那些江南种谷都出了秧?我们村里也都种了,全部不长秧苗,后来补种了一批,现在还不能收哪,也不晓得能不能收这么多谷子。”   听着这些话,卢秀珍心里沉了沉,张国公为了一己之私,将天下百姓的死活而不顾,实在是太自私了些,也不晓得江州城今年要减产多少,还不知道朝廷会不会坚持要征收这么多赋税,到时候百姓能不能吃饱饭还是一说呢。   走到外边的地坪,那边已经在称重了,陆明拿了纸笔站在桌子一侧认真的记载着每一筐里的稻谷重量,那模样儿像极了一个账房先生。 第263章 喜丰收(四)   “老爷。”   阳光照着廊前的蒿草, 秋日时分,草叶已经显出了一点点微黄,看上去有些衰败的感觉, 陆思尧站在走廊之侧, 蒿草将他长衫下摆掩住,秋风起秋草黄, 站在那里的人容颜消瘦,无端让人觉得有些沧桑之感。   陆思尧看着陆明渐渐走近, 眯了眯眼睛:“青山坳那边收完庄稼了?”   “是, 已经收割完毕。”陆明躬身行了一礼:“属下从头到尾监守。”   “如何?”陆思尧睁大了眼睛,本来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此刻却有了几分兴奋:“是不是增产了?”   陆明见着他那神色, 心中不免有几分酸涩, 点了点头。   “增产?”陆思尧的脸色渐渐开朗起来,宛若天空的阴云散去,露出了灿灿阳光来:“增产多少?”   “不是下江南种谷的地, 约莫每亩有三百斤左右, 可崔老实家用了江南种谷的地,每亩差不多到了三百八十斤。”   “什么?”陆思尧睁大了眼睛:“有三百八十斤?每亩增产八十斤?”   这可真是个大数目, 他实在没想到会有如此大的出入, 原本心里头想着若是能增产三四十斤也算是不错了,没想到竟然有八十斤!   “真是每亩增产八十斤!”陆明说话间也是喜气洋洋:“我都记载下来了,有一亩地还达到了四百一十斤哪。”   说话间,手已经伸进了怀里, 掏出了一叠纸,双手捧上:“请老爷过目。”   陆思尧急切的将那一叠纸接了过去,逐条看了下来,脸上露出了笑容:“陆明,想来你未曾算错。”   “老爷,我特地算了三遍,没错的。”陆明也很是为自家老爷感到高兴,有了这份记载他就能去皇上那边交差了,或许这不利的局面能得到扭转。   “好,不错,不错。”陆思尧这才将一颗心放了下来:“你且先去歇息罢,这两日好好放松下,不用到我这边来了。”   “是。”陆明拱手朝下边退,一颗心忽忽的彷徨起来。   以往陆思尧给他休息的时间,他都是练几套拳脚,然后去酒楼点上几个菜,听说书的说上几段评书,有时候孤身一人去京城周围的山野走上一走。可这一次,他忽然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去做什么。   一个人呆着,确实是有些冷清。   陆明走出月亮门,茫然的看了看四周,陆府的秋景甚是不错,可他却思绪渺渺,有些不知道何去何从之感,眼前渐渐的浮现出一张年轻的脸孔来。   这几日在青山坳,那个问题一直压在胸口,沉甸甸的几乎让他无法呼吸,他很想开口问崔老实,可却又问不出口来,更何况,若崔二郎真是他失去的孩子,他如何能面对着十九年对他不闻不问的事实?   他很愤懑,自己常常自诩为铮铮男儿,可却是连妻儿都不能保护,这又算什么男人!每每闭上眼,他便能想起那悲惨的一幕,回到家一片狼藉,他的两个女儿倒在血泊里,眼睛睁得大大,似乎是还在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情就已经遭了毒手。   捏紧了拳头,陆明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上天早已注定他会孤身一辈子吧,全是他无能没有将妻儿保护周全,自己还有什么脸面去乞求那个失去的儿子认回自己呢?他坚定的朝前边迈出了几步,从陆家的偏门跨了过去。   还是去老地方喝几杯酒,听一段评书罢,陆明的眼睛扫过街头,才走几步忽然转身换了个方向,朝北门那边奔了过去。   卢秀珍一早就与崔六丫一道进了江州城,这几日都在忙着家里的秋收,故此没什么时候去顾及芝兰堂,当她远远看到自家的招牌时,心里头还是挺高兴的。   此刻尚早,可芝兰堂大门已开,走得近些,就见着秦文龙与崔三郎两人正拿了抹布擦拭店铺里边的桌椅花架和花盆,整个花铺收拾得整整齐齐,看上去狠是令人赏心悦目。   “东家!”   秦文龙见着卢秀珍过来,赶紧将抹布放了下来赶着过来:“昨日唐老板过来找你,说什么江州花市要办个商会,特地请您过去商议哩。”   卢秀珍点了点头:“这事儿我知道。”   本来就是她提议的,如何不会得知?这商会的会长人选,上次旷知府就帮着定下来了,即便有什么变动她也依旧会是商会核心小集团里的一员,再退一万步说,有花商想排挤自己不让自己到那个核心里头去,她也不在乎,毕竟芝兰堂做的是独门生意,别人想要模仿超越,首先得惦惦自己的斤两。   “还有……”秦文龙凑到了卢秀珍面前低声道:“二贵从他家搬出来了,这两日暂时住在我家里,他现在就等着东家给他分派事情做哪。”   “搬出来了?”卢秀珍一挑眉:“可是分家了?”   “是是是。”秦文龙连连点头:“我跟他一起商量好的,要是去跟他爹娘说,不一定能分得成,只能去跟他兄弟说。大贵和他媳妇本来就嫌弃二贵,听他说要分家,即刻间便点头同意了,那三贵也不是一盏省油的灯,凑着过来闹腾着要二贵住出去,三个儿子都在闹,顾全福也就没说多话,分给二贵十五两银子,算是他的媳妇本儿,二贵接了银子以后就搬出来了。”   “只给十五两?”卢秀珍有些讶异,不是说唐知礼前前后后给顾家的赔偿就已经有一百五十两了吗?   “顾大贵的媳妇厉害着哩,说是按着家里人头来分,现在家里有六个人,她说肚子里还怀着一个,以后三贵也要娶媳妇生娃的,肯定要多留出些银子,这么算来算去,给了二贵十五两还算是好的了。”   这嫂子也是精刮到了极点,卢秀珍回想那晚看到卢大根媳妇的情景,两片薄薄的嘴唇跟刀子一般,那些刻薄的话生生的割着人痛。   “十五两便十五两,只要人出来了就好。”卢秀珍叹息了一声,不管怎么说还算是好的,至少还拿了银子出来,而顾小圆就惨多了,一家人靠她做摇钱树,当她生了病便不闻不问,最后还要将她卖了得一注银子,这可能便是男女有别吧。   “嗯,我也觉得如此,现在二贵就等着东家给他事儿做了。”   秦文龙有些焦急,眼睛盯住了卢秀珍,毕竟二贵是个瘸腿的,万一东家那时候出于同情说了要给他找事做的话,此刻忽然又不想用他了,那该如何是好?十五两银子哪够一辈子花的?   卢秀珍何尝不知道秦文龙的想法?她瞥了他一眼,笑着点头:“你放心,我这就给他安排,我既然答应就不会反悔,你莫要担心。”   秦文龙低下头,讷讷道:“我知道,东家。”   “好好干,迟早江州的芝兰堂我会交给你独自打理的。”卢秀珍扔下一句话,大步朝后边院子走了过去,秦文龙呆呆的站在那里看着卢秀珍的背影,简直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东家说……要把这芝兰堂交给他独自打理?那她呢,不开花铺了么?   卢秀珍走到多宝格后边,看着秦文龙那傻呆呆的模样,不由得悄悄的笑了起来,大概这大周朝,很多人都没有分店这个概念吧。   到了花铺自然先是忙着打理,伙计们陆陆续续的到了,秦文龙将这擦拭的活计交给了旁人,自己开始插起花篮来,秋日的鲜花虽不如春天多,可还是有不少能插篮的,秦文龙在卢秀珍的指点下,已经掌握了大致的插花技巧,颜色的搭配选择,花枝的高低疏密,都要经过精心选择,来不得半点马虎。   卢秀珍拿着几枝花插着篮子,一边看着秦文龙插花,就见他将一个花篮插得满满,中间选了一朵硕大的蜀葵,不由得吃吃的笑了起来:“文龙,你这篮子花插得可扎实哪。”   秦文龙脸红了红:“东家,我……”   “是要送去给小蝶姑娘的吧?”卢秀珍一眼便看得出来秦文龙的心思,哪有一个花篮插这么多的,还不是想去讨好心上人。   秦文龙低着头不敢开口说话,东家原来说过,允许他低价买花篮送去给小蝶姑娘,可他也用鲜花用得太多了,听着卢秀珍提起这事,他有几分心虚,都不敢抬头,只是吭吭赫赫的说不出话来。   “没事没事,我倒没说你用多了料,只是想问问你送了几篮子花过去,有没有与小蝶姑娘搭上话?”卢秀珍瞅着秦文龙那害羞的模样就觉好笑,这孩子面嫩,大概都不敢与心上人说话吧。   “没有……”秦文龙脸更红了:“不过她的丫鬟出来告诉我小蝶姑娘说很喜欢。”   “那你也该适当时候让丫鬟捎句话进去嘛。”   真是木讷,人家小蝶姑娘都说喜欢了,还不会趁机搭讪?比如说喜欢什么颜色的花啦,最爱什么样的花篮啦,这些都可以聊聊嘛,只要话投机,就有希望。 第264章 喜丰收(五)   “卢老板, 终于来了。”   唐知礼笑着迎了上来,朝卢秀珍拱了拱手:“我们都等了好几日了。”   卢秀珍笑了笑:“唐老板,还是喊我卢姑娘吧, 听着卢老板这名字总觉得有些怪。”   她的印象里, 带着老板头衔的人一般都是大腹便便满脸红光,或者是清瘦得一脸奸商之相, 她才不想成为这两类人呢,她要做那貌美如花的女总裁、白富美!只可惜唐知礼是不会知道用这些词汇来形容她了。   唐知礼也没有坚持己见, 笑着点头换了个称呼:“卢姑娘, 里头请。”   唐家的花厅里坐了差不多七八个人,个个身着绫罗绸缎,看上去就是有点儿钱可又不是钱特别多的, 真正的高门大户, 穿的该是锦缎之类的,含蓄又有格调,不会像此刻, 一屋子闪着光来, 看起来大抵是茧绸居多。   见着唐知礼引了卢秀珍进来,花厅里的人都站了起来, 纷纷拱手:“卢老板。”   卢秀珍笑着跟众人打了招呼, 心中暗自嘀咕,看起来开了间花铺,不可避免的就贴上了一个老板的标签,甚是可厌。   “卢姑娘, 今日咱们就来商议一下那次你提议的商会。”唐知礼摸了摸胡须,圆胖的脸上挂着笑:“我们已经商量过几次,都觉得可行,就等卢姑娘来牵头了。”   “唐老板,俗话说姜是老的辣,我不过也是偶然想出个新鲜主意罢了,真正要将这事弄起来,还得靠着你们这些前辈。”卢秀珍笑着推让,真心实意——出头的椽子先烂,她年纪轻轻就做了会长,少不得有人会在背后议论她更有那些心里窄小的鼠辈,会想方法设计她。   安安分分挣自己的银子就是了,自己的终极目标可不只是区区一个江州城的芝兰堂,又何必在这个地方让人红了眼?   务必做得圆滑,八面玲珑。   见卢秀珍谦让,各位老板心中都是惊讶不已,这里边有好几个赴了上次唐家的夜宴,自然也知晓旷知府说让卢秀珍做会长的事儿,可没想到这位卢姑娘竟然推托了?莫非是有意为之,要谦让再三才肯假惺惺的上位?   “卢姑娘,所谓长江后浪推前浪,你做生意有这般手段,已非我们这些老朽可及,自然是要你来做这会长,领着我们一干人等来发点小财才是。”   座中一老者思量再三,笑着开了口:“卢姑娘,众望所归,你就客气了。”   “大家的心意我领了,”卢秀珍扫视了众人一眼,笑吟吟道:“我这芝兰堂才开了这么些日子,不过是新开花铺几日香罢了,怎么就有资格来跟众位说什么带着发财?我倒是觉得唐老板在江州花市已经做了这么久生意了,他那花铺的生意可是长盛不衰,众位想要发财,自然是要跟着他走才好。”   唐知礼连连摆手:“卢姑娘,万万不可。”   旷知府那晚都开了口,他哪敢忝居会长高位?可不是会被人笑话死。   “唐老板不必推辞,这做生意可不能看一日两日的好坏,我还有不少东西要跟各位学呢,哪里敢带着各位乱来,还是唐老板做会长,我到旁边敲敲边鼓,出出主意也就是了。”   “卢姑娘说得有理。”   一个年纪约莫四十来岁的中年人站了起来,击掌称赞:“卢姑娘是明理人,唐老板你也不必推辞,会长就由你来担任罢。”   被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压在头上,其实任何一个老板心里都有些不舒服,换了个男人就感觉好多了,牝鸡司晨的事情谁会乐意看着发生?即便卢秀珍再怎么能干,她也是个女人,女人,能给她在商会里一席之地就已经算是厚待了。   众人却未曾想到,卢秀珍根本没有将江州商会会长看在眼里,她的胸怀岂止是江州这一小块地方呢,换用前世流行的一句话便是:我的征途是星辰大海!   当即就这般定了下来,唐知礼被众人推举做了会长,他有些不好意思,眼睛望向卢秀珍:“卢姑娘,旷知府知道了,恐怕不会高兴。”   “这个您请放心,我自然会去让他知道,告诉他是我自己年轻还没把握,跟唐老板没什么关系。”   如何不知道唐知礼心里头的想法呢?卢秀珍笑了笑:“我就是能做个跑腿的也不错了。”   众人纷纷点头,这位卢姑娘是个聪明的,自己知道自己的斤两,女人想要在商场里出头,谈何容易!她不过是凭借着几分小聪明将芝兰堂弄得热热闹闹的,等着过了一段时候再看,保准没那么好的生意。   江州的商会设置了一个会长,四个副会长,卢秀珍的名字写在最后一位,然后开始拟定章程,众人都各自肚肠,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想先提议。   毕竟谁都想为自家挣点好处,可率先开口,恐怕也会遭人诟病,总得等着别人说到那个边边上来,自己才好将自家主打卖的东西带出来。大家都是这般心思,一时间花厅里瞬间沉默下来,个个都端着茶盏坐在那里,跟庙堂里的泥塑木偶一般。   “我先来说说我们芝兰堂的吧。”   卢秀珍眼眸一转,看着坐在那里不肯吱声的老板们,既然他们要这样客气,那自己也就不用推诿了,先将自己芝兰堂的特色花卉弄出来,免得有人觊觎,总想要丛中分一杯羹。   “我们芝兰堂的特色花卉大家也都看到了,自然不用我说,蝴蝶兰和移栽的垂丝秋海棠是最近的热销产品,只不过这些花太难培植了,故此一年最多也就卖上几十盆,完全不能满足客商们的需要,我这才想出办法来,做一些仿真的绢花来卖。”卢秀珍朝那些呆若木鸡的中年男人嫣然一笑:“我想我这小本生意在各位眼里算不的什么,肯定不会有人和我做一样生意的,是也不是?”   众人被卢秀珍一句话堵得喘不过气来,其中本来有几个人还在琢磨着也准备做这绢花生意的,卢秀珍这般一说,却不好开口,路子被堵得死死的。   “我听说芝兰堂还卖花篮……”有人迟疑着开了口:“为何卢姑娘不将这鲜花一项提出来算在芝兰堂的主打产品里边呢?”   卢秀珍浅浅一笑:“我可不能只顾着自己挣钱啊,鲜花插蓝比较容易,大家都能卖,这绢花做起来很是为难,我可是请了一批能工巧匠才做出来的,这成本特别高,你们不一定能承受得起,而且你们请到的这匠人,未必有我请的手巧,到时候卖不出去赔了本儿,唯恐你们会埋怨我。”   能工巧匠?众人忽然想到了皇上赐下尚工给卢秀珍的事情来,再手巧的匠人,谁又能比过尚工局的?卢姑娘说得一点都没错,她确实是在为大家着想。   见众人低头不语,卢秀珍心中冷笑,她是有意没有将那鲜花篮子提出来说事,其实在芝兰堂开业第三日后,就已经有花铺来效仿插花篮儿卖,只不过好在他们仓促之间经过来的篮子与鲜花并不是很搭配,那些店伙计也没经过专人指点,全凭着自己的感觉胡乱插了几篮子摆在那里明显的不及芝兰堂的花篮,故此众人宁可多花几个铜板也要到芝兰堂这边来买,那些花铺便陷入了一个死循环,花篮无人问津,鲜花凋零更没人买,到了最后,大甩货只剩个花篮的价格才将烫手山芋给扔了。   这卖鲜花篮子,成本低,容易模仿,这些日子主要是没个会插花的,若是那些花铺派了伙计来偷师,或者是花了几十个铜板买一篮子花回去仔细揣摩,有聪明些的自然能看出门道来,与其这样,不如就将鲜花篮子这一块放开,有生意大家一起做,就看谁家的伙计手巧嘴甜会说话。   “卢姑娘,老朽有一股不情之请。”一位约莫五十多岁的老者站起身来,朝卢秀珍拱了拱手:“既然卢姑娘愿意将花篮这一块让出来大家一起挣钱,老朽觉得卢姑娘还要来给我们这些花铺的伙计好好说下插花之道……”   他的脸红了红,似乎说不下去。   卢秀珍心中明白,这肯定是一家卖花篮卖亏了的,舍不得放手这块蛋糕,可又吃不下去。   “这位大伯,要我来教插花之道是毫无问题的。”   卢秀珍这话一出,众人都吃了一惊,没想到这位卢姑娘竟然如此大方,感情她是傻子不成?别人家都是闷声发财,她却愿意来共享。   “既然各位都想来学这插花之术,我想在江州花市张贴告示,但凡是有想学插花的,都可以来我芝兰堂处报名,每个花铺限额两名伙计。”   众人的脸上俱是笑容:“没问题,没问题。”   “只是每家花铺必须向我缴纳二两银子的拜师费,不管是报一个名还是报两个名,都得要这么多,我虽想帮着大家致富,可这插花技巧也不能白白传出去,总要有些回报才是,各位,你们的意思呢?”   她总不能滥好人到这个地步吧,开个补习班挣点学费那当然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咯。 第265章 巧打算(一)   “卢姑娘, 这钱也要得太贵了些吧。”   有人即刻便脸红脖子粗的提出了抗议:“二两银子一家花铺,我们请一个伙计,一个月也才一两银子的工钱哩。”   顷刻间, 方才卢秀珍还是诚实可信的形象轰然塌倒, 有些人愤愤不平,这个小姑娘家家, 竟然拿乔做致!自己好意请她相教插花技巧,她却好, 来个坐地涨价, 每家花铺要搜刮二两银子,江州城有差不多四五十家花铺,她动动嘴皮子就能挣到一百两银子!   “各位嫌贵了可以不派人来, 我也没意见。”卢秀珍耸了耸肩膀:“秉着自愿原则。”   得了这话, 方才那些义愤填膺的人闭上了嘴。   卢秀珍说的没错,她又没强迫他们派伙计过来学,只是愿意学的就交二两银子罢了。   有人低头打起了小九九, 芝兰堂一篮子品种珍稀的鲜花卖八十个铜板一篮子, 若是一般的花也能卖上五十个铜板,那些常见的花大约是二三十文一篮, 平均下来就算五十文一篮罢, 若是每日能卖上个十篮的,那这二两银子不多久就能挣回来,这么算起来倒也不算贵。   “卢姑娘,你先算上我这唐氏花铺。”   唐知礼在旁边坐着, 决定做个好人,可不能让这里冷场了,虽然说卢秀珍收二两银子是贵了些,可想想她将这插花的技巧传授出去,教会徒弟饿死师父,芝兰堂的生意少不得要受影响,给点补偿是应该的。   “好,我记下了。”卢秀珍笑眯眯的点了点头:“唐老板明日便派伙计过来学罢。”   “我,我,我……”一个四十来岁的汉子着急的插话进来,鼻子红通通的一片,沁出了汗珠子:“给我的姜氏花铺也算一个。”   这人都有趋群心理,有人开了个头,自然会有人跟着来,唯恐自己慢了学不到这插花的技巧,再也没有人去计较二两银子的事情了。   “各位这么信得过我,我一定会用心教各位的伙计,大家请放心,我不是那种言而无信之人。”   轻轻松松就赚了一注银子,卢秀珍心里头得意,她其实已经打定主意要将这花篮的销售让出去,用来保住自己绢花的那个大头——毕竟花篮面向的是江州城,外地的客商绝不会花银子来买花篮送回去,等着运到家,鲜花可能就成干花了。   江州在大周算是比较大的州郡了,可人口并不算太多,十来万户,其中能没事就买上一篮鲜花摆着的不过千分之一,江州城有这么多花铺,若是人人都做这生意,肯定会供过于求,即便自己统一划价,也难免有老板会偷偷降价,形成恶性竞争。   故此丢卒保帅才是最好的方法。   芝兰堂以后只做搭头生意,鲜花不进多了,主要开发各种绢花,甚至是干花,还有盆景造型,这才是大头。在抽身之前能捞上一笔就是一笔,至于那些花铺以后会形成什么样的竞争场面,这自然不是她要考虑的——唐知礼是会长哟,花市出现挤兑同行事件自然是会长出面调解,这些事情跟她一点关系也没有。   这事商定下来,各家开始报自家的主打产品,有了卢秀珍开了个头,自然也不会觉得羞愧了,唐家花厅里坐着的这些老板倒也不是太糊涂,每家都有自己着眼比较多的花卉,怪不得能在这江州花市占一席之地呢。   在唐家差不多花了两个时辰,刚刚好到了正午时分,唐知礼当选江州花市的会长,心中颇为得意,特地请众人到唐家用餐,席间喊出他的长子和幼子作陪,老二因着身体不大好,故此没有出来。   卢秀珍与那些商贾们坐到一处,正在等着开席,就见唐三公子朝她大摇大摆的走了过来,脸上露出气愤之色:“你这人怎么如此脸皮厚,竟然还要到我府上来蹭饭吃!”   “唐三公子,这话你就说得不对了,我是你父亲请过来赴宴的,如何是蹭饭吃?你放心,我芝兰堂的生意目前还马马虎虎,能供得起自己用饭。”   唐知礼只觉自己被热辣辣的扇了一个耳光,他怒目而视唐季雄道:“无法无天的东西,这都是我请来的贵宾,竟然对贵宾不敬!”   这就是典型的熊孩子了,只不过这熊孩子的年纪也太大了些,都成过亲了还是这般浑浑噩噩,不就是仗着家里有几个银子?卢秀珍摇了摇头,微微一笑:“唐老板,俗话说子不教父之过,你可不能一味的责备唐三公子,这里边也有你的功劳。”   唐知礼的脸涨得通红,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卢秀珍,卢秀珍站起身来朝他行了一礼:“作为晚辈,我本不该说这些重话,可我这是为唐老板着想,必须要下猛药,贵公子现在闹出的事情越来越大,等到哪一日闹到唐府的银子都不能庇护住他,唐老板是不是只能眼睁睁的看他坐大牢?”   这席话犹如醍醐灌顶,让唐知礼忽然清醒过来——不是没有这个可能,是完全有这个可能!自己这老三现在跟卢秀珍对上,万一不知轻重做出什么事情来,那自己可是保不住他的——旷知府瞪着卢姑娘为自己升官铺路,皇上还等着听卢姑娘秋收的喜讯,卢姑娘这样的人,他可是万万得罪不起的。   “唐老板,我觉得其实贵公子心地并不坏,只是比较鲁莽,而这鲁莽的由来,却是被你们家的银子给害了。”卢秀珍毫不客气的伸手指向唐季雄 :“你看看你这位公子,穿的是绫罗绸缎,吃的是山珍海味,每日闲着没事情做,不就是斗鸡走狗,去江州街头欺负人?若你能给他一些吃重的体力活做,让他明白银子的来之不易,他自然就会体恤你们做父母的辛劳,每日里充实得无暇顾及旁的事情了。”   “竟然要我去干活?”唐季雄瞪大了眼睛:“我们家有的是银子,何必用得着我去干活!”   “你不去干活,怎么能体会你家银子的来之不易?”卢秀珍面对愤怒得像一只暴起的小狗的唐季雄,丝毫没有胆怯之意,只是转过头来对唐知礼道:“唐老板,我这只是一个建议而已,到底采不采纳,那就要看唐老板的意思了。”   前世一家电视台有个节目叫变形计,将城里的孩子送到乡下去体会那里的生活,不少孩子回到城里以后懂事了不少,虽然有舆论批评说那节目只是哗众取宠,为了博取收视率,可卢秀珍觉得劳动才能认知世界,如果唐知礼放任他的老三做一只无所事事的米虫,以后必然会有更大的祸事。   就让这唐三公子到苗圃里去劳动吧,免得总在琢磨着要陷害自己,卢秀珍冲着唐季雄微微一笑,你老子可能会听我的哟。   “爹!”唐季雄气呼呼的一甩衣袖冲到了唐知礼面前:“你可不能听这个姓卢的胡说八道,我从来就没干过活,到了二十岁上头你怎么能让我又去干活呐?”   唐知礼看了一眼儿子娇纵的模样,狠狠心点了下头:“卢姑娘说的没错,我再也不能这样听之任之了,吃过午饭以后你便去去我们唐家的苗圃,不许带家仆,你的身份就是苗圃一个种地的伙计。”   “啥?”唐季雄睁大了眼睛:“爹,你可不能这样!”   “没有什么能不能的,你要是再吵闹,现在就去,我派几个家仆扭送你过去!”唐知礼脸色铁青,看起来已经是下定了决心。   唐季雄脸色一变,冲到了卢秀珍面前,举起拳头来就往她身上落:“你这个讨厌的女人,小爷非得打死你不可!”   卢秀珍纹丝不动,笑吟吟的坐在那里:“我倒要看你怎么打死我呢。”   唐季雄身后跟了唐家两个家仆,若是这两人都不上前抓住他们主子,只怕是饭碗不保。   果然,两人冲上前来抱住唐季雄:“三公子,万万不可,卢姑娘是老爷请过来的贵客!”   唐季雄被两人钳制着不断的挥舞着手脚,可就是到不了卢秀珍面前,卢秀珍很淡定的坐在那里,拿起筷子在手:“唐老板,可以开席了罢?我还等着回芝兰堂去呢。”   唐知礼冲那两个家仆点了点头,两人拖着唐季雄就朝后堂走,唐季雄那杀猪一般的叫声声声传了过来:“姓卢的,你给我小心点!”   “唐老板,看起来我是跟贵公子结上梁子了。”卢秀珍望向坐在主座的唐知礼:“你可要罩着我一些哟。”   “卢姑娘,都是犬子无知,你只管放心,我会派专人看管,不让他跑出来冒犯卢姑娘的。”唐知礼鼻尖上沁出了汗珠子,这哪里是他罩着卢秀珍,分明是要卢秀珍放他一马才好。   “既然如此,那我就放心了。”卢秀珍笑着举起筷子:“来来来,大家吃菜,唐府有个好厨子。” 第266章 巧打算(二)   新开的苗圃弄得十分齐整, 挨着栖凤山下边,用青砖砌出了一圈院墙,院墙比较高, 故而看不到里边的树木, 不知道的还以为那是谁家的院子。   本来崔老实与崔大娘只想扎些篱笆的,可卢秀珍觉得该要一步到位, 与其现在扎了篱笆防着鸡鸭进去啄食,不如切了院墙防着到时候他们家发财了有眼红的想要进去偷盗, 故此索性又花了一笔银子, 买了砖块请了村里的后生砌了墙。   卢秀珍从外地引进了一批树木,请了一批村民来种树,挖个坑十文钱, 青山坳里的人抢着来干, 生怕卢秀珍不喊他们,树木第一天到,第二天就种完了, 走之前还一个个嘱咐她:“大郎媳妇, 以后有这样的事情可别忘记了叔哇!”   其实,这批树只是为了打掩护, 卢秀珍和崔二郎偷偷的从栖凤山里又挖出了一批品种奇特的树栽了下来, 这样就不会有人怀疑她家花铺的树是从栖凤山过来的。卢秀珍还教会了崔家几个后生如何嫁接,那垂丝秋海棠就是众人一起努力的结果。   芝兰堂生意不错,家里的事情也是顺顺利利的,小猪仔长得很快, 过年的时候应该能出栏,崔老实与崔大娘心里头快活,做起事情来也有劲了。   不用卢秀珍交代,崔老实每日里必然要做的事情便是去苗圃给树苗浇水,这可是发家致富的根本,他一点也不敢怠慢。   秋日阳光晴好,崔老实挑着担子晃晃悠悠的走进了苗圃,才给一排树苗浇过水,就听着外头有人喊他:“爹,爹,你快回去下,家里来客人了。”   崔五郎带着大柱二柱从外边走了进来,一手接过崔老实手中的瓢:“爹,你且回去,这里有我在哪。”   “还有我在。”二柱小小跟屁虫,赶紧开口应声。   崔老实笑了笑:“好嘞,你们把苗圃都浇一回,这边一排我已经浇过水了。”   提脚朝家里走,心中寻思也不知道是谁来了?崔老实心中有几分忐忑,自从自家开了芝兰堂以来,青山坳过来巴结着的人就越来越多了,就连金大婶子,刘三嫂子以前在背后嘀嘀咕咕说他们家不是的,这会子都堆着一脸笑,时不时的跑过来问看要不要帮忙:“花篮什么的还要不?我们家汉子有的是力气,苗圃干活少人只管招呼一句!”   崔老实与崔大娘谁都不敢得罪,只能用商量好的说辞将卢秀珍推出去:“这得跟俺家大郎媳妇商议,我们家的事情都是她在做主。”   秀珍这孩子说话爽直,有什么说什么,她想雇什么人都自然有她的道理,从来也不讲什么情面,青山坳里那些长舌妇都不敢得罪她,只要他们俩说到“大郎媳妇”来定,那些人都马上变成了勒嘴葫芦。   崔老实很羡慕卢秀珍这分气魄,他也曾想着自己能跟卢秀珍一般杀伐果断,可是遇着了事情他又没那气势说话,只能蔫巴蔫巴的站在一旁,好不容易说上一句话还能被人抢白上两三句。   算了,只要家中有个当家的就成,自己跟着走便是了。   跨步进了家门,就见院子的大树下头坐着一个人,身边一张小桌子,上边放着一碗酒,还有一小碟花生米。   崔老实一愣,这人不就是那大司农府中的陆大总管吗?他上次称过谷子重量便回了京城,今日咋又来青山坳了呢?   “陆大总管!”崔老实心里头有几分紧张,走到了陆明面前,朝他行礼,那本来就有几分佝偻的背显得更弯了些。   “崔家老爹,不必客气,快快请坐。”陆明站起来,从旁边拖过一张椅子请崔老实坐下,那份神情,俨然有反客为主之意。崔老实有些放不开手脚,一双手在衣裳前边擦了擦,拘束着身子慢慢挨着椅子坐了下来。   “崔家老爹,今日我来拜访贵宅,是想要来询问一件事情的。”   陆明一双眼睛盯住了崔老实,心情颇有几分激动,若崔家二郎真是他的儿子,那他……他捏紧了拳头,几乎快要说不出话来。   见着他这般模样,崔老实唬了一跳,也不晓得为何面前这位陆大总管脸都红了,赶忙应声道:“陆大总管,有什么事情你只管问,我知道的肯定会告诉你。”   “你家那个老二,今年十九?”   “是。”崔老实点头。   “他是不是五月生的?”   这是关键,他的夫人告诉他,孩子是五月初四晚上生的,春梅抱着孩子去寺庙里求些吃的,若是那时候遇到崔老实夫妻,该也是五月。   崔老实有几分惊奇,抬眼看了陆明一下:“陆大总管怎么知道?”   “这孩子……”陆明犹豫着道:“听说不是你们亲生的,是捡回来的。”   这句话甫才说出口,陆明心中就有几分紧张,他这也是从高寻袁迁口里得知的,若崔老实回答崔二郎是他们亲生的,那这就尴尬了。   好在崔老实真的很老实,憨憨笑着道:“是,没错儿,捡回来的。”   陆明跌坐到了椅子里,有片刻失神,崔老实瞧着他那模样,不由得有几分奇怪:“陆大总管,莫非我家二郎跟你还有什么渊源不成?”   “你捡到他的时候,是不是一个四十余岁的仆妇带着他?”   春梅,春梅是关键,夫人临死前告诉他,挣扎了大半夜生出了孩子,可是自己却没有乳汁喂养他,春梅先给她止血擦洗以后,才想着要给娃儿喂点东西:“夫人,我抱着去周围的农舍看看,是不是有养了孩子的,让公子也搭在里头喝一口奶填点肚子再说。”   “行。”陆夫人吃力的将耳朵上的一对耳珰取了下来:“万一人家不肯,你就将这耳珰拿了给她做报酬罢。”   春梅抱着刚刚出生不久以后的孩子离开,再也没有回来过。   陆明与夫人都相信春梅不是见利忘义之人,不可能仅仅就为了那对能值点银子的耳珰丢下主子跑了,可事实上春梅没有再回来,他们的孩子也不见了。   “陆大总管,你怎么晓得哩?”崔老实更是惊讶了,点着头道:“那日正是端阳节,一大早的我就跟孩他娘去对河的送子娘娘庙拜菩萨,快到走到庙边了,就见着草丛里倒着一个人,我们赶紧走过去扶了她起来,这才发现她还抱着一个孩子。”   “她是不是名叫/春梅?”陆明的心越发的沉了下来,看起来忠仆春梅也不在人世了。   “好像是叫这名字,这时间一久,我也给忘记了。”崔老实挠了挠脑袋:“她给我们说过名字的,还说了她主家姓……”忽然间他嘴巴张大了几分,眼睛望着陆明露出了一丝惊慌的神色来:“陆大总管,莫非你就是二郎的亲爹?”   “应该是。”陆明沉声回答,眼睛缓缓闭上,长长的吐了一口气。   他的孩子还活着。   原以为自己这辈子注定会一个人终老,可没想到老天有眼,还是给他留下了根苗。陆明的心中乱纷纷的一片,完全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这……”崔老实嗫嚅着,他将二郎抱回来以后就是当自己亲生孩子看待,一起生活了十九年,忽然间遇着二郎的亲爹寻了过来……难道他以后就要见不着二郎了?   “崔家老爹,那仆妇到底去了哪里?她走之前有没有给你交代什么话?”叹息过后,陆明开始细细询问那日的情景,他心中知道春梅可能是已经不在人世,但内心里还是希望她能好好的活在这世间。   “那个女子说抱着公子出来想要寻找人施舍一口奶水,可是走了一个村子都没找着刚刚生过娃的妇人,她自己本来就受了重伤,走到那处时再也挪不动脚,就瘫在草地上了,正好遇着了我们。”崔老实努力回忆着当时的情景,一边说一边欷歔:“她那时候已经是气息奄奄,挣扎着把孩子交给我们,要我们去一个什么庙旁边找一位陆夫人,说那是她的主人,这孩子便是陆夫人才生下的,还给了我们一对耳环说是信物,说完以后她就闭了眼。”   果然是死了,陆明的心沉了沉,他很清楚春梅,那是夫人的陪嫁嫂子,是夫人奶娘的大女儿,对夫人就如同自己的亲妹妹一般,十分忠心,她抱着儿子去找人喂奶,定然不会半路逃脱,果真如崔老实所言,死在了路上。   “后来呢?你们就没照她说的去寻这孩子的母亲?”   既然春梅告知了他们夫人的下落,想来崔老实夫妻可以到他夫人,指不定能赶着见到自己呢,一切也就会不同了。   “陆大总管,我们先去找了户人家借了张草席将那女人卷起放到一边,这才再去她说的那地方找夫人,不晓得是她那时候已经记不清还是我们没听清她的话,按着那方向去找却怎么也没见着一个刚刚生产的妇人,无奈之下我们这才折回来先去将她给安葬了。”   “原来如此。”陆明心中黯然,夫人来自江南,春梅出生在江南,长在江南,说着一口苏杭间的吴语侬音,北方人听不大清楚也是正常之事。   “陆大总管,你是想将二郎认回去?”   崔老实停了一阵子,抬起头来望向陆明,有些彷徨。 第267章 巧算计(三)   面对着崔老实那实诚的面容, 陆明反倒犹豫起来。   从他内心来说,他肯定是想要崔二郎认祖归宗,可是毕竟崔老实已经养了崔二郎十九年, 这养育之恩不会比生恩浅, 崔二郎或许根本没有想要认回他这个父亲的想法。   “陆大总管,我可以……”崔老实挠挠脑袋:“我可以和二郎去说。”   虽然与二郎有十九年的父子之情, 看着他一点点从尺把长的婴儿长成七尺男儿,感情实在深厚, 可崔老实觉得, 若是做人还是要有点良心,若是自己坚持要阻拦二郎与自己亲生父亲相认,对于陆大总管, 这该是多么痛苦的一件事情!   失去儿子十九年, 寻到了以后却不能相认,没有比这事情更痛苦的了。   “你……愿意?”陆明有些疑惑:“你不怕我将二郎带走,以后你们再也不能相见?”   忽然间, 崔老实心中一阵发苦, 他的大郎今年死了,二郎的父亲寻过来了, 他的三郎四郎五郎呢?会不会以后也有人过来寻亲?难道他这么多年的辛苦都是白费功夫?他靠着椅子, 只觉四肢没有一点力气。   “我明白你的心情,崔家老爹,”陆明摇了摇头:“就这样吧,当我什么都没说。”   要将人家的父子情割断, 满足自己寻回儿子的心,这实在不道义,陆明一咬牙,站起身来:“崔家老爹,你就当我没来过,这些话就烂在咱们肚子里头便是,我走了,以后不会再提这事了。”   知道自己儿子还活着,那就够了,不必强行相认,以后的日子里也就有个盼头,至少知道还有个亲人在,至少还能守在一旁见他娶妻生子,这样也已经足够。   “陆大总管!”崔老实慌忙拦住他:“二郎今日去芝兰堂轮值了,等他回来我问问他的意思,若是他愿意,就让他跟你走,如何?”   “真的吗?”陆明眼睛一亮,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崔老实真愿意将自己养了十九年的儿子拱手送还?   “自然是真的。”崔老实点了点头:“我知道没有儿子的苦处。”   因着没有儿子,崔大娘被骂成生不出蛋的母鸡,他们每年都要去送子观音庙里烧香,为的就是让菩萨开恩送他们一个儿子,最后菩萨是开了恩,给了他五个儿子——虽然都是捡来的,可毕竟都姓崔,族谱上写得清清楚楚哪。   陆明苦笑一声,他并不在乎是儿子还是女儿,其实他只是想找到自己的孩子而已。   “陆大总管,你坐,我去和我家孩他娘说下这事。”崔老实将桌子上那碟子花生米朝边上推了推:“我家六丫炸的,好吃。”   “好。”陆明坐了下来,目送着崔老实朝后院走了过去,全身充满了一种无言的欣喜。   他有儿子了,以后他不再是一个人。   忽然间全身都充满了力量,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种心情。   那是一种蓬勃向上的激情,让他就像长出了一双翅膀般,带着他飞到了空中,他扇动翅膀,俯瞰着大地上的一草一木,有了一种全新的认识——它们真美,绿得那样好看,满满全是生机,仿佛一个晚上就能发出新叶开出花朵来一般。   “孩他娘。”崔老实走进后院,崔大娘正在清理刚刚打回的猪草,听着崔老实的声音,她抬起头来,笑容满脸:“他爹,怎么了?陆大总管找你有啥事?”   崔老实皱着眉走到崔大娘身边,唉声叹气了一回。   “怎么啦?”崔大娘有些不解,陆明来的时候脸上也没别的神色,看上去很是谦和,为啥自家汉子这么一副模样?   “孩他娘,你有没有觉得二郎和陆大总管长得有些像?”   崔大娘吃了一惊:“他爹,这是啥意思?”   “二郎是陆大总管的儿子。”崔老实说出这句话来,只觉扔出个什么东西一般,轻飘飘的,全身都没了力气。   “什么?”崔大娘吃惊的瞪圆了眼睛:“他说啥子了?可不能人家说是二郎的爹你就相信哇,谁知道他到底是不是?”   “他说出了咱们捡到二郎的时间,还有那日抱着二郎的妇人名字,你还记得不,那妇人也说过,孩子的爹是姓陆。方才我再想想二郎,似乎跟这位陆大总管长得有些相像哩。”崔老实皱起了眉头,重重叹息一声:“唉,咱们捡孩子回来的时候就要想到会有人来讨的,好在二郎他爹算是有出息的,二郎跟了他不吃亏。”   崔大娘呆住了,呆了好一阵子才挣扎着道:“他爹,未必二郎会想跟他走。”   “那到也是,但咱们得告诉二郎实情,让他自己做定夺。”   崔大娘呆呆的站在那里,仿佛心间被人挖了一块肉,痛得厉害:“等着秀珍回来再说,她肯定会拿出个好主意来的。”   卢秀珍这日过得实在充实,上午将江州商会的事情定下来,中午把唐三公子给送走,下午忙着写了几张培训通知张贴在江州花市的街道上,不多时就有十来家花铺过来报名,纷纷咨询教授插花技巧的时间地点,等到一切办妥当,已经是申时末刻,夕阳西下,晚霞满天。   “大嫂,二哥。”   一抬头,见着崔三郎踏步进来:“爹娘说要我帮二哥轮值一日,家里有事情找二哥哩。”   “有啥事?”崔二郎微微皱眉,忽然想到了小圆:“是不是顾姑娘……”   小圆大病初愈就着急干活,是不是累倒了?崔二郎忽然觉得有几分心疼,早就跟她说过了不要这般累,她非坚持着要干活,唉……   “不是不是,顾姑娘很好,我也不知道是什么事情,不过爹娘说一定要你回去。”崔三郎慌忙摆手,二哥对于那位顾姑娘十分上心,他们兄弟几个都看在眼里,只盼着两人能喜结连理才好,当然更不希望顾小圆会再出什么事情。   “既然爹娘说让你回去便回去罢,不少这一日两日的。”卢秀珍从芝兰堂里边走了出来,冲着崔三郎点了点头:“三弟,今日便辛苦你了。”   “大嫂,别说见外的话。”   崔三郎一低头,不敢与卢秀珍多说话,径直走进了芝兰堂里。   这次回青山坳,崔三爷的车上多坐了一个人,顾二贵。   秦文龙告诉了卢秀珍顾二贵已经分家住了出来以后,卢秀珍便让顾二贵简单打点了下:“你去告诉他,今晚便同着我回青山坳去。”   顾二贵得了这话,知道是卢秀珍要给他事情做了,心里激动不已——小圆现今在青山坳,他顺便还可以看到妹妹,这世上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活计了。   才踏进院子门,卢秀珍就觉察出一种不同往常的气氛,院子里坐着一群人,有做完活计在外边聊天说话的尚工师父,有大柱二柱追逐打闹,还有……陆明。   陆明不是称过谷子重量就回京城去了吗?怎么今日又回青山坳了?莫非是有哪里不对?卢秀珍皱了皱眉,走上前去,笑着跟陆明打了个招呼:“陆大总管,怎么又回来了?可有哪地方出了差池?”   “没有,没有,只是偶然想起过青山坳这边瞧瞧。”   说话间,陆明的目光转向了不远处的崔二郎,心中油然有一种亲切之感。   那是他的孩子,是他和夫人血脉的延续,他们两人的样貌,在他身上都能得到体现,这是一种多么欣喜的发现!陆明出神的望着崔二郎,忽然之间有一种说不出的亲切与感动,老天没有薄待于他,把他的孩子留了下来,他在世间活着还有意义。   卢秀珍顺着陆明的眼神看了过去,心里头咯噔了一下,莫非这陆明是来寻亲的?   崔家几个小子都是捡回来的,而崔二郎与陆明长得确实有几分相像,极有可能他们就是父子。可……万一陆明当真是来寻亲的,崔二郎会接受这个事实吗?   难怪崔老实着急让崔三郎来替换崔二郎轮值,就是这个原因。   “二郎,你来,你过来,爹有话跟你说。”   崔老实从后边院子走了出来,慢慢吞吞走到了前边这进屋子,抬起手来朝崔二郎招呼着:“你来,有要紧事。”他看了看卢秀珍,犹豫了一下,还是冲她喊了一句:“秀珍,你也来,咱们合计合计。”   定然是为了这事,卢秀珍心里头敞亮,大概是要来问的意思了。   “二郎,你觉得那位陆大总管人咋样?”崔老实领着崔二郎和卢秀珍进了堂屋,劈头就是一句话问了过来,崔二郎愣了愣:“爹,问他干嘛,我们又不要和他打什么交道。”   “嗐!”崔老实摸了摸脑袋,这怎么接着往下说呢?他实在找不出说辞。   “爹,娘,我想你们现在是想要告诉二弟,外头那位陆大总管就是他的亲生父亲,对吧?”见着崔老实憋红了脸,却啥都说不出来,卢秀珍决定帮他一把:“二弟,爹娘肯定是想问问你的打算,是认了陆大总管这个爹,跟他一起回京城还是继续留在青山坳。”   “秀珍,你咋知道哩?”崔老实与崔大娘都惊呼出声:“对对对,就是这意思。” 第268章 巧算计(四)   崔二郎呆呆的站在那里, 脑袋里头一片混乱,有些转不过弯来。   外边院子里站着的那个陆大总管,竟然是他的亲生父亲?   他疑惑的眨了眨眼睛, 望向了崔老实与崔大娘:“爹, 娘,你们可别骗我, 我的亲生爹娘就是你们,还会有谁?”   身子在那里站得笔直, 心里却是澎湃不已, 崔二郎心里头翻江倒海一般,想到了以前青山坳的人对他家指指点点,只说是绝户头捡了别人的男娃娃当自己的养。   他不相信, 也不想去与旁人争辩, 可听得多了,心里头毕竟还是有所怀疑,他究竟是不是崔老实夫妻两人生的?他也曾经问过崔大郎:“大哥, 咱们到底是爹娘捡来的还是他们生的?”   崔大郎淡然回答:“爹娘对我们好, 养着我们长大,他们就是我们的亲生爹娘, 你又何必再去想着个问题?”   得了崔大郎的话, 他有如醍醐灌顶,忽然间便想开了,将那问题抛到了脑后——他何必去纠结是亲生还是收养?即算是被收养的,他亲生父母都不要他了, 他何必再去惦记他们呢?就将崔老实夫妻两人当做自己至亲的亲人便是。   可是,就当他已经不再考虑这个问题的时候,现在却有人找上门来认亲了。   陆大总管?崔二郎垂眸,想到了早些日子他不同寻常的举动,心中忽然有所戚戚焉。   在秋收那两日,他总觉得有人在盯着他看,等他抬头时却没有见到人,现在想来应该是陆明在暗地里偷窥自己吧。   他真是自己的亲爹?忽然间他迷惘惆怅起来,脑子里一片混乱,再也无法将里边的一根线抽出来。原来曾怀疑过自己的身世,可是当身世呈现以后,他却犹豫不决,不知道该做什么决定了。   “爹,娘,二弟瞧着与那陆大总管瞧上去是有些长得相像,可天下相像的也不一定就是父子啊,你们怎么能确定二弟的父亲就是陆大总管呢?”卢秀珍心里有着一丝疑惑,古人不知道DNA比对检测,单凭着长得像就能说明有血缘关系,实在有些让人觉得不稳妥,万一认错了呢?   听说那陆大总管单身一人,他是不是想骗个现成的儿子回去?未必没有这个可能呀。   “秀珍,他说的话都能对得上哩。”   崔老实于是将陆明寻他说的那番话向崔二郎和卢秀珍说了一遍,崔大娘在旁边点着头道:“还有哪,他说那对耳珰上边打了两个字,一个明,还有一个秀,这是他与他夫人的名字里各取一个刻在耳珰上头的,我和你爹不认得字,可那耳珰里边确实是刻了字的。”   她擦了擦手,从荷包里拿出一对耳珰来,托在手心里边:“秀珍,你看看,可是不是一个明字一个秀字?”   那是一对小巧的蝴蝶耳珰,以白色水晶做翅膀,黄金做成身子,做得栩栩如生,虽然时隔多年再拿出来,那对耳珰依旧还是很光亮,看起来崔大娘经常擦上一擦的。   卢秀珍接了一只耳珰过来看了下背面,果然,一个“明”字赫然出现在眼前。   崔二郎颤抖着手抓起另外一只耳珰,才看了一眼,眼泪就掉了下来,口中不由自主念出了一个字来:“秀。”   “那就是了。”崔大娘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唉,这对耳珰放在我这里十九年多了,好些次我和你爹在熬不过的时候都想着要去卖了换点银子买米粮,可是每次走到当铺面前又回来了,毕竟这是二郎他娘留下来的东西,到他成亲的时候我们肯定要给他,让他拿着做个念想,可是没想到他爹还活着,找上门来了,这就好了。”   “二郎,你爹娘也不是存心要丢下你,当年是有人追杀他们,没办法哪。”崔老实憨憨的劝说着崔二郎:“你出去认下他吧,你要跟他回京城去我们也不怨你,毕竟他是你的亲爹,可不能阻拦着你认祖归宗。”   “别别别……”卢秀珍赶紧拦住崔老实:“这事情也不知道陆大总管怎么想,二郎到底怎么选也不知道,可不能大张旗鼓的弄,先将陆大总管喊进来,咱们几个悄悄儿的先商议以后再说,要是二郎认了他,那陆大总管带他回乡祭祖族谱入名什么的,都是他们两人的事情了,若是二郎不认他,那也没必要闹得大家都知道,是不是?”   “秀珍说的对。”崔大娘点了点头:“这样对二郎也不好哩。”   “中,那我去将陆大总管请过来。”崔老实是个听话的,见崔大娘也赞同卢秀珍的意见,慌忙走了出去到前院请陆明去了。   “娘,难道当年的东西你们都还收着?”   卢秀珍手里拿着那只耳珰看了看,心里头有些好奇,这也是崔老实与崔大娘实诚,若是捡到孩子的时候里边放着银票什么的,他们拿了去花掉,日子也就不会这样苦了。手上的这只耳珰,看上去应该值一点儿银子的,就算拿到当铺去卖了,应该也能值上十来二十两吧,这样就能解这个家里的燃眉之急,可崔老实与崔大娘却始终没有见财起意,宁可饿肚子也要将这对耳珰给崔二郎留下来,这真是一对老实人。   “都收着呐,肯定得收着,我和你爹商议过,到他们成亲的时候就把那些东西给他们,毕竟是他们父母留下来的一点东西,做个念想也是好的。”崔大娘点了点头,眼中微微有泪:“只不过也没啥好东西了,也就二郎他娘留下来的这对耳珰值钱。对了,秀珍……”崔大郎犹豫了一下:“大郎他娘留下来的东西我给你吧,也算是你给大郎存着当念想。”   卢秀珍微微一窘,没想到这事情绕到自己身上来了,她要大郎的遗物作甚?不对,还不是大郎的遗物,是大郎他娘留下来的东西,她给好好保管着,难道是到了九泉之下以后去找崔大郎转交给他么?   崔大娘见着卢秀珍这模样,心中一咯噔,自己说错话了吧?看秀珍这样儿,大抵是不想要大郎他娘留下的东西。想想也是,秀珍迟早是要改嫁的,何必拿着大郎的东西不撒手?她尴尬的冲着卢秀珍笑了笑:“其实也没啥,就是一张红色的包布,还有一个藤条篮子,我瞧着那两样东西都做得精致,就收起来了。”   咦,这大郎的娘留下两样不值钱的东西啊,也难为崔大娘都收了起来,卢秀珍拉住了崔大娘的手道:“娘,我知道你的意思,可现在咱们不是在解决二弟认回他亲爹的事儿么?大郎的事情以后再说吧。”   “嗳嗳,”崔大娘暗暗的舒了一口气,秀珍没见怪就好,她生怕自己不说话将大郎媳妇给得罪了,那多扎心咧。   “我不想跟陆大总管回京城。”   崔二郎在一旁闷声说出了一句话:“我的家在青山坳,我哪儿都不想去。”   “啊?”崔大娘睁眼望向崔二郎:“二郎,那是你亲爹!”   崔二郎满眼是泪,手里拿着的那只蝴蝶耳珰微微的在颤抖,可是语气却很坚定:“他是我亲爹不假,可我却只认你们,你们才是我的爹娘。”   “二郎……”崔大娘哽咽了一声:“你亲爹娘也是没办法,你娘要是那时候还活着,她就是爬都会爬着来找你的,你不能这么狠心啊,二郎!”   卢秀珍站在一边听着崔大娘的话,心里头酸酸的,没想到陆明竟然遭受过这么大的变故,家破人亡,对于一个人来说,难道还有比这更惨的事情吗?她只觉自己的眼眶有些潮湿,用力吸了下鼻子,努力想将那些夺眶而出的眼泪忍回去。   “二弟,你可以不跟陆大总管回京城,但我觉得你可以喊他一声爹,毕竟他不是有意要将你抛下。”卢秀珍觉得她也该与崔大娘一道来劝劝崔二郎。   或许崔二郎在青山坳住了这么多年,无形中已经有了深深的认同感,他不会再想着去一个陌生的地方开始一段陌生的生活,但他的一个称呼对于陆明来说却是至关重要的,那一声“爹”,便意味着陆明重新有了一个家——至少,他还有一个儿子。   “二郎!”身后传来了一个低沉的声音,崔二郎身子一僵,脊背立得笔直。   “二郎!”崔大娘眼巴巴的望着崔二郎,心里头有一种很复杂的感情,既希望崔二郎转过身去喊陆明一声“爹”,可又还有有几分不舍,只希望崔二郎就这样背对着陆明站着,永远也不要回头。   崔老实走了过来,抓住了崔二郎的手,吭吭赫赫道:“二郎,你转过来瞅瞅,你爹来看你了。”   崔二郎猛的转过身去,一双眼睛盯住了陆明。   陆明站在那里,身材高大,方方儿的脸庞上本是坚毅的表情,此刻却被一种期许和盼望取代,让他的面部轮廓显得柔和起来。   “二郎,我的孩子!”   他喉结滚了滚,终于喊出了一句话来。 第269章 巧算计(五)   崔二郎瞪眼望着面前站着的陆明, 脑袋里一片空白。   他长得和这位陆大总管相像?他很茫然的望着陆明,只觉得看不清对方脸上的眉毛眼睛,更别说看出与他有什么地方相像了。   面前站着的这个, 真是他的亲爹?崔二郎站在那里, 想朝前边挪动,可又不敢迈出步子, 生怕自己弄错,小时候曾经那么希望自己的亲爹有朝一日会来找自己, 而此刻见着却是犹豫不决。   “我和你娘那个时候决定给你取名叫陆昭然, 小名叫昭昭。”   陆明梦呓般说出了这一句话来。   那时候他出发去押镖之前与夫人两人窗前对望,夫人温柔的笑着,一只手抚摸着隆起的腹部, 声音甜糯:“夫君, 他们都说我肚子尖尖,这胎该是个男孩,你取个名再走罢。”   陆明并不是非得想要生个男孩, 只要是他的孩子, 他都喜欢,可他的夫人却执意认为总得要有个儿子方才是圆满之事, 他们前边生的两个是女儿, 故此下人们都一味的顺着陆夫人的心思说,肚子尖尖乃是男胎,酸男辣女,夫人这段时间喜欢吃酸的, 肯定怀的是个儿子,听得陆夫人眉开眼笑。   “唔,若是男儿便叫昭然,若是女儿便叫昭柔。”   “嗯,昭然这名字好听。”陆夫人自动将昭柔给忽略,喜滋滋道:“那小名叫昭昭便是。”   两人私语呢哝似乎还在昨日,可转瞬间陆夫人与两个女儿都已经不在人世,而他们的儿子却已有十九岁。陆明望着眼前的崔二郎,心潮澎湃不已,他张张嘴,喊出了两个字:“昭昭。”   这两个字,埋藏在心底很久很久,有时候会不由自主爬到舌尖,可又会慢慢的滚落下去,有时候他冲动得想对着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年喊出昭昭这两个字来,可又怕吓坏了别人,只能一直放在心底,那两个字就如滚烫的烙铁在他心头一遍一遍的碾压而过。   他的阿秀,他的两个女儿,还有一个从未见面的孩子……饶是陆明平常铁骨铮铮,可每每想到此处总会流泪,一个人的夜里,当孤独撕裂着他的心时,他总会一个名字一个名字的喊出声来,每每喊到最后一个名字,他会犹豫,会迟疑,会觉得有点陌生有有些亲切。   昭昭,那是两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字,可对于一个失去家人的父亲来说,又是多么的不同寻常。   陆明呆呆的望着崔二郎,又重复出了那个名字:“昭昭。”   他的眼角之处,有两行清泪缓缓流出。   “爹!”   崔二郎上前一步,抓住了陆明的手,大声的喊了一句:“爹!”   一种强烈的直觉让他能确定对面这个人就是他亲生的父亲,从他的眼神,他那悲戚的表情来看,绝不会是假的,更何况他有物证人证。   “昭昭,我的孩子。”陆明的泪掉得更快了:“我对不住你,没有能早些找到你!孩子,你恨爹吧?要是爹能早些找到你就好了。”   他看了看崔二郎,穿着的衣裳并不是很破旧,身后的屋子是青砖砌成,看起来条件不差,可他也听说过,崔老实一家是今年大郎媳妇进门才开始日子有起色的,原来都是饥一顿饱一顿的,身上的衣裳是补丁摞补丁。   要是他能早点找到他,那自己的孩子也就不要受这么多苦了,他能送他去念书,带着他习武,给他娶一房好媳妇,看着他结婚生子,一家人其乐融融,夫人在泉下有知也会为他们的孩子感到开心。   “爹,我过得挺好的。”崔二郎挺直了背,他不想让陆明误会他在青山坳过的日子过得很不好,虽然以前家里是穷了点,可他觉得很开心,穷点没关系,爹娘兄弟还有六丫对他都很好啊。   陆明低低叹了一口气,昭然在这小山村里住得惯了,竟然觉得这样的生活也不错了,想当年自家虽然不算是豪富之门,可比现在的崔老实家不知道要强到哪里去了。只不过崔老实是自家的恩人,再怎么样也不能看不起他,也不能看不上他的生活。陆明伸手擦了一把眼泪,点了点头:“我知道你过得好。”   崔老实与崔大娘站在一旁,两人的眼圈子都红了,既高兴二郎找到了爹,又难过自己养了十九年的儿子就要离开青山坳,可能再也不会回来了,两人恋恋不舍的盯住了崔二郎的脸,都想再多看他几眼。   “两位是我的大恩人,陆明在这里给你们行礼了。”   和崔二郎相认以后,陆明放开了他的手走到崔老实和崔大娘面前,深深行了一个大礼,差点没跪了下去:“以后我会让昭然经常会青山坳来看望你们的。”   “真的吗?”崔老实与崔大娘异口同声,喜出望外:“那真是太好了!”   “爹,我不跟你回去,我要留在青山坳。”崔二郎斩钉截铁的说出了这一句话:“爹娘养了我这么多年,我要好好报答他们才是,现在我正是能干活的时候,怎么能将他们抛下跟你走呢?”   崔二郎用了两个爹来称呼陆明与崔老实,可听了这话的人都明白得很,谁是亲爹谁是养父,看起来这养恩在崔二郎心里头大于亲恩,他宁可跟着崔老实到这青山坳里劳作,也不愿跟着陆明回京城去享乐。   “二郎,这咋行哩!”崔老实有些惶恐,一把抓住了崔二郎的胳膊,他占着别人的孩子当自己的这么多年了,人家亲爹找上门来,自己也不能拦着他们共享天伦之乐哇。   崔老实的身量不是很高,站在崔二郎身边只及他的耳垂,可他依旧踮着脚尖伸手轻轻拍打崔二郎的肩膀,就犹如小时候拍着他的背让他入睡一般:“二郎,你爹现在只有你一个亲人了,你就忍心眼睁睁见他孤孤单单吗?”   崔二郎抬头看了看陆明,低下头去,心中悲喜交加,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   “崔家老爹,你是个善心人。”陆明跨步过来,站在崔二郎的身边,轻轻点了点头:“果然是我的孩子,懂得感恩。昭然,爹理解你的心情,也赞同你这样做,你就留在青山坳好好照顾你的养父母吧,爹只求你在我百年之后替我收埋了,和你母亲安葬到一块,每逢除夕清明,给我们烧些香烛纸钱就行了。”   “啊?”崔大娘愣了愣,完全没弄懂陆明的意思,她转头看了看卢秀珍,低声问:“秀珍哇,陆大总管是说……”   卢秀珍心里头有几分感动,没想到陆明竟然是这般重情义的汉子,只可惜帮着那陆思尧在做事情,要是他也能和兰先生站在一条线上,那该多好呢,自己还可以给他出出主意啥的,唉……既然自己喜欢上了兰公子,那就只能和他坐在同一条船上了,对他不利的人都是自己要提防的,即便陆明是一条整整汉子,自己也只能与他划开界限,保持距离。   “娘,陆大总管的意思是,二郎可以继续和咱们住到一起,他只要在以后有人能祭拜他下就够了。”   “这怎么行,怎么行!”崔大娘有些着急,嘴唇翕辟了两下,挤出几个字来:“二郎,你得跟着你父亲回去,好好侍奉他,这是孝道啊。”   崔二郎站在那里,憋红了一张脸,想说话,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陆明将一只手掌按在崔二郎的肩膀上,沉声道:“昭然,没这必要,你就留在青山坳好好孝敬你的养父养母,我有时间自然会来青山坳看望你。”   此时正在自家老爷与张祁峰交战激烈的时候,他一点也不想将自己的孩子牵扯进来,万一张祁峰那边下狠手,将昭然也列在追究对象里,那岂不是害了他!   “爹!”崔二郎抬头望着陆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看得出来陆明是说真心话,并不是口头上推辞:“我……真的能继续呆在青山坳吗?”   “是的。”陆明点了点头:“你就呆到这里吧,呆到你喜欢的地方,我一个人过了这么多年,再孤单也能忍,就算忍受不了,我还能来这里看你,是不是?”   “嗯。”崔二郎的眼圈忍不住红了,自己的亲爹也是个好人,自己真是幸运,这一辈子就没见过几个真正意义上的坏人。青山坳虽说有些人很讨厌,可毕竟还说不上坏,至少比他大伯二伯一家要好多了。   卢秀珍站在旁边,轻轻的吐了一口气,陆明这人其实挺不错的。   他将崔二郎留在青山坳肯定有自己的意图吧,只是他暂时还不能明说罢了。卢秀珍盯着那肩并肩站着的一对父子,心中有些惆怅,要是陆明能过来帮兰先生,那该多好。   “这是咱们的私家事,别对外宣扬。”陆明对崔老实和崔大娘仔细叮嘱了一下,转过头来看向卢秀珍,别有深意的笑了笑:“我想卢姑娘更不会和别人说的是不是?毕竟卢姑娘是个聪明人。”   卢秀珍淡然道:“这是你们的私家事,与我何干?” 第270章 拜师路(一)   从后院走到前院, 看着阳光透过树叶间隙投射在地上,甩了甩手,只觉全身有一种的喜悦与感动, 方才在后院里见着的一幕实在让卢秀珍觉得开心, 不管陆明的身份如何,父子离别多年最终能相见, 不管怎么说都是一种幸福,就算是站在他门身边远远的看着, 依旧为他们觉得幸福。   卢秀珍勾起嘴唇, 微微一笑,轻轻的吐了一口气,她与阿瑾, 应该也会有这重逢的一刻吧?望着地上斑驳跳跃的金色影子, 她不由得有几分惆怅,阿瑾去京城有五六日了,也没见有只言片语回来, 不知道他过得如何?   最主要的是, 胡三七说他可能不会回江州来了——可是六丫前日开始回兰府上工去了,听说兰先生还是在府中的。   那阿瑾去京城是作甚?为何兰先生回了江州他却不跟着回来呢?卢秀珍只觉里头有几分蹊跷, 似乎隔着一层迷雾, 让她怎么也看不清真相。   “卢姑娘。”   “啊?”卢秀珍抬头一看,就见李尚工拿着一支花走了过来,脸上有喜滋滋的神色:“你瞧瞧我们做的菡萏,如何?”   自从蝴蝶兰绢花大卖, 芝兰堂收了很多以后,李尚工他们更是干劲十足,众人决定要多做几种花样,不能单独就卖一种,上回他们做的牡丹被卢秀珍肯定了以后,众位尚工根据不同的牡丹品种进行揣摩,又做出了紫牡丹、黄牡丹、粉牡丹和白牡丹四本,争奇斗艳,煞是好看。   “菡萏?”卢秀珍笑了起来,李尚工他们可真有的是精力,都在努力开发新产品呢。   毕竟芝兰堂经营得当他们就能分更多的银子,这可是利益相关,故此说经济刺激生产力,此言不虚。   她将李尚工手中的那枝菡萏拿了过来,转了转那长长的梗,很是讶异:“这荷花的杆子竟然能做得这般像!”   菡萏,其实就是荷花,文人雅士爱用这个词语来称呼,而换成乡里人,便觉得荷花更是顺口了。卢秀珍手中的这支荷花,且不提花有多么逼真,便是那根挑出花朵的梗子也是格外的像,让她觉得自己手中拿着的就是那荷花的长茎一般。   “不错,真是不错。”卢秀珍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了微笑:“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菡萏,花之君子者也,想来肯定有一些风雅之士愿意见着自家一年四季都有菡萏盛开。”   李尚工惊讶的张大了嘴,没想到这位卢姑娘一开口就是这般好句子,简直是锦心绣口,若是一个大户人家的小姐,京城里的高门贵女,这倒也不足为奇,可她只是一个村姑出身,这份聪明劲儿真是无人能及。   卢秀珍见着李尚工那模样,忽然醒悟到自己有感而发的两句话把对方惊着了,赶紧笑了笑:“当时我想开芝兰堂的时候就去问了那位刘掌柜,关于花卉有哪些好句子,他给我写了好大一张纸,我瞧着那些句子新巧,很是有意思,故此就熟读记在心间了。”   “原来如此。”李尚工点了点头:“卢姑娘真是聪敏,能够将那些好的句子记住,到了适当时候拿出来用,真是难得。”   他心中暗暗补充了一句,特别是卢姑娘是在乡间长大,这就更难得了。   卢秀珍抿嘴笑了笑:“不过是正好凑上了而已。”   她看了看手中的菡萏,忽然想起一个人来,顾二贵。   她带着顾二贵回来,先将他送去与顾小圆见面,然后一直就忙着看崔二郎与陆明父子重逢,暂时将他忘在脑后,现在看到李尚工送过来的菡萏,忽然想起这码子事情来。   “李尚工,我有个不情之请,也不知道当说不当说。”她犹豫了一番,前世看小说里都写着古代这手艺人,一般都有严格的师徒传承,不会轻易收徒弟的,越是那些技术好的越保守,往往还立什么规矩,看家的本领传子不传女,就是怕这手艺泄露出去被人学了自己倒没饭吃。   她望了望李尚工,不知道他是不是介意收徒这档子事情。   “卢姑娘,有什么话不好说?”李尚工笑得和蔼:“即便为难,你也说来听听。”   卢秀珍想了想,决定不直接提拜师这事,毕竟可能会让人觉得有些不舒服,她冲李尚工笑了笑:“李大叔,你可知道我们家来了个顾姑娘?”   李尚工点了点头:“知晓。”   那是一个瘦得让人心生怜悯的姑娘,模样生得极美,可额角却有一道长疤,一副病怏怏的样子可还是在帮着崔大娘干活,他一直有些疑惑,为何崔家忽然就这样心狠了,这般对待一个大病初愈的姑娘,只是碍着住在崔老实家,也不好多说什么。   “这个顾姑娘,实在可怜。”   卢秀珍叹了一口气,将顾小圆的事情原原本本说了出来,听得李尚工不住的叹气捏拳头:“真真可恶,实在太可恶了!这顾姑娘遇着这样的恶少已是不幸,怎么还遇着这样的爹娘,难道不是他们亲生的么!”   “确确实实是亲生的,可是天下像李大叔这般明白事理的人又能有多少呢?”卢秀珍赶着给李尚工戴了一顶高帽子,说得他飘飘然,几乎快要上天,一只手拿着菡萏,一只手摸着胡须,微微颔首,满脸笑容。   “方才我回家的时候,身后跟了一个瘸腿的男人,也不知道李大叔你看到了没有。”卢秀珍叹着气道:“那便是顾姑娘的二哥,是她家里唯一关心她的人,因着他太维护这个妹子,顾家的大儿子和三儿子都对他有意见,又因着他腿有残疾不能挣钱养家,更被爹娘兄嫂嫌弃,早几日索性将他赶了出来,让他一个人自生自灭……”   这事其实并非如此,分明是卢秀珍让顾二贵与顾家决裂,可是卢秀珍觉得适当的时候便该打点感情牌,大肆渲染悲情让人产生一种同情弱小之心。李尚工是个心善的,若是她将顾二贵的身世说得很惨,李尚工肯定会被打动,然后自己提出要顾二贵拜师的事情,李尚工或许能点头答应。   “啊呀呀,这、这、这也真是……”李尚工果然很是生气,咬牙切齿,脸红到了耳朵根子那里:“虎毒不食子,他们这是想让顾二贵这个娃在外头饿死么?”   “可不是吗?顾二贵的腿不好走路已经够可怜的了,将他赶出去他能做什么养活自己呢?”卢秀珍重重的叹了一口气:“他说要见他妹子最后一面,然后就……”   “啥啥啥?”李尚工的耳朵竖了起来:“这后生要干啥?可千万不能轻生啊!卢姑娘,你一定劝了他吧?好死不如赖活着!”   见着李尚工这样子,卢秀珍暗自好笑,她摆了摆手:“李大叔,错了错了,顾二贵没说要轻生,他只是想出去找份事情做养活自己,可是他这身子有残疾,谁愿意要他呢?他这人有气节,不愿去沿街乞讨,我方才想来想去,给他想了条路子……”   李尚工热心得很,赶着问道:“什么路子?”   “我觉得他腿脚不方便,唯有手头上的功夫可以学学了,以前他在家里的时候和顾姑娘一道绣帕子纳鞋底,还做得不错,手不算笨。”卢秀珍小心翼翼的瞅了李尚工一眼,慢吞吞道:“故此,我想替他来向李大叔您拜师。”   “拜师?”李尚工愣住了,站在那里,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卢秀珍。   “我知道这拜师是有门槛的,唉,就当我没说。”见着李尚工那模样,卢秀珍眼神黯然:“我也只不过是想让顾二贵学门手艺养活自己,若是李大叔觉得不方便可以拒绝,千万别往心里头去。”   “唔,倒也不是这意思。”李尚工有些局促,卢秀珍这般一说,让他显得胸怀窄小,他觉得有些不舒服:“卢姑娘,你去带我见见那顾二贵,我得看看他是不是一块做手艺人的料子。”   看起来有戏,卢秀珍心中高兴,她朝李尚工福了福身子:“李大叔是我见过的最心善之人,肯定会有福报的。”   “呵呵,卢姑娘过奖了。”李尚工又被捧得飘飘然,脸上泛着红光,开开心心的跟了卢秀珍朝后边院子走了过去,手中那支菡萏不住的摇晃着,白里透红的花瓣随着微风不住的颤抖着,若是此时是春天百花齐放,定然会招来蜜蜂蝴蝶。   “二贵,小圆。”   卢秀珍来到顾小圆房间前边,在门上敲了敲,亮着嗓子喊了一声。   “嗳,来了。”   顾小圆打开门,见着卢秀珍带着一个李尚工在门外站着,有几分吃惊:“卢姑娘……”   卢秀珍看了一眼房间里边,就见顾二贵按着桌子吃力的站了起来,一脸希冀的望着自己,或许他已经明白自己是来给他安排活计的?   还算是个聪明人,卢秀珍暗自点头,带着李尚工走进了屋子:“二贵,这位李大叔想要来考量下你手上的功夫。” 第271章 拜师路(二)   李尚工收下了顾二贵做徒弟。   也不知道到底是卢秀珍将他身世描述得这样惨使李尚工有了怜悯之心, 还是顾二贵是块好料子让李尚工起了爱才之意。   “这手指细长,灵活,是双做手艺的手。”李尚工先看过顾二贵的手, 然后又让卢秀珍去别的尚工那里拿来一堆丝绢和浆糊针线:“来, 跟着我来扎一朵花,看看到底是不是真的手巧, 若是还行,我就收你。”   李尚工手指动得飞快, 卢秀珍睁大眼睛看了好半天, 还没弄得清他的程序,究竟是怎么样折出花的形状,又是怎么样粘贴到一处, 只见他的手就如一□□舞的翅膀, 没用多久,一朵栩栩如生的花便出现在掌心。   “好棒!”卢秀珍忍不住拍手称赞,她还是第一次亲眼见着李尚工动手做花儿呢。   李尚工将那朵花推到了顾二贵面前:“你来照着做一朵。”   “二哥, 你能做了吗?”顾小圆有些担心, 她朝顾二贵的身子靠了靠:“要不要我帮你剪花瓣?”   “不用。”顾二贵抄起剪刀,拿了一块丝绢开始动手, 就听“咔嚓咔嚓”几声, 丝绢已经分成了几个部分,接下来他抓了几片丝绢在手,开始慢慢修剪起花瓣形状来。   他低着头极为认真,抿紧了嘴唇, 以至于嘴唇边的肌肤显得有些苍白,细致得就如带着乳胎的瓷器,白色里头透出一点点微微的红,卢秀珍居高临下的看着他,能见着他长长的睫毛覆盖,就如蝶翼静静的立在那里,随时会因着微风扇动起来。   顾二贵是个美少年,只可惜他瘸了腿。   说实在话,顾家兄妹都生得不错,卢秀珍努力回想了下,其实顾全福婆娘五官还是挺精致的,只是身材走了样,还有那刻薄的性子让她显得五官没那么和善,失去了它们应有的那份美。   李尚工也在看着顾二贵,只是他盯着的地方与卢秀珍关注点不同。   他盯着的是顾二贵的那双手。   握着剪刀的手显得格外纤细修长,修剪丝绢时不需要借助任何画轮廓,直接就能用剪刀剪出花瓣形状,而且一点斜线都没有走。   这是天生的手艺人。   李尚工望着顾二贵托在手掌上给他看的花朵,微微颔首:“不错,那我便收了你吧。”   卢秀珍长长的吐了一口气,从李尚工惊诧的眼神看得出来,顾二贵肯定很适合做手艺活儿,不管李尚工会不会将通身的本事倾囊相授,顾二贵只需跟他学点寻常的手艺以后也足够养活自己。   做不了假花可以做裁缝呢,瞧着他那双手,真是好做精致东西的,方才他做的那朵花,与李尚工的虽然不能相比,可也已经做得相当精致。   “卢姑娘,谢谢你。”   顾小圆眼睛里满满都是感激,她知道,她和她的二哥,暂时过上了安稳的日子。   “别这样客气,大家相互帮助。”卢秀珍冲她笑了笑:“若是真心想感谢我,那便认真帮我做事。”   “我和我二哥都会的。”顾小圆弯了弯膝盖:“我一定会用心帮着卢姑娘做事。”   “大嫂,大嫂!”门外响起了崔六丫的声音:“大嫂,我有了不得的事情要告诉你!”   “啥事?”卢秀珍的心突突的跳了两拍,她每日在江州城,什么新鲜事儿她不会不知道,而崔六丫带回来的消息,多半是与阿瑾有关系吧?   快步走出门,就见崔六丫一脸兴奋的站在门口,眼睛亮闪闪的一片。   “怎么了?看给你激动的。”   “大嫂,你知道吗?我今日听府上的厨娘说,兰公子去京城是因着……”她故意卖了个关子般停了下来,笑嘻嘻的望向了卢秀珍。   “是因着啥?”卢秀珍又好笑又好气的望着崔六丫,这小丫头还说半句留半句哪。   “大嫂,你猜!”崔六丫的脸凑了过来,挤眉弄眼。   “猜什么猜,有什么好猜的?”卢秀珍伸手拧了她一把:“你不说我就走了。”   “哎哎哎,大嫂!”崔六丫伸出手来,一把抓住了她:“你难道不想知道兰公子的消息?”   双目灼灼,满脸很认真的神色。   卢秀珍站定了身子,只觉今晚崔六丫有几分古怪:“六丫,你在说啥呢?”   “大嫂,我听府里的人说,兰公子……”崔六丫鼓起勇气说出了口:“他们都说兰公子喜欢你,给你养蝴蝶兰,帮你种花种草。”   无风不起浪,更别说那么大一个宅子里多的是丫鬟婆子,无聊的时候总要拿些话出来说道说道,最最要紧的是——她与阿瑾,还真有这么一回事。   卢秀珍笑了起来:“六丫,你怎么看这件事?”   阿瑾已经向她发誓,他们两人迟早是要在一起的,现在崔六丫知道了也好,一步步的让崔老实家知道这事儿,免得到时候她自己开口去说,引起众人惊慌。   “大嫂,莫非你们真的……”崔六丫吃惊的瞪大了眼睛,她万万没有想到大嫂会用这般云淡风轻的语气和她说起这件事情,难道他们说的都是真的?   还是早三个月前,后院里隐隐约约就有了关于兰公子与卢秀珍的传言,厨娘们笑嘻嘻的打趣崔六丫:“你家大嫂可真是有本事,守了望门寡还能让我们家公子如此倾心。”   那时候的崔六丫格外生气,一甩手走到了旁边:“谁在胡说八道呢,我大嫂不是那样的人!她可是一心一意的在带着我们挣钱,哪里会与兰公子有什么瓜葛?”   坐在灶台下烧火的王嫂一边添柴一边叹气:“寡妇门前是非多,少不得有人喜欢说些这样的闲话,不听也罢。你们自己想想,就咱们府上这身家,公子即便是脸被烧伤了,也犯不着去找个寡妇不是?”   王嫂说的这番话合情合理,众人点头称是,后来也就没有人在崔六丫面前提前,可是早几日兰如青带着兰公子去了京城以后,这流言蜚语又起来了。   “六丫,不是我故意要和你说这些话,你可得当心些,你家大嫂或许……”一个厨娘看了看崔六丫,欲言又止:“我说的话是不中听,可却是为你好,咱们在一起干活这么长时间了,我也不想看着你们家出什么事。”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崔六丫被她那神秘兮兮的样子弄得莫名其妙:“刘家嫂子,有话请直说。”   “中秋节那日,老爷带着公子去京城,可是在出发之前,公子出了趟门,让车夫赶着马车去了江州花铺……”   崔六丫没有吭声,那个刘家嫂子继续在她耳边唠唠叨叨:“我觉得哇,公子该是去那里找你大嫂了。”   “多谢刘家嫂子提醒,可我家大嫂中秋那日在家,芝兰堂没有开门。”   崔六丫声音淡淡,脸上有一种平静的表情:“其实,我觉得我家大嫂守了望门寡已经够可怜的了,若是她当真喜欢上谁,以后想要嫁人,我肯定是会开心的,难不成我们还让她替我大哥守一辈子寡不成?”   刘家嫂子瞠目结舌,完全没有想到崔六丫竟然是这般想法。   “你……”好半日她才讷讷道:“你这样想不对啊,六丫,你要想想,她嫁进你们老崔家,便是老崔家的人了,怎么能想着改嫁这码子事呢?”   “刘家嫂子,我们家可没想着要大嫂守一辈子寡,上次族里说要为大嫂请牌坊,也被大嫂拒绝了,她说她以后要是有了喜欢上的人自然会要嫁,不会为了一块石头把自己这一辈子都压到下边。我大嫂说得没错啊,刘家嫂子,你说呢?”崔六丫瞪着那妇人,脸上挂着笑容:“多谢你好心告诉我,可这事跟我没关系啊,即便公子真的去芝兰堂找我家大嫂了,我家大嫂她自己会处理好的。”   这话说得很得体,给刘家嫂子一个台阶下,她干笑了两声,慢慢走开,崔六丫瞪着她的背影,心里头却晃晃的动了起来。   公子莫非真的喜欢大嫂?可是……这事儿大嫂怎么能不告诉自己呢!自己与大嫂不是亲如姐妹的么!上次她伤心的时候,大嫂抱着她在怀里说得清清楚楚,以后即便她嫁人了,她们还是亲人,她还是大嫂的好妹妹,可为啥大嫂却将这事情瞒下来了呢?   回到青山坳,崔六丫仔细观察了两日,却怎么也从卢秀珍脸上看不出有什么异样的神色来,她每日都是很勤快的干活,忙着到田里收稻谷,一点都没有露出一点魂不守舍来。   公子走了,她难道不该怅然若失么?崔六丫心情无端的好了起来,看来大嫂跟公子应该是没啥事,全是那些人胡说八道!   今日在兰府上工,又听到了一则消息,崔六丫觉得,自己不如拿来试探试探大嫂,看她会有什么样的反应,丛中自己也能看出一些端倪来。 第272章 拜师路(三)   崔六丫瞪眼瞧着卢秀珍, 一脸的惊奇。   本还想来套出大嫂的心里话,可万万没想到,大嫂却反将了自己一军, 崔六丫的脸色红了红:“大嫂, 我觉得你们好像不怎么可能吧?”   卢秀珍笑了起来,声音像那银铃儿般清脆, 散落在暮色沉沉的烟霭里,仿佛是林间的黄莺在歌唱一般。她抓住了崔六丫的手, 嘴角微微上翘, 梨涡浅浅:“六丫,为什么只是觉得,难道你心里没有一个确定的想法?”   崔六丫撅噘嘴:“若有这事儿, 大嫂你肯定会告诉我的, 既然你没跟我说,那就是没这么一回事。”   “六丫,你跟我来。”   卢秀珍将崔六丫领到了自己屋子里边, 拉开梳妆台下边的抽屉, 将那张画像拿了出来,徐徐展开, 画中那拿着锄头劳作的仕女图出现在崔六丫面前。   “这是兰公子送给我的。”   崔六丫低头看了两眼, 轻轻的“啊”了一声,接下来没了言语。   “怎么样?像不像我?”   “有几分像。”   崔六丫的声音闷闷的,似乎有些失落,卢秀珍一把扳住她的肩膀, 微微笑了起来:“六丫,你这是怎么了?”   “大嫂,你竟然瞒着我!”崔六丫话里有着浓浓的埋怨之意:“你不是说将我当好妹妹看的吗?为何这么大的事情都不告诉我?”   “六丫,我只是说这幅画是兰公子送的,可没说有别的事情呀。”卢秀珍心里头掂量了下,这事情只能慢慢放出来,可不能即刻就将兰公子和她已经订下盟约之事全盘托出:“他是大户人家的公子,跟我怎么能门当户对?他送画儿表示有好感,可我也不能这么稀里糊涂的就接受了呀。”   崔六丫急急忙忙声援她:“大嫂,你总是教我一个人不要自轻自贱,怎么此刻又这般说起来了?兰公子家底是厚,可他毕竟被烧伤了脸,这个人本来就有缺陷,我看他还配不上大嫂你呢。他们家有的是银子,可我们以后也会有的是银子呀,大嫂你说是不是?”   见到崔六丫这模样,卢秀珍“噗嗤”一笑,崔六丫还真是贴心贴意的将她当成至亲的人,在她眼中,自己是最好的,没有人能比得上,为了她甚至就连主家的公子都能贬低了。   兰公子配不上自己?卢秀珍回想到了那高挺的身形,银色的面具,心中一甜,她可没这么觉得。   “大嫂,那你到底怎么想?”崔六丫气鼓鼓的说了一堆话以后,见着卢秀珍还是一副笑容满面的模样,不禁有些气馁,大嫂的意思,莫非是要嫁那兰公子了?   “我现在能怎么想呢?总之我这还在孝期,等着给你大哥守满三年再说。”卢秀珍伸手捉住了崔六丫的肩膀捏了捏:“我早跟你说过,不管以后怎么样,你都是我的亲妹妹,咱们都是至亲的亲人,难道你忘记了么?你这么着急,瞎担心什么呢?”   崔六丫怔怔的望着卢秀珍,感动得稀里哗啦的,猛的抱住了卢秀珍:“大嫂,大嫂,你可真好,我可真是喜欢你!”   “六丫,你方才不是说有件了不得的大事要告诉我吗?怎么就不说了?兰公子他去京城干嘛了?”卢秀珍伸手拍了拍崔六丫的背,心里头有些着急,又不好催着她说,感觉就如同有猫爪子在挠着她的心一般,痒痒的,实在难以按捺。   “大嫂!”崔六丫抬起头来,就如忽然记起这事儿来一般:“大嫂我跟你说啊,听府里的婆子们说,兰公子这次去京城是因着兰先生给他访到了一位神医,能将兰公子脸上的疤痕全部去掉呢!”   “什么?”卢秀珍瞪大了眼睛:“还有这事?”   前世的烧伤科也未必有这般好的医疗技术吧?能将烧伤的脸去掉疤痕?真是不敢想象!这大夫的技术该有多好啊……神医,或许真的不是浪得虚名。   “是真的。”崔六丫重重的点着头:“她们都在说呢,为啥老爷回了江州城而公子没有回来,便是去神医那里治病去了,或许要很久才会回呢。”   “原来如此。”   卢秀珍想到那日早晨,阿瑾坐着马车来芝兰堂找她,胡三七对她说:“公子今日要去京城,可能……不会回来了。”   是因着去治疗疤痕要很长时间,胡三七才故意如此说罢?抑或是因着阿瑾会变成另外一副面孔,不会回来了的他是指那个戴着面具的阿瑾?   难怪,难怪阿瑾答应她,以后一定会让她见到真面目,原来是这样!卢秀珍低下头去,嘴角浮现出一丝笑容,阿瑾也算是有心了吧,他想将自己最好的一面展现给自己,这才千方百计的去寻找神医。   “大嫂,你笑什么?”崔六丫瞟见卢秀珍嘴唇边的笑容,忽然若有所悟:“兰公子的脸要是治好了,肯定是个俊美郎君,大嫂是不是觉得很开心?”   原来大嫂究竟还是喜欢他的呢。   卢秀珍抿嘴笑了笑:“生得俊秀的少年我喜欢看。”   崔六丫脸瞬间红了,伸手刮了下卢秀珍的脸:“大嫂,你羞不羞?”   “哈哈哈,大嫂可是成过亲的女人,说话可以随意些,你们这些小姑娘家家的,可就不能乱说话哟。”卢秀珍尽情的捉弄着自己这个聪明伶俐的小姑子:“六丫,说真心话,难道你不喜欢见俊美少年么?”   “大嫂!”崔六丫横着眼睛想瞪她,却变成了娇嗔模样:“你也真是的,我……我自然也喜欢看俊美少年啦……对了,那个和小圆姑娘在一起的,是她哥哥?生得挺俊的。”   “唔,他模样儿还真是不错,只可惜瘸了腿。”   卢秀珍叹息了一声,顾二贵真真可惜,若是不瘸腿,即便聘礼银子出得少些,只怕也会有姑娘愿意嫁他呢。   “瘸了腿?”崔六丫吃了一惊,她方才回到家的时候,匆匆忙忙过来找卢秀珍,瞥眼见到走廊下坐着一个少年郎,顾小圆蹲在他身边,抬着头与他讲讲笑笑。   惊鸿一瞥,那少年高高的鼻子,深眉大眼,让她觉得这般俊秀的少年郎真是少见,可是……他竟然是个瘸子?忽然间,一种浓浓的惋惜从崔六丫心底升起,这人生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好好一个郎君,摊上残疾,实在是不幸。   “他拜了李尚工做师父,以后就跟着他学徒了,但愿他能学一门好手艺,养得活自己。”卢秀珍轻轻的叹息了一声:“他与小圆,都挺苦的。”   “嗯。”崔六丫点了点头,忽然又像想起什么来似的,眼睛眨了眨:“大嫂,尚工大叔们什么时候回京城去?”   “这个嘛,谁也说不准,哪一日皇上想起江南种谷这事儿来了,定然就会下旨将他们召回去的,就算皇上想不起来,尚工局那些官儿们肯定记得,眼见着要到九月了,年关时候宫里头要的是精巧东西,怎么会让他们在青山坳继续呆着?”   “那……”崔六丫有几分失望:“那顾二贵又能学多久呢?”   “这个就看他的造化了,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有些悟性高的,哪怕师父只教了一日,也够他受用一辈子,而有些人学了一辈子,还不及那学一日的成就。”卢秀珍瞅了瞅崔六丫,笑着道:“你自己想想,那时候你在江州饭馆里偷着跟老乞丐学炒菜,其实他也没教你太久,可你的厨艺不比那些积年的老师父差,这个真是要看天分的。”   崔六丫有些不好意思:“大嫂,你就别取笑我了。”   “怎么是取笑?你的饭菜是做得很好吃啊,没看到尚工大叔们都喜欢你做的饭菜,袁大叔和高大叔为了能吃到你做的宵夜,都不怕被陆大总管骂还要跑来咱们家吃热的呐。”卢秀珍伸手拢住崔六丫的肩膀:“你等着,芝兰堂在江州城立稳脚跟,我就要到京城去开分号,到时候一定会让你有学厨艺的机会。”   崔六丫的脸上顷刻间有了光彩:“大嫂,我相信你。”   上回李尚工也说过可以去替她找御厨拜师,现在大嫂又向她说了以后要去京城开分号的事情,看起来她的美梦很快就能成真了呢。   吃过晚饭,夜色沉沉,崔家的走廊下挂起了灯笼。   崔老实与崔大娘有些心疼这灯油钱,只是尚工们住在家里,自己也不能太省着,再说卢秀珍告诉了他们,现在日子好过了,不用这么节俭:“万一摸黑走路摔着了,好些日子不能干活自己吃亏不说,少不得要请大夫过来看,只怕是要花更多的银子呢。”   听着卢秀珍这般说,崔老实夫妻这才心里舒服些,秀珍说得有理,不能因小失大。   灯笼里的光不是很亮,淡淡的一团黄色的影子照在地上,卢秀珍将灯笼挑了上去以后,把叉子靠墙放到了一边,见着灯笼罩子上画着的一对比翼鸟,忽然间心里有些空落落的一片。   阿瑾,阿瑾,你究竟什么时候会回来呢? 第273章 拜师路(四)   秋高气爽, 京城的天似乎格外的蓝,卯时正刻还未到,宣化门那边已经有不少穿朱佩紫的官员在走动, 三三两两的站在一处议论着最近的朝堂大事, 有些人眉飞色舞,有些人黯然伤神。   皇上中秋节以后感了风寒, 朝会停了五日,昨日过来上朝时, 内侍才尖声细气道:“皇上明儿上早朝, 各位大人有什么想要报奏的,请今日准备好。”   虽然才五日没开朝会,可却也已经堆积了不少事情, 听着周世宗能上朝了, 群臣们个个欢喜不胜:“看来龙体无恙了。”   故此今日大家都来得很早,只盼着早早见着周世宗,将这几日积压下来的事情一件件抖清楚。通往朝会大殿的汉白玉台阶上头高低错落的站着各位大人, 远远看过去, 就如一群鸟雀站在树枝上一般,黑黑的小点儿缀着白色的玉阶。   一声鸽哨响起, 清亮亮的划破了这早晨的宁静, 一群白色的鸽子伴随着这清亮的哨音飞上了天,白色的翅膀张开,就如扇子在扇动,将天空的一抹蔚蓝扇成细碎的格子, 一块一块拼在一处,恰似那七巧拼板。   宣化门那边正在低声议论的重臣们抬起头来,望了望满天飞舞的鸽子,有些吃惊:“谁家养这么一大群鸽子哪?以往似乎都没看见过呢。”   “京城街头盛行的把戏多着哪,此时斗鸡未艾,那边走狗方兴,还有比蛐蛐儿的,开花会的,形形□□,种种不一而足,现儿忽然飞起这么多鸽子,肯定又是京城里折腾这个了。”   鸽子就如一片白云般掠过,铺天盖地,有几根羽毛旋转着落了下来,落到了陆思尧的脚边,他弯腰将那一根羽毛捡了起来,放在面前转了转,心情大好,这是好兆头,今日他要向周世宗请奏江南种谷丰收一事,定然能得皇上褒奖。   大殿那边悠悠的钟声响了起来,站在阶梯上的群臣听到这声音,停下了闲聊,快步走了上去,朝会马上就要开始了。   群臣站好不久,周世宗由内侍们搀扶着慢慢走了出来,几日不见他更消瘦了几分,脸颊上两片暗红似乎更红了,将那鼻管衬得更高,以至于看上去有些似鹰嘴,让他的一双深陷的眼睛显得很是阴鸷。   周世宗缓缓坐到龙椅之上,群臣慌忙跪了下来三呼万岁,等着“平身”之语以后方才双手撑地站了起来,手里捧着一块朝笏,眼睛望向大殿上铺着的红毯,静静等着周世宗发话。   “各位爱卿,有本奏来,无事退朝。”   周世宗的声音嘶哑里带着一丝刀削斧砍以后的尖锐,似乎有人正拿着一把凿子凿着金石,那一丝丝的碎裂之声让众人心中一颤——皇上身子并未大安吧,这嗓音一听便有些不对哪。众人低着头与身边站着的人交流了个心照不宣的眼色,看起来皇上这病根是难以消除了。   周世宗的病,太医院一直只敢奏一个风寒,可实际上众人私下议论都说是骨蒸盗汗如此明显,该是有痨病之症,至于这病是怎么来的,众人也不好评说,或许是皇上身子本来就虚弱,房事频多,还爱服助兴之酒,加之各种不注意,久而久之,积劳成疾。   报的是风寒,可下的药却是治痨病的,这痨病可是不治之症,幸得天家库房里什么宝贝都有,这珍贵的药材不会缺少,故此才一直将就拖着这病体,拖了三四年,瞧着没有恶化,可也没好过。   太医也曾向周世宗建议要远离女色,好好调养,无奈周世宗天生对那方面要求强烈,只将太医的叮嘱当成耳旁风,虽然年纪来了,可一点也不服老,每月几乎有二十多个晚上都要指定嫔妃侍寝,太医们提及此事,个个忧心忡忡。   这次中秋节以后发病,就是因着那丽美人与蓉嫔两人齐心协力的侍奉,只将周世宗迷得神魂颠倒,拉着两人同床大被嬉戏了一个晚上,第二日早晨便起来不得,身子瘫软,只觉胸闷难受,一身大汗淋漓。   丽美人与蓉嫔唬得赶紧起身服侍,才将周世宗扶起,他便捂着胸口咳嗽两声,浓痰里夹杂着鲜血,丽美人捧着痰盂的手都颤了起来,那口痰正吐在痰盂边上,黄绿里一片红。   太医过来诊脉以后也只是叹气,写了方子让周世宗静养,胡太后得知怒气冲冲走到清华宫,让掌事姑姑将丽美人与蓉嫔带下:“两个贱婢,引着皇上不知歇息,颠鸾倒凤闹了一宿,真真是可恨!”   周世宗彼时躺在床上神思昏沉,哪里还听得到两位美人哭哭啼啼的在喊冤?于是丽美人与蓉嫔就被送去冷宫呆着,周世宗身子一日不好,她们便一日没有离开那冰冷荒凉之处的希望。   将养了几日,周世宗精神稍济,与胡太后商议:“母后,朕有几日没上朝,明日也该去瞧瞧了。”   胡太后点了点头:“皇上此言极是,只怕朝堂里压了不少事情等皇上去商议呢。”她望着周世宗的眼里有一分温情又有一分无奈:“唉,本来皇上还该继续休养着,可这国家之事却是耽误不得,哀家一个妇道人家也不好出面干预朝政,就只有委屈皇上了。”   周世宗点了点头:“朕知道母后都是为朕好。”   言毕,又咳嗽两声,嘴角一点点殷红。   胡太后看得心中如有刀割,可自己也只能在旁边看着,却是没办法替他受苦,她坐在那里,默默的看着周世宗被人扶起更衣,只觉一片黯然。   皇上这模样……可能去不了太久,自己要想法子将长孙赶紧接回宫中才是,太子未立,这群臣的心思总是不稳。   周世宗由内侍们扶着走出了清华宫,虽然脚底虚浮,可心情却还是不错,在那内殿闷了好几日,鼻子里满满都是药草的气息,他实在不想再呆下去了,总得出来溜达溜达才是,虽然朝堂不是个什么散心的好去处,可总比在床上呆着好。   他扫视了群臣一眼,见着不少人手里拿着奏折,又觉得有些心累,自己不过是来瞧瞧走下过场,他们一个个的还真当自己已经康复不成?   “皇上。”   陆思尧迈出队伍行列,手里高高捧着一份奏折:“青山坳那边传来喜讯。”   “青山坳?”周世宗一时没反应过来,这是什么地方?难道是军事重镇?即便是边塞有好消息,也不该是陆思尧来报奏啊。   陆思尧一愣,赶紧弯腰解释:“这青山坳在江州,便是今春播下江南种谷唯一出秧的那个村子。”   “哦,”周世宗忽然记起这件事情来,他有些兴奋的望向陆思尧:“莫非丰产了?”   “皇上洪福齐天,赐给百姓福祉,这才青山坳那边的稻谷增产,每亩计有增产三分之数。”陆思尧抬起头来,满脸笑容,高声呼喊道:“天佑吾皇,天佑大周!”   “增产三分?”周世宗很是惊讶:“真的有这么多?”   陆思尧碎步上前在玉阶前站住身子,将手里握着的奏折交给那里立着的内侍:“皇上,这奏折里已经写得清楚,差不多有三分之数,那种田的村姑还夸口说了大话,说以后还能培植出更高产量的嘉禾。”   “真有此事?”周世宗的脸红通通的一片,心砰砰的乱跳了起来,若真是如此,每亩地能增产三分之数,全大周一年便能增多少赋税!这样算下来,过得两三年,粮仓满满,便有那与西部开战的本钱了。   “皇上,千真万确。”陆思尧弯腰,脑袋差不多要碰到膝盖:“全是皇上庇佑!”   梁首辅在旁边站着,见到陆思尧这副讨好的样子,实在心中有几分要作呕之感,他大步走了出来,站到了陆思尧身边,手捧朝笏朝周世宗行了一礼:“皇上,我觉得此事不能单凭大司农一句话就认定了。”   周世宗一挑眉:“梁爱卿的意思?”   “一个村姑,如何有这般大的本领?京畿几个州郡农夫万万千,为何还不及这么一个小小村姑?老朽还请皇上慎重考量此事,不能听风就是雨。”   对于青山坳那个姓卢的村姑,梁首辅是一点儿也不相信的,总觉得她该是一个江湖骗子,只不过是舌灿莲花,将皇上哄得团团转罢了。   “梁大人,你不能凭空臆断这位卢姑娘没本事。”陆思尧有些生气,他这几个月去过江州好些次,陆明也随时向他报告了青山坳那边的动态,为何梁首辅就是不相信呢?   “本事?”梁首辅鄙夷的看了陆思尧一眼:“她是不是和陆大人一样,有份溜须拍马又会自我吹嘘的本事?”   陆思尧脸色涨红,挣扎着道:“梁大人,你自己没那本领却要将人看轻,这实在为贤者所为!我且问一句梁首辅,你能不能造出不需要人力而自动将水送至田间的车子?”   “不能。”梁首辅摇了摇头:“不要人力而自动送水?陆大人可是在说梦话?”   “可那卢姑娘就有这本事。”陆思尧觉得自己终于可以扬眉吐气,站直了身子,鄙夷的看了梁首辅一眼。 第274章 拜师路(五)   车轮声音辘辘,似乎要将路面上的细沙一一碾碎般,一点点的扎在人心头,走在马车之侧的士兵们脚步声沙沙,就如春夜蚕子食着桑叶,这车轮碾压之声与士兵的脚步声交织在一起,仿佛在奏着简单的乐曲,唰啦啦唰啦啦的响。   卢秀珍端坐在马车里,旁边放着一个大包裹,鼓鼓囊囊的一堆。   她掀起马车帘幕朝外边看了看,就见看不到边的绿树延绵着,绿色的树叶里着一些金黄颜色,宛如绣娘们巧手绣出的花纹。此刻正是秋收完毕的时候,稻田里棕黑色的泥土与褐色的稻草秆子混在一处,就如杂色的织锦,沉沉的盖在大地上。   远方的田野里还冒出了缕缕白烟,那是农夫们将稻草秆子集中到一处焚烧,烧过的稻草秆可以做成草木灰肥,让地肥沃一些。卢秀珍出神的望着那阵阵白烟,古时的人也知道利用天然肥料了呢。   一伸腿,脚碰到了那个包裹,卢秀珍叹了口气。   唉,一道圣旨又将她宣到京城里去了。   这次宣旨使带着圣旨来,崔老实一家虽然还是很诚惶诚恐,可已经没有当初的恐惧,当宣旨使将圣旨宣读完毕,大家站起来以后,崔老实与崔大娘已经忙活着给卢秀珍准备进京要用的东西了:“秀珍,你等等,娘就给你去烙几个饼,路上饿了好吃。”   宣旨使有些不高兴,这些乡巴佬,跟着他进京面圣还能让她饿着?驿站里好饭好菜随他挑,怎么说他也是宣旨使大人!   顾小圆与顾二贵是第一次听着京城来人宣旨,两人战战兢兢,顾小圆爬起来以后抓住了卢秀珍的手,有些心惊胆战:“卢姑娘,要不要我陪你一起去?”   “不用,你就留在这里便是。”卢秀珍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可怜的娃,听到宣读圣旨都惊成这般模样,见着周世宗还不得晕了过去?   顾二贵有些难过,才跟着师父学几日手艺,马上就要分别了,实在是有些不舍,他吃力的走到李尚工身边,眼巴巴的望着他,心中难过,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李尚工自然明白他的心意,叹了一口气道:“二贵,你是个聪明孩子,你先照我教你的去做罢,多练些日子便好了,要自己能从里头悟出些什么,等着卢姑娘到京城开分号时,你跟着过来,我再继续教你,咱们这师徒的情分不会断。”   得了这话,顾二贵总算是放了心,不住的点着头:“师父,我明白。”   李尚工怜爱的看了顾二贵一眼,这是个聪明孩子,才教他几日,便已经能做出活灵活现的花朵来,那些绢花摆到桌子上,与其余尚工师父们做的相比,虽然还是缺乏了一种惟妙惟肖的相似度,可却还是算得上制作精良,对于一个才入门的小学徒来说,这样的作品已经够让人惊艳的了。   他还打算过得一段日子再将花叶着色和渐变染色的一些技巧传授给他呢,没想到这圣旨可来得真是快,快得让大家都没有做好准备,更为蹊跷的是,圣旨里竟然指明了要卢秀珍带一架水车过去面圣。   卢秀珍实在有些哭笑不得,水车这么大的家伙,搬动起来极为不便,究竟是谁向周世宗提议要她搬这个大家伙去的?幸得原来研制阶段做的水车模型并未拆毁,尚工师父们赶紧将那模型拆成几个部分,然后用布包起来交给卢秀珍:“卢姑娘,呈了这个给皇上罢。”   水车是造福农夫的一个发明,若是周世宗能下旨将水车全国推行,就能让各地的农民不用那般辛苦挑水灌溉,这也不枉她进京走一趟了。   这次进京面圣,周世宗没有在文英殿召见她,地点改成朝堂。   卢秀珍有几分惊讶,这地方不是身居要职的大臣们才能进来的吗?怎么宣旨使直接带她上了金殿?看着门口站着的那些手执金瓜站得笔直的羽林子,卢秀珍暗自啧啧惊叹了一番,前世只是在电视剧里见过这气势恢宏的金銮殿,没想到今生竟然真的踏足于上了。   大殿两旁果然是文武百官站成几排,手里捧着一块块玉笏,跟电视上演的差不多,只不过是这大殿远比电视剧里看到的要大许多,而且也分外明亮,没有想象里的阴暗。   昂首挺胸提着包裹大步向前,卢秀珍对于来自两旁的目光不屑一顾,那些重臣们看她的目光肯定是很惊讶加鄙视的吧,毕竟在大周这个男权社会里,一个女人能走进这大殿来确实不是一件寻常事。   走到玉阶之下,卢秀珍将包裹放到地上,毕恭毕敬给周世宗行了个大礼:“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周世宗低头看了看她,抬手让她起来:“卢秀珍,你且站起来。”   “皇上,咱们又见面了。”卢秀珍站起身来,看了一眼坐在龙椅里的周世宗,心中暗道与上次见面相比,皇上又瘦了些,脸颊更红了。   “卢秀珍,听大司农说你种下的那些江南种谷丰产了?”周世宗盯住了卢秀珍:“你如实说来,可不能说假话。”   “皇上,江南种谷与北方的相比,品种不同,种出来的产量自然是有所不同的,民女比较了下,江南种谷种出来的庄稼,每亩差不多是三百八十斤,而我家自留的种谷种出来的,一亩地只能收到三百斤上下。民女特地还去村里的各户人家问了问,也走访了邻村,差不多都是三百到三百一二十斤一亩的样子,故此江南种谷确实不错。”   “当真?”周世宗眼睛一亮,听陆思尧说丰产与听着小村姑说丰产,那是两种心情,他更相信眼前站着的这个卢秀珍。   “皇上,这欺君之罪民女可负担不起,种出来是什么样的结果便是什么样儿的,民女何必为了让数字好听冒着自己被砍头的危险?民女又不要升官发财,为何要拿着虚假的丰产数字来哄皇上开心?”   卢秀珍睁大了眼睛望了一眼站在两边的文武百官,见有人眉目间依旧有不相信的神色,微微一笑:“各位若是不相信,来年请到青山坳跟着我卢秀珍一道下田干活,监督我是否作假便知。”   陆思尧这下有了底气,站了出来道:“皇上,臣派了人在青山坳蹲了几个月,就在田头搭了个窝棚,卢秀珍所言绝无半句虚假。”   周世宗笑着点头:“这样极好。”   梁首辅见着陆思尧笑得开心,有些不忿,他站了出来走到卢秀珍身边,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番:“老夫原本以为是什么三头六臂的能人,没想到就是这样一个普普通通的村姑!京畿各郡都没有人能种出江南种谷,为何就是你种了出来?这里边若是说没有什么隐情,老夫是绝不会相信的。”   隐情?隐情难道不是种谷被人换了吗?卢秀珍的目光从那一排大臣身上扫了过去,那可是张国公的手笔呢!这么多大臣在这里站着,谁是那位张国公?   皇上看样子快五十了,作为他的岳父,怎么着也该六十多了吧?朝堂上年纪上六十的大臣……嗯,竟然有不少呢,难道他们要将自己毕生的精力都贡献给国家,到了这般年纪还舍不得致仕么?   “你这村姑,莫要东张西望,且回答我的问题!”   见卢秀珍眼神有些飘忽不定,梁首辅更是肯定了自己的主意,这里头定然是有什么问题,要不是她怎么不肯痛快回答呢?   “啊?”卢秀珍将站在大殿上的文武百官都打量了一遍,回过头来朝梁首辅笑了笑:“这位大人,所谓三分天注定七分靠打拼,京畿几个州郡的农人们都用了这江南的种谷,为何他们的种谷不能出秧,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是打拼不够,要么是没有运气,我呢,是运气与努力都到了,又加上皇上洪福齐天,上天这才降下庇佑,让江南种谷能在北方丰产,故此才会有这机会进京面圣,到金銮殿上与大人商讨这事。”   卢秀珍这话一出口,大殿上众人一片哗然,没想到这村姑竟然如此能说会道,既将自己赞扬了一番,又把周世宗捧到了天上,还没让梁首辅失了面子,真真是伶牙俐齿!   周世宗听了,很是得意,连连点头:“说得不错。”   梁首辅着急了:“皇上,水车,水车。”   被他这么一提醒,周世宗想起那水车的事情来:“卢秀珍,听闻你制造了一架水车,不用人力便能自己灌溉田地,有没有这事儿?”   “皇上,这事不假,水车有人力辅助,灌溉更快,若是没有人力,只能借助风力和水流推动,速度就会慢一些了。”卢秀珍将地上的大包裹提了起来:“皇上,因着那水车太大,民女没法子扛过来,现在拿了个模型来演示一番。”   “模型?”周世宗有些好奇:“什么意思?”   “就是小一点的水车,可以摆着供人欣赏把玩,若是皇上喜欢,民女将这模型进献皇上解闷。”卢秀珍拎起包裹望了一眼大殿:“民女得找个通风的地方来让皇上与各位大人们看看这水车的妙处。” 第275章 初较量(一)   御花园的一处甬道上放了一把小杌子, 小杌子上边摆着一个圆圆的木轮,正随着风在不住的转动, 木轮上边的小竹筒子敲击着木轮,发出了叮咚叮咚的响声,宛若春雨打着屋顶,清脆作响。   卢秀珍半蹲在地上, 将那长长的木梯一节一节挂好, 最后拼在了水车的下端,拼好以后让宫女们端来一盆水放到地上,将梯子的最末端沉到水里。   周围的人好奇的睁大了眼睛看着那木轮, 交头接耳,发出了细细的议论之声:“这到底是什么东西?奇奇怪怪的。”   “可不是吗, 这能让水被抽到上边来?异想天开吧?”   卢秀珍伸出手将那踏板按了几下, 木梯开始慢慢转动,她站起身来,拿起放在身边的一把蒲扇用力扇了两下, 木轮转得越发的快了, 那木梯攀升的节奏也越来越快, 带动着水流一波一波的朝前边涌了过去。   开始还只是一线清亮的水, 随着木梯向上攀爬没多远便朝后边退, 可随着木梯不断的将下边的水卷了上来, 小小水滴汇成了水流不断向前,水流越来越大,最后竟至于一股激流向前, 白亮亮的一线朝木轮那边冲了过去,竹筒带着从底下兜住的水翻转朝上,到了顶部变了方向,竹筒的口子翻转过来,清亮亮的水便随着竹筒下降而飞泻出来,有些水滴成了极美的一道弧线,飞溅到四周,地上顷刻间有了点点水渍。   “各位,请让开些,让自然风过来。”   卢秀珍停下了手里的扇子,将堵在甬道口子的内侍宫女疏通到旁边,穿堂小凉风呼啦啦的吹了进来,木轮转得更快了,水盆里的水也被推着飞快的朝上边走了过来,后边的推着前边,越走越快,走得太急的时候竟至于哗啦啦的倾泻到了地上,耳畔水声不绝。   “甚妙,甚妙!”周世宗大为惊叹,看着那木轮转动,听着竹筒声声,激动得咳嗽了起来:“这东西,好,好,好!”   梁首辅也是目瞪口呆,这小小的水车竟然真能将水从低处引到高处来!面对卢秀珍他有几分惭愧,脸上红了红,都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了。   “皇上,民女想将这水车进献给皇上,皇上可不要嫌它简陋,没事的时候拿着拆了装,装了拆,也能打发些时间哪。”卢秀珍笑着向周世宗行了一礼:“民女想请皇上下旨,将这水车推行至民间,以后农人们就不必要辛辛苦苦的到河塘里去挑水了,能节约不少时间与劳力呢。”   “这位卢姑娘所言极是。”   张国公朝前边走了一步,手捧朝笏道:“皇上,若是我大周子民得了这水车,以后用来挑水的时间便能节约下来做别的事情,那么大周的国库自然可以更充盈。”   周世宗连连点头:“张卿说的是。”   听到一个张字,卢秀珍敏感的瞥了张国公一眼,年纪似乎能配得上,也不晓得是不是就是兰先生为之卖命的张国公,若真是他,她还想私底下问他一问那种谷的事情呢,为何将百姓的生死置之度外,就为满足一己之私?要想扳倒陆思尧有很多法子,用得着将京畿周围州郡百姓们的性命搭上吗?   百姓们没有收成,都不用说交赋税,填饱肚子都成问题,若是食不果腹,那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暴动?成为山贼流寇,成为官府围剿的对象?思及至此,卢秀珍心里头就有些隐隐的愤怒,只不过她还是努力将这种怒气压了下来,现在还不到自己去责问他的时候,必须要遇着合适的时机用恰当的方法问出来,否则自己指不定就小命不保了。   张国公低头站在那里,心中有一丝不快,这么多年来,周世宗对他的称呼都是“张卿”,可是对梁首辅却加了个“爱”字,这含义就大有不同了,就连陆思尧,陆贵妃得宠的那时候,也是陆爱卿相称,真真是气煞了他。   辛辛苦苦扶持了他那么多年,在他心里自己永远是一个没有什么地位的张卿,张国公心里头实在不是滋味,只是想到在深宫里的张皇后,想到现在府中的皇长子,他又渐渐平复了心情,皇上这样子是好不了啦,过不了多久,张氏也该扬眉吐气了。   “卢秀珍,你将这水车进献给朕,为朕分忧解难,朕想赏你点东西。”周世宗笑着看了卢秀珍一眼:“你想要什么?且告诉朕,朕自然能让你满意。”   咦,这皇上还挺上道的吧,自己还在想着要问他讨点好处哪,他怎么就自己问出来了?卢秀珍心中暗自欢喜,看起来自己可以顺理成章的到京城拿到一处铺面了。   “皇上,这大千世界好东西太多,民女讲三日三夜都讲不完啊……”   “放肆,你怎能因着一点小小功劳就趁机讨赏这么多?”梁首辅有些生气的瞪了卢秀珍一眼,乡里人就是乡里人,鼠目寸光,也不懂礼节,皇上问她想要什么打赏,不过是随口一说,她还当了真不成?   “梁爱卿,无妨,让她说说看。”周世宗今日心情不错,笑着摆了摆手:“朕坐拥天下,还有什么要求不能满足的?”   “皇上,民女就想着能为皇上培植出更多的好种谷,可是家里的田地不够啊,总得要有多一点的地来种庄稼嘛。另外民女家很穷,民女一直想要是能在京城开间花铺就好啦,可京城的铺面太贵,民女也就想想罢了,若是皇上想要赏赐民女,不如就赏个铺面,赏几亩薄田给民女吧。”   周围的大臣们都笑了起来,这个村姑还真是直接,一点都不掩饰,要是换了京城里的高门贵女,想要什么东西肯定会遮遮掩掩,话说两句留三句,只教你们猜得头晕晕的。   “只不过是一间铺面几亩地罢了,这算什么要紧!”周世宗今日心情很好,故此满口答应了下来:“朕将皇家田庄里拨一百亩给你可够?”   “一百亩?太多了,民女家里统共就这么些人,肯定种不过来,有二三十亩也就足够了。”卢秀珍慌忙摆手,心中暗自嘀咕,这皇上还真是大方,赐一百亩地,也要看她家能不能承接得起这业务啊。   “朕还赐你十户奴籍人家,让他们帮你们耕种。”周世宗捂着胸口喘了口粗气:“你可一定要给朕多种些适合北方的种谷来。”   “谢过皇上。”卢秀珍赶紧跪下谢恩,心里头琢磨着,周世宗咋就不提京城铺面的事情呢?应该没那么小气吧,虽说京城的地是寸土寸金,可他是皇上啊,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他手里有的是地啊!   “唔,方才你还说什么来着?”周世宗眯了眯眼睛,最近越发记性不好了,分明刚刚听着她说得清清楚楚,这阵子却又忘记了。   “民女还想要间铺面,民女想开间花铺养活一家,几个小叔子要找媳妇,小姑子出嫁要聘礼,还得奉养公婆,哪样都得花银子呢。”卢秀珍心中一喜,皇上还是没忘记嘛,看起来自己这铺面应该能要得到。   “你倒是个孝顺媳妇。”周世宗笑了笑,转头看向陆思尧:“陆卿,京城哪个地段的生意最好做?”   陆思尧的脸色瞬间变了:“皇上,微臣不知!”   身为朝廷重臣,怎么能明目张胆的在京城开铺面呢?若是自己说知道,皇上定然会说自家如何能有这么多家底吧?天地良心,站在这里的人谁家没在京城有铺面?怎么偏偏就是他倒霉被问到了呢?   “哦,你竟然不知道?”周世宗一挑眉,咳嗽了一声,脸颊越发红了:“陆卿,你家没有在京城开铺子?”   周世宗是打算到他身上割肉贴补卢秀珍么?陆思尧心中叫苦连天,只能硬着头皮道:“这事情微臣也并不知晓,要回去问过夫人才知道。”   “原来如此。”周世宗瞥了陆思尧一眼,嘴角浮现出一丝奇怪的笑:“陆卿还真是一心只为朝堂,却不管这些世俗之事。”   陆思尧低着头唯唯诺诺的应了一句,额头上汗珠子涔涔,可却不敢伸手抹去,只觉心中一片焦躁,也不知道周世宗究竟是何意图——江南种谷种成,他这个出主意之人岂不也是立了大功?皇上为何不褒奖自己?   “皇上,老臣听闻挨着金水街与御道街的地段最好做生意。”张国公在一边接了话:“老臣家在东大街上有几家铺面,听闻夫人说过,生意不错,每年总能赚上一笔银子供年终府中开支用度。”   “哦?没想到张卿精于俗务。”周世宗转眼看向了张国公:“张卿,不如从你家东大街的铺面里拿一间替朕赏了卢秀珍,如何?”   “能替皇上打赏,那是老臣的荣幸。”张国公弯腰行了一礼:“老臣这就差家人去办。”   “很好。”周世宗笑了起来,一脸奸诈。   他就喜欢看张国公吃亏,每当踩着他了的时候他就分外高兴。 第276章 初较量(二)   卢秀珍快活得几乎要飞了起来。   这次进京还真是收获颇丰, 得了一百亩良田,还有东大街一家铺面, 京城的地和铺面自然不是江州城能相提并论的,这么算起来,她好像成了一个小小富姐。   周世宗今日特别高兴,着令陆思尧请卢秀珍去京城最好的酒楼赴宴:“江南种谷能种出来, 卢秀珍功不可没, 陆卿你身为掌管我大周农事的大司农,总得有些表示罢?今日午间你去庆丰楼宴请卢秀珍,让你部官员作陪。”   陆思尧听着说只要请卢秀珍吃顿饭, 提着的心总算是放了下来:“微臣领旨。”   庆丰楼?卢秀珍有几分讶异,这名字似乎听说过呢, 看起来是千年老店啦, 自己可真是有口福,想来陆思尧也不会选便宜的菜肴给她吃吧,该能吃到那店里的招牌菜。   走出御花园, 内侍们领着卢秀珍从侧门绕过大殿到了宣化门华表处, 一个内侍朝卢秀珍眯眼笑了笑:“卢姑娘, 真是好福气, 能入了皇上青眼, 日后必然飞黄腾达。”   卢秀珍点头回了一声:“到时候少不得请公公多多关照。”   内侍们说这话是别有用心, 只可惜卢秀珍身上没装太多银子,也没啥多的打点,每人一个小小的银锞子便打发了, 内侍们捏着银锞子在手,看着那施施然前行的身影,几个人叹了一口气:“乡里来的,能知道要打点就不错了。”   从华表那边穿行过去,面前纵横交错几条大街,卢秀珍抬头看了看天空,阳光晴好,还未到用午饭的时候,不如自己到京城四处转转,看下方才张国公说的东大街究竟繁华到什么样儿。   陆思尧这人有些傲慢,或许觉得自己身居高位,不用来关照她这样的小小村姑,自从应了周世宗的话之后就只对她说了一声:“卢姑娘,午时在庆丰楼候你大驾光临。”   说这话的时候,脸上还有些不屑的样儿,似乎不愿意与她多说。   卢秀珍心中暗道,这人是要比较才能见着真章,听兰如青说张国公与陆思尧两人针锋相对,从方才御花园的事情看来,这两人的高下立判,张国公胜过陆思尧可不是一丁点,周世宗问及这铺面的事情,陆思尧只会一味推托,而张国公二话不说,就应承了周世宗的话,没有半点虚与委蛇,直爽得很。   但愿他能给一间大点的铺面,毕竟花铺占的空间比旁的店铺要多一点。卢秀珍站在几条大街的交汇处,看了看四周,不知道哪边才是东大街,正在踌躇之际,就听着身边有人说话:“卢姑娘,我们国公爷请你去府上叙话。”   转过头来,就见着一个约莫四十岁左右的男子站在身边,卢秀珍有几分惊诧:“国公爷?是张国公么?”   那人点了点头:“正是。”   咦,莫非要将铺面移交?卢秀珍兴奋了起来,没想到这张国公还真是一诺千金,马上就要兑现诺言了。只是……她狐疑的看了一眼那个男子,毕竟自己不认识他,还得留点心眼,万一被骗了怎么办呢?   “我先去东大街转转,再来国公府拜会张国公吧,国公府在哪条街上?你告诉我,我自己慢慢寻过来便是。”   那人看了她一眼,似乎想说话,可还是没张口,冲卢秀珍点了点头,转身便走开了。   “什么?”张国公听着仆从回话,有几分惊奇:“她说自己来寻国公府?”   “是。”那仆人脸上带着几分揶揄的笑意:“可能是怕我骗她,她一个乡野村姑,有什么好骗的呢?”   张国公摆了摆手:“我知道了,回府。”   靠着马车厢壁坐稳当身子,张国公闭上了眼睛,回忆起今日发生的事情,大殿上替自己分辩,御花园里演示水车的运行,这个来自乡野的村姑让他产生了深深的迷惑——这真是从乡村旮旯里走出来的村姑?为何她会那般态度从容,站在朝会大殿之上就如站在自己家里一般淡定,没有半分紧张之意?   兰如青的一时心软将江南种谷给了这个村姑,他心里是极为恼怒的,后来从兰如青与他的回报里,他明白了原来是外孙的主意。   “公子说不想他的养父母一家遭殃,故此坚持要将好的种谷给崔家。”兰如青低头承认错误:“我该力劝公子,不该照他吩咐去办的。”   “算了,既然你已经将种谷给了她,那就让她去种吧,只是你该明白以后要怎么做。”   他的本意,是想让兰如青做下手脚,让崔家的江南种谷长着长着就长没了,这也能反驳陆思尧的提议,在北方种不成江南的种谷,由此可以让周世宗对陆思尧彻底失去信任。可是事与愿违,自己打算得好好的,青山坳那边传来的消息却不令人乐观:“陆思尧派了专人守在田头,根本没法子下手。”   “难道你就想不出别的法子来么!”见着兰如青满脸为难的样子,张国公有几分生气,二十多年前的兰如青才气横溢,写出的文章真真是锦心绣口,他有怜才之意才将他带回府中纳为己用,可是随着岁月见长,兰如青这才气可是渐渐消磨了,他怎么就没有写文章时的那种机灵了呢?   昔日灵气逼人犹如闪闪发光的宝石,此刻却是普通得跟石头子儿一般,想要他将崔老实家的稻谷毁了,这点小事他都没法做到。   “国公爷,现儿陆思尧将这青山坳的田地看得格外重,特地派了他府上的大总管陆明盯着,真的不好下手,况且那个卢姑娘实在聪明,她、她……”兰如青低下了头,虽然心中佩服卢秀珍,可要他对着张国公承认他被卢秀珍看穿,实在有些不好意思。   “这个姓卢的怎么了?”张国公身子前倾,有些警觉:“是不是她已经觉察出皇长子之事?”   “没有没有,只是她跟我提到过这江南种谷为何大家都不能种出秧来,是一件蹊跷事情,而且……只有我给她的种谷出了秧,她说种谷只有大小差异,没有能不能出秧的区别,故此对此事一直怀疑。”   兰如青擦了擦额头的汗,心中暗道,就冲着皇长子殿下对卢姑娘这份情意,自己也不能将她给卖了。   “原来是这样。”张国公长长的舒了一口气:“这事儿本来也值得怀疑,当初我决意这般做的时候也考虑到了这种情况,只是没想到你竟然将好的种谷给了她!若是众人洒下种谷都不出秧,自然是北方不能种江南的种谷了,可你偏偏故意要放出一条漏网之鱼,险些要破坏我的大计!”   “国公爷息怒,是我做错了。”兰如青很是惶恐,脑袋低低,都快抬不起来。   “自然是你做错了。”他挥了挥手:“你出去罢。”   现儿,这条漏网之鱼就在他面前了,是伸手去捉,还是放掉她?   江南种谷已经有了丰产的结果,此刻再去对这姓卢的动手似乎已经失去了意义,更何况现在皇上赏赐了她一百亩良田,让她继续培植嘉禾,自己对她动手只怕会让周世宗产生怀疑,进而追查今年种谷不出秧之事……   张国公微微摇头,也罢,就让她继续种她的地好了,他将江南种谷掉包的愿意是为了打击陆思尧,现在种谷都已经变成稻谷收割了,他又何必再去追究给自己惹来不必要的麻烦?更何况他针对的并不只是这个小小村姑,方向不能弄错了。   今日皇上让陆思尧并大司农部的官员宴请卢秀珍,意思很明显,便是要大司农陆思尧捧着点这个小村姑,让她多多努力培植嘉禾。培植嘉禾是有必要的,外孙登基即位,也需要天下太平,若这个姓卢的能被自己收拢的话,那可是很有利用价值的——往近处来说可以替他刺探陆思尧的举动,远点看便是能替外孙的太平盛世出点力。   让出东大街一间铺面,既能在皇上面前给自己博取好感,又能让卢秀珍对自己心存感激,自己可以借着铺面来试探她的态度,要是能与自己合作,那边是太好了。   “国公爷,到了。”   车外仆从的声音将张国公从思绪中拉了回来,帘幕掀开,他见到了自己朱红门户。   跳下车来,张国公大步朝门口走了过去,两个守门的门房站起身来:“国公爷。”   “等会有个十七八岁的姑娘来找我,姓卢,你们让管事的直接将她带到书房这边来。”张国公严肃的看了两人一眼:“记着,不得问她要好处!”   宰相门房五品官,有些高门大户的门房往往在客人来拜府时趁机索要碎银铜板,一年下来往少里说也能攒上几十两银子,张国公深知这里的奥秘,唯恐给卢秀珍留下不好的印象,故此特地叮嘱。   两个门房一愣,赶紧点头哈腰:“知道了,国公爷。”   抬起头来时,两人交换了一个疑惑的眼神——这十七八岁的姑娘,是什么来头? 第277章 初较量(三)   “我是来拜会张国公的。”   卢秀珍笑容甜甜, 看得两位门房好不舒服:“哦,姑娘可是姓卢?”   “正是。”卢秀珍从荷包里摸出了十多枚铜板:“两位大叔辛苦给我通传一下, 这几个铜板两位拿了去喝茶罢。”   “卢姑娘,看你说的。”两个门房很坚决的将脑袋转向一边,压根儿不看卢秀珍手里的铜板:“我们府上可没这规矩,你快些将这些铜板收回去, 给人通传一下而已, 哪里需要这些阿堵物!”   “呀,我都没想到国公府的规矩这样严,果然是清廉门风!”卢秀珍很坦然的将铜板收了回去, 既然人家不要,自己也没必要赶着去塞, 自家又不是大富大贵, 能省点就省点罢。   一个门房折身进了大门,不多时有个约莫四十岁上下的仆妇跟着他走了出来,笑着对卢秀珍道:“姑娘跟我来, 我领你去书房。”   卢秀珍冲她笑了笑:“那就有劳大嫂了。”   两个门房望着卢秀珍的背影, 一个用手肘推了推旁边这个:“看起来是个乡下人。”   “可不是, 瞧她身上穿着的衣裳, 都不是京城时新的打扮, 走起路来那步子快得根本不是大家小姐的作派。”   “人家偏偏还晓得要拿银子打赏哩。”一个门房嘻嘻的笑了起来:“十多个铜板, 对乡下人是算多的了。”   “可不是。”   卢秀珍没有听到门房的议论,她只是专心专意跟着那中年仆妇朝前边走,一边走一边仔细打量着这国公府的布局。   或许是前世学了与建筑风格相关的课程, 卢秀珍每次走进一家高门大户,都会认真观摩各种建筑,想要看看这与她在课本里学到是的是不是类似。在江州城的时候她去过兰府,去过唐知礼府上,两家都是典型的北地建筑风格,只是兰如青府上添加了一些江南园林的元素,或许这与他来自江南不无关系。   迈进张国公府,卢秀珍只觉眼前一亮。   果然国公府便是国公府,一般人家根本不可能住上这般精致的庭院。   张国公府的建筑完全是取自江南园林的造型,进门有影壁,从旁边过去眼前豁然开朗,一片生机盎然,绿色的树丛掩映里,能见着远处粉白的涡形矮山墙,曲廊回合,朱红的廊柱下有着精细的雕花,花瓣或卷或舒,从绿叶里牵出一角,看上去柔嫩异常,似乎一伸手就能将花瓣摘下。   曲廊里挂着一幅幅细竹帘子,上边有彩绘的各种图案,一路走过去,卢秀珍发现这些图案仿佛是在说一个故事,犹如前世的连环漫画一般,有些竹帘卷了起来,看不到中间缺失的那一幅,让卢秀珍竟然还有几分惆怅之感,就仿佛一个人满口的牙齿缺掉了一颗,即便外头满眼绿意,可还是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   “卢姑娘,怎么了?”   在前边领路的管事娘子听到后边的脚步声停下,转过身来望了望卢秀珍,见她站在走廊前边发呆,笑了起来:“可是要将帘子放下?”   头一次来国公府的,多半会被这竹帘迷惑呢,管事娘子心中得意,这竹帘可是当年的大小姐提议,由府内的公子小姐们操刀绘制的,主要说的是一家人要和气,长辈要爱护晚辈,晚辈要尊敬长辈,要懂孝悌之义。   彼时这主意可是别出心裁,新竹刚出,裁就廊帘,彩笔轻提,点染阑珊,当张国公府这走廊上一排竹帘出来以后,轰动京城,每逢府中办游宴,自会有不少人跑过来看这竹帘上的画,啧啧称奇。   故此,大小姐的美名很快京城皆知,就连深宫里的皇后娘娘都知道了,一定要选了她去做太子妃。昔日的国公府大小姐已经成了今日的皇后娘娘,可这竹帘却依旧还挂着,每年都会精心维护,细竹的绳子换成了冰蚕丝,更加牢固,每年都要重新上色,让这竹帘看上去恍若新成。   这位卢姑娘果然也是被这些画给惊住了吧,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听着管事娘子的声音,卢秀珍回过头来笑了笑:“这些画儿可真是好看,是不是请了大家过来画的。”   管事娘子骄傲的一抬下巴:“这可是皇后娘娘昔日在府中做小姐的时候留下的手迹!”   “原来如此,难怪这般精美,我还以为是请了哪里的巨匠来主笔呢。”卢秀珍伸手摸了摸细竹帘子:“这么多年了,还跟新的一样呢。”   这话刚刚说完,忽然间她看到了小径那边走来了一个人。   卢秀珍睁大了眼睛,这身形……仿佛很是熟悉。   一个高高大大的年轻人,穿着一件银灰色的长袍,腰间系着黑色玉带,玉带上垂下一块玉佩,随着他的脚步不住的上下跳跃。   她伸手揉了揉眼睛,唯恐这是她的幻觉——她怎么会在国公府遇着认识的人呢?她可是第一次来张国公府,原先可是连国公府的门朝哪边开都不知道呢。   那年轻人越走越近,那种熟悉的感觉也越来越强烈,卢秀珍出神的盯着那张脸,五官分外好看,鼻子高高,剑眉星目,看上去俊美无俦。   这张脸她是第一次见到。   若以前见过这个人,她不可能忘记,生得这般俊的少年郎,她肯定是不会忘记的!   可是,这种熟悉的感觉究竟从何而来?   那少年愈走愈近,脚步声似乎踏在了卢秀珍的心头,让她无端的心慌意乱起来。她站在走廊这头,一动也不动,呆呆的望着那少年走到不远之处的桂花树下,心里忽然有一种想喊住他的感觉:“啊喂,你站住,让我好好看看你!”   可她怎么能这般无礼?卢秀珍捏紧了双拳,极力阻止着自己冲出去扯住他上下打量的念头,她的目光贪婪的追随着那美少年,直到他站定了身子,她那颗紧张得砰砰直跳的心这才安静下来。   一地细碎的桂花宛若金黄的毡毯,他静静站在树下,仿佛被笼罩在一层薄雾里,米粒大的桂花簌簌从枝头掉落,从他的肩膀滚落,掉到了地上,一点点轻微的响声落在耳里,都是那般巨大。   “阿瑾。”   卢秀珍默默念出了这个名字。   她终于明白为何自己有一种熟悉的感觉了,这少年的身形与阿瑾很是相似,也是这般高大,也是宽宽的肩膀,若不是脸孔跟白玉一般没有任何疤痕,她或许还会大声冲他喊出“阿瑾”这个名字。   “表公子。”   管事娘子赶紧向崔大郎行礼,听内院的人说老夫人很是欣赏这位来投亲的表公子,上次特地专程向他介绍了府中的各位公子小姐,还让众人好好与这位表公子相处,不得有半分怠慢之处。   听说表公子的祖母曾经救过夫人的命,彼时两人年纪还小在一处玩耍,老夫人不慎落水,表公子的祖母毫不犹豫跳下水去,拖着老夫人上了岸,若不是她,老夫人当年便已经没了,也不可能在国公府里享福至今。   也不知道老夫人到底是出于报恩之心,还是这位表公子真有过人之处得了老夫人欣赏。   管事娘子打量了崔大郎一眼,内才有没有她看不出,可单单从这皮相来看,那可是风采翩翩,犹如美玉,京城里这般俊秀的富家公子只怕寻不出几个来呢。   崔大郎朝那管事娘子点了点头,一双眼睛落到了卢秀珍身上。   这是在做梦么?如何会在张国公府见到她?   他很想冲上曲廊,拉住她的手喊一句“秀珍”,可却还是放弃了这个想法,这不是在兰府,这是在张国公府,他的任何一个举动,都有可能会给秀珍带来伤害。   接触了一些日子了,崔大郎能感受到他的外祖父不是一般人,从江南种谷的事情就能看出,他肯定不是心慈手软之辈,若说心慈手软,用来形容他舅父张鸣镝还差不多。   他必须要忍住,在身份未明的时候,他不能肆意行动,万一秀珍因此受到伤害,他便会痛恨自己一辈子。   他朝卢秀珍深深的看了一眼,转过身,踏着一地的桂花朝前边继续行走,脚下有簌簌的声响,香气四溢,仿佛从地上蒸蒸升起,冲抵鼻尖。   等舅父回来,自己再去问他,现在最好的法子是什么都不要做,装作不认识,默默走开。崔大郎大步向前,走到了树丛之间,可究竟还是有些舍不得,站定了身子,扒开几根枝条,从绿叶的缝隙里朝曲廊那边看了过去。   方才伊人站立之处已经没见人影,竹帘缺失只见着空荡荡的一堵墙。   那边曾经站过人?好像就是在做梦一般,他怔怔的看着那里,回味着方才见面的那一刻,脑子里有些混乱。   这是在做梦吧?可能是他太想她了,所以才会出现错觉。   可是那管事娘子分明喊了自己一句,自己也点头回应了,难道也是错觉?崔大郎攀着树枝,幽幽叹息了一声:“秀珍。” 第278章 初较量(四)   小小的院落里布局很是别致, 门口有两株巨大的银杏树,每逢秋日银杏树叶变黄, 枝头黄灿灿的一片,仿佛是金子打造出来的一般,树底下有无数把小小的扇子,微风吹来, 树叶上下纷飞, 又如一群蛱蝶翩翩,看得人眼花缭乱。   此间院子格调很是典雅,不再是朱红廊柱, 而是用了深褐与白色两种主体色调,深褐的廊柱, 深褐的门, 白色的墙壁上盖着黑色的瓦片,显得简洁大方。管事娘子引着卢秀珍走到一扇门前边,对着站在门口的一个小子笑了笑:“国公爷请来的贵客。”   那小子看了卢秀珍一眼, 有些惊诧, 只不过还是转身走了进去, 不多时跑着出来道:“卢姑娘请进罢。”   跟着那小子走进去, 卢秀珍方才明白, 这书房不是自己相像里的书房。   原本以为一推开门就能见着一堵书架, 上边放着各类线装古籍书本,墙壁上挂着名家珍品绘画,可是万万没想到进去只是一间小小的房子, 一个煤炉靠着窗户放着,上头搁着一把茶壶,煤炉之侧有一个黑色的架子,也不知道是不是檀木制成,架子上放着几套茶具,还有几个精致的盒子,里头该是搁着茶叶。   看起来这是专门为张国公煮茶的小隔间了,卢秀珍继续朝前走,过了一路狭长的过道,终于来到书房,那小子推开门,默默的退下,卢秀珍朝里边望了过去,就见着张国公和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男人坐在里边。   张国公与张鸣镝两人的目光都落到了卢秀珍身上,看着她从容不迫的走进书房,两人不约而同转头望向对方,交换了一个眼神。   “国公爷,张大人,不知两位找我过来有什么事情?”卢秀珍朝两人福了下身,径自走到了靠着书桌右边的一张座椅上:“我不请自坐了,乡下人不懂规矩,还请国公爷恕罪。”   张国公眯了眯眼睛,这小村姑还挺厉害,首先将自己的身份给摆正了。   若是一直站着回话,无形间她便被他们父子两人压了一头,她找座位坐下,这意思便是说明她是张府的客人,张国公与张鸣镝可不能慢待她。   “卢姑娘可真是难得一见的奇女子。”张鸣镝望着卢秀珍开了口,这是他由衷的感叹,今日在朝会上他亲眼目睹了卢秀珍不卑不亢的回话,看到了她做出来的水车,这让他不由得惭愧万分,与这小小村姑相比,他只不过是胜在出身,若是拿着自己的聪明才智去说话,却是一个零头都不及。   “张大人过奖了。”卢秀珍冲着张鸣镝笑了笑,见他一脸惊愕的神色,她从容解释道:“从这书房设计来看,非亲信不能进入,张大人眉目间与国公爷依稀有几分相似,故此大胆揣测,该是国公府里的爷。”   张鸣镝暗自赞了一声,这位卢姑娘真真冰雪聪明。   “卢姑娘,你这般聪明,那你说说看,老夫寻你过来所谓何事?”张国公挑了下眉,就让这个小村姑自己来想想找她的原因罢。   “国公爷找我来的目的不是很清楚吗?”卢秀珍轻轻一笑:“有事您直说,何必遮遮掩掩,反正我们这种小人物怎么敢得罪国公爷,您要想对我不利,就如捺死一只蚂蚁般简单,绝不会要费什么周章。”   她的态度十分从容,口里说着小人物不敢得罪国公爷,可那模样儿却一点都不显慌乱,嘴角带笑,仿佛她是张国公府的贵客,而不是一个小小村姑。   某位伟人说过,气势上要藐视敌人,首先将这气势摆出来,让对手觉得你高深莫测,这样也就不会让他们轻易起想要谋算你的心思,卢秀珍笑得风轻云淡,只觉自己嘴角都有些发酸,只愿张国公会看在她这份淡定上不那么着急下手。   “你既然这般明白,那不妨说说看究竟是什么事,看你想的,与老夫想的是不是同一桩事?”张国公真是有些吃惊了,这个小村姑,面对着他与张鸣镝竟然还能这般淡定,侃侃而谈,实在是难能可贵,弄得他都有几分惜才之心了。   “国公爷,我想这世间没有无缘无故的对人好,我与国公爷素昧平生,而国公爷却赶着上来送我一间铺面,这就很能说明问题了。”卢秀珍拿起茶盏,揭开盖子看了看里边的茶汤,淡淡一笑:“皇上在问陆大人京城的铺面问题,国公爷本来可以不出声,站在一旁看陆大人如何应对的,而国公爷接了话。”   “那又如何?”张国公凝望着卢秀珍,伸手摸了摸胡须。   “本来不关国公爷的事,可国公爷出了声,那您的目的该是让皇上注意到你,然后你顺水推舟的说要将自己铺面献出,让皇上将那铺面转赐于我,”卢秀珍抬起头来,眼中闪闪有神采:“实际上,国公爷是想通过这铺面来向我示好。”   张国公没有说话,这小村姑分析得可真是到位,里边的弯弯道道全给她算到了。   “而我不过是一个乡村旮旯里出来的村姑,又有何德何能让国公爷青睐?我想唯一的一点便是……国公爷想利用我探知陆大人的举动。”   这话抛了出来,张鸣镝身子动了动,脸上变色。   每一步都被这村姑算中,实在是令人觉得匪夷所思,他的手指捏了捏,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仿佛间自己变得小了许多,对于卢秀珍,竟要仰视方才能看清楚。   “呵呵,果然聪明。”张国公击掌叫好:“卢姑娘真是兰质蕙心,一眼便看穿了老夫的用意,实在是难得。那……”他沉吟了一声:“那卢姑娘打算怎么办呢?”   “秀珍生在乡野,对这朝堂之事知道得并不多,只是也听人说到过一二。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乃出身张国公府,而陆大人的女儿则位居后宫高位,宠冠一时,两位大人可能明里暗里都结下了梁子。”   张国公微微哂笑,这村姑倒也知晓一点东西,只可惜却不是很全,他们不仅仅只是因着女儿同在后宫而互相争斗,他们可是为整个家族利益在博弈,这自然不是小村姑能明白的道理了。   正在思索之间,卢秀珍接下来的话却让张国公大吃了一惊:“国公爷,我一直觉得正妻才是妻,其余的嫔妃只不过是分去君王宠爱的妾侍,都不是正统之道,故此我觉得陆大人没必要与您争斗,只不过……”卢秀珍犹豫的看了张国公一眼,轻声而坚定的说出了她一直搁在心里的话:“国公爷想要扳倒陆大人,何必在江南种谷上动手脚,难道就没有考虑到京畿各州郡的农人们交不起赋税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   “大胆!”张国公勃然作色:“你这是看老夫对你宽容,就不知轻重了?”   “国公爷,我之所以说出这话,自然是会有自己的证据。而且,这事情我一直是放在心底,从来没有对旁人说过,否则我也不会告诉陆大人,我这江南种谷之所以能出秧,是因着我采用了大棚育秧,田里深耕施肥的缘故。”卢秀珍已经将自己想说的话说出口,只觉一身轻松,面对着竖眉毛瞪眼睛的张国公,她竟然一点担惊害怕的感觉都没有。   自己还真是胆大,卢秀珍暗暗赞了自己一句,这可比前世的胆子更大了。   “父亲,卢姑娘既然没与旁人说起这件事情,您也不必太多担忧。”坐在一侧的张鸣镝赶紧出言相劝:“卢姑娘说的也没错,我也与您提起过,百姓的生活咱们一定要考虑,不能将他们的生死放到一旁不闻不问。”   张国公横着眼睛看了张鸣镝一眼,冷冷的哼了一声,又转过头来望向卢秀珍:“你为何一定认为是我派人在里边动了手脚?”   “国公爷,我从小便长在乡村,对于稻谷这些农作物十分熟悉,不管是江南的种谷还是北方的种谷,只要是天气不是极为寒冷,总会出秧,只不过是长得茂盛与否不能确定。而这次来的江南种谷,竟然是一颗都不发芽,这肯定是不可能的,除了一种情况。”卢秀珍伸手在空中比划了下,似乎是写了一个字,张国公与张鸣镝看得仔细却没认出是什么字来:“卢姑娘写的是什么?”   “村里人都觉得是江南的种谷不适应我们这边气候,我却总是不信,唯一种谷不发芽的理由便是,种子是假的。”卢秀珍又将那个“假”字写了一遍:“大家的种谷都不发芽,为何兰先生给我的种谷又发芽了呢?这跟气候绝没有关系,只与种谷有关。”   兰如青真的做了一桩错事,把那真的种谷给了一个这般聪明的女子,让她一眼就看穿了里头的猫腻。   “放心,国公爷,我之所以能与您坦诚说出这事,那就是说,我愿意站到国公爷这一边,咱们是同一条船上的人。”卢秀珍望向张国公,见他一脸惊讶之色,她笑着道:“怎么了,国公爷莫非还不愿意收留我?”   阿瑾是兰如青的儿子,兰如青是给张国公办事的,而张国公的女儿又是皇后娘娘,代表着正统之道,于情于理,她都该要站到张家这边。 第279章 初较量(五)   书房里一片沉寂, 明当瓦的天窗上漏下来的些许日光也不能让房间明亮几分,光影在张国公脸庞上不住的变幻着, 忽明忽暗,让他的脸一时隐没在黯淡里,一忽儿又亮了起来。   他手中端着一个茶盏,饶有兴趣的打量着坐在右侧的卢秀珍, 沉吟片刻, 方才悠悠问出一句:“卢姑娘,我为什么要相信你?”   这般爽快的就答应给他做内线,张国公觉得有些不可相信。   都不需要考虑么?看她那模样, 并没有将这件事情放到心里,仿佛是在喝一碗稀粥那么简单, 端起碗来, 稀里哗啦的就喝完了。   “国公爷,你找我过来,不就是想劝服我替你做事?现儿我答应你了, 你却又不相信?优柔寡断可不是不能成大事的。”卢秀珍双眉微舒, 星眸灿灿:“国公爷, 我不过是一个弱女子, 到您面前耍花样, 我还有活路吗?既然我来了这里, 自然是已经考量过了,我这话也不是冲口而出,随心而语。”   张国公盯住了卢秀珍, 这小村姑说得似乎很有道理。   “国公爷,当然你也可以不相信我,若你以为我是陆大人派过来刺探张府动静的,您尽可以朝我下手。只不过现儿皇上颁发圣旨着令我培植嘉禾,我要是有个什么意外,皇上肯定不会轻易将这事放过,究竟谁与这事情有关系,朝堂里多的是聪明人,国公爷觉得可以统统瞒过不成?”   卢秀珍一只手端着茶盏,一只手拿着茶盏盖子,尾指翘起,就如一朵兰花。   幸得前世看过一些古装电视剧,里头刻画了一些高手过招之时的场景,一定要保持镇定,不能让对手看出你的心虚!尽管卢秀珍此刻心中有些忐忑,可她还是极力的保持着镇定,捏着茶盏盖子的手指有些发软,故此她才翘起尾指,默默的念叨着我竖兰花指啦,兰花兰花兰花花!   果然这一招很有作用,她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自己的尾指上,她感觉自己的手势不住的在变幻,忽而是兰花,忽而又成了一只蝴蝶,正当她努力的在分辨自己手指形状的时候,就听到击掌之声。   “好好好,卢姑娘果然是有胆色!”   张国公抚掌赞了一句,眼中的严厉渐渐放得柔和了些:“卢姑娘,我相信你。”   卢秀珍暗暗吐了一口气,这位张国公还真是疑神疑鬼,人家开门见山提出来要与他合作,他非得拿乔做致的,要等着交战几个回合才表态。   “张国公,我想我也只有与你合作才会有出路吧,这不是你相不相信我的问题。”卢秀珍冲着他微微一笑:“听说与陆大人交好的国师大人已经入了诏狱,能给他出主意能为他做担保的人已经不见了。”   “……”张国公有几分无语,这小村姑可真是做足了功夫,这朝野之事也查了个七七八八,连国师入狱都知道。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更何况我觉得皇后娘娘的威权不能被削弱。”卢秀珍嘴角含笑,目光流转:“我听说过皇后娘娘心地仁慈为人和善,有她辅助皇上治理天下,自然要比奸妃当道好得多,从天下苍生福祉来说,我也是要站在皇后娘娘这一边的。而且我可要说清楚,我与国公爷合作,只限于透露陆大人的一些举动,若是要我去做杀人诬陷什么的坏事,那可是万万不能。”   “自然不会让你去做这等事情,卢姑娘请放心,绝不会有此事发生。卢姑娘你能有这般见地,真真不错。”张鸣镝由衷的赞叹了一句,就连一个村姑都这般倾慕他的皇后妹妹,这天下民心所向就不用多说了。   张国公看了自己儿子一眼,鸣镝究竟还是心软,谁又能保证以后不会有这样的事情让卢秀珍去做呢?必要时期会有特别的手段,一味的温和怎么能压得住那些蠢蠢欲动心怀不轨之人!   “威慑敌人,树立威信不在于杀人取胜,务必让人心服口服。”卢秀珍朝着张国公甜甜一笑:“国公爷觉得呢?”   张国公无奈,点了点头:“卢姑娘说得不错。”   还能怎么样?儿子都已经替他表态,而且倘若他说让卢秀珍去做这样的事情,她就不会给自己做事了。不管怎么说,能掌握陆思尧的动态总是好的,她能提供陆思尧的一些信息已经算是不错。   “现在,让咱们来聊一个比较实际的话题。”见张国公父子都被她说动,卢秀珍准备反客为主,来说说她的铺面问题。   这是她最关心的问题,与张国公说了那么多话,其实全部是废话,真正重要的,那是到京城开分号的问题,张国公承诺要进献给皇上一个铺面,会有多大,具体位置是什么,她已经迫不及待想知道是哪一家了。   张国公父子两人愣了愣:“卢姑娘,什么实际话题?”   这小村姑坐在那里,气场很足,仿佛这书房是她家的一般,丝毫没有我来做客我要收敛的那种谨小慎微,淡定从容的态度几乎要将他们两人镇住。   “国公爷不是说要将东大街一个铺面进献给皇上,让他来赐给我吗?方才我去东大街转了转,那边确实繁华异常,人来人往看得我眼花缭乱。细细数了一下,一刻钟里从东大街口子经过的人差不多有一千八百人之众,其中男子一千三百人,女子五百余人,老者一百二十人,幼者二百六十人,成年至三十者五百人,三十至五十上下者将近一千人……”   “等等,等等,你这是在作甚?”张国公伸手制止了她:“你这是想要说什么?”   “我的意思是,东大街很是繁华,才一刻钟便有如此多的人经过,一个时辰就差不多有七千余人,若这七千人里十之有一买了东西,平均每人五两,也就是说一个时辰成交能有三千五百两,而我特地去东大街转了转,里边卖的东西都很昂贵,五两银子该是最低额,不少人一出手便是上百两乃至上千,唔,这般好地盘,国公爷真舍得给我?”   张国公被卢秀珍这段话绕得头晕脑转,他瞪眼望着卢秀珍,缓缓道:“卢姑娘,你不必怀疑,不过是一家铺面而已,我说出的话就自然要作数,更何况还是在皇上面前说过的话,如何能收回来?”   “这样,极好。”卢秀珍笑着点头:“还请国公爷快些做好移交手续,通知那间铺子赶紧清货,我也好将铺面装修,到时候赶着在十一月能开业,腊月能做一笔好生意。”   张国公瞪着卢秀珍,顷刻间充满了一种深深的无力感,有必要这样着急?   东大街的铺面是他家里的产业,像他们这样的人家,很少靠着租金过日子,一般是夫人让管事的去开铺面,到年底收账,要将铺面收回来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只是那铺面里的存货什么的,总不能那般快清理掉,现儿已经是八月末,九月清货,十月装修,十一月开业,这也太紧了些。   “父亲,既然已经与皇上说过了,自然是要尽快搬出,否则皇上问起来也不好交代。”张鸣镝站起身来冲张国公拱了拱手:“我这就去与母亲说。”   张国公想了想,点了点头:“去罢。”   “国公爷,既然这般爽快,那我便等着哪日再来府上交割了。”卢秀珍也站了起来,冲着张国公笑了笑:“我现儿还要去庆丰楼赴宴呢,就不陪国公爷说话了。”   从从容容来,从从容容去,卢秀珍轻快得如一片云彩,转瞬就不见了身影。   “此女不可小觑。”张国公盯着卢秀珍的背影,一个字一个字说得艰难。   张鸣镝点了点头:“这等女子,即便是高门贵户里都少见。”   “若是她被陆思尧所用,我们便不能留她。”张国公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句话:“这样的人远远胜过陆思尧身边的那些所谓谋士。”   “父亲,不过是一个村姑而已,我看她也只是惦记着挣钱,对我们并不构成威胁。”张鸣镝一惊,心中有一种浓浓的怜惜之意:“更何况她已经说明她支持我们,站在皇后娘娘那一边,一片忠心,何必对她如此防范!”   “鸣镝,小心为上!”张国公站起身来:“我去与你母亲说铺面的事情,你便不用去了。”   “是。”张鸣镝低头。   外边一片阳光灿烂,张鸣镝走出阴暗的书房,只觉有些刺眼,他眯了眯眼睛,长长的吐了一口气,总算是舒服了一些。   “表舅父。”   循声望了过去,就见一个穿着银灰色衣裳的少年站在不远处,俊眉星目,笑得璨璨有神。   “懐瑾。”张鸣镝快步走了过去,上下打量了崔大郎一番:“今日的功课做完了?”   “是。”崔大郎谦恭一笑,瞅着四下无人,凑近了几分:“表舅父,方才……好像卢姑娘过来了?”   “卢姑娘?”张鸣镝讶异的望向了崔大郎。 第280章 双丝网(一)   八月末的秋风已经有些寒意, 拂面而来,吹动着长裳下摆, 不住的上下纷飞。   崔大郎站在树下,俊目盯住了张鸣镝,心中有几分焦急。   “你……认识那位叫卢秀珍的姑娘?”张鸣镝看了崔大郎好一阵子,从他那紧张的神色来看, 皇长子外甥与这位卢姑娘有一种不同寻常的关系。   “方才她来过府上了, 是不是?我看着她走到书院这边来了,是姨祖父找她有事情?”崔大郎有些忐忑,他这外祖父手腕狠辣, 从今春在江南种谷上动手便能看得出来,是不是秀珍种出了好的种谷让他觉得生气, 想要找她来……   他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好冷。   “唔,方才卢姑娘是来过。懐瑾,你与卢姑娘有交情?”   张鸣镝小心翼翼的试探, 想要知道皇长子外甥与这卢姑娘到底是什么关系——母亲曾经找他说过, 若是皇长子殿下能重返皇宫, 那便将芫蓉许配给他:“他们两人郎才女貌, 又家世相合, 再说这是亲上加亲, 没有什么比这个更合适的了,你父亲似乎有些不愿意,你得好好劝劝他, 这有什么了不起的,张家出过一个皇后,难道就不能出第二个?这史上一门几皇后的事情又不是没有过!”   母亲说此话的时候特别认真,似乎已经考虑过很久,她抓住他的手,再三叮嘱:“芫蓉是我最疼爱的孙女,我要将她嫁入这天下最如意的人家。你想想,若是她嫁给了懐瑾,夫君是自己的表兄,婆母是自己的亲姑姑,难道还不会疼爱她?以后她母仪天下与她表兄携手共享江山,没有比这个更好的事情了。”   其实,从张鸣镝内心说来,他并不愿意自己宠爱的女儿嫁入宫中,不管姑姑表兄有多宠爱,皇上三宫六院总是不能少的,芫蓉自小便娇生惯养,心高气傲,如何能允许还有别的女人能分享自己的夫君?   昔日夫人在脚她学《女诫》时,芫蓉竟然将那书扔到多宝阁上不再打开,不肯再跟着她念那些规矩条文。当夫人问及她时,她不屑一顾道:“夫君不顾夫妻之道肆意纳妾,还要我去尽心侍奉他,天下哪有这般道理?这样的女诫我却是不屑念的。”   帝皇之家,何止是三妻四妾,三宫六院七十二嫔妃,她要是事事计较,岂不是时时受气?张鸣镝觉得母亲的考量有些不妥当,最好的法子是给芫蓉找一家风清廉,祖训四十无子方才纳妾的那种,这才能让芫蓉顺心如意。   可是母亲一门心思就想着这事,张鸣镝觉得他现在跟母亲说也没有什么用处,不如走一步看一步,到时候再说。   此刻见着崔大郎的神情,张鸣镝忽然有一种微妙的感觉,仿佛……他从面前这少年脸上,看到了说不出的温情。   “表舅父,不瞒你说,我与卢姑娘有深交,不管你们找她来有什么事情,只希望你们不要伤害她,若是你们伤害了她,那我是……”崔大郎咬了咬牙:“我是一刻也在此处待不下去了,我会回到卢姑娘身边,好好陪伴着她,不让她再受伤害。”   “懐瑾!”   张鸣镝大吃了一惊,这是外甥对自己的警告?若是他们对卢姑娘有不利之举,他就会和自己翻脸?   “表舅父,我是说真的,你们不能动卢姑娘,哪怕是她一根头发丝儿也不能动。”   站在面前的少年郎眼神清澈如水,带着一点点焦虑忧愁的神色,看得张鸣镝心中一动,他不会看错,他的皇长子外甥,对那个卢姑娘有着深深的眷恋。   “懐瑾,你与卢姑娘,有……男女之情?”张鸣镝犹豫着问出了一句话,他多么希望对方会摇头否认,可崔大郎让他失望了。   “是。”崔大郎点了点头,笑容满面:“表舅父,她是不是很好?”   “她是一个很好的姑娘,可是她与你并不相配。”张鸣镝有些着急,慌忙劝阻:“懐瑾,这话你与我说说也就罢了,可千万不能与你姨祖父说,他知道了肯定会生气的。”   “表舅父,我特地来找你,也是想绕过姨祖父与你来说说。”   在张国公府呆了些日子,崔大郎与张国公张鸣镝接触得不算少,他敏感的看出来他的这位外祖父可不是心慈手软的角色,倒是舅父张鸣镝心善,平日与他交流所读书籍时,说出的话来都是特别仁义。   故此他特地在这里候着张鸣镝,而避开了张国公。   “你找我来说也没有作用,毕竟婚事上头我不能给你做主。”张鸣镝只觉为难,皇长子外甥是信得过他才来找他,可他却无能为力。   “表舅父,我并不是说让你给我做主婚事,我只是希望你能帮我保护好卢姑娘,如果姨祖父有想要对她不利,请尽量劝阻他,或者是告诉我,我来与姨祖父说。”崔大郎说得很是真诚,一双眼睛一眨也不眨的盯住了张鸣镝:“表舅父,请帮帮懐瑾。”   “这个,你倒是不必担心。”张鸣镝伸出了手,想按在崔大郎肩膀上,可又有几分犹豫,思索再三,还是将手掌按了下去:“懐瑾,卢姑娘不是个寻常女子,她已经自己将问题解决了,我们张府也不会对她不利。”   “真的吗?”崔大郎眼睛一亮,唇边笑容灿烂:“唉,秀珍哪里需要我担心?我这是多虑了,只不过……还是请表舅父给我留心,我不能让秀珍有半点闪失。”   “懐瑾,表舅父须得提醒你一句,卢姑娘的身家地位与你相差太多。”   “身家地位?”崔大郎不以为然的一笑:“莫非表舅父觉得我比秀珍高贵?我是从青山坳里出来的农家子,她是从桃花村里走出的村姑,我们俩相配得很。”   “可你真实的身份与她却是天差地别。”张鸣镝摇了摇头,叹息一声:“懐瑾,离你回宫可能不会要太长时间,到时候你是大周的皇长子,她依旧还只是一个村姑,你觉得你们两人还会相配吗?”   “为何不相配?我觉得我们很配,即便说我们不配,那也是我配不上她。她辛勤劳动养活我养父母全家,现在家里住上了青砖大瓦房,在江州城里有了自己的花铺,每个月能挣不少银子,让家中衣食无忧,这份能耐,我望尘莫及,哪里能配得上她!”   崔大郎是真心觉得自己配不上卢秀珍,至少他在青山坳住了十九年,也没能改变家里穷苦的状况,而卢秀珍只去了大半年,整个家里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这说明什么?说明自己没能力,就连秀珍的小手指头都比不上!   “懐瑾,你不能这样妄自菲薄,你是成大事之人,如何要从这细小方面来说?她做的不过是一些琐碎事情罢了,怎么能与你的家国大业相提并论?”   “表舅父,细节便能决定成败,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养父母家贫,我尚且都不能让他们过上好日子,更别说要治理天下,我觉得表舅父你们最好还是不要想着将我推上储君之位,到时候莫弄得民不聊生,那便不好了。”崔大郎的语气很是真诚:“我不是有两个弟弟吗?他们自幼生长在皇宫,肯定从小便被教着如何治理天下,就从他们两个里边挑一个做太子便成,我还是跟秀珍一块儿去种田好了。”   张鸣镝惊诧的张大了嘴巴,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皇长子外甥说他想要去种田?他宁可放弃唾手可得的天下而去田间耕作?这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心理?张鸣镝觉得他完全不能理解崔大郎的思想。   “表舅父,我要说的都说了,至于姨祖父与表舅父准备怎么做,那是你们的事情,我会坚持我要做的事情,只要你们不伤害秀珍,我可以照着你们教我的去做,但只要是事情不利于秀珍,我会放弃一切也要守在她的身边。”   “包括……”张鸣镝深深的望着崔大郎:“皇位?”   “是。”崔大郎坚定的点了点头:“皇位与秀珍比起来,完全没有什么分量。”   做皇上有什么好?每日里要操心天下这么多事情,他就是连自己的家都当不好,还能当好皇上治理好天下?只怕百姓会因着他做了皇上而受苦!再说了,能和自己的心上人融融泄泄的生活在一起,做自己爱做的事情,种田种花种树,生几个娃娃将他们抚养成人,世上没有比这更快活的事情了。   那冠冕之重,不是随意就能承受得起的。   即便让他去承受,那也得要有自己心爱的人在身边,两人一起勉励一起前行。   有了秀珍,他什么都不怕,即便是要他试着去治理天下,他也愿意。可若是没有了她,他的人生便毫无意义,哪怕摆了皇上的冠冕在面前,他也丝毫不会动心。 第281章 双丝网(二)   “卢姑娘, 请请请。”   陆思尧将手伸得长长,把卢秀珍迎了进来。   平素他很少有这样的举动, 只不过是一个小小村姑罢了,如何让他这朝廷一品大员做出这般低的姿态来?可此一时彼一时也,卢秀珍是皇上眼中的红人,自己可不能怠慢了她。   皇上赏赐了一个小小田庄给她, 让她培植嘉禾, 以后他还得靠着她的嘉禾维持自己的地位呢。若是这一次江南种谷没有丰产,那他肯定会被皇上兴师问罪,每每思及至此, 陆思尧便觉额头上汗涔涔一片。   这几年的运程怎么越来越差了呢?   只可惜国师在大狱里蹲着,否则还真是想找他来卜上一卦, 看什么时候能时来运转, 重新获得皇上的欢心。   卢秀珍笑着坐了下来,来大周这么久了,她也懂了些所谓的规矩, 陆思尧请她坐着的方位是上座, 那是主人与最尊贵的客人坐的两个位置里的一个, 其余分左首右首还有下首, 就看人的身份地位来划分了, 尊卑很是清楚。   陆思尧将自己迎到上座, 这说明自己在他心里,可是上宾,卢秀珍心中暗暗思量, 自己今日还得趁机谋划些东西,也不枉自己来京城走一遭。   伙计们将菜肴送了上来,桌子上摆得满满的,陆思尧为卢秀珍斟上一杯庆丰楼有名的梨花白:“卢姑娘,来来来,我敬你。”   卢秀珍端起酒盏站起身来,浅浅一笑:“陆大人,你这份心意我是领了,只是我却没有酒量,不能与陆大人开怀畅饮,还请陆大人见谅。”她将酒盏朝桌子旁边坐着的几位官员晃了晃:“各位大人,小女子借花献佛,敬各位一杯,祝陆大人与各位大人步步高升,日子跟那芝麻开花一样越来越好。”   众人一愣,这小村姑还蛮知道礼节的嘛,当即举杯痛饮,酒量浅的,脸上已经有了一抹红色。   “陆大人,农业乃国之根本,皇上会越来越倚仗您的。”卢秀珍给陆思尧满上一杯酒,笑意盈盈道:“要是我能将嘉禾培植出来,陆大人将它呈送给皇上,那以后陆大人便是皇上的左膀右臂了。”   陆思尧听着心里很是高兴:“卢姑娘,这就要靠你出力了。”   “我肯定是会尽力的,只是……”卢秀珍转脸望向陆思尧:“这一百亩的农庄,却让我有些为难。”   “这又是为何?”陆思尧吃了一惊,白得了一百亩,她还会为难?   “这一百亩的地要买种谷,要扎大棚,要买最轻薄的丝绸,没有银子怎么能做到?陆大人也知道我家的情况,以前穷得几乎要喝西北风,也就是这一两个月稍微有所好转,拿了这一百亩地我也没办法种啊。”   陆思尧明白了,这小村姑是在问他要银子呢。   上次青山坳才种了六亩地,她就毫不犹豫要走了三百两银子,现在皇上赐下一百亩地……陆思尧忍不住打了个寒噤,这小村姑可真是心狠手辣,仿佛跟见过大世面一般,几百两银子说出来,眼睛都不眨一下。   “陆大人,怎么了?可是天气转冷,衣裳穿得不够?”卢秀珍注意到了陆思尧的变化,笑得很是体贴:“现儿已经快到深秋,陆大人一定要注意添好衣裳哟。”   陆思尧咬咬牙:“卢姑娘,你那田庄里要预备多少银子才能开耕?”   “陆大人,你可不能觉得我是在故意问你索要银子,为何江南种谷就我一家种出,肯定是有原因的。陆大总管应该将我种地的事情一五一十都向陆大人报告了罢?光只是育秧的那个大棚,我买来的轻软丝绸就不知道要花多少银子哪。”   卢秀珍心中暗自盘算,怎么样也得要将京城分号的装修费用给弄出来才行,张国公给的铺面,陆思尧赞助装修,自己就只要带人带货过来,不花本钱的生意才好做,至少能减少成本,增加利润。   “唔……”陆思尧摸了摸胡须,这小村姑说的倒也有几分道理,肯定是她舍了本钱这才会有种谷丰收,她田庄的收成好,自己的路才好走嘛。   “陆大人,你也别担心我会要太多银子,我是个实诚人,不会狮子大开口的,这一百亩的田庄,陆大人给我批两千银子也就够了。”卢秀珍笑吟吟的望向陆思尧:“我想大司农部应该有自己的一些专款罢?这个总不会要从陆大人自己身上割肉,用不着心疼。”   “可是……这两千两银子也实在太多了。”陆思尧伸手揉了揉脑袋,官邸里是有专款银子,可这都等于是他的私产,每一年年终的时候,他便会着令手下官员算账,账面上罗列出各种名义花掉了银子,可实则那些银两大部分都跑到了他自己的荷包。   “陆大人,与张国公东大街的一间铺面相比,这两千两银子算不得什么吧?一亩地才到二十两,光只是买丝绸沤肥料也就差不多了。”   卢秀珍要得很是坦然,这些当官的大老爷们根本就不知道如何种田,随便她怎么扯也听不懂,她将这嘉禾的重要性强调下,他们就会六神无主:“陆大人,你且算上一算,今年我这田里的庄稼亩产多了八十余斤,江州一郡有多少农田?京畿有多少,大周有多少,这样增产下来,一年所多余的产值,岂止两千?更何况是年年会有增产,难道这两千银子会花得冤枉?”   陆思尧若是提出打点折扣,自己也是可以接受的,比方说五折下来也有一千两,装修个铺面该是绰绰有余,指不定还能有银子剩下来,到京城里租个小宅子,将六丫也带过来顺便学点厨艺。   卢秀珍心里头打着小九九,脸上却是笑容恬淡,似乎很不在意,可耳朵却竖得高高,想听听陆思尧的回复。   “这样吧,两千就两千,只要卢姑娘你肯尽心尽力就好。”   陆思尧掂量了下,反正不是从自己腰包里掏银子,国库里的钱他心疼个啥,还能上奏皇上表明自己的态度,他大力支持卢秀珍培植嘉禾,皇上定然会十分开心,自己还能趁机问问皇上能不能到户部去支些银子作为培植嘉禾的专款,只要皇上开了口,自己便是要个五千一万也没问题,说到底还是赚了。   “呀呀呀,陆大人这般爽快,小女子定当尽心竭力才是!”卢秀珍笑着端起酒盏,微微喝了一口,这梨花白可真是好喝,清冽甘甜,就如前世喝的饮料一般,甜丝丝的,顺着喉咙口就下去了。   她不是不能喝酒,只是她并不想跟这群官员们一道喝酒,中国的酒文化博大精深,若是她说自己能喝酒,那指不定会被灌得烂醉如泥,还是保持着清醒比较好。   庆丰楼的午宴吃得十分称心如意,饭菜好吃是不消说的,最重要的是得了两千两银子,为了不让这事情拖得太久,卢秀珍借故说过一日就要回家,希望能早些拿到银子,陆思尧倒也没说多话,让她下午来官邸将这事情给办了。   这次进京还真来得值,这么转了一圈,就成了个小富姐回去——京城有铺面有田庄,那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只可惜此时不比前世,房地产还没炒起来,否则她这放在京城近郊的田庄,拿了来改个小区什么的,也能赚得盆满钵满。   因着皇庄和张国公府的铺面房契还没拿到,卢秀珍在京城住了一个晚上,本来她想要去住客栈,但是李尚工热情相邀,遂住到了他家。   李尚工有两个儿子两个女儿,儿子都已经娶了妻,长女出嫁了,还有一个次女待字闺中,跟卢秀珍年纪相仿,见着同龄人,李家小女很是高兴:“卢姑娘,我早就听我爹提到你,他总是夸你聪明能干,又生得美,今日见了果然如此。”   卢秀珍笑了笑:“那是你爹夸我呢,哪有这般好?”   李家婶子很客气的端了果盘上来,里头搁着瓜子花生之类,放下果盘,又赶着去端了茶盏出来:“卢姑娘,喝茶,喝茶。”   李尚工去青山坳这一段时间,本以为是在那穷乡僻壤过苦日子,可万万没想到短短的几个月里拿回不少银子,李尚工还很满意的说:“吃得好,住得好,若不是离家远了些,可真是个好地方。”   离家是远了些,可毕竟还是有收获,怎么着这几个月拿回的银子快抵得上在京城一年外边接的活计,听着自家汉子说,这是稳定的有,只要芝兰堂生意一直好,每个月都会有银子进账。   这位卢姑娘可真是家里的贵人,李家婶子笑着望向卢秀珍,只觉得她全身上下金灿灿的,仿佛是金子打成的一样。   “这次卢姑娘觐见皇上,皇上可有赏赐?我家汉子要不要再去青山坳?”李家婶子笑着拉家常,也想知道自家这银子还有没有得挣。   “李大叔以后就不用去青山坳了。”   “啊?”李家婶子有些失望,可接下来卢秀珍的话又让她高兴了起来:“皇上赐了我一个皇庄,虽说只有一百亩地,可还是需得人手帮忙的,皇上说了,我若是还需要尚工大叔们帮忙,可以去尚工局请调人手,李大叔跟我处得熟了,到时候我自然还要请他。”   李家婶子的脸色亮堂了起来:“好嘞好嘞,这事儿好说。” 第282章 双丝网(三)   沉沉的灯光有些昏暗, 屋子里的两个人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似乎已经靠着椅子睡着了,忽然间,左首那人站起身来,走到窗户边, 伸手推开窗户看了看外边, 见着下弦月冷清如钩,长长的叹息了一声。   “老爷,怎么就这样将东大街一间铺面给送出去了?”   张国公夫人的话里有些埋怨, 她半垂着眼眸坐在那里,一双手藏在云锦衣裳之内, 暗暗的在挠着掌心, 有些不快。   家里不缺钱,家里京城的铺面有三四十间,这些都不假, 可这并不意味着要拱手让出一间铺面给一个素昧平生的人, 张国公夫人心中很是不爽。   特别是东大街的铺面。   东大街乃是京城最繁华的地段, 接待的人差不多都是有些家底的, 东西时新又能卖起价格, 在那里的商铺没有一家不挣钱的, 虽说这铺面都是交给管事打理,可张国公夫人每年年底看账簿子的时候,心中自然有一杆秤。   特别是东大街的几个铺面不仅地段好, 而且还宽敞,后边都自带小院,即便自家不开铺子挣钱,就是租出去也能挣上一千多两银子,可现儿就这样拱手让人了,张国公夫人有几分肉痛。   这么一大家子人,每年得要多少银子才能糊得住!家里几个孙子孙女的婚嫁便是个大头,每人平均下来算至少也得八万的才能勉强将这婚事给办妥当——国公府的这块牌子可不能砸了,京城的普通百姓给自家孩子成亲,二三十两银子就能包了圆,可国公府的公子小姐若是三千五千的打发了,那以后国公府就成了旁人的笑柄,怎么着也要尽着最好的来,免得被人耻笑。   可是,没有银子终究不成,东大街一间铺面,每年进账差不多都有两三千,张国公夫人一想到这白花花的银子就这样长着翅膀飞走了,心中肉痛不已。   “就是想在皇上面前做好人,拿朱雀街的也就罢了,何苦要拿东大街的铺面!”   张国公夫人碎碎念了一句,朱雀街那边有五六间铺面,最挣钱的,每年不过四五百两,为啥就一定要拿东大街的呢?   “妇道人家毕竟见识浅!皇上那时问起我来,我还要用朱雀街搪塞不成?皇上这是故意来寻我的碴子,我还能自己赶着送上去让皇上定个不敬的罪过?”张国公没有回头,深深的叹了一口气。   头发长见识短,她又如何知道自己的用意,卢秀珍这小村姑,能够收拢过来已经是张家的福气,这是安插在陆思尧身边的一枚好棋子。   今日在御花园,即便他不自己站出去接话,皇上少不得要问到自己身上来,不如自己伶俐点早些站出去。张国公的目光落在了花园的一角,那边立着一块太湖石,黑黝黝的耸立,就如那儿站着一个人似的。   皇上年纪小的时候对自己并无成见,先皇那时候委任顾命大臣,皇上还只是个小孩子,他清楚的记得那一日他应召进了清华宫,那时候的太子,今日的皇上赶着走上来拉住了他的手:“张伯伯,我好害怕。”   那时候他还亲昵的喊自己张伯伯,完全是将自己当成亲近的人看待,是什么时候跟自己生分了呢?张国公的眼睛眯了眯,或许是因着那个除夕夜罢。   先皇过世以后的第三个除夕,皇上恢复了在畅春园宴请群臣的规矩,他应邀前往,然而就在畅春园门口被胡太后宫里的一个掌事姑姑给拦下:“张国公,太后娘娘有请。”   他没有怀疑,跟着那掌事姑姑走进了一间僻静的偏殿,那掌事姑姑行礼退下,房间里只余下他一个人,胡太后并没有来。   站在那里等了一阵子,他觉得有几分蹊跷,围着屋子转了一圈,也没发现什么地方不对,这只是一间僻静的偏殿,简单的陈设着桌椅,窗户边有个半人高的花瓶,里头插着从御花园折来的腊梅,一点点淡黄色的花朵点缀着棕灰色的树枝,显得生机勃勃。   “太后娘娘!”   好半日没动静,他没有忍住,低声喊了一句,可依旧是静悄悄的一片,没有半点声响,他提高了嗓音又喊了一声:“太后娘娘千岁,臣张祁峰觐见太后娘娘!”   有些奇怪,他一步步退向门口,当身子靠着门的时候,感觉到有一股推力在朝前边顶。   转过身,他颤抖着手拉开门,外边站着的不是他想象里的那张脸,而是一袭玄色的衣裳,中间深红腰封,长长流苏垂地,发出细碎的簌簌之声。   这是家祭的着装,正统庄严。   “皇上!”   他跪倒在地,不敢抬头。   “尔竟敢在此间私会太后!”年轻的脸庞上一双眉毛皱到了一处,眼中有着熊熊怒火。   “皇上息怒,方才是有人将微臣引至此间,微臣并未与太后娘娘私会!”他浑身颤栗磕头如蒜,一颗心悬在了半空里,晃晃悠悠落不了地。   “哼,你以为朕不知道你的心思!”周世宗脸上如有浓霜:“你……居心叵测!”   他闭上了眼睛,皇上究竟是从何得知他当年与太后娘娘的那一点儿女私情?昔日他确实对于待字闺中的太后娘娘深深眷恋,可这已经是当年的一点过往,现在给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再对太后娘娘有什么想法,为何皇上偏偏要追究这事?   他匍匐在地,战战兢兢,汗不敢出。   究竟是谁在背后动手?扳倒了他对谁最有好处?他眼睛盯住了地面的水磨砖石,汗珠子从额头一滴滴落下,很快面前就有一滩水渍。   “皇上!”   怒喝之音传来,他双手贴地,一颗心慢慢落地,胡太后赶了过来。   “皇上你这究竟是何意?竟然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来对付股肱之臣,这事传了出去,岂不是会被天下人耻笑!”胡太后快步走了过来,一把抓住了周世宗的手,脸上有薄薄怒意:“皇上,你这般做,是想要朝哀家身上泼脏水了?”   “母后……”周世宗垂下头来,似乎有些愧颜。   “皇上,你不要被别有用心的人利用,哀家与张国公,清清白白,没有什么好捕风捉影去恶意揣测的。”胡太后低头看了看跪倒在地的他,朗声道:“张国公,你且起来,你自己与皇上说,哀家与你可有私情?”   他当然是否定,可他也明白周世宗不会相信。   肯定是背后有人煽风点火,或许将当年他们之间那一点小暧昧都找了出来,一一向周世宗做了密报。   为了先皇的嘱托,也为了让太后娘娘能更轻松一些,他各种努力,只盼能对得住先皇能为皇上效力,可万万没想到在皇上眼里,他却是别有用心——或许甚至胡太后执意要皇上立自己长女为皇后,在皇上看来,必然是他们两人之间有私情,故此才会有张皇后。   皇上对他的猜忌,多年前就已经开始了,尽管他各种小心提防,可还是防不住皇上那颗猜忌敏感的心。张国公的手掌按在窗棂,一颗心沉沉,没有半分轻松。   若是说谁要对他下手,想来想去,也只有陆思尧。   他一直用各种手段笼络他人,朝堂中与他有嫌隙的大臣并不多,更何况没有利益冲突,谁会在背后毁谤?将他毁掉,对谁最为不利?张氏族人,另外还有……张皇后。   虽然皇上没有再追究这件事情,可心里头埋着一根刺,不是轻易便能拔去的,以后这么些年里,他一直小心翼翼,尽量做到揣摩圣意,可毕竟还是难以让皇上转变观念。   今日即便是他不出来,皇上肯定也会指着他出来的。   张国公的手紧紧的捏住了窗户上一个雕花,心里头充满着郁闷,可耳边依旧只听见夫人的絮絮叨叨:“明日那个卢姑娘过来,可否与她商量下,换一间铺面,她一个乡下人又怎么知道里头的门门道道,在京城有一间商铺已经够让她欢喜的了。”   乡下人?   张国公猛的转过身来,双目直视夫人:“怎么你越来越有些拎不清了?不过是一间铺面而已,这般计较,与那市侩愚妇有何差异!”   张国公夫人吃了一惊,打住了话头,有些茫然的望向张国公。   她也只不过是在为家里打算而已,不知为何他要这般恼怒?那个姓卢的姑娘不过是个乡下人,随便糊弄一下也就够了,未必她还敢跟堂堂国公府来较真?更别说她实打实到手一间商铺,想来嘴巴都会笑开裂了,还会想着计较是哪个地段的不成?   “你不要弄巧成拙,将房契给我,明日我亲自交到她手上。”   张国公一字一顿,说得十分重。   “老爷!”张国公夫人睁大了眼睛。   “毋庸多问,明日让老大媳妇清楚东大街一间铺面的房契给我。”   张国公府现在名义上是张鸣镝夫人打理中馈,可是遇到大事总要请示张国公夫人,这铺面的事情自然得让张国公夫人发话。   作者有话要说:  昨晚某烟家中断网,~~~~(>_<)~~~~没有能将文文放到存稿箱!今天爬起来找了个网吧……看在某烟这么刻苦努力的份上,请菇凉们不要因为发文迟了而打我!   今日是女神节,某烟准备了一把红包哟,e on, baby!让我表达我的爱!   女神节快乐,越来越美! 第283章 双丝网(四)   秋风阵阵, 断雁声声,树叶卷着身子从树干上飘零下来, 一片又一片,顷刻间便将地面盖满,刚刚才扫过的青石雕花小径上边,到处都是枯黄的树叶, 黄色里夹杂着一点点红, 却似那三月春花的花瓣,只是那卷曲的边缘让人觉得有一种残缺的美。   几个宫女手里拿着笤帚正在低头打扫,忽然就听着身后传来一阵沙沙的脚步声, 几个人微微抬了下头,眼睛朝一旁瞟了过去, 就见一角深紫色的衣裳从身边擦过。   “这是……”   几人抬起头来, 望向那渐行渐远的身影:“首辅大人!”   那是梁首辅,从他身上穿着的衣裳,走路的姿势便能看出。   大周正一品的官员才能穿深紫常服, 衣裳上的补子也有规定, 补子上绣着松鹤的定然是文官正一品, 从这人的年纪与行走的姿势来看, 也就只有那位挨近七十的首辅大人了。   “首辅大人, 里边请。”   领路的内侍半弯着腰, 将梁首辅带进了慈心宫,走过一段长长的雕花石径,来到正殿门口, 一个掌事姑姑从门里走出来,笑得春风满面,行了个礼儿道:“首辅大人快请进,太后娘娘已经等候多时了。”   正殿的门在梁首辅踏入之后缓缓关上,沉闷的那一声撞击似乎撞到了人的心里头,砰砰作响,那一抹秋阳仿佛也被关在了正殿之外,屋子里顷刻间便阴沉下来。   “太后娘娘。”梁首辅走到正殿中央,刚刚想要弯腰行跪拜礼,却被胡太后阻止住了:“梁大人,何必如此大礼,你乃是我们大周的重臣,先皇委任的顾命大臣,辅佐皇上多年,劳苦功高,还用得着这般拘礼不成。快快快,快给梁大人看座。”   旁边有掌事姑姑上来,将梁首辅引到左首坐下,一名大宫女奉上茶盏,缓缓从偏门退出,将门掩上,屋子里瞬间便安静下来。   梁首辅举目看了看四周,发现这间正殿里只有三个人,胡太后,他,还有胡太后一个心腹的掌事姑姑。   这里有一种神秘的气氛。   梁首辅端着茶盏,微微低头,心中思量着胡太后找他过来的缘由。   多少年没有踏入这慈心宫了?皇上年幼之时,他们几个顾命大臣经常被胡太后召到慈心宫来议政,等到皇上及冠,胡太后便彻底撒了手,基本不参与朝堂大事的商议。除了在十年前,皇上有了想要废张皇后的念头,胡太后才宣他们这些老臣来了一趟慈心宫。   张皇后的位置是保住了,可毕竟帝后之间的关系并不和睦,他们这些做臣子的心中焦急,但也无计可施,谁让那个陆贵妃这般会狐媚惑主呢。   胡太后不会平白无故请他过来,而且还是一副如此隐秘的阵势,这让梁首辅心中一个激灵,看起来绝对是有重大事情要与他商议。   “太后娘娘,好久不见,这身子还是如此康健,此乃我大周之福气啊。”   梁首辅喝了一口茶,慢慢悠悠的开了口。   胡太后微微一笑,脸上神色柔和:“梁大人,你们这些重臣身子康健,这才是大周之福呢,哀家年纪大了,身子也不会如以前那般好,不过是在这宫里虚度韶华而已,何来福气不福气之说。”   “太后娘娘,这话如何能这样说?”梁首辅吃了一惊,赶紧将茶盏放了下来,朝着胡太后拱手行了一礼:“还请太后娘娘爱惜凤体!”   “梁大人,哀家最近晚上夜不能寐,翻来覆去总想着一件心事。”   “太后娘娘,有什么为难之事,还请直说,老臣若能替太后娘娘分忧解难,定然赴汤蹈火在所不惜。”梁首辅有些讶异,胡太后是个很聪明的女子,她在这波橘云诡的后宫呆了将近五十年,各种阴谋阳谋,什么没有经历过?今日忽然却提到了心事压得她不能入睡,这让梁首辅只觉诧异,究竟是一件什么样的事情?   “梁大人,皇上至今未立太子。”   胡太后简洁的话让梁首辅坐直了身子,本来有些浑浊的双眼忽然就亮了。   确实,这真是大事,这是亟待解决的大事,若再不解决,只怕……来不及了。   皇上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虽然太医院的太医们当着皇上的面没敢说什么,可流言其实已经悄悄的在这宫廷里暗暗传了出去,即便是他们这些做臣子的,在朝会见着皇上,也只觉他身子越来越差,只恐撑不过太长时间。   东宫空缺,这是一件令人头疼的事情。   早在几年前,他们就已经上了奏折请皇上立太子,可这事情被搁置下来,奏折留中不发,皇上没有说准,也没有说要立,他们一干大臣心里有些着急,可又丝毫没有办法。   明眼人都能看出,皇上或许是在等贵妃娘娘生下的儿子。   可是天不遂人愿,陆贵妃只生了三个女儿。当然,陆贵妃不是没有机会,她曾小产过一次,据说是个男胎,陆贵妃由此大哭大闹,指责是张皇后差人所为,一直闹得皇上起了想要废后之心。   当年胡太后还找他们来商议过此事,众人纷纷想法子要打消皇上废后的念头,最后还是因着陆贵妃宫里出了一个叛主的宫人,力证陆贵妃只是假孕,是想故意栽赃给张皇后,胡太后震惊异常,亲自审案,最后给陆贵妃看病的太医被判了个欺君之罪,发配边疆永世不得返京,而那个叛主的宫人受了褒奖,胡太后赏她黄金百两,答应了她离宫的要求。   陆贵妃哭诉,对天发誓说自己并未假孕,皇上心疼爱妃,不惜与胡太后顶撞,要力保她贵妃之位,不准发配去冷宫,最后胡太后还是向自己的儿子妥协,陆贵妃依旧是陆贵妃,可张皇后也照样还是张皇后。   这里头的弯弯道道谁也说不清楚,到底陆贵妃是假孕还是真的怀了个没有母子缘的皇子,无从知晓,只不过从那次以后,皇上似乎便对立太子的事情淡了几分,以前还曾经自己提过到一定时候要立太子,可现在却悄无声息。   “太后娘娘,这太子确实是要立了。”梁首辅点了点头,如今这形势,皇上不立太子,文武大臣不得安心,便是天下百姓也不得安心。   皇上现在有两个皇子,都养在张皇后名下,两人年纪差不多而且还小,选哪一个做太子,这却是件为难的事情——母族都不强势,任凭是谁上来,只恐把握不住这朝堂大势。   “依梁大人之见,立哪一位会更好呢?”胡太后身体微微前倾,一双眼睛灼灼有神盯住了梁首辅,嘴角露出了一丝笑容。   “两位皇子的个性看来……”梁首辅沉吟一声:“恕老臣直言,都将不是守成之君。”   虽说外庭不问内宫之事,可是宫内的事情还是依稀会流出,特别是像梁首辅这般位高权重的臣子,更有可能接触到宫中之事。只听说两位皇子虽然养在张皇后名下,可对于张皇后却无感恩之心,有时候还在自己宫内抱怨,听着是小孩子不满意的时候发出嘟囔之语,可实则却能反应出来他的内心。   他们对张皇后似乎有误解,或许张皇后一心顾着吃斋念佛,对两位皇子并不是体贴入微的照顾,让两位皇子总觉得自己不得母后欢欣。梁首辅伸手揉了揉额角,这种情况不是很妙,对于这两位自小在宫内长大的皇子,如何能这般不知轻重。   他们两人的母妃出身都很寒微,母族那边毫无支持,若是还对张皇后有所怨怼,那以后登基为帝,定然会想方设法铲除张氏一族,到时候如何能掌控住大局?朝堂内有异心之人指不定会来个挟天子以令诸侯,让他做个傀儡,自己则牢牢将大权把握在手中。   “梁大人,是不是觉得不好选择?”   胡太后缓缓舒了一口气,梁首辅愈是觉得难以选择,那她的计划便愈发可行——想要自己长孙回宫,没得老臣们的支持,无论如何也是行不通的。   “回娘娘话,确实是难以抉择。”梁首辅皱起了眉头,长长叹息一声:“若是还有别的皇子,那这问题就好办多了,毕竟选择余地比较多,可现在只有两名年纪小又不是很知事的皇子殿下,只恐朝中有贰心之人会利用这机会……”   “如果,”胡太后一个字一个字说道:“如果皇上还有别的皇子呢?”   “太后娘娘!”梁首辅大惊失色:“太后娘娘此话怎讲,难道还要皇上在宗亲里过继一个侄子过来?”   过继是没有子嗣才行的事情,皇上已经有了两个儿子,如何还要去向宗亲过继?太后娘娘这个主意实在不妥,梁首辅摇了摇头:“娘娘,只恐这法子行不通。”   “哀家不是说过继,哀家的意思是,现在还有另外一位皇子,极为合适。”   这句话更让梁首辅震惊,他站起身来,颤颤巍巍朝胡太后弯下腰行了个大礼:“还请太后娘娘明示。” 第284章 双丝网(五)   大殿里一片死一般的沉寂, 似乎一根针落到地上的声音都能听到。   秋日的阳光从明当瓦上漏了下来,有些晦暗不明的照在了胡太后的脸上, 一线明亮一线又觉得阴沉,阳光忽上忽下的交织在一处,让她的脸有些模糊,看不清她的神色, 但是她抓紧扶手的手上青筋暴出, 让她显得有些焦虑。   梁首辅坐在椅子上,只觉底下那个绣垫忽然间长出了几根针来了一般,扎着屁股痛得很, 他抬头望着胡太后,嘴唇翕辟, 最终没有说话。   太后娘娘这般郑重其事的提出来有另外的皇子, 莫非……是真的?   “梁大人,可还记得二十年前皇后曾有身孕一事?”   “啊?”梁首辅吃了一惊:“不是说皇长子先天不足,出生不久以后便过世了?”   “梁大人, 你错了, 皇长子并没死。”   提到她的长孙, 胡太后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二十年前的那个晚上, 是自己亲手将他放到篮子里头推到金水河里去的, 二十年了,她虽然没有如张皇后一般有撕心裂肺的疼痛,可是一看到皇上膝下就只有两个不知事的儿子, 她便总会想起当年那个被她送到河里的长孙。   若是他还在,也二十了。   胡太后常常太息一声,心中有说不出的酸涩,皇上要立太子,二十岁的皇长子是再好也不过的人选,嫡出,年龄合适。   闭上眼睛,她总能想起多年前的那个晚上,一线微弱的月光,星子的光芒清淡,宫女们打着灯笼,灯影憧憧里,她出神的盯着包在襁褓里的小小婴儿。他的脸圆润,天庭饱满,看起来是个聪明伶俐的角色,而她,却不得不为了保住他的性命将他抛入金水河中。   中秋月夜,在张国公府见到那个少年时,她心中就有一种微妙的感觉,盘询皇后儿媳以后得知,原来那便是二十年前被送出皇宫的孩子。胡太后仔细回想着自己的长孙,生得模样俊美,画出来的画虽然说不上大家笔法,但还算得上可圈可点,看起来是个机灵孩子,比皇宫里这两个好多了。   龙生龙凤生凤,他的娘有才情,儿子自然不会差。   胡太后做出了决定,她要将自己的长孙接回宫来,她要扶持着他入主东宫。   “太后娘娘,皇长子并未死去?”梁首辅讶然,心中却模模糊糊的有了些想法。   昔日国师占卜说有天煞星降世,皇上甚至将京城的孕妇全搜捕起来关押在一处,只等天煞星转世便杀无赦。后来这事没声没息的就完结了,五月初五的辰时,孕妇们都被遣返回到自己府中,而天煞星的事情再也没有提起过。   皇长子……正是五月初五的子时出生。   梁首辅的心提了起来,莫非当年皇上认为皇长子是天煞星,下了狠手才将他处死,故此京城孕妇们的孩子也就得到了保全?皇后娘娘从那以后便开始吃斋念佛,帝后的关系更是恶化,除了大典皇后娘娘必须与皇上同时出席,很少与皇上一道露面。   这般推测起来,确实有这个可能。思及至此,梁首辅全身大汗淋漓,皇长子既然已经被皇上处死,那为何太后娘娘说他还活着?难道是随便寻了个人来指着说是二十年前的那个婴儿么?   这……梁首辅望向的眼神有些迷惑:“太后娘娘,皇长子二十多年前已经夭折了。”   “不,二十年前,是哀家亲手将他放到一个篮子里头,把那篮子送到了金水河里让它顺流而下,得天庇佑,皇长子并未被淹死,现儿已经找到了。”胡太后捻了捻手腕上挂着的翡翠珠子,缓缓说道:“哀家已经见到过长孙了,他生得模样好又才思敏捷,有治国之才。”   “果真如此?”梁首辅莫名激动了起来:“太后娘娘,可否将老臣引荐给皇长子?”   “哀家正是有这个意思,故此今日才将梁大人请过来。”胡太后朝靠椅后边倒了倒,一颗心总算放了下来,看梁首辅的意思,他好像愿意站在自己这边。   “引荐的事情自然好说,只是得先好好谋划一番,如何能将哀家的长孙接回宫,毕竟皇上不见得会承认这个儿子。”胡太后皱了皱眉:“二十年前天煞星之说,让皇上一直耿耿于怀,加之哀家的长孙生在五月初五,这日子更让他心中有个疙瘩。”   “太后娘娘,听说……”梁首辅低头沉思片刻,慢慢抬头:“听说皇长子出生之日是五月初五子时初刻。”   “是。”胡太后点了点头:“唉,五月初五乃是大毒之日,又有天煞星之说,怨不得皇上多心。”   “可是,若皇长子并不是五月初五出生的呢?子时初刻,与五月初四的亥时末刻也不过是瞬间的事情,谁又能分辩得这般清楚?如是那心怀鬼胎之人,买通了宫中女史,故意写个子时初刻呢?”说到此处,梁首辅的眼中有一种不容否认的坚定:“娘娘,即便皇长子是五月初五子时初刻出生,咱们要说他是五月初四亥时末刻生人,也不是没有办法,是不是?”   胡太后眼睛一亮:“梁大人果然高招!”   若长孙是五月初四那日出生,皇上的心病自然会好了一半,而另外一半则是与那已经下了诏狱的国师有关系,现在他身陷囹圄,肯定想要从大狱里出来,只要自己给他承诺,把捞他出狱做交换条件,让他反水说当年自己看错天象,那么皇上的心结就会全解了。   当年是有陆贵妃丛中作梗,而现在陆贵妃早已不复是当年的风光时刻,皇上此时身子也大不如前,总要考虑到江山社稷有人承继,如何还能坚持当年的错误?   “太后娘娘,更何况国师占卜不准。”   梁首辅也想到了这个问题,要想让皇上改变思想,需得双管齐下,而当年国师说有天煞星转世,必然会祸害苍生,国师那晚指认皇长子乃是天煞星,可是若皇长子真是天煞星,为何这二十年来,除了些小灾小难,大周还算是风调雨顺国泰民安?这说明国师当年的指认完全是错误的,不可相信。   胡太后的脸颊微红,频频点头:“梁大人说得没错,国师占卜不准,哀家的长孙怎么会是那天煞星转世呢,这么些年来不都是好好的吗?”   “问题是……”梁首辅压低了声音:“太后娘娘,皇长子殿下是谁寻回来的?可真正是当年被送出宫去的那位皇长子殿下?虽然现在形势紧急,可皇室的血脉却是不能混淆的。”   胡太后一惊:“莫非梁大人以为……”   确实,她的长孙是张国公府找回来的,谁也保不住张国公是不是随意从别的地方寻了个替身来?毕竟当年那小竹篮已经被送进金水河,里头放着的那个小小婴儿生还得可能性很小,张皇后作为母亲,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梦到神仙指点,可怎么正好就是神仙指点的方位便找到了那个人呢?   是不是张国公府为了稳固自己的地位,故意寻了一个人来说就是当年的皇长子呢?   “太后娘娘,皇长子殿下出生的时候,身上可有胎记?若是有那便好办了,看看那个寻来的人身上是不是有这个胎记便知,若是没有胎记,那可还要多方证实才是。”梁首辅沉声道:“想必娘娘也不会让皇室血统被混淆。”   即便他与张国公交好,梁首辅觉得自己还是得要弄清楚这位皇长子殿下的由来,总不能任凭着别人狸猫换太子,分明不是皇上的血脉却要硬塞进宫中,承继大统。   “胎记?”胡太后脸色稍霁,笑了起来:“胎记倒是有的,哀家自会去验证。”   二十年前,她抱着长孙看得仔细,右耳后有两颗米粒大的红痣,拼成了一朵花的形状,彼时她看到这几颗红痣的时候,还颇为吃惊,人身上有胎记不是件奇怪的事,可这胎记长成这样却是难得一见,她总觉得自己这个长孙是有些来历的。   “太后娘娘,若是能证实皇长子殿下不是旁人假冒,老臣定然会尽力帮着太后娘娘与皇后娘娘,将皇长子殿下接回到宫中。”   胡太后缓缓点头:“甚好,甚好,那就这样说定了,多谢梁大人能为大周社稷着想,一力承担这重任。”   “这本来是老臣该做的事情,太后娘娘何必这般客气。”   梁首辅站了起来,拱手道:“老臣就等着太后娘娘的消息了。”   大殿的门“吱呀”一声打开,和煦的秋阳如流水一般照了进来,满地碎金跳跃,灿灿的刺着人的眼睛,胡太后看着梁首辅微微佝偻着背迈过大殿门槛,嘴角浮现起一丝笑容:“来,去请皇后过慈心殿来。” 第285章 连环计(一)   “母后, 那定然是我的孩子,我一看他就知道, 绝对错不了!”   张皇后有些激动,两颊绯红,双眼里露出了渴盼的光:“母后,你不也说懷瑾长得与我年轻时有七八分相像?若他不是我的孩儿, 为何能长得这样像?”   胡太后端着茶盏在手, 不住的转着茶盏盖子,盖子是乳胎白,上头绘着粉彩团花牡丹, 边缘有一圈磁金,看上去清淡优雅又透出些富贵。她的目光盯着茶盏盖子上的那朵团花, 没有说话, 眼前浮现出中秋月夜里的那个身影。   银灰色的长裳,俊美的脸庞,那看上去有几分熟悉的眉眼……是不是?他到底是不是自己的长孙?   皇室血统不能混淆, 哪怕这个时候急需一个比较好的王位继承人, 也绝不能让别家的人以次充好, 鱼虾便是鱼虾, 怎么能成龙?   “母亲, 我父兄绝不会骗我。”张皇后的眼中渐渐有泪, 一点点的泛滥。   “我也相信张国公。”胡太后叹息一声,她如何不知道张祁峰?自小便相互认识,一路看着走过来, 他的心路历程她知道得一清二楚,现在的张国公早已不是当年那个送白玉手镯给她的张国公,昔日他真诚热情,可因着世事变迁,他变得世故狠辣,每做一件事情都与他自己的利益相关。   他真有可能做出那种事情来,毕竟这与张氏一族的前途命运有关。   “若嫿,你不要着急,哀家也不是在说那不是你的孩子,只是咱们必须要确认一下。”胡太后揭开茶盏盖子,慢慢悠悠的喝了一口:“你还记得他耳朵后边的三颗红痣吗?”   张皇后的眼睛亮了起来:“是,母后,现儿就将懷瑾召进宫来,咱们看看便知。”   “若嫿,莫要着急!你大张旗鼓召了怀瑾进宫,那些暗处的人会如何想?不如咱们在宫里办一次游宴,名义是为四公主贺生,召集京城的公子小姐们进宫,趁着那机会让你兄长将怀瑾带进来,咱们将他召至偏殿验看就知。”   上次中秋她们两人已经去了张国公府赏月,短时间内又出宫去张国公府,难免会让人猜测些什么,即便是许懷瑾真是皇长子,到时候免不得人家也会说这是她们精心布局,故意找人来冒充,故此她们自然不能再去张国公府验看,唯一之计便是召了许懷瑾进宫,而且不能让人生疑。   四公主是陆贵妃的第二个女儿,听着胡太后说要给自己女儿办一次游宴贺生,陆贵妃颇有些惊诧:“太后娘娘怎么想起这事情来了?”   “太后娘娘说了,四公主今年也十七岁了,当要留意佳婿,此次召进宫的公子小姐都出生京城的高门贵户,娘娘可以自己多看看。”慈心宫的掌事姑姑笑得脸上的皱纹都团在一处:“这是太后娘娘的恩典哪。”   陆贵妃笑着点头:“代我本宫谢过太后娘娘。”   等着那掌事姑姑一走,陆贵妃便换了一张脸孔,斜斜躺在美人榻上,一只手支住了脑袋,头上戴着的七尾金凤也斜了几分,东珠流苏洒落在了塌上,东一串,西一条,红色的宝石坠子闪闪的发着亮。   “娘娘,怎么了?这可不是好事么?四公主今年十七,是该给她留意了。”   陆贵妃的心腹凑了过来,满脸疑惑神色:“娘娘怎么却有些兴致缺缺?”   陆贵妃一抬手,广袖盖住了自己的眼睛,闷着声音道:“十七便十七罢,皇帝的女儿不愁嫁,自然能找到高门贵户的如意郎君,若是个儿子,本宫自然要操心。”   “娘娘,您难道不想让姐姐给弟弟铺好路?”那心腹姑姑笑得谄媚:“娘娘肚子里头指不定是个小皇子呢。”   “休得说大声!”陆贵妃将袖子挪开,警觉的看了看四周,见着周围没有别的人,只有她们两个,这才长长的舒了一口气,转过头来,目光里充满了责备:“你也是跟了本宫多年的老人了,怎么还不懂什么叫谨言慎行?想当年本宫那小皇子究竟是怎么没的?还不是有人走漏风声,引得旁人嫉恨!”   “娘娘!”那姑姑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奴婢不是故意的!”   “我知你不是故意这才只是口头责备于你,若是故意,本宫绝不轻饶!”陆贵妃翻身坐起,一双手摸了摸小腹:“只不过一个月月信不至,也不晓得到底是不是有了身孕,你先不必这般着急便说本宫有了身孕。”   陆贵妃今年四十有一,她本来觉得自己没有儿子缘,可是万万没想到这个月到了时候,那该来的还没有来,心中便隐约有了些希望。   老蚌生珠的事情不是没有,虽说自己已经隔了六年肚子里没了动静,可指不定上天怜惜她,给她送了一个玉雪可爱的儿子来呢。陆贵妃的手轻轻的在肚子上按了按,她忽然觉得自己肚子已经胀起了几分……说不定是真怀上了呢,她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   “娘娘,奴婢知错,奴婢再也不会在旁人前边多说半句话,只不过奴婢瞧着……”看到陆贵妃脸上的笑容,那心腹姑姑自知陆贵妃其实并未真正生气,大着胆子道:“奴婢瞧着娘娘这模样,该真真是有身孕了哪,都说女儿心疼娘,怀的若是个女胎,这做娘的会越发肌肤胜雪眉目如画,若是怀个儿子,娘的气色会不好,而且有时候还会长一块块的斑,娘娘最近收拾打扮的时候总说自己脸上没光彩了……”   “快拿镜子给本宫来。”陆贵妃坐直了身子,想到了几年前她怀小皇子的时候,脸上确实是生了斑的,这次是不是也一样?   那姑姑捧了一面镜子过来,陆贵妃尖着眼睛朝自己脸上瞅,伸手指指点点:“瞧,仿佛已经长出一点点斑来了。”   主仆两人对着镜子乐了一阵儿,陆贵妃放下镜子,忽然想起一件事情来:“你去打听打听,今日慈心宫那边有什么不对劲的事?如何会忽然想起要给四公主办游宴?本宫觉得太后娘娘以前可不是这样关心她的孙女,二公主的亲事还是本宫自己跟她去提的。”   “是。”那姑姑将镜子拿在手里,转身走了出去。   “游宴?”陆贵妃嘴角露出了一丝笑容:“还真看得上我的女儿。”   “娘娘,娘娘!”   没过多久那姑姑便飞奔着回来了,气喘吁吁:“听说、听说……”   陆贵妃皱了皱眉:“你且先匀口气再说话,到底听说了什么,如此咋咋呼呼的?”   “娘娘!”那心腹姑姑匍匐向前,爬到陆贵妃面前,凑到她的耳边小声道:“娘娘,今日太后娘娘召见了梁首辅!”   “果真?”陆贵妃吃了一惊,脸色一变:“你问的是谁?”   “慈心宫那边奴婢问不到话,可是那些洒扫的小宫女们却是看得真真的,今日去慈心宫的确实是首辅大人,年纪七十左右,须发皆白,行走时有些佝偻,穿深紫色常服,补子上绣的是松鹤。”那心腹姑姑低着头道:“深紫常服松鹤补子,七十岁左右,须发皆白……奴婢寻思着只有梁首辅了。”   陆贵妃的一双眉毛皱到一处,眼珠子转了转,长长的吐了一口气:“你赶紧派人去与内务府那边咱们的人说一句,下次轮到他出宫采买时,将这消息传给我父亲。”   “是。”   这里头有些不对。   陆贵妃蹙起眉头,一只手抓紧了身下的锦缎垫子,不住的搓揉着,垫子成了乱糟糟的一团,皱得不成形状。   胡太后多年不问朝政之事,也没召见过朝中重臣,今日召了梁首辅进宫必有图谋,更令人奇怪的是,她竟然在此之后马上派人跟自己来说,要替四公主准备一个游宴庆生,这里边分明是有算计的。   太后娘娘究竟在算计什么?陆贵妃闭上眼睛,不住的思索着各种可能性。   这么多年来,胡太后安安静静的住在后宫,小事基本不插手,遇到大事她必然出来镇场,皇上对于他的母后敬重得很,太后娘娘说什么基本上就是什么,故此,这么多年熬下来,那姓张的贱人依旧平平安安坐在她的皇后宝座上,岿然不动。   若不是太后娘娘护着她,就是有十个张皇后也被废掉了。   陆贵妃愤愤不平的哼了一声,论讨好的手段,张皇后也不见得有多少,自己说甜言蜜语可胜过她千倍百倍,为何太后娘娘就是对自己亲热不起来呢?还不是自己出身寒微,没有张皇后娘家那般根基!太后娘娘出身名门,自然与那张皇后感同身受,一味只知道护着她。   她的眼神飘忽,一只手在脸庞边抚过,她什么都没有,全是凭着这张脸与自己魅惑君王的本事一步步爬上来的,只要她这次能生个儿子,一切就好办了。 第286章 连环计(二)   京城三品以上的官员们最近都得了一张内宫的帖子, 发出邀请之人是太后娘娘。   “为了庆贺四公主十七岁生辰,皇宫里准备办一次游宴, 特邀各府公子小姐参加。”看角门的婆子看着自家府里的马车辘辘远去,笑着打了个哈哈:“看起来夫人是去给小姐选时新衣裳和首饰了。”   “可不是吗……”同伴们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咱们府里待嫁的小姐有三位,还不趁着这个机会相看一回,指不定能结成一两门亲事。”   宫里派请柬, 说是给四公主贺生, 实则大家度晓得,定然是要给公主殿下择驸马都尉了,虽则只有一位中选的公子, 可大家的心思都活络了起来,这次去的都是三品以上的人家, 可以趁机给自家儿子或女儿寻门适合的亲事——毕竟经过太后娘娘选过了的, 都是好人家。   “这次为何忽然给四公主大张旗鼓的办生辰?”陆思尧手里拿着那张烫金请柬,捻了捻胡须:“奇怪,甚是奇怪。”   “这有什么奇怪的?”陆夫人坐在一旁, 喜气洋洋:“肯定是娘娘又得了宠爱, 故此太后娘娘要给她几分面子, 爱屋及乌, 就连四公主的身价都水涨船高了。”   陆思尧盯着那请柬看了又看, 最后将它扔到了桌子上头:“你随便带谁去罢, 这事儿跟你们妇道人家有关,我就不去了。”   大红的烫金请柬“啪”的一声落这里桌子上,陆夫人赶紧将它捡起来捧在手心, 喜滋滋道:“我自然是要带着嘉哥儿和月姐儿去的,两人正当婚嫁年龄,我这做祖母的自然要好好给他们两人看看。”   “去罢去罢。”陆思尧皱眉,背着手走了出去。   打着游宴的牌子,实则是相亲的局,他毫无兴趣。   “大人,大人!”   刚刚走出主院,一个管事婆子急匆匆的从前边走了过来:“外院有事情请大人过去。”   陆思尧点了点头,大步向前,心中充满了喜悦。   最近那个叫卢秀珍的小村姑进京向皇上讲述了下江南种谷得丰产之事,皇上这几日对他似乎要脸色好看多了,赏赐给卢秀珍的一百亩田地,第二日便进行了移交,田契什么的都给了卢秀珍,他也赶着给了卢秀珍两千银票,想来那卢秀珍应该在皇上面前给他说了几句好话,故此皇上对他态度有所好转。   他现在可谓是春风得意马蹄疾,忽然间又像回到了四十多岁时候的光景,全身满满都是干劲,仿佛间多吃几碗饭,便力能举鼎。   唯一让他觉得有些忐忑不安的是,国师还依旧羁押诏狱,这件事情让他寝食难安。   如今,摆在他面前有两条路,其一,尽力将国师从诏狱里捞出来,这样国师会感激自己,以前的种种自然会守口如瓶,不会向外透露半点。可是目前他自己都不得皇上重用,想要恢复当初的风光已经有些为难,女儿陆贵妃得宠不如以前,自己在一边也只是干着急。   就不知道为何太后娘娘忽然想着要给四公主贺生?难道真如夫人所说,贵妃娘娘又重新得宠了?早些日子太后娘娘将那两个祸害人的妖精丽美人和蓉嫔赶去了冷宫,现在后宫里头,贵妃娘娘算是出挑的了,年纪是大了点,可风韵犹存,与皇上这么多年的感情,也不是说没就没了的。   思及至此,陆思尧兴奋了起来,脚步加快了几分。   若真真如此,那自己要想压住张国公也不是一件难事——出主意种江南种谷得了皇上褒奖,现在女儿又重新有了宠爱,那个出了一位皇后娘娘的张国公府,也只是虚有其名,如何能与陆府抗衡?   只不过事情要看得周到,方方面面都要考虑周全,万一皇上那边不能得信任,那自己势必也只能向国师动手了——只有死去的人才不会背叛,死人是不会泄露秘密的,只要国师一闭眼,什么事情都会烂在他的肚子里。   第二种方法,实行可能比第一种要简单得多,上次陆明已经去夜探诏狱,这说明以他的身手想要到诏狱中行刺,完全是可以的,现在就只要想一个万全的法子,如何能不引起人的注意,将国师弄死在诏狱中。   陆思尧的脚步匆匆向前,脑子里全是如何动手的想法,不知不觉已经走到垂花门,没有注意到那道高高的门槛,脚下一滞,朝前边扑倒过去。   “老爷,仔细脚下!”   几声惊呼,陆思尧有些头晕脑转,站定了身子才发现,自己被一个看门婆子牢牢抱在怀里,青灰色的衣裳上还有一片黑色水渍。   看门婆子使劲挤了挤前胸,眼角的皱纹几乎能夹死路过的蚊虫:“老爷,千万要当心些,这垂花门的门槛比别处的要高!”   说话间,脸上的粉已经簌簌的落了下来。   陆思尧伸手推开了她,这婆子今年四十好几了,男人早几年死了,她却还寻思着要找汉子嫁人,每日里将官粉抹得厚厚的,看到有男人过来身子就往前边凑,他们都说有时候她还会故意在门槛那里放一块青苔,就等着人家脚下一滑,她便就势去抱人,   听说抱过几个,可都是家里有妻室的,至今还没抱到一个鳏夫。陆思尧眼睛朝那婆子一瞥,今儿竟然算计到自己身上来了,难道她没照过镜子么,这么大年纪,又生得如此老相,还想着自己娶她做小妾不成?   不对,什么小妾,分明是老妾!   那婆子笑得满脸春风:“老爷……”   下边的话还没说完,陆思尧已经沉着脸迈过门槛,对着守在外院那边的婆子道:“跟管事的说一句,这人给换了,去上夜守园子,不要再到垂花门这边守着了。”   他的好心情,被这一抱全弄没了,陆思尧只觉晦气,好好儿的被个婆子吃了豆腐,尽管自己比她年纪大了十多岁,可他依旧不愿意有个老女人抱着自己抛媚眼。   陆思尧的心情越发的不好了,在他听到下人回报以后。下人说的这件事情与被一个老丑的婆子相比,更让他觉得糟心。   来人是东大街铺子里的一个伙计。   “老爷,今日内务府来人采买买了。”   “哦,买了多少东西进宫?”陆思尧坐在那里,不紧不慢的喝了一口茶。   高门贵户只要是有女儿在宫里爬到高位的,总会有一两间商铺与宫中内务府有联系。内务府出来采买,给的银子足足的,这其实还是小事,更重要的事情是能将宫内娘娘们想说的事情通过出宫采买带出来,故此陆思尧听说内务府有人出宫采买,自然知道是女儿有话要人带给自己。   “老爷,今日内务府来采买了五百多两的东西。”那伙计低着头回答,接下来声音压得低低:“前两日,太后娘娘召见了梁首辅。”   “什么?”陆思尧身子晃了晃,手中捧着的茶盏跟着摇晃一下,里边的茶汤翻了几滴出来,落在长裳上头。   “太后娘娘召见了梁首辅。”伙计又重复了一遍:“娘娘请老爷务必留心。”   “我知道了。”陆思尧挥了挥手:“你去罢。”   太后娘娘召见梁首辅?这意味着什么?陆思尧撑住自己的脑袋,脑袋里不住的翻腾着,一些人的身影在眼前跳跃。   他想到了多年前先皇临终前委任顾命大臣,那时候他还官位低,没那个资格被传去清华宫候命,他只能坐在务公的厅房,听着同僚们用羡慕的口吻说着那四位顾命大臣的各种轶事,说到几人昂首挺胸的走进内廷,仿佛就如亲眼所见。   他自然也是羡慕的,可谁叫他出身不如那几人,上爬的速度也不快呢?只能在一旁羡慕罢了,其余什么也不能做。   然而事情忽然发生转机,给新皇挑选入宫侍奉的采女时,四品官员的女儿都可以报名参选,他家有女初长成,而且生得姿容艳丽无双,凭借着女儿在后宫风生水起,他也渐渐的飞黄腾达起来。   只可惜这种富贵是靠后宫裙带关系来的,没有扎实的倚仗,要落下去也会很快,这些年里他费尽心机来巩固自己的权势,步步为营,可似乎总是棋差一招,老天爷不愿给他眷顾,女儿没生出皇子,也没能爬上皇后宝座,他只能看着张国公用嘲笑的目光居高临下的看着自己。   他不甘心,不甘心居于他下!   他与张国公相比,差的只是身家,他自觉才能绝不会比张祁峰要差,这些年他青云直上,从一个小小四品爬到了一品,虽然贵妃娘娘确实是起了很大作用,但里边还是有些门道的,否则,光是凭着裙带关系,如何能将他带得动?   裙带是薄的,乌纱帽却是有些分量,裙带一抬,能将乌纱甩到某个位置,可若是再要向上,那可便是难得。   当然,他究竟是怎么上来的,这些事情,不能与外人说。   本来还在犹豫不决,现在得了胡太后召见梁首辅的信儿,陆斯尧眯了眯眼睛,下定了决心,他知道该怎么做了。 第287章 连环计(三)   九月的阳光依旧和暖, 只是在微风吹过的时候带着一丝凉意,地上的青草已经有些发黄, 远远望过去,一片淡淡的枯黄,仿佛伸手就能将那抹颜色擦去。   陆明步履轻快的朝外院书房走了过来,脸上难得有一丝笑容, 看得书房前边走动的小厮愣了愣, 他从未见过陆大总管这般模样,笑起来煞是好看。   “陆大总管。”小厮放下手中的扫帚,朝陆明喊了一句。   陆明笑着点了点头, 那笑容灿烂,令小厮又一次怔住。   陆大总管的笑脸真是好看哇, 这般好看的样子, 为何以前他都不笑的?小厮摸了摸脑袋,陆明已经飞快的走进了书房。   “老爷。”走到里边,陆明拱手行礼:“可是有什么事情腰交代?”   陆思尧本是负手而立, 听到陆明的声音, 转过身来盯住了他:“这两日你想法子再去诏狱一次。”   “去诏狱?”陆思尧有些迷惑:“老爷, 上次不是去过诏狱探望了国师?”   他想起了那个夜晚, 那张隐藏在黑暗里的脸孔, 那桀桀怪笑之声……诏狱, 那是一个充满着腐臭与朽烂的地方,是蛆虫与老鼠为伍之处,被押送到那里的犯人, 几乎都是挣扎在生死存亡关头,大部分的人进来就不曾出去过。   “这次,不是要你去探口风。”陆思尧的脸孔阴沉,一双眼睛有着老鹰捕食之前的凶悍:“你想办法混进诏狱将他给……”   说到此处,陆思尧停住了话头,盯住了陆明的脸:“你知道该怎么做,而且,你的手法要隐蔽,不能让旁人看出什么不对来。”   陆明没有出声,脸孔有一种说不出的凝重。   陆思尧的意思很明显,让他去将国师丁承先杀掉。   “怎么了?你为何犹豫?是不是觉得不忍心?”陆思尧冷笑一声:“陆明,你也有不忍心的时候?你可别忘记了,你曾遭灭门之灾,这血海深仇又是谁替你去寻得仇家的?又是谁替你去报了这大仇?”   “老爷的恩情属下一辈子也是报答不完的,只是属下觉得上次国师已经让属下带话回来,他绝不会将以前的那些事情抖出来,让老爷只管放心,老爷又何必一定要对他下手?万一皇上那边派人查起来……”   “故此你一定要做得隐蔽,不能让人发现。”陆思尧双眼灼灼:“我相信你,一定能有办法的,是不是?”   陆明直起身来,怔怔的望着陆思尧,好半日才勉强回答:“老爷,待我这两日琢磨琢磨,看看用什么法子最好。”   “唔,不错,你最好要想得周全些,别让人捉住把柄。”   “知道了。”陆明拱手行了一礼,默默的退了下去。   他想不通为何自家老爷一定要将国师置于死地,国师应该是个说话算话之人,前边这些年,国师与老爷交情极深,在他看来就是那种推心置腹可以交付生死之人,为何一旦出事老爷就这般翻脸无情?   以前陆思尧做过不少伤损人的事情,可在陆明心里却还是在默默为他辩解,那都是老爷为了能向上爬不得已而为之,但这次陆思尧如此坚决要将丁承先置于死地,这让陆明实在觉得有些不舒服。   以前陆明是开镖局的,自小便跟着父亲在江湖上混出来,作为一个江湖中人,首要遵守的便是一个义字。   能够对他人行恶举,但却不能背叛朋友,否则便对不住兄弟,不讲义气,故此陆明听到要他去杀丁承先,就如同吞了一只苍蝇般不舒服——陆思尧如何能做出这种事情来?国师可是他最好的朋友!   远处衰草招摇,金柳微微,夕阳西下残红如血,将那片湖水染成了艳丽的红色,陆明凝望着那片波光粼粼,慢慢的眼前起了一片鲜红,越来越泛滥,就如鲜血铺天盖地的蔓延过来,将他一双眼睛都染红。   若是不按陆思尧交代的去做,那便是背主,而要是杀了国师,那却会让陆思尧陷入不义之中,怎么做都是两难,他唯一能做的便是听了陆思尧的话将丁承先杀了,到时候他好好收埋了丁承先,然后在他坟前自尽来谢罪——就当全是自己一手办下的事情,跟陆思尧一点关系都没有,自己到了九泉之下再与国师去说清楚罢。   毕竟陆思尧替他报了大仇,又好衣好食的养了他这么多年,到了紧要关头,自然要替他去卖命。   只是……可惜了自己才找回儿子,却要与他分离。   陆明一拳头打在了身边的树上,心中一片苦涩。   青山坳住着的那对夫妇一看便是对老实人,他们将自己的昭然照顾得十分稳妥,即便是家中再穷,也没有卖掉当年夫人留下的那对耳珰,这样的两个人是值得信赖的,就算他不在这世间了,他们也会将昭然当成他们的亲生儿子一样对待吧?   咬了咬牙,陆明横下了一条心,飞奔着朝前边走了去。   御花园里此刻依旧还是一片葱茏,似乎没有受到天气转冷的影响,只是靠着金水河那边的小径旁,枫林就如染过一般,红彤彤的树叶灿烂似火,远远瞧着就如一片锦缎飘浮在半空中。   秋风起,红色的枫叶卷曲着身子朝四面八方飘了过去,落在了人的脚边,时不时的飘起落下,犹如春花烂漫舞动轻盈。   “太后娘娘,皇后娘娘,请跟奴才朝这边来。”   内侍弯腰在前边带路,胡太后与张皇后两人并肩走着,张皇后伸手扶住了胡太后的胳膊,一副贤惠媳妇儿的模样,跟在她们两人身后是一群嫔妃,大部分宫中的老人,也有几张心脸孔,是去年才进来的。   今日乃是重阳节,听到内侍来报御花园内菊花盛开,胡太后心中欢喜,便想出来赏花,刚刚从慈心宫出来没走几步,就见着一群嫔妃正在园中游览,众人给胡太后请安以后,纷纷讨好卖乖:“太后娘娘,让嫔妾引您到园子里头转转?”   胡太后眯了眯眼睛,抬头看了看天空,蔚蓝一片,白云悠悠。   “哀家也有些日子没见着你们了,今儿天气不错,不如咱们就一起到御花园里头逛逛,让御膳房将午膳安排到畅春园中。”胡太后转身吩咐跟在身后的掌事姑姑:“去月华宫将皇后请出来,让她来陪哀家过重阳节。”   重阳节的习俗是和亲朋好友一起登高望远,可这嫔妃们没得旨意便不能出宫,只能在御花园里转转罢了,平常一般在晚上会有晚宴,今儿胡太后兴致好,想要白天宴请妃嫔,众人自然要巴巴儿的赶着去捧她——太后娘娘在后宫里可是极有威权的,毕竟皇上对于自己的母亲还是有孝心的。   张皇后得了传话,心里头知道胡太后是有话要与自己说,赶紧换了衣裳带着心腹的掌事姑姑大宫女们赶到了御花园。自从上次胡太后在召见了梁首辅以后与她推心置腹的谈了那个问题,她们两人就达成了默契,平常张皇后来慈心宫请安,该呆多长时间便是多长时间,不会推迟,也不会提早,这样看上去还是与往常无二,不会让人觉得有什么异常。   胡太后正坐在御花园的凉亭内赏花,内侍们将亭子上悬挂的锦缎帘子放下,将凉亭严严实实的遮了起来,只余一扇没有关上,妃嫔们各处寻找自己觉得好看的菊花,抱着朝凉亭这边走了过来,请太后娘娘欣赏。   今年御花园里多了几品新的菊花,有一种胡太后极为喜欢,淡绿色的花瓣成长长丝绦之状,恰似那龙须花一般,狭长如线,朝四周张开,有些张牙舞爪的样子。胡太后兴致勃勃的抚摸过花瓣:“难得见着这般清亮爽眼的。”   寻了这花来的是如妃,听着胡太后夸赞,心中得意:“太后娘娘,这绿玉斗乃是今年才来的新品哪,比起那些团在一处的菊花,这花型可别致多了。”   胡太后点了点头:“可不是这样?”   如妃还准备接下来捧上胡太后几句,就听身后一阵沙沙之声,转过头去便见着张皇后站在凉亭门口,她赶紧屈膝请安:“皇后娘娘安好。”   张皇后眼波未动,声音依旧平平:“起来罢。”   如妃满腔说话的兴致此刻已经不翼而飞,站直了身子,匆匆忙忙从凉亭退了下去。   不是张皇后厉害让她觉得害怕,是张皇后那通身的冷淡气息让她只想逃避。   如妃与张皇后进宫只差了两年,刚刚入宫的时候张皇后笑容甜美处事热情大度,后来自陆贵妃进宫以后她的笑容渐渐的稀少了,再后来她生下的孩子不幸夭折以后,她脸上便再也不见笑容,特地在月华宫里设了香房,每日在里边念经拜佛。   日子越长,张皇后与嫔妃们的关系更疏远冷淡,她给人的感觉便是一个心如枯井的妇人,不会再有半点波澜。她不要求嫔妃们每日去给她请安,妃嫔们乐得偷懒,月华宫里有时候十天半个月都没见到那些妃嫔的身影。   如妃觉得这样的皇后娘娘其实挺不错,她不会心机算尽的想控制妃嫔,唯一不好之处便是她太冷淡,远远望着她都能觉察出寒气森森,也不知道为何太后娘娘能这般包容她。 第288章 连环计(四)   “母后。”   见着胡太后, 张皇后笑意盈盈,仿佛方才如妃看到的那张脸孔是旁人的一般。她整了整衣裳, 朝胡太后行了一礼,嘴角微微抿着,一双眼睛盯住了胡太后不肯放松。   胡太后朝她招了招手:“过来,咱们娘儿俩来说说体己话。”   张皇后这才快步上前, 坐到了胡太后身边, 双颊微微发红,眼睛闪闪儿发亮:“母后,明儿便又能见着懐瑾了。”   明日是四公主生辰, 宫里发了请柬遍邀京城正三品以上官员家的女眷以及有适龄公子赴生辰宴,张国公府那边已经送过信去, 自然晓得皇后娘娘想要见见皇长子殿下, 故此明日张国公夫人会带着崔大郎进宫。   胡太后伸手拍了拍她的手背:“别着急,还有不少事情要办呢。”   张皇后点了点头:“母后,我自然知道。”   两人相视而笑, 虽然是婆媳, 却跟那母女一般心意相通。   “梁首辅那边已经开始部署行动了, 不算懐瑾是不是哀家的亲孙子, 那件事情总要解决才好。”胡太后抓紧了手中捻着的一串佛珠, 微微颔首:“皇上其实心中也挂着这件事情, 毕竟是多年信赖的人,忽然间翻脸,他也有些进退两难。”   张皇后一怔, 脸色渐渐的苍白:“母后,我却没法子宽恕他。”   “若嫿,事情都是要从轻重缓急来判断,若懐瑾真是你的孩子,我们也只能从他身上找突破口,这万事皆有因果,或许是前世他与你有仇,这世才来报复的呢,你吃斋念佛这么多年,难道这些都没看淡?”   “母后……”张皇后两只手相握,一双眼睛里渐渐的有了泪意:“每每想到懐瑾是因着他一句话才被那般对待,我便……”   “可是你已确定懐瑾是你的孩子,他并未死去。”胡太后抓起了张皇后一只手,抓得紧紧:“若嫿,你不能再这般去想!若懐瑾真是你的孩儿,他自由自在生活在宫外,不要被人算计,这二十年里风平浪静的过来了,难道不是一件好事?”   张皇后低头不语,胡太后说的话也是实情,若她的孩子没有被送出宫,这么些年来定然会遭陆贵妃算计,这二十年她一直得皇上宠爱,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皇上总是巴望着她肚子里赶紧爬出个小皇子来,即便她对自己的儿子下手,可能皇上也会睁着眼睛说瞎话,不会定她的罪吧?   或许……懐瑾长在宫外还是一件好事?   “若嫿,不用想这么多,我们且等着明日看看便知。”   胡太后笑了起来,慈眉善目。   第二日九月初十,乃是四公主芳辰,一大早皇宫里头便有了动静,宫女内侍们在御花园里行走匆匆,似乎有做不完的事情,各宫娘娘们也起得很早,对镜梳洗打扮,唯恐错过了这次盛会——关在皇宫这个精致的金丝笼里,走来走去就是那么些面孔,今日会有一大批京城的公子小姐进宫,自然不会错过这个机会,哪怕与她们一点关系都没有,在旁边看看聊聊也是件不错的事儿。   “母妃。”   四公主从外边快步走了进来,冲到了陆贵妃面前,一把抱住了她的脖子:“母妃,你看我这衣裳美不美?”   陆贵妃一只手护着腹部,一只手推开了她:“且到一边去坐着,母妃还没梳洗呢。”   这孩子疯疯癫癫起来就不知轻重,千万不要伤到自己肚子里头的孩子。陆贵妃瞥了四公主一眼,见她一脸不高兴站在旁边,又有些微微的内疚,毕竟今日是她生辰,自己怎么能这般对她呢?   坐直了身子,她向四公主招了招手:“站过来,让母妃瞧瞧。”   “好。”四公主见陆贵妃理睬她了,脸上又浮现出笑容,快步走到陆贵妃身边,一只手将那披帛挽住送到陆贵妃面前:“母妃你瞧瞧,这是苏州新贡的流光锦,朝着阳光看能反光呢,背光看颜色又变了。”   四公主穿着一袭新裁的衣裳,衣料是宫里新得的贡品,样子是京城最时新的,樱桃红的上衣陪着淡淡绿色的丝绦,虽然颜色有点撞,可却显得活泼灵动,格外别致。今日她梳了一个如意髻,斜斜挂着一束桂枝香,银色的枝条上点缀着黄玉制成的桂花,米粒大小,可攒在一处却是亮闪闪的,看得人眼花缭乱。   这桂枝香瞧着比较细碎单薄,可却胜在新巧,姑娘家戴上显得灵气十足,又不会让人觉得俗气。四公主得了她母妃的颜色,肌肤胜雪,眉目如画,配着这衣裳首饰,宛若画里走出来的人儿一般,让人瞧着就觉心中爱慕不已。   “馨雯可是越发的美了。”陆贵妃由衷的赞叹了一声,从女儿身上,她似乎看到了过去的那个自己。   “母妃!”四公主扭了扭身子,看似害羞,实则欢喜:“母妃你别取笑我!”   “我可没取笑你,是说真话!”陆贵妃一抬手:“来,给本宫上妆。”   她望了望镜子里边,菱花镜里映出的一张脸有些许苍白,眼圈有些发黑,似乎没有睡得好一般,陆贵妃心中一紧,没等那梳妆的宫女过来,赶紧打开梳妆台上的匣子,开始自己拿了粉扑子朝脸上扑粉。   怎么最近气色越发差了?莫非真是怀了个男胎?陆贵妃一边搽着粉一边心中寻思,今日可要看好自己的脚下,不能到处乱走,免得那些不长眼的撞到自己,万一将胎儿给撞了,那又该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等着陆贵妃梳妆完毕,外头已经有内侍过来相请:“太后娘娘与皇后娘娘已经到了御花园,请娘娘快些动身罢。”   陆贵妃点了点头,旁边的大宫女赶紧走过来扶住她一只手,陆贵妃按着这只手缓缓站了起来,带着四公主走出宫去。   今儿天气不错,御花园里有一种浓郁的芬芳,清淡里带着一丝丝香甜。   “母妃,菊花开得很好。”四公主看着周围摆放的花卉盆景,脸上露出了笑容:“原本以为中秋桂子后便无香味扑鼻的花,怎么现在觉得这菊花的香味也很好闻,不会比那桂花飘香要差。”   “还不是四公主有面子?今儿太后娘娘命令花匠们将花房里那些珍品菊花都摆出来了哪,这道路两边都是花,看着蜜蜂儿蝴蝶儿都凑热闹一般的来了。”   旁边一个嘴儿甜的宫女笑着接了话,伸手指了指不远之处:“那可不是蜜蜂儿么。”   果然,有几只蜜蜂正绕着大朵儿的菊花嗡嗡嗡的转着,似乎想要落下去采蜜,却不知道哪一朵更好些,打不定主意。   御花园里此时已经布置得当,花丛里还摆着一些条几,上头放着果盘酒壶,草地上铺着驼色毡毯,羊毛织就,上边还织出了各种图案。条几之后三三两两的坐着夫人小姐,还有一些年轻公子,眼睛不住的朝女眷们身上瞟来瞟去。   大周相对来说还算是一个开放的朝代,只是游宴办得不是很多,年轻男女见面的机会自然比较少,好不容易见了一回,那些年轻公子们自然要借这个机会好好打量下各府小姐,看看能不能找着情投意合的,而小姐们被那些少年郎盯得满脸微红,慢慢低下头去,只是一双眼睛却依旧朝那长裳群里看了过去,默默的记着那些让自己觉得合眼缘的脸。   “看着这么多年轻人,哀家只觉自己也年轻了呢。”胡太后笑着与身边的张皇后说话,广袖遮住了两人的膝盖,她伸出手来,暗暗掐了张皇后一把。   自从张国公夫人带着孙子孙女们过来拜见过太后皇后以后,张皇后的眼睛就只顾跟着那玄色衣裳的少年看个不歇。   今儿大部分人都穿着亮色的衣裳,在这一群人里,那袭玄裳格外显眼,更将他衬得面如冠玉,墨玉般的双眉英气勃勃。张皇后出神的看着那弱冠少年,心中有几分激动,又有几分得意,这般俊美的少年,就是她的孩子。   “若嫿,还有别家的公子小姐呢,别光顾着看你娘家的。”胡太后乐呵呵道:“你瞧瞧,那边李致远大人家的小姐生得多美。”   隔得不远的人听着胡太后这话,眼睛齐刷刷朝李小姐那边望了过去,心里头有说不出的嫉妒——也不过如此而已,为何却得了胡太后称赞?莫非是她衣裳艳丽,老人家眼神儿不好,只看着光鲜衣裳?   李小姐无端被胡太后赞了,兴奋得脸都红了,故作娇羞般低下头去。   “李夫人,你可真是有福气呢,生了这么好的一个女儿,赶紧让太后娘娘给做主赐了婚,太后娘娘看得上眼的,准不会错!”   李夫人心里头也高兴,一双眼睛望着胡太后,就势儿行了个礼:“全凭太后娘娘做主!”   能得太后娘娘赐婚,何等荣耀之事!李夫人开心得嘴巴都快要合不拢了。   “等会看看,若是有合适的,哀家给赐婚!”   胡太后兴致很高,笑得眼睛的皱纹都出来了,一双眉毛舒展着朝鬓边飞了过去,众位夫人听了这话也来了精神,纷纷凑在胡太后面前,你一言我一语的说着讨好话儿,没人再去留意胡太后身边的张皇后究竟在看向何方。 第289章 连环计(五)   “张国公夫人, 请跟我来。”   穿着宫装的掌事姑姑脚步匆匆,引着张国公府几个人朝月华宫那边走了过去, 张国公夫人身后跟了几个公子小姐,也是脚步匆匆。   “祖母,我们这是去姑姑宫里歇息么?”   张慎行有些兴奋,这是他第一次进宫觐见太后娘娘与皇后娘娘, 对于这个十五岁的少年来说, 那种新奇的心理压不住平常受的教导——要沉着冷静,泰山崩于前而不动声色,可是今日他却有些压不住, 一双眼睛不住的朝旁边打量,就想看看皇宫与自家府上有什么不同。   “四弟, ”张芫蓉腰杆儿笔直, 目不斜视:“现儿是在宫里。”   作为大房长女,张芫蓉对于二叔三叔家几个孩子不守规矩有些不屑,特别是张慎行与三房那个庶出的七弟张慎知竟然能玩到一处, 这也是她觉得不可思议的。   首先是张慎知年纪小, 其次张慎知很不懂规矩, 为何张慎行还能与他耍到一块儿去, 张芫蓉觉得这实在是令人费解。她原本就看不起庶出的张慎知, 附带着连嫡出的张慎行也有些看不上眼, 就如现在,连那才来张国公府不到一个月的许懐瑾都知道在宫里行走不要左顾右盼,而张慎行这般举止, 就连那许懐瑾都不如。   崔大郎走在青石小径上,表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头有些激动,他这是又要见到皇后亲娘了?上回中秋节见了一次以后,他时常回味着那段短暂的光阴,他的皇后亲娘是那般和善温柔,他将自己的画献给她时,能感受到她全神贯注盯着自己的目光。   心底里那一份母子情瞬间被召唤出来,他忽然觉得对张皇后有无比的亲近与依赖,虽然崔老实夫妻养了他二十年,可见到自己的生身母亲,却还是无形中有一种亲近之感。   “张国公夫人,请进来,娘娘在偏殿那边等您。”   掌事姑姑将张国公府来的几人引入了偏殿,穿着深紫华裳的张皇后情不自禁的站起身来,一双眼睛盯住了玄色衣裳的崔大郎。   方才在御花园里不能放肆的看他,现儿到了自己宫里,总算是能大大方方的打量了。   张国公夫人低头,带着孙子孙女给张皇后请过安,然后在宫女们的引领下坐了下来,张皇后命人将最好的茶沏了过来,又笑着让宫女将最时新的糕点瓜果捧了过来:“都是自家人,不必客气,想吃什么就吃,想说什么便说。”   张慎行伸手抓起了一块鹅油银丝酥,才捏到手里,便簌簌的落下了一层碎屑,旁边的宫女慌忙送上小小的碟子:“公子,要拿着这个,掉下的酥粉落在这里边。”   “哦哦……”张慎行落了个红脸,慌忙将那鹅油银丝酥放到碟子里,伸手去掸自己的衣裳,却没想到手指上有油,一抓衣裳,上边便出了个几个浅黑色的手指头印儿,张芫蓉鄙夷的看了一眼,坐正了身子,心中暗道,皇后姑姑不过是在说客套话,他却还偏偏当了真,结果大出洋相,简直是丢了张国公府的脸。   张皇后一怔,没想到这侄子如此不靠谱,幸得这还是在月华宫里,偏殿上都是自己心腹,若是方才在御花园里头来这么一出,定然会被人诟病,关于张国公府家的公子不知规矩的流言肯定不要多久便在京城的街头巷尾传得起飞了。   “快些带了去旁边房间,去寻件衣裳给换了。”   刚刚好自己需要一个支开侄子侄女的借口,这倒也算是打瞌睡有人送枕头,张皇后并未谁多话,只是含笑让掌事姑姑将面红耳赤的张慎行带了下去。   “慎行在家里不是这样,第一次入宫,难免有些紧张。”张国公夫人脸上有着尴尬的笑:“他是见着娘娘威仪,有些不知所措。”   “无妨,无妨。”张皇后笑了笑,昔日在国公府里做小姐的时候,母亲就对儿子就远比对女儿要宽容些,长兄不过是由父亲一手培养出来,严格相待,故此更有出息些,二弟与三弟自小被母亲宠溺着,只说因着不是嫡长出身,不能袭爵,自然要给他们多些补偿,结果反而耽误了他们,两人都是一事无成,靠着祖荫混了个四品的官儿,过一天是一天。   张国公夫人去年曾来求过张皇后,让她帮忙将两个弟弟的官职提上一提,可是两人才能有限,他们占着四品的位置已经是极限,再往上边提都没办法下手,张皇后也不欲为了两个弟弟的事情去求周世宗,故此这事情便一直搁置下来,今日见着张慎行,活脱脱又是一副被宠坏的样子,张皇后不由得有几分惋惜,心中暗自叹气,二弟与三弟两人,分家以后可能会渐渐没落,母亲不能再这般惯着自己的孙儿。   再看看坐在那里的崔大郎,张皇后心中又稍微宽慰了些,至少自己的儿子可比二弟三弟的要强多了。   “母亲,本宫这里的茶是新进贡来的,来自南疆,名曰普洱,乃是那边的名茶,你且品尝看看,虽然叶片大,可茶汤却甚是味美,不比咱们这边的绿茶细致,可亦是有它的风味。”张皇后端起茶盏朝张国公夫人笑了笑:“慎行今年也十五了罢?母亲还得严加管教才是,到了十六便让他去考学,武举科考都行,总得要学些东西才好,不能每日在府中胡乱混日子。”   张国公夫人听着,最开始还是在说茶道,忽然间话锋急转落到孙子身上,不由得脸皮也红了几分:“娘娘的叮嘱老身记住了。”   此时,外边宫女探头进来:“娘娘,太后娘娘过来了。”   张皇后点了点头:“母亲,你带了芫蓉到外边园子里转转,我与太后娘娘有话要说。”   张芫蓉瞟了崔大郎一眼,心中颇有几分奇怪,为何皇后姑姑让祖母带她出去转,却没提到这许懐瑾,难道要他留在这里?可是……好像他并没有什么要留下来的理由啊,就连祖母与她都被打发出去了,他还能在这里呆着?想必是皇后姑姑说漏了名字?   走过崔大郎身边时,张芫蓉朝崔大郎看了一眼,意思是要他跟着出去,崔大郎也有些迷惑,转头过去看了看张皇后,见她朝自己微微点头,即刻便知她的意思是让自己留下,于是索性低下头去,装作没有看见,一双眼睛盯住自己的衣裳下摆不放。   见着崔大郎没有动静,张芫蓉有些惊讶,她略略站了一会儿,心里揣测着是该伸脚踢他一下还是当做什么都不知道直接走开?正在犹豫见,就听张国公夫人在前边喊她:“芫蓉,怎么还没过来?”   张芫蓉慌忙跟上了张国公夫人,回头看着崔大郎还坐在那里纹丝不动,心中遗憾不已,毕竟是没有见过大世面,皇后姑姑虽然没说他的名字,他也该知道太后娘娘有事找皇后姑姑的时候便该回避,他难道以为皇后姑姑知道他的名字不成?   “祖母……”张芫蓉追上了张国公夫人,嘴唇朝那边呶了呶:“表兄还坐在里头呢。”   张国公夫人摆了摆手:“这个不是咱们要担心的事,皇后娘娘肯定会让人打发他走的。”   这话听上去有些奇怪,张芫蓉只觉哪里有些不对,可她又说不上来那不对之处到底在哪里,她转头朝偏殿看了过去,大门已经掩上一半,站在外边朝里看,阴沉沉的一片。   “太后娘娘万福。”   正在思索间,胡太后已经走到了偏殿门口,张芫蓉来不及想太多,赶紧跟着张国公夫人低头请安,祖孙两人半屈着膝行了礼,等着太后娘娘走过,这才直起身子来,此刻偏殿的门已经关上。   “祖母,表兄他……”   张芫蓉有些担心,那个来投亲的土包子表兄,会不会因为冲撞太后娘娘的凤驾而被赶出宫去?她轻轻拉了下张国公夫人的衣袖:“是不是从旁边的小门被赶出去了?”   张国公夫人摇了摇头:“谁知道呢,走罢,咱们去前边园子转一转。”   这是完全不管这事的节奏了,张芫蓉站在那里,看着祖母朝前边走了过去,实在有些想不通,祖母的言行真的出人意表,让她有些摸不着头脑。这位表兄来张国公府投亲,祖母便对他格外的关照,有时候她感觉祖母对于表兄的照顾,甚至超过了对自己亲孙子的关注。   即便表兄的祖母对自己祖母有救命之恩,祖母也不必表现得这般热络,有时候她忽然有一种错觉,似乎这位表兄就是祖母的亲孙子,还是她最宠爱的亲孙子。   “芫蓉,你站在那里想什么呢?”张国公夫人转过头来,不满的瞧了她一眼:“皇后娘娘不是让咱们去园子里头转转?”   “唔,祖母,我来了。”   张芫蓉快步上前,扶住了张国公夫人的胳膊:“咱们去那边瞧瞧?” 第290章 母子情(一)   偏殿里一片沉寂, 阳光仿佛被关闭的门挡在了外边,那片明媚温暖早已不见, 只有门缝里窗棂间漏进来的一丝金黄,就如断线的珠子般洒在地上。   胡太后与张皇后两人坐在阔大的座椅上,望着站立在偏殿中央的那个年轻人,两人的脸色都是一副欣赏之色——面前站着的这个年轻人, 实在是出色。   一身玄色衣裳穿在他身上, 有说不出的气质,旁人穿着玄色,定然会显得脸色灰暗无光, 而他穿着却给人一种错觉,这衣裳似乎只有他配穿, 才能穿出玄色那种大气来。   张皇后心中默默念道, 也就是我的儿子才有这般光彩照人,他日登基大典上他若是穿着玄色礼服戴着冠冕走上龙椅时,肯定能镇住全场。她恋恋不舍的望着崔大郎, 眼中又隐隐有了泪意。   “你叫许懐瑾?”胡太后身子朝前边微微倾了倾:“听说你来张国公府之前在一个小山村住了二十年, 可否能给我们说说那边的事儿?”   崔大郎愣了愣, 太后娘娘皇后娘娘到底准备作甚?将他一个人单独留下, 就是想要听他说说青山坳的生活?他朝胡太后作了个揖:“太后娘娘, 草民是江州人氏, 在来张国公府之前一直是姓崔,父母喊我大郎。自小大郎就听村里的人说我是捡回来的野种,受尽了欺凌, 只不过因着养父养母对我很好,故此才渐渐的不去计较那些难听的话。养父母是老实憨厚的农夫,分家时得了两亩地,又租种了官家十亩田,勉强能糊住几张口,后来因着捡来的弟弟们多了,每年还得给祖母交一大笔供养银子,故此家里越发的日子难过,我还在八岁时便跟着邻村的猎户进山打猎,有时候运气好能逮到獐子麂子拿到江州城去卖,也能得上一两银子去贴补家用,只不过不是时时有打,一年到头也就能碰上一两回罢了。”   “你进山打猎,很危险么?”张皇后惊呼一声,一双手按住了胸口,眼泪汪汪的望着崔大郎:“是不是要整晚整晚的守在山里?”   “那是当然,我曾经走错路,掉到别人挖的陷阱里,腿上被那下边安着的刀子扎出几个洞来。”崔大郎伸手指了指自己的左腿,淡淡一笑:“现在已经好了,但还能见到几个疤。”   “懐瑾,我可怜的孩子!”张皇后再也忍不住,掩面抽泣了起来:“都是母亲不好,没有能够护住你,让你在外头吃了这么多苦!”   胡太后用手肘轻轻碰了碰张皇后,示意她放平静些:“许懐瑾,那你可知道自己的身世?你的养父母有没有向你提起过?”   “回太后娘娘话,草民在青山坳这二十年里,全蒙养父母尽心抚养,全然没有感受到自己是被捡回来的孩子,故此草民也没有询问过身世,只不过养父母告诉过我,昔日他们端阳节去送子娘娘庙拜菩萨,过河的时候见着一只竹篮飘过来,他们将竹篮捞起,见着里边有一个甫才出生的婴儿,他们觉得这是送子娘娘赐给他们的孩子,故此便将我带回了青山坳,当成自己的儿子养了下来。”   竹篮?从河里漂过来的?胡太后与张皇后两人相视对望,心中踏实了不少,从这身世看来,对得上来。   “那竹篮可还在?”胡太后抓住了扶手,声音微微有些发颤,那只竹篮是从慈心宫里拿出来的,包着孩子的襁褓也是宫里的准备的用品,里边都有表记,乡下人识不得,可只要拿过来给她一看,便知道是不是昔日的那些东西。   “这个……草民也不太清楚,须得问过养父母才知。”   “哦,如此这般。”胡太后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将身子向椅子背靠了靠:“那你且告诉哀家,现儿你可知道自己的身世?”   “回太后娘娘话,早在大半年前,有几个人寻了过来,用假死的法子将我从青山坳带回了江州城,当我问及为何要将我从养父母身边带走,他们说我的亲娘这二十年一直在思念着我,是她没有死心,梦中又得了菩萨庇佑,故此派人在外寻找我。”崔大郎双目直视张皇后,一片水雾模糊了他的眼睛。   “懐瑾!”张皇后颤颤巍巍伸出了一双手:“懐瑾,我的孩子,你快些过来给娘好好瞧瞧!”   崔大郎心中一片暖意,他快走一步朝张皇后奔了过去,张皇后拉住他的手,上下打量了几眼,忽然想起耳后的红痣来,她朝崔大郎招了招手:“懐瑾,你过来,娘有一句体己话儿要与你说。”   体己话儿?崔大郎还没弄得清什么意思,就已经被张皇后拉到了身边,他感觉到有一种热乎乎的气息扑面而来,只不过顺着耳朵一直蔓延到了后边,温柔里带着一丝丝甜甜的香味,让他的一颗心都柔软起来。   “娘……”泪水忍不住从眼眶里掉落,落到了玄色衣襟上,晶莹恰似水晶珠子,滴滴滚落。   自从知道自己是崔老实夫妻捡回来的以后,崔大郎也曾猜测过过自己的亲生父母究竟是谁,他一直想要知道他们为何要丢弃他,直到兰如青将身世向他披露以后,他便一直在纠结——他恨他的父亲,怜爱自己的母亲,每每想到她思念自己二十年,从未放弃过要寻找自己的想法,他便为她觉得心疼。   今日终于能像别的孩子一般依偎在母亲身边,崔大郎心头酸酸涩涩的一片,真想一把抱住张皇后的脖子,痛痛快快的哭一场。   可是他不能,他的母亲是贵不可言的皇后娘娘,目前他的身份还是张国公府的一个远房亲戚,他还未被正式承认,自然也不能与皇后娘娘有太亲昵的举止。   张皇后的眼睛盯住了崔大郎的耳朵后边那一块肌肤,胡太后也凑了过来,两人都目不转睛的望着那三颗鲜红的痣。   约莫有瓜子般大小,红得分外醒目,三颗红痣就如三片花瓣组成了一朵盛开的花。   张皇后热泪滚滚,一颗颗落到了崔大郎的脖子那处,她一般抱住了崔大郎,忍不住哭泣起来,开始还只是一点点的掉眼泪,压着声音哽咽,到了后来那声音慢慢的放肆了起来,呜呜咽咽变成了连声的哭泣,再后来竟然痛哭失声,似乎要将这二十年的思念全部通过泪水发泄出来。   胡太后唬了一跳,一把抓住了张皇后的手:“若嫿,噤声,莫要让人听见了!”   张皇后一把抱紧了崔大郎,脑袋搁在他的肩膀上,牙齿咬着他的衣裳,涕泪交流:“孩子,你莫要怪母亲,母亲也是不得已的,母亲知道自己没有用,若是有用,那时候母亲就能保护好你了,你……”   她颤抖着双手抚摸过了崔大郎的脸庞:“你是不是一直在怪母亲?”   崔大郎摇了摇头,他抬头含泪望着张皇后,尽力将声音放平缓些去安慰她:“母亲,我从未怪过你,这些年我也过得很好。”   “孩子,我的孩子!”   听了这话,张皇后愈发的难受,她抱紧了崔大郎,低声哽咽着,再也说不出话来。   “好了好了,若嫿,你且不用这般激动,以后懐瑾进宫了,你们娘儿俩见面的机会多,到了那时候再去说体己话儿,现在皇上还没不知道他的长子还活着,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已经没有二十年前的那块心病,先莫要惊扰了他。”   张皇后坐直了身子,从袖袋里摸出手帕子擦了擦眼睛,点头道:“母后说得是,若嫿没能沉得住气,实在是惭愧。”   她拿着帕子擦眼睛,可越擦眼泪却越多,整条手帕都擦得湿透,眼角依旧还有泪。身旁侍立的青萝姑姑赶紧给她递上一块帕子,张皇后接了过来低着头继续擦了两下,可眼泪珠子还是簌簌的落了下来。   “若嫿,你这模样儿如何还能出去?我瞧着你午膳就不用露面了,干脆到时候让青萝出去说一声,就说你身子欠佳,哀家到时候到旁边低声提示两句,让大家以为你是在嫉妒陆贵妃得了哀家的重视,女儿过生日都有如此排场,唯有这般方才能说得过去,只是对于你的名声……”胡太后笑着摇了摇头:“这么多年都过来了,你还在乎旁人在你身后说三道四么。”   张皇后抬起头来,伸手摸了摸崔大郎的脑袋,叹着气道:“母后,现在我寻回了懐瑾便心满意足,旁人在背后说我什么,我一点都不会在意,您只管这般说罢。”   四公主十七岁芳辰,胡太后为她设游宴,请了京城的贵介公子与高门小姐一道来欢庆生辰,孰知皇后娘娘却因此生了忌恨之心,午膳的时候打发心腹过来传信,只推说头疼难当不能过来,胡太后似乎有些不欢喜,众人也只觉吃惊。   “毕竟是太后娘娘设下的游宴,如何能不出席?”   “只怕是与陆贵妃做了一辈子对头,心中不忿罢?”众人暗地里议论,看着陆贵妃那双眉毛却是渐渐的抬起,嘴角边也有了笑容。 第291章 母子情(二)   “陆明, 这么久了你为何还没一点动静?”   陆思尧双眉皱起,盯住了站在面前的陆明, 脸上有很不高兴的神色:“莫非你还想违背我的命令不成?”   他等了好几日,就等着诏狱那边传来消息,国师在某个晚上身亡,也不知道是被毒蛇还是毒虫所伤, 反正第二日清晨狱卒们发现他倒在稻草堆里, 全身浮肿,脸色青灰。   这该是最好将丁承先致于死地的法子,诏狱那边潮湿阴暗, 有蛇虫也属正常,只要陆明做得足够隐秘, 去诏狱的时候不被人发现, 那自然也查不出究竟是谁下了毒手——即便他们有所怀疑,可怀疑毕竟只是怀疑,总得要有证据。   陆明低头站在那里, 高大的身形似乎矮了一截, 他沉默着没有说话, 直到陆思尧抬高了声音厉声喝道:“陆明, 你意欲何为!”   “大人, 你真准备对国师下手?”   陆明抬起头来, 眼神里有一丝说不出的意味,看得陆思尧一怔,良久, 他的嘴角才露出了一丝狰狞的笑容来:“陆明,你还想保住他?”   陆明今日与他说话似乎有些不对,以前都是称他老爷,而现今却用了“大人”,这让陆思尧隐隐有些不安,忽然间有种心惊肉跳的感觉,不由得让他朝后边退了一步,疑惑的盯住了陆明,一只手按住书桌一角,一只手已经悄悄摸上了砚池。   “毕竟国师是大人的好友,大人对国师下手难道心中不会内疚?我们江湖中人最讲究的便是义气,故此陆明觉得这般做实在不妥当,这几日我都在等着大人对陆明说上一句此事缓行,可却没想到大人要一意孤行。”陆明摇了摇头:“大人,你这样做真的太不讲究了。”   陆思尧渐渐的将那颗心放了下来,手悄悄从砚池上撤了回来,五个手指上已经有三个上头是墨黑的一片,他转过身扯了两张宣纸擦了擦手,黑乎乎的一团。   “陆明,做事不能有妇人之仁,你这个江湖中人怎么还没我看得清楚?若是我不先下手,哪一日皇上忽然起了心要好好的审他,他架不住那些刑具将我供了出来,那我岂不是得要死?”   昔日做了太多的坏事,全是两人坑瀣一气的掩着藏着,一人开了口,另外一个便跟着完蛋,每每想到这事儿,陆思尧便全身汗涔涔的一片。   “唉……”陆明微微叹息,他给陆思尧也做了十七八年的事情了,当然知道他做过些什么,若这些事都被国师抖出来,那陆思尧肯定是自身难保,这么说来也怨不得他要下手。只是怎么说都对不住义气两字,算是陆思尧为了自保便把道义丢到一旁了吧。   “去,速速下手。”   陆思尧有些暴躁,前一日宫里举行游宴,给四公主庆生,听说皇后娘娘没有出来用午膳,本来他开始还挺高兴,觉得自己女儿板了一局回来,得了太后娘娘的赏识,可仔细琢磨着,越来越不对劲,张皇后素来是个讲规矩之人,即便心中再不满意,这面子上的事情总要做到,特别是这游宴是胡太后发的请柬,就冲着她与胡太后多年婆媳情深,也不至于这般不给胡太后面子。   这里头定然有蹊跷,可到底是什么蹊跷,陆思尧琢磨不透。   越是琢磨不透,他便有些焦虑,总觉得跟自己可能有什么关系,而陆明迟迟不动手,便让他更是有些暴躁,总要将各种隐患全部消灭,这才能安安心心的睡上一觉呢。   陆明转身走到门边,停下了脚步,回头看了陆思尧一眼。   “毋庸多说。”陆思尧挥了挥手:“快去!”   陆明深深的看了陆思尧一眼,绝尘而去。   他失去了活着的最后一线机会,今晚动手以后,他会偷偷替国师收尸,然后在他坟前自刎,以自己之死替陆思尧谢罪。   九月的天气已经有些寒冷,穿上夹层衣裳似乎都不能抵御住秋风的肆虐。月亮躲在云层里没有露脸,京城的夜晚一片漆黑,已经过了宵禁,街道上冷冷清清,只有打更人拿着一面铜锣慢慢悠悠的走着,一边走一边拿着手中的棒子敲打着锣:“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声音悠长,苍凉嘶哑的在长长的街头响起,就如要敲碎人们的梦境一般,飞过了高高的院墙,传进了园子里边。   诏狱门口的站着一排士兵,手里拿着的刀枪在这暗夜里偶然闪出一丝光亮,此时已经是午夜,来巡查的官员早就回家歇着了,门禁没那么严,士兵们也不再是挺直着腰杆傻傻的站在那里,松弛下来,几个人凑在一处低声交谈,不时的发出了愉快的笑声。   诏狱里是死一般的沉寂,外边却还有欢声笑语,一墙之隔,两个天地。   幽暗的甬道朝前延伸着,只有在拐弯的地方才有一盏油灯亮着,灯盘里的油虽然有不少,可灯芯却不粗,故此灯光并不明亮,火焰模糊的跳跃着,一团淡淡的黄色照着周围狭窄的地区,再往前一点便是灰褐色,渐渐的融入那片黑色里。   忽然间,一条黑影掠过,快似天空的惊鸟,一忽儿便不见了踪迹,仿若从地下钻出来的一个精怪,带着令人恐惧的寒意。靠着墙角的狱卒揉了揉眼睛,望了望飘忽不定的灯火,轻轻“噫”了一声,定神看了看周围,不见有别的不适,将一颗心放了下来,将膝盖支起,脑袋沉沉的又朝下边坠了去。   丁承先靠墙坐着,眼睛睁得大大,嘴角有一丝笑意,在这黑暗的夜里,没人看得出来他的表情,但他却觉得仿佛身边有谁在看着他,监视着他,一把利剑高高的悬挂在他的头顶上,随时都要落下。   细微的响声从远处传了过来,若是在平常,他根本不会注意,而今晚他睡意全无,很容易便听到了这丝诡异的声响。他对面的牢房里,忽然有一个黑影跃起,猛的一扬手,嗤嗤的声音响起,就如有一根针落到了地面上,丁承先站了起来,快步走到了铁栅栏前边,一手握紧了冰冷的寒铁杆子:“陆明,你来了。”   陆明怔住了,身子贴着栏杆站着,就如一只壁虎攀援在那里。   “呵呵,你真的来了。”丁承先笑了起来,声音嘲哳哑呕,很是难听,就如一把刀子在锯着木片,一点点的拉着响,咔嚓咔嚓的在耳朵里发出回旋之音。   “你怎么知道我要来?”陆明没有忍住,最终开口:“莫非你连这都能算到?”   国师果然是国师,虽然也出现过失手算错的时候,但大部分还是能看得准的,这次便是他来行刺都能算到,这也真是个人物了。   “老夫卜了一卦,今晚子时犯太岁,幸得有贵人相助才能躲过此劫。”丁承先沿着墙面悄悄的溜了下去,低头看着自己已经分辨不出颜色的衣裳,嘿嘿的笑了起来:“有时候以为自己交到了知心的朋友,可却万万没想到这人竟然如此狼心狗肺。”   陆明站在那里,没有出声,好半日才低声道:“国师,是我想来除了你替陆大人清理后患的,你莫要怪他。”   “你替他清理后患?”丁承先冷笑了一声:“陆明,你是什么人,我还不知道吗?你虽然替陆思尧办事,可你却是个仁义人,在陆府里头,也就你还是个角色,你在他府里为他做了这么多年大总管,你难道不觉得亏了吗?”   “陆大人对我恩重如山,我自然要尽心报答他。”陆明的手指抓紧了栏杆,身子渐渐绷紧,绷得笔直,这大牢附近还有一个武功高强之人,他已经感受到了他细细的呼吸之声。方才他用绳索探路,忽然被一个东西飞过来钉住,肯定也是这人所为,国师是不会有这般功力的,看起来今晚要动手是有些难度,诏狱里已经布置好了人手来对付他。   难道是走漏了风声?还是国师真的能算出今晚有人要对他不利,故此特地请求诏狱加强防备?否则这里怎么会出现一个人在保护他?   就在陆明思索之时,耳边忽然又起了桀桀怪笑之声:“我就笑有些人看不穿事情真相,白白的给人做了十多年大总管却不晓得真凶是谁。”   “你这是什么意思?”陆明身子颤栗了一下,国师这话里头有话,分明是针对他来的。   “你与陆思尧是本家,他帮你报了血海深仇,但你又知不知道这血海深仇究竟是怎么来的?”丁承先呵呵笑了一声:“所以说武夫便是武夫,虽然你瞧着办事稳妥,实则还是脑子只有一根筋的武夫。”   陆明的身子渐渐的冷了几分,僵硬得就如他攀援着的铁栏杆:“国师,你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唉,有些话,一定要挑明来讲?”丁承先叹息一声,这叹气的声音在这暗夜里显得格外悠长:“有时候不一定是真正结了仇,所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而已。” 第292章 母子情(三)   “想当年, 你爹一身好功夫,只可惜在外边押镖的时候遇到一伙山贼, 他被流矢所伤,正中前胸,山野间没找到大夫,耽搁了医治的最好时机, 不幸英年早逝, 那阵子你年方十八,单身上山,手刃了杀害你父亲的山贼头子, 报仇以后你回到陆家镖局,弱冠之年便挑起了镖局大梁, 是也不是?”   陆明的眼睛渐渐红了, 当年父亲被抬回来的时候,他简直不敢相信,出发前英姿勃发的父亲, 竟然就已经与他们阴阳两隔, 再也见不到他的笑脸, 也再也听不到他说话的声音。母亲为此悲伤过度, 昏厥过去, 醒来以后便是浑浑噩噩, 连身边的亲人都有些不大认识。   他血气方刚,办完了父亲的丧事以后,一声不吭枪匹马去了那山贼窝, 也是他运气好,彼时那伙山贼正在拦截过路客商,根本用不着他费力去找,躲在后边观察了一阵发现了山贼头子的位置,拉满弓,箭上弦,手一松,那白羽箭便恰似流星赶月一般飞了过去,那山贼头子中箭跌落马上,他赶上去补上了几剑,将那山贼头子捅了个稀巴烂。   群龙无首,那伙山贼失了斗志,遂作鸟兽散,正是那一役给他在江湖上打响了名气,也是这一役,他的姻缘有此而来,被救下的客商对他感激万分,执意要将自己的女儿许配与他,两年之后妻子带着嫁妆从江南过来,两人琴瑟相得,日子过得很是融洽。   那些伤痛慢慢的快要被时间冲淡,可没想到一场大灾又降临到了他的头上,一家几口惨遭灭门,他作为一个丈夫,一个父亲,奔走两年都未能寻到凶手,最后还是巧遇本家陆思尧,这才将真凶找出。   彼时他寻到真凶,二话不说便手起刀落,也算是替家人报了深仇大恨,可他一念之仁却酿成大祸,他只杀了那几个主谋,放过了他们的家人,那些死者家人向官府递了状纸,要求捉拿他这杀人凶手。   还是陆思尧帮了他,将他带到了自己府里。那时候陆思尧的女儿已经得宠升了妃位,他本人也升到了三品官职,那些地方的知州如何敢和朝廷的三品大员叫板?更何况陆明也不过是在复仇而已,只是他的复仇没有经过官府,不算正当途径,现在有陆思尧庇护他,那知州只能出面调解,将这事压了下来。   从那时候开始,陆明便留在了陆府。   陆思尧对他有救命之恩,而且也帮助他寻到仇人报了血海深仇,这般恩情,他便是一辈子也报答不尽,故此尽管风声已过,陆明还是没有离开陆府,成了陆思尧的贴身总管,替他打理一些重要的事情。   这一做便是十余年,很快就要到二十载。   可现在听着国师的那口气,似乎有哪里不对。   陆明的手握紧了铁栏,心中有寒意渐渐升起,他屏住呼吸,努力的想要镇静下来,可耳边还是嗡嗡嗡的一片,丁承先说的话,他都有几分听不清楚。   “那时候陆思尧要的是人给他帮忙,给他帮忙筹谋的人好说,京城里边处处都是,比如说像我这种有眼无珠之辈。”丁承先哂笑一声:“可是要武功高强,能替他处理一些不能光从正面下手的事情,非得有人帮他去办,而这人呢,必须是武功高强,潜入旁人府第不费吹灰之力,除了这些,还要忠心耿耿……”   “你说什么?”陆明心中的寒意愈发的浓了起来,他这分明是话里有话,他很想让丁承先说清楚,可又不敢听下去,生怕自己会得知那背后的真相会忍不住。   黑暗里他看不清丁承先的脸庞,但能感受到他的呼吸,能听到他说话的声音,他知道丁承先就在自己不远处,可他却没有再上前一步。   不是害怕那个躲在角落里的高手,他主要是想弄清楚丁承先这话里的意思。   “你是故意装作不知道还是真傻?我素日见你的时候只觉你还算机灵,在武夫里称得上是有些头脑的,可为何你现在变如此迟钝了?”丁承先哈哈大笑起来,声音越发的沙哑:“陆明,我看你是故意不想知道真相吧,来来来,让我来告诉你,让你看清楚你那恩人陆思尧究竟是一副什么心肠!”   陆明晃了晃身子,似乎要站不稳脚——丁承先这话里的意思……   “也只有你这样的莽汉才会认为他是在帮你。”丁承先的声音忽然间变得无比尖锐:“当年你是怎么找到陆思尧的?你与他向前推几代是同族?就这一点点情分他就要死心塌地的帮你?你把他当恩人看,他可却只将你当枪使!我现儿就实话告诉你,当年那杀你全家的仇人,虽然对你有恨意,可却还没恨到这般地步,全是由有人在其中作梗,又派人在旁边撺掇煽风点火,将你们的积怨弄得无比大,最终挑得那个莽汉做下了这般蠢事。”   “国师,你的意思是……这全是陆大人在后边操纵?”陆明瞪大了眼睛望着眼前的一片漆黑,脑海里走马灯一般闪过种种情景,越是回想越觉可疑。   他与那仇家是竞争对手,期间两家也为竞价押镖之事起过冲突,可他一直觉得自己是按着规矩来办事,也没坏了江湖规矩,为何他忽然就要这般对他仇恨,以至于趁他外出押镖的时候来他家行凶?原来……这是有人在后边挑唆?   而这挑唆之人,从丁承先的口气来看,该是陆思尧。   被自己当成恩人的陆思尧,竟然转瞬间便变成了仇人?陆明有些发懵,完全不敢相信这是事实,心目中陆思尧的形象忽然间崩塌。   “国师,你说的背后那人可是陆大人?”   “你以为呢?”丁承先阴侧侧的笑了起来:“你行走江湖,为人磊落,个性直爽,如何会想到别人肚子里头的弯弯道道!早就有人将你举荐给陆思尧,他为了能让你死心塌地为他做事,设下这个局将你收拢,你果然上当,这么多年捧着仇人当恩人看待,一腔热血为他四处奔波,你这些事情做得值还是不值?只恐你九泉下的妻儿都会死不瞑目!”   陆明的牙齿缝里挤出了几个字:“此言当真?”   “我是将死之人,何必拿话诳你?你动手罢,我不会怪你。”丁承先闭上了眼睛:“我这一辈子也做过不少亏心事,迟早会要被仇家寻过来,不如你给我一个爽快。”   “我不会杀你。”陆明咬紧了牙关:“我要去将陆思尧那老贼捉到诏狱来,让他与你对质!”   “陆明,你去罢,只不过你可千万别一时冲动将他杀了。”丁承先眯缝着眼睛,声音里头透出一丝幸灾乐祸:“像他这样的人罪该万死,可你一旦动手便会背上人命官司。你想想看,若你将他这么多年的所作所为都揭露出来,那他就定然会被官府判个死罪,这样你就不必再背负一条人命了。”   陆明站住脚,没有出声,这边丁承先又开始嘲笑了起来:“陆明,我本以为你是光明磊落的汉子,原来也是这般黑白不分!你替陆思尧做过那么多事情,你摸着良心说,有些人家被他害得家破人亡,你难道过意得去?你自诩磊落,可却为虎作伥祸害忠良,你还有何颜面说自己是磊落之人?”   被丁承先这一通怒斥,陆明站在那里哑口无言,好半日出不了声,这时就听黑暗里有个声音插了进来:“陆明,我曾在十多年前就听过你的名字,这么些年来江湖里一直没有你的消息,没想到你却是投身大户人家做了家奴!你在高门贵户里头过了这么些年,便是连最基本的道义都不知道了么?”   那人说话之声甚是平和,虽然没有丁承先那种挖苦讽刺的尖锐,可在陆明听来,这话却比丁承先说的话更敲打得厉害,简直是醍醐灌顶,让他瞬间便明白起来。他站直了身子,轻声说了几个字:“我知道了。”   脚步声极为细微,细微得连丁承先没有能够听出来,坐在对面那间大牢里的人笑了笑:“陆明已经走了。”   “走了?”丁承先疑惑道:“怎么这般无声无息的?”   “他武功极好,你没有内力修为,自然听不出来。”对面那人似乎有些得意,说完这话,一簇火光亮起,他将火折子点亮了脚边放着的一盏油灯。   黑暗里的光亮显得分外的明朗,照出了一张沧桑的脸孔,约莫五十多岁,脸上有灰白的几绺胡须,年岁虽有些大,可眼睛却灼灼有神,精光四射。   “你可想清楚了?”那人望向对面牢笼里的丁承先:“虽然太后娘娘做了担保,可皇上或许不见得会饶过你。”   丁承先将身子慢慢的朝墙壁靠了过去:“皇上可能不会绕过我,可我却咽不下这口气,陆思尧是怎么上来的,他自己清楚,除了在宫中的贵妃,他还用了些什么招数,哼……”丁承先的嘴角露出一丝阴冷的笑:“你不仁,休怪我不义!” 第293章 母子情(四)   床上帐幔低垂, 床边站着两个宫女,低眉顺眼, 正等着床里头那人发声。   房间安安静静一片,只听到细细的呼吸之声,只不过那呼吸声似乎有些粗重,不像一般人的那种沉稳绵长, 两个宫女相互看了一眼, 想要上前撩开帐幔看个究竟,可却最终还是没那个胆子,只能轻轻的喊了两声:“皇上, 皇上!”   帐幔里的人似乎依旧在沉睡,呼吸里还夹杂着鼾声, 两人看了一眼, 垂手朝后边退了一步,脸上露出了为难之色。   现在已经卯正时分了,皇上还没有起来的意思, 如何能赶上早朝?可若是贸然将皇上喊醒, 他一生气, 自己还不知道会得什么结果。两人一双手放在前边, 十根手指相交, 有些不安的绞动。   龙床前边有两双鞋子, 一双大,一双小。   小的那双鞋隔得很远,就如用人拿它们打了个卦, 一只正面朝上,一只却是反的,鞋面是玫红色的锦缎,上边绣着芙蓉花,花蕊是用东珠攒在一处,金丝绣出花瓣上的经络,富贵异常。   这鞋子,在宫里头也就贵妃娘娘配用了。   芙蓉与牡丹花两种花型有些相似,都是花大如碗盏,花瓣也有些相似,两种花都显得富贵娇艳,只不过提到牡丹,众人都会说是花中之王,而芙蓉,却只是园子里艳丽无俦的一种花卉罢了。   陆贵妃一直想要用牡丹花,可她的分位却只能用芙蓉。   皇后娘娘母仪天下艳冠群芳,牡丹是她专用的,其余的妃嫔在她面前都是不入流的花花草草,即便是宠冠后宫的陆贵妃,也只能用语牡丹相仿的芙蓉花。   因着丽美人与蓉嫔都被关去在冷宫,这后宫里剩下的妃嫔,颜色姣好超过陆贵妃的就不多了,即便她年纪比那些年轻宫妃要大很多,可依旧还是有她独特的风韵,特别是周世宗宠了她这么多年,一些时候不见,总还是会想念,故此昨晚他召了陆贵妃来侍寝。   都说女人三十如狼四十似虎,四十来岁上头的陆贵妃正是需要人疼爱的时候,周世宗又有一些日子没有与她欢好,昨晚两人共枕而眠,颠鸾倒凤很是尽兴,今儿一早周世宗就没法子起身,怀里抱着一个美人儿,全身瘫软,沉沉的睡在黑甜乡里。   陆贵妃倒是早就醒了,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心里头有些欢喜又有些悲伤,满肚子的话不知道如何向周世宗开口。   月信推迟了十多日未来,她很想召太医过来把脉,可又怕走漏了风声,只能把这个喜讯闷在心里,但这般谨小慎微也不是个法子,她侧了个身,一双眼睛望向了枕边睡着的那个人,悄悄的叹息了一声。   她已经在宫里过了二十三年了,枕边的这个人宠了她十五六年,说起来也算是个长情的君王,只可惜自己肚子不争气,没能生下小皇子来,否则现在肯定身份更不同一般。若自己这一胎是个男孩,还不知道皇上会不会立他为太子呢。   想当年……陆贵妃心头一酸,眼泪几乎要流了出来。   每次她怀孕的时候,周世宗都会摸着她的肚子在耳边调笑:“这次是不是给朕添个小皇子?若是小皇子,那朕一定立他为太子。”   “皇上,如何这般说?那些老臣们肯定会反对,他们总是说立嫡立长,毕竟皇后娘娘的身份高贵,她生下的孩子才是……”说到此处,她低眉顺眼,一副柔柔弱弱的模样,泫然欲涕。   “朕的私家事,要那些老家伙们来指手划脚?”周世宗口气有些不好,一手揽她入怀:“放心,我会让我们两人的孩子成为大周最尊贵的人。”   她笑了,因着得了皇上的保证。   可是有什么办法?老天爷偏偏不让她如愿以偿,她生了三个女儿,掉了个男胎。   她一直疑心是皇后所为,可胡太后一力包庇,群臣也都说“皇后贤良恭谨,断断然不会做出这种事情来。”到了最后,自己宫里有宫女出首,说她其实是假孕,买通了太医弄出了这场风波来,其实根本是没有身孕的。   三个月月信不至,怎么可能是假孕!陆贵妃气得瞠目结舌,可那太医竟然也与那宫女说辞一样:“贵妃娘娘本未怀孕,是因着她求子之心太过,日思夜想这才会有假孕之症,而所谓掉了胎,其实是她月信已至罢了。”   怎么可能!陆贵妃眼前发黑,几乎要晕死过去,她那日忽然□□坠痛,接着有鲜血淋漓将下裳染红,她见着出血,脸色发白晕了过去,醒来时掌事姑姑与她说是小产了,是个三月大小的胎儿,男胎。   她伤心欲绝,抱着周世宗哭泣不已:“皇上,臣妾一直小心呵护这自己的身子,如何会无故早产?还请皇上为臣妾做主!”   是个男胎啊,若是活下来皇上会立他做太子的啊,她的孩子!陆贵妃只觉心都被挖掉了一般,六神无主,可是查来查去,最后这原因却落到了自己身上——她是假孕!   怎么可能,怎么会有这般离奇的事情?没有身孕怎么会有孕像呢?那个太医给她诊断了几次,都说是滑脉,乃是有喜之症,为何忽然就翻了盘说是她太过想要孩子造成的?陆贵妃觉得自己很冤,那太医趴在那里痛哭流涕:“微臣实在不才,见着贵妃娘娘自己说月信未至,摸着脉象又是滑脉,故此才做了如此诊断,可万万没想到贵妃娘娘的月信忽然来了……”   “不不不,本宫乃是小产,如何是月信至!”她拼着吼出了一声,转过头去看周世宗,却只看到胡太后冷冷的目光。   “有些时候故弄玄虚要嫁祸于人,不是没有这个可能。”胡太后的声音有如寒冰:“来,去太医院再传几个精于妇科的大夫过来给贵妃娘娘把脉!”   来了几个大夫把过脉后,都说贵妃娘娘身子很好,没有任何病痛之症。   “小产?不可能的,小产的妇人,脉象虚浮,贵妃娘娘这脉象明显又格外清晰,如何是小产?微臣行医多年,若是这都看不出来,那便是白吃了这碗饭。”   几个太医异口同声,听得周世宗看她的目光也渐渐的变化起来,胡太后冷着脸道:“若真是有了身孕,就该让太医院几位太医一道来诊脉,集体开个进补的方子,如何却只喊了姜太医来给你看病?莫非还有什么企图在里边不成?”   这是明指着她故意设下陷阱陷害皇后了,陆贵妃有些着急,额头上滚下了豆大的汗珠子:“太后娘娘,嫔妾真是有几个月月信未至,千真万确!”   “母后,淑芬没有说谎,她真是三个月没来月信,她的小日子朕也知道。”周世宗总算是发声为她说了一句话,听得陆贵妃眼泪汪汪,红着一双眼睛喊道:“皇上……”   “这般时候,在哀家面前,还来狐媚惑主!”胡太后有几分恼怒:“你说小产,是个男胎,那这男胎现在何处?拿上来给太医瞧瞧,可否真是男胎?”   陆贵妃望向身边的掌事姑姑,眼神热切:“茗樱,我那成形的孩子呢?快捧出来给太后娘娘瞧瞧。”   掌事姑姑低首道:“已经让人拿着和血衣一起去埋掉了。”   “埋掉了?快去挖出来!”陆贵妃有些焦躁,如何事情还没查清楚就给埋了呢?   “娘娘,微臣斗胆说上一句,这三个月大小的胎儿……”一位太医犹犹豫豫了下:“该还未成人形,更别说能分辩出男女,只恐……”说到此处,他低下头不说话。   周世宗一挑眉,望向了另外一位太医:“曹卿,可否如此?”   “是,三月如何就能分辩出男女?总得要四个月上头才好说。”   “果真如此?”周世宗盯着那曹太医问了一句。   “皇上,老臣说的只不过是常理罢了,若贵妃娘娘坚持说是个男胎,那还请将那胎儿拿出来让大家瞧瞧,这样也就能分辩了。”   然而她却拿不出来。   那个去埋胎儿和血衣的宫女哪里也找不到了,仿佛世间没有了这个人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当掌事姑姑来回报此事时,胡太后嘴角一瞥,脸上有着讥讽的微笑:“哦?怎么会不见了呢?甚是蹊跷。”   那宫女两日以后找到了,可她再也不能开口说话。   金水河上飘起了一具尸体,打捞上来一看,正是贵妃娘娘宫中那个两天前不见了的宫女。   陆贵妃没办法再给自己辩解,她知道自己再怎么辩解都没有用处,胡太后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拿着清冷的眼神望着她,望得她渐渐低下头去。   胡太后那神色,明明白白的就是在说,哀家知道这事是你干的,你想嫁祸给皇后,想将她挤下皇后的宝座,只可惜你这道行还浅了点,有哀家在,这后宫可乱不了。   一定是皇后干的,一定是她!陆贵妃几乎要崩溃,可事实对她十分不利,那个给她诊脉的太医被流放边疆,永世不得返京,宫里的掌事姑姑和大宫女们都被换了一批,隔了好久她才请求周世宗,让她自己选了一批新的宫人进来服侍。   这一次,要不要先与皇上说说?陆贵妃摸了摸肚子,打不定主意。 第294章 母子情(五)   “咳咳咳……”   周世宗总算是醒来了,可一醒来便咳了个不停,陆贵妃手忙脚乱的让宫女们拿了镶嵌着金边的痰盂进来,一边轻轻拍打着周世宗的背,声音娇柔道:“皇上,你这是怎么了?是不是起身太急了些?”   “咳咳咳……”周世宗的咳嗽声越发的大了些,他的脸被这阵咳嗽之声弄得通红,慢慢涨成了深紫之色,眼睛凸出,那样子有些骇人。   陆贵妃唬住了,她有差不多一个月没有侍寝过了,没想到皇上这病竟然严重到了这种地步,咳嗽之声撕心裂肺,她简直想要捂住自己的耳朵,一点也不想再呆在旁边,若是再呆着她感觉自己的肠子都会揪着疼。   可是她不能走,作为一个宫妃,她只能呆在周世宗身边,小心伺候他。   她探出身子来瞥了一眼痰盂,痰盂里放着半盆清水,上头飘浮着浓浓的一块,还有……血块夹杂着血丝在清水里渐渐漾开。   “快快撤下。”她压住自己翻江倒海想要吐的心情朝那宫女瞪了下眼睛:“杵在这里作甚,赶紧换一个痰盂来。”   皇上又吐血了,陆贵妃担忧的望着周世宗,不知道自己究竟该说什么话才好。   安慰?故作轻松?娇嗔?无数个主意在她脑海里飞来飞去,可就没一个能安顿下来的,周世宗喘了几口粗气,身子朝后一到,又躺回了床上,一只手死命的攥住了她的,陆贵妃大惊失色,赶紧跟着扑倒:“皇上,皇上!”   顾不得用什么口吻说话,她心中一片慌乱,看着周世宗那苍白的脸色鲜红的两颊,更是手足无措:“皇上,你现儿觉得怎么样?”   周世宗喘了两口气,眼睛一瞪:“什么怎么样?朕身子很好。”   陆贵妃愣在那里,不知道该说什么话才好。   皇上这是怎么了?分明是身子不好,如何说身子很好?她有些委屈,低着头不敢再出声,长长的头发犹如光滑的丝绸般披在肩膀上,垂到了红色的锦缎被面,鲜红与幽黑交织,明快异常。   周世宗抓住她的那只手动了动,好半日才长长的叹息一声:“你这般美貌这般细嫩皮肉,叫朕怎么舍得你,怎么舍得你!”   “皇上,你这是在说什么话呢,臣妾不是一直在陪着皇上么?”陆贵妃的一颗心这才慢慢放下来,娇笑着凑近了周世宗几分:“臣妾也舍不得与皇上分开啊!”   “既然如此,那爱妃愿不愿意永远陪着朕呢?”周世宗掀开了一线眼皮,似笑非笑的问了一句,那眼神有些古怪,看得陆贵妃心中有些发毛。   “皇上,臣妾自然是愿意永远陪着皇上的。”陆贵妃跪坐在床上,虽然年纪已经四十,可说话之声还是那般娇柔,听得人心头痒痒的,让人忍不住只觉她的娇媚世上无人能出其右。   “那好,”周世宗的手又抓紧了几分:“朕撒手去的时候,爱妃也跟着朕一起走罢。”   “皇上!”陆贵妃的脸色登时苍白了几分,周世宗的意思,是要她殉葬不成?她吃惊的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的望着周世宗:“皇上……”   “怎么,你不愿意?”周世宗眉头一皱,眼中一片阴霾:“你不愿意到地下去服侍朕?”   “皇上,臣妾自然是愿意的。”陆贵妃唬得身子战战兢兢,她慢慢将身子弯了下来,努力的想着找些话出来将这个话题给岔开:“皇上身子康健,自然会长命百岁,怎么忽然想起百年之后的事情来?还早得很呢。”   “谁说早得很?朕觉得这身子是一日不如一日了。”周世宗眯着眼睛喘了喘气,脸上露出了一丝遗憾与惆怅之色:“唉,朕还有不少事情没办呢,怎么就会舍得走。”   “皇上,你快莫要这般说了,皇上是有福之人,定然能长命富贵。”陆贵妃微微挣脱了下,可她的手还是牢牢的被周世宗攥住,挣脱不开,她有些焦急,另外一只手摸上了自己的小腹,忽然想起了自己正在犹豫要说的事情来:“皇上,臣妾有一件喜事想要告诉您。”   “什么喜事啊?”周世宗眼睛睁开了一线,瞥了一眼陆贵妃,见她的一只手摸在腹部,忽然有所感触:“莫非是爱妃又有了喜脉?”   “回皇上话,确实如此。”   陆贵妃喜气洋洋的将自己的身子更弯了些:“臣妾的月信已经迟了十八日。”   “哦?”周世宗猛然翻身坐起,脸上俱是一片喜色:“果真如此?喊了太医过来诊脉没有?”   “还未曾去太医院请太医,臣妾唯恐又如上次一般……”陆贵妃眼含娇嗔看了周世宗一眼:“经过上次那件事,臣妾可不敢轻举妄动。”   “来人,拿了朕的手谕去太医院传几个大夫过来。”周世宗忽然就来了精神,将自己身上的衣裳拉了拉领口:“多传几个。”   一大清早的,清华宫就让人去传太医,这事情委实有些蹊跷,有忠心的内侍赶紧跑去慈心宫报信:“太后娘娘,皇上今日没起早,现儿让人去传太医了。”   胡太后刚刚起床不久,正好梳洗完毕,正在慈心宫的前坪里散步等着掌事姑姑安排早膳,忽然得了这个信儿有些慌张,赶紧让人备软轿:“快快快,哀家去那边瞧瞧。”   皇上的身子是一日不如一日,胡太后这心里也很是担忧,天下哪个做母亲的不关心自己的孩子?她曾多次劝过皇上要保重龙体,可周世宗这好色的毛病总是改不了,这般年纪了还是要夜夜与妃嫔欢好,胡太后可是捏着一把汗——女色乃伐性之斧,这般下去,铁打的身子也是吃不消啊!   今日没早朝,传太医?胡太后心里有几分焦急,也不知道周世宗身子到底如何,赶紧匆匆忙忙朝清华宫那边赶了过去,快靠近寝殿,就闻到一种中药的味道,仔细一看,寝殿旁边的小杂物间外边的长廊上有一个炉子,几个宫女正在拿着扇子不住的扇火,炉子上架着一个药罐子,那嘴儿里正在腾腾的朝外边冒着热气。   “太后娘娘,太后娘娘。”站在寝殿门口的掌事姑姑气喘吁吁的跑下了台阶,朝胡太后福了下身子:“这大早晨的,太后娘娘怎么过来了?”   胡太后沉着一张脸道:“皇上身子不适,为何不来慈心宫禀报?”   “太后娘娘,您误会了,传太医不是皇上身子有恙,是陆贵妃……”掌事姑姑的脸色有着一种说不清的神色:“似乎……似乎有喜了。”   四十岁还能怀上身孕,这位贵妃娘娘也算是个狠角色,宫里这么多娘娘,那些年轻的肚子还没动静,她可却是老蚌怀珠了。   “有喜?”胡太后皱了皱眉,跨步上了台阶。   寝殿里周世宗已经穿好了衣裳,陆贵妃也收拾整齐,正坐在一张座椅上,后边塞着个大迎枕,看上去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   “母后。”周世宗站起身来,向胡太后走了一步:“母后何故这般早来了清华宫?”   “还不是担心你的身子?”胡太后瞥了一眼已经站起身来的陆贵妃,声音不冷不热:“这是怎么了?还传上了太医?”   周世宗脸颊越发的红了几分,兴致颇高:“母后,淑芬的月信迟了十八日,故此特地传太医过来给她诊脉。”   “太医何在?结果如何?”胡太后心中一咯噔,这才想着要将皇长孙接回宫来,这节骨眼上陆贵妃竟然又怀了身孕,虽然最近几年她的宠爱不如以前,可是在这宫里头还是数一数二的,若她生了个儿子,指不定皇上会糊涂到要立她的儿子为太子。   看起来懐瑾回宫的事情是要加紧了,胡太后站在那里,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若真是有喜了,这可是一件大事,宫里也有几年没有添丁了,这可是皇上的福气。”   周世宗盯着陆贵妃看了个不歇,脸上满满都是笑:“可不是,朕一直在想着还要多添几个皇子便好,只可惜老天爷不遂我心愿,就盼着淑芬肚子争气,这次能生出麟儿来。”   “可不是。”胡太后笑得比周世宗更欢:“贵妃以后就不用来慈心宫给哀家请安了,好生照顾好肚子里头的孩子便是,生出了皇子,你可是大周朝的功臣。”   陆贵妃低下头,含羞带怯:“太后娘娘,嫔妾如何能不顾规矩?即便是有了身孕,也得要来给您请安才是。”   她心中暗自得意,果然母凭子贵,这还才一个来月,胡太后的口气全然不同了。   “皇上,太后娘娘,贵妃娘娘。”   一个太医走了进来,朝几人行了一礼:“适才我们几个商议了下,觉得贵妃娘娘这脉象很难定夺,毕竟日子还短,得继续看看才是。”   “什么?”陆贵妃抬起头来,有些失落:“都迟了这么些日子,难道还不是喜脉?”   “娘娘的体质与常人有异,这可不能单单就凭着有无月信能推断出来的。”那太医弯腰行了一礼:“还是再等等罢,我们太医院过几日就来给娘娘诊脉,若是喜脉,估计不用多久也能看得出来了。” 第295章 立太子(一)   “还要等几日?”胡太后的神色有些怅然若失:“哀家还以为很快就会有孙子抱了呢,贵妃的脉象究竟如何,怎么月信迟了这么久还不能诊断出来?”   那太医低头答得恭敬:“毕竟贵妃娘娘身子不比当年,这脉象便更是复杂些,须得小心谨慎些,也不能单单就凭着月信未至,或者脉象滑沉来说有了身孕。微臣也曾听闻过这样一件事,城北有个媳妇子没了月信,请铃医把脉也说是滑脉,结果怀了十二多个月还未生,众人都说他怀的莫非是个菩萨,否则为何会迟迟没有动静?最后送到京城有名的回春堂来请大夫诊断,说这媳妇子根本就没有怀孕。”   “竟有此事?”胡太后听得津津有味:“没有怀孕旁人看不出来?难道肚子没有鼓起来么?”   “回娘娘话,这便是所谓的假孕,这媳妇子过门两年多了,肚子里头一直没动静,没少被婆婆埋怨咒骂,她自己极想怀上一个来将腰杆儿挺直了,想得太多,故此身子有了变化,月信索性不来了,就让人误以为是有了身孕,而且这媳妇子只道自己有了身孕,想着自己得多吃点才能让孩子长得好,故此进口好了许多,她那婆婆也赶着把好吃好喝的做了给她吃,那肚子是生生的吃出来的。”   “哀家都是朝七十上头走的人了,可还是头一遭听到这样的事情!”胡太后啧啧称奇:“真是无奇不有啊!”   “这是去年的事情,太后娘娘可以派人去京城北郊打听打听,那边人都知道!”那太医朝胡太后行了一礼,转过来向陆贵妃道:“娘娘,稍安勿躁,且等过半个月一个月再看看。”   陆贵妃有些不快,可也只能点头:“那就等等罢。”   那太医半弯着腰退了下去,出门就抬起胳膊来,用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只觉得后背湿透。   方才他们几个人在旁边房间议论了许久,贵妃娘娘这脉象看上去确实有喜脉的症状,可谁也不敢开口断言这一定就是喜脉——毕竟前车之鉴摆着呢。   早几年贵妃娘娘也是月信未至,姜太医给她诊脉,误以为是喜脉,最后自己落了个流放边疆,永世不得回京城。这次贵妃娘娘又说月信不至,自己可不能这样傻——皇宫里这么多年轻得宠的没有怀上,她四十来岁人了,宠爱也渐渐稀少了,如何在好些年肚子里头没动静以后忽然又怀上了?   现儿皇上身子不好,太子又未立,指不定陆贵妃一门心思想着要生个小皇子来承继皇位呢?忧思竭虑朝思暮想,故此有了这假孕之症,这也不是没有可能——小百姓家生不出儿子挺不直腰杆,媳妇子都会有假孕之症,更别说这皇宫里头了。   若是自己断定贵妃娘娘有了喜脉,到时候又与几年之前一般,那还不是又得往边疆发配?自己可不能这样傻,先模棱两可的拖着,等到两三个月能确定下来再说。   几位太医都决意明哲保身,故此才会有这般一说,陆贵妃不知其中蹊跷,听了太医那躲躲闪闪的说辞,还以为自己可能真是因着想太多,才会有月信推迟的症状,心中当即便凉了一片,周世宗听在耳里,想到了几年前那件事,忽然心里头就结了个疙瘩,看起来陆贵妃又是因着想要生儿子生了幻觉。   上回是这样,这回又是这样,每每让自己空欢喜,周世宗瞥了陆贵妃一眼,脸上的笑容已经收敛,沉着一张脸朝外头走了出去,陆贵妃有些慌神,赶紧追了上去:“皇上,皇上,你要去哪里?”   胡太后叹息了一声:“贵妃,皇上今日还未去早朝,此刻自然是要去文英殿看奏折,你赶着过去还能替他批阅不成?。”   陆贵妃打了个哆嗦,胡太后这话可说得有些重,替皇上批阅奏折,这可是干政,后妃干政会有什么下场?她唬得站在那里,一双脚再也挪动不了半步。   “既然太医说了还看不准,但也没说你这个就是假孕,你且好生去将养着身子,过几日再让太医给你诊脉。”胡太后抓着掌事姑姑的胳膊慢慢悠悠的站了起来,一步步朝陆贵妃走近:“有些时候想太多也没啥好处,你都做到贵妃的分位上了,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唉……不是不明白你的心思,可这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有时候拔尖出挑未免是件什么好事,你是个明白人,自己去仔细想想罢。”   胡太后这话,明着有所指,陆贵妃怔怔的站在那里,心中堵得慌,可也只能恭恭敬敬的回答:“嫔妾记住了,多谢太后娘娘提点。”   胡太后的云锦衣裳擦着陆贵妃的裙裾慢慢的爬了过去,就如一条冰冷的蛇爬过她绣着芙蓉花的鞋面,上边点缀的东珠不住的摇晃着,似乎就要从鞋面脱落。陆贵妃眼睁睁的看着胡太后的背影,咬了咬牙,心中痛恨,又无可奈何。   “她究竟还是站在皇后那边的。”   陆贵妃怒气冲冲的从清华宫走了出来,咬牙切齿,那妩媚的五官瞬间变了形状,有些狰狞可怕。   “娘娘,你莫要担心,这一胎生了个小皇子出来,哪怕是太后娘娘再护着皇后,也动摇不了您的根基。”掌事姑姑凑了过来,谄媚讨好。   “你倒是说得容易!”陆贵妃瞥了她一眼,心中有些慌神。   “娘娘,退一万步说,即算是个小公主,那也比皇后娘娘要强得多,毕竟她可是一无所出,膝下两个皇子还是在给旁人做嫁衣,莫非您忘记了那两个小皇子对皇后娘娘的恨意?倘若您生的是公主,太子只得从两位皇子里选,无论是谁当上皇上,皇后娘娘以后会有好日子过?只怕他们第一日登基,第二日就要来清算旧账哪。”   陆贵妃的脚步放慢了些,脸上渐渐的露出了一丝笑意:“这倒也是。”   她的手不由自主又摸上了腹部,那里一片平坦,没有半分隆起。   真的只是假孕?她有些惆怅,不管怎么样,毕竟自己的亲生儿子能做皇上,这才是靠得住,那两个小兔崽子,谁知道以后他们会怎么样对自己?陆贵妃的手略微用劲了几分按了按肚子,总感觉自己的肚子好像是有些不同。   该是有身孕了罢?   只是一想到太医的诊断,她又有几分犹豫,难道真的是……   眼睛望向前边的小径,枯黄的树叶蜷缩着身子不住的上下纷飞,有些凄凉之意,陆贵妃站在清华宫门口,回味着周世宗拂袖而去的那一刻,心里头五味陈杂,有些想落泪的感觉。   陪伴了皇上二十多年,可他却一点也不念旧情,昔时他拥着她沉沉睡去时,总喜欢在她耳边念念叨叨:“淑芬,朕可真是喜欢你,这世间没有哪一个女子比得上你这般让朕动心。”   再好听的话终究是一句话而已,现在的皇上,早已不是昔日的皇上。   “快快快,速速给我准备文房四宝。”   胡太后一回到慈心宫便急急忙忙吩咐宫女笔墨伺候,这事情再也等不得,她必须要与梁首辅好好商量一番,让他去联络老臣们逼着周世宗立太子。   妇人不能干政,选个继承家产的,在民间只不过是寻常家事,而在皇室却是政事,即便她是皇上的亲生母亲,她也只能在旁边委婉的提出自己的看法,没有权力压迫着他去做决定立谁,而朝中老臣们较之于她,更有说服力。   上次已经召梁首辅进宫过一次,再将他召进来实在太惹眼了,只能暗地里派人将这信儿送出去,请他迅速行动了。   “太后娘娘的密笺?”   看到书桌上摆着的一封信,梁首辅有些愕然,什么紧急的事情太后娘娘竟然派了心腹出宫给他送信?他快步上前,一把抓起了那封信,上头的字迹很是熟悉,没错,这是太后娘娘的亲笔。   将信函拆开,梁首辅抖了抖信纸,将它凑到了眼睛前边,眯缝着眼认认真真的看了下去,一边看着,脸色一边渐渐的变了。   难怪太后娘娘要写信给自己呢,此事确实不能再推了。   梁首辅将信笺拿在手里,身子慢慢的坐到了椅子上头,他想了又想,最终出声:“去,到这几位大人家送个信儿,就说我过几日要请他们来我府中赏菊。”   站在门边的心腹抬腿走了进来:“老爷,是请哪几位大人过府相聚?”   梁首辅将砚池拖过来几分,从笔架上将笔取下,侧着脑袋想了想,唰唰唰的开始写了起来,他写得很快,不一会儿那张纸上便有差不多十五六个名字:“去将送请柬到这些大人府上,就说老夫府上菊花开得甚好,他们都是爱菊之人,让他们一道过来赏菊。”   “是。”心腹拿了信笺,行了一礼,退了出去。   梁首辅摸了摸雪白的胡须,长长的叹息了一声:“唉,老夫到了这把年纪还要来操心这些事,若不是为大周着想,我早该致仕了。” 第296章 立太子(二)   深秋的天气不是很好,京城地处北方,还只是刚到九月下旬,就已经渐渐的冷了起来,路上的行人穿上了夹棉衣裳,宫里行走的宫女们,腰身看上去都要比夏日肥了几分。   天气寒凉,周世宗又病倒了。   清华宫里此刻已经烧上了银霜炭,可还是挡不住那深深寒意一般,尽管宫女内侍们在寝殿多站一会儿工夫,就觉得背上汗粘乎乎的贴着衣裳,可周世宗依旧还是感了风寒,一病不起,每日都能听到他的咳嗽声。   咳嗽的声音一阵高过一阵,简直是撕心裂肺,听得人似乎肠子都被抓成了一团,越掐越紧,实在是难受。   “皇上这身子,咳……”   一个老内侍很忧愁的站在了门口,侧耳听着里边传来的阵阵咳嗽声,耷拉着眉毛,无奈的摇了摇头:“风寒风寒,这真是风寒么?”   “干爹,太医说是风寒。”他身边站着的一个小内侍犹豫着说了一句:“这……风寒没啥大事,吃点药就能好。”   “你这孩子,还真信了?”老内侍叹息了一声:“也不过是说着让皇上心里舒服点,这哪里会是风寒的样子,分明就是……”   话说到此处,他不敢再往后边说,垂眸默然,佝偻的后背越发低了些。   看着老内侍那模样,小内侍心中明白周世宗这病大约是好不了的,他抓紧了手中的拂尘站在那里,头低望着自己的脚下,水磨地砖的缝隙里爬出了一只蚂蚁,几条纤细的腿爬行得很快,转眼就爬过了几块地砖,朝台阶下边爬了去。   他的目光追随着那只蚂蚁朝前边望了过去,忽然间见到了深紫色的一角衣裳,后边跟着有深红色的几袭长袍。   “咦,首辅大人与平章政事府的几位大人来了,还有太师太傅……”小内侍的嘴巴张得很大,犹如木偶一般定定的站在那里,眼睛盯住了那群人从青石小径走了过来,还没摸得清头脑,老内侍已经小碎步跑上前去弯腰迎接:“各位大人安好。”   梁首辅停住脚,皱着眉头问道:“皇上可曾好些了?”   老内侍陪着笑脸道:“今儿好像比昨日要好多了。”   寝殿那边传来了一阵咳嗽,梁首辅的眉头蹙紧了几分:“这般咳嗽还是好些了?唉,皇上可要保重龙体啊!”   周世宗已经有四日没有上朝,大臣们的奏章堆积在文英殿,跟小山一般,梁首辅看在眼里急在心头,将上回来府里头赏菊的各位大人们召集到一处商议:“这样下去可不行,方才文英殿管事的过来与我说,皇上桌子上的奏折已经堆了很高一层了。”   “唉,又不能请太后娘娘或者皇后娘娘来代为批阅,这委实是一桩为难事儿。”   “即便我们去请太后娘娘或者皇后娘娘,她们也不见得会出面,毕竟妇人不干政这可是老祖宗留下来的规矩。”有人摇头道:“两位娘娘可是极守规矩的。”   “梁大人,上回你说的那事情……”江平章凑了个身子过来:“是不是可以向皇上提出来了?这是个好机会。”   梁首辅点了点头:“择日不如撞日,这事情总要说的,不如就今日罢。”   众人得了梁首辅这句话,都站起身来:“吾等愿随梁大人一起进宫觐见皇上。”   当然,来清华宫之前,自然是要向胡太后禀报,众人都不知道皇上会是什么反应,而且胡太后这些日子里已经做足了功夫,她表面上不动声色,可暗地里却行了不少事,做好了准备,就等那些老臣们去进谏之时将她查到的东西抖出来,里应外合将迎皇长子回宫的事情定下来。   “我等欲来探望皇上,还请公公通传。”   “请梁大人稍等。”   面前站着的乃是首辅大人,自己如何能怠慢?老内侍慌忙弯着身子朝里边一溜小跑的走了去,轻手轻脚推开门,就闻着一阵中药的味道飘了过来。   “皇上……醒着?”他小声问了一句门口站着的宫女,那宫女点了点头:“醒着,正在服药,太后娘娘亲自在喂呢。”   “首辅梁大人和平章政事府江大人,还有几位大人过来探望皇上病情了。”老内侍朝宫女呶呶嘴:“他们咱家进来通传一声。”   宫女将门拉开了几分:“公公你进来罢。”   老内侍侧着身子朝里边挤了进来,走到床榻之前,朝周世宗与胡太后行了一礼:“皇上,梁大人,江大人他们进宫来探望您的病情了。”   周世宗半靠着床榻,眼睛眯缝着,脸颊上两团胭脂红:“传他们进来。”   他好些日子没上朝,是该跟老臣们见见面,听他们说说朝堂之事了。   梁首辅等人走进寝殿,见着周世宗那如火苗烫红了的脸孔,不由得心中暗自吃了一惊,众人向周世宗行了礼,默默站在一旁,有些心上心下,皇上这样子,或许是好不了啦,这模样儿实在是没精神得很。   “各位爱卿,朝中可有大事?”周世宗的声音极为虚浮。   “皇上,事情有不少,只是您身子欠安,也只能压着。”梁首辅伸手摸了摸雪白的胡须,眼睛望向了胡太后,见她眉毛挑动,知她是要自己将事儿挑明白,也就下定了决心:“皇上,文英殿的奏折堆了许多,各部官员都等着皇上批复哪。”   周世宗挣扎着喘息了一声:“朕这样子,哪里还能去文英殿批阅奏折?”   “皇上,最近事情比较多,西北边塞来了急报,北狄人又开始来我大周打草谷了,边关战士奋起抵抗,可那些人却依旧如蚊虫一般,旋即刮一阵风般的来了,等着城内备好战马整装出征,他们又退了。”   “什么?”周世宗的呼吸急促起来,他一只手猛的朝床榻板子上拍了下去:“朕这两年没发兵征讨北狄,他们竟然这般猖獗!快快快,快传镇国将军与兵部尚书进宫来与朕商讨着出兵西征之事!”   “皇上!”大司马走到梁首辅身边,弯腰拱手道:“皇上,现在暂且还不能动兵。”   “为何?”周世宗朝他扫了一眼:“难道我大周便任人宰割不成?”   “皇上,早两年遇着灾荒,不少地方百姓没有粮食可吃,流离失所引发了受灾之地哄抢官仓之事,有些流民甚至占山为寇,抢掠过路行人客商的东西,军队为了平息暴动已经投入了不少人马粮草,而这两年国库比以前空虚,加上又有各种用途,此时国库已无大举西征之粮草储备,发兵不过几日便没有补给,这仗只怕难打。”   周世宗好铺张浪费,去年他出去游玩,带着三宫六院的妃嫔一路游去了江南,只剩下胡太后与张皇后在宫中坐镇,光是出游这笔银子就花了数以百万两。一路上的官府都要耗尽财力进行接待,期间还有谎报数字中饱私囊之辈,这么层层的刮下来,周世宗出游一次的银子就多得让人咋舌。   “难打也要打!”周世宗气喘吁吁,一双眼睛用力的睁开,重重的拍了下床榻:“鼠辈竟然欺负我□□上国!”   “皇上,何必生气?等你身子好了些再与他们算账不迟。”胡太后将手中的药碗放下,拿出帕子来给周世宗擦了擦汗:“边关有几员虎将在,不用担心,北狄小儿,不过是来骚扰着弄点过冬的粮草回去罢了,让百姓们先回关内,然后咱们再做计较。”   “除了北狄扰民,还有秋收赋税之事,户部已经上了几道奏折了。”江平章也有些忧心忡忡,户部管着钱粮,这可是关系到百姓苍生的吃饭穿衣问题,务必要解决才是。   听着提到户部,周世宗只觉头疼,户部还有什么别的事情?无外乎又是关于上交国库的赋税钱粮。早两年是遇着了灾荒,可那又如何?毕竟是两年前的事情了,那些刁民怎么还能拿着两年前的事情来说呢?肯定又是不想交这么多赋税了吧?他们不交赋税,那自己的吃穿享乐的银子从哪里来?   唉,都怪国师,竟然没算准,南方水灾,北方蝗灾,他只算对了一样,而且也没算到南方的水灾竟有如此之大,有数处决堤,弄得不少良田被淹,颗粒无收。   一想到这里,周世宗便记起了丁承先来,自己到底要怎么处置他呢?关在诏狱里这么久了,总得要有个了断,上次胡太后还问起这事情,他依旧是一片迷茫,不知道该怎么处置丁承先才好。   “皇上,身子要紧,且将这些都放一放。”胡太后心疼的看着周世宗,毕竟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即便他平素各种不对,可现在见他这般受罪,心里也是难过,真恨不能替着他生这场病才好。   “母后,这朝政之事不可不处理。”周世宗摆了摆手:“让他们将奏折搬到朕的寝殿来。”   “皇上,老臣有一句话,也不知当讲不当讲。”梁首辅掂量再三,终于开口。 第297章 立太子(三)   梁首辅这话一出口, 寝殿里即刻间便安静下来,众人都知道他要说什么,一颗心都在砰砰乱跳, 唯有周世宗没有料到他想说的话, 眼睛半睁半闭道:“梁爱卿,你有什么话要说, 只管说便是了。”   “皇上,老臣觉得……”梁首辅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此时当立太子。”   “立太子?”周世宗讶然, 猛的睁开了眼睛。   大臣们一直在劝他立太子, 前前后后也不知道劝了多少次多少年,他一直没有答复,众人皆道他是因着宠爱陆贵妃, 想要立她生的孩子为太子, 故此才迟迟不肯将这话题拿来讨论,可周世宗自己心中明白得很,不仅仅只是这个原因。   他宠爱陆贵妃不假, 可还没有宠爱到非要立她生的儿子为太子的地步。他之所以不愿意立太子, 最主要的原因是讨厌自己的两个儿子。   毕竟他们两人的母亲都出身卑微,而且自己当年因着一个晚上同时宠幸了她们这两个低等的宫女, 被言官进谏, 直说这乃是荒唐之事,尊贵如帝王,自然要爱惜自己名声,若再这般下去, 只怕后世史书上记载会有不好之处。   他震怒,想要将那直言不讳的言官给杀了,可朝廷重臣都站出来保那言官,尤其是张国公那帮人,上蹿下跳,只说言官是一心为皇上着想,想要皇上青史留芳,而且言官的职责就是给皇上提意见的,他这只是在履行自己的职责而已。   在众人的力劝下,他饶过了言官,可回到后宫见着那两个宫女便觉厌倦,也没赐她们美人之类的品阶,让她们依旧做那司帐与掌灯宫女。有一日胡太后将他找过去,说她们两人都怀了身孕,让他给她们一个分位,他厌恶的看了她们两人一眼,赐了美人封号,拂袖而去。   她们两人对他来说只是个玩物,可这玩物却让他竟然被一个言官在朝堂上当面指责,实在让他面子上挂不住,故此他恨这两个女人,是她们故意来勾引自己,败坏自己的名声,附带的,他也讨厌上了她们生的孩子。   孩子生下来不久,那两个美人先后染病过世了,胡太后将两个孩子放到张皇后名下养着,这让他更对那两个孩子厌恶起来,他与张皇后的关系势同水火,自然也不会对养在她名下的孩子有什么好脸色。故此当大臣们提到要立太子的时候,他一点心思都没有动——随便谁生的孩子,都要胜过那两个。   “两个皇子年纪尚小,这事情还不着急。”   这是他一贯用来答复那些大臣们请立太子的话,前些年这两个皇子确实是小了些,可现儿也到了十岁年纪,他身子也不是太好,再拖着不立太子也说不过去,可要他立两个儿子中的一个他又不甘心。   后宫不说三千佳丽,被他宠幸过的至少有七八十个,周世宗觉得有些生气,公主倒是有十多个,可怎么就只得了两个儿子呢?这就弄得他十分被动了,手头都没有可以立为太子的人选!   现在梁首辅再一次提出立太子的事情,周世宗觉得有些头痛,可又无力拒绝,目前他身体状态,实在没办法再等下去——即便陆贵妃生的是儿子,那些老臣们肯定不会让他立这幼儿为太子的,除非他身子好转,还能将这事情拖上一拖。   “立太子……这事情还不着急。”周世宗咬了咬牙,再拼着等一年又如何,万一陆贵妃生的是儿子呢?毕竟是他宠爱的女人,他要为她争一点好处,若是她的儿子以后登基,她也就不用受制于张皇后了,生母皇太后的地位甚至要高过圣母皇太后。   “皇上!”胡太后有些沉不住气,将手中的药碗放到了床边的案几上:“皇上,立太子之事从数年前就有大臣提过,皇上却迟迟不表态,现儿皇上也四十有七,立太子之事自然也该提到日程上来了。”   胡太后这一开口,众人的眼睛都望向了周世宗,个个眼巴巴的看着,那目光里全是热切之情。周世宗将眼睛闭上,不想看周围这几人,可饶是他不想见他们,耳边却有梁首辅絮絮叨叨的在说话:“皇上,现在立了太子,可以让他跟着皇上批阅奏折,一来可以帮您分忧解难,其次能带着他上手,到时候也好安心将这大周江山交与他。”   “什么?”周世宗有些诧异,睁开了眼睛:“跟我批阅奏折?”   那两个十岁小儿,能做些什么?   “正是,如今之计,唯有如此。”梁首辅笑容可掬,朝着周世宗拱了拱手:“皇上,你难道就不想要有太子为你分忧解难?”   “朕膝下二子都只有十岁,如何能替朕分忧解难?梁爱卿,你这也未免想得太好了些。”周世宗哂笑一声:“不妥,不妥。”   “皇上,若太子已是弱冠之年而且聪明能干有内才,那又如何?”梁首辅笑得更是亲切,看上去就如年画里那送金元宝的财神菩萨。   “弱冠之年?”周世宗一愣,忽然想起多年前的往事。   那一年的五月初五,他的长子出生,却被他下令要戕杀,后来胡太后为这天煞星求情,让他留个全尸,用一个竹篮装着那小小婴儿,扔进了金水河。   从那时候起算到现在,也该是二十年了罢?他皱了皱眉头,有些记不太清楚,或许是十□□年?这个得要翻宫中内史来才知道。   梁首辅在这个时候忽然提起一个弱冠之年的太子,这究竟是何意?难道当年那个孩子没有死,被找到了?他忽然觉得有些不敢相信,一双眼睛盯住了梁首辅:“梁爱卿,朕怎么会有一个弱冠之年的儿子?梁爱卿这是在说笑了。”   “不,皇上,你难道忘记了二十多年前那个皇长子了吗?”梁首辅的声音里充满着一种莫名的兴奋,他的脸颊上也渐渐泛起了红色:“那可是皇后娘娘所出您的嫡长子啊。”   “梁爱卿,你糊涂了,朕的那个儿子早就死了,他出生才几个时辰便夭折了,如何还在人世?”周世宗的嘴角牵扯了一下,脸色有些不好看。   “皇上,你没有亲眼见着他落气,如何就能说他夭折了?”胡太后坐直了身子,一双眼睛盯住了周世宗:“皇上,莫非你忘记了?那个晚上,是哀家亲自将他送出皇宫的。”   “母后!”周世宗面子上有几分挂不住,为何胡太后要在众位大臣面前揭穿当年那件事情?昔日将天煞星逐出宫去,他对外宣称的是皇长子夭折,现在胡太后竟然说是她亲自送出皇宫的,这简直是将当年的事情全盘颠覆。   “皇上,这事情你真是做错了,哀家已经眼睁睁的看着你糊涂了二十多年,哀家不能再看着你这样糊涂下去!”胡太后抓紧了手中的帕子,心里头憋着一股子气,今日无论如何要将懐瑾的事情摆开来讲,目前形势如此紧迫,已经不能再等。   “母后,您这是什么意思?那个孽障是天煞星转世,朕故此才将他除去,这是为大周的江山社稷着想,为何说朕做了糊涂事?您瞧瞧,这二十年里,大周也算是风调雨顺国泰民安,除了些小灾小难,也没有什么太大的祸事,这岂不是应证了国师的话?若不是朕狠心将他除了,还不知道现在的大周会是什么样子哪。”   闭了闭眼睛,周世宗忽然记起了那个深夜的事情,如此清晰,仿佛发生在昨日。   一颗星孛拖着长长的尾巴从空中划过,白色炫目,看得他心惊胆战,他眼睁睁的看着那条尾巴扫过天际,就如狂风要将大地的一切席卷而去,他惊慌失措,抱紧了身边的陆贵妃,想要从她那柔软的身子里找到一丝慰藉,这时候有宫女飞奔着进来:“皇上,月华宫那边来人相请,说皇后娘娘要生了!”   星孛闪过,皇后肚子里的孩子要提前出来?他心中忽然有一种微妙的感觉:“快传国师!”   此时丁承先之于他,已经是一根救命稻草,他必须知道,东宫腹内那个孩子究竟是不是天煞星,若就是他,自己也要毫不犹豫的将他除去。   丁承先来了,他那长子的命运就此决定下来。   二十年过去,周世宗从来没有后悔过自己的决定,是他为了大周的苍生牺牲了自己的孩子——当然,自然也是为了自己,天煞星对谁都会不利,更别说出生在五月初五的天煞星,克父是不用说的事。   “皇上,若是哀家的皇长孙并没有死,那岂不是证明国师的预言不准?你自己也说了大周这二十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可见天煞星之说乃是无稽之谈。”胡太后抓紧了手中的佛珠,汗涔涔的一片,今日皇上不答应也不要答应,她不能看着大周就这样乱成一团。   “没有死?”周世宗睁大了眼睛,刚刚梁首辅提到要立太子时,他心中便有一种奇怪的预感,而现在,这预感终于是成真了。   他那长子没有死,他们已经暗地里下手寻到了他,现在就在想着让他回宫! 第298章 立太子(四)   “皇上,哀家的长孙没有死。”   胡太后轻轻的舒了一口气,她觑着周世宗的脸色,见着那张脸上阴晴不定,有些拿不准他现在想着什么,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已经到了这个份上了,也只能硬着头皮说下去。   “皇上,国师的预测也不是全准,你自己看看,两年前的那场灾荒,他不是也没有预测出来?指不定那个什么天煞星转世,也是他看错了天象而已。”胡太后攥紧了手中的佛珠,只觉得全身都绷得紧紧,不敢放松半分:“皇上,你都已经将国师下了诏狱,这岂不是说明你对他也产生怀疑,不相信了么?”   周世宗闭眼不语,胡太后沉默了片刻,轻声道:“皇上,有些事情莫要固执。”   “皇上,立太子之事可以暂缓,可皇长子既然已经找到,自然是要接回宫来的,毕竟他是皇上的骨血,如何能让他流落民间?彼时皇上误以为他是天煞星,为了天下苍生才痛下狠手,可现在的一切却证明皇长子并非国师预言里的天煞星,皇上自然要将他接回,否则见到先皇时如何回答骨肉流落宫外的问题?”   梁首辅这话甫才出口,众人皆是点头称赞:“皇上一向英明,处事果决,这骨肉血脉大事,想来不会再拖下去了。”   “传丁承先!”周世宗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句话来:“朕倒是要问他一句,为何当年有此误算!”   世间的事情有很多都说不清道不明,昔日他与皇后之间的关系虽然不说亲密,即便中间夹着一个陆贵妃,可两人还不是那般彼此不闻不问,只是维持一个表象。就是因着天煞星之说,他为了保住自己的周全,不顾一切将长子送到金水河里,这件事情让夫妻两人反目,以至于到后边张皇后见他之时,脸上已经没有一丝愉悦之色,若不是老臣们多方阻挠母后的种种保护,他早就会将她贬入冷宫。   一个不会讨好夫君的女人,还能做妻子还能做母仪天下的皇后?他是杀了她的孩子不假,可那也是他的孩子,可谁叫那孩子是天煞星转世呢?他只不过是为了不让天煞星祸害人间,她怎么就不能理解自己的苦心?   他与张皇后的关系越来越僵,慢慢的,与张国公之间也逐渐疏远,到了后来知道了一件陈年往事以后,他对张国公竟有了深深恨意,越看他便越觉不高兴,只想将张氏一门扫出朝堂才高兴。   可张祁峰是个人物,这么多年来,他竟然找不出能将张氏逐出的理由。张鸣清和张鸣群两人比不上张鸣镝,他想从这两人身上入手,可张祁峰却多次阻挠他提拔两人,总是以才疏学浅婉拒:“他们两人本事不够,还需多历练才能委以重任,天下有才之士很多,还请皇上重用别人罢。”   他本是打着算盘是提拔这两个才干不出众的,他们才力不逮,自然会做出错事,等着他们出了事自己才好来收拾张氏,可万万没想到张祁峰竟然一口回绝了,还赢得了个好名声,世人只说张国公果然是清廉公正,不为自家谋私利,就是皇上出声要提拔自己的小舅子,都被他给推托掉了。   若是没有二十年前的那件事情,恐怕一切都会不同了罢?他与皇后生的长子养在宫中,两人关系定然会融洽,也不会发生后边的事情了。   这一切,都只是源于一句话。   他必须要找丁承先问清楚,然后请他再算算,这天煞星到底还在不在人世间,为何母后说已经找到?   五月正是河水湍急的时候,一个竹篮抛入河中,竟然不会沉没,那孩子还能逃出生天?不,他一点都不相信,这绝对是个阴谋,二十年了没有出现过,等着他身子不好无人帮着处理朝政的时候,忽然就冒了个皇长子出来?周世宗嘴角歪了歪,这未免也太巧合了。   张祁峰,你这是在下一盘很大的棋,竟然连自己的母后,朝中老臣都变成了你手中的棋子!   母后……周世宗望向胡太后,见她额角已经有了点点汗渍,心中并无太多感动,相反的,有一丝丝怨恨之意从心底钻出。   当年他从廊下走过,听着两个年老的宫人在说陈年旧事,他听着新鲜,隔着墙站了一阵子,听她们各种闲聊,听着听着,却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   “太后娘娘昔日做小姐的时候,曾与张国公……”   他唬了一跳,将耳朵贴在墙壁上仔细的听着,那个知内情的宫人说得详细,她那同伴不断惊叹:“我道张国公为何这般尽力辅佐皇上,竟是有这种原因!呀,张国公经常进宫教皇上骑射,你说你说,是不是也存着与太后娘娘私会之心?”   “谁又知道里边的弯弯道道呢。”   嬉笑的声音将后边的话掩盖了过去,两人开始又说起别的事情来,他立在那里,如有被雷击过,一动也不能动。   原来……他的母后与张国公有私情!   他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张国公进宫来教他骑射时,母后总是会抽时间过来看看,他原以为是想要看他有何进展,可万万没想到她却是来看张国公的!   这是一种耻辱,烙在他心头,怎么也没办法磨灭。虽然他敬重自己的母后,是她给了自己生命,是她不顾一切的帮着自己去争取皇位,她为了扶着他坐上龙椅,不知道历尽多少艰辛——可是,他依旧还是觉得耻辱。   到了现在这个时候,母后还在关心着他,为了满足他对权力的控制*,她宁愿成为他手中的一颗棋子,为了他的谎言来劝他立太子——不用说,那个所谓的太子定然是张国公从哪里找过来的,从小便精心培养着,就等时机成熟好引他入宫,等自己百年之后便能挟天子以令诸侯,大周自此便姓了张。   “母后,你是何时知道朕的皇长子已经找到的?”   若只是最近才知道,那便是说张国公欺骗了她,利用她来为自己谋□□力,要是早就知道自己的皇长子还活着,这便真是可爱,他的母亲竟然跟一个外人串通起来算计自己的亲生儿子!   他忽然一点都不后悔那个除夕夜发生的事情。   为了试探张祁峰与母后之间是不是有私情,他让母后身边的掌事姑姑将张祁峰喊到畅春园的偏殿里,本来是想要骗了母后去那边,让他们单独处于一室,他好在外面听里边的动静,可是没想到这事情不知怎么走漏了风声,母后没有去偏殿,而是怒气冲冲的走过来斥责他胡作非为。   “皇上,你怎么能这样恶意揣测哀家!”   他没有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支支吾吾想将这事揭过,可是母后并没有让他那般轻易脱身:“皇上,你这是在疑神疑鬼!皇上,你欠哀家一个赔礼道歉,也欠张国公一份!他那般尽心辅佐你,你却这般疑心他!哀家也不强求什么,你现在赶紧让人去偏殿请张国公出来赴宴,不管用什么理由,都不能让他知道是你起了疑心!”   这究竟是在维护张祁峰呢,他望着胡太后冷笑了一声,站起身来,大步朝偏殿走了过去。   张祁峰,很好,你能让我的母亲为了你与我争吵,这还不能说明什么?   最终,他没有能下手处置张祁峰,因着他的母亲随后就赶到,及时的制止了他。可他却没法子放下对张祁峰的恨意,当张祁峰提出要辞职退隐,只想做一个逍遥自在的国公爷时,他没法子准奏——这就走了?他可想留着张祁峰在朝堂,让他胆战心惊于自己的威权之下,每每看着张祁峰那小心翼翼的模样,他便得意,张祁峰再厉害,究竟也是要每日向自己跪拜,要揣测自己的心意,唯恐做出什么惹自己不高兴的事情来。   “皇上,哀家是什么时候知道皇长子还活着,这难道有什么要紧?总之哀家知道了长孙还活着,自然是要接他回来的。”胡太后的眼神渐渐的变得冷了几分:“皇上,皇室骨肉不能流落民间!”   周世宗没有出声,眼睛慢慢闭上,有些心力交瘁的样子,胡太后转头看了看梁首辅,两人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色。   他们商议的时候早就想到了周世宗可能会拒绝接受这个事实,故此早就做了多方面的筹备,皇上命人去传丁承先,那就是说他还是放了一线机会——至少是给胡太后于梁首辅面子,并未一口回绝。   事情还是有希望朝他们预期的方向发展的。   胡太后捏了捏手里抓紧的那串佛珠,菩萨一定会保佑她的长孙,否则如何会托梦给若嫿,让她找到二十年前失散的孩子?若嫿吃斋念佛那么多年,一定是她的诚心感动了菩萨,菩萨会给她一个好结果的。 第299章 立太子(五)   一阵叮当作响迟缓的响起, 慢慢的朝寝殿这边传了过来。   胡太后挺直脊背,转脸朝门口看了过去。   寝殿的门依旧是关着的,只是雕花门板上镂空处人影晃动, 说明有人已经走到了门口。胡太后眼眸低垂, 一只手飞快的捻着手中佛珠,一粒接一粒, 光滑的珠子从她的指尖溜了下去,一颗又一颗, 转动得很快, 就在开门关门之间,已经有半串佛珠从她手指之间走过。   “吱呀”一声,沉重的雕花木门被推开, 有几个人走了进来, 走在前边的是诏狱的一个看守,后边跟了三个人,中间那个, 穿着灰蓝色的囚服, 那衣裳该是许久没有洗过了,颜色接近灰黑, 还到处都有印渍。   那人的双手双脚上都戴着锁链, 冰冷的铁链拖在地上,咣当咣当作响,似乎敲在人的心上,令人不由得生了几分寒意。   “罪臣丁承先叩见皇上,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丁承先在周世宗床榻前边跪倒下来,低首躬身,不敢抬头。   床榻之上的周世宗缓缓睁开了眼睛,瞥了一下跪倒在地的那个人,脸上微微有些色变,沉默片刻,他才出声:“丁承先,朕今日传你过来是为了何事,你可知道?”   “皇上,罪臣心里明白,皇上是准备要给罪臣一个了断,否则如何会将罪臣传到清华宫里?”丁承先趴在那里不敢抬头,眼睛却是瞄着那一角玄色衣裳的下摆,那衣裳上的绣花格外精致,五彩绣线绣出了祥云缭绕,期间有一只金凤翱翔。   “了断?”周世宗盯住了丁承先的背,嘴角微微一动:“你倒也明白。”   他只是想询问二十年前的事情,没想到丁承先竟然误会了,还以为要全盘交代,这样也好,自己倒要听听他想要交代些什么。   “皇上,罪臣不是糊涂人,自然知道为虎作伥终将没有好下场,事到如今,罪臣也没有别的法子,唯有一五一十将过去犯下的种种罪行交代清楚,只盼着皇上看在罪臣昔日也曾为大周做过些须事情的份上,能给罪臣一个好死。”   “丁承先,虽说你两年前并未预测出北方会有蝗灾,可你以前有些事情还是算得挺准的,罪不当死。”胡太后低头盯住了他:“今日传你来清华宫,是想要知道……”   “母后,且让丁承先从头讲起罢。”周世宗制止了胡太后的盘问,母后是不是故意向丁承先暗示,要他将二十年前的那事情给翻了盘?否则为何前边说了句罪不当死,后边就想着要将那事情抖出来?   不,不能让丁承先明白这里头的奥秘,就让他慢慢说来。   “皇上,昔日罪臣乃是终南山上一名道士,恩师见我资质上佳,自小便尽心指点,一个偶然的机会还得了一本五行奇书,罪臣潜心钻研了几年,自觉有些本事,就想到外边闯荡一番,恩师留我不住,于是罪臣便带着那本奇书下了山。”   仿佛在听一个传奇的故事,丁承先说的事情真是很有难令人相信。   “认识陆思尧是在二十多年前,彼时他那女儿刚刚选入宫中,我给她占卜一卦,定然能大富大贵,陆思尧当即便给了我三百两银子,那张银票将我给吓傻了,在终南山修炼这么多年,我从来就没看到过一笔这么大的银子,简直就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陆思尧说,只要你肯帮我,以后还能挣更多的银子,那时候我还有些放不开,说想到处去游玩一番,他也没有过多挽留,只是说以后有事情可以来找他。”   那一年,丁承先靠着观天象,勘测河道险情,发现预黄河那年可能会泛滥,他向沿岸几个官府都反应了,可是没人重视,都只说河堤足够坚固高大,能阻挡洪水,他有些懊恼又有些担忧,赶紧回了京城找陆思尧,把这事情告诉了他。   “你能确定黄河今秋会有洪水?”   “能,肯定会,如若不会,我就回终南山,此生不再出山。”   “好,那你明日去京兆府击鼓,将黄河的险情告知。”   丁承先有些犹豫,他一路上都试过几个官府了没有一个相信他的,全都是乱棍赶出,京兆府与黄河泛滥似乎更加不相干,自己跑过去击鼓禀报这事,会不会又被轰出来?   “你放心去罢,我自然会有安排。”陆思尧笑得很坦荡。   “现在回想起来,当时他不过是让我去试试罢了,要是黄河没发洪水,我肯定就是在大牢里坐几年再放出来,要是洪水泛滥,我便出了名可可以被举荐上去了。”丁承先有些懊恼:“罪臣那时候根本没想这么多,只是担心黄河洪灾会让百姓受苦,故此信了陆思尧的话去京兆府击鼓。”   “不错,你就是那件事情以后出了名,然后有人举荐向朕了你。”周世宗点了点头:“继续朝下说。”   丁承先犹豫了下,最终还是没有说出真相。   上次他算到黄河会有洪灾,可却万万没想到黄河竟然决堤,后来他也曾旁敲侧击问过陆思尧这件事情,他的嘴闭得很紧,并未透露风声,是他自己暗地里查了很久才发现那年黄河的水并没有大到可以冲垮河堤的程度,决堤应该是人力所为。   或许是陆思尧想要替自己博名声?因着相关到他的利益,更何况他已经被举荐给了周世宗,于是他只能选择闭嘴不语,即便到现在,他也不敢将这真相抖出来。   跪在那里,丁承先陆陆续续的将这些年的事情讲了出来:“二十年前,罪臣观天象见有星孛下坠之势,陆思尧过来找我,给了我一万两银子,让我将星孛这两个字改成三个字。”   “天煞星?”周世宗不由自主念了出来。   “是。”丁承先低头道:“罪臣当年观测出星孛该是五月初下坠,陆思尧一定要罪臣告诉皇上是此乃天煞星转世,彼时罪臣并不知他的意图,只是见到一万两的银票就心神不定,最后……”   “最后你便告诉朕,五月初会有天煞星转世,累及天下苍生?”周世宗咬紧了牙齿,心中怒火熊熊而起。   “罪臣那时不知他要对付皇后娘娘,毕竟太医说皇后娘娘要六月才会产子,罪臣根本没朝那上头去想,可谁知事情竟然有这般巧,就在星孛下坠的那个晚上,皇后娘娘竟然提前就生了。”丁承先磕了几个头,脸上涕泪纵横:“其实这也只是巧合,皇后娘娘乃是五月初四亥时生下皇长子,刚刚好是在星孛落下的那个时候,故此被皇上误认为是天煞星。”   “五月初四亥时?”周世宗皱了皱眉:“不,分明是五月初五子时。”   他记得清清楚楚,宫中女史站在走廊外边一直候着等出生好记载生辰,昔时还有个掌事姑姑为了混淆皇长子的生辰,还企图贿赂女史,想要她篡改生辰,后来被他赐死。   “皇上,其实皇长子真是五月初四亥时出生,那个女史只是在外边听到产房里的哭声才去看漏壶上边的刻度,其实那时候皇长子早已出生。”丁承先伏倒在地,不敢看周世宗的脸:“皇上,彼时太医院有两位医女帮着稳婆接生,罪臣后来曾找她们问过,两人都说当时皇长子出生以后喉间堵了东西,稳婆弄了一阵子才将那团东西弄出来,等着拍打过后哭声响起以后才到子时,若是不相信,皇上还可以命人将那两位医女传来询问便知。”   胡太后吃了一惊:“竟有此事?那你当时为何不说?”   “回太后娘娘话,罪臣那时已经得了陆思尧的嘱咐,一定要将天煞星的名头落在皇长子身上,若他出生在五月初五,便更能让皇上有所顾忌,而且当晚皇长子便已经被投入湖中,罪臣自然也不消再提,那时候去问两位医女也只不过出于自己的一种执念。因着……”沉默了一阵子,丁承先才下定决心般道:“因着罪臣观星象,星孛该是五月初四便要落下,如何推到初五?总觉得期间有些不对,想要求证罢了。”   周世宗犹如被人打了一记闷棍,头晕眼花:“确实是五月初四生的?”   “皇上,快,快,快去将那两个医女传上来问问便知!如若不相信,还可以去寻当年的稳婆,彼时皇宫里用的都是京城有名的稳婆,寻起来也不会太难,找内务府查查当年名册便知。”   “好,朕务必要将此事弄个一清二楚!”周世宗沉着脸吩咐内侍:“快,让内务府总管带着二十年前的宫中安排名册过来!”   皇后产子,此乃宫中大事,无论如何也不会没有记载,更何况那时候他与张皇后并未翻脸,内务府也不存在捧高踩低的故意将张皇后产子这般大事都不予重视,肯定会有各种安排与记载的。   胡太后挺直的脊背慢慢放松了几分,她长长的舒了一口气,丁承先还真是一颗好棋子,看起来她的长孙进宫有望。 第300章 究委(一)   内务府的记载很是清楚,虽然已经过了二十年,那些纸张又黄又旧,可还是能看清楚上边写着的字迹。周世宗的手指捻着那页纸,眯缝着眼睛看了又看,咬牙切齿道:“去,将那两个医女与稳婆传到清华宫来!”   “皇上,这事需得保密,不能走漏风声。”胡太后细细叮嘱:“莫要让宫外知晓。”   太医院两个医女彼时才二十多岁,现在年已四十,仍然在宫中供职,找她们过来实是简单,只是那两个稳婆却是住在宫外的,万一宫中内侍出去传话,只怕是会引人注目,万一被那些别有用心的人知道了,可能这事情便不好办了。   周世宗点了点头:“母后说得对,那就派个稳妥的宫女换了衣裳出宫去罢。”   得了丁承先的供词,他对胡太后的疑心渐渐解了几分,可还是有些不放心,唯恐她与张祁峰串通同谋,故此没让胡太后身边的姑姑出宫,他将清华宫的掌事姑姑喊了过来,让她换了件寻常衣裳出去:“务必记住,不能走漏了风声。”   清华宫内侍居多,宫女姑姑用得比较少,这位掌事姑姑在清华宫做了十多年,也算是个靠得住的人了,周世宗觉得,派了她出去是最稳妥的。   掌事姑姑得了周世宗的吩咐,不敢怠慢,赶紧寻了套秋香色的褙子换上,里头穿了件夹棉衣裳,带着两个小宫女出了皇宫,这边太医院已经将当年那两位医女给寻了出来,领着到了清华宫。   两人得知是问当年皇长子出生时辰,相互看了一眼,低头不语,周世宗有些暴躁,脸颊更红了几分:“你们二人据实说来!到底皇长子是五月初五还是五月初四!”   一个医女迟疑着开了口:“皇上,既然您要听实话,那我便实话实说,昔时皇长子出生是五月初四亥时,只因生出来时喉间有异物堵住,好半天不能张口出声,脸都憋紫了,好在稳婆经验老到,用了法子将异物吸出,过了一阵子功夫皇长子才放声哭泣,等及那时,刚刚好漏壶刻度才到初五子时,而且还只是刚刚好重合,若是稍微走近一点,可能发现那刻度还有些偏。”   “那你们为何当年不说出来?”周世宗此刻心情很差,眼珠子都快瞪出眼眶来。   “皇上,我们当时在产房里听着外边喧哗,出来以后才得知已经有位姑姑因着皇长子生辰之事被杀,我们两人胆小,不敢妄议此事,后来……”她看了看跪在那里的丁承先,鼓足勇气道:“后来国师也曾来问过我们两人皇长子出生时辰,还特地告诫我们不要向任何人提起此事,否则便有大灾,我们自然更是不敢说了。”   “好好好,原来是这样,你们一群人将这事情做圜,只把朕蒙在鼓里!”周世宗气得满脸通红,一只手捂住胸口,用力咳嗽了起来:“咳咳咳,咳咳咳……”   “皇上,千万莫要焦躁!”胡太后有几分着急,赶紧挪过来一些扶住了周世宗:“快,快端了痰盂过来!”   周世宗肠子肝胆抖着咳嗽了一阵,一直咳到全身无力,嘴角有血丝流出才止住,胡太后见着那一线极细的鲜血就如小蛇一般从周世宗嘴角爬出,慢慢蜿蜒而下,心里有几分悲凉,赶紧拿出帕子给他擦掉,一边伸手摩挲着周世宗的背,一边轻声问:“皇上,喝口蜜糖水儿缓缓,润润喉咙。”   周世宗的脑袋偏到了一旁,靠在胡太后的胳膊上,无力的点了点,旁边的宫女赶紧将金边盏儿送了上来,里边盛着淡淡金黄的蜜糖水儿,胡太后拿了小匙尝了一口,温温的还有些热气,甘甜鲜美,赶紧喂着周世宗喝了一口:“皇上,赶紧喝一点。”   “唔……”周世宗吃力的张开了嘴吧嗒吧嗒两下,蜜糖水一点点浸入他的嘴唇,甜丝丝的味道让他渐渐感觉好了些,用力的将那糖水吞了下去,方才咳嗽得似乎有火在烧着的喉咙也舒缓了些。   “竟然……竟然是这样的!”他一只手揪住了衣裳前襟,只觉心痛。   他宠爱陆贵妃,附带对她的父亲也多了几分亲近,他将陆思尧慢慢的从一个小官提拔上来,最后官居一品,却万万没想到陆思尧竟然在背后弄出了这么多鬼名堂。   他串通丁承先弄出天煞星一说,让自己先入为主,要将自己的长子扼杀,亏得母后极力阻拦用刀枪戕害,用一只竹篮将那婴儿装着送到金水河——也是那孩子命大,被河水推着拍打着,居然还活下来了,这算不算福大命大?   “皇上,老臣觉得,不如先听国师将这些年的事情说完?”梁首辅等着周世宗缓过气来,朝他拱了拱手:“大司农这些年的所作所为,实在也有些过。”   他素来便看不起陆思尧,现在听到丁承先招供出陆思尧做的坏事,更是义愤填膺,陆思尧为了保住自己女儿肚子里生出的会占个长字,竟然动了这种歪心思,勾结国师来陷害皇上的血脉,这种罪行,便是凌迟处死都不为过!   周世宗无力的点了点头:“丁承先,你继续说。”   “是。”丁承先应了一声,开始继续说起陆思尧这些年做下的事情来:“我因着一时贪念被他利用,又落了个把柄在他手里,只能替他守着这秘密,只不过陆思尧也有把柄在我手中,皇上,我罪臣今日愿戴罪立功,将陆思尧这些年做下的坏事都一一说出来。”   对于周世宗来说,没有哪件事情比得上捏造天煞星一事更严重了。   他失去了自己的长子,失去了与皇后之间的和睦,还失去了与母后的那种亲密无间。   一切,似乎冥冥中已有天意,就是这样一点点的失去,到了几乎不能挽回的地步。若是当年没有天煞星这一说法让他对这新生的长子心存芥蒂,所有的事情都不会发生,现在的自己可能会没有这般被动。   丁承先不住的在说着话,周世宗只觉自己头晕脑胀,耳边一片嗡嗡嗡的响声,他努力的将手伸了出来,用力挥动了两下:“带下去,朕不想再听了!”   胡太后赶紧捉住了他的手腕:“皇上,你别气坏了身子,先将国师带下去,交刑部审案,如何?”   刑部审案,比呆在诏狱要强,诏狱是皇上亲自下令捉进去的人,几乎没有一个能有好下场,不是最后受酷刑而死便是被周世宗授意,在诏狱里欺辱而亡。丁承先在诏狱里呆了好几个月,一直提心吊胆,知道自己肯定会死,但就不知道是被如何弄死,直到胡太后派人来与他密谈,用招供出陆思尧作为保他一命的交换条件,他这才渐渐的有了一线希望。   此刻听着胡太后提议交刑部审案,丁承先快活得几乎要跳起来,只要周世宗点头,或许他真的有死里逃生的希望。   丁承先低头跪在那里,一动不动,静静的等候着周世宗发话,可好半日却没听到那判定他生死的那句话。悄悄抬起头来,却只见胡太后手忙脚乱的将周世宗放倒在床榻上,转头朝旁边站着的掌事姑姑呼喊:“快,传太医!”   寝殿里顿时乱成了一团,看起来周世宗是晕厥过去,不省人事,丁承先的脸色白了白,自己这是将皇上气成了这般模样?那……他不由自主打了个冷颤,抬起一双眼睛,求饶似的望向胡太后。   现在,胡太后就是他救命的稻草。   “先将国师送去刑部大牢。”胡太后简洁的说了一句,然后站起身来,看了一眼梁首辅:“梁大人,陆思尧那边该怎么处置?皇上现在暂时还不能开口处置他,哀家也不好越俎代庖,还请各位大人帮忙拿个主意。”   梁首辅低头答道:“太后娘娘,目前最好的法子是等皇上醒过来再说,这消息务必封锁,国师也不能送到刑部大牢去,否则免不得被陆思尧嗅出什么不对来。”   胡太后站在那里想了想,点头道:“还是梁大人考虑周到,那不如暂时将国师压到冷宫,等着皇上醒了问问他如何处置陆思尧再说。”   “太后娘娘所言极是。”梁首辅朝丁承先瞟了一眼:“只能委屈国师在冷宫暂住一日。”   只要不让他回诏狱,去哪里都可以,丁承先长长的舒了一口气,爬起来跟着那几个押解他的人退了出去。刚刚出门便打了个哆嗦,寝殿里烧了银霜炭,屋子里热乎乎的,那铜兽炭盆里的火势很旺,烤得人全身都沁出汗来,可外边却是秋风逼人,吹得人一身都冷了。   回头望了望寝殿的大门,丁承先的心忽然空荡荡的一片。   当年,若是不财迷心窍听从陆思尧的话,自己或许此刻还不会落到这种地步,有时候贪念一起,便会将自己推入万劫不复的地步,他再是万般懊悔,也已是于事无补。   若胡太后真能保他性命,他便赶紧回到终南山,此生不再往这繁华之地。 第301章 究委(二)   昔日给皇后接生的两个稳婆只找到了一个, 另一个因着年纪大了,早几年已经过世了,找到的这个此时也已经是六十多岁, 两鬓花白。   “民妇见过太后娘娘。”那稳婆跪倒在地, 战战兢兢。   多年前她也曾进宫给宫里的娘娘们接生过,可那已经是多年前的事情了, 自从给八公主接生以后她便没再进过宫,时隔十来年, 怎么宫里又来人找她了呢?   胡太后低头看了她一眼, 和颜悦色道:“皇上有些话想问你,只不过他现儿还未醒过来,只能让你等等了。”   “哦哦。”那接生婆这才放下心来, 一路上她想跟那掌事姑姑打听, 可人家绷着一张脸朝前边走,压根也不搭理她,害得她有些心上心下, 惴惴不安, 现在见着胡太后那张笑微微的脸孔,总算是觉得稳了心。   “等着皇上醒过来, 他问你什么, 你便据实回答,不能撒谎,懂了吗?”   “知道,民妇知道。”接生婆叩了个头, 被掌事姑姑带着下去了。   胡太后收敛了笑容转过头去,看了看内室垂下的纱幔,唉声叹气:“也不知道皇上究竟是什么情况,真是着急。”   坐在下首的梁首辅与几位大臣手里捧着茶盏,可一点儿都没有喝茶的心思,周世宗方才一阵用力咳嗽以后头晕目眩,直接晕倒了过去,候在清华宫里的太医们赶着过来给诊脉看病,只说是皇上本来便已是气血两虚,方才受了刺激,急怒攻心血脉逆行,故此才会不省人事。当下有太医拿了银针扎穴位,有太医拿老山参切片,有人开始配药熬汤,清华宫里顿时乱糟糟的一片。   “太后娘娘,老臣觉得,该要尽快将皇长子接进宫来。”   梁首辅雪白的眉毛皱到了一处,此时甚是紧急,皇上这模样,还不知道能不能熬得过今冬呢。太医们对皇上说是感了风寒,可风寒怎么会是这样!他私下里找了个可信的太医问过,那人不敢多言,只是用手指蘸着茶水在桌子上写了一个“痨”字,看得梁首辅心里一颤,再也出不得声。   痨病,无药可救,死者日渐消瘦,等着咯血的时候,就离大限之日不远了。   现在皇上的状况很不好,咯血,今日竟然晕厥了,看上去可能拖不了多久,皇长子要是再不回宫,到时候可能会手忙脚乱,疲于应付。   “哀家也是这样的想法。”胡太后扫视了众人一眼:“若是皇上这两日醒不过来,那该如何?各位大人都是朝廷重臣,还请替大周着想,赶紧拿个主意。”   “太后娘娘,皇长子现在何处?不如直接将他接进宫来。”平章政事将茶盏握紧了几分,深深吸一口气:“可以先放到慈心殿或者是皇后娘娘的月华宫,等着皇上醒来再将他带过去与皇上想见。”   “没有谁不喜欢自己的孩子,那时候皇上是被天煞星这预测给糊弄了,故此才会想要对自己的长子痛下狠手,现在国师已证明那是陆思尧在背地里耍花招,自然是不会再嫌弃自己的孩子了。”下首一个官员站起来朝胡太后行了一礼:“太后娘娘,只是有一点微臣必须提醒下,贵妃娘娘那边……”   今日宫里这阵仗就大了,几位老臣来探病,清华宫里不时出出进进的宣人觐见,不让人生疑都有些为难,万一陆贵妃见着不对,将这信传到宫外,还不知道陆思尧为有何对策。   胡太后点了点头:“哀家自然明白,贵妃居所已经派人监守,只不过陆思尧那边……谅他不敢联合人手造反,就只恐他逃脱罢了,还是得命人去他府邸将他带到宫里来,不能让他跑了。”   因着陆贵妃宠爱大不如前,陆思尧的这几年在朝堂地位也跟着女儿的失宠而在往下边走,以前那些赶着来奉承他的人见面以后也只是表面上的客套热络,不再是以前那般真心实意的贴着过来,到陆府来送银子的,大部分是因着要被大司农管制的,不似以前,哪怕是想要安排一个八级小吏的职位,那些人不去吏部尚书那边溜须拍马,反而先来陆府进贡。   陆思尧现儿这位置,自然不会有人贴心贴意的与他站到一处,也不用担心有人会与他一道谋逆——陆贵妃没有儿子,他谋逆都是师出无名,谁会给他来卖命?怎么着也得要有个名头才是。   故此,胡太后考虑的只是不能让陆思尧给跑了。   坏事做绝,总会要有报应的时候。   周世宗终于在当日的下午申时醒了过来,一醒来喝了汤药,又用了点白米稀粥,吊起点精神来,口里便嚷嚷着让人将那稳婆传进清华宫来,盘问了几句,发现与那医女说的一模一样,皇长子确实是初四亥时出生,不由得呆住了,背靠着床榻,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皇上,民妇不敢有半句谎言,皇长子出生那日民妇可是记得清清楚楚。”   稳婆确实是记得清楚,那晚她给皇后娘娘接生,皇后娘娘生的是个大胖小子,白白胖胖又生得格外好看,她心里头乐开了花,真是天佑大周,皇后娘娘生出了嫡长子,她的打赏银子肯定会多多的,进宫接了这次生,就抵得上半年接下的活计了吧?   可是没想到她这边才将襁褓包好,就听着外边一阵闹哄哄的,然后皇上进来了,把她们都赶了出去,她的脚甫才踏出产房,眼睛就见着了一滩血,再往前边看过去,便看到原先在皇后娘娘身边忙里忙外的掌事姑姑已经瘫倒在地,胸口插着一把宝剑,唬得她脚都软了,再也提不起来,还是和同伴相互搀扶着才得了点力气,慢慢跟着宫女朝前边挪着走到了偏殿的小杂物。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她惴惴不安的问那宫女,宫女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摆了摆手,转身离开,还关上了大门。   她与另外一个稳婆被关在这屋子里,两人都是心惊肉跳,你望着我我望着你都快要哭出来,原以为进宫接生是件大好事,宫里的打赏肯定会多得拿到手软,可万万没想到竟然会是这样的情况——自己会不会也和那掌事姑姑一样下场?两人缩着坐在椅子里,全身都没了力气,只盼着闭上眼睛醒来就是天明,自己已经在家中。   最后她们安然无恙的回去了,只得了五两银子的打赏,内侍将她们送到后宫门口,脸色沉沉:“出去以后,宫里的事情不能与外人道,否则便有大难临头,你们两人可知?”   她与同伴拼命点头,为了保住小命,哪里敢吐露半个字?回家以后家里人好奇问她皇宫是什么样子的,皇后娘娘生的是皇子还是公主,她都缄口不言,唯恐自己一开口,全家便会遭了祸事,直到第二日中午她自己从街坊邻居的口里听到了消息,皇长子因着先天不足身子太弱,没能熬得过去,不幸夭折了。   先天不足身子太弱?她瞠目结舌,虽说皇后娘娘是有早产之症,可那孩子却并没有哪里有先天不足的症状,相反的,可能是皇宫保养得好,即便还只九个月左右,依旧有些分量,抱到手里沉甸甸的,看上去白白胖胖。   这里头一定有什么不对,稳婆默默的将这个秘密藏了起来,旁人问她皇长子是不是真的很瘦弱,出生的时候跟小耗子一般大小,她只是笑笑,什么话都不敢说。   这秘密搁在心里头二十年了,皇上竟然又将她找过去问当年的事情,稳婆总算是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压在心上的石头终于要落地了。   “皇上,皇长子生出来的时候确是初四的亥时,民妇还特地看了下漏壶。”稳婆磕头如蒜:“因着民间有五月初五生子不吉之说,故此当时我们俩给娘娘接生的时候就叮嘱她要用力些,无论如何要让皇长子在初四出生,娘娘自然也不愿意皇长子不利皇上,很是听话,用尽了一切力气来生这孩子,皇长子出生,我们看着那漏刻还在初四亥时,心里头还特别高兴。”   那个晚上的事情仿佛就在昨日,稳婆连说带比划,眼里全是泪:“皇后娘娘可是遭了大罪,那时候她疼痛难当,嘴唇咬破血流不止,一双手将自己的腿都掐破了皮,为着让皇长子尽快生出来,她可是拼尽了全力。”   周世宗靠着床榻听着稳婆回话,一言不发,等着稳婆说完退下,他才开口:“母后,他在哪里?”   胡太后的脸色亮堂了起来,一颗心激动得砰砰直跳,皇上口里的“他”,指的该是自己的长孙吧?她吸了一口气,刚刚想要说话,周世宗又摇了摇头:“不,朕现儿还不能见他,朕必须要弄清楚他是不是朕的孩子。”   “皇上,还有什么好要弄清楚的?”胡太后有几分微微的失望,为什么皇上依旧这般执迷不悟呢?人证有几个,都说得很明白,皇长子既不是天煞星转世,也非五月初五生人,皇上究竟还在纠结什么?   “皇室血脉不可混淆,朕要弄清楚此人是不是当真就是朕的亲生儿子。” 第302章 究委(三)   深秋的栖凤山一片金红金黄交织,里边间或夹杂着沉沉的深绿,就如一块织着各色花纹的锦缎,厚沉沉的铺在了山头。山间小路上走着两个年轻姑娘,背篓一颤一颤的晃着,里边露出了几片绿色的树叶。   “卢姑娘,方才那只小鹿与你真是亲近,好可爱。”   想起方才那只一直跟在她们身边的小鹿,顾小圆的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扬,这只小鹿好通人性,仿佛能听懂卢姑娘的话,总是寸步不离的跟着她走,卢姑娘走到哪里,它便蹦蹦跳跳的奔到哪里,用着那小小的鹿角不时的在她的裤管旁边蹭来蹭去,有时候还歪着头,睁大了那黑葡萄般墨黑的眼睛望着卢姑娘,一副期盼的眼神,看得她心都软了。   这般可爱的小鹿她还是第一次见着,她想伸手去摸一下,可那小鹿即刻间便跳开,躲在卢秀珍身后,伸出一个小脑袋,警惕的望着她。   “呦呦,这是我的好朋友,别害怕。”卢秀珍摸了摸小鹿的脑袋,它这才犹豫着将身子探出来些,当顾小圆伸手去摸它,它转过身去,只将小尾巴对准她,不让它摸脑袋。   “它和我亲近是因着我与它是很久的老朋友了。”卢秀珍笑了笑,将背篓朝上托了托,今日她没敢带着顾小圆朝山谷那边走,毕竟她才来青山坳不久,自己还不着急将一切都全告诉她,只不过她却没想到在山林里还遇到了被她救下的小鹿。   卢秀珍给小鹿取名叫呦呦,以前她进山来时经常遇到呦呦,呦呦似乎很喜欢与她一起玩耍,每次她挖树木时,它就在她身边转悠,隔得太久不与它说话或者眼神有交流,呦呦便咬着她的衣襟朝一边拉,似乎在埋怨她不理睬自己,十分可爱,看着它水灵灵的眼睛,卢秀珍都没办法拒绝它的请求,总会放下手中的活计与它玩玩,呦呦这才会很满意的用长出小小鹿角的脑袋来蹭她。   芝兰堂生意好,她又去了京城觐见皇上,然后拿田庄的地契和东大街的铺面,这两个月忙得她没有歇过气,自然也没功夫来栖凤山,今日带着顾小圆进山挖树种,才挖了一棵矮脚松,就听着林间有窸窸窣窣的动静,呦呦已经飞快的奔到了自己面前。   老朋友见面自然开心,呦呦咬着卢秀珍的衣裳朝前边拉,似乎要带她去找花草树木,卢秀珍心里头明白它大概是想要自己去山谷那边,她看了看顾小圆,笑着摇了摇头:“下回跟你去,今日你陪我到这边挖树木,怎么样?”   呦呦松开了嘴,大眼睛眨巴了下,朝卢秀珍身后的顾小圆看了看,似乎明白了她的意思,也不再坚持己见,只是在卢秀珍身边跑来跑去,十分开心的样子。卢秀珍看着它这快活样儿,心中感叹,这是成精了呢,一点都不比大柱二柱要差。   若不是没有呦呦,她这芝兰堂还不晓得如何起本儿,卢秀珍对于呦呦,心中满满都是感激,特别是因着它带自己找到平安树蝴蝶兰,这才与阿瑾联系更加密切了,两人有共同的兴趣爱好,才会越走越近。   “阿瑾……”她轻轻的念了一句,仿佛有一种甘甜从唇间流过,甜到了心里。   她与阿瑾已经分别了一个多月了,可她却感觉过了好几年一样,每次事情都做完了的时候她就会觉得心间空荡荡的一片,眼前晃动的,总是那个戴着银色面具的年轻男人,高大英挺的身材,说起话来时,眼神里满满都是温柔。   也不知道他治疗情况如何,那神医真能将他的脸治好吗?一边与顾小圆说话一边想念着那个许久不见的人,不知不觉就已经到了山脚下。   苗圃的大门半开,门口有两条狗正在追逐,见着卢秀珍与顾小圆走过来,晃着尾巴朝她们亲亲热热的打着招呼,两只爪子不住的刨着地,在卢秀珍身边撒着欢儿没个停歇的时候。   “哥哥,哥哥!”顾小圆飞快的朝门里头走了去,就听着树木深处有人应了一句:“小圆!”   从一棵树后头,露出了顾二贵的脸,他满脸的笑容,看得出来很是开心。   “哥哥,你歇歇。”顾小圆走到他面前,伸手将他手中的瓢接了过来:“我来帮你浇水。”   “没事没事,这点事情我能做。”顾二贵从她手中把瓢夺了回来:“你和卢姑娘刚刚去栖凤山上挖树苗,肯定累坏了,你们赶紧去歇着,把篓子放下,等会我和二郎他们一起来栽树,你们就不用管了。”   “小圆,你去歇息吧。”   一个身影从不远处小径走了过来,心疼的盯住了顾小圆:“你这病还没好完全哪,别累着自己,这里有我们就够了。”   顾小圆有些不好意思的低下头,崔二郎的话说得她心里暖乎乎的一片,以前在家里的时候呀只有顾二贵一个人关心她,没想到走出家门以后,遇到了这么多的好心人,崔老实一家都特别关照她,尤其是崔二郎,对她更是上心,嘘寒问暖温柔体贴,有时候她一看到他朝自己走近,一颗心就砰砰乱跳,犹如小鹿乱撞,就连手脚都不知道朝哪里放了。   崔二郎的目光温柔的追随着顾小圆,每日见着她的身影,他就觉得生活格外充实,她就像一缕阳光,将他的生活照得更亮,他干起活来更加有滋味了。   “二贵你歇着吧,这些树不用再浇水了,等会我们去栽树的时候你搭把手便是。”卢秀珍走了过来,见着顾二贵吃力的拖着那小板车在窄窄的路上走着,水从木桶里溅了出来,不住的泼到了地面上,有些心疼他,一把将那推车的横杆给抓住:“二贵,人的能力有大小,我不用你这般辛苦来报答我,做好自己的事,对得住自己的本心就够了。”   顾二贵来到青山坳以后便格外勤快,他总觉得自己手脚不方便,不能给卢秀珍帮太多的忙,每日里总是要找事情做,全然没有停歇过。李尚工他们在的时候他跟着学做假花,学了几日也能做出像样的花卉来,李尚工总是夸赞他心灵手巧,多学些时日定然能成大器。   可好景不长,没多久李尚工他们便被召回京城了,卢秀珍这边也还没有去进新的丝帛,师父不在,顾二贵不敢轻举妄动,生怕自己将那些丝帛给毁了,于是就向卢秀珍提出来要给她守着苗圃,顺便给树木浇水,卢秀珍怕他打水吃力,特地让邻村的木匠给他做了辆小推车,崔家几个后生每日里头打好几桶水,顾二贵便拉着系在横杆上的绳子,拽着车子朝前边走。有了这小推车就能省力些,顾二贵每日也能勉强将苗圃里树木给浇上一遍。每次将这事情做完,顾二贵便觉得心情舒畅,他忽然发现自己好像也不是个废物点心,也是能做些事情的。   “卢姑娘,我明年春天要跟着你学嫁接。”顾二贵对自己更是充满信心:“你不是说要去京城田庄?等你教会了我,这苗圃你可以交给我打理,你只管放心去京城。”   卢秀珍从京城回来,崔老实一家便得了好消息。   “什么?皇上赐了一个百亩地的田庄?还有一间商铺?”   崔家人都不敢相信,怎么忽然就掉了金山银山下来了?特别是崔老实,感觉有些晕,好像自己被那金子银子砸得晕乎乎的。   “是呢,咱们家现在可是有田有地了!”卢秀珍很是高兴,板着手指头算:“江州城的芝兰堂,我打算让五郎给我去管着。”   “好好好,我一定会管好的!”崔五郎赶紧站了出来拍了拍胸脯:“大嫂,你便放心吧,我一定会把芝兰堂管好的!”   卢秀珍冲他笑了笑:“我相信你,五弟,到时候芝兰堂稳定下来,你可以来京城,让秦文龙管着芝兰堂便是,到时候我可有很多事情要给你做哟。”   “没问题!”崔五郎兴奋得脸都红了几分:“大嫂,我全听你的!”   “那我呢?”崔二郎有些沉不住气:“大嫂,为啥不给我事情做?”   “不着急,我还没说完呢。”卢秀珍冲着他笑了笑,转过脸来望向崔老实与崔大娘:“爹,娘,你们俩是准备跟着我们去京城还是留在青山坳?”   “去京城?”崔老实摇了摇头:“不中,不中,我们都在青山坳生活了一辈子了,到京城去也没个熟人,还不如在这里呆着哩,再说了,这边不还有十二亩地,还有个苗圃哇,总得有人给你管着哪。”   崔大娘点了点头:“我还养了猪哩。”   卢秀珍早就知道他们肯定会是这样的回答,倒也没说多话,点了点头道:“那爹娘就留在这里吧,二弟三弟和四弟跟着我去京城,三弟四弟帮我管着田庄,二弟帮我打理铺面。”   顾二贵在一边有些心急,卢姑娘不知道怎么安排自己?   “二贵和六丫也跟我一块儿去,二贵继续跟着李尚工学手艺,六丫嘛……”卢秀珍眼睛里闪闪有神:“大嫂说过,以后要让你去京城学厨艺,说话算话!” 第303章 究委(四)   崔老实家的日子是越来越好, 大家只觉生活里有了奔头,全家人拧成一股绳子,劲往一处使, 就连半路来投奔的顾家兄妹也感觉到这份活力与希望, 两人也努力的在帮着卢秀珍做事情。   顾二贵唯恐别人说他没用,故此每日都忙到不知道停歇, 卢秀珍知道他的意思,也只能提醒他多休息, 注意身子, 免得累坏自己。   有些人执拗,有些人坚强,像顾二贵这种, 身带残疾可自尊心挺高, 若是阻止他干活反而会给他增加心理压力,总觉得自己比不上旁人,会被人看不起, 故此说多了也没益处, 只能让顾小圆在旁边看着,适当的叮嘱几句罢了。   “卢姑娘, 咱们栽树吧。”顾二贵拖着那小推车吃力的朝前边走, 拐杖点着地,每走一步腿肚子都在打颤。   卢秀珍看得心里头有些发酸,若是顾二贵小时候没遭遇那事,现在该是一个身强力壮的小伙子, 做起事情来肯定轻轻松松,现在瞧着他这模样,总觉得想要叹息。   顾家人长相都不错,顾二贵也如此,一副好五官,浓眉大眼,肤色白净,若是他安安静静的坐在那里,怎么看都是一个翩翩少年郎,只有他站起来行走时,方才能看到他的不足,走起路来身子朝一边斜,一瘸一拐,身子顿时要比人矮了半截。   卢秀珍让李尚工给顾二贵做了一根省力的拐杖,顾二贵用上这拐杖以后行走起来快捷多了,做事情也方当,他开心得不行,每次都在念叨师父真是好,干活也越发有力气了。今日卢秀珍带着顾小圆上山去挖树种,他与崔家几个后生就在苗圃挖坑,等着卢秀珍她们回来好栽树。   崔二郎与顾小圆一组,崔三郎四郎一组,崔五郎与顾二贵和卢秀珍一拨,三组人正拿了刚刚挖出来的树苗准备栽种,忽然就听着外边狗吠声声,众人抬起头来,就见一个小丫头朝这边跑了过来:“大嫂子,快些回去,你们家来大官儿了!”   啥?卢秀珍抬起头来,有些莫名其妙,什么大官儿小官儿的呢?   那小丫头额头上全是汗,气喘吁吁:“是个大官儿,后边跟着好多当兵的,还有好些人骑着马,前边那个大官儿手里拿了块黄布,跟你们家堂屋里挂着的那块布有些像,他们说这些人是从京城来的。”   京城来的?拿着块黄布?卢秀珍有些诧异,这不就是那宣旨使了?皇上这是怎么了?自己才回家没几日怎么又让人宣旨了?莫非是他觉得赐给自己田庄铺面有些心疼,准备要收回去?   不会吧,都说皇上一言九鼎,怎么可能将赏赐出去的东西给拿回去呢,肯定是有别的事。卢秀珍朝崔家几个后生点了点头:“走,回去瞧瞧。”   “京城来的大官儿。”顾二贵与顾小圆瞧着卢秀珍渐渐远去的背影,两人都有些吃惊,虽然这不是崔家第一次来京城的大官了,可他们还是觉得有些惊讶,一个小小的农户之家,竟然会这般神通广大,兄妹两人相互望了一眼,虽然没有再说话,可心中却充满了对卢秀珍的敬佩之意。   崔家都是多亏有了她呢,自己可实在是好运气,能遇到这样的好人。   卢秀珍赶回去的时候,宣旨使已经宣读过了旨意,正在催促着崔老实两人上路:“你们将该带的东西都带上,莫要耽误了事情。”   崔老实与崔大娘有些惊慌失措,脸上都变了颜色:“官老爷,什么是该带的东西哇?”   宣旨使皱了皱眉,心中暗道这两人在装啥糊涂?临行之前太后娘娘交代得清清楚楚,说这姓崔的人家家里有两样宝贝,一个竹篮,一床包被,那可是二十年前宫里头留下来的精致东西,一定要他们带过来,为何这两人一副莫名其妙的样子?   “一个竹篮,一床包被,这乃是稀世珍宝,二十年前的两样东西,你们家有没有?”宣旨使身子朝前边倾斜了半分,也就是这时候,他方才能狐假虎威的喊上一嗓子,原先在宫里,谁会将他当成当官的看待?   “二十年前的竹篮包被?”崔老实与崔大娘忽然想了起来,他家大郎不是盛在竹篮里被河水推着过来的吗?那竹篮和包被竟然是稀世珍宝?两人的腿肚子都有些打颤,还好自家留着,要不是可就把宝贝给扔了。   崔老实与崔大娘赶着进屋子去将那竹篮与包被寻了出来,这么多年过去了,那两样东西上头满是灰尘,只是还未烂掉——这也确实算得上是宝贝吧?崔大娘捧着竹篮看了好半日,分明是藤条做成的,怎么就没坏呢?   “来来来,擦擦,擦擦!”崔老实拿了抹布出来准备擦灰,却被宣旨使呵斥住了:“就这样吧,不用擦。”   这两样东西可要保持着原样进献给太后娘娘,一点也破坏不得呢。   “爹,娘,这是……”卢秀珍见着崔老实两人手里捧着一个竹篮一床被子,态度毕恭毕敬,有些奇怪:“怎么找这竹篮出来了?”   “嗐,这就是上次我和你说要传给你的那个竹篮,当年大郎就是盛在这篮子里被河水推过来的,他身上包着这床包被。”崔大娘愁眉苦脸的望了宣旨使一眼:“这个官老爷过来让我们带着这两样东西进京城哩。”   “别在这里拖拖拉拉的了,跟咱家走吧。”宣旨使看了一眼卢秀珍,脸上堆了些笑容:“卢姑娘,这没你的事,皇上和太后娘娘想传他们进宫问几句话罢了。”   “哦,原来如此。”卢秀珍点了点头:“爹,娘,你们放心去吧,就是回几句话而已,据实回答就好。”   崔老实与崔大娘听着卢秀珍这般说,这才心里有了点底气,将腰杆儿挺直了几分,一个捧着篮子,一个抱着包被,跟着宣旨使走了出去,到了门口崔大娘还回过头来叮嘱了一句:“秀珍哇,猪食还没弄哩,莫要饿了它们。”   卢秀珍笑着点了点头:“爹,娘,你们就放心去吧,到京城玩几天再回来也成,反正现儿是农闲时节,没啥事情要做。”   “哪行哩,家里这么多事情没扯通,咋就能到外头耍?”崔老实很坚定的摇了摇头:“我明日还要回来给苗圃里那些树木剪枝哇。”   “啰嗦作甚,快走快走。”宣旨使转过脸来朝崔老实与崔大娘瞪了一眼:“皇上与太后娘娘在那儿等着呢。”   崔老实与崔大娘无奈,只能跟着宣旨使走了出去,卢秀珍送他们到了村口,眼见着他们上了马车,这才回身折了过来,才走了几步,就见宣旨使带着的马队从那边赶了过来,马匹之侧有几个年纪略大的村民被押着朝前头走。   这是怎么一回事?卢秀珍有些莫名其妙,为何还要押着青山坳的村民走呢?   “大郎媳妇,你都去过皇宫几趟了,给我们去和皇上求求情呗,我们也没做什么别的事情,租子按时交了,咋还要抓我们呐?”   跟着马走的人里有个四十多岁的妇人,见着卢秀珍站在路边,扯着嗓子喊了起来:“我们真的没做坏事啊,大郎媳妇你肯定明白哇。”   这不是崔三爷婆娘?卢秀珍有些惊诧,赶紧跑到了那群兵士身边,陪着笑脸问道:“官爷,这是咋回事哪?”说话间,从荷包里偷偷摸出一角碎银子,趁着手去扯那马缰绳的时候,悄悄塞到了那个牵着马的兵士手中。   那兵士低头看了一眼,不动声色的将那银子收了起来,叱喝了一句:“这有什么好问的,天家下了旨,我们不就是照办?快快走开,休得将路给拦住了!”   卢秀珍眨巴眨巴眼睛,正在琢磨着怎么一回事,那兵士俯下身来,飞快的说了一句:“听说是皇上要问这村里人一些话,应该没什么事儿。”   这话一说完,他便挺直了脊背端坐在马上,一脸正气目不斜视的赶着马朝前边走了去,卢秀珍看了一眼满脸惊慌的崔三爷婆娘,冲她摆了摆手:“三婶子,没事没事,你们就当去京城去耍一次便是。”   “大嫂,这到底是咋一回事哩?”崔五郎站在那里,看着前方烟尘滚滚,心里头也有些慌张,毕竟山村里长大,没见过这般阵仗,还是有些惴惴不安。   “没事没事,咱们且回去,过得一日爹娘就会回家了。”   其实卢秀珍心里头也在纳闷,这里头真真有古怪,皇上和太后娘娘要问崔老实崔大娘几句话?啥事情要问他们?还要带上二十年前的竹篮包被?   忽然间,她脑中灵光一现,猛的想到了一种可能性。   莫非……那死去的崔大郎是皇室的皇子,因着夺太子之位他被人算计,才出生就被人设计陷害,扔到河里想要弄死?   她的嘴巴张得大大的,一双手捂住了胸口,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这不是前世在电视剧里才能看到的情节吗?怎么会这般狗血的发生在自己身边? 第304章 究委(五)   青山坳的村民们被宣旨使和那群官兵挟裹着,一路走走停停,到了驿站的时候已经快要天黑,宣旨使命令先到驿站用过晚膳再继续前行。   崔老实与崔大娘下了马车,眼神有些慌张,四处看了看,见着不远处有村里的邻居,脸上露出了些许笑容,原来不只是他们两人进京,还有那么多人一块儿走呢,这样心也就踏实多了。   “她婶子!”崔大娘走了过去,刚刚才打了个招呼,就被那些士兵给拦住了:“不要走太近,分开吃饭!”   剑虽然没有出鞘,可那武器毕竟是拿在手中亮了出来,崔大娘唬得脸上变色,赶紧将脚缩了回来,勾着脑袋折着腰朝后边退了一步,崔老实慌忙攥住她的手,用颤抖的声音道:“来来来,咱们到旁边去坐着。”   驿站里的饭菜倒也不难吃,每个桌子上有几碗菜还有一碗汤,崔老实与崔大娘匆匆扒了几口饭,只觉食难下咽,实在不晓得为何皇上太后为何要召见他们。   “咱们也没少交租子。”崔老实缩在一个角落里,一只手抠了抠指甲缝,弹了点灰黑色的渣滓出来,皱着眉头道:“我实在想不通为啥要咱们去京城。”   ……皇上不至于小气到要追问他们交租的情况吧?崔老实使劲的回想着,这些年他真的如时如量的交了赋税哇,官府那边都有记载的哪。   “可不是哩,还要带着那竹篮和包被!”崔大娘靠着崔老实坐着,二十年前的事情不住的在脑袋里浮现,她猛的抓住了崔老实的手,凑近了他的耳朵:“他爹,你说是不是大郎他爹娘找过来了?要不是咋要咱们带着那竹篮和包被哪?”   崔老实的眼睛不由自主的朝那宣旨使看了过去,见他压根没有朝自己这边看,这才放心了些,压低了声音回了一句:“我也这样想哩,恐怕大郎的爹娘是有些来历的,要不是怎么会皇上太后都惊动了?可是……大郎死了哇,咱们……”   两个人的脸色越来越白,两个脑袋都耷拉了下去。   用过晚膳,宣旨使没让他们歇息,一声令人,众人又继续前行。这天色越来越黑,过了江州地界,马车上便挂起了气死风灯,几个灯笼滴溜溜的转着,犹如夜间的鬼火。   一路急急忙忙的赶路,到了第二日清晨才到了京城城门口,崔老实两口子靠着马车厢壁睡了一宿,青山坳里那些村民可却是遭了罪,士兵们嫌弃他们走得慢,到了中途让他们一起合着骑马,村民们哪里骑过马?被那马匹颠着颠着就头晕脑转,抱着马脖子不放手,亏得这些马还不是烈性子,并没有发狂前行将他们摔下来,不过还是有些拧巴——毕竟平常只驮着一个人,忽然多了点重量,马儿心里头也是不高兴的。   马车摇晃了一下,车子里边,崔老实与崔大娘的脑袋撞到了板子上头,两人猛然被撞醒过来,揉揉眼睛,莫名其妙的看了看周围,恍恍然不知身处何处。那躺在垫子上的宣旨使掸了掸衣裳坐直了身子,尖声细气道:“京城到了,快要见到圣上与太后娘娘了,你们两人可要好些说话,千万莫要胡说八道。”   “知道,知道。”崔老实崔大娘连连点头,有如小鸡啄米。   进了京城也没捱多久便到了后宫门口,宣旨使让那些士兵压着青山坳的村民们到后宫门口等着:“先带他们两人进去,等会再看皇上说要不要传他们这些人。”   “老实!”   后边有人战战兢兢的喊了一句:“你要当心哇!”   崔老实停住了脚步,转过身来,很凄凉的看了众人一眼,又慢慢的转过身去,弯着腰驼着背跟着宣旨使朝里边走了去,青山坳众人看着他的背影,一个个惶惑不安,腿肚子打颤,完全不知道自己到底会有什么样的命运。   跟着宣旨使七弯八绕的走过了抄手游廊,崔老实与崔大娘全然没有想看御花园美景的心思,两人都是眼睛盯着脚尖,唯恐走路会踩死蚂蚁一般朝前边走,两条腿软绵绵的,怎么都不得劲儿。   万一真是大郎的父母来问他的下落,他们怎么好回答哟,大郎死了,家里穷,只请得起铃医,没有把他送到江州城里的药堂里去,他生病熬不过去死掉了。唉,那做父母的肯定会很心痛恨失望吧,一想到这里,崔老实与崔大娘心里头跟针扎着一样难受。   宣旨使将两人领到清华宫门口,嘶哑着嗓音道:“进去罢。”   门口站着的内侍赶紧接手,带着崔老实与崔大娘朝寝殿那边走,两人低头跟在那内侍身后,惴惴不安,到了后边,竟是一步也挪动不得,还是那内侍回头呵斥了一句,两人方才慢慢的朝前边挪着走到了寝殿门口。   “见着皇上与太后娘娘,可要三跪九叩,高呼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太后娘娘万福金安,知道否?”内侍踏上台阶,回头看了站在那里的一对乡下人,心中叹气,这般模样,怎么去面圣?   “三跪九叩……怎么做?”崔老实犹豫了下,还是开了口。   可不能失了礼,毕竟是见皇上呢。   “三跪九叩首,就是跪拜一次,磕头三下,口中山呼万岁,然后站起来,跪倒,再磕头三次,口中依旧还要喊万岁万岁万万岁,反复来三遍,知道了吗?”   “哦哦哦。”崔老实与崔大娘点了点头,两人跟着那内侍走进了寝殿,刚刚进去就觉得全身都热了起来,这寝殿里暖烘烘的,与外边秋风肆意完全是两重天。   地面上铺着柔软的毡毯,上边用羊毛织出了各色团花牡丹,大朵大朵绽放在雪白的毡毯上,绿叶丛中娇艳的花瓣,嫩黄的花蕊,栩栩如生。崔老实与崔大娘不安的蹭了蹭脚,唯恐自己的鞋子上边有泥巴,会将那张毡毯弄脏,两人站在门口,举棋不定,不知道该迈步进去还是就站在那里给周世宗与胡太后磕头。   “过来哇,过来!”   那内侍走到毡毯一侧,没听到身后有动静,回头一瞧,几乎要气歪鼻子。   崔老实与崔大娘两人已经跪倒在门口,哆哆嗦嗦,口里哼哼唧唧喊着什么,声音太小,有些听不清。   跪那么远,皇上和太后娘娘怎么能听得到他们说话?内侍朝两人瞪了瞪眼睛,伸手指了指那张毡毯,示意他们过来,崔老实与崔大娘忙着在磕头,压根儿没看见,还是站在门口的宫女弯腰提醒了一句,两人这才缩手缩脚的挪到了那毡毯之上,脑袋低低挨着那张毡毯,眼睛死命盯着自己面前的那一片花瓣,直到眼前开始模糊。   周世宗皱眉看了看跪在那里的两个人,捂着胸口干咳了两声,这才缓缓发话:“二十年前你们两人收养了一个孩子?怎么收养的?据实说来!”   崔老实脑子里晕乎乎的一片,果然是这事情!   “皇、皇上!”崔大娘见崔老实没敢开口,鼓起勇气道:“那年端阳节民妇与自家汉子想早点去送子娘娘庙里上香,希望能生个孩子,要过河的时候看到有个竹篮朝这边飘过来,被河岸边的芦苇丛给绊住,竹篮里好像传来小孩子的哭声,我们俩赶紧把那竹篮捞了起来,发现里边搁着一个孩子……”崔大娘转身指了指后边小内侍抱着的竹篮和包被:“那两样东西我们一直留着,还想等孩子长大了以后把这个给他,告诉他这是他家里给他留下来的。”   胡太后听得已经是鼻子发酸:“快,快将那竹篮包被呈上来!”   小内侍赶紧将那两样东西送了过去,旁边的宫女赶紧拿了绒布将竹篮与包被上的灰尘擦去,胡太后将竹篮翻转过来,目不转睛的看着篮子底下的那图案,眼圈子已经发红。   竹篮底下编出的花纹是团花牡丹,在靠近边缘的地方有一行小小的烫金字,用的是篆体,就如一只只蝌蚪扭动着尾巴,让人看不清到底是些什么字。   胡太后伸出手,微微颤颤抚摸过竹篮的底部,点了点头:“二十年了,总算是回来了。”   慈心专供,这是尚工局为太后娘娘宫里专门打造的,宫中自然有宫中的规格规矩,上边的篆体,山村里的愚夫愚妇们如何知道?莫说这青山坳的人不识得这几个字,便是识得也不晓得到底是何意思。   “娘娘。”   旁边的宫女将被子展开,胡太后捡着一角凑到自己眼底看了看,伸手轻轻抚摸,喃喃道:“是,正是那床包被,月华宫里准备好的包被,哀家的长孙刚刚出生的时候,正是用它包着的。”   崔老实与崔大娘听着“哀家的长孙”这几个字,两人只觉脑袋“嗡”的一声,顷刻间眼前金星乱飞——二十年前他们捡到的是皇长子?   可是、可是……可是大郎经过世了啊!   两人软绵绵的跪在那里,再没有半分抬头的力气,只觉心里乱糟糟的一片,喉间干涩,说话的力气都快没有了。 第305章 再进宫(一)   周世宗眯着眼睛看了看包被一角绣的那句诗:月华如霜慈母心, 一张脸僵着,说不出话来,胡太后将竹篮翻转过来又让他看了看那四个篆体字:“皇上, 这两样东西肯定是假不了, 尚工局二十年前的尚工应该有在的,可以让他们来辨别真假。”   “不必了。”周世宗无力的摆了摆手, 只觉全身一忽儿凉,一忽儿热, 脸上胭脂红与苍白交织变换, 眼中红丝渐渐多了起来。   “传几个青山坳的村民进来,朕要听听他们的说辞是否一致。”周世宗沉默些须时候才吩咐宣旨使:“一路上他们没有说话串供罢?”   “皇上,没有, 奴才做得十分小心, 他们都不知道来京城是为何。”   宣旨使弯腰回答,声音忽而变得阴柔起来。   在后宫门边候旨的青山坳村民被带进了清华宫,见着崔老实与崔大娘好端端的跪在一边, 心里头才没那么惊慌, 听闻周世宗问起崔老实他们是否有二十多年前收养一个孩子,众人皆点头说是。   “是否从河里捞起来的?”   有些人不大清楚这事情, 只晓得是崔老实他们端阳节那日捡的:“我只记得老实夫妻俩去送子娘娘庙求菩萨赐个孩子, 后来就捡了一个回来,那时候我们劝他们不要养,说五月初五生人不吉祥……”   周世宗脸色沉了沉,竟然说他的孩子不吉祥!   虽然当初他也是忌讳长子五月初五出生又带天煞星转世的说法, 可现在已经弄明白其实是初四晚上生的,而且那天煞星是陆思尧指使国师故意捏造,现在他已经将那疑虑打消,心中有一丝悔恨愧疚,现儿听着乡野村夫竟然说崔老实捡来的孩子不吉祥,当即便脸上颜色不好看,唬得那本来准备还说上一堆话的村民战战兢兢住了嘴。   胡太后朝旁边跪着的一个村妇和颜悦色道:“你说说,关于那日崔老实捡到孩子的事情,你还记得些什么?”   那村妇见着胡太后慈眉善目不似周世宗凶狠,稍微安了点心,低头答道:“那日的事情我还真记得一些,因着我那时候刚刚好生了孩子没多久,那次他们捡了孩子回来翠花就提着竹篮来找了我,只说这孩子太饿了,求我给他奶几口。我那时候还觉得很惊奇,那竹篮滴着水,看里边的包被又实在是好料子,还问了她孩子哪里来的,她说是刚刚在河里捞上来的。”   “哦……”胡太后轻轻舒了一口气,笑着转脸望向周世宗:“皇上,错不了。”   周世宗咬牙点了点头:“是,错不了。”   “那……皇上,就让他进宫来见你罢,自家儿子二十年未见,你就不想见他一面吗?”   胡太后这话一出,跪在那里的崔老实忽然矮了几分,一双手跟撑不住身子般,塌陷了下去。   “唔,当然要见,宣他进宫罢。”周世宗捂着胸口咳嗽了几声:“二十年没见了,也不知道他长成什么样子了。”   崔大娘晃了晃身子,嘴唇打颤,话都快说不出来。   青山坳的村民们这会儿才明白,原来崔老实那年捡到的,竟然是皇上的儿子!众人的嘴巴张得大大,似乎能塞下鸡蛋,吃惊异常。   “去,宣皇长子进宫!”   胡太后朝身边的掌事姑姑使了个眼色。   “皇上,太后娘娘……”崔大娘战战兢兢开了口:“都是民妇抚养无方,今儿二月,大郎得了一场恶疾,没有撑得过去,他……”   周世宗一双手抵着床板,眼睛鼓了出来:“什么意思?恶疾,没有撑得过去?”   “是。”崔大娘不敢抬头望周世宗的脸:“民妇一家将他葬在栖凤山了。”   “亡故了?”周世宗心口一紧,捂着胸大声咳嗽了起来,床榻边上站着的宫女围拢过去,拍背递帕子捧痰盂,一个个手忙脚乱,恨不能将他那阵咳嗽止住。可周世宗越咳越厉害,那声音一阵高过一阵,仿佛有人扯着肠子乱抖,让他全身颤栗不已,只想耸动肩膀咳嗽。   最终,痰盂里吐进了几口带着殷红血块的痰,喝了两口汤药,周世宗这才止住了咳嗽,一只手无力的抓着被子,喉间咯咯作响,过了许久才嘶哑着嗓子问了一声:“真的亡故了?”   “是。”崔老实耷拉着脑袋道:“二月份那时候忽然得了急症,又有银子送去江州城的药堂,就只请了邻村的铃医过来看了下,只是吃了几副药以后也没能好,就这样……没了。”   “母后,母后!”   周世宗这阵子倒是觉得心里难过起来,或许是到了这时候他忽然醒悟过来,只觉痛惜不已:“朕的长子……亡故了。”   二十年前扔到河里都没有死,二十年后自己想要找他了,却只得了个死讯,这让他有些想不透,难道这就是老天爷在惩罚他么?周世宗靠着床榻坐着,一脸的沮丧,想到立太子的事情,更是彷徨。   胡太后笑着伸手按住了周世宗的手:“皇上,你勿要太难过,哀家的长孙并没有死,哀家早些日子才见着他。”   “什么?”   不说是周世宗,就是跪了一地的青山坳村民都惊诧异常,众人情不自禁抬起头来望向胡太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今日的事情实在是太奇怪太令人惊奇了,他们从来都没想到会有这般神奇的事情!   “皇上,若嫿做梦,得了菩萨指引说她的孩子还在世间,特地让人外出,结果找人的事情不知怎么被陆思尧知道了,他遂派人到处打听二十年前五月初五是否有人收养了孩子,为了避免遭他毒手,故此才特地用了一个假死之法。”   “假死?”周世宗精神一振:“是否是真的?”   “皇上,哀家与若嫿已经验看过那孩子了,他耳后有三颗红痣,你还记得否?他出生那日你看到他耳后三颗红痣问了国师究竟是何意,他当时回答是天煞星转世身上必有征兆,故此你更是不喜,是不是这样?”   周世宗恍恍惚惚的点了点头:“是有这么一回事。”他望向崔老实与崔大娘:“你们捡的那孩子,耳后可有三颗红痣?”   “有有有。”崔老实不住点头:“我们那时候也觉得奇怪哪,后来邻村一个老秀才见他聪明说要教他念书,无意间看到那几颗红痣,说是什么三花聚顶,说什么人气什么元啊的都在他身上,以后定会大富大贵。”   “可不是这样?”胡太后眉开眼笑:“三花聚顶五气朝元,乃是修行之大义,哀家的长孙是上天便已注定让他下到尘世来修华自身的,故此才会有此波折,皇上你也不用懊恼,这不是你的过错,国师虽贪财被陆思尧收买,其实他也是帮着哀家的长孙圆了这修道根本,最后方能达成圆通究竟。”   听着胡太后这般说,周世宗这才觉得原来的那份沉重稍微轻了一点,他长长的熟了一口气:“哀家的长子可有取名?叫什么名字?”   “回皇上的话,叫大郎。”崔老实不敢说姓氏,他可不敢于皇上争儿子,只要大郎活着便很好,是不是跟自己姓完全不重要了。   “大郎?”周世宗一抬眉,这名字实在也太土气了些。   “皇上,邻村那个老秀才还给取了个名。”崔大娘想了许久才记起来:“叫懐瑾,我只知道音,不知道那字怎么写。”   胡太后笑道:“皇上,那老秀才倒颇有眼光,他说哀家的长孙有瑾瑜之才,故此才取了这个名字,上回见着他已经把这名字来历告诉哀家了。”   “快,快传他进宫来。”周世宗已经有些迫不及待,听起来自己的长子还真是个不错的?他倒是要看看。   胡太后身边的掌事姑姑很机灵,朝周世宗行了一礼,快步走了出去。   “懐瑾,唔,是个好名字。”周世宗身子无力的靠在床榻上,眼睛半闭,喃喃自语,眼前晃动着的,依然是二十年前那一幕,天空中一个雪白的星子带着条尾巴扫过,就如有人在放烟花一般,看上去格外显眼,刚刚陨落不久,外边有内侍奔了进来急急忙忙的喊着:“皇上,皇上,皇后娘娘生了。”   为何来得这样快?分明就是已经布置好的。   不消说,肯定是陆贵妃得了陆思尧授意这般做的,目的就是想让他相信自己的长子就是天煞星转世,会祸害他,祸害大周。   亏得他还这般宠爱她,没想到她一心想要害自己的儿子,真是居心叵测!   太医院算到皇后生产要在六月,为何五月初四那日晚上就开始有了动静,这里头肯定也有古怪,一定要好好查查看,非得要将躲在暗处的那群小人给揪出来——谋杀皇嗣,他们可真是胆大包天!   “哼!”周世宗想要捏紧拳头捶下床边,可却只觉自己两只手没有一点儿力气,握都握不拢来,他有些惊慌失措,用尽全力,左边有了点动静,可右边那只手还是拳不起来,仿佛那只手已经不在了一般。   “传太医,快传太医!”周世宗张嘴说话,可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变得很怪,含含糊糊的说不清楚一般,胡太后将耳朵凑了过来才勉强听出来他在说什么。   “传太医!”胡太后脸上色变,看起来皇上这病忽然的更加不好了哪。 第306章 再进宫(二)   一个身材高大的年轻公子踏入了清华宫的寝殿,他穿着银白色的长裳,头上戴着白玉九华冠,上边镶嵌了一颗红宝石,腰间系着一条碧玺玉带,玉带上垂下一枚玉佩,随着他的脚步微微的跳跃。   站在寝殿外边房间里,大气都不敢出的青山坳村民们都吃了一惊。   这人看着便是昔日的崔大郎,可是他们却不敢相认——那神情态度,跟换了一个人似的,似乎这人只是长得一模一样,可却不是他。   “大郎?”崔大娘有些忍不住,开口怯怯的喊了一声。   崔大郎停住了脚,看向崔老实与崔大娘,双膝慢慢朝下边跪了下来:“爹,娘。”   崔大娘的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她眼圈儿红红的望着崔大郎,声音哽咽:“大郎,你还活着,真好,真好。”   “爹,娘,我对不住你们。”   看到崔老实崔大娘两人这神情模样,崔大郎的心便颤抖了起来,他假死离开青山坳这一年里,爹娘遭了多大的罪呢,他们肯定一直在思念着自己吧,自己真是不孝,让两位至亲的人这般为自己伤心!   “大郎,你快站起来,别跪着!没有什么对得住对不住的,你活着就好,就好。”崔大娘喃喃的念叨着,一双眼睛盯住了崔大郎不放:“好像……瘦了点儿,是不是吃得不习惯?”   “爹,娘,是我不孝,让你们担心了,我该给你们多跪一阵子来谢罪。我这大半年过得挺好的,真的,我一切都好,你们不用担心。”崔大郎伸手捉住了崔大娘的手掌:“娘,最近不累吧?农闲的时候该好好的歇着。”   “大郎,你爹娘现儿可是享福了,我跟你说,你可是娶了个好媳妇,她代着你孝敬你爹娘,可真是没得说,你们家多亏了她哟!”旁边一个婶子赶紧插话进来:“你家现在住的是青砖大瓦房哩,你要是回去,肯定都不认得自己家了。”   崔大郎点了点头:“这样,太好了。”   他如何不知道,他的秀珍就是能干!一想到秀珍,崔大郎心里就有说不出的骄傲,眼睛都亮了起来:“爹,娘,你们就让秀珍打理家里的事情吧,你们帮着搭把手就是了,她能将咱们家的事情安排得好好儿的。”   听着崔大郎这般熟稔的喊出“秀珍”两个字,崔大娘只觉有些奇怪,可又不知道到底奇怪在哪里。   两家交换庚帖的时候,大郎便晓得秀珍的名字,可这般脱口而出亲亲热热的喊着秀珍,一点也不生疏,怎么听着怎么觉得怪异。   “殿下,你快些起来!”领着崔大郎走进寝殿的掌事姑姑站在内室门口,回头望了望,唬得脸上都变了颜色,快步冲到了崔大郎面前,弯腰将他拉了起来:“殿下,你如何能给这些平头百姓下跪!”   崔老实与崔大娘也是惶惶不安:“大郎,你是皇上的儿子,身份高贵,你千万莫向我们下跪,我们担当不起!”   “不,孩儿的跪拜爹娘如何受不起?若是没有爹娘,我早就在河水里被淹死了,若是没有爹娘我怎么能活到二十岁?爹娘养育我长大,如何受不起我这跪拜之礼?”崔大郎紧紧攥住崔大娘的手,说得情真意切:“爹,娘,不管我的身份发生了什么变化,你们永远都会是我的爹娘,大郎永远感激你们。”   “大郎……”崔大娘实在忍不住,眼泪珠子吧嗒吧嗒的往下掉,掌事姑姑朝她轻轻“嘘”了一声,心中有几分着急,皇上现在这不是身子不好,太医正在里头给他诊脉,外边哭哭啼啼的一片,这成什么样子呢,若是皇上太后知道了,肯定心里头会不欢喜。   见着掌事姑姑神情严厉,崔大娘赶紧撩起衣裳前襟擦了擦眼泪,极力压制住那哽咽之声:“大郎,快些莫要管我们了,里边是你爹和你奶奶,你快些去见他们吧。”   “娘。”崔大郎有几分难过,拉住崔大娘的手不肯放:“里边还没传旨让我进去呢,我和你们多站一会儿。”   “好,好。”   崔大郎与崔老实崔大娘三人站在一块儿,谁也不再说话,可是眼圈子都是红的,心中酸酸涩涩的一片,一家人这么久没见,特别是原本以为崔大郎是死了,可竟然还能见面,这真是悲喜交加。   “请皇长子殿下觐见。”   站在内室门口的内侍得了里边的话,尖着嗓子喊了一句,崔大郎只能松开手,一步一步的挨着朝里边走了过去,到了门口回头望望崔老实与崔大娘,见两人都是泪眼婆娑的看着自己,心中也实在忍不住,低下头,一滴眼泪掉了下来。   此刻周世宗已经醒转过来,躺在床上不能动弹,眼睛盯着朝自己一步步走过来的崔大郎,渐渐的脸色缓和了下来。   “像,真像……”他口里含含糊糊的发出了一些声音。   “是不是生得很像若嫿?”胡太后抓住了周世宗的手,心中很是难过,才这么一阵子功夫,皇上这身子就糟糕了许多,竟然右手右脚都不能动弹了。   方才太医过来诊脉,只说是气血逆行经脉已乱,这话便说得比较严重了,胡太后听了惶恐,若是经脉乱了,这人便也是到了油尽灯枯的尽头了,皇上只怕是没多久的日子了哪。她抓紧了周世宗的手,心中一片凄凉,虽说周世宗素日里荒诞的事情做了不少,可毕竟他是她的儿子,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怎么能不心疼难受。   “你……”周世宗含含糊糊道:“过来。”   他的声音有些大舌头,嘴角有一丝涎水慢慢渗透出来。   崔大郎犹豫了下,看了一眼胡太后,朝床榻边走了过去。   “扶……朕……起来。”周世宗觉得自己说话都很吃力,心里不免有些焦躁,可愈是焦躁便愈发不能动弹,胡太后伸手摩挲着他的胸口,轻声道:“皇上,太医说过,务必平心静气不能急躁,你且缓着些。”   两个宫女探出身子,吃力的将周世宗扶了起来,才这样一折腾,周世宗便已经是气喘吁吁,他的眼睛死死的盯住站在床塌之前的崔大郎:“红痣……”   胡太后会意,抬起头来看了一眼崔大郎:“懐瑾,将你耳后的红痣给皇上瞧瞧。”   崔大郎蹲下身子,将自己的衣领稍微拨开了些,耳后那三颗红痣赫然出现在周世宗面前。三颗红痣就如三片花瓣一般,组成了一朵鲜艳的花,在白色的肌肤上格外显眼。   “三花聚顶……”周世宗低声喃喃,虽然声音含糊,可还是听得清清楚楚。   “是,这的确是三花聚顶。”胡太后很高兴,没想到这乡间的老秀才竟然有如此见地,也算是有才学的了,不知为何埋没在乡间。   周世宗死死的盯着那三颗红痣,慢慢的,有一颗浑浊的老泪从眼角滑落。   “皇上,父子相见可是大喜事,何必流泪。”胡太后拿着帕子给周世宗擦了擦眼睛:“快些让懐瑾站起来罢,他这样蹲着,也怪难受的。”   “传梁若光、江明德、李……”周世宗的气息忽然间堵住,后边的话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呼呼儿的在那里喘气。   “皇上,你莫要激动,是不是还要传李城忻、简埗易、方师勤他们进宫?”   周世宗吃力的点了点头,就在胡太后转过头去的时候,他嘴角翕辟,缓缓道:“还有……张祁峰。”   胡太后身子微微一颤,旋即挺直了脊背坐在那里,寝殿里一片默然。   “传……”胡太后的声音渐渐的大了起来,旁边秉笔内侍赶紧一一记了下来,等着胡太后说话,宣旨使捧了那道圣旨,飞奔着出去了。   皇上的意思,要立太子了。   胡太后捏紧了拳头,又悲又喜。   “皇上,皇上!”一乘软轿在清华宫门口停下,软轿之侧站着的两个宫女扶出了一位娉娉婷婷的丽人,她行走似乎有些不稳,跌跌撞撞的,走到门口,身子朝里边闯了进去,口里大声呼喊着:“皇上,皇上!”   “贵妃娘娘,皇上此刻正在与朝中大臣们议事,请您到偏殿稍微等等,等着那边事情完了,我们再给您通传。”   站在门口的内侍赶紧快步上前,拦住了陆贵妃:“娘娘请跟咱家来。”   陆贵妃扬起手来,一个耳光落在了那内侍的脸上:“谁跟你去偏殿!本宫素来就是走正殿的,何时去偏殿候着过?你这狗眼看人低的东西!”   昨日父亲已经被下了诏狱,娘家人打点了不少才将这消息通过内务府那边传过来,陆贵妃一听到父亲被抓,心急如焚,即刻便跑到清华宫来了。孰料刚刚进宫门就被内侍给拦着要带去偏殿,她心中愈发有气,疑心这是不是宫里人都知道她娘家失势了。   “娘娘,是皇上下旨,此时任何人不得进清华宫正殿……”内侍捂着脸,低声下气的解释,陆贵妃却是不信,一双柳叶眉高高挑起:“哼,本宫偏要去看看!”   她一甩衣袖,大步朝正殿方向走了去。 第307章 再进宫(三)   正殿的大门紧闭,两个内侍站在门外,见着陆贵妃过来,赶紧行礼:“娘娘安好。”   陆贵妃的眉头虽然还是拧着,可明显气焰没有那般嚣张,她矜持的朝两人点了点头道:“你们替本宫通传一声,本宫要见皇上。”   “娘娘,皇上现在身子欠佳,正在寝殿歇息,娘娘请回罢。”   内侍弯腰弓背,一副谦卑模样。   “哼,还想拦着本宫?”陆贵妃的眉毛越发的皱到了一处,心里的火气腾腾的朝上边窜,一群狗眼看人低的家伙,不就是自己娘家失势了吗?这才一宿的功夫,一个个就将自己看低了几分!   “娘娘,不是咱家想为难您,实在是皇上有令,任何人都不得进这正殿。”内侍愁眉苦脸的望着陆贵妃,昔日看着贵妃娘娘美艳得很,一笑起来,堪比春风里盛开的花朵,可现儿瞧着竟然是一副母老虎模样,铁青着一张脸,黑沉沉的似乎能冒着烟儿。   “皇上,皇上!”陆贵妃扑到了正殿的门上,用手拍打着大门:“皇上,臣妾要见你一面,皇上,你不能这样对臣妾的父亲!”   门板儿被拍得“砰砰”的响,好像整个人的心跳都被她拍乱了几分,胡太后皱了皱眉道:“怎么就这般撒泼了?”   坐在那里的几位朝堂重臣脸上都有些嫌弃,毕竟是小门小户出来的,到宫里呆了这么久,还是一点规矩都没有,即便陆思尧被捉了起来又如何?怎么用也不该失态!想当年皇后娘娘失去皇长子,她有闹腾吗?不就是把自己关到香房里吃斋念佛?面对皇上可没有半句多余的话,更别说像这位贵妃娘娘一般,跑到清华宫来跳脚拍门了。   “去,将她送回自己宫里去。”   太后娘娘端起茶盏,脸上不豫之色越发的浓厚。   “是。”两位掌事姑姑应了一声,齐齐向门口走了过去,刚刚打开门,陆贵妃就一只手撑着门,一只脚已经跨进了正殿。   “皇上!”陆贵妃大叫一声,身子朝前边扑了过去。   两位掌事姑姑赶紧伸手将她扶住:“贵妃娘娘,皇上在寝殿里歇息呢,不方便进去探望,你还是请回罢。”   陆贵妃闻言,抬头迅速看了坐在正殿里的人,见着胡太后与她面对面,脸上明显是一副不快之色,心中有了些许畏惧,低声请了个安:“太后娘娘万福金安。”   “贵妃,你回去罢,等皇上想见你的时候自然会召见你。”胡太后将茶盏盖子磕了磕,一点晶莹的茶水随着盖子的抖动甩了出来,落到了地上,瞬间就化作了一点水渍,小小圆圆的点在水磨地砖上,似阴影投于人的波心。   “太后娘娘!”陆贵妃转头看了看坐在正殿里的人,心里忽然有些不妙的感觉——梁首辅、江平章……这些人怎么都在这里?瞧着他们脸色凝重的样子,莫非、莫非……她的心一颤,是不是皇上已经……   她伸手摸了摸肚子,一种说不出的恐惧感擭住了她。   她还指望着这一胎是个皇子,到时候好哄着皇上立为太子呢,现在皇上若是过世了,那她的孩子怎么办?   昨日怎么就有人传圣旨将父亲抓进大牢了呢,难道是假传圣旨?陆贵妃盯住了胡太后,脸上的神色渐渐有了变化。   肯定是胡太后勾结外臣,想要掌控朝堂,一定是这样!   胡太后与张国公素来交好,对张国公的女儿一直爱护有加,要说他们之间没什么私情,她是绝对不会相信的。现在趁着皇上病危,他们便假传圣旨,想要将自己的娘家势力毁去,联合了朝堂里的重臣,企图一手把持朝政。   两个皇子尚年幼,随他们玩弄于股掌之间,这分明就是挟天子以令诸侯!   陆贵妃的目光渐渐的变得有些冷硬,看得胡太后一愣:“贵妃,你还杵在这里作甚?不是说有了身孕,还不回宫去安心养着胎?”   “太后娘娘,嫔妾想问一句,嫔妾的父亲到底犯了哪一条罪状,竟然被您下旨入狱?”陆贵妃的声音抬高了几分,甚是清冷。   “贵妃,你这话是何意?你父亲下了诏狱是皇上的旨意,跟哀家有何干系?你这般口吻与哀家说话,可还知道规矩?”胡太后的脸色一沉:“还不快些回宫去养胎!”   “养胎?”陆贵妃的手抚摸上了肚子,声音尖锐:“现儿都成这样子了,未必你们还会让我的孩儿出世?是不是皇上已经驾崩,你们秘而不发,却在这里聚众商议,想要一手把持朝政?”   “大胆!”胡太后猛的将茶盏朝桌子上一放:“来人,将她赶出去!”   “太后娘娘!”陆贵妃忽然惊觉自己失言,可是懊悔已经为时已晚,两旁站着的几个内侍已经朝她走了过来,她大惊失色,扭转身去就往外边跑:“不用你们来赶我,我要去寝殿见皇上,我一定要与皇上面对面的说上几句心里话!”   她此刻有些慌张,唯恐被那几个内侍捉住,急忙之间没有抬得起腿来,正殿高高的门槛将她挡住,脚下一滞,整个人身子朝前边扑了过去。   “娘娘!”跟着陆贵妃进来的两个大宫女惊呼一声,赶紧伸手去拉扯她,可是一切都来不及了,陆贵妃已经重重的摔倒在了正殿前边的走廊上。   “娘娘,娘娘!”两人有些惶恐,赶紧蹲下身子来去搀扶陆贵妃。   陆贵妃摔了个正脸着地,鼻子上蹭了一块灰,两线血已经从鼻管里慢慢溢出,爬过人中朝嘴唇那儿流了过去。   “娘娘!”两个宫女唬得脸色都白了,赶紧拿出帕子给陆贵妃止血,陆贵妃眼睛瞥过手帕子上那一抹鲜红,眼睛一转,直瞪瞪的朝后边倒了下去。   看来去寝殿看皇上已经是不可能了,方才自己一时冲动顶撞了太后娘娘,现在回想过来也是懊悔不已,还不如就势装晕,否则这后果还是挺严重的。   见着陆贵妃晕倒,胡太后赶紧让人将她扶着回去,嘴角露出了一丝冷笑,这可是晕得真及时,自己也不忙着跟她来算这笔账,先将长孙立为太子的事情办妥当再与他清算。   当下便叫掌事姑姑们将门给关紧了,开始继续与老臣们商议:“现儿皇上病体沉疴,咱们当要将一些事情办起来了。”   梁首辅点了点头:“正是。”   “今日皇长子殿下已经进宫。”   “什么?”众人都激动了起来,这传闻里的皇长子终于露面了?梁首辅脸上瞬间有了红光:“太后娘娘,可否请皇长子出来一见?”   胡太后从容笑道:“现在皇长子已经去了月华宫见皇后娘娘,咱们先议正事,等他拜见了皇后以后自然会过来。”   “好,极好。”众人这颗悬着的心总算是放下来了。   “娘娘,娘娘……”两个宫女和几个内侍扛着陆贵妃到了清华宫外边,将她抬上了软轿,抬轿子的内侍们双手用力,轿杆就起来了,软轿颤颤悠悠的朝着走了过去。   几个姑姑宫女跟在软轿两侧,心急如焚,有个大宫女不住的在喊着:“娘娘,娘娘你没事罢?”   “喊什么喊!”陆贵妃喘着气,从软轿里探出头来:“本宫好好儿的哪。”   “原来娘娘没事!”几个人这才放下心来,主子要是倒了,她们这些做奴婢的怎么办哪?   走了一段路,还未过清华宫的围墙,就见一乘软轿从对面迎着过来了,见着那黄色绫子缎面,众人自然知道是皇后娘娘的凤驾,赶紧都跪倒在路边,等着銮驾过去,只是抬头瞟着眼睛望过去,却见着软轿之侧有一个年轻人,白色长衫,生得俊美无俦。   “那人是谁?”   众人心中皆有疑惑,可谁也不敢去站起来问,等着凤驾过去,众人站起身来,盯住那个白色长裳的背影,努力的回想着是否在哪里见过他,为何他能在这皇宫内伴着皇后娘娘的凤驾随行?他究竟是何身份?   “呀!”有人喊了一句:“是他!”   “谁?”旁边的人赶紧追问。   “这不就是那日四公主生辰游宴时,张国公府带着进宫的两个公子里头的一个?那时候他穿着玄色衣裳,生得实在是俊,我忍不住多看了几眼。”那宫女点着头,十分肯定:“那会儿皇后娘娘也盯着她娘家那两个公子看个不歇呢。”   软轿的侧帘掀了起来,陆贵妃探出头来默默的看了看那个背影,心中有一种怪异的感觉慢慢升起。   这里头必有蹊跷,为何皇后娘娘会带着她娘家侄子过来?而且是朝清华宫门口走过去——皇后与皇上不是素来不睦,为何此刻却赶着上去了?难道是……   她心中一惊,张国公府有阴谋!   肚子隐隐的绞痛了起来,她伸手摸着腹部,有些难受,本以为要是这一胎能生个皇子,撺掇着皇上立做太子,自己以后日子就好过了,可现在瞧着困难重重。   父亲已经下了诏狱,自己失去了靠山,如何才能帮这个未出世的孩子挣来王位呢?   皇上,皇上,皇上你可千万要好好的啊,你可要等着臣妾的孩子出世啊!陆贵妃心急如焚,眼泪珠子一颗颗的落了下来。 第308章 再进宫(四)   白净如玉高额饱满,剑眉星目气宇轩昂。   这是崔大郎给众位老臣留下的第一印象,众人目不转睛看着跟在张皇后身后的崔大郎,心里似乎丢下了一颗种子,很快的,一抹绿色便破土而出,蔓延而上。   这是充满着希望的种子,让他们看到了光明。   皇长子看上去聪明睿智,他又在民间长大,已经知道民生艰苦,若是能用心于国事上,必然能将大周治理得国泰民安,百姓其乐融融。梁首辅捻着雪白的胡须,脸上露出了笑容,长长的舒了一口气,站起身来向张皇后行礼:“老臣见过皇后娘娘,见过皇长子殿下。”   梁首辅领了个头,其余的重臣们都站了起来向二人行礼,脸上也都是如释重负的神色。   看上去这位皇太子可真是个不错的哪。   “母后。”张皇后坐到了桌子的一侧,笑着看了几位重臣一眼:“各位辛苦了。”   儿子终于回宫了,现在又正是商议立太子之事,张皇后觉得她一生都圆满了,在这冰冷寂寞的皇宫里呆了这么多年也算是值得。   “娘娘,没有什么辛苦不辛苦的,在其位谋其职而已,为了大周的安定强盛,老臣自然要尽心竭力。”梁首辅笑着又看了一眼崔大郎,这位皇长子殿下真是越看越觉得不错,大周有希望了。   “若嫿,刚刚我们已经商量过了,明日就让懐瑾代皇上处理政事,由各位大人们辅佐他,慢慢的适应几日就能上手了。”胡太后轻轻的吁了一口气,将桌子上那份纸拿了起来递给了张皇后:“你自己看看,这里有起草好了的诏书,就等皇上过目盖上玉玺了。”   张皇后将那张纸捧在手中,仔仔细细的看了一遍,不由得喜上眉梢,抬头看了看站在一侧的崔大郎:“懐瑾,明日你就要准备上朝了。”   “上朝……”崔大郎有片刻的犹豫,这两个字对他来说实在是太陌生了,他原来只是青山坳一个农夫,晚上去打点猎来挣点闲钱,可是这大半年里忽然间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从青山坳走出来到了江州城,又从江州城到了京城,现在竟然踏入皇宫,明日还让他上朝处理政事,这也未免变化太快了罢?   “皇长子殿下,上朝其实没有什么可担心的,只是大家一道商议些事情罢了,若是皇长子殿下有些什么不知道的,老臣可以在一旁提点。”梁首辅笑得格外和善:“皇长子殿下完全不必担心此事。”   一块璞玉,只需有好的匠人雕琢,自然会露出它本身的光滑,皇长子殿下这般聪明伶俐,如何不会崭露头角?   “母后,我觉得还有点事情要补上。”   张皇后将那张纸轻轻放到了桌子上边:“青山坳那对老夫妻,我觉得要给他们赏赐,若不是他们捡到了懐瑾,那他、他……”张皇后的眼睛望着崔大郎,眼里满是柔情:“怎么样也不能忘记了恩人。”   胡太后点了点头:“若嫿考虑得很周到,饮水不忘挖井人,是该给那崔家两口子一个封爵才是。”   当即众人议过此事,决定赐崔老实江州郡公的爵位,年俸白银三千两,并赐良田千亩。   崔大郎在旁边听着,心里暖呼呼的,看来自己这皇后亲娘真是心地仁善,还记着要给自己的养父母一些好处,每年白银三千两,还有良田千亩,够他们下半辈子衣食无忧。   当下就这般说定,众人将拟好的圣旨送进寝殿,那时候周世宗已经醒转过来,正由宫女们服侍着喝药汤,梁首辅捧了那张纸到他面前,他眯了眯眼睛,觉得眼前花花的一片,怎么睁,眼睛也睁不开一般:“念。”   梁首辅会意,将拟好的内容一条条念了出来,周世宗闭眼听着,一句话也没有说,等及梁首辅念完,他才略略点了点头:“就……这……样。”   围拢在床边的众人这才松了口气,原来皇上一直执拗,于立太子之事上再三推托,可却万万没想到现儿他竟然这般容易就点头答应了,这着实让人惊诧。   周世宗伸出手来,费力的指向了崔大郎,胡太后赶紧将崔大郎推到了床榻之侧:“懐瑾,好好与你父皇说说话。”   床上的那个人此事看上去比原先越发瘦小了几分,脸颊有若流火,红艳艳的一片。崔大郎站在床榻之侧,都不知道要开口说什么,忽然周世宗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腕。   “皇上!”胡太后吃了一惊,皇上这是要作甚?不是说右手不得力了?如何此刻又能抓拢到一处?莫非是见着儿子欢喜,这病就好了几分?   崔大郎也是手足无措,索性慢慢的蹲下了身子,幅在床头,一双眼睛看着床上的周世宗,不知道他要说什么。周世宗牢牢的盯住了他,良久,他的眼中露出了一丝笑意:“好……很好……”   张皇后站在不远之处默默的看着这一幕,心里头虽然有点疙疙瘩瘩,可还是只能勉强接受,毕竟皇上终于醒悟过来,认下了自己的儿子,还立他做了太子,自己还能说什么?这么多年已经将夫妻间那一点点微薄的情分磨灭,剩下的也只有儿子能维系了。   崔老实与崔大娘回到青山坳的时候,头依旧是晕乎乎的一片。   那日他们与村里人都被安排在国宾馆住下,众人从来没有住过这么好的房间,而且吃的喝的都有人送上来,全然不用自己动手,一个个都是手足无措。   “原来那些富家老爷们就是过这样的日子。”   “多亏了老实兄弟,咱们也做了一回老爷。”   众人围着崔老实和崔大娘说了个不停:“老实兄弟,好人有好报哪,那时候你捡来大郎的时候,我们都说让你送去庙里,怕你们养不活,可你们坚持要自己养着,没想到这可是养出了一条金龙来。”   “可不是吗?皇家肯定会感谢老实兄弟的。”   正在议论之际,外头脚步声杂沓,众人赶紧停下了话头,挤到门边朝外头张望,就见那穿着深绿色常服的宣旨使带着一群内侍朝这边走了过来,这一回众人已经是轻车熟路,还没等他走到面前就已经跪拜于地,鸦雀无声,方才那议论纷纷的声音早已不见。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江州青山拗人士崔富贵与其妻黄翠花,敦厚贤良有好生之德,救皇长子于危难之间,功劳卓著赫赫昭昭,故特封崔富贵江州郡公,黄翠花江州郡公夫人,袭三等爵三代,年俸白银三千两,另加赐良田一千亩,以兹表彰,钦此。”   前边的那一段词众人听得不甚分明,可后边的却是听得真真儿的,崔老实与崔大娘竟然成了勋贵——三等爵,还袭三代哪!更令人羡慕的是,每年朝廷会发三千两的银子,还赐了一千亩良田!   一时间众人只觉眼前有无数银锭子在不住的飞,个个心中叹息,自己怎么就没这好运道,若是知道有今日的造化,那年端阳节他们也该到河边去瞅瞅,指不定捞到竹篮的人就是他们了。   崔老实与崔大娘两人晕乎乎的领旨谢恩,宣旨使将圣旨交到他们手中,笑嘻嘻道:“郡公,郡公夫人,等会宫中自有人来给你们量身定制衣裳,到时候太子入住东宫会有个大典,二位是一定要来参加的。”   “哦哦……”崔老实连连点头:“大约是什么时候?”   “等着礼部制定好大典细节,把太子殿下的吉服和其余的宝器都准备好,可能需要一个月左右罢,你们且回去等着信儿,自然会有人过来接你们进京。”宣旨使斜眼看了看崔老实夫妻,心里头想着,这两人只怕是还不懂宫里头的规矩,为何到现在还不见他们拿银子出来打赏自己呢?   见宣旨使斜眼看着自己,崔大娘有些慌神,这位老爷似乎有些不欢喜,难道是自己哪里没有做对?她使劲的想了想,忽然想起卢秀珍来——啊哟,自己怎么就给忘记了呢,大郎不还有个媳妇儿?为何这圣旨上就没提到她?到时候她是要进宫来嫁给大郎还是咋的,总得要给人家一个说法嘛。   “官老爷,我、我、我……”崔大娘憋红了脸,最后还是说了出来:“我想见皇后娘娘。”   “啥?”宣旨使等了好半日,只等来了这句话,颇有些意外:“你见皇后娘娘作甚?皇后娘娘可不是一般人能见着的。”   “这可是要紧的事情,还劳官老爷给通传下。”崔大娘想了想,秀珍以前兜里总要放些铜板和小银锞子,她说有时见着人要打赏,故此要备着点,现在这位官老爷一动不动的站着,是不是也想讨些好处?   她赶紧伸手到衣兜里摸了摸,只摸出几枚铜板来。   “官老爷,这、这、这……”崔大娘大着胆儿将手掌摊开朝前一送,可却不知道该说什么话才对:“这个给你。”   宣旨使看了一眼崔大娘掌中几枚铜板,连伸手的兴趣都没有:“你且在这里等着,咱家去替你通传下,皇后娘娘会不会见你,咱家可不能保证。”   毕竟这是皇长子殿下的养父母,以后可能会时常见面的哪,自己没必要得罪他们,传句话而已,也花不了多大力气。 第309章 再进宫(五)   听说崔大娘有事要见自己,张皇后有些愕然,只不过她还是点头应了下来:“将他们两人传来月华宫,正好本宫也有事情想要问问他们。”   懷瑾有二十年没在自己身边,这二十年里他是怎么样生活的,自己一无所知,张皇后想好好询问下崔老实夫妻两人,让他们告诉自己,她的儿子这二十年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他最喜欢什么,他最讨厌什么,自己要好好的为他准备着,让他在皇宫里过得轻松自在,就如他还在青山坳里生活一样。   崔老实与崔大娘跟着宫女走进月华宫时,已经没有了走进清华宫那时候的担心忧虑,只不过依旧拘谨,总觉得自己的手脚都没处放,两人跪拜过张皇后,听着她柔声喊自己站起来时,都有些觉得颇感意外。   太后娘娘的声音听上去便觉威严无比,可皇后娘娘的声音怎么就这般温柔,就如那二月的春风一样,软软的,带着一丝灿烂的阳光,照得人心里头暖暖的。   两人站起身来,双手放在前边交握,一双脚并拢,低了头望着毡毯上的花朵,不敢抬头,就听张皇后又响起来:“快快给郡公与郡公夫人看座。”   郡公,郡公夫人?好像是在说自己?两人茫然的相互看了一眼,忽然想起那道圣旨来,这时两个宫女已经笑着走上前来:“崔郡公,崔郡公夫人,请跟我来。”   宫女们笑得眉眼弯弯,嘴角梨窝浅浅,看得崔老实与崔大娘更是手足无措,跟着两人走到右首的椅子坐了下来。自有宫女赶着送上香茶,茶盏是白瓷乳胎底绘米分彩团花,茶盏的柄上有一道银色的波浪纹延展而下,就如凤凰尾翎拖得长长。崔老实与崔大娘看着这般精致茶盏,两人都不敢动手去接,只是呆呆的望着上边的团花,一片片的数着花瓣。   “听说郡公与郡公夫人想见本宫?”张皇后柔声问道,见崔老实与崔大娘都不敢抬头,只是低头盯着自己搁在膝盖上的一双手,不由得笑了起来:“两位不必拘谨,想说什么只管说便是。”   “娘娘……”受了张皇后的鼓励,崔大娘终于抬起头来:“有一件事情我想告诉娘娘。”   见张皇后含笑望着她,崔大娘心里略略放松了几分:“是关于我家大郎……不,不,不,是关于皇长子的。”   “哦?本宫也正想问问懷瑾的一些事情呢,没想到咱们却是想到一块儿去了。”提到崔大郎,张皇后一双眉毛都飞了起来,斜斜挑起,几乎要入到鬓里:“不知郡公夫人想告诉我什么?”   “娘娘,昔日我们不知道大郎原是皇长子,故此做主给他定了一门亲事,没想到……”崔大娘绞尽脑汁的想着,如何才能将大郎死而复生的事情用比较好听的话描述一遍?   “是不是没想到懷瑾是假死,故此那个媳妇不好处置?”张皇后接过了话头:“懷瑾不是今年二月假死的么?你们给他定下的那个媳妇家没有退婚?”   “没有没有,秀珍已经在我们家守了大半年望门寡了哪。”一提到卢秀珍,崔大娘心里头就有些怜惜与不舍:“娘娘,我这个媳妇可真是贤惠,到我们家来以后,里里外外全是她一手操持,本来我们家穷得很,屋子也是破的,她带着我们一起发了财,盖上了上好的青砖大瓦屋,我们打心眼里感激她!”   “守了望门寡?”张皇后沉吟一声,赞了一句:“这姑娘有志气!”   “可不是?我就寻思着,看娘娘给发个话,是让她进宫来陪着……”崔大娘小心翼翼的看了张皇后一眼,见她似乎笑容收敛了些,赶紧改了口:“或者准许她改嫁,莫要耽误了她的大好年华。”   张皇后微微皱眉,觉得这事有些棘手。   这个姑娘是个有志气的,懷瑾假死,她毫不犹豫的过来守寡,真是节妇,但现在懷瑾并未死,她的身份便有些尴尬,若是直截了当得说不要她了,对这个姑娘来说绝对会是个打击,她会觉得是一种羞辱,或许经不住这份沉重自尽了也未必。   可若是让她与懷瑾完婚,她的身份怎么能配得上堂堂太子,如何能担得起太子妃这个名头?这可真叫人为难。   “娘娘……”崔大娘有些忐忑不安,眼睛巴巴儿望着张皇后,不知道她如何定夺。   “此乃大事,本宫还仔细考虑一番,不能这般仓促便给你一个回答。”张皇后沉吟片刻,端起桌子上的茶盏,手指捏着茶盏盖子,轻轻碰了碰杯子,茶盏里的茶汤不住的荡漾,她的心也如同那茶汤一般,漾漾的荡了个不停。   “是,是。”崔大娘唯唯诺诺,不敢再多说什么,毕竟人家亲娘在,哪里轮得上自己来插嘴?只不过她的私心里却已经有了个法子,只是开不得口。   她喜欢秀珍,崔家人都喜欢秀珍,若是秀珍不能与大郎成亲,势必要重新回娘家去。秀珍的兄嫂那般对她刻薄,她已经与他们恩断义绝,自然是不会再回去的了——要是能变成她的女儿该多好,这样秀珍就可以名正言顺的留到崔家了。   “你们先回青山坳罢,这事情本宫知道了,总会妥善安排了那姑娘的,不会让她吃亏。”   这事情,需得与太后娘娘再商议一番,毕竟是婚姻大事,特别懷瑾现在身份不同,更需要谨慎小心对待。   崔老实与崔大娘站了起来,朝着张皇后行了一礼,两人佝偻着背退了下去。   回到国宾馆,有人送来了三千两银票,说是今年的年俸,崔老实与崔大娘的守都有些发抖,他们见过最多的银子是十两一个的银锭子,那次挖地基的时候从那口箱子里找出来的。卢秀珍也曾拿着银票回来过,可那是给尚工师傅们的工钱,他们两人没好意思仔细瞅清楚上头些的是多少银子。   而这一次,却是实打实的拿在了手里。   “叁仟两?”崔老实的手指轻轻抚摸过那张银票,有些提心吊胆,这么大的面额,万一掉了那咋办?   “对,是三千两的银票。”   来使笑眯眯的指着上边的那一行字让他们看清楚:“郡公,郡公夫人,你们可要好好的收起来。”   崔老实嘴唇皮子哆嗦了两下,抬起头来道:“能不能……换成别的?”   “什么换成别的?”来使有些发懵,这位郡公是啥意思?   “比如说,给我换成稻谷这些,抵得上三千两就成。”崔老实笑得憨厚:“就要稻谷,实在没了,玉米棒子,面米分啥的,也行。”   “……”来使有些摸不着头脑,三千两银子去买稻谷,这位郡公家里到底有多少人要吃饭?买这么多稻谷放到家里不会霉变吗?   崔大娘自然明白自家汉子的意思,她也很是赞成,若是有人见财起意,设法将这三千两的银票偷走,那岂不是分文不剩?不行不行,就算不能换谷子,至少也不能是这样,一张整的三千银票。   “郡公,郡公夫人,此时正是秋收已过,一时间要仓促收三千两银子的稻谷得花不少功夫,再说从京城运回江州,这路途遥遥,车马劳顿……”来使几乎都快要哭了,本来直接交一张银票就完事,现儿还得至少花十日的功夫在这上头。   看着来使脸上的表情,崔老实与崔大娘觉得很是过意不去,自己确实为难人家了呢。   “这样罢,把银票破开,换成……”崔老实想了想,欢欢喜喜道:“全换成铜钱。”   来使的腿肚子都打颤了,这位新晋郡公,为何满脑子古怪念头?要换三千贯铜钱,只怕京城最大的钱庄也没现货,要去四处调过来罢?三千贯……他的脑子里出现了一幅画面,八匹马拉着的车子都在摇摇晃晃,车轮随时都要被压扁。   “换了铜钱,青山坳里每人发一百文……”崔老实捣鼓着手指头:“十个是一千文,一百个呢?”   崔大娘比他头脑敏捷:“可不是一万文?十两银子。”   “咱们村该有两百多号人罢?该发多少铜钱出去?”崔老实自言自语:“铜钱显得数量多,客气。”   来使擦了擦汗:“郡公,郡公夫人,不如你们自己拿了银票到江州城的钱庄里去换铜钱,这样更方便些,也避免路上有人见了你们有这么多钱生了歹意。”   “哟,这可是真话。”崔老实与崔大娘都是一惊,怎么能带这么多铜钱上路呢,别人看到了抢走了怎么办?   “那……你给我换成一百两一张的银票。”   到时候衣裳里缝几张,鞋底下踩几张,万一丢了一张还有二十九张呢。 第310章 斩乱麻(一)   虽然已经是深秋,可苗圃里依然是绿意葱茏,深绿浅绿夹杂着,里边还不时能看到零星的花朵点缀着,似乎让人感觉不到秋天的存在。   卢秀珍手里拿着树枝在给站在一旁的顾二贵和崔家几个后生传授嫁接的方法:“所谓嫁接,就是把两棵树拼在一处,这样就能让两棵树不同的特性得到体现,比如说我上次嫁接的垂丝秋海棠,把本在春夏之交开的垂丝海棠与秋海棠嫁接到一处,就让这种海棠在秋日开花又有垂丝海棠的盛景。”   众人纷纷点头:“那花开得真是好,也卖得快。”   “嫁接最好是春季,当然夏秋也可以,只是不及春季容易成活,现儿已是深秋,不适合嫁接,但我要赶在去京城之前教会了你们,故此特地将你们喊到一处来说说如何嫁接。”卢秀珍扬起手中的树枝:“你们看,这是杏树的枝条,对不对?”   崔二郎点了点头:“没错儿,我识得。”   “现在我要将它嫁接到一棵梅花桩上,那么到了开花的时候,光秃秃的树枝上就会开满了杏花,咱们还可以将它做出各种造型来,例如祥云送瑞等等,这样富贵人家就会抢着来买了。”   “好好好!”听到富贵人家会抢着来买,崔五郎便双眼放光,经过卢秀珍这大半年的努力,崔家的后生都一个个的成了钱篓子,听到挣钱就来精神:“大嫂,你快些教我,怎么嫁接才能长出好看的花型来?”   “你们看,我这是山杏树枝,要切成这样形状的口子。”卢秀珍拿起剪刀,一剪刀下去,山杏的树枝便有了个斜斜的切口:“你们看,一定要剪成这样子,斜面接触大,契合度就越高,砧木才能更好的与接穗贴合成活。”   众人听得出神,见着卢秀珍手指着老梅桩,方才明白这便是砧木,而她手中的山杏枝条便叫接穗。   “一般来说,我们要多准备一些接穗,但也无须太多……”   正在解说间,就听外边狗吠之声连连,几人侧耳听了下,狗吠之声不是很激烈,似乎是来了熟客。   脚步声慢慢的近了,崔家几个后生赶着朝来人奔了过去:“爹,娘,你们回来了!”   崔老实与崔大娘点了点头,望着几个儿子,脸上全是笑容,咧着嘴想说话,满肚子的话都堵在喉咙口子上,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   “爹,娘,这次皇上传你们去京城到底是有啥子事?”卢秀珍上上下下打量着崔老实与崔大娘,发现他们两人穿着崭新的衣裳,还是绸缎的,不由得有几分吃惊:“谁给你们买了新衣裳哇?”   崔大娘本来笑得开心,见着卢秀珍走了过来,想起了她与大郎的亲事,不免有些心虚,将脑袋转到一边,眼睛盯住了附近的一棵树,一颗心不住的在扑腾,不知道该怎么与卢秀珍开口才好。   “这是皇后娘娘送的衣裳哩。”崔老实有些紧张,扯了扯衣襟:“瞅瞅,合身不?”   大家打量了两眼,合身倒是合身,只是这衣裳料子和式样与这苗圃太不相配了,这不该是富贵人家的老爷在自家穿着转悠不要管事的打扮么?崔五郎跳到了崔老实面前,拉了拉他的衣裳:“爹,这衣裳可真好,皇后娘娘可真是大方,下回你带我进宫去瞅瞅,皇后娘娘肯定也会送绸缎衣裳给我穿!”   “爹,你们这次去京城,到底是啥事?”   “大嫂,不用说,肯定还是咱们家种的稻谷吧?”崔五郎想都没想:“还有什么事情会让爹娘去京城呐?”   崔二郎没有出声,盯住了崔老大与崔大娘,这次爹娘出去实在是蹊跷,皇上想问种谷的事情,不该是找大嫂?为何将爹娘给喊去了?还带走了青山坳好些人一起过去,难道是怕大嫂说谎话想要求证?   崔老实憋红着一张脸,好半日才道:“是件大喜事。”   “大喜事?”众人的嘴巴张得大大,越发的想要知道究竟是啥事了。   “你们大哥……”崔老实瞅了瞅卢秀珍:“秀珍,大郎他没有死哩。”   旁边的人一个个捂住了下巴,只觉得那下巴都快要掉了下来,大郎没有死?分明已经是没了气息,也没了心跳,这才将他放进棺材里去的,如何没有死?   卢秀珍也吃了一惊,她猜到了可能与崔大郎的事情有关,可万万没有想到崔大郎却没有死,还活着!那她与阿瑾的事情该怎么办?她都答应阿瑾了,难道要食言而肥?   “爹,娘,大郎的身份很不一般吧?”卢秀珍轻声问了一句,现在就只能希望是她想象里的那样,大郎是皇室中人,这样一来,两人身份天差地别,皇室肯定不会让她这乡下丫头去嫁皇子,自己也就能正大光明的另嫁他人了。   “你咋就知道哩?”崔大娘没有忍得住,转过头来,秀珍可真是厉害,跟那能掐会算的相士一样,怎么就知道大郎的身份很高哇?   卢秀珍笑了笑,这不很简单么?明眼人就看得出来,这几日在家里,她听着崔二郎他们几个也曾议论过这件事情,只不过几兄弟并不明白竹篮包被的渊源,陆明寻子的时候也就是她在场而已,故此他们都没有将竹篮包被与过世的崔大郎联系起来。   “爹,娘,那日你们不是和我说起过那竹篮包被的事情?你们说大郎就是被装在竹篮里,被河水推着过来的?为何宣旨使特地让你们带上这两样东西?定然是跟大郎身世应证有关。另外,方才你们说大郎没有死,那日我进门时,确是亲眼所见他气息全无,然而万万没料到他是假死,能做到这般大手笔的,世间只怕没有几个,而现在皇上特地派人传你们过去,这不更是证明了大郎的身世?”   崔老实与崔大娘眨巴眨巴眼睛,只觉有理。   “爹,娘,那大郎是留在京城里,不回来了吧?”卢秀珍冲着两人笑了笑:“以后咱们也见不着他啦。”   “可不是哩。”一提起这件事情,崔大娘又有些伤心,一家人相亲相爱的在一起二十年,转眼间大郎就要跟自己分开了。只不过与阴阳两隔相比,崔大娘宁愿他住在皇宫——至少他还活着,他们还知道他的消息。   “那……”卢秀珍犹豫了下:“我不用给他守寡了呗?”   “啊?”崔大娘有些惶惑,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要直说宫里的意思么?看上去皇后娘娘似乎不想让秀珍给她做媳妇哩。   “这个……要等宫里头娘娘的意思。”崔老实只觉背上全是汗,秀珍不会是想着要进宫去当娘娘吧?这可难办了,皇后娘娘与太后娘娘咋会认下他们定下的亲事呢?   “爹,娘,我觉得也不用等宫里头娘娘的意思了,若是她们认这门亲,早就派人将我接进宫去了,这么久没动静,我瞧着该是不想让我与大郎重续前缘了。”   “啊?”崔大娘小心翼翼的看了卢秀珍一眼:“秀珍,你不想进宫去做娘娘?”   “娘,你说啥哩,进宫哪有在外边住着自在?每天在那园子里转来转去,想出来都不行,我想想都乏味,不如自己种种地,开开花铺什么的,想干什么就干,想吃什么就吃,也不用每日里给人跪跪拜拜,自由自在。”   闻到此言,崔大娘开心的笑了起来:“啊咧,不正是这个理儿?”   她愧疚之心瞬间便消失了,只要秀珍不在意,她也不必在意了,崔大娘眼睛盯着卢秀珍,越看她越是顺眼,这般好的闺女,可是打着灯笼也找不着哇。她拉住卢秀珍的手,口中喃喃:“秀珍,那你是准备回桃花村还是……嗯……你想不想留在我们家?”   和卢秀珍一起生活了这么久,崔大娘已经习惯了家中有卢秀珍这根主心骨,一想到卢秀珍可能要离开自家,心中就有几分难受。   “大嫂,你要走?你不和我们一起整苗圃开花铺了?”   崔五郎惊诧的喊了一声,眼睛望着卢秀珍,满满都是不舍:“大嫂,你不要这样,五郎舍不得你走,你留下来吧。”   崔二郎的目光也热切的停留在卢秀珍身上,嘴唇张了张,可又说不出别的话来,只能跟着崔五郎道:“大嫂,你留下来吧,上回你不是说过咱们永远是一家人么?”   “大嫂!”崔三郎与崔四郎难得开了金口,两张憨实的脸上俱是期盼的神情。   “我没说要离开家呀!”卢秀珍扫视了周围的人一圈,心里头热乎乎的:“我不是说过了吗,大家要一起好好干,咱们要将日子越过越好!”   “大嫂,你不走?太好了太好了!”崔五郎兴奋得一双手擦了擦:“我还要同大嫂学嫁接哩!”   “只不过,我先得到京城里去一趟。”卢秀珍长长的舒了一口气,无论如何自己也得要去说清楚,先下手为强,跟那位听起来挺和善的皇后娘娘说清楚,自己可不想成为皇子府里那些小妾姨娘里的一个——她们肯定不会想要自己做正妻的,指不定会赐自己进皇子府做个什么小妾,可能还会觉得是给自己恩赐了。   可惜,自己并不稀罕。 第311章 斩乱麻(二)   大周的政局在短短几日里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在文武大臣还没有弄明白到底怎么一回事之前,朝堂的龙椅之侧便多了一把椅子,上头坐着装扮隆重的胡太后。   “太子殿下, 请朝这边走。”   一个内侍引着崔大郎朝金銮殿这边走了过来, 崔大郎身后跟了一大群人,前呼后拥让他有些不习惯。走到金銮殿的偏门面前, 那内侍停住了脚,低声道:“太子殿下请稍候, 过一阵子自然会有人喊您进殿。”   崔大郎站在那扇偏门之侧, 不免有几分紧张,他闭目凝神,努力的抑制住那颗砰砰乱跳的心。好半日没听到金銮殿里传来的声响, 他伸出手去想推那偏门, 这时已经有小内侍跑着过去,半弯着腰,殷勤的将那扇门轻轻推开了一条缝。   朝堂里嗡嗡嗡的声音从那条缝隙里钻了进来, 崔大郎努力的听着, 勉强听清了几句。   众人都震惊于皇上忽然立太子的事情,总觉得这事儿有几分蹊跷, 平常皇上总是拖着不肯立太子, 怎么这阵子忽然就立了?而且还要太子监国——众所周知,两位皇子年纪尚幼,如何监国?未必还要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来辅佐不成?   “有请太子殿下!”   站在龙椅之侧的司礼内侍抬高声音喊了一句,跟在崔大郎身后的一个内侍低声提醒:“太子殿下, 该上朝去了。”   崔大郎点了点头,暗暗的深吸了一口气,朝大殿里踏出了一步。   这是掀开新篇章的一步,从这一步开始,他不再是青山坳里那个农家后生,也不是江州城兰府那戴着面具的公子哥儿,他是大周的太子,以后要承继皇位的那个人。   朝堂里站着的文武百官看着从偏门里走出来的崔大郎,俱是一愣。   原以为会见着一个身量颇矮,一团孩子气的太子殿下,可万万没想到,出现在众人面前的太子却已经是个及冠的年轻人。   众人都盯住了坐在龙椅之侧的胡太后。   今儿早朝,龙椅旁边放上了一张座椅,文武百官见着都在揣测,也不知道是不是皇上病重,只能请了太后娘娘出来代为处理朝政。   猜得不错,胡太后果然走了出来。   刚刚落座,胡太后便让宣旨内侍将皇上的圣旨捧起来向众人宣读,大致的意思是现在朕病体沉疴,没法子处理政事,只能选立太子,让太子代为监国,至于册立储君的大典,等着一切都准备好了,择良辰吉日来办。   看起来皇上这身子真的不行了,否则如何会这般匆忙选立太子?只不过不知道皇上选的是谁?众人饶有兴趣的盯着那扇偏门,都想知道门后站着的那位新晋太子殿下究竟为何人。   孰料一张陌生面孔出现在大家面前,而且这个人明显年纪有些大,全然不是大皇子与二皇子的年纪。   “此乃皇长子,二十年前中宫所出。”胡太后的眼神里夹杂着一丝不容否认的威严:“二十年前,因着有天煞星转世的说话,皇后决定将皇长子送出宫去,让他自小便在宫外静心修行,为大周祈福。正因着是皇长子孝心感动天地,上天眷顾,这天煞星二十年里都没有怎么发难过。现儿皇上身体有恙不能理政,故此哀家出面去将皇长子接了回来。昨日皇上宣了几位重臣进宫,让他们执笔写了诏书,将皇长子立为太子,代为监国。”   这真是正儿八经的睁着眼睛说瞎话,二十年前张皇后确实是生了一个儿子,可那阵子不是说甫才出世便已夭折?听人议论皆说可能皇长子就是天煞星转世,因着第二日,京城里关着的孕妇们都全部放了回去,不再羁押在一处。   皇上是极其避讳天煞星的,若不是那煞星已了,如何会将那些有身孕的妇人给放了?不消说定然是皇上将皇长子当成天煞星给处死了,其余的孩子才会逃过一劫。可皇长子既然已经在二十年前死了,现在怎么又出了个在外边为大周祈福二十年的皇长子?胡太后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胡太后瞥了一眼站在最前边一排的梁首辅,是时候该由他出场来说话了。   梁首辅捧着朝笏站了出来,轻轻咳嗽一句,众人都安静了下来。   “各位,昨日我与平章政事、大司马等六位大人一道去了清华宫,皇上自己亲自确认了皇长子身份,千真万确,各位大人不用怀疑。现在我提议咱们一道恭贺太后娘娘,恭贺太子殿下,毕竟皇长子殿下回宫乃是大喜之事,这是咱们大周有福。”   梁首辅发话,议论的众人都住了嘴,捧着朝笏向站在那里的崔大郎行了一礼,又向胡太后朝贺:“真乃天佑大周,福运绵延。”   虽然有人心中还在怀疑——毕竟这节骨眼上冒出了个太子殿下来,任凭是谁都会怀疑,可大家想到刚刚下了诏狱的陆思尧,一个个又闭了嘴。   就连贵妃娘娘的父亲都被送去诏狱了,看来太后娘娘已经将这全局操纵在手心。她铁了心要扶持皇后娘娘,自己作为外人,还有什么资格开口?而且就连梁首辅大司马平章政事几位重臣都支持这位太子殿下,哪里还轮得上他们开口?   上朝第一日,崔大郎最开始还有些紧张,后来发现朝臣们也只不过是上奏事情,并没有什么刁难他的意思,这心情便慢慢的放松了下来。   “太子殿下,今年赋税收缴得差不多了,户部这边有总量合计,大部分州郡都有增产,唯有南方靠近长江的几个州郡因着今年春汛有些影响,农户收成不比往年,故此收缴有些困难,户部已经责成那几个州郡尽快收缴,不能拖延,否则一来影响了全面统计,再说备战或者是宫里消耗的银钱也会有短缺。”   崔大郎吃了一惊,农户收成不好还要责成他们交租子?这不是雪上加霜吗?他微微皱眉望了户部尚书一眼:“那几个州郡是确实遭了水灾?不是地方官员故意瞒报?”   户部尚书一愣,这位太子殿下虽然是第一日监国,可说话实在是老练,感觉不像是从庙里持斋了二十年与世隔绝之人。   “太子殿下,瞒报定然不可能,毕竟这个遭灾不是能谎报出来的。”户部尚书捧着朝笏弯了弯腰:“臣再派属下去江南那边调查清楚。”   “不必了,直接到京城的粮肆里找几个老板过来问问便知。”崔大郎摆了摆手:“若是官员有心造假,你派属下去询问,他们自然会将造好的假象端出来,一切都已经做得滴水不漏,若不是亲自接触百姓只怕是难得问出,还不如问问粮肆那些老板,看看有没有从江南那几个州郡调米运来京城的,他们自然知道得清清楚楚,也可以节约时间。”   站在朝堂上的大臣都吃了一惊,这位太子殿下分析事情头头是道,而且说的这个法子也是极好的,颇有头脑。坐在旁边的胡太后看了一眼崔大郎,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   “若真是遭了水灾,那这几个州郡的赋税可以视灾情严重程度减免。”崔大郎想到有一年北方遭灾,官府依旧威逼家里缴纳赋税,最后他们有时候还得到栖凤山里去找野菜野果来充饥,那段日子过得可真是苦,若不是外祖家里省下粮食来接济自家,只怕会有好几天吃不到一粒米。   “减免赋税?”户部尚书抬起头来:“可是……”   “大人方才不是说这些赋税里有一部分是要用于备战与宫内的消耗?备战不可少,边关将士的月俸,战马的粮草不能少,宫中的消耗是可以减少的,比如说这次册立太子大典,没必要用那么多金银器具,衣裳冠冕能节俭便节俭,孤觉得自己身上这件衣裳已经实在不错,没有必要另外再添置新衣裳。”   “懐瑾!”胡太后坐在一旁低声喊了一句:“需知太子须有太子的威仪,大典时用的吉服如何能少?”   “皇祖母,”崔大郎有几分无奈:“吉服不能少,但那些金银器具可以少,大典的程序完全可以精简,若是父皇身子还未大安,可有皇祖母与母后带孙儿去祭天便可,这样既能节省出不少银子,另外宫中也可以将开支节省一二,比如说平日里的膳食,每次就用三个菜便已足够,摆上十多个菜委实是太浪费,其实根本没有用这么多,全都浪费了,而且内务府出宫采买,往往买的东西都是高价,宫中需要的少了,采买的银子也会少了。”   朝堂众人听了崔大郎这般一说,个个眼睛盯住了胡太后。   这位新晋的太子殿下可真真与众不同,将自己的东西给克扣了去贴补百姓,跟皇上的做法完全是大相径庭。   “懐瑾,现在你是太子,你代为监国,皇祖母今日只不过是将你引荐给各位大臣,只要你觉得合适,那就这般办吧。”   胡太后站了起来,朝文武百官看了一眼:“还请各位尽力辅佐太子。” 第312章 斩乱麻(三)   “母后, 懐瑾真是这般说?”   张皇后一双柳叶眉弯弯, 眼中俱是欣喜之色:“懐瑾能爱惜子民,定然会是千古明君。”   “唔, 先贤曾有云为贵君为轻,治国之道当以百姓为重,看起来懐瑾已经深知此道。”胡太后缓缓点头:“既然懐瑾有心要做明君,我们自然要帮助他。”   “母后说的没错。”张皇后瞬间便来了兴致:“今日开始我月华宫里膳食减半, 不必每季度再添置衣裳首饰,在宫里二十多年了,每年都添置,橱柜都已经放不下。”   再说了, 打扮得再精致又如何?她一点也不想去取悦皇上, 从进宫的那日开始,她就没打算要与别的妃嫔去争宠,她的位置是皇后娘娘,她有自己的矜持,她不必要与那些靠着容貌去求得升迁的女子去争风吃醋斗个死去活来。   这么多年过去了,昔日受宠的嫔妃很多都年长色衰,即便就是这些年宠冠后宫的陆贵妃, 此刻也是灰头土脸的窝在自己宫里不敢出来,而她,依旧是大周的皇后娘娘,她的儿子是太子,以后会是皇上。   现在懐瑾励精图治, 自己这个做母亲的肯定要支持他,就从自己宫中开始精简开支用度,将那些节余出来的银两花在百姓身上。张皇后的手无意识摸到了自己的手腕上,圆滚滚的碧玺珠子不住的转动着,散发着彩色的光芒,碎碎的光亮投影在水磨地砖上,浮动着的亮色让她的心情蓦然好了起来。   自己还可以拿出些金银珠宝出来给懐瑾,就算自己给他的一点贴补,花了金银给自家儿子买好名声,让百姓都支持他,何乐而不为?珠宝只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可名声对于懐瑾来说,却是实打实的有用。   “若嫿,听说昨日那个青山坳的两口子求见了你?”胡太后忽然想起一桩事情来:“他们难道还想问你要什么赏赐不成?”   看着是老实巴交的乡下人,可却没想到竟然也如此贪婪,不是赐了个郡公的爵位,还有年俸三千两,赏了一千亩良田,怎么还会这般不知足?   “母后,若嫿正想与您商量这事呢。”张皇后突然想起了崔大娘说起的那件事来:“他们不是来讨赏赐的,这儿有件为难事,他们不知道如何处置,故此寻来我这里求若嫿做决定。”   张皇后将崔大郎已经定下亲事,他那媳妇已经在青山坳守了快一年的望门寡这事情与胡太后说了一遍:“母后,我觉得实在不知道如何办才好,那个姑娘是个有志气的,竟然肯过来给懐瑾守望门寡,可她这身份实在配不上懐瑾,我觉得若是召她进宫给懐瑾做太子妃,肯定会被人诟病,只说我这个做母亲的如何就给儿子找了个村姑。”   “若嫿,这门亲事是崔家定下的,跟咱们没关系,那个姑娘是和崔大郎定了亲,又不是与咱们懐瑾定的亲事,大可以不承认。”胡太后想了想,又摇了摇头:“只不过这样总有些不妥当,有些人可能会拿了这个来说咱们皇家冷漠无情,不如这样,咱们召了那姑娘进宫与她说清楚,等懐瑾娶了太子妃以后纳她为太子侧妃,也不算亏待了她。天下之人知道也只会说咱们做得仁至义尽,不会有人说咱们不顾情义。”   “母后这主意不错。”张皇后笑了起来:“不错,给个侧妃的分位自然便足够了。”   当下两人商议妥当,等着崔大郎将朝堂这些日里堆积的事情处理完毕,再派人去青山坳将他那守望门寡的媳妇召进宫来,将两人这事情处理一下。   可是胡太后与张皇后万万没想到,第二日的上午那姑娘便自己来了。   卢秀珍来的时候,胡太后与张皇后正在带着宫里妃嫔们看戏。   崔大郎上朝第一日,处理政事井井有条,并未出什么差错,有些不知道的,虚心请教了梁首辅等重臣,也妥善处置了,下朝以后梁首辅等人相约进宫向胡太后与张皇后说了下今日上朝的情况,梁首辅郑重其事的行了一个大礼:“太后娘娘,皇后娘娘,大周中兴指日可待也。”   胡太后与张皇后两人心里头都很是高兴,觉得该要找点事情做做来表示她们的喜悦之情才是。胡太后素日喜欢看戏,只是最近周世宗身子不大好,她便一直没有宣梨园的御用戏班子进宫来。   现儿得了梁首辅的话,胡太后心情大好,打发了掌事姑姑去了梨园那边去传话,着那御用戏班子今日过来水榭那边给太后娘娘唱戏。戏台子是昨日下午便布置好了,搭在水榭正对面,水榭这边用帘子将几面挡得严严实实,只留一面刚刚好对着戏台子。水榭旁边搭了些棚子,是给宫里的妃嫔们看戏用的。   深秋虽然已经渐渐寒凉,可阳光却依旧和暖,坐在避风之处,身上穿着厚厚的云锦夹棉斗篷,寒风不入,倒也不觉得寒冷。   今日辰时,戏班子就踩着点儿开始唱戏,众人陪着胡太后坐在水榭之侧,就听着管乐声声不绝于耳,丝竹阵阵袅袅散入云端,那戏班子唱的是昆曲,小旦声音格外柔美,一波三折的直往人心里头钻,听得人心醉神迷,就连水榭旁边柳枝上的鸟儿都听得呆住,一直站在枝头不肯离去。   正听得高兴,就见那边跑来一个穿着深蓝色常服的小内侍,脚步匆匆的上了水榭,走到里边跪下行礼道:“太后娘娘,皇后娘娘,后宫门口来了个村姑,说是要求见两位娘娘。”   “什么?村姑?”胡太后与张皇后相互看了一眼,颇觉意外,竟然还有村姑跑到后宫门口来求见她们两人?这胆子可真是大,还当皇宫是她家,她跟皇室沾亲带故?   “是是是,是一个村姑,她说她是江州城北青山坳人氏……”   那小内侍的话还没有说完,胡太后与张皇后忽然不约而同想起一个人来。   “她是不是已经成过亲了?公婆就是前不久才回去的江州郡公和郡公夫人?”张皇后的脸微微红了红,有一丝尴尬,是不是崔老实和崔大娘回家说了捡回来的大儿子没有死,变成了大周的太子殿下,这年轻姑娘沉不住气就想找过来享福了?   “回娘娘话,正是。”小内侍心中暗道,难怪那姑娘这般气定神闲,原来娘娘真是识得她。”   张皇后看了胡太后一眼,胡太后端起茶盏来喝了一口,慢慢悠悠点了点头:“传她进来。”   婆媳两人相视一笑,心里都有了底,这姑娘沉不住气自己找上门来了。嗯,这事情也不难处理,给她一点好处便是。   没过一会儿,就有一个女子由内侍领着朝这边走了过来,穿着很朴素,头发随意的织成两根大辫子,乌黑发亮的头发里别了一朵淡蓝色的珠花,穿着一件淡蓝色夹棉对襟棉衣,下边是一条同色的裤子,阔大的裤脚快要拖到地上,露出了一双棕褐色的布鞋。   胡太后与张皇后一直盯着这女子看,见她头昂得高高,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双眉舒展双目有神,全然不似那些初次进宫之人畏畏缩缩模样,不由得也有几分好奇,这村姑怎么有如此神情气度,堪比那些京城的高门贵女。   ——即便是高门贵女,很多进宫来时都是低着头,谨小慎微的样儿,哪里有她这种磊落之态,仿佛皇宫就是她家,她是闲着无聊出来逛逛园子一般。   卢秀珍跟着那小内侍走到了水榭里,规规矩矩的朝胡太后与张皇后行了个大礼,然后站了起来,嘴角含笑的望着两人,一双眼睛水汪汪的似乎能说话。胡太后与张皇后两人见着都略略一愣,完全没有想到这村姑竟然会是这般灵秀水嫩。   在她们的想象里,乡下人每日都是脸朝黄土背朝天,外边风吹日晒的,肯定都是肌肤粗粝脸色黑红,没想到这个村姑看上去就像一把水葱儿一样,嫩秧秧的站在那里,看上去实在令人觉得舒服。   “太后娘娘,皇后娘娘,民女叫卢秀珍,江州城北青山坳人氏。”卢秀珍见胡太后与张皇后都没有说话,心中暗自揣测,这两位贵人大概是不知道该怎么称呼自己,索性来个自我介绍罢。   “卢秀珍?”胡太后皱了皱眉头,好像有人提到过这个名字,可她却记不太清楚了。   “是是是,太后娘娘您可以直接喊我名字就行。”卢秀珍笑得甜甜:“太后娘娘与皇后娘娘正在看戏,我也不想打断了两位娘娘的好兴致,长话短说罢,今日我过来就是想请太后娘娘与皇后娘娘做主,准了我与大郎和离。”   “啥?”   胡太后吃了一惊,张皇后也吃了一惊。   这是什么意思?这个叫卢秀珍的姑娘难道不想进宫做太子的身边人?即便是做太子侧妃或者是太子陪人,也比在乡下种地好吧?   再说了,哪有她这个村姑来提出和离的?要提也是皇家先开口来提,堂堂一个太子,竟然被个村姑给甩了,这要是说出去,岂不是会笑掉旁人大牙? 第313章 斩乱麻(四)   见着胡太后与张皇后脸上的表情, 卢秀珍有些迷惑不解。   这两位贵妇人的脸色怎么会这般差?难道她们竟然还想恪守着崔老实夫妻俩定下的婚约, 准备让自己做那劳什子太子妃?   “两位娘娘……”卢秀珍稍稍犹豫了一下:“这门亲事是民女公婆给定下的,那时候大郎还是他们的孩子, 自然是由他们做主,可现在大郎的身份已经很明朗,他真正的父母乃是皇上皇后,跟青山坳崔家并无半点关系, 这婚姻大事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既然崔家二老只是养父母,他的亲生父母都健在,故此民女与他那婚约自然也不算数了, 是不是?”   听着卢秀珍这般说, 胡太后与张皇后这才缓过神来,胡太后伸手揉了揉胸口:“你这姑娘倒也还算是通情达理深明大义,只是你不该提这和离之词。”   “哦,民女用错词了,两位娘娘宽宏大量,自然不会跟民女计较,是不是?”卢秀珍心中疑惑, 她与崔大郎可是名义上的夫妻,不用和离难道用休夫两个字?只怕用了后者胡太后与张皇后肯定会气得将她赶出皇宫去吧?现在最要紧的是将这婚事给解除了,不管胡太后与张皇后说什么话自己都应着,只求她们同意自己不要进宫来伺候那个太子爷就行。   在宫外,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 自由自在舒舒服服,更别说还有她的阿瑾在等着她成亲,自己怎么能为着所谓的荣华富贵便将人生的乐趣全葬送了呢?   张皇后莞尔一笑:“卢姑娘真性情,很是难得,本宫不会怪你的。只不过你说你不想陪在太子身侧,可仔细考虑过?”   她的懐瑾,可是人中龙凤,这般优秀的人竟然被一个村姑先下手的给甩了,张皇后觉得有些替儿子觉得委屈,这位卢姑娘哪能这样呢,要甩也该是自己先开口罢?   “娘娘,民女已经深思熟虑过,民女身份卑微,哪里能配得上太子爷。”   崔老实夫妻两人回去以后带来的消息颇让人震惊,他们二十年前救下的不仅仅是皇子殿下,而且是皇长子,皇后娘娘嫡出的儿子,皇上已经将他立为太子代为监国,过一个多月就要行册立大典,到时候崔老实夫妻俩还要去参加哩。   卢秀珍觉得这整件事情就像是在做梦一样,完全难以置信,崔老实和崔大娘当年弯了下腰,随手这么一捡,就捡回了大周的太子殿下!这运气实在是太好了,若是在前世,这完全是可以去买彩票分分钟暴富的节奏啊!   ——他们也确实暴富了,受封了三等爵,年俸三千两,还有一千亩的良田,祖孙吃几代都吃不穷啊!卢秀珍觉得这或许是崔老实夫妻俩做了不少好事,上天给他们的回报吧,不仅捡了个好养子,还捡了个好媳妇。   她已经做好了打算,赶紧跟崔大郎脱了钩,好好儿的去种庄稼养花,现在她自己也是个小小富姐,有地有铺面,只是看着崔家人依依不舍的目光,她热血一起,拍着胸脯许下承诺:“爹,娘,你们放心,以后我不是你们的媳妇,可还是你们的女儿,我认你们做我干爹干娘,以后咱们还是一家人。”   这话甫才出口,崔六丫便高兴得跳了起来,一把抱住了她不放手:“姐姐,姐姐,我有姐姐了!”   崔家几个后生都改了口,崔二郎崔三郎崔四郎比卢秀珍年纪要大,故此都喊她妹子,崔五郎咧着嘴喜气洋洋道:“大嫂变大姐,这也挺好的。”   卢秀珍笑着一个个应声下来——她宁愿做崔家的干女儿,也不愿去做那太子爷身边的小妾,自然是要来与皇室交涉清楚的。   “哦,原来是这样。”听了卢秀珍这话,张皇后心里头才舒服了一点,这村姑还真是有自知之明,看得清形势,而且她心地纯良,自己跑过来请求离开,不想为难懐瑾,这样的姑娘若是生在大户人家,还真是懐瑾的良配。   胡太后此时也是笑着点头:“卢秀珍,你能这样想就对了,哀家答应你,你可以自行婚配,以后与太子没有半点瓜葛。”   卢秀珍听了实在高兴,太后娘娘与皇后娘娘可真好说话,一点都没有为难自己的意思。她跪拜在地,朝两人磕了个头:“两位娘娘如此体贴关心爱民如子,民女一定会每日里在心里替两位娘娘祈福,菩萨定会保佑两位娘娘身体安康万事如意,菩萨也定会保佑太子睿智英明,将大周打理得井井有条政通人和。”   好听的话谁都愿意听,胡太后与张皇后两人听着卢秀珍这般赞美自己,不由得眉开眼笑,又听着她赞太子更是觉得高兴。张皇后笑眯眯的看了卢秀珍一眼:“卢姑娘,你在太子假死的时候守了这么久的望门寡,实在是吃了苦,本宫得好好补偿下你才是。”   人家好好的一个大姑娘,转眼就变成了二婚,自然是吃亏不少,张皇后对卢秀珍有着些许愧疚,决定要好好赏赐她,让她能许个好人家,一辈子衣食无忧。   卢秀珍听着张皇后的话,心中暗暗欢喜,没想到张皇后这般大方,自己都还没说什么哪,她就主动提出来要给补偿了。   这皇宫里的娘娘,肯定出手阔绰,不会一百两这样的打赏,出手至少会是一千两的级别吧?卢秀珍低着头,耳朵竖了起来,仔仔细细听着张皇后的话:“本宫赐你良田五百亩,附带二十户庄户,另外赐下白银一万两……”   卢秀珍的心咚咚咚的狂跳了起来,又赐田地啊,而且可比皇上要大方呢,皇上才赐了一百亩,皇后娘娘开口就是五百亩,发达了,发达了!   皇后娘娘赐下的地也该是皇庄吧,是不是跟自己原来那一百亩连在一起?要是在一起就更好了,方便管理。卢秀珍心中正在盘算这五百亩田地二十户够不够耕作之时,就听着胡太后开了口:“哀家也跟着来凑个热闹罢,慈心宫里赏赐下金银宝玉首饰四套,玉如意四柄,白璧两双,各色绸缎丝帛二十匹,毕竟卢秀珍你名义上也曾与太子有过婚约,这就当是皇家给你备下的嫁妆罢。”   “多谢太后娘娘,皇后娘娘。”   没想到这两位娘娘挺仁慈的,到宫里走一趟,竟然捞了这么多东西,卢秀珍心中暗自赞美自己,这一趟来得真值,自己可真是有先见之明,皇宫里的贵妇人们钱多人……不傻,只要自己多多博取她们的同情,肯定还会是有补偿的。   “青茑,你带了卢姑娘下去,将本宫的赏赐给了她罢。”张皇后见着卢秀珍这般乖巧温良,甚是高兴:“将本宫梳妆匣里红宝石和碧玺那两套宝石也拿了给卢姑娘,就算本宫给她的添妆礼。”   发达了发达了,卢秀珍高兴得很,这皇宫要是能多来几回就好了,每次能捧着一堆好宝贝回去,用不了几趟,自己的资本积累就很丰厚了,以后想要在大周开连锁花铺都绰绰有余哪。   胡太后也打发了自己身边得力的韵仪姑姑陪着卢秀珍一道去领赏赐,等着几个人走了以后,胡太后与张皇后看着那个纤秀的身影感叹:“这也是人的命!本来是能进宫享福的,可她却是急巴巴的将这福分给推了,赏赐了点东西给她便眉开眼笑,殊不知若是进宫为太子侧妃,以后得的东西不知要多了多少去。”   张皇后点了点头:“她也算是有福之人,一个乡野村姑能拿到这么多东西傍身,自然算是命好的,只是她的福气又差了那么一点点,要是且缓一缓,等我们去向她提起进宫为太子侧妃,以后生得一儿半女的,后宫里一个妃位是跑不了的。”   婆媳两人惋惜了一阵,又专心看了一阵戏,一出唱完,宫女献上百宝香果。将黄金外皮给削去,露出里头洁白的果瓤,一片片斜斜削出,再洒上一点冰糖,用了牙白色的小盏盛着,上头插了几支点翠牙签儿,白色的果瓤上即刻间就如开出了花来一般。   “母后,懐瑾……”张皇后想起了一件事情来:“懐瑾明年二十一了。”   胡太后签了一块果瓤慢慢咀嚼了两口,点了点头:“若嫿,这个哀家心中有数。”   现在周世宗这身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撒手走了,若是他亡故,按着大周的习俗,不在百日里借着热孝成亲,那可是要等上三年,张皇后的意思很明显,是该给懐瑾选太子妃的时候了。   是该给懐瑾选个适合的太子妃了,胡太后慢慢的将一片果瓤吃完,伸出手来,旁边有宫女上来替她擦拭手指,等着将手指弄干净了,她已经拿定了主意。   “若嫿,懐瑾才代为监国没几日,等着册立大典以后身份昭告天下,大周政事也理通顺了,咱们就给他来选选合适的,到时候把京中三品以上官员家的小姐都召进宫来,咱们先看了挑几个合适的,然后让懐瑾自己去选便是。”   张皇后听了眉开眼笑:“母后考虑周到,这法子好。”   儿子这么多年没有在一起,少不得要多花点功夫将关系修复些,选太子妃自然要合他心意才是,否则到时候少不得会埋怨自己。 第314章 斩乱麻(五)   那柔美的唱腔挽着花儿似的在水榭上空飘荡着, 一朵又一朵的绽放开来, 翻着身朝青云深处飞了上去,又慢慢的坠落, 掉在了金水河里,激起一圈圈涟漪,慢慢的散来,波纹如湖绉一般软软款款, 不断的推动着朝岸边事迹之处而去。   此刻已经是快到午时,一出戏唱到了尾声,胡太后与涨皇后两人心满意足,不住交头接耳说着剧情, 即便是已经看过好几次, 两人依旧觉得还是很精彩,每次看了都会为剧中人物的聚散离合长吁短叹一番。   丝竹之声渐渐消弭,妃嫔们喝彩之声渐渐响起:“委实是唱得好!”   “赏!”胡太后这边才开了口,妃嫔们也跟着热闹起来:“打赏五两银子,给那小旦!”   “小生唱得不错,我打赏五两!”   皇家的御用戏班子唱功不错,又是太后娘娘喊了来的, 一众妃嫔自然要捧场,热热闹闹的才觉着场面喜气。   这边笸箩里才收了打赏银子,就见着从金水湖那边走来了一行人,前边有内侍开道,后边有宫女擎着翠羽华盖, 华盖之下有人长身玉立,穿着淡紫色的蜀锦长袍,九龙冠束发,额间有双龙强珠抹额,俊眉修目,看上去英姿勃勃。   张皇后眉眼弯弯,笑了起来:“懐瑾从文英殿回来了。”   崔大郎走进水榭,先向胡太后与张皇后请安问好,然后坐在了张皇后身侧,胡太后看了看他,心中也是得意,长孙生得实在是标致,眉目间与他祖父有几分相似,神采飞扬。   “懐瑾,这两日可还习惯?”   “有劳皇祖母关爱,一切都好。”崔大郎笑着答了一句,心中暗道,皇宫里什么都好,唯一不好之处便是没得自由,无论去哪里,总有一群内侍宫女前呼后拥,让他觉得心中实在是烦躁。   “习惯就好。”胡太后点了点头:“昨儿晚上梁大人进宫来探望皇上病情,在哀家与你母后面前盛赞你,只说进退有度,处理事情很有头脑。懐瑾,你要多与众位大人学习这治国之策,一定要将大周治理得国泰民安。”   “皇祖母,孙儿明白。”崔大郎赶紧应承下来。   所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原来自己只不过是一个躬耕于田野的农夫,可现在自己身份发生了变化,他已经被推着送上了太子之位,还要代皇上监国,他自然要一心一意为天下百姓办事,要尽自己所能让百姓们过上好日子。   只是……崔大郎看了胡太后与张皇后一眼,欲言又止。   自己才进宫几日便要向她们提起自己的亲事,是不是太着急了些?更何况他那个父亲还卧病在床,自己提及亲事是不是有些没考虑到他的感受?   “懐瑾,你可是有事要说?”张皇后一直看着崔大郎,自然觉察到了他的神色,她递过一个小碟子过去,上头放着几片削好的瓜瓤:“有什么事情,你只管说,不必拘束。”   “皇祖母,母后,我在青山坳的时候,养父母曾经给我定下一门亲事……”   他一直在想念着卢秀珍,每次闲下来的时候闭眼歇息,面前全是她的身影。她俏生生的站在那里,笑得大方甜蜜:“阿瑾,阿瑾!”   她的声音是那般清脆甜美,似乎有什么在吸引着他,让他无法割断对她的迷恋。她的聪明睿智她的独立决断,无一不让他看到了一个与众不同的女子,能遇到这样的姑娘,这是上天的眷顾,他要一辈子与她在一起。   “这个我们知道,”张皇后笑着安慰他:“懐瑾,你不用担心,这事情我们已经替你解决了,我们给了她一大笔赏赐,有了这么多金银田地傍身,自然就不会有人再挑剔她,想要嫁人也就容易多了。”   “什么?”崔大郎呆了呆,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解决了?给她一大笔赏赐让她好去嫁人?母后的意思是……崔大郎有些发慌:“母后,卢姑娘是怎么说的?”   “卢姑娘没说什么,她很高兴的得了赏赐走了。”张皇后有几分奇怪,怎么懐瑾看上去有些焦急的模样?   “我与你母后本来是想让她入宫给你做太子侧妃的,这也显得咱们皇家有诚信,可那卢姑娘说自己的身份配不上你,不想进宫,故此我与你母后才给了她一些赏赐,让她自行婚配去了。”胡太后见着崔大郎似乎有一种怅然若失的表情,出言安慰他:“懐瑾,天涯何处无芳草?更何况那卢姑娘只不过是个乡野村姑,确实配不上你的身份,过一段日子,等你父皇身子稍微好些,我与你母后自然会邀请京城里的高门贵女进宫,让你来选一个自己合意的太子妃。”   崔大郎有些焦躁,胡太后与张皇后都不明白此刻他的心情,什么高门贵女他都不要,他只想要那个叫卢秀珍的姑娘,这一辈子,自己就认定了他。   “卢姑娘是今日进宫来的?”   “是哪,辰时过后没多久就进宫了,后来跟着青茑去领赏赐了,只怕这个时候还没有出宫呢。”   张皇后这话还没说完,崔大郎便已经站了起来,飞快的朝水榭之外走了去,他脚步匆匆,身边伺候的小内侍一时没有反应得过来,等及拔腿追出去的时候,崔大郎的身子早就已经从戏台子那边绕了过去,消失得无影无踪。   胡太后与张皇后两人面面相觑,莫名其妙。   “懐瑾这是怎么了?”胡太后皱了皱眉:“莫非他觉得这样做不妥当?”   张皇后低头想了想,极力为自己儿子开脱:“懐瑾是个心善的,定然是不忍心见着一个年轻姑娘莫名就变成了二婚,故此想要去挽回她。”   “也好,若是懐瑾将她纳入东宫,别人自然会说我们皇家言而有信,不会再有人在背后指指点点。”胡太后沉思了一番:“让懐瑾与那卢姑娘说清楚便是,咱们的赏赐给了就给了,到时候她进宫也得有些东西傍身,免得被人看轻了去。”   崔大郎脚步匆匆的朝前边奔跑,气喘吁吁跑到了月华宫门口,刚扶住门槛喘了两口气儿,看门的宫女便探出头来:“太子殿下,娘娘去水榭那边听戏了。”   “孤知道。”崔大郎匀了匀气息:“方才青萝有没有带一个年轻姑娘来过?”   “有啊有啊,青萝姑姑是回宫取东西的,还有太后娘娘宫里的韵仪姑姑一道儿过来的。”   崔大郎心中高兴:“孤去瞧瞧。”   “太子殿下,那年轻姑娘早走了,韵仪姑姑带着她去慈心宫了,青茑姑姑也跟着去了哪。”那小宫女睁大了眼睛,有些同情的看着崔大郎,太子殿下是来追那位年轻姑娘的?人家早走了快有半个时辰了。   崔大郎呆了呆,转身就沿着宫墙跑开了去。   “太子殿下,错了错了,朝右边,朝右边一直往前走,拐弯再向左……”看门的小宫女有几分着急,追着在崔大郎身后喊。   听着她在身后叫喊,崔大郎才忽然想起来,自己太心急了,竟然连路都没有问清。皇宫对于他来说,还是个比较陌生的地方,他在这里也才住了几日,还没摸得清道路,他暂时还只知道月华宫清华宫与他自己住的东宫的位置,前日张皇后带他去了趟慈心宫,可却是坐了软轿过去的,他只是偶尔掀开侧帘看了看,没记得住方向。   听着那小宫女说了一遍大致的方向,他赶紧拔腿就朝右边赶,唯恐慢了一点点,就追不上卢秀珍了。   这么久没有看到她,他多么想尽快见她一面。他要告诉她,她是多么的想念她,希望能将她留在皇宫,两人以后不要再受相思之苦。   “秀珍,我就是你的阿瑾……”   他心里不住的重复着这句话,热烘烘的一片。   秀珍听到他这么说,肯定会很吃惊吧?崔大郎不由得微笑了起来,她一定会觉得很奇怪,自己脸上没有任何疤痕——这是一个比较长的故事,留到只有她们两人的时候,他再慢慢说给她听。   跑了一会儿,崔大郎发现自己迷路了。   他站在两条交叉的青石雕花小径上,朝东边看看一眼黄绿之色,一棵树旁边又是另外一棵树,朝西边看看也是烟树隐隐,看上去都差不多,不知道该往哪边走才是朝慈心宫去的方向。   小径上走来了两个宫女,见着崔大郎站在那里,两人好奇的看了他一眼,走上前来行了一礼:“太子殿下安好。”   “哪条路可以去慈心宫?”   崔大郎如获救星,眼巴巴的盯住了那两个宫女,心中焦急,只盼着她们快些指条路给自己。   可是,他却没有注意到,一个穿着淡蓝色夹棉衣裳的人从后边不远处的一条路上走了过去,身后还跟着两个掌事姑姑,一群宫女。   皇宫里花木扶疏,那身影很快就消失在绿树掩映之间,等及崔大郎问清楚慈心宫的具体位置时,那个他心心念念要寻找的人,早就已经不见了踪影。 第315章 展身手(一)   崔大郎快步跑到慈心宫, 却是扑了个空。   “太子殿下, 韵仪姑姑送那位卢姑娘去后宫门口了,才走了一盏茶的功夫哪。”小宫女伶俐得很, 手指着慈心宫前边那条青石小径:“太子殿下从那边追过去,一直走就会见着一道抄手游廊,到了尽头右拐不远便能见着后宫的大门了。”   “多谢提点。”崔大郎来不及歇气,赶紧拔脚就追, 弄得身后刚刚赶上来的小内侍捂着肚子直叫唤:“太子殿下,你等等奴才,等等!”   小宫女张大了嘴巴看着崔大郎行色匆匆跑开了去,一只手捂住了胸口:“太子殿下生得真是俊。”   旁边的同伴没精打采的应了一句:“俊也只不过是偶然见着一回罢了, 跟咱们可是啥事都没有, 以后他有太子妃太子侧妃,东宫还有一堆陪人,哪里还轮得上咱们去肖想。”   “看看也是好的呢。”那小宫女伸长了脖子盯着崔大郎的背影看,眼睛里放出了光。   崔大郎还只跑到抄手游廊那边,就见着了青茑和韵仪两位掌事姑姑,身后跟了一群小宫女,两人见着崔大郎狂奔着过来, 都有些惊讶:“太子殿下,你这是要去哪里?”   见到两人站在自己面前,崔大郎顿时明白自己来晚了,再也追不上了,他呆呆的站在那里, 眼前朱红色的颜色在自己眼前晃来晃去,就如六月天的日头白花花的在空中晒得人发昏一般。   “太子殿下,太子殿下!”   韵仪姑姑与青茑姑姑都有些着急,怎么太子殿下脸上忽然就变了颜色?   可是她们没有等到回答,崔大郎已经拔腿朝后宫门口跑了过去。   一群姑姑与宫女赶紧跟着追了上去,彩色的衣裳斑斓,就如深秋里忽然来了一群蝴蝶。   赶到后宫门口,只见手执刀枪的羽林子站在那里,护心镜被秋日的阳光照得亮堂堂的一片,刺着人的眼睛,有些发痛。   守卫差不多不认识崔大郎,眼睛戒备的望向他:“你是何人,意欲何往?”   见着刀枪挡在自己面前,崔大郎终于是缓过神来,他站在后宫门口,怅然若失的朝外边看了过去,宫门之外有一排枫树,此刻真是染尽秋霜之际,叶片红艳艳得就如一团火在跳跃着,灿灿烂烂的一片,绵延不尽。   “哎哎哎,你这人到底是谁?”   一个羽林子走到了崔大郎面前,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这般英俊的公子哥儿是什么时候混进宫去的,自己怎么就没有注意到呢?   “休得对太子殿下无礼!”   小内侍与姑姑宫女们总算是追了上来,见着那羽林子一只手按在刀鞘上,似乎有拔刀相向的动作,都被唬得白了脸:“快些收手!”   “太子殿下?”众人一惊,赶紧单膝跪倒在地:“太子殿下安好!”   “起来吧。”崔大郎真心不习惯别人见了他便行跪拜之礼,大家都是父母生的,都是大周子民,又何必这般卑微?   那排羽林子站了起来,用敬畏的目光打量了下崔大郎,早听说了出宫二十年的皇长子被立为太子之事,却没想到是眼前这个少年。他看上去气宇轩昂,应该不是个糊涂人,以后定然能将大周治理得很好。   “方才那位卢姑娘走了多久?”   崔大郎向前迈了一步,站在拱形门洞里朝外边看了过去,青色石板路上红色的枫叶被秋风吹得上下纷飞,就如一只只色彩艳丽的蝴蝶,远远的望过去,香尘散尽,却不见伊人芳踪,看得他心里惆怅又难过——秀珍就这样走了?一句话也没有与她说,还没有来得及向她表明自己的真实身份呢,这一走,又不知道要什么时候才能见到面,又要遭受多少日日夜夜的折磨。   相思之苦远比肉体上的痛苦来得更重,崔大郎记得那时候他跌落陷阱,坑底埋着的小刀扎到他的腿上,他当时痛得倒吸凉气,后来几个月走路都不方便,可是这种痛苦与思念一个人相比,完全是不值一提。   身体上的痛只是一时的,痛过以后便不会再有感觉,而思念一个人,就如喝了一杯酒,那种缠绵醇厚入骨,一点点将你吞没,让你觉得呼吸都有些困难。无论你是闭上眼还是睁开眼睛,她就在你的面前朝你微笑,而当你伸出手去时,却触及不到她柔软的指尖。   他想念着她,他希望有她在身边,与他分享着一切,不管是欢喜还是悲伤。   可是,她走了,别说是一句话,就是一个目光的接触都没有。   “太子殿下,快些回去罢,等会该排午膳了。”韵仪姑姑走到了崔大郎身边,沉声相劝:“卢姑娘不会有什么事的,我们特地派了宫里的马车送她回江州。”   “哦,那就好。”崔大郎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失神的望了一阵那条青石路,怏怏不快转过身来,大步朝御花园方向走了过去。   韵仪姑姑与青茑姑姑两人彼此交换了一下眼神,太子殿下真是重感情,不过是他养父母给他定的亲事罢了,他还追出来相送卢姑娘,实在是难得。   回到水榭那边,已经到了晌午歇息的时候,戏台上边已经没有伶人,只有几个打杂的在收拾着台上的道具,水榭里也空了,只有一个宫女站在秋风中瑟瑟发抖四处张望。见着崔大郎过来,她显得很是高兴,飞快的走了过来向崔大郎行礼:“太后娘娘嘱咐要太子殿下去慈心宫用午膳。”   崔大郎只好又折回了慈心宫。   胡太后与张皇后两人坐在一张檀木桌子旁边,身后站着几个宫女在伺候,见崔大郎走进来,胡太后朝他招了招手:“懐瑾,你且坐过来。”   张皇后笑着望向崔大郎,自己的儿子越看越俊,实在都找不出词语来形容他的俊美。   “懐瑾,你方才去追卢姑娘了?”等及崔大郎坐了下来,胡太后笑着问了一句,方才她与张皇后两人拿这事情想了老半天,可怎么也没想得通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那个叫卢秀珍的村姑自己提出要与懐瑾撇清关系,这很好,免得她们也觉得为难,可是懐瑾这样子好像还舍不得放手?他到底是怎想的?难道是觉得违背婚约不道义?胡太后仔细打量着自己的长孙,心中暗道,毕竟是在乡间长大的,也太本真实在些。   “回皇祖母话,是。”崔大郎耷拉下脑袋,有些垂头丧气:“没追上,她已经坐马车走了,连影子都没看到。”   “走了就走了,毕竟她自己提出来说不要进宫的,我与你母后也赏了她不少东西,够她好好过下半辈子了,你也不必内疚。”胡太后亲手夹了一点米椒陈醋凉拌的葫芦丝儿在崔大郎面前的碟子里:“尝尝这个,这可是在冰窖里藏了两个月的,要不是这时节根本就吃不到哪。”   崔大郎拿起玉箸夹起一点点放在嘴里咀嚼了两口,酸里带着些许辣味,慢慢尝几口,还咂摸出一丝丝甜,这道凉菜可真是五味俱全。   “懐瑾,卢姑娘是个不错的,只不过人家不愿意进宫,人各有志,你也别去勉强她。”张皇后赶紧劝慰儿子:“天下的好姑娘多得很,等着你那册立大典过了,皇祖母与母后一道为你挑挑,你放心,京城这么多高门贵女,总能挑出个合眼缘的。”   “母后,这事情还不着急。”   崔大郎心中有些发慌,他与秀珍心心相印,两人也发过誓今生要在一起,他绝不会去娶另外一个女子的。若是皇祖母与母后逼着他娶别人,那他宁可不做这个太子殿下了,谁爱做谁做,他与秀珍在一起种田养花,生几个孩子看他们长大,这样的日子才是他喜欢的。   “哎呀呀,懐瑾是不是害羞了。”张皇后却会错了意,眼睛笑得都快眯成一条缝:“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没有什么大不了的,等你皇祖母与母后来安排便是。”   安排?只要不是秀珍,他就不接受!   可是……秀珍怎么自己跑到皇宫里来退婚了呢?崔大郎心中有一丝丝苦涩,她就不能等着自己派人去青山坳求娶么?他慢慢的动了动牙齿,葫芦丝儿被他嚼得粉碎,酸辣的味道直冲舌尖。   “啊!”   脑子里忽然间灵光一现,崔大郎放下玉箸,脸上露出了笑容。   秀珍、秀珍、秀珍她根本不知道自己便是她的阿瑾!   崔大郎的手指捏紧了檀木桌子,骨头关节有些发白,身子都微微颤抖了起来。若是秀珍明白他便是兰府里的那位年轻公子,就是她心上的那个人,她肯定不会提出这样的要求来——自己……崔大郎的一颗心瞬间便轻松了许多,他觉得自己知道该怎么办了。   “懐瑾,怎么了?”听到崔大郎低声呼喊,张皇后有些紧张:“可是这凉菜太辣了些?”   崔大郎点了点头:“有点辣。”   身后站着的宫女慌忙将茶盏递了过来:“太子殿下,喝口茶汤罢。” 第316章 展身手(二)   白色的炊烟从烟囱里冒了出来, 袅袅的朝暮空飞了上去, 开始还是笔直的一柱,越是往上那烟雾就越发变了形状, 似飞禽走兽般在流走,忽而是温顺可爱的兔子,忽而又成了排云而上的白鹤,让人看了只觉捉摸不定。   “吃饭啦, 吃饭啦,快些回来哟……”   父母的呼喊声在村口响起,正在外边玩耍的孩子飞奔着朝自家屋子跑了过去,杂沓的脚步声惊起了林间的鸟儿, 呼啦啦的扑扇着翅膀, 从树梢上飞起,在空中盘旋了一阵子,没见着响动,这才慢慢落了下来。   刚刚落下,又听到一阵辘辘的响声朝这边靠近,鸟儿站在枝头扭了扭小脑袋,极目而望, 就见一辆马车从官道那边缓缓而来。   这马车委实气派,尺寸比一般人家的马车要宽阔不少,用四匹马拉着,外边用云锦包着马车厢壁,四角悬挂着金色铃铛, 上边的装饰也是格外气派。暮归的农夫站在路边,身子朝树靠了靠,睁大了眼睛盯着那马车不放——这小乡村从来没有来过这般气派的车辆,难得一见。   马车到了村口那大紫槐树便再也朝前边去不得,路实在太窄,只怕会挂到厢壁。   “卢姑娘,你喊几个人帮忙搬了东西回去罢。”穿着深棕色衣裳的车夫将缰绳用力一拉,四匹马驻足不前,马车停了下来。   马车帘幕被掀开来,车上跳下几个小内侍:“卢姑娘,你若是不放心,我去你家喊人罢。”   卢秀珍从马车上跳了下来,笑着道:“有什么不放心的?我还怕你们拿了我的东西走?”她从荷包里摸出了几个银锞子,朝每人手里塞了一个:“这一路上辛苦各位了。”   众人拿到银子,心里头只觉舒服,没想到这村姑出手还挺大方。   这马车里的宝贝都是太后娘娘与皇后娘娘的赏赐,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去顺走一两样?这卢姑娘一看便是个精明的,少了点东西她肯定不会善罢甘休,是一定会要去宫里闹腾一番的——她都敢去皇宫请求把太子殿下给蹬了,还有什么事情是她不敢做的?   只不过卢秀珍没用自己回家,刚刚塞完银子,就见对面小路上走来了一个人,步子迈得大大,一脸兴奋的表情:“大姐,大姐,你可算是回来了!爹娘要我出来看看哩,没想到才出来就见到你了!”   来人正是崔五郎,这大嫂换成大姐,他照样喊得顺溜,一点也不觉得拗口。   毕竟是年轻人,做啥都容易上路。   卢秀珍招呼崔五郎先拿那些首饰,内侍们帮着搬那些绸缎丝帛,姐弟两人捧着首饰盒子走得很快,那几个内侍扛着一匹匹的丝帛,被压得龇牙咧嘴的,崔五郎回头看了他们一眼,哈哈一笑:“看他们几个,都没干过活哪。”   “咱们得给他们锻炼的机会。”卢秀珍一点也不心疼他们,刚刚才给了银锞子呢,就搬几匹丝帛而已,这也不算什么吧,车夫大伯赶这么久的车,也只给了一个银锞子嘛。   “大姐,这宫里的丝帛就是颜色好看。”崔五郎又回头看了看那几匹绸缎,心里头实在是高兴:“做出来的假花肯定更美了,能卖上好价钱。”   卢秀珍抿嘴一笑,自从自己说要崔五郎帮忙打理芝兰堂,他就各种缠着她问如何能将花铺开得更好些,是不是要多去别家看看,是不是要把自家的假花做出更多品种来,是不是要弄个比较大的推介会,将大周境内的花商都吸引过来。   “五弟你的想法很好。”卢秀珍没想到崔五郎竟然这般聪明,一点就通,看起来也是个做生意的料子:“只不过要想做大型的推介会,手里得要有不少品种才行。你想想,大周多少个州郡?每个州郡来两个都有几百人,若你就囤着十来个品种,人家才挑一两盆,你这边就没货了,那怎么推?”   “那也是。”崔五郎摸了摸脑袋:“看来还得等芝兰堂做起来再说。”   “五弟,莫要着急,等着我去京城那边看看,若是能将皇庄开一片出来做苗圃,咱们将一些稀有的品种挪那边去暗地里培植,等着品种多了,再联合江州城的花商一起开个推介会,这样便能水到渠成了。”   江州是大周有名的花市,想要开个大型的推介会,仅凭芝兰堂一己之力还是难以做到,若能联合花市里的花商,大家都能得些好处,肯定愿意。卢秀珍望了望身边的崔五郎,心中暗道,也不知道五郎是个什么出生,这般聪明伶俐,父母应该也是不俗。   等着将东西都搬了回来,崔六丫已经将饭菜弄好,卢秀珍留了车夫与几个内侍一块儿用晚膳:“都这般天色了,赶到驿站还得一段辰光,不如留下来一起用饭吧。”   几个内侍闻着那香味儿,肚子里早已经咕噜咕噜的响了起来,听着卢秀珍挽留,也不再推辞,坐了下来与崔家人一块儿吃饭。才夹了点菜放到嘴里尝了尝,几人就惊奇得瞪圆了眼睛:“这般美味,是谁做的菜?比我们素日里吃的饭菜味道好多了!”   崔六丫笑得有些腼腆:“几位莫要取笑我了,我这手艺哪里比得上宫里的御厨!”   有个内侍笑了起来:“我们哪能吃到御厨做的饭菜!他们都是做给皇上和娘娘们吃的,我们的饭菜也是宫里的厨子做的,只不过可没有个御字。姑娘这手艺可比他们要强多了,不如去京城开个饭庄,肯定生意好!”   卢秀珍用胳膊肘推了推崔六丫:“你看,我说得没错罢?”   崔六丫抿嘴笑了笑,甜到了心里。   上回卢秀珍进京的时候住在李尚工家里,李尚工替她请了吴御厨过来,卢秀珍嘴巧又有李尚工在旁边帮腔,几杯酒下肚,吴御厨红光满面答应了下来:“没问题,等你们下次住到京城里边来,我带她!”   没想到自己竟然美梦成真了,真是做梦也会笑,崔六丫瞟眼看了下身边的卢秀珍,想起卢秀珍刚到崔家来,得知自己喜欢厨艺,想要去京城学厨,她鼓励自己不要放弃,她说总有一天她能拜京□□厨做师父。   那阵子她还觉得太不可能了,她只是乡村旮旯里长大的一个村姑,如何能在那繁华之地占一席之地?可是,万万没想到,这一切竟然成了事实。她感激的望着卢秀珍,要是没有大姐到家里来,他们一家说不定还是过着那种穷苦日子,住在土砖房子里吧。   过了几日,卢秀珍将家里的事情都安排妥当,就带着崔二郎崔六丫和顾家兄妹朝京城去了,上次她拜托李尚工替她联系装潢的工匠,说好十月就要开工,自然要赶着时间了,装上一个多月,赶着十一月底开工,腊月是买年货的好时间,这些日子做的各种假花可以趁着这黄金商机好好的挣上一把,特别是蝴蝶兰正是这时节开花,在京城里一定能卖出高价。   到了京城找到李尚工家,李大婶很是热情,将他们迎了进来:“他去尚工局了哪,每年这两个月最忙,要为宫里准备各种过年的用具,今年更是不同,太子殿下的册立大典没多少日子了,正在忙着弄那些东西哪。”   “没事没事,不着急。”卢秀珍捧起茶盏对她笑了笑:“我们是过来拜访下李大叔,顺便想问问他给我联系的工匠。”   “哎呀呀,这人我知道。”李大婶兴高采烈的站了起来:“我给你去找过来!”   李大婶脚步轻快的迈过了门槛,回头望了望坐在那里的卢秀珍,心里头很是感激,卢姑娘给自家汉子找了一份好挣钱的活,现在她带着女儿们在家里做点边角料的修剪也能帮上些忙,汉子说到时候分一点银子给她,让她给女儿攒嫁妆哩。   今日卢姑娘一登门,手里提着不少东西,有青山坳里的土特产,也有在京城五芳斋里买的时新糕点,还送了一个荷包,里边沉甸甸的装着些东西,不晓得是铜板还是银锞子——总之李大婶是很满意的。   李尚工给卢秀珍找来装潢的工匠姓何,住得没多远,听着李大婶说雇主来了,欢欢喜喜跟着到了李家,见着卢秀珍这般年轻,着实吃了一惊,没想到这主家竟然是个年轻姑娘!听着李尚工说,她的铺面在京城东大街,那可是寸土寸金的地方,他原本以为该是个粗壮肥厚的富商,可没想到面前这个姑娘跟他想象里的截然相反。   “请问卢姑娘,你这铺面要装成什么样子呢?”何工匠陪着笑脸问道,主家这般年轻就能在东大街弄个铺面出来,看起来是个厉害角色,自己得好好问清楚她的要求。   “何大叔,我已经将铺面装修以后的样子画了一张图,您瞧瞧。”   卢秀珍从随身的包裹里拿出了几张图纸,这是上次装修芝兰堂留下来的,她打算也和芝兰堂装成一样的格式——既然是连锁,那装修风格也该是一致的。   何工匠拿着那几张图纸看了看,不明白之处卢秀珍一一解释给他听,不一会儿便明白了她的意思:“这样装修铺面还是头一回,我会尽力按着卢姑娘的要求来做的。”   “李大叔的木雕很好,那些角架还是请他做罢。”卢秀珍抢着帮李尚工又接了个活,旁边李大婶眼睛乐的眯成了一条缝:“李尚工的工价我单独给,其余的你自己先估个价,我看看合适咱们就开始动工。” 第317章 展身手(三)   车如流水马游龙, 京城街头甚是繁华。   十月深秋, 寒风阵阵落叶片片,可是却挡不住路上行人匆匆的脚步, 两边街道的酒店门口挑着暗色的绒布,上头绣着醒目的大字“酒”,仿佛在提醒着行人进去喝上一盏热酒暖暖身子。   此刻的东大街正是最热闹的时候,走在路上的人摩肩接踵, 马车一辆接一辆的从人群穿过,车夫甩着鞭子,口里不住的吆喝:“让让,让让!”   卢秀珍等人在拥挤的人群里奋力向前挤着, 顾小圆有些紧张, 将胸前那个大包袱抱紧了几分,生怕被人抢了去,何工匠看着她那紧张模样,笑着道:“姑娘,京城里是有小蟊贼,可也不必这般紧张,毕竟是天子治下, 五城兵马司经常在街道上巡查,大白天的那些宵小鲜少出来。你小心是对的,可这般过分却是没必要了,小心得过分说不定还会让人盯上。”   “没事,小圆, 你就当是来京城玩耍的。”卢秀珍笑着安抚了顾小圆一句,这姑娘太谨小慎微了,她包袱里不过是一些衣裳而已,可她却这般紧张,若真是有小偷,只怕是会盯着她不放。   但是这样也好,吸引注意力,自己这边就安全多了,自己身上可带了几百两的银票哪。   正在朝前边走着,忽然就听到一阵马蹄之声,两辆马车一前一后的迎面而来。卢秀珍看到那马车上的表记,颇有些眼熟:“这该是宫里出来的车吧?”   何工匠有几分惊诧:“卢姑娘真是好眼力,这是内务府出来采买,现儿该要回宫去了。”   那两辆马车从人群里慢慢的驶过,看得出来有些沉,马儿跑得有些吃力,卢秀珍叹息了一声:“要是能搭上内务府这根线,那可是稳稳的挣钱。”   以前看过清末一个太监的回忆录,说内务府出宫采买,一般都是有关系的店铺,给的价格很高,回宫以后又得翻上几倍,夸张至二两银子买一个鸡蛋。若是能和内务府扯上一点点关系就好了,也能傍着大户好挣钱。   “咳,能搭上内务府,那肯定是稳稳的挣钱!只不过……”何工匠压低了声音:“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别看有些人现在风光,可谁又能想到转眼间就倒霉了呢?比如说宫里头那位贵妃娘娘的爹,原来呼风唤雨的好不神气!他家在东大街上铺面就有三间哪,以前内务府出来都得朝他家的铺子奔呢,现在……”   卢秀珍忽然想起那个给了她三千两银子做启动资金的陆思尧,他现在怎么了?   见着卢秀珍几个都很有兴趣的样子,何工匠瞬间便觉得成就感满满,虽然他只是京城的升斗小民,可在这几个外地州郡来的人面前,自己形象瞬间就高大了起来——至少他抢先知道了些时新的事情!   何工匠将胸脯一挺,得意洋洋道:“你们不知道了,以前皇上不知道有多宠爱那位贵妃娘娘,贵妃娘娘她爹也是风光得很,每天到他府里去巴结奉承的都得排老长的队哪!最近几年宠爱没有以前那么多,陆府门口渐渐的也没那么多马车了,只不过那位陆大人还是官居一品,日子过得挺滋润,可是万万没想到前些日子皇上忽然将他下了诏狱,也不晓得到底是什么原因,反正现在皇上还病着,没去审讯他,到时候会落个什么下场还不知道哪。”   陆思尧下了诏狱?卢秀珍心一惊,摸了摸荷包,里边有纸张窸窸窣窣的响。   还好还好,自己那次就将三千两银子给拿到手了,要不是等着陆思尧下了诏狱,自己找谁要银子去?看起来老天爷还真是眷顾自己,没有断了自己的财路。   “这陆大人下了诏狱,内务府都是见风使舵的,谁还会去他家店铺买东西?陆家铺子里的东西主要是卖给宫里的,现在内务府不过来,陆家铺子眼见着就没什么生意了。喏,就是那边几家,开始是分开的几间,陆家压着旁人,硬是将铺面换到一处挨着,以前生意挺不错,现在瞧瞧,门口连鸟都没落下一只来。”   卢秀珍朝那几间铺面看了过去,连着三间都是深褐的色调,店铺门和上边挂着的牌匾格式一样,一眼看过去便知道是一个东家。有一间铺子门口伸出了一个脑袋朝外边瞧了瞧,那眉眼看上去有几分愁眉苦脸。   “若不是这铺面是自己府上的,哪里能亏得起!”何工匠摇头晃脑的叹息:“这东大街的铺面租金可贵着呢。”   “这也委实是怪事,”卢秀珍叹息了一声:“那位陆大人下了诏狱,内务府不愿再来是肯定的,可是这与旁人又有何干系?未必就是连京城的百姓都不敢去买东西了?这买卖间还能扯到老百姓身上?”   “卢姑娘,能来东大街买东西的,差不多都是富贵人家,谁又敢与陆府沾上关系哪?以前门庭若市,还不是大家有那么一点暗地里的勾搭?现在见着陆家出事,谁还敢朝前边凑哪?皇上……就连国师都下了诏狱,谁知道他会怎么想呢。”   “唉,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世事无常哪。”卢秀珍长长的吁了一口气,这时就听着何工匠继续絮絮叨叨道:“只不过呢这也有不同寻常之人,听说陆家那大总管,竟然自愿入狱去陪着他那老爷,可真是忠仆。”   “大总管?可是叫陆明?”崔二郎将身子挪过来了些,脸色有些发白。   “唔,好像是叫这个名字,那人本不是陆府的下人,听说是当年那个陆大人对他有恩,他就留在陆府做了二十多年的大总管,陆思尧十分优待他,这次皇上下旨将陆思尧投入诏狱,他对羽林子说他愿随行去大狱,真真也算是忠仆了。仿佛他以前是开镖局的,讲义气,故而才会这般不顾自身,宁愿跟着主人下狱哪。”   崔二郎闭嘴不语,脸色白得跟一张纸一般。   卢秀珍知道他的心情,赶紧笑着缓和气氛:“皇上要整治的是陆大人而已,跟他一个大总管有什么关系?即便是诛五族,他也没那个荣幸在里边啊,除非是说阖府大小通通斩杀……可这是谋逆才有的结果,也没听说那个陆大人准备篡位做皇上啊。”   “那倒是没有,可能这位大总管是想去诏狱里照顾他家老爷吧。”何工匠摇了摇头:“他的想法谁又知道哟。”   “是呢,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想法,我们不是陆明,也不能帮他做主是不是?”卢秀珍停住了步子,指着前边斜对面的一间铺面欢喜道:“那就是我的铺面。”   何工匠站在外边打量了一眼,很是惊讶:“卢姑娘,这铺面不小哇。”   “那是,里边还有一间小院子,能住一户人家哪。”   这是卢秀珍最满意的地方,外边是铺面,里边有小院,院子里可摆花草,屋子可住人,这样就不用另外租房子住了,国公府果然是有钱人家,就连这经营铺面的下人都考虑周到,还给修了屋子院子住,也算是人性化管理了。   拿出铜钥开了门,卢秀珍领着众人走进去,崔六丫与顾小圆他们先去了后边院子,马上开始动手打扫起里边来,张国公这铺面一直经营得不错,故此张国公夫人才这样舍不得将铺面给让出来,只是迫于张国公说一不二,不情不愿的交出了房契与铜钥。卢秀珍给了他们一段时间清仓理货,故此这铺面其实到几天前还是住着人的,后边的宅子也没有落什么灰,只是里边的家俬都没了,别说是床,桌子椅子都没有剩一张,好在灶台没有拆了,还能煮饭煮菜,只是要去买碗筷——厨房里连橱柜都没有。   卢秀珍与何工匠在外边铺面转,崔二郎紧紧的跟在两人身后,一双眼睛盯着墙壁,有些魂不守舍。   他想起了陆明,想到了那个自称是他父亲的人。   那一次陆明说出耳珰上刻着的字时,他就明白那是他的父亲,失散了十九年,终于有人寻上门来认亲,他心情激动,可却还是在那瞬间没办法表达出来——他做了崔老实的儿子十九年,感情很是深厚,一时之间很难接受这个事实,他其实也曾想抱住陆明喊一声爹,可不知为何,却举步不前。   现在陆明进了大狱,在这一刻间,他忽然方才明白,原来自己心里一直在惦记着他。   毕竟是父子,这血缘关系是怎么样也割舍不掉的。   卢秀珍与何工匠在前边商讨得起劲,崔二郎跟在后边,没有一点想参与讨论的心情,他脑子里只想着一件事情,能不能去诏狱那边瞧瞧,给陆明送点东西进去,比如说衣裳饭食什么的,他还要劝他别那么傻,何必为了那个老爷将自己也搭上。   听陆明说他十九年孤身一人,再也没了家,现在该是自己让他享受到亲情的时候了,崔二郎捏了捏拳头,眼睛里有隐隐的湿意。 第318章 展身手(四)   “开饭了开饭了!”饭菜的香味钻进了鼻孔, 顾小圆的脑袋从后门探了出来:“卢姑娘, 可以吃饭了。”   她羞涩的瞟了一眼崔二郎,见着他高高大大的背影, 心里好一阵欢喜。   卢秀珍转过脸来冲着顾小圆笑了笑:“马上就好。”   今儿一上午可是做了不少事情,与何工匠讨论了下怎么装修铺面之外,还去京城的木料铺子订下了材料,顺便买了几件成品的家俬, 让铺子里的伙计给送了过来,顾小圆与崔六丫也去外边转了转,买了米粮和各种菜色,还挑了些碗筷回来, 中午就能在自家铺子里吃到崔六丫煮的饭菜了。   何工匠人很耐心也很细致, 一上午陪着卢秀珍到处跑,替她拿主意定材料,卢秀珍暗地里观察着,这人挺不错。人以类聚,物以群分,能跟李尚工交好的,自然也不会是一些肚子里打鬼主意的。   故此, 卢秀珍留了何工匠吃饭:“何大叔,都晌午了,你就在这里吃饭吧,虽然没什么好菜,可也=挺下饭。”   何工匠也没多推辞, 稍微客气了下便跟着卢秀珍进了后院。   厨房旁边的屋子摆了一张方桌,几个人站的站坐的坐,见着何工匠进来,赶紧推着他上座,何工匠心中有几分得意,坐了下来尝了下饭菜,眼睛瞪得溜圆:“这饭菜是谁做的,味道怎的恁般鲜!”   卢秀珍笑着指了指崔六丫:“我家小妹的手艺,还过得去。”   何工匠夹了一筷子菜:“卢姑娘,你莫要谦虚了,这哪里是还过得去,这手艺堪比酒楼饭庄里的大厨了!卢姑娘,我可要添个条件了,以后要包午饭,有这样好吃的饭菜,我自然是不回家吃饭的了。”   “没问题没问题。”崔六丫笑得甜甜:“只要何大叔喜欢吃,那你就在这儿一块吃午饭便是。”   来来回回路上要耽搁不少功夫哩,在这里吃午饭能省出不少时间出来干活,崔六丫忽然间觉得自己很有用处,满心都欢喜起来。   “啊呀呀,主家这般客气,我一定要尽力替你装好这铺面!”何工匠高兴得很,一只手拍了拍胸脯:“卢姑娘,你放心,保准按着你的要求来,绝不会出什么差错。”   这装修铺面的事情定了下来,说妥当第二日何工匠带着他的人手过来开工,卢秀珍放下心来,下午便带着崔二郎与顾小圆一道去了田庄。   田庄里有十户人家,是周世宗随着田产赐给卢秀珍的,里边有一户姓符的是庄头,上回卢秀珍已经与他见过面简单询问了下情况,故此这次卢秀珍才到田庄,他便认出了她,赶着迎了出来:“卢姑娘,今日过来了哪。”   卢秀珍看了看他手里端着的饭碗,笑着点头:“咋现在才吃饭哩?”   “嗐,去地那头看了下,小麦好多没出秧哩。”符庄头有几分沮丧:“我瞧着今年天气还算好,还想整点冬小麦种着,可却没照着自己想的来。”   “这不只是干燥的问题,还有很多原因。”卢秀珍站在地头看了看,到处都是灰黑颜色,有些田里的水还没渗干,汪汪的亮着。   麦子有冬小麦与春小麦几种,据她观察,京城该是处于前世华北平原那一块儿,本来该是适合种麦子的,可现在她面前的这些田地,湿度都比较大,水肥适当这个条件难以控制,而且即算抢着在秋收以后播上小麦种子,往往也会因着气温的问题而导致不出秧,毕竟大周的农民还只是靠天吃饭,没有那些先进的科学种田技术,很多因素决定了耕作的艰辛。   “主家,那怎么办呐?这田地水分足,合适种稻子,以前下麦种也能出些秧苗,今年也不知道咋的了,稀稀拉拉出了一点点,撑死不过能种上七八来亩地,其余地都荒着?”   卢秀珍摇了摇头:“这些田肥着哪,荒了多可惜。”   皇庄里的田都是最好的,肥沃得很,这么好的田地都荒了,那可真是天理难容。卢秀珍蹲下身子,抓起一把土看了看,黑色的泥土从她的指缝里挤了出来,还有轻微的沙沙之声,仿佛里边有生命在挣扎,充满着希望。   “符大叔,你们每年都种了冬小麦?”   “嗯,能腾出空来就都种了,一般来说也就能种上二三十亩,还空着一大半哪。”符庄头一边扒着饭,一边看着卢秀珍抓着泥土打量,心中暗自觉得奇怪,主家拿着泥巴看来看去的,未必还能看出什么花样来?   “那每一年你们收了小麦以后还得旱改水种水稻?这多麻烦。”卢秀珍将泥土捏碎,站起身来,拍了拍手掌,顾小圆赶紧递上帕子:“卢姑娘,擦手。”   卢秀珍笑了笑:“等会,我还要那边地里瞧瞧,等会舀水洗手。”   “符大叔,哪里有水井?我去打点水来给我家姑娘洗手。”顾小圆是个细心闲不住的,她站在一旁也听不懂卢秀珍在说什么,索性走开去找点事情做。   “符大叔,我觉得你们这样忙活很不值得啊。”卢秀珍朝地头那边走了过去,感叹了一声:“你们也是想多种点庄稼出来,交了租子自己还能留些粮食,可你们想过没有,这样做时间赶不上算,还影响了种水稻,有时候你们怕是赶不及下秧呢。”   前世她学的是跟农业有关的专业,虽然家里种的是水稻,可也在书本上看到了有关小麦的种植收获流程,冬小麦差不多是每年四五月份成熟,若是用大周的历法来算,可能是三四月成熟。   这田庄里每年种二三十亩小麦,其余的田地可以拿了育秧,或者及早整田犁地,引水灌溉,等着冬小麦那边收了,这边就快能下秧了,这时间也算是恰恰好,掐着点儿能赶上趟儿。可是那种了冬小麦的地还要整改成水田,这又得耽搁时间还得花费人力物力,若是天气不好的年头,成熟的世界推迟,那便更是难说了,可能还会将水稻的收成给影响了,这样可就得不偿失。   符庄头跟在卢秀珍身后,听着她分析了这种冬小麦的利弊,不住点头:“主家说得是,确实如此,我们也不过是仗着这地好,庄户人手够才敢这样做,若不是在这皇庄,谁又敢这般大胆做这事。”   “符大叔,其实想要挣钱还有旁的法子。”卢秀珍笑着望向他:“虽然皇上将你们赐给了我,你们的卖身契捏在我手中,可我却还是要想着让你们自己能挣些银子过上好日子。这样罢,你们只要听我的话好好去干活,我保证你们能挣到比以前更多的钱,让家里人穿新衣三天两头能吃上肉。”   “真的吗?”符庄头眼睛睁大了几分,虽说挂了个庄头的名义,可也没捞得什么好处,这个田庄里十户人家,大家都是勉强能填饱肚子,一年到头吃不上多少次肉,听着卢秀珍这般说,他即刻来了兴趣:“主家,要我们做啥,只管说。”   “嗯,其实这些田冬天可以拿来种菜,这青菜的生长期不长,什么时候要下秧了什么时候就能将田地收拾出来,这样就不会受制于天了。”卢秀珍看着符庄头的兴奋之色慢慢的暗淡下来,有些奇怪:“符大叔,咋啦?”   “主家,原来你是哄我哩,这大冬天的,也就是种些白菜好了,这菜到处都有,挑到京城去卖也值不了多少钱,还得耽误工夫,哪里能挣到买新衣吃肉的钱哪?”符庄头一脸的失落:“一两文钱卖一斤,卖十斤才一二十文钱哪。”   “符大叔,你莫非以为冬天只能卖白菜?”卢秀珍微微一笑:“冬天里边能种的青菜有不少呢,另外我还可以试着种一些冬季里吃不到的青菜,这些菜一定能卖上高价。”   “啥?冬天里吃不上的青菜?那是怎么种出来的?”符庄头狐疑的看了看卢秀珍:“主家,你可莫要跟老汉开玩笑。”   “哎呀,符大叔,我怎么会和你开玩笑呢?咱们就来试试看,能不能种出来,咱们不试怎么知道呢?”卢秀珍手朝着那些田地指了指:“若是不相信,先种几亩试试看。”   “行,试试就试试。”符庄头见着卢秀珍好像很有把握的样子,心里渐渐的有了点希望,万一真的种出来了哩,那可是要发财了哟。   “符大叔,上回跟你说过要将那边的地围出七八亩来,办妥当了没有?”卢秀珍将这一亩田地绕着走了一圈,心中暗自规划好菜地的位置,走到符庄头家门口,看了看那边的田地,好像还没有动静。   上次她过来选了一块适合栽种幼苗的田地,想要围起来做苗圃,可后来胡太后与张皇后又赏了她五百亩的皇庄,她心里头想着索性到那边开一个大些的苗圃,这边就专心种稻谷便是,不用两边跑来跑去的看树苗生长情况。   本以为符庄头已经砌墙了,可现在瞧着还没有动静,卢秀珍瞥了一眼符庄头,不知道他是不是个踏实肯干的,虽说没砌墙刚刚好和她的计划相符合,可毕竟她交代过的事情他却没有做到。   自己还得暗中观察观察才是。 第319章 展身手(五)   每一天的日子都过得很是忙碌, 从早上到晚上, 似乎没有歇气的时候。可奇怪的事情是,这人愈是忙得脚不沾地, 心里头愈是充实,只觉得全身有使不完的劲头,哪怕是晚上歇下来觉得有些腰酸背痛,那也是幸福的痛。   东大街的铺面开始动工装修了, 由崔六丫与顾二贵两人照管着。崔六丫每日一大早就赶着去市场买了菜回来,何工匠便已经带了同伴和徒弟过来整修铺面了,顾二贵拄着拐杖忙里忙外,给众人沏了茶以后就开始打扫院子, 收拾房间。   “二贵哥。”崔六丫一进院子门就见着顾二贵正弯腰吃力的打扫着庭院的落叶, 拐杖柱在他胳肢窝下边,让他的一边肩膀显得高了几分。崔六丫风风火火的走了过去,一把将他手中的笤帚抢了过来:“这些事情有我来做就是了,你腿脚不方便……”刚刚说到此处,崔六丫便见着顾二贵的脑袋慢慢低了下去,方才惊觉自己失言,有些尴尬:“二贵哥,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   顾二贵没有抬头,低声道:“我知道你的意思,我只是在恨自己不能和旁人一样手脚灵活,我给你们添麻烦了。”   “没有没有!”崔六丫慌忙摆手:“二贵哥, 是我不会说话,你根本就没给我们添麻烦,你不是在跟着李大叔学着做假花吗?他说你手巧,到时候肯定能做出很好看的花草来,那些能卖一大笔钱哪,你会是咱们芝兰堂的摇钱树!”   “真的吗?”顾二贵抬起头来,眼中有一丝疑惑:“我真的可以挣很多钱吗?”   “那是当然,只要你有这份心肯努力去做,没有什么做不成的!”崔六丫用力点了点头,想起了卢秀珍曾经对她说过的话:“我大姐告诉我,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人最难打败的就是自己。要是你总觉得自己什么都不能做好,那你就真的会一事无成,要是没有被自己打败,努力的去做自己能做的事情,他肯定会有出息。”   大姐说曾经有个女孩,她出生就没了胳膊,可她还是学会了用脚绣花,还能绣出很好的苏绣去卖了银子养活自己呢,人家没有了双手还能绣出精美的帕子和插屏来,眼前的顾二贵,也只是一条腿行走不便,只要他有这决心,肯定能做到。   “我明白了,多谢六丫指点。”顾二贵感激的看了一眼崔六丫,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暖意,以前在江州,街坊邻居提到他都是用一种怜悯的口气:“好好的一个孩子,哎……”   他习惯旁人用这种话语来评价他,慢慢的,他自己也觉得很颓废,虽然身为男子,可却没有能力像寻常人一般出去找活干,替家里分忧解难,即算是后来他学会了绣花修补衣裳这些手艺,可总觉得比旁人矮了一头,毕竟这些都不是男子做的活计。   现在听着崔六丫这般说,顾二贵忽然觉得心中敞亮了许多,只要能挣到钱养家糊口,不管自己做的是什么事情——师父李尚工不也是靠一双手吃饭么?   “六丫,我一定会做好的,不辜负你……们。”本来这话只是对崔六丫说,可是说到那处总有些羞涩与别扭,顾二贵还是加上了一个们字,仿佛间心中踏实了不少。   崔六丫朝他抿嘴笑了笑,将笤帚放到一旁,拎着刚买回来的菜朝厨房走了去。   顾二贵拄着拐杖站在那里,看着崔六丫的背影,有一份感动不住的在扑腾着,都不知道该如何表达。   今日卢秀珍带着崔二郎与顾小圆去了张皇后赐给她的田庄,这五百亩的田地与那一百亩的庄子来比,自然是大了不少,卢秀珍跟着那位姓黄的庄头朝前边走,总觉得好像望不到边一样,到处都是她的地。   “早些日子得了宫里的懿旨,说这庄子以后便是主家的了,我们便一直在等着主家过来哪,今日总算是盼到了。”黄庄头一边走着一边暗暗打量着卢秀珍,心中琢磨着这位年轻姑娘到底是什么来头,瞧着她穿的衣裳也不见是多好的料子,头上也没戴着金银首饰,可咋就能让皇后娘娘赏赐五百亩良田呢。   “现在是农闲时节,还不着急,故此我拖了几日才过来。”卢秀珍一边走,一边询问着这田庄的出产情况:“每年除了交上去的租子,可还有自家留着吃的粮食?够不够?”   黄庄头叹了口气:“虽说是皇庄,可这赋税却没少要,还得养猪养羊,到了出栏的时候宫里就有人来将这些都拉走了。我们养得辛辛苦苦,可一年到头也只能吃上几次肉,唉,这都是命不好,大家伙都说这辈子是没盼头了,只能看看下辈子能不能托生个富贵人家去享享福,隔三差五的能吃上一顿肉,想做衣裳就做,想吃糕点零嘴就有得吃。”   托生到富贵人家也就这点好处?卢秀珍听着黄庄头的话,颇为感叹,她想起了前世看到的一个笑话,有个农妇想象着宫里娘娘过的生活是这样的——每天早上起床以后就能吃到一个馍馍。   这虽然只是笑话,可也反映出来农民们的艰辛,脸朝黄土背朝天的辛苦一年下来,就连早上吃到馍馍都是奢望。故此,当黄庄头说下辈子要托生到富贵人家,也就是那么点想法,卢秀珍一点也不觉惊讶。   “黄大伯,何必下辈子?只要好好干,这辈子也能做到哪。”   “啥?”黄庄头吃了一惊:“这辈子能做到?”   “是呀,这辈子你们也能隔三差五的吃上肉,能穿上新衣吃到糕点零嘴,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卢秀珍笑着望了黄庄头一眼:“怎么,不相信我?”   黄庄头低下头咕哝了一句:“不是不相信,是不敢相信哩。”   “黄大伯,你放心好了,现在这是我的田庄,你们不用交那么多赋税给皇家了,我不会让你们交以前那么多粮食,而且你们帮着我干活,我还要给你们工钱的。”卢秀珍看着黄庄头脸上的神情从不相信慢慢转变为惊讶,最后堆起了笑容,心中暗自好笑,这位老伯的表情可真是变化得快,放在前世,定然是绝好的表情包。   “黄老伯,以后咱们的田庄只有一部分种庄稼,另外的田地我要圈出来种树木花草。”   “种树木花草?”黄庄头一愣:“这种出来的东西不能吃,又不能挣钱,干嘛种?”   “谁说不能挣钱哪,我就是要靠着这些花草树木挣点钱来养家糊口。”卢秀珍笑着朝前边走了去,步履轻盈:“我要围出一道围墙来做苗圃,少说也得要围上三百多亩地。”   “啥?三百多亩地!”黄庄头吃了一惊:“这庄子里有四十多户人家哪,剩多亩地下来如何好分?每家种两三亩地,别说是上交给主家您的粮食,就是自家吃用都不够!”   以前拼死拼活的种了十多亩地还只能勉强糊口,现在地少了,拿什么养活一家人?黄庄头心中惶惶不安,一双眼睛盯住了卢秀珍:“主家,再好好考虑考虑。”   “黄老伯,你别担心。”卢秀珍站定了身子,冲他笑了笑:“你将庄子里各家人的家主喊过来,咱们一起来扯扯。”   顾小圆有些担忧的望着黄庄头的背影,咬了咬嘴唇:“卢姑娘,好像老伯不是很赞成种花草树木哪。”   要是人家不愿意替自家姑娘干活,那该咋办?   “你放心,不会的,他们会帮我干活的。”卢秀珍拍了拍顾小圆的肩膀:“你要相信我。”   “是啊,小圆,你要相信秀珍哪。”崔二郎点了点头表示附和:“以前我们家穷得屋子快倒了都没办法,自从秀珍来了以后,日子就越过越好了。”   顾小圆崇拜的看着卢秀珍,心中羡慕不已,有些人就是这样能干,要是自己有她一半的聪明就好了。   庄里四十六户人家,每家都派了一个人过来,大部分都是男人,中间也夹杂着穿着灰蓝衣裳的女子,发髻上簪着银色的簪子,偶尔暗沉沉的闪了一下。   “各位,今日请大家过来是想和你们商量件事儿。”卢秀珍笑容满面的望着众人:“皇后娘娘已经将这个田庄赐给了我,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   庄户们疑惑的看了看卢秀珍,不知道她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一家人?真是稀奇,主家竟然把自己看成她的家人?   见着众人的反应,卢秀珍也不觉得奇怪,毕竟庄户们的思想一时半刻难以扭转,他们总以为自己低人一等,是附属在这田地上的,故此听着自己提到一家人这几个字,自然觉得难以接受。   “为了表达我的诚意,若是决定留下跟着我干的,我发一两银子一户的安家费,若是不愿意的,尽可以自己提出来,我也不会为难你们,这赎身银子也不会狮子大开口,每人五两就行,你们自己算算,去留随意。”   站在那里的人皆是一愣,简直不敢相信他们的耳朵。 第320章 新气象(一)   “还能自己选择?”   众人你看看我, 我看看你, 惊喜和疑虑重叠在一处,脸色变了又变。   这皇庄上的庄户, 大部分都是官奴转化过来的,他们一直渴望着能有自由,不要被固化在这庄子里,可他们又有什么办法?祖辈犯了过失, 累及全家,他们有一条小命留下来都算好的了,更别说妄想自由了。   这些官奴们在田庄里生活了好几代,大家都已经习惯了这里的耕作生活, 昔日的荣华富贵早就已经褪色得只有一点点寂寞的影子, 唯有在闲着无事可做的时候,那些白发苍苍的老者才会对着自己的孙子们说起陈年往事:“当年我们住的宅子可大了,比这个田庄都要大呢,家中下人就有三四百人,除夕团年饭坐到一处差不多有十来桌。”   “快些莫要再说以前了,我那时候听祖父说,每季都要添置新衣裳, 金银首饰满盒子都是,现在呢,过年时候能换上新棉衣就不错了!”   总有人来煞风景,过去的兴盛繁荣还没回忆完就被打断:“赶紧干活去,想再多也没用, 过去了的事情就过去了,还能重新去做公子小姐不是?”   这么多年下来,从最初的心高气傲到渐渐的磨灭了棱角,到现在的心甘情愿种田做庄户,这田庄上的人再也没有想过能重新回到自由之身,今日听着卢秀珍提及此事,忽然也跃跃欲试有些心动。   “可以赎身?”众人面面相觑,很多人开始打起了小算盘,看看自家赎身要多少银子。   “是,你们自己算,五两银子一个人,这应该不算贵。”卢秀珍看着众人交头接耳的议论,心中感叹,自由真是宝贵,哪怕生活在最底层,也在想着要有自由之身。   众人算盘打过,抬起头来望向站在前方小土堆上的卢秀珍,五两一个的赎身银子虽然不贵,可要一时半刻拿出一笔钱来也是为难,而且离开田庄去别处还能租到田地吗?这可不是一个小问题,关系到全家的生死存亡,当然要问清楚。   “主家,听黄伯说你打算只留一百多亩种地,那我们怎么能填饱肚子?”有人疑惑的望着卢秀珍,希望她交代得明白些,   “是啊是啊,没了田地我们该怎么活?”   祖辈昔日的傲慢,到了他们这里只剩为了活命而转变疑惑的卑微。   “各位,你们只管放心,没了田地还有另外的事情能做,我会付工钱给你们。比如说现在我需要大家修一堵围墙,将那三百多亩地给围起来,等这围墙完工我就会给你们清算工钱的。”   “真的?有工钱清算?”众人都睁大了眼睛,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从来没有听说过有这样的好事,平常宫里要人出力去干活,都是直接派人将他们押着过去的,莫说是清算工钱,就是饭菜都不管饱,这位主家可真是出手阔绰。   “我说了有就是有,你们不必怀疑,大家想好没有,若是想留下来的,到这边过来到册子上按个手指印,现在就去领一两银子。”卢秀珍指了指捧着花名册站在一边的顾小圆道:“喏,就在那边。”   庄户们相互看了看,有几个迟疑着朝顾小圆那边走了过去:“姑且相信一回。”   不相信还能怎么样?自己离开这田庄又能去哪里?脚底下没有半寸地,到哪里去都只能是受制于人,还不如就在这里试试呢,这位主家的面相看上去和气,应该不是那种凶狠苛刻的人。   有人带了头,自然会有人接下来朝前边走,不多时,陆陆续续的就有十来户人家在那边捺了手印,到崔二郎手里拿了银子。   银子拿在手中,被秋日的阳光映得闪闪发亮,站在一旁犹豫不决的人看了也有些心动,开始朝顾小圆那边走了过去:“到旁处去租田来种也是种,到这里也是种地,这庄子的地肥好种庄稼,就到这里呆着吧。”   没多时就有三十多户人家按了手印,还有七八户人家凑在一处商议,嘁嘁喳喳的声音很小,但卢秀珍还是听到了他们在提借银子,看来这些还是有亲戚可以依靠的,人各有志,她也不想强迫他们一定要给自己干活。   卢秀珍走到顾小圆身边,将将花名册拿了过来看了下,笑着道:“那明日我便让人运砖过来,还请大家做好准备,快些将那围墙砌好。”   “行行行,就听主家吩咐了。”   拿到银子的人都是眉开眼笑,若真能像主家说的那样,听起来也挺不错的。   那几家没有按手印的商量了一会儿,推举了一个人过来与卢秀珍说话:“主家,我们想赎身。”   “赎身是好事儿,我替你们高兴,五两银子一个,缴清了就可以走。”   “我们……先去借着,主家你能不能缓几日交银子?”问话的人抬起头来,带着些许期盼:“现在家里肯定是没这么多银子的。”   “不着急,我给你们一个月期限,借到了就和我来说,交清银子搬出去便是,但是你们须得记住,期限一个月,过了一个月我可不会再等。”   那人舒了一口气:“好,就这样说定了。”   他折回身去与那几个人说了几句话,小声的惊呼声传了过来,卢秀珍朝那边看了过去,就见人人脸上都是笑意——在皇庄里呆着,永远也没有出头的日子,永远都是奴仆,世世代代都翻不了身,自己给他们这个机会,他们当然高兴。   将这边田庄的事情搞定,卢秀珍又马不停蹄的跑到了市场,从何工匠带她去联系的铺面里定下了一批砖块,那掌柜的听着卢秀珍说的用量,喜得眉毛都飞了起来:“卢姑娘,我现儿这边仓库里存货不少,你只管放心,不会误了你的事情,明日我就先装一半过去。”   “行,咱们就这样说定了。”卢秀珍搁下一张五两的银票做定金,掌柜的高高兴兴收了下来:“卢姑娘就是不放定金我们也放心,何师傅带过来的老板,我们还能不相信?”   据说东大街有铺面,这可是富裕人家了,不怕她跑了这笔银子。   回到东大街的时候已经过了午时,崔六丫赶着重新弄饭菜:“大姐,二哥,小圆,你们先歇着,等等马上就好。”   “没事没事,我们还不饿。”卢秀珍伸了个懒腰:“这马车坐得还不如骡车舒服似的,怎么觉得这腰都给撞得酸了。”   “是那车夫不会赶车,三爷赶车赶得可真是好。”崔二郎笑了笑:“做什么都得有它的巧处,以后咱们要是做开了,不如喊了三爷到庄子里来赶车,反正经常要到处跑。”   卢秀珍点了点头:“说得是,我要去问问三爷,看他愿不愿意,顺便将咱们爹娘接过来认认门,免得到了京城都不知道咱们在哪里住着。”   “是是是。”崔二郎激动起来:“要是爹娘看到秀珍你有这么大的庄子,还不知道会多么高兴哪。”   “咱爹娘自己有一千亩地呢,我在京城两个庄子一起都还没爹娘这么多。”卢秀珍笑了起来,眉眼弯弯,想到崔老实与崔大娘两人提到一千亩地的庄子时那个神情,两人才将这事说出口来,崔大娘便抓紧了她的手:“秀珍,你说这事情是不是真的哩,真能给我们一千亩地哇?”   “那是皇上的圣旨,怎么不会呢,爹,娘,你们这下可就安心了,以后有的是粮食吃了!”卢秀珍笑着看了崔大娘一眼:“你们得请人来种地才行了!”   崔老实与崔大娘都有些不知所措,怎么请人,去哪里请人,一亩地该让租户交多少租子,他们一概不知,卢秀珍自己也还弄不明白田庄的规矩,这几日在京城两个庄子里跑来跑去,问了下田庄里的住户和两个庄头,大致摸清了情况,也正在想着要回去一趟替崔老实与崔大娘处理下田庄的事情。   “二哥,这两日就麻烦你多去田庄那边守着,我先回青山坳一趟,把那边的事情都处理妥当,然后接了爹娘到京城这边来住上几日。”   “行。”崔二郎点头赞同,看了一眼蹲在走廊帮着择菜的顾小圆,心中有一种很踏实的感觉。不管身边的人如何来来去去,有她陪在身边,就觉得很温暖。   “二哥,你在看啥呢。”卢秀珍顺着崔二郎的目光看了过去,心有所悟,微微一笑,这是要赶着在年底办喜事不成?   “没看啥。”崔二郎迅速将头转了过来,脸上渐渐泛起红晕。   “二哥,你是不是喜欢小圆?要是喜欢她,就和她挑明啊,若是她同意,年前就能将喜事办了呢。”   “秀珍……我……”崔二郎脸上一亮,旋即又暗淡了下来。   “二哥,怎么了?”   “我……”崔二郎看上去有些痛苦:“我希望成亲的时候他在。”   “他?”卢秀珍微微一愣,马上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你是说你亲爹?” 第321章 新气象(二)   午后的秋阳照在了树梢, 些许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漏在树下那少年郎的脸上, 小麦色的肌肤被阳光照得一片光亮,高高的鼻梁投下少许阴影, 显得那鼻管更高了几分。   他的眉头微微蹙起,眼中有一丝说不出的担忧,强忍了这么几日,终于没办法再忍下去, 最后还是泄露了他的心情:“秀珍,我是他在这世间唯一的亲人,要是他知道我成亲,肯定会想要来, 是不是?”   卢秀珍眼前浮现出一张脸孔, 坚毅的神情,紧闭的嘴唇,唯有眼角渗出的那颗泪水将他心底的软弱暴露出来。   陆明与崔二郎见面的那一个场景,她现在还记忆犹新,那种父亲对于儿子的思念与温情,任凭是谁见了都会动容。只是陆明现在却被关在了大牢,他是自愿陪着陆思尧入狱的, 若不是他自己想通,肯定会一直陪在那里。   陆思尧不是个什么好人,为何陆明一定要这般讲义气?卢秀珍有些不得其解,这江湖中人真的将那个“义”字看得这么重,乃至根本无暇顾及自己的儿子?宁愿陪着主家去死也不愿意跟自己的孩子一起快快乐乐过下半辈子?   “秀珍, 我想等着这边的事情都办妥当了去大牢探望他。”   “应该的。”卢秀珍点了点头:“我从青山坳回来以后你便去,不用等事情办妥当,你就看这一两天,我很快就回来。”   “嗯。”崔二郎点了点头,眼神与陆明的极其相似,充满了一种说不出的坚毅。   第二日一大早,卢秀珍便喊了辆马车回青山坳,赶车的是何工匠替她联系好的,是个五十来岁的老汉,看上去一副敦实样子,卢秀珍见了他才放下心来——前世看多了妙龄少女失联的事情,对于一个人坐马车回去还是颇有些担心的。   老汉赶车挺顺手,马车奔在官道上并不是摇晃得特别厉害,卢秀珍掀开软帘看了看外边,草地上有着银晃晃的一层霜,北方的寒冬来得要比南方早,这个时候就已经打霜了,路边就如铺了一层水银一般亮眼。   “今年冬天比往年要冷。”赶车的老汉在外边自言自语。   卢秀珍觉得可能他是在说给自己听,让自己加点价钱?她没有答话,只是靠在马车厢壁,听着马蹄声声,和不时慢悠悠响起的鞭打声。   这么早就起来拉客人,对于这把年纪的人来说,确实可能也是颇为辛苦,卢秀珍也能体谅他的那种心情,她拨开挂在前边的帘子一角朝外边看了看,赶车的老汉穿着一件灰褐色的棉袄,胳肢窝那处已经开了道口子,灰褐色的棉絮从里边露了出来。   也怨不得人家想多得点钱,若不是家里头穷苦,谁有会这么早就来赶车?五十多岁的年纪在大周已经算得上是老年,大部分人都是在家里含饴弄孙,可这位老伯还是起早贪黑的出来赶车,不是迫不得已,也不会这般做。   以后可以多多关照下这位老伯的生意,卢秀珍望着那佝偻的背影,心中升起了无限怜悯,其实老百姓都很淳朴,虽然有人一心想着平步青云荣华富贵,可大部分人都只讲求温饱,一年到头不愁吃穿就是再好也不过了。   从兴盛发达的前世穿越而来,看着大周这个国家,确实是与前世不能相比,大周还处在落后的状态,百姓基本是靠天吃饭,商业算是比较发达,可远远不能与前世的那种现代化的商贸相比,就是大唐曾经建立起来的丝绸之路都没有充分利用,与西域各国交流甚少。   若是她有了足够的资金,她一定要不断扩大自己的商业经营范围——其实只要敢于走出去,遇着合适的时机,做什么都能挣钱,卢秀珍捏紧了自己的手指,心中暗自想着,自己一定要做出一番成就来,不仅仅自己能赚大钱,还要带动老百姓一起挣钱富裕。   快到午时,马车已经进了青山坳,崔大娘正在家里忙着弄饭菜,见着卢秀珍回来,很是惊喜:“秀珍,你怎么就回来了?”   “还不是不放心家里,回来看看有没有什么事情要处理的。”卢秀珍笑着走进了厨房:“娘,你现在一个人忙得过来么?”   “没事没事,现在家里人少,每日里头就几个人吃饭,也没啥太多的事情要做。”崔大娘将洗好的菜抱着走进了厨房,一脸的笑:“小五还真是能干,现在里里外外就靠着他一个人在打理。”   “五弟是个机灵的,留他在家我也放心。”卢秀珍帮着崔大娘将洗好的菜放到了砧板上边,拿起了菜刀:“娘,你先歇歇,我来切菜。”   “唉,小五是个机灵孩子,可是现在事情实在太多。”崔大娘坐到了小杌子上头,开始拣出引火的细枝来,拨拉了两下,心事重重。   “娘,你这是怎的了?可是又有啥为难事?”   一见着崔大娘这脸色,卢秀珍就觉得有些不对劲,看起来她走了以后这青山坳或许又起幺蛾子了。崔老实夫妻俩老实巴交的,这么些年下来,教得几个儿子也跟他们一样老实受人欺负,还是自己来了这青山坳以后,事情才有些改变,崔家几个儿郎渐渐的也敢于大声说出自己心里的想法了,特别是二郎与五郎,两人的变化尤其大,和她第一次见到他们相比,都差不多已经换了一个人。   本来想着自己在青山坳经营了这么久,该铺平的路都弄好了,没想到自己才转了个背,就又有人来寻事了?卢秀珍的菜刀停了下来,皱了皱眉头:“娘,有些事情你们要底气足一些,怎么说现在你们也是皇上封的郡公郡公夫人,怎么还能任由人家欺负?”   “唉,秀珍,虽说皇上封了我们什么爵位,可是架不住族里人……”崔大娘说到此处,怯生生的朝卢秀珍望了一眼,欲言又止。   “娘,你倒是说说哇,族里又怎么了?”   “皇上不是赏赐了我跟你爹一千亩地吗?现在还没见着地的影子,族里人就在商议让我们拿出两百亩地来做族田,说咱们青山坳也要办族学,送了娃儿去读书,到时候多几个有出息的,好跟江州城那边的崔家比一比。”   “啥?”卢秀珍瞪大了眼睛,这族里的意思她算是明白了,就是摆明了要吃大户呗,虽然她一点也不反对希望工程,可这道德绑架也太明显了吧?   “还有,你奶奶现在嚷着说要住到咱们家来哩,昨儿你大伯与二伯过来跟我们说了这事情,他们说咱们家肯定会去那一千亩田庄上盖大宅子,这房子就得荒废了,不如让他们两家住进来,既是照顾了他们,也不让房子给荒了。”   哟,这牛鬼蛇神一拨一拨的出来了哪,卢秀珍操着菜刀砰砰砰的切着菜,心里头寻思着如何解决这问题。一千亩地是皇上赐给崔老实夫妻的,怎么处置是他们的事情,自己无权置喙,可既然崔大娘这般犹犹豫豫的提出来,肯定是想让自己帮忙,总得先问问他们的意思。   “娘,那你们是怎么想的?”   “唉……我和你爹为这事也有些生分了。”崔大娘叹了一口气:“你爹说他是崔氏族里的人,总得要为崔氏做点事情,现在皇上赏了咱们家一千亩地,日子过得去,分两百亩出来也无所谓,就当支持族里了。”   这崔老实还真是大方好说话,卢秀珍总算是明白为啥以前崔家的日子过成那个样儿,原来是有这样一只大包子窝在这里哪。   “娘,你的意思哪?”   “我寻思着……”崔大娘低着头,手里继续挑选着引火的树枝,一边低声道:“我寻思着这两百亩地怎么能说给就给?秀珍你自己算算,咱们家还有这么多没成亲的,四个小子,两个闺女,成亲的时候每人一百亩就去了六百了,虽说还剩了四百亩地,可孙子孙女们到时候总得要贴补着不是?这么分下去,只需到四代,每人就只能分十来亩地了,哪里还有多余的去做族田?”   没想到崔大娘真是看得远,这算盘也打得细,比崔老实有头脑多了,只不过这大周的家主基本都是男人,崔大娘有这个想法,也会被压着了。   “秀珍,你说说,是我的又道理,还是你爹的有道理?”崔大娘仰起头来,脸上明显的有一些怨气。   “娘,爹他是心慈,故此才会被族里的人撮弄着动了这心思,当然是你考虑得更周到了。”卢秀珍眼睛朝厨房门外边看了看,一道黑影渐渐的移了过来。   “爹回来了么?”卢秀珍扬起声音喊了一句。   “秀珍,今日得空回青山坳了?”门口站着的是挑着箢箕的崔老实,裤腿挽起了一点点,鞋子上蹭了些黄泥。   “我是特地回来接您和娘去京城那边看看的,下回也好认得路。”卢秀珍笑着朝崔老实点了点头:“爹,您快进来,我有事情要和您说哩。”   崔大娘暗暗的舒了一口气,看来秀珍要替她说话了。 第322章 新气象(三)   崔老实将箢箕放到了外边走廊上头, 舀了点水将手脚洗干净, 这才走进了厨房,脸上有几分不自在。   方才他走到厨房门边时, 就听到里边说话的声音,似乎婆娘在说族田的事情,他便觉得有些心虚,都不敢进门了, 只不过被卢秀珍喊破行藏,他不得已才踏步进来。   “秀珍,京城那边的事情都办好了?”   崔老实走到灶台边,看了一眼卢秀珍, 赶紧转过头去, 可又正好碰上了崔大娘的目光,他有些窘迫,赶紧低下头去,一双眼睛盯住了灶台上放着的一个菜碗,仔细的看着那上边绘着的一朵团花,看到那朵花都模糊了起来。   “爹,哪有那么快就将事情办好了的, 要做的事情太多了,现在忙得都快没歇气的功夫了。京城那边要花钱的地方也多,每日里跑来跑去的,还得担心兜里没银子,到时候事情都抖不通顺。”   一听到说兜里没银子, 崔大娘便有些紧张:“秀珍,没银子可不好办事,那该怎么办哇?”   “总得想办法呀,娘,你就别操心了,这事情我心里头有把握,倒是现在你们这边的事情不好办哪。”卢秀珍瞥了崔老实一眼,含笑问道:“爹,我听娘说,族里让咱们家捐两百亩地出来做族田?”   这问题是绕不过了,崔老实只能抬起头来,吭吭赫赫道:“嗯,前日来说了一句。”   “你答应了?”   这族里可真是厉害,一开口便要两百亩地,这可是去了五分之一呢,他们也怎么好意思开口,跟喝蛋汤一样轻松。卢秀珍拿着菜刀乒乒乓乓的切着菜,清脆的响声回荡在厨房里,有些手起刀落的感觉。   挣点银子置点地产容易么!一个个都跟乌眼鸡一般扑过来啄,若是崔老实开口答应了这事情,以后那些蝗虫就会越来越多,别说皇上只赐了一千亩地,就是一万亩地都不够那些豺狗们吃的。   听着菜刀一刀刀的落在砧板上,崔老实身子抖了抖,涨红了脸回道:“我没……我就说要等你回来问过你,毕竟咱们家是你在管账哩。”   卢秀珍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崔老实还算不太糊涂,知道将她推出去当挡箭牌,要是他一口答应下来,自己就是再有本事也难得去翻盘——这地是皇上赐给崔老实夫妻俩的,跟她没啥关系,崔老实答应了就是答应了。   “爹,你这话回得很好。”卢秀珍切菜的速度慢了下来,总算是安下心来:“这可不是小事,总得让家里人都来说说自己的看法才是。爹,娘怎么说?三哥四哥他们怎么说?还有五弟呢,你问过他们没有?”   崔老实的脸更红了几分:“你三哥四哥说随便我咧,只不过你五弟不同意,他说咱们家的东西,凭啥要分去给族里,还有你娘,她说让我好好想清楚。”   “爹,是该好好想清楚啊,我很是赞成送了族里的孩子去念书。”卢秀珍这句话甫才出口,崔大娘便有些紧张,眼睛巴巴儿的望了过来,脸上有惊疑之色,崔老实倒是开心了起来,眼睛瞬间有了光亮 :“秀珍,你真的这般想?”   卢秀珍点了点头,知识就是力量,特别是在大周,乡村里的娃儿除了十年寒窗去改变自己的命运以外,还真的找不出第二条路子来脱离种田这辛苦活儿。   “爹,我真是这样想的,你看看咱们村里的人,从小到大没念过书,就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若是走了出去,随随便便就让人给糊弄了。要是念了书,不说个个去中进士,至少有点书打了底子,能更好的明白道理,也能在外边找到事情做。不说别的,做账房,做掌柜,哪一样不要识字的?”   崔老实乐呵呵的笑出声来:“那秀珍你是支持者事情了?”   崔大娘坐在灶台一侧,脑袋低了下去,两只手扯着那树枝皮儿,一层层的往下剥,心里憋屈得慌,方才秀珍和自己不是说得好好的,怎么忽然就变了口风了呐?   “这是大好事,当然要支持,可是这事情也不能让咱们一户来承担哪。咱们族长九叔公家,不是有良田三百亩么?怎么就没见九叔公拿出一百亩地来做族田?既然九叔公他们有这份心思,那便要拿出些实际的东西来,这事情一定要做到公平合理,办族学是为了族里的后代好,那就大家都得出,所谓众人拾柴火焰高,光只是咱们一家出田地怎么行呢?”   崔大娘猛的抬起头来,嘀咕了一声:“秀珍说的没错,就是这个理儿。”   要办族学就一起来,怎么能光只是自家出钱哪?   崔老实愣了愣:“可是,你九叔公不会同意拿一百亩地出来的。”   “那我们家就该拿两百亩地出来?”崔大娘有些生气,站了起来冲着崔老实沉了沉脸:“他爹,你就吃亏在心软上头!你以为一千亩地很多,咱们一辈子吃不完,可是儿子孙子们呢,不还都指望这些田地,你自己合计合计去!”   “娘,您莫要着急。”卢秀珍将菜刀放下,走到崔大娘身边,一手挽住了她的胳膊:“娘,你也得体谅下爹的不容易,你们俩都是心肠好的,肯定也想看着大家都过上好日子,我呢,其实也是希望村里的娃儿都能识字念书,只是这事情不能压着咱们一家人出钱出力,要办族学就大家一起来,若是这般硬压着咱们家,就显得咱们好欺负了,是不是?”   崔大娘大力点头:“可不就是这个理儿?”   “爹,你别着急,我午饭以后就去九叔公家走一趟。”卢秀珍看了明显已经放松了神色的崔老实夫妇俩,哈哈一笑:“这一千亩地都还没拿到田契哪,怎么就有人给惦记上了。”   崔老实摸了摸脑袋,忽然想起这事情来:“是哩,上回旷知府说等着京城那边来人划出田庄来再送契书过来,可现在也没见着江州城里来人。”   午饭做得比较简单,但也有五菜一汤,崔三郎和崔四郎从苗圃回来,见着卢秀珍坐在那里都很高兴,两人不善言辞,只不过从他们喊出的“秀珍”两个字,可以听得出来他们心里的欢喜。   “最近苗圃这边怎么样了?那些树都成活了吗?”   要想在京城开芝兰堂,自然是要准备些花草的,那些五针松她已经带着顾二贵一起剪出了造型,也不知道现在长得怎么样了,上回嫁接了一批老梅桩与老山杏的树桩,还不晓得成活了没有呢。   “秀珍,我们都是按照你吩咐的去做,老梅桩上的树枝已经发了新叶出来了,山杏桩子上边的枝条也能见着小芽子。”崔三郎的脸上有着憨实的笑容:“都长得挺好。”   “这就好。”卢秀珍点了点头:“蝴蝶兰怎么样了?有没有新叶长出来?”   “长了哪,有一株好像还长出一点点小杆子来了。”   “哟,这么早抽穗了?”卢秀珍很是惊喜,没想到这蝴蝶兰竟然在十月底就开始准备抽杆长花苞了呢,等会还得去苗圃那边瞧瞧。   赶车的老汉坐在桌子旁边听着卢秀珍说话,有些云里雾里,他送了卢秀珍回来就一直在地坪里坐着喝茶,看着崔老实家这么大一幢青砖瓦屋,心里头羡慕得紧,这家人真是有钱,连院墙都用的是上好的青砖,他端着茶盏特地到院墙那边仔细看了看,砖块纹理细密,光亮得很,似乎还能照出个影子来。   “韩老伯,我们家是种花的。”卢秀珍转过脸来看了看他,眉眼舒展:“老伯若是不嫌辛苦,过些日子我还想雇了您的车子回来几趟,拉些花花草草去京城。”   “中,中!”韩老汉听了这话心里头欢喜,自己找上门来的生意,如何不想做?更何况这闺女实在是体贴,不刁难人,虽然这路远,可赶起车来心里头舒服。   “今日还得麻烦您等等,我要陪着我爹娘去族里有点事,等会才能回京城。”   “没事,你只管去办了你的事儿。”韩老汉捧了饭碗连连点头:“我过会上你家后山转转,活动下筋骨。”   “秀珍,是族学的事情?”   端着饭碗埋头吃饭的四郎忽然开了口。   “是。”卢秀珍看了他一眼:“四哥,你怎么想?”   “能识字当然是好的,可是不能让我们一家出田地。”崔四郎说得很简洁,说完这两句话便不再吭声。   “爹,你听听,四哥也是这样想的。”   崔老实有几分尴尬,吭吭赫赫道:“就听你们的吧,我没啥意见。”   “去了九叔那边就让秀珍一个人说,咱们别出声。”崔大娘总算是松了一口气,心里头舒坦多了——秀珍说得对,要办族学就大家一起来,怎么能让自家全部承担哪? 第323章 新气象(四)   深秋的午后阳光和暖, 院子的树下有一条藤圈椅子, 有一个人歪歪的躺在藤圈椅子里,一只胳膊搭在扶手上, 一只手拿着竹签在剔牙,不时的口里哼哼唧唧两声,间或打个饱嗝,显得格外惬意。   “九叔在家吗?”   开了一扇的院子门里有人探头朝里边看, 口中怯生生的喊一句:“九叔!”   仰躺着的人坐正了身子,看了一眼院子门口站着的人,脸上堆起了笑容:“富贵,翠花, 你们来啦。”   “嗯, 过来和九叔商量点事。”   崔老实有些局促,一双脚在门槛上刮了两下,蹭下来一点泥巴。   “进来进来,站门口做啥子哩。”崔才高眉开眼笑的站了起来,扬声朝屋子里头喊了一句:“婆娘,富贵侄子和侄媳妇一起过来了,快些泡两碗茶出来。”   这两人肯定是来谈两百亩地的事情, 崔才高心中得意,崔老实夫妻俩都是糯米团子任由搓圆打扁的,趁着那大郎媳妇不在青山坳,得赶紧将这事情给定下来。   让崔老实出两百亩地做族田,用了这个来养着族里的孩子念书, 一来可以与江州崔家比上一比,他这族长脸上有光,族里人少不得要感激他,另外一方面,请个秀才来坐馆教书,如何用得了两百亩的族田产出?自己在里头还能捞些好处,明面上打着让族人沾光,自己能多捞些才是真真儿的。   “九叔公,怎么只泡两碗茶呢?侄孙女来讨碗茶喝,可以么?”   卢秀珍笑吟吟的从外边跨步走了进来,看得崔才高心中一惊:“秀珍,你……回来了?”   “是啊,九叔公,我回来啦,听着爹娘说起要办族学的事情,我这心里头实在高兴,就跟着他们一道过来跟九叔公商议了。怎么,九叔公好像有些不欢喜,是不是觉得我在这里碍事哪?”   崔才高心里头一咯噔,可脸上还要强装出一副笑脸来:“没有没有,你爹不是说了么,说家里是你在当家,这事情要等你回来才好谈,肯定是要你过来商议的。”   他恨恨的看了一眼站在门口的崔老实,心中有几分郁闷,这个侄子可真是没有一分用处,制不住婆娘也就算了,就连儿媳妇——不,现在得叫女儿了——就连自己的女儿都管不了,还是啥男人!   这族里的事情,什么时候轮得上女人来说话了?他倒好,自己去问他,只说当家的不是他,是那个卢秀珍!   卢秀珍姓卢,怎么能代表崔家人说话?崔才高斜着眼看了看施施然走过来的卢秀珍,脸上露出一丝干笑:“秀珍哇,那你到底怎么想的?”   “九叔公,我觉得你这主意挺不错,其实老早就该提出来了。”   “啥?”崔才高唬了一跳:“你同意?”   “让族里的娃儿念书这是大好事哇,怎么能不同意?”卢秀珍笑眯眯的望着崔才高:“九叔公,你怎么了?为啥脸憋得通红?”   崔才高差点没有闭过气去,原本以为卢秀珍是上门来帮着崔老实推掉这事情的,万万没想到她竟然赞成自己的观点,还笑得那么甜甜蜜蜜的——那就是说这两百亩地就能到手了?虽然是打着族田的名义,可自己也能从其中分到些好处?   “秀珍哇,九叔公一直觉得你是个明白人!”崔才高快活得都要跳起来了:“那咱们就这样说定了?你们家拿出两百亩地来做族田?”   “九叔公,你稍微等等,这事情可不是小事,总得让族里的人都得个信儿,好好商量商量再说嘛。”卢秀珍摆了摆手结果崔才高婆娘递过来的茶盏:“既然是族里的事情,咱们两家就说妥当了,那可没有把族里其余人看在眼里了。”   崔才高点了点头:“那也倒是,秀珍你说得对,我这就让人去将族里的人喊去宗祠。”   大概崔老实家不甘心这样默默的将田地拿出来,也怕自己私吞了,故此想要喊了族里人一起来商议,三人对六面的将事情讲清楚,这样能得更多人的赞扬吧。崔才高赶紧打发了自己几个儿子各处送信:“快,让他们每家去个能拿主意的,我们先去宗祠了。”   一路上崔才高的脸色很好,对崔老实与崔大娘各种奉承恭维:“哎呀呀,富贵侄子,咱们族里的娃儿都得感激你们家哪。”   崔老实心里有些发憷,秀珍肯定不会将两百亩地就这样轻轻松松的送出去,免不得到时候又得打口水官司,现在瞧着崔才高这样兴高采烈,他心里头实在没有底,万一秀珍说不出田地,九叔公还不知道会气成什么样子哩。   卢秀珍倒是没有一点担心,她挽着崔大娘的手走在后边,小声与她说话。   “娘,你觉得弄个族学让村里的娃儿们念书,这个主意咋样?”   崔大娘犹豫了下:“主意倒是好,可……”   她也同情家里没银钱送去念书的,那时候邻村老秀才一定要大郎跟着他念书,还说以后保准能考上举人,到时候可以到衙门里做个小官小吏的养活家人。她和崔老实也想过要送大郎去邻村跟着老秀才念书,可家里穷啊,别说是束脩的钱,就是吃饭都有些困难,大郎还得帮着家里干活哪。   现在回想起来,崔大娘就有些难过,若是那时候送了大郎去念书,指不定现在真的就已经考上举人进士做老爷了。不过好在大郎是个有福气的,亲爹亲娘找过来了,他还做了太子爷,也算是苦尽甘来了。   “娘,其实我真是不反对送了村里娃儿去念书,我想你其实也一样,只是气不过族里开大口要两百亩地,是不是?”   崔大娘点了点头:“是哟,两百亩,他们怎么好意思开口?”   “那你觉得咱们能拿多少地出来才是最合适的?”卢秀珍盘算了下,要请个夫子过来坐馆,只要不是鸿学大儒,每年束脩倒是不会要太多,可问题是村里人肯不肯将孩子送过来念书,大部分只怕是觉得自家活都没干完,哪有空闲时间去念书?   “你九叔公出多少,我们就出多少,总不能让咱们家全出了。”崔大娘想了好一阵子,抬头看到前边昂首阔步的崔才高,气愤愤道:“干嘛总想着打别人家主意,自己就不用拔毛了?”   “好好好,我知道娘的意思了。”卢秀珍笑了起来:“既然是做善事,要出大家一起出,有好名声大家一起得,是不是?”   午后的阳光和煦而温暖,崔氏宗祠门前的那两棵松柏被阳光照着,苍绿色的树叶上闪闪的一层金边,宗祠门口三三两两的站着些人正在嘀嘀咕咕的议论:“喊咱们过来究竟有啥事哩,这般急急忙忙的。”   因着现在已经是农闲时分,大部分人都呆着在家里歇息,听到族里有人来送信,各家各户当家人都陆陆续续的来到了崔氏宗祠,故此没多久人就已经来得差不多,众人都有些好奇,不知道忽然要他们到宗祠这边来究竟是啥意思。   “还有两个月才过年哩,就商议着分东西的事情了么?”   “看着也不像,每年族里都没分到什么东西,咱们也不用指望了,就那么点族田,再怎么分也分不到多少,还不如趁着机会到江州城去转转,看能不能挣点零碎银子来买年货。”   “也不一定要去江州城哇,现在给富贵兄弟家做事还少了银子?”   以前大家都习惯喊崔老实的绰号,可现在崔老实成了皇上封赏的郡公,众人对他就开始尊敬起来,仿佛是一夜之间都想起了崔老实原来是有名字的,想装熟络的就喊他富贵兄弟,有想巴结的,就喊他崔郡公,弄得崔老实有时候都迷糊了,不知道为啥村里人忽热对自己改了称呼,而且还有好几个名字。   “崔郡公家现在也就在村里雇了十来个人帮忙做事,哪里能顾得上村里人?”   “你莫非忘记了,你婆娘和儿媳妇都在给江州花市编花篮儿?那不是富贵兄弟给找的事情?他家的芝兰堂用不上了也没忘记咱们,还给介绍去了别家花铺哩。”   “那倒也是,就盼着崔郡公家那一千亩地快些到手,咱们也好去寻点事情做咯。”   议论来议论去,总离不了崔老实一家,毕竟在青山坳这个闭塞的小山村,也只有这么点子事情好说了。   “快进来,进来,站到门外说啥子哩?”   崔耀楣从宗祠里头走了出来:“快些商量了事情好早些回去,站到门口胡猜乱想作甚?”   众人瞥了他一眼,脸上皆有不服气的表情:“哼,还不是他爹是族长,神气个啥子。”   “还以为自己能接稳当那个位置哩?”   众人议论纷纷,只不过还是抬脚走上了宗祠的石阶,一群人挨挨挤挤的走了进去,到了议事的大堂里,就见着崔才高身边坐着的崔老实夫妻与卢秀珍。   “哟,崔郡公一家都在!”   “肯定是有啥好处了!”众人相互看了看,挤眉弄眼的笑了起来。 第324章 新气象(五)   “各位族人, 今日喊大家过来, 是要商议族里一件大事的。”   崔才高笑眯眯的站了起来,崔老实也赶紧跟着站起, 微微弯着腰,冲着一屋子的人憨厚的笑了笑:“是哩,是哩,商量商量。”   卢秀珍站起身来, 还没等崔才高说出什么事情来就开了口:“族长大人实在是劳心劳力想要将咱们崔氏一族变得更兴旺发达,故此他想出了一个好主意,要办族学,送咱们崔氏族人的后辈去念书识字。”   “办族学?”众人惊疑的看了卢秀珍一眼:“念书识字?”   听着卢秀珍这般恭维自己, 崔才高心里甜丝丝的, 没想到这卢秀珍还挺上道,不遗余力的赞扬他。他得意的摸了摸胡须,看了屋子里的族人一眼,点头道:“娃儿们念了书就会有出息,比如说我的耀祖,不就是念书念得好这才能在江州城做官?”   得意洋洋的将自己儿子捧了出来,崔才高心里实在是快活, 今日真是赚了,里子也有面子也有,稳稳的挣看了个双倍。   崔氏族人看着满脸红光的崔才高,想到了那个在江州衙门做小官儿的崔耀祖,人家生得五短身材貌不惊人, 可架不住人家念了书肚子里头有货,找了个有钱人家的小姐,在江州城里过着舒舒服服的日子,连带着老爹的腰杆都直了几分。   这念书是很重要,可谁家有闲钱能送自家的娃儿去进学堂哩?现在族里要办族学,这可是好事情啊,众人个个都睁大了眼睛,脸色渐渐红润了起来。   “我觉得办族学是个好主意,可究竟怎么办?请夫子过来难道不花钱?这笔费用谁出?还有哪,娃儿不得要帮忙种地干活,他念书去了,家里的事情咋办哩?”   “各位稍安勿躁,咱们族长大人想了个好主意哩。”卢秀珍伸出手朝下边压了压,示意大家都安静下来,崔才高也笑眯眯的望了众人一眼,那目光格外慈祥。   慷他人之概,自己坐收了个好名声,这样的事情谁都想做。卢秀珍瞟了站在身边的崔才高一眼,心中暗自好笑:“九叔公和我爹说,族里准备办族学,让族里的后辈能念书识字,让族里人也得些实惠,我爹娘都很赞成。”   崔氏族人听了这话,众人眼珠子都转了转,难道……是崔老实准备出钱?   崔才高笑着点头:“富贵侄子是个大方人,二话不说就答应了哩,他家准备出……”   “我们家已经商量好了。”卢秀珍毫不客气打断了崔才高的话:“族里办族学,我们家肯定要支持,可办族学不只是我们一家人的事情,该是族里人一起来做,否则我们家单独处田地家算什么?既然族长大人有心想让咱们崔氏一族兴旺发达,那咱们也得要支持他才是,可不能让这事情黄了。当然能力有大小,每家每户情况都有不同,咱们可不能分摊,族里大部分人就那么几亩地,怎么还能让你们捐地出来做族田办族学呢?族里地最多的就是族长大人家了,我们家最近也得了皇上封赏,只是田契还没到手,不过我们也踮着脚尖儿来,族长大人出多少亩地,我们家就出多少亩,绝不说二话!”   “啥?”崔才高愣了愣:“什么叫我出多少亩地,你们家就出多少亩?”   “难道不是这样?莫非九叔公你只是出了个主意,然后这族学的担子都落在了我们家?”卢秀珍睁大了眼睛望向崔才高,一脸惊诧:“族长大人,你家大业大,我们家只有两亩地的时候你家就有三百亩了,更别说耀祖堂叔那边还有不晓得多少亩地哩,不是说堂婶家里很有钱,带了不少陪嫁过来?”   “可不是嘛,九叔公家里地也不少哇,崔郡公也还只是得了张圣旨,田契都没到手哩,总要等着田产到手才是真的。”   只要不问自家出田地就成,崔才高还是崔老实出田产,崔氏族人觉得都一样,只不过从情理来说族长不更该带头捐田地么?   “你……”没想到这事情竟然绕道自己身上来了,崔才高气得全身都在打哆嗦:“秀珍,你这是啥意思?咱们不是已经说好了的?你们家出两百亩地做族田,这样就能办族学了。”   “两百亩?”众人都惊讶得张大了嘴巴,一双双眼睛落到了崔老实身上:“富贵兄弟可真是大方,一下就能捐出两百亩地来!”   崔才高有些得意,一只手捻着胡须道,眼睛瞅着卢秀珍眯眯儿的笑:“秀珍哇,你爹都已经答应了,你就没必要再来搅和事情了吧?”   “我爹答应了?你问问我爹,他到底答应没答应?”   “我……”崔老实见一屋子人都在望着他,不由得有些胆怯,他嘴唇哆嗦了两下,终于壮起胆子道:“九叔,我是说等着秀珍回来再说,我们家可是她当家的。”   崔才高的脸拉了下来:“啥啥啥,你说的啥子?她又不姓崔,咱们族里的事情哪里能轮到她来说话,你就没有骨头不能自己站直了说话?”   “是啊是啊,她又不姓崔!”底下有人窃窃私语,心里都在盘算着那两百亩地,若是压着崔老实拿出两百亩来做族田,每年自家总能多沾点光多分些东西,有那卢秀珍在,肯定是掏不出崔老实家的地,总得要找个理由将她堵住不让开口,崔才高说的这话就是最好的借口——这可是死穴,外姓人怎么能来说崔家的事情?   崔大娘见着大家议论纷纷,都有些不想让卢秀珍开口说话,心里有几分着急,她忍不住大声喊了出来:“我们家就是秀珍当家,未必自家的事情还要你们来管?你们说她不姓崔不能做主,这是你们说了算的?”   这一嗓子喊下去,众人都唬了一跳,没想到一直老实巴交的崔大娘忽然就这般厉害了起来,声音大得不像平日她说话的声调。   “娘,你莫要激动。”卢秀珍笑着拉住了崔大娘的手:“他们说我不能代表咱们家说话,那咱们就走,这办族学的事情就请他们自己去折腾捣鼓,这里不是有这么多姓崔的么,他们肯定能凑出族学要的田地来,就不用咱们家来凑热闹了。”   “你们可以走,你爹不能走,他姓崔!”崔才高上前一步,拦住了崔老实:“姓了这个崔,就该为崔氏一族着想!”   “九叔公,你可别欺人太甚!”卢秀珍收敛了一张笑脸,一双眉毛渐渐的竖了起来:“我爹姓崔不假,可这家却是我当家!你们要我家出田出地,都要我点头!再说了,一屋子姓崔的人,难道就指望我们一家出族田,这说出去是不是会让人笑得大牙?不错,最近我们家是发了点财,皇上赐了一千亩地,可这地都还没影子呢,族里就磨刀霍霍的要割去两百亩?九叔公,我可要点醒你,我去后宫求见太后娘娘皇后娘娘她们都对我和颜悦色的,赏赐了很多东西不说,还告诉我以后要是有什么不顺心的事情,随时可以去找她们!”   尽管胡太后与张皇后没说这句话,可卢秀珍还是觉得要扯虎皮做大旗,吓唬吓唬这群只看到青山坳一亩三分地的崔氏族人:“再说了,即便我不去京城找太后娘娘皇后娘娘,就是去江州城找旷知府,他照样会是来帮我的,你们若是不相信就可以试一试,强迫我爹签个捐地做族田的契书,我倒要看看九叔公你那儿子在江州府里的官还能不能做得下去!只要你敢压着我爹出这两百亩地,我拼着命也要告他一个纵容亲戚欺压乡里,看旷知府会不会受这案子,看他是站到我们家这边还是给你们家撑腰!”   卢秀珍说得振振有词,那声音响亮得很,瞬间便将崔才高给镇住了,他眼巴巴的望着卢秀珍,忽然没了说话的底气。   见着崔才高没了气焰,卢秀珍轻蔑的一笑:“九叔公,你是咱们青山坳的族长不假,可你这个族长比得过我爹娘的郡公和郡公夫人么?我们家可是三代袭爵的,三等爵,太子册立大典还要被邀请去参加的,你呢,有谁会来请你么?”   听了这几句话,崔氏族人们忽然想起这档子事情来,一千亩地还可以放在一边不提,这三等爵可却是真真惹不起的!有些人家里良田万亩,可莫说是三等爵,便是末等、不入流的爵位都捞不到一个!   大堂里顷刻间没了声息,个个眼巴巴的盯住了崔才高。   看来这两百亩族田的便宜是占不到了。   “秀珍哇,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好歹得要为咱们崔氏的后辈想一想哇……”崔才高尴尬的挤出了一句话来:“咱们总不能老是被江州城那边崔氏给压着翻不了身!”   “我没说不出田地啊,只是说要公平合理,九叔公你是族长都不领头来,谁还能跟上?我方才说得明明白白,你出多少田,我们家就出多少田,一分也不会少!”   崔才高的脸即刻间涨成了猪肝色。 第325章 建乡学(一)   一双双眼睛落到了崔才高身上, 众人都没有说话, 但脸上的表情都显示出了他们的内心思想——他们也想要自家的娃儿去念书识字,但他们都指望着别人出钱, 自己最多是出点力也就是了。   崔才高的脸色从通红变成了深紫,这么多人都盯着他让他表态,他不可能不说话,不管怎么样, 总要撂一句话到这里。   “族学是有利后代的事情,大家都要支持!”崔才高干笑了两声,这才开始说了一句话。   “还是九叔公有见地,娃儿们当然是要念书识字的, 要不是走了出去当睁眼瞎, 少不得被人骗。”卢秀珍到旁边笑得甜甜蜜蜜,及时的奉承了一句。   可饶是有人在旁边奉承,也不能平息崔才高心里火辣辣般的痛,要捐地到族里做族田去供养教书的夫子,这可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九叔公,那你带头哇,你捐多少?”   有人沉不住气, 在人群里小声嘀咕起来,有人带了个头,自然会有人接下来说,议论的人慢慢多了,那些声音落在崔才高耳朵里, 仿佛有风刮过,吹得树枝簌簌的响。   “我、我……”崔才高咬了咬牙齿:“我们家捐五分田!”   “五分田?还只有半亩哇!”有人不满意的嘀咕起来:“即便富贵兄弟再捐上五分田,也才凑一亩地,这一亩的出产能够得上请个夫子?”   这坐馆的先生虽然束脩要得少,可一个月二两银子跑不了,还要供给粮米菜蔬,这么平摊算下来,每月没三两银子是请不起的,而且这还是最一般的先生,若是想请好一些的,价格又不一样了。   一亩地能有多少出产?一般不过三百斤谷子,就算用了江南的种谷,四百斤顶了天,一年收一次,能产出三十多两银子么?简直是做梦。   卢秀珍笑了笑:“那好,我们家也出半亩,这样就凑到一亩地了。”   “这……”有人摇头叹气:“这能请得起夫子?不是在开玩笑吧?九叔公,你也得大方点哇,不说十亩,五亩地总要捐上吧。”   “五亩!你当我家的田产是大风刮过来的?”崔才高鼓起眼睛朝那说话的方向望了过去:“你怎么不捐五亩哇?”   “九叔,我们是租了官府几亩地才勉强能够糊住口哩,哪还有田捐出来?你们家不是有三百多亩地?随随便便的捐几亩出来也不成问题吧,何必跟我们来比穷!你是族长,你不为族里多想些,谁又会来管这些事情呢?”   人堆里有人小声的说:“每年族田里分东西,也不晓得到底怎么做的账,欺负我们不识字不会算术,由着他撮弄了去,哼,谁晓得他家那三百多亩地里有没有族里的银子?”   “你说啥?说啥?”   声音虽然不大,可却还在钻进了崔才高的耳朵里,他气得身子晃了晃,眼睛眯缝着朝人堆那边看了过去,但只见着许多张脸在眼前晃来晃去的,却没看得出来谁的嘴唇在动。   “哼,我是好心好意为族里打算,你们竟然这般污蔑我,这事情没法子再议!”崔才高气呼呼的冲着崔氏族人嚷嚷了一句,袖子一甩,转身走了出去,站在他身边的崔耀楣也赶紧跟着往外头走:“爹,爹,你且莫要这般生气!”   崔才高一走,大堂里的人便开始议论了起来,如刚刚烧滚的热水一般,咕噜咕噜的响了个不停。   “哼,他们家的田地,可不是从族里得了好处!当年他家祖父在世,只是在外边跑了几趟单边买卖,挣了些银子买了百来亩地,换族长的时候他站出来许了多少好处才挣了这个肥缺,现在祖孙三代都把持着这族长之位,百来亩地变成了三百多亩,里边没有得好处,我这个崔字要倒着写!”   “可不是吗?这么多年吃了族里多少好处,现儿让他拿出点田地来做族田请夫子,五分地,亏他说得出口!”有人愤愤不平:“若是我有三百亩,至少也得拿出三五亩来!”   卢秀珍站在那里听着崔氏族人议论了好一阵子,心里冷笑了几声,崔才高还真以为自己德高望重,听听,看别人是怎么说他的?还好意思腆着脸过来让自家出两百亩地,真的是够脸皮厚的。   “崔郡公,郡公夫人!”有人冲着崔老实和崔大娘喊了一句,两人唬了一跳,崔老实慌忙摆手:“快莫这样喊我,都是自家兄弟,这样喊太见外了!”   “那我就不客气了,直接喊富贵兄弟你的名字好了。”有人从人堆里站了出来,朝着崔老实与崔大娘拱了拱手:“富贵兄弟,虽然九叔不肯出田来办族学,可我觉得他这个主意还是可以,家里的娃儿不能不识字哩,咱们还是该将族学办起来才行。我现在瞧着,在场的也就只有富贵兄弟你能领个头了,要不,就由你为首来办这事儿?”   崔老实站在那里有些手足无措:“我为首?”   他素来只有听着别人吩咐的份儿,那里能牵头办事?他的眼睛朝卢秀珍望了过去:“秀珍,你说咋办?”   “我觉得这位族叔说得对,娃儿不能不识字,做了睁眼瞎就只有被人骗的份儿,而且不管是男娃还是女娃,都该念书!”   “女娃也要念书?”众人惊呼了一声:“女娃念啥书?嫁了人便是别家的人,嫁汉嫁汉,穿衣吃饭,还要念啥子书?”   卢秀珍的目光扫视了一圈,带着些许冷冽,看得那群人皆是一惊,只感觉此刻的卢秀珍与平日里见着的那个亲亲热热与他们打着招呼的卢秀珍有所不同,说不出哪里怪异,可就是觉得让他们心里有些忐忑。   “谁说女娃就不要读书了?知书达理这四个字莫非你们不懂?只有多读书才能明白道理,才能更好的与旁人相处。所谓女娃嫁了人就是别人家的人,跟自家没关系了,这只不过是你们目光短浅而已。说句实在话,你们家的姑娘嫁了人受夫婿欺负,难道你们家还不会管?你们难道会说她是别家人,关我什么事情?”   这就是重男轻女的思想,女儿家不用花功夫去培养,迟早是人家的人,在男权社会里,这种思想是主流,世世代代的传了下去,就连女人自己都觉得这是一条真理,捧着男人那几两肉,崇拜得不行,好像家里没个男人就不是一个家,没生个男娃就是断了后——崔老实和崔大娘不就是为了后继有人,不被人骂绝户头,这才到外边捡了孩子回来养?   卢秀珍知道这种思想观念很难扭转,凭着她一己之力绝不可能将社会风气转变过来,但她还是希望自己能做一点力所能及的事情,让她周围的女人受点实惠。读书,就是她们走出自我束缚的第一步,只有通过读书才能开阔眼界,解放思想,慢慢的摆脱那种以男人为天的观念。   “知书达理?”一些人还是嗤之以鼻:“那是大家小姐才要懂的,咱们这山沟沟里头的女娃娃,要知书达理作甚?”   “秀珍,你说得不错,若是办了族学,我要将我两个孙女送过来念书。”人群里走出了一个人来,笑着对卢秀珍点了点头:“我们家虽然没多的田地,但是我可以及其所能的出点钱,比如说每年我凑一两百文钱,这样中不?”   站在那里的人个子不是很高,但神色却很是坚定,他仿佛自带了一种气场,让人莫名产生一种可以相信的感觉:“我崔三赶了这么多年的车,走南闯北的见了不少事情,读过书的女娃与没读过书的就是不同!别的我不说,单说秀珍!”   崔三爷用手朝卢秀珍一指,双眉扬起:“那时候我去桃花村将她接过来的时候,就只觉得这女娃娃谈吐不俗,不像是个没见识的,现在你们自己看,人家带着富贵兄弟一家发财挣银子,盖上青砖大瓦屋,在江州开了花铺,又去京城开分号,她做到的这些,你们可有人做到了?若是她不识字,如何能去外边签契书,如何能看了书上的东西用到种地种花上边来?你们自己不识字也罢了,还想子女跟你们一样不识字,糊糊涂涂的过一辈子?现儿有个好机会,咱们族里齐心合力办个族学,让崔氏一族兴旺发达起来,如何不好?”   这是第一个站出来支持她的,卢秀珍很感激的看了崔三爷一眼,又转脸看了看大堂里站着的众人,沉声道:“族学一定要办,既然九叔公说不管这事情了,咱们也不用他管,咱们自己来,到时候他的孙子曾孙要来族学念书,照着老规矩来,每年交一定的银钱便是了。”   “那……你倒是说说,我们要怎么个齐心协力法?”   众人见着卢秀珍开口,心里想着崔三爷说的,一年交不过一两百文钱,自家娃儿都能来族学念书,这倒也是个不错的,就看看这个卢秀珍打算要收多少钱一户了。 第326章 建乡学(二)   “青山坳这边, 不仅仅是只有咱们崔氏一族, 也有旁的姓氏,咱们没必要就囿于族学这两个字, 只要想念书的,大家都可以一起来念。”   卢秀珍明亮的双眼有如那天上灿烂的星子,璨璨的发着亮,让这带着一丝微微暗涩的大堂忽然就亮了起来一般, 她唇边含笑,态度闲适从容,让那些刚刚想出口反驳的崔氏族人无端的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慢慢的将那些话吞回了肚子。   “我知道大家都希望家族兴旺, 可也没必要单单是为了自家兴旺发达而去压着别的姓氏不上进, 咱们若是办了崔氏族学,别人家的娃儿天天在这门口出出进进的,想要去念书可却因着一个姓氏被拦在门外,这似乎有些不妥当。毕竟咱们都是这么多年的乡里乡亲了,这般小家子气不免让人笑话,故此咱们不如把族学改成乡学,以咱们崔氏为主, 旁的姓氏一起来参与,这样就能让更多的孩子们念到书了。”   “乡学?不错,这样也不错。”有人点头赞成:“多年的老邻居,低头不见抬头见,咱们也不能太小气。”   “可不是, 人家也不是没有帮过忙,邻里之间要和睦,也不能光是咱们的娃儿能念书,一定要将他们的拦在外头。”有人冲着卢秀珍喊出声来:“秀珍,你这主意好,咱们就办乡学罢,看看要出多少文钱,我来凑!”   附和的人渐渐的多了起来,大堂里声音响亮,听得卢秀珍心中也激动起来,若是大周的人都能被带动起来,全民受到教育,那大周的国力就会增强不少哪,她还能将自己学到的农业方面的专业知识写书传授呢。   “这样吧,我先来筹算下这请夫子的钱,田地我们家就不捐了,直接捐银子罢。”卢秀珍合计了下,这田地可是固有资产,银子总是要花的,拿地出去不如拿银子:“我每年给乡学捐三十两银子,你们每户凑一百文钱,就能将另外的补上了,剩余的银子咱们拿了买纸和笔,让娃娃们练字用。”   听着卢秀珍说一年捐三十两银子,众人都睁大了眼睛,不敢相信的望着卢秀珍,过了好一阵子才有一个人赞了一句:“好,秀珍你可真大方!”   “可不是吗?秀珍对咱们青山坳的人可真是好,我们家都多亏了秀珍呢,挣了不少零碎银子补贴家用!”   议论声声里,看着卢秀珍的目光渐渐的变得热络了起来,仿佛卢秀珍变成了金子做的人,全身上下发着金光。   “各位,我现在去京城开芝兰堂了,我爹娘便要拜托大家多多关照。等着皇上赐下的田庄到了,我们家还得请人去租种田地,若是有愿意的,尽可以去租种,租子会比交给官府的略微少一些,算是给大家让点利。”   听到有利可图,一干人的眼睛都睁大了几分,脸上带着欢喜神色:“能比种官田少交多少哪?”   “各位,若是我少得太多,官田就没人肯租种了,官府岂不是会来找我们的麻烦?肯定是不会少太多,但是我可以保证会略微少一点,比如说一亩地少交十来斤谷子。另外我在京城还有一处皇庄,大约要招□□户人家去种,若是有想跟我去京城那边种田的,也可以与我来说。”   “才少交十来斤?”不少人脸上的颜色就不太好看了,嘀嘀咕咕到道:“辛辛苦苦也就少交十来斤,这算什么事情呢。”   卢秀珍笑道:“各位族人,我们家还是一穷二白的底子哩,皇上这一千亩的田庄还没到位,谁知道会是什么情况?再说了,别看给了一千亩地,因着我爹娘已经是皇上封赐的三等爵,京城不少大典都会要赶着参加,到时候免不得要花银子在整装上头,而且交往的人都是有权有势的,迎来送往难道就不要银子了?我现儿想着,只怕到时候我爹娘收得租子都不够他们场面上花的哩。”   崔大娘听着这话,脸色有些发白,扯了卢秀珍一把:“秀珍,真是这样?”   卢秀珍点了点头:“那可不是?所谓礼尚往来,总不能咱们收他们的,却不还礼啊。”   “秀珍,能不能跟皇上去说一句,咱们不要这个什么三等爵了,给一千亩地就成,咱们家哪能跟京城那些大官儿们去做朋友?还是老老实实呆在青山坳里种田好。”崔大娘抓紧了卢秀珍的手,一想到将来银子如流水般出去,心中就一阵紧缩,难受得很。   “娘,哪里能去跟皇上说不要爵位呢?这是抗旨啊!”见着崔大娘一脸沮丧的模样,卢秀珍笑了笑:“不打紧,娘,以后咱们看着点来,尽力就行了。”   她这话,其实是说给崔氏族人们听的,没想到却将崔大娘给吓坏了。   现在她只能这么说,免得那些人总想着能占大便宜——一个人要有善心,但也不可能太过善心,像崔老实这样的人,善心太过,故此以前日子过得艰难。   再说了,家里现在还是创业初期,如何能大包大揽的来说可以减免许多?而且真的减免了许多,那些贪婪的人肯定会削尖脑袋来找崔老实要种地,她不可能总在青山坳呆着替崔老实处理这些事情,自然只能先将条件放低一些,让那些勤快踏实的人来种着,到了年终再暗地里给各家补贴。   “秀珍,那……等着你们家的田到了,我家几个孩子可以去租几亩不?”崔三爷满脸都是笑:“能少十斤就是十斤哩。”   “当然可以了。”卢秀珍心中感激,知道崔三爷是在给她讲场面给暖起来,免得大家再纠结这减免多少的事情:“三爷,你可要量力而行哟,我还想着要雇你给我芝兰堂那边送货哪。”   她已经做了打算,想要动员崔三爷一家去京城,儿子媳妇可以在田庄里干活,崔三爷能给她赶车,这样就可以带动着他们家多挣点银子了。   “好哇好哇,到时候再说。”崔三爷眉开眼笑:“还是秀珍有出息,我们家可是跟着你发了点小财。”   崔氏族人听着崔三爷这般说,一个个嚷嚷了起来:“秀珍,你可不能将我们给撇下哪,到时候你爹娘田地到手了,可要告诉我们,也让我们去租种几亩。”   “好好好,咱们就这样说定了。”卢秀珍的目光从众人的脸上逡巡而过,落到了崔富余与崔富足两人身上,她的目光有些冷,看得两人情不自禁打了个哆嗦。   “大伯,二伯,原来你们一直在这里,怎么就不说话呢?”   既然看到他们了,正好将事情一并给了结,免得自己还要上他们家去寻着人来开撕。   “我们……要说什么呢?”崔富余有些狼狈,被卢秀珍出其不意的揪了出来,让他觉得很是尴尬。   “说什么?不是大伯二伯原来去了我们家,想要将我爹娘赶出屋子去,你们搬到我们家去住吗?”卢秀珍轻蔑的看了他们两人一眼:“怎么现在有没话好说了?”   “啊呀呀,还有这的事情?”崔氏族人们眼睛都望向了那兄弟两人:“富余,富足,你们这样做不太好吧?那可是富贵的屋子,他就算不到青山坳住了,那也是他的屋子,你们怎么就想着要住进去哩?你们两家的房不也是青砖房,干嘛就眼馋富贵的院子哪?”   虽然都是青砖房,崔老实家的比他们两家的要好得多,故此崔富余与崔富足都在打着那屋子的算盘,众人不是不知道他们俩的心思,只不过现在要故意不懂装懂,好让卢秀珍觉得他们有正义感,以后能给他们多让些利出来。   “我们没有眼馋,只是老娘她……”崔富余与崔富足有几分狼狈,两人都不知道该如何往下边说了,只能将崔家老娘给抬出来。   “大伯二伯,既然你们俩都不眼馋,只是奶奶想住过来,那就这样吧,奶奶自然可以住过来,你们想来看奶奶的时候就带着些东西来孝敬她老人家便是了。”卢秀珍笑眯眯的点了点头:“我们家也不往多处要东西,咱们那个契书上写着供多少,你们两家就出多少便是了,这样应该很合情理。”   “三弟……”崔富余朝崔老实望了过去:“你们家现在可不却这点银子,你还能看得上眼么?”   崔老实的脸涨得通红,嘴唇哆嗦了下,没有说话。   “大伯,你可说错了,什么叫看得上眼?一两银子有一两银子的用处,从来没有人嫌银子多的,只觉自家挣得少。方才你也听得明白,我们家每年还得出三十两银子办乡学哩,这边掏了三十两银子,总要从别处补上,若是不停的往外边掏钱,那我家不用多久又会和原来一样,穷得要喝西北风了。到那个时候,大伯二伯你们两家未必会将我爹娘接过去照顾。”   “三弟,你说句话!”崔富余被卢秀珍一阵抢白,实在无话可说,只能压着崔老实开口:“你倒是表个态啊!”   “我们家……”崔老实抬起头来,结结巴巴道:“秀珍说了算。” 第327章 建乡学(三)   十一月的京城上空, 乌云阴沉沉的堆积着, 越来越密集,似乎就要扑着朝人的头顶压了过来, 寒风呼啸,吹得田庄里的树不住的抖擞着身子,树上挂着的枯叶一片片的落了下来,在人的脚边上下纷飞着, 宛若一只只蛱蝶在翩翩起舞。   这般冷冽的天气里,田庄里依旧有人还在劳作,竹片深深的扎到了田地里,弯出了一道道半圆形的拱墙, 上边盖着的是一层半旧的丝绸, 丝绸很薄,晃晃儿的透着光,但纹理还是细密,能抵御住寒风。   几个农人正站在田地旁边打桩,一边嘀嘀咕咕:“也不知道主家在干啥,在田里扎些这样的棚子,有啥用处哩?”   “卢姑娘这样做, 自然有她的道理,你们只管照着做就是了,要知道她在我们青山坳那边也是这样种稻谷的,江南来的种谷,就她种出来了, 你们有她这本事不?”一个三十多岁的汉子直起身来,看了看那几个嘀嘀咕咕的人,大声喊了几句:“快些将这些扎好就收尾了,卢姑娘说了要趁着还没下雪开始种菜呢。”   “现在还能种什么菜?冬天不是只能种白菜么,其余的菜只怕是种不出来哪。”   “种不种得出来咱们也不住知道,只不过大家就照着卢姑娘的话去做就行了。”那个汉子将声音放缓和了些:“咱们快些做完了就快些回去歇息,免得到外头喝西北风。”   说话的是崔三爷的大儿子崔大虎,因着这边田庄的符庄头自赎其身,卢秀珍就将他带到京城过来让他做庄头,帮忙管理田庄。   符庄头请求离开的时候,卢秀珍其实是挺欢喜的,因为她暗地里打听过,符庄头跟宫里的内侍勾结,只要有机会便克扣庄户的银钱,庄户们有苦难言,不知道找谁去说,他在这小田庄里做了十多年的庄头,家里积了不少银子,故此当卢秀珍说可以拿银子赎身的时候,他赶紧跑过来将赎了八口人,可却将他七十多岁的爹和一个身子有点残疾的小孙女丢在了田庄里头。   “符庄头,你为何不将你父亲和小孙女也赎走?”卢秀珍实在有些不解,符庄头又不是没银子,怎么就能不管自家亲人,特别是他那小孙女还带了残疾,天生一只眼睛是斜的,渺目。   “一个年纪老了不好养,另外一个是赔钱货,就让她留到庄子里混口饭吃吧。”符庄头笑得没心没肺:“主家你是个好心人,肯定不会让他们饿着的。”   卢秀珍气得实在说不出话来,可堵心归堵心,她还没那么多闲工夫去官府里头告状,让符庄头将他爹和孙女也赎走——毕竟赎身是自愿的,他硬是要说没银子,她也没辙,即便说不要银子让他们跟着离开,只怕符庄头也是会苛待祖孙两人。   “符庄头,人在做,天在看,你要摸着良心问问自己,这样做可心中过意得去。”卢秀珍一字一句警告了他,可符庄头根本不将她说的话当一回事,拿了卖身契书,带着他那一家子收拾了东西,飞快的跑了路。   这庄子里总得要有个人,二郎守在五百亩地的那个庄子,这里总得要留个心腹,卢秀珍斟酌了一会儿,将崔三爷一家接到了京城这边。   崔三爷心里头很是高兴,特地叮嘱几个儿子:“卢姑娘是个有头脑的,你们跟着她做事肯定会有好日子过,认真一点儿,别给我丢脸!”   卢秀珍将崔三爷老大一家留在小田庄,其余两个儿子都去了那边田庄帮着崔二郎打理,这样一来两边都有自己的亲信,也就放心多了。   崔三爷一家来了差不多半个月了,卢秀珍经常到田庄这边来看看情况,也暗地里问了那些庄户们对崔大虎的看法。众人皆说这人挺实在,只不过有时候太直了些,说出的话让人有些吃不消。   卢秀珍听了庄户们的话,特地将崔大虎喊了过来好好的交谈了一番:“大虎,你来了些日子了,做得不错。”   崔大虎听着卢秀珍赞他,心里头高兴,嘴巴都咧到了耳朵后边。   “只不过要是你能稍微委婉点说话就更好啦。”卢秀珍旁敲侧击的点醒他:“这庄子里头的庄户本来都是可怜人,祖辈犯了错才连累了他们,咱们要更体恤他们些。这人都是这样的,将心比心,你对他们好,他们才会对你好,你说是不是?”   崔大虎有些不好意思:“卢姑娘,我明白了。”   卢秀珍的话果然有效果,崔大虎自此以后讲话都委婉了许多,没有那般直来直往的让人堵心,就连崔大虎的媳妇都来向卢秀珍道谢:“卢姑娘,我还真得谢谢你,大虎现在和我说话都没那么冲了。”   “一家人自然要和睦。”卢秀珍笑着看了一眼崔大虎媳妇:“以后你说话也柔和点,这关系都是相互的,慢慢的都会好起来的。”   “卢姑娘,我想……”崔大虎媳妇有些不好意思,眼睛看了下别处,这才犹犹豫豫的开了口:“以前在青山坳我和娘一起织藤篮子卖钱,现在来京城了也不晓得还要不要继续做了哪,我和娘在想着是不是还能找点别的事情做,也好挣点钱贴补家用。”   “她嫂子,你莫要着急,我还有不少事情会让你们帮忙的呢。”卢秀珍一把按住了崔大虎媳妇:“你且放心,你们日子会越过越好的。”   崔大虎媳妇有些不好意思:“那就好,我们就等着卢姑娘给我们点零碎活儿干了。”   京城两处田庄的活计都安排得有条不紊,小田庄这边已经扎好了大棚,用半旧的本白色丝绸盖住,卢秀珍带着庄户们种下了菜籽,就等着它们发芽,而大田庄那边的院墙已经围了大半,估计在十一月就能完工,在江州花市和外地订好的花草可以陆陆续续的运过来,特别是青山坳苗圃里那些金贵的蝴蝶兰平安树就能找到安家的地方了。   东大街的铺面与江州的芝兰堂装修得一模一样,不同的是铺面的门略微要比江州的修得窄了些,何工匠说京城这边有规矩,多少级别的士大夫才能用多宽的门,不能僭越,所谓高门大户就是这个由来。   卢秀珍也没多说什么,既然京城有规矩,那便按着京城的规矩来,自己也不想惹上那些不必要的麻烦。何工匠见她不坚持己见,心中欢喜:“卢姑娘真是个好性子,我还以为你会不同意哪。”   做生意的谁不希望将铺面弄宽些,更方便客人出进呢,他唯恐卢秀珍会坚持己见,要将门修那般宽,没想到卢秀珍竟然没有半分异议,直接就采纳了他的意见:“隔壁铺面宽一点,或许是它那主人的身份不同,咱们平民老百姓,就没必要去跟别家比了。”   说起来,崔老实是皇上封的三等爵,这铺面的门户应该是可以拓宽些的,可她怕芝兰堂生意太好,人家要鸡蛋里挑骨头,寻着碴子说她又不姓崔,到时候却是懒得和他们去争辩,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她原本打算京城的芝兰堂在十一月初开业,可是没想到李尚工他们那边事情多,都在忙着册立太子大典的事儿,那些角架迟迟没有出货,还有原来准备要做好一批假花在开业的时候放到多宝格上做招牌产品,可现在也没有着落,只有顾二贵自己埋头苦干做了十来盆放在那里。   当顾二贵独立做出第一盆花喊了卢秀珍过去看的时候,卢秀珍吃了一惊。   踏进门去,就见桌子上摆着一盆牡丹花,足足有大半个人高,绿叶掩映间,一朵朵碗口大的牡丹花摇曳多姿,重重的花瓣托出了淡黄色的花蕊,仿佛间还能闻到那馥郁的芬芳。   “卢姑娘,你看看这牡丹……咋样?”顾二贵拄着拐杖站在那里,神色有些忐忑。   “不错,很好。”卢秀珍点头赞许:“就跟真的一般。”   “那……我可以接着做吗?”顾二贵眼睛一亮,嘴角泛起了笑容。   “做,当然要做,你拜了李尚工做师父,不就是想学会做手工来养活自己的吗?”卢秀珍用手抚摸过牡丹花,那轻柔的丝帛跟真的花瓣一样柔软,软得让人不由自主产生了幻觉,仿佛指间夹着的就是真的牡丹花瓣。   “那好,我继续做。”顾二贵开心的笑了起来,崔六丫在旁边打气:“二贵哥,我就知道你可以的,你听听,我大姐说你做得很好哪。”   “嗯,我会继续努力的。”顾二贵唇间笑容更深。   从第一盆花得到卢秀珍的肯定以后,顾二贵就更加努力的做起假花来,他每日都坐在那里做,手指被那些锉刀铁丝磨出了一个个茧子也没有停歇过。   我不能让卢姑娘失望,这是顾二贵心底里的想法。每一天他醒过来,第一件事情就是去摸放在桌子上的那套工具,当他的手指摸到那些冰冷的矬刀凿子绘笔毛刷的时候,他就觉得格外踏实。   我还是有用处的,我能做出很美的花,能卖出银子来。 第328章 建乡学(四)   “总算要收工了。”   何工匠将最后一个角架装好, 从梯子上爬了下来, 眯眼看了看墙壁上安装的角架,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卢姑娘, 我以前装修铺面,从来没有像装你这家芝兰堂这般久,以前不过是大半个月就忙活完了,你这边可差不多装了一个月。”   “那是何大叔费心了。”卢秀珍笑着给他递上一块擦手的布:“我这芝兰堂装得可真是精致, 旁边铺面都来看过几回了,还使劲问我准备卖什么哪。”   何工匠哈哈一笑:“保准想不到你会在东大街卖花。”   卢秀珍得意的点了点头:“那是肯定的,他们一定没想到。”   正在说话间,就见一辆马车停在了铺子门口, 帘子一掀, 从上边下来了几个人。卢秀珍探头看了看,惊讶的喊了一声:“爹,娘,你们怎么过来了?”   崔老实与崔大娘从马车上走了下来,两人穿着簇新的锦缎衣裳,可却显得有些不自在,眉头皱在一处, 紧张不安的模样,身后还跟着几个穿深蓝色常服的内侍。   “秀珍……”崔大娘紧走几步上了台阶:“宫里来人,叫我们明日去参加那个册立太子大典。”   “那你们就去呗。”卢秀珍笑了笑,不过是去看个热闹罢了,为啥崔老实与崔大娘都是一副惶惶不安的模样呢。   “可是、可是……我跟你爹担心会不知道怎么行礼站什么位置, 啥都不知道,这该怎么办哇?”崔大娘愁容满面,伸手扯了扯自己穿着的锦缎衣裳:“这衣裳又长又厚重,好像一个人都被包在里边动弹不得,你看这下边还拖着这么长的一条尾巴,袖子上还得挽上一块布,拖拖拉拉的,我真怕摔跤!”   卢秀珍看了看崔大娘,不由得噗嗤一笑,崔大娘现在这样子,真如同裹粽子一般,一张脸黄里透着红,花白的头发胡乱的挽成一个团子髻,上头插了一根金簪子将头发固定着,簪子上头还垂着一串金色流苏,下边坠着一颗珠子。   这肯定是皇家为崔大娘量身定做的礼服,簪子也是随着衣裳配的,可穿在崔大娘身上确实有些不协调,再说了,因着格外紧张,她的脸拉长成了一条苦瓜,与这件淡蓝色绣金棕色花朵的衣裳实在不搭配。   “秀珍,你……笑啥哩?”崔大娘的脸越发的红了起来:“是不是娘穿着这衣裳不合适哇?娘就知道,娘不是穿绸缎衣裳的人,还是粗布衣裳好穿!”   “哎呀呀,郡公夫人,您怎么能这般说呢?”那几个内侍提着衣裳匆匆忙忙的跟了过来:“郡公夫人,您穿上这套衣裳,人可是精神了不少,一看就知道您是富贵人家的夫人呐!您可千万别推辞,太子殿下特意再三交代,要崔郡公与郡公夫人到场,对了对了,这位是不是那个叫卢秀珍的姑娘?”   卢秀珍点了点头:“是我。”   “太好了!”领头的那个内侍眉开眼笑:“这就不用到处去找人了!卢姑娘,太子殿下说过了,要您陪着崔郡公与郡公夫人一块儿参加册立大典哪!”   “啥?”卢秀珍一愣:“太子殿下怎么会让我去参加他的册立大典?”   不都已经说清楚了吗?两人之间已经没有纠葛了,为何还要她去呢?卢秀珍狐疑的望向那几个内侍:“你们没听错罢?”   “没有没有没有!”领头的那个内侍笑眯眯的摇了摇头,尖着嗓音道:“太子殿下还特地叮嘱尚工局给卢姑娘裁剪了一套衣裳,配了一套首饰哪。”   卢秀珍唬了一跳,怎么就能衣裳首饰都给她准备好了?那个太子殿下如何知道她的尺寸?最近这些日子,也没有人来替她量身哇,万一裁大了或者是剪小了,那不是浪费衣裳料子么!   “快,去将卢姑娘的衣裳给捧出来!”领头那内侍回头吩咐了身后跟着得小内侍一句,转过身来,一脸讨好的笑容:“卢姑娘,既然太子殿下有吩咐,你自然是要去的,再说崔郡公与郡公夫人都有些提心吊胆的,总觉得自己会做得不好,有你陪着他们也就安心些了。”   “秀珍,你跟我们一起去吧?”崔大娘双眼发亮,一把抓住了卢秀珍的手,宛若溺水的人抓住了一块浮木:“有你在我身边,我就觉得心里头踏实。”   “这哪里是想去就去,想不去就不去的事儿呀?”内侍白了崔大娘一眼,尖声细气道:“太子殿下的命令,尔等还敢违抗不成?不管想不想去,那可都得要去!”   竟然还藐视太子殿下的旨意,真真是一群无知百姓,皇室能让他们去参加这次大典已经是天大的恩惠,多少人削尖脑袋想要进去瞧个热闹场面都不能,偏偏他们还在这里拿乔做致的,难道还以为皇宫是集市能够随意进去呢。   被内侍这阴阳怪气的吼了一嗓子,崔大娘更是唬了一跳,将卢秀珍的手又抓紧了几分:“秀珍,一道儿去。,啊?”   卢秀珍笑着点了点头:“娘,去就去,这天大的热闹,别人想去还不能呐,咱们有这个荣幸得了皇室的邀约,那肯定是要去的。”   “你这人还算识相。”内侍点了点头,让身后的小内侍将那两个大盒子放到新做好的柜台上边:“崔郡公,郡公夫人,卢姑娘,明日一早就有车辆来接你们,可要早早的准备好才是。”他上下打量了下崔老实与崔大娘,皱了皱眉头,翘着兰花指点了一下:“最好收拾收拾下门面,搽点粉什么的。”   “啥?”崔老实的眼珠子都快要掉了出来:“搽点粉?”   “可不是么?瞧你们这张脸黑的……”内侍嘟囔了一句:“怎么着也该打扮一下。”   “秀珍,我不搽粉行不?”等着那几个宫里的内侍走开,崔老实愁眉苦脸的望向卢秀珍:“大老爷们,搽什么粉哪。”   “爹,你就别搽粉了,娘还是可以搽一点的。”   崔老实的脸色不是特别黑,但是底子不好,深深的棕褐色,就如一块熏黑了的腊肉,这样的底子再怎么抹粉都不会好看,哪怕是刷上三四层成了一堵墙面也能透出些褐色来,还不如不打理。与崔老实相比较,崔大娘的肌肤稍微好一点,再说了,去参加册立大典的都是些贵夫人,总得略微做点修饰,免得太乡土了些。   听着说自己不用搽粉,崔老实高兴得很,咧嘴笑了起来,伸手将长袍的下摆捞起,在腰间打了个结头,跨步走到后院去找活儿干了,崔大娘站在那里,两只手将披帛抓得牢牢,将那块绸缎的披帛拧成了一根绳子。   “娘,我来教您怎么穿衣走路。”   卢秀珍叹息一声,扶着崔大娘走到了后边屋子里头:“娘,这叫披帛,您要随意搭在胳膊弯里头,不用拿手拽着,别拧得这样紧。”   “秀珍,不拧紧提起来怎么行,都拖到地上去了。”崔大娘看了看那条披帛,有些惋惜:“你瞧瞧,弄这么长哩。”   “没事没事,到时候大家都这样走,你就注意别踩到人家的披帛或者是裙裾就是了。”卢秀珍站到门口,昂首挺胸,教崔大娘行走姿势:“娘,你将头抬起来,腰杆儿挺直,装成什么都看不见,就直接往前走。”   崔大娘吸了一口气,将腰杆挺直起来,照着卢秀珍教她的法子,将两只手合拢到腰间,广袖将手给遮住,长长的垂到了地上,然后昂起头来,迈开腿朝前边才走了一步,一只脚便踩到了裙子的边儿,她一用力,裙裳就朝下边扯了下去,幸得腰带还算缚得紧,长裙没有踩下来,可整个人却在跌跌撞撞的往一边斜着倒。   “娘,你当心些!”卢秀珍摇了摇头,穿惯了粗布衣裳的崔大娘,只怕是要练习好一阵子才能走得稳当哩。   “秀珍,你穿上那件吉服教我走看看。”崔大娘好不容易稳住了身子,神色沮丧:“这衣裳也不是寻常人能穿的哪,怎么我穿着就这般别扭。”   卢秀珍点了点头:“娘,我是该穿着那衣裳试试看才是。”   她穿越到大周还从来没有穿过这种正规的吉服,说实在话她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走得稳当,是该提前练习一下才是。   她将那个大一点的纸盒子打开,眼睛不由自主睁大了几分。   盒子里装着一件银灰色的礼服,看上去高贵而端庄,精致的牙边绣花里头还掺杂着无数细碎的宝石碎片,不住的在闪烁着光芒。淡淡樱花红的腰封配着那银灰色,竟然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妩媚,披帛是极淡的黄色,与银灰搭在一处,很是和谐。   卢秀珍的手抚摸过那件衣裳,柔软里边还带着淡淡的暖意,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料子做成的,她疑惑的将衣裳拎起抖了抖,看上去好像不是很大。   “秀珍,你穿上瞧瞧,万一大小不合适赶紧拿去绣坊让人改改。”崔大娘在一旁也有些犹豫,大郎也太不走心了,想让秀珍去参加册立大典,总得让人先来量了身才好做衣裳嘛,是不是做了太子以后事情太多,忙得都将这些给忘记了。 第329章 建乡学(五)   “咦, 竟然这般合身!”   崔大娘倒退了一步打量着站在眼前的卢秀珍, 脚踩到了裙裳的后裾,差点又要摔跤, 她一只手抓住了桌子角,这才站稳了身子。   眼前的卢秀珍,穿着那银灰色的礼服,广袖垂地裙袂翩翩, 那淡淡的樱花红束带将她不盈一握的纤腰更是凸显,仿佛只要有人轻轻一折,那腰肢就会断了一般。淡黄色的披帛里带着一点点浅绿色的蝴蝶刺绣,如烟如梦般笼罩着她的后背, 远远的看上去, 卢秀珍就如站在云端里一般,轻灵得犹如九天仙子。   “真是人要衣装!”崔大娘啧啧赞叹了一句:“秀珍,你穿着这衣裳好像变了个人一样,要是在街上看到你,我还真不敢喊你!”   卢秀珍低头看了看裙裳,有些惊讶,这衣裳看起来小, 可穿在身上怎么这般合身,似乎就是特地为她做的那样,实在令她觉得匪夷所思。若是宫里来人给她量过身材也就罢了,可问题是根本没人来找过她啊!   真是一件奇怪的事情哪,她伸手捻了捻衣裳, 柔软的面料很好摸,而且穿在身上很暖和,这种衣料应该价格不菲吧?她走到桌子旁边打开了那个首饰盒子,才揭开盖子,熠熠的光芒便一闪而过。   原以为只有一两件搭配的首饰,可万万没想到那盒子里头竟然装着不少的东西,从头饰到手镯到璎珞到腰间系着的玉珏,林林总总一大堆,数起来有十来件。   卢秀珍呆住了,崔大娘也呆住了。   “娘,大郎……那个太子殿下以前是个大方人?”卢秀珍拿出一支钗子看了看,她不大明白上边镶嵌的到底是什么宝石,可看得出来很昂贵,那淡蓝色的宝石有指甲盖那么大,钗身是银子与金子交缠到一处,配着那蓝色格外显眼。   崔大娘呆呆的望着那盒首饰,不知道该怎么评价那个在青山坳生活了二十年的长子:“大郎人挺好的,大方……以前家里穷,也不知道什么叫大方,只不过要是在山里打到了野物,弄到江州城卖了钱,总要给弟弟妹妹带块芝麻糖回来甜甜嘴。”   “哦,原来是这样。”   在穷人家的时候就送给弟妹们芝麻糖,现在他做了太子给自己送首饰,可能这大方程度是相等的吧,或许他是觉得不好意思,与自己定亲了却不能信守承诺成亲,觉得有些对不住她,故而才借着邀她去看册立大典的机会送她些东西。   看起来这位太子殿下是个好心人,大周以后在他的治理下或许会繁荣昌盛吧。卢秀珍拿着珠钗看了看,将它隔回了首饰盒子,心里头美滋滋的,看起来自己还真是运气好,就做一年寡妇不到,换来了这么一堆东西,真是值。   当下与崔大娘两人一起练习了下走路,卢秀珍发现虽然自己教崔大娘条条是道,这衣裳套到自己身上却还是有些行走艰难,练了差不多小半个时辰,才能做到小碎步前进不会踩到裙子的下摆。   “这衣裳真是穿不惯,要是下地干活怎么办?”崔大娘一边走一边唠唠叨叨:“插秧什么的,还得将下边给捞起来才行。”   卢秀珍听了这话噗嗤一声笑了起来:“娘,那些贵夫人还用去插秧么?”   崔大娘愣了愣,也笑了起来:“可不是吗,她们哪还用到田里去干活。”   娘儿俩练得腿脚都有些发酸,两人坐了下来在窗户边上直喘气而,崔大娘推开窗户朝外头看了看,就见崔老实正在劈柴,那边一小垛柴已经劈碎码放得整整齐齐,她笑着朝崔老实喊了一句:“他爹,你歇会呗!”   崔老实抬起头来看到了崔大娘关心的脸,咧嘴笑了起来:“没事,我不累,帮孩子们劈点柴火放到这里,以后也好方便做饭菜。”   崔老实提到做饭菜,崔大娘眼睛转着朝厨房那边看了过去,就见崔六丫在走廊那边洗菜,顾二贵帮着在打下手,两人不时的说上两句话,脸上都是笑容。   “秀珍……”崔大娘心里头有些不踏实:“秀珍,你来看看!”   卢秀珍转过头,探身朝外边看了看:“娘,怎么了?六丫和二贵经常在一起干活的呀,没啥了不起的。”   “可是……”崔大娘有些犹豫:“你不觉得他们之间有些太亲近了些?”   卢秀珍仔细看了看,笑了起来:“可能是我们素日里看得习惯了,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娘你这么一说,我越看倒越有那感觉了。”   顾二贵搬了个小板凳儿坐着帮崔六丫择菜,一双眼睛只落在崔六丫身上,两人说说笑笑,眼中仿佛只有彼此,根本就没有发现崔大娘与卢秀珍在这边打量他们。   “唉……”崔大娘仔细看了看顾二贵:“好好的娃儿,真是可惜了。”   顾二贵坐在那里,容颜俊美,若不要站起来,怎么看都是一个美少年。卢秀珍琢磨着崔大娘的意思,或许是看不中顾二贵,嫌弃他是个残疾人?   “娘,感情这事儿可说不准,反正得看六丫的意思,若是她真看上了顾二贵,那咱们也没别的法子,只能由着她去。”卢秀珍趴在窗棂上朝外边看着,也有些惋惜,若是顾二贵的腿没有毛病,他与崔六丫可真是般配的一对儿。   “秀珍,我倒不是说别的,只是总觉得有些不放心,那顾二贵腿脚不方便,到时候养家糊口只怕是为难。”崔大娘摇了摇头,叹息了一声:“只不过,若是他当真对六丫一心一意的,倒也算是一桩长处。”   “可不是,易得无价宝,难得有情郎。”   卢秀珍颇有几分惊诧,没想到崔大娘竟然这般开明,做娘的都会心疼女儿些,挑亲事上头肯定要各种考虑,像顾二贵这种有明显短板的,一般人恐怕早就将他放在考虑范围之外了,没想到崔大娘却不落俗套,只在考虑他会不会对崔六丫一心一意。   崔大娘的眼睛一直落在走廊那边两个人身上,有担忧,也有开心,看了好半晌,这才缓缓道:“六丫要是真喜欢,我也不会拦着她,高高兴兴给她备好嫁妆便是了。”   “娘,六丫还小哩,怎么着也要等她到十七岁才说嫁人这事儿,现在咱们先要准备操办下二郎的亲事,上次回去为着那族田的事情吵了一阵我给忘记提了,二弟打算要成亲了哪。”   “是跟那小圆姑娘不?”崔大娘乐得合不拢嘴:“这可是大喜事,咱们家可得要热闹热闹才成!秀珍,明日大典以后你就带我去京城那些店铺看看,我要好好得给二郎张罗起来才是,免得到时候手忙脚乱。”   “还不着急哪。”卢秀珍见着崔大娘忽然就一副急不可耐的样子,不由得笑了起来:“二弟还有事儿没处理呢,他说一定要等他生父从大牢里出来以后再办,他想让他亲爹见着他娶上媳妇儿。”   “啥?二郎他爹,那个陆大总管……坐牢了?”崔大娘吃了一惊:“咋坐牢去了?啥子事情哪?”   “现在也说不清楚。”卢秀珍摇了摇头:“其实这事儿好像也扯不到他身上去,可他就是坐牢去了,二弟早些日子去大牢那边走了一遭,诏狱的人不让他进去,今日他又去了,我让他带了几两银子,看看能不能买通看守的狱卒,让他进去瞧瞧陆大总管,送点热饭热菜进去,他一早就出去了,现在应该快要回来了。”   崔二郎十来日之前去过了诏狱,还刚刚靠近那边的大门,手拿刀枪的看守便将他赶到了一边:“诏狱重地,闲杂人等不许靠近,若是不听劝告,刀枪可没长眼睛!”   崔二郎被那些刀枪逼着退了几步,想说几句好话,可人家根本不搭理他,明晃晃的刀子横在他面前,逼得他只能怏怏的转身回来。   卢秀珍听了也犯愁,虽然她在青山坳里能横冲直撞,可现在这是京城,天子脚下皇城根儿,她还没那个本事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只能替崔二郎想些别的法子:“二弟,俗话说有钱能使鬼推磨,下回去你带几个银锞子过去,看看那些看守会不会接了银子收了兵器让你进去瞧瞧你爹。”   崔二郎点了点头:“也只能如此了。”   接下来十多日里每天都很是繁忙,一直没有功夫再往诏狱那边去,直到昨日才将手里头的事情弄通顺了,崔二郎今日一早便带着卢秀珍给他的银子,崔六丫弄好的热饭热菜朝诏狱那边去了,到现在还没有回来。   “唉,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二郎他爹也是个苦命人,怎么就进大牢了哪?”崔大娘叹了一口气:“只盼着他没事儿就好哇。”   “应该会没事吧?”卢秀珍心中也是惴惴不安,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虽说陆明并不是陆家的人,可他毕竟给陆思尧做了不少事情,恐怕到时候也多多少少会要跟着遭些罪过,可能会判个流放什么的吧。   “爹!”   正在想着陆明的出路,就听门口有人喊出了声音,卢秀珍瞄了一眼门口,一个高高大大的少年郎站在那里,脸上有着沮丧的神色,手中提着一个食盒。   “二郎!”崔大娘惊喜的站了起来,迈步就朝屋子外边走,这一步迈得太大,又踩上了长裙下摆,差点摔倒。 第330章 观大典(一)   “二弟, 怎么样, 见着你父亲了吗?”   卢秀珍搀着崔大娘,两人细步从屋子里走了出来, 站在走廊之下,看着崔二郎那失望的脸色,心中知道该是没有见着,只不过还是要安慰他几句:“没事没事, 以后再想办法。”   “唉,今日是运气不好,我拿银子出来那些守卫都不肯守,只说是有个什么大官要来诏狱, 若是放我进去被他发现了, 只怕他们想到这门口混口饭都不行,他们没法子,我也没辙,站在那里打听了里边一些情况,没多久那个大官儿就过来了,守卫让我回去,我也只能折身回来了。”   “既然守卫肯这样对你说, 换个时间应该能准你进去,只不过是今日不方便罢了。”卢秀珍听了崔二郎这般说,笑了起来:“你塞了银锞子给他没有?”   崔二郎点了点头:“给了。”   “他接了?”   “嗯,看门的那几个都拿了。”   “没问题,只要他们肯接银子就好, 能伸手拿钱,自然要给你方便。”卢秀珍点了点头:“这里头都是套路。”   “可下回我过去不一定是这拨人守门了……”崔二郎想想就觉心疼:“若不是他们,这些银锞子都白塞了。”   “二弟,没事的,银锞子也不多,我给你的十个也不过是半两一个而已,总共不过五两银子哪。”卢秀珍赶紧安慰他:“以后咱们田庄上的菜蔬长起来,花草种种好,那可远远不止五两银子,你放心吧,这点银子家里还是有的。”   最近她行了大运,太后娘娘皇后娘娘抢着赏赐她东西,今天又接了太子的赏赐,这五两银子与这一大堆金银财宝比,真算不得什么了,只要崔二郎能见着陆明,劝说陆明从诏狱脱身,别说五两银子,便是五十两银子都值得。   “大姐……”崔二郎有些激动,话都快说不出来:“我欠你太多了。”   “都是一家人,说什么欠不欠的,以后大家一起努力多多挣钱,这五两银子不用多久就能挣出来的。”卢秀珍冲他笑了笑:“快别这样想了,等会吃过午饭就去田庄那边瞧瞧,小圆还在那边哪,接了她回来跟咱爹娘说说你们的事儿。”   崔二郎的脸瞬间就红了,站在崔老实与崔大娘,似乎手脚都不知道朝哪里放:“爹,娘,我想……跟小圆成亲。”   崔老实憨憨的笑了起来:“好哇好哇,你明年就二十啦,是该成亲了。”   “这是咱们家头一桩喜事,可得热闹些办起来。”崔大娘笑得很是开心:“那时候见着你对小圆姑娘就有几分不同,果然是看对眼了。”   见着崔老实与崔大娘都不反对,崔二郎心中的石头才落了地,原来他还担心爹娘会看不上小圆,觉得她是家里人卖了给卢秀珍做丫头的,说出去不好听,可万万没想到两个人都没有一点异议,满口答应下来,看上去还很是高兴的模样,崔二郎这才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心中感激不已。   是他们将自己抱了回来养大成人,是他们一直关心照顾自己,以后自己一定要好好报答他们才是。   当下一家人坐到一处,开开心心吃了午饭,崔二郎去了田庄,崔老实继续劈柴,顾二贵拿出了一些丝帛开始做假花,崔六丫闲着没事情做,坐在一旁给他打下手。崔大娘本来要跟着卢秀珍继续去练习走步的,见着崔六丫端了条凳子坐在那屋子门口,一边帮着用剪子剪花瓣,一边跟屋子里坐着的顾二贵搭话,还是有些担心,轻手轻脚走到了崔六丫身边道:“六丫,外边风大,你怎么坐在这里?”   崔六丫一抬头,望着崔大娘笑了笑:“娘,我这就进屋子去。”   她站起身来,将剪子放到笸箩里边,一双手笼在袖子里,步履轻盈的朝自己房间走了过去,顾二贵抬起头来,只见着崔大娘站在门口的身影,似乎有略微的心虚,他赶紧低下头去,等他再抬头时,门口已经没了人影。   他失落的望着门口的那把椅子,上边有个小小的笸箩,笸箩里放着剪刀丝线和一些色彩缤纷的丝帛。   顷刻间心里有一种空荡荡的感觉。   或许崔大娘是不乐意六丫和自己太接近吧,顾二贵的手握牢了剪刀,好一阵惆怅。   在旁人眼里,他是一个残疾人,没有劳动能力,养活不了妻儿,从崔大娘不露痕迹将六丫喊回去的举动就能看得出来,她应该是在提防着自己的。   眼前闪过一张脸,圆溜溜的眼睛仿佛会说话,笑起来嘴唇边如有花开。   六丫……他的心中不由自主的颤动起来,这么美这么善良的女孩儿,她应该要有美满的将来,她会有一个四肢俱全对她呵护备至的夫君,她会有可爱的孩子绕在她身边甜甜的喊着阿娘,而他,只能远远的看着她,心中默默祝福着她。   顾二贵长长的叹息了一声,摸起了剪刀,低下头去继续开始剪起丝帛来——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跟着李尚工学手艺,他一定要学得精妙,方才不会辜负卢姑娘对他的提携。   “人一定要靠自己,不管你处在怎样的逆境,你一定不能放弃。”她是这般开导自己的:“有些人活着,跟死了没有两样,只知道吃喝玩乐,没有自己的一点追求,而有些人虽然有些地方比不上旁人,可只要自己努力了,总会有收获,老天爷自然会给他一条出路。至于出路在哪里,又能通向什么地方,那就要看自己的努力了。”   卢姑娘说得有道理,只要努力,就能有出路,现在自己只有努力向前了,不管会面临怎么样的挫折失败。顾二贵咬紧了牙齿,一双手将那块丝帛捏在一处,手指轻轻拨动,一层层剥离出来,瞬间指尖便开出了一朵鲜花。   第二日一大早,卢秀珍就醒了过来,她蹑手蹑脚的起了身,走到厨房开始烧热水,今日要去宫里参加那个太子册立大典,总要将自己好生收拾一下才是。   前世的她没有学过化妆,但也无师自通的画过眉搽过口红,昨日她特地去买了些上好的胭脂水粉过来,就想着给自己化个美美的妆容,走到那群夫人小姐中也不至于被人用白眼待之。   火苗蔓延开来,不多时灶膛里就有熊熊的火焰朝上蹿着,红色的火苗哔哔啵啵的响,不时有细碎的红色火星跳了出来,落在灶膛旁边的地上,卢秀珍一面用烧火棍拨开树枝将空心架了出来,一面寻思着那太子殿下的模样。   刚到青山坳的时候她见过崔大郎一面,那时候他正躺在棺材里。   那些衙役拿着刀子要戳他的尸身,崔二郎发疯一样冲过去拦住了他们,她也跟着过去拦在棺材前边,她只朝棺材里瞥了一眼,见着一张脸白得成了一张纸,都不敢凑近过去看究竟是什么模样,崔大郎在她心里,就是表脸包里惨白着一张脸的鬼怪形象。   今日可以大大方方打量下这个本是她夫君的男人是啥样子了,他将来还会是一国之君,想想都有些小激动呢。   “秀珍,就起来了?”   门口传来崔大娘的声音,卢秀珍回头一看,就见崔大娘扶着门槛站在那里,眼眶下边两个黑黑得眼圈。   “娘,你没睡好?”卢秀珍吃了一惊,看着崔大娘这模样,昨儿晚上一定没睡多少。   “嗐,咋能睡得安稳哩,一想着要进宫去参加大典,我这心里头就不踏实,生怕会出丑哩!昨晚我和你爹两个穿着那衣裳走路,在屋子里走了差不多一个时辰,总算是把这步子改得小点了,应该不会再踩到衣裳了。”崔大娘跨步走了进来,一边摇头一边叹气:“唉,参加了这次大典应该以后就不要再进宫了吧,我这心咋就这样不踏实哪。”   “娘,没事没事,大家都是看太子殿下呢,肯定没啥人看咱们,你且放心便是。”卢秀珍站起身来,将那水壶提了起来:“娘,快些洗脸,我们还得搽点粉,画些眉毛哪。”   崔大娘紧张得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当真要搽粉?”   做闺女的时候都没搽过粉,到了四十多岁的时候却要来涂脂抹粉的,崔大娘实在觉得别扭,可又没得法子,只能任凭着卢秀珍帮她来打理,坐在梳妆台面前,她整个人都有些惴惴不安,羞红了一张脸,不敢往镜子里头看。   卢秀珍也略觉紧张,她没学过化妆,完全是业余选手,崔大娘这脸色还不住的变化不定,她很难把握住那些胭脂的深浅,一只手拿了胭脂盒子,一只手拿了刷子给崔大娘扑着粉,眼睛朝镜子里睃了过去,好像还行。   折腾了小半个时辰,总算将两人妆容搞定,才穿上衣裳,就听着外边有人在拍着铺面吆喝:“崔郡公,郡公夫人!”   站在院子里来来回回走动的崔老实,赶紧将衣裳下摆整了整,赶着过去开门。 第331章 观大典(二)   宣武门有两根华表, 上边雕刻着祥云, 有金龙盘旋而上,张牙舞爪, 威风凛凛。   卢秀珍站在离华表不远处,抬头端详着那两条金龙,不由得啧啧惊叹古代的匠人手巧如斯,这两条龙雕刻得栩栩如生, 似乎要挣脱华表直冲云霄一般,特别是那一对眼睛真是超出了她的想象,冰冷的石块如何能雕出那威严的神色,可不管怎么说, 人家就是做到了。   “秀珍……”崔大娘悄悄靠近了卢秀珍几分, 拉了拉她的衣袖,低声道:“人家都在看咱们。”   闻言,卢秀珍转过脸来,果然见着那边站着一群贵夫人,正凑在一起朝自己打量,还不时的在低声交谈,也不知道她们在说什么。   “看就看呗, 咱们又不是缺胳膊少腿,她们愿意看多久就看多久。”卢秀珍笑着挽住了崔大娘的手:“娘,你别去看她们便是了,咱们就站在这里等着,自然有人来引领咱们朝皇宫里去的。”   “哦, 哦。”崔大娘听了卢秀珍的话,赶紧转脸过来不朝那边看,心中虽然忐忑,可此时也无计可施,只能硬着头皮站在那里,满心希望那个册立大典快些开始,看着大郎戴上冠冕就可以松口气准备回家了。   “那边几个人是谁?怎么以前都没见过?”   有一个贵夫人斜眼瞟着崔大娘,又看了看卢秀珍,这次册立大典在太子殿下的授意下办得比较简单,受邀的都是官居二品以上的人家,更让人觉得蹊跷的是,这次京城并无高门贵女获邀,为何现在又出来了一个年轻姑娘,这里头肯定有问题。   几个贵夫人仔细的打量了卢秀珍一番,几个脑袋凑到一处:“这……莫非是太子妃?”   “哪有这事?早两日我进宫来给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请安,听她们两人的口气,似乎过一段时间要办一次游宴,遍邀京城贵女进宫,这不是有要挑太子妃之意?如何这时候会钻出个太子妃来?”   回话之人脸色露出了一丝冷笑:“太子妃,就凭她那模样,能当上太子妃?”   众人又朝卢秀珍看了一眼,个个觉得不及自己的女儿孙女美貌。   “穿着的衣裳倒是好衣料,首饰也不错,可是那头发挽成什么样儿了?肯定家里没养着专门梳妆的丫头,还有你看看那妆容,啧啧啧……”   几位夫人狠狠的挖苦了卢秀珍一番,目光又转回到了崔大娘身上:“旁边那个该是她娘吧?穿成这副模样也亏得她好意思走出来?缩手缩脚的,也不晓得这号人究竟是从哪里来的,以前都没见过她。”   “你看看她们母女俩人,还手挽着手站到那里,好像手帕交在逛花园一般,看上去真是怪异哪。”   几个人凑到一处,眉毛眼睛一阵乱动,笑出了声音。   就在此刻,一阵沉闷的钟声悠悠的传了过来,站在宣武门边的官员夫人们都站直了身子:“哟,这大典就要开始了。”   宣武门前铺着一条猩猩红的毡毯,一直朝前边乾门桥延伸过去,汉白玉的台阶上也铺着同色毡毯,看上去肃穆端庄。有一群穿着深绿色常服的内侍拾级而下,慢慢朝这边走了过来,众人明白,那是司礼内侍过来了。   卢秀珍见众人都站直了身子,心里头明白或许是即刻就要开始了,她让崔大娘照着旁人那般做,立直了脊背,将手藏在广袖间,端端正正的站在那里,等着司礼内侍带着她们走到太庙那边去。   几个司礼内侍慢慢走到宣武门前,看了一眼分开两边站得整齐的众人,脸上露出了笑容来:“各位,大典即刻就要开始了,请各位根据咱家念的名字顺序站好,等会咱家便带了各位到太庙前坪去。”   众人微笑点头,心中暗道还要念顺序,这顺序谁还不知道?怎么忽然就这般繁琐起来。   “崔郡公,崔郡公夫人,还有崔郡公家小姐,你们三人请到第一排来,分开站好,郡公你站左边,郡公夫人与小姐站右边。”   司礼内侍念出的第一个名字让众人都吃了一惊:“崔郡公?”   这名字似乎从来未在京城的高门贵户圈里听到过,更何况这郡公不过三等爵,这一等爵二等爵都还在旁边站着哪,如何就轮到一个三等爵站到第一个去?   有人没有忍得住,嘀咕了一句:“曹公公,你……没有念错罢?”   那姓曹的司礼内侍有些不高兴,拿着黄绫晃了晃:“咱家只是依照太子殿下这道旨意来念的,各位若有疑问,请自己去后宫求见太子殿下,核查下是否准确无误。各位大人,咱家决不敢擅自篡改太子殿下旨意,你们可别胡乱揣测。”   听了这话,众人谁也不敢再说话,眼睛朝人群堆里扫了过去,都在疑惑这崔郡公一家到底站在哪里,等及见着方才被嘲笑得三个人慢慢走到了队伍前列,众人都吃了一惊。   这便是崔郡公一家?那老夫妻的模样儿瞧上去不像是富贵人家出身啊,脸上褶子那么厚重,崔郡公脸色黧黑,神情有些局促不安,仿佛是家里的赶车人套上一件华服手脚不知道往哪里放的样子。   那年轻小姐生得倒还算标致,可是……总觉得哪里不对,与京城贵女们的风情态度不是一个格调。   “崔郡公,郡公夫人,你们朝这边来。”司礼内侍快步迎了过去,将崔老实三人引领到宣武门两道华表之处:“崔郡公,你站左边这华表,郡公夫人,小姐,你们站在右边。”   崔老实紧张得额头上都冒出了汗,眼睛巴巴儿的望着卢秀珍,嘴巴翕辟两下,不知道该说啥才好,崔大娘也很紧张,低声道:“秀珍,你爹他……咋办哩?”   原以为是跟在旁人身后走一走过场就行了,没想到竟然会是第一个,后边的人不还得盯着他走?崔大娘绞动手指,有些不安,自家汉子若是做得有些差池会咋样哩?太子殿下可能不会见怪,但太后娘娘皇后娘娘能否饶过自家哪?这可是册立大典,万一被他们弄得砸锅了,那……   崔大娘忍不住全身颤抖了一下,朝崔老实看了过去:“他爹……”   “爹,没事儿,你跟着这位大人走便是了,他让你做啥你就做啥,没什么大不了的。”卢秀珍笑着朝崔老实点了点头,伸手指了指那座华表:“爹,你就站到那边去吧,真的没事儿,咱们就是来看太子殿下册立的,又没做啥错事。”   司礼内侍笑得格外温柔:“小姐说的是,崔郡公你只管站到那边去。”   开始他也不解为何太子殿下要将一个三等爵放到队伍的最前排,后来听了清华宫那边一个知心的同乡传话过来,方才明白这位崔郡公可是太子殿下的养父,那时候太子被皇上赐出宫外,是崔郡公将他捡起养大的,若是没有崔郡公,只怕太子殿下已经早就不在人世了。   “这也不过咱们的关系好我才告诉你,只是这件事情你心中知道便好,须知现儿太后娘娘与皇后娘娘对外都是说太子殿下是寄养在宫外的,将皇上误认太子殿下是天煞星,想要将自己骨肉处死的事情盖住了,你可千万别到处乱说,万一皇上到时候追查起来,咱们都吃不了兜着走。”   虽说皇上现儿正躺在病榻之上,身子看上去一日不比一日好,可是谁也说不定这以后的事情,若是病情有所好转到外边溜达,有些吃饱了撑着的要到皇上耳边去煽风点火,照着皇上的性子,只怕是有一口气也会要追究。   “你放心,我自然是不会与旁人说的。”   得了这回复,司礼内侍方才晓得是这般一回事儿,难怪这三等爵竟然站到了第一排——太子殿下的养父母,他们这身份自然是当得,只不过为何要附带将他们的女儿也邀了过来参加大典,这实在让他猜不透了——更何况这位小姐姓卢,崔郡公却是姓崔的。   只不过他也没什么闲工夫去细想这事,今儿他最主要的任务便是引领好参加册立大典的贵人们站位行礼,不能出半点差池。现在瞧着崔郡公一家是他最需要关注的,司礼内侍上前一步,引着崔老实走到华表之侧,笑着对他说:“崔郡公,到时候你看咱家的手势便是了。”   他伸出一只手来,大拇指朝下边弯了弯:“这是跪拜。”   崔老实只觉脑子里一片发昏,眼睛盯着司礼内侍的手指,脑袋就如小鸡啄米般点个不停:“好好好,知道了。”   司礼内侍有些犯愁,看他那模样哪里是知道的样子?只不过现在他也没时间与崔老实说多话,小碎步走到了崔大娘和卢秀珍身边:“郡公夫人,小姐,你们……”   卢秀珍赶紧搀扶了崔大娘站到右边华表处,站直了身子:“公公,你只管去喊别人,我与我娘在这里站好便是。”   司礼内侍有些惊讶,看了看卢秀珍的站姿,点了点头:“夫人小姐做得很好。”   得了司礼内侍的肯定,崔大娘总算轻松了一点,她轻轻舒了一口气,看着司礼内侍朝后边走过去,挺直背站在了那里。 第332章 观大典(三)   “跪, 拜……”   站在大殿右侧的司礼内侍大声喊着, 比往日那轻柔尖细的声音大了不少,前殿外边站着的众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赶紧跟着他的指令跪了下来。   站在左侧的崔老实心中紧张,他腿肚子打颤的跟着司礼内侍走进太庙的事情,见着里边金碧辉煌,到处都是明晃晃的刺着眼睛, 心中便很是紧张,至于太子殿下是什么时候进的太庙他全然不知道,耳朵里满满都是司礼内侍各种喊声,他竖起了耳朵, 一心听着司礼内侍喊出“跪拜”两个字, 一直等着,等到他觉得自己腿都发酸的时候,终于听到了这两个字,赶紧“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衣裳下摆很长,裹着一双腿,他感觉自己几乎被捆绑住了一般。   崔大娘与卢秀珍也在右首跪倒了下来, 卢秀珍看了看崔大娘,跪倒姿势很标致,再看看那边的崔老实,几乎是五体投地,一个人占了两个人的位置, 不由得心中暗自感叹崔老实实在是有些太胆小了,只不过是参加一个册立典礼就吓唬成了这样。   只不过其实此刻众人都在全神贯注的忙着自己的事情,哪有闲工夫去偷看别人,就算现在崔老实伸直手脚瘫在地上,也没人会去管他——不是每一个人都像自己这般淡定闲得无事可做。   卢秀珍抬头朝前边看了过去,几级玉阶上去是一个平台,上边放着一个香炉,香炉后边是一张香案,上头搁着一些金银做成的碗盏,碗盏里盛满了各色祭品,隔得有些远,她看不清都是些什么东西。   香案之后站了一个人,那身形仿佛有些熟悉。   卢秀珍擦了擦眼睛,这便是那位太子殿下?可她怎么觉得身影瞧着有几分眼熟。   此刻她方才明白为何前世的球迷看比赛要配备望远镜,目的自然是为了更好的观看他们喜欢的球星,现在卢秀珍有一种冲动,真想穿回前世去买一架望远镜来将那太子殿下看个明明白白。   分明就是很熟悉的身形,可她却没办法看清他的脸孔,不能确认是不是她所认识的那个人。   对,那是阿瑾,很熟悉的感觉,那就是她的阿瑾。   “再拜!”司礼内侍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卢秀珍双手撑地,跟着跪拜了下去,眼睛却依旧在朝斜上方瞄了过去。   她只能见着太子殿下紫色的衣裳下摆,上头绣着水纹,还有一条似乎是龙一样的东西。此刻她有些无法呼吸,脑子里乱糟糟的一片,仿佛有一团迷雾笼罩着什么,她想伸手去拨开,始终找不到可以撩起的地方。   今日的太子册立大典在太庙举行,因着太庙是皇室祭祀先祖的地方,正殿是不能让群臣随意进去,故此前来朝贺的人只能站在前殿的大坪里等着,太子殿下随皇上皇后先进正殿祭拜祖宗,告知册立太子之事,然后才能出来接受群臣的朝贺。   周世宗因着身子不好,内侍们用步辇将他从清华宫里抬了出来,他勉强支撑着到了太庙里边祭拜祖先以后便有些不好,被香火的味道呛着一直咳嗽不止,好久都没缓过神来。张皇后见着他咳得脸红脖子粗气喘吁吁,赶紧让内侍们将他抬回宫去:“快些让太医们精心伺候着,不能有半点闪失。”   虽说她不喜欢周世宗,可毕竟夫妻一场,而且现在周世宗也不能死,他死了懐瑾娶妻的事情又麻烦了,百日借孝成亲那是民间的做法,皇室里也这般用,只恐群臣会有看法,再说这太子大婚怎么也不可能匆忙,从下聘到成亲,没得一年半载的怎么能办得成?   再怎么样,皇上也必须拖到懐瑾娶妻以后才能撒手,张皇后盯住步辇渐渐远去,心里有些沉,帮懐瑾挑太子妃这事必须要尽快行动了,谁知道皇上还能熬多久呐。   崔大郎站在香案之后,一双手拿着三柱高香朝天拜了拜,从香案之后走了出来,走到了香炉那边,将三柱高香插到了香炉里边,长长的舒了一口气,眼睛落到了跪在第一排的几个人身上。   爹……他看到崔老实几乎要趴到地上的样子,忽然有些懊悔,自己应该阻止祖母与母亲让他们来参加册立大典的,他们一辈子在山村里头住着,怎么知道这繁琐的规矩礼仪?而且看着崔老实趴在地上这模样,他便觉得有些难受,爹娘养了自己二十年,还让他们给自己跪拜行礼,实在是于心不忍。   可是他却没办法在众目睽睽之下走下玉阶将崔老实搀扶起来,毕竟这是册立太子大典,这只是程序里的一项,自己再有万般对不住,也只能熬到典礼之后去向爹娘赔个不是了。崔大郎垂着头,极力按捺住那份忧伤的心情,将目光慢慢的移了过去,眼睛落到了右首那边跪拜着的一行人身上。   右首第一个是崔大娘,第二个……崔大郎的目光再也移不开。   是她,就是她,自己心心念念的那个她。   秀珍,你还好吧?崔大郎看着那团在地上的人影,心中又悲又喜,千言万语都堵在喉头,怎么也说不出口。   银灰色的衣裳,淡黄雅致的披帛,这是他特地让尚工局赶出来的。至于衣裳大小,那是他自己比划出来的:“大概腰围合抱会是这般大小。”   他的手在自己面前围了一个圈,尚工局来的女尚工有些吃惊:“太子殿下,这……”   就靠着比划如何能做得精细?女尚工手里拿着尺子,不知道怎么来量尺寸,难道自己要贴着太子殿下的胳膊弯儿去量一次不成?幸得有个宫女机灵,拿了一根绳子将崔大郎的那个弯给绕了一圈,再将绳子送了过来:“量量绳子长短便知了。”   女尚工还是有些犹豫:“这个未必精准。”   崔大郎笃定的点头:“照着这个做,她的腰身只会小,不会大。”   离别之前在马车里他抱住过她,虽然只那么一小会儿,可她窈窕的身形已经深深的嵌入他的心底,在想念她的时候,他都会伸出手来做出怀抱的姿势来,想象着她就在自己臂弯里边,一脸娇俏的笑容,眼眸深深。   女尚工还是第一次遇着这般情况,不用量身便要给人家做衣裳,而且这衣裳特别花功夫,太子殿下亲自选出的图样,还特别交代上边的材料要足足的,不能偷工减料。尚工局的人一边做衣裳一边都在推测这是为哪家贵女做的衣裳:“太子殿下亲自选的,肯定是不一样的交情,也不晓得是哪家的小姐有福气了。”   “可不是,太子殿下生得英武,又这般体贴入微,就连衣裳都要亲自挑选式样,而且……”有人掩嘴笑了起来:“分明是已经有一定首尾了,竟然还知道那位小姐腰身大小。”   众人都笑了起来,笑声里带着羡慕。   也不知道是哪家贵女这般有福气哪。   她穿着这衣裳真是好看,崔大郎出神的望着跪拜在那里的卢秀珍,目光有些痴迷,不知道她今日妆容是怎么样的?肯定也打扮收拾过了罢?若是她能抬头便好了,自己就能看到她娇俏的容颜。   正在想着,忽然间就见那个人抬起头来,他的目光猝不及防与她的视线撞到了一处。   崔大郎吃了一惊,卢秀珍也是一样。   这人……她认识!   那日在张国公府的时候,她见到过他!   当时他站在桂花树下往这边张望,看着他的背影,她还误认为是阿瑾,后来领路的丫鬟告诉她,那是张国公的侄孙,父母双亡,寄居在国公府的。   他不是张国公的侄孙?怎么变成了太子殿下?而太子殿下真实的身份是崔老实与崔大娘的养子……卢秀珍的脑袋里混混沌沌了片刻,忽然间似乎有一线光亮透过迷雾照了进来,让她身子陡然一抖,吃了一惊。   崔大郎假死从青山坳消失,然后张国公府多了一个侄孙,这个时间点看起来有些吻合,那就是说有人将崔大郎从青山坳弄出来送到了京城,只是为何这位太子殿下的身形这般像阿瑾却存着疑问。   兰如青是张国公的人。   她曾经向兰如青大胆推测过这一点,他默认了,而且他也暗示了陆思尧是张国公的对头。阿瑾是兰如青的养子,自小面部烧伤羞于见人,只能戴着面具……戴着面具真是因着他烧伤了还是另有隐情?   那次阿瑾辞别她说要去京城治疗伤疤,从此她再也没有见着阿瑾,但却在张国公府里见到了身形酷似阿瑾的少年郎。   卢秀珍惊讶的张大了嘴,忽然想到了一种可能。   她在兰府认识的那个阿瑾,或许就是现在站在平台上的太子殿下!   这个想法才从脑海里掠过,仿佛有谁在心田里丢下一棵种子,很快就发芽长叶,沿着树干蔓延而上,不多时便成了一株郁郁青青的藤蔓。   她没有低头,眼睛一眨也不眨的望着站在台阶上的那个紫衫少年。 第333章 观大典(四)   “太子殿下, 这对天地的香上完了, 该向朝贺的重臣和夫人们说上几句话儿了。”   司礼内侍小碎步走上前来,递给崔大郎一张黄绫:“太子殿下就照着这上头的话念便是, 礼部那边都已经拟好了。”   崔大郎低头看了下,那小小黄绫上密密麻麻的写着一堆字,就如一群蚂蚁正在不停的晃动着身子在爬来爬去一般。此刻他已经没了想看旨意的心情,只想将那张黄绫扔到一旁, 不要阻碍他看到心上人便好。   “太子殿下?”   司礼内侍有些奇怪,太子殿下这是怎么了?手里拿着那张黄绫却不开口,呆呆的站在那里,也不知道他在看什么地方。   被司礼内侍这一催促, 崔大郎回过神来, 将目光移回到了黄绫之上,开始照着上头写的话念了起来:“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前边用了千字文的几句,接下来便是以他的口吻来写的,感谢上天眷顾,感谢皇上的青眼相加,感谢群臣百姓的支持, 总之是各种以古奥口气写出的各种致谢词,崔大郎慢慢的念了出来,可怎么样念也掩盖不住他江州乡下的口音,一种偏离了京城味儿的言语让跪在地上的众位夫人们忍不住都微微抬头想要看看这位新晋的太子殿下究竟长成什么模样。   卢秀珍更是有如被雷击一般,身子完全僵硬的跪在那里, 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若是说只是身形相似也就罢了,听到那边飘过来的声音,卢秀珍完全可以肯定,站在平台上的那位太子殿下,就是江州城里的阿瑾!   他的声音证明了一切,不可能再有一个人同时拥有这么多相似的因素,身材一样,声音也一样,不一样的只是他的脸——而那时她见到的阿瑾是戴着面具的,她根本不知道他的脸究竟是什么样子。   不错,是他,那就是阿瑾。   她还听到了他念出了“懐瑾”两个字,那是他的名字吗?懐瑾、懐瑾……她的阿瑾也是叫做懐瑾!种种事实证明,她向大周皇室拒绝了的那个夫婿,其实就是江州兰府的公子哥儿兰懐瑾。   卢秀珍只觉自己忽然全身失去了力气,软塌塌的想要倒下——这是不是机缘巧合?兜兜转转间,他们慢慢的愈走愈远。   她回忆到那一日,她与他坐在马车里,他向自己来辞行,当时他举起手来发誓,这一辈子一定要娶她,一定会好好的对她,他对她的情意永远也不会改变。   马车里有些暗,她也看不到他脸上的神情,只能见着一双眼睛黑亮亮的注视着自己,那里边写满了爱意,有一份火热的情意在眸间跳跃,让她的心也跟着热了起来,一种暖意在心间回荡,让她忘记了自己与他的身份差异。   那时候她就觉得自己与他门不当户不对,现在她跪在平台之下,而他却高高在上的站在那里,更让她发现了他们之间的差距。   他是太子,自己只是一个平头百姓,拿什么去与他相配?虽说卢秀珍前世受到的教育是人人平等,可她穿到了这个阶级界限分明的大周,她没法子用自己前世所受到的观念来让众人发生改变。她进宫去提出和离的要求时,胡太后与张皇后尽管口里说话十分客气,但那仅仅只是出于她们自身修养,绝不是她们认为自己和她们一样,是处于同一个位置的——她能觉察出她们眼中的那份不屑,说话间不由自主的流露着高贵傲慢。   再说……卢秀珍两只手撑住地面,有些发软,几乎要撑不住自己的身体。   太子殿下或许只有一个太子妃,可等他继位成了皇上,后宫佳丽三千不说,几个妃嫔总会有的,自己难道还要与那群女子共享一个丈夫,要上演前世看到过的宫斗大片?   爱是自私的,她绝不能容忍别的女子来分享自己的夫君,而在大周这男权社会,处于权势最高端的皇上,怎么可能只会有一个皇后?她完全可以想象得到,在阿瑾登上皇位以后不用多久,自然就会有群臣劝他扩充后宫,广纳嫔妃位皇家开枝散叶,到时候她只能眼睁睁的看着美人儿一个接一个的走进后宫。   不,她不要这样的生活,她要的是自由自在放飞自我,而不是囿于一个狭小空间里进行各种勾心斗角。尽管皇宫很大,可却给不了她想要的那片广阔天地,她要如鸟儿一般有双翅膀翱翔,不要只是在后宫里转来转去。   崔大郎的声音终于停歇下来,众人在司礼内侍的引领下异口同声的恭祝“大周国运昌盛福祉绵延,太子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呼声震天,而站在那里的紫衣华服少年,眼睛却只盯住了那个银灰色的身影,嘴角露出了一丝笑容。   她这般冰雪聪明,应该已经猜出来自己就是江州城的阿瑾了吧?崔大郎有些激动,手藏在广袖里,微微颤抖。   他要寻个机会去与她说明白,告诉她自己的心意仍然和以前一样没有变化,她大可不必着急提那和离之事——当然和离了也好,他要重新娶她,风风光光的将她娶进宫来,让她享受太子妃的尊荣,让她感受到自己的一片情意。   “礼成。”   司礼内侍最后竭尽全力吼出了两个字,他觉得自己的嗓子完全哑了,素日里从来没有喊得这般大声过,今日可是拼尽了老命,只怕是要好好的养上大半个月才能恢复得过来哪。   前坪里站着的贵人们开始有秩序的朝乾门桥那边退了过去,崔大郎见着崔老实三人也跟着人流一起朝前走,赶紧撩起锦袍下摆急走两步就想朝前边追过去,却被玉阶下边的内侍拦住:“太子殿下要去哪里?”   “我要去追个人。”崔大郎看着那纤细的身影慢慢远去,心里有些急躁:“你们且让开些,莫要拦住我。”   “太子殿下要找谁,请尽管吩咐,奴才这就给您去传过来。”几个内侍态度恭谨:“太子殿下,您这般身份,实在不适合贸然行动。”   崔大郎站在那里,脸色有些不好看,只不过他还是按捺住了自己的脾气:“去,将崔郡公一家传到文英殿来,孤要在那里见他们。”   “是,太子殿下,奴才这就去传话。”   一个内侍行了一礼,弯腰弓背的朝前边一溜小跑追了过去,崔大郎看着他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人群里,这才转身往回走:“去文英殿。”   “太子殿下,这是昨日各地送上来的奏折。”   才迈步进了文英殿,掌笔内侍就抱来了一叠奏折,今日是册立大典,朝会暂停,而昨日送过来的奏折却还是要及时批复的,见着崔大郎来了文英殿,掌笔内侍赶紧将那些奏折呈了上来:“有几份是盖了加急印章的,奴才将它们放到了最上边。”   “好。”   崔大郎坐了下来,伸手拿起第一份奏折看了看,是户部转过来的折子,说的是冬季修水利的问题。冬季正是农闲时分,又不在汛期,是最好加固河堤,检查河道的时候了,恳请皇上能拨些专款用来解决这问题。   “修,当然要修。”崔大郎毫不犹豫挥笔批复:“着户部评估要用多少银子,从国库开支里拨出。”   “太子殿下,崔郡公来了。”   才批了几份奏折,就听着外边有脚步声,崔大郎停下笔,眼睛望向门口,一颗心忍不住砰砰乱跳。   她来了?   第一个踏入文英殿大门的是传旨意的内侍,深绿色的常服,半弯着腰显得有些背部佝偻,抬起头来的时候就能看到他一张白净的脸,眉头微微分开,有些女相。他的身后跟着走进来两个人,一个是崔老实,一个是崔大娘。   崔大郎睁大了眼睛望着门口,一心想见着那个想见到的人,为何她还没出现?这般姗姗来迟是为什么?   “大……太子殿下……”崔老实与崔大娘走到文英殿中央,两人看了一眼坐在案几后边的崔大郎,作势准备要跪拜,崔大郎赶紧从案几后边走了过来,一把扶住了两人,眼睛微红:“爹,娘!”   “太子殿下,快莫要再这样喊!”崔老实紧张得全身都有些发抖,万一被这房间里的那些人听到了去告诉皇上,皇上会不会生气啊?分明是他的儿子,却叫别人做爹娘,怎么想都会觉得会心里不舒服吧?   “爹,娘,不管怎么样,你们都是我的爹娘。”崔大郎放开手,掀起紫袍下摆,朝两人跪倒在地拜绿一拜:“今日见着爹娘在太庙向儿子下跪,心中实在不安,在这里向二老赔罪。”   “太子殿下,万万使不得!”崔老实与崔大娘脸色大变,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全身打颤:“太子殿下,你身份高贵,如何能向我们跪拜!快些起来吧!”   文英殿里伺候着的人见着崔大郎跪下来,唬了一跳,又见着崔老实与崔大娘也跪下来,更是觉得手足无措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几个人望了望,赶紧也跟着跪了下来——主子都跪下来了,他们这些做奴才的还能站着?   一时间,文英殿里的人个个都矮了几个头,齐齐整整的跪倒在那里,大殿里一片安静。 第334章 观大典(五)   “太子殿下, 你起来吧。”   崔老实眨巴眨巴眼睛, 眼泪水已经从眼角掉了出来,他身边的崔大娘更是难受得一个劲的在抽泣, 拿了衣袖拼命的擦着眼泪,脸上的脂粉被擦去了许多,一块白一块红一块黄的凑到了一起,好像是糊坏了的墙。   旁边的那些内侍们也苦苦劝着崔大郎:“太子殿下, 若是此事被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知晓,奴才们可都是要受罚的。奴才们知道太子殿下心善,恳请太子殿□□恤下奴才们,快些站起身来罢。”   “爹, 娘, 你们起来。”崔大郎一手抓住一个,慢慢的站了起来。   “哎哎,好。”崔老实与崔大娘听着旁边那些内侍们的苦苦哀求,也觉得有些对不住他们,赶紧顺势站了起来,两人的眼睛一眨也不眨的望着崔大郎,见他穿着锦衣, 戴着高峨冠冕,一副器宇轩昂的模样,两人心里有说不出的欣慰:“好好好,大郎,这样真好。”   “爹娘, 今日让你们受罪了。”崔大郎将眼中泪水拭去,让内侍们搬来椅子让两人坐下:“我却未想到会这般折腾两老,实在是想得不周到。”   “没事没事,太子殿下,这可是百年难遇的好事,青山坳的人都羡慕我们能来观礼哪。”崔大娘笑着端起了茶盏,一双手却还在打颤,茶盏盖子发出了轻微的触碰之声。   “秀珍呢,怎么她没有跟着来文英殿?”   这话在喉间盘旋良久,最终脱口而出。   他一心想见到她,可却没有见到她的身影,这让他心里有几分难受,他不知道为什么她没有跟着崔老实过来,难道她没有猜出自己的身份?不可能啊,她那么冰雪聪明,她连兰如青的身份都能一眼看穿,难道就不能明白自己其实就是她的阿瑾?   今日册立大典在前坪致谢时他特地将自己的名字咬得很重,就是要她听得清楚,她面前这个大周太子殿下,就是江州城的那个兰懐瑾,一样的名字她还会听不出来?更何况自己特地邀请她来参加册立大典,还给她送上了合身的衣裳,这些未必她不会去想?   为何没有跟着崔老实他们一块来文英殿,这是崔大郎现在最想要知道的事情。   手里抓紧了茶盏,眼睛盯住了坐在那边的老夫妻,他知道崔老实与崔大娘是不会骗人的,他们根本不知道如何去骗,他们说出来的话必然是真话,假不了。   “秀珍说还要去田庄那边看看,芝兰堂才装好,要安排江州那边发货过来,事情多得很,她就不过来了。”崔大娘见着崔老实捧着茶盏坐在那里,一副茫然的样子,只能替卢秀珍解释:“唉,京城也有田庄和花铺,秀珍可真是忙坏了,瞧着她那身子瘦津津的,我看着都心疼哪,她也太拼命了些。”   “爹,娘,那你们搬到京城来住哇,这样就能多照顾秀珍些了。”崔大郎听着也有些着急,没想到卢秀珍竟然这样拼,家里不是有田有地还盖上了青砖大瓦房,她有必要这般拼么?有吃有穿,而且还挺滋润,她又何必!   “唉,家里还有田地哇,上次皇上说要赐我们一千亩地,还不知道要划江州城哪一块给我们哪,等着田契到了手,我们还有的是忙哩。”崔大娘摇了摇头:“我们也想过要来京城哩,可还是放不下家里,昨儿和你……”崔大娘本想习惯的说上一句你爹,忽然醒悟现在这两个字不能再乱用了,即便崔大郎客气,称呼自己和崔老实为爹娘,自己也不能托大将崔老实喊成“你爹”了,她将手指了指崔老实:“昨儿我和他商量了下,打算将家里安顿好以后就和他搬到京城来,家里那边让三郎四郎五郎管着。”   “也行。”崔大郎想了想,点了点头:“有爹娘帮着她,她也能轻松一点。”   原来她只是忙,崔大郎心情忽然好了许多,嘴角浮现出笑容来——自己要想个法子让她不那么忙才好,这样她就能轻松了。   卢秀珍从太庙那边出来四处看了看,决定回芝兰堂去。   站在华表那里,回头看了看远处的乾门桥,心里似乎压着一块大石头,沉甸甸的怎么也搬不开,太庙金黄色的琉璃瓦被阳光照着,灿灿的发着金光,似乎全是用金子做成的一样。翘角飞檐上蹲着小小的石兽,还有蝙蝠倒挂着在屋檐下,嘴角微微张开似乎要吸纳天地灵气——若是放在以前,她会很开心的仔细揣摩,去领略古代建筑的精美,可现在她却一点心情也没有,沉沉的只是充满着忧郁。   她早就已经向皇室提出和离了,等于她与他已经没关系了,在太庙前坪发现他的身份时,自己也毫不犹豫做出了决定,方才他的贴身内侍追了过来时,她也即刻借口田庄事情多赶紧开溜了,可为什么现在又觉得很惆怅伤感呢。   阿瑾,阿瑾。   她轻轻念出了他的名字,只觉得满口余香。   这个名字可真是好听,念出来的时候琅琅上口,很顺耳。   卢秀珍恋恋不舍望了一眼皇宫,毅然转身——不管怎么样,不属于她的,她也不能去强求,道不同不相为谋,各为其志也。以后他做他的大周太子,她在她的田庄劳动,各自走自己的路,以后再也不会有交集。   她走得很快,脚步匆匆,长长的披帛垂落在地面也不管不顾,一心只想快些离开这让她觉得不安的地方。裙袂在脚边翩跹,就如上下纷飞的彩蝶,上边的宝石碎片映着阳光,点点细碎的光亮在青石地砖上晃动。   “那不是崔郡公家的小姐吗?”停在太庙一侧的马车辘辘的开了出来,坐在车里的人掀开侧窗软帘正在与自己熟悉的人挥手离别,众人的目光都落在了那个快速前行的身影上,淡淡的银灰颜色被日光照得极淡,就如一只蝴蝶扇动着翅膀,很快便消逝在宣武门那边。   一双双眼睛瞪得溜圆,伴着倒抽凉气之声:“这位小姐委实也太不知礼了些!怎么能就这样走出宣武门去?难道府里没备马车不成?抛头露面的,成何体统!”   “这位崔郡公也不知道是什么来头,瞧着他们一家三口那样子,实在不像是出身高门贵户。”有位夫人啧啧惊叹:“为何就排到第一位站着呢?真是蹊跷,也不晓得这次册立大典究竟是哪些人操持的,这分明就是失误。”   “这世间之事,谁又能说得明白?”有人故作深沉,一只手撑着侧窗,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若是这位崔郡公是新晋的爵爷,又刚刚在京城买了宅子田地,那以后咱们可就有热闹看了。”   “可不是?”有人笑着附和:“以后府中有游宴可别忘记请这位崔郡公,他这三等爵也够得上在游宴里露面哪。”   心照不宣的笑了笑,侧窗软帘放了下来,拉车的马咴咴几声,随着鞭子的抽打,迈开蹄子朝前边不紧不慢的走了去。马车厢壁上包着的各色锦缎在日光下闪闪的发亮,不住的刺着人的眼睛。   崔老实与崔大娘被崔大郎留着在宫里用了午膳,两人一直局促不安,当宫女们替他们分汤切肉的时候,两个都涨红了脸跟宫女抢汤匙:“我们自己来,姑娘你别客气了。”   宫女们嗤嗤笑道:“崔郡公,郡公夫人,照顾你们是应该的。”   崔老实将脑袋低了下来,崔大娘索性站起来将碗抢了过来:“闺女你去照顾太子殿下就是了,我们自己来。”   她力气大,一把就将汤匙夺了过来,宫女们无奈只能松手,崔大娘没有拿得稳,咣当一声汤匙落到了汤盅里头,汤汁四溅,飞到了桌边众人的衣裳上头,崔大娘更是慌了神,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我……”   崔大郎看得心里发酸:“你们都退下罢,这里有孤在就行了。”   说实在话,他也不喜欢吃饭的时候有人站在旁边伺候着,虽然到皇宫这里久了他还是不习惯,总觉得有被人偷窥的感觉,他还是喜欢一家人在一起,大家开开心心的吃饭,即使像以前那样没有足够多的凳子只能有两个人站着他也还是依旧喜欢。   宫女们不敢违背崔大郎的意思,垂手退了下去,屋子里只剩下一家三口。   “爹,娘,这里没有外人了,你们随意吃。”   崔老实与崔大娘脸上露出了笑容:“好好好,这样才感觉舒服。”   “娘,现在是冬季,正是农闲时候了,怎么秀珍还要忙田庄里的事情呢?”崔大郎心中挂记着卢秀珍,吃饭都有些不安心:“开花铺倒是不分时节,这田庄冬天应该没什么好忙的啊。”   “唉,秀珍现在有两个田庄,一个田庄她拿了在种蔬菜,秀珍说这冬天的新鲜青菜最好卖,另外一个说是要围起来做苗圃啥的,现在正在修围墙哩。”   “冬天能有什么青菜?”崔大郎有些奇怪:“会不会白忙活了?”   “唉,我们也不晓得哩。”崔大娘一脸愁容:“只不过听她说好像已经种出来一些了,就是找不着买家,京城人生地不熟的,要卖起来也为难,送到市场去卖人家拼命给砍价不说,还要随手剥去不少菜叶子,看着都心疼。”   “哦,这样,爹,娘,你们别着急,让我来想想法子。”   他一定要帮秀珍解决这个问题,他不能让秀珍辛辛苦苦忙了这么久还得不到回报。京城对于秀珍来说是陌生的,他可以让京城主动亲近她。 第335章 好利市(一)   “卢姑娘, 你看看, 这些菜长得真是好。”   崔大虎领着卢秀珍朝大棚那边走了过去,将一块丝绸掀开, 露出了里边绿油油的菜蔬:“说真话,我还没想到这些菜蔬在冬天都能长出来,卢姑娘你可真是厉害,怎么会想着用这法子来种菜的。”   “我也只不过是在瞎想, 冬天冷人就要多穿些衣裳好避寒,这菜蔬若是也能穿上衣裳,自然也不会畏惧寒冷了。”卢秀珍笑着弯下腰去看了看大棚里边的菜蔬,点了点头:“唔, 长势很不错, 明日咱们就割一茬去集市里头卖。”   “卢姑娘,卖多少钱合适?”崔大虎蹲下身子看了看,那些菜蔬真是水灵,绿得青青翠翠,上头还粘着水珠子,就像翡翠盘子上滚动着珍珠儿一样。   “这些反季节的菜蔬卖贵一点,一百文两百文一斤都行, 大白菜那些可以便宜些,一斤卖个三文也就差不多了。”卢秀珍想了想:“明日我跟你们一块儿去。”   “好。”崔大虎点了点头,有些兴奋,这是他第一次出门做点小生意,着实新鲜。   以前是守着家里的一亩三分地, 闲的时候就去江州城找点零散事情做,辛苦好几日,到手不过几百文钱,现在听着卢秀珍说那些菜蔬竟然能卖到一两百文钱一斤,崔大虎心里头还觉得有些不敢相信,如何有人会这般舍得花钱买呢?   卢秀珍也看出来崔大虎眼中的不相信,她笑了笑,没有说话。   京城里有钱人家多,她就不相信没有人愿意出钱买这种反季节的菜。明日去市场只是暂且弄个试点,若是集市买东西的人里头没有什么富贵人家的管事,她便准备采用发传单做宣传广告的形式来推销自己新款菜蔬。   第二日一早,卢秀珍便来到了田庄,庄子里的人此时已经采摘了一部分菜蔬,按照她的要求洗得干干净净,成垛儿的码放在板车上头,水珠子从菜叶上滴滴答答的落下,将那菜衬得更是绿秧秧的一片,看着就觉得鲜嫩嫩的。   卖相真心不错,卢秀珍笑着点头:“走了,咱们去试试。”   庄户们围在板车旁边,眼巴巴的看着卢秀珍:“主家,三四十文钱一斤也卖吧,也有不少钱了。”   这些菜当季卖也不过三五文钱一斤,主家真是敢喊价,不过是挨了一两个季节,这菜价便涨到一两百文了,能卖这般高价固然好,可是卖不出去也只能降价卖不是?能出手总比囤在家里好。   “你们放心便是了,我心里有数。”   卢秀珍跟庄户们想的可不同,哪怕是卖不掉,她也宁可拉回来让大家分了吃掉——如果将菜价给降低了,那岂不是将这菜的档次给拉低了?这些反季节菜蔬是供应给大户人家吃用的,她的顾客群体已经很清楚的定性,怎么能因为卖不出去就将这菜蔬的价格给降下来呢?   几辆板车从田庄里辘辘而出,菜蔬上边盖着一块布,一边走,水珠子不住的滴落,在路上形成了两道暗黑色的痕迹。   差不多小半个时辰几辆板车这才到了京城东市,此刻早市的摊位已经被占得差不多了,卢秀珍他们好不容易才找到了里边的一块地方,将板车停住。崔大虎将板车上盖着的布揭开,露出一车车鲜嫩的菜蔬,看得周围的人都直了眼。   来东市卖青菜的,一般都是自己挑着篮子过来的散户,即便有些菜贩,守在城门口收集那些乡下人篮子里的菜,也最多不过是几篮子码得扎扎实实,像卢秀珍这种用板车拉过来卖菜蔬的根本就没见过,更别提这车上很多菜蔬是夏秋季节才能见到的。   “这位大哥,你们这菜是怎么种出来的哇?”旁边几个卖菜的指着那一车菜吃惊的睁大了眼睛:“这时节咋会还有这种菜呐?”   崔大虎摸了摸脑袋:“嗯……那是我们主家种出来的,我也不知道。”他伸手指了指卢秀珍:“你们去问问她。”   众人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了过去,就见板车那边站着一个灵秀的姑娘,正在搬动车上的菜蔬,当下更是个个睁大了眼睛:“她?”   一个年轻姑娘?真是让人想不到!   卢秀珍却是没什么时间与他们多说话,她正在思索着怎么样才能将顾客吸引到这里来卖菜——没想到东市竟然开得这般早,她来迟了些,没有占到好位置,只能想想办法才是:“大虎哥,麻烦你带几个人搬些菜跟我走。”   崔大虎有些没摸得清门路:“去哪里?”   “你跟我走便是。”卢秀珍从车上扯下一块布,卷在手中,领着崔大虎几人朝东市门口走了过去,走到入口的那地方,她不住打量,终于找到了一块狭窄得只能容得下一个人站着的地方。   卢秀珍将那块布抖了抖,朝着旁边两个卖东西的人笑了笑:“可否行个方便让我将菜放到这里?”   那两人看了卢秀珍一眼,将头转了过去,丝毫没有搭理她的意思。   “这位大哥,行个方便呗。”卢秀珍从荷包里摸出了几文钱来:“我卖的东西跟你的不一样,不会和你抢生意的。”   瞥了一眼卢秀珍手里的铜板,那个男人将摊位收拢了些:“这样可以了吧?”   卢秀珍微微一笑:“多谢大哥了。”   右边那个见着旁边那人得了钱,伸出手:“这是要买摊位?”   卢秀珍也不生气,又从荷包里掏出几个铜板来,把右边那人也买通,让他让出了一点点地方出来,这样就刚刚好能将他们抱出来的菜蔬放上了。   “顶顶新鲜的卷心苋菜芦笋茄子苦瓜冬瓜哟……”   崔大虎才将菜码放好,就听着卢秀珍大声吆喝了起来,唬了他一跳,主家这是做啥子哩?大庭广众之下……崔大虎挠了挠脑袋……好像不太好吧,这东市里还没见谁在吆喝着卖菜哩!   只不过好像挺有作用,没多久摊位前就围了一大群人,指着那堆菜蔬问个不停:“冬天怎么还有苋菜,你这苋菜怎么卖的?”   “冬天有苋菜难道不好吗?能冬天吃到夏天菜蔬的都是有福人家哟。”卢秀珍笑盈盈回道:“也不贵,一百文钱一斤。”   “一百文钱……”问话的人嘀咕了一句,似乎心疼他的银子,卢秀珍打量了他一眼,见他穿着的是粗绸外裳,估摸着该是大户人家的管事,心里头一合计,笑着对他道:“这位大伯,这冬天能吃上夏天的菜,是不是个稀罕事儿?若是有喜欢吃这菜的,花更多的钱都会愿意哪,若你是出来采买的,那回去可以报个一百五十文的价钱,我们绝不会揭了你的底儿,这个你尽可以放心。”   那买菜的中年汉子犹豫了一会儿,方才慢慢开口:“你这里就两把苋菜,也太少了点罢,我至少要买上十斤二十斤的回去才能够用。”   “大伯,你放心,我这菜多着呢,大虎哥,你带着这位大伯到后边瞧瞧去。”卢秀珍朝崔大虎使了个眼色:“记着啊,旁人问起这菜多少钱一斤,你就说一百五十文,咱们卖给大伯是一百文一斤的价。”   “好。”崔大虎开心得很,这样就开张了?而且人家一开口就要十斤二十斤的,这不是即刻间挣了一二两银子吗?   摊位前边围了几个人,似乎拿不定主意,低头打量着摊子上摆着的菜蔬,可却没有开口询问,卢秀珍决定主动出击,她弯腰从摊位上摸起一把芦笋放在手里,甜甜的笑着:“各位大叔大伯,你们在大冬天看到过这么嫩的芦笋么?你们瞧瞧!”她伸手将最上边的那一截给拗断:“看这里头的肉,又白又嫩,嚼起来可甜了。”   围观的人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可不是哩。”   “大冬天的,每日青菜都只有大白菜这些常见的,偶尔吃上一次反季节的菜蔬,那该有多畅快?”卢秀珍笑着将那把菜朝前边凑了过去:“大叔,你们自己拿着看看呗。”   围在前边的那个人有些不好意思,拿了芦笋到手里掂了掂:“这个怎么卖?”   “一百五十文钱一斤。”   卢秀珍笑得甜,可开口却狠,看准了便一刀宰了下去,一点也不心慈手软。   “一百五十文?”那个人差点没拿稳芦笋:“姑娘,你这也太贵了些吧?”   “大叔,那你到东市转已转,看还有哪一家冬天能卖便宜芦笋的?所谓物以稀为贵,不就是这个理儿吗?”卢秀珍笑靥如花,那笑容温柔,可是价格却还是那样高:“大叔,一百五十文钱真的不贵呢。”   “确实不贵,姑娘你有多少芦笋?我全要了。”   一个声音从人群外边传了过来,众人一转身,就见着一个穿着绸缎衣裳的中年男人站在后边,笑眯眯的看着这里。   “果然张国公府财大气粗。”   有识得的人让出一条路来,外边那个中年那人挤着走了进来:“这芦笋真是不错,空心菜也很好,还有这苦瓜,我每样都要。”   “大叔,芦笋和苦瓜都是一百五十文一斤,空心菜苋菜这些都是一百文,您可以跟着我的伙计去那边买,货多着呢。”她看了那中年汉子一眼,意味深长道:“这价格我都是有规定的,大叔你只管放心便是。”   那中年汉子笑了笑,没有说多话,跟着摊位旁边站着的那个庄户朝后边走了去。 第336章 好利市(二)   “李管事, 真没想到她竟然有这么多菜卖。”   “可不是, 我也没想到。”穿着绸缎衣裳的中年男人望了一眼身侧的那几辆板车,脸上也有吃惊的神色:“原来以为就是个小菜篮子, 没想到……好几车。”   昨日国公爷将他找过去,叮嘱他要记着去买城北一个皇庄的菜蔬,他按着国公爷说的话一路摸了过去,却得知说他们主家已经带着几个庄户去卖菜了:“这田庄里的菜我们不敢乱卖, 主家没说到底卖多少钱一斤。”   他有些气馁,这些乡下人便是死板,他本以为直接到田庄里买点菜就可以走了,谁知道人家还不肯卖给他, 偏偏还要追着他很殷勤的说道:“我们主家是个漂亮姑娘, 你去东市一看就知道哪个是她。”   实在有些无语,这种田的村姑还能倾城倾国不成?亏得这些人还告诉了他一个重要信息,否则他还真找不到这位卢姑娘。   “我们主家卖的是夏天秋天才有的菜!”   庄户们眼睛发亮,向他推荐着他们田庄的菜蔬:“在冬天能吃到夏天的菜,稀罕不?”   他不相信,冬天里怎么能吃到夏天的菜?可看着那些庄户们笑得淳朴,他又有新迷惑, 按理来说,要傻也就一个人傻,怎么可能一个田庄的人都傻了?或许还真有其事,不如到东市去瞧瞧。   刚刚进门没多远,就见着了一个卖反季节菜蔬的, 站在旁边看了好一阵子,这才将这位姑娘和国公爷交代的那位对应上来。   姓卢,年约二八,卖的是反季节菜蔬,他仔细在人群后边打量了许久,嗯,果然还算是生的美貌的,若是换上精致衣裳,或许不会比高门贵女样貌差。   她手里拿着的菜蔬可真是鲜嫩,最最重要的是竟然是夏天才看到的芦笋——这可真是奇怪了,怎么种出来的?芦笋还能在冬天看到?李管事毫不犹豫的挤到前边一口应下要买些菜蔬回去,可等到庄户将他领到东市后边时,他吃了一惊,没想到竟然会有这么多菜蔬,好几车呢!   “这位爷,您要买些什么?”崔大虎笑得合不拢嘴,没想到竟然真有人肯掏银子来买这么贵的菜蔬,他对卢秀珍佩服得简直是五体投地,主家真是神了,能种出反季节的菜蔬,能忽悠这么多人来买昂贵的青菜!   李管事看了看板车,伸手指了指:“这些菜,每样给我来十斤罢。”   崔大虎喜不自胜,嘴巴都快咧到耳朵根子后头去了:“好嘞好嘞!”   卢姑娘这些日子教自己看秤算数,这会子派上用场了,崔大虎摸起秤杆,让一个庄户将几捆菜放到盘子里头秤了下:“五斤六两,爷,你过来瞧瞧是不是。”   李管事摆了摆手道:“你自己秤好便是,派一个人将这些菜送去金水街张国公府角门那边,自然有人会将这菜拿进去。”他从衣兜里摸出了银子来:“你给算算,总共得多少银子。”   国公爷交代,不要和那卢姑娘讨价还价,她开口多少就买多少:“有人托咱们府里照顾她的生意,你不必太精打细算,懂么?”   肯定是有什么权钱交易了,李管事点着头,心里琢磨着,也不晓得这位卢姑娘是什么来头,为何国公爷都要卖她的面子,到了东市见着本尊,也不觉得有什么过人之处,不就是一个普通人家的姑娘罢了。   只不过这位姑娘年纪轻轻能在城北有田庄,而且种出来的菜蔬竟然是夏天秋天才能吃到的,这也算是有几分本事了。他抬起头来,看了一眼那翡翠琉璃般的菜蔬,暗自点头,这位卢姑娘还是有她过人之处:“这位大哥可是卢姑娘手下的人?”   崔大虎正忙着在秤菜,听着李管事问他,点了点头:“是,我帮李姑娘打理田庄。”   “以后每日送些菜蔬去张国公府,到角门那边说是来送菜蔬的,自然会有人管这事情。”   “真的?”崔大虎高兴得眉毛都快要飞了起来,但是他忽然又想到了一个问题:“那……怎么才能拿到卖菜的银子?”   “这个好办,看你们是记账每个月结算一次,还是每日都来清银子,到时候让你们卢姑娘来定吧。”   “好好好。”崔大虎赶紧点头应下,心中嘀咕,肯定是一日一结最好,谁知道一个月以后国公府赖账了怎么办?难道还去打官司告状不成?   “卢姑娘,这菜卖得差不多了哪!”   还只卖了一个多时辰,几辆板车就快见了底,崔大虎喜滋滋的跑到了东市门口向卢秀珍报喜:“就只有十多斤菜没卖掉了!”   摊位前边围着的人瞬间就骚动起来:“怎么行,我还想多买些回去让老爷夫人尝尝新鲜口味哪,怎么能就没有了呢?”有人转过脸来冲着崔大虎喊了一句:“汉子,还剩些什么菜,赶紧全给我秤了,我包圜儿了!”   “好嘞!”崔大虎高兴得快要跳起来,拔腿就朝后边跑,却被另外一个人伸手拉住:“怎么能他说包圜就包圜了?我们来得可比他早!怎么着也要先给我才是!”   崔大虎被人拉住了胳膊,有些无可奈何,回头看了一眼卢秀珍:“卢姑娘,这……”   卢秀珍笑了笑:“各位,请不要慌张,我们田庄里还有不少这样的反季节菜蔬哩,各位可以到城北田庄来瞧瞧,亲自到地里去挑选,那菜蔬可是顶顶新鲜的,才从土里摘出来,要多新鲜有多新鲜!”   “城北田庄?可有名字?”   “有有有,庄子门口有翠玉园三个大字,从北城门出去,前行差不多七八里就能见着我的田庄,欢迎各位到地里来采买最新鲜的菜蔬。”卢秀珍笑着向众人拱手:“今日我是第一次拉菜来出摊,不知道要带多少,故此不能让各位全部满意,在此向各位大伯大叔赔个不是,明日我们照常会有在东市出摊,到时候我会让庄户们挂上招牌,也是用的翠玉园三个字,大家可以过来瞧瞧。”   听着卢秀珍说得客气,众人也不好意思再苛责,将拉住崔大虎的手撒开,崔大虎这才脱了身,带着庄户把剩下的菜蔬送到了卢秀珍的摊位上,任由那些买主自己挑选,须臾之间,那些青菜已经全部选光。   “各位,若是今日还想有要买菜的,可以打发人跟着我们回田庄去。”   卢秀珍最后做了一次思想动员工作,果然有三户人家打发了家仆跟着他们回了田庄。   回到田庄里,拿着算盘拨了一阵,每一车她都装了差不多两百来斤的菜蔬,三辆车子六百斤,芦笋苦瓜茄子那些卖一百五十文一斤,青菜一百文一斤,到手差不多有七十多两银子,收入还算可观。   这边把银子对了账,那边又有银子进账,那三个跟着来买菜的家仆每人买了二十来斤菜蔬,崔大虎捧着银子进来,开心得眉飞色舞:“卢姑娘,这菜好卖啊。”   卢秀珍看他那激动的模样,忍不住噗嗤一笑:“别人摊位上没得卖的东西,整个东市唯此一家,为何不好卖?”   “张国公府,还有那个什么梁首辅家,还有一个是什么江平章府上,都说以后要我们每日送菜蔬去他们那里,还问我们是日结还是月结银子。”虽然被卢秀珍取笑了,崔大虎还是止不住的笑:“肯定都是些大户人家,以后每天都能挣到银子了。”   “那是当然了。”卢秀珍点了点头,摸出了一个本子来:“大虎哥,你来,我教你记账。”   崔大虎憋红了脸:“我的字写得不好看。”   这一个月卢秀珍也教他识了些字,可他记性不大好,到现在统共才记得一两百个字,听着卢秀珍说要他过来学记账,脑袋就有些大,生怕自己有些字不认识,在卢秀珍面前出洋相:“我去找我家小玲儿过来。”   小玲儿是卢崔大虎的长女,一个挺机灵的小丫头,卢秀珍在青山坳帮着他们家的时候,小玲儿就已经自己问着卢秀珍和崔五郎要学识字,她现在已经能背诵《三字经》了。   卢秀珍笑了笑:“行,让小玲儿过来,只不过你也该在旁边学着些,以后跟着她学,多识得几个字总是好的。”   崔大虎咧嘴笑了笑:“我不行,年纪大了,小玲儿比我厉害多了。”   他欢欢喜喜的跑了出去,很快连背影都不见。   卢秀珍长长的舒了一口气,身子朝后边仰了仰,靠在了圈椅里边,她闭上眼睛回想着今日卖菜蔬的场面,总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原本以为会卖得艰难,毕竟她喊的价格高,可她却没想到竟然会这般快就卖掉了,那些买家大部分都不与她还价,她说多少就是多少——有些不合常理,即便是大户人家的管事出来采买,总是多多少少想要从中得些好处的吧?怎么能这般爽快?   甚是奇怪。 第337章 好利市(三)   “今日卖了八十多两银子?”   顾二贵与顾小圆两人听着说田庄卖出了这么多银子, 两人惊讶得张大了嘴, 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菜蔬是很不值钱的东西, 几文钱一斤罢了,怎么能卖出这么多银子来,这真的是令人匪夷所思。   “这有什么,我家大姐在江州城开的花铺, 第一日便卖了一百多两银子呢。”崔六丫望着卢秀珍的眼神是热烈的,有一种崇拜的神情:“跟着我家大姐做事不会有错的,保证你们会见着一堆堆的银子!”   大姐才到青山坳大半年,家里建了青砖大瓦屋, 开了花铺, 京城里又有田地铺面,就算人家说她要运气,可那也就只有她有这样的运气!再说,若没有那本事,有这运气又能怎么样?还不是只能在青山坳里种地?   顾二贵与顾小圆点了点头:“是,我们一定跟着卢姑娘好好干活。”   卢秀珍笑着点头:“大家一起努力。”   翠玉园的生意渐渐的越发好了起来,或许是一传十十传百的原因, 过了三四日,每日不到辰时便有人在田庄外头吆喝着要来买菜蔬:“要那顶顶新鲜的芦笋,我们家少爷要吃呐!”   崔大虎高兴得合不拢嘴,一早就派了庄户去割菜洗菜,才割了两三车, 很快就卖光了,都不用拉到东市去卖,特别是第五日上头宫里内务府竟然也打发了人过来:“听说你们这翠玉园有反季节的菜蔬?这种东西都不送去宫里头孝敬给皇上享用?”   崔大虎唬得眼前一花,慌忙请那几个内侍坐下:“几位爷且坐坐,我们这就去摘最新鲜的菜蔬。”   出得门来,赶紧打发了人奔着去东大街找卢秀珍,所幸正好在路上碰到了,也没费什么功夫。卢秀珍听说宫里内务府来人买菜蔬,略微有几分惊诧,只不过转念一想,忽然就明白了里边的弯弯道道。   自己第一天去卖菜的时候,张国公府家来个总管,每样菜都买了十斤去,后来还有不少达官贵人家的管事过来买菜,她还有些惊奇,莫非是约好了的不成?现儿瞧着这架势,分明是有人在背后出了手。   内务府都过来了,卢秀珍只能想到那位太子殿下身上。   阿瑾……不,自己怎么还能喊这个名字,他的大名是许懐瑾,而且现在谁还敢直呼其名?遇着他只能恭恭敬敬喊上一句太子殿下。   肯定是太子殿下派过来的吧,否则谁会闲着无聊去内务府指条通向翠玉园的路?卢秀珍闭目凝神,心中有几分酸涩。   不是分明已经做了决定,以后老死不相往来?可为何一想到这个名字依然还是有些伤感难受?她抓紧了马车侧窗的软帘,一颗心拧得紧紧的,仿佛有人抓住了它揉成一团,再也舒展不开来。   “卢姑娘,到了。”   崔三爷的声音从马车外传了过来,卢秀珍掀开软帘一看,果然,翠玉园三个字跃入眼帘。   走进田庄,在外边第一排的房子里,卢秀珍见着几个穿着深绿色常服的内侍坐在里边,每人手中捧着一盏茶,正在低声说话。她快步走了进去,朝几个内侍笑了笑:“各位公公,劳您久等了。”   几个内侍一抬头,见着门口站着个年轻姑娘,有些吃惊:“你是谁?”   “我是谁?”卢秀珍哑然失笑:“我是这田庄的主人啊,这庄子是皇上赐给我的。”   “哦,你是那位卢姑娘!”这么一点醒,内侍们马上回过神来,卢秀珍进京城觐见周世宗,周世宗赏赐了她一个皇庄培植嘉禾,这事情在宫里早就传开了,无人不知。听着卢秀珍表明自己身份,众人自然便明白了——更何况太子殿下亲自叮嘱过,让他们来城北一家叫翠玉园的田庄买新鲜菜蔬,田庄的主人是个年轻姑娘。   “卢姑娘,我们是慕名过来买菜蔬的,听说翠玉园有反季节的菜蔬,太后娘娘与皇后娘娘觉得好奇,特地让我们过来买些回宫。”   太子殿下叮嘱过,一定不能让卢姑娘知道是他派过来买菜蔬的,想来想去也只能用太后娘娘与皇后娘娘来遮掩一二了,皇宫里还有谁能有这么大的权力点名让内务府出宫采买什么东西呢?即便是当年风光一时的陆贵妃,也只能是暗地里叮嘱罢了。   “原来是两位娘娘打发公公们出宫来采买的。”卢秀珍笑声双靥,走了过去朝那个坐在正中的内侍点了点头:“辛苦各位公公了,我这里都是粗茶,比不得宫里的茶叶那般精细,各位可能喝得不习惯,这几两银子请公公们拿去喝上几盏好茶罢。”   一个银锭子放在了桌子上,约莫有五两重,内侍们的眼睛盯住了那个银锭子,眉毛渐渐的舒展开来。   坐在中间那个内侍笑了起来,声音尖细:“卢姑娘实在是客气,何必如此。”   一边说着话,一边将茶盏放到了桌子上头,阔大的衣袖将桌面盖住,转瞬之间那个银锭子已经不见了影子,完全被袖子遮住,等着内侍将茶盏放稳,袖子扫下来时,桌上的银锭子再也看不到了。   “卢姑娘,太子……太后娘娘说了,只要菜新鲜,价钱贵一点没事儿。”那内侍将银锭子抓在手里,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一两银子一斤都没问题。”   卢秀珍微微一笑:“保证新鲜。”   真是有钱能使鬼推磨,就放了一个银锭子,都不用自己开口,菜的价钱就已经被抬上去了。卢秀珍坐了下来,打量了一眼坐在屋子里边的几个内侍,心中不免有些黯然,她前世曾看过一本叫《宫女回忆录》的书,那里边也说到了太监这种人。   因着他们已经被去势,没有男人的阳刚,可不全然是女人的阴柔,他们的内心扭曲挣扎,在这世间他们没有子嗣,迷信的思想让他们觉得死后肯定会变成孤魂野鬼无处可依,故此他们生前最最看重的是银子,有了银子,心里就会踏实。   皇宫里有不少内侍,他们都是从活泼可爱的少年郎变成市侩势力心理扭曲的不男不女,卢秀珍很是同情他们,可同情归同情,她也不可能改变他们的命运,只能替他们惋惜罢了。   那几个内侍全然没有想到卢秀珍在想什么,众人都觉得这位卢姑娘实在上路,以后可得要多来她这翠玉园采买菜蔬回去才是。   内务府的采买是个肥缺,买回去的东西价钱翻倍不上算,铺子里的人多多少少要打发些,每个月挣得不少。只不过那些达官贵人很少真正将他们看在眼里,附带着他们手下的那些管事掌柜也会怠慢他们,虽说口里客气,可心里却是十分不屑,那种透着疏远的亲热,他们不是看不出,而这位卢姑娘笑容纯真,看上去便知道那是发自内心的笑。   没多久崔大虎便兴冲冲的跑了进来,衣裳上头还有水珠子在滚动:“各位大爷,我们刚刚割了一车,都洗干净了,你们去看看成不?”   听着崔大虎喊他们“大爷”,几位内侍心里头美滋滋的,站起身来:“走,带咱家去瞧瞧。”   洗干净的菜蔬码放得整整齐齐,堆放在一块木板上头,绿色的青菜,紫红色的茄子,翠生生的芦笋苦瓜,看上去颜色清爽,很有诱惑力。那几个内侍伸手拿了一把菜蔬看了看,眼睛眯缝了起来:“不错,真不错,过下秤罢。”   崔大虎慌忙点头:“好好好。”   过秤完毕,一共是两百一十六斤,那内侍拿出了一张两百的银票来:“卢姑娘,这十六两便记着账,凑够了整数再给银票。”   “行,公公您说了算。”卢秀珍将银票收了下来,朝崔大虎点了点头:“将这些菜装到宫里的车上去。”   其实这位内侍是想抹去十六两的零头吧,卢秀珍笑而不语,他想要挣银子还要装出一副算得清清楚楚的样子,她也要装模作样口头上应付一下,让这人装清白装得更像一些——反正这菜蔬已经卖出了高价,她送十六两银子给他也无所谓了。   崔大虎催促着庄户们将菜蔬装到车上,殷勤的将内侍们送出了翠玉园,他态度谦恭让那几个内侍心里头都很是舒服:“不错不错,明日咱家还会来你们庄子里买菜蔬,多割些等着便是。”   “好好好。”崔大虎作揖打躬的将他们送上车,等着马车离开庄子大门口,他一溜小跑的奔了进来:“卢姑娘,卢姑娘!”   卢秀珍正在屋子里教小玲儿记账,听到崔大虎这上气不接下气的喊叫声,抬起头来瞪着他:“大虎哥,怎么了?”   “那、那、那位爷算错数了!二百一十六斤,怎么会是二百多两银子哇?”崔大虎摸着脑袋走了进来:“明天他会不会过来要求退银子?”   “呵呵,”卢秀珍笑了笑:“大虎哥,你别担心了,我们是按照一两银子一斤结账的。”   “一两银子一斤?”崔大虎双脚一软,差点跌倒在地。 第338章 好利市(四)   翠玉园这边逐渐步上正轨, 东大街这边的芝兰堂也选了个黄道吉日开了业。   在芝兰堂开张之前, 卢秀珍做足了工作,她自己准备了不少简单的广告纸, 让顾小圆和崔六丫她们两人到京城各处去张贴,又让崔大虎他们给前来采买菜蔬的各府管事塞了点意思,顺便将芝兰堂的小广告也交给了他们:“我们主家开的花铺,保准很多都是京城里看不到的花卉。”   “还有京城里看不到的?”有管事嗤之以鼻:“不可能吧, 我们家老爷爱花,京城花铺里的花,只要是别致些的,他都买全了。”   “这位大爷, 你别以为我爹在吹牛, 这可是真的,我们家田庄里卖的菜,京城别处也没有吧?”小玲儿跟在崔大虎身后,探出了半个脑袋来:“秀珍姨姨可会种花了,她在江州开的花铺生意可好了,大家都说以前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看的花。”   来翠玉园买菜的都是些达官贵人家的管事,他们得了信儿自然会过来挑选花卉, 卢秀珍觉得这会是花铺创收的主力军。崔大虎曾问过她:“卢姑娘,内务府那边要不要去个信儿?”   卢秀珍摇了摇头:“不用,皇家自有自己的御花园,怎么会要来买花,你就别跟他们提了, 提了也是白搭,内务府里不同的人分管不同的采买事宜,买菜的不一定管着买花。”   崔大虎点了点头:“哦,那我便不跟他们说了。”   每次和那些管事们提,都要送上银锭子,崔大虎只觉心里头火辣辣的痛,听着卢秀珍说不用跟他们提了,心里头十分高兴,能省一点是一点嘛。   卢秀珍见崔大虎这般精打细算,不由得笑了起来,跟着她做事情久了,也学会了她的招数呢,崔大虎这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啊。   其实,她并不真的认为皇家就不用从外边采买花卉了,她这样做只是想试探一番。   上次内务府过来采买菜蔬,打的是太后娘娘与皇后娘娘的牌子,可卢秀珍心里却依旧还存着疑虑。她见过胡太后与张皇后,两人坐得端端正正,骨子里满满都是一种高贵气息,像她们这样的人,如何能俗气得如一般农妇,喊了内侍过来说:“我想吃点新鲜菜蔬,去外头给我买回来?”   再怎么样,也该是派自己贴身的心腹人去内务府吩咐一句便是,而且最重要的是,为何两位娘娘会知道宫外的翠玉园有反季节菜蔬卖?   内务府的人说是太后娘娘她们打发他们过来买的,就连每日在外边采买的内务府都不知情,久居深宫的胡太后与张皇后如何得知?难道说张国公吃饱了撑着没事儿干,跑去宫里拉家常:“啊呀呀,今日我吃到的蔬菜可真新鲜,而且是冬天里见不着的。”   “果真?你吃了些啥啊,说给本宫听听?”   ……这种画风绝对是十分清奇的,高贵典雅的太后娘娘皇后娘娘与两鬓斑白的张国公交谈的内容,竟然会是每日吃的饭菜,卢秀珍闭了闭眼睛,饶是她这样的平民百姓,也不聊这种家长里短哪。   故此,卢秀珍心底里是不相信那位内务府的采买内侍所说的话,他应该不是太后娘娘派来的,背后那个人,应该是……他。   这次芝兰堂开业,她特地不让崔大虎告知内务府,若还是有皇宫里的人出来采买花卉,她便能确定那肯定是太子殿下派来的——胡太后与张皇后还没闲得一直在关注着她的一举一动吧?   鞭炮声声,芝兰堂如期开业。   今日天气很好,虽然已经是寒冬,可太阳却甚是和暖,天空万里无云,并没有要下雪的迹象。抬起头来,只见着瓦蓝的晴空,阳光金灿灿的一片,也不刺眼,照在人身上有些温暖,好像无端多添了一件棉衣一般。   约莫在辰时,东大街这边就传来了鞭炮声声,一阵阵青烟随着鞭炮声响袅袅而上,渐渐的弥漫成了烟雾缭绕的一片,硫磺的味道掺杂在空气里,鼻翼翕动,一个喷嚏响亮:“啊呀呀,这是哪家铺面开业了?”   “好像是那家叫做芝兰堂的。”   “抢着腊月初三开业,大抵是想着做年关买卖。”有人翘首朝那边望了过去:“也不晓得是卖些什么东西。”   “不管是卖的啥东西,能在东大街开铺子的,多少有些来头,咱们啥也别说,过去看看热闹便成。”一个掌柜的从铺子门口探出了一个脑袋来,冲着外头站着的伙计吆喝了一句:“快去瞧瞧看,他家到底卖些啥。”   卢秀珍笑微微的站在芝兰堂门口,看着进进出出的人,心里头有些得意。   本来想在十一月开业的,可是李尚工这边忙册立大典,一直没功夫供货,最近这二十多日天天赶工,这才凑够了两百多盆假花,青山坳那边苗圃里倒是出了不少货,原计划是要移栽一部分到京城这边苗圃来的,可是冬天不太适合移植,故此也只能将计划略微改动了下,把京城田庄砌了院墙,然后让庄户们将土给整了下。   稻田虽然肥沃,可要改种花草树木还是需要改造,卢秀珍将苗圃内部分门别类的划成几个部分,崔二郎领着庄户们将田给填平了,然后照着卢秀珍说的要把几片给分出来,这是一项大工程,够他们做上一个冬天的,现在才整出来一小片儿,故此卢秀珍也不着急,索性将芝兰堂开张的日子给推迟了。   京城的铺面寸土寸金,可这铺子是自己的,不用出租金,别说是推迟半个多月,就是推迟半年也耗得起,卢秀珍觉得仓促间开铺面不可取,一定要准备充分,一击得中。   推迟了半个月还是有效果,她亲自去了江州花市走了一趟,找到了唐知礼调查了下花市里各家销售情况,挑了一批有特色的花卉,众人听说卢秀珍又在京城开了家分号,不由得都啧啧赞叹,极力将自家最好的花给推了出来:“卢姑娘,也让我们靠着你发点小财呗。”   卢秀珍笑了笑道:“当初就已经说好了,咱们商会就是让江州的花商都一起致富的,你们放心,我能照顾到的自然就会照顾到,绝不会落下谁。今日我要带一批花走,可是我那芝兰堂也铺面有限,不能每家都带上一批……”   那些花商们个个表示理解,一个个眼巴巴的望着卢秀珍,恨不得让她将自己的花全部带走才好,卢秀珍扫了众人一眼,微微颔首:“当初我不是让各位将自己的主打花卉报上来么?我已经编了个册子准备带着去京城,可以让那些客商自行从册子里挑选,只是我希望各位能提供一些花的图片,也好让那些客人们参考一二。”   还是前世好,拿个手机咔咔咔的几连拍,什么姿态都能拍出来,纤毫毕现。卢秀珍很担心这大周画师的笔下功夫,若是用白描手法来画,鬼知道那是些什么花。   众人听着卢秀珍这般说,一个个喜气洋洋:“好好好,我们自然会在这些日子里准备好画册,卢姑娘可千万别将我们家给落下了。”   江州花市是大周最有名气的,故此卢秀珍回了一趟江州,便差不多将大周各处的市场跑了个遍,特别是一些花铺的老板唯恐卢秀珍不带他家的花,纷纷向她表示自己不着急要钱,卖完结账:“我知道卢姑娘培植花卉是一把好手,不担心会被养坏。”   卢秀珍假意推辞,人家却坚决要她先带着货走再结账——江州花市那么多家铺面,谁都想让卢姑娘将自家的花带到京城去卖,总要有些甜头人家卢姑娘才会帮忙吧?花市老板们心中一个个打着小九九,都不用卢秀珍开口,就已经各自展开厮杀,将条件降低到了最优惠,只盼着卢秀珍能将他们的花推销出去。   既然众人这般客气,卢秀珍觉得她不笑纳也就对不住大家了,她最终在江州花市里挑了三十来种花卉带着去了京城,包里还多了几本厚厚的画册。   货源准备充足才好开业,崔大娘特地给她去请了个算卦的看了个黄道吉日,十二月初三,万事诸宜,特别利求财嫁娶破土上梁。   “那就十二月初三。”   她的追求就是多多挣银子,既然利求财,肯定是个最好的黄道吉日。   “卢姑娘,你们家这花铺里的品种可真是多哇。”一个声音从身后传了过来,卢秀珍一回头,就见李管事笑眯眯的站在那里,脸上俱是赞许的神色:“真没想到卢姑娘竟然有这么一手,能种出反季节的菜,还有反季节的花。”   “反季节的花?”卢秀珍一愣,就见着李管事伸手指向了多宝格那边:“大冬天的竟然能见着牡丹花,这也真是稀罕事儿了。”   原来他说的是那些假花呢,卢秀珍忍不住笑了起来:“李管事,那些都是假花,是丝帛做成的,可不是真的。”   她还没豪阔到这种程度,姚黄魏紫葛巾玉版随随便便到处摆着——那些可是牡丹里的珍品,一盆要几百两乃至上千两银子哪。   “什么?”李管事的眼睛睁得老大:“假花?”   “是。”卢秀珍笑了起来,嘴角隐隐出现了一个酒窝。 第339章 好利市(五)   “假花?”李管事又喃喃一句, 快步朝多宝格那边走了过去。   他不相信, 绝不相信!   那分明就是数十盆盛开的牡丹,如何会是假花?而且谁家的花铺会卖假花?花铺花铺, 不卖真花卖假花?   走到了多宝格那边,李管事停下脚步,低下头朝那些牡丹花看了过去,鲜嫩的花瓣舒展, 嫩黄色的花蕊从中心里微微透露出来,似乎还带着一丝丝香味,花朵在绿叶间招摇,叶片上有水珠滴滴, 不住滚动, 仿佛是珍珠在玉盘上游走一般。   “假花?”李管事又轻轻嘀咕了一句,站在他身边的卢秀珍笑了起来:“李管事,你可以伸手摸摸那些花瓣试试,看是真的还是假的。”   李管事抬起头来,疑惑的看了卢秀珍一眼:“可以摸一下?”   “当然。”卢秀珍点了点头,伸手轻轻夹住一片牡丹花的花瓣,揉动两下, 才一松手,那花瓣又舒展开来,花瓣上微微有些褶皱。   “真的是假的!”李管事惊叹了一声,卢秀珍哈哈笑了起来:“这话说得有意思,真的是假的, 到底是真还是假?”   “卢姑娘,那可得要问你了。”李管事尴尬的笑了笑:“怎么看都是真的,直到你搓揉这花瓣方才知道是假的。唉,卢姑娘,你可真是奇思妙想,如何能想到要做出这样的假花来?过年时节摆到大堂里头,多喜气哇。”   “不一定要过年的时候摆着,平常看着这般秾丽的花,也会觉得心里头舒服吧?特别是这牡丹花,乃是主富贵的花卉,高门大户谁家不爱?”卢秀珍觑着李管事的脸色,似乎有些想要买这牡丹花之意,更是在旁边卖力促销:“现儿有优惠活动,芝兰堂开业的头三日里买花卉的都会有折扣,这牡丹原本要二十两银子一盆,现儿都只卖十六两银子呢。”   “十六两银子?”李管事退了一步,再仔仔细细打量了那些牡丹一番,心中暗自思量,若是真的牡丹花,好几百两银子都不一定能买到,现在只花十多两就能买一盆以假乱真的花卉回去,也是合算。   其实,即便这位卢姑娘再开高价,国公府也是会要买的,李管事有些疑惑,不知道为啥国公爷一定要照顾这位卢姑娘的生意,虽说翠玉园的菜蔬着实不错,芝兰堂里有不少别家没有的花卉,可也不需要这般照顾吧?   “怎么,李管事觉得这价格贵了?”卢秀珍一点也不慌张,物以稀为贵,特别是在京城这个土豪成堆的地方,她如何会愁没人买?反倒是将价格定低了人家还不一定会看得入眼呢。   “价格嘛,好说,好说。”李管事摸着胡须笑了笑:“我只是在想卢姑娘真真厉害,年纪轻轻就能这般挣钱,不出两年就能在京城买大宅子了。”   “那都是李管事你们照顾我的生意哪。”卢秀珍瞟了李管事一眼,淡淡的问了一句:“李管事,我想问个事儿,不知道方不方便问?”   “卢姑娘,你尽管问,若是李某人知道的,自然会告诉你。”   “我就想问问看,为何李管事第一次来买翠玉园的菜蔬时,都没有和我还价,直接就各样菜蔬拿了十斤,这里头肯定有隐情。”   “隐情?”李管事心里一惊,这位卢姑娘莫非是能掐会算不成?如何从他买菜就能看出有隐情?旁人卖东西,不是多多益善便好?她却仿佛还有些不相信似的。   “李管事,我也只是胡乱想想罢了,这些反季节的菜蔬价格昂贵,不可能府中下人都能尝到,若是府里下人都要吃用,那就不止买这么点儿了,而府中的公子小姐老爷夫人们要尝鲜,也用不了那么多啊,故此我觉得这里头应该还是有些别的事情藏着。”卢秀珍笑吟吟看向李管事,话锋一转:“是不是国公爷关照过你来买我翠玉园的菜蔬?”   她只不过是照着自己的想法胡乱猜测了一番,可李管事的脸孔瞬间便变了颜色。   这姑娘……着实机灵。   “那就是了。”卢秀珍点了点头,她大概也明白了。   张国公是太子殿下的外祖父,他开口让李管事来买她的菜蔬,肯定是因着太子殿下交代下来的,她现在甚至都有些怀疑,那些什么首辅大人家的管事啊,平章政事大人家的采买啊,抢着来买翠玉园的菜蔬,这大概都是太子殿下的功劳。   阿瑾。   卢秀珍站在多宝格之侧,一阵阵花香扑鼻,心里头却有些发酸。   阿瑾,若你还是江州城那个戴着面具的少年多好。   她还记得那时候与他一块在兰府的后院栽种平安树,他将绸缎长衫的下摆挽起,弯腰锄地,汗珠一滴滴的落在了脚边的土地里,顷刻间地上一点黑色的水渍。若他还是当年那个少年,她可以与他一道守着田庄和芝兰堂,两人过着平凡的小日子,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互相扶持携手过上一辈子。   然而他现在已经不是江州城的那个兰懐瑾,他是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   “卢姑娘,我要五盆牡丹花,麻烦派个伙计送去张国公府。”李管事的声音将卢秀珍从沉思里惊醒过来,她转头一看,李管事正笑眯眯的望着自己。   “啊,好的,我这就安排人帮您送。”卢秀珍转过头来招呼了一句,一个店伙计就飞奔着朝这边走了过来:“你喊辆车过来,将这五盆牡丹花送到张国公府去。”   “好。”店伙计笑容满面的朝李管事行了一礼:“爷,您跟我来哪。”   卢秀珍看着李管事走到柜台那边去结账,长长的舒了一口气,走到了多宝格边的那些牡丹花面前,这些花做得确实逼真,栩栩如生,怪不得能吸引旁人。她抬起头来,冲着靠在多宝格那里的顾二贵笑了笑:“二贵,你瞧瞧,你做的那几盆花有人买呢。”   顾二贵从芝兰堂开业的时候便已经守在了这里,心中一直在忐忑会不会有人花银子买他做的花,直到见着李管事伸手点着那盆姚黄,一颗心才落回到了肚子里头,没想到真有人愿意花钱买这些假花,没想到自己真能挣钱了,而且是能挣很多的银子!   瞬间顾二贵忘记了自己腿脚的不方便,将胸脯挺得高高,满满都是骄傲。   张国公夫人从外边散步回来,丫鬟打起门帘,她只觉眼前花了花。   伸手揉了揉眼睛,就见着大堂门边各自放着一盆牡丹花,娇艳艳的盛放着,花瓣肥厚丰美,在绿色的叶片里不住招摇。   “这……哪里来的牡丹?还开花了呢!”张国公夫人只觉奇怪,自家园子里的牡丹此刻连花苞儿都没见一个呢,怎么这就来了两盆开得这般好的牡丹花?   张芫蓉走在张国公夫人身后,听着说冬日有盛开的牡丹,赶紧斜了身子看了看,见着那两盆牡丹也是啧啧称奇:“这可真是怪了,大冬天的怎么会有牡丹开花呢?”   “老夫人,大小姐,这是李管事从外头买过来的花,放了两盆在大堂里。”站在门口打帘子的丫鬟赶紧解释:“听李管事说,京城新开了家叫芝兰堂的花铺,什么花儿都有,这牡丹花就是那里买回来的。”   “芝兰堂?”张国公夫人皱了皱眉,这名字以前没听到过。   “祖母,也不算奇怪了,这些天来,咱们不是经常吃到夏天才有的菜蔬,这牡丹冬日开花或许就跟那些青菜差不多呢。”张芫蓉看着那两盆花儿,心中还是称奇,也不知道是怎么养出来的,这牡丹冬日里也能开出花来。   “唔,蓉丫头说的是,或许有些人就是有本事,能让牡丹在冬天里开花。”张国公夫人点了点头,举步缓缓朝大堂里边走了过去,张芫蓉赶紧跟上,听着张国公夫人说话:“蓉丫头,早两日咱们进宫觐见皇后娘娘,你听出了什么来没有?”   张芫蓉脸上一热,渐渐低下头去。   张国公夫人笑了起来:“哟,怎么了,还害羞呢?”   “祖母……”一丝红晕渐渐的晕染开来,粉面桃花,娇羞无那。   “蓉丫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这年纪,正是要择夫婿的时候了。”张国公夫人满意的看了看自己的长孙女,伸出手来轻轻拍了拍张芫蓉的手背:“我的蓉丫头这般花容月貌又兰质蕙心,肯定是要嫁个好夫婿的。”   饶是张芫蓉素日里大方,可听着张国公夫人说得这般直白,不由得也有几分害臊,扭了扭身子道:“祖母,你惯会取笑蓉儿。”   “祖母可不是取笑你,祖母是在和你说心里话。”张国公夫人眯了眯眼睛,想到了早些日子进宫,女儿张皇后与自己说的话:“懐瑾明年就二十一了,到了该成亲的时候了,本宫准备在腊月中旬召了京城各府贵女进京赏梅花,顺便给懐瑾挑挑看有没有合适的。”   怎么会没有合适的?自己孙女儿张芫蓉不是极其合适吗?张国公夫人盯紧了张皇后,心里头想着,女儿应该想到了这个合适人选罢?否则如何会单独拎出来说这事儿? 第340章 早梅开(一)   帐幔低垂, 雕花拔步床里隐约可见着一个人影, 正靠着床板儿坐着,手里拿着一个小小的鼻烟壶拨弄着。   床边不远处放着一个熏香炉, 白色的烟雾袅袅的从香炉孔里冒了出来,渐渐的朝屋顶上边冲了过去,愈是往上,烟雾颜色愈淡, 到了最上边,已经成了极淡极淡的淡青色,几乎看不见那一抹浅青。   “把鹅梨香给熄了罢。”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床上那人已经掀开被子准备起来, 侍立在拔步床两侧的宫女们赶紧上前, 将帐幔挽上一边:“娘娘,可否要准备洗漱?”   一张苍白的脸孔从帐幔后露了出来,白得有些瘆人,完全看不出这是一两个月前还是娇嫩妩媚的那张脸孔。她的一双大眼睛此刻有些空洞无神,皱眉望了望那扇雕花窗户,将衣裳拉拢了些:“给本宫更衣。”   “是。”宫女们应声退下,有人到隔壁橱柜去找衣裳, 有人蹲下身子,添了几块银霜炭到炭盆里,顺手将炭火拨开了些,顷刻间,一阵哔哔啵啵的响声, 红色的火星子在铜盆里跳跃着,又慢慢落入木炭上头。   炭火烧得旺盛,屋子里暖和得就如春天一般,宫女们围拢过去,一齐动手给那中年美妇换衣裳,眼睛不由得朝她隆起的肚子上溜了一眼。   这般算起来,娘娘应该是有快五个月身孕了罢?   可不管有多久的身孕都已经没有用处了,皇上已经立了太子,上个月就行了大典,娘娘即便生出个小皇子来也无计可施,左右不过是一个王爷的封号,娘娘这辈子算是到头了。   以前娘娘还一直在想着能做皇后,后来发现皇后娘娘怎么也板不倒,她便想着能做太子生母,以后太子即位,她便是生母皇太后,能葬入皇陵,享受万世供奉。可人算不如天算,最终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而且娘娘的父亲此刻已经入狱,娘家失势,对于娘娘来说,更是一个致命的打击。   太医院最开始推托说不敢确定娘娘的身孕,可就在皇上下诏立了皇后娘娘所出的皇长子位太子以后,太医便迅速确诊下来,贵妃娘娘是有了身孕,已经快三个月了。   这世人都是踩低捧高的,这也怪不得太医们这般转了风向,即便有些人想要坚持着医者之心,可究竟不敢拂逆了皇后娘娘,否则凭着他们的伸手,如何能看不出来贵妃娘娘到底有没有身孕?   事到如今,贵妃娘娘也没有别的路可以走了,好好的养着身子,只盼生出个小皇子来,到时候封了王爷,若是有孝心向他的兄长求了接自己亲娘出去供养,这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现儿的太子殿下宅心仁厚,应该会答应。   只是看起来贵妃娘娘却过不了自己心里头这个坎,虽然宫里小厨房里每日都在变着法子给娘娘做好吃的,露叶琼根膏油流津,可她就是胃口不好,吃什么吐什么,人很快就瘦了下来,到现在这身子变成了一副骨头架子。   陆贵妃着装完毕,让宫女给她描眉搽粉,打扮停当以后便让她们备好软轿:“本宫要去清华宫。”   “娘娘……”宫女们有些为难,皇上现儿病重正在休养,太后娘娘叮嘱过了,不能让人打扰,贵妃娘娘去过好些次,都被拦了回来,为何她还要坚持着去清华宫呢?   “还不快去备轿!”陆贵妃一只手撑了脑袋,回过头来,丹凤眼朝上一扫,目光里有些凌厉:“你们是看着本宫现在没有往日风光,故此不再用心,是也不是?”   “娘娘,奴婢们不敢。”宫女们唬得跪下身子,磕头如蒜:“太医说过,娘娘体弱不能经常到外边走动,免得影响了腹中胎儿,娘娘可千万要保重身子才是!”   陆贵妃冷笑一声:“他们不过是张皇后的几条狗罢了,你们怎么都相信那些混账话儿?本宫又不是没有生过孩子,前边几个哪次不是在外边走动到七八个月上边才少出去了些?那时候太医还特地叮嘱务必要经常走动才好生养,这次如何就全部反过来了?分明是那些人故意把这话儿来撮弄本宫罢了,你们还不快些去给本宫备轿!”   宫女们没有法子,只能爬起来去准备,陆贵妃转过头来朝菱花镜里看了过去,伸手捧住了自己的一张脸孔,朝着镜中的自己微微一笑:“这般花容月貌,皇上见了应该欢喜。”   不管如何,她都是这宫里最美的,张皇后那贱人,如何能与自己相提并论!   不多时,软轿已经备好,宫女们搀扶着陆贵妃朝外边走了过去,她的脚步有些迟缓,从后边看过去身子有些臃肿,走起路来早已没有昔日的轻盈之姿。   果然,到了清华宫又被拦下,门口的内侍陪着笑脸道:“请贵妃娘娘回宫罢,太后娘娘交代过了,闲杂人等不能进去。”   “本宫……岂是闲杂人等!”陆贵妃气得咬紧了牙齿,全身不由自主打起颤来,太后娘娘交代过,这些奴才就扯着虎皮当大旗了?自己可是贵妃娘娘,后宫除了太后娘娘与张皇后,就是她分位最高,几时她变成了闲杂人等?   “娘娘,请莫要为难奴才,太后娘娘说来探望皇上的,后宫只能是她指定的三人,贵妃娘娘并未在这指定人等之列。”内侍弯腰说得低柔,可声音里却透着一丝不屑,让陆贵妃心中的怒火渐渐的涨了起来。   狗眼看人低,分明是见着自己娘家失势,这些奴才们就欺负到自己头上去了。陆贵妃从软轿里扑出半个身子,揪住了软轿的横杆,气得声音发颤:“你进去替本宫通传一句,本宫就不相信皇上不想见本宫!”   那内侍抬起身子来,略带同情的看了陆贵妃一眼:“娘娘,您想让奴才去传个话儿这是小事,奴才就怕皇上亲口回绝了娘娘……”他的眼睛里闪过一种同情的神色,仿佛他已经知道了周世宗不会想见她一般。   “废话少说,你且进去传话!”陆贵妃抓紧了横杆,胸脯一起一伏,有些喘不过气来,软轿旁边站着的宫女们赶紧围过来替她抚背顺气,掌事姑姑朝那内侍一瞪眼:“不长眼的东西,谁给你吃了熊心豹子胆不成?娘娘吩咐你去做事,还敢回嘴?”   那内侍鄙夷的看了几个人一眼:“你们且等等。”   他向门边另外一个内侍交代了一句,那内侍迈着八字步子朝里边走了过去,深蓝色的常服被寒风吹得不住的上下拍打着两条腿,哗啦啦的响着。   没多久,那内侍又跑了出来,朝着软轿里的陆贵妃行了一礼:“贵妃娘娘,皇上此刻已经睡着了,娘娘还是改个时间再来罢。”   “睡着了?”陆贵妃不相信的睁大了眼睛,现儿已经是巳时,如何皇上还在睡?分明是这些奴才在糊弄自己!她气喘吁吁的趴在软轿的侧窗处,伸手指着那小内侍痛斥了一句:“就是你们这些小人在里头作梗,有心拦阻本宫与皇上见面!”   那小内侍只觉委屈,皇上可是说得明明白白的不见贵妃娘娘,自己为了给贵妃娘娘留几分脸面,才编出皇上正在歇息的话来,可没想到贵妃娘娘偏偏不领情,还说自己是小人作梗阻拦他们见面——合着他们是牛郎织女,自己是专门坏人美事的王母娘娘不成?   “你没话好说了不是?”陆贵妃见着那小内侍低头站在那里无言以对不由得更是得意:“就是你们这等小人糊弄了皇上,还不快些让开!”   “娘娘,若一定要小人说实在话,你可莫要生气。”小内侍抬起头来,一字一句道:“皇上说不想见娘娘。”   “什么?这怎么可能?”陆贵妃尖叫一声,眼前发黑,几乎要晕过去。   “娘娘若是不相信,尽可以让人喊出皇上身边的蒋公公问问,看到底奴才说的是不是实话便知。”小内侍不敢顶嘴,心中却是愤愤不平,只听人说这位贵妃娘娘当年格外受皇上也的宠爱,只可惜人生得蠢了点,骄纵无比,将不少好机会都错过了,以至于万千宠爱于一身也没能将自己送到皇后那个宝座上去,看起来果然如旁人评价的那般,自己分明都给了她台阶下,她却还偏偏要自己打脸。   陆贵妃脸色越发的白了些,整个人挂在侧窗边上,眼睛渐渐阖笼,一滴泪珠慢慢落下:“皇上,你真的不想再见臣妾了?”   “娘娘,既然皇上此刻心情不太好,咱们便先回宫去罢。”掌事姑姑从旁边走了过来,轻声细语的劝着陆贵妃:“等着天气好了,皇上心情好起来了,自然也会想着要见娘娘了。”   陆贵妃闭眼不语,掌事姑姑朝几个抬软轿的内侍使了个眼色,众人明白她的意思,将那乘软轿抬了起来,飞一般的朝前边走了过去。   才过了清华宫没多久,就听着前边一阵欢声笑语,陆贵妃用手拽了拽窗上悬挂着的软帘,尖声喝道:“前边是怎么一回事,皇宫内廷,竟然这般喧哗!”   掌声姑姑连忙应声:“娘娘息怒,老奴这就去瞧瞧。” 第341章 早梅开(二)   御花园里早梅已经开了, 临近金水河边那一排梅花开得尤其艳丽, 枝头上繁华攒成一串串的红色累珠,仿佛是火焰在跳跃, 又恰似美人唇上的胭脂,十分招人喜爱。特别是昨晚方才下过雪,此刻四处是一片琉璃宝镜一般,从这片洁白里忽然露出了嫣红满树, 实在让人看了觉得欢喜。   雪地里到处都是人,三三两两的各自散落在白雪之上,披着斗篷的是高门贵户的小姐,洁白的狐狸毛镶边, 衬得肌肤胜雪, 唇上朱红颜色分外闪亮。她们身边跟着穿了绸缎对襟夹棉袄子的丫鬟,捧着手笼,唯恐自家小姐说手冷,赶着要送上去。   御花园的凉亭里此刻已经放下了厚重的锦缎垂帘,扣得严实,密不透风,只留了一扇没有放下, 坐在里边的人一眼便能看得到外边的雪景——此刻外边真是一幅冬日行乐图,白雪皑皑,上边颜色缤纷,美人皓腕胜雪,回眸一笑, 香腮带赤,犹如早春盛开的鲜花。   “张国公府的大小姐生得可真是美啊。”   胡太后坐在套着锦缎靠背,棉绒坐垫的椅子里,后背塞着一个卐字纹的紫红色腰枕,手里捧着一个黑狐狸毛的手笼,笑容满面的望向张皇后:“若嫿,你们家真是上天眷顾,男俊女美,个个都能让人惊艳。”   “母后谬赞了。”张皇后抿嘴笑了笑,心里头充满了骄傲,这次遍邀京城贵女进宫就是想来给懐瑾选太子妃的,她早就叮嘱过了让张国公府好好将张芫蓉精心打扮起来,张国公夫人自然知道女儿的意思,喜不自胜,选着精致的首饰衣裳来,今日将张芫蓉妆扮得容光焕发姿色娟好。   张芫蓉披着一件大红色的羽纱斗篷,纯白的狐狸毛在颈边微微颤动,肌肤粉嫩,一双眸子就如秋水,波光滟潋灵动无比。她站在一树梅花下,头顶上的梅花再怎么样也比不过她的娇艳。   “等着懐瑾下朝以后,咱们将他们喊到凉亭里坐坐,闲聊一二。”胡太后很是满意张芫蓉:“看来看去,这里头你这侄女算是出挑的。”   张皇后微微颔首:“全凭母后做主。”   既然胡太后能看上娘家侄女,她心中自然是欢喜的,亲上加亲真是再好也不过了。侄女儿水灵灵的模样,又娴静温柔知书达理,她看了打心底里喜欢。   不多久就见着那边有一群人朝这边走了过来,正在雪地里赏花的京城贵女们一个个站直了身子,有些忙着整理妆容,眼睛都溜溜的朝那边望了过去。   一群内侍拥簇着一个少年公子出现在眼前,这位年轻公子身量极高,头上以白璧束住乌黑的头发,穿着深紫色衣裳,腰间一块白玉珏,面若珠玉星眸灿灿,看得众位小姐都娇羞不胜的低下头去。   这位就是今日的正主太子殿下了,众人心中激动不已,虽然低头,可视线却还是悄悄的朝那边看了过去。   然而,众位小姐里头还是有一个没有低头,那便是张芫蓉。   昔日崔大郎曾在张国公府住着,张国公夫人经常派人将他传到内院来,有时候让他陪着念书,有时候又喊他去游园,每一次崔大郎过来的时候,必然能见着张芫蓉。   虽然两人并没有过多交谈,可也算得上是熟知,故此张芫蓉并没有像旁人一般含羞低头,而是站在那里,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盯住了崔大郎不放,嘴角露出了一丝微微的笑意。   那时候还在疑惑为何祖母要将这寄居的少年郎喊到家中来,没想到却是这般缘故,原来祖父祖母早就做了安排,有心想要将他们凑成一对呢。张芫蓉看着那穿着深紫色锦袍的人影朝凉亭那边走了过去,心里头忽然有一分暖意,太子殿下确实很是英武,祖父母为了自己的亲事也是操了不少心呢。   崔大郎走进凉亭,先想胡太后与张皇后行了一礼,这才坐到了旁边的一把椅子里,眼睛朝外边望了过去,就见满园莺莺燕燕,环肥燕瘦,倒也赏心悦目。他冲着胡太后笑了笑:“皇祖母今日好雅兴。”   胡太后瞥了崔大郎一眼,一语双关道:“还不是你事情多没人陪我与你母后赏梅?这早梅开了,总得要有人代你尽孝陪我们赏花。”   崔大郎满脸愧疚:“是孙儿不孝。”   早几日张皇后便喊了他过去,告诉了他要邀请京城贵女来赏早梅,他开始有些不解这话里头的意思,梅花开了母后与皇祖母一道去赏便是,为何一定要喊人过来?见着他一脸迷惑,张皇后笑着道:“懐瑾,你明年都要二十一了,难道还没想着要娶妻这事?”   听着张皇后说到娶媳妇,崔大郎心里热乎了起来,可不是吗,他都快二十一了,亲也定过了,媳妇还没过门呢!   见着崔大郎眉目间有了高兴神色,张皇后更是欢喜,只觉自己与胡太后的决定再正确也不过了,她端起茶盏来喝了一口清茶,过了一会儿才将那茶盏放了下来,声音里透着欢喜:“懐瑾,你放心,母后会给你仔细挑选过的,那日进宫来的小姐们都是出身高门望族,自己又素有雅名的。”   崔大郎一愣,张皇后这意思,不是给他将秀珍给娶回来?   “母后,我已经定过亲了。”   “懐瑾,莫非你忘记了?那位卢姑娘已经自己来皇宫退亲了,你何必再纠结这个问题?”张皇后吃了一惊,没想到自己儿子还在心心念念的牵挂着那个村姑。   听说那村姑嫁过来的时候,儿子就已经假死进了棺材,两人面都没见过一次,儿子何必这般执着?唉,看来是受了青山坳那对老夫妻的影响,太过本真,只觉自己订过亲就一定要与那位姑娘白头偕老。张皇后看了一眼崔大郎,带着一丝愧疚,都是自己没能保护好他,害得他流落乡野,毕竟视野太窄了些。   “母后,卢姑娘来退亲,却没有经过我的同意,我当然不承认,除非她当面对我说了要退亲,我才能答应。”崔大郎捏紧了靠椅的扶手,心中有些不舒服,一想到卢秀珍进宫退亲这事情,他就觉得很是难受。   她为何要做出这般举止?难道仅仅是那时候误会了他不是江州城里的兰懐瑾吗?可是册立太子大典那日,他特地将她请了过来,让她明白了自己的身份,可她却依然还是不愿意在他面前出现。   这里边究竟是出了什么问题?   他犹然记得那日在马车里他对天发誓,而她温柔的握住了他的手:“别这样,我相信你。”   她的眼睛就如天上寒星闪闪发亮,温柔的话语就如春水一般将他包围,让他情不自禁觉得有一种柔软从心底升起,慢慢的蔓延至他的五脏六腑,那般轻柔温馨,让他忘记了世界的一切烦恼,就想这样与她安安静静的呆在一处,什么也不用做,就只要她在身边陪伴着,那样就已经很好。   “懐瑾,何必如此固执!”张皇后眉毛渐渐的拢在了一处,为何儿子这般执拗?   “母后,我就是想要听她亲耳对我说上一句,她不愿意嫁给我。”崔大郎站起身来,朝着张皇后行了一礼:“儿子替卢姑娘向母后讨上一张赏梅的帖子,不知道母后可否愿意给她这个荣幸?”   张皇后愣了愣,视线渐渐的落在了自己手里捧着的茶盏上边,沉吟片刻,她点了点头:“好罢,本宫就答应你。”   那位卢姑娘来退亲的时候,说得斩钉截铁,言语间根本就没有将自己的儿子放在心间一般,她肯定是知道自己身份卑微,配不上堂堂的太子爷,故此才知难而退,张皇后觉得给她一张帖子也没事,不过是当面告知懐瑾这件事情罢了。   “母后,卢姑娘在京城东大街开了一间叫芝兰堂的花铺,还请母后打发人将请柬送到那边去。”听着张皇后点头答应,崔大郎心中欢喜,站起身来朝张皇后行了一个大礼:“多谢母后成全。”   张皇后微笑着望向自己的儿子,颇有几分得意,虽然在乡间养了二十年,懐瑾还是很知礼孝顺的,青山坳那对老夫妻确实不错。   崔大郎高高兴兴出了明月宫,一心想着过几日便能见着秀珍,这几日晚上竟没有一夜睡安稳的,每每才合上眼,卢秀珍那张脸就在脑海里晃个不停,时而娇俏的笑,时而娇嗔不已,让他一颗心上上下下的翻动个不停。   好不容易熬到了今日,他早朝都有些心不在焉,等着众人将奏折送过来,赶不及的便宣布退朝,还没等司礼内侍的话音落下,他已经离开座位,飞快的朝偏门那边走了过去,害得一群内侍跌跌撞撞的跟着一路小跑,差点滑倒在雪地里。   然而来到御花园的时候,却没有见着那个想见到的人,崔大郎心中有几分失落,与胡太后张皇后说话时,有些魂不守舍。 第342章 早梅开(三)   胡太后很慈祥的望着崔大郎, 眉目间俱是欣赏。   虽说这个孙儿是在乡间长大, 可处理起政事来却很是利落,根本就没有半点含糊拖沓, 而且有理有据,不时的能蹦出些圣贤之书里的理论来反驳他人,大臣们对这位新晋的太子爷十分佩服。   胡太后曾找梁首辅来问过最近朝堂情况如何,一提到太子殿下, 梁首辅便止不住的笑:“太后娘娘,真乃大周之福,太子殿下聪明睿智,假以时日便能独当一面。”   哪位祖母不喜欢听人说自己孙辈们的好话?而胡太后却十分谨慎, 唯恐梁首辅是拿话在糊弄她, 一个劲追根刨底:“梁大人,哀家找你来是想听句真话,太子若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对,你需得在旁边提点。”   “娘娘,老臣说的话可是千真万确,没有一句谎言。”梁首辅点头微笑:“娘娘尽管放心,老臣不是那种为了博取娘娘欢心而胡编些阿谀奉承的话, 太子殿下真的是天资很好又十分仁义,这大周的江山一定能稳稳的传下去的。”   “这就好。”胡太后终于放了心,她的孙儿当真是个不错的,以后定然会是一代明君。   “懐瑾,你每日勤勉政事日很是辛苦, 哀家与你母后都在想着要替你找个帮手来分忧解难。方才你说没有尽到孝道,哀家能明白你的心思,只是你若真心想尽到孝道,那不如赶紧将太子妃给娶了,让她代替你给哀家和你母后尽孝便是。”   崔大郎默默不语,心中暗道,我何尝不想快些将秀珍娶回来呢,只是她还未答应我,我如何能娶妻?   见着崔大郎沉默的模样,胡太后满心以为他是有些害臊,不由得笑出声来:“一提到亲事,懐瑾便跟女郎一般羞涩起来了呢。”   张皇后也附和着笑:“可不是这样?”   胡太后瞥了张皇后一眼,话里有话道:“若嫿,你那侄女儿在哪里?哀家许久没有见到过她了,差人将她寻了过来陪哀家说说话儿。”   这分明是在拉纤保媒了,张皇后心里头很是舒坦,转头看了侍立在身后的青萝一眼:“去,将张大小姐寻过来。”   青萝微微弯了下膝盖:“是,娘娘。”   崔大郎觉得身子有些僵硬,心里头有些不安,看得出来祖母与母后是准备让他与那张芫蓉近几分,可是他一点也不想与别的姑娘多多接触。还是在张国公府的时候,张国公夫人不时会喊他过去作陪,每次进内院他便能见着张芫蓉,那时候还没什么别的感觉,现在想来,或许那时候张国公夫人便已经动了这分心思。   不是说张芫蓉不好,她生得美,又饱读诗书,说起话来声音娇柔很是好听,放眼京城贵女圈,她应该算得上是个中翘楚。   可是她再好又如何?她又不是自己的秀珍。   他的心很小,只能装得下一个人,再也没有别的空间去容纳其余的人,哪怕那个人再高贵再娇媚,也没办法挤进他的心房。   一阵冷风从掀开的帘子钻了进来,崔大郎忍不住打了个寒噤,胡太后慈爱的望着他道:“懐瑾,怎么不带个暖手的笼儿?快,坐到炭火盆儿这边来些。”   “多谢皇祖母挂念,也不是特别冷。”崔大郎应了一句,眼睛朝凉亭之外看了过去,就见着一顶大红色的斗篷在雪地里映衬着,红得刺目。   “臣女见过太后娘娘,皇后娘娘,太子殿下。”   张芫蓉举步走进凉亭,微微屈膝行礼,礼毕站直身子,垂下双手安安分分的放在前边,低首垂眸,一副娴静模样。   “快,给张大小姐看座。”胡太后指着宫女们喊:“将座位搬到哀家身边一点,哀家好久没见过张大小姐了,就想着与张大小姐好好说说话儿呢。”   那张座椅搬了过来,放在胡太后的右侧,刚刚好与崔大郎正对着,只要稍微一抬头,就能见着崔大郎那张英俊的脸孔。张芫蓉坐得端端正正,脸上没有一丝羞涩不安,大方端庄,颇有大家闺秀的风范。   胡太后心中暗道,这张国公府的大小姐,果然不错,张皇后观察着侄女儿的一举一动,很是得意,毕竟家教严谨,独自进宫来也这般举止从容。   “芫蓉,尝尝看,这是岭南进贡来的新鲜水果,哀家觉得挺好吃的。”胡太后从果盘里拈起一块冰糖柑橘递给张芫蓉:“瞧瞧这柑橘上的瓤儿,水分还足得很呢。”   “多谢太后娘娘赏赐。”张芫蓉双手接过,小口小口的尝了起来,吃相很是文雅。   “芫蓉啊,你素日在家里都做些什么事情?哀家听人说过你才思敏捷文采斐然,想必是喜欢读书的,是也不是?”胡太后想了想,准备从表扬张芫蓉入手,给崔大郎留下个好印象,故此先提及她知书达理。   “太后娘娘谬赞了,芫蓉不过是闲着看了些书而已,哪里就谈得上才思敏捷了?”张芫蓉微微一笑:“不过是识得几个字儿罢了。”   “哟,还真是谦虚,若只是识得几个字儿便能被人称作才女,那这世间的才女岂不是太多了些?”胡太后笑着望向崔大郎:“懐瑾,昔日你在张国公府的时候,可与你表妹一起谈论过诗词歌赋?”   崔大郎被点到名,无奈的抬起头来:“回皇祖母的话,懐瑾鲜少进内院,与表妹并无过多交谈,只不过也听人说过表妹颇有才名,不少人都慕名前来张国公府向她来求过诗词。”   张芫蓉听着崔大郎赞扬自己,心中得意,抿嘴笑了笑:“太子殿下过誉了,哪里有这样的事情,不过是旁人胡乱传出来的话而已。”   “芫蓉,你就不必太客气,现在这凉亭里没有外人,何必谦让?”张皇后瞧着张芫蓉,越看越中意,只觉她与自己的儿子是一对佳偶,再也没有比他们更相配的了。   先前张国公夫人曾隐约提及过此事,她那时候还觉得有些为难,一家出两个皇后并非是什么好事,做人最好要低调一点,以免遭来不测。只不过后来见着这形势慢慢的有了好转,懐瑾代为监国颇得大臣拥护,这才两个月的光景,朝堂内对于新晋太子便是一片叫好之声,个个对他交口称赞。   这样看来,若是自己定下张芫蓉做太子妃,便不必再担忧别人会暗地里议论纷纷,说什么太子要借助外祖家的势力去扶持自己,阻力便会小了许多。再说了,皇上的身子越发的不好了,重返朝廷的希望已经很是渺茫,也不必提心吊胆他会借这事来对张国公府发难。   日子慢慢的过,到了今日这个时候,宣召京城贵女进宫,张皇后看了这么多高门贵户的小姐,看来看去,还只有自己侄女儿生得最美貌,最能配得上懐瑾,故此她那分谨慎小心已经慢慢的放下,只盼着能快些将事情定下来才好。   “娘娘……”张芫蓉脸颊一红,心里却是甜丝丝的一片,看起来皇后姑姑是认同了自己,这个没外人,不仅仅是指自己是她的侄女儿罢?她双眼朝崔大郎那边瞟了过去,见着那剑眉星目,觉得他比在张国公府里更是英俊了几分。   “怎么了?芫蓉你难道不愿意与我做一家人不成?”胡太后在一旁打趣,算是帮着张皇后开腔——毕竟她与张芫蓉可没什么亲戚关系,这么一说便更是点明了几分。   崔大郎猛的站起身来:“皇祖母,母后,你们不是说早梅开得很好?我到金水河那边看看。”   他不敢回头,大步走出了凉亭,胡太后与张皇后愕然的望着那高大的背影,两人脸上都有些讪讪,张芫蓉的脸更是涨红了几分,坐在那里有些不知所措,第一次有了坐立不安的感觉。   太子殿下这是什么意思?莫非他不中意自己?   张芫蓉睁大了眼睛,一种酸涩的感觉从心底缓缓升起,她极力克制住自己眼中的泪意,微微低头,身子坐得笔直,就如一块石头般,不言不语。   “太子殿下……”   园内众家小姐见着崔大郎从凉亭这边出来,一个个欢喜不胜,手中捻着衣裳角儿,站在梅花树下含情凝睇的望着崔大郎,盈盈笑意自双靥而生,明眸善睐,就如有灿灿星辰在树下闪动。   原来见着太后娘娘与皇后娘娘将张家大小姐找了过去,众人心中都在愤愤不平,肯定是张皇后想要亲上加亲,特地想让自家侄女与太子多多亲近。众人站在树下,虽说是在赏早梅,可眼睛却斜着往凉亭那边瞧,见着那边似乎一团和气,张芫蓉与太后娘娘皇后娘娘说得开心,个个儿心中跟吃了酸梅儿一般难受。   正在难受间,却见那穿着紫色锦袍的少年郎从凉亭里走出,众人都觉惊讶不已——莫非太子殿下没有看上张家大小姐,这才借故离开?这一个念头才浮现在脑海里,脸上便堆出了娇媚的笑容。   机会来了。 第343章 早梅开(四)   一群莺莺燕燕站在树下, 各色斗篷争奇斗艳, 身上用的脂粉比那梅花还要香,浓郁的香味在鼻间盘旋不去, 痒痒的挠着人的心肺,让那猝不及防入到花丛里的少年郎再也按捺不住,一个喷嚏惊天动地的打了出来。   “哎呀呀,太子殿下打喷嚏都这般响亮, 果然是气力过人!”   有人赶紧不失时机的恭维了两句,眼睛含情脉脉的瞟向了崔大郎,尽管胡太后与张皇后心目里已经有了人选,但自己还可以争取一把。   更何况, 总是太子妃只能有一个, 太子侧妃却能有几名,不能做太子妃,太子侧妃也不错啊,以后太子登基,自己再慢慢朝上爬便是——从太子殿下拂袖而去这举动看起来,他对于张家大小姐并无好感,即便现在张芫蓉有太后娘娘与皇后娘娘撑腰又如何, 立皇后主要还得看皇上的意思,自己娘家也不差,未尝不能放手一搏。   崔大郎有几分无语,他打了这个惊天动地的喷嚏,已经有些觉得不好意思, 偏偏还被人这般恭维,实在是汗颜。他的眼睛朝金水河旁边的梅花树瞟了过去,一张脸有些僵硬,毕竟自幼在青山坳那小山村长大,还没见过这么多年轻姑娘将自己围在一处,手脚都不知道怎么放,很不自在。   “太子殿下是不是衣裳穿得少了些?快些去取斗篷过来,现儿天气这般冷,怎么能就穿件锦袍御寒呢?”   另一位小姐的发言重点在于尽情展示自己的温柔体贴,一双手从狐狸毛手笼里抽了出来,纤纤玉手抓着那手笼朝崔大郎这边送了过来:“太子殿下,你用这手笼暖暖手罢。”   崔大郎的脸色瞬间就红了,他不敢再与这群高门贵女呆在一处,转身就朝前边紧走几步,想要将她们甩在身后,不料那位小姐很执着的追了上来,声音轻柔得能滴出水来一般:“太子殿下,含烟的手笼虽然不是顶顶金贵,可也是用狐狸毛做成,里边还有刚刚灌好的热水袋呢。”   崔大郎走得更急了,那小姐只顾着朝前边追,一不留神脚下便是一滑,整个人朝着前边扑倒了过去,脸朝下摔倒在了雪地里,抬起头来时,脸上沾着雪花碎末,簌簌的朝下边掉着,发间的首饰里也沾着雪花,看上去楚楚可怜。   她的身后响起了一片嗤笑之声:“也不懂察言观色,太子殿下分明就在躲着她,偏偏还自己凑上去。”   “还不是以为自己姿容绝美能让太子殿下一见不忘,她再美也没有……”说话的人停住了话头,心中暗道,再美也比不上我啊,我都没追着过去,谁给她的勇气追着太子殿下不放?果然还是出乖露丑了,活该。   崔大郎听着身后有人摔倒,停下了脚步转过身来。   他本性淳朴,不忍心见着人落魄,看着那位小姐摔倒在雪地,身后一群人在嘲讽她,有些过意不去,折身转了回去,走到了那位摔倒的姑娘面前,蹲下身子低声问道:“你……还好罢?”   那位摔倒的姑娘乃是吏部尚书的千金,姓夏,家中排行第二,人称夏二小姐,她摔倒在地算是出尽了洋相,可万万没想到崔大郎竟然会折身回来询问,心中一喜,方才的难堪不翼而飞。   “太子殿下……”夏二小姐装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来:“好痛,含烟摔到膝盖了,痛的厉害,都快站不起来了。”   崔大郎吃了一惊:“竟然摔得这么重么?”   “太子殿下,含烟只觉这膝盖都要碎了,实在起身不得,还望太子殿下见谅。”夏二小姐一双眼睛盯紧了崔大郎,泫然欲涕:“太子殿下,能不能扶含烟起来?”   “膝盖都要碎了?”崔大郎赶紧冲着蹲在夏二小姐身边的丫鬟喊了一句:“你快些将你们家小姐扶起来,还愣着作甚?”   那丫鬟弯腰想伸手搀扶夏二小姐,却被她暗地里掐了一把,那丫鬟是个机灵的,赶紧向崔大郎诉苦:“太子殿下,奴婢力气小,一个人扶不起我们家小姐……”   “哦,哦,这倒是孤疏忽了。”崔大郎点了点头,如有所悟,夏二小姐见着这神色,心中欢喜,看来太子殿下要亲自来扶自己了,此刻,她听到崔大郎道:“还不快些将夏二小姐搀扶起来?”   “是。”两个内侍应声走了过去,每人伸出了一只手来想要抓住夏二小姐的胳膊,她尖叫了一声:“不,我才不要这些阉人来扶我!”   两个内侍愣在那里,脸上有几分难堪。   他们是阉人不假,可这般被人当面指着喊,这也够让他们不舒服的。低头看了一眼那夏二小姐,两个内侍心中暗道,这位小姐如此言行举止还想着要做太子妃?即便她家有权有势又如何,进得宫来也不会是得宠的主儿,蠢得如此,得宠了也会被人算计至死还不明白自己究竟是如何被人陷害的。   “这位小姐,我来帮你罢。”   忽然,从不远处传来了一个清脆的女声,并不娇柔,听上去干净利落,没有一丝多余:“我自小便在乡间种地,扶你起来的力气还是有的。”   听到这声音,崔大郎心间一喜,转过身去,就见那边有个穿着淡蓝色长襟棉衣的年轻姑娘跟在两个内侍身后,怀中抱着一盆盛开的蝴蝶兰。   “秀珍!”   等了这么久,终于见到了她,崔大郎只觉得全身每个毛孔都舒展开来,有一种说不出的满足,他深深凝望着那张白净的脸孔,咧嘴笑了笑:“秀珍,你总算来了,我一直在等着你哪。”   卢秀珍没有说话,将那盆蝴蝶兰放到了雪地上,快步走到夏二小姐面前,弯下腰来一只手抓住了她的胳膊——哼,真是不知羞耻,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来勾搭她的阿瑾!还想让阿瑾来扶她起来,她简直是在痴人说梦!   卢秀珍的手抓得很紧,夏二小姐几乎痛得要哭出声来:“你是哪个乡村角落里钻出来的村姑?你这般身份低微怎么能接近我?你走开,我才不要你扶!”   “我是从乡村旮旯里出来的,可我也是接了皇后娘娘的请柬才进宫来的,你未必比皇后娘娘更高贵不成?”卢秀珍从怀里摸出了一张大红烫金请柬朝夏二小姐晃了晃:“你自己看清楚了,就连皇后娘娘都允许我进宫接近她,你又是什么人,敢将皇后娘娘踩下一头?”   夏二小姐见着那张请柬,顿时没了声音,卢秀珍将请柬收了回去,抓住夏二小姐的胳膊,一把将她拎了起来,伸手抓住了夏二小姐一只膝盖捏了捏:“痛不痛?”   她手下用了点劲儿,夏二小姐这回真的觉得痛,龇牙咧嘴的喊了起来:“痛,痛,好痛!”   卢秀珍白了站在那边的丫鬟一眼:“你们家小姐的膝盖骨说不定真的碎了哪,你还呆着站到这里干啥?赶紧去请太医过来给瞧瞧哇。”   崔大郎赶紧跟着点头:“快,将夏二小姐送到太医院去。”   两个内侍心中正憋着一股子气,听着崔大郎这般说,重重的应声:“奴才这就去找软轿过来。”   卢秀珍把夏二小姐朝她身边的丫鬟怀里一推,转过身弯腰去抱那盆蝴蝶兰,崔大郎比她下手更快,抢在她前边将那蝴蝶兰抱了起来,冲着她笑了笑:“秀珍,没想到这蝴蝶兰真的是这个时节开花,我那阵子还觉得不相信哪。”   一串串的花朵在绿叶中招展,就如一群蝴蝶展开翅膀迎着寒风飞翔,玫红的颜色娇艳欲滴,淡黄色的花蕊微微颤动着,淡淡的清香扑鼻而来。   “我说过会在春节前后开花,它就肯定是这时候开花,有什么不相信的。”卢秀珍朝崔大郎一伸手:“把花给我,我要送给太后娘娘的。”   “我帮你抱着。”崔大郎讨好的笑着,眼睛眯成了一条缝,抱着那盆花朝着卢秀珍亲亲热热的点着头,看得旁边站着的夏二小姐目瞪口呆,一张粉面忍不住抽搐了起来,实在不敢相信方才还是一副高贵冷傲模样的太子殿下,怎么忽然就变成了摇着尾巴的叭儿狗样子。   “不用你给我抱,别把你这昂贵的衣裳给弄脏了。”卢秀珍白了他一眼,低声嘀咕:“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秀珍,你说什么呢?”崔大郎凑近了点身子,脸上依旧是热络的笑:“我没听清楚。”   “我说你穿得这般精致,怎么能让你抱着花盆呢?小心弄脏了你的衣裳!”卢秀珍伸出手来去夺花盆,崔大郎一个转身朝前边走了过去:“秀珍,一件衣裳算什么,帮里抱着花才是更要紧的事情哪,走走走,我带你去见我皇祖母与母后。”   “不用你带,我自己会走。”卢秀珍甩了甩手,步履轻盈的超过了崔大郎,昂首挺胸走在前边,目不斜视的从那群贵女中穿行过去,一点也不在意她们惊讶的眼神。   “她是谁?”   一双双眼睛盯住了卢秀珍,带着挑剔打量着她。 第344章 早梅开(五)   胡太后眯眼看了看外边那个朝凉亭走过来的少女, 有些惊讶, 转过头来望向张皇后:“若嫿,这姑娘是谁家的小姐, 怎么看着有几分眼熟?”   穿着蓝色长襟的棉袄,下边是同色夹棉裤子,衣裳袖口和裤脚边上好像绣着花儿,隐隐约约的看不太清楚——可即便再绣着花, 也不像大家闺秀的打扮,如何就给混进宫来了?这难道不是哪家府上的丫鬟?可她看起来从容大方,全然没有丫鬟该有的那种姿态。   “这……”张皇后倒是马上反应过来,请柬是她亲手交给掌事姑姑让她去发的, 如何会不知道这年轻姑娘是谁?   “母后, 您还记得上次来宫里退婚的卢姑娘吗?”   “哦,是她,没错儿,是她。”胡太后点了点头:“你一说我便想起来了。”   卢秀珍走得近了些,胡太后已经能看清她的脸孔,乌溜溜的大眼睛看上去很是机灵,双眉弯弯嘴角微扬, 让人见了只觉舒服。   “太后娘娘安好,皇后娘娘安好。”   走进凉亭,卢秀珍便规规矩矩的向两位娘娘行了个大礼,站起身来以后朝着张皇后笑了笑:“收到娘娘的请柬,秀珍真是受宠若惊, 可这宫中哪里是秀珍这样的人能来的?秀珍恳请娘娘下回不要再照顾我了,还是将请柬留给旁的小姐罢。”   张皇后一愣,胡太后也是一愣。   “若嫿,卢姑娘的请柬是你给的?”   不是说好要正三品以上的人家,虽然这郡公是三等爵,可爵位究竟是怎么来的,大家都心知肚明,像这样人家的姑娘,如何能上得了台面?更何况她还自己来皇宫退了婚,说明她对懐瑾没有一点意思,为何若嫿还要送请帖给她?   胡太后狐疑的朝张皇后看了过去,张皇后有几分难堪,坐在那里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此时脚步声橐橐,崔大郎已经抱着那盆蝴蝶兰走进了凉亭:“皇祖母,这请柬是我让母后给卢姑娘的。”   “是你的主意?”胡太后吃了一惊,有些摸不着头脑,懐瑾这是怎么了?莫非看上这个村姑了?   卢秀珍伸手,将崔大郎抱着的蝴蝶兰接了过来:“太后娘娘,皇后娘娘,这是民女种出的蝴蝶兰,今日特地带了两盆过来进献给娘娘。”   “蝴蝶兰?”胡太后的视线落在了那盆花卉上,将身子凑近了些:“这花开得可真是好,哀家以前还真没见过呢。”   “太后娘娘,您看这花朵像不像蝴蝶翅膀?”卢秀珍笑盈盈的指着那一串串迎风招展的花儿:“能在冰天雪地的时候见着这么娇艳的花儿,是不是觉得心情很好?”   胡太后凝神盯着那盆蝴蝶兰,好一阵子脸上方才露出了微笑:“确实不错,看着心情很好。”   “民女将这花进献给太后娘娘,愿太后娘娘就像这盆蝴蝶兰一样,不论是风霜雨雪不论是夏日炎炎,太后娘娘都会容颜不老开心长寿。”卢秀珍笑盈盈的俯身一拜:“若不是上回有内侍告诉民女,民女还真不敢相信我面前坐着的便是太后娘娘呢,您看上去实在太年轻了。”   胡太后被卢秀珍这番话哄得眉开眼笑:“卢姑娘可真会说话,哀家听了都差点信以为真了呢。”   “本来就是真话,绝非谎言。”卢秀珍低头笑道:“若是我到了这般年纪还有太后娘娘这一般的姿容,我就该烧高香了。”   “哎哟哟,这小嘴儿甜的!”胡太后转过脸望了望张皇后:“若嫿,卢姑娘是不是小嘴儿甜得让人发齁哪?”   张皇后坐在那里有几分失神,听着胡太后跟她说话,她顺从的点了点头:“可不是哪。”   “卢姑娘,你说要将蝴蝶兰进献和哀家与皇后,那还有一盆呢?”胡太后忽然想起这档子事情来:“怎么只见着一盆哪?”   “回太后娘娘话,还有一盆方才有位内侍大人见民女捧两盆花不便,已经替民女送去皇后娘娘宫中了,娘娘回宫便能见着。娘娘,你可别生气,民女是真的给您也带了一盆花过来的啊。”见着张皇后神色并不十分愉悦,卢秀珍站在那里琢磨着,是不是自己没有将那盆花一起带过来的原因?早知如此,便是自己辛苦些,也该抱着两盆花过来。   “卢姑娘,没这样的事。”张皇后无精打采应了一句,看了看站在卢秀珍身侧的崔大郎,想起他对自己说的话来:“卢姑娘,我给你请柬,是有原因的。”   “娘娘有什么事情要对我说?”卢秀珍有几分惊讶:“还请娘娘直说罢。”   “上次你来皇宫退亲,可是真心实意的?”张皇后双目直视卢秀珍,神色严肃:“你只管说心里话,本宫绝不会怪罪于你。”   “叮当”一声响,旁边桌子上茶盏盖子从红漆盘子边上落到了桌面上,张芫蓉粉面微红,赶紧伸手去拾,那伸出去的手有些发颤。   退亲?什么意思?这个年轻姑娘到宫里来退亲?宫中现儿有三个皇子,年龄相符合的只有太子殿下,莫非这姑娘是太子殿下在民间的未婚妻?她的脸色瞬间白了白,心中很是难受,仿佛自己心爱的东西被人抢了过去一般。   “原来是这件事情。”卢秀珍轻轻的吁了一口气,转身望向崔大郎。   身边站着她的阿瑾。   一点都不会错,他的身形是那般熟悉,那张脸孔虽然只见过几次,可却深深的烙印在了她的脑海。   阿瑾,阿瑾。   她默默的念了一句,心中似乎有潮水起起落落,很长时间不能平静。   “秀珍,你这般狠心要将我抛下?”崔大郎眼睛一眨也不眨的盯住了卢秀珍,只觉得心似擂鼓一般砰砰狂跳不止:“你莫非忘记我们以前许下的承诺了吗?”   以前的承诺?   顷刻间酸甜苦辣全涌上了心头,那些曾经一起相处的情景一幕又一幕的浮现出来,那焦急询问的兰公子,那弯腰锄地的兰公子,那举手发誓的兰公子,一切犹如电影在回放,不住的来了又一遍。   “秀珍,请你告诉我你的心里话。”崔大郎眼神真挚,带着期望:“我要听你亲口说出来。”   “阿瑾,”卢秀珍睁大了眼睛,嘴角露出了一丝无奈的笑:“阿瑾你很好,我也没有忘记你对我说过的话,只是现在你的身份地位不同了,我们没有办法再在一起,你是大周堂堂的太子殿下,以后要继承皇位,我这村姑的身份,如何能配得上你?”   “秀珍!”崔大郎惊呼出声:“这就是你的心里话?你竟然会这样想?”   在他的心目里,卢秀珍是一个意志坚强的姑娘,她从来没有看低过她自己,为何现在忽然就转了口风?太子殿下又如何?只要他们彼此是真心相待,根本就不会存在这身份上的差距。   张皇后听了卢秀珍的话很是高兴,缓缓点头:“卢姑娘,你是个拎得清的。”   卢秀珍朝胡太后与张皇后行了一礼:“太后娘娘,皇后娘娘,皇宫里真不是我该来的地方,我今日将话说清楚了,下回就可以不用派送请柬给我了。”   到宫里头一转,浪费她的时间不说,还搭上了两盆蝴蝶兰,要知道今年一共才得十几盆开花的,每盆她都标上了五百两银子呢,两盆就是一千两啊!   张皇后略略露出些尴尬神色,胡太后却端着茶盏笑了起来:“卢姑娘真是个直爽人,哀家就喜欢你这样心直口快的姑娘,这蝴蝶兰是你种出来的,是不是你特别擅长种花草?要不要开个花铺什么的,也好养家糊口?”   “太后娘娘,民女最近刚刚在京城开了一家叫芝兰堂的花铺,若是太后娘娘喜欢,可以派掌事姑姑们去那边瞧瞧,铺子就在东大街上,也不远,看到什么喜欢的,尽管拿回宫来,能孝敬太后娘娘,那可是民女的荣幸。”   虽然有些肉疼,可卢秀珍觉得让太后娘娘给自己做广告可能效果会很好,只要托着她在那些贵妇人进宫觐见时夸赞几句,自然会有人过来买花草,或许她还可以在蝴蝶兰上挂着皇室特贡的牌子——自己也没吹牛,自己确实进献了两盆花给宫里头的娘娘们哪。   “好好好,到时候哀家让人去你那芝兰堂里瞧瞧。”胡太后眉开眼笑的看着卢秀珍,心中微微有些遗憾,她挺喜欢这姑娘的,只是她出身差了点,否则还真能和懐瑾配得上。   “秀珍!”   就在卢秀珍才踏下一级石阶时,身后传来崔大郎的声音,她甫才回头,手腕便被人抓得牢牢实实:“秀珍,你真的就这样走了么?”   “啊?”卢秀珍微微张开了嘴,看着一脸悲伤神色的崔大郎,只觉寒气逼人,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第345章 两心知(一)   “秀珍, 你若是因着我的身份发生了改变, 那我可以不做这个太子殿下,跟着你一起去田庄种地, 养花养草。”崔大郎的手微微颤抖着,他觉得自己有些不争气,可那双手还是在颤抖,怎么也停不下来。   “阿瑾!”卢秀珍惊呼一声:“这怎么可以!你不要做傻事!”   “为什么不可以?我父皇有三个儿子, 我不做太子了还有两个呢。”崔大郎声音很是急切:“以前我没在宫里的时候,日子还不是一样在过?现在我出宫又如何?大周不会因着朝堂里少了我一个人而不同,大臣们肯定能辅佐好新的太子殿下的。”   “不,阿瑾, 你不能这样想。”卢秀珍摇了摇头, 心中虽然很是感动,可却只能狠心拒绝他:“你想过你的母后吗?她想念了你二十年,而你就因着为了要与我在一起,就忍心不顾她的亲情与期盼抛下她一个人在皇宫里承受无限的思念与离别之情吗?”   崔大郎回头看了看张皇后,见她一双眼睛盯紧了自己,眼中似乎有着隐约的泪光,有了一丝犹豫, 卢秀珍趁机想要将手从他的掌控里挣脱开来:“阿瑾,你放开我,我要回去了,芝兰堂才开业不久,我还得盯上几日才能放心撒手呢。”   “秀珍, 我记得那时候你曾经与我说过,你不在乎身份地位高低,你说人与人都是平等的,没有谁生来就要比别人高贵,为何现在你忽然又改了想法?”崔大郎索性将另外一只手也伸出来捉住了卢秀珍的胳膊:“秀珍,你要相信我,我绝不会因为身份地位发生了变化就会看低你,我会坚守那日给你的承诺,绝不会变心。”   卢秀珍被崔大郎捉住两只手,动弹不得,她只觉自己的身子渐渐的发软,那原本坚强的意志竟然也渐渐的发生了动摇。眼前这少年一副真诚的模样,双眸灿灿盯紧了她,那黑白分明的眼神清澈干净,没有一丝杂质,让她不由得有些羞惭起来。   他的情意没有一丝杂质,纯洁如水晶,偏偏自己却还不想去接受这一份真情,让他为这事伤心难过。   “秀珍,答应我,不要退缩,跟我一起并肩前行,可好?”   他温柔的话语在耳边响起,仿若一缕阳光照进了她的心田,卢秀珍觉得全身都暖和了起来,那份坚守慢慢的晃动,就如一座宫殿很快要坍塌了一般:“阿瑾……”   甫才喊出名字,她便再也说不出第二个字来,只是抬起头来默默的望着崔大郎。   “懐瑾!”张皇后都被崔大郎的举动唬了一跳,懐瑾怎么能这样做?大庭广众之下去追着一个村姑说话,还握着她的手不放!   崔大郎在宫里呆了两个月了,张皇后觉得他事事都很守礼懂规矩,真是让她觉得满意放心,可万万没想到今日却做出这样荒谬的举止来,还是当着京城这么多高门贵女的面,这不是很丢人么?   “秀珍,”崔大郎没有朝张皇后这边看,他捉住卢秀珍的手,很温柔道:“走,和我一起去见皇祖母与母后,我要告诉她们,秀珍是天下最好的姑娘,我要娶她。”   卢秀珍的心热了几分,眼眸渐渐的朝地面看了过去,有些不好意思。饶是她素来大胆泼辣,可听到崔大郎这般说,也忍不住有些害羞,整个人就如吃了蜜糖一般甜,一直甜到了心底。   “秀珍,走。”崔大郎的手带着卢秀珍朝前边走了过去,卢秀珍不由自主迈开脚步跟着他走上前一步,刚刚一抬头,便触及到了张皇后的脸,她忽然想起自己方才昂首挺胸的说过了那席话,这才过了多久?简直是自打脸,顷刻间她便有些不自在起来。   “懐瑾,你这是……”   张皇后瞠目结舌的看着崔大郎将卢秀珍带到她面前,有些不知所措,就连旁边的胡太后都开始有了惊奇神色。   “母后,我要娶秀珍。”崔大郎没有退缩,说得很是坚定:“我一定要娶她。”   “这只不过是你养父母给你定下的一桩婚事,你又何必要坚持?卢姑娘自己方才也说过了她不嫁入宫中,你又不是没有听清楚,何必要这般勉强?”张皇后一只手按着膝盖,一只手慢慢的摸上了胸口,只觉得有些疼痛,原以为儿子孝顺听话,没想到转眼间他就变了一个人似的,如此固执己见。   “母后,我要娶秀珍,不仅仅是养父母给我定亲的原因,我心悦于她。”崔大郎捏了下卢秀珍的手心,心里充满了一种说不出的甜蜜。   卢秀珍吃了一惊,转脸看了过去,只是那眼风一飞,恰似正在抛媚眼儿,娇羞妩媚无比,看得崔大郎脸红心跳。   张皇后见此情状,更是气闷不已,这卢姑娘怎么就如此不知羞耻,竟然当着众人的面来这一出呢,完全没有将凉亭里的人放在眼里,公然勾引她的儿子,难怪懐瑾为了她这般神魂颠倒呢。   “懐瑾……”张皇后喊了一声,可又不知道该说什么话才好。   依着她的教养,不可能当着卢秀珍斥责她身份低微还想攀高枝,可自己不说明白,懐瑾肯定会被她欺骗了去。张皇后看了站在面前的两个人一眼,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话才好。她斟酌了下,视线转向了卢秀珍。   儿子是自己的好,还是让这位卢姑娘知难而退罢。   “卢姑娘,你方才才说过不愿嫁入皇宫,可是……”张皇后瞥了卢秀珍一眼,带着点不屑,那神情似乎在说,原来你只是欲擒故纵。   卢秀珍大大方方点了点头:“是,我本意如此,可禁不住太子殿下一片诚心……”   话音未落,就听着外边一阵脚步之声。   “太后娘娘,皇后娘娘,出事儿了!”   一个内侍气喘吁吁的奔着进来,跪倒在地:“贵妃娘娘有小产征兆!”   “什么?”胡太后吃了一惊,站起身来:“备轿,哀家去瞧瞧。”   “母后,我也去。”张皇后也跟着站了起来,做为一国之母,温柔贤淑是必要的,再怎么样也不能让别人觉得她小心眼儿——她与陆贵妃不睦,并不代表她便要对陆贵妃不闻不问,关系到皇室子嗣这般大事,她自然要亲自前往。   有胡太后在前边走,她也不必担心旁人暗地里生事说陆贵妃小产与她有关,自己要做的便是摆出正宫该有的姿态来,安慰陆贵妃几句,交代她宫里的人好生服侍陆贵妃养好身子,务必要保得腹中胎儿平安无恙。   至于陆贵妃究竟跟这个孩子有没有缘分,那便不是她要担心的了。   凉亭哗啦啦的走了一大群人,只剩了三个人在里边:崔大郎、卢秀珍,还有一个僵硬着身子坐在那里的张芫蓉。   皇后姑姑去看陆贵妃了,她肯定不适合跟着去,可她留在这凉亭里似乎也不合适,张芫蓉的手指不住的在石凳上画着圈儿,身子坐得笔直,一双眼睛偷偷的瞄向了崔大郎。   太子殿下……怎么会喜欢一个村姑?实在是令人费解。   “秀珍。”崔大郎轻轻的喊了一声,觉得全身都放松了下来,胡太后与张皇后在,他无端觉得有些压力,面对着卢秀珍,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话才好,只有她们两人不在场,他才觉得可以畅所欲言。   “阿瑾,怎么,你有什么话和我说?”   卢秀珍含笑抬头,一双眼睛亮闪闪的,就如寒星一般。   “我想说,你一定要相信我,我向你发过誓,今生今世咱们一定要在一起。”崔大郎抓紧了卢秀珍的手:“你难道不相信我么?”   两人说得旁若无人,张芫蓉听得实在是尴尬,只能悄悄的拎起裙裳,慢慢的朝凉亭出口那边挪了过去,崔大郎的眼睛朝那边转了转,见着张芫蓉的身影慢慢在门口消失,轻轻的吐了一口气:“她总算是走了。”   “她是谁?”卢秀珍微笑着望向崔大郎:“你祖母与母亲独独将她一个人召到凉亭里,肯定是对她另眼相看,这是不是将来的太子妃啊?”   “秀珍,你在说什么呢。”崔大郎有几分尴尬:“她是我表妹,张国公府的小姐,我母后找她过来是与她拉拢家常的。”   “哦,只是拉拉家常。”卢秀珍甜甜的笑了起来,心里可却是一万个不同意。   拉拉家常不会将这位张家小姐喊到自己宫里去么?偏偏当着那么多高门贵女的面喊她过来,究竟是什么意思,卢秀珍觉得肯定不是崔大郎说的那样简单。   见着她笑得眉眼弯弯,有几分促狭,崔大郎不由得有几分沮丧:“秀珍,你这是不相信我么?”   “不呀,我很相信你呢,太子殿下。”卢秀珍膝盖稍微弯了弯:“我一个村姑如何敢质疑太子殿下的说辞?”   “秀珍,你……”崔大郎咬牙,一把将她手腕扣住,另外一只手朝凉亭那边伸了过去,眨眼间,他就已经将垂帘拉下,扣紧在凸起的钉子上,那面留出来看风景的空挡此刻已经被遮得严严实实。   “阿瑾,你要作甚?”   看着崔大郎的脸慢慢的贴了过来,卢秀珍只觉自己心慌意乱,就如春日的湖面上有波纹渐渐荡漾开来一般,纷纷乱乱的一片。 第346章 两心知(二)   凉亭已经被封得密不透风, 外边的雪色被拦阻, 亭子里悄无声息的拢上了一抹幽黑。   适应过黑暗,依稀能辨认出自己面前的一张脸, 浓黑的眉毛似乎要飞入鬓里,一双眼睛灼灼有神。   温热的呼吸就在耳边,每一次呼吸都是那般柔软延绵,让卢秀珍觉得心慌意乱, 她只觉得全身发软,没有一丝力量,被崔大郎捉着双手,丝毫不能动弹, 身子软绵绵的靠着他高大的身躯, 竟然不能离去。   “秀珍,我给你准备的衣裳很合身。”   见卢秀珍没有反抗,崔大郎胆子渐渐大了起来,将一只手放开,慢慢朝下边挪了过去,围住了卢秀珍纤细的腰肢:“那日我在马车里抱着你,刚刚好将你圈住, 就照着这个尺寸来做的,没想到那样合身。”   卢秀珍只觉脸上烫得厉害,一双眼睛朝崔大郎望了过去,渺渺然秋波潋滟:“阿瑾,你将我放松些好么?”   “不, 我不放手,放手你肯定就会走了。”崔大郎抱得越发紧了些,全身都燥热了起来:“秀珍,你原来答应过我的,咱们要在一起,一辈子也不分开,为何你就这般狠心要将我扔在这里?”   “唉……”卢秀珍幽幽的叹息了一声:“阿瑾,你以为我不想和你在一起吗?可是我真的不喜欢皇宫这个鬼地方。你在这里也生活两个月了,你自己觉得有意思吗?你还好一点吧,毕竟是太子殿下,以后要登基为帝,大家对你要毕恭毕敬,可你还是有很多不自由啊!我喜欢的生活就是种地养花,开铺子挣钱,要我每日呆到这宫里,见着谁都得跪跪拜拜的,我觉得还不如回自己田庄去呢,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多自在。”   崔大郎手下一滞,没有出声。   秀珍说得太对了,在这皇宫里他觉得很不自在,即便是有一心牵挂自己的母亲和祖母,他依旧觉得不自在。   不是行礼不行礼的问题,他感受到了一种压抑。   每日里卯时就起来,更衣准备上朝,朝会完了就得去文英殿批奏折,有时喊了朝中重臣们过来商议大事,差不多要挨到下午才能回后宫,回来以后还不能歇着,要去清华宫侍奉汤药——毕竟那是他的亲生父亲,即便他那时候这样对待自己,即便他二十年对自己不闻不问,可自己还是得要侍奉他——梁首辅唯恐他不孝顺父皇,特地叮嘱他:“太子殿下,你现在是替皇上监国,言行更要谨慎些,你的行动是要给大周百姓做表率的,故此还请太子殿下好生照顾皇上,每日里也该去清华宫呆上一段时间。”   纵然梁首辅不提点他,崔大郎也会这般做,崔老实与崔大娘自小便教诲他要与人为善,即便是旁人对你不好,你也该以德报怨,这样方才能得到平安。   自从进宫来以后,他每日都会去清华宫看望周世宗,周世宗病得不轻,他去的时候一般都昏昏沉沉的躺在床上,也不知道是真正睡着了还是假寐,他坐在床边看着那张消瘦苍白的脸孔,心里也颇有些同情,或许是他曾经做过不少错事,这才会得到上天的惩罚。   可是同情归同情,终究心中有个疙瘩,二十年前的那一幕他没有记忆,可每次见着张皇后,他就能感受到她失而复得的那份惊喜。   这个躺在床上的人,是伤害了他和生母之人。   尽孝与难受交织在一处,有时候让他几乎不能呼吸,宫女们将药汁熬好,他端过来亲自给周世宗喂药,有时候恍恍惚惚间还想将那碗汤汁泼到他的脸上。   他极力的按捺住了这暴躁的举动,可心中却还是压抑的。   若兰如青他们没有找到自己,这时候他应该已经与秀珍成亲,快快活活的过上了无忧无虑的小日子,而现在呢,每日里操心国家大事不说,还要面对一份无计回避的煎熬。   “阿瑾,怎么了?”卢秀珍敏感的感受到了崔大郎的心情有了变化,转过身来望向他:“你是不是遇到什么困难了?”   “秀珍,我真的不想做这个什么太子殿下,我想出宫,想和你一起去田庄种地。”崔大郎长长的叹息了一声:“可我知道现在的形势发展,这只能是我的想法而已。”   他脸上有一份失落的神色,浓郁得让卢秀珍只觉心疼,她伸出手来环住了他的肩膀:“阿瑾,你别担心,你只是没有适应,以后慢慢会好的。”   “不,秀珍,我知道这只是你在安慰我。”崔大郎摇了摇头:“进宫容易出宫难,我既然已经被他们推着站到了这个位置,那我便已经没了退路。我在青山坳生活了二十年,我已经习惯了那简单的生活,现在到了这里,到处都是复杂的关系,我每一步都要走得小心,尤其是处理朝堂的政务,我唯恐做错,万一伤及百姓,我心中不安。”   “唉,可怜的阿瑾。”卢秀珍叹息一声,将脑袋凑在他的脖子边擦了擦,嘴唇点在了他的衣领之处:“万事开头难,习惯就好了,你可要做一个明君,让大周百姓安居乐业哪。”   “我要做一个明君,少不了你的支持。”崔大郎感受到锁骨处有一种温热的气息,暖烘烘的将他的心给捂热:“秀珍,你快答应嫁给我,有你在背后支持我,我才能更加安心。”   “嫁给你?”卢秀珍抬起头来:“阿瑾,我很喜欢你。”   “真的吗?”崔大郎的眼睛一亮:“秀珍,我太开心了!”   他盯住眼前这张笑意盈盈的脸,心中激荡不已,她唇边的笑容似乎带着一种邀约的意味,让他情不自禁的想要朝她靠拢。   他慢慢的俯下头去,嘴唇轻轻的贴在卢秀珍前额,鼻尖触及到了她的头发。   清香从她的发间传了过来,就如二月春风抚摸着他的脸,额头光洁的肌肤让他的嘴唇很顺溜的朝下边走了过去,一直滑落在了她的眼眸上边。她的睫毛微微颤动着,仿佛有一只蝴蝶在扑扇着翅膀,撩拨着他火热的嘴唇,他没有忍住,落下了一个亲吻。   “秀珍……”   他喃喃喊出了两个字来,带着似水般的柔情。   然而,他并未得到回应。   卢秀珍朝后边退了半步,猛的抬起头来,撞到了他的下巴。   “哎呀呀,秀珍,我……”崔大郎捂住了下巴,感觉两排牙齿都错了位:“秀珍你干嘛抬头啊,我还没做好准备哪。”   “阿瑾,你干嘛这样着急,我的话还没说完呢。”卢秀珍见着崔大郎这龇牙咧嘴的样子,也有些心疼,伸手摸了摸崔大郎的下巴:“怎么样,阿瑾,好些了吗?”   “不要紧,这点痛算什么。”崔大郎一把握住了卢秀珍的手:“你先把话说完。”   “阿瑾,若是要我嫁你,你得答应我几个条件,若是做不到,咱们就不用再说了。”   “什么条件?你只管提。”   只要她愿意嫁自己,什么条件他都能答应。   “第一个条件是最基本的,我所希望的婚姻,是一夫一妻白头偕老这一种,我不希望还有别的女人掺和到我们中间来,而历朝历代的皇上,谁不是三宫六院?”卢秀珍冲崔大郎笑了笑:“方才那个要小产的陆贵妃,好像是你父皇的爱妃。”   “秀珍,我心里头只有你一个,不会再有别的女人。”崔大郎握紧了卢秀珍的手:“你放心便是,我绝不会像那些皇上一样,后宫有那么多嫔妃。”   “阿瑾,这件事情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即便你答应了我,那些大臣们劝你广纳嫔妃,一份份的奏折送上来,压得紧了,你还能不答应?”   年轻的时候情笃意深,或许能有几年信念坚定,可日子过得久了,再美的容颜看上去也不过是普普通通,再加上朝中大臣肯定会上书劝说要多进些美人,为大周皇室开枝散叶,到了那时候,半推半就的也可能就会应允了。   “秀珍,这是我的私家事,跟他们有啥关系?你放心,不管多少份奏折,也压不住我,我才不会听他们的话哩。”崔大郎有些不开心,秀珍怎么就这样不相信自己呢?   “好罢,大臣们上奏折你可以不当一回事,但若是你母后一定让你选妃,你又该如何应对?她是你的母亲,你的私家事她自然可以插手。”   婆媳关系是天下最难处理的关系,自己可得先要探下口风。   “秀珍,是我娶媳妇,不是我母后娶媳妇,我的事情用不着她来管,和我过一辈子的人是你,不是她!”崔大郎有几分激动,双手一带,将卢秀珍拉到了怀里:“秀珍,以前你是个直爽的,为何现在也这般磨叽起来?我曾发誓过,这一辈子只娶你一个,未必你就忘记了不成?”   卢秀珍挣扎了两下:“唔唔,我还没说完呢……”   “我先亲完你再说好不好?”   崔大郎猛的一个俯身,嘴唇贴近了那娇嫩的花瓣,清泉滴滴落入舌底,似蜂蜜般带着清香的甜。 第347章 两心知(三)   凉亭的垂帘微微颤动, 寒风带着雪花末子从帘子底下飞了进来, 凉亭里的两个人站在那里,抱得紧紧, 完全忘记了一切。   四片唇瓣相互碾压着,丁香的花蕊在细雨中不住的颤抖交缠,甜蜜的气息充斥着整个凉亭,恍恍间春风吹开一片暖意, 闭着的双眼前是蓝天白云碧海清风。   卢秀珍被崔大郎突如其来的袭击弄得不知所措,最开始是愕然状态,可慢慢的她也开始了回应,她欣喜的接纳了崔大郎爱意绵绵的拥吻, 而且开始进行了她猛烈的反击。   前世虽然没谈过恋爱, 可没见过猪跑却还是吃过猪肉的,卢秀珍自信满满,两人在一起亲热嘛,不就是抱着啃两口么?故此,当崔大郎的嘴才压了过来时,她便开始了夺取主动权,张开嘴唇, 用力亲上了崔大郎的嘴。   崔大郎愣了下,好像有哪里不对,可没等他想明白,卢秀珍便完全控制了主动权,小小的花蕊在他的唇瓣上摩挲着, 一点点的朝他的唇瓣之间侵袭了过去。这种主动将崔大郎的热情彻底的调动了起来,他猛的将卢秀珍抱紧,开始反扑。   两人的亲吻就如在打架,看谁的嘴张得更大,谁更有侵略性,两人都是懵懵懂懂,凭着一股子热情在互相碾压,到了最后仿佛找到了窍门,惊天动地变成了和风细雨,犹如阳春三月的细雨侵润着心田,又恰似山间潺潺溪水缓缓从林间流过。   天雷勾地火,两人亲得都觉得快要窒息的时候,终于撒手,面对面的站着,都在喘息不已,崔大郎望着双颊通红的卢秀珍,有些害羞,低声喊了一句:“秀珍……”   卢秀珍低下头,不敢看他。   方才自己在做什么呢?回想起那个场面都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自己这样主动,是不是把崔大郎给吓坏了?卢秀珍抬起手来轻轻擦了擦唇角,那里还残留着少许琼浆玉液呢。   “秀珍,我不是故意冒犯你的。”崔大郎见她不抬头,有些担心:“你原谅我好不好?”   卢秀珍抬起头来,“噗嗤”一笑:“我没有怪你,方才……很美好。”   她这一笑,崔大郎觉得自己面前仿佛有金光万丈,照得凉亭一片灿然,他也跟着笑了起来:“秀珍,既然你觉得很美好,那就早点嫁给我,好不好?”   “咦,我可还没说完条件呢。”卢秀珍扳着手指头跟崔大郎开始算:“我还有几条没跟你说清楚哪。”   “那你说说看,还有哪几条?”崔大郎盯紧了她:“不管有什么条件,我都会做到的。”   “第一条你已经答应了,其实后边的也不是事儿了,但是咱们得先说清楚啊。”卢秀珍微微皱眉:“我喜欢自由自在,宫里头这些规矩,我可以尽量遵守,但我不能每天都被困在这皇宫里,我有自己的事情要做,你知道的,田庄和芝兰堂现在才开始走上正轨……”   说到这里,卢秀珍忽然想起一件事情来:“是不是你让人来买我的菜蔬花卉的?”   崔大郎点了点头:“我知道你会猜到。”   卢秀珍伸手捶了下崔大郎的肩膀:“谁让你派人来买的?开始那几日,害得我还以为真是翠玉园的菜蔬长得好,才有这么多人来买的,后来见着内务府的人也来买了,我就猜着几分了。”   这是什么感觉呢?好比你本来是个学霸,自信满满要在高考中取得好成绩,可没想到你父母暗地里操作给你弄了个特招,你连考场都不用进便直接收到了名校的录取通知书,这实在是让她堵心。   她本来很相信自己翠玉园里卖的东西,被崔大郎这么一弄,完全失去了市场调查的意义,她都不明白到底这京城的销售量能达到多少了。   卢秀珍这一拳头砸下去,颇有点力道,可崔大郎却一点也不觉得痛——小拳拳捶胸口,这是甜蜜的感觉!他笑着望向卢秀珍:“你种出来的那些反季节菜很好吃啊,我母后与皇祖母都赞不绝口呢。”   “懒得和你说这么多。”卢秀珍白了他一眼:“言归正传,以后我想出宫去溜达,你母后啊皇祖母啊阻拦我,你可要给我出头。”   “这个绝对没有问题,包在我身上。”崔大郎笑眯眯的点头:“媳妇想做什么,我便要支持她做什么!”   “另外,以后若我只生了女孩,你可不能总在我耳朵边上嘀嘀咕咕的,要么你过继一个侄子,要么你把这皇帝的位置让给你弟弟,反正不能拿着没生男孩来压着我。”   子嗣,这在大周可是一个比较注重的话题,就如崔老实家没生出男娃,结果被自己亲娘挤兑成那样,她才嫁去青山坳时,那里不少人都在议论,说崔老实其实就是个绝户头,只不过是捡了几个男娃回来当自己的养罢了。   她既然不准阿瑾有别的女人,可万一自己生不出男孩来,到时候肯定会有矛盾,万一胡太后与张皇后拿着这个来说事,压着阿瑾选妃什么的,她可没这么多神思陪她们来折腾,预先把这些事情都说清楚比较好,   “秀珍,只要是你生的孩子我都喜欢。”崔大郎拍着胸脯保证:“相信我,男娃也是我的孩子,女娃也是我的孩子,为啥就一定要生个男娃才算是有了后人?再说了,女娃不一定比不上男娃,要是咱们生的女娃跟你一样聪明,让她继承皇位也不是不行啊。”   “啥?”卢秀珍诧异的瞪大了眼睛,没想到阿瑾这思想挺超前的,自己都还没想着要自己女儿做女帝,他倒是提出来了。   “秀珍……难道不可以?”崔大郎有几分讪讪:“前朝就有个皇后执政的,比她那夫君还做得好呢。”   “可以倒是可以,但我觉得那些大臣们都会反对吧?”卢秀珍心里头敞亮,笑得甜甜,阿瑾可真是一块宝,怎么就给她随手就捡到了呢?   “这有什么不同意的,皇位是我的,我想给谁就给谁,大不了给咱们闺女招个赘婿,生下的孩子一个姓许,一个跟着那赘婿姓便是了。”崔大郎自信满满:“我们青山坳那边就有招赘婿的,都没人说他家绝后哪。”   招赘婿?阿瑾可真想得出来!卢秀珍趴在崔大郎肩膀上,乐得笑开了花。   “怎么?招赘婿不行吗?”崔大郎有些莫名其妙,看到卢秀珍笑成这模样,心里很没有底儿。   “行行行,可以可以。”卢秀珍连连点头,没看出来,阿瑾还真是男友力爆棚,这么坚决的维护自己的爱人,确实是个不错的人选。   “那,还有别的什么事情么?”崔大郎见着卢秀珍点头,这才放下心来,长长的舒了一口气,他还以为是什么为难的事情呢,原来都只是一些简单的要求——心悦一个人就要全心全意,难道还能分出心去喜欢别人?既然心悦于她,就要精心呵护她,让她感受到温柔体贴,秀珍提出来的那些事情,真的都不是什么事。   “现在暂时没有了,等我想起来再告诉你。”   “那我等会就去与皇祖母母后去提,让她们着人去向你提亲。”崔大郎兴致勃勃的拉住了卢秀珍的手:“走,咱们出去溜达溜达,我带你熟悉下皇宫。”   这凉亭四面都挂着帘子,密不透风,关在里头久了也有些难受,是该到外边透透气儿了,卢秀珍点了点头,任凭着崔大郎牵着她的手朝外边走了去。   她知道凉亭外边应该站了很多人,好像按照那些高门大户的规矩,年轻男女手拉手逛御花园不是件什么好事,但她一点也不在意——她就是一个出身乡村的姑娘,她为何要在意这么多规矩?更何况方才他们两人在凉亭里呆了这么久,那些人肯定已经将她贬得一文不值了,携手游园也不过是让她们多了一项谈资而已。   果然,当他们两人走出凉亭时,卢秀珍感到了从四面八方射过来的目光。   若是说目光是箭,此刻她已经被射成了刺猬。   那些目光都是充满着愤恨与不屑,还有一些不甘。   “瞧她那得意样儿,还以为自己就是太子妃了呢!”   “可不是,穿得那些土气,连裙裳都没有,竟然穿着阔脚棉裤,也不知道谁给她的勇气进宫来了。”   “迷倒太子殿下就能做太子妃了?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地方出来的?她爹难道是京城的高官?以前的游宴里我可从来没见到过她!”   “她该是给皇宫里送花来的村姑吧?也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媚术,就这样一会儿光景便将太子殿下给迷住了,真真可恨!”   细细的议论声随着北风刮了过来,不时的落了几句在卢秀珍耳里,崔大郎脸色有些渐渐不快:“秀珍,你到这里站一会儿,我让内侍们将那些人送出宫去。”   “别别别,”卢秀珍拉住了崔大郎的衣袖:“她们可都是你母后发的请柬请过来的,你让人打发了她们那不是在给你母后难堪?她们爱怎么说便怎么说,我不在意,只要你在意我就行了。”   “秀珍,你放心,我会一辈子待你如今日。”崔大郎心中感动,握紧了卢秀珍的手。 第348章 两心知(四)   陆贵妃那边闹闹腾腾了大半个时辰, 终于是平息下来。   胎儿没了, 而且是个成形的男胎。   胡太后脸色沉沉,只吩咐了一句让太医好生照料着, 转身就走了。   所谓多子多福,这陆贵妃就是没这福分,当年还痴心妄想要做皇后娘娘,若是她当上了皇后, 大周无福,可不得给她断送了去。   张皇后本来就只是跟着来做做样子的,心里头可是惦记着御花园那边,见着胡太后走了, 她自然也不愿意久留, 到寝殿里头看了一眼陆贵妃,见她脸色苍白,双眼紧闭,正在昏睡之间,便喊了管事姑姑过来:“务必要照看好你们家主子,看看太医开的滋补品里要什么东西,只管选最好的用。”   管事姑姑赶紧点头答应, 心道皇后娘娘可真是仁义,尽管自家娘娘一直与她不对盘,可她还是没有半分脸色,娘娘小产了亲自过问,还给她最好的滋补品调养身子, 莫怪大家都赞皇后娘娘果然是大家出身,自有风度。   张皇后急急忙忙赶回御花园,那里的气氛与早先的已经不一样了,胡太后看了看周围的贵女们,只觉奇怪,这些年轻姑娘刚刚进宫的时候一个个神采飞扬,现今怎么就跟霜打过的茄子一般,蔫头蔫脑的?   “传旨下去,摆宴畅春园。”   内侍宫女们赶紧行走起来,有的去通知御膳房,有的则去告知那些小姐,一时间御花园里脚步匆匆,各色衣裳晃来晃去,好像杂色锦缎铺在雪地上一般。   “我就不去用饭了。”卢秀珍觉得自己该回去了,芝兰堂和田庄的事情一大堆,她真没什么闲工夫到皇宫里墨迹,若不是崔大郎陪着她到处转悠,她可是一点都不想呆。   “秀珍……”崔大郎有几分依依不舍:“好吧,我带你去向我皇祖母与母后辞行。”   虽然舍不得,可还是要支持秀珍,她那芝兰堂才开业,少了她坐镇怎么行?崔大郎领着卢秀珍找到了胡太后与张皇后,卢秀珍行礼过后便提出要回家的请求,两人听了颇觉惊讶,相互看了一眼,这位卢姑娘行事风格可真的别出一格子哪。   别府的小姐,谁不想多与太子殿下接触一二?能留下来用午膳,这也是皇恩浩荡,可偏偏她却一点也不领情,非要赶着离开,难道她与懐瑾闹崩了?   “既然卢姑娘家中有事,那哀家也不挽留了,卢姑娘去忙自己的罢。”胡太后笑容满脸的看了看卢秀珍:“以后有什么稀奇的花草给哀家送进宫来,哀家也不白拿你的,按着你卖的价钱出银子便是了。”   “能将那些奇花异草进献给太后娘娘,这是民女的荣幸,怎么还能要太后娘娘的银子呢。”卢秀珍笑眯眯的朝胡太后行了一礼:“若是太后娘娘觉得民女送过来的花草新鲜别致,下次能赐幅墨宝给民女,那就是给民女最大的赏赐了。”   当今太后给她写招牌,这可是个很好的广告——名人效应啊!   卢秀珍高高兴兴的回家了,崔大郎将她送到后宫门口,两人站在那里说了一阵子话,门口的羽林子都吃了一惊,他们现在已经认得崔大郎便是他们的太子殿下了,可从来未见过太子殿下跟一个年轻姑娘这般亲密,更让人吃惊的是这位年轻姑娘看上去也不是哪家高门大户的小姐,穿着棉布衣裳,身边也没跟着丫鬟。   崔大郎与卢秀珍完全没理会旁人异样的眼光,缠缠绵绵的说了一会子话,卢秀珍抬头看了一眼天空的阳光,惊呼了一声:“哟,我得快些回去了,六丫他们肯定会担心我的。”   原本以为进宫来送两盆花,不用多长时间,没想到事情完全出乎她的想象,急转直下,不知不觉已经在皇宫里盘旋了差不多快两个时辰。   “那你快些回去。”崔大郎松开了手:“我有空会去看你的。”   “得了吧,你有空那得等到什么时候?监国可不是一件小事。”卢秀珍笑着摇了摇头:“你只要能将国家治理好就行了。”   要当个家主都为难,莫说是要治天下了,卢秀珍望着崔大郎的脸孔,既是担心又觉得骄傲,她的阿瑾在百姓心中形象不错,大家只要提起这位新晋的太子都赞不绝口:“别看他才接手政务,可却将天下治理得井井有条,还能替百姓着想,减了赋税,这真是难得的太子殿下啊!”   “秀珍,你等着我,我会催促母后快点派人来向你提亲的。”   “好,我等着。”   卢秀珍笑了起来,笑容灿烂,比云层后透过的阳光更明媚。   畅春园的花厅里摆上了几张桌子,上首那张只坐了两人,掌事姑姑与贴身宫女分别站于两侧,正有条不紊的在将玉箸金匙放好。胡太后坐在上座,双手放在手笼里,看着那几桌旁边坐着的小姐们,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条缝:“多久没见过这么多年轻姑娘了,今日看着她们,哀家着实开心。”   张皇后跟着笑了起来:“可不是呢,一个个的生得跟花朵儿一般,也不知道家中父母是怎么养出来的呢。”她环视了下桌子,犹豫了下:“母后,我能不能让芫蓉到旁边伺候您?”   胡太后瞥了张皇后一眼,心里自然明白她的意思,皇后不过是在想着为自家侄女谋点好处,让她坐到这一桌来,能与懐瑾多多接触——自己身后那么多姑姑宫女在,哪里轮得上张芫蓉站着伺候?尤其她是张国公府的大小姐,还能委屈了她全程站着布菜?   况且,这布菜也是有讲究的,放在寻常人家,这布菜的事情只能是小辈里那个媳妇儿做,让张芫蓉站到自身后布菜,那便意味着她的身份地位有所不同了。   胡太后的手指揪住了手笼里的一根狐狸毛尖尖,轻轻扯了扯,那根狐狸毛便掉了出来。   今日看懐瑾对那卢姑娘的模样儿,这两人应该是已经相互动了心,懐瑾走进凉亭以后,眼神根本就没往张芫蓉那边看过去,只是盯着卢姑娘不放,好像眼睛里只有她一个人一般,懐瑾这种举止,还不是清清楚楚的告诉她们,他对张芫蓉没半分意思,若嫿想要撮合懐瑾与张芫蓉,这是剃头挑子一头热哪。   那卢姑娘……胡太后脑海里浮现出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其实那卢姑娘挺不错的,只是身份稍微低了些,长得不错,性格也讨喜,她还真是欣赏这样的姑娘。   “就怕芫蓉不肯来陪我这老婆子哪,让她跟那些同伴坐一块儿比较好,她会觉得自在一些。”胡太后最终下定了决心,懐瑾娶太子妃这事可要多多斟酌,不能随意就定,现在喊了张芫蓉过来,时机不对。   听到胡太后这句话,张皇后有一丝丝失望,可脸上还是保持微笑:“还是母后考虑周到,若嫿倒没想这么多。”   两人交谈间,就听外边内侍尖声喊叫:“太子殿下到。”   花厅里众人都齐刷刷的朝门口看了过去。   身着紫色锦袍的少年大步走了进来,额头上还沾着一点雪花末子,许是花厅外梅花树上掉下来的积雪。崔大郎完全没有留意众家小姐那爱慕的眼神,笑得满面春风的朝胡太后与张皇后走了过去,问安以后坐了袭来,身后宫女赶紧上前倒出一盏茶汤供他漱口。   “卢姑娘回去了?”   “是,她事情太多,花铺里不能没有她,完全走不开。”   一提到卢秀珍,崔大郎便满满都是骄傲之感,他的秀珍可是个能人,那些所谓的高门贵女怎么能和她相提并论。   胡太后笑得慈祥:“懐瑾,那时候你不是假死了吗?卢姑娘嫁到崔家守望门寡的时候你就已经没在青山坳了,如何相识的呢?”   “这也是凑巧了,她捡了山里的菌子到江州城卖,正好卖到兰府,就这样我们便认识了。”崔大郎说到此处,心中只在感叹上苍对他真的是眷顾,虽然他已经离开了青山坳,可却还是与秀珍相识相知,没有早一刻,也没有晚一分,就在那个该认识的时候他们便相识了。   “哟,卖个菌子都能让你们认识呢,这可真的是凑巧。”胡太后感叹了一声,转脸看了看张皇后:“若嫿,你说是不是好巧?”   张皇后只能勉强回应:“确实巧。”   “皇祖母,母后,懐瑾觉得这千里姻缘一线牵,秀珍是老天爷安排给我的妻,我想要娶秀珍,还请皇祖母与母后派人代我去向秀珍求亲。”崔大郎站了起来,朝胡太后与张皇后行了一个大礼:“恳请皇祖母与母后答应。”   “什么?求亲?”张皇后吃了一惊,眼睛都瞪圆了几分:“懐瑾,娶妻乃是大事,需得多方斟酌,不可太过草率鲁莽!”   “母后,你早些日子不还跟我提到这事,你说要快些将我的亲事定下来,为何现在又说不可太过草率鲁莽?”崔大郎有些疑惑的望向张皇后:“莫非母后觉得我配不上秀珍?”   张皇后只觉心中一阵发闷,堵得慌。 第349章 两心知(五)   张皇后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好半日才回过神来, 伸手摸了摸胸口,长长的吐了一口气, 方才觉得稍微舒服了几分,可却依旧还是觉得膈应得慌。   懐瑾这是怎么了,被那个村姑给迷得丢了魂儿不成?竟然让她派人去提亲!   堂堂大周太子,娶个出身乡野的村姑, 这事儿传出去只怕是会笑得人的大牙,这门当户对彻头彻尾就成了笑话。人家农夫多收了几斗米,还想着要给自家娃儿找个有田地的呢,懐瑾倒是好, 从山村里跳出来了, 却要找个村姑!   而且……听他都说了些什么话!   他配不上那个村姑,这话都是怎么来的?懐瑾如何能这般妄自菲薄呢?   “母后,怎么了?”崔大郎见着张皇后的脸色有些不对,赶紧凑上去询问:“是不好指派谁去不成?其实也无所谓了,不拘由礼部拟定行程,推选官员便是,秀珍不会介意这些细节的, 我们一切从简便好。”   “懐瑾!”张皇后艰难的开了口:“你……是认真的?”   “母后,婚姻之事岂能儿戏,自然是认真的。”崔大郎不解的望向张皇后:“母后难道还有什么不同的看法不成?”   “懐瑾,你觉得自己配不上这位卢姑娘?”张皇后说得极其缓慢,到现在她都还有些懵, 完全没有弄懂为何懐瑾这般妄自菲薄。   “母后,卢姑娘聪明远胜于我,能力我也是望尘莫及。”崔大郎说得很认真:“看一个人怎么只从身份上来说事?一个人的能力远远要比这出身重要。更何况我本来就是在青山坳长大,若不是母后派人寻我回宫,我不过是一个乡村里的凡夫俗子而已,自然就更配不上卢姑娘了。”   “懐瑾,不管怎么样,你现今已经是贵为太子,过去的事情便不必再提,你的身份与那位卢姑娘绝不相配,母后是不会替你去求亲的。”张皇后看了一眼花厅里的众位小姐,朝着崔大郎笑了笑:“有这么多位温柔贤淑知书达理又生得花容月貌的小姐在,你就没见着一个合心意的不成?”   现在她已经不考虑自己的侄女儿能不能做太子妃这事情了,目前最重要的是要将懐瑾那可怕的念头给打消——娶一个村姑为太子妃,这怎么可能!   “懐瑾,你母后言之有理,娶妻讲求的是门当户对,尤其是皇室更加要看重,大周朝已经经历了八代皇上,没有一个是从乡野里选妃的。皇祖母觉得那位卢姑娘确实是个不错的,可是却难以胜任太子妃,她的身份如何压得住侧妃良娣?”胡太后慈祥的冲着崔大郎笑了笑:“懐瑾,哀家与你母后曾经商议过,若是那位卢姑娘愿意,我们也不计较她的出身,赐她个太子侧妃便是。”   崔大郎的心一沉,真被秀珍言中,皇祖母与母后都不同意他娶秀珍为妻。   “懐瑾,你看看,左边第一桌,那是梁首辅家的两个孙女儿,江平章的小女儿,还有……”张皇后朝张芫蓉深深看了一眼:“还有你表妹哪。她们谁都要比那卢姑娘更合适做这太子妃,你随便选一个,母后这就让礼部将这迎娶程序给列出来,咱们一步一步来。”   “皇祖母,母后,既然你们说我与秀珍门不当户不对,那我就只能与两位大人拜别了。”崔大郎朝胡太后与张皇后拜了一拜,转身就朝花厅门口走,胡太后与张皇后吃了一惊:“快,快将太子殿下拦住!”   站在胡太后与张皇后身边的姑姑慌慌张张奔到了门口,几个人齐刷刷的将崔大郎给堵住:“太子殿下,请回罢!”   花厅里的高门贵女们一直在朝这边看,忽然发现事情突变,有些摸不着头脑——她们坐得有些远,只能见着胡太后张皇后一直在与崔大郎说话,然后就见崔大郎猛的站了起来朝门口走,姑姑内侍们拦住了他不让出门。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众人相互看了一眼,都觉得莫名其妙。   好端端的,怎么太子殿下就与太后娘娘皇后娘娘发生争执了呢?莫非是……众人的心皆是一沉,想到了太子殿下与那个村姑手拉手从凉亭里走出来的那一幕。   张芫蓉咬住下唇,低下了头,心中老大不痛快。   原来以为太子妃这位置离自己很近,可万万没想到,一个村姑莫名其妙的出现,让她的希望落空,就如清晨的露珠,铺在草叶上闪闪发亮,可是日头出来以后,被阳光照着,那些露珠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回到府里,祖母肯定会问今日宫里的事,她该怎么回答呢?张芫蓉心中有说不出的难受,若是太子殿下看上别的高门贵女也倒罢了,毕竟各花入各眼,虽然她一直被人捧得高高,可也不会是每个人都认为她是难得的美人。   然而,太子殿下看中的,只是一个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的村姑。   这简直是奇耻大辱,但这不是她一个人独独有的,是整个在场的高门贵女们都感受到了的侮辱。   打扮得再好,准备得再精心又如何?却比不上一个穿着棉布衣裳,头发上只簪着一朵珠花的乡野村姑,这话传了出去,她们这一群人就会成为京城的笑柄。   众人一个个坐得笔直,竖起了耳朵,极力想要听清那边的交流,可胡太后张皇后她们那般修为的人,即便是再生气,也不会将声音抬高到让她们听到的地步,她们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那边似乎在发生激烈的争吵,可却不明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懐瑾,你这是要作甚?”   张皇后的声音有几分颤抖,二十年不见的儿子,在宫里才住了两个月,便说出要与她们拜别的话,这究竟是什么意思?拜别?他要走到哪里去?   “既然皇祖母与母后都觉得秀珍身份地位配不上我,那我便将自己的身份降到与她一样便是了,若是不能与自己的心上人在一起,这一辈子还有什么意思?你们一定要说太子殿下这身份比秀珍高,那我就只能不做这个太子了,出宫,回到青山坳种地,那我与秀珍的身份可是旗鼓相当了。”   张皇后脸色瞬间就白了,她睁大了眼睛望向崔大郎,颤着声音道:“懐瑾,你……难道就要将母后扔下不成?”   “母后,不是懐瑾不孝,是母后逼着懐瑾做出这样的选择,若母后能接纳秀珍,我自然会高高兴兴留在宫里,与秀珍一道好好孝敬母后的。如果母后不答应懐瑾的请求,懐瑾自然只能做出这不得已的选择了。”   崔大郎站得笔直,没有半分让步,虽然兰如青教导他孝道当先,可他觉得这个孝字不能无原则,自己总得有自己的判断。   胡太后坐在旁边一直没有说话,她仔细观察着崔大郎的每一个动作,聆听着他的每一句话,见着他目光灼灼一副坚定不移的模样,这让她不由得有了几分赞许,多年前的往事也渐渐的浮上了心头。   若是当年他能如面前这个孩子一般的坚持,那他与她的命运就会完全不同,她不会在这冰冷的后宫里生活这么多年,而他也会过着不一样的生活。   若是!可这世间究竟有几个人能坚持这份真性情?胡太后的一只手紧紧抓住了狐狸毛手笼,一只手却在轻轻捻动着腕间的紫檀佛珠,圆润的佛珠一颗一颗从指间轮过,心里竟然有一点点的痛。   “母后。”张皇后有几分无奈,转过头来望向胡太后:“母后,您说句话儿罢。”   自己是没办法劝服儿子了,只能看太后娘娘的手腕了。   太后娘娘是个人物,当年将自己的儿子扶上帝位时,朝野有不少人暗地里反对,可她依靠着几位顾命大臣,又颁布了一系列的法令,才将政局稳定下来,她既能辅佐治理天下,自然也能劝说懐瑾放弃这个愚不可及的念头。   “若嫿,看起来懐瑾确实喜欢卢姑娘,咱们不着急马上便将那位姑娘否定了,什么事情都不能太着急,慢慢来,这事情咱们从长计议。”   胡太后瞥了张皇后一眼,目光复杂。   张皇后会错了意,以为胡太后要她使出一个“拖”字要诀来,心中敞亮,慌忙点头:“母后说得对,这般重要的事情,如何能仓促间便定下来呢,从长计议才是。”她抬起头来望向崔大郎,笑得勉强:“懐瑾,暂且坐下用了饭再说,咱们以后再慢慢商议。”   崔大郎没有吭声,摸起一个饭碗朝地上一砸,清脆的响声惊得花厅里的人都睁大了眼睛朝这边望了过来。   胡太后与张皇后也唬了一跳,两人目瞪口呆的望向崔大郎,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崔大郎弯腰拾起一块碎裂的瓷片,缓缓举了起来,目光凝望着那玉白透亮的那块白瓷,嘴角浮现出一丝淡淡的笑容。 第350章 似磐石(一)   “皇祖母, 母后, 我知道你们肯定不会同意我娶秀珍的,再从长计议也是这个结果, 这只不过是在拖延时间罢了。”   崔大郎瞥了坐在那里的胡太后与张皇后一眼,她们两人都雍容华贵珠围翠绕,可她们却都是冷漠无情,或许后宫里几十年的生活已经将她们心底那份柔软磨平, 她们的眼里只有各种利益关系。   “懐瑾,你莫要做傻事!你皇祖母已经说过了,这事情慢慢商议便好,你何苦要来吓我们!”张皇后脸色惨白, 懐瑾这是准备作甚?拿着瓷片要……割腕?   “皇祖母, 母后,今生今世我一定要娶秀珍,不管你们答应不答应,我都要娶她。你们现在跟我说慢慢商议,是不是想暗地里派人做下手脚,对秀珍不利?”崔大郎的心一紧,想到了那时候在兰府里听到的各种传闻。   那些大户人家做下的腌臜事儿还少吗?他的外祖父张国公, 为了保住他让他顺利回宫,暗地里做下手脚,京畿附近有几个五月五日被人收养的孩子不是进了监牢就是被弄死——在他们心目里,杀人就跟碾死一只蚂蚁那般简单,谁知道他们会不会因着要逼自己娶别的女人为太子妃就对秀珍下手?   自己一定要保护秀珍, 要保住她的安全!   “懐瑾,你快些将手中的瓷片放下!”张皇后想要将手伸出去,可只觉全身酸软无力,好像连站起身的力气都没有了。   崔大郎身后不远处站着几个内侍,见着这边事情突变,几个人使了个眼色,从背后朝前边走了过去,几个人扑向了崔大郎——要是将太子殿下手里的利器夺下,太后娘娘与皇后娘娘自然会奖赏他们的,每人一个银锭子肯定是有的。   只不过他们却低估了崔大郎的身手。   自幼便跟着猎户们上山打猎,在江州城又向胡三七学了些拳术与吐纳打坐的内功身法,耳力远远胜于常人,崔大郎虽然背对着几人站在那里,可耳朵里却敏锐的听到了那一阵细碎的脚步声。   他没有回头,等着那几个内侍靠近往前扑的时候,脚尖点地,人已经飘出去十多余尺远。那几个内侍扑了个空,几个人撞到了一处跌倒在地上,正好落到那一地残片上,手按着瓷片,有人手掌内有鲜血珠子渗透而出。   见着那点点血迹,犹如树梢盛开的梅花,张皇后脸色一阵发白,身子摇摇,几乎要倒到椅子一侧,身边的青茑姑姑眼疾手快扶住了她:“娘娘,娘娘!”   青萝将鼻烟壶奉上,张皇后吸了两下,总算是觉得心里头舒畅了不少,她挣扎着坐了起来,一双眼睛巴巴儿的望向崔大郎:“懐、懐瑾!”   “皇祖母,母后,这婚事你们可以慢慢商议,我不着急,只要新娘是秀珍我就愿意等,无论等多少年我都不着急,只是……”崔大郎脸上露出了一丝决绝:“若你们暗地里耍什么手段,秀珍要有个三长两短,那我也不会独活,她活着,我便活着,她死了,我也死!”   没等胡太后与张皇后反应过来,崔大郎飞快举起瓷片,在自己左掌用力一划,鲜血从那划伤的口子慢慢渗透出来,很快便成了一线红色,慢慢蜿蜒而下。   张皇后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胡太后比她镇定,站起身来大喝了一声:“懐瑾,休得伤了自己,哀家答应你!”   崔大郎的手停了下来,将瓷片扔到了地上,朝胡太后点了点头:“皇祖母,我相信你的话,那就暂时这样罢。”   “快,快,快去传太医!”   见崔大郎扔了瓷片,胡太后这才放下心来,跌落坐回椅子里,宫女内侍们一拥而上,将崔大郎团团围住,有些赶紧捏住那正在渗着血珠子的伤口,有些赶紧将自己的披帛撕裂,用来裹住崔大郎手掌,大家七手八脚的忙成一团。   太医很快就跟着宫女奔了过来,给崔大郎检查了一下伤势,擦了擦额头的汗:“太子殿下伤口……”   “不深”那两个字还未说出口,脚就被重重的踩了一下,抬头看时,就见崔大郎瞪眼望着自己,太医赶紧改了口:“太子殿下伤口极深,须得好好保养才是。”   听到“伤口极深”这四个字,张皇后的眼泪顷刻间哗啦啦的流了下来,她走到崔大郎面前,见着他那只手已经被裹成个粽子,心疼得很,哭哭啼啼道:“懐瑾,你怎么就这样傻呢?这不说过了,什么事情都好商量,你又为何这般惩罚自己?”   “这不是惩罚自己,母后,我只是在起誓,若真有那么一日,您也莫怪儿子不孝,我是定然会下去陪秀珍的,我绝不会让她一个人孤零零的在那不见天日的地方呆着,我要一直陪在她身边。”   崔大郎说得极其郑重,语气是丝毫不容辩驳,他盯住张皇后,一字一句:“母后,儿子是认真的。”   张皇后身子止不住的觳觫,她站在崔大郎面前,眼泪珠子吧嗒吧嗒的落了下来。   因着这场风波,午膳匆匆忙忙就结束了,用过午膳各位小姐们便被送回自己府中,本来计划好的要有琴棋书画的展示,也再没有人提前。很多小姐早些日子就开始在准备这事情,有些还花了重金买了诗词歌赋,没想到却是浪费了银子,十分懊恼。   张芫蓉回到自己府中,张国公夫人便打发了管事婆子过来喊她去主院,张芫蓉满心不快,只是碍着祖母相传,不能不去,只好整顿了下衣裳,跟着婆子去见张国公夫人。   “蓉丫头,”张国公夫人伸手将她拉住,上下打量着,眉眼都是笑意满满:“今日可见着太子殿下了?”   张芫蓉心中一痛,点了点头:“见着了。”   “他……和你说了什么话没有?”张国公夫人望着自己的孙女儿,心中很是得意,生得这般美貌,又有姑姑在宫中掌柄,如何不能水到渠成?   听张国公夫人自信满满的这般问,张芫蓉臊得满脸通红,低下头去没有吭声,张国公夫人笑道:“瞧蓉丫头这模样,肯定是与太子殿下相谈甚欢,是不是?当日太子殿下住在我们府中的时候,也经常和你一道陪着我出行,看你们两人说话还算投机……”   张芫蓉更觉窘迫,崔大郎在自家府里的时候,确实陪着祖母一道在园子里游玩过,可什么时候与自己相谈甚欢呢?两人基本没什么交流,除非祖母问他一两句话,又点明来问自己,这种可能算得上罢?   “蓉丫头,皇后娘娘怎么说?”见张芫蓉不肯开口,张国公夫人有些沉不住气:“今日有没有将太子妃的人选定下来?”   张芫蓉摇了摇头:“没有。”   “怎么可能?上回我去觐见皇后娘娘的时候,她还说要尽快定好才是,今日招你们进宫,自然是为了这事儿,怎么会没定好?”张国公夫人眉头皱了起来,视线落到了墙角的沙漏,见着时辰,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情来:“不是说下午让你们展示才艺的?如何这时候就回来了?”   张芫蓉依旧低首不语,张国公夫人瞪着她看了一阵子,心里莫名有些紧张,她一把攥住了张芫蓉的手,压低了声音道:“蓉丫头,是不是你没有被太子殿下看中?”   张芫蓉心中委屈,点了点头,却不肯说话。   张国公夫人身子朝后边一靠,有些怅然失神,口中喃喃道:“如何会这样?不是说得好好的吗?皇后娘娘很满意你的啊,难道是你……”她猛的坐直了身子,眼神变得有些凌厉:“蓉丫头,你今日在宫里犯错了?”   “没有,没有!”张芫蓉摇了摇头,更是难受,若是她自己做错了被太子殿下没看上是一回事,可太子殿下看中了一个村姑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那为什么你……”张国公夫人怅然若失,盯着张芫蓉看了又看:“蓉丫头,那太子殿下看上谁家的小姐了?”   张芫蓉只觉眼中有湿意,张国公夫人这般逼着问,这不是在一次次的打她的脸吗?只不过从小便被教育得要恭顺温良,张芫蓉也只能压着自己心中的忧郁,老老实实告诉了张国公夫人:“我并不识得太子殿下看中的那位小姐,以前在京城的游宴里并没看到过她。”   “怎么也不去打听一下哪。”张国公夫人埋怨了一句:“你也真是的,怎么就这般不机灵了?至少也要明白她是什么来头!”   “祖母,今日来赏花的各家小姐都不认识她。”张芫蓉只觉这话说出来字字扎心,但又无可奈何:“她的穿着打扮……实在是朴素,棉布衣裳,梳了两根辫子,只在鬓边别了一朵珠花。”   “哎呀呀,这人手段好厉害!”张国公夫人拍了下桌子站了起来,一脸气愤:“她分明是知道太子殿下是在乡村里呆过的,故此才用这样打扮来迎合太子殿下的喜好,太子殿下果然上当了!”   张芫蓉一愣,猛然觉得祖母说的话确实有几分道理。 第351章 似磐石(二)   慈心宫寝殿外外, 靠着窗户的早梅开得很好, 红艳艳的如霞似锦,寒风吹过, 白色的雪花与红色的花瓣上下飞舞,琉璃界里万点飞红飘零如雨,小径之上,瞬间便盖满了一片深红浅红。   寝殿里, 银霜炭烧得正旺,屋子里温暖如春,烤得张皇后身上汗渐渐的出来,沾湿了中衣, 想抬起手来都有些为难。   “若嫿, 你且坐下,莫要这般着急。”胡太后眯眼看了看一双手交叠,脚步缓缓行走的张皇后,叹息了一声:“你着急也没用,现在懐瑾是听不进咱们的话,咱们无论怎么说,他都会坚持娶那位卢姑娘的。”   “母后, 那该怎么办?还真让他娶了那村姑为太子妃不成?”张皇后的眉毛皱在一处,想想这事情都觉得堵心,京城那么多名门望族,那么多娇媚如花的高门贵女,他怎么就一个都看不上呢?   “那位姑娘倒也是个机灵的。”胡太后手指捻动佛珠, 闭目吐出了一句话。   “可是她只是个乡野村姑。”   张皇后停住了脚步,眼巴巴的望着胡太后,莫非母后改了主意,想要顺从懐瑾的想法?   “若嫿,那卢姑娘可为侧妃。”胡太后缓缓睁开眼睛,眼中有惋惜之色:“但凡她身份高一点点,哪怕她父亲是个正四品的知府,哀家都不会计较这么多了,可是她……唉,确实是可惜了些。”   张皇后悬着的一颗心总算是放了下来,她朝着胡太后身边的桌子走了几步,最终坐了下来:“母后,现在我们该怎么办?”   “咱们去劝阻他,懐瑾肯定会觉得我们不肯让他如愿以偿,不如换人去劝说。”胡太后想了想,将桌子上的茶盏端了起来:“唔,现在梁首辅最得懐瑾的信任,不如托了梁首辅去与懐瑾说说,或许能劝得动他。”   “母后说得极是。”张皇后眼睛一亮:“我们是可以去找梁首辅和江平章,让他们出面总能缓和些。”   过了两日,朝会散,梁首辅与江平章两人将崔大郎拦下:“太子殿下,老臣有话要与太子殿下说,还请留步。”   崔大郎笑着停住了步子:“两位大人有什么事情要说?不如去文英殿罢。”   梁首辅与江平章相互看了一眼,点了点头:“谨遵太子之命。”   三人来到文英殿,内侍们赶紧将旁边的桌子收拾了出来,椅子上放好锦缎坐垫,沏上热腾腾的香茶,一切安排妥当,众人不敢多做停留,悄悄退了出去,把文英殿的大门给关上,顷刻间大殿里暗了几分。   “两位大人,有何要事?”崔大郎在中间的案几后坐了下来,满脸微笑的看着两人。平素梁首辅与江平章有什么事情基本上都会在朝会上提出,现在却拖着他来了文英殿,肯定是有什么不能与别的文武大臣们说的要事。   “太子殿下,我们二人想托大与你说件私事。”梁首辅看了看案几之后的崔大郎,心中有点觉得惋惜,太子殿下这般睿智之人,如何遇到婚姻大事就昏头了?那日太后娘娘与皇后娘娘将他与江平章找过去说起这件事情的时候,两人都大吃了一惊。   他们只关心国家大事,这些内宫选妃的庶务,是皇后娘娘来管的,跟他们没啥关系,可当他们听着张皇后用忧心忡忡的声音将这事说了一遍以后,两人都觉得确实应该去劝劝太子殿下,怎么能如此草率呢?   婚姻大事,从来都讲求门当户对,一个乡野村姑,如何能登堂入室嫁进皇室?太后娘娘说给她一个侧妃的分位都委实是太仁慈了,像她这样的人,能做个良娣就已经是祖坟里冒青烟,是前世在菩萨面前烧了不少高香捐了万万千的香油钱。   “太后娘娘,皇后娘娘,我们自会去找太子殿下谈谈。”   梁首辅与江平章心中充满了使命感,他们一定要将太子殿下从歧途拉回来,不能让他继续糊涂下去——他们绝不是为了自家孙女能入选皇宫,以自家现在的富贵,已经不需要一个孙女来帮衬了,他们只是希望太子殿下按着太后娘娘与皇后娘娘的意愿来娶个配得上他的太子妃。   太后娘娘与皇后娘娘还会害他不成?太子殿下如何这般糊涂呢?   毕竟还是年轻,遇着这感情之事,头脑便有些发昏,自然是拎不清了。   听着梁首辅说出了私事这两个字,崔大郎便明白他们要说的是什么,他冲着梁首辅笑了笑:“梁大人但说无妨。”   “听闻早两日太后娘娘与皇后娘娘设宴畅春园,要为太子殿下选妃。”梁首辅想了想,决计从缓进入主题,免得崔大郎心生怨恨,什么都不愿意听了:“不知太子殿下可曾看中了哪家小姐?”   “首辅大人,怎么今日说起这种事情来了?”崔大郎没有揭穿梁首辅的用意,只是含笑望向他,眉宇间英气勃勃,一双眸子深沉似寒星。   “太子殿下,这虽然只是太子殿下的私家事,可我们做臣子的自然也会关注,毕竟太子殿下明年就二十一了,二十及冠,到了成家立业的时候,太子殿下,是该考虑终身大事的时候了。”江平章在旁边觑着,仿佛太子殿下并没有拒绝之意,大着胆子进言:“若是太子殿下有看中的小姐,自可派人前去提亲。”   “多谢两位大人关心,孤已经有了想要娶的姑娘了。”   一提到卢秀珍,崔大郎便止不住的笑了起来:“莫非孤的皇祖母与母后还没告诉两位大人不成?”   梁首辅与江平章没有料到崔大郎忽然揭了他们的底,两人皆是一怔,脸色渐渐红了起来,一时间僵坐在那里,不知所措,也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接着说下去。   “太子殿下,太后娘娘与皇后娘娘都觉得那卢姑娘不合适。”被逼无奈,梁首辅只能绞尽脑汁劝说崔大郎:“须知太子妃不仅仅只是能与太子殿下情投意合,更重要的是能让大周子民信服,若是出身乡野的姑娘,百姓会如何说?”   “梁大人,江大人,昔日宣帝有故剑之情,百姓皆赞他有情有义对结发之妻不离不弃,谁又在乎许平君出身卑微,她的父亲只是个小小的典狱官?卢姑娘是昔日孤的养父母为孤定下的妻子,现在孤身份发生改变就要抛弃她,这不是忘恩负义?身为一个男子,首要的品德便是敢于担当,若连一点担当都没有,那还能成什么大业?”   崔大郎一番话,掷地有声,梁首辅与江平章听得面红耳赤,哑口无言。   “两位大人,孤的皇祖母与母后皆嫌弃卢姑娘的身份,可是这身份可高可低,现在孤的养父母已经将她收为义女,算起来她也是三等爵家的小姐,如何配孤不上?若还是觉得低了,那便赐个郡主出身,这就可相匹配了,是也不是?”   “太子殿下这个主意确实不错,可这人明面上的身份可以提升,但里子却难符合这名分,毕竟卢姑娘自幼在乡间长大,没什么见识,只怕是难以担当太子妃重任。”梁首辅苦口婆心:“太子殿下,此事真的需要从长计议。太后娘娘也说了,卢姑娘可以做侧妃,太子妃那是必须真正出身名门的。”   “原来梁大人与江大人是替孤的皇祖母与母后做说客来的?”崔大郎笑了笑:“两位大人,所谓人不可貌相,两位大人仅仅就凭出身乡野就将卢姑娘归为无见识的那一类?昔日诸葛亮躬耕南阳,刘备三顾茅庐请他出山,若是凭着一句出身乡野便看轻了他,那这蜀国帝业如何创建?”   梁首辅与江平章两人目瞪口呆,没想到崔大郎竟然将那位卢姑娘与武侯相提并论!太子殿下真是晕头了,看起来这真是一件值得忧虑的事——皇上虽然好女色,可还是有分寸,无论如何宠爱陆贵妃,中宫之位却是稳稳当当的,没有动摇半分,也就是张皇后坐在那个位置才能让六宫信服,有母仪天下的风范,真是让那陆贵妃成了皇后,还不知道大周会成什么样子呢。   可没想到太子殿下看上去虽是睿智,但遇到这女色之事却有些拎不清,糊涂得用一代名相诸葛亮的故事来讽刺他们识人不清,这也着实有些让他们觉得不安。   “怎么,两位大人觉得孤此言有差?”崔大郎按住桌椅站了起来:“梁大人,江大人,不如现在陪孤出宫,孤带你们去一个好去处逛逛。”   梁首辅与江平章两人有些莫名其妙,可又不敢违背崔大郎的意愿,两人站了起来:“愿随太子前往。”   崔大郎伸手拍了拍门板,内侍们打开门,见着崔大郎与梁首辅江平章走出来,慌忙跟了上去:“太子殿下,要去哪里?可千万不能出宫去啊。”   太后娘娘与皇后娘娘都再三叮嘱,无论太子殿下去哪里都要跟着,若是出了个什么事儿,他们就没得好果子吃。前天畅春园里发生的事情,贴身内侍们都记在了心里,千万不能让太子殿下给跑喽。   太子殿下跑到外边去逍遥自在了,他们就得受罪了。   作者有话要说:   来来来,咱们来看个浪漫的皇家故事,这就是闻名遐迩的故剑情深。   在史书上,这个故事被描述得很简单,就那么几句话,《汉书.外戚传上》:“公卿议更立皇后,皆心仪霍将军女,亦未有言。上乃诏求微时故剑,大臣知其指,自立许婕妤为皇后。”现在某烟来解释一下哈。   故事的男主人公是汉宣帝刘询(又名刘病已),女主人公名字是许平君,是不是很熟悉呢?刘询的曾祖父是武汉帝,他爷爷是太子刘据,刘据还有刘据的麻麻卫子夫受巫蛊事件牵连自杀了,刘据的妻妾和三子一女皆死,唯独襁褓中的刘病已逃过一劫,被收系郡邸狱,得到了廷尉监邴吉的照顾。他此刻身份是罪人,再也不是皇室中人,遇到汉武帝大赦天下的时候,邴吉将刘病送去了他祖母史良娣家中照顾。   流落民间的时候,刘病已娶了一个平民女子许平君为妻,两人夫妻恩爱,感情特别好。后来刘弗陵驾崩,刘病已被拥戴成了汉宣帝,许平君当时封号位婕妤。当时大将军霍光权倾朝野,有意扩大自己的势力,将自己的女儿霍成君送入宫内,但汉宣帝根本不理她(霍成君没有子女,或许是宣帝没有与她同寝的结果)。后来宣帝要立皇后,众人都畏惧霍光权势,全举荐霍成君,可宣帝却一心想要立自己心爱的女人许平君为皇后,因此他颁发了一道诏书,或许这是最浪漫的诏书,见证了一颗坚如磐石的真心。   诏书里是这么写的:我在贫微之时曾有一把旧剑,现在我非常怀念它啊,众位爱卿能否帮我把它找回来呢?朝臣们善于揣测上意,很快品出了这道圣旨的真实意味:连贫微时用过的一把旧剑都念念不忘,自然也不会将自己相濡以沫的女人抛舍不顾。于是他们都联合奏请立许平君为后。依例,皇后的父亲一定要封侯,但霍光却始终不允,宣帝无奈,只能给许平君的父亲许广汉封了个“昌成君”。   这是故剑情深的典故,与这个典故联在一起的,还有一个南园遗爱。   南园遗爱是一段悲伤的故事。许平君生孩子的时候,霍光的妻子霍显收买女医在许平君的滋补汤里加入附子,许平君毒发身亡,刘洵非常悲痛,追封她为“恭哀皇后”,葬于杜陵南园(也称少陵)。   霍成君如愿以偿当上皇后,可刘洵并没有如他想象中就移情于她,依旧还是独守空房。刘洵一心想要为许平君复仇,可怎奈霍光势力太大,他没办法下手,公元前68年霍光去世,第二年刘洵便封了许平君的父亲许广汉为平恩侯,立与许平君在民间所生的刘奭为太子。霍光的妻子霍显非常恼怒,甚至“恚怒不食,以至呕血”,并授意霍成君伺机毒杀刘奭。但因为太子的老师常先试菜验毒,所以几次下手均未成功。   (其实某烟感觉,这可能是刘洵为了清算霍氏一族,故意栽赃霍成君,毕竟霍成君没有子嗣,加害太子她也得不到什么好处,刘洵只有拿这个做借口才好对霍氏一族举刀。当然也不排除有些人就爱做损人不利己的事情,又或许是霍成君很喜欢刘洵,嫉妒许平君,哪怕是自己得不到好处也要将她的儿子给害死,仅仅是为了出自己心中的那一口恶气……妥妥的恶毒女配啊)   公元前66年刘洵开始动手,霍家族灭,霍光子霍禹,霍云,侄子霍山,妻子霍显都被杀或者自杀。八月,汉宣帝以阴谋毒害太子为由,废掉霍成君,令其迁往上林苑的昭台宫;十二年后的五凤四年(公元前54年)再度令其迁往云林馆,霍成君自杀,葬于蓝田县昆吾亭东。废后诏书原文: 皇后荧惑失道,怀不德,挟毒与母博陆宣城侯显谋,欲危太子,无人母之恩,不宜奉宗庙衣服,不可以承天命。呜呼伤哉,其退避宫,上玺绶有司。   很多人觉得刘询灭霍氏一族是为发妻许平君报仇,可里边未免没有政治因素在内。外戚干政一般都没有好下场,那些位高权重的权臣,功高震主,也是皇上所忌惮的,即便霍光死了,可他的家族势力很大,为了皇权统治的稳固,将这一蔸全部挖出来才能免除心腹大患。   不过,让我们还是怀着一颗少女心去认为刘洵只是简单的为妻子复仇吧,对于一个皇帝来说,他能做到如此重情重义,已经是很不错了!现在社会里很多人发了财以后就将糟糠之妻一脚踢开,另结新欢,刘洵与他们相比,简直是一个好得不能再好的男人了,特别是一个能坐拥后宫三千佳丽的男人,竟然如此痴情,实在是让人感叹! 第352章 似磐石(三)   “孤去哪里, 还轮得上你们来过问?”   崔大郎脸色一沉, 有些不快,平日他对这些内侍客客气气, 可没想到这两日里他们竟然各种干预起自己的生活来,他觉得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受到了控制一般,实在有些不自在。   不消说肯定是皇祖母与母后叮嘱过了,可他们是自己宫里的人, 自然是要向着自己这个主子,若是只听命于皇祖母和母后,那他这个太子也不必要当了,完全跟傀儡一般, 自己要是不强硬些, 以后便威信全无。   几个内侍见着崔大郎脸黑黑,唬了一跳,慌忙跪倒在地:“奴才们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问清楚太子殿下要去哪里,要不要备软轿。”   “你们在东宫做事,就是孤的人,孤要你们做什么你们便做什么, 轮不到你们来过问!”崔大郎负手而立,站在那里,锦袍被寒风吹得猎猎招展,噼噼啪啪的拍打着一双腿,露出了里边的一双黑色羊皮靴子, 边缘有精致的云纹绣花,上边还镶嵌着两颗硕大的宝石。   虽然他本真的性格没变什么,可他的身份变了,他自然要有不同的姿态来说话。   几个内侍跪在那里,一言不发,谁也不敢将太后娘娘与皇后娘娘的话说出来,只不过众人听着崔大郎这话便明白,其实太子殿下早就知道了这里边的机关。   “太子殿下,他们也不过是为您着想,毕竟您身份已经不同,早不比当年那个时候想去哪里便去哪里,他们肯定要考虑您的安危。”梁首辅在一旁赶紧打圆场,瞥了一眼跪在那里的几个人,话里带着些警诫:“太子殿下要去哪里,要做什么,自有自己的考量,用不着你们在旁边提点。若真是有什么没考虑周到,你们也只能待太子殿下说完之后再接进言劝阻,哪里就能抢在太子殿下之前就开口了?”   几个内侍连连磕头:“梁大人说的是,奴才们下次定然听从太子殿下吩咐。”   “去命人备上车马,孤要与两位大人出宫一趟。”见几个内侍都服了软,崔大郎这才开口:“你们跟着孤一起出去。”   几个内侍爬起身来,垂头丧气的走开——好在太子殿下还允许他们跟着去,这让他们稍微放心了一点。   很快车马就到了东大街,路上人来人往川流不息,崔大郎掀开软帘朝外边看了看,点头赞叹:“京城果真是繁华之地。”   他从江州过来直接入了国公府,在国公府住了段时候进了宫,然后就再也没有出来过,今日是他第一次真真实实的在街头逛,颇觉新鲜,同时也从心底里赞叹京城确实繁华,若是大周各处都如京城,那便真真是国力昌盛。   梁首辅与江平章笑眯眯的望着崔大郎,太子殿下这模样还真是可爱,仿佛童心未泯一般,竟然贪看窗外风景。两人转念想到崔大郎从小出宫,直到二十多岁才回来,便有些感触,也难怪太子殿下这般兴奋。   马车慢慢从人群里走过,车夫一边赶车,一边目光逡巡着两边的铺面,及至中段,他总算是见着了“芝兰堂”一块大牌匾,,赶紧将马勒住,回头朝跟着马车奔走的内侍喊了一句:“到了,到了。”   芝兰堂里挤了不少人,这间花铺买的花草很多都是以前没有见过的,故此从开业那日起便生意不错,不仅仅是达官贵人之家派了管事过来买花,就是家境一般的爱花之人也忍痛将攒了许久的银子拿出来到芝兰堂这边跑一趟,有些家里没银子买花的,没事儿也会往芝兰堂凑,不买花,就看看花也是赏心悦目的。   店里几个伙计与卢秀珍提起过那些来蹭花看的人:“东家,那些人实在也太不恭敬了,到咱们铺子里蹲上好久,也不见他们买花,真真是膈应得慌,下次他们不买的话,咱们要不要将他们赶出去哪?。”   铺子里就四个伙计一个掌柜,卢秀珍有时要去田庄那边看看,人多起来的时候,真有些照看不过来,伙计们一边要招待客人,一边眼睛还要盯着那些人,生怕他们折枝攀木,将好好的花草给毁了,那主家发现了肯定是要扣工钱的。   卢秀珍笑道:“做生意讲求的是和气生财,哪有朝外边赶客的?人多了是好事,哪怕是不买,光只是看看,咱们也不能赶,你怎么知道哪些人只是来看看花打发时间的?若是朝外边赶客,那些真心想来买花的,或许也会被混在里头赶了出去,即便未被赶出,他们未必知道缘由,还以为咱们芝兰堂的人势利眼,对咱们花铺的印象就打折扣了。”   活计们听着卢秀珍说得在理,也默不作声,卢秀珍想了想:“这样罢,我稍微调整下。”   卢秀珍请李尚工他们连夜赶出了几张的藤条桌子,小巧可爱很是精致,再配上一套藤椅,用假的绿色绸缎做出藤蔓来,将桌椅修饰了下,然后把藤桌藤椅摆在了后边的小院,那些来芝兰堂看了许久却不买花的,自有伙计们带他们去了后院。   “这位爷,我们前边铺面窄小,容不得这么多人,后院也摆了不少花,爷想要赏花可以到这里看,我们还备了香茶,还有笔墨纸砚,爷想写诗作画,都行。”   后边的小院里摆着不少花卉,绿叶红花被白雪映衬着,煞是生机勃勃,芝兰堂一开业,这里便成了露天仓库,正好腾出来让那些蹭花看的人坐着欣赏。   左右不过是多出几碗茶罢了,又留住了人气,不算亏本,那些人里有喜好风雅的,免不了手痒,拿了纸笔写诗作画权当感谢主家招待,卢秀珍仔细挑选了几张好的挂在了芝兰堂铺面外头,这样从外边一看,就显得这花铺更是有些诗情画意。   梁首辅与江平章跳下马车走上台阶,即刻便被挂在外边的那几幅诗画吸引住了,两人驻足观望了一阵子,捋着胡须笑道:“没想到这位卢姑娘还喜欢附庸风雅。”   崔大郎在旁边解释道:“两位大人,这是旁人所作,卢姑娘的才情可高他们百倍。”   那日他亲耳听卢秀珍念“江南好,风景旧曾谙”之句,甚觉惊诧,虽然卢秀珍说是她从古书上看来的,可他总是疑心,总觉卢秀珍锦心绣口,这种好诗,绝对是她写的,只不过是不想让自己知晓罢了。   “才情高过百倍?”梁首辅与江平章相互望了一眼,有些不相信,只不过却很是好奇,这位卢姑娘到底是什么人物,竟然让太子殿下如此推崇?   见到卢秀珍的时候,两人吃了一惊。   这不是生面孔,这是熟人啊。   卢秀珍进京面圣两次,还有一次亲自在御花园里演示水车,梁首辅与江平章那可是亲眼所见,对于一个村姑有这么聪慧,两人曾私下讨论过,啧啧惊叹不已。   只是他们并未将那个“崔卢氏”与崔大郎口中的“卢姑娘”对上号,直到他们见着一个巧笑倩兮的年轻姑娘出现在他们面前时,才猛然想出了这人是谁。   太子殿下说得对,卢姑娘果然是有才干的,能发明那般精巧的水车,大周也就她一人能做到,若是将水车推广到全国,那便能省下不少劳力,还能腾出些人手做别的事情。而且这位卢姑娘还是京畿附近几个州郡里唯一种出江南种谷的人,亩产增加了差不多三成,皇上赐了田庄让她培植嘉禾,倘若嘉禾能在大周全国种植,那可真是造福百姓。   “两位大人安好。”   见着梁首辅与江平章穿着深绯色常服,卢秀珍知道他们两人的官位不低,笑着问了声好,转眼看向了崔大郎:“阿瑾,你今日怎么出宫了?”   目光流转间,仿佛有波光粼粼闪过,落入人的眼底,瞬间整个房间都亮了起来。   梁首辅与江平章忍不住心中暗自赞叹一句,难怪那些京城贵女们太子殿下一个也看不上,卢姑娘这样的人才是才貌双全,岂是一般人能比得上的?   “咦,秀珍,你认识两位大人?”崔大郎觑着梁首辅与江平章的神色,有些惊诧,好像两位大人也认识秀珍呢。   “认识,我们见过两回了。”卢秀珍点了点头:“我今年觐见皇上两次,两次都在朝会上见着了两位大人,只是没问两位大人名讳罢了。”   崔大郎这才想起,仿佛记得不知听谁提到过卢秀珍进京的事情——这样更好,既然梁首辅与江平章都见过卢秀珍,那自然也知道她的本事,用不着自己来多费唇舌。   “太子殿下,卢姑娘之聪慧,大周女子应无人出其右。”梁首辅摸了摸雪白的胡须,频频点头:“原来就是她,我与江平章便不说多话了。”   这样的女子,这般聪慧又知事,定然能替太子殿下安住内宫,而且也不会有外戚干政之事,确实是个合适的人选。身份低一点又怎样?诚如太子殿下所说,赐一个郡主出身,她便成了富贵中人,身份上是没问题了。   江平章在旁边也点了点头:“梁大人说的没错。”   崔大郎很是开心,两道剑眉舒展开来:“两位大人果然是开明睿智。”   卢秀珍有些莫名其妙,含笑望向三人:“阿瑾,你今日到底为了何事出宫?” 第353章 似磐石(四)   梁首辅与江平章两人觉得今日过得实在是充实。   他们在芝兰堂里赏了好一阵子花, 不少花都是以前他们没见过的, 摇曳多姿的蝴蝶兰,修剪成各种造型的五针松, 油绿叶面的摇钱树平安树,还有那嫁接在老山杏桩上的梅花,这些看得两人都是啧啧称奇:“卢姑娘,你真是有一双巧手哇。”   “两位大人过奖了, 不过是素日里没什么事情做,故此就爱多想写稀奇古怪的事儿去做罢了。”卢秀珍陪在几人身边赏花,如数家珍:“两位大人若是对花会感兴趣,等着春天来了, 我送几盆新奇的花给两位大人, 放到书桌上头,看看也可消除疲倦。”   “卢姑娘真是有心了。”   两人走到藤桌之侧,看到上边放着的笔墨纸砚,不禁有些好奇:“卢姑娘也喜欢作诗?”   “两位大人,我哪里会写诗,不过是看到有些爱花的文人经常来我芝兰堂,每次赏花之时便念念有词, 伸出手指在空中比划。我明白他们是诗兴来了,唯恐那些锦绣文章回家的时候又给忘记了,故此索性给他们备下笔墨纸砚让他们在这里把诗句写下来。”   “卢姑娘,莫要谦让,若没有这风雅之心, 自然体会不到旁人想要作诗的这份心情,必然是你有这份心意。”梁首辅摇了摇头,笑眯眯的望向卢秀珍:“能不能请卢姑娘即兴赋诗一首呢?”   卢秀珍有些为难,看了看崔大郎,这个白发苍苍的梁首辅跑到芝兰堂要她作诗,这是什么鬼!谁告诉他自己会写诗了?自己都已经说得明白了,他还要坚持说自己有什么风雅之心——她有的只是一颗热腾腾的赚钱之心好不好!   崔大郎瞬间懂了梁首辅的意思,他是在考究卢秀珍的才学呢。   作诗就作诗,我家秀珍什么事儿不会?崔大郎冲着卢秀珍挤了挤眼睛:“秀珍,上次你写的那首江南好风景旧曾谙便很好。”   “那是……”卢秀珍急急忙忙想分辨,上次都不跟崔大郎说了吗,她是从古书里看到的好吗?怎么他就坚定不移认为是自己写的呢?剽窃前人成果占为己有,这很不好啊,太不道德了!   “这诗的开头真是妙哇!”江平章抚掌赞叹了一声:“没想到卢姑娘真是聪明绝伦,定然能胜任太子妃之位,我等回去定会向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说明今日情况,只不过还请卢姑娘赋诗一首,让我们拿了回去给太后娘娘皇后娘娘过目。”   原来……这是皇家派来的考察团吗?让她作诗,只是在证明她的能力,说明她有足够的才情配得上阿瑾?   她不是很会种田吗,全朝堂的文武大臣们都知道啊,为啥一定要她写首诗来证明自己有才情?诗赋能当饭吃吗?分明种田比作诗更重要好吗?   见卢秀珍没有出声,仿佛在思考什么,梁首辅与江平章两人相互望了一眼,轻声道:“我们到旁边去赏花,莫要打扰了卢姑娘赋诗。”   崔大郎嘿嘿嘿的笑着,秀珍真是厉害,什么都会!   见着他笑得很开心,卢秀珍有几分气馁:“阿瑾,我真不会写诗!”   让她写什么?啊,美好的田园,到处都是油菜花,好香,好香,好香啊!   虽说她自认为在别的方面她具有一定的能力,可写诗这档子事还真不是她的强项——尽管原来也背过不少唐诗宋词,可她却只是因为语文老师教导他们要学会积累而去背诵的,若是要她去写诗,特别是写古诗,那不是赶鸭子上架吗?   “秀珍,你就别谦虚了,我知道你会写诗,写得很好。”崔大郎笑眯眯的望向卢秀珍:“你好歹也要露一手啊,我那皇祖母与母后总说你比不上那些京城贵女,她们心里边,种地种得好算不了什么,一定要有才情,你可千万要证明你自己啊。”   望着崔大郎热切的目光,卢秀珍叹了一口气,看起来还真没办法,自己只能默写一首诗对付了,否则自己与阿瑾的事情可能会受到阻挠。她慢慢走到藤桌前边,顾小圆赶着上来将宣纸铺好,一边兴致勃勃的研墨:“卢姑娘,你什么都会,肯定能写出好诗来的。”   顾小圆从家中出来的这几个月,一直在跟着卢秀珍学着认字,在她心目里,天下没有比卢秀珍更聪明的人了。   卢秀珍苦笑一声,这些人都将自己当成神仙了呢,她又不是全才!   捏着笔想了又想,卢秀珍脑子里乱糟糟的一片,无数好诗句都浮现了上来,都不知道用哪一首才好。崔大郎站在梁首辅身边,略带得意道:“梁大人,秀珍才思敏捷,不用多久便能做出好诗来的。”   梁首辅摸了摸胡须,微微一笑,太子殿下真看得起卢姑娘哪。   但见卢秀珍低下头,手中的笔已经开始在飞速的移动,看得梁首辅与江平章目瞪口呆:“卢姑娘为何写得这样快?”   写完四句诗,卢秀珍将毛笔朝笔架那边一挂:“写好了。”   梁首辅与江平章急急忙忙奔了过去,乍一看纸上的那几行字,不由得皱了皱眉,卢姑娘这字写得可不咋样哩。他们却不知道,大半年之前,卢秀珍写的字更差,经过大半年的练习,已经好了许多。   前世用的是钢笔,从未用过毛笔,这有个适应过程,卢秀珍其实已经适应得很快了。   “天下风云出我辈,一入江湖岁月催。皇图霸业谈笑中,不胜人间一场醉。”   江平章缓缓念出这四句诗来,眼睛越瞪越大,简直不敢相信这四句诗竟然是面前这个小村姑写的,何等豪迈悲壮的诗句,她一个小姑娘,如何能有这般感慨?   “江大人……是不是写得不好?”卢秀珍有几分忐忑,这诗还有四句,可后边四句有些记不全,她就只写了前边四句,江平章这表情……究竟什么意思?   “卢姑娘,这诗真是绝妙!”江平章赞叹了一句,但又带着疑惑问了一句:“卢姑娘如何有这种感叹,你年纪轻轻,正是芳华正茂的时候,怎么就会雄壮里透出些悲凉,看透人生的感觉呢?”   “江大人,我是触景生情,人人皆道富贵好,一门心思削尖了脑袋朝上爬,早两日我受皇后娘娘邀约进宫赏早梅,到了那里才知道醉翁之意不在酒,原来两位娘娘是要给太子殿下选妃。御花园里许多高门贵女,一个个打扮得赏心悦目,都希望能雀屏中选,这个太子妃的位置,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可是这般努力经营,到时候说不定只是一场空。帝王家因着争权夺利,父子兄弟反目成仇的,难道还少吗?”   “唔,卢姑娘这话倒颇有见地。”   梁首辅与江平章两人皆点头称赞,莫怪卢姑娘有这般感叹,原来是由选妃之事生出的感触,这倒也符合她的心情。   “梁大人,江大人,其实我不过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村姑,我只盼着过寻常人的生活,只不过是太子殿下一片深情厚意,自觉无以回报,只能顺应着太子殿下往前走罢了,若按着我的本心,真真是不想进宫的。”卢秀珍长长的叹息一声:“这宫里的日子如何会有宫外这般自在?只是我不能辜负了太子殿下,必须与他同进退,为大周百姓谋安定幸福的生活,此事无可回避。”   “卢姑娘竟有这般大胸襟!”梁首辅大为惊讶,没想到这卢姑娘竟有如此见地,心中装着大周百姓!若是她为太子妃,将来为皇后,定然会是一代贤后,能帮衬着太子殿下好好治理国家。   “卢姑娘,不必自谦,你这般惊才绝艳,大周无人能及,本官这就带着此诗去求见太后娘娘与皇后娘娘。”梁首辅捧起那张宣纸,满脸都是欣赏赞许之色:“女子能有这般胸襟,着实难得,难得。”   崔大郎得意的望着卢秀珍,心里甜丝丝的:“秀珍,你放心,宫里很快就会有人过来提亲了。”   三人一并回宫,途中梁首辅与江平章不住的向崔大郎打听着卢秀珍的事情,崔大郎趁机将卢秀珍好好吹嘘了一番,两人听得实在感叹:“奇才,奇才是也。”   原来高手在民间,难怪太子殿下将卢姑娘与那名相相提并论呢,若这位卢姑娘生了个男儿身,肯定是国之栋梁,是朝廷的中流砥柱。   梁首辅与江平章先去慈心宫见了胡太后,胡太后刚刚从寝殿那边赏了早梅回来,正靠着一个绣枕坐着,伸直了一双腿,两个宫女举着美人捶在给她捶腿,还有两个忙着用那上好白玉制作的滚轮轻轻的在磨着她脸部的肌肤,胡太后半眯着眼睛躺在那里,甚是惬意。   “太后娘娘,梁首辅与江平章来了。”   胡太后睁开眼睛,坐直了身子:“传他们进来。”   甫才进门,梁首辅与江平章便高声向胡太后道喜:“恭喜太后娘娘,贺喜太后娘娘!”   胡太后一愣:“二位大人,这喜从何来?” 第354章 似磐石(五)   梁首辅上前一步, 从怀中将那张宣纸掏了出来, 双手奉上。   “太后娘娘,你且看看这首诗。”   胡太后接过宣纸瞟了一眼, 即刻间惊讶得站了起来:“谁人做得此诗?真乃有才之士!梁大人这是在因着发现了高才而来向我恭贺吗?”她望了一眼梁首辅与江平章,忽然有些疑惑,这两人是自己派出去劝懐瑾的,为何不忙着做这事却干起吏部尚书的行当来了?   “难道这诗是懐瑾所做?”胡太后有些惊讶, 她知道懐瑾聪颖,可没想到他还有这般豪迈胸怀,真是一点都不了解他。   “太后娘娘,这首诗是那位卢姑娘所作。”梁首辅笑得舒畅, 心中颇是得意, 仿佛卢秀珍是他最亲近的人一般。   “卢姑娘所作?怎么可能?”胡太后又仔细将那首诗看了一遍,摇了摇头:“梁大人,你莫要被她骗了,肯定不是她写的,或许是将旁人写的诗抄了一遍而已。”   “回太后娘娘话,我与梁大人亲眼看着卢姑娘提笔写下此诗,这事不假。”江平章在一旁弯腰回话:“卢姑娘事先并不知道我们要去她那芝兰堂, 让她写诗也只是临时起意,她绝不会有事先准备好的机会。再说此诗如此雄壮豪迈,句句精彩,若是旁人所写,早就已经流传天下, 人人诵读,可是老臣读过这么多诗词歌赋,却从未见到过这首诗,故此老臣觉得确实是卢姑娘所作。”   “老臣也没读到过这首诗。”梁首辅也点头附和:“更何况卢姑娘还向我们解释过写这首诗的起意,确实说得通。”   “看来真是她所作啊。”胡太后仔细盯着那几行字,心里渐渐通达:“看起来这位卢姑娘还是很有才学的。”   “太后娘娘,我们今日劝过太子殿下,太子殿下态度十分坚决,他一定要娶卢姑娘为太子妃。老臣们开始也觉卢姑娘的身份配不上太子殿下,可与卢姑娘见面以后,我们就都改了自己的主意。英雄莫论出处,便是连太/祖当年也不过是一个杀猪的屠户,后来却贵为天子,人之富贵荣华岂是出身而定的?”   胡太后微微颔首:“梁首辅说的有些道理。”   “太子殿下说了,若觉得卢姑娘身份不相配,那便赐她一个郡主身份,这样就无论如何也能配得上了。一个人的身份改变是很容易的。娘娘,卢姑娘究竟能不能做太子妃,此刻决定权已经不在您和皇后娘娘手里,一切都是太子殿下掌控,毕竟您没办法绑着他去拜堂成亲不是?”   胡太后没有出声,当日畅春园的一幕又浮现在眼前。   那流着血的手掌,崔大郎坚毅的神色,让她忍不住有些感叹,这世间毕竟不是人人都那般势利,也有坚定执着于纯真感情的人,比如说她的皇长孙许懐瑾。   “太后娘娘?”   见着胡太后站在那里没有说话,梁首辅与江平章忍不住开口相询,胡太后恍若梦中惊醒:“两位大人请回罢,太子妃的人选,哀家心里已然有数,多谢两位大人为国奔走,大周江山社稷的稳定,全靠着两位大人这般忠心无二。”   “太后娘娘睿智,老臣们也不多说了,就此告辞。”   听着胡太后的口气,似乎已经认定了卢秀珍为太子妃,梁首辅与江平章很是高兴,两人赶着去了东宫向崔大郎道贺:“太子殿下,太后娘娘似乎已经意动。”   “太好了,多谢两位大人进言。”   崔大郎快活得几乎要跳了起来,眼前即刻间红彤彤的一片,红色的喜堂,红色的龙凤花烛,红色的嫁衣,红色的盖头,那样鲜艳那样红润,红得他似乎被一片云彩包围,脚都落不了地。   等着梁首辅与江平章两人走了,胡太后打发了韵仪姑姑去明月宫那边将张皇后找了过来,等她刚刚坐下,胡太后便开口发话:“明日着礼部开始制定太子大婚的议程。”   张皇后吃了一惊,有些不解:“母后,为何忽然就将这事定下来了?”她有些忐忑的看了胡太后一眼:“那边的事情可处理好了?”   若是就这样强按着牛头去喝水,未必见得懐瑾会娶芫蓉,当时他那般坚决的自残来明心志,难道还会在这一两日里就按着他们的要求来另娶他人?   “什么事情?”胡太后装作不明白。   “就是……卢姑娘那边的事情啊,梁大人与江平章莫非已经安抚好卢姑娘了?”张皇后想了想,微微笑了起来:“也是,咱们都直接提出来了,她可为太子侧妃,这般尊荣与她,她为何不会答应。”   “若嫿,你错了,懐瑾要娶的,便是那卢姑娘,哀家已经做了决定,她便是咱们大周的太子妃。”胡太后闲闲的答了一句,手指捻住一颗紫檀佛珠不再动弹。   各人有各人的造化,谁也不知道自己究竟以后会是什么命运,就如这颗佛珠,如何便知道此刻正拿捏在自己手中?原来的种种计划,都比不上形势的变化,那时候看上去合适得不能再合适得张芫蓉,在梁首辅与江平章造访了卢秀珍以后,顷刻间便黯然失色。   “什么?”张皇后脸色一白,紧张得话音都有些发颤:“母、母……后,不是……”   “若嫿,既然懐瑾属意那位卢姑娘,我们又何必强迫他?俗话说得好,强扭的瓜不甜,若是咱们苦苦相逼,指不定被逼到角落里,懐瑾偷偷出宫走了不再回来,你这大半辈子的指望也就落空了。”胡太后盯紧了张皇后,微微叹息一声:“你我二人都是在宫中生活了多年,这里边的酸甜苦辣不是不清楚,在宫里挣扎还不如在宫外自由自在,你说是不是?”   闻言,张皇后脸上露出了一丝迷惘之色,坐在那里呆呆的,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你那侄女张芫蓉生得确实美貌,出身又这般好,若是张府放出话去要替她择婿,不知道会有多少高门贵户的子弟赶着前来求亲,你又何苦一定要将她弄进宫来?就算咱们算计着让懐瑾与芫蓉成了好事,可是懐瑾以后独宠那位卢姑娘,你有没有替芫蓉想过?她会是什么心情,又会不会怨恨于你?”   “母后……”张皇后有几分动容,周世宗独宠陆贵妃,她年轻时不是没有过怨恨,只不过后来因着懐瑾出生之时闹出了那事,她这才断了对周世宗的念想,两人相敬如宾。   懐瑾现在就这般对卢姑娘热情似火,以后那卢姑娘进得宫来,又会是第二个陆贵妃,自己那侄女独守空房时,真的可能会对自己心生怨恨。   “你娘家高门赫赫,也不需要再出个皇后来撑门户,更何况凡是那些权力过大的,往往会让皇上产生一种不安定的感觉。功高震主,这是权臣大忌,张国公府已经如此荣华富贵了,更不用一个皇后的称号来做那着锦的鲜花烹油的烈火。”   张皇后低下头去,不言不语,最后才幽幽叹息道:“母后说得对,若嫿知错了。”   毕竟自己的儿子才回到宫中,自己都还没有来得及好好的与他亲近,若一定要强迫他做不愿意做的事情而让母子之情生分了,实在不合算。侄女与儿子之间权衡选择,当然是儿子更加重要,张皇后想到此处,忽然觉得全身轻松。   “哀家打算拟旨封那卢姑娘郡主的分位,这样她就能与懐瑾配得上了。”   “全凭母后决定。”张皇后下定了决心,赶紧让懐瑾如愿以偿,快些娶了卢姑娘进宫,到时候自己也好早些抱孙子。   “若嫿,哀家知道你是个聪明人,一点就通。”   见着张皇后也想通了,胡太后很是高兴,转身吩咐韵容姑姑:“去将中常侍找过来,哀家要和他商量商量,如何拟这封赏郡主的懿旨。”   “母后,要找理由出来还挺容易的,卢姑娘为大周培植嘉禾劳心尽力,光凭着这一条就够给她郡主封赏了。”张皇后已经准备接纳卢秀珍做儿媳,此刻也开始替她想起解决出身这件重要的事情来,听说这位卢姑娘种出的江南种谷能将产量增三成,若是能全国推行,还不知道能给大周增加多少赋税呢,这般作为,自然是配得上皇家封赏的。   见着张皇后仿佛已经没了芥蒂,胡太后笑着点头:“若嫿,你提醒了哀家。”   张皇后端起茶盏来,低头轻轻喝了一口,心中暗道,她要将父亲与兄长找过来将这事好好儿解释一番,不是她不肯帮忙,是实在没法子帮忙,只能请娘家父兄原宥一二了。   只是张皇后却万万没想到,张国公与张鸣镝并无责怪之意,全部表示谅解。   “娘娘不必自责,老臣并未想着要芫蓉进宫为太子妃,这只不过是老臣夫人有这般想法,老臣也早已与她说明过。须知一门两后并不是荣耀,反而是家族祸事埋下的隐患,皇上若是厚道也就算了,若是那些提防心重的,张氏一族必不得善终。”   张国公重重的叹了一口气,他早就与张国公夫人说了这里头的利害关系,无奈妇人见识短浅,总是说太子殿下仁义,肯定不会干那种事情,竟然还暗地里走皇后娘娘的门路,想将蓉丫头送进宫来。   “娘娘,我们回府以后自然会跟家人说清楚,还请娘娘不必多虑,毕竟太子殿下刚刚代为监国两个月,政通人和,个个夸赞,我们更不能拖后腿。”张鸣镝抱拳行礼:“回府以后我便会让夫人请官媒过来,替芫蓉寻一门合适的亲事。”   张皇后总算是放下心来,笑着点头:“本宫可担心了好一阵子哪。” 第355章 起波折(一)   腊月的生意最是好做, 因着快到年关, 大家都忙着买些年货回家去囤着,等到春节的时候走亲访友好派上用场, 或者是拿了那些东西打发前来拜年的客人。芝兰堂与翠玉园里卖的东西虽说不是年货市场上的主打产品,可因着东西稀罕,每日都还是有不少人前来采买,两处都是人来人往, 这家的马车才拉着菜走了,那家的马车又过来了。   送走了崔大郎三人,卢秀珍坐下来开始写过年的筹划,她打算回江州城过年, 这边要留足够多的人手才行。崔三爷他们肯定也是要回去的, 好在两边田庄都重新选了庄头协助平日里的庶务,他们家走了也没什么问题,最重要的是芝兰堂这边总得留人守着才行。   “卢姑娘,我来守花铺吧。”   顾二贵主动提出要留下,虽然说现在他做的花已经能卖钱了,可他还是觉得自己在拖大家后腿,想尽量做些事情来减轻卢秀珍的负担。对于他来说, 到哪里过年都是一样的——反正只要小圆现在日子好过,他也就心安了。   “不行,不能留你一个人在京城,你得跟我们回江州去。”   “可是这芝兰堂总得要有人打理,这些花草都要浇水, 有些要搬到后院晒太阳,要是不留人,这些花草隔得一段时间不就都废了?”   顾二贵有些焦急,卢姑娘可不能因为他腿有残疾就这样照顾他哪,毕竟这些事情他也能做,只不过是要多花些时间罢了。   “卢姑娘,我也留下来,跟我哥一起守着。”顾小圆也央求要留下来,哥哥怎么能一个人留下来呢,总得有人照顾他才是。   “大姐,我也留下来吧。”崔六丫在旁边也嚷嚷上了:“我和吴御厨学手艺,还有几道菜没学会怎么炒呢,刚刚好留在京城学完。”   卢秀珍瞥了崔六丫一眼,这丫头,分明就是惦记着顾二贵吧?最近她越发的觉得崔六丫看顾二贵的目光有些不同,里头夹杂着些热辣辣的神色,仿佛扔一个引火折子,就能呼呼的烧了起来。   “秀珍,我也……”   崔二郎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卢秀珍打断了:“你们都要留下来,那谁去陪爹娘团年?这个团年不是说家人都要回去吗?你们都在京城呆着,这算什么事儿!”   卢秀珍这般一说,崔二郎与崔六丫都没了言语,两人低头站在那里,有些局促,顾二贵与顾小圆脸上露出了笑容:“卢姑娘,那我们留下来吧。”   “你们留下来也不合适,”卢秀珍想了想:“我先去问问那几个伙计,看看有没有抽空来打点的,大不了多给点工钱便是。若没有愿意来的,那你们两人就留下罢,左右我们过年也不用多长时间,二十七八回去,初四五就来了。”   留守的事情交代完了,卢秀珍开始算着要给庄户掌柜伙计们打发年终的银子,她问过田庄里边的庄户,以前过年的时候皇家会象征性的每家发点东西,一般是十斤稻谷,有时候还能有一斤酒,算是对这一年辛苦的酬谢。   “唉,有总比没有强,十斤稻谷也能吃上一段时间了。”   庄户们提到年终的福利很是唏嘘,仿佛不满意,又仿佛还是高兴的。   没有人不希望能多挣点银子,卢秀珍看着他们身上穿的是布丁摞补丁的衣裳,一双手粗糙得全是老茧,很是同情,过年的时候要给他们些福利让他们好好过个年。   、   庄头已经将各家各户的名册重新清点好,卢秀珍联系了一个成衣铺子,请了几个制衣师傅过去给庄户们量了身材,就是小孩子都给量了身,庄户们一边伸直胳膊让制衣师傅量长短,一边惊喜的猜测,莫非主家要给他们做新衣?   没错,卢秀珍确实是这样打算得,虽然两边田庄上的人不少,加起来好几百号,可她却愿意出这笔银子。你是怎样对别人的,别人也会怎样对你,只有诚心相待,才能会让人死心塌地的为你做事情。   在崔大郎走了以后的第二日,成衣铺子那边来了信儿,说翠玉园这边庄户的衣裳都做好了,卢秀珍让崔三爷赶了马车过来,去将衣裳接了,与崔二郎一道带着这批新衣裳朝翠玉园那边过去。   翠玉园在城北十多里外的郊区,马车赶过去并不算路程远,自打卢秀珍来到京城,这条路上她来来回回的跑了不知道多少次,即便不用掀开软帘看窗外,她也能估算出来到了哪里。   这两日雪已经融化,地面上虽然还有坑坑洼洼的积水,可马车依旧走得平稳,崔三爷坐在前边赶车,笑眯眯的与崔二郎说着话——他在青山坳赶的是骡车,到了京城以后,卢秀珍出钱买了量马车让他赶,崔三爷觉得腰杆儿挺得笔直,这马车可比骡车洋气多了!   马蹄踏着积雪,细碎的声音响个不停,欢快得像一支乐曲,卢秀珍坐在车里听着外边崔三爷与崔二郎说话,不时还能听到崔三爷蹦出一两句山歌,微微的笑了起来,人日子过得舒坦,干什么都有劲哪。   “你们是什么人?”   随着崔三爷“吁”的一声勒住马,马车摇晃了下,停了下来。   卢秀珍掀开马车的帘幕,就见前边的路上站着三个穿着黑衣的男人,有两个身材比较高,一个矮小些,三人的面相看上去有些凶狠。   “三位壮士,你们为何拦住我的马车?”卢秀珍脸上风轻云淡的笑着,心里却有些害怕,这三个人看起来并非善类,拦在这路上是准备要抢劫不成?或许是她翠玉园招牌太响了,方才招致这几人的觊觎?可是这朗朗乾坤,青天白日之下,竟然有人在京城北郊抢劫,似乎也太大胆了吧?   三个黑衣人相互看了一眼,这年轻姑娘倒是镇定得很啊。   “你们到底干嘛的,挡着路干嘛?”崔二郎有几分生气,这三个人啥也不说,就这样杵着站在路中间,要不要别人行走了?   三个黑衣人没有回答,相互看了一眼,飞奔着朝马车这边敢了过来,崔三爷看着他们那样子不对,赶紧喊了一句:“二郎,卢姑娘,你们抓稳了。”   他一甩鞭子,催着马朝前边奔跑起来,那匹马似乎也感受到危机,蹄子刨了下地面,飞快的提了起来,咴咴长鸣冲着那三个黑衣人奔了过去,前边两只蹄子高高撅起,似乎要踩到那几人身上一般。   三名黑衣男子唬了一跳,朝道路两边跳开,待到他们站稳脚跟时,那马车已经窜出几丈之远。   “追!”三人飞快朝前追了过去。   卢秀珍紧紧抓住马车厢壁的横杆,只觉马车行进已经没有原来那般平稳,仿佛一会向东一会朝西,很是颠簸,她不敢松手去拨软帘看那几个人追上来没有,只能祈祷马车快些逃出危险地带就好。   这些人很明显是冲着她来的,为何有人要对她下手,目的还不清楚,但这三人肯定不是做好事的,一看就知道一肚子坏水,鼠头獐目,叫人想认为他们是好人也难。   “还想跑?”   叫喊的声音传了过来,就在马车后边不远,卢秀珍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上,难道马车都跑不过这三个歹徒吗?那他们就只能背水一战了。   这里边,身强力壮的只有崔二郎,自己与崔三爷合伙未必能打得过一个人,而且崔二郎也只是有一把子力气,对付这种歹人,可能也没什么胜算。卢秀珍眼睛转了转,瞄到了马车里放着的一只箱子。   这是一只盛放杂货的箱子,里边有一套鱼线和鱼钩,大周没有伸缩式钓竿,竹竿放在翠玉园,可这鱼线和鱼钩是能派上用场的。卢秀珍飞快的将箱子打开,把一段带着鱼钩的鱼线绑在一根穿孔的杆子上,她一只手掀开软帘,探头朝后边一看,就见一个黑衣人堪堪要摸到了马车的后壁。   她探出半个身子来,冲着最前边那个黑衣汉子笑了笑,吆喝了一句:“加油,快跑!”   那汉子显然没弄懂“加油”是什么意思,或许是惊奇于她的胆大包天,微微一愣,卢秀珍抓住这机会,用力将那竿子甩了出去。   鱼线划了个弧线,鱼钩带着一丝亮色落了下去,卢秀珍咬紧牙关用力一拉,就听“刺啦”一声响,鱼钩勾住了什么东西。   “唉……”卢秀珍心中懊恼,只可惜自己未曾练过武功,这鱼线没有如她所料想的那样落在那人的耳朵上或者是勾住他的鼻孔,而只是拉住了他的衣裳前襟。   那黑衣人被奔着过来的鱼钩鱼线唬住,脚步放慢了几分,此时就听着“刺啦”的响声,低头一看,一根鱼线从衣裳这头穿了过来。   “真是可恶!”那人气急败坏,咬牙捉住那个鱼钩,稍微一用力,鱼钩便扯着一块布条挣脱了下来,卢秀珍只觉那鱼线传来的紧张压力感忽然不见,本是聚精会神握着鱼竿,力量全失的瞬间,她差点摔倒在马车里。   “娘的,不能让她跑了,快追!”   几个黑衣人奔跑向前,脚步声似乎越来越大,就连马蹄踏地的声响都盖不住。 第356章 起波折(二)   崔三爷咬紧牙关, 一只手紧紧握住了缰绳, 一只手将马鞭高高举起,不断抽打着马儿, 口里还大声吆喝着:“驾驾驾!”   手上青筋暴出,额头上汗珠子滴滴落了下来,崔三爷瞪眼望向前边,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必须鞭打着马儿快些朝前边跑!崔三爷是个爱惜牲口的人,平素他赶车,从未这般鞭打过马匹,故此今日他忽然间这般鞭挞, 朝前奔跑的马儿仿佛意识到有什么不同寻常的事情发生了, 疾奔如闪电,拉着车风一般朝前边卷着跑了去。   追逐了一段时间,最终还是被那三个黑衣人赶上,几个人抓住了马车的车辕,已经快要攀上了车子。   一根棍子从马车里伸了出来,用力朝最前边那人一戳,那个人猛不及防, 赶紧撤手,人即刻间从马车上滚落下去。很明显他是有些功夫的,到地上打了几个滚,又飞快的一个鲤鱼打挺翻身跃起,稳稳的站直了身子。   卢秀珍赶紧将那根木棍交到崔二郎手里:“二哥, 咱们上!”   这三个人身手虽然不错,可追着马车跑也耗费了他们一些力气,见着他们通红的脸孔冒汗的额头,卢秀珍觉得不如赌上一把,跟他们拼到底,或许还能有几分胜算。   这条路并不偏僻,现在约莫辰时末刻,附近农人去京城转转也不是没有可能,只要有几个人经过,他们高声呼救引来几个帮手,也就可以与这三个汉子来斗上一斗了。   “好,秀珍,咱们和他们打一场!”   崔二郎早就憋着一肚子火了,接过棍子他开始抽打起已经挂在车辕上的那个黑衣人,那人本来抓着车辕欲意翻身上来,却被崔二郎劈头盖脑一顿打,只能用一只手挡住自己的额头,一边咬牙蹬腿翻上马车。   没想到这人竟然如此厉害,崔二郎吃了一惊,此时右侧又有另外一个黑衣人上车,抓住了崔三爷的手,一把将缰绳朝怀里一带,马儿受惊,咴咴的叫着,蹄子开始用力刨起地面来,即刻间车厢东倒西歪,只将探出头来的卢秀珍甩到了东边又甩去了西边。   “秀珍!”崔二郎听着后边一阵砰砰作响,有些焦急:“秀珍,你抓好横杆!”   “我知道!”卢秀珍咬紧嘴唇,一双手死死的抓住了马车厢壁的横梁,身子随着马车的颠簸不住的磕磕碰碰,有些疼痛。   “你们这几个乡下人,竟然还想折腾!”   摔到地上的那汉子此刻也已经蹿到了马车旁边,一伸手,将崔三爷抓住扔到了地上,崔二郎用棍子不住的胡乱飞舞,可也抵不住两个孔武有力的大汉,不多时他也被那伙人给从车辕上扔了下来。   马儿被勒住,马车不再颠簸,卢秀珍睁大了眼睛,望着那三个掀开马车帘幕的黑衣人:“你们是谁派来的?”   三人没有回答她,有一个人伸出手来想要将她拖拽出来,卢秀珍拿着一根木棍在自己面前挥舞,一心想要拖些时间,看看是否能有人路过。那三个黑衣人看着她那模样,哈哈大笑起来:“就你这两下,也要在爷面前显摆?”   卢秀珍没有搭理他们,扯着嗓子大喊了起来:“来人啦,抢劫啊,抢劫啊!”   口里喊着,棍子也没闲着,只要黑衣人伸手,她就用棍子去打他,马车面积狭小,那几个黑衣人手脚受制,一时间还真没奈何得了她。   崔二郎与崔三爷此刻已经从地上爬起,手拢在嘴边,拼命的朝四周大喊了起来:“来人啊,救命啊,有强盗啊!”   本来也没抱太多希望,只是跟着卢秀珍在狂喊,可没想到这一喊,还真喊出人来。   路上出现了一个人影,开始看着还在很远的地方,只是一个黑点,可这黑点移动得相当快,简直就跟鸟儿有一双翅膀般,眨眼间便到了面前。   一个虬须大汉,身材魁梧,跟铁塔儿似的。   他似乎知道是怎么一回事,都不用听崔二郎与崔三爷解释,已经一伸手捉住了一个人的衣领:“呔,还不快给我下来!”   “少管闲事!”那人回过头来,唾沫星子飞溅:“爷的事情轮不到你来管!”   “轮不到我?”那虬须大汉嘿嘿笑了一声,手下用劲,就将那个黑衣汉子拖下马车,用力掷到了地上,一只脚踏在他的胸口:“爷就要管闲事,又怎么样?”   事发突然,那两个黑衣人赶紧跳下马车,双双奔向虬须汉子:“放开我大哥!”   虬须汉子“哈哈”一笑,用力一踩,那地上躺着的黑衣人痛苦得□□了起来,汉子都没有看他一眼,飞起一脚将便将那人踢了出去:“二郎,三爷,你们俩好好教训教训他!”   崔三爷与崔二郎都是一愣,这人怎么识得自己?可他们也顾不上这么多了,两人扑了过去,牢牢将那人钳制住,崔二郎压着他的脑袋,崔三爷横坐在那人身上,两人拳头有如下雨一般落了下来:“青天白日敢抢劫,打不死你!”   那人被打得哎哟哎哟直叫唤,一个劲的告饶,崔二郎与崔三爷没有放过他,打得更凶了——万一自己一松手,这人便反扑过来怎么办?先把他打得不能动弹再说话。   这边形势也很明朗,虬须汉子功夫了得,两个黑衣人与他交手都没占到上风,不多时两人就全败在虬须汉子手下,被打倒在地,只在呼哧呼哧的喘着粗气,连告饶的力气都没有。   “胡先生!”   卢秀珍扶着车门往外边看了一眼,惊喜的叫了起来:“胡先生,怎么会是你!”   胡三七哈哈大笑起来:“我掐指一算,知道你今日有危险,特地前来救你。”   他心里头美滋滋的,卢姑娘还是喊他先生哪,他最喜欢听的就是这称呼了,这可是尊称呢,别人喊兰如青兰先生,凭什么不喊他先生!   “胡先生!”卢秀珍皱了皱眉,敏感的想到了这三个黑衣人的来头。   胡三七与兰如青都是张国公府派在江州保护阿瑾的,那他们都是张国公府的人,胡三七说他算到了今日自己有难,是不是这事情……跟张国公府有关系?   她想到了宫中赏早梅的那一幕,当阿瑾和她两人在凉亭里说话的时候,旁边还坐着一个妙龄少女,她问过阿瑾那是谁,阿瑾说是他的表妹,张国公府的大小姐。   能被邀请进入凉亭里陪着胡太后与张皇后说话的小姐,身份地位肯定是不同一般,更何况那日宫里的赏早梅不过只是一个幌子,目的就是要给阿瑾选太子妃,这位小姐能被召进凉亭,自然是别有用心。   “哈哈哈,卢姑娘,你没事就好,我现在将这三个小蟊贼送去京兆府,你自去办你的事情吧。”胡三七从腰间解下一条绳子,就像串粽子一般将那三人捆了起来,朝三个的屁股上都踢了一脚:“走走走,王八羔子,竟然敢打劫?”   不对,这里头真的有些不对。   胡三七为什么就直接断定他们是打劫的,还说要自己将他们送去京兆府,去京兆府见官,难道不要自己去指认,将情况说明?这般匆匆忙忙的要走,胡三七究竟是想要掩盖什么?   “胡先生,请留步!”卢秀珍喊了一句,跟了上去:“我与你一道去京兆府。”   胡三七摸了摸脑袋:“卢姑娘,你还有事情做呢,就不用你去了,京兆府我熟得很,我去与那京兆府尹说一下今日之事便行了。”   “胡先生,这府尹断案,讲求的是要苦主也到场,若我不去,只怕京兆府尹也不好判他们的过失,我肯定是要跟着去的。”卢秀珍笑了笑:“我田庄也没什么要紧事儿,不过是去发几件冬衣给他们罢了,我还是跟着胡先生一道去罢。”   胡三七的脸瞬间成了猪肝色,他是个直肠子人,撒个谎不容易,却没想到卢秀珍一定要跟着前往,不由得分外尴尬。   见着胡三七那模样,卢秀珍更是心中有数,她笑着对胡三七道:“胡先生,容我斗胆猜想一下,这三个人是张国公府派来的,是不是?”   胡三七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嘴巴,一副惊骇的模样。   卢秀珍笑了笑:“那就是了?”   “没没没……我没这么说……”胡三七急急忙忙的想否认,可卢秀珍却更是认定了她的猜测:“胡先生,我也不为难你,你带着他们走吧。”   胡三七抹了抹额头上的汗,结结巴巴道:“好、好、好……卢姑娘,你去忙、忙,我押着他们去京兆府了。”   卢秀珍笑了笑:“好的,那就有劳胡先生了。”   胡三七会不会将这三人送去京兆府,这不是她要关心的,她要关注的是,张国公这次派人来截杀她,为何胡三七会出手阻止,第一次不成功便会有第二次,她得将这件事情彻底解决才能保住自己的平安。 第357章 起波折(三)   “秀珍, 怎么不跟着去京兆府?”   崔二郎拍了拍身上的尘土, 走了过来,眼睛望着那渐渐远去的一行人, 脸上露出了气愤神色:“咱们得跟着去才行,要是那个胡先生说不清,把那三个人放了,咱们不是吃了个哑巴亏?”   “很有可能那三个人还会再来。”崔三爷也是心有余悸, 手里握紧了马鞭,身子还有些瑟瑟发抖。   赶车赶了一辈子,头一遭遇着这样的事情,真是让他胆战心惊, 那三个汉子拳脚不错, 看上去是有些功夫在身上的,若不是那胡先生到得及时,此刻指不定他们三个已经被砍翻在地见阎王去了。   “不用着急,我心中有数,咱们先去翠玉园把衣裳送到庄户手里,我再去解决这事情。”卢秀珍现在已经镇定了下来,这三个人被胡三七带走, 暂时没有危险了,她心中那份害怕也渐渐消失了。   翠玉园的庄户们见着东家给他们送来了新的棉衣,一个个高兴得合不拢嘴,小孩子最是性子急,已经将那小棉袄给套在了外头, 一个劲朝卢秀珍身边凑:“姨姨,你看看我,好不好看?”   那是被自家亲人遗弃在田庄上的一个小丫头,她穿着红底碎花的小袄子,脸蛋红扑扑的,看上去格外可爱,卢秀珍伸手摸了摸她的冲天辫,笑着:“可好看,我还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小姑娘呢。”   小丫头高高兴兴的蹦跶着走开了,那些庄户们看着她的背影,连声感叹:“她这命也真是忒苦了,不过遇到主家也就算是好命啦。”   卢秀珍除了给每个人都做了新的棉衣棉裤,还每户人家发了二两银子给他们买年货,她说大家辛苦了一年,是该好好歇息歇息,吃吃喝喝的了,庄户们根本就没有想到主家竟然还有银子发,一个个感激得热泪盈眶。   一定要好好的为主家干活哩,主家挣得多,他们才能跟着多挣点儿银子。   翠玉园这边交代妥当以后,卢秀珍让崔三爷赶马车送她去张国公府。   “秀珍,我陪你去。”崔二郎有几分紧张,莫非张国公府就是那幕后指使人?秀珍这是去找他们算账了吧?她孤身一人怎么行,总要有人陪她去才是。   卢秀珍摆了摆手:“二哥,你去那边田庄瞧瞧苗圃里的情况,我一个人去就够了。”   “可是张家权大势大……”崔二郎很是不放心:“还是我陪你去吧。”   “二哥,你也晓得张家权大势大,要是他们仗势欺人,多你一个跟着去也没啥用处,你放心,我自由把握。”卢秀珍浅浅一笑,张国公府肯定不敢明面上对她怎么样,若是敢明处下手就不会有今日的事情了。   她不是张府的奴婢,张府自然不敢动手,而且大周朝律令规定,即便是打死奴婢,只要是奴婢的父母去告官,主家也免不得要吃官司,虽说一般会是出点银子和解,可也有不愿意要银子而只要公道的,故此也有那些家主被判苦役的例子。   至于那些家主被判刑以后,拿银子出来减刑,肯定会有这样的事情,可堂堂张国公如何会因着这事情让自己身陷囹圄?再怎么样也不会在今日她寻上门问究竟的时候下手,要对付她肯定只会暗地里下狠手。   今日她上门去理论,就是想要与张国公说个明白,这等小动作不要再做,做了也没用,她与阿瑾情深意重,就算把自己料理了,未必见得张芫蓉就会得到阿瑾的那份情义。   能讲通是最好,若是讲不通,她也只能进宫找阿瑾请求庇护了。   马车摇摇,不多时便到了张国公府,崔三爷看了一眼那气派的大门,有几分犹豫:“卢姑娘,还是我陪着你去吧。”   “不用,三爷,你就在门口等着便是。”   卢秀珍跳下车来,冲他笑了笑:“没事儿,我有把握。”   张国公府门口的那两个看门的果然没辜负小说里势利眼的人设,卢秀珍走上台阶的时候,两人正眼也不看她,只在磕着瓜子聊着天,甚是惬意。   “两位大叔。”卢秀珍不动声色的看了两人一会子,这才出言喊他们:“可否能为我通传一下?我想见张国公。”   一个门房懒洋洋的抬起头来,瞥了卢秀珍一眼:“我们老爷可不是随便见客的。”   “大叔,作为张国公这样权高位重的人,自然是不能随便见客,但我可不是那种可见可不见的人。”卢秀珍浅浅一笑:“还请大叔去通传一下呗。”   “什么?”另外一个人瞪着眼上下打量了卢秀珍一番见着她穿的衣裳鞋子,脸上浮现出一丝冷笑:“你是什么人啊?让我们通传就给你通传的?要是你这样的人也放进去见我们国公爷了,我们家老爷岂不是每天都要见一堆人?姑娘,你就省省吧,哪里来的就回哪里去好了,别在国公府门口磨磨唧唧的。”   “两位大叔,张国公府东大家的一间铺面早两个月易了主,你们知道不?”   两个门房有些吃惊:“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就是那铺子的新东家。”卢秀珍从荷包里拿出了一个银锞子:“谁愿意给我去通传一下?”   话音未落,已经有个门房跳起来将银锞子抢到手里,飞快的朝里边跑了去。   不一会儿,就有个管事婆子出现在门口,堆着一脸的笑:“卢姑娘,快跟我从侧门进来。”   这次张国公没有在外院的书房见卢秀珍,而且在主院。他刚刚下朝回来,被夫人找了过去,还没坐稳,就听着有人进来说有个年轻姑娘求见,自称是东大街那间铺面的新东家。   那不是卢姑娘吗?张国公有几分惊奇:“快将卢姑娘请进来。”   张国公夫人脸色微微一变,但很快又调整如常,坐在靠椅上,双目微闭,似乎在想什么,又仿佛在闭目养神。   “你喊我进内院来究竟有何要事?”张国公一直等着夫人说话,却未曾听到声响,有些奇怪,转头看了过去,见着夫人那模样,更是觉得蹊跷,夫人这般样子,往往是表示她心中存着事儿不好说。   “所为何事?”张国公加强了几分语气,一只手捏紧了茶盏。   “也没什么,你有什么事情且先去办了罢。”张国公夫人睁开了眼睛,可却不敢朝张国公这边看:“等你闲下来再说罢。”   “我都已经来了主院,你有话且直说。”张国公越发觉得不正常,哪有这样的事?将他请到主院来,他来了却说等闲下来再说?此刻不是闲着么?   “唔……”张国公夫人有几分心虚,支支吾吾,额头上渐渐的沁出了汗珠子。   张国公脸色凝重,咬着牙一字一顿:“有话直说!”   “蓉丫头……我想与你商量蓉丫头那事情。”张国公夫人吞吞吐吐,心中没底。   自从张芫蓉从宫中回来说起早梅会,张国公夫人心中便老大不痛快,她想了许久,那个叫卢秀珍的姑娘是自己孙女成为太子妃的绊脚石,必须要将她解决了,蓉丫头才能如愿以偿进宫。   想来想去,最终琢磨出了个主意,她有个贴身的管事婆子,男人颇识得京城一些混混,张国公夫人让那婆子将她男人找过来,细密交代让他去找几个身手好的泼皮,去将卢秀珍给教训一顿:“若是打她还不肯松口,那就……”张国公夫人眯了眯眼睛:“毁了她的清白。”   清白尽失,如何还能腆着脸做太子妃?即便她准备瞒天过海,到时候自己揭穿了她的底细,让她颜面尽失,机关算尽终究还是一场空!   没想到她这么快就找上门来了,难道是派去的那几个泼皮失手而且将背后指使之人告知她了吗?张国公夫人心中忐忑,不知道该如何与张国公说这件事。   “蓉丫头的事情?”张国公皱眉道:“昨儿不是已经和你说清楚了吗?皇后娘娘特地找了我与鸣镝解释,太子妃已经定下是那卢姑娘,你还想怎么样?莫非你还让咱们蓉丫头赶着去做那侧妃不成?”   太子侧妃说来好听,放到大户人家,不就是姨娘小妾?堂堂国公府大小姐,给人做妾,即便是皇家的妾,可说出去也究竟难听。张国公狐疑的看了夫人一眼,冷冷哼了一声:“此事莫要再多想,明儿就让官媒进府,咱们开始给蓉丫头相看,总得要给她找个合意的夫婿。”   张国公夫人低头不语,心中擂鼓似的,不敢再说话。   “国公爷,夫人,卢姑娘来了。”   夹棉门帘被掀起,珠箔窸窣有声,一个穿着簇新对襟棉袄的年轻姑娘出现在门口,一双眼睛就如天上的星辰一般灿灿有神,嘴唇边带着一丝恬淡的笑容。   那姑娘从容的走了过来,步子不快也不慢,缓缓走到大堂中央,微微颔首致意:“张国公,张国公夫人,两位安好。” 第358章 起波折(四)   面前的少女言笑晏晏, 一双大眼睛里透出说不出的灵秀, 站在那里就如一支饱经秋霜的金茶花,粉嫩里透出些许坚强。   张国公欣赏的打量着卢秀珍, 莫怪太子殿下对她如此念念不忘,像她这般落落大方,即使出身乡野也有那种大家风范的姑娘,谁不会喜欢呢?更别说她这般聪慧, 能想到别人不能想到的东西,像那架水车,谁看了不啧啧称赞?   “卢姑娘,快请坐。”张国公指了指左首边的座椅:“今日卢姑娘来找我, 不知道有何贵干?”   “国公爷, 我是想来求证一件事情的。”   卢秀珍坐了下来,依旧是笑容恬淡,她打量了张国公与张国公夫人一眼,发现张国公夫人正捧着茶盏低头喝茶,并没有抬头——是她觉得自己出身高贵,不屑于理睬她?或者是因为心虚?   张国公看上去倒是一副磊落的样子,是不是城府深得对一切事情都能很好掩盖呢?   “卢姑娘, 不知道想问什么?我若是知道,定然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张国公越发的欣赏起卢秀珍来,没有客套话,直奔主题,不浪费时间, 很好。   “今日我去城北田庄的时候,路上边遇到了三个歹徒。”卢秀珍接过丫鬟递过来的茶盏,微微一笑:“多谢姐姐了。”   见她说一半停了下来,张国公有些诧异,他望着卢秀珍,想听她下面要说什么,可卢秀珍却低头喝起茶来,轻轻饮了一口,抬起头来:“这茶真好喝,国公府上果然有好茶,也不知道是什么品种?”   “卢姑娘,莫非是与我来讨论这茶叶的事情?”张国公有些哭笑不得:“那三个歹徒呢,怎么样了?”   “国公爷,不瞒您说,我方才说了一半,又觉得有些不妥当,拿不定主意是说还是不说。”卢秀珍瞟了张国公夫人一眼:“老夫人,你说我该把后边的事情说出来么?”   张国公夫人的脸皮瞬间就涨红了几分,她极力压制住自己愤怒担心交织的心情,对卢秀珍点了点头:“这不是看卢姑娘自己了?我又如何能给你做决定?”   从这二人的对话里,张国公敏锐的感觉到有些不寻常,他的眉毛微微皱起:“卢姑娘,到底是怎么了?莫非这三个歹徒与我们张国公府还有关系不成?”   “据他们自述是张府派过来的,”卢秀珍微微一笑,兵不厌诈,虽然那只是她的猜想,但她却准备拿来诈上一诈:“国公爷,我开始不相信他们的胡说八道,但他们说这是千真万确的,还说得很明白……”看着张国公夫人渐渐变白的脸色,卢秀珍觉得她可以赌上一赌:“他们说是国公夫人指使他们来拦截我的。”   “什么?”张国公大吃了一惊:“此话当真?”   “国公爷,我也不相信啊,可是为了以后我的安全着想,我还是斗胆来了国公府想将这事情问个明白,怎么可能让那些歹徒胡说八道毁了国公府的清誉呢?”卢秀珍的视线又朝张国公夫人瞥了过去:“老夫人,我想听你说说哪。”   “你让我说什么?”张国公夫人恼怒的将茶盏朝桌子上一放:“这没影儿的事情你让我承认?真真可笑!”   “既然不是老夫人所为,那我便放心了,我这就回去让家人将那三个歹人送去京兆府,相信大刑之下他们一定会说真话的。”卢秀珍笑着站了起来:“老夫人,那些歹人如此污蔑于你,你该跟我一起去瞧瞧京兆府审案才是,到时候看看他们的幕后指使者究竟是谁,竟然这般黑心,祸水东引,这分明是要败坏张府的名声!”   张国公夫人瞠目结舌的望着卢秀珍,似乎揣了一只猫在怀里般,百爪挠心。她想阻止卢秀珍,可又不知道该拿什么话来拦住她,只能眼睁睁的望着她朝大堂门口走过去,一只手抓紧了手镯,脸色变得一片苍白。   张国公转过头来,眼神凌厉:“到底是不是你做下的?”   夫妻这么多年,他对她了若指掌,从她现在这模样来看,这件事情十有八/九是她做下的,只是在卢姑娘面前还强撑着罢了。   张国公夫人惨白着一张脸,不言不语。   “卢姑娘,请留步。”张国公喊住了正在朝外走的卢秀珍:“看起来是我们张国公府对不住卢姑娘了。”   卢秀珍转过身来,装出一副惊讶模样:“方才老夫人说这事儿跟她没关系。”   张国公眯了眯眼睛:“卢姑娘,真是对不住,是老夫管束无方。”   “怎么?难道……”卢秀珍转眼朝张国公夫人看了过去:“老夫人,为何要对我下手?秀珍自觉好像没有什么地方得罪老夫人,若是说因着东大街那铺面结了仇恨,那我可以将铺面退还与你,或者按年交付租赁银子,只求以后老夫人放过秀珍。”   这卢姑娘真是机灵,这是在给自家夫人留个面子呢——像她这般聪明的人,如何不知道自家夫人动手的是为了什么?只不过是让这事听上去没那么凶险罢了。   张国公站起身来,朝卢秀珍一抱拳:“卢姑娘,真是多有得罪,还请莫要见怪,此事交由我来处理罢,老夫可以保证绝不会再发生这样的事情了。”   “我信得过国公爷。”卢秀珍笑笑,行了个礼:“既然如此,那我便不再打搅了。”   “那几个歹人……”张国公欲言又止,尽管夫人做下这般不地道的事情,可自己还得将此事压下来才行,否则要是那几个歹徒被交去京兆府过审,坦白交代了自家夫人的算计,那堂堂张国公府可就成了京城的笑柄。   “国公爷,你放心罢,那几个歹徒我已经让贵府的胡先生去处理了。”见张国公有些不解,卢秀珍笑了起来:“就是在江州城里与兰先生一道保护太子殿下的那位胡先生。”   “哦,胡三七,我明白了,多谢卢姑娘替张国公府将这事遮掩下来。”   张国公心底里由衷感激,这位卢姑娘真是会做人,已经把那些歹人交到自己人的手里了,故此她今日来根本就不是求证此事,只是想提醒下自己,不要再对她下手,她捏着张国府的把柄在手,而且现在也是卖了个人情给他。   将此事解决以后,卢秀珍全身轻松,走到国公府门外,长长的舒了一口气,想来自己应该是安全了,瞧着张国公和他夫人那模样儿,等她走后两人肯定会有一番计较罢?张国公夫人这般肆无忌惮的朝自己下手,张国公应该会好好管教她的。   崔三爷见着卢秀珍出来,一颗心总算是放了下来:“秀珍,怎么样了?”   “没事了,咱们回去。”   “那就好。”崔三爷一甩鞭子,将马车赶着打了个倒转:“赶紧回去,二郎肯定也惦记着这事情哪。”   随着门帘放下,大堂里似乎阴暗了不少,张国公脸色也阴沉了几分,转过脸来望向张国公夫人,两道眉毛皱得紧紧:“你这是老糊涂了不成?”   张国公夫人犹在强辩:“你这是何意?”   “还用我说明?人家卢姑娘给你留足了面子,你难道还想到我面前来睁眼说胡话?”张国公气呼呼的盯住了夫人,心里旺旺的烧着一把火,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来处置夫人才是。若是个奴才犯了错,一顿板子打下去,然后送了见官,这事情就算了结了,可是……这、这、这是他结发几十年的妻做下的糊涂事儿!   “我这也是在为咱们家着想!”张国公夫人恨恨道:“太子殿下在咱们府上的时候,与蓉丫头两人相谈甚欢,我觉得他们也彼此有意,分明是这个姓卢的从中作梗,这才将太子殿下迷惑住了。倘若将她除去,太子殿下的心思自然不会再被带偏了,咱们蓉丫头也会顺理成章的当上太子妃。”   “你怎么还这般糊涂呢?”张国公猛的一拍桌子,气得脸涨得通红:“我早两日就与你提起过这件事情,太后娘娘与皇后娘娘都已经做了决定,估计这两日就会让礼部开始将太子大婚的事情排议程了,你还到后边伸手来干预?若是卢姑娘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你以为国公府还能护得住你?”   张国公夫人惊愕的瞪大了眼睛:“什么意思?我可是堂堂国公夫人,一品诰命,我女儿贵为皇后,谁敢动我?”   “谁敢动你?”张国公冷笑一声:“你那外孙可不会管你一品诰命还是什么,他就是连太后娘娘与皇后娘娘都敢顶撞,更何况你这二十年未曾亲近过的外祖母!”   “不会的,太子殿下不会的。”张国公夫人喃喃自语,脸色更是白了几分。   “你莫非没听蓉丫头说起畅春园那事情?太子殿下为了卢姑娘,便是连自己的血肉之躯都能下得了手,你对于他来说又算得了什么?太子殿下才回宫,皇后娘娘才过了几日安生日子,你便要折腾她,莫非这点体谅之心都没有?若是你……”张国公怒目而视夫人,气哼哼道:“若你还要这般一意孤行,莫怪我将你送回娘家去。”   “你!”张国公夫人尖叫了一声,眼前一黑。   送回娘家去,意思是要休妻不成?   这把年纪了还要被休,她可以不用活了。 第359章 起波折(五)   一辆马车在芝兰堂对面停了下来。   马车看上去颇为奢华, 外边包住厢壁的是上好的锦缎, 上边还有精美的刺绣,云纹水纹层层叠叠, 四角有小小铃铛悬挂,随着微风不住的叮咚作响。   垂帘一掀,从车上跳下一个十五六岁的小丫鬟,梳着两个双丫髻, 每个发髻上别着一朵珠花,耳朵上有耳珰垂于双肩,蝴蝶坠子不住的晃荡着。   那小丫鬟盯着牌匾上写着的“芝兰堂”那三个字看了好久,这才甩着胳膊朝铺面奔了过来, 站在门口的伙计见着来了客人, 赶紧陪着笑脸迎了上去:“这位姑娘,想买点什么?”   “你们东家在不在?”小丫鬟将脑袋昂得高高,正眼都不瞧那伙计,弄得他有几分尴尬:“姑娘,我们东家在后院,你稍等。”   卢秀珍听说前边有位姑娘找她,跟着伙计走了出来, 见到靠着柜台站着的小丫鬟,微微笑了笑:“这位姑娘找我有何事情?”   “不是我找你,是我家小姐找你!”那小丫鬟打量了卢秀珍一样,哼了一声:“你跟我走,去见我们家小姐。”   “你们家小姐找我, 为何是我跟着你走?”卢秀珍有些奇怪:“莫非你家小姐腿脚不方便不成?”   “大胆,竟敢如此咒骂我家小姐!”那小丫鬟气得脸色发红:“我们家小姐可是千金之躯,她想见你就是你的荣幸,还敢推三阻四!别说多话,快些跟我走!”   卢秀珍手捞到胳膊弯里,耸了耸肩:“我可不管你家小姐是千金之躯还是万金之躯,我不乐意跟着你去,她若是有什么事情要找我,还请她自己来找我。现在我们铺子里忙得很,我也没这么多时间陪着你来闲磕牙。”   也不知道是哪家府上的丫鬟,竟然这般猖狂,卢秀珍懒得理睬她,转过身就朝多宝格后边走,一面喊了伙计们将新到的一批假花摆好:“将那几盆姚黄魏紫放到最前边,人家都爱看这种名贵品种呢。”   那小丫鬟没料到卢秀珍根本不搭理她,有些生气,三步奔做两步跑到卢秀珍面前:“我们家小姐找你是看得你起,你竟然敢不去见她!”   “哟,就当我不识抬举便是了。”卢秀珍冲着那小丫鬟咧嘴一笑:“我是乡下人,不懂规矩,你回去与你家小姐说清楚,她知书达理温柔可亲,想必不会见怪。”   “你……”那小丫鬟一跺脚,腾腾腾的跑了出去。   “东家,这是谁府上的丫鬟?这么大的气性?”伙计看着那小丫鬟的背影,吐了吐舌头:“分明是求人家办事,可却是趾高气扬的模样,真真能唬住人哪。”   没过多久,那小丫鬟又回来了,后边跟了好几个人,有两个四十左右的嫂子,有两个年轻丫鬟,扶着一位婷婷袅袅的美人儿,慢慢吞吞的走进了芝兰堂。   卢秀珍盯着那位小姐看了好半日,觉得有几分眼熟,再仔细想了想,蓦然笑了起来。   这不就是那日赏梅会里跌倒的夏二小姐么?看起来她的腿脚确实受伤了,走路有些不方便,两个丫鬟一左一右搀扶着她,可她还是行走得比较困难。   “原来是夏小姐,我还以为是谁呢。”卢秀珍冲她点了点头:“今日大驾光临我芝兰堂,小铺可真是蓬荜生辉啊,我这花草看上去都鲜活多了。”   夏二小姐盯住卢秀珍,脸上有一种奇怪的神色,良久她才缓缓道:“卢姑娘,可有什么地方适合小坐说几句体己话的?”   她跟自己有体己话要说?卢秀珍只觉奇怪,无论如何自己与这位夏二小姐好像不会有什么交集吧,又不是玩得好的闺蜜——呃,大周好像是用手帕交来形容这关系的——不管怎么说,她与夏二小姐怎么可能会有什么体己话要说?   “夏小姐,那你跟我来。”   既然对方都找上门来了,好歹要她说出这“体己话”来,否则也太不体贴人了。   到了后院房间,卢秀珍指了指一张椅子:“夏小姐,坐。”   夏二小姐坐了下来,四处打量了几眼,很明显露出了一丝不屑的神色,闺房装修得这样简单,果然乡下人没什么眼界。   顾小圆捧着茶盘过来,上头搁着几盏茶,她将茶盏一一放到了桌子上,朝着夏二小姐笑了笑:“小姐请喝茶。”   她这一笑,容光绝美,夏二小姐与她的下人们都愣住了,没想到这小小的花铺里还藏着这般容颜靓丽的女子,而且还是这个村姑的丫鬟!夏二小姐瞬间忽然觉得老大不自在,有些坐立不安。   “不知道夏小姐找我究竟有何事?是要买花还是要买菜?我城北翠玉园那田庄里的菜蔬可是不错得很,不少大户人家都在我田庄里买菜。”卢秀珍含笑望向夏二小姐,心中敏锐的觉察出来,这位夏二小姐今日来访,应该与阿瑾有关系。   足不出户的千金大小姐,如何会操心这菜园子的事情!   果然,夏二小姐身边站着的嫂子脸色一变:“我们家小姐可是管这些事情的人?”   “金嫂,莫要高声。”夏二小姐娇滴滴的开了口,声音柔和得跟水珠子滴下来一般,清脆得很:“卢姑娘,我今日来找你,是为了一个人……”她低下头去,脸色上有一丝红晕,眼睛偷偷瞄着卢秀珍,欲言又止。   果然是了。   卢秀珍气定神闲道:“夏二小姐想找谁?难道夏二小姐与我们铺子里的掌柜或是伙计有什么渊源不成?”   “你!”夏二小姐脸色一边,装出的温柔不翼而飞:“卢姑娘,你莫要装糊涂。”   “我是个驽钝村姑,夏二小姐若不将话明白讲,我可是猜不出的。”卢秀珍端起茶盏来,慢慢悠悠喝了一口——她又不着急,着急的该是这位夏二小姐,现在反正还闲,陪着她玩个猜猜看也可打发时间。   夏二小姐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气得全身微微颤抖,一口美人血含在喉间,堪堪就要吐了出来:“你……你不要这般揣着明白装糊涂,卢姑娘,你不是不知道我要说的是谁,何必要这样弯弯道道?”   “我怎么会知道呢?夏二小姐,我在京城的时间也不短了,略微也识得那么几百号人,谁知道谁才是你要提起的那位?”卢秀珍不紧不慢,含笑望着夏二小姐:“若你不愿意说明白,我也懒得猜,我是个懒人,真的。”   最后两个字“真的”咬得极重,夏二小姐听得有些绝望,支支吾吾了好一阵子光景,这才螓首低垂,一只手扶在下颌边,羞羞答答道:“我要说的,是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卢秀珍佯装惊奇:“怎么了,你跟我提他作甚?”   夏二小姐的头更低了几分,声音细弱蚊蚋:“听他们说……好像太子妃的人选已经定下……我想,我想……”   “太子妃的人选定下了?”卢秀珍继续装糊涂,声音拿捏得恰到好处,用那微微高了几分的声调表达了自己的惊奇:“不知道是哪家闺秀雀屏中选了?实在是好福气啊!”   “啊?”夏二小姐抬起头来,惊诧的望向了卢秀珍:“卢姑娘,你不知道?”   “我不过是个村姑,怎么会知道这皇宫里的事情?每日里管着卖菜卖花的事情就够我操劳的了,如何还会去打听皇室的秘辛?”卢秀珍一摊手:“我自然比不得夏二小姐消息灵通,不知道是正常的。”   “怎么、怎么……”夏二小姐的脸色涨得通红:“他们都说太子妃是你哪!”   “是吗?”卢秀珍翻了个白眼:“竟然是我?夏小姐你可别拿我寻开心,我没接到圣旨啊,到底是谁这般胡说八道造谣生事的?”   “卢姑娘,你莫要激动,这选太子妃可是一件大事,肯定要一步步来,我听说了确切的消息,都说太后娘娘与皇后娘娘选定的太子妃就是你哪!”夏二小姐的脸色有一种巴结的笑容:“卢姑娘,我特地提前来向你说句恭喜的。”   那日亲自携手带着卢姑娘游御花园,那群高门贵女在旁边看着,心痛不已,好在夏二小姐那会子正好去太医院看腿脚了,没有亲眼目睹,否则定然也会跟着同伴们一起心痛。   “如果这消息是真的,那我可得要谢谢夏小姐特地来告知我,只怕是我这乡野村姑入不得皇室的眼呢。”卢秀珍淡淡一笑:“不知夏小姐可还有别的事情要说?”   夏二小姐鼓着眼睛,额头上渐渐的沁出了几颗汗珠子,顺着额角滚落了下来,她的脸色有些红晕,嘴唇不住的哆嗦着,想说话,可又心跳得厉害,怎么也说不出口来。   腾腾的脚步声愈来愈近,一个身影出现在门口:“主家,外边来了宫里的使者,让主家前去接旨哪。”   “这不就来了?”夏二小姐站了起来,一只手压住桌子,全身微微颤动,比卢秀珍还要显得激动。 第360章 喜事近(一)   宫里的来使果然带了一道圣旨。   这是以周世宗口吻来拟写的, 主题大意是江州卢秀珍为国效力, 专心培植嘉禾,利国利民, 率先垂范天下女子,堪为贤才,乃是国之玉树,特赐封为嘉钰郡主。   卢秀珍跪拜接了圣旨, 让掌柜的拿了一个银锭子出来:“大人来我这小小花铺宣旨委实是辛苦了,这块碎银子不成敬意,大人拿去喝盏茶吧。”   宣旨使将银锭子拿在手中,只觉沉甸甸的, 笑得嘴巴都咧开了:“嘉钰郡主委实客气。”   从皇宫到这东大街, 不过就一盏茶的功夫,念了一道圣旨得了个大银锭子,也不算亏。这位嘉钰郡主是个知礼的,手头阔绰,这打赏一点都不比那些大户人家要少。更何况,宣旨使笑眯眯的望向卢秀珍,更何况这位嘉钰郡主以后就会是太子妃了, 自己得好好巴结着些,以后少不得还能得些好处。   宣旨使说了不少好话儿,卢秀珍笑着听他恭维了好一阵子,客客气气将他送了出去,看着宫车辘辘的走了, 周围店铺的伙计,东大街上看热闹的人都拥了过来:“到底是啥好事儿哇?摆上香案接了圣旨!”   芝兰堂里的伙计得意的一挺胸:“我们东家被皇上封了郡主,赏赐了田地家仆!”   “啊?郡主娘娘开花铺?”众人嘴巴张得老大,看着站在芝兰堂门口的卢秀珍,只觉不可思议,从来未曾见过一个亲自做买卖的郡主娘娘,今日却是见着了,活生生的站在眼前,完全不是他们想象里那种娇滴滴身边跟着一群丫鬟婆子的小姐。   卢秀珍冲门口围着的一堆人笑了笑:“各位,承蒙皇家看得起,给我赐了这个郡主封号,可其实我就是个寻常人,没啥了不起的,以后各位要买花买菜,只管来芝兰堂与翠玉园啊,我这里的花草,就连太后娘娘都赞好的!”   众人连声应答:“那是自然,芝兰堂里卖的花草都是我们以前没见过的,想要买好花草肯定会来郡主娘娘的铺子看看。”   回到后院,夏二小姐正扶着门朝外边张望,见着卢秀珍走进来,她疾走一步,眼巴巴的盯住了卢秀珍,声音里有一丝颤抖:“可、可是……赐封太子妃的诏书?”   怎么她显得比自己还紧张?卢秀珍有几分莫名其妙,她摇了摇头:“不是呢,是给了我一个郡主的封号。”   “郡主?”夏二小姐尖叫了一声,望着卢秀珍的眼神渐渐热切起来:“看来,这太子妃真是你了,要不是怎么会给你这么高的封赏?若不将你身份拔高些,到时候大婚之时不好写婚书。”   卢秀珍皱了皱眉,这位夏二小姐到底是要做什么?她都有些不耐烦了,来了这么久也不见她将此行目的亮出来,真是墨迹。   “卢姑娘……”见卢秀珍头也不回的朝屋子里走,夏二小姐赶紧纤纤作细步的追了上来:“卢姑娘,我有句体己话儿要与你说。”   “夏小姐,有什么话就直说,我不喜欢你这般吞吞吐吐的。”卢秀珍毫不客气:“你跑出来告知我太子妃的事情,我已经知道了,还有什么要说的吗?有就快说,没有就恕我失陪,我这边事情还多着哪。”   “卢姑娘……”夏小姐甫才开口,旁边就有人毫不客气的打断了她的话:“你该喊我大姐叫郡主娘娘,方才我大姐接了圣旨的,你莫非就忘记了?”   崔六丫拎着一篮子菜了过来,与夏二小姐擦肩而过,口里嘀嘀咕咕:“还说是京城高门贵户家的小姐,这点规矩都不懂。”   夏二小姐的脸红了红,赶紧改了称呼:“郡主,我、我、我是为了太子殿下来的。”   “为着太子殿下来的?”这下卢秀珍真是奇怪了,她不是知道了太子妃的人选了吗?为何还能这般坦然的说出是为了阿瑾而来?真真是耐人寻味。   “是,是为了太子殿下。”夏二小姐重重的点了点头,眼中浮现出了一丝希冀之色:“太子除了有太子妃还能有两名太子侧妃,我想着……”她有些忸怩,耳朵根子都红了:“我想请郡主到时候与太子殿下推荐一二,我愿为太子侧妃。”   “啥?”卢秀珍倒退了一步,上下打量了夏二小姐一番,这位小姐是不是脑袋有点问题,竟然向她来提这样的要求?要自己向阿瑾推荐她做太子侧妃?这是什么意思?莫非她将自己当成了三从四德里贤妻良母的人设?   “郡主,我觉得这样说可能会让你觉得有些不舒服,可是……”夏二小姐嘴角渐渐的有了笑容,那次在御花园里看到太子殿下,她便觉得一颗心都系在了他的身上,身份高贵又生得英俊无比,这样的人谁不想嫁?可没想到太子殿下竟然看中了这村姑,而且还特地颁旨将她的身份拔高能配得上他!   只怪自己没有这般好的富贵命,不过即便是做太子侧妃又如何?一想到那穿着深紫色锦袍的少年,夏二小姐心都醉了,只要能与太子殿下在一起,她不在乎这侧妃不侧妃的名分——再说了,等着进宫以后,她多方温柔体贴,让太子殿下感受到她的美貌于温柔,这村姑还能比得上自己?到太子殿下登基为帝立皇后的时候,自己未必就没这个实力,娘家的背景肯定要比这村姑强。   “可是什么呢?”卢秀珍深深吸了一口气,极力压制住自己赶人的冲动,这些古代的女子真是想法奇特,还有明目张胆登门入室要求来做小三的呢。   二女共侍一夫?对不起,她是那么想的,自己可没有她那种“贤惠”的想法。   “可是郡主你要想想,太子殿下终究会按着祖宗旧制来添置侧妃与良娣等人,你便是想反对也没用,更何况以后太子殿下登基为帝,三宫六院是少不了的,那些眼巴巴望着要攀高枝的或许会在暗地里捣鬼,郡主只怕是难于应付。若郡主推举我为太子侧妃,我必然会对郡主忠心耿耿,以后你要我去做什么,我便会去作甚,东宫那些狐媚子有什么动静,我也会及早让郡主知道,这样岂不是两全其美?”   夏二小姐一边振振有词,眼睛盯住卢秀珍不放,脸上满满都是希冀,还带着一丝丝担心——她身为吏部尚书家的千金小姐,这般放低身份来与她说话,极尽委曲求全之事,若她还是不识抬举,那自己可丢脸丢大了。   “夏小姐,你说了这么一大堆,意思就是说愿意做太子侧妃?”卢秀珍睁大了眼睛,露出了一丝难以捉摸的笑意:“只是不好意思,我并没有这般贤惠主动开口让自己的夫君纳妾。”   “纳妾”这两个字就如一记巴掌抽在了夏二小姐的脸上,她只觉脸上一片热辣辣的,倒退了一步,心里头很是难受。   虽然说太子侧妃放在高门大户里委实就是一个小妾的名分,可卢秀珍这样说出来,还是让她觉得难堪,恨不能挖条缝钻到地里去。   “郡主娘娘,你何必这般羞辱人!”夏二小姐身边的丫鬟有些看不过眼,挺身而出维护自家主子:“太子侧妃怎么能说是纳妾,郡主娘娘你也说得太刻薄了些!”   “哦,你说我刻薄,那这侧妃便不是小妾,是正妻?”卢秀珍冷笑一声:“你家小姐来与我争这正妻之位,我能答应她?”   “不不不……”夏二小姐吃了一惊,赶紧抬起头来:“郡主,我并无此意。”   “不管你有没有此意,我可以老实告诉你,我不会同意你这提议,以后太子殿下也不会有什么侧妃,我们之间不会容下第三个人。”   “什么?”这一刻轮到夏二小姐惊诧起来,她睁大了一双眼睛,不敢置信的望向卢秀珍:“不会有太子侧妃?”   “是。”卢秀珍坚定的点了点头:“不会有太子侧妃。”   “怎么可能!”夏二小姐尖叫了起来:“怎么可能不会有太子侧妃?”她斜眼望了望卢秀珍,嘴角一撇,冷笑起来 :“郡主,你以为能独占太子殿下?这真是痴人说梦。”   “我是不是痴人说梦由不得你来评判,反正我是不会向太子殿下举荐你做这太子侧妃的,夏小姐不如去求求太子殿下收了你比较合适。”卢秀珍笑嘻嘻的一伸手:“夏小姐,门在那边,自己走罢。”   自己还没成亲呢,就有这么多人盯上了阿瑾,他可真是个抢手的香饽饽啊,卢秀珍望着夏二小姐渐渐远去的背影,苦笑了一声。   自己选择与阿瑾在一起,以后还会要面临不知道多少风险呢。   可是,再怎么艰难,她也要勇往直前,不能退缩!   眼前闪过了阿瑾的那张脸,心中暖洋洋的一片,卢秀珍捏紧了拳头,心中默默念叨了一句,阿瑾,你可要挺住,不能让我失望。   挺不住,也没事……我还有芝兰堂和翠玉园。 第361章 喜事近(二)   因着年关逼近, 前来买东西的人特别多, 故此腊月的日子过得特别快,眨眨眼就到了二十七。   卢秀珍将芝兰堂的掌柜伙计都喊了过来发放了过年的节礼, 五芳斋的糕点每人四盒,一块腊肉,一篮子自家园子里出的反季节菜蔬:“也拿些回去尝尝鲜。”   掌柜伙计们都欢喜不胜——最主要的是,除了工钱实打实的结算以后, 卢秀珍还另外给每人发了二两银子:“过年的时候要的是钱用,这些是我的一点小小心意,不拘拿着去做吉利钱儿,或者给家里老人孩子买点吃的用的, 一年到头了, 总得给自己个花钱的理由。”   众人捧着银子,个个心里欢喜,这二两银子可不少了哪,主家真是大方。   其间有两个伙计应承下来浇水的这桩事儿,卢秀珍暗地里每人又塞了一块四五钱的碎银子,两人连忙点头,笑得嘴巴都咧到脑袋后边去了:“主家, 你放心,这些日子我们一定好好照管着这里的花草树木。”   主家不过才回去七八日功夫,他们两人轮流来照看,不过四五日的事情,就能挣到四五钱银子, 也算是赚到了,两人捧着银子乐呵呵的,心中实在感激,也暗赞自己命好,遇到个这样体贴人的主家。   田庄与花铺都安排妥当,二十七下午,崔三爷赶着马车过来,卢秀珍将芝兰堂的门关上,又让崔二郎再喊了一辆马车,载着早已买好的各色年货,一家人高高兴兴的回家去了。   崔老实与崔大娘两人一直在盼着他们回来,从过小年之前那日就在嘀咕着:“也该回来了罢?都小年了呐,还在外头忙,唉,秀珍二郎六丫他们可真辛苦。”   “可不是哪。”   两人默默的坐在炭火盆子旁边,伸手烤着火,一边剥着崔五郎从江州城买回来的瓜子,崔大娘忍不住还是抱怨了一句:“小五也真是浪费,非得去买那贵的,和他说了,想要哄哄嘴巴,随便买点便是了,这么贵,也不心疼。”   “孩子一片心哪,咱们也别再想这事了。”崔老实两只手捉着一颗西瓜子,手指打滑,那瓜子从指缝里掉到了地上。崔老实弯腰捡了起来,吹了吹上边的灰尘,将那瓜子放在两排牙齿之间,用力一磕,总算是磕破了壳儿。   “老实叔,老实婶子,你们家回来人了!”外头响起了桃花惊喜的叫喊声:“秀珍二郎六丫他们回来哪!”   崔老实与崔大娘相互看了一眼,慌忙将瓜子壳扔到炭火盆子里头,起身慌慌张张的朝外边走了去:“刚刚说到,这就回来了?”   外边的院子里桃花带着几个孩子正在铲雪,见着卢秀珍他们进来,赶紧将铲子撮箕给放下,笑着迎了上去:“秀珍姐,六丫姐姐!”   崔家的院子实在太大,这几日下了好几场雪,院子里起了一层厚厚的冻,崔家几兄弟铲了小半天,只铲出了几进屋子之间的路来,崔五郎觉得秀珍他们应该是这几日回来,故此做了个主,将青山坳里一些孩子们喊过来铲雪,每人一天给六十文钱。   听着有钱拿,不少人家的孩子都抢着要来崔郡公家——崔郡公和气,不仅给他们工钱,还可能塞点零嘴哩。   卢秀珍见着一院子孩子,不由得笑了起来:“这是咋了,怎么都来我们家了?”   崔老实有些担心,唯恐卢秀珍知道是崔五郎的主意,会责怪他浪费钱,赶紧抢着道:“琢磨着你们这几日要回来,特点喊了他们过来帮忙把院子里的雪给铲了。”   “这样?”卢秀珍打量了一眼院子,盖房子的时候,她只想着要将这院子往大里盖,没考虑这铲雪的事儿,北方的冬天经常下大雪,就崔老实家里这几个人,要想将一院子的雪都给铲了,还真要费点时间。   “也不能让他们白干活,得给他们点钱才行。”卢秀珍点了点头:“每人给个八十文,让他们去买些好吃的甜甜嘴或者自己攒下来。”   “给了的,给了的。”崔大娘唬了一跳,要给重的么?她赶紧开了口:“五郎已经说过了哪,他那边都记着呐。”   卢秀珍笑了笑:“爹,娘,现在你们都是皇上封的郡公和郡公夫人了,自然要学会享点福才是,这么着,我给你们去找几个丫鬟厨娘服侍着,以后你们就不用干活了。”   “这怎么行!”崔老实与崔大娘异口同声的否决了她的提议:“我们有手有脚的,那里用得着人来服侍,快些莫要说这些话了,咱们能节省一点是一点,什么郡公郡公夫人,不过是皇上封的罢了,我们自己明白自己的底子,就是庄户人家,用不着装。”   见两人坚持,卢秀珍也不多说,心中暗道,那一千亩的田地,总得是让人去种,他们两人不至于能将这一千亩给吃下来,等着他们习惯有人搭把手,自然也就不会再反对家里多一两个人帮忙了。   没过一阵子,崔家三兄弟从苗圃那边过来,见着卢秀珍他们回家了,分外亲近,众人说说笑笑,□□仿佛都说不完一般。崔五郎央求着卢秀珍:“大姐,让我去京城帮你吧,这边有秦文龙就够了,他挺能干的。”   听着六丫他们说起京城繁华,能见着不少江州城看不到的东西,崔五郎的心就痒痒儿的,止不住猜测着京城到底是什么样儿。少年郎对外边的世界总是分外向往,一想到那众人都交口称赞的京城,更是怀着一颗火热的心。   “没问题,过年以后我与秦文龙谈谈,你跟我们去京城。”   卢秀珍人在京城,对于江州这边的芝兰堂却还是很关注,唐知礼经常有书信来往,与她讨论商会的各种事宜,顺便提到了崔五郎与秦文龙:“卢姑娘真是知人善用,五郎虽然年纪小,可贵在机灵聪明,而秦文龙却踏实肯干,乃是守成的好手。”   她还在江州的时候就一直在考察秦文龙,她与唐知礼的看法相似,秦文龙虽算不上特别聪明,可却踏实细心,交代给他的任务不用担心会有什么遗漏,他会一心一意的帮你做好,特别精细。   自己只要将芝兰堂的营销策略给他说清楚,秦文龙肯定会做得很好的,崔五郎放在江州也着实是浪费,不如带他去京城历练,等着他能独当一面了就派他出去到别处继续开芝兰堂的分号。   一家人终于团聚,这场景其乐融融,无须赘述,他们就如千万个平常的家庭一般,一起享受着过年时节的欢聚时刻,日子平静如水,可又带着甜蜜温馨,就如踏在春天的溪流里,任凭着溪水拍打自己的小腿,闻着花香听着鸟语,不亦乐乎。   只是,第二日发生的事情,让宁静的青山坳一片沸腾。   还是在清早时分,江州城那边便来了几队衙役,吆喝着村里人拿了铲子将青山坳的路给扫出一条宽阔大道来:“快些扫快些扫,过会儿皇室的使者就要过来了。”   皇室的使者?众人听了只觉惶恐不安,慌忙卖力的铲起路上的雪来,今儿是有什么事情竟然会有皇室的使者来小山村呢?众人寻思了一会儿,只能想到崔郡公身上:“或许是皇室给他送过年的节礼来?”   “哎呀呀,崔郡公这身份真是不同啊,过年的时候还能有皇室的封赏。”   众人一边议论纷纷,手下也没闲着,将地上的积雪铲得飞快,没多长时间,村里通向崔家大宅的路上边就干干净净的一片了。   这边将雪铲干净,那边便有长长的车队朝这边缓缓驶来,真真是香车宝马,看得这群乡下人眼花缭乱。一群人站在道路边上伸着脖子看那些车辆,板着手指头数马车数量,两只手用完了以后有些人觉得忙乱起来,都不知道该扯了旁边那人的手来继续数下去还是脱了鞋用脚趾头接着计数。   “这怕是有二三十辆车吧?”   乡下人几时见过这般?一个个敬畏的看着那些在自己面前缓缓开过的马车,惊的目瞪口呆。   “只怕不止二三十辆哩,皇家也真大方,要送这么多车年礼到崔郡公家中来?”有些人充满羡慕的望着那些锦缎车厢包壁,唉声叹气:“二十年前我怎么就没有早起去送子娘娘庙里拜上一拜哩?”   众人跟着车辆朝崔老实院子那边涌过去,幸得崔老实家院子大,堪堪站得下这么多人,江州早就有主簿过来知会了崔老实,皇室有使者派过来,崔老实一家摆上了香案等了好长时间,此刻见着使者过来,也有些睁不开眼——竟然来了这么多人!   一排排宫娥采女,手中捧着托盘,一色用红色包金边的织锦盖住,虽然看着俗艳,却有抑制不住的喜气,后边跟了一群穿着深蓝色常服的内侍,手里捧着白璧如意,玉白色的光泽与深蓝色的衣裳相互交映,看上去富贵气息逼人。   走在最前边的是一个穿着大红常服的官员,旷知府陪在他身边,一脸恭敬的笑。   崔老实见着这么大的阵仗就有些头晕,“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就等着来人传旨,可没承想那官儿飞快上前一步扶住了他:“崔郡公,怎么当得起这般大礼!” 第362章 喜事近(三)   一双胳膊被人牢牢的抓着, 崔老实有些发懵, 完全没懂到底是啥意思,他抬起头来看了看那个穿着大红常服的官员, 眨巴眨巴了眼睛:“不是说要摆香案迎接的吗?”   “崔郡公,你弄错啦!”旷江华笑眯眯的上前一步,帮着将崔老实搀扶起来:“我打发的那个主簿兴许没弄得清,还以为是宫中有人来传旨, 其实不是这样的。”   说实在话,其实是旷江华弄错了,只是他不愿当众承认是自己的问题,故此将那主簿拿出来顶罪——谁又能想到皇室这般大张旗鼓的到青山坳, 竟然是来求娶那个守了望门寡的卢姑娘!   旷江华还真是有些摸不着头脑。   昨日在自己官邸里歇息, 外边有人来报说礼部的大人带着一队皇室的内侍宫女到了江州驿站,请他过去一叙。   旷江华的心“噗噗”的狂跳了两下,暗自喊了一句真是好运道。   从小年前一日开始便是春假,早几年旷江华都会回老家陪着父母双亲过年,今年是他在江州治下的第五年了,心里头想着可能有升迁的机会,要趁着过年到吏部跑跑关系, 故此他今年没有回老家,早早打发人将自己双亲接到了江州。   听着下人说“礼部”,旷江华听得有些差,以为是“吏部”,满心欢喜, 心里头估摸着或许是吏部来考察他了,赶紧奔着去了驿站,到了那边方才晓得,原来是礼部过来代皇上与皇后娘娘下聘,要娶江州崔郡公的女儿为妻。   旷江华有些奇怪,崔老实的女儿崔六丫他也见过一两次,没觉得好到哪里去,虽说长得不赖,可哪里比得上那些高门贵女的容颜与出身?正在疑惑间,礼部那位大人解释道:“旷知府,是崔郡公的义女,闺名卢秀珍的那个。”   “什么?”旷江华眼睛瞪大了几分……这卢姑娘,不是个寡妇吗?如何太子殿下竟然要娶她?   “崔郡公的义女已经被皇上封为嘉钰郡主,这也算是一门合适的亲事了。”见着旷江华得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礼部那位官员笑了起来,谁不会惊奇呢,一个村姑,竟然成了太子妃!   “哦,哦,嘉钰郡主……”旷江华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子,心里头欢喜了起来,幸亏那时候自己对那卢姑娘不薄,想来她应该能替自己在太子殿下面前说几句好话,看来自己升迁是指日可待的事情了。   故此今日见着崔老实一家,旷江华便觉得格外亲切,自己的前程可全要靠着他们家了。   旷江华弯腰将崔老实扶起来,脸上乐开了花:“崔郡公,您可是皇上的亲家哪,如何还能下跪接聘礼呢?”   崔老实的头又开始有些发晕:“亲家?”   不是秀珍说去宫里退婚了吗?太后娘娘与皇后娘娘还送了田庄给她做补偿哩,如何现在又说和皇上是亲家了?皇室还能认自己这庄户人家做亲家?   “可不是呢,这位礼部的高大人,就是替着皇上皇后娘娘来提亲的,聘礼都带过来了,崔郡公您瞧瞧。”旷江华很热心的指了指整整齐齐站在后边的那群人,让崔老实看个究竟:“那都是宫里派过来的人哪。”   “秀珍,你过来,过来……”   崔老实有些缓不过神来,大郎要娶秀珍?这可真是姻缘天定啊。   卢秀珍大大方方走到高大人面前,笑着道:“高大人是来提亲的?”   这回轮到高大人有些糊涂了,他疑惑的看了看卢秀珍:“这位便是嘉钰郡主?”   “我就是。”卢秀珍笑眯眯的望着他:“怎么,高大人还不相信么?”   “我信,我信……”高大人有些紧张,头一回见着这小姐出来与媒人说话的,不该是羞答答的躲在自己闺房里头,最多打发个丫鬟出来听听外边的动静?   “高大人,你既然代着皇室来提亲,那就按程序来便是。”   高大人挪了挪脚,有些尴尬,这位嘉钰郡主真是不走寻常路啊。   皇室的聘礼很重,白璧十二双,白玉如意十二双,翡翠、碧玺、玛瑙、珊瑚、紫玉、水晶、蓝晶、红宝、东珠首饰各四套,绫罗绸缎绢纱帛锦各五十匹,另外还有打造成各种形状的金锞子一百盒,银锞子五百盒。   听着高大人念着聘礼单子,崔老实与崔大娘听得腿都发软了,院子里看热闹的村民也个个目瞪口呆:“秀珍要做皇家媳妇儿了!”   “可不是,这么多聘礼,崔老实家发达了!”   “你还以为崔老实能吞了这些聘礼不成?还不得还着回去?按着常例,该要添些嫁妆才能显出气派来,崔老实哪里拿得出这般像样的嫁妆?”   按着大周的婚嫁习俗,男方给聘礼,女方出嫁妆,乡下人嫁女儿很多都是卖女儿,将聘礼克扣下来娶媳妇,可是手头稍微宽裕些,或者是父母心疼女儿的,基本上会将聘礼让女儿带过去做她的嫁妆,免得让婆家看不起,到了那些富贵人家,自然还要添上相等的嫁妆,到时候女儿去了婆家也能不掉身价,不被妯娌挤兑。   皇室,乃是天下第一富贵人家,崔老实如何能备得出嫁妆呢?   青山坳的村民们瞬间便不羡慕崔老实了,相反有些同情,若是要备一样分量的嫁妆,崔家不吃不喝几辈子可能还攒不上哩。   崔老实与崔大娘听着那高大人拿着烫金红纸报聘礼,两人也是心中暗自发愁,怎么办哩,人家给了这么一大笔聘礼,自家拿什么做嫁妆才是?再怎么样,也该让秀珍带些嫁妆过去才不会让人看轻哇,可自家只有这点家当,真是塞牙缝都不够,真真愁死人了。   “爹,娘,没事没事,嫁妆的事情包在我身上。”   卢秀珍笑着安慰家人,天下还有比皇室更富贵的人家不成?即便自己再带多少嫁妆过去,与皇家的财富相比,那可是小巫见大巫。既然胡太后与张皇后已经派了使者过来求亲,也就是说没有在意嫁妆——她们也不是不知道自家的底子,唯一要糊弄的,便是到时候京城看热闹的百姓了。   “唉,都是爹娘没有用处,让你……”崔老实只觉脸上热辣辣的一片,要闺女自己办嫁妆,说出去都丢人!   “自己能挣自己的嫁妆,难道不是好事?爹娘你们放心,就别担心这个了。”卢秀珍转过身来望向高大人:“这成亲的日子定在哪一日?我也好有时间做准备。”   这位未来的太子妃……高大人有些挂不住,怎么就这样坦坦荡荡的提起自己成亲的日子了?不该是崔郡公夫人来问的么?可是看着崔家这样儿,大概也就是她能管事了。   “嘉钰郡主,这成亲可是三媒六聘,一点都着急不得,一般说来要备嫁一年的样子方才能办喜事。只不过现儿情况特殊,只怕是会要比平常赶,可我估摸着也还得要拖上两三个月方才能行大婚典礼。”   “还有两三个月啊,那不着急,不着急。”   卢秀珍点了点头,胸有成竹。   虽说卢秀珍觉得不着急,宫里却有人着急得很。   “母后,为何礼部迟迟不见动静?”   崔大郎陪着张皇后坐着闲聊,心里头却只在想着成亲的事情,多久没见过秀珍了?一转眼就快半个月了呢,他每晚上都在想着她,想得睡不着觉。   古人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果然如此,他每晚上翻来覆去的,眼前全是她的样子。   只有快些将她娶进宫来,他才能安心。   “礼部已经去江州提亲了,稍安勿躁。”张皇后看着自家儿子火急火燎的模样,心中微微叹息,看起来自己还真是做对了,给他娶了合乎心意的姑娘,懐瑾与自己便格外亲近起来。没事的时候就爱往她这明月宫跑,虽然知道他是想询问婚事,可张皇后还是觉得开心,每日里能多看见他几眼。   “才去提亲啊?”崔大郎有些懊恼,提亲到成亲,还要多久呢。   “懐瑾,你也别太着急,毕竟皇家的亲事可不能像寻常百姓家那般草率,你父皇身子不好,我们也想赶着时间给你将亲事办了,可是总还得准备上两三个月,那些事儿才能全部办妥当,你就耐心一点点便是。”   “母后,我与秀珍都不在乎是不是有排场,赶紧让钦天监看个好日子,定下来便是。”崔大郎一听还要两三个月,只觉全身都不得劲儿:“母后,我这就去让人将钦天监那监正传过来。”   张皇后望着他那着急样子,只觉有些好笑:“懐瑾,你别着急,待母后好好给你来安排,不会让你等太久的。”   形势时时在变化,本来计划得好好的一些事情,往往会被意外打乱。   大年初三那日,诏狱的典狱史特地托人来向胡太后与张皇后禀报:“国师说他有要紧的事情要告知太后娘娘与皇后娘娘。”   “国师?”胡太后与张皇后都颇觉讶异。   丁承先入狱已经有大半年了,国师这两个字随着他入狱以后便不为人提起,慢慢的,人们已经遗忘了这个称谓,仿佛大周从来没有过一个叫丁承先的国师。 第363章 喜事近(四)   典狱史跪倒在地, 双手高高举过头顶, 掌心里有一封信。   “国师说他自知罪孽深重,太后娘娘与皇后娘娘不见得会让他觐见, 故此特地将这要紧事写在信里,托下官让他将这信转交给太后娘娘与皇后娘娘。”   “拿过来。”   韵容姑姑走了过去,将那封信拿手中,呈交给胡太后。   胡太后将信的封皮揭开, 把里边的信笺拿了出来,方才看了一眼,脸上已经变色。   张皇后本不是特别关心国师有什么要事求见,可瞧着胡太后那脸色不对, 赶紧将身子斜了过来, 眼睛朝那张信笺上溜了一眼,一颗心忽然就“砰砰”狂跳起来。   “传罪人丁承先觐见。”   那张信笺上写着一行字:二月,帝星陨。   胡太后的手微微颤抖着,完全不敢朝信笺上看过去,心中一片凄凉。   虽然太医们说皇上的病越发的重了,也不知道还能捱多久,可她无论如何还是希望自己的儿子能多活一段时间。一想到自己十月怀胎将他生下, 从尺把长的婴儿抚养成人,为他挣得皇位,扶着他坐稳江山,可这么一转眼,他竟然就要撒手去了, 走到了自己的前边!   白发人送黑发人,胡太后的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堪堪就要掉下来。   而张皇后的心情却完全不一样,她现在想的便是儿子的亲事。   若是周世宗二月驾崩,那懐瑾大婚只能搁置,按着孝道,怎么也不可能在这一年里头成亲,只能是百日借孝——可借孝是民间才用的法子,堂堂皇室用这个,好像不合适,张皇后的手抓紧了衣裳,心里纠结得很,想与胡太后提这事儿,可又怕惹得她不欢喜,一句话在喉咙口那里,吞吞吐吐,只是说不出口来。   丁承先被人带了进来,昔日风光无限的国师,现在看着已经是个衣衫褴褛全身肮脏的囚犯。他的头发胡子都长了很长,将大半张脸盖住,已经分辨不出他的眉目,只不过跪倒以后的问安之声听上去还是当年那个人。   胡太后盯紧跪在那里的丁承先,用力抑制住自己的心情,缓缓问道:“丁承先,你怎敢乱写这种事情给哀家来看?”   “回太后娘娘话,罪臣一直想要报与娘娘知晓,可又怕娘娘不堪承受,故此一直在思量要不要说,直至前日晚上出来放风之时,夜观星象,帝星已然黯淡无光,掐指算来,果符合气尽之数。罪臣唯恐娘娘未曾做得准备,到时候免不了手忙脚乱,心想拼着被太后娘娘责罚一通,也要将此事告知。”丁承先将身子伏低,双手撑地,额头贴到了水磨青砖之上:“太后娘娘,皇上对我恩重于山,无论如何罪臣也要让皇上走得顺畅。”   胡太后双手交叠膝盖之上,好半日没有声响,过了一会儿她才吐了一口气,声音里带着些悲伤:“丁承先,你有没有算错?”   “太后娘娘,若罪臣只有几分把握,定不会冒死求见太后娘娘,兹事体大,如何能随意就能写出来的?”丁承先磕了个响头:“虽然罪臣被那陆思尧收买,可对皇上却是忠心耿耿,太后娘娘不必怀疑。”   “你下去罢。”胡太后一只手撑住脑袋,脸上有些疲倦之色:“待哀家仔细想想。”   “母后。”   等着丁承先被带出,张皇后小心翼翼的看了胡太后一眼,轻轻呼喊了一声:“母后,现在该如何是好?”   “丁承先说得这般笃定,只怕是真会应了他的话。”胡太后慢慢睁开眼睛,一滴眼泪从眼角滚落:“咱们也得要着手准备着,以防万一。”   张皇后低声应了一句“是”,一颗心不住的扑腾着,实在想要问问懐瑾的亲事,可总觉得唐突,一只手抓紧了衣袖里子,捻来捻去,窸窣作响。   “招了宗正过来,咱们几个先商议商议,要做的事情多着哪。”   胡太后挥了挥手,没精打采,张皇后坐在那边,更是开不了口,只能寻思赶紧让青萝抢在宗正进慈心宫前,抢先叮嘱一二,让宗正大人提出来,总比她开口说要好。   “母后,您先歇歇,我先去安排午膳。”   张皇后站了起来,朝自己身边几个贴身姑姑宫女使了个眼色,众人赶紧跟了上去,张皇后领着几个人朝正殿外边走了过去,长长的裙裾擦着地面发出轻微的响声,让靠着椅子的胡太后忽然间有了一种说不出的惆怅。   多年前,她也是这般坐着,脑子里浑浑噩噩的都在想着一件事情,如何能让自己的儿子坐稳皇上的宝座。   屋子外边有低低的哭泣之声,她充耳未闻,她只是在想着自己的心事。   先皇驾崩,对于宫里的妃嫔们来说都是一个极大的打击,她们从皇上的妃子变成了太妃,她也从皇后变成了太后,可她并不像其余人只在关注自己身份的变化,她要操心的事情更多。   宫中一片镐素,丧葬有宗人府与礼部一起操持她要做的便是带着自己年幼的儿子跪拜在棺椁之前放声痛哭。哭得累了,有人将她搀扶到了后边歇息,口中苦苦相劝:“太后娘娘,您可得要保重凤体。”   她没有答复他们,完全没有心情,她心里想的是如何让自己的儿子坐稳皇位。   毕竟她的儿子不是长子,只是占了个嫡字,那位皇贵妃的儿子可要比自己的孩儿大了十岁,早就已经有了自己一批羽翼,她现在要做的便是将一切有威胁的势力剪除,以便自己的儿子顺利登基。   现在的儿媳妇,可能跟她当年一样,考虑的不是丧礼如何隆重如何面面俱到,她考虑的可能是她自己的儿子。   懐瑾的亲事不能再拖了。   胡太后眯起眼睛长长的吐了一口气,自己也不必要旁人来提点,先将这事情提出来说个清楚,想来若嫿心中也会感激自己。   事情完全出于张皇后考虑之外,宗正大人还没来得及开口,胡太后便已经将太子大婚之事提了出来:“虽说有百日借孝一说,可咱们皇家于孝道上头应该起率先垂范的作用,如何能这般推波助澜?更何况若是孝期太子妃怀了孩子,那些喜欢嚼舌头根子的闲汉愚妇们又该说三道四了。”   张皇后与宗正都吃了一惊,没想到胡太后想得这般周全,两人连连点头,张皇后心中满满都是感动:“母后说得是。”   “娘娘考虑得周到,那咱们现在就该将太子殿下的亲事给办起来了。”宗正想了想:“既然丁承先说得那般笃定,咱们也姑且信其有。”   张皇后在旁边频频点头,这不是信其有不信其有的问题,懐瑾其实也已经等不及了。   “那咱们就让钦天监在正月看个好日子,赶着将太子的大婚给办了。”   胡太后点头赞成,这事儿就如此定下来了。   很快钦天监看了正月三个好日子送了过来,胡太后与张皇后选来选去,决定选在正月二十六,这样也还有二十多日做准备,让人快些赶工,应该来得及。   崔大郎得了这个消息,惊愕不已,将手中的书放下,瞪眼望着那前来报信的内侍:“此事当真?”   “太子殿下,当真,真得不能再真!方才奴才去慈心宫找同乡玩耍的时候听着那边的同伴们都在议论这事情呢,出来的时候刚刚好碰到礼部尚书走过来,肯定是在商议太子殿下大婚议程的。”   “正月就可以成亲了?”崔大郎快活得几乎要跳了起来,他搓了搓手,在文英殿里走了两圈,心中的高兴让他不由自主的笑了起来,嘴唇一勾,那笑容越发的止不住,越来越大,笑容越来越深。   “听说定在正月二十六,太子殿下若是不放心,可以去太后娘娘那边问问便是,皇后娘娘现儿也正在慈心宫。”   “好好好。”崔大郎快步走出了文英殿,内侍们都没来得及去通传备软轿,他已经飞快的朝前边奔跑了过去,雪地里留下一个个深深浅浅的脚印。   “太子殿下,太子殿下!”内侍们在后边追着喊:“太子殿下,等等奴才们啊!”   崔大郎没有停住脚步,现在唯一想要做的事情便是要问清楚,这事是不是真的。   慈心宫的正殿里,宗正大人与礼部尚书正陪着胡太后张皇后商议太子大婚之事,此时外边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了过来,众人疑惑的朝门口望过去,就听着外边的宫女惊呼出声:“太子殿下,如何没坐软轿过来?”   一个身影出现在门口,崔大郎一只手扶着门槛,一只手撑着腰,上气不接下气:“皇祖母,母后……”   “懐瑾,你这是怎么了?”张皇后赶紧站起身来,走到门边,伸手拍了拍崔大郎的后背:“跑这么快作甚,有什么事情,打发个奴才过来问问也就是了。”   “母后,母后,是不是我的亲事提前了?”   崔大郎仰起脸来,满脸都是希冀之色。 第364章 喜事近(五 )   这些日子, 青山坳这边颇不平静。   自从皇室上门提亲以后, 崔老实家的宅子就差点要被人踏破了门槛。   不仅是江州的各地崔氏分祠赶着跑过来恭贺,便是周围州郡的崔氏祠堂都派了人过来道贺, 一个个与有荣焉满脸红光:“我崔家竟然出了太子妃,若干年后可能就是皇后娘娘呢,真是莫大的容光!”   除了崔氏本家,江州城里的大户人家都特地前来拜访, 生怕自己会要比人家晚了去,唯恐添妆礼送得不周到,崔老实与崔大娘最开始几日和他们拉拉扯扯的不收礼,几乎快要打架的样子, 到了最后, 两人索性彻底撒手不管,反正再怎么坚决推辞,人家也是会将礼物放下才出门的。   到了正月初五,崔老实家有两间屋子被那些添妆礼塞得满满,就连人进去都要侧着身子,在箱笼之间艰难行走。   “唉,这也真是的。”崔老实愁眉苦脸的望着那写得满满的礼单, 两条眉毛皱到了一处,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所谓礼尚往来,他们送了东西过来,到时候自己少不得要去还这人情,到时候哪里有这么多银子送回去哟。崔老实与崔大娘两人每日听到外边有人敲门, 便有些心惊胆战,唯恐又是哪家大户过来送礼,他们都不知道该怎么应付了。   卢秀珍笑着安慰他们道:“爹,娘,不打紧的,这些添妆礼我不带着走,到时候高家有人娶媳妇,你就拿着李家的送去添妆就是,左右不用自己花钱。”   “那怎么行!”崔老实与崔大娘连连摆手:“这可是送给你的添妆礼,是要当做嫁妆让你带去京城的,如何能将这些给昧下?”   “嫁妆我自己会准备,你们就别管了。”   见着卢秀珍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崔老实与崔大娘这才将心放了下来,既然秀珍说她做了准备应该就准备好了,反正她做事情从来不会有什么差池,肯定已经是心中有数。   旷知府正月初五又来了青山坳,这次依旧是陪着礼部高大人过来的,一进门就向卢秀珍道贺:“恭喜太子妃,贺喜太子妃。”   卢秀珍正在和崔六丫顾小圆一起砸松塔,三个人蹲在走廊那里,拿着石头砸着从那边捡回来的松塔,说说笑笑,听到外边有人道贺,卢秀珍抬起头来,见着是熟人,拍了拍手站起身:“高大人,旷知府,怎么今日不在家中招待亲友,竟到我们这穷乡僻壤来了。”   “太子妃,大婚的日期提前了,定在正月二十六。”高大人拱手将一张大红烫金纸递了过来:“这是钦天监推算出的好日子。”他一挥手,后边的宫女内侍们将托盘送了过来:“这是报日子的喜钱。”   卢秀珍点了点头,也不推辞,这是皇室送过来的东西,不要白不要,反正她是要有些银子在手里,也好拿着去采买嫁妆,只不过现在给的时间太紧迫了,自己得赶着将嫁妆准备停当才是。   “太子妃,要帮什么忙,只管吩咐,下官一直在江州城没有回老家。”旷江华满脸笑容:“只要太子妃用得到的,我定然鼎力相助。”   “倒也没什么别的事情,我想去拜会下旷知府的老母亲,不知道可不可行?”   在前世,姑娘们的嫁妆一般都是汽车和存折,卢秀珍还不知道大周的规矩到底是什么,虽然说她心里已经有了大致的方向,可毕竟有些明面上的东西还是要走走过场,装模作样也要有几分像。   旷江华听说还真是要他帮忙,高兴得连连点头:“太子妃能到下官家里去走动,那是下官的荣幸。”   当下就请了卢秀珍与他一块回江州城,旷老夫人听说太子妃要见她,激动得全身打哆嗦。卢秀珍才跟着丫鬟走进门来,她便弯了弯膝盖准备朝下边跪。卢秀珍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扯住:“老夫人,何必行此大礼!”   旷老夫人今年六十有七,头发已经斑白,让这样的老人在自己面前下跪,简直是在折自己的阳寿!卢秀珍搀扶着旷老夫人坐了下来,丫鬟赶紧奉茶:“太子妃,请喝茶。”   一边将茶盏放下,眼睛一边滴溜溜的朝卢秀珍身上瞄,太子妃跟自己相像里的一点都不一样,没有一丝傲慢无礼,满脸笑容,很是亲切,就跟园中的小姐姐一般。   卢秀珍陪着旷老夫人拉扯了一阵家常,老夫人开始还答得小心翼翼,到后边越说越轻松,终于将卢秀珍额头上刻着的“太子妃”三个字给抹去,说起话来笑容多了,也没那般吃力了。   “老夫人,我今日拜府是想来询问一件事情的。”   “太子妃请说,老身若是知道,自然会告诉太子妃。”   这世上还有太子妃不知道的?旷老夫人只觉惊奇不已,就听着卢秀珍接着问:“大周的习俗,这嫁妆里边该有些什么东西?”   “哟,太子妃,你问我可是问对了,我可嫁了四个女儿,三个孙女儿了。”   提到嫁妆这事儿,这可落到旷老夫人的饭碗里来了,她生了女儿三个儿子,经过她的手操持的亲事不知道有多少了,对嫁妆的规格那可是如数家珍。   一般大户人家嫁女儿,肯定是要有能显摆排场的,比如说那些贵重的家俬,黄花梨或者紫檀木的拔步床桌椅整整儿要有一套,大至被子被套床褥,小至枕头迎枕靠枕坐垫手笼甚至是鞋袜,这些绣品怎么说八套也该备上,有些富贵人家,十二套都不算多,而且料子一定要好,蜀锦云锦素锦流光锦,绣花也要精致,非苏绣湘绣不用。   金银首饰也要到场,红宝绿宝珍珠水晶珊瑚这些,每样几套不算多,至少要在嫁妆挑子里占上几台,这样方才能显出家中财力雄厚,对于女儿很是看重,不让男方看轻了自家闺女,从而欺负了去。   至于田庄铺面,这些都是在嫁妆挑子上看不到的,跟着满大街跑看热闹吃瓜群众也不晓得究竟有多少,只有当事人明白,故此这倒不是很重要,有些地方为了显摆,就在嫁妆挑子上放一块土砖,比如说一块土砖代表一百亩地,大家眼睛都只朝那嫁妆挑子上的土砖看。   “竟还有这般规矩!”卢秀珍听得津津有味,原来这婚嫁的规矩还挺多,一套套的。   当然,这也仅限于高门大户罢了,平民百姓,哪有那么多讲究。   “除了这些,还有一样是最重要的哪。”   旷老夫人半眯着眼睛,望向了门外,仿佛回到了当年她成亲的那个时候。   最最重要的,则是那压箱钱了,别的都好说,唯独那压箱钱是不可少的,因着这是女子嫁过去立身之本。家俬绣品什么的,那都是放在夫家一起用的,金银首饰那些少不了到时候会要留给儿子媳妇,而压箱钱却是自己的私人本儿,主要是要攒着留给自家女儿出嫁时压箱底用的。   “要想婆家不看轻,自己得要有钱,有钱腰杆儿才挺得直。当年我家给了我两万银子的压箱钱,我拿着出去盘了几个小铺面,让管事婆子去打理着,等到女儿们到出阁年纪的时候,两万已经被成了十万。”旷老夫人说起以前的旧事,眉开眼笑,无比骄傲:“那时候心里便放下了一块石头,总算不会让女儿的压箱钱比我少。后来我每人添了五千两,凑了三万两给她们,也算是我这个做母亲的心意了。”   “老夫人可真是一片慈母之心啊。”卢秀珍一边听着,一边赞叹,旷老夫人更是高兴了:“太子妃,你这嫁妆可得隆重些,无论如何也不能寒酸,莫让京城的百姓看了笑话去。若是你还有没弄清楚的地方,只管来问我,别看我年纪大了,可还没老糊涂,都记得的呢。”   “多谢老夫人,到时候我有什么不明白的,自然还会来拜府。”   卢秀珍婉拒了旷府的午膳,赶着回了青山坳。崔老实与崔大娘知道她是进城去打听嫁妆事宜了,两人都很挂心,一直在朝院子大门看,有些不妥当,见着卢秀珍回来,赶着迎了上去:“秀珍,咋样哩?”   “爹,娘,你放心,我心里有数。”   听着卢秀珍说有数,崔老实与崔大娘心里头稍微踏实了点儿,只不过还是有几分忐忑,毕竟是要嫁到皇家,无论如何也不能太寒酸了吧?崔大娘拉住卢秀珍的手道:“秀珍,还是把那些添妆礼都给你带过去,不能亏了你。”   “可不是?那些回礼的事情你不用管,我们这些年多种些地,可劲儿攒出些回礼来就是了。”崔老实搓了搓手——这些天心里一直不安,总觉得占了秀珍的便宜,添妆礼是人家送给秀珍做嫁妆的,自家怎么能拿着据为己有呢? 第365章 大婚喜(一)   “爹, 娘, 我说过了,那些添妆礼不能动, 那是你们留着要回礼的,我嫁人还能让你们来背债?快些莫想这些了,我说过了我有把握办好嫁妆,你们便莫要再说这事情了。”   崔老实与崔大娘相互望了一眼, 还是觉得有些不妥当,只不过见着卢秀珍那坚定的神色,悄悄叹了口气,不再说话。   卢秀珍笑了笑:“爹, 娘, 你们还不相信我不成?”   “好好好,你自个儿好好计划吧,要帮忙做什么只管跟我们说,我们一定会尽力的。”   崔老实与崔大娘觉得他们也很无奈,毕竟家里穷,财力不足,只能靠着自己的劳力了。   “我有事会与你们说的。”卢秀珍笑着挽住崔大娘的胳膊, 陪着她朝里边走,崔大娘瘦瘦小小的,靠在她身上几乎没什么分量。   对于自己的嫁妆,卢秀珍此刻已经想得很清楚了。   礼部的高大人跟她说过了,太子妃的嫁妆是有规定的, 不能超过一百八十台,卢秀珍当时心中惋惜,若是不能超过八十台该多好。高大人见她一副惆怅模样,会错了意,还笑着打趣:“太子妃可以多放些值钱的古玩珠宝到嫁妆里便是了。”   卢秀珍又好气又好笑,这位高大人真是没眼色,难怪都五十多岁年纪了还只做到礼部一个四品的官儿,虽说崔家现在是青砖大瓦房,可也不至于富贵到可以大把银子去买古玩珠宝的吧,亏得他还以为自己是嫌嫁妆挑子少了哪。   只不过,自己怎么样也要将这场面给撑起来,不能让这嫁妆显得寒酸,否则胡太后与张皇后心中会怎么想呢,嫁妆在排场上寒酸了,阿瑾面子上也过不去呀。   卢秀珍坐了下来,拿起纸笔,开始列嫁妆清单。   怎么样,自己也要凑出至少一百五十台嫁妆出来。   前世看电视剧的时候,一旦遇着有嫁娶的热闹,那些百姓们都在站在路边看热闹,很多人掰着手指头数嫁妆挑子,对于新嫁娘的嫁妆议论纷纷,推测新娘家的财力。自己首要的认为便是要将嫁妆挑子给凑满了数量——京城百姓们看热闹不过是数嫁妆挑子,不少箱笼都是锁着的,谁又知道里边放着的是什么?   那些几个人抬着的挑子是明晃晃打眼看得到的,那就放着皇室送过来的白璧如意金银首饰金银锞子之类,自己有两处田庄,摆上几块土砖表示陪嫁里有田地庄园。那些被子枕头啥的,赶着让江州城的绣坊定制几套就够用,堂堂大周皇室,还少了她几床被子不成?皇室送来的聘礼里头有各种锦缎,就用那种做被面床套,一见着那料子便晓得是好东西了,也不会有人多嘴多舌。   卢秀珍这般算了下来,那些开放式的嫁妆挑子约莫能有七八十抬的样子,自己再凑上个几十台上锁的箱笼,这嫁妆就算准备够了。   只是……这箱笼可不能用一般的材料,否则跟前边的那些金银珠宝配不上套,看着也觉得尴尬,怎么着也该像旷老夫人说的用紫檀木的箱子或者是上好的黄花梨。   这就只能请李尚工他们帮忙了。   尚工局里的人听说是太子妃相请,初七那日便赶着来了青山坳,李尚工先向卢秀珍请了安,然后就问正事:“可是要置办嫁妆?”   卢秀珍点了点头:“正是,想要请李大叔帮忙呢。”她瞄了下那些抬着箱子进来的尚工,有些奇怪,为何李尚工还带了这么多箱子来?   “太子妃快些莫这样客气,太子殿下早派人吩咐过了,我们尚工局在腊月开始便已经替太子妃在准备嫁妆了。”李尚工乐呵呵的指了指身后那些箱笼:“这都是太子殿下让我们备好的各样首饰,还有制衣局做好的嫁妆和花冠。”   阿瑾……太细心了。   卢秀珍心中一热,没想到阿瑾竟然连这个都想到了,那她这个嫁妆的事情又要省了不少功夫了。   李尚工带来了约莫二十口箱笼的嫁妆,若是平摊到嫁妆挑子上,能装四五十挑还有余,那自己就只要准备几十台就能凑上一百六十台的嫁妆,这样既不失礼又不显太奢侈。   “李大叔,我想让您替我打上几十口樟木箱子。”   “樟木箱子?”李尚工一愣,太子妃出阁,嫁妆箱笼用樟木,不太好吧?怎么着也该用点好材质的啊。   “李大叔,这世间若论富贵,谁也比不过皇家,我这一点点些须嫁妆,连添花的资格都没有,自然不必太浪费。樟木能防虫,有香味,放东西最实用不过,故此我想用樟木做箱笼装了嫁妆过去。”   “可是人家见着是樟木的,自然会觉得有些上不了台面。”李尚工摇了摇头:“太子妃还是换些名贵木材比较好。”   “李大叔,用紫檀如何?”卢秀珍笑眯眯的问道。   “紫檀?当然是极好的了。”李尚工颇觉诧异,太子妃从哪里弄来这么多紫檀?他不是不熟悉崔家的老底,就是将皇上赏赐的一千亩地给卖了,只怕也买不起成套的紫檀哩。   见着李尚工一脸的诧异,卢秀珍有些得意:“李大叔,这紫檀我只能拜托你了。”   尚工局的人全愣住了,若是李尚工有这能力买上好的紫檀,还用得着在尚工局做事?这位太子妃未免有些强人所难了吧。   “李大叔,你们替我做的假花能以假乱真,我相信你们一定能做出假的紫檀木来。我私心里想着,若是咱们用些深紫涂料掺到清漆里上色,那纹路做成紫檀样儿,这不就是紫檀箱笼?那些百姓们都只是看看热闹,谁还能挤到嫁妆队伍里去摸箱子敲打敲打听听木质?只要远看着像是紫檀就够了。”   李尚工张大了嘴……好像有些道理。   “皇室里谁不知道我的身份?即便看出是假的紫檀木,想必太后娘娘与皇后娘娘也不会怪罪于我,毕竟聘礼我如数带了回来,还尽力全了皇家脸面弄出这么多嫁妆来,她们也没多话好说。”卢秀珍仔细分析了一下以假乱真的可能性,尚工们听了也是连连点头:“太子妃说得不错,太后娘娘与皇后娘娘为人都很宽厚,定然不会说多话的。”   这事情就如此定了下来,李尚工他们连夜赶工,十日之内便赶出了所有的嫁妆挑子与箱笼,全是仿的紫檀纹路,用了深色里边透点紫的油漆,远远看着真是与紫檀无异。   二十三日,绣品送了过来,崔家人将嫁妆摆上挑子塞进箱笼,差不多快花了一整天。最后还剩了三十口箱子没有塞满,崔老实与崔大娘心中暗自嘀咕,难道要抬着空箱子去京城?成亲讲求个吉利,嫁妆箱笼是空的怎么行呢?   “爹,娘,你们莫要着急,我这都已经办妥当了。”   卢秀珍早就做了准备,她在江州城的粮肆定了最好的五谷杂粮和江南大米,很容易就能将那几十口箱子塞满了。   “民以食为天,我用粮食做嫁妆,寓意是大周年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这可是再好不过的彩头了。”卢秀珍拿着剪子跟着顾二贵学着剪红双喜,抬头看了一眼震惊得站着不能动的崔大娘,微微一笑:“娘,你放心,嫁妆的事儿没问题的,你别担心我进宫会被刁难。而且,就算太后娘娘与皇后娘娘有想法,阿瑾也会替我去说明的,你也不是不知道阿瑾这人是怎么样的,他忠厚老实,会帮我的。”   “嗯嗯,那倒是。”   崔大娘想起了那个和自己一道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少年郎,又难过又开心,悄悄抬起胳膊擦了下眼睛,声音里有几分哽咽:“阿瑾肯定会帮你说话的,他心地好。”   “那是当然,大哥他……”崔六丫说到这里,忽然想起来那称呼好像用错了:“太子殿下人很好的啦,从来都很关心体贴家人。”   她的手滞了下,忽然笑了起来:“大哥变姐夫,大嫂变大姐,老天爷真是好安排,我们命中注定就是一家人!”   “可不是吗?”卢秀珍笑了起来:“不管怎么样,咱们都是一家人。”   “太子妃娘娘!太子妃娘娘!”   外边传来崔才高急促的呼喊声,卢秀珍放下手中的剪子,走到了外头,就见着崔才高半弯着腰站在走廊下边,一脸讨好的笑:“太子妃娘娘,二十五日一早我们崔氏在宗祠设宴,算是替太子妃娘娘饯行,还请娘娘一定赏脸啊。”   卢秀珍笑了笑,这人真是势力,自己都没有改姓氏,只是认了崔老实崔大娘做义父义母,他们崔家就顺着竿子朝上爬了。   “既然族长大人这般盛情相邀,我们家也难推托,我会让三郎四郎那日一早代表我家过去用饭,感谢族里的一片心意。”见着崔才高的脸色瞬间转成失望之色,卢秀珍笑了笑:“今日晚饭后我就要京城去了。”   二十六大婚,今日都二十三了,怎么样也要赶着二十四之前到京城,怎么也要准备两日,至少要熟悉一下大婚的流程,可不能出错。   谁还有闲工夫二十五日早上用饭呢,又不是吃过饭就去逛街。   崔才高的脸色变得有些灰败,可也不敢回嘴,只能恭恭敬敬的听着卢秀珍继续说下去:“乡学的事情要好好着手办,还请族长大人多多照顾我爹娘,若是有谁欺负他们,你可要替他们主持公道。”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崔才高哪敢说半个不字?只能一一应承下来。 第366章 大婚喜(二)   二十三日的申时, 天色将暮, 青山坳的路上挤得满满登登都是人,就连本村的百姓都没办法靠近那条道路, 只能站在不远处伸长脖子看。   太子妃大婚,出阁时候不仅是京城派咯大队人马来接亲,江州这边有身份地位的官员与富绅都得了这个荣幸过来赶着送太子妃出门,两边的人凑到一处, 就连崔老实家的宅子都不够站人的。   好在礼部派过来的那些官员们都是些经历过大场面的,江州这边的人又是些只敢仰视的小民,支起耳朵听那司礼内侍扯着嗓子喊仪程,看着人家怎么做, 便赶紧跟着招办, 如此下来倒也还算是有条不紊。   作为这大婚的主角,卢秀珍觉得实在有些累,比她到苗圃浇水还要累。饶是她这般冰雪聪明,遇到自己大婚的时候,还是会有些晕头转向,只能任由着宫里派来的姑姑和宫女们在耳边小声提点,照着她们说的去做, 完全都没了自己的主张。   鞭炮声声震耳欲聋,青莲色的暮色里一阵阵硝烟弥漫,渐渐的钻进了众人的鼻孔里,吸一口气,只觉胸堂里满满都是一种尘土味道。喜炮过后, 辇车上路,鼓乐齐鸣,将树林间的鸟儿惊得全扑闪闪的飞了起来,瞬间空中便阴了一片,不断有羽毛从空中旋转飘落。   “太子妃要走了,就连栖凤山的鸟儿都舍不得,全出来相送哪。”百姓们在路边议论纷纷,看着那辇车慢慢走远,连声感叹:“太子妃果然是有些来历的,要不是怎么会有这么多鸟儿出来相送呢。”   这些话卢秀珍是听不到了,她端端正正坐在马车里,脑袋里一直在想着这大婚会是一个什么场景。   这还只是在青山坳呢,就已经是人多得让她眼花缭乱,到了京城还不得满城出动来看太子大婚?想必到时候肯定是万人空巷,京城的大街小巷上全只看到人头攒动吧?   二十四二十五两日里,礼部与宫里都派了人过来向她提点大婚时要注意的时宜。   卢秀珍觉得别的什么都还好,主要是那套吉服她实在有些没法承受。   内外一共有九层,从最贴身的轻软中衣到外边的嫁衣,层层叠叠将她包裹得像一只粽子。她张开双手站在那里,一群宫女围着她转,不停的替她整理褶皱的衣裳,卢秀珍只觉自己胳膊酸得好像随时会掉下来。   “若是夏日成亲,也要穿九层不成?”   “回太子妃话,九乃是具有特别意义的数字,太子妃大婚定然是要穿上这九层衣裳的。”青茑姑姑站在一旁搭话:“故此皇室成亲一般在春秋冬三季,选在夏季大婚的比较少。”   好在这九层衣裳只有外边的嫁衣是实打实的锦缎有些分量,其余的都很轻软,卢秀珍还不觉得太累,但是一想着夏季也要穿这么多层衣裳,后背就无端沁出一层汗来。   举着胳膊不知道站了多久,总算听到青茑姑姑带着满意说了一句:“可以梳妆了。”   意思是衣裳穿好了?卢秀珍将胳膊放了下来,又酸又麻,仿佛已经不属于自己身体的一部分,两个宫女走上前来搀扶住她,带着惊艳赞道:“太子妃穿上这嫁衣可真美。”   卢秀珍瞥了两人一眼:“新娘子都是最美的,你们出嫁的时候肯定也很美。”   两个宫女脸上一红,微微叹息一声:“我们可没有太子妃的命,谁知道要捱到什么时候才能出宫呢?”   “镜子呢?”卢秀珍左顾右盼,忽然发现这偌大的内室里竟然没有一面穿衣镜,她都没法子看到自己穿着嫁衣的模样。   一个宫女捧了面菱花镜过来:“太子妃,镜子在这里。”   卢秀珍有些气馁,这么巴掌大的镜子能看到什么地方呢?她扭头打量了许久,只能看到一个隐约的身影,这九层衣裳穿了上去,她感觉自己无端的胖了不少,就如一个发了酵的馒头,腰肢都没那般纤细了。   宫女们见着卢秀珍扭腰转来转去,一个个强忍住了笑,等卢秀珍不转了,青茑姑姑这才将那菱花镜搁到了梳妆台上:“太子妃,快些梳妆罢,吉时快到了哪。”   卢秀珍赶紧坐了下来,一个打扮隆重的夫人走上前来,拿起了玳瑁梳子开始给卢秀珍梳头发,她一边梳,口中一边念念有词,卢秀珍竖起耳朵来都没听清楚她到底念的是什么——那些词句实在太古奥了,她对于文言文的修为暂时还没到四级以上,故此只能靠揣测。   这位夫人乃是端王妃,是皇室请过来的全福夫人。   大周婚礼习俗,结婚必然要请一位儿女双全的夫人来给新人唱赞词,希望她的福气能传了给新嫁娘,让这成亲的新人也如她一样儿女双全。   卢秀珍隐约听那些宫女们提到,这位端王妃有四个儿子四个女儿,是大周皇室里第一造人能手,故此胡太后与张皇后特地请了她过来唱赞词——这是让自己向端王妃看齐不成?八个儿女!卢秀珍想想都有些畏惧,这可真是能生啊,自己要是与她一样,那就什么事情都做不成,只能困在皇宫里做专职保姆。   虽然阿瑾很好,但自己也还是没打算生这么多。卢秀珍坐在那里默默的计划着将来生孩子的事情,一个太少,两个不够,三个四个刚刚好,嗯,最多四个,再多她觉得好像有些困难,这辈子似乎就没有别的事情好做了。   耳朵边上端王妃还在絮絮叨叨的念着些什么,听上去还挺押韵的,只是那些措辞依旧古奥,完全不像她在前世的电视剧里听到的那些“一梳梳到发尾”的大白话,她努力的想要听明白一两句,可最终还是没有成功。   就这样,云里雾里的,赞词唱完了,喜娘和负责梳妆的娘子一拥而上,将她团团围住,卢秀珍只觉身边不断的有人在走动,一双双手在她的脸庞旁边和头发上摸来摸去,她只能端端正正,听着她们的吩咐:“太子妃,眼睛朝上看!太子妃,看下边!太子妃,你不要歪脖子!太子妃……”   就像有千万只麻雀在轰炸,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总算是弄好了,宫女们捧了菱花镜凑到卢秀珍面前:“太子妃,妆容弄好了。”   卢秀珍疑惑的看了看菱花镜里那个女子,这是她吗?   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竟然也能美到这种地步,卢秀珍一双手捧住脸,冲着镜子妩媚的笑了笑,原来要做四海八荒第一美人儿也挺简单啊,就这么一阵子功夫,自己好像就换了一张脸,镜中的女子真是美得跟甫才盛放的花儿一般,烟眉笼秋水,笑意盈盈,芳华正好。   梳妆完了以后青茑姑姑指挥着宫女将她扶出去:“等会就要开发嫁酒宴了,太子妃得到外边大堂里候着才是。”   太子妃大婚,自然要从自己府里出阁,胡太后与张皇后将京城一套宅子赐了给卢秀珍,挂上了郡主府的牌匾,这就成了卢秀珍的私产,二十六这日便要从这郡主府出去——毕竟得有个落脚之处,若是在国宾馆住着出阁,那该有多寒酸。   太子大婚,京城的权贵们自然要来捧场,宫里的喜宴只能是皇室中人与正三品以上的官员才能过去,京城正五品以上从三品一下还有不少,都只能郡主府这边来赴发嫁喜宴了。好在这些事情礼部都有考虑,完全不用卢秀珍来操心,故此她现在要做的是安安静静的坐在大堂里,做一个美美的新嫁娘,等着吉时一到就出门进宫。   她低眉顺眼的坐在那里,有些说不出的小激动,好些日子没见着阿瑾了,也真是怪想他的,不知道他今日是什么装扮?是不是也要穿九层的衣裳,跟她一样的忽然胖了一圈?一想着阿瑾变成了一只白白胖胖的大馒头,卢秀珍不由得抿嘴笑了起来。   其实这皇室的大婚也挺好玩的哪,至少比她想象里的要好得多。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听着外边鼓乐齐鸣,渐渐朝大堂靠近,司礼内侍站在门口扯着嗓子大喊:“吉时到,太子妃移步出闺阁!”   大堂之外的台阶下站着崔二郎,按着习俗是要兄长将自己的妹妹背出门的,卢秀珍既然已经认了崔老实夫妻为义父义母,崔二郎也就得了这个任务,必须将卢秀珍背了送出郡主府去。   瞧着一群人拥簇着卢秀珍缓缓走来,崔二郎蹲下了身子,心里砰砰直跳。   她以前是自己的长嫂,现在变成了自己的妹妹,他从未想过自己竟然还有这种荣幸能将她背着出门。   黑色压着暗红花纹的吉服垂地,广袖在空中不住飘荡,喜炮声声,硝烟弥漫,郡主府的大门就在身后。卢秀珍伸手将盖头掀起,转头看了看“郡主府”那块牌匾,心中甚是欣慰,她现在也算是京城的有房一族了呢。 第367章 大婚喜(三)   暮色渐渐弥漫开来, 京城的上空被笼在一层青莲色的暮霭里, 从近朝远处看,有朦朦胧胧的烟雾由浅及深, 那明黄色琉璃瓦的宫殿,此刻已经堙没在那沉沉的暮霭间,就如一幅古旧的山水画,云山雾罩, 怎么也看不明白。   只是,及近来看,此时的皇宫却是灯火通明,到处都是宫灯闪闪, 将那片夜色照得无处藏身, 人走在雕花小径上,就犹如置身那水晶琉璃界,一片璀璨耀眼。   皇宫里烟火足足燃放了一个时辰,京城的上空光华四射,人间万户仰头看,个个啧啧称奇:“这么美的烟火,今年才是头一回得见。”   本来按着大周惯例, 除夕与上元都是要放烟花的,只是今上身子欠佳,若是宫中大肆热闹感觉会有些不好,同时太子殿下又提倡节俭,故此直接将这两项给划去。而胡太后与张皇后觉得大婚乃是宫中目前头等的大事, 肯定不能太节俭,又将烟花这一项添在了大婚里,并且还规定了一个时辰为限,只许少,不许多。   崔大郎与卢秀珍都觉得这实在太浪费了,更何况卢秀珍从环保角度出发,觉得燃放烟花很容易产生污染,完全没必要放这么久,可他们架不住胡太后与张皇后两人兴致勃勃,只能任凭两人将这事定了下来。   “秀珍。”   等着宫女内侍全部退下,崔大郎将寝殿的大门关严实,三步奔做两步来到床前,望着坐在那里的卢秀珍,心里甜丝丝的。   听崔大郎喊她,卢秀珍抬起头来:“嗯?”   抬头的刹那,眼波流转,嫣然欲醉,看得崔大郎的心砰砰的乱跳了两下,只觉膝盖酸软,整个人似乎都快站不住,堪堪就要朝床边那人扑过去一般。   要镇定,镇定,崔大郎暗暗叮嘱自己,深深吸了一口气,将心情平静下来,可是一双眼睛却一直盯在卢秀珍身上,舍不得移开。   总觉得这是一个梦,迷迷糊糊的看不清周围到底有些什么,也害怕只要将目光移开,面前那个人就会不翼而飞。崔大郎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只是痴痴的盯着卢秀珍,看着她发间亮晶晶的簪子珠花,看着她光洁的额头弯弯的柳叶眉,看着她灿若星辰的双眸小巧的鼻梁和如花朵一般的红唇。   “阿瑾!”   卢秀珍仰头看着崔大郎傻乎乎的站在那里,有些奇怪,阿瑾这是怎么了,为何不走过来却只站在那里不动?按着电视剧里那些场景,新郎不该是化身猛兽将新娘扑倒,然后吃个骨头渣子都不剩么?   阿瑾怎么还不开始行动啊?卢秀珍皱了皱眉头,没有想通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昨晚宫里特地派了一个年纪大的姑姑过来来给她做婚前知识讲座,那位姑姑约莫五十岁年纪,嘴唇边有两道深深的刻痕,就如两条深沟。她甫才进来便亮出自己的身份,顺便将她多年的丰硕成果向她夸耀了一番:“几位公主出阁前夜,都是老奴给她们去说明白的。”   卢秀珍心中暗道,这可能就是古代的性启蒙了,她坐直了身子,好奇的望向那位姑姑,不知道她要怎么给自己上这节生理常识课。   那位姑姑看着卢秀珍那渴望的眼神,有些窘迫,太子妃可真是求知若渴啊,她招了招手,身后跟随的小宫女将一个红木匣子捧了过来,那姑姑打开红木匣子,摸出了一卷黄绫册子,朝卢秀珍微微一笑:“太子妃可知这是什么?”   “宫画册是不是?”卢秀珍莫名兴奋起来,前世就听说过这东西的大名,可却没有机会见过,今日竟然能亲眼目睹,实在是机会难得,她伸出双手:“快,给我来瞧瞧。”   那姑姑双手捧着画册站在那里,有些窘迫,太子妃……这也太求知若渴了些吧?   只是这也挺好的,前面几次去给公主们讲解时,那些公主们个个羞羞答答,好半日才肯将那画册接过去,接了过去还不敢多看,才瞄了一眼就满脸通红将这画册给关上了,弄得她都不好继续往下说。   而现在,这位太子妃接过那本画册,立即投入了全神贯注的学习中,一双眼睛盯着画册仿佛舍不得移开,还不时发出啧啧啧的感叹之声:“姑姑,你过来瞧瞧,这都是画了些什么,一点都不清楚。”   卢秀珍对于这本画册很不满意,这跟她想象里的相差十万八千里!   她想象中的古代婚前性启蒙教育小册子,应该是高清□□纤毫毕现,能让人看得很清楚的,可面前这本画册,从头到尾采用的是意识流手法,就如新闻里经常会在必要部分打上马赛克。   图画很有意境,真的很有意境!全是在花园里进行的,这大概就是那个叫做“ye战”的专业术语吧?可这ye战也太巧妙了,让她完全品尝不到个中三味啊!比如说有一个体位,卢秀珍只能从头发上簪花看得出来女子坐在上边,而那些紧要的部位,全被假山啊花卉啊那些东西给遮住了!   请问这是看风景还是在看小人打架呢?   “姑姑,这图画比例不对啊,叶片怎么会有这么长这么宽,都看不到他们的身子了!”卢秀珍对于这宫画册提出了抗议,这么水的东西怎么能被奉为正规教材呢,说不定会误导那些无知的姑娘啊:“姑姑,你回宫以后要提议让画师重新画一本,要比较直接的,毕竟这册子不是让我们看花花草草的,这不是挂羊头卖狗肉么!”   ……   那位姑姑带着册子落荒而逃,看起来太子妃完全不需要教化男女之事,她这般聪明肯定能自己摸索出来门道的。   卢秀珍对于这些生活实用小知识,其实基本没有什么认知,前世的她纯洁得像一张纸,没有看过H文也没看过小动作片,只是看过几本言情小说,里边一描写到男女之事,都是一句“达到世间大和谐”或者是“进行不可描述之事”就完结了,故此卢秀珍对于这方面充满了好奇,今晚总算是可以得到实践了,问题是新郎怎么还不快些过来和她一起实践呢?   是不是自己衣裳穿多了些?卢秀珍扭了扭身子,以前看到的书里都说要进行不可描述之事就要从脱衣裳开始,那自己先将衣裳脱掉几件再说——刚好全身已经有几分热,脱了衣裳会觉得凉快些。   崔大郎站在那里,心中正在酝酿着下一步该怎么办,怎么样才能更好的让卢秀珍感受到他的温柔体贴,忽然间就见她将手伸到脖子那处。   她准备做什么?崔大郎瞪大了眼睛。   卢秀珍飞快的将穿在外边的那件大红嫁衣解开,伸直了胳膊准备褪去,崔大郎及时喊住了她:“秀珍!”   “啊?”卢秀珍举着一只胳膊,一只手拉着嫁衣,答了一句:“怎么啦?”   “这嫁衣……不该是我来脱么?”   昨日张皇后派了个约莫二十三四的宫女过来,他还不知道怎么一回事,内侍们全退了下去,还把门给关上了,崔大郎正觉莫名其妙的时候,那宫女走到他面前,开始脱衣解带,把他吓坏了。   “你干嘛?赶紧停下,停下!”   崔大郎满脸通红,这女人干嘛来了,这般不知羞耻!   “太子殿下,奴婢是皇后娘娘派过来的教引姑姑啊。”那宫女愣住了,两只手放在胸前那凸起处,有些尴尬的笑着。   教引姑姑是大周皇室里一种身份特殊的宫女,她们做的事情是教导皇子们知人事,往往在皇子们十五六岁的时候,就会有教引姑姑去侍奉他们,让他们明白男女间那种欢爱,让他们在成亲前知晓如何享受这欢愉。   崔大郎因着回宫晚,且宫中事情又比较多,故此张皇后一直没有派教引姑姑去东宫,直到昨日才将教引姑姑派过去——看起来懐瑾是个没经历过那事的,总要有人去引导一二才是,否则这新婚之夜指不定还不知道如何洞房。   选了又选,张皇后从自己身边挑中了模样俊俏性子好又忠心的大宫女南枝,有她过东宫去伺候着懐瑾,自己也就放心了,以后东宫那边有什么动静,她也能及时过来回报。   南枝听说自己被张皇后选中去做教引姑姑,大喜过望,对张皇后感激涕零:“奴婢一定好好侍奉太子殿下。”   这教引姑姑不只是皇上第一个女人这么简单,很多教引姑姑因着与皇子们上了床得了好处,有些甚至还生下了孩子,母以子贵,不是跟着得了王爷封号的皇子们出宫享福去了,便是升了妃位,尽享荣华。   这是皇后娘娘赐给自己的好机会,自己可一定要把握,南枝望着站在那里一脸惊慌的崔大郎,心里充满了说不出的得意,看来太子殿下还从来没经历过男女之情呢,自己可真是赚大了,都说男人对他第一个女人总是有特殊的感情,务必要让太子殿下牢牢记住自己。   “太子殿下……”南枝温柔的喊了一句,将手放在胸口,一双眼睛含情脉脉的向崔大郎看了过去。 第368章 大婚喜(四)   “快, 将你那件衣裳穿上!怎么如此不知检点!”   崔大郎厉声呵斥了一句, 教引姑姑是什么,他完全没有概念, 只知道这个女人太不要脸了,竟然跑到他的房间来脱衣裳,这都是怎么一回事儿!   南枝被崔大郎呵斥之声吓住,她一双手抓紧了胸衣, 眼泪汪汪的望着崔大郎,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太子殿下,奴婢是在做教引姑姑要做的事情啊,是皇后娘娘派奴婢过来的, 这是、这是……”   说到此处, 她又觉得有些羞涩,抬手捂住了脸,又故意将肩膀倾斜了些,胸衣堪堪顺着那起伏的线条拂开,半露出雪白的山峰。   崔大郎没有说话,大步走了过来。   听着脚步声响,南枝心中有几分激动, 将头埋在手掌间,就等着太子殿下火热的手掌覆住她的肌肤。   脚步声越来越近,她的心似乎要跳了出来,嘴唇贴着掌心微微发抖,脑袋里昏沉沉的一片, 两条腿软了,几乎就要瘫倒在地。   然而一阵冷风吹了进来,南枝忍不住打了个哆嗦,赶紧将手放了下来,拉拢了衣裳朝前边望了过去——没有她想象中的那样,一睁眼便能见着太子殿下那张俊美的脸孔,眼前只见到一张宽阔的床榻,却没有见到人。   回头一看,她只来得及看到一个身影,跳窗而出。   站在门外的两个内侍唬了一跳:“太子殿下……”   不是有教引姑姑过来了吗?此刻应该是她教导着太子殿下行男女之事,为何太子殿下从窗户这边跳了出来?   “这个女人是孤母后派过来的?”崔大郎皱起双眉,满心疑惑。   “是啊。”内侍点了点头:“是皇后娘娘派过来的。”   “那她到孤这里作甚?真真……”崔大郎气愤之至,只是他面皮薄,没有当着内侍将“不要脸”三个字说出来。   “太子殿下,这教引姑姑就是来教导您行洞房之事的。”见着崔大郎一张脸涨得通红,两个内侍心里似乎明白了些什么,看起来太子殿下还真是个没有尝过鲜的少年郎,对这些事情一无所知哪。   崔大郎的脸更红了几分,口中嘟囔了一句:“快些将她送回去,孤才不用她教!”   他要全心全意的对自己的秀珍,怎么还能与旁的女人做出这种事情来?这不是在玷污他与秀珍的一片真情吗?他们之间,不要第三个人来插足,洞房之事以前虽然没做过,可他和秀珍肯定能摸索出来的。   “太子殿下……”   身后传来娇滴滴的呼喊之声,崔大郎回头看过去,就见着南枝从窗户那边探出了半个身子,酥胸半露,一脸哀怨之色。   “你回明月宫去罢,我不需要你来教什么。”崔大郎说得冷冰冰的,屋子外边的北风都要比他的声音暖几分。   “可是、可是……”南枝心中慌乱,眼泪珠子都要落下来:“太子殿下,皇后娘娘派奴婢来是行教引之责的,这事情还没有完,奴婢怎么就能回宫去呢?”   这与那些姑姑们教的完全不一样啊,姑姑们说了,教引姑姑会留在东宫一直侍奉太子——太子享用过的女人,还能令嫁他人不成?自然是要留在太子身边,好好儿的服侍着他,只要顺了太子的意,良媛良娣的名分是跑不了的。   “孤让你回明月宫,你就回明月宫去!”崔大郎的脸板得就如结了冰,怎么也化不开:“孤的东宫,不需要什么教引姑姑,你先回去,孤自然会去皇后娘娘那边回了你。”   崔大郎的声音没有一丝可以商榷的余地,南枝愣愣的看了他一会儿,掩面跑开,一阵窸窸窣窣作响之后,她从寝殿里缓缓走出,含羞带愤的朝崔大郎行了一礼:“太子殿下,那奴婢便回去了。”   “回去罢。”   崔大郎甚至没有正眼打量她。   “太子殿下……”看着南枝那慢慢前行的身影,似乎不堪沉重,后背微微有些弯曲,两个内侍有几分同情,这位南枝姑姑过来的时候兴高采烈,再怎么假装矜持都压不住她的兴奋,可转眼间就成了这般模样,唉,也是朝上爬的希望破灭了罢。   “孤用不着她来教!”   脸上火辣辣的一片,怎么这一点点隐秘之事都被人拿到明面上来说,实在让他有些难堪,崔大郎恨恨道:“谁又不会洞房呢,不就是脱了衣裳睡在一处便是了。”   “对对对,太子殿下说得极是。”两个内侍赶紧附和,看起来太子殿下有些恼怒,自己还是识趣些闭嘴便是了。   脱了衣裳睡到一处……崔大郎从踏入寝殿的这一刻起,便一直在考虑着这个问题,可现在见着卢秀珍竟然比他还手脚麻利,已经开始动手脱衣裳了,崔大郎不禁有些羞愧,秀珍可真是冰雪聪明,什么都会。   “秀珍!”   “啊?”卢秀珍应了一声,只觉声音有些发颤。   奇了怪了,阿瑾怎么总是不停的喊她,又不见什么行动,自己全身越来越热,只想着快些将衣裳脱掉才好,他却倒好,就会站在那里喊她的名字。   “秀珍……”崔大郎好一阵口干舌燥:“我、我、我……”   “你怎么啦?”卢秀珍嗔怪的看了他一眼:“要说什么便利索点说,要做什么就利索点做,磨磨蹭蹭的,都不像个男人了。”   这句话犹如一把点燃干柴的烈火,崔大郎只觉脑子里“轰”的一声响,他再也想不到旁的事情,眼前红艳艳的一片,托出了一张雪白的脸。他吞了下口水,都没来得及坐到床上,直接便将卢秀珍扑倒。   “砰”的一声响,两人的额角相碰,卢秀珍眼前一花,努力的想伸出一只手来摸摸额头,可她方才着急脱衣裳,一只手半卡在衣袖,此刻被崔大郎压在下边,动弹不得,而另外一只手刚刚举起时却被崔大郎一把抓住。   “秀珍,我……”崔大郎的脸红得比那龙凤花烛都要红:“我……”   “你到底想说什么呀?”卢秀珍实在无语了,阿瑾这究竟在弄些什么名堂?她朝崔大郎一瞪眼睛:“先让我将那只手挣出来!”   “哦哦哦……”崔大郎这才意识到自己这一猛,姿势实在怪异,赶忙小心翼翼将卢秀珍扶了起来,轻轻将她那一只衣袖拉了下来:“秀珍,痛不痛?”   卢秀珍白了她一眼:“痛,怎么会不痛?”   崔大郎低下头,有些不好意思看她,声音低低:“秀珍,是我不好,太鲁莽了。”   “你呀……”卢秀珍叹息了一声,抬手摸了摸额角:“没事那么用劲干嘛?”   “很痛吗?”崔大郎抬起头来,见卢秀伸手在揉额角,心中实在过意不去:“秀珍,都是我不好……”他想来想去,也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自己的歉意,索性欺身上前,将卢秀珍抱在怀里,伸手拍了拍她的后背,又觉得自己很是笨拙,不知道该怎么样才能不让卢秀珍没那么痛,想来想去,别无他法,只能站起身来,一双手捧住她的脸,嘴唇轻轻的吻住了她的额头。   他的嘴唇滚烫,卢秀珍只觉额头上热乎乎的一片,心里头不住的发颤,忍不住轻轻呻yin了一句:“阿瑾……”   “哎!”崔大郎应了一句,柔声问道:“秀珍,还痛么?”   卢秀珍缓缓抬起头来——她可要吸取教训,不能太冲动,免得又撞到了——望着崔大郎那担心的脸孔,她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阿瑾,你这傻子,我又不是泥巴做的,撞一下就会碎。”   她这清脆的笑声仿佛有一种魔力,让崔大郎不由自主全身都热了起来,仿佛有一把火,席卷着将他全身燃烧殆尽。他望着卢秀珍咧嘴笑了起来:“秀珍,你真美,真美。”   卢秀珍被他念叨得有些不好意思,将头低了下去:“你就爱瞎说。”   “我不是瞎说,这是真话,世间没有一个女子能比得上你这般美貌。”崔大郎双手怀抱住了她,手指慢慢的向她的腰间摸索了过去,悄悄的想要将她的中衣从束腰里扯出来,卢秀珍觉察到了他的动作,微微一笑,很配合的将那腰封解开。   她的动作仿佛是一种邀请,崔大郎胆子大了些,一双手开始不安分起来,衣裳一层层的脱落,有些堆在床上,有些散落在地上,可他们两人都已经都无法顾及,两张嘴唇凑在一处不住碾压着,身子也在不住的滚动,这房间里就听着微微的喘息之声。   “秀珍……”崔大郎好不容易才结束了这个绵长的亲吻,他气喘吁吁的望向卢秀珍:“秀珍,我想、我想……”口里说着话,一双手却没闲着,攀山越岭顺流而下,不多时便到了那处芳草萋萋的桃花源,手指轻轻试探,就觉那入舟之处甚是隐蔽又极其狭窄,真不知那小舟如何通过。   卢秀珍脸一红,心中分外柔软,两条腿已经没有办法再合拢,双股战战,不能自已。   “你想作甚便作甚……”她的声音一滞,全身酥麻一片:“阿瑾……”   她的声音低低又温柔,格外妩媚,眼波流转恰似一江春水,将崔大郎沉浸在期间,差点快要被溺毙在这抹柔情中。   “秀珍……”他再也忍不住了,手指轻轻抚摸着沙洲上的杂草,身子不住的朝那渡口挪了过去。   “阿瑾!”卢秀珍惊呼出声,将两腿夹紧了些,可却又被崔大郎强行分开了点:“秀珍,你不是说我想作甚便作甚,如何说话不算数?”   卢秀珍咬紧了牙齿,不作回答,只觉自己全身软得没有半分反抗的力量,她的脑海里浮现出昨日那姑姑给她看过的画册,双颊通红,一阵甜蜜带着酥麻从心尖爬过。   阿瑾力气很大,她此刻已经如破碎的布娃娃,都没法思维呼吸,任由着他在搓揉,肌肤上有他炙热的温度,炙烤得她全身热得冒出汗来。   既然无力反抗,那就配合享受吧。   床上帐幔低垂,床外龙凤花烛高照,满屋□□,带着些许温暖,掀起了一片红浪。 第369章 大婚喜(五)   一线金灿灿的阳光已经透过纱窗漏了进来, 卢秀珍伸手揉了揉眼睛, 打了个呵欠。   她没有支起身子去看屋子一角的沙漏,都不用看, 都这么光亮了,肯定已经至少是辰时。她翻了个身,只觉自己全身酸软,仿佛是被人打了一顿般, 什么地方都疼,就连用手撑着床板儿想坐起来都有些为难。   眼睛朝床上溜了一眼,身边没有人。   卢秀珍有些发懵,阿瑾去哪里了?   昨日他们大婚, 昨晚他们闹到丑时才安顿下来, 因为被阿瑾折腾了许久,她在他抽离以后便睡着了,甚至都没想要起来擦洗身子,模模糊糊里她感觉到阿瑾拿着帕子在给她擦汗,擦那些黏糊糊的东西。   她觉得有些羞愧,可全身的酸痛让她没办法动弹,此时什么事情都不做, 就这样躺着才是最最舒服的。阿瑾擦拭的动作很是轻柔,轻到她觉得似乎是一片羽毛在扫着她的身子,没有半点分量,扫来扫去之间,她便沉沉睡了过去, 只是在今日凌晨,她做了一个梦,梦中阿瑾从后边抱紧了她,不住的在攻占她的堡垒。   也不知道是梦还是真,她困得不想睁开眼睛,根本没有能力去辨析虚幻和真是,而那后边的火热就如湖面泛起的波纹一般荡漾开来,一波又一波的推动着她的身子时而弓起时而拉直,到了极致时,脚趾头都伸得笔直,用尽了每一分力气。   阿瑾呢?他去了哪里?分明他不久前还在抱着自己哪,卢秀珍伸手摸了摸身边的床褥,热热的一片,看起来阿瑾刚刚起身不久。   “阿瑾!”卢秀珍喊了一声,就听着不远处一阵脚步声。   “秀珍,你醒了?”   卢秀珍转过身来,就见到了一张眉开眼笑的脸。   “你去哪里了?”卢秀珍眼珠子滴溜溜的在崔大郎身上溜了一圈,穿戴得挺齐整,完全不是昨晚那狂浪的模样了嘛。   “我方才醒了,怕吵到你,故此就起床了。”崔大郎眼睛盯住了卢秀珍,心里有些发慌。   今日清早醒来,伸手摸到那柔软的肌肤没有控制得住自己,又放纵驰骋了一回,可等着他撤离时,却见到了她脖子那里一个个红色的瘢痕。   是自己将她弄伤了吗?崔大郎有些害怕,悄悄的支起身子朝她胸前那边看了过去,就见雪白的肌肤上红色的瘢痕十分刺目,他的视线才转过去,又看到了床褥上有一些血迹,这让他忍不住有些恐惧。   自己发誓要好好保护她,可成亲的第一个晚上就将她弄伤了,自己这是不是言而无信啊?崔大郎盯着那几个瘢痕,心中分外自责,坐在那里手足无措,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他有些苦恼,眼睛望向桌子上那一对龙凤花烛,满心不是滋味。   烛光依旧,烛光里的她却不再是原来那个她了。   他没有办法原谅自己,只能穿好衣裳,蹑手蹑脚的从床上爬了下来。   靠着桌子坐了差不多小半个时辰,崔大郎一直在考虑着如何来弥补自己犯下的过错,脑袋里乱哄哄的一片,怎么也没想出补救的措施,这时候就听到卢秀珍喊他。   “你怎么了?”见着崔大郎目光躲闪,卢秀珍有些奇怪,阿瑾这是怎么了,为何不敢直视自己一副羞愧的模样?   “秀珍,我对不起你……”崔大郎满脸愧色。   “怎么了?”卢秀珍见他这样儿,心里有些没底,猛的坐了起来:“阿瑾,你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情?”   她也曾听说过大户人家背着什么屋里人,是为那些公子知男女之事特地备下的,皇宫里肯定也不会有例外,难道阿瑾的初次给别人了?   “我昨晚……”崔大郎吞吞吐吐,有些难以启齿:“我昨晚把你弄得受伤了,都是我不好,秀珍你打我吧。”   “你在说什么?”卢秀珍有些莫名其妙:“什么弄伤不弄伤的?”   崔大郎伸手指了指她的脖颈,又指了指床褥:“你这里红了,床上也有血。”   卢秀珍低头看了看,依稀能见着一个红中带紫的瘢痕,再扭头朝床单那边看了过去,就见一块血迹已干。   “阿瑾!”卢秀珍又好笑又好气,她总算明白什么叫“种草莓”了,果然有些像。   崔大郎耷拉着脑袋坐在那里,变戏法一般从身后拿出了一根棍子:“秀珍,你打我吧。”   这根棍子是昨日他用来挑盖头的,用完了宫女们没有拿走,就放在那边桌子上,崔大郎拿起棍子掂量了下,只觉得这棍子分量轻了些,可这屋子里再也没有比这棍子更趁手的东西了:“秀珍,你先拿这个打我,要是不解气,我再让内侍送根大的棍子进来。”   见着崔大郎说得一本正经,卢秀珍总算是明白,她的阿瑾不是在与她开玩笑,他竟然真以为自己肌肤上那些可爱的小草莓是因为他伤害了自己!卢秀珍忍着笑将那棍子接了过来,放在手里掂量了一下:“唔,这棍子分量是轻了。”   “那我现在去让内侍们送一根厚重些的来。”崔大郎有些发慌,站起来准备往外走,却被卢秀珍一把扯住:“阿瑾,你等等。”   “怎么了?”崔大郎不敢回头看卢秀珍,只觉得自己实在太不像话了,才成亲第一日哪,竟然就将秀珍伤害成这样,他都没脸见她了。   “阿瑾,你弄错了,你并未伤害我。”卢秀珍笑了起来,声音娇柔得如春水荡漾:“你这傻子!”   “啥?”崔大郎猛然转过头来,目瞪口呆的望着她肌肤上那已经转成紫色的瘢痕:“这、这、这难道还不算?”   “这些不打紧的,下次你轻些便是了,让旁人看到还不知道如何想呢。”卢秀珍低头指了指胸前的那几个瘢痕:“这些倒是好掩饰,可这脖子上头的就难盖住了,好在现儿天气还冷,斗篷上都有毛遮着,也看不到。”   “真的么?你不怪我?”崔大郎轻轻的舒了一口气,提起的心慢慢的放了下来。   “我怪你作甚!”卢秀珍轻轻啐了一口:“阿瑾,你可真是傻得可爱!”见他的视线不安的盯着床单上那块血迹,卢秀珍“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阿瑾,成亲的第一个晚上,很多新娘子都会流些血的。”   “这是为何?”崔大郎化身好奇宝宝,勤学好问。   卢秀珍有些窘迫,脸上微微发烫:“这是女人身子特殊的地方,从姑娘变为妇人,许多人会是这样。你不用担心,只是第一次会流血,以后便不会了。”   “许多人会这样?”崔大郎顿了顿:“为何是许多人,不是全部?”   “嗯,这个很难说,有些人是不会的,虽说她以前没有经过人事,可也照样不会有血流出来。”   “唔,我想或许是她们的夫君不够厉害。”崔大郎忽然蹦出了一句惊人之语:“有些男人力气不够,功夫不到家,就没办法弄出血来。”   昨晚他才进入时,总觉得有什么东西隔在他与秀珍之间一般,秀珍当时也皱着眉显得有些疼痛的样子,他问了她好几次,她说没事他这才继续动下去的,肯定是自己那阵子太用力了,这才弄伤了她。   “你……”卢秀珍有些无语:“你说得对。”   “没事就好。”崔大郎渐渐高兴了起来,低头望了望卢秀珍,只觉她的肌肤白得跟雪一般,上边那几个瘢痕越看越有诱惑力,特别是当他的视线扫下去,遇到那渐起的丘陵,更是让他无法克制住从心底涌上的冲动。   “秀珍……”他用力吞了下口水。   卢秀珍抬起头来,这才发现了崔大郎的脸色又渐渐的红了起来。   阿瑾还真是的,这般容易冲动,都弄了一个晚上啦,怎么现在又惦记上了?卢秀珍白了崔大郎一眼,可是被崔大郎这般紧追不舍的盯着,她慢慢的也有了些许反应,那颗小小的蓓蕾开始渐渐挺立起来,身子也软了下去。   盖在身上的被子缓缓的被拉下,她的躯体展现在他面前,洁白得就如嫁妆挑子上的白璧一般,没有半点瑕疵。   “秀珍……”崔大郎忍不住吟哦一声,身子慢慢的俯了下来,一双手抱住了她:“秀珍,我真的没有伤到你,是不是?”   “没有。”卢秀珍轻轻的应了一声,嘴唇贴到了他的耳垂上。   火折子丢了下去,火势蔓延开来,将他们两人吞噬。   崔大郎觉得他穿衣裳可真是多此一举,早知如此,还不如继续在被窝里躺着,抱住卢秀珍好好继续亲热。   大红锦缎被子将两人遮盖住,吃吃的娇笑之声与那喘息交织在一处,渐渐的声响越发的大了些,就连守在门外的宫女内侍们都能隐约听到。   “太子殿下与太子妃醒了,赶紧将热汤端上来,准备送进去。”   “哪里是醒了,这怎么会是起床的声响?”一个宫女贴着墙听了一阵子,满脸通红:“暂且等等,谁知道太子殿下要多久才会歇下?咱们就等着听里边招呼再去端热汤也不迟。” 第370章 气象新(一)   “昨晚……”   被打发去听壁角的姑姑站在张皇后面前, 满脸堆着笑:“娘娘, 您便放心好了,太子殿下与太子妃两人一直到丑时才歇息。您啊, 就等着抱孙子罢。”   张皇后一脸喜气洋洋:“真的么?这下本宫就放心了。”   派了南枝去做教引姑姑,没想到懐瑾直接将她打发回来了,南枝回来复命以后就直奔自己房间,听着青茑说她哭了好一阵子。   张皇后心中明白, 南枝这是在哭自己的机会没了呢。   南枝这丫头……张皇后叹息了一声,做事情稳当妥帖,又很是机灵,为何就没有入懐瑾的眼呢?只是这事儿或许是讲求缘分, 懐瑾不喜欢她, 自己也不必强求懐瑾一定要收了她,毕竟儿子的情绪更重要。   此刻听到姑姑回禀,张皇后更是放心,自己的懐瑾就是聪明,无师自通。   只是这个时候还没过来请安,只怕是昨晚太劳累了,张皇后有些心疼, 赶紧吩咐青茑:“去,让御膳房炖上滋补的汤。”   一直到巳时,崔大郎这才带着卢秀珍过来向张皇后请安:“母后,儿子儿媳给您来请安了。”   张皇后见着两人站在那里,心中欢喜, 没想到这卢秀珍打扮出来不会比那些大家闺秀要差,看上去端庄贤淑又很有气质。   果然是佛要金装人要,懐瑾的目光还真是不错。   当下张皇后笑眯眯的与崔大郎卢秀珍说了一阵子话,大致意思是要互相扶持,卢秀珍要替崔大郎收拾好后院,最重要的是赶紧生孩子,多多益善。   “秀珍,来来来,母后给你个见面礼。”张皇后伸手从自己手腕上抹下一个镯子:“这还是当年母后成亲时,你皇祖母从她手腕上取下来给我的,现儿我将它传了给你。”   张皇后还真是大方,从见她的第一面开始就不停的在送东西给自己,这样的长辈真是好,请给我多来几个。   “秀珍,你可要多吃些东西,瞧你这手腕瘦得跟那棍子一样了?”张皇后将手镯套在卢秀珍手腕上,见着她细瘦,有些担心,也不知道好不好生养。她暗暗的下了决心,一定要将媳妇养胖一些,多给自己生几个孙子孙女。   “多谢母后关心。”卢秀珍颇有几分感激,没想到张皇后还真是体贴人呢。   “你们去见过皇祖母没有?”张皇后站起身来:“母后陪你们一道去慈心宫。”   崔大郎与卢秀珍赶紧跟上,迈出门去时,卢秀珍忽然觉得有些不对,转过头去时,看到一个身段窈窕的宫女正用哀怨的目光盯住崔大郎。   这是什么眼神儿?卢秀珍有些莫名其妙,为何她一副难受之至模样?难道阿瑾生得太俊了,皇宫里不少人都在觊觎他?卢秀珍转脸看了看走在身边的崔大郎,心中涌起一阵甜蜜,这个男人是她的,谁也抢不走。   到了慈心宫,胡太后见着两个新人也很是开心,赐了些东西给卢秀珍,然后一家人在慈心宫里用过午宴,胡太后对崔大郎道:“带着秀珍去见见你父皇,让他高兴高兴,兴许他那病就好了。”   崔大郎点了点头:“皇祖母,孙儿正有此意。”   一行人浩浩荡荡的朝清华宫走了过去,刚刚到清华宫门口,就听着里边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传了出来,崔大郎喝住那个低头奔跑的内侍:“何事如此匆忙?”   “太子殿下,皇上、皇上……”那内侍说话的声音都有些不利落:“皇上有些不好了,太医让我去太医院接两丸特别效用的药过来。”   坐在软轿里的胡太后心一沉,慌忙让宫女将轿门上的帘子掀开:“快,快扶着哀家进去瞧瞧。”   那内侍口中的特别效用的药丸,乃是早一百年前太医院的院首倾其一生所研制出来的,此药丸在要紧时候给病人服上一丸能提神吊气,好让濒临死亡的病患等着那些未来得及回家的儿孙,最后做了交代再去。   竟然要用到这种药丸?胡太后的一颗心高高的提了起来,莫非皇上竟然要比国师预算里还要走得早?   众人脚步匆匆走进清华宫寝殿,卢秀珍跟在崔大郎身后,探头望了望床榻,就见上边睡着一个人,与她记忆里的周世宗完全是两张脸孔。   那时候的周世宗,颧骨高高,脸颊上有两块胭脂红,虽然说话间不住咳嗽,可是精神还好,眼睛有神,此时她看到的这个周世宗,犹如一具骷髅,整个人似乎不见一丝肉,脸上的皮干巴巴的贴紧了骨骼,眼睛已经深深凹陷了下去,似乎成了两个黑洞。   “皇上……”胡太后见着周世宗这般模样,心中难受,眼泪珠子忍不住落了下来。   站在她身边的张皇后低下了头,虽然心中古井无波,可脸上还是要装出一副哀戚的神情来,容颜瞬间变得阴郁。   其实,多年前她也曾经对他有过感情,只是她的那份情慢慢的被他的无情销蚀,到了最后两人之间再也没有多余的情感可言——他们只是一对表面上的夫妻,极力维持着那份后宫安宁的假象,可谁又知晓他们之间还剩多少情意可言?   曾经爱过,曾经恨过,到了现在,也无风雨也无晴。   取药丸的内侍急匆匆奔了回来,后边还跟着太医院的院首,给周世宗把过脉以后,两道长眉耷拉了下来:“皇上……还能熬上几日。”   胡太后嘴唇微微颤抖,一颗心几乎要碎裂,不管周世宗在民间风评如何,他毕竟是她的儿子,是从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如何不心痛?   丁承先算得很准,二月初二龙抬头,那日晚上,周世宗驾崩。   这次国丧对于大周百姓都没有太多影响,不少人还很是欢欣鼓舞:“太子殿下登基以后肯定会将大周治理得很好。”   “可不是吗,二月二龙抬头,老的那条龙走了,新龙该要飞升了。”   就如人民所议论的那般,崔大郎登基为帝以后,肃清吏治整顿朝纲,才花了几个月时间,朝堂上已经是气象一新,比起周世宗那个时候不知道清明了多少,不仅是百姓们打心里赞许他的新政,就连朝堂里的那些官员们也由不得对于这位新皇刮目相看。   “听说皇上曾经在乡间生活了二十年,没想到却有如此手段!”   “毕竟是真命天子,无论在哪里养大,一样都有他自己的见地和聪明。”   历朝历代的新政一般都会受到反对,究其原因是让那些达官贵人们的利益受到了损害,故此他们才会如此强烈反对。崔大郎在准备推行新政前,就与卢秀珍两人详细商量过这件事情,卢秀珍觉得要大刀阔斧改行政令还不是时机,建议崔大郎暂且缓行。   “阿瑾,圣贤道民为贵君为轻,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这些都是大道理,可这世间之人究竟有多少明白这圣贤之道?即便是那些读者圣贤书出来的,一旦成了高官,为百姓考虑者有几人?若你现在就行新政,肯定会遭人反对,有些人明面上奉行,实则暗地里使绊子,你这新政就没法子推行了。”   崔大郎点了点头:“确实如此,史上行新政者甚多,可成者很少。”   “昔日商鞅变法,秦国富强渐渐崛起成霸主,而商鞅的下场却也很悲惨。阿瑾,若你定要即刻便推行新政,你愿见那些大力支持者沦为牺牲品么?”卢秀珍拿起了一支笔,在纸上写下了一行字:“温水煮青蛙。”   “秀珍,这是何意?”   “若是将一只青蛙剥皮宰杀,它定然会跳起来反抗,寻找机会逃脱死去的厄运,而倘若将一只青蛙放到一盆水里,让它觉察不到环境的变化,然后在盆子下架起火来慢慢烹煮,青蛙感受不剧烈的变化,也就不会反抗,游着游着水渐渐从凉到温到烫,青蛙不知不觉就已经失去了它的反抗挣扎,最终的结果就如我们最先希望的那样。”   崔大郎的眼睛亮了起来:“秀珍,你的意思是慢慢推行,开始不那样强烈?”   “对。”卢秀珍微微一笑:“咱们先要培养属于自己的力量,尤其是要将军队大权牢牢掌握在手中。新政要推行,先让利于民,但不用太多动摇那些高官土豪们的利益,等着他们渐渐适应,我们掌握了军政以后再慢慢的一步一步调整,这样才能达成我们想要的新政。”   “秀珍,你说得对。”崔大郎抱住了她:“你可真是我的良师益友啊。”   卢秀珍用手退挡他,有些不好意思:“别这样,那边还站着小六子和小七子呢。”   崔大郎瞥了一眼那边站着的两个小内侍,哈哈一笑,贴着卢秀珍的耳朵道:“不打紧,他们看不懂。”   “啊喂,谁说看不懂的?”卢秀珍伸手想要将崔大郎推开:“你以为人家就啥都不知道不成?你也太小看他们了。”   崔大郎转过脸,朝着小六子和小七子瞪了一眼,两人会意,飞快的弓腰退了下去。   “秀珍,他们走了。”崔大郎的手渐渐放肆起来,慢慢移到了她的下腹部:“唉,怎么还是平的呢,啥时候能放个娃娃到里边啊?母后都问了好几次了。” 第371章 气象新(二)   四月暮春时分, 阳光明媚, 御花园里各色花朵都开了,争奇斗艳, 生机勃勃。宫女们拿了网兜追逐着翩翩起舞的蝴蝶,欢笑声在园中飘荡,此起彼伏,听上去就如串串铃铛掉落在地上, 叮叮咚咚的一片。   张太后带着一群姑姑宫女漫步走在御花园里,眼前景色迷人,耳边欢声笑语,她的心情也跟着好了起来, 看了看那边开得正盛的牡丹花, 忽然想起了自己的媳妇儿来:“青萝,你去宁欣宫将皇后请过来。”   大好春光,有个懂花草的媳妇陪着赏花,真是再好也不过了。   没多久青萝带着一个宫女来复命:“太后娘娘,皇后娘娘今日出宫去了。”   张皇后吃了一惊:“出宫去了?怎么又出去了?”   那宫女半屈着膝不敢站直身子:“是受皇上委托出宫去了。”   娘娘出去之前特地交代了宫中人等,若是太皇太后或者太后娘娘过来相请,务必要说是皇上所托出宫去了——娘娘聪明得很, 若是说自己有事要出去,太皇太后与太后娘娘少不得会要念叨她,将皇上的牌子抬出来,自然就能护得自己周全。   皇上?皇上样样都听娘娘的,即便娘娘没跟皇上说, 皇上也会点头说他早就知道了。   “唉,怎么又出宫去了!皇上有什么事儿非得让秀珍出宫去?”张太后有些不解,媳妇这个皇后做得可真是清闲,比她那时候日子好过多了。   想当年她被册立为皇后,第二日起便要打理六宫事务,一大早嫔妃们便蜂拥前来来请安问好,期间少不了有些不睦的人直接在她明月宫里各种对面针锋相对,光是处理这些事情都够叫她头痛的。   六宫事务不仅仅是处理妃嫔关系,各宫有什么大小事务都会呈报上来由她定夺,就连皇上的一日三餐都还得她与御膳房一起协商议定。逢着大小节日,她都还得亲身躬行的将一切安排妥当,忙得连歇息的机会都没有。   这种生活一直持续到她与周世宗闹翻,她伤心绝望,撒手不管,大小事务都是宫中姑姑替她做了去,她每日专心念佛,专心思念那个刚刚出生便与她分离的孩子。   那一段日子她过得很轻松,可无论如何也没媳妇这般轻松,成亲三个月不到,她就已经出宫不知道多少次了,每回都是“奉了皇上旨意出宫”。   张太后与太皇太后都觉得这样子似乎有些不妥,可又不好直接指责卢秀珍,只能将崔大郎喊了过来,旁敲侧击的劝说:“皇上,皇后出宫次数有些多啊。”   “是朕让她出去的。”崔大郎赶紧护住媳妇,秀珍出宫是有理由的,谁也不能说秀珍!   “皇上,哀家听说秀珍出宫是去帮着做什么示范点,什么乡学,好像就连女儿家都能去念书?这样不妥当吧?”太皇太后皱了皱眉:“咱们先不说别的,这些事情难道不是男子做的吗?她一个妇道人家,抛头露面去做这些,免不了会被人说成牝鸡司晨,这样对皇上对秀珍都不好啊。”   “唉,特别是女儿家……”张太后欲言又止。   她自己是识字的,也念过不少书,年轻时也曾写过些风花雪月的诗词歌赋,可年纪越大便越发懒惫,拿起诗书都看不下去,唯独拿着佛经念时才会心神安宁。   女儿家念什么书呢,在家里学着做些女工,出阁以后相夫教子也就够了,念那么多书有什么用处,又不能当官不能光耀门楣,还不如安安静静在家里呆着——这女儿家出家门多了,心就野了,也不好管束了。   “母后,秀珍说了识字方能明理,明白了道理才能更好的生活。”崔大郎总是全心全意站在自己媳妇那边的:“朕觉得她说得很有道理。”   太皇太后与太后相互看了一眼,甚是无奈,在皇上眼里,皇后似乎从来就没有什么不对过,只要是她说的,皇上都点头赞成,还附赠一张笑得春风荡漾的脸孔。   可是,皇上将皇后也惯得太厉害了些,进宫不到三月,至少已经出宫十多次,历朝历代的皇后娘娘,有谁像她这样,一双脚儿总是不停的往外边奔的?尤其是听说皇后竟然亲自下田和那些农夫们一起种地,挽了裤管站在地里插秧,那画面实在太美让人不敢想!   “待皇后回宫,你让她来明月宫一趟。”   张皇后很不高兴的看了那宫女一眼,话里全是责备:“你是新进宫的不成?如何不知道劝着你们家娘娘些?让人说闲话很好听么?”   那宫女低头应答:“太后娘娘教训得是,奴婢以后定然多劝劝我们家娘娘。”   张皇后见她这般低眉顺眼的答话,就如一拳头打到棉花堆子里头,没有一点力道,心中老大不高兴,可也不好拿着一个宫女折腾,摆了摆手:“你回去罢。”   卢秀珍回来的时候已经是申时末刻,春阳暖暖,正缓缓朝西边落了下去,金色的阳光照着宫墙边的绿树,似乎抹上了一层淡淡的金粉,与那明黄色的琉璃瓦相映成趣,煞是好看。她站在树影里抬头看了看西边的余晖,眼角眉梢都是笑意:“明日该下雨了,这秧苗会长得更快些。”   “娘娘,那些秧苗可真是长得好。”身边跟随的宫女赶紧拍马屁:“果然是娘娘栽培有方,才会这般绿油油的一片。”   “你这也太夸张了些,我培植的那些秧苗只不过是品种不同罢了,哪有秧苗不是绿油油的呢?”卢秀珍忍不住笑了起来:“我可不爱听人吹捧我,实打实才是好。”   那宫女羞得满脸通红,不敢再开口说话,卢秀珍瞥了她一眼:“我不是在说你什么,只不过有一点我是最看得要紧的。咱们做人就是得实在,我喜欢的人是能踏踏实实干事的人,你帮我做好事情了,我就会奖励你,你若是只会嘴巴甜,我也不爱。”   “娘娘,奴婢知道了。”那宫女分外羞惭:“以后奴婢一定会好好给娘娘做事。”   “秀珍!”   不远处传来一声呼唤,卢秀珍抬头一看,就见一个穿着淡蓝色长袍的年轻人站在宫墙的拱门外边,日头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显得更高了些。   “阿瑾!”卢秀珍很开心的紧走了几步:“你今日的奏折都批过了?”   “是啊,早就批复完了,还找朝中几位大臣商议了一阵,我见着时间不早了,特地到宫门口来接你。”崔大郎望着卢秀珍红扑扑的脸,心中有说不出的踏实:“外边的秧苗长势如何?”   卢秀珍点了点头,很是得意:“京畿这边用的是大棚育秧,今年长势很好,而且能耐倒春寒,防旱涝。”   “我的秀珍最聪明了。”崔大郎望着卢秀珍,满满都是崇拜。   很多事情都是卢秀珍给他出的点子,比如说没事就到后宫门口与那些守卫皇宫的羽林子们攀谈。   “这是亲民。”卢秀珍和他咬着耳朵细细诉说:“能被选拔成为守护皇宫的羽林子,要么是有背景,因着祖荫进来的,要么是能人,武艺高强,无论哪一种都是咱们要笼络的对象。那些有背景的可以回去与家人谈到皇上对他的亲近,他们自然以为你心里头对他家有看重之意,而那些凭自己本事的人更是会讲义气,皇上对他们好,他们也会对皇上好。”   历史上不少兵变,都是从禁卫军里开始的内乱,控制兵权,首先要从禁军开始。笼络大将是必要的,而人心所向更是重要。卢秀珍觉得一定要让看守后宫的禁卫军真心实意的为皇家服务,而不是听命于那些手握兵权的人,故此一定要将那些羽林子笼络住。   崔大郎听着她这般分析,连连点头称是,第二日开始,没事就来宫墙这边转转,不多久那些守卫后宫的羽林子差不多都认识了。他生性憨厚,在卢秀珍的调/教下又学会了些说话的技巧,被他“搭讪”过的羽林子提起皇上来,个个赞口不绝,从心中佩服感激。   “皇上可真是厚待咱们啊。”   “可不是?我爹那时候也守过十二年皇宫,先皇可从来没与他说过一句话,正眼都没瞧他。”   “还给咱们添了俸禄呢,银子不多,可也是皇恩浩荡啊!”   皇上对自己这么好,这样看重自己,自己一定要舍命护住皇上的周全,不能让他有半点闪失。羽林子们看着崔大郎牵着卢秀珍的手走过宫门,眼睛里都是羡慕——皇上皇后感情真好呢,娘娘出宫去了,皇上一直在这边等着她回来。   “秀珍,母后让你去明月宫一趟哪。”崔大郎与卢秀珍并肩走在御花园里,告诉了她这个不幸的消息。   “是不是又要提我出宫次数太多?”卢秀珍笑了起来:“母后是太闲了些,咱们得给她找点事情做才是。” 第372章 气象新(三)   “皇上驾到, 皇后娘娘到。”   听着外边内侍尖声细气的通传之声, 张太后皱了皱眉,皇上又跟着来了。   每次自己想要好好敲打下媳妇的时候, 儿子总是寸步不离的跟在她身边,自己都还没来得及开口说重话,儿子便已经过将那话茬接过去了——不管他说的是啥,他总是在护着媳妇, 都没她这个做母亲说话的份儿。   今日……又是一样。   张太后伸手揉了揉额角,有些头痛,该怎么说才好呢?如何才能堵住皇上的口?   “母后安好。”   正在头疼,两个人已经跨过门槛走了进来, 朝着张皇后行了个大礼:“母后, 听说今日您兴致颇高,在御花园里赏花去了?”   见着两人笑得春风满面,张太后语塞,都不知道该发脾气还是不该发脾气,她伸手指了指那边的椅子:“你们两人坐罢。”   “谢过母后。”   卢秀珍坐了下来,朝张太后打量了一眼:“母后,今日可看到什么别致的花儿没有?我那芝兰堂最近有一本好的杏花, 是与梅花嫁接到一处的,开出的花朵别致得很,又是在老梅桩上长出来的,形状甚是可爱,改日我让人送两盆进宫来给母后赏玩。”   张太后更不好开口了, 媳妇这般孝顺,一心为自己着想,自己还能说什么?   “秀珍,你擅长种花草,今日母后赏花的时候就想着要找你陪同赏花,顺便与母后说说那些花花草草的趣事,可没成想你竟然又出宫去了。”张太后极力压着自己的不满,脸上堆出些许笑容来:“秀珍,你现在可是大周的皇后,母仪天下,做事情就该有规矩,再也不比你当初在江州乡下,想作甚就作甚,以后尽量少出宫为是。”   “母后教训的是,做事情一定得有规矩,秀珍记住了。”   卢秀珍含笑点头,这让张太后吃了一惊,她还以为媳妇会反驳呢,没想到她竟然就这样平静的接受了,这、这、这……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么?   “以后你就在宫中处理六宫事务,没事情做的时候可以陪着母后来念经拜佛,或者是陪你皇祖母说说话解解闷,这样也就好打发日子了。”张太后见着卢秀珍很受教,心中总算是舒服了一些,说话的声音也平和了几分:“秀珍啊,我们都是这样过来的,一如宫墙深似海,要出去可就为难了。”   “母后,我明白的,以后我尽量少出宫,一个月出去四五回也就是了。”卢秀珍郑重的点了点头:“母后这般关心我,秀珍一定要听从母后教诲。”   张太后脸色一变:“秀珍!”   这哪里是听从教诲?完全是顽固不化好吗?自己都这般与她说了,她还在坚持己见,着实有些令人头疼,这是真没听懂还是故意听不懂?   “母后,怎么了?”张太后点了卢秀珍的名,这边崔大郎应声而出:“母后,秀珍没有说错啊,她一个月出去四五回,当然次数已经减少了。”   儿子没有自小养在身边就是这样一个结果!张太后哀怨的看了崔大郎一眼,世人皆说娶了媳妇忘了娘,这话还一点都没说错,懐瑾眼里就只有一个卢秀珍,旁的人都不及她重要。   “母后,我曾拿了后宫那本书看了看,里边写得很详细,可搜来搜去也没见着上边写不让皇后出宫。”卢秀珍一副虚心求教的模样:“我想请母后告诉我,这出宫的规矩到底是什么,每隔几日能出去一次?”   张太后很无语的望着卢秀珍,心中暗道毕竟是从乡下来的,可真是不懂规矩,大户人家的夫人小姐都不轻易出门呢,更何况是宫中的皇后?嫁入皇宫自然便是不能再出宫,除非是一些祭天地的大典才能跟着出去,她怎么就理解成了就像小山村里头的那种生活,嫁了人以后还能随意出进家门——山村里那是没办法,必须得去种地操持家务,抛头露面是免不了的,可现在她已经贵为皇后了啊!   “母后,我知道你的意思,老是出去没人陪你,你不免会觉得孤单寂寞,不如这样罢,咱们一块儿出去!”   卢秀珍说得兴致勃勃,张太后的下巴都快要掉了下来:“哀家与你一道出去?”   “是啊是啊,”卢秀珍连连点头:“母后,每日坐在宫中作甚?闲得无聊啊,不如跟秀珍一道出去看看民间的乡土风情,顺便能替皇上分忧解难……”   “慢着慢着,秀珍你到底在说什么?替皇上分忧解难?现在大周不是政通人和,一切安定吗?”张太后有些疑惑,早两日兄长张鸣镝进宫来探望过她,她特地问起懐瑾登基以后朝野对皇上有什么看法,张鸣镝说起皇帝外甥便赞不绝口:“真没想到皇上竟然有如此手段,朝堂里不少官员现在都对皇上有信心,很多人都愿为皇上做事。”   张太后听着张鸣镝赞皇上,心中得意不已,可现儿听着卢秀珍说要替皇上分忧解难,不由得也有些担心,莫非兄长怕自己太过操劳,故此将话瞒着没有说全?否则要不是媳妇怎么这般说呢?   “秀珍,你将话说明白些,哀家怎么越听越糊涂了呢?”张太后将身子朝那边挪了挪,有些不安心。   “母后,你就不知道了,朝堂里有不少人欺负皇上年轻,暗地里想使绊子呢,再说皇上推行新政,他们觉得自己没以前那般挣得多了,心中不忿,故此才会在暗处动手脚,我出宫去一来是替皇上解决这嘉禾的难题,另外也是探听动向,咱们坐到宫里,如何能知道外边的事情?自然是要亲自去民间才能知晓。再说了,秀珍每次出宫都是说皇上派我去看望百姓们的,众人都赞皇上英明,这样便能让民众体会到皇上的一片仁心。”   “原来如此。”张太后长长的舒了一口气,难怪秀珍经常出宫,竟是有这般缘故!   “母后,我跟您说哪,现在也不知道哪些人对皇上不满,民间有传言说皇上并非先皇亲生,乃是母后为了保住自己娘家的势力,特地从民间找过来的……”   “胡说八道,胡说八道!”张太后气得满脸通红,怎么会有这样的话传出来?究竟是谁传得,到底是何用意?   “母后您是慧眼如炬,一眼就能看穿肯定是有人在暗中捣乱,咱们可不能掉以轻心啊。”卢秀珍见着张太后被她引着朝想象的地方发展,心中暗自高兴:“母后,故此咱们出宫可不是去玩耍,那是要替皇上分担些呢。”   张太后想了想,若有所思,良久才缓缓道:“哀家最近还不能出宫,等着以后再说罢,只不过这段日子可着张国公府多方查看,究竟是谁在兴风作浪。”   周世宗过世才两个多月,她怎么能大摇大摆的出宫去?   只是……张太后的心思渐渐的活络起来,每日坐在这偌大的皇宫里,实在也是乏味,出去走走不失是排解的好法子,更何况就如秀珍所说,这是在替懐瑾好好的看着大周哪。   张太后笑眯眯的点了点头,看起来秀珍还是一心为了懐瑾好,尽管她的方式不太恰当——其实也没什么不恰当的,诚如她说,宫里的规矩又没有写皇后不能出宫。   她朝卢秀珍上下打量了一番,越看越觉得这媳妇合她心意,若是能快些给她添个孙子抱就更好了:“秀珍,你这些日子可有什么特别的反应没有?”   “母后,这特别的反应是指……”   卢秀珍有些疑惑,张太后看自己的目光怎么就那样怪异呢,总觉得她笑得有些颇有深意。   “有没有嗜睡?胃口还好么?”   “回母后的话,一切都好,能吃能睡,多谢母后关心。”卢秀珍笑着点头:“母后,你放心便是,我出身乡村,身子棒着呢,以前在地里插秧收谷都没觉得累过,现在这日子可好过多啦。”   “秀珍,哀家是问你……”张太后的眼睛向卢秀珍的小腹溜了一眼,带着些暗示的意味:“你不明白?”   卢秀珍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张太后在问她怀孕的事情呢。   “母后,哪有这么快,我们不是正月才成亲的么。”卢秀珍伸手摸了下小腹,张太后的目光跟着又溜了一圈:“母后你放心,我们会努力的。”   崔大郎正低头喝了一口茶,听到卢秀珍最后一句话,只觉心中好笑,那口茶水差点就要喷出来。他鼓着腮帮子想要吞下去,可又岔了口气,有一点点跑错了地方,当即便呛出了声音。   “咳咳咳……”崔大郎惊天动地的咳嗽起来,一张俊脸涨得通红。   “皇上,哎呀呀,皇上!快,快,快给皇上捶捶!”张太后慌了神,指着自己宫中的宫女们上前:“快些快些!”   南枝瞅着这机会,赶紧移步走到崔大郎身边,刚刚要伸手,崔大郎已经站起身来,一只手揉着胸口,一边大步朝殿外走了去。 第373章 气象新(四)   光阴荏苒, 转眼间已经是一年的金秋时分, 御花园里虽然没有太多树叶转黄,可那幽幽桂花香沁入心脾, 站在园中深深吸一口气,口中幽幽吐出一句:“天凉好个秋。”   宫女们身上的衣裳已经换成了夹棉褙子,露出两只不同色的袖管,飘飘的甩着, 就如一只只飞舞着的蝴蝶。   “韵容姑姑,内务府送来了银霜炭。”几个小内侍抬着筐子慢慢朝寝殿这边走了过来:“要不要先放一下去那边炭盆里头?”   太皇太后自从先皇走后忧思成疾,上了年纪的人本该好生保养着,可她一想到过世的周世宗便觉得难过, 就这样慢慢的拖了下来, 入秋以后天气渐凉,太皇太后的身子也就没以前那样爽利了,这两天只说晚上太冷不能安寝,故此韵容姑姑她们去了内务府一转,要那边送些银霜炭过来。   “先放一些到炭盆那边将房间烧暖和,万一太皇太后娘娘要午休呢。”韵容姑姑指挥着众人将银霜炭抬了进去,才一抬头, 就见那边小跑着过来个内侍:“韵容姑姑,太后娘娘来了。”   韵容姑姑赶紧整了整衣裳朝宫门外走了过去,才走到前坪,就见张太后被一群宫女拥簇着过来了:“太皇太后这两日身子怎么样?”   “回太后娘娘话,太皇太后精神不怎么好, 也不怎么想用膳。”   “这怎么行?”张太后有几分着急,快步朝寝殿那边走了过去。   多年婆媳,关系一直很融洽,以前太皇太后对她实在是好,现在轮到自己来照顾她了。,张太后快步走进寝殿,见着张太后斜躺在床上,忍不住心中一阵难受:“母后。”   “若嫿,你这时候怎么来了?”太皇太后坐着了身子,露出了一丝笑容:“母后身子好着呢,你别担心。”   “母后……”张太后快步上前,一把握住她的手:“您且好生休养着,别想太多事情。”   “岁月不饶人,哀家这是到了年纪了,自然会身子差些。”太皇太后瞅着张太后,伸手给她整了整头发:“唉,咱们娘儿俩都老了。”   “母后哪里老了?看上去分明不过四五十岁罢了。”张太后心中激动,声音有些哽咽:“母后,您要快些好起来,等着皇上有了孩子,到时候追着您喊曾祖母,那时候您可会有的是忙了呢。”   太皇太后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可是秀珍有了身孕?”   提到这事情,张太后有些忧心忡忡,脸色渐渐的有了些落寞。   人日思夜想,就想着媳妇快些生个孙子让她带着玩,可是到现在都还没得动静,她叮嘱太医院每个月都要去请平安脉,早两日太医才来回禀过:“皇后娘娘身子安康。”   “有没有……”   这是太后娘娘的常规问题了,太医知道得很清楚,抬起头来摇了摇头。   都不用说话,太医脸上的神色就已经回答了她的问题,张太后的心渐渐的沉了下去。   怎么还没怀上呢?这可真是让她有些焦急。   虽然说她怀上孩子也是在大婚以后几年,可那时候的情况与现状不同,先皇有不少妃嫔,当年她嫁入宫中时,先皇身边就有不少女人了,每个月来她寝殿不过两三次,有了陆贵妃之后,更是将她冷淡了,故此几年以后才怀上了懐瑾。   可是现在皇上就只守着一个皇后,两人每晚都在一起,都过去了好几个月了,怎么还没有怀上呢?张太后觉得有些不安,莫非是皇后的身子有问题不成?   “开了补药给皇后娘娘服用没有?”   “皇后娘娘说是药三分毒,她说自己身子很好,不愿用补药。”太医摇了摇头,皇后娘娘甚是固执,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劝她。   “哼,是药三分毒,难道哀家还要害她不成!”张太后有些生气,这媳妇儿什么都好只是有些不听她的话,自己和她说过好多次要她好好养着身子,快些生个孩子出来,可她却一意孤行,还是动不动就往宫外跑。   虽然自己被她带着也出过两次宫,可张太后依旧不赞成卢秀珍这种到处乱跑的行为。   皇后就该有皇后的样子,安安静静的呆在宫里,想尽办法为皇上开枝散叶这才是她要做的大事,外边的事情自然有大臣们去办,用得着她这般到处乱跑?   以前张太后还在想着赶紧抱上孙子,可目前她的要求已经降低了,只要是个孩子就行,不拘男女,首先让这皇宫热闹起来再说。只是,即便她的要求已经降低,媳妇还是不配合她的想法,到现在这事连影子都没有。   “若嫿,你这是怎么了?”   太皇太后很敏感的发现了张太后的不对,眼睛眯了眯:“若嫿,你别把事情藏到心里头,说出来给哀家听听。”   这么多年相处,她的一举一动自己都很清楚,这里边绝对有些问题。   “母后……唉……”张太后有几分沮丧:“秀珍,她不怎么愿意听我的话,让她不要老是去宫外跑,她一点也不收敛,仗着皇上宠她,每次说她便将皇上抬了出来,偏偏皇上还与她串通一气,我说什么都没用……”   “若嫿,秀珍出宫这事你不用多管,所谓不痴不聋,不做阿翁阿姑,只要皇上没意见,秀珍便是天天在宫外,这也轮不到咱们去说话。更何况哀家也听说了秀珍这是在为皇上培植嘉禾,若真能将优质的嘉禾培育出来,能使大周百姓受惠,这可是了不得的事情。”   “母后,这么多能人在,又不少她一个,何必她亲自出宫?即便是有什么着急的事情,派个贴身的宫女或者内侍过去便是了。”张太后犹有抱怨:“她出宫一次,回来就说累,我也找了她的贴身宫女来问过,还说皇后娘娘亲自下地教那些农夫育种插秧,最近还和他们一起去收割过秤了,我听了心里就不好受,谁家的皇后过这样的生活?不该是在宫里带着,好好打扮着,等到皇上回来仔细服侍着,到了晚上才有精神啊。”   到了晚上,才有精神努力造娃呢,张太后心中默默添了几个字,秀珍怎么就这般不理解她这份想做奶奶的心思呢。   “若嫿,你说的倒有几分道理,咱们得劝劝秀珍,让她多歇着,别累了身子。”   太皇太后也觉得这事情有必要与皇后商量下,每天太累到了晚上就不想动了,哪还有劲头去侍奉皇上?   “母后说的是,我们该与秀珍好好谈谈,若她一意孤行,咱们得要给皇上选几个妃子才是,总不能她不生孩子也不让旁的女人给皇上生孩子。”张太后越说越生气,自己选了想要放到皇上身边去的那个南枝,到现在都没能进得了宁欣宫去。   她曾旁敲侧击的和卢秀珍提起过这事儿:“皇上身边照顾的人手有些少,哀家这边有几个识趣的,拨两个去服侍皇上罢。”   “母后,我觉得皇上身边的人已经足够了,照顾母后更加重要,我们哪里能要母后的人呢?母后,您就不用多想了,皇上好得很呢,越是人多他越发嫌麻烦。”   这不软不硬的回话将张太后回得无话可说,她愣愣的望着卢秀珍,都不知道怎么开口提南枝的事情——做婆婆的手伸得太长,不是一件好事,比照昔日太皇太后对她的光景,张太后默默的将这话又咽了回去。   “再选几个妃子?”太皇太后怔了下,须臾,又缓缓点头:“咱们是该给皇上再选两个妃子,秀珍这边怀不上还有别的出路。”   “母后,咱们是不是要先将秀珍喊过来敲打敲打她?”张太后得到了支持,莫名兴奋了起来,以前与卢秀珍轻言细语的说好话,可她总是将自己的话当耳旁风,现在有了太皇太后的支持,看她还敢不敢这样胡来?   “韵仪,去宁欣宫看看,皇后在不在?若是在,就说我请她过来闲谈。”   “是。”韵仪姑姑弯了弯膝盖,缓缓走了出去,约莫三炷香的功夫她便回来了:“皇后娘娘……出宫去了。”   张太后坐在那里没有说话,太皇太后脸上没有半分别的神情,耷拉着眼皮儿靠着床,屋子里好一片沉寂。   “去,与皇上说一句,就说今日我宫里新蒸了桂花糕,让他与皇后今日一起来用晚膳。”   看来是该好好与皇上皇后谈谈了,这样下去皇宫都不再是皇宫了——一个皇后成天往宫外跑,这都成什么样儿了?   “母后,我陪你去走走。”张太后站起身来,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心里开始打起了腹稿——就等着今日晚上好好的和两人说道说道,怎么着也得将这事情处理好,不能再由着皇上皇后他们俩这样胡闹下去了。 第374章 气象新(五)   新蒸的桂花糕闻上去有一种说不出的甜香, 白色的糕点上镶嵌着一朵朵颜色极浅的桂花, 就如雪地上小兽留下的足迹,分外可爱。   桂花糕放在金边镶嵌的碟子中, 一块块拼出了花朵形状,旁边还配着几个小小碟子,上头放着几样调味品,黑色的晋中陈醋, 白色的南海江瑶高汤,黄色的青州芝麻酱,红色的蜀中野椒,绿色的漳州芫荽。   卢秀珍看着眼前的那个大碟子, 眼睛瞪得溜圆:“还是皇祖母会生活, 桂花蒸糕都能弄出这么些名堂来,竟然还能蘸着调料吃,我可从未尝过这样的。”   太皇太后笑了起来:“还是秀珍会说笑话,听着你说话,我这心情都好了几分呢。”   韵容姑姑抿嘴上前,将那些碟子一一取出摆在桌子上:“皇后娘娘,这些调料是用来配着清蒸闸蟹吃的, 桂花蒸糕就只吃个香味儿和甜味儿罢了。”   卢秀珍哈哈一笑,转脸望向崔大郎:“皇上,我还真是个乡下人,没见识过皇家是怎么吃桂花蒸糕的,还以为要蘸调料呢。”   崔大郎冲着她宠溺一笑:“朕也没见识过, 咱们俩都是乡下人,一样。”   两人说得情意绵绵,对面张太后看得有些发闷,这真是甜到发齁,难怪秀珍这般肆无忌惮,都是皇上将她宠坏了。   不多时,蒸好的闸蟹端了上来,每个盘子里放着约莫十来只,每一只闸蟹都有巴掌大小,蒸得遍体通红,看上去都很是诱人。卢秀珍盯着那些螃蟹看,心中暗道果然还是皇家生活好,前世哪能吃得起正宗的阳澄湖大闸蟹,只不过是看着那些闸蟹图片吞吞唾沫罢了。   崔大郎伸手抓起一只闸蟹,刚刚准备动手去剥,旁边有宫女婷婷袅袅走了过来:“皇上,您且放下,这是奴婢的分内事。”   “不用,朕自己来。”   崔大郎微微皱眉,亲自动手给秀珍剥壳才有意思,假手旁人便毫无趣味了。他动手先将两只大钳子给卸了下来,拿起碟子上放着的小钳子慢慢的将里边那块鲜嫩嫩的白肉给掏了出来然后用玉箸夹了放到卢秀珍碟子里:“秀珍,你尝尝看,味道怎么样。”   卢秀珍笑了笑,用小竹签将那块肉蘸了点调料尝了尝,对着崔大郎嫣然一笑:“味道不错,很好吃。”   崔大郎更是来劲了:“秀珍,我这就给你找蟹黄。”   太皇太后与张太后静静的看着两人秀了一把恩爱,心中都有些不是滋味,她们从来没有体会到这样的夫妻生活,与自己的皇上夫君从来就是相敬如宾,莫说是这种剥螃蟹壳的事情,即便是牵手前行这样的事情,在大庭广众之下都从来没有做过。   而面前这两个,在皇宫里行走的时候,必然是携手前行,皇后出宫,皇上必然会在后宫门口等着她回来,有时皇后回来得晚些,皇上便差不多成了一块望夫石,脖子越伸越长,差不多能赶上上林苑里的白天鹅。   “皇上,秀珍要少吃螃蟹。”张太后忍不住开口将这波秀恩爱打断。   崔大郎抬起头来:“母后,这是何故?”   “螃蟹乃是寒凉之物,妇人不宜多服,你们现在正是要准备生孩子的时候,秀珍自然不能多吃。”张太后指了指碟子中的桂花蒸糕:“这糕点就适合秀珍吃,里边除了桂花还放了不少名贵的药材哪。”   “多谢母后提醒。”卢秀珍很听话的将竹签放下,用手把一块桂花蒸糕拈起来放进嘴里咀嚼了下:“皇祖母宫里有个好厨子,这桂花蒸糕真是太好吃了。”   见着卢秀珍这般乖巧听话,张太后这才满意的笑了起来:“喜欢吃就多吃些。”   卢秀珍点了点头:“母后太关心了。”   这个螃蟹就算是寒凉之物,也不至于那样厉害吧,自己才吃了那么一块塞牙缝都不够的肉,就紧张成了这模样,这都还没怀上呢,要是有了孩子,还不知道会被约束成什么样儿。只不过自己不宜与她争吵,表面上应承着,等着回了自己宫让厨子蒸两只来解解馋便是。   “秀珍啊,你可别多心,我和你母后都盼着你快些怀上孩子,到时候宫里头也就热闹多了。”太皇太后赶紧笑眯眯的来暖场:“皇上,秀珍,你们俩可得要努力才是。”   崔大郎叹息了一声:“皇祖母,朕也想着快些当爹哪,只不过现在还没这个机会。”   “皇上,这后宫人太少了,若是人多一点,这当爹的机会就多些了。”太皇太后试探的看了崔大郎一眼:“哀家今日还在于你母后说,要不要选几个才貌双全的小姐进宫来,帮着秀珍一道来照顾皇上,既然皇上想要早日当爹,那不如就这样把事情定下来,明日开始就召京城里正四品以上人家里头适龄的小姐进宫,哀家与你母后替你看过,留一批人让你自己挑选,这样如何?”   “皇祖母,你说什么?挑选?挑什么?”崔大郎吃了一惊:“我已经有这么多人照顾了,哪里还需要人手?”   太皇太后的意思是让他再选几个妃子?崔大郎望了一眼卢秀珍,见她一脸微笑,心里头直发毛,伸手抓住了卢秀珍的手掌,在她的掌心掐了一下,暗示她不必担心,一切有他在顶着,她只需安安静静坐着便是了。   卢秀珍微微低头,心中有数。   自己反正是不能开口,只要自己开口了,无论说什么都是错,只能让阿瑾去扛着——若是实在讲不通,太皇太后与张太后一定要选几个小姐进宫来做什么皇妃贵妃的,她便让阿瑾与那几个姑娘去说清楚,愿意到宫中老死的就来,不愿意守一辈子活寡的便不要进宫。   “皇上,你莫要装糊涂!”张太后有些着急:“选了小姐进宫自然是要为皇室开枝散叶的,咱们这么大一个皇宫,没有人住怎么行?光是秀珍一个人生孩子,那也生不过来哇,总得有人帮你多生几个子嗣才是。”   “母后,皇宫这么大没人住就没人住罢,现在宫里每个月的开支都不容易呢,何必再多添些不关紧要的人进宫来?朕确实很想当爹,但我只要我与秀珍的孩子,其余的女人朕根本不会多看一眼,您与皇祖母就不用操心这些事情了。”崔大郎拉着卢秀珍的手站了起来,朝太皇太后与张太后点了点头:“皇祖母与母后的心意朕领了,以后不要再提这件事了,你们这样说,秀珍还以为你们对她不满意呢。”   “皇上!”张太后大惊失色:“你这一辈子不再选妃?”   “那是当然,朕已经有了秀珍,还要选什么妃?”崔大郎抓紧了卢秀珍的手,一脸坚定不移的神色:“朕早就在菩萨面前发过誓,这一辈子只要秀珍,旁的女人即便是再美若天仙,朕都不会再理睬,我们之间容不下第三个人。”   “啊?”张太后一只手捂住了胸口,有些气息不稳:“若是、若是……若是秀珍生不出孩子,那你该如何办?”   “生不出孩子便生不出孩子,那是老天爷不给我们恩赐罢了,我不还有两个兄弟?我可以将皇位让给他们,或者是过继他们一个孩子,这不也很好?”崔大郎伸手将卢秀珍的肩膀搂住,一脸宠溺:“皇祖母,母后,你们别再说这样的话了,会让秀珍伤心的。”   “皇上……疯魔了。”   晚膳散席后,太皇太后与张太后坐在那里,面对着一桌子杯盘狼藉,两人都有些沮丧。   “怎么会这样?”张太后喃喃自语着:“母后,都怪我当年没能拼死将皇上留在身边,他在乡间被人养了二十年,都没有一点身为皇上的意识,满脑子里都是那庄户人家的思想,老婆孩子热炕头,就打算这样过一辈子。”   “即便是那老农夫,多收了几斗米还在想着要添个姨娘呢,皇上可真是有些怪,怎么就被秀珍迷成了这样子?”太皇太后也觉得不可思议,历朝历代,有哪位皇上只有一个皇后的?哪怕是再宠爱一个妃子,后宫至少还是有旁的女人。   “若秀珍真的不能生孩子,那该怎么办?”张太后实在是心有不甘,真的去过继侄子来?那不是拱手将江山送给了旁人?   “咱们再看看,先别沉不住气,等再过几个月瞧瞧。”太皇太后眯缝了下眼睛,手指捻动着紫檀佛珠,心中暗自思量。   独宠后宫,这不是不可以,可是没有子嗣却想独宠后宫,那是万万不能。   无论旁人怎么说皇后娘娘好,可一个女人别的方面再好又如何?不能生孩子就将她所有的优点都抹杀了。 第375章 起风波(一)   乌蓝的天空里挂着一勾下弦月, 弯弯似镰刀, 淡淡清辉照着大地,旁边几颗星子不住的闪烁, 就如渴睡的人在眨着眼睛。   寝殿的窗户开了一扇,有两个人并肩坐在窗前,抬头看着天上的一轮残月,默然无声。   “阿瑾……”卢秀珍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怎么了, 秀珍?”崔大郎伸手将她揽住,低头在她额头擦了擦:“好端端的,叹什么气呢?”   “我在想为什么咱们的孩子还没到我肚子里来。”卢秀珍伸手摸了摸小腹,眉头微微皱起, 她从来没想到过洒脱的自己也会有这么一天, 因着没有孩子而感到烦恼。   前世的她习惯了独自拼搏,觉得一个人过日子也很好,根本就没有考虑过孩子的事情,而穿越到大周以后,她有幸遇到了与她情投意合的人,她开始盼望着孩子的到来,这个孩子是她与阿瑾爱情的结晶, 是他们生命的延续。   可是天不遂人愿,成亲都一年了,肚子还是没有动静。太医给她与阿瑾都查看过身子,全说没有问题,可就是没能怀上。   古代的医学水平落后, 有些问题检查不出来——比如说输卵管堵塞、多囊、死精、弱精这些,绝不是通过摸一把脉就能摸出来的。卢秀珍有几分苦恼,若是能有现代医学水平,准确找到问题所在,对症下药,那就好办多了。   她并不在意张太后那略带幽怨的目光,可她却在意自己没有孩子。   昔日她曾与阿瑾婚前有约定,那时候她说得很洒脱,没有孩子,没生男孩,阿瑾也不能因为这个来另娶他人,否则她就离开皇宫,不会再与阿瑾生活在一起,可现在她的心情却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她还是坚持一夫一妻的原则,可她却觉得没有孩子是一种遗憾。   忽然间她很希望快些有个孩子来到他们身边,他们看着她慢慢长大,从牙牙学语的婴儿到可爱活泼的孩子,然后再到美貌如花的大姑娘——这世间没有什么美妙能比得上与自己的孩子呆在一起,她现在就极其盼望着老天快快赐她一个孩子。   她有没有身孕,不仅仅是自己关注,不仅仅是张太后与太皇太后关注,就连朝中大臣们也关注,今日小七子偷偷的来告诉她,朝中有几位德高望重的大臣来文英殿向皇上进言:“皇上大婚一载,宫中没有传出皇后有喜之说,还请皇上为大周的江山社稷考虑广纳后宫。”   当然,阿瑾拒绝了,可是只要自己不怀孕,那些老臣们还是会继续在他耳边唠叨,或许阿瑾会坚持顶住,可他心里一定不会好受。卢秀珍抬头看了看崔大郎,声音低低有些沮丧:“阿瑾,我一直想着能快些生出个孩子来,只是……”   “秀珍,你别放到心里。”崔大郎抱紧了她几分,有些心疼:“想这么多干什么?我都没想过,你就更别想了。孩子是上天赐给咱们的,得之我幸,不得我命,咱们不用太计较。”   “阿瑾!”卢秀珍反手抱住了他,心中很是激动,就是放到前世,也未必能遇到这般通达体贴的男子,更别说在大周这种思想落后的社会了。   “咱们多多努力,孩子总会有的。”   卢秀珍的手怀在他的腰上,崔大郎只觉心房里一阵荡漾,有说不出的愉悦,他的嘴唇轻轻点了下去,沿着她的额角一直落到她的鼻尖,哑声道:“秀珍,来,咱们现在就努力一把,指不定今晚就有了呢。”   “阿瑾,痒……”卢秀珍笑了起来,崔大郎的嘴唇在她耳边磨蹭着,温热的气息就在她的肌肤上炙烤着,酥麻的感觉一波又一波的传了过来。   崔大郎伸手将窗户关上,一把抱起了卢秀珍,快步朝床榻之侧走了过去。   “太后娘娘,张国公府那边将东西送过来了。”青萝姑姑将一个方方的盒子双手捧了过来:“里边有几贴药,一次一贴足矣。”   张太后伸手将那个盒子接了过来,铁皮盒子做得格外精致,上边绘制着一丛团花牡丹,栩栩如生。打开盒子一看,就见中间有几个药包,张太后抓起一个,轻轻摇晃了下,脸上露出了笑容来。   “走,随哀家去慈心宫。”   春天来了,万物复苏,太皇太后的身子也渐渐比去年好了起来,见着张太后来探望她,甚是高兴:“若嫿,这两日可曾有什么新作?”   张太后抱孙子的愿望落空以后,她便重新将自己做小姐时候的爱好拾了起来,请了两个宫廷画师过来教她工笔画。春日百花盛放,正是好描摹的时候,早些日子她送了一幅桃李春风图到了太皇太后这边,太皇太后见了甚是满意,嘱咐她多画一些拿过来欣赏。   “母后,这两日正准备画梨花。”张太后摸出了那个铁盒,放到了桌子上:“东西到了。”   太皇太后斜眼看了看,嘴角露出一丝微笑:“甚好。”   “今日秀珍又出宫去了。”张太后说起这件事情的时候,已经没有半点惊诧,似乎习惯了卢秀珍出宫,不再想要费心阻止——反正阻止也没有用,她当面笑嘻嘻的答应下来,可过了两日又带着宫女内侍们出去了。   “又是什么事儿?”太皇太后的语气里有些不满:“培植嘉禾不是有大司农部的人在监管,还用得着她去亲力亲为?”   “母后,随她去罢。”张太后微微叹了一口气:“她出去也好,咱们这才好让皇上过来用午膳。”   太皇太后压下心中不快,缓缓点头道:“那倒也是。”   崔大郎在文英殿批阅奏折的时候,后宫有内侍过来通传,太皇太后说好些日子没见着皇上,甚是想念,请他今日中午去慈心宫用膳。崔大郎没作多想,点头应允:“好,朕批完这几份折子就过来。”   登基以后这一年多来,唯恐百姓们的日子过得不好,崔大郎一直劳心劳力的在治理天下,每日勤政不止,不仅仅只是批阅奏折,他不时喊大臣们来文英殿来议事,有时甚至还偷偷跟着卢秀珍溜出宫去,专门扮做卢秀珍的马车夫,到了乡间去聆听百姓疾苦。   今日卢秀珍去看大棚育秧了,他本不打算回后宫,只想简单的到文英殿里吃点什么就继续看奏折的,没想到太皇太后相请,崔大郎不好拒绝,只能答应下来。   他确实也有七八日没有去慈心宫那边向太皇太后请安了,听着内侍传话,心中不免还有些愧疚,自己是该去陪着皇祖母好好聊聊才是。   慈心宫今日的午膳布比往日要丰盛,新皇登基以后提倡节俭,宫中用膳不能超过六个菜品,平常皇上皇后用餐,最多不过两个菜加一个汤,吃得比较简单,太皇太后与皇太后一般是四个菜一个汤的规格,而今日慈心宫的午膳上了足足十个菜。   “皇上怎么清减了不少?”太皇太后眯眼瞧了敲自己的孙儿,有些心疼:“皇上别累坏了自己,该好好歇着,这政事还有大臣们帮你操心着呢,用不这这般苛待了自己。”   “多谢皇祖母关心,只不过这事情太多,有些还得自己亲自把关才是。”崔大郎笑着向太皇太后道谢:“以后朕会选些紧要的事情看,那些寻常事情就发回各部,让他们自行处理,秀珍说事事亲力亲为也不是个好法子,要放手让旁人去做……”   太皇太后与张太后相互看了一眼,一提到皇后,皇上这眼睛就放光了。   “皇上,咱们用膳的时候不说政事。”张太后勉强笑了笑,转头望向站在身后的宫女:“快些将补汤给皇上盛满。”   “是。”   一个宫女应声而出,走到崔大郎那边,将桌子中央的汤盅盖子揭开,拿起一只银汤勺,将那熬得雪白的汤汁舀了出来,盛到了白瓷团花镶金边的碗里:“皇上,请用汤。”   声音娇柔,犹如空谷黄莺。   崔大郎只觉这声音里有些矫揉造作,接过汤来挥了挥手:“你去伺候太后娘娘罢,朕这里用不着你。”   小六子与小七子赶紧朝前边走了一步:“皇上有我们伺候着呢。”   那宫女含嗔带怨的看了一眼,垂手从崔大郎身边慢慢走开,张太后见着崔大郎一副兴致缺却的模样,赶紧来打圆场:“皇上,这汤用了数十种名贵药材,能强身健体养胃护脾。你赶紧趁热喝了罢。”   “多谢母后关心。”   崔大郎拿起小汤匙来舀了汤,太皇太后与张太后都盯住了他的手,见他将那汤匙送到嘴边,把汤匙里的汤汁喝下去,两人这才觉得全身轻松下来,相互看了一眼,嘴角露出了一丝笑容。   “皇上,这汤汁味道如何,可否鲜美?”   “不错,挺好喝的。”崔大郎点了点头,这汤很香,有一种说不出的香味,喝到口里只觉舌尖有甜味沁出。   “既然皇上觉得好喝,那就多喝一点。”太皇太后慈祥的笑了起来。 第376章 起风波(二)   午膳用了约莫差不多小半个时辰, 席间气氛不错, 太皇太后与张太后一直在与崔大郎说着朝堂最近发生的事情——反正后宫根本没什么新鲜事儿,也只能说些政事了。   “皇祖母, 母后,朕觉得有些倦意,先回宫歇息去了。”   说着说着,崔大郎忽然觉得有些不舒服, 有一种暖流从心底慢慢涌起,就如一把火,很快就要蔓延到四肢五骸里去一般。他扯了扯衣裳领口,心中暗道这天气怎么就热了起来, 莫非是自己用膳着急了些, 吃到全身都要冒汗?   太皇太后笑着看了崔大郎一眼,出言挽留:“皇上,哀家这慈心宫与宁欣宫还有一段路程呢,不如你就到哀家这边歇息一阵子再直接回文英殿去,如何?”   崔大郎摆了摆手:“不用了,皇祖母,我回宫去小憩一会儿便是。”   张太后望了太皇太后一眼, 有些紧张。   “皇上,何必多此一举?韵容,赶紧去将那边偏殿收拾出来,扶了皇上进去歇息。”太皇太后站起身来,缓缓走到了崔大郎面前, 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皇上,你都出了这么多汗,别到处走动了,就在哀家这边歇着罢。”   崔大郎抓紧了自己的衣袖,憋红了一张脸,没有说话。   真是奇怪,心头那把火越烧越旺盛了,太皇太后那只手放在他额头的时候,他似乎受了刺激一般,全身都有微微的颤栗。   “皇上!”小六子与小七子觉察出来崔大郎的异样,两人赶紧走到了他身边,扶住了崔大郎:“皇上可是有哪里不舒服?”   “朕想好好歇息一下。”崔大郎说出这句话来的时候已经有些吃力,汗珠子纷纷从额头上滚落下来:“今日为何会这般热?朕的全身都要冒火了一般。”   小六七大吃了一惊,现儿还是春日哪,皇上怎么会有这样的感觉?他赶紧朝小七子看了一眼:“小七,你快些去太医院找太医过来给皇上瞧瞧。”   “站着。”太皇太后喝止住了转身就想朝外跑的小七子:“皇上好端端的呢,你们为何要诅咒皇上身子不好?你们两个奴才竟敢自作主张!”   小六子与小七子都被太皇太后唬住了,两人愣愣的站在那里,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水……”崔大郎低低□□了一句,舌头舔了下发干的嘴唇,怎么忽然这样焦渴了?他也弄不懂原因。   “皇上,奴婢给你倒水。”   娇柔得能滴出水来的声音,婀娜多姿的身影,崔大郎的目光朝那缓缓走过来的人看了过去,心底的那团火不可抑制的迅速燃烧了起来,似乎即刻间就要将他吞噬。   “你们都出去罢。”太皇太后威严的看了一眼小六子和小七子:“还杵在这里作甚?”   “回太皇太后的话……”小六子与小七子“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奴才是伺候皇上的,皇上现儿这般模样,奴才怎么能出去?”   这明显有哪里不对啊,太皇太后为何要将他们赶走?他们可是皇上的贴身内侍,要寸步不离的跟在皇上身边的,皇上明显有些不舒服,为何太皇太后要赶他们走呢?   “皇上……奴婢喂您喝水……”   娇滴滴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小六子与小七子抬头一看,就见张太后身边那个叫南枝的正捧了茶盏送到皇上面前,她半弯着身子,胸前的山丘在拿抹淡黄色的抹胸下边若隐若现。   这……   小六子与小七子忽然有所醒悟,这莫非是太皇太后与太后娘娘设下的局吧?故意派了那个南枝来勾引皇上?两人相互看了一眼,全身打了个激灵。   皇上与皇后娘娘这般恩爱,中间插不进第三个人,他们感情好得蜜里调油,怎么能被太皇太后和太后娘娘破坏了呢?更何况那个南枝,一看就是个有心机的主儿,让她承了皇上的恩,还不知道这后宫会被她搅和成什么样子呢!   “怎么,你们俩还跪在这里作甚?哀家说的话你们敢不听?”太皇太后怒目而视跪在地上的那两个内侍,心中不快,这阉人果然便是阉人,竟是这般看不懂,还不识趣的跪在这里?她怒喝一声:“你们两个奴才,还不快些出去?”   “是,娘娘,奴才这就走,这就走。”   小六子看了一下小七子,两人弯腰准备站起,在弯腰站起的那一瞬间,小六子拖住了南枝垂地的裙袂,小七子抓住了南枝的衣袖,两人一用劲儿,南枝的身子就不由自主的朝一旁跌了出去,手中捧着的茶盏也飞了出去,正好摔在了桌子中央,茶水四溅,落到了太皇太后与张太后的脸上。   “这是何故!”太皇太后勃然大怒,伸出手来指着小六子小七子怒喝一声:“你们这是在作甚!”   “太皇太后恕罪!南枝姑姑走得太过来了些,她的裙袂正好被奴才的手给按住了,奴才们不是故意的,还请太皇太后恕罪!”   “起来罢,你们快些回宫去。”太皇太后瞄了两人一眼,碍手碍脚的东西,害得南枝摔倒在地出尽了丑,精心打扮过的妆容也毁了一半。   不过不打紧,宫里头生得美貌的不止南枝一个,不拘随便挑一个来服侍皇上便是了。   崔大郎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小六子,小七子,扶朕回去。”   “皇上!”太皇太后与张太后都吃了一惊,不由自主喊出声来:“皇上你这般不舒服何必再走动,就在慈心宫歇下罢。”   “多谢皇祖母好意,朕还是回宫去罢。”   崔大郎极力压制住自己心头的那把火,一只手按着桌子站了起来——这里有些不对,为何皇祖母一定要留他到慈心宫小憩,难道是别有用意?方才那个宫女过来的时候,有意将胸前一片肉露了出来,这让他想到成亲前那个教引姑姑的举动,仿佛就是一个套路,莫非是皇祖母想要让她来勾引自己不成?   他不能对不住秀珍,无论如何他也不能呆在慈心宫,这里实在有些危险,崔大郎咬牙站在那里,朝太皇太后拱了拱手:“皇祖母……”   话音未落,就听着外边有脚步之声。   “皇后娘娘到。”   崔大郎眼睛一亮,全身有了力气,太皇太后与张太后俱是一惊,有些心虚的朝门口望了过去。   “皇祖母安好,母后安好。”   卢秀珍大步走了进来,向着太皇太后与张太后行了一礼,快步走到了崔大郎身边,对那坐在地上一脸狼狈的南枝视若无睹:“阿瑾,你一个人来慈心宫好吃好喝的来了?”   “秀珍,你怎么今日回得这样早?”崔大郎很是高兴,心中那热烘烘的感觉虽然还在,可思想却清醒多了,他赶紧亲自动手给卢秀珍盛了一碗汤:“吃过饭没有?先喝点汤,皇祖母说这是用了十种名贵药材熬出来的,你赶紧喝了,补补身子。”   卢秀珍接过那个汤碗,冲着崔大郎笑了笑:“今日找到了一株嘉禾,想让你先睹为快,这才着急回来了,正好口渴了,先喝上一碗汤也好,就相当于喝开水了。”   她仰起头来,咕嘟咕嘟的将那碗汤喝了个底朝天,太皇太后与张太后两人看得都有些发呆,这……   “好喝好喝,真香啊。”卢秀珍将碗放下,心满意足的感叹了一句:“还是皇祖母体贴人,我们可都是沾了皇祖母的光呢。”   太皇太后苦笑了一声:“也没什么,就是吩咐厨房用心点做菜罢了。”   “秀珍,好喝就多喝点。”崔大郎挽起衣袖,又给卢秀珍盛了一碗,将汤送到她手中时,还有意在她手背上摸了一把,眼里全是挑逗的神色。   卢秀珍一愣,阿瑾今日是怎么了?竟然在慈心宫当着太皇太后与太后的面做这种小动作!她嗔怪的瞪了他一眼,接过汤碗,将脑袋凑近了崔大郎的耳边:“阿瑾,你别这样耍小动作,仔细我回宫好好收拾你。”   听了这话,崔大郎全身都轻了不少,骨头都痒痒的了,他望着卢秀珍呵呵的笑,眼中全是热腾腾的欲望。   卢秀珍将那碗汤喝了,转头朝身后跟着得宫女招了招手:“快将嘉禾呈上来。”   “嘉禾?”太皇太后与张太后愣了愣,怎么又说到嘉禾了,秀珍不是说她还没吃饭么,怎么着也该先吃饭罢?   一个宫女捧了一个盆子上来,里边有一株绿色的秧苗。   卢秀珍眉眼弯弯,甚是兴奋:“皇上,你来看这秧苗,是不是要比一般的秧苗要长得粗壮高大?”   崔大郎仔细看了看,点了点头:“确实如此。”   “我觉得这株嘉禾可以与别的稻秧杂交,培植出一个新的品种来,应该可以将稻谷的产量更进一步得到提高。”   太皇太后与张太后呆若木鸡——杂交,这般粗鲁的词,亏她也说得出口,一国皇后就是这样母仪天下的不成?   “咱们回宫研究去。”崔大郎一把攥住了卢秀珍的手,手心里都在冒汗:“秀珍,走,快些走。”   “阿瑾,你手掌怎么这样烫?”卢秀珍惊呼出声,可还没来得及问清怎么一回事,她就已经被崔大郎拥在怀中朝慈心宫外走了去。 第377章 起风波(三)   寝殿里一片凌乱, 房间里弥漫着一种特殊的气息, 床上柔软的被子皱巴巴的弄成一团,被子底下伸出了白色的大长腿。   卢秀珍气喘吁吁的将崔大郎推开:“够了够了, 我饿得慌。”   “难道我还没喂饱你?”崔大郎又扑了过来,一把抱住了她:“还惦记着要吃饭,真让我伤心。”   “你倒是吃饱喝足了,可我才喝了两碗汤好吧?”卢秀珍摸了摸瘪憋得肚子, 不满意的嘟囔着:“方才被你折腾了这么就,现在全空了。”   “说清楚,到底是谁折腾谁?”崔大郎伸手点了点卢秀的鼻子:“我承认最开始是我欺负你,可到了后来分明是你反过来了, 一直在压制着我。”   两人从慈心宫回来, 凑在嘉禾面前就看了一眼,崔大郎便将卢秀珍打横抱起扔到了床上,化身猛兽开始享受大餐。卢秀珍最开始还莫名其妙,可禁不住崔大郎热烘烘的嘴在身上一通乱亲,被他亲出了感觉来,慢慢的就很自然的配合了他的行动,到了后边情生意动竟然反客为主, 一把将崔大郎推倒,坐在他的腰间开始反击。   这一场大战差不多历时了一个时辰,待到两人偃旗息鼓的时候,卢秀珍肚子发出“咕噜噜”的响声,她这才惊觉自己还没用午膳。   “快去厨房交代, 给娘娘准备些好吃的。”崔大郎穿好衣裳走到门边,打开了一边门,朝外边的小六子喊了一声。   “皇上,已经准备好了,都热过两回了。”小六子一脸无奈的看着他。   他们从慈心宫回来以后,皇后娘娘身边贴身宫女就已经去厨房那边交代要做饭菜:“娘娘还没用午膳呢。”   厨子听着说娘娘还没吃饭,赶紧动手,等着他将饭菜做好,娘娘这时候却没时间出来用餐了——寝殿的门被皇上关紧了,可里边的响动外头还是听得清楚,小六子与小七子站在石阶那边,垂手而立,心中琢磨,皇上若是被太皇太后留在慈心宫,娘娘若是没有回来,那个南枝就已经得手了。   还好还好,老天保佑,没人能破坏皇上与娘娘的感情哪。   只不过,皇上似乎也太生猛了些,这都一个时辰了,怎么还不放娘娘起床用膳呢,这饭菜都已经热过两回了,他们都准备要去热第三回 了呢。   崔大郎挥了挥手:“准备热汤,伺候沐浴更衣,饭菜再去热一回。”   “是。”小六子弯腰下去,嘴角带着笑意——也不知道为什么想笑,他就是想笑。   沐浴更衣以后,卢秀珍坐在桌子边开始吃饭,吃了个半饱的时候,忽然想起了今日中午这事情,只觉甚是蹊跷。   “为何咱们两人都会这般忘情?莫非慈心宫的那补汤有什么问题?”卢秀珍的眉毛拧在了一处,有些疑惑。   虽然她与崔大郎都是年轻人,可平常中午从未有过这般激情四射,即便有时午休动情,也不至于像今日这般厉害。而且她敏锐的感觉到自己身体的变化,从被动到主动到几乎是放肆,好像完全脱离了自己的控制,根本不是她本人的那种风格。   她在外边的时候根本没吃什么别的东西,就喝了几盏茶水罢了,回到宫里只是在太皇太后的慈心宫喝了那所谓的补汤。而她到慈心宫的时候,阿瑾的手掌已经是热乎乎湿漉漉的一片,他的眼神也有些不对——难道是补汤里放了别的什么东西?   “我也觉得那补汤有些不对。”崔大郎此刻已经平静下来,皱着眉头陷入了沉思。   他刚刚落座,太皇太后就让他喝那补汤,等着他全身燥热之际,她极力留他在慈心宫歇息,还让那个有些眼熟的宫女前来奉茶,有意将一片山丘暴露给他看,这……   “真是防不胜防。”卢秀珍放下了筷子,长长的叹息了一声:“看来她们是着急想要给你广纳后宫了。”   “秀珍,你别在意这些,只要我心如磐石就行了。”崔大郎伸手握住了卢秀珍的手:“咱们不用去理睬她们,以后我不去慈心宫和明月宫用膳了。”   卢秀珍摇了摇头:“不是用膳不用膳的问题,只要我一日不生孩子,她们便会总在想着这件事情,这次是用补汤,下回知道她们用什么?”   前世的宫斗文里,各种手段层出不穷,香炉里用的熏香,花草配合产生的气味,没有那些闲得无聊的女人想不到的。太皇太后与张太后都是在宫里头生活了这么多年的,如何会没能有些手段?   “秀珍,你别这样担心,最关键的人还是我,只要我的心坚定不移,她们再想什么法子也没辙。今日我已经觉察出异样,在你来的那时候我正准备回宫去了。”崔大郎抓紧了卢秀珍的手几分:“秀珍,你要相信我。”   他将她的手举起放在嘴唇边亲了亲:“咱们可要夫妻同心,好好的过一辈子。”   他的亲吻是那般轻柔,弄得卢秀珍的心也跟着柔软了起来。她朝崔大郎瞥眼望了过去,含情脉脉,眼波涟涟。   “秀珍!”崔大郎抓紧了卢秀珍的手,心思又有些活络。   卢秀珍猛的站起身来:“还不去文英殿批奏折!”   “你陪我去。”崔大郎笑嘻嘻的贴近了她,一只手在她的掌心划着圈圈:“你不陪我,我就不去。”   “我才不去,要是被朝堂那些老顽固知道了,又会嘀咕妇人干政,牝鸡司晨。”卢秀珍摇了摇头:“我才不给他们留把柄呢。”   “秀珍,昔时不还有二圣之说?又不是没有先例,你为何要顾忌这些?不少政令都是你给我出的主意,那些老顽固都只会抱着那些什么祖宗的规矩不肯放手,我听着都有些烦躁了。”崔大郎拉着卢秀珍的手不肯放松:“你陪我去好不好?你若是不陪我去,我就留在宁欣宫陪着你。”   “怎么能耽搁了政事?”卢秀珍白了他一眼。   “那你就陪我去。”   “不行不行,我才不让人抓小辫子……”   这回到了车轱辘话,卢秀珍才抗议了一句,崔大郎已经欺身上来,一把抱住了她:“秀珍,我知道你舍不得我走,想要留我在宫里,我就顺从了你的意思吧。”   两人身子才粘上,又迅速热了起来,不久前穿好的衣裳全部被扯了下来,一地七零八落,锦缎被子兜头兜脑的盖上,被子里迅速拱起一团,忽而成半蹲的小兽状,忽而又平了下来,只是那被面的颤动似乎没有停过。   等着一切终于平静下来,两人瘫软在床上倒着,眼睛望着九华帐的顶部,卢秀珍喘息一声,由衷感叹:“这药效可真是厉害。”   若是她没有及时回宫,谁知道阿瑾会怎么样呢,即便他自己坚持回宁欣宫了,谁知道又会发生什么事情?是不是像前世里看到的小说里描写的那样,若找不到一个与他配合的女子,那就会被废了武功?   一想到此处,卢秀珍不由得伸手搂住了崔大郎:“阿瑾,我越想越害怕。”   崔大郎翻身过来,一双眼睛盯住了她:“秀珍,你还不相信我么?”   “阿瑾,我不是不相信你,我是不敢估计皇祖母与母后,谁知道以后会出什么样儿的事情?”卢秀珍叹息了一声:“唉,这可真是你家是有皇位要继承啊。”   前世看一些重男轻女的新闻报导,下边的评论里总有一句:哇,你家有皇位要继承啊。这些话是用来讽刺那些重男轻女的人,意思是生男生女都一样,而现在还真是这么一回事,阿瑾家有皇位要继承,而她在成亲一年以后肚子还没动静!   “这皇位还怕没人继承?”崔大郎笑了笑,伸手搂紧了她:“你想这么多作甚,一切交给我来,你就别管这些事情啦。”   卢秀珍贴住他的耳朵,轻轻咬了一口:“那好,我便看你怎么做。”   两人起床以后已经到了申时,宫女们送热汤进来沐浴更衣以后,走出寝殿看到走廊一角的漏壶刻度到了申时末刻,崔大郎朝卢秀珍挤了挤眼睛:“秀珍,我去慈心宫走一转。”   “你去罢。”卢秀珍点了点头,知道他准备去解决问题了,心中满意。   所谓婆媳关系不好,大部分都是做夫君的不给力,若是真正心疼媳妇的夫君,自然会主动去与自己的母亲沟通,而不是将媳妇推到前边,放任她与婆婆争吵。夫君给力,婆媳矛盾基本上不会有,即便有,经过沟通协商,渐渐会消弭于无形。最可怕的是那种媳妇与婆婆有矛盾的时候,夫君在旁边一言不发,甚至还与母亲联合起来欺负媳妇的,这日子就没法过了,很多家庭悲剧都是由此而产生。   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选对了人幸福一辈子,成亲前没擦亮眼睛,后半辈子就会痛苦不安——婚后流的泪是婚前脑子里进的水。 第378章 起风波(四)   “娘娘, 皇上来了。”   外边有人轻轻叩着门环, 坐在屋子里品茶的太皇太后与张太后抬起头来,脸上有一丝尴尬神色。   皇上应该是知道了她们用的计策吧, 特地派人去宁欣宫那边打听过,说皇上皇后回宫以后就没出过寝殿,中间皇后娘娘说肚子饿,让人送了东西去寝殿吃, 可用过膳食以后,寝殿的门又关上了,两人再也没露过面。   至于在里边作甚,太皇太后与张太后知道得很清楚。   这药还是真有用处, 只可惜功亏一篑, 若是秀珍没回来,皇上由南枝服侍着歇息了,指不定就扔下了种子要发芽了哪。   皇上过来慈心宫这边是为了这事情来的吧?他是想来和她们清算吗?太皇太后看了一眼张太后,脸上浮现出一丝苦笑:“若嫿,我觉得咱们可以不用管皇上这床笫之事了,咱们是为了他好,可他却不领情。”   “唉……”张太后脸上俱是失望之色:“母后, 咱们这般为皇上打算,可他怎么就是不知道咱们的用心良苦呢。”   太皇太后喃喃道:“这可能是各人有各人的福分罢。”   “皇上福分肯定很深,他被抛到水里都未曾死去,如何会命薄!”张太后拿着茶盏的手都在微微的颤动,心中有些难过, 儿子在外边过了二十年苦日子,几经波折总算回了宫,可却又被一个村姑缠上,到现在还没能走得出来,着实让她有些担心。   也不知道这卢秀珍到底给皇上喝了什么迷魂汤,为何就对她这般颠倒?天底下的好姑娘多得是,为何就偏偏只喜欢这一个?   “皇祖母,母后。”   正在思索之间,崔大郎已经迈步走了进来,朝两人点了点头:“朕有话说。”   “皇上,若要是为秀珍的事情而来,那就不必再多说了。”太皇太后一只手捻着紫檀佛珠,眼里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皇上,我们也是为你好。”   “皇祖母,朕不能明白你们说的为我好,究竟指的是什么?”崔大郎有些生气,为何太皇太后还在觉得离间了他与秀珍的感情就是为他好呢?这分明就不是想让他过好日子啊。   “皇上!”张太后有几分着急:“你们成亲都一年了,可还没有传出皇后有孕的消息啊!”   “母后,我不是已经说过,对于子嗣这件事情朕并不看重,生不生男孩,有没有有孩子,这些都不重要……”话说到此处,就听着“咣当”一声响,张太后手中的茶盏已经落到了地上。   “母后?”崔大郎疑惑的看了看张太后:“你怎么了?”   “皇上,子嗣如何不重要?你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张太后又急又气,皇上这是被卢秀珍迷惑了罢,竟然将一个女人看得比自己的孩子、比江山社稷更重要!   “子嗣只是朕生命里的一部分,没有子嗣的人生固然不完整,可是没有秀珍的人生便毫无意义。若是鱼与熊掌不能得兼,非要逼着朕来选择,那朕肯定是选择秀珍。”崔大郎说得斩钉截铁:“我这一辈子是要与秀珍一起度过的。”   “子嗣与秀珍有什么冲突?”太皇太后与张太后都不能明白崔大郎到底在说什么:“秀珍不能生孩子,那么另外找个女人给你生,她依旧是皇后,你与她还会是一辈子在一起度过,这难道有什么问题?”   “可是……我不能对不住秀珍。”崔大郎摇了摇头:“和别的女人生孩子,那就是对不起她。”   “皇上,你莫非糊涂了不成?历朝历代的皇帝,谁没三宫六院?你找个女人生个孩子怎么就是对不住秀珍了?皇上,你要想开些,不要总靠在一棵树上。”张太后说得越发着急了些,她的孙子啊,大周江山社稷的继承者呢,怎么还没声息?   “母后,你自己是一个女人,你难道没这个经历?昔日父皇有不少妃子,难道你心里头就没有想法?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莫非母后这个道理不懂么?”崔大郎简直没办法理解张太后的想法,昔日先皇独宠陆贵妃,宫中的妃子们大部分都被他冷落,母后也是其中之一,难道她就没有怨言?   张太后低首,不再说话。   “皇祖母,母后,朕希望这样的事情以后不再发生。”见着两人都默不作声,崔大郎觉得自己已经没办法与她们说清这事情,狠了狠心,他一字一顿道:“若再有这样的事情,请原谅朕没办法再与两位长辈愉快相见。”   “皇上!”太皇太后与张太后惊呼出声,可崔大郎已经拂袖而去,头也不回的走出了慈心殿,只留下一个高大的背影。   “母后!”张太后有些慌乱:“现在怎么办?皇上看起来真的生气了。”   “若嫿,还能有什么办法呢?皇上这般护着秀珍,咱们也不好再去劝说他,免得引起不和睦。”太皇太后长长的叹息了一声:“哀家还从未见过这般情深意重之人,今儿算是见到了,皇上确实是个铮铮男儿,谦谦君子,不负结发之约,实难可贵。”   太皇太后越发的喜欢上这个孙儿了,他有男子汉的担当,而且这般看重感情,让太皇太后心中着实感动,若是年轻时自己也能遇上这样的一个有情郎,或许一切都会不同了。   张太后抬起头来,眨巴眨巴眼睛,犹自有些不甘心:“母后,我们也没说让他抛弃秀珍,只是让他纳个妃子,为他生个孩子罢了。”   “孩子是命中注定的,正如皇上所说,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你又何必一定要这般着急?现儿你强着让皇上再去找个女人来生孩子,他心中反感,对你这做母亲的不再心怀感恩,母子关系僵化,值得么?”   对于太皇太后来说,她可不只崔大郎这一个孙子,正如崔大郎说的那样,他若真没有子嗣,完全可以过继两个弟弟的孩子,或者将皇位传给弟弟也行,无论谁做皇上,她依旧还是做她的太皇太后,对她一点影响也没有。   而对于张太后来说,这事情可牵动了不少利益关系,自然要更多考虑。   故此,尽管太皇太后劝她要通达些,她还是不能释怀,心里头总在寻思要如何才能将这死局给破解了——无论如何她要有自己的亲孙子,而不是到时候把别的女人的孙子当自己的带着,怎么样都有些不爽。   回到明月宫,张太后一直坐在凉亭里思量着这事情,初春时分,乍暖还寒,凉亭里虽然拉下了帘子,可犹自有春风夹着丝丝寒意从帘子缝隙里钻了进来。张太后怀着重重心事,倒也没觉察出来外边天气转冷,待到她觉得有寒意刺骨时,已经感了风寒。   太后娘娘身子欠安之事很快传入了张国公府,张国公夫人听闻女儿身子有恙,赶紧进宫来觐见。   “太后娘娘,你可要保重凤体啊。”   见着女儿苍白着一张脸靠着床榻,张国公夫人心里头很是难受:“这般锦绣荣华的日子,娘娘过得如此滋润,怎么就会生病了呢?”   “母亲……”此时的张太后忽然变得甚是脆弱,见着娘家人,心里更是难受了几分:“母亲,哀家这阵子总有个坎儿迈不过去,越想越难受。”   张国公夫人握住了她的手,轻轻的拍打着:“娘娘身为一国太后,实在是风光无限,如何又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儿?就且放宽心,好好养着身子,若是觉得不舒服,可多回张国公府来走一走。”   自从先皇驾崩以后,太后娘娘比原先自由多了,这一年里头回了国公府两次,她回来以后仿佛回到了过去那个时候,一家人在一起其乐融融。张国公夫人望着脸色苍白的张太后,有些心疼,毕竟怎么说都是她的女儿,从她身上掉下来的肉,无论如何都会为她操心。   “母亲,哀家在担心皇上子嗣之事。”   太皇太后已经表明态度她不会再管这事情,张太后在宫里找不到一个说心里话的人,满腹郁闷没个人来说,此时张国公夫人进宫,正是大好机缘,张太后忽然觉得来了个可以不拘言辞说话之人,顷刻间已经是泪水涟涟。   “娘娘!”见着张太后落泪,张国公夫人唬了一跳,赶紧掏出帕子来:“娘娘,你这是何故?皇上还很年轻,以后定然会有子嗣的,这事情着急不来。”   “母亲,你是不知道了,皇上皇后两人感情甚笃,哀家也查过彤史记载,两人行房次数甚多,按着道理来说,皇后不可能还没有怀孕的消息传出来,可现在皇上大婚已有一年多了,还未见半点动静,故此哀家有些担心是不是皇后的身子不是好生养的。”   听着张太后这般说,张国公夫人的眉头紧紧皱起:“娘娘说的甚是有理。” 第379章 起风波(五)   寝殿里一片沉默, 张太后眨巴眨巴眼睛, 想说什么,可却什么也说不出。   张国公夫人拿着帕子细心的替她将眼角的泪拭了去:“娘娘, 这世上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坎,你又何必这般忧思重重?要想皇上有子嗣还不简单?”张国公夫人想了想,脸上露出笑容来:“赶紧让皇上下旨选妃便是,后宫里多些女人, 皇上子嗣的事情就有着落了。这个不中用自然还有旁的女人肚子争气。”   世间的男人,只要地位高些,或者是兜里有多余的钱,一般便寻思着要抬个姨娘回来服侍着, 皇上乃是一国之君, 他想要选妃,不知道有多少姑娘想贴着往上赶呢,更别提皇上年轻英俊了。   “唉,母后,你是不知道了,上回哀家想将南枝送给皇上做贴身服侍的宫女,可皇上竟然拒绝了, 他说他不需要别的女人在身边。”张太后摇了摇头:“就是这事儿为难哪。”   “娘娘,您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南枝不过是您身边得力的宫女罢了,长相虽说过得去,可总之只是一个出身低贱的宫女, 若是娘娘选一个名门出身的大家闺秀,知书达理温柔贤惠又生得花容月貌,难道皇上不会喜欢?”张国公夫人凑上前去,低声道:“娘娘仔细想想,可不是这个理儿?”   张太后垂眸想了一阵子,点了点头:“或许这个主意可以一试,只是……皇上适才在慈心宫里说过,他只会与皇后生孩子,唉,愁煞哀家了。”   “娘娘,皇上大婚才一年,新鲜劲头还没过去,自然会将皇后娘娘放在心尖尖上,等着这新鲜劲一过了,自然会要将目光投向别的女子。再者,这宫里又没有别的妃嫔,就只有皇后娘娘一个人独宠后宫,皇上不宠她又能宠谁?”   “那倒也是。”张太后的脸色渐渐红润起来:“还是母亲见多识广。”   “天下的男人哪有不好色的,高门大户里头姨娘小妾是常事,更别说这一国之君,如何连个妃嫔都没有?娘娘不如先物色好人选,然后带了去见皇后娘娘,晓之以大义,让她明白如何才是贤良温顺。本来嘛,这广纳后宫就该是皇后娘娘要操心的事情,她自己不操心还让旁人替她着想,看着都有些着急。”   张太后眼睛一亮,张国公夫人说得没错,皇上坚定不移不想召另外一个女人进宫,他提到与秀珍有百年之约,或许是因着想要遵守誓言,故此才坚决回绝,若是秀珍同意宫里多几个妃嫔,想必皇上也就不会再反对了。   “母亲提醒得对,哀家这几日里好好琢磨琢磨再说。”   事情似乎有了转机,张太后全身都觉得顺畅多了,张国公夫人从宫中离开的时候,张太后便已经吩咐厨房里给她煲汤煮粥,精神好了不少。青萝姑姑见着她眉毛渐渐舒展,很是高兴:“娘娘,总算是将心事解决了。”   张太后点了点头:“唔,可不是呢。”   过了几日,张太后身子舒坦了以后,便出宫回了一趟娘家,甫才落座,便让张国公夫人派管事婆子去将京城最有名的官媒去找过来:“哀家可得好好替皇上再挑两个好些的小姐,免得让人后宫专宠了去。”   张国公夫人颔首道:“只是可惜芫蓉已经定下亲事了,否则可以送她进宫。”   “母亲,这个倒是不妥。”张太后摇了摇头:“毕竟这次进宫的小姐最多得个贵妃的名分,说到底不过是大户人家的小妾姨娘,芫蓉乃是国公府的长小姐,如何能这样辱没了她?且让她安安心心备嫁出阁便是。”   张国公夫人没有说话,心中暗道,想要芫蓉变成皇后还不容易?随便找个机会将那卢皇后给拉下那张宝座,再将芫蓉扶上去便是。那卢秀皇后不过是有皇上宠着,若是暗地里下手做几件卑鄙的事情,嫁祸到她身上,皇上能护住一次两次,还能护得住一世不成?   只是听着太后娘娘这口气,并未考虑芫蓉,再说要毁婚约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芫蓉的未婚夫婿亦是京城名门之后,若是她进宫当不了皇后,也算是糟蹋了一门好亲事。   张国公夫人的手藏在袖子里,不住的捻动着衣裳,心中有几分焦躁,她斜眼看了看张太后,见她坐得端正,似乎没有再考虑芫蓉,不免有些失落。她转过身来吩咐了身后的贴身丫鬟一句:“去告诉小姐们,就说太后娘娘过来了,让她们快些来觐见。”   贴身丫鬟应了一声,飞快的朝外边跑了过去,张太后转过脸来,颇有几分惊讶:“母亲,喊她们过来作甚?”   “娘娘说蓉丫头进宫不适合,老身想着确实是这样,娘娘考虑得颇为周到,是不好再让蓉丫头有什么周折,安安心心做她的新嫁娘便是。你二弟那个姨娘生的华丫头,去年已经及笄了,生得确实不错,有几分蓉丫头的眉眼,她擅长弹琴,请了京城有名的曹大家着,每次弹琴都被赞颇有大家琴韵哪。”张国公夫人满脸笑意:“娘娘还可以看看别的丫头们,咱们府里头的,个个儿生得眉眼精致哪。”   庶出的小姐进宫去做妃嫔,也不算辱没了她,若是能一举得男,自然就能母凭子贵,那卢皇后和皇上如胶似漆一年多了,肚子还没动静,看起来是没有子嗣生的了,若是张国公府送进宫的小姐能生下皇子,以后皇位肯定是落在他身上了,张家的荣华富贵自然能继续延绵下去。   张太后想了想,点了点头:“也好,哀家好好瞧瞧。”   她一个人在深宫寂寞无聊,娘家能来个人作伴,自然也是极好的,姑母与侄女关系亲近,以后自己想做什么事情,身边也有个贴心人了。   不多时,张国公府的小姐们都来到大堂觐见太后娘娘,一个个打扮得跟花朵儿一般,发髻间的钗子簪子珠花微微颤颤的摇晃着,被明当瓦上漏下的阳光照射,明晃晃的闪着人的眼睛。   张太后看了看这个,又看了看那个,只觉娘家的侄女们都生得貌美如花,若是要从中挑出个最美的,她还真是觉得有些为难。   “芫华是谁?”张太后探过身子问张国公夫人,她觉得还是张芫蓉最美,只可惜她已经定下亲事,而皇上也已经有了皇后。   “娘娘,便是那个穿着樱桃红衫子的。”张国公夫人很满意的瞟了张芫华一眼,今日穿的很是得当,樱桃红的衫子衬得她唇红齿白,着实美貌。   张太后微微点了点头,这庶出的侄女看上去生得不错,最最要紧的是一张小小的圆盘儿脸,□□,一副好生养的身坯,可比卢秀珍那瘦津津的身子要好多了。   与侄女们聊了几句,张太后一直暗地里观察着那张芫华,见她也还算灵活,言谈举止颇为得体,张太后点了点头,这样貌不差,若真的还会弹琴,倒也是一块好料子,她心中一惊做了决定,反正是个庶出的,进宫为妃也不丢人,先将她带进宫与卢秀珍接触下,讨得她的欢心,再让卢秀珍主动去与皇上提,请他纳一个嫔妃。   没过多久,官媒到了,张国公府的小姐们听到“媒婆”两个字,一个个羞羞答答的走了出去,不敢再在大堂上逗留,心中却有些好奇,也不知道官媒是来说合谁的亲事,众人相互打量了几眼,站在大堂门口的走廊下,都有些舍不得走,只不过因着大堂门帘放下,里边声音又小,听了许久没有听清楚里边说甚,只能怏怏离开。   官媒先给张太后行了个大礼,再向张国公夫人行礼,挨着椅子坐了一半,心中有些欢喜,也不知道张国公府是要给哪位公子小姐定亲事了,若是自己能说成,少不得又能进一笔银子。   “李媒婆,你可是京城有名的官媒,今日请你过来,是想看看京城有哪些未定亲的小姐?门第要稍微高些,正三品以后。”张国公夫人笑眯眯的望向了李媒婆,手指敲了敲桌子:“我知道你那边不是有两本册子么,快将有小姐的那一本呈上来。”   “哎呀呀,府上是要给哪位公子定亲?我看看年纪大小,帮老夫人仔细瞅瞅。”李媒婆脸上都开出了一朵花来:“老夫人,现儿京城待嫁的高门贵女可不少哪,您想要什么样儿的?”   “你别管我要什么样的,先将册子捧过来再说。”张国公夫人有些不悦:“难道老身还会少你的说媒银子?”   李媒婆陪着笑道:“我只是想替老夫人将这人选定得更清楚些。”见着张国公夫人脸上那神色,她哪里还敢说多话,赶紧将册子送了过去。   册子以红绫包了面儿,翻开一看,里头每一页记载着一位小姐,大致年龄、容貌、个性与擅长的东西,无一不记载得清清楚楚。   “这倒也是花了功夫。”张太后翻开一页,赞叹出声。 第380章 合欢曲(一)   “娘娘, 白米粥来了。”   小麦托着盘子走了过来, 将盘子搁在桌上,将那碗白米稀粥端到了卢秀珍面前:“里头搁了点肉末, 娘娘你尝尝看味道如何。”   卢秀珍点了点头,伸手拿了小匙舀了点白米稀粥,慢慢咀嚼,味道很淡, 但是里边的肉很香,细细咀嚼,那白米的甜味儿也出来了。   “自家地里头种的米就是好吃。”提到自家地里的新品种,卢秀珍心情很好, 就连早晨起来那种不舒服的感觉都没了, 连接着又喝了几口,越喝越想喝。   “娘娘现在可算是精神了。”大米站在一旁,双手合十念念有词:“菩萨保佑。”   “你们神神道道的在说什么呢。”卢秀珍笑了笑:“不过就是感了点风寒而已,又不碍事,现在我能吃能喝的,好得很哪,你们却这般紧张, 弄得我还以为自己身子还真出了什么毛病呢。”   今日早晨起来,卢秀珍觉得有些头疼,躺在床上有些精神不济,崔大郎见着她这般模样,心里头着急, 坐在床边都不愿意挪窝:“秀珍,你怎么样了?”   “我没事,你去上朝。”卢秀珍一边说一边打了个呵欠,只觉神思沉沉,很是疲倦,眼皮儿有些睁不开。   “怎么会没事?”崔大郎一点都不相信,素日只要到了卯正时分,卢秀珍就醒了,伸手推着他赶紧起床:“快些快些,用过早膳就该上朝去了莫让大臣们等你。”   她很坚决的推开了他,他想与她多亲热一阵子都没得机会,只能乖乖听话,抓起衣裳穿好,有些不舍的朝外边走,走之前往往会偷袭她一把,让她发出尖叫连连:“阿瑾,你学坏了!怎么能这样!”   可今日一早她却不像平常那样清醒,卷着被子把自己包成了一只粽子,眼睛闭着不朝他这边看,只是在含含糊糊的催着他快动身:“别再磨蹭了,再磨蹭就晚了。”   “秀珍,秀珍!”崔大郎轻轻将她的脸庞捧起,吻了吻她的鼻尖,可她却依旧没有睁眼,只是从被子里伸出手拨开了他:“别吵,让我再睡会。”   崔大郎越发奇怪了,与秀珍成亲一年多来,她从来不睡懒觉,总是和他一块儿起床,陪着他用过早膳,她就扛了锄头去外边院子里松土除草,或者是让内侍去吩咐备车,赶着往宫外去转悠,今日这是怎么了?   他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没有发烫的感觉,心中稍微稳妥了些:“秀珍,秀珍……”   轻声呼唤了几句,卢秀珍的睫毛颤了颤,努力的睁开一线眼睛:“阿瑾,怎么啦?”   “我觉得你是生病了,得赶紧去找太医过来瞧瞧。”崔大郎有些不放心,坐在床边换了个姿势盯着她看:“你觉得怎么样?”   “我就是想睡觉罢了,没有别的什么感觉。”卢秀珍推了下他的手:“你快些去用早膳吧,要不是可该晚了。”   这话听起来很熟悉,崔大郎这才心里稍微放宽了些,他俯下身子去连被子带人将卢秀珍紧紧的抱住,嘴唇在她脸颊上擦了擦:“若是觉得不舒服,就赶紧让人去请太医,知道了么?可不能拖着。”   “知道啦。”卢秀珍被他抱得紧紧,都快喘不过气来:“你快些撒手,你不撒手我都要没气儿了。”   崔大郎嘿嘿笑了笑,猛的在她眼睛上头点了点,这才离开了寝殿。   等着崔大郎走了以后,卢秀珍翻身又美美的睡了一觉,睁开眼睛时,外边已经是金灿灿的阳光,洒在台阶前,满满的一地。   “娘娘今儿起得晚些。”贴身宫女大米与小麦走了过来替她更衣:“娘娘早膳准备用些什么?奴婢这就去与厨房说。”   “白米稀粥罢。”卢秀珍坐在床边,只觉喉咙有些发苦,或许是昨晚与崔大郎两人做那极尽欢愉之事没有盖好被子,着了些凉,故此深思昏沉,胃口也不好。   一碗白米稀粥没用多长时间就喝完了,卢秀珍接过帕子擦了擦嘴:“走,跟我出去瞧瞧。”   最近她在宁欣宫的院子里嫁接了几株花树,她每日都要去看看,观察那些花树的生长情况,顺便写第一手的记载资料。   小麦与大米赶紧替她拿出斗篷,又喊了黄豆蚕豆去拿娘娘的工具,几个人拥簇着卢秀珍走到了靠墙的那边。卢秀珍先仔细观察了那些嫁接花木的生长情况,之后开始详细记载今日的测量结果。   蹲在花树下,斗篷的下摆拖在地上,铺得就如孔雀开屏的尾翎,张太后远远见着卢秀珍这样儿,不由得皱了皱眉头——都进宫一年多了,这些陋习还没有改,哪里能这般随意呢?要画画儿,就让宫女搬了桌子过来,摆上笔架,紫心砚里装满清水,桌子前边摆上一个小香炉,白烟袅袅,那意境该有多美!   可现在她这样儿……张太后忍不住就想叹气,跟在她身后的张芫华与夏含烟两人都微微撇了下嘴,一双手抓紧了自己的衣袖,极力按捺住一颗砰砰狂跳的心。   她们已经练习了一个多月的棋琴书画了,太后娘娘特地派了宫里的能人们给她们去进行指导:“皇上不怎么爱听弹琴,喜欢画画,你们要投其所好,多揣摩下画技。”   皇上平常没事儿做就喜欢画画,他只专注画仕女图,仕女图里永远只有那卢皇后在巧笑嫣然,而且最要命的是,别人画的仕女图,不是画美人扑蝶,就是含笑赏花,或者是待月曲廊,而皇上的画里,卢皇后不是在种地,就是在养花,手里拿着的根本就不是团扇或者是长笛,一般都是锄头水桶之类的农具,那些画师们还要昧着良心夸皇上的画作很不错:“立意深远,非常人所能及也。”   张太后决心要将自己选中的两位高门贵女好好培养起来,要想皇上能看得上,自然要投其所好,故此特地让她们将画技磨炼一二。好在这两位小姐都跟着教养娘子学过如何画画,经过宫廷画师的点拨,这一个月里也是进步神速,尤其是张芫华,很受那画师的肯定。   “张小姐于绘画上有点灵性,假以时日定然能画出不错的山水画来。”   听着画师夸赞自己侄女,张太后心中得意,赶紧将张芫华与夏含烟召进宫来,与太皇太后一道亲自考较了下她们的才学,虽然不是样样精通,倒也还算过得去。   “若嫿,你可要想清楚再行动。”太皇太后有些不放心,谆谆叮嘱:“为何一定要执意如此行事?万一皇上恼了怎么办?”   虽然张太后请她来明月宫并未说是要给皇上选妃,可太皇太后一过来见着两位年轻小姐,心里便知道了媳妇打的算盘。她耐着性子坐在那里听了两人弹琴,又看过两人的画作,口里赞了几句,可心里还是觉得有些不妥当:“这是谁给你出的主意?”   张太后低头,小声道:“母后,这是若嫿自己想出来的。”   听得出来太皇太后并不赞成她这个主意,张太后不想将自己的母亲说出来,因着她总有一种微妙的感觉,自己的婆婆有些看不上自己的母亲,每次谈到她时,太皇太后虽然并不会说很多话,只是张太后总能隐约感觉出来,好像太皇太后并不赏识自己母亲。   “唉,你这也是急病乱投医,你何必一定要这样执着?”太皇太后微微叹息了一声,手掌覆住了张太后的手:“若嫿,一个人只有一辈子,皇上是个至贤至孝之人,你为何不在这宫里享着天伦之乐,却还要挂记着自己娘家?”   哪有能永盛不衰的家族?再兴旺发达,终有倒下的那一日,与其不顾一切为自己娘家张罗,还不如自己过舒坦就够了。   张太后被太皇太后戳中心事,红着脸只是不好张口,可心里却依旧还是有些执念,都已经花了这么久的功夫了,如何能放弃?   “若嫿,哀家也不过是劝劝你而已,你若是一定要去试上一试,哀家也不反对,只是要适可而止,有些事情不必强求。”太皇太后见着张太后这模样,心里头明白,她还是不死心的想去找孙媳妇呢。   这孙媳妇虽然出身乡野,可却是很有主意的,从她的所作所为来看,三从四德似乎对她没有一点约束,儿媳妇想要用这女训女诫上头的道理去劝她,只怕是行不通。   “母后,你不去宁欣宫走走?”张太后试探性的问了一句,若是有太皇太后一道过去,自然气势上会要足一些,她也更有底气。   “这事情哀家就不掺和了,你与秀珍说说看,说得通是最好,说不通你也别太在意,毕竟日子是他们两人过,咱们再瞎操心也没用。”太皇太后叮嘱了几句,扶着韵容姑姑的手径自走了。   张太后坐在那里想了又想,最终还是站起身来:“走,去宁欣宫。” 第381章 合欢曲(二)   似乎有哪里不对, 卢秀珍疑惑的抬起头来。   方才她将数据记载下来, 开始聚精会神的的进行着对比分析,可忽然间总觉得不远处有人在窥视她。等及抬起头来时, 便见到了站在桃花树下的张太后。   “母后,怎么也不让人先来通传下?”   卢秀珍站起身来,拍了拍衣裳上的灰尘,见着张太后那神色, 卢秀珍明白得很,大概她打心眼里瞧不起自己干这些粗活,只不过出于所谓大家闺秀的教养,她从来不会说出来, 可卢秀珍不是个傻子。   “秀珍啊, 今日有两位小姐来宫里玩耍,我想着你们是同龄人,故此特地带她们过来与你亲近亲近。”张太后侧了侧身子,让张芫华与夏含烟上前来:“见过皇后娘娘。”   两位小姐和自己亲近亲近?卢秀珍有些不解,只是见着其中一位,心里便明白了几分。   这不是那位毛遂自荐想做太子侧妃的夏二小姐么?   当年她想做太子侧妃,现儿她是不是想做贵妃娘娘?卢秀珍瞥了她一眼, 见着她笑得甜甜蜜蜜,心里头不禁感叹,这位夏二小姐可真是有决心有毅力,准备在做小三的路上一去不复返了。   上次她是自己过来与自己交流,这一次是太后娘娘给她撑腰, 看起来似乎胜算多了些呢,瞧她笑得那样开心,似乎已经是稳稳当当的在宫里占了个位置呢。   “母后,这位夏二小姐我却是识得的。”卢秀珍点了点头,上前一步,伸出手来握住了夏二小姐的手:“这时间过得真快,咱们有一年多没见过面了。”   卢秀珍手上沾满了泥巴,还没洗干净,捏住夏二小姐的手用劲擦了擦,夏二小姐尖叫了一声,仓皇着想将手甩开,可却被卢秀珍抓得牢牢的:“夏二小姐,你这是为何?不想与本宫亲近?”   夏二小姐想起了自己此行目的,努力吸了一口气,平静下心情,冲着卢秀珍挤出了一个笑脸:“皇后娘娘安好。”   旁边张芫华也赶紧行礼向卢秀珍请了安,眼珠子朝夏二小姐望了过去,心中忐忑,莫非这位小姐与皇后娘娘有旧情,是不是自己就没什么希望了?   卢秀珍乐呵呵的伸出另外一只手攥住了张芫华:“这么美貌的一位小姐是哪家府上的?本宫怎么以前就没见到过呢?”   张芫华亦感觉到了那泥土的粗粝,她强忍着心头不适,垂眸轻声问答:“回皇后娘娘话,臣女乃是张国公的孙女儿,姐妹里排行第四。”   “原来是张四小姐。”卢秀珍瞟了一眼张太后,她竟然将自己的侄女也推荐过来了,难道这贵妃的位置有如此吸引力,就连这国公府的小姐都巴巴儿望着,心甘情愿来做皇家的小妾?   张太后见卢秀珍朝自己打量,也颇有些不自在,她尴尬的笑了笑:“秀珍,带着两位小姐到处走走,你在宫里也难得见着同龄人,一块儿说说话谈谈心,很容易亲近。”   “多谢母后这样关心我。”卢秀珍哈哈一笑:“只不过母后你这话却有失偏颇,宫里与我同龄的人不少呢,比如说小麦大米她们,可不与我年纪差不多?”   “她们只不过是宫女而已,哪能和你说得来话?”张太后嗤之以鼻:“总归要在同一个位置上才有话说。”   小麦、大米?张芫华与夏含烟看了看站在卢秀珍身后的那几个宫女,每个都是相貌普通,而且腰肢粗壮,看上去就不是那些能往上爬的料子,不免暗暗腹诽卢秀珍手段高超,宫里都搁些这样货色,皇上自然不会想着去宠爱旁人了。   同时,她们又觉得卢秀珍着实土气,竟然给宫女取这样的名字,真真是没有读过什么书,也只能是拿自己知道的东西给宫女来取名了。   明月宫里内侍宫女的名字,皆是以农作物取名,小麦大米高粱蚕豆黄豆芝麻,卢秀珍觉得每次喊到这些名字,心里就有踏实的感觉——民以食为天,在这生产力不发达的大周,百姓能填饱肚子已经算是很不错了,故此她觉得每日里喊着那些农作物的名字,就是在提醒她要好好研究农作物,让百姓们不但能吃饱,还能吃好。   “母后,你可弄错了,我与小麦大米她们有不少话说呢。她们在家里的时候就跟着父亲出去种地,有不少这方面的心得,我带着她们种花种草的时候,她们还能给我出不少主意呢。”卢秀珍回头看了看小麦与大米,笑眯眯道:“她们都是我的好帮手,她们做满十年要出宫,我还真是舍不得哪。”   “娘娘,奴婢们不出宫,就到宫里陪着娘娘。”   小麦大米慌忙表忠心,遇着这么好的主子,就算一辈子不嫁人又如何?在宫里自由自在的,胜过出宫以后又被家中父兄卖了换聘礼,而且还不知道自己会嫁什么样的人,若是老实肯干的还好,要是那些自己好吃懒做,全指望着婆娘养家糊口,还要动不动就动手打骂的,那这一辈子就完了。   “哎哎哎,你们怎么能这样想?你们总归得要有个自己的家,怎么能在宫里陪我一辈子?我可不能耽误了你们。”卢秀珍摆了摆手:“以后快些莫要说这样的话了。若是你们觉得不放心,本宫可以让我那些弟弟妹妹们帮你们看着些,哪里有勤劳心地好的,就给你们来说亲,本宫把你们风风光光的嫁出去。”   “多谢娘娘体恤。”两人含泪感谢不尽。   张太后笑着接上了一句:“秀珍,你可真是体谅人啊,就连身边的宫女都照顾周到。”她心中暗自嘀咕了一声,只是对自己的夫君可不咋样,都没想到要主动提出给他纳几个妃嫔放到宫里。   “母后,我们对旁人都该有一颗包容的心,这样才能让生活更顺畅些。”卢秀珍飞快的朝前边走了过去:“我先去洗把手,再过来陪母后说话。”   张太后看着一阵风般走开的卢秀珍,若有所悟。   张芫华靠近了她几分,低声道:“太后娘娘,皇后娘娘真是和蔼可亲。”   和蔼可亲?完全没有这样的事情!想到去年自己与她交谈,关于不要出宫的事,卢秀珍伶牙俐齿,她都没法子回话,张太后瞬间就有些不自在。见着自己侄女一副开心模样,她不由得出声点醒她:“或许她是与你合眼缘罢了。”   从这句话里,张芫华嗅出了不同一般的意思,她有些疑惑,可又不敢反驳张太后,只能陪着张太后站在那里,看着卢秀珍越走越远。   “哼,她可不是个好相处的。”夏二小姐在旁边冷冷的哼了一声:“我曾经与她打过交道,那嘴巴就像一把刀子办锋利,根本不用与她去辨说什么。当然,或许是她进宫以后在太后娘娘的指引下收敛了几分,故此显得与人亲近些了。”   张太后惊讶的看了夏二小姐一眼:“你曾与皇后打过交道?”   夏二小姐脸上一红,脖颈有些僵硬:“赏梅会上曾有过交往。”   她如何好意思说自己曾经去找过卢秀珍,想要自荐做太子侧妃?只能将上回她摔倒丢脸的事情提出来了。   张太后忽然想起了那次赏梅花,夏二小姐摔倒在雪地里,皇上不仅没有扶她,反而替卢秀珍抱着蝴蝶兰跟着来了凉亭的事情。看来自己或许选错了,张太后心中有一丝惆怅,怎么就忘记这回事情了呢?皇上很明显对夏二小姐没感觉啊!   不过也好,有这样一个陪衬在旁边,自己侄女就能压过那夏二小姐,皇上定然会更喜欢芫华一些。张太后为自己找了个理由——就像小姐身边跟着走的贴身丫鬟都不能生得太美,否则会抢了小姐的风头。   卢秀珍洗干净了手,换了件衣裳,走到外边一看,张太后带着那两位小姐站在前坪,不由得皱了皱眉,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张太后莫名其妙的带着两位小姐来找她亲近?难道不该是去送给阿瑾看看,他喜欢就留下呗,找自己干嘛?   “母后,我要出宫去了,您带着她们去御花园转转吧。”   她们不肯走,那就只有自己走了。   张太后睁大了眼睛望向卢秀珍,有些吃惊:“这个时候了,你还要去哪里?”   “母后,今日我起得晚些,要不是已经出宫去了。我答应过城西那边的农户,要去给他们看看大棚里的秧苗长势,还要教他们防治虫害,时间可紧着呢。”卢秀珍笑着道:“人不能言而无信啊。”   “可是……”张太后的眉毛渐渐的聚在了一处:“母后有要紧事情要与你说。”   “要紧事情?”卢秀珍颇有些惊诧:“母后有什么事儿,尽管直说便是。”   “秀珍,作为一个女人,最重要的是温柔贤惠。”张太后思量着,自己该怎么样来劝说卢秀珍主动提出纳妃之事呢?她看着卢秀珍一副莫名其妙的表情,不免叹息了一声,这可还真是个难题。   “温柔贤惠?”卢秀珍点点头:“母后说得不错,温柔好啊,柔能克刚,战无不胜!” 第382章 合欢曲(三)   “秀珍, 母后的意思不是说要去打仗, 是要温柔贤惠的对待夫君。”   张太后只觉头疼,自己说温柔贤惠, 为何秀珍却联想到柔能克刚战无不胜上头去了?难道她心里就只有压着夫君一头的想法?这乡村里走出来的姑娘,听说爹娘死得早,大地是自小便没人教她要如何侍奉夫君,故此才会这样不懂规矩呢, 张太后望了卢秀珍一眼,决定尽量温和一些与她说话:“既然是一家人,肯定不用太多计较,只要是能为他好便是, 你说对不对?”   “母后说的没错, 一家人就该力气往一起使,齐心协力将家庭变得更好。”卢秀珍点头称是:“我出宫也是想要将大周这个大家庭变得更好,故此我不能不出去。”   “你等等,等等。”张太后有些着急,怎么这话题总能被卢秀珍带偏呢?分明正在说她与皇上的关系,如何就拐到出宫这事情上边去了?   卢秀珍很听话的站得笔直:“母后,我等着。”   “秀珍啊, 我跟你说……”张太后伸手指了指张芫华与夏含烟两人:“你瞧着两位小姐如何啊?”   “张四小姐,夏二小姐?”卢秀珍看了看那两个花朵儿一般的年轻姑娘,微微一笑:“她们两人挺好的啊,生得美貌,又有教养。”   张太后瞬间来了兴致, 一脸光亮:“秀珍啊,咱们做女人的就该贤惠些,要为夫君着想,现儿你与皇上成亲一年多了,可还没有生下一男半女,难道你就不觉得要做点什么?”   原来是在启发她,让她主动提出来给阿瑾纳妃呢,卢秀珍恍然大悟,难怪今日张太后带着两位小姐过来与她亲近,这是想让她们做“好姐妹”啊,三个人一起分享阿瑾,快快乐乐的生活在一起?   “母后,我已经很努力的做了不少事情啊。”卢秀珍挺直了腰杆:“我与皇上一直在努力呢,我们只要有精力就在为那事情奋斗……”   张太后闹了个大红脸。   那事情……不就是努力造人么,亏得她竟然能这样磊磊落落的说出口。   “秀珍,你有没有想过或许是你身子有问题,不宜子嗣呢?”张太后皱了皱眉:“若是多几个人进宫来侍奉皇上,是不是会更好的解决问题?”   “母后,这事情可说不定哟,没有子嗣确实有可能是我的问题,但也有可能是皇上的问题,怎么能就一口咬定我不能生育呢?更何况找几个人进来侍奉皇上,那也得要皇上愿意与她们呆到一块呀,上回皇上不是就已经与您说清楚了?”   卢秀珍微微偏着头,睁大了眼睛反问,弄得张太后有些不知所措,脸上全是尴尬神色。   “哀家想着,皇上是在照顾你的情绪,故此才说出那样的话来,若是你能主动提出来给皇上挑几个适合的人来,哀家觉得皇上必然不会反对。”张太后勉强的笑了笑:“身为皇后就该为大周的江山社稷着想,自己生不出来,那就得请人来帮忙,不管是谁生的,都养在你名下,认你做母后,这样不是很好么?”   都不用自己花力气,平白无故的得个儿子,张太后实在想不通为何卢秀珍不答应:“你放心,哀家说到做到,无论是谁生的儿子,都算你的,从生出来的第一日就抱到你这边养着,对外都说是你亲生,你觉得这样可行否?”   这是将她当三岁孩子糊弄呢?宫里这么多人,而且这孩子的生母还在宫中,以后那孩子迟早会知道谁才是他的生母,更何况她压根就没想过给阿瑾备什么皇家小妾,阿瑾与她之间容不下第三个人,有孩子是福气,没孩子又如何?   “母后,你觉得对外说是我亲生,能瞒多久?”卢秀珍的目光似乎无意的在张芫华与夏含烟身上溜了一眼,轻描淡写道:“孩子的生母在宫里,她肯定会寻机会将这事情告诉那孩子的,只有死人才不会开口……”   张芫华与夏含烟忍不住打了个寒颤——皇后娘娘是准备要去母留子?   “太后娘娘……”夏含烟乞求的看了张太后一眼,若她也有这般打算,那自己还是不进宫来罢,宫里荣华富贵没享受到,生了孩子就得死,她又何苦来自投罗网呢。   张芫华比夏含烟要镇定些,可她的脸还是微微发白了些,低下头去没有出声。   姑姑应该会照顾自己罢,不可能让皇后娘娘这歹毒的心思得逞,自己可是张国公府出来的,跟姑姑是至亲啊!   “秀珍,你莫要开玩笑了。”张太后听着卢秀珍这般说,也有几分心惊胆战,真是没看出来,这卢秀珍手段如此毒辣,完全不是她表面看上去和蔼可亲的模样。   “母后,我可不是开玩笑。”卢秀珍脸上神色冷冰冰的,眉毛渐渐的攒了起来:“要想让一个小孩子完完全全属于我,那只有将他与他生母的一切切断。我从来不相信什么送出去以后母子不相见这些鬼话,只有死人才不会开口泄露秘密,而且即便是她的家人也要有很大的风险,万一别有用心将这秘密给挑明了,皇上会如何处置便不可而知。”   这完全是□□裸的威胁,张太后气得全身发抖,可却又无可奈何,照着皇上这般宠着卢秀珍,她说的话未免就不会成真。   “不怕死的只管来。”卢秀珍很温和的朝张芫华与夏含烟笑了笑:“可我却没想要多出什么姐妹来,谁硬是想要进宫我也不拦着,但请明白她自己的身份,她只是一个工具,没错,就是一个生孩子的工具。”   她绝不可能允许阿瑾与其他女人有什么关系,但她依旧用了这种口头上的威胁警告——她想看看这些急于进宫的女子听到这些话以后,究竟会是怎么样的表情。   夏含烟首先做出了选择,她朝张太后行了一礼:“太后娘娘,我母亲身子最近有些不大舒服,我回府去侍奉汤药了。”   还没等张太后做出答复,夏二小姐已经飞快的转身朝外边走了去,仿佛身后有一只老虎在追赶她一般,看得张太后目瞪口呆:“秀珍、秀珍,你……”   “我是说真的。”卢秀珍板着脸,一字一句。   张芫华抬头望向张太后,眼中有一丝惧意,楚楚可怜。   “芫华,跟哀家回明月宫去。”张太后咬了咬牙,心中大恨,没想到媳妇竟然这样不给她留脸面,自己还杵着在这里呢,她却敢对着自己的侄女和自己找进来的夏含烟冷脸威胁,真真是没将她看在眼里!   “母后,您带着张四小姐到处去走走,现在正是阳春三月,御花园里繁花似锦,赏赏花聊聊天,其乐融融。”卢秀珍快步朝前边走了两步:“小麦,大米,咱们得赶快些了,高粱让人准备好了车马没有?”   “还没有呢,我这就去与她说。”小麦步履轻盈的朝偏殿走了过去:“高粱,高粱!”   张太后听着小宫女清脆的叫喊之声,只觉心中气闷,一把抓住了张芫华的手:“芫华,咱们走。”   张芫华目瞪口呆,没想到皇后娘娘竟然这般对长辈不敬,而自己的姑姑也拿她无可奈何!她站在那里正处于震惊之中,没想到张太后一把抓住她朝前边带,她整个人的身子跌跌撞撞的晃了出去,正好与卢秀珍碰了个正对面,或许是撞得重了些,卢秀珍有些没有站住脚,斜斜的朝旁边歪了过去。   小麦去喊高粱过来了,大米又站在另外一侧,根本没有反应过来,卢秀珍朝旁边的阑干倒了下去,脚下一滑,正好滑下了一道阶梯,身子朝下边溜了过去。   “娘娘,娘娘!”大米大惊失色,慌忙跑上前抱住了卢秀珍:“娘娘,你不要紧吧?”   张芫华吃了一惊,连声分辨:“皇后娘娘,我不是故意的,真不是故意的!”她蹲下身子,紧张的望向卢秀珍:“皇后娘娘,你没有事儿罢?”   卢秀珍抬起一只手来摇晃了下:“没事,你陪太后娘娘去逛逛吧。”   她正准备在站起来时,忽然一阵头晕,整个人朝大米身上靠了过去,一张脸瞬间就惨白一片,大米唬得六神无主:“娘娘,娘娘!”   张太后心中更是有些窝火,这媳妇还真是会搞事情,她分明是借着这芫华不小心撞了她要将事情弄大呢,平常见她活蹦乱跳的身子强壮得很,怎么今日才轻轻碰了她一下就倒在那里哎哟哎哟的叫唤上了?   “快去请太医!”大米朝站在台阶下边的一个内侍喊了句:“快些,快些!”   “秀珍,你这是怎么了?”张太后见着大米这般紧张,有些奇怪,俯下身子看了看卢秀珍,见她脸色确实有些苍白,也有些着急:“到底怎么了?”   芫华分明真的只是轻轻碰了她一下啊!   “回太后娘娘话,我们家娘娘今儿一早便觉得身子有些不爽利呢。”大米带着哭腔回话,一双眼睛盯住卢秀珍,心里头跟打鼓一般,噗噗乱跳。 第383章 合欢曲(四)   朝堂金碧辉煌, 朱红色的廊柱要有两人合围方才能抱住, 汉白玉台阶高高堆砌,上边铺着红毯, 红毯上有御座龙椅,黄金包边,镶以宝石,闪闪发亮。   汉白玉台阶下边摆着两排座椅, 细细数来约莫有二十多张,今上仁心宅厚,关照老臣,凡是年纪上了六十五者, 不论官职高低皆赐座, 这些座椅就是专供那些老臣们坐的,自去年皇上登基便开始摆上,梁首辅等一干老臣感动得热泪盈眶,心中暗暗发誓要忠心报国,辅佐皇上将大周治理得更好。   今日众人正在议论春日修缮水利之事,大殿上诸位大臣畅所欲言,各抒己见, 热闹得紧。崔大郎坐在龙椅之后,认真听着众人的议论,心里拿了昨晚与卢秀珍商议好的细节一一比照,权衡利弊,只觉有不少地方还要仔细斟酌。   此刻偏殿的门被推开, 一个小内侍跻身过来,朝站在龙椅之侧的小六子招了招手。   小六子见着是宁欣宫的人,赶紧悄悄移了过去:“何事?”   “皇后娘娘……”那小内侍一脸紧张:“皇后娘娘晕倒了!”   “什么?”小六子大吃一惊,慌忙走到了崔大郎身侧,压低声音道:“皇上,宁欣宫那边传消息来了,说娘娘晕倒了。”   崔大郎猛的一回头,盯住了站在门口的那小内侍:“你过来。”   那小内侍怯生生的碎步上前,跪倒在地:“皇上!”   “你说什么?”崔大郎心中有些慌乱,方才还在想着兴修水利之事,此刻脑子里已经是空落落的一片。   “娘娘……晕倒了。”小内侍身子微微颤抖:“已经请太医去了。”   “怎么可能!”崔大郎一只手按着龙椅,猛的站了起来:“今日早晨朕离开宁欣宫的时候,娘娘只不过是说嗜睡,如何会晕倒?”   “回皇上话,奴才也不知道究竟是为什么,只不过听说是太后娘娘带了两位小姐来找皇后娘娘,后来有一位小姐故意将皇后娘娘撞晕了……”小内侍眨巴眨巴眼睛,他是被宫里人指着来报信的,不太明白是怎么一回事,这都是听旁人说起的。   “什么?岂有此理!”崔大郎只觉一股子恶气从心底朝上不住的涌着,怎么也压不下来。这是谁家的小姐,竟然敢到宁欣宫来撒野!   “各位爱卿,今日朝会暂停,诸位有什么好主意,可报大司农处,由大司农收集各位的意见送朕来审阅。”崔大郎匆匆忙忙说了这句话,飞奔着朝偏门奔了过去,还没等大家回过神来,他的身影已经消失在门边,只见那扇门随着微寒的春风,不住的摇来晃去,撞着门槛儿砰砰的响。   “有什么要紧事儿发生了?”   众人面面相觑,一片茫然。   小七子与小七子也跟着撤了,众人便是想问个究竟也找不到人,只见着那个依旧还跪着的小内侍。   “到底是出了什么事?”梁首辅走近台阶,朝那小内侍吆喝了一声,那小内侍方才醒悟过来皇上已经走了,他爬起来朝梁首辅躬身行了个礼:“大人,皇后娘娘方才晕倒了。”   大臣们相互看了一眼,摇了摇头:“皇上是千古难得的明君,可唯独看不破这男女之情,对皇后娘娘看得太要紧了些。”   虽说皇后娘娘确实为大周做了不少事情,她培植出来的嘉禾让亩产增加了不少,庄户人家一提起皇后娘娘都是翘着大拇指赞不绝口:“有这样的皇后娘娘,可真是大周的福气!”   庄稼增产了,赋税却未提高,农户们多了些余粮,家里能吃饱了,多余的还能拿去卖钱补贴家用,百姓们如何不高兴?自然是要大力颂扬皇后娘娘的。   除此之外,皇后娘娘还与尚工局的匠人们一道造水车,最近还在研制什么抛秧机,听他们说,有了这机器就不用自己弯腰去插秧了,能省不少的劳力与时间。大臣们听着皇上提及此事时,都觉得这事完全不可能——这东西随意抛到地里能长好?这只怕是皇后娘娘拍拍脑袋就想出来的荒谬之举,怎么能做到?   可皇后娘娘还真将这事情当一回事,隔两三日便要带着尚工局的人去外边田庄,口里说要做什么实验,其实还不是在宫里呆不住?关于皇后娘娘出宫之事,大臣们已经向皇上提了不知多少次:“皇后娘娘要注意仪表分寸,如何能随意出宫,与那些粗鄙之人过多接触呢?这岂不是太不顾皇室尊严了?”   然而,皇上的回答一律是这样的:“皇后出宫自然是有她的理由,众位爱卿不必多议。”   既然皇上也支持皇后出宫,这还轮得上他们来指手画脚?众人低头,好吧,只能不说出宫这事了,可还有一件事情却不得不说!   整个后宫只有一位皇后娘娘,再也没有别的嫔妃,后宫里的宫女内侍们都被打发出一大批回乡了——按着皇后娘娘的话便是:宫里没几个主子要伺候,何必耽误他们的大好青春年华?   众位大臣傻了眼,没几位主子伺候?难道以后这后宫就不添人了?哪位帝王不是三宫六院?这三宫六院里住着的娘娘每人生几个皇子公主的,还怕没主子让人伺候?如何就将那些宫女内侍给遣返还乡?皇后娘娘的意思难道是不准皇上纳妃不成?   梁首辅有些犯难,张太后曾经找到过他,让他委婉的劝劝皇上,成亲一年了皇后娘娘那边还没动静,是时候该纳几个妃子为皇家开枝散叶了。   太后娘娘说的话没错,可皇后娘娘委实是个不错的,更何况帝后关系这般融洽,梁首辅觉得让他开口相劝有些为难,他一直在想着如何妥善解决这事儿才好,今日皇上不顾朝会还未结束就跑去后宫看皇后娘娘,这让梁首辅觉得他确实该要开口了。   红颜祸国哪,皇上能将朝会搁置了,以后也能将旁的重要之事搁置,虽说现在见着皇上行事有明君之风,可谁知道他会不会被耽误了呢?或许是该要适当进言,为皇上推荐几个知书达理温柔贤淑的小姐,这样可以将皇上的注意力分散,也能不让皇后一家独大。   “梁首辅,这事你怎么看?”有几个官员围拢过来,皱着眉头道:“皇上这样做,是不是太……”   话并未说完,抬头望向梁首辅,等着他表态。   “这事情咱们须得从长计议,皇上此刻年纪尚轻,或许听不进咱们的话,总得要慢慢来才是。”梁首辅叹息了一声:“老夫年纪一大把了,一直在想着致仕,只是皇上一直挽留才得继续站在这朝堂之上,想要做些什么也已经是力不从心,这种重要的事情还得咱们一起去与皇上说才是。”   “梁首辅,要不是咱们推举去几个人去后宫,借着探望皇后娘娘,顺便与皇上说说?”有人小声建议:“皇上大婚都快一年了,这后宫里都没传出什么消息来……”   众人默然,心知肚明他在说皇后没有生养之事。   梁首辅转过头来,望向张国公:“张公,要不要一起去?”   张国公摇了摇头:“这事情我不太好掺和。”   他知道今日自己孙女进宫来了,心中有些忐忑,或许皇后娘娘的晕倒与自家孙女有什么关联呢——夫人与他提起要将华丫头送进宫去时,他也曾反对过,后来想着华丫头是个庶出的,送她进宫也不算辱没,而且若是能得了皇上欢心,生下一儿半女的,也能替张家巩固现有地位,故此也就默许了。   可这才一进宫,就出了差池,皇上都弃朝会而不顾,张国公不由得有些担心起来,很想知道究竟是为了什么,可却又害怕牵涉到自己,左右为难。   “皇上是你的外孙,这有什么不好掺和的,皇上昔日还在贵府住过一段时间,你同我们一块儿去劝说皇上,自然要比我们说话有分量些。”梁首辅却不容他逃避,一把拉住他:“走走走。”   “张公自然要去,张公不去,我们这些人就更没资格了。”   一群人闹哄哄的嚷了起来,众人推举了几位大臣一道前往:“诸公都是德高望重之人,你们去劝皇上,定然有效。”   无可奈何,张国公只能跟着那些重臣们一道进了后宫,甫才进了宁欣宫,没走多远就见一个穿着黄色衣裳的女子从小径深处走出,他觉得那身形有些眼熟,再一仔细打量,吃了一惊,这不是华丫头么?   “祖父!”张芫华也发现了迎面而来的张国公,疾走几步,在他面前停了下来,屈膝行礼,抬起头来时,脸色很是仓皇。   张国公心中暗道不妙,将张芫华喊到一旁:“皇后娘娘到底怎么样了?”   “祖父……”张芫华的眼泪珠子滚了下来:“我方才不小心撞到了皇后娘娘,然后她就脸色发白倒在地上……我不是故意的,真不是故意的。”   或许皇后娘娘是装出来的吧,张芫华身子发抖,皇宫真可怕,她不想再来第二次了。 第384章 合欢曲(五)   崔大郎匆匆忙忙走进宁欣宫, 顾不得门口宫女内侍们的请安问好, 飞奔着朝寝殿走了去。阳光正好,寝殿前边的走廊下站着一个年轻姑娘, 不住的踱步走来走去,脸上有着焦急神色,她见着那快步前来的身影,犹豫了片刻, 还是迎上前去,轻轻喊了一声:“皇上安好。”   这声音很陌生,崔大郎瞥了一眼,就见一个打扮得格外精致的女子正跪拜在那里, 有些奇怪:“她是谁?”   “回皇上话, 这位小姐是张国公府……”   宁欣宫的姑姑还没有介绍完张芫华的身份,崔大郎一双眉毛已经深深皱起,脸上有如笼罩着一层寒霜:“让她走。”   张芫华几乎要瘫软下来,她双手撑地,仰头看了过去,见着那寒气森森的一双眸子,冷得她全身打了个哆嗦。   昔日皇上在张府的时候, 她也隔得远远的看到过几次,皇上看起来英俊倜傥,说起话来时笑容满面,和善得很,可此时为何却是如此神色?她还没来得及想清楚, 就听崔大郎那不耐烦的声音传了过来:“还跪在这里作甚?快些回张国公府去,不要让朕改了主意!”   他的声音就如刺刀,刀刀戳在了张芫华的心坎儿上,她仓皇的爬了起来,朝后边退了一步,几乎要跌落下台阶,一只手扶住了廊柱,勉强站住了身子,眼睁睁的望着崔大郎走进了寝殿,被阳光投射在青砖上的影子已然不见。   皇宫,与她想象里的太不一样,张芫华黯然伤神的走开,无论皇上有多么俊美无俦,她已经不敢再踏足此间。   崔大郎走进寝殿时,太医正在给卢秀珍诊脉,他快步走了过去,眼神灼灼:“秀珍,你感觉如何?”   他眼中的卢秀珍,此时真是楚楚可怜,发丝披散在两肩,衬得那张脸更是苍白。   “阿瑾,我没什么啊,好得很呢。”卢秀珍朝他笑了笑:“你怎么回来了?朝会还没完吧?”   “我听着说你身子不舒服,赶着回来了。”崔大郎坐到了床边,有些不放心的看着她:“怎么会忽然晕倒的?是不是那个女人故意撞了你?”   坐在一侧的张太后轻轻咳嗽了一声,崔大郎转过头来,这才发现了她:“母后。”   “芫华不是故意的。”张太后有些不悦,怎么皇上就对卢秀珍这么上心呢,这般急急忙忙的跑进来,眼睛里只有那床榻上的人,却看不到他母亲还坐在一旁。   “皇上,张四小姐真不是故意的。”卢秀珍声音有些虚弱:“她撞得并不重,只是我自己脑袋有些发晕罢了。”   崔大郎焦急的盯住了她:“为什么会觉得发晕,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太医,皇后的病……”   诊脉的太医放下手,站起身来笑着向崔大郎行了一礼:“恭喜皇上,娘娘有喜了。”   “什么?”崔大郎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有喜了?”   张太后也猛的站了起来,微微颤颤的朝床边走了一步,眼中满满都是惊喜:“真的么?皇后有身孕了?”   太医点了点头:“娘娘是滑脉。”   崔大郎“嗷”的一声叫了出来,弯下腰盯住了卢秀珍:“秀珍,咱们的孩子来了!”   “可不是吗?”卢秀珍笑了起来,眼角滑出了一颗泪珠,近日皇宫里气氛紧张,全是因着她没有生孩子的缘故,现在她有了身孕,想来胡太后不会再无聊得将那些小姐们一个两个的往宫里带了吧?   “秀珍啊,你好好的躺着,千万别乱动!”张太后脸上满满都是笑意,关切的望向卢秀珍:“哀家怀着皇上的那时候,身子不大好,前边几个月为了安胎,每一日在床上躺了至少七八个时辰哪。”   “母后,多谢关心,我现在挺好的,不用总是躺在床上吧。”卢秀珍有些发懵,哪里就这样娇贵了,每日在床上躺七八个时辰,会不会觉得无所事事?   “有没有想吐的感觉?会不会吃不下东西?”张太后的心思完全转到了如何照顾好媳妇,等着九个月以后自己升级做祖母上边来:“哀家将青萝派到你这边来,缺了什么你与她说,让她去内务府调过来。”   对于张太后的忽然热心,卢秀珍只能点头应诺:“多谢母后关照。”   张太后双手合十朝天拜了一拜:“哎呀呀,真是老天保佑,老天保佑!”   崔大郎这阵子已经开心得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他坐在卢秀珍身侧,一只手摸上了锦缎被面:“怎么肚子还没有拱起来?”   “才一个多月呢,阿瑾!”卢秀珍又好气又好笑,这是在吹气球,要马上就变大不成?   崔大郎将脸孔慢慢贴到了被面上,轻柔的对着那层被子道:“小宝,你在娘亲肚子里要听话,不能吵了娘亲,知道么?”   卢秀珍笑着捶崔大郎一下:“阿瑾,你可真是疯魔了。”   “秀珍,我要每日与小宝说话。”崔大郎抬起头来,一本正经道:“我每日与他说话,小宝就熟悉我的声音了,等他出生,听到我说话就能认出我是谁。”   “皇上,梁首辅张国公他们来探望皇后娘娘了。”   崔大郎站起身来,喜气洋洋道:“来得正好,朕要将这喜讯告诉他们。”   ……这是恨不得背个喇叭昭告天下不成?望着崔大郎风风火火的背影,卢秀珍有些无奈,看起来以后这九个月,她的生活会变得格外精彩。   “皇上,娘娘身子没什么大碍罢?”   梁首辅见着崔大郎满脸笑容的走了出来,有些莫名其妙,不是说娘娘晕倒了?为何皇上这般高兴?   “众位爱卿,朕要做父亲了!”   崔大郎实在想不出用什么婉转的措辞来表达皇后有喜这事,心中一激动,用了最简单直白的话:“朕要做父亲了!”   众人愣了愣,马上恭贺崔大郎:“皇上大喜!”   一路上商量好的话都没用处了,皇后娘娘有喜了,怎么还能说她不为大周皇室考虑呢?而且这时候提纳妃之事恐怕有些不合时宜,万一刺激到皇后怎么办?到时候皇上会不会怪罪他们?   众人很有默契的将自己此行目的悄悄擦去,都只喜气洋洋的恭喜皇上:“皇上,娘娘有喜,此乃大周之福啊,当普天同庆才是。”   “唔,说得不错,等着明年孩子出生之时,朕要大赦天下。”崔大郎欢喜得眉毛都飞入鬓角,满脸放光:“嗯,大赦天下!”   自从卢秀珍有了身孕以来,她的生活便变得格外滋润了,太皇太后与张太后两人再也没有因着孩子的事情来找过她的麻烦,而且格外受到照顾。每日里慈心宫与明月宫里的姑姑都会过来询问卢秀珍的情况,张太后更是紧张,一般隔不了两日就会亲自来看看卢秀珍——与其说是来看她,不如说是来看她的肚子。   太医院里派了一个太医两名医女守在宁欣宫,无时不刻照顾着皇后娘娘,唯恐有半点闪失,卢秀珍觉得自己仿佛成了瓷做的人一般,就连打个喷嚏都有人过来给她摸额头诊脉,尤其是那个准父亲,简直化身唠唠叨叨的老妈子:“秀珍,是不是着凉了啊,秀珍,跟你说了要多穿点衣裳……”   唠叨也就算了,反正他也经常不在宫内,上朝、批奏折,这些占了他不少时间,故此在耳边唠叨的机会也不算太多,忍忍就过去了,毕竟阿瑾也是关心自己。可最让卢秀珍忍不住的是,崔大郎竟然和张太后联合起来限制她出宫:“秀珍,你现在身子沉重,不宜到处乱跑,万一出了什么问题怎么办?”   他将她紧紧搂住,眼巴巴的望着她,好像只要一眨眼,她就会在他怀中消失一般。   卢秀珍实在有些不解,自己分明身轻如燕好吗,怎么就变成身子沉重了?她的抛秧机还没弄好呢,她必须要到宫外去做实验啊!   见着卢秀珍不开心,崔大郎也不开心,他想了又想,索性带领守后宫的羽林子一道在金水河之侧开出了两块水田来:“秀珍,这样你就可以不出宫也能琢磨着做抛秧机了。”   皇上亲自拿锄头挖地,举国上下都大为惊叹,梁首辅他们将这事儿美化了一下:“皇上皇后为民生着想,在宫中亲力亲为,实在令人赞叹。”   百姓们听到这种传言以后,对皇上皇后更是敬重,世人称两人为“二圣”,皆道日月齐辉,大周兴盛指日可待。   第二年正月初一的早晨,卢秀珍被一阵疼痛惊醒。   “秀珍,怎么了?”听到她倒吸凉气的声音,崔大郎马上爬了起来,伸手抱住了她:“哪里不舒服?”   “阿瑾,我肚子好痛……”卢秀珍□□了一句,全身微微颤抖起来,疼痛让她额头直冒冷汗:“我觉得……我可能要生了。”   崔大郎慌了神,衣裳都没穿,光着脚跑到了门口,朝外边大喊了一声:“快快快,传太医医女和稳婆!”   稳婆是早就备下了,听着皇上传唤,众人纷纷奔向了寝殿。   “皇上,你先别着急,我们将娘娘抬到旁边屋子去。”稳婆见着崔大郎坐在床边,一副六神无主的模样,赶紧出言安慰他:“不打紧的,妇人都要生孩子的,你不用这样担心。”   “为何要将皇后挪到旁边屋子去?”崔大郎转过身来,满脸不快:“没看到皇后都这般痛了,还要挪动她,这不更疼了吗?”   “皇上,在寝殿生孩子不吉利,有血光之灾。”稳婆见着崔大郎那样儿,心中也是有些发憷,她在皇宫里也住了一个多月了,每次见着皇上都是和和气气的样子,今日怎么忽然就变了一张脸,着实让她有些害怕。   “皇上,妇人生孩子,你自然是要避开的。”闻讯赶过来的张太后也开口相劝:“皇上,这血光之灾可不是说着玩的,皇上你赶紧到外边去等着便是。”   “母后,朕哪里都不去,就在这里陪着秀珍。”崔大郎握紧了卢秀珍的手,眼睛里全是担忧:“秀珍为了朕在这里受苦受难,朕如何能安安心心在外边等着?不要说多话了,你们都出去,稳婆医女留下便是。”   “皇上,你休得糊涂!”张太后又急又气:“此乃关系到皇上的安全,哀家可不能不管。”   崔大郎“腾”的一声站了起来:“母后,请出去罢,朕绝不会离开秀珍半步!”   他双眉皱得紧紧,嘴角很不高兴的往下拉,那样子看上去没有商量的余地,张太后见着他那模样,身子不由打了个寒颤——这正月的天气可真是冷。   她探头看了看卢秀珍,见着她满头大汗,脸色有些发白,忽然想起二十多年自己生孩子的那个情景来。她疼得全身发抖,身边虽然有不少姑姑宫女守着,可她心里却还在盼望着皇上能过来看一眼。   打发了姑姑过去请皇上,可只带回了冰冷的消息,皇上在陆贵妃那饮酒,没时间过来。   听到那句话,她更是难过了,伤心得连眼泪都掉不出来。   叹息了一声,她伸手压了压卢秀珍的肩膀:“秀珍,你要挺住。”   眼中流露出来的只有羡慕,媳妇命真好,有一个这般疼爱她的夫君,也不知道她前世到底烧了多少高香,这才让她这世有这般好福气。   卢秀珍努力朝张太后笑了笑:“我会的,母后,你放心。”   一个时辰后喜讯传出,皇后娘娘生下了一个小皇子。   “秀珍,你辛苦了。”崔大郎拿着帕子给卢秀珍擦汗:“方才我真是担心,看着你那么痛那么累,我恨不能帮着你痛才好。”   “阿瑾,没事,我很好。”卢秀珍努力冲崔大郎笑了笑:“快些将咱们的孩子抱过来,我想看看他。”   崔大郎站起身来,走到了稳婆那边:“小皇子包好没有?”   “回皇上话,快了。”稳婆刚刚给甫才出生的婴儿洗过放在包布里,听着皇上过来催促,加快了手下的活计,没有多长时间就把襁褓捆好,双手呈给了崔大郎——皇上可真是心急啊,一刻也不放松。   “秀珍,你看,咱们的孩子。”   窗外的白雪映着窗纱,明晃晃的一片,照着床上相互依靠的一家三口人,眉眼弯弯笑容淡淡,画面格外和谐。   新春才得腊梅香,此间便奏合欢曲。   “秀珍,我们要一直这样快快乐乐的生活下去。”崔大郎拨了拨卢秀珍鬓边湿漉漉的头发:“不管有多少艰难险阻,咱们都会携手面对。”   “好。”卢秀珍将头靠在崔大郎的肩膀上,有说不出的踏实。   一切似乎都是命中注定,或许从她前世踏上船只的那一步开始,她便已经走上了一条截然不同的道路,她抬头望了望身边的崔大郎,幸福的笑了起来,她的笑容明媚,就如窗外的梅花一般,清秀,弥香。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到这里就算是完结啦,明天开始有几个番外~~ 第385章 崔二郎与陆明(一)   “吱呀”一声, 沉重的铁门缓慢的打开, 脚镣擦着地面叮当作响,脚步声越来越近。   崔二郎盯住了那扇大门, 两只手握得紧紧,拳头怎么也展不开。   他终于答应见自己了,来过这么多次,他终于点头答应了, 崔二郎觉得心中一片苦涩,有说不出来的悲伤——为什么父亲就是不愿意见自己呢?这世上,他就只有自己一个亲人了,为什么他还是执意要与自己保持距离?   一个衣裳褴褛的人出现在门口, 头发与胡乱糟糟的一团, 可从身形上还是能辨认出来他便是昔日的那位陆大总管。   “父亲!”   似乎有千言万语要说,可崔二郎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喊出“父亲”这两个字,他只能眼泪汪汪的望向陆明,喉间哽咽。   站在门口那人没有出声,可那双眼睛却直直的盯住崔二郎不放,眉毛抬了抬, 似乎要说话,可却并没有说出口。   “父亲。”崔二郎“扑通”一声跪了下来:“父亲……”   他声音哽咽,眼泪滴落在青石板地面上,一滴,一滴, 又一滴,青石板上很快有了一片黑色的水渍。   “昭然,你这是何苦……”陆明长叹了一声:“为何一定要这般执着?”   “父亲,你为何不想见我?”崔二郎伏倒在地,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儿子快要成亲了,想要父亲来主持我的大婚。”   “成亲?”陆明的眼睛亮了亮,旋即摇头:“昭然,父亲还能出去吗?”   一步错,步步错,错在他没看清背后捣鬼那人下的棋局,错将仇人当恩人,这么多年来为他出生入死,做了不少坏事,现在回想起来,真是万死不辞。   “父亲,你可以出去的,你只是被那陆思尧蒙蔽了而已,你不是故意的,你只是为了报恩才做了那么多错事!”崔二郎抬起头来,一双眼睛里满满都是乞求:“父亲,你难道还没看清陆思尧的真面目?你为何还要陪着他在诏狱里呆着?难道你就没想到要将他做过的坏事都抖出来吗?只要父亲你揭发了他,这边是将功赎罪,可以从轻判决啊!”   现在大姐贵为皇后,昔日的大哥乃是大周的皇上,要将父亲从诏狱里救出来,还不是一句话的事情,为何父亲要这般执着?崔二郎双手按着地面,心中实在不解,又急又气,声音都有几分嘶哑。   “昭然,父亲不是糊涂人。”陆明长长的叹息了一声,胡须抖动不止:“我之所以在诏狱,就是想要盯紧他,不能让任何人伺机将他救走!我要守到他□□的那一日,若是中间有人出手劫狱,我必将手刃仇人!”   崔二郎抬起头来盯住面前这虬须之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父亲自愿进诏狱,只是想要盯紧陆思尧?他……崔二郎恨不能用拳头捶地,自己怎么就没有将这事情说明白呢?父亲、父亲……他并不知道自己与现在皇上皇后这一层关系啊!当初他进诏狱来的时候,大妹还是那个替皇上种地的村姑,曾经的大哥还是隐姓埋名不被人知,或许正是因着绝望与想要为家人报仇雪恨的念头,他才执意要到诏狱来盯紧陆思尧。   “父亲,父亲!”崔二郎站起身来,紧走一步到了陆明面前,脸上带着笑容:“父亲,你知道么,我的那位大嫂,现在变成了我的大妹。”   陆明见着崔二郎脸上的笑容,有些莫名其妙:“卢姑娘?怎么变成你的大妹了?”   “她现在嫁给了一个位高权重之人,”崔二郎的声音带了一丝热烈:“父亲,你快些将陆思尧这些年做的坏事都写出来呈上去,过后自然会有人来为你脱罪的。”   “位高权重?她嫁的那个人还能将我从诏狱救出?”陆明摇了摇头:“这诏狱进来就出不去了,我已经做好了准备,你不必来安慰我。”   崔二郎一把抓住了陆明的手,镣铐撞击,发出了叮咚叮咚的声响。   “父亲,我大妹嫁给了皇上,现在是大周的皇后!而且,皇上就是我原来的大哥,当年他假死躲避过了追杀,后来被太后娘娘接回宫中去了。”崔二郎眼角有泪,手抓得越来越紧:“父亲,你肯定能出狱的,相信我!”   陆明愣了愣,有些难以置信:“卢姑娘成了皇后?”   “是是是,我大哥没有背信弃义,即便他的身份变了,可他还是履行了婚约与我大妹成亲了,现在他是皇上,也是我的妹夫!”崔二郎仰视着陆明,尽管脸颊上有泪痕,可嘴角却洋溢着欢笑:“父亲,你不用怀疑,皇上皇后都是好人,他们肯定会帮你的。”   “可是……”陆明微微的摇了摇头:“即便他们能帮我,我也躲不过内心的谴责。”   这么多年来,他帮着陆思尧做了不少坏事,如何还能洗得清白!就算是皇上真的饶了他,他也饶不过自己。   “父亲!”崔二郎有几分绝望,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你去罢,容我再仔细想想。”陆明摆了摆手:“我希望能亲眼见着大婚,可是以后的事情我也不知道会是怎么样了。”   听着他说得如此决绝,崔二郎心中一凛,这仿佛是在交代遗言一般。   他怔怔的望着陆明,朝后边退了一步,轻轻的喊出了一句:“爹!”   “爹”比“父亲”似乎更能打动人心,乍一听这个字,陆明的眼睛就湿润了几分,心中颤巍巍的动了一动——多少年了,他一直在回味着那个时候,一家人和和乐乐生活着,两个女儿绕着他的膝盖牙牙学语蹒跚走路,等到她们会说话的时候,两张粉白笑脸仰起脸,脆生生的喊他“爹”,那时候的情景,定格在他的脑海,从未消失过。   “爹!”崔二郎又喊了一句:“你难道就不想看着我娶妻生子,不想见着你的孙子孙女喊你爷爷么?”   泪水忍不住从他的眼角滑落,陆明怔怔的站在那里,看着面前泪水婆娑的崔二郎,狠了狠心,转身朝里边走了去:“昭然,父亲做的坏事太多了,拗不过自己的良心。”   那身影慢慢的消失在大门口,崔二郎眼睁睁的看着他的背影渐渐远去,眼泪哗啦啦的流了下来。   他不想哭,可又忍不住眼泪。   一转身,已是生死经年。   拖着疲惫的双腿,陆明慢慢朝诏狱深处走了去,狱卒在前边带路,用一种不解的语气问道:“陆明,在这里边的人,一门心思就想着要托人将自己捞出去,你倒好,却只想到这大牢里坐着,你这是怎么了,莫非诏狱里的饭菜好吃些么?”   陆明默默的朝前边走着,没有回答,谁又能明白他内心的痛苦?   谁又不想自由,谁又不想与家人团聚?可他如何能放下过往,心无芥蒂的开始自己的新生活?   “回来了?”嘶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陆明站在自己牢房前停了停,朝那边囚牢里看了过去,墙角蹲着一个人,黑黝黝的一团,头发披散遮住了大半张脸孔,就像一只怪兽。   这是他曾经最感激之人,也是他现在最痛恨之人,陆明默默的望着陆思尧良久,狱卒的声音将他的凝视打断:“还不快些进去?”   他拖着脚镣走了进去,咣当咣当的响声似乎在回答陆思尧的问题。   “陆明,你莫要听信旁人的谗言。”陆思尧将身子团成了一个球,眼睛从一缕缕的头发间隙里望了过去,有些胆战心惊。   开始陆明进诏狱来时,陆思尧以为他是来陪自己的,可过了一段时日以后,他发现陆明对他的态度发生了改变,冷冰冰的爱理不理,他与陆明说话,仿佛是跟一堵墙说话一般,听不到半句回答。   陆明这态度,让陆思尧琢磨不透。   “呵呵呵,自己做了什么事情,莫非心里头还没有数?”   旁边牢房里,丁承先桀桀怪笑之声传了过来:“陆思尧,你这老贼,没想到也会有今日罢?你算计这个算计那个,没想到竟然会算计到自己身上!”   “丁承先,你是我一手扶起来的,你竟然背叛我!”陆思尧气得几乎要跳起来,只是蹲在墙角太久,猛的起来,他不免有些头晕目眩,又一头栽倒下去。   “扶起来?”丁承先冷笑了一声:“以我的本事,不用你扶也能挣个盆满钵满,只怪我贪念甚深,被你说得入了彀中,与你坐了同一条船,就没办法再摆脱。陆思尧,你自己想想,若不是我与皇上说的那些话,你那女儿能在宫中稳这么多年?当年你企图谋害皇长子,一定要我……”   “够了,够了!”陆思尧声嘶力竭的喊叫起来:“丁承先,你做人要有点良心!”   “真是可笑,你要我有良心,你的良心又在哪里?被狗吃了?”丁承先撇了撇嘴,陆思尧大概还不知道,他已经将当年的事情和盘托出,那个被他算计的孩子,大难不死,此刻已经回到宫中。 第386章 崔二郎与陆明(二)   阳春三月, 桃花在枝头开得旺盛, 到处都是粉红粉白的一片,春风吹拂, 花瓣飘飘洒洒落了下来,京城的街道上,一片花瓣铺就的锦缎地毯一般,还带着淡淡清香。   翠玉园的一处宅子里, 门口悬挂着大红的彩球,廊柱上贴着红艳艳的对联,门口挤满了看热闹的人群,不远处喜炮声声, 一阵阵青烟袅袅的朝天空飘了过去。   “哎呀呀, 真是热闹,连宫里都赐了东西下来呢!”   “可不是吗?咱们总管可是崔郡公的儿子,妹妹是皇后娘娘!说实在话,我听说他们要在翠玉园成亲,还不敢相信,总觉得他们会在京城里买一处宅子的哪。”   “可不是?”有人伸着脖子朝那边看:“小圆姑娘今日可真美。”   “成亲这日,最美的就是新娘子, 而且小圆姑娘本来就生得好看。”众人守在门口朝堂屋里看,看着看着,有些惊奇:“哎哎哎,你看看,上座有三个人哪, 崔郡公,郡公夫人,还有一个不认识的男人,也穿着礼服呐!”   众人都是一愣,果然如此。   按惯例来说,那个上座是坐新郎官的父亲母亲,可今日这上座却多了一个人,那人的身份可真真让人捉摸不透。   陆明坐在那里,有些不自在,众人的议论纷纷他倒是没听到耳里,只是有些心焦。   今日得了皇上的,出了诏狱来见证儿子大婚,他目前身份还是诏狱的犯人,就这样坐在大堂里,让他有些不踏实,自己这身份,会不会给昭然带来厄运?说实在话,犯人是没资格坐到这里的,而且犯人自身就带着一种晦气,只怕是会折损了儿子的福分。   见着陆明似乎有些不安,崔老实冲他咧嘴笑了笑:“陆先生……”   那憨厚的笑容看得陆明心中一暖,不由自主放轻松下来,再看了看坐在旁边的崔大娘,见她脸上亦是笑得情真意切,心中更是稳妥,自己的儿子算是有福气的,遇着了这样一对老实人,抚养他长大,还给他娶了一房好媳妇,自己也算是可以放下心来了。   “一拜天地!”   司仪的声音格外响亮,陆明从深思中被惊醒,看到跪在面前的一对新人,恍然大悟,原来到了拜天地的环节。   “二拜高堂!”   随着司仪的喊声,崔二郎与顾小圆跪倒在地,朝崔老实三人连磕了几个响头。陆明见着一身大红吉服的崔二郎,心中甚是感慨,自己这么多年没管过他,二十年犹如一转眼,儿子今日成亲了,就恍若在做梦一般。   新娘入洞房以后,陆明将崔二郎拉到一旁:“昭然,我有话与你说。”   崔二郎一身大红吉服,喜气洋洋:“父亲,你今日可觉得高兴?”   陆明点了点头:“高兴,能见着你成亲,为父自然高兴。”   “那……”崔二郎盼望的看着他:“可否留下共享天伦?”   陆明默然,过了一阵子才低声道:“此次能出诏狱,乃是皇恩浩荡,我明日还是要回去的。昭然,你莫要太挂念为父,为父过得很好,你要好好对崔郡公与他的夫人,他们抚养你长大着实辛苦,千万不可忤逆他们。”   “父亲,我知道,我和小圆会好好侍奉义父义母的,只不过你……”崔二郎渐渐垂下头,实在无法理解为何陆明如此执念——他可能真做了不少坏事,只要他诚心悔过,相信那些人也会原谅他的。   “昭然,这是为父留给你的。”陆明从怀里摸出了一个信封来:“为父不善经营,这辈子也就攒了这么点儿银子房产,你都拿着罢。”   “父亲,我不要。”崔二郎将那信封推了回去:“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你能好好的,能和我们生活在一起。”   陆明神色黯然,良久没有说话,眼睛盯住崔二郎,笑容苦涩:“昭然,你不会明白为父的心情,为父过不了自己良心那道坎。这些东西你都拿着,为父到诏狱里等着宣判的那一日,该怎么样便怎么样,你们不必帮我向皇上去求情,就算是判个秋后问斩,那也是我罪有应得。”   “父亲!”崔二郎大惊,身子忍不住颤抖起来:“不会的,一定不会的!”   “昭然,你能再喊我一句爹么?”陆明满脸期盼的望着崔二郎,一颗心渐渐的软了下来。   “爹!”崔二郎忍住自己的泪水,颤抖着声音喊了一句:“爹,你留下来罢!”   陆明心满意足的叹了一口气,点了点头:“如果我能够,我定然会留下来陪你。”   他走之前,将那个信封交给了崔老实。   “崔郡公,麻烦将这个收着,明日新妇敬茶之时,你替我给昭然与他媳妇。”   崔老实拿着那信封,有些不解:“陆先生,为何不亲手给他们?”   “崔郡公,我今日要回去了,没办法久留,这事情就拜托给你了。”陆明长叹一声,心中忽然有一丝留恋——能与自己的孩子在一起,是一件快意之事,可他却没这个福气了,只盼着昭然日子过得顺畅,那他也就心满意足。   六月初六,骄阳似火,前大司农陆思尧一案审判结果已出。陆思尧涉及谋害他人卖官鬻爵等罪行,数罪并行判了个死罪,前国师丁承先因有立功表现,兼也确实算出了不少天灾让大周减少损失,故此死罪免去,流放西北十五年。   陆思尧府上的总管陆明,识人不清,受其指使犯下数桩罪过,因他本身亦是受害人,兼有检举之功,故此只判了苦役十五年。   “下来,到地方了!”   陆明下了囚车,睁开眼睛一看,前边有一块大牌子,上边写着三个大字“翠玉园”。   “官爷,这是我服刑之处?”原本以为是荒郊野岭,或者是杳无人烟的大西北,可是没想到这做苦役的地方竟然是山清水秀,到处是一片绿意葱茏,还不时有农人赶着车辆出出进进,也未见有官吏拿着皮鞭站在那里抽打犯人。   陆明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么好的地方竟是行苦役之处?   翠玉园的大门打开,从里边走出了好些人,走在最前边的那两个,陆明很是熟悉。   “昭然,卢姑娘!”他惊讶出声。   “什么卢姑娘不卢姑娘,那是皇后娘娘!”身边站着的押解士兵很不满意的嘟囔了起来:“还不快些行礼!”   陆明慌忙跪倒在地:“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心中已经有些明了,或许这是昭然去求了皇后娘娘,有意为之。   “陆大总管,起来吧。”   耳边传来的声音依旧还是当年青山坳里听到的那样,干净利落:“判你十五年苦役,你可心服口服?”   “服气,服气,罪人陆明自知罪孽深重,再多判十五年都服气。”   “那你就到我这田庄做苦役罢,记着,你是戴罪之身,与旁人不同,可是没有银子的哪。”卢秀珍笑了起来:“你这是在为自己洗清罪过,应该不会觉得委屈吧?”   “娘娘,罪人陆明怎么会觉得委屈呢?罪人一定会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判他在翠玉园做苦役,已经是天大的恩赐了,陆明心中感激不尽,更让他觉得感激的是这翠玉园的主管竟然是他的儿子陆昭然!   这分明是有意让他们阖家团聚呢,陆明感动到说不出话来。   第三年正月初一,皇后娘娘生下皇长子,皇上大赦天下,除了判了死刑的囚犯,都可以减免罪行,流放十五年或者是做苦役十五年的,一律可回原籍。   “皇恩浩荡,这真是皇恩浩荡啊!”   陆明朝着京城方向跪倒在地,恭恭敬敬磕了几个响头,只有他做了祖父以后,才发现自己这个戴罪之身有多么难堪,他真不希望自己的孙子知道他是一个正在服苦役的犯人。   即便他看上去与旁人没有什么两样,平常也没给他用上脚镣手链,可是他心里却有一种深深的自卑之感,总觉得自己不配与那些农户生活在一起。   现在好了,他总算自由了。   “爹!”崔二郎抱着儿子朝他走了过来:“爹,俊儿在找你哪!”   他怀中的孩子不过五六个月,哪里会知道找人?陆明心中明白,这是崔二郎想让他与孙子多多亲近呢。他站起身来,拍了拍手掌,将掌心的泥土拍去,伸出手来将那襁褓抱了过来,低头看了过去,小孩子乌溜溜的一双眼睛甚是可爱。   “俊儿。”他忍不住伸手去逗弄那小小婴儿。   小婴儿似乎听得懂他在喊自己,竟然朝他咯咯的笑了起来。   陆明也开心的笑了——天下最高兴的事情,莫过于一家人在一起享受着家庭的温馨快乐,他为了寻找这份幸福寻找了不知道多少年,最终他还是心愿得偿。   “爹,咱们进屋去吧,外头冷着哪。”   “好好好。”陆明小心翼翼将那襁褓掖紧了些,抱着孙子进了房间。   屋子里烧着炭盆,暖烘烘的一片——虽然此刻还是正月,可已经是春意盎然! 第387章 崔六丫与顾二贵   “二贵哥!”   清脆的呼唤声响起, 顾二贵打了个哆嗦, 手一颤,小剪子落在了地上。   一张桃花般的脸孔在门口出现, 双眼弯弯:“二贵哥,我做了冰镇绿豆汤,给你端一碗过来解解暑。”   纤纤素手托着一个红漆木盘走了进来,木盘上有一个细瓷碗, 里边盛着满满一碗绿豆汤,旁边还有一个小碟子,里边搁着几颗腌渍的青梅。   顾二贵有些尴尬,俊脸绯红:“六丫, 太麻烦你了。”   “这有什么麻烦的, 不过是做碗冰镇绿豆汤而已,也不是特地给你做的,掌柜的,伙计们都有得喝哪。”崔六丫将细瓷碗端着送了过来:“你歇歇,先喝了这冰镇绿豆汤再说。”   顾二贵的手不由自主伸了出来,接过那碗绿豆汤,眼睛瞟了崔六丫一下, 飞快的转了回来,脸色更红了。   崔六丫笑眯眯的望向顾二贵:“二贵哥,绿豆汤好喝吗?”   “好喝,好喝。”顾二贵捧了碗,一口气将那碗绿豆汤喝了个干干净净, 放下碗,刚刚准备伸手去拿桌子上放着的一块帕子,崔六丫已经将自己的帕子递了过来,抿着嘴笑:“二贵哥,用我的吧。”   “六丫……”顾二贵不敢抬头,伸手将自己的帕子拿了过来擦了擦嘴:“你去忙吧,我要继续把这盆花做好。”   “二贵哥!”崔六丫有些生气,转了过来蹲在顾二贵的面前,仰头看他:“你现在为啥都不敢于我说话?难道我有那么可怕吗?每次我来找你,你只是嗯嗯啊啊的应着,或者的点头,多说一个字都为难?”   为难?顾二贵的手抓紧了那块帕子,都不知道该怎么回复崔六丫。   他很想能像以前一样,与崔六丫无拘无束的闲谈,两人说到自己想要做的事情时,笑得那么开心!   “六丫,吴御厨肯定会收你做徒弟的,你放心吧!你这么心灵手巧又有悟性,谁见了不会喜欢?更别说我师父与他是好友,有他举荐你过去,吴御厨也不会拂了他的面子。”   “二贵哥,你这么一说,我就放心了。”   甜甜的笑容,水汪汪的大眼睛看得他一颗心砰砰乱跳,似乎有谁在拨动他心间的一根弦,微微颤动着,不时的发出不着调的声音。   “二贵哥,你的手真巧,做出来的花儿那样好看,跟真的一样,摆在那里还能将蜜蜂蝴蝶引过来,京城里没几个有你这样的手艺了。”   投桃报李,崔六丫也尽极可能的夸奖顾二贵——也不算是过分的夸赞,顾二贵的手艺真是好得很,就连李尚工都赞不绝口——哄蜜蜂蝴蝶是假的,崔六丫在花瓣上抹了些雪花膏,是那香味将蜂蝶引过来的。   顾二贵闭了闭眼睛,这样的场景只能是回忆了。   自从崔郡公与郡公夫人到京城的芝兰堂来过以后,顾二贵就刻意与崔六丫保持了距离,两人再也不像以前那样无拘无束的谈心说话了。   从崔郡公夫人的眼里,顾二贵感受到了一种担忧与无奈。   那是肯定的,自己花朵儿一般的姑娘,竟然与一个腿有残疾的人走得很亲近,将心比心,换了是他,也会觉得着急。   六丫是个好姑娘,她值得有更好的男子陪着她,关爱她,能为她撑起一片天空,经营一个温暖的家。像自己这样行走不便之人,如何能带给她幸福与快乐?   顾二贵捶了捶自己的腿,忽然对自己的父母有些愤恨之意。   当年被马踩了的时候,他们两人舍不得花银子,没有送他去京城的药堂,随便找了个游医替他简单的包扎了下,结果腿被接歪了,最后落下了残疾。若是能送他去回春堂,找那有名的接骨大夫,此时的他就会与旁人一样行走自如。   一切都是命,都是命!   他的命就只有这样薄,分明有自己喜欢的姑娘,却不敢向她表白。   “二贵哥,你说话啊,怎么了?”崔六丫蹲着身子在他面前,一双眼睛里满满都是期盼,亮晶晶的,还带着些泪意,声音里有几分颤抖。   “六丫……”顾二贵痛苦的吐出了一句话:“我不配和你说话。”   “为什么?”崔六丫有几分着急,一把抓住了他的手:“以前咱们不是说得好好的吗?为啥你现在却说出这样奇怪的话来?什么叫不配和我说话?我们是朋友啊,如何就不能说话了?二贵哥!”   她又急又气,都快说不出话来,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只是强忍着没有掉下来,盯着顾二贵望了一阵子,崔六丫猛的吼出了一声:“二贵哥,我喜欢你,我要嫁你!”   “六丫,你是个好姑娘,我……”顾二贵吃了一惊,心中有一种甜蜜渐渐涌起,可很快又被悲伤淹没——能听到崔六丫亲口告诉他这事情,他是何其幸运!可他……顾二贵不敢看崔六丫的眼睛,心就如被刀扎了一般:“我不能耽误了你。”   “什么叫不能耽误?为什么你能耽误我?”崔六丫睁大了眼睛,完全不能理解他的话:“二贵哥,你是不是有喜欢的人了?若你有自己喜欢的人,那我不耽误你,要是你没有,那我一定要嫁你!”   “六丫,你也知道,我哪能有自己喜欢的人?我在京城认识的姑娘就只有你和卢姑娘两个!”顾二贵摇了摇头,声音里满满都是痛苦。他伸手拍了拍自己那条腿:“我这腿……和常人有异。”   “那又如何?”崔六丫的眼泪珠子掉了下来,滴在他的裤腿上:“你只是行走不方便而已,这又怎么了?”   “行走不方便,就是有残疾,像你这样好的姑娘,自然要嫁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他能护着你,能让你有幸福美满的生活,而我这个腿有残疾之人,如何能做到?”顾二贵摇了摇头,闭上了眼睛,心痛让他几乎无法呼吸:“六丫,我们再也别说这事了,我会记得你的一片心意的。”   “二贵哥……”崔六丫声音哽咽,脸色发红,胸口一起一伏,看得出来他很激动:“你虽然腿有残疾,可你却没有放弃自己,你在努力的养活自己,你做的花儿能卖银子,这不是和正常人是一样的?你别和我说什么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这世上有几个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我不要那些有权有势的人,我只要和你在一起,哪怕是过着粗茶淡饭的生活,那就已经足够。”   崔六丫站起身来,用手背抹了下眼睛,气哼哼道:“二贵哥,我只要你说一句实话,你是喜欢我还是不喜欢我?”   顾二贵的脸红了,他抬头望着崔六丫,见她眼眸里若有星辰灿灿,亮晶晶的几乎无法逼视,不由得有几分羞愧。   一个女儿家都能有这般磊落的气魄,他是个男子,都比不得她如此胸怀!   “六丫,你这么美这么好,我自然喜欢你。”   “那好,我这就去与爹娘说!”崔六丫点了点头:“我喜欢你,你也喜欢我,咱们心意相通,当然要成亲。”   “六丫!”顾二贵咬紧了嘴唇,心中既感动又有些不安,一个姑娘将一颗真心捧到他面前,而他因为担心自己配不上她而退缩,这算不算是没有责任感?   “你等着,我过两日回江州去,和我爹娘说一句,你且等着便是。”   “他们或许不会同意……”顾二贵有些提心吊胆,崔郡公和他夫人会同意吗?不同意,那多么尴尬呢。   “我爹娘最疼爱我,他们不会不同意的。”崔六丫说得笃定:“再说了,他们不同意又怎么样?只要我同意就行了,若是一定要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我便进宫找皇后娘娘,请她去说服我爹娘,只要皇后娘娘开口,我爹娘没有不听的。”   在家的时候,大姐说啥就是啥,更别说现在她已经贵为皇后。   过了几日崔六丫便赶着回了江州,告知崔老实崔大娘她想要嫁顾二贵。崔老实没有说话,崔大娘有些犹豫:“六丫,二贵是个好孩子,可他的腿脚不方便,只怕是……”   “娘,二贵虽然腿脚不方便,可他却和旁人没什么两样,他有一门好手艺,能自己养活自己,不需要我来负担他。我们两人会努力挣钱,将日子过好的。”崔六丫见着崔大娘似乎有些不同意,心中一咯噔:“娘,你就别只盯着二贵腿脚不好这事儿了。”   崔大娘没有出声,崔六丫跺了跺脚:“我找皇后娘娘去。”   “别别别,你这是小事,何必进宫去麻烦皇后娘娘!”崔大娘慌了神:“咱们自己说说就是了。”   “那娘你是不是同意我们俩成亲?”崔六丫挽住了崔大娘的胳膊:“娘,你想想啊,二贵人好心眼也好,而且他现在已经和顾家没啥关系了,我也不用嫁到别人家去,以后就一辈子陪着爹娘在一处啦,以后我的孩子除了姓顾,还能姓崔呢。”   崔老实在旁边点了点头,眼睛闪闪的有了光彩:“没错,二贵这一点强。”   虽然他有几个儿子,可没一个是亲生的,六丫是他的亲生女儿,若是嫁了顾二贵,那等于招了个女婿进来,他们的孩子就是自己的亲生孙子一般,若是能姓崔,那可是真正的崔氏血脉。   “啊哟,这倒是不错。”崔大娘忽然也想到了这一点,眼睛亮了起来,腿脚不方便就不方便吧,在这血脉延续的大事上,腿脚不方便算不了什么,更别说顾二贵真是个不错的。   “我就说我爹娘会同意。”崔六丫笑嘻嘻的望着目瞪口呆的顾二贵,伸手点了点他的鼻尖:“傻瓜,爹娘说了,等着我满了十七岁,咱们就成亲!” 第388章 秦文龙与小蝶   帐幔低垂, 熏香炉里青烟袅袅, 房间里弥漫着一种淡淡的香味。   一个小丫鬟站在床边打着扇子,柔软的帐幔随着她不住的扇动也忽忽儿的飘了起来, 露出了床铺上淡绿色的水竹细纹凉席,还有一角樱桃红的衣裳。   床上的人影侧躺,就如连绵玉山倾倒,青丝压在胳膊下边, 拉得长长,光滑的丝帛锦缎。一支胳膊横在脖颈之下,一支却伸在前边,不住的划着竹席上的纹路, 有些心不在焉。   “姑娘……”   脚步声轻轻响动, 一个丫鬟端着盘子进来:“新上市的枇杷洗好了。”   床上那人翻了个身,似乎倦意沉沉:“搁着罢。”   “姑娘,刚刚洗好了,要不要尝尝鲜?”那丫鬟将盘子放到桌子上,从盘子里摘出一颗枇杷,走到床榻之前,把帐幔掀起:“瞧这枇杷颗粒大得跟那香珠儿一般, 皮又薄,定然好吃。”   “又不是没吃过枇杷,有什么好稀罕的呢?”   床上那人不耐烦的用袖子遮住了脸孔,不往那丫鬟手中的枇杷看过去:“是不是东街那果铺里的张爷送过来的?”   “可不是他吗?姑娘,我觉得他可是对你很是用心哪。”丫鬟凑了过来, 笑嘻嘻道:“有什么新上市的水果,只要姑娘开口说想吃,便要给姑娘送一份儿来呢。”   “呵,你以为他是真心?”床上的那人猛的翻身坐了起来,从丫鬟手中抢过那颗枇杷看了看,嘴角一撇,猛的将那枇杷掷了出去:“要我开口说想吃才会送过来,这是用心?只不过是分明垂涎我的容貌罢了!”   枇杷落在地板上,“噼里啪啦”的一阵响,滚着溜到了角落,撞上墙角又弹了回来,摇晃了两下,停在那里一动不动。   丫鬟被她的动作吓住,站在那里睁大了眼睛:“姑娘……”   “出去罢!我累得慌!”   那丫鬟低头应了一声,慢慢的退了下去,床边那打扇子的丫鬟停了手,呆呆的站在那里,不知道自己是该走还是该留。   “你也出去罢,让我一个人静静!”   “是。”   丫鬟赶紧将扇子放下,轻手轻脚的退出了房间,走到外边,就见着那捧水果进来的丫鬟,两人挤了挤眼睛:“小蝶姑娘心情不太好呢。”   “可不是吗,我觉得……或许是因着芝兰堂那个管事这两日没给她送花过来罢?”   “我觉得也是。”打扇丫鬟点了点头,长长的叹息了一声:“我都弄不清小蝶姑娘怎么想,那个秦文龙就是再殷勤,也不过是一个管事,替人打点下铺面而已,哪有那些老板们有银子,小蝶姑娘放着那么多有钱的主儿不挑,偏偏心中记挂着那个管事,真是让人看不懂。”   “是啊,秦文龙没有赎身银子,再殷勤也是白搭,我看啊,小蝶姑娘这头夜多半是会被张老爷买了去的。”端枇杷进来的那个丫鬟压低着声音道:“若我是小蝶姑娘,就允了张爷,好生伺候着,把张爷伺候舒服了,指不定他会愿意出银子替她赎身,抬回家去做个姨娘,到时候便是穿金戴银,享福不尽了。”   翠红院里的清倌人小蝶姑娘,才貌双全,江州城里不少有钱的爷提到她便垂涎三尺。老鸨这几年没有逼着小蝶姑娘接客,一来是她年纪还不算大,再者小蝶姑娘放话说要挑个合心意的才开张,若是逼她,宁死不屈,老鸨就等着给她收尸便是。   因着怕折损了这棵摇钱树,老鸨也没过分的逼她,可是做这一行的都是在吃青春饭,年龄小还有拿乔做致的资本,等着年纪大了就没什么好商量的了。小蝶姑娘从十三岁出道卖艺不卖身,转眼就已经五年了,十八岁年纪在这秦楼楚馆里已经算是大龄女,渐渐的老鸨脸色也不好看了。   “别跟我来些什么要生要死的伎俩,早两年老娘还忍着你,到了这个年纪了老娘还要忍气吞声?”老鸨眼睛一瞪:“你要死,也得要能寻到死的机会!”   十三四岁正是豆蔻初开的时节,水灵灵的一朵花儿,谁也舍不得伸手去摧残,老鸨想着她在这翠红院多混几年,自然就会想得通,故此也没怎么逼迫她。可现儿情形完全不一样了,十八岁的姑娘还想矜持保住处子之身?老鸨嘴角露出狰狞的笑,想要逼人就范的法子多得很,就看她想用还是不想用。   见着她那脸色,小蝶心中一颤,老鸨的手段她也不是没见识过,卖进翠红院的姑娘她见得不少,很多人进来哭着喊着不卖身,可老鸨整治她们的法子层出不穷,那些姑娘们最好还是被逼着操起了这贱业。   “让我开张也行,我要挑个自己喜欢的。”小蝶咬了咬牙,这是她最后的一条路。   “行,只要你答应接客就行。”老鸨眉开眼笑,走过来摸了摸她光滑的头发:“小蝶,娘最喜欢你,怎么会舍得让你吃那皮肉之苦?”   最喜欢,不过是因为她能挣银子罢了,这些年她光只是弹弹琴就能为翠红院挣不少银子,若是她下场卖身,肯定挣的银子更多。   翠红院小蝶姑娘要选人开张的消息传了出去,江州城里有钱的主儿不少人心思都活络起来,小蝶姑娘生得美貌,又能歌善舞会弹琴,那身段窈窕腰肢轻软,不知道颠倒了多少人,最最重要的是——她是清倌人,这朵花儿还没被人攀折过。   一时间翠红院门庭若市,不少富家老爷公子都打发人过来写名字:“那晚上一定会来捧场。”   据说小蝶姑娘会在报名的人中选一个,交纳一定的银子,就能与她共赴巫山,若是报名的人里没有小蝶姑娘喜欢的,那就采用竞价的方式,出银子最高者得之。   消息放了出去,短短三日,报名者已经达到了二十四人之众。   只是,里边并没有看到秦文龙的名字。   小蝶有些发慌,那个每隔一两日就要送花篮过来的少年郎,在这关键时刻怎么就不见了呢?她让自己贴身丫鬟黄莺拿了银子去芝兰堂找秦文龙,想让他过来买下自己的初夜,可黄莺回来以后耷拉着脑袋告诉她:“姑娘,秦管事没在芝兰堂中,据说是去了京城。”   这便是造化弄人?小蝶脑袋里一片空白,呆呆的望着黄莺放在桌子上的那张银票,心里头堵得慌。   最需要他的时候,他却没有在身边,难道说自己就是这样,命该如此?她眼睛望着桌子上的那盘枇杷,心中郁闷,两行清泪渐渐流了下来,倒头扑在床上,哀哀哭泣。   一定要找到秦文龙,她一定要他来翠红院将她带走!   小蝶抓紧了竹席,一颗心渐渐坚定起来——她这些年也攒了些私房,全部拿出来给秦文龙,不知道够不够替自己赎身。   秦文龙是个好人,她相信他不会拐了自己的银子跑路的,只要他在江州,他肯定能来救自己,一定会的。   只是……秦文龙一直没有在江州露面,直到六月初八那日也没见着他。   六月初八的晚上,月亮半满,淡淡的云彩在天空上飘来飘去,流萤点点,纺织娘在墙角发出阵阵叫声,一切显得那样安详温馨。翠红院的院墙上,红灯成行垂下,星光点点闪着人的眼,大门口已经被人堵得满满,水泄不通。   “今晚花魁娘子小蝶姑娘招夫婿哪,也不知道哪家大爷能做新郎?”   围在门口的人踮起脚尖朝院墙内那三层小楼看了过去,就见那长廊上用红纱堆起了一个个彩球,随着夜风不住的转动。红色的薄纱蒙在走马灯上,烛光随着灯笼不住的转动,点点金光投在地上,不住的变幻着色彩。   “小蝶姑娘出来了,出来了!”   千呼万唤声里,一个身着大红纱衣的丽人出现在楼上,她云鬓高高挽起,乌黑的秀发里簪着金色的珠钗,圆润的东珠垂到耳边,不住的晃动。底下的人个个仰着脖子朝上望,虽然看不清她的眉眼,但从她窈窕的身形看起来,确实是位绝代佳人。   “也不知道小蝶姑娘会选谁?”众人着实好奇,扒着旁人的肩头朝翠红院外边那张纸看了过去:“上头写了不少名字呢。”   小蝶一双手扶着楼梯,眼睛茫然的朝下边看了过去,就见院子里搭起了几个棚子,棚子里坐着许多穿着绫罗绸缎的老爷公子,这些人都是想花银子与她春宵一度之人。   “小蝶,你快选罢,没选中我可要让爷们开价了。”老鸨站在小蝶身后,一脸笑容,今晚她无论如何也要进一大笔银子了。   “我……”   他没有来,没有来!小蝶的手抓住了衣裳前襟,一颗心颤抖了起来。   闭了闭眼睛,她吸了一口气,伸手抓住了栏杆——她不愿意就这样被人糟蹋,她宁愿跳下去也不愿意任由老鸨摆布!   “小蝶!”   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让她猛的睁开了眼睛。   是幻觉么?她眨了眨眼睛,就见门口用力挤进了一个人:“小蝶,我来了!”   “文龙!”小蝶全身都颤抖起来——她终于等到了他!   “秦文龙?”老鸨探身一看,嘴角浮现出一丝冷冷的笑:“秦管事,你也想来凑热闹不成?即便我家小蝶选了你,你也得要拿得出五百两银子啊!”   “五百两!”   闻着个个惊呼,望向秦文龙的眼睛里带着一丝丝同情,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也就是这两年给皇后娘娘的话铺做管事罢了,能攒下多少银子来?   “我要给小蝶赎身!”秦文龙奋力挤了进来,手里抓着一张黄色的锦缎:“我这里有皇后娘娘的懿旨!”   “什么?”众人大惊失色:“皇后娘娘的懿旨?”   秦文龙确实是在给皇后娘娘做管事,可他手里拿着的是不是皇后娘娘的懿旨,谁也不敢保证——只是谁又敢那么大胆能假传懿旨?   “小蝶,这今日我去了京城,为咱们的事情去求皇后娘娘借银子给我,我说愿意给她做一辈子管事,只求她早些支了我的工钱,皇后娘娘得知了缘由,遂赐下懿旨,着你嫁与我,她真是仁心啊!”秦文龙脸上都是兴奋的笑:“皇后娘娘还送了添妆礼给你呢。”   “胡说八道!”老鸨气得脸色发白,她养了一棵摇钱树,眼见着要收大笔银子了,却被这穷小子一句话就诳了去?她绝不同意!   “我说的是真的,这是皇后娘娘的懿旨!”秦文龙赶紧将那黄绫缎子展开,恭恭敬敬的指着那方大印:“这是皇后娘娘的凤印。”   “哼,老娘信了你的邪!”老鸨脸色发青,一脸不快:“还不快滚!”   “谁这般大胆,竟然敢对皇后娘娘懿旨不恭!”   清脆的女声从门口传了过来,众人认出了那站在门边的少女,惊呼出声:“这不是崔郡公家的小姐吗?她都亲自来了,秦文龙手中的懿旨肯定不是假的了。”   当今皇后娘娘,乃是崔郡公的长女,门口站着的是崔郡公的次女,她这是来给秦文龙撑腰的吧?   见着崔六丫站在门口,老鸨即刻服了软,她颤着腿儿走了下来,挤过人群,朝崔六丫行了一礼:“不知小姐驾临,有失远迎。”   “咱们客套话也不用多说,赶紧给秦文龙与小蝶办亲事罢。皇后娘娘也不想让你亏了本,特地赐了你五百两银子,就当是小蝶姑娘的赎身费用。”崔六丫递过一张银票,见着老鸨不伸手接,眉毛竖了起来:“你买小蝶时不过十两银子顶天了,现在给你五十两银子难道还不知足?”   “没没没……”老鸨有几分无奈,本来她还想要开两三千的赎身银子,现在皇后娘娘开了口,她哪里敢反驳?五百两也是银子啊。   “快快快,快将房间布置起来。”老鸨接过银票,转身朝上边吆喝着:“小蝶今晚要成亲哪。”   “不用您劳神了。”秦文龙开心的跑上楼去,一把抓住了小蝶的手:“咱们回家去。”   “回家?”小蝶眼睛一亮,世上没有比“家”这个字更动听的了。   “是,回家,虽然我们的家没有这里舒适奢华,可足够替咱们遮风挡雨。”秦文龙抓紧了小蝶的手:“你愿意跟我回家去么?”   “我愿意。”小蝶点了点头,两行眼泪从她的脸颊慢慢流过。   被父亲卖到翠红院以后,她对于家再无奢望,没想到十多年后,她终于有了自己的家。   笑生双靥,两人携手拾级而下,一步步,走向属于他们的温馨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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