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盛明贤王 作者:汉水谣 第一章 谶语    明宣德年间,京城物华天宝,万国朝使汇聚,天下商旅云集,盛况不亚于宋时汴京。    城内城外美景如画,四时各异。    想看透京城的景物绝非易事。且不说领略蓟门烟树,玉泉垂虹,卢沟晓月,西山霁雪,太液清波,琼岛春云,金台夕照,满井盈泉,戒坛积翠等俯首即拾的自然景观颇费时日,单是游遍宗教胜地就得耗上一年两载。大明释、道、儒三教并重,都门内外,寺庙宫观星罗棋布,晨经暮钟声动远空。   若想熟知四时节庆与东安门灯市、城隍庙日市等民俗市态,你又得入乡随俗,经年累月地细细品味。   更何况数朝帝都,人文荟萃,无数文人骚客即景起兴,咏叹京城景物的锦绣诗文卷帙浩繁,像一座巨大的宝藏,即便你穷尽一生,也难以如数掘采。   至于一百六十余年后,意大利传教士利玛窦所描述的北京“脏乱差”景象,不过是历史长河中的短暂一瞥而已,充其量只能算作明末国势衰颓、百业凋敝的一个缩影。   至少在宣德年间,京城风光无限,芸芸众生无不沉浸在盛世大梦之中。   宣德十年正旦这日,京城人流如涌,鞭炮声此起彼伏,东岳庙焚香的烟阵遮天蔽日,白塔寺绕塔的男女汇聚成海。   千家万户几乎是阖门外出,不得不留在家里的深闺女子也不安分,三三两两聚在楼台上,偷瞧街面上的热闹。   在如此盛大的节庆里,人们无不翘首以待,只等皇家车驾出行的那一刻,蜂拥而上,竞相围观。   年年岁初,必有皇室成员外出祈福,华丽、恢弘的仪仗成了京中一道亮丽的风景线。   可是,直到暮色四合,皇室车驾依然了无踪影。   皇城内侧的人们会讶异地发现:巍峨的紫禁城四门紧闭,戒备森严,处处透出诡异的肃杀之气,犹如脱世的孤岛一般。   站在宫城的随便一条宫道上,“静”这个字会从心底倏然冒出。   宫中极少有人走动,偶尔匆匆而过的内侍、宫女无不神色肃穆,步履轻盈,生怕弄出一点响声来。   偌大的紫禁城,静得可细听绣花针落地。   皇帝病危,阖宫惶恐!   文武百官齐聚奉天殿,忧心忡忡地等候着太后传召。   争夺继位权的大戏提前上演,在满朝饱学之士温文尔雅、文质彬彬的表象下,背地里却是刀光剑影,暗流汹涌。   太后张氏屏退左右,独坐于清宁宫思虑权衡。她是深宫妇人,却不能仅做深宫妇人,于她而言,任性忧郁、纵情悲戚竟是奢望!十一年前,她失去了公爹,成了皇后;十年前,她失去了丈夫,成了皇太后;如今她即将失去长子,成为太皇太后。几代亲人的不幸换来了她位分的日益尊崇,她深知,那尊崇得无以复加的位分不属于她自己,而属于大明,是用来回馈与呵护的。   弥留之际的宣德皇帝已口谕百官,朝中大事须禀明皇太后、皇后,由皇太后最终定夺。   本来继位人选并无悬念,宣德皇帝有两个幼子,嫡长子朱祁镇年方九岁,数年前被立为太子;庶子朱祁钰比朱祁镇小月份,为婢女所出。论嫡论长论位分,都该是太子继位。   可是去年曾有江湖术士为两位皇子卜卦,竟说二人都有帝王之气!眼下朝中正有人以此论事,在到底由谁继位的问题上暗中起了争执。   若是出于公心,论德论才而起争议倒也罢了,就怕有人包藏祸心,见太子、二皇子年幼,以为奇货可居,日后可效仿古之权臣,视幼帝、幼皇子为提线木偶,废立只在一念之间。太后是睿智之人,自然掂量得出此事的利害。   偏偏那江湖术士还言及越王朱瞻墉的独子朱祁铭,为他卜卦时竟脱口而吟范成大的诗句,“世间豪杰英雄事,江左风流美丈夫”。朱祁铭年仅七岁,机敏果敢,禀赋迥异于旁人,深得太后喜爱,但继位权再怎么排也排不到他的头上。朝中有人私议术士之言,那不是将朱祁铭架在火堆上烤吗!   无论江湖术士怎样说,无论朝臣怎么附和,丝毫动摇不了太后扶太子上位的决心。麻烦的是,朝中“国有长君乃社稷之福”的呼声甚高,主张由襄王朱瞻墡继位的人不在少数。   太后张氏育有三子一女,长子便是宣德皇帝;次子越王朱瞻墉,久居京中,未赴位于浙江省衢州府的封邸;三子襄王朱瞻墡,封邸在湖广省长沙府;女嘉兴公主,宣德五年下嫁井源。   立幼皇自古多致帝道中衰,太后对此也是深以为忧。不过,话说回来,国有成年君主固然是好,但强求不来,皇帝有子,“兄终弟及”理应排在“父位子承”之后。   即便行禅让礼,也应长幼有序。越王朱瞻墉正好顺位。   可惜朱瞻墉是个逍遥王,且十分专情,一生只有正妃吴氏一个女人,夫妻二人每每琴瑟和鸣,诗词诵对,宛如神仙眷侣。他素来疏远政事,赶鸭子上架恐怕不行。   有人会说:“你老二越王不愿做皇帝,嘿嘿,那便由我老三襄王来做好了。”以为朱瞻墡继位是顺理成章的事。   事情哪有这么简单?皇帝不是谁想做便能做、谁不想做便能不做的。越王无意于皇位,这实际上是对“兄终弟及”的终极否定:老二不做,老三更不能做!   否则,若让朱瞻墡继位,势必先废“父位子承”的法统,后乱长幼之序,法度尽失,贻害无穷。立此先例,等于为后世的萧墙之祸大开方便之门。   再说,既然长幼之序可乱,那嫡庶之别亦可乱,要是这样,她的庶子卫王朱瞻埏年仅十九岁,贤王的美名已响彻京城,论德论才,卫王更有资格问鼎大位。如此一来,不必待后世,只怕眼下就会天下大乱了。   多番权衡之后,太后终于铁下心来。眼下只能自求上天假年,让她活到幼帝成年亲政的那一日。   这时,司礼监秉笔太监金英入内禀报:“都察院十余名御史求见。”   太后皱眉道:“想必是来替襄王鼓噪的,不见!你去传哀家的话,便说‘皇帝还在,你们如此行事,有失为臣之道,必令天下人齿冷!’”   金英走后,废后胡吉祥匆匆入内,方行罢礼,眼泪便扑簌扑簌往下掉。她的哭一半为皇帝,一半为自己。   皇帝的生死往大了说,事关社稷安危;往小了说,决定着后宫妃嫔的命运。   七年前,无子的皇后胡吉祥被迫上表辞去后位,退居长安宫,赐号“静慈仙师”。贵妃孙氏因诞下皇子朱祁镇,晋为皇后,入主中宫。   后宫倾轧往往决绝无情,直碎人心,若非皇帝念着旧情,太后时时呵护,只怕静慈仙师活不到现在。   如今皇帝病危,静慈仙师顿感生而无望。   见了胡吉祥那副楚楚可怜的样子,太后动了恻隐之心,柔声道:“哭什么?皇帝还在,天塌不下来!再说,不是还有哀家吗?”转而正色道:“你回去转告吴妃,近日务必谨守宫规,各安其分。”   就在胡吉祥退出清宁宫宫门的一刹那,太后抛出了一句重话:“皇后须得守制!”   后宫妃嫔的情绪很快便稳定了下来,朝中大臣的意见也渐渐趋向一致,一切都在井井有条地朝着太后期望的方向发展。   初三那日,天子驾崩,阖宫举哀。太后只哽咽了一小会,便匆匆収起眼泪,强忍丧子之痛,逐一传唤重臣密谈,并召在京的皇室宗亲入宫议事。   三日后,太后领着朱祁镇胸有成竹地来到奉天殿,手指太子对文武百官道:“先帝留有遗诏,这便是你们的新君!”   有朝中重臣领头,百官无不拜倒在地。   宗亲、勋戚、百官纷纷上表劝进,朱祁镇照例要推辞一番,直到举哀七日后,众人第二次上表劝进时,他才谦逊地答应了下来,并定于次日吉时即位。   一切都已尘埃落定,太后(不,现在她已是太皇太后)如释重负地长舒了一口气。   不料新皇即位当日,天现异象,京师大雨滂沱,积水漂石。紫禁城上空电闪雷鸣,迅雷震崩谨身殿,君臣震惧。   如此不合时令的异象闻所未闻,即便是见多识广的太皇太后也不禁心惊肉跳,她亟召钦天监监正问吉凶。监正只伏地说了句“社稷有危”,便一问三摇头,再无言可对。   太皇太后怒道:“而今正值盛世,危从何来!”话一出口,立马意识到以往盛衰之替大多是在不知不觉间发生的,便久久默然无语。   奉天殿内,群臣议论纷纷,大有鼎沸之势。清宁宫里,太皇太后端坐如常,仿佛不曾有过诡异的天相。   两个时辰后,白云观第四十四代天师张宇清异乎寻常地现身于奉天殿,丢下一句“天相惟警示新君兢兢夕惕”后,转身便走,众人稍一愣神,再举目四望时,他已悄然离去。   白云观始建于唐开元二十六年,历史悠久,元初因深得成吉思汗赏识的长春真人丘处机驻宫而名冠天下。到了明代,明成祖朱棣先后令白云观第四十三、第四十四代天师重编《道藏》。   因这些渊源,对来自白云观的说法,文武百官自然是深信不疑。人言汹汹的乱局终于得以平复。   这天夜里,太皇太后请来了一位神秘的客人——云游四海的青松道长。   古时道教中人多有出类拔萃者,经史子集无所不涉,琴棋书画无一不通。青松道长便是其中之一,博学广识而又喜欢故弄玄虚,宣德元年因准确预判汉王谋逆而声名鹊起。   他年不足四十,却气宇脱俗,声如天籁。“《战国策》中,应侯范睢对秦昭王讲过神丛的故事,太皇太后可知此事?”   太皇太后摇摇头。    “恒思有悍少年,请与丛博,曰:‘吾胜丛,丛籍我神三日;不胜丛,丛困我。’乃左手为丛投,右手自为投,胜丛,从籍其神。三日,丛往求之,遂弗归,五日而丛枯,七日而丛亡。”   太皇太后急问:“此言何意呀?”    “恒思那个地方的丛林有神灵,一个凶顽的少年要与神丛掷骰子,说:‘我赢了,丛林借给我神灵三日;丛林赢了,可困住我。’于是左手为丛林掷。右手为自己掷,结果少年赢了,丛林就把神灵借给了他。三天后,丛林派人取神灵,竟没有取回去。五日后,丛林枯萎。七日后,整片丛林全死了。”    “国家好比国君的丛林;权势好比国君的神灵,把国君的权势借给别人,能不带来危险吗?”   青松道长顿了顿,续道:“天子年幼,政出于臣下,国有神器,器在君手,神由臣主,长此以往,国运必衰。”   太皇太后惊问:“可有得解?”    “日后宗室中当有辅佐之人。”    “谁!”太皇太后脸上满是期待之色。   青松道长递上一束帛书,匆匆辞去。在灯火的映照下,离人行色从容,衣袂飘飘,仿佛蒙着一层迷幻色彩。   太皇太后展开帛书,只见上面写着:“龟蛇所宿,江南王府,吐哺之贤,庶人之命。”她捧着帛书足足看了一个时辰,结果仍然是一头雾水。   突然,太皇太后惊叫一声:“祁铭!”旋即喟然长叹,潸然泪下。 第二章 深宫余恨   “梅子,快给哀家梳头。”     大丧礼悲戚、肃穆的气氛已然散去,太后孙氏脸上露出了一抹久违的浅笑。     一夜之间,她由皇后变成了皇太后,由坤宁宫迁到了咸熙宫。她年仅三十二岁,倾国倾城的余韵仍留在脸上,只是眼角细纹诉说着风霜无情,岁月催人。     “诶!”叫梅子的宫女应了一声,挑出一把玉梳,小跑至太后身边。     梅子年近二十,皮肤白皙,只是细眼薄唇的,不免有是非之人的嫌疑。     见太后气色极好,梅子边为太后梳头边打开了话匣子:“新君即位是天命所归,合乎正统,这下太皇太后总算安心了。”她不说皇太后安心,而说太皇太后安心,自然是想把话说得委婉一些。     太皇太后命后宫妃嫔谨言慎行月余,太后心里多少有些憋屈,听了梅子的话,眉头一展,“合乎正统?皇帝的年号恰好是‘正统’,巧了!不过,今年还得沿用先帝的年号,明年方能改元。”     “‘世间豪杰英雄事,江左风流美丈夫’,莫非真有周公瑾再世?皇太后不觉得好笑么!”梅子近侍太后四年,以往宫斗正酣时,她总是在太后的耳边贬损太后的对手,讨得太后欢心,如今借着江湖术士的卦言,她如法炮制,暗贬皇上的所谓“对手”,殊不知这是前朝的事,与后宫争斗不同。     太后白了梅子一眼,“有何好笑的?江湖术士赞誉祁铭,听听便行了,且能往心里去?有人借事生非,混淆视听,哀家心里有数。”     朱祁铭只是王子,而非皇子,太后心中虽有些疑虑,但还不至于戒惧。     梅子点点头,道:“哦,也是,若非越王坚拒‘兄终弟及’,皇上即位肯定要费许多周折。”     “这事过去了,以后不必再提。”若越王或襄王即大位,太后并非完全不能接受,毕竟那是两大势力相持不下时的一种折中,没必要耿耿于怀。     “是!只要不是那人僭越便行。”     太后的脸色阴沉了下来。她在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换作是一年前,她早已疾言厉色,如今她要顾及自己的身份。     她知道梅子口中的“那人”是指庶子朱祁钰。她本想淡忘的旧怨,此刻却被梅子搅得一股脑翻将出来。     若朱祁钰做了皇帝,他那贱婢出身的生母必然位列两宫皇太后之一,且是说话算数的主。而自己这位皇太后仅是摆设。     更可怕的是,被自己压制多年的胡吉祥必与那贱婢合起伙来,寻自己母子二人秋后算账。     后宫妃嫔的暗中势力合流之快,远远超出了她的意料,先帝殡天前后,强推朱祁钰继位的朝臣竟能与力主朱祁镇继位的人分庭抗礼,若非太皇太后镇场,后果不堪设想。     可太皇太后素来只站在江山社稷的角度权衡取舍,待后宫妃嫔、皇子并无厚薄之分,这让太后心存隐忧,毕竟公心诚可贵,私情方可靠。     梅子越说越来劲:“江湖术士竟扬言那人有帝王之气,分明是胡说!”     突然,太后猛地夺过梳子,使劲摔在地上,“啪”的一声,梳子断成数截。     梅子大惊失色,慌忙跪伏于地,“奴婢······”颤栗着说不出话来。     一个身份卑微得不能再卑微的婢女,如此放肆地妄议皇子,许是好久不说话,脑袋给憋坏了。     不过太后似乎并不在意,她瞟一眼梅子,敛起怒色,轻笑几声,缓声道:“瞧把你吓的,起来吧。”     梅子起身,心有余悸地垂下头。     太后看着地上的断梳道:“先帝新丧,再说,哀家身份变了,不比从前,这玉梳色泽太艳!何止玉梳,这咸熙宫的许多物什都该换一换了。”     梅子长出了一口气,脸上又漾起浅笑,“奴婢这便去御用监传皇太后懿旨。”     “不必了,哀家迁宫时御用监花费甚巨,罢了,先将就着用吧,待到明年元夕,让内侍去一趟灯市,用哀家的私帑采办一些。”     梅子道:“皇太后说得是,灯市里各类物什应有尽有,且价廉物美。”     “你去造本清册,哀家担心日后将此事给忘了。”     “是!”梅子应了一声,随即换一把梳子替太后梳好头,然后退到偏殿造册去了。     门帘一动,掌事宫女、被太后誉为“女诸葛”的红蓼走了进来,,她年龄大约二十四、五岁,修眉大眼,灵动的眼波令整个正殿为之一亮。     红蓼到案边优雅地布菜,为太后预备早膳。“皇太后,皇上即位那日晚上,太皇太后密见青松道长,青松道长留下一束帛书,被御用监喜宁无意间瞧见了。”     太后摇了摇头,“既然是太皇太后的秘事,喜宁便不该多嘴!”     见太后欲起身,红蓼快步过去将她扶至案边入座。“帛书一事也不是什么大事,喜宁独说与奴婢听,这里面自有他的一番诚意。”     太后起箸用膳,漫不经心地问:“帛书上说了些什么?”     “龟蛇所宿,江南王府,吐哺之才,庶人之命。”     太后眉头一皱,投箸入案。“后两句倒是易懂,是说有周公那样的辅佐之才,却逃不脱庶人的命运。这是指谁呀?”     “北方灵兽,名‘玄武’,形如龟蛇合体,俗称‘龟蛇’。江南诸王中,唯有越王未赴藩。越王府邸恰在玄武门外。”红蓼曼步缓移,口吐珠玑,恍若方外之人。     “如此说来,是指越王?”太后愕然道。     一丝笑意漾在红蓼眼波中,迷蒙而又深沉。“越王志在逍遥,岂肯背负贤王盛名?”     太后忽然觉得自己欠着越王一个天大的人情。     越王志在逍遥,这才为自己的儿子登临大位铺平了道路,而自己竟然还疑心他的儿子,真是天大的笑话!     蓦然间心念一动,似有所悟。     “是祁铭!”太后惊道:“道人的话未必能信!有心的人见祁铭比同龄孩子聪慧些,暗中故弄玄虚也未可知。”     “可太皇太后似乎信了。太皇太后有意为越王子挑选文师。”     原来围绕着朱祁铭的一切传言都只关乎社稷,无关帝位!太后心中终于释然了。又听说太皇太后亲自过问他的学业,料此举必有深意,便凝眸沉思起来。     见太后不语,红蓼幽然道:“谶语即便成真,也是许多年以后的事,王子殿下吉人自有天相。眼下前朝后宫最牵动人心的大事,莫过于皇上的恩赏。新君即位照例要晋封皇室宗亲,不知哪位宗亲能拔得头筹?”     “朱祁钰”三字倏地钻进了太后的脑海,她如同见了苍蝇一般,再无一星半点食欲。     若朱祁钰封王,就怕他在宫外受赐王府,人在宫外,暗中情势远非她这位太后所能掌控。     本来有太皇太后在,她这是杞人忧天,但太皇太后年事已高,说不定哪天便驾鹤而去,她不得不防患于未然。     “许多宝贝落在了坤宁宫,你去仔细挑几样稀罕物,拿来给哀家过目,给祁铭送去。”     “是!”红蓼应道。她摸不清太后此举是情出自然,还是想拉抬一人而压制另一人,一时间有些犯楞。     恰在这时,太皇太后着人来传太后。太后不敢怠慢,急乘肩舆赶往清宁宫。     受礼、赐座后,太皇太后不紧不慢道:“数位大臣上书,请封二皇子祁钰为亲王。先帝留有遗诏,你有听政的份,此事自然不能不问你的看法。”     太后心一沉,脸上却不改常色。     “先帝子嗣不多,只有二位幼子,自然要倍加珍爱,只是先帝新丧,此时让祁钰与寻常宗亲一道受封,未免草率。不如待他成年后,另行隆礼册封,以慰先帝在天之灵。”     “再说,皇子成年受封方合规制。”     “当然喽,此事还请太皇太后做主,臣妾不敢妄言。”     太皇太后举盏饮茶,然后从容地归盏入案。     “你的话不无道理,看来,若皇帝自己不拿主意,此事只好先放一放。”     太皇太后色无喜无忧,言无棱无角,一派雍容气度。     二人又闲聊了一会,太后起身告辞。     出了清宁宫,太后心急火燎地赶往乾清宫,她担心皇帝万一动了封朱祁钰为亲王的念头,自己稍有耽搁便阻止不及了。     来到乾清宫,众内侍、宫女都不知皇帝去向,只说皇帝一早便出去了,不让人跟着。太后无奈,只得在乾清宫候着。     此时此刻,朱祁镇与朱祁钰正在雍肃殿内,前者伏在案上,后者伏在椅上,两人都睡着了。     一早来到雍肃殿,朱祁镇领着弟弟读书,读着读着,朱祁镇想起父皇生前的教诲,不禁嚎啕大哭。他一哭,朱祁钰也跟着哭。     这样的事几乎天天都在发生,朱祁镇身为天子,虽然年幼,但还是懂得维护天子的威仪,他不想让人跟着,见到自己失态。     二人哭得乏了,昏昏睡去。     朱祁镇眼角泪痕未干。     朱祁钰的生母、太妃吴氏走了进来。     脚步声惊醒了朱祁镇,睁眼见是吴太妃,他忙起身准备行请安礼,却被吴太妃抢上前用双手扶住。     吴太妃掏出一方素帕,半跪着替他试去脸上的泪痕。“皇帝至诚至孝,前朝与后宫无人不知,无不感念天子大德。但先帝遗言音犹在耳,皇帝应节哀,保重龙体,以国事为重。”     朱祁镇点点头。自他记事以来,他便一直觉得眼前这位太妃十分和善可亲,总能给他带来慈母般的温暖。     他扭头看向仍在沉睡的朱祁钰,一种异样的感觉浮上心头。     二人以往也常在一起玩耍,但没留下什么记忆。从父皇殡天那日起,朱祁钰便时时跟在朱祁镇身边,那种不离不舍的依恋之情令朱祁镇刻骨铭心。     宫中的成年男主溘然长逝,两个小男主自然而然地走到一起,相依相随,守望着不可预知的未来。     每当朱祁镇要听政时,朱祁钰便远远躲在一旁静候,只要朱祁镇一挥手,他便会屁颠屁颠地跑过来,以至于后来朱祁镇纵有天大的事,也不忍将弟弟撵走。     他还没能真正察觉到自己是天子,却已深深感受到自己是兄长。     辞别吴太妃母子二人,朱祁镇直奔清宁宫而去。进了宫门,小跑到太皇太后身前行请安礼:“孙儿恭请皇祖母圣安!”     太皇太后上前扶起朱祁镇,牵着他来到座前,二人并排坐下。     太皇太后温言道:“这些日子免了早朝,改在雍肃殿议政,皇帝可有难处?”     “倒是不难,五位辅佐大臣甚是用心,再说,不是还有皇祖母吗?”朱祁镇一副轻松自在的样子。     “诶,皇祖母可不能事事都过问!”     太皇太后佝下身子,感觉可与朱祁镇平视了,这才续道:“这么说吧,皇祖母手上有根拐杖,不过,皇祖母自己却是皇帝的拐杖。哦,臣子奏事时,可得听仔细喽,听清楚了,再想清楚,想清楚了再发话,要不然,皇帝随口那么一说,臣工便难办了,毕竟天子一言九鼎,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朱祁镇笑了笑,道:“孙儿这便想清楚了一件事,封祁钰为亲王。”     太皇太后脸色一震,轻声问:“果真想清楚了?”     朱祁镇点点头,道:“过几日便要册封几位宗亲了,若孙儿连自己的弟弟都不顾,却去册封旁的宗亲,岂非昭告天下,这是在演戏么?”     太皇太后转忧为喜,笑道:“既然皇帝发了话,谁敢不从!”     朱祁镇大喜,起身道:“孙儿这便去拟册书!”     再说太后在乾清宫左等右等,却始终不见朱祁镇的影子,内心十分焦急。     一名内侍气喘吁吁地跑来禀道:“方才有人看见皇上与吴太妃、二皇子在一起,此刻不知去向,只知吴太妃、二皇子回了福安宫。”     太后忿然起身,上了肩舆,直奔吴太妃的福安宫而去。     来到福安宫前,太后心念电转:皇帝仁厚,易为人所乘,不知那贱婢在给皇帝灌什么迷魂汤!     不待内侍通传,太后便一头闯进福安宫,只见吴氏正与胡吉祥相谈甚欢。     二人只扭头瞥了一眼太后,脸上的笑容便一扫而空,分明挂出了两个字:扫兴!     吴太妃起身行礼,静慈仙师则稳坐不动。     朱祁钰连忙上前行礼道:“儿臣祁钰恭请母后圣安!”他因紧张而全身僵硬,嘴角在微微抽搐。     真是狗肉上不了正席!太后冷笑道:“瞧你那样!哀家又不是老虎。”若不是担心他们背后的势力,她才不愿与这样的人置气呢。     朱祁钰手也抖了起来。     太后不禁骂道:“你也配做亲王?这也难怪,谁叫你母亲是贱婢出身呢!”     胡吉祥沉声道:“你这不是打自己的脸吗?钰儿的生母是吴妹妹,嫡母却是你皇太后!”     太后被噎得差点岔了气,她很想像过去那样飞扬跋扈地发作一番。她在酝酿着。     突然,司礼监秉笔太监金英走了进来,诧异地看一眼宫中众人,分头行过礼后,见朱祁钰跪在地上,便径直走到他身前,笑道:“殿下听册。”,展开册书,宣道:“天子之众子必封为王,子孙世世相传,藩屏帝室,此古今帝王之大法也。朕弟祁钰,特颁册宝封为郕王,尔其恪勤忠孝,亲贤爱民,永笃藩辅,钦哉毋怠!”     朱祁钰尚未谢恩,太后的怅叹声便传了过来。     “天意!”    第三章 越王府    红蓼带人好一顿翻找,这才在坤宁宫储物间寻到了三样称心的物什。   回到咸熙宫,得知早上的册立风波后,红蓼有些不安,后悔临行前竟忘了提醒太后几句。   若事情到此为止也无甚要紧,毕竟太后管束后宫、训导皇子实属本份,即便言语重了些,旁人也不便置喙。就怕太后不愿收手,一不小心触犯后宫干政的大忌,那便要掀起惊涛骇浪了。   听闻太后独卧西阁,不肯用午膳,红蓼便匆匆赶往西阁。   太后一见红蓼,立马来了精神。“真是天不遂人愿,哀家早上没见着皇帝,倒让那贱婢如愿以偿!”   “皇上与郕王手足情深,您大可顺水推舟,成全天子的美德。幸亏您没见着皇上,否则,此刻前朝与后宫必是一片哗然!”   太后欠了欠身子,红蓼快步上前扶她起坐。   “你糊涂了?难不成要哀家自己难受,由着他们好受?”太后道。   “如今情势与以往大不相同,皇上已莅大位,从此以后,无人可让皇太后您难受。”   太后听得出红蓼话里有话。太后明白,自己往日是争宠,如今则是母凭子贵,只要儿子在位,自己的位分自然是一天比一天尊荣。但过去争宠留下了太多阴影,这让她难以释怀。“哀家以往树敌太多,那么多的妃嫔,谁暗中没有一些朝中势力?如今这些势力合在一处,归附于吴氏母子二人。旁的不说,单说那小子出宫入住王府后,胡氏的兄长是西城兵马指挥使,吴氏的兄长是东城兵马指挥使,那小子岂非如鱼得水!”   红蓼眼波流转,朱唇微启,紧要的事放到她口中,总是娓娓道来。“那股势力的确不容小觑,但天子掌国之神器,太皇太后何等睿智!辅政大臣也非等闲之辈,自可将其消解于无形。再说,郕王殿下得住进王府方有外势可借,给年幼亲王赐府邸谈何容易?太皇太后无此意,皇上亦无此意,除非有人自请,要是那样,必惹得物议沸腾,若有人乘机上下其手,那可怨不得别人。”   太后静思片刻,顿时恍然大悟,便一骨碌下了榻。红蓼赶紧扶她至案边入座。   “如此说来,入住王府也是成年后的事,早封王晚封王都是一样。”说完此话,太后狠瞪了殿外的梅子一眼,正是这丫头早上多嘴,搅得自己心烦意乱,一时失了分寸。   红蓼轻笑道:“成年后入住京中王府?那可不一定。仅就‘郕’这个字而言,封邸应在河南。”   太后轻笑几声,起箸用膳。   “赏物挑好了吗?”太后凝眸沉思片刻,温言道。   “奴婢择了三样与读书相关的物什,都非凡品,只怕整个紫禁城再也无物可出其右。”   “你挑的东西肯定是极好的,哀家不看了,信得过你,快送去吧。”   “红蓼姐,你去过越王府吗?”   “红蓼姐,越王府气派吗?”   “红蓼姐,越王府有王城吗?”   ······   年不足十七的小内侍毛贵、王青初次出宫当差,在驰往越王府的马车上争相问红蓼,显得十分兴奋。   红蓼被二人的好奇心给逗乐了,掩嘴窃笑半晌,这才一口气答道:“我没去过越王府。当年太祖洪武皇帝曾钦定王府规制,亲王府相当于小一号的紫禁城,门前左祖右社,府中前殿后宫;四周有城垣为防、护城河为堑;王城设四门,南曰端礼,北曰广智,东曰体仁,西曰遵义,取‘仁义礼智’之意······罢了,不多说了,你们等会儿一看便知,急什么?”   毛贵意犹未尽,追问道:“红蓼姐,越王是太皇太后的嫡子,当朝天子的亲叔,序龄又在襄王之上,可谓是天下最显贵的亲王,那越王府肯定是天下最显赫的亲王府喽!”   红蓼又被逗乐了,笑道:“显贵不显贵的因时而异,洪武、永乐年间就无显贵的亲王?越王是有名的逍遥王,不尚奢华。据说,武昌的楚王府、大同的代王府远比越王府气派。”   毛贵顿时翻着白眼犯了傻。这也怪不得他,一个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小内侍,突然要他将空间概念从京城延展到湖广、山西,再将时间概念从宣德年间追溯到洪武年间,进行平行比较,那就太难为他了,脑容量明显不足嘛!   这时,王青的好奇劲又上来了,“红蓼姐,越王是逍遥王,据说越王府如同世外别院一般,这家人与咸熙宫素无瓜葛,皇太后为何对越王子青眼有加呢?”   红蓼目光一滞,喃喃道:“越王子聪慧过人。”   “再聪慧过人,也是一个七岁的孩子呀,何况他成年后多半要赴藩,一生的成就仅限于打理远离京城的小小王府,这与紫禁城有何干系呢?”   红蓼微微撩开车帘,看市景繁华,人烟阜盛,思绪在京华烟云中纷飞。   “或许,今日之后,一切都会有所不同。”良久后,红蓼的声音似从天际飘来一般。   正当毛贵、王青疑惑之际,越王府已然到了。在端礼门外的前门口,马车缓缓停下。   三人下了马车,王子的“大伴”黄安领着十多名王府内侍,恭敬地迎上前来见礼。   黄安二十出头,清秀的眉眼透着几分与他年龄不符的练达。他原是宫中内侍,六年前被太皇太后指定前来越王府服侍越王子,其身份自与别人不同,故而红蓼与毛贵、王青赶紧回了礼。   举目望去,只见前门上方有块匾额,右上一行金色小字:“永乐二十二年敕造”,下书三个鎏金大字:“越王府”。   越王与襄王都是先帝的同母亲弟,于永乐二十二年一道受封为王,不同的是,闲散逍遥的越王留京,而见识不凡的襄王赴藩。   有意思!   红蓼心中略有感触,随即摇摇头,举步穿过前门。一方刻着双龙戏珠图案的巨大照壁映入眼帘。   红蓼驻足凝视照壁,觉得它透着帝胄之家的非凡气派,仅此一处   便远非公侯伯三爵及九卿的府邸所能相比。   据说在山西大同的代王府有一面更加壮观的九龙壁,只恨此生无缘前去看个究竟!   红蓼心中方闪过此念,黄安便含笑趋前,邀红蓼三人分头登上王府轿辇,打下帘笼。二十多位轿夫自偏房列队而出,抬上三台大轿,进了端礼门,穿行在由汉白玉铺成的长长的甬道上。三人享受着钦差般的礼遇。   内侍房、承奉司、长史司、典膳所等王府内署沿甬道两旁依次排开,红墙碧瓦掩映在青松翠柏之中,假山怪石,花坛水榭,藤萝修竹,点缀其间。   透过轿帘细微的缝隙,只觉得暖风轻拂,虫鸣鸟啼,春意自在耳际。   进了承运门,轿子稳稳落地,轿夫迅速退去。   一群恭候多时的丫鬟迎上前来将红蓼扶下轿子。   红蓼举目四顾,心境渐渐归于安宁。   眼前的越王府与传说中的一样,似一个远离了是是非非、纷纷扰扰的世外别院,气派而又僻静。   这里虽比不得富丽堂皇的紫禁城,但花林幽径、小桥流水,处处透着宁静、安详之气,就连围在她身边的丫鬟都有一番未经刻意雕饰的质朴感,全然不似紫禁城里的宫女那般,一举手一投足无不透着心机。   红蓼的心似乎融入了恬淡、闲适的庭院氛围之中,浑身上下顿感无比轻松自在。   片刻之后,心内一动,一丝忧色不经意地浅写在脸上。   她担心随着自己的到来,紫禁城里的火终将延烧到这个恬静得令人心醉的越王府。   绕过承运殿、圜殿,步入存心殿,只觉得到了一个蟠螭的世界,窠拱赞顶与四壁、座椅全以蟠螭的图案为饰,连随风轻拂的红消金挂帐都绣着栩栩如生的蟠螭。   红蓼定定神,朝盛装相迎的越王妃敛衽行礼,目光随即落在了一旁的越王子朱祁铭身上。   红蓼面色一震。   终于见到了这个顶着预言光环、带着神秘色彩的小王子!   四岁成诵、六岁成文的小王子堪称花样少男,令人一顾铭心!   只见他头戴束发紫金冠,身穿正红倭罗锦过膝长褂,面色似玉,目如点漆,抿嘴一笑,那笑容极富感染力,引得红蓼莞尔。   尤其是那双清澈的眼眸,眼波灵动,异彩斐然,让人印象深刻。   “世间豪杰英雄事,江左风流美丈夫”,虽然俗言说“七岁看小”,小王子还不到看老的年纪,但红蓼还是蓦然想起了这联诗句,似乎认定了他的未来必如诗中之意。   再联想到十六字谶语,一时间,红蓼颇为纠结,个中滋味不知是悲还是喜。   “黄花梨书案一张!”这时,毛贵唱起了太后的赏单。   黄安从王青手中接过书案,众人望去,只见书案四沿绝妙的雕、镂、嵌工艺配上案面黄花梨木的天然纹理,衬得书案精美中透着几分和谐,一看便知出于宫中巧匠之手。   于是,惊诧之下,众人纷纷张大了嘴,差点没发出惊叫声来。   “紫檀翡翠插屏一座!”   小小插屏显然是书案的配套用品,以紫檀木为底座,上嵌青葱的扇形翡翠,似天然生成一般。此宝物在内侍手中甫一亮相,便惊得众人齐齐轻咦了一声。   “螺钿笔函一件!”   这是一个盛装未用毛笔的红木匣,木匣表面嵌满了夜光螺壳片,乍一看去,五彩斑斓,细察之下,方发觉螺片打磨得十分光滑,嵌得严丝合缝,如天然长在木中一般,堪称巧夺天工!   此刻,无人惊叹,殿中四处可闻兴奋难抑的轻笑声。   王府内侍、丫鬟眼界颇高,但见过太后命人送来的三件赏物之后,顿时感慨天外有天,太后随便一出手,赏物却是王府中人平生仅见!   在众人看来,得此厚赏,小王子在太后心目中的地位肯定非比寻常!   红蓼的目光在越王妃脸上稍驻片刻,随即重新移向朱祁铭。“皇太后挂念王子殿下,亲选三样文房之物,以期于王子殿下的学业有所裨益。”   此刻,无需欢声,无需笑语,喜庆的气氛无声地弥漫在存心殿,活现在众人脸上。   “多谢皇太后厚赏!”越王妃显得十分激动,在众人兴奋的目光注视下,拉起儿子一道,面朝紫禁城方向躬身行礼。   赏物交接仪式很快便结束了,越王妃与红蓼寒暄一番,邀她入座用茶。   直到此时,红蓼才定睛望了越王妃一眼,立马被她的绝世容颜震住了,只是王妃眼角眉梢的温婉气韵像一缕和风一般暖人心田,让红蓼迅速恢复了镇定。   “多谢王妃殿下美意,皇太后有吩咐,奴婢不敢滞留。”   王妃道一声“遗憾”,竟上前挽住红蓼的手臂,亲送她出殿。   咸熙宫的掌事宫女,身份虽为奴婢,地位却不逊于女官,所以,对王妃的此番降尊纡贵,红蓼也未多加礼让。   一只脚方迈出存心殿,猛然瞥见吴太妃宫里的总领内侍小乐子领着数人,捧着礼盒,朝这边匆匆走来。   小乐子目光扫向这边时,显得十分自然得体,并无丝毫惊慌之意。甚至,他的眼角似乎还有一丝面对挑战时的兴奋。   红蓼心一沉,脑中掠过一道不祥的预感。   太后打算笼络越王子,想不到吴太妃也有此意!   紫禁城里的火似乎已然延烧到了越王府!   回首深深看了越王子朱祁铭一眼,不知为何,此刻红蓼竟然在替这个初见的小王子担忧。   她尚未意识到,她自己的麻烦已先一步抵达。 第四章 意外冲突   咸熙宫里的人前来送赏,不料你们这些人惯于拾人牙慧,跟着依样画葫芦,有点出息好不好?”   毛贵三步并着两步冲到小乐子面前,像一只好斗的公鸡那般伸长了脖子。显然,太后、太妃之间的不和已传染给了下人。   而且,小乐子年不及弱冠,已是福安宫的首领内侍,而毛贵与王青二人仅比他小两岁,当初是一同净身入宫的,如今却要矮他一截,凭什么!仗着咸熙宫地位高出福安宫一头,管他什么首领内侍,见面就得压他一头!   “无聊!”毛贵重重地补了一句。   小乐子并不理会毛贵,而是颇为忌惮地瞟了红蓼一眼。虽然他是内官,而红蓼只是无品秩的宫女,但“女诸葛”的名头那可不是盖的!前朝后宫何人不是高看她一眼?   红蓼心一沉,担心咸熙宫、福安宫的人在越王府闹将起来,不成体统,传出去于太后、太妃的声誉有碍。   而且,两宫人马在此闹得不像话,越王府终究难脱干系!   “走,咱们回宫。”红蓼道。   毛贵、王青二人什么事都听红蓼的,唯独在与福安宫的人争斗这件事上却是例外,九头牛也拉不回!   姐姐稍待片刻。这帮人分明在窥视咱们的一举一动,要不然怎会这么巧,前脚赶后脚似的!”王青出来帮腔了。   红蓼心内大急,瞧眼下的情势已成骑虎之势,而她向着哪边说话都不行。劝毛贵、王青住口吧,事后多半会落个“吃里扒外”的嫌疑,连太后那里都解释不清;劝小乐子别多心吧,势必火上浇油;说些中立的话吧,只怕无人信她会保持中立,难免任人曲解。   毛贵他们与福安宫一帮人斗来斗去,太后总是护犊子。都是太后惯的、纵的!   可是,即便要斗,总得有点内涵吧,就这样如同泼皮吵架,不是将宫中的老底揭个底朝天么?   红蓼扫视全场,觉得数十名王府内侍、丫鬟肯定听出了一些端倪,别看他们一个个屏声敛气、交手垂目的,只怕耳朵竖得极高!   院中的虫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连方才那阵清风也消停了下来,四周静得出奇。   只有火药味在无言地弥漫。   那边小乐子淡然一笑,说出的话比毛贵、王青二人高明得多:“太皇太后终日为社稷操劳,亦无时无刻不为皇室宗亲操心,皇太后关心王子殿下,说到底是在替太皇太后尽心,皇太妃何尝不是如此?况且,咱们都只是奉命行事而已,碰巧遇上了,何必说得那么难听?”   此事只能到此为止了!“女诸葛”有一颗玲珑心,但人微言轻的她面对此番景象也只能徒唤奈何。她盼着有人迅速出面阻止事态进一步恶化,便不假思索地举目望向王妃。   王妃此刻完全懵了,毫无反应。   毛贵像打了鸡血似的,他根本就不担心把事闹大,他知道,只要是与福安宫的人斗,太后必定为他做主。“你只是首领内侍,不必端四品太监的架子!”毛贵撇撇嘴,“内侍嘛,尊卑不看品秩,而要看你在何处做事,我等在咸熙宫做事,沾皇太后的光·····”   “王妃殿下!”见毛贵越说越离谱,红蓼不忍见到小乐子接下来的猛烈反击,赶紧请王妃出面平息事态,并借机打断了毛贵的话。   王妃应了一声,却恍然无措,手里的帕子都快捏出水来了。   咸熙宫、福安宫之间的事谁敢贸然掺乎?躲都来不及呢!   那边红蓼望眼欲穿,这边王妃踌躇不定,直急得红蓼都想要豁出自己保全大局了。   突然,朱祁铭缓缓走了出来,一双短腿迈出的步子毫无力度,不过,从容的神色却透着远远超出他年龄限制的气场。众人的目光立马聚焦到了他身上。   小王子你可千万别乱说话呀!红蓼暗中替朱祁铭捏了一把汗。   阻止已然不及,那边王妃心猛地一紧,一面暗中责怪儿子多事,一面为他揪心。   傻儿子,逞什么能!紫禁城里是非多,水又深,谁也得罪不起,连和稀泥都会留下是非话柄,你何必要出头?这不是引火烧身吗?   柳荫匝地,树影斑驳。一缕阳光透过柳梢,投射在朱祁铭脸上,给那张稚嫩的面孔罩上了一层神秘的光影,明暗交错间,那双灵动的眼眸闪着异彩。   “你们都下去吧。”朱祁铭吩咐府中内侍、丫鬟道。   众人齐齐躬身退去。   红蓼双目一亮,不禁长长舒了口气。此刻将喜欢闲言碎语的下人支走,的确是当务之急!   朱祁铭笑望小乐子,挥手相邀:“请公公入殿。”   小乐子是七品内官,而毛贵、王青只是不入流的内侍,本来他怒意难消,想乘机好好教训二人一番,见王子以礼相邀,不得不端出笑脸,领着他的人上前给王妃、王子行礼,然后不太甘心地步入存心殿。   既然是前来送赏的,王子相邀,不入殿行吗?   红蓼脸上终于露出了一抹浅笑。   没有掺乎到两宫之间的是是非非之中,连劝解这样的间接掺乎都没有,不着痕迹地将形同水火的两班人分开,这让她有些怀疑小王子的年龄不实。   毛贵、王青很不识趣,赖在存心殿门口不走,也不听红蓼劝。二人对福安宫送来的赏物十分好奇。   若福安宫的赏物只是一些不起眼的东西,他们便权当笑话收藏;若太妃的赏物分量超出了太后,嘿嘿,那可是犯忌的大事!   小乐子浑然不觉门外人正黑着心,兀自润了润嗓子,准备唱吴太妃的赏单,忽闻朱祁铭哦了一声,便猛然顿住了。   “哦,公公,此刻殿中无人接收赏物,不如免了唱礼,皇太妃的赏赐,我自当铭记于心。”朱祁铭道。   小乐子这才意识到越王府只有王妃、王子二人在殿中,自己一时不慎,差点让王妃、王子亲手接礼,实在是唐突!转念一想,事情恐怕不会这么简单,扭头瞟了门外的毛贵、王青一眼,顿时恍然大悟,当着他们的面唱赏单,岂不是摆明了要与咸熙宫比赏赐分量较劲吗?   好险,差点上了擂台!   “殿下说得是,小的唐突。”小乐子连忙躬身道,随即吩咐随来的人将礼盒置于案上放好。   小乐子想行礼告辞,扫一眼门外,又犹豫了起来。见识过小王子的机智之后,他不想再惹麻烦了,何况福安宫的主人势弱,少些麻烦总是好的。   可是,若两宫人马又缠到一处,,非闹个鸡飞狗跳不可!   这时,朱祁铭对犯楞的母妃道:“请母妃招呼诸位公公。”随即走向门外,笑对毛贵、王青二人道:“怠慢了,我送你们出府。”   “不敢,不敢,殿下留步。”毛贵、王青躬身一礼,识趣地转身随红蓼离去,远处的黄安赶紧小跑过来为三人引路。   红蓼回眸深望了朱祁铭一眼,内心在为小王子疯狂点赞。   走在曲曲折折的游廊上,望着静穆而又明丽的庭院,情不自禁地拿小王子与年龄更大的皇上、郕王作了一番比较,结果令她大吃一惊······   呸,呸,呸,大逆不道!    第五章 疑惑与焦虑   两宫人马终于相安无事地先后离去,王妃怔怔地望着朱祁铭,心中疑窦丛生。   方才的情景她自己都束手无策,偏偏七岁的儿子却能举重若轻,将一场冲突化解于无形,这是自己的儿子么?   在她的记忆中,儿子虽然聪明,却贪玩厌学,总无正形,令她大伤脑筋。   永乐以降,皇室宗亲多酒囊饭袋,自己的儿子天资聪慧,王妃可不想让他步那些废物的后尘。她有一个宏愿:将儿子培养成小一辈宗亲里的翘楚!   若有朝一日,儿子成了宗亲里的“芝兰玉树”,那么,她会觉得那是她一生的成就!   巧的是,她这番培养儿子的用心竟与太皇太后不谋而合,这让她得到了来自宫中强有力的支持,故而动力十足。   两年前,她信心满满地亲自做了儿子的启蒙老师,一月前,她又托人请来了九华派高手梁岗做祁铭的武师,督促儿子文武双修。   可是,越王的心思与她完全相反,他认为皇室宗亲既不能入朝为官,又不能“下海经商”,终其一生,左不过宅男一枚,学那么多东西干嘛,不是给自己找麻烦吗?   好在有太皇太后撑腰,王妃倒不怎么担心越王从旁作梗。   偏偏儿子不是一盏省油的灯,玩心极大。一年前她问儿子长大后想做什么,儿子的回答差点没把她气死。   “我要访仙寻道,逍遥于江湖!”   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老子是逍遥王,儿子进而想成仙!她当场没有发作,事后暗中下了禁令:再有道教中人到访,一概不许朱祁铭见客。   半年前她又问同样的问题,儿子的回答愈发荒唐。   “我要美女如云!”   屁大点孩子,却有天大的色胆!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不对呀,这事好像怪不到他老子头上,越王可是天下罕见的专情男呀!   王妃性子再好,也经不住这等刺激,拎着他的耳朵训斥了好一阵子,只是儿子却是难缠的主,一番喊痛放赖,她心一软,便撒了手。   从往事的不堪中回过神来,王妃深深打量了儿子一番,思绪仍然七零八落的。   这是自己的儿子么?   恍然中,王妃瞥见殿外一名约莫十岁的小内侍兴冲冲地朝这边奔来。   朱祁铭立马恢复了小孩子的天性,换了个人似的,蹦蹦跳跳迎上前去。   片刻后,殿外响起二人的低语声。   “殿下,西苑有好大一只金头促织!”   “真的!抓住了吗?”   “可惜让它跑掉了。”   “跑掉了?你真笨!跑哪儿去了?”   “钻进了西跨院,这下可不好抓了。”   “干脆带入将西跨院扒掉得了!”   “啊?”   为了一只促织就要扒掉西跨院?瞧瞧,这个才是自己的儿子!   王妃这才觉得生活变得真实了起来,恍惚之情顿时散去,沉声道:“祁铭,过来!”   朱祁铭迈着懒散的步子,不情不愿地回到王妃身边,“干嘛?母妃,我还有正事呢。”   臭小子,拆屋捉虫子就是你的正事?这样的话王妃自然不会说出口,温婉的她自有更合适的管束方式。   “你父王在后殿,还不快去见礼。”   朱祁铭应了一声,随王妃穿过穿堂,进入后殿。   三十岁出头的越王端坐于殿中,一动不动地观赏着案上的一帧画,身边只有一名内侍伺候。   只见他身着常服,姿容儒雅,脸上透着某种不近俗尘的淡泊之气,只是双眼闪着光,显是对那帧画欣赏至极。   “父王。”朱祁铭一溜烟跑到越王座前,哪还有半分礼数?   越王粲然一笑,屁股往旁边挪了挪,在座椅右边腾出一点空隙,然后抱起儿子将他塞进空隙中,父子二人并坐一椅,场面有些滑稽。   朱祁铭转头看向案上的画,只见画面上一株蜀葵亭亭而立,绿叶扶疏中绽放着一朵朵素净妍芳的花冠,两只彩蝶在上方翩翩起舞,呼之欲出。   “好美呀!”   越王笑道:“这是戴进的新作,《葵石峡蝶图》,可惜父王是从别人那里借来的,观赏几日便要还与人家。”   “戴进?借的?”朱祁铭听说过戴进的故事,知道他是此时天下首屈一指的画师,曾被先帝召为“直仁殿待诏”,后因才高遭同道排挤,不得已离京回浙江隐居。朱祁铭年纪小,对画还欣赏不来,只是对父王借画的行为颇为不解。“父王,宫中有许多画师,何不请天子赐画?”   越王不屑地摇头道:“宫廷画师?匠气太重,俗!”   言毕瞟了心事重重的王妃一眼,转对内侍道:“下去吧。”   内侍走后,越王手抚儿子的头,眼中隐隐有一丝不安。“祁铭,方才的事父王都知道了,日后再遇此类事,你不用管它,别人的事,咱们只管装聋作哑便是了,天塌不下来。”   “孩儿明白了。”   难道平息剑拔弩张的宫廷风波也是多管闲事么?对父王的话,朱祁铭似懂非懂,不免有些疑惑,但疑惑一闪即逝,他很快便换了副嘻皮涎脸的面孔。“父王,读书好苦哦,孩儿身上都不见长肉。”   “你读书不过是学些做人的道理而已,又不指望你成才,无人逼你。”越王笑道。   朱祁铭有些不服气地望一眼王妃,然后一把抱住越王的右臂,“父王说得极是!依孩儿看来,五经大可不必去读,孩儿又不能参与科考,学那么多干嘛?是吧,父王?”   越王依然是笑,“不读五经?嗯,也无不可,只是......《左传》还是要读的。”   望着这对奇葩父子,王妃无奈,只好再次抛出了那个永恒的话题,以期将儿子从迷途中拉回来。   “人得立志,祁铭,你有何志向?”   朱祁铭立马抱住头,一副万分难受的样子,挣扎了许久,这才吐出四个字来:“行侠仗义!”   这边越王哈哈大笑,“分明是胡说,你又不能行游江湖,如何行侠仗义?”   那边王妃气恼不过,叫你跟梁岗习武就学了这么点志气?不过儿子总算有了进步,不再喊“美女如云”了,便暗暗劝自己:儿子的一小步,便是你教育事业的一大步,知足吧你!   转对越王道:“皇太后、皇太妃给赏,祁铭少不得要入宫谢恩。”   “祁铭,玩去吧。”   越王笑望儿子出了殿门,脸上渐渐肃然。   “大丧礼以日易月,过去得真快!如今皇上正筹划为太皇太后、皇太后上尊号,并择几位合适的宗亲加以晋封。这个时候,紫禁城里一定是......暗流涌动。”他显然不想让儿子入宫谢恩,只是说辞大有深意。   阵风拂来,挂帐摇曳,窗棂呜鸣,光影迷离。   王妃面色一震。她深知越王的逍遥半是随心任性,半是掩人耳目。他不喜抛头露面,不事张扬,连宫中来人都不愿出面接待,且人前言谈总不离琴棋书画与山水风物。可是,当夫妻二人独处时,只要他严肃说话,就必定令她脑洞大开。   “谢恩而已,不至于掺乎到宫里的是非之中。”她把心里担心会发生的事以否定的语气说了出来,显得底气不足。   “你要想清楚,皇太后、皇太妃为何送赏?你太小瞧自己的儿子了!总以为他贪玩厌学,没个正行,你试着与他谈论天下大事看看,他的言谈没准将你吓个半死!。可惜呀,生在皇室,太过聪明,是祸非福!”   “不是还有太皇太后吗?”王妃半信半疑,嗫嚅道。   越王起身肃立良久,幽然叹道:   太皇太后心系社稷,对宗室里的事总有顾念不到的时候。日后越王府怕是不得安宁喽!” 第六章 雨夜惊魂(一)   越王府西苑有个规模很大的学堂。当初建学堂时,本以为越王会与其他亲王一样,妃媵成群,儿女成堆,不料越王只娶了王妃一个女人,只生了朱祁铭一个孩子,于是,偌大的学堂便闲置了下来,显得空空荡荡,冷冷清清的。   学堂北边,有块占地数亩的草地,这里是朱祁铭的习武场。   夕阳西照,晚霞低垂。朱祁铭与百余名王府护卫围在草场四周,静待武师梁岗上演每日一场的“夕照飞剑”大戏。   这百余名护卫全是幼军,脸上稚气未脱,年龄最大的也只有十五岁左右。梁岗在自己练剑或给朱祁铭传授武功时,偶尔也允许幼军旁观,兴起时甚至还会指点他们一二。   此刻,梁岗竖剑肃立于草场中央。只见他年约二十七、八岁,身材结实而不失匀称,浑身上下精气神十足。   运足内力,亮剑指诀,脚步缓移,剑势滞重,开始两招似使足了全力,显得无比凝重。忽见身形一顿,步伐与剑势越来越快,转眼间舞剑者顶着朵朵剑花,如踩着鼓点一般,极富韵律地转寰腾挪,到最后,漫天剑影之中,唯见人影绰绰,其身形已非现场观众能够看清半分。   突然,随着一声尖厉的剑嘨,剑影倏地散去,梁岗冲天而起。众人一声惊叹,随即齐齐举目望天,在无边的霞光中寻找那道熟悉的身影。   一道炫目的寒光弥漫于天际,只见梁岗身形倒垂,自空中极速下坠,似有千钧力道,森森剑气直透地面,顿时,如茵的草场翻起道道绿波。   “九华十三式第九式,苍鹰击殿!”人群中有个看熟了眼的家伙卖弄地叫道。   话音未落,梁岗在离地不足一丈的地方凌空一旋,卸下沉沉劲力,片刻后,双脚缓缓落地,草地上的片片落叶飞旋而起,随即四下飘零。   发时如凌于九天之上,收时如隐于九地之下,如此绝世剑法令围观者好一阵心荡神驰。   雷鸣般的欢呼声飞速卷向草场中央。   在这帮半大小子眼中,梁岗简直就是神一般的存在。   “梁师傅,收我为徒吧!”   “收我为徒吧!”   面对幼军的“无理”要求,梁岗自然是一笑置之。   朱祁铭咧嘴一笑,环视周遭,面对倍感失落的众人,娓娓讲起理来。   “你们以为做梁师傅的徒弟是那么容易的么?得有天分,你们有天分吗?唉,如今像本座这样的武林奇才打着灯笼也难得找出第二人了!”   梁岗闻言莞尔,众人却深以为然,在他们眼中,小王子的天分是明摆着的,光智商就可无情碾压他们这帮大孩子。   “王子殿下,小的也有习武天分!”   人群中响起一道突兀的声音,一个铁塔般的小巨人抱着一柄大得不像话的马槊沉沉走了出来,众人望去,见是幼军中的大个唐戟,于是,一道道质疑的目光在他身上扫来扫去。   力士啊!    朱祁铭双目一亮,立马对他手中的兵器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马槊!”梁岗也是大感惊奇,“如今天下使马槊的人大概只有小哥一人了,稍加调教,小哥日后必是足以抗击瓦剌、鞑靼铁骑的猛士!”   马槊是重型骑兵武器,长矛的增强精品版,当年大唐的精锐之师正是依靠马槊的巨大冲击力击败了强悍的突厥骑兵。马槊的制作工艺十分复杂,三年方成一槊,且成功率不足四成,造价昂贵,只有世家子弟才用得起。可惜如今的贵族子弟耽于安逸,毫无古时贵族的赤胆热血,耻于披坚执锐,哪会对马槊这样的笨重兵器感兴趣?而普通人家又没有那个财力,所以,在大明的兵器序列中,马槊几乎绝迹了。   听了梁岗的一番话,朱祁铭只觉得体内热血上涌。自打跟随梁岗习武以来,自他口中多次得知北境不宁,鞑子肆虐,这让朱祁铭的习武之举被赋予了某种使命感。   习得盖世武功,揍他****的鞑子!   这时,现场嘘声四起,小护卫们直接无视唐戟的自尊心,你一言我一语冷嘲热讽起来。   “唐戟,你使槊比程咬金的三板斧差得不止一星半点,总是那几招,我们早看腻了!”   “你这身蛮力与武功也不搭呀,趁早到一边凉快去!”   “唐戟,你夸下海口,说自己会轻功,要不,试试?”   唐戟被激得一愣一愣的,只得放下硕大的马槊,硬着头皮去兑现方才夸下的海口。   深吸一口气,向前腾腾快跑数步,引身飞纵......神奇的一幕出现了,只见唐戟脚下一滑,紧接着头着地,双脚朝上,与地面呈四十五度夹角,像犁地一般,滑行丈远,草地上立马多了道浅浅的凹槽。   “咦!”   “哈......”   惊叫之后是哄笑,众人纷纷捧腹笑翻在地。   “这小子肯定练过武功,方才......怯场了。”梁岗在朱祁铭身边低声道。   “可惜!”朱祁铭摇摇头,暗中为唐戟的失手感到惋惜。   唐戟尴尬地爬起身来,吐出嘴里混着草屑的泥块,捂着流血的鼻子,含糊不清地道:“这个不算,我分明能纵起一丈来高的。”   现场嘘声四起,众人对唐戟重试的欲望失了兴趣。   “王子殿下,露一手呗!”   小护卫们将注意力转到了朱祁铭身上,一人开了腔,其他人纷纷发声附和。   朱祁铭咧嘴一笑,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他昂着头,端出武侠的架势,缓缓走到草场中央,移步侧身,顿时,身体如陀螺般飘旋起来。   小护卫们见状,大感失望。   这都什么呀?转圈圈,小儿科嘛!   可是,片刻之后,他们屏住了呼吸,瞪大了双眼,显然发现了其中的奥秘。   朱祁铭的身法看似稀松平常,但他身体的位置飘忽不定,下一刻会出现在哪个方位,根本就无法预判!设想一下,若自己站在他身前发动攻击,手中的兵器找不准目标,肯定会屡屡落空!   上乘武功当真有化腐朽为神奇的力量,一个七岁的小孩子,没有内功,连身体自身的力道都小得可怜,一经绝妙的身法包装,便立马变得高大上起来。   “殿下,这是什么武功?”当朱祁铭收身站定之后,一名小护卫急急问道。   “嘿,梁师傅教我的身法,‘九华三幻’。”朱祁铭脖子一扬,很是傲娇地道。他年龄太小,正是打根基的时候,哪有拿得出手的武功?若拿自己初通的几套入门拳法亮相,肯定会被众人小瞧了去,幸有“九华三幻”,正好拿来炫耀一番。   “好身手!”   “妙不可言!”    “武林奇才啊!”   赞美声如潮而至,朱祁铭飘飘然不可自制,张嘴便道:“晚膳上全羊!”   众人顿时欢呼雀跃,喜不自胜。他们对小王子的拥戴并非完全源于身份,还在于小王子年虽幼,却聪明过人,关键是为人还豪爽,这不,一高兴便赏了全羊,这叫什么?人格魅力!   “殿下日后必是一代宗师,拳打鞑靼猛士,脚踢瓦剌悍贼,英明神武无人可挡!”   “小的们追随殿下左右,真是三生有幸!”   ......   朱祁铭笑得合不拢嘴,扬手道:“晚膳上美酒!”   众人又是一阵热烈的欢呼。   一旁的梁岗连连摇头,很不以为然。傻小子们,瞎乐呵啥子?上了美酒你们喝得了吗?到最后还不是便宜本武师!   扭头望向朱祁铭,眼中略有忧色,众人露骨的吹捧令他不适,不过,这丝忧色很快一闪即逝。   好孩子嘛,都是夸出来的!   突然,一阵凉风吹来,朱祁铭禁不住打了个寒噤。举目望去,只见天色突变,晚霞、落日余晖似乎蓦然之间被风吹尽,漫天乌云沉沉压在头顶上,疯狂翻卷,像愤怒的怪物狂舞着无数触须。   一道恐怖如经络状的巨型闪电映在天际,十分刺眼,紧接着震耳欲聋的雷声在不远处炸响。   四周的树木迎风狂舞。乌云完全遮住了天空,天色暗如黑夜。   “殿下快去避雨!”梁岗缓过神来,赶紧吩咐道。   “梁师傅走好。”道别后,朱祁铭迈开双腿,朝甬道边的游廊跑去,途中回首向那帮小护卫叫了一声:“你们快去膳房,本座许下的全羊、美酒作数。”   大伴黄安远远迎过来,将一件披风套在朱祁铭身上。   电闪雷鸣中,那帮小护卫追着朱祁铭的身影齐齐奔向游廊,有人望着梁岗西去的背影叫道:“梁师傅,待会儿咱们将美酒给您送去。”   梁岗挥挥手,一副欣然而受的样子。   朱祁铭与黄安跑进游廊不久,那帮小护卫也跟了过来,众人刚刚站定,“哗”的一声,廊外暴雨如注。   “殿下,这里离甬道口还有半里远,一路上除黄公公外,再无他人护送殿下,小的们心中不安,不如由小的们送殿下到甬道口。”   朱祁铭方要举步北去,却听见一名小护卫出言相请,便若无其事地道:“此路是熟路,前方不远便有守门护卫,不用担心,你们快去膳房。”   唐戟走到朱祁铭身边,略有些迟疑地道:“殿下,小的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心里发慌,要不......”   “不必了。”朱祁铭打断了唐戟的话,“都是这鬼天气把你们唬的,大家累了一日,快散了吧。”   众人迟疑片刻,这才不太情愿地转身离去。   朱祁铭与黄安沿游廊北行,一路上雷声震耳,闪电刺目,朱祁铭心中泛起一丝惧意,侧身往黄安身边靠了靠。   四周一片昏暗,雨幕中的游廊已提前入夜。   朱祁铭有些后悔了,要是有那帮小护卫守在身边,也好人多壮胆呀。   绕过一道廊柱,忽然觉得脊背发凉,浑身鸡皮疙瘩直冒,猛地驻足回首......   一条诡异的人影赫然站在离自己身后不远的地方,鼻息都快喷到自己脸上了。   闪电照亮了游廊,一张满脸虬髯,眼光微微泛绿的面孔映在白得发青的电光中,当真是恐怖至极!   遇见鬼了! 第七章 雨夜惊魂(二)   “你是何人!”   黄安一声断喝,迅捷地护在朱祁铭身前,只是他纤瘦的身材搁在那个壮汉面前,简直就是一只小鸡!   方才看得很清楚,那家伙比梁师傅还要高出一头,至于腰围嘛,得有梁师傅的两个粗。   黑暗中,那人无声无息,身形呈跃然欲扑状,如同幽灵一般。   廊外落雨渐疏,雷声渐歇,只有闪电还在不时擦亮天空。   突然,廊中响起杂乱的脚步声,透过一闪即逝的闪电发出的光亮,朱祁铭看清了来人的模样,原来是那帮小护卫去而复返!   “有贼人!”黄安叫道。   廊中那团硕大的人影飞快地向外移动,但小护卫的反应十分敏捷,转眼间便有许多人影向外扑去。   廊外接连响起小护卫吃痛时发出的叫声。   在又一道闪电亮起的时候,朱祁铭发现数名护卫倒在地上翻滚,显然是被壮汉摔的,而壮汉的手中此刻还提着一名护卫正欲摔出。   一对一,根本就不是一个数量级的,不被摔个满地找牙才怪!   “大家一起上,抱住他的四肢!”朱祁铭喊道。   人小力弱不要紧,只要人多,又有一颗聪明的头脑把大家的力量串联在一起,其威力也是不容小觑的。   一阵震耳的呼喝声过后,廊外渐渐归于沉寂。   几名小护卫不知从哪里弄来了几盏宫灯。借着灯光望去,只见壮汉身上沉甸甸挂着十多个小护卫,纵然他呲牙咧嘴拼命挣扎着,却动弹不了半分。   唐戟端着那柄吓人的马槊,愣在廊中,显然,方才黑暗之中敌友不明,他可不敢贸然舞动手里的大家伙。此刻,他放下马槊,快步上前,踮起脚勒住壮汉的脖子,成了压垮壮汉的最后一根稻草。   壮汉仰面便倒,被牢牢压制在地上。   “什么人?站住!”   “站住!”   远处呼喝声大起,无数人影夹杂着灯影,像蠕虫一样在游动。   空中只飘着零星的雨滴,雷暴已然过去。   这边的动静显然惊动了整个王府,一时间,內署、宫殿、厢房、跨院纷纷亮起灯火,脚步声与询问声隐隐传来,似有许多人赶往这边。   脚步声乍起,一对成年护卫押着四个五花大绑的人来到游廊前。   “嚯,这里还有一个!”一名千户装束的首领望着地上的壮汉,喝道:“绑了!”   数名成年护卫扑上前去,十分熟练地将壮汉绑了个结结实实。压在壮汉身上的那帮小护卫松了口气,起身望着粽子一般的壮汉,只觉得方才的惊险如同梦境,很不真实。   “你们总算来了,紧要关头还是咱们幼军管用!”   那千户并不理会这帮小屁孩,而是径直走到朱祁铭身前行礼。   “都是护卫的疏忽,让殿下受惊了。”   “无妨!”朱祁铭望着押来的四个“粽子”,疑惑地道:“他们是何人?”   “瞧面孔好像是新进府的仆役。”千户指指新绑的壮汉,续道:“那四人方才向南乱跑被捉,依在下看,他们此前肯定隐伏在附近,与此人是一伙的。”   朱祁铭微怔片刻,旋即与身边的小护卫兴奋地交谈起来,似乎并不以为方才的遭遇有何危险。   “出何事啦?祁铭!祁铭呢?”   越王大步奔入游廊,焦急地举目四顾,素来从容的他此时很不淡定。   游廊内外已是灯火通明,一道道肃然侍立的身形,一张张微微低垂的面孔,让人乍见之下,以为进了木偶馆。   而处处跳动的火花,还有五个“粽子”不善的目光,更是给此地蒙上了一层无比诡异的色彩。   “父王,孩儿在这里!”朱祁铭钻出人群,小跑至越王身边,抱住父王的手臂笑道:“方才可好玩了!孩儿与幼军一道,抓了个装神弄鬼的人。”   越王长舒一口气,伸手抚住儿子的头,脸上渐有血色,暗道:只要儿子没事就好,至于那五人是不是装神弄鬼的人,可以不必急于下结论。   王府內署官员陆陆续续赶了过来,见越王在场,不敢出言询问,一个个躬身立在那里,静待越王发话。   越王只瞟了被绑的五人一眼,黄安便凑到越王身边,附耳一番低语。只见越王的脸色愈来愈凝重。   这时,梁岗飞身而来,。方才他左等右等,美酒迟迟无人送来,正暗骂那帮熊孩子时,却听见了这边的呼喝声,动静好像很大,便纵身奔来。围着五个“粽子”转了数圈,好一番细察,甚至用上了推拿手法,事毕禀道:“越王殿下,这五人不会武功。”   不会武功?   越王心内疑惑更盛。既然五人不会武功,那么,此事离行凶的嫌疑又远了一步......不,事情恐怕不会这么简单!   “速将五人带回审理司审讯!”越王沉声道。   “是!”相关人员齐齐应了一声。   越王不敢大意,亲手牵着儿子回到了长春宫。   “祁铭!”   早有内侍将游廊边的情形告知王妃,王妃惊惧过度,又等得焦急,一见儿子,便一把抱住他,眼泪哗啦啦往下掉。   “母妃为何哭得如此伤心?”朱祁铭在母妃怀中往外挣扎片刻,好不容易露出头来,诧异道。   越王赶紧朝王妃递眼色。王妃强抑住心中伤感,低泣片刻,终于收住了眼泪。“方才府中好大的动静,母妃被吓着了。”   “祁铭,快去歇息吧。”越王温言道,接着吩咐众丫鬟退下。   正殿里只剩下越王、王妃二人,门外已是明月高悬,殿内却仍透着雷暴带来的压抑感。王妃泫然欲泣,“今日之事,难不成真与紫禁城有关?”   王妃此问不啻一声惊雷,越王久怔之后,方察觉到她的言语犯忌。“话可不能乱说,想都不要这样想!”   王妃仍然沉浸在她自己的情绪里,“祁铭真的是神童?哼,‘世间豪杰英雄事,江左风流美丈夫’,术士之言,不足为信,可是偏偏有人要信!”她认定儿子今日的遭遇必与别人加在他身上的名头有关。   越王微微皱起眉头,他觉得许多事是该向王妃说清楚了,否则,总这么稀里糊涂下去,会出大事的。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见过祁铭的人不在少数,是不是神童,他们心里有数。”   王妃一震,昨日两宫送赏,祁铭机智救场的情形浮现于脑海,这没有加重她心中的忧虑,只是加重了她的愤怒。   哼,神童怎么啦?碍谁事了!   心里这么想着,嘴上却不能认同儿子是神童:“可是,祁铭读书不多呀,一个七岁的孩子,见识哪会像外面传说的那样玄乎?”   “你忘了一个人,青松道长!”   王妃当然知道青松道长。云游四海的青松道长突然赴越王府隐居一年,今年年初方悄然离去,再无音讯。当初,她对青松道长的神秘到来颇感疑惑,只是一直未问出口。眼下她没有心情再去纠缠这个问题。   “入府后,青松道长只见祁铭一人,如此说来,他教过祁铭学问?”王妃显得很是诧异。   “青松道长的见识不逊于当年智比诸葛的刘伯温,不过,他对死读书的士子甚是不屑。想想一年里,青松道长给祁铭讲过多少引人入胜的小故事?学问便在故事里,那是真正的治国平天下的学问,还有随机应变的学问。我们平时遇到的许多事都可在故事里找到类似的案例。”   原来如此!   王妃眼中闪过一丝兴奋的光彩,但片刻之后,心头浮起更深的疑惑。   “祁铭还小,他能接受的学问毕竟有限,所以,某些时候,他的见识胜过成年人,而更多的时候,他只是一个与同龄人一样的孩子。”   越王此番话抹去了残存在王妃心中的最后一丝疑惑。   “今日之事非查个水落石出不可!”王妃罕见的高音令越王吃了一惊,显然,她要查出真相,消除儿子面临的危险,只是越王的一番旁敲侧击并没有动摇她培养儿子成才的决心。   “查,当然要查!”   越王的话音刚落,只见黄安急匆匆贸然闯了进来。   “殿下,出大事了,那五人......死了!”    第八章 存疑的结论   已是戍初时分,承运殿四周戒备森严。   殿内蜡灯高照,越王孤零零的身影投射在宽敞得有点夸张的正殿地面上。   他面壁而立,静静打量着那些光怪陆离的蟠螭图案,心内却十分焦急,说好了要速来禀报的王府长史欧阳仝迟迟没有出现。   三十多年了,他还是第一次感受到坐立不安的滋味。   一心想着逍遥避世,不料,王府的安宁还是被搅乱了。   唉,亲王真是一个高风险的职业!稍有不慎,就会祸及子孙!   想想自己的儿子,小小年纪就要经历如此大的风波······罢了,但愿这只是妄测!   转过身来,扫一眼门外的灯火,摇了摇头,快步走向密室。   密室的空间较小,却是密谈的好去处!   轻细而又富有节奏感的脚步声听来令人心情一畅。   衣袂捎来微风,灯火摇曳,一张儒雅的面孔映照在灯光下,那道标志性的美髯分外夺目。   才三十出头的欧阳仝能有美髯如此,当真要羡煞旁人。   “坐。”越王挥挥手,脸上的神色稍有宽缓。   依制,各级官员与亲王相处时,可侍坐,不必费腿劲。作为朝廷派驻王府的最高文官,正五品的欧阳仝还是承受得起“坐”的礼遇的。   匆匆行罢礼,于主位侧下方落座。“殿下,越王府曾请旨修缮东跨院,皇上命内侍监挑选出百名仆役,十日前入府。这百名仆役中,宛平县招募九十五人,大兴县招募五人。今日死去的五人全是大兴县的。”   本来王府应设左右两位长史,但越王嫌麻烦,宣德九年越王请旨只设一名长史,先帝居然同意了。这样做的好处是,欧阳仝一人专权,自然要有所回报,这不,朝廷命官竟成了越王府的半个家臣,说话直奔主题,连转弯抹角的讲究都省去了。   越王刚刚有所放宽的心又沉了下去。“如此说来,今日之事的确与宫中有关?”   “请容在下详禀。”永乐以降,百官见亲王自称名不称臣,百官可不敢托大,自有折中法子,在下、卑职、小的等谦称统统都派上了用场。   “死去的五人年龄与名册上的记录不符,名册上的年龄在十八至二十五岁之间,而死去的五人看上去都是年近四十。”   掉包了?真相果然就藏在细节中!   “难道此事与宫中无关?仆役启程时,本王曾派人前去接应查验,当时应该不会有假,可是······”越王有些疑惑,但疑点究竟在哪里,他自己也说不上来。   “变数不在启程前后,而在途中。那天有个商队的马匹受惊,当时街面上一片混乱,仆役队伍也乱了。”欧阳仝总是以温文尔雅的方式,传递直击人心的力量,让人不知不觉地生出拨云见日的感概。   原来是这里出了岔子!   越王一会觉得思路越来越清晰,一会儿又觉得思绪越来越凌乱,总是抓不住头绪,想到那五人在临讯前饮毒自尽,便换了个角度释疑解惑:“齿间藏毒,被捉便饮毒自尽的人是何来路?”   欧阳仝似乎也有切换话题的意思,上身微向前倾,右手半举,“不外乎两路人。其一,地位显赫之人暗养的刺客;其二,烛龙会控制的亡命之徒。”   “烛龙会?”越王诧异地道。   “烛龙会是个隐秘的帮会,头面人物是位神秘的江洋大盗,惯于放长线钓大鱼,常设法派人潜入富贵之家谋财,一旦失手被捉,必饮毒自尽。”   越王凝眸沉思,抬起右手,又缓缓放下。“前者应可排除,那五人不会武功,又无兵器,算不上刺客。”   “殿下,刺客不可一概而论。王府戒备森严,刺客极难携兵器入府,至于武功嘛,王府不乏高手,身负武功的人极易被人瞧出,反不如常人那样便于隐伏。”   刚想明白一件事,却被另一件事又搅糊涂了,如此反反复复,越王颇感失望,原先想要查个水落石出的劲头早没了大半,恍然叹道:“唉,还是漫无头绪!”   “殿下,不妨只盯着那名壮汉看。那人出现在王子身后,有三种可能,巧遇,掳人,行凶。当时壮汉离王子极近,若是行凶,唾手可得,即便有护卫赶来他也不会理会,因为他是敢饮毒自尽的家伙!所以,行凶的嫌疑可以排除。”   越王眼睛一亮,“若是巧遇,说明那五人只是谋财,倒不足虑;若是掳人······”随即又陷入了深深的困惑之中。   巧遇的可能性实在是太低了!而掳人又是图什么呢?   欧阳仝接口道:“若是掳人,那他们的背后主使会是谁?料烛龙会不敢拿当朝太皇太后的亲孙来冒险!再说,烛龙会并无索取赎金的先例。不为谋财而掳人,必定是为了权谋算计!挟子令父也好,釜底抽薪也罢,都是因为越王府妨碍了什么人的什么事,谁会这么做,谁能这么做?想必殿下心里比谁都清楚。”   谁会这么做!谁能这么做!   出于权谋算计的目的,且不太顾忌太皇太后事后穷追猛打的人,天下没有几个,怀疑的范围几乎可以限定在皇室宗亲以内,至于是紫禁城里的人还是外藩,已经不重要了,因为事情一旦涉及皇室宗亲,便不是越王府所能掌控得了的。   寒意透心,越王茫然起身,眼中失去了往日的神韵。   黄昏时的迅雷仿佛又在耳边炸响。   “大丧礼过去得真快!”这样的话越王曾对王妃说过,此刻重提,却是满腹伤感。   明代中后期,大丧礼遵循的是“首遗诏,后部议”的原则,丧礼怎么办先由皇帝于生前立诏自定,殡天后再由礼部“部议”加以细化。宣德皇帝在遗诏中提出了“以日易月”、“山陵务俭约”等从简治丧的要求,以服丧二十七日代替服丧二十七个月,大丧礼自然结束得快。不过,越王话里的含义不在这里。   欧阳仝不敢独坐,赶紧起身肃立。“是啊,先帝殡天前一直大不豫,遗诏中似乎漏掉了一些紧要的事,故而留下了祸根。”   沉吟良久,越王黯然道:“本王只能管府内之事,府外是顺天府尹的治下,还是报官吧,毕竟死了五人,失踪五人。”   “顺天府肯定会将此案归结到烛龙会头上,死去的案犯因谋财而与王子巧遇,对这样的结论,殿下信吗?”言毕,欧阳仝抬眼望向越王,那眼神分明是在说:不管你们信不信,反正我是信了。   “此案恐怕不会有真相了,什么结论都无所谓!”   欧阳仝躬身退去,走到密室门口忽然驻足。“殿下,请恕在下多嘴,而今殿下能为王子所做的,仅是遮风挡雨而已,日后的路还得王子自己去走,逍遥避世恐怕无法远离祸端。都这个时候了,还有什么好顾忌的!如王妃所愿,让王子成为皇室宗亲里的芝兰玉树,是个不错的选择。”   越王认定了“憨人有憨福”的理,当初,青松道长为避开他的反对,不惜以隐居王府为名,暗中教导祁铭,越王知晓此事后,深感忧虑。如今看来,那时的反对与担忧纯属多此一举!   灯光中,只见越王毅然决然地点了点头。 第九章 孤独王子   风和日丽,又是一个春色无边的清晨。   昨日傍晚时的雷雨只在地上留下了几处残红,晨阳一照,很快就蔫成了卷,躺在朵朵娇艳欲滴的鲜花之下,连行人眼角的余光都不能引来。   而那场动静很大的风波也如落红那般被人迅速遗忘了。庭院深深,来来往往的丫鬟谈笑自如,仿佛昨晚不曾受过片刻的惊扰。   今早整个王府都传开了,昨晚五个仆役迷路,引发了一场虚惊。至于五人最后饮毒自尽的真实景象,只深藏在少数几人的心中,成了需要小心守护的秘密。   一梦醒来,一切依旧。   只有小王子受到了那场遭遇的严重影响,因为他的日程表被人强行“篡改”了。   黄安向他宣布了王妃的最新决定:早膳后至晚膳前这段时间里,他只能呆在学堂或习武场,除此之外,哪里也不准去,连午膳都得在学堂里用,且午膳用时只能在半个时辰以内。   “母妃,为何这般待我?”   王妃身前密密麻麻站着一大帮嬷嬷、掌事丫鬟,透过人墙的缝隙,只见狂奔着的小王子活像一只愤怒的小鸟,飞奔时卷起的风掀起了女人的衣袂。   王妃心头一颤,头顿时大了。这个小魔头可不是那么容易对付的。   都怪他那个惯于做好人的父王,什么时候都把她推出来唱红脸!   可是,似乎怪不到他父王头上,自己不是一直巴巴地等着这一天吗?如此管束儿子,能让儿子苦学成才不说,还能让他每天都呆在安全的地方,也会少去许多危险不是。   嗯,不错,昨晚夫妻二人商议此事时,的确是自己先提出来的,最后还是自己拍的板。   麻烦还得自己兜着!王妃赶紧向众人吩咐一日杂务,让儿子看到她很忙,嘴上闲不下来,没工夫搭理他。   朱祁铭可不管这些,上来就抱住她的一条胳膊,使劲摇晃。   “母妃,孩儿身上本来就肉少,您这一折腾,岂不是要孩儿变成麻杆么?”   众嬷嬷、丫鬟虽然拼命克制着自己,但一张张嘴里发出的轻声终究还是汇成了响亮的哄笑声。   王妃胳膊都被他晃酸了,用力一抽竟然抽不脱。臭小子!习武之后,力气倒是一日日见长。   “肉少?肉少还有牛劲折磨你母妃!时辰到了,快去学堂!”   朱祁铭仰头望母妃的脸,见她神色决然,自知叫苦不能让她心软,立马做了妥协:“就一个时辰!若让孩儿午膳后歇息一个时辰,孩儿便知足了。”   “歇息?是去疯吧!不行,玩一刻也不行!”王妃方才心一软,很想做出让步,但一想到儿子惯于得寸进尺,便下决心将红脸唱到底。   见此计又不成,朱祁铭一跺脚,撇嘴道:“就数母妃心狠,还是父王疼孩儿!”   好个偏心的臭小子!王妃不知为何心里有种酸酸的味道,脱口道:“这便是你父王的主意!”   “孩儿不信!父王才不会像关囚犯一样拘着孩儿呢,要不,请父王亲口说与孩儿听?”   嘿,还治不了你了!王妃大感头疼,她狠话骂不出口,巴掌打不出手,而越王是断然不会站出来做恶人的,这让她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   见母妃发愣,感觉胜利在望,便不再摇晃母妃的手臂了,回首骄傲地看向那帮嬷嬷、丫鬟,发现前排有个漂亮姐姐,当即冲她一笑,漂亮姐姐回以媚眼,这让他更加得意。   “够了!”王妃差点就妥协了,但见了儿子方才那个样子,气不打一处来,断然道:“你一向嬉戏无度,荒废学业,母妃与你父王商议好了,得替你找个长得似无盐女一般的女孩定亲,成年后嫁给你,日日守在你身边劝学!”   朱祁铭目光一滞,继而本能地望向门外十岁的小丫鬟田儿。   这个叫田儿的丫鬟生得凹头深目,长肚大节,昂鼻结喉,肥顶少发,活脱脱一个无盐女钟离春再世。   人家无盐女钟离春好歹有才有德,胸怀天下,能劝谏齐宣王,还被齐宣王立为夫人,而眼前这丫头又丑又傻,颜值与智商都是渣。   咦,恐怖!   朱祁铭撒开手,匆匆道了声“孩儿告退”,撒腿向外跑去。   望着儿子的背影,王妃松了口气,心中恨道:臭小子,真是人小色胆大,不拿出娶丑女的瞎话还真的唬不住你!   听着身后女人们的轻笑声,朱祁铭感觉很受伤,出门便赏给迎上前来的黄安一个白眼。   “不用你服侍!把小喜子叫来,否则,打死我也不去学堂!”当黄安一大早向他宣布王妃的决定时,他觉得黄安简直就是叛徒,还不如十岁的小喜子可靠,小喜子至少能死心塌地陪他捉促织。   黄安哪敢多事?当即命人叫来小喜子。小喜子一见朱祁铭,脸上便多了份受宠若惊的表情。   “殿下,嘿嘿,小奴只听殿下的吩咐!”   小喜子的话差点没把黄安气死。好像谁不听王子殿下吩咐似的!   朱祁铭脸色微缓,朝小喜子挥手道:“咱们走吧。”随即斜了黄安等人一眼,“不要你们跟着!”   穿过重重帘幕,走出九曲回廊,无视一路上灵童的清音、秀女的莺语,只觉得隆重的礼遇带不来一丝暖意,心中唯有两个字:不爽!   “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   面对此情此景,何止深闺女子有诉不尽的孤愁怨艾,身为王子的他不也是如此吗?只是年少不知愁滋味,童真能让他淡化寂寞的体验而已。   他哪里知道,与高贵身份如影随形的,注定是无尽的孤独。   皇室宗亲受大明法度禁锢颇多,出入王府须合乎规制,虽然尊贵,却不自由。   他至今只出过三次门,其中两次是被太皇太后召入宫中,另一次是随父王探访姑母嘉兴大长公主。   除去这三日,其它日子里他都困于府中,无异于高贵的囚徒。   带着一万个不情愿,穿过穿堂,来到甬道口,二十名精壮护卫立马迎上来,铁桶似地将他与小喜子围在中央。   铁桶阵一直移行到学堂前,这才散开。朱祁铭觉得有些滑稽可笑,但他笑不出来。   放眼四望,王府虽大,在茫茫人世间,这里也只能算作井底。   可是,站在学堂门前,回望身后的院落,原来这“井底”与学堂相比,竟如此令人留恋,深深庭院,浅浅春意,藏着他仅有的童趣。   正想哭几声以缓心中的憋屈,一眼瞥见门口站着个小巨人。   良心工程啊!   他咧嘴一笑,烦恼早去了爪哇国,挥拳捶在小巨人厚实的背上,“唐......哦,唐戟,你的马槊呢?”   “殿下,小的要护卫殿下,带着马槊不便,所以换上了刀。”   朱祁铭心情转好,猛然想起方才母妃提到的无盐女,觉得这点心病应该早点去除。“唐戟,你说本座今后会娶什么样的女子?”   唐戟非常诚恳地道:“殿下今后必是盖世英雄,肯定要娶绝世美女。”   美好的答案如期而至,朱祁铭嘿嘿笑着一脚踏入学堂,兀自喊道:“做盖世英雄,娶绝世美女!”   学堂内,“客串”先生欧阳仝惊得目瞪口呆。    第十章 考察    做盖世英雄,娶绝世美女?有趣!”欧阳仝匆匆收起诧异之色,徐徐道。   朱祁铭怔在那里,许久才恢复了平静。“欧阳长史,我只是信口一说,此语万不可传入我母妃耳中。”随即赔上一副可爱的笑脸。   “为何怕传入王妃耳中?”欧阳仝笑道:“殿下虽然年幼,但男儿嘛,有此志向也是好的。”   朱祁铭松了口气,不禁暗自得意起来。   “不过,是否做得了盖世英雄,殿下说了不算,旁人说了也不算,天下有一人说了算。”欧阳仝的神色显得高深莫测。   “谁?”小王子的好奇心陡然大增。   “太皇太后!”欧阳仝故作神秘地道:“殿下若能得到太皇太后的认同,依在下看来,做盖世英雄指日可待!”   朱祁铭兴奋地道:“皇祖母曾夸我聪明!”   “那好,殿下的机会来了!太皇太后近日常读《宋史》,据说,太皇太后很想听殿下评史。”   朱祁铭脸上的笑容立马僵住了,暗道差点被欧阳长史带沟里了。   平心而论,习武是他所乐意的,而读《四书》也不算太难,他已过了蒙学这一关,如今只须对照朱熹的《四书章句集注》温习,粗通其意便行了,至于“发微阐幽”嘛,还得等几年。   令他头疼的恰恰是读史,那个折磨哟简直不堪忍受!史书上一个个的字或许还认得大半,但它们连在一起是何意思,那就令他大伤脑筋了。那些复杂的人物关系、地理概念、时代背景更是只有饱学之士才理得清。   “人家才七岁。”朱祁铭嗫嚅道。   “几年之后太皇太后肯定要考殿下的策论,可不是谈史这么简单了。难道殿下不敢在太皇太后面前谈史?抑或觉得自己根本就做不了盖世英雄?”   经欧阳仝这么一激,朱祁铭点头不敢,摇头不甘,纠结了好半天,这才硬着头皮道:“要不,试试?”   接下来的日子里,朱祁铭终于尝到了寒窗苦读的滋味,学堂里的读书时间用满了,晚膳后还有熬更守夜,几乎赶上了半大小子的读书强度。幸亏有欧阳仝说文解意,他多多少少还是读出了一点门道。   唉,总算是天道酬勤!   这日,朱祁铭正在学堂膳房用午膳,王妃突然驾到。   小喜子赶在王妃入门前悄悄递了一句话:“殿下说过‘做盖世英雄,娶绝世美女’,此语或许传入了娘娘耳中。”   朱祁铭闻言虽感不安,但还是心存侥幸:欧阳长史都给了好评,料母妃不会见怪。   这时,王妃带着一大帮嬷嬷、丫鬟进了膳房,不待儿子见礼,便仔细打量起案上的膳食来,眉头微微皱起。   就在朱祁铭感觉可以松口气的时候,王妃冷不丁地道:“做盖世英雄,娶绝世美女,此话出自何人之口?”   王妃的声音很轻,饶是如此,在朱祁铭听来,不啻一声断喝。他心头一凉,嗫嚅道:“是那帮......小厮瞎嚷嚷。”   “是谁瞎嚷嚷?说出来,母妃命人将他的舌头拔了!”   唐戟!朱祁铭脑海里闪过唐戟的名字,不禁暗暗责怪自己诿过于人。唐戟日后必是大明的猛士,那晚又忠心护主,这样的人怎么能拿来出卖呢!想到这里,硬着头皮道:“是孩儿信口胡说,请母妃不要迁怒于人。”   王妃脸色微缓,“总算还有点担当。行了,欧阳长史跟你父王说了,说你这几日还算用功,看在你读书不曾偷懒的份上,姑且饶你一回,下次再犯,哼,‘无盐女’你便娶定了。”   经母妃两番刺激,朱祁铭留下了心理阴影,觉得娶“无盐女”是比天塌下来还要大的坏事,心中顿时有个声音在呐喊。   我要娶绝世......   抬眼看向母妃,心头一紧,乖乖地道:“孩儿再也不敢了。”   王妃见儿子瘦了一圈,虎妈的架势终究是端不住的,脸上的温婉气韵便自然而然地流露了出来。“欧阳长史有事不能前来,等会儿你自己读史,你父王会带人考察你的功课。嗯,澶渊之盟有何殷鉴?你仔细想想此事,说不定太皇太后也会考你。”转对身边两名嬷嬷道:“典膳所愈发粗心了,说好的玛瑙玉羹汤为何不上?吩咐下去,祁铭的食谱须经本宫过目!”   “是!”   送走母妃,朱祁铭一颗悬着的心这才落进肚子里,想起母妃提及的“澶渊之盟”,便迅速回到学堂,翻阅《宋史》。   当初,青松道长给他讲了许多用史料加工而成的故事,对他影响极深,他曾幻想青松道长能将《四书五经》化着一个个故事植入他脑海,省得再去经年累月地苦读,可是,青松道长遗憾地告诉他:那是不成的。   受青松道长影响,他乐于读史,只是后世的史籍深受“春秋笔法”的影响,甚至连“微言大义”也不要了,一味隐,加上文字晦涩,像他这样的小孩子读起来十分费神,若非有异于常人的天赋,能翻翻封皮,认几个字也就心满意足了!   好在有青松道长讲的故事打底,加上欧阳长史的解文释义,他对“澶渊之盟”这段历史还是印象颇深的。   哦,对了,近来欧阳长史为何总给自己讲宋史,特别是“澶渊之盟”这段历史呢?   而且,皇祖母竟然也对此事上心,莫非与时局有关?   时间紧迫,朱祁铭无暇多想,翻开《宋史》细读宋真宗本纪,却仍是是一头雾水。当时宋、辽大军在澶州城一带激战,从史书上粗粗看去,还以为宋真宗亲临澶州前线督战,不畏生死,不失为一代英主呢。可是,翻开后面的《寇准传》一看,发现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宋真宗与一大帮朝臣一样,畏敌如虎,若非寇准危难时刻挺身而出,大宋“南渡”的历史必将提前上演。   看本纪看了个糊里糊涂,看人物传记倒是看出了一些眉目,但远谈不上了然于胸,觉得心里七上八下的,毫无底气。这时,越王已经派人来催他了。   越王的书房位于东苑,掩映在翠竹之间。书房内的陈设简洁、淡雅,书香四溢,当真是个谈史论经的雅处。   越王居主座,左手侧下坐着两位宾辅和一位伴读;右手侧下坐着伴讲、伴书二人。此五人都是越王礼同宾师之人,年龄与越王相仿。   朱祁铭敬陪末座。   奇怪的是,上首紧邻主座处,还坐着一个四十出头的人,看装束似紫禁城里来的公公。   朱祁铭好奇地打量了那位公公一眼,那人立即回以一笑,神色很是和善。   座中响起一阵轻微的骚动,显然,五位“宾师”耐不住寂寞了,一个个跃跃欲试,急待开口阔谈。他们平日里哪有露脸的机会?倍感压抑的宦海生涯几乎将他们逼成了“深闺怨妇”,唯一能卖弄口舌的地方便是膳房,酒后发牢骚,抱怨科考不公,让他们这些才高八斗者止步于殿试前,文凭不过硬,屈就于王府做了散官,一身才华无处施展。今日好不容易逮住一个谈史的机会,正好一展大才,岂会自甘寂寞?   至于小王子嘛,你做做样子得了,这个年纪连史书都搬不动,谈史?还是回炉去多吃点奶吧!   不过,小王子,我们会给你刷刷人气的,事后到处宣扬,说你七岁便略通宋史,这个还算慷慨吧?   越王与那位公公对了一眼,缓缓道:“四百余年前的澶渊之盟殷鉴何在?诸位可直抒己见,不过,大道至简,那些虚饰的言辞不要也罢。”   宾辅中的一人急不可耐地抢先开了口:“澶渊之盟解百姓于倒悬,换来了数十年的和平,佐证了一条颠扑不破的至理:和为贵!”   伴讲不屑地撇撇嘴,朗声道:“澶渊之盟未能索回燕云十六州,又输贡纳币,输地再输财,令人咋舌,且城下之盟,《春秋》耻之!其殷鉴在于:畏战乞和,只能苟安!”   那名宾辅似乎不曾经历过观点如此鲜明对立的辩论,如讲学时突遭学生顶撞了一般难以接受,当即霍然起身,忿然道:“信口雌黄!宋、辽议和之后,大宋从边境贸易中赚取的银子远多于输出的岁币,使得辽元气大伤,从此一蹶不振。此为大智!哼,那些主战者全是罪人!”   一时间,五人分成两班,你来我往,言辞激烈,脸红脖子粗地争个不休。   朱祁铭诧异地看着五人,拼命在他们身上寻找“斯文”二字。   那位公公一直闭着眼睛,神色淡然,突然睁眼看向越王,又笑望朱祁铭。朱祁铭心头一紧,立马打起了退堂鼓,很想找个由头遁去,可是已经来不及了,越王已然开了口。   “祁铭,轮到你了。”   朱祁铭垂下头,只觉得心砰砰直跳,良久说不出一句话来。   五人消停片刻,匆匆瞟一眼朱祁铭,又自顾自地掀起了新一轮辩论高潮。   “祁铭。”   越王低沉的催促声透过纷乱的争吵声传过来,贯入朱祁铭耳中,于是,书房内响起了一个稚嫩得很不起眼的声音。   “敢战方能言和!”   争吵声戛然而止,众人的目光唰地聚在朱祁铭身上。    第十一章 书斋深言   “祁铭,快来见过司礼监金公公。”越王天然就有一番亲王的雍容气度,当他唤儿上前见礼时,轻柔的语气消去了儿子心中的些许不安,而和煦的神色又让金英顿生如沐春风般的亲切感。   “司礼监秉笔太监金英见过王子殿下。”金英抢先离座见礼,举手投足之间透着浓郁的宫廷气息,严整而不失优雅。   “金公公好。”小小身子拱手加深躬,显得敬意十足,此礼令金英动容。   “王子殿下如此礼待下士,日后必有海样胸襟,一生的作为岂是‘神童’二字便能言尽的!”金英激赏之下,脸上却也只多了抹浅笑,衬得他十分的沉稳、内敛。   “金公公谬赞。祁铭,玩去吧,不可走远。”与金英相比,越王的涵养不遑多让。   先于小王子一步离去的,是那五个神情沮丧的“宾师”。踟蹰于竹林幽径,他们的脸色无比落寞,仿佛刚经历了一场有生以来最重大的挫败,比当年的名落孙山还要糟糕。   “宋与辽恶战二十五年,半壁江山一片狼藉,民生凋敝,百姓苦不堪言,大宋实在是撑不下去了,何人不思和平?”先前那名伴讲的立场发生了惊人逆转,一番感概令人戚然。   “是啊,谁都知道‘和为贵’,可是,‘和’从何来?终须止戈为武!若非天子巡边,三军用命,打得契丹人也撑不下去了,澶渊之盟的一纸合约是断然求不来的,要是那样,宋恐怕要提前仓皇南渡,偏安一隅了!”那名宾辅也掉转了自己先前的立场。   “敢战方能言和,战与和,一体两面,七岁稚子尚知此理,我等却将其对立开来,非此即彼,实在是荒唐!”   五人摇头摆手,失意而去。   人声渐远,琴声骤起。   竹林深处,不知何人抚琴。一曲《秋月照茅亭》意境幽远,清丽、旷远的琴音弥漫开去,似要将曲意撒向四野八荒。   琴声幻化出具象:万籁俱寂,秋月朗照,山中高士,独坐茅亭,抚今思古,物我两忘。   金英缓缓揭开盏盖,闭目轻嗅,缕缕茶香、竹香、书香入腑,而萦绕耳际的,是绵绵太古之音。   “好一个世外别院,当真是清心养性的雅处!可惜,殿下的身份非比寻常,终究是做不了世外之人。”金英徐徐张目,眼中透着一丝深意。   越王方举盏近唇,闻言后移开茶盏,“本王上不能为君分忧,下不能为民解难,一生待遇优渥,无以回报。深居简出,少去扰民,无非是略尽所能罢了。”   金英微微一笑,倾耳聆听琴声,片刻之后,幽然道:“那晚越王府发生的奇事已传入太皇太后耳中,太皇太后闻讯后默坐,足足一个时辰不出一言。”   越王眉头微皱,旋即展颜一笑,“只是屑小之徒的鼠窜而已,请公公回禀太皇太后,不必为此劳心。”   “但愿如此。”金英举盏轻啜,眼神却是一凝,似在品味越王的话意。   门外朱祁铭正追捉一只彩蝶,屡番失手,急得抓耳挠腮。   越王望了一眼,摇摇头,轻笑道:“还是顽皮!”   金英亦笑,“王子年幼,天性使然。倘若王子年幼老成,反倒令人诧异了。”   于是二人相视一笑,室内的气氛又多了分融洽。   想到方才的话太过敷衍,越王眼中略现歉意。“那晚之事已报顺天府查办,案情如何,尚待顺天府下结论。”   金英神色淡然,“事虽诡异,却看似平常,莫说殿下,即便太皇太后也只好保持沉默。日后王子一旦成年,对此事的看法或许会与殿下不同。”   越王默然,举目望向门外。   清丽的琴声如清泉流淌,悠远的意蕴尽在涓涓细语之中,引得金英再次闭目聆听。   琴声渐歇,风起竹喧,迎来了一段纯天然的间奏。   “对两宫送赏之事,太皇太后已有耳闻,太皇太后对王子虽有赞誉,却不以为奇,太皇太后说更想看到王子的大智,而非小巧。”金英打开双眼,望向门外,数丈远处,朱祁铭仍在追逐那只彩蝶,进了池边的浣秋榭。   “所以,太皇太后着公公前来考察,一试究竟?”越王并未动容,仿佛一切都在意料之中。   “不错,在下不懂社稷大谋,不过,方才殿下身边的五大儒士似乎沮丧至极,故而王子殿下的见识想必不凡。”   越王微怔片刻,举起的右手缓缓放下。“他还是个孩子!”   正因为是孩子,所以非凡的见识方足慰太皇太后之心。太皇太后知道社稷急需什么样的人,也知道该如何培养那样的人,并不想世上再多个腐儒。只是,王子得吃苦了!”金英举盏欲啜,察觉到茶水已凉,便悄然归盏入案。   “来人,奉茶!”越王的吩咐声适时响起。   两名素装雅姿的半大丫鬟盈盈而入,撤下旧盏,奉上新茶。这一切都是在无声无息间做成的,连她们的鼻息都似乎已然屏闭,退时更是脚步轻盈,不留下一缕轻响。   越王离座,肃立于门边,凝视池边的浣秋榭,寻找儿子的身影。   金英起身来到越王身侧,“太皇太后有意命礼部员外郎吕希出任王子的西席。”   越王侧身投来带着疑问的一瞥,又转身望向浣秋榭。   “对师承渊源,世人都有成见,无不以为‘名师出高徒’。太皇太后给王子指定名师,在意的正是日后的师承名分。如今翰林院几个庶吉士在为皇上、郕王讲学,而吕希是进士及第,不逊于庶吉士。”金英顺着越王的视线望向池边,嘴上却不曾偷闲。   “宫中既有明君,又有贤王,足矣!何必再对祁铭寄予厚望?”越王缓缓摇头。   “整个正月宫中不得安宁,太皇太后有此一说,只为平息事态。”金英淡然道。   莫非金英的潜台词是:太皇太后对祁铭寄予厚望,说明宫中并无明君、贤王?   如此揣度犯大忌,越王心中一惊,一时无语。   突然,浣秋榭那边,站在栏杆上的朱祁铭一脚踏空,仰身便倒。   越王与金英脸色同时一凛,身子如雕塑般定住了。   二人的惊呼声尚未出口,只见不远处一个壮实的汉子轻盈地掠过水面,一只手几乎是贴着水面适时托住王子,而王子扭头看向来人时,脸上竟满是灿烂的笑容,并无丝毫的惊慌。   当王子被那汉子带回浣秋榭后,金英长舒一口气,“好身手!殿下,此人是谁?”   越王脸色也是一缓,“九华派掌门人最小的师弟,祁铭的武师梁岗。五年前的某一日,本王赴白云观祈福,路遇身受重伤、奄奄一息的梁岗,问明来历后,便将他带回府中医治,救了他一命。”   金英幽然叹道:“这下太皇太后可以安心了,王子身边是该有这么个人!” 第十二章 朝三暮四   考察功课的事暂告一段落,只是朱祁铭挑灯夜读的习惯却被保留了下来。王妃说看见儿子挑灯夜读,她的头痛病便不再犯了。他能怎么办呢?总不能不孝吧?   成天在学堂苦其心志,在习武场劳其体肤,回到长春宫还要熬更守夜......唉,不多说了,欲哭无泪啊!   不过,话说回来,他如今读史倒是上了瘾,仿佛有股神奇的力量牵引着他,让他欲罢不能。于是,在纠结与挣扎中,小王子痛并快乐着。   学堂紧邻西城垣,城垣外数十丈远处有片民居,那里时常传来孩童的嬉戏声。   他没有兄弟姊妹,身边缺少小伙伴,所以,墙外的嬉戏声总能让他痴迷。   只要他来得足够早,再加上运气好的话,或许能在城垣边遥听见外面的童声,并从中获得片刻欢愉。   有唐戟近侍,梁岗远远罩着,护卫的铁桶阵便成了历史,这给了他更大的自由空间,只是近侍丫鬟也跟了来,莺莺燕燕的,总不消停。   “殿下当心,那边有无盐女!”当他走向城垣边时,一个胆大的丫鬟尖着嗓音道,随即窃笑声四起。   “殿下,还是把田儿叫来吧,只有她镇得住无盐女!”一人开了头,其他的丫鬟也跟着起哄。   朱祁铭回首瞟一眼傻乎乎的小喜子,心中顿时想起黄安的好来。要是黄安在此,这帮丫鬟恐怕只有做木头人的份!   “殿下,无盐女是谁?”这时,唐戟好奇地问道。   朱祁铭呲牙咧嘴,良久后方手指那帮丫鬟道:“长大后的她们!”   突然,城垣外的嬉戏声如期而至,朱祁铭屏声敛气,神思迅速融入到远处的游戏之中。     “杨柳儿活,抽陀螺;     杨柳儿青,放空钟;     杨柳儿死,踢毽子;     杨柳发芽儿,打拨儿。”     ......   外面游戏正酣,里面钟声已起,朱祁铭投去留恋的一瞥,颇感失落地走向学堂。   入座,捧书,片刻的挣扎之后,便魂入书乡。   朱祁铭读书能达忘我之境,即便外面吵翻了天他也浑然不觉,这是他与别的孩子迥然不同的地方。   不知过了多久,当他从忘我的读书状态中回过神来时,又瞥见了欧阳仝那张熟悉的面孔。   欧阳仝斜坐案前,正悠然自得地品茗,看来心情不错。   昨日受赏了两大坛秋露白,一场宿醉倒让他今日容光焕发。   定睛看去,只见他未着冠袍,而是穿了件崭新的青衫,一副儒士扮相。   望着那张得意的面孔,朱祁铭浑身上下很不自在,不禁撇了撇嘴。自己寒窗苦读多日,如履薄冰地过了考察关,在父王那里半个点赞都没捞着,倒替自己的“代课老师”挣了两坛秋露白。   “殿下,你看我这身新衣怎样?”欧阳仝嘴角弯成两道骄傲的弧线。   “好看。”   欧阳仝的脸立马笑成了菊花。不过很快,一个戏谑的声音不留痕迹地打在这朵菊花上。   “欧阳长史人长得帅,穿什么衣服都好看......嗯,不穿衣服都好看。”朱祁铭眼中闪过一丝坏坏的笑。   然后,欧阳仝的脸便僵住了。   然后,几个丫鬟便臊红了脸,纷纷掩嘴窃笑。   欧阳仝尴尬得脸红一阵白一阵,在一群妙龄女子面前简直是无地自容。   与小王子亦师亦友久了,没大没小惯了,此刻,欧阳仝全然端不出“严师”的架势来,何况,对方玩的是边缘游戏,纠缠不放,只会越描越黑的。   哼,小王子,等着,本长史不信就治不了你!   “卫王即将登门造访。”欧阳仝的眼色带着几分神秘感。   朱祁铭惊道:“卫王?长史是说十叔王要来做客?”   卫王朱瞻埏年方十九,是太皇太后庶子,生母贵妃郭氏,“瞻”字辈亲王中最年轻的一位。如今他不时主持朝中仪典,甚至受召问政,是涉国朝政务最深的一位亲王。   卫王风头正劲,而更成熟、位分更尊贵的越王只能低调做人,这正是朝政玄奥之处。   不过,越王与卫王素来亲近,只是碍于规制,不便频繁往来而已。   “正是!卫王能来越王府,自然得到了太皇太后的首肯,可是,他为何要来呢?”欧阳仝似要将神秘演绎到底。   “为何?”朱祁铭眼中流露出热切的期盼。   欧阳仝从容地饮一口茶,缓缓吐出两个字来:“你猜。”   额滴个娘呃,都说半截话了,还猜个毛线!   “莫非是为长史解文释义的事而来?”朱祁铭呛声道,随即没好气地瞪了欧阳仝一眼,那模样分明是在说:哼,叫你装高深!   有些时候,欧阳仝很不幸赶在酒后解文释义,这难免会出错,谬误被长史司同僚逮住多次了,成了欧阳仝任人拿捏的痛处。   “这不可能!”欧阳仝脸色大变,有些慌乱,急道:“他多半是为殿下你的事而来。”   这下轮到朱祁铭犯楞了。   怎么觉得欧阳仝的话有几分可信呢?   昨日金公公不就是为自己的事来访的吗?   这时,欧阳仝恢复了一本正经的表情,“我可以满足你的好奇心,半个时辰的解文释义免了,让你去见见卫王。”望着朱祁铭兴奋得闪闪发光的眼眸,又加了一句:“晚上补习一个时辰!”   朱祁铭几乎要跳将起来,不满地嘟哝道:“朝三暮四的把戏蒙不了我。你可真会算账!一个时辰换半个时辰,当我是猕猴啊?你比养猴人还要心黑!”   “朝三暮四”这个成语典出庄子的《齐物论》。一个养猴人给猴子喂食橡树果,并对猴子说:“早上吃三个,晚上吃四个。”众猴闻言大怒。养猴人改口道:“早上四个,晚上三个。”众猴闻言大喜。   朝三暮四与朝四暮三本质上是一样的,但它们的表象蒙蔽了猴子,使猴子上了当,这就引发了人们的哲学思考。   可是,后人将“朝三暮四”与“朝秦暮楚”混为一谈,这是十分令人遗憾的,当然,这是题外话。   眼下欧阳仝用一个时辰换半个时辰,显然比“朝三暮四”还要过分,所以,朱祁铭说他比养猴人还要心黑。   欧阳仝摊摊手,无所谓地道:“那便作罢。”   “不行!”朱祁铭边向门外走去边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走到门口,回身礼道:“多谢长史。”   等等,怎么这声道谢听上去有点像近六百年后范伟先生那句“谢谢啊”的经典台词呢?   怀揣着几分期待,朱祁铭一阵风似地跑到端礼门外,站在前面口迎候卫王。   街面上人流如涌,朱祁铭好奇心乍起,徐徐朝外迈了几步,忽觉身上鸡皮疙瘩直冒,拿眼一扫,只见对面有两个人半隐在大树之后,目光如刀子般定在自己身上。   “咔”的一声,唐戟拔刀出鞘。 第十三章 惊人信息   唐戟提刀护在朱祁铭身侧,身后旋即响起梁岗的叫声。   “殿下不可走远!”   梁岗纵身而来,警惕的双眼飞速扫向街面。   “梁师傅!”朱祁铭回望梁岗后,再看街面时,那二人已不知所踪。   “咦,看花眼了?”唐戟挠头自问,一副恍然如梦的样子。   “街面上鱼龙混杂,殿下快回端礼门内。”梁岗的表情显得很是不安。   方到照壁前,内侍的通传声惊动了空中的鸽群,也留住了三人的脚步。转眼间人影一晃,卫王俊美的面容、健朗的身材呈现在了他们眼前。   “侄儿祁铭见过十叔王!”朱祁铭笑嘻嘻地上前见礼。   “祁铭!”卫王双目一亮,脸上那道亲切感仿佛是从骨子里渗出来的一般,令见者无不动容。伸手就要抱起朱祁铭,后者闪身一避。   “行行行,你是小大人了,都不好意思让十叔抱了。”言毕,卫王拉住朱祁铭的手,向府中走去。   “十叔王为何许久都不过来看祁铭呀?”朱祁铭兴奋的小脸上透着些许的埋怨。   “才三个月而已,皇上、太皇太后不首肯,十叔可不敢擅来。”卫王似有些伤感,随即展颜一笑,“祁铭长进真快!都能谈史了,还能过太皇太后这一关,嗯,日后必是皇室宗亲里的芝兰玉树!”   朱祁铭满含期待地仰视卫王,“十叔王,皇祖母夸我了吗?”   卫王大笑欲言,突然一顿,笑色微敛,“太皇太后岂会轻易给人好评?下次吧,太皇太后每月都会考你,总有一天会夸你的。”   朱祁铭有些失望,转念一想,这便是了,昨日谈史自己心虚得差点尿遁,怎会赢得皇祖母好评?下次可不能这样了!   说话间,二人已到存心殿前。   年轻貌俊的朱瞻埏甫一现身,便在存心殿门外引发了一阵小小的骚动。   几个年长的丫鬟搔首弄姿,以求引来美男一顾,可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朱瞻埏的身影云淡风轻般飘过长廊,转眼便没入了存心殿。   越王快步迎上前,双方寒暄后,卫王拉住朱祁铭深深看了一会。“三兄啊,我觉得祁铭长得像我。”他与朱瞻墉的关系最密,所以说话时少了许多忌讳。   “诶,不对呀,你该不会是来夺我儿子的吧?要知道,祁铭出生时,你身上的乳臭还未干呢。”   一阵轻松的畅笑过后,宾主分头入座。   两名丫鬟进来奉上茶,出门时偷偷瞧了朱瞻埏几眼。   屋中已无旁人,卫王的脸色立马变得异常冷峻。   瞧这情形,十叔王肯定有正事要谈,朱祁铭料父王会劝自己回避,便不太情愿地转过身去。犹豫片刻,觉得父王并无撵自己的意思,便择个偏座,小心翼翼地坐下。   “三兄,朝中情势甚是诡异,我在御前的数番谏言不知为何竟传入了一些藩王耳中,肯定有人在紫禁城安插了耳目!最近不知从何处传出一堆谤诬之言,明对我,暗指你。”卫王的神色显得十分悲愤。   越王面色虽显平静,但心中也是不安,说到底,根基浅的十弟是他的一道外屏,他不能不担心十弟的处境。“十弟须得万分留意,近来你风头正劲,当心惹人嫉恨。宁王、周王的志趣可资借鉴。”   宁王是太祖朱元璋的第十七子朱权,周王是朱元璋第六孙朱有炖,二人都是自幼聪慧过人,成年后才识出众,深得朱元璋赏识。   可是,明代宗藩仍然没能跳出“劣胜优汰”这种逆向淘汰的历史窠臼,承平之时容不下贤王,到了天下大乱时,皇室宗亲里便尽是废材。   正统之前,明代宗藩不乏出类拔萃者,但一旦冒尖,就极易引来天子的猜疑,好事之徒会乘机散布谤诬之言,这个时候,摆在冒尖者面前的路不外乎三条:被皇帝“定点”清除;起兵谋反;韬光养晦。   宁王、周王与大多数宗藩一样,选择的是韬光养晦。别人韬光养晦大多是把自己的名声搞得污秽不堪,虽遭天子申斥,却能平安终老。宁、周二王则是舞文弄墨,才情它用。   宁王著书无数,其音乐典籍《神奇秘谱》、可与陆羽《茶经》媲美的《茶谱》这两部大作对后世与周边国家影响极大,堪称中华文化宝库中的瑰宝。周王则是明初著名的剧作家,是元明两代剧作家中,至今存世作品最多的一位,有人说他不逊于关汉卿。   默然良久,卫王幽然道:“如今宁王、周王都已年近六十,得享天年,又有传世宏著,的确令人羡慕,可眼下时移势易,社稷堪忧,我岂能袖手旁观!”顿了顿,脸上浮起激愤之色,“王振不过是天子家奴而已,却权势熏天,俨然一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做派,连皇室宗亲都不放在眼里!而朝中重臣呢,广召门生故吏,暗中培植势力,长此以往,国将不国!还有瓦剌,于塞外虎视眈眈,尚未制服鞑靼,便敢纵贼滋扰我大明,真是欺人太甚!当此之时,我又怎能以宁王、周王的志趣为鉴?”   朱祁铭今日被十叔王的情绪深深感染,当他听见王振这个人名时,好一阵咬牙切齿,而听见“瓦剌”二字时,更是热血直涌。   “祖宗留下的基业如此雄厚,也不是那么容易败得了的,十弟须为自己着想,凡事留有余地。”   卫王双眉一展,眼中闪过两道光芒。“我与社稷荣辱与共,生死同命,岂能趋利避害!”   越王凝目沉思,良久后缓缓道:“天子年幼,宗室不宁,引得外敌窥伺,还让内外臣失了分寸,这个时候,太皇太后着实不易啊!”旋即眉头一皱,沉声道:“真到了社稷根基被人动摇之时,我绝不会坐视!”   在朱祁铭听来,父王的声音甚轻,却似有千钧之力。   惊人的信息点滴成流,在心田上轻淌,捡拾童趣的乐园似在隐去,而一片崭新的天空被徐徐托起,如此惊悚,又如此让人痴迷。   异样的感觉令朱祁铭神思恍惚,以至于十叔王、父王接下来的对话成了他的耳旁风。   “襄王改封襄阳府,此事已定,只待明年改元后颁旨。”   “亲王改封何其艰难!但愿此举能让五弟心安。”     ······   送走卫王后,越王一只手抚着儿子的头道:“太皇太后以为,你若仅习武,来日不过是多了分匹夫之勇罢了。太皇太后想让你自幼熟悉兵法阵仗,所以,下月初,将有近千名幼军入府,另有谙韬略者随行,教你兵事,助你调教幼军。”   千名幼军入府,声势极小,不足以引起外界的过度解读。但一名王子受命练兵,这在大明对皇室宗亲禁锢颇严的大气候下,显得极不寻常。   朱祁铭无暇揣度皇祖母此举隐含的深意,一听说自己即将成为千名幼军的孩子王,不禁沾沾自喜,他甚至已经想好了设个幼军首领,唐戟自然是他心目中的不二人选。   可是他高兴得太早了,父王接下来的一番话让他的心立马凉了半截。   “下月初吕先生登门,你将行拜师礼。”   传言终于成了真,一想到欧阳仝教导自己两年,如今却要黯然离场,朱祁铭心中突然多了道莫名的伤感。   比伤感更强烈的,是一阵阵的头皮发紧:寒窗苦读出来的饱学之士极爱较真,吕希必是严师! 第十四章 入宫   正统元年正月十五。   奉太皇太后传召,在锦衣卫的专程护送下,朱祁铭随父入宫。   闭门修文习武练兵一年,他个子长高了一头,身上渐有书卷气。   一年来,朱祁铭渐渐适应了吕希的教学节奏。吕希虽为严师,却并不严厉,至少。朱祁铭的手心未挨过尺打,那种先入为主的恐惧感早已消失殆尽。   一切都在渐渐步入正轨,年少躁动的心也在尝试安放一片宁静的心境。   只有在走出越王府的那一刻,他才会对大千世界重新生出几分好奇。   不过,紫禁城可不是他乐意前往的地方。双脚已踏上了奉天殿前的丹墀,扭头四顾,,一切都显得那么的了无意趣。   乌云密布的天空,灰蒙蒙的紫禁城给人以沉沉的压抑感。   奉天殿内,一应侍从全被屏退,只有太皇太后、皇上并坐于御台之上。二人的脸色均十分凝重。   朱祁铭随父行完礼后,皇帝朱祁镇勉强给了堂弟一个一闪即逝的笑容,而太皇太后则投来温和的一瞥,本想招呼自己的孙儿一声,但最终还是目光一滞,缓缓垂下头。   一切都表明,此刻无人有心情话家长,道里短。殿中的气氛凝重得几乎令人窒息。   片刻后,卫王匆匆入内,脸上亦如被霜染。一眼望见朱祁铭,,当下面色略缓,经过侄子身边时,忍不住用手碰了他一下,旋即面朝御台,躬身行礼。   “太皇太后、皇帝陛下,瓦剌纵兵越境劫掠的警讯频频传来,百官只是一味指责边将懈怠失职,却对回击瓦剌挑衅一事三缄其口。臣以为,此风不可长!”卫王朗声道。   朱祁镇抿着嘴,眼中不经意地露出些许恍然之色。“我大明深受鞑靼劫掠之苦,而今瓦剌大举攻伐鞑靼,百官以为,大明应乐见其成,至于瓦剌约束部属不力一事,此为末节。”   “臣斗胆问陛下,百官人不在瓦剌大营,亦未曾身临边境,如何得知瓦剌是约束部属不力,而非有意滋扰试探呢?”卫王姿容恭顺,但不瞬的双眸透着坚毅。   朱祁镇一震。太皇太后则抬起头,举目望向门外,若有所思。   大殿陷入死一般的沉寂之中,朱祁铭觉得自己的鼻息清晰可闻。   边关的烽火狼烟仿佛映在眼前,就在这一刻,他有短暂的错觉:王府中的安逸日子已然渐行渐远。   太皇太后用慈祥的目光望着神情恍惚的朱祁镇,轻轻摇摇头,旋即扭头望向朱祁铭,双目一亮,却欲言又止。   沉吟良久,太皇太后幽然道:“此一时,彼一时。而今是瓦剌有求于大明,而非大明有求于瓦剌,难道瓦剌吃定了大明只会出于旧怨而对鞑靼落井下石,却全然不担心我大明与鞑靼化敌为友吗?瓦剌使臣在京中,鞑靼使臣亦在京中,鞑靼使臣不是在四处游说我大明出兵相助吗?那便即刻命卫王高调见鞑靼使臣,声势愈大愈好,让瓦剌使臣坐卧不宁!”   “而后命越王密见瓦剌使臣,逼其作出承诺,约束部属,永不犯明!”   朱祁镇脸上的神色渐渐宽缓下来,瞟一眼朱祁铭,似乎突然间想到了什么。“祁铭,下去吧,皇太后在咸熙宫等你。”   ......   头一次旁听大殿议政,心中对那样的风云际会分明有些神往,只是皇祖母似乎还不想给他这样的机会。   唉,这片天地终究不属于自己!   带着一丝不舍,匆匆出了奉天殿,只见毛贵、王青二人笑嘻嘻迎上前来。   “殿下万安!”待走得近了,毛贵道:“皇太后命小的前来迎候殿下,殿下可还记得小的?”   朱祁铭只觉得二人面善,凝神一想,方想到一年前,二人曾随红蓼到过越王府。   “一年前见过二位公公,近来可好?”脚下步子一快,将二人甩在了身后。   毛贵、王青屁颠屁颠地追了上来,毛贵抢先道:“殿下还记得小的!小的如何敢承受‘公公’的称呼?殿下若不嫌小的愚笨,就叫小的‘小贵子’吧。”   都快二十的人了,什么子不子的,切!   心里这么想,嘴上却悄悄改了称呼,“你们在咸熙宫做事,只要勤勉,不出三年,回到司礼监做个长随、典簿的应该不是难事。”   一句话说得二人心花怒放。“承殿下吉言!还请殿下日后在皇太后跟前多多美言。”   朱祁铭暗道:我都要在皇太后跟前混个脸熟,哪说得上什么话?   嘴上却道:“好说。”   来到咸熙宫门前,朱祁铭整理了一下衣衫,心中有些惴惴。   不久前,母妃代他赴福安宫谢了恩,而咸熙宫的那份恩,还得他自己来谢。有趣的是,今早太后传出话来:“想见祁铭。”   咸熙宫内,太后缓缓起身,柔和的目光定在朱祁铭脸上,亲和的浅笑中含着几分期待,善意如春风般扑面而来。   “祁铭免礼。”   这里的“免礼”是指免大礼,而非常礼,可是皇太后话音未落,朱祁铭已跪伏于地,“臣侄恭请皇太后圣安!蒙皇太后数番厚赏,祁铭谢恩来迟,请皇太后恕罪。”   太后上前亲手扶起朱祁铭,牵着他的手来到座前,近对着入座。   “一家人,谢来谢去便见外了。那些物什谈不上贵重,不过是些小玩意罢了。”   朱祁铭起身拱手道:“祁铭还小,不知物贵,只是这里面的情分比山还重,每每见到它们,祁铭便知道,这世上除了父母之外,还有太皇太后、皇太后时时记挂着祁铭。”   太后嘴角微微一动,双目发亮,看似流露出了一分掩藏不住的感动。   “坐,快坐。”待朱祁铭落座后,她温言道:“你读书之余,琴棋书画也是要习的,哀家这里恰好有张宝琴,为宁王亲手所制,号‘飞瀑连珠’,甚是稀罕。”转对一旁的梅子道:“快去取来,让祁铭看看。”   飞瀑连珠?这可是连父王都久求而不得的宝琴啊!   朱祁铭闻言暗喜:看来到咸熙宫做客并不可怕,相反还好处多多!   梅子却似腮上挂了秤砣一般,一张脸直往下沉。   见了这番情景,朱祁铭的心也随之下沉。说好的飞瀑连珠恐怕会琴如其名,像飞瀑一样坠入深潭,转眼就无影无踪了。    第十五章 慎言   梅子苦着脸道:“中和琴被御用监借去了,说是要筹备节宴上的舞乐。”   太后脸一沉,厉声道:“胡闹!先帝的孝期未过,何来节宴!”   话一出口,太后的脸色随即一凛,冲朱祁铭笑了笑,缓声道:“快去取来。”   梅子应了一声,匆匆出了咸熙宫。   太后的脸色彻底宽缓了下来,嘴角的笑意显得生动至极。“你已读史一年了,当真是聪慧过人!可惜,宫中的经筵仍在讲五经,皇帝进学还是赶不上你。”   朱祁铭只觉得脊背上一凉,耳边顿时回想起了青松道长临别时的叮嘱。   原来自己高兴得太早了,在咸熙宫里,自己的一言一行都须万分谨慎!   “‘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拱之’。读书重在修身养德,当今皇上仁德,世称仁君,已然学有大成,祁铭不及万一。”朱祁铭再次起身,躬身道。   太后静静打量着朱祁铭,脸上那抹浅笑终于荡漾开来。“坐坐坐,你这孩子,何必如此生分?就像在家里一样,哈。”   朱祁铭落座,十分恭顺地举目望向太后。   “听说你练兵练得甚是有模有样,哀家倒想见识见识。”太后的语气十分的徐缓平和,而脸上的笑色让人心防尽除。   不过是训练千余幼军而已,京中鲜有人拿它当回事,为何太后特意提及此事?   朱祁铭情急之下,只好把心中所想如实道出:“鞑贼为患,边境不宁,祁铭习武练兵,只想着日后若赴北境就藩,能为帝室藩屏!”   “你虽年幼,却聪慧过人,他日定有统帅数十万大军之才。”太后的目光投向窗外,说话时显得十分的漫不经心。   朱祁铭心中一惊,突然发觉自己犯了一个错误,当年曾祖永乐皇帝的藩地不就是在北境吗?“靖难之役”的教训何人不是铭记于心?   一阵劲风呼啸着从屋顶掠过,室内几只高烛的火苗在明灭之间挣扎,门外的阳光渐渐黯淡了下来。   “大军自有各地总兵官统领,无不听天子的号令。祁铭想来只有三千护卫可供驱使,遇大敌能够自保,遇小敌能为社稷立功,不怕皇太后笑话,祁铭只有这点心愿。”朱祁铭带着分愧色道。   外面的风势趋缓,室内跳动的火苗终于定了形,淡淡的檀香再次弥漫开来。   “有这样的志气甚好!”太后眉头微蹙,神思似已飘向了远方,“北境一带的亲王、郡王苟遇鞑贼入寇,无不仓皇南逃,还乞求天子派兵守护,真是丢尽了皇室宗亲的颜面!”   朱祁铭心中一宽,觉得自己此刻只需做个听众就行了。   “都说如今是盛世,可哀家每天听到的尽是些内忧与外患的坏消息。”太后重新把目光投在朱祁铭脸上,“这江山终归是朱家的江山,朱家后人不能都想着过逍遥自在的日子,总得有人站出来为皇帝分忧。”   太后轻笑几声,语气转趋和缓,“太皇太后对你寄予厚望,哀家也是如此。当年周公瑾与孙权是异姓人,尚且亲如兄弟,皇帝与你是自家人,那份亲密是与生俱来的,岂是别人比得了的!”   朱祁铭绷紧的神经渐渐松弛了下来,心中有分惭愧,暗中责怪自己小人之心太重了。   “政务繁冗,哀家难得见上皇帝一面;彤儿也大了,不愿守在哀家身边,唉,再过几年,她就要嫁人了。”   原来常德公主的乳名叫彤儿!朱祁铭有分释疑后的畅然,全然未曾顾及到太后的情绪已转趋低落。   “哀家身边连个说体己话的人都没有。要不然,过个一年两载的,你就搬到紫禁城里来住吧?”   蓦然间,朱祁铭心头似被针刺了一下,个中滋味唯剩痛楚!   脑海中还存有一丝侥幸:此事毕竟得皇祖母点头才行。   “皇帝想必也有此意,当然喽,此事还得太皇太后点头,哀家自会前去陈情。紫禁城里有天下最好的文师、武师,还可随时召来大明最卓越的武勋,你在这里进学也好,习武练兵也罢,总比你在越府强,太皇太后会体谅哀家的苦心的。”   是皇祖母对自己的高看引来了猜疑?皇太后此举是源于真诚的期待还是基于防范?抑或二者兼而有之?   越王、王妃曾多次叮嘱过朱祁铭:在宫中的言行举止不可由着小孩子心性做主。故而他不得不以略显阴暗的心理去直面一些十分现实的问题。   可是,皇太后为何如此自信,竟断言皇祖母会体谅她的苦心?   一念及此,深深的惶恐与疑惑令朱祁铭坐立不安,但他不敢在面上流露半分。   “到时候,你若想家了,也可回越府小住。”   顿时一阵酸楚感袭来。父王、母妃只有自己一个孩子,若自己不能在他们身边尽孝,那他们该有多难受呀!   毕竟年少,心机不重,片刻之后,朱祁铭的心理已到了崩溃的边沿,正当他即将流露真情时,梅子恰好回来了,手中抱着一张精致的琴。   “为何去了这么久!”太后嗔道,随即给了朱祁铭一个笑脸。   梅子匆匆放下琴,快步走到太后身边,转头望了朱祁铭一眼,欲言又止。   朱祁铭瞟一眼梅子,起身道:“听闻咸熙宫内园十分雅致,祁铭想去开开眼界,还望皇太后恩准。”   太后含笑点点头,吩咐两名宫女道:“你们小心伺候。”   走在甬道上,朱祁铭心乱如麻。难不成自己的一生真与皇太后有莫大的关系?   恍惚中来到内院,冷风一吹,脑子立马清醒了许多。   紫禁城里有皇祖母这尊大神在,自己何必庸人自扰,听风就是雨!   放眼浏览内园里的花林苗圃,深嗅空气中的幽香,任紧张情绪随风消逝。   忽见园门外的宫道上现出了一名内侍的身影。那人三十多岁,姿容不俗,看衣着,品秩似乎较高。脚下的步伐平缓沉稳,隐隐透着沉沉的力道,只是经过了刻意的收敛,这才不曾发出震耳的响声来。   望着那人的步伐,不知为何,朱祁铭突然想到了梁师傅的身形!   这时,两名宫女悄悄议论了起来。   “喜公公亲自陪梅子姐前去取琴,梅子姐面子真大!”   “咸熙宫有吩咐,御用监哪敢怠慢?”   御用监?喜公公?竟是内侍监除王振外,排第二号的新贵喜宁!   心中有那么一丝疑惑:咸熙宫再有面子,也不该劳御用监掌印太监的大驾呀?   恰在这时,太后的喝斥声隐隐传了过来。   “太皇太后命越王去灯市,此等秘事岂是你该打听的?小蹄子,仔细你的皮!”   父王要去灯市?朱祁铭的心立马飞到了灯市那个热闹非凡的地方,所有的不安都被那丝向往一招拂尽。 第十六章 灯市奇遇   真是造化弄人!太后早起将更换咸熙宫陈设一事忘得一干二净了,要不是梅子多嘴,听到并提起越王奉命赴灯市一事,太后便会省去后来的许多麻烦,而毛贵、王青这两个小人物即便再过十年,也不会像今晚那样,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人物了。   太后找出去年造的清册,命毛贵、王青二人赴灯市依册采办。   毛贵、王青二人姿容出众,但资历尚浅,听闻太后有差遣,心内大喜,不待天黑,二人便自玄武门出宫雇了马车,直奔灯市而去。   内侍虽是净了身的人,但男人的情思还在,不少内侍在宫中与宫女结成“对食”,有的甚至在宫外置宅娶妻。   当初王青动了娶栖仙楼舞姬秋娘为妻的念头,秋娘也点了头,不料半年前御用监掌印太监喜宁横刀夺爱,强娶秋娘为妻,王青为此伤心了好几个月,直到现在方缓过劲来。   马车颠簸得厉害。毛贵瞟一眼王青,屁股朝那边梛了梛,一只手搭在他肩上,不无怜悯地道:“我说王兄,胳膊拧不过大腿,你便忘了秋娘吧。可惜呀,解语花般的秋娘竟成了喜宁之妻!”   王青眉毛一竖,胸中火起,直想跳起脚来骂人:你特么会劝人么!老子好不容易忘去八九分了,你又来揭旧疮疤,这不是成心让老子难受么!   王青冷哼一声,没好气地道:“忘不了又能如何?我又不像人家那样有皇上御赐的良田美宅,我哪娶得起秋娘?”   毛贵摇头道:“京郊中等宅第值不了多少银子,宫中便有不少弟兄在京郊置宅娶妻,我说王兄,你不会连这点银子都没有吧?”   王青心在滴血,嘴角抽搐了几下,瞪着毛贵道:“天涯何处无芳草?我还有位相好,彩凤楼的阿菱姑娘,众所公认的美人!”脸上随即浮起一丝得意之色。   “别提那风流娘们,她可不是一盏省油的灯!你是净了身的人,你若娶她,万一那娘们红杏出墙,那你还不得天天戴绿帽子?”   王青双眼冒火,忍了许久,扭头冲车夫怒吼道:“你会驾车么?老子骨头架子都散了!”   车夫大惊失色,握缰的手使劲一拽,马嘶鸣着立起身来,马车随即后倾,毛贵、王青摇晃了几下,竟滚落到了地上。   两人狼狈不堪地爬起身来,猛掸身上的灰尘。   车夫小跑到二人身前,拼命赔不是。   毛贵见王青一副要吃人的表情,便吩咐车夫回到马车上,笑对王青道:“王兄,你我二人是在替皇太后当差,若能讨得皇太后欢心,日后肯定会在司礼监任职,岂不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运气好的话,不出十年,你便会当上随堂太监,那时除了皇上、皇太后,还有何人敢让王兄不自在呢?”   这块大饼画的正是时候,只见王青脸色稍霁,轻哼一声,被毛贵扯着回到了车上。   车夫一路上小心翼翼地策马前行,马车直到入夜时方抵达灯市口。   上元夜张灯始于唐初,当时只燃一夜灯,盛唐时,唐玄宗增定正月十五前后两夜燃灯,变成了三夜灯,称“金吾驰禁,开市燃灯,永为式”。唐玄宗想“永为式”,大宋皇帝可不买账,北宋乾德五年,宋太祖下诏:“朝廷无事,年谷屡登,上元可增十七、十八二夜”,于是上元燃灯变成了五夜灯。南宋理宗淳佑三年,又定正月十三“预放元宵”,增为六夜灯。明太祖朱元璋更是慷慨,敕谕放灯十日!灯市始于正月初八,罢于正月十七。   东安门灯市共三行四列,用明代人的话说,便是“省直之商旅,夷蛮闽貊之珍异,三朝八代之骨董,五等四民之服用物,皆集”,“九市开场,货随队分,人不得顾,车不得旋,阗城溢郭,旁流百廛也”。   十日灯市以元夕为盛。但见处处彩灯高悬,如花似锦;不时有焰火齐施,星月无辉;众多乐班、杂耍班占场为戏,观者如云;童子雀跃擂鼓,彻夜不息。   寻常百姓川流于街市,贵族、官宦、富豪家眷则在市楼上设珠帘翠幕,登高远观。另有文人雅士聚于灯市四周的茶楼酒肆,即景赋诗。   毛贵、王青顾不上瞧热闹,为太后办差,二人倒是卖力,不到半个时辰,便一口气跑了十几家市楼,购全了清册上所列的一应物什,总共只花了八百两银子,当真是价廉物美。   临行前,王青呆在一处市楼内,爱不释手地捧着一串璎珞,久久不愿离去。   铺中老妪满含期待地道:“这是地道的乌斯藏璎珞,世间罕见,官人撞大运了,您若看中了,只收您五十两银子!”老妪口中的“乌斯藏”就是现在的西藏,当时是大明的藩国。   王青笑道:“五十两银子?倒是不贵。”   这时,毛贵附在王青耳边道:“今日并非为御用监办差,你想办私货,得自己掏腰包!五十两银子是不贵,只抵京郊一处上等大宅的价钱。”   王青愣了一下,随手扔下璎珞,道:“成色太次,值不了五两银子!”   老妪立马拉下脸,对着王青嗤了一声。   二人上了马车,急催车夫速回紫禁城。   前来赏灯、赶集的人越聚越多,马车实在是走不动了,再往下走,多半会被汹涌的人流挤得粉碎。   二人跳下马车,毛贵道:“不如待夜深人少时再回宫,此地便有茶楼,你我二人正好借机品茗,细细领略灯市盛景。”   王青使劲点点头。   车夫颇为识趣地将马车紧挨茶楼停下,拴好马,自怀中掏出一个葫芦,坐在矮栏上自顾自饮起酒来。   二人进了茶楼,听闻楼上的雅间早已客满,颇为失望,只得在楼下的通间里凭窗坐下。   茶仆奉茶后,毛贵道:“请王兄多留意窗外的马车,我可要偷闲啰。”   王青爽快地应道:“毛兄放心,我这边正对着马车呢。”随即举目扫视众茶客,只见从自己这桌数起,第四桌坐着两位气宇不凡的中年儒士,格外引人注目。他们的身旁有个六、七岁的女童,正凭窗出神地望着街对面。   即便只瞧了个侧面,王青也觉得那女童生得甚是俊俏。   王青扭头望向窗外,只见街对面有幢富丽堂皇的彩楼,楼上挂满了五颜六色的彩灯,彩灯状如鱼虫鸟兽,随风翻转游走。璀璨夺目的珠帘如柳扶风,发出阵阵清脆悦耳的响声。   “咦,这是哪位勋戚包下的市楼?真够气派的!”王青叹道。   毛贵显然是渴极了,只顾埋头饮茶,懒得瞧窗外一眼。   “咦,那二位儒士好生面善!”王青再次叹道。   毛贵抬头轻声骂道:“你脑袋给驴踢了?一惊一乍的!”不太情愿地扭头望向身后,随即飞快地转过头来,面露怯意。   王青连忙将头凑上前去,好奇地问:“怎么了?”   “嘘,小声点!”毛贵压低声音道:“这二位可是永乐朝进士,当今的京中名士。看好喽,面窗那位年稍长的是庞哲,当年官拜吏部员外郎,两年前致仕,隐居世外。背窗的那位是吕希,现任礼部员外郎,他便是越王子的文师。”   “至于庞哲嘛,我知道此人,这两年他三选荒地隐居,三次被豪门勋贵驱离,嘿嘿,这京师的豪强可真够绝的!除了那几片官田外,几乎将京中荒地全给占了,庞先生只怕要钻进远郊的深山老林喂猛兽去了!嘿嘿。”   “你别再嘿嘿了!庞哲可是个狠角,嬉笑怒骂皆成文章,当年在经筵上将如今的司礼监掌印太监王振王先生损得一塌糊涂。他最看不惯咱们这帮内侍,可别让他瞧见咱们。”   “不过,吕希素来循规蹈矩······”   王青话没说完,那边传来了吕希的笑声:“我循规蹈矩只因不像庞兄那般才思敏捷,我若有庞兄的奇思妙想,也会偶尔离经叛道。”   也不知吕希的嗓门为何突然间变得如此大,毛贵、王青闻言,不禁咋舌。   这时,那名女童径直走了过来,直向门外走去。   “好个灵秀的女娃!”王青心中暗叹一声,随即起身朝庞哲、吕希那边挥手,刚要开口说话,却被毛贵猛地按下身来。   毛贵背对着庞哲、吕希,不知那名女童正悄悄走向门外,还以为王青想套近乎,便恼道:“你不是找骂么?安分点!”   王青心有不甘,但一见毛贵严厉的眼神,只得无奈地摇摇头。   突然,吕希惊跳而起,飞快地环顾四周,然后快步走向门边。    第十七章 元夕风波(一)   经过毛贵、王青桌边时,吕希瞟一眼二人,驻足焦急地问道:“二位公公可曾见过本官的女儿?”   毛贵、王青连忙起身,王青哈腰道:“吕大人,令爱方出门,此刻应在对面那幢彩楼前。”   吕希举目望向窗外,只见女儿正站在那幢彩楼前,痴痴地看着那些栩栩如生的彩灯。   好在彩楼前的五名护卫并没有为难女儿!吕希长出了一口气,对二人道:“你二人好歹也是宫中内侍,为何如此不分轻重?明知小女独自出门,也该及早告知本官才是!”   自己的孩子自己看不住,却怨起别人来,岂有此理!毛贵、王青气得瞠目结舌。   早知如此,出宫时便该换下这身内侍冠袍,让人瞧不出身份。   二人正懊恼着,庞哲走过来怒道:“你二人何止净了身?分明还净了脑!”   毛贵、王青只觉得体内气血翻涌,差点没晕厥过去。   这都什么人啦?骂人骂得如此与众不同!   庞哲刚离开丈远,毛贵便不满地嘟哝道:“王兄也真沉得住气,那女娃出门时你吭一声不就没事了!”   王青委屈道:“你还怪我!方才我正要告知吕大人,却被你拦了下来,你那双眼睛瞪得比······还大,谁受得了你的恐吓?”   毛贵恍然大悟,原来王青方才那番举动并非为了套近乎,而是为了报信。他后悔不已地长吁短叹起来。   忽听王青一声大叫:“马车!”   毛贵忙举目望去,只见马车被汹涌的人流挤翻在地,车上的物什散落在街面上,任人践踏。   二人发疯似地直奔到马车旁,试图推开汹涌而过的行人,结果反被人流撞翻在地。   毛贵急了,起身猛地掏出一把匕首,呲牙咧嘴地挥舞开来,口中反复嚷着“闪开”二字。   近处的行人受到惊吓,拼命躲避。   蠕动的人流猛然一顿,随即如怒潮般卷向街道两旁。   可怕的踩踏事故随时都有可能发生。   吕希眼睁睁地隔街看着人潮即将卷到女儿身上,不禁面如土色,脱口叫出了女儿的名字:“夕谣!”   纵然这声叫唤让吕希使足了全力,但仍被无情地湮没在满街行人的漫天惊叫声中。   如此年幼的孩子哪堪人潮碾压!吕希只恨自己身无飞天遁地之术,唯有徒唤奈何。   吕夕谣被满街的惊叫声吵得醒过神来,转身看向街面,顿时被眼前的情景吓得手足无措。   忽见珠帘一晃,一名男童飞快地来到吕夕谣身边,将她拉进楼内。   就在这时,彩楼前哗啦啦倒下大片行人,惶恐的人们不顾一切地夺路奔逃,五名护卫早被挤翻在地。   与楼外乱象迥然不同,彩楼内别有洞天。只见满室灯光五彩斑斓,幻紫流金,香炉溢出袅袅青烟,氤氲透骨。数名素装雅姿的丫鬟躬身而立,神色安详。   帘外是喧嚣的俗尘,帘内恍如蓬莱仙阁,一道疏帘,俨然隔断了天上人间。   吕夕谣扭头看向身旁的男孩,那男孩的眼神恰似一泓清泉,令她顿感心静如水,方才那番险状似乎只是恍然间的片刻错觉。   “妹妹好生面善!我似乎见过妹妹。”   男孩的声音温润如玉,一如他的姿容。   吕夕谣轻轻扬起头,长长的睫毛扑闪个不停,似乎在问:我们何曾见过面?   男孩仿佛窥透了吕夕谣的心思,缓缓道“我真的见过妹妹,那是许久许久以前的事。”   一名稚子,竟然将“许久许久以前”说得煞有介事一般,惹得众丫鬟纷纷掩嘴窃笑。   吕夕谣却信以为真,她轻轻一笑,丢掉了最后一丝拘谨。   这时,珠帘乱晃,呼喝声大起,帘外大群行人欲挤进楼内。五名护卫从地上艰难地爬起来,全力劝阻众人。   街面上的乱象愈演愈烈。   突然,一条黑影如鬼魅般飘入楼内。楼内众人举目望去,只见楼堂中不可思议地出现了一名又高又壮的中年汉子。   那人手持长剑,面如寒霜,双目死死盯着那名男孩。   吕夕谣胆怯地退到男孩身边,男孩一把抓住她的手。   碰巧有名护卫被失控的人群挤进楼内。这名护卫瞥见楼中多了位不速之客,便快步迫上前去。   “阁下······”   话没问完,但见寒光乍起,那名护卫脖颈中剑,双目一瞪,随即直挺挺地倒在地上。   众丫鬟惊叫着乱成一团。   一位胆大的丫鬟拉起男孩、吕夕谣二人,不顾一切地向楼道奔去。   忽见白光一闪,一柄短刀急掷而来,强大的劲力摧闭了通往楼道的木门,木门被短刀钉死。   那人仍死死盯着男孩,凶狠的目光中透出些许迟疑。   男孩脸上的惧意缓缓褪去,“阁下是刺客?想杀我?手刃稚子非常人所能为,阁下不怕杀错人么?”   那人微微一楞,自怀中掏出一张纸来,一会看向纸面,一会看向男孩,如此比看多次,仍无停下来的迹象。   “阁下尚未认准人,否则,方才那柄短刀只须掷向我便可。自古刺客多豪侠,阁下不顾侠义本色倒也罢了,只是杀稚子,又杀错人,此事一旦传入江湖,必令阁下声名扫地。”   那人烦躁地揣纸入怀,面色狰狞地剑指男孩。   “看来阁下宁可错杀,也不肯错过。枉死便枉死吧,但愿阁下只杀我一人,不要伤及旁人。”   那人目露凶光,显然给出了否定的回答。   外面一片乱象,此时此地即便杀错人,只要做得干净,一样可以做到神不知鬼不觉。杀手又怎么会留下活口呢?   男孩忿然道:“你生得如此粗笨,只能凭蛮力欺凌稚子,死在你手里殊为不值!我识得九华派梁大侠,他与你一样身长体壮,但轻功甚是了得,纵身一跃,可离地数丈,凌空一剑如白虹贯日,似苍鹰击殿。你若有他那般身手,我虽枉死,却死而无怨。”   那人恼羞成怒,猛然跃起,粗壮的身子在空中竟灵如飞燕。突然,他脸色一凛,只见楼顶那盏硕大的琉璃灯挡住了他的去路,闪避已然不及,慌忙用长剑抵住灯座,卸下劲力,飞身落地。   彩楼一阵摇晃,紧接着,硕大的琉璃灯轰然坠地,一声巨响盖过了楼外嘈杂的人声。   四名护卫掀帘而入,飞快地抽剑出鞘,围住刺客。   刺客对四名护卫不屑一顾,却用奇异的眼神打量着男孩,竟然开口说起话来:“年纪不大,心眼不小,如此机智过人,你多半便是我要找的人,哈哈哈······我出道十余年,杀人无数,不料今日竟着了你的道,此刻我真的不忍杀你,无奈收人钱财,替人消灾,可惜呀!”话音一落,手腕翻转,抖出剑花,便要对四名护卫痛下杀手。   “拿命来!” 第十八章 元夕风波(二)   只听“嘭”的一声,楼道口木门被猛然撞开,十余名厚甲护卫蜂拥而入。   “有刺客!”男孩叫道。   众护卫飞身上前,摆开阵势,合力围攻那名刺客。   护卫的身手远不及刺客,但仗着人多势众,堪堪将他困住。   一名儒雅的中年男子自楼道口急走过来,关切地叫了一声:“祁铭!”   男孩回头一望,“父王!”。   刺客闻言,立马意识到来人应是越王朱瞻墉,那男孩肯定是王子朱祁铭!他大吼一声,但见剑气激荡,众护卫稍一退避,他便纵身扑来,剑锋直指朱祁铭前胸。   那剑势十分诡异、凌厉,让人在丈远外便觉得寒气透骨。   众护卫阻挡不及,无不大惊失色。   越王神色一凛,急着抢上前去,却被两名随从死死拽住。   朱祁铭将身边的吕夕谣往楼道口一推,随即侧身飘转,如陀螺一般。   刺客的长剑几乎是贴着男孩的后背划过。   众人齐声惊叫,几名丫鬟吓得捂住了双眼。   “九华三幻!”刺客惊叹一声,随即双脚落地,横剑向朱祁铭抹去。   就在这时,楼道口人影一晃,一名年不足三十的劲装壮士飞身扑向刺客。   壮士手中的长剑如凌空暴长一般,须臾间便已抵至刺客胸前。   刺客的长剑离朱祁铭尚有一尺远的距离,此刻撤剑回护已然不及,他微微挫身,肩上受了一剑,踉跄着退出数步。   刺客朝团团围上来的护卫看了一眼,倏地腾空而起,直向帘外飞去。   壮士刚想纵身追去,越王回过神来,连忙制止道:“梁师傅且慢!街面上行人失控,打斗起来恐伤及无辜。”   原来,那壮士正是朱祁铭的武师梁岗。   越王快步来到儿子身旁,轻声问道:“祁铭,没事吧?”他的声音有些颤抖。   借着灯光,朱祁铭看见父王脸色煞白,便迅速从方才的惊惧中定下神来,宽慰道:“孩儿好好的,父王不用担心。”随即朝梁岗深深一躬,行的竟是文士礼。   梁岗见朱祁铭无事,欣慰地笑了笑,转对越王抱拳道:“殿下,在下方才将客人送出后门,所以来迟了一步,若王子殿下有何闪失,在下百死莫赎!”   越王摆手道:“梁师傅言重了,你在替本王公干,有何过错?倒是你救了祁铭性命,本王甚是感激,改日必有重谢。”   梁岗道:“多谢殿下!殿下,刺客使的应是北海神鹰帮剑法。”   “北海神鹰帮?”   “五年前,北海神鹰帮帮众与鞑靼武士血战于女真地界,死伤惨重,活下来的人不知所踪,这些年江湖上不闻北海神鹰帮任何音讯,如今竟有幸存者入京行刺王子殿下,当真是咄咄怪事!”   越王眉头紧皱,他在努力回忆自己做梦都不曾去过的北海,究竟何时与越王府有过交集。   一年前五名死士饮毒自尽的往事又浮现于脑海,深埋于心中的那道疑惑再次受到触碰,怒意如潮而至。   这时,吕希闯了进来,讶异地环视一片狼藉的现场,微怔之后,见吕夕谣安然无恙,颇感欣慰,转对越王拱手道:“礼部员外郎吕希参见越王殿下!”   越王敛起怒色,暂将儿子遇刺一事放到一旁,稳住自己的情绪。温言道:“吕先生来了。哦,此刻街面上情势如何?”   吕希答:“回殿下,东城兵马司吴指挥使率数千人维持秩序,疏散行人,此刻,街面上已安定如常。”   越王点点头,轻轻舒了口气。   待到吕希回完话,吕夕谣方开口叫了声“父亲”。几乎在吕夕谣开口叫唤的同时,朱祁铭躬身道:“先生。”   两个小孩不约而同地扭头看向对方,脸上都浮起诧异之色。   越王看一眼吕夕谣,眼中掠过一丝诧异,“吕先生,令爱为何一人进了彩楼?”   “在下惭愧,方才街面上混乱不堪,在下一时大意,竟不知小女独自上了街市,若非王子殿下抢在行人挤倒她之前将她带入此地,只怕后果不堪设想。”   经历过方才的惊险之后,梁岗仍然有心情开玩笑:“好一对金童玉女!这是缘分啦!”   吕希有些尴尬,他不想落个攀龙附凤的嫌疑。“殿下,在下与好友有约,不便久留,告辞!”吕希行礼后,拉上吕夕谣向外走去。   吕夕谣回望朱祁铭,几乎是一步三回首,直至出了彩楼。   这时,黄安入内禀道:“越王殿下,瓦剌使臣已上路。”   越王道:“本王要入宫面圣,梁师傅,你带十名护卫随行;黄安,你带其他人回府。”   “是!”众人齐声应道。   灯市里的人比先前少了许多,所以车行通畅。越王一行分乘三辆马车,顺利出了灯市口。   朱祁铭与父王同乘一辆马车,他撩开车帘,只见空中一轮满月高悬,月华如洗。   方才的彼处还是人声鼎沸,片刻后的此地却格外静谧,恍如天涯两端。   月夜并非总能带给人们浪漫的情怀,更多的时候,它在撩人愁绪。   越王只匆匆瞟了一眼车窗外的月色,刺客的事便蓦然浮上心头。   望着一轮明月,朱祁铭心中残存的惊惧渐渐散去。合上车帘,朝父王那边移了移身子,“父王,孩儿一人读书嫌闷,要是有个伴便好了。”   越王仍在冥思苦想,没有答话。   “若有伴读,时常品评切磋,自然长进得快。”   越王终于回过神来,轻轻叹了口气。   “父王也想为你找个伴读,但公侯家多纨绔子弟,不要也罢。”   “嘿嘿,想不到吕先生有个女儿,孩儿原以为先生无家室呢。”   “明白了,想找你师傅的女儿做伴读?此事有些麻烦,你师傅多半不肯点头。”   朱祁铭失望地靠在了父王膝上。   越王抚着儿子的头,道:“不过,若是太皇太后发话,那便不同了。”   朱祁铭仰起头,惊道:“真的!”   “当然是真的,永乐年间,太皇太后还是太子妃时,曾资助过京中数十位寒门子弟求学,其中最受太皇太后赏识的便是你师傅。”    第十九章 元夕风波(三)   车队抵达东华门外,越王下了马车,在儿子的目送下,独自走向城门,与禁卫一番低语。   一名禁卫开了侧门,闪身入内,显然是禀报去了。   时间在一点一滴流逝,传旨的内臣迟迟没有现身。   越王在寒风中背手而立,面色凝重,如泥塑一般。   守在车旁的梁岗瞟一眼车内的朱祁铭,低声抱怨道:“快到亥正时分了,哼,越王殿下奉旨办事,内臣本该在此候讯才是。如此怠慢,天子家奴的架子也忒大了!”   朱祁铭冷冷地打量着高高的宫墙,心中暗自替父王难过。“梁师傅,父王一人孤孤单单的,要不,我随父王入宫吧?”   梁岗正色道:“王子殿下未获圣旨,怎可入宫?还是留在这里省心。不知越王殿下怎么就被说动了,哼,奉旨办事,好处没多一分,却给自家招来了天大的麻烦,你遭恶人行刺,说不定与这紫禁城有莫大的干系!”   朱祁铭倒吸了一口冷气。   这时,城门大开,司礼监掌印太监王振在一帮小内侍的簇拥下,缓缓踱出门来。   越王向来者拱手施礼,王振只是浅浅一笑,微微颌首。   逆天了!   堂堂亲王竟对天子家奴毕恭毕敬,而受礼者倒像是高高在上的主子!   朱祁铭与梁岗目睹这一幕,惊得张大了嘴巴。   “唉!”等到越王入了宫,城门重新合上后,梁岗发出了一声长叹,“天子称他为先生,亲王对他也需礼敬三分,可恨!”   朱祁铭猛地合上车帘。   忽然,一辆马车自东边疾驰而来,车还没停稳,吕希便跳了下来,叫道:“越王殿下!”   梁岗赶紧迎上前去,“吕大人,越王殿下方入宫,何事急成这样?”   “刺客,刺客!”吕希平复了一下情绪,续道:“我并不知王子殿下遇刺一事,回家途中听小女说起方知实情,巧的是,途中小女一眼便认出那刺客竟混在人群中,分明奔着紫禁城方向而来。”   梁岗大吃一惊,“吕大人的宅第在玄武门外,如此说来,那刺客是奔着玄武门去的?”   “不错!我不敢怠慢,便返回灯市,将此事告知东城兵马司吴指挥使,此刻,五城兵马司正全城缉拿刺客。哦,我方才遇上了卫王殿下,卫王听说此事后,旋即率王府护卫前往玄武门辑凶。”   梁岗将信将疑道:“吕大人何以知道越王殿下在此?”   “当然是听黄安说的,你这人真不可理喻!莫非疑我撒谎不成?”   “嘿嘿,请吕大人见谅,我只是有些好奇而已。吕大人,眼下只能等越王殿下出宫后再行禀报。”   “只好如此。”   梁岗大声叮嘱众护卫小心戒备,然后与吕希小声攀谈起来。   朱祁铭下车向吕希行了礼,跑到吕希车边,轻声唤道:“妹妹!”   车帘一晃,吕夕谣探出身来,朱祁铭扶她下了车。   “啊!”眼见两条小人影向城门口飘去,吕希不无担忧地惊叫一声。   梁岗谈兴正浓,劝道:“禁卫识得王子殿下,吕大人无需担心。”月色下旋即又响起二人的攀谈声。   朱祁铭、吕夕谣二人来到城门前,众禁卫知道来人中有越王府的小王子,所以未加阻拦。   “妹妹,紫禁城午门、西华门、玄武门三门的门钉都是纵九横九,九九八十一颗,唯独东华门的门钉是纵八横九共七十二颗,妹妹可知这是为何?”   “我知道,我娘说,当年刘伯温偷了天宫图样来建北京城,后来害怕天庭降罪,便减掉一排门钉,以示人间帝王与玉帝有差别。”   “看来,师傅的说法与师娘不同,师傅说,这与阴阳五行有关,去掉东华门一排门钉,变阳数为阴数,可避‘木克土’的凶象。”   “啊,那怎么办呀?我不知父亲说的有理还是母亲说的有理。”   “有何难办的?在父亲身边自然是父亲说的有理,在母亲身边自然是母亲说的有理。”   “若父母都在跟前呢?”   “那更好办,父母都在跟前便没你什么事了,谁有理谁无理,由着父母分辩去。”   ......   这时,紫禁城北端传来一阵杂乱的喝斥声,间杂着兵器撞击声。    “刺客!”梁岗、吕希异口同声道。   梁岗扭头看向朱祁铭,料想有禁卫看护,他的安全应无大虞,随即吩咐十名护卫小心戒备,与吕希作别后,飞身北去。   在众人不安的等待中,呼喝声越来越近。   门前八名禁卫飞快地抽刀出鞘,其中一人冷道:“得罪了,宫禁重地,无旨不可盘桓,你二人速速离去。”   吕希狠瞪了禁卫一眼,快步上前,迎回朱祁铭、吕夕谣二人,十名护卫迅速向朱祁铭身边聚拢。   突然,东华门北侧数丈远的地方,一条诡异的人影出现在灯光下。   朱祁铭定睛望去,只见那人赫然便是潜入彩楼行刺的刺客!   惶惶如丧家之犬的刺客一眼瞥见朱祁铭,微怔之后,立马换了副狰狞的面孔,仗剑快若闪电地纵身飞来。   肩上有伤的刺客身形仍然极快,众护卫尚未摆好阵势,惊慌失措之下,没能截住刺客。   吕希一介文人,无可奈何地目视刺客与朱祁铭的距离越来越近,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上。   “贼子!”   雷霆般的断喝声震得刺客稍一迟钝,只见卫王率三名武士飞身截住刺客,须臾间,两杆长枪、两柄大刀上下翻飞,卷起风沙,呼啸着罩向刺客。   刺客身披数创,踉跄几步,口吐鲜血,勉强站稳身子。   两柄寒光闪闪的大刀架在了刺客脖子上。   东城兵马司百余名官兵堪堪赶到,将刺客团团围住。   梁岗飞身而来,匆匆扫视现场,随即懊恼道:“险些酿成大错,险些酿成大错!”   卫王将朱祁铭揽入怀中,眼中两道寒光射向城门口的八名禁卫。   “竟敢无视皇室宗亲的死活,信不信,本王砍下你们的狗头!” 第二十章 灭口   越王随王振进了雍肃殿,伏地向太皇太后行大礼,“儿臣越王瞻墉拜见太皇太后!”   “平身。”   越王平身后,又准备向朱祁镇行大礼,朱祁镇连忙劝止:“叔王免礼!”   论公,朱祁镇与越王是君臣关系;论亲,二人又是侄叔关系,所以,朱祁镇是不便承受朱瞻墉的大礼的。   越王拱手道:“谢陛下!臣奉旨与瓦剌使臣会于灯市,瓦剌人允诺,只要大明对瓦剌与鞑靼之间的战事袖手旁观,则瓦剌必谨守藩国之职,勤修朝贡,永不犯明。”   “一道协议,纸不盈尺,哪管得了万里北疆?聊胜于无罢了!”   双方达成协议是意料中的事,太皇太后没有感受到丝毫的欣喜,相反,她心中藏着深深的忧虑,有采取后续手段牵制瓦剌的强烈愿望,不过,这还要看皇帝的反应。   朱祁镇脸上掠过一丝疑云,“叔王为何在灯市会瓦剌使臣?”   太皇太后脸色一沉,心里有些不悦。   看来,皇帝还是无所领悟。   一年前,封祁钰为亲王时,皇帝的一番见解令她兴奋不已,可自此以后,皇帝每每在国有大事时,临事茫然,不知当初封王时他是灵光一现,还是他本来就精于琐务而拙于大政。   若是后者,则大事不妙。无大局观,无宏观意识,根本做不了明君英主,弄不好会成为受人操纵的傀儡。   “陛下,朝臣有异议,此事毕竟不便明着办。再说,鞑靼覆亡在即,鞑靼使臣居京数月,多方游说,正眼巴巴地盼着大明出面干预呢。在会同馆、各部衙署、臣的府邸会瓦剌使臣,皆易泄密,不如‘大隐隐于市’。”越王道。   就是嘛,若非为了将此事加密,他这个逍遥王又怎肯出面参政呢?   朱祁镇道:“不必顾及鞑靼使臣的感受,鞑靼被瓦剌攻得紧,却还有闲心骚扰我大明边境,真是咎由自取!”   越王抬眼看向太皇太后,太皇太后道:“骚扰北境的鞑靼人极有可能是瓦剌人假扮的,意在移祸江东。”   朱祁镇茫然,在他的印象中,鞑靼就是一根可恶的搅屎棍,而瓦剌对大明的态度则要恭顺得多,这一印象经朝臣典雅文章与优美言辞的渲染,而变得愈加深刻。   太皇太后深深看了皇帝一眼,觉得接下来的讨论可能要跑题,但她没有更好的选择。有些事是得说道说道了!   英国公张辅主张出兵鞑靼,剿灭其残部。于谦则正好相反,他主张暗助鞑靼,抑制瓦剌。”   朱祁镇道:“朝中文臣力主休兵息武,作壁上观,朕......孙儿觉得此议甚合皇祖、皇考修养生息的初衷,可谓不废先政。”   太皇太后愣住了。她多么希望皇帝能慷慨激昂一番啊,但皇帝竟无一丝半点雄心,看来,皇帝真不知瓦剌、鞑靼之间这场战事的利害关系。   这也难怪,要十岁的天子能随时洞悉社稷大患,这是苛求。   但是,那帮文臣的见识与苟安心态惊人地一致,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瓦剌与鞑靼都是北元旧部,明成祖朱棣在二者之间行以夷制夷策略,扶弱抑强,谁强便攻谁,以维持双方的平衡,因而保障了北境数十年的安宁。如今瓦剌即将控制鞑靼全境,一统北方大草原,这对大明构成了巨大威胁。   以往鞑靼常骚扰大明北境,是个恶邻,不过,有瓦剌制衡,终究是成不了大气候。   可是,眼下瓦剌势盛,若瓦剌控制了鞑靼,大明只怕要送走小鬼,迎来阎王!   对瓦剌的扩张之势,大明绝无坐视不理的理由,但此时不能用兵,并非不该,而是不宜!只因天子年幼,驾驭不了那帮骄兵悍将。   古往今来,幼帝用兵多致群雄并起,天下大乱。天知道那些大将会不会拥兵自重!   既然大明不宜用兵,便只能听任瓦剌坐大,且须稳住瓦剌,等到天子成年亲政后再作它图。   想到这里,太皇太后神色黯然。   见太皇太后、皇帝默然不语,越王欲禀告儿子遇刺一事。   “祁铭呢?”太皇太后突然问道。   “方才......在灯市,有刺客行刺祁铭,幸未得手。也怪儿臣大意,在楼上与瓦剌使臣正谈到紧要处,不曾留意楼下动静......”   “什么!”太皇太后站起身来,一向雍容的她此刻却是满脸惊惧之色,“祁铭何在?”   “侯在东华门外,请太皇太后放心,有武师梁岗近身相护,不会有事的。”   太皇太后扭头看向皇帝,朱祁镇会意,眼光跳过王振,对一旁的金英道:“速传祁铭入宫。”   “是!”   金英领命而去。   “刺客是谁?”太皇太后问道。   “儿臣不知,刺客受伤脱逃。”   “告知五城兵马司了吗?”   “当时灯市出了意外,行人推挤踩踏,据说伤了数十人,儿臣担心殃及无辜,便按下此事,只待明日再告知五城兵马司。”   “怎么会这样?”太皇太后悻然入座。   朱祁镇回过神来,问道:“莫非有人寻仇?”   “陛下,一切有待刺客归案后方可详查,不过,当时臣来到楼下,刺客却舍臣而刺祁铭,令人万分诧异。”   听了越王的一番话,太皇太后首先想到的是,此事与十六字谶语有关。但谶语尚未传开,即便喜宁见过帛书,也至多是传讯讨好一下太后而已,在旁人面前他是万万不敢多嘴的。况且谶语于人无害。   莫非是鞑靼人搅局?不,不可能!自己今日单独召见越王,命他赴灯市会瓦剌使臣,当时已屏退左右,而越王又是个嘴紧的人,鞑靼人怎知祁铭去了灯市?   太皇太后越想越困惑,脑中蓦然闪过那道过去久久回避的念头:此事恐怕源于当初帝位之争留下的余患!   一念惊心,愤怒、忧虑、忌惮等情绪顿时在她胸中翻江倒海,交替主宰她的意志。   就在这时,金英慌慌张张地小跑进来,禀道:“太皇太后,皇上,方才东城兵马司吴指挥使率人将那刺客由玄武门逼到东华门外,卫王率人击伤刺客,正当刺客便要束手就擒时,突然一支暗箭飞来,那刺客便......一命呜呼了。”   太皇太后再次站起身来,喝道:“混账东西!为何不将祁铭传进宫来?”   金英连忙跪伏于地,“太皇太后息怒!那支暗箭似从紫禁城内部射出。”   太皇太后大惊失色,沉吟良久,怒道:“竟然在众目睽睽之下杀人灭口,这还了得!彻查!掘地三尺也要查出元凶!”   “快传令锦衣卫,快传召辅佐大臣!”朱祁镇有些惶恐地接口道。    第二十一章 不期而遇   东华门外,因无在紫禁城查案之权,东城兵马司的人带着刺客的尸体撤离了现场。   经卫王劝说,吕希父女已由卫王的人护送回家。梁岗率十名护卫仍侯在一旁待命。   卫王朱瞻埏也守在这里。他今日会见鞑靼使臣本来就是做戏,是不必入宫复命的,但他放心不下小侄子,所以不愿离去。   两百名金吾卫校尉奉太皇太后之命堵在城门口,护在朱祁铭身前。   众校尉尽显无所事事的慵懒之态,睡意浓的打着盹儿,心事重的神思远游。   现场只听得见两名百户的轻松交谈声。   “射杀刺客的人肯定是在城外贴着宫墙动的手,得手后神不知鬼不觉逃离了现场。”   “不可能!东城兵马司也有不少高手,怎会连毛都没捞着一根?”   “若在宫内纵身跃起射杀刺客,这等身手也不算什么,只是会留下蛛丝马迹,除非那人脑子有病!”   “这可说不准,等会锦衣卫勘察现场后自能见分晓。”   ......   朱祁铭甚感无趣,他看看身前冷冰冰的宫墙,再看看四周一张张陌生的面孔,只觉得这纷纷扰扰的紫禁城是一个剥离了人间温情的地方,暗忖道:若吕妹妹在此讲些紫禁城趣闻,那该有多好!   迎着十叔王关切的目光,转而想:不如离开这里,去十叔王身边!   这时,城门徐徐开启,金英快步来到朱祁铭身边,拱手道:“太皇太后传王子殿下入宫,殿下无恙吧?”   朱祁铭自去年初见金英时起,便对本分、持重的金英有极好的印象,方才目睹王振趾高气扬的做派之后,两相对比,他对金英的好感愈发强烈了。   金英吩咐两名百户道:“你二人领头,挑出五十名精壮校尉,严护王子殿下入宫,不得让任何人靠近!”   朱祁铭心中一暖,看来,紫禁城内还是有人在关心他的死活。   “多谢金公公,有劳了。”   在众校尉的簇拥下,朱祁铭遥对十叔王行了礼,然后冲金英笑了笑,随他入城。   进了紫禁城,他情不自禁地扭头北望,约莫十丈远处,便是暗箭射出的地方,此刻那里空无一人。   城外无人勘察现场,城内也是一样。   “金公公,锦衣卫未获讯么?”朱祁铭问道。   金英苦笑道:“锦衣卫指挥使徐恭的住处距东华门不过四里,若是有人传令给他,他早就到了,有人......罢了,殿下不必多想,这紫禁城啊,万重宫门并不可怕,真正可怕的是万重心机。”   传令?   掌控东厂和锦衣卫的人不是王振吗?他为何不传令给徐恭?   朱祁铭年幼,有些事他想得清楚,有些事他却怎么也想不明白。   突然,王振在一帮小内侍的簇拥下迎面走来。   遥见朱祁铭,王振停下脚步。   与最不想见到的人不期而遇,朱祁铭心中的愤怒在这一刻被点燃,而历险与漫长等待带来的焦躁感,无异就是助燃剂。   王振四十多岁,身材偏瘦,相貌平平,唯一能让人记得住的地方便是那双鹰隼般的眼睛。   现代人往往将古时宫中阉人统称为“太监”,这是十分荒谬的。以明代为例,明宫设内侍十二监、二十四衙门,只有二十四内衙主官方为太监,司礼监居十二监之首,在掌印太监之下,另设数名“秉笔太监”、“随堂太监”,以协助皇上“批红”,近侍天子理政。此外,还有外派监军太监的职设,如“镇守太监”、“守备太监”等。太监之下是少监,少监之下设监丞、奉御、典簿、长随、写字等职。因此,称得上太监的人绝非泛泛之辈。   王振能登上“首席”太监的位置,还多亏了当年的自残行为。他原先也是一个读书人,做过县学的教官,与大明无数学子一样,深感考取功名踏入仕途这条路太难走了,简直就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因屡试不第,他换了种活法——净身入宫为宦,从此时来运转。朱祁镇降生后,他被选派到太子宫任“东宫侍读”,近侍、教导年幼的朱祁镇,所以,朱祁镇对他“雅敬之”,言必称“先生”,且一登大位便让他做了“首席”太监。   朱祁铭听说过王振的许多传奇故事,可自从一年前听了十叔王对王振的那番恶评后,“传奇”二字便从朱祁铭脑海中溜走了。   金英轻声道:“王公勋戚见了王先生,无不望风而拜,请殿下莫失礼数。”   朱祁铭恍若未闻,目不斜视地向前走去。   堂堂皇室宗亲,犯得着对天子家奴低三下四吗?   何况这个家奴刚刚对自己的父王傲慢无礼,是可忍,孰不可忍!   “还是随了陛下,称呼一声‘王先生’的好。”金英再次吩咐道。   朱祁铭只是远远看着清宁宫的方向,旁若无人地走到王振身前。   见朱祁铭并无行礼的意思,那帮小内侍瞪大了眼睛,眼珠随着他移动的身影徐徐转动。   错身之际,一名内侍突然叫道:“请留步!阿父在此,不可失礼。”   这声叫唤太突兀,后果很严重。   一个口齿伶俐且胸中装着怒火的小王子发起狠来,势必令始作俑者万分尴尬。   朱祁铭猛然驻足,怒对那名内侍道:“你个小小内侍,敢在宫禁重地大呼小喝,分明长着贼胆,我看你便是那个放暗箭的贼人!”   这话从一个涉案小孩口中说出来显得十分诡异。   旁人自然不信这样的信口指认,但万一太皇太后盛怒之下信了,被指认者不死也得掉层皮。   这是要死人的节奏!   那内侍打了个哆嗦,惶恐地看向王振。   不待王振开口,金英抢上前来,冲着那帮小内侍喝道:“你们这帮小厮,天子脚下出了惊天大案,不去吆喝人手查案,却在这里无端生事,都在瞧热闹么?”他不敢让小王子受辱,毕竟这关系到太皇太后的颜面和他自己的使命。   金英是司礼监资深秉笔太监,一年前还是司礼监掌印太监的最佳人选,却被王振凭着天子的宠幸而越位。,   “金兄怎知我没有吆喝人手?锦衣卫即刻便到。”王振的语气不急不缓,面对昔日的上司,他还是心存忌惮的。   “即刻?都过了半个时辰了,大家都是明白人,多说无益!”   王振脸色一凛。   想不到金英这么一个本分人,丢起刀子来比谁都狠。   什么“多说无益”呀?分明是暗讽自己存心迁延!   “王子殿下险遭贼人暗算,咱们作内臣的应体察皇上‘亲亲’之意,见了王子殿下本该诚心问安才是。”   又一把刀子丢来,王振面现怒意。   竟敢暗斥自己漠视皇室宗亲的死活,金英太过分了!   可是,难道不是这样吗?   “不问皇室宗亲的安危倒也罢了,总该把心思放在案子上,尽快找出元凶,为太皇太后、皇上分忧,尽人臣之职吧。”金英语气平和,如谈心一般。   王振怒更盛。   堂堂“首席”太监,经对方一番轻描淡写,竟变得如此不堪。   “何必对礼数这等细枝末节的事耿耿于怀?”金英终于说完了最后一句话。   特么的!这才刚开始,哪来的耿耿于怀?   王振再也按捺不住了,“胡说!大明举国上下礼制严苛,这紫禁城更是一个礼数周全的地方,你以为这里是菜市场么!” 第二十二章 初次交锋   朱祁铭双目紧盯王振,嘴上却问着金英:“金公公,司礼监掌印太监是何品秩?”   “回殿下,正四品。”   “亲王是何品秩?”朱祁铭又问。   “朝臣最高品秩是正一品,亲王的位分高于一品大员,所以是超一品。”金英突然笑了,笑过之后续道:“哦,王子也是超一品。”   朱祁铭嘴角浮起一抹诡异的浅笑,“超一品的人与四品内官相遇,到底该谁向谁行礼?”   那帮小内侍顿时目瞪口呆。   金吾卫众校尉一双双睁大的眼睛里,无不闪现着看热闹的兴奋劲。   金英望着王振,眼神颇有深意。“王先生,此事闹大了恐怕难以收场,相忍则两安。”   王振脸上阴晴不定了好一阵子,最后还是泛起了浓浓的傲色。“礼数不单论品秩,还得凭圣意。天子隆恩,免了洒家近侍时的一应礼数,如今洒家只向太皇太后、皇太后行礼。”   朱祁铭笑道:“只向太皇太后、皇太后行礼?那不是天子的礼数吗!”   礼同天子,那是僭越,还可归于“大不敬”,这可是“十恶不赦”字眼里的“十恶”之一呀!   这小子黄口一张,便罗织出一条灭九族的滔天大罪来,令听者脊背上飕飕直冒冷气。   一名小内侍腿一软,生生跪倒在地。   王振嘴角抽搐了一下,身不由己地拱手施礼,心里顿时翻江倒海,比被人掌嘴还要难受。   更让他郁闷的是,受礼者连安抚一番的面子都不肯留下,竟然一路扬长而去。   他哪里知道,朱祁铭根本就没打算再见到他。   倘若朱祁铭能预知自己会在未来某个时候卷入宫廷政斗的漩涡中,且与王振有一场惊心动魄的大较量的话,那么,他多半会在此时回转身来,拉住王振的手劝道:“王公公啊,神马都是浮云,延年益寿要紧,哈。”   朱祁铭进了清宁宫,想到自己将从皇祖母那里得到片刻温暖,郁积于胸的惊怵、烦闷情绪全都一扫而空。   眼见孙儿笑吟吟行了请安礼,太皇太后立马起身抱住他“心呀”、“肉呀”叫个不停,竟与寻常人家的老奶奶一个样子。   其实,太皇太后传朱祁铭入宫不为别的,只为亲眼见上一面,毕竟从别人口中报出的平安不能令她放心。再说,孙儿都到城门口了,哪能不见?   可是,见面后她心里更难受,还不如不见。   假如上天能让她年轻二十岁,那她一定会命人拿下青松道长问罪,但不幸的是,她已是行将就木的人了,那道谶语虽不足信,亦不能舍,想到自己竟有拿孙儿的尊荣富贵作赌注的念头,她很难受。   偏偏歹人的惦记又落到了祁铭头上,这比“庶人之命”的预言更令人揪心。   “祁铭,夜已深,别回去了,今晚便宿在清宁宫。”太皇太后的眼眶有些湿润。   朱祁铭根本就不愿久留宫中,他甚至刚刚发了誓,日后不再踏入紫禁城半步。   可是,当他碰到皇祖母满含期待的目光后,却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久久望着孙儿,太皇太后眼中的泪滴终究还是掉了下来。   “祁铭,你受苦了。皇祖母一时半会还无暇替你做主。”转过头去,遥望门外的夜空,“你还小,无力搅动京城风云,可是,这京城风云还是蓦然之间因你而大动,皇祖母眼下要做的呀,是定风波!”   朱祁铭静静地琢磨着皇祖母话里的意思,望着皇祖母转趋凝重的面色,预感到一场风暴即将来临。有皇祖母这棵大树在,再大的风暴他也只需旁观,甚至旁观都是多余的,明早醒来,书房才是他该呆的地方。   又闲聊了一会,太皇太后吩咐宫女领着朱祁铭前往东阁入寝。   此刻,尽管已是子夜时分,太皇太后仍独自默默端坐。   孙儿的遭遇令她心酸,但汹涌的暗流让她无暇伤春悲秋。   她要为自己的另一个亲孙——皇帝着想,防止权臣乘机培植势力以至尾大不掉,架空皇权。   不久,清宁宫内侍冯铎匆匆入内,他带来了太皇太后等候多时的消息。   “雍肃殿里的情形如何?”太皇太后平静地问道。   “您回宫后不久,皇上也回乾清宫了。五位辅政大人指责顺天府及都察院、刑部、大理寺惰政,致京城日益不宁,笃意要大换人,以整饬三法司。”   太皇太后面现忧色,“他们没谈如何查案、缉拿元凶的事?”   “不曾谈及案子。”   太皇太后脸上如染寒霜,“内阁元辅杨士奇是怎么说的?”   “杨大人倒没说什么,不过,看样子杨大人还是顺了另几人的意思,他应允明早入宫面圣,将整饬三法司的事定下来。”   “乘机排斥异己,安插门生故吏,亏他们……”话说到一半,太皇太后突然面色一缓,改口道:“锦衣卫可在东华门查出了端倪?”   “贼人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哦,锦衣卫方到场,还在现场勘察。”   “方到场?徐恭是干什么吃的!”   “司礼监只派人赴水关给马顺传令,想来徐指挥使尚不知情。”   “马顺?”   “就是方升为锦衣卫指挥同知的那位马顺,据说,十日前他认了王公公为干爹。”   太皇太后心明如镜。王振传令时舍近求远,当然是想让他自己的心腹抢得头功。如今无迹可查,头功抢不成了,自然要把难题再扔给徐恭,这样一来,日后左右案子侦办进程的恐怕是官场倾轧的潜规则了。   思虑良久,太皇太后幽然道:“贼人没有留下线索,此案怕是要成谜了。”话锋一转,淡然问道:“内外重臣的小算盘打得噼啪响,言官该有话说吧?”   冯铎的作用仅限于充当清宁宫耳目,他可不敢妄议政事,但他拿不准太皇太后是问他,还是自问,只得小心道:“各人的算盘装在各人心里,从明面上看,前朝、内侍监做的事还是无可指责的。”   太皇太后沉声道:“是啊,世上并无诛心之罪,言官进谏得有借口,那就给他们借口!”   冯铎茫然,太皇太后的心机岂是他一个内侍所能窥透的?   “咸熙宫内侍在灯市闯了祸,皇太妃吴氏可知此事?”   冯铎迟疑片刻,答道:“福安宫的小乐子亥正时分曾在东华门外见过吴指挥使。”   太皇太后终于恢复了往日的雍容之态,“你明早传吴氏来清宁宫谒见。还有,传出话去,就说明早皇帝不得空,外臣午后方可入宫面圣。” 第二十三章 余波激荡(一)   毛贵、王青离了灯市,神情恍惚地徒步走向紫禁城。他们无权出入东华门,只能绕道玄武门入宫。   二人今晚倒了血霉,满车物什悉数作废不说,还被东城兵马司吴指挥使率众截住盘问了一番,好不容易亮明身份脱了身,又被车夫和几个受损市楼的楼主堵住索赔,二人不敢把事闹开损及太后声誉,只得扔下剩余的二百两现银,落荒而逃。   眼看玄武门就要到了,王青骂道:“一帮唯利是图的奸商,见了银子比见了爹娘还亲,可恶!”   毛贵嗤了一声,“你给我二百两银子,我管你叫爹,行不行?别顾嘴不顾脚,一不小心摔个大跟头,让旁人瞧见了还以为你在梦游捡银子呢。”   毛贵话音刚落,只听“哎哟”一声,王青果真摔在了地上。   “你个乌鸦嘴······”王青只骂了一句便噎住了。   福安宫的小乐子正俯身看向王青,脸上满是幸灾乐祸的笑。   要命的是,小乐子还掌着一盏宫灯,在王青头上晃来晃去。   “嘻嘻,王兄捡到银子了?”   王青爬起身来,尴尬地拍拍屁股。   小乐子眼珠转个不停,“是啊,一千两银子打了水漂,眼自然要花,见了石块也会认作银子。”   毛贵、王青对了对眼,心中不是滋味。   谁特么将霉头传入这猴精耳中的!   小乐子敛起笑容,若有所思道““还好,皇太后不在乎这些银子,想来不会重罚你们。不过,搅乱人流,致伤数十人,那可是轰动京城的大事呀!”   毛贵、王青心头一凉,身子顿时矮了半截。   连小乐子都知道了此事,太后又怎能不知?看来,瞒是瞒不住了。   “二位兄弟福大命大,挨顿杖责不算什么,只要不与刺客搅在一起,皇太后还是会手下留情的。”   毛贵缓过神来,急道:“什么刺客不刺客的,你小子把话说清楚!”   小乐子微微一笑,挥挥衣袖,轻轻地走了。   眼见小乐子进了紫禁城,二人失魂落魄地来到玄武门外。   禁卫验了文牒,放他们入了宫。   王青腿灌了铅似的,磨磨叽叽走了几步,最后索性停了下来。   离咸熙宫愈近,他愈是肝颤。   毛贵回头骂道:“我看你是肥油吃多了,蒙了心!站在这里迎来送往呀?生怕别人不知道咱们出过宫似的。”   “咦,方才宫墙边有个人影,谁特么憋不住了跑到这里洗墙!”   毛贵没好气道:“你这一惊一乍的老毛病又犯了,咱们自顾不暇,亏你还有这份闲心!”   王青起身追上毛贵,兀自忿然道:“老子若挨了杖责,非把这随地出恭的小子给供出来不可,让他的屁股也挨上几十大棍!”这句话一骂出口,他的紧张情绪顿时缓解了许多。   来到岔路口,在是否速回咸熙宫复命这件事上,二人犯了难。贸然回咸熙宫复命那是需要极大勇气的,最稳妥的办法是先找个地方躲起来合计合计。   二人踌躇一番,掉头拐进御花园西北角的长廊内,隐在阴暗处。   冷风吹来,寒意彻骨,二人冻得牙关咯咯响个不停。   “诶,方才······宫墙边那人像极了······喜宁。”王青冻得话也说不利索了。   毛贵压低声音道:“你有完没完?自从喜公公娶了秋娘,你见谁贼头贼脑便说他是喜公公,真是情人眼里出西施,仇人眼里出盗跖!喜公公何等身份,会这么下作吗?省省吧你!还是好好想想怎么把灯市的事圆过去。”   “算了,懒得跟你废话!什么圆过去呀?干脆认了呗!”   “软骨头!”毛贵没有骂出口,生生把这三个字咽了回去。“行,你先去请罪,我设法替你开脱。”   “那可不行!咱们一起请罪,不妨使劲磕头,皇太后心一软,或许会饶了咱们。”   “本来就是你答应看住马车的嘛。”   “你不拿匕首瞎比划,怎么会闹出乱子?”   “算了算了,一起请罪就一起请罪。快回咸熙宫吧,再呆在这里非冻死不可。”   王青打了个哆嗦,摇头道:“不·····不行,还是先睡个囫囵觉的好。”   “也是,皇太后多半已歇息了,咱们怎能贸然打扰!”   ······   次日一早,毛贵、王青来到咸熙宫,见太后阴沉着脸,一旁的红蓼也是一副冷冰冰的样子,二人当即耷拉下脑袋,不敢正眼瞧太后。   王青“噗通”一声跪到地上,磕头如捣蒜,“皇太后,小奴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辜负了皇太后的重托,小奴甘愿领罪!”   太后哼了一声,扭过头去,懒得正眼瞧二人。   王青侧目看向毛贵,暗骂道:你特么怎么还不认罪!   毛贵跪伏于地,顿首道:“都怪小奴大意,王青说他能看住马车,小奴竟然信了,小奴甘愿领罪!”   王青惊得目瞪口呆,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毛贵虽苦着脸,但还是冲王青眨眨眼,仿佛戏谑道:当心,你眼珠、下巴快掉地上了!   太后扭过头来,瞪着王青怒道:“掌嘴!”   咸熙宫内很快响起了噼噼啪啪的掌嘴声。   王青脸上痛着,心也痛着。他数次咬咬牙,想将毛贵挥动匕首的事和盘托出,但每每在最后一刻放弃了。   说到底还是因为心存侥幸,他在赌太后不知灯市致伤数十人的事。   太后气愤难抑地手指二人,咬牙切齿道:“即便你们不说,哀家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一千两银子打了水漂,哀家并不心疼,可你们在闹市驱赶行人做什么?惹下如此大的乱子,叫哀家如何收场!”   原来太后已知此事!王青肠子都要悔青了。   毛贵哽咽道:“小奴千错万错,错不该闯祸时让福安宫的小乐子瞧了个正着。”   太后惊道:“什么!让福安宫的人瞧见了?”言毕陷入沉思。   王青一边掌嘴一边惊讶地看着毛贵眼中滚出了泪珠。   这都什么人啦?做戏做得如此情真意切。   真应了那句话:人生如戏,全靠演技!   太后喝道:“罢了,哀家不想见到你们,快滚出去!”   毛贵、王青如获大赦,谢恩后,飞快地起身退了出去。   既然福安宫的人知道了此事,太后便不想弄出动静被吴太妃抓住把柄,否则,她断然不会轻饶毛贵、王青二人。   默然良久,太后怒意稍平,吩咐红蓼道:“你速赴灯市勘察······不行!,此事不可记在哀家名下,你去传讯,还是托哀家的兄长善后吧。”   红蓼方走,梅子便入内禀道:“皇太后,太皇太后派人前来传召。”   太后站起身来,突然手扶椅背惊道:“哀家眼皮跳得厉害,莫非不吉?”    第二十四章 余波激荡(二)   梅子赶紧扶住太后,笑道:“太皇太后肯定是找您商议大事,请皇太后放宽心。”   太后带上梅子,乘轿辇匆匆赶往清宁宫。   前脚方迈进清宁宫,她便抬眼看向太皇太后,见太皇太后神色如常,她心内稍安。   行礼后,太皇太后照例赐了座。   太皇太后漫不经心地瞟一眼太后,面色从容而又安详。“昨晚宫中的动静没吵着你吧?”语气如和风细雨一般。这道语气胜过灵丹妙药,十多年来,许多妃嫔都曾受过它的抚慰。   太后如沐春风,心中仅存的一丝不安随风飘去,“臣妾不能为太皇太后分忧,日日偷闲,何曾受过纷扰?太皇太后如此相问,倒让臣妾羞愧难当。”   一阵短暂的沉默之后,太皇太后眉头微皱,脸上渐渐泛起寒霜。“昨夜竟有人雇凶行刺祁铭,真令人寒心!”   太后一阵窃喜,毕竟太皇太后没有过问毛贵、王青闯下的祸事。   “臣妾对此略有耳闻。”   又是一阵沉默,随后是一声叹息,“有些事过于神秘反而不好,以讹传讹多源于此。譬如,我曾密召青松道长入宫,想必你已知晓此事。十六字谶语不可妄解,否则,会铸成大错!”太皇太后浑浊的眼睛竟能射出直透人心的光芒,此刻那透心的光芒正投在太后脸上。   太后暗自一凛,思维却不敢有片刻停顿:谶语涉及帝位的稳固,说到有人曲解,自己的嫌疑自然最大。   一道酸楚感蓦然袭来,侵婬后宫十余年的太后虽全力保持镇静,但猝不及防之下,嘴角还是不听使唤地抽动了几下。“臣妾不知别人是否妄解,但臣妾自信不会曲解十六字谶语,若真能一语成谶,则祁铭于皇帝有益,于社稷有益,只是于己无益,直叫人喜也不是,悲也不是。”   太后的话音刚落,太皇太后脱口道:“两名内侍方搅乱人群,对面的刺客便动了手,如此巧合,匪夷所思!”   这消息是太后始料未及的,她脑子一下懵了。   毛贵、王青二人竟然是在刺客现身的彩楼对面闯下了祸,且双方动手的时间还如此吻合!   只见她款款起身,敛衽拜伏于地,“都怪臣妾管教无方,那两个蠢奴不知轻重,闯下大祸,臣妾愿受太皇太后责罚。只因去年先帝新丧,臣妾又换了身份,宫中陈设过于明艳终是不好,臣妾便命人造了清册,定于今年元夕赴灯市采办,这纯属两个蠢奴的无心之失啊,太皇太后!”   “放着御用监不去使唤,而去使唤两个毛头内侍,岂非咄咄怪事!”   “去年迁宫所费甚巨,再说,眼下内府库空虚,臣妾实不忍虚耗公帑。太皇太后若不信,有清册为证,清册上的陈年旧迹不会说谎。”太后微微抬起头,眼中分明闪着泪光,一向强势的她此刻竟然是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   太皇太后収起眼中寒芒,沉吟片刻,幽然道:“那两个蠢奴无端扰民,致伤数十人,着实可恶!”   “臣妾已派人传话,托臣妾的兄长妥为善后,至于那两个蠢奴……”   “暂且饶了他二人,此事不宜声张,你皇太后的声誉自己不看重,皇帝还是要看重的。哼,回去闭门思过!”   出了清宁宫,寒风吹来,太后打了个激灵,她驻足忍了许久,方不至于泪奔。   梅子紧紧扶住太后。方才她侯在门外,里面的谈话大多飘入了她的耳中,环视一番见四下无人,便附在太后耳边忿然道:“肯定是福安宫捣的鬼!宫中都传开了,吴太妃的兄长将毛贵、王青的事遍告刑部、锦衣卫、顺天府,今日一早,吴太妃曾见过太皇太后,分明有人煽风点火。”   挑事的不是那贱人还能是谁!   派内侍跟踪毛贵、王青二人,好阴毒!   太后眼中闪过两道凌厉的光芒,淤积于胸中的委屈感顷刻间化作熊熊怒焰,炙烤得她难以自控。   “去福安宫!”   ……   福安宫内,吴太妃半躺在榻上,两日前,她偶染风寒,今早去了趟清宁宫,病情似乎加重了。此刻,一名宫女正给她喂汤药。   太后怒气冲冲地闯了进来,一掌将宫女手中的汤碗打翻在地,目光如利刃般扫向众宫女。众宫女惶恐地退了出去。   臣妾身染寒疾,恕臣妾不能给皇太后行礼。”吴太妃眼中掠过一丝幽怨,脸上并无怯意。   太后双手抓住吴太妃两肩,将她掀翻在榻上。“贱婢!哀家当初便该让你滚出宫去!“”   吴太妃撑起身子,一双秀目隐含着坚毅。“臣妾闲来无事,偶读《战国策》,秦国大将甘茂对苏秦的弟弟苏代讲过一个小故事,让臣妾感同身受。江上有群女子,夜间聚在一起做女红,其中一女家贫无烛,众人都嫌弃她,被驱离时,她说:‘我家贫无烛,所以常常先到,扫屋铺席,你们何必爱惜空照四壁的余光?我借得于你们无用的余光而做于你们有用的事,有何不好?’皇太后,您当年宠冠后宫,臣妾自知出身卑微,对您殷勤侍奉,毕恭毕敬,如此借得余宠,于您的名位又有何碍?再说,即便无臣妾,也有其他女子分宠,您又何必容不下臣妾?”   太后凝目盯视吴太妃,只觉得眼前这个女人虽染寒疾,却容光焕发,看上去何止比自己小三岁?她分明比十年前更加美艳动人。   “贱婢!为何小题大做,构陷哀家?”“啪”的一声,吴太妃挨了一记耳光。   吴太妃凄然一笑,道:“小题大做?皇太后说得真好!臣妾的兄长身为人臣,自当以实情相告,岂能欺下瞒上?皇太后也不想想,臣妾虽知毛贵、王青闯下的祸事,但太皇太后若不问,臣妾怎会多嘴?谁知太皇太后是不是明知故问?您何必因此事而迁怒于臣妾!”   “为尊者讳乃人伦至理,岂容你巧言狡辩!”   “皇太后您是尊者,那二人不是。”   “贱婢!”太后盛怒,将吴太妃猛拽下榻。   吴太妃惊道:“请皇太后自重,臣妾虽出身卑微,却是先帝的妃嫔,当今皇帝的庶母!”   “哀家管束后宫,责无旁贷!”   “管束后宫?”胡吉祥突然闯了进来,沉声道:“而今有太皇太后主事,后宫无人不在偷闲。待天子成年后,自有皇后打理六宫事务,皇太后还是与诸位太妃太嫔一道颐养天年吧。”来到吴太妃身前,一眼瞧见她脸上的指印,愤然道:“后宫不讲理,前朝自有讲理的地方!”   这一威胁立竿见影,只见太后脸色一震,久久说不出话来。   胡吉祥的性情于退位时大变,先帝殡天后再变,她本是一个温良恭俭让齐备的深宫妇人,但如今一见太后,就摆出一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样子。而吴氏也在变,不再是过去那个任人践踏,逆来顺受的得宠婢女。如今面对太后时,前者往往以硬碰硬,后者则是柔中带刚,二人抱团取暖,太后每每无计可施。   更令太后忌惮的是,二人在朝中的势力不消反长,同情她们的人越来越多。   太后有些后悔,自己一时随性,折辱吴氏,此事一旦闹到前朝,势必掀起狂澜。   只怕许多朝臣等这一刻等得太久了。   但太后不想示弱,她轻哼一声,满不在乎地扬长而去。 第二十五章 余波激荡(三)   午初时分,太皇太后沉着脸出了清宁宫,身后跟着一群女官。   忽然,她眉间一动,蓦然驻足,凝思片刻,撇下那群女官,独自返回清宁宫。   穿过一条翠柏掩映的甬道,耳听东阁内寂然无声。   她缓缓走入东阁,数名站着都快入梦的宫女略显慌乱地正欲见礼,却被挥退出去。   书案前,朱祁铭手捧《新唐书》正看得入神,神思已在物外。   太皇太后在书案前轻轻入座,静静望着对面的小小读书郎。空中飘来一缕梅香,一丝琴音,绵绵悠悠,于是,所有的心事全部卸下,苍老的面容透出安详来。   朱祁铭翻页很快,这让太皇太后相信了刘伯温幼时一目七行的传说。   他的神情十分专注,眼中的异彩让人好奇:书上的文字是否万分的引人入胜。   终于,他合上了书本,微微仰头,似在深思与回味。只是此番凝眸太久,以至于太皇太后忍不住伸手在他眼前晃来晃去,可惜,他还是无感,好在此时离天黑尚早,否则,只怕下一刻醒过神来,会有今夕何夕的恍然。   良久后,朱祁铭长出一口气,舒展双眉,这才悠悠看向对面的人,略显讶异地喜道:“皇祖母来啦。”起身就要见礼,太皇太后忙示意他坐下。   太皇太后打趣道:“你读书时像个书痴!”   朱祁铭嘻嘻一笑,算作应答。   默然片刻,太皇太后徐徐道:“一年前,两宫送赏,将紫禁城的不宁带到了越王府,而今你来到紫禁城,似要将那丝不宁悉数奉还,还带着孳息,一往一来,事易时移,真是天意!唉,是该做个了结了。”   入眼的是皇祖母无比安详的面容,入耳的却是十分沉重的话题,虽然前半截话不难会意,后半截话却令人不解。朱祁铭不禁茫然。   望着孙儿发怔的模样,太皇太后一声轻叹,“你在这里有个安静的书房实属幸事,只怕皇帝那边已闹翻了天,一时半会难得安宁。”   朱祁铭立马想到了皇祖母昨晚提及的“紫禁城风云”,再看皇祖母成竹在胸的神态,便知自己不必去为此浪费心思了。   ……   红蓼赴孙府传讯,孙府称皇上已谕内侍监善后,她便无趣地上了马车,匆匆返程。   途经灯市时,听闻锦衣卫在彩楼内查案,她心内一动,吩咐车夫驱车来到彩楼前,想入内一探究竟。   楼内一片狼藉。   锦衣卫指挥同知马顺一人端坐在微倾的藤椅上,悠然自得地品茗,并没有察觉到红蓼的到来。   红蓼静静盯视马顺,只觉得年不足三十的他似有满腹心机,不过,那悠闲自在的神态表明他的心思不在查案上。   “门前不见锦衣卫校尉,莫非马大人竟是孤身独闯危楼?哟,这份胆识真令人佩服!”   短暂的讶异之后,马顺缓缓起身,笑道:“姑娘说笑了,我将众人赶上了楼,正好给姑娘腾地方。怎么,皇太后如此在意案情,竟派姑娘前来打探?”   红蓼莞尔一笑,漫不经心地浏览起楼内陈设来。   “在意怎样,不在意又怎样?惊天大案注定要成无头悬案,在意与否还不是一样?”   马顺略一愣神,继而一阵轻笑,只是那笑声有些干涩。   “姑娘此言何意?”   红蓼双目紧盯马顺,一瞬不瞬。   “若能破解悬案,日后徐指挥使的地位便无人能够撼动,难道马大人甘愿久居人下?当然喽,这得看王公公的意思了,王公公看徐恭颇不顺眼,多半希望此案于马大人有益,如此一来,悬案自然还得悬着。”   马顺面色一震,不无尴尬地道:“请姑娘慎言。皇上还是太子时,一直由王公公……阿父陪侍、教导,阿父忠心耿耿,怎会徇私?不过,一朝天子一朝臣,此乃世间常情,姑娘不可随意揣度。”   红蓼不禁深感失望,如此惊天大案居然被人拿来大做官场倾轧文章,却无人真心关注案情本身。   “一朝天子一朝臣?不见得吧,如今唯有内侍监冒出了王公公、喜公公这两个炙手可热的人物,前朝却全是老面孔。”   马顺沉声道:“姑娘的心思用错了地方!王子遇刺案发后,昨夜便有重臣指谪法度松弛,今早刑部又被揭出几桩成年冤案,五位辅政大臣正合议整肃刑部、都察院、大理寺三法司,明眼人谁不知那是有人想浑水摸鱼,乘机安插门生故吏,以壮大自己的势力?这方是皇太后感兴趣的大事!”   红蓼心内大惊,看来,王子遇刺一案将被许多人借用,何止王振在打小算盘?她预感到宫中会有大事发生,便辞了马顺,匆匆返回宫中。   早有咸熙宫的婢女珞儿侯在玄武门内,一见红蓼,疾上前将太后折辱吴太妃的事悄悄告诉了她。   “此事不知为何这么快便传入百官耳中,许多官员要强闯乾清宫进谏,被禁卫挡在乾清门外,姐姐在皇上跟前方便走动,皇太后命姐姐去瞧瞧那边的情形。”珞儿显得十分焦急。   红蓼支走珞儿,一时间神情恍惚,只是凭着潜意识沿宫道南行。   往日的后宫争斗令人触目惊心,但与眼下内外臣的权谋相比,根本不值一提。   这惊天大案如豆粒一般被无数人压榨,直到渗出最后一滴油水,方能躲开贪婪的人心。   而榨取油水的人无不宣扬着冠冕堂皇的理由,直接无视此案的苦主本是太皇太后亲孙的事实。   一阵激烈的争吵声传来,红蓼蓦然神醒。不知不觉间,她已到了乾清宫前。   只见数十名禁卫组成人墙,将上百名朝臣挡在乾清门外。   朝臣欲闯宫进谏,饶是一介文人,却也甚是疯狂,口中喝斥不断,身子反复撞击那道人墙。禁卫渐渐力有不支。   突然,人墙被挤开了一道口子,当这道口子重新合上时,都察院右副都御史陈与言领着十多名御史已闯进了乾清宫。   ……   乾清宫内,朱祁镇稚嫩的脸上满是不安。   内阁首辅、兵部尚书杨士奇扫了众御史一眼,劝道:“后宫之事说到底是皇上的家事,你们须三思而行。”   “天子无家事,天子的家事便是天下事!”陈与言一言顶得杨士奇语塞。   王振站在御座侧前方,怒视众人。   陈与言颇为激愤,“陛下,吴太妃乃先帝之妃,当今天子之庶母,却被人视为奴婢呼来唤去,辱及先帝,损及天子孝名,臣不解,陛下对此为何不闻不问?”   朱祁镇张皇无措地看向王振。   王振喝道:“大胆!竟敢对陛下如此无礼,分明有不臣之心!”   陈与言沉声道:“犯颜直谏实属言官本份,内官阻塞言路,可合规制?”   不待王振发声,另一御史抢上前道:“前朝、后宫须有井然的秩序,方能昭示大明森严的法度,如今皇太妃为人所伤,言官为人所胁,朗朗乾坤之下还有何法度可言!”   王振的脸色由白到红,由红到紫,额上青筋微微凸起。   “来人!藐视君上,廷杖二十!”   忽然,一声断喝传了进来。   “住手!”   随着这声断喝,一群女官簇拥着太皇太后来到殿中。   众臣无不跪伏于地,齐道:“臣叩见太皇太后!”   朱祁镇如见救星,忙离座上前施礼。   太皇太后瞪着王振,怒道:“我大明的御史、给事中皆为言官,上讽天子之失,下劾百官之过,从不因言获罪。内臣假君威而胁迫言官,想火上浇油么?留着你终是祸害,来人,将他拖出去!”   两名带刀女官应声上前,王振吓得面无人色。   朱祁镇慌忙求情道:“皇祖母饶了王先生吧,都是孙儿的不是,请皇祖母开恩!”   “先生?”太皇太后见朱祁镇眼泪都快急出来了,便缓声道:“既然皇帝有旨,你这颗头颅姑且寄在你身上,如再犯,定不会饶了你!”   王振忙谢恩不止。   太皇太后扫了众御史一眼,幽然道:“你们口口声声讲法度,心里可真的装着法度?后宫的事何以传入你们耳中?外官与后宫暗通消息,依律该如何论罪呀?”   众御史暗自一凛,一时无言以对。   陈与言咬咬牙,道:“启禀太皇太后,一事归一事,臣等冒死进谏,只为还皇太妃一个公道,此举是否逾法违制,有司可作详查,臣等不敢存侥幸之心。”   太皇太后微微一笑,随即看向杨士奇。   “杨卿乃当朝内阁元辅,先帝钦定的辅佐大臣,位列九卿之首,辅弼幼帝,劳苦功高。杨卿平身!”   杨士奇谢恩后平身。   太皇太后再次扫视众御史,转对杨士奇道:“杨卿,而今天子年幼,朝中百事无不因循旧制,官员黜陟须考功,须任期届满。可眼下整饬三法司的风声因何而起呀?”   众御史的目光刷地聚焦到杨士奇身上。 第二十六章 余波激荡(四)    杨士奇大脑瞬间短路:太皇太后这是唱的哪出戏?眼下分明是言官在为后宫的事闹腾,不关整饬三法司的事呀!   当他瞥见御史们个个滴溜溜睁圆眼睛盯着自己时,思维迅速活泛起来。   他的才学在百官中首屈一指,那可不是盖的。   看来,整饬一事让三法司人人自危,太皇太后是想让他们吃定心丸。   帽子安全了,嘴巴自然会安静下来。   但,辅政者自有辅政者的决然!   杨士奇避开太皇太后的质疑,目光扫向众御史,“平时从制,急时从权,臣等承先帝顾命,自知循制与变通之道!”   此言一出,众御史立马火力全开,为吴太妃讨要公道的说辞似乎只是前奏,而此刻的交锋才算切入了正题。   “何为急?查办昨晚的惊天大案方为急!可是,顾命大臣对此事的从权变通又何在!”   “天子尚未亲政,太皇太后又谨守祖制不愿预政,顾命大臣如此借题发挥,一手操控官员去留,这是擅权!”   ······   杨士奇心一沉,这才感受到了事态的严重性,远非想象中的那么简单,顾命大臣的权威面临着严峻的挑战,而他自己的名望弄不好也会受损。   杨士奇是饱学之士,不免恃才傲物,但他还没有高傲到不惜成为言官靶标的地步。   他那个不争气的长子屡次聚众斗殴,伤人无数,足以成为言官弹劾他的利器。   而这样的场景恰恰出现在只有他一位顾命大臣入宫面圣的时候,他已然成了众矢之的!   他本能地觉察到了这里面有陷阱。这时,太皇太后说了一番耐人寻味的话。   “若整饬三法司果真合了圣意,你们这些人一闹,日后乾清宫内外百余名官员一旦有人因整饬三法司遭贬谪,岂不是让皇帝落个挟忿报复的嫌疑!”   话是说给众御史听的,却重重打在杨士奇脸上。   唉,可惜了那几个出类拔萃的门生故吏!杨士奇有些无奈,这不妨碍他向太皇太后投去满含敬意的目光。   “启禀太皇太后,整饬三法司一事,纯属子虚乌有,臣等随口议论了几句,不料有人捕风捉影,竟传得似真的一般。”   众御史齐齐垂下头,紧绷的神经顿时松弛了下来。   太皇太后又瞟了众御史一眼,戚然道:“未亡人不会对宫中的事撒手不管,等哪天未亡人去见了仁宗皇帝,你们再闹腾不迟。”这是对太妃太嫔予以庇护的庄重承诺,更是对自己风烛残年的悲情流露。   众御史闻言后哽咽一番,然后起身辞去。   乾清门外那帮无比激愤的人们很快换了一副面孔,透出饱学之士特有的典雅,如轻烟般散去。   这些人与陈与言不同,他们大多是静慈仙师、吴太妃的真正同情者。   当然,他们也担心自己被别人以“整饬三法司”之名来个大清洗。   眼下,他们对别人的同情与对自己的担忧都得到了太皇太后的安抚,再闹下去就是无厘头了。   风雷激荡的宫廷似有神掌拂来,片刻间,尘归尘,土归土。   “你都看到了,回去劝皇太后好自为之吧。”   太皇太后临行前的吩咐将红蓼从半梦中唤醒。   回到咸熙宫,红蓼被太后一把拉住,“天啦,你总算回来了!”   红蓼将乾清宫里发生的事从头至尾叙述了一遍,太后听罢,心中五味杂陈,苦笑道:“哀家这是怎么了?心浮气躁的,昔日还是贵妃时都不曾如此。”   “您的位分日益尊崇,离天庭愈近,距俗世愈远。   红蓼的话说得隐晦,但太后不难会意。是呀,过去自己是先帝的女人,只需拿俗女的情丝爱缕便可牵动自己的男人。而如今自己是媳,是母,日后还会是皇祖母,道德的金科玉律高悬于头顶,她既不能左右自己的公婆,又无法下作地鼓动自己的儿子,这让她的手远离权柄。   “仇恨与愤怒是失败者的权利,您是胜者,胜者的风范是雍容大度。”红蓼轻声道。   不错,既然当年争宠争位胜了,儿子的帝位之争也胜了,如今还有什么可争的?   可是,太后盘点自己的心事,隐伏最深的竟不是争意,而是恐惧!   “哀家从那贱婢眼中分明读出了令人不安的执念。”   “能忍常人所不能忍,必图常人所不敢图。可是,这又能怎样?太皇太后在,无人敢作非分之想;太皇太后千秋之后,除了皇上,您可是这后宫里的至尊呀,举手投足便足以叱咤风云!”   听了这话,太后肠子都要悔青了。原本不该动怒,自己把持不住,授人以柄,倒让那贱婢拿到了太皇太后庇佑的承诺,还让她朝中的拥趸保住了官位。   为人作嫁衣,并且是为对手作嫁衣,世上最令人痛心疾首的事莫过于此。   红蓼似乎猜透了太后的心思,“皇太后,您觉得就凭着吴太妃,能挑动太皇太后苛责于您吗?”   太后猛然一愣,继而鼻子一酸,凄然笑道:“太皇太后是有意出言相激啊!我不过是她老人家手里的棋子而已,哈哈哈······”   虽然心酸,她却绝无怨恨之意。太皇太后激起宫斗,乘机扫了王振等中贵的威风,断了前朝重臣安插门生故吏的念想,防止重臣势力坐大,这都是为了皇帝帝位的稳固,自己本该感恩戴德才是。   想到这里,太后平静了下来,“往后哀家该怎么办?”   “为长远计,人心向背至关重要。奴婢以为,您是一位贤德的皇太后。”   沉吟良久,太后幽然道:“以后不必让梅子跟在哀家身边。自明日起,哀家每日礼佛。还有,国子监恩生中多寒门子弟,哀家想资助国子生,往后永为制!”   红蓼脸上浮起一抹浅笑。   后宫纷纷扬扬的恩怨情仇终于告一段落了。   可转眼间,深深的忧色便爬上了红蓼的眼角眉梢。   五年,或许十年后,尘封的一切终将解封,一旦解封,只怕要地动山摇。   更何况,趁着天子年幼,太多的内外臣打着私家算盘,经营着自己的山头,大明风雨飘摇的日子不再遥远。   还有那个小王子,那个天资聪颖的小王子,昨夜遭人行刺,今日便淡出了内外臣的视线,恐怕只有太皇太后还在为此殚精竭虑,但无尽的敷衍、无限的利用等在那里,查案一事必定是无果而终。   “世间豪杰英雄事,江左风流美丈夫”,红蓼默念着这联诗句,心里蓦然升腾起一阵强烈的渴望,她渴望这个带着预言光环的人物快快闪亮登场,尽管他还过于稚嫩。   她甚至觉得似乎要为那一刻的到来做些什么,这并非出于高尚,而是出于对那个神秘预言的神往。   或许,还出于对未来没了太皇太后的大明皇朝的深深忧虑。   “难到太皇太后对哀家并无一丝疑心?”太后自言自语似地道。   红蓼凝思片刻,翻出了深埋于心底的那道疑惑。“太皇太后心明如镜,怎会随意猜疑?不过,奴婢斗胆问皇太后,日后若越王子与福安宫走得近了,您会怎样?”   半晌后,太后鼻间发出一声轻响,不知是淡笑还是冷哼。 第二十七章 深宫闺心   与喧闹的乾清宫不同,清宁宫内十分宁静。   朱祁铭再次从忘我的阅读状态中醒过神来,身上泛起阵阵乏意。   不远处似有人声,随着人声入室的,还有一缕梅香。于是起身缓缓走向东窗。   早有宫女抢在他之前撑起窗轩。   这里正对着内园,园中白梅、红梅齐放,暗香浮动,沁心入脾。   在无际的冰雪世界里,因为有了梅花,便早早地迎来了春色满园。   定睛望去,只见梅林中隐隐约约现出顺德公主、常德公主的身影,二人身后跟着五、六个人,从衣着上看,应是宫中女官。   踏雪寻梅,自然少不了吟诗助兴,这不,常德公主的诵诗声悠悠飘了过来。   “冰雪林中着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尘。忽然一夜清香发,散作乾坤万里春。”   朱祁铭心内一动,蓦然想起自家府苑中的那片梅林。此时此刻,那里一定是春意盎然。   每年早春时节,父王、母妃总爱带着他造访梅林,父母吟诗赏梅,温情脉脉之余,不忘给一旁的他施以诗教,一家人和和睦睦,其乐融融,那场景比梅香更动人心脾。   入宫一日,他便想家了。   正恍惚间,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传了过来。   举目望去,只见访梅者舍了梅林,正朝东阁走来。   这下看得真切了。顺德公主与常德公主装束相同,一样的真红大衫,一样的银貂披风,一样的紫罗裙,一样腰悬描金云凤纹禁步。   不同的是,十六岁的顺德公主点了朱唇,画了淡淡的飞霞妆,而十三岁的常德公主则不施粉黛。   两个美貌的公主给内园平添了几分春色。   这里不妨闲扯一下一个有趣的问题,假如把两个现代美女放到那二位公主面前,来一场竞美比赛,结果会怎样?   笔者不怕挨板砖,坦率地讲,前者的美只是萤火之光,后者的美则是明月之辉。   美貌不能单凭天生丽质,还得有后天的塑造。二位公主的后天之美首先要归功于她们身后那群清一色蓝衣绿裙的女官。   经女官调教过的贵族女子气质高雅,仪态万方,引得民间女子竞相模仿,从而起到了自上而下教化天下的作用。   因为长年浸润于女官高大上的美学涵养中,所以,古代宫廷女子的美是多维美、动态美,是由内而外自然散发的气韵美。遗憾的是,近六百年后的今天,这种经典美感已不复存在了,这不能不说是文明之殇。   在明代,还有另一群女子为增天下女人之美居功至伟,但现代人怎么也不会想到她们的身份原本十分低贱。   不错,正是倡伶。   当时南直隶(如今江苏一带)倡伶闻名天下,善诗词歌赋、通琴棋书画者不可胜数。她们的审美标准极高,引领着社会时尚,因此,当时有“吴风”、“苏样”之说。这群居于社会最底层的女子,自下而上地教导着天下女人如何穿衣打扮。   闲话少说,话入正题。   脚步声越来越近,朱祁铭忙转身走到门前迎候。   莺声燕语伴着女子身上特有的清香飘了进来。   二位公主款款入内,腰间禁步发出合乎音律的轻响,表明她们即便在跨越门槛时也不失优雅。   双方行过礼后,常德公主明眸流盼,无邪的浅笑极富感染力。   “皇祖母真偏心,不让我们来打扰他,可他哪在用功呀?比我们还悠闲自在呢!”   这个声音令朱祁铭头疼不已。他是一个口齿伶俐的人,但常德公主也有一颗玲珑心,况且她年长五岁,又是女子,还每每谈及他想都不曾想过的怪事,所以,在二人以往数番和风细雨式的言语交锋中,他都没讨到半分便宜。   顺德公主掩嘴一笑,悦耳的声音如清泉流淌,“照彤妹妹这么说,读书人干脆钻进书堆得了。”转对朱祁铭道:“祁铭,昨晚没伤着吧?没惊着吧?就在清宁宫避些日子,哈。唉,大胆贼人竟敢在天子脚下谋害皇室宗亲,世风日下呀!”   朱祁铭望着顺德公主柔和的面容,突然有了叫一声“姐姐”的冲动,他记不清这是第几次闪过这样的念头了。   “多谢公主挂怀,祁铭无碍。”   常德公主冲朱祁铭眨了眨眼,“区区小事,遂使竖子成名。”   顺德公主微显讶异,“区区小事?死里逃生的事为何成了区区小事?”   “蘅姐姐有所不知,听内臣说,今日京城的说书先生个个都讲开了,说什么‘越王府的小王子年方八岁,武功盖世,智谋过人,遽遇隐世高手行刺,竟一招毙敌’。既然他如此了得,那昨晚的事可不是区区小事么?”   朱祁铭闻言,有些飘飘然,浑觉得自己便是传说中的少年奇侠。   “嘿,也不像世人说得那样邪乎,不过,我使的‘九华三幻’甚是精妙,那可是梁师傅的独门绝学。”   常德公主又是掩嘴一笑,“‘九华三幻’?是逃命三溜吧!”   顺德公主正色道:“诶,祁铭小小年纪,遇悍贼能够自保,那份沉稳、机智是大人都比不了的,假以时日,他必是皇室宗亲里的芝兰玉树。”   常德公主的笑容变得诡异起来,明显是不怀好意。   “芝兰玉树?那得等到他够格的时候方能作数。如今他连个乳名都没有,总祁铭、祁铭的叫怪别扭的。”   “听人说,祁铭原本有乳名的,不知为何从未听人提起。”顺德公主道。   “他呀,生来多病,叔王想给他取个贱些的乳名,可是叫阿驹、阿狗之类的俗名甚损皇室宗亲体面,于是叔王为难之际望着池边一只笨鹅唤道:‘呆鹅,呆鹅’,他的乳名便是呆鹅!”   二位公主“噗哧”一声大笑起来,直笑得花枝乱颤,将女儿家的顾忌忘得一干二净。   朱祁铭并不恼,只是嘿嘿笑了几声,道:“这是讹传,讹传。”   见朱祁铭不以为意,常德公主有些失望,“唉,我都长这么大了,尚未去过越王府,太遗憾啦!不行,待到春暖花开时,我要到叔王家中小住数月。”   小住?   历时数月也算小住!   朱祁铭素知这个为太后所出的嫡公主不好伺候,所以怔怔的不知如何回应才好。   顺德公主劝道:“算了,还是别去了,你是嫡公主,驾临之处,迎驾的排场甚大,而叔王是个淡泊之人,又乐善好施,府中哪有什么积财呀?你这一去,叔王全家可要喝西北风喽。”   常德公主紧紧盯着朱祁铭,脸上再次浮起笑意。   朱祁铭咬了咬牙,硬着头皮道:“公主驾临敝府,那是越王府上上下下莫大的荣幸。”   常德公主双眼闪闪发光,“越王府紧邻万岁山,是个赏雪的妙处,待到冬来初雪日,我要二住越王府。”   顺德公主惊道:“彤儿疯啦!你若二顾越王府,叔王只能告贷度日了。”   朱祁铭迟疑道:“只是府中散养着十二支犬、三十余只猫,恐怕于公主有碍。”   顺德公主松了一口气,“彤妹妹最怕猫啊狗的,还是别去了,哈。”   常德公主略一迟疑,笑道:“今秋的狩猎不必去南海子了,越王府便有最好的猎场。”   朱祁铭愣住了。   此刻可不是逞强的时候。   若常德公主执意如此,掩饰真实意图的借口多的是,皇帝才不会为难他亲姐呢。   太皇太后倒是可阻止她乱来,但告公主小状这样的事,身为皇室宗亲的他又怎么做得出来呢?   想到这里,朱祁铭无奈地选择了沉默。   常德公主满意地轻笑一声,“都说你天资聪慧,我倒不信,你若能做成一件小事,我一高兴,或许会忘了踏青、狩猎、赏雪的事。”   朱祁铭抬头看向常德公主。   “蘅姐姐已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你去求皇祖母,为蘅姐姐遴选才貌双全的如意郎君做驸马都尉。”   顺德公主脸上泛起红晕,羞道:“作死呀,这样的事岂能信口胡说?”   常德公主挽住顺德公主的手臂道:“终生大事马虎不得,哪能顾这忌那的?开国数十年来,皇宫里嫁出去的的公主无数,有哪个是如了愿的?遴选驸马时被内侍蒙,出嫁后被恶嬷嬷管,还不如寻常百姓家的女子。蘅姐姐,这事女儿家的自然不好自己腆着脸求太皇太后,你的生母静慈仙师碍于宫规也不能为你说话,郕王一副木讷的样子,哪能指望他?算来算去,唯有眼前这只呆鹅可用,他如今可是皇祖母心中的宝贝疙瘩,不妨让他一试。”   顺德公主忸怩道:“越说越没正经,他一个小孩子家,这样的事他哪能说出口?”嘴上虽这么说,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扫向朱祁铭。   出于对顺德公主满满的好感,且迫于常德公主的要挟,朱祁铭不假思索地点了头。   常德公主摇头道:“轻诺者寡信,毕竟是年幼无知呀,如此轻易点了头,肯定是将蘅姐姐的终身大事视若儿戏了,算了,别指望这只呆鹅。”   “我不是呆鹅。”   “你若兑现不了承诺,便一辈子都是呆鹅!” 第二十八章 谈婚论嫁    太皇太后、朱祁镇从乾清宫返回清宁宫,前者略显疲惫,后者则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   二人入座后,太皇太后静静看着朱祁镇,欲言又止。   对方才发生在乾清宫的那场言官风波,她不知该如何向皇帝讲评。   多说无益,就让他自己去慢慢领悟吧。   想到这里,太皇太后按下政事不表,却开口谈起了另一个紧要的话题:“对刺客一案,锦衣卫怕是毫无头绪吧?”   “正是如此,彩楼中、刺客身上均无迹可循,这桩案子甚是蹊跷。”朱祁镇答道。   沉吟片刻,太皇太后问道:“皇帝以为,射杀刺客的人是在宫中,还是在宫外?”   “据锦衣卫禀报,当时禁卫各在其位,无人擅离,而宫中内臣、女官、宫女无人有那般身手,再说,若动手的人在宫中,便很难逃开禁卫的视线,且难免会在雪地上留下痕迹。”   “如此说来,嫌犯不在宫中?”   “此事还得详查,不过,宫中若有歹人,必对皇祖母与孙儿图谋不轨,又怎会为了一个王子而闹出那么大的动静?”   不错,宫中如有歹人,断无舍高价值目标而取低价值目标的道理。   要想否定嫌犯就在宫中的推断,有此理由足矣!   太皇太后将目光移向门外,脸上挂着一丝无奈。   这时,顺德公主、常德公主、朱祁铭自后门入内。   与此同时,郕王朱祁钰恰好从前门走了进来。   一见殿中多了一群孙儿孙女,太皇太后脸上的阴霾一扫而空,呵呵笑道:“这么多人,行起礼来乱哄哄的,免礼!”   朱祁镇离座来到朱祁铭身边,关切地询问了一番,后者忙谢恩不止。   朱祁钰只是冲朱祁铭笑了笑,算作问候。   在朱祁铭过去的印象中,两个堂兄很相像,如今对比着一看,方发觉二人差别还是挺大的。大堂兄的脸相属于天庭饱满,地阁方圆的那种;二堂兄则是长圆形脸相。   换句话说,皇上长着善相,郕王长着帅相。   三个小男人难得聚在一起,有话说话、无话找话地聊得兴起,可是,常德公主在一旁叽叽喳喳不停地插嘴,使得三人之间的言语交流时断时续。   朱祁镇无奈地转身离去,重新入座。   太皇太后一直呵呵笑个不停,当她看见顺德公主、常德公主二人手牵着手,一副亲密无间的样子时,倍感欣慰。上一辈的怨怨恨恨没有延续到孩子身上,这是不幸中的万幸。   “你们这些孩子,只顾自己说话,却把皇祖母晾在一旁。”太皇太后佯嗔道。   顺德公主、常德公主携手笑盈盈地来到太皇太后身边。   “好好好,皇祖母,彤儿赖在您身边不走了,只怕您过一会又烦彤儿了。”   太皇太后笑道:“胡说,皇祖母何曾烦过你?就数你嘴上不饶人,你没欺负祁铭吧?”   常德公主撒娇道:“皇祖母偏心!人家口齿伶俐着呢,彤儿哪敢欺负他呀!”   “行了,你没欺负人便好。”太皇太后眼光停在顺德公主身上,静静看了好一阵子,幽幽叹道:“这日子过得真快,一转眼蘅儿都成年了,该谈婚论嫁了。”   顺德公主含羞垂下头。   常德公主目光刷地一下投到朱祁铭脸上。   朱祁铭鼻子一酸,竟呜呜哭了起来。   太皇太后脸色一沉,道:“祁铭,好好的,你为何要哭呀?”   朱祁铭上前几步,跪伏于地,对着太皇太后行起了大礼。“皇祖母,孙儿每次见到顺德公主,只觉得她比亲姐还亲。”   “废话!论亲,蘅儿、彤儿本是你堂姊,你又没个亲姊妹,把她们视作亲姊乃人之常情,你哭什么?”   “顺德公主这么好的一个人,可不能让她受欺负。听皇祖母说起谈婚论嫁的事,孙儿便想到了姑母嘉兴大长公主。”   “自己乳臭未干,倒操起了大人的心。”太皇太后白了朱祁铭一眼,转对一旁的宫女道:“快扶他起来。”说完此话,脸色变得穆然。   众人的目光齐齐聚焦到太皇太后脸上。   默然良久,太皇太后幽然道:“蘅儿性子柔弱,倒随了她姑母。唉,世人都说皇帝的女儿不愁嫁,却不知皇室公主大多命苦。宣德二年,礼部、顺天府、内侍监合力为你们的姑母遴选驸马都尉,不料让一个病秧子混在了为数三人的备选者中,也是造化弄人啊,先帝不知怎的竟在这个病秧子的名字后面画了圈,陛见那日,那个病秧子当场吐血,先帝这才发觉大事不妙,可又不能悔婚,天家做事天下人都看着呢!”   “后来呢?”朱祁镇焦急地问道。现场其他四人都或多或少听说过此事,唯有他懵然不知。   “后来?那个病秧子也是可怜,竟在册立之前病死了。”   “未册而亡便不能作数!”朱祁镇急道。   “自然如此。经此一事,先帝再不敢大意,于是命本分的内臣金英主事,重新遴选,最终选定井源为驸马都尉。”   朱祁镇笑道:“井源不错,姑母因祸得福。”   太皇太后摇了摇头,“嫁的人是选对了,但随嫁的人又生出是非来。依制,公主与驸马都尉得分室而居,驸马都尉要见公主,或公主要见驸马都尉,须管事的嬷嬷点头,偏偏你们姑母身边的那个嬷嬷甚是古怪,屡屡刁难,害得二人数月都见不了一次面。宣德四年,你们的姑母入宫诉苦,可是从大节上讲,嬷嬷的管束合乎礼制,皇祖母又能怎样呢?只能帮礼不帮亲,训诫你们的姑母恪守妇道。那日,看着你们的姑母伤心离去,皇祖母心都碎了。”   众人闻言无不戚然,但大家都是小孩子,不便谈论夫妇之间的事,只得默不作声。   “好在宣德七年,宫中女官职位出缺,先帝将那位嬷嬷调入宫正司,你们的姑母这才过了几年安稳的日子。”太皇太后道。   朱祁镇的目光落在顺德公主身上,“你是朕的长姊,朕不能苦了你。”转对太皇太后道:“长姊的婚事请皇祖母做主。”   太皇太后轻叹一声,道:“皇帝自己的大婚尚有数年之期,如今却要先嫁长姊,此时皇祖母不做主谁做主?皇帝,话说到前头,为蘅儿挑的三个人选皇祖母可是要亲眼瞧瞧的,皇祖母还要着人复查其人品才学。既然皇室公主不可嫁入豪门,只嫁平民子弟,那驸马都尉的人品才学便须出众,总得落个好。”   朱祁镇笑道:“全听皇祖母的。”   “蘅儿是个打碎了牙往肚里吞的孩子,随嫁的嬷嬷须合她的性子,要不然,由着内侍监随便差个人,事后发觉不妥再调换,恐怕不是那么容易了。”   常德公主附在顺德公主耳边道:“姐姐先择个性子温顺的年长宫女,到时候托人转告皇祖母。”   顺德公主含羞走到太皇太后身前,跪伏于地行大礼。“多谢皇祖母疼惜蘅儿,多谢皇帝陛下!”礼毕,侧头温和地看了朱祁铭一眼。   常德公主怔怔地站在那里,,想到朱祁铭仅凭三言两语和几滴眼泪便兑现了诺言,心中满是疑惑。   再举目望向朱祁铭时,面色与先前相比,已有很大的不同。    第二十九章 一步惊心    走在通往东阁的甬道上,耳听宫女低声议论着乾清宫的那场风波,许多碎片化的讯息陆续传来,慢慢拼凑,构成了一幅残缺不全的诡异图案。朱祁铭心一沉,步态渐趋迟缓,心中有份怪异的感觉,像内园的春意那般,隐隐约约,欲露还休。   方才为顺德公主的婚事出头,意外地说动了皇祖母、皇上,这事若搁在以往,那他一定会感到无比得意,倍有成就感,可是,此刻他却只有茫然。   内心深处似乎被植入了某种异物,让一切的快意都显得那么的勉强。   “祁铭。”   身后传来常德公主的呼唤声,语气甚是轻柔,若非回头看清了来人面容,他还以为是顺德公主的声音呢。   朱祁铭顿时感到头皮发麻,方才浮现出的怪异感觉悄悄隐去。他担心常德公主再次要挟自己,方才已经冒过一次险了,要不是自己灵光一现,突然想起了姑母的往事,自己的承诺恐怕很难兑现,要是那样,事后还不被她奚落个半死!   再说,自己一个小孩,总被常德公主逼着像大人那样行事,难免有闯祸的时候。   凭她的那份胆量,说不定会胁迫自己在紫禁城到处上房揭瓦,至于闯下的祸她是否兜着,那得看她乐不乐意。   惹不起,躲得起!朱祁铭冲常德公主勉强飞了个笑脸,快步逃向东阁。   不料常德公主后发先至,抢先一步进了东阁,腰间禁步发出凌乱的响声,显示她已顾不上姿态优雅了。   “祁铭,到乾清宫去见见皇上吧。”   对着常德公主清澈的双眸,朱祁铭只匆匆瞥了一眼,便把头摇得似拨浪鼓一般。   到乾清宫去惹祸?亏你敢想!   东阁内的宫女在常德公主的示意下匆匆退去。   “祁铭,午后乾清宫出了大事!宫中盛传内外臣借你遇刺一事做文章!”常德公主扭头瞟一眼门外,压低声音道:“想乘机安插各自的心腹,此事引起言官不满,言官强闯乾清宫进谏,动静好大!好在这场风波被皇祖母平息了下来。”她的面色、语气都透着真诚,似乎并无为难人的意思。   朱祁铭闻言暗自一惊,皇室公主背地里议论朝政那可是犯大忌的!转念一想,常德公主身份特殊,暗地里对着自己这么一个小孩嘀咕几句,又有何妨!   继而心生疑惑。他虽年幼,但读史颇多,对官场权谋还是略有了解的,内外臣想做未做的事,言官凭什么抓住发难?这不合史例呀!   “言官也不便风闻言事吧?”朱祁铭坦露出了心中的疑惑。   “今早皇祖母训斥了母后,母后便与吴太妃起了冲突,此事闹到了前朝,被言官拿来说事。”常德公主显得很是难为情。   朱祁铭大感诧异,常德公主连这样的话都说给自己这么一个紫禁城的匆匆过客听,是因为天真,还是根本就没把听者当外人?冲着她的不见外,朱祁铭又给出了一个笑脸。   他的笑只维持了短短的一瞬,心念蓦然回到了自己的诡异经历上,隐去的怪异感觉倏地再现。小孩的心事本不重,即便是劫后余生,在脑海中留下的印记也在若有若无之间,但常德公主一番话似乎将那藏得极深、若有若无的印象化成了影像,让那副刚刚拼凑出的图案不再残缺不全、模糊不清,而是十分完整清晰地呈现了出来。   顿时,伤感如潮水般袭来。   想到自己惊魂未定,遇刺一事便被人轮番借用,心中隐隐泛酸。   内外臣的私心固然可恨,但此案的元凶才是他真正痛恨的恶人。可是,元凶呢?难道皇祖母对此也是无能为力吗?   颓然入座,恍惚中差点坐空,幸亏伸手扶住了椅背,这才没摔在地上。   “祁铭,你怎么了?”   常德公主的关心是真的,他心中难受也是真的,此刻,他很想回到父王、母妃的身边,回到越王府,即便是府中那个令他时时纠结的学堂,如今看来,也如一片乐园。   “我想回家。”   常德公主脸一沉,急道:“不许你走!你身上有一大堆的谜团,刺客是谁?为何要害你?谁杀了刺客?等这些谜团解开后我才放你回去!”   顺德公主一步迈了进来,禁步发出的响声十分悦耳动听。“祁铭恐怕要长住宫中了,等哪天你为彤妹妹求个好姻缘,她才会放你回去。”   一向落落大方的常德公主脸上终于飞起了红霞。   “讨厌!”   朱祁铭对二位堂姊的闺闹恍若无闻,脑中只闪动着常德公主抛出的三道疑问。   “刺客是谁?为何要害你?谁杀了刺客?”   从昨晚到现在,皇祖母似乎对自己少了份承诺,尽管她表示过“无暇做主”的无奈。   心事一旦被翻出,便会带来执念,找出真相的执念像一把火烧在心中,越来越旺,令朱祁铭焦躁不安。   “祁铭时隔一年再次入宫,不料此番却不寻常,竟在前朝、后宫掀起了狂澜,真令人百思不得其解!”常德公主从娇羞中游脱出来,凝眸发了一番感概。   顺德公主一怔,紧闭朱唇,不敢出言相应。   朱祁铭的心弦再次受到撩拨,执念如弦上之箭,势在必发!   那么多傲视天下的风云人物,那么多的饱学之士,难道竟无一人对惊天大案上心?而无比睿智的皇祖母,窥破此案真相有那么难吗!   撇下一脸愕然的顺德公主、常德公主,朱祁铭朝清宁宫正殿飞奔而去。   正殿中空无一人,门外也只有冯铎一人值守。   他虽然急着找皇祖母问个明白,见此情景,却也不敢贸然四处乱闯。   正当朱祁铭越来越烦躁不安时,门外响起了一个女人的询问声。   “太皇太后在吗?”   朱祁铭举目望去,只见一位年近三十的中年美妇袅袅婷婷站在门口,温婉的神情中夹杂着一分哀怨。   “回吴太妃,太皇太后此刻不便见您。”冯铎躬身道。   吴太妃?朱祁铭心内一动,想到这位素未谋面的皇太妃曾多次派人给自己送赏,此时蓦然一见又倍感亲切,便不由自主地举步走向门外。方迈出一步,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女子的劝止声。   “殿下留步!”   回首望去,朱祁铭依稀记得那女子是去年奉太后之命,赴越王府送赏的红蓼。红蓼为何突然现身于此?对此,他无暇思量,一见红蓼焦急的神色透着善意,便飞快地盘算自己方才的举止是否失当。   再看门外时,吴太妃望着他温和地一笑,似刻意回避一般,转身匆匆离去,把一脸无奈留在了朱祁铭眼中。   直到此时,朱祁铭才想起了母妃的叮嘱:紫禁城内,对静慈仙师与吴太妃二人,母妃可见,他却不能见。   再联想到咸熙宫与福安宫之间种种失和的传言,朱祁铭顿觉心头一紧,脊背上直冒冷气。   这风云诡谲的紫禁城远非安宁的越王府可比,置身其中,容不得你心烦意乱而致疏忽大意,一旦行差踏错,必将为自己一时的走神付出终生的代价! 第三十章 谜一般的真相    苦难与非凡的际遇是人生最好的老师,经历过昨晚的生死大劫和方才的惊魂一瞬之后,朱祁铭心理上的稚气脱去了一分,而焦躁不安的情绪也在此刻渐渐散去。   抬眼四顾,已不见红蓼的踪影,太皇太后正从内室缓缓走来。   “你来得正好。”太皇太后从容入座,脸上的气色比谈论顺德公主婚事时好了许多。“这个月不必再派人去越王府考察你的学业,皇祖母当面考你。”   若是回到方才一头闯进正殿的那一刻,朱祁铭一定会抢在皇祖母考问前率先发问,急忙道出心中对刺客一案的满腹疑惑。眼下他多了分淡定,有耐心静候皇祖母的下文。   “吕希是个严谨之人,学识渊博,但过于循规蹈矩,难有治国良谋啊!”太皇太后凝神而思,语意却在题外。   “吕先生的解文释义十分精妙,祁铭受益匪浅。至于学以致用嘛,那是祁铭自己的事,别人教不来。”   太皇太后双眼微微一亮,“学以致用?都说观今宜鉴古,你是否从史书上读懂了今日的瓦剌?”   自武师梁岗登门那日起,来自北方的故事便开始陆陆续续传入他耳中,他还对照史籍用心琢磨过千古胡虏之患,故而心中底气十足。   “当年宋与金合攻辽,送走了辽这个恶邻,却迎来了金这个更凶狠的敌人,以致二帝被掳,仓皇南渡。而今我大明若坐视瓦剌吞并鞑靼,日后瓦剌必成大明的心腹巨患,不下于当年金之患!三足鼎立之时,扶弱抑强,方为制衡取胜正道!”朱祁铭从容而对,脸上的神色与成人无异。   太皇太后一震,目露兴奋之色。“小小年纪,有此见识着实不易!”   一年来,太皇太后十余次派人赴越王府考察朱祁铭的学业,朱祁铭左盼右盼,迟迟盼不来皇祖母的点赞,今日忽闻皇祖母夸奖,本该喜形于色才是,可是,他此时心事太重,故而脸上并无一丝喜色。   太皇太后只顾凝思,不曾留意他的表情。“后世的乱象大多可从古人那里找到可资借鉴的先例,可悲的是,后人总是善忘,自作聪明,心存侥幸,以为现今之事与往古会有不同,所以,重蹈覆辙的事比比皆是!就像杜牧所说的那样,‘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   抬眼望见朱祁铭茫然的表情,忽然脸色微沉,话锋一转:“你听说过神丛的故事吗?”   朱祁铭飞快地过滤着大脑中的海量信息,他没看《战国策》,但听青松道长讲过应侯范睢的故事。“我大明法度严明,无人可借天子的威势。而今天子尚未亲政,但有皇祖母翼护,国之神器断然不会假手于人!”   太皇太后轻轻摇了摇头,眉头微皱,“范睢有误,神丛之神不是指天子的威势,而是指国之长策!国有大事,若人心散乱,朝中缺乏能让众人服膺的主见,社稷必危!如今皇祖母还可勉为其难,撑些时日,可是,十年、二十年之后呢?”   十年二十年之后天子不是成年了吗,皇祖母何必多此一问?朱祁铭犹犹豫豫不能作答。   “你此刻是否满脑子都是对遇刺一案的疑问?”太皇太后严厉地扫了朱祁铭一眼,沉声道。   朱祁铭心头一惊,脱口道:“孙儿不解,刺客昨晚为何直奔紫禁城而来?”   太皇太后闻言再次一震,但此番震惊与前番明显不同,只见她的面色刷地寒了下来,厉声道:“对皇室宗亲,天子可生疑,皇祖母可生疑,但旁人决不可妄加猜疑!即便是皇祖母,若无铁证,也不能胡乱猜疑皇室宗亲里有人作恶,否则,一人生疑,旁人必能揣度出数分,那会地动山摇的!”   朱祁铭头皮一紧,连忙跪伏于地,“孙儿明白,孙儿只是疑心紫禁城里有刺客的同伙。”   太皇太后闻言默然,仿佛此刻的神思正在迷雾中穿行。“起来吧。紫禁城里的事,终须皇帝做主,对禁卫、内侍、宫女,明察暗访都做过了,还能怎样?”   还能怎样?假如昨晚刺客出现的地方是在天子身侧,那么,紫禁城恐怕早被翻了个底朝天,甚至会有无数人头落地!自己虽不愿殃及无辜,但死里逃生一回,被内外臣借题发挥之后,总该给个正经的答复吧?   查出真相,有那么难吗!   “孙儿还是不解,刺客为何直奔紫禁城而来?”朱祁铭脸上挂着从未有过的固执,想想在这心机重重的紫禁城内,自己也只能在皇祖母这里使使性子,心中便觉得更加难受。   太皇太后脸上如染寒霜,眼中的寒芒愈来愈炽,雷霆之怒一触即发。   突然,顺德公主、常德公主双双自侧门边现出身来,花容失色地跪伏于地,“请皇祖母息怒,求皇祖母为祁铭做主!”   太皇太后起身叱道:“你们这些孩子......”话说了一半,懊恼地转过身去。   朱祁铭偷偷瞟一眼皇祖母的背影,见她气得不行,心中不忍,低泣道:“孙儿不懂事,请皇祖母息怒,保重身子。”   太皇太后转过身来时,眼中浮着泪光。“皇祖母与别人一样,也在拿你的遭遇做文章,你以为皇祖母心里就好受!这场风波过后,前朝、后宫都会消停数年,别小看这数年,它足够天子成年,也足够你成才!罢了,这番话本不该说给你们这些孩子听,唉......”凄然的神色令她的容颜更显苍老。   “孙儿绝不敢怨皇祖母!”朱祁铭这才意识到昨晚皇祖母“定风波”的豪言寓意深远,自己一时莽撞,竟让身心俱疲的皇祖母又受了一番心灵的煎熬,顿觉自己虽有些小聪明,但终是少不更事。   可是,心中对遇刺一事的疑云如此浓厚,以至于挥之不去,这让他一时之间左右为难。   常德公主犹豫半晌,嗫嚅道:“皇祖母不必生气,祁铭怎会怨皇祖母?只是真相未明,隐患未除,莫说祁铭,就是彤儿也是深感不安呀。”   “是啊,蘅儿也有些担心。”顺德公主附和道。   太皇太后面色稍霁,“而今无迹可循,如此一来,在紫禁城内外查案谈何容易?牵一发而动全身啊!皇祖母自有分寸,不用你们多嘴。”突然目光一滞,似陷入了反反复复的摇摆纠结之中。良久后扭头朝门外叫道:“冯铎!”   冯铎应声入内。   “祁铭是习武之人,不可留在这里误了练功,你去密见徐恭,晚膳后着锦衣卫护送祁铭回越王府。”   待冯铎走后,太皇太后望着朱祁铭,神色更显落寞。“还是回到越王府让人省心,回去后,老老实实呆在府中,不必掺乎外面的事!”   带着满腹的遗憾,夹杂着几分愧疚,朱祁铭点了点头。   也好,留在这里等不来真相,只会徒增伤感,既然如此,不如早早归去! 第三十一章 身陷险境   又到了掌灯时分,一路小跑着的数名内侍如击鼓传花一般,随着他们身形的起顿,紫禁城内的华灯依次绽放。   站在清宁宫门前光滑的台阶上,朱祁铭望着漫天月华,不禁想起了张若虚“空里流霜不觉飞”的诗句。   明代正值史上著名的小冰河时期,因此,即便眼下已是早春时节,天气仍异常寒冷。而流霜般的月华又给积雪遍地的紫禁城平添了数分寒意。   朱祁铭瑟瑟发抖,本能地缩了缩身子。   人影一晃,一张柔软的斗篷轻轻地覆在他身上,抬眼望去,映入眼帘的是顺德公主似水的目光。   回望清宁宫内,只见本想追出宫来的常德公主刚被皇祖母喝止住了,正悒悒不乐地生着闷气。   唉!清宁宫倒是一个温暖的地方,可出了清宁宫,偌大的紫禁城只是一个冰冷的世界。   这里有值得牵挂的人,但机关重重的紫禁城不值得留恋。   朱祁铭収起杂念,一并収起心中的疑惑,昂首走下台阶,飞快地钻入马车中。   一百名身穿飞鱼服,手持绣春刀的锦衣卫校尉展开队列,围在徐徐启动的马车四周,朝着东华门步伐齐整地小跑起来。   在禁卫徐徐开启东华门之际,朱祁铭撩开车帘北望,估量昨夜暗箭发出的大致位置。   昏暗的宫墙,迷蒙的宫道留给他的印象混沌不堪。   他突发奇想:日后若皇祖母逼自己做事,那就一定重回此地,将昨晚发生的一切都查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出了东华门,穿过东安门,马车沿皇城外的半边街北行一里,到了弓弦胡同附近。   前方传来一阵激烈的争吵声。   “吁!”马车缓缓停下。   “前方何人闹事?你五人速去将他们轰走!”这显然是锦衣卫带队百户的声音。   五人的脚步声消失后,车旁响起了那名百户的抱怨声:“这都什么世道啊,竟敢在宫城附近聚众闹事!”   突然,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惊呼声传了过来:“不好啦,杀人啦!”   四周的锦衣卫校尉一阵骚动。   朱祁铭撩起车帘,探头望去,只见一名校尉失魂落魄似地跑到车旁,急急禀道:“柳、柳、柳百户,前方有四名悍贼,髡首裘衣,一看便知······是鞑靼人,不待小的们发问,四贼举刀便砍,砍倒了四······位兄弟。”   朱祁铭惊讶地举目远眺。   街道上的行人已逃逸一空,数丈远处,月光映照出四个并排着的身影。   姓柳的百户盛怒,只留下十名校尉守在车旁,自己亲率大队人马涌上前去。   那四人不退反进,挥舞着大刀,飞身杀奔过来,一时间刀影绰绰,惨嚎声不绝于耳。   方才还威风凛凛的校尉此时却毫无招架之功。   朱祁铭正感大事不妙,忽听一阵细碎的破空声传来,车旁的十名校尉纷纷倒地,紧接着一只铁钳般的大手死死揪住了他的衣襟,在马车车蓬的破碎声中,他的身子被提到了半空。   此刻,神奇的“九华三幻”只如空气一般存在。   身上几处穴道泛起强烈的麻酥感,朱祁铭轻哼一声,软绵绵地横落在那人肩上。   他在垂下头的一瞬间,瞥见三支焰火腾空而起,那是锦衣卫发出的警讯。   紫禁城方向很快便响起了无数人的呼喝声,间杂着零碎的马蹄声,只是人声、蹄声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耳边风声沙沙作响,他恍然觉得自己正骑在一匹烈马上。   “鞑靼人?”这丝疑惑方掠过脑海,他便重重阖上双眼,昏昏睡去。   ······   当朱祁铭醒来的时候,天色已晓。   他发觉自己躺在一处草堆上,便试探着梛动一下身子,可是手脚完全不听使唤。   昨夜被制的穴道仍没有解开,可恶!   身上的斗篷、锦袍不见了,不知何时换上了棉袄棉裤,外罩粗布大衫。   看看地上的草堆、头上的茅蓬、四方布满大窟窿小眼的土壁,他意识到自己正置身于一处破败的草屋中。   透过那道木框已腐朽脱落、勉强可算作门的豁口望去,外面是白茫茫一望无际的雪海,雪海中有山,有森林,有平野,唯独不见人烟。   难道这里是京郊?抑或是京师之外的荒野?   朱祁铭蓦然心慌意乱,但很快,心中又泛起一丝酸楚,一时间,深深的委屈感盖过了内心的恐惧。   自己只是一个小孩,连一根绣花针都没有偷过,连脏兮兮的流浪狗都没有打过,连府中那个又笨又傻的小丫鬟田儿都没有骂过。算来算去,唯一出格的一次是数月前,乘王府长史欧阳仝打瞌睡的时候,将他那引以为傲的美髯剪去了一大半,害得他被王府上上下下嘲笑了好一阵子,可这也不是什么大过呀,况且事后自己受到了父王的严厉训斥,赔了礼,道了歉,连欧阳仝都说此事过去了。   老天不公!一个乖孩子为何要遭此劫难?   早知如此,前天夜里就该将东华门捅个窟窿,或者照王振的脸来个耳括子,闹个惊天动地,天子要怪罪便怪罪吧,反正一拨又一拨的歹人排着队要取自己的性命。   正胡思乱想得起劲,耳边突然响起一阵叽里呱啦的说话声,他这才发现墙角原来还坐着五个男子,清一色髡首裘衣。   他没见过鞑靼人,只听说鞑靼人个个面目狰狞,可如今看来,用“彪悍”一词去形容他们的模样似乎更合适。   一个脸上挂着刀疤的汉子双手微一用力,身子便如飞矢一般激射到朱祁铭身前,一个悬停,一阵指影翻飞,令朱祁铭眼花缭乱。   如此绝妙的身手,恐怕只有梁师傅可与之相比。   当他意识到四肢有了知觉的时候,刀疤脸已然落下身来,正冷冷地瞧着他。   一阵酸痛袭遍全身,他不停地扭动身子,直到不适感消失后,方站起身来。   突然,他的面孔变得异常恐怖,“啊!”尖厉的叫声脱口而出。   林中寒鸦被惊得扑翅乱窜。   刀疤脸冷道:“没用,你······喊破喉咙也没用,这里鬼影都没有。”蹩脚的汉语令人听后想吐。   九华三幻?对,还有九华三幻!朱祁铭心中升腾起强烈的逃生欲望,他瞟一眼大门,试着朝外移动了两小步。   耳边又响起了那个令人厌恶的声音,“没用,我知······你学过九华三幻,不错的身法,可你还······是跑不远。山中的狼都饿着肚子,你要是可怜它们的话,你出去好了。”   如得令一般,山中群狼恰在这时发出凄厉的嚎叫声,响彻四野。   看看屋内五名顶尖高手,望望门外凄凉地,绝望的滋味压垮了所有的冲动,他木然退到草堆前,颓然坐下。   猛然想起胸前贴身挂着一枚珍贵的玉佩,悄悄伸手入怀一探,还好,玉佩还在!   五名壮汉自怀中掏出干肉,使劲撕扯、咀嚼起来。   刀疤脸递出一块干肉,一脸冷漠的样子。   “吃点吧。”   朱祁铭倔强地扭过头去,自尊心驱使着他做最后的抗争。   可无人理会他的倔强,很快,叽里呱啦的说笑声充盈了整个草屋,这让他可怜的自尊心变得一文不值。   五人吃饱喝足后,继续着他们的异域社交活动,只当朱祁铭这个人根本就不存在。   突然,门外响起窸窣的脚步声,五人屏声敛气奔到门后,悄悄打量屋外的动静,只过了片刻功夫,他们又退回屋中,若无其事地说笑起来。   一个京城装扮、三十出头的汉人出现在门口,冲五人点头致意,其间瞟了地上的朱祁铭一眼。   朱祁铭愕然地看着这个不速之客,怎么也想不明白一个京城人为何与鞑子搅在一起。   刀疤脸笑道:“王魁老弟,你来得太迟了。”   王魁?何方神圣?朱祁铭茫然。   “我在京城是熟面孔,自然比不得五位哥哥。而且宫中传来的消息令人很不放心,我查证后才动身。”王魁道。   宫中传来的消息?难道王魁竟能与宫中暗通消息?朱祁铭心中涌起深深的疑问。   “什么!昨日午间那帮鞑靼使臣已离京,这是千真万确的消息,不然的话,咱们也不会在昨晚动手。难道他们又返回会同馆啦?”刀疤脸现出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   朱祁铭只觉得脑中一团浆糊,若说这五人是鞑靼人,刀疤脸又为何说出“那帮鞑靼使臣”这样的话来?   王魁走到刀疤脸身边,“鞑靼使臣倒未返回会同馆,不过,皇帝下了旨,命沿途各府、州、县及卫所盘查过往行人,截住鞑靼使臣。若鞑靼使臣被截住,咱们的事恐将败露。”   刀疤脸淡然道:“这可如何是好?”脸上的表情并无着急的意思。   “好在鞑靼使臣不明就里,一听见风声必成惊弓之鸟,肯定会疑心大明想捉住他们献给瓦剌。”   “你是说他们会隐匿行踪,潜行回国?”   王魁点点头。   “不行,此地不宜久留!咱们应速过紫荆关,穿行到大同边境,伺机返回瓦剌。”   天啦,原来是瓦剌人!朱祁铭惊得差点没跳起来。   王魁摇头道:“不可!万一被大同守军发现,嫌疑便会落到瓦剌头上,大明一翻脸,瓦剌一统北方大草原的计划就会受阻。不如一路北去,潜入宣府境内,能遇上鞑靼使臣自然是好,遇不上也不打紧,潜入鞑靼境内辗转返回瓦剌便是了,即便明军发现了咱们的踪迹,他们也会误以为咱们是鞑靼武士。”   刀疤脸点头道:“就这么办!”目光转向朱祁铭,“如今这小子倒是个麻烦。”   旁边一名瓦剌武士举手抹向脖子,做了个杀头的动作。   王魁定睛看了朱祁铭一会,沉声道:“咱们是有约定的,你们得守约!”   刀疤脸意味深长道:“王魁老弟放心好了,一切都听你的。”   刀疤脸抓起朱祁铭往肩上一放,笑道:“这小子比兔子重不了多少。”   众人离了草屋,钻入林海中,穿行如飞。   因武功甚高,一行人在雪地上并没有留下太多印迹。   他们不走官道,刻意避开城镇村庄,专挑人迹罕至的地方潜行。   一路上,朱祁铭时睡时醒,即便醒着,大脑也是一片空白,他被诡异的境遇弄得彻底麻木了。   傍晚时分,他们钻入一片森林中,行至密林深处停了下来。   刀疤脸将朱祁铭往雪地上一放,招呼王魁劈树折枝,燃起篝火。另四人则早早分散离去。   夜幕降临,熊熊篝火映红了朱祁铭的脸庞,丝丝暖意让他的大脑又活泛了起来。   “我与你们无冤无仇,为何要抓我!”   王魁冷冷看了他一眼,“你有罪!”   “你血口喷人!我从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我身上没有值钱的宝贝。”   “你身上承载着大明的未来。”   朱祁铭愣住了,他蓦然想起那名江湖术士吟诵过的诗句,“世间豪杰英雄事,江左风流美丈夫”。   “传言并不足信,再说,这与瓦剌何干?”   “有交易便相关了。哼,告诉你也无妨!”   “交易?这对瓦剌有何益处?”   “瓦剌就要一统北方大草原了,这就是益处。”   朱祁铭忿然道:“你是明人,为何投靠瓦剌!”   “明人?皇帝只想笼络天下豪绅、士子,我等小民,在他眼中,不过是草芥而已!哪称得上明人?”   “你胡说!天子仁德,爱民如子,世称‘仁君’,岂容你这个逆贼诋毁!”朱祁铭愤怒地瞪着王魁,一咕噜爬了起来。 第三十二章 命悬一线   刀疤脸极不耐烦地摆摆手,“够了,王魁,你说得太多了。”   王魁楞了会神,缓缓坐下,望着身前的篝火陷入沉思。   这时,散去的四名瓦剌武士陆续返回,手中提着獐子、野兔等猎物,收获颇丰。   不一会,火堆上传来烤肉的味道。   朱祁铭对这种野蛮的杀戮、粗鄙的取食方式很不适应,尽管饿肚子的滋味不好受,但他还是没有太强的食欲。   见王魁不愿再理会自己,他索性重新躺在雪地上,神思远游。   父王、母妃,还有皇祖母等至亲的形象一一浮现在脑海中,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可他拼命克制着,没让泪珠掉下来。   他想起了父王的教诲:在这世上,皇室宗亲得到的最多,所以秉持的戒律也应最为严苛,须时时不忘皇室宗亲应有的风范。   在贼人面前不落泪示弱,也是一种风范。   刀疤脸将一串烤肉递过来,朱祁铭再次扭头不受,他分不清那是出于对粗鄙的不屑,还是出于对强横的抗拒。   “你的命并不是非得留着不可,饿成了病秧子,只能把你扔给饿狼!”话音一落,烤肉便落入了刀疤脸口中。”   王魁闷着头,在篝火旁扫去一片积雪,露出枯草,覆上大衫,然后将朱祁铭提起来扔在了上面。   朱祁铭狠瞪了王魁一眼,暗道:逆贼!别指望我感激你。   他侧转身子,默默催促自己快快睡去,否则,饥饿的感觉将让他忍受彻夜的痛苦。   可是,堂堂皇室宗亲,沦落到与贼人为伍的地步,从天堂到地狱一般的落差,这样的境遇让他如何能够安然入睡?   更何况,此地离瓦剌远隔千山万水,不知这东躲西藏的日子何时才是尽头,他又怎能泰然处之?   也许永无尽头,明早醒来走出这片森林,只为下一程漂流;傍晚钻入另一片森林,只为下一顿烤肉。   他胡思乱想着,渐渐有了睡意,方阖上眼,却被一阵骚动惊醒了。   五名瓦剌武士手提着刀,直直地站在那里,篝火映出他们眼中浓浓的杀意。顺着他们的目光望去,丈远处赫然站着十多个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男子。   这十多人对寒光闪闪的弯刀视若无睹,只是死死地盯着火堆上的烤肉,纷纷咽着口水,眼中闪出贪婪的光芒。   一声呼啸,十多条人影如饿兽般疯狂扑向火堆。   杀戮发生在短短一瞬间,当瓦剌武士在积雪上擦拭刀上血渍的时候,朱祁铭缓缓爬起身来,望着地上十多具尸体,他没有恐惧,没有导致恶心呕吐的不适,有的只是震惊。   “唉!他们是附近的饥民,沿途山林中会有成千上万饥民。”王魁眼中隐隐露出恻隐之情。   原来他们是大明的子民,因饿极夺食而丧命!朱祁铭觉得心酸,心酸过后则是迷茫。   他长这么大,离开越王府的次数屈指可数,每次出府活动范围仅限于皇城之内,所见所闻无不是一派富足的升平景象,何曾见过眼前这样的人伦惨剧?   看来,繁华的京城、王公勋戚云集的皇城掩盖了天下太多的苦难!   “这群男人的身后必有一大群妇孺,不行,不可留活口!”刀疤脸扬起刀,杀气腾腾道。   朱祁铭扑上前去,死死抓住刀疤脸的衣摆,“不要杀他们!”   刀疤脸将朱祁铭推倒在地,怔怔地看着他,似乎在分辨这声喊叫到底是怒吼,还是哀求。   “没了男人,那帮妇孺走不出这片山林,让他们自生自灭吧,若多事,恐惊动其他饥民。”王魁道。   刀疤脸収起刀,显然认同了王魁的建议。“把火灭了!”   众人连忙取下烤肉,将三堆篝火扑灭,掀起积雪覆住炭火,一时间,雪火相激的滋滋声响个不停。   四周一片漆黑,朔风钻衣入裤,寒意刺骨。   “这老天爷,昨日还是晴空万里,今日便翻了脸,伸手不见五指,真不给面子!”王魁哆嗦道。   这时,前方忽明忽暗似有火光闪动,目测一下距离,应在不足一里远的地方。   刀疤脸命令大家伏下身子,不准出声。     火光越来越近,终于看得清了,原来是一队披坚执锐的士兵手执火把朝这边走来,点点人数,不下于二十人。   可是,令他失望的是,这队士兵在离他们三、四丈远的地方向右拐去。   “盛千户酒量真吓人!都亥初时分了,还不肯散席,这不,寻常菜肴吃腻了,点着要咱们上野味,害得咱们在这深山老林里喝冷风。”一名士兵抱怨道。   “你知道什么!今日酒宴上的贵客大有来头,据说是京城锦衣卫千户。”另一人道。   “管他千户百户,今夜逮不住獐子野兔的,大家都别想回去!”又一人道。   ······   眼看那队士兵就要走远了,朱祁铭可不想让大好求助机会白白溜走,他来不及细想,匆匆摸出身下的一块石头,用力扔了出去。   “谁?”众士兵齐齐转过身来,摆好阵势,凝神以待。   随着轻细的破空声响起,两名瓦剌武士飞身扑上前去。   那群士兵反应极快,就在电闪雷鸣之间,十副强弓硬弩便撒出了一片箭雨。   有戏!朱祁铭兴奋得几乎要大叫起来。   论迎敌应战经验,这群士兵可比那些锦衣卫校尉强多了。   两名瓦剌武士飞快地退回原地,其中一人借着火把照来的微光,拧眉看向自己的右臂。   方才他拨开了几支飞矢,可还是被后发但力道最大的那支箭擦伤了。   一名顶尖高手被士兵所伤,可见所谓练功能练到刀枪不入地步的传言,纯粹是鬼话!现实中武功再高,也得有肉身承载,铁甲也有被射穿的时候,何况是皮肉之躯!只不过武功高的人身形快、力道大、技法巧,一般人很难伤到他而已。   这里的关键是数量与质量之间的换算关系,武功低,但人数多,且彼此之间分工明确,配合默契,自然能形成杀伤力呈几何数倍增的效应。   刀疤脸见同伴受了伤,低声道:“遇到硬茬了,他们是什么人?”   “这里距镇边城不远,肯定是城里的守军。”王魁道。   “从没见过如此强悍的明军。”   “这里的守军是募军,远非那些屯田的世兵能比。”   明代实行世兵制,所谓世兵制,顾名思义便是家中男丁世世代代当兵屯田的军户制度,父死子继,兄终弟及。军户主要来自当年随朱元璋起义的“从征军”、故元和元末割据势力降明后的“归附军”、因犯罪而被发配的“恩军”、抑配民户入伍的“垛集军”。这些士兵以卫所为单位,平日里三分时间守城,七分时间屯田,加上兵源无选择性,所以战斗力不强。   镇边城是北境通往京师的门户,为防鞑靼人深寇,三年前,五军都督府力主招募民壮,在镇边城驻扎一支人数过万的精兵。但募军所费军需甚巨,宣德皇帝只准招募三千民壮,这三千民壮便是时下大明唯一一支募军。   募军是经过精挑细选的,且无须屯田,可日日训练,所以武功和战术素养远胜于世兵。   这时,一名士兵叫道:“是鞑贼!大家小心,不可放走他们,否则,会有许多无辜百姓名丧其手。”   望着这群骁勇的士兵,朱祁铭由衷地感到自豪,一扫锦衣卫给他带来的挫败感。   刀疤脸召集同伴耳语一番,然后自己带着两人飞身绕向明军侧后,另二人则迎面扑上前去。   王魁拔剑踌躇不前。   朱祁铭只觉得心头一紧,正要开口报讯,战斗已然到了白热化的程度,一切都来不及了。   正面进攻的两名瓦剌武士一人中箭落地,一人被长戟撩伤了左臂。可是,侧后的三人使暗器放倒了过半士兵,瓦剌武士乘机欺上前去,余下的士兵立马落了下风。   眼看最后一名士兵死在刀疤脸刀下,朱祁铭心在滴血,一名稚子竟然感受到了悲壮与自责交织而成的滋味。   瓦剌人回来了,五人都挂了彩,其中一人左胸中箭,伤得不轻。他们脸上不可一世的神色不见了,代之以深深的落寞。   一名瓦剌武士扬刀扑向朱祁铭,王魁立马仗剑挡在他身前。   王魁瞪着刀疤脸,沉声道:“你得信守你的承诺!”   刀疤脸恶狠狠地瞪了朱祁铭一眼,然后挥手示意那名瓦剌武士退后。   “王魁老兄,镇边城明军强悍,而且锦衣卫也到了这里,你得把咱们带到安全的地方。”   “此地不宜久留,咱们应远离镇边城,藏入涿鹿山。”王魁道。   当下瓦剌人花了半个时辰分头疗伤。那个中箭的瓦剌人经同伴好一阵忙活,方能随队行走。   黎明时分,一行人来到涿鹿山。上山时,刀疤脸十分谨慎,喝令大家不得留下任何痕迹。   众人潜入一个山包上的凹坑中。   这处凹坑处于密林深处,四周雪树环绕,是个绝佳的隐蔽地点。   朱祁铭躺在王魁身边,只觉得饥寒交迫,全身虚弱无力。   他双手撑地,想坐起身来,却力不从心,一阵天旋地转之后,颓然扑倒在地。   这时,远方隐隐传来呼唤声,众人竖起耳朵,凝神静听。   “王子殿下!”   朱祁铭艰难地撑起身子,透过雪树的缝隙,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   渐渐地,对面山头上现出十多个人影。   “王子殿下!”   多么熟悉的声音,多么熟悉的身影!   是越王府护卫!   短暂的兴奋之后,朱祁铭默默垂下头。他真的不愿发出求助声,害得这些护卫白白丢掉性命。   “王子殿下!”   这声呼唤内力充沛,震得树上的覆雪簌簌坠落。   师傅!朱祁铭再次举目望去。   果然是梁岗!   有师傅在,还怕这帮贼人做什么!   朱祁铭血脉贲张,浑身颤栗,兴奋地张大了嘴巴,就在他方要开口回应的时候,忽觉身子一麻,整个人立马瘫软了下来。   倒地前的一瞬间,他瞥一眼刀疤脸狰狞的面目,卡在喉中的那声叫唤化作一口悠悠长气,徐徐吐了出来。   “你们发现可疑痕迹了么?”梁岗的询问声飘了过来。   “没有。”不远处响起杂乱的回应声。   脚步声响起,紧接着呼声大作,只是呼声越来越远,最后消失在很远很远的地方。   朱祁铭的心似乎紧随梁岗而去,他已神智不清,很快便昏睡过去。   当他悠悠醒转时,发觉被制的穴道已被解开,可他无力活动身子。   冷,无比的寒冷!一阵剧烈的抖动之后,他归于平静。   身体似乎与大地融在一起,血液快要凝固了。迷蒙中,那二十多个殉职的勇士仿佛向他缓缓走来。   “这小子不行了,活不过今晚。”刀疤脸冷冷地摇着头。   王魁蹲下身子,将一块干肉递到朱祁铭手边。   生存还是毁灭,或许只取决于一块干肉,这是多么辛辣的讽刺!   他用尽全身力气,终于抓住了那块干肉,然后哆嗦着把它送到嘴边。   屈辱撕扯着心灵,片刻间,他已泪落如雨。 第三十三章 初现端倪    一连十多天,越王府一直笼罩在愁云惨雾中。   王妃终日以泪洗面,饱尝思儿之苦。越王朱瞻墡则总把自己关在内室里,闭门不出。   这日一早,王府门外来了一位遭贬的军官——锦衣卫前指挥使、现千户徐恭。   朱祁铭被掳后,王振怒斥徐恭屡次玩忽职守,认定若由他续掌天子亲军,必遗患无穷。于是,一道圣旨下来,徐恭的职位直降三级,由指挥使跳过指挥同知、指挥佥事,变成了一个有名无实的千户。而指挥同知马顺则顺利上位,摇身一变,成了锦衣卫这支威势最为显赫的天子亲军的头面人物。   论武功,徐恭是京军中的第三大高手。他武功高,为人正派,并非钻营之辈,因此,虽受贬谪,却无怨忿之心。非但如此,他还因为无官一身轻,可以沉下心来暗查朱祁铭被掳一案。   越王子灯市遇刺事发后,太皇太后便密令他暗查此事,不料前案尚无眉目,越王子就被人掳走了。十多天来,他跑遍了京城所有该查的地点,功夫不负有心人,他终于在通政司、会同馆的文书和记录中找到了一些蛛丝马迹。   可是,太皇太后圣体违和,不能听政,而皇上根本就不想见他,不得已,他只好跑来越王府寻对策。   门吏通传后,王府长史欧阳仝出来见礼。   “让徐大人久等了,越王殿下不愿见客,望徐大人体谅。”欧阳仝拱手道。   “有贼人线索,事关王子殿下的安危,还请欧阳长史代为通融。”徐恭急道。   “徐大人的好意,越王殿下心领了,只是,似大人这般报讯的人太多,殿下实在是······”欧阳仝就此打住,后面露骨的话不便说出口。   徐恭想想便能明白,这些日子里肯定有不少邀功心切的人找上门来报讯,声称发现了线索,事后却证明,那些所谓的线索不过是捕风捉影而已,越王一定是不胜其扰。   既然言尽于此,那么,多说无益。透过大门,徐恭看一眼冷冷清清的王府大院,然后礼别欧阳仝,无比落寞地转身离去。   他漫无目的地信游到玄武门外,忽见红蓼从一辆马车上款款而下,正准备回宫。他不假思索地快步来到红蓼身前,抱拳道:“红蓼姑娘。”   红蓼微微一愣,脸上的神色显得有些不自然。   她是一个年满二十六岁的大龄女青年,正值韶华飞逝的年纪,再过三、五载,便会成为嬷嬷级的资深宫女,所以,她早做好了在深宫大殿中孤独终老的心理准备。   可是,当她第四次见到徐恭时,不知为何心中竟泛起了阵阵涟漪。   虽然前三次奉太后懿旨见锦衣卫主官时,徐恭给她留下了极好的印象,做了铺垫,但这次的偶遇如此走心,是她始料未及的。奇妙的感觉来得也太突然了......   徐恭年近三十,年纪轻轻便执掌一支天子亲军,武功高,人品为人所称道,再加上至今未婚这个极富魅力的单身身份,他自然成了许多女子心中的“钻石王老五”。   不过,吸引红蓼的不是这些,而是徐恭身上英武的神采,以及迥异于粗鲁、狂悖武夫的温润气质。   而王振的算计、马顺的野心让她在心理天平上完全倾向于徐恭这边。   红蓼敛衽一福,“近来京城多风波,你别来无恙吧?”望见徐恭落寞的神色,她心生怜意。   “多谢姑娘挂怀,名利不过是过眼云烟而已,我不在意。只是有一事,事关越王子的安危,还得劳烦姑娘帮忙。”收到红蓼的问候,徐恭心中泛起丝丝暖意。   “找到越王子被掳的线索了?”红蓼兴奋地问道。   “不错。皇上不愿见我,太皇太后又圣体违和,不能听政,如今唯一的指望是尽快见到皇太后,禀明实情,迟恐生变。”   “我明白了,你是担心自己求见皇太后会遭司礼监阻扰,所以托我代为通传?此事不难,你速去午门外候着。”   红蓼别了徐恭,匆匆返回宫中,将徐恭求见之事禀明太后。   太后听罢久久默然不语,显得十分为难。   她必须反复权衡利弊得失。   自己虽有听政之权,但前朝有皇帝,后宫有太皇太后,自己若贸然出头,必遭前朝、后宫侧目。   连日来她深居简出,一心礼佛,心境已今非昔比。她发觉清静的日子原来也十分惬意,而站在风口上的感觉反倒令她不安。   可是,过问祁铭被掳一案,足以昭示她皇太后的贤德,这一诱惑令人难以抗拒。   何况,她真的很喜欢祁铭这孩子。   见太后犹豫不定,红蓼劝道:“皇太后,事关越王子的安危,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此时万万不可迟疑。”   红蓼一催,太后心中的天平便发生了倾斜。   “你随哀家速去清宁宫。”   ······   到了清宁宫,太后唯一可做的便是耐心等待太皇太后醒来。   十多天前,为应对前朝后宫的那股暗流,太皇太后心力交瘁,又赶上朱祁铭被掳,她急火攻心,从此一病不起。   太医看过后,闭口不谈病情,只说需卧榻调养。   这些日子里,她一直昏睡在榻上,偶尔醒来,也是神志不清。   太后静候了小半个时辰,太皇太后方悠悠醒来。   太后小心翼翼地走到榻前,轻声道:“臣妾恭请太皇太后圣安!”   太皇太后只用迷糊的目光瞥一眼周围的人,便侧过头去,昏昏欲睡。   “徐恭找到了祁铭被掳的线索,欲向太皇太后您禀报,,此刻,他正侯在午门外。”太后急道。   太皇太后眼睛一亮,身子动了动。近侍宫女连忙小心地将她扶坐起来。   “皇······帝。”太皇太后嗫嚅着说出两个字来。   “哦,徐恭方受贬谪,皇帝不愿见他。”   迟疑片刻,太皇太后嗫嚅道:“你去······”   “您是命臣妾召见徐恭?”   太皇太后颌首,然后费力地吐出两个字来:“规······制。”   ······   依制,外臣不可擅入后宫,且太后正值盛年,不宜在外臣面前露脸,所以,太后命人在雍肃殿设下帘幕,做起了历史上许多太后都做过的事——垂帘听政。   她还命人传来太皇太后信任的内臣金英,让他与红蓼一道,于雍肃殿近侍。   徐恭迈着沉稳的步子进了雍肃殿。   “臣锦衣卫千户徐恭拜见皇太后。”徐恭跪地抱拳道。   “平身。”   “谢皇太后!”徐恭起身道:“十多天来,臣查遍了京城所有该查的地方,臣以为,掳掠越王子的并非鞑靼人,而是瓦剌人。”   金英、红蓼大吃一惊,帘中的太后更是惊得站起身来,幸亏有帘幕挡着,否则,非在内、外臣面前失态不可。   过了许久,帘后传来一个显然带着疑惑意味的声音:“你把话说清楚。”   “是。臣查阅了宣府报来的通关文书和会同馆的入住记录,鞑靼使臣入关六人,入住会同馆六人,正月十六那日,鞑靼使臣离京,当晚戍正时分,有人在通州见过六名鞑靼使臣,而那时,正是越王子于京城被掳之时。”   “如此说来,祁铭被掳时,鞑靼使臣已远离京城?”太后似有所悟。   “正是如此。臣无意中查阅了大同府报来的通关文书,瓦剌使臣入关十二人,而入住会同馆的只有七人,另五人不知所踪。巧的是,在掳掠现场现身的贼人正好是五人。”   “啊!”帘后传来轻轻的讶异声。   “昨日,大同府差人送来了出关文书,瓦剌使臣出关时,仍然只有七人,臣询问了大同府派来的人,他刚好见过瓦剌使臣,当下向臣描述了失踪五人的身形,与锦衣卫校尉描述的贼人模样十分吻合。”   大殿上的空气似乎要凝固了。   这是迄今为止,关于朱祁铭被掳一案所发现的最有价值的线索。   可是,离真相愈近,气氛愈是诡异,这让太后感受到了不堪承受之重。   “瓦剌人图什么呀?”太后幽然问道。   “想来与瓦剌、鞑靼之间的战事有关,臣查明上元节那晚,越王与瓦剌使臣会于灯市······”   “此话到此为止,休得再提!瓦剌与鞑靼交战之际,大明作壁上观,这是朝中众臣的意思,与太皇太后无关。”太后打断了徐恭的话,对越王密会瓦剌使臣一事,她略有耳闻,详情恐怕只有太皇太后、皇帝、越王和内阁元辅杨士奇知道,她不想探听太皇太后的秘事,尤其忌讳别人在她面前揭晓太皇太后的秘密。   “奴婢······”红蓼欲言又止。   “宫女议政本为大忌,但今日在雍肃殿上哀家不作此禁。”太后道。   “是。奴婢斗胆揣度太皇太后的深谋远虑,太皇太后必有意收留鞑靼残部,以作日后牵制瓦剌的筹码,瓦剌对此必十分忌惮,故处心积虑地嫁祸于鞑靼,让大明彻底打消收留鞑靼人的意图,即便嫁祸不成,只要他们手上有人质,大明也不得不作壁上观。”   金英目视红蓼,面色凝重。“姑娘好一颗玲珑心!太皇太后确有此意,可瓦剌人的图谋还是得逞了。鞑靼四个部落致书乞降,当时皇上对鞑靼人掳走越王子的传言深信不疑,故于三日前复书止之。”   太后头都大了,原来听政如此劳心费神啊!她可没有太皇太后那样的深谋远虑,她只关心案情。   “瓦剌人是如何知道祁铭行踪的?”   尽管太后的声音极为轻细,但在徐恭等人听来,不啻一声响雷。   十几天来,无数人都有过同样的疑问,但无人愿去深想,因为一想到紫禁城里有贼人的内应,那简直比噩梦还要可怕!   “那日护送越王子出宫,传令的是清宁宫内侍冯铎,受命的是臣,但臣与冯铎都是灯下之人,做不了贼,臣以为,宫中必有人暗中窥视清宁宫动静,窥视之人即为瓦剌人的内应。”   太后只觉得脊背一阵阵发凉,她暗暗提醒自己回宫后即刻为太皇太后、皇帝换上武功高强的近侍护卫。   “要搜宫吗?”   徐恭迟疑片刻,道:“漫无头绪,搜宫必一无所获,反倒会打草惊蛇。臣以为,当务之急是救出越王子。”   太后猛然清醒起来,是啊,唯有救回祁铭方不违她垂帘听政的初衷。   “应不惜一切救回祁铭!徐恭,此事就交给你去办。”   “是,臣领命!既然是为了嫁祸,五贼必舍大同而奔宣府,以便伺机从宣府出境。臣即刻启程,直奔宣府。”   “好!哀家命人从锦衣卫挑出数百精壮,由你统领。”   “启禀皇太后,堵截夺人太过冒险,恐伤及越王子,此为下策;且人多嘴杂,极易走漏风声,故而臣愿一人独往。”   太后思虑良久,幽然道:“好在众人都以为祁铭是被鞑靼使臣掳走的,越王府护卫已追往宣府,锦衣卫也有一千人马到了镇边城,真是歪打正着呀!徐恭,你可酌情与这两路人马联络,哀家授你便宜行事之权。”   “是!”   太后叹道:“茫茫北境,大海捞针,何日方能找到祁铭呀!红蓼,你从咸熙宫支些银子,交给徐千户。金英,你去禀报皇帝,便说徐恭在哀家这里领了差,完差时日不定。记住!今日之事不可说与旁人听,至于太皇太后那里嘛,哀家自会禀报。” 第三十四章 分化   正统二年初夏,涿鹿山风和日丽。   “这小子,每日都练这套蹩脚的入门拳法,脑子坏掉了!”刀疤脸坐在一丛浅草上,瞟一眼顶着烈日习武的朱祁铭,鄙夷地道,阳光刺得他双眼微眯。   “他能活下来,还跟着咱们风餐露宿一年有余,这多亏了日复一日习拳健体。”王魁一屁股坐在另一块草皮上,用一块碎布擦拭着剑鞘,“一个人终其一生,只练一套拳法,哪怕再粗陋,其威力也是不容小觑的。”   刀疤脸再次望向那个神情专注的小身影,见他下盘极稳,拳法力道相当的足,显而易见,基本功已趋于扎实。   “你,过来!”刀疤脸目光不善,声音震耳。言毕朝石灶上的陶罐努努嘴。   朱祁铭匆匆收手,小跑过来,抱起那个大陶罐,于山涧处打满水,憋足劲端到石灶上搁稳,然后拾柴点火。浓烟呛得他不停咳嗽,直到石灶里枯草燃尽,木柴烧旺。   望着灶内的火苗,他神色显得十分安详,柔和的目光中不再有抗争,不再有惶恐,有的只是顺天由命的安适。   一个往日里万事由人服侍的王子,如今却要诸事自理,在荒野求生中面临的考验,自然要比寻常人家的小孩严峻许多。好在千难万难,最终还是挺过来了。   乍一看,他像极了瓦剌武士身边的小厮,不过,与肮脏不堪的瓦剌武士不同,他渐黑的脸上很是洁净,身上的粗布衣衫洗得干干净净的,依然保留着文明人的习惯,代价是两只小手新伤覆旧伤。   水的沸腾声响起,恍惚中,一名伸着木碗舀水的瓦剌武士将他踢到一旁。   爬起身,掸掸灰尘,走到王魁身边,挨着他坐下,自怀中掏出一本书,很快就魂入书乡。   此书是王魁随身携带的《左传》,半年前送给了他。   看得入神,头不知不觉靠在了王魁肩上,后者不知为何,脸上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浅笑。   浏览完最后一页,合上书本,举目望向远山。初夏的涿鹿山,山青水秀,鸟语花香。   这里是黄帝战蚩尤的地方,藏着先祖的智慧。   曾无意间听王魁说要拿自己交换一个仇人,如今抬眼看王魁时,只觉得他也是一个可怜人。“王叔,当初瓦剌武士肯定是随使团入境的,如今他们却留在了这里,好生奇怪!”   “嗯,是有些怪。”王魁初闻小王子叫他“叔”,心中浮起一丝暖意,脸上那道隐隐的笑色终于展露无遗。   突然,王魁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倏地起身,嚯的一声拔剑出鞘,迈着沉沉的步子逼近刀疤脸。   刀疤脸茫然起身,另四人拔刀围拢过来。   “你们骗我!”王魁低沉的吼声震得朱祁铭耳朵发麻。   “王兄,此话从何说起?”刀疤脸冷冷扫一眼朱祁铭,迎着王魁逼人的目光望去,并无丝毫退宿之意。   “你们随使团入境,有通关文书,大同府肯定记录在册。可是使团走了,你们却留了下来,朝廷怎能不知?哼,你们自知身份必将暴露,才答应不从大同府离境,原本就是担心遭到明军拦截!”王魁的须发都几乎要倒竖起来。   刀疤脸冷哼一声,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那又如何?”   “那便是说,假冒鞑靼武士,暗中替我交换仇人的说辞完全是谎言!明知身份将要暴露,怎能假冒!”王魁手指朱祁铭,续道:“分明是想将他掳至瓦剌,日后假称从鞑靼人手中救了他,对大明予取予求,还不是由着你们!大明虽然有数,却无真凭实据,也不好明着怪罪瓦剌,好一副如意算盘!”   刀疤脸微楞片刻,哈哈一笑,缓声道:“王兄,回到瓦剌再如你所愿也不迟嘛。”   “休想再诳我!”王魁眼中都快冒出火来了,“盟誓之约尚且作不得数,等到了瓦剌,信口一诺又能值几文钱!”   刀疤脸双眼一翻,鼻子一哼,咬牙道:“别不识抬举!你要知道,当初是我们救了你,否则,你还能站在这里大呼小叫吗!”   接下来,双方紧张对峙着,不发一言。正午的骄阳烤得众人头上直冒油。   王魁终于收了剑,返身坐回到朱祁铭身边。瓦剌人也各自散去。   猜疑与隔阂在双方的心田播下了种子,随着时间的推移,势必疯长!   朱祁铭瞟了王魁一眼,见他生着闷气,便将一只手搭在他臂上。   眼下可视作依靠的人只有王魁了,把他从瓦剌人那里分化出来,自己才有一线生机。   王魁扭过头来,勉强挤出一副笑容,眼中隐隐有愧疚之意。朱祁铭回以一笑,旋即举目远眺。此刻,他心中只有一个信念:活着!   人得自救,方有他救!   朱祁铭知道,有不止一位高手如影随形地跟踪着瓦剌人,他们肯定是准备随时出手搭救自己的人。只要自己用心,再获外援相助,必定能虎口脱险,回到京城!   不再有皇祖母的庇佑,不再有父王、母妃的呵护,也远离了王府护卫的严密保护,像他这么一朵温室里长成的娇花,孤零零面对凶恶的瓦剌人,生存下来的几率几乎为零。但一旦生存下来,便会一步升天,成为智慧与勇敢的化身,这一颇具挑战性的愿景远远超出了生存本身的意义。   迟早要独自面对这个世界,如今便是艰难的开始,咬牙挺住!   什么苦难都忍受住了,什么屈辱都咽进了肚子里,这一切的付出,都只为迎来期待中的惊人一跃!   似乎听到了什么动静,刀疤脸忽然面色一震,旋即竖起耳朵,静听片刻,恨道:“至少两名高手,今日此人,明日彼人,交替跟踪,指不定身后还跟着无数人马,可恶!要不是他们,咱们大可扬长而去,何必困在这个鬼地方受活罪!”随即冷眼扫向朱祁铭,脸上满是腾腾的杀气。   “这小子是个大麻烦,不如杀了喂狼,想必不会留下什么把柄,而后咱们溜之大吉,让明人抓狂去吧!”言毕发出一阵瘆人的冷笑。   “杀了他,你们回去如何交差?只怕不会有好下场!”王魁撇嘴道。   刀疤脸来不及作答,便闻前方密林中传来一声轻响,当即朝两名手下努努嘴,二人立马拔出刀来架在朱祁铭脖子上。   破空声顿起,三条人影迅疾地扑向密林。   片刻之后,密林处只见三条人影乱窜,却不见旁人。   这边的草地上,感受着两柄弯刀的寒意,朱祁铭侧目看向王魁。   王魁心里不落忍,沉声道:“看守一个孩子,犯得着架刀吗!”言毕起身就要拔剑。   那两名瓦剌武士虽不服气,但还是将刀移至一旁,只是其中一人移刀的方向明显有防范王魁的意思,这让后者怒意渐盛。   双方僵持着,直到前去查探的三人回还后方罢手。返回的三人面目不善,那个受过箭伤的家伙脸色煞白,嘴角挂着殷红的血丝,显是方才飞奔用力过猛,导致旧伤复发。   “让这小子受死吧!”   猛兽般的嚎叫声响彻山野。嚎叫声中,刺目的阳光映着三张狰狞的面孔。    第三十五章 北漂    “为何要杀他!”王魁仗剑逼视刀疤脸,脸上挂着不惜鱼死网破的决然,不再像过去那样,只是虚张声势地劝止。   “想想当初他差点害死我兄弟几人,如今又是个累赘,留他何益!”刀疤脸的声音转趋低沉,只是这低沉的声音似经胸腔共鸣发出的,给人以沉沉的压迫感。   朱祁铭瞟了那个吐血的家伙一眼,知道旧伤复发引来旧恨复燃,自己的生死只在对方一念之间。   一只冒失的野兔窜出草丛,忽见白光一闪,可怜的小家伙顿时命丧飞刀之下。   “送上门的午餐!”刀疤脸收回微微伸出的右手,嘴角浮起一丝冷酷的笑。   王魁盯着刀疤脸岩石一般的面孔,眼角余光察觉到另四人在徐徐拔刀,心中反倒多了份看淡生死的坦然。“杀了他,你们的使命呢?”他又抛出了那个对方尚未作答的问题。   “使命?”刀疤脸徐徐摇头,“既然有人跟踪,附近必有大量伏兵,带着这小子,碍手碍脚的,终将坐实大明向瓦剌问罪的借口,我兄弟数人也会赔上性命。还不如杀了他,既可毁掉把柄,又可长几分逃脱的胜算!”   口舌之争显得多余,刀剑都已出鞘,白晃晃亮成一片,血拼一触即发,可是一对五······唉,结局可想而知!   “杀了我,你们必死无疑!”朱祁铭望着前方的小溪,眼波与清泉浑成一色,仿佛此时的心思只在山水,无关生死,而语气亦如溪流一般和缓,“明军已知你们行踪,迟迟不动手,只因投鼠忌器!否则,你们早被碎尸万段了。”   骇人听闻的言辞被如此轻描淡写地说出口,让寂静的山野平添了几分诡异的色彩。   刀疤脸眼珠徐徐转动着,粗鄙的神色中终于添了分灵气。此刻,即便是榆木脑袋也该开窍了:暗中跟踪、窥伺的人只想完好无损地救出人质,不愿发生一点点意外,所以,他们才有长达一年之久的蛰伏耐心!   “投鼠忌器?”突然,刀疤脸仰天大笑,脸上挂着心事释然后的轻松。“原来咱们是自己吓自己!有这小子在手,即便遇上百万大军又如何?谁敢挡路?走,快快启程,一路北去!”   朱祁铭嘴角浮起一丝苦笑,为了活命,只得两害相权取其轻,从此任人架着,投向苦寒之地,日甚一日地远离京城。   ······   云南渡,人北往,帝都渐远渐迷离。   漫漫旅途,滚滚风尘,只觉得繁华已远,蛮荒愈近,无奈收藏起内心的渴望,待到卧地小憩时,再去梦回帝都。   毕竟是做贼心虚,因担心遇上巡逻兵士或引起路人生疑,带来不必要的麻烦,瓦剌人昼伏夜行,直到六月底方抵达边境城堡松树堡附近,择处僻静的山林隐伏下来。   众人匆匆填饱肚子,已是日暮时分。   朱祁铭挨着王魁坐下,将那本《左传》还给了他。此书他已看三遍了,心想还给王魁,说不定会换来本新书。   果然,王魁从行囊中掏出一本《战国策》,放在朱祁铭手里。《战国策》里除去那些互相蒙骗算计的内斗糟粕,还是有许多发人深省的治国良谋的,只是听吕先生说,《战国策》宜成年后再读,受此影响,朱祁铭怀揣着一丝不安,疑惑地看向王魁,王魁却不以为意地笑了笑。   手捧《战国策》,思绪不知不觉回到了王府学堂,回到了那个书香四溢而自己又半厌半喜的地方。如今想来,一切都如大梦一场!   于是,魂入书乡,让所有的烦忧随书香飘散。   隐隐觉得光线越来越暗,远处似有嘈杂的响声,可是,他已沉迷于书乡,尚未神醒。   感觉手臂正被人拽着摇晃,蓦然醒过神来,抬眼望去。只见暮色中,前方十余丈远处,数人朝这边快步走来。   片刻之后,终于粗粗看清了来人的模样。七大一小八个人全是明人的装扮,前面那人身材略显瘦小,脸被黑色的斗篷遮住,带着几分神秘感,后面六人劲装束腰,显是武林高手。   奇怪的是,“斗篷男”身边跟着个七岁左右的小女孩,梳坠马髻,着碎花襦裙,乍一看去,倒有几分像吕夕谣,这令朱祁岳双目一亮。   “那女娃叫绰罗斯·赛罕,瓦剌太师脱欢的女儿。她身边的男子是她的文师,脱欢的心腹幕僚,据说是明人,除了脱欢,无人知道他的姓名。”王魁在朱祁铭耳边悄悄道。   听闻那女孩是个鞑女,朱祁铭颇感失望。待靠得近了些,终于能看清来人面目了,平心而论,赛罕放在大明也不失为一个世间罕见的美人坯子,但在朱祁铭眼中,她远不及吕夕谣好看。而且,赛罕眼角眉梢的那股子刁蛮、傲娇劲叫人看着很是不爽。   摇摇头,匆匆收回目光,重新专注于读书,可是字已模糊······唉,这讨厌的暮色!   忽觉下巴一凉,一个蛮横的女声随即入耳。   “无礼,你!”这女声的汉语发音还不错,只是句子整得令人无语。   朱祁铭抬起头,见赛罕臭屁哄哄地昂着头,用一把显短的刀鞘抵住他下巴,使劲往上托。旁边刀疤脸等六人正向赛罕行礼,尚未正身。王魁赫然在行礼之列。   朱祁铭面色如常,下巴却在暗中使劲,赛罕手一滑,刀鞘差点脱手。   脚步声响起,刀疤脸的手下罢了礼,会同新来的高手分头散去,隐入附近的树林中。   “蛮子!书读少,无礼!”赛罕眼角的刁蛮劲显露无遗。   拜托,是“读书少”好吗,小屁孩!朱祁铭哭笑不得,自己的儒学基础相当的扎实,如今竟被这个连句子都说不通顺的鞑女藐视,到哪说理去!   望着那对含怒的星目,朱祁铭挤出一抹嘲讽的浅笑。   “公主,算了,快过来。”“斗篷男”悄悄掀开斗篷,只露出一双眼睛,飞快地扫一眼朱祁铭,随即重新遮住头,缓声道。低沉的声音听上去十分悦耳。   朱祁铭扭头匆匆一瞥,结果一无所获,斗篷一掀一合只在转瞬之间,那人的真容依然如在云里雾里。   赛罕虽恼怒不已,但总算守住了尊师的底线,哼一声,心有不甘地回到“斗篷男”身边。   “速去烧水!”刀疤脸瞟一眼朱祁岳,没好气地道。   朱祁铭正想摆脱刁蛮女的纠缠,当即收书入怀,起身到灶堆旁寻找炊具。   涿鹿山那点家当全扔在了当地,这里的炊具都是新添置的,尚未启用。   拎起一个瓦罐,埋头朝溪边走去。走出数丈远,回眸一看,碰到了赛罕奇异的目光,而刀疤脸与斗篷男似乎并不在意他的去向。   略一思索,心中了然:刀疤脸的四个手下与新来的六位高手分散在四处警戒,无人担心他乘机脱逃。   打满水,回到灶堆旁,这里已燃起三堆篝火,但空无一人,刀疤脸与斗篷男不知所踪,连王魁都不见了。   空气中弥漫着瓦剌人身上特有的气味,凭直觉,他知道瓦剌人就在附近。于是,搁稳瓦罐,升旺灶火,然后躺在一旁,掏出那本《战国策》,借着火光定神细读。   不远处似有人低语,朱祁铭好奇心顿起,放下书,悄悄靠近人声低语处,隐在一块巨石后倾耳听去,那边响起刀疤脸瘆人的声音,令朱祁铭心惊肉跳。   “属下实在是受够了,干脆杀了王魁,杀了那小子!”    第三十六章 刁蛮公主   不可!太师扶脱脱不花为汗后,已诛鞑靼太师阿道台,如今又将阿台汗逼入绝境,眼看便要一统故元诸部了,这个时候还是小心为妙,万不可节外生枝!”这个低沉的声音一听便知是斗篷男的。   “可是,带着那小子,一旁又有个不让人省心的王魁,属下担心过不了边境一线明军的数道关卡。”   “过关?不,你们不必冒险过境!大明不敢贸然与我部交恶,有越王子在此,他们更会投鼠忌器,只需他们再犹豫两三年,咱们便能大功告成了。还是留在这里稳妥,你们手上有人质,身家性命应无虞,我会留下四名高手协助你们。”斗篷男停顿片刻,续道:“他是大明王子,得留有余地,你们不可像使唤下人一样使唤他!”   ······   不远处传来细碎的脚步声,朱祁铭赶紧猫着腰回到灶堆旁,往灶里添一把柴,方捧书在手,赛罕便从林中走了出来,身后跟着两名劲装汉子。   脚步声止于灶堆旁。   “你······大明王子?”赛罕的语气比方才可爱多了,只是这句子······唉,无语!   朱祁岳微微一笑,算作回答。见赛罕直直地盯着自己看,心中不禁有些小得意:没见过帅哥吧?我华夏男儿岂是鞑子比得了的!   “穿得像个乞丐!”赛罕撇嘴道。句子总算整顺溜了,可是,怎么听起来那么让人不爽呢?   乞丐?想当初本座锦衣华服时,月无辉,花失色,翩翩风采岂是尔等胡人所能轻睹的······唉,提那干嘛?徒增伤悲耳!   目光徐徐移至赛罕脸上,见映着火光的她面有华彩,双眸生辉,心中一动,但旋即暗中喝斥自己把“美丽”二字看得过于廉价,毕竟那顶无价的桂冠只有夕谣妹妹堪戴。   妖女!   朱祁铭撇撇嘴,目光果断地回到了书本上。   见对方面色不善,赛罕的腮帮子又鼓了起来,“火快熄了!”声音可是不低,把身后的两名汉子都吓了一跳。   这句子怎么又整顺了呢?朱祁铭大感诧异,手上却不曾停歇,添了几根枯枝后,灶里的火很快就烧旺了。   瞟一眼赛罕,心中欺她恐怕连《论语》开篇几句都念不顺,便想吊一吊她。“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果然,赛罕睁大了双眼,眼中隐隐有羡慕之意。这几句话她背了三个月还是磕磕巴巴的,为何到了大明王子口中,竟变得如此顺溜悦耳了呢?   “你,我的!”赛罕并未含嗔,只是语气很是决然。   怎么又不顺了?说什么呢?我是你的小仆还是······哼,想都别想!朱祁铭发觉自己炫技炫出麻烦来了,便不再言语。   斗篷男与刀疤脸回来了。朱祁铭侧目望去,暗想斗篷男头被兜着,双眼是如何看清地面的,莫非他走路不靠视觉?   “王子殿下,失敬!”斗篷男拱手施礼,姿态甚是端雅。   朱祁铭心内蓦然一动,仿佛一下子时光倒流,回到了京中的浮华岁月。彼时头顶光环,所到之处无不受人众星捧月般礼待,想想如今,落难至此,与流民无异,真是令人唏嘘!   从王子做到小厮,要下十万级天梯;而从小厮做回王子,似乎只需登高一步,个中滋味,亲历者自有刻骨般的体验。一念及此,不禁定睛望向自己满是伤痕的手背,鼻子有些发酸。   纵然唏嘘,但总算拾回了久违的王子心境,便从容起身,微微颌首。   “你们日后须礼待王子,王子这身衣衫也该换换了!”斗篷男的言语中明显有做戏的成分,可是,哪怕此言只有半分的真诚,也会令朱祁铭闻之动容。   “属下遵命!”刀疤脸躬身应道。   师傅在场,赛罕安静了下来,眼波在斗篷男、朱祁铭身上转来转去,似乎还不太明白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朱祁铭瞟一眼赛罕,觉得她不再像方才那样令人讨厌。这时,王魁一脸愤懑地回来了,身后跟着两个劲装汉子。显然,方才他是被人强行支走的。   “你们太过分了,当我是囚犯么!”王魁愤愤道。   刀疤脸刚要发作,斗篷男摆摆手,众人各自散开,着手打理宿营一事。   斗篷男给大家带来了福利,六名劲装汉子支起一个个简易毡房,如此一来,众人便不必再露宿荒野了。   “阁下是谁?”朱祁铭静静地望着斗篷男,忍不住问道。   斗篷男身形入定,良久后幽然道:“山野之人,不足挂齿,故国之弃民,于天地之间寻个安身之所,仅此而已!”   朱祁铭瞟了王魁一眼,蓦然间心内一动,“当年伍子胥弃楚奔吴,辅佐阖闾成就霸业,立下不世之功,可是,仇一人而戕故国,既受辱而惨死,又遗千古恶名,生前生后俱不堪,倒不像屈原那般,受万世景仰。”   此言令听者猛地一震。接下来,斗篷男的身形映在篝火中,如泥塑一般,久久没有动静,而王魁则颓然坐到地上,抱着头,陷入了痛苦的挣扎之中。   良久之后,斗篷男和王魁落寞地离去,一头钻入毡房。   躺在毡房中,朱祁铭脑海里浮现着斗篷男神秘的身影,心情难以平静。史书上所载运筹帷幄的智者,大抵就像他那个样子。原以为瓦剌那边全是粗鄙鲁莽之徒,不曾想瓦剌竟有那般人物,这对大明而言,可不是什么好事!   毕竟年少,忧思难以持久,迷迷糊糊合上眼皮,舒适的毡房让久违的梦境再次降临······   在无边的花海中,吕夕谣踏着一路芬芳,飘然而来,身边彩蝶纷飞。他迎上前去,抓住了她伸出的小手······   猛然觉得手上吃痛,似有硬物砸在手背上,耳边响起喝斥声:“无礼!懒猪!”   睁开眼,映入眼帘的却是赛罕刁蛮含嗔的面孔,赛罕握着的那柄刀鞘此刻还搁在他手背上。忍着痛,朱祁铭举目望外,阳光刺得他眯起了双眼。   原来一觉醒来,已是日上三竿。   “更衣!”撂下这两个字,赛罕气冲冲地出了毡房。   朱祁铭有些恍惚,如此高端的字眼,怎么会从鞑女口中冒出来呢?   起身出了毡房,只见王魁捧着几套锦衣立在门口。   朱祁铭心想那套破旧的粗衣穿在身上实在是令人难受,所以没有推辞,取了一套缎面衣衫,径直到溪边梳洗更衣。以往这些活都是丫鬟替他做的,自打被掳以来,这一切都只能自己动手了,这样的人生体验倒没有让他伤怀,只是触景生情,有些思念故园而已。   照照水面,感觉有了翩翩少年的风采,便举步回到人堆中。瓦剌人一个个睁大了双眼,吃惊的表情显得很是夸张。   花样少年配上锦衣,当真是让人眼前一亮。   赛罕围着朱祁铭转了几圈,脸上笑意渐盛。   朱祁铭骄傲地挺了挺胸,暗道:终于承认我是帅哥了吧,你成天对着一群瓦剌糙汉,如今能见识我华夏人物的风采,那是你的福气!   “做······我的马夫,不错!”赛罕点头道。   朱祁铭嘴一斜,立马有了吐血的感觉。自己捯饬半天,原来只挣了个马夫的任职资格!   蓦然想起母妃曾经提到过的无盐女,觉得拿来捉弄这鞑女正合适,便挤出一副赞美的表情,笑对赛罕悄声道:“你胜似无盐女。”   鞑女,千万别谢我啊!朱祁铭心里正在偷着乐,忽听一声尖叫,紧接着赛罕发疯似地抱住他的手臂,一口咬了上去。   斗篷男上前费了好大的劲才将赛罕拉开。   朱祁铭忍着钻心的痛,心中责怪自己自作聪明,不曾想赛罕听过无盐女的故事,故而捉弄妖女不成,反让自己吃了回闷亏,臂上还被她打了个烙印,只怕会留下万分不堪的终生回忆。   好在斗篷男很快带着赛罕和两名劲装汉子启程了,尴尬并未停留太久。   临别时,又见到了一步三回首的情景,可是赛罕的回首明显不怀好意,令朱祁铭心里直发毛。   唉,要是脱不了身,最终落到这妖女手上,那就惨了! 第三十七章 任人欺凌   松树堡紧邻长城,周边一带人烟稀少,大部分人口聚居于城堡内,城堡附近还散落着五六个村庄,除城堡、村庄之外,其它地方都是茫茫荒野,很难见到人影。   在现代人看来,长城是古代中国闭关锁国的象征。可是,在竞争条件极其严酷、战争绵延不断的古代,华夏大地用不着长城的时候极少,天下无敌手、周边无敌人的盛唐时期,长城无疑是多余的,而更多的时候,中国根本就无力平定千古虏患,这个时候,长城就是最大的良心工程了,它保护着北方无数黎明百姓的生命财产安全。   千古胡兵屈仰止,万重血肉铸安宁!   可惜,自宣德以来,北方虏患愈来愈盛,而大规模的长城建造尚未展开,大明的九边到处都漏着风,边民的苦难岁月开始了。   因边关关不住门,所以整个秋天,不时有小股瓦剌武士前来与刀疤脸等人碰面,加上斗篷男给刀疤脸增派了四个人手,朱祁铭的脱逃希望越来越渺茫。   更加糟糕的是,刀疤脸并没有遵从斗篷男的吩咐,依然将朱祁铭当作小厮使唤。而且,或许是因为边关近在眼前而他们却迟迟不能越境的缘故,瓦剌人的脾气变得越来越差,态度越来越恶劣,看朱祁铭、王魁时,眼中都透着一股子狼性。   身处深山老林,终日面对一群凶狠的瓦剌人,最好的选择就是小心回避,在被人支配的时间里做好小厮的活,在自己可支配的时间里躲到一边读书习武。   直到有一天,朱祁铭的目光离开《战国策》,无意间打量周围的山林时,才发觉天地之间似乎起了明显变化,渐黄的秋草,天边的雁阵,还有萧萧而下的“无边落木”,无不昭示着暑已尽,寒将至。   南去的雁阵触动了朱祁铭心中最柔软的地方,淡淡的心思似天边的流云,随风缓缓南去。   “想京城了?”王魁挨着朱祁铭坐下,然后躺在地上,望着空中的人字形雁阵,眼中透着些许的悲凉。   朱祁铭打量着身边的王魁,心情十分复杂。从初见时的厌恶,到后来的些许同情,再到如今的基本信任,朱祁铭对王魁的印象在慢慢改变。就冲他几次冒死保护自己,当初给出那份信任也是万分值得的。   像朱祁铭这么一个小孩,处在狼群中,要想生存下来,身边有值得信任的人至关重要,而且,他还要投入真情实感,用心呵护那份弥足珍贵的信任。   “我在想王府学堂的往事。欧阳长史并非我的师傅,却时常为我解文释义,助我长进。王叔也是如此,若非王叔教导,我恐怕连《左传》、《战国策》的字都认不全。”朱祁铭说得很真诚,眼中的感激之情很自然地流露了出来。   王魁眉间一动,目光闪亮,但神色旋即黯淡了下来。“我有个弟弟,八年前,他才十三岁,读书也像你这般聪明,街坊邻居都称他为神童。”   “想必他早已金榜题名了!”话一出口,朱祁铭便后悔了,他隐隐觉得王魁的不幸大概源于此。   果然,王魁嘴角一阵抽搐,眼中泪光浮动,“有一次,两帮京城地痞聚众斗殴,殃及一对过路的母女,那母亲当场就被一柄飞刀夺去了性命,我弟弟刚好路过,见小女孩哭得可伶,便忍不住多了句嘴,结果······”说到这里,王魁已泣不成声。   朱祁铭将一只手搭在了王魁的臂上。   王魁强忍住悲伤,续道:“我弟弟话没说完,就被人架走了,三天后,有人在郊外发现了他的尸体,已被野狗啃得不成样子,只是靠身上的衣服和配物才辨出是他。”王魁泣声已止,泪水却淌成了河。   “一群痞子而已,顺天府岂会置之不理!”朱祁铭忿然道。   王魁缓缓摇着头,“这场斗殴死伤无数,还殃及许多路人,轰动了整个京城。可是,顺天府派人只查了数日,便查不下去了,因为此案背后牵涉到一名朝中要员的长子。”   “谁?”   “当朝元辅杨士奇!当年宣德皇帝不愿动他,如今年幼的正统皇帝更不会动他!”   朱祁铭对杨士奇长子的恶行素有耳闻,想想杨士奇是如今台阁体诗文的代表人物,名望极高,门生故吏遍天下,天子要动这么一个人物,肯定是有许多顾忌的。不过,朱祁铭想不通,一个饱读圣贤书的高士为何会有这么不堪的儿子,而杨士奇的护犊之举又让圣言的普世价值无形中打了折扣。   “我咽不下这口气,便四处申冤鸣屈,不料引来了杀身之祸,父母妻儿被迫远避他乡,至今生死不明,我则被人一路追杀,直至三年前瓦剌人将我从杀手的刀下救出。”王魁脸上泪痕已风干,面色显得无比凄凉与落寞。   朱祁铭暗道:你落寞至此,那是因为你没有走对路,没有找对人,读了那么多的书,却不知万事万物相生相克的道理,不去从杨士奇的政敌那里做文章,真是笨死了!   王魁凄然一笑,音调莫名其妙地突然拔高了几分,“原想靠瓦剌人来报仇雪恨,如今看来,此念当真是愚不可及!三年来,我帮着瓦剌人作恶,虽非我本意,但还是因此而背上了终生都洗不清的罪孽,到头来还将成为瓦剌人的刀下之鬼,可悲!”   朱祁铭瞟了不远处的瓦剌人一眼,觉得王魁的话肯定有一些字眼飘入了他们耳中。果然,瓦剌人一脸凶相地围了过来。   “谁叫你们聚在一起的?滚开!”刀疤脸一脚将朱祁铭踢得翻了几个跟头。   王魁怒吼一声,飞身而起,只是这次瓦剌人动真的了,五道人影像群鸟一般飞入空中,短暂的群攻之后,随着骨裂声的响起,王魁如断线的风筝那样坠落下来。   一名瓦剌武士的脚狠狠踩在王魁胸膛上,又一阵骨头断裂的声音响起,殷红的血顺着王魁的嘴角汩汩而下。   四名汉装武士围拢过来,冷冷扫了一眼,然后摇头而去。   朱祁铭惊讶地看着眼前的惨状,身不由己地朝王魁那边跑去,屁股上突然挨了一脚,这次是那个受过箭伤的家伙赏给他的。   在地上翻滚片刻,双手撑地定住身子,忍着多处疼痛,回望王魁痛苦的表情,只觉得自己在这天地之间是如此的渺小,当初喊出的“做盖世英雄”一语只是一个海口而已!   耳边响起了刀疤脸冷酷的声音:“快去烧水!再不老实,就让王魁死掉!”   朱祁铭擦擦嘴角混着尘土的血渍,清空心中所有的情绪,让自己归于平静,起身一瘸一拐地走向灶堆······   苍茫的暮色中,瓦剌人吃饱喝足后放松了戒备,朱祁铭小心翼翼地钻进王魁的毡房,将一碗水放在他头边,自怀中掏出两块烤肉来。   “王叔,醒醒。你何必求死?不值得!”朱祁铭低声道。   昏睡中的王魁悠悠醒来,望望地上的水碗和朱祁铭手上的干肉,眼中的泪花被篝火投来的微光照亮。   “殿下,多谢!”   称呼变了,语气令人闻之心酸。 第三十八章 奔向阳光   连续几天朔风劲吹,风势一缓,空中飘起了雪花,纷纷扬扬的,不出三日,松树堡四周便成了莽莽雪原。   自大地披上银装后,关内关外的瓦剌人不再往来,不过,刀疤脸身边又来了四名汉装武士,显然是斗篷男派来的。   刀疤脸人手大增,底气十足,故而不再死盯着朱祁铭。朱祁铭得以顺利地照料受了重伤的王魁,让他在寒冬中慢慢恢复元气,只是王魁那身骨伤怕是难以正常痊愈了。   他曾问过王魁:“你一个读书人,是如何习得一身好武功的?”   王魁答:“因为仇恨,八年前弃文习武,虽是半路出家,却也练得风生水起,如今一对一,功力应不在瓦剌人之下,能有此成就,或许是源于仇恨的力量吧。”   回想起这番对话,朱祁铭心中感念丛生:王魁本想除恶,却被迫作恶;本想借刀杀人,却偏偏作茧自缚,沦落至此,全都是因为当年的一念之差。自己的人生境遇绝不能像王魁这般书写,他暗暗告诫自己,一定要把非凡的智慧视作生命的一部分,任何时候都不能被喜怒哀乐蒙住了心智!   北方的冬天十分漫长,粗粗算算日子,该是正统三年早春时节了,但此处仍是一片冰天雪地,并无一丝春的气息。万物都被冰封雪藏,只有天空在与寒冬抗争,让厚厚的云层一点一点散开,把久违的阳光投射在大地上,给人带来丝丝暖意。   王魁终于能下地行走了,只是步态迟缓,显得体弱气虚。朱祁铭在雪地上铺张兽皮,半扶着王魁躺到兽皮上嗮太阳。   刀疤脸增加人手的弊端显现出来了:储备的食物提前告罄,冰天雪地中捕获的猎物填不饱众人的肚子。不得已,只得派人去松树堡附近买些吃的。   刀疤脸等五人髡首裘衣的,不便露面,找食的事自然落在了八名汉装武士的头上。这八人虽是明人扮相,因为身无路引,也只能偷偷溜进村庄里去买食物。   望着八人分头远去的背影,朱祁铭眼中浮起一丝深意,随即挨着王魁缓缓坐下。   见朱祁铭、王魁二人挨在一起,这次瓦剌人不太在意,一个被打残了的废人,一个被驯服了的小厮,简直就是他们脚下的蚂蚁!   五人不屑地扭过头去,叽里呱啦地说起话来,朱祁铭反正听不懂,索性把注意力转移到王魁身上。   “王叔,《战国策》真是一本好书!”朱祁铭将声音压得很低,表情如聊家常一般轻松自然。   轻松的情绪似乎传染给了王魁,王魁咧嘴一笑,低声道:“看来殿下悟性极高,故而读书过后颇有感触。”   “是有些感触,此时感触最深的,是范睢对秦王讲的那番‘狗论’。”朱祁铭躺下身来,头与王魁靠得很近。   “王见大王之狗,卧者卧,起者起,行者行,止者止,毋相与斗者;投之一骨,轻起相牙者,何则?有争意也’。嗯,故事虽俗,表意却深,有趣。”王魁笑道。   朱祁铭极目望向天际,淡淡的笑意始终浮现在脸上。“骨头的分量有多重,狗的争意便有多盛。狗起了争意,人就安全了!”   王魁诧异地看向朱祁铭,似在寻思他话里的意思。   突然,瓦剌人似乎嫌这边二人的细语声扫了他们的谈兴,刀疤脸纵身而来,拎起朱祁铭扔在地上,又补上一脚。“滚开!”   翻滚中,朱祁铭悄悄伸手入怀,当他用力撑住身子时,一块玉佩掉了下来,在雪地上滑出数尺远。   翠绿的玉佩在洁白的雪色映衬下,散发着神秘的光泽,十分的璀璨夺目。   这块玉佩是当年青松道长赠予朱祁铭的,它本是瓦剌太师脱欢独有的信物,凭此信物可随时入见脱欢本人。   但是在瓦剌,这块玉佩除脱欢本人外,无人知它是信物,而且,它有一道诡异的狼形图案!   望着这块玉佩,瓦剌人眼里放出异彩。   朱祁铭爬行数步,一只冻得像包子一样的小手缓缓伸向玉佩,眼角余光观察着瓦剌人的反应。   “住手!”刀疤脸显然对玉佩很感兴趣,只是望了同伴一眼后,显得有些迟疑。   “玉佩只有一枚,你们却有五人,不知谁有幸得此宝物?”   瓦剌人一番对视,旋即轻笑着摇摇头,人人都摆出一副不屑的样子。   “老子纵马跑一圈,不知能夺来多少宝物,怎会为一块玉佩闹得兄弟失和?自作聪明,你活得不耐烦了!”言毕,刀疤脸又踢了朱祁铭一脚。   瓦剌人重新聚在一处,愉快地交谈起来,懒得再看玉佩一眼。   朱祁铭忍痛爬起身来,拾起玉佩,用力扔出去,玉佩落在了数丈远处的山坡上。   瓦剌人只淡淡扫了一眼,权当朱祁铭被踢傻了,根本就不把他的怪异举止当一回事。   “可惜!”朱祁铭叹了一声,回到王魁身边,颓然坐在地上,“我大明的青松道长驰名天下,十年前巧遇瓦剌最后一任金刀勇士,两人一见如故,故而青松道长有幸得此宝物。唉,可惜!既然最后一任金刀勇士十年前作了古,天狼神功就此失传,留此宝物又有何益?可惜我力道太小,否则,将它扔在山涧里岂不干净!”   瓦剌人齐齐一震,五道身形如突遭冰冻一般,直直杵在雪地上,任寒风轻撩须发。   相传天狼秘籍就藏在一枚玉佩中,有狼形图案为证!   当初青松道长向朱祁铭讲述这段奇闻时,朱祁铭还以为那块玉佩中果真藏有天狼秘籍呢,可是青松道长告诉他:它只是一件信物,源自一次巧遇。   瓦剌人终于扭动脖子,举目望向山坡上的玉佩。   在阳光的映照下,玉佩上的狼形图案十分清晰地呈现了出来,迷蒙中,似有一只天狼临空飞扑!   眼前的情景不由得瓦剌人不信,狼形图案如此真切,而青松道长的大名瓦剌人早有耳闻,他们甚至还知道青松道长真的见过金刀勇士。一切都是那么的丝丝入扣。   一名瓦剌武士偷偷向前走了几步,他的身后立马响起了四声怒吼,血腥味就在这一刻弥漫开来。   由兽进化成人需历时千百万年;由人做回兽只在转瞬之间!   这世上时时刻刻都有争意,多少人为争权争利争女人,不惜同类相残,一如动物世界那般。在争意面前,兄弟的情分脆弱不堪!   更何况,天狼神功是至高的武功,拥有它,就会拥有“金刀勇士”这一万人景仰的荣誉,或封王,或为酋,只看金刀勇士是否有兴趣,至于金钱美女嘛,更是不在话下。玉佩带来的诱惑如此震撼人心,或许只有圣人才能抗拒!   要命的是,金刀勇士只有一人,故而天狼秘籍只能一人独占,不容分享!   突然,一道身影飞纵而起,另四道身影条件反射似地紧随其后,五名瓦剌人在空中纠缠在一起,然后落到地上,谁都想率先抵达玉佩掉落的山坡处,可是谁一冒头,就会招致其他四人的围攻。   渐渐地,阻止似的佯攻演化成了疯狂的殊死搏斗。雪尘飞扬而起,刀光遮蔽了身形,瓦剌人施展的上乘武功令观者眼花缭乱。混乱中,那个有箭伤的家伙率先飞了出去,摔在地上,脑袋与身体向不同的方位分开滚动,当真是恐怖至极。   “投骨分狗!”王魁用激赏的眼光看向朱祁铭,低声道:“无数人读了一辈子书,却一生临事茫然,而殿下能学以致用,奇人啊!”瞟一眼混战的瓦剌人,将一柄短刀悄悄递到朱祁铭手上,“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朱祁铭将短刀藏于袖中,默然不动。他知道,自己此刻绝不能轻动,自己一动,瓦剌人必有所醒悟,终致功亏一篑!   一声长啸冲天而起,它代表着胜利者最后的宣言。血拼中胜出的刀疤脸一人活了下来,他受了至少三处刀伤,浑身染红,瞪着发绿的眼睛朝玉佩那边走了两步,脚下被同伴的尸体绊了一下,忽然一顿,似蓦然醒悟一般,转身睁着血红的双眼死死盯住朱祁铭,已无心去分辩玉佩中是否真有传说中的天狼秘籍。   “狡猾的小子,拿命来!”   朱祁铭这才起身开跑,心中有个信念:王魁的身体并非像表面上看到的那般虚弱,王魁一定能创造奇迹!   跑不多远,朱祁铭猛然驻足回首,只见王魁果然不负所望,长剑已刺穿了刀疤脸的胸膛。   望着刀疤脸愕然的面目,朱祁铭脸上泛起嘲讽的意味:忽视你脚边的“废人”,愚蠢的恶徒,你不死谁死!   但刀疤脸还没死,伸出手想要掐住王魁的脖子。   王魁暴喝一声,奋臂一挥,刀疤脸的身体顿时化成两瓣散开,最后的死相十分难看。   “快逃!不用管我!”王魁瘫倒在地上,急道。   远方现出了八名汉装瓦剌人的身影,朱祁铭知道自己此刻救不了王魁,但他同时也知道一定会有人施救。   只要自己不被瓦剌人挟持在手,救援并非难事。   于是,撒腿飞奔,放眼望去,前方不远处,梁岗和三个陌生人的身影飘然而来,那是意料之中的援手!   还有一个着飞鱼服、似曾相识的人正朝这边策马狂奔!   迎着阳光,朱祁铭脸上的笑容无比灿烂,仿佛迎来了浴火重生的辉煌一刻。    第三十九章 闲暇时光    红日高照,喧闹声充盈了谷林集的大街小巷。   此地距松树堡两百余里,夹在龙门卫与长安所之间,处于东西向、南北向两条官道的交汇处,行商贩夫云集,过往旅客也多在此歇脚,故而集镇规模虽小,却热闹非凡。   昨夜在客栈畅快地沐浴之后,享受了一顿大餐和一夜好觉,今早醒来,朱祁铭顿觉神清气爽。   走在喧闹的集市上,各色杂货与地方小吃次第呈现出来,街景随之如万花筒一般反复变幻。   跨过一座小石桥,进入了居民区,本该十分安静的深巷里此刻很是热闹,数个杂耍班、武班在此占场为戏,引来了一拨又一拨的观众。   朱祁铭回首望去,见徐恭换了一身行头,若即若离地跟在自己身后,那套肥大的常服套在他身上,飘飘荡荡的,很是滑稽。   朱祁铭差点笑出声来,只是被那边的喝彩声所吸引,这才打消了出言嘲讽徐恭的念头。   钻入人堆里,只见一对少男少女正在玩爬竹竿的杂耍,男的十五岁左右,女的十三岁上下,从长相上看,应是兄妹二人。   哥哥壮得如石墩一般,肩上扛着根丈余高的竹竿;妹妹身形苗条,顺着竹竿往上攀爬,时不时亮出一套柔若无骨的飘逸动作。   少女越爬越高,竹竿开始弯曲,观众的心也随之吊了起来,现场的喧哗声渐渐平息下来。   终于爬到杆顶了,竹竿已弯成了弓形。众人屏声敛气,一双双睁大的眼睛里满是担忧,生怕一不小心弄出点响声来,会将少女惊落。   少女却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握住杆顶翻转身子,将一套曼妙的空中舞姿呈现在了众人眼前。   人群中有人忍不住发声喝彩,却也不敢十分高声。   突然,少女身形一荡,在竹竿变得笔直的一瞬间,双脚夹住竹竿,身体极速下滑,如失手坠落一般。   现场观众齐声惊呼,无不面露惊恐之色。   惊叫声未止,少女在离少男头顶不足一尺远的地方,猛然顿住身形,随即星目含笑,粉脸如花,朝观众做了一个俏皮的亮相动作。   喝彩声如潮而起,而赏钱也如雨点般落向场边的木盆。   很快,洪武通宝、永乐通宝、宣德通宝覆住了盆底,不知是谁竟将一张面额一百文的大明宝钞丢在了盆中。   朱祁铭身无分文,只得向身后的徐恭望去,徐恭扭头看向一边,浑然一副不为所动的样子。   一毛不拔的铁公鸡!朱祁铭一边怨徐恭小气,一边思忖自己白看人家的精彩表演实在是不仗义,郁闷片刻,转身离去。   路过一个饼摊时,朱祁铭见金黄色的小饼像极了王府中的黄金饼,便好奇地走到摊前。   一个长相俊俏,穿着体面的公子哥站在摊前,这简直就是免费的活广告啊!   饼摊大婶双眼笑成了缝,十分殷勤地迎了过来。“哥儿,要几个?”   朱祁铭犹豫片刻,伸出了一只手。   “五个?好勒!”大婶很是讲究地用油纸包起五个小饼,不敢用手触碰,扎好后递到朱祁铭手上。   徐恭这次毫不犹豫地跑过来付了账。饼摊大婶见徐恭身上的肥大衣衫难看得要死,便不屑地撇撇嘴,转头笑对朱祁铭道:“懒婆娘饼趁热吃,又香又脆的,包管哥儿明日还会再来!”   朱祁铭顿感诧异:如此好看的小饼,为何取个俗名?   一旁的徐恭却是万分郁闷:只敬罗衫不敬人,哼,俗人!   活广告见效极快,陆陆续续有人聚来,不久便将小小饼摊围得水泄不通,饼摊大婶笑得合不拢嘴,百忙中抽空递给朱祁铭一件小礼物——一只栩栩如生的蒙绸藤编螽斯。   收好礼物,道声谢,朱祁铭心情大畅。   不远处传来一阵低沉的琵琶声,奏的是《白雪》古曲。铮铮然的琵琶声扣人心弦,似在咏叹雪花的洁白无瑕和冰雪世界的晶莹剔透,抑扬顿挫之间,将人心中的俗念悄然剔尽。   琵琶声歇,笛声骤起,此番吹奏的却是《阳春》古曲。悠扬的笛声似把春意播向了无际天地的每一个角落。   循着笛声,朱祁铭来到一处土坡前。土坡上站着两个胖子,长相不敢恭维,但二人如此高的音律造诣还是令朱祁铭多了份一睹真人后的欣然。   二人显然是亲兄弟,年龄都在二十岁以上,其中大胖正在吹笛,二胖抱着琵琶低头凝思。   陆陆续续围拢过来的观众略一驻足,便纷纷摇头而去。   想想古时《阳春白雪》在国都中尚且只能引来数十人相和,如今在这偏僻的小镇又能招来几个知音?   大家不过是瞧瞧新鲜而已,若是遇见帅哥美女占场作戏,或将捧个闹场;至于胖子嘛,还是算了,自娱自乐吧!   大胖奏罢,举目四顾,见坡下只有一个小孩,而身前的破盆里空空如也,不禁与小胖相视苦笑。   不过还好,总算有个小粉丝,尚可告慰方才的倾情表演!兄弟二人冲朱祁铭点头一笑,以示善意。   朱祁铭回以一笑,顿时感概高雅的乐者难觅知音,旋即扭头朝躲在墙角的徐恭望去,徐恭仍是转眼它顾。   铁公鸡!朱祁铭恨得牙痒痒,不禁将心中的新账老账一股脑全翻了个遍。   昨日自己好不容易逃出魔爪,不说受到千军万马簇拥,总该有个千儿八百的人摆摆场面吧?可是接应他的只有徐恭一人,外带一马,这不是逃难的架势吗?   当时,朱祁铭忍不住问道:“大军呢?”   “大军?”徐恭尴尬地一笑,“在下有太皇太后亲赐的令牌,原想待瓦剌人越境时,号令戍边将士困住瓦剌人,不曾料到鞑贼竟然挟持殿下滞留于此地,而殿下竟能寻机脱逃出来,在下措手不及,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啊!”   “徐大人该不会是孤身出京的吧?”朱祁铭愕然道。   徐恭显得愈发尴尬,“在下起初的确是孤身一人离京的,后来太皇太后派来一只数百人的精锐之师,可是,在下等人每次窥探动静时,都见瓦剌人以刀架在殿下脖子上,在下担心那帮人毛手毛脚的引发意外,便打发他们回京了。”   朱祁铭立马从头凉到了脚,暗道回京的路注定还很漫长!   这个徐恭虑事如此不周,难怪自称千户,瞧这能耐,做个百户都勉为其难!   ······   翻过了旧账,朱祁铭再翻新账。   今日本座好不容易闻得如此高雅的古曲,你总该识趣奉上一点心意吧?可是,你却躲在一旁装痴卖傻。   指望囊中的银子下崽呀?铁公鸡!    第四十章 雅俗之别   虽然心有不满,但朱祁铭对徐恭的搭救之恩看得还是极重的。徐恭含辛茹苦两年,一直追踪、潜伏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就凭这份不离不弃的执着,也该对他心存敬意。况且,徐恭眼下还是自己的保护神呢。   无奈地咬咬牙,朱祁铭回头再看坡上的兄弟二人。单看脸相,二人并不招人厌,相反还颇有喜感,属于极易见面熟的那种。二人身上的衣着也很考究,虽是粗衣,但制作精良,全然一副商户之家碍于大明衣着规制的常见扮相。   二人何以落难至此,靠卖艺维持生计呢?   朱祁铭心中方闪过此念,却见兄弟二人放下乐器,背靠背坐在一张草席上,唉声叹气地倒起苦水来。   “特么的,做商人就该六亲不认,有情有义就该受穷!”大胖耷拉着脑袋,五官都挤成了一团。   朱祁铭闻言撇撇嘴:君子喻于义的道理都不懂,不读圣贤书,哼,小人!   不过,大胖操京城口音,朱祁铭闻之倍感亲切,一时之间乡情萌动,于是对二人接下来的话题兴趣大增。   小胖回头瞪了大胖一眼,抱怨道:“我兄弟二人与舅舅合伙贩貂鼠皮,虽遇鞑贼劫掠,但好歹还是逃了出来,三车貂鼠皮也保住了一车。你倒好,把剩下的这车家底全给了舅舅,他一转眼便驾车不见了人影,撇下咱们在这里喝西北风。咱们如今可是一个子儿也不剩了!”   “你知道什么!”大胖有些懊恼,“舅舅说外公外婆与人斗殴受了重伤,成天躺在床上靠药罐子泡着,舅母又有了身孕,怀胎十二个月生不下孩子,全靠药水续命,家里穷得叮当响,一车皮毛可是事关三代人命啊,我岂能无情无义!”   小胖撇嘴道:“外公外婆都七十多岁的人了,怎会与人斗殴?再说,你听说过世上有怀胎十二个月的人吗?”   大胖立马傻了眼,表情显得很是痛苦。“舅舅一把鼻涕一把泪,说得有鼻子有眼的,我心一酸,哪还想得了许多!”扭头瞪着小胖,埋怨道:“你当时为何不明说?事后诸葛亮,有个屁用!”   小胖垂下头,也是一副痛苦不堪的样子。“我当时不是只顾着抹眼泪了吗!”   嗨!这兄弟二人也算是良善之辈,耳根子软得可爱!   朱祁铭听到这里,觉得心中浓浓的笑意实在是憋不住了,又担心此时发笑会朝人家伤口里撒盐,便赶紧打开纸包,掏出一块饼,堵住自己的嘴。   轻咬一口,入口生香,做工似乎比黄金饼粗糙,但更显脆爽。嗯,不错,懒婆娘饼比黄金饼可口!朱祁铭满意地点点头。   那边大胖猛然站起身来,捶胸顿足道:“特么的,还是亲戚好骗!舅舅骗外甥,一骗一个准。人生在世,若不骗完亲戚,还真混不出个人样来!”   歪理邪说!朱祁铭不以为然地摇着头,举目看兄弟二人时,却见他们直直地盯着自己手上的饼,不停地咽口水。   唉,可怜的胖子!朱祁铭叹口气,伸手将纸包朝兄弟二人递过去。   兄弟二人快步迎上前来,道声谢,接过纸包,路上就将四个饼分了,等二人转过身来站定时,四块小饼已全进了他们的大肚。   四块小饼还不够二人塞牙缝的,大概是觉得饥饿感更强烈了吧,为转移注意力,大胖全然不忌旁边还站着一个小孩,自顾自地发起了牢骚。   “我读书不聪明,行商不精明,但好歹也生得玉树临风呀,可惜去年宫中为顺德公主遴选驸马都尉时,太皇太后似乎对京城人家的子弟有成见,一个也瞧不上,决意要扩大遴选范围,跑到滨海的昌黎那个鬼地方,选出一个叫什么石璟的人来做了驸马都尉。哼,石璟好在哪里?便宜那小子了!”   听了大胖的前半截话,再看看他这幅尊容,朱祁铭不以为然地摇摇头;听了后半截话,心念一动,顺德公主柔和的面容便十分清晰地映在了他的脑海中。   如此说来,太皇太后真的是在对顺德公主的婚事亲自把关!可是,石璟又是何许人物?   带着一丝担忧,朱祁铭的心不知为何突然间飞向了紫禁城那个令他深感不适的地方。   恍惚中,耳边响起了小胖的驳斥声:“嘘,小声点!竟敢对驸马都尉口出秽言,活得不耐烦了!也不想想,京城参选的那些人哪一个不是歪瓜裂枣·······”   话说到这里,大胖不满地白了小胖一眼。似乎在说:“你说谁歪瓜裂枣呢?”片刻后,大胖似乎觉得底气不足,便颓丧地垂下了头。   小胖吞吞吐吐地道:“人家石璟要模样有模样,要人品有人品,岂是你比得了的?听说太皇太后对石璟大为满意,太皇太后满意不就是顺德公主满意吗?你有何不服气的?”   朱祁铭双目一亮,不禁暗自为堂姊遥寄上祝福。上天保佑,顺德公主真的找到了如意郎君!   兴奋之余,对京中至亲的思念之情如潮涌来,就在眼眶即将湿润之际,猛然想到徐恭劝他保守身份秘密时的告诫,便断然収起浓浓的心思,重新把注意力放在大小胖兄弟二人身上。   此刻,大胖郁闷至极,无比落寞地哼起了一首民谣。   明代的民谣多为大白话,与现代白话并无大的不同,诸位看官若是不信,可先听听大胖唱些什么再做比较。   “傻俊角,我的哥,和块黄泥儿捏咱两个,捏一个儿你,捏一个儿我,捏的来一似活托,捏的来同床上歇卧。”   “将泥人儿摔碎,着水儿重和过,再捏一个你,再捏一个我,哥哥身上也有妹妹,妹妹身上也有哥哥。”   俗!再不走,刚下肚的懒婆娘饼恐怕要出逃了!朱祁铭不假思索,转身便想开溜,可是周围突然黑压压围来了一大帮人,挡住了他的去路。徐恭不知何时也来到了朱祁铭身后,一脸戒备之色。   观众越聚越多,其中不乏大妈大婶。放眼望去,四周民居的窗帘都在晃动,不用说,肯定是深闺女子竖起了耳朵。再抬眼往上看,只见周围的屋顶上都站满了人。   更为夸张的是,仍有许多人大步流星地往这边赶来,一副副急不可耐的模样令人望而生疑:莫非这里在下金雨?   “再来一个!”围观的众人兴奋地冲胖兄弟高叫不休,大有不唱不让走人的架势。   嘿,商机啊!小胖立马来了精神,一边扮着眉目传情的怪相,一边开唱:“把话休提,你是何人我是谁,你把奴抛弃,皮脸没仁义。呸!骂你声负心贼,歹东西,不上我门来,倒去寻别的,负了奴情迁万里······”   少儿不宜!朱祁铭赶紧往人堆外钻,身后传来铜钱雨点般打在盆上的脆响声。   真是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倾情奉献的《阳春白雪》受到冷遇,而随口哼出的民谣却大受追捧,还导致人气爆棚,这就是真实的世道,可这世道却让朱祁铭一时之间摸不着头脑。   好在兄弟二人总算有活路了!想到这里,朱祁铭心中释然。    第四十一章 又遇鞑贼   朱祁铭信步漫游,他睁大了双眼,在努力感知这个陌生的世界。   半日的见闻在脑海中反复回放,朱祁铭有些困惑。过去与瓦剌人在一起,他很容易判断出他们是恶人,可以千方百计地琢磨出对付恶人的办法。可如今置身于茫茫人海中,显然不能简单地以善恶将人分类,而形形色色的人也不能以个人好恶来做生计取舍。   就像胖兄弟二人那样,高雅只是衣食无忧之后的奢求;要想求财,还得俗。   大千世界,纷纭繁复,令人眼界大开,远非“井底”般的王府可比。   置身于人世间,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只是一个懵懂少年而已。   想到这里,朱祁铭对被掳一事反倒看得轻了。   出行方式虽非己愿,但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也不错!   回到客栈,进了楼上的雅间,朱祁铭这才想起了回京的正事。   徐恭的意思是,此行不找卫所军,不扰地方衙署,不住官方驿站,只是以平民身份悄悄回京。对徐恭的用意,朱祁铭自然知道其中必含深意。他心中清楚,瓦剌人只是明敌,徐恭担心的肯定是暗中的黑手!   朱祁铭回想起灯市、紫禁城外,还有王府那个雨夜的旧事来,设想着自己一旦回京,该如何去解开那一个个谜团,顿时觉得十分的烧脑。   脑子一乱,不经意地记起集市上的不快来,冲徐恭撇嘴道:“你这身行头着实难看,还是趁早换了!”   徐恭一笑,“银子不多了,得省着点用。”   已至午膳时分,徐恭不想带朱祁铭下楼与那些三教九流混在一起用膳,便吩咐店家将膳食直接送到了雅间里。   楼下食客的喧哗声十分刺耳,朱祁铭食欲不振,匆匆扒拉几口,便投箸离席,坐到一边想心事去了。   徐恭胃口极好,风卷残云般将饭菜来了个大扫荡,打个饱嗝,这才眼含深意道:“殿下还是把回京一事想得过于简单了。”   人家心里正乱着呢!朱祁铭扭过头去,不想搭理徐恭。   徐恭叹道:“那八个汉装鞑子武功不低,看来,梁岗等人遇上麻烦了。”神色随即转趋凝重,“不行,不可在一个地方呆得太久,明早梁岗若还不回还,咱们便赶紧启程!”   朱祁铭并无选择余地,直觉告诉他,听徐恭的话不会有错。可是,他惦记着师傅、王魁等人的安危,还记挂着那块玉佩的下落,就此离去,心中终是不舍。好在还有时间,但愿师傅明早之前能顺利归来。想到这里,朱祁铭心内稍安。本想再出去见见民俗世态的,但身边跟着个铁公鸡,少不得又要心烦,罢了,还是闭门不出好了。   朱祁铭翻开《战国策》重读,很快就魂入书乡。   傍晚时分,阵阵暮寒袭来,朱祁铭舍了书本,抬眼望向窗外。已到融雪时节,窗外的树枝、屋檐上挂满了长得有点夸张的冰棱,呈现出一派奇异的景象。   凭窗远望,只见袅袅炊烟升起,街巷与院落里,男女老少举止从容,尽情享受着日暮前的悠闲时光。   突然,远处传来一阵阵杂乱的惊呼声,间杂着急促的马蹄声。   “鞑贼来了!”不知是谁高声喊道。   窗外从容的人们闻声立马呼儿唤母,乱作一团。   “鞑贼来了!”   一连串的报警声过后,整个谷林集乱成了一锅粥,大街小巷里涌出一群群逃难的人,大人的惊叫、小儿的啼哭声不绝于耳。   客栈里的住客也从诧异中醒过神来,匆匆収起行李,拼命往外逃窜,杂乱的脚步声似要将楼梯震塌,整个客栈都在颤抖。   徐恭麻利地背起行囊,一把拉住惊异中的朱祁铭,飞快地下了楼,跑到后院牵出马匹,飞身跨上马背,再将朱祁铭抱坐在身前。   “鞑贼肯定是从龙门卫那边入境的,此地不可再留!”言毕扬鞭策马,朝官道上奔去。   官道是人们逃难的首选路径,此刻已挤满了南逃的男女老少,故而马行不畅。望着这副万民大逃亡的场景,朱祁铭脑中浮起一道深深的疑问:这是盛世吗?   若非被掳离京,朱祁铭恐怕成年后都不会有此疑问。大明刚经历过“仁宣之治”,举国都以为是盛世了,恰恰在这个时候,内忧外患接踵而至,在与外敌的对抗中,大明的国力反而显得虚弱不堪,还比不上洪武、永乐时期,这样的变化很令人费解。   因马行不畅,朱祁铭与徐恭骑着高头大马竟落在了逃难队伍的最后。   “徐大人,龙门卫守军为何不截住鞑贼?”朱祁铭从容问道。   “提那些鸟人作甚!”徐恭怒极,竟口出秽言,“鞑贼入寇少则十余人,多则百十人,龙门卫守军有数千之众,就是无人敢接战,别看他们在校场练兵时有模有样的,一上战场,立马尿裤子,只知避敌自保,毫无血性!”   朱祁铭还想开口发问,却听见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便回首看向徐恭。徐恭竖起耳朵静听片刻,随即望望人挤人的官道,一脸焦急之色。   “殿下,是鞑贼,听蹄声,鞑贼不下于二十人,必须截住他们,否则,咱们都脱不了身!”徐恭回首北望,脸色异常严峻,旋即正身南指,“殿下先行一步,沿官道南行数十里,有个小村子,殿下在那里候着,明日辰时前若不见在下回还,请殿下自便,记住,不可向任何人表明自己的身份,不可轻信任何人,对京城来的亲卫军也是如此!”   随即破空声响起,徐恭纵身而去。   “殿下保重!”   身后传来的这声道别略显悲凉,但朱祁铭浑然不觉,连徐恭先前的那番吩咐,他也未多加留意。   他只知道要往南去,前方有个村庄可供歇脚。   幼时在王府常习弓马骑射,故而骑马难不住朱祁铭。见逃难的人群已走远,让出了里许的空路,他双腿一夹,策马南驰。   方赶上逃难大军,忽然眉头微皱,勒马缓缓停下,耳边回响起徐恭临别时的吩咐。   “明日辰时前若不见在下回还,请殿下自便······”   从这番吩咐中不难察觉到徐恭的苦心,他此去肯定是凶险万分,已有赴死之心。   朱祁铭不禁焦虑满怀:回去寻找徐恭肯定是添乱,留在此处又过于冒险,可是,独自一人上路······   自便!   一个落难的王子如何在陌生的苦寒之地自便!   就在他愁肠百结时,身后响起了杂乱的脚步声,又一拨逃难的人出现在了他身后。   坐骑嘶鸣着不停地挪动四蹄,显得焦躁不安,而马背上的人也在犯楞。   震耳的蹄声骤然而起,道旁的野径上突然出现了十余名骑兵,人、马俱披甲,毫无疑问,那是鞑子的重装骑兵!   顿时,惊叫声大作,逃难的人们夺路乱窜,可是人腿快不过马蹄,很快,十余名鞑贼风驰电掣般散开,堵住了难民的每一个逃跑方向,血腥的屠杀开始了。在野蛮的暴力面前,男人难逃一死,而女人和财物就是鞑贼的战利品。   这里没有官军,没有官员,只有人心散乱的百姓,悲惨的境遇可想而知。   但鞑贼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猖狂惯了的他们分散成了一个个孤零零的个体。   搁在以往,这一举动或许算不上错误,可惜,此时此地多了一个小王子,他刚刚与瓦剌武士斗过智,还在王府练过兵。小王子不相信数千人的逃难队伍竟奈何不了区区十余骑鞑贼。   这里不缺人手,只缺血性!   “跟鞑贼拼了!”朱祁铭从痛苦的迷思中醒过神来,大声叫道。 第四十二章 历险   暮色中,刀影绰绰,惨嚎声四起,逃逸的人纷纷倒地,顷刻之间,旷野里多出了百余个冤魂。   活着的人蜷缩在官道上,脸上只剩下临死前的恐惧与茫然。绝望的惊叫声湮没了朱祁铭方才的喊叫。   鼓点般的蹄声骤然而歇,预期中的劫掠尚未到来,依然逼迫着人们在无助中痛苦等待。   在惊叫声即将归于平息之时,道外忽然响起一声极其轻微的蹄声,间隔许久,复响起另一声······   一轮圆月挂在树梢,蓝中透红,带着几分妖艳。妖艳的玉盘映出了一匹战马的身影,战马只跨行了一步,马背上那道全身披甲的人影便定格在了玉盘上,面罩的轮廓如雕塑一般,弯刀变成了黑影,弧线处尚有细滴掉落。   朱祁铭顿感似有利刃般的目光从自己身边扫过,当即伏下身来,悄悄溜下马背。   鞑贼戴着面罩?不急于劫掠?在仔细搜寻人群中的特定目标?当这三道疑问蓦然映入脑海时,朱祁铭只觉得脊背一阵阵的发凉。   直觉告诉他,鞑贼是奔着自己来的,他不想殃及无辜,也不想坐以待毙!   缓缓的蹄声渐行渐远,受到阴毒目光与森森杀气的惊吓,人群中的妇孺再次大声尖叫或啼哭。   “是男人便站出来,保护自己的女人,保护自己的孩子!”借着嘈杂人声的掩护,朱祁铭扯开嗓子叫道。   附近数十个壮实的汉子闻声略一迟疑,看看身边的女人、孩子,咬咬牙,撂下行李,抽出了扁担、木棍。   “横竖都是个死,还不如拼了!”胖兄弟二人忽然现出身来,大胖喊完话,冲朱祁铭点点头。   “拼了!”几个江湖艺人亮出随身兵器附和道,其中就有玩杂耍的兄妹二人。   因逃难的人太多,哭声叫声四起,这边的动静并未引起鞑贼的注意。   月色中,朦朦胧胧见到两百多名汉子陆陆续续聚了过来。其中几人嘀嘀咕咕一番,然后是摇头叹气,显然尚未拿定主意,不知该如何与鞑贼搏斗。   朱祁铭见状,赶紧道:“鞑贼人、马俱披厚甲,不可直取。好在鞑贼只有十一人,且散得极开。我等分成十一班,分别对付那十一名鞑贼,每班二十人,悄然逼近鞑贼,先用······”指着一名汉子手上的扁担突然顿住了,直到那人说了声“扁担”后,这才续道:“先用扁担、木棍猛扫马腿,鞑贼一落地,便乱棍齐施,不可给他片刻还手之机。”   朱祁铭在王府练兵一年,颇有感悟,自信拿这套办法对付鞑贼必能奏效。可是,众人欺他年少,不肯轻信,两百多人仍站在那里迟疑不决。   “我······曾做过英国公世子的堂下弟子。”朱祁铭显然不惯于撒谎,一张口便显得颇为难堪,话也说得磕磕巴巴的。   英国公张辅的父亲张玉当年随永乐皇帝晋难,力战而死;而张辅曾率数万军队一举平定安南叛乱,立下赫赫战功;世子张懋也颇谙韬略,喜召有天赋的稚童自幼教习兵法,此事为世人所熟知。与这样显赫的人家只要扯上一丁点关系,身价便立马暴涨,若真是世子的堂下弟子,那还得了!且不说从世子那里习得的韬略是何等的稀罕,仅凭能入世子法眼的这层有天赋的非凡身份,就能让人高看百倍。   闻得这少年操京城口音,加上月色中依稀见他颇有一番脱俗的丰姿,众人的心念已处于将信还疑之间。   “再不动手,鞑贼一旦纵马冲杀,我等必死无疑!”朱祁铭急道。   “小兄弟说得在理,,机不可失,还不动手!”大胖适时地帮腔道。   众人这才铁下心来,匆匆分了班,壮下胆悄悄逼近鞑贼·····   正如朱祁铭所期待的那样,分班偷袭顺利得手了,十一名鞑贼糊里糊涂地做了野鬼。参与围攻的汉子无一死亡,只有数人因用力过猛而崴了脚或扭伤了手腕。   就是这么简单!只要有组织,有血性,数千人踩都能把区区十余鞑贼踩死!   众人兴奋不已,不少汉子仰天长嘨,似把憋了许久的一口恶气全给吐了出来。他们再也不会被鞑贼像赶绵羊那样追杀了,凶悍的鞑贼原来如此不堪一击!   逃难的人分成了两班,大班显然是谷林集本地居民,原路返还;小班只有数十人,大多是江湖艺人,仍沿官道结伴南行。   “小兄弟,像个干大事的!”大胖翘起了大拇指,“这里说不定还会有鞑贼出没,你有马,可先行一步。”。   朱祁铭想到与徐恭的约定,便在大小胖的帮扶下跨上马,辞了众人,带着胜利的喜悦,策马南去。   不知过了多久,朱祁铭从兴奋中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竟然一人一马,奔驰在四周荒无人烟的官道上,心中不禁泛起阵阵惧意。   惧意不外乎源自两大祸害:野兽与贼人。   出于对野兽与贼人的恐惧,夜行人最怕黑暗,此刻明月高悬,四野白亮如昼,这本该让人心情坦然才是,可是,月色下山影濛濛,风声兽鸣,凄清如许,反倒更加令人毛骨悚然。   朱祁铭双腿一夹,催马疾驰。   突然,左边野径上现出了两骑人马,蹄声疾如骤雨,人影在月色的映照下,十分诡异地朝官道上飘来。   “站住!”   喝声中透着强横,朱祁铭本能地意识到自己遇上山匪了,他并无丝毫的慌张,反而飞快地镇定了下来,身子伏在马背上,不停地催马加速。   左边的二人未能截住朱祁铭,被远远甩在了身后。   要命的是,朱祁铭的坐骑疾驰过久,体力不支,鼻息明显加重,而身后的蹄声似乎愈来愈近。   朱祁铭咬咬牙,断然挥鞭策马,随即迅速从马背上滚落到地上,而坐骑奋起余力加速向前冲去。   忍住屁股、腿上的多处疼痛感,朱祁铭伏于道外的洼地中,只见两骑人马从自己面前飞驰而过,丢下了一连串的污言秽语。   蹄声已远,朱祁铭爬起身来,举目望去,月色映出了十余幢民宅的轮廓,似在半里开外。   村庄!   这里一定是徐恭所说的那个村庄了!朱祁铭激动万分,举步朝村庄那边疾走。   穿过一片小树林,朱祁铭猛然驻足。三更半夜的,怎能贸然闯入村庄?别人是否肯收留自己尚且难说,若闹出动静来,使得满村人都知道村中来了外人,岂不是让自己更加难以自处!   借着月色,见不远处有个草堆,两年来的漂泊经历告诉他,这是饲养牲口的人家堆起的草垛。   只好在此借宿一晚了!朱祁铭风餐露宿惯了,觉得眼下有个草堆遮风挡寒,已经相当奢侈了。   草堆底边有个洞口,他矮身一头钻了进去,忽闻一声低鸣,似狗的叫声,他吓了一跳,待坐下细观时,依稀辨出了一只毛茸茸的小狗的模样。   小狗不咬人,但极不友善,用头顶住朱祁铭的屁股往外拱,显然不想与他这个不速之客同窝。   朱祁铭苦笑着起身离开,绕到另一侧,在草堆下掏出一个洞来,觉得大得足够自己在里面腾挪翻身了,这才钻了进去。   不料那只小狗跑来洞口张望一番,大概是觉得这边的窝更舒适吧,竟毫不客气地一头钻了进来,紧挨着朱祁铭卧下。   堂堂王子,沦落到与狗争窝,与狗同眠的地步,真是落翅的凤凰不如鸡!   他迷迷糊糊合上了双眼,两滴泪珠从眼角挂落。    第四十三章 离散   一阵嘈杂的人声吵醒了沉睡中的朱祁铭,他睁开眼睛,首先看向身边的小狗,小东西也扭过头来看他,尾巴摇个不停,朱祁铭伸手抚它的头,小狗发出一阵轻细的呜鸣,随即扭头看向洞外,眼中透着不安。   朱祁铭举目向外看去,只见外面不知何时来了五、六十名小孩,男孩女孩都有,有的靠树席地而坐,有的躺在残雪上,有的就在草堆附近垫草而卧。定睛望去,人堆里还有几名年近五旬的妇人。众人眼色茫然,眼角大多挂着数道黑纹,许是沙尘混入泪水风干后留下的痕迹。   一个五大三粗的中年男子却长着一张驴脸,显得十分滑稽,在人堆里左掀右看,似在找人,嘴里骂骂咧咧的。驴脸身边跟着个虾球一样佝偻的男人和一位壮得有点夸张的妇人。   “虎背熊腰”一词带有褒义,形容男子身体魁梧健壮,很有男人味。但若有冒失鬼一不小心将这个词用在了爱美的女子身上,不被骂个狗血淋头才怪!可是,眼下这健妇的身板当真得用虎背熊腰来形容才合适。   那边有个老妇低声骂道:“挨千刀的拐子!三块粗饼就糊弄住一个模样俊俏的小姑娘,带到城里卖入青楼赚大钱,造孽哟!”   “不然又能怎样?大人被鞑贼杀的杀,掳的掳,剩下孤儿孤女如何活下去?不抛尸荒野就知足了!”另一妇人小心地应道。   拐子?   朱祁铭听说过世上有拐卖儿童的拐子,面目可憎,如今对号入座,觉得此言非虚。两男一女长相怪异,或许是因为贪婪过度的缘故,三人均眼眶外翻,鼻孔朝天,嘴角下撇,一举一动都十分令人生厌。   又听闻这些小孩的父母或被杀或被掳,心中颇感疑惑:谷林集那边的鞑贼有徐恭拦截,而负责包抄的十一名鞑贼又全死在自己眼皮底下,谷林集应该不会出事呀,那眼前这些孤儿孤女又从何而来?若来自其他地方,便说明此次鞑贼的入寇规模相当惊人!   正当朱祁铭低头沉思时,那名粗壮的拐子快步朝草堆这边走来,“草垛有洞,原来小丫头藏在这里!”言毕抽刀出鞘,那刀是唐刀的样式。   洞内的小狗显得焦躁不安,呜鸣声越来越大,拐子刚刚靠近洞口,它猛地窜了出去,对着来人一阵狂吠。   “特么的,原来是个狗窝!”拐子狠狠地踢出一脚,小狗一声哀鸣,飞向了数丈外的林中······   朱祁铭心头涌起一阵莫名的悲意。小狗陪伴自己度过了一个孤独的寒夜,很通人性,此刻却死于非命,想到这里,他对拐子的憎恶又添了几分。   待拐子走远后,朱祁铭钻出了草堆。无人注意到他的出现,他也是个孩子,虽然衣着长相不俗,但钻了一夜的草堆,也是尘埃、草屑满身,与人堆里大户人家的遗孤差不了多少,人们只当他是人堆中的一员。   站在空地上,视野更加开阔,他这才发现,逃难来的小孩远不止眼前的数十人,官道边、村边还有许多。   那边坐着四男一女五个成人,衣着不俗,男的都是二十多岁的年纪,女的以黑纱蒙面,看不清模样,但从她凹凸有致的身姿来推测,肯定是美女一枚。那四名男子正在交谈,听口音似乎是京城人。   朱祁铭好奇地靠上前去,四人的言语渐渐清晰地飘入了他的耳中。   “谷林集幸免于难,而周边的村庄则遭了大殃,据说有好几百鞑贼入寇,此事肯定要震动朝廷!”   “不可能!卫所军全都避战,故而此事多半会被瞒下来。”   “卫所军不是喜欢冒功么?谷林集那边鞑贼死人众多,卫所军大可贪为己功。”   “哪敢呀?一旦奏报,兵部必会派人前来复查,会露馅的!”   “你们说,此事若传入京中,大明是否会对瓦剌开战?”   “报上去又能怎样?朝廷肯定会将此事归到鞑靼残部头上而不了了之。天下人都知道瓦剌对大明存有狼子野心,可是朝廷却仍在万般讨好瓦剌,唉,满朝饱学之士自作聪明,实则庸人,真是一代不如一代啊!”   ······   四名男子看似颇有见识,但他们对鞑贼入寇一事,如谈论趣闻一般津津乐道,脸上全无国难当头时的悲愤感,这给朱祁铭留下了极差的印象。   朱祁铭无暇责怪四人惯于耍嘴皮子功夫,他蓦然想起了皇祖母问他神丛故事的情景。   如今的大明似乎真的是六神无主!眼前一盘散沙的境况与朝廷脱不了干系,朝臣各有杂念自不必说,那么,天子呢?天子在想些什么?   此念一生,国忧便压倒了私仇,朱祁铭心中那股查明遇刺被掳真相、决意复仇的欲望反而不是那么强烈了。   耳边又响起了四人的交谈声。   “唉,本想陪云娘赴龙门卫见故人,不料赶上了这场劫难,马车、财物扔了个干干净净,真是九死一生啊!”一名男子瞟一眼蒙纱女子,幽然叹道。显然,那女子便是云娘。   “还好,有幸目睹了一场大戏。当时,我就躲在路边密林中,看得真真的,一条汉子一柄刀,便杀光了近三十名鞑贼,太神勇了!”   “那柄刀看似绣春刀,该不会是锦衣卫吧?”   “不是!那人衣着粗旧难看,多半是民间武人。可惜,鞑贼中混入了三个明人,武功颇高。那汉子虽诛尽三人,自己却也受伤不轻,不知被什么人救走了······”   使绣春刀,穿难看衣服的不是徐恭么?他受伤了?   朱祁铭心一沉,脑中顿时一片空白。   看看天色,辰时已过,徐恭肯定要爽约了。师傅下落不明,徐恭又受伤被人救走,自己已然成了一个流浪的孤儿!临别时徐恭又忘了给银子,如今自己身无分文,身无长技,该怎么活哟!   鞑贼中混有明人?   朱祁铭脑中又闪过一念,这才深刻地意识到徐恭的眼光是何等的敏锐,保守身份的秘密万分重要,因为自己面临的最为艰难的时刻似乎还在后头!   自己远离亲人,又与故人离散,南行北往皆不便,瞧这情形,也只能与这群孤儿为伍了。   这时,三个拐子又转悠过来,在一名十岁左右的女孩身边停下,这次粗饼都不想给了,“驴脸”直接抓起女孩推给一旁的“虾球”,女孩的啼哭声令人闻之心酸。   不料女孩身边有个半大小子,看模样像女孩的亲哥,半大小子一把抓住驴脸,摆出一副拼命的架势,可惜他终究是劲力不济,被驴脸使劲一推,便摔出丈远,起身时嘴上已挂着血丝。   女孩的哭声显得更加凄惨了。   朱祁铭本不便出头,但胸中热血直往上涌。   这边的四男一女有人厌恶地啐了一口,却也不想多事,浑然一副冷眼旁观的模样。   无助的小孩,冷漠的大人,让朱祁铭心生悲凉。   “你们仗着自己是斯文人,便骂别人禽兽不如,背地里骂人算何本事?有种便站出来!”朱祁铭望着四名男子沉声道。   四人闻言后否认吧觉得掉价,承认吧又觉得冤屈,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是好,便楞在了那里。   驴脸双眼一瞪,很是吓人,沉沉地逼近四人,鼻息愈来愈粗重。   “还有你,自恃美貌,便驴脸、虾球骂个不停,何人受得了你的辱骂!”朱祁铭又望着那个云娘道。   驴脸怒意渐盛,一只咸猪手已搭在云娘肩上,“小娘们,多管闲事,老子将你也······”   云娘忿然起身,“啪”地一声,一记响亮的耳光甩在了那张驴脸上。 第四十四章 云娘   “驴脸”万万没料到蒙面女子如此刚烈,当即左手捂着脸腾腾后退数步,右手悄悄伸向腰间的刀柄。   争当护花使者的表现机会来了!四男中的两人率先拔剑,朝“驴脸”抢攻过去。一时间,两人的身形足够潇洒,而剑式也十分的华丽,一番惊艳的剑舞简直赛过京城舞姬的惊鸿一舞。   可奇怪的是,二人的剑总是在距“驴脸”尚有两尺远的时候突然回撤,当“驴脸”扬刀奋力劈砍时,神奇的一幕出现了,二人齐齐举剑遮挡,无奈吃不住对方强大的劲力,腿一软,双双屁股着地滑出丈远,身子停住时,下裳已然裂成了开裆裤。二人赶紧撩下长袍遮住裤裆,十分熟练地爬起身来,再也不敢贸然上前了。   朱祁铭不禁大感失望,这些绣花枕头不惯于真打实斗,花拳绣腿终究是上不得台面!   转眼看向“虾球”手里的女孩,只觉得兄妹二人的处境堪忧。在鞑贼带给无数人家以深重苦难时,这些可恶的拐子又在给幸存者施加二次伤害,若把这等心思与精力用在共御外侮上,何至于让鞑贼如此肆无忌惮!   华夏大地似乎无处不在内耗,从庙堂之高到江湖之远。人力、物力再盛也是枉然,可供持续投出的国力往往小得令人沮丧!   放眼四望,百余名孩子的年龄大约在六岁至十三岁之间,六岁,到了能长途逃难的年龄底限了;十三岁,是得以侥幸躲过被屠被掳命运的年龄底限。在鞑贼入寇时,更小和更大的孩子会是什么下场,直叫人不忍细想。   劫后又要面对拐子,孩子们无处可逃,就像大海中的鱼群一样,离群肯定是死,呆在群里,纵有掠食者,生存下来的几率还是会高出许多。   就在朱祁铭茫然无措时,忽闻一声娇斥,云娘手中不知何时多出了一柄剑,只见她莲步轻移,手腕一翻,剑上似有森然杀气。   “驴脸”身形一凛,双手握刀,蓄势待发。   云娘身后的两名仗剑男此时起了争执,其中一人将另一人一推,那人踉跄着朝“驴脸”奔去,一脸惊恐之色。   事发突然,“驴脸”举刀便砍,踉跄男慌乱中举剑遮挡,一声刺耳的金属碰撞声过后,剑瞬间断成两截。   戏剧性的一幕出现了,那半截断剑飞向“驴脸”的左肩,没肉入骨,“驴脸”顿时呲牙咧嘴,痛得脸都变了形。恰在这时,云娘的剑刺入了他的右肩,那柄精致的刀“咣当”一声掉在地上。“落败男”、“观望男”、“踉跄男”立马抖擞精神,围上前来一顿拳打脚踢。   几个十二、三岁的半大小子操棍猛攻“虾球”,而更小的孩子则抓起石头群攻健妇,现场形势急转直下。   片刻之后,三个拐子带着满身的伤痕,落荒而逃。   一帮小孩跑入林中,解下近二十个女孩身上的绳索,众人哭成一团。   “此村人已逃空,你们不必在此等人施舍。”云娘俨然成了救世主,小孩们无不以敬仰的目光注视着她,“南行二十里,有个岔路口,东行五里可见一个大庄,庄上有个富户,户主姓荀,人称荀大善人,你们投奔荀家,定会有碗饭吃。”   听口音云娘是京城人无疑,可是,为何她对这里的情形了如指掌?   朱祁铭脑中方闪过这道疑问,便听得云娘又对几名妇人道:“年幼的小孩易落单,你们须小心看护。”   妇人们连忙点头应承。   活菩萨呀!朱祁铭激动得差点跑上前去对云娘拱手施礼。   就在这时,云娘冷冰冰的声音飘了过来,“你得留下!想要出头,就得付出代价。”   朱祁铭顿时从头凉到了脚。枪打出头鸟,无论何时何地,此言都是至理名言!   那名“踉跄男”自告奋勇地跑过来看押朱祁铭,另三名男子到林边牵来五匹马,六人五马进了村庄。   家家户户大门紧闭,显然正如云娘所言,此地人已逃空。   择个宅院很深的大户人家,牵马的三人撞开侧门,绕到后院拴马去了。“踉跄男”撬开正门,云娘径直入内,左顾右盼一番,一头钻进了一间内室。“踉跄男”拴好门,老老实实呆在堂上,看守朱祁铭。   门窗紧闭,室内光线昏暗,恍如黑夜。   云娘如此从容,莫非在等人?   疑惑间,朱祁铭忽闻里面云娘叫道:“小子,进来。”   朱祁铭缓行数步,掀帘而入。这间内室疑似女子的闺房,此刻烛影摇红,香雾袅袅。云娘一头黑亮的青丝披散下来,恰好长发及腰。   徐徐回首,烛火映出一张艳若瑛华的脸,一对星目泛着波光,眼角眉梢的笑意透着几分妖冶,当真是融心蚀骨。   朱祁铭年方十岁,自然是不解风情,他只是觉得云娘似仙似妖,亦正亦邪,令人琢磨不透。   “你是京城人?”云娘扭腰动了一小步,佩玉的脆响如风铃声一般悦耳。   “我家在德胜门外,父亲以贩卖貂鼠皮为生,故常来北境。”朱祁铭蓦然想起了大小胖二人的营生,此刻信口道来,仍有几分难为情。如此下去,撒谎成性,岂非与坑蒙拐骗之徒无异?   “听说京中有个王子两年前失踪了,后来又有人说那王子未曾失踪,哼,真假莫辨。不过,似乎真有一个王子许久都无半点音讯传出,这倒奇了!”云娘闪动的目光终于定在了朱祁铭脸上。   朱祁铭心中骇然。这个云娘是何方神圣?似乎对皇室宗亲用意颇深,自己被掳后,皇祖母肯定会命人严密封锁消息,她竟然能做到略有耳闻,想必在京城也是一个门路极广的人物。且对北境如此熟悉,在龙门卫还有故人,故而她的身份很令人生疑。   此时出言婉转撇清自己实属不智!朱祁铭茫然地望着云娘,摆出一副恍然无知的模样。   云娘脸色微沉,随即嫣然一笑,“我看你生得不俗,与其他孩子迥然不同。”   朱祁铭嘿嘿傻笑起来,“街坊邻居都说我长得好看!”   云娘失望地撇撇嘴,冷道:“德胜门你是回不去了,我身边缺个茶童,回京后调教三月,是否有出息,就看你的造化了!”   这时,大门外传来一道中气十足的叫嚣声:“我史大龙在北境讨生活,你锦云阁富居京师,咱们素来井水不犯河水,今日为何断人财路,打伤我手下!”   云娘嘴角又浮起一抹浅笑,似乎正等着这一刻的到来。她娴熟地绾发,以黑纱蒙面,然后从容地出了内室。   锦云阁?闻所未闻!   听着吱呀的开门声,朱祁铭忽然觉得云娘对那群孩子说的话并不真诚,似在演戏!   无妄之地,无妄之人,自己万不可困在她手上,遭受无妄之灾! 第四十五章 归属   宅前的争吵只维持了片刻的功夫,一阵低语声响过之后,渐有笑声传来。不消说,双方达成了某种交易。   云娘突然返回内室,淡淡瞟一眼朱祁铭,径直朝妆台走去。   朱祁铭这才发现,妆台上放着个极小的锦盒。   云娘拿起锦盒,又缓缓放下,坐在妆台前摘下面纱,打散云鬓,精心料理方才草草收场的梳妆。   朱祁铭盯着云娘的背影,仔细打量她的装束,似要读出她身上谜一般的信息。   明太祖开国后,禁穿胡服,衣制悉数恢复华夏传统,正所谓“上承周汉,下取唐宋”。   女子的衣制大有讲究,用料、颜色有等级之分,而样式倒是禁锢不严。   云娘此刻上穿淡紫色褙子,下着浅色六幅月华裙,只是褙子的长度偏短,六幅月华裙露出的部位较多,如此上衣下裳的搭配方式,再加上她已然成型的鹅胆心髻发式,装扮更趋向于唐制,正是“裙拖六幅湘江水,鬓耸巫山一段云”。   依制,庶民的衣料只能用绸、绢、素纱,而云娘的褙子用的却是纻丝。   瞧装扮她肯定尚未嫁做人妇,自然也称不上诰命夫人,为何她的衣料竟与母妃的下等衣料相似呢?   正疑惑间,云娘冷不丁道:“除家人外,见过我真容的男人无不去了阴曹地府。”   朱祁铭蓦然一惊,旋即暗中吐槽:不信你就终生不嫁人,他日嫁为人妇,岂不是要谋害亲夫!   云娘对镜观望一番,脸上露出满意的笑色,“不过,你不是男人,你是男孩。”   朱祁铭心中一宽,不知为何,他觉得与这云娘呆在一起,总是提心吊胆来着。   云娘罩上面纱,捧起锦盒朝外走去,经过朱祁铭身边时,突然停下来,“你说你家以贩卖貂鼠皮为生,那你这身穿着岂非逾制?”   朱祁铭只觉得脊背上冷气直往上冒,自己显然犯了一个常识性的错误!大明的衣制良贱有别,商贾属贱民之列,衣料只能用绢布,而自己身上的衣料赫然也是纻丝!   “当时客栈里乱作一团,大家都在沐浴,慌乱中······穿错了衣裳。”朱祁铭战战兢兢地道。   云娘略一蹙眉,她急着前去谈成交易,无暇细想,便掀帘出了内室。   朱祁铭的心砰砰跳个不停,暗道:不行,得赶紧走人,留在此地,非穿帮不可!   宅前争吵声大作,不用说,到了漫天要价,坐地还钱的时候了,声音越大表明越想成交。   “怎么也得抽三成,少了免谈!”这声音显然是史大龙的。   “一成够了!你们只是动动眼皮子,唾手而得一成的红利,这是飞来的横财。”相对而言,云娘的声音显得轻细多了。   “将箭镞运至境外,弄不好会掉脑袋的!”史大龙的音调又高了一度。   “小声点!只需你们看护到龙门卫一带,余下的事与你们无关。”   ······   箭镞?将箭镞卖给鞑子,那不是资敌吗!   朱祁铭顿时感到心中隐隐作痛,北境不宁,竟然有人还在干这等勾当,而敢这么干的人,背后肯定有强大的势力支持!   収起杂念,朱祁铭偷偷溜出内室。堂中无人,四名男子显然全在宅前凑热闹。   来到后院,见院墙足有一丈来高,正感无计可施,忽然瞥见一排大树之后似有亮光,绕到树后,发觉此处院墙有个缺口,用一块成人那么高的木排挡着。掀开木排,露出一个数尺宽的豁口来。   朱祁铭心中大喜,稍作迟疑,返回院中,在马厩中牵了一匹马,小心翼翼地自豁口出院,缓行半里远,这才借助一处高地垫脚,跨上马背,策马直奔官道而去。   心中尚有余悸,只知策马向南飞驰,不知不觉间,岔路口已然就在眼前,正当他在东行与南去之间摇摆不定时,前方的官道上传来急骤的马蹄声,几点人影在雾霭中若隐若现。   朱祁铭当即策马钻入西边的密林中,沿林间小道潜行。   察觉到蹄声正向这边靠近,他无暇多想,赶紧下了马,折根树枝狠狠抽在马屁股上。马负痛扬蹄西去。   隐在一棵大树后,片刻后,六骑人马在他面前一闪而过。   六人戴面罩,着黑衣,身材魁梧,一瞧便知是身手不凡的高手。   蹄声渐远,朱祁铭起身回跑,快速穿过官道,隐入东边的密林中,沿林间小径向东狂奔。   这一刻,他深深意识到,自己无论往哪个方向行进,都会凶险万分。或许,那个孤儿群体才是他唯一的归属。   不到半个时辰,云娘所说的大庄就呈现在了朱祁铭眼前。   村边几个妇人正在兴奋地议论着方才的趣闻。   “荀家可是做了大善事了,收留的孩子得有百多个。”   “是啊,荀家说了,过个一年两载的,让大些的孩子做事,一生有个活路。”   “真是大善人啦!”   朱祁铭心中涌起一阵莫名的感动。民间的善举具有神奇的力量,能悄悄抚平无数苦难带来的残痛,它比官府的救助更有效,因为官府的救助是机械行为,而民间的善举透着温情。   问明去路后,朱祁铭来到了荀宅前。   荀家虽富,但房屋的建造依然要严守规制,间数、架数不可逾制,与寻常人家并无不同,而进数却有很大的弹性。   顺着院墙望去,荀家宅院极深,肯定是三进院落。   这时,一个仆妇模样的人出了荀宅,含笑朝朱祁铭走来,朱祁铭脑中蓦然浮现出云娘的身影,心中一惊,便冲仆妇点点头,转身匆匆离去。   抬眼望向天边,只见日暮西山,已是黄昏时分。   他此刻又饥又乏,咬牙奋起余力,再行十里开外,来到另一个村上。   一户人家的房子稍显破旧,但前院收拾的井井有条,打扫得干干净净。他的腿似被一根绳索牵着,下意识地朝那户人家走去。   穿过前院,来到门前,一个年轻的女人,还有一个三岁左右的男孩和一个比男孩大几岁的女孩,三人齐齐从饭桌上抬起头来望向朱祁铭。   那个年轻的母亲算不上漂亮,但即便此刻颇感诧异,她也是舒展着眉头,那丝笑意似乎永驻于嘴角,从不曾离去。   朱祁铭顿感欣慰,欣慰得有些心酸。自己的运气真好,遇上了一位善良的母亲! 第四十六章 农家   “你该不会是逃难来的孩子吧?瞧你这模样,也不像啊?”年轻的母亲迎上前来,上下打量着朱祁铭,目光与语气都十分的柔和。   “我······”朱祁铭本想再提贩卖貂鼠皮之事,碰见那女人满是善意的目光,当即改了口,“我与父母离散了。”   “不消说,肯定是鞑子造的孽,可怜的孩子!”女人牵着朱祁铭的衣袖往里引,“快进来吧。”   朱祁铭想称呼女人一声,几番张嘴,几番欲言又止。   “我本家姓方,你叫我方姨吧。”女人言毕,掸了掸朱祁铭身上的尘土、草屑。   “多谢方姨!”朱祁铭躬身施礼,姿态甚是端雅。   “快进来。”方姨眼睛一亮,脸笑得更开了,“真有礼数!”端张杌凳让朱祁铭入座,嘴里在轻声抱怨:“北边闹鞑贼,今早消息传遍了全村,大家都提心吊胆的,唉,这年头,安逸日子恐怕要到头喽!”随即冲朱祁铭笑了笑,转身往堂后走去。   对面那个三岁的男孩人小饭量却不小,肚皮圆滚滚的,嘴上喝着黄米粥,一口下去,哧溜作响,再抓起一块饼,几口下去就啃了个精光。偶尔看一眼朱祁铭,目光淡淡的,显然他的心思全在吃上。   旁边的女孩该有七岁了,吃相倒是斯文,冲朱祁铭一笑,眼缝拉得很长。只是她可没有吃饼的份,手上拿着色泽极暗的团子,不知是什么食物。   大明的女子真是不易,忠实地践行着程朱理学的道德规范不说,若生在了寻常百姓家,还得自幼就懂得苦着自己,让家里的男孩尽量过得好一点。   方姨端来一碗黄米粥,又递给朱祁铭三张饼,自己拿起与女孩手里一样的团子小口吃着,时不时冲朱祁铭笑笑。   农家守着几亩田地,只要风调雨顺,天下太平,一年下来倒也衣食无忧。但田亩收入微薄,经不住穷奢极欲,只能省吃俭用,细水长流。所以,这顿农家晚餐与昔日王府的膳食一比,简直有天壤之别。   不过,朱祁铭漂泊两载,于他而言,王府中的富贵日子早已成了遥远的记忆,如今有个安身之所,已经相当奢侈了。   端起破旧的碗,轻啜一口黄米粥,真心觉得十分的美味可口,而久违的闲逸体验又悄然浮上心头。   朱祁铭拿起一张饼递向女孩,女孩笑着摇摇头,却极目盯了饼一眼。   “我食量小,妹妹吃吧。”朱祁铭很真诚地道。   女孩犹犹豫豫接过饼,撕下一大半递给男孩,那小子倒不客气,接住就往嘴里塞。   朱祁铭又拿起一张饼递给方姨,“方姨,我吃不了,您吃吧。”   方姨接在手上,瞟一眼胡吃海塞的小男孩,再看朱祁铭时,眼眶有些湿润。指着男孩道:“他叫小驹,不太懂事。”又指着女孩道:“她叫晴儿。”将饼偷偷收好,续道:“若有幸打听到你家人的消息,你就回去,若是一时半会得不到消息,你就安心住在方姨家里,只当是自己的家。你叫······”   朱祁铭赶紧道:“方姨叫我小明好了。”   吃罢晚饭,天色已经暗下来了,农家节省灯油,晚上一般不燃灯,所以,当方姨收拾完毕后,村中已是漆黑一片。   朱祁铭十分困乏,早早在方姨为他整理好的房里就寝,迷迷糊糊中,见门缝里有灯光透射进来······   次日醒来,天已大亮,方姨让朱祁铭换上棉衣棉裤,外罩粗布长衫,一副北方农家小孩的装扮,却比寻常人家略显体面。   待朱祁铭简单洗漱之后,方姨已出了门,他在晴儿的招呼下吃罢早饭,来到后院中习拳。虽然还是入门拳法,但如今施展起来虎虎有生气,直让小驹看得手舞足蹈,跟着有样学样地比划个不停。   过了大半个时辰,朱祁铭收了手,来到堂上,向晴儿打听家里的事,得知这个村子名叫卢家村,有二十多户人家,晴儿的父亲姓卢,去年秋天进山狩猎一去不回,至今生死不明。晴儿还有一个大伯和一个叔叔,去年伯叔二人助她家播下了冬小麦,今年夏收、秋播时,若晴儿的父亲还不回来,少不得还要伯叔二人帮忙。   朱祁铭接收着点点滴滴的民生信息,思绪蓦然回到了紫禁城那个风云际会的地方。   这世上不单有王公勋贵和朝堂上的衮衮诸公,还有天底下的亿兆生灵。   堂堂王子,若非落难,绝无机会与底层百姓如此亲密接触,这样的际遇可以成为他一生的财富,让他把这个纷纭繁复的世界看得更加真切;也可能成为他一生的包袱,所谓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日后当他需要明哲保身时,只怕许多情怀难以断然割舍。   当朱祁铭回过神来后,突然瞥见前院的柴堆旁蜷缩着三个女孩,年龄大约在九至十二岁之间,而院外的草堆旁,赫然躺着两个半大小子。   “家里剩下的粮食不多了,娘早上劝他们投奔别的人家,可他们不走。”晴儿大概看出了朱祁铭心中的疑惑,小声道。   朱祁铭看那两个半大小子皮糙肉厚的,一时半会倒也不用担心,只是三个女孩可怜兮兮的,瞧着令人心酸。   若是在王府,莫说五个小孩,即便是千人万人,父王、母妃也会大发善心的,可是眼下方姨自家的日子也不好过,而他这个王子只是避难之人,除了不敢宣之于口的身份之外,一无所有。   索性眼不见心不烦!朱祁铭进入房中拿起那本随身携带的《战国策》,让自己快快进入书乡。   读完《秦策》后,朱祁铭悠悠抬起头,一眼瞧见门外的方姨正冲自己笑,手里鼓捣着一袋什么东西。   “你读书像个书痴!”   第二次听见这样的评语,朱祁铭心中蓦然想到的人竟是母妃,而不是皇祖母!不知是因为思念母妃而伤怀,还是因为方姨的一个表情、一句暖语而感动,他的鼻子直泛酸,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小明,来搭把手,把谷子倒入缸里。”   朱祁铭赶紧放下书,控制住泣意,小跑到方姨身边,与她合力抬起那袋谷子,倒入一个圆鼓鼓的器皿中。从此,他记住了那个器皿叫缸,而入缸的细粒叫谷子,只是这谷子似曾相识,在王府好像叫粟来着。   “你去读书吧。”方姨说这话时,表情显得很是兴奋,这让朱祁铭想到了母妃看见自己苦读时的神色。   方姨去了厨房,朱祁铭却失了看书的兴致,默然坐于堂上,思绪凌乱。   “娘方才去大伯家借谷子了。”晴儿挨着朱祁铭坐下,低声道。   “家里缺粮?”朱祁铭诧异道。   晴儿摇摇头,旋即望向门外,“还不是为了他们。”   这时,小驹小跑过来,叫道:“饭熟喽!”然后扭扭屁股就坐上了饭桌旁的杌凳。   方姨跟在小驹身后,径直走到院中,对三个女孩道:“你们进屋吧。”   三个女孩赶紧起身鞠躬,茫然的脸上有了些许生气。“婶婶!”   “你们的父母不在了,从今日起,就管我叫娘吧。”   “娘!”女孩们抱着方姨哭得稀里哗啦。   两个半大小子投来羡慕的目光,却也只是羡慕而已,仍老老实实坐在草堆旁,不敢擅动。 第四十七章 善举之难   方姨带三个女孩进里屋梳洗一番,出来时,三人已经很是有模有样了。   女孩毕竟比男孩好养,三人坐在饭桌旁,虽然饥肠辘辘,却也只是细嚼慢咽,并不贪食。   方姨扫一眼院外的两个男孩,她脸上笑容依旧,但眼中隐隐流露出一丝无奈。   俗言道:半大小子,吃死老子!一个半大小子若放开肚皮吃,足可抵屋内一桌人的饭量,耕田种地又帮不上多大的忙,得养至少两年才能渐渐养成壮劳力,一下子收养两个半大小子,这可不是一般人家承受得起的。   方姨反复看门外的二人,偶尔叹口气,一顿饭没顾得上吃几口,最后匆匆放下碗筷,给二人每人送去了一碗粥、一张饼,之后便一人独自出了门。   新收留的三个女孩像小女人一样,一番收收捡捡,家里立马变得整整洁洁了。不用说,方姨添了三个好帮手。   “娘肯定是到小叔家借粮去了,可小叔家的日子也不好过呀。”晴儿的小脸上透着大人一般的忧郁。   “晴儿妹妹,家里除种地之外,便无别的活路么?”过去在王府,朱祁铭何曾为衣食住行发过愁?父王身为亲王,金册金宝,年俸万石,手指缝里稍稍漏一点,便足够升斗小民百辈子的用度了!眼前这个农家想要行善,却不得不为几斗米折腰。求人不如求己,他在想:能不能为方姨做点什么。   “庄户人家,哪有别的路可走,要是爹回来,或许还能靠狩猎多条生路。”在晴儿的印象中,爹娘一年到头只为种田、狩猎忙碌着,除此之外,她真不知道世上还有什么营生能管人穿衣吃饭。   小驹见二人说得热闹,便叽叽咕咕自言自语凑过来,靠在朱祁铭肩上,头却往外歪,一副想要套近乎又要端架子的模样。   “小驹,你方才吃了五个麦饼,还饿不饿?”朱祁铭决定逗逗这个吃货玩玩。   “那是······高粱饼。”小驹的笑中带有一丝鄙视的味道。   “麦饼!”   “高粱饼!”   僵持中,朱祁铭扭头望向晴儿,晴儿给了他一个同情的眼神,不无遗憾地道:“真的是高粱饼。”   朱祁铭立马陷入了深深的尴尬之中。自己已经十岁了,见识居然不及一个拖着鼻涕路都走不稳的三岁小屁孩!   好在方姨的三个新女儿围了过来,一席闲话后,朱祁铭便把方才的尴尬当作童趣收藏了。   闲谈中,朱祁铭得知那个最大的女孩叫念青,今年十二岁;次大的女孩叫翠儿,今年十一岁;最小的女孩叫小红,年方九岁。三人的家都是于宣德年间“移民实边”时从山东迁移过来的。   他还得知卢家村位于保安州最北边,已经属于虏患难以波及的安全地带了。   这时,方姨回来了,脸色有些落寞,显然借粮未能如愿。门外两个小子只远远望了方姨一眼,便神色黯然地垂下了头。   附近各村许多人家都收留了逃难来的小孩,负责管理户口的里长自然要出面看看情形,顺便劝人行善。当年近五旬的里长出现在方姨家中时,朱祁铭深深看了那人一眼。   基层治理是古代中国的千古难题,大明尤其如此。十户一甲首,一百一十户一里长,里甲并非以选贤任能的方式产生,而是由纳粮最多的人直接出任。里甲不在官与吏之列,不属于官府编制,却承担着官府的延伸职责,有权亦有牟利空间,很容易形成被朝廷忽略的灰色地带,加上里甲本来就属于豪户,只要稍生邪念,就会渐渐演化成鱼肉乡里的地方豪强。   当然,任何事情都不可一概而论,保安州这边民风淳朴,多数里甲还是能深孚众望的。   “卢二娘,你收留了四个孩子,实属不易,我与村中耆老商议过了,村东那片荒地得有三、四亩之多,就划给你家去种。”里长扫了四张陌生面孔一眼,目光最后停在了朱祁铭身上。   朱祁铭顿时感到一阵阵的不自在。   “我只认了三个女儿,那男孩是我家亲戚。”方姨心中根本就没把朱祁铭与其他逃难的孩子混在一起。 “哦,原来如此。”里长转身看向门外,“外面还有两个小子,一并也收了吧。”   “我家是小户人家,那养得起那么多人?”方姨显然急了,只是语气柔柔的毫无辩驳力。   “那两个小子也快成年了,正好给你家垦荒,再想想,再想想。”里长看来不想逼人太甚,满面含笑地劝了几句,便转身走了。   门外二人死活不肯走,里长又丢下这么一番话,方姨脸上的笑意十分罕见地消失了,她快步走进房里,多半是偷偷抹眼泪去了。   眼缘真的挺神奇的,两个半大小子看来认定方姨是娘了,走不想走,留又难留,一时间郁闷不已,竟躲在草堆旁呜呜哭了起来。唉,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时。   纵有千难万难,日子还得过下去。不久,方姨带着标志性的笑容又出了房间,领着三个新女儿去做女红,好让她们换身行头。   朱祁铭觉得自己过去小厮都做过了,如今吃闲饭太不像话,总得帮忙做点什么,便寻到了方姨身边,“方姨,我有力气,家里有事尽管吩咐我去做。”   “这十里八乡的难得见到一个读书郎,你只管读书,方姨见你读书就觉得心里舒坦。”一谈到读书,方姨脸上就笑开了花,看那骄傲的表情,显然真把朱祁铭当成自己的孩子了。   朱祁铭这下犯了难,一本《战国策》已读好几遍了,再读下去也不能把它读成《史记》呀,找乡绅人家去借书又过于冒险,不知不觉间,他突然有了到荀大善人那里去碰碰运气的想法。   到时候便称自己是逃难的小孩,想必不会引人生疑!   想到这里,朱祁铭对弄清荀家的背景兴趣大增。“方姨,邻村的荀家肯定会有不少藏书吧?”   “荀夫子年轻的时候教过附近许多人识字,大家都称他为夫子。不知为何他却不愿考取功名,一人跑到江南,边读书边行商,发财后又收了手,回到乡里成天关在家里读书。听人说,他家里的书都堆成了山!”   亦读亦商?那不是儒商么?   朱祁铭心中释然。云娘不可信,但荀家可信,那些逃难的小孩应无忧,而自己前去借书也肯定不会遇上多大的麻烦。   朱祁铭凝眸而思,几近入定,方姨见状,指着他朝身边的三个新女儿努努嘴,三人停了手上的针线活,先是窃笑,片刻后笑声几近轰然。   可方姨的快乐时光并未维持太久,已到黄昏时分,她起身前往前院抱柴生火,瞥见那两个哭得不成人形的小子,当即面色戚然。   “你们进来吧。”   两个半大小子一跃而起,直接就叫上了:“娘!”然后呼呼跑到柴堆旁,抱住柴火就往屋里钻。 第四十八章 暗涌    两个半大小子一个叫大福,一个叫小龙,二人一进方姨家便找到了归属感,欣欣然如漂泊的游子回了家。     世上的人形形色色,各有不同,就拿方姨新收的二子三女来说吧,他们不愿到富贵人家求人收容,他们只想认个娘,也会想方设法来孝敬这个娘。     大福、小龙很是勤快,见大地已解冻,就每日起早贪黑在村东头垦荒,尽量把自己当成壮劳力看待,能力不足就用时间去弥补。     可是,赶上青黄不接的时节,陡然添丁入口,新来的人足足是原有人口的两倍,如此一来,家中难免捉襟见肘。方姨无奈,只得翻箱底钱,甚至开始变卖珍藏多年的嫁妆了。     这天,方姨又在翻箱倒柜,终于找到了两副绣品,将它们紧紧攥在手里,不住地唉声叹气。     朱祁铭正想出门前往荀家借书,匆匆朝方姨那边一瞥,立马被方姨手上的绣品震撼到了。     迫不及待地走上前去,从方姨手中接过那两副绣品,仔细看过之后,觉得它们是如此的质朴,又如此的唯美,以至于让人有种身临其境的恍然。     其中一幅是雪景图,一条冰河蜿蜒而下,远方的雪树垂下万缕银丝,背景透着若有若无的淡蓝色,宛如神秘仙姬素妆出浴。另一幅是秋林夕景图,霜林在斜阳映照之下,散发着浓浓的秋意,意境凄美而又略显萧索,几片红叶随风飘零,仿佛有声可闻。     朱祁铭不谙绣艺,但他见多识广,他在脑海中使劲搜索有关王府苏绣绣品的记忆,觉得眼前的两副绣品与苏绣有所不同,至于二者之间的差异究竟体现在哪里,他却不得而知。     “方姨莫非是苏州人?”朱祁铭把绣品还给方姨,心中在替它们惋惜。     方姨从怅然中回过神来,“我老家在湖广长沙府,当年也是阴差阳错,竟然远嫁他乡。唉,一晃十年过去了,这是我还没出阁时绣的,一直不舍得卖。”     数百年后,经工艺改良,湘绣驰名于天下,风头甚至一度盖过苏绣。可是,眼下这两副绣品在世人眼中不过是普通的民间刺绣而已,卖不上好价钱。朱祁铭很想留住它们,却不便说出口。     “多年前的心血,换不来一两银子,太不值了!”言毕,方姨毅然将绣品塞进箱底,合上箱盖。     “方姨,我去荀家借书,借后即回。”朱祁铭舒了一口气,随即想起了借书的正事。     “路上小心点,快去快回。”     嘴上回应着方姨的叮嘱,脑中浮现着那两副绣品的影子,朱祁铭恍恍惚惚出了家门。     大地回春,暖风习习,各色野花杂陈于浅草之间,氛氲入野径,馥郁侵人衣。     乡村小道无比的宁静,此地无关庙堂,亦不涉江湖,置身其间,惴惴的心可稍得安宁。     一番乡间漫步之后,来到荀宅前,朱祁铭气定神闲,对陌生的环境并无半分的不适。     “荀夫子在家吗?”朱祁铭朝门口的仆妇微微躬身,姿容令仆妇大感诧异。     “你找老爷有何事?”     “借书。”     “这······”仆妇如遇见了前所未有的奇事一般,愣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     一个九岁大小的女孩自内室缓缓走了出来,匆匆打量了朱祁铭一眼。这女孩面目清秀,衣着不俗,身上透着一副小主人的气派,只是眉宇之间并无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傲气。     “姐儿来啦。”仆妇赶紧躬身行礼,随即交手垂目,再也不敢正眼看人。     “进来吧,想借何书?”女孩似乎十分吝啬笑意,纵然传递着热情,却仍是神色淡然。     “《史记》。”朱祁铭跨入堂中,目光从女孩耳际掠过,投在她身后的挂画上,暗道:这副《风雨归舟图》可是父王久寻无果的珍品啊!     女孩略一诧异,“还以为你要借《千字文》、《千家诗》呢,等着。”转身朝穿堂走去。     这时,一阵朗朗的读书声飘了过来,似有许多小孩齐诵《百家姓》,朱祁铭不禁暗暗替那些逃难的孩子感到庆幸:在荀家既有饭吃,又有书读,有此归属,夫复何求!     正感叹着,忽见女孩抱着一本崭新的《史记》走了过来,那书封皮甚是精致,隐隐有书香飘来。     “多谢。”朱祁铭拱手施礼,随即从女孩手中接过《史记》。     女孩盈盈一福。朱祁铭见状顿感恍惚,瞧女孩的姿容,分明出自钟鸣鼎食之家,诗书簪缨之族,可是,荀家只是平民之家呀!     他不由自主地深深望了女孩一眼,入眼的景象有些模糊,吕夕谣的笑脸就在这一刻蓦然浮现出来,于是,一道淡淡的伤感从他心底缓缓划过。     “来我家借书的,你是第一人。不必留字据,还与不还由着你。”女孩的语气令人捉摸不透,言下之意不知是赞许还是质疑。     “叨扰了,告辞!”朱祁铭快步出了荀家大门,心中窃喜:隐身之地无需暴露,运气真好!     “等等,你是哪个村上的?”     女孩的询问声飘了过来,但他人已走远,不必作答。     窃喜尚存心头,不远处却在此时突然响起了一道阴沉的询问声:“荀家可在此村?”     “往前走,百步开外就是荀家。”     本能驱使着朱祁铭躲到一棵大树后,偷偷望去,只见两个长着武人身板的汉子穿着一袭儒衫,显得极不协调,二人阴冷的脸色令人望而生怵。     他猛然意识到,如今自己出门找书读竟是一种不堪承受的奢侈!这里依然关乎江湖,只是不知是否还涉及庙堂!   待二人进了荀宅后,他快步闪入小道,在草木的遮掩下,向着卢家村一路狂奔。   一步跨入家门,砰砰直跳的心这才渐渐平静下来。   突然,隔壁家门口又响起了一道询问声:“卢二娘何在?”   对这道声音,朱祁铭再熟悉不过了,它赫然就是云娘的声音!   朱祁铭本想躲到后院里,稍作迟疑,一头钻入房中,轻轻关上房门,静静等待着惊魂时刻的到来。   “是卢二娘家吗?”杂乱的脚步声止于大门外,云娘的询问还算和气。   片刻后,方姨的声音传了过来:“你找谁?”   “听说你刚收了两个儿子,过来看看。”   “你是谁?这关你什么事?”方姨的语气中罕见地带上了冷淡、逐客的味道。   “看看。”   在方姨的惊咦声中,杂乱的脚步声朝朱祁铭的房间逼近。   朱祁铭的手指在轻轻抖动。   “娘。”   “娘。”   大福、小龙的呼唤声适时地传了过来,而房门前的脚步声转向门口移去。   “这就是你的两个新儿子呀,半大小子可不好养,费粮!”   “云娘,有来路不明的人去了荀家。”   “快走。”   ……   朱祁铭倒在床上,背心里已满是冷汗。 第四十九章 荀家小姐   多亏方姨没把朱祁铭归在“被收养人”之列,朱祁铭这才得以有惊无险地逃过一劫。   像朱祁铭这么一个孩子,若一人现身于其它地方,一定会引起许多人的注意,想要隐藏绝无可能。如今呆在卢家村一带,因逃难来的孩子太多,别人想要遍查并非易事。   况且,这里已经被人查探过了,反而成了世上最安全的地方。   卢家村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朱祁铭每日习拳、读书,偶尔到田间地头转转,日子倒也过得惬意。   但家里的粮食只够半月之用了,方姨着了急,她不能等到揭不开锅了再去临时抱佛脚,便领着念青、翠儿、小红她们没日没夜地做针线活,但在这穷乡僻壤的地方,做针线活挣不了多少钱,还是管不了一大家子人吃饭穿衣,方姨几次想把珍藏的绣品卖了,又几次咬牙留了下来,最后一次还是被朱祁铭劝住的。   这天,朱祁铭带着小驹去看大福、小龙垦荒,见路边地里绿油油的一片,颇为诧异。“为何种这么多韭菜?”   “那是······麦苗!”小驹又露出了鄙视的笑。   朱祁铭吸取了教训,他知道在乡村里,自己的见识真的不如这个三岁的小屁孩,便赶紧掩饰自己的窘态,“我只是说笑说笑而已。”   “你就是不认得麦苗!”   嘿,这小子倒认真了!   朱祁铭故意把脖子一扬,“今日头疼,唱不了童谣了。”   小驹连忙笑嘻嘻地凑了过来,小手指向田间,“嘻嘻嘻,好像······韭菜哟。”   “杨柳儿活,抽陀螺;杨柳儿青,防空钟;杨柳儿死,踢毽子;杨柳发芽儿,打拨儿。”   朱祁铭哼着这首京城流传最久最广的童谣,小驹在一边断断续续和着,二人很快就来到了村东头。   大福、小龙见了朱祁铭、小驹二人,只是冲他们咧嘴笑笑,却不想停下手里的活。   这时,晴儿提着陶壶给大福、小龙送水来了。   “小明哥,你也来啦。”晴儿丢给朱祁铭一个笑脸,转对大福、小龙道:“大福哥、小龙哥,歇会吧,快来喝水。”   大福、小龙这才停了手上的活,慢慢吞吞地走了过来。   “这几亩地尽快种上粮食,家里也可多些收成。”朱祁铭越来越入乡随俗了,说出的话也带了些农家腔调。   “快不了,现今只能等着种秋粮,还得等几个月。”大福把嘴从壶口移开,不等嘴里的水全下肚,便搭上了话。   小龙接过陶壶,“娘说了,先种两亩棉花,余下的地等着种秋粮。”   自元代起,棉花种植已推广到了长江流域、黄河流域,明代棉花种植范围极广,但那时的棉花并非现代人所见到的陆地棉,而是亚洲棉,棉绒短粗,产量不高。不过,种两亩棉花足够一家人穿衣之用了,还可剩出许多用于出卖,交换日用品。   朱祁铭哪懂得了农活?他听得有些迷糊了。   说话间,一辆马车徐徐驶来。拉车的马通体雪白,白马身后的车篷显小,外观十分的雅致,车帘似乎是用朝鲜细布做成的。   车前坐着一个年老的车夫和一个仆妇模样的中年妇女。车后跟着两个骑马的壮汉。   车帘一晃,一双星目闪了一下,只见仆妇附耳靠近车篷倾听片刻,转对车夫低语一番,马车便缓缓停了下来。仆妇跳下马车,掀开车帘,扶着一个女孩款款而下。   女孩穿着素雅,但往道上一站,路边妖艳的野花立马失了颜色。那女孩朝这边扫了一眼,晴儿直往朱祁铭身后躲,一副自惭形秽的样子,而大福、小龙二人捏着衣襟,显得很不自在,不久便偷偷溜到地里干活去了。   只有小驹被路边的蝴蝶所吸引,直接无视女孩的存在。   这个女孩赫然就是那个给朱祁铭送书的荀家小姐。   毕竟受过她的赐书之恩,朱祁铭便迎前一步,拱手施礼。女孩立马以万福礼相回。   晴儿眼中放出了异彩,肯定是在感叹世间怎么会有女孩子能端出如此优雅的姿态来。   “原来你家在卢家村呀。”女孩脸上似乎有了一丝笑意,“你家是哪家?”   “村东头第五家。”晴儿抢答道。显然,在晴儿眼中,这么一个富家小姐对自己的小明哥如此友好,是极长脸面的事,她的拘谨感觉也不复存在了。   “我忘了问你,你比我大不了多少,怎么就能读史了呢?”女孩似乎并无打个招呼就走的意思。   你若得知我三年前便读史了,岂不是要当场晕倒!朱祁铭心里这么想,嘴上可不敢实话实说。   言多必失,朱祁铭本不愿透露自身的任何信息,但一想到今后可能要长住卢家村,少不得还会上她家借书,便说了番半真半假的话:“蒙学开得早,所以今年就读史了。”   “蒙学?”女孩的兴趣似乎更浓了,“你不是本地人。”   朱祁铭心一沉,只觉得头皮阵阵发麻。女子真的不可太聪明,女子无才便是德,古训诚不我欺也!   “他是我家亲戚。”晴儿学着她娘的腔调道。   女孩看了看晴儿,望着朱祁铭欲言又止。   “晴儿妹妹,你带着小驹先回家吧。”朱祁铭吩咐道。   晴儿应了一声,牵着小驹避到一旁,不时瞟这边一眼,却并不急着回家。   “那天你刚走,就有两个来路不明的人上我家打探一个男孩的下落。”女孩的目光定在了朱祁铭脸上,“他们所说的男孩的年龄、模样很像你。”   朱祁铭闻言暗自叫苦不迭,看来有把柄落在她手上了,今后还得想法子哄住这个小祖宗。   “那两人一看就知不是好人,谁愿意搭理他们!”女孩嘴一撇,露出了些许厌恶的表情。   这是几个意思?想拿捏我?可是,如今我只是穷小子一个,拿捏我无利可图呀!   就在朱祁铭仔细思量女孩的语意,深感迷惑不解时,女孩又道:“其实,我早就知道你不是本地人了。那天,有个叫云娘的也去了我家,她的口音似乎跟你一样。”   朱祁铭觉得背上又开始冒冷汗了。姑奶奶,你快走吧,听你说话很受折磨!   这时,朱祁铭身后响起了一阵杂乱的脚步声。   “小明,还是把绣品卖了吧,等到揭不开锅再卖,就讲不起价了!”方姨快步朝这边走来,身后还跟着念青、翠儿、小红她们。方姨一眼瞥见荀家小姐,诧异道:“哦,有贵客。”   方姨这几天经常鼓捣她的米缸,看一次就添一份焦急,这次显然是再也沉不住气了。   荀家小姐朝方姨微微躬身,旋即转身朝马车那边走去,上车前,扫了众人一眼,摇摇头,不无同情地道:“一大家子吃闲饭的小孩,这日子怎么过哟!”   你也是个小屁孩,这话是你该说的么!朱祁铭心中有气,却也不便发作,毕竟被人拿住了把柄。    第五十章 祸根   “方姨,她是荀家的小姐。”方姨望着远去的马车发呆,朱祁铭赶紧扯了扯她的袖子,小声道。   “这孩子教养真好!”方姨轻咦一声,这才回过神来,赞道。   她教养好,瞧她临行前幸灾乐祸的样儿,分明就是个小人!   朱祁铭心里犯着嘀咕,嘴上却不愿顶撞方姨,只是轻哼了一声。本来,他对荀家印象极好,荀家全无土财主、暴发户的骄横做派,处处与人为善,平民之家却有“忠厚传家远,诗书济世长”的士大夫风骨,这是许多缙绅之家也比不了的。但他与荀家小姐一番交谈后,心有余悸,故而对她产生了抵触情绪。   “娘。”晴儿小跑过来,抱住方姨的手臂,脸上的表情显得相当兴奋,“那位姐姐与小明哥好配哟,像戏里的人一样!”   朱祁铭又想到了荀家小姐的临别之言,心里颇为不爽。配?话可不能乱说!她是千金大小姐,我如今是农家穷小子,配个屁哟!   “那孩子长得真好看,画里人似的!”方姨的神智似乎还不太清醒。   醒醒吧,方姨,等您见了吕夕谣,岂不是三天都回不过神来!   蓦然想到吕夕谣,朱祁铭的情绪随之低落下来。   “小明,我看干脆把绣品卖给荀家得了,每幅卖一两银子就行了。你择个日子去趟荀家。”方姨又想起了她的米缸,眼中浮起了深深的期待。   朱祁铭下意识地点了点头。然后一帮人舍下大福、小龙二人,回到家中。   朱祁铭无心读书,做活又插不上手,只得坐在方姨房里,看母女四人做针线活。   念青下月过完生日就十三岁了,到方姨家后,经过一段时间的调养,出落的水灵灵的,愈发像个大姑娘了。   “娘,家里粮食不多了,眼下地里到处都是野菜,不如去地里挖些野菜,七分菜,三分粮,这样也能捱两个月。”念青道。   “诶,这法子好,娘怎么就忘了呢?你们带上晴儿,四姊妹一起去挖野菜,不愁咱家就过不了这个春荒。”   三个女孩齐齐应了一声,放下手里的针线活,出了房门。   “念青,你快成大姑娘了,小心碰上村里的无赖丁二狗,不要离家太远!”方姨见她们走得急匆匆的,便赶紧递上一声叮咛。   “方姨,丁二狗是谁?”朱祁铭知道这边民风淳朴,陡然听方姨说村里有无赖,当下深感诧异。   方姨撇撇嘴,不屑地道:“丁二狗视赌如命,输光了家产,卖掉了妻子,成了人见人怕的泼皮无赖。一个大男人,有手有脚的,却养不活自己,成天靠讹人为生。”   “方姨,我闲着无事,我也去挖野菜吧?”   方姨含笑嗤了一声,“说什么呢?快回房里读书去,方姨还指望着靠你长脸呢。”   ······   偏偏丁二狗整日游手好闲,到处瞎晃悠,今日讹了别人半坛酒,喝得已有三分醉意,不知怎么的就逛到了地头上,一见念青,两眼就发直了。   念青很懂事,赶紧招呼三个妹妹先回了家,等丁二狗口出轻佻之言时,抓起一把泥土撒在丁二狗脸上,转身逃向家里。   丁二狗恍惚半天,这才动身追到方姨家门口。   闻讯后的方姨拦住丁二狗,“不准你欺负我女儿!”她的身材、语气都显得十分的柔弱,毫无震慑力。   丁二狗一把将方姨推倒在地上,“一家子妇孺,老子怕什么!这丫头偷了老子的财物,今日就拿她做抵偿!”说完此话,双眼死死盯住了一旁的念青。   朱祁铭闻声从房里跑来,见到眼前的一幕,当即怒不可遏。可能他自己还未察觉,他早在心底里把方姨视作娘了。此刻,见方姨倒在地上咧着嘴,他不由得很想冲回房中,找出王魁送给他的那柄短刀,将眼前这恶棍给灭了。但隐隐中有一丝戒意牵动着他,驱使着他収起了杀人的念头,操起一根木棍,紧跑数步,举棍狠狠打在丁二狗背上。   朱祁铭习拳已久,手上的力道不小,加上对方猝不及防,所以一棍就将丁二狗打翻在地。   丁二狗躺在地上翻了半天的白眼,爬起身来,见眼前站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当即恼羞成怒地猛扑过来。   这时,大福、小龙二人飞奔过来,拦在朱祁铭身前,拳头一握,臂膀上的骨骼咔咔作响。   见两个半大小子站在那里组成了一堵墙,丁二狗顿生怯意。“等着,老子与州衙里的胡海、耿大是哥们,有你们好看的!”随即灰溜溜地逃走了。   念青她们赶紧扶起方姨。方姨没怎么把丁二狗的话放在心上,她只是觉得如今有一帮小子替自己出头了,故而颇为欣慰。   “大福、小龙你们忙去吧,念青,你带着几个妹妹在大福、小龙二人身边挖野菜,不要走远。”方姨吩咐道。   念青四姊妹随大福、小龙去了村东,方姨一边担心着几个女儿的安危,一边记挂着家里的米缸,不禁幽幽叹了口气。   忽见一辆马车缓缓驰来,在方姨家门前停下,一个穿着得体的中年仆妇下了马车,张望一番,走到方姨身前,“是卢二娘吗?”   “是。你找我有事?家里坐吧。”方姨带着几分诧异,挥手相邀。   “不必了。”仆妇道:“我是荀家的人,我家小姐说了,只要你家那个借书的哥儿肯往荀家做事,荀家今日便奉上五石谷子以作定酬。”   哼,乘人之危!朱祁铭闻言,心中对荀家小姐的印象又坏了数分。   “他还在读书,哪能出去做事?”快要揭不开锅的方姨似乎并没有为五石米动心。   “也不是什么重活,做做茶童、书童什么的,轻松极了。再说,在荀家也可读书的。”仆妇看似很有耐心。   “我家小明还小,恐怕不会伺候人,多谢荀家好意。”方姨满面含笑,但神色甚是决然,语意亦不曾留有丝毫的回旋余地。   “不想去荀家做事也行。”仆妇顿了顿,“我家小姐可借给你家五石谷子,若秋粮收成好,可是要还的,至于利嘛,到时候看田里有什么时令果蔬,取一些便行了。”   就是嘛,哪来的好心?还不是贪便宜!朱祁铭也不知怎么的竟动了气,断然道:“我家不缺粮!”   方姨正愁着一家子的吃用,觉得仆妇说得合乎情理,本来动了心,听了朱祁铭的话,尽管心中不舍,但还是向着朱祁铭这边说话:“还是算了,多谢荀家好意。”   仆妇怏怏地转身上了马车,蹄声响起时,方姨扭头看向朱祁铭,笑色中流露出些许的责备之意,“荀家小姐想帮衬咱家,又要顾及咱家的体面,故意托人那样说话,你这孩子赌的是哪门子气!” 第五十一章 福兮祸兮   有野菜当粮,方姨一时半会还不用为揭不开锅而发愁,但天气一日日转暖,孩子们的衣裳该换换了。朱祁铭倒好说,反正他穿什么都有模有样的,小红、晴儿、小驹尚小,也不用太操心。只是念青、翠儿眼看快出落成大姑娘了,该有个大姑娘的装扮;而大福、小龙晒得黑黢黢的,穿上破旧衣服,与叫花子无异,他二人也该添几件像样的衣服。   方姨催朱祁铭尽快去荀家卖那两副绣品,朱祁铭不愿成行,便劝道:“方姨,您都收藏十多年了,如此贱卖太可惜了!不如再绣一些新的绣品用于出卖。”   “那怎么成?”方姨为难道:“既无绣架,又无画师提供图案,只能自己作图绣些小玩意,不值钱。”   朱祁铭无奈,便匆匆出了门,走不多远,察觉到自己竟然忘了带绣品,待返回家门口时,忽然觉得身上直冒鸡皮疙瘩,扭头看去,只见丁二狗在那边正以奇怪的眼神盯着自己,他身边有两个衙役模样的人,大概就是丁二狗提到的胡海、耿大了。   那天打了丁二狗一棍,肯定被这个泼皮惦记上了,竟然还因此而招来了衙役!想到这里,朱祁铭心中不禁泛起一阵寒意。   恰在这时,荀家小姐那辆熟悉的马车缓缓驰来,丁二狗等人似乎对马车的主人颇为忌惮,只过了片刻功夫,三人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若非机缘巧合,朱祁铭恐怕一辈子都不会如此透彻地看清一个奇怪的群体——胥役。不过,此刻他的心思已不在那两个衙役的身上,徐徐驰来的马车令他稍感不安。   本想回到房中避一避,又觉得自己犯不着那么狼狈,犹犹豫豫间,马车已然到了门前。   马车缓缓停下,车帘一掀,露出一张含嗔的俏脸。“再想到我家借书,那是不能的了!”   朱祁铭顿时茫然,暗道:分明是她在拿捏我,我可没招惹她呀,还打算让我一个王子做她的书童、茶童,亏她敢想!如今竟像她受了多大委屈似的,莫名其妙嘛!   不过,再怎么赌气,也不宜明着翻脸,借书一事可不能搅黄了,否则,在这偏远的乡村,自己一无所能,终日无所事事,难免会度日如年。   “若不嫌弃,请到寒舍一坐。”朱祁铭十分真诚地举手相邀。   “哼!”车帘猛地一合,马车随即启动。   无边的麦浪掩住了远去的车影,朱祁铭如坠五里云雾之中,他不明白一个姿容端雅的富家小姐为何突然之间连面上的礼节都不顾了,翻脸比翻书还快。   良久之后,他意识到借书之路已然被堵死了,而方姨将绣品卖个好价钱的梦想也随之落空。   或许一切都源于借粮一事,于她而言,借与不借真有那么重要吗?   朱祁铭有些后悔,自己一时随性,竟然断了方姨的粮路,还断了她的财路,这个春荒就算全家人吃菜咽糠恐怕也难以度过去了。   可是,自己当时为何那般随性呢?心被这道疑团包裹着,中有一丝烦恼,纠缠不休。   拼命清空那些突如其来的杂念,思绪渐渐落在了方姨的绣品上,记忆就在这一刻被打开。三年前,他在王府见过西域商团,商团中半是亦力把里人,半是撒马尔罕人,当西域人见到存心殿那几幅苏绣绣品时,激赏的目光令人难忘。   如今沿海倭寇、海匪肆虐,海路不畅,而陆上丝绸之路又被瓦剌卡住了咽喉,大明珍贵的刺绣绣品难以外输,此时若有一支西域商队经过这里,大可拿出那两幅绣品来向他们漫天要价。   忽然意识到自己是在白日做梦,便自嘲似地缓缓摇头。   当他的头摇向西边时,却再也转不回来了。   一辆造型怪异的马车,还有车后的驼队、马队,组成了一道奇特的风景线,一路的铃声带来了浓浓的异域风情。   朱祁铭揉揉眼睛,再举目望去,直到看清驼背、马背上的人影后,这才确信自己所见非梦,前方出现的队伍正是一个撒马尔罕商队,来者的衣着与他残存的记忆十分吻合。   心跳蓦然加速,笑意在脸上荡漾。“方姨,快找出那两幅绣品!”朱祁铭跑入家中,拉住一脸疑惑的方姨往房中奔去。   “跟荀家说好啦?”方姨熟练地开了箱,飞快地翻出绣品递向朱祁铭。   朱祁铭只取了那幅雪景图,跑到屋外,将雪景图贴在树干上,细细观赏。一望之后,顿觉强光下的雪景图更加惊艳,似有魅惑的气息扑面而来。   铃声、蹄声骤然而止。   “公子,能让我看看你的刺绣吗?”一个女子的声音传了过来,此女的汉语还算流利,只是带着较重的口音。   公子?朱祁铭觉得这样的称呼套在自己头上,不伦不类的,显得滑稽可笑,不过,只要她对雪景图动心即可,其它的事都可忽略不计。   朱祁铭从容地将雪景图递到车上人手里。车上人头戴似巾非巾、似冠非冠之物,幽蓝的眼神透过白纱,投射在那幅绣品上。   几个穿戴怪异,但面目和善的男子下了马,围到车前,诧异地望着雪景图,个个都是一副茫然不解的样子。片刻后,他们开始热烈讨论,叽里呱啦,没完没了,时而摇头,时而露出略有所悟的表情。   最后,那几名男子似乎达成了共识,纷纷朝车中女子点头。   “公子,这绣品卖吗?要是卖,你开个价。”车中女子十分和气地道。   方姨渴望这幅雪景图能卖出一两银子的价钱,如今遇上了撒马尔罕商团,怎么也得翻个五倍!想到这里,朱祁铭伸出了一只手。   撒马尔罕人见状,又围在一起交头接耳。   这时,方姨匆匆走了过来,“小明,他们是什么人?”   “撒马尔罕商队。”朱祁铭随口道。说完他就后悔了,他担心如此坦露见识,会让撒马尔罕人和方姨生疑。   好在车上女子只说了句“公子好见识”,又急匆匆埋头看雪景图了,而方姨则愣在那里恍若未闻。   突然,朱祁铭脑中闪过一道疑惑:为何方姨对新认的二子三女都问明了底细,却唯独对自己的身世从不过问呢?   疑惑尚未散去,车上女子便开了口:“行,就五十两银子!”   五十两?五十两!朱祁铭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转头望向方姨,只见她目瞪口呆地站在那里,似丢了魂一般。   “夫人,方才你不在,是你儿子开的价,你若不满意,我可以再加十两,不能再多了。”车上女子道。   ······   铃声、蹄声渐渐远去,方姨捧着那六十两银子,手在微微颤抖。   她从未像今天这般富有过,她太需要这笔银子了!有了这笔银子,她可以轻轻松松领着一家人度过春荒,若省着点用,甚至足以将一大群孩子抚养成人!   她的双手颤抖着,一不小心将银子撒在了地上。   就在这时,不远处响起了一道阴毒的声音。   “特么的,这是老子的银子!”    第五十二章 风雨欲来   丁二狗盯着地上的银子,咽了咽口水,“老子的银子几时掉在这里了?”他身后跟着胡海、耿大二人。   “胡说!”方姨纵有痛斥之心,无奈语气柔弱,镇不住场子。“我刚卖了绣品,换来六十两银子,怎么就成你的了?”   “针线活赚得了这么多银子?你蒙谁呀!”   越来越多的村民聚拢过来,其中就有方姨的大伯子、小叔子,许是忌于旁观者众多的缘故吧,面目不善的胡海、耿大立马换了一副面相,其中一人道:“这事得打官司。”   朱祁铭如见了苍蝇一般,深深的厌恶感倏然浮上心头。这银子是不是丁二狗的,别人或许还不清楚,可你二人最清楚!   他不明白两个衙役模样的人为何有这般说辞,待要出言相驳时,心中却有分迟疑,担心自己会招来衙役的怀疑,便拼命敛起京城口音,夹杂上方姨她们的腔调,道:“商队还没走远,是不是方姨卖绣品的银子,追上去问问不就清楚了吗?”   “是啊,去问问不就清楚了吗?”村民们纷纷附和道。   胡海、耿峰二人率先开溜,丁二狗凶狠地扫了朱祁铭一眼,“臭小子,等着瞧!”随即匆匆挤出了人堆。   如此恶棍,若不给他些教训,不知还会有多少乡亲受其欺凌!就在这一刻,朱祁铭心中一动,开始暗暗为丁二狗设计下场了。   一场闹剧很快就散了场,方姨悬着的心落进了肚里,但朱祁铭的一颗心却再也静不下来了。   有太多的疑问需要解开,有太多的未知风险在悄悄靠近,是该去见见荀大善人了,至少,在这偏远的乡村,方姨一家可以借助的力量似乎只有荀家了,若令丁二狗忌惮的荀家都袖手旁观,那方姨今后的苦日子便会遥遥不见尽头。   从旁人口中,朱祁铭得知荀夫子从不拒见乡里,他单名一个良字。荀良,有意思,吏治循良,天下大治!   来到荀家大门前,朱祁铭通报道:“卢家村的小明求见荀夫子。”   仆妇转身入内,片刻后回还,将朱祁铭引至一处看似书房的地方。   站在书房外,朱祁铭心中有些纠结,到时候若自称“小子”,则对己不尊;若直称“我”,则对人不敬。还是自称“晚生”吧,虽然不伦不类,却也两不相害。   一名书童前来引朱祁铭进了书房,然后轻手轻脚地离去。   书房内无花草,未焚香,四周全是书,只有一张精致的书案和四张椅子未承载书的重量。   一名四十出头的男子缓缓站起身来,他青衫短须,目光如炬,一副腹有诗书气自华的样子,微现皱纹的眼角与舒展开来的嘴角浮着三分笑意,似与生俱来的一般。   “听馨儿说,卢家村卢二娘家有位小亲戚能读史书,想必就是你了,请坐。”荀良深深望着朱祁铭,但并未给后者带来不适。   馨儿?那女孩叫荀馨?这个荀夫子虽熟读诗书,却很粗心,一不小心就把女儿的闺名给卖了。   朱祁铭拱手施礼,“晚生谢过夫子。”   “晚生?都能读史书了,如此自称未尝不可。”荀良再次举手相邀,二人先后入座。   “晚生此来······”   朱祁铭只说了四个字,荀良便摆手示意他不必再说。“此地来了一大帮小孩,如今看来,能让人过目不忘的,只有你一人。”   此话已涉及朱祁铭心中的疑团了,两班人马先后上门打探自己的下落,荀家肯定也注意到了自己的存在,但自己目前依然很安全,至于安全到何种程度,此刻似乎做个听众便能知晓了。   “还能年幼读史,那就更加令人好奇了,你肯定是一个极聪明的小孩。”荀良表露着疑问,但语气中不乏善意。   朱祁铭意识到到当初到荀家碰运气的想法真的很冒险,或许是对荀家的第一印象极好的缘故吧,好印象左右了自己的意志。不过,到目前为止,自己的运气似乎还不错。   “前些日子,有两班人前来打探一个十岁小孩的消息,来者不善啊。”荀良稍作停顿,又深深打量了朱祁铭一眼,“荀家多少有些家业,找上门来的人不少,若是与人为善,荀家自然不会推辞,至于助人作恶的事嘛,荀家断然不会去做。”   话没说穿,但似在暗示:放宽心,荀家不会出卖你!   疑团已经解开!朱祁铭对荀家的好印象进一步加深了,且觉察到荀良并未将自己仅仅当作一个小孩子对待,或许是因为自己年幼读史使得他另眼相看的缘故吧。   这时,书房外传来一阵极为轻细的脚步声,片刻后重归于寂静。   朱祁铭疑惑地看向荀良,荀良只是笑着摇了摇头,似乎并不在意。   “午间卢家村发生的事我都听说了。这一带出现西域商队,颇不寻常。”荀良面现忧色,似在自言自语。   朱祁铭突然觉得自己应该卖弄一下见识,看是否能让这位夫子将心扉敞得更开。“照说,西域商队应从大同府折向南行,经紫荆关入京,可他们却从北线绕道于此,不用说,大同府那边必有鞑贼入寇,西域商队担心在平野上行进会遭遇劫掠。除此之外,他们走山路且避开官道,皆因其携带的物品价值不菲。”   荀良怔怔地看了朱祁铭一会,目露激赏之色,旋即幽然叹道:“当年汉武帝为控制丝绸之路要冲,不惜数次用兵,虽遭诟病,但仍不失为一代英主。唉,如今听任瓦剌在我大明家门口围堵,只怕往后难得安宁喽!”   荀良的话虽不合朱祁铭的来意,但朱祁铭亲历亲见了鞑贼入寇一事,闻言后,心念不禁再次回到了紫禁城那个风云际会的地方,暗道此消息肯定早传入京城了。   荀良兀自沉思良久,这才朝朱祁铭展颜一笑,自嘲道:“许久不遇彼此投机的谈客了,话多伤神,小兄弟别见笑。”   兄弟?既如此,那荀馨该如何称呼我?嘿嘿,有趣!   “听夫子之言胜过读书!”   马屁拍的正是时候,荀良脸上浮起了些许得意之色,谈兴也更浓了。“庄户人家老实巴交的,心思抵不上小兄弟你,不用说,我未猜错的话,你肯定是为卢二娘的麻烦事来找我的。”再次深深望了朱祁铭一眼,“你在卢家村做客,能如此待人,值得称许。乡里乡亲的,岂有不帮之理?荀家有一帮护院的高手,暗中教训一下地痞无赖并非难事。”   朱祁铭的心顿时宽了下来,暗道:荀家仗义!   “不过,此事涉及到胥役,恐怕不是那么简单了。”荀良眼中似含隐忧。   “胥役?”朱祁铭心一沉,疑问随之而来。   “哦,小兄弟年幼,或许对有些事还不太清楚。胥役是衙署里招来帮闲的人,如给官员端茶送水的门子、代笔的书手、站堂的衙役等等,大多是地面上的无赖,且不领俸禄。不仅无俸,甚至还要为谋得胥役的身份而交‘顶首银’。”   世上哪有贴钱做义工的?乘荀良稍事停顿的间隙,朱祁铭插嘴道:“这是为何?”   “有了在官府做事的身份,就有财路,许多人‘朝以青衣入,暮持百金归’,财路何在?无非是敲诈勒索罢了。朝廷想要天下太平,他们却唯恐天下不乱,无事生非,小事挑拨成大事,从中敛财。哦,那胡海、耿大二人就是邻村的无赖,在州衙做衙役。”   朱祁铭顿觉恍然。紫禁城一心求天下太平,而最底下的喽啰偏偏在到处生乱,如此一来,太平愿景竟然成了落不了地的空中楼阁!难怪世道不宁,难怪人心如此散乱!   可是,朝中衮衮诸公对此毫不知情么?   突然,一名仆妇在门外禀道:“老爷,有个女娃在外面啼哭,说是要找什么小明哥。”   朱祁铭猛然起身,跑出书房,迎面差点撞上一个正转身躲避的女孩,无暇细看,一路跑到大门前,只见晴儿泪痕满面地站在那里。   “小明哥,娘被人抓走了,银子也被他们搜走了!”    第五十三章 较量(一)   朱祁铭牵着晴儿的手,怒意在胸中泛滥。   他曾告诫过自己,不可被喜怒哀乐蒙蔽了心智,此刻,他要站在皇室宗亲的角度权衡利弊得失。   对朱家江山而言,有些人如至宝,须加以珍惜。方姨就是一颗散落在乡间的明珠,她在替天子抚民,悄悄抹平人间的苦难与裂隙。大明可以没有胥役,但不能没有方姨。   可是,他尚未走出自保自救的困境,也未看透世间百态。持续漂流的心渴望安宁,可惜,异样的变故总是不期而至。   已近黄昏时分,旷野中的雾霭在低空中形成了一个明显的分界,,而他的心境一如眼前的自然景象,半是清明,半是迷蒙。   “小兄弟,请到书房再谈谈。”荀良领着朱祁铭重返书房,并吩咐仆人带晴儿前去用餐。   孩童进餐前的嬉闹声充盈在荀家内院,把那里装点成了闲适的乐土。书房里却是寂然无声,是非曲直,善恶黑白,势必在此激烈碰撞。   “保安州是直隶州,下无属县,卢二娘肯定要被带到州城,人一旦进了牢狱,便由不得自己了。”荀良打破了沉默,语意令人不堪细品。   “保安州吏治如何?”尽管心中惴惴,但朱祁铭仍抱着最后一丝期望。   “荀家从不与官府打交道,对州衙的情形略知一二。知州姓乐,据说为官清廉,这年头,也只能是清者自清而已,要想保住清誉,就得少管事。保安州的断狱之事似乎操在判官手中,判官姓曲,此人不好说。不过,衙役既然敢带走卢二娘,那么,他们肯定是觉得胜算在握,六十两银子,丁二狗能拿到一、二两就不错了,余下的是要分利的,判官瞧不瞧得上这点银子不好说,但凡事都要往坏处想,银子不重要,重要是衙役作为某些人敛财工具的利用价值到底有多大,用别人的六十两银子笼络住一帮喽啰,这是一笔无本的买卖。”   朱祁铭听得骇然心惊,不禁为方姨的处境深感担忧。   “卢家多半还有兄弟,小兄弟回去招呼一声,大不了我陪他们走一趟。”荀良敛起忧色,做出了最后的选择。   朱祁铭闻言有些感动,但他读了不少史书,知道在利益面前,是没有多少道理可讲的,把荀良和方姨的大伯子、小叔子牵扯进来,于三人有害,于方姨无益。   自己还有一道王子的身份,若运作得巧妙,足以碾压朝堂上的一切罪恶。   可身上并无信物用来自证,若在州衙内公开自己的身份,保安州势必会派人入京核实,无论是带着自己还是留置自己,前前后后都要花上旬月的时间,这期间自己身不由己,保安州无法维护自己的安全。而且,事情一旦走到那一步,很可能生出旁的枝节来,后果难以逆料。   再说,自己公开王子身份闹州衙,恐怕不会给天子、朝中重臣留下好印象,回京后恐怕会有后续麻烦。   得拿捏好分寸,得掌控住细节!   想到这里,朱祁铭笃定了主意。“多谢夫子,晚生一人前往即可。”   荀良诧异地望着朱祁铭,半天说不出话来。   朱祁铭带上晴儿匆匆出了荀家,身后传来荀良的声音:“我会派两个婆子去卢二娘家帮忙照看孩子!”   朱祁铭回身道声谢,再看荀宅时,突然觉得荀家乃货真价实的乡绅之家,只是差个名分而已。   路边繁星般的野花依然弥漫着阵阵清香,只是此刻的馥郁令人伤感。而渐渐淡去的残阳,悄悄浮起的暮色,让落寞笼罩住了路人的匆匆行色。   回到家中,见一群大孩小孩围在一起抽泣,而小驹在念青怀中睡着了,朱祁铭默默走进房里,清点他仅有的一点家当。   《史记》还是要还给荀家的。那本《战国策》和那柄短刀,留给小驹好了,等他长大后或许用得上;还有饼摊大婶送的蒙绸藤编螽斯,留给晴儿好了;对其他的人,无奈只能送上祝福。   此去州城,在州衙内应不会有太大的危险,可是,一旦出了州衙,极有可能险象环生。   于人于己着想,卢家村他再也不能回了。此刻的离别或成永诀,心中的不舍与离绪触动了泪点,方要泪雨零落,他蓦然发现自己竟然疏忽了该如何成行这道难题。   且不说自己人生地不熟得方向都摸不准,就算自己路熟,一个小孩子又将如何独自夜行至近百里外的州城呢?   突然,门外响起一阵蹄声,暮色中,五道朦胧的人影下了马,朝门口匆匆走来。   翠儿燃了灯,只见五个壮实的汉子正朝堂中张望,脸上似乎并无恶意。   “谁是小明?奉我家小姐吩咐,我五人陪你去州城。”五人中的一人道。   朱祁铭闻言大喜。荀家这份人情自己还是要领的,瞧五人的神态很像护院高手,定能将自己安全送抵州城,还能护送方姨平安归来。只是不知荀大小姐的义举是否附有苛刻的条件。   “不会是白帮忙吧?”朱祁铭难以相信荀大小姐会如此慷慨。   方才说话的汉子摇摇头,随即犹犹豫豫地道:“哦,我家小姐说了,你若再敢承受夫子‘小兄弟’之称,当心你瘸掉一条腿!”   朱祁铭不禁苦笑,都这个时候了,荀大小姐还在斤斤计较,叫一声小明叔,有那么亏吗!   好在荀大小姐这点要求不算过分,自己怎么好意思与一位四十出头的人称兄道弟呢?   ······   保安州州城规模不大,城中居民约有七千人,南北向和东西向各有两条大街。   州衙位于南街偏中位置,门前有个广场,广场四周绿树成荫。辰正时分,衙门前陆陆续续聚来十数人,这些人纷纷踮着脚朝衙内张望。   衙堂内,乐知州居中而坐,曲判官坐于侧后。两班衙役分站于两边,正中地面上跪着一男一女二人。女的是方姨,脸上憔悴不堪,身上已满是污垢,显然昨晚她是在牢中度过的;男的是丁二狗,身上干净得很,显然昨晚他在州城里逍遥自在。   正闭目养神的乐知州突然睁开眼,于是,奇葩的一幕出现了,乐知州将惊堂木一拍,嘴上却不出声,只是斜眼看向曲判官。   曲判官心领神会,喝道:“大胆卢氏,竟敢登堂入室,窃人银两,还不快快招来!”未审先判,结局如何,已是不言而喻!   若司马相如、贾谊还活在世上,一定会被曲判官这番话给气死。“贾谊登堂,相如入室”,这一典故流传了千年之久,可如今登堂入室这个给人带来无尚美誉的词汇竟被无知者滥用,真是令人无语。   堂中人影一闪,朱祁铭小小的身影出现在了方姨背后。   “不对呀,大人,既然一人有罪,堂上何以跪着二人?”    第五十四章 较量(二)   “小明,你来干什么?快出去!”率先看向朱祁铭的是方姨,一路的跋涉、一夜的惊恐与牵挂令她形容枯槁,精神萎靡。一见朱祁铭,她近乎呆滞的目光倏然发亮,深深的担忧随之流露出来。   朱祁铭不忍细看方姨的面容,目光扫向堂上的主官、佐官二人,心中的酸楚化作愤懑。   曲判官见堂上突然多了一个小孩,拼命地挤眉弄眼,显然想将威仪挂在脸上,但那张脸显然无法承受凛然正气的重压,只能在徒劳的挣扎中扭曲变形。曲判官伸出一只手抓向桌案,却发现惊堂木远在乐知州身前。   乐知州此时眉眼低垂,似在阅读桌上的卷宗,但细察之下,会发现他在真寐假阅,此等公堂上就能见周公还不失态的功夫,没个十年八载的历练是学不来的。   喧哗声能催乐知州入梦,而骤然间的寂静反倒让他张开了眼皮。见一个十岁大小的男孩直直地望着自己,他懒得去抓惊堂木,动动嘴皮,扔下了一句口头禅:“见了本官为何不跪!”   “大胆!”曲判官盯着朱祁铭大喝一声,由于动作过猛,膝盖头碰到了桌案,脸上立马成了便秘相。   两班衙役抖起了威风,公明棍杵得砰砰有声,嘴上呼呼作响。片刻后见那小孩并未尿裤子,反倒饶有兴致地托腮看他们表演,当即泄了气,齐齐罢手定在了那里。   “不敢跪,跪了怕大人承受不起。”杵棍舞十分精彩,朱祁铭看得兴起,不料衙役却草草收了场,他颇为失望,这才意识到还需回乐知州一句话。   乐知州脸上一凛,困意顿失,左顾右盼一番,随即哈哈大笑。   乐知州的情绪感染了堂上众人,于是,笑声连成了一片,大家只当是一个痴儿不小心闯到了公堂上。   曲判官举手一招,胡海、耿大二人屁颠屁颠跑了过去,俯首听曲判官一番吩咐,头点得如小鸡啄米一般。   那边乐知州望着朱祁铭,陡然来了兴致,全然不顾公堂威仪,双手往前一摊,头搁在案上,嘻嘻笑道:“姓甚名谁呀?”   “不敢说。”朱祁铭陪上笑脸,眼睛盯住了乐知州头上的乌纱帽。   堂上又是一阵哄笑,这次连曲判官也乐了,咧嘴一笑,头上的乌纱帽一歪,差点滑落下来。他连忙正冠整衣,又将手一招,一个书手模样的人躬身小跑过去。片刻后,书手与胡海、耿大三人各自散去,胡海抛给丁二狗一个略带深意的眼神。   丁二狗悄悄垂下头,以隐藏无法收敛的得意神色,或许他心中正在盘算自己能得多少银子呢。   一切都似乎已在暗中敲定,只等“犯妇”签字画押了。   这时,朱祁铭淡然道:“我的姓是国姓。”   “天下朱姓者甚多,有何不便说的?”乐知州脸上的笑容散得干干净净,显得颇为失望,只是残存的兴致驱使着他继续发问:“名呢?”   “不敢说。”   一句话重复多次就不好笑了,朱祁铭自顾自地傻乐,别人却笑不出来,纷纷拿白眼扫他。   “我读书不多,只知道自己取名要遵从祖宗定下的规矩。头一个字好像在《诗经》里见过,嗯,‘春日迟迟,采蘩祁祁’,后二字便是我名中的头一个字。”言毕,朱祁铭朝方姨眨了眨眼,示意她放宽心。   都能子曰诗云了,这还算读书少?乐知州白了朱祁铭一眼,“不就是祁······”就在这一刻,他浑身一震,喉咙似被噎住了,眼睛瞪得滚圆滚圆,头缓缓转向曲判官,而后者更是夸张,胡须在连连抖动,双目黯然无神,仿佛刚刚从惊悚的险境中脱身。   姓朱,名字中的首字是“祁”,天下无人胆敢如此起名,除了皇室宗亲!   而且,这男孩若所言非虚,那么,他必是永乐皇帝的重孙,与当今天子是未出五福的近亲,至于亲到何种程度,只须问问他名中第二字即可知晓。可是,二人岂敢发问!若问明了第二字,就等于对方彻底亮明了身份,再也无法装聋作哑了。   这男孩与“犯妇”对过眼,又打过招呼,显然是熟人,若说男孩是皇室宗亲,那么他怎么会孤身在此,且与穷乡僻壤的村妇相识呢?   心中疑窦丛生,有赴紫禁城查验的强烈冲动,但冲动终究战胜不了内心的恐惧。一旦男孩皇室宗亲的身份得到确认,今日堂上颠倒黑白的一幕必将直面朝中重臣的审视,或许还要直面天威,那可是不堪承受之重!   朱祁铭的目光转向衙役,衙役都是文盲,无人有知州、判官那样的心思,故而个个都在茫然它顾。   “知州的品秩是从五品,判官的品秩是从七品,二位大人一生之中或许有那么两、三次机会入京朝觐天子,过金水桥,入左右掖门,可见奉天门外有片丹墀,那是御门听政的地方,二位大人上不了丹墀,能远远望一眼,遥对天子行叩拜礼,已是莫大的荣幸了!”   撇下惶恐中的知州、判官和恍惚中的衙役而不顾,在丁二狗诧异的目光注视下,朱祁铭扶起一脸茫然的方姨。   反了!众衙役心中方生怒意,眼见知州、判官大人全无喝止之意,便怔怔的不知如何是好。   乐知州、曲判官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寒意直透骨髓,不得不拼命开大脑洞,仔细过滤朱祁铭带给他们的每一缕讯息。   连地方官员都只能远观的地方,这男孩却曾身临其境,好像还不止一次,那么,他的身份还用质疑吗?   “犯妇”曾叫他“小明”,明?鸣?······   铭!   乐知州、曲判官心中骇然,只是尚存一丝疑惑:他不愿表露身份,似乎留有余地,只想彼此心照不宣,那他开出的条件必定相当的苛刻!   “这不是卢家村无恶不作的丁二狗吗?今日遇上两位青天大人,算你倒霉!”朱祁铭向丁二狗投去鄙夷的一瞥。   这一瞥宛如一记迅雷,将看似牢不可破的利益联盟猛然轰碎,流毒千年的酱缸文化沉渣泛起,顿时,厚黑学在大堂之上出现了变异,惶恐中的曲判官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开始施展他的断尾求生之术。   “来人,将危害乡里的丁二狗拖下去!”   几名显然是曲判官心腹的衙役从内堂涌出,丁二狗还沉浸在数银子的美梦之中,突闻断喝声,已是颤栗不止,又见两个威猛的衙役朝自己扑来,如饿虎取食一般,当即白眼一翻,吓得如同一堆烂泥瘫在地上。   朱祁铭的目光扫向胡海、耿大二人。二人似乎从丁二狗的下场中意识到了什么,冷汗突然从脑门上冒了出来,尽管脸上还残存着一丝唬人已久的威风,却依然禁不住上下牙之间没完没了地打架。   “听家里人说起过上表一事,不知何意,不如找个日子试一试。”   朱祁铭的语气显得不咸不淡,但在堂上主官、佐官二人听来,无异于力愈千钧。   向皇上、太皇太后、皇太后上表?若把今日之事捎带进去,后果将不堪设想,一旦上达天听,何止是搭上两顶乌纱帽那么简单!   乐知州狠狠瞪了曲判官一眼,后者立马盯住胡海、耿大二人,眼神无比冷漠决绝。“来人,将胡海、耿大拖下去!”   两班威武的衙役隐隐觉得堂中小孩的眼神带刀,碰不得,纷纷低首垂目,生怕厄运降临到自己头上。   一名衙役匆匆入内禀道:“三人已畏罪自尽。”   又是未审先判!朱祁铭咬咬牙,懒得再看曲判官一眼,反正此人官运已经到头了,今日之后,乐知州还想做官的话,断然不会容忍曲判官继续擅权。   但朱祁铭觉得州衙做得还不够,似乎还缺点什么。“鞑贼入寇,许多难民逃至保安州,当时,保安州大小官员何在!这位方姨自家生计艰难,却咬牙收留了六个孩子,她才是在代天子抚民!不料今日竟成了州官口中的‘犯妇’,看来,保安州山高路远,天威弗及啊!”   乐知州的嘴角抽搐了一下,支走堂上所有的衙役,脱下乌纱帽,径直走到方姨身前跪地磕头,将不明就里的方姨吓了个半死。   朱祁铭看着磕头者的丑态,暗道:本座誓将让方姨成为一品诰命夫人,到了那时,你回想起此情此景,一定会感到无比的荣幸! 第五十五章 变故   保安州是一个具有地理分际特征的地方,往北,是纵深达数百里的军事管制区,那里只设卫所,并无州县,属大明的北境;往南,是富庶、广袤的中土,临近顺天府这个首善之地;而保安州州、卫同城,属半军事管制半行政治理之地,因天下承平日久,虏患又难以波及此地,故而保安州的军事管制特征日益淡化。   这里的居民曾于洪武年间迁徙于居庸关,永乐十三年复设州,历经数十年之后,这里的人烟渐趋阜盛。   城内的长街绿树掩映,曲曲幽幽的青石小巷次第排开。路人的行色十分从容,行动比现代人散步时还要缓慢,时光在这里仿佛延缓了节奏,行人、居民、商家举手投足之间,无不慢慢吞吞的,悠哉恬然,那景象与缓慢移动的日影似乎很搭配。   置身于陌生的长街之上,感受着四周闲适的气氛,朱祁铭心中仍有一丝惶恐,茫然四顾,想搜寻卢家村那片熟悉家园的影子,可是,这里却是州城,乡村风光不再。   从自保自救到救人,又从救人回归到自保自救,方经历了一次跨越,转眼便迎来了时光倒流。如此下去,恐怕终究会在未来的某一刻接受血雨腥风的洗礼。   他不担心州官多事,州官背了一身的火药,哪敢抖落什么?他们恐怕只剩焚香祈福的命了,盼望着他这个王子守住那份默契,将心照不宣演绎到底。   他只担心那股黑暗的力量,他们似乎无处不在,又似乎了无踪迹。   已到午正时分,阵阵饥饿感袭来,朱祁铭摸摸怀中的那块碎银,脑中顿时浮现出方姨的身影。他还是对方姨撒了谎,假称自己要在州城开开眼界,这才劝住方姨先启程回家。临别前,平日里一个铜板也舍不得多花的方姨硬塞给他一块碎银,掂掂重量,应不止一两。   唉,不曾道声珍重,便从此天各一方,想到这里,心中不免怅然。   “公子,先找个地方吃午饭吧?”荀大小姐派来的五名壮汉只走了三人,还有两人死活不肯走,说是奉荀大小姐吩咐,要将朱祁铭安全带回卢家村,朱祁铭一时半会找不到撵二人走的借口,只得先由着他们。不过也好,有荀家作后盾,二人自然不会让朱祁铭掏腰包,这不,一赶上饭点,他们就叫上了。   四周似乎无人关注这边,朱祁铭装着漫不经心的样子打量了周围一番,然后领着二人拐进一条僻静的小巷。   酒香不怕巷子深,只见一处酒楼前进进出出的人甚多,来到门前,瞧瞧匾上的店名,呵呵,口气倒是不小:“巷里香”!   北方城镇不像南方都市那般歧视乡下人,店小二见三个乡下装束的人进得店来,当即殷勤地迎上来,招呼三人上楼上雅间。两名壮汉也不推辞,领着朱祁铭径直上了楼。   一间雅室里有几人在交头细语,谈话内容似涉及保安州衙署,朱祁铭不禁驻足听了片刻。   “知州大人总算发了威,据说知州大人早上发了话,严令衙役老老实实呆在州衙内,遇案奉差出门办案,如有违令擅自外出者,一律遣散回家。”   “兄台倒是消息灵通!”   “我与同知大人多少有些交情。再说,此事又不是什么隐秘之事,或许知州大人巴不得将此令宣之于全州呢。”   “嘿,原来如此!四万多人的保安州,招了千余名胥役,那得多少民脂民膏养着他们?这下好了,无胥役滋扰,保安州民风淳朴,大家都可安居乐业了。”   “知州大人这招够狠!断人财路,许多胥役只怕要卷铺盖走人喽。”   ······   雅间内,两名壮汉酒兴正浓。二人能赴州城开开眼界,花销还不用自己破费,如此美事,可是一生之中难遇二次的呀!所以,朱祁铭借故在此逗留,正合二人心意。   “二位还是赶紧回去复命吧,我自有办法回卢家村。”朱祁铭望着这两名三十多岁的汉子,心中有些许的感激之情,却也不愿打听清楚二人的姓名,免得套起近乎来,一番兄台去小兄弟来的,更加难以摆脱他们的跟随了。   二人恍若未闻,其中一人扭头望向窗外的后院,惊道:“嘿,好奇怪的牡丹花!”   朱祁铭顺着那人的目光望去,诧异片刻,转头再看那人时,不禁替他暗中感到汗颜:快四十的人了,竟然还是花盲!   “那是荼蘼。”朱祁铭撇嘴道。荼蘼往往被人与佛典所载的“彼岸花”混淆,若是成年儒生见了此花,免不了要伤春伤情,所谓“开到荼蘼花事了”。朱祁铭年少,一见荼蘼,脑中蓦然闪过王府花圃的影子,心弦被轻轻拨动了一下,但思家的心念也只有片刻的停留而已。   微风过后有清香,知是荼蘼隔短墙。嗅着窗外飘来的缕缕清香,朱祁铭的思绪集中到了自己的去向上。   独自踏上返京的归程无异是不智之举。那么,是否该去找本地驻军求助呢?似乎不行,徐恭的劝诫音犹在耳,见识过卫所军的不堪之后,他对这帮太平军早失去了信心,一遇悍敌,那帮人肯定是一触即溃,向他们表明身份都是一种极大地冒险。   再说,徐恭好像还叮嘱过:卫所军的调动须经兵部授权,须获司马监的符印,人员书函来来往往,历时弥久,难免会惊动许多耳目。   为今之计,只能在这里静候师傅、徐恭的消息了。想即刻取自己性命的人肯定不会在人烟阜盛的地方多费功夫,而明路上的人并不敢冒株连九族的风险公然谋害皇室宗亲,即便落在他们手里,一时半会也无性命之虞。   况且,大隐隐于市,譬如在“巷里香”做个店小二,别人想要找到自己就并非易事。只是,眼前的两条尾巴得尽快甩掉才好。   “快回去吧,你家小姐在等你们回话呢。”   这次二人不再装聋,其中一人道:“小兄弟,不,不能叫你小兄弟!”他已有三分醉意,舌头都捋不太直了,“公子,荀家可是一个好人家呀,咱们能在荀家谋份差事那是里子面子都有的大好事,谁不珍惜呀?荀家小姐发了话,咱们不敢不从。公子不妨在这里消遣几日,再随咱们回去。”   消遣几日?拿着你家小姐的银子如此挥霍,干脆说消遣半年得了!   朱祁铭刚想开口撵人,却听见另一人道:“是啊,咱们粗人一个,习武二十多年,又不是什么名门正派的弟子,除了种田,就只剩跑江湖卖艺的命了。如今能在荀家做事,哪能不做个本分人。荀老爷只有一个女儿,那可是老爷三十多岁了才得来的呀,被视为掌上明珠。荀家上上下下谁的话最管用?小姐呀!我二人要是丢下你不管,那好日子就到头喽!”   东扯西拉干什么!三十多岁得女又如何?还不是秋葫芦一个,难养!   朱祁铭撵撵不走二人,跑跑不过他们,心中一躁,便指着近窗的那人对里面的汉子道:“快快罢了,你酒量小,喝不过他,趁早散了!”   “我喝不过他?笑话!店家,再上一坛酒!”   桌上很快就多出了一坛酒,朱祁铭眼中一亮,这才意识到自己无意间的一句气话竟收到了激将之效。   等二人拼个你倒我歪,自己悄悄离去,再找一个深巷里的酒家,沽酒隐身!想到这里,朱祁铭早早投箸于案,眼看向窗外,余光却在留意二人推杯换盏。   良久后,见两名汉子双眼发直,脑袋晃个不停,朱祁铭喜上眉梢,悄悄站起身来。   突然,楼下似有骚动,不待朱祁铭作出反应,一帮锦衣卫闯将进来,转眼间,两柄绣春刀分别搁在了两名醉汉的脖子上,另有四名锦衣卫涌上前,动作十分麻利地将那二人拖了出去。   一个如徐恭初时装束的锦衣卫快步进来,激动之情仿佛布满了他脸上的每一个毛孔。   “殿下,在下找您找得好苦啊!” 第五十六章 归期   十余名校尉分布在雅间四角,屏气肃立,似雕塑般纹丝不动。   那名千户三十多岁的样子,身材匀称,剑眉方脸,此刻正抱拳躬身施礼,沉沉的力道随着双臂的一扬一顿而显得张弛有度,英武之气随之挥洒而出。“锦衣卫千户方正参见越王子殿下,殿下万安!”言毕嘴角翕动,泫然欲泣,旋即抬起衣袖轻拭眼角。   朱祁铭鼻子一酸,思绪回到了两年前,镇边城附近山林中的那个寒夜,二十多位勇士曾提及一位京城来的锦衣卫千户,想必就是此人了。   事发之初,这队锦衣卫便率先离京,先于王府护卫抵达镇边城一带,这样一支天子亲军定有非比寻常的来历。只是朱祁铭心中仍在犯疑,不知方正离京时是奉何人之命?   “方大人辛苦了。两年前的那个夜晚,五彩斑斓的灯火,流霜般的月华,将紫禁城装扮得无比美妙。可惜,这份美妙不够真实,要维持这份美妙,代价必定不菲,许多人恐怕因此而遭禁。”朱祁铭拱手回礼,目光十分自然地定在了方正脸上。   “殿下不可屈尊,折煞在下了!”方正一时间手足无措,面现愧色,直到朱祁铭正身后才安定下来。“那晚紫禁城全城震动,此前的知情者被幽闭于禁室,要等到殿下回归后方能解禁。此后的知情者恐怕为数不多,当时,太皇太后焦急万分,在下奉命离京施救,不料一晃便过去了两载有余,在下无能,让殿下受苦了,请殿下恕罪!”随即又抬起衣袖擦拭眼角。   “何时启程回京?”朱祁铭面色舒展开来,挥挥衣袖,似要赶走窗外飘来的恼人的清香。   无尽的沉沦已然触底,对天下的认知也初具雏形,无奈受千般罪也好,如愿行万里路也罢,都已终结,如今有锦衣卫相护,是该归去了。   “殿下得沐浴更衣,再调养两日,然后风风光光,体体面面回京,在下领兵近千人,其中有数名高手,在京营里名头不小,殿下毋忧。”方正缓步来到朱祁铭身侧,伸手相邀:“请殿下移步楼外。”   朱祁铭心内一宽,再看看身上的穿着,一副农家小孩装束,觉得如此回京的确不成体统,“那便有劳方大人了。”嘴上这么说,心中分明对这身装束十分不舍。   “都过去两年了,殿下又着这身衣装,倒让在下等人废了好大的功夫,方辨认分明。”下楼时,方正轻声道。   “州城看似平静,实则藏龙卧虎,锦衣卫手段高强,竟不知不觉便找到了······我。”朱祁铭扫了众食客一眼,悄悄改了称呼。   “在······我派出百余人身着便装,分散在州城各处,幸亏有几人两年前曾见过······公子,就是正月十五那一次。我等不敢造次,反复确认后方寻上门来。”方正很是机灵,跟着改了称呼。   朱祁铭神情轻松,一帮锦衣卫对他又甚是恭敬,所以楼下惶恐不安的食客见状,纷纷定下心来,各自去忙嘴上的活了。   “方才被大人手下带走的人何在?他们是我的朋友,不可委屈了他们。”临出门时,朱祁铭忽然想起了荀家的护院,便赶紧吩咐了方正一声。   方正手一挥,四名校尉拖着那两个烂醉如泥的荀家护院进了酒楼。   “你们轻点,不可碰伤了二人!”方正冲那四名校尉喝了一声,旋即笑对朱祁铭道:“带上他二人多有不便,只能留在此地了。”   “那是自然。”朱祁铭稍作迟疑,又补了一句:“才见上面,彼此互不熟识,带着他们岂不麻烦!”   见两名护院躺在座椅上鼾声大作,酒楼内的锦衣卫也全走空了,朱祁铭这才随方正出了酒楼。   巷中闲杂人已被清空,锦衣卫摆出两道长长的队列,中间留有狭窄的过道。朱祁铭甫一现身,近百名校尉便围拢过来,将他与方正裹在人堆里。   “出得巷口,往西数百步开外有处宅院,宅院无主,一年前在下与保安州衙署接洽,暗中将此宅征用了,可供殿下歇息两日。”方正道。   朱祁铭被人前呼后拥着,看不清四周的景象,茫然中有些疑惑。饭前还在盘算何处藏身,饭后便定下了回京的归期,黑暗与曙光之间似乎并无明显的分界,这样的转换不太真实。   转入长街,只看得见一丛丛的树冠,却看不见树干,树冠如随风漂浮在空中一般,无本无源。   “两年来,方大人必定去了许多地方,涿鹿山风景秀美,松树堡那边的风物迥异于保安州,想必方大人对此颇有感触。”   “松树堡?”方正有那么一丝迟疑,只是从容比迟疑更容易上脸,而那股无时不在的英气又让从容变得万分可信。“不如待殿下沐浴更衣后,容在下详禀。”   朱祁铭点点头,随着人流拐进了一处宅院,曲曲折折绕行片刻,光线顿时暗了下来。   众校尉倏然散去,方正说了句“请殿下沐浴更衣”,随即辞去。   又见烛影摇红。烛火映出浴盆上的雾气,丝丝缕缕,将朱祁铭的心境带入了温馨时刻。   脱衣入浴,身体被温暖的液体包裹着,体内所有的不适渐渐散去。   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传了过来,举目望去,只见烛火映出了两张妖冶的妆容,和两道正在扭腰摆臀的身姿,诡异如幻象,令朱祁铭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来者何人?站住!”   两名二八女子懒懒散散地停下脚步,拿眼望向这边,神色很是轻佻。   “我二人奉命前来伺候公子沐浴,公子为何就等不及了呢?”   “出去!”朱祁铭习惯了诸事自理,又长了两岁,面对此情此景,心中竟有几分羞怯。   “哟,不过是沐浴更衣而已,瞧你年幼,家里定是有丫鬟伺候的,未曾想到你脸皮竟比女孩都薄!”   望着这两名怪异的女子,朱祁铭迅速在脑海里翻将起来,端雅、质朴、矜持等他见过的世间所有女子的形象都不适用于她们,甚至连粗鄙也不属于她们,她们从何而来?方正为何找来她们?   “出去!”   两名女子虽然不乐,但也不想就此离去,僵持中,远处响起了一道低沉的喝斥声:“出去!”   二女闻声立马垂下头,躬身退去。   怪异的女子,同样怪异的喝斥声,给此地罩上了一层阴森恐怖的气氛。   朱祁铭只觉得一颗心呯呯跳个不停,便匆匆出浴,将身子擦拭干净,换上摆在案上的新衣,蓬头跣足就想逃出这间暗室。   突然,窗外传来一道幽咽的箫声,断断续续,似有乐者试音。紧接着,一群女子细如蚊吟的说笑声传了过来。   “小心戒备。”方正的脚步声、喝令声绕着暗室响了一圈。   一切都是那么的井然有序,连舞乐都备好了,何必疑神疑鬼?朱祁铭自嘲似地咧嘴一笑。走到妆台前入座,梳理蓬乱的头发。望着镜中人洁净的脸,明亮的眸,不禁扮了个鬼脸。   又有轻细的脚步声自门边传来,缓慢而有力道,来人显然是名男子。   这个步伐矫健的方正,来见本座何必蹑手蹑脚的!朱祁铭觉得好笑,起身就想迎上前去。   突然,镜中赫然出现了一个头像,一个蒙面的头像,像幽灵那般可怖!   短暂的颤栗过后,朱祁铭猛然掀翻妆台。   “来人!”    第五十七章 延期   蒙面人顿下身形,只见他被劲装包裹着的身体如岩石一般有棱有角,头上的黑巾开着两个洞孔,一双深沉的眼眸映在烛光里,中有奇异的亮光闪动,几缕发丝散落于脸上,被鼻息鼓动。森森杀气无须刻意凝聚,只消一声剑嘨,便随寒光泼洒开来。   眼前的情景与记忆中的影像在重叠,蒙面人的身形、剑式与当年出现在彩楼中的刺客如此相似,以至于朱祁铭乍见之下,还以为是死人复活呢。   八名锦衣卫校尉率先涌进来,但他们与蒙面人相比,身形显慢,无法阻止蒙面人的凌厉一击。   朱祁铭却不再是当年的吴下阿蒙,经年不辍地习拳让他气力渐长,而九华三幻每每在夜深人静时,为他排遣心中的孤寂,那分娴熟已不在话下。   身形一荡,如柳棉般轻盈,蒙面人的长剑刺到时,朱祁铭的人影已在数尺开外。   八名锦衣卫挥刀围住蒙面人,后者虚刺一剑,旋即纵身而起,一道寒光闪过之后,顶上的楼板顿成无数碎片。乘锦衣卫纷纷躲避“木雨”之机,他落下身来,一柄长剑朝朱祁铭迅疾刺去。   “大胆贼子!”   随着一声断喝,方正闪到朱祁铭身前,身边跟着一个身材粗壮的锦衣卫,看装束,应是一位百户。   “牛三,这里用不着你,速去外面警戒!”方正对那名粗壮的百户道。   “碍手碍脚的,躲到一边去!”牛三粗鲁地将朱祁铭推到两名校尉身后,转身朝门口走去,中途停了下来,隐在一片暗影中。   方正挥刀扑上前去,一阵猛烈的金属碰撞声过后,二人的身形倏然分开,方正捂着左肩,蒙面人捂着左臂,显然二人都挂了彩。   蒙面人深深望了方正一眼,转身就想逃走,却见牛三从暗处现出身来,地上的铺地砖随即咔咔作响,似要碎裂一般。牛三手上的绣春刀带着尖厉的破空声兜头砍下,只一刀,蒙面人的半条右臂便赫然掉在了地上。   几名校尉一涌而上,转眼间,蒙面人便死于乱刀之下。   牛三淡淡扫了朱祁铭一眼,转身离去。   “将贼人拖下去查验!”方正吩咐众校尉带走蒙面人尸首,转对朱祁铭道:“殿下受惊了在下失职!”方正屈膝跪在地上,随即嘴一咧,伸手捂住左肩。   朱祁铭上前扶起方正,“多亏方大人冒死相救,本座幸得平安无事,方大人无需自责。”   “多蒙殿下体恤,在下誓将以死相报!”方正又是泫然欲泣。   锦衣卫里有牛三那样的高手,何须以死相报!朱祁铭心中方闪过此念,突然,一道疑惑闯进了他的脑海。   “四周戒备森严,何以有贼人入内?”   “哦,进来时在下粗粗看了一眼。”方正举手邀朱祁铭移步,“正门边竟有一处暗道暗门,在下千防万防,到头来还是失察了!”   朱祁铭随方正来到门边,发现这里果然多出了一条暗道。暗道约有数尺宽,很深很深,笔直通往外面的长街,暗道口有亮光,依稀可见不少锦衣卫守在那里。   再看暗门,只见它显然被人推动过,大部隐在墙缝里,露在外面的只有尺许,表面样式、色泽与内壁无异。   心中还有一丝疑惑,却见方正左肩上湿了一大片,便不忍再细究,劝道:“方大人快去疗伤吧。”   “是。事发仓促,在下无从去找良家女子前来伺候殿下沐浴更衣,便叫了两个伶人,却被殿下撵了出去。哦,在下找来了一个婆子,是否让她前来伺候?”   朱祁铭点点头。   “请殿下移步另一间内室!”方正作礼辞去。   当时,喝令那两名女子出去的又是何人?朱祁铭心中疑惑又生,那道声音肯定不是出于方正之口,语气倒有些像牛三!正琢磨间,忽闻一阵血腥味飘来,他连忙捂住了鼻子。   血腥之地,不宜久留!朱祁铭快步出了内室,来到院中,迎面碰上了一名婆子,那婆子的姿容显得甚是恭顺。   数名校尉领着朱祁铭来到另一间内室,婆子邀朱祁铭入座,就在那里替朱祁铭梳理头发。   片刻后,一个光彩照人的小王子的形象便出现在了院中,早早侯在那里的方正双目一亮,赶紧迎上前来。   “殿下,内院备有乐班,不知殿下是否还有雅兴,肯去赏光?”   朱祁铭点头应允,抬眼扫向一旁的牛三。牛三面色淡淡的,令人看着觉得别扭。   高人嘛,脾气都很古怪,何况他姓牛,牛脾气肯定不小!想到这里,朱祁铭也不管牛三是否理会自己,冲他一笑,便随方正走向内院。   “方大人,蒙面人是何来路?”朱祁铭随口问了一声,心中也不抱什么指望,觉得此事与两年前紫禁城外的刺客一案相似,勘验之后,必定是一无所获。   “生面孔,在他身上找不出任何线索。”方正无奈地摇摇头,随即话锋一转,道:“在下已派百余骑人马赶赴京城,以将喜讯尽快禀报给皇上、太皇太后、越王和王妃殿下,圣谕一至,必有更周全的筹谋,到了那时,想必无人再能对殿下图谋不轨。”   “如此说来,本座在保安州将不止歇息二日?”说完此话,朱祁铭心中似有暗火被人吹燃了一般,对父王、母妃的思念之情由淡变浓,直至情不能已,泪水顺着脸颊缓缓流下。   “有贼人突然出现,在下惶恐,不如待报讯之人传回消息后再作定夺。”方正在道旁引路,不曾留意到朱祁铭的神情有变。   朱祁铭掏出一块巾帕在脸上、眼角擦拭一番,恍恍惚惚随方正来到内院,至于一路上方正说了些什么,他一概不知。   也不知是如何入座的,片刻后,有箫声萦绕耳际,隐隐似《凤凰台上忆吹箫》。   阵阵幽咽的箫声入耳,朱祁铭心中的离愁别苦在加深,而泣意反倒淡了下来,幽然缓过神来,回首看向身后的方正,却见方正倾耳聆听,已然入神。   回过头来望向前方,只见丈远处,一片牡丹、芍药花前,一位比鲜花还要娇艳的女子正捧箫吹奏,蹙眉凝目,似沉浸在乐曲的意境之中。   吹箫女身边还站着几个手捧琴、琵琶等乐器的女子。   朱祁铭正要感叹人面牡丹自成景,清曲雅姿两相宜,却早早迎来了曲终,身后旋即响起了方正的喝彩声。   “‘生怕离怀别苦,多少事,欲说还休。新来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休休,这回去也,千万遍《阳关》,也则难留······’姑娘的箫声中有离怀,却少愁苦,不合词意,不过,姑娘的箫声缥缈通透,倒合了词牌之意,隐隐有箫史、弄玉乘龙凤而去,遨游太虚之状。”   朱祁铭再次回望方正,没想到这个美男子竟是文武双全,当真令人刮目相看。   “大人谬赞。”那女子盈盈一福,眼波幽幽投在朱祁铭脸上,“这位公子虽然年少,却姿容不凡,想必出于贵室之家。”   “放肆!这话是你该问的吗?”方正虽在喝斥,却敛着中气,故而语气轻柔,倒像在打情骂俏一般。   朱祁铭方要出言宽慰女子,忽闻穿堂那边传来一阵骚动声,转眼间,一名校尉慌慌张张跑来禀道:   “方大人,两个狂徒闯将进来,伤了许多弟兄!” 第五十八章 疑惑难消   方正命数十名校尉团团围住朱祁铭,“请殿下移步内室。”   前院的喝斥与叫骂声愈来愈烈,朱祁铭觉得似有耳熟的声音混在里面,便想去看个究竟。“本座前去看看。”   前院中,荀家那两个护院竟然寻上门来,自侧门闯将进来。二人还带着六分酒气,拳法甚是了得,众锦衣卫知他们与朱祁铭相识,所以不敢拔刀伤人,只得赤手空拳上去阻拦,接二连三地被二人打翻在地。   “你们受了何人指使?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外出掳人!”   “快把我家公子交出来!”   本座何时成了你家公子?朱祁铭钻出人堆,见二人借着酒劲,叉着腰叫嚷,颇有一番置身万军之中如入无人之境的气概。   “快叫你家主人出来说话!”   “对,快叫你家主人!”   他家主人是天子!连天子亲军都敢痛殴,真是无知者无畏!朱祁铭方想出言招呼二人,却被方正抢在了前头。   “牛三,为何不拦住他们?”   那边牛三抱拳略一躬身,也不答话,直直地站在那里,对眼前的情形视若无睹。   “你二人是何方人氏?想造反么!”方正冲荀家护院喝道。   “我们是······”   “我与你们只有一面之缘,何必纠缠不休!”不知为何,朱祁铭隐隐觉得不可将自己过去的行踪当众泄露,便赶紧打断二人的话,“快进来吧。”   二人盯着换装后的朱祁铭,不敢贸然相认,揉揉醉眼惺忪的眼睛,这才“公子”、“公子”地叫个不停,快步来到朱祁铭身边。   朱祁铭领着二人进了内院,拐入内室,支走婆子和锦衣卫。荀家护院也不客气,大大咧咧地往仅有的两张椅子上一坐,倒让朱祁铭只有站立的份了。   “你们知不知道自己今日冒犯了何人?”朱祁铭焦急地道,他觉得是该给这两个没见过什么世面的乡下护院补补课了。   “听人说是什么锦······衣卫,不就是看家护院的吗!”   “是啊,城里大户人家的护院穿得真体面,不过武功倒稀松平常。”   护院?朱祁铭闻言哭笑不得,想想保安州北部的乡村该有多闭塞,竟然连锦衣卫都没听说过!不过话说回来,锦衣卫嘛,将其视作天家护院也不为过。可是,打狗还得看主人,那可是天子的“护院”啊!若非方正给了本座几分薄面,而牛三又不发号施令的话,你二人恐怕早就在人间蒸发了!   这个方正还算够意思,回京后可得择机替他美言几句。   想到这里,朱祁铭料一时半会跟二人也说不明白,心中一烦,又开始了徒劳无益的劝说:“州城可不是你们该呆的地方,快回去吧。”   “这话我就不爱听了,州城又如何?三十多年前我就来过!”   三十多年前?躺在你娘怀中吃奶的时候来的吧!   “我翻过一座山,到过胡庄,足有三十里远啦,荀家护院中,就数我见过世面!”   “咱们若撇下你不管,捧在手里的饭碗可就砸喽!荀家真是一户好人家呀,荀家上上下下谁的话最······”   又来了!朱祁铭头顿时大了,咬牙道:“大不了我给你家小姐留个字条,你们回去后,荀家自然不会怪罪你们。”   二人的头摇得如拨浪鼓一般,“不要字条,只要人。”   百理说不服痴汉!朱祁铭无奈,只得做了妥协,“我要在州城逗留数日,你们先找家客栈住下,静候消息吧。”   “也好,不过,咱们每天须见上你一面才行。”一名护院道,见朱祁铭点了头,又有了得寸进尺的意思,“听说你是卢二娘家的亲戚,我看那些护院对你极为恭敬,想必这里的主人也是你家亲戚。卢二娘有这么阔气的亲戚,何必在卢家村受穷!诶,这么大的宅院,住在这里肯定十分舒坦!”   “你二人不可住在此地,不可对旁人说出自己的姓名、籍贯,在何处做事也说不得,否则,你二人若说漏了嘴,我便回不了卢家村喽!”朱祁铭悄声道。   二人微楞片刻,赶紧闭上嘴巴,连连点头。   朱祁铭扫了门外一眼,见牛三将数十名校尉叫在离内室十余丈远的地方警戒,不让任何人靠近内室,突然之间心中莫名地多出了一份信任感,便出门吩咐牛三将二人带出宅院。   牛三不多礼亦不多言,默默领着二人出了宅院。   这个时候,方正已来到朱祁铭身边传膳了。   ······   偌大的膳房只设一案一座,案上的开片竹管自外延伸而来,于案上曲曲折折绕一圈,又笔直通往室外。   曲水流觞!当年王羲之因曲水流觞而成就了不朽的《兰亭集序》,而朱祁铭却只能以此为戏,聊以抚慰漂泊已久的心灵。   窗外的晚霞与室内的灯火勾起了对往事的追忆,恍然之中,只觉得王府近在咫尺,又似乎远在天涯。   心中何止装着王府!此刻思念与忧虑交织并存,思念承载的是浓浓的亲情;忧虑盛装的是对卢家村难舍的情怀。即便置于天子亲军的严密保护之下,心中还是有太多的疑惑待解,有太多的掩藏无法解封。   似乎不必再与方正谈什么涿鹿山、松树堡的风景了,对一个冒死救护自己的锦衣卫千户,只需把酒言欢即可。可是,就算这点心愿,如今想要兑现,仍是太难!门外肃然侍立的锦衣卫,何人敢来与王子同席?   “霓娘!”   “霓娘请!”   门外响起锦衣卫的招呼声。淡淡的幽香先于轻细的脚步声抵达膳房,朱祁铭举目望去,只见一个婀娜的身形朝这边袅袅婷婷走来,竟是午后吹箫的女子!   霓娘?   这样的神态,这样的称呼,让朱祁铭脑海中浮起了一道模糊的人影,只是随着一声轻唤,那道模糊的人影未能成形便倏然散去。   “公子,一人难戏曲水流觞。”霓娘跪在案边,明眸流盼间,纤纤玉手握住酒壶,略一倾斜,金黄色的液体便缓缓落入洁白的酒盏之中,“这是出自绍兴叶万源坊的女儿红,公子年少,少饮几盏倒也无妨。”   佳人美酒,若再长六岁,他或许会体验到何为浪漫满屋。只是他却年少,心中除了疑惑,装不下太多的心念。脑海中那道散去的人影重新聚集,凝思之下,已然成型,赫然是那个留给他深刻印象的女子。   云娘! 第五十九章 近水楼台   朱祁铭淡然望着霓娘,心中想着云娘,一番比较之后,发觉二人神态极为相似,而气质却大为不同。霓娘更显娇媚,并无云娘身上隐隐透出的霸气。   莫非她们是一路人?朱祁铭心中的疑惑在脸上露出了三分。   霓娘却是神态自若,捧起一盏酒,轻轻置于竹渠之上,手离盏时悄悄做了个牵引动作。   顺着缓缓的水流,吃水六分的酒盏晃晃悠悠而下,渐渐漂向竹渠外侧,如精准计算过一般,恰好在朱祁铭正前方靠边停下。   “恭喜公子拔得头筹,愿公子长乐未央!”   “长乐未央”是古人最常用的吉语之一,相当于现代祝福语“永远快乐”。此刻在曲水流觞的游戏中,这一吉语自佳人口中娓娓道来,颇为应景。   往昔身处王府时的宴乐场景悄然浮现于脑海之中,丝丝感触爬上心头,掩住了那道挥之不去的疑惑。   朱祁铭欣然取盏,望着盏中金黄色的液体,激赏的眼色中透着些许的感概。   女儿红属黄酒,黄酒是世界上四大酿造酒(白酒、黄酒、葡萄酒、啤酒)中唯一源于中国,且为中国所独有的酒类。明代绍兴黄酒驰名天下,并远销海外。   诚如霓娘所言,年少者浅尝黄酒未尝不可,故而朱祁铭颇为爽快地举盏一饮而尽,顿时,女儿红醇厚、柔和的口感在舌尖绽放,令他回味悠长。   一道娇笑声轻如泉淌,萦绕于案边,比黄鹂的娇鸣还要动听。笑声未止,霓娘又置盏于水上,离盏时,手指在水面上划出了一道优美的弧线。   盛酒三分的酒盏再次神奇地停于朱祁铭身前,随轻波缓缓晃动,分明带着分挑逗的意味。   “恭喜公子好运连连,愿公子······长毋相忘。”   “长毋相忘”是古人常用的另一道吉语,常被用于亲朋好友叙旧、送别等场合。可是,霓娘与朱祁铭非亲非故,年龄又只比朱祁铭长八岁左右,称长辈过于勉强,于是,这道吉语的歧义就在此刻无形地凸显了出来,空气中随之弥漫起淡淡的暧昧气氛。   霓娘似乎意识到了自己择言失当,当即脸色微红,神情略显尴尬。而朱祁铭则浑然不觉,翛然取盏在手,再次一饮而尽。   “你叫云娘?”朱祁铭故意张冠李戴,脸上却挂着几分天真。   霓娘目光一滞,灵动的双手出现了片刻的停顿,随即莞尔一笑,“看来公子不胜酒力,两盏酒下肚,便忘了方才的见闻。”   有锦衣卫相护,朱祁铭不再像当初遇见云娘时那么慌张,从容之中,淡然一笑,“方才只顾着吃酒,竟然走神了。对对对,霓娘。不过,这世上想必还有一个云娘,云在霓前,能合成一词,云霓可解为美艳的彩虹,亦可解作奸佞之人,一词可以二解,正如一人可有两面一般,有趣。”   “公子年少,心机却胜于成人,霓娘也是有幸,一个年少公子竟有这番谈吐,当真令人眼界大开!”   霓娘话说得从容,手上的小动作却不见了,连续三盏酒入渠,全是自然漂流而下,巧得很,三盏酒都先后停在了霓娘身前。   数盏酒下肚,霓娘的脸色变得更加艳丽了。“唐代李绅有‘山拥翠屏朝玉帛,穴通金阙架云霓’的诗句,此诗中‘云霓’指的是桥,与人方便的桥。”她将一碟菜肴送至朱祁铭身前,转手再去斟酒,“桥惯于行善,将人送达彼岸,功莫大焉!”   莫非她婉言承认与云娘是一路人?她在暗示什么呢?   对霓娘话里的潜台词,朱祁铭当然心知肚明,在守卫森严的膳房中,这样的潜台词显得十分突兀,绝非仅示意“施以援手”那么简单,似乎还有更深的含义。   沉吟良久,想起锦云阁运箭镞至境外的往事,朱祁铭幽然道:“那得看桥架在何处了,若在长城上架座桥,那可是罪莫大焉了。”   霓娘凝思片刻,脸上渐渐浮起惊喜之色,“看来真找对人了。公子说世上有个云娘就有个云娘吧,在保安州,云娘、霓娘是公子最该信赖之人。”   这算是坦承身份么?看来,霓娘肯定与云娘是一路人,且自云娘那里得知了自己的行踪与可疑之处,否则,她不会如此试探,也不会有“真找对人了”一说!   想到锦云阁与瓦剌人的暗中交往,朱祁铭便对霓娘传达的善意加以悉数屏蔽,暗道:信锦云阁?开什么玩笑!   霓娘仍在旁敲侧击:“殿······公子或许与世人一样,恨透了瓦剌人。两个多月前鞑贼大举入寇,明眼人一看便知是瓦剌所为,但朝廷不怎么看。朝中将此事怪在鞑靼头上,就在三月底,行在兵部尚书王骥与都督任礼、蒋贵率大军进剿鞑靼残部,执其左、右丞,鞑靼汗阿台已陷入绝境。”   霓娘口中“行在兵部”中的“行在”二字大有来历。宣德皇帝对南京有特殊的感情,当初议定了迁都南京一事,未及成行便已圣体违和,迁都一事被搁置了下来,所以,原先准备随宣德皇帝南迁的六部在名称之前加上了“行在”二字,如行在兵部、行在工部等。如今南迁之事被无限期搁置了,但“行在”二字还是沿袭了下来,数年后方取消。   朱祁铭闻言倍感震惊。毫无疑问,大明在步北宋的后尘,就像当年大宋对金一样,大明对瓦剌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见鞑靼已是日薄西山,便欺弱畏强,拿大明的人力物力替瓦剌打开扩张空间,并一步一步地将鞑靼残部推入瓦剌的怀抱,如此荒唐的决策,竟然出自饱学之士云集的庙堂之上!   以史为鉴似乎永远都是一句空话!与洪武、永乐时期相比,正统年间各级官员的文化层次上了好几个台阶,但其见识与智谋却远逊于前人,这是一个非常奇怪的历史现象。   霓娘并无品史论今的闲心,见朱祁铭神情恍惚,又抛出了一道内幕消息:“整个北境都有瓦剌人窥伺、骚扰,巡抚陕西的行在工部侍郎罗汝敬将此事上奏给了朝廷,朝廷廷议的结果是:对瓦剌人要以礼相待。”   霓娘置盏入水,眼中浮起深意,“故而瓦剌是大明的友邻,而非敌邦。”   缓缓漂流的酒盏突然向后倾斜,旋即沉入水中,而朱祁铭的心也在沉沦。   耻辱!   历史有其固有的发展轨迹,总会在关键节点上出现惊人相似的一幕。妥协苟安是最舒服、稳妥的策略,最易成为庙堂上的首选,大宋如此,大明亦如此。   就在这一刻,朱祁铭似乎明白了皇祖母的良苦用心,并在内心深处开始直面未来的使命:大明须避免重蹈宋之覆辙!   笃定此意后,朱祁铭把心思重新放到霓娘身上。霓娘透露出来的朝中大事,恐怕连方正都不知情,而锦云阁却能了如指掌,锦云阁有此能耐,他们倚仗的一定是近水的楼台!   “锦云阁替人搭桥,肯定是有价钱要谈的。”此刻,朱祁铭对锦云阁的兴趣,抵得上云娘、霓娘对他的兴趣了,便以霓娘方才的“桥论”作引,想探出更多的内情。   “锦云阁的财路极易遇上麻烦,霓娘的几个姐妹命如浮萍,无所依托,说不定哪天就成了弃子,做了替罪羊,还会累及家人。要是有贵人相护就好喽,譬如,像卫王那样的人,稍稍使点力,霓娘又何愁朝不保夕!霓娘如今做件善事,结个善缘,指不定日后会收到意外的回报。”霓娘似乎不愿再伪装下去了,语气中带着分真诚,也夹杂着一丝伤感。   原来如此!朱祁铭心中顿悟。也是,锦云阁的后台看似可以通天,一旦锦云阁东窗事发,其抛出的替罪羊或许只有亲王能救。   而霓娘她们无缘结识堂堂亲王,如今身在北境,若巧遇的“公子”正好是个王子,并顺手救下,那就给越府、卫府留下了莫大的恩情,日后自然就能成为两家王府的座上宾。   这是一笔回报极其丰厚的投资!   不过,这样的说辞仍不足以为信。况且,她明知本座有锦衣卫相护,又何必多此一举?难道霓娘怀疑锦衣卫的能力?   凝思片刻,朱祁铭动了找方正查问锦云阁内情的念头。   “你与方大人交情颇深?”   霓娘瞟一眼门外,淡然道:“多年的交情了,要不然,霓娘如何能前来伺候公子?多亏了方大人相容,霓娘总算清楚了公子的底细。不过,人心隔肚皮,交情也是面上的交情。方大人离京两载有余,如今变得有些让人琢磨不透了。”   这是何意?朱祁铭心中一惊,莫非方正与霓娘,或者说锦衣卫与锦云阁颇有瓜葛,但又保持着距离?   见朱祁铭神色淡然,霓娘急道:“锦衣卫果真保得了公子的周全?公子······”   这时,方正快步走了进来,从容中带着几分焦急。   “公子,附近有陌生人窥伺,行迹十分可疑,锦衣卫需入内近侍,以防不测。”   朱祁铭略感诧异,遇到警讯,调动人手在外围上几圈警戒就是了,何必入内近侍!自己与霓娘正谈到紧要处,锦云阁的秘密说不定会露出一二分,此刻被锦衣卫不经意搅了局,十分可惜。且曲水流觞的游戏还算有趣,如此草草收场,实在是扫兴!   随着一队锦衣卫的到来,霓娘被请出了膳房,途中她回眸一望,神秘的目光似触动了朱祁铭的某根神经。   他的心隐隐动了一下。    第六十章 谜中谜   旭日初升,宅院大门前正值换岗时分。   八名校尉走出正门,也不看岗上的同伴一眼,只顾摇头抱怨刚下肚的早餐。   “每天早上都是黄米粥加高粱饼,一点青叶儿、荤腥儿都不见,今早好不容易加了道咸菜,还变味了,臭不可闻!”   “快别说了!那东西一股怪味,难吃极了,我到现在还恶心,再说就要吐了。”   岗上的八名校尉听了这话,肃立的身形顿时委顿下来,对吃厌了的早餐失了期待,就不急于下岗了,索性听新来的同伴发发牢骚,以此解乏。   荀家那两名护院大大咧咧来到门前,昂着头,眼往上视,显然,昨日他们耍够了威风,今天再见这帮校尉时,直觉得自己简直就是人上人。   两班校尉昨日见过二人的“厉害”,知道他们是朱祁铭的熟人,得罪不起,所以赶紧笑脸相迎。   “二位兄台,公子正用早膳,请稍等片刻。”天子亲军毕竟训练有素,受千户、百户大人潜移默化的影响,十分清楚当着外人要称朱祁铭为“公子”,故而众人对这道额外的讲究上行下效,不令而行。   两名护院不情不愿地驻足,下巴翘得更高。   “二位兄台高姓?”校尉仍在套近乎,不惜热脸贴冷屁股。   个头稍矮的护院张张嘴,最后轻哼一声,高傲地把头扭向一边。   “兄台未免太小心谨慎了,姓名都不敢说,莫非说出来怕咱们吃了你不成!”一名校尉开着玩笑,脸笑成了菊花。   乡下护院心防不重,被人一激,立马将朱祁铭的告诫抛诸脑后。“说就说,我还真不怕你们吃,我姓史。”   刚出门的那八名校尉顿时傻了眼,其中四人跑到墙边“哇”地干呕起来。   “叫史多。”   另四个傻眼的校尉终于也忍不住了,蹲下身子呕得一塌糊涂。   岗上的八名校尉觉得十分好玩,其中一人开始逗个高的护院,“兄台高姓?”   “姓花。”高个护院见这些人很是殷勤,便放下架子,淡淡道。   花?这姓不错,姓如此,那名字肯定十分的高大上!   “叫花千枝。”   众校尉望望高个护院胡子拉碴的脸,再看看他邋遢不堪的模样,不禁纷纷撇嘴摇头,大有替芳园受污、仙葩蒙尘鸣不平的愤慨之情。   “有个识字的弟兄说我的名字听起来像个娘们,要我改名为花魁。”   得了,一下子从良家女堕落成了青楼女子!而且,花楼中若有胡子拉碴的花魁,前去捧场的公子哥儿只怕要吐血身亡。   众校尉大感不爽,但还得陪着笑脸敷衍这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上客”。   “二位请。”牛三适时现身,缓解了众校尉的尴尬情绪。   花、史二人随牛三自侧门入内,转入抄手游廊,绕到内院。   牛三辞去,二人凭记忆进了那间内室,齐齐叫了一声:“公子。”   朱祁铭举手邀二人入座。室内添了几张椅子,所以大家都不必站着。   那名婆子进来奉上茶,旋即告退。   花千枝、史多急急举盏牛饮,两口下去,盏中茶水就已告罄。二人饶有兴致地把玩手中小而精致的茶盏,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   朱祁铭见了二人头痛,所以不想多留他们,“罢了,人见过了,你们回去吧。”   二人却全无走的意思。史多道:“不急。公子,快随咱们返乡,我二人银子不多了,恐怕在州城呆不上三天。”   朱祁铭闻言略感诧异,“你家小姐叫你们出来办事,出手肯定不会小气,为何只过了两日就叫穷?”   “小姐大方极了,临行前给了咱们二十两银子,这两日的吃住所费不到一成。”史多苦着脸道:“城里人狡猾!我们昨晚闲逛到一个叫什么群仙楼的地方,说好的免费赏舞,进去后却完全不是这么回事,一盏茶二两银子,点一支舞收银十两,黑!”   只须听“群仙楼”三个字,就知道那是个销金窟,富家公子一掷千金的地方,你个乡下护院,玩高消费,真是钱多人傻,吃饱了撑的!朱祁铭心里这么想,嘴上却要给二人留些情面,“下回可得听仔细喽,人家只说免费赏舞,没说免费饮茶、点曲。”   “嘿嘿嘿······”史多笑道:“幸亏我聪明,当时毫不犹豫地指着黑单点,有个少年指着红单点,结果花了一千两银子,真是个憨货!”   “人家是一心去寻乐的。”花千枝摇着头,倒显得有些见识,“你被人蒙了,还好意思笑话别人!”   朱祁铭没兴趣再听二人闲唠,起身就想出内室,“嗯,这家······主人正等着我,失陪。”   他的心思不知为何突然转到了霓娘身上,昨晚霓娘离去时的眼神总浮现在眼前,他忽然觉得许多事应先问霓娘,后问方正,两相印证,就会明白霓娘是否在撒谎。   两个护院的屁股终于离了座,脚却死死定在地上。花千枝用近乎献媚的口吻道:“公子,我二人从此跟定你了,你日后过上了好日子,可别忘了我二人。”   朱祁铭心中一惊,莫非他们知道了自己的身份?要是那样,方姨恐怕会有许多麻烦!   “此言何意?”朱祁铭一本正经地道。   “到州城后,我总算开了窍,老爷、小姐这般待你,肯定是有用意的。你想啊,荀家虽富,却只有一女,今后自会选个俊哥入赘,公子生得俊俏,当然是极佳的人选。”   你家小姐只是一个黄毛丫头,这话也能说出口!再说,堂堂王子入赘荀家?啧啧,千古奇闻!   “我还小,哪懂这些?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可不是闹着玩的!快快住嘴,免得坏了你家小姐的名声!”朱祁铭急道。   “你还不愿意?公子别犯糊涂,你在卢二娘家长住,可见你家境甚是寻常,州城这户亲戚虽富,但毕竟是亲戚呀,你得想仔细喽,万不可错过这桩天大的美事!”   嘿,还当真了!这信口胡说的事,怎么就成了天大的美事?   朱祁铭很想拿出一些银子赶紧堵住这两个叫穷的家伙的嘴巴,可身上只有方姨送他的一锭碎银。那可不是银子,而是值得终生珍藏的无价之宝!   好在荀家护院的话根本就是无稽之谈,自己只当他说胡话,虚于应付就是了!“好好好,多谢你的美意,快回吧,这里人杂,不可久留。”   二人相视一笑,挤眉弄眼地出了内室,在门口就谈开了。   “大哥真有眼光!这小子生得俊,放在全保安州,恐怕打着灯笼也难找出第二人,我看这事准有戏!”   “贤弟啊,你说过个三年五载的,我在小姐面前提起此事,小姐会乐意么?”   “小姐年幼,数年后记不记得这小子还难说,不过老爷可能等不了三年五载,你没见咱们出门时,老爷吩咐得那个仔细哟,甚是罕见!你说这非亲非故的,老爷如此在乎这小子,心里肯定是把他当荀家未来的姑爷看。”   “凭他的家境,父母必定对这桩美事万分乐意,至于这小子嘛,看上去是个知书识礼的人,自然知道一······什么千金的道理,不怕他日后反悔。小公子,你今后可千万别长成丑八怪,我还指望有一天能在老爷面前邀功呢!”   莫非一句随口之言就授人以柄?朱祁铭的心突然砰砰直跳,直想追出去撕了那两个家伙的嘴。   当朱祁铭怒目望向门外时,却见三名女子突然出现在荀家护院身边。   三女容貌还算清秀,只是身段僵直,步态滞重,浑身上下少有女儿态。若说一人如此,还情有可原,三人都这个样子,就不能不让人疑窦丛生了。   瞧着面善,朱祁铭略一凝思,依稀记起霓娘吹箫的场景。当时,他匆匆扫了霓娘身边那三个捧着乐器的女子一眼,略有些印象,此刻回想起来,觉得那三个乐女好像就是眼前的三人。   瞧穿着、身形、神态,她们与霓娘迥然不同,显然并非锦云阁的人。   她们为何接近荀家护院?朱祁铭大感诧异,恍惚中快步追了过去。   “二位公子留步。”三女冲花千枝、史多挤出一丝笑容,显然不惯于场面上的礼数,口不能软语,身不善柔姿,一番扭捏作态之后,终究是不伦不类。   都小老头了,还公子,切!望着眼前违和感十足的一幕,朱祁铭不禁撇了撇嘴。   可是,各花入各眼,花千枝、史多只消回首一望,就眼睛发亮,嘴巴微张,身子一软,两腿再也挪不动半步了。   “三位妹妹是叫我么?”花千枝的语气透着掩饰不住的激动之情,言毕巴巴地望着三女,生怕她们否认似的。   妹妹?你做人家父亲都显老,还妹妹!朱祁铭摇摇头,若非隐隐担心二人口无遮拦,他直想转身离去,眼不见心不烦。   “当然是叫二位公子。这鬼地方难得见到一个顺眼的人,二位公子一身英武之气,却是与众不同。唉,也不知你们是何方人氏,过了今日,能否再次谋面?”   那边史多嘴一咧,显然骨头都酥了,“我们是······”   “你们为何还在此地?”朱祁铭适时打断了史多的话。   这时,牛三急匆匆走来,冲三女喝道:“谁放你们进内院的?速速回去,老实呆着!”   三名女子深深看了朱祁铭一眼,刚想转身离去,却见换岗的八名校尉正好来到这里,其中一人笑道:“嘿,花千枝!史多!二位这就要回客栈呀?”   朱祁铭闻言不禁目瞪口呆,他无暇责怪荀家护院嘴长,当即凝眸看向三女,见她们在互递眼色,只觉得心头一阵阵发紧。   既不像锦云阁的人,又不像教坊的乐女,方正从何处找来如此怪异的三人! 第六十一章 释疑   “淮左名都,竹西佳处,卸鞍少驻初程。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   杜郎俊赏,算而今重到须惊。纵豆蔻词工,青楼梦好,难赋深情。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   霓娘歌罢,离了花径,朝石亭这边款款而来,戚然的眼神合了词中意境。   近三百年前,金主完颜亮率军第二次洗劫南宋的扬州,将杜牧诗中“春风十里”的扬州城变成了姜夔词中的“废池乔木”。   数月前亲历了鞑贼入寇的惨烈场景,眼下突闻霓娘唱姜夔的这首《扬州慢》,朱祁铭的思绪顿时飞入历史的烟云之中,心境被悲壮的气氛所笼罩,而强烈的使命感再次在脑海中激荡。   今早想见霓娘的心情异常迫切,除了想尽快揭开锦云阁神秘面纱这层原因之外,恐怕还源于直觉带来的潜移默化的改变。他对霓娘分明有几分信任感,只是他不愿承认罢了。   方正本想劝阻他见霓娘,无奈朱祁铭笃定了主意,方正只好命人将霓娘从西厢房召至内院。   不料当朱祁铭接着昨日的话题问起锦云阁的营生时,霓娘沉吟良久,竟径直走到芍药花丛中,以歌代答。在芍药丛中唱“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颇为应景。   “公子,”霓娘已到朱祁铭身边,躬身施礼。   端坐于石亭内的石凳上,朱祁铭微微颌首,“既已心知肚明,何必还要演戏?”   “是,殿下。”霓娘许是厌倦了揣着明白装糊涂的把戏,既然王子如此说,何不欣然从命?便立即改了称呼。   霓娘面现难色,避而不谈锦云阁,这是意料之中的事,好在方正在此,当着霓娘的面,方正肯定不便公然欺瞒皇室宗亲。   方正果然没让朱祁铭失望,见朱祁铭静静望着他,立马开了腔,寥寥数语就让人顿生拨云见日之感。   “通往西域的要冲悉数控于瓦剌人之手,商路近于断绝,一旦有人能在这条商路上往来无阻,那就意味着无尽的暴利会滚滚而来。锦云阁图的就是这份暴利。”   一对星目扫向方正,犀利的光芒赛过近午时的阳光。“与西域诸国的商贸往来风险极大,虽有暴利,也不是谁都能做的。大明与瓦剌的邦交根本就保障不了商队的安全,真正管用的还是私交。”霓娘婉转地将私交瓦剌的责任推给了国朝显贵,很明显,她与锦衣卫还是有界限的。   朝中重臣与瓦剌在暗中交往?朱祁铭心中骇然,他忽然意识到,读懂了锦云阁,就读懂了半个大明。“锦云阁神通广大,真正的主人可能尽是显赫之人,譬如说,五军都督府的左右都督,六部大员,还有内侍监的中贵。”   朱祁铭毕竟年少,措辞过于直截了当,把一场本该是耐人寻味的趣谈变成了刻板的问答,这令方正颇感不适。   “在下知之甚少,即便知道了也不能说。”方正抱拳施礼,态度诚恳,但语气决然。   原本盯着方正的那双星目突然转向朱祁铭,目光转趋黯淡,“殿下值得霓娘以命相托吗?若不能,霓娘也不能说。”   一个连自身安全都要靠别人维护的小王子又如何给人提供庇护?即便回到京中,仍是小闲人一个,除非自己变成卫王那样的人物,身份显贵且能影响朝局,否则,方正的避而不答就是明智的,而霓娘的顾虑也是合情合理的。   朱祁铭有些懊恼,这场对话恐怕要烂尾了!不过,二人的回答惊人地一致,坦诚而又有所保留,看来,似乎不必再去求证什么了。   “云娘是谁?”朱祁铭适时转换了话题。   方正诧异地望向朱祁铭,眼中的不安一闪即逝。“殿下见过云娘?”   “哦。霓娘无意间提到过云娘。”霓娘似在刻意替朱祁铭掩藏什么,对方正流露出了些许的戒意。   “云娘是锦云阁的院主,第三号人物;这个霓娘是锦云阁北使,受云娘节制。哦,殿下,锦衣卫上上下下都知道见了锦云阁的人,须将他们视为半个自己人,这是多年沿袭下来的规矩,京营莫不如此,但无人明着下令。”方正这次倒回得爽快。   方正如此毫无顾忌地抖露云娘、霓娘的信息,想必云娘、霓娘都是明面上的跑腿人物,而幕后的高人恐怕隐在云里雾里,连方正也难得窥其真容。   朝中显贵以公器牟私利,还与瓦剌人暗中结交,必定是高来高往,风过无痕!但整个京军都在为此大开方便之门,这样的消息还是令人闻之心惊。   耳边回响起姜夔的《扬州慢》,朱祁铭觉得霓娘的献唱是一种巧妙的暗示,她肯定十分敏锐地洞悉了北境的形势,料定大明与瓦剌必有一场血战,日后大明要么征服瓦剌,要么遭受瓦剌铁蹄的蹂躏,所以,锦云阁的财路迟早会遇上天大的麻烦,而届时霓娘她们真的是命如浮萍!   如此说来,霓娘“施恩图报”一说并非托词,而是真情流露?朱祁铭隐隐觉得事情恐怕不会这么简单,只是,她隐藏的深意似乎于一个落难王子的安全无碍,这就够了!   “锦云阁总该有个门牌吧,它在京城的哪个角落?”朱祁铭淡然道。   方正摇头以应,他显然真不知锦云阁何在。   “殿下最好把心思放在如何回京一事上,回到京中,以皇室宗亲的身份,不难查清锦云阁的底细;若这里总有不三不四的人进进出出,一不小心被人算计了,回不了京,殿下操天大的心也是枉然!”霓娘似在刻意将话题往安全回京上引。   方正显得很不自在,“殿下,在下粗心,本想找几个通音律、知礼数的乐者前来侍奉殿下,如今看来,在下看走了眼,那三个女子必是雏儿,这样好了,在下将她们暂拘于宅中,择日打发出去。”   听方正提起那三个怪异的女子,朱祁铭心一沉。就算那三名女子是刚出道的伶人,不懂规矩,那她们为何要接近荀家护院呢?   罢了,这些都是该方正操心的事!片刻之后,朱祁铭还是给方正投上了绝对信任的一票。“本座信得过方大人。”   “方大人,你既然请了霓娘,又何必再去找那些来路不明的所谓乐者?霓娘看你如何自圆其说!”霓娘的质疑声有些刺耳,显然带着分怒意。   “殿下。”方正趋前一步,抱拳分辩道:“在下数日前见过霓娘,找到殿下后,想到的头一个人就是她,毕竟是半个自己人,原本指望她前来侍宴奉茶,谁知她来此后,竟称自己通音律,在下之前实在是不明就里,若早知她通音律,又何必去请旁人!”   数日前见过霓娘?莫非霓娘在保安州州城盘桓已久?   转眼间,温柔可人的霓娘变成了小辣椒,“笑话!霓娘诗词歌赋无所不习,琴棋书画无所不涉,在锦衣卫中早有薄名,不信方大人就没听说过。”   “方某是带兵之人,哪会留意此等琐事······”   “罢了!”朱祁铭起身道:“你们下去吧。”他信任方正,又不知不觉地对霓娘少了戒意,见二人争吵,权当是一场误会,就赶紧出言打发二人离去,免得彼此伤了和气。   霓娘还想说些什么,却被方正抢先止住,“殿下发了话,大家都识趣点,别扰了殿下的清静!”   霓娘轻哼一声,朝朱祁铭行礼后离去。方正随即告退。   望着方正、霓娘分头离去的背影,朱祁铭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显然,霓娘的善意是可信的,那分真诚是再高明的表演者也装不出来的。况且,方正说了,锦云阁的人是锦衣卫的半个自己人,既如此,当初云娘带给自己的不快就可略去。   霓娘似乎对锦衣卫抱有极深的成见,好在方正与霓娘虽然貌合神离,但尚未翻脸,多年的交情嘛,总易让双方磕磕碰碰,其中的是是非非想必由来已久,不是旁人理得清的,旁人也不便置喙,自己大可不必去理会。   霓娘总是有意无意地婉言提及方正的可疑之处,朱祁铭却不愿跟着她的思路走,他对那三个怪异的女子也不愿再去多想。堂堂亲卫军千户的身份加御赐密旨,有了这两道光环,方正这边就代表着最正统、最可信的救护力量,故而对方正不可无端生疑。   思虑片刻,朱祁铭觉得浑身上下变轻松了许多,当即起身,凭高远观宅中的院落和墙外的民居,心境渐趋恬然。   已是午初时分,亭外骄阳似火,微风掠过小池与溪流,捎来沁人心脾的凉爽,把骄阳掀起的热浪消解于无形。   离了石亭,徜徉于花间小径,感受着满园牡丹、芍药的娇艳与芬芳,朱祁铭无比惬意地悠然南望,只见牛三就在不远处,一手按着刀柄,正快步巡视负责警戒的校尉。   于朱祁铭而言,如果说对方正的信任多半出自理性的判断的话,那么,对牛三的信任则完全出于直觉。   心中一动,他举步朝牛三那边走去。    第六十二章 对峙   “牛百户,昨日午间喝令那两名女子出去的人是阁下吗?”   “是。”牛三的回答显得干脆利索。   “她们好像十分惧怕阁下。”   “二人进来时,在下拦住她们好一顿盘问,想必是被问怕了。”   “哦,原来如此。”朱祁铭就想转身进内室,忽然心中一动,又驻足问道:“阁下当时守在门外,蒙面人入室后,为何阁下反而来得迟?”   “那两个女子走后,方大人命在下去前院值守,所以来迟了一步。”   好钢嘛,就该用在刀刃上,这么一处深宅大院,是得有牛三这样的高手给大门加一道锁!   想到这里,朱祁铭心情大畅。许多的疑问都得到了令人满意的解答,只有那三个奇怪的乐女······罢了,多思无益,残存的疑惑似乎不值得再去理会,否则就是庸人自扰!   朱祁铭的好心情一直持续到晚膳后。   用罢晚膳,已是戍初时分,朱祁铭漫步于院中甬道,但觉夜凉如水。一眼瞧见牛三,又动了与他攀谈的念头。   恰在这时,方正现身了。“牛三,你去正门前值守,这里交给蒋乙。”   牛三略一躬身,招呼自己的手下列队离去,远处一个百户模样的人领着数十名校尉过来换岗。   借着灯光,朱祁铭仔细打量着那个叫蒋乙的百户,见他身材如牛三一般粗壮,个头得比牛三高出一头。   只是这个蒋乙举止怪异,行动时步态滞缓,四肢僵硬,目光呆滞,如在梦游一般。   “蒋乙见过殿下。”蒋乙嘴里好像含着什么东西,口齿不清,木然地抱拳施礼,又木然离去。   这边锦衣卫方各就各位,穿堂那边就响起了轻细的招呼声。   片刻后,一道轻细的脚步声引去了众人的目光,甬道一端,霓娘美艳的容颜映在灯火中,让四周沉沉的夜色淡去了三分。   “霓娘留步,你这是要去哪里?”方正冷道。   “霓娘不愿留宿此地,我要出去。”说话间,霓娘一眼瞥见朱祁铭,赶紧躬身施礼。转对方正道:“方大人这是何意?莫非要拘着霓娘?”   方正笑道:“既来之则安之,你恐怕要在此住些时日,别急。”   霓娘脸色一沉,嘴上顿时失了讲究,“昨日是你邀我前来的,并非我自己寻着要来,替你侍奉贵人,还要遭你拘谨,天子亲军也不能如此强横无理吧!”   方正不为所动,“方某肩负重任,非常之时,行非常之策,此乃锦衣卫的常例,并非有意为难你。”   霓娘嗤了一声,“咱们之间向来是有讲究的,你如此行事,坏了往日的规矩!”   方正看一眼朱祁铭,略一凝思,脸上浮起一丝怒意。“你受邀而来不假,但你做的并非全是受邀之事,方某邀你,恐怕正中你的下怀,方某有些后悔了。”   朱祁铭顿时心念电转,莫非昨日晚膳时霓娘的言语飘进了方正的耳朵里?方正为何要留意膳房内的动静?片刻后,他摇摇头,觉得自己又犯了多疑的毛病,方正一心维护自己的安全,暗中窥探膳房里的动静无可厚非。   那边霓娘毫无退宿之意,“你敢强留,我就敢强闯,大家撕破脸皮,看你如何收场!”   “蒋乙,拦住她!”方正喝道。   霓娘与方正日间闹得很不愉快,朱祁铭本以为那场不快会随时间的流逝而渐渐淡化,没想到过了四个时辰,二人不仅没有消去心中的火气,反而变本加厉,终至公然翻脸。   说到底,朱祁铭与眼前这些人还不熟,看客的身份色彩较浓,他不知双方故事的深浅,故而只能暂时保持沉默,静观其变。   这时,蒋乙慢慢吞吞走到霓娘身前,缓缓伸出一只手,目光依旧呆滞,那副神态表明他根本就不想用强。   “蓟州快刀蒋乙蒋百户,武功不下于千影刀客牛三牛百户。”霓娘盯着蒋乙,嘴角浮起一抹浅笑,“可是,你嗜酒,每日晨、暮、夜必饮三顿酒,唯有午间不饮酒,人称‘半日醒’。此刻阁下恐怕已经醉了,哪能奉命行事?”   蓟州快刀?醉了?   难怪他方才那个样子,原来是个醉汉!朱祁铭大感惊奇,一个常醉的人武功竟不输于牛三,看来,方正所言非虚,锦衣卫里果然是藏龙卧虎。   原来牛三的绰号叫“千影刀客”!嘿嘿,这绰号听起来很不错,牛三真正的本事肯定比他露出的那几手功夫更强大!朱祁铭反复品味着牛三的绰号,竟像自己长了本事似的,兴奋得差点大叫一声“牛三”。   那边的蒋乙木然回头后望,大着舌头道:“方······大人,霓娘是熟人,还是······放行吧。”   霓娘在锦衣卫中显然颇有人缘,许多校尉满含期待地举目望向方正,似在无声地求情。   “放肆!你敢抗命么!”方正转向众校尉道:“困住她!”   突然,东墙外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移动的灯火映红了夜空,次第映出了墙外造型各异的民居屋顶。瞧那动静,似有许多人朝这边奔来。   脚步声骤停,一道熟悉的女声隔墙飘了进来。“方大人,一月不见,恍如隔世,你防锦云阁的人就像防贼寇一般,外面的人不让进,里面的人不让出,方大人这是何意呀?”   云娘!朱祁铭大吃一惊,暗道:她是何时到保安州州城的?方正口中的可疑人莫非是指云娘那帮人?   方正一震,稍作凝思,旋即快步跑到朱祁铭身边,低声禀道:“那些人总在附近窥探,神出鬼没的,十分可疑,殿下千万别受他们的蛊惑!”   朱祁铭淡然笑道:“方大人放心,本座自有分寸。”   方正抱拳施礼后,快步回到霓娘身边。“想不到你竟能给外面的人传递消息,你是如何做到的?方某十分好奇。”   霓娘却无好脸色,撇嘴道:“鱼有鱼路,虾有虾路,锦衣卫惯于以焰火为号,霓娘可不想闹出那么大的动静,弄得尽人皆知!这天上眨动的星星说不定就是霓娘的暗号。”   对霓娘话语中的讥讽之意,方正了然于胸,脸色一沉,正待发作,却听见墙外云娘的声音又飘了进来。   “方大人,你还没回话呢。”   方正朗声道:“方某使命在身,对形迹可疑之人自然要有所防备,虽熟人不能例外!”   墙外响起云娘银铃般的笑声,笑声之后是冷酷的质疑声:“马指挥使数次派人向方大人传讯,方大人总是敷衍了事,莫非方大人的上司另有其人?”   马指挥使?朱祁铭听云娘提起马顺,有那么一瞬,他脑海中飞快地闪过紫禁城里的往事片段,一想到自己落了难,马顺却升了官,心中就泛起一道怪怪的滋味。   不过,听云娘话里的意思,马顺似乎一直在关心自己的下落,他有此心,也算尽职了!   想到这里,朱祁铭収起杂念,举目望向方正,见方正一脸激昂之色,昂首慨然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方某奉皇命出京,早有赴死之心,方某忠心一片,可鉴日月!你不必在此枉费口舌,扰乱视听!”   朱祁铭听到如此慷慨激昂的言辞,当即心中一动,对方正的信任感无形中又添了数分。   “三妹,不必多费口舌,凭你的身手,锦衣卫还留不住你!”墙外的云娘显然是在示意霓娘强行闯出去。   “快困住她!”   方正的喝令声唤醒了四周神情恍惚的锦衣卫,大多数校尉踌躇不前,只有十余人遵命扑上前去。   霓娘目光犀利地瞪了方正一眼,随即转身面向朱祁铭,盈盈一福,脸色变得十分柔和。   都这个时候了,还能从容不迫,真不可思议!朱祁铭为霓娘急难之中不忘礼数的举止所打动,竟替她担起心来。   十余名校尉团团围住霓娘,霓娘徐摇螓首,灿然一笑,明眸皓齿令繁星无辉。   突然,灿烂的星空下,灯火映出一条数尺长的彩练,似天上嫦娥垂下的广袖。彩练翻卷灵动,划出一道道优美的弧线,吸引住了几乎所有校尉的目光。彩练之上的夜空中,赫然是霓娘远去的身影!   好一招金蝉脱壳!朱祁铭不禁为之轻叹了一声,他万万没有料到霓娘柔美的身躯竟负有如此惊人的武功。   “神机手、弓弩手何在!拦住她,有擅出此院者,杀无赦!”方正断然道。   忽见东墙边人影绰绰,数十名校尉自林中闪出,有的端着火铳,有的把着弓弩,齐齐定步后,对着霓娘蓄势待发。   “方大人,你疯啦!”墙外的云娘不时出言呵斥,但在院内森然的杀气中,她的焦急与愤怒激不起一点涟漪。   霓娘的身形在空中一顿,随即向后飘旋,轻盈落地,一动不动地定在那里,静观神机手、弓弩手的反应。   此刻,霓娘生与死的距离,只在毫厘之间!   面对令人窒息的紧张对峙,朱祁铭猛然意识到自己不可袖手旁观,是时候做点什么了。 第六十三章 心如刀绞   星空笼罩着宽敞的宅院,院中一片死寂。   数十名神机手、弓弩手如凝固了一般,只有他们映着灯火的目光在偶尔闪动,散发着活人的气息。   在火铳、弓弩的威慑下,霓娘似乎不愿就范,可是,她的处境十分不妙,任何的轻举妄动都无疑是一场豪赌,那得以性命作赌注。   方正的脸色愈来愈凝重,显然他的耐心将要耗尽。   霓娘试探着侧身动了一小步,那边的火铳、弓弩随之快速移动,硬弓绷紧时发出的嘎嘎声令人闻之色变。   要保护王子,禁人出入、封锁消息自然是当务之急,故而方正宁密毋疏的果决无可指责,但朱祁铭心中潜藏着一丝期许,他不愿看到霓娘意外蒙难,他甚至还打算向墙外的云娘传递某种善意。一想到自己竟然装着这样的心思,朱祁铭顿时感到有些愧对方正。   “住手!”迟疑良久,朱祁铭终于赶在千钧一发之际喊出了这两个字。   神机手、弓弩手闻声卸下手上的劲力,却并无罢休的意思,齐齐望着方正,等待他下达最后的指令。   “没听见吗?殿下发了话,你们还不快快放下手上的家伙!”蒋乙似已醒酒,边喊话边狂舞着双手,显得十分夸张。   “快收了家伙!”许多校尉跟着杂乱地叫嚷起来。   方正挥挥手,神机手、弓弩手悉数退入林中。   霓娘纵身而起,星空丽影,这道移动的风景线瞬间化去了院中所有的不快。   “里面的贵人听着,世事无常,人心难测,望善自珍重!”云娘似乎接受到了善意,故而道别时捎带上了一分真诚。   墙外的灯光、脚步声渐渐远去,院内院外归于沉寂。   “扰了殿下的清静,在下该死!”方正快步来到朱祁铭身边,脸上挂着忧虑,“今夜就放走霓娘,恐暴露殿下的行踪。”   “无妨。”朱祁铭淡然道:“方大人不是说过吗,她是半个自己人,又为本座奏乐、侍宴,还是要留些情面的。”   “殿下说得是。”方正略一迟疑,随即轻轻叹口气,“事已至此,此地不宜久留,不能再等京中的消息了,在下打算明日启程。”   朱祁铭一怔。方正两日内数变其意,这似乎不是什么好兆头。   不过,方才这里闹出那么大的动静,即便云娘、霓娘不声张,只怕那些暗中窥伺的人也瞧出了端倪,再滞留于此地,无异于坐等不速之客上门!   朱祁铭默然良久,终于点了头。   方正辞别朱祁铭,前去安排明日返京事宜。朱祁铭回到内室,不加漱洗便和衣而卧,不久就沉沉睡去。   大约丑正时分,朱祁铭被满院的喝斥声惊醒,起身望向窗外,借着微弱的灯光,只见三点人影向东墙边掠去,片刻后消失在夜幕中。   离去的人影十分娇小,像是女人。莫非是方正误请的那三个乐女?她们为何要连夜逃逸?   纵有疑惑,但朱祁铭不愿多想,暗道有方正在,何必胡思乱想!   迷迷糊糊捱到黎明,匆匆用罢早膳,就见方正前来禀报。   “殿下,一切都已准备就绪。用一辆华丽的空车摆在队伍正中,以掩人耳目,殿下乘一辆破旧的马车,落在后队中,如此必能瞒天过海。”   朱祁铭道声“辛苦”,快步来到前院,看看门内门外,粗点人数,锦衣卫似不足七百人,除去赴京报讯的百余人,还有二百人不知所踪,蹊跷的是,牛三也迟迟未露面。   方正亲手掀开车帘,朱祁铭未加细思,便一头钻进马车中。“吁”,马车启动,只听正门内外传令声、脚步声大作,偶有蹄声响起。   在马车上近侍朱祁铭的是蒋乙。他方才赶在马车启动前摇摇晃晃上得车来,忘了见礼,显然喝过早酒,此刻双眼发直,满嘴酒气,醉态远甚于昨晚,上车不久就昏昏睡去,一颗头颅随马车的颠簸而晃个不停。   蓦然间,朱祁铭心中掠过一丝莫名的不安。漂泊两载,一朝回京,本该激动万分才是,可是,此刻他并无半分归心似箭的感觉,这种异样的心境令他自己都感到困惑。   掀帘瞟一眼护于车旁的方正,心中稍安。   一行人很快就出了州城南门。晨曦中,城外散落的民居升起袅袅炊烟,道边溪涧清流汩汩,四处碧树掩黛,芳草连天,好一派安宁、祥和的景象。   朱祁铭心中一宽,于是,听樵夫放歌,看浣女戏水,将一切的烦与忧尽数散去。   车至拐弯处,回首北望,保安州州城已消失在无边的林海中。   心中并无回京前的热望,却有离别时的伤感,朱祁铭眼中渐渐浮起泪光。   突然,前方山林中传来尖厉的口哨声,举目望去,隐约可见闪动的人影。   蜿蜒而行的队伍猛然一顿,“吁!”马车骤然停下,朱祁铭被惯力带得窜了出去,胸口撞在蓬壁上,只觉得气滞难受。   一旁的蒋乙却借势倒卧在车中,依然是鼾声大作。   一名校尉策马而来,禀道:“千户大人,山林中有可疑人出没,前队请大人示下”   方正踏上马车,掀帘而入。“殿下,林中恐有贼人窥伺,须用前方的马车引开那些人,以防万一。”见朱祁铭呲着牙说不出话来,赶紧扶他入座,瞟一眼酣睡不醒的蒋乙,连连皱眉,低声骂道:“酒鬼,都这个时候了,还能睡成死猪!”   朱祁铭略一凝思,只觉得身为年少王子,不可贸然干预军务,况且此时使障眼法须拿捏好分寸,这不是一个小孩子的见识所能承载得起的。   用那辆空车引开暗中窥伺之人,随驾锦衣卫去少了恐怕会露馅;去多了这边又不安全,兵力分配注定要顾此失彼,就看方正如何调度了。   “方大人是领军的千户,本座悉听尊便,请方大人决断!”   方正断然道:“此地只留蒋乙手下的一百人,余者悉数护着空车先行。若果真有贼人,则贼人的注意力必落在前面的空车上。”见朱祁铭沉吟不语,续道:“此地距州城只有三十余里,若遇险情,可速退回城中。”   见朱祁铭点了头,方正下车吩咐一番,又回到车上陪在朱祁铭身边。   朱祁铭掀帘南望,那辆“豪车”的车顶渐渐隐入空濛的山色之中。   身后的官道上远远的似有蹄声传来,侧耳听去,顿觉蹄声愈来愈骤,回首北望,只见二十余骑人马飞驰而来,为首的蒙面女子,只需瞧发式身形,朱祁铭就知她是云娘,而紧随其后的便是霓娘。   方正跳下马车,掩实车帘,然后肃立于道边,指挥众校尉严阵以待。   云娘等人勒住马,“原来是方大人乘坐的马车!云娘差点看走了眼。敢问方大人,锦衣卫护送的贵人呢?”   “贵人?”方正瞟了霓娘身后二十余名劲装汉子一眼,冷道:“你是聪明人,区区百十人,能护得了贵人的安全么?”   “哦,明白了,方大人在使障眼法!”云娘怔怔地看一眼马车,“大队人马护送贵人先行一步,小队人马在此以为疑兵,可是,为何方大人未紧随贵人?”言毕挥手,招呼自己的人策马南去。   蹄声渐远,朱祁铭撩开车帘,头半隐在帘后望去,只见云娘一行人去势极缓,霓娘似在不断回首张望。   时间在一点一滴流逝,朱祁铭久久不愿放下车帘。直到云娘等人的身影消失于目力能及的官道尽头,她的话仍萦绕于耳际,反复撩拨着他心中的那丝不安。   若要以假乱真,那么,方正怎么也得紧随那辆远去的“豪车”,可是,他却如此显眼地落在了这辆破车旁!   沉吟间,朱祁铭身上莫名其妙地冒起了鸡皮疙瘩。   “方大人,快快启程,赶紧追上前队人马!”   朱祁铭话音未落,忽闻四周呼啸声大作,紧接着百余名黑衣人跃出山林,向官道猛扑过来。   突如其来的变故令众校尉猝不及防,而方正却泰然自若,似乎并未将黑衣人当成威胁。   就在这一刻,朱祁铭隐隐意识到了什么,只是他还不愿去正视现实。   黑衣人个个都是目光冷漠,面色木然,显露出冷血杀手的固有特征。在一大群黑衣人中,有个中年壮汉穿一袭白衣,显得分外惹眼,此人脸上坑坑洼洼的,目光阴毒,提着一把鬼头刀,径直朝方正奔来,眼皮频动,似有眼语。   朱祁铭顿觉心头一阵刺痛。   方正纵身而起,扑向白衣男子,白衣男以空着的左手击向方正。   空中不见绣春刀与鬼头刀的凌厉对决,却见白衣男左掌结结实实印在方正的胸膛上,方正跌出丈远,人在空中就喷出了一口鲜血。   落地后的方正不再动弹,良久后徐徐侧过脸来,望向目瞪口呆的朱祁铭,嘴角竟浮起一抹诡异的浅笑。   那抹浅笑更像是一道恶毒的诅咒!   一口鲜血自朱祁铭口中喷涌而出。   此刻,他不得不面对残酷的现实:自己落入了一个可怕的圈套,而做局者就是方正!   朱祁铭一把扯掉车帘,跳下马车,怀着最后一丝希望,放开嗓子,纵声疾呼。   “云娘!” 第六十四章 危局   “云娘!”朱祁铭的叫声在峡谷中回荡,显得无比凄厉。   众校尉自错愕中回过神来,纷纷拔刀扑向黑衣人。   锦衣卫与杀手的差距大概就在于血液的温差。双方的人手旗鼓相当,但甫一交手,锦衣卫这边就立马落了下风,这还是在白衣男尚未参战的情况下形成的局面。   朱祁铭对眼前的混战恍若无睹,他陷入了痛苦的迷思之中。   方正是天子亲军的堂堂千户,又奉皇命在身,在举目无亲无故的保安州,一个避难的王子不信方正还能信谁?   可是,最该信任的人恰恰是害己至深之人,令朱祁铭痛彻心扉的是,那道宝贵的信任被花言巧语与虚情假意粉饰得无可置疑!   方姨的善是晶莹剔透的善,旁人一眼就能看清她的善心;丁二狗的恶也是透明的恶,他从不掩饰自己的可恶之处。而方正却是面善心恶,假善实恶!   与方正一比,丁二狗可爱多了。   识人不明,误入陷阱,这对一个涉世未深的小王子而言,或许是成长过程中所必须付出的代价,只是这样的代价过于高昂,眼看就要搭上自己的性命。   痛苦的反思扭转不了厄运,朱祁铭定下神来,仔细打量着眼前的战况。   锦衣卫且战且退,慢慢向朱祁铭这边聚拢。杀手虽然冷血,但锦衣卫也非泛泛之辈,力战之下,校尉的伤亡并不大。   可是,白衣男动手了!与黑衣人不同,他更像是一个招摇过市的屠夫,一边杀人,一边取乐,毫不吝惜自己的粗言狂语。   “奶奶个熊,长得像个小鸡,白费了爷爷的牛刀!”白衣男隔开一名校尉的绣春刀,脚下一晃,伸手拎住一名校尉的衣领,举起鬼头刀就抹向他的脖子。   转眼之间,就有十多个校尉成了无头冤魂,鲜血染红了那件白袍,在阳光的映照下,显得分外刺目。   似嫌一刀一个杀得不爽,白衣男猛然跃起,朝人丛中凌厉一击,数名校尉随即倒地,几道冲天血柱勾勒出恐怖的画面。   白衣男手上忙于杀戮,嘴上也没闲着,瞟一眼朱祁铭,麻脸一沉,阴笑道:“奶奶个熊!像个女娃,等爷爷赏你几刀,到时候可别尿裤子!”   锦衣卫仍在殊死抵抗。在世人心目中,锦衣卫口碑不佳,但此刻他们却无人溃逃,且把朱祁铭死死护在垓心。   他们显然未受方正的裹挟,仍牢记着使命,只是他们很不幸,不能像方正那样,只须演演苦肉计就能躲过一劫。   朱祁铭瞪着白衣男,不禁怒意盈胸,目眦欲裂。当智慧失灵的时候,原始的暴力就是最有效的武器,只是他习武未成,无力手刃此獠!   车上倒是有个武力强大的高手,可惜他已烂醉不醒。   朱祁铭跨入车内,拼命摇晃、抽打蒋乙,见蒋乙哼都不哼一声,顿感欲哭无泪。   忽听官道上蹄声骤起,云娘、霓娘率众风驰电掣般奔向这边,一色的长剑高高扬起,身后腾着冲天尘烟。   “殿下,云娘来救你!”   飞驰的骏马,飞扬的长剑,在官道上掀起狂飙,道上的贼人闪避不及,顷刻间,十余人丧命于长剑之下。   锦衣卫如见救星一般,纷纷雀跃欢呼。   “其实,我早就疑心这里有诈,并没走远,殿下的一声高呼可是吓了云娘一跳。”云娘隔着锦衣卫人墙望向车上的朱祁铭,语气中带份惊喜,只是脸被黑纱蒙着,不知表情如何。她身后的霓娘凑上前匆匆一瞥,目光透露出真诚的关切。   可是云娘显然低估了对手,半百黑衣人团团围住贸然闯来的二十余骑人马,而一旦马定住不动,骑者的威势必将荡然无存。   云娘等人索性纵身下马,与黑衣人缠斗在一起。云娘、霓娘靠过人的身手堪堪敌住数人围攻,而她们带来的二十余人很快就陷入了被动,左支右绌,节节败退。   白衣男发出阴森可怖的笑声,率闲着的黑衣人杀向锦衣卫残部。   血腥的场面再次重现,锦衣卫接连倒在血泊中,活着的人陆续接替倒下的人,不时补住人墙上出现的缺口,只是如此消耗下去,剩下的校尉很快就将难以为继。   鬼头刀就在丈远外飞舞,朱祁铭离引颈就戮大约还剩半盏茶的功夫。   “丑麻脸,有种就奔这边来,云娘将你剁成八块!”   云娘左冲右突,却怎么也摆不脱数名黑衣人的纠缠,每逢纵身而起时,总不忘扫马车这边一眼。见情势危急,她不时口出恶言,想将白衣男引向她那边,这番举动,显然透着侠义本色,又岂是“交易”二字可作注解的!   “小娘们,别急,等爷爷收拾完车上的小子,再去料理你不迟!”白衣男杀得兴起,睁着血红的眼睛扫一眼朱祁铭,舔舔嘴唇,似在期待一顿美味的午餐。   云娘、霓娘不时望向马车,许多校尉也在侧目留意朱祁铭的动向,他们的脸色日趋戚然,眼神日趋绝望。   这场血战看似胜负已定,现场任何一个人,无论他是来自敌方还是己方,恐怕都不会相信小王子能活着走出这片血腥之地!   朱祁铭索性跳下马车,忽见白衣男纵身越过前方的人墙,向自己飞扑过来,那颗硕大的头颅与刀柄末端的图案交相映衬,浑然是一大一小两颗鬼头!   马车成了无法逾越的障碍物,朱祁铭难以施展神奇的九华三幻,稍一迟疑,就觉得鬼头刀的森然杀气无比凌厉地扫向自己的脖子,白衣男那双恐怖的眼睛纤毫毕现,把屠夫面对稚子时的残忍与恶毒展现得淋漓尽致。   六名近侍校尉不计生死地飞扑过来,几乎是贴着朱祁铭组成了一道新的人墙,齐齐挥刀向白衣男攻去,前方的十多名校尉转身攻来,两道人墙合力猛攻,在付出了一死三伤的代价之后,终于把白衣男逼退。   目睹眼前的惨状,朱祁铭心中凄然。这么多无辜的人为他赴死,他只怕此生难安!   他同时也为自己的命运而悲叹,两次逃出瓦剌人的魔掌,最终却要丧命于同胞刀下。哼,所谓的同胞!   此时要么杀人,要么被杀,除此之外,绝无第三条路可走。   逃跑?痴人说梦!   危难之中生急智,朱祁铭突然朝车旁两名近侍校尉叫道:“把蒋乙扔进路边溪中!”   这声吩咐近于怒吼,把最后一线生的希望传递给了锦衣卫幸存者。   或许方正早将所有的细节都设计得天衣无缝,此刻的厮杀只是遵循预定方案在走流程,而云娘的到来不过是一段小小的插曲而已,什么也改变不了。   站在方正的角度来想,能让云娘等人永远闭上嘴巴自然是好,即便她侥幸脱逃,也不打紧,无非是日后多费些口舌而已,这年头,移花接木的把戏早被人玩得滚瓜烂熟了。   但千算万算,区区一个方正还做不到算无遗策,要想不留下什么纰漏,很难。譬如,车上有个看似被人刻意糊弄的酒鬼,那个既是高手又是废人、事后话可两说的绝佳替罪羊,他毕竟活着!眼下能够扭转危局的恐怕正是此人——   蓟州快刀、“半日醒”蒋乙!   “咚”的一声,蒋乙粗壮的身体落入溪中。溪水极浅,仅能没人小腿,此刻却没住了蒋乙全身。   突然,蒋乙高高弹起,又重重跌坐于溪中,溅起的水花像一朵巨型牵牛花。   抹去脸上的水珠,茫然起身,怔怔地看看朱祁铭,再扫视现场,见到满地的校尉尸体和杀兴正浓的黑衣人,蒋乙的双眼就要喷出火来。   “嗷!”   猛兽般的吼叫声划破长空!   睡狮已醒!   蒋乙狂吼着纵身扑向黑衣人,空中接过一名校尉扔去的绣春刀,“大胆狂徒!老子叫你们死无全尸!”   那柄再寻常不过的绣春刀一落到蒋乙手上,就如同回炉重锻过一般,森然杀气弥漫开来,预示着持刀者必有令敌肝胆俱裂的雷霆一击。   “蒋乙,擒贼擒王,杀了那个使鬼头刀的家伙!”朱祁铭叫道,他抑制不住心头一阵阵的激动,双手在微微颤抖。   蒋乙落地后舍了黑衣人,转而扑向浑身染红的“白衣”男。那人慑于蒋乙的气势,转身想避,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蓟州快刀,快若闪电!尖厉的破空声慑人心魄,刺目的寒光划过半空,留下数道奇妙的光弧。寒光乍敛,白衣男的身体倏然破碎,细密的血柱喷向周遭的黑衣人。   白衣男的下场被云娘不幸而言中,他的身体真的散成了八块!   冷血杀手看似不畏死,那是因为他们没有遇上更嗜杀的人,见到猛兽一般的蒋乙,他们照样肝颤!黑衣人脸上纷纷浮起惧色,可是,恐惧保不住小命,反而会加速他们的死亡。   蒋乙手上的绣春刀掀起阵阵腥风血雨,而云娘等人也乘机脱困,展开复仇式的杀戮。   形势顿时逆转,冷血杀手们成了待宰的羔羊。 第六十五章 生机   “‘半日醒’,今日为何醉成这样?”云娘诛尽面前贼人,与蒋乙汇到一处。   “天不亮方大人叫住我,命我近侍王子殿下,并赐酒三坛,说是壮行,我一高兴就比往日多喝了一坛早酒。”   “什么大人小人的?他是逆贼!”云娘挥剑刺倒一名黑衣人,身形朝另一边飘去,“你嗜酒如命,想必这些日子里他故意放任不管,由着你顿顿醉入酒乡,今早还特意赐酒,其心可诛!不料你竟糊里糊涂上了套,哼,一名顶尖高手护不住王子,这能怨方正用人不当么?只能怪你失职。别人死了还有抚恤,你死了只会臭名远播!”   蒋乙微怔片刻,似乎突然间明白了什么,咬咬牙,将绣春刀抡得愈发凌厉了,嘴上嘟囔道:“哪有顿顿醉?我不是午间罢酒么?”   黑衣人群龙无首,无从获得撤退令,只能硬着头皮续战,可在蒋乙这样的顶尖高手和云娘、霓娘这样的三等高手面前,只有送死的份,故而不久就被杀得七零八落。   这时,山林中再次响起尖厉的口哨声,紧接着十个褐衣人纵身而来,瞧那身手,显然个个都是高手。   现场气氛再度趋于紧张。   蒋乙转身朝十名高手迎去,留下云娘率众围攻残存的二十余名黑衣人。   与白衣男一样,十名褐衣人全使鬼头刀,但身手应在白衣男之上。他们显然是负责截击的终极杀手,被盯上的目标若想脱逃,会招致他们的致命一击。只因现场情势陡然逆转,他们才不得不提前现身。   蒋乙暴喝一声,挥刀向抢在最前面的三人攻去,那三人齐齐举刀格挡,手上吃不住绣春刀劈砍时的沉沉劲力,三人不由得身子一矮,腾腾后退数步。   忽见两条人影飘旋而起,两柄鬼头刀分袭蒋乙左右两腋,而方才被逼退的三人也矮身欺上前来,齐攻蒋乙下盘。五人的刀法看不出源自何门何派,只知其招式经过了化繁为简的改进,出刀的方位显得十分诡异,刀势尤显犀利。   眼看绵密的刀影即将卷住蒋乙的身体,蒋乙一凛,纵身疾退,堪堪避过五把鬼头刀的上下夹攻,只是,飞鱼服的前胸、腰腹处被划开了两道口子。   蒋乙猛然出了一身冷汗。方才溪水一泡,醒酒三分,此时全身冒汗后,他已完全清醒。所有的旁观者都十分清楚,面对对方五人围攻,蒋乙胜算不大,若对方十人齐上,蒋乙必败无疑!   蒋乙颇有自知之明,不与对方纠缠,频频采用短促突击战术,一触即离,饶是如此,也是防多攻少,落了小风。   另五人见状,根本就不管黑衣人的死活,齐齐扑向朱祁铭,看样子是想合五人之力,快刀斩乱麻地扫清一切障碍,并一击致命,以最快的速度置朱祁铭于死地。   那边蒋乙无法脱身,云娘、霓娘大急,当即舍了黑衣人,双双奔向朱祁铭身前。   刀剑相触,鸣声刺耳,云娘、霓娘像断线的风筝那样坠落于地,嘴角相继溢出血渍。   见五条人影如箭矢般激射而来,朱祁铭顿感所有的逃跑路线都被封死,九华三幻······还是省省吧,那会死得更加难看!   如此真实地面对死亡威胁,朱祁铭心中并无恐惧,有的只是深深的不甘,或许还有一丝历经磨难之后等待彻底解脱的释然。   “退下!”见附近的校尉正拼命朝自己这边奔来,朱祁铭不忍见到现场再多出一批殉难者为他丧命,便喝令他们退到一旁,脸上随即浮起与他年龄极不相符的淡然之色。   “扑哧!”数声异响连成一片,五名近侍校尉倒在血泊中,鲜血溅了朱祁铭一脸。   朱祁铭缓缓闭上眼睛。   破空声在耳边猛然顿住,刀口捎来的劲风卷起散发,遮住了他的大半张脸。   “你跟我走,若肯听话,我有办法多要酬金,而你也能多活几日,相当不错的买卖,就看你愿不愿意成交了。”   朱祁铭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十分英俊又异常恶毒的脸,嘴角的浅笑竟有分迷人的魅力。掠过这张脸的耳际,可见四个褐衣人的背影,他们提着鬼头刀,缓缓前行,朝着云娘、霓娘坠落和剩余十三名校尉立身的方向。   此刻,那四个杀意正浓的家伙猛然转过身来。   “别废话!你的贪心会害了大家,快动手了结这小子!”   “我可以供你驱遣,但······须放过他们。”一只细长的小手指向了云娘那边,又转向锦衣卫那边。   美男杀手一扫即敛的目光比刀口还要锋利,目光所及处,一张洁净的脸庞上,嵌着两颗无比清澈的眼眸,似墨玉一般璀璨。   “可惜!”伴着一声轻叹,那颗极有型的头颅徐徐摇动,嘴角挂起一丝恶毒的浅笑,“你若在鬼头刀下活过三招,我或许会满足你的愿望。”   让稚子在鬼头刀下走三招?这无异于谋杀!   若是为己,朱祁铭宁愿引颈就戮,也不愿被对手猫捉老鼠般折辱而死;但若是为了数十条幸存的人命,则另当别论,轻灵的九华三幻说不定能为他们迎来生机。   杀手骤然收刀,那是攻击前的瞬间回撤。就在这一瞬,小小身影朝反方向飘旋而去,收刀者顺势以刀背出击,随着一记闷响,刀背磕在朱祁铭下巴上,朱祁铭侧身便倒,一道血柱混着一颗碎牙溅出口腔。   鬼头刀如影随形,尖厉的破空声兜头盖下,朱祁铭咬牙硬生生撑起身子,踉跄中还来不及施展九华三幻,就有利器划破躯体形成的恐怖感觉从后背极速掠过,刺心的痛感顿时传遍周身。   耳边响起霓娘的啜泣声,这一刻,勇士般的使命感被瞬间放大,肉体的神经末梢倏然封闭,朱祁铭拼命稳住底盘,只是踉跄了数步而已,并未扑倒在地,下一刻,他的身体无比轻盈地飘向马车那边。   鬼头刀在离他两尺远的地方狠狠劈下。   一名少儿,赤手在鬼头刀下连过三招,这是一个多么惊人的奇迹!   众校尉无不目含泪光,地上的云娘、霓娘坐起身来,相拥而泣。此刻的哭泣,不为杀手随口一诺抛下的渺茫的活命希望,只为小王子在疯狂的砍杀下竟能活到现在,还有他尚在流血的伤口给人带来的丝丝触动。   “你得兑现你的承诺!”朱祁铭扶着马车,期待之情从眼中绵绵流淌出来。   “承诺?幼稚!杀手终生只有一个承诺,那就是杀人!”冷酷的美男子将朱祁铭的幻想击得粉碎。   数十双眼睛齐齐望向这边,那里面无不装着两个正在迅速膨胀的大字:愤怒!   愤怒有时会让武者自乱方寸,有时则能催生隐含的潜力!   “嗷!”   蒋乙狂吼着劈出一刀,三柄合力遮挡的鬼头刀竟抵不住这倾力一击,绣春刀落在了一名褐衣人的肩上,生生切下一整条臂膀,残肢喷着血柱飞向远方。一击之后,蒋乙渐渐占得上风。   云娘、霓娘爬起身来,扑向原本是走向她们的两名褐衣人,如疯了一般,招招拼命,不惜门户大开。   幸存的校尉嗷叫着扑向另两名褐衣人,一阵人影翻飞,原已淡忘的刀阵,此刻摆弄起来,却是十分的默契,其威力不容小觑。   朱祁铭把破碎的幻想扔到一边,咬咬牙,身形一荡,快速飘到马车的另一边,隐在车后,随手操起地上的一把绣春刀,屏息等待着那个稍纵即逝的时机。   一道身影平飞着越过马车,伸长的脖子极易让人联想起“引颈就戮”一词。朱祁铭没有辜负这转瞬即逝的机会,双手合力一举,绣春刀刺中了美男杀手漂亮的脖子······   平生第一次亲手杀人,既无怯意,也无快感,只有如临梦境般的恍然。   回到马车这边,见敌我双方都在与时间赛跑。蒋乙的优势愈来愈明显,但离彻底取胜为时尚早;云娘、霓娘则是险象环生,拼命招式难以持久,只怕下一刻就会落败,而刀阵上的十三名校尉已然力不能支;云娘的手下与黑衣人之间的胜负似乎无关大局。因此,整体而言,时间在褐衣人这边。   朱祁铭无力助战,仗着九华三幻,他尚可与人周旋一番,若与人对战,那是以卵击石!   “那边有马,殿下快逃!”现场只有蒋乙还能分心,这道嘱咐恐怕代表了现场许多人的心声。   逃?   此刻的确是逃离现场的最佳时机,可是,看看眼前这帮拼死保护自己的人,朱祁铭迈不动双脚。   其实,眼下仍是逃无可逃,与云娘、霓娘对战的两名褐衣人并未完全受困,只要朱祁铭稍有逃意,二人必会脱身前来截杀。   “特么的,为何婆婆妈妈拖了一个多时辰!”   伴着这声粗鲁的叫骂,两名蓝衣人飞身而来,衣摆捎带的劲风掀起了一地的沙尘,其身手显然又在褐衣人之上。   朱祁铭的心咯噔一沉。   现场脆弱的平衡即将被无情地打破!云娘、霓娘、校尉这边已是疲于应付,莫说是高手,就是一根稻草也会迅速将他们压垮。而蒋乙的优势随着蓝衣人的到来,瞬间变成了一触即破的气泡!   胜负已分,生死已定!   朱祁铭茫然扫视周遭,只觉得悲情笼罩着大地,峡谷中的官道俨然是一座巨大的坟场。   正午的阳光晃得人眼花,迷蒙中,只见一个蓝衣人朝朱祁铭沉沉走来,另一人向蒋乙奔去。   蓝衣人显然一眼就看准了关键部位,只想施展雷霆一击,除掉两个关键性的人物,让余者的抵抗变得毫无意义。   一切都该结束了!   山坡上,一朵未名的野花凋零了,枯萎的花瓣随风飘落在朱祁铭身前,拾起轻嗅,尚有残香。   突然,空中传来一声剑嘨,余音绵绵不绝,似奇妙的仙乐!   刺目的阳光中,一道匀称的身形倒垂急坠,手中挺直的长剑亮光闪闪,绚烂中暗伏杀机。   顿时,畅然的笑意在朱祁铭脸上如波浪般荡漾开来。   “师傅!” 第六十六章 残局      换作是两年前,久别后重见梁岗,朱祁铭一定会嚎啕大哭。如今经历了太多的磨难,他的心理年龄恐怕已接近于成人,那分坚毅非常人可比。此刻,虽然心情万分激动,但仍不足以催动泪点。   空中的梁岗只是冲朱祁铭笑笑,随即冷眼扫向朱祁铭身前的蓝衣人。   蓝衣人似察觉出了异样,驻足仰视,一瞥之下,骇然心惊,急忙挥动鬼头刀去迎战从天而降的劲敌,可是,已经迟了。   那柄精美的长剑十分优雅地触及人体,从脖颈处贯入胸腔,直至剑身尽没。   梁岗保全了对手的尊严,未让他碎尸。片刻之后,那人圆瞪双眼,嘴角完成了最后一阵抽搐,随即轰然倒地。   平心而论,若面对面交手,梁岗未必能在一招之内取蓝衣人性命。但蓝衣人离朱祁铭太近,巨大的威胁令梁岗无暇顾及江湖道义,心中只盘算着如何让蓝衣人速死,故而方才那招“苍鹰击殿”有偷袭之嫌,且凝聚了十足的力道,一击之下,对手绝无逃生的可能。   奔向蒋乙的蓝衣人听见身后的异响,猛然回首,看见了一个粗壮的身躯,还有一张岩石般冷峻的面孔,带着逼人的寒意朝自己迫近。旋即一柄绣春刀兜头砍来,呼啸声乱人神智。蓝衣人慌忙举刀格挡,却被强大的劲力震翻在地,一时间方寸大乱,连滚带爬地拼命躲避绣春刀的凌厉攻势,瞧那架势,这名蓝衣人的死只是时间问题。   牛三!   不知所踪的牛三于此刻突然现身,令朱祁铭倍感惊奇。   这边梁岗借长剑遇物滞阻的反弹力,再次跃入空中,直取云娘、霓娘身前的褐衣人,那二人舍了云娘、霓娘,合力抵挡梁岗凌厉中带分优雅的攻势,无奈在梁岗梦幻般的身法面前,他们的动作明显慢了一拍。电光火石之间,二人的要害部位伤于梁岗剑下,无关紧要的部位还被云娘、霓娘一阵乱刺乱划,故而倒地时浑身上下早已血肉模糊。   云娘、霓娘扔下长剑,瘫坐在地上大口喘粗气。   梁岗脚不沾地,纵身扑向校尉身前的褐衣人。   众校尉赶紧闪到一旁,躺到地上一边观战一边歇气,把两个褐衣人全留给了梁岗。   那边云娘的手下纷纷罢手,竟忘了身边黑衣人构成的致命威胁,对着身法飘逸轻灵的梁岗和他手上神出鬼没的长剑,看得如痴如醉。   黑衣人早已精神崩溃,无心恋战,便坐在地上引颈就戮,半天不见有人前来动手,只好咬响牙关,吞下毒丸,去寻找他们的终极归属。   一旁的牛三用了二十多招,终于取了蓝衣人性命,扭头望向校尉和云娘还有她的二十多个手下,见他们的注意力全在梁岗身上,不禁忿然:特么的,一个个眼睛全长在头顶上,只知往天上看,却不知地上的故事也很精彩!   现场大局已定,三大高手正合力收拾残局,霓娘与数名校尉这才过来给朱祁铭包扎伤口。   朱祁铭身上有两处伤痕:下巴上隆起一道青紫色的淤痕;背部有条超两寸长的刀伤。   这么小的孩子伤成这样,让人看着触目惊心。好在都是皮肉之伤,未损及筋骨,朱祁铭也未感不适,所以,一番涂敷包扎之后,留下霓娘守在这边,众校尉默默离去,开始分头收殓同伴的尸体。   云娘许是觉得朱祁铭身边人手太少,不安全,便快步走来与霓娘汇于一处,只是她的目光却牢牢定在梁岗身上,片刻也不愿离开。   “这招叫什么?”云娘似嫌黑纱遮挡了双眼的视线,便伸手抓住黑纱往下扯了一把,差点露出真容来。   “三郎耍猴。”梁岗似乎不愿取人性命,只是变着花样戏耍那两名褐衣人,反复卖弄他飘逸的身法和轻灵的剑式,不时深望云娘一眼。   对着个蒙面女子也能这样?朱祁铭的心境已走出了方才的腥风血雨,此刻以平常心打量着周遭,见梁岗讨好云娘的表情相当的肉麻,不禁咋舌。   老子不陪你玩了!两名褐衣人万分气馁,索性扔了鬼头刀,学着黑衣人的做法往地上一坐,只待引颈就戮。良久之后,见梁岗仍在他们头上旋来纵去,还不忘频频给一旁的蒙面娇娘暗送秋波,二人气得咬响牙关,饮毒身亡。   “蒋老弟歇口气,这二人交给我好了。”   蒋乙那边还剩两名褐衣人,牛三就想上去练手,刚支开蒋乙,却见梁岗纵身而来,便摆手示意梁岗退回去,哪里还来得及?两名褐衣人瞬间就咬响牙关,步了同伴的后尘。   牛三郁闷得半天放不下手来。   辉煌的胜利总会令人无比兴奋,尽管之前梦魇般的惨况仍历历在目,但骤胜之后,悲情色彩已然淡去。朱祁铭与现场众人一样,迎来了难得的轻松时刻。   “公子,我们来啦!”   忽听身后有道熟悉的声音传来,朱祁铭转身望去,只见北边官道上,荀家那两个护院策马疾驰而来,他这才想到自己与荀家护院是有约定的,早上不辞而别,有失信的嫌疑,当即略带歉意地朝二人迎去。   “公子,我们救你!”花千枝、史多见现场尸横遍野,当即脸色一沉,催马疾进,瞧那副舍我其谁的架势,浑然透着义薄云天的豪侠气派。   又见一骑人马出现在官道上,迅速朝花千枝、史多二人迫近,骑者赫然就是徐恭!   此刻,徐恭身着合体的飞鱼服,恢复了英武中略显儒雅的俊朗形象。   “公子,你为何来到这个鬼地方?”见朱祁铭就在眼前,花千枝、史多赶紧勒住马。   却见徐恭死死盯着花、史二人,目露寒意,猛然从马上纵身跃起,挥刀扑向二人,绣春刀泛起森然杀气。   “徐千户住手,不可伤他二人性命!”朱祁铭大惊,赶紧喝止道。   此刻,绣春刀离二人的距离不过尺许,花千枝、史多骇然,根本就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在这两个乡下护院的心目中,自己的武功就是天下第一,徐恭非凡的身手已超出了他们认知的极限,等他们终于明白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的道理时,却要迎接死神的降临。   因距离太近,徐恭来不及收刀,匆忙中手腕一抖,绣春刀在近身的一刹那翻了个个,刀背朝前撞向花、史二人。   二人白眼一翻,身子软绵绵地顺着马背缓缓滑落。   徐恭连忙托住二人,轻放于地,随即抱拳施礼;“徐恭参见王子殿下!”见朱祁铭一脸忧色,续道:“他二人片刻后即可醒来。”   朱祁铭闻言,心中一宽,旋即含笑颌首,激动得擂了徐恭一拳,“你跑哪里去了!”   徐恭一个大老爷们,被小王子过分热情的举止弄得有些难为情,“那日在下诛尽鞑贼,却为三名汉人所伤,幸得一猎人施救,这才免于一死,卧床静养许久,于半月前痊愈。”   “徐大人受苦了!”想徐恭肯定遭了不少罪,朱祁铭心中有些泛酸,转头看向梁岗,料他定然也没少受磨难,心头愈觉悲戚。   似读出了朱祁铭的心思一般,徐恭道:“据梁岗说,那日梁岗师兄弟四人与八名瓦剌武士交手,本来占了优势,不料百余名入寇的鞑贼恰好经过那里,鞑贼无不是重铠厚甲、强弓硬弩,甚是麻烦,一场血战下来,师兄弟四人悉数染红,二师兄至今还躺在床上。不过梁岗倒是受伤不重,但他鼻子不灵,一直不知如何寻找殿下,到处瞎窜,数日前在下与他在谷林集附近偶遇,这才结伴南来。”   一场血战?那王魁呢?朱祁铭料王魁定是凶多吉少,只觉得心中隐隐作痛,便赶紧收了杂念,尽量不去多想。   牛三、蒋乙双双来到朱祁铭身前见礼,牛三一眼瞥见地上的两名护院,摇头道:“殿下,乘二人不省人事,不如速派人送其回客栈,免得他们醒来后纠缠不休。”   眼下也只能如此了!朱祁铭点点头。   梁岗是最后一个前来见礼的,朱祁铭本想与他掏心掏肺地畅叙一番,却见他不时拿眼看云娘,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朱祁铭当即就来了气:师傅啊,这个时候还不忘撩妹,真有你的!云娘可不是善茬,见过她真容的外男全去了阴曹地府,你可别糊里糊涂地做了牡丹花下鬼!   这时,徐恭似突然醒悟一般,冲牛三嚷道:“好个牛三,你把那三个女子丢给我,自己却与梁岗捷足先登,赶上了一场大戏,看我今后怎么收拾你!”   “嘿嘿,徐大人,难得抓到活口,徐大人见多识广,自有办法撬开她们的嘴,这不是能者多劳嘛,嘿嘿。”   “屁的活口!她们饮毒自尽了!”   三个女子?莫非是方正“误请”的乐女?朱祁铭闻言震骇,心中顿悟:难怪三女刻意接近荀家护院,原来是想套出自己当初的隐身之地!   这是方正的主意么?方正!朱祁铭猛然意识到自己竟然忘了这场危局的始作俑者方正,于是,目光飞快地扫向方正最初挨掌落身的道边草丛。   不出所料,那里已是空空如也。 第六十七章 天罗地网   在保安州州城的群仙楼,这个学名叫“勾栏院”的地方,方正颓然而坐,面色木然。   三名面带三分妖艳、七分清丽的女子朝他款款走来,朱唇、丹衣、赤幔、红烛,举目望去,入眼的尽是猩红的血色。   方正的嘴角抽动了一下。   他以往从不进风月场,即便那里有“艳过六朝,情深班蔡”的绝世花魁。   可是,此刻大脑已被抽空,灵魂深处那片无尽的空虚,靠什么去填充!   只因一步踏错,便人神共弃,再也无法回头。   三道曼妙的身形飘然而至,莺声燕语动人心魄,脂粉香挥洒着魅惑的气味。方正突然呲牙咧嘴,痛苦的脸上写满了对自己的深深厌恶。   远处响起一道细长的声音,若有若无,极易被旁人忽略,但在方正听来,不啻于五雷轰顶。   那是一道熟悉的口哨声,不消说,杀手追杀他的天罗地网已然张开!   顿时,三名妙龄女子被推翻在地,摇曳的帐幔被撕裂,“砰”的一声,在窗户的碎裂声中,方正跃入后院,解缰上马,策马拼命奔逃。   如今摆在方正面前的只有两条路:要么落入蒋乙等人手中,回京受审,惨遭凌迟重辟;要么落入杀手手中,做个孤魂野鬼。   或许还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逃入荒野,隐姓埋名了此余生。   方正自南门出城,策马狂奔,良久后忽然意识到自己是在奔向早上的那片血腥之地,心中大惊,慌忙掉转马头,沿小道钻入疏密相间的山林中,舍了马,就想扒下身上惹眼的飞鱼服。   就在这时,牛三突然出现在了他的面前,回首望去,蒋乙堵住了他的后路。   他的前任上司徐恭领着小王子现出身来,眼神无比的冷漠。   徐恭与牛三将朱祁铭护在中间,一脸的戒备之色。   方正心中刚升腾起来的一线希望瞬间破灭,他的内心不再作无谓的挣扎,平静地等待好奇的人们去追问他们感兴趣的秘密。只是尚存一丝微弱的幻想:对方的说辞肯定十分的苍白无力!   “方大人,牛三最后叫你一次方大人。你数番演苦肉计,若计谋得逞,再留下几个受伤的校尉替你作证,回京后自然不会获罪;在给你开高价的人那边,也能交差。设下如此周详的计谋,真是机关算尽啦!”   “你凭什么下此结论?”方正既不承认,也不否认,说了句模棱两可的话。   若非蒋乙被抛入溪中意外醒来,故事的结局将会截然不同,而方正也不会提前逃离现场,这一切都是天意。但方正仍有些不甘心,他绝不相信自己早先的预谋已为牛三所洞悉。   “我当然不能未卜先知!”牛三将绣春刀插入刀鞘中,缓缓走近方正,迟疑片刻,又退回到朱祁铭身边。“不过,你是孤家寡人,谋害皇室宗亲,如此滔天大罪,锦衣卫何人敢与你同谋?你又岂敢谋及部属!”   “许多事须你亲自去做,你又不能留下任何把柄,这就难办了。譬如,找两个身份不明的风尘女子伺候殿下沐浴,就是不想留下一点点痕迹;再譬如,那个贸然闯入浴室行刺的刺客,多半是那边与你秘密接头的人,被你藏在暗道里,巧的是,暗道离浴室极近,刺客见有机可乘,就急于立功,抢先动手,以至于坏了你的好事。”   “你说的好事是指······”朱祁铭茫然问牛三道。   “殿下,方正自然是想别人在路上动手。在宅内动手,方正的嫌疑太大,若是出了人命,那条暗道就值得详查了,此事恐怕经不住详查!”牛三朝朱祁铭略一躬身,又转视方正,“你本想放走刺客,不惜演苦肉计掩盖你的意图,可惜,你的如意算盘被我打乱了。刺客一死,一时间无人出去传话,所以,你只得改变原定的行程,在州城多滞留数日,待与那边的人重新取得联系后再作定夺。”   朱祁铭闻言恍然大悟,原来方正改变初衷是因为这层缘由!那么,第二次改变呢?   “于是,你开始疑心方某?”方正显然不愿做任何的狡辩。   “当然不是,身为下属,怎能轻疑上官!这只是我事后的推测而已。不过,你聪明反被聪明误,想方设法支开我,昨晚命我率众赴镇边城做接应,刚出州城,我就获悉一条令人颇感意外的消息:昨日正午最先离去的百余人并未赴京报讯,他们接到的命令是赶往镇边城打前站!”   “你如何得知方某说过派人赴京报讯这样的话?”方正忽然双目一亮,旋即重归黯淡。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对殿下悄声撒谎,牛三刚好离得近,耳朵又灵,侥幸听得只言片语。”   牛三无意间听见方正撒谎倒不足为奇,奇的是,他是如何得知打前站的锦衣卫的具体动向的?   方正对此颇为不解,默然片刻,凄然一笑,“明白了,一定是卫王在镇边城那边布有耳目,探得消息后赶来给与你联络!离京前就有传言,说你是卫王的人,我当时还不信,如今看来,传言是真的了。”   牛三淡然一笑,“锦衣卫乃天子亲军,说到底,谁的人最终不都是天子的人吗?”   这是承认还是否认?朱祁铭的大脑有那么片刻的恍惚,一想到十叔王在暗中布局,就隐隐觉得自己的归程必将比想象的还要艰难,否则,十叔王断然不会如此行事。   那边方正望着牛三,眼中闪过一道狐疑的光芒,“于是,你生疑了?”   “也不是。领军千户自有便宜行事之权,你对殿下撒的谎,直到今日凌晨,我还以为那是宽慰之言呢。可是,我得替殿下的安危着想,调往镇边城的百余人是常习刀阵的精锐,牛某总觉得不对劲,所以只能抗命,当即命副百户率众赶往镇边城,牛某只身返回州城,虽不敢入宅,却在墙外见到了一出好戏。”   “这出好戏的主角非霓娘莫属!”霓娘突然从林中现出身来,向朱祁铭匆匆行罢礼,随即冷冷望向方正,“你召来的那三个伶人十分怪异,像是习武之人,她们在宅院中往来无阻,比我还方便,这就不能不让人生疑了。”   “旁观者清啊!”牛三叹道。   霓娘没有理会牛三,双目仍紧盯方正,“霓娘想出门与大姐商议此事,你却极力阻拦,这就更加令人生疑了。在霓娘的记忆中,锦衣卫与锦云阁似乎从未闹到剑拔弩张的地步。”   “指不定是你们处心积虑,想做个便宜好人,故意滋事也未可知。”方正冷道。   “处心积虑如何,情出自愿又如何?”霓娘眼中浮起怒意,“自从昨晚殿下喊出‘住手’二字之后,一切都改变了!”   霓娘盯视方正片刻,撇撇嘴,“一个明知自己身处险境的王子,最终还是把信任给了霓娘,并救霓娘于千钧一发之际,霓娘的姐姐,还有霓娘虽是女流之辈,却有侠肝义胆,不像某些人,人前人样、背后鬼面,尽使偷奸耍滑的龌龊伎俩,枉顾殿下对你的绝对信任!”   方正的嘴角不停地抽搐,一双眼睛在短暂的惊悚后变得黯然无光。   “牛某没猜错的话,霓娘一走,你一定是惶恐不安,担心夜长梦多。”牛三接口道:“你不得不再变日程,劝说殿下及早启程。但估计那边的人手尚未完全到位,你被迫煞费苦心,支走神机手、弓弩手,还在途中打着使障眼法的幌子,假戏真做,只留下区区百人保护殿下,如此一来,你就以为胜算在握了。”   原来如此!朱祁铭终于明白了方正第二次改变主意的直接原因。   “只是,有些事你无法完全掌控。牛某隐伏于宅外,到了昨夜丑时,见到又一场大戏开场了。”牛三顿了顿,续道:“那三名女子越墙而去,武功似乎不低。直到此时,牛某才开始对你起了疑心!”   说到这里,牛三摸摸肚皮,突然岔开了话题,“没吃午饭,此刻饿得慌。”   那边蒋乙正听得兴起,见牛三想卖关子,当下就怒了,“好你个牛三,你是饿死鬼投胎么!”   “醉鬼!”牛三回了一句,随即切入正题:“于是,牛某就悄悄尾随那三名女子。她三人先后去过五家客栈,黎明前终于找到了那两个叫花千枝、史多的白痴,一番狐媚之后,问明了二人做事的人家和殿下曾经的落脚之处,又许下再次见面的日期,乘两个蠢货傻乐之际,出得门去,隐在窗外就想使暗器灭口,这个时候,牛某自然就成了黄雀。”   朱祁铭闻言,不禁暗中责骂荀家护院:你二人在阎王殿里走了一遭,恐怕至今还浑然不觉,不是白痴又是什么!   牛三又开始摸肚皮,瞥见蒋乙正翻白眼,就不情不愿地续道:“巧的是,徐大人与殿下身边那个······什么爱臭显摆花架子的护卫也在客栈找人,咱们意外碰面了,一番合议之后,终于识穿了你方正的诡计!可惜,等咱们赶到宅院时,还是晚了一步。”   话可不能乱说,梁岗是本座的武师,哪是什么护卫!朱祁铭闻言不禁皱眉。   “那三名女子显然是奔着殿下曾经的落脚之地去的,其意图不外乎杀人灭口,想要抹去什么痕迹。这样的图谋本与你方正无关,可惜,你上了贼船,便身不由己,不得不应允人家额外的要求,你自以为聪明,殊不知仅凭此事,就会留下许多蛛丝马迹,还想事后全身而退,这可能吗?”   徐恭终于开了腔,毕竟是锦衣卫前主官,一番剖析入木三分不说,还捎带上了攻心战术。   方正的嘴角又开始抽搐,一脸的痛不堪言。   朱祁铭则是满腹疑惑。那股黑暗的势力想要去卢家村那边抹掉什么痕迹呢?   这是一道待解的谜题! 第六十八章 人之将死   “霓娘,你去官道那边与云娘会合,看住马匹。”徐恭支走霓娘,转对方正道:“你是聪明人,自然知道该怎么做。若是心诚,殿下日后在皇上、太皇太后跟前可替你说情,你也不至于祸及九族。”徐恭的话渐渐切入到了人们最感兴趣的地方。   牛三却是一脸的怒意,“快说!不惜火中取栗,那该有多大的金山银山摆在你面前!”   “金山银山?”方正凄然仰头大笑,“方正不贪财不贪色,一心想做个顶天立地的良将,可是,在这污浊不堪的世道中,想要做个良将,真特么比登天还难!”   日近黄昏,林中飘着丝丝缕缕的薄雾,给方正的哀叹声涂上了一道无比凄凉的色彩。   徐恭朗声道:“不必怨天尤人!收买烂人极易得手,但不济事;有能耐的人很难被人收买,可一旦为奸人所用,必将祸害无穷!皇上、太皇太后从众千户中挑出你来,命你率众前来施救,那是对你莫大的信任,可惜,你辜负了这份信任。”   方正几乎是嘶吼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方家三代单传,五岁的独子被他们挟持在手,拘于京中某个角落,若坐视幼子受死,方正将如何面对父母,如何面对方家列祖列宗!”言毕泪落如雨,一张脸在痛苦的纠结中似要撕裂一般。   朱祁铭骇然心惊。想方正也是一个洁身自好的人,肯定经受住了许多的威逼利诱,但最终还是被人抓住了软肋。世道的险恶远远超出了自己的想象,那股暗中的势力无所不用其极,自己日后该如何去对付他们?   “这不是你作恶的理由!”徐恭沉声道。   想到方正的幼子,朱祁铭心中的恨意消了些许,缓声道:“本座看得真真的,你当时挨了一掌,伤得并不重,莫非你以为靠这点伤就能蒙混过关?”   “那倒不是。当时受伤是做给部属看的,回京前还得补一掌,须伤重至卧床数月。”方正突然跪伏于地,顿首道:“殿下,罪人方正甘愿伏诛,可是,幼子无辜,罪人如今无人可托,乞殿下回京后权当方正是畜生,若救得幼子出虎口,留住方家的血脉,方正此生无以为报,下世甘愿为殿下做牛做马,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下世?你谋害本座,还要本座替你救子?亏你说得出口!朱祁铭觉得恶心,只须看在死去的数十名锦衣卫份上,朱祁铭就断然不会有半分的妇人之仁。   不过,耳边似有一道奇怪的呼声催他作出违心的决断。   “你必定是离京后踏上贼船的,何以知道你的儿子就在京中贼人手上?”   方正如在黑暗中见到了一丝亮光,朝朱祁铭跪行数步,再次顿首道:“罪人方正不傻,上贼船前自然要先见过自己的儿子,所以途中曾偷偷回了一趟京城,见面地点就在西直门外。”   “西直门?”朱祁铭凝眸而思,自言自语道。   见朱祁铭还在沉思,周围几人尽露如临大敌的戒备之态,方正明白自己该有所表现了。“殿下,方正见过的贼人不下于十人。”   朱祁铭双目一亮,正想发问,却听见牛三抢先喝道:“说!”   “这些人不曾将背后主谋的信息透漏分毫,而且他们都死了。”方正略显无奈地道:“一人死在宅院内,余者死在官道上。”   牛三大失所望,摆动右腿就想上前踹方正,扭头看一眼朱祁铭,担心这边露出防卫空隙,这才生生收了脚。   “不过,罪人方曾有过深思熟虑。算计殿下的有两拨人,鞑贼那一拨人只想挟持您,而境内这一拨人则是要直接谋害殿下。这两拨人看似互不相关,但他们必有共同的信息来源。别人无从知晓殿下的行踪,所以,紫禁城内必有奸佞!”   这还用你说!徐恭虽然怒盛,也只搁在心里,他涵养极好,鲜有喜怒形于色的时候。   “殿下还记得刺客在东华门外第二次行刺的情形么?那晚锦衣卫勘察现场一无所获,撤离现场后,直殿监的一名内侍偷偷找我说事,他说,当晚他正准备出玄武门,忽见一人贴着宫墙奔来,转眼就不知所踪,那人武功极高,算时辰应在刺客死后不久。那名内侍还说出了此人的名字,可惜我当时怎么也没疑到此人头上,以为内侍看花了眼,所以未曾将此事禀明徐指挥使。”   “奉命离京前,我思前想后总觉得不对劲,便去直殿监问详情,不料直殿监的人称那名内侍突然不见了,到处都找不到他的人影。”   在朱祁铭、徐恭、牛三、蒋乙听来,方正的话不啻一声惊雷。   如果说这两件异事分开来看还不算什么的话,那么,将它们联系起来看,这里面的意味就不言自明了。   此刻离彻底解开谜团似乎只有一步之遥!   “那晚贴墙奔向玄武门,且武功极高的人是谁!”朱祁铭的语气有些发颤。   朱祁铭、徐恭、牛三、蒋乙全都睁大了双眼,屏息等待即将到来的惊人真相。四周变得一片死寂。   “他······”   突然,半里开外“嘭嘭嘭”连响数声,几道绚丽的焰火随即映在半空中。   徐恭脸色一凛,迅速拉住朱祁铭的手,向官道那边飞奔,嘴上还不忘吩咐:“贼人在举信聚众,大家快跑!”   四周响起许多人窸窸窣窣的穿林声。   “嗖,嗖,嗖······”   飞矢如蝗,转瞬之间,方才的立足处已被箭雨覆盖。   “方正!”飞奔中的牛三暗叫一声,他不愿让方正捡了便宜,乘乱脱逃,就急急刹住双脚,冲徐恭道:“徐大人,不能让方正跑了!”言毕转身回望,却见方正遍身中箭,僵硬的躯体此刻正向后倾倒。   “唉!”   众人不敢再有片刻的停顿,在箭雨的追逐下,一路狂奔,终于上了官道,云娘、霓娘早侯在那里,招呼大家上了马,沿官道朝南奔去。   官道两旁人影翻飞,窸窣声响成一片。   “嗖,嗖,嗖······”   箭矢如蝗飞来,最初一片箭雨在离六骑人马丈远的地方坠下,等下一波箭雨撒来时,牛三已开始自顾自地畅谈脱险体验了。   朱祁铭心中清楚,贼人的大队人马已追踪而来并集结完毕,幸亏徐恭反应机敏,否则,稍有滞缓,自己即便侥幸躲过了飞矢,也难以突出重围,好险!   “在下还是大意了,咱们只顾跟踪方正,没想到身后竟有黄雀!”徐恭紧紧护在朱祁铭身边,回头望一眼官道两旁,自责道。   “多亏徐大人反应机敏,本座方得脱险,徐大人无需自责!”朱祁铭道。   这番脱险经历让朱祁铭对徐恭有了更深的印象。徐恭爱深虑,遇事行动敏捷,是个不可多得的将帅之才,呆在锦衣卫里做天子的耳目殊为可惜。   飞驰十余里后,贼人已被远远甩开,官道两旁寂然如常,众人的心渐渐安定下来。   “也不知那个爱显摆花架子的护卫是否到了十里坡,哼,乘咱们不在他身边,正好哄骗无知小姑娘!”牛三没头没脑的一句话,让只顾埋头赶路的一帮人纷纷抬起头来。   早上的血战结束后,朱祁铭与锦衣卫三大高手和云娘、霓娘一道,去寻找方正的下落;幸存的锦衣卫快马回到州城找来十余辆马车,载着殉职校尉的尸体奔赴镇边城与同伴汇合;梁岗则领着云娘的手下先行赶往一个叫十里坡的地方,在那里等待朱祁铭一行人的到来。   要梁岗带队,原因有两条,一来梁岗不便参与锦衣卫的内部事务,二来他路熟——当初他与徐恭追踪瓦剌人时,曾去过十里坡。   牛三“关心”梁岗本是好事,可他却乘机夹枪带棒,徐恭闻言脸上就挂不住了,沉声道:“休得胡言乱语,梁大侠是殿下的武师,放尊重点!”   牛三含沙射影,事涉旁人,云娘盛怒,正想反击牛三几句,听了徐恭的一番话,就重重地哼了一声。   朱祁铭恍若无闻,他的心思全在贼人身上。   “徐大人,这帮贼人是何来路?”   “殿下,白天的这场血战肯定会惊动州衙,等州衙派人勘察现场后,看能否查明那些人的身份。不过,州衙多半查不出任何线索。”   朱祁铭满眼疑惑地望向徐恭。   “天下有许多流民,其原有身份已无从查证,是豪门死士的绝佳人选。而蛰伏山野的江湖黑帮,也极易被人重金雇用,受雇人可以讨价还价,但须先立生死状。”徐恭道。   难怪那名褐衣人说“可多要酬金”,原来他来自江湖黑帮!那么,黑衣人的身份莫非就是流民?   凝思良久,脑中闪过一道新的疑惑。   “何人如此大手笔,养这么多死士,还能号动江湖黑帮?”朱祁铭问得淡然,殊不知此问将要引出的是比山还要沉重的答案!   “在下不敢妄测。”徐恭如实答道,他是冲着瓦剌人前来北境施救的,如今再遇境内贼人,表明情势比当初的预估复杂得多,这不是一个千户所能理清的。   朱祁铭闻言后略感失望。好在方正供出了紫禁城里的那条线索,虽然方正已死,当事内侍失踪,但只要自己回京后暗中多加查探,必定能找到蛛丝马迹。   想到这里,朱祁铭心中蓦然升腾起阵阵回京的渴望,而方正给他带来的心理阴影随之渐渐淡去。 第六十九章 生如浮萍   夜幕降临,官道上的六人行色匆匆,坐骑奔驰如电。   牛三的嘴巴又闲不住了,“这年头,竟有人公然对着个女子挤眉弄眼,成何体统!那个护······嗯,什么的,也该有人管教管教他,蒋乙,你说是不是?”   蒋乙只回头笑了几声,他除了与牛三斗嘴说几句狠话之外,就剩下与贼人搏斗时嗷上几嗓子了,其它时候,他都很安静,简直就是静若处子,这样的性子与他的外表极不相称。   朱祁铭收了心中的杂念,觉得再由着牛三这么说下去,自己的师傅就成登徒子了,那可不行。不过,师傅也不知怎么搞得,招惹这个惯于送男人进阴曹地府的云娘做什么?得赶紧提醒师傅几句!   心里这么想着,嘴上道:“牛百户,今日梁师傅的风头盖过你了,没事,下次再遇贼人,你比他先一步动手,那时谁的风头劲还真不好说。”   头一句话戳中了牛三的痛处,后一句又挺让人受用的,于是,牛三久久沉浸在朱祁铭的语意里,痛并快乐着,不再吱声。   云娘乘机发难,“牛百户,家有河东狮吼,你也只能在外面嘴上逞强,回到家里,哼,还不是围着婆娘净说肉麻话。”   徐恭、蒋乙相视一乐,忍不住笑出了声。   霓娘附和道:“牛百户的夫人是丁家拳的唯一传人,个头又比牛百户高,牛百户可没少吃苦头。有一次牛百户与丫鬟开玩笑开过了头,事后被夫人骑在身上一顿暴揍,据说牛百户从此以后就少了一颗门牙,半个月不敢开口说话。”   徐恭、蒋乙早已笑得前俯后仰。   朱祁铭愕然。这年头,竟有男人惧内?这男人还是眼前这个无比生猛的牛人?,嘿嘿,大千世界真是无奇不有!   牛三憋了半天,总算说了一句话:“男人的拳头不是用来教训妻儿的!”   话说得很爷们,可是,这不是把家丑也给认了吗?   说笑间,六骑人马来到岔路口,离了官道,转向西行,大约骑行十余里后,就见前方亮着点点火光,再过片刻,火光映出二十余张略显兴奋的脸,梁岗等人的招呼声响成一片。   “唏吁吁!”   朱祁铭等人勒住马,向迎候的人们颌首致意。   “殿下”梁岗过来接了缰绳,扶朱祁铭下马,不一会眼睛就偷偷瞟向云娘。   “师傅。”朱祁铭下了马,见梁岗那个样子,轻轻摇摇头。   “往哪儿看呢?”牛三粗壮的身子横在了梁岗身前,“白天还没看够?一不小心眼里长个什么东西,那就有得看了!”   方才意识到牛三正走近自己,梁岗本想冲他打声招呼,见他面目不善,分明是想找茬。梁岗沉下脸,就要发作,瞟一眼朱祁铭,又生生忍住了。   朱祁铭瞧在眼里,心中疑惑。霓娘貌美如花,又未蒙面,梁岗偏偏对她无感,而云娘长得什么样,现场恐怕只有朱祁铭和霓娘知道,梁岗却对她一顾倾心,真是莫名其妙!   朱祁铭还不太懂成年男女的心思,无意去寻根究底,眼见二人要起争执,就赶紧道:“师傅,膳食备好了吗?”随即看向不远处疑似房子的一道模糊轮廓。   那边云娘有些尴尬,觉得牛三与梁岗憋着劲,却拿自己午间不经意的失态说事,自己当着手下的面又不好出言分辩,担心越描越黑,于是就避到一旁,冲手下道:“速去拴好马。”   梁岗识趣地扭过头来,看向朱祁铭,“备好了,椒末羊肉,还有数样小菜。”将朱祁铭的坐骑交给云娘的手下,“十里坡的名头由来已久,但附近人烟稀少,张罗这顿晚膳可是费了好大的功夫。”   “那是一处废弃已久的营房。”梁岗指着身后道,随即招呼众人进了营房,云娘的手下则熄了火把,留在营外警戒,很显然,他们已用过了晚膳。   里面的墙壁残破不堪,不过,高台上放着一张小案,底下是张大案,这番布置合乎礼制,加上数支红烛高照,还是营造出了些许的温馨气氛。   莫非徐恭、梁岗曾在此地逗留过?   他的思绪蓦然回到了两年前。当初自己虽在瓦剌人手中受罪,但毕竟寝食无忧,而徐恭、梁岗他们既要紧紧盯住瓦剌人,又要自行张罗吃饭睡觉等诸多琐事,那份艰辛自然远在自己之上。   生死患难是一方最好的试金石,想到这里,再看徐恭、梁岗时,他的目光顿时又柔和了几分。   蒋乙一见长案上摆着一坛酒,当即哈哈笑着率先跑到案边,回望一眼朱祁铭,却也不敢贸然就座。   朱祁铭忍着伤口处的痛感,走上高台,缓缓入座,招手道:“大家不必拘礼,快快入座。”   一旁的云娘叫开了:“我姐妹二人不与男子同席!”   “我早知男女同席不成体统。”梁岗挥手邀云娘,“二位请到里边用膳。”随即引着云娘她们朝另一间屋子走去。   “生得油头粉面的,只顾对女子献殷勤,护······什么的德性!”牛三低声嘀咕道。   梁岗忍了数次,这次再也忍不住了,脸色一沉,讥道:“腿脚慢得出奇,嘴上功夫倒是利索!”   “你······”   “牛百户。”见牛三就想忿然起身,朱祁铭笑道:“你手慢嘴也慢,看,蒋乙可比你利索多了。”   都是共过生死患难的人,不能有亲疏之分,况且神仙也断不了嘴巴官司,所以,对牛三与梁岗之间的争执,须十分巧妙地加以化解,既不能小题大做予以喝斥,也不能新旧有别偏向一方。可喜的是,朱祁铭极有领袖潜质,懂得顾及团队里每一个人的感受,云淡风轻间就将牛三的注意力转移了,还让梁岗得以恢复冷静。   牛三急忙转看蒋乙,见他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嘴上忙得不亦乐乎,案上那碟椒末羊肉早已十去其六!   明代的肉食,羊肉仍是主流,猪肉开始逆袭,但在北方,最常见的肉食还是羊肉。处苦寒之地,于奔波途中,能吃上一顿羊肉大餐那是相当奢侈的事,可惜,牛三顾了面子,忘了里子,眼看那碟羊肉就要见底了,就忿然伸出手,一把将碟子拖到自己身前。   往嘴里匆匆塞了一大口羊肉,胡乱咀嚼着,牛三又想起面子的事,扭头望向里边,却不见梁岗的身影,怔了片刻,再回过头来时,发现碟子又到了蒋乙那边,上面只散落着几根葱花。   吃吃吃,撑不死你!牛三一阵阵的肉颤,这才意识到里子真的比面子重要,心中那个悔哟,直比割了自己的肉还令他难受。   好在徐恭这边还有一碟羊肉,徐恭将碟子往牛三那边一推,低声道:“殿下在此,不可无礼!”   牛三吸取了足够的教训,不再分心,只顾埋头朵颐,像饿狼护食那般护着碟子,馋得蒋乙直咽口水。   朱祁铭早已投箸在案,因无下人服侍,就亲手端着那碟基本没动的羊肉来到大案这边,放在案上,落碟的地方正好与牛三、蒋乙二人等距离。   “多谢殿下!”牛三、蒋乙赶紧起身施礼。   徐恭舍了碗筷,走到朱祁铭身边,迟疑良久,低声道:“殿下,有锦云阁的人跟着,终是不便。”   “锦云阁?”经过早上一场血战之后,朱祁铭对锦云阁的秘密暂时失了兴趣,所以闻言后只是淡淡自言自语一声。   牛三与蒋乙已重新入座。桌上那坛酒被蒋乙喝掉了一半,牛三突然来了兴致,与蒋乙对饮,三碗下去,就将坛中剩下的酒喝了个精光。   “镇边城还有两百多名锦衣卫,须有人前去领军。”朱祁铭适时岔开了话题。   “前往镇边城领军?最合适的人选非在下莫属,但在下顾不了这些。殿下,此地不可久留,应速移往它处。”徐恭言毕,扫了牛三、蒋乙一眼。   牛三、蒋乙赶紧起身,牛三道:“卑职二人肯定是要追随殿下的。”   牛、蒋二人公然表态打算脱队,他们莫非真奉了卫王的密令?朱祁铭略一凝思,心中随即了然。   这时,云娘、霓娘已用罢膳食,前来辞行。“殿下,云娘打算率众连夜赶赴镇边城,就此别过。”   梁岗站在云娘身边,猛然意识到自己站错了位,此刻本该护在朱祁铭身边才是,便略显尴尬地快步移至朱祁铭身后。   牛三重重哼了一声。   “也好。”徐恭幽然道:“只是,殿下的行踪事关重大,不容走漏半点风声!”   “徐大人肯宽容,可见徐大人异于凡夫俗子。美中不足的是,徐大人存有疑心,这多少有点让人失望。”云娘舍了徐恭,转向朱祁铭道:“昨晚在保安州州城,殿下信了霓娘,经过一番血雨腥风之后,殿下此刻应该信了云娘吧。”   两道比烛火还要明亮的目光久久停留在朱祁铭脸上,那分期待深邃悠远,仿佛承载着未来数十年的寒来暑往。 第七十章 约定    锦云阁的背景神秘且复杂,但云娘今日的义举十分真诚,这不免让人左右为难,所以此刻的回应并非小事,不容朱祁铭漫不经心。   徐恭轻咳一声,继而朝朱祁铭直递眼色,那分担心就差直接写在脸上。   “哟,徐大人何时患了眼疾?”云娘反应极快,眼到话到,让牛三他们听得一愣一愣的,茫然摸不着头脑。   “呃,风沙眯了眼。”徐恭的反应也快,只是这由头扯得······唉,令人无语。   朱祁铭不禁皱眉。看来徐恭也有短板,不惯于掩饰,风沙?烛火竖得比棍子还直,风呢?还不如说鸟粪砸的来得靠谱!   牛三、蒋乙终于赶上了节奏,察觉到了徐恭的窘态,无意顾及上官的脸面,嘿嘿嘿一顿傻乐,于是,素来沉稳的徐恭竟然像小姑娘一般红了脸。   “嗯,云娘乃女中侠士,豪气干云,堪比红线女,不逊梁红玉······”梁岗字斟句酌地正说在兴头上,突然碰见朱祁铭诧异的目光,只得生生住了口。   有点过,哈,师傅!   那边牛三一脸不屑地摇摇头。   一个武者卖弄斯文,显得颇为滑稽,霓娘忍不住了,背过身去掩嘴窃笑,双肩一颤一颤的。   云娘倒是泰然自若,岂止是泰然自若?分明还有几分受用,一双星目扫向徐恭,十足的示威派头。   朱祁铭如今身边跟着一帮人,对众人的话自然要过过脑子,兼听则明嘛。但他已有主见,那场血战,云娘连命都豁出去了,若拿命还换不来交情,世间还有何交情可言!   本来,对云娘的探询,朱祁铭大可世故圆滑一些,虚于应付就是了,毕竟不知云娘的底细,她所说的“信”字又包含了别的意思,对此,肯定的回答不是能够轻易说出口的,说出口了,就意味着某种承诺,有承诺就得去承担,包括承担许多未知的风险与麻烦。   可是转念一想,自己只剩一条吉凶未卜的小命,既无权倾天下的地位可供担忧,又无富可敌国的财富堪付贪念,落魄人一个,何必对一个舍命护己的女子玩心防游戏?何况云娘她们不过是生如浮萍,只盼有所依托而已。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两年多来,一路受难逃难,若非方姨给了自己一个温暖的家,漂泊不定的境遇只怕要远比雨中浮萍凄惨。   当初在方姨那里,自己不也是一个来历不明的人么?   “不错,共过生死,岂能不信!”朱祁铭沉吟片刻,缓缓道:“你们是你们,锦云阁是锦云阁,本座何必疑你们?锦云阁的人脉想必是盘根错节的,各有各的心思,故而将此事声张出去,于你们而言,恐怕是祸福难料,倒不如守口如瓶,将这段往事烂在肚子里,如此方不失为最明智的选择。”   话说得透彻,还给出了令人信服的理由,看似已经足够了。   霓娘转过身来,与云娘相视一笑,也只是一笑而已,那分期待之色似乎尚未散去。   朱祁铭凝思良久,隐隐觉得自己方才好像截下了一段话······罢了,做人不可太世故,“逢人只说三分话”的警世名言不适于某些场合,特别是在面对一份恩情的时候。   “搭救之恩先记下,回京后,本座还想见到二位,若得便,本座会邀二位到越府做客。”   到越府做客?有朝一日会成为堂堂亲王府的座上宾!云娘、霓娘齐齐一震,惊喜随笑色泛起,想要隐藏,却已不及。   那边的徐恭直皱眉头。还是少不更事啊,这随口一诺,日后食言必损及越府声誉,守诺指不定会摊上大麻烦,既如此,又何必做个笼子给自己钻!   不料云娘语气突变,流盼的明眸泛起神秘的色彩。“自作聪明的人总想靠机诈伎俩笼络人心,明明防着人,偏偏端着笑脸,殊不知别人也不是傻子,别人何尝不是如此待他?说到底,不过是互相利用罢了,这样的人,得意时从者如云,失意时众叛亲离,哪有什么生死之交啊!殿下不同,总有一天,殿下会意识到自己的真诚实为大智。”   这是几个意思?莫非这份约定对谁是利好还未可知?   一旁的徐恭怔了片刻,紧皱的双眉渐渐舒展开来,只是脸上又浮起了惊疑之色。牛三等人听得云里雾里,忙不迭摇头。   “殿下被方正蒙骗,这只是特例,并非殿下不明,而是彼情彼景,殿下对方正不得不信。正因为不得不信,所以即便察觉到了可疑之处,也会下意识地暗自替他辩解。所以,殿下不必怀疑自己的眼睛。”   听云娘提起方正,朱祁铭心中堵得慌,虽然云娘说得有理,但这番宽慰还不足以让他释怀。   好在云娘的话另有所指,无非是想告诉别人,让锦云阁的两名女子到越府做客,实为明智之举。因此,朱祁铭也不用过于纠结。   “你们是要取道镇边城回京么?”别也道了,愿也许了,朱祁铭虽然不想撵人,但云娘她们可以一走了之,自己的行程还搁在徐恭的肚子里,不能再耽搁了!   “当然不是,云娘等人恐怕要在镇边城逗留些时日。”云娘望望门外,却无动身的意思,“途中若有事相告,不知该如何联络殿下?”   有事相告?利好这么快就来了?   朱祁铭心中一动,扭头看向徐恭。徐恭看看门外或隐或现的一帮人,欲言又止。   “放心吧徐大人,他们是云娘手下的死士!”   “数年前我与你曾有过联络,你知道该怎么做!”徐恭低声道。   云娘会意一笑,当即拉了霓娘,面向朱祁铭躬身施礼,随即辞去。   望着云娘的背影,梁岗有些不舍,碍于王子武师这层身份的约束,且忌讳牛三出言讥讽,就装模作样地扭头它顾。   装!那边牛三正候着梁岗现出原形,见梁岗很是识趣,不禁有些失望。   徐恭附在朱祁铭耳边道:“请恕在下多嘴,锦云阁水极深,殿下身份贵重,不便与锦云阁的人交往过密。”   朱祁铭只顾望着门外渐行渐远的模糊人影发呆,并未将徐恭的话听进耳朵里。   莫非自己未来的人生会与云娘、霓娘她们形成交集?或许,打开锦云阁一扇窗,看透大明皇朝最黑暗的地方,是自己人生路上一个绕不开的节点,只是,该如何去趟那潭深不可测的浑水?   “哎哟!”午后只顾追踪方正,朱祁铭竟忘了背后的刀伤,此刻忽然觉得痛感钻心,禁不住叫了一声。   梁岗与徐恭赶紧扶朱祁铭入座,替他重新敷药,并查看伤口。   牛三、蒋乙见状,当即跑到门外,分头警戒。   “殿下,所幸伤口不深,再敷几日药,自可痊愈。”梁岗身携本门金创药,又见惯了各类创伤,知道该如何去疗伤,故而信心满满地打了包票,还不忘乘机夸夸小王子的武功日益精进,“云娘夸殿下身手惊人,能赤手在鬼头刀下走三招,想必这些年殿下虽落在鞑贼手中,仍习武不辍,单凭这份恒心,假以时日,殿下必有惊人的武学成就。”   朱祁铭午间与梁岗已叙过旧,此时听了梁岗的一番话,心中再次浮起暖意,只是,师傅念念不忘云娘,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师傅,照说,江湖女子偶尔于大庭广众之下抛头露面也未尝不可,霓娘便是如此。那个云娘却是与众不同,极为高冷,只怕世间男子无人能一睹她的真容,对这样的女子远观即可,你说是不是,师傅?”   梁岗替朱祁铭敷了药,整理好衣服,随即撒了手,咧嘴一笑,自信满满地扭扭脖子,好像他有办法揭下云娘面纱似的。   嘿,婉言相劝还不管用!朱祁铭咬咬牙,当即横下心来,“听人说,见过云娘真容的外男全去了阴曹地府。”话一出口,就意识到此言搭上了自己,不吉,就加了一句:“当然喽,男孩除外。”   梁岗立马愣住了,素来沉稳的徐恭忍不住咧嘴一笑,旋即敛起笑容,正色道:“请梁大侠稍离片刻,徐某有事启禀殿下。”   梁岗显然不愿出去与牛三打照面,磨蹭半天才出了门,冷冷扫牛三一眼,拐到另一边去了。   徐恭只让一支红烛燃着,余者悉数熄去。独燃的红烛还被他以石块遮住,室内的光线顿时黯淡了下来。   “殿下似乎不愿走远路。”   此刻朱祁铭有些纠结。过往几日,本能体察到的危险感一直潜藏在他心中,暗暗抑制住了他的归心。如今那道危险已然显露,不再纠缠他的心灵,思归之情便源源不断地喷涌而出,他恨不得下一刻就回到父王、母妃的身边,并与他们合力解开所有带给他一切苦难的谜团。   “就不能日夜兼程,从官道直奔京城么?”朱祁铭纵然知道官道是条险路,也不甘心断然舍去捷径。其实,他这么做,只因身边有了真正值得信任的人,一旦有了依赖心理,就可以使使性子,懒得再去劳烦心智了。   “万万不可!那是一条明路,何况锦衣卫、云娘她们先后去了那里,想必招去了许多贼人。为今之计,只能舍了怀来、镇边城这条捷径,不妨多费些时日,穿行至涿鹿山边绕道回京,即便路上遇见贼人,也是天高地阔,回旋空间极大。”   徐恭虽是锦衣卫的一名千户,但并无统兵权,连镇边城那边的两百余锦衣卫他也无权调度。仅凭现有的几个人手,显然不足以去冒险,他要选择最安全的策略,而秘密绕道回京最为安全。   “南行三十余里,有个落脚处,当年在下与梁岗曾在那里搭建木棚,可供歇宿。”   朱祁铭挣扎良久,终于点了头。 第七十一章 恶梦连连   大约辰初时分,朱祁铭走出木棚,抬眼一望,但见天空一片阴沉。   云遮雾罩之下,山林呈现出别样景观。近身处薄雾成缕,在槐、榆的枝叶间飘荡;愈往上,云雾愈密,半山腰隐约可见美人松的丰姿;及至光秃秃的峭壁处,已是一片云山雾海,幻化出一个虚无缥缈的世界。   留恋良久,朱祁铭的目光离了山景,朝蒋乙藏身的地方望去,依稀见他躯体全被草木掩住,只有头偶尔伸出缝隙张望一番。   身后传来沙沙的脚步声,不用说,是徐恭来到了他身边。   徐恭一早吩咐牛三返回十里坡探查贼情,请梁岗到山下秘密巡视,命蒋乙隐伏于附近,只留徐恭本人护在朱祁铭身边。应该说,这番部署是相当周密的,并非一味就地隐藏,而是时时留意外面的动静,形成有回旋余地的防护纵深。   “殿下,等牛三回来后,咱们即刻启程。”   朱祁铭只管悠然四顾,连点头这样的事都省了。   “保安州这边真安静,静得如方外之地!”徐恭信口叹道。   朱祁铭心中一动,异样的感觉蓦然滑过脑海。昨日那么大的动静,竟不能引来地方衙署与卫所军的光顾,真不可思议!   这样的安静极不寻常!   身后传来沙沙的脚步声。   “牛三回来了。”   朱祁铭与徐恭回头望去,果真是牛三!   牛三紧走几步,驻足禀道:“殿下,徐大人,贼人果然去了十里坡,营房四周满是脚印,留在那里的马匹也不见了。所幸大量脚印出现在通往官道的小路上,显然是循着云娘一行人马的蹄印追了去。”   朱祁铭一震,不禁暗自感叹徐恭确有过人之处,感叹之余,心中还有些泛酸,堂堂王子像在做贼,而真正的贼人则公然横行无忌,这是一个怎样的世道!   “殿下,霓娘求见。”牛三言毕,扭头看向徐恭,显得很不自在。   徐恭诧异地瞪大了双眼,许久后才缓过神来,“你为何把她带来了?不是说好要按约定方式联络的吗?”   “恰好碰见了。”牛三嗫嚅道。   “来得真快!”朱祁铭转过身去,望向远山,那里的云雾已然散去,露出了被云层覆盖的天空,大风起兮云飞扬,疯狂翻卷的云团呈现出一道道恐怖的图案,把张狂演绎到极致。   “哗!”劲风掠过山坡,掀起了朱祁铭的衣摆,他的脸顿时被散发遮去了大半。“带她过来。”   “是。”牛三领命而去。   “霓娘别后速来,恐非吉兆。”朱祁铭喃喃道。   “指不定京中有喜讯传来也未可知。”徐恭嘴上安慰着小王子,目光中透着深深的忧虑,“还是让梁师傅先一步回京报讯吧,若有大军接应,就不必躲躲藏藏。”   朱祁铭转过身来,张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却见霓娘已从灌木丛中现出身来。   流动的裙摆轻拂着繁星般的野花,清脆的笑声随风飘来,喜气随之在木棚四周弥漫开来。   “嘿嘿嘿。”沉稳的徐恭竟咧嘴笑了几声,把轻松的情绪传染给了朱祁铭。   蒋乙窜了出来,快步迎上前去,“霓娘,这次总不会是空手来的吧?”少言寡语的蒋乙脸上堆起了谄媚的笑。   “哪好意思空手来呀?放心吧,有你的好处,吃食呀,便装呀,都有!还给你们带来了二百两银子,也不知何日方能回京,瞧你们一个个穷酸样,啧啧,囊中羞涩,恐怕明天就要饿肚子了。”   二百两银子?大手笔啊!难怪云娘、霓娘在锦衣卫里人缘极好,一群大男人身边偶尔有个女子过来关心他们的饮食起居,那是求之不得的大好事,若这个女子还财大气粗,出手大方,那这帮男人简直就是洪福齐天了!   朱祁铭举目望去,见牛三在后面哼哧哼哧扛着一大袋东西,“蒋乙,别废话,快来帮忙!”   “诶。”   霓娘到朱祁铭身边见礼,牛三、蒋乙二人随后赶来,将那个大得有点夸张的麻袋往地上一放,闪到一旁直喘粗气。   “霓娘在镇边城那边听到了一个有趣的故事,不知诸位是否愿闻其详?”霓娘扫一眼众人,故作神秘道。   那边牛三、蒋乙早已急不可耐。   “霓娘快讲!”   “霓娘别卖关子了!”   在众目睽睽之下,落落大方的霓娘一边来回走动,一边娓娓道:“话说正统元年正月间,镇边城的盛千户宴请锦衣卫千户方正······”   朱祁铭的记忆被再次打开,那个让他初见人间惨状的寒夜,此刻回想起来,所有的往事片段依然是历历在目,那一夜,从灵魂到肉体,无尽的痛苦几乎将他送到了另一个世界。   与苦难相伴两载有余,他早已厌倦了苦难记忆的纠缠,不愿让它们在脑海中停留太久,于是,清空杂念,重回现实。   “有两位百户乘机跑到一个叫香满楼的酒楼吃酒,那两人一个姓牛,一个姓蒋。”霓娘略一停顿,目光扫向牛、蒋二人。   牛三嘿嘿一笑,算是默认此事,而蒋乙则像小姑娘一般扭扭捏捏起来。   “二人豪饮至醉,当晚就宿在了香满楼······”   “嘿嘿,牛某明人不做暗事,那晚去香满楼的正是我与蒋乙二人,喝醉了嘛,当然是捡现成的地方住。”牛三笑着认领了此事,而蒋乙变得更不自在了。   “香满楼的老板是个孀居三年的寡妇。就在上个月,她病死了,临终前,她对一名女子悄悄道出了两年前的一桩秘密,这名女子恰好是霓娘的熟人。”霓娘抬袖半掩住嘴,显得有些难为情,“寡妇临终前说,就在二位百户大人前去吃酒的那个晚上,她与其中一个姓牛的百户做了一夜夫妻。”   朱祁铭、徐恭顿时目瞪口呆,而牛三脸上的笑容猛然僵住了。   “假正经!”梁岗赶巧回来了,哪肯放过往牛三伤口里撒盐的机会?“依《大明律》,通奸者杖八十,与有夫之妇通奸者杖九十!”   牛三的五官挤成了一团,把痛苦全写在脸上。   虽然明代将通奸入罪,处罚极重,但民不举官不究,寡妇已死,人证进了棺材,此事也只能算作不明不白的绯闻。牛三痛苦不堪,并非因为害怕获罪,而是他丢不起这个人,尤其是在幸灾乐祸的梁岗面前!   牛三缓缓扭过头来,瞪着蒋乙,厉声道:“蒋乙!我拿你当亲兄弟看,你却故意害我,你做了龌龊事,打谁的名号不好,为何偏偏打我的名号!”   咦!   剧情突变,徐恭却失了兴趣,快步进了木棚。他虽非锦衣卫现任主官,但好歹是个千户,遇到这样的破事,只能躲到一边去装聋作哑。   朱祁铭一个小孩子,也不想凑这份热闹,只是好奇心驱使着他继续呆在这里,反正不良信息可被过滤,他捡感兴趣的听就是了。   “牛兄,做了就做了,你可别赖在我头上,坏我名声。我光棍一条,还指望娶妻生子呢,”   “还不承认?你明知我酒量小,那晚咱们各喝了一坛酒,我是真醉,你是装醉!”   “一名寡妇会无缘无故自曝丑事么?”霓娘又开了腔:“寡妇婆家、娘家都绝了户,生前攒下的五千两银子无人可给,临终时总算想到了一人,就托人将五千两银子交给牛百户。”   五千两银子?巨财啊!牛三脸上的怒意倏然散去,微怔片刻,不禁哈哈大笑起来。   偶然一次邂逅,成就一段风流,没想到放秋风收夜雨,两年之后,当初的一夕风流会让一笔巨财朝自己飞来,只因曾经的怯懦,不得不眼睁睁看着这笔横财砸在别人头上。蒋乙肠子都要悔青了,双眉几乎耷拉到了腮帮上,一脸黑线。   “五千两银子啊,也不怕被砸死!”   “我就爱被银子砸。”   “等等,霓娘,这事还有得说。”   “晚啦!即便那人真是你,敢做不敢当,你就认栽吧!”霓娘对着蒋乙没好气地道。   趁众人争吵的争吵,瞧热闹的瞧热闹,躲麻烦的躲麻烦,霓娘将捧腹大笑的朱祁铭悄悄叫到一旁,低声禀道:“殿下,京中恐有大事发生,姐姐的意思是,殿下暂不宜回京。”   朱祁铭如遭雷击,怔在那里半天缓不过神来。霓娘口中的大事,自然是指宫廷内斗,高空雷暴!庙堂上的刀光剑影寻常人很难窥得分毫,但它掀起的腥风血雨远比江湖暴烈,高来高往又如何?血腥味终究要飘向人间,只是不知此次“大事”,会让厄运落到谁家。   “皇祖母······”朱祁铭只茫然道出三个字,便再说不出话来。   “据传,这两年太皇太后闭门不出,不问任何人,也不闻任何事,原因不明。”   不问任何人?朱祁铭蓦然感到一阵眩晕,若非霓娘搀他一把,他恐怕会扑倒在地。   这一刻,回京的渴望悉数散去,脑海中映出一只无比诡异的巨手,似将疯狂地毁灭一切,而他自己在这只巨手面前,就像蝼蚁一般可怜! 第七十二章 故人   明代太皇太后张氏的事迹载于史册,她的影响力极大。首先,宣德皇帝留有遗诏,遗诏中明文要求朝臣遇大事须“白”(禀告)于张氏,因此,她有问政的法定授权;其次,内外臣无不敬畏她,权倾一时的太监王振只怕张氏一人,而内阁元辅杨士奇曾提议让张氏的本家人参与朝政,这几乎是一种谄媚行为;第三,正统朝所有的官方文书皆称张氏为“陛下”,与皇帝并尊!这是十分罕见的,要知道,当时各宫的主人包括皇太后孙氏都只被称为“殿下”。   与历史上皇太后辅佐儿子极易导致女主祸国的乱象不同,太皇太后辅政,祖母辅孙儿一般都能保证权力的顺利交接。   张氏显然遵循了明太祖“后宫不得预政”的遗训,但天子仍年幼,她这么早就完全淡出朝政只有两种可站住脚的解释:要么是外臣与内臣相护制衡的体系已趋于完备;要么就是紫禁城里有异情!   熟读史书的朱祁铭略加思量,就不难明白前一种解释是说不通的,因为外臣正在新老交替,原先形成的脆弱平衡变得极不稳定,恰恰这个时候,太皇太后“不闻”、“不问”了。   最为关键的是,原因不明!   朱祁铭意识到,自己的归程之所以如此艰难,肯定与太皇太后的“不闻不问”有莫大的关系,而自己的落难与京中即将发生的大事似乎又有关联,不过是一盘大棋局中的两个局部而已。   令人揪心的是,自己的至亲在此番“大事”中处境如何,扮演的角色怎样,一切都无从知晓。   朱祁铭身上泛起阵阵的寒意,内心的煎熬恐怕连许多成人都无法承受。可是,他必须忍受住!此刻任何的脆弱都是一种过度的奢侈。   凝思片刻后,朱祁铭渐渐恢复了常态。“你们如此快便与京城方面取得了联系?”   “准确地讲,是京中的消息早就秘密传到了镇边城一带,只是霓娘等人迟来了一步而已。哦,殿下毋忧,既然人在京外,京中的事就无需多想,多思无益,眼下最要紧的就是如何安身。”   霓娘说得没错,多思无益。他很想问问越府方面的消息,片刻后,蓦然意识到无此必要,霓娘若有越府的消息,应该会主动提及,至少是有所暗示。他在心中自我安慰:越府若有异常,霓娘她们应该一并得知了,如今并未言及,想必家中一切安好。   “既然不宜回京,殿下就须做出慎重的抉择,是跟霓娘走,还是跟您身边的人走,您得想仔细喽。如今殿下身边的人,其忠心不用怀疑,武艺更不用怀疑,但他们的散漫足以致命,殿下的选择余地不大,无法取其长而避其短。”霓娘道。   想想牛三,方才自作主张就把霓娘带来了,不是散漫又是什么?至于那个蒋乙嘛,闷头鸡子啄白米,指不定还会干出什么荒唐的事来,不提也罢!不过,用其优点,就得容忍其弱点,人无完人嘛,再说,不是还有徐恭吗?   霓娘见朱祁铭目光一亮,又立马开了口:“徐恭倒是个谨慎之人,也没什么背景,这本是好事,可如今倒成了坏事,徐恭为何一定要忠诚于您呢?霓娘得知,徐恭是奉命离京的,不过,回京的路上他又接获新的命令怎么办?到底听谁的?或者说,他到底会遵守哪一条命令?”   朱祁铭一震,这才意识到霓娘并不简单,她有一颗玲珑心,将看似复杂的东西抽丝剥茧,明明白白地摆在你面前,让你没法不跟着她的思路走。   但直觉告诉朱祁铭,徐恭万分可信,徐恭绝不会背叛自己的良知!   “都是共过生死的人,本座心中有数,信得过他们。”,最严峻的考验似乎还没有到来,前路还有许多未知的变故,但朱祁铭还想等等,不必急于做决定。保安州这边闹出如此大的动静,肯定会有不少耳目将信息传入京中,过不了多久,自己或许就能见到最想见的人了,等撑到那时,一切都会有人做主。   “哦,交浅言深,是霓娘冒昧了。”   望了霓娘一眼,朱祁铭有些犹豫,“你别多心,多谢你的好意。京中的消息······不会是讹传吧?”   “这种事,岂能信口胡说!霓娘所说的一切,请殿下毋疑。眼下宜静不宜动,若不便随霓娘走,不如就地隐伏,只是,这里不可再让旁的人知道了。”   那边徐恭出了木棚,朝这边快步走来,梁岗瞟一眼徐恭,立马意识到自己又站错了地方,就抢先一步来到朱祁铭身边。   “霓娘告辞。”片刻后,婀娜的身影飘至灌木丛那边,随口丢下一句话:“蒋百户呢?”   蒋百户?   朱祁铭、徐恭、梁岗齐齐扭头望去,只见蒋乙不知所踪,独留下牛三在那里傻乐呵。   “牛三,蒋乙呢?”徐恭沉声道。   牛三如梦方醒,茫然四顾,嗫嚅道:“方才还在与我吵嘴,为何一转眼就不见了?”   徐恭摇摇头,转对朱祁铭道:“殿下,不能再等了,请即刻启程。”   此时还不便于把霓娘带来的消息扩散开来,朱祁铭只能换一种说法,“还是该等等蒋乙。贼情未明,不如在此隐伏数日,不必急在一时。”   “贼人若想封住涿鹿山这边的通道,多半会在前方堵截,嗯,留在这里以静制动也是好的,但也得换个地方啊,方才霓娘······”   “徐大人,霓娘知道了这里是件好事,否则,大家吃什么?”   徐恭愣了片刻,继而瞪了牛三一眼,“牛三,别做五千两银子的美梦了!霓娘多半是在诳你们,被人一诈,就将那些烂事全认下了,糊涂!你近身保护殿下,我去找找蒋乙,劳烦梁师傅到附近巡查。”   牛三一凛,“诶,徐大人,这话卑职就不爱听了,五千两银子怎么被您一说,说没就没了呢?”   “分明就没有,哪来的说没就没?”   “明明有的呀,方才就在我眼前晃过不停······”   “不可理喻,别以为你不是本千户的属下就治不了你!”徐恭扔下此言时,人已在灌木丛中。   “财迷心窍!”梁岗嘀咕一句,转身离去。   切!   牛三嘴上不服,腿脚倒不慢,三步并作两步就到了朱祁铭身边。   “殿下,回木棚吧,外面风大。”   ······   蒋乙一日不见踪影,当晚又彻夜未归,众人心中不安。直到次日巳时,蒋乙才背着两坛酒和一些肉食回到了木棚,瞧他春风得意的样子,就像捡了五千两银子似的。   “竟敢擅自外出沽酒······”徐恭本想狠狠训斥一番,见朱祁铭在场,就先打住了。   朱祁铭想蒋乙他们并非自己的护卫,人家说到底是天子亲军,已经为自己出生入死拼过命了,哪能求全责备?便笑道:“蒋百户,今后再出去就告知大家一声,免得大家替你担心。”   蒋乙赶紧抱拳道:“在下鲁莽,请殿下恕罪!”随即闪到一旁做他的闷葫芦去了,双眼发直,显是在做什么美梦。   “殿下待人真和气,之前在州城,在下多有失礼之处,殿下从不计较。不像有的皇室宗亲,目无下尘。”牛三笑道。   “本座眼不瞎,看得出来你是一片好心,又怎么会在意那些虚礼呢?”   “其实,当时在下还是对方正的异常举动有所警觉的,所以不敢过分接近殿下。”   过分接近?一名百户干嘛要过分接近王子?这不是坐实了牛三奉了卫王密令的嫌疑么?好在众人也没在意牛三话里捎带出来的另一层意味,朱祁铭赶紧拿话岔开:“回到京中,本座可是要见······河东狮吼的哟。”   棚中响起一阵笑声,气氛顿时变得轻松起来。   这时,梁岗一头钻进木棚,急道:“殿下,徐大人,东南方向数里外有可疑人向这边靠近,人数不详。”   棚中的气氛顿时变得紧张起来。徐恭冷眼扫向蒋乙,“莫非是你带来了尾巴?”   “徐大人,绝无可能!在下走走停停,确认无人尾随后才回到这里的。”蒋乙略显紧张地分辩道。   突然,远处传来一道悠长的声音,似乐非乐,似哨非哨。棚中众人茫然相顾,却见牛三打了个激灵,双眼闪闪发光。   “殿下,快随牛三走一趟!”牛三不由分说,拉了朱祁铭就往棚外奔去。   “牛三,你要干什么?站住!”徐恭慌忙追了出来。   “徐大人留步,有牛三在,定保殿下无恙!”牛三头也不回,几乎是半抱着朱祁铭一路飞奔。   “牛百户,你要带本座去哪里?”朱祁铭茫然道。   “有故人来访。”   牛三回得轻松,朱祁铭心里却在打鼓:故人?难道是云娘、霓娘她们又有事前来相告?抑或荀家那两个护院又追了来?   疑惑间,穿过一片灌木丛,绕过一弯陡坡,忽见一道熟悉的背影赫然现于前方的槐荫下!   牛三放下朱祁铭,悄然隐去。   瞬间的惊疑之后,心跳陡然加速,血液开始沸腾,来不及呼唤一声,朱祁铭便呜咽着飞奔过去,成串的泪珠肆意挥洒下来。 第七十三章 风云诡谲   “祁铭的父王、母妃还好吗?”   “好,这话都问九遍了。”   “十婶妃还好吗?”   “好。总算想起你十婶了。”   “皇祖母还好吗?”   “好,你认得太皇太后,太皇太后不一定认得你,老人家春秋已高,神智有些不清,不过坊间传言不实,太医说,再静养数月便可大好。你这孩子,翻来覆去总问这几人,总该有个完吧!”   卫王费尽口舌,遍告平安,总算安抚住了朱祁铭的情绪。   仰头看看卫王,见到那张俊美如常的脸,还有脸上和煦可亲的笑容,朱祁铭终于离开了卫王的怀抱,破涕为笑。   “十叔王是如何找到这里的?”   卫王徐徐扫视四周,良久后低声到:“十叔为了你的事,在这边布有耳目,你父王是万万不可离京的,得知你的下落后,只能由十叔暗中跑一趟。”   接下来,卫王主动提到了方正,不齿之余,又有些惋惜。卫王还知道方正的幼子遭挟持一事,表示回京后自会全力追查,不会放过顺藤摸瓜的大好良机。   见十叔王对这边的情形了如指掌,还准确找到了自己的隐身之地,朱祁铭立马想到了牛三。当初从十里坡开往正南三十余里外的此处,只有自己一行五人知道,卫王能在匆忙之中找到这里,必有人暗中向卫王的耳目提供大致的方位,而传递信息的人想必就是牛三了,具体时间或许就是牛三回十里坡探查贼情的时候。   “牛三果真奉了您的密令?”朱祁铭的好奇心可以理解,但如此直言发问显得过于轻率。   卫王缓缓摇头,“不必多问,亲卫军百户,身份特殊,任何的不经意都可能导致灾难性的后果,于人于己都是如此。”   “祁铭明白,那蒋乙与牛三是一路的么?”   “蒋乙?这名字好耳熟!哦,想起来了,照你话里的意思来分类,他们不是一路人,但据说二人私交甚好,亲如兄弟。”   亲如兄弟?这倒也是,兄弟嘛,就是关键时候拿来替自己背黑锅的!朱祁铭不禁暗中吐槽。   卫王脸色微沉,“徐恭沉稳正派,可为倚仗,只是,你身边人手太少,就怕危急时刻捉襟见肘。你父王与十叔都是守正之人,守正?哼,正得了自己,正不了别人!早知如此,唉,当年像别人那样,暗中蓄养死士便好喽,也不至于让你过得如此艰难。十叔身边随行的人都是京中的熟面孔,不便留在这里,你只能靠你自己了。”   留在这里?朱祁铭的心咯噔一沉。原以为摆在自己眼前的一幕意味着永久的团聚,不料它竟是一次短逢,欢愉似焰火一般,瞬间的绚烂之后,归于虚无。“十叔王不带祁铭回京?”   卫王沉吟良久,徐徐摇头,“十叔正是为此事而来,祁铭,千万别回京,你曾于京中两番遇刺,一度被掳,京师的危险恐怕远甚于北境。”   “祁铭从此将流落于江湖,是么?”   “相忘于江湖甚好,等别人忘得差不多了,太皇太后或许就会记起你来,到了那时,你想回京,情势自会有所不同!”   幸亏霓娘提前打过预防针,朱祁铭方不至于失望透顶,只是心中还有一份牵挂,但愿霓娘口中的“大事”与父王、十叔王无关。“京中果真会有大事发生么?”此言一出口,一颗心便砰砰直跳。   “京中是不太安宁,不过,你父王与十叔自有分寸,没什么大不了的,你只需操心自己就行。”卫王微微一愣,“谁说京中将有大事发生?”   卫王的话不啻一副镇定剂,对越府、卫府的担忧暂可淡去,此刻,是该揭开锦云阁的神秘面纱了,不便深问旁人,问十叔王又有何妨!   “此言出自锦云阁两名女子之口······”   朱祁铭从逃难途中偶遇云娘说起,到昨日霓娘前来传递信息为止,将自己与二女的一路奇遇尽数托出。   不料卫王听罢,对锦云阁也是讳莫如深,“锦云阁水极深,有关锦云阁的背景与财路,坊间传言甚广,朝堂上却无人提及。你还小,不必深问,成年后也不可轻易触碰它。”   卫王双手环胸,凝目似有所思。“从你讲的情行来看,那两名女子并非凡品,若是攀附之人,绝不会这般舍命待你,以二人的才智,接近亲王府应该不难,何必如此冒险?她们不计一切救你,恐怕是在奉命行事!”   奉命行事?朱祁铭茫然,他实在想不出何人会下令以这种方式暗中施救。   “你可大胆想象。你的事九卿、勋贵知之不详,即便知道了,权衡利弊之后,他们必定是作壁上观,他们精于此道。锦衣卫是皇上、太皇太后派出的,徐恭可算是皇太后派出的,可是,紫禁城里还有人,他们会袖手旁观吗?”   朱祁铭惊道:“十叔王是说福······”   “嘘!心中有数便行,不可声张。”卫王再次凝目而思,“奉命行事自然要不惜豁出性命,但她们分明还搭上了自己的诚意,奇怪!哦,明白了,她们舍命救你是遵令,而向你输诚则是为己。”   朱祁铭淡淡道:“已栖高枝,何必还要结交越府、卫府?多此一举!”   “结交越府、卫府?不,她们看好你!”   看好我?   不等朱祁铭提出疑问,卫王突然双目一亮,频频点头,“如今十叔连银子都不必给你了,那边肯定是财大气粗,不在乎十叔这点小钱。唇亡齿寒啊!嘿嘿,祁铭,十叔本来苦无良策,这下好了,那边的人定会像救自己一样救你,万不得已,你跟那两个女子走,这恐怕就是你最安全的一条生路!”随即低眉喃喃道:“只是这份恩情太重,你一生该如何去偿还?祁铭,记住,此事心中有数便行,面上不可说破,让彼此都留有余地。”   朱祁铭只能糊里糊涂地点头,他不明白,算计自己的幕后主使何以有如此大的能耐,竟让紫禁城里的另一人也感到唇亡齿寒,还令九卿勋贵作壁上观。   “十叔王,能告诉我,幕后主使是谁吗?”朱祁铭再次抛出了这个沉重的话题。   卫王的脸色突然间变得异常严峻,扭动身子,竟像是萌生了去意,而语气也不再温润,“如今大家都是猜,你若抛开一切顾虑,也能猜出两三分。既然不想猜,也猜不透,就放一放吧,等回到京城,长成了大人,你一定有办法解开一切谜团!可惜,大明危机四伏,再也经不住内耗了。”咬咬牙,狠下心来道:“十叔该走了,你一定要保住自己的小命!”   或许是真不知,或许是装作不知,一谈到幕后主使,所有的人都在避而不答,连卫王也不例外,朱祁铭不甘心,他不想放过这个难得的求证机会。   可是,卫王去意甚决,甚至不想再给朱祁铭一个拥抱,毅然转过身,朝数十丈外有人影晃动的林边走去,数匹骏马正在那里悠然吃草。   “十叔王!”朱祁铭控得住自己的好奇心,但控不住回京的渴望,“祁铭离京城近在咫尺,就不能有大军来回走一趟吗?”   卫王驻足,微微侧过头来,“大军?五军营、三千营、神机营,京中三大营悉数闭营禁出,京外卫所军一概不得入京,连方正所部锦衣卫也只能在镇边城驻扎待命,亡者就地安葬。整个京城,一兵一卒都不可擅动!”   这么大阵仗的戒备必有所指,一个小王子显然不够分量,那么,被卫王否认的京中“大事”一定是真有其事了,而小王子在“大事”面前,只是空气一般的存在,他的所有遭遇,包括数日之前的那场血战,与京中酝酿中的“大事”一比,不过是沧海一粟而已,是很容易被庙堂上忽略不计的!   朱祁铭没有理由悲伤,相反,他应该为自己感到庆幸,他可以做空气,虽然一路上刀光剑影、杀机四伏,但天高地阔,回旋空间极大,尚存一线生机。而父王、十叔王却是京中耀眼的人物,一举一动都不自由,不知他们能否安然度过此番“大事”?   “十叔王!”朱祁铭紧追几步,又无奈停下身来,被暂时压制住的担忧又倏然浮上心头,“京中果真无‘大事’么?”   卫王再次驻足,头却直直望向前方,“再大的事,你父王、十叔自会承担,不用你操心!你能保住自己,就是天大的事!若有闪失,你便愧对你父王,愧对十叔!”   京城气氛紧张,想十叔王出京肯定费尽了周折,此番回京又将是十分的不易,想到这里,朱祁铭再也找不到替自己难过的理由。   迷茫中,朱祁铭隐隐觉得眼前这片杀机四伏的土地俨然就是人间乐土,至少,与风云诡谲的京城相比是如此。   “十叔王,保重!”   卫王跨上马背,奋鞭策马,把挺直的脊背留在了朱祁铭眼中,而那张俊美的脸上,早已泪眼模糊。 第七十四章 一场闹剧   卫王悄然而来,匆匆而去,此事只有朱祁铭与牛三知情,而卫王为何而来,说了些什么,则唯有朱祁铭知道。   徐恭、梁岗本想追到朱祁铭身边近身相护,并乘机看个究竟,却被牛三死死挡在了弯道上,为避免内讧,二人只好作罢,杵在那里连来人的毛发都没见到一根。   卫王来而复去,此事在朱祁铭心中掀起的波澜仅荡漾了一日,次日用过早膳后,坐在草坡上,望着迷蒙的山色,他的思绪又回归到了自己置身处地的世界里,对京中至亲的牵挂渐渐隐去,不再时时浮于脑海中,令他寝食不安。   “殿下,玉佩。”梁岗不知何时来到朱祁铭身边,手上握着一枚翠绿的玉佩,正是朱祁铭当初在松树堡扔出去的“骨头”。   朱祁铭盯视玉佩许久,目光渐趋黯淡,却迟迟未伸出手来。“王魁呢?”   这声询问搁在肚中多日,一朝吐出,就像吐出了一口郁积之气,心中竟无对答案的半分期待,   “殿下是说那个在松树堡他倒地不起的人吧?死了,最后一刻扑向了鞑贼,像是故意寻死。”   朱祁铭的双眉轻轻跳动了一下,目光随即扫向云雾缭绕的远山。“人死如灯灭,但他的故事仍会流传下去。”   梁岗张大了嘴,似在惊诧于这番略显沧桑的话怎么会出自小王子之口。   “梁师傅,今日还是劳烦你去附近巡查。”徐恭快步朝这边走来。   梁岗应了一声,将玉佩放在朱祁铭手上,转身辞去。   “殿下,此地看似人迹罕至,实则极不安全。距此最近的村庄在十余里之外,而集镇远在官道那边,这里的用度须外出采办,云娘、霓娘她们也会不时前来,人员来来往往,时间一久,容易被人察觉。”   朱祁铭心中一动,立马意识到数日过后,安全与危险的地方正在易位,须对原先的盘算作出调整。   “徐大人言之有理。贼人再嚣张,也不敢在官道那边盘桓太久,更不敢在城镇中逗留,他们的大部肯定会赶往京郊截击,留在这边的人手恐怕盯住了涿鹿山这边的野道,镇边城与官道那边反而成了最安全的地方。”   “殿下的意思是,要去镇边城?”徐恭显得有些紧张,“此举是否过于冒险?一旦被人盯上,恐怕就难以脱身了。”   “此事尚需仔细筹划。”朱祁铭起身望向木棚。   应该说,徐恭、梁岗当年搭建木棚时,选址十分的讲究。木棚掩映于数株古槐之间,上有藤蔓植物覆盖,四周灌木丛生,即便走到近处,不加细察,也难以发觉它的存在,不失为极佳的隐身去处。可惜,自己这一行人并非神仙,终须食人间烟火,隐于此地,不稼不穑,不狩不猎,何以为生?   既然饮食起居的一切用度都得仰赖城镇的供给,何不大隐隐于市?   “方正所部锦衣卫若还在镇边城,倒是一支不容小视的力量,虽然在下不便调度,但他们的使命是保护殿下,所以,只要殿下发话,他们就不敢不听。”徐恭似乎窥出了朱祁铭的心思,一语说在朱祁铭心坎上。   朱祁铭想那日护着空车的锦衣卫势必也到了镇边城,故而奉命驻扎在镇边城的锦衣卫兵员合计达九百余人之多,其中不乏神机手、弓弩手等精锐,撇下这么一支亲卫军不用殊为可惜。只是不知京中是否派来了新的主官,此事有待查证。   “徐大人,你是奉命孤身出京施救的,长久陪在本座身边倒也无妨,但牛三、蒋乙是带队的百户,脱队过久易引发诸多麻烦。”   “殿下说得是。”徐恭扭头看见牛三、蒋乙结伴而来,当即叱道:“你二人穿飞鱼服也得看场合,这里鬼影都没一个,威风耍给谁看?还不回去把这身惹眼的皮给扒了!”   牛三、蒋乙悻悻地回了木棚,徐恭抱怨道:“散漫无状,迟早会惹来祸端!”   朱祁铭淡然一笑,“积习难改!徐大人,许多事须潜移默化,强压难有成效,蒋乙还是有变化的,他如今罢了早酒,且每次饮酒从不过量,不错!”   听见这番大人般的言辞,徐恭有些诧异,愣了许久方想起正事,“殿下打算如何去镇边城?”   “再等等,云娘她们必定还会前来,到时候问问镇边城那边贼人的动向再作定夺。从今日起,须派人南行至数十里开外的地方查探贼情,若贼人已移至涿鹿山一带,我等就能转赴镇边城了。当然,走之前须在这边大闹一场,把贼人的注意力牢牢栓在这边。”   这是一个小孩子的心机吗?徐恭怔怔地望着朱祁铭,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徐恭哪里知道,苦难是人生最好的老师,小王子历经磨难,一旦得知自己不能回京,只能漂泊于江湖,从而不得不抛弃幻想面对现实时,他的智识就会异于常人。   “殿下真是奇人啊!在下今日便去查探,明日由梁师傅接替在下,三五日后,必能将这边的贼情查探清楚。”   徐恭方走,霓娘就来了,是梁岗带来的。   一见霓娘,牛三就屁颠屁颠迎上前去,“霓娘,我那五千两银子在何人手里,何时交给牛某?”   “五千两?”霓娘故作诧异道:“我说过五千两吗?是我口误,还是你耳误?”   “那日你红口白牙说的就是五千两呀!”   牛三预感到情形不妙,连忙拿眼扫附近的三人,盼着有人出来替他作证,但朱祁铭根本就不想理这破事,而梁岗、蒋乙都抱着落井下石的心态,于是,牛三就只剩干瞪眼的份了。   牛三挣扎片刻,适时调低了自己的期望值,“霓娘,那到底是多少啊?”   “嗯,五两总该是有的吧。”   梁岗噗嗤笑出声来,蒋乙乐翻在地,牛三感受着这一切,顿时觉得自己受到了极大的羞辱。   “五两······”伴着高亢的语调,牛三的一只手猛然举过头顶,片刻后,高亢的声音猛然顿住了,而那只威猛的手臂也耷拉了下来。   五两银子也是意外之财呀,管他的,捡到篮子里是兜菜!牛三除了自我安慰之外,也做不了别的,眼前的这尊财神他可得罪不起。   梁岗显露了一番耻笑的表情,故意恶心了牛三一把,就外出巡查去了。   “五两,切!堂堂亲卫军百户把自己卖了,原来只值这个数,还不如狗值钱!”“闷葫芦”一张嘴,话锋竟堪比利刃。   恶毒!还不是被你卖的!牛三直恨得牙痒痒,可是黑锅已经背实了,悔之晚矣,只盼日后数银子时能多出几两,不,多出百十两才好。   霓娘到朱祁铭身边见了礼,转身走到蒋乙身边。“蒋百户真有能耐!那日竟跑到镇边城近月楼,与寡妇老板娘陆氏定下了婚约。”   嗬!   你一个堂堂百户,为何总跟寡妇过不去?   朱祁铭闻言愕然,这才明白那日蒋乙玩失踪是为了这事。   蒋乙却是一副志得意满的样子,“蒋某这次没做苟且之事,请了媒婆、街坊耆老,还有陆氏的婆家人,当众定下婚约。”不屑地瞟一眼牛三,“近月楼可比香满楼气派多了,带院的,光后院都不止值百两!”   那日负气出走只为与牛三分个高下?可牛三不是只落了个五两的价钱么?朱祁铭隐隐觉得蒋乙的冲动恐怕又会带来一场闹剧。   “蒋百户,你是如何认识陆氏的?”霓娘道。   “两年前咱们在镇边城驻扎三个月之久,牛某去了几次近月楼,就与她熟了。”蒋乙傻笑道。   “那娘们长着一双风流眼,指不定还要守几次寡!”牛三撇嘴道。   你敢咒劳资!蒋乙就要发作,却被霓娘拿话引开了。   “你自称家里万事你做主,可据霓娘所知,你家中不是还有个年迈的母亲么?”   “娘听我的,婚姻大事也是如此。”   牛三又在一旁撇嘴道:“他哪敢多等?稍慢一步,那娘们的眼睛就会勾住别人的魂。”   “她不是等了我两年吗!”蒋乙几乎要咆哮了。   “人家当年是新寡,嘿嘿,这脑子,真被猪油给蒙了!”   “你知道陆氏还有个小叔子么?”霓娘道。   蒋乙嘿嘿直笑,“陆家说了,酒楼只当作陆氏的陪嫁,小叔子不与她争酒楼。”   牛三忿然道:“肯定是打着锦衣卫的旗号,强取豪夺,谋人家产!”   蒋乙额头上青筋直冒,“我蒋乙纵然行为有些不端,但从不做恃强凌弱、敲诈勒索之事!”霓娘又发声了:“你知道吗?陆氏的小叔子数年前伤了多人,靠大把撒钱才免于入狱,陆 家欠了一屁股债,其中两千余两就记在近月楼名下。”   蒋乙立马傻了眼。朱祁铭早有预感,只是这样的结果还是令他大感意外,当下也愣在了那里。   “哈哈哈······两千两,不愧是一笔巨财,值得寡妇改嫁!”牛三笑翻在地。 第七十五章 天算   一生中就招惹了这么两个女人,还都是寡妇,头一次便宜了牛三那小子,虽说只有五两银子吧,但终究还是让他白捡了个便宜;这次本想人财两得,可人还没娶进门,就先认下了一屁股的债。两千多两啊,杀了我蒋乙也抵不上一个零头!   蒋乙郁闷着,舔舔嘴唇,就只有虚张声势的份了。“我要解约!”   “解约?”霓娘一脸的不屑,想你蒋乙若遇上了硬茬,跑到京师一哭二闹三上吊,你蒋乙的大好前程就断送了。“当众定下的婚约,你想悔婚,等着臭名远播吧!”   见蒋乙一脸的沧桑,牛三不忍心再去落井下石了,“那五两银子,我兄弟二人分了吧。”嘿嘿,多少是点心意,可别嫌少。   那本就是劳资的银子!蒋乙瞪了牛三一眼,然后一个大男人竟巴巴地望着朱祁铭,瞧那副可怜相,就差挤出几滴眼泪煽情了。   锦衣卫本是天子的耳目,有的是办法捏住百官的把柄,如今蒋乙、牛三竟被人拿捏来拿捏去,场面有些滑稽。   朱祁铭可以不理这些破事,但他不得不为自己的小命着想,万一蒋乙偷偷逃难去了怎么办?又万一牛三与他焦不离孟,孟不离焦随了去,自己身边就少了两员猛将,那可不行,于是,试探着道:“霓娘,要不,你帮忙想想办法?”   “好!”那边霓娘好像正等着朱祁铭开口似的,答应的十分爽快,“既然殿下发了话,那就不同了,霓娘保准替你蒋百户了结此事!”   嘿,小王子的话好使!牛三屁颠屁颠跑了过来,“殿下,您看,在下应得的银子是否可以复查一番?”   什么叫应得的呀?朱祁铭顿感无语。   不过,这年头,不立威不施恩,谁替你卖命?朱祁铭如今要面对现实,自然要变得现实一些,好在应允牛三的请求也不是什么难事,顺水人情嘛,不做白不做。“霓娘,要不,就再查查吧。”   “好!殿下金口玉言,霓娘回去就查,指不定会多出个百十两银子来。”   于是,牛三、蒋乙喜上眉梢,然后就围着朱祁铭痛心疾首地深刻检讨,严肃表态,什么痛改前非,下不为例,洗心革面等等,说了一大堆,语气简直就是掷地有声,恨不得吐出几颗钉子来钉在地上。   朱祁铭本想多花些时间让牛、蒋二人慢慢改掉散漫习气,不料霓娘云淡风轻间就给二人上了生动的一课,他们日后再遇此类事,只怕会有条件反射。   耐人寻味的是,霓娘似在刻意卖人情。   “牛百户、蒋百户,还不招呼霓娘进棚避风。”朱祁铭自然要投桃报李,但他落魄王子一个,就只剩嘴巴上还有些干货了。   霓娘却摆手拒绝了牛、蒋二人的好意,“霓娘有事要禀明殿下,请二位大人回避。”   牛、蒋二人乐得被撵,他们还有正事要办呢。片刻后,木棚那边传来二人的讨价还价声,显然是在为那多出来的百十两银子该不该分、怎么个分法而斗嘴。   “殿下,官道那边已不见贼人踪影,镇边城一切如常。”   朱祁铭方要开口询问贼情,霓娘便抢先报讯,不知是她善解人意,还是事出偶然,总之,此言一出,现场的气氛又多了分融洽。   想云娘、霓娘她们长年周旋于权贵之间,似乎还能保持一份超然,拣尽寒枝不肯栖,可紫禁城里的那根高枝,难道还不足以让她们就范?朱祁铭很想拿话试探一番,又觉得这样做过于唐突,等于将十叔王的告诫当成了耳旁风。   罢了,霓娘那日或许并非有意说半截话,云娘、霓娘肯定对京中的方方面面保留了什么,而方方面面也对她们保留了什么,所以,霓娘提供的信息不够精准,只知道有这么回事,却不知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如此也好,易于大家适度保持距离,彼此都能超然。   十叔王曾示意他必要时随云娘、霓娘去,但云娘、霓娘毕竟是锦云阁明面上的人,没理由在镇边城这边滞留太久,万一她们要去京城,自己难不成也要跟着去?不行,还得问问再说。   “唉,萍水相逢,聚散无常。也不知你们在镇边城会逗留多久。”   一个小孩子在这里故作老成,感悟人生,难免会让人忍俊不禁,偏偏霓娘不觉得可笑,她听得极认真。   “要多久就有多久!”霓娘的语气中带着一丝兴奋,“镇边城里有处隐秘的宅院,四周都是石屋,里面则是青砖绿瓦,雕梁画栋,还有书房、习武场。”   要多久有多久?这不是证实了十叔王的猜测么?霓娘自不必说,她是锦云阁北使,久居苦寒之地正是她的职责所在,而云娘不同,她是锦云阁三号人物,竟也能“要多久有多久”,这就有些不寻常了。她们铁定是奉命行事!   既然十叔王所言不虚,那书房与习武场的诱惑就显得难以抗拒了。于是,朱祁铭的目光为之一亮。   霓娘捕捉到了他瞬间表情的细微变化,当即嫣然一笑,“那里除了云娘、霓娘之外,世上再无第三人知道。”   “当真是个隐秘之处。”朱祁铭猛然意识自己随霓娘而去,虽是最安全的选择,但这一步终究是不能轻易跨出的,便赶紧换了话题,“方正已死,近千名锦衣卫无人统领,恐怕会出乱子。”   “他们奉命驻扎于城外,奇怪的是京中并未委任新的千户。乱倒是不乱,只是终日无所事事。那里人多嘴杂,殿下不便与他们见面。”   见朱祁铭默然不语,霓娘又道:“看来每遇大事,殿下必会与徐大人商议,哦,徐大人呢?”   “查探贼情去了。这里人员进进出出的,易被贼人察觉,外出查探一番总是好的。”   霓娘闻言有些不自在了,“霓娘今日绕至北边二十里开外,又拐了几道弯,方奔向这里,贼人绝无可能发现霓娘的行踪。”   “别多心,本座是说他们。”朱祁铭将手指向牛三、蒋乙二人。   霓娘望着二人撇撇嘴,转身走向木棚,一头钻了进去,转眼间就捂着鼻子跑了出来,“臭气熏天,殿下岂能在这狗······如此简陋的地方歇宿!”   旋即来到朱祁铭身边,“殿下,就地隐伏数日,已成功避开了贼人,此时正是移往它处的时候,狡兔尚有三窟,何况人乎!不如先随霓娘离去,徐大人他们后一步赶去与殿下会合。”   朱祁铭早上刚与徐恭约定了三五日之期,已经胸有成算了,他可不想在此刻乱了方寸。“多谢你的好意,此事不急。”   “殿下,霓娘今日特为殿下而来。霓娘久历江湖,深知被贼人惦记上了,危险便无处不在,呆在一个看似安全的地方,愈是觉得胸有成算之日,愈是离危险最近之时。”   朱祁铭心中一惊,眼下正是他觉得安全且胸有成算的时候,莫非······罢了,都与徐恭商议好了,总不能反复无常吧,还是等徐恭回来后再议,看有无更合适的去处。   霓娘无奈,只得告辞。   黄昏时分,徐恭终于回来了,朱祁铭、牛三、蒋乙迎出棚外。这时,风云突变!   梁岗那边远远地与人交上了手,兵器碰撞之声不绝于耳。梁岗来不及传出警讯,可见来人武功极高,靠近这边时竟未被梁岗发觉。   “殿下,瞧这情形不对劲,贼人或许远比想象的要多,方有多余的人手如此快速地寻到这边。”徐恭不无忧虑地道。   看来,天高地阔于己是种便利,于人何尝不是如此?他谋定了策略,却算不准时机。霓娘的嗅觉倒是灵敏,可惜他未听霓娘之言,如今悔之已晚!   梁岗飞身奔来,“殿下,徐大人,两个贼人武功不低,一番拼杀后受伤脱逃。东、南、北三面皆有大队贼人朝这边奔来,显然方才的打斗声惊动了他们。”   “殿下,眼下只能往西走,先避入深山老林再说。”   徐恭话音未落,就见西边无数人影朝这边扑来。   梁岗往东、徐恭往西,两人分头前去堵截贼人,牛三、蒋乙紧紧护在朱祁铭身边。   窸窣声响成一片,转眼间箭雨泼洒开来,恐怖的场景重现于眼前。   “殿下快跑!”   牛三、蒋乙狂舞绣春刀遮挡箭雨,在朱祁铭身前组成一堵人墙。   朱祁铭并无更好的选择,只能撒腿奔逃。   “嗖,嗖,嗖······”   头顶上飞矢如蝗,身后劲矢的呼啸声乱人心神。蒋乙飞扑过来,在朱祁铭身边挥刀遮挡一片稠密的箭雨。   “嗤”的一声,一支飞箭插入蒋乙右臂,蒋乙微微咧嘴,朱祁铭扭头望去,浑觉得那道痛感似落在自己心头一般。   “快跑!”   此刻,九华三幻只是华丽的舞姿,还不如驴打滚来得实在。顺着缓坡一路翻滚,身上也不知被荆棘、乱石划出了多少道伤口,他忍住剧痛,爬起身来,见前方是一片开阔的平野。   咬牙一路狂奔,终于远离了山林中的刀光剑影,身后已是一片沉寂。他停下脚步,弯腰大口大口喘气。   可是,当他抬头张望时,却见苍茫的暮色之中,密密麻麻的人影朝他四面围来······ 第七十六章 太妃心计   夜幕降临,紫禁城里华灯初放。   福安宫内灯火高照。皇太妃吴氏秉烛夜读,手上捧的仍是那本《战国策》。   一本书反反复复读了三年,而思维也在历史的风云中来来往往驰骋了三年。她三十岁不到就做了皇太妃级别的人物,这其实是一场悲剧。但吴氏无意在百无聊赖中打发时光,她读书比她的儿子郕王用心百倍,只为安身立命这个古老的命题,她倾尽了自己全部的心智。   一阵劲风破窗而入,满室的帐幔狂飘乱卷,纸张、绢帕当空飞舞,烛火呼呼倒伏,挣扎片刻后,尽数熄去。   “走暴啦!”   数名宫女轻声惊叫着,快步奔向门窗,麻利地关闭每一个敞口。   只听一声巨响,似有迅雷在窗外落地开花,震得满屋子嗡嗡直响。紧接着“哗”的一声,室外暴雨如注。   吴氏的双手终于离了那本《战国策》,起身缓缓走向内室。   近侍宫女都在外殿忙碌,吴氏本以为此刻室内空无一人,方迈进一只脚,却见烛光映出一道略显陌生的身影。那人半湿的长发披散下来,遮住了大半张脸。   吴氏的内心不像她的外表看上去那般柔弱,遇见异情,她不显惊慌,只是低声道:“你是谁?”   那人撩开长发,露出一张俏丽的脸,赫然是红蓼!“奴婢参见皇太妃。”   “你们全在外面候着。”吴氏遥对正殿里的众人吩咐一声,飞快地亲手关了内室的大门,转身走到座前,缓缓入座。“你是如何进来的?”   红蓼的目光飘向窗边,“天意!奴婢刚好独自经过院外,恰逢一场暴雨,赶上众人避雨忘了关院门,而内室中又空无一人,于是,奴婢有幸逮住了这个千载难逢的良机,否则,奴婢想与皇太妃说上话,肯定比登天还难。”   吴氏顺着红蓼的目光望去,见窗叶紧闭,窗台上的积水淌成了数道细流,很显然,红蓼是翻窗入室的,并顺手关了窗户。   吴氏脸色微沉,“胆子不小,你就不怕今日之事被咸熙宫的主人知悉?”   “方才是想藏起来的,见您进来了,便觉得不必隐藏了。您是何等的睿智,自然知道奴婢的来意。”   吴氏淡然一笑,“你是汉王府的旧人,当初蒙太皇太后发话,你得以活命,自然要念太皇太后的恩情,是吧?”   “您不必多问。以往奴婢如有冒犯之处,不过是为婢者想安身立命,各为其主罢了,如今情势却不同,奴婢此来,于您大有裨益!”   “哦,那倒要听听。”   红蓼从容整理散发,“您也知道,欲对人不利,必让谣诼先行。不久前京中盛传越府与京中三大营私相往来,京军有异动,于是,整个京军收到严令,一兵一卒不可擅动。过不了多久,此事恐怕还会波及卫府。”   吴氏凝思片刻,淡然道:“虽然皇帝有亲亲之德,但紫禁城里还有其他的人,咸熙宫的那位总盯住福安宫一对孤儿寡母不放,福安宫自顾不暇,哪管得了外面的事!”   “可是,眼下是内外一体。坊间有人盛传贬损天子的逆言,而对郕王殿下赞誉有加,所以,皇太妃所指的那人坐不住了,想对郕王殿下不利,但紫禁城是宫禁何等森严的地方!天子不发话,无人有能力对郕王图谋不轨······”   吴氏突然双眉一挑,“天子?那人毕竟是天子的母······”语至一半猛然顿住。   “请皇太妃毋忧,天子与郕王殿下兄弟情深,退一万步说,即便天子对郕王殿下生了戒心,也会有更好的办法,譬如,命郕王殿下赴藩,将郕王殿下打发到一个偏僻的地方岂不是万事大吉?何必取此等下策!”   吴氏似有所思,“天子对年少亲王如此,对成年亲王譬如越王、卫王又会如何?”   红蓼的脸色微微一震,“奴婢岂敢妄度天子的心思!奴婢斗胆请皇太妃莫岔开话题。”   “你说。”   “是。紫禁城里的人不便动手,恰恰这个时候,京外有人悄悄动手了。此人曾力阻郕王殿下年幼封王,还力谏卫王赴藩,围绕越王的传言肯定是此人散布出来的。”   吴氏笑道:“可是,天子终究还是信了传言。”   “天子?”红蓼愣了许久,才以不太自信的语气道:“对这样的传言,自然先是宁可信其有,待详查后再释疑。况且,天子毕竟年少,朝中大事操于重臣之手,朝中重臣不是对京外那人好评如潮吗?”   “既如此,那人必志在大位,咸熙宫的那位又怎么会与他合谋?”   “并非合谋,而是暗中利用,京外那人只是一把被借用的刀,紫禁城里的人等待着那把刀最终伸向郕王殿下。郕王殿下不可能永远呆在宫中,总会奉旨赈灾、巡查堤防什么的,那个时候,郕王殿下就危险了。”   “那把刀为何一定要伸向郕王呢?”   “京外那人并不简单,必能窥出宫中那人的深意,反手借用此深意,乘机扫除一切妨碍他野心的障碍,如此好事,何乐而不为!”   吴氏仍是笑,“咸熙宫的那位不担心借用的刀最终砍向紫禁城么?”   “担心,也不担心,如今大明正好缺个汉王那样的逆臣。”   吴氏缓缓起身,面色微沉,“是啊,天子年幼,太皇太后不能理事,紫禁城里便由得那人使诡计了,为了对付福安宫母子二人,不惜坐视其他人跟着遭殃!可是,凡事都有意外,万一失手了呢?”   “不会的,京军的戒备何尝不是针对京外那人的。再说,清宁宫不是还有一尊大神吗?太皇太后一醒,天下大定。”   吴氏微敛笑色,“果然有人在太皇太后的膳食、汤药上做了手脚!让太皇太后该睡的时候睡,该醒的时候醒,真是处心积虑!禁止各宫前往清宁宫晨昏定省,说是怕吵了太皇太后静养,其实就是怕别人看出端倪来。”   红蓼怔住了,她终于明白眼前的这个皇太妃早已料到了一切,此刻不过是想从自己口中得到印证而已。自己那道“女诸葛”的头衔,搁在这个皇太妃面前,根本就是个笑话!   “京外那人就想成为另一个汉王?”   红蓼失了先前的锐气,只是淡淡应道:“当然不想,只是上弦之箭,不得不发,那人不能再等了,再等天子就成年了,与火中取栗相比,成年后的天子如何待他更令他感到恐惧。”   吴氏落座,微微扭动身子,摆出一道令她最舒服的坐姿。“不,或许还有某种皆大欢喜的结局,天子还是天子,亲王还是亲王,这样的妥协最易达成。”嘴角一翘,再次面露浅笑,“太皇太后醒来之时,必在算计郕王的期望落成之后,换句话说,郕王若有不测,咸熙宫的那位肯定会赶紧让太皇太后醒来,以防自己遭遇不测。不过,若太皇太后碰巧提前醒来了呢?那郕王不就无虞了么!”   “这恐怕不易做到。其实,皇太妃还有更可靠的办法,奴婢斗胆借用皇太妃的话说事,皇太妃说过,郕王殿下若有不测,太皇太后必会醒来,故而在越王子受害之前,京外那人必不敢谋害郕王殿下,从而让太皇太后醒来,因为太皇太后一醒,越王子便可得救,这对京外那人而言,意味着噩梦的开始。”   吴氏发出轻细的笑声,“你终究还是说出了你的真实来意,不过,你能替太皇太后着想,此举值得称许。祁铭天资聪慧,据说他让掳掠他的五名鞑贼死于非命,这样一个王子回到京城,京外的那位还能睡得着吗?只是,祁铭吉人自有天相,又岂是那么容易遭人毒手的?你又何必杞人忧天!”   “看来是奴婢自作聪明了,皇太妃想必已有周详的搭救对策。可是,据传北境一带贼势极盛,就怕万一啊!”   “咸熙宫的那位本来甚是喜欢祁铭,可惜她把心思全放在福安宫这里,旁的便顾不上了。福安宫倒是想派大军去救祁铭,但有心无力呀,如今京军禁令甚严,也只能顺其自然了。”   红蓼趋前数步,低声道:“敢问皇太妃,若是太皇太后发话了又当如何?”   吴氏脸色一凛,“太皇太后发话?太皇太后不是神志不清吗?”   “太皇太后不豫之前曾反复念叨越王子的名字,如今也时不时叫上一两声。”   外面轰隆隆的雷声渐渐低沉下来,吴氏直直站起身来,凝眸思虑许久。“你暗入福安宫真的无人看见?”   “奴婢发誓,奴婢此来,除了皇太妃与奴婢之外,唯有天知地知,若事后为人所察觉,奴婢自会永远闭上嘴巴!”   “你走吧。”   红蓼近窗后打开窗户,翻窗而出,她的身影转眼就消失在雨幕中。   久久注视着窗外密密的雨柱,吴氏终于缓过神来,快步走到门前开门而出。“何人在内室当值?还不速去关窗!”   一名十三四岁的宫女应声而来,连连躬身请罪,然后一路小跑进了内室。   “小乐子!”   小乐子匆匆跑来,“皇太妃有何吩咐?”   “你午间好像说过静慈仙师明早要来福安宫,是吗?”   “回皇太妃,小奴是说过。”   “明日赶早备下上好的糕点。”   “是。” 第七十七章 胆略   “妹妹这里的松子百合酥口感极佳,我还是头一次尝到如此可口的糕点。”   静慈仙师胡氏对着满案精致的糕点,先尝造型奇特的松子百合酥,只是浅尝而已,举手启唇之间动作幅度极小,节奏偏于缓慢,她依然保持着当年的那分优雅。   “既然姐姐瞧得上眼,妹妹便命人再做些,送往长安宫去。”吴氏的上身微微靠向静慈仙师,眉眼间尽显姊妹话家常时的惯有神态,显得专注而又轻松。“如今咱们还能在紫禁城里偶尔晃动晃动,再过个四年五年的,皇帝就要大婚,到了那时,满院子的花儿朵儿,紫禁城就成了下一辈人的紫禁城,咱们啦,就是真正的老人了,终日躲在冷僻的院落里,数星星,听落花,就这么慢慢步入迟暮之年。”   胡氏的脸色渐渐沉了下来,眼中浮起些许的落寞。自入宫以后,尊荣显贵太过短暂,而屈辱与落魄悠长无边,心灵中伤痕累累,而今以三十五岁之盛年,就此潦草谢幕,她万分的不甘。   “我此生也就这样了,纵有不甘,又能如何?妹妹不同,妹妹还有郕王,这可是一生的指望。诶,听说在宫中的历次经筵上,郕王的问对好于皇帝,宫中上上下下都在议论着呢,郕王愈来愈有出息了。”   吴氏摇摇头,“姐姐别提此事,祁钰这孩子也不知道谦让、内敛的道理,听不进旁人的劝,由着性子出头。不过,说到底,这本是不值一提的小事,却给自己招来了大麻烦,冤不冤啦!唉,世上要是有灵药就好喽,既然难得糊涂,那就吃药吃糊涂,遇人遇事干脆像太皇太后那样,无知无觉多省事!”   “不疑神疑鬼就不是她孙氏了!”胡氏言毕猛然一愣,“吃药?诶,妹妹,太皇太后莫名其妙地就神志不清了,此事蹊跷,莫非有人做了手脚?”   吴氏摇摇头,“谁知道呢?不让去问安,咱们无从知晓清宁宫那边的情形。”   “不让问安,我偏要去问安!”胡氏变了个人似的,霍地起身,“走,咱们这就去清宁宫!”   “姐姐,此事得慎重,总不能硬闯吧?”   “有何不可!再过几年,咱们就只能看下一辈人闹了,紫禁城的热闹哪还有咱们的份?此时不闹,更待何时!”   ······   骤雨初歇。皇太后孙氏刚从宫道拐角处现出身来,一眼瞥见郕王朱祁钰站在清宁宫台阶下东张西望,顿时,她面如寒霜,犀利的目光直直地盯在了朱祁钰身上。   朱祁钰一眼看见皇太后,不禁打了个激灵,赶紧跪地行大礼,不料慌不择地跪在了水洼中,膝盖头浸着水,又硌上了些许石粒,难受得呲牙咧嘴。“儿臣恭请皇太后圣安!”   “你来清宁宫做什么!”   “奉皇兄之命,在此等候皇兄。”   皇太后咬牙道:“终日无所事事!京城连降暴雨,你该去查看京郊的河堤!”   我才不傻呢!朱祁钰听惯了母妃的叮嘱,只觉得紫禁城才是他该呆的地方,四门之外的地方是万万去不得的。“儿臣未获皇命。”   “你不会请旨吗!”皇太后见朱祁钰身体又出现了标志性的反应——浑身颤栗,深深的不屑暂时抑制住了满腔怒气,“下去,往后不可再来清宁宫!”   望着朱祁钰一溜烟离去的背影,皇太后不住地咬牙切齿。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再过几年,她也将成为宫中的一名老妇,只是名分尊贵而已,什么事都插不上嘴,而那对常让她做恶梦的母子,将彻底摆脱她的羁绊,成为她永远的心病。   这时,胡氏、吴氏说说笑笑朝这边走来,身后跟着一群终日闷在宫里身上都快生霉了的太妃太嫔。   皇太后如临大敌般转过身来,盯视吴氏良久,目光最后落在了胡氏身上。   众人驻足,齐齐给皇太后施礼,唯有静慈仙师肃立不动。   “两年前便传过令,太皇太后须静养,所以禁人探视,你们莫非以为宫规是儿戏?还不各自回去!”   一群太妃太嫔终日无所事事闷得发慌,今日好不容易逮着机会,跟着胡氏、吴氏前来凑热闹,不料却吃了闭门羹,碰见皇太后眼中的寒芒,心头一紧,就想转身离去,却见静慈仙师竟旁若无人地径直上了台阶。   众人不禁齐齐轻咦了一声。   “站住!”皇太后厉声道。   “既然是禁人探视,那你皇太后为何日日来此,出入无禁?所谓上行下效,你进得了清宁宫,别人为何进不得!”胡氏毫无惧意,说话间脚下并未稍停片刻。   有人伸头,一群太妃太嫔的胆子便壮了三分,先后移步跟了过来。   “拦住她!”   此刻,宫正司十余名佩刀女官奉命守在清宁宫门前,闻得皇太后喝令,大多不敢擅动,只有一人拔刀迎上前来。   “大胆!你不怕落个满门操斩的下场么!”静慈仙师一声怒斥,那名女官手指一抖,刀就掉在了地上。   眼前的这些妃嫔再不济,也是先帝的女人,即便犯罪,也是赐她三尺白绫,自行了结,她的尊严与体面须得到保全。故而,现场的女官也好,内侍、宫女也罢,无人敢动静慈仙师一根手指头,动了,就是恶奴欺主,只怕会死无全尸!   皇太后大急,紧走几步,伸手拦住胡氏。   静慈仙师若与皇太后发生言语冲撞乃至身体接触,静慈仙师自然理亏,以下犯上,以卑凌尊,可以论罪。但太皇太后不能理事,是非曲直只能由天子评判,而静慈仙师好歹也是天子的庶母,在天子刚出生的那几个月里,她还是天子的嫡母,当年她无过被废后,曾惹得物议沸腾,满朝哗然,因此,如今的天子哪敢由着别人去翻这本旧账!   静慈仙师敢用强,自然是有所凭恃的。当下两人冷眼对视,针尖对麦芒,眼看一场冲突在所难免。   “圣躬万福!”   “圣躬万福!”   在此起彼伏的礼声中,周遭的内侍、宫女纷纷跪地行礼,继而随侍内官的通传声传了过来:“皇上驾到!”   在内侍的搀扶下,朱祁镇缓缓下了车辇。十二岁的他经受了太多的舆论压力,通过周围许多人无意中的情绪流露,他知道了自己的平庸,这也不行那也不行,甚至连读书都不如比自己小数月的弟弟朱祁钰聪明,于是,他变得敏感多疑而又临事茫然,只能在大臣们达成共识后点头,在大臣们争吵时听任其便,在大臣们质疑自己时放出王振这样的内臣为自己张势。   渐渐地,他从中尝到了甜头。本来不知所措,因为一言不发,反而让人觉得圣意高深莫测。在这样的成长环境中,只过了三年,他就从一名活泼少儿变成了少言寡语的小老头。   瞟一眼现场,大概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径直上了台阶,踏入清宁宫正门前,朱祁镇回首淡然道:“都进来吧。”   众人鱼贯而入,在太皇太后座前依序行礼,礼仪繁琐,过程倒是流畅。   吴氏、胡氏仔细打量着太皇太后的面相与举止,不时耳语。一旁的皇太后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太皇太后神情萎靡地坐在椅上,闭着的双眼偶尔打开一条细缝,露出浑浊无神的目光,嘴角不时流出涎水,近侍宫女拿着巾帕忙不迭地替她檫拭。   眼看太皇太后就要昏然欲睡,皇太后舒了口气,“太皇太后须静养,大家快快退下。”   吴氏微微摇头,略显失望。   就在众人转身准备离去时,太皇太后张了张嘴,喃喃念叨着什么。   吴氏趋前数步,躬身道:“太皇太后有何吩咐?”   “祁······祁铭。”太皇太后艰难地吐出了这两个字。   “太皇太后传召越王子祁铭!”吴氏叫道。   “这些日子里太皇太后总叫着越王子的名字。”近侍宫女多了一句嘴。   “太皇太后久传越王子而不可见,臣妾等不孝啊!”   这样的话伤不着皇太后,却伤着了朱祁镇,至于是不是误伤,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皇帝总该给太皇太后一个交代,而如何去交代,这本身就充满了玄机。   大军一出,那股欲对郕王不利的势力必将遭受重创,恐怕一时半会难得恢复元气,这正是吴氏所期待的结果。   朱祁镇寒着脸快步出了清宁宫。   数月以来,无人知道朱祁镇对京中传言的真实想法,故而满朝文武个个都是小心谨慎,生怕说错了话。辅佐大臣劝他以大局为重,全力维护京城的稳定;驸马都尉井源劝他派亲卫军进剿贼人,否则,怀来、保安州一带就不知到底是谁的天下了。辅佐大臣与井源都站在皇帝的立场上说事,意见却截然相反,对此,皇帝看似不便作出决断,实则不然,因为井源的话里透着另一层含义:信不过京中三大营,难道还信不过皇帝自己亲简的羽林卫、金吾卫等亲卫军么?   井源说的就是派亲卫军进剿!   朱祁镇似乎找不到禁出兵的理由!   在朱祁镇的身后,胡氏、吴氏款款下了台阶,目含深意,显而易见,她们此行的收获并非只有一重。    第七十八章 咫尺天涯    神 丛 记      第七十八章 咫尺天涯      沉沉的暮色中,无数人影构成两道弯弧,两片弯弧向中央快速合拢。   朱祁铭恰好处于中央,正当他感到万分绝望之际,却闻四周响起阵阵喝斥声与猛烈的兵器碰撞声。原来两道弯弧分属于两个阵营,此刻双方正在拼命厮杀,其中一方很快就压倒了另一方。   在残存的稀稀落落的交手声中,一道婀娜的身影模模糊糊飘了过来,“殿下。”   “霓娘!”   朱祁铭恍然如入梦境,来不及道谢,就急道:“徐大人他们有危险!”   耳边响起霓娘的喝令声与杂乱的脚步声,无数人影朝朱祁铭方才逃离的地方奔去,直到这一刻,他才从半梦中醒过神来。   “殿下,快随霓娘离开此地。”   幽香袭来,一只女子的手臂搭在了他的腰间,半抱着他朝前飞奔。   “其实,霓娘从未远离过殿下,霓娘率四百余人一直潜伏在附近。”   四百余人?好大的手笔!朱祁铭意识到,这么多的人手绝不是为了自己而临时招募的,他们恐怕早就隐伏在涿鹿山一带,只是,于此地暗藏人手用意何在呢?   “殿下,贼人越聚越多,如今得有两千余人,再过一两日,涿鹿山东麓恐怕会遍布贼人。”   如今已错过了隐入镇边城的良机,此时逃往镇边城,只会将贼人的注意力引去,这无疑是愚蠢至极之举!而置身于官道那边的平野上,根本就难以摆脱贼人的围追堵截。算来算去,只有在山林中兜圈子,方不失为最明智的选择。   “咱们只能靠自己了,镇边城的驻军肯定会按兵不动,想必他们正在等待圣旨。”   云娘的话让朱祁铭想起了十叔王的叮嘱,还想到了那个令许多人作壁上观的幕后主使,但每每念及此事,他的思维就会下意识地产生偏移。正如卫王说说的那样,对有些事,他不愿想,也想不透。   “不必指望别人。此番多亏你们出手搭救,否则,本座一定是在劫难逃!”朱祁铭的思绪重回正轨。想想云娘她们其实一直未曾远去,而是率众隐伏在附近暗中保护自己,他便觉得自己虽然落魄,却也幸运。   不知为何,朱祁铭又想起了那四百余人的蹊跷之处,就随口道:“奇怪,你们虽能在北境呼风唤雨,但你们,还有锦云阁,何必在镇边城一带暗藏数百名死士?如此阵仗,恰好验证了你那番‘狡兔三窟’的说辞。涿鹿山一带肯定还有一个万分隐秘的去处,不知它是留给何人作不时之需的?”   通过那条手臂的反应,朱祁铭觉察到云娘微微一震,随之而来的是长久的沉默。   朱祁铭猛然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显然忘了卫王那番“不可说破”的告诫,便笑道:“不,锦云阁哪有人看得上这边的风水?你们肯定在此有个巨大的宝藏!”   暮色中就听见霓娘笑出了声,“殿下真会开玩笑,哪有什么巨宝呀?不过是放些小财而已。”   “嘿嘿,于你们而言自然是小财,于别人而言,你们藏在此地的财富恐怕足以买下整个镇边城!”朱祁铭正好就坡下驴,说笑间就消去了先头那番话带来的尴尬气氛。   不知走了多远,就见四周陡然暗了下来,似进入了一片密林。片刻后,前方数十丈远处,火光映出一个形状奇特的山洞。   “把洞外的火把灭了。”霓娘放下朱祁铭,朝洞口数十道人影吩咐道。   “是。”   外面光线一暗,洞内的亮光就显得更加刺目了。   步入山洞,只见洞内的空间十分开阔,洞顶悬着几方巨石,隐隐呈坠落之状,让人置身其间,顿生提心吊胆的感觉。   “贼人甚众,此地也不安全,殿下赶紧用膳,歇息片刻,指不定过个一时半会的就得移往它处。”   霓娘吩咐一声,转身出了洞口,洞口随即被树枝覆住。   匆匆用罢晚膳,朱祁铭突然觉得背上奇痛,显是刚刚愈合的刀伤被撕裂了,而四肢也隐隐作痛,大脑昏昏沉沉的,就靠在石壁上阖上眼,迷迷糊糊中,听见洞外传来一阵人语声,像是徐恭他们回来了,只是他疲乏已极,略一张眼,便昏昏睡去。   ······   不知过了多久,朱祁铭被激烈的打斗声吵醒,悠悠睁开眼,顿感阳光炫目,头昏沉沉的,四肢乏力。   挣扎着定定神,终于看清了眼前的情景。这里已非山洞,而是一片山林,四周人影绰绰,霓娘带来的人分散在四处与贼人激战,徐恭、梁岗、牛三、蒋乙则围在他身边不远的地方与数名高手交战。   “殿下醒啦!”霓娘半跪在朱祁铭身边,眼中带着分惊喜,“殿下都昏睡一日一夜了,背上的刀伤肿疡!”   伤口感染在古代是个十分麻烦的问题,只能用药外敷内服,不治身亡的几率极高。可是,身处荒山野岭,连敷点草药控制病情都显得颇为困难,哪还奢望寻医问药?这可急坏了霓娘一帮人。   糟糕的是,贼人如影随形,想要脱身前去寻医,恐怕还要大费周折。   那边徐恭、梁岗已击败对手,可腾出手来协助同伴。牛三遭两名高手围攻,与正面之敌急战正酣,冷不防身后一柄硕大的铜锤朝他抡去,朱祁铭急得张嘴大叫,出口的声音却极小,“牛······百户!”   忽见人影一晃,梁岗纵身而起,剑式十分凌厉,不再有半分的优雅。但见寒光一闪,牛三身后那名贼人一颗比铜锤还要硕大的头颅就飞了出去。   “谢了。”牛三不情不愿地嘟囔一声,挥刀就取了身前贼人的性命。   蒋乙率先结束战斗,跑过来往朱祁铭身边一躺,像个大孩子似的冲朱祁铭直笑。   牛三随后赶来,躺在朱祁铭另一侧。   朱祁铭望着牛三身上的多处伤痕,其中就包括为救朱祁铭而受的箭伤。“多谢······蒋百户!”   “殿下客气!蒋乙平生未佩服过谁,连牛三也不值得蒋乙佩服,但蒋乙佩服殿下,这么年少就能在鬼头刀下走三招,还舍命救人,殿下仗义!”想不到闷葫芦说起话来还一套一套的。   “我也不佩服你蒋乙,我佩服殿下,殿下能想到把你蒋乙扔进水里,换了我牛三长十颗脑袋也不济事!”牛三冲朱祁铭一笑,“殿下,复查银子的事还作数么?”   见这二人血战之余,还不忘逗自己开心,朱祁铭心中有股暖意,咧嘴想笑,却无力气。   牛三、蒋乙二人的情绪似乎感染了霓娘,霓娘笑道:“那得看二位大人值不值得殿下费神了,殿下若再想起复查银子的事来,数额自会又有不同。”   牛三双目一亮,“殿下,神仙保佑,您得快点痊愈,可不能让霓娘的话变冷了。”   徐恭与梁岗分赴四处去肃清残敌,良久后匆匆来到朱祁铭身边,二人都是一脸的关切之情。   “不行,得尽快启程回京,传越府良医所的良医救治。”梁岗急道。   与梁岗相比,徐恭倒是沉稳许多,“殿下吉人自有天相,能赴周边城镇寻医问药便行。”   这时,负责瞭望的汉子跑来禀道:“山下来了好多贼人!”   众人立马振作精神,各自散开。霓娘扶朱祁铭坐起身,透过林间枝叶的缝隙望去,只见山坡下的草丛、灌木丛中,有无数人影在快速移动。   “大家沉住气,咱们疲乏不堪,贼人更是如此,他们一时半会还找不到咱们。”徐恭道。   “徐大人说得极是,大家就地隐蔽,不可擅自走动。”霓娘吩咐道。   话虽这样说,但贼人来势凶猛,人数绝对不会少于两千人。于是,众人心中不住地打鼓。   突然,远处鼓角齐鸣,呼喝声大作,大队身着明亮铠甲的骑兵风驰电掣般驰来,将草丛、灌木丛中的贼人冲了个七零八落,紧接着,无数步兵掩杀过来,慌忙中,贼人根本就无法组织起有效的抵抗。   一时间,在步、骑合击下,处处血肉横飞,混乱中,即便是那些武艺高强的贼人,也敌不过训练有素的官军的强弓硬弩,相继丧命于箭雨之中。   “快看,那是大明战力最为强悍的军队,镇边城守军!”素来沉稳的徐恭突然站起身来,显得异常兴奋。   “嘿嘿,连守卫紫禁城的羽林左卫、羽林右卫也出动了,京中闻讯啦,皇上下旨啦!”牛三叫道。   徐恭俯下身来,对朱祁铭道:“殿下,不如随羽林卫回京,速去找太医医治。”   卫王的叮嘱在耳边回响,朱祁铭默然不语。   京城近在咫尺,他却只能遥望,东躲西藏的日子尚未到头,不得不让蠢蠢欲动的心归于平静,去细细体验眼前的这片江湖。   官军的喊杀声渐渐远去,徐恭、梁岗、牛三、蒋乙四人齐齐望着朱祁铭,脸上露出期待的表情。   许久之后,朱祁铭缓缓摇头,“霓娘,我跟你走。” 第七十九章 吉人天相   镇边城位于一条西北——东南走向的峡谷之中,扼鞑贼进犯京师所必经的咽喉要道。全城堪称石头城,石墙、石屋、石板路,满城无处不见石。偶有青砖绿瓦的民居杂陈其间,在一片石色中,稍显突兀。   城中西南一隅,在四周高大石屋的遮掩下,有处京城建筑风格的砖瓦宅院,规模不大,但雕梁画栋,曲栏幽径,堪称石城暗景。   此刻,在这处宅院的某个内室里,一个硕大的木桶冒着腾腾的热气,刺鼻的药味充盈在内室的每一个角落,并向院中弥漫开去。   木桶中满是淡绿色的药液,朱祁铭几乎是赤身裸体浸泡在药液里,四肢被牛三、蒋乙一左一右死死按住。   朱祁铭的一张脸扭曲得不成人形,嘴上发出阵阵杀猪般的嚎叫声。   “牛三,再不松手,你的······银子······便不作数了!”   “什么?”牛三故意扭头望向门外,“嘿嘿嘿,霓娘听好喽,殿下说银子根本就不止那个数!”   你个狠心的牛魔头!朱祁铭身上的刀伤经药水一泡,钻心的痛感比当初挨刀时厉害数倍,而满腔的怒气无处发泄,剧烈起伏的胸膛几乎要爆炸了。   “蒋乙,再不······松手,陆寡妇······你娶定了!”   “嘿嘿嘿!”   “蒋乙,再不松手,老子让你娶无盐女!”   朱祁铭第一次用上了早已耳熟的脏话,但“无盐女”如此高深的话语哪震撼得了蒋乙的铁石心肠,换来的自然又是一阵“嘿嘿嘿”。   朱祁铭拼命扭动脖子,想去咬身体前侧那两只比牛腿还要粗壮的手臂,可惜总差那么一寸半尺的,这让他更加怒不可遏。更可气的是,这两个壮汉竟不顾朱祁铭正在遭受的巨大痛苦,兀自聊起了闲话。   “蒋老弟,午间我陪你喝上几大碗。”   “蒋某午间不饮酒。”   “那便晚膳时再喝。”   “戒了。”   “真无趣!霓娘娘她们为给殿下补身子,弄来了许多的山珍海味,你说,殿下一个人能受得了吗,这不是折磨殿下么!殿下有难,我兄弟二人总不能不理不睬吧?”   “嘿嘿嘿,喝一坛也行。”   “哟,霓娘说得浸泡半个时辰,我看应该差不多了。”   “看漏刻,此时应是午初二刻,嘿嘿嘿,还差半个时辰。”   “午初二刻?你个猪头,那不是多泡了半个时辰么?”   牛三与蒋乙怔怔地望了朱祁铭几眼,然后飞快地将他提离木桶,放到桶外的木案上,旋即两条硕大的身影一溜烟朝门外奔去,那速度堪比闪电。   朱祁铭像一头愤怒的小兽,翻身就操起一块砖头,朝二人身后狠狠砸去,只是准头失得有点离谱,那块砖头偏向了另一侧,“哗啦”一声,把墙角的花瓶砸了个稀巴烂。   他来到这里已经有四天了,头两天昏迷不醒,对泡药基本无感;昨日神智清醒,但神思倦怠,无力反抗药水带来的折磨;今日精神大好,活生生让两个壮汉按在桶里受了大半个时辰的罪,心里的那份憋屈只怕一整天都难得消去。   这时,梁岗进来了,见朱祁铭身边没有丫鬟伺候,梁岗就勉为其难,进来替他用清水净身,往伤口处敷上药粉,然后伺候朱祁铭穿戴整齐前往膳房用膳。   让师傅做下人的活,朱祁铭有些过意不去,好在梁岗似乎不太在意师道尊严,从不端师傅的架子,这让朱祁铭少说了许多客套话。   进得膳房,霓娘早侯在那里,“牛百户、蒋百户也太不像话了,竟让殿下多泡了小半个时辰,粗心!不过,多泡半个时辰也好,更能见药效。”   纵然一方唱着黑脸,一方唱着白脸,朱祁铭听了霓娘的话,胸中的怒气还是消了数分。   或许是连日来进食极少,又赶上大病初愈的缘故,此刻朱祁铭食欲大盛,冲霓娘笑笑,就径直上了高台,在案边入座。   霓娘跟了过来,仔细端详朱祁铭的面色,“看来殿下已无大碍,再休养数日便可大好。”   “承你吉言,本座已然痊愈,不必再泡可恶的药液了!”   霓娘掩嘴窃笑片刻,“今日是最后一天,从明日起,殿下就不用受那份罪了。”随即在案边跪下,“殿下的行踪须保密,所以不便雇丫鬟,要不,这些日子里就由霓娘来做殿下的丫鬟?”   “那可不行!本座惯于诸事自理,你尽管去用膳,不必理会这里。”   霓娘告退。朱祁铭见案上摆着清炖三黄鸡、炙羊肉、烧全鹅,还有几样时令蔬菜,当下顾不得斯文,大口朵颐,吃相颇有些不雅。   瞟一眼台下,那边只有徐恭、梁岗二人在用膳,却不见牛三、蒋乙二人,朱祁铭略感诧异,想牛、蒋都是吃货,就打算将炙羊肉、烧全鹅给二人留下,可一想到他们方才对自己那么狠心,心中就来了气。   罢了,让他二人吃菜咽糠得了!   用罢午膳,朱祁铭午休半个时辰,醒来后感觉神清气爽,身子一切如常,就想读书,把荒废的学业抓紧补回来。但霓娘说他尚处于康复期,五日之内不得读书。   “不可读书,但听书无妨,不知殿下想听何书?”霓娘道。   “《汉书》。”他打算重温汉代历史,比较一下文景之治与大明仁宣之治的异同点,并详细了解大汉对付匈奴的策略。   朱祁铭半躺在榻上,片刻之后,霓娘就找来了《汉书》,依朱祁铭的意思先读人物传记,再读纪。霓娘随手一翻,竟翻到了《酷吏传》。   “郅都,河东大阳人也。以郎事文帝,景帝时为中郎将······”   朱祁铭深受儒家思想影响,对历代酷吏并无好感,当初读《汉书》时未读《酷吏传》,此刻听霓娘读汉代大名鼎鼎的酷吏郅都的生平简介,他不禁皱了皱眉。   “尝从入上林,贾姬如厕,野彘如厕······”   嘿嘿嘿,郅都陪汉景帝进上林苑,赶上景帝的爱妃贾姬上厕所,竟有野猪入厕骚扰贾姬,那场面一定是相当的滑稽!听到这里,朱祁铭顿时来了兴趣。   但接下来,朱祁铭就不再觉得可笑了。那时济南郡豪强肆虐,景帝拜郅都为济南郡守,郅都一上任就杀了矙氏豪族的首恶,“余皆股栗”,他治理济南一年多,“郡中不拾遗”。   再后来,《汉书》讲到郅都如何廉洁,匈奴人如何惧怕郅都,渐渐地,朱祁铭沉浸到了郅都的故事情节之中。   当霓娘读到郅都的名言“身固当奉职死节官下,终不顾妻子矣”时,朱祁铭简直被震撼到了。最后获知郅都因不愿变通而引来杀身之祸时,不禁扼腕叹息。   朱祁铭陷入了沉思之中。文、景二帝似乎重用了许多酷吏,贾谊、晁错也有酷吏之嫌,文景之治并非只有对老百姓休养生息,轻徭薄赋的一面,还有重用酷吏抑制豪强势力的一面。而大明的仁宣之治······唉!他突然想起了王魁。   “殿下,殿下!殿下怎么了?”霓娘的呼唤声显得有些焦急。   朱祁铭蓦然醒过神来,“哦,本座在领悟管仲‘内政不修,外举事不济’一语的深意。”心中暗道:如今大明要对付鞑贼,当务之急是修内政,而文景之时的许多策略可资借鉴。   霓娘摇摇头,诗词歌赋是她所长,谈史论政是其所短,所以一谈到治国理政的大事,她立马就失了兴致。   “殿下不宜卧床太久,今日天气晴好,不如到院中走动走动。”   朱祁铭不便推辞,只好下了榻,随霓娘入园。   绕过一道曲廊,就进入了一片花海,小径两旁百花齐放,争奇斗艳。霓娘立马来了兴致,做起了花卉导游。   “殿下,这是紫藤,这是虞美人······”   朱祁铭只是茫然跟在霓娘身后,偶尔下意识地点点头,他此刻满脑子装的都是他的文武双学:一时半会回不了京城,在镇边城恐怕会呆上数月之久,武学倒好说,有梁师傅在此,跟着他习九华剑法就是了;读书则有些麻烦,无良师,自学难免会存疑······   “殿下,这边全是······”霓娘望了朱祁铭一眼,嘴上便猛然顿住了,随即莞尔一笑,“看来殿下的心思不在游园上,请殿下放心,姐姐这两天就会来镇边城,她一来,自会将殿下的饮食起居,读书习武等诸事料理得更为周全。”   云娘不在镇边城?朱祁铭吃了一惊,旋即笑道:“嘿嘿,大病初愈,有些恍惚。”   晚膳时仍不见牛三、蒋乙的影子,朱祁铭心中略感不安,匆匆用罢晚膳,就想起身离去,却见牛三、蒋乙二人在膳房门口探头探脑。   “进来吧。”他心中的火气早消了一大半。   牛三、蒋乙二人陪着笑脸进了膳房。   “早上多有冒犯,请殿下恕罪。”   “嘿嘿,多有不敬,多有不敬。”   “过去了,不必再提。”朱祁铭脸上一宽,指着案上道:“这是留给你们的炙羊肉、烧全鹅,本座未尝一口。”   “多谢殿下。”二人上前给朱祁铭行礼,然后猛地冲上前一左一右架住朱祁铭,将他高高举过头顶。   “干嘛?”   “药浴。最后一次,嘿嘿,殿下忍忍。”   “你两个匹夫!快放了本座,匹夫!”    第八十章 烟锁阁楼      “臣窃惟事势,可为痛哭者一,可为流涕者二,可为长太息者六······”   “等等!”朱祁铭翻身下了榻,听着窗外淅沥的雨声,望着雨中濛濛的院景,心中有些纠结,向往与逃避两种心态在激烈碰撞,搅动着游移不定的思绪。“本座年少,读贾谊的《治安策》为时尚早,罢了。”   霓娘合上《汉书》,“霓娘不谙朝政,但听人说过,历代策论中,能切中时弊,谋国之长策者,首推汉,次推唐,宋代乏善可陈,到了本朝,哼,恕霓娘直言,尽是官样文章!”   朱祁铭扭头看向霓娘,思绪与目光齐齐落在那本《汉书》上。一路逃难,阅尽世间百态,外患与内忧,像一对形影不离的兄弟,抖落掉历史的尘埃,重现在大明的北境,似在逼问大明盛世成色究竟如何。然而,事涉朱家江山,自己却自顾不暇,何况年少,哪还能奢谈什么国之长策!   “《治安策》、《言兵事疏》乃千古奇文,本座只是对贾谊、晁错的策论颇为好奇而已,他日若要立言,难免也会流俗,尽做你所说的官样文章。”   窗外烟雨,室中迷思,一对星目,凝眸之间,带着一丝迷蒙,成就了别样的天人合一。   “殿下自然不会无故去读那些千古名作,读了,必想引以为鉴,去剖析大明的时弊,届时,庙堂之上必将掀起狂澜!”   狂澜?笑话!皇室宗亲不预四事,岂能轻易涉足庙堂!朱祁铭徐徐摇头,想要否认,却被自己心中的那道声音封住了嘴巴。   其实,即便朱祁铭日后真有此心,朝廷上无代理人又能如何?庙堂之上尽是世故圆滑者,讲的是政宽法平,谁愿意被人打上酷吏的烙印?商鞅,车裂于市;晁错,腰斩于市,不足为后世表率,倒不如八面玲珑,你好我好大家好,极易名利双收不是。   “殿下,嘿嘿嘿。”   “嘿嘿嘿。”   牛三、蒋乙二人缩头缩脑走了进来,见朱祁铭沉着脸,当即扭头看向门外,天一句地一句闲聊起来。   “这老天爷真吝啬,疏疏落落下点细雨,还不如下雾来得实在。”   “就是,镇边城筑在山沟里,万一山洪暴发,那可了不得!”   这后语不搭前言的,闹的哪一出?霓娘掩嘴窃笑片刻,转身辞去。   朱祁铭也想笑。连日灌药汤,泡药澡,敷药粉,如今全身上下尽是药味,只怕数日后方能散去,不过如此疗效甚佳,今早他便觉察到伤口在结疤,痒痒的,听说这是要愈合的征兆。想牛三、蒋乙二人硬下心肠那么做,不仅无过,反而有功。   “牛百户、蒋百户,你二人的伤势如何?”朱祁铭心一宽,立马就想到了二人的伤情,询问时透着分关切。   “在下皮糙肉厚的,受点檫伤如搔痒一般,早没事了,倒是蒋乙受过箭伤,或许还要吃些苦头。”   “你咒我!殿下别听他的,在下已无大碍。”   三人谈笑如常,这时徐恭咳了一声,大步流星走了进来。   “徐大人回来了。”牛三,蒋乙二人打声招呼,转身辞去。   凡事不可全赖霓娘她们通风报信,所以,徐恭一早出去探查城内城外的动静,此刻回到这里,竟直直地杵在那里,面色凝重,似有满腹心事。   朱祁铭心砰砰跳了一阵,复归平静。   一缕琴音飘来,想必是霓娘在西楼抚琴,无奈烟雨锁阁楼,琴音低沉迟滞,难现往日行云流水般的那分流畅。   “镇边城守军三日前已悉数回城,眼下除城楼上值守的士卒外,全城难得一见守军的影子。”   承平之时,守望京师之地,岂能终日兵来兵往?激战过后,自会刀枪入库,马放南山,让百姓尽情领略太平盛景。可是,一个王子下落不明,他们就不该满山遍野寻找几日吗?   “方正所部锦衣卫已奉命回京,将被幽闭于草桥待查,此事须仔细思量。在下当初奉皇太后密令,自然要追随殿下,直到殿下回紫禁城见过太皇太后之后,在下方能复命。只是,牛三、蒋乙二人不肯归队,就怕事后会有麻烦。”   又一支军队撒了手,镇边城守军并不孤独!不过锦衣卫离去也好,留在这里反倒是麻烦。至于牛三、蒋乙嘛,与其回去受禁,不如留在这里多分自在,何况牛三还奉有卫王的密令。   事后?那倒要看看谁敢与冒死救护皇室宗亲的牛三、蒋乙过不去!   朱祁铭瞟了徐恭一眼,此刻他不愿张口,也不必张口,只须竖起耳朵便行。   “据说,数日前官道那边十分热闹,不时有三三两两的人赶赴京城,看行李装束,绝非来往客商。”   三三两两的人?看来,并非只有卫王对保安州一带的动静感兴趣,京中不少人都派出了耳目,只不过,他们全都保持着惊人的沉默!   这一刻,推测幕后主使的念头飞快地闪过脑海,但是,如有魔咒一般,当朱祁铭每次触碰这道疑团时,思维就会条件反射似地发生偏移,许是被掳那日,太皇太后的训斥令他记忆深刻的缘故吧。   徐恭屡次抬眼望朱祁铭,几番欲言又止,最后轻叹一声,终于开了腔:“在镇边城守军回城之前,羽林卫已启程回京,他们是最先离开涿鹿山的。”   朱祁铭闻言愣了许久,缓缓坐到榻上,神情恍惚。听过十叔王的劝诫后,他本已収起了回京的渴望,做好了隐姓埋名度日的心理准备,但他怎么也没想到皇上并无寻他回京的意愿,皇上若想找寻他的下落,又怎么会让亲卫军如此草草了事!   “皇上为何派亲卫军进剿贼人!”朱祁铭的声音有些刺耳。从十叔王的口中,他已得知京城戒严,既如此,皇上不惜派出亲卫军,就必然获悉了准确的讯息,绝无放弃搭救自己的道理,故而亲卫军此举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徐恭出任锦衣卫主官多年,对朝政的敏感性不容怀疑,他当然意识到了亲卫军此举的微妙之处,只是他离京两载有余,又如何能得知京中变故?所以,面对小王子的高声询问,他只能摇头以对。   突然,云娘款款入内,脸上依然戴着精美的面纱,露出的双目直直盯着朱祁铭,一瞬不瞬。   梁岗的嗅觉看似特别灵敏,想必是追着云娘的气味就来到了门外,刚探了个头,瞥见徐恭异常严肃的表情和朱祁铭茫然的神色,便意识到自己差点就做了不速之客,当即掉头离去。   见云娘久不启齿,徐恭犹豫片刻,转身辞去。   朱祁铭站起身来,想云娘肯定是从京城打探消息后刚刚归来,对亲卫军举动失常的原因或许已知大概,对,就是大概,紫禁城里的那一位不会让她知道得太多。   此刻,云娘的眼色透着复杂的意味,半是迟疑,半是决然。   “那是因为驸马都尉井源大人力谏皇上出兵!” 第八十一章 清饮   井源是嘉兴大长公主的丈夫,当今天子与朱祁铭共同的姑父,他的力谏自然能传递别人无法传递的深意。   井源的身份——驸马都尉中的“驸马”二字很好理解,无需多言,“都尉”二字其实表明了其军职身份,因此,驸马都尉是一个高风险的职业,遇有战事是要上战场的。那么,驸马都尉的地位究竟如何?古代帝王分封勋戚的爵位有公侯伯子男五爵,明太祖当年取消了子、男二号,仅保留公、侯、伯三爵,驸马都尉日常就与公侯伯混排在一起,排在“侯”之后、“伯”之前,官方排序是:公、侯、驸马都尉、伯。由此可见,驸马都尉的地位不算低,但也高不到哪里去。井源能够在天子面前力谏,自然是源于他的另一重身份,他是天子的随驾扈。从,也就是说天子出宫游幸时,他得陪护在天子身边,算是御前近臣。   事情闹到需要井源出面力谏的地步,京中的“大事”想必非同一般,而天子下旨出兵究竟是因为忌惮贼势,还是因为在意他的堂弟,这就只能当作疑问留存了。   “殿下一时半会也回不了京城,留在镇边城一事须从长计议。涿鹿山那边还会有可疑人的行迹,镇边城这边嘛,看热闹与窥伺的人都走了,走得干干净净,倒成了一方净土,殿下大可放心。”   云娘似乎不愿多提京城的消息,不过,她话里话外何尝不是透露了许多信息?总的意思是朱祁铭不宜回京,留在此地最为安全。   云娘不愿多说,朱祁铭也不想多问,人家已言尽于此了,卫王也提前漏过口风,大不了干脆忘掉京城得了!与其徒劳无益地自寻烦恼,不如活在当下,且活且珍惜。于是,他定定神,把一切杂念都清空,然后送给云娘一个淡然的笑容。   “也不是不能出去走动,小心一点就是了,只是隔墙有耳,殿下的称呼要改。”云娘道。   朱祁铭的思绪突然回到了卢家村,回到了方姨家,那是他逃难途中倍感温暖的地方,仅次于他的家,不,应该说卢家村是他的第二个家园。   是否还有恶人欺负方姨?应该不会,荀家有过承诺的,荀家是守信之家。   怎么又胡思乱想了?朱祁铭不禁摇摇头,转而冲云娘点点头,“可以叫我小明,大家彼此都用家常称呼吧。”   “小明?云娘为何觉得这名字好像在哪里听到过?奇怪!”   肯定是本座回方姨家时,谁的招呼声远远飘进了你的耳朵里,那天你把本座吓出了一声冷汗,不奇怪才怪!朱祁铭暗中吐槽,面上却很淡定。   “总叫名字也不合适,不如就称殿下为公子,殿下就叫云娘为云姨。”   云姨?朱祁铭歪着脑袋仔细回忆云娘的容颜,想她肯定是二十岁出点头,又未嫁作人妇,叫她姨吃亏吃大了,当即斜了云娘一眼,“叫你云姐更合适。”   云娘轻轻一笑,“罢了,如殿下不介意,干脆用你我他相称得了,免得绕来绕去将大家绕糊涂。”   “诶,这主意好!”朱祁铭曾屡屡被人唤作小子,什么屈辱都承受过了,如今能过上安逸日子,已经是身在福中了,哪还在乎失去一个“殿下”这样的尊称?   云娘以手托腮沉吟片刻,“殿下的学业不可荒废,只是,饱学之士都在朝中为官,不便前来教导殿下,此事有些麻烦,容云娘再想办法。”   严格地讲,凭朱祁铭皇室宗亲的身份,读书与否真不是什么大事,成年后做富贵闲人是大概率的事,但他身边的所有人都希望他寒窗苦读,如今客居他乡也是如此。不过,话说回来,别人的态度倒是次要的,关键是朱祁铭自己想读书!自从当初被欧阳仝循循善诱引入了“邪路”,他就欲罢不能,亲历大明的内忧外患后,他读书的欲望就更强烈了。   “总有鸿儒隐于世外,若有缘,或可蒙他们教导。”   云娘点点头,“武学嘛,梁公子······不,梁师傅武艺高超,又是殿下的武师,殿下自会随他习武,这倒不用发愁。”   梁公子?嘿,有点意思!朱祁铭近前一步,直直地盯着云娘看个没完。云娘微微偏转身子,脸上的表情自然可以不必示人,但她微红的耳根还是暴露了她的羞涩。   不会吧?真有戏!朱祁铭心中犯起了嘀咕,不想叫她姨,这下好了,指不定会叫她师娘!不过,吃点亏也无所谓,但梁师傅是个实诚人,你可千万别将他送进阴曹地府!   “云娘,你也知道,我只有这么一个武师,他又是个厚道人,若是一不小心瞧见了你的真容,那便要出大事了!”朱祁铭十分诚恳地道。   云娘愣了片刻,“瞧见我的真容?他得有那个本事!”旋即换了话题:“这里叫歇芳园,可算是云娘的私宅,南北各有一条暗道通往外面,每条暗道设内外二门。宅院里只有三妹长住于此,并无护院、仆人,安静倒是安静,但总得有丫鬟伺候殿下······”   “不必了!”朱祁铭断然道:“本······我诸事皆可自理,有丫鬟伺候反倒不便。”   云娘点点头,“除了三妹外,其他人云娘信不过,这里不进旁人自然最好,只能委屈殿下了。”   云娘另住它处,此刻她该说的话都说了,不该说的话就藏在了心里,行罢礼,转身去找霓娘。   云娘走后,朱祁铭心中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如今总算可以安定下来了。让往事都随风,牵挂皆寄云,就在歇芳园做个常人,只当自己是劫后重生好了。   徐恭、梁岗、牛三、蒋乙四人闯了进来,梁岗东张西望的双眼碰见牛三不怀好意的目光,立马安分了下来。经过那日一战之后,二人之间的“敌意”已然淡去,但彼此看着依然觉得不爽。   “殿下,在此困了数日,该去外面透透气了。”牛三不无期待地道。   “哦,从今日起,你们便忘了殿下这个称呼,只管叫我公子好了。”   “是,殿下。”四人齐道,见朱祁铭直摇头,便立马改了口,“公子。”   徐恭扫了牛三一眼,“还想去什么香满楼、近月楼丢人现眼?你与蒋乙在镇边城露过脸,绝不可外出,既然留了下来,就要守规矩!即便是我外出,也得留下绣春刀。如今算来算去,只有梁师傅方便外出。”   朱祁铭想想也是,小心驶得万年船,好在三人的飞鱼服落在了木棚里,省去了许多麻烦。   牛三、蒋乙却是一脸的不高兴。牛三转对朱祁铭道:“那殿下,不,公子如何称呼牛三?”   朱祁铭挠挠头,“总不能叫牛大哥吧?”   当然不能叫!牛三翻翻白眼,想要把气撒在梁岗身上,最后还是忍了下来。   “叫叔吧,梁师傅还是梁师傅,公子管三位大人叫叔便行。”霓娘缓缓走了进来,显然云娘已然离去。   “公子,今日读书已读够了时辰,这阴雨连绵的,甚是无趣,不如随我去那边饮茶作乐。”   饮茶?想想唐代卢仝的《七碗茶诗》把饮茶之趣说得赛过神仙似的,朱祁铭却不以为然,他年少,不谙茶道。不过,既然那日霓娘将曲水流觞的游戏玩得颇为有趣,那么,她的茶艺也一定不凡。   朱祁铭点点头。   ······   茶室十分雅致,袅袅香雾与室外的烟雨浑然一色;烛火亮过黯淡的天光,映出了壁上数幅字画;鹅黄色的帐幔或垂或挽,透着朦胧的的诗意:三张茶几、一方琴案错落有致地摆放开来,留下的空间构成了一道奇妙的几何图形。   朱祁铭居上而坐,徐恭等四人分坐侧下。徐恭显得严整,梁岗带分潇洒,而牛三、蒋乙二人粗壮的身子临着小巧的茶几,显得违和感十足。   霓娘姿态优雅地做起了茶博士。“当年太祖洪武皇帝悯百姓疾苦,废团茶,改散发,开千古茗饮之正宗。”突然一顿,扭头看向朱祁铭,“公子,阁下以往用的恐怕还是团茶吧?”   明太祖只为悯农,不料却深刻地改变了中国的茶文化,从此以后,用开水冲泡茶叶的饮茶习惯流行开来,而添加了香佐料、制作程序复杂的团茶渐渐淡出了人们的视线。但朱祁铭年少,哪还记得当初在越府喝了些什么?只是记忆中似乎有茶饼的影子,于是,他便暗自道声惭愧。   霓娘将洁白晶莹的茶盏分送到众人身前的茶几上,流盼一番,袅袅婷婷回到朱祁铭身边。“清饮必用白盏,以衬茶色。公子,阁下以往用的一定是黑釉盏吧?”   留在记忆里的依稀是黑釉盏的影子,朱祁铭有些尴尬。不料,那边蒋乙作出了更激烈的反应。   “我的盏中为何有根杂草!” 第八十二章 美人多艺   牛三一巴掌拍在蒋乙的后脑勺上,“瞧瞧,眼睫上挂草,想必一大早就钻过狗窝啊!”   众人举目望去,只见蒋乙左眼睫毛上挂着一根草屑,朱祁铭率先笑出了声,其他人也跟着笑作一团。   这样的场面简直就是大煞风景,霓娘不禁蹙眉,旋即看看朱祁铭,容颜随之一展。“所谓‘清箬小壶冰共裹,寒灯新茗月同煎’,品茗讲求自然之趣,须闻四声,风声、泉声、琴声、水之沸腾声。”霓娘缓缓移至琴案边,右手轻拂琴弦,清丽的琴音瞬间充盈了斗室。“可惜,这里已有三声,只差泉声。”   徐恭等四人不知所云,就想取盏饮茶,见了霓娘从容的样子,只得愣在那里,大感不适。朱祁铭的心弦似被拨动了一下,对茗饮之趣有了些许领悟。   “不过,即便身处闹市,只要意在茶中,神在物外,也可尽得茗饮之趣。”霓娘缓缓入座,取盏近唇,掩嘴轻啜,旋即从容归盏入案,眉眼间一丝惬意处于若有若无之间,似在随身姿的徐动而轻淌。   片刻后,霓娘几近入定,一双秀目尽收烟雨之色,深邃而又淡然,呈现给众人的是一幅娴静似水,物我两忘的凝思少女像。   徐恭等四人顿感不自在,当即垂首望向茶盏。   在霓娘身上,美貌与气韵如此奇妙地结合在一起,带给人的视觉冲击力相当的震撼。朱祁铭心中一动,便觉得此刻的霓娘恐怕是天底下最美的女子了。   室内一片寂然,唯有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敲打着众人的耳根。   朱祁铭望着身前的茶盏,忽然意识到自己从未如此精心地营造茗饮氛围,也未曾于饮茶时让自己的内心世界与自然环境作自我调适,更不曾醉心于茗饮之趣,说到底,往日饮茶不过是解渴罢了,而今想来,那简直就是暴殄天物!   霓娘款款起身,“今日之茶乃阳羡茶,取于清明之后,谷雨之前,以汤清、芳香、味醇而著称。”   牛三闻言,咽了咽口水,急不可耐地伸手就想取盏,一旁的蒋乙见状,嘿嘿笑着也伸出了手,二人瞥见朱祁铭等人深坐不动,只好生生收手。   “诸位莫急。”霓娘环视一番,目光最后落在朱祁铭身上,“琴乐的精髓在于味外之旨,韵外之致,弦外之音,故而不在乎人少人众。而茗饮可涵养平和之性,以独饮为佳,所谓‘一人得神,二人得趣,三人得味’。说到底,天底下修道礼佛者最宜茗饮,明初朱朴有诗云:‘洗钵修斋煮茗芽,道心涵泳静尘砂。闲来礼佛无余供,汲取瓷瓶浸野花’。公子,不知皇室宗亲里何人最宜清饮?”   修道礼佛?皇室宗亲?朱祁铭心中一震,皇室宗亲里清饮尚未成风,唯一好清饮的似乎只有皇太后一人,他依稀记得当年初见皇太后时就见她在清饮,而皇太后恰好又是礼佛之人。如此说来,今日饮茶并非只为取乐,而是另有用意?   他抬头望向霓娘,见她静静地看着自己,顿时明白了自己方才的揣测属实。可是,霓娘在暗示什么呢?她们背后的人与皇太后势同水火,又为何要将自己的注意力引向皇太后那边,而且直指皇太后的清饮?   罢了,多思无益,且听霓娘的下文!朱祁铭収起心思,这时候霓娘已转过身去。   “诸位可知茗饮用水以何水为佳?”   牛三与蒋乙茫然对视一眼,很快就摇了头。徐恭抚须而思,露出一副似有所知但并不急于作答的沉稳样子。梁岗咧嘴一笑,显得胸有成竹。   “雪水,梅花上的雪水。”   霓娘诧异地看向梁岗,“看来,梁大哥颇谙茶道。”   梁岗闻言就更加得意了,动动身子,把微曲的身姿挺得笔直。   朱祁铭则是大感郁闷。大哥?你叫他大哥,本座该叫你什么?师傅也真是的,都三十的人了,怎么由着个小女子叫哥,白让她占本座的便宜?   一介武夫,还好意思臭显摆斯文!那边的牛三很是不爽,“雪水?哼,倒不如说荷叶上的露水来得靠谱!”   霓娘掩嘴窃笑片刻,“梅花上的雪水也好,荷叶上的露水也罢,世间的茗饮用水总还有此二说,并非无稽之谈。文人骚客嘛,喜欢触景生情,爱梅爱荷,以至于爱及它们身上的雪水露水。不过,此二者并非茗饮的最佳用水。”   霓娘再次转身看向朱祁铭,“茗饮用水,泉水最佳,溪水为次,天落水排第三,江湖水最差。”   牛三闻言就笑了,生怕别人没听明白似的,高声道:“雪水就是天落水,听听,排第三!”   这下轮到梁岗郁闷了,刚刚被捧上台,如今梯子一抽,跌相有些难看。他当即微微垂头,脊背随之弯了下来。   “今日的用水是泉水吗?”朱祁铭可不管争风头的破事,他一开口就问到了点子上。   “是泉水,但北方的泉水并非上品,连紫禁城所用泉水也是如此。天下名泉尽在江南。”霓娘望着朱祁铭,眼中略带深意。   嘿,江南上佳泉水若被运至京城,岂不成了稀世珍宝!想必皇太后······皇太后?朱祁铭碰到霓娘的目光,心中突然冒出一道奇怪的想法,但他又怀疑自己是在胡思乱想,便直直地愣在了座上。   假如霓娘真在暗示什么,那么,这绝非出自她们背后之人的本意,而只是她们自己的用意,这就值得玩味了。朱祁铭的思绪顿时回到了京中的浮华岁月,想到了皇太后要将自己留在宫中的一番说辞,往昔的那道疑问又浮上心头:难道自己此生真的与皇太后有莫大的关系?   “三妹,你快说,江南都有哪些名泉?”梁岗忍不住开了口,只是这称呼······唉!   学着云娘的口气称呼霓娘?好像还没到这个地步吧!朱祁铭惊诧得半天缓不过神来。   那边牛三不屑地撇撇嘴。徐恭大概听不过去了,轻轻摇了摇头。只有蒋乙无感。   霓娘也是愣了好大一会儿方想起要回答梁岗的询问,“江南名泉甚多,如无锡惠山泉,苏州宝云井,饶州陆羽泉,杭州虎跑泉,怀远白乳泉,庐山谷帘泉,镇江金山中泠泉,等等。”   小小茶盏装着天下!直到此时,朱祁铭才对茗饮有了一个大概的印象,眼界也随之大开,而霓娘在他心目中的形象又拔高了好几个层级,好在她近在眼前,若只是慕名,那难免会让人生出“美人如花隔云端”的感叹。   霓娘撤下朱祁铭身前的茶盏,换上一盏热气腾腾飘着异香的蓝茶,“公子年少,不宜饮茶。方才那盏仅供公子观赏,这盏茶是特制的天珠茶,可解毒疗伤,且于公子习武大有裨益,往后每日早晚各饮一盏,十日后即可见效。”   朱祁铭举盏轻啜一口,但觉温度适宜,入口生香,茶水并无异味,便分作数口饮尽这盏天珠茶,落盏后身上微微出汗,起身时已是遍体通泰。   牛三料天珠茶肯定没有自己的份,当即指着身前的茶盏道:“妹妹,咱们能喝么?”   “请便。”霓娘转身走向琴案。   在《潇湘水云》的琴曲声中,牛三与蒋乙举盏一饮而尽,转眼间牛三就拉长了脸,手中晶莹如玉的茶盏坠于地上,摔成了数瓣。   “茶已凉,难喝死了,白咽了许多口水!” 第八十三章 豪赌   歇芳园西楼有楼梯直通底下密室,此刻,密室大门紧闭,一支红烛燃起的火光照亮了近墙的方寸之地,而密道那边,仍是一片黑暗。   两双比烛火还要明亮的眼眸透着深深的忧郁,忧郁与密室略显诡异的氛围相融,预示着二人在此交流的话题必将万分沉重。   “宫中的人又发了话,命咱们将越王子速速送往涿鹿山那边的隐秘别院,说那里是个世外桃源,无人寻得进去。这已经是宫中人第五次发话了。”言毕,云娘微微垂下头。   “世外桃源?武陵渔人不也进去过么!姐姐,绝不可让越王子去涿鹿山那个所谓的世外桃源,去了,他就与那边的人绑定了,只怕会凶多吉少!何况,吴太妃命人暗中替郕王在涿鹿山营建隐秘别院,虽只为日后避祸之用,但此事毕竟是背着皇上,背着朝廷做的,一旦事泄,便有图谋不轨之嫌,怎能让越王子去趟这趟浑水!”   霓娘情急之下,朝云娘这边疾走数步,衣摆掀起的风拂动了烛火,火苗扑闪几下,终于定了下来。   云娘猛然伸手想将面罩扯下,手刚接触到面罩,便顿住了,片刻后缓缓放下。“宫中的人逼得紧,说到底,还是对咱们不放心,他们想把越王子牢牢控在自己手中,已经有人对我抛出了重话!”   “姐姐你得想清楚!”霓娘又疾走数步,靠住了云娘的身子,“操控锦云阁的那帮权贵勋戚向来没有节操,躲他都躲不及,哪还能指望他们!郕王呢,已经十二岁了,已可看老,遇事毫无担当,而他的母妃外表看似柔弱,其实心机深不可测,咱们怎能轻信他们!咱们有缘碰上了越王子,虽是奉命行事,但不得不为自己做打算。姐姐也看到了,越王子十分聪明,生死关头还能为别人着想,这年头,聪明且有情有义的人太罕见了,他值得咱们以性命作赌注,去豪赌未来!”   云娘摇摇头,“他的聪明与担当难能可贵,但这是次要的,重要的是太皇太后与皇太后在意他,若为咱们自己着想,拱手让出这份功德实在是可惜;若为越王子着想,让他与那边的人绑得太紧或许会害了他。这些我都明白,我何尝不知道他值得咱们去豪赌?可是,难不成要与宫中的人公然翻脸?”   “翻脸就翻脸!咱们要跳出锦云阁这个火坑,还要保住家人的性命,总得冒风险!”   “正因为有家人,所以咱们才放不开手脚!”   “咱们有家人,宫中的人就无家人么!”   云娘闻言默然良久,“有道理!许多事都是吴太妃的兄长出的头,所以那边也怕咱们翻脸,再说,把咱们逼急了,什么事不能抖落出来呀!仔细想想,越王子在咱们这里,恩情还是要记到吴太妃头上的,他们无需逼人太甚!”   霓娘连连点头,“嗯,他们只是虚张声势而已。”   云娘伸手搭在霓娘的肩上,“三妹,你说,吴太妃暗中搭救越王子,是因为一时之需,还是有长远的打算?”   “依妹妹看,应是有长远打算的。越王子这颗明珠迟早会发光出彩,有了越王子的光彩,想必郕王会更安全。”   “不错,别人的光彩正好可替自己的儿子遮风挡雨,这份算计,当真是不露痕迹啊!”云娘扯了扯霓娘的手臂,“走,看看他去,日子过得真快,来镇边城都快半年了。”   霓娘到墙边取了烛火,随云娘朝暗道走去。   “三妹,太皇太后春秋已高,越王子的一生恐怕要靠皇太后了,得尽快让他知道如何与皇太后相处。”   “姐姐放心,妹妹正在这样做。”   “唉,越府、卫府处境不妙,此事还不便让他知晓。”   “嗯。”   ······   晨阳照着地上的寒霜,处处闪动着晶莹的光点。朱祁铭手持木剑,仗着灵活的身法,频频攻击徒手陪练的牛三,无奈牛三反应极快,每当木剑近身时,他粗壮的身子灵如飞燕,从未让木剑靠近自己身体的距离近到一尺以内。   朱祁铭的攻击又一次落空,他呼喝一声,旋出数尺,小小身子一跃而起,使劲全力,一招专诸刺僚,斜刺向牛三的腰腹处。牛三收腹疾退,但闻窸窣声起,牛三纵身跃至一棵碗口粗的槐树前。那柄木剑如长了眼睛一般,盯住牛三的小腹拉近了尺许距离。牛三脚下只需稍稍借力,便横向滑出数尺远。朱祁铭招式使老,收不住劲力,一剑刺在树干上,就见树身微微一震,几片残叶随之缓缓落下。   一点成就感都没有,无趣!朱祁铭大感郁闷,收剑扫视场边,就想换个陪练。想如今还不到找师傅练手的时候,至于徐恭嘛,严整之人,又是个千户,断然不会让自己讨得半分便宜,算来算去,还是觉得蒋乙可爱!   “你上。”朱祁铭剑指蒋乙,发出了挑战。   蒋乙嘿嘿嘿走到场中,转过身去,背对着朱祁铭,身子微微前倾,把个硕大的屁股留在了朱祁铭眼中。   朱祁铭深吸一口气,鼓起余勇,身形一荡,使出了他自认为最厉害的招式——蛟龙出渊。   蒋乙以奇怪的身法向前移动,硕大的屁股一甩一甩的,总在剑锋之前,而且距离越来越近,须臾间距离竟然拉近到了一尺之内!   朱祁铭的双目亮得可以照明,满脸的笑意随着肌肉的微微抖动而荡漾开来。兴奋间,想蒋乙的屁股虽大,但终究是肉做的,木剑刺上去再开一个窟窿就不妙了,不如偏向一边,檫着他的屁股刺去,意思意思一下就行了。   脑中方闪过此念,木剑与屁股的距离就只有三寸远了,“嘿嘿嘿,哪里逃!”朱祁铭心中大畅,又担心恐怕来不及让木剑偏向了,电光火石之间,只见前方身影一晃,蒋乙不知使了何身法闪到一旁杵在那里,嘿嘿望着朱祁铭直乐。朱祁铭几乎是贴着他的肚皮往前冲去,就要扑倒时,被蒋乙一把扶住。   “不玩了!”朱祁铭沮丧地扔了木剑,就想回到屋子里去。   “公子,你的剑法日益精进,不必自暴自弃。”云娘缓缓走来,头上的朝云发髻透着别样的风韵,金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这下轮到梁岗的双眼可做照明灯了,而牛三早已习以为常,不再拿此事与梁岗过不去。   “你来了。”听云娘如此说,朱祁铭心中略感宽慰,只是他不愿叫云娘为姨,叫姐云娘又不肯接受,于是只能如云娘所愿,以你我她相称。   不料称呼在云娘这里卡住后,别人就不知该怎么互称了,受影响最大的还是梁岗,朱祁铭与云娘的辈分没理清,梁岗不再好意思叫霓娘三妹,如今他觉得连王子武师的头衔也成了包袱,辈分太明显了嘛!若小王子与云娘她们以姐弟相称,他就难办了,总不能改做王子的师兄吧?   “我方才看得清清楚楚,公子与那个······那个牛······”云娘也很为难,叫哥吧,怕伤了别人;叫叔吧,怕亏了自己,看来问题不完全出在小王子身上,关键是一帮人的年龄落差有点大。   牛?还马哟!牛三很不乐意,连忙把头扭向一边。   云娘换了种方式,手指牛三道:“数月前,公子攻他时木剑距他总在两尺之外,而方才距离最近时应在一尺以内,由此看来,公子的剑法大有长进,不出一个月,他就不敢空手接招了。”   朱祁铭想想觉得此言有理,于是心中释然,拾起木剑就想找牛三再练,却被霓娘叫住了。   “公子,快回去用早膳。”   徐恭他们四人转身辞去,进了东院一间较小的膳房,朱祁铭则随霓娘进了原先那间较大的膳房。   “先用天珠茶。”霓娘将茶盏送至案上,再去张罗她亲手做的早膳。   朱祁铭入座,举盏几口饮尽天珠茶,心中有分惬意。他已习惯了没有家人,没有家书的日子,身边这些人不是亲人胜似亲人,有他们在,这里就是一个家。   也不是没闹腾过,数月前他伤愈后不久,就想让梁岗偷偷回一趟京城,赴越府报声平安,并带回家里的音讯,但遭到了云娘的极力反对,他说了几句气话,最后还是妥协了,没办法,云娘的好意摆在那里,由不得他任性。   霓娘一手端着燕窝粥,一手端着一碟饼进了膳房。朱祁铭见这个奇女子几乎成了自己的近侍丫鬟,总觉得有点过意不去,当下就像往常那样,起身说没用的客套话:“你放下,我自己来。”本来想叫声姐的,怕霓娘不乐意,只得作罢。   “你只管坐着,说过无数次了,你就是不听。”霓娘将粥与饼放到案上,面色和语气变得更加柔和了,“公子不妨抽空读些佛经。”   佛经?朱祁铭愣了许久,疑惑地看向霓娘。 第八十四章 远虑   朱祁铭不解。想自己成年后早晚会赴藩,可这与佛经似乎无关,那时即便自己不过美女如云、锦衣玉食的日子,也犯不着遁入空门,与青灯古佛作伴吧?   如今霓娘不用再跪侍了,当下便择个矮凳入座。“读书、习武都须养性,读读佛经于养性有益。”   反正没读过佛经,不知其功效如何,所以朱祁铭也只能选择相信霓娘的说法。想必那些寒窗苦读的儒生人人都是熟读佛经的,此事是否属实,待回京后问问吕先生便知。   吕先生?就在此时,吕夕谣的身影再次滑过他的脑海,已过去了两年多的时间,心头的那道印记依然不曾淡去,只是,不知自己何年何月方能回京,请她做伴读的愿望是否还能如愿?   “公子,你在想谁?”霓娘的秀目里半是笑意半是疑惑,灵巧的双手未曾闲着,转眼间她就布菜完毕。   朱祁铭早将回京的事淡忘了,可是心中仍有残念,闲暇之时,闲话之间,旧有的记忆会偶尔浮现出来,搅得他心神不宁,此刻就是如此。经霓娘一问,他赶紧挥去那些支离破碎的旧念,让自己彻底回归现实。   “她走了么?”   朱祁铭曾绕着院子四周走过几趟,当时外面的喧闹声与行人的话语声不时飘进院中,清晰可闻,故而深感云娘的小心谨慎是很有道理的,如今你我他(她)的称呼他张口就来,极少出错。   云娘她们比朱祁铭更谨慎,从不闹出什么动静来。当初霓娘很想搭个秋千,只因担心“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最后不得不忍痛割爱。   这些日子里最大的安全隐患来自于习武。朱祁铭要习武,徐恭等四人要练武,呼喝声是少不了的,就怕飘入外人耳中,让人生出好奇心来。好在镇边城的居民是从各地迁徙来的,彼此之间的社交圈子还处于缓慢的拓展进程之中,只要院中人不叫出什么殿下、千户这样的惊人之语,外人也懒得浪费自己的耳力。   因为谨慎,所以大家“你我他”叫得顺口,也听得明白,这不,霓娘就知道朱祁铭口中的“她”是指云娘。   “姐姐只能偶尔前来看看公子,不可呆得过久。想必她早已离去。”   她是如何做到悄悄地来,悄悄地走的?此事有些令人费思量。这道的疑问只在脑中闪了一下,他就静下心来,忙于用膳。   霓娘起身去里间用膳,待朱祁铭将要离席时,她又适时回到了朱祁铭身边。   “公子日日读书至深夜,习武时又像玩命似的,不妨多用膳,不必急着读书。”   朱祁铭如今没日没夜地读书习武,食量也随之暴涨,足抵得上徐恭的饭量,若再回到方姨家,方姨肯定会大感头疼。   案上已是碗空碟净,他的肚子也实在是撑不下了,当即叫了声“饱了”,离席走到窗边入座,举盏漱口。这时窗外飘来一阵腥臭味,他赶紧捂住鼻子,回到膳案边。   霓娘连忙过去合上窗扉,转身燃起线香,片刻后,室中异味尽被掩住。   望着一旁殷勤伺候的霓娘,朱祁铭心中颇感惭愧。想一路走来,自己到处欠债,欠下了一屁股的人情债,日后拿什么去偿还?就说霓娘吧,对这个非凡的女子,至少要助她早日从锦云阁那个是非之地脱身,似乎还要为她找户可托付终身的好人家······罢了,这岂是一个小孩子该操心的事?只能留待来日!   “你读文景之治、贞观之治这两段历史已有些时日了,是否还读?”霓娘丢下此话,拿个托盘收了案上的碗碟,进了厨房。   贞观之治?贞观年间许多大臣身居陋室,死时前去悼念的君臣连个放脚的地方都没有,廉洁、简朴至此,令人感叹,贞观之治,那是一段君臣合力、奋发有为的非凡历史,仁宣之治比得了吗!文景之时的某些策略倒是可资借鉴,但仁宣之治远不如文景之治,这是毫无疑问的。或许,如今的大明与宋代中期有得一比,都是流弊日重,逃不脱短暂的繁华之后,紧接着就是一路沉沦的宿命。   “不读了。”见霓娘又进了膳房,朱祁铭摇头道。   霓娘换了一身紫小滴珠方胜鸾鹊锦面料的襦裙,贵气逼人。“公子先歇会儿。瞧,我这身穿着看似违制,但豪右之家无不如此,说到底,规制只是一纸空文而已。还有这线香,十分的名贵,含白檀香、黄熟香、安息香等多种番香,这些番香产自占城、真腊、暹罗、爪哇等国。我记得建文年间曾下过一道御旨,禁用番香,如今恐怕庙堂之上都忘了此禁令。”   霓娘说得没错,莫说豪户违制,朝中勋贵何尝不是如此?朱祁铭心里这么想,嘴上却不能这么讲。“禁番香?哦,我华夏自古敬神尊祖而斥鬼,但随着番香的传入,番俗乱华俗,世人开始敬鬼,为正华夏衣冠礼仪,故有此令。”   看霓娘的架势,再说下去恐怕就要讲到锦云阁背后的东主了,如今还不到揭晓这些秘密的时候!朱祁铭起身朝外就走。“我去读书。”   刚到廊中,霓娘的声音就飘了过来:“先别读书,徐······找你。”   期待中的世外鸿儒迟迟没有出现,而总关在书房里死读书也不是个长久的办法,得找人谈史论政,打开视野,恰好徐恭寻上门来了,嘿,正好与他切磋一番!想到这里,朱祁铭转身朝徐恭的住处走去。   不料徐恭见到朱祁铭后,却抢先开了口,提起了另一个话题。“殿下······”   “说过多次了,别再叫殿下,私底下叫顺了口,场面上变得过来吗?”朱祁铭制止道。   “是,公子。数月来,我日思夜想,总算有些眉目了。请问公子,回京后如何对付算计你的幕后主使,你是否想过此事?”   当然想好了!料徐恭的立场毕竟未受过终极考验,如今对他的信任该有个限度,于是,朱祁铭淡淡望了徐恭一眼,见他目光如炬,眼中似有很深的期待,朱祁铭一时之间拿不定主意是否该与徐恭掏心掏肺。   “紫禁城里不是有条线索么?”   “对!顺藤摸瓜,一定能找到铁证!”徐恭凑近朱祁铭道:“找出了幕后主使该怎么办?”   朱祁铭淡然一笑,“自然是奏请天子发落。”   “天子恐怕不会过问此事!你仔细想想,寻常人能摆出这么大的阵仗吗?真挖出了幕后主使,公子,还有公子的父······亲与那人难免会有一场较量,若正面冲突,重则玉石俱焚,轻则两败俱伤,这是下策!”   朱祁铭怔怔地看了徐恭一会,想他数月来肯定没少花脑筋,这表明他有站在越府这边的意思,只是,这样的判断是否可信?   “不然又能如何?”朱祁铭故作不解地道。   “公子必须预政!两年多来,我看得真真切切的,如今大明内忧外患,祸不远矣,当此之时,何必玉石俱焚,还让整个大明为之陪葬!不如参与朝政,凭公子的才智扭转大明的政局,而这期间,那人必定会慢慢浮出水面,走向大明还有天子的对立面,那个时候,公子无需借刀,自有人收拾他!”   朱祁铭心头一震,心思似被人窥破了一般,瞬间的慌张之后,他稳住了自己的情绪。“哪是说参政就能参政的?再说,我还年少。”   徐恭斩钉截铁地道:“京中早就有传言,说太······老祖宗有意让公子将来辅政,如今想来,此传言绝非空穴来风!公子不可再将自己视作小孩子,时不我待啊!就剩几年的时间了,等到公子成年后,指不定会被打发到什么地方去,那就晚啦!”   这还用你说?本座早有此意,这些日子以来没日没夜地读书习武,你以为本座是在闹着玩么!   朱祁铭赶紧起身,摇头笑道:“满嘴胡言,你不该喝早酒。”言毕撒腿就跑。   身后传来徐恭的分辩声:“我未喝早酒,公子再仔细想想!” 第八十五章 长进   天色方晓,朱祁铭便早早来到习武场,找蒋乙练剑,十招过后,就迎来了关键时刻。   朱祁铭的神色中未显半分的稚气。他面色冷峻,目光如电,一柄木剑朝蒋乙的腰腹处迅疾刺去,蒋乙侧身堪堪避开剑锋,不料木剑似有灵性一般,顺势撩向他的腰部,距离仅有二寸,蒋乙顿时方寸大乱,慌忙中倒地翻滚,顺手操起一根木棍,拨开如影随形的木剑,万分艰难地化解了朱祁铭的攻势,然后狼狈不堪地爬起身来,拂去脸上的几片腐叶。   又是驴打滚,又是操家伙,明显的违规!一旁观战的牛三差点骂出声来。   那边徐恭频频点头,梁岗露出几分得意的神色。   朱祁铭凝目扫视场外,,移剑指向牛三,“你上。”   蒋乙尴尬退场,牛三进场往距朱祁铭丈远处一站,双臂环胸,下巴微微上翘,摆出一副你奈我何的架势。   朱祁铭略一凝神,亮剑指诀,与牛三对视片刻,突然间收步侧旋,身形如水银泻地一般,万分流畅地飘向牛三那边,只过了一眨眼的功夫,两人的距离就缩短了六成。牛三心中一凛,连忙收腹疾退。   朱祁铭一跃而起,剑锋随凌厉的目光直指牛三的下巴。牛三故技重施,先往树边飘去,旋即身形猛然一顿,向右侧滑出数尺远。这次朱祁铭的招式并未使老,双脚落地后就势一荡,接下来就把九华三幻神奇的身法演示到了令人眼花缭乱的地步。两人间的距离再次被拉近,须臾间剑锋已抵至牛三下巴处,距离不足三寸。   牛三心中骇然,使一招铁板桥堪堪避过木剑,剑锋掀起一缕胡须,覆在牛三的鼻子上。   朱祁铭将轻灵的身法与飘逸的剑式使得相当的娴熟,其身法与剑法的融合也达到了不俗的境界,这让牛三不胜其苦,在徒手避剑的游戏中,牛三粗壮的身子反而成了他的短处。   牛三已是手忙脚乱,眼看下巴受创只是个时间的问题,而徒手格剑既违规又过于冒险,万般无奈之下,他不得不退至树前绕树躲闪,以期借助障碍物迟缓朱祁铭的攻势。可是,那柄木剑太灵巧了!不,是朱祁铭的身法过于诡异!牛三的下巴怎么也躲不开剑锋的威胁,而且对方每次出剑,剑锋与下巴的距离就会缩短几分,此刻已短到了令人胆寒的地步。   玩不下去了!牛三来不及多想,倾力晃至树的那一边,抱着树干蹭蹭蹭一阵攀爬,片刻后,他粗壮的身躯竟挂在了一丈多高的树腰上。   梁岗发出一阵刺耳的讪笑声。   树上的牛三兀自不服,“我方才分明能徒手抓住木剑的!”   梁岗撇嘴道:“之所以用木剑,是因为怕伤着人。虽是木剑,但你须将它视作真剑。若是真剑,你敢去抓么?即便是木剑,你抓住了剑身,就一定能保证剑尖伤不到你下巴么?”   牛三狠瞪了梁岗一眼,“这个不算,公子的剑法无花招式,与你的剑法不同,不能算作师承于你!”   嘿,这明明是本武师传授的剑法,怎么能睁眼说瞎话呢!梁岗就要开口争辩,却闻徐恭开了腔。   “公子的剑法简练实用,看来,他仔细琢磨过,将原有剑式化繁为简,加以改进,也可称其为一套新剑法。”   徐恭发了话,梁岗就不好再分辩什么了,只得扭过头去暗自郁闷。教会了徒弟,师傅的身份就立马被人否了,到哪儿说理去!   牛三脸色一宽,纵身跳下树来,落地后哈哈大笑,“既然不是那人的剑法,我就认输。公子,这样下去会死人的!不行,下次练手时我得用木刀!”   “对,用木刀,只守不攻就是了。”蒋乙附和道。   徐恭笑道:“公子的剑术进步神速,可喜可贺!照此下去,不出半年,就能真刀真剑与人对战。”   朱祁铭闻言不露半分的得意之色,当即朝牛、蒋二人拱手道:“承让。”又转向梁岗、徐恭道:“多谢。”   这时,霓娘的传膳声适时飘了过来,众人分头散去。   朱祁铭出了一身的汗,就先回内室洗漱一番,再去膳房用膳。进得膳房,拿眼一瞟,见膳食已然摆上了案,花样与昨日又有不同。   一盏牛乳是发过酵的,这在当时是相当奢侈的食品,即便是是紫禁城里的妃嫔,嫔位以下的女人也是无福享用的。一碗鸡蛋羹,一碗白米粥,一碟葱花卷,再加上炙羊肉、烤鹌鹑等数道荤素搭配的菜肴,显得相当的丰盛。   朱祁铭入座后,霓娘将茶盏送至朱祁铭身前,然后在他对面的矮凳上落座。“先用天珠茶。”   朱祁铭举盏饮了一半,抬起头来道:“干脆请个厨娘吧,免得你日日辛劳。”   霓娘嫣然一笑,“那可不行。也不妨事,反正我自己也是要填饱肚子的,顺便打理公子的饮食,不费事。那四人嘛,储物间的食料应有尽有,由着他们去自己做去,饿不着他们。”   朱祁铭闻言略有所思,想四个大男人哪能做出什么可口的食物来,就决定将炙羊肉、烤鹌鹑留给他们,并去看看他们的厨艺到底如何。   他饮尽天珠茶,冲霓娘笑道:“你去用膳吧,我自己来。”   霓娘摇摇头,“不急。公子只管用膳,我说你听便行。我找来了《心经》、《金刚》、《楞伽》三经,你抽空看看,不过也不用着急,慢慢来。”   真要读佛经?朱祁铭早有心理准备,也没犯楞,不假思索就点了头。   “元代喇嘛教大行其道,大明立国后,太祖洪武皇帝欲恢复华夏正统,转而支持具有汉地传统的佛教各宗派,如禅、净、天台、贤首等。”霓娘顿了顿,低声道:“紫禁城里崇奉的应是禅宗。”   “禅宗?”朱祁铭心中一动,蓦然间又想起了皇太后。   “对,禅宗。公子或许读过道家书籍,这于领悟禅宗的宗趣大有裨益。”言毕,霓娘辞去,途中念道:“即心是佛。”   即心是佛?此语显得颇为奥妙,耐人寻味。   好在霓娘今日无意将话题引向锦云阁,丢下一句禅语酒失了踪影,朱祁铭静下心来,专注于用膳,反正霓娘说过了,读佛经不必急在一时,以后有的是时间,而眼下徐恭他们过得怎么样,这才是值得操心的正事,须尽快过去看个究竟。   用罢膳,漱罢口,朱祁铭亲手端了羊肉与鹌鹑,一路小跑来到东院的小膳房,见徐恭等四人围坐在一张大案前,桌上搁着个大盆,盆里的食物显然是一锅乱炖,油腻腻、黑乎乎的,瞧那样子,肯定是色香味俱劣。   牛三、蒋乙一见朱祁铭手上的东西,眼睛立马就直了,齐齐咽了咽口水。   朱祁铭将两碟菜肴放到案上,就闻到了盆中散发出来的一股怪味,不禁皱了皱眉。“刚好四只鹌鹑,一人一只。”   牛三、蒋乙听说鹌鹑每人一只,当即撇下鹌鹑,拖过炙羊肉,片刻后就抢了个精光。牛三一口吞下嘴里的食物,苦兮兮地道:“公子行行好,要······她多做几份伙食吧。”抬手指向梁岗,“此人愚笨至极,只会做猪食,咱们过的是什么日子呀?干脆吃菜咽糠得了!”收手时顺便取了一只鹌鹑。   “不行!”徐恭沉声道:“人家一个未嫁女子,日日为四个大男人烧火做饭,成何体统!”   朱祁铭有些于心不忍,“我食量渐涨,往后我便叫她多做一些,给你们留一份。”   牛三、蒋乙使劲点头,差点就要滚下几滴热泪来。   “以前在行伍里也就罢了,如今在这深院里要有分寸。她虽算得上是江湖女子,但男女有别,不可坏了人家清誉!她不露面,咱们就别去她面前晃悠。”   这下轮到梁岗使劲点头了,“此言甚是!对她的姐姐也是如此。” 第八十六章 风云再起   时下歇芳园里景如其名,所有的芳华尽数歇去。入冬后的第一场雪下了一夜,次日拂晓后,院中已是白茫茫的一片。   歇芳园的主人许久未露面了,霓娘的神色有些不对劲,朱祁铭隐隐觉得她们似有大事瞒着他,而他的眼皮总跳个不停。   “今日我出门去转转。”朱祁铭心中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烦躁,与牛三、蒋乙练过剑后,他望着纷飞的雪花道。   牛三立马来了精神,“就是,入住这里已经半年了,咱们从未踏出宅院半步,无聊透了!”   “我是说我出去转转,至于你们嘛,先找屋里的那一位说说,你们好好说话,想必他会松口的。”   遇上这样的事,朱祁铭不便说什么,只能往徐恭身上推。牛三、蒋乙听说要请屋里的徐恭发话,心就凉了大半截。   “你二人去歇会吧。”朱祁铭招呼一声,径直离去。   身后传来牛三、蒋乙呼呼的习武声,显然二人在发泄胸中的郁闷之气。   朱祁铭可管不了这些,出门之前,他还有正事要做。   如今他只想心无旁骛,在书房与习武场上苦其心志,野蛮其体肤,为不知何时方能成行的回京之旅储备足够的能量。   被掳前,太皇太后曾与他谈史论政,如今回想起来,他对彼情彼景有了全新的认识,那其实是一条通往庙堂之上的终南捷径。他强烈地预感到,自己回京后,那样的大好良机必将随时摆在自己面前,就看自己能否把握住机会。   他无数次设想过它日与太皇太后、皇上奏对时的情形。可惜,世上蔡桓公常有,而扁鹊罕见,以大明的文风与言路,即便才胜贾谊、晁错,只要针砭时弊,就必然会不容于庙堂之上,被视作异端。而他不想成为异端。   可是,若不痛不痒地虚言以对,恐怕在庙堂之上掀不起一点浪花,优美的言辞很快就会被湮没在如潮的盛世颂言之中。   既要语不惊人誓不休,又不至于引起君臣共愤,二者须兼顾,这万分的不易。   好在有徐恭这个锦衣卫昔日的主官可陪他练脑,他可从中找到灵感,随时调整自己的思路。   进了徐恭的屋子,一番礼让之后,两人分头入座。   “若大明眼下就与瓦剌开战,胜算如何?”朱祁铭深坐凝思,眼前浮现着瓦剌那十一名重装骑兵彪悍的身影,还有百余名无辜百姓死时的惨状。   “并无胜算。”徐恭从容地饮着碧涧茶,落盏时眼中有分茫然。“对方是百战之兵,我方是久逸之卒,战力不可同日而语。”   想徐恭当初一人一刀就屠尽近三十名鞑贼,这样的战力自然要另当别论。“若军中有许多如你这般的骁勇之士呢?”   “还是不行。”徐恭沉吟良久,脸色更显落寞,“江南许多民间武人曾与倭寇力战,但效果不彰。唉,说到底,还是怕惹事,北境守军不乏骁勇之士,兵器优于鞑贼,人数众于鞑贼,但整支军队立足于防,不善野战,只能依托坚固的城防自保。”   是啊,心存幻想,不敢定下与瓦剌决一死战的长远策略,就只会虚张声势,摆出一番你别惹我的架势,经别人连番试探之后,在家门口穷于应付,最终难逃衰亡的厄运。   而瓦剌人的试探已然开始了!   现代人总爱说落后就要挨打,可是在明代之前,中国何曾落后过?宋代科技、文化、经济社会无比繁荣,还不是经常被落后的蛮邦虐到爆?这不是一个单纯的军事问题,国与国之间的较量,比的是战争意志与战争动员能力,而战争意志与战争动员能力又是密切相关的。   “战争一旦爆发,必将旷日持久,户部府库中的积财撑得住长久的战争么?”朱祁铭适时将话题移到了关键性的问题上。   “恐怕撑不住,现有税赋保证各级衙署正常运转都显不足。大明一旦与瓦剌交战,就只能增加税赋,可······”   徐恭说不下去了。寻常老百姓生计艰难,哪堪加税加赋?而掌控了天下大多数财富的勋戚、士大夫,他们一文钱也不愿多出!而且他们还是最坚定的乞和苟安者,这是被历史反复证明了的。   “瓦剌的人口、财富远比不上大明江南的一个富裕省份,蕞尔小邦而已,竟能成为大明的心腹巨患,怪哉!”   就在这一刻,朱祁铭心中有了定数。大明与瓦剌如何相处必将成为庙堂之上永久的话题,他有一天一旦在天子面前谈及此事,断然不会轻易触碰积重难返的流弊,他有更巧妙的办法。   这样的话题只能点到即止,不可深谈,反正这番叙谈已达到了目的,接下来是该放松放松了。   “来镇边城已有半年之久,一直闭门苦读,未曾外出。所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既然来了,怎能不去看看这边的风土人情?今日我想出去转转。”笃定主意后的朱祁铭略感轻松,只是早上的烦躁情绪怎么也挥不去。   “这大雪天的,想必街面上并无闲杂人,外出转转倒也无妨,不过,你师傅得跟着。”徐恭站起身来,神色中依然透着分严肃。   朱祁铭点点头,出去叫上梁岗,又叫上霓娘,朝北门那边走去。   紧挨院子的里门是虚掩着的,霓娘轻轻一推,门就开了,露出一条数尺宽的过道来,过道上有顶,所以里面光线暗淡,前方数丈远处,一道疑似木门的缝隙里透着亮光。   总觉得霓娘的神色不对劲,朱祁铭就随口问了一声:“莫非你有事瞒着我?”   霓娘回头轻笑一声,昏暗中看不清她的表情。“看来,公子在这里闷得太久了,竟平白无故地疑神疑鬼,出去转转也好,散散心,回来后心情或许就不一样了。记住,四处看看可以,轻易不要开口说话,不可在一个地方停留太久。”   “嗯。”   说话间,已到外门处,“吱呀”一声,霓娘拉开一道木栓,伸出手去,从外面开了铜锁。   霓娘收回手,拉开大门,随即拿起门边的一把油纸伞递到朱祁铭手上,“出门朝右拐,便能进街巷。早去早回。”   梁岗张望一番,见门边还有伞,就自行拿了一把。   出门右行数步,就听见身后响起吱呀的关门声。   朱祁铭举目四顾,发现自己正处于两道高高的石墙之间,前方丈远处好像就是街巷。   他撑开伞,半挡住自己的面孔,也遮住纷飞的雪花,疾走几步就上了街巷,呼吸着外面的空气,焦虑情绪渐渐淡去。   穿过小巷,上了正街,街面上行人稀少,四下里寂然无声。   放眼望去,入眼的除了石色就是雪色,色彩单调,朱祁铭不禁略感失望。   安逸的日子意味着某种平淡,在歇芳园里平淡了半年,不料此刻置身于街面上,扑面而来的依然是平淡。   街面上的平淡并未维持太久,拐进一条更大的街道,就见店铺林立,人声喧哗。朱祁铭精神为之一振。   走不多远,透过飞雪,依稀可见一处酒楼的牌匾大得有点夸张,定睛一望·····什么!香满楼!   令人不解的是,那个气派的酒楼前竟然站在两个衣衫褴褛的人,朱祁铭摇摇头,就想收回目光,却见那两个落魄的家伙转过脸来······什么!花千枝、史多!   这也能碰见,真是活见鬼了!朱祁铭立马有了倒地吐血的感觉。想二人潦倒至此,多半与自己的不辞而别有关,心中很是不忍,可是,自己如今也是托庇于人,哪能与他二人贸然相认!   花千枝、史多几乎是流着哈喇子离了香满楼,朝朱祁铭方才来的街面上走去。   朱祁铭悄悄退到一处杂货店的蓬檐下,用伞遮严自己,弯腰偷偷看一眼身后的梁岗,见他用伞遮住了上半身。   朱祁铭的玩性顿时散得一干二净,可这还没完!正当他为如何帮荀家那两名护院填饱肚子犯难时,更加惊悚的一幕出现了。   “这不是乐公公么?幸会。”   熟悉的声音飘入耳中,朱祁铭微微抬高伞,下意识地扭头望向香满楼那边,只见一人正下马车,赫然是当年福安宫赴越府送赏的那个首领内侍!而打招呼的人竟是牛三,一旁还站着蒋乙!   笨蛋,装着不认识错开就行了,套什么近乎!朱祁铭这才意识到牛三、蒋乙的散漫真的足以致命!   “哦,洒家记起来了,你们是锦衣卫的人,换了便装倒叫人不敢贸然相认。”那边响起小乐子的招呼声。   朱祁铭当然明白小乐子的出现意味着什么。云娘让自己入住她的私宅,不让任何外人进歇芳园,此事自然是瞒着福安宫的,而牛三自报家门已然暴露了自己的行踪,神秘的歇芳园迟早会不再神秘。   一场惊心动魄的大戏已经揭开了序幕!   朱祁铭万分懊恼,悔不该起意出门,撩动了牛、蒋二人并不安分的心!   突然,一辆马车疾驰而来,在朱祁铭身边徐徐停下,车帘一掀,露出霓娘焦急的面孔。   “公子,快上车!”    第八十七章 初露峥嵘   朱祁铭赶紧招来梁岗,低声道:“请师傅辛苦一趟,暗中叫住牛、蒋二人,速离开香满楼,找个客栈住下,别回去!”言毕收伞跳上马车。   雪越下越大,纷扬的雪花掩住了街面上稀稀落落的几个人影。   朱祁铭乘坐的马车快速驶过花千枝、史多身边,一个绣袋从车窗飞出,在花千枝身前坠落,穿过街面上的积雪,砸在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片刻后,车后传来叫嚷声:“前面的人等等,你掉东西啦!”   白捡银子也怕烫手?朱祁铭不禁呲牙咧嘴,不过,他没心情再去理会二人。   马车七拐八弯,在一处小巷里停下,霓娘半撑开伞,将伞柄递到朱祁铭手上,她自己撑着另一把伞,二人遮着面下了马车。   霓娘领着朱祁铭又是七拐八弯,几乎过了小半个时辰方回到歇芳园。   掩上内门后,霓娘懊恼道:“你走后不久,他二人就跟了来,我拦不住,只好由着他们去了。”   徐恭匆匆迎了过来,“他二人太不像话了!熟面孔,早晚会惹祸,能出去晃荡吗?”   已经惹祸了!想小乐子的事还不便说给徐恭听,朱祁铭只能强颜欢笑,“雪天人少,料他二人不会暴露身份。”   “公子随我来。”霓娘在一旁轻声道。   朱祁铭立马意识到了什么,当即冲徐恭道:“院中人少,请徐······叔四处查看查看。”犹豫了半年,此刻终于把这个叔字叫出了口。   迎雪上西楼,无心盘点诗情画意,匆匆撩开门帘,就见云娘静立于阁楼内,不待朱祁铭张嘴,云娘伸手相邀道:“公子请。”   半封闭的环形楼道蜿蜒而下,如迷宫一般,微光映出了栏杆上的雕饰,层层叠叠,错落有致,可惜,华丽的造型渐渐隐于阴影之中,前方已是模模糊糊的一片。   “公子当心。”   楼尽处一片黑暗,平行片刻,就见火光一闪,顿时,烛火映出了霓娘脸上柔美的轮廓,“吱”的一声,身后的门被轻轻合上。   朱祁铭张望一番,心中颇有感触,他为神秘的歇芳园竟暗布密室而诧异,也为密室仍难让自己隐身而嗟叹。   云娘缓缓摘下面罩。朱祁铭第二次见到云娘的真容,不禁深望了几眼。初见于惊慌之下,复见于忧虑之间,毕竟忧虑好过惊慌许多,如今回想起来,当初云娘留给他的那番似仙似妖的印象,准确地将,是貌美如仙,媚态近妖,此刻媚态不再,只剩一副绝世容颜。   朱祁铭有些怀疑师傅是否长着透视眼。   云娘躬身施礼,“殿下······”   朱祁铭挥手制止道:“这里只有公子,并无殿下。”继而淡然一笑,“内侍臣奉旨方能离京,可是,我今日亲眼看见了福安宫的首领内侍,皇命还派不到他的头上,他突然现身于镇边城,来意不言自明。”   “瞧也瞧见了,想也想到了,我无需再说什么。我与三妹留你在此,并无恶意。”   那边霓娘缓缓移步过来,冲朱祁铭点点头。   朱祁铭也点点头,“经历了太多的事,我已不是小孩,我相信我的眼睛。”   云娘舒口气,脸上的笑意一闪即逝。“你跟他们走,或许更加安全。”   “是随他们到一个更加隐秘的地方么?”   云娘怔了片刻,神色中有些许的迟疑,“去了那个地方,你可安全一时,就怕贻害一世!”   朱祁铭转身望着纹丝不动的烛火,出神许久,才幽然道:“有望随他们回京么?”   云娘、霓娘的神色都黯淡了下来,云娘道:“不能完全排除这种可能,但你不宜回京。”   朱祁铭回味着云娘的语意,想起卫王的临别叮嘱,当下不免暗中替父王、十叔王担心,不过,那份担心也只是些许而已,在他的潜意识里,父王、十叔王对天子,对社稷忠心一片,只要不谋逆,又有何人敢对两个堂堂亲王不利?父王、十叔王或许只是因为京城的戒严而不便走动,最多也就是等待撇清一些不实之词,故而暂时有些麻烦。而十叔王、云娘口中的“不宜回京”,自然是担心恶人想乘京中混乱和两府的一时麻烦而暗算自己,反正那些人似乎只对自己感兴趣,且不止一次暗害过自己。   等京中的“大事”一过,太皇太后大好之后,自己就能顺顺当当回京了。   但他怎么也没想到,云娘口中的“不宜回京”,暗中提示的危险系数比他预估的要高出无数倍!   此刻旧话重提,朱祁铭想到卫王当初并未明言,忍不住乘机问了一句:“京中有何大事?”   云娘不假思索地道:“详情不明。据说,流言扰乱圣听,京中皇室宗亲、勋戚、都督出行受限,操营士卒受禁,管营军官受查,想必此事快接近尾声了。”   朱祁铭认真地看了云娘一眼,觉得不似有假,当即面色一宽,将话题扯回到正题上:“当初,是我自己选择跟你们走的,既然做了选择,就得一路走下去,岂能反复无常!”   云娘与霓娘相视一笑,云娘道:“如此甚好!只是,宫中派人前来,此事非比寻常,他们迟早会找到这里,一旦闹将起来,就算我们留得住你,也很难再藏住歇芳园的秘密。”   “你是说他们会来抢人?”   “是。”   朱祁铭不禁大感疑惑。想人在云娘她们手里还不至于让福安宫生出抢人的念头,莫非近来京中又有变故,逼得那边的人不得不行此下策?   蓦然间心中一动。“无妨,福安宫首领内侍的身份何等敏感!若非遇见牛三、蒋乙这两个故人而无法做到形同陌路的话,他绝对不会暴露自己的身份,当时他穿着常服便是明证!我也是凭牛三的称呼声才想到是他。”   “什么!牛三、蒋乙二人见过宫中来人?”云娘吃了一惊,她当然不知道发生在街面上的那一幕,连霓娘都是半个明白人,霓娘只是从朱祁铭吩咐梁岗的话里猜测到了几分。   “这样也好,福安宫首领内侍遇见了故人,便无法再抛头露面,说不定已启程回京了。”   “那边肯定会派出许多人手过来,牛、蒋二人指不定像遇见了救星一般,将这里的情形早倒了个干干净净!”云娘急道。   “不会,牛三当初对付方正还是极有心计的,他是粗中有细之人。”想牛三、蒋乙他们根本就不知道云娘、霓娘与福安宫的关系,遇上小乐子打声招呼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怪不到他们头上去,所以,朱祁铭毫不犹豫地投下了自己信任票。   “他二人散漫无状,迟早会惹祸!”那边霓娘恨道。   这倒是事实!但他们与自己毕竟共过生死,且不闻不问地随着自己,不明不白地来到歇芳园,单凭这些,就该肯定他们的主流,至于末节嘛,慢慢来,不必急在一时!   想到这里,朱祁铭赶紧移开话题:“诚如你所言,那边会派来许多人,料他们不敢亮出谁的旗号,不过是些身份不明之人罢了,你们不宜出面,就让徐叔他们去对付!”   “那怎么成?徐恭一人如何······”霓娘面色一凛,“你是说让牛三他们回来?”   “不错,方才我想清楚了,镇边城巴掌大点地方,他们迟早会找到这里,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晚来不如早来。就让师傅他们回来吧,路上小心一些就是了。”   “嗯,料那些人也不敢过分用强,双方都装糊涂,也就真糊涂了。只是······”云娘犹豫道:“交起手来,动静极大,恐怕会惊动四周居民,还有城里的驻军。”   这倒是件麻烦事!朱祁铭再次望着烛火出神,随口道“不知城中由谁领军?”   “盛千户!”霓娘脱口道:“守军怕扰民,所以平时大多驻在城外,城中由盛千户领军驻防。两年前,他设宴款待方正,我被方正请去抚琴助兴,见过他一面,拼酒时方正吃了暗亏,那人十分圆滑,心机胜过方正。”   圆滑?心机重?这样的人装得住事,也肯定不会轻易站队!   朱祁铭目光一亮,“那日咱们入城时未受盘查,在歇芳园里又折腾了半年之久,本地驻军真未留意到这里么?”   云娘、霓娘愣了片刻,齐齐摇头。   “或许盛千户也在装糊涂。如今想来,我在镇边城若有不测,他肯定难以善后,让他略知我的行踪,未必是坏事!”   “也管不了那么多了,重要的是,公子不可落在那边的人手上,这关乎一生!”云娘道。   朱祁铭心中有分感动,很想问问云娘她们是如何搭上福安宫这条船的,转念一想,这样的事还是知道得越晚越好,就淡然道:“那得看盛千户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若是假糊涂,对一帮人前来抢人视而不见,那便意味着他作出了某种选择。”   站队!   云娘、霓娘不禁目瞪口呆,朱祁铭的这番心思如此严谨,令人不免犯疑:站在她们面前的哪还是一个少儿! 第八十八章 如期而至   弯月偶尔透过云层,洒下清辉,遥映着迷迷茫茫的雪地。   歇芳园四周被诡异的氛围所笼罩,细微的窸窣声、破空声于前半夜响了小半个时辰,于下半夜又响了一阵子。   直到黎明时分,院内院外才归于宁静。   徐恭与梁岗轮流值夜,早膳时二人都红着眼。牛三、蒋乙酒后归来一夜好睡,故而往膳案边一坐,精神十足。   霓娘发了回善心,让大家重聚大膳房,领受她的厨艺。不过,这样的善心只发一日。   “特么的,真没剩几两银子,害得咱们白跑了一趟!”牛三显然在为昨日的好奇之旅感到不值。   里间传来霓娘的抱怨声:“东家易主,幸亏掌柜没换,这下总该问清楚了吧?一个寡妇人家,无亲无故的,要想体体面面入葬,只能大把撒银子!当初若不是我看在那个姐妹的份上出面救场,只怕她那点银子还撑不到下葬!”   牛三懊恼地摇摇头,冲高处的朱祁铭道:“公子,我生性鲁莽,日后再也不会胡来了。”   蒋乙冲朱祁铭一阵嘿嘿嘿。   朱祁铭正盘算着即将降临歇芳园的大事,无意纠缠细枝末节,“罢了,此事不必再提。”   “哦,我昨日见到了一个故人,公子猜猜他是谁。”牛三故作神秘地道。   朱祁铭略一凝思,觉得此时需要坦诚,不能再瞒着徐恭,就冲徐恭道:“是福安宫的首领内侍。”   徐恭陷入到了沉思之中,手上、嘴上仍在忙着用膳,直到散席时,他才回过神来,含笑望向朱祁铭,“公子,咱们接着谈外患一事。”   徐恭似乎领悟到了什么,但表现得若无其事,他的眼神令朱祁铭倍感亲切,朱祁铭突然意识到,眼前这个受人踩轧的千户,殊为可靠,或将成为自己终生的依托。   “此事不急,昨晚院外折腾了一夜,你得歇息,养足精神,指不定今晚会有大事发生。”   不能逃离,不可求救,形同困兽!在这样的处境下,朱祁铭没有试错的本钱,他身边的四人,包括师傅在内,都不明就里,说到底,他们只是自己的手臂,而头脑终究长在他自己的脖子上,稍有差池,就会断送一切,轻则让福安宫如愿,而赔上他的一生;重则意外地让贼人如愿,赔上一屋子人的性命。   对后果的考量使得朱祁铭略显紧张,他暗暗鞭策自己:若连这样的困局都破不了,哪还好意思奢谈它日搅动庙堂风云!   同时,朱祁铭还有些许的兴奋。对各方心态的盘算,对分寸的拿捏,正是斗争艺术的精妙之处,其可能形成的结果值得期待。   就当是入京前的一场考试好了!   在这样的心态中,一整天无所事事之后,终于迎来了黄昏时分。   一盏天珠茶入喉,随之而来的感觉自然又是遍体通泰,畅然间举目望向门外,映入眼帘的是天边最后一抹残红,还有院中浮起的暮色。   突然,他浑身一震!   此刻,数条人影掩映在暮色中,朝膳房这边极速奔来!   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天。朱祁铭不禁为如此心急的不速之客感到无语,等到子夜时分动手会翻天么?再心急,也得等到入夜后再动手吧!   徐恭他们早有戒备,四人察觉到院中的动静,早操了兵器,飞身迎了出去。   对方七人,全是大刀、长矛等长兵器;己方四人三刀一剑。俗话说,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对方是强了,可是己方的刀剑长不长、短不短的,强、险两不沾边,只是凭着四人超强的身手,堪堪敌住对方七人。   朱祁铭平静地埋头用膳,大约过了一盏茶的功夫,院外依然不闻大军靠近时沉闷而又紧凑的脚步声,朱祁铭顿感失望,看来,那个传说中十分精明的盛千户原来是真的糊涂!   行了,知难而退吧!朱祁铭想到福安宫的顾忌,就把希望转移到七名不速之客身上。举目望去,却见场上的形势风云突变,己方四人处境极为不妙。   一杆长矛呼隆隆朝徐恭腹部卷去,同时一柄大刀带着尖厉的破空声砍向他的脖子,徐恭好不容易从刀光剑影中找出一道缝隙,闪出身来,忽闻“哧”的一声,长矛还是刺中了他的髋部,好在避得快,入肉不深。   朱祁铭的心咯噔一沉!   霓娘风急火燎地跑来,“公子,对方下死手,不对劲啊!”   莫非是贼人?   不,不可能!身居城镇,贼人偏爱月黑风高夜,又怎么会在入夜前动手?   是否有另一种可能性,选择入夜前动手只为确保不会误杀不该杀的人,而其他人的生死可以不计?   朱祁铭起身刷地拔出剑,霓娘连忙劝止道:“万万不可,快随我进密室!”   “住手!”   朱祁铭挣脱霓娘的手,快步奔出膳房。   喝止声先于人抵达院中,双方闻声后齐齐罢了手,这印证了朱祁铭方才第二个判断的准确性。   小小人影一晃,九华三幻的身法恍如华丽的舞姿,接着亮剑指诀,冷若冰霜的目光扫向七名不速之客。“你们是贼人!”   七人收了兵器,站到一起,其中一名瘦者道:“咱们并无恶意,阁下随咱们走,保准阁下平安无事。”   “你们是谁,我为何要信你!”   “咱们是谁,阁下问问这里的主人就能知晓。”   “那便难办了,这里的主人许久未现身,你又不敢亮明身份,这不明不白的,我岂能随你走!”   “咱们是······”那瘦者瞟了徐恭等人一眼,赶紧住了口。   七人齐齐看向徐恭那边,蓄势待发的身形透着浓浓的杀气。   梁岗快步来到朱祁铭身侧,凝神以待。   暮色已沉,歇芳园四周的石屋顶上有人影晃动,窸窣声响个不停。七名不速之客顿时露出了慌张之态。   朱祁铭笑道:“镇边城守军正向这边聚集,你们是不是贼人,等会便知。”   七人中的一人小声嘀咕道:“万不可被驻军困住!”   话音未落,就见七个黑影朝南门那边掠去,去势比来时还要迅捷。   对朱祁铭的心机,现场恐怕只有徐恭猜得出几分,徐恭提出了疑问:“守军大可堂而皇之地来到这里,何必翻墙上房,偷偷摸摸?”   偷偷摸摸!   朱祁铭心头一紧,旋即惊道:“不好,快回膳房!”   “嗖嗖嗖!”箭如雨下。   好熟悉的场面!朱祁铭意识到自己千算万算,竟然漏算了隐伏极深的贼人,并让贼人再一次做了黄雀!   说到底,还是误算了镇边城驻军的反应!   朱祁铭顿感万分的郁闷,茫然间被梁岗半抱着奔向膳房,身后沉闷的呼啸声响个不停,显然是徐恭他们在挥刀遮挡箭雨。   此时此刻,他很想开口骂人:盛某人,你······他母亲的!   眼前一亮,身后的大门被“砰”地关上。   梁岗放下朱祁铭,朱祁铭回首望去,就见徐恭髋部湿了一片。   外面响起密密的叮咚声,几支劲矢透窗而入,定在膳案上,箭尾一阵乱颤。   霓娘熄了烛火。   耳边冒起一丝热气,“快入密室!”这细如蚊吟的声音却是云娘的。   朱祁铭咬着牙不置可否。此刻撇下众人,独自仓皇遁去,他万分的不甘,何况密室也不是大海,方寸之地,置身其间,仅能苟安片刻而已!   突然,震耳的脚步声终于传了过来!紧接着就是激昂的喊杀声,由北向南荡去!   片刻后院中再无动静,密集的飞矢入墙入木的叮咚声消失得干干净净。   嘿,驻军虽然迟来,但总算没有缺席!朱祁铭心中一宽,就觉得最糟糕的时刻已然过去。   梁岗拉开门,率先冲到院中查看外面的情绪,牛三、蒋乙随即跟了过去。   “徐叔快去疗伤!”朱祁铭吩咐一声,转身出了膳房。   他要看看这场大戏将如何落幕,是否像期待中的那般精彩!   “呯”的一声,外门被撞开!   “嘭”的一声,内门被撞飞!   约百名士兵举着火把鱼贯而入,迅速围住了朱祁铭等四人,一个矮墩墩军官模样的人冷眼扫向这边。   “是个百户。”牛三小声道。   “你们别出声。”朱祁铭还不放心,又补了一句:“闭紧嘴巴!”   “大胆贼人,还不束手就擒!”那百户一声大喝,众士卒闻声齐齐挥动兵器,瞬间汇成了“嚯”的巨大和声。   是真糊涂?朱祁铭不禁万念俱灰!被他们抓去,要想不被虐死,就只能亮出身份,承担走漏消息招来杀身之祸的风险,或由着他们护送冒险回京!   至于与官军对战嘛,想都别想,那等同于谋逆!   这时,一个身材颀长、仪表不凡的军官迈着从容的步伐走了进来,在那百户身边停下。   “千户大人。”官军齐声礼道。   千户?盛千户?疑惑间,朱祁铭见那人的目光投射过来,久久定在自己脸上。   那人大约三十出头,浓眉大眼,此刻他面色淡然,而一双眼睛似在试图穿透重重迷雾,一瞬不瞬,愈来愈亮。   “谁叫你擅闯民宅!”突然,千户转向百户,一巴掌抡过去,接着踹上一脚,那百户就飞出丈远,倒地呻吟去了。   “滚出去!”   随着一声咆哮,众士卒赶紧架上百户快速退去。那千户抢过一名士兵的火把,自己举在手上。   “这地上来来往往的人都逃不过官军的耳目,可是,天上高来高往的神仙又岂是凡人能看得见的?阁下就难以让人瞧见。”   跟聪明人打交道就是有趣!朱祁铭淡然道:“大人何必为神仙操心?方才动静甚大,想必死了不少人,大人恐怕会有麻烦。”   盛千户含笑摇摇头,“狗哪能与人相比?盛某杀几条狗,想必别人也不会太在意。哦,是该清理城里的闲杂人了,轰不走就礼送出城。”手指宅院续道:“至少,如此隐秘的一处宅院,任人打搅有些可惜。”   盛千户身形微动,似在躬身,随即转身就走,“这里或将成为城里的世外桃源。不过,附近的居民受了惊吓,有些麻烦,嗯,还是迁走吧,这受惊受吓的,总不能再受苦吧?他们的食宿之事令人头疼,头疼!”说着说着,他就连人带火把进了过道。   院中顿时暗了下来。   朱祁铭一屁股坐到地上,傻笑不止。 第八十九章 允诺   两辆马车一前一后驶入一条小街,街面满是积雪,下已结冰,车轮碾压着冰雪,一路咔咔作响。   花千枝、史多换了一身新装,头上捯饬得整齐光溜,此时正甩开膀子神气活现地在前面开路,只是路面太滑,他俩不时前俯后仰,几次差点摔倒在地。   “小姐,就在前面不远处。”花千枝凑近车窗,满脸堆笑道。   史多走得太快了,见花千枝在献殷勤,赶紧半滑着回到马车旁,“小姐,我二人看得真真的,他就在这里。”   马车里一声轻响,像是有人放下暖炉时的声音,旋即车帘一晃,露出一张俏丽的小脸,映在阳光下,明眸一闪,就把满街冰雪的晶莹尽数掩去。   竟是荀馨!   荀馨张望一番,随即合上车帘,“这里好像无人居住。”   “绝不会有假!”这次史多抢在了前面,“那晚这边闹贼,好大的动静!我二人听到动静就过来看热闹,发现连城里的官军都出动了!我二人伏在屋顶上看了许久,真看见了公子!当时他正与一名军官说话,嗯,是军官,过去官道上常有军队来往,我见过军官的模样。”   “他们是怎么说话的?”   史多摸着脑袋道:“什么神仙呀,狗呀,人呀,嗯,不懂,像说天书一样。”   “还说到了桃园!”花千枝生怕落了后,“小姐您说,这个时节里桃园里有桃吗?这不是胡扯吗!”   马车缓缓拐入一条小巷。静默良久的荀馨幽然道:“你们为何不进去看看?”   花千枝、史多互视一眼,随即垂下头。“怕······被官军当成贼抓起来。”   此言属实,只是未说全。当初他们在官道上听朱祁铭喊了一声什么“千户”的,就稀里糊涂地昏了过去,巧的是,那晚在屋顶上他们亲耳听见许多士兵叫那名军官“千户”,且叫“千户”的军官一脚就将一名壮汉踢出丈远,当下二人吓得浑身直抖,未等院中人说完话就溜走了。   事后花千枝曾煞有介事地说道:“世上叫千户的人肯定都是武功十分高强的人,遇见他们要绕道走。”   此刻想起“千户”这个名字来,二人依然心有余悸。   “你们就不会事后再去找他!”荀馨隔帘责怪道。   史多苦着脸,“找过,却被巡逻的官军挡了回去。”   “这便奇了!”   说话间,已到那条无顶的露天走道处,花、史二人招呼马车停下。后车里的三名仆妇率先下了马车,走上前来,前车一名半大丫鬟掀开车帘,刚伸出一只脚,见那边走来一队官军,就急忙缩了回去,将车帘掩实。   “你们是何人?此地禁人进出,还不快快离去!”走在最前面的一名士兵喝道。   后队几名士兵乘机离了队,聚在一起,跺脚哈气暖和手脚,小声嘀咕起来。   “弟兄们才停下来说了会话,就让人闯了进来,这事要是让盛大人知道了,少不得要挨耳括子。”   “也不知里面的人是何身份,大人不准问,只让认熟面孔,任里面的人自行出入,不让外人靠近,真是怪事!”   “我看还是因为闹贼······”   “住嘴!”最前面的那名士兵转身喝道:“大人放过狠话,谁要是闲言碎语半个字,小心他的脑袋!”   那几名士兵赶紧闭上嘴,列好队,大气都不敢再出一口。   史多迎上前去,“军爷,车上是我家小姐,与里面的公子是故人,不是外人,行个方便,行个方便。”   “不行!闲杂人等不得在此走动。”   “我们有路引,不是闲杂人。”   “废话!无路引进得了镇边城么?已见过你多次了,贼头贼脑的,再不走,休怪我等手狠!”   突然,车帘一晃,荀馨探出头来,“小明,卢二娘找你!”   卢二娘?方姨!听到如此熟悉的称呼,书房里朱祁铭的心怦怦直跳,当即舍了书,飞一般朝外跑去。隔壁屋子里的梁岗赶紧追到他身后。   被撞坏了的里、外二门尚未完全修好,此刻都虚掩着。两道吱呀声过后,朱祁铭已在外走道中,急忙扭头看向小巷,却见花千枝、史多二人在道口连连点头。   “公子!”   “公子!”   方才分明是个女声,为何竟是他二人?朱祁铭略感失望,想不让花、史二人知道歇芳园的秘密,是不可能的了,就敛起急不可耐的心情,缓缓朝那边走去。   “原来是你们,进来吧。”   巷中那队官军闻言后列队离去,朱祁铭望着他们逐一闪过的身影,心中一动,立马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想盛千户还真是有心,竟派官军前来看家护院,既如此,那两道弊门就不必修了!   花、史二人受邀后并未急着进来,而是转身相邀,“小姐请。”   道口人影一晃,就见荀馨现出身来,身后还跟着一个丫鬟,三个仆妇。   朱祁铭立马愣住了,在他的潜意识里,似乎对这个荀家小姐有分惧意。说来也怪,荀馨甚是端雅,连生气时都不曾恶声恶气,怎么会忌惮她呢?   “小明,你为何到了镇边城?”荀馨盈盈一福,双眼深深望着朱祁铭。   小明?你不肯叫叔,总该叫声哥吧,没大没小的!朱祁铭想起她的赐书、遣人保护之恩,就微微躬身还礼。   “路上遇见熟人,便跟了过来。”   一行人进了有顶的过道,荀馨回望一眼破败不堪的大门,不禁撇撇嘴,“你就知道自己逍遥自在,害得卢二娘隔三差五就到我家问你的下落。”瞟一眼花、史二人,“否则,我······爹就不会命他二人四处寻你了。”   方姨!想当初不辞而别,这难免会让方姨牵肠挂肚,朱祁铭心中戚然。“她还好么?回去告诉她,我一切安好,过些日子便回去。”   “过些日子?”荀馨略显诧异,“他二人说你与故人在一起,我还不信,以为你被人挟持,如今看来,你是真的逍遥自在!这样的话还是你自己去说给卢二娘听!”   来到院中,荀馨举目四顾,顿感惊讶,“外面破败,原来里面却是一个别致的雅处!”   朱祁铭在一旁黯然神伤。好在花、史二人被人一招击昏,大丢面子,回去肯定没敢说实话,他二人若道出自己路遇贼人一事,还不知方姨会揪心到何种程度!   牛三他们从屋子里探了探头,就各享各的清闲去了。梁岗也悄悄回到屋中。   荀馨的兴致似乎很高,东走几步,西走几步,看看小院,瞧瞧阁楼,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听说你应允了花、史二人一件极大极大的事,是真的么?”   朱祁铭顿觉头皮阵阵发麻,茫然看向花、史二人。   花千枝得意地砸吧砸吧嘴,“当时,我说出那件大事后,公子说‘好好好’,连道三声好,又道了谢,这不就是应允了吗?”   随口而出的敷衍之词也能作数?朱祁铭张嘴想要说什么,却听见荀馨抢先发了声。   “那件极大极大的事又是何事?说来听听。”   花、史二人齐齐一凛,旋即连连摇头,花千枝赔笑道:“嘿嘿嘿,还是过几年再说吧,嗯,三五年之后,小的定将告诉小姐!”   此事总算还未说穿!朱祁铭舒了口气。    第九十章 噩耗   正统四年六月,上旬过后,京城一连十余天都是烈日当头,酷热难耐。   这天,皇太后深坐于咸熙宫,心情极为烦躁。数年前她开始参禅礼佛,起初颇为虔诚,不出一月,心境便渐趋清静淡然。但最近一年里,眼见郕王一天天长大,不少褒扬郕王的言辞陆续传入她耳中,于是,新恨伴着旧怨,搅得她心神不宁。佛祖也不能保佑她每晚安然入梦。   偏偏她的儿子,当今皇帝朱祁镇快要成年了,在她面前总是语焉不详,一副深不可测的样子。她意识到,以往母子二人互吐心声,不设心防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   遇上酷热的天气,想着燥人的心思,自然是热量倍增。她已汗湿衣背,却无意传人进来掌扇。   此刻,咸熙宫所有的宫女都被支走,正殿里除皇太后外,唯一的活物就是吊笼里的两只红白蓝三色鹦鹉,那是爪哇国的贡品,极有灵性,蜷缩在笼中不出一声,显然察觉到气氛不对,不敢惹麻烦。   近侍宫女梅子却不如鹦鹉敏感,她的的性子依然如故,堪称紫禁城第一快嘴。只见梅子风风火火闯将进来,匆匆行罢礼,就当起了小喇叭,开始广播紫禁城里的最新传闻。只是她似乎未曾带来过什么好消息,想必今日也是如此。   一见梅子,皇太后就下意识地蹙起眉。   “皇太后,皇上命吴太妃照料太皇太后,吴太妃早晚赴清宁宫近侍,甚是殷勤。”   果然是个丧门星!皇太后脸上失色,怔怔地站起身来,“这是何日的事?”   “听说昨日便下了旨,清宁宫先前的女官、内侍、宫女全被换了,原有的人不知去向。”   难怪无人前来禀报!皇太后厉目扫向梅子,“蠢货,为何此时才来禀报!”随手抓起茶盏,朝梅子扔去,茶盏在梅子身前尺许的地方落地,梅子不敢躲闪,茶水溅湿了她的裙摆,几片碎磁跳到她的脚背上。   皇太后忿然离去,梅子这才想到要跪地请罪,可是已经晚了,皇太后的身影已出咸熙宫。那边笼中的彩色鹦鹉扑棱着翅膀叫了几声,似在幸灾乐祸。   皇太后叫上红蓼,直奔清宁宫而去。   在清宁宫门前尚未落轿,就听见里面传来静慈仙师的声音,皇太后心中有分忌惮,当即命脚程顺道转赴乾清宫。   进了乾清宫,朱祁镇行了请安礼,双方落座后,便迎来了片刻的冷场。   这样的冷场早就习以为常了!   皇太后望着自己的儿子,觉得他的模样今非昔比,分明就是人君,哪还有半分人子的样子!朝中老臣把他教导成了喜怒不形于色的早熟天子,从他的面色、神态上,看不出内心细微的波澜,瞧不见任何情感流露,直观地说,就是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表体特征对内在情绪起伏完全无感。   他的形象已不再生动自然,或许,他真成了上天之子,与世人有着难以逾越的鸿沟。   皇太后厌恶这样的距离,但她根本就改变不了什么!迟疑良久,终究是不便直奔主题,只能闲叙一番,以作铺垫。好在她确有许多事值得一叙。   “去年十月,卫王薨,今年二月,嘉兴大长公主薨。太皇太后若知晓此事,肯定会万分伤心!唉,京中只有两个成年亲王,如今只剩下越王了。”   卫王薨?嘉兴公主薨?门外的红蓼闻言深感震惊,也万分的疑惑,这样的消息为何被遮掩起来,不传于宫中?   卫王死时二十三岁,嘉兴大长公主死时三十一岁,二人正当青壮之年,却前脚赶后脚似地相继离世,此事诡异!   红蓼不禁想到了越王,便失神地举目北望,无心再去旁听里面的对话。   “太皇太后的嫡子、庶子颇多,至少,襄阳府不是还有襄王吗?”   朱祁镇淡淡的语气令皇太后感到难受,她微微蹙眉。“澄清传言一月足矣,何须一年!对越府的禁令该解除了吧?”   “辅佐大臣皆以为事涉国之神器,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朕虽有亲亲之意,无奈皇考留有遗诏,朕对辅佐大臣须言听计从。”   朕?都不愿自称“儿子”了,哼,还真成了天下人的人君!皇太后突然想起了那个可恶的庶子,她记得皇帝与朱祁钰相处时,倒像常人一般,其乐融融,全然不似眼前这般生硬。   对,唯有在朱祁钰面前,皇帝才不摆天子的仪态!   “如今卫王离世,越王不便,京中就只剩下郕王得便了,郕王不能总闲在紫禁城里吧?”   朱祁镇依然是面无表情,但总算抬头看了皇太后一眼,虽然眼色淡然,但皇太后还是下意识地读出了那里面对后宫干政的不满。   “郕王尚小,生性怯懦,等他成年后再说。”   “怯懦?许多表象未必是真实的,许是迷惑人的把戏也未可知。”   “父皇殡天后的那一年里,朕与他朝夕相处,这些年也常在一起,故而深知其秉性。世上有许多人不会让人看透,但郕王可被看透。”   皇太后咬咬牙,一脸的落寞,忿然扭动脖子,似要口出厉言,最后生生忍住了。“既如此,郕王便离不了吴氏。太皇太后那里一直是哀家在照料,皇帝为何颁旨让吴氏近侍?吴氏撇得开郕王?”   一番叙谈,令皇太后万分的不顺心,不过绕来绕去,总算绕到了正事上。   却见朱祁镇抬起头来,久久望着皇太后,一言不发,目光里依旧无喜无忧,不显山不露水,饶是如此,皇太后仍被看得有些心虚。她微微垂下头。   “无妨!皇太后辛劳数年,殊为不易,如今也该让皇太妃分担一些,帮忙照料太皇太后。”   皇太后?这种盛典上才有的正称,私底下就叫上啦?皇帝连母后都不愿叫一声,这令皇太后心碎。   再说下去只能是自讨没趣!皇太后起身就想离去,片刻后不甘地回过头来,“听说,越王子祁铭已从鞑贼手中逃脱,流落在涿鹿山一带,皇帝派人寻他回京,此事不难。”   朱祁镇起身相送,目光却落在门外。“大事未定,何必回京!”   是啊,眼下越府处于风口浪尖上,一个王子何必回来凑热闹!   皇太后万分郁闷地离了乾清宫,尽管心中惴惴,却无心再去清宁宫晃动,便匆匆回到咸熙宫思虑对策。   尚未落座,梅子急忙迎上来,又张开了她的乌鸦嘴:“紫禁城盛传越王薨,越王妃自殉。”   啊!那边红蓼脸上一震,呆在那里半天缓不过神来,而皇太后也是吃惊不小,扶着椅背直直地望着门外发呆。   “还有······”梅子嗫嚅道:“太皇太后的神智已经好转,听说能认人了。”   什么!皇太后跌坐在椅子上,冲梅子喝道:“滚!”   笼中鹦鹉吓得扑棱了一下翅膀。梅子万分狼狈地退了出去。   一个卫王二十三岁,一个越王三十五岁,好好的,说没就没了,死因恐怕已然成谜!   越王方薨,太皇太后便醒,二者之间若说是巧合,天底下大概只有说书人愿意相信!   红蓼念着多年前的恩情,心中有分戚然,忽听太皇太后已醒,神思顿时回到了正事上。   她知道皇太后的心病,而皇太后的心病于越王子有益!   “皇太后,太皇太后一醒,肯定会问越王子的小落,如今找回越王子才是当务之急呀!”   在皇太后眼中,红蓼似乎起了变化,两年不出惊人之语,无谋无计,虚于应付,女诸葛的头衔白戴了!   本来皇太后对红蓼有所怀疑,此刻见她说到了点子上,一语惊醒梦中人,于是,皇太后心中的那丝怀疑便淡去了数分。   太皇太后一醒,郕王便安全了!   找回越王子,日后可制衡郕王自不必说,立下这份功劳,自己一切的罪过,在太皇太后眼中都可被看轻!   可是······   “哀家的五个兄弟为天下人所瞩目!朝中大臣盯着,以往太皇太后也盯着,如今连皇帝也紧紧盯着他的几个舅舅!孙家要招些人手,总逃不开世人的眼睛!明知祁铭有难,孙家想去搭救,苦于并无合适的人可派!”   “皇太后,恕奴婢直言,都这个时候了,何必还藏着掖着?大可明着去找人!”   明着找人?不错!   对红蓼,皇太后还是瞒了许多事的。孙府派人去涿鹿山那边寻找过,无果;赴镇边城时不敢暴露身份又被驻军挡回。派去的人皆因偷偷摸摸,不便光明正大行事,所以无果而终。   眼下已顾不了那么多了!在红蓼诧异的目光注视下,皇太后霍然起身,那分迅捷赛过男子,哪还像是深宫妇人该有的仪态?   天边传来隆隆的雷声,暴风雨即将来临! 第九十一章 血路   连日来,朱祁铭心中有种莫名的不安。照说,歇芳园外围已成无人区,院中人进出无禁,起居如常,此地宛如世外别院,诸事皆如意,自己本该气定神闲才是,何以心中不安?对此,徐恭却将它归之于闷热的天气。   或许,徐恭言之有理。七月流火,但天气并未转凉,连续多日骄阳似火之后,云生风止,欲雨还休,整个镇边城变成了巨大的蒸笼,无尽的闷热令人狂躁不已。   朱祁铭坐在书案前,闭目平复心情。   一年多了,足足四百二十天,一方书案,数架史籍,他终日念兹在兹,无数次梦入子产、管仲等千古名相的灵魂世界,时时触摸伍子胥、范睢、晁错等风云策士的脉搏,日日领略汉唐雄风和华夏北境的万古狼烟,他为即将到来的风云际会做足了功课。在徐恭的口中,他就是一个天才少年,一番见识已非临事茫然的腐儒可比!   可是,他此刻心神不宁,脑海里一片混沌!   他已有一身武艺,假以时日,武学必有大成。而且,从徐恭那里,他习得兵法阵仗,胸中的韬略,远胜于当初王府练兵时的粗识拙见,它日再经疆场历练,自能扬鞭策马,笑傲疆场。   只差四书五经了。如今花大把的时间去发微阐幽毫无意义,那毕竟是某种虚饰,回到京城再镀金不迟!回到京城,经过名师的包装,自会水到渠成!   可是,他终究是心神不宁,非凡的抱负无不失落在平凡的心境之中!   白日失神,子夜惊梦,无端的异象纠缠他一月有余。   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他却不愿去面对。   突然,惊雷在窗外炸响,狂风卷着骤雨,瞬间迷蒙了门外的院落。   阵阵凉意袭来,他打了个哆嗦,恍惚中,只觉得那丝凉意并非来自风雨,而是出自心底!   这时,云娘缓缓走了进来,此刻她面罩已除,一脸戚然,头上的雨滴顺着面颊淌下,流经眼角,浑似泪珠。   朱祁铭茫然起身,不祥的预感愈来愈烈,一不小心碰落了书案上的《汉书》。   “云娘刚刚得知京城的消息,不敢隐瞒。请殿下挺住!”   门外白茫茫一片水花,积水四溢,风雨疯狂撕扯着草木,一眼望去,满院凄凉。   “去年十月,卫王薨,卫王妃殉。”   朱祁铭脑袋嗡的一声,脑海中顿时一片空白。他失神地走出书房,跪在雨中,泪水混着雨水,在脸上肆虐。   “上个月,越王薨,越王妃殉!”   朱祁铭浑身一震,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一片黑暗。   “师傅!我要回京!”倒地前,这声凄厉的尖叫声刺破了雨幕,在廊中久久飘荡。   ······   梁岗回了一趟京城,带来了更为详细的消息:卫王在王府诗宴上猝死,死于一场风花雪月,身上无病无伤无毒;越王卧病二月有余,不治身亡。两名亲王的相继离世似乎怪不到别人头上,而传说中的京城大事就是军中有异情。   越府一帮人知道的军中异情并不比云娘她们多。   朱祁铭半躺在榻上,他泪已哭干,过度的悲恸没有摧垮他的意志,如今,即便前方摆着刀山火海,他也将毅然决然地闯过去,回到京中,尽人子最后的孝道。   “襄王在京中吗?”他生生敛起泣意,问起了一个令众人愕然的问题。此问似乎在心中潜藏了许久,此刻脱口而出,像是随口一问。   梁岗摇头,云娘答道:“听说年初襄王府被盗,襄王迁怒于门禁,殴人致死,遭皇上下书训斥,所以······京中虽有变故,但襄王肯定不便请旨入京。”   朱祁铭抬眼望向红着眼的徐恭、牛三、蒋乙三人,劝道:“本座此去将会不计一切后果,你们身为锦衣卫千户、百户,不必跟着趟浑水。”   徐恭断然道:“在下回京复命前,绝不会离殿下而去!”   牛三咬咬牙,“殿下不必多说,牛三早已脱队,自行回京肯定是凶多吉少。牛三的命就在殿下手上,但凭殿下吩咐!”   “但凭殿下吩咐!”蒋乙附和道。   朱祁铭转而望向云娘,不待他开口,云娘道:“已经历过生死大劫,死里逃生之后,云娘笃定了主意,此生的生死荣辱全压在殿下身上,不妨让血战再多几场!”   “回京!”朱祁铭翻身下榻,悲愤地发出了号令。   霓娘带来了马匹,还有云娘的二十余名死士。显然,对涿鹿山那边的数百人,她们已无权号令。   众人上了马,嘀嗒的蹄声一路飘向南门。   远远望去,南门在徐徐关闭,数十名剽悍的士兵堵在城门前,蓄势以待。为首一名百户挥手道:“站在!你一干人披坚执锐,形迹可疑,还不快快扔了兵器,下马接受盘查!”   朱祁铭瞪视那人良久,转对徐恭点点头。   “越府王子殿下在此,你们不可造次,速速开门放行!”   “大胆!”那百户喝道:“哪里来的小子,竟敢冒充皇室宗亲,给我拿下!”   朱祁铭目眦欲裂,“本座急于出城,无暇与你废话,再不识趣,信不信本座砍下你的狗头!”言毕拔剑在手。   “你想造反么!”那百户挺着一杆长枪率众扑上前来。   “嗷!”   蒋乙身形暴起,粗壮的身躯临空连连翻滚,电光火石之间,但闻那百户一声嚎叫,胸前早挨了一脚,飞出丈远,倒地吃痛难起。众士卒当即愣在了那里。   朱祁铭抬眼望向城墙之上,只见城楼门窗紧闭。“盛千户,本座知道你就在上面,你到底是想保护本座,还是想困住本座,待价而沽?若不放行,那便鱼死网破!要么本座杀开一条血路,要么本座死于镇边城,看你如何善后!”   良久之后,城楼上飘来一道声音:“放行!”   城门徐徐开启,朱祁铭一行人策马匆匆出了城门,身后一个声音追了过来,“出了镇边城,在下便无能为力了,殿下好自为之!”   朱祁铭咬咬牙,对盛千户其人,心中顿时少了分感激,多了道怨忿。   雨后的阳光并无半分的明媚,白惨惨照在荒野上,一眼望去,入目的尽是凄凉。   朱祁铭一路无语,只顾催马疾驰。半个时辰之后,众人出镇边城已有三十余里。   前方又是一段峡谷,朱祁铭下令舍了官道,操野径绕道南行。   一片泥泞的开阔地带呈现在眼前,树林里闪出百余人来,夹道排开,看情形对方似乎并无敌意。   朱祁铭等人勒住马,“你们是何人?”   一个四十岁上下,姿态儒雅的汉子从人丛中走了出来,躬身施礼,“殿下,小的是孙府门下,奉皇太后之命,特来寻找殿下。”   朱祁铭投去怀疑的目光,却不搭话。   “殿下,殿下!”   又一人闪出人丛,踩着一路的淤泥,东倒西歪地奔了过来。   朱祁铭举目望去,见到了一张不算陌生的面孔。直到此时,他才确认终于有重量级人物出面了,自己此去京城将会是一片坦途! 第九十二章 最后一里路   毛贵!咸熙宫内侍在此,这些人所谓奉皇太后之命的说辞就是万分可信的了,朱祁铭心中一宽,片刻后一道疑问闪过脑海。   就算是奉皇太后之命,他们为何能在此地侯自己侯个正着?   “道路泥泞,你别过来,站在那边说话。”   毛贵闻言,当即驻足,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殿下还记得小的!”旋即意识到越王新丧,脸上立马浮起戚色,“望殿下节哀,保重身子呀!”   朱祁铭被人提起伤心事,鼻子又一阵泛酸。   徐恭策马来到朱祁铭身边,低声道:“殿下,皇太后派来的人侯在此处,肯定是镇边城驻军操近路报的信。盛千户多半是在等候天子派军去接殿下,他好邀功,眼见留不住殿下,只好退而求其次,给孙府的人报信。看来,盛千户对各路人马的动向了如指掌。”   朱祁铭觉得徐恭言之有理,但他心中含悲,无心细察这里面的奥妙之处,就想冲皇太后派来的人道声谢。   突然,近两百条人影自林中闪出,看都不看朱祁铭一眼,就冷冷逼近孙府的人。   云娘策马来到朱祁铭身边,附耳道:“是福安宫派来的人。”   朱祁铭定睛望去,只见新来的人中,赫然就有那日黄昏时强闯歇芳园的七人!其余的人也有些面善,似在涿鹿山躲避贼人时见过,那时他们听霓娘号令。   那名使长矛的瘦者目光犀利地扫视众人,厉声道:“大胆贼子,光天化日之下,竟敢掳掠皇室宗亲!”   那名四十岁左右的雅士白眼一翻,“贼喊捉贼!公然装神弄鬼,定让你们现出原形!”   一名使大刀的壮汉暴喝一声,挥刀扑向雅士;这边一名肌肉男嚎叫一声,挺枪迎上前去,一时间,刀影翻飞,枪影幻花,瞧双方的狠劲,似有数世深仇!   忽见刀影、枪影齐敛,恶斗的二人各自踉跄后退,有那么一瞬间,空中溅起两朵诡异的血花。   顿时,呼啸声震耳欲聋,两班人马捉对厮杀,人人拼命,招招狠辣,惨烈的境况胜于战场,堪比斗兽场。   唉,明知对方的身份,却都是揣着明白装糊涂,犯得着如此血拼吗?朱祁铭立马意识到自己的前路并非坦途,而是有无尽的麻烦等着自己。   他哪里知道,他此刻尚未摆脱悲恸心境的困扰,故而漠视了宫廷的险恶。被礼仪与动听言辞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宫廷内斗,一旦落地,延伸到江湖,就必然要显露出其固有的特征,那就是残酷无情,命如草芥!   咸熙宫欲拿他救急,而福安宫则要拿他发动对咸熙宫的雷霆一击,他的身价已然暴涨。当有一天他明白自己此时此刻竟是双方都想全力争抢的筹码时,他一定会有另一番感悟。   此刻,他只知道自己要远离麻烦。大象打架,蚂蚁岂敢凑热闹!   “走!”   朱祁铭一声令下,就闻蹄声骤起。   “诶,诶,诶,殿下,殿下!”那边毛贵显然不愿留在这里,怕明早日出时,他会变成泥浆里的一句腐尸,但他双脚深陷于泥浆之中,动弹不得,直急得连连呼叫。   毛贵的身份太明显了,对他的求救不可置之不理,而正因为他的身份明显,所以带上他反而不会有任何的麻烦。于是,朱祁铭回首给牛三递了个眼色。   牛三策马来到毛贵身边,马不停蹄,只须伸出一只手,就将毛贵提到了马背上。   “呃,呃,呃,鞋,鞋!”   “老实点!要鞋还是要命!”   一行人沿着崎岖的山路缓行,远离了那个杀声四起的地方,迎来了一片草地,目光掠过草地,就能见到官道蜿蜒的远影。   突然,身后身侧响起数道熟悉的呼哨声,紧接着无数人影朝这边扑来,令人憎恶的冷眼,令人憎恶的黑衣,令人憎恶的鬼头刀,又在眼前四处晃动。朱祁铭心中的仇恨从未像此刻这般强烈过,体内热血上涌,右手伸向剑鞘,就想凭着初成的武功,迎上前去杀他个酣畅淋漓。   “殿下,万万不可!快上官道!”徐恭紧紧护在朱祁铭身侧,策马朝官道奔去。   梁岗、牛三、蒋乙、云娘、霓娘,还有云娘的二十余名死士迅速散开,各自接敌,以掩护朱祁铭逃离现场。但黑衣人如潮涌来,二十余人转眼就被人潮吞没。   那边不时响起毛贵的惊叫声:“呃,呃,呃,鬼头刀,鬼头刀!快回去,放下我!”   “住口!不想死就老实点!”   仍有无数黑衣人朝朱祁铭这边涌来,凭他现有的身手,再加上一个护着他而放不开手脚的徐恭,显而易见,冲出重围的希望十分渺茫。   朱祁铭一心想着回京,本不愿与贼人遭遇,这才在碰见险路时离了官道,不料贼人却像豺狼闻到了血腥味一般,如影随形地潜行过来,摆不脱,甩不掉。   经徐恭劝诫之后,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绝不能送死!不说胸怀远大抱负,就是最低限度的生存理由也充满了无比悲怆的味道,极具说服力,令他难以割舍。卫王无后,越府只有自己一颗独苗,从今往后,他要管两府的祭祀,他一死,两府绝祀!   手握剑柄,鼻子却在泛酸,眼泪开始泛滥。   可是,一把把明晃晃的鬼头刀闪动着刺目的杀气,惨白的阳光映着一张张无比冷酷的面孔,那上面绝无半分悲天悯人的意味!   突然,蹄声四起,大地开始颤抖,威武的骑士如旋风般卷来,一把把硕大的马槊映在阳光下,流动着耀眼的光彩。   越府幼军!唐戟!   不,他们多已成年,不再是幼军!   越府护卫是如何出得王府,出得京城的?这道疑问在朱祁铭脑海中一闪而过,顷刻间,他胸中有万丈豪情在澎湃激荡。   自己所有的狼狈与不堪都将被千余名威武的骑士化作灰尘!   唐戟遥见朱祁铭,微微一怔,眼睛一红,却无暇打声招呼,气沉丹田呼喝一声,号令   同伴杀向黑衣人。   马蹄扬起万点泥浆,马槊亮起千道寒光,风驰电掣的骑队过处,但见一个又一个的黑衣人被撞飞,像断线的风筝一般坠落,骨裂声响成一片。   “黑潮”退去,蹄声远去,朱祁铭舒了口气。一眼瞥见那边树下赫然停着一辆马车,车帘一晃,一个曼妙的身影款款而降。   红蓼!   朱祁铭与徐恭策马奔到车前。   “奴婢参见越王子殿下!”随即明眸扫向徐恭,“你总算救回殿下了。”   徐恭眉眼生情,却也不敢过分展露。而朱祁铭一见红蓼充满善意的目光,便心防尽除,这似乎是多年前就已形成的观感。   “不必多礼。”   “越府幼军曾受过殿下的操训,故而皇太后下了懿旨,命奴婢陪着越府幼军一路通关过卡。一个时辰前差点碰上皇上派往镇边城寻找殿下的京军,大家便伏在此处避让。不料京军方走远,却遇见殿下历险,这番避让来得正是时候,真是苍天有眼!”   皇上为何在此时派军寻找自己?皇太后为何在皇上派军之后仍调派人手救护自己?这些疑问里藏着玄机,但朱祁铭心不在此,他急于从红蓼口中打听皇祖母的近况。   红蓼倒是善解人意,不待朱祁铭发问便开了口:“想必殿下已听说过太皇太后的事。殿下放心,太皇太后的神智已恢复了清醒,再过数日便能大好。”   皇祖母好了?想起十叔王的那番叮嘱,面对摆在眼前的回京良机,朱祁铭心中有种说不出来的滋味。   “卫王、越王都已入葬,殿下回京后先在越府、卫府祭奠数日,数日后,想必太皇太后已然大好,殿下便能入宫见太皇太后了。望殿下谨记,入宫须由皇太后领着。”   想世间的至亲唯有皇祖母了,可自己见唯一的至亲竟要皇太后领路,朱祁铭不禁怅然。   他静静地望着红蓼,似要读懂她话里的深意。 第九十三章 重返清宁宫   清宁宫内,太皇太后颓然坐在椅上,目光呆滞。   两个月前,她的神智总算恢复了清醒,但醒来后却是无尽的哀伤。白发人送走了一对黑发的儿女,还捎带上了一个年仅二十三岁的庶子,哀戚毁尽了她仅有的一点精气神,颤颤巍巍的手脚,皱纹密布的脸颊,昭示着她已临近生命的尽头。   朱祁镇坐在一旁,将不苟言笑的小老头形象展露无遗。而静慈仙师、吴太妃不敢贸然入座,小心翼翼地陪侍在太皇太后身旁,不时打量太皇太后的面部表情。   失神与恍惚如此悠长,时光似乎已然凝固,陪护在太皇太后身边的三人深受影响,不禁屏气敛息,一举手一投足,无不万分的轻盈缓慢。   终于,太皇太后嘴角一动,一双浑浊的眼睛间或一抡,脸上随之有了些许的生气。   “太皇太后,您不闻世事已两载有余,多亏了吴妹妹,吴妹妹入清宁宫近侍不出三日,您就痊愈,如此巧合,不知是天意还是人意!”这番话,静慈仙师说过多次了,但太皇太后一直无感。静慈仙师却似乎有着无穷的耐心,总会在恰当的时候旧话重提,也不顾忌朱祁镇在场,或许,她习惯于拿朱祁镇当木头人。   太皇太后的眼皮分明动了一下,内心肯定有了感应!   吴太妃目光一亮,打破了方才的沉默,语气轻柔到极致,“太皇太后,臣妾只是略尽绵力而已,说到底,还是皇帝至纯至孝。”瞟一眼朱祁镇,语气不再流畅,“太皇太后不豫两载有余,此事虽然蹊跷,但总算过去了,臣妾用的那味药······”   太皇太后的目光落在吴太妃脸上,显得无比的冷漠,吴太妃赶紧闭上嘴巴。   黯淡的目光转到朱祁镇身上,那里面含义仍有分慈祥,但更多的是迷惘。   “你过来。”太皇太后拉住静慈仙师的手,第一次开口说话,竟是向着静慈仙师的!静慈仙师不禁动容。   “好好过日子,你自己若有事,不妨来清宁宫直说。”   好好过日子?自己有事就直说?   太皇太后的话让静慈仙师摸不着头脑,思量片刻,仍是似懂非懂。而吴太妃神色有异,悄悄转过头去。   这时,皇太后躬身而入,在太皇太后座前跪地行大礼,“臣妾拜见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沉着脸,久不吱声,但见浑浊的眼眸里泛起一丝精光,干瘪的嘴唇张了张,似要发作一般。   “太皇太后,臣妾有罪!臣妾违反后宫禁令,擅自调派人手寻找越王子祁铭的下落,皇天不负有心人,臣妾找到祁铭了!”   “祁铭?”   太皇太后颤颤巍巍就想起身,静慈仙师上前一把扶住她。   “祁铭何在!”   吴太妃面色一凛,而皇太后脸上一宽,回首递个眼色,门前内侍赶紧通传道:“传越王子觐见!”   再次踏上熟悉的汉白玉台阶,朱祁铭有种恍惚隔世的感觉。他不能带孝入宫,只得穿身素装觐见皇祖母。连日来,他在越府、卫府祭奠,哀戚与茶饭不思耗尽了他的体能,只为见到世上唯一的至亲,他才强打精神,不至于昏厥过去。   进了大门,一眼见到苍老憔悴的太皇太后,朱祁铭鼻子泛酸,手脚打颤,敛衽跪伏于地,“孙儿祁铭叩见皇祖母!”   太皇太后颤颤巍巍走到朱祁铭身前,抱住他失声痛哭。   祖孙二人泪腺早已干涸,此刻唯有相拥呜咽。经人左劝右劝,太皇太后才亲手扶起朱祁铭,黯然返身入座。   朱祁铭转而向朱祁镇、皇太后、静慈仙师、吴太妃逐一行大礼,众人自然要轻语宽慰一番。   太皇太后端详朱祁镇良久,这才转向朱祁铭,哽咽道:“天子年幼,都怪你皇祖母不中用,稀里糊涂过了数年,以至于让你受尽了凄苦,且不能让你为你父王送终,要怨就怨你皇祖母吧!往日的事就翻过去了,还提它作甚?你回来便好,回来便好!”   翻过去了?   朱祁铭心中隐隐作痛,他意识到在皇祖母这里找不到自己期待的答案,不禁静静地打量眼前一张张有些模糊的面孔,胸中的抱负也好,心头的哀戚也罢,统统収起!他知道,世上的百般人面终究要靠自己去一点一滴看透。   可是,自己的事可以暂缓,别人的事必须趁热打铁,趁众人的恻隐之心尚未淡去,趁这么多身份无比贵重的人聚在一起,该说的话还是要说!   朱祁铭再次跪伏于地,“皇祖母,并非孙儿命大,若非一帮人舍命相救,孙儿只怕早就先于孙儿的父王、母妃而去!”   太皇太后红着眼,嘴角在颤抖,“你说,你说。”   “孙儿的武师梁岗,还有锦衣卫千户徐恭,百户牛三、蒋乙,屡次出生入死,多次负伤,只因他们舍命相救,孙儿方活到如今。”   太皇太后扭头看向朱祁镇,复杂的眼色颇耐人寻味。   朱祁镇面无表情,但总算开了口:“越府护卫军指挥使已年老,可改作它任,由梁岗接任;牛三、蒋乙有功,应予以擢升,此事过后再议;徐恭嘛,有些麻烦,等哪天亲卫军主官职位出缺,再官复原职吧。”   朱祁铭顿首后又道:“皇祖母,孙儿逃难至保安州北边一个叫卢家村的地方,多亏一位叫卢二娘的民妇收留,她待孙儿极好,如同母亲待儿子一般,孙儿叫她方姨,但心中早视她为养母。”   太皇太后再次举目望向朱祁镇,后者却默然不语。   皇太后躬身道:“太皇太后,臣妾本不该妄议朝政,但事涉祁铭,臣妾只好斗胆妄言。宫中皇子、公主的乳母有封内夫人之制,此制适用于那个卢······二娘。”   “那便依照此制封她为一品诰命夫人,朕命女官再择封号。”朱祁镇道。   朱祁铭再次顿首,“皇祖母,卢家村那边有户富家,户主叫荀良,善举闻名遐迩,去年鞑贼入寇北境,荀家收留逃难孤儿百余人,还屡助孙儿,其操行不下于缙绅。”   朱祁镇这次倒是爽快,“朕授他个员外郎的虚衔,虽是虚衔,却让他有了士人身份,出行起居待遇优渥,自会与以往不同。”   太皇太后恢复了一些精神,脸上的表情不再茫然。“祁铭,你不必住在越府,就搬到清宁宫来,与皇祖母作伴,”瞟一眼朱祁镇,“若紫禁城里真有贼人,便让他将我祖孙二人一同收了去!”   如今不论是为眼前计,还是为长远计,都须托庇于清宁宫,与皇祖母作伴!朱祁铭点点头,感觉眼皮十分沉重,就想昏然入睡,突然脑海中浮现出云娘、霓娘的身影,他振作精神,用眼角余光打量吴太妃一眼,顿首道:“皇祖母,孙儿的救命恩人中,还有两个江湖女子,她们不受封赏,孙儿叩请皇祖母择日见她们一面!”   朱祁镇恍若未闻,皇太后与静慈仙师都是一脸茫然,而吴太妃则显得有些不自在。   “你快起来,有话便站着说!既是你的恩人,便是你皇祖母的恩人,皇祖母日日见她们都行!”   朱祁铭心中宽慰下来,顿觉上下眼皮开始打架,恍惚中,迷迷糊糊见两个宫女扶着自己朝寝宫走去,身后传来一道熟悉的女声。   “诶,祁铭,你怎么啦?”   “常德公主······”朱祁铭微张眼喃喃叫了一声,便昏然睡去。 第九十四章 立足   朱祁铭睁开双眼,透过东阁的窗棂,可见天高云淡,园中秋意正浓。   一入安乐窝,便想将倦意、悲情尽情释放,故而昏睡半日一夜,仍觉得身心俱疲,懒得动弹身子,就想合眼续睡。   一道明艳的身影在榻前一晃,朱祁铭缓缓打开眼帘,只见常德公主身着紫宝阶地锦襦裙,雍容华贵地立于榻前,一双明眸怔怔地望着自己。   三年不见,昔日的青涩女孩已长成了窈窕淑女,如今待字阁中,眼眸依旧明亮,只是少了分纯真,多了分情韵,偶尔流动的眼波令她顾盼生姿。   而她身上的衣着用料赫然是绮!大明贵族女子衣料有三种,即金绣、绮、纻丝。此刻,那身色泽明艳的锦绮衣着与她脸上的淡妆相搭配,衬托出一名待聘公主光彩照人的形象,端雅而又不失天然的风情。   朱祁铭被常德公主盯得心底发毛,就一屁股坐了起来,两名宫女赶紧上前伺候他穿衣。   常德公主摇摇头,“皇祖母,祁铭成了野孩子。”   野孩子?朱祁铭下得榻来,任由宫女替他紧衣束带,想常德公主的话言之有理,自己的装束、举止日益接近于庶人,接地气但不够高端,要重拾高大上的做派,是否须沉下心来,经受宫廷礼仪的长久熏陶?   待衣着齐整后,朱祁铭躬身施礼,中规中矩的身姿透着天然的高雅,从常德公主吃惊的眼神里,他明白了自己重回高端路线简直就是易如反掌!   那边太皇太后坐于椅上半天无动静。只需在东阁坐上片刻,默默看着朱祁铭酣睡,她的心灵就会得到无限的慰藉,孙儿的归来胜于良药,半日一夜之后,神志不清的后遗症似已消去大半。   恍惚中记起孙女方才说过一句不太顺耳的话,便悠然回过神来,佯嗔道:“你才是野孩子!”   常德公主红唇微噘,“本来就是嘛,方才他······”碰见太皇太后含嗔的目光,便生生闭了嘴。   朱祁铭去盥洗室梳洗完毕,回来后紧挨着太皇太后侍立。   “此时早膳已过,午膳未到时辰,你空着肚子,不可吃油腻的膳食,先吃粥,别饿坏了。”太皇太后吩咐道。   太皇太后显然不愿离去,在孙儿用膳时也想陪着他,于是三人移步至膳房,朱祁铭行礼后随宫女走到膳案那边入座,太皇太后坐在丈远的地方,常德公主侍立在太皇太后身旁。   心中的哀戚暂时淡去,加上一顿酣睡,朱祁铭顿觉腹中饥饿感十分强烈,便不管两双眼睛正看着自己,只顾埋头用膳。   “皇祖母,祁铭住在清宁宫,大家不可过于生分,平辈人之间不妨以兄弟姊妹相称。”朱祁铭刚结束了两府祭奠,旁人不宜贸然提及他的伤心事,也不宜为转移注意力而乐得过分,常德公主选在恰当的时候说了恰当的话,这令太皇太后眼眸一亮。   “上下辈之间还是要守分寸的,至于你们之间嘛,家常时以兄弟姐妹相称倒也无妨,只是还须情出自愿,若别人不情愿,祁铭可不敢乱叫。”太皇太后显然是站在朱祁铭的立场上说话。   常德公主笑道:“祁铭,你得叫我皇长姊!”   朱祁铭还在犯楞,太皇太后先开了腔:“皇长姊?那把顺德摆在何位置?”   “她不算,嫁出去的公主不作数!”   “你真霸道!照你这么说,你明年也要出嫁,到时候祁铭对你的称呼就不作数啦?”太皇太后嘴上在数落常德公主,脸上却浮起了笑色。   朱祁铭心中有股暖意,但想想自己一个王子,与平辈的皇室成员以兄弟姊妹相称,怎么都觉得别扭,何况在礼制严苛的紫禁城,这样的称呼肯定不会被朝中重臣认同,所以,他只当常德公主的一番话仅是戏言,不能当真。   太皇太后沉吟良久,叹口气,幽然道:“你落难数年,如今既然回来了,就不可荒废学业。南苑那边有处费殿,着人收拾收拾还派得上用场,再过几日,你便在那里进学,仍由吕希教导,嗯,听说吕希有个女儿,生得甚是聪明伶俐,皇祖母已跟吕希说定了,就让他的女儿做你的伴读。”   吕夕谣?朱祁铭心中一动,那个记忆里十分清晰的女孩形象再次浮现于脑海之中,数年之后,那副图像并未蒙尘,亦不曾淡去。   转念一想,皇祖母此时提起吕夕谣,肯定是因为父王生前曾在清宁宫里说过伴读一事······父王!朱祁铭心中又是一阵哀恸。   “宫中每旬都有一场经筵,皇帝总让祁钰侍筵,你日后能否参与经筵,就看你自己了,如今皇祖母只想做个祖母,不便说什么。皇帝朝务繁冗,想与他说上话并非易事,你长住清宁宫,应从速领会君臣相处之道。”   朱祁铭心中一震。长久以来潜藏于心底的那道困惑十分清晰地呈现出来,让他感受到了面对人生抉择时的沉重压力。   要想做成任何事,就得先在紫禁城站稳脚跟,而要站稳脚跟,先得过皇上这一关!   想想那个不形喜怒,不动声色的早熟皇上,自己该如何与他相处呢?这是一个不容回避的重大考验!   这时,一名宫女入内禀道:“太皇太后,您今早传召吕大人的女儿入宫,她此刻正在门外侯见。”   “祁铭,你慢着用膳,皇祖母去见见那个女娃。”太皇太后吩咐一声,在宫女的搀扶下出了东阁。   常德公主来到膳案边入座,端着一副大人的模样,“三弟啊,你不久便要袭爵,成为亲王,堂堂亲王找个女孩做陪读,传出去恐沦为世间笑柄!”   三弟?朱祁铭吃了一惊,想皇祖母方才与常德公主闲话称呼时,似乎并非随口一说,而是用心良苦!莫非皇祖母以为她春秋已高,怕千秋之后撇下自己这么一个孤儿无人照料,故而乐见常德公主他们与自己以兄弟姊妹相称?   真到了皇祖母撒手人寰的那一天,若紫禁城里的这帮人不拿自己当家人看,自己该如何自处!   鼻子又在泛酸,朱祁铭敛住泣意,匆匆罢了膳,起身朝常德公主施礼,随即快步离去,身后传来常德公主的嘀咕声。   “诶,祁铭,你能不能不要总这么礼来礼去的?晃得我头晕!”   进了正殿,见吕夕谣正在行礼准备告辞,朱祁铭意识到自己迟来了一步,就想上前打声招呼,瞟一眼太皇太后,最终还是収起了心中的那份冲动。   吕夕谣瞧见朱祁铭,微怔片刻,随即躬身施礼,嘴上却无任何言语。   眼前的吕夕谣与留在朱祁铭记忆中的那个女孩一比,似乎起了很大的变化。睫毛很长,却不再扑闪;一身衣着淡雅而又合体,表明她即将跨入半大女孩的行列;脸上分明有分矜持,虽无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高冷,却也足以提醒身前的男孩与她保持距离。   吕夕谣走了,朱祁铭陪太皇太后入后殿歇息,在太皇太后昏然欲睡时,他溜出清宁宫,在宫道上徘徊,心中满是难言的滋味。   一个小孩子哪有什么情思?可是,吕夕谣是他在世上真正接触到的第一个女孩,初见初识,便共同经历过了惊魂时刻,那道记忆镌刻于脑海,岂能被轻易抹去!   不过,他父母双亡,悲情隐隐抑制着少年的好奇心,于是,踌躇良久,便想返回清宁宫。   突然,朱祁镇与朱祁钰相伴而来,二人的身后跟着一大群内侍、宫女。朱祁铭的思绪立马回归现实,赶紧躬身立于道旁。   “祁铭参见皇上!”   见礼时,朱祁铭脸色显得十分的庄重,姿态无比严整,但换来的只是朱祁镇的淡淡一瞥。   “平身。”   朱祁镇径直朝另一边走去,朱祁钰含笑驻足冲朱祁铭点点头,随即屁颠屁颠地追至朱祁镇身后。   朱祁镇不时回首与朱祁钰言语,脸上的表情相当的丰富,根本就不像昨日那个早熟的皇上。   望着眼前的一幕,朱祁铭定神凝思,在转身踏上台阶的那一刻,他淡然撇撇嘴,似乎悟到了什么。 第九十五章 距离   入宫十日,朱祁铭渐从疲惫与哀戚的心境中摆脱出来。   今日就要进学了,但从皇上那边传来的消息令人不安。梁岗倒是顺利接任了越府护卫军指挥使一职,而牛三、蒋乙的擢升,方姨的册封,荀良的授衔却被搁置了下来,说是朝中大臣对此起了争议。   因争议而枉顾天子的一言九鼎,这样的托词显然不能令人信服。若是任命擢升文官,朝中重臣的异议自然是非同小可。大明文官的任用遵循的是“廷推”制度,由大臣们协商后推出数名人选,皇上从中圈定一人任职。如皇上对大臣们举荐的人选都不满意,也可都不用,这时大臣们或重新推举新的人选,或与皇上僵持。在这样的制度安排下,皇上有“一票否决权”,但无“一票通过权”,君权受到极大的抑制。皇上对自己看中的人也不是不能直接任命,他可动用所谓“中旨”的权力,直接任命文官,不过这样做的后果很严重,因为被皇上直接任命的官员根本就不敢接旨,接旨的话此官就会成为万人厌恶的臭狗屎,不出三日就得辞官!   从这重意义上讲,明代的文官任用制度是相当民主的,姑且不论利益集团小范围内的民主是否有利于治国理政,单凭这种臣权制约君权的进步意义,就不能把明代与清代混在一起,说什么“君主集权制的加强”之类的屁话,因此,现代历史教科书上对明代历史的表述是很值得商榷的,明代充其量只能说它强化了“中央集权制”。   闲话少叙,回到令朱祁铭纠结的事情上来。牛三、蒋乙是军职,对军职的黜陟,皇上还是具有绝对权威的;而给方姨诰命一事涉及内宫制度,要有异议也是言官的事,还轮不到朝中大臣多嘴。所以,皇上亲口允诺的事中途被搁置下来,唯一合理的解释就是皇上自己的心思出现了微妙的变化。   对此,太皇太后虽有些不乐,但她显然是想给皇帝提供一片日益自由的天空,故而对皇帝的心思不愿置评,更不愿出面干预,只是一个劲地叮嘱朱祁铭:“不必多说,也不必多想,好好进学,把耽误的学业赶紧补回来,等哪天你才学出众了,皇祖母再考你。”   朱祁铭明白,太皇太后口中的“再考你”,仍是在延续以往的故事,其意义非同小可,那是一条助他跻身庙堂之上的终南捷径!只是太皇太后还是小看了她的孙儿,这些年朱祁铭并未闲着,他已经凭借他过人的天赋与勤勉,做了充足的准备,不过,做足功课的朱祁铭还不到张扬的时候,如今,一切都要从零开始,而后渐入佳境,慢慢迎来精彩纷呈的辉煌时刻。   一旁的常德公主当然不会浪费充大人的机会,跟着太皇太后扮起了语重心长,“祁铭啊,紫禁城是个礼仪周全的地方,你可一定要谨言慎行,千万别行差踏错!”   谨言慎行?朱祁铭不敢苟同,在装深沉的小皇帝面前,一个年龄更小的王子跟着装深沉,那只会自讨没趣!一心等着亲政的皇上说不定早受够了各种羁绊,他的深沉就是对那些羁绊的无声抗拒!   朱祁铭尽管心中不服,但还是冲常德公主点点头,常德公主见状非常的受用,“真乖!走,祁铭,我送你去南苑。”   “那可不行!”太皇太后阻止道:“南苑那边有外臣出入,你哪能抛头露面?祁铭,你随内侍去南苑。”   ······   那处废弃的宫殿叫庆元殿,早年间是供天子临朝前歇息的偏殿,后因华盖殿、谨身殿经常闲置着,其规模又远胜于庆元殿,历朝天子偏爱大殿的恢弘气派,习惯于在华盖殿或谨身殿歇息,久而久之就把庆元殿这样的小殿给淡忘了。   置身其间,朱祁铭暗自将庆元殿与越府学堂做了一番比较。若论规模,则庆元殿还比不上王府学堂;若论建筑规制与室内陈设,则越府学堂远在庆元殿之下。   何止越府学堂,即便是越府三殿也难望庆元殿项背!毕竟是天家宫殿,龙御之地,那分气派远非天下殿宇可比。   正殿自然不会对一个王子随意开放,故而进学的地方就选在了后殿,空间不大,但窗明几净,且与其它殿宇距离较远,隔窗可望南花苑,倒是个不错的进学之处。   吕希快步走了进来,脸上关切的表情令朱祁铭动容。   “礼部员外郎吕希参见越王子殿下。”   “学生祁铭见过先生。”   吕希虽是严师,却极富人情味,与朱祁铭寒暄一番,闭口不提朱祁铭被掳及他父母双亡的事,以免触及他的伤心处。   吕夕谣姗姗来迟。她梳着堕马髻,身穿淡黄襦裙,洁净的脸上似泛着一层白光,闪亮的眸子里有分淡然,鲜有灵动的时候。   吕夕谣步履轻盈,在离朱祁铭约丈远的地方驻足,躬身施礼,嘴上依然无语。   旧有的记忆又被翻起。隔着珠帘的流苏,映着烛火,在香雾缭绕的彩楼,长长的睫毛如蝴蝶的翅膀在扑闪,这道影像曾于梦中无数次回放,离他极近,俨然就长在心头,凝神即见,呼之即出。   可是,现实的景象如此模糊,令他茫然,很想上前叫声妹妹,她已转身而去,在另一张书案边落座,如丈量过一般,离他的书案恰好又是丈远的距离。   吕希的目光扫了过来,朱祁铭装模作样地落下身来,正襟危坐。   此次进学自然是重读四书五经,发微阐幽,与往日的蒙学大不相同。朱祁铭五心不定,恍惚间只觉得吕希摇头晃脑,舌绽莲花,脱口道出的优美言词无需整理,自能成文。   朱祁铭注意力不集中,并非完全源于旧有记忆的干扰,说到底,历经磨难后,他对搬着四书五经发微阐幽已有排斥心理。如此精妙的阐释可供欣赏,可供品味,一旦拿它临事,却百无一用。   好不容易定下心来,听出吕希讲的是《论语》,就见一名内侍匆匆入内,叫上吕希出得殿去。   朱祁铭扭头看向吕夕谣,见她端坐不动,一副“娴静时如娇花照水”的样子。   突然,吕夕谣微微侧过头来,“你······近来还好吗?”   是跟我说话吗?   天啦,你终于开了金口!   “好,好,好,一切都好!”朱祁铭莫名地激动起来,起身就想走到吕夕谣那边去。   “别过来!家父教导极严,如今都大了,男女有别。”   这才多大点年纪呀!朱祁铭顿感无语,想吕先生确为严师,如举止失当,传到先生耳中终是不好,就略感失望地一屁股坐了下来。   那边吕夕谣默然许久,又开了腔:“既然是陪读,是否该‘殿下、殿下’的叫来叫去?”   你不想叫“殿下”就明说,何必绕着弯子套本座的话?朱祁铭心里犯着嘀咕,嘴上却道:“不必拘礼,我二人以你、我相称即可。”   那边吕夕谣半天无动静,既不点头摇头,又不吱声,这让朱祁铭大感诧异,竟怀疑自己方才的措辞或许失当。   这时,吕希进来了,身后跟着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那人一脸的不高兴。   老者径直走到朱祁铭座前,“翰林院侍讲学士黄英参见越王子殿下,在下奉命前来督学。”   侍讲学士?入阁了么?   朱祁铭吃了一惊,想头甲进士何人不盼点翰林,而此人不单进了翰林院,还是一名侍讲学士!此时亲来督学,肯定是奉了圣旨或太皇太后之命的,当即起身无比谦恭地道:“小辈方进学,还望先生不吝赐教。”   “殿下客气。”黄英转向吕希,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方才老朽在门外听了许久,实在是忍无可忍!解文释义须有问对,殿下疏于学业,无问对何以进学!”刚转过身来,似未解气,又猛然转过身去,“宫中每旬皆有经筵,经筵上从不缺问对,你照着教学即可,何必自以为是!”   那边吕希情有不堪,微微躬身,似在赔不是。   这边朱祁铭坐不住了。同为从五品官员,岂能以势压人?何况当着学生的面折辱其先生,是可忍孰不可忍! 第九十六章 异端邪说   朱祁铭起身拱手道:“请黄先生赐教!”   黄英是老者,说不定还是帝师,故而朱祁铭对他要礼数周全,可是,在朱祁铭恭敬的外表下,分明藏着一颗离经叛道、一争短长的心!   “方才吕大人的解文尚可,请殿下品文释义。”黄英抚须沉吟片刻,抑扬顿挫地念出了《论语》的一段原文:“陈司败问:‘昭公知礼乎?’孔子曰:‘知礼。’孔子退,揖巫马期而进之曰:‘吾闻君子不党,君子亦党乎?君取于吴,为同姓,谓之吴孟子。君而知礼,孰不知礼?’巫马期以告。子曰:‘丘也幸,苟有过,人必知之。’”   陈司败问:“鲁昭公懂得礼吗?”孔子说:“懂得礼。”孔子出来后,陈司败向孔子的弟子巫马期作了个揖,请他走近自己,对他说:“我听说,君子是不偏不袒的,难道君子还包庇别人吗?鲁君在吴国娶了一个女子为夫人,与鲁君同姓,称她为吴孟子,这是明显违背礼制的。如果鲁君算是知礼,还有谁不知礼?”巫马期把陈司败的话告诉了孔子。孔子说:“我真是幸运,如果有过,人家一定会知道。”   这里,鲁昭公娶同姓女子是明显违背礼制的,但孔子要秉持宗法制度下的最高准则,即“为尊者讳”,这就与“君子不党”(即君子不偏袒任何人)相矛盾,放到哲学层面上讲,就是“二元悖论”,“为尊者讳”与“君子不党”无法相容,从而造成了孔子的尴尬。   阐释这段原文对初学者而言,极易掉入陷阱,若不熟悉历代大儒特别是朱熹替孔子回护的释注,难免会犯迷糊,很显然,黄英刻意挑出此段文字让朱祁铭释义,就是想让朱祁铭露怯,并乘机踩吕希一脚。   预设的意思是:哼,教导无方,王子的西席不过尔尔,与帝师一比,差距何止十万八千里!   此刻,朱祁铭想要做番有模有样的释义并非难事,虽远不及吕先生的言词那般精妙,但也交代得过去。可是,他笃定了主意,就是要往笼子里钻!   “学生不解。”朱祁铭摇头道。   黄英闻言脸色一宽,无比得意地望向吕希,“看看,看看!越王子在宫中进学也是大事,故而今日皇上命老朽前来看个究竟,不过是做做样子罢了,不料竟是这般情景!唉,坊间有传言说你吕大人的学问胜于翰林学士,老朽本来是有几分信服的,可如今······”黄英不再言语,只是连连摇头。   原来如此!   见别人的名头盖过了自己,就心生嫉意,哼,文人相轻,自古如此!   朱祁铭不禁为一名堂堂学士心胸竟如此狭隘而感到愕然。想即便本座不堪,念初次进学,也怪不到吕先生头上,可这个侍讲学士摆明了就是要与吕先生过不去!   吕夕谣的头终于扭动了,眼波投向朱祁铭,那里面分明含着怒其不争的意味。   吕希非常诚恳地道:“坊间传言不足为信,吕某的学问岂能与黄学士相提并论!”   十余名低品秩的青壮官员涌了进来,显然是来瞧热闹的,见过吕希的难堪和黄英的得意之后,冲朱祁铭淡然行罢礼,就聚到黄英身边,说着听上去不显肉麻的乖巧话,逗得黄英笑声连连。   “黄学士,学生不解,孔子为何要说‘懂礼’二字?”朱祁铭静静望着黄英,神色显得十分淡定。   这都不懂!黄英以为朱祁铭是在虚心求教,便抚须道:“为尊者讳乃千古至理,孔子掩君恶,事后又闻过则喜,守住了‘君子不党’这一至理,二者兼顾,孔子不愧为圣人啊!”言毕扭头看向吕希,面带不屑。   二者兼顾?未必如此吧!朱祁铭云淡风轻地抛出了另一道疑问:“那么,孔子说出‘懂礼’二字之后,是掩住了君恶,还是彰显了君恶!”   现场所有人包括吕夕谣在内,都是齐齐一震。   历代大儒只看过程而不看结果,从未考究孔子说出“懂礼”二字之后会有什么后果,所以,现场的人一时之间难免会犯楞,等想清楚之后,便无人敢开口相应了!   天下人都知道鲁昭公娶了同姓女子,天下人都知道娶同姓女子是违礼的,故而孔子说“懂礼”不仅丝毫掩盖不了君恶,反而因闻名天下的孔子竟说鲁君懂礼而使天下人感到好奇,进而把鲁君的违礼之举传得更广更久,这就是典型的欲盖弥彰!   黄英脸色微红,眼中有分尴尬。   朱祁铭还不满足,他想把事情闹大!“孔子说‘懂礼’二字时,显然将‘君子不党’撇在了一边,只想‘为尊者讳’,可结果或许会与预期相反,一语而至两者皆失,孔子为何如此?学生不解!”   那边黄英瞪着双眼,只剩下虚张声势了,“孔子乃千古帝师,请殿下慎言!”   “不,学生只是不解罢了。常言道:非礼勿言。陈司败明知鲁昭公是孔子的先君,还以鲁昭公是否懂礼相问,这是无礼之举,孔子拂袖而去可,出于礼貌虚于应付亦可,如此便能既为尊者讳,又守住君子不党的至理,可是,孔子为何偏偏直截了当地说出‘懂礼’二字呢?”   朱祁铭说得起兴,突然瞥见吕希在向自己递眼色,立马意识到自己恐怕会落下不敬圣人的口实,当即做了一个滴水不漏的收尾:“圣人的言行高深莫测,岂是我等凡夫俗子所能顿悟的?还请黄学士赐教。”   黄英愣在那里,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迟疑良久,沉着脸拂袖而去。   “事闹大了,朝堂上肯定会掀起一场风暴!”   “是啊,此事恐怕要惊动皇上!”   十余名青壮官员嘀咕一番,冲朱祁铭哈哈腰,转向吕希躬躬身,满脸兴奋地离去,个个露出一副看戏不怕台高的样子。   吕希面色严峻,“黄学士是冲吕某来的,殿下何必出头?殿下方才的言辞恐怕会被斥为异端邪说,这可如何是好!”   “父亲毋忧。”吕夕谣起身淡淡看了朱祁铭一眼,“他敢如此做,想必心中已有定数。”   嘿,还是妹妹懂我!可是,你就不能像你父亲那样替我担惊受怕么?   朱祁铭略感失望,朝吕希躬身道:“先生毋忧,学生今日之举与先生无关。”   这不是废话吗?我是担心我自己吗?那边吕希不住地摇头叹息。   发生在庆元殿里的事很快就传到了清宁宫,朱祁铭回来后,见太皇太后坐在那里,面带忧色,而常德公主在一旁焦躁不安地来回走动。   “祁铭,进学首日你便闯祸,真有你的!”常德公主一把拽住朱祁铭的手臂,将他拉到太皇太后座前,“还不快向皇祖母认错!”   想皇祖母身子刚刚复原,就要替自己担心,朱祁铭心中不忍,“皇祖母,孙儿散漫无状,劳皇祖母操心,孙儿知罪!请皇祖母万毋以孙儿为念,保重身子!”   太皇太后显是要宽慰朱祁铭,故而面色一缓,“你失学多年,而今初次进学,难免会出纰漏。皇祖母也只是初通儒学,不便置评谁是谁非,罢了,事已至此,多思无益,你也不用担惊受怕。”   话是这样说,清宁宫里却被略显压抑的气氛久久笼罩着。常德公主不肯离去,陪在太皇太后身边,静待皇上那边传来的消息。   午后朱祁铭不必去进学,就在东阁内埋头读史,晚膳前,他被常德公主交到了正殿中。   金英来了!   朱祁铭对金英素有好感,且总觉得金英是自己的福星,好消息或许会随他而来。   可是从金英的面色上看不出任何的迹象,朱祁铭不禁有些惴惴。   “早上庆元殿里的事传到了皇上耳中,皇上说:越王子疏于学业,言行荒诞。”金英徐徐道。   朱祁铭心一沉。那边太皇太后微微皱眉,常德公主则急得直跺脚。   “皇上说,下次经筵命越王子随侍。”   朱祁铭心中一震,抬眼望去,就见皇祖母目含深意地徐徐点头,而常德公主目瞪口呆地愣在了那里。 第九十七章 圣意   经请示太皇太后,朱祁铭获准离开紫禁城,着一袭素装回到越府,神色无比肃穆地步入祠堂,敬过香后,在父母的牌位前久跪不起。   父王、母妃的音容笑貌浮现在眼前,如此清晰,似于昨日乍别。   意外分离三载有余,一朝归来,两代人却已阴阳两隔。如今他渐渐长大,略知孝道,可是,子欲奉,而亲不在!   伤悲如刀,在心头翻搅,他咬牙忍住,不让泪水零落。   越府长史欧阳仝穆然入内,上过香后,陪跪在朱祁铭身侧。   “当初的流言虽令朝中震惧,但越王、卫王两位堂堂亲王,终日幽闭于府中寸步不出,一年有余,这里面有太多的疑问!可是······唉,太皇太后不豫,天子尚幼,或许乱象皆由此而生吧。”美髯公字斟句酌,显然是在思虑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   天子尚幼?不错,这是对以往京中乱象最合理的归因溯源!朱祁铭也只能认同欧阳仝的说辞了。   “不过,朝中‘三杨’久负盛名,杨士奇,世称‘西杨’,兵部尚书,少师,华盖殿大学生;杨荣,世称‘东杨’,工部尚书,少师,谨身殿大学生;杨溥,世称‘南杨’,礼部尚书,太子少保,武英殿大学士,有三位大学士辅政,京中何以混乱至此?”   “三杨”?他们到底扮演了怎样的角色?这道疑问在朱祁铭脑中蓦然呈现,似隔着重重巨幕,透着无比神秘的气息。   当有一天将要面对这三大风云人物时,迎接他的不知是和风细雨,还是风暴雷电!   “咚咚咚!”一个接一个的响头磕在地上,朱祁铭的额头现出一块白痕,继而化成紫印。   起身肃立,目光不忍离开父母的牌位。“父王、母妃合葬于白水峪,欧阳长史,我想去祭陵。”   欧阳仝缓缓起身,“不可,祭陵须合时合制,殿下不可擅动。”   鼻子又在泛酸,在眼中泪光浮现前,转身出了祠堂。   进端礼门,沿甬道北行,梁岗、唐戟匆匆赶来见礼。   梁岗将朱祁铭请到一旁悄声禀道:“徐恭来过两次,说要见殿下,他想查探紫禁城里的线索和越府、卫府所遭遇的蹊跷事。”   “叫他耐心等着,如今远不到翻旧账的时候。”朱祁铭淡然道,随即冲梁岗、唐戟颌首,转身进了游廊。   黄安领着一帮内侍迎上前来,簇拥着朱祁铭北行。   “想必殿下过些时日就会袭爵,随之而来的就是赴藩,不如将府中的老弱汰去,他们经不住长途跋涉。”黄安禀道。   赴藩!   朱祁铭心中一惊,凝思之下,终于恍然大悟,自己袭位、牛三与方姨他们或擢升或受封的事被搁置下来,皆因皇上为自己是否赴藩、何时赴藩而举棋不定!   一个袭位的亲王哪还有什么理由久居京中?运气好的话,或许会到富庶的江南,那个叫衢州府的地方就藩;若自己有何差池,指不定会被打发到苦寒之地做个塞外藩王。   可是,朱祁铭不想赴藩,至少是数年内不能赴藩。大事未了,岂能一走了之!   这个时候,圣意是何等重要!好在自己走对了一步棋,眼见圣眷正向自己招手。   再说,不是还有福安宫吗?福安宫岂会坐视自己成为郕王的开路先锋!   沉思间进了长春宫,在母妃的寝宫里默默浏览。一帘一幔,一台一案,触目处无不令人心碎。   阖宫丫鬟过来见礼,掌事宫女红着眼道:“上次祭奠时,殿下伤心过度,奴婢不忍细禀。”一声呜咽,珠泪零落,“殿下,娘娘想殿下想得好苦!三年多来,娘娘亲手为殿下缝衣,一百多套衣裳啊,娘娘手上不知扎了多少个针眼!自殉前,娘娘哪舍得撇下殿下?反复喊着殿下的名字,眼泪哭干了,嗓子叫哑了,娘娘心中该有多么的不舍呀!呜······”   朱祁铭浑身震颤,转身朝外飞跑,眼中早已泪奔。   泪眼朦胧地奔至习武场,伏在草丛里,把刚刚鼓起的泪腺再次掏空。   许久许久之后,他终于站起身来,迎着一路飘零的黄叶,向游廊那边走去,眼睛微肿,脸上却透着坚毅。   一名年少孤儿,肩上压着比山还要沉重的担子,坚毅才是常态,而脆弱则是不堪承受的过度奢侈!   终究是要回紫禁城的,在前朝与后宫那个风云际会的地方,会有百般人面等着他,是神是人也好,是魔是鬼也罢,总要与之周旋,总会卷起狂澜。他别无选择,要么被庙堂上的狂澜刮到天涯海角,要么用神力将京华风云搅个天翻地覆!   朱祁铭出了越府,转赴卫府祭奠一番,而后经午门返回紫禁城。   一路上禁卫都没有为难他。如今天子尚未大婚,宫中并无年轻妃嫔,所以朱祁铭与郕王朱祁钰还能在此自由走动,只是,这样出入无禁的日子所剩不多了。   “殿下,殿下!”   刚到乾清门附近,毛贵、王青气喘吁吁地奔了过来,一左一右对着朱祁铭施礼。   “小的真是有幸,能在这里遇见殿下!殿下昨日一番高论传遍了内侍监,数百人聚在一处议论了大半夜。”   “嗯,大家都站在殿下这边。”   儒学关内侍臣何事?想成祖开设内学堂为内侍扫盲,一扫竟扫出一大批知识型的宦官来,这些学者型宦官还赶在这个时候掺乎进来凑热闹,朱祁铭不禁苦笑。   “祁铭,事闹大了!”   郕王朱祁钰匆匆跑来,一脸兴奋之色。“黄学士回去后气不过,准备叫上几人找吕希和你辩论,可此事一传开,翰林院率先炸了锅,六部、都察院、大理寺、通政司等衙署众官无心打理政务,聚在各处吵翻了天,最后······最后无人愿意出头再提此事。嘿嘿嘿,祁铭,你可让黄学士颜面大损!”   瞧郕王身上的那股兴奋劲,那该对黄学士有多大的恨意呀!想他在宫中日日苦读,肯定被黄学士满肚子的墨水灌得够呛。   “咳!”   朱祁镇缓缓走来,毛贵、王青赶紧避到远处。   朱祁镇依旧是面无表情,但总算极认真地看了朱祁铭几眼。   十三岁的天子已进入了叛逆期,早厌烦了经年不辍的经筵与讲学。他并非厌恶儒学本身,也非不敬圣人,他只是受够了那些饱学之士的喋喋不休!   那些人喝完花酒,娶完小妾之后,转过身来就一本正经地给他布道,教他做个厚德载物的仁君,无非是想赶在他成年亲政之前,给他套上思想枷锁,让他日后成为从谏如流的点头皇帝。   他讨厌受人羁绊!   朱祁铭代他完成了他不便也没有能力完成的抗拒——给饱学之士以难堪,这令他心中畅然。   这个祁铭,有点意思!   朱祁镇跟着一帮大臣学会了如何端出深不可测的天子仪态,学成之后,他却看不惯大臣们脸上不显山不露水的表情。他以为,世上只有天子不可被人窥透,其他所有的人都必须能被天子看透!   这个祁铭,毕竟年少,率性而为,似乎可被看透!   朱祁镇忌惮宫中的太皇太后,还有他的嫡母、庶母给他施加压力,而这些日子里朱祁铭显然没有怂恿太皇太后给他这个天子施压。   这个祁铭,还算识趣!   不过,距离不是那么容易就能被拉近的。沉吟良久,朱祁镇淡淡道:“听闻吕希才学出众,日后宫中的经筵不妨让他前来讲学。”   不还是个严师吗?一旁的朱祁钰直挠头。   朱祁铭傻傻一笑,心中却在仔细揣摩朱祁镇话里的含义。 第九十八章 初闻政务   “手心空,使剑活;足心空,行步捷;顶心空,心眼一。”   朱祁铭闭目凝神,反复念着《心空歌》,以清除杂念,万念归一,为习剑预热。   《心空歌》是许多门派的剑术要诀之一,其中以武当居首。九华派与武当派颇有渊源,故而九华剑客深谙《心空歌》之要。   见朱祁铭几近入定,梁岗就把目光从他身上移开,投在草地那边的宫墙上。此地位于南苑南端,与奉天殿东西向平行,已远离宫禁重地。   因梁岗这个武师进不了宫禁重地,且朱祁铭也不可携剑入宫,所以师徒二人只能在此教习剑法。   可惜这里过于局狭,并非习武的好地方。梁岗打量着眼前的方寸之地,越看越觉得不顺眼,最后摇摇头,重新把目光移向朱祁铭。   “手心空,使剑活;足心空,行步捷;顶心空,心眼一!”   朱祁铭猛地睁开眼,手执短剑侧向飘旋开去。   “停!”梁岗摇头道:“剑术讲究眼神、手法、身法、步法四者合一,剑术身法自成一体,以腰为轴,伸缩开合,闪展俯仰,拧转翻挫,冲撞挤靠,这十六种身法贯穿于十三式剑法中。而九华三幻是徒手身法,二者毫不相干,请殿下依定式练剑。”   朱祁铭诧异地扭头看了梁岗一眼,“当初在镇边城,我将九华剑法与九华三幻融合在一起对付牛三。蒋乙,极为有效,师傅是知道的。”   梁岗再次摇头,“这事怪我。那时牛、蒋二人十分张狂,所以我对你取巧的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是想看看他们如何出丑。可是取巧难成大器,如今殿下须回归正途,从基本功入手,循序渐进,等他日剑术大成之后,再琢磨如何与九华三幻融合不迟。”   想梁师傅言之有理,朱祁铭舍了九华三幻,凝神敛气,一招专诸刺僚使将开来,倒也不失流畅,似乎未受变换身法的明显影响。   “停!”   又怎么啦?朱祁铭顿住身形,一脸诧异地看向梁岗。   梁岗有些尴尬,迟疑良久才开口:“还是怪我。当初由着殿下将招式化繁为简,只为速见成效。不过,练剑先得练气,内力不足,剑术再高也难有大的成就,而九华剑法的一招一式皆可助习剑者练气,所以,殿下须依照原有套路习剑。”   你的意思是本座须从头练起?这不是误人子弟么!朱祁铭顿时觉得一年的汗水白流了,想要嘟囔几句,又怕对师傅不敬,便撇着嘴愣在了那里。   梁岗似乎窥破了朱祁铭的心思,连忙安慰道:“殿下不用懊恼,那一年的功夫并未白费。殿下远比为师聪明,为师幼时习剑只知蛮练,临阵时不懂变通,所以吃亏不少,平时流汗,战时还要流血,一身的武学成就是靠血汗一点一滴积攒下来的。殿下不同,习剑前先知变通,平时照实练习,对战时临机应变,如此一来,练与战自可两宜,遇敌胜算大增,会少吃许多苦头,日后的武学成就当在为师之上!”   这番安慰来得正是时候,朱祁铭当即释怀,摒弃一切杂念,再诵一遍《心空歌》,然后依照专诸刺僚的固定套路练习起来。过了一炷香的功夫,他渐入佳境。   即便此地远离宫禁重地,梁岗也不能在此逗留过久,见朱祁铭的剑式已归于纯正,他就转身辞去。   如今朱祁铭还无法在紫禁城苦其心志,不想虚度光阴的话就只能野蛮其体肤,所以他将练剑一事看得极重。梁岗走后,他把一招专诸刺僚反反复复练习了数十遍,已是汗流浃背。   挥剑纵身跃起,临空一旋,腰板绷得极紧,身形呈反弓状,宛若一片轻飏的枫叶。可惜一道款款而至的身影落入他的眼帘,瞬间打乱了美妙的造型,他腰上的劲一松,就十分狼狈地跌坐在草地上。   吕夕谣从他身边缓缓走过,嘴角似挂着一抹罕见的浅笑,若有若无的笑声随风散去,就像她轻盈的步履一般,并未在草地边留下太多的痕迹。   “嘿嘿嘿。”朱祁铭坐在草地上兀自傻笑,眼见人影渐远,赶紧一咕噜爬起身来,飞快地追上前去。   “妹妹,先生呢?”   黄叶纷落如雨,模糊了巍峨宫殿的远影,晨阳透过疏疏落落的枝丫,在覆叶如褥的宫道上投下几点斑斓。路边的桂花已然泛黄,暗香浸衣入袖,似在驱散稍显萧索的秋意。   吕夕谣星目微动,笑意仍残留于眼角眉梢。“被杨大学士叫住了。”   杨大学士?哪个杨大学士?这样的问话显得多余,故而朱祁铭将它们咽进肚里。“杨大学士为何叫住先生?”   “还不是为经筵一事。听说皇上即将命我父亲在经筵上讲学,皇上也许是随口说说而已,不料辅佐大臣竟当了真,劝我父亲婉拒,说经筵讲官或为重臣,或为翰林,旁人不可逾制。”   君无戏言,天子岂能随口说说!想天子的大小事务都由着辅佐大臣张罗,而今好不容易钦点经筵主讲,竟受到重臣的阻拦,朱祁铭立马意识到天子与辅佐大臣的矛盾随时都有可能激化,眼下缺的唯有火星!   “先生有何想法?”   吕夕谣敛起残留的笑容,“家父教你一人足矣,何必强出头犯众怒!”   此事恐怕不会如此简单!吕先生怎么想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天子到底是怎么想的!朱祁铭不再言语,只顾凝目沉思。   来到庆元殿前,吕夕谣先进了殿,几名宫女迎过来,朱祁铭这才发觉自己练剑误了时辰,便匆匆拐进偏殿,洗漱,更衣,用膳。   用罢早膳,朱祁铭起身就想前去进学,却见金英来了。   “殿下,皇上传殿下侍学。”   朱祁铭心头一惊,“金公公,今日宫中只有常学,并无经筵,皇上为何命你前来传召?”   金英认真看了朱祁铭一眼,“圣意难测,殿下不必多问,快移步雍肃殿,免得误了时辰。”   朱祁铭吩咐宫女前去庆元殿对吕先生知会一声,自己随金英快步赶往雍肃殿。   朱祁铭知道,天子经筵设在文华殿,而每日的常学地点则选在雍肃殿,以便天子读书、理政两不误。可是,当他一步迈进雍肃殿时,发现殿中站着一大群官员,七嘴八舌的,哪还有半点读书的气氛?   从人群的缝隙里穿过去,见朱祁镇端坐于御台上,淡然而视,面无表情,朱祁铭定定神,就想上前见礼,却见一个年近七旬的老者先他一步到了御台前,朱祁铭只好驻足观望。   那名老者面阔体胖,姿容严整,目中精光一闪,旋即低眉垂眼,不怒而威的神色很快就被温润的气质掩住。“皇上,开封河段年年在修,可年年不见成效,臣以为,河南布政司并未汲取教训,而今再次奏请大修河堤,事出仓促,恐怕又会落个事倍功半的结果。”   金英附在朱祁铭耳边道:“这是工部尚书杨荣。”   杨荣!这就是那个“挥斤游刃,遇事立断”,比作唐代姚崇的杨荣?   终于见到这个名满天下的风云人物了!想天子在杨荣面前尚要自谦七分,自己一个小小王子,在杨荣面前恐怕会被当作空气一般存在,朱祁铭心中略感失落。   “杨卿言之有理。不过,巡抚山西、河南的于谦奏请于今冬明春大修开封河堤,怕文书往来延误时日,故提前呈来奏折。”朱祁镇缓缓道:“开封府蝗灾、水灾连年,百姓困苦,于谦修堤心切,此事还须详议。”   于谦?朱祁铭立马想起了那首《石灰吟》:“千锤万凿出深山,烈火焚烧若等闲。粉骨碎身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   在七十为尚书、六十为侍郎的暮气沉沉的庙堂上,四十出头的兵部侍郎于谦无异于一缕清风,可惜,别的官员出行时是前呼后拥,车马嶙峋,于谦出行时则是一身便衣,一匹瘦马,鲜有随从,显得有些另类。何况,他只知道埋头做事,而像他这个级别的官员且是靠做事就能得以升迁的?所以,尽管于谦早在宣德元年就声名鹊起,但时至今日,他的名字还从未出现于廷推的名单上。   就在朱祁铭暗自为于谦鸣不平之时,只见一名官员出班禀道:“皇上,眼下府库空虚,而开封河段又久修无效,于谦的奏折是否有失偏颇,请皇上详察。”   朱祁镇沉吟良久,幽然道:“诸位爱卿先退下,容朕再想想。黄先生,朕这便去读书。”   朱祁铭适时钻出人群,躬身道:“越府祁铭拜见陛下。”   朱祁铭用眼角余光就能察觉无数双眼睛聚焦到了自己身上。 第九十九章 天威难测   皇上用眼角余光淡淡瞟了朱祁铭一眼,“平身。”   朱祁铭转身朝杨荣拱手施礼,“学生见过杨大学士。”   “殿下客气。”杨荣略一拱手,算作回礼,随即转身面向御台,就想开口说话,却见皇上已起身离座,朝后殿走去。   黄英从偏殿现出身来,追至皇上身后,回头看朱祁铭一眼,神色愕然。   杨荣挥手示意其僚属退去,自己起身走向后殿。   朱祁铭有些摸不着头脑,皇上未发话,他拿不准是否该跟着前去进学。想金英已传过话了,自己此来只为陪皇上读书,于是就硬着头皮跟了过去。   杨荣见皇上已入座,便远远站在一旁垂目沉思。过去朝中大小事务都由他们这些辅佐大臣拿主意,皇上无不言听计从,可是,近来皇上性情有变,对辅佐大臣的意见虽不反对,却总爱借故拖延一番,不肯轻易点头,这让顾命大臣辅政变得不再那么得心应手了。   杨荣拿定主意,就想上前劝皇上点头,却见皇上侧目道:“赐座。”   内侍将一把杌凳送至杨荣身前,杨荣只好定在那里,片刻后落座。   殿中的内侍尽数退去,皇上淡淡道:“将于谦的奏本拿来。”   朱祁铭听见皇上的吩咐声,想黄英是帝师,断无应差跑腿的道理,而杨荣刚被赐座,屁股还没坐热,岂能坐而复起?何况他是辅佐大臣,跑腿的事自然落不到他头上。   那就是使唤我了?朱祁铭当即快步回到正殿,从御案上取了于谦的奏本,刚想返身入内,突然好奇心顿起,忍不住打开奏本快览了一遍。   于谦在奏本里对历年修堤难见成效的原因作了剖析,对黄河年年决口带来的危害作了陈述,对修堤的工程量做了概算,且列举了当地百姓的心声与耆老建言,内容十分的详实,足见于谦是一个勤勉、务实的好官。   回到内殿,朱祁铭将奏本恭送至皇上座前的书案上,耳听皇上吩咐道:“坐吧。”   朱祁铭回首望去,见离皇上丈远的地方放着一张杌凳,便退到那边折身坐下。   按照皇上的意思,黄英今日讲解《中庸》。中庸之道于人修身养性是大有益处的,但拿它指导治国理政则未必有效。中庸的逻辑起点是“尚中”,即凡事要刚刚好,“无过亦无不及”,说得十分精妙,可你怎么知道你做的事是刚刚好,无过亦无不及?许多事并无客观评价标准,只能依据个人的主观判断而定,当年诸葛亮舌战群儒显得极端,华佗刮骨疗毒更是惊世骇俗之举,你能说诸葛亮、华佗过于极端是错误的吗?主观见解很难说谁极端谁适度,你说别人极端指不定恰恰是你自己极端!所以,中庸的生存土壤离不开世俗之见,众人之见,其实用价值往往落在了不左不右,“折衷致和”上,为权术所用。   黄英讲得舌绽莲花,朱祁铭却少有专注听讲的时候。他张望一番,突然意识到殿中有些异常。   郕王为何未奉召前来?皇上为何为何偏偏传召自己一人?   再看皇上时,见他上身微倾,手臂微动,这是失去耐心的表现!   乘黄英讲学的间隙,朱祁铭略一凝思,断然道:“黄先生,学生不解······”   黄英颇为忌惮地看了朱祁铭一眼,苦着脸道:“殿下,今日无问对。”   见皇上挺直了脊背,似乎对方才的插曲并不介意,何止不介意?似乎还有点正中下怀的味道,朱祁铭便续道:“黄先生,学生听不明白,请您拿实例讲解中庸之道。”   朱祁铭语音方歇,皇上就开了口:“于谦与河南地方官员奏请朝廷大修黄河河堤,而工部以为久修无效,不主张白费银子。先生,就拿此事作讲,依中庸之道,朕该如何决断?”   那边杨荣面色一震,直直地站起身来,原来少年天子藏在这么大的心机!   这边黄英愣在了那里。他是受辅佐大臣举荐而成为帝师的,对杨荣等人怀有敬畏之心,可如今天子发问,容不得他耍滑,迟疑片刻,嗫嚅道:“不可大修,亦不可不修。”   不可大修,亦不可不修,那就是小修喽?那不是白扔银子么?哼,还是逃不开执其两端而取中间、两不得罪的窠臼!这就是你讲的妙不可言的中庸之道么?   朱祁铭暗自吐着槽,却见杨荣脸色不大好看,杨荣忿然道:“黄英,你不谙朝政,为何信口胡说!府库中哪有那么多银子用来打水漂!”   皇上猛然起身,缓缓转过身来,目光比平时亮了许多,脸上微现怒意。   朱祁铭首次见到皇上坦露心迹的表情,只觉得那张脸此刻是如此生动,如此真实,似刚从天界回归到人间,不再遥不可及,不再云遮雾绕。   现场的气氛顿时变得紧张了起来。说到底,皇上在意的是朝政的主导权,他盼望政令出自己心,发于己口,他不愿再做点头天子!白扔银子也好,物有所值也罢,他不管,他要的是主导权!他已做了妥协,只想像黄英所说的那样,来个折中,可是,被杨荣断然拒绝了。   皇上的目光定在了朱祁铭脸上!   这不是要我得罪人么?皇上的目光似在授意,朱祁铭心中直打鼓,想儒士大多迂腐,做不了循吏,而杨荣恰恰是个循吏,循吏做久了往往习惯于算经济账,算投入与效益之间的效费比,疏于算道义账、政治账,而于谦显然更看重道义账、政治账!   罢了,看在于谦的份上,做回恶人好了!只是自己不能妄议朝政,须旁敲侧击,就看天子是否心有灵犀了。   “黄先生,今日讲的虽是中庸,但学生读《尚书》和《管子》时,对‘民为邦本,本固邦宁’与‘政之所兴,在顺民心;政之所废,在逆民心’心存疑惑,请先生赐教。”   “不错!”不待黄英出声,皇上立马接口道:“‘民为邦本,本固邦宁’,‘政之所兴,在顺民心;政之所废,在逆民心’。而今开封府无数百姓吁请朝廷修黄河大堤,朕岂能不顺民心?多年以来,河南蝗灾、水灾不断,百姓困苦,宁可逃荒,也不作乱,原因何在?皆因朝廷年年都尽力了!河南紧邻北直隶,朝廷每年不惜花费大量人力、财力,以防灾赈灾,百姓看在眼里,知道感恩,故而河南灾荒频发,却素来安定。反观湖广、广东、福建,暴民频频作乱,历次剿抚费银钜万,千倍于修堤之费!工部只知道叫喊不让银子打水漂,可这些年来不知有多少银子白白打了水漂!”   一件寻常政务竟引得龙颜不悦,杨荣这才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也预感到辅佐大臣呼风唤雨的自在日子快到头了,当即躬身道“臣遵旨!”   态是表了,但方才听任皇上折中只需花点小钱,如今逆了龙鳞,反倒要花大把的银子,杨荣心中不是滋味,告退后悠悠看了朱祁铭一眼,“越靖王早已故去,殿下袭位之事不可久悬不决。”   杨荣口中的“越靖王”就是朱祁铭的父王,死后谥号“靖”,故而称“越靖王”。   朱祁铭闻言心一沉,立马意识到自己已然成了不受欢迎的人,袭位赴藩的鼓噪声即将响彻奉天殿!   值得庆幸的是,杨荣走后,皇上缓颜叫了朱祁铭一声:“祁铭。”   朱祁铭心中一动。这是回京以来,皇上首次叫他的名字! 第一百章 万重心机   朱祁铭终于将皇上的心思窥出了个一丝半分。   眼前的天子正因为年少,所以才在不动声色的外表下,藏着一颗蠢蠢欲动的心。他肯定怀揣明君圣主梦,但每一次冲动都被朝仪,被大臣典雅的劝谏,被方方面面的势力抑制着,他动弹不得。   他学贯古今,遍知朝务,可惜他不善于将所学所思,所见所闻融汇起来,找不到展露天子雄韬的那个爆发点。而朱祁铭恰好可助他找准那个点,就像方才那样,一经朱祁铭提示,皇上就能顿悟,一番借题发挥的言辞分量十足,令杨荣这样的饱学之士都难以辩驳。   朱祁铭对自己所能扮演的角色有分向外,也有分担忧,毕竟这样的角色极易成为舍车保帅中的那个“车”,更何况,天子的心思仍令他感到陌生。   “祁铭,袭位之事容朕再想想。朕并非不想让你袭位,而是你袭位之后,接下来的事让朕为难。”皇上声色俱缓,眼中有分笑意。   袭位之后的事?那就是赴藩喽?不知皇上是为如何不让自己赴藩感到为难,还是因拿不准让自己赴藩何处而为难!   朱祁铭根本就不愿留意袭位的事,他亲眼见过皇上与辅佐大臣碰撞出来的火花,觉得如吕先生做了帝师,自己更难与朝中大臣相处,而吕先生也将难以自处,便赶紧躬身道:“臣明白。陛下,吕先生并非翰林,若为帝师,恐令君臣两难。”   此言出自一个王子之口,显得有些冒昧,不过,皇上看似心情极好,“朕虽为天子,但许多事并非都能如愿。朕不想让别人将帝师硬塞到朕的身边,总想钦定帝师······罢了,此事到此为止,你退下吧。”   离了雍肃殿,朱祁铭回了一趟庆元殿,听说吕希父女已出宫,便往清宁宫回赶。路上突然想起杨荣临别时丢下的那句话,心中顿时感到一阵阵的不安。   自己终归是走了一步险棋,助皇上满足了其乾纲独断的好奇心,可是却贸然站在了辅佐大臣的对立面,辅佐大臣一旦对自己发难,皇上会怎么做?皇上扛得住众臣的压力么?   “殿下,殿下!呃,呃,呃······”   身后传来毛贵熟悉的叫喊声,朱祁铭转身望去,见毛贵甩动着双臂,半弯着腰,双脚一颠一颠的,显然是方才跑得太猛,一不小心踩在沟坎上失了平衡。   “噗通”一声,毛贵还是栽进了排水沟里,等他爬上来时,已是满身泥浆。   “殿下,朝中大臣齐聚奉天殿,辅佐大臣正请皇上移驾奉天殿,或许是为了殿下······袭位赴藩的事。”毛贵站在沟沿上就说开了,举手檫拭脸上的水珠,结果抹成了一张大花脸。   来得真快,真是报应不爽!朱祁铭幽然道:“是皇太后命你来的么?”   毛贵点点头,脚下一滑,身子顿时朝后倾斜,“呃,呃,呃······”一通乱叫,再次跌进排水沟里。   朱祁铭摇摇头,暗道一声“不吉”,不无同情地道:“沟里寒气重,你快回去换身衣服。”随即转身离去。   这场风波迟早都是要来的,迟来不如早来!   危机既是“危”,也是“机”,若能化解这场突发的风波,自己赴藩一事便会被无限期搁置下来,至少在自己成年前是如此。真到了那一步,自己往后几年就算彻底安定下来了!   朱祁铭定下神来,心中想到了皇祖母。他根基尚浅,这个时候还离不开皇祖母。   回到清宁宫,太皇太后正略显焦急的等着他,显然她已知道了雍肃殿与奉天殿那边的消息。见到皇祖母那副神态,朱祁铭有些心酸,皇祖母终究是老迈了,数年不闻政事,加上一场大病留下了后遗症,她已然失了往日的雍容,不再有举重若轻,叱咤风云的气派,如今,她更像是一个祖母!   “皇帝还是心急呀!皇祖母已给他松开了一只手,辅佐大臣的那只手迟早也会松开的,何必急在一时?自己闹不开场面,就拉去一个垫背的!”   想皇祖母明显偏向自己,不惜背地里暗斥皇上,朱祁铭觉得此情此景于自己恐怕是祸非福,不可任其延续下去,便劝道:“皇祖母,此事不怪皇上。皇上快成年了,这个时候,圣意是何等的重要!大臣们须得小心揣摩,可惜,皇上在变,而辅佐大臣不知求变,死抱着老眼光看人,谁知他们安的什么心思!”   太皇太后摇摇头,“如今大明还离不开辅佐大臣,这下好了,你一个年少王子,掺乎皇帝与朝臣之间的事,大臣们肯定以为皇室宗亲在违制预政,此事不便明言,他们就拿方便明言的事闹腾,想必他们心里在想:撵走越王子,替朝廷永绝后患!”   果真是这么想的么?他们就无一点点私心?对此,朱祁铭深感怀疑,嘴上却道:“不是还有皇上吗?”   太皇太后一脸的落寞,“皇帝?皇帝独自一人恐怕经不住那么大的阵仗,唉,皇祖母耳聋眼花,老喽,不比以往了,皇祖母有言在先,不再参与朝政。这可如何是好?”   朱祁铭自然而然地想到了吴太妃。他并未打听过去几年皇祖母从犯病到痊愈的离奇故事,不清楚这背后是否有不为人知的秘密,但他察觉到皇祖母对皇太后、吴太妃都十分的冷淡,似乎极不情愿见到她们二人。可是,他的此番遭遇终须吴太妃帮忙,而吴太妃肯定也乐意帮这个忙,所以他要提醒皇祖母留意吴太妃的作用。   “皇祖母,您的孙儿都快成年了,郕王也快成年了,祁铭若赴藩,想必会让许多人不安,忧心的不止皇祖母一人。”   太皇太后一凛,旋即浮起一脸的厌恶之色,沉吟良久,咬牙吩咐内侍道:“传吴氏!”   那名内侍领命而去,太皇太后板着脸叹道:“想必你也清楚,朝中言官大多向着吴氏,这么多年从未变过。福安宫一动,紫禁城里的另一人岂甘人后?这样也好,她们难得联手,二人联手,辅佐大臣只怕难以收场!”   另一人?那自然是皇太后!   太皇太后的话涉及宫廷秘事,也就是如今太皇太后神智已衰方不避讳,搁在以往,此话是万万传不进朱祁铭耳根的!不过,太皇太后随口说说并不打紧,朱祁铭却万万不能搭话。所以,此时此刻,沉默是金!   不出一炷香的功夫,吴太妃就匆匆赶到了清宁宫,见礼赐座后,她神色镇定,脸上似乎还写着分得意,只是被眼角眉梢那抹习惯性的哀怨掩住了。   太皇太后动动嘴唇,极不情愿地开了口:“人老不中用,总爱安静,可听人说前朝动静极大,想要安静却不容易。”   “太皇太后精神已然大好,虽如此,也不能任由外面的琐事打扰呀。”吴太妃移目静静看了朱祁铭一会,“太皇太后,臣妾甚是喜欢祁铭这孩子,不如让祁铭住进福安宫,与祁钰作伴,臣妾一定视祁铭如己出,总比那个什么······卢方氏强过百倍!”   太皇太后一震,旋即勉强宽缓了面色,“我这把老骨头还撑得了两三年。”   吴太妃略显失望,喃喃道:“唉,也怪臣妾不中用,您终究是想把祁铭托付给别人。”   太皇太后眼中精光一闪,胸部开始大起大伏,“你走!”   吴太妃顿时手脚无措,“太皇太后,臣妾并无······”   “快走!”   吴太妃略显慌张地起身施礼,临行前又看了朱祁铭一眼,朱祁铭赶紧趋前施礼。   一场交谈不欢而散,朱祁铭并不担心吴太妃会生变,吴太妃岂能置身事外!他只担心皇祖母的身子,就小跑到她身边,想劝慰几句,却见太皇太后站起身来,一把抓住他的手。   “走,皇祖母不要这张老脸了!这就去奉天殿,看何人忍心欺负咱们祖孙二人!” 第一百零一章 赴藩之争   朱祁铭后退数步,跪伏于地,朝太皇太后行大礼。“请皇祖母息怒,您身子尚未完全复原,哪经得住这般劳心费神!孙儿求您了,请您千万要保重身子!”   “都这个时候了,皇祖母那还能爱惜一身老骨头!”   朱祁铭顿首道:“您的身份无比尊贵,既然有言在先,便事涉皇室体统,关乎天下物议,您岂能食言!”   “皇祖母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受人欺负!”   “是不是欺负庙堂上自有公论。您一出面,或许护得住孙儿一时,可皇上如何看待此事?您不惜食言而翼护祁铭,皇上会怎么想?孙儿叩请您信任皇上!”   太皇太后怔怔地站立片刻,敛住怒气,缓缓坐下身来,茫然道:“皇帝果真镇得住场子吗?”   这时,内侍冯铎匆匆入内,望了地上的朱祁铭一眼,欲言又止。   “有话就说!”太皇太后沉声道。   “是。太皇太后,奉天殿那边的情形不太对劲,五名辅佐大臣领头,百官群谏皇上下旨,让越王子殿下袭位赴藩。皇上······皇上······”   “皇帝怎么啦?”太皇太后焦急地站起身来。   “看上去,皇上······皇上好像无话可说了!”   “再去看!”   太皇太后打发走冯铎,身子颤颤巍巍,脚下站立不稳,朱祁铭赶紧起身扶她落座。   “请皇祖母毋忧。百官群谏,理由只有一条,那就是祁铭的父王已故去数月,袭位自有规制,从无迁延月余的先例,而袭位的亲王自然要赴藩,永乐以降从无袭位亲王居京的先例。”   太皇太后急道:“这一理由还不够充足吗!”   “此理由看似充足,但皇上也有留祁铭的理由。”   “哦?”太皇太后诧异地看向朱祁铭。   “祁铭要守孝三载,而今弃先父王的陵墓而去,百官此举是在逼祁铭做不孝子,而皇上是仁君,百官逼祁铭做不孝子,又将皇上置于何地呢?”   太皇太后似有所悟,“不错,百善孝为先,孝道是世间至道,孝道不行,何以治国!”突然脸色一沉,“唉,皇帝是你皇祖母看着长大的,帝位传承大统自有定数,明君圣主可遇而不可求,皇祖母只盼着当今皇帝做个仁德之君。可是,纵有仁德又能如何?就拿今日之事来说,人嘴两张皮,爹说爹有理,婆说婆有理,百官一闹,皇帝恐怕一时半会理不清这番理,哪能说服群臣?”   “皇祖母,此事无需皇上说什么,不是还有能言善辩的言官么?”   太皇太后怔怔地看了朱祁铭许久,方摇头道:“世事无常,人心难测啊。有些人无利不起早,凡事都爱讲价钱,世间的理终敌不过一个利字,哼,也不能对别人期望过高!”   太皇太后隐晦地暗指吴太妃恐怕不肯帮忙,朱祁铭自然心知肚明,想吴太妃要拿自己做郕王的挡箭牌,断然不会袖手旁观;而太皇太后期望拿自己制约郕王,也不会置身事外,因此,皇祖母所说的“二人联手”铁定会成为现实。   他心中有分超然,嘴上却不便把话说透,“皇祖母毋忧,别人或许能知晓皇祖母的所思所想,故而无需您吩咐,自有人主动替您分忧。”   太皇太后微微一震,目光久久驻留在朱祁铭脸上,目光里并无关切之情,有的唯有审视的意味。   她看得如此专注,似沿着光阴的轨迹,回溯到三年前,四年前,甚至更早以前,好像还沿着他漂泊的足迹在一路追寻,从京城到北境,从北境到京城······   审视之后,浑浊的眼中泛起精光,随精光闪现的是隐隐的疑虑!   那丝疑虑告诉朱祁铭,太皇太后是自己的皇祖母不假,但她更是皇上的守护神!即便自己是如她所愿顶起“世间豪杰英雄事,江左风流美丈夫”这顶光环的,仍要接受那道目光的无情过滤,以查验光环里是否藏有危及国之神器的图谋!   那道目光绝对不会放过半点不纯的杂质,这令朱祁铭感受到了深深的失落!   “哼,明面上说‘后宫不得预政’,背地里谁又禁得了!前朝与后宫暗通消息,互为倚仗,此事何曾杜绝过?也好,违制之举多少还有些用处,天子大概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太皇太后的语气略显淡漠,淡漠就代表着某种距离,朱祁铭意识到,从今以后,自己与皇祖母之间会横亘起一道无形的藩篱,心与心将不时被藩篱隔开。   他无能为力,只能面对现实。人贵在知足,回京之初,皇祖母给他以翼护,这是上天的恩赐!皇祖母扶过他一程,已经足够了,前路是风雨还是彩虹,终须他自己去把控。   冯铎带着喜气回来了,太皇太后只是淡然望了来人一眼,显得十分的镇定。   “太皇太后,好消息!都察院一帮御史闯入奉天殿,弹劾辅佐大臣枉顾孝道,意欲令天子失亲亲之德,陷天子于不仁不义之境,其心可诛,辩论时辅佐大臣落了下风!”   太皇太后淡然一笑,“辅佐大臣身后不是还有一大帮朝臣吗?”   冯铎闻言后显得更加兴奋,唾沫星子随之溅了起来,“咸熙宫的两名内侍溜进奉天殿对百官一番耳语,殿中纠仪官视而不见,由着他二人暗中走动,半数官员突然与辅佐大臣唱起了反调,到后来,只剩下五名辅佐大臣了,不,后来辅佐大臣中的三人也退到一边,只剩杨士奇大人与杨荣大人了。二位大人看似理屈词穷了,极狼狈,若非皇上好一番安抚,他们恐怕会跪地不起。”   太皇太后又是淡然一笑,“这么大的阵仗,奉天殿里总该有个定论吧?”   “有定论。越王子可袭位,但大婚之前不宜赴藩。”   “大婚之前?”太皇太后略显惊讶道:“如此说来,不是三年孝期守满后再赴藩,而是要论亲!要我这个太皇太后养孙儿,皇太后、皇太妃抚侄儿,皇帝留堂弟至成年,如此方显天家亲亲之德喽?嗯,不错,言官识大体!”   太皇太后挥退冯铎,转对朱祁铭道:“如今皇帝不会再有顾虑了,想必恩旨近日便可下来,恭喜你,金册金宝,岁禄万石,堂堂亲王一生自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言毕略有所思,脸上浮起些许的落寞。   朱祁铭快步走到太皇太后座前,伏地道:“孙儿叩谢皇祖母!”   “起来吧,起来吧。”待朱祁铭起身后,太皇太后幽然道:“对你,皇祖母当初总算没看走眼,举荐你的人也未看走眼,你的确与众不同。哦,无需皇祖母再考你学问,也无需皇祖母替你引路,而今皇帝对你极有兴趣,这是一条捷径,二人同心,其利断金,但愿如此吧。只是皇帝与你都年少,凡事不可意气用事。”   举荐我的人?朱祁铭大感困惑,沉思间,却听见太皇太后又开了口。   “皇祖母也算看明白了,而今的大明说是盛世,其实呀,百病缠身!百官中的许多人还在大明的病体上拼命吸吮膏脂,令人心寒啊。但守住偌大的摊子还离不开他们,你要注意分寸。记住,时时以国事为重,万不可心生杂念,但愿来日你能助皇帝化解大明的内忧外患,告慰列祖列宗的在天之灵!”   朱祁铭再次伏地道:“孙儿谨记皇祖母教诲!”   “起来吧。从今日起,皇祖母就不拿你当小孩子看了,只是大人得有大人样,你可别要让皇祖母失望!”   “是。”   成年与否,行冠礼并不重要,有太皇太后的认同,就是最有说服力的成年!可是,得到皇祖母的嘉许,他并无半分的兴奋之情,他隐隐看见,清宁宫温情脉脉的日子已然远去,往后他再来此地时,眼前的这个老人或许不再是他的皇祖母,而是正统朝的太皇太后!   “你去读书吧。”太皇太后挥手道。   朱祁铭转身离去,走在落叶满地的甬道上,皇祖母淡然的语气回响在耳边,淡然的神色浮现在眼前,他的鼻子开始泛酸。 第一百零二章 不期而遇   晚膳后,朱祁铭歇息片刻,动身去南苑那边习武,不料却被常德公主黏住了。   “祁铭,祁铭,你慢点,等等我。”   常德公主款款而行,总跟不上大步流星的朱祁铭,不时远远落在他身后,直急得连连叫唤。   想皇祖母都拿自己当大人看了,再任由常德公主呼来唤去不成体统,朱祁铭当即不乐意地回头道:“常德公主,我长大了,这名字也不便放在嘴上随便叫吧?”   “嘿,真拿自己当大人啦?”常德公主追上朱祁铭,推了他一把,“叫你三弟你不应,叫你祁铭你不爽,干脆这样好了,殿下,奴婢给您请安!”   见常德公主装模作样就要躬身施礼,朱祁铭赶紧拦住她,“你饶了我吧!公主啊,出了前面那道门就算出了后宫,那边常有外臣走动,你如今是待字阁中,深宫望月之人,请你留步,免得望月不成,却望见一群糟老头子,嗯,不吉!”   常德公主脸色微红,一把将朱祁铭推了个趔趄,“信不信我哪天缝了你这张嘴!成天憋在宫中,无聊极了,叫你带我去前面看看,你总是推三阻四的,莫非你在那边做贼不成!”   朱祁铭头都大了,“不是我不愿带你出去,实在是皇祖母禁你外出,万一落下什么风言风语,皇祖母多半怪不到你头上,到时候还得我替你背过!你干嘛跟着我呀?要不,我留在这里,你自己一人出去。”   “嘿!”常德公主气得牙痒痒,刚想发作,旋即姿容一缓,陪起了笑脸,“跟着你不是能看你习武、读书嘛,是督促你用功!我自己出去?那怎么成?我有病呀!”   不就是想找个借口么?朱祁铭无奈之下,就驻足拖延时间,忽见暮色中,门外远远地现出几道人影来,“看看,来人了,你的仙容岂能让人瞧见!”   常德公主顿时慌了神,一边后退,一边指着朱祁铭道:“下次,下次择个无人的时候,或干脆将那些无事瞎晃悠的闲人撵走,让本公主痛痛快快瞧够新鲜!”   看着常德公主渐渐远去的身影,朱祁铭心中顿生怜悯之情,想一名深宫女子终日困于后宫,与长辈们说不上体己话,又不愿面对木头人一样的皇上和木讷的郕王,算来算去,就只剩下自己这个堂弟可勉强为伴,但自己终究还是扫了她的兴。   唉,该想个办法让她出去出去散散心!   朱祁铭沉吟片刻,起身出了门,与那几道人影的距离渐渐近了,定睛望去,当先一人竟是首席太监王振!   “殿下。”王振拱手就要施礼。   “王公公免礼!”朱祁铭制止道。数年之前发生在紫禁城里的那场不快似乎并未给他留下太多的印象,而十叔王对王振的恶评也不再牢牢左右朱祁铭的心智。他本能地感觉到,这个有些跋扈的首席太监对自己,对越府、卫府虽失礼敬,但并无恶意,至少,王振并不是暗算自己的贼人。   王振想对付的人与皇室宗亲无关!   “洒家特来参见殿下,请殿下移步庆元殿,洒家有话要说。”王振缓缓道。   特来见我的?看王振貌似恭敬,语气诚恳,朱祁铭略感茫然。   撇下各自带来的随行内侍,朱祁铭与王振进了庆元殿,也不燃灯,就在昏暗的后殿里相对而立。   “殿下,皇上正命人筹划册封礼。依照规制,王子承袭王位要在王府举行册封仪,届时殿下还需回到越府受封。圣意已决,命英国公张辅为正使,左右大春坊、翰林院、六科给事中十名五品以上官员为副使,即将赴越府宣旨,虽依规制,人员却是高配,足见皇上看重殿下。”   这么快?想王子承袭王位须服丧期满,经王子请封后由皇上下旨册封,自己回京时实已服丧期满,只是事后追思祭奠了数日而已,如今父王、母妃的丧礼已过去了数月之久,这倒符合册封的条件,但自己从未请封呀,皇上为何不请而封?朱祁铭诧异地看向王振,昏暗中却看不清他的表情。   “哦,其实三年前,皇上就准备册封殿下为王世子,但一场变故······唉,殿下刚回京那会儿,皇上就命人备好了金册金宝,拖了这么久只为待时。”   大明王位承袭有一套严格的规制。亲王的嫡长子或世子承袭亲王爵位,其他儿子在十岁时一概被册封为郡王,亲王与郡王的区别从封号上就能看出,亲王的封号只有一个字,如越、襄、卫等,而郡王的封号则有两个字,因此,亲王又叫一字王,郡王又叫二字王。   亲王府若不绝嗣,世世代代总有一人是亲王,世袭罔替。   郡王的嫡长子或世子承袭郡王位,其他儿子会被册封为镇国将军。依次类推,镇国将军之下还有辅国将军、奉国将军、镇国中尉、辅国中尉、奉国中尉。   镇国将军的品秩是从一品,依次推算,郡王相当于正一品,而亲王、亲王的嫡长子或世子自然就是超一品品秩,位分十分的尊贵。   就要成为亲王了,朱祁铭心中却有分淡然,他觉得对迟早都会落到自己头上的尊荣不值得为之兴奋。朱祁铭突然想起了牛三他们的事,心想不妨拿此事试探王振的真诚究竟有几许成色。“王公公,皇上说过要擢升或封赏本座的救命恩人,时日一久,皇上或许忘了此事。”   “殿下是何等聪慧之人,无需洒家多言,殿下自会明白,许多事都要待时,而如何待时,这并非取决于皇上,而是取决于殿下!”   又是待时?还取决于我?朱祁铭一头雾水。   “殿下被掳后,太皇太后不豫月余,醒来后知是瓦剌人所为,就想找瓦剌人严正交涉,誓言不惜做好兵戎相加的准备,可是,此事被文官搅黄了。再后来,太皇太后不豫,天子年少,朝政便由得‘三杨’说了算。去年初,瓦剌人犯边窥伺、劫掠,勋戚与五军都督府的都督极力主张教训瓦剌,可惜,大明的兵事决断权一向操于文官之手,勋戚与都督的话分量不够,廷议时被杨士奇、杨荣压制下来。”   杨士奇、杨荣?朱祁铭脑海里顿时浮现出当初在松树堡、谷林集的两番遭遇,私仇与国恨一起翻将上来,故而对杨士奇、杨荣的旧有印象再次打起了折扣。   片刻之后,他平静下来,冷静思索王振翻辅佐大臣的旧账用意何在!   是王振有心,还是天子······   此刻已经入夜,殿中一片漆黑,但闻王振的声音再次响起:“去年京中流言四起,说居京亲王与京军有勾结,当时君臣震动,京城为此戒严。两个月后,事情渐渐查得有些眉目了,勋戚与众都督先后站出来说话,说流言就是流言,有人刻意散布流言,意在图谋不轨。但杨士奇与杨荣力排众议,力谏天子以大局为重,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于是,两个亲王被暗禁于府中一年有余!”   朱祁铭心中震骇,痛彻心扉的感觉令他几近失控。   他本不想贸然翻两府蒙冤的旧账,可还是有人主动向他提及此事,而此人恰恰是天子宠臣、首席太监王振!   若杨士奇、杨荣果真如此,那他们到底是在为君分忧,还是别有用意?   似读出了朱祁铭的心思一般,王振幽然道:“就怕有人借题发挥啊!太皇太后不豫,天子年少,唯一能制约辅佐大臣的就只剩下居京亲王了。何况,谁在散布流言?为何别人对流言并不在意,而辅佐大臣却借此大做文章?”   朱祁铭浑身一震。他不能与王振深言,也不可贸然问及旁人,茫然中,脑海中浮现出两个身影。   云娘、霓娘! 第一百零三章 韶华飞逝   云娘、霓娘跪伏于地,“民女云娘(霓娘)叩见太皇太后。”   在越府行过册封礼之后,朱祁铭就是堂堂亲王了。徐恭、牛三、蒋乙未获消息,所以没有登门道贺,只有云娘、霓娘消息灵通,赶往越府恭贺,朱祁铭亲自将她们迎入府中,寒暄后问起当初越府、卫府蒙冤的旧事,云娘、霓娘二人知之不详,但她们表示可暗中打探此事。朱祁铭担心二人会有性命之虞,便吩咐她们从长计议,不必操之过急,并将她们引到清宁宫觐见太皇太后,以期为二人争取到一道护身符。   此刻,云娘已除去面罩,像霓娘那样以真面目示人。   眼见二女花容月貌,又别有一番遗世特立的气韵,太皇太后浑浊的目光渐渐亮了起来,心中有分疑惑,她二人到底是出淤泥而不染的荷花,还是蒙着俗尘的仙葩?   “平身,既是祁······既是越王的救命恩人,你们就不必多礼。”   “谢太皇太后。”   待二人起身后,太皇太后以和煦的目光再次打量二人,“瞧你们的装扮,显然未嫁做人妇,但看你们的年龄,似乎已过婚嫁之龄,这又是为何?”   “民女二人是江湖女子,所以与世间别的女子略有些不同。”云娘迟疑道。   太皇太后含笑徐徐摇头,“江湖女子也该有个归宿呀!”沉思良久,目光缓缓移向门外,“京城倒是有个叫锦云阁的神秘帮会,以胁迫其家人的手段裹挟若干奇女子为他们做事。这些女子一旦入毂,便终生不得自由,命好的或许能老来嫁作商人妇,命苦的恐怕会连同家人一道神不知鬼不觉地从人间蒸发,尸骨无存。”   朱祁铭心中一震。太皇太后虽入迟暮之年,但依然心明如镜,对许多事,她并非不知,而只是不闻不问罢了!   那边云娘、霓娘相顾一凛,迟疑着不敢贸然搭话。   太皇太后淡然一笑,“人一老,就爱胡思乱想,一不小心就把话扯远喽。你们是越王的救命恩人,清宁宫的大门便始终朝你们开着,日后有事只管前来,不必顾忌什么。”   云娘、霓娘相视一笑,悬着的心顿时落了地,齐齐躬身道:“多谢太皇太后!”   朱祁铭心中释然,高高兴兴送走云娘。霓娘二人,回来时却见太皇太后沉着脸,顿感事情远非他预想的那么简单!   “她们与紫禁城的人有牵连吗?”太皇太后沉声道。   嗡的一声,朱祁铭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好不容易定下神来,想太皇太后对福安宫与锦云阁的暗中勾结肯定已有所察觉,便想替云娘、霓娘二人撇清干系,“臣不敢欺瞒太皇太后,她们以前或许受人驱使过,但以后绝对不会再有此事发生。”   “但愿如此!”太皇太后脸色稍缓,“皇帝找过你?”   朱祁铭摇摇头。   “那便是皇帝派人找过你!”   朱祁铭觉得似乎什么事都逃不开太皇太后的火眼金睛,当即打起十二分精神,点头后又补充道:“那人是不是皇上派来的,臣不敢贸然下结论。”   “嗯,皇帝快成年了,心也大了,皇帝想做的任何事,何人敢说他是错的?皇祖母只能装聋作哑!可是,皇帝若想对付什么人,你万万不可打锦云阁的主意,以百官落在锦云阁的把柄去拿捏人,这是轻率之举!庙堂之上真正干净的人用两只手就能数清,所谓拔出萝卜带出泥,翻出锦云阁那本帐,势必拉出黑压压一大堆人,那会地动山摇的!”   “臣绝无此意!”   “那便好!”太皇太后静静打量朱祁铭一会,“皇帝终究是沉不住气了,想动手,想必许多事会落到你头上,而你初来乍到,不知水深,就想托消息灵通的人打探一番,是不是?你是心存顾虑,担心自己成为棋子。”   朱祁铭松了一口气,想太皇太后毕竟不是神仙,并不知道自己只想查清越府、卫府蒙冤的原委,还以为自己担心沦为天子的棋子呢。殊不知何人能逃脱棋子的命运?不想做皇上棋子的大概有两类人:隐世而居者;或像辅佐大臣那样,是天子的绊脚石!   朱祁铭清楚得很,不做棋子,哪有机会做棋手!当然,这样的话是万万不能说出口的。   “君有君道,臣有臣道,臣侍君,忠心最为可贵。只是你须小心行事,不要闹得举朝大乱,到时候再请皇祖母出面收拾乱摊子,那便是皇帝失策,你越王无能!”太皇太后丢下此话,就拄着拐杖自行朝内室走去,途中叹道:“何况皇祖母不知能否活到收拾乱局的那一天。”   如此说来,太皇太后是赞同皇上摆脱辅佐大臣的掣肘喽?太皇太后何以如此?朱祁铭凝眸而思,却见太皇太后驻足缓缓转过身来。   “虽是亲王,但还是住在清宁宫吧,越府与紫禁城是两个天地,住在越府,每年见皇帝的次数屈指可数。”   太皇太后终于进了内室,正殿中顿时安静了下来。朱祁铭久久站在那里,闭目而思,心中体验到的是无尽的孤独!   无法谋及旁人,即便是徐恭、欧阳仝那样的人,他也不便与之深言。此刻,心中纵有百念,他却不能自主,而今贵为亲王,说到底,他仍是一朵任由风吹雨打的浮萍!   但愿能查出杨士奇、杨荣有意为难越府、卫府的证据,让自己扮演棋子一事变得有些意义!   朱祁铭回东阁脱了亲王冠袍,换上常服,匆匆离了清宁宫,快步赶往庆元殿进学。   庆元殿里没有心机,没有权谋,只有一对渐渐长大的少男少女,还有一个略显迂腐的先生。那是一个唯一能让他感到无忧无虑、遍体轻松的地方。   吕希大约是察觉到了朱祁铭的机敏、自己的呆板,故而不久前刚说过“不必死读书、读死书”的话,从此放宽了尺度,不再端严师的架势。   吕夕谣学得极认真,渐渐与朱祁铭有了共同语言,那就是在课后交流学问,她对儒学经典的释义日趋精妙,直追其父亲,每每高谈阔论,令朱祁铭为之咋舌。时日一久,吕夕谣俨然成了朱祁铭的小先生。   吕夕谣星目一扫,里面略含嗔意,“世间学子无不寒窗苦读,你却总不专心,这样下去怎么得了?”   朱祁铭不解地睁大了眼睛,“我又不必考取功名,为何要与世间学子相比?”   吕夕谣的大脑有片刻的短路,但很快就缓过神来,“那也不行!虽然不取功名,但学问万万不可输给别人。”   那就是要我做天下第一喽,这个有点难!朱祁铭心里犯着嘀咕,一颗头却点得很是殷勤。   每当这个时候,吕夕谣总是会满意地一笑,然后离去。不过,当下次课余交流机会再次来临的时候,她会十分遗憾地发现,她不得不旧话重提。   在不知不觉中,吕夕谣似乎起了变化。每天她会提前入宫,在朱祁铭练剑的地方驻足观望一番,这个时候,朱祁铭就憋足了劲施展那套精妙的九华剑法,当觉得自己方才一招十分了得时,他会偷偷瞟一眼吕夕谣,却见她正茫然地望着零星的飞雪出神。   寒冬来临,朱祁铭命人在那里搭了个小小帷棚,摆上一张带座垫的椅子,还有一个暖炉。吕夕谣也不客气,每次到来后,都会欣然入座,端着暖炉静静地坐在那里,也不知她在看什么,想什么。   朱祁铭习惯了练剑时有吕夕谣坐在一旁的日子,尽管她的心思似乎落在了别处,但他心中还是有某种十分朦胧的奇妙感觉。   就这样,时光飞逝,紫禁城已是一片冰天雪地,新年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这天,朱祁铭早早来到习武场,却迟迟不见吕夕谣现身,他觉得心中空空的像少了什么,就直直地站在那里,忘了练剑。   不知过了多久,只见雪幕中隐约现出一个娇小身影,披着洁白的斗篷,像一朵飘动的莲花。   朱祁铭咧嘴一笑,竟急急的迎了过去。“妹妹今日为何迟来?”   “我与父亲一同入宫,途中被金公公叫住了。”   “金公公?所为何事?”   “说有个日本使团突然入京,他们入境时朝廷并未获知消息,皇上盛怒。而且,使团中有个麻烦人物,令皇上头疼。”   “金公公何必对先生说这些!”   “金公公说,此事恐怕唯有你出面方能济事。”   我出面方能济事?朱祁铭大感诧异,想金公公并未明着找自己,而是托吕先生捎话,肯定没获圣意,故而要避嫌。   那么,金公公此举肯定是于朱祁铭有益,才来暗通消息! 第一百零四章 棋路   “日本使团中来了何人,竟让天子头疼?”朱祁铭诧异道。   “别提了。”吕夕谣一头钻进帷棚,端起暖炉,也没急着落座,“诶,今日雪大,你为何不打伞?伺候的人呢?”抬眼望去,见宫墙那边两名内侍站在那里,微微抖着,头上、衣服上尽是积雪,浑似雪人一般。   内侍手上各有一把伞,想必他们是给朱祁铭预备了一把,因朱祁铭不愿打伞,所以他们也只得陪着受风吹雪淋。   吕夕谣浅浅地叹口气,随即落座。   “不用。”朱祁铭如今按时服用霓娘赠送的天珠茶,加上每日习武不辍,功力大长,而且耐寒。“我是习武之人,哪有那么多讲究!”   吕夕谣似嗔似笑地轻哼一声,仰头望着漫天的飞雪出神。那声轻哼不知何意,或许是以为习武之人的身份并不值得骄傲,还是在庆元殿做个学子更显体面吧。   朱祁铭总被吕夕谣女儿家脾性弄得一愣一愣的,此刻他不想费脑子,默念数遍《心空歌》,然后亮剑指诀,摆了一道十分潇洒的起手式,蓦然想起吕夕谣尚未回话,便收手道:“妹妹,日本使团有何怪异之处?”   吕夕谣的神思似在云端,目光如星星一般晶莹,突闻朱祁铭发问,当即悠悠回过神来,“他们朝觐天子时不行臣礼,还有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子扬言要与大明皇室宗亲任意一人比武。”   “岂有此理!”想金英多半是想让自己抢得露脸立功的机会,便托吕先生捎话,当即不假思索地道:“我去教训那狂徒!”   “俗话说,富贵险中求,可刀剑无眼,你如今贵为亲王,何必出头?若是论文,不妨前去崭露头角,论武嘛,还是算了。你是得用心读书了,多读书终归是大有益处的,免得真到了论文的时候你比不过人家。”吕夕谣适时当起了小先生。   重文轻武,世俗偏见!朱祁铭不以为然,想自己读书的取向与儒生不同,是要学以致用的!这武学也是一门学问,且极易学以致用,岂能由着人随意贬低!   不过,转念一想,吕夕谣之言也有些道理,自己一个亲王,对方却是一个使臣都称不上的来历不明的“小白”,身份不对等,还轮不到自己出头,自有人收拾他。   唉,想不到这个素来沉稳的金英也有轻率的时候,竟撺掇本王自降身份!   朱祁铭轻哼一声,当即凝神敛气,心念迅速进入了九华剑法的固有套路中。   顶着纷扬的雪花,一道敏捷的身形四处飘移翻转,偶尔临空一旋,轻盈似雪花。剑嘨声声,由沉闷到尖厉,忽化作一吟即敛的颤音,向长空荡去,似要洞穿无边的云层。   突然,朵朵剑花次第绽放,如凌寒怒放的雪莲。剑影倏然敛住,一道炫目的寒光刺破了绵密的雪幕,呈现出瞬间的绚烂。   “好!”   “好!”   那两个木桩似的内侍边跺脚暖和身子,边大声叫好,满身的积雪簌簌而落,略显僵硬的脸上浮起兴奋的笑容。   不知不觉中,朱祁铭已习完九华十三式,收住身形,含笑望向帷棚,却见那里已是人去棚空。   “天气寒冷,你们快回去吧。”朱祁铭不可随身携剑,只能将剑交给内侍拿去择处存放,待习武时再取。   两名内侍道声谢,随即匆匆离去。   朱祁铭转身赶往庆元殿,方到后殿门外,就被福安宫首领内侍小乐子叫住了。   “殿下。”小乐子四下张望一番,压低声音道:“辅佐大臣奏请皇上,说殿下既已封王,就不能久居紫禁城,须回越府居住,那里才是亲王府。”   吕夕谣挨着门框探出头来望了一眼,很快就缩了回去。   朱祁铭默然不语。那晚王振说过那番话后,朱祁铭只是让云娘、霓娘去查探越府、卫府蒙冤的原委,他并不急于卷入宫廷是非漩涡之中,此事属王振挑拨也好,是天子授意也罢,他都不敢贸然采取什么行动,他拿什么与辅佐大臣硬拼!   杨士奇、杨荣,一个少师,一个少傅,官居从一品,这是活着的文官所能位居的最高品秩了,其死后会被追赠太师、太傅的正一品头衔,生前位居“三孤”,死后荣列“三公”,已经是位极人臣了。且他们受先帝临终托孤,辅弼幼帝,单凭这一点,当今皇上就绝不可能将其罢官革爵!   更何况,华盖殿大学士、谨身殿大学士,这是何等崇高的殊荣!他们是天下儒生景仰的楷模,无数士子追随的师范,何人敢明着动其分毫!   即便朱祁铭笃意要扳倒他们,也须先安顿好那批血雨腥风中走过来的救命恩人再说,还要在做棋子之前,把自己这块棋下重,让别人不敢随意舍弃,那需要积攒力量,积累圣眷。   可是,树欲静而风不止!他尚未下定决心打辅佐大臣的主意,辅佐大臣却盯住了他,一而再地与他过不去,这让他对从圣贤书堆里爬出来的某些人感到不屑!   “殿下毋忧,皇太妃暗中一直留意着殿下的动静,这不,言官们把辅佐大臣的谏言又给堵了回去!”小乐子不加掩饰地表功,神色中有分得意。   得了,遭辅佐大臣任意拿捏,还落下一笔人情债,简直就是借债买气受!朱祁铭强作欢颜道声谢,很客气地送走了小乐子。   在寒风中静立片刻,便听见身后传来熟悉的乌鸦般的聒噪声。   “呃,呃,呃······”   朱祁铭斜眼望去,见毛贵在雪地上打滑,拼命甩动双臂维持身体平衡,瞧那狼狈样摔倒在地只是时间问题,朱祁铭顿感自己时运不济,霉运总是随着毛某人一同到来,但愿出现奇迹,别让毛贵摔个四仰八叉,倒地姿态稍稍优雅一点,以便把霉兆打些折扣。   “嘿嘿嘿,站住了!”毛贵慌忙中抱住一颗树,随惯性转了一圈,堪堪站稳身子。   谢天谢地,你总算没有摔倒在地!朱祁铭竟咧嘴笑了起来。   “殿下,听说今日皇上想来庆元殿这边看看,被辅佐大臣挡了驾,君臣说着说着就扯到殿下是否该回越府居住一事上。不过,皇太后留意着殿下呢,几位重臣赶来劝住了杨士奇大人和杨荣大人,这事过去了,可惜,吕大人被杨荣大人叫了去,可能要受些委屈。”   太过分了!朱祁铭低头呲牙咧嘴,待举目张望时,已是一脸的云淡风轻。“替本王谢过皇太后。”   朝毛贵挥挥手,转身进了庆元殿,朱祁铭大感郁闷,脸色有些难看。   累及天子跟着受气、先生代己受过,终究是自己无能!   而且又落下了两份人情债,当两位恩主日后起争端时,自己该如何自处!   吕夕谣轻咬嘴唇迎了过来,“饱学之士也难逃恃宠而骄的宿命!对天家恩德习以为常了,便不再有敬畏之心,处处失分寸!”   “你放心,先生若受了委屈,我迟早会替他讨回公道!”   “我不是为父亲的事生气!”吕夕谣有些急了,稳住情绪,沉吟片刻,小心翼翼地道:“你若与那个日本小子比武,会有危险吗?”   “哪会有什么危险!”朱祁铭淡然道:“双方要顾及邦交,只能点到为止。”   “听金公公说,那个日本小子向大明皇室宗亲发出挑战,说他比武落败后方行臣礼。皇上正为此事发愁,郕王与那人年龄相仿,但素不习武,无法应战。除了郕王,就剩你了,京中皇室宗亲再无别的男丁,而你年龄太小,皇上不忍心让你以小博大。不过,既然比武并无危险,你不妨前去应战,即便输了,也比无人应战强,万一侥幸赢了,那便为皇上解了大忧,算是大功一件。经此一事,看辅佐大臣还敢不敢小瞧你!”   你不是劝我别去么?朱祁铭摇头道:“不去,免得自降身份。”   “那小子是日本天皇皇室宗亲!”   天皇?日本竟有皇帝?而且还敢称天皇!   朱祁铭惊得半天缓不过神来。“日本不是只有国王吗,何来天皇?” 第一百零五章 笃意应战   庆元殿里生了火炉,朱祁铭邀吕夕谣在火炉旁入座,“妹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   吕夕谣落座,从容道:“我父亲是礼部员外郎,我自幼常随父亲进礼部衙署,亲眼见过大明与日本的往来文书,还有日本国的史料,当时大感好奇,便记在了心里。”   哇,过目不忘,才女呀!不过,说“自幼”好像不妥吧,你如今也不见得有多大呀!   朱祁铭暗自吐着槽,嘴上道:“妹妹请讲。”   吕夕谣扭头望一眼门外,娓娓道:“此事说来话长。元末明初,日本进入南北朝时期,举国战难频仍,许多幕府武士流离失所,落海为盗,漂洋过海劫掠大明、朝鲜沿海一带,大明不胜其扰。”   “洪武十四年七月,日本国王良怀遣僧人如瑶等人前来贡方物······”   “嗨,就是嘛,日本只有国王,何来天皇!”朱祁铭插嘴道。   吕夕谣噘嘴道:“你还想不想听?”   “嘿嘿,妹妹请讲。”   吕夕谣略一凝思,“太祖洪武皇帝命礼部尚书致书日本国王良怀,书中措辞十分的严厉。”   “大明礼部尚书致意日本国王,王居沧溟之中,传世长民,今不奉上帝之命,不守己分,但知环海为险,限山为固,妄自尊大,肆侮邻邦,纵民为盗,帝将假手于人,祸有日矣!”   “吾奉至尊之命,移文与王,王若不审巨微,效井底蛙仰观镜天,自以为大,无乃构隙之源乎?······若叛服不常,构隙中国,则必受祸!”   这封书函的字里行间透着两层含义:其一,责令日本肃清倭寇;其二,逼日本奉中华为正朔,前来朝贡。   朱祁铭惊诧于吕夕谣超强的记忆力,但他不解,天皇在哪里?   炉火越烧越旺,吕夕谣脸上泛起一层红晕。“这个良怀并非日本国国王,而是一个亲王,是日本南朝后醍醐天皇的第十一皇子。”   亲王?朱祁铭难以置信,大明竟将一个亲王当成了日本最高统治者!   “永乐之后,日本室町幕府的征夷大将军常常打着所谓国王的旗号与大明交往,连日本皇室亲王都极少出面了。”   原来这么多年来日本与大明打交道的尽是一些冒牌国王!朱祁铭为大明感到不值,“日本为何这么做?”   “一来日本长年动荡,皇室式微;二来大明有难言之隐,毕竟让日本天皇降格为王是件天大的难事,大明也不便与日本皇室交往,只能权当它不存在。”   权当它不存在?就与一些冒牌国王打交道?这不是掩耳盗铃么!朱祁铭这才信了日本有所谓天皇一说。   突然,他的思维发生了偏移。他觉得礼部的那份书函大有问题!书函里历数日本罪状的论据不足,且论证极不充分,无助于将大明推上毋容置疑的道德高地,通篇泛着陈腐味,除了苍白的指责,就剩下赤裸裸的威胁了。   八股文写多了,就习惯于虚话连篇,真到了需要撰写有实质内容的旷世檄文时,那些满肚子学问的饱学之士反倒显得才疏学浅。   于是,朱祁铭对日方的回书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有一个不好的预感:礼部书函的分量恐怕会被日方的回书比下去!   “那个良怀回书了么?”   “回了。”吕夕谣烤火烤得浑身暖乎乎的,不禁站起身来,小大人似地踱了几步。“我记得甚是清楚,良怀的回书对大明似乎不敬。”   “臣闻:三王立极,五帝禅宗。惟中华而有主,岂夷狄而无君?乾坤浩荡,非一主之独权;宇宙宽洪,作诸邦以分守。盖天下者,乃天下之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也。”   “臣居远弱之倭,偏小之国,城池不满六十,封疆不足三千,尚存知足之心,故知足者常足也。今陛下作中华之主,为万乘之君,城池数千馀座,封疆百万馀里,犹有不足之心,常起灭绝之意。”   “天发杀机,移星换宿;地发杀机,龙蛇起陆;人发杀机,天地反覆。尧舜有德,四海来宾;汤武施仁,八方奉贡。臣闻陛下有兴战之策,小邦有御敌之图。论文有孔孟道德之文章,论武有孙吴韬略之兵法。又闻陛下选股肱之将,起竭力之兵,来侵臣境。水泽之地,山海之州,是以水来土掩,将至兵迎,岂肯跪涂而奉之乎!”   “顺之未必其生,逆之未必其死。相逢贺兰山前,聊以博戏,有何惧哉!若君胜臣输,且满上国之意;设若臣胜君输,反作小邦之耻。”   “自古讲和为上,罢战为强。免生灵之涂炭,救黎庶之艰辛。年年进奉于上国,岁岁称臣于弱倭。今遣使臣答黑麻,敬诣丹墀。臣,诚恐诚惶,稽首顿首。谨具表以闻。”   朱祁铭的心咯噔一沉。良怀的回书一气呵成,恣意挥洒,力愈千钧,可谓有理有据有节,与之相比,礼部的致书明显落了下乘!   想日本是一个奇怪的国家,千百年来一直偷师中华文化,又与中华若即若离,朱祁铭顿时警觉起来,告诫自己不可对吕夕谣口中的日本小子掉以轻心。   “良怀先是示强,而后示弱,最后还不是称臣求和?什么诚恐诚惶呀,稽首顿首呀,早知如此,何必洋洋洒洒说那么多废话!”吕夕谣不屑地道。   朱祁铭摇头道:“那可不是废话。良怀的回书可归结为六个字,讲理,讲狠、讲和!大段的讲理是想堵住我大明兴师的借口;接下来的讲狠是要大明权衡利害,知难而退;最后的讲和寥寥数语,似把唯一正确的选择摆在了大明面前,好文!再说,良怀只是一个亲王,向太祖称臣,向日本所谓的天皇也要称臣,这对日本而言,又失去了什么呢?”   吕夕谣略显讶异地望着朱祁铭。朱祁铭的一番话让她顿悟,故而她对良怀的回书有了全新的解读。她不明白,眼前这个不愿在儒学上深耕的少年亲王,其见识确有独到之处,他是如何做到的呢?   朱祁铭的心思集中到了那个日本小子身上,“妹妹,你说的那个日本小子是何来历?”   “他自称是日本后花园天皇的三弟,贞成亲王王子。”   王子?原来如此!想大明开国以来,从未与日本皇室直接交往,也从无日本皇室成员踏上大明的国土,日方的历次朝贡都是由幕府将军组织的,故而本次日本皇室成员突然到来,必定令庙堂之上大感棘手,无强制驱离离境的先例,亦不可强迫其行臣礼,这就难办了,在万邦使者面前,大明的上国威仪面临严峻的考验。   正旦在即,皇上照例要在奉天殿大宴各国使臣,想必有了来自日本的不速之客,于皇上而言,新年的正旦不会好过。   “唉,事已如此,我不想出面也得出面了。”朱祁铭轻叹一声,他不明日本武学的深浅,想良怀偷师中华文化极为成功,那个什么日本小子或许会偷师中华武学,故而心中有分担忧,当即吩咐吕夕谣去找她父亲一同回家,自己则赴清宁宫招呼一声,赶回越府找梁岗打听日本武学渊源。   “嗨,日本哪有什么武学!就拿倭寇来说吧,其长处在于团队配合,以十余人为一小队,人人都持双刀,攻守进退如一。若是单打独斗,倭寇并不占上风。”梁岗不以为意道。   朱祁铭心中仍有疑惑,“倭寇中近七成是明人,如何看出日本武士的真实武功?”   “不是还有三成人来自日本吗?我早年间与倭寇交过手,那些人也就那样,远比大明卫所军善战,但若倭寇人数不多,遇上我这样的高手,其威胁根本不值一提!”   见梁岗神情轻松,完全不信日本有武学,朱祁铭松了口气,心中顿时对迎战日本小子满怀憧憬。 第一百零六章 翘首以待   连日大雪之后,终于在正旦这天,京城迎来了一个久违的晴天。   城中的大街小巷人头攒动,鞭炮声此起彼伏,贺岁声不绝于耳。   紫禁城里里外外被装扮一新。奉天殿前设黄麾、仪仗,处处张灯结彩,洋溢着浓浓的节日气氛。   朱祁铭身着亲王冠袍,姿态端雅地缓步走入奉天殿,耳边响起负责司礼的鸿胪寺官员的议论声。   “各国使臣皆对陛下礼敬有加,唯有这五个日本人冥顽不化,十分无礼。”   “他们未受邀前来,本可拦住他们的,但当着这么多朝使的面,陛下也不便下旨呀。”   “他们死乞白赖的却是为何?难不成还等着大明皇室宗亲应战?”   “皇室宗亲应战?哼,让其他人应战他们不答应,可皇室宗亲何人会应战?他们这不是故意寻衅滋事吗!”   朱祁铭驻足,在人群中寻找日本人的身影。殿中多数使臣是大明藩国派来的,由大明赐官服,其服制与大明同品秩官员完全一样,故而大家混在一起很难区分。   朱祁铭不禁想起了太祖嘲讽日本人的那首诗。“断发斑衣以为便,浮词常云卉服多。褶裤笼松诚难验,君臣跣足语蛙鸣。”   诗中说日本人剃头发,着花衣,穿宽松似笼的裤子,赤着脚,说话像青蛙一样鸣叫。想中华素来瞧不起日本人,并非太祖一人如此,许多文人将日本人描述得更为不堪,在他们的笔下,日本人还停留在远古洪荒时代,简直就是半人半兽的怪物!朱祁铭对号入座,就想在人群中找出那五个与文明开化格格不入的家伙来。   终于发现有五人服饰奇特,但也称不上另类呀?   那五人全着长靴,并未赤足!其中有四人穿直垂,戴侍乌帽子,虽谈不上有多高大上,但还是上得了台面的。另一个小孩穿小直衣,也戴侍乌帽子,隐隐透着皇室雍容之气。这大概就是吕夕谣口中的那个十二三岁的日本小子了,不,今日已进入新的一年,他应是十三四岁了!   哦,吕夕谣说过,他是贞成王子。   贞成王子扭头朝朱祁铭望来,目光中有分好奇。朱祁铭微微一怔,嘿,还是个小帅哥!   朱祁铭有些恍惚,眼前的五人衣冠楚楚,这也不像蛮荒之人呀!他哪里知道,如今的日本正处于大变革的前夜。大明瞧不起它,朝鲜、琉球等国也瞧不起它,连安南、爪哇这样的远邦也将它视作另类,不愿与之为伍。但孤独的日本对博大精深的中华文化无比神往,贪婪地从中吸取养分,由模仿到改良,渐渐形成自己的文化特色,等百年动荡的时局稳定下来后,孤独的日本将踏上缓慢崛起的道路。   朱祁铭收回目光,就想到御台那边向天子行礼。数月来,他在经筵上十余次随侍皇上,但经筵形式大于内容,礼仪繁复,秩序井然,他与皇上说不上几句话,而自那次雍肃殿受召之后,皇上常学时再未传召过他,想必皇上一时半会还无大事使唤他;或者,皇上已经使唤过了,正等着他复命!   不过,朱祁铭确信,今日自己不待传召就自行前来肯定正中皇上下怀,他有这份自信!   举目再看一眼那五名日本人,朱祁铭从容迈开步子。   可是,杨荣缓步走了过来,拦在他身前,略一拱手,算作施礼。从杨荣的神色中,朱祁铭感觉到杨荣很自负,且脾气不好,想必人缘极差!   “越王殿下,上元节盛宴时,百官将在奉天殿东西两廊举行朝亲王礼,届时殿下自可奉召前来奉天殿。可今日是正旦之宴,亲王不在受召之列,殿下何故前来?老朽劝殿下,还是快回越府居住吧,免得在紫禁城失了分寸,损及皇室体统!”   本王此来,见与不见,自有皇上发话,你多什么嘴!朱祁铭不禁怒气盈胸。   那五个桀骜不驯的日本人就站在那里,此刻皇上必是万分难堪,你放着正事不做,却来管本王的闲事,说到底,你那些引以为傲的所谓智谋不过是关起门来抖狠而已!瓦剌你不敢惹,日本人你摆不平,终究是内斗内行,外斗外行!   朱祁铭盯视杨荣良久,敛起怒意,淡淡道:“杨大人,小王出了紫禁城,有顺天府尹,大兴县令、宛平县令盯着;在紫禁城里,有皇上、太皇太后管着,若是逾法违制,自有言官讽谏。莫非杨大人以为,凭您一人之力便能做尽百官之事,说尽百官之言,甚至将天子、太皇太后的分内事也给做了么?”   这句话将杨荣噎得不轻,百官纷纷扭头望来,于是,杨荣的耳根红了。   一位老者含笑而来,朝朱祁铭躬身施礼,礼数十分周全。朱祁铭记得他是三杨中的杨溥,杨溥素来八面玲珑,性情温和,鲜有为难人和站队的时候,故而人缘极好。   杨溥三言两语就劝走了杨荣,朱祁铭仍站在那里凝思,想或许在杨荣眼中,自己亲王的尊荣是与生俱来的,根本就说明不了什么,撇开这身尊荣,自己在他眼中什么也不是!   可是,杨荣终究是小瞧了一个已提前成年的亲王,终有一天,杨荣会为他的傲慢付出沉重代价!   “越王殿下。”金英躬身而来,“陛下知道殿下进了奉天殿,就命洒家前来传旨,请殿下移步见驾。”   殿中密密麻麻的人闪开一条道,朱祁铭随金英朝御座那边走去,远远一望,见皇上端坐于御台之上,依旧是面无表情。   “殿下,那个日本男孩虽是王子,却是日本天皇的亲兄弟。”金英回望一眼,随即低声道:“他是伏见宫贞成亲王第三子,而当今日本天皇是伏见宫贞成亲王长子,当年作为优子过继给皇室得以承继大位。”   难怪他如此嚣张!朱祁铭摇摇头,心想郕王在此该有多好,就算大明是上国,对各国来宾也无不高看一等,所以郕王应该与贞成王子会会面。   “方才日本人暗中递上话来,说今日筵宴场合正好比武助兴,大明若不应允他们的请求,他们就会在筵宴中途当着各国使者的面公然向大明皇室宗亲发出挑战。唉,真到了那个地步,恐怕就不好收场了,皇上正是担心他们将此事连同他们的身份宣扬开去,才答应让他们进奉天殿的。殿下能来真是太好了,否则,这场面势必会让陛下难堪。只是,殿下不可提日本皇室的事,此事大家都不便说穿,殿下只当他们是不速之客,权当日本无皇室,装糊涂即可。”   朱祁铭左顾右盼一番,见许多人在徐徐点头,立马意识到现场众人,无论文武百官还是各国使臣,对大明想刻意掩藏的事无不心知肚明,只是不愿说破而已。而自己的到来无论输赢,都保全了大明和大明皇室宗亲的颜面,故而获得了许多人的赞许。   已到御台前,朱祁铭赶紧施礼,“臣越王祁铭参见陛下。听说有人扬言要与大明皇室宗亲比武,臣特来应战。”   站在御台侧前方的王振朝朱祁铭微微躬身,挤出一脸的笑容。   皇上木然的脸上微微一动,缓缓起身,又徐徐坐下。   “平身。看上去他比你大一到两岁,你不怕吗?”皇上道。   “臣与他个头差不多,再说,比武而已,何足惧哉!”   “好!让人看看,我朱家男儿虽然年少,但不失大丈夫本色!你自己当心些,不必在意输赢,输了并不可耻。”   未战就认定我会输,不吉!朱祁铭暗自犯着嘀咕,嘴上道:“臣遵旨。”话一出口,又觉得如此遵旨未免有认输的味道,不禁撇了撇嘴。   “王先生,速传郕王。”皇上吩咐王振道。   “回皇上,郕王说吃坏了肚子,不便走动。”   皇上轻轻摇头,自言自语道:“朕又不会逼他应战,他怕什么!”随即朝王振挥挥手。   王振吩咐一名随堂太监快步到日本人那边传话,他自己则来到朱祁铭身边,“殿下,比武限时三刻,每过一刻可略作歇息。”   朱祁铭点点头,扭头四顾,见殿中众人纷纷朝后退去,留下一大片空旷地带。   马顺领着数名禁卫高手护在皇上身前。   一名内侍捧着一把武士 刀,另一名内侍捧着朱祁铭那把短剑缓缓走进殿来。   整个大殿瞬间被肃杀之气所笼罩! 第一百零七章 逆袭   双方相对而立,距离约有丈许。   朱祁铭以咄咄逼人的目光盯视对方,而对方显然也有一颗高傲的头颅,眼中充满无尽的寒意。   就在双方凝神以待的时候,那个日本小子不经意地伸出左手,缓缓取下头上的侍乌帽子,递给一旁的同伴。他额前和头顶上的头发已被剃去,露出油光光的青皮,四周的剩发自然垂下,一条猫尾一样的发髻覆在头顶。   咦,月代头!帅哥瞬间变青蛙,真丑!   哼,瓦剌人、鞑靼人、女真人,还有日本人都好这一口,也不知抽的什么风!   当对方向他重新投来阴冷目光时,朱祁铭只觉得十分好笑,他拼命控制着自己,但身上的劲道还是不知不觉地松散了下来。   突然,人影一晃,对方以无比诡异的身法朝这边袭来,那速度堪比闪电!   那柄精美的武士 刀泛着刺目的寒光扫向朱祁铭的腰腹,尖厉的呼啸声动人心魄。   朱祁铭心中骇然,间不容发之际,他屏气敛息,一招李广射虎,挥剑朝武士 刀刺去。   “叮”的一声,朱祁铭顿觉虎口发麻,腾腾后退数步,气血直往上涌。不待他拿定身形,武士 刀便如影随形地卷来,破空声令人闻之色变。   殿中无数道惊咦汇成一声沉闷的巨响,余音在耳边嗡嗡直吟。   金英害我!梁岗误我!   他哪怪得了别人?归根结底,还是怪他自己轻敌!眼前的对手武功不低,且招式简练,刀法凌厉,朱祁铭却在不知彼的情况下贸然应战,还在关键时刻分神,一招落后便招招落后!   更为可怕的是,这并非一场点到即止的游戏,对方每招必击要害!朱祁铭纵然相信对方砍中一刀之后,绝不会再砍第二刀,但凡胎肉体岂能轻易承受武士 刀的凌厉一击!   生命只有一次,不容拿来试错!   许是回京后安逸日子过得太久了,淡忘了当初的血雨腥风,才导致如今的狼狈!朱祁铭只能把眼前的处境当教训收藏,当即打起十二分精神,拼命化解对方的攻势。   他已无力扭转颓势,身形不再潇洒自如,剑法不再飘逸流畅,只是左遮右挡,东躲西闪,不时拿轻柔的短剑去挡开厚重的武士 刀。   “认输吧!”   “快投剑!”   旁观者的奉劝声纷纷传来,可是,朱祁铭有一颗高贵的头颅,这颗头颅岂肯轻易垂下!   就在朱祁铭渐感力不能支的时候,一刻限时已到。   司礼官一声号令,双方罢手分开。对方投来鄙夷的一瞥,肆无忌惮地加以挑衅,然后昂着头退到一旁歇息。   朱祁铭郁气盈胸,顿感烦躁不堪,急急脱下亲王冠袍,随手甩在地上。   殿中响着许多道好心的奉劝声,劝朱祁铭认输,但还是有那么几道极不和谐的声音飘了过来。   “虽是比武助兴,但也不能输得太难看吧?”   你们摆不平日本人,却把自己的无能化作对本王的过高要求,可恶!朱祁铭冷眼扫向那边。   “堂堂亲王,衣冠不整,成何······”杨荣身后一名年轻官员碰见朱祁铭犀利的目光,将后面的“体统”二字生生咽了回去。   御台那边一名禁卫高手快步走到朱祁铭身边,“越王殿下,皇上说,殿下千万不可硬拼,万不得已就认输算了,免得伤了自己。哦,殿下,洪武年间大明从‘闽人善操舟者’中挑出三十六姓人家,派往琉球,以便琉球与大明往来,这些人著下《武备志》,后传入日本,日本武学发源于此。”   总算遇到了一个博闻多见的人,但为时已晚!朱祁铭无暇再去探究对手的武学渊源,他想起了当初与牛三、蒋乙练剑时的情形,那些化繁为简的招式正好派上用场!   师傅说过,临战须知变通。   持剑回到场中,此刻,他不再分神,默念一遍《心空歌》,仗剑凝神以待。   第二场比武真的变成了游戏,武士 刀十分凌厉,短剑无比迅捷,双方刀来剑往,一时间势均力敌,看情形似乎难以分出胜负。   大殿之中但见处处目光闪动,却听不见一丁点的轻声细语。   平淡无奇地过了一刻,转眼又到了中途歇息的时间,对方又在冷眼挑衅,朱祁铭回以一脸的不屑。   想一定是皇上为了保护自己,才定下如此别具一格的三场比武方式,给了自己中途喘息之机,朱祁铭不禁朝御台那边望去,却见皇上正向自己招手。   朱祁铭快步来到御台前,皇上起身从御案上亲手端来一盏茶,递到朱祁铭手上,嘴角浮起一抹极生动的浅笑。   朱祁铭正感口渴,也不客气,端起茶盏饮了几口,皇上亲手为他接下茶盏,朱祁铭方要道声谢,一眼瞧见帷帐那边人影闪动,定睛一望,却是常德公主笑脸如花地在向他竖大拇指,一旁还有一人,是郕王!郕王笑眯了眼,正十分夸张地向他挥舞拳头。   你不是拉肚子吗?   朱祁铭心中一动,蓦然意识到奉天殿的这场比武,恐怕牵动了皇室每一个人的心!   偌大的紫禁城里,除了一群女人,就是几个小孩,一帮妇孺,肯定被某些人小瞧了去,否则,皇上想要做个真正的天子,为何就那么艰难!   朱祁铭的鼻子有些泛酸。他自己是个孤儿,而庙堂上的皇室成员何尝不是孤儿寡母!   而今大明外有虎狼,内有巨蠹,故而他心生感触,脑海中浮现出史书里宋代的故事片段。宋末太皇太后谢氏辅佐年幼的宋恭帝,当蒙元即将兵临城下时,那些满口仁义道德的士大夫撇下皇室孤儿寡母,逃的逃,降的降,举朝之中竟不见一个人影,士大夫的节操碎了一地!   罢了,我大明断然不会破落至此,何必想这些万分不堪的往事!   此时此刻,对胜利的渴望是如此强烈,以至于朱祁铭的手指微微抖动了片刻,心中有个声音在高呼:若自己胜了,改变的绝非自己一人的人生轨迹,而是将搅动整个庙堂之上的风云!   胸中血气上涌,他转身朝场中走去。   对,自己还有九华三幻,这是致胜法宝!   不,自己似乎少了分男儿血性,何不像蒋乙那般吼叫!   回到场中,心里已是空空如也,只剩下无边的宁静。   劲风袭来,帐幔摇曳,朱祁铭眼睛一眨,对方故技重施,身形诡异地朝这边飘来。   朱祁铭身形一荡,华丽如飞旋的舞姿,绚烂中却透着隐隐的煞气。   “嗷!”   这声嘶吼响彻奉天殿,无数看客如大梦初醒一般,激灵灵扭动脖子,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但见朱祁铭纵身而起,手中短剑如凌空暴长一般,须臾间抵至对方身前,剑影幻花,炫目的剑光为单调的大殿涂上了一抹瑰丽色彩。   “噗哧”一声,对方腾腾后退,那柄精美的武士 刀呼啸着,飞旋着飘向门外。   那颗高傲的头颅终于垂了下来,对手不顾手腕尚在滴血,朝朱祁铭深深鞠躬,然后走到御台前跪下,行四拜礼。“臣拜见大明皇帝陛下!”   “哗!”迟来的喝彩声响成一片。 第一百零八章 先为不可胜   贞成王子的汉语发音显得十分生硬,但他的四拜礼行得相当到位。   所谓“三跪九拜”是后来满清时期异化出来的奴才文化现象,此前中华数千年文明史上从无“三跪九拜”之说,要行拜礼必跪,不跪何以拜?中华历史上的九拜是指九种拜礼,最高礼节是拜四次,而非满清时的拜九次。九种拜礼中最重的是稽首,其次是顿首,二者的区别在于前者是以额触地,稍作停留;后者是以额触地即起,不作停留。   贞成王子行的是最高且最重的拜礼,即四次稽首。   皇上木然的神色荡然无存,兴奋的笑容在嘴角泛起,顺着脸颊荡漾开去。“平身,赐宴。”   日方行臣礼,这对日本皇室尊严的折损是相当有限的,但对增厚大明的上国威仪却意义非凡,此外,它形成了一个巨大的附带效应,那就是让御座上的少年天子显得无比圣明!   在朱祁铭入殿之前,皇上任由辅佐大臣打理正旦筵宴一事,因日本人搅局,场面几近不可收拾。朱祁铭入殿后,皇上钦定比武,结果日方称臣,一件注定要丢脸的事竟变成了长脸的事,这让皇上当了一回少年英主。与皇上的英明一比,辅佐大臣的无能就会被成倍放大,凸显于百官面前。   日本人并未留下来享用大明精美的宫廷膳食,他们显然不想在一大群着中华服饰的人面前做另类,故而识趣地辞去。或许,他们此行的目的并不单纯,还有正事要做,不在乎能否满足口腹之欲。   日本人走了,王振转身面向皇上,生怕殿中有人听不见似的,将声音提高到了十分夸张的程度。“吾皇圣明!陛下钦定比武一事,大明胜得堂堂正正,让冥顽不化的人自愿臣服,将一盘乱局消解于无形。社稷幸甚,万民幸甚,大明有明君圣主矣!”   五名辅佐大臣闻得此言,神色各异。英国公张辅是武勋,在一帮文官中一向受排斥,故而更像是个挂名辅臣;胡濙是靠当年奉永乐皇帝秘差平步青云的,论学行远逊于杨士奇,论谋略决断难望杨荣项背,论人望比不得杨溥,所以他自会低调做人,略显超然;杨溥颇有温润如玉、温文尔雅的君子之风,才具不足称道,却正好在官场上左右逢源,此刻他仍端着一副笑脸,似在衷心敬佩英明的少主。   只有杨士奇与杨荣显得格外突出,少不得要接受众人目光的审视和暗中的腹诽。内阁元辅杨士奇眼中透着复杂的意味,而杨荣不怒而威的脸上挂着一丝掩饰不住的尴尬。   其实,今日之事也不能完全怪二杨。当年明太祖对日本十分强硬,海禁与限制勘合贸易逼得日本人十分难受,靖难之役后,永乐皇帝急于让万邦承认其九五之尊的合法性,答应了日本人勘合贸易和通使请求,且对日方十分宽容,此举缓解了日本的困境,却让大明做了一锅夹生饭,皆因日方的朝贡不伦不类,又屡屡不守大明的规制。日方另类的做派一直沿袭至今,对此,后世重臣不敢贸然正本清源。   可是,此刻百官哪管这些?他们只知道方才少年天子动口,少年亲王动手,就把一团乱局给摆平了,事情就是这么简单!   皇上走下御台,满面春风地接受各国使臣的恭贺和百官的赞美。   “皇上圣明。”   “皇上圣明。”   就在许多人含笑朝朱祁铭走来之时,朱祁铭捡起地上的冠袍,一溜烟离了奉天殿。   人贵在知进退,这个时候,他岂能抢天子的风头!   众星朗朗,不如孤月独明!   两名随行内侍迎过来,侍候朱祁铭穿戴整齐,朱祁铭不愿在奉天殿门外多作停留,就快步赶往清宁宫。   已到入夜时分,宫中华灯齐放,映着洁净的宫道和道外积雪。寒风袭来,朱祁铭感受不到丝毫寒意。胸中豪气尚存,催动着一腔热血,暖遍周身。   奉天殿那边乐声大作,远远飘来,终于淡化了朱祁铭脑海中残存的刀光剑影,把一道歌舞升平的承平盛景带到了他面前,这一刻,他顿感茫然。   管他呢!回去吃饱睡足,一觉醒来,迎接自己的就是一个崭新的明天!   他加快了脚步,却见岔路口人影一晃,常德公主现出身来,身后跟着一群女官、宫女。   常德公主笑盈盈地来到朱祁铭身边,“恭喜你,越王。”   “你该恭喜皇上。”朱祁铭淡淡道。   “这回看谁还敢小瞧皇室宗亲!”常德公主兀自兴奋着,突然话锋一转,故作深沉道:“对日本人嘛,毕竟只涉及面子的事,凡事大不到哪里去,倒是瓦剌人让人瞧着格外不爽。我记得万邦朝使皆有定数,使臣人数最多不得超过七人,可方才我看见殿中站着近百名瓦剌使者,乌泱泱一大片,这回大明肯定要多给不少赏赐,吃亏吃大了!”   瓦剌人?朱祁铭略感惊讶,想自己方才只顾找出日本人,却忽略了瓦剌人,若瓦剌人果真来了近百人,则无异于变相敲诈!因为万邦朝使来大明朝贡那可不是白来的,贡品就那么多,而大明的赏赐极重,从不让万邦吃亏,且按人头给赏,近百人?那得耗费多大一笔开销?还不如让瓦剌人别来,干脆给瓦剌送去一笔银子得了!免得一路好吃好喝招待,又吃出一个王府数月的花销来!   常德公主又开了口:“我知道你吃过瓦剌人的亏,所以一瞧见瓦剌人就来气!诶,你有何良策对付瓦剌人?”   “我如今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再说,庙堂上的事哪有我多嘴的份?你还是去问辅佐大臣吧。”   “我才不问他们呢!瞧辅佐大臣对瓦剌人甚是客气,心里堵得慌!”   朱祁铭静静地看了常德公主一会儿,目光扫向一旁的内侍、女官、宫女,众人识趣地避到远处。   “我大明江山万里,物产阜盛,想必辅佐大臣以为,拔几根豪毛就能填饱瓦剌人的胃口。”   常德公主撇撇嘴,“别以为我读书少就不明事理。大明再富,也挡不住别人欲壑难填,总有难以为继的时候。”   “他们不是还有和亲的妙计么?假如下个月瓦剌要与大明翻脸,他们或许会力劝皇上行此妙计,嫁一人而安天下,当真是妙不可言!诶,公主,这紫禁城里好像只有你一个公主待字阁中耶,嘿嘿,指不定哪天你便会大喜临门!”   常德公主猛然一凛,“他们敢!”嘴一咧,眼中似有泪光,“他们敢出此毒计,我······我就找你算账!”随即转身负气而去,途中回首道:“你给我当心一点,万一朝中出了差错,我饶不了你!”   玩笑是否开过分了?望着常德公主可怜兮兮的样子,朱祁铭心中有些不忍。   回到清宁宫,见太皇太后一人闭目深坐,周围并无近侍之人,朱祁铭立马意识到,太皇太后正等着他的到来。   上前行了请安礼,就见太皇太后缓缓睁开双眼。“总算回来了。对奉天殿里的那场大戏,你一定颇感得意吧?”   朱祁铭本有些小得意,经这淡淡的语气一番洗礼,心反而沉了下来。“臣岂敢得意!孙子曰:‘昔之善战者,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臣未能让自己立于不败之地,贸然应战,险些失手,实属不智。”   太皇太后缓缓摇头,幽幽眼神里不知收藏了多少岁月的烟云,“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说得好!皇祖母只看大势,你助皇帝得到了无尚荣光,相形之下,辅佐大臣是多么的无能!你成功了,已经是先为不可胜,就待敌之可胜了。皇帝的圣明是与你连在一起的,无你,何来皇帝的圣明?于是,皇帝与你堪称君臣一体,你这颗棋子不必再担心成为弃子,接下来,就该动手了吧?”   朱祁铭的心怦怦直跳,就想出言申辩,忽然发觉,在太皇太后浑浊的目光注视下,所有的申辩都显得万分滑稽可笑!   “想必你还饿着肚子,快去用膳吧。”太皇太后起身,拄着拐杖在地上点了几点,却未发话,转身朝内室走去,途中喃喃道:“宁负白头翁,不欺少年人!可惜,世人大多无知,饱学之士也不能例外。”   朱祁铭愣在那里,心中有道疑惑:动手?不,似乎还缺点什么!   这时,金英躬身走了进来。   “越王殿下,皇上传殿下去雍肃殿。” 第一百零九章 庙堂风云   雍肃殿里只燃着数盏灯火,光线略显昏暗。皇上将内臣、宫女悉数撵走,留下他一人,举一爵黄酒在手,脸上那分少年英主的豪气不复存在,些许的苦涩随目光流淌出来。凭窗远眺,想要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却发现今夜本是朔日,窗外唯有无边的黑暗。   “无月为朔,满月为望”,由朔到望,由望到朔,一月一次轮回,天道亘古不变,从无到有,从有到无,周而复始,生生不息。   等到下次满月,梦想或许成真,只是此时此刻,徒剩一声叹息。   朱祁铭匆匆入内,就见皇上猛然转过身来,未启齿而先含笑,脸色亲和如斯,令朱祁铭不敢卒信。   “三弟,免礼,快快入席。”   三弟?朱祁铭一凛,茫然中衣袖被人牵着,入席落座,淅沥的酒滴声随笑声飘入耳中。   “朕知道,太皇太后嘴上不说,想必心里定是盼朕叫你三弟,朕乐意叫你三弟。”   诧异定在脸上,身形似已凝固,但见近身处烛火摇曳,僵硬的身子直直立起。   “臣不敢越礼逾制!”   “坐坐坐,今日朕亲为你斟酒,全当是家宴,你再不可多礼。你如今孤身一人,而朕与你又共有一个皇祖母,自会视你如亲弟,此事便说定了,有旁人时咱们是君臣,私底下咱们是兄弟。”   被天子唤作三弟,无异于在年少的躯体上加了一道金钟罩!真是世事无常,不知不觉间,竟突然迎来了梦幻时刻。   经天子相邀,朱祁铭举爵近唇,半爵黄酒入喉,清爽的滋味沁心入脾。   “哦,朕已命人拟旨,给那个卢家村的卢方氏赐诰命。其实朕并不想食言,拖了数月之久,只因朕有些犯难。封内夫人的定例仅限于紫禁城内,用在皇子、皇女乳母身上,而今你是朕的三弟,对卢方氏给赐诰命自然不算破例。”   想天子一言九鼎,既有许诺,便总有兑现的一天,拖延许久的真实原因未必如天子所言,在于对定例的考量上。不过,这份荣耀虽然迟来,但总算落在了方姨头上,有这道荣耀护身,愿方姨好人一生平安!   朱祁铭想要起身谢恩,却被皇上按住了手臂。   “授那个姓荀的庶民以员外郎虚衔,此事也议定了,届时朕命人一并前去宣旨。朕记得锦衣卫那两个百户好像一个姓牛,一个姓方,也不必授什么副千户的官职了,直接升任千户,调入羽林右卫任职。至于徐恭嘛,还得等等,朕一定善待于他。”   但见袖影一晃,皇上再次举爵相邀,朱祁铭双手捧爵,念一帮救命恩人总算有了着落,心中顿感释然,只是,皇上给了他们厚赏,而自己对皇上似乎还欠一份厚报。   “今日你在奉天殿立下大功,朕赏你黄金百两,珠宝、金绣、锦绮无数,朕命御用监着人领着你去看看,由着你挑。”   给了大赏,施下大恩,接下来总该谈点大事吧?一番觥筹交错之后,就见皇上脸色微沉。   “瓦剌太猖獗了!朕不愿再忍气吞声,朕要效法汉武帝,平定胡虏,让我大明的声威远播漠北!朕与一般勋戚、都督商议好了,招募民壮,训练虎贲之师,以三年为期,一举荡平鞑贼!”   朱祁铭胸中蓦然升腾起一股豪气,但只是片刻而已。想当年汉武帝十六岁登极,先是重用骑奴卫青,后拜十九岁的霍去病为骠骑大将军,三个血气方刚的年青人成就了一番不世伟业。再看如今大明的庙堂之上,除了天子年少,一眼望去,处处都是暮气沉沉,还有那帮养尊处优的太平将军占着高位,这种老而僵化的体制,岂会给卫青、霍去病那样的人以脱颖而出的机会!   何况,皇上无法乾纲独断,纵有慧眼,也难以力排众议。   那边皇上有些激愤,“可是,辅佐大臣处处掣肘,朕哪像个天子,简直就是一个须时时听命于他们的无知小儿!”   “陛下······”   “叫皇兄,再不从命朕可是要生气的!”   “是!皇兄,待到明年,皇兄便可大婚,大婚之后就算成年了,天子成年亲政,这是水到渠成的事。”   “大婚?朕大婚也不是朕说了就能作数,何况即便大婚,朕也摆不脱某些人的阴影!”   阴影?朱祁铭骇然,想皇上对亲政的渴望该有多么强烈!但是,在可预见的将来,辅佐大臣的头衔是很难被摘掉的,或许只能听从于天命,待年迈的辅佐大臣先后故去,皇上才能迎来自己做主的崭新时代。   皇上自己做主?不,那也极难!   皇上脸上浮起笑色,“郕王怯弱,朕指望不上他,幸亏朕还有你这个三弟,你敢与帝师辩论,还敢只身赴奉天殿应战,足见你有非凡的胆识,朕知道,你做事胸有成算,当年那道周公瑾再世的名头绝非浪得虚名!孙周二人异姓者尚且亲如兄弟,朕与你本是自家兄弟,更应该同气连枝,朕期望你助朕一臂之力。”   圣意太深,分量太重,朱祁铭哪敢贸然应承什么?只是定在座上发怔。   “你成年后赴藩,此事已定,但朕不想让你赴藩,若无人掣肘,日后朕留你居京并非难事。”   能给的都给了,不能给的也在想办法给,君恩深似海!想皇上如此倚重自己,无非是源于朝廷之上真无人可用,百官无不唯三杨马首是瞻。可是,朱祁铭还需等待一个沉重的答案。   皇上面色转趋凝重,“当初,三叔王虽是因病而薨,但朕每每念及三叔王蒙冤一载有余,便深感愧疚,若非杨士奇、杨荣他们苦苦相逼,朕岂会为难自己的亲叔!”   此事终于从皇上口中说出来了,看来,王振所言非虚!朱祁铭猛然起身,就想先谢恩,领命一事留待日后再说。   突然,殿外响起小黄门的劝阻声,片刻之后,只见三杨先后入内。   杨士奇、杨荣直接无视朱祁铭的存在,只有杨溥朝他点头致意。   三杨在皇上面前排成一排,躬身施礼。   “陛下与勋戚议及招募民壮一事,消息传来,举朝哗然!敢问陛下,如今天下太平,何故要起兴兵之意?”杨荣微微垂首,面色与语气都有点咄咄逼人。   朱祁铭赶紧离席避到一旁,转身瞧见皇上略显不安地站起身来。   “瓦剌欺人太甚,朕忍无可忍!当年我太祖洪武皇帝从故元手中收复华夏江山;太宗永乐皇帝五伐漠北,令鞑贼闻风丧胆;皇考宣德皇帝御驾亲征,剿灭犯境的兀良哈贼人,朕的列祖列宗何曾惧过鞑贼!朕决不做蒙羞忍辱的懦弱昏君!”   杨荣跨前一步,皇上微微后退。   “陛下,不就是瓦剌使臣多来了近百人吗?他们未受教化,不知礼数规制,此为细枝末节的小事。兵者凶事,如今百姓富足,刚过了十余年的好日子,无不盼和平,大明怎能轻启战端!”   穷的时候说打不起仗;富的时候说要过好日子,不愿打仗,这是什么逻辑?朱祁铭不禁摇摇头。   那边皇上甩甩衣袖,“难不成要等到瓦剌打上门来了,大明才仓猝应战么!”   “陛下应做仁君,战端一启,生灵涂炭,非百姓之福。只要小心周旋,大明不难与瓦剌和平共处,再说,即便瓦剌真有一天兵临城下,可在京城四周坚壁清野,集结重兵固城而守,凭瓦剌那点兵力,自会无功而返。”杨荣道。   坚壁清野是正统朝两代文臣常挂在嘴上的所谓谋略,殊不知坚守京城,北境的黎明百姓怎么办?弃百姓而不顾,皇上又怎能称得上仁君?饱学之士如何称得上贤臣?而且,坚壁清野本身就是亡国之策,对此,朱祁铭早在镇边城时便已领悟,但他此刻不便妄议国事。   焦土抗战,受蹂躏的是自己的国土,遭殃的是自己的百姓,未战便先败三分。可惜,太平日子过久了,别人不打上门来,是唤不醒梦中人的,就算哪一天真被打醒了,多数人依然心存幻想,庙堂之上根本就凝聚不起坚定的战争意志,只能在不断的退让中走向衰亡。   唉,但愿皇上是汉武帝那样的英主!朱祁铭暗叹一声,就想辞去。   “陛下。”杨士奇开了口,点出了问题的实质,“如今府库入不敷出,招募民壮招少了不济事,多招势必要增加赋税,就怕百姓不堪承受啊!”   不,应该是小民不堪承受才是!大明很富,但小民很穷,这是大问题。明代士大夫享受傜赋优免政策,免的是徭役,优的是田赋,并非全免,而是按品秩免去家中若干丁口的田赋。其实,天下万官多是大地主,加上勋戚、皇室宗亲,只要这些人拿出一成的财富,足以养活一支庞大的军队,灭瓦剌并不难,但他们不仅不肯破财,还对预期中的加赋万般抵触。   他们倒是有办法将增加的税赋转嫁到小民头上,但这个时候他们不敢,小民太穷了!小民造反那可是要了士大夫的命,所谓“天街踏尽公卿骨”,穷人造反必将一切等级秩序全给砸个稀巴烂!而异族入侵就不一样了,只要肯放下面子,可易主而侍,士大夫还是士大夫,豪户还是豪户,只不过换了个皇帝而已,当年崖山灭宋者,不就是宋之降将么?   于是,老百姓不堪加赋就成了一个真实的谎言!   还是圣人说得好,不患寡而患不均,可惜孔子心目中的大同社会只停留于理想之中,难以实现,故而如今的大明虽富甲天下,但可用于战争的财力恐怕比瓦剌多不了多少,何况瓦剌可“因粮于敌”。   面对三杨的苦口婆心,皇上似乎还不想妥协,“朕自有主意。”   杨士奇深沉的脸上略现诧异之色,“治国并非儿戏,如此大事,不经廷议,何以施行!若陛下笃意如此,臣请致仕!”言毕取下头上的乌纱帽。   杨荣、杨溥摘了帽子,附和道:“臣请致仕。”   三杨若不明不白地挂冠而去,他这个天子还怎么当?皇上一脸的沮丧,“朕闲来无事,找几个人议议此事也不行吗!”   杨溥终于站出来当和事佬了,劝杨士奇、杨荣二人离去。   杨荣这才狠狠瞪了朱祁铭几眼,转向皇上道:“帝王大节莫先于讲学,讲学之要莫过于经筵,明日宫中即有经筵,请陛下早些歇息,免得到时候误了时辰。”   三杨走了,皇上瞬间失控,一脚踹翻膳案,“哗”的一声,杯盘碗筷洒了一地。   朱祁铭适时告退,出门后,回首一望,就见王振进了雍肃殿,朱祁铭有些恍惚,觉得王振的背影怎么看都像是黄雀。 第一百一十章 一品夫人   天色方晓,朱祁铭早早来到庆元殿,吕希、吕夕谣齐齐站起身来,二人脸上有分欣喜。   “恭喜殿下。”吕希不再顾及师道尊严,快步来到朱祁铭身边,不加掩饰地笑道:“昨日一战,好在有惊无险,殿下终于做成了一件大事。”   “多蒙先生教诲。”话一出口,朱祁铭立马意识到此言过于牵强,先生也没教自己武功呀?便换了说法:“多亏吕妹妹提醒指点。”   吕夕谣抿嘴浅浅一笑,悄悄转过身去。   “哦,皇上有赏赐,请吕妹妹随手挑几样。”言毕,朱祁铭朝门外挥挥手。   一队内侍走了进来,手上捧着各式各样的珠宝。想金绣、锦绮吕夕谣用不上也不敢用,于是朱祁铭只命人带来了珠宝,这些珠宝经过了筛选,挑出的尽是个头大色泽好的。   吕夕谣淡淡一瞥,好像对珠宝极不上心似的,“我不要。”   朱祁铭早料到了这番情景,这个时候,也只能扯皇上这杆大旗了,“皇上发了话,你可别让我为难。”   吕希是个迂腐之人,客套起来每每令人头疼,不过他对圣意是万万不敢违逆的,“你便挑吧,意思意思即可。”   吕夕谣缓缓走到内侍跟前,浏览一番,伸手取了一个小小锦盒,打开一看,是颗珠子,比鸡蛋略小,光润细洁,色泽照人。“这个小,就这个吧。”   你可真会挑!朱祁铭顿感哭笑不得,唉,没办法,不识货的人手气就是好!这可是琉球国的贡品,沧溟明珠,价值连城!想自己周岁时抓周,捡个头大的挑,结果挑了个枕头,事后常被母妃笑话,说自己长大了肯定是个绣花枕头,直到自己六岁时母妃才収起了这个笑话。   朱祁铭命那帮内侍退去,扭头看吕希时,朱祁铭心中有分歉意,给钱他不收,给赏无由头,只能寄望于来日,若自己日后争气,指不定会把一个员外郎变成郎中。   “先生,小王要告假数日,回府整训护卫军。”   “整训护卫军?”吕希扭头看向朱祁铭,一脸诧异,“王府护卫军只须看家护院,执掌仪仗便行,何必整训。”   想许多事不可瞒着自己的先生,朱祁铭坦然道:“北境不宁,小王日后或许会率众上战场。”   那边吕夕谣星目一扫,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片刻后又微微垂下头。   吕希仍是不解,“大明在北境陈兵百万,何须殿下上阵?”   “那些卫所军要自己养活自己,多数时间都在种田,战力不足,再说,他们分散在近百个边城、卫所,各地兵力薄弱,而瓦剌骑兵历经百战,十分剽悍,行踪飘忽不定,不是寻常军队能够对付的。”   吕希叹口气,“圣贤书读多了,便厌闻兵戈之事,一心盼和平,我知道自己迂腐,讲和平得让瓦剌人听进去方能作数呀,是不是?不过,能和便不宜兴兵,否则,受苦的还是老百姓。”   “先生,鞑贼越境劫掠每年都有,大明一再忍让,多年不接战,由着鞑贼来去自由,小王亲历过那种惨烈的场景,鞑贼铁骑所到之处,边民真是命如蝼蚁!是该给鞑贼一个不敢擅忘的教训了!”   “行,枉顾边民的死活,于仁义不合,殿下自行其便吧,刚好礼部那边有些冗务,我要前去打理,夕谣,你随父去礼部衙署。”   “哦,先生,常德公主想见夕谣妹妹,她正在清宁宫候着呢。”   与吕先生作别后,朱祁铭领着吕夕谣来到清宁宫,直奔东阁那边的侧园。   常德公主正在园中小道上漫步,浏览那些耐寒的花草。吕夕谣有些拘谨,就想上前行大礼,被常德公主拦住了。   “千万别行大礼,你与越王是怎么相称相处的,就与我怎么相称相处,否则,让某些人瞧见了,又会怪我!”   吕夕谣瞟一眼朱祁铭,转对常德公主行万福礼。   常德公主牵住吕夕谣的手,“越王把你夸成了一朵花,说你才学十分出众。我读书不多,今后少不得要向你请教,当然,此事不急,等天气暖和些再说。哦,我给你一面腰牌,有事尽管找我,若有人为难你,欺负你,务必告诉我,我一定替你出头!”   “公主谬赞,我只是随父家学数年,略通诗书而已,就怕在公主面前献丑。”吕夕谣还是显得拘谨,人一拘谨,面色和语气就显生分。   “你不必自谦。”适逢几名内侍从棚内端出许多盆栽花卉置于阳光下,常德公主莞尔一笑,“听说这些都是茶花,但花色、样式各异,我一直分不清楚,一看便犯迷糊。”   吕夕谣凑近花盆略一细察,再转过头来时,脸色宽缓了许多,“这是一捻红,这是照殿红,这是千叶红、千叶白,这个呢,是杨妃茶。”   “哟,这人一有才学,见识就是不一样,换了我,哪有这眼力与记性?”常德公主轻笑几声,指着道边一株裹冰覆雪的花树道:“这个好像也是茶花吧?”   吕夕谣点点头,“是茶花,野生山茶花,茶花耐寒,花期长,越开越盛。五代花蕊夫人作《咏山茶》一诗,‘山茶树树采山坳,恍如赤霞彩云飘。人道邡江花如锦,胜过天池百花摇。’咏的就是山茶花。”   “花蕊夫人?这名字好耳熟,她是不是还有一首《述亡国诗》?我想想,哦,对了,‘君王城上竖降旗,妾在深宫那得知?十四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人!’写得真好,后蜀君臣不战而降,枉为男儿!当年宋太祖灭后蜀不战而胜,胜之不武。”   吕夕谣笑道:“五代有好几个花蕊夫人,两首诗是否为同一人所作,难以考证。”   现场笑声渐起,气氛渐趋融洽,常德公主扭头对朱祁铭道:“见了面,就算认识了,我会一直罩着她的,放心吧,你去练兵,他日上了战场,做个真男人!”   你怕和亲,便撺掇我上战场?为何不等你下嫁后,让驸马都尉上战场?哼,还是舍不得自己的男人!朱祁铭暗中吐着槽,头点得很勉强。   “哦,去什么卢家村那边传旨的内外臣启程了,金公公领头,这冰天雪地的,没个七八日,恐怕到不了卢家村。”常德公主又道。   朱祁铭心中一动,思绪顿时回到了北境。   数日后,方姨家门外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村民和保安州各级官员,正堂中,方姨着一品夫人朝服跪于地,金英宣旨。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保安州卢家村卢妇扶困抚孤,贤良敦厚,仁慈淑德,特封为一品‘邦宁’夫人,钦哉。”   “谢皇上隆恩!”方姨顿首,虽经金英等人教习多时,但行起礼来,她仍显生硬。   “请夫人接旨。”金英笑道。   方姨起身,接过圣旨,脸上的笑容一如往昔,只是多了分畅然,“多谢大人。”   大人?叫公公还差不多!金英略感尴尬,但不形于色,“夫人,今日在这里您最大,无人敢承受您大人的称呼。”   方姨似懂非懂,唯有用连笑来掩饰。   “夫人,皇上给您赐宅第,入夏后在此动工。还有,越王殿下托洒家捎来话,殿下将在京中为您另置宅第,您可在方便的时候入京居住,殿下还说过些日子来看您。”   “好好好,快两年了,我常常记挂着他,隔三差五就去找荀夫子,请他派人寻找小······他的下落,也不知他在外面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方姨抬袖抹起了眼泪。   再留在这里恐怕会听不少唠叨,金英赶紧带着一帮人辞去。   外面响起村民的道喜声:“卢二娘好福气呀······”   一旁有人叱道:“去!卢二娘也是你叫的吗?叫夫人,一品邦宁夫人!”   屋外响起曲判官的声音:“夫人,卑职给您磕头了,望您大人不记小人过。”   听见外面讪笑声四起,方姨也懒得理会那个狗官,当即高声道:“这些年多亏各位乡亲帮衬,明天我摆下酒席,请全村男女老幼都来,酒菜管够。”   外面的人连连叫好,因过于兴奋,大家都不肯散去,聚在那里唾沫四溅地议论开了,有的说多年前就看见方姨家祖坟上冒青烟了,有人说看见方姨的屋顶上有紫气,凡此种种,不一而足,总之,就是要把方姨的显荣归之于祖荫、风水、时运等方面,反而忘了方姨个人的善举。   全家七个孩子先后跑了过来,围在方姨身边傻乐呵。   “小明哥家里真阔气,送了咱家那么多东西,可是,我还是觉得那个螽斯最好。”晴儿道。   “难怪他把麦苗认成韭菜!”小驹个子长高了一头,脸上仍挂着一丝鄙夷。   “去!没高没低的,从今往后叫越王,还有殿······下。”   ······   荀家大摆宴席,招待前来道贺的来宾和乡邻,室内女宾,院中男客,里里外外全是人。   荀良满面春风地四处敬酒,已略有醉意。   那边花千枝、史多显然喝高了,花千枝的舌头如打了结一般,“怎么样,兄弟,还是我有眼光!是我让公子······不,是越王,是我让越王应承了下来,他今后还是荀家的人!”   门帘一晃,就见荀馨款款来到席边,“他应承什么了?”   “他······”花千枝只说了一个字,眼皮就合上了,人趴在了桌上;史多直着眼睛一笑,晃晃悠悠就歪在了椅子上。 第一百一十一章 拨开迷雾   “弓弩!”   随着一声喝令,越府习武场上百名骑兵手执弓弩,横向排开,策马疾驰,但见沙尘飞扬,蓦然间马背上人影侧斜,“嗖!”百箭齐发,箭雨撒向前方五面硕大的藤牌,“咚,咚。”藤牌似乎只响了两声,间隔时间极短。   “马槊!”   弓弩手尚未退尽,就闻号令复起,顿时蹄声大震,百名骑兵身着明亮的盔甲,一色的马槊整齐排开,槊顶微微向上倾斜。忽见槊头缓缓下沉,槊身渐与马背平行,“嗷!”震耳欲聋的吼叫声过后,“嘭!”猛烈的撞击声响成一片,无数个沉甸甸的沙包骤然飞起,在空中便开了花。   靠近学堂的那块场地上人影翻飞,暴喝声四起,数百名护卫正捉对比拼,或徒手格斗;或身披厚甲,一手盾牌一手短刀,近身缠斗。   朱祁铭端坐于中央高台上,目光不时扫向两边的训练场,心中对即将到来的恶战有分向外。   大明有火炮、火铳等兵器不假,但越境劫掠的鞑贼全是骑兵,来去匆匆,飘忽不定,拖着笨重的火炮追击灵活机动的鞑贼,只有傻瓜才有此念头!   而火铳在攻城掠阵、布阵迎敌时威力不小,但在骑兵之间的运动战中用处不大,马背上放铳准头太差,一铳之后,尚未填好火药,恐怕人马就冲入了敌方队形里,那还不被人剁成肉泥?   想在快速运动中歼敌,真正管用的还是过硬的骑射功夫,再就是马槊这类重兵器的猛烈冲击。等到双方挤成一团时,兵器往往是多余的,牙齿都比刀剑管用!这个时候,大家比的是拳肘功夫,贴身对战,能有效发挥威力的兵器莫过于短刀!   朱祁铭无法从京军的训练方式中获得任何启示,那不过是一些好看的花架子而已,所以他要开动脑筋,自创一套极富针对性的战法。   眼前护卫展示出来的战法,正是为越境劫掠的鞑贼量身定做的!   梁岗站在一旁,四下观望一番,转对朱祁铭笑道:“殿下,这一千五百余人个个生龙活虎,与大明最强悍的士兵相比,不差分毫。”   朱祁铭摇摇头,“迎击瓦剌人,需百里挑一的勇士,这些人能留下一半就不错了。个头太小的不留,怯战的不留。”   梁岗怔了片刻,“瓦剌人大多膀阔腰圆,咱们不留个头太小的倒说得通,可这些护卫无人怯战啦!”   朱祁铭迟疑起来,他一时拿不准是该管梁岗叫师傅还是官名。叫师傅似乎不妥,日后上了战场以徒弟的身份号令师傅,成何体统?从今以后,还是尽量叫官名吧。   “梁指挥使,训练与实战是两回事,别看他们此刻在场上叫得欢,一上战场,不少人会腿发软。还得用贴近实战的凶险课目测测他们的胆气。”   “殿下说得在理,但区区数百人哪够?京军有数十万之众,莫说一千人,即便从中选出数万精兵也不是什么难事,何不奏请皇上选拔精兵良将?”   奏请皇上?本王能预政么?皇上能说服辅佐大臣么?再说,一帮贪墨的军官能带出精兵?朱祁铭心中犯着嘀咕,嘴上道:“做好自己该做的,不必指望别人。”   梁岗嘀咕道:“别处不能选,从越府护卫中挑选又如此严苛,这哪是选兵?分明就是选士!”   “本王就是要选士,选国之死士!正因为如此,本王才要让他们衣食无忧,还要善待他们的家人,这需要大笔大笔的开销,户部是指望不上了,还得本王过紧巴巴的日子,一点一点省。”   想如今天子渴望一场极具说服力的胜利,这为自己施展抱负提供了大好良机,朱祁铭觉得即便勒紧裤腰带过日子也万分值得,当即站起身来,吩咐梁岗、唐戟二人督训,他自己则回去准备盘点家财。   方到存心殿门前,就见黄安领着云娘急急走了过来。   云娘低声道:“殿下,有消息了。”   朱祁铭已将许多往事封存,可是,随着云娘的到来,真相或许会渐渐浮出水面,他不得不提前去面对那些沉重的话题。   支走黄安,带云娘操近道来到东苑,进了书房。   云娘掩上门,待朱祁铭落座后,立于他身前。“流言大约是正统四年四月传入京城的,说居京亲王与三大营暗中往来频繁,京营有异动,先是涉及越靖王,后又波及卫恭王,以致君臣震动。”   “流言从何而来?”朱祁铭淡淡道。   “百官对此讳莫如深,不过还是有人作了大胆的推测,说此事恐怕源于襄王。”   朱祁铭凝眸而思,显得出奇的淡定。   云娘见状微感诧异,不禁怔了片刻。“其实,极力替越府、卫府说话的只有驸马都尉井源、石璟二人,勋戚与都督大多保持沉默,文官也不敢多嘴,当然,杨士奇、杨荣除外,尤其是杨荣,力劝皇上以大局为重,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想杨士奇、杨荣二人乘太皇太后神志不清、天子年少,勾结京外亲王,抑制居京亲王的势力,这种可能性极小,二人年事已高,再怎么擅权也风光不了几年了,最合理的利己之举无非是赶紧安插门生故吏而已,犯不着如此大费心机为难两个参政权十分有限的亲王。可是,除了上述解释之外,还有什么更合理的解释呢?   朱祁铭幽然道:“杨荣为何这么做?”   “云娘探过数人的口风,看样子他们都不知情。不过,当年先帝驾崩前后,主张襄王即位的呼声不在当今皇上之下,这点云娘倒是听人说起过。云娘斗胆说句大不敬的话,坊间暗传天子临事茫然,即便偶有主见,经辅佐大臣一番搅和,也立马不了了之。若是如此,是否有人暗助襄王,同时又在利用襄王?”   朱祁铭闻言,脑海里顿时浮现出正旦那晚发生在雍肃殿的一幕,皇上经三杨一搅和,的确让招募民壮一事不了了之。   云娘静静望着朱祁铭,略显犹豫,“这样就说得通了。请容云娘放肆揣测:太皇太后不豫,天子年少不谙朝政,京外亲王被压制了几年的野心或许就乘机冒了出来,这个时候,居京亲王就成了他的拦路虎,于是那人以谣言困住两个亲王,同时在保安州那边一路谋害殿下,就是想斩草除根,以绝后患!只因太皇太后突然痊愈,那人的图谋才功亏一篑,一切都回归到原有状态。”   直到此时,朱祁铭才微微一震。很显然,当年的帝位之争并未偃旗息鼓,余烬尚存,稍有风吹,就会熊熊燃烧。   想靖难之役开了一个可怕的先例,叔夺侄位,后人自会效仿,从此天子算计亲王,亲王算计天子,同室操戈的惨剧恐怕会反复上演。   可是,自己在正统元年的灯市上就遭人行刺,又在太皇太后痊愈、京中大定之后,仍被人追杀,故而此事绝非像云娘说的那么简单!   况且,作为拦路虎的,不止两个成年亲王,还有郕王,郕王之后还有天子,而紫禁城里心机重重,皇太后、皇太妃岂会袖手旁观!奇怪的是,皇太后、皇太妃似乎只对一个落魄的王子感兴趣,对烧向越府、卫府并必将蔓延至紫禁城的那场大火好像未曾察觉,这令人难以置信,其中必定还有更复杂的故事情节。   朱祁铭望着窗外被积雪覆盖的竹林,只觉得此时离真相还很遥远。“杨士奇、杨荣受先帝临终托付,是当今皇上的股肱之臣,若与别人合计谋逆,即便图谋得逞,也势必为天下士子所不齿,难以善终,他们何必行此下策?”   “殿下应该清楚,二杨是何等显赫之人!又岂会轻易上贼船?云娘思虑多日,总算想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二杨必以为他们能把控局面,可暗助对方一直朝谋逆的方向走,却始终不让对方走到谋逆的那一步。”   朱祁铭想起云娘前面说过的话,脑中闪过一丝疑惑,“你说二杨既在暗助襄王,又在利用襄王,这是何意?”   “工部有个郎中酒后在云娘面前说了半截话,耐人寻味,他说杨荣有一次与杨士奇在工部衙署密谈,抱怨襄王以陈年往事要挟他们,这话被那个郎中无意间听见了。若此事属实,则二杨必为襄王所挟,不得不暗助襄王,但二杨显然又想反手利用襄王,于是,就助襄王将火烧至越府、卫府,一来给襄王一个交代,二来借机抑制居京亲王的势力,便于他们擅权,而且,如此一来,因动静太大,谋逆反而变得更加困难了,这不正是二杨所期待的结果吗?”   朱祁铭猛然站了起来,“越府、卫府为谣诼中伤,此事不难澄清,只需在三大营查询两月便能分辨清楚,可是,两府蒙冤一年有余,这期间,皇上就未起过疑心?”   “殿下忘了,云娘说过,此事恐怕由不得天子自己做主。”   纵有深深的疑惑,想起正旦那晚皇上有关被辅佐大臣“苦苦相逼”的说辞,朱祁铭只能姑且相信云娘的推测。   而胸中针对二杨的愤怒情绪已开始泛滥。 第一百一十二章 香消玉殒   朱祁铭打了个哆嗦,这才意识到书房内寒气逼人,当即去偏室叫来丫鬟,命她们奉上茶,生上火炉,而后邀云娘入座。   待丫鬟退去后,朱祁铭道:“二杨与襄王串谋,如此机密大事,他们断然不敢以书函通报消息,也不敢交由手下人传话,只能秘密见面,亲口发话。可是,襄王远居襄阳府,二杨不便擅离京师,三人之间又是如何谋面的?”   “哦。云娘差点忘了一件大事。”云娘放下茶盏,起身复站于朱祁铭身前,“殿下,去年二月末,有人看见襄王在京郊现身,且于黄昏时分与杨荣密会。”   朱祁铭诧异地看向云娘,却未发话。   “那里离白云观不足五里。白云观有个璇玑道长,年纪约四十出头,他见过赴藩前的襄王,又去杨荣府中做过法事,认得杨荣。那天,璇玑道长率数名弟子采药归来,路遇二人在林中密语,觉得面善,回去后想了许久,终于明白了他们是襄王与杨荣二人,当时惊诧不已。”   见朱祁铭眼色茫然,云娘续道:“三妹有个亲弟,叫庐儿,今年十三岁,生得甚是聪慧,许是机缘巧合吧,两年前他偶遇璇玑道长,一番交谈之后,庐儿大受璇玑道长赞赏,二人渐渐熟了,庐儿就常去白云观向璇玑道长讨教道学。去年某一天,也就是璇玑道长撞见襄王、杨荣密会后不久,庐儿像往常一样赴白云观找璇玑道长,碰巧偷听到道长独自一人在室内发感叹:‘一个赴藩的襄王,一个辅佐大臣杨荣,在京郊密会,这又是为何?’偏偏庐儿聪明,记性好,觉得此事非比寻常,便记在了心里。”   “昨日云娘到三妹家中与她商议如何打探二杨和襄王秘密往来一事,当时庐儿在场,于是,他说出了那日在白云观的见闻。姐弟二人随即赶往白云观,殿下也知道,霓娘很会说话,三言两语就从璇玑道长口中套出了当年在密林中见到的一幕。”   霓娘?朱祁铭蓦然意识到许久未见霓娘了,也不知她如今处境如何,心中有分挂念,“霓娘为何未随你前来?”   “今日一早,有人捎话说璇玑道长想见霓娘姐弟二人,于是,三妹就带上庐儿去了白云观那边。”   朱祁铭心中顿觉隐隐不安,“姐弟二人频繁外出,万一遇上不测之事怎么办?”   “殿下毋忧。”云娘莞尔一笑,“三妹身边自有护花使者。有个柳公子方弱冠之年,与三妹青梅竹马,二人早已暗生情愫,只因干咱们这行的难以嫁人,所以他们就一直这么等着,那个柳公子十分钟情,至今未婚配。哦,他的武功在云娘与三妹之上。”   朱祁铭闻言,不禁暗自替霓娘感到高兴,记得当初霓娘在歇芳园抚琴而歌白居易的《长相思》,哀婉动情的歌声音犹在耳,他意识到原来霓娘思念的良人就是柳公子,当即打定了速还霓娘自由身,让有情人终成眷属的主意。   “想必那个柳公子一定是姿容不俗。”   云娘似乎不愿直接评价男子的外貌,婉言道:“与三妹挺般配的。”   “云娘,云娘!”   只见梁岗一头钻进书房,直接无视朱祁铭的存在,目光牢牢定在了云娘脸上,嘴巴都笑歪了,“嘿嘿,你来啦。”   这不废话吗?哟,还有那放光的眼神,肉麻!朱祁铭一时间倒淡忘了二杨的事,摇摇头,站起身来,故意咳了几声。   那边梁岗仍直直地盯着云娘,嘴上随口道:“天寒,殿下别忘了吃药。”   吃药?本王何时吃过药?朱祁铭顿感无语,想梁岗此刻恐怕魂不守舍了,当即迈开步子,故意从他身边走过,顺手推了他一把。   梁岗动动身子,脖子一扬,目光又定在了云娘脸上,而云娘似乎也在放电,星目含笑一扫,旋即微微侧过头去。   罢了,给你们留片刻的幸福时光吧!朱祁铭看看现在的师傅,再望望未来的师娘,转身就想离去。   这时,黄安领着一个比朱祁铭稍大的男孩急急忙忙小跑进来。   那男孩长得干干净净的,只是两眼泪汪汪,嘴巴咧着,使得模样有些变形。   “这位就是越王殿下。”黄安望了朱祁铭一眼,示意男孩道。   男孩立马跪下,纳头就拜,泣道:“越王殿下,求您救救小子的阿姊。”   “庐儿!”那边云娘呼唤一声,快步奔来,“你阿姊怎么啦?”   “云姐姐,我们被人骗了。今早庐儿随阿姊还有柳大哥,跟着捎话的人去了离白云观数里远的一片荒地,璇玑道长带着他的几名弟子也去了那里,打过招呼后,方发觉是被人骗去的,不一会就有许多人冲杀过来,阿姊和柳大哥拼死掩护庐儿逃出重围,阿姊吩咐庐儿找越王殿下求救,呜呜呜······”   “你阿姊是怎么说的?”云娘急道。   “阿姊说,找到越王殿下,庐儿便能得救,庐儿的父母也能得救。”   杀人灭口,祸及霓娘全家?朱祁铭的心情顿感无比沉重,“是何人想害你们?”   “阿姊说,是杨稷的人。”   杨稷?   “杨稷就是杨士奇的长子!”云娘道。   朱祁铭咬牙道:“黄安,你带庐儿下去歇息,好生招待。梁指挥使,你与云娘速带人赶往霓娘家,将她父母接到越府,不可让人瞧见,留下数十人在那里日夜值守,听候本王号令。还有,将云娘的家人一并接到越府。”转对云娘道:“从今日起,你就是越府的总管,本王倒要看看,何人敢为难你们!”   朱祁铭一路奔到习武场,“唐戟,速点齐两百名护卫,换上便装,随本王赶往白云观!”   ······   雪海茫茫,天地浑成一体。回首眺望,隐约可见京城的远影,移目左顾,白云观巍峨的宫观映在无边的雪景中,似一座遗世特立的仙城。   穿过一片疏林,就见一片狼藉的雪地上卧着七具道人的尸体,想必他们是璇玑道长和他的六名弟子。丈远外,一男一女并排倒卧,二人的手紧紧攒在一起,身边满是血痕,一眼望去,雪白血红,触目惊心。   走近一看,那一男一女脸上似有笑意,如活着一般。女的是霓娘,面色依然艳若桃花;男的大概就是柳公子吧,剑眉如漆,面容洁净,若是活着,该是怎样的风流倜傥!   一串泪珠自朱祁铭眼中滚落下来。他觉得他这个亲王做得很失败,霓娘把她一生的希望,把她受胁迫的全家人的希望都寄托在了他身上,可是,他却没能助她脱离魔窟,没能把她送达彼岸,而是为了他自己的仇怨,把她送入了黄泉。   心有悲戚,恍惚中隐隐看见大队人马朝这边奔来,其中一人似在与唐戟耳语,片刻后快步来到他身前。   “西城兵马司千户江海参见越王殿下。”   朱祁铭恍然不知颌首,见许多兵士朝霓娘那边奔去,突然双目一瞪,喝道:“住手!”随即回过神来,缓声道:“你们只管勘察现场,但别碰她二人,本王要收殓他们。”   “是。”那名千户怔了许久,终于应了一声。   朱祁铭扭头看向唐戟,“速回府中带几名嬷嬷、内侍过来,以上好棺木收殓他们。”仰天沉吟片刻,叹道:“找个好地方,葬了吧!” 第一百一十三章 少年权谋   黄昏时分,朱祁铭暂别越府,回到清宁宫,在太皇太后座前行罢礼,就见太皇太后浑浊的目光定在他脸上,久久不愿移开。   “坐吧。”太皇太后动动身子,缓缓放下暖炉。“瞧你面色不好,在越府练兵也不会练成这个样子吧?”   “臣想饮茶。”朱祁铭入座,答非所问道。   太皇太后只需扭头望一眼,近侍宫女便转身离去。“皇帝倒是数番托人送来茶叶,可是皇祖母不好清饮,所以那些茶叶大多被皇祖母赏赐给了别人,所剩不多。”颤颤巍巍伸出手,拿起暖炉放入怀中,“咸熙宫那位好饮茶,你与她对得上脾性也好,不过,这个时辰饮茶于睡眠无益,只能浅尝辄止。”   那名离去的宫女返身入内,手捧一盏茶,恭送至朱祁铭身边的案上。   倾耳而听,举目而望,此地风声、泉声、琴声、水的沸腾声四声皆无,也无焚香、挂画烘托气氛,故而有些遗憾。朱祁铭取盏轻啜,茶水入喉,齿间生香,但余味苦涩。“皇祖母,您读过佛经吗?即心见佛,禅语玄妙。”   “佛经?”太皇太后轻轻摇头,“皇祖母信道,不曾礼佛。咸熙宫的那位······”突然目光微微一亮,“看来,皇祖母是该筹划筹划了,乘自己还不糊涂,把你托付给咸熙宫的那一位。”   筹划?皇祖母,在您之前,已经有人教我如何与皇太后相处了!这样的话不便说出口,只能把它藏在心里,于是,朱祁铭顿感戚然。   太皇太后皱皱眉头,“你为何神神叨叨的?得到什么令你不快的信息啦?诶,皇祖母只需瞟一眼,就知道上次你带来的那两名女子不是凡品,皇祖母说过,清宁宫的大门随时为她们开着,她们却为何不来。”   “那个云娘被孙儿接入越府,成了越府总管,而霓娘······”朱祁铭缓缓放下茶盏,“她死了,是被人杀死的。”   太皇太后拿起拐杖,在地上点了几点,目中泛起一丝精光,片刻后散去。她扭头扫一眼,三名近侍宫女便悉数退去。   “是何人所为?”   “杨士奇的长子杨稷。”   “此事肯定与杨士奇无关,是他的儿子胡作非为。”   “杨大人乃饱学之士,岂会如此下作?不过,杨稷杀人必与杨大人无关,但杨稷杀人的动机或与杨大人有关,想必是为了替其父遮掩什么。”恍惚中,朱祁铭就想说出越府、卫府蒙冤的事,忽见太皇太后眼中又泛起精光,他的一颗心不禁砰砰跳了几下,当即定下神来。“杨大人是饱学之士不假,但毕竟不是圣人,为官这么多年,常在河边走,总有湿鞋的时候,难免会在不经意间留下什么把柄,而杨稷显然不想让别人抓住其父亲的把柄。”   太皇太后目中精光倏然敛去,脸上的疑虑之色也在渐渐消退。“如此说来,你要动手了?”   “主弱臣强,终非社稷之福。”   太皇太后瞬间换上一副略显兴奋的面容,“张辅、胡濙与三杨不是一路人,他二人倒好说,只是三杨名满天下,又同进同退,形如一体,即便先帝再世,也只能与他们落个君臣共治的结局。”   “可分而治之。在大是大非面前,杨溥不敢站错队,他与杨士奇、杨荣不同,不擅权,性情温良,留下杨溥为天子撑场面,天子可成为真正的天子,而天子一旦有所疏失,正好用得上杨溥善后。杨荣人缘极差,全靠杨士奇的人脉做后盾,杨士奇一旦失势,杨荣必受孤立。”   太皇太后面色一震,“你是想先对付杨士奇?杨士奇人望极高,别指望紫禁城的那两个人能帮上你,于你无碍、于杨士奇有损的事,她们不会出面,而且此事与以往大为不同,她们的话未必管用,百官肯定站在杨士奇那边,想用一些所谓的把柄拿捏杨士奇,注定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朱祁铭再次举盏饮茶,面色淡然。“百官与杨士奇抱得再紧,也经不住别人的分化与瓦解。将一件惊天大事摆在百官面前,逼着他们站队,百官未必会站在杨士奇一边。”   “惊天大事?”太皇太后诧异道。   这一刻,霓娘与王魁的身影交替浮现在朱祁铭脑海中,他的牙关越咬越紧,“杨稷恶行累累,他不死,天理何在!”   太皇太后微微一怔,随即缓缓摇头,“大明刑律有‘八议’之说,即议亲、议故、议贤、议能、议功、议贵、议勤、议宾,杨稷虽不在八议之列,但他毕竟是杨士奇的儿子,对杨稷,三法司问刑,九卿会审,这些事都无人敢做,都会推给皇帝,请皇帝圣裁,可皇帝如何圣裁?先帝尚且搁置不问,何况当今少年天子!杨稷的事被翻过多次了,算不上惊天大事。”   “皇祖母,若杨稷意欲谋害亲王,算不算惊天大事?”   太皇太后拄着拐杖缓缓站起身来,“此言从何说起?”   “霓娘死了,她的弟弟逃了出来,杨稷岂会放过霓娘的弟弟?而霓娘的弟弟与臣年龄相仿。”   “你想演苦肉计?”太皇太后拄着拐杖走到朱祁铭身前,怔怔盯着他。朱祁铭赶紧起身肃立。   “杨稷言行无状,是堆狗肉,上不得正席,正因为如此,杨士奇才将他禁于家中,杨稷也知道自己的斤两,所以长年闭门不出,作恶时总是居家指使手下人去做,从不抛头露面,你如何做到人赃俱获?”   朱祁铭淡然道:“既然杨稷是块狗肉,那便把他亮在百官面前,让大家瞧瞧他到底是个什么东西,这正是臣所要做的!”   太皇太后返身入座,脸色归于淡漠,“此事非同小可,你做的事你自己承担,与皇帝无关。”   朱祁铭心中顿感一阵阵的刺痛,想正旦那日自己的赴险万分值得,皇上如今既然对自己这个堂弟高看一眼,厚爱一分,便绝无将自己视作弃子的可能,皇上在他这个少年亲王身上寄托了太多的期望,天子放得下棋子,却放不下心中的梦想与渴望!   他有这份自信,却心有不甘,“太皇太后,臣可承担后果,但皇上不能什么也不做,皇上什么也不做,臣做了也是白做。至少,明早困住杨士奇、杨荣二人,唯有皇上做得到,还有,霓娘的家就在西直门外,明日那里一定十分热闹,锦衣卫不能不去瞧瞧热闹。臣言尽于此,臣告退!”朱祁铭行罢礼,毅然转身离去。   “等等!就算杨稷伏诛,但杨士奇还在,皇帝不能罢他的官,更不能杀他,他还会做他的内阁元辅,生前少师,死后太师,依然是位高权重。杀了杨稷又有何益!”   朱祁铭驻足,却未转过身来,“杨稷一死,其累累恶行必将大白于天下,杨士奇作为饱读圣贤书的堂堂大学士,必将声名扫地,虽然活着,却如同死了。”   朱祁铭迈开步子,朝东阁走去,身后传来太皇太后的声音。   “杨稷一死,百官不会再拿杨士奇当回事,杨士奇也只是空挂个头衔而已!此计太······”   朱祁铭放缓了脚步,他在揣摩太皇太后截下的那个词应作何解,是“妙”还是“毒”?   太皇太后的声音远远飘来:“杨荣呢?”   杨荣?杨荣怎能与杨士奇相比!朱祁铭咬咬牙,此刻还不到作出回答的时候,他也不必急于作答。 第一百一十四章 于无声处   天色未晓,奉天门前宫灯四照,淡黄的灯光映出漫天飞雪和十几道雕塑一般直立的禁卫的身影。   文武百官列队自左右掖门鱼贯而入,朝他们熟悉的丹墀走去,纵然寒风刺骨,却也姿态严整,拼命控制着瑟瑟发抖的身子,不敢有半分的失态。但见一道道朝服上花色各异的补子在灯光下时隐时现,偶有反光一闪。   可是,在百官凝目注视的地方,在一片辉煌的灯火之下,华丽而又透着无尽威严的御座上空无人影,很显然,少年天子尚未陞座,无边的飞雪拂动着人们心中蓦然升腾起来的一丝期许:在这个寒意彻骨的拂晓,辍朝吧!   少年天子坐在车辇上,命人传来了三杨,他掀帘瞟一眼丹墀那边,那里的结冰与积雪被扫了又扫,此刻,又蒙上了白茫茫的一片。   “不如免了早朝,臣工有事便去奉天殿奏事,无事各自退去。”少年天子的声音有些发抖,似把寒意传染给了三杨,就见三杨端雅的身形略一松弛,紧接着就是片刻的哆嗦。   大明的早朝礼仪繁琐,百官不单要行拜礼,还要做舞蹈动作,而且要做三次,称为“三舞蹈”。这个三舞蹈究竟为何物,后人难以考究,不过,大明将它作为朝仪的必定科目加以明文规范,想必非比寻常,大概需要常年练习,需要官员手、足、腰身十分协调方能圆满完成这一规定动作。   或许有个别极有天赋的青壮官员能把三舞蹈做得十分潇洒,并乘机耍帅,若被无意间路过的宫娥看在眼里,芳心暗许也未可知,留下一段风流佳话传于后世,那也值了!可惜,有资格三舞蹈的尽是五十、六十、七十岁左右的大臣,在滑溜溜的雪面上三跳舞那可不是闹着玩的,万一摔个四仰八叉,当众出丑不说,事后还要被纠仪官抓住不放,大家又不是吃饱了撑得慌,何苦两头受罪?   三杨望一眼丹墀那边,齐齐点了头,看来他们也不想冒险。   跑腿的事自然落到了杨溥身上。杨溥转了一圈,带来的回复是无人奏事,不消说,这是意料之中的事,赶上这冰天雪地的鬼天气,京内京外消息不通,何来急奏?大家不过是揣着几件日常琐事而已,换个好日子再奏不迟,何必留下来挨冻?   皇上勉力保持毫无表情的面容,淡淡的目光扫向杨士奇,“杨卿,朕年少疏于政务,百事不明,许多见识靠读书是读不来的,还须杨卿当面赐教。今日雪大,朕做不了别的,请杨卿去雍肃殿候着,朕即刻便到,向你请教治国理政大计,半日不够便用上一整天,朕陪你在雍肃殿用午膳与晚膳。”   皇上首次开口请教,这令杨士奇动容,“臣遵旨!”   皇上看向杨荣,目光里透着隐隐的惧意,稍一注目,便扭头看向它处,“你随朕去奉天殿。”   在奉天殿靠近御台的地方,燃着数盆炭火,暖气袭人,但皇上坐在御座上不停地打哆嗦,似被方才奉天门附近的寒气侵透了身体,彻骨的寒意即便遇上炭火也是经久不散。   王振入殿,将十几封奏本送至御案上,随即退到一旁肃立。   门前值殿内侍瞟一眼王振,亮着嗓子开始通传。通传声方歇,杨荣便已入内,沉稳的步子极富节奏感,胡须与几缕散发在微微震颤,映于灯火中,将那张不怒而威的脸衬得愈发的让人印象深刻。   皇上匆匆望一眼来人,便急忙移目它顾,“杨卿,有许多人参你······”手伸向一大摞奏本,不知为何突然猛的一抖,但闻“哗”的一声,那十几封奏本被碰落到了地面上。   杨荣驻足静静看着御座上的少年天子,这令后者极不自在,淡漠的姿容几乎就要端不住了。   “杨大人,杨大人,杨大人!”王振连唤数声,方把杨荣的目光引了过来,“见了那些人参杨大人的奏本,陛下盛怒,方才就想摔烂这些奏本。”   杨荣俯身拾起那些奏本,匆匆看了几眼,脸上浮起浓浓的怒意,“的确有人给臣送财物,那不过是馈赠而已,何必小题大做?荒谬!”   在别人那里是贿赂,在你这里就是馈赠,这不是双重标准码!王振撇撇嘴,旋即换上一副笑脸,“陛下方才说,人言可畏,此事须有个结论,以杜悠悠之口。”   “结论?”杨荣扭头看向皇上,目光略显放肆。   皇上坐正身子,嘴角轻轻抽搐了一下,“哦,以往也有参杨卿的奏本呈来,朕一概不予理睬,可如今奏本一上便是十数封,再这么下去,恐坏了杨卿的名声。此事既不能在朝堂上广议,也不能交三法司详查,朕想了想,还是由锦衣卫出面问讯吧,做个定论,通报给三品以上大臣知晓,免得有人私底下妄加议论。”   杨荣瞪大了双眼,“陛下是想将臣下锦衣卫诏狱么?”   “当然不是,若杨卿怕受委屈,那便在奉天殿偏殿问讯好了,只让马顺一人前来,做做样子便行。”   见杨荣愣在那里,王振赶紧朝皇上递眼色,皇上立马离了御座,带上王振朝殿外走去。   “若有谁对杨卿不敬,杨卿可告诉朕,朕一定饶不了他!”皇上回头招呼一声,转对王振低声道:“杨士奇去雍肃殿了吗?”   “去了,正在侯驾呢。”   见那边皇上的背影消失在曲廊上,马顺快步入殿,待走近杨荣时,已是满脸含笑,嘴角都快咧到耳根上了。“哟,杨大人,下官给您行礼了,请您移步偏殿。”   “哼!”杨荣甩甩衣袖,独自大步走向偏殿。   马顺取了奏本,赶紧追了归去。   偏殿里燃着灯火,除杨荣、马顺二人外,并无第三人。   “杨大人快快请坐”马顺殷勤地招呼杨荣入座,又亲手将炭盆拖至杨荣身前,杨荣面色稍霁。   “您去过宁夏?”马顺打开一份奏本,吃惊的表情显得十分夸张,“奏本上说您收受宁夏总兵官任礼黄金百两。嗯,那地方靠近大漠,下官粗通诗文,什么‘白日依山尽,长河落日圆’······”   杨荣不屑地撇撇嘴,“是‘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对对对,下官记岔了,所幸杨大人是饱学之士,下官也不怕在杨大人面前献丑。诶,杨大人诗性一发,肯定在那里留下过墨宝,下官厚着脸皮讨要一副,不知可否?”   杨荣摇摇头,“别谈了,满眼凄凉地!那个鬼地方除了一群叫花子一般的流浪士兵,就剩下一片荒凉的苦寒之地了,本官在那里不幸染疾,多亏任礼他们悉心照料,才不至于丢了这条老命,哪还有什么诗情大发!”   “唉,遗憾,那个穷地方哪有百两黄金可送?想必是不实之词!”马顺打开另一份奏本,“诶,这是从杭州那边呈来的奏本!”马顺显得相当兴奋,也不往下看,匆匆合上奏本。“下官听说宋代有个大文人,好像叫什么杨千里还是杨万里······”   “杨万里!”杨荣几乎是从齿缝里迸出三个字来。   “对对对,杨万里,看来,他是杨大人的本家,所以杨大人记得特别清楚。”   对本家就记得清楚?莫非本官满肚子装的不是墨水而是酒饭?那边杨荣急得脸都泛青了。   “下官记得杨万里作过一首极有名气的好诗,‘毕竟西湖六月中,风光不与四时同······’咳!这个······这个,嘿,记起来了!‘欲把西湖比西子,浓妆淡抹总相宜’。”   那边杨荣几乎要吐血了,捂着胸口咳了许久,最后还是极有耐心地指正道:“你又记串了,是‘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   “唉,下官多年不读书,不像杨大人日日用功,罢了,献丑了,献丑了。”   你会不会说话!杨荣一脸的黑线,想要训斥几句,却见马顺摆出了一副十分诚恳的面孔。   “杨大人,听说西湖边佳丽无数,个个都如七仙女一般,下官可没有大人这样的眼福,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前去见见世面。”   “别听世人胡说!”杨荣抚须道:“赶上春暖花开的时节,泛舟于西湖,若遇画舫,上有伶人······”突然白眼一翻,叱道:“不是问讯么?为何尽扯题外闲事!”   “嘿嘿嘿,做样子嘛,总得做足时辰,不急,不急,皇上吩咐过,午膳时皇上赐宴。” 第一百一十五章 公然行凶   出了西直门,就到了京城的外城,在离西直门三里远的北街,有处二进院落,这里是霓娘的家。   霓娘的父母和庐儿已于昨日被接入越府,此刻。越府两百名精壮的便衣护卫守在宅院四周,宅内只留梁岗和云娘二人。   “昨晚先后来了五拨人,其中三拨人极难对付,有数名高手混在其中,可是费了我好大的功夫,害得我彻夜未眠,困死了!”梁岗望着门外愈来愈疏的飞雪,叹道。   云娘仍在为三妹被害而哀戚,闻言后戚然离座,淡淡道:“那三拨人想必都是杨稷派来的人,若是抓住了三妹的父母和庐儿,肯定会痛下杀手。另两拨人则不同,遇阻后知难而退,必是锦云阁派来的,锦云阁的人显然不敢把事情闹大。”   梁岗茫然摇摇头,“我有些糊涂了,早上又来了一拨人,竟自称是杨稷派来的,要唐戟他们把人交给杨府,这也太明目张胆了吧!”   “这并不奇怪,他们以为越府的便装护卫是锦云阁的人,所以就敢开口要人。越王殿下虽然年少,却心思缜密。”云娘咬牙道:“这次殿下肯定能为三妹报仇雪恨!”   “听说杨稷快五十岁了,如今杨士奇大人在家里是太爷爷,而杨稷则是大老爷,都儿孙满堂了,还充什么京城恶少?”   这时,正门外数人朝唐戟等人走来,唐戟迈着沉沉的步子,快步逼近来人,伸手一栏,沉声喝道:“来者何人!”   来人颇为忌惮地急忙驻足,当先一个瘦猴脸上青一块紫一块,挤挤眉眼就想端出笑脸,大概是牵动了某根受伤的面部神经,顿时嘴一咧,一脸苦逼相,“等等,我们是杨大老爷的手下,奉杨大老爷之命,前来要人。”   唐戟不屑地撇撇嘴,“杨大老爷,你是说杨元辅家的长子吧?再敢打着杨大老爷的旗号,信不信我把你一身的骨头全给捏碎了!杨大老爷是何等风流倜傥之人,岂会有你这样人不人鬼不鬼的手下!”   “这不是被你们打得吗?”瘦猴不无委屈地道,随即掏出一张纸,“你看,这有杨大老爷的手迹。”   “小爷我早上是打过人,原来打的是你呀!”唐戟夺过那张纸条,撕碎了一把扔在地上,“咱们只识得杨大老爷的尊容,何曾见过什么手迹?这年头,什么人都敢打杨大老爷的旗号,甚至还敢伪造手迹,真是胆大包天!”唐戟猛推了瘦猴一把,“去去去!再敢胡言乱语,小心咱们费了你!”   瘦猴一屁股坐在地上,起身时又在雪地里摔了几跤,好不容易站稳身子,却也不敢使性子,“你们护着这家人做什么!”   “护这家人?”唐戟摇摇头,“像你这样的猪头真是世间罕见!听好喽,这户人家有个女子是咱们的人,她私自潜逃,不知所踪,咱们要把她的家人扣为人质,小爷我也没耐心久等,她若再不现身,等会马车一到,咱们把她的家人带走,到时候由着你们闹腾去!嘿,莫非你们觊觎人家姑娘美貌,便想抢人?兄弟们,上,揍这帮杂碎!”   瘦猴带着随行人落荒而逃,途中回首狂舞双手恶狠狠道:“你等着!锦云阁的人算什么东西!一会儿杨大老爷一到,你们求爷爷告奶奶也来不及了!”   ······   白云观门前,朱祁铭身着亲王冠袍,在一身便装的徐恭的护卫下,缓缓走下台阶,张天师亲率一群道人以道家礼作别。   下得台阶,朱祁铭回首拱手施礼,随即登上马车。徐恭亲自驾车,“驾”的一声,马车启动,近百名护卫护在马车两旁,动作齐整地小跑起来。   朱祁铭贴身披着软甲,觉得很不自在,动动双臂,摇摇头,举目看向马车蓬壁。见后、左、右三面都加装了铁板,前方车帘之后,装有两片铁板,左边的那片铁板开着,贴于蓬壁上,只需他举手一推,那片铁板也将闭合,如此一来,马车四侧都是铁甲,可谓刀枪不入。   不过,此刻还用不着关上那片铁板。   透过车帘缝隙,朱祁铭见徐恭正熟练地驾驭马车,技艺比方才被支走的那个越府车夫不差分毫,不禁略感诧异。   “殿下回京以来,京中甚是平静,一直不见有人欲对殿下不利,令人百思不得其解。”许是觉得自己车技不错吧,徐恭的语气中透着分得意。   回京之后日日出入平安,对其中的原委朱祁铭当然心知肚明。想当初自己在北境被人追杀时,幕后主使一定是乘太皇太后神志不清,暗中离了藩地,隐伏于京郊坐镇指挥,太皇太后一醒,他哪还能呆在京郊?自己入京前路遇的杀手可能就是那人留下的最后一批死士了,被剿灭之后,京中自会从此安宁!   而另一股势力就是瓦剌人,他们的目的已经达到,控制了鞑靼诸部,恐怕喜不自胜,对自己这个亲王不会再有兴趣,大明不提前事,瓦剌人乐得装糊涂,岂敢横生枝节!   不过,朱祁铭还不想翻这些旧账。“徐千户,办正事要紧,不可分心。”   “是,殿下。在下当年曾暗查过杨稷此人,他若想出门,必须经他父亲点头,要是杨元辅不在京中,他就会命人请示杨荣大人,如今二杨都在京中,杨稷恐怕不会抛头露面。”   涉及天子的事朱祁铭不便对人说透,只能闪烁其词,“辅佐大臣甚是勤勉,也不能总顾着家里,若无人管束,杨稷烂人一个,什么狂妄事做不出来?”   徐恭还想说什么,却见前方一名便装护卫策马疾驰而来,当即驭马靠边停下。   那名护卫翻身下马,小跑到车旁禀道:“殿下,杨稷已坐马车出门,正向西直门那边赶去,大约一炷香的时间便能出西直门。”   “你快去霓娘家中,吩咐梁指挥使,等会外面一旦闹将起来,要他率人乘乱离去,一个人都不许落下。”   “是!”那命护卫转身上马,策马离去。   “徐千户,你踩着时辰赶路,快慢要恰到好处。”朱祁铭吩咐道。   “殿下,您这不是为难在下吗?罢了,尽力而为吧。”徐恭叹口气,“诶。殿下,梁岗是京中熟面孔,他可不能露面。”   露脸的事不是还有唐戟去做么?朱祁铭也不搭话,从容地伸手合上那片铁板。   过了一炷香的功夫,朱祁铭乘坐的马车到了霓娘家门前,透过车帘缝隙,见前方一队人马远远而来。   杨稷!朱祁铭心中窃喜,忽闻南街那边有人站在一口大锅旁叫道:“施粥喽!”   北街那边无数逃荒的男女老少正聚在几处废弃的木棚内,闻声蜂拥而出,在朱祁铭乘坐的马车与护卫之间挤出一条道来。   不消说,一切都是云娘策划好的!   众护卫看似为了躲避人流,连连后退,与马车拉开了很远的距离,而马似乎受了惊吓,在徐恭慌乱的叫声中,马车从侧门驶进了霓娘家的后院。   等马车再次从后院驶出来时,守在正门口的唐戟等人跟了过来,而前方数百人拦住了马车的去路,一个五十岁左右的男人站在高处,那个瘦猴急急跑了过去,手指唐戟道:“就是那个铁塔一样的家伙,一再为难小的,想必那个女子的家人就在这辆马车上。”   旁边一名老者躬身道:“大老爷,小的差人四处打探,却不知道太爷去了何处,也找不到杨荣大人,您还是赶紧回家吧,太爷有吩咐啊!”   杨稷狠狠瞪了老者一眼,“住嘴!锦云阁一帮杂碎不把杨家放在眼里,老子如何咽得下这个气!找不到太爷正好,老子自己做主,放眼整个京城,看谁敢为难老子!”   朱祁铭透过车帘的缝隙,见前方高处站着一个锦衣人,心想此人必是杨稷!只见他身材并无特别之处,高矮胖瘦适中,脸色发暗,眼泡浮肿,一看就知他酒色过度,此刻杨稷正叉着腰,一副不可一世的样子。   马车从一对母女身边驶过,二人的说笑声清晰地传了过来,一种莫名的祥预感萦绕于脑中,朱祁铭顿感心头一紧。   忽见杨稷脖子一扬,就见十余人身形一闪,露出了十几柄明晃晃的飞刀。徐恭快如闪电地跳下马车,避到一旁。   想杨稷的手下不敢在京城公然操刀剑等兵器行凶,也只能用飞刀伤人了,可自己乘坐的马车有铁甲相护,你们岂能伤得了本王分毫!   飞刀?飞刀!朱祁铭心念电转,脑中蓦然浮起一段故事情节,它出自王魁之口,在多年前的某一天,一位母亲丧命于飞刀之下,留下一个幼女痛哭哀嚎。   莫非同样的惨剧又将在此刻上演?   朱祁铭飞快地打开那片铁板,掀帘跳下马车,朝母女二人身前奔去。   但闻破空声响起,回首一望,真有一柄飞刀偏离了目标,朝母女二人立身的地方飞来!   朱祁铭身无兵器,但他手臂上裹着软甲,于是挥臂朝飞刀击去。飞刀受滞回旋,檫着他的手腕飘向另一边,他微皱眉头,又有锐器划破肌肤的诡异感觉掠过心底。   片刻后,殷红的血渍顺着他的手腕滴落下来。 第一百一十六章 请君入瓮   本想毫发无损演场戏,只需抓住对方行凶的罪证即可,如今意外受伤,倒让这场戏演得愈发的逼真了。   朱祁铭表情平和地冲那位惊吓过度的母亲和发怔的小女孩笑笑,十分轻松地转过身来,快步走到马车前,扭头一瞥,见三柄飞刀牢牢钉在车篷上。   “大胆贼子,竟敢公然行刺越王殿下,还不快快束手就擒,否则,必有灭族大祸等着你们!”那边徐恭暴喝道。   落在远处的越府护卫快步跑来,护在朱祁铭两侧,朱祁铭只需用眼角余光就能感知唐戟他们已乘乱离去,而宅内的梁岗、云娘在马车驶离内院的那一刻便已走远,不用担心他们落人口实。   越王!杨府的喽啰和那帮平日里倚仗杨稷抖威风的地痞无赖顿时吓傻了眼,他们欺压良善时比蛇蝎还要狠毒,而此时此刻,当他们得知站在面前的这个少年是位堂堂亲王时,他们才发觉自己在人世间连个狗屁都不是,他们还有他们的家族无比脆弱,根本就承受不起权势的无情碾压!   于是,恐惧如决堤的洪水,开始四下泛滥,两百多名趾高气扬的家伙像泄了气的皮球一般,耷拉下身子,畏葸着悄悄后退,把他们的主子和十几个施飞刀的家伙彻底出卖在了朱祁铭眼中。   但闻“噗通”声接连响起,十几个施飞刀的人腿一软,纷纷跪倒在地,嗓子似被人捏住了一般,口中发出阵阵尖叫:“小人不知是越王殿下,小人有眼无珠,求殿下饶命!”   杨稷万分诧异,望望那辆再寻常不过的马车,打死他都不敢相信眼前这个少年竟是越王。可是,那身赫然入目的亲王冠袍,还有少年非凡的姿容,再加上对面近百人身上全是王府护卫常有的装扮,一切都在告诉杨稷,眼前这个少年就是越王,如假包换!   不过,杨稷很狂妄,略一拱手算作施礼,“原来是越王,一场误会,误会。”   狂妄也就罢了,对着亲王,礼仪与言语如此轻慢,这简直就是无知!依照大明的官仪,一品大员路遇亲王要行二拜礼,朝亲王要行四拜礼,亲王则是坐而受,不必回礼。这些年,三杨每遇郕王、越王,或不施礼,或草草施礼,这是越礼之举,并非他们不该行礼,而是两个亲王不计较,用现代语言来说,那是尊重知识,尊重人才,在饱学之士面前须保持足够高的隐忍度而已!   而杨稷算什么?靠其父挣来的封妻荫子的天恩,在国子监混了一两年,最后还因多次斗殴而中途辍学,连个文凭都没拿到,说穿了,就是素人一个,却不知好歹,比着他父亲有样学样。   许是数十年没吃过什么苦头,不知教训为何物,杨稷把他的狂妄发挥到了淋漓尽致的地步,他不向朱祁铭请罪,却冲徐恭怒道:“你是何人!”   “锦衣卫千户徐恭。”   杨稷微怔片刻,旋即大大咧咧地摆摆手,“罢了,这事我会向父亲说清楚,父亲自有主意。”   这时候还把杨元辅扯进去?真是个草包!朱祁铭一语不发,他懒得在一个烂人身上费口舌。   杨稷的两百多个喽啰可不像杨稷这么淡定,许多人就想偷偷溜走,却被徐恭如雷的暴喝声震住了。   “站住!谁敢擅动,便是行刺殿下的疑犯,本千户先取其命,再论其罪!”徐恭手上不知何时多了一柄绣春刀,刀口泛着森然杀气。   徐恭的武功誉满京城,对此,开溜的家伙素有耳闻,此刻哪敢冒险?纷纷退回原处,几个刹不住脚的人“哧溜”滑倒在雪地上,几乎是连滚带爬地退了回来。   杨稷仍是满不在乎,“我说过了,这是一场误会,锦云阁一帮杂碎在此作恶,我想带人教训他们一顿,不料却看走了眼。”   “锦云阁?”徐恭摇摇头,“闻所未闻!”   杨稷举目四顾,大概是没发现唐戟等人的身影吧,眼中有分疑惑,当即冲瘦猴努努嘴,瘦猴径直奔入霓娘家中。   围观的人越聚越多,都不敢靠得太近,只是远远驻足观望,把整条大街挤得水泄不通。   朱祁铭举目张望一番,心中略感焦急。想徐恭虽是锦衣卫千户,且武功高强,拿下杨稷不在话下,但他只是自己暗中请来的官方见证人,徐恭无法动用锦衣卫这道公器,若贸然动手拿人,不但定不了杨稷死罪,而且极易遭别人反手一击,徐恭恐怕性命不保,而自己这个亲王也将落个万分狼狈的下场。   他要等待大队锦衣卫的自动现身,锦衣卫自动现身,就意味着皇上表明了自己的态度,至少是锦衣卫亮明了态度。锦衣卫必定掌握着杨稷的累累罪证,有许多的办法能让杨稷入毂。   他相信在这个桃香四溢的时候,等着抢摘桃子的人大有人在,譬如,像王振那样的人会无动于衷吗?   可是,都这个时候了,锦衣卫却迟迟没有出现!   瘦猴终于从宅中走了出来,冲杨稷颇为失望地摇摇头。   “他娘的,锦云阁那帮杂碎比兔子还跑得快!”杨稷大骂一声,随即傲慢地扭头看向徐恭,“你不认识我?”   “你是谁?”   “这位是杨元辅家的杨大老爷。”瘦猴抢先道。   “杨大老爷?不认识!”   杨稷嘴一咧,一脸的沮丧之情。一个自认为风流潇洒、名满京城的纨绔子弟,竟不被官方人士所遍知,如此打了折扣的影响力当然不会令杨稷满意。   “你想怎样!”杨稷怒视徐恭,咬牙道。   “你们行刺越王,此为重罪,若不想被锦衣卫收押,那便随本千户去顺天府走一趟。”   “你敢!”杨稷叫嚣一声,抬脚踢向那十多个跪地的家伙,“叫你跪!叫你跪······”解恨之后,喘着粗气吼道:“老子是当今九卿之首杨元辅的长子,杨荣杨阁老亲口说过,无圣旨,无人敢抓老子!皇上会下旨吗?能下早就下了,老子又不是头一次伤人!”   “咦!”围观的人群一片哗然。   如此口无遮拦,真是一块狗肉!将这块狗肉亮在百官面前,必定相当的有趣!朱祁铭暗自冷笑一声,随即举目看向人群。   杨稷身后的人群里似有动静,骚动声过后,就见大队锦衣卫小跑而来,当先一人不是别人,正是牛三!   锦衣卫来了千人之多,团团围住杨稷一干人,而牛三一路跑到朱祁铭面前,“哟,这不是越王殿下么!在下锦衣卫牛三,给您行礼了。”继而趋前一步,低声道:“在下已办了交接,准备去羽林卫赴任,却被马顺拉差拉了来,想必马顺派出的人寻找在下费了不少功夫,所以迟来一步。”   朱祁铭含笑颌首,“哟,这不是亲卫军里赫赫有名的千影刀客牛三么!听说阁下刚刚升职,当真是可喜可贺。”随即瞪着牛三咬牙低声道:“肯定是被你家河东狮吼吓破了但,故而不知藏到哪里去了!”   “嘻嘻嘻······”牛三笑着后退数步,转身看向杨稷时,已换了一副威风凛凛的姿容。   那边杨稷兴奋地扬起了右手,“牛兄弟,你还记得我么?数年前咱们在一起喝过酒,我是杨稷!”   元、明两代有个奇怪的称呼,那就是“秀”,当时称平民家的男儿为“郎”,称官宦子弟和财势显赫者为“秀”,称呼方法就是在名字之后加个秀字,比如沈万三秀,这是上过书的。此刻,牛三就用上了这样的称呼。   “杨稷秀!”   “对对对!”杨稷兴奋得瞳孔都放光了。   “不像!”牛三连连摇头,“杨稷秀是何等的风流倜傥,瞧阁下这副尊容······嗯,差得太远,绝非杨稷秀本人!”   杨稷满脸的笑容顿时僵住了,他身边许多人申辩道:“这位真是杨大老爷啊!”   牛三托腮故作沉思状,片刻后摆摆手,“你带入伤了越王殿下,又自称是杨元辅的长子,兹事体大,这样好了,你随我去北镇抚司走一趟,若真是杨稷秀本人,咱们无圣旨不能拿人,就放了你,至于越王殿下受伤一事嘛,皇上与杨元辅自有定论;若是你假冒杨元辅长子行凶,定将严惩不贷!”   杨稷脸一沉,“去就去,老子还怕了你们不成?你到时候可别后悔!”   锦衣卫带着杨稷一干人朝西直门方向走去,牛三重新来到朱祁铭面前,“殿下,锦衣卫对杨稷的老底了如指掌,他做的恶桩桩记录在案,在下知道怎么对付他。”   “要有分寸,好酒好菜供着他,拿言语暗中激他,让他这个酒囊饭袋露出原形。”朱祁铭吩咐道。   牛三领命辞去,徐恭近前笑道:“进了北镇抚司,便由不得杨稷了,杨稷在劫难逃!”   朱祁铭面色凝重,“想让杨稷伏诛并非易事,真正的交锋当在庙堂之上!” 第一百一十七章 护犊心切   飞雪在消停了一个时辰之后,又开始纷纷扬扬,四处肆虐起来。呼号的朔风荡起地上积雪,迷蒙了宽敞的街道。   围观的人们迟迟不愿散去,许多人朝朱祁铭这边围拢过来,很显然,此前的那分惧怕是杨稷带给他们的,而面对眼前这个少年亲王,他们的心中只有好奇。   直到大队锦衣卫远去的背影被漫天飞雪所遮断,徐恭才缓过神来,“殿下,这个牛三还是大意,想必他是从梁岗口中得知了殿下受伤的消息,也不查看一下殿下的伤情,便说殿下为对方所伤,这恐怕会引人生疑。”   “无妨,如此惊天大事,西城这边已是传言四起,无人会有闲心去怀疑牛三的消息来源。”想牛三方才故意忽略徐恭的存在,这正是牛三的精细之处,故而朱祁铭对牛三粗中有细的行事风格又有了新的认识,“徐千户,料杨稷入北镇抚司的消息不久便会传入紫禁城,百官肯定要群谏施压,逼皇上放人。咱们须速赴紫禁城,迟恐生变。”   “是。诶,殿下的伤情如何?”   看看那辆插着三柄飞刀的马车,再看看手上阵阵作痛的伤口,想戏都演到这份上了,若还让杨稷逍遥法外,继续祸害人间,那该有多么的悲催!朱祁铭暗自垂下衣袖,淡淡道:“本王并无大碍。”   ······   百官齐聚奉天殿,杨士奇自然也得到了消息,他把少年天子劝入奉天殿,于是,预期中的群谏大戏如期上演。   当今内阁元辅、首席辅佐大臣杨士奇的长子被人带进了北镇抚司,这是一个十分敏感的话题,其敏感程度不亚于一个王子被带进了北镇抚司。   而百官群谏的动机并非出于道义,而是基于官场潜规则的基本现实,出于纯粹的利益考量,那就是救杨士奇的儿子就是救自己的儿子,维护的是士大夫极力争取的法外特权!   当然,百官要给他们的群谏披上一层冠冕堂皇的理由,这些美妙的说辞让少年天子无力反驳,皇上终归是临时茫然,他无法展露明君圣主的魄力,面对鼎沸的人言,妥协俨然成了摆在他面前的不二选择。   就在皇上准备责令锦衣卫放人的时候,他目光一亮,见朱祁铭快步走入奉天殿。   “臣越王祁铭拜见皇帝陛下。”   “平身。”   徐恭紧随其后上前施礼,“臣锦衣卫千户徐恭叩见陛下。”   “平身。”   淡淡的愁云在少年天子的脸上缓缓散去,“越王,你来奉天殿所为何事?”   “启禀陛下,多年前,臣被贼人所掳,侥幸逃脱,于北境被人一路追杀。”朱祁铭抬眼望了皇上一眼,见他脸上略现尴尬之色,便赶紧换了话题,“不料回京后,臣依然遭人算计,就在今日,臣于西直门外遇人行刺,十余柄飞刀袭来,幸亏臣命大,不曾丧命于飞刀之下。”   朱祁铭撩起衣袖,将手腕上的伤痕展露在众人眼前。此刻,那道伤口仍有殷红的血渍滴落。   “咦!”百官齐声惊叫,而御座上的天子反而渐趋镇定。   “何人如此大胆!”皇上转对随堂太监道:“快传太医!”   徐恭禀道:“陛下,主使者自曝于众目睽睽之下,他声称自己是杨元辅的长子杨稷。”   “咦!”殿中惊咦声再起,片刻之后,百官出现了第一次分裂,多数官员悄悄退到远处,刻意与杨士奇拉开了距离。   百官的儿子再不济,也断然不敢谋害亲王,他们何必跟着趟这趟浑水!   少年天子的脸色终于彻底恢复了常态,木然的面容之下,似被剥离了人世间的一切情感,一眼望去,根本就无从知晓他的所思所想,也无法窥见他此刻的心境是喜是忧。   就在这时,杨荣风风火火闯了进来。马顺跟在杨荣的身后一路小跑,碰见王振满含深意的目光,马顺悄悄转身离去。   王振的示意与马顺的离去并未被人察觉,当然,此事于皇上与朱祁铭而言,或许要另当别论。无声无息之间,一场日后必将轰动朝野的大较量就此拉开了帷幕!   杨荣躬身施礼,目光依旧有些咄咄逼人,“陛下,臣实在是不明白,今早陛下召见杨元辅与臣,莫非还有别的用意?”   “大胆!”站在御座侧前方的王振终于出言为天子张势了,“杨荣,你如此质问陛下,哪还有半分的侍君之礼!”   杨荣的猜疑显得唐突也好,真如其言皇上有预谋也罢,都让谨小慎微,担心糊里糊涂站错队的官员开始悄悄远离二杨,连杨溥也不敢与二杨靠得太近。于是,百官出现了第二次分裂,站于二杨身后的官员只剩下十余人了。杨荣终究是扮演了猪队友的角色!   见到这番情景,杨士奇不得不开口了,“陛下,臣教子无方,可不肖子再不济,也不敢冒犯越王殿下呀,臣以为,锦衣卫许是看错了人!”   “杨元辅,徐恭一直盯着那些人,绝不会看走眼,当然喽,或许有人假冒您长子的名头作恶,不如等锦衣卫查明身份后再说,您稍安勿躁。”朱祁铭拱手道。   陆续有几名官员入内,附在杨士奇耳边低语,不消说,肯定是把西直门外那场风波的详情传递给了杨士奇,杨士奇的情绪似已临近失控的边沿。“越王殿下,就算老朽的不肖子有失检点,他想对付的人也绝不可能是殿下,锦衣卫贸然抓人,殿下能稍安,老朽岂能稍安!”   对付的是别人?别人的命就不是命么?若非本王出手,那对母女恐怕会有一人丧命于飞刀之下,而且这样的惨剧在你长子的指使下曾反复上演,岂是一句“有失检点”就能轻飘飘遮掩过去的!   朱祁铭不禁心寒。千百年来,世人最难割舍的是亲情,护犊心切是人之常情,而大义灭亲者反倒成了另类,可是,既然在亲情与道义之间,你无法舍亲取义,那么,你又何必整天把仁义道德挂在嘴上,让世人觉得儒者就是假仁假义呢!   朱祁铭看一眼站在二杨身后的那十几人,淡然道:“小王不知那人是否便是杨元辅的长子,不过,诚如杨元辅所言,他的确声称那是一场误会,他说,他想教训的是锦云阁的人,小王无从知晓锦云阁为何物,既如此,那便彻查这个所谓的锦云阁,真相自会大白于天下!”   这番话不啻一声惊雷,惊雷过后,就见二杨身后仅剩的十余人走得干干净净,殿中出现了第三次也是最彻底的一次分裂!   岂止是分裂?那些选择中立的人立马将火力对准了杨士奇。   “杨大人,你的儿子自行不义,便该自己承担,为何乱咬!”   “锦云阁?世上何来锦云阁?莫名其妙!”   “何必转移视线?与其查子虚乌有的锦云阁,不如彻查杨稷今日的所作所为!”   杨士奇与杨荣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孤立,但杨士奇岂敢认栽,从而将自己的儿子置于危墙之下?“徐恭,你为何与越王在一起!”   此时此刻,徐恭最容易成为杨士奇反击的靶标,徐恭的说辞哪怕出现一丁点的瑕疵,都会被人抓住不放,进而导致局势出现逆转。   杨士奇的这声喝问将人们的注意力转移到了一个引人深思的问题上:这件事是否有人暗中做局?   于是,一道道犀利的目光在朱祁铭、徐恭身上扫来扫去,那些目光甚至偶尔大胆地停留在天子脸上。   而徐恭身着便装,又如此巧合地与朱祁铭聚在一起,充当了一个分量十足的官方见证人,这一切都令人万分生疑! 第一百一十八章 多行不义   奉天殿里寂然无声,一名官员的朝笏失手掉在地上,“啪”的一声,骤然冒出的响声惊呆了黑压压一大片人,一阵人影晃动之后,紧张的气息随即弥漫开来,而悬念似受到了诡异气氛的渲染,陆续点亮了众人期待的目光。   此刻,朱祁铭只想让杨士奇、杨荣尽情表演,等剧情进入下半场,此时的表演若与下半场的另一幕两相契合,那该是一场多么完美的讽刺剧!   而杨士奇情急之下似已入毂。   “昨日白云观附近发生了一桩命案,七名道士被人杀害,西城兵马司派人赴现场勘探一番,什么说法也不给,便匆匆撤离了现场。”徐恭淡淡望着杨士奇,直立而言,并未拱手施礼。“张天师与下官素有交往,昨晚张天师派人找到下官,请下官出面查探此事,于是,今日一大早下官便去了白云观,碰巧遇上了越王殿下。”   “等等!”杨士奇注视朱祁铭良久,张张嘴,终究是没敢发问,扭头转视徐恭,“越王为何去白云观?”   徐恭淡然道:“昨日与七名道士一同遇害的还有一男一女二人,那个女子自称是江湖游侠,下官认识她。下官保护越王回京时,此女一路相随,她十分的仗义,多次出手搭救越王,她遇害,越王自然要去白云观看个究竟。”   朱祁铭冲徐恭摆摆手,将他的话打断,“她叫霓娘,可惜小王不知她的真实身份,杨元辅若不信,不如命锦衣卫查查她的身份,也好让小王做个明白人。”   “嗡”的一声,百官交头接耳议论开了,随即斥责声四起。   “何人如此胆大包天?连越王的救命恩人都敢杀害!”   “杀害那女子,莫非想对越王不利?”   “不用再查霓······嗯,那个女子的身份,一切都是明摆着的,何必多此一举!”   ······   从百官激烈的反应中,朱祁铭意识到分裂已演变成了决裂,杨士奇已无力回天!   “不久前,那名女子刚刚赴清宁宫觐见太皇太后,太皇太后说,清宁宫的大门永远朝她开着,可悲可叹啦,清宁宫的座上宾竟不明不白地遭人杀害!”徐恭的声音里有分悲怆,片刻后,语气转趋激昂,“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路过杀人现场的目击证人至少有十人,其中两人认出了部分凶手的身份,他们不是别人,正是杨元辅长子杨稷的手下!”   啊!百官无不大感震惊,一双双犀利的目光死死盯在杨士奇身上,灼烈的目光似要将他的朝服烧出几个窟窿来。   一旁的杨荣面色有异,威仪不再,而杨士奇看似在拼命掩饰自己的面部表情,眼中的深意散尽,代之以片刻的茫然。   太医终于来了,对着朱祁铭手腕上的伤口查看一番,小心翼翼地替他敷药。药粉带着浓郁的降真香味,朱祁铭觉得药味有些刺鼻,就不经意地扭头看向御台那边。   只见皇上深深看了徐恭一眼,而王振也静静看着徐恭,脸上略带笑意。   庙堂上的事很微妙,在尖锐对立的双方之间,如果矛盾不可调和,必将决出胜负的话,第三方试图两头取巧。左右逢源根本就是痴人说梦!两头取巧等同于左右不是人。   相反,若在不授人以柄,不帮倒忙的前提下,能助其中的一方占据上风,那么,你的前途必将一片光明。此刻,徐恭就在无意间迎来了自己坎坷仕途的一次重大转机。   “越王动身时许是过于匆忙,身边只带了近百名护   卫,陛下,诸位大人,那里刚发生过凶杀案,徐恭自然担心越王的安危,便亲手驾车护送越王回还。途中遇饥民争食,马匹受惊,马车意外拐入一处民宅内院,待马车重新回到街面时,便遭二百余人堵截,其中十余人暗中施以飞刀。那些人如此招摇过市,公然行凶,令下官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天子脚下,到底是何人嚣张到了肆无忌惮的地步!”   “下官虽早有防范,力劝越王换乘一辆十分寻常的马车,可越王仍不能免遭行刺,何人有这么大的能耐?下官百思不得其解。”   “徐恭,你在撒谎!”杨士奇喝道:“你说你在护卫越王,但据本官方才得到的消息,飞刀袭向马车时,你本可拔出绣春刀,凭你的武功,挡住飞刀并不难,可是,你竟然率先避到一旁,置越王的安危于不顾,这又是为何!”   “哎哟!”许是伤口发痛,朱祁铭轻叫一声,挣脱了太医的手,转视杨士奇,“杨元辅,经徐千户相劝,小王早有防备,那辆马车虽然寻常,但里面装有铁甲,小王身上穿着软甲,故而飞刀伤不了小王分毫。那些人亮出飞刀时,小王便已瞧见,当即吩咐徐千户下车盯住那些人,不让一人脱逃。唉,幸亏徐千户有先见之明,一再提醒小王多多留神,否则,徐千户武功再强,也难保小王不出现任何闪失。”   王振一路轻笑着走到杨士奇面前,“杨元辅,看来京城也成了江湖,风高浪急呀!有人先是杀害越王的救命恩人,继而对越王本人下手,必定是蓄意如此,且谋划已久!”   朱祁铭心中一惊,总觉得王振话里话外有种说不出的怪味。   “王振,你是何意!”杨荣怒对王振道:“你这是含沙射影,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王振回以冷眼,“杨荣,如今被请入北镇抚司的那位身份未明,是不是杨稷本人还难说,你心虚什么?而且你是你,杨稷是杨稷,你二人若无牵连的话,犯的着如此急躁么?”   杨荣正要发作,却闻远处一名官员吞吞吐吐道:“越王殿下,既然防护周全,那······您手上的伤······又是怎么回事?”   “当时有对母女就在马车旁,被越王瞧见了,越王担心飞刀伤及她们,便想下车撵走二人,不料真有一柄飞刀飞向母女二人,越王不顾个人安危,挥臂击落飞刀,却伤了自己的手腕。”徐恭道。   殿中百官点头的点头,感叹的感叹,举目再看朱祁铭时,众人目中多了分赞许之意。   一边是舍身救人的亲王,一边是刻意护短的辅佐大臣,谁是谁非不言自明,这样的对比令杨士奇、杨荣倍感沮丧。   就见杨荣腾腾跑到御座前跪伏于地,“陛下,有人拿今日之事大做文章,话里话外都把矛头对准了杨元辅与臣,若是有人不满臣等辅政,明言便是,何必借题发挥!”   转移视线?朱祁铭不禁倒吸一口冷气。说杨荣多疑也好,说他敏感也罢,总之,杨荣的一番话分量极重,此言一出,接下来即便杨稷罪证确凿,一旦与有人暗箭直指辅佐大臣一事挂起钩来,那就被刻上了政争的嫌疑,杨稷的罪证就显得不那么可信了。   朱祁铭有些担心,想皇上此刻只能无比睿智地跨越杨荣给他布下的荆棘,否则就不得不退缩,下旨放人,而退缩就意味着前功尽弃!   杨士奇也来到御座前跪下,“陛下,今日若是大审,便请陛下下旨逮臣的不肖子入狱,陛下移驾北镇抚司亲审,何必在此听越王、徐恭的   一面之词?若不为审案,那便请陛下命锦衣卫放人。”   “放人?”王振质疑道:“不是还要核实身份么!”   “核实身份并非难事,陛下,锦衣卫必有许多人识得杨稷,就算锦衣卫无人相认,把人带到臣面前辨认岂不省事?臣本不想妄言,可是锦衣卫如此行事,臣不禁要问,醉翁之意何在!”   皇上微微一震,目光扫向百官,随即缓缓站起身来,“杨卿,你奉先帝临终之命,辅佐朕多年,劳苦功高,朕怎能对你不仁?杨卿放心,无人会逮杨稷入狱,今日之事到此为止,留待日后再议。来人!”   随堂太监入内,却被匆匆赶来的马顺抢在了前头。一见马顺,朱祁铭顿时松了口气。   马顺跪奏道:“陛下,臣去北镇抚司亲眼看过了,那人正是杨元辅的长子杨稷。杨稷亲口说,是他指使十余人朝越王的座驾施飞刀的,他还说,他一共亲手杀了九人,指使别人杀了近百人,致伤致残无数······”   “住嘴!”杨荣滚雷般的吼声震得众人耳朵发麻,“锦衣卫滥用酷刑,逼人招供,如此设局,令天下士子心寒!”   皇上静观杨士奇、杨荣片刻,转对马顺作色道:“大胆!不是说只核实身份的么?为何擅自聆讯!”   “臣冤枉!”马顺顿首道:“陛下,锦衣卫待杨稷如上宾,臣回去核实其身份后,领着一帮人赔礼道歉,好话说尽,但杨稷就是不肯离去,臣方才所奏之事全是杨稷自己叫嚷出来的。”   杨士奇伏地泣道:“锦衣卫不愧为天子亲军啊,臣的不肖子落在那里,臣无话可说,而今唯有致仕,方可成全锦衣卫的一片苦心!”   皇上扭头看向朱祁铭,朱祁铭赶紧趋前道:“陛下,臣鲁莽,无意间闯了大祸。臣只受了点皮外伤,却害得杨元辅、杨阁老跟着受了天大的委屈,臣斗胆请陛下移驾北镇抚司,以圣谕安抚杨稷,若杨稷果真受了聆讯,臣愿与锦衣卫同罪!”   ······   马顺引路,君臣百余人进了北镇抚司,却不去锦衣卫狱,而是直奔一间宽敞的厅堂。   厅堂里灯火高照,酒香四溢,远远可见杨稷完好无损、大大咧咧坐在膳案前,一边吃肉,一边骂娘:“他娘的,锦衣卫算个屁!要老子进来老子就进来,要老子出去老子就出去?休想!不跪在老子面前求爷爷告奶奶哭他个两三天,老子绝不出去!”   听到这番刺耳的言论,君臣再也迈不动脚步了,齐齐停在了厅堂门外。   “老子杀个百十来人算得了什么?不过是捏死了一群蚂蚁而已!”   这样的话真真切切,出自杨稷之口,落入君臣之耳,令人脊背上飕飕直冒冷气。   “伤了越王又怎样?他又没死,老子说过那是一场误会,莫非还要老子请罪不成!”   如此放肆的话都敢说出口,再听下去,只能污了君臣的耳朵!就见杨士奇面色煞白,急于奔入厅堂,堵上那张烂嘴,可是,他还是晚了一步。   “也不想想,没我父亲的辅佐,他天子的大位坐得稳么?这江山还指不定是谁的呢!”   杨稷话音未落,就见杨士奇颓然跪到地上,涕泪俱下,而百官眼中愤怒的火焰被瞬间点燃,乌泱泱一大片人齐齐跪下,人堆里响起一道洪亮的声音,宣判了杨稷的死刑。   “陛下,这哪还有半分的体统律法!若不将此人处以凌迟重辟,君将不君,臣将不臣,国将不国!”    第一百一十九章 各有解读   连日的大雪纷飞之后,京城终于迎来了一个晴天。   日出时分,京城的各个角落响起了阵阵鞭炮声,从四面八分飘向紫禁城。   朱祁铭步入清宁宫正殿给太皇太后请安,太皇太后赐了座,看样子是想留他片刻。   太皇太后的目光不再像以往那般浑浊,凝目而思的时候,目光略显清澈。“奉天殿里好戏连台,百官先是群谏放人,最后变成了群谏杀人,不知不觉间,朝局将因此而大变,是喜还是忧,皇祖母也说不清楚。杨稷昨日伏诛,京城百姓今日就开始庆贺,鞭炮声都传到了紫禁城,吵得人心烦!”   朱祁铭细心揣摩太皇太后的语意,小心道:“若非百官群情激愤,力谏皇上杀了杨稷,杨稷恐怕还会逍遥法外。皇上仁德,只准了个斩立决,让杨稷免于凌迟,不知杨元辅能否感念天子恩德?”   “感念怎样,不感念又怎样?历代顾命大臣扮演的角色各不相同,有废立幼帝的权臣,也有忠心护主的贤良,可是,不到最后一刻,谁能辨出忠奸?皇祖母从不怀疑三杨的忠心,只是皇帝有皇帝的心思,皇祖母可不敢断定皇帝的心思是错的,最稳妥的办法,只能是让杨士奇他们受点委屈。好在杨稷的确该杀!”   原来太皇太后是在为帝位的安稳着想!但皇帝的心思似乎并不在此。想到太皇太后思虑的是涉及帝位的终极权谋,朱祁铭不便搭话,便选择了沉默。   太皇太后习惯性地拿起拐杖在地上点了几点,“你乘人不备,剑走偏锋,才得以让杨稷伏诛,若真在庙堂上摆开场子与杨士奇他们交锋,你恐怕不是对手。”   按套路出牌就落了下乘,自己何必拿自己的短处去碰别人的长处?话已至此,朱祁铭觉得再深谈下去恐怕会令自己不适,便赶紧起身告辞。   太皇太后谈兴正浓,竟拄着拐杖对着朱祁铭的背影追了几步,最后无奈退回座前,颓然落座。   沿宫道一路南行,只须遥望庆元殿一眼,朱祁铭心中就顿感畅然,似将灵魂与肉身的包袱悉数卸下。   庆元殿那边已是一片银装素裹、玉树环绕的妖娆世界,一顶洁白的斗篷缓缓流动,与雪色融为一体,斗篷之下,星目偶尔一闪,一抹亮色极速掠过长长的宫道。   朱祁铭咧嘴一笑,立马加快了脚步,却见常德公主从岔路口突然现出身来,拦在他身前。   “好个越王,你去白云观也不带我,天天食言,也没见你长肥呀!”   朱祁铭急着赶往庆元殿,心中大感焦急,“你放心,我大明从不和亲,哪天真有人出和亲的馊主意,皇上一定不会让他们的图   谋得逞!”言毕就想开溜,却被常德公主一把拽住。   “我说的不是这事!我只想出去看看。诶,听说你在越府练兵,那天带我去瞧瞧热闹?”   朱祁铭顿感一个头两个大,“嘿嘿,常德公主,天气转暖之后,皇上就要替你遴选驸马都尉了,到了那时,你若想出去一睹获选者的真容,我可替你想办法。”   “贫嘴!”常德公主嗔道:“别看你如今是亲王,我照样敢缝了你的嘴!”   “我不能总替你冒险吧?只能带你出去一次。你可想好喽,是眼下去越府看练兵,还是等遴选驸马都尉时再出宫,你只能二选一。”   常德公主脸上飞起红霞,沉吟片刻,扭头就走,随口丢下一句话:“哼,练兵有什么好看的!罢了,这笔账先记着。”   口不对心!朱祁铭摇摇头,动身朝庆元殿那边走去。   刚出大门,就见人影一晃,徐恭不知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羽林右卫指挥使徐恭参见越王殿下!在下恭候殿下多时。”   又遇见了一个拦路者!想到在宫禁重地与一支天子亲军的主官私下见面,此事犯忌,朱祁铭就想径直离去,迟疑片刻,最后还是停住了脚步。   罢了,就当是最后一次!   “徐指挥使,你刚刚复任指挥使一职,执掌的是亲卫军,你是天子近臣,不可再与本王频繁接触。”   “是。但紫禁城那条线索该查查了。”   朱祁铭心中一动,凝思良久,淡然道:“羽林卫只是守卫紫禁城的禁卫军,无查案之权,你如何查?记住,从今往后,你把心思全放在天子身上,赶紧忘了我这个越王!”   朱祁铭撇下徐恭,一路来到庆元殿门前,驻足整理被徐恭扰乱了的心情,直到恢复平静后,才跨入殿中。   “妹妹,先生呢?”   吕夕谣从炉火旁站起身来,“我父亲被杨阁老叫住了。”   “哪个杨阁老?”   “杨溥杨部堂大人。”   “哦。”朱祁铭在炉火旁另一张椅子上坐下,“妹妹坐吧。”   吕夕谣微微扭过头去,目光有些异样,“你身上有血腥味。”   朱祁铭一怔,立马明白了吕夕谣话里的意思。唉,女人心,海底针,这么一点年纪,说话都要拐弯抹角,不就是让杨稷与他的一帮爪牙伏诛了么?你倒像在抱怨我似的,一点正义感都没有!   “你伤得不重吧?”   嘿,难道是我想偏了?朱祁铭嘴一咧,笑道:“一点皮外伤而已,并无大碍。”   吕夕谣迟疑半天才落座,“从今往后,你便用心读   书吧,刀剑无眼,你一个亲王怎能总是打打杀杀过日子?”   就听你的话去比了一次武,没打打杀杀呀?朱祁铭觉得委屈,不过还是点了点头。   “你不再练兵啦?”   “有人督训,不用我操心。”   吕夕谣嘴角浮起一抹浅笑,“你倒是个福星,听人说,跟着你的人升官的升官,受封的受封,都沾了你的光。”   跟着我的人都沾了我的光?朱祁铭本来端着一张笑脸,笑着笑着,心中突然感到一阵阵的不安,茫然道:“他们都是蒙受了天子恩德。”   “知道就好,你该回越府去住,这里毕竟不是你的天地。若是在越府,父亲与我也方便许多。哦,我父亲说了,亲王最该学的是诗词歌赋、琴棋书画,要学琴棋书画,还得另添良师。”   想吕先生父女二人作为旁观者,一定是察觉到了什么,当初吕夕谣劝他赴奉天殿比武,不过是想让他证明证明自己而已,免得被别人小瞧了去,如今既然证明了,就该见好就收,适时离开这个风云际会的地方。对此,朱祁铭虽然心有不甘,但他不得不承认吕夕谣言之有理。   庙堂有风险,亲王须谨慎!   难道真要像猪一般浑浑噩噩过日子?或在风花雪月中虚度一生?朱祁铭不愿多想,因为这一切都有待紫禁城里的几尊大神给出最终的答案。   “妹妹一定擅琴棋书画,我跟着妹妹学即可。”   吕夕谣抿嘴一笑,微微扭过头去不置可否。   这时,吕希走了进来,朱祁铭赶紧起身施礼,邀吕希入座。   吕希似有满腹的心思,“唉,杨阁老与我一席长谈,我心中不安啦。殿下,老臣谋国有何不妥?”   与杨溥长谈?杨溥此举有何用意?朱祁铭皱皱眉,想属于三杨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他们由大明的政治财富渐渐转变成了大明的政治包袱,一个有抱负的少年天子对他们失去了兴趣,这是时代的悲哀!“先生,您说,早年唐太宗与晚年唐太宗相比,哪个唐太宗更像明君圣主?”   吕希微微一怔,“为官当不忘初心,一旦丢掉了治国平天下的远大抱负,便会生出别的心思来。可是,如今的大明离得开三杨么?”   望着自己的恩师,朱祁铭不愿掺杂个人私怨来评价三杨,只能请出历史这个最好的老师作答。   “先生,承平之时,朝政离得开谁离不开谁难有定论,历朝历代的乱世、末世最能检验人的才智。每逢末世,地位显赫的公卿面对危局,其分量大多轻如纤尘,而此时真正离不开的往往是那些脱颖而出的后起之秀。”    第一百二十章 认领   吕希一震,随即陷入沉思。浮于按部就班的宦海,久而久之,习惯成自然,思维总会随现实的惯性游走,渐渐淡忘历史的殷鉴,一朝蓦然神醒,或许会发现今人正走在古人走过的弯路上。吕希因此而唏嘘不已。   “哦,殿下有殿下的见识,杨阁老许是意识到了自己的疏失,他邀殿下入府叙谈,他怕殿下不肯赏光,便托我捎话。”   不,杨溥绝非自以为看走了眼,而是另有深意!朱祁铭不敢贸然应承,“先生,亲王赴九卿家中登门造访,此举违制。”   吕希淡然一笑,“殿下在哪里与九卿深谈都违制。杨阁老颇有君子之风,不愿偷偷摸摸见殿下。他说,他一生都在循规蹈矩,临到年迈,违制便违制吧,仅此一次,一切都算在他的头上,他会去皇上那里请旨。”   想要拒绝,却是不能,百官都把算计杨稷这场戏的主谋归在他这个亲王头上,他不认领,便会坐实天子的嫌疑!   “小王听先生的。”   “殿下,皇上会准奏么?”吕希道。   想皇上急于让他这个亲王认领杨稷伏诛一事,以缓和君臣矛盾,哪有不准奏的道理?但这层意思不便宣之于口,于是,朱祁铭淡淡道:“小王不知。”   ······   杨溥的宅第紧邻皇城南墙,建筑规模依照大明一、二品官的最高规制而定,厅堂五间九架,典雅气派,处处都透着九卿的体面与显荣。   百余名护卫拥着一辆马车来到杨府门前,马车缓缓停下,但见车帘一掀,一名内侍扶朱祁铭下了马车。   街面上的行人纷纷驻足围观,看到这番情景,朱祁铭立马意识到,一个亲王即将踏进堂堂武英殿大学士的府邸,此事恐怕马上就会成为京中的爆炸性新闻。   杨溥违制也要违在明处,不肯偷偷摸摸,不失为磊落之人,一念及此,朱祁铭对杨溥平添了数分好感。   世人对杨溥的非议不多,杨溥就是爱喝点花酒,命伶人助兴也不知避讳,往往聚众而为,以六十九岁之高龄,无非是图个热闹而已,想必无伤大雅。   抬眼望去,只见杨府正门大开,杨溥亲自出迎,他须发皆白,一张脸方方正正,按当时通行的审美标准,杨溥算得上货真价实的美男子,只是容颜已老,有些可惜。   杨溥屈膝就想行拜礼,被朱祁铭拦住。   “小王年少德薄,岂敢受杨阁老大礼!”   “请殿下移步内室。”杨溥躬身相邀,眉眼间的笑意有分天然的亲和感。   朱祁铭随杨溥入府,院中仆役、丫鬟全被屏退,偶有女眷的星目隔帘扫向他这个神秘来客。   院中松柏含青,梅林与茶树的疏影东西相对,暗香浮动,在无边的寒意中展露着一分春意。   进入客厅,见正座处摆放着一方圆几、两张太师椅,东西两侧各摆放着一方条几、两张圈椅。   杨溥邀朱祁铭居上座,朱祁铭谦让不受,最后双方只好在东西两侧相对而坐。   两名小丫鬟进来奉茶,随即退至偏室候命。   朱祁铭打量着铁梨木几案、紫檀木座椅,神思被精美的   雕镂工艺所牵引,一时竟忘了今日的叙谈原本不会轻松。   一个少年亲王登门造访,这对杨府而言,不见得有多么的荣耀,相反,荣耀隐隐在亲王这边,能成为堂堂大学士的座上宾,那代表着某种承认,至少,它意味着几分重视。至于杨溥重视的是什么,那就要看他的开场白了。   “殿下曾数番历险,越府也经历过一年多的不快,这些事已成为过往。”杨溥笑容依旧,只是神色里或隐或现地透着分淡漠,“旧账都揭过去了,翻之无益,如今大家都须相忍为国,免得朝中生乱。”   都过去了?朱祁铭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杨溥如此单刀直入,令他始料未及,杨溥一定知晓越府蒙冤的许多内情,但朱祁铭不会愚蠢到幻想杨溥能以实言相告,说到底,杨溥只会点到即止。   想当初自己灯市遇刺,被内外臣直接忽略,惊天大案竟成了权争盛宴上的佐料,而自己漂泊数载后回到京城,又数番遭人为难。   这也罢了!   而今杨溥话里话外都把自己当成了一个心灵受到伤害,进而疯狂报复社会的另类!   杨溥的眼光是何等的敏锐!他肯定早就料到了杨稷伏诛的前前后后是有预谋的,何止杨溥,百官中的多数人莫不如此,他们不敢把猜疑的目光对准天子,便挑出他这个亲王认领一切。   此刻谈的是如何妥协,就像杨溥所说的那样,相忍为国。若朱祁铭不愿妥协,那就会迎来一场对决,从而导致“朝中生乱”。   让杨稷伏诛,朱祁铭承认自己是在报复,但他不承认自己疯狂,他有底线,绝不会因私废公。   “杨阁老,战国之时,靖郭君田婴是齐王的兄弟,有位策士对靖郭君讲过海大鱼的故事,‘君不闻海大鱼乎?网不能止,罟不能牵。荡而失水,则蝼蚁得意焉。’小王身为朱家子孙,就像那条海里的大鱼,而大明就是小王赖以栖身的海水,故而损大明无异于自残,小王岂敢‘荡而失水’?”   杨溥微微睁大了双眼,似在重新审视眼前这位少年亲王,“殿下不为往日之事而为难杨元辅,老朽姑且信之。只是,杨元辅颜面尽失,想致仕而不可得,从此只能称病不视朝,令人颇感遗憾。”   “杨阁老,杨稷恶行累累,若不伏法,我大明宣扬的仁德何在?的森然法度何在?德不行于天下,律法不昭于天下,大明何以治天下?杨稷恶行累累,杨元辅难以撇清干系,齐家、治国、平天下,这是有先后次序的。”   杨溥略一凝思,随即举手相邀,“请殿下用茶。”   都过去这么长时间了,茶还没凉么?朱祁铭看也不看茶盏一眼,只是一笑置之。   那边杨溥似在凝思,尚未意识到该吩咐丫鬟换盏了。   忽见杨溥摇摇头,幽然叹道:“杀其子而废一卿士,于社稷而言,得失难料。”   说来说去,还是以为大明离不开杨士奇!朱祁铭难以认同此论,“杨阁老,仁宣之治以来,大明的内忧外患是加重了,还是减轻了?”   杨溥一震,直直站起身来,“老朽承认,大明的内忧与外患都在加重,殿下是在怀疑   几位累朝老臣的能力么?”   “朝中有百官,不单只有辅佐大臣。”   “可是,这些年天下富足,都市繁华,这是大明开国以来前所未有过的,称盛世并不为过!”   “盛世?内有暴民作乱,外对瓦剌忍气吞声,想想历朝历代,这样的盛世似曾相识,可是,最终结果如何?繁华过后,便是满目疮痍!”   杨溥将脸上最后一丝笑意敛去,缓缓落座,“明白了,殿下的意思是,满朝老臣既然对内忧外患无解,便不值得珍惜,老臣不去,反倒会挡住新人的路。”   “小王并无此意,换上去的依然是老臣,称不上新人。不过,既然对内忧外患无解,那么,朝堂上的人就并不是非留不可,因一人而枉顾纲纪、律法,得不偿失。”   很显然,杨溥是站在天子的立场上,将杨稷伏诛一事扣在朱祁铭一人头上,以撇清皇上的干系;同时,他也站在杨士奇、杨荣的立场上,暗示他这个亲王行事留有余地,不可穷追猛打;而且,他还站在整个大明的立场上,暗示一切都到此为止,不要再翻越府、王府蒙冤的旧账,以便相忍为国。杨溥展现出了他的宏观视野与协调艺术。   朱祁铭只做了部分认领,为霓娘复仇的意图无法隐藏,但他可隐去越府、卫府蒙冤的这层缘由,只要不牵出与杨士奇、杨荣的私怨便行,这恐怕是杨溥最乐意见到的结果。   此刻,杨溥深坐沉思,似在甄别朱祁铭一番说辞的可信度。乘这当口,朱祁铭起身告辞,“杨阁老,小王就此别过,叨扰了。”话一出口便觉得憋屈:茶都没喝一口,白费了这番客套话!   杨溥如梦初醒,片刻的恍惚过后,离座拦在朱祁铭身前,脸上的笑意似从骨子里泛出的一般,亲和力十足。   “殿下留步,殿下留步!既然皇上准奏了,老朽也担了违制的名,殿下便不必顾忌什么。来人,奉茶!”   总算睡醒了!朱祁铭勉强挤出一丝笑容,重新落座,“杨阁老,小王今日来府上登门造访,此事恐怕明日便会传遍六部衙署,小王因此而倍受众人瞩目,荣幸之至!”言毕暗自叹息:唉,独自认领了此事,自己就成了别人的靶标!   杨溥嘿嘿笑了几声,“殿下言重了,老朽可断言,此事知者甚少。”   突然,朱祁铭想起了牛三,牛三那日去西直门外虽是奉马顺之命,但牛三是救护他这个亲王的有功之人,恐怕会有人借此大做文章,那些人拿亲王无法,拿个千户生事又有何难!   “杨阁老,锦衣卫的人······”   在朱祁铭迟疑的当口,杨溥似已心领神会,“殿下毋忧,此事到此为止,无人敢去翻旧账!”   无人敢翻旧账?敢?朱祁铭顿悟,锦衣卫做局的嫌疑太大了,别人若翻旧账,翻来翻去就会翻到天子头上,谁会有这份胆量!   于是,朱祁铭淡然一笑,这个时候,两名小丫鬟进来换了茶盏。   “殿下,若不嫌寒舍鄙陋,不妨移步内院走动走动。”   朱祁铭眼一斜,不禁腹诽起来。我正感口渴,方换了茶,你就邀我去看风景,你这是唱的哪一出?    第一百二十一章 挑战   出门前,杨溥瞟一眼朱祁铭身上的亲王常服,“殿下,今日天寒,老朽命人去为殿下找件披风吧?”   “多谢杨阁老,小王不畏寒。”   “要不,带上暖炉?”   要不,就坐下来饮茶吧?这句话都到朱祁铭嘴边了,出口时却变成了另一句话:“不用。”   随杨溥出了厅堂,进入内院,仔细浏览一番,朱祁铭这才发现杨府的内务值得大加称道。整个内院不见杂物,连树木的分布都显得错落有致,似被人工摆放过一般。地面十分洁净,难见一星半点冰雪,只有梅林上还残留着少许积雪。   “‘世间豪杰英雄士,江左风流美丈夫’,有关殿下幼时的美誉,老朽曾有耳闻,说实话,老朽当时不以为然,如今看来,人还是不可过于武断。”杨溥信步而走,侃侃而谈,神色比先前和善了许多,“老朽一生阅人无数,经方才一席谈,便知殿下当得起那道美誉。”   “杨阁老谬赞。”   杨溥举手邀朱祁铭移步梅林,“有人说‘智者在野’,此话颇有道理。承平之时,为官者疏于深谋远虑,每日冗务缠身,能将诸事打理清楚,做个循吏便已难得,又无危情相迫,哪有心思去谋国之长策?殿下则不然,多年漂泊于北境,经历过旁人难以体验到的事,还有大把的时光去看,去想,甚至对照史书苦苦思索良策,见识自与别人不同。殿下,老朽猜得不错吧?”   “小王历经磨难,不过是换了点浅见拙识而已。”朱祁铭淡然道。   “殿下不必自谦。从殿下的谈吐中可知殿下欣赏的必是见识超凡之人,可惜,亲王不可预政,老朽恐怕难得在庙堂之上一饱耳福喽。不过,老朽倒是有办法再次违制。”   再次叙谈?不是仅此一次么?朱祁铭也不言语,只当杨溥在说场面话。   杨溥的手指向一溜红梅,“殿下看见梅花会想到什么?”   此问显得十分寻常,却让朱祁铭犯了难。说想到了咏梅的诗词吧,恐怕会让杨溥失望,眼前这个大学士的神色中,哪有半点风花雪月的兴致?说想到了国之长策吧,恐怕会让自己失望,梅花与国策有半个   铜板的关系吗?   好在杨溥似乎并未指望朱祁铭作答,杨溥抢先开了口:“老朽倒是想到了一桩故事,梅林断事!”   “宣德年间,内阁阁务甚是繁杂,代天子批红的司礼监遇疑难之事必问阁臣,六部承旨部议时,如议而难决,必找内阁拿主意,文渊阁成天人来人往,阁臣经年累月忙得不可开交。殿下知道,文渊阁附近有片梅林,宣德五年正月的某一日,众阁臣忙里偷闲,散衙后赴梅林咏梅赛诗。”   “可是,须臾间就有数十名内官、外官围住了梅林,请求阁臣断事。当时有个阁僚被众人请了出来,别人作诗,他断事,约定一诗五断。真是神人啦!那位阁僚几乎是听片言即可断案,扫一目便能决事,结果众人的咏梅诗尚未作成,而五十余件难事便已一一决断,此事被世人传为佳话,称‘梅林断事’,老朽对那位阁僚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此人是谁?”朱祁铭惊讶道。   “杨荣。”   朱祁铭神色一凛。好你个杨溥,叫我前来吹冷风,却是为了以梅花为引,替杨荣抬轿子!   想替杨荣说好话,劝本王收手,哼,没门!   杨溥望一眼朱祁铭,随即十分自然地扭头它顾。“杨荣不见得有多么的足智多谋,但遇事立断,这番才能成就了他循吏的美名,想想朝堂之上有了杨荣,何愁万般决断不能遂行于天下!”   “杨荣长老朽一岁,已入古稀之年,世人能活到这个岁数的不多。如今杨荣断事,会迟疑许久方能拿定主意,唉,人生易老啊!杨荣爱揭人之短,人缘不好,若有闪失,必是墙倒众人推,凄凉的晚景哪堪与当年的风采相匹配!”   想杨溥是何等的老道,仍在怀疑自己的认领有所保留,朱祁铭不得不承认,杨溥的游说令他深感不适。一边是私怨难以抛却,一边是善待卿大夫的仁德之心不容蒙尘,两相碰撞,难分高下。   不过,一切都得看圣意如何,杨稷伏诛,庙堂上的风波需要足够长的时间去平息,下一步该怎么走,想必天子还无暇细想,故而朱祁铭大可不必着急。   沉吟间,耳边响起杨溥的声音,“   起风了,请殿下移步内室。”   回到客厅重新落座,就见杨溥伸手相邀,“殿下请用茶。”   茶都凉了,你让本王吹冷风,喝冷饮,是何居心!朱祁铭暗中抱怨一声,极不情愿地揭开茶盏,却见一股热汽腾腾升起,不禁举目望向杨溥,杨溥正冲他点头微笑。   “殿下在越府练兵?”   你就不会稍待片刻再发问么?朱祁铭含着一口茶水,正要入喉,闻言差点被呛着了,憋气许久,才抑制住喉中的不适感,免于失态。   “小王呆在京中最多只有四年的光景,成年后铁定赴藩,藩地极有可能就在北境,难免会遭遇入寇的鞑贼,小王如今的练兵,只为来日的疆场血战。”   杨溥徐徐点头,“殿下不择富庶之地赴藩,一心想去北境做藩屏,此举令老朽万分敬佩!”   我随口一说你就顺势作了定论,如此一来,本王岂非真要去苦寒之地遭罪?朱祁铭从未细想过会去何处赴藩,眼下听杨溥说得振振有词,就想把自己打发到北境,心中顿时五味杂陈。   “殿下尚可居京四年,能做许多事。”杨溥眼中掠过一丝深意,“殿下如何看待杨荣其人?”   不就是想让我收手么?何必转弯抹角!朱祁铭觉得杨溥的软绵功夫十分了得,接下来自己须慎言。   “他的才学出类拔萃,小王苦学三世也难望其项背,可是,他的谋略难以让小王信服。并非小王不知天高地厚,也不是小王不敬卿大夫,正旦那晚他对皇上说过一番话,事后小王仔细琢磨过,实在是难以认同。可惜,小王不能预政,小王若有机会议政,一定会驳倒他。”   这番话无异于挑战,敢向名动天下的杨荣发起挑战,那得长着多肥的胆!就见杨溥静静望着朱祁铭,目光里透着审视的意味,“殿下只想与杨荣在治国策略上分个高下?”   朱祁铭想都不想就点了头。   “殿下与杨荣之间,仅做此一件事?”   迎着杨溥审视的目光,朱祁铭决然道:“仅此一件!”   那边杨溥舒口气,拍案道:“好!老朽设法给殿下一个议政的机会!”    第一百二十二章 命中定数   正统五年正月,上元节之后,皇上依照惯例给百官赐假十日,六部、都察院、大理寺、通政司等衙署除排班留少量人值守外,其他人都迎来了一个难得的长休假,只有前朝的内阁与内侍监里的司礼监不在赐假之列,忙碌依旧。   通向六部衙署的千步廊那边显得十分冷清,而后宫中却迎来了歌舞升平的良辰美景。就在这当口,太皇太后突然将皇太后、吴太妃传入清宁宫,并命人将朱祁铭叫了去。   对着长辈逐一行过大礼后,朱祁铭望望太皇太后凝重的脸色,立马意识到决定自己命运的时刻终于到来了。   “今年彤儿出嫁,明年皇帝大婚,许多事须及早筹划,紫禁城里的人也该各有着落了。”太皇太后略显苍凉的语气里,或许只带有三分喜庆的意味,剩下的七分尽是无奈。   从含饴弄孙,到孙儿绕膝,再到孙儿孙女各奔东西,自顺德公主算起,前前后后的时间跨度足有二十年之久。人生的万般境遇总是始于甜蜜,终于苦涩,这份苦涩此刻正写在太皇太后脸上,   面对她所厌恶的两个女人,太皇太后主动提起宫中大事,这表明,她打算彻底归隐,去迎接生命的终极谢幕。   在归隐之前,她要为有些人寻找着落,首当其冲的就是眼前这个孤苦无依的孙儿——朱祁铭!   朱祁铭想起吕夕谣的那番劝说,加之他以为自己如今已是亲王,无须托庇于皇祖母这尊大神了,就想开口请求回越府居住,却被皇太后抢在了前头。   “太皇太后,皇帝明年就要大婚,这个时候,快要成年的亲王留在宫中不成体统,须迁出紫禁城,不过越王祁铭还小,无人照料,不宜回越府居住,还是留在宫中吧。”   皇太后的一番说辞剑指郕王,朱祁铭闻言大感诧异。他听说当年皇上即位时皇太后极力将郕王留于宫中,自是担心非常时期会生出变数。如今帝位稳如泰山,皇太后急于将郕王赶出宫去有何用意?   此念在朱祁铭脑中一闪而过,他无暇替别人操心,回想起方才正欲说出口的那番话,顿感一阵阵的心惊。想吴太妃或许不愿郕王在这个时候迁出紫禁城,若他这个越王开了口,请求回越府居住,势必将吴太妃置于万分尴尬的地步,试想,一个年纪小又无依无靠的亲王尚且离开了紫禁城,郕王还有留在宫中的理由吗?   原来,他这个亲王的身体已不完全属于他自己,一举一动都与别人息息相关,最终的命运如何,恐怕要由别人来决定。   那边吴太妃却是神色淡然,“越王年纪小,当然不宜回越府居住,至于郕王嘛,最好视圣意而定。”   视圣意而定?以其子压其母,不咸不淡的一句话就能无比虐心!皇太后咬牙道:“郕王总无正形,若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到时候让天家颜面往何处放!”   “好了!”太皇太后适时制止了两宫的互虐,“郕王迟早要迁出紫禁城,何时迁出自然   要由皇帝来定,旁人不准多嘴!越王年纪还小,皇帝的意思是,越王暂不宜回越府居住,皇帝还说,越王不能总住在清宁宫,须另择住处,可是越王年少,迁出清宁宫后总得有人看护,究竟由谁看护,此事皇帝不太好拿定主意。”   皇上留我在紫禁城?而且还要我迁出清宁宫?朱祁铭怔怔地望着太皇太后,想太皇太后绝不会在这等事上说假话,若真是皇上亲口说的,则定有深意!   那边吴太妃张张嘴,却僵在了那里,似在忌惮什么,犹豫良久,终于还是开了口:“太皇太后,您春秋已高,不便四处走动,臣妾为了照看郕王而总是在走动,顺便照看越王倒不费事。”   太皇太后眼中闪过一道精光,脸色变得有些吓人,但只过了片刻,便换上了一副雍容亲和的面容,“嗯,反正福安宫那边要顾着郕王,顺便照顾越王不过是多走几步路而已。”言毕凝目而思,似将下定最后的决心。   吴太妃悄悄掩嘴一笑,待再次举目望向太皇太后时,吴太妃眼中多了分期待。   “臣妾以为不可!”皇太后的声音突然拔高了数度,“两个亲王总呆在一起,这不合规制,不如由臣妾照看越王祁铭,太皇太后您也知道,皇帝忙于朝务,彤儿即将出阁,臣妾身边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若由臣妾照看祁铭,臣妾岂止是将他视为侄儿!”   太皇太后淡然笑道:“此言也有些道理。郕王与越王常在一起,就怕招来非议,不如这样好了,越王迁出清宁宫后,先由咸熙宫那边照看他,若相处不自在,彼此不适,再换人照看不迟。”   就见吴太妃面色一沉,旋即偷偷瞟了皇太后一眼,目光似有等着看好戏的意味,或许在吴太妃看来,一向强势的皇太后怎么能与越王相处融洽?迟早会一拍两散!   而皇太后不屑地白了吴太妃一眼,随即满脸含笑地看向朱祁铭。   朱祁铭心中有分苦涩的味道,太皇太后如此煞费苦心地替他找后路,他本该万分感激才是,而且他早就为这一天的到来做了心理准备,可是,当这一天真正来临的时候,他蓦然发现此前的心理调适并不充分。   太皇太后与皇太后、吴太妃似乎还有话要说,朱祁铭却呆不住了,恰好皇上的近侍内臣前来传旨,传他去御花园那边侍驾,朱祁铭便礼别三名长辈,匆匆出了清宁宫。   神情恍惚地来到御花园东端,一头撞见了郕王。   郕王如今不再是花样少年,他快要成年了,一眼看去,玉树临风,潇洒飘逸,已是一个地地道道的美男,那双极有魅力的眼睛也懂得照顾人了,不过受照顾的尽是女子,偶遇颇有姿色的宫女从他身边走过,总会引来那双魅眼的多情一顾。   瞧这架势,真被皇太后说中了,郕王指不定哪天就会在紫禁城闹出绯闻来!   朱祁铭迎上前去,双方互行家常礼。   “越王,京中都传开了,说你的一个红颜知己被   杨稷杀害,你使苦肉计杀了杨稷,好手段!下次要是遇上了麻烦事,别忘了叫上我。”郕王显得相当的兴奋,说话时简直就是在眉飞色舞。   红颜知己?这个年纪就有红颜知己岂不成了妖孽?朱祁铭心里直犯嘀咕,随即又被京中的传言震住了,想自己认领主谋身份并不觉得有多冤屈,事实也的确如此,可坊间传来传去,竟把故事作了巧妙的改编,只需加上“红颜知己”四个字,就立马变得耐人寻味起来,俨然是一个装嫩的前京城恶少与一个岁数不详的亲王之间有情争,因争风吃醋而互害,这样的改编也太恶心人了!   至于郕王捎带的那句“别忘了叫上我”,听听也就行了,千万别当真。他这个越王真遇上麻烦,把郕王叫了去,以郕王的尿性,多半会先行退宿,开溜时或许会丢下一句貌似十分仗义的话:“你顶着,我去叫人。”   郕王捎来了坊间的传言,朱祁铭还不能否认,否则会越描越黑。“小事一桩,何须郕王兄出面?”   小事?郕王立马傻了眼,在他的人生轨迹里打着灯笼也找不到半点大事的印记,与越王一比,他这个郕王所经历的,除了小事,就是无所事事,这样的对比令他感到沮丧。关键是人家还不以为设计杀人是大事,扪心自问,若换作是他去设计杀人,那得喝多少酒去壮胆!而且还怕喝酒只壮色胆。   这时,御前内臣开催了:“二位殿下,皇上还在春禧殿等着呢。”   朱祁铭与郕王闻言不敢再滞留,二人闭口不言,快步赶往春禧殿。   殿中传来乐声,朱祁铭闻声一怔。想自己见皇上一面是极难的,除了偶遇,就等皇上在休闲时传召,尽管自己三年孝期未满,不宜进入娱乐场合,可皇命大如天,于是,硬着头皮随郕王入殿。   皇上已经入座,身后站在一群内侍、女官,身前约两丈远处,十余名女乐正跪地奏曲。   少年天子的脸上隐隐有了君临天下的气派,而且表情不再那么木然,此时此刻,喜怒间有几分生动的气息自然流露出来。   如今百官遇大事多选择面圣而直达天听,少年天子的心情愈来愈好。   见郕王、越王入殿,皇上把些许的不满通过眼神传递了出来,他摆摆手,不消说,那是免礼的意思;又朝御座两侧的座椅各望了一眼,那是示意郕王、朱祁铭快快入座。   朱祁铭在御座右侧的空椅上落座,左尊右卑,左侧的空位自然是属于郕王的。   但闻乐声大作,数名女乐抚琴齐歌,歌词由曹植的改编而来。   “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   踏着乐声歌声,一名二八女子着一袭轻衫款款登场,她云髻修眉,纤腰如束,目含秋露,秀色隐靥,恍如洛神宓妃突降人间。   忽见长袖轻荡,莲步缓移,方举手投足,便已婀娜多姿。    第一百二十三章 圣意难违   公告:因为要专心修改前面的章节,所以将会停更几天,第一百二十四章的更新将在一周后,谢谢。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轻灵的舞姿如仙子在山水间写意,不过,大明顶级舞者的舞姿不仅未能引发朱祁铭的共鸣,而且还遭到了他的漠视。   淡然扭头看向皇上那边,见皇上一副兴味索然的样子。朱祁铭的目光再往侧后延伸,见到了郕王兴奋得有点夸张的表情。   大凡才子士人都有自认为最完美的、理想化的女神形象,从屈原,到宋玉、司马相如,再到曹植,他们心目中的女神各不相同,而曹植的梦中情人或许有生活原型,所谓距离产生美感,可望不可即者就是女神。   这样的艺术熏陶对皇上的情爱启蒙并无太多示范意义,他是世间至尊,哪会让情人停留于梦中?   郕王倒似能从中找到灵感,就怕他的审美取向流于表面,不知舞只知人,日后对风华绝代的舞娘情有独钟那就麻烦了。   你还别说,若干年后,这样的事竟真的发生在了郕王身上!   皇上望了一眼如痴如醉的郕王,缓缓站起身来,朝后殿走去,途中回首冲朱祁铭使个眼色。   朱祁铭稍停片刻,起身从内侍、女官的人堆里钻过去,再与数名凝神戒备的禁卫插肩而过,这才进入了后殿。   禁卫就想入内近侍,被皇上挥退。   “杨溥将详情都禀报给了朕,你可别让朕失望!”皇上的目光透过殿外的人缝,落在舞台上人影绰约处。   看来,皇上还是忌惮杨荣!想皇上盼望有人以杨荣引以为傲的智谋,将杨荣那个心高气傲的老头给压下去,让他在政治舞台上黯然谢幕,这一结果或许不一定是各方都乐意见到的,但这样的手段一定是各方都能够接受的,朱祁铭顿时觉得那日在杨溥府上发出的挑战是多么的拿捏得当,恰到好处!   这是一场和平的较量,无需腥风血雨。可是,要赢得这场较量,很难!   “陛下,臣须查阅相关文书。”这些年大明在内政外交上到底做了些什么,朱祁铭知之甚少,他不想两眼一抹黑。   “文渊阁有往来文书的副本,此事你去找杨溥,他既然认同了你的挑战,哪有无故阻拦之理!”   “可是,臣身为亲王,公然索取朝廷文书,恐怕会引起举朝哗然,落个谤诬之言纷至的下场!”   皇上将目光移至朱祁铭脸上,“你不是还有个先生么?朕调吕希入翰林院,他奉旨查阅相关文书以备咨询,有何不可!”   让吕先生牵涉其中,这令朱祁铭稍感不安,但既然是奉旨行事,就显示皇上决意为此背书,于是,朱祁铭很快就将那丝顾虑打消掉了。“臣遵旨。臣   告退。”   “等等!”皇上牵住朱祁铭的衣袖,缓声道:“三弟,你在越府练兵,何时能开赴战场?”   碰见皇上满含期待的目光,朱祁铭立马意识到皇上多么渴望用一场胜利来为他的成年亲政重新加冕,可自己一个亲王怎能率自己的护卫军擅离京城,奔赴北境?“陛······皇兄,臣弟对杨溥说过,今日的练兵,只为他日赴藩后与入寇的鞑贼血战。”   “不行!鞑贼年年入寇,大明的九边对鞑贼而言,似乎并未设防,朕想调京军进剿,但百官必定掣肘,算来算去,唯有你越府的精壮护卫不在百官掣肘之列。你应该知道,宣德十年,皇祖母说你想训练幼军,是朕下旨挑选出千余最强壮的幼军入越府的。”   不在掣肘之列?未必如此吧?朱祁铭大感头疼,皇上显然不想也无合适的办法为越府护卫出战背书,就把天大的难题扔给了他这个亲王,朱祁铭很无奈,他不能抗旨。“臣弟一定想方设法率越府护卫军出战!”   朱祁铭悄悄出了后殿,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不经意地扭头四顾,发现内侍、女官的注意力全被舞台上的表演牢牢吸引住了,只有御前侍卫在心无旁骛地全神戒备。   舞者迎来了曲终谢幕的时刻,但闻“哗”的一声,她的完美演出博得了满堂彩。这个时候,皇上回到了御座上。   “赏!”   一队宫女捧着宝钞、彩衣,还有若干珠宝步态端雅地走向舞者。   “多谢陛下厚赏!”舞者躬身谢恩。   顶级舞者总是善于以华丽开场,在华丽中谢幕,永远把最美的一面留在观众心目中。政治舞台则不比艺术舞台,许多人曾经一度华丽,却每每在落魄与不堪中谢幕,甚至数十年、数百年、数千年之后,还会被后人拉出来鞭尸,皆因私欲与贪念彻底毁坏了政治的艺术效果,而让政治成为一门艺术,这似乎只能永远停留在理想化的教科书中。   想想即将到来的那场挑战,朱祁铭心中半是期待,半是惴惴。   这时,皇上瞟一眼尚未醒神的郕王,微皱眉头,“郕王!”   郕王悠悠然举目四顾,片刻后打了个激灵。   “朕有些不适,你们各自回去吧。”   ······   “老朽没记错的话,殿下只想获得一次议政机会,此后殿下是殿下,杨荣是杨荣,从此各不相干,是吗?”   杨溥眼中有分忧虑,但很快就被亲和的笑意所遮掩。他没有食言,果真第二次请旨将朱祁铭邀入府中,或许是为了彻底释疑吧。   吕希去文渊阁借阅相关文书副本,虽是奉旨行事,但此事毕竟与一个亲王相关,皇上的背书不一定保险,一旦事后被人察觉乘机大做文章,那也是极难收场的,故而杨溥为吕希留了一条后门,一切都在暗中进行,杨溥因此而担上了天大的责任。   “小王决不食言,小王不敢负杨阁   老的一片苦心。”念及杨溥的豁达与担当,朱祁铭心存感激,但一想到常有阁臣随时查阅文书,吕先生不可将文书留在手上太久,若想不为人知,大概只有匆匆浏览一遍的时间,对此,杨溥也是爱莫能助,朱祁铭不禁暗自担忧。   唉,只能寄望于吕夕谣超强的速记能力了!   那边杨溥哈哈一笑,随即脸色一凛,“看来,对这些年来杨士奇、杨荣治国理政的所思所想,殿下甚是不以为然。”   这是试探么?是试探本王的议政能力么?朱祁铭把这样的试探归之于杨溥的好意,或许杨溥是担心自己届时露怯,导致一场破例邀亲王参议的廷议事后被证明完全是一个天大的笑话吧。   “在小王看来,对如何化解大明的内忧外患,杨士奇、杨荣无所思无所想,一切都是在按部就班,应付而已!他们长于做事,短于远谋。”   杨溥微微一震,“愿闻其详。”   “杨阁老博学,小王不敢班门弄斧。当年,商鞅被秦孝公一纸引入秦国,先以无为而治的帝道相游说,次说以仁德治天下的王道,秦孝公均不为所动。最后,商鞅说以霸道,秦孝公大悦。在秦孝公看来,帝道、王道都不足取,唯有霸道可强秦。”   “商鞅变法?”杨溥凝目而思,“贵室受损,小民受益,这样的变法只有一次,后世不会再有了。想想唐代王丕、王叔文变法,宋代王安石变法,不过是触动了一点小利而已,士大夫与勋戚便群起而攻之,变法或不了了之,或半途而废,殷鉴不远啊!”   这就对了,化解内忧与外患,并非无路可走,而是鲜有人甘愿自己的利益受损,去走真正的强国之路!   “不对!”杨溥猛然站起身来,“战国之时,大争之世,秦国有亡国之虞,不得不行霸道,而如今天下已是华夏大一统,今非昔比!”   “杨阁老,外有虎狼,把大明放在四海来看,如今依然是战国之时,大争之世!”朱祁铭知道,如今大明的处境与当年的秦国不同,大明毕竟没有多个足够强大的敌邦,若是被瓦剌这样的蕞尔小邦给玩残了,那就太悲催了!   “可是,天下大定之后,以法家的术治国,难以持久。”   “霸道难以持久,王道亦难以持久,好在儒家与法家有个共同的祖先,那便是春秋时郑国的子产!”   “宽猛相济?”杨溥落座,随即缓缓摇头,“殿下是想以此议政么?”   “不!明知不可为,小王何必虚议!”   “殿下想议何事?”   朱祁铭淡然一笑,“自然是看得见摸得着的事,杨荣不是擅长边务么?”   杨溥眼中掠过一丝疑惑,或许在他看来,一个少年亲王根本就不可能在杨荣擅长的边务上击败杨荣。殊不知杨荣若在他擅长的边务上输给了一个少年亲王,那他还有何颜面呆在庙堂之上?    第一百二十四章 关西七卫   长假令前朝那边十分冷清,奉天殿、华盖殿、谨身殿三大殿四周不见一个人影,而靠近宫城西墙的庆元殿更是成了被人遗忘的角落。   这里远离了后宫的歌舞升平,也失去了往日人来人往的热闹景象。   只有一对少男少女坐在庆元殿后殿中,借助炉火取暖,梳理着海量信息,极力让北方边陲的防务轮廓于脑海中趋于清晰。   “西域诸国中,撒马尔罕、亦力把里离大明最近,对大明极为友善,常有贡使、商队前来京城。”吕夕谣凝眸而思,思维稍遇滞阻时,会偶尔扑闪一下长长的睫毛,“大明的外来威胁总在北方,先是鞑靼,如今是瓦剌,哦,从大明与西域诸国的往来文书中,可知还有一个吐鲁番正在兴起,迟早会成为大明与西域诸国的心腹之患。”   朱祁铭不得不为吕夕谣过人的记忆力所折服。她不单对大量的官方文书过目不忘,还能将类似的信息加以归类综合,这为朱祁铭省去了许多麻烦。   纵观各类信息,可以看出,如今的大明与宋代一样,周边时不时冒出一个强悍的邻邦,人口不多,兵员不盛,但个个都是打不死的小强。当年太祖收复华夏故地,还在宋代疆域基础之上大幅开疆拓土;太宗五伐漠北,令胡虏不敢窥阴山。可是自仁宣以来,大明再无什么大的作为,对鞑贼越境劫掠也表现出了惊人的忍让姿态。   如果说永乐末期的以夷制夷不失为一种策略,可让瓦剌、鞑靼互相攻伐,互相削弱的话,那么,如今听任瓦剌吞并鞑靼则完全是一种无原则的妥协退让,是愚蠢的放任之举!   想到这里,朱祁铭对杨士奇、杨荣所谓的智谋更加不以为然。   “妹妹,西北边陲不是还有关西七卫么?何以被瓦剌截断大明与西域诸国往来的贡道、商路?”   安定卫、阿端卫、曲先卫、罕东卫、沙州卫、赤斤蒙古卫、哈密卫,合称关西七卫,因七卫全位于嘉峪关以西而得名。七卫的人员都是投降太祖的蒙元后人,其据守之地属大明的羁縻之地,即大明只管对七卫首领封官赐印,遇大事下达敕谕,日常事务由七卫自行打理,属于高度自治的藩属地。   吕夕谣淡淡望了朱祁铭一眼,随即眉眼低垂,似在搜索脑中的海量信息。“关西七卫紧邻亦力把里,若关西七卫尽力屏蔽西陲,大明和西域的通道便能在亦力把里那边连成一片。不过,我看过七卫呈来的书函,他们屡受瓦剌攻伐袭扰,多次诉诸大明,大明一概置之不理,还斥责他们懈怠,所以,近年来七卫不再向大明申诉瓦剌的强横,七卫竟学着瓦剌的样子劫掠西域使团和商队,还截杀大明的使臣。”   朱祁铭微微一震。关西七卫举止反常,必是与瓦剌暗中有所勾结而各获其利!想关西七卫被瓦剌欺负,自然会请大明为他们出头教训瓦剌,但大明不仅丢下小弟不管,而且还嫌弃小弟无用,七卫一肚子邪火无处发泄,不反噬大明与西域诸国才怪!   朱祁铭忿然起身,“关西七   卫扼守通商通使要道,当年大汉、大唐为控制这一要道而不惜兴兵血战,多少将士埋骨大漠!可我大明的朝中重臣竟弃之如敝履,何来深谋远虑,何来智谋!”   朱祁铭不禁感到深深的失望。只须从往来文书中梳理头绪,回顾大明在边务、邦交上的所作所为,就不难发现,他此前并没有小瞧辅佐大臣,相反,他过于高估了杨荣的智谋。   吕夕谣轻咬嘴唇,似被朱祁铭的一番话激起了共鸣,“看来,还是你说得对,读书要学以致用,否则,读再多的书也只能做做学问,于治国理政并无助宜。”   “嘿,越王,终于找到你了!”   郕王一头闯了进来,瞟一眼朱祁铭,目光很快就定在了吕夕谣脸上,随即就是一阵恍惚。   吕夕谣冷冷躬身行礼,转身快步避入偏室。   “她是谁?”郕王悠然醒过神来,略显惊讶地道。   “吕先生的女儿。”见郕王失态,朱祁铭不知为何竟突然对郕王生出了一丝反感。“郕王兄来此,所为何事?”   “好一个世间罕见的美人坯子!”郕王感叹一番,这才让目光落到朱祁铭脸上,“越王,昨日那个舞娘还在宫中么?”   “我如何能得知她的下落?你去问皇上吧,多半回了教坊司。”朱祁铭淡然道。   郕王摇摇头,“不可能!肯定被皇兄藏到了什么地方。”   这话你也敢讲!朱祁铭瞪大了双眼,简直难以置信,“天子自有天子的威仪,请郕王兄慎言。”   郕王一愣,随即自嘲似地笑了笑,“一不留意,就失言了,罢了,越王,听说教坊司新来了一批绝色女乐,要不,你去皇兄那边请旨,咱们一同赴教坊司瞧瞧?”   你可真会出好主意!朱祁铭暗中腹诽着,脸上却泛起一丝笑意,“此事非比寻常,还轮不到我伸头,非郕王兄亲自出面不可。”   郕王得意地扬起了脖子,缓缓抬起右手,张张嘴,看似就要应承下来,忽见那只手软软地耷拉下来,“还是你去吧。”   朱祁铭顿感无语,正要说些什么,一眼瞥见常德公主沉着脸走了进来。   朱祁铭迎上前去,低声道:“常德公主,你擅来此地,此举违制!”   常德公主瞪了郕王一眼,转对朱祁铭缓声道:“还不是为了郕王!你放心吧,皇上赐假十日,这里并无外臣走动,我乘机出来走动走动,倒也无妨。”   “宫门那边不是有禁卫把守么?”   “内侍一声通传,禁卫谁敢不背过身去回避?再说,还有宫女张着帷幕遮蔽。”   常德公主扔下这句话,寒着脸走向郕王,“郕王,谁叫你四处乱窜的!”   那边郕王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我找越王说说话。”   常德公主狠瞪郕王一眼,吓得郕王退了一步。   “从即日起,不准你再找越王!免得把一身的恶习传给了越王。”   恶习?这话太伤人了!   朱祁铭开始同情郕王起来,举目望去,却见郕王恢复了木讷的本性。   “是。”   常德公主回望门外一眼,“把你身边的成年宫女悉数遣散,一个也不准留!”   “可是······可是,我身边要有侍候的人。”   “我精挑细选,给你挑出了三个宫女,往后由她们侍候你。”常德公主手指门外道。   郕王兴奋地扬起脖子望向门外,随即撇着嘴,一脸的失落,“柿饼脸,水桶腰,罗圈腿,无一个正形。”   朱祁铭闻言大感好奇,不禁扭头望向门外,见三个黄衣绿裙的人直直地站在门外,若非那身宫女装束暴露了她们的身份,根本就看不出她们是女子。   天啦,这三人个个都是镇妖之宝!   “这是皇祖母的意思,要不然,你到皇祖母那里分辩去。”常德公主没好气地道。   郕王鼓着眼睛沉吟许久,嗫嚅道:“是,我听皇祖母的。”   “皇祖母吩咐过,从今往后,你受我管束。”   郕王看似气急难忍,却又不敢高声申辩,“我一个堂堂亲王,何必受别人管束?”话一出口,竟像是哀求一般。   常德公主缓缓转过身去,淡然道:“我说过,你可找皇祖母申辩。”   “我听皇姊的。”   丢下此言,郕王悻然离去,留给朱祁铭的最后一眼,是他目中隐隐浮动的泪光。   这也太脆弱了吧!朱祁铭心中有些不忍,想紫禁城里的事何等敏感,常德公主的严苛自有道理,不见得带着什么恶意。   常德公主贸然来到庆元殿,显然真的是来管束郕王的,她没有纠缠朱祁铭,追着郕王的背影就走了。   这时,吕夕谣缓缓走了出来,一脸的不高兴,“往后不可让外人来庆元殿。”   “妹妹,郕王并非外人,他闲来无事,不过是想找我说说话而已。”   吕夕谣蓦然扭过头去,“再有外人来此,我便不来庆元殿了。”   朱祁铭一愣,旋即笑道:“听你的,妹妹,我吩咐一声,不再让任何人进来打搅。”   吕夕谣转嗔为喜,径直走到案边入座,“宣德、正统年间,朝廷给关西七卫共下过四十一道敕谕,其中有九道不可不察,我给你默写出来,你仔细看看。”   拿起笔正待蘸墨,突然扭头望向朱祁铭,“你说你要赴北境剿灭鞑贼,可是你一个亲王如何领兵出京城?”   朱祁铭嘿嘿一笑,“所以说要把事闹大。唐太宗不是说过吗,‘法乎其上,得乎其中;法乎其中;仅得其下。’若能在朝堂上将大明与瓦剌全面开战一事闹得风生水起,百官必定会乐于妥协,这个时候,让一个亲王率人出战入寇的鞑贼,又算得了什么呢?毕竟对入寇的鞑贼,瓦剌也不敢明着认领,大明教训入寇的鞑贼,此举不会与瓦剌撕破脸。”   吕夕谣凝思良久,脸上的表情似嗔似笑,“你是一个狡猾的小人!”    第一百二十五章 风云际会   正月二十一日辰正时分,雍肃殿周围少有人走动,四处寂然无声。   站在雍肃殿正门口,朱祁铭心中惴惴。虽作了充分准备,出庆元殿时还信心满满,但真要正式登场时,他仍觉得心头发紧。   十余日前,他在奉天殿上演了一场好戏,与那场戏相比,今日的廷议大为不同,想在雍肃殿搅动庙堂风云,须拿出真材实料,再也不能依赖出其不意的投机手段了。   王振迎过来,复杂的眼色令人难以捉摸,“殿下,今日廷议的议题是招募民壮一事,因十日之假尚未结束,所以只传召了内阁阁僚,在京的公、侯、驸马都尉、伯,还有五军都督府左都督。”   朱祁铭心中一动。这样的廷议,力量对比有利于皇上,皇上肯定用心盘算过。但如今是文官当家,勋戚与都督早就失去了兵事决断权,只能充当附议者。算来算去,说话分量重的人唯有内阁阁臣,故而皇上的良苦用心恐怕会难以如愿。   冲王振颌首,他整整亲王冠袍,快步入殿,径直到御座前施礼,“臣越王祁铭拜见陛下。”   “平身。”   朱祁铭后退数步,转身朝人群走去,就见文武近二十名官员纷纷抬眼直直地盯着他,均是一脸诧异之色。   皇上扫视众人一眼,神色不失从容。“越王在北境与鞑贼交过手,略知鞑贼的底细。”   这番解释显然不能令人信服,杨溥赶紧出班转视众人道:“老朽曾与越王谈及兵事,深感越王见识不凡,越王年少,说些什么,不算预政,咱们姑且听之。”   你说不算预政就不算预政!众人疑惑难消,却也不便计较。翻开,里面并无亲王预政的禁令,把亲王与朝政彻底隔离开来,不过是自永乐以来只能做不能说的暗规而已,真摆到台面上对照祖制辩论,根本就拿不出什么像样的依据来。   朱祁铭举目打量众人,见杨士奇竟然没有托病,站在那里半闭着眼,神情恍惚,看来心已半死。一旁的杨荣扫了朱祁铭一眼,目光有些不善。   不知为何,朱祁铭的心怦怦直跳,紧张情绪陡然加剧。首次议政,难以从容,只能暗暗告诫自己,到时候可千万不要怯场。   皇上显然想将亲王预政的事抓紧翻篇,便早早开了口:“去年年末,朕与几名勋戚、都督议及招募民壮一事,辅佐大臣说,此事须经廷议方可议决,朕觉得辅佐大臣言之有理,廷议便廷议吧,大明的朝政历来如此。”   听了皇上这番话,朱祁铭有些替天子抱屈。像太祖、太宗那样身经百战、九死一生走过来的强势皇帝不会再有了,自仁宣以来,天子用人须经重臣廷推,奉大事须经廷议决定,如此一来,大明的皇帝想要乾纲独断,谈何容易!   若天子极有主见,那就难办了,恐怕会对处处受制于人的处境失去耐心,要不然,后世那个万历皇帝怎么会长   期“罢工”呢?   史书上的记载往往令人生疑。后人不能用现代人的标准去评价君主制的优劣,不过,不妨换个角度看问题,大明的江山有名有姓,用现代语言来说,就是产权十分明晰,只要不是太混蛋,大明皇帝谁不希望朱家江山万世永固?而百官似乎仅类似于东家的雇员,要说一家公司雇员对公司的责任心比股东还强,想想都觉得怪!   闲话少叙。话说众人听了皇帝的开场白,是不能贸然开口的,要讲发言顺序!九卿未来全,只得由杨荣先说话,反正杨溥重在协调,而杨士奇嘛,罢了,指望不上了。   而其他人似乎隐隐察觉到了什么,分明在等着杨荣开口说话,他们只须张大眼睛、竖直耳朵做个观众即可。   “启禀陛下,臣先前议过此事。瓦剌的衣食器用皆有赖于大明,瓦剌从互市中受益匪浅,故而与大明修好之心甚切,只要大明小心与之周旋,双方不难和睦相处。瓦剌使臣员额逾制,且有不明身份的鞑贼时常入寇,这的确令人无法容忍,但说来说去,这些都是小节,因小节而大动兵戈,无异于劳民伤财。兵者凶事,烽烟一起,祸福难料。”   “瓦剌还无力深寇我大明,社稷可以安然无虞。即便日后瓦剌贸然进犯京师,只须坚壁清野,固守京城,瓦剌人也必定无功而返。”   又是坚壁清野!杨荣的固执令人诧异。且不说杨荣对未来形势的预判充满了书呆子似的幻想,单说他话里话外对边民的漠视,就与他时常挂在嘴边的仁德主张大相径庭。   这很容易让人想起八十余年后,嘉靖年间的另一个历史名人严嵩。严嵩在面对鞑贼入寇时,说过一句常被人有意无意忽略掉的名言——   “饱自去”!   什么意思?就是不必理会鞑贼,由着他们,掳掠够了,鞑贼自会离去!   严嵩的这一策略在多大程度上反应了士大夫的整体心态,后人难以妄下定论,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京城以北无数的黎民苍生在严嵩眼里,就是一道可让鞑贼退兵的祭品!   悲哀!   翻开正统朝的历史,不难发现,对百姓最具仁德之心的并非那些饱读圣贤书的重臣,而是此刻坐在御座上、读书不算多的正统皇帝,他每闻百姓受灾受难的讯息之后,都会难过得不行,茶饭不思,甚至会独自垂泪。正统皇帝一生并无大的作为,还宠幸奸佞,杀害功臣,倍受后人诟病,但在对待黎明百姓这件事上,他真的有一颗仁者之心!   “料鞑贼入寇京师,靠坚壁清野可退敌的,实属谬论!”朱祁铭忿然出班,他似乎被某些人的冷酷彻底激怒了,不再有半分的紧张感,他决意将庙堂之上的老生常谈击个粉碎!“陛下,持此谬论者,其心可诛!”   咦!   听见熟悉的惊咦声又在耳边响起,朱祁铭意识到,庙堂之上的风云已在悄然翻卷。众人先前吃   惊的表情恰恰流露出了他们的真实心态,此刻个个姿容严整,这反而是一种假象。众人必定在暗暗期待好戏上演。   连杨士奇都猛然醒过神来,惊讶地张大了双眼。   朱祁铭没有辜负大家的期待,他神色从容,眼波徐徐流转,宛若一名骤然降临的国士,哪还有半分少儿的稚嫩之态!   “大明在京城坚壁清野,这对瓦剌而言,有何损害?攻城属于下策,瓦剌不必攻城,他们大可在北境肆意劫掠,既无损,又可满载而归,如此好事,岂容错失!鞑贼必定去而复来,再次择机入寇京师,然后虚晃一枪,劫掠个盆满钵满,引兵退去。如此一来,反反复复,不出三年,我大明的北境还会有人烟么?茫茫北境成了无人区,京城就成了边城,到了那时,我大明的国都还能定在北京么?届时只怕要学宋之南渡,划江而治了!”   “嗡”的一声,雍肃殿里顿时炸了锅,片刻之后,就见驸马都尉井源、石璟率先站了出来。   “陛下,臣以为,越王之言甚是有理。”   然后都督们出班,“陛下,臣等附议。”   人的思维极易进入盲区,以前坚壁清野一说之所以成为满朝公认的真理,那是因为没有遇到更有思考深度的智者,当新的智者出现之后,原先所谓的共识便立马归零,而真理瞬间成了谬论。   杨荣很自负,但他蓦然发现,与朱祁铭的见识一比,他的主张显得多么浅薄!羞耻的滋味很不好受,杨荣不能奢望阁僚会为他提供火力支援,因为坚壁清野一说已被彻底击碎,再纠缠此事实属不智,于是,他迅速把议题切换到了一个更加关键的问题上。   “越王这是在耸人听闻!越王何以断定瓦剌必将进犯大明?何以断定大明与瓦剌必有一战?”   众人刷的把目光齐齐投向朱祁铭,连御座上的天子也是如此。   至关重要的雷霆一击的机会就这样悄然来临了,朱祁铭略一凝思,启齿时已是云淡风轻。   “瓦剌已在进犯大明,只是杨阁老视而不见而已!关西七卫本是我大明的羁縻之地,如今已被瓦剌渗透;在东边,密云与辽东之间的兀良哈三卫也是我大明的藩属地,如今遭瓦剌胁迫,我大明的藩屏就这样被瓦剌一步步蚕食鲸吞,可是,衮衮诸公就是视而不见!瓦剌还向西进犯亦力把里、撒马尔罕,它们都是大明的友邦;向东进犯女真诸部,那是我大明的藩国。照此势头,若听任其便,用不了多久,瓦剌人恐怕会饮马鸭绿江,窥伺朝鲜。”   “等藩屏被一一解除之后,瓦剌必定会策马南望,兵锋直指大明!”   “嗡”的一声,雍肃殿内再次炸了锅。   人们总是喜欢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东西,而朱祁铭方才一番言论不啻醍醐灌顶,将梦境击碎,仿佛在提醒众人:抛弃幻想,面对现实吧!    第一百二十六章 国运   杨荣脸上不再有半分的威严,相反,他的眼色渐趋茫然,扭扭脖子,似要做最后的抗争。   “这些年,大明与瓦剌周旋交涉,还是极有成效的,瓦剌并未将事情做绝,在胁迫关西七卫与兀良哈三卫时,屡受大明规劝而收手,越王不可罔顾事实!”   “完全是自欺欺人之谈!”朱祁铭盯着杨荣,语气决然:“请问杨阁老,这些年关西七卫和兀良哈三卫与我大明渐行渐远,与瓦剌愈走愈近,这是事实,您能否认么?不能,当然不能!多年以来是瓦剌在我大明的家门口闹事,而非我大明在找瓦剌的麻烦,大明与自己的藩邦龃龉不断,而瓦剌作为局外者反倒成功地涉足到了我大明的藩地,俨然成了当局者,大明哪还有半分的上国威仪!大明被动至此,全拜朝中重臣误国所赐!该担首责的正是您这个擅边务的杨阁老!”   杨荣猛然一震,而殿中众人再次发出一声惊咦。   廷议至此,辩论似乎无关个人恩怨,而是只涉大明何去何从,一旁押着大明的国运!   “凡事都须考虑后果!越王是想让大明与瓦剌彻底撕破脸么?”杨士奇再也不能保持沉默了,他振作精神,终于开了口。   “杨元辅何以断定瓦剌胆敢翻脸?”想承平之时的文官心理抗压能力大多极差,一有风吹草动,就担心闹得不可收拾,只盼着早早息事宁人,认软服输,殊不知瓦剌何尝不是颇为忌惮?博弈对赌时一方若意志不坚定,肯定会被另一方加以利用,进而被人反复消遣、勒索。   想到这里,朱祁铭故意加重了语气:“这些年大明的退让换来的却是瓦剌的步步紧逼!瓦剌经年累月侵蚀我大明的藩地不说,还屡屡陈兵宣府、大同之北,给大明施加压力,观今宜鉴古,请杨元辅对照历史殷鉴细察,试问,长此以往,大明会有何后果?”   很不幸,古代中国总在重复历史的悲剧,当某个强悍的邻邦给华夏大地持续施加压力时,华夏政权的朝政会日趋内敛,因朝廷比以往任何时候都需要地方官员协助其强化社会控制,故而对地方官员的胡作非为往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还为地方苛政买单,时日一久,必激起民变,内乱一生,外患必至!   这是血淋淋的历史教训!   不待杨士奇作答,朱祁铭慨然道:“我大明岂能任由瓦剌施压?最有效的策略就是断然反击!不必开战,只需反过来给瓦剌施压即可。瓦剌内部并非铁板一块,只要施加的压力足够大,到时候生内乱的必是瓦剌,而非我大明!”   “越王此言何意?”左都督毛福寿插嘴道。   “瓦剌大事全由太师脱欢操控,脱欢死后,其子也先继位,瓦剌汗脱脱不花不愿再做傀儡,一心想做个名副其实的大汗,故而与也先不和,而在脱脱不花与也先的对峙中,还有个第三方势力——阿剌知院。这三者之间   时常勾心斗角,之所以尚未内讧,皆因大明给瓦剌输利太多,三者联合可各自大获其利。所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一旦断其财路,无需大明出兵,瓦剌自会土崩瓦解!”   杨荣眼中精光一闪,“越王何以详知边务?”   何以详知边务?朱祁铭一凛,蓦然陷入恍惚之中。   辩论时丝毫不落下风,却在题外被人掐住了脖子,还是大意!   ······   巳正时分,天气渐趋暖和。吕希眉头紧锁,快步来到庆元殿门前。   殿中传来一阵清丽的琴声,琴曲是,时而激昂,时而婉约,让吕希的愁绪渐渐散尽。   驻足聆听良久,直到曲终时,吕希才举步进入殿中。   余音尚在绕梁,就见吕夕谣款款起身施礼,吕希摆摆手,示意吕夕谣坐下。   “你为何将琴带入庆元殿?”   吕夕谣微微侧过脸去,神色中有分羞涩,“他说他想学琴。”   吕希入座,“在庆元殿习琴终是不便,等十日之假过后,还是另择地方吧。”   “是,父亲。”   吕希脸色微沉,旋即缓缓摇头,“这个时候还有这份闲心,莫非殿下以为廷议是儿戏么?”   吕夕谣望了父亲一眼,低声笑道:“女儿觉得他胸有成算。”   “何以见得?”   “女儿见过许多往来文书,从中难以看出朝廷有何远见卓识。本来么,谋略是术,一向为儒士所不屑,而他······见识的确与众不同。”   吕希怔了许久,蹙眉道:“殿下是亲王,你不可再以你、他相称。”   吕夕谣忸怩一番,却未说话。   ······   雍肃殿内,朱祁铭作声不得,不禁求助似地望向皇上,但皇上恍若未闻,很显然,少年天子不愿将那份背书公之于众!   忽见杨溥出班,朗声道:“陛下,臣以为越王是在信口开河!臣愚钝,除了开战,臣不知大明还能如何给瓦剌施压?”   这真是一场及时雨!随着杨溥的发声,方才杨荣的突然发难就被人迅速忽略掉了,众人的注意力重新回到了他们更感兴趣的正题上,无不翘首以待,等候朱祁铭给出一个精确的答案。   朱祁铭颇为感激地望了杨溥一眼,“而今大明与瓦剌力量对比此消彼长的关键节点就在关西七卫那边!若听任瓦剌暗中控制关西七卫,则瓦剌必将大获其利,大明只能向瓦剌妥协以分得一杯余羹,国运势必受制于瓦剌;若我大明能有效控制关西七卫,则西域诸国与大明的商贸必将日趋兴盛,大明仅依靠官方贸易便能获得滚滚财源,到时候即便遇上大战,大明也无需增加税赋。所以,控制了关西七卫,我大明的万般困境皆可迎刃而解!”   殿中众   人再次交头接耳议论起来,而杨士奇、杨溥的神色转趋黯淡。就在这一刻,众人包括杨士奇、杨荣在内,都意识到二杨的时代真的已然作古!   哀莫大于心死!留意到杨士奇的茫然与杨荣的沮丧后,少年天子脸上那道君临天下的神采不加掩饰地流露出来,似在宣告,妨碍他亲政的最后一堵高墙轰然坍塌了!   井源是何等的敏锐!他断然不会放过锦上添花的机会。“陛下,越王言之有理。大明有海路与陆路两条商路可供选择,沿海倭寇猖獗,福建外海至吕宋一带还有无数海匪,而大明水师废弛已久,要想靖海,打通海路,没个数十年的功夫不能成事。如今派出大军,进驻关西七卫,控制陆上商路,不失为最便捷的良策。控制了关西七卫,大明必将日趋强盛,而瓦剌必将日渐衰弱!”   大明面临的战略选择如此清晰地摆在了皇上面前,仿佛为少年天子打开了一片神秘的天空,他对这片天空无比神往!   “卫所军不堪用,要想派大军进驻关西七卫,只能招募民壮。”   “陛下圣明!”井源的声音中气十足,似滚雷一般盖过众人的头顶。   少年天子畅然一笑,可是,只须扫视默然肃立的众臣一眼,那抹笑容便僵在了脸上。   打通海路也好,控制陆路也罢,于江山社稷而言,无疑是良策,但对朝中百官的私利而言,则未必是什么好事。许多人从海禁与陆路不畅中反倒能获取暴利,一旦商路通畅了,就断了某些人的财路。   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可怕的沉默意味着振军备战的远大抱负被束之高阁了!   臣工的个人私利是阻挡少年天子实现其抱负的第一道障碍,而另一道障碍则是文官苟安怯战的心态。此刻,杨溥作为代表,将文官的担忧明白无误地表露了出来:“陛下,派大军进驻关西七卫,此举势必招致瓦剌不满,战端恐怕难以避免。”   井源断然道:“在我大明的藩地进驻大军,关瓦剌何事!瓦剌要战便战,泱泱上国还怕了它不成?”   杨溥不住地摇头,“鞑贼时常入寇,边境各卫所军并非都想避战,而是双方战力差距过于悬殊,离开坚固的城防,卫所军在野外根本就挡不住鞑贼的重装骑兵!卫所军不堪用,可谁又能保证招募的民壮能强大到足以与瓦剌铁骑相抗衡的地步?”   “以往战而不利,那是边务多年失策所致!”朱祁铭扫一眼杨荣,胸中有股豪气,“陛下,臣敢立军令状,臣只需率数百护卫军,便能重创入寇的鞑贼!”   见众人默然不应,井源眼中浮起深意,“陛下,派大军进驻关西七卫,此举势在必行!大明想化解内忧外患,舍此别无他途,瓦剌胆敢阻扰,大明应不惜一战!”   朱祁铭与井源一唱一和,合成了一道选择题,似在逼迫文武重臣作出艰难的抉择!    第一百二十七章 遴选驸马   杨士奇、杨荣率先出了雍肃殿,无比落寞的背影很快就消失在树影婆娑处。   望着那双背影,朱祁铭也分不清心中究竟装着何种滋味,片刻的茫然之后,蓦然神醒,这才发现时下方过五九六九沿河看柳的时节,入眼的正是一片浅浅的柳绿。   “殿下又毁了一个卿士,让殿下议政,此刻想来,老朽有些后悔!”   杨溥从朱祁铭身边走过,略一驻足,淡淡看了朱祁铭一眼,旋即举步离去。   此时任何的辩解都显得多余,朱祁铭想了想,最终选择了沉默。   杨溥放缓了步伐,却未回头,“此后的朝局难以预测,许多的变数恐怕并不是殿下所愿意看到的。唉,老朽还得找殿下好好谈谈。”   “杨阁老莫非又要违制?”   “违制?何来的违制?天子就是规制!”   杨溥摇摇头,身影迅速隐入那片柳绿中。   “招募民壮一事就这样不了了之,可惜!”   皇上撇下王振,独自出了雍肃殿,在朱祁铭身边驻足,自言自语感叹着,脸上却不见半分的失望之情,岂止是无失望,分明还挂着分得意!   朱祁铭可没有皇上这样的好心情,控制关西七卫的策略被搁置了下来,未来的大明恐怕还得在江河日下的处境中苦苦挣扎。没办法,派大军进驻关西七卫,事前要某些人加赋加税,事后还要断人财路,让人两头受损,故而阻力极大,牵涉的利益关系错综复杂,这不是他一个亲王把控得了的。   而且,庙堂之上的反战声音极高,百官各有心思,除非大祸临头,否则,要想凝聚起坚定的战争意志,无异于痴人说梦!   值得庆幸的是,他这个亲王率越府护卫军出战一事获文武重臣一致默许,算是板上钉钉了。可是,若算得失账,出战鞑贼事后获益的肯定是天子,而他这个亲王不过是了却了一桩心愿而已,无关得失,真要算个人私账,倒是风险与收益明显不成正比!   “朝中该有一些新面孔了。”少年天子目光闪亮,似乎对亲政的前景满怀憧憬。   朱祁铭不敢贸然搭话,心中认同皇上亲政的时代已提前到来这一事实,但他并不看好那些所谓的新人的未来,理由很简单,杨士奇、杨荣虽将淡出朝政,但他们的影响力仍无处不在,日后补缺的不见得是什么新人。   “朕知道,有些颇具才干的官员被压制了多年,辅佐大臣未必真把那些人放在心上,而朕虽欣赏他们的才干,但不一定受得了他们的脾性。”   朱祁铭闻言心中一动,他蓦然想起了于谦。朱祁铭听说过许多关于于谦的传闻,还看过他的奏本,故而对于谦的印象极好。可是,做官做到一定份上,就不会有人再看你做事有多大的能耐,也不再看你的品德有多么的高洁,而是要看你的言行能否让方方面面都感到满意,觉得舒服,可惜,于谦显然不能让方方面面都觉得舒服。唉,于谦不像是块混官场的料,他的脱颖而出恐怕要寄望于机缘巧合。   “陛下,宋代贤臣富弼有言:‘勿以同异为喜怒,勿以喜怒为用舍’。人君识人,看   重的是德与才,而非表象。”话一出口,朱祁铭就后悔不已,今日能参与廷议,已是天大的破例了,哪还能不知进退,误以为自己就是庙堂上的一员而再议朝政?   好在皇上心情极好,似乎并不在意朱祁铭多嘴,轻笑几声,忽然笑色一敛,“宫城西北端有处别院,朕已命人前去修缮,过不了多久你便可迁到那里居住,那里安静。”   皇宫别院?朱祁铭想到那个地方紧邻太妃太嫔们的住处,比冷宫好不了多少,心中有些不乐意,但转念一想,皇上大婚在即,自己一个亲王,总在热闹的地方转悠成何体统?   干脆回越府居住算了!此念也只是在脑中一闪而已,不敢宣之于口。   “皇姊即将出降,驸马都尉人选难定,内外臣已遴选出三人,都在凌轩阁那边候旨,朕一时拿不定主意,你叫上郕王,去看看,帮朕出出主意。”   皇室公主出嫁最标准的说法叫出降或下降,凤凰降临民间嘛,寓意大概如此。而驸马都尉娶公主不能称“娶”,而是称“尚”,叫尚公主,带有尊敬的意思。   朱祁铭可没有时间纠缠这些细节,他不敢贸然接这趟差事,心里直犯嘀咕。我出主意?若事后大家都不满意,无数道怨气岂不都要撒到我头上?   “陛下,常德公主是嫡公主,太皇太后,还有皇太后必定十分在意此事。”   朱祁铭刚开了个头,就见皇上面色一凛,一副大感紧张的样子。   “依臣看来,此事恐怕还得常德公主本人自己定,当然喽,陛下钦定此事天经地义,只是······谁知常德公主是何心思?”   皇上凝思良久,“说到底,此事是家事,朕不便问及朝中大臣。你与郕王先去看看。依照规制,公主是不能出后宫的,不过,许多事太皇太后、皇太后未必看得到,朕也看不见。”言毕极有深意地望了朱祁铭一眼,转身离去。   天子就是有天子,什么麻烦事都能往别人一扔,自己撇得干干净净!   这样的话自然不可说出口,连想都不能想!朱祁铭当即収起这番心思,快步朝庆元殿走去,庆元殿里还有人等着他。   回到庆元殿,就见吕夕谣从琴案边站起身来。   “妹妹,先生呢?”   “翰林院那边好像有急事,被人叫了去。”吕夕谣凝眸望了朱祁铭一眼,“你赢啦?”   朱祁铭回想起廷议时的场景,脑中的印记似已淡去。“皇上赢了。”   吕夕谣略一诧异,便轻轻一笑,“那还不是一样。”随即指指琴案,“你不是说要习琴么,我把琴带来了。”   朱祁铭闻言大喜,就想走到琴案边入座,忽然想起皇上吩咐的事,便无奈地摇摇头。“改日吧,妹妹,今日皇上有事吩咐我去做。”   吕夕谣愣了片刻,似乎有些失望,“那我便回家去。”   望着吕夕谣离去的背影,朱祁铭很想邀她同赴凌轩阁那边瞧瞧热闹,但一想到她的脾性,只好収起了那道念头。   吩咐内侍请来郕王,朱祁铭的心思重新回到了常德公主的终身大事上。   不料郕王一见朱祁铭,就像遇到了天大的喜事似的,笑得嘴都合不拢了,“嘿嘿嘿,皇姊要出降了,这可是大喜事!”   朱祁铭大感诧异。常德公主出降,便无人管束你了,是么?瞧把你乐的!   举目望向郕王身后,就见那三个女金刚虎虎地站在那里,想郕王该多么希望换上几个看得上眼的宫女呀!天天被这三尊金刚围着,恐怕阖上眼皮就会做噩梦,这笔账自然要算到常德公主头上。   “郕王兄,常德公主身份尊贵,皇上甚是看重遴选驸马都尉一事。咱们快动身吧。”   话一出口,朱祁铭凝神一想,觉得方才那番话并非场面话,而是发自内心。这些年来,常德公主似乎从未拿他当客当外人看,喜怒之间都透着亲姊情,一念及此,心中便有分不舍。   在世间所有待字阁中的女子中,常德公主的身份最为尊贵,又生得如此美貌,也不知会便宜哪个臭男人!朱祁铭不禁暗暗骂了一句。   一旁的郕王朝身后的三个宫女狠狠挥了挥手,把她们留在了这里。   “嘿,皇姊恐怕下个月就要出降了。”郕王笑道。   朱祁铭不禁斜了郕王一眼,“哪有这么快!”   凌轩阁靠近文渊阁,离庆元殿不算远,朱祁铭与郕王话还没说热络,就见金英匆匆迎了过来。   “二位殿下金安,皇上有吩咐,洒家在此恭候多时了。”   郕王凑近金英急切地问道:“金公公,那三人长相如何?是美男子么?”   “这个······洒家就不清楚了。”金英伸手邀朱祁铭与郕王登楼,“二位殿下等会看看便知。”   “平民家的子弟,若长相不好,肯定不会入选,嗯,想必都是美男。”郕王嘀咕道。   三人的脚步很轻,但还是在楼板上踏出了轻微的响声。   金英笑着就停了下来。“郕王殿下,三人可不是平民子弟,他们大有来头,洒家知道他们的家世。一个叫陈放,是故都指挥佥事陈缮的次子;一个叫罗宇,是故都指挥同知罗耀辉的三子;还有一个叫薛桓,更是不得了,他是鄞国公薛禄最小的儿子。”   朱祁铭心中一动,想皇上此番遴选驸马都尉并未找平民子弟,而是把遴选范围限定为功臣之后,仅凭这一点,足以看出皇上待常德公主非同一般,对亲姊嘛,打打破例之类的擦边球也情有可原。不过,那三位功臣都已故去,且入选的三人都不是嫡长子,不能袭位袭职,故而这样的破例也不算违制,说到底,那三人也都是素人。   朱祁铭对陈放、罗宇的家世一无所知,但对薛桓却是素有耳闻。薛桓的先父薛禄是个大名鼎鼎的人物,当年随永乐皇帝靖难,战功卓著,获赐相当于免死金牌的铁券;宣德元年又随宣德皇帝平定汉王叛逆,此后数次担任镇朔大将军,巡视边防,生前是阳武侯、右都督,病逝后追赠鄞国公,其后人承袭侯爵爵位。   朱祁铭好奇心大增,当即撇下金英,与郕王一道快步上了阁楼,前行丈余,透过珠帘的缝隙,就见底下正殿里坐着三个青年男子。    第一百二十八章 芳心暗许   三人年龄相仿,都不及弱冠之年。朱祁铭粗粗看了他们几眼,一时之间难以形成清晰的印象。   金英小心翼翼靠近朱祁铭与郕王,一番低语,朱祁铭这才分清了楼下三人的身份,便一一细察起来。   最外面的那位是陈放,玉面剑眉,给人的第一观感极好,可端视良久,发现他的眼神有些古怪,无论是昂头还是垂首,目光都往上视。   陈放莫非患有眼疾?   朱祁铭撇撇嘴,将目光移至中间那人身上。此人应该是罗宇,身材略显伟岸,微微一动便活力四射,虽称不上绝顶帅哥,但也模样周正。   嘿,这个不错!   目光扫向最里面的那位。此人应该是薛桓了,天啦,这家伙可是一个绝顶美男!   薛桓的肌肤似女子一般细腻,漆眉星目,衬得面有华色。   这家伙必定是顶级少女杀手,深闺女子对他恐怕没有半分抵抗力。   不过,薛桓坐没坐相,扭头四顾时放任不羁,毫无礼数。最让人生疑的还是那双极有魅力的桃花眼,像郕王那般,有股天然的风流,就怕是个花心男!   看真切后,朱祁铭邀郕王下了阁楼,离了凌轩阁,一路上心里七上八下的。   “郕王兄,那个薛桓的长相有些像你,堪称美男。”   郕王咬牙道:“他算哪门子美男!”   看来,并非所有的人都喜欢见到世上的另一个自己,就像郕王这样,许是被人训斥得找不着北了,失去了自信,故而时常觉得自己面目可憎,进而对长相近似自己的人毫无好感。   郕王似在暗中生气,许久之后才面色一缓,“那个罗宇不错。”   嘿,真是英雄所见略同!   朱祁铭笑道,“郕王兄,常德公主恐怕还在候讯,你去对她谈谈你的观感,供她参详。”   郕王一凛,一把抓住朱祁铭的手臂,“你不能走,你务必要随我一同前去!”   听见郕王近乎哀求的语气,一想到他多半是惧怕对他管束极严的常德公主,朱祁铭便知道自己无论如何都是推不掉这趟差事的,只得硬着头皮随郕王赶往竹雨轩,那里是常德公主的住处。   方进竹雨轩,就见常德公主急急地站了起来,片刻后又像是在掩饰什么,缓缓落座,微微垂下头。   常德公主脸上泛着红晕,娇羞的神色里有分期待,亦有分忐忑,还有分不甘。   那个时代的女子婚前大多无法与男方谋面,连帝女也概莫能外。可是,这么一个无比尊贵的嫡公主,就这样不明不白地嫁做人妻,想想都令人唏嘘不已。   少女的芳心幽闭于重重帘幕之中,正因为幽闭过久,所以才更容易瞬间绽放。也难怪那时的风流才子总喜欢钻人家的后花园,只因有幸撞见某个没怎么见过男子的深闺少女,一番哄骗下来,还不是一骗一个准!   那三个入选的男子此刻就在凌轩阁,不知常德公主的一颗芳心将会许给何人?此事也轮不到朱祁铭这样一个少年操心,说到底,他只不过是可以谈谈个人观感而已。   “皇姊,那个······”郕王费了好大的功夫,才让自己不再结巴,“那个薛桓虽然身世显赫,但他多半是个情种!”   情种?常德公主似乎不太明白情种是何意,就疑惑地看向朱祁铭。   朱祁铭一怔,随即扭头看向郕王,“薛桓长相与郕王有几分相似。”   就见常德公主瞪了郕王一眼,旋即一脸嫌弃之色,还轻哼了一声。   朱祁铭见状不禁心中一宽,谢天谢地,总算把那个危险的男子排除在外了!   郕王定定神,再次开口:“那个陈放还算不错,只是眼光有些高。”   眼光高?眼光再高还能越过堂堂嫡公主不成?常德公主更加诧异,再次扭头看向朱祁铭。   “所谓眼光高嘛,就是他的目光总是朝上,不会朝向其它地方。”   “那不是有眼疾么?”常德公主敛尽娇羞之态,十分委屈似地站起身来,“皇上这是何意?这都找了些什么人呀!”   “皇姊,还有一个罗宇。”郕王嗫嚅道:“那个罗宇极有男子气概,模样也算周正。”   常德公主朝朱祁铭投来征询的目光,朱祁铭连连点头。   只见常德公主缓缓入座,脸上再无娇羞之态,默默地坐在那里,目光里尽是茫然。   朱祁铭有些不忍,“常德公主,要不,再找几个嬷嬷去看看?”   “罢了。”常德公主幽然叹道:“何必让嬷嬷收人钱财糊弄我,白叫我落个是非口实!”   “哦,我想起来了,你不是一直想去前朝那边看看么?眼下天气回暖,凌轩阁那边景色不错。”   “我不去!”常德公主扭过头去,良久后扭扭捏捏转过头来,“那里有外官走动么?”   “金公公他们有办法不让任何一个外官靠近那里。”   “那······那三人离开了凌轩阁么?”   明知故问,这不是逼着我撒谎吗!朱祁铭心中犯着嘀咕,嘴上的谎言却脱口而出:“那三人或许奉召去了雍肃殿。”   “你多番相劝,我也不能总扫你的兴,那便去吧。”常德公主站起身来,扭头冲郕王道:“你便不必跟着了。”   我何曾多番相劝?朱祁铭也无暇较真,只能早早想好说辞,以便万一出了岔子能够圆场。   陪常德公主登上凌轩阁阁楼,透过珠帘望去,见底下的三人仍极有耐心地坐在那里。   常德公主忸怩半天,终于举目望向底下的三人,一望之后,目光便再也收不回来了,整个人定在了那里。   朱祁铭侧目看向常德公主,见她那双闪闪发亮的明眸里满是柔情,顺着她的   目光望去,前方对着的人赫然是薛桓!   糟糕!朱祁铭赶紧低声递话:“那家伙像个女子。”   “别瞎说,他哪像女子了?”   “他不谙礼数,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   “不是可到国子监进学么?进学后便知礼仪了。”   对了,驸马都尉都要入国子监进学!朱祁铭差点忘了此事,可是,一见薛桓游移不定的目光,朱祁铭就觉得不爽,故而不能不劝常德公主收心!“他像极了郕王!”   “胡说,郕王岂能与他相比!”   偏偏薛桓的眼睛甚是贼溜,听觉好像也很灵敏,大概是听见楼上细微的动静了吧,一双魅眼扫向楼上,然后直直地站起身来。顿时,四目相对,火花四射!   动了情的女子智商很容易归零,此刻常德公主就是这样,被人发觉了,她竟不知躲避,呆呆傻傻地站在那里,似已魂入梦境。   “你快离开此地!”朱祁铭唤醒梦中人,耐心地把她劝走,他自己则顺着阁内的楼梯缓缓下楼。   “越王殿下。”   朱祁铭刚下楼,就听见一旁有人叫唤,扭头望去,原来有个内侍站在楼顶之下,面对着薛桓等三人。   薛桓闻得内侍的叫声,蓦然醒过神来,而陈放、罗宇也站起身来,三人一起见礼,“参见越王殿下!”   朱祁铭冲罗宇笑笑,然后沉着脸走到薛桓身前,背对着另二人暗中抓住薛桓的手臂,没想到这个比朱祁铭大数岁的成年男子,手上竟无与他年龄相称的劲力。   啧啧!这样一个只会耍帅的软男若成了驸马都尉,怎能上阵杀敌!   朱祁铭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手上却在悄悄用力,“阁下方才看见谁了?”   薛桓似乎有些吃痛,一张脸微微变形,“在下方才看见了殿下,还有······还有······”   朱祁铭手上再加力道,就见薛桓呲牙咧嘴,立马改了口,“只见到了殿下!”   这家伙劲力奇差,脑子还算不笨!朱祁铭松了手,缓行数步,转身扫视三人,含笑道:“皇上恐怕要过一阵子方能传召,念你们久候受拘,就命本王前来看看。”   “多谢圣恩眷顾,臣感激涕零!”薛桓等人跪地谢恩。   这时,金英匆匆入内,瞟一眼阁内众人,径直走到朱祁铭身边,附耳低声道:“请殿下移步,常德公主正在外面等殿下过去呢。”   别了阁内三人,朱祁铭独自出了凌轩阁,走不多远,就见常德公主正背对着他站在宫道上。   常德公主转过身来,脸色有些吓人,一只手猛然伸向他的耳朵。   朱祁铭暗叫一声不好,转身就跑。   “站住!你真长能耐了,竟敢对他动手使坏!”常德公主不顾姿容是否端雅,朝朱祁铭追了过去。    公告   最近正在修改前面的章节,周日或下周一恢复更新,谢谢。 第一百二十九章 好事多磨   常德公主并没有为难自己的堂弟,她当然明白朱祁铭是为了维护她的名声,这才用非常手段及时堵住了薛桓的嘴。   “你去皇上那里回话。”常德公主扭扭捏捏道。   朱祁铭撇撇嘴,“就怕你与他八字不合。”   “胡说!都测过八字了。”常德公主作状又想伸手抓朱祁铭的耳朵。   “行行行,你可别后悔。”朱祁铭硬着头皮应承了下来。   这样的事还轮不到朱祁铭出头,于是,朱祁铭迅速找来郕王商议此事。   尽管郕王与朱祁铭都对薛桓观感不佳,但事关常德公主的终身大事,二人不敢由着自己的性子来,只能屈从于常德公主的心意,一番商议之后,由郕王前去回禀皇上。   出人意料的是,皇上并未传召薛桓,而是命薛桓等三人回家候命。   一连两天,常德公主都在竹雨轩闭门不出,焦急地等待皇上那边的消息,朱祁铭时常被她叫到竹雨轩问话。   偏偏薛桓果真是个情种,回家后见恩旨迟迟未下,便“为伊消得人憔悴”,两天后竟病倒了。这一消息很快传入了竹雨轩,常德公主闻讯后茶饭不思。   想皇上绝对没有为难自己亲姊的道理,遴选驸马都尉一事落到这样的地步,肯定与前朝那边的反对声浪有莫大的干系,而这个时候紫禁城里的人都不便贸然出面说话,连太皇太后也只能置身事外。朱祁铭隐隐觉得皇上似乎面临着一次艰难的抉择。   到了第三日,终于有天子的近侍内臣来到竹雨轩,而且来人还是司礼监秉笔太监金英!   一见金英,常德公主脸上浮起满满的期待之色,可令她失望的是,金英是来找朱祁铭的。   “越王殿下,皇上传殿下去雍肃殿。”金英望一眼常德公主,看似漫不经心地道:“唉,内阁好几位学士年迈,料今明两年就会陆续致仕,司礼监与内阁往来频繁,这两年洒家等人恐怕会诸事不顺手喽。”   学士年迈致仕?朱祁铭品味着金英的语意,一时间脑洞大开,努力分辨此事与遴选驸马都尉一事究竟有何干系。沉思中茫然看了常德公主一眼,就见常德公主缓缓站起身来,巴巴地看着他,几番欲言又止。   “常德公主,你便静待佳音吧。”   丢下这番安慰的话,朱祁铭出了竹雨轩,直奔雍肃殿。   一进雍肃殿,就见皇上离座来到他身边,阻止他施礼。   “三弟,皇姊还好吧?”   朱祁铭本想说些场面话应付一番,不料话到嘴边却变成了大实话:“不太好。”   “朕赐百官十日之假,可朝中重臣还是闲不住,一拨又一拨地前来劝谏,说薛桓家世显赫,册封薛桓为驸马都尉有违   制之嫌,且此举于顺德公主不公,将招致物议沸腾。哼,对紫禁城里的事,他们不愿插手时便说是朕的家事,想插手了又说天子无家事,真是人嘴两张皮!”   对朱祁铭而言,此刻妄议朝政可不是什么明智的选择,但一想到临别时常德公主巴巴的眼神,他就抛开了那份本能的顾忌。“陛下,醉翁之意不在酒。”   皇上一怔,旋即凝目而思,“你是说有人冲着朕的大婚一事在借题发挥?”   “恐怕是如此。以往百官从未在这等事上多嘴,如今大费口舌,无非是想让百官干预天子家事变成惯例,等到陛下大婚成议之时,他们便有话说了。”   皇上沉吟片刻,挥退了殿中仅有的一名内侍。“依制,朕宜十六岁大婚,明年朕十五岁,提前大婚,百官自然有话可说。可是,朕若决意要提前大婚呢?”   “陛下的大婚是大明开国七十余年来首次皇帝迎娶皇后,天下人无不翘首以待隆重的盛典。既然陛下不理会百官的劝谏,百官便有了使性子的借口,有些人便可托病缺席大婚仪典,若如此,必将招致真正的物议沸腾!”   “你是说杨士奇、杨荣二人?”皇上眼中有分焦灼,“不错,二杨缺席大婚仪典,必致非议四起,会有人说朕为了提前亲政,不惜让劳苦功高的辅佐大臣受委屈!”   皇上回到御台上入座,神色略显沮丧,“杨士奇已不问朝政,而杨荣一再请求致仕,被朕挽留,看样子也将步杨士奇的后尘。朕已在亲政,只是缺个名分而已,他二人为何还对朕名义上的亲政一事如此上心?”   “名不正则言不顺,陛下一日不大婚,便一日不获亲政的名分。臣听说明年有数位内阁阁臣即将致仕,在陛下亲政之前,阁臣的新老交替决于辅佐大臣,而陛下亲政之后,新的阁臣虽由朝中重臣廷推,但用与不用则取决于陛下。”   皇上霍然起身,默然良久后颓然落座,“如此说来,朕要委屈皇姊了?”   “请陛下明察!即便让常德公主受了委屈,明年陛下大婚成议时,百官依然会有话说,故而如今的妥协毫无意义。”   但闻哗的一声,皇上将御案上的奏本一把推落到地上,“朕迟一年大婚好了,等辅佐大臣劝朕大婚!等他们劝朕亲政!”   朱祁铭上前一一拾起奏本,恭恭敬敬地放回御案。   皇上再次离座来到朱祁铭身边,一把抓住他的衣袖,“三弟,你训练的护卫军何时能成行?朕知道,许多人都在等着看你的笑话,但朕看好你!”   皇上此言不假,的确有不少人在等着看笑话,否则文武重臣就不会那么轻易地默许一个亲王出征了。不过,皇上的看好恐怕源自于少年天子对一场胜利的极度渴望,那绝对   不是建立在庙算基础上的真正看好。   想文武重臣也只是不出言反对而已,真正为一个亲王出征大开方便之门的终归是皇上,一场胜利可大大提高皇上亲政的说服力,这样的愿景自然值得看好。可是,皇上还是心急了,万一出战不利怎么办?   皇上可以不考虑出战的后果,而朱祁铭却不得不为此承受巨大的压力,因为皇上的看好等同于要朱祁铭只许胜不许败,毫无回旋余地可言!   “臣尽力而为,尚需训练半年,今年入秋后便可出战,那时正值鞑贼入寇的频发期。”   “还需半年之久?”皇上松了手,在殿中踱起步来。“三弟,你说,朕若派大军进剿,胜算岂非更大?”   大军进剿?就算皇上能够力排众议,派得动大军,那又如何?京军是一帮太平军,根本就不善野战!而且,派京军进剿的政治后果极大,一旦战而不利,天子亲政的预定进程恐怕就要延后了!   由朱祁铭这个亲王出征则不同,胜了可归之于天子圣明,败了可归之于越王年少无知,一帮护卫军而已,虽败,却无损于京军的威名,甚至连损兵折将的说辞都显得十分牵强,故而很难落人口实。   当然,这样的话不可明着说出口,朱祁铭要寻找委婉的理由。“陛下,派大军进剿固然是好,但鞑贼何时何地入寇难以预测,设伏恐怕难以如愿。”   皇上点点头,“茫茫北境,何处设伏?何时设伏?嗯,设伏之计难以奏效。”   “还有一计,那便是派大军隐伏于边境一带,待鞑贼入寇后,断其归路。”   皇上摇摇头,“鞑贼的行踪飘忽不定,在何时何地入寇,于何时何地回归,此事难以掌控,何况等到鞑贼劫掠得手后,无数百姓恐怕已是肝脑涂地,此计不足取!”   “陛下圣明。既不能设伏,也难以断其归路,派大军进剿又有何益?兵不贵多,有一支行动迅捷的骑兵相机而动,灵活截击鞑贼,如此胜算最大。”   皇上凝视朱祁铭片刻,“听说你只挑选了八百护卫军,这点人马真的够用么?”   朱祁铭很想说够用,但本能驱使着他做了复杂的揣测,“兵员稍显不足,还请陛下精选数百亲军与越府护卫军一同训练,此外,既然要出征,越府护卫军的身份便与以往不同,照例需派驻监军太监。”   “嗯,是该充实兵员,至于派驻监军太监一事嘛,做个样子即可,朕会吩咐下去,不让任何人妨碍到你。”皇上略一停顿,轻轻叹了口气,“朕意已决,朕后年大婚,你去告诉皇姊,叫她不用担心,朕即刻传辅佐大臣商议,朕退一步,想必辅佐大臣不会再纠缠皇姊的事,若如此,朕便下旨册封薛桓为驸马都尉。”    第一百三十章 信使   出了雍肃殿,因皇上的旨意未最终确定,朱祁铭不想贸然去竹雨轩回话,以免常德公主徒增新愁。他匆匆赶往庆元殿,却见里面空无一人,便知道自己忘了告假,吕希父女二人肯定已经回家了。   回到东阁,朱祁铭用罢午膳,突然想到太皇太后极有可能正在暗察紫禁城里的动静,便前往正殿问安。   “快坐。你是从皇帝那边来的?”待朱祁铭行过请安礼后,太皇太后似期待已久一般,早早开了口。   “臣早上就在雍肃殿。”朱祁铭落座,默默注视着太皇太后日渐苍老的容颜,还有她眼中偶尔一闪即逝的精光,,心中有种莫名的滋味。   眼前的太皇太后是他在世上唯一的至亲,可是,巍峨的紫禁城毕竟不是寻常百姓家,所有的人都有可能随时成为政治大棋盘上的一枚棋子,任人掂量,任人取舍,血亲无法抵挡朝政的冷酷决绝。一旦有了利用,有了算计,即便亲人相聚,也难以其乐融融。   淡然移开目光,就见近侍宫女十分识趣地避到了门外,偌大的正殿里只剩下祖孙二人默然相对。   太皇太后幽然叹了口气,略显戚然的面色表明她此刻的思维正被亲情所左右。“只能委屈彤儿这孩子了。”   朱祁铭心中一动。想自己成年封藩远赴天涯时,行囊中不知能收藏多少亲情用来暖心。   还是常德公主幸运!于她而言,在儿女情长上受点委屈就是天大的事,而一个亲王要是受委屈,哪还有什么天日可言!   “不,是皇上自己受了委屈。”   太皇太后微微一震,举目凝视朱祁铭良久,脸上的疑云才渐渐散去。“如此说来,皇帝的大婚之期要延后喽?”   庙堂之上庄重典雅的仪礼那是演给世人看的,朝政内嵌着君权与臣权之争的永恒主题,还不断演绎着无穷无尽的勾心斗角,说到底,政治只是适合少数人玩的游戏,也只有少数人乐此不疲。   “皇上大婚也好,亲政也罢,终须辅佐大臣出言相劝。”   太皇太后再次叹气,只是语气变得决然起来:“皇帝驾驭群臣十分不易,说来说去,还是无人可用。”   对太皇太后话里的意思,朱祁铭深有同感。一大批成熟的官僚摆在皇上面前,可惜的是,一心想要有所作为的少年天子不需要过于成熟的官僚,或许,有锐气,敢想敢干的青壮才俊更适合辅佐天子施展抱负。   不过,太皇太后的措辞似乎并不准确。   “皇祖母,皇上并非无人可用,而是可用者不在朝中重臣的廷推之列。”   太皇太后徐徐点头,“说到底,朝廷与寻常百姓家一样,所谓多年的媳妇熬成婆,等有些人熬出头了,也就真的成了婆,失了初心与锐气。皇祖母虽是深宫妇人,却不太喜欢四平八稳的人,承平之时也就罢了,到了多事之秋,有魄力的人方能堪当重任。”   太皇太后举目静静盯着朱祁铭,“天下诸官中纵有人才可用,但可用之人要想得到重臣的一致认可,那也是极难的,此事不可强求。倒是你,如今皇帝每逢疑难之事不找郕王,而是找你,也算皇祖母当初没看走眼。皇祖母老喽,你要   记住,你不可有太多的顾虑,这大明的江山是朱家的江山,你的命不属于你自己,而属于朱家江山!”   这是要我把自己的命豁出去么?朱祁铭不得不承认,他对鼓动庙堂风云的愿景十分向往,但此刻听了太皇太后的鼓动,心中却有一番伤感的滋味。   或许,一切的期盼与疑虑都要等到自己成年的那一天方能解开谜底,在此之前,自己还有数年的光景可供挥霍。   这时,常德公主进来问安,一见常德公主面若桃花,朱祁铭立马意识到,佳音肯定已传入她的耳中。   太皇太后受了常德公主的请安礼,闲话一番,起身拄着拐杖来到朱祁铭身边,用拐杖在他身前点了点,脸上有一丝疑惑,似乎想说些什么,临到出口时却又忘了。   朱祁铭赶紧起身肃立。   “你们说话吧。”   太皇太后转身朝内室走去,常德公主上前搀住她。   等常德公主返回殿中时,她脸上的笑容变得更加灿烂了。   “皇上下旨啦?”朱祁铭笑道,心想皇上与辅佐大臣的沟通必定相当的顺利,三言两语就换来了常德公主的芳心大悦。   常德公主在朱祁铭身旁入座,半侧过身去点点头。   “对前朝的事,我略有耳闻,谢谢你,三弟。”   不知为何,朱祁铭觉得常德公主的这声“三弟”是完全发自内心的,在他的心目中,常德公主,还有顺德公主更像他的至亲,或许是因为她们的心思更加简单这层缘故吧。   “恭喜你,常德公主。”   常德公主轻笑一声,扭头看向朱祁铭,“皇上说,婚期定在三月。你若不介意,这两个月我便常找夕谣妹妹说话,哦,今后我会与她时常来往,不会让她受委屈。”   这是投桃报李么?想紫禁城风云难测,有一个嫡公主照着,何人敢让夕谣妹妹受委屈?只是常德公主当着他的面坦露对吕夕谣的呵护之意,这令朱祁铭有些不自在。   “听说你练兵费银无数,要优养护卫军家属,日后若有护卫阵亡,还要重金抚恤。我那里有些银子,你要多少只管开口。”   你那点银子还是赶紧用来置办嫁妆吧!朱祁铭尽管财力吃紧,但一想到常德公主的岁禄远不及他这个亲王多,故而还是咬牙拒绝了她的好意:“不用,我不缺银子。”   “我日常节省用度,足足攒下了五万两银子,唉,既然你不缺银子,那我就不如放手花销去,何必苦着自己,哼。”   五万两!朱祁铭呲牙咧嘴,立马有了抽自己嘴巴的冲动。   “咳,五万两可不是一个小数目,若用在练兵上······”   “罢了,你可别笑话我,你一个亲王岂会将我那点银子放在眼里!”   “我是说练兵······”   “不提也罢,当初让你带我去越府看练兵,你推三阻四的,如今我不想再出紫禁城了,更不想看什么练兵!”   朱祁铭万分不甘地闭了嘴,就见常德公主脸上浮起娇羞之态,微微侧过头去,“有件事要劳烦你走一趟。嗯,我有份小物什想送给······他,眼下他多半就   侯在东华门外。”   我不去!朱祁铭倍感沮丧,银子没捞着,倒捞着了一趟苦差,一想到这里,言语就变得刻薄起来:“他不是一病不起了么!”   “别胡说,哪是什么一病不起呀?只是得了什么······病嘛,恩旨一到,他已大好,方托人捎来话······”说到这里,常德公主红着脸猛然顿住了。   “那个油头粉面的家伙不务正业,身为功臣之后,却把大好时光付与儿女情长······”   朱祁铭话没说完,感觉气氛不对,就扭头看向常德公主。只见她沉着脸,那对星目里哪还有半分的柔情?分明在惦记他的一只耳朵!   朱祁铭赶紧起身,“你的小物什呢?”   常德公主转嗔为喜,自袖口掏出一个小小的绣袋,递到朱祁铭手上,“不准偷看!”   谁稀罕看!朱祁铭不禁想起了“韩寿偷香”的典故,说不定这绣袋中装的就是西域奇香,抑或是什么“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之类恶心人的字条。   “你就不会找个贴心的宫女听差么?”朱祁铭抱怨道。   “那怎么成?旁人若是哪天管不住嘴,抖露开来,岂不是让我被人笑话了去?我只信你。”   这份信任不见得是什么好事!朱祁铭撇撇嘴,将绣袋收入袖中,转身出了清宁宫。   来到东华门外,门口的禁卫各自抱拳施礼,对他甚是恭敬。朱祁铭举目扫视一番,见桥那边有个人影从树后闪出,一旁的禁卫眼疾手快,霍地拔刀上前护在朱祁铭身边,就要出言喝斥桥那边的来人,朱祁铭挥挥手,示意禁卫退下。   想自己在紫禁城里的待遇已是今非昔比,禁卫如此郑重其事,自然与圣意密切相关。   思绪蓦然间回到了四年前,就在此地,他遭刺客第二次行刺,当时禁卫的冷漠令十叔王大怒,而他自己曾发誓不再踏入紫禁城半步。不料数年之后,他再想远离紫禁城,已由不得他自己了。真是造化弄人!   那边薛桓已至桥中央,不敢再往前走,“参见越王殿下。”   朱祁铭颌首,举步迎上前去,悄悄掏出那个绣袋,扔向薛桓,薛桓伸手接住,飞快地藏人袖中,那分娴熟令人为之咋舌。   薛桓拼命掩饰着脸上激动的表情,嘴上却不失利索,“里面的人传讯来,要在下在此候着,说越王要见在下,在下深感荣幸之至。”   这才多大会功夫,里里外外就信来信往几个回合了!朱祁铭白了薛桓一眼,见他精巧的五官不带半分病容,心中立马来了气。“你听好喽,驸马都尉是要上战场的。本王不日将会带兵开赴北境,届时本王点你从征。”   那双魅眼瞬间变得一片茫然。愣了半天,薛桓嗫嚅道:“在下的先父曾数次巡视北境,著有,先父留下遗训,命在下兄弟几人仔细研读,莫非殿下听说过此事?可是······可是在下不曾研习,在下不谙兵事呀,殿下!”   见到薛桓那副胆怯的样子,朱祁铭心情大畅,方想开口挤兑薛桓几句,突然脸色一凛,若有所思,“你说鄞国公著有?”    第一百三十一章 平虏七策   朱祁铭穿过天街,出了长安右门,就见一辆马车远远停着,梁岗与云娘二人正站在车旁朝他招手。   他吩咐随行内侍回宫,自己则快步奔到梁岗与云娘身边,跨上马车,掀帘在正座上落座,梁岗、云娘随即钻进马车,在两侧落座。   马车启动,很快就上了西长安街。   “殿下,购置上等战马,打造上好兵器、铠甲共费银两万三千余两,如今府中现银不足五千两。”许久未见朱祁铭,云娘急于将近来的花销与眼下的家底报个大帐,以便朱祁铭心中有数,于是不待寒暄,就早早切入了正题。   “五千两银子哪够?”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朱祁铭如今成了一家之主,只为了筹备一场小战,就几乎将家底掏空,拮据至此,他不禁大感头疼。“府库中还有大量的锦缎,反正也用不上,不如拿去换些现银回来。”   “这世上哪有自己掏钱替朝廷打仗的道理!”云娘看似很不乐意,“那可是上好的衣料,殿下成年后,少不得要有一群妃媵,到时候正好派上用场。”   妃媵成群?朱祁铭拿不准天下亲王是否都得如此,不过,父王、十叔王都只娶了一个正妃,不也无人说三道四吗?再说,自己如此年少,何必操这等闲心!   “不必恋财,到时候打了胜仗,皇上会有重赏的。”   “可是,开战之前就揭不开锅了!”云娘只是一个劲地叫穷:“既要优养八百勇士的家属,又要资助他们家读书的子弟,一旦有人阵亡,抚恤甚重,这前前后后都得大把大把花银子。”   “养士嘛,岂是那么容易的。”朱祁铭笑道。   那边梁岗也开了口:“殿下,皇上派来的亲卫军有五百人,由蒋乙领军,是否要比照越府八百勇士的标准,优养其家属?”   朱祁铭连连摆手,“那可不行!再加五百人的花费,本王只能去紫禁城行乞了。再说,天子亲军可不是一个小小越府所能供养的。”   “就是,谁的兵谁养!”云娘不假思索就出言附和,殊不知亲卫军是天子的兵,语意指向皇上,虽是无心,却也犯忌。   朱祁铭恍若未闻,掀开车帘看向外面,发觉马车已改变了前行方向,正由南向北行驶,而眼前这片行人如流的地方应是小时雍坊与安直坊交界处,再前行两三里,就是西安门大街了。   阖上车帘,见梁岗、云娘二人呆坐在那里,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他很快就被二人的情绪所感染,不禁叹了口气。   想当年皇太祖留下明令,不准朱家子孙后代从事市农工商四业,这可断了后代的财路。若无此禁令,凭云娘这个商界名流的非凡见识就能以商生财,何至于让他这个堂堂亲王为银子发愁!   三人一路上不再言语。马车终于到了西安门大街,在一处无比气派的酒楼前停下。朱祁铭率先下了马车,梁岗就要跟过来,被朱祁铭挥手制止。   “梁指挥使不必跟着本王,你二人守在这里即可。”   朱祁铭转身看向酒楼,见匾额上写着“谪仙居”三个   大字,他并不知道此地是京城最豪华的娱乐场所,只看见许多华服少年和士子装束的人进进出出,直觉告诉他:谪仙居是个销金窟。   薛桓一路小跑迎了过来,“参见越王殿下。”礼毕含笑望向朱祁铭,一袭长衫剪裁得十分合体,衬着他迎风而立的修长身材,整个人显得愈发的飘逸俊秀。“殿下何故迟来?在下足足等了半个时辰。”   你以为本王逛大街无需请旨么!朱祁铭没好气地瞟了薛桓一眼,“你将交给本王,本王不可在此久留。”   薛桓嘿嘿笑了几声,低声道:“在下已定了雅间,放在雅间里,恭请殿下移步谪仙居,小坐片刻。”   “本王孝期未满,有些场所不能进,你是知道的。”   薛桓仍是笑,“殿下身着寻常服饰,无人能认出殿下的身份。再说,小坐而已,一杯清茶,清者自清,并无声色。”   开开眼界也好!想自己从未在外踏进奢华场所半步,还不如世家子弟自由!且堂堂一个亲王正为备战入寇的鞑贼而捉襟见肘,倒要看看何人为博红颜一笑而一掷千金。于是,朱祁铭挥挥手,算是应允了薛桓的邀请。   进了谪仙居,见大堂上坐着百余名青年男子,偶有上了年纪的人混在其间。朱祁铭不敢稍作停留,随薛桓快步登楼进了雅间。   甫一落座,就有一名婆子前来奉了茶,上了糕点。   雅间有窗户正对楼堂方向,凭窗望去,但见楼下烛火高照,在那百余名来客身上洒下一道暗红的色彩,处处觥筹交错,醉眼迷离,不时有人抬眼望向东侧的楼梯,那道楼梯上铺着红毯,扶栏边飘着艳丽的彩幔。   朱祁铭收回目光,眼中有分不屑,“你常来此地?”   薛桓连连摇头,正色道:“在下从不进这样的场所。今日不是要见殿下么,在下可不敢怠慢。”   姑且信你一回!朱祁铭撇撇嘴,伸出一只手,“呢?”   “哦。”薛桓急忙转身走到矮柜前,从中取出一个锦盒,返身恭送到朱祁铭手上。   “你也坐吧。”朱祁铭吩咐一声,打开锦盒,取出一本线装书,见蓝色的封皮上歪歪扭扭写着“平虏七策”四个字,不禁皱眉看向薛桓。   “是在下的手迹,让殿下见笑了。”薛桓赔笑道。   抄本的字迹实在是难看,不过内容倒有些意思。鄞国公不愧为常胜将军,万事都是谋定而后动,在中对北境的山川地貌做了详尽的描述,就如何因地制宜迎击鞑贼设计了不同的战法,尤其是那条以锐骑邀击鞑贼的战法,不乏可资借鉴之处。只需看到这里,朱祁铭就能断定堪称迎击鞑贼的良策。   大明乃泱泱大国,不乏奇人异士,可惜真理总是掌握在少数人手中,良谋往往被束之高阁,而平庸之见反倒容易鼓噪于庙堂之上。   想到这里,朱祁铭不禁暗自叹息。“可以看出,成书于宣德四年或宣德五年,此后大明若行鄞国公之计,何至于让鞑靼人   连年犯境!”   薛桓却是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依在下看,先父这是白操心,鞑靼总有衰弱的时候,恶人自有恶人治。前年鞑靼势弱,被瓦剌攻伐得力不能支,大明乘机举兵荡平鞑靼余寇,一举报了多年之仇。”   寄望于别人衰落?寄望于恶人自有恶人治?这样的心态好熟悉,靠别人来击败自己的宿敌,那个别人就成了更加强大的敌人!这样的殷鉴在宋代还少么?   还报仇,这个时候该化敌为友了!   想薛桓的谬论恐怕与庙堂上的许多人不谋而合,朱祁铭懒得再费口舌,他适时转换了话题:“楼下都是些什么人?”   薛桓眼中一亮,似乎正等着这一刻的来临。“大多是勋戚之后,还有官宦人家的子弟。殿下或许不知道吧,寻常官宦人家的子弟哪能来这里撒钱,能来此地的,其父亲不是尚书就是侍郎。”   朱祁铭一怔,“既然是武勋之后,何不学其父,习武报国?”   薛桓直摇头,“这年头,披坚执锐会被人耻笑的。”   一群没有血性的纨绔子弟!朱祁铭暗骂一声,嘴上道:“不愿从武,读书考取功名,入仕也好呀。”   薛桓又是摇头,“太难了!考取生员尚且不易,何况要中举中进士。”   “不文不武,何以为生?”   “不是可以开银号么?再不济也能开个丝绸庄什么的,利润丰厚着呢,比为官为将强多了!”   这些人别的本事没有,就会仗势占据暴利行业!难怪儒商式微,连荀良那样的人也早早隐退,官商一体的牟利方式大行其道,哪还有儒商的生存空间?   劣币驱逐良币,自古如此!   朱祁铭终于明白了薛桓邀他至此的用意。与楼下的那帮人一比,薛桓简直就是世家子弟中难得的俊秀!   “殿下,在下虽不谙兵事,但一向洁身自爱,比楼下那帮人强多了,您看,从征一事······”   朱祁铭觉得好笑,没料到一句拿捏人的话竟被薛桓当了真。也不想想,天子不发话,一个驸马都尉岂是亲王能够点得动的?   可是,贵室子弟都躲在远处醉生梦死,只有他这个亲王领着一群寻常百姓家的子弟去北境拼命,这不公平!   “与鞑贼交锋,事关天下人的福祉,自当有钱的出钱,有人的出人。唉,本王手头紧,养士不易呀!”   薛桓双眼一瞪,一脸的苦相,“在下一向谨守家训,从不仗势牟利,日常用度全赖几位兄长接济,要不,在下回去后找兄长商议,或许能凑个千儿八百两银子。”   笨蛋!你就不会捎话给常德公主么?转念一想,在常德公主身上割肉,自己也会觉得痛心,于是,朱祁铭心中涌起一道莫名的伤感,还想说些什么,忽闻楼下传来一阵琴声,紧接着的歌声飘了过来。歌者是个男子,声音略显苍老。   “雉朝飞兮鸣相和,雌雄群飞於山阿,我独伤兮未有室,时将暮兮可奈何,嗟嗟,暮兮可奈何······”    第一百三十二章 暗藏玄机   朱祁铭举目望去,见楼下不知何时来了一名老者,衣衫褴褛,席地而坐,抚琴而歌,面前放着一个破旧的木盘。   再往后看,老者身后站着两名稚子,衣衫不整,面有菜色。   不消说,这三人应是逃入京中乞食的饥民。   但闻嘘声四起,楼下众人看似对眼前的不速之客厌恶至极。   “谪仙居还想不想开张了?什么人都往里面放,真是岂有此理!”   “还唱什么,孙儿都这么大了,也不像无家室的人呀,可笑!”   “还不来人将他们轰出去,免得坏了小爷的雅兴!”   两名五大三粗的汉子不知从什么地方钻了出来,急急地朝老者奔去。老者大概是意识到情形不对吧,赶紧住手罢唱,端起身前的盘子凑近眼下,眯着眼看个不停,看样子眼神不太好。可惜的是,盘中空空如也。   朱祁铭心中不忍,遗憾的是他身无分文。   就在两名壮汉即将靠近老者时,忽见薛桓手臂一扬,一锭银子不偏不倚正好砸在木盘中央,更加神奇的是,银子并未跳落到地上。   大概是觉得雅间里有贵客打赏,老者平添了几分面子吧,两名汉子生生刹住脚,听任老者领着两名稚子自行离去。   朱祁铭扭头看向薛桓,只觉得心中对他的坏印象在渐渐淡去。   薛桓不无得意地道:“在下常玩投筹的游戏,百发百中,从未失手过。”   朱祁铭淡然一笑,“身手不错。阁下要是骑射百发百中那就更好喽。”话一出口,又觉得这么快就与薛桓拉近距离,太便宜他了!不禁补了一句:“自古美男多风流。”   薛桓愣了片刻,扭扭脖子,似有不服,“在下不敢苟同!宋玉是美男,邻女窥伺他三年,宋玉不为所动;潘安美姿仪,却对妻子十分专情。”   哟呵,挺有个性的,肚子里还有些货!朱祁铭笑道:“人家潘安白发悲秋,还是颇有文采的,至少,潘安坐着敞篷车到街面上走一趟,那些妇人如着了魔似地往车上扔水果,掷果盈车,走一趟就能满载而归,生计无忧,不像阁下这般,连日常用度都要靠兄长接济。”   “掷果盈车?”薛桓茫然道:“这个在下也能做。”   去你的!朱祁铭哑然失笑,薛桓许是意识到自己方才失言,跟着嘿嘿笑了起来。   “殿下,要不,在下从此苦读韬略,数年后再随殿下出征?”   朱祁铭缓缓摇头,“罢了,与瓦剌铁骑血战,那是勇者的游戏,阁下还是寻点别的正事干吧。记住,善待常德公主!”   这时,楼下响起一阵骚动声,十余名盛装女子袅袅婷婷走到东侧楼台上亮相,顿时,底下的欢呼与尖叫响成一片。   这么一个顶级风月场,其豪奢程度远胜于官方的教坊司,充盈其间的自然都是绝色女子,光绝色还不够,还得多才多艺,琴棋书画自不消说,即便是即兴赋诗填词,与士大夫相比,论文采也不遑多让。因此,古代   风月场不同于现代人肉市场,它确实被赋予了某种文化内涵。   这里的女子要被捧红,光靠来客的尖叫是远远不够的,还需有官方背景,若有幸在士大夫的诗宴上被评为花魁,不出一旬,她就会名动京城。   而明代的士大夫也很有意思,他们娶妻时将“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古训奉若圭臬,无不希望自己的夫人是个温良恭俭让齐备的女子。可是,在他们的内心深处,或许更喜欢班昭、蔡文姬那样的女子,所谓“艳过六朝,情深班蔡”,既美貌且多才,还能风情万种,这是在自家老婆那里感受不到的超值体验。   巧的是,士大夫大多向外恬淡闲适的生活状态,喜闲暇,厌烦扰,喝点小酒,听点小曲,搂个小妞,在诗词歌赋中从容打发时光,这就是他们心目中的太平盛景。于是,士大夫的诗宴似花魁生产机一般,不知捧红了多少伶人。   被捧红了的伶人无形资产大增,品牌价值惊人,京城的纨绔子弟想要获得与她们独处的机会,那可是要竞价的。   此刻,楼底下就有人喊出了两千两银子的高价,这似乎还不是落槌前的出价。也不知是那个女子有如此惊人的品牌变现能力。   朱祁铭扭头看向薛桓,觉得他很可怜,方才说要凑个千儿八百两银子时,露出了一副剜心割肉般的苦相。瞧瞧人家,只为了美人不再隔云端,就能轻轻松松掷出两千两银子,连眼睛都不带眨一下。   朱祁铭很想去皇上那里请旨,在京城贵室子弟中任由他点人从征,或许别人不会像薛桓这么悲催,人家出银代征比薛桓大方十倍也未可知。   哼,不如去碰碰运气!这样的自我安慰无助于缓解朱祁铭的财政窘境,他収起那本,淡淡道:“走吧。”   薛桓似乎也不想在此多呆,很快就起了身,笑道:“楼上雅间里或许有不少显赫人物,殿下想与他们打个照面么?”   朱祁铭回之以白眼。   ······   回到越府,已近日暮时分,朱祁铭直奔练兵场,只见唐戟正领着八百勇士练得热火朝天,而一旁直直地站着五百来号人,不用说,这些人就是皇上从亲卫军中挑选出来的壮士。   五百亲卫军的军容军姿甚是严整,且个个都是身强体壮,但他们目中并无杀气,更让人感到意外的是,他们只是茫然看着越府护卫练兵,自己却无动于衷。   朱祁铭走近那五百人,有两人快速出列,其中一人正是蒋乙,另一人年龄与蒋乙相仿,姿容很是不俗。   “羽林右卫千户蒋乙参见越王殿下。”   “羽林左卫副千户赵岗参见越王殿下。”   羽林左卫?与蒋乙不是一路的?朱祁铭心中犯着疑惑,面色淡然地看向赵岗,见他眼珠在徐徐转动。   “你们既然来了,为何不与越府护卫军一道练兵?”   蒋乙与赵岗你看我我看你迟疑许久,最终由蒋乙作答:“殿下,场地太小。”   朱祁铭扫一眼练   兵场,觉得场地确实过小,即便不增加这五百人,原来的八百勇士挤在此地训练,腾挪空间也显得过于促狭,特别是战马的奔驰速度提不上来,这极不利于实战。   “本王不便借用京军的校场,不如在京郊寻片旷野练兵。”   那边赵岗上前一步,“殿下,此事须请皇上下旨。”   这还用你说么!朱祁铭心中不乐,面上却是云淡风轻,转视蒋乙,见他木然地站在那里,略显尴尬。   看来蒋乙还是不善于带兵,在陌生的环境里进入角色太慢,堂堂主官,却听任一名副手越俎代庖!   “蒋千户,在找到野外练兵场之前,你们便受些委屈,在越府寻块地方开练。”   赵岗再次抢先答话:“殿下,羽林两卫的五百人马如何练兵,此事还须听候圣意。”   一旁的梁岗直摇头,走到朱祁铭身边,附耳低声道:“一口一句圣意,看来此人对圣意有另一番解读,他心中想的必是监视,而非练兵!”   解读圣意只有用心与不用心之别,哪有这一番另一番之分?朱祁铭斜了梁岗一眼,扭头盯住赵岗。“赵副千户说得好,圣意未明是吧?皇上命本王代训五百亲卫军,或许本王曲解了圣意,本王可不敢落个矫旨之嫌,这样好了,就请赵副千户去皇上那里请旨,五百亲卫军总不能天天站在这里吧,越府不缺木头桩!”   “这······”赵岗支吾着愣在了那里,低眉垂首,身子突然间像矮了半截。   一个副千户跑到皇上那里请旨,那是找死的节奏!不说别的,在一件十分敏感的大事上,无端挑起天子与亲王之间的嫌隙,多事者哪还有活命的可能!   朱祁铭冲蒋乙正色道:“蒋千户,不愿留在越府参训的,请你带回本卫,向皇上复命。”   “是!”蒋乙朝五百亲卫军挥挥手,带着队伍朝东端那片略小的空地走去。   待亲卫军走远后,朱祁铭叹道:“到时候五百亲卫军可是要参战的,若待遇不及越府八百勇士,势必生出攀比心,导致士气低落,于征战不利;而像对待八百勇士那样优养亲卫军的家属,又会让大明举国的卫所军都觉得不公,那会出乱子的!何况越府财力不济,再优养五百户人家,有心无力呀!”   一旁的梁岗兀自想着自己的心思,对朱祁铭的话恍若无闻,良久后自言自语道:“蒋乙是殿下的故交,派蒋乙来想必是做给人看的,派赵岗来才是关键!”   这样的话你也敢说出口!碍于师尊的情面,朱祁铭不便出言喝斥,只能婉言提醒:“梁指挥使转告云娘一声,要她与亲卫军保持距离,不可找蒋乙叙旧,更不能妄议亲卫军。”   梁岗蓦然醒过神来,“是!”   朱祁铭很快就陷入到了沉思中。他对五百亲卫军并无太多的戒心,他只是暗中告诫自己:留意即将到来的监军太监。   许多事好像并非出自皇上的本意,似有一只无形的手在巧妙地影响天子的决断!    第一百三十三章 交易   三月的京城北郊,处处莺飞草长。在南北两座矮山之间,一片宽阔的平地由东向西延展开来,在平野的尽头,芦苇与水光杂陈,勾勒出溪流蜿蜒而上、直达天际的奇妙轮廓。   八百骑兵排成方块状队列,首弩兵,次槊兵,后刀兵,队形紧凑,但见铁蹄翻飞处,骑队形如一体,风驰电掣般驰来,一时间蹄声大震,沙尘漫天,区区八百骑人马就营造出了排山倒海般的恢弘气势。   远处粼粼的波光,士兵闪亮的目光,兵器上森然的寒光,还有头顶上耀眼的阳光,烘托出无比震撼的腾腾杀气。   一阵震耳欲聋的蹄声过后,站在高地上的朱祁铭翘首东望,见五百亲卫军全下了马,嘻皮涎脸地看着八百勇士从他们身前疾驰而过,七嘴八舌地议论开了。   “嘻嘻嘻,训练挺像那么回事的,不知到了战场上管不管用?”   “嗨,不过是面子功夫而已,真到了战场上,还不被冲个七零八落!”   “就是,我大明军队要么就是结阵拒敌,要么就是闭城固守,还从未听说过以劲骑与鞑贼对攻的先例,练习这些华而不实的骑阵又有何益!”   ······   不少护卫双目含怒,只是隐忍不发,策马疾驰东去。   朱祁铭闻言,心中颇感无奈。他无法把天子亲军当成自家护卫来使唤,亲卫军不愿自降身份也好,心存警戒也罢,他管不了那么多!他必须从大局出发,尽快让游离于外的五百人马融入大团队之中。若操作得好,这五百人就是一支可靠的有生力量,操作得不好,他们就是负能量,会严重影响越府护卫的军心士气。   八百护卫去而复返,亲卫军的奚落声又起。   “嘿嘿嘿,这样的练兵法闻所未闻,有些意思。”   “银样镴枪头而已!别说上战场,就是与咱们这些亲卫军实打实过招,他们也只能是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   人群中响起了粗鲁的叫骂声,似有块状物飞向骑队。   骑队队形猛然一顿,忽见刀兵纷纷翻身下马,扑向亲卫军,双方顿时扭打在一起,转眼之间,亲卫军就被打得人仰马翻,吃了大亏。   就在护卫军以嘲讽的目光肆意羞辱对方的当口,只见亲卫军纷纷拔出刀来,护卫见状也不相让,刷地拔刀在手。双方怒目相视,眼看一场血拼即将爆发。   朱祁铭暗叫一声不好,快步奔向坡下。   但闻嗷声大作,双方扬刀迅疾扑向对方,瞧众人眼中喷出的怒火,似有血海深仇一般。   突然,一柄短剑捎带着破空声,无比凌厉地飞向人群。顿时,两班人马似两道翻卷的波浪,在即将汇合之际,又倏然分开。   护卫与亲卫军之间被飞剑轰开丈远的距离,飞剑直插地面,半身入土,尖厉的啸声嗡嗡响个不停。   “住手!”朱祁铭大喝一声,奔到两班人马之间,驻足厉目扫视护卫军,“本事未见长多少,脾气倒是一日比一日火爆,这还未迎战鞑贼呢,自家人便已内讧,是想让天下人看笑话么!”   “殿下,这帮杂碎朝咱们扔石块。”有护卫分辩道。   “住嘴!跟你们说过多少回了,要有定力,这点干   扰都承受不了,他日上了疆场,如何在枪林箭雨中从容迎敌!”   朱祁铭转身扫视亲卫军,“你们从未见过瓦剌骑兵的骁勇,日日躲在营里做太平军,哪知战事的血腥?瓦剌人常年东征西战,他们的战力是在实战中形成的,是打出来的!我大明的将士不苦练行么?训练出十成战力,临战时能显露出五成便不错了,要想与瓦剌铁骑相抗衡,你们还差得远呢!”   “多年来,瓦剌寥寥数骑人马便能在大明的北境纵横驰骋,如入无人之境,明军莫之能抗,只能依靠坚固的城防闭城自保,偶有遭遇,明军从无胜绩,这是大明百万将士的奇耻大辱!”朱祁铭盯视赵岗的双眼,“身为亲卫军,技不如人倒也罢了,技不如人还在这里托大,大明养着你们就是让你们在家里横的么!”   赵岗嗫嚅道:“京军有现成的训练法子,殿下这一套与操营规制不合。”   朱祁铭强抑胸中怒火,沉声道:“大明各地卫所军的操训都是一个样,若这套法子管用,何至于连吃败仗,每遇鞑贼入寇便望风而逃?当年本王流落北境,曾率逃难的百姓击杀十余名瓦剌重装骑兵,赵副千户又有何骄人的战绩,不妨说来听听!”   赵岗尴尬地愣在那里,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良久后朝亲卫军挥挥手,亲卫军收了刀,退到一旁训练去了。   望着木头人一样的蒋乙,朱祁铭暗自叹了口气。   唐戟快步奔到朱祁铭身边,低声道:“殿下,这帮亲卫军不中用,拳脚功夫奇差,明明技不如人,却放泼耍横,也就是敢在窝里横,换作是在疆场,被鞑贼一顿暴揍,肯定早就吓破了胆!是该灭灭他们的威风,教他们明白羞耻为何物!”   朱祁铭白了唐戟一眼,“管住你的手下,不可再生是非!”   唐戟似乎大感委屈,脖子微微一扭,有些不服,“在下不解,他们一再滋事,为何不能给他们一点教训?”   “因为你们是越府护卫军,而本王是个亲王。若本王只是一个带队将军,早就让他们的屁股开了花!”   一名将军领着一帮士兵教训另一帮捣乱的士兵,那是司空见惯的寻常事;而一个亲王领着自己的护卫教训天子亲军,那就捅大篓子了!会被人不断挑拨,演化为政治事件,若如此,练兵备战的事铁定会无疾而终。   一旁的唐戟仍有些不甘,“难不成要由着他们胡闹?殿下何不到皇上那里告御状?”   “告御状?亏你敢想!别人赶着往天子亲军脸上贴金都嫌手慢呢,你却撺掇本王抹黑亲卫军,白痴!”朱祁铭脸色一缓,淡淡道:“罢了,本王不便说些什么,但有人会让他们变老实的!”   朱祁铭举目望向那边的五百亲卫军,见他们的训练毫无激情与杀气,简直就是在装模作样消磨时光,朱祁铭不禁摇了摇头。他怀里还揣着杨溥的第三封请帖,此时是该前去赴约了。   ······   已到入夜时分,杨溥将朱祁铭迎入府中,“殿下总算来了。殿下拖了许久方肯光顾寒舍,又是夜间来此,这表明殿下不是前来赴约的,莫非殿下遇上了麻烦事?”   院中红灯高挂,甬道上亮如白昼。朱祁铭信步而走,闻得杨溥语气淡定   ,又见他神色从容,不禁暗中骂了一句:老狐狸!   进了客厅,两人分头落座,杨溥邀朱祁铭用茶。朱祁铭无心茗饮,方要说话,那边杨溥抢先开了口。   “殿下执意要带兵出征,老朽不明白,一场胜战就真的必不可少吗?”   “当然必不可少!”朱祁铭不经意地瞟了客厅一眼,见墙壁上似乎多出了几幅字画,想士大夫就是偏爱高雅的格调,适逢多事之秋,要维持这份高雅,这何尝不是一种奢侈!“让瓦剌人长点记性,北境会归于安宁,边民至少能享受数年的太平。况且,一场胜战可用来治病。”   “治病?”杨溥淡然一笑,“愿闻其详。”   “可治大明的软骨病,胜战过后,大明再与瓦剌打交道时,会有充足的底气。亦可治瓦剌的骄横病,令瓦剌人不敢引马南窥!”   在边军与瓦剌人的交锋记录上,胜利总在缺席,或许正是因为这层缘故吧,杨溥脸上有些许的茫然,似乎从未想过胜利的结果。“大明若胜了,瓦剌会怎样?”   “瓦剌还敢怎样?瓦剌肯定不敢认领越境劫掠之事。他们不是一直将此事赖在鞑靼残部头上么?借口无力全盘掌控鞑靼诸部,以此敷衍大明的屡番交涉,那好,大明剿灭入寇的鞑贼,瓦剌只能自吞苦果!”   杨溥抚须沉吟良久,又是淡然一笑,“有一帮亲卫军在那里拖后腿,殿下为难啦。从严管束他们吧,殿下碍于身份特殊,担心落人口实,以致于出征一事无疾而终;放任不管吧,一颗老鼠屎坏一锅汤,真到了疆场,那会出大事的!”   老狐狸!朱祁铭暗骂一声,开口后语气却甚是谦恭:“小王见识浅薄,还请杨阁老赐教。”   杨溥却是笑而不语,良久后才轻轻叹了口气。“如今杨士奇、杨荣已淡出朝政,内阁亟待新老交替,可是人选难定,老朽为此伤透了脑筋。”   为何转移话题?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朱祁铭诧异地看向杨溥,暗暗告诫自己不可操之过急,于是顺着杨溥的语意淡淡道:“想必杨阁老心目中已有了合适的人选。”   “不瞒殿下,老朽与同僚议定了五名人选,曹鼐、陈循、马愉、苗衷、高谷。”   朱祁铭听人说起过,曹鼐、陈循、马愉、苗衷、高谷是朝堂上难得的良臣,德才兼备,重用这五人,足见杨溥举荐人才不失公心。可是,这五人固然应该得到重用,但仅仅重用此五人似乎还不够,还缺一名能力挽狂澜的国士,就像于谦那样的人。于是,朱祁铭默然不应。   “老朽知道,殿下心中想必有些遗憾。可是,即便是这五人,老朽想要将他们推上去,也是一件极难的事,杨士奇、杨荣说话不作数了,自然有另外的人说话作数。”   “谁?”   “还能有谁?皇上身前的大红人呗。”   王振?朱祁铭心中一震。许久以来,朱祁铭一直不愿去多想王振这个躲在暗处的渔翁,即便到了此时,他也不愿去趟内外臣权争的浑水。   就在这时,杨溥抛出了一道重磅消息:“龙骧左卫、龙骧右卫已被暗中派驻京城北郊,如此处心积虑地防备殿下,这绝非出自皇上的本意,一定有人在皇上身边巧言鼓噪!”    第一百三十四章 制衡   朱祁铭闻言,心中骇然,他万万没有料到竟然有近万名精锐的京军于不远处监视着训练场的一举一动!   大明的朝政就是这么吊诡,防内甚于防外,举国资源动员能力本来就低,再经过没完没了的内耗,纵然富甲天下,也难以形成有效的对外张力。   天子年少,哪有如此深重的防范心?某些人在皇上身边无中生有地提及所谓的潜藏风险,无非是不愿放过任何一次表露忠心的机会罢了,以求踩在别人头上争宠,让自己在天子心目中的分量日渐吃重。   王振!朱祁铭咬咬牙,抬眼看杨溥时,却见他一脸的云淡风轻。许多时候,朝政都离不开交易,此刻,杨溥似乎吃定了他这个亲王,交易的达成看似毫无悬念,就看朱祁铭拿什么做交易了。   “杨阁老有话不妨直说,小王洗耳恭听。”   杨溥的神色仍不失从容,开口之前,还不忘浏览墙壁上的数副字画,目中略带激赏之色。“内官预政不合祖制,可如今老朽哪还能奢谈祖制?司礼监预政已久,其势头难以逆转。杨士奇、杨荣淡出朝政,内官与外官之间的力量对比日渐失衡,加上太皇太后不再问政,长此以往,司礼监的权势只怕无人可制。”   无人可制?那也未必!若外官抱团,则天子往往束手无策,皇权很容易被架空。内官则不然,他们说到底只是天子的家奴而已,仗着圣眷方能得势,天子默许,他们就能权势熏天;哪天天子厌弃他们,铲除其势力简直就是易如反掌!   内官身后隐藏着海一般深不可测的圣意,因此,王振留给人的观感固然不佳,但一个亲王岂敢贸然触碰天子的逆鳞!于是,朱祁铭按捺住内心的那分焦急,举盏从容饮茶,静待杨溥的下文。   杨溥望了朱祁铭一眼,这个累朝老臣脸上的从容之态在渐渐淡去。“老朽知道殿下为难,但事关社稷大事,殿下不可置身事外。况且,殿下只须做自己能做的事即可,不必犯险。”   “小王可做何事?”   “快三个月了,不时有人将殿下练兵的情形告知老朽,老朽心中已有定数。大明与瓦剌磕磕碰碰三年,小战不利,大战不敢,不过,这一切都将成为过往,大明将靠殿下去首尝胜绩,对此,老朽深信不疑!”   “谢杨阁老信任。”   “王振正在劝皇上,欲派司礼监某位随堂太监到殿下身边,出任监军太监一职。殿下看淡功名,别人则不然,某些人惯于邀功,它日殿下打了胜仗,功劳簿上少不得会给司礼监那边记上一笔,若如此,司礼监必定更加得势!”   若司礼监参与了一场胜战,哪怕只有一个人,且此人只有一双眼睛派上了用场,事后也有足够的资本用来炫耀,用来压过别人一头,故而杨溥的担心不无道理。朱祁铭归盏入案,举目淡然浏览室内陈设,眼角余光捕捉到了杨溥略显焦急的神色。   “杨阁老,它日迎战鞑贼,战事必将万分惨烈,岂能让司礼监这样显赫的内衙派出大员随军犯险?依小王看来,像直殿监、御马监这   些地位低下的内侍监更适合派员出任监军太监一职。”   杨溥微微一震,眉眼间的笑意很自然地就流露了出来。他起身踱了几步,断然道:“那五百亲卫军太不像话了!五军都督府不管,杨士奇、杨荣不管,老朽不能不管闲事,明早老朽便去面圣,劝谏皇上严旨切责那些人,授殿下生杀予夺大权。”   ······   次日午膳后,宫中传出消息,皇宫别院修缮完毕,皇上驾临皇宫别院,传朱祁铭过去见驾。   皇宫别院位于宫城西端偏北的位置,与太妃太嫔的宫室最近处约有半里远,有高墙与外界隔开,是一个相对孤立的独院。   朱祁铭来到别院外,就见数十名内侍、宫女恭立于道旁,乌泱泱占去了大半个通道。   穿过一条两丈余深的过道,进入院内,一泓小池碧水映入眼帘。池边两排花林,一条甬道紧靠小池,直达宫室和宫室北边的一溜排房。   到了宫室前,只见皇上立于回廊上凭栏观景,面色淡然,若有所思。在距皇上数丈远的花林边,王振与十余名禁卫站在一起,虽未直视朱祁铭,但只须看看其神态,就知他们带着一丝戒意。   朱祁铭快步上前,正想施礼,却被皇上挥手制止。   “三弟,兵部与五军都督府失察,由着羽林两卫的五百人在那里胡闹,荒唐!朕已下旨,那五百人除战时受监军太监节制外,战与训全听你的号令,你不必有太多的顾忌,谁敢不服,军法从事!”   想杨溥不愧为言出必行的磊落之人,这么快就让皇上笃定了圣意,朱祁铭心中有分感激。“都怪臣管束无方,多谢陛下体恤。”   “你三赴杨溥家中造访,看来,杨溥对你是另眼相待呀!”皇上转过身来,凝视朱祁铭,“你们一定谈起过许多趣事,不妨说来听听,朕颇为好奇。”   朱祁铭不禁瞟了远处的王振一眼,不知为何,只觉得自己的一颗心怦怦直跳。“陛下,那个老头爱教训人,臣不愿与他相处,可他总说奉了圣旨,臣只得硬着头皮听他絮叨,听得烦了,便大倒练兵的苦水,这才让杨溥闭了嘴。臣一时情急,说漏了嘴,事涉亲卫军的体面,请陛下恕罪!”   皇上凝思片刻。转望王振一眼,轻笑几声,一把拉住朱祁铭的衣袖,“何罪之有!”旋即手指四周,不无得意地道:“三弟,你看,此地还不错吧?”   如此偏僻之地,比冷宫都冷!朱祁铭心中极不乐意,嘴上却道:“这里安静。不过,此番修缮下来,必定费银无数,臣心中不安。”   皇上脸色微沉,似被触动了隐藏的心事,“杨溥说,天下卫所军都睁大眼睛看着,故而五百亲卫军的待遇不可与越府护卫相比,但装备一事不可等闲视之。”   朱祁铭闻言心中一宽,杨溥真是心思缜密,不待他这个亲王相托,便自行在天子面前进言,这可省去了他这个亲王的许多麻烦。“此番出征,只为与鞑贼力战,千挑万选出来的精兵自然要配天下最好的战马,还要集天下的能工巧匠,   为其打造最好的兵器、铠甲。”   皇上略一沉吟,面有难色,“而今内府库倒是不缺银子,但内外臣一再进言,说前朝三大殿年久失修,重修奉天、谨身、华盖三大殿一事不可再悬而不决了,内府库的银子仅够重修三大殿之用。”   又是土木工程!中国人自古就对房地产情有独钟,喜欢表面上的繁华,殊不知那么多的历史名城今有何在?有些无比繁华的名城先是被金人、蒙元人,后是被女真人反复屠城,数世财富积累化为乌有。反观汉武帝,一路开疆拓土,为汉人打开了一片广阔的生存空间,后人再不济,历经千古拉锯战之后,仍能守住多数疆域,这些疆域直到如今仍是中华民族赖以繁衍生息的祖地。   从长远的历史视觉来看,高庙大宇极易化为灰烬,只有疆土方能长久遗泽后世!可惜,如今瓦剌在一步步压缩大明的战略空间,并把手悄悄伸到了华夏子孙的祖地上,一帮官僚还是丢不开太平思维,不敢与瓦剌针锋相对,寸土必争,却依旧醉心于面子工程,在幻想中做着太平梦。   庙堂之上过几年苦日子会死人么!朱祁铭心有怒意,却也只能保持沉默。   一边的皇上叹口气,似下了很大的决心,“这样好了,朕下旨拨五千两银子给那五百人马。”   五千两?这可真慷慨!朱祁铭顿感莫名的失望。想皇上揣着一个武帝梦,却不知道如何去做汉武帝,先前那番招募民壮的豪言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那是要流水一般花银子的!   “太好了!有了内府库拨出的五千两银子,臣再去筹些银两,足够替五百人买一批像样的战马。”   皇上一愣,喃喃道:“莫非五千两银子连买战马都不够?”   或许,少年天子受到了百官潜移默化的影响,觉得把银子花在高庙大宇上,可落个现成的果实,看得见摸得着,不像打仗那样,事后容易让人觉得战事似乎可以避免,又死人又费财,无数银子打了水漂,殊为不值。   心存侥幸,若是这样,对大明而言,那就太悲哀了!   银子一事还没着落,那边王振就等不及了,匆匆走了过来,冲朱祁铭略一躬身,转向皇上道:“陛下,刚好越王在此,老奴以为,派驻监军太监一事宜早作打算。”   朱祁铭略一凝思,抢在皇上之前道:“陛下,请恕臣斗胆直言,大明首次练兵迎战入寇的鞑贼,此事事关重大,监军太监宜由陛下身边的近侍内官出任。”   天子身边的近侍内官不都是司礼监的人么?只见王振脸上泛起了得意之色。   “千余人马日后出战时,必是东奔西驰,终日呆在马背上。王公公,不知陛下近侍内官中可有擅骑射者?”   王振面色一凛,略显懊恼地道:“他们终日忙于案牍,无人擅骑射呀!”   皇上摇摇头,“不擅骑射何以跟上大军?不过,直殿监、御马监倒是有内臣曾随皇考出征过,内臣中还是有人擅骑射的。”   就见王振脸色黯淡下来,眼中一片茫然。    第一百三十五章 息影北郊   从别院返回庆元殿,朱祁铭快步踏入殿中,就见吕夕谣急急地起身相迎。阔别月余,她的眼中多了道异样的韵味,明眸流盼间,似把一分关切注入到了他的心田。   “听说你回紫禁城了,我便过来看看,你要学琴么?”   “妹妹坐吧。”朱祁铭含笑望着吕夕谣,思维有片刻的短路,直到吕夕谣微微垂首,他才蓦然神醒,缓缓落座,“从今往后的数月里,我将告别琴棋书画,暂离诗词歌赋,栖身于练兵场,醉心于兵事,终日念兹在兹,不问其它。”   吕夕谣迟疑良久方肯落座,“如此说来,你要与一群武夫呆在一起?”   朱祁铭诧异地看了吕夕谣一眼,“不,他们不是武夫,他们是一群真正的男子。”   “真正的男子,何为真正的男子?”   “妹妹应该知道宋末三杰吧?张世杰、陆秀夫、文天祥,他们就是真正的男子,有着浩然节烈之气。这些真正的男子死光了,大宋的气数也就尽了,剩下的人任人屠戮,任人奴役,逆来顺受,浑浑噩噩苟活于世。”   吕夕谣扑闪着长长的睫毛,似在作极认真的思考。“那······如今大明真正的男子多吗?”   “这可不好说,或许要看世道吧,世道清明则不乏真正的男子,否则······”余下的话朱祁铭以摇头代替。   吕夕谣凝思良久,微微侧过脸去,似在掩饰什么,“你不是男子,你只是个男孩。”   男孩?这是婉言劝我远离战事么?朱祁铭突然想起了在北境的遭遇,当初云娘就说他是男孩,可是,数年过去了,他的心理年龄却在疯长,男孩这个词已被他从潜意识里彻底剔除。   一个少年亲王率众出征,堪称世间奇闻。在举朝一望无际的避战维稳心态中,少年天子对亲政的强烈渴望,与一个少年亲王对心中愿景的无限向往形成共振效应,便合成了看似荒诞不经实则事出必然的惊人一幕。   此刻,朱祁铭不愿回应,他心中有些伤感,暗道:若如今还不能成为男子,等到真正成年之后,自己就只能做圈养的猪了!   沉默许久,吕夕谣张张嘴,欲言又止。   “妹妹想说什么?”   吕夕谣微微一愣,“哦,我方从竹雨轩过来,常德公主资助你三万两银子,已着人送去了越府。”   朱祁铭一震。这是连日来他听到的唯一喜讯!莫非她担心我拉薛桓的差?此念在脑中刚一闪现,他就暗中责怪自己藏有小人之心,堂堂一个嫡公主,临嫁前把大半的箱底钱投资到了一场即将到来的血战中,这笔投资于她而言,注定没有半分的回报,还有什么好说的!   “替我谢谢常德公主。”   吕夕谣点点头,起身道:“常德公主还等着我,我得走了。”走到门口,又折返回来,从手腕上取下一串物什,递给朱祁铭,“我母亲去潭柘寺为你请了一串佛珠,你戴着它,愿佛祖保佑你平   安归来。”   人影一晃,就见飞扬的襦裙如流云般飘走。朱祁铭拿着那串佛珠看了看,纹理清晰的玛瑙颗粒,由鲜艳的红绳串联,表体光滑,还残留着吕夕谣的体温。   望望门外空空荡荡的宫道,只觉得收入眼帘的只是一片混沌,唯有临别前吕夕谣脸上淡淡的红云久久定格在眼前。他如梦方醒,飞快地将佛珠套在手腕上。   出了庆元殿,从容打量着路边的一草一木,不知不觉到了奉天门外。   此去练兵场,宿营于彼处,入秋后开赴北境,或许要顶着漫天的雪花踏上归程,等到重回紫禁城的那一日,将会正式入住幽僻的别院,想想那个宫禁森严的独院,他不禁对越府和清宁宫的自在时光倍感留恋。   除了吕夕谣,无人前来送别,或许该他去各宫一一辞别······罢了,各有各的清福可享,何必徒增伤感!   “视国事如儿戏,如此荒唐之举,当真是千古仅见!”   一道寒意透骨的声音飘了过来,朱祁铭举目望去,发觉自己竟然到了千步廊上,那边杨荣迎面走来,脸上有分落寞,目光却很是不善。杨荣的身边跟着一人,应是行在礼部尚书胡濙。   对这番嘲讽,朱祁铭可以承受,或许,还会有无穷无尽的冷嘲热讽等着他。   不过,私怨如沉渣一般,经搅动后突然泛起。朱祁铭凝视杨荣,只觉得往事如一场宿醉,酒醒时分,以往心灵上的伤痛全化作**上残留的不适感,此刻,这分不适来自于视觉层面,目光所及处,一副苍老的容颜,透着“无可奈何花落去”的沧桑。   “世人成圣为哲太难,许多时候,鸿儒也不免流俗,凡事囿于成见,那便落了下乘。小王涉世尚浅,如同一张白纸,可以书写许多的奇思妙想。而杨阁老阅历不凡,可是心中装了太多的旧方,便容不下新策了!”   胡濙本想施礼,闻言一怔,似被这番略显刻薄的言语惊到了,旋即摇摇头,把少不更事的评判转化成了淡漠的身体语言。   前方不远处就是五军都督府和六部衙署,那里有无数颗聪明的头脑,这些聪明的头脑大概都把他这个少年亲王的举止视若儿戏,或许,只有杨溥是个另外。   杨荣、胡濙与朱祁铭错身而过,前方的光线突然一亮,但见有个人影跟在二人身后,定睛一望,赫然就是杨溥!   “殿下为何在此处走动?这不是要落入口实么!”杨溥控制着自己的音高,却任由惊、怒交加的表情恣意泛滥。   “小王方才走了神,一不小心便误入了千步廊。”   杨溥面色一缓,举步靠近朱祁铭,微微弯下腰来,“别在这里伤春悲秋了!悄悄去京郊宿营,入秋后悄悄开赴北境,淡出人们的视线。”   “小王谨受教。”   杨溥转身就想离去,却猛然驻足,似突然想起了什么事。   “杨阁老,皇上命直殿监少监商怀英为监军太监,五月赴任。此人甚   是忠厚。”朱祁铭急急道。   “老朽已知此事。”杨溥抚须沉吟片刻,“殿下,撒马尔罕使团在哈密境内遭遇劫掠,眼下朝堂上君臣震怒,欲严旨切责哈密忠顺王倒瓦答失里。殿下如何看待此事?”   想瓦剌四处挑拨离间,甚至不惜嫁祸于人,这才是大明与周边诸邦纠纷不断的根源!长此以往,大明必将到处救火,应接不暇,不可避免地落入瓦剌人的圈套,朱祁铭不禁为大明的被动处境深感担忧。   “杨阁老,此事背后必是瓦剌暗中作祟,瓦剌让大明难受,大明也可让瓦剌难受。若大明不想与瓦剌撕破脸,那也犯不着与自己的藩邦生龃龉呀。到处与自己的藩邦、邻邦争争吵吵,让瓦剌在一边看热闹,大明哪还像个上国!”   杨溥冲朱祁铭笑笑,旋即叹口气,缓步离去。   ······   离了紫禁城,快马回到北郊练兵场,朱祁铭摒弃一切杂念,让自己的思绪牢牢定在兵事上。   唐戟快步迎了过来,脸上挂着灿然的笑容。“殿下,那些亲卫军果然变老实了。”言毕嘿嘿笑个不停。   朱祁铭瞟了那边的亲卫军一眼,见他们训练得有模有样,一切都像预期的那样,他也只是略感欣慰而已,不似唐戟一般大喜过望。   “你吩咐人回越府替本王收拾行装,从今往后,本王便宿于此地,昼夜与你们呆在一起。”   “是!”   “传令下去,自今日起,不准任何人告假,不准一兵一卒擅离练兵场半步!”   “是!”   唐戟领命而去,那边蒋乙、赵岗一路小跑过来,抱拳半跪行大礼,“参见越王殿下。”   “你们起来吧。”朱祁铭吩咐一声,看似漫不经心地扫了赵岗一眼,见他前倨后恭,一副小人的嘴脸,心中本来有气,但一想到练兵备战的大局,便畅然一笑,让过往的不快随风散尽。   “内府库拨来一万两银子,天恩浩荡啊!你们以往的马、兵器、铠甲俱不堪用,本王将为你们置办一套崭新的行头。”真应了那句俗语,所谓手中有粮,心底不慌,而今朱祁铭攥着大把的银子,说话时底气十足。   蒋乙只顾嘿嘿笑着,并不答话,一旁的赵岗扭扭脖子,最后还是老老实实地闭上了嘴巴。   “从即日起,五百亲卫军须听从本王的号令,练兵如同实战,申明军令之后,练而不力者杖,违令者斩!士卒三违军令,罪在主官!”   那边蒋乙猛然一凛,生生收住笑,而赵岗则是昂首挺胸,端出了最为严整的军姿。   “是!”   望着蒋乙、赵岗离去的背影,朱祁铭想着即将到来的征战,心中半是期待,半是惴惴。   他输不起!输了,于国而言,或许会被瓦剌窥出大明的虚实,导致鞑贼的进犯更加肆无忌惮;于己而言,会让千步廊那边无数等着看笑话的人如愿:所谓少年亲王出征,真的只能付诸笑谈!    第一百三十六章 过门不入   七月流火,八月未央。经彻夜的白露侵消,再加上拂晓时分习习凉风的荡涤,大地上积攒了数月之久的暑气似已彻底散尽。   沿着峡谷,一条官道蜿蜒北去,顺着官道极目远望,但见远方峰峦叠嶂,在空濛的背景中,近处苍翠与淡黄交错杂陈的林色映在清晨第一抹阳光下。   忽闻蹄声大作,绵密的蹄声愈来愈骤,唤醒了一个个沉睡的山村,村民们陆陆续续跑出门来,不少人衣衫不整,他们先是诧异地看向官道,继而兴奋异常地朝前奔去,一时间,呼邻唤友的叫声往四下里扩散开去,于是,兴奋的情绪如火焰般蔓延开来,一道道人影奔向官道两旁。   蹄声骤歇。人们惊奇地发现,一支威武的骑兵停在官道上,军容之严整,军纪之严明,为他们平生所仅见。骑士们身着明亮的铠甲,个个精神抖擞,威风凛凛而又显得十分友善,不像以往见到的官军那样,粗暴地喝斥、驱赶路人。此刻,骑队正被一名老农驾驶的牛车堵住了去路,但骑队似乎并不着急。   那辆牛车横在官道上,拉车的牛似被迎面撞见的骑兵吓懵了,定在那里,任老农怎么驱赶也不愿挪动半步,而那个老农脸都急黑了。   “老伯,慢慢来,别急。”骑队中有个铁塔一般的年轻骑士叫了一声,语气相当的和善。   听见这道招呼声,围观的村民心中残存的惧意一扫而空,但闻哄笑声四起,众人开始无情地嘲笑那头蠢牛和那位无能的老农。老农受到众人的讥讽,脸刷地一下就红了,一咬牙,额上青筋暴突,扬起鞭子狠劲抽向牛屁股,瞧那架势,想必此刻宰牛的心都有。可是那头牛显然不想配合,吃痛后哞哞叫了几声,之后就圆瞪着眼睛犯楞。于是,四周的哄笑声就变得更加响亮了。   有几个村民上了官道,去助老农拽那头犟牛,更多的人则把目光投向方才那个发声的年轻骑士,瞧他的装束,像个军官。   世上竟有如此年轻的军官?   顿时,众人交头接耳,不知在议论什么。突然,他们扬起脖子,瞪大了双眼,直直地怔在了那里,目光聚焦到了一人身上。   只见在铁塔骑士的身边,一个少年披银色的铠甲,戴银色的头盔,头盔上一缕红缨迎风轻拂,衬得他面有异彩。少年精致的五官自带十分华贵,漆眉星目天然透着一股英武之气,很是耐看,让人一望之下,便再也不愿移开目光了。   咦!莫非是将军!如此年少竟是将军?   围观的小孩似受到了一根无形绳索的牵引,三三两两结伴,朝盔甲少年身边靠拢过去。大人们则在原地驻足观望。   盔甲少年缓缓转过头来,微微一笑,那道笑容极富感染力,引得路边的小孩张嘴就笑,露出了一溜的豁牙。年纪大一些的少男少女笑得较为含蓄,只是笑时脸上大多挂着分羞涩。   那边数人连抽带拽,终于牵动牛,将牛车移至岔道上。只见盔甲少年举起一只手来,似要发出号令。   忽见   前方一辆马车迎面驰来,车后还跟着数骑人马,占去了大半个官道。   马上少年微微皱眉,一旁的铁塔骑士低声道:“越王殿下,干脆清道得了!”   “唐戟······”朱祁铭话没说完,却闻前方传来了一道熟悉的声音。   “小姐,快看,是公子,公子!”   朱祁铭循声望去,见有两骑人马驰到了马车侧前方,马背上的人十分面善,定睛一望,赫然是花千枝、史多!   只见车帘一晃,一对星目急急地扫了过来,落在朱祁铭脸上,车帘后的俏脸一震,旋即些许的笑意浮上眼角眉梢,瞧那神态,似有几分喜出望外。   荀馨?朱祁铭就想开口寒暄几句,左顾右盼一番,觉得自己当着护卫的面,须装模作样端端亲王的架子,便改向荀馨颌首。   见到这个曾与自己闹过别扭的小故人,朱祁铭的思绪顿时回到了身处卢家村的那段短暂岁月,蓦然念及方姨,心中略感怅然。   探视方姨的心情是如此急迫,以至于他一时间有了离群而去的冲动。   但启程前皇上命他直赴北境,不可在途中盘桓,他拿不准在卢家村稍作停留算不算途中盘桓,故而不便仓促行事。身边有亲卫军跟着,还有监军太监盯着,他终究是做不了性情中人!   于是,咬牙扭头它顾,暗道:干脆与眼前的故人形同陌路好了!   不料花千枝、史多公子、公子地叫个不停,须臾间便抵达朱祁铭身前,花千枝自怀中掏出一物扔了过来,朱祁铭拿眼一扫,见一个绣袋朝自己飞来,想或许是当初霓娘扔给他的那个绣袋吧,当即侧身一避,绣袋贴身掠过,坠入道旁的浅沟中。   唐戟一把抓住刀柄就想拔刀,朱祁铭赶紧示意他收手,旋即转过头来,也不看花、史二人,而是淡然看向路边的乡民。   路边众人齐齐一凛,纷纷用肢体语言表示他们只是吃瓜群众,乱扔杂物绝非他们所为。   “唉,绣袋里装了许多宝贝,全是山货,那可是我兄弟二人搜罗了许久才找齐的,只想当作见面礼送给公子!”花千枝大概是觉得自己该改口了吧,言毕拉了史多一把,二人翻身下马,立于道上行着不伦不类的礼。   “小的拜越王······越王老爷。”   越王后面再拖条老爷尾巴?这是什么奇葩的称呼!朱祁铭觉得好笑,却也不看道上施礼者一眼。   越王?咦!围观的村民大概有人听出了玄机,一阵嗡嗡的耳语声过后,就见四处变得一片寂静,不少人微微屈膝,看样子是想行跪礼,却又一时拿不定主意似的。   这时,那辆马车在花、史二人身边徐徐停下,荀馨掀帘就想下车,扭头瞥见后队一骑人马疾驰而来,当即收了脚,身子退回车中。   来人在朱祁铭身边勒住马,他年约三十出头,神态略显憨厚,正是直殿监少监商怀英,“殿下,出了何事?”   商怀英只因擅骑射,便摇身一变成了堂   堂监军太监。由少监到太监,仅一步之遥,可是,称谓上的一小步,意味着官运上的一大步,须知许多内臣都把他们生命的最后时刻永远留在了少监的岗位上。   朱祁铭看了商怀英一眼,想忠厚之人绝不会有害人之心,但正因为忠厚,故而更加忠诚于天子,它日若有事,此人肯定不善于在天子面前替别人遮掩什么,便笑道:“这里无事,本王偶遇几位故人。”   “故人?”商怀英疑惑地看向花千枝、史多,直看得二人有些手足无措。   “荀夫子还好么?”朱祁铭终于举目望向花、史二人,语气甚是平和。   花千枝、史多闻言面色一宽,嘿嘿笑了起来。“好着呢,老爷总念叨着去京城拜见老爷······不,是殿下您,说要当面谢恩。”   朱祁铭脸色微沉,“荀夫子扶危济困,代天子抚民,皇上闻讯后这才下了恩旨。一切都仰赖皇恩浩荡。”言毕冲商怀英咧嘴一笑,商怀英赶紧收回目光,垂首陪笑。   车中响起了荀馨的声音:“莫非你······殿下不是去卢家村看陆夫人的?”   朱祁铭一怔,凝思片刻,幽然道:“有皇命在身,此行不便,请转告本王对陆夫人的问候。”瞟一眼商怀英,转而吩咐花千枝道:“你们快让开道。”   “大家快让开,让开!”花千枝殷勤地吆喝车、马往道边避去,突然若有所思地扭过头来,“殿下不会忘了当初的诺言吧?”   “本王何曾有过许诺?”朱祁铭诧异地道。   花千枝用手比划着,眉飞色舞地说开了:“当初在州城那处宅院里,小的提起那件事,殿下一口应承了下来,还说‘好好好’,连说三声好。”   这个也能算承诺?你可真能胡扯!朱祁铭直想吐血,有些难为情地看了马车一眼,立马举起一只手,发出了行军的号令。   马车中响起荀馨含嗔的声音:“花千枝,问你你总不说,到底是何承诺?”   花千枝嘿嘿笑道:“再过两年,嗯,最多两年,小的一定说与小姐听!”   朱祁铭策马疾驰,身后传来花千枝略显焦急的叫声:“殿下,殿下!话要说清楚······再来的时候······别忘了到荀家歇息呀!”   朱祁铭直想塞住耳朵,恍惚中碰到商怀英疑惑的目光,朱祁铭定定神,笑道:“当初本王随一群孤儿流落此地,曾获许多乡民相助。”   商怀英徐徐点头,“哦,原来如此!皇上不准这路人马途中盘桓,可惜呀,若未奉皇命,殿下也可去看看故人不是。”   这是你对皇命的解读么?朱祁铭撇撇嘴,随即吩咐道:“商公公还是回后队吧。”   “是。”商怀英应了一声,放缓马速,转眼就被朱祁铭拉开了很远的距离。   前方就是岔路口,朱祁铭扭头东顾,想搜寻卢家村那片记忆里依然熟悉的影子,无奈丛林遮断了望眼。   一声叹息被湮没在如雷的蹄声中。    第一百三十七章 未雨绸缪   申初时分,一千三百余人的骑兵抵达赤城堡与云州堡之间的小眉山山脚下,进入一条狭长的开阔地带。举目四顾,但见西边有一道绝壁遮挡,东边正是小眉山西麓,小眉山那边有道巨大的豁口,大概是通往独石水、龙门川等水源的必经之路。   朱祁铭回想起鄞国公的,他对那上面有关此地山川地貌的描述早已烂熟于心,此刻,亲眼观察之后,两相对照,觉得所载十分契合实际,想当年,鄞国公必定是到处跋山涉水,那分辛劳非常人所能感知。   依的记载,此地应有南北向坦途畅行无阻,往北,可绕行至松树堡、独石堡等边塞城堡;往西南,可直抵龙门卫一带。   朱祁铭缓缓举起右手,顿时,传令声一路向后传递过去。   “唏吁吁!”   战马的嘶鸣声响成一片,千余名骑士勒住马,定在原地,等待后续命令。   “殿下!”那边梁岗率十余名越府护卫迎了过来,在梁岗的身后,站着近百名越府匠役。   “梁指挥使!”朱祁铭招呼一声,翻身下马,将马缰扔给迎过来的护卫。   “殿下。”梁岗回指身后,“营房、马厩全已建好,粮草也悉数备齐,足够三个月之需。”   朱祁铭道一声辛苦,转而吩咐梁岗道:“梁指挥使在此歇息一晚,明早率众启程回京。”   商怀英、唐戟、蒋乙、赵岗过来与梁岗见礼,梁岗看似不愿返京,但当着一大帮人不便出言抗命,只得吩咐自己带来的护卫分头招呼千余骑兵入营,各自排定住处。   多数营房落在一个低矮的山包上,少量营房建于那道狭长的平地上。   朱祁铭及商怀英、唐戟、蒋乙、赵岗的营房全在山包上,由一个个木棚组成,有大有小,掩映在苍松翠柏之间。   众人步行至山包上,各自去寻找自己的住处。朱祁铭随梁岗走入一个大小适中的木棚,木棚虽陋,但里面收拾得十分整洁,一张榻、数把临时赶制的杌凳摆放得井然有序,棚内还散发着黄熟香的香味。   “嘿嘿,殿下,就地取材,倒是节省银子。”梁岗显得很是得意,忽然头一斜,凑近朱祁铭道:“殿下,让在下留在此地吧?”   “不行!”朱祁铭连连摆手,“留你在此,便成了越府护卫军而非八百勇士出战。”   “那不是一样吗?”   “大不一样,罢了,你不懂,多说无益,留下二十名厨役,余者悉数带回越府。”   这时,商怀英、唐戟、蒋乙、赵岗认了个门就一起返回到了朱祁铭身边,显然是想就接下来的事进行会商。   “殿下为何断定鞑贼会在此地而非大同、密云那边大举入寇?”商怀英抢先开了口。   “问得好!”朱祁铭扫视众人,见他们个个都睁大了眼睛盯着自己,便知道这道疑惑已折磨他们许多天了。“大同和密云两地连续两年都有鞑贼入寇,鞑贼从大同那边入寇人数最多的一次据说有六百人之众,如   此大的阵仗,那该造了多大的孽呀!再从那里越境劫掠,不会捞到多少油水!何况朝廷已严令大同、密云两地增兵警戒,瓦剌人不会往重兵堆里钻。”   “反观宣府一线,两年来太安静了!瓦剌人不傻,知道把羊养肥了再宰的道理。本王料定鞑贼今明两年必在宣府一线重兵入寇。”   众人目光齐齐一亮,绷着的身姿也随之松弛下来,看来是认同了朱祁铭的判断。   “宣府一带边民甚众,是鞑贼入寇的首选之地,可此地离宣府甚远,万一鞑贼从宣府那边入寇,咱们该如何是好?”商怀英又道。   朱祁铭摇摇头,“万泉、张家口堡那边长城城防坚固,集结着宣府三卫、万泉两卫,还有怀安卫等数卫重兵,鞑贼在那边无隙可乘,难以入寇。而龙门、松树堡、独石堡一线的长城并未连成一片,到处都是缺口,且兵力薄弱,必为鞑贼入寇的首选之地!咱们只需兼顾龙门、松树堡、独石堡三地即可。”   众人略一沉吟,随即纷纷点头。赵岗跨前一步,姿容显得甚是恭敬。“敢问殿下,龙门、松树堡、独石堡附近边民极少,鞑贼即便入寇,人数想必也不会太多,故而想要打痛鞑贼,恐怕难以如愿吧?”   这时,门外不远处响起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棚内众人扭头望去,见十余名亲卫军聚到一颗巨松下,一番说笑后,其中一人竟张口开唱。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探虎穴兮入蛟宫,仰天呼气兮成白虹。”   一首唱得甚是激昂,但过于悲壮,且与此番出征的主题不合,朱祁铭听后直摇头。赵岗见状就想过去教训那十余名亲卫军,被朱祁铭挥手制止。   众人定定神,相继把目光投向朱祁铭,等待他对方才赵岗的疑问给出答案。   “本王熟读鄞国公生前所著,也查过户部、翰林院的相关记录,知道赤城堡周围方圆近两百里内,分布着大小三十余个村庄,有八百余户人家,再加上云州、赤城两堡的居民,足以诱使鞑贼大举入寇。鞑贼从松树堡、独石堡越境,深寇至此,一路上至多遭遇零星驻军阻击,简直就是如入无人之境!”   兵部恐怕会以为鞑贼深寇至赤城堡一带的难度偏大,道远难行,故而此地很容易在大明捉襟见肘的兵力分布规划中成为盲区,且只有八百余户边民,在此集结重兵所费,与预期收效之间不成正比,正因为如此,才给鞑贼留下了可乘的空隙。   众人大概是觉得朱祁铭一番推断的可信度极高吧,脸上不再有半分的疑惑。   沉吟良久,商怀英叹道:“大明在北境陈兵百万之众,却拿区区小股鞑贼无法,洒家百思不得其解!”   朱祁铭淡然一笑,“并不贵多。边军不善野战,坚城固守,接阵拒敌,这些不过是守株待兔的战法而已,根本就不足以与飘忽不定的瓦剌骑兵相抗衡!”   “再者,各地卫所军分区自守,相互之间不通消息,只能由着鞑贼纵横驰骋。咱们就不同了,咱们不受地域所限   ,可随时随地截击鞑贼,咱们不能取胜,还有何人能胜!”   梁岗在一旁听得一愣一愣的,竟然情不自禁地插了一句:“殿下,咱们如何获悉鞑贼入寇的消息?”忽然脸色一凛,似乎意识到了自己的身份只是一个旁听者,转而略显懊恼地道:“冬衣、棉被全在仓库里,仓库就在附近。”   梁岗前言不搭后语,令众人齐齐一愣,众人思虑片刻,终于明白了梁岗的尴尬来自何处,于是相视而笑,让一旁的梁岗觉得更加郁闷。   开心过后,众人似乎意识到了梁岗的疑问事关重大,便相继睁大眼睛看向朱祁铭。   朱祁铭正待作答,却听见远处传来一阵的歌声。   “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可奈何!”   朱祁铭闻歌心一沉,那边商怀英直翻白眼。   这都唱些什么呀?败军之哀歌,不吉!   估计只有亲卫军才会发此哀歌!朱祁铭抬眼扫视蒋乙、赵岗二人,赵岗抖抖手上的马鞭,黑着脸奔了出去。   片刻后,歌声响起处传来几声尖厉的鞭声,伴着赵岗的怒斥声。   果然是亲卫军!朱祁铭摇摇头,想亲卫军已有赴死之心,但心中想必还有七牵八挂,故而才在此刻有感而发。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音乐自古就在呼唤和平,控诉战争,好不容易遇见直面战争题材的音乐吧,还是同情弱者、失败者的,这让一帮血性男儿情何以堪!   赵岗回来了,嚷了一句“乘早让这帮怂货收心”,就与商怀英他们一道,重新把目光投向朱祁铭。   “明早便派出三路快骑,每路二十人,分赴龙门、松树堡、独石堡,隐伏于各峡谷、隘口,闻警讯速来回报。快骑由亲卫军这边派出,持五军都督府核发的文牒,遇衣食不济可向当地卫所军求助。”   商怀英点点头,蒋乙、赵岗齐道:“是!”   唐戟瞟一眼商怀英,转视朱祁铭,“殿下,接下来该作何打算?”   “商公公,自明日起,本王每日赴各地勘察地形,誓将踏遍龙门至独石堡一线的山山水水,对周遭的山川地貌了然于胸。你四人轮班,每日由两人随本王出行,另二人留在此地督训,操训一日不可稍废!”   商怀英拱手道:“殿下思虑周全,如此甚好,洒家无异议。”   众人领命,却还不想告辞,迟疑间,忽闻峡谷那边传来一阵激昂的歌声,不消说,肯定是许多越府护卫在齐唱,倾耳听去,可辨出唱的是。   “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护卫们的歌声淡化了隐含的焦虑与不安,唱出了舍我其谁的慷慨气势,聊以励志,但此歌的原唱毕竟是刘邦这个天子,越府护卫随口唱来有些犯忌。朱祁铭不禁微微皱眉,装作漫不经心地扫了商怀英、赵岗二人一眼,见他们都在垂首凝思,似乎还沉浸在方才谈及的兵事中,并未留意远处的歌声。    第一百三十八章 首战   天寒霜重。三百余骑人马沿山脚下的栈道自北朝南疾驰,在他们的右手边,就是独石水,此刻,崖壁上的翘石遮断了望眼,目光所及处,不见水流,只能凭本能判断出那边似有一条无底的深壑。   急骤的蹄声似汇成了滚雷,震得大地微微颤抖,深壑那边不时有悬石滚落下去,良久之后才传来一声刺耳的轰鸣。   前方豁然开朗,坡势渐趋平缓,被崇山遮蔽已久的阳光蓦然挥洒下来,让三百余骑士沐浴在耀眼的金辉中。   “殿下,穿过这片矮丘,前方便是独石水的下游——龙门川。”赵岗紧随朱祁铭右侧,语气透着分发自内心的亲近**,这个过去总爱无事生非的亲卫军副千户如换了个人似的,每次看朱祁铭时,目中自然流露出来的笑意与其说是源于恭敬,不如说是出自崇拜。   眼见五百亲卫军不知不觉间就变成了一群让人一瞥之下,精神不禁为之一振的虎贲之士,又亲耳聆听朱祁铭一谋一算都如此的丝丝入扣,令人顿生强烈的期待感,换了谁都不能不对这个少年亲王刮目相看,赵岗自然也不能例外。   朱祁铭右侧的商怀英则矜持得多,不过,这份矜持也只是仅限于神态上而已,至于语气嘛,商怀英话中流露出来的那分亲切与赵岗相比,不遑多让。“殿下,一个多月了,能走马的地方都跑了个遍,有些地方勘察了多次,接下来还要四处勘察吗?”   “不必了,本王熟读,又经实地勘察,对这里的山川地貌已了然于胸。”   前方的山势陡然变得峻峭起来,一条落差极小的坡道呈现在眼前。降下马速,顺着坡道前行里许,就见到了龙门川的河床,浅浅的细流如一条碧练蜿蜒南去,两岸白石横陈,让人一瞥之下,不禁想起王维的诗句,“荆溪白石出,天寒红叶稀。”   朱祁铭举起右手,三百余人立马勒住马,定在了缓坡上。   只须涉水渡过龙门川,对岸就是宿营地。但朱祁铭的归心并不迫切,只是离营一日,在外露宿一晚而已,此时他还有心情从容欣赏这里的自然风光。   良久之后,朱祁铭扭头后顾,身后是五十名弓兵、五十名槊兵、一百名刀兵,还有一百名亲卫军,此刻他们个个在马背上挺直着身板,相互间的间距如测量排定一般精准。在如此严整的军容下,应该潜藏着比岩石还要坚硬的意志。   他心中有分欣慰,目光很自然地落在了身后两名年轻百户脸上。右手那人是弓兵百户,年仅十七岁,叫石峰,生得眉清目秀,虽然长相清秀,但力气大得惊人。大明卫所军大多只能开一石弓,越府八百勇士中的弓兵则用两石弓,而石峰能开两石以上的强弓,至于这“以上”是个什么概念,还真不好说,反正达不到三石,传说中的三石弓、六石弓在大明不存在,或许是历代计量单位不断调整带来的统计混乱吧,在明朝开三石弓,拉力超过两百八十公斤,这一重量比现代大力士的最新举重世界纪录还高出不少,想想都不可思议。总之,石峰的臂力惊人,且骑射准头极佳。   当初组建弓兵时,只求单项突破,以期在骑射上超越瓦剌骑兵,   故而弓兵全由特长生组成,且平日里只练骑射,配置的短刀聊作防身之用。但不料石峰用短刀也是得心应手,短刀如“鱼肠剑”一般锋利,石峰用它十次中有五次可刺穿厚甲,殊不知,别人十次能刺穿一次就要欢呼雀跃了。可惜,石峰没练过长刀、马槊,否则,他真有可能成为全能冠军。   紧随朱祁铭身后左侧的,是刀兵百户王烈,年纪更小,只有十六岁,身材与石峰相当,于石峰相比,姿容有过之而无不及。五年前朱祁铭在越府筛选幼军时嫌他年纪太小,身板又不够出众,差点将他扫地出门,退回到京营中,不料去年末比武赛艺挑选八百勇士时,王烈脱颖而出,绝对力量不大,但他十分的灵巧,一柄刀使得迅捷无比,比别人明显快一拍,落刀处必中要害。   刀兵配双刀,一柄长刀一柄短刀,长刀用于马上冲杀,短刀用于近身格斗。王烈的短刀功夫也十分出众,算来算去,恐怕只比石峰略差。   朱祁铭用人可没什么官场讲究,只要能力强、胆气壮就行,这两样刚好石峰、王烈都具备,于是,他们年纪轻轻就当上了一线主官。你还别说,年纪长些的士兵还没有不服气的!关键是用人风气要好,风气一坏,什么能力与胆气都是浮云!   那边商怀英无心赏景,只顾凝目而思,良久后叹了口气,“已过去了一个月,龙门卫、松树堡、独石堡一带并无动静,,今年秋冬两季瓦剌人或许不会越境劫掠了。”   “不来正好,边民少受劫难正是本王之所愿。”朱祁铭转过头来,淡然一笑,“商公公不必心急,鞑贼今年不来,还有明年,咱们不缺耐心。”言毕举手一挥。   三百余骑人马开始涉水渡河,水流最深处还不能尽没马腿,故而渡河十分顺畅。   骑队上了岸,绕行五里远,便回到了营地的练兵场。唐戟与蒋乙急急迎了过来,不待朱祁铭下马,唐戟就禀道:“殿下,方才松树堡那边一名快骑来报,有十二骑鞑贼入境,沿西边一条小道一路南行,距此约七十余里。”   “快骑是何时来报的?”   “在下看过沙漏,此时距快骑来报不出一刻。”   “西边那条小道距此十余里,快骑的马速超鞑贼不足三成,眼下往北绕道前去截击已经来不及了。”朱祁铭自言自语地盘算着,略一凝思,打定了主意,目光在唐戟、蒋乙、赵岗脸上扫来扫去。   赵岗一步跨到唐戟身前,身子站得笔直,眼含期待地望着朱祁铭。   “我的话还未说完呢!”唐戟抢到赵岗身前,冲朱祁铭笑道:“殿下,您看······还是由在下领军前去截击吧。”   朱祁铭的目光落在反应速度总比别人慢半拍的蒋乙脸上,“蒋乙,正南方向距此三十里处有条岔道斜插向西边那条小道,你曾随本王前去勘察过,你熟悉地形,速点齐五十名亲卫军、五十名弓兵,绕道于前方截住鞑贼,记住,务必提前设伏。”   “是!嘿嘿嘿······”蒋乙这次反应倒快,唐戟与赵岗刚转身望去,蒋乙的人已到了练兵场上的弓兵队列前。   两道喝令声过后,就见百余骑人马快速启动,转眼   间便绝尘而去。   “奇怪,那边并无村落呀?”朱祁铭下了马,一边犯着疑惑一边转过头来,见石峰、王烈二人正巴巴地望着自己,当即宽慰道:“你们随本王一路奔波,已是疲惫之身,不宜出战。”   商怀英下了马,兴奋地扬扬脖子,“殿下,总算等到鞑贼入寇了!”   “区区十余骑人马,何足道哉!”朱祁铭不以为意地摇摇头,“本王不宜再去勘察地形,否则会贻误战机。”   王烈牵了朱祁铭的坐骑,与石峰一道朝马厩那边走去,一路上说着什么,好像还在不住地摇头叹息。   “唐戟、赵岗!”朱祁铭把那两个正在郁闷的家伙叫到身前,“从即日起,每日留下一半的人马,免其操练,人不解甲,马不卸鞍,随时待命。”   “是。”   不知为何,朱祁铭转过身来,又把目光落在石峰、王烈的背影上。   商怀英似看出了朱祁铭的心思,奏到他身边低声道:“公侯伯不便随殿下出征,但应该有贵室子弟报名从征,如此才好向天下万民有个交代。”   朱祁铭一愣。本王是这么想的么?嘿,石峰、王烈二人虽出生于平民之家,但其风采与贵室子弟中的俊秀者相比,不差分毫,唉,他们要真是贵室子弟就好喽!想古时贵族视为国捐躯为无尚的荣耀,而如今贵族难见,土豪倒是不少!   罢了,有个亲王在此足矣!   ······   午膳时分,远处传来愈来愈骤的蹄声,众人纷纷舍了膳食,朝练兵场奔去。   “蒋千户,战况如何?”   “蒋千户,截住鞑贼了么?”   蒋乙在人们众星捧月般的围堵中翻身下马,默然不语,径直朝朱祁铭的营地奔去。   “殿下。”蒋乙一头闯将进来,急急禀道:“嘿嘿嘿,斩首五级,我部无一伤亡。”   斩首五级?不是十二人么?朱祁铭只是淡淡看了蒋乙一眼。   “还有七人是回回商人,被鞑贼一路尾随。但回回商人手执兵器,身披厚甲,据在下推测,鞑贼一定是无隙可乘,这才让回回商人躲过一劫。”   原来如此!   营外挤满了士兵,众人七嘴八舌就议论开了,有说鞑贼笨的,有说鞑贼胆肥的,还有说回回商人武艺高强的。当然,更多的人则是拍手称快,欢呼雀跃。   当年朱祁铭与徐恭在北境斩杀四十余名鞑贼,后来朝廷议过功,但鞑贼被记在了鞑靼名下,因此,在大明与瓦剌人的交锋记录上,胜绩一直为零。   后人翻看正统朝的奏本和皇帝的敕谕会觉得不可思议,大量往来文书只为一名鞑贼脱逃,或数名鞑贼越境无阻这样的琐事而揭发来、斥责去,显得十分的荒唐可笑。   今日一口气斩首五级,这可是相当惊人的战绩,捷报必将震动整个朝廷,此刻,众人包括商怀英、赵岗在内,无不兴奋异常。   但朱祁铭却是一脸的淡然。这样的小胜与他期待中的大捷想比,差得何止是一星半点!   不过,他还是给了蒋乙一个笑脸,“蒋千户首战告捷,可喜可贺!”    第一百三十九章 酣畅淋漓   一连数日朔风劲吹,有水源的地方都已结冰,可是预期中的降雪却迟迟没有来临。   总觉得营地四周有诡异之处,朱祁铭便带着百名刀兵、亲卫军四处查看,也不敢跑太远,离营地最远处不出二十里。   往南绕过那道绝壁,见山坡上似有一条小径通向半山腰,奇怪的是,小径上满地枯草,好像多年未走过人了。   朱祁铭挥挥手,五十名亲卫军下了马,顺着小径直奔半山腰。   商怀英策马近前,“殿下,不宜在此耽搁太久,咱们该赶紧返程回京,若大雪封山,鞑贼不便重兵深寇,咱们留在此地也是徒劳,万一被大雪被困在这里,待开春后方能启程,这期间粮草不济呀!”   心中有分不甘,朱祁铭茫然打量周遭,并未作答。   一名亲卫军从山坡上急急奔来,“殿下,山上有个村落,可是······”亲卫军话没说完就愣在了那里。   朱祁铭翻身下马,朝小径奔去,商怀英快步跟了过来。   来到半山腰,映入眼帘的是一个村落的轮廓,只是处处残垣断壁,大火延烧后不知留存了多少年的炭灰依然黢黑一片,令人触目惊心。   走入一栋还算完好的民居,一眼望去,堂上躺着四具骸骨,或缺头或断肢。   朱祁铭的胸口如遭重击,转身缓行到林边,一屁股坐在枯草地上,目光顿时变得比刀子还有锐利。   这些人多半是永乐、宣德年间移民实边时,从山东、河南那边迁来的百姓,不料近二十年后,竟客死异乡,可悲的是,官方恐怕还不知他们的死活。   思绪蓦然回到数年前,在谷林集那边,他见过百余名孤儿,屈指一算,那时该有多少村落毁于鞑贼毒手呀!   “你们四处看看,将遗骸悉数葬了!”   下令后,商怀英听得众亲卫军齐齐应了一声,便转身来到朱祁铭身前。   “殿下,地上寒气重,快起来吧。”一把扶起朱祁铭,“不可再耽搁了,万一被困在了这里,误了归期,京城那边恐怕会有人说不那么容易入耳的怪话!”   好一个忠厚的商怀英!淡淡的感激之情从朱祁铭心底掠过,待亲卫军葬完遗骸,列队完毕后,他咬咬牙,挥手示意众人下山。   回到山下,刚翻身上马,一眼瞥见王烈策马疾驰而来。   “殿下,快骑来报,今日巳正时分,龙门卫之北一百余里处有大批鞑贼入境,人数不下于百人,全是轻骑兵,行进方向朝南。”   朱祁铭浑身一震,激情似被瞬间点燃,烧的他打了个激灵。“你速返回营地,命所有人在练兵场集结待命。”   “是!”   “驾!”再望半山腰一眼,扬鞭时,朱祁铭手上比往日多加了几分劲力。   驰驱中,目光猛然扫向身边的商怀英,“鞑贼往西是长城,往东是崇山峻岭,故而鞑贼只能南行。南行有两条路可走,西边那条是捷径,但正对着龙门卫,料鞑贼区区百余骑人马还无力攻破龙门卫,本王料定鞑贼必走东路,东路正对着五个村落,离龙门卫最近处约二十里。”   商怀英略显疑惑,“殿下,咱们该在何处截住鞑贼?”   “东路曲折难行,即便途中不歇息,日暮前他们也到不了那五个村落附近。本王料鞑贼必在途中宿营。”   说话间,朱祁铭一行人已到了练兵场,但见千余人马整整齐齐排在那里待命。   朱祁铭举目扫视众人,一见众人的脸色,他就知道他们此刻必定有些兴奋,还有分初临战事的紧张感。   他特意多看了亲卫军几眼。亲卫军刚来此地时,不少人还思亲念旧,五心不定,可是,只过了两个月,他们就似乎顺应了新的境遇,想必已真正做好了迎接血战的心里准备。   迎战百余名鞑贼,这是明军首次成规模地与瓦剌人正面交战。瓦剌人的战力相当惊人,他必须万分小心,以尽量减少己方的伤亡,把硬仗变成速胜。   一念及此,他微微皱眉,再做片刻的思量。   “唐戟,龙门卫东北方向四十里处有片平坦的低地,那里有水源,是鞑贼野炊宿营的首选之地。低地西边有块高地,你点齐槊兵、刀兵各一百人,全速开赴那片高地,如见鞑贼就地野炊宿营,你们便隐伏不动,等候本王的旗令;如鞑贼仍向南行,你们须死战堵住他们,若让附近村民遭了鞑贼毒手,你提头来见本王!”   “是!”   唐戟麻利地点齐人马,率众离去。   朱祁铭的目光落在了赵岗和石峰脸上,“赵岗,你点齐一百亲卫军跟着本王;石峰,带着你的人随本王行事”   “是!”   “是!”   随着两道间隔时间极短的响亮应声盖过众人头顶,余者的脸上大多露出了失望之色。   ······   日暮前,朱祁铭率众赶到了低地正南方向的一片矮丘下,经一名护卫探路回报后,朱祁铭下了马,只带数名近侍护卫徒步登上矮丘,隐在丘顶仅有的几棵柏树后,悄悄望去,只见前方低地上散布着数小片树丛,树丛里冒着几缕炊烟。定睛一看,便见鞑贼已是人、马分离,隐约可见近十名鞑贼在四周警戒,余者分作数处聚集。   东侧有条极窄的溪流,已经结冰。偶有鞑贼到溪流边取水,似继承了狼的天性一般,鞑贼取水时东张西望,一副全神戒备的样子。   看来鞑贼刚刚在此落脚,此刻警惕性极强,故而还不到动手的时候。   朱祁铭扭头看向西边的高地,想唐戟他们肯定早已到位,此刻必隐伏在暗处等待这边发出旗语。   目光移至身前,见矮丘的北坡坡势较缓,其间不乏平缓之处,正好便于骑兵借势俯冲。   朱祁铭心中暗喜。也不知鞑贼是过于谨慎还是大意,竟无人在高处警戒。要是他们不怕暴露目标,派人在高处瞭望,别人想要偷袭他们恐怕不易得手。   夕阳西斜,负责警戒的鞑贼不再频频转动脑袋,而聚在一起的鞑贼似乎正在大声谈论什么,说笑声远远飘了过来。突然,白影一晃,林边有人早早动手搭建毡房。   鞑贼已经懈怠!   朱祁铭吩咐一名近侍护卫返回丘下传令。   尽管石峰、赵岗是率众牵马徒步登上丘顶的,但还是弄出了些许的动静,底下的鞑贼似有警觉,有几颗人头直直地望向这边,大概是因为没见到人影吧,鞑贼似在犯楞。   朱祁铭果断地挥手示意石峰率众出击。但见百名弓兵快速上马,策马越过丘顶,开始加速俯冲。   朱祁铭赶紧吩咐近侍护卫朝西侧高地发出旗语。只需这边旌旗一摇,高地上的人马很快就现了身。   “殿下!”赵岗叫了一声,一脸焦急地看向这边。   朱祁铭挥手发出了最后一道号令,赵岗立马率众冲了出去。   三班人马的出动有着明显的时间差,出击效果如何,还须实战检验。   鞑贼的实战经验那可不是盖的!石峰等人尚未完全冲下缓坡,就见鞑贼纷纷奔向战马,转眼间大部就已跨上马背,熟练地掉转马头,迎向这边。   但闻石峰大喝一声,百名弓兵动作齐整地撒出一片箭雨,而几乎就在同时,鞑贼的箭雨也迎面袭来。   弓兵身披厚甲,但还是有两人不幸被飞矢命中面门,另有十余人因坐骑中箭而坠马。   敌方全是轻骑兵,境况十分的狼狈,中箭者不下于十五人,因坐骑中箭而坠马的不下于十人,余者快速整理队形,又在弯弓搭箭。   忽见弓兵从中一分,如两股激流猛然转向,朝东西两侧一泻而去。鞑贼稍一愣神,就闻西侧蹄声大动,百柄明晃晃的马槊,透着森然的杀气,出现在离他们两丈余远的地方,想要抵抗,却已无能为力。   电光火石之间,十余道人影以诡异的角度飞向空中,令人毛骨悚然的骨裂声随即飘了过来。   鞑贼的队形已被冲得零乱不堪。   槊兵骑队一闪而过,紧随其后的是刀兵,百柄寒光刺目的长刀,刀背略厚,刀身挺直,刀口无比锋利。一时间,尖厉的破空声接连响起,到处血肉横飞,几颗带着血丝串的头颅腾空而起,于空中停顿片刻,似无身的鬼魅在游荡。   刀兵方冲出敌阵,跨过那条溪流,如精准计算过一般,赵岗率众堪堪赶到。此刻,马上已无鞑贼,赵岗喝令手下肃清地面上的残敌。   朱祁铭往前奔跑片刻,驻足望去,见赵岗亲手砍下了一名鞑贼的脑袋。   亲卫军勒马缓行,仔细搜寻地面上的每一个角落。突然,一名浑身染红的鞑贼爬起身来,翻上马背,策马就想逃去。   石峰拍马紧追,弯弓搭箭,弦声未至,朱祁铭就见鞑贼坠落于马下。   稍作搜寻后,三路人马齐聚低地中央,赵岗一手提刀,一手提着一颗头颅,冲朱祁铭张大了嘴,似在嘶吼,又似在狂笑,脸上的表情显得十分狰狞可怖。   顿时,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响成一片,飘向四荒八野。   无数边民的在天之灵得以告慰,折磨明军多年的耻辱得以洗刷,这一切都只发生在转眼之间。在此之前,这些亲卫军、护卫军从未参与过对外战争,但正是他们,亲手创造了一场辉煌的胜利,他们赢得无比酣畅淋漓!   朱祁铭昂首望向天边,只见天边残阳如血。    第一百四十章 歧路   亲卫军、护卫军开始打扫战场,唐戟下马一路小跑至丘顶。   “殿下,护卫军阵亡六人,伤九人;亲卫军那边阵亡一人,伤五人。”   “亲卫军为何还有亡者?”朱祁铭皱皱眉,在他看来,亲卫军的最后一击无异于秋风扫落叶,当时瓦剌人已完全失去了抵抗能力,除非亲卫军误把长刀砍在自己身上,否则,断无受死的道理!   唐戟微楞片刻,给出了一个看似合理的解释:“越府八百勇士练过胆,都经受过死亡测试,亲卫军则不同,或有人临阵发怵,故而为鞑贼所乘。”   但闻嘀嗒的蹄声响起,赵岗策马而来。朱祁铭不禁白了赵岗一眼,这么一段坡路都不知爱惜马力,瞧把战马累得直吐白气!   赵岗翻身下马,笑得嘴都合不拢了,“殿下,此战足足歼敌一百一十人,鞑贼无一活口。”   无一活口?可惜!朱祁铭摇摇头。若是留得两三个俘虏,凯旋后可在午门外举行盛大的奏凯献俘仪,届时热闹过后,当场释放战俘,也可让万邦感受我大明的上国威仪和博大胸襟。   当然,奏凯献俘仪只是场面活,手上握着战俘,有了人证物证,不怕瓦剌事后矢口抵赖,这才是关键!将瓦剌暗中冒名入寇的事推上明面,不知朝中百官是否乐观其成,此时想想还是挺有意思的!   “查验过鞑贼的身份吗?”   “回殿下,查验过了,在下粗通鞑文,有三名鞑贼的身上携带书函,瞧书函里的意思,他们必是瓦剌人无疑!”赵岗笑道。   哟呵,还有这特长!朱祁铭突然觉得赵岗还是挺招人喜爱的。“他们属瓦剌何部?”   “回殿下,书函上有什么······知院的字眼。”   “阿剌知院!”朱祁铭脑中顿时闪过一系列疑问。也先、脱脱不花、阿剌知院三者之间是各有活动区域,还是混杂在一起?阿剌知院在也先与脱脱不花的对峙中平衡分量如何?三者对大明的态度究竟怎样?弄清这些问题,似乎比一场胜战更加重要!   一旁的赵岗依然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难以自拔,“殿下,这场胜战一气呵成,干脆利索,鞑贼根本就无还手之力,不到一炷香的功夫,方才看着还凶神恶煞的贼人转眼就成了刀下鬼,痛快!   ”   朱祁铭却显得十分冷静,“大胜固然可喜,但对方是轻骑兵,咱们以众击寡,又侥幸偷袭得手,如此而已,万不可因一仗而轻敌!它日遭遇也先的精锐重装骑兵,若敌我双方人数相当,在驰驱中对攻,咱们未必占得了什么便宜,唯有拼死血战一途可走。”   赵岗仍在开怀大笑,唐戟则想起了正事,“殿下,是否就地宿营?”   朱祁铭一怔。不知为何,他这些日子总在为独石堡方向出乎异常的平静而感到不安,那里才是鞑贼重兵入寇的首选之地,快三年了,恰恰是独石堡那边无贼人犯境的传闻,这不能不令人生疑。   “在此歇息半个时辰,而后连夜返回营地!”   ······   凛冽的寒风肆虐京城半月之久,终于捎来了零零星星的雪花,飞雪入地即化,入水即逝,只有容易被人忽略的地方才为零星的雪花张开了收容的怀抱。世人若有闲心凝目打量室外的世界,便能发现不知不觉间,屋顶、草地上已泛起了一层淡淡的白色。   此刻,少年天子正坐在武英殿的御座上,望着门外屋顶的那层白色出神。   皇上的情绪颇为低落。杨士奇总在托病告假,杨荣惯于保持沉默,因此,少年天子虽无亲政之名,却有了亲政之实。可是,当最初的热情淡去后,皇上发现,直接与一帮心眼比网眼还多的老臣打交道,那分不堪与无奈,并不是一个少年所能够忍受得了的。   皇上梦想着像汉武帝那样,建不世武功,正好瓦剌可堪扮演匈奴那样的角色。但几番试探之后,他领教了百官的“太极”功夫,宫中经筵突然换上了司马光的内容,而司马光对汉武帝的恶评简直令人为之咋舌,百官此举的用意如何,恐怕连傻子都会猜出数分!他终于意识到,想要就那份雄心勃勃的计划与百官达成共识,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更何况,要做好与瓦剌决一死战的准备,必须暗中展开举国动员,于短短数年内,完成人、财、物的高效配置,并断然扭转有利于瓦剌的被动战略局面,此举必然导致大明与瓦剌的紧张关系不断升级,这要有一颗无比强大的心脏来承受,很显然,少年天子的心脏还不够强大。   皇上熟读史书,知道从赵武灵   王胡服骑射开始,到汉武帝、唐太宗,只要华夏政权坚定了与外敌决一雌雄的意志,还从未有过失败的先例,反倒是宋代的妥协退让开了中国被外族整体灭国的先例。但他毕竟年少,要想思维完全不被别人牵着走,这很难。   偏偏这个时候,缅甸那边有个叫思任发的家伙学着他老子思伦发的样子,不奉诏,不服大明的管治,此时朝中大臣倒是同仇敌忾,鲜有反对声音,主流意见相当一致,那就是重兵进剿思任发。说到底,这不过是欺弱畏强的短视之举罢了!   准确地讲,思任发所在的地方叫麓川平缅军民宣慰司,是大明的藩属国。思任发在那里一跳三尺高,使使性子,只能损及大明的颜面,却根本无法危及大明的生存,只须另立诸多头目,分而治之就行了,料思任发也翻不起三尺高的浪来。大明的辅佐大臣倒好,放着瓦剌这个心腹巨患不管,却从正统四年开始,鼓动少年天子派重兵进剿思任发,这一巨大的战略失误自然要算在杨士奇、杨荣的头上。   要想在大片大片的蛮荒之地捉住思任发,这无异于是大海捞针,偏偏大明的辅佐大臣喜欢玩这种猫捉老鼠的游戏,也不心疼银子了,数十万大军长年奔波于云南与缅甸之间,致使大军疲惫,国库空虚,再想对瓦剌用强,已是力不能支了。   悲催的是,八年征讨之后,大明竟以惨淡收局,面子没挽回,里子丢了一大片。   此刻,文武百官齐聚武英殿,正是为了第二次征讨思任发而廷议。   少年天子有些茫然,心中想着瓦剌这个心腹巨患,耳中听着百官的谏言,一番纠结之后,终于咬牙发出了谕令:“命定远伯薛贵为征蛮将军,内官曹吉祥监军务,行在兵部尚书王骥提督军务,侍郎徐晞督军饷,明年开春后进剿逆贼!”   朝中有少数有识之士是不赞成这场并无实际意义的战争的,不愿见到大明在错误的战略道路上越滑越远,但他们人微言轻,只能暗自叹息。   突然,殿外远远传来内侍的通报声:“捷报,北境大捷,越王大捷!”   报捷声愈来愈近,就在君臣大感诧异之际,金英入内禀道:“陛下,监军太监商怀英求见。”   “传!”皇上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目光为之一亮。    第一百四十一章 期待无声   商怀英入内,快步至御座前行大礼,“启禀陛下,越王于北境两次截击鞑贼,共斩首一百一十五级,未放跑一名鞑贼。”   皇上直直地站起身来,满脸的喜色中夹杂着一丝疑惑,良久后才说了句“平身”。   殿中百官更是齐齐一震,就见许多人在茫然对眼,那分疑惑全写在脸上,显得十分的夸张,如突然见到太阳从西边出来一般。   “越王带去的亲卫军、越府护卫军还剩多少?”行在兵部尚书王骥茫然道。   商怀英望了王骥一眼,转向皇上道:“启禀陛下,亲卫军、越府护卫军战殁七人,另有十余人受伤。”   什么!仅死七人?于久经沙场的王骥而言,亲卫军、护卫军战损交换比如此低,这意味着什么,他自然心知肚明,当年他率大军征剿已成惊弓之鸟的鞑靼余部时,那分血腥依然历历在目,明军死伤惨重成了他心中永远的痛。稍楞片刻,王骥脸上泛起由衷的欣慰之色,“陛下圣明!”   “陛下圣明!”百官齐齐躬身道。   少年天子首次在社稷大事上乾纲独断,其圣明之处已得到了完美的印证,皇上自然是喜不自胜。不过,瓦剌不可战胜的神话已被打破,这让他忽然淡忘了进剿思任发一事,心思全落在了瓦剌头上,蛰伏的豪情被重新唤醒。“越王未班师,是想再度奏凯么?”   “陛下圣明!”商怀英躬身道:“陛下,只是越王那边粮草不济,还请陛下下旨调度。”   “此事不难,保安州那边粮草充足。”皇上缓步走下御台,“哦,亲卫军战绩如何?”   “启禀陛下,千户蒋乙率众斩杀鞑贼五人,副千户赵岗率众斩杀二十一名鞑贼。”   皇上微微一愣,旋即开怀大笑。   征讨思任发的战争史称“麓川之役”,此刻,这场备受后世诟病的无聊之战突然被皇上搁置在一边,对此,文武百官作声不得,王振却选在这个时候开了口:“陛下,去年黔国公率云南大军进剿思任发贼众,让贼首侥幸脱逃,殊为可惜。而今陛下亲自点兵点将,定能毕其功于一役,让思任发伏法。”   王振的心思不难理解:大明要想振军出境重创瓦剌大军,此事难度极大,而征讨思任发这样东躲西藏的流寇则不难,一旦获胜,便能彰显天子的文治武功,且胜利的荣耀全归天子所独有,并无一个亲王从中分辉,故而麓川之役的军事意义不大,政治意义却不容小视。   许多史官都有刻意丑化宦官之嫌,后人须客观甄别史料,方能对许多历史事件作出合乎逻辑的梳理。就拿王振来说吧,他身为天子家奴,自然是护主心切,预政的初衷或许源于对天子的一片忠诚。至于权势熏天之后,私欲随即泛滥,只能另当别论,内臣与外臣莫不如此。   皇上似乎接受到了王振的忠诚,深望王振一眼,“先生,此事不急。”   先生?就见百   官中有人暗自撇嘴。   那边沉默已久的杨溥将头伸向一脸落寞的杨荣耳边,叫上了他的字,“勉仁兄,越王带着五百亲卫军,还有一个商怀英,换作是别人,能防范周全已是难得,而越王不止于此,把各怀其心的人捏在一起,力气全用在一致对外上,就凭这分才智,也该让你、我二人由衷地叹服。”举目看向王振,将语音降得极低,“眼前的这位心眼太多,又把心思用在了百官头上,他才是真正难以对付的人。”   杨荣淡然看了杨溥一眼,举步朝皇上那边走去,临行前似乎还轻轻甩了一下衣袖。   “陛下,臣请致仕。”   殿中洋溢着浓浓的喜气,故而杨荣的贸然请辞极不应景,皇上闻言一愣,缓缓道:“杨卿乃朕的股肱之臣,辅政多年,劳苦功高,朕若有疏失,杨卿不妨直言,何故弃朕而去?”   杨荣微微垂首,目光倏然一亮,旋即趋于黯淡,屈膝跪于地上,“臣叩谢陛下垂怜之恩。臣离乡多年,久未回还,臣恳请回乡扫墓祭祖,望陛下恩准。”   皇上扶起杨荣,眼中带分笑意,脸色却显得淡然,“慎终追远,民德归厚矣。既如此,朕岂能枉顾卿之厚德?准奏!”   王振朝杨荣投来意味复杂的一瞥,在杨荣陛辞后默默走出武英殿的那一瞬间,百官纷纷扭头望向杨荣脑后透着沧桑的几缕散发,片刻后,门外已是漫天飞雪,掩住了一个踽踽独行的背影,似在宣告一个时代的正式终结。   ······   厚厚的积雪铺满大地,隐去了一切尖锐的棱角,即便是刀削般的断崖顶上,那层覆雪也呈现出平缓的弧度,经阳光一照,白晃晃的一片,衬得天空更加蔚蓝。   “石峰,你慢点,等等本王!”   朱祁铭策马疾驰,身边的王烈兴奋得哟呵呵叫了几嗓子,眼眸中亮着两点雪色。   “殿下,那是一只傻狍子,它耐力不够,多半会被石峰逮住。”   “傻狍子?为何叫它傻狍子?”   “狍子好奇心极重,若猎人一击不中让狍子逃走,过后狍子必返回原地看个究竟,易遭猎人伏击,真是好奇心害死狍子!”   “哟嚯嚯!”前方数丈远处,石峰大声吆喝着,一手牵着马缰,一手举弓挥舞。   十余丈远处,那只狂奔的狍子猛然停了下来,回头看向石峰,眼中散发着柔和的光泽,浑然一副呆萌萌的神态。   还不快跑,傻瓜!朱祁铭方要发声,却见狍子嗷叫一声,转身再次狂奔起来。   “石峰,有种你就别放箭!”见石峰正在弯弓搭箭,朱祁铭急道。   石峰扭头匆匆回望一眼,待转视前方时,狍子忽然变向,石峰略显沮丧地卸了手上的劲力。   “殿下,多日不见荤腥,今日好不容易逮住了一只活物,小的可不敢放了它。”   话音未落,石峰便瞅准时   机,再次弯弓引箭。   忽见狍子一头钻进积雪里,除了头外,身子全露在外面。这一幕让朱祁铭吃了一惊。   石峰降下马速,缓驰靠近狍子,放下弓箭,似在为射杀或擒获而犯难。   后面嘀嗒的蹄声响个不停,王烈转眼间就到了石峰身边,“石峰,莫非你也变成了傻狍子?再不动手,小心它缓过劲来溜走!”   石峰举弓正待发力,却见朱祁铭快马赶到,一只手按住了石峰的弓箭,“罢了,咱们出营只为瞧个新鲜,如今新鲜瞧够了,还不赶紧回去!”   “殿下,您不想吃肉?”王烈诧异地道,身子随马的缓步而在轻轻摇晃。   “想,本王想吃狼肉,就怕你们逮不住!”朱祁铭扫了二人一眼,掉转马头,回首道:“还迟疑什么?小心警讯传来,误了战机!”   得地一声,朱祁铭策动战马。“可惜!”石峰、王烈二人朝狍子投去不舍的一瞥,不情不愿地策马跟了过去。   “哟呵呵!”朱祁铭学着石峰、王烈的样子,兴奋地吆喝声,刺目的阳光让他微微眯上了眼睛。   “哟呵呵!”   石峰、王烈二人的和声惊动了远处林中的宿鸟,但见几点黑影在空中掠过。   在离营地数十丈远的地方,朱祁铭一眼瞧见前方旌旗招展,一溜的马车缓缓驰来。   朱祁铭一阵加速疾驰,随即降下马速,翻身下马,将马缰扔给身后的王烈。   王烈眯着眼望向车队,“送粮草都打着一溜的旗号,好大的排场!”   “以旌旗造势,一看就知是卫所军的做派,哼,尽玩虚把式!”石峰最后一个下马,似乎还在为一顿到手的美味无端溜走而沮丧。   “殿下!”   朱祁铭循声望去,见那边商怀英离了车队,策马疾驰而来。   “殿下。”商怀英翻身下马,脚在雪地上一滑,打了个趔趄,脸上却满是笑容,并无半分的慌张。“皇上下令从保安州那边调来了充足的粮草,但雪路难行,洒家来迟了一步。”   “有劳商公公。”   朱祁铭招呼一声,就见许多士兵朝这边奔了过来。   “殿下,洒家带来了足足五车猪肉,还有五车羊肉!”商怀英忽地拔高了声调,故意吊人胃口似的。   但闻一阵咕噜声传来,不消说,肯定是亲卫军、护卫军在咽口水。   “五车猪肉?五车羊肉?那还不得堆成一座小山!咱们每日一碗肉都管够!”   众人的欢呼声响成了一片。   “这是皇上的厚赏,回京后另有重赏!”商怀英冲众人鼓动几句,转身来到朱祁铭身边低声道:“殿下,洒家听说第二次征讨思任发的战事即将发动。”扭头张望一番,“皇上好像有些犹豫。”   朱祁铭一怔,不禁扭头北望,远方或许正对着令他日思夜想的独石堡!    第一百四十二章 军营琐事   朱祁铭吩咐唐戟、蒋乙、赵岗三人负责接收粮草,他自己则叫上商怀英,急急返回营地。   顺着简易石阶,登上矮丘,进入营房,就见两名近侍护卫燃起炭火后躬身退去。   脱下披风,随手扔在榻上,朱祁铭在炭盆前落座,“商公公请坐。”   商怀英也不客气,但入座后不敢离火盆太近,且大半个屁股悬在凳面之外,只能算是半坐。   望着炭火,朱祁铭眼中有反光闪动,“皇上问过鞑贼的身份吗?”   士兵自己烧制的木炭质量太次,盆中忽地腾起一股浓烟,顺风飘到位于下风处的商怀英身边,商怀英顿时被呛得咳了几声,等浓烟稍稍淡去后,商怀英眼眶都湿了。   “咳!殿下,廷议过后皇上又召见了洒家,皇上问及鞑贼的身份,洒家便说他们是阿剌知院手下的轻装骑兵。咳咳咳······”   火盆中呼的一声,窜起一束火苗,随着炭火越烧越旺,浓烟总算彻底散去。商怀英掏出一方巾帕飞快地擦拭眼角,随即迅速将巾帕收入袖中。“皇上还问过有无也先重装骑兵的踪迹。”   “重装骑兵。”朱祁铭喃喃自语一声,旋即站起身来,“大雪要是迟来一月该有多好!如今大雪封山,鞑贼入寇恐怕要等到明年融雪时节。哦,麓川那边定于何时开战?”   商怀英起身肃立,“听人说,皇上本已谕令正月间开战,但听到殿下的捷报后,便按下南边的战事,像忘了似的。”   朱祁铭走到窗前,凭窗远眺,“正月,正月?等到十日之假过后,已是正月底。唉,但愿明年的早春是个暖春!”   “听殿下话里的意思,莫非皇上在等殿下击败入寇的也先重装骑兵?可是谁知他们是否入寇,何时入寇?”   朱祁铭转身回到火盆前入座,冲商怀英笑笑,只回了他半截话:“瓦剌舒服日子过得太久了,人口孳长过盛,衣食不周,能捱到明年融雪时分已是不易。鞑贼入寇多半会选在融雪时节,早了,天堑无涯;晚了,他们等不起!”   商怀英似有所悟,“哦,殿下,行在兵部尚书王骥大人特意让洒家给殿下捎话,他说,据边报所示,入冬后也先大部人马应在宣府之北驻扎,请殿下小心防范。”   朱祁铭目光一亮,“好!王大人真是有心之人!等来年开春后鞑贼入寇时,本王击败瓦剌最精锐的重装骑兵,便能测试出方方面面的反应。”   商怀英略一凝思,旋即摇摇头,“殿下,这边的战事与麓川那边的征讨有关么?”   朱祁铭脸色一沉,目光转趋黯淡。“麓川那边的战事一旦开打,必将旷日持久,到时候大明只能向瓦剌示好,以稳住瓦剌。可是,瓦剌才是我大明的心腹巨患!”   商怀英再次摇头,“洒家还是不太明白。罢了,当年随先帝出征,洒家不过是凭着一身骑射功夫受到先帝青睐而已,哪想得了那么多!”   朱祁铭笑笑,“内廷之中也是藏龙卧虎啊!商公公是有心人,身为内官,许多时候自然要难得糊涂。”   商怀英闻言笑声连连,再看朱祁铭时,商怀英的目光变得更加和善了。   “殿下,出事了!”王烈慌慌张张突然跑了进来,气喘吁吁地道:“殿下,商公公,卸车的亲卫军哄抢猪肉,护卫军有人出   面阻止,双方快要打起来了!”   朱祁铭微皱眉头,而后从容起身,出门时与商怀英对了对眼。   下了那道简易石阶,朱祁铭远远望去,见膳房前有两队人紧张对峙着,一队是亲卫军,一队是护卫军,各有近百人,双方吵成了一锅粥,好在与离京前相比,众人知道了收敛,并未兵戈相向。   在一辆拉猪肉的马车旁,一人在大声嚷嚷,朱祁铭记得他是亲卫军百户高谦。“说你多少遍了,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再不让开,我可就不客气了!”话说得很冲,嘴上倒还干净。   马车前站着一个壮汉,根木头桩似地直直立在那里,拦住马车,一言不发。疾步如飞的朱祁铭略一凝思,终于想起这个壮汉叫付元,是护卫军一名百户,因他言语少,平时不吭不哈的,名字又极平凡,故而朱祁铭总要想那么一会儿才能明白他叫什么。   遇到此事,朱祁铭还犯不着自己先出头,身边的商怀英方张了张嘴,就见有四人从另一边率先一步走进人堆中。四人肯定是从峡谷那边的营房里出来的,其中有唐戟、蒋乙、赵岗,还有一人肯定是保安州那边负责押运粮草的军官,年纪约在五十上下,相貌平平,看装束应是一名千户。   “吵什么!刚陪骆千户说了会话,你们就翻天了!”赵岗背着双手,冷眼看向高谦,又淡淡瞟了付元一眼。   开赴北境后,朱祁铭曾悄悄问过蒋乙,总算知道了蒋乙被架空的原因,原来亲卫军全是羽林左卫的人,属赵岗手下,只有蒋乙来自羽林右卫。照说,蒋乙与赵岗一个是主官,一个是副职,谁说话算数是不言自明的事,可惜蒋乙不善驭众,特别是与一帮齐心与他若即若离的部属相处时,他言语短,心又宽,一副顺其自然的样子,不知不觉间就成了孤家寡人。对此,朱祁铭帮不上什么忙,亲卫军的背景有些复杂,赵岗是否暗中奉了什么人的密令,此事存疑,这可不是一个亲王可以贸然掺乎的。   朱祁铭与商怀英来到人堆外,,驻足静观,也不急着进去。   “他们哄抢猪肉!”一名护卫愤愤道。   在这个蛮荒之地,能尝到荤腥那就是最奢侈的享受了,如今千余号人谁不睁大了双眼死盯着这十车猪肉、羊肉?谁肯让别人多吃多占?眼下高谦率众利用卸货之便私拿猪肉,那还不把旁观者的眼睛都给急红?幸亏此事未惊动练兵场那边的千余人,否则,恐怕高谦早已成了肉饼。   赵岗笑望蒋乙一眼,脸上带着征询的意味。如今他对后者多了分尊敬,这让朱祁铭稍感宽慰。   蒋乙冲赵岗点点头,赵岗立马转向高谦道:“混账东西!猪肉不进膳房,莫非你们一个个都馋成了饿狼,想生着吃!”   赵岗显然是想大事化小,只斥责高谦贪嘴,却不提军纪的事。   “他们是想烤肉吃,已私自搬走了二十片猪肉!”一名护卫多嘴道。   私自?这个词有些刺耳,就见赵岗一脸的不高兴,抬眼看唐戟时,嘴一咧,笑得很勉强。   唐戟冲方才发声的护卫喝道:“住嘴!”转而瞪着付元,叹了口气,“唉,你的倔脾气又犯了,平日里总在本千户面前犯倔,本千户从未怪罪过你,瞧把你惯的!”   忽闻杂乱的脚步声响起,练兵场那边的千余人不知怎么的竟得到了消息,   呼啦啦全跑了过来,顷刻间挤满了膳房前的那块旷地,还有许多人站在了丘坡上。   “是谁在偷猪肉?谁!”   “若不把偷走的猪肉还回来,兄弟们就从他身上割肉!”   亲卫军与护卫军立马结成了统一战线,一起声讨他们心目中那个万分可恨的偷肉贼。在如浪的谴责声中,只见高谦眼中现出了惧意。   在那个物质短缺的年代,身处蛮荒之地,吃肉可是天大的事,此刻弄不好会出大乱子的。故而朱祁铭赶紧碰碰商怀英的胳膊,二人一道挤进了人堆里。   “高谦,限一刻之内,速带着你的人将猪肉还回,否则,杖二十!”商怀英厉声道,转而吩咐赵岗:“赵副千户前去监督。”   明代监军太监制度是内外官制衡制度在军中的延伸,而监军太监是天子的耳目,保障着军队对天子的绝对忠诚,故而话语权极重。赵岗见商怀英发了话,不敢怠慢,当即叫上几名亲卫军,先行一步赴高谦等人的营房查看。   高谦闻言有片刻的迟疑,似在掂量杖二十换一顿烤肉到底值不值,最后好像明白了在严苛的军纪面前,这番盘算实在是多余,当即灰着脸,颇为不甘地招呼手下离去。   那个姓骆的千户来到朱祁铭身前行礼,“保安卫千户骆钧参见越王殿下。”   朱祁铭含笑颌首,“有劳骆千户。”   骆钧转向商怀英施礼,“卑职见过监军大人。”   商怀英微微欠身,旋即笑道:“越王殿下军务繁忙,要不,本监军陪罗千户用茶歇息?”   “岂敢,岂敢!”骆钧转向唐戟道:“卑职去唐千户营房里候着,等卸车毕即来辞行。”   唐戟陪骆钧离去。千余士兵根本就不关心场面上的事,而是齐齐扭头看向那条简易石阶,不消说,肯定是在等待半车猪肉的回归。   战争年代易出骄兵悍将,这不,才打了两小仗,一帮人就有了些许的骄气,朱祁铭见状,不禁摇了摇头,想到众人正为吃肉这种天大的事而忘乎所以,也就没往心里去。   高谦很快就率众抬着猪肉去了膳房,赵岗前来复命,将音调拔得极高:“殿下,监军大人,卑职已清点过了,整整二十片猪肉,并无遗漏。”   那边高谦撇下部属颇为尴尬地回到旷地上。商怀英扫视全场,目光落在了高谦脸上,“高谦,越王殿下爱兵,不忍惩罚你们,但本监军却饶不了你!首犯必治,从者不究,罚你一人在雪地上跪一个时辰,算是小惩大诫!”   那边高谦一脸的苦相。肉没吃着,却要挨一个时辰的冻,找谁说理去!   这边赵岗一凛,目光旋即扫向付元,似有一丝责怪的意思。   “商公公,念高谦是初犯,不如免予惩罚,下不为例。”朱祁铭道。   商怀英略一沉吟,看似很为难,“罢了,既然殿下开了金口,那本监军就饶你一次!”随即环视众人,“仅此一例,日后若再有人胆敢犯事,必将严惩不贷!”   高谦急急跑到朱祁铭身前抱拳半跪行礼,“谢殿下开恩!”   朱祁铭摇摇头,“诶,你这份谢意本王可不能承受,日后再遇此类事全凭商监军发落,到时候本王的的话恐怕也难以作数。”   高谦转向商怀英谢恩:“多谢监军大人!”    第一百四十三章 北境警讯   猪肉风波平息之后,朱祁铭对商怀英刮目相看,此人忠厚又不失机敏,对何时退何时进应付自如,极有分寸,有他相助,日后遭遇惨烈的战斗就多了一分取胜的把握。   而亲卫军与护卫军之间的不快也很快过去了,高谦的行为犯了众怒,引发了包括四百亲卫军在内的广泛不满,加上违纪一事是商怀英出面处理的,赵岗、高谦自然不好再说什么,而且,朱祁铭还留了一份人情在那里,有了朱祁铭上次给的立功机会,又有了本次朱祁铭善待亲卫军的人情,赵岗恐怕再也不好意思拿亲卫军当外人了。   “殿下,在下率人烧制了一批木炭,近似红罗炭,请殿下试用,看看其品质如何。”   两名亲卫军抬着一个藤编箩筐,筐里满是木炭,二人将箩筐往木壁前一放,随即躬身辞去。   赵岗来到朱祁铭座前,满脸含笑地行礼,却不似往日那般严肃。   朱祁铭挥挥手,“赵副千户有心了,坐吧。”   赵岗笑了几声,见火盆中木炭即将燃尽,便转身拿起火钳,往火盆里添加木炭,事毕才在朱祁铭对面入座。   “殿下,在下愿意辅助蒋千户号令这五百亲卫军,可是,蒋千户言语短,所以许多时候总是在下出头,这似乎不合体统。”   朱祁铭淡然一笑,“无妨,由赵副千户出头也无不可。许多事急不得,慢慢来吧。”   朱祁铭朝火盆望去,见新炭已着火,冒起蓝色的火苗,其上并无烟雾,不禁暗叹道:此炭并不逊色于地道的红罗炭!   “赵副千户立下大功,回京后受赏还在其次,升职恐怕是肯定的了!”   “还不是殿下料事如神,给了在下一个捡便宜的机会!”赵岗笑笑,旋即敛起笑容,“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当初在京中,总盯着那么一个位置,耍尽小心眼,暗中斗来斗去,如今回想起来,在下深以为耻!往事不堪,哪比得了如今跟随殿下杀敌建功来得痛快!”   朱祁铭脸色微沉,“等下次战事来临,那时的感觉恐怕不是痛快而是惨烈了!”   “在下不怕!换作是数月前,在下何曾想过手刃鞑贼?如今一份荣耀真真切切地摆在在下面前,在下此生无憾!”   “好,假以时日,赵副千户   必是国之良将!”朱祁铭赞了一句,随即缓声道:“回京后,亲卫军是亲卫军,护卫军是护卫军。但在北境与鞑贼交战,本王只看大局,不分彼此,对本王而言,亲卫军与越府护卫军只有手心手背的区别。”   “在下明白。殿下,在下心中一直有个疑问,不知当问不当问?”   “赵副千户不妨直言。”   “是!”赵岗扭头看一眼门外,压低声音道:“殿下,内侍监真管得了亲卫军么?比如,在下是说比如,像司礼监那样的内衙,能辖制亲卫军么?”   朱祁铭心中一震,他终于明白了皇上派亲卫军充员的幕后原因!而眼前这个赵岗只是奉命行事而已,并非某些人的走卒。“赵副千户不必多想,以往镇守太监、监军太监全出自司礼监,司礼监过问军务,此为常例。”   赵岗愣了许久,起身告辞:“在下告辞。请殿下放心,在下知道该怎么做。”   赵岗离去后,朱祁铭凝眸沉思许久,直到石峰、王烈闯进门来,他才被二人的叽叽喳喳声吵得醒过神来。   “这就是红罗炭,你个南蛮子,哪里知道木炭为何物!”石峰斜着眼,一副自鸣得意的样子。   “我老家在淮安府,怎么就成了南蛮子?”   “淮安府的人也是南蛮子!”   “哼,你这个野人,跟着野人女真茹毛饮血惯了,至今没开化,只知我中华物产的一点皮毛,恐怕连红罗炭三个字怎么写也不会吧?”   “胡说,我老家就在辽东都司附近,离建州女真都极远,何曾见过野人女真的影子?”   “那你也是野人!”   “我不是野人!”   “那好,你把红罗炭三个字写出来,写不出来你就是野人。”   “这······”石峰的身子立马矮了半截,张着嘴愣在了那里。   见一个半文盲欺负一个全文盲,朱祁铭只觉得好笑,心想回京后还得找人给他们补课扫盲。“别吵了,为一堆木炭都扯到天涯海角去了,真是闲得发慌!”   石峰、王烈二人闻言,齐齐转过头来,“殿下,您说,这是红罗炭么?”   见到石峰、王烈二人无比期待的眼神,朱祁铭故作高深地道:“是红罗炭,又不   是红罗炭,在是与不是之间。”   石峰、王烈二人目瞪口呆地想了半天,大概是不解朱祁铭的语意,但隐隐意识到了方才各自的认定既对又不对吧,当即释怀,舒口气,互相瞟了一眼对方。   “殿下,今日天晴,不如去外面走动走动。”石峰笑道。   “是呀,殿下,雪地里肯定有傻狍子觅食。”王烈赶紧附和道。   朱祁铭摇摇头,“不是有肉吃了么?为何还在惦记狍子?本王不去!”凝目想了想,续道:“本王闲暇时要读书,可腾出一时半会的功夫教你们读书识字。”   石峰、王烈二人的游兴被扫,颇为沮丧,但有便宜书可读,二人岂有不乐意之理?当即齐齐点了头。   从此之后,朱祁铭除了习武、练兵,就是关在营房里读书,并教石峰、王烈二人识字,日子过得十分平静,连新年的正旦也在平静中悄悄溜走。   直到大地上浮起些许的暖意,每逢正午时分开始微微消融时,朱祁铭的心念才重新回到了北境的战事上。   可是,首先传入朱祁铭耳中的并非鞑贼入寇的消息,而是皇上身边的近侍禁卫带来的皇上口谕,皇上说,征讨思任发的大军已然成行,留守北境的亲卫军、越府护卫军可战则战,不可战则择日回京。   很显然,皇上已经看淡了重创也先越境重装骑兵的意义,这令朱祁铭深感忧虑。大明的军事布局与其本应朝向的方向出现了明显的悖逆,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但他这个亲王却无力改变什么,只能在焦虑中择定回京的日期。   这天,矮丘下传来急骤的马蹄声,朱祁铭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匆匆出了门,跑下简易石阶,就见三骑人马疾驰而来,尚未降下马速就高声禀道:“殿下,鞑贼从独石堡那边大举入寇,人数应在一千人上下,大多为重装骑兵。”   商怀英、唐戟蒋乙、赵岗闻讯后赶到朱祁铭身边,商怀英叹道:“可惜,皇上已有口谕,此战也只是保境安民而已!”   想到那数十个村庄,朱祁铭咬咬牙,扭头看向商怀英。   “请殿下拿主意。”商怀英道。   朱祁铭猛然转向唐戟、蒋乙、赵岗三人,“赶快集合队伍,人披厚甲,马则免甲,全速截住鞑贼!”    第一百四十四章 血战大荒   马蹄翻飞,顺着铺满枯草的冰面,骑队快速跨过龙门川,沿坡道疾驰。   “殿下,鞑贼走的是大峡谷,马速极快,咱们得操近路方能截住他们。”商怀英换了一身戎装,挎一张弓一柄刀,两样兵器,与平日相比,添了份英武之气。   朱祁铭仍着银色的盔甲,盔甲迎着朝阳,连同目中的异彩一道熠熠生辉,头上那缕红缨迎风飘拂,艳过天边的彩霞。他对商怀英的话不置可否,而是扭头看向身旁的蒋乙、赵岗,“快骑全归队了么?”   “原定于十日后启程回京,所以还有半数人未归队。”   听见蒋乙的回答,朱祁铭冲商怀英一笑,“竟在最后一刻迎来了鞑贼!”旋即策马加速,单骑冲出人丛,跨过栈道,驰入峡谷中。   众人齐齐举目望去,只见天边一抹艳丽,谷中一簇殷红,四周一片浅绿,一个少年跨着一匹通体雪白的骏马,浑身被银光所笼罩,只需一道背影,就如同移动的画影,瞬间幻化了晨阳浅照的峡谷。   于是,一张张脸上淡去了凝重,目光被赤霞点亮,但闻蹄声转骤,兴奋的情绪传递开来,仿佛前方迎接他们的并非血腥的战场,而是一方迷人的风景。   原野上处处泛绿,只有山丘的背阴处还散布着残雪,而在终日难见阳光的峡谷两侧,两道雪龙蜿蜒延展开去,经微风吹拂,把丝丝寒意撒向一个个疾驰如飞的骑者。   马不停蹄,越过一个个峡谷,偶有岔路与平野在眼前一闪而过。终于,在离一道缓坡里许的地方,千余人马缓缓停下。   峭壁锁住了阳光,凛冽的寒风迎面袭来,有人顿时打起了寒噤,一路上的兴奋劲渐渐散去,许多未经战事的士兵心头泛起些许的紧张感。   朱祁铭留下商怀英督军,带着唐戟、蒋乙、赵岗,叫上百名护卫,徐徐策马,顺着缓坡登上山顶,透过松树林的缝隙望去,前方就是大峡谷。   峡谷谷底平坦,宽约两里。在此设伏倒是一个不错的想法,但峡谷东西两侧都是悬崖峭壁,唯有此处缓坡可供人走到,不利于兵力展开,设伏与截击都不可取。可是,再往南就是数十里长的开阔地带,正对着四个村落。   唐戟举目望日,双眼微眯,“殿下,快进午初时分了,料鞑贼已到离此不远的地方,可是,在下看清了周遭的情形,咱们不宜在此开战呀。”   朱祁铭略一凝思,随即扭头看向南方,“再往南六十里,便是村落密布之地。”   “殿下,鞑贼沿途肯定不会歇息,必将一路奔向村落附近劫掠,不如待鞑贼劫掠得手松懈时,对其突袭。”赵岗话一说完,就有悔意,撇嘴叹道:“在下怎能有如此荒唐的想法!殿下只当在下未说。”   朱祁铭十分清楚,沿峡谷南北百余里内并无理想的战场,而赵岗的主意无疑是选择了最佳时机、最佳地点,可大大提高取胜的几率而降低己方的伤亡,但放任鞑贼入村,其后果必是生灵涂炭,这番代价,并非以保境安民为己任的军队所能承受!   所以,无需赵岗自己打   脸,朱祁铭自会将他的主意当作耳旁风。   突然,蹄声隐隐传来,朱祁铭赶紧下了马,吩咐护卫悉数返回坡下,并带走他与唐戟、蒋乙、赵岗的坐骑。   四人在林中刚刚隐伏下来,就闻蹄声愈来愈骤,一队人马从自北边现出身来,片刻后,当所有的鞑贼全都出现在四人眼皮底下时,一眼望去,谷底已是黑压压的一片。   鞑贼的马速并不快,但阵容严整,透着沉沉的杀气,一看就知是一支训练有素、久经沙场的骑兵。粗略点点人数,朱祁铭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   一旁的唐戟低声道:“殿下,鞑贼人数当在一千二百人上下,五成重装骑兵,相当的棘手!”   在力量对比上原本期待的己方人数优势已荡然无存,不利的地形又封死了施展奇策异谋的空间,取胜的把握趋于渺茫,朱祁铭不得不为身后一千二百余人的生死着想。自己的手下大多未经战事历练,经历过战事的人打得顺风顺水,未经恶战考验,要与一帮人数与己方相当且显然是身经百战的鞑贼对垒,个中风险太大!   而且,麓川之役大事已定,此战无助于改变国策的走向。或许,此战唯一的意义就在于用勇士的鲜血唤醒沉睡的人们,一扫庙堂上的萎靡之风。   朱祁铭不禁变得犹豫起来。   这时,两个隐约似猎户装束的人从对面山涧里现出身来,其中一人像个老者,另一人身形显小,似乎尚未成年,二人骑着两匹瘦马,不知怎么的就闯入了谷底,迎面撞上鞑贼,但见十余名鞑贼如打了鸡血一般,策马截住二人,须臾间,数柄弯刀高高扬起······朱祁铭迅速垂下头,不忍直视。   片刻后,谷底响起阵阵吆喝声,似庞大的狼群被瞬间唤醒了嗜血的野性,以嚎叫抒发它们对杀戮的向往。   蒋乙重重哼了一声,“殿下,宰了这帮畜生!”   那边唐戟猛然扭过头来,“殿下,咱们号称勇士,岂能怕了这帮半人半兽的家伙!”   谷底的鞑贼渐渐远去,去势极缓,看似迎来了血腥洗劫前最后的轻松时刻。朱祁铭举目南望,数十里之外,有几个村落,而此时此刻,似有一片不祥的乌云朝那边飘去。   朱祁铭一挥手,四人朝坡下快速奔去。   “南方四十余里处有条岔路,本王将率众前去截住鞑贼。鞑贼重骑在前,轻骑在后,唐戟,你率四百护卫军由此进入谷底,尾随鞑贼,待鞑贼被截住后,突袭其后队轻骑。”   “是!”   “赵岗,你率两百亲卫军,一百槊兵,也由此处下到谷底,对面有条山间小道,你沿小道全速南行,四十余里外有处豁口,斜对着这边的岔路。待本王堵住鞑贼后,你率众突袭鞑贼的侧翼。”   “是!”   ······   弓兵、槊兵、刀兵依次排开,形成了严整的阵势。朱祁铭居于后队,与刀兵在一起,商怀英与王烈一左一右跟在他身旁。   前方隐隐有蹄声传来,朱祁铭不禁望了远处那片小树林一眼,那里堪   堪能隐伏百骑人马,此刻,蒋乙就率众隐藏于彼处,但愿届时蒋乙能不失时机地突袭左侧翼。   他沉吟片刻,冲旗令兵挥挥手,就见旌旗一展,四百余骑人马得令启动,动作相当的整齐。   马速愈来愈快,耳边渐闻风声,当鞑贼刚刚现出几道身形时,朱祁铭已率众将马速提到了极致。   急骤的蹄声震醒了鞑贼,前队鞑贼纷纷取弓搭箭,但他们方才还是轻松得有点过了头,此刻要为此付出代价。一波箭雨兜头罩下,数条身影栽下马背,整个鞑贼队伍顿时出现了片刻的反应迟滞。   “殿下不可再往前冲!”   朱祁铭被商怀英截住了半边去路,只得降下马速,缓缓停了下来。   “鞑贼全都带弓,死死缠住他们,不可让其施展骑射功夫!”   他对冲上前去的槊兵、刀兵喝令一声,随即看向鞑贼阵营。一见清一色的髡首裘衣,朱祁铭不禁咬牙切齿,定睛细看,发觉鞑贼前队的重骑兵个个都是身强体壮,人丛里似乎有几个巨汉,偶一露面,又被绰绰的人影遮住了,想想那体型,简直比唐戟还要大几号。   可是,再强壮的身躯,再高大的骏马,再坚硬的厚甲,也抵挡不住马槊的凌厉攻势。随着数十条人影被撞飞出去,槊兵的坐骑骤停,纷纷立起前半身,发出一阵嘶鸣。而整个鞑贼骑队猛然顿住,前后队挤成一团,一时间寸步难行。   刀兵冲上前去,与槊兵杂陈,开始与鞑贼近距搏杀。   鞑贼骑队里响起一阵骚动声,显然他们是想散开队形,以优势兵力碾压对手。就在这时,蒋乙在左、赵岗在右,两人率众斜刺里杀将过来,而鞑贼骑队的身后也响起阵阵喊杀声。   双方的人手旗鼓相当,但一方是四面合围,人人都能参战;而另一方则被围在里面,大量的兵力窝于人堆里,成了看客。外面的鞑贼想往外冲,无奈马槊的威胁太大,加上刀兵近身缠斗,所以不敢稍稍分神,根本就脱不了身。   人堆里偶有鞑贼想搭个高台,放箭参战,可刚一露头就被巡视在外的弓兵乱箭射杀。   明军局面占优,不过,身经百战的瓦剌精兵可不是吃素的,外面的鞑贼与刀兵缠斗丝毫不落下风,战事已进入消耗阶段,惨嚎声四起,处处血肉横飞,血腥的场面令人触目惊心。   忽闻一道暴喝声传来,朱祁铭循声望去,只见两条人影飞出人堆,一人半个脑袋塌陷了下去,一人半边肩膀似被卸掉了一般,胳膊像布条一样在空中舞动。瞧二人的装束,应是越府护卫军。   朱祁铭的心一沉,再看喝声响起处,一个瓦剌壮汉连连暴喝,身材像铁塔一般粗壮,双眼大过铜铃,手上舞着两把铜锤,似有开山裂石的力道。其坐骑比周遭的战马明显高出一截,通体泛黑,油光水亮,显得十分威猛。   一名槊兵挺槊刺向壮汉,但闻呼喇一声,马槊被铜锤砸飞,槊兵被强大的劲力震得离了马背,须臾间腰眼处挨了一锤,身子随即沉沉地砸向地面,落地后只喷了口鲜血就不再动弹。    第一百四十五章 壮举   五名刀兵齐齐策马扑向瓦剌壮汉,便闻铜锤挟风带雷的呼啸声盖过一名刀兵头顶,那名刀兵顿时脑浆迸裂,另四人分四个方位举刀砍向身前的那尊“铁塔”,但见“铁塔男”左手一挥,铜锤扫落四柄长刀,四人全被震落马下。   “铁塔男”翻身跳下黑马,地面上随即响起一串沉闷的脚步声,四名坠马的刀兵尚未拿定身形,面对呼啸而至的铜锤躲避不及,丧命的场面简直惨不忍睹。   此刻,双方都杀红了眼,一个个的人摇身变为嗜血的猛兽,战场俨然成了一台疯狂的绞肉机,参战者的心理抗压能力面临着最严酷的考验。   外圈鞑贼的压力似在减轻,裹在里面的人马蠢蠢欲动,随时有可能策马突破围堵。恰在这个时候,围攻“铁塔男”这边鞑贼的三十余名刀兵、十名槊兵悉数战殁,四十余名亲卫军在最需要咬牙坚持的紧要关头心理崩溃,相继往后退却,露出一道口子,若鞑贼从这里蜂拥而出,一盘好局将瞬间崩盘,明军的伤亡势必更加惨重。   “弓兵!”   随着朱祁铭的一声大叫,巡视在外侧的二十余名弓兵迅速张弓,朝缺口撒去一波箭雨,可惜鞑贼的重骑人马俱披厚甲,除一人中箭坠马外,余者完好无损,略一迟疑,就要策马往外突。   “杀!”   千钧一发之际,王烈率八名槊兵、数十名刀兵拍马赶到,堵住了那道两丈来宽的缺口。   明军分兵西侧堵住缺口后,东侧的兵力顿显不足,瓦剌十余名重骑挤出人堆,一头钻了出来。   “槊兵!”   朱祁铭冲一旁待命的二十名槊兵大叫一声,槊兵赶紧策马迎上前去,由于马速不够,冲撞力度不足,马槊的威力大打折扣,但槊兵训练有素,还是把那十余名鞑贼先后刺落于马下,这二十名槊兵加入近战序列,大大缓解了明军东侧的压力。而朱祁铭身边的二十名近侍护卫奉命一涌而上,围着被槊兵刺落下马的幸存鞑贼一顿乱刀齐施,肃清圈外残敌,随后加入了近战队伍。   朱祁铭环视周遭,见还有五十余名槊兵插不上手,定在圈外待机,当即喝令道:“像弓兵那般绕圈驰驱,截击突出的鞑贼!”   这一招十分管用,可大大缩短截击间隔时间不说,还因为马速加快,能把马槊凌厉的冲撞力发挥到极致。自朱祁铭下令之后,就不时有突围出来的鞑贼被马槊撞飞。   最麻烦的还是那个无比骁勇的“铁塔男”,敢与他对战的明军都丧命于其双锤之下,而王烈他们正与数个巨人激战,无暇他顾,便由着“铁塔男”如入无人之境。   退却在外的亲卫军已达六十余人之众,根本就不管商怀英的拼命吼叫,或愣在那里颤栗,或茫然瞪着双眼如灵魂已然出窍。这些人初临血战,心灵经受了前所未有的震撼,是格外需要时间去适应血腥味的。可是,怯战情绪如一剂毒药,一旦扩散开来,很容易腐蚀掉一支军队的战斗意志,这个时候,临时动员令不起任何作   用,是该他这个亲王身先士卒了!   “铁塔男”显然也发现了朱祁铭,撇下众人不管,瞪着一双唬人的大眼,沉沉地朝这边走来。   朱祁铭翻身下马,顿觉脚下的土地在微微颤抖。他刷地拔出短剑,身形一荡,使出一招“专诸刺僚”,但见寒光一敛,剑尖刺中“铁塔男”的腹部,朱祁铭咧嘴一笑,可是须臾间他就发觉情势不妙,短剑如刺中了一道厚厚的石壁,下一刻,他被一股强劲的力道震飞出去,摔在丈远外的地方,一阵气血翻涌,伴着阵阵的骨骼酸痛。   “铁塔男”就要走向朱祁铭,商怀英见情势危急,赶紧策马扬刀扑向巨汉,片刻后,沉闷的呼啸声掠过耳际,紧接着“咣当”一声,长刀不知飞向了何处,商怀英略显单薄的身躯被震落在地。   朱祁铭爬起身来,定睛一望,见“铁塔男”身上的厚甲远胜过当年突厥人的“光明铠”,当即深吸一口气,目光对准了“铁塔男”那双无甲保护的腿。   当他再次施展“九华三幻”的奇妙身法时,那分从容已是今非昔比。刹那间,朱祁铭的身形如闪电般掠向“铁塔男”,“哧”的一声,短剑穿透了巨汉的小腿。   巨汉的反应速度极快,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右手上的铜锤便呼的朝朱祁铭兜头罩下。朱祁铭心中骇然。忽见一条人影飞来,一刀砍在了巨汉的右肩上,力道极大,似已穿甲入肉。来人替朱祁铭挡了一锤,刺耳的骨裂声骤然响起,那人侧身便倒,顺着地表极速飘到了很远的地方。   好熟悉的面孔!朱祁铭本能地鼻子一酸,用力拔出短剑,顿时,一道带着腥臭味的血柱飞溅而来,他浑然不觉,只知快步奔向那个生死未明的人,在朱祁铭的身后,许多怯战的亲卫军重新燃起了血性,开始围攻巨汉。   蒋乙!朱祁铭见蒋乙浑身是血,明白他肯定经过了数番力战,啃掉了许多难啃的骨头,始终未伤于鞑贼之手,只是方才为替自己挡锤,不幸被铜锤击中,半个肩膀都耷拉了下来。“蒋乙,你来这边做什么!”   “听说这边吃紧,在下前来驰援。”蒋乙眼角含笑,嘴角涌出一口鲜血,“在下······要是死了,不必马革裹尸还,哪能让让白发人······送黑发人?就把在下葬在这边吧,殿下能亲手替在下立块牌子,在下······在下就死而无憾了!”   想临别时忘了从梁岗那里问出王魁的安葬之地,故而虽去松树堡那边查看过地形,但也只是草草凭吊了一番,心中已感不安,如今蒋乙又成了这个样子,万一······罢了,战事险恶,容不得他伤情动感!   “挺住,本王要带着你生还!”   朱祁铭叫来两名护卫照看蒋乙,他自己则迅速平复心情,将注意力重新放在战场上。   亲卫军的围攻相当有效,受伤的“铁塔男”伤上加伤,脸上、手上多处挂彩,双锤的力道比先前弱了许多,不过,如此硬拼下去,亲卫军伤亡太大,不合算。   瞅准马匹间的空隙,朱祁铭再次荡起身形,但见人影一晃,短剑穿透了“铁塔男”的右腿,没至剑柄。这次朱祁铭未给“铁塔男”下锤的机会,一击而中后,断然舍了短剑,疾退至圈外。   “铁塔男”双腿尽伤,却依然神勇,两眼充血,大吼一声,一锤砸中了一名亲卫军的坐骑,坐骑一声哀鸣,扑倒在地,落地的那名亲卫军命悬一线。   就在这时,石峰拍马赶到,飞身扑去,那柄锋利胜过“鱼肠剑”的短刀透甲而入,刺中了“铁塔男”的腹部,没至刀柄。   “嗷!”   “铁塔男”一声狂吼,挥锤击向石峰,石峰早有防备,灵巧地闪到一边。但见铜锤脱手,“轰”的一声,砸中了旁边一名亲卫军的坐骑,坐骑连嘶鸣都来不及发一声,便扑倒在地,可怜那名亲卫军的一条腿恐怕废了,性命难保。   真是打不死的程咬金!石峰咬咬牙,飞身跨上战马,一阵驰驱后,掉头折向“铁塔男”,搭箭弯弓,“嗖”的一声,矢飞如电,一箭封喉。   “铁塔男”那双大得可怖的眼睛徐徐转动了几下,庞大的身躯随即轰然倒地,地上的灰尘顿时腾空而起,悬空片刻后,纷纷扬扬地落在那具特大号的尸身上。   终于剪除了这个劲敌!朱祁铭不禁舒了口气,举目望向王烈那边。   怯战的亲卫军重新投入战斗后,王烈那边的明军实力大增,王烈率众以马槊、长刀压制对方,以短刀突袭,效果奇佳。明军渐渐朝贼阵的垓心推进。   不时有无主的战马钻出人堆,朝远处奔去,地面上尸积如山,恍如一座巨大的坟场。   商怀英瘸着腿来到朱祁铭身边,脸上还挂着泥土,显然他先前那一跤摔得不轻。“殿下,蒋乙过来这边后,唐戟增派兵力堵住了左侧翼。”   “本王知道。”朱祁铭看看商怀英的腿,“商公公还好吧?”   “洒家并无大碍。”商怀英十分专注地打量着战场,似乎对即将到来的胜利还有些不太相信。   残存的鞑贼无人愿意投降,明军打得依然惨烈,伤亡数在直线上升。朱祁铭命外围的槊兵重新列阵,让近战的明军短暂闪开,由槊兵猛烈冲击鞑贼,再由刀兵乘乱接敌,如此反复多次后,残敌已被全部打散,往四下里夺路奔逃。但在槊兵、刀兵的交替攻击下,鞑贼想要逃出重重围堵,谈何容易!   突然,战场上变得一片寂静,不再有马蹄声、喊杀声,连粗重的呼吸声似乎也被人们刻意敛住了。   “咣当”一声,一名鞑贼从马背上连人带刀摔落在地上,尽管那声异响十分的刺耳,却无人理会。不消说,那是最后一名受死的鞑贼。   “嗷!”   亲卫军、护卫军纷纷把头盔扔向空中,任由头盔砸在地面上,许多人策马狂奔,狂呼乱叫,发泄着他们剩余的野性。   他们战胜了号称天下无敌的也先精锐骑兵,这一壮举必将让整个京城彻底沸腾!    第一百四十六章 凯旋   士兵们的狂欢渐渐停歇下来,当野性与激情耗尽之后,他们身上的感觉就只剩下疲乏与饥饿。已是申正时分,除重伤者外,活着的人们重新列队,摆出严整的军容。   朱祁铭跨上战马,策马巡视片刻,胸中燃烧的激情余烬未息,而心中惦记着惨重的伤亡代价,他终究是不忍过分放纵自己,去尽情释放胜利的喜悦。扫视这片刚刚浴血鏖战过的地方,尸横遍野的场景只把悲壮二字深深刻在了他的脑海之中。   唐戟策马而来,“殿下,共斩首一千一百一十六级,鞑贼无一幸免于死。我方战殁五百二十五人,重伤一百一十六员,轻伤者不计其数。”   朱祁铭打量唐戟片刻,觉得这个年轻的千户与他这个亲王如心有灵犀一般,无需主将临时下令,唐戟便能根据战场情势灵活应对,假以时日,唐戟必将成为大明的一员良将。   只是唐戟禀报的战况令人心情沉重,蓦然间,胜利的光环似已淡去。“天气已转暖,将战殁士兵就地安葬了吧,棺椁还是要的,墓碑必不可少,刻上他们的名字。待本王回京请旨后,将每年清明扫墓一事定下来。”   “是!”   “本王带来了五名越府良医,你再叫上略通医术的士卒,全力救治重伤者。”   “是!”   唐戟领命而去。那边赵岗拍马赶来,在蒋乙身边下了马,半跪着握起蒋乙的一只手,轻言细语半天,这才别了蒋乙,徒步来到朱祁铭身边候命。   “越王殿下,在下前来听候命令。”   朱祁铭的目光先落在了蒋乙身上。蒋乙躺在一扇木板上,经良医全力救治,已无性命之虞,只是听良医说,蒋乙极有可能落下残疾,早早结束戎马生涯。   唉,可惜!   再将目光移向赵岗。此战赵岗的作为可圈可点,率三百人独当一面,颇有几分帅才,日后若能从京中异化了的政治生态中解脱出来,就不难成为一名驰骋疆场的良将。   “诶,赵岗,这些鞑贼果真是也先的部属么?”   “错不了,殿下,在下已查验过了,他们必是也先最精锐的骑兵无疑!”   朱祁铭还想说些什么,却见商怀英快马长驱而来。“殿下,附近百姓箪食壶浆,前来劳军,咱们不愁饿肚子了!”   血战之后,让自己的手下吃顿饱饭,这只是给他们以最低限度的满足而已,不值得为之太过高兴。何况,这么多的伤者,恐怕要回营地休整半月之久方能启程回京,这比肚子问题更令人头疼。   想想从蛮荒之地回到京城那个无比繁华的都城,告别为之浴血奋战的那股子豪气,重归纸醉金迷的世界,个中滋味,只怕届时让人顿生恍如隔世之感。   ······   又是一个风和日丽的三月天,处处莺飞草长,天蓝水绿。   距京城安定门只有数里之遥,朱祁铭扭头看看身边的商怀英、唐戟、赵岗,三人脸上满是凯旋后的畅然,那道笑意似从骨子里透出来的一般,无比的生动传神。再回头看看身   后的六百亲卫军、护卫军,个个精神抖擞,姿容严整。这些人将作为勇士代表,去接受京城人的检阅与欢呼。   而他自己,跨一匹通体雪白的骏马,着一身银色的铠甲,还有头顶上那缕艳丽的红缨,衬着一副美甲天下的姿容,眼角眉梢透着非凡的气韵,再加上那道勇克劲敌、智勇过人的耀眼光环,终不免成为举城瞩目的焦点人物。   或许,他这个渐趋成年的少年亲王还会给无数深闺女子带去无边的春梦,只是届时她们的心境恐怕极不应景,“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这番伤感也是挺折磨人的,只能祈祷进入一个没有年龄、身份限制的梦中世界,而“化蝶去寻花,夜夜栖芳草”。   “来啦,越王殿下来啦!”   只见安定门外人头攒动,黑压压的人群一眼望不到尽头,众人只在城楼前留下了一条一丈来宽的过道。   朱祁铭不得不下令重新列队,三人一排,尽量压缩骑队的宽度。如此一来,赵岗就落在了第二排,颇有些不乐意,他很想找准时机重回第一排。   朱祁铭的位置比商怀英、唐戟突出半个马身,格外引人注目,骑队甫一进入人群,就闻欢呼声四起,“越王殿下”的叫声此起彼伏。   城楼上的士兵也在摇旗呐喊,欢呼雀跃。   骑队的马速极缓,来到安定门前,朱祁铭下令手下放下身上的所有兵器,交给守城士兵保管。今日天子将在午门外亲迎,亲卫军、护卫军是不可携带兵器前往午门的。   进了安定门,就见安定门大街上已是人山人海,预留的通道过于狭窄,进一步延缓了骑队的推进速度。   但闻欢呼声震耳欲聋,负责维持秩序的五城兵马司士卒似乎忘了自己的使命,只顾直直地盯着威武的骑队看,放任一群孩童闯入过道。孩童们似在前面慢跑引路,不时回首笑望朱祁铭一眼。   也就是遇见了朱祁铭这个在内敢除暴安良,在外敢痛击鞑贼的亲王,京城人才少了分顾忌,多了分亲近感,若换作是别的亲王,他们恐怕只会驻足远观,瞧瞧热闹就行了,哪会如此的倾情狂欢?   大妈大婶可像男人那样上街围观,深闺女子也没闲着,阁楼上的是大家闺秀,平房窗前的是小家碧玉,一个个隔帘静观街头盛况,甚至不惜抛头露脸,一道道星目无不投给了那个风姿卓然的少年亲王。   “啪”的一声,一个香囊从天而降,神奇地挂在了朱祁铭的脖子上,引得围观的人们一阵哄笑,笑声虽然放肆,却似乎并无恶意。   一个士子模样的年轻人伸长脖子道:“越王殿下,把她娶回家吧,她是栖仙楼的头牌舞娘,叫裴三娘。”   朱祁铭扭头搜寻一番,终于找到了栖仙楼的位置,楼上有个妙龄女子凭窗望着他,眼波流转,眼中颇有些**蚀骨的韵味。   嘿,不错!不失为绝色佳人,郕王见了她,恐怕会茶饭不思。   年轻士子身边有个儒衫老者,白了年轻士子一眼,摇头叱道:“胡说!越王殿下尚未大婚,怎能先纳媵妾?   ”   年轻士子当即较起了真:“先纳媵妾有何不可?此女眼光甚高,多少世家子弟求之不得?美人难求,不容错失!”   “哼,不可理喻!此女年长于越王殿下,等越王殿下成年之后,此女便成嬷嬷了。”   忽听“哗”的一声,老者被兜头淋了一碗水,周围的人纷纷躲避,旋即震耳的哄笑声盖住了满街的喧嚣。   脖子上挂个香囊成何体统?朱祁铭取下香囊,伸手递给商怀英,商怀英咧嘴一笑,旋即茫然瞪着眼发愣,良久后将香囊转送给赵岗,赵岗如获至宝,想都不想就收了起来。   今日肯定是个万人空巷的日子,围观的百姓毫不吝惜他们的欢呼声,而列队迎候的京军无不对凯旋的勇士投来充满敬意的目光。   直到骑队进了左长安街,一路追随而来的人们才被锦衣卫挡住了,远远看着骑队的身影消失在城楼内。   朱祁铭挥手示意骑队停下,他下了马,带着商怀英、唐戟、赵岗徒步上前面圣。   依照惯例,天子只需在午门城楼上迎接军队奏凯即可,是不必降阶的,但此番天子不仅降阶,还带上了满朝重臣,一切繁文缛节皆免,礼遇之隆重,当为大明开国以来所仅见。   “越王免礼!”   春风得意的少年天子往前迈了几步,驻足后竟然摆了一副伸手叉腰的造型。   朱祁铭改行拱手礼,“启禀陛下,臣率亲卫军、越府护卫军一千二百余人,与也先精锐骑兵鏖战于龙门川之东,斩首一千一百一十六级,鞑贼全军尽没。另缴获战马九百余匹,臣特来复命。”   “好,赐酒!”   一名内侍托着一爵酒来到朱祁铭身边,朱祁铭双手取爵,“陛下,臣不敢妄受天恩,请以此酒告祭战殁勇士的在天之灵。”   皇上挥挥手,朱祁铭将一爵酒缓缓洒下地面。   皇上笑望朱祁铭,君临天下的气派中透着几分亲和,“再赐酒!”   “一切都仰赖陛下圣明,将士用命,臣不敢独享殊荣。”   “好!朕陪你饮尽此酒,来人,给商怀英、唐戟、赵岗赐酒,至于蒋乙嘛,朕赐他二十坛御酒。”   初饮白酒,朱祁铭只觉得一爵酒入喉,顿感辛辣无比,于是,他张嘴呼了口气。   这时,朝中重臣的道贺声不绝于耳,其中胡濙多说了几句话,显得十分的突兀。“当初臣认定了越王必将不负陛下之命,立下奇功。陛下圣明!”   是这样吗?朱祁铭淡淡看了胡濙一眼,想往事已成云烟,他也不愿再去计较什么。   年迈的英国公说了一句与他身份不合且极不应景的话:“陛下,如今大明交恶于也先,不知也先作何感想?”   君臣齐齐一愣,就见杨溥站了出来,“还能有何感想?也先应明白了与我大明打交道,他们必须懂得谦卑!陛下,如今麓川之役正酣,大明无需担心瓦剌乘人之危,他们肯定会卑辞重币,前来交好我大明。”   皇上畅然一笑,“杨卿所言甚是!”    第一百四十七章 怦然心跳   午间的庆功宴持续了一个半时辰,直到皇上微醺后方休。参与北征的亲卫军、越府护卫军除伤重者外,余者悉数到场。宴后,皇上十分的康概,数功并计,擢升的擢升,重赏的重赏,遍撒天恩。任命商怀英为司马监掌印太监;升蒋乙为羽林右卫指挥同知,待伤愈后赴任;升赵岗为羽林左卫指挥佥事;擢升唐戟为越府护卫军指挥同知;石峰、王烈等原任职百户的俱升为千户。   对战殁的官兵,除给予重金抚恤和追赠职衔外,还择其子弟堪用者赴浣衣局、教坊司等处听差做事,一应待遇优渥自不必说,唯独在对朱祁铭的赏赐问题上,皇上犯了难。   “越王,此番练兵与征战,费银恐怕不下于三万两吧?”   乘着酒兴,皇上将朱祁铭、杨溥、王骥叫到雍肃殿谈论兵事,王振近侍。   三万两?您可真敢说!朱祁铭可不想顺着皇上的意思轻描淡写,让自己吃闷亏。“陛下,臣费银不下于六万两,另有内府库拨银一万两,常德公主资助三万两,合计超十万两。”   “啊!”皇上立马傻了眼,纠结许久,才幽然道:“朕本该给你重赏,不过,你也知道,如今内府库空虚呀,这笔账先记着,朕不会忘记你的大功。”   得了,自己压上了全部的家当,却只换来了一张空头支票!“陛下,常德公主可是资助了三万两银子的。”   皇上笑笑,神色略显尴尬,“皇姊不缺银子,她留着那么多银子做什么?这样好了,就算朕借她的。”   可怜常德公主省吃俭用,到头来竟落了个“不缺银子”的御评!看来,做人还是不能苦着自己,平时穷奢极欲,遇到国有大事时,一味地装穷叫穷,如此方能占到便宜!   皇上,您就赏点银子,让臣度过难关吧!这话都到嘴边了,朱祁铭还是把它生生咽了下去。   “越王,御用监那里有许多珠宝,你捡喜欢的挑,朕不会亏待你。”   珠宝?御赐的珠宝不可变卖,只能放在家里供着,饥不能食,寒不能衣,聊胜于无而已!朱祁铭心中苦不堪言,嘴上还得放殷勤点,“谢陛下厚赏!”   一旁的王骥此前只顾凝目沉思,全然不管皇上与朱祁铭讲了些什么,这个时候悠然回过神来,“陛下,臣想明白了,瓦剌铁骑不是不可战胜,只是我大明以往的应对之策纰漏甚多,养着一支庞大的军队,却不堪用,兵不像兵,民不像民,兵荒马乱之时甚至被百姓讥为匪。而越王精选良卒,严加操练,一改接阵对敌、闭城固守的战法,以锐骑截击鞑贼,遇警随机应变,占尽主动。臣以为,越王的策略可取。麓川之役告捷之后,对瓦剌这个虎狼之患,应早作图谋!”   皇上双目一亮,直直站起身来,“如此说来,招募民壮一事势在必行?”   杨溥躬身道:“启禀陛下,不知陛下欲招募多少民壮?陛下命越王精选良卒千余人,一年费银逾十万两,除去兵器、战马、战损等一次性花费,养千余精兵每年耗银不下于五万两。而今以招募十万民壮为数,一年之费当有五百万两之巨!”   五百万两!还只是招募十万人而非三、五十万人之费?就见皇上颓然落座,许久不发一言。   大明富甲天下,又是地广人众,只要人尽其才,物尽其用,自可无敌于天下,可是,朝政积弊已久,举天之下纵有不计其数的资源,却无法将其有效   动员起来,战争动员能力不足反过来又抑制了战争意志的凝聚,这一切都在昭示管仲“内政不修,外举事不济”这句千古名言的无比正确性。   朱祁铭率众取得的一场胜战或许收到了意外的效果,那就是在庙堂上撕开了一道口子,会有有识之士挺身而出,为大明由富转强而鼓与呼!   “朕原本打算从简修缮三大殿,如今看来,节省的那点银子根本就不值一提!罢了,三大殿还是要像个样子的,不必从简了。”皇上叹道。   别呀!过十年苦日子,自可攒下一笔巨财,何必气馁?朱祁铭心中焦急,但事涉朝政,他作声不得。   杨溥望了朱祁铭一眼,适时转换了话题,“陛下,越王眼看便要成年了,臣以为,越王不宜居于宫中,放着好好的越府不住,难杜世间悠悠之口。”   皇上脸色一凛,随即看似不经意地扫了王振一眼。   王振嘿嘿笑了几声,“杨大人此言差矣,越王尚未成年,诸事需人照看,陛下留越王于宫中,彰显了陛下的亲亲之德,世人岂敢妄议!”   对庙堂上的刀来剑往,世人往往容易被其表象所迷惑。就拿杨溥与王振来说吧,杨溥的话看似突兀,却未必含着什么恶意;王振的说辞相当的顺耳,却不表明他未包藏祸心,个中的深意,值得当局者细细品味,还要在事后小心求证。   此刻,朱祁铭最明智的选择就是保持沉默。   杨溥淡淡看了王振一眼,神色自有一分从容,“郕王府即将竣工,郕王便要迁出宫去,这个时候,越王不宜在世人面前落下是非口实,况且,一位亲王自有他合乎体统的去处。”   就见王振的脸色阴沉了下来,“郕王不是还在宫中么?”   王振如今被称为“内相”,就是内廷丞相的意思,他已开始深度介入朝政,这是大明开国以来太监干政的首例。有了王振干政这道庙堂奇观,朱祁铭作为一个亲王偶尔预政,就变得不那么扎眼了,或许,朝中重臣还在指望朱祁铭帮忙做点什么呢。   皇上微皱眉头,“此事到此为止,日后再议。越王虽居宫中,但朕给他出入无禁之权。”   天子一言九鼎,一句话就隐隐翻出了杨溥、王振二人的底牌。杨溥的语意显然是指朱祁铭有被暗中拘禁之嫌,王振的说辞正是为了反驳杨溥,而皇上一句“出入无禁”,就立马洗清了天子的嫌疑,至少从表面上看是如此。   皇上的兴致被扫去了一大半,但举目望朱祁铭时,目中仍不乏笑意。“越王,皇姊着人前来请过旨,她要为你接风洗尘,先去常德公主府吧,完事后回紫禁城,赴清宁宫、咸熙宫问安,而后回越府居住数日再入住别院不迟。”   “臣遵旨!”   皇上显然思虑不周,要朱祁铭先去常德公主府,这样一来,朱祁铭就不能去清宁宫或越府换装了。   朱祁铭身着一身戎装,也不敢招摇过市引起交通堵塞,只叫上几名近侍护卫,乘马车悄悄来到常德公主府。   薛桓出门相迎,一见朱祁铭,就像忽然间打了个激灵似的,脖子一扬,笑得眼中都放出了异彩。   “参见越王殿下,恭贺殿下出师大捷!”   朱祁铭颌首,起步随薛桓入府,就见薛桓笑嘻嘻地靠上前来,“殿下凯旋,少不得要获皇上赏赐,不知有何稀罕之物,能否让再一饱眼福?”   一句话勾起了朱祁铭的窝心事,朱祁铭还不便将心里的不爽流露出来半分。“皇上是有赏赐,不过,那些赏赐还搁在御用监库中,等哪天本王领了赏,那些珍宝由着你挑。”   薛桓一阵畅笑,随即把目光投向朱祁铭的手腕,“殿下,这串佛珠不错。”   朱祁铭扭头看向自己的手腕,心中顿时一动,整个人立马陷入恍惚之中,直到瞥见薛桓急不可耐的表情之后,才蓦然回过神来。“这个是本王的随身之物,可不能转赐给你!”   “随身之物?好呀!在下若蒙殿下赏赐随身之物,岂非荣幸之至!”   朱祁铭把手藏到了身后,他颇为犯难。凯旋归来,别人见面讨赏,博的是喜庆的彩头,贸然拒绝是不合礼制的,但他脖子上的一枚玉佩是舍不得用来行赏的,至于佛珠嘛,想都别想!   可是,除了这两样物什,他并无其它随身之物。正当他为难之际,却见薛桓似乎突然忘了讨赏一事,附在朱祁铭耳边低声道:“殿下,有数位勋戚家的子弟慕名前来求见殿下,望殿下给个薄面。”   嘿,见人就可留财,这笔交易还算合算!朱祁铭不假思索地随薛桓进了一处厅堂。   室内坐着五人,看模样似乎都年不及弱冠,一见朱祁铭,五人微怔之后,当即齐齐站起身来,“参见越王殿下。”   朱祁铭扫视五人一眼,不消说,他们是京城公侯伯家的子孙,每个人的服饰显然都经过了精心的剪裁,十分的合体,衬得他们愈发的风流倜傥,只是这身服制按当时的标准来看,是奇装异服,也就他们敢穿。而且,五人皆显女儿态,故而留给朱祁铭的观感不佳。   薛桓正要向朱祁铭一一引荐五人,不料五人却抢先开了口,张嘴就是一番天花乱坠,把朱祁铭吹捧得赛过神仙似的。其中一人兴奋之余,竟夸下了海口:“越王殿下,好男儿自当驰骋疆场,在下虽远不及殿下那般神机妙算,但若与殿下身边的那些千户、百户相比,还是有得一比的。”   哟呵,好大的口气!朱祁铭笑道:“据报鞑贼即将大举入寇密云,本王或许又会奉命出征,要不,本王带上你们?有一个算一个,先做身先士卒的无衔百户,只要能活下来,本王便向皇上力谏,封你们为千户。”   “这个······这个······都怪父母管着,不让在下从军!”   “是啊,在下这些人也是身不由己呀。”   朱祁铭淡然一笑,“无妨,既然不能从征,也有其它的法子为国效力。你们都知道,常德公主为本王出征,捐银三万两。”   “这个······这个······今日常德公主要为殿下接风洗尘,在下岂敢贸然叨扰,在下告辞,在下告辞。”   “在下告辞。”   五人一溜烟走了个精光,这让薛桓愕然,半天缓不过神来。   一帮只会耍嘴皮子的纨绔子弟!朱祁铭暗暗骂了一句,他根本就不想问清五人前来献殷勤有何用意,当即撇下薛桓,独自出了厅堂。   恰在这时,常德公主身边的丫鬟前来相请,“请越王殿下移步公主府。”   穿过一条花林掩映的小径,前方豁然开朗,一幢气派的宫宇呈现在眼前。   倾耳细听,清丽的琴声随风飘来,铮铮然有兵戈之声。   好熟悉的琴音!顿时,朱祁铭怦然心跳。    第一百四十八章 烟花易冷   琴声徐来,朱祁铭低头看向腕上的佛珠,一份深邃的期待从久远的记忆中倏然醒来,摇落了一身的粉尘,把奇妙的颤流带入他的躯体,那份体验朦朦胧胧,却又前所未有。   丫鬟掀开疏帘,但闻琴音骤歇。吕夕谣缓缓起身,星目一瞥,旋即含笑垂首,眼角眉梢似有分羞涩。   当年在灯市偶遇,一晃五年过去了,而今两人都已情窦初开,心思不再那么单纯,但初始的记忆却不曾淡去。后世的纳兰性德是个多情才子,一句“人生若只如初见”道尽了多少伤感与无奈!慎终如始只有极少数人才能做到,芸芸众生大多像所说的那样,“靡不有初,鲜克有终”,此恨或怪世人心性不定,或怨世间的风霜雪剑。   一对少男少女自然不会去想天缘与宿命这么沉重的问题,他们只是在为久别重逢而情不自禁地暗暗感到欣喜而已。   “妹妹。”朱祁铭三步并着两步来到吕夕谣身边,极仔细地打量了她一眼,见她梳朝云近香髻,着白底碎花襦裙,不施粉黛,却天然有分娇艳。   一年不见,她已是亭亭玉立。   吕夕谣脸上似乎多了分温婉,不再是当年那个天真的女孩。“京中纷传你正月大捷,为何暮春时节才回京?”   朱祁铭的大脑有片刻的短路。伤员较多,军队需要休整,这是一个十分正常的迟归原因,但迁延近月余,似乎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他要寻机去卢家村一趟,他如愿了,为此只带了几名近侍护卫,成功瞒住了其他人。   方姨的样貌并无大的变化,只是神色中添了几分贵气。一群小孩都在一天天长大,小驹的鼻涕泡不见了,晴儿依然是那么爱笑,大福、小龙就要娶亲了,念青即将出阁······哟,此事不可忘了,得赶紧回越府吩咐人备下三分厚礼。   朱祁铭回过神来,笑道:“有百余人受了重伤,须休养,故而误了归期。”   吕夕谣的目光触及朱祁铭腕上的佛珠,“你还带着它?我还以为你把它扔了呢。”   “我一生都要佛祖保佑,岂能扔了它!”   吕夕谣嫣然一笑,“你还好吧?”   “一切都好,有佛······佛珠护身,我通体完好无损。”   吕夕谣静静地看看朱祁铭身上的铠甲、头盔,目光在那缕红缨上停留了片刻。“你还真有一番少年将军的气派。如今,你成了闺中趣谈的热门人物,人未回京,传奇故事便先期抵京,早上大家又见你······招摇过市的样子,闺阁中人恐怕一月之内嘴上离不得你了。”   什么招摇过市呀?那不是奉命行事么?朱祁铭心里的感觉谈不上不爽,有了“少年将军”这顶头衔,又是吕夕谣康概赠与的,这就足够他消受一阵子的了。   “去年我离开紫禁城前往北郊随军野营,当时只有妹妹前来送别,如今回到京城,我只在意妹妹的评判,至于别人怎么去议论嘛,哼,无所谓!”   朱祁铭的话里透着分伤感,这令吕夕谣略感诧异。“你没事吧?”   “哦,差点忘了正事   。我回京后,少不得又要进学,此番进学,先生和妹妹恐怕要改往别院。”朱祁铭赶紧岔开话题。   “哟,我们的少年英雄回京了!”常德公主款款走了出来,她着常服,略施粉黛,与往日相比,姿容里多了分贤淑。“这一个多月来,你的故事在京城传开了,‘世间豪杰英雄事,江左风流美丈夫’,看来,当年的江湖术士还是颇有先见之明的。”   “常德公主谬赞。”朱祁铭再看一眼常德公主的装束,不禁摇头道:“我血战归来,你也不盛装出迎,亏我当初替你当差,几乎跑断了腿!”   常德公主脸色微沉,佯嗔道:“别翻旧账,一想我就来气!婚嫁当日,我着人四处找你,你却不知所踪,有你这么做三弟的么?”   想想还是自己背理,朱祁铭当即拱手道:“恭喜你二人佳偶天成,白头偕老!”   吕夕谣掩嘴轻笑几声,常德公主也转嗔为喜,“罢了,你能凯旋比什么都强。不过,你还差我一份贺礼。”   “贺礼自然是要补上的。此番奏凯,皇上说要赏赐珠宝,等我领赏后由着你挑一样。”   “一样哪成?怎么也得挑几样,要不,你让御用监把珠宝送到我这里,等我挑尽兴后,剩下的我叫人给你送去。”   你可真不客气!朱祁铭心中犯着嘀咕,但在这个最大的投资人面前,他哪还有讨价还价的底气?嘟囔道:“听你的。”   常德公主莞尔一笑,“快坐吧,再过片刻就会有人前来传膳,晚上要施放半个时辰的烟花,为你庆功。夕谣妹妹,你也坐。”   三人落座,丫鬟奉上茶。这时,外面响起了一串脚步声,脚步声止于帘外,随即薛桓的声音传了过来。   “殿下,英国公,泰宁侯、镇远侯、安平侯、武安侯、永康侯求见,他们想宴请殿下。”   “不见!”常德公主撇嘴道:“当初越王出征时,这些人那个不是在等着看笑话?如今越王打了胜仗,他们就来巴结,还有勋臣的样子么!”   常德公主的话有些刻薄,朱祁铭闻言微微皱眉。想皇上虽授他这个亲王出入无禁之权,但私见武勋,此事还是颇为犯忌的。“转告诸位郡公、郡侯,多谢他们的美意,本王未获皇命,不便见面,待本王请旨后再宴请他们不迟。”   帘外脚步声复起,片刻后骤停。“殿下,他们送来了贺礼,能收下么?”   “不能。此番奏凯并非本王的私事,要送贺礼只能送给皇上。”   “是。”帘外的薛桓径直离去。   那边常德公主依旧撇着嘴,“干嘛对他们那么客气!”   “都是功勋或功勋之后,不可怠慢。”朱祁铭淡淡道。   一名嬷嬷前来传膳,常德公主邀朱祁铭、吕夕谣起身前往膳房。   已是入夜时分,外面突然响起尖厉的呼啸声和震耳的炸裂声,隔窗望去,只见夜空中礼花满天,绚烂无比。片刻后,就闻四周民众兴奋的喊叫声响成一片。   “恭迎越王殿下!”一群群嬷嬷、宫女朝朱祁铭躬身施礼。   膳房内张灯结彩,处处洋溢着喜庆的气氛。四壁的挂画显然出自宫廷画师的手笔,尽显水墨写意之精妙;锃亮的铜炉上香雾袅袅,淡淡的黄熟香沁心入脾;精致的紫檀木膳案上摆着从草桥花圃采集来的时令花卉,天然的芳香与黄熟香的气味混杂,让人的嗅觉变得不再那么灵敏。   十余名女乐身着轻衫躬立于一旁,正待命奏乐助兴。   常德公主笑望朱祁铭,“有五名外命妇侯在厢房那边,给我一个面子,让她们过来侍宴吧。”   有女宾在场,薛桓不能入内陪侍,想到席间并无男子相陪,朱祁铭便少了分兴致,刚想答话,却被吕夕谣抢在了前面:“你今日真风光!”   想吕夕谣所言非虚,早上在街面上风光够了,在紫禁城御宴上出尽了风头,放下皇命后,自己依然可以继续风光。只要他这个亲王愿意,自有无数的人排着队宴请他,他大可吃百家宴,彻夜不归。一念及此,朱祁铭顿感恍然。   忽闻窗外传来一阵震耳欲聋的爆裂声,举目望去,只见窗外数道烟花齐施,火树银花似乎照亮了整个京城的夜空。   于是,来自战场上的血腥味悠然远去,眼前的无边繁华如一杯烈酒,朱祁铭只需品尝片刻便已微醺。   “常德公主,我想饮白酒。”   常德公主忘了掩嘴,笑时露出了两排洁白的贝齿。“行。在我这里醉酒无妨,看何人敢说你的不是!”   突然,一名嬷嬷领着商怀英匆匆走了进来。   “司马监太监商怀英参见常德公主。越王殿下,皇上传召殿下即刻入宫陛见。”   朱祁铭、常德公主、吕夕谣齐齐一怔。朱祁铭倍感疑惑地道:“司礼监的人呢?为何是商公公前来传旨?”   商怀英脸色不太好看,摇头道:“洒家不知,皇上传令时,洒家也摸不着头脑。”   朱祁铭就要转身辞去,却被常德公主叫住了,“不必着急,填饱肚子再去不迟。”   朱祁铭只好匆匆用罢一碗汤、一碗米饭,而后向常德公主告辞,临别时,见到吕夕谣眼中隐隐含着一丝忧虑。   随商怀英离了常德公主府,快步走在甬道上,就见薛桓急急地小跑而来,“殿下,在下的贺词都想好了,还等着显露一手呢,您这一走,在下不是白白搜肠刮肚了么?”   “皇上亟召,本王不可稍有耽搁,你忙去吧,不必相送。”   朱祁铭朝薛桓摆摆手,紧走几步就把薛桓远远甩在了身后。   “殿下,有人在暗中鼓噪,说今日一天的热闹让许多人瞧明白了,那就是京中只闻有越王,不知有天子。”   朱祁铭一震,心中骇然。朝中风云诡谲,一个亲王奉命行事,却仍不免落人口实,而商怀英的这趟差事就显得十分的耐人寻味了!   “商公公,你只是过来传旨的,不曾说过旁的话。记住,除传旨之外,你一句话也未多说!”   在商怀英愣神的时候,朱祁铭茫然望向空中,空中烟花已逝,绚烂不再,只有无边的夜色紧锁着京城的天空。    第一百四十九章 釜底抽薪   临出门时,商怀英似乎想明白了一些事情,表情变得淡定了许多。“殿下,咱们分头回宫吧?”   朱祁铭摇摇头,“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么?你是来传旨的,何必遮遮掩掩?本王与你同车入宫!”   近侍护卫与车夫早候在车边待命,朱祁铭命他们速回越府,他自己一人上了商怀英的马车。   马车行驶在西直门大街上,街面上行人稀少,偶有灯光透过车帘映在朱祁铭、商怀英脸上。   这里是人烟阜盛之地,黑暗中的某个角落或许隐伏着锦衣卫校尉与东厂番子,这些人惯于在暗处窥探隐秘之事。   “殿下知道武隆其人么?”商怀英把声音压得极低,听上去似从远处民居那边飘来的喁喁细语。   “武隆?本王听说过此人,他是司礼监另一名秉笔太监,但本王一直未与他谋面。”   商怀英凑近朱祁铭耳边,“司马监原掌印太监获罪入狱后,填补空缺的有两个热门人选,就是御用监掌印太监喜宁和司礼监秉笔太监武隆。喜宁已是执掌御用监的御前红人,倒也不怎么看重迁职一事,迁职则喜,不迁无忧。而武隆就不同了,居王振、金英之下,终日困于内廷中受案牍之苦,总盼着有朝一日能独当一面,对出任司马监掌印太监志在必得,或许,因为半路杀出了洒家这个程咬金,坏了武隆的好事,所以他才借故生事,找洒家的麻烦,不料却波及到了殿下。”   “洒家尚未赴任,就有人给洒家递话,说武隆在杀签子想翻盘,洒家原本不信,眼下细细思量,此事多半是真的。”   哟,总算开窍了!想司马监掌印太监是仅次于司礼监掌印太监的内廷第二重职位,掌天下兵马符印,肩负制衡兵部、五军都督府的重任,其职缺必被许多人所觊觎,而皇上用商怀英填补职缺,事发突然,这让巴巴望着空位的人措手不及,只能事后发难,志在最后一搏。故而商怀英的分析颇有几分道理。   但商怀英还是把事情想得过于简单了!商怀英立下大功,获得重用是顺理成章的事,正是因为顺理成章才掩盖了皇上的真实意图。皇上重用王振不假,却不露痕迹地把王振身边的人挡在司马监门外,这说明皇上对王振是既重用且暗中防范,并不像外人表面上看到的那样,对王振只是一味的宠幸有加。   皇上重用商怀英还表明,天子对他这个亲王并无太重的疑心,至少未疑及他与商怀英的关系。   在皇上并未起疑的前提下,武隆暗中生事就变得不那么寻常了,除非让皇上对他这个越王生疑,继而疑及商怀英,否则,要想扳倒商怀英绝无可能!而拿一个亲王说事,武隆没那么大的胆子。武隆是否受了什么人的指使?   好一句“京中只闻有越王,而不知有天子”!这样的挑拨,其用心极其歹毒!就看皇上是什么态度了。   “商公公,武隆一直在司礼监做事么?”   “是的。哦,殿下,洒家想起来了,武隆到司礼监之前,曾在襄王身边做事。”   襄王?朱祁铭凝思片刻,隔帘看向窗外,外面   灯火通明。   午门到了,马车缓缓停下。   “商公公,皇上重用公公,一来是公公承受得起,二来这是莫大的天恩,日后公公少不得要比往日忙碌许多,本王与公公恐怕难以再见面说话,公公好自为之。”下车前,朱祁铭低声道。   “洒家明白。”   朱祁铭与商怀英下了马车,一路来到乾清宫门前,商怀英随即辞去。   门前一名内臣迎上前来,“司礼监秉笔太监武隆参见越王殿下。”   说曹操曹操到!朱祁铭颌首,接着灯光仔细打量了来人一眼,见武隆身材适中,微胖,年龄应有三十余岁,一双眼睛睁得很大,似在刻意掩饰什么。   “本王奉召来此,劳公公进去通报一声。”   武隆迟疑片刻,面色略显冷淡,“皇上正在御批奏本,请殿下稍待片刻。”   朱祁铭咬牙,旋即咧嘴一笑,就听见里面转来皇上的声音。   “是越王么?让他进来。”   朱祁铭并不理会武隆的尴尬,径直走入乾清宫。   皇上坐在御台上阅览题本、奏本,一旁只有王振一人近侍,王振冲朱祁铭略一躬身,缓缓道:“越王殿下,午后御前内臣都在忙碌,无暇听差,刚好商怀英路过司礼监,洒家便让他代劳了,想必商怀英已传明旨意了吧?”   皇上抬起头来淡淡看了朱祁铭一眼,目光很快就回到了奏本上。   传明旨意?传召而已,何来旨意?怎么觉得王振是在故意试探什么呢!朱祁铭微微一笑,神色淡然。坦诚固然可贵,但不适用于宫廷,在这个心机重重的地方,换谁都会乐做假面人!   “那个商公公简直就是不可理喻!常德公主方准备开宴,商公公便闯了进去,催本王动身,说皇上有急召,连饭都不让人吃一口!本王责怪了他几句,他便犯倔,一路上都不搭理本王。”   商怀英有倔名,但从未在朱祁铭面前使过性子,朱祁铭如此数落他,但愿是好心帮顺忙!   皇上轻笑一声,合上奏本,“商怀英是有些执拗,但做事甚是勤勉,懂得分寸,也不像你说的那么不通人情。你呀,还是对他不够了解!”   朱祁铭撇撇嘴,就想上前施礼,却被皇上挥手制止。   “武隆,这些题本、奏本朕都看过了,你拿走吧。”   武隆闻声入内,十分恭敬地走到御台前,几乎是九十度躬身,双手举国头顶,取了题本、奏本,后退数步,这才直起身来转身离去。   朱祁铭见状不禁大肆腹诽起来:不愧为天子家奴的典型做派,在天子面前与在旁人面前完全是截然不同的两副面孔!   “云南那边的战事不顺啦!”皇上叹口气,脸色愈来愈凝重,“越王,数十万大军征讨一个小小的思任发尚且如此艰难,日后若是出境征伐鞑贼岂非更加不堪!”   征伐鞑贼?靠这些半吊子军队去征伐鞑贼?皇上您没说梦话吧!朱祁铭心里这么想,嘴上可不敢这么应。“陛下,思贼非鞑贼,大明征伐鞑贼只需击溃其众即可,而麓川之   役则是要擒住思任发,可茫茫缅甸,思任发东躲西藏,大明要生擒思任发,无异于是大海捞针!”   皇上面色微缓,“此言有理。麓川之役持续两年之久,费银钜万,如今想来,此战似乎不值!”   当然不值!有不费银子的良策摆在那里,那就是分而治之,册封新的地方头目,让思任发彻底沦为草寇,日久自会土崩瓦解!朱祁铭很想献上一策,但临张嘴时又犹豫了。他可以不惜站在朝中主流意见的对立面,不过,现在还不是时候。   王振转身面朝皇上,“陛下,云南那边战事正酣,若取胜,则是一件足可昭告天下的大功,不可半途而废呀,望陛下三思!”   皇上点点头,随即冲朱祁铭道:“越王,北境不宁,今日有边报传来,大量鞑贼在宣府以北往来调动,形迹可疑。”   “陛下,臣以为瓦剌人方遭受重创,必心生疑惧,宣府以北的动静许是因鞑贼撤兵而闹出来的。”   王振轻轻摇头,“嗯,此事恐怕还有另一番解读,那便是瓦剌人图谋报复。”   只需听王振一句话,朱祁铭便已心明如镜,内外臣的权争不管谁胜谁负,其邦交策略都是一个样,重在走对瓦剌的妥协路线。对此,朱祁铭不用急着去分辩什么,因为朝局如何演变,尚待进一步观察。   皇上似在迟疑,但开口时语气却甚是决然:“越王,而今北境不宁,北征归来的亲卫军、越府护卫军除去伤者,还有六百余人可用,他们须从速赶赴宣府。”   朱祁铭心头一凉。皇上的话终于切入到了正题上,在一个恰当的时机,用一个恰当的借口,将一帮虎贲之士与他这个亲王有效分开,这番釜底抽薪之计涉及国之大防,他又能说什么?   “陛下,宣府以北的动静万一是虚惊一场呢?”   皇上还在迟疑,王振插嘴道:“即便是虚惊一场也无妨,有备无患嘛。”   皇上站起身来,连连轻笑,“越王,你别多想。坊间有些话说得十分刺耳,说什么如今京中只闻有越王,而不知有天子,完全是胡扯!朕是个怯懦多疑的昏君么?你越王大捷不就是朕的武功么?你不用理会这些闲言碎语!”   朱祁铭略一沉吟,“如此说来,那些亲卫军、越府护卫军已在路上?”   王振见皇上半天不语,便再次开了口:“已着人前去宣旨,此刻恐怕已在路上了。”   想一帮勇士血战归来,许多人恐怕还没来得及与家人团聚,就被匆匆调往北境,朱祁铭顿觉得自己有些愧对他们。   这时,当值内侍躬身而入,“陛下,行在兵部尚书王骥大人求见。”   “传!”   在内侍的通传声中,王骥走了进来,“启禀陛下,又有快马传来边报,说宣府以北的瓦剌大军已全部撤走,不知去向。”   皇上愣了许久,走下御台来到朱祁铭身边,拍拍他的肩膀,“朕再给你调去千名幼军。”含笑望了朱祁铭一眼,咬咬牙,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朕先赏你三万两银子。”    第一百五十章 誓言如刀   三万两?三万两还不够回本的!算算账,无需杯酒,兵权便已尽释!   兵权?一个亲王何来兵权?训练八百勇士不过是替天子养士而已,如今彻底还士于天子,这似乎是理所当然的事,只是,他这个亲王的投资竟变成了一张无期的空头支票!   罢了,三万两可是一个不小数目,不要白不要!“臣谢皇上厚赏!”   出了乾清宫,夜已深,越府回不去了,朱祁铭只能前往清宁宫东阁歇息。   “今夜何人当值?”   当他在东阁门前轻唤几声之后,就见一旁的偏室腾地一下亮起了灯光,片刻后,一名内侍一手掌灯,一手揉着惺忪的睡眼走了出来。   “越王殿下!小的参见越王殿下。”   好熟悉的声音!“小喜子?你为何在这里?”   灯光下小喜子那双小眼又眯成了一线天,“殿下要入住皇宫别院,前些日子太皇太后把小的召了来,命小的侍候殿下。”   东阁的大门“吱呀”一声开了,小喜子将朱祁铭让进东阁,随即入内燃起数盏灯火。   朱祁铭脱下盔甲,换上常服,顿觉得浑身轻松了一大截。他借着灯光匆匆扫一眼室内,见东阁被收拾得井井有条,空气中混杂着一丝淡淡的熏衣香的味道。   走到那张熟悉的书案边入座,潜意识告诉他,自己即将重回多年前的书香世界,尽管而今他已不是王子,但他这个亲王终将成为闲王,或像父王那样,要习惯于在逍遥中打发时光。   小喜子来到朱祁铭座前躬身而立,“殿下,太皇太后说殿下指不定会来东阁歇息,早上吩咐人过来仔细收拾了一遍,一应陈设都换上了新的。”   朱祁铭心中一动。撇开宫中权谋不谈,仅就亲情而言,太皇太后仍是一个难以脱俗的祖母,依然是儿行千里母担忧。在她的有生之年,她定会不容置疑地成为他的终极看护者,或许,以往他在清宁宫感受到的不适,源于她的另一个特殊身份——社稷大位最果敢决绝的守护神!   “为何就你一人入宫?太皇太后还从越府传召了别的人么?”   “回殿下,听太皇太后的意思,婢女、嬷嬷都得从宫中选派。哦,黄公公也要入宫近侍殿下,他已是别院首领内侍。”   黄安?想太皇太后已然退隐,如今为了他这个越王移居别院之事,不惜拖着年迈之躯,亲自出面打理某些事务,朱祁铭不禁默然良久。   门外响起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不一会,太皇太后身边的一位嬷嬷缓缓走了进来,望了朱祁铭一眼,双眼顿时一亮,“奴婢参见越王殿下。还真是被老祖宗说中了,殿下果真回了东阁,老祖宗还在正殿里候着殿下呢!”   朱祁铭当即起身,出了东阁,快步走过那条甬道,一头闯进正殿。只见太皇太后靠在椅背上,愈发清瘦的脸上皱纹密布,双眼微眯,神智似在半梦半醒之间。   “臣越王祁铭叩见太皇太后,孙   儿恭请皇祖母圣安!”   太皇太后蓦然张大双眼,目中精光比以往黯淡了许多,脸上松弛的肌肉似乎微微抖动了一下。“快快平身!平安回来便好,平安回来便好。”   “当初孙儿不辞而别,劳皇祖母挂怀,望皇祖母恕罪!”   太皇太后伸手在座椅旁一番摸索,近侍宫女赶紧将拐杖递到她手上,就见太皇太后颤颤巍巍拄杖站起身来,在宫女的搀扶下,走近朱祁铭,对着他好一顿上下打量。   另一名宫女又点亮了数盏宫灯,室内的光线立马变得明亮起来,堪与白昼相比。   “都说你姿容不凡,像个英武的大将军,为何皇祖母看你,愈看愈觉得你像个书生?”   大将军?应该是少年将军吧?朱祁铭见了太皇太后的神态,想从中寻找多年前那股纵横捭阖、叱咤风云的气韵,却发现她已是反应迟钝,风采不再。“皇祖母,等哪天孙儿着一身戎装让您好好看看。”   “戎装?哦,皇祖母忘了,你是着一身银色的盔甲回京的。好马配好鞍,都说你穿戴银色的盔甲,那气派简直与天上的神仙将军无甚分别!”太皇太后眯眼看看朱祁铭身上的常服,轻轻摇摇头,“你又长高了一头,这身常服显小,该换新的了。”   朱祁铭上前扶住太皇太后回到座前,太皇太后缓缓落座,一把抓住朱祁铭的手,“你便挨着皇祖母坐,隔远了皇祖母看不真切。”   宫女送来一把杌凳,朱祁铭入座,膝盖几乎碰到了太皇太后的腿。   近侍宫女悉数退去,室内只剩下了祖孙二人。   “你也不必回越府小住,迟早都是要入宫的,何必在乎那两三天的自在日子?从明日起,你便入住别院。”太皇太后迟疑许久,这才续道:“别忘了先去咸熙宫问安。”   一经细想,就会发现太皇太后看似漫不经心的一番话隐含玄机,朱祁铭闻言后不禁过了过脑子,“孙儿听皇祖母的。”   太皇太后微微一扭头,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紧要的事,“你凯旋归来,荣耀归于社稷,你当以平常心待之。你要谨记,天子任何时候都是对的,可谏则谏,不可谏则听,自己该受的委屈还得受,不能心急,尽人事,听天命吧。”   历经磨难,遍览史书,朱祁铭如今面对自己所受的委屈多了分从容。自古君臣相处,臣下只能怀有一颗心,要么是忠心,要么是野心。野心往往为世人所不齿,而忠心则是世人所津津乐道的,可是,要保持那分忠心,就得甘愿忍受一切可能遭受的委屈,否则,一旦心生怨怼,所谓的忠心很容易转化为野心。   “孙儿明白。”   太皇太后蹙眉,闭着双眼,看样子是在从记忆里搜寻什么。但见微风撩拨着火苗,烛影摇曳。时光因此而变得无比悠长,在无边的寂静中缓缓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太皇太后蓦然睁开双眼,“嗯,如今看来,杨士奇、杨荣二人淡出朝政真的是一件好事,不打破旧的格局   ,何来朝中新气象?何来此番大捷?而今朝中大臣力劝皇帝大婚、亲政,连杨士奇也是此意,皇帝已有亲政之实,倒也沉得住气,不像先前那样急于大婚了。”   朝中新气象?旧的格局被打破之后,受禁锢的活力也只是短暂释放了一回而已,远谈不上有什么新气象。何况新的麻烦接踵而至,日后朝局如何演化,依然令人揪心,故而朱祁铭无法替自己找个乐观的理由。   “皇祖母,杨荣呢?”   “哦,去年你两度取胜,捷报传来,杨荣便请致仕,被皇帝极力挽留,最后告假回乡祭祖扫墓,竟病逝于途中。”   病逝?朱祁铭的心坎如遭某种神秘力量重击,理智顿时溜到一旁,语气里突然多了道乖戾之气,“哼,这世上总是有人莫名其妙地病逝,谁知是天意还是人为!”   太皇太后一震,疲弱的身躯往前一挺,怔了半天,眼中许久不见的精光倏然冒了出来,“你说什么!你还是放不下当年越府、卫府蒙冤一事?莫非你当初打算对付二杨是出于私怨?”拄着拐杖站起身来,将拐杖杵得叮咚响,“念你年少,皇祖母本不想将许多往事细说与你听,不料你人小心思重,竟然把仇怨藏得如此深!你父王自不必说,皇祖母一向视你十叔王如同己出,皇祖母岂会撇下他们的冤屈而置若罔闻?不错,当时皇祖母是神志不清,但事后皇祖母派人暗中查探过了,他二人蒙冤受禁不假,可他们的故去的确是个意外,何来的人为?你乘早收了那番心思,万不可再去胡思乱想!”   不再胡思乱想?不能,绝无可能!两府的冤屈怎能如此轻易地翻篇?杨士奇、杨荣二人风光一世,最终却以惨淡收场,这是他们咎由自取!可是,还是有人逍遥在外,两府的冤屈,加上自己的落难,那份怨恨沉甸甸的,只怕山海也难以承载!那人不付出代价,天理不容!   “皇祖母,是天意还是人为,孙儿自有分寸,便让时间去给出精确的答案吧。”   太皇太后颓然落座,鼻子一耸,顿时老泪纵横,嚎啕大哭道:“未亡人活过头喽,造孽呀!育有三子一女,可人还未进棺材就只剩下一个独子了。要独子有何益?就让未亡人孤独终老吧!要孙子有何益,到头来还不是被自己的孙儿给活活气死!呜呜呜······”   百善孝为先。死人不能复活,而活人万不可被气死,否则,身为人孙,这份罪孽有不堪承受之重!朱祁铭呲牙咧嘴,纵有万般的不情愿,但他还是离座跪于地上,凄然顿首道:“孙儿莽撞,请皇祖母息怒,孙儿只是随口说说而已,求您不要放在心上。”   “你发誓,一生绝不伤害任何一个皇室宗亲!”   朱祁铭心如刀绞,眼前的太皇太后是他在人世间唯一的至亲,此刻,仅存的至亲胸膛在剧烈起伏,双目紧闭,苍老的脸上几无人色。于是,他鼻子一酸,眼泪顺着面颊哗哗地淌了下来,“孙儿起誓,此生绝不伤害任何一个皇室宗亲,若违此誓,必遭天殛!”    第一百五十一章 宫廷密谋   太皇太后的身体并非像表面上看到的那样脆弱不堪,当朱祁铭立誓之后,她很快就恢复了平静,或许,她先前那番举止原本就是孩童般的夸张表演。   朱祁铭心中不是滋味。想迟早都是要在太皇太后面前翻出底牌的,如今提前在她面前探探口风,即便落得个以誓言捆住自己手脚的下场,他也并不感到气馁。令他伤心的是,在太皇太后这里,他恐怕无法找回正义。   还有大量纷乱如麻的疑团需要解开,还有许多的爪牙需要清理,在此之前,他无暇去触碰太皇太后的底线,而在此之后,无人能在高高在上的天子面前划出底线,一切的冤屈都会最终摆在天子面前,到时候,无比尊贵的太皇太后也不能阻挠天子的圣裁。   所以,朱祁铭有的是耐心。他也不担心太皇太后会出卖他,归根结底,太皇太后心中有着数条底线,彼此互相冲突,除了她自己,别人根本就无法去维持那种微妙的平衡。   别了太皇太后,回到东阁,那名嬷嬷仍守在那里。“殿下,奴婢伺候殿下盥洗、歇息。”   朱祁铭习惯了诸事自理,当即婉拒道:“夜已深,你去侍奉太皇太后入寝吧。”   “奴婢姓崔,跟着太皇太后快三十年了,是太皇太后身边近侍年月最久的奴婢,太皇太后吩咐过了,从今往后就由奴婢服侍殿下。”   看她的样子应是年近五旬的人了,想必是太皇太后最信得过的近侍老人,朱祁铭迟疑良久。幽然道:“有劳崔嬷嬷。”   第二天一早,皇上命人送来了新缝制的亲王冠袍、常服,崔嬷嬷侍候朱祁铭换上新常服,新常服十分的合体,只是朱祁铭的身子长得快,一天天往上冒,如此下去,恐怕不出一年又该换新的了。   这时,太皇太后挑选的两名年幼宫女前来听差,她们看上去年不足十二岁,一个叫茵儿,一个叫渠清,长相不俗,一举手一投足都颇合礼数。   吩咐人的事还轮不到朱祁铭亲自出面,于是,崔嬷嬷开了口:“你们先去别院。殿下喜静,你们无事就在外间当值,有事听候传唤。”   “是。”   崔嬷嬷打发走茵儿、渠清二人,叫来小喜子,清点朱祁铭留在东阁的书籍和珠宝等物什,准备着人搬至别院。乘这当口,朱祁铭离了东阁,前外咸熙宫问安。   离咸熙宫尚有半里之遥,就见毛贵、王青二人远远迎了过来,朱祁铭习惯性地看了毛贵脚下一眼,见他步伐沉稳,此刻大概不会“呃呃呃”乱叫一通了。   “小的参见越王殿下,贺喜殿下北境大捷。”   朱祁铭淡淡扫视二人,想一晃五年过去了,他们还是咸熙宫里的两名小内侍,顿觉得一入内廷深似海,毛贵、王青二人要想在成千上万的同行中混出个人样来,不削尖脑袋,仅凭他们的个人禀赋,何其艰难!   毛贵、王青殷勤地笑着来到朱祁铭身前,“殿下,皇太后正候着殿下呢。”   “殿下贵气逼人,小的数次奉皇太后之命见殿下,或许能沾沾殿下的贵气。”   “毛兄别做梦了,你哪次不是摔得四仰八叉?你就是扫帚星!幸亏殿下吉星高照,命里就能除妖祛邪。”   “胡   说!我那是把喜气留给殿下,把晦气留给自己。”   “罢了,你们不必争吵。”朱祁铭笑道:“你们离任职司礼监已为期不远了。”   毛贵、王青齐齐愣在了那里,半天后才缓过神来,“谢殿下,但愿承殿下吉言,有朝一日能到司礼监那个高人一头的内衙做事。”   “嘿嘿嘿,殿下,小的本事不大,但腿劲不小,日后殿下只管吩咐,小的甘愿为殿下效犬马之劳!”   说话间,三人已到咸熙宫门前。朱祁铭驻足观望良久,他知道,踏出这一步,便再也无法回头,他的人生将从此揭开新的一页。   朱祁铭入内行大礼,“臣越王祁铭叩见皇太后。”   “越王快快平身。”皇太后含笑离座,神色中透着分心愿得尝的释然。“你们还愣着做什么,还不给越王设座?”   近侍宫女齐齐应了一声,其中一人抢先拿了把杌凳放在朱祁铭身后。   待皇太后落座后,朱祁铭就座,脸上的神情甚是谦恭。他淡淡望了皇太后身边的近侍宫女一眼,忽觉眼前一亮,红蓼赫然就在其中!两年不见,她依然是容颜无改,明眸望向这边,里面似含着一丝深意。   “奉茶!”皇太后冲梅子吩咐一声,转而仔细打量朱祁铭,“看看,哀家没说错吧?而今祁铭生得如此光彩照人,又智勇双全,忠心可嘉,当为皇室宗亲里的翘楚!”   宫女们纷纷以轻笑声来表示附和。   “蒙皇太后垂怜,祁铭不胜荣幸。”   “某些人空长了副好看的皮囊,一身的戾气,让人见了瘆得慌!那像越王这般,生得正,哀家见了心里舒坦。”   皇太后讲到“某些人”的时候,不加掩饰地咬牙切齿,而讲到“越王”时,又是如此的笑容可掬,前后表情变化之大,远远超出了常理许可的范围,简直叫人怀疑皇太后似有两副心肠。   梅子将一盏茶送至朱祁铭案前,回到皇太后身边轻声笑道:“皇太后独具慧眼,何时看错过人?当年皇太后说越王殿下必是皇上的股肱之臣,越王殿下果真就为皇上连番立功。这普天之下的普罗众生是正是邪,只需皇太后拿眼一扫,就无所遁形。”   顿时,咸熙宫里响起一阵轻快的笑声。   朱祁铭的目光落在洁白的茶盏上,霓娘的音容笑貌顿时浮现在眼前。霓娘把茶艺深深地烙在了他的脑海里,从此之后,茶艺将被赋予某种使命,助他去追寻一个如今看来仍然遥不可及的庇护所。   在皇太后扶持一人压制另一人的剧情中,他这个越王只是一个极易受伤的卑微角色,不能奢求靠别人一时的抬举换来长久的春风得意,唯有日积月累的情分才可资安身立命,而茶艺正是打开情分天空的一把密钥。   于是,朱祁铭不待皇太后相邀,取盏在手,细观茶叶的形态,汤水的色泽,再移盏近唇,轻啜几口,把个中滋味储藏在记忆里。   “原来你也好清饮,哀家与你还真是投缘!”皇太后轻笑几声,取盏轻啜一口,随即落盏。“咸熙宫离别院不远,你可在别院读书,闲暇时就来咸熙宫,用膳或在咸熙宫或在别院,全由着你,若是在别院用膳,哀家就命人送去,你不必再使   唤厨役。”   朱祁铭赶紧离座,躬身施礼,“是,臣多谢皇太后关爱。”   “坐,坐,往后别再这么生分了。”皇太后含笑摆摆手,“想必太皇太后已为你择定了近侍的人,哀家就不过问内侍、宫女的事了,哀家只管你的饮食起居。嗯,别院那边的情形,哀家还是要择日去看看的。”   朱祁铭再次躬身,“一应琐事劳皇太后挂怀,祁铭于心不安。”他把自称悄悄换成了自己的名字,就见皇太后脸上的表情又变得亲和了几分。   在皇太后的示意下,他缓缓落座。   只见梅子满脸带笑,面朝皇太后躬身施礼,“皇太后,奴婢斗胆请越王殿下讲讲神机妙算的奇闻,让奴婢们饱饱耳福。”   皇太后莞尔一笑,随即把征询的目光投向朱祁铭。   “上仰赖天子圣明,下倚仗三军用命,祁铭的那点作为根本就不值一提,不敢贪天之功。等哪天皇太后得闲,祁铭将那些战殁勇士的壮举一一道来,让阖宫上下都知道我大明的勇士是何等的勇猛了得。”   “祁铭。”皇太后点点头,悄悄改了称呼,适时切换了话题:“听说你已读四书五经,如今社稷多事,你还要读四书五经吗?”   “读圣贤书重在修身养性,有皇上耳提面命,又有太皇太后、皇太后日日教导,祁铭自信不会德亏,所以,祁铭只读史与韬略,以便他日赴藩后固守藩屏,为君分忧。祁铭还想学诗词歌赋、琴棋书画,待成年后聊以自娱。”   “嗯,不错。”皇太后略一沉吟,“听说你的伴读是翰林院侍讲吕希的女儿,与你同庚,哀家还从未见过她。哦,有几个外命妇时常带着她们的女儿前来咸熙宫问安,好几次提到你,她们的女儿都比你小一到两岁,要不,就换个伴读吧?”   不行,绝对不行!朱祁铭心中大急,拼命稳住自己的情绪,开口时却是一派温文尔雅的神态,“皇太后为祁铭选定伴读,祁铭本该从命,可原有的伴读是太皇太后亲定的,故而更换伴读恐怕还得太皇太后首肯。”   皇太后微微蹙眉,“唉,哀家倒是忘了此事。罢了,先让她续做伴读。”   忽闻门外传来一道略显紧张的声音:“小奴求见皇太后。”   朱祁铭循声望去,见武隆赫然立于门外,他不禁一怔,再看皇太后时,见她脸色一沉,冲梅子努努嘴。   梅子领命而去。良久后,梅子返回咸熙宫,兴奋得略显夸张的面色,轻快的步伐,无不透着一丝诡异的气息。   梅子凑近皇太后耳语片刻,皇太后随即举目望向朱祁铭,“祁铭,你稍待片刻,哀家去去便回。”   皇太后带着梅子去了内室,红蓼给朱祁铭换了一盏茶,目光在朱祁铭脸上一扫,旋即转向内室那边。   朱祁铭心中一动,定定神,但闻阵阵窃窃细语声传了过来,其间几声高音传递出了数个关键词,将关键词按逻辑顺序排列串联一番,就是武隆······涿鹿山······世外庄园!   为何重提涿鹿山往事?莫非武隆志在算计他这个越王,而打算巧妙地利用皇太后算计福安宫的心思,合成宫廷密谋?一念及此,朱祁铭心头蓦然一紧。    第一百五十二章 酝酿反制   皇太后终于出了内室,肃然的脸上立马浮起一抹浅笑,“唉,本想静居深宫,安享清闲,可到头来仍不免被许多俗事所纷扰。”缓缓入座,目光十分自然地落在了朱祁铭脸上,“诶,祁铭,当初你在涿鹿山避难时,可曾到过什么奇怪的地方?”   朱祁铭故作凝思状,沉吟良久,最后徐徐摇头,“祁铭除了栖身山村,便是流落荒野,不曾留意过,故而不知那里有何奇特之处。”   “罢了,于你而言,旧事重提又有何益?”皇太后脸上的笑容倏然一敛,瞬间又恢复了常态,“今日乔迁新居,你先去别院看看吧。午间可回咸熙宫用膳?”   “就怕皇上驾临别院,祁铭还是留在别院用膳的好。”   “说得也是,皇帝多半会去别院看看,话一投机,留在那里用膳也未可知。这样好了,哀家命人多备些膳食,皇帝与你都还年少,皇帝若要饮酒,你不妨多劝几句,劝皇帝小酌,不宜贪杯。”   “祁铭遵命。”   朱祁铭礼别皇太后,转身出了咸熙宫。   脚下的这条宫道正对着别院方向,北行半里多远,再折向西,就会进入通往别院的过道。朱祁铭一路缓行,心念一动,蓦然驻足。   虽然皇上授他出入无禁之权,但一旦入住别院那个禁卫森严的地方,他的一举一动势必受到某些人的暗中留意,故而在入住别院之前,他必须赶紧回一趟越府。   越府八百勇士中的幸存者全被调往宣府,因移驻宣府的亲卫军、越府护卫军人数有限,无需高级指挥官,所以梁岗、唐戟、石峰、王烈等千户以上的军官悉数留了下来。   “殿下,为何将咱们一手调教出来的勇士全都调走?”   “殿下,凭什么由赵岗领军移驻宣府?”   “是啊,由梁指挥使或唐指挥同知领军岂非更好!”   ······   朱祁铭甫一进越府,梁岗、唐戟、石峰、王烈等人就将他团团围住,把满腹的牢骚发泄了个够。朱祁铭耳朵都被吵麻了,又不便发作,只得激道:“你们是越府护卫军军官,难不成想弃越府而去?”见众人直摇头,立马换上劝慰的口吻,“依本王看,率领六百余人的队伍并不值得称道,就说你石峰,还有王烈吧,堂堂千户,只带六百余人,掉不掉价?也就是赵岗受得住那份委屈!”   众人的情绪渐渐平复下来,朱祁铭就想赶紧支走他们,“本王改日再与你们详谈。放心吧,皇上说了,近日会调派千名幼军入越府,咱们训练两三年,又将带出一支虎贲之师!”   “哼,一帮鼻涕兵,还得从头带起!”   随着唐戟的一声抱怨,众人终于不太情愿地离去了。   那边云娘急急走了过来,“殿下总算想起了越府!府上快揭不开锅了,殿下得赶紧想办法!”   又是一个牢骚太盛的人!朱祁铭摇摇头,“不必着急,皇上已赏赐本王三万两银子。”   “三万两!”云娘先是一阵惊喜,继而脸色一沉,“哼,搭进去六万余两,捞回来三万两,亏大发了,这样赔本的买卖只有殿下乐意去做!”   遇见脑袋里总装着算盘的云娘,师傅多半会成为   万分惧内、一个铜板也不敢私藏的主!朱祁铭不禁替梁岗未来的家庭地位感到担忧。“今日本王无暇谈论此事。诶,本王曾听霓娘提起过,涿鹿山那边有处隐秘的离宫。”   云娘一怔,“是有那么一处离宫,殿下为何突然提起此事?”   “你别多问。有办法让那处离宫消失得无影无踪么?”   “恐怕不能,云娘已擅离锦云阁,难以再号令旧部。”   朱祁铭蹙眉凝思,随即双目一亮,“你手下的死士可有人另择新主?”   “这可不好说。云娘为他们谋了份生计,此后就少有来往了,云娘得托人查查才能明白他们的底细。”   “此事得从速查清,愈快愈好,叫黄安先在越府候着,不必急着入宫,等你查出眉目后告知黄安,让黄安将消息带给本王。还有,命人去请欧阳长史到书房见本王。”   ······   东苑书房内,欧阳仝正襟危坐,表情略显激动,“殿下终于想到要问在下了,在下等这一天等了许久!当年殿下的父王、十叔王相继离世,此事固然蹊跷,但越靖王、卫恭王身上无毒无伤,临终前无离奇变故,所以暂不宜在两府蒙冤一事上徒费工夫。要查也得从殿下遇刺、被掳的线索上入手。”   望着眼前这个有实无名的昔日西席,朱祁铭脑中浮现出儿时的记忆,记忆里总有欧阳仝的身影,这个身影不时出现在父王身边,二人似在密议深谈。再品品他方才的一席话,朱祁铭终于把他归之于可供密谋的至交之列。   “欧阳长史,本王的父王、十叔王当年可曾查到过什么线索?”   欧阳仝摇摇头,“毫无头绪。不过,越靖王、卫恭王都把怀疑对象锁定为······襄王,这一怀疑后来被印证是极有道理的,殿下回京前的那段日子里,的确有人在京郊见过襄王。”   两代人的怀疑产生了神奇的重叠,这就让接下来的密谈变得更有意义了!朱祁铭的思绪立马回到了眼下最紧要的话题上。“欧阳长史可知武隆其人?”   “武隆?殿下数番历险,宫中肯定有人通风报信,越靖王生前曾怀疑过武隆,不过很快就将他从嫌疑名单上剔除了。武隆负责打理司礼监要务,殿下应该知道,读题本、奏本不仅要读得懂,还要找出文中的关键要义,摘录出来加上解语,供天子参详,这些事都由武隆一人做,武隆还是颇具才干的,他是皇上在内廷中的得力辅臣。”   “正因为武隆日日受案牍之苦,所以常常闭门不出,两耳不闻窗外事,根本就不便随时随地向外传递消息。”   既然武隆并非通风报信的嫌疑人,那么,应对眼前这场风波的策略就应该有所调整。“本王还无意查当年遇刺、被掳的线索,眼下但求自保。”望着一脸愕然的欧阳仝,朱祁铭续道:“欧阳长史可知涿鹿山那边有个神秘的去处?”   “世外离宫?卫恭王生前获悉了这一消息。唉,福安宫做的好事,不料聪明反被聪明误,落下了天大的祸根,那地方一旦被人翻将出来,便有谋逆之嫌!”欧阳仝突然一愣,脸上浮起一丝惊骇之色,“明白了,一定是武隆在暗中兴风作浪!武隆过去是襄王身边的人,看来是有人沉   不住气了,眼见殿下连连立功,便急着动手,殿下是否去过那处离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殿下的确去过涿鹿山,只要离宫真的存在,殿下与福安宫暗中勾结的嫌疑就会被坐实。这一招看似寻常,却足以引来天子一世的猜疑,好狠毒!可是,武隆毕竟是一个内臣,他一人在皇上身前贸然提及此事,实属不智!事涉两个亲王,还有一个皇太妃,武隆不敢压上自己的项上人头!”   “紫禁城里不是还有咸熙宫么?”朱祁铭淡然道。   “咸熙宫!”欧阳仝惊道:“对,还有咸熙宫,在下真是愚钝!不可小看深宫之人的直觉,皇太后看得长远,并非被私怨蒙了眼。吴太妃隐忍十余年,所图非小,紫禁城恐怕长久都不得安宁!皇太后一旦得知离宫的消息,肯定会穷追猛打,以求永绝后患,请恕在下直言,真到了那个时候,皇太后未必会在意您这个亲王,那时笼络之术显得十分的多余。”   是啊,踩翻了郕王,何必还要抬举越王?而已经亲政的天子纵然心胸装得了整个天下,却绝对容不下涿鹿山边一个小小的离宫,再仁德的皇上也断然不会拿社稷大位开玩笑!   在即将到来的这场风波中,皇上会面临许多的利害权衡,在皇上的棋盘上,最容易被舍弃掉的恰恰是他这个紫禁城里的不速之客,往日的功劳不会给他以救赎,反而成了一笔负资产,是加剧天子疑心的火种!   见朱祁铭默然不语,欧阳仝轻声地:“殿下打算如何自保?”   朱祁铭摇摇头,“并非自保,而是反制!”   “如何反制?”   “欧阳长史说得没错,不管本王是否去过离宫,只要离宫真的存在,本王都难逃一劫。不过,这话也可反过来说,不管本王去过哪里,只要世上根本就不曾有过所谓的离宫,那么,本王又有何惧?解铃还须系铃人,听到风声后,福安宫那边比本王更着急,会想办法抹去痕迹的。”   “这不是反制!此举虽可替殿下解围,但皇上的猜疑恐怕难以抹去。”欧阳仝急道。   朱祁铭淡然一笑,“本王见识过那些人的狠毒,本王要比他们更狠毒,让他们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他们背上了恶名,对本王的一切猜疑便会无风自散!”   “殿下将如何做?”   “王振只忠心于皇上,如今外官难以制衡王振,故而王振的眼睛死死盯着本王。此次武隆胆敢发难,必有王振暗中撑腰,可惜他二人忘了,他们毕竟不是一条船上的人,本王将在他们之间撕开一道裂隙!”   欧阳仝叹息一声,“王振与武隆既是同僚,又可从共谋中各自获利,要想撕裂这一同盟,只怕不易。”   “欧阳长史不是说武隆颇具才干么?万一像司马监太监这样的职位不足以填饱武隆的胃口呢?内臣谁不愿坐在王振的位置上,做个风风光光的内相?哼,等哪天王振真真切切感受到了武隆的威胁,他便不会把本王的事当一回事了。”   欧阳仝双目一亮,“在下倒是想起了一些移花接木的法子,可嫁祸于武隆,就怕王振不信。”   “欧阳长史毋忧,王振此刻自然不信,等到他愿意相信的时候,肯定会对来自武隆的恶意深信不疑!”    第一百五十三章 云淡风轻   午时前,朱祁铭回到紫禁城,刚到别院门口,就被皇上派来的人传到了雍肃殿。   雍肃殿门前并无御前内侍,只有数名禁卫远远肃立着。   门内人影一晃,就见武隆满脸含笑迎了出来,“越王殿下来啦,皇上正候着殿下呢。”   驻足感受四周平静的气氛,朱祁铭再把目光落在神态恭敬的武隆身上,脑中顿时杂念丛生。他真希望前朝后宫就这么永远平静下去,心中纵有私怨,但而今社稷多事,为全力应对内忧外患,那份私怨也不是搁置不起。   可惜,树欲静而风不止!   “武公公,皇上召本王前来,所为何事?”   武隆躬身近前,脸上的笑色更浓,“回殿下,瓦剌使臣到了,脱脱不花、也先的上书语气甚是谦卑,皇上大喜。”   意料之中的事,何足大喜?朱祁铭淡然望向殿内,他不想多看武隆殷勤得有点失真的面孔。   举步入殿,见杨溥、胡濙躬身立于殿中,王振则在御座前侍立。   “臣越王祁铭拜见陛下。”   “平身。”皇上微微一笑。亲政以来,他身上残留的小老头神情已消失得干干净净,如今喜怒哀乐每每随之于性情,一瞪眼一展颜,表情往往生动至极。“越王,你为社稷立下了大功!果真如杨卿所言,瓦剌卑辞重币前来交好我大明,此次派出的使团只有七人,且以上等良马、上佳貂鼠皮为贡品,足见其诚意十足!”   皇上朝门口的武隆招招手,武隆躬身小跑至御案前,双手举过头顶,取下一封书函,抽出第二页恭送至皇上手上。   皇上笑望朱祁铭,扬扬那页书函,“看看,也先终于称臣了,还学会了稽首顿首这些谦卑用语,甚好!我泱泱上国,不用再在瓦剌面前忍气吞声了!”   朱祁铭正想张嘴搭话,却见王振转身朝向皇上,抢先开了口:“自陛下亲政以来,朝局为之焕然一新,一切都仰赖陛下圣明。”   皇上闻言,脸上并未泛起得意之色,眼中似有一道犀利的光芒闪过,或许,少年天子又把他脑中的那个武帝梦重新过了一遍。   朱祁铭心中释然。尽管麓川之役让大明走在了错误的战略道路上,但依靠龙门川那边的一场血战,终于赢得了瓦剌的敬畏,数年之内,北境必无大患,乘这当口,若大明励精图治,锐意化解自身的积弊,积攒财力,招募民壮,占据关西七卫这一战略要冲,等瓦剌的野心再次泛滥时,大明必将以强者的姿态俯视瓦剌。   时间站在大明这一边!想到这里,朱祁铭不禁看了杨溥、胡濙二人一眼,心中却是一凉,思绪立马回到自己即将面对的那场风波上。   “武公公,与以往相比,也先的书函有何特别之处?”   皇上诧异地张张嘴,似被朱祁铭忽然找武隆发问给弄糊涂了。   武隆谨慎地看一眼皇上,然后扭过头来笑对朱祁铭,“也先继位后接连给大明上书四封,前三封既无敬词、谦辞,亦无嚣张越礼的言辞,换句话说,前三次也先对大明是不冷不热。而这次也先一反常态,自称‘臣’,称皇上为‘上国皇帝陛下’,字里行间无不透着恭敬二字。”   想武隆看过的题本、奏本、书函不计其数,却能清楚地记得也先上过四次书,且武隆对每封书函上说了些什么都如此熟悉,这说明他做事用心,才能不俗,料阁臣的能耐也不过如此。   “武公公好记性,看来这内廷之中不乏能人善才呀!”   武隆双目一亮,一副大大受用的样子,习惯性地扭头偷偷看了皇上一眼。   皇上听见朱祁铭夸赞他这个天子的近侍内臣,如听见优美的颂歌一般,当即咧嘴一笑,神色畅然,这一幕碰巧让一旁的王振瞧见了,王振的脸色似有分异样。   杨溥的目光在王振、武隆的身上扫来扫去,最后落在了朱祁铭脸上,眼中透着分深意。杨溥面向皇上躬身施礼,“陛下,越王所言极是,武公公颇具才干,不输阁臣。眼下内阁缺员,不如便让武公公时常入内阁处理旨敕与往来文书等事宜,一则便于内阁与内廷遇疑难事及时协商;二则内阁可随时请武公公指点一二。”   武隆闻言笑得嘴都合不拢了,“杨阁老抬举洒家,洒家愧不敢当,不敢当!”   皇上先是一愣,继而开怀大笑,“朕不能准奏,武隆去了内阁,朕这边如何是好?”   于是,君臣相视而笑。就见一旁的王振频频牵动嘴角,似在掩饰什么。   皇上望了朱祁铭一眼,正色道:“越王,杨卿提议,日后朝中再遇边务,可传你参议。朕以为,杨卿所言极是。朕意已决,从今往后,此事便成定例。”   “臣遵旨。”   “哦。对了,朕今日本想去别院那边看看,但朝务繁冗,你先入住别院吧,等哪天朕得闲再去别院。”   “是。臣告退。”   出了雍肃殿,一路来到别院门前,就见十余名禁卫在院外当值,瞧瞧他们的装束,应是金吾卫的人。   朱祁铭驻足片刻,随即举步穿过过道,沿花林与小池之间的甬道径直走到宫室前。崔嬷嬷迎了出来,“殿下,皇太后已着人送来膳食,请殿下移步膳房用膳。”   步入膳房,见渠清开始布菜,茵儿过来侍候朱祁铭入座。   “恭贺越王乔迁之喜!”   一道悦耳的声音飘了进来,旋即郕王现出身来。郕王穿着合体的亲王常服,行动时飘逸俊秀,驻足时如玉树临风,而今的风采更胜往昔。   郕王身后跟着一名宫女,年龄似比郕王大两三岁,星目含情,粉脸含春,身姿像极了去年在春禧殿见过的那名舞娘。   看来,常德公主出降后,郕王重获自由,那三尊如影随形的女金刚终于被他撵走了!朱祁铭一边暗自吐槽,一边起身相迎。   “郕王兄光临别院,小弟我有失远迎,惭愧,惭愧!”   郕王的目光在茵儿、渠清脸上一扫而过,随即转身去了正殿那边,良久后才返回。“你身边只有一名内侍、一个嬷嬷、两个小宫女,难不成就这么区区四人?”   “让郕王兄见笑了。哦,还有一名首领内侍尚未赴任。”   郕王摇摇头,在膳案对面入座。“有酒么?”   你还真不见外!朱祁铭扭头示意茵儿、渠清,渠清拿出两樽爵分布在朱祁铭与郕王身前,茵儿捧出一   壶酒,略显生硬地斟满酒。   郕王蹙眉朝茵儿、渠清摆摆手,“你们下去吧。”扭头含笑看向身边的近侍宫女,“烟萝,你也退下吧。”   只见那个叫烟萝的宫女撇撇嘴,“饮酒须适量,不可贪杯。”言毕不太情愿地转身离去。   一个婢女竟敢如此大胆!朱祁铭不禁咋舌。   郕王举爵相邀,嘴上的言语却与饮酒无关:“你住在这么一个破地方,母妃却一个劲地催我过来贺喜,哼,宫禁森严,门前冷落,喜从何来?”   吴太妃的主意!朱祁铭心念一动,随即出现了片刻的愣神。“皇太妃有何叮嘱?”   郕王摇摇头,举爵一饮而尽,自己拿起酒壶重新斟满酒。“母妃只是一个劲地教训我,要我学你,说你身居紫禁城,却不忘北边的大事,能耐胜过成人!”   朱祁铭心中一震,赶紧定定神,叹息道:“唉,我如今最多只能瞧瞧紫禁城里的情形,北边的事大到天上去了,终究是要成年人去料理的!”   郕王盯着朱祁铭左瞧右看了半天,一脸的疑惑之色,“我说越王,你为何变得神神叨叨了,一番话让人浑然摸不着头脑,真是莫名其妙!”   听不明白?那就对喽,让你听明白那可是要坏大事的!想吴太妃肯定是要从郕王嘴里询问一些感兴趣的话题的,朱祁铭也不着急,当即岔开了话题:“想必皇太妃肯定让你备下了极重的贺礼,可惜我不能去福安宫谢恩,只能愧受了。哦,你的贺礼呢?”   郕王立马睁大了眼睛,“贺礼?你想多了。”   “你方才一进门不是说要恭贺乔迁之喜么?”   “不过是信口一说而已,不能作数。”   “郕王兄,皇上赏了我三万两银子,常德公主去年提前预付贺礼,数额也是三万两,你便看着办吧。”   郕王大急,直直地站起身来,“我比不了皇兄、皇姊财大气粗,我最多只能出五千两!”   这个郕王,还真容易入套!朱祁铭一时间有些犯难,心想这五千两银子是要呢还是要呢,看似找不到拒收的理由。   “罢了,你明年或将要大婚,如今略尽心意也无不可。”   郕王嘿嘿一笑,重新落座。“说好了,就五千两!哦,越王,听说你熟识栖仙楼的头牌裴三娘,你还小,岂能与不三不四的人暗中交往?要不,你哪天带着我去见见那个头牌?”   裴三娘?朱祁铭稍加凝思,立马想起了那个香囊,方想开口说些什么,一眼瞥见皇太后款款走了进来,便起身疾行数步迎候。   郕王扭头望见皇太后,愣了许久才回过神来,无比迅捷地离座伏地行大礼,“儿臣郕王祁钰叩见皇太后!”   皇太后看向郕王的目光比刀子还要锋利,瞟一眼朱祁铭,脸色顿时一缓,再移目看向郕王,轻声道:“你起来吧,不必多礼。”   “多谢皇太后。”   郕王站起身来,低眉垂首,不敢直视皇太后。   皇太后淡然一笑,“你与祁铭本是自家兄弟,却少有来往,今日竟然突然来到别院,这是为何?”   那边郕王还在愣神,这边朱祁铭却已蓦然心惊。    第一百五十四章 假痴不癫   皇太后罕见地摆出了雍容、平和的姿态,这令郕王颇感不适,他的嘴角在微微抽搐,头垂得更深了。看到这般情景,朱祁铭的心顿时悬到了嗓子眼上。   “儿臣奉皇上之命,前来别院给越王贺喜。”   见郕王绝口不提吴太妃,朱祁铭不禁松了一口气。想这个郕王并非像平时所看到的那样说话总是不过脑子,在需要小心应对的时候,他还是知道分寸的。   皇太后轻笑几声,笑得郕王一愣一愣的。“原来是皇帝让你来的,皇帝真是一个仁德之君呀,朝务繁冗,却仍不忘厚待别院里的祁铭。哦,郕王,皇帝是何时给你传的旨?”   “回皇太后,皇上早上发的话。”郕王偷偷瞟了皇太后一眼,担心皇太后仍不信自己的一番说辞似的,急急地加了一句:“皇上让臣备下万两银子作为贺礼。”   朱祁铭长出了一口气,一颗悬着的心总算落到了肚子里。猛然想起郕王末了加的那一句话,胸中顿时冒起一股莫名的怒气。   皇上命你备银一万两,你却只出五千两?想方才自己还在为诈得郕王的五千两银子而暗自得意,一转眼就明白了那个数目本该是一万两,在郕王的抱屈叫穷之下,竟被郕王截下了五千两!这个郕王,在该精明的地方精明,还装出一脸无辜的样子,这样的假戏,演得足以乱真!   皇太后撇下郕王,转视朱祁铭,“祁铭,皇帝既然对郕王发了话,就表明皇帝肯定是要驾临别院的,眼下快到未时了,莫非皇帝被朝政绊住啦?”   朱祁铭躬身道:“祁铭方才被皇上传召过。此刻,皇上与内外臣议事,不得闲。”   “哦,原来如此。”皇太后冲朱祁铭笑笑,转向郕王,眉头一展,似在勉力维持脸上的那分平和。“祁铭刚刚入住别院,许多事还来不及安顿好,你这些日子就不要再来别院了。”   “是。”   二人送走皇太后,回到膳房重新入座。朱祁铭斜眼看向郕王,“皇上可是命你备银一万两以作贺礼的,一万两!”   郕王的紧张情绪似已彻底散去,闻言嘿嘿笑了一阵,“我只顾与你闲叙,倒把皇兄的吩咐给忘了。”   “你不会抗旨不遵吧?”   “无妨,皇兄知道我穷。”   嘿,还治不了你?朱祁铭胸中方才郁结的那口闷气虽不至于纠缠不休,但也不是那么容易咽下肚的。   “想见裴三娘么?”   “想。”郕王双目一亮,旋即连连摇头,“你我无旨不可去栖仙楼。”   “皇上授我出入无禁之权,好好想想,何为出入无禁?许多依制去不了的地方,如今我可以自行前往。”   “好吧,我送你一万两。”   “再想想。我不必请旨便能去教坊司那种地方。”   “诶,我想起来了,我有一株视若至宝的血玉珊,容我回去赏玩半日,从明日起,它便是别院的镇院之宝!”   “嘿嘿嘿,郕王兄,你我少谈俗事,来来来,咱们饮酒作乐!”   ······   次日一早,吕夕谣持常德公主给她的腰牌一路畅行无阻地来到别院门前,却被禁卫截住盘问。朱祁铭闻讯后奔到院门外,敛住怒气,冲禁卫冷道:“她是本王的伴读,往后要常来别院,你们不可再为难她!”   “是。”   吕夕谣随朱祁铭入院,走到池边,她星目扫向朱祁铭,眼中含着数分笑意,语气却有嗔怪之意:“禁卫只是尽本分而已,你又何必动怒?”   “我何时动怒了?”朱祁铭扭头它顾,拼命掩饰自己的窘态,“诶,妹妹,先生呢?”   吕夕谣驻足,盯着池中沾着晶莹水珠的荷叶出神。“我父亲不能入宫,让我来问问你,你是否不再进学啦?”   朱祁铭驻足,缓步靠近吕夕谣,举目望向她的脸颊,只见吕夕谣明眸一转,微微侧过头去。   “我哪能不进学?眼下先由妹妹教我琴棋书画,等我请旨之后,择个方便的地方,再请先生前来施教。”   吕夕谣抿嘴一笑,也不言语,只顾微低着头,步伐轻盈地朝宫室那边走去。   朱祁铭追上前去,引吕夕谣进了书房。   吕夕谣的目光一下子就落在了那张宝琴上,“诶,这便是传说中的飞瀑连珠么?”   “妹妹好眼力!此琴为宁王所制,是皇太后赏赐给我的。”   吕夕谣的目光终于落在了朱祁铭脸上,“算辈分,宁王应是你的曾叔祖,几十年来著书无数。宁王有此成就,不输朝中饱学之士半分,堪称皇室宗亲里的芝兰玉树!”   这是励志么?朱祁铭笑道:“等我赴藩后,有妹妹从旁相助,我也能潜心著书。”   吕夕谣一愣,脸上瞬间飞起两朵红霞,似嗔似怨地喃喃道:“别胡说。等你赴藩后,谁知从旁助你的是何方仙子!”   朱祁铭一怔,蓦然意识到自己方才的语意过于敏感,当即嘿嘿笑着在琴案边落座。“妹妹,我粗通琴艺,不如由我抚琴,你在一旁指点指点。”   吕夕谣忸怩片刻,缓缓转过头来,星目扫向琴案。   临到献艺时,朱祁铭才发觉自己所学实在是太过粗浅,搜肠刮肚半天,也找不到一支记忆完整的琴曲,情急之下,去年在谪仙居见到老者抚琴而歌的那一幕场景便钻进了他的脑海。于是,手指茫然抚向琴弦,歌词脱口而出。   “雉朝飞兮鸣相和,雌雄群飞於山阿,我独伤兮未有室,时将暮兮可奈何,嗟嗟,暮兮可奈何。”   吕夕谣噘着嘴白了朱祁铭一眼,“你是学过音律的人,可如今一曲全不在调上。再说,人家牧犊子五十仍无妻,故而有感而发,你一个少年亲王,那么多的名曲不学,却学老男人的伤歌,这是何意?”   朱祁铭笑道:“我知道宁王所著中载有许多千古名曲,但我哪能跟你比?你已学有大成,而我奏不了一支整曲。唉,都怪我学艺不精呀,只能现学现卖,让妹妹见笑了。”   吕夕谣“噗嗤”一笑,“想不到你还听过这样的琴曲!罢了,学琴心要诚   ,不可操之过急,像你这样心浮气躁的,于学琴无益。你不妨静下心来,试着奏。”   “妹妹说得是,我要净手、焚香,以示诚意。”   朱祁铭起身唤茵儿送来热水净了手,又煞有介事地到炉前亲手焚香,然后回到琴案边落座,闭目摈弃脑中杂念。耳边响起吕夕谣的声音。   “我华夏士子无不左琴右书,琴最能寓君子之德,想想你是一个温润如玉的君子,再想想琴韵的安静悠远。”   朱祁铭的心境归于恬淡,于是起手抚琴。   “以泛音为主调,留意散音、泛音、按音三音的切换与共鸣。泛音象天,按音如人,散音宛若大地,三音交鸣,则天地人俱备。想想梅花在天地间凌霜傲雪,赏梅之人流连于梅林。‘漫弹绿绮,引三弄,不觉魂飞’。”   朱祁铭整个人完全沉浸于琴曲的意境之中,不知不觉竟奏完了一支整曲,醒过神来,浑然不知效果如何,便略显忐忑地望向吕夕谣。   “不错,你还是颇有天分的,日后的琴艺想必不会逊于圣人仲尼。”待琴音完全歇止后,吕夕谣赞了一声,随即郑重其事地点评道:“唯一的缺憾便是你指法生涩,从今往后,我便先校正你左右指法上的谬误。”   能得到吕夕谣的点赞,朱祁铭心情大畅,不禁嘿嘿笑了几声。   这时,崔嬷嬷领着金英走了进来。   “越王殿下,皇上传殿下去凌轩阁那边见瓦剌使臣,杨阁老正在那里候着殿下。”   朱祁铭怔怔地站起身来,“依制,亲王不见外使,公公可知皇上为何传本王前去见瓦剌使臣?”   “这个洒家不太清楚,不过,洒家好像听人说起过,说瓦剌使团里有人点名要见殿下,皇上这几日心情极好,便准了瓦剌使臣的奏请。”   点名要见本王?本王与瓦剌素无交往,何来的故人?朱祁铭一头雾水,摇摇头,转对吕夕谣笑道:“妹妹自便,我去去便回。”   出门时又吩咐崔嬷嬷道:“夕谣妹妹在别院,你们不可怠慢了她。她喜静,你们无故便不要去书房那边打搅她。”   崔嬷嬷略一躬身,算作应承。   出了院门,离禁卫远了,朱祁铭不禁想起正在挑事的武隆来,扭头仔细看了身边的金英一眼,暗自替这个一向守正持重的内臣感到惋惜。   当初金英与王振竞争司礼监掌印太监的位置,被王振一脚踩下,这对金英的仕途影响极大。宫廷权争十分残酷,落败者很难咸鱼翻身,金英别说追上王振,即便日后与一帮属下竞争新位时也难以占据上风,正所谓一步落后便步步落后,这种现象在宫廷政治上叫“老了苗”,失去了发展前途。别看部属表面上都对金英礼敬有加,真到了关键时刻,没有人会真正把他放在眼里。   指望靠金英去压制武隆、制衡王振,无异于痴人说梦!   一路上想着心事,不知不觉就到了凌轩阁门前,金英转身离去,那边杨溥快步迎了过来。“殿下,时辰尚早,老朽陪殿下在阁外走动走动如何?”    第一百五十五章 多方博弈   穿行于柳荫之中,处处凉意袭人,偶尔置身于林间空地,阳光一照,顿感灼热难耐。时值春夏之交,地面上的温度尚未达成统一,身体的感觉或春或夏,因地而异。   “内廷里风声紧啊!”杨溥在阴阳交错的柳荫外侧停步,脸上蒙着一道斑驳的光影,眼中含着一丝隐忧,而面色不改从容。“风波过后,紫禁城里恐怕会一片狼藉,不知殿下何以自处?”   想涿鹿山的那处离宫也不是那么容易就能被外人发现的,在找到那个神秘的所在之前,所谓的世外离宫仍只是一个传说,无确凿证据,有心兴风作浪的人不敢妄动,福安宫有充裕的时间善后,故而朱祁铭还能保持淡定。   “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紫禁城里的人还不至于落个被圈禁于宗人府的下场,或许,两个少年亲王将提前赴藩,远走天涯,仅此而已,这不正好遂了九卿的心愿么?”   “九卿的心愿?”杨溥怔怔地看着朱祁铭,似乎不太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殿下何必翻旧账?唉,老朽也不是一个不知变通的迂腐人,老朽知道,所有的规制防得了君子,却防不住小人,而君子何须拿规制去防!殿下是不是君子老朽说了不算,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殿下绝非小人,至少在殿下成年前是如此!如今王振、喜宁权势熏天,若武隆再如愿坐上重位,则外官只能听命于权宦了!与权欲泛滥的宦官干政相比,一个少年亲王偶尔预政又算得了什么呢?”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朱祁铭撇撇嘴,“这怨不得别人,要怪也只能怪百官自己!满朝饱学之士,却拿几个宦官无可奈何,真是我大明开国以来的惊天奇闻!是王振等人确实才能出众,可堪重任?还是饱学之士空有一肚子学问,而真实才能不足道哉?”   杨溥的从容之态尽失,嘴角的肌肉在微微抖动,“殿下何必以言相激!权宦假天威而压制百官,百官又能如何?”   “假天威?百官就不能假天威么?九卿敬重天子,但何曾畏惧过天子!庙堂群谏时,哪个不是唾沫横飞?怎么,连天子都不怕,何以怕权宦?说到底,还不是吃定了天子会有分寸,而害怕权宦不讲分寸!一个个只知道明哲保身,都巴望着别人跳出来与权宦抗争,自以为聪明的人太多,都等着别人做出头鸟,你指望我,我指望你,最后会有舍我其谁的人跳出来么?当然不会有!何况,饱读圣贤书,却仍有许多人喜欢依附于别人,不惜投靠权宦以为自己的仕途谋得一条终南捷径,那么多的饱学之士,一见王振便望风而拜,真是斯文扫地!”   杨溥神色大变,全身都在微微颤抖,“老朽虽与王振多有妥协,但无不是为了排除阻力,把那些国之栋梁送入内阁,老朽问心无愧!”   朱祁铭笑望杨溥,微微躬身道:“杨阁老顾全大局,自与别人不同。走吧,杨阁老,咱们不能独处太久。”   杨溥甩甩衣袖,重重地哼了一声,扭过头去,驻足不   前。   朱祁铭已前行数步,见身边并无动静,当即驻足,转身瞧见杨溥盛怒的样子,便含笑摇头,返回到杨溥身边。   “杨阁老,在天子身边说话,话里话外隐喻人间至理,如此劝谏皇上是徒劳的,因为天子自有天子的权衡。许多时候,耍手腕比讲大道理更管用!王振不是想把武隆送上司马监掌印太监的位置上么?那好,内阁何不顺水推舟,把武隆往更高的位置,譬如说王振现在的位置上推?”   朱祁铭言毕举步前行,就闻身后杨溥的脚步声响了起来。   “请殿下把话说清楚。”   “司礼监的御前机务全由武隆主理,而王振重在做场面活,既如此,内阁遇事何必要找王振?何不越过王振直接找武隆?有了内阁的抬举,皇上肯定会对武隆高看几眼,武隆在皇上心目中的地位必将日渐吃重!”   杨溥脸上的怒色一扫而空,“嘿,不错,日后内阁与司礼监往来时只认武隆,不认其他人。人的心思是会变的,像武隆这样的人,成天闭门受案牍之苦,只知道靠用心做事来赢得天子的青睐,却不知道官场上人心难测,一旦他感受到圣眷愈来愈隆,必以为凭自己的才能、功劳不输给内廷中的任何一个人,足以坐在内廷的任何一个位置上,这个时候,武隆很容易栽跟头,这并不是因为他做事做错了什么,而是他给别人造成了威胁,免不了会中别人的算计。”   朱祁铭心中略感怅然,像武隆这样只知道做事不善于混官场的人,正是内廷中少有的良臣,若非他上了贼船,自可免去一场风波,如此留住一个良臣该有多好!   至于杨溥对武隆充满了戒心,是源于厌恶宦官干政,还是因为杨溥洞悉了京外藩王的异动,此事只能存疑,须留给时间去作解答。   杨溥突然笑色一敛,深望了朱祁铭一眼,“殿下成年后,老朽绝不会让殿下留居京中!老朽将亲身把殿下送到一个偏僻的地方就藩!”   杨阁老,你想多了!如今多方博弈尚在酝酿中,谁胜谁负难以预料,这才刚刚找到了应对之策,就想一拍两散?万一别人计胜一筹,本王栽了跟头,百官作为利益攸关方又当如何?   这些话自然不便明言,朱祁铭淡然道:“小王居京的日子就那么几年了,能够预政的日子恐怕更短,杨阁老何必把心思放在小王身上?有这功夫,还是多为社稷深谋远虑吧。”   快到凌轩阁了,杨溥脚下迈着沉稳的步子,一颗头时而轻摇,时而远望,“恕老朽直言,殿下本身就是一个大麻烦,让人放不忍放,留不敢留,头疼!”   怎么越说越找不到共同语言了?朱祁铭淡然一笑,适时换了话题:“小王要随阁老去会同馆见瓦剌使臣么?”   “不,老朽去会同馆见瓦剌使臣,殿下只需在凌轩阁见一人即可。这是皇上的旨意。”杨溥凝思片刻,脸上最终还是泛起了亲和之色,“那人可能已在凌轩阁   侯见,殿下自便。老朽这便赶往会同馆,失陪。”   朱祁铭对着杨溥的背影看了一会,转身步入凌轩阁,只见一名三十出头、姿容严整的女官立于殿中,一见朱祁铭,立马躬身施礼。   “尚仪局司赞何叶参见越王殿下。”   朱祁铭四下打量一番,见阁内只有何叶一人,心中顿感诧异,“为何只有何司赞一人在此?”   “客人在阁楼上观景,妾身在此迎候殿下。”   女官都是从天下孀居妇人中严格遴选而来的,须经地方耆老举荐,层层选优汰劣后方可任用,内廷看重其德才,个人姿容如何倒在其次,其遴选标准完全不同于选秀。女官在天子面前自称“臣妾”,在亲王面前自称“妾”或“妾身”即可。   宫中女官衙署设六局一司,即尚宫局、尚仪局、尚服局、尚食局、尚寝局、尚功局,外加一个宫正司,各自的职能从其名称上就可见一斑。六局一司的主官都是正四品品秩,而司赞作为尚仪局主官——左、右尚仪之下的属官,其品秩为正五品。   何叶以三十出头的年纪就能位居五品女官之列,足见她有过人之处。   首次与女官正面接触,朱祁铭略感好奇,一时间倒忘了见瓦剌使臣的正事,只顾盯着何叶多看了几眼。   忽闻楼梯一响,朱祁铭举目望去,只见一个年约十三的少女正在缓缓下楼,每一步都似乎很用力,踩得楼梯咚的一响。   她疏朝云近香髻,着白底紫花襦裙,乍一看去,模样与吕夕谣有几分相似,定睛细看,却见她身材略显丰腴,眉眼间天然带着分刁蛮与妖冶。   好熟悉的神态!朱祁铭的神智顿时陷入了恍惚之中。   少女先是略一迟疑,放任自己的目光十分大胆地长久落在朱祁铭脸上,随即紧走几步,下得楼来,身影一晃,就到了朱祁铭身前。   “嗯,不错,像亲王,长得!”   是“长得像亲王”好不好?哪里来的世家女子,连句子都整不通顺,怎么好意思闯入紫禁城前朝丢人现眼!   句子?   绰罗斯·赛罕?   朱祁铭心中一惊,忽觉得臂上那道陈年牙痕在隐隐作痛,当即冲何叶道:“本王来错了地方!”随即转身就想开溜。   “越王殿下留步!”赛罕一转眼就拦在了朱祁铭身前,“兄长要我随使团来到大明,殿······你能不顾邦交礼仪?”   句子又整通顺了,可用词不准。兄长?你有数位兄长,究竟是那个兄长让你来的?也先是你的长兄呀,鞑女!莫非你又读了几年书,却连长兄与兄长还分不清?   迎着赛罕放肆的目光,朱祁铭感到浑身不自在,移目避开那双眼睛,转身看向何叶。   何叶躬身道:“殿下,皇上传令内外官以待瓦剌公主的礼仪待赛罕公主,准赛罕公主在紫禁城前朝后宫自由走动,全程由殿下作陪。”    第一百五十六章 羁绊   若大明是一个傲视天下的强大上国,自然有足够的自信向万邦来使敞开紫禁城的怀抱,不担心他们会窥出防卫虚实。可惜,大明在与瓦剌的对峙中并未显示出自己的强大,如今朝中君臣却准允赛罕自由走动于前朝后宫,这样的疏忽大意令朱祁铭颇为不解。   或许,庙堂之上还是缺乏自信,如此不惜一切厚待瓦剌来使,过分地显示善意,早早把妥协的意图暴露在了瓦剌人面前。   朱祁铭不能抗旨,但他可以拖。他命人摆上案几,留赛罕在凌轩阁清饮。   赛罕饮茶既不是牛饮,也谈不上细品,她忽略了茶艺的文化内涵和茶水的解渴功能,好像只在乎大明极品茗芽的美妙滋味,连饮几口,略一停顿,露出一副惬意的表情。   明代西域诸国对大明茶叶的需求量十分惊人,那时西域诸国的膳食结构迥异于现代,人们大量进食肉食,须饮茶消解体内的膻腥气,一日不饮茶便浑身难受。但明代气候条件恶劣,天下灾荒不断,大明的茶叶产量并不充裕,加上丝绸之路通行不畅,西域人想要获得大明的茶叶,难度还是极大的。   此刻,赛罕饮用的是上等阳羡茶,这对在大漠、草原上驻徙不定的赛罕而言,这道茶宴简直比一顿丰盛的午宴还要奢侈!   “嗯,好茶!”赛罕灿然一笑,也不掩嘴,洁白的贝齿露出唇外,单凭这口贝齿,就很难让人把她与野蛮人划上等号。“平日里只有兄长······不,是长兄赐我一些茶叶,也不够数,如今想想,与今天的茶水相比,过去我在草原上喝的全是树叶泡水!”   朱祁铭不得不承认,赛罕在情绪稳定的时候,她的汉语表达还是相当流利的。不过,这无助于他减轻对赛罕的戒心,在他看来,双方分属于两个彼此敌对的阵营,可以短暂相逢一笑泯恩仇,但千万别去奢谈什么长久的友谊。   他挥手示意一旁的宫女换盏,宫女麻利地到赛罕身边撤了旧盏,换上新茶。   “赛罕公主,这新上的茶是六安茶。”何叶道。   赛罕笑望洁白的茶盏一眼,看上去情绪相当的不错。等移目看向朱祁铭时,却是神色突变,眉眼间有分挑衅的意味。“我知道,你几年前在松树堡杀过人,还在什么谷······林集杀过人,今年又在龙门川那边大开杀戒。哼,你别得意,哪天到了草原上,我兄长······我长兄会打得你跪地求饶!”   还好,赛罕总算是嘴上积德,没带出死呀残呀等恶毒的字眼来。但赛罕的话还是让朱祁铭大吃一惊。   一个亲王的经历如此详尽地传入到了瓦剌人的耳中,此事肯定与紫禁城的内鬼脱不了干系,而寻常内侍、宫女难以做到消息灵通,故而给瓦剌传递信息的人并非等闲之辈。   此人肯定不是王振,也不大可能是武隆,那么,他是谁呢?或许,等即将到来的这场风波过去之后,曾经的疑团会慢慢浮出水面!   “一帮惯于劫掠的小毛贼   而已,死不足惜!等哪天本王率军北出,与瓦剌人相逢于阴山下,那个时候,本王倒想见识见识你长兄引马北遁的风采。”   赛罕腮帮子一鼓,星目含怒,端起茶盏猛饮一口,“砰”的一声,几乎是将茶盏拍在了案几上。   “无礼,你!大明皇帝好人,礼部尚书好人,你,坏人!”   诶哟,这何止是句子不通顺?简直就是语无伦次了!朱祁铭淡然一笑,“别忘了,你长兄已被大明皇帝陛下册封为敬顺王。天子善待臣下,这是天子的君道,而臣下当循臣道。回去后好好劝劝你长兄,劝他像他的封号那样,对大明天子既敬且顺。”   从明面上看,朱祁铭的话无可反驳,许是源于这层原因吧,赛罕鼓着腮帮子瞪视朱祁铭半天,一语不发,最后呼的一下站起身来。   一旁的何叶缓缓道:“赛罕公主,紫禁城是个礼制严苛的地方,公主既然是奉了皇帝陛下的旨意来此游玩,那便游玩好了。”   何叶的话说得极有策略,隐含的意思就是只管散心,莫谈正事,邦交事务还是留给正使找个正经的场合去谈好了,否则就是无礼!   何叶的说辞何尝不是在婉转规劝朱祁铭?   就见赛罕星目扫向朱祁铭,“你陪我进后宫。哼,看你敢不敢抗旨!”   得了,皇上的旨意倒成了赛罕的尚方宝剑,而他这个大明亲王俨然是个局外人!朱祁铭心中不爽,嘴上道:“来人,备轿!”   朱祁铭可不敢由着赛罕的眼睛将紫禁城前前后后看个透,心想不如用顶轿子随便把她送到某个偏僻的角落,也够她懵圈了!   好在朝中君臣虽然给予赛罕的礼遇是大大超规格的,但多少还是有所保留,比如说,没有下旨让她觐见太皇太后、皇太后,若非有所保留,朱祁铭恐怕难以阻止赛罕视紫禁城为自家草原,而信马由缰地看风景。   把她送到什么地方合适呢?嗯,最好是冷宫,可惜宫中并无冷宫。罢了,退而求其次,就送到近似冷宫的地方吧!   想到这里,朱祁铭吩咐何叶领着赛罕登轿,前往别院附近。   朱祁铭步行都比那顶轿子走得快,等赛罕落轿时,朱祁铭已在西苑边静候多时了。   这里偏僻,鲜见宫廷建筑,但绿树成荫,曲径通幽,苑中花团锦簇,一眼望去,美不胜收。就见赛罕举目观望,时而凝视,时而浏览,眼中闪出兴奋的光彩。   她的目光徐徐移动,最后落在了远处一群金碧辉煌的殿宇上。那里是皇太后还有太妃太嫔们的群居之地,十几处宫殿错落有致地分布在一条宽大的宫道边,在绿树的掩映下呈现出奇妙的轮廓。   赛罕举步朝那边走去,朱祁铭见状心内大急,若让无头苍蝇一般的赛罕贸然闯入太妃太嫔甚至是皇太后的宫室,那可不是小事!   此刻可不是由着自己的性子冷待赛罕的时候!他快步追上前去,笑对赛罕道:“苑中百芳竞艳,不如沿小径   赏花。”   赛罕放缓步子,扭头看向朱祁铭,灿然一笑,闪亮的目光显得生动至极。只是,她的双脚似乎并无停下来的意思。   何叶款款上前,“赛罕公主,越王殿下的居所就在附近。”   许多时候,接待宾客要讲艺术,就像何叶这样,随机应变,不露痕迹地就能阻止客人去不该去的地方。可惜,在朱祁铭看来,何叶还是在无奈之下把他这个亲王给出卖了。   就闻赛罕轻笑一声,立马停住脚步,“原来你住在这里!你的王府呢?”赛罕显然并不期待朱祁铭作答,言毕扭头看向何叶,似在示意何叶引路。   让赛罕去别院看看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朱祁铭自我安慰一番,随即动身跟上了赛罕的步子。   赛罕走得很快,进了那条过道,就走得更快了。刚到小池旁,她匆匆瞟一眼池中的荷叶,急急驻足,弯腰看向小池,露出了一副小女孩的萌态,“这是什么呀?”   这个都不知道,真是无知!朱祁铭不禁替这个来自草原的鞑女感到可怜,他在赛罕身边停下,“这是荷,开的花叫荷花,也叫莲。”   “莲?我知道!我读过周敦颐的。”赛罕直起腰来,双手挽住朱祁铭的右臂,笑着笑着,头差点就靠在了朱祁铭的肩膀上。   不知为何,朱祁铭的心突然砰砰跳了几下。切,竟然为鞑女心跳!   想瓦剌女子与华夏女子不同,她们不受男女大防的羁绊,张扬有余而内敛不足。而且,赛罕心中好像搁不下仇恨,方才还横眉冷对,转眼就亲善如见故友。   仇恨?她哪来的仇恨?当初他差点就死在她那帮虎狼一般的属下手里,而她兄妹几人又何曾受过大明的亏待?   朱祁铭纠结着,觉得被一个鞑女挽着手臂,很不自在,又见何叶似在掩嘴窃笑,当即就想甩开赛罕的手臂。   这时,宫室那边传来一阵清丽的琴声,就见赛罕如痴如呆地定在了那里,随即松了手。   赛罕循着琴声朝书房走去,那边崔嬷嬷出门看了朱祁铭一眼,转身跟在了赛罕身边,这边何叶也快步跟上前去。   朱祁铭追到曲廊上便停了下来,扶栏望着一池皱水,满腹的心事顿时涌将起来。   他怎么也想不明白皇上为何要他这个亲王陪伴赛罕。即便赛罕在大明只见过他一人,并因此而于陛见时请旨,皇上也有足够多的办法婉拒。如今皇上准了瓦剌使臣的奏请,他这个亲王一时半会恐怕就身不由己了,而这个时候恰恰是宫中暗流涌动的非常之时。   琴声歇止。朱祁铭淡淡望了书房那边一眼,忽然心念一动,是否能从赛罕嘴里套出有关紫禁城内鬼的某些蛛丝马迹?   凝思片刻,他摇摇头,断然否决了方才脑中一闪而过的念头。   书房里传来一阵说笑声,朱祁铭舍了曲廊,缓步进了书房,就见吕夕谣与赛罕手拉着手,在那里有说有笑,浑似闺蜜一般。    第一百五十七章 茶里乾坤   吕夕谣与赛罕个性反差极大,一个含蓄,一个奔放,完全是来自两个世界的人,或许,这样的反差反而给彼此之间的观感添加了一道神秘的色彩,从而成就了二人的见面熟。   二人的相似之处表现在装扮上,此刻,她们正为装扮一事交流着女儿家的私房话。   你也犯不着对一个鞑女如此友善吧?朱祁铭望着吕夕谣暗中嘀咕一句,放缓了脚下的步子。   吕夕谣与赛罕二人打住话头,松开手。   赛罕靠近朱祁铭身边,瞧那神情,似乎根本就没把自己当外人!“原来这个姐姐是你先生的女儿,难怪我一见她就觉得亲。”   这话说的!好像你是别院里的熟人,而吕夕谣只是初来乍到似的!   “我的恩师,哦,也就是夕谣妹妹的父亲,以进士及第入仕,当年是榜眼,离状元只有一步之遥。吕先生是我大明真正的饱学之士,不像你那个······”不成器、半吊子这样的词都涌到朱祁铭嘴边了,最后一刻,斗篷男的身影在他脑中一闪,于是,他还是保留了对斗篷男的一分尊敬,“不敢以真面目示人的先生。”   赛罕习惯性地鼓起了腮帮子,也只是有些许的不乐而已,一只手不知不觉就搭在了朱祁铭的臂膀上。“这么多年了,我也从未见过先生的真容,听他讲学,就像听来自遥远地方的诵经声,极不真切,所以,我脑子里总在想别的事,进学不用心,事后总被先生训斥。但先生真的是一个饱学之士,不准你小瞧人!”   吕夕谣淡淡看向赛罕落在朱祁铭臂膀上的那只手,眼中有分异样。   朱祁铭赶紧撇下赛罕,走到吕夕谣身边,吕夕谣习惯性地微微侧过脸去。   “夕谣妹妹是我大明闺阁女子中的翘楚,经史子集无所不习,琴棋书画无一不精,你若及得了她一成的才学,也可侧证你的先生是饱学之士。”   赛罕瞟一眼吕夕谣,再看看琴案,嘴一噘,眼中似有分委屈,随即扬着脖子道:“我要与这位姐姐比骑术,比拳脚功夫!”   朱祁铭摇摇头,“骑术与拳脚功夫可不是才学,女子学哪些有何益处?难不成想上房揭瓦?看看,那个不敢以真面目示人的先生都把你教成什么样了!”   赛罕的嘴噘得越来越高,眼泪都快下来了,“从来都没有人敢欺负我,你,坏人!”   吕夕谣扫了朱祁铭一眼,嗔道:“这位妹妹是远客,你一个亲王,为何说话没轻没重的!”   何叶赶紧上前,“方才还好好的,为何此刻就不自在了?赛罕公主以往不习琴,若跟人学上一阵子再与人比琴,赛罕公主一鸣惊人也未可知呀!”   一句话似乎说到了赛罕心坎上,就见赛罕脖子一扬,冲朱祁铭哼了一声。   何叶走到赛罕身边,语气柔和到了极点:“赛罕公主,还是移步别处吧?”   “不,我不想再去别的地方。”赛罕瞬间就是一脸灿烂的笑容,走到吕夕谣的身边一把拉住吕夕谣的手,“我跟姐姐学琴,听见姐姐的琴声,我的心都醉了!”   这转折来得也太突然了,这都什么人呀!不过,在蛮夷之邦,有人向慕中华文化,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何况有吕夕谣拖住赛罕,   他这个亲王就自由了,岂有不乐观其成的道理!   只是,快到午膳时分了,自己总不能让赛罕饿肚子吧?朝中君臣显然没想到这一层,还得靠他这个亲王善后。尚膳监可不是什么人都能使唤的,如今也只能让女官部的尚食局备膳了,反正皇上尚无妃嫔,尚食局平时只须侍候皇上一人用膳,闲着也是闲着。   想到这里,朱祁铭举目看向何叶,何叶如心有灵犀一般,躬身道:“妾身去请尚食局备膳。”   朱祁铭终于脱了身,到正殿叫来小喜子:“小喜子,听云娘说,她不久前吩咐人送来了一坛泉水,放在何处?”   “回殿下,还埋在东阁院中的地底下呢。”   “快去启封,速送到咸熙宫。”   “是。”小喜子一溜烟跑了出去,边跑便挠头,似在为那个沉甸甸的大坛子犯愁。   朱祁铭凝视案上那株无比艳丽的血玉珊,心中想到了郕王。该如何与他见上一面呢?唉,此事有点难!   収起杂念,从柜中找出一个长方体的锦盒,也不吩咐一旁的茵儿、渠清一声,亲自拿着锦盒,快步出了别院。   进了咸熙宫,正殿里不见皇太后,也不见红蓼,只有几个小宫女迎上前来见礼。忽见门帘一晃,梅子从里间现出身来,冲朱祁铭一福。   “越王殿下来啦,皇太后早上还在念叨殿下呢。哦,皇太后去了佛堂,算时辰该回还了。”   朱祁铭将锦盒递到梅子手上,“再给皇太后奉茶,便用此茶。”   “哦。”梅子接了锦盒,转身放在靠近内室的那张高案上,返身回到朱祁铭身边,“殿下,方才有个小内侍满头大汗送来一个坛子,说是殿下让送的,不知里面装的是何物?”   “水。”朱祁铭淡然一笑,“你赶紧吩咐人烧上。”   梅子微微一愣,随即笑道:“殿下与别人不同,奴婢愚钝,竟不知这世上还有人以水相赠!”   梅子一路轻笑着去了里间,忙碌片刻,又回到正殿中。“殿下还真细心,皇太后每次礼佛归来,都要赶在午膳前用一盏茶,午膳后歇息半个时辰,之后的两个时辰里便一直饮茶。”   朱祁铭举目打量正殿里的陈设,见殿内并无挂画,亦无琴案,料这里常有人来人往,人声嘈杂,故而在此清饮,与茶道不合。   “皇太后总在正殿里用茶么?”   梅子点点头,“皇太后是想收拾一间屋子来着,以作茶室,但每每临到命人动手时又作了罢,翻来覆去都好几回了。”   这时,内室里传来一阵水的沸腾声,而门外也响起了轻细的脚步声,梅子转身进里间备茶,朱祁铭则到门口迎候。   就见人影一晃,皇太后缓步跨入门内,身后跟着红蓼。   “祁铭,你来得正好,哀家还想着让人去叫你呢,今日哪里都不要去,就在咸熙宫用午膳。”   “是,祁铭听皇太后吩咐。”   朱祁铭陪皇太后走到座前就座,皇太后手指另一张座椅,笑道:“那边的正座是留给皇帝的,这张侧座是留给你的,你也不必站着,坐吧。”   “谢皇太后。”   朱祁铭转身到侧座前就座,目测一下距离,发现   侧座正对着皇太后,两边相距数尺来远。   皇太后轻轻摇头,“别总谢来谢去的,免得生分。”   梅子出来给皇太后、朱祁铭奉了茶,而后侍立在皇太后身侧。红蓼看了朱祁铭这边一眼,默默走入内室。   “听说你在陪外藩使臣,哀家本以为你不在别院,正愁不知着人去何处叫你,你倒自己来了,甚好,甚好。”   皇太后为何知道我在陪外使?从容迎向前方的两道目光,他很想分辨清楚皇太后目光里那份让人如沐春风的亲和感是流于表面,还是出自本心。   “祁铭正好陪客人进了别院。”   皇太后如早有所料一般,显得十分的淡定,只是在脸上添加了半分笑意,“哦,看来哀家是白操心了!”   为何不问外使是男是女?外男进得了后宫么?朱祁铭心中有分疑惑,却也不便流露出来,只好扭头看向茶盏。   皇太后的目光移向茶盏,伸手揭开盏盖,但见一道白雾泛起,顿时,扑鼻的清香弥漫开来。   皇太后一愣,脸上短暂绷紧的肌肉随即松弛下来,眉眼间流露出深深的愉悦感。“咸熙宫里何时多了此茶?”   “皇太后,这是越王殿下送来的。”梅子应道。   朱祁铭只是微微一笑,“这是产自苏州府的洞庭茶,采于清明前后,是今年的新茶。”   “皇帝忙于朝务,无暇顾及宫中琐事,哀家也不便开口讨要什么,所以哀家每年要等到五、六月间方能用上新茶,不料今年初夏时分就有此口服了!”皇太后感叹一番,脸上随即浮起一丝疑惑,“洞庭茶?产自苏州府?洞庭湖不是在湖广么?”   朱祁铭笑道:“回皇太后,此洞庭非彼洞庭,此茶产于苏州吴县太湖的东、西洞庭山,故而得名。”   “也难怪皇太后不识洞庭茶,以往皇太后用的都是产于剑南的蒙顶石花和产于湖州的顾诸紫笋。咸熙宫的茶叶都由奴婢保管,奴婢也从未听说过洞庭茶。”梅子诧异道。   皇太后举盏近唇轻啜一口,目光一亮,深深望了朱祁铭一眼,略一停顿,又连啜两口,然后放下茶盏,缓缓闭上眼睛,一副陶醉于其中的样子。   朱祁铭当然不知道二百五十余年后,清康熙皇帝游幸太湖,御赐洞庭茶名为“碧螺春”,从此碧螺春声名盛于天下。但他从霓娘那里得知洞庭茶还有一个十分有趣的俗名。   “皇太后,相传洞庭山那边有个尼姑上山游春,顺手摘了几片茶叶,泡茶后奇香扑鼻,脱口道:‘我的个妈耶,香得吓煞人’,此事在当地传得家喻户晓,于是,洞庭茶便多了一个俗名,便是‘吓煞人香’。”   “吓煞人香?”皇太后略一愣神,然后掩面大笑,头饰上的坠物随之一阵乱晃。   可怜满殿宫女的笑点都被触及到了,又不敢放肆大笑,只能一手捧腹,一手掩嘴,在那里一颤一颤的,像在抽风。   “俗,俗,俗······”皇太后一连叫了好几个俗字,这才堪堪止住笑,“茶如其名,真的是清香扑鼻。不过,要状此茶,怎一个香字了得!论色、香、味,无不堪称茶中极品!”言毕又是掩面大笑,口中断断续续吐出五个字来:“我的个妈耶!”    第一百五十八章 裂变无痕   皇太后有午休的习惯,所以在咸熙宫用过午膳之后,朱祁铭回到了别院。   别院中的人显然都已用过午膳了,大多聚在书房里看赛罕习琴。   唯有诗书与琴棋书画才能让一个活泼好动的少女安静下来。此刻,赛罕端坐于琴案边,弹出的琴声嘲哳难听,但她的神情显得很专注。   朱祁铭在门口驻足看了一会,转身沿曲廊拐向正殿。身后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回首一看,是吕夕谣追了过来。   他停下脚步,背倚栏杆,而吕夕谣则是扶栏望向院中的花林。   “赛罕无忧无虑,无拘无束,倒让人有几分羡慕。可是,她随团出使大明,与其说是贵使,不如说是······”吕夕谣略一停顿,加重了语气:“人质!”   朱祁铭怔怔地看了吕夕谣许久,心中有分震撼。“妹妹当真是聪慧过人!”   吕夕谣脸色微红,缓缓侧过头去,“近墨者黑嘛。”   朱祁铭尴尬地轻笑几声,也转身扶栏面向花林。“年初千余精锐在龙门川一带全军近墨,也先因此而心生惊惧,不过,也先让他的妹妹出使大明,原因不止于此。瓦剌内部肯定出现了纷争,也先担心我大明拉一部打一部,陷也先于不利境地,故而不惜一切交好我大明。这个时候,若大明稍稍施压,则也先必做出极大的让步。”   吕夕谣的脸色恢复了常态,而目光也重新投向那片花林,“庙堂之上无意逼瓦剌就范,这表明麓川之役战事不顺。”   “不错,妹妹愈来愈像个女诸葛了!如今麓川之役是骑虎难下呀,大明想稳住瓦剌,而瓦剌诸部也想稳住大明,双方都不敢妄动。可是,我大明毕竟是地广人众的泱泱上国,北境陈兵百万,并未受麓川之役的牵扯,看看盘面,大明局面占优,可惜百官仍是谨慎有余而魄力不足,什么事都要力求万无一失,那就意味着一事无成!这世上何来万无一失的好事?”   吕夕谣莞尔一笑,“北境安宁不好么?你正好做个贤王,等北境战事复起,朝中君臣恐怕又会想起你来。”   是啊,北境安宁,他这个亲王就可以做个闲人了。但与眼前的清闲相比,血战似乎并不可怕,可怕的反倒是平静表明之下的暗涌,它无征无兆,了无踪迹,却会在某个意想不到的节点上迎来惊魂一刻,许多人因此而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见朱祁铭沉吟不语,吕夕谣的目光缓缓移至他脸上,“你有心事?”   “嗯,不过是一些琐事而已。你说,我一个堂堂亲王,整天围着赛罕鞍前马后,成何体统!”朱祁铭立马岔开了话题。   “你们以往见过面?”   她曾咬过我一口!这话刚到嘴边,朱祁铭就把它生生咽了下去,“我差点死在她的一帮属下手里。”话一出口,又觉得自己怨错了人,松树堡的往事应该算到其父其兄头上才对。   “你也不必为此犯难。听何司赞说,赛罕是瓦剌公主,又是一个女子   ,不便留居会同馆,故而让她居于宫中的碧玉轩,那里离常德公主旧居竹雨轩不远。她缠着跟我学琴,看样子一时半会无心四处走动,我会陪着她的。”   朱祁铭闻言大喜,“有劳妹妹了。”   吕夕谣白了朱祁铭一眼,转身回了书房,这时,咸熙宫的梅子急急进了别院,远远的就开了口:“越王殿下,皇太后急着找殿下。”   朱祁铭也不问明缘由,赶紧随梅子赶往咸熙宫。   一进咸熙宫,就见皇太后站起身来,一把抓住朱祁铭的手臂,“祁铭,这洞庭茶为何这么快就变味了?方才哀家饮茶的味道与午前大不相同。”   朱祁铭凑近茶盏凝视片刻,旋即轻轻摇头,“皇太后,茶叶岂会变味?是用错了水!”   一名小宫女怯怯地站了出来,“奴婢不敢粗心,仔细验过了,不会有错,是御用监早上派人送来的山泉水呀!”   梅子闻言立马近前告罪:“皇太后,都怪奴婢午间出去了一趟,临行前又忘了吩咐她们。您午前的饮茶用水是越王殿下送来的。”   “哦?”皇太后一脸疑惑地看向朱祁铭,“祁铭,你送来的水与哀家日常用水有何不同?”   “回皇太后,祁铭送来的是镇江中泠泉泉水。”朱祁铭笑道。   这边皇太后还在诧异,那边梅子就转身进了里间,重新烧水去了。   “镇江那边的泉水?”皇太后吩咐一名近侍宫女道:“取一盏泉水来让哀家尝尝。”回过头来对朱祁铭道:“祁铭,那边的泉水与京师泉水有何不同?”   “皇太后,天下名泉尽在江南,而中泠泉泉水更是天下一绝,您尝尝就知道了。”   近侍宫女将一盏泉水送至皇太后手上,皇太后举盏轻啜,顿时激灵灵地扬了扬脖子,“如此清冽、甘甜,绝非京师泉水可比!”笑色一闪,旋即敛去,茫然看向朱祁铭,“祁铭,路途遥远,漕运几度辗转,只为一饮而费尽人力物力,殊为不值!”   朱祁铭连忙躬身施礼,“皇太后教训的是。祁铭岂敢劳民伤财?去年冬天有故人下江南,他不敢劳烦漕运使,便以私船携带几坛江南泉水入京,祁铭获赠一坛,但祁铭年少,不懂茗饮之趣,不想暴殄天物。而紫禁城里只有您喜清饮,一坛泉水归于咸熙宫,好茗配名泉,正好物得其用!”   梅子出了里间,为皇太后奉茶,皇太后落座,举盏轻啜一口,缓缓闭上眼睛,沉浸于茗趣之中。   良久后,皇太后张眼望向朱祁铭,脸上不再有如春风般和煦的笑意,眼中似乎多了道奇异的光彩,深邃中带分柔和,生动而又传神。   迎着皇太后的目光望上一眼,朱祁铭心中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宁静。   “祁铭,你忙去吧,记得回咸熙宫用晚膳。”   离了咸熙宫,朱祁铭的行色不再匆忙,缓步走在宫道上,驻足迎风静立片刻,觉得内心的宁静、身体的轻松感万分的真实。   回到   别院,朱祁铭的心境却被吕夕谣带来的消息抹上了一分凝重的色彩。   吕夕谣显然在曲廊边等了许久,神色略显焦急,“常德公主命近侍嬷嬷前来传话,要你去栖仙楼看好戏。哦,公主和驸马都尉都不能陪你。”   栖仙楼?朱祁铭心中一震,脑中立马闪过郕王的身影,想即将到来的风波引起了方方面面的警觉与关注,常德公主此时捎话,自有深意。   难不成她知道我急于见郕王?   可是,此时与郕王单独外出,太引人注目了!于是,朱祁铭茫然看向吕夕谣。   吕夕谣似读出了朱祁铭的心思,“不是还有赛罕么?我在赛罕耳边鼓动一番,赛罕肯定不会放过瞧热闹的机会。不过,陪赛罕外出,你还得去皇上那里请旨。”   朱祁铭点点头,想此刻皇上肯定在乾清宫里,当即叫上小喜子,匆匆出了别院。   到了乾清宫门前,留小喜子在外,等御前内侍通传之后,朱祁铭跨入正殿,见皇上正在阅览题本、奏本,御座侧前方那个往日里归王振专用的特殊位置,此刻却被武隆占据了。   “臣越王祁铭叩见皇帝陛下。”   “平身。”皇上舍了题本、奏本,抬起头来,“你来得正好,瓦剌太师也先的胞妹玩得可还开心?”   朱祁铭正身后极自然地看了皇上一眼,见皇上的脸色一如往常,“回皇上,她一切都好,眼下正在别院习琴。不过,她想出宫赴乐坊赏舞,臣特来请旨。”   “赏舞?传教坊司的人入宫不行么?罢了,既然她有此意,不宜扫她的兴。”皇上淡然一笑,“草原女子能歌善舞,有此喜好也不足为奇。越王,你要当心,绝不可让赛罕有任何的闪失!这样好了,朕命禁卫着便装随你们出宫。”   “是。陛下,臣不谙舞乐,怕经不住赛罕三问。”   “这倒也是,算来算去,唯有郕王熟悉舞乐。”皇上笑色一敛,目中有丝冷意,朱祁铭只觉得心一紧,一种莫名的不祥预感滑过他的脑海,狐疑间,又听见皇上开了口:“郕王倒是求之不得!他就要成年了,跟在赛罕身边成和体统?你不谙舞乐倒也无妨,叫上那个何······那个司赞即可,她是尚仪局的人,不会不谙舞乐,再说,有个妇人陪在赛罕身边也是好的。”   朱祁铭心中尚在迟疑,嘴上却应得十分干脆:“臣遵旨!”   他移目看向武隆,见这个天子身边的红人微微弓着身,气韵与以往迥然不同,不再是那副引颈盼圣宠的苦吏模样,而是目光如炬,精神十足,眉眼间透着一股子傲气,毫不掩饰地流露着乍宠新贵后的得意。   “臣告退。”   朱祁铭出了乾清宫,情绪有些低落,四下张望不见小喜子的影子,这令他胸中升腾起一道莫名的怒火。   紧走几步,却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前方的宫道上。   “那个内侍被洒家撵走了。越王殿下,可否与洒家小叙片刻?”    第一百五十九章 舞坊插曲   王振!朱祁铭淡然张望一番,见四下里无人,且此地正值拐角处,周遭绿荫环绕,遮断了各方望眼,倒是一个隐秘之地。   “督公既掌印,又是提督,提督东厂,进而掌控锦衣卫,主内廷机务和刑律,人称内相,何故在这幽僻之地只身迎候本王?这让本王如何敢当?”他不想随皇上称王振为“先生”,也不愿乘机踩王振一脚,称之为“公公”,叫声“督公”,算是折中吧。   王振举手邀朱祁铭,二人拐入一条幽径,行至林密之处。“拜殿下所赐,洒家如今是闲人一个,再过些时日,内相恐怕另有其人了!”   朱祁铭仰视头顶之上,终于透过枝叶间的缝隙寻到了日影,那是刺目而又模糊的一团光影,因树梢的摇曳而微微晃动。   “督公太高看本王了!怨只怨督公自己,想当初内外臣力主征讨思任发,而督公是其中声音最为响亮的一个,可如今麓川之役战事不顺,皇上心烦,自会迁怒于人,只怕皇上一瞧见督公就会浑身不自在,这个时候,只有武隆呆在天子身边才会让天子好受,何况,武隆对机务了如指掌,可为天子解疑释惑,天子眼下离不开武隆。”   王振的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内阁的那帮腐儒不知何时学会了耍手腕,哼,一个劲地抬举别人,架空洒家,可恶!”   王振不加掩饰地在这里流露喜怒哀乐,必有所恃!朱祁铭凝思片刻,觉得自己能做的唯有实话实说。   “皇上自幼由督公服侍、教导,那分情意远非别人可比。如今有了武隆,内阁与司礼监往来密切,而朝中君臣相处得也十分融洽。不过,日后若朝中再遇大事,君臣失和,皇上难以驾驭群臣时,自会想起督公的好来,因为唯有督公能为天子张势,武隆无此能耐。当然喽,在此之前,就看武隆能走多远了,万一武隆脱颖而出,督公纵有再多的怨忿也是枉然!”   王振在那里瞪大眼睛郁闷半天,最后神色一缓,“殿下,功高震主,此乃大忌,自古如此。殿下肯定明白,在天子的眼中,天下万人无一不可用,也无一不须防,社稷大位不容开玩笑,不能有妇人之仁,否则,稍有疏失,或将导致天下大乱,血流成河!坦率地讲,洒家也在劝皇上对殿下有所防备,但洒家只是因循常理,行事颇有分寸,不像有些人,在天子身边挑事,欲置殿下于万劫不复的境地!”   莫非武隆撇开咸熙宫,直接在皇上耳边煽风点火?那么,皇上的心思又如何?朱祁铭心中震骇,不敢细想。   “清者自清,本王不做亏心事,何惧别人挑事!本王如今只是一个闲王,不想掺乎前朝与后宫的朝务。”朱祁铭言毕举步走向宫道。   “武隆的背景耐人寻味,殿下不可不察!”王振急道。   你王振知道武隆背景复杂,皇上就不知道么?朱祁铭驻足,却未回头,“别忘了,天子是天下共主,当年唐太宗连魏征都敢重用,如今皇上重用武隆又有何妨!本王说过,清者自清,本王可自证清白,到时候武隆偷鸡不成是肯定的了,至于是否会蚀把米,此事取决于督公。”   回到别院,朱祁铭双眉紧锁,在正殿中默然良久才叫来小喜子吩咐道:“速回越府,要梁指挥使向五军都督府和兵部告假,带着云娘,还有云娘、霓娘的家人离京,赴梁岗的老家隐居,就说是本王的意思。梁岗还是要回京的,云娘她们就不必回还了,府中事务交给黄安,命黄安不要入宫,你回去后就留在越府吧。”   “啊?”小喜子惊道:“殿下,梁指挥使如何告假?”   “他与云娘都是   老大不小的人了,迟早都是要成婚的,此事不可再拖!”   “是。可是······可是小的······”   “事不宜迟,不必啰嗦!你回去后速找欧阳长史,就说商定的事办得如何,本王正在催促。”   “是!”   小喜子领命而去,朱祁铭勉力平复自己的情绪,直到清空杂念后才缓步来到书房门前。   赛罕依然在抚琴,琴声仍不在调上,只是已不闻嘲哳之声,偶有清丽的琴音短暂一鸣,令人心弦为之一颤。   还是呆在书房里无忧无虑,琴棋书画、经史子集,自可构成一个无比广阔而又自由自在的世界!朱祁铭感叹一番,一步跨入书房。   但见琴声一敛,赛罕起身迎了上来,一只手又要搭在朱祁铭的臂膀上,瞟一眼一旁的吕夕谣,便缩了回去。   “你到哪儿去了?许久都不见你的人影!哦,听说要去外面赏舞,太好了!咱们快动身吧。”   哪有这么快!朱祁铭撇撇嘴,走到吕夕谣身边,举目看向何叶,“皇上已准奏,本王想了又想,还是去栖仙楼吧,那里名气大。请何司赞与各方接洽,先派人去预定雅间,何司赞随行,另叫上两名内侍,还有二十名禁卫跟着。嗯,算算时辰,晚膳只能在栖仙楼用。”   待何叶出门后,朱祁铭向吕夕谣投去征询的目光,却见吕夕谣摇了摇头。   吕夕谣拒绝随行是意料中的事,官宦人家的千金小姐嘛,岂能出入那种地方!只是,郕王不能一道前往栖仙楼,这对郕王而言,想必是一件极大的憾事,而对他这个越王而言,何止遗憾那么简单!   乘着暮色的掩护,朱祁铭留下十名禁卫在大堂中待命,其余人裹着赛罕遮遮掩掩进了雅间,另十名禁卫旋即辞去,进入右手的那间雅室,何叶领着两名内侍去了左手的雅间,把朱祁铭、赛罕留在了中间的雅间里。   赛罕的心情极好,开心地品尝着满案的菜肴,还频频举杯,邀朱祁铭同饮。朱祁铭却是情绪低落,只顾机械地填饱肚子,偶尔扭头看向窗外的舞台。   舞坊的舞乐不像宫廷乐舞那般高雅,也不似民间舞蹈那般原始,它大多从戏剧中的舞蹈场面改进而来,时尚而不失美感。   大明的舞姬与近仙居中那些卖笑不卖身的女子有所不同,她们更加属于“外围女”,但也与风月女子一样,时常混迹于士子和官宦群中,当时“文酒之宴”成风,儒生乃至士大夫的“文酒之宴”上不难见到舞姬的身影,正所谓“红妆与乌巾紫相间”,红妆指的是舞姬或风月女子,乌巾紫指的就是儒生。   不过,舞姬的名气往往不及风月女子,想想明末的“秦淮八艳”,董小宛、柳如是、陈圆圆、李香君哪个不是名动天下,让一帮风云人物魂不守舍?舞姬则很难有此风头。   赛罕见朱祁铭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腮帮子又微微鼓了起来,“等我返程时,我要你送我出境!”   朱祁铭投箸,眼中有分懊恼,“大明内外官无数,还有女官,你何必跟我过不去?”   “我只认识你一人!”赛罕突然把声音拔高了好几度。   “五年前的事,彼时你我年幼,只有一面之缘,而后便天各一方,说认识好像有些牵强吧?”   赛罕投箸,嘴巴噘了起来,“谁稀罕认识你!你不知道你有多讨厌!我回去后就想忘了你,可是,消息接二连三地传来,说你在松树堡杀人,在谷林集杀人,又在龙门川杀人,总有人在我耳边说起你的事来,让我的耳根不得清静,讨厌!”   “你捂上耳朵不就得了么?哦,你是从何人口中得知我的消息的?”   “是先生告诉我的!”赛罕瞪着朱祁铭,把声音压低了一些,“总有一天会让你见识我兄长······我长兄的厉害!”   斗篷男告诉她的?那个老谋深算的家伙岂会把详细的消息来源说与赛罕听!朱祁铭有些失望,他不想与赛罕做无谓的口舌之争,便扭头看向窗外,正好舞乐开场了。   有宫中的暗中知会,栖仙楼自然不敢怠慢,不消说,舞台上那道曼妙的舞姿肯定出自栖仙楼的头牌。定睛一望,果不其然,依稀就是那个裴三娘!   裴三娘比他在春禧殿见到的那个舞娘更具风情,限于方寸之地,翻转飘旋却似撑开了一片广阔的空间,但见长袖绕体,纤腰灵动,举手投足与偶尔的亮相无不恰到好处地踩在节点上,疾缓交替的舞姿幻化出一个千娇百媚的后宫佳丽,遥对夜空娓娓倾诉。   楼上楼下除了乐声,再不闻一丝杂音,黑压压的观众无不伸长了脖子,几近入定。转看赛罕,就见她站起身来,目中的光彩一闪一闪的。   后世宰辅李东阳有诗赞舞姬:“妙伎出秦中,纤腰学楚宫。翠帷低舞燕,锦荐跳惊鸿。婉转歌相似,婵娟态不同。无因逃酒云,懊恼白头翁。”   “此舞可有称谓?”赛罕定睛看着前方的舞姿,喃喃道。   朱祁铭知道此舞是由戏剧中间杂的舞蹈改编而来,与唐代“霓裳羽衣舞”完全不同,但尽得赵飞燕掌上舞的妙趣,只是,他却不知舞名。“我华夏乐舞无比精妙,说了你也不懂。”   赛罕倒没有较真,只是淡淡道:“哼,等哪天我一高兴,或许会跳上一曲,让你见识见识我草原女子的绝世舞姿,到了那时,你会发觉你今日的轻视是多么的荒唐可笑!”   连抚琴都不会,还跳舞?搞笑!朱祁铭暗自吐着槽,正想挤兑赛罕几句,却听见楼下传来一阵骚动声。   倾耳听去,猛听得底下似有楼梯断裂的声音,紧接着哗的一声,一把杌凳被人狠劲砸在地上。   雅间里的十名禁卫和何叶等人大感紧张地齐齐本来,怔怔地望着朱祁铭。   “你们速护送她回宫,不可稍有耽搁!”   十名禁卫连忙裹着赛罕出了雅间。朱祁铭吩咐一名内侍留下,另一名内侍陪何叶随禁卫撤走。   朱祁铭紧随那团裹着赛罕、何叶的人影下了楼,就见十几个凶悍的锦衣壮男在围殴两个年轻人,那两人倒在地上拼命躲避纷如雨下的拳头与脚跟,嘴上断断续续叫嚷着。   “我······兄长是龙骧左卫指挥使,你们······大胆!”   “我父亲······也是······指挥使。”   哼,一群纨绔子弟在此斗殴!朱祁铭摇摇头,他可不想掺乎这样的烂事,当即冲留在堂中待命的十名禁卫挥挥手,就想起身离去。   突然,脑中闪过吕夕谣传话中的关键字眼,那里面似乎并无“赏舞”二字,而只有“看一场好戏”这五个字!   他凝思片刻,急急转过身来,见那十几名打人者不时拿眼看他似在示意什么。   “住手!”   朱祁铭大喝一声,内侍赶紧出声道:“越王殿下在此,何人如此大胆!”   那十几个凶悍的锦衣壮男闻声没命地朝门外奔去,转眼就没了踪影。   瞟一眼那两个受伤不轻的家伙,叹口气,朱祁铭冲一旁东主模样的老者道:“二人伤重,速送他们回自己家中救治。”    第一百六十章 鸟尽弓藏   “这里真静!”朱祁铭在竹雨轩面前停下脚步,看着门环上的铜绿,脸上有分凝重。   “几位长公主都已出降,这里自然静。”吕夕谣的目光扫过朱祁铭的脸庞,落在竹雨轩紧闭的门窗上,“十年之后,或许会有一大群年幼的公主入住东苑这边,那时想要安静都不可能了。”   “不错,紫禁城里任何一个角落里的安静都难以持久,十年之后,这里将是一代新人的天地。”朱祁铭重新起步,目光扫向前方的碧云轩,“碧云轩是顺德公主的旧居,可不能让赛罕由着性子折腾。”   阵风袭来,吕夕谣衣袂飘飘,裙摆轻轻拂在朱祁铭身上,淡淡的幽香钻入他鼻中。   “你放心,赛罕可不是没心没肺的人,这几天她变安静了许多。她带来的下人不能入宫,故而何司赞给她指派了两名懂事的宫女,有办法阻止赛罕出格。”   一阵琴声飘来,琴音似乎大多落在了调上,听得出来是。   吕夕谣掩嘴轻笑,星目扫向朱祁铭,里面似有一丝嘲讽的意味。“再过些日子,你的琴艺恐怕连赛罕都比不了。”   切,你太高看鞑女了!   “越王殿下。”何叶出了碧玉轩,迎上前来见礼。   朱祁铭颌首,紧走几步,一步跨入正殿,见赛罕的注意力全在琴曲上,连头都没有抬一下,他便择张椅子入座,兀自想着心事。   不知过了多久,琴音歇止,一高一低两道窃笑声飘了过来,笑声中混杂着“小老头”这样的字眼。   朱祁铭扭头望去,碰上了两双截然不同的星目。吕夕谣的目光含蓄而又温柔可人,里面隐含着些许的牵挂;赛罕的目光略显大胆,里面似有分好奇。   “瞧你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忙你的去吧,我跟姐姐习琴就是了。”赛罕淡淡道。   朱祁铭如获大赦,快步出了碧玉轩,几乎是一路小跑来到清宁宫。太皇太后免了他的大礼,唤他近身入座。   “你有心思?”太皇太后眯着眼凑近朱祁铭的脸庞看了好一会,这才幽然道。   有种如鲠在喉,不吐不快的滋味在反复冲撞他的理智,朱祁铭的目光瞬间变得无比犀利。“皇祖母,像杨士奇那样的辅佐大臣其实很可悲,虽不至于获罪,但生前想要解脱,唯有声名扫地一条路可走。”   “你想说什么?”   “就拿孙儿来说吧,当初朝中已有定论,皇上也开了金口,孙儿须等到成年后才能赴藩,如此一来,孙儿若要提前赴藩,所有的人包括孙儿在内,恐怕说话都不作数。”   “那又如何?”   “若有人想要孙儿提前赴藩,孙儿也只有一条路可走,那便是孙儿犯了事!”   “你是说囿于以往朝中的定论和皇帝的金口,明着让你提前赴藩便是自食其言而致物议沸腾,虽经你自请仍不能准允,所以只能暗中生事找你的茬子,如此才能给你的提前赴藩找到一个合情合理的借口?”   太皇太后徐徐叹口气,头枕在椅背上,闭目默然许久,这才缓缓   张开双目。“皇祖母说过,你万不可心生怨怼,既要心系社稷,又要受得了委屈,没办法,这就是你的命,皇祖母爱莫能助。”   太皇太后的言语如同冰雨,打在朱祁铭心头上,无边的寒意瞬间冰冻了所有的期许。   红蓼款款走了进来,望一眼朱祁铭,快步至太皇太后座前行大礼,“奴婢咸熙宫掌事宫女叩见太皇太后。”   “你来做什么?”   “端午节快到了,皇太后那里新得了几把别致的团扇,着奴婢送来孝敬太皇太后。”   “起来吧。”太皇太后瞥一眼朱祁铭,也不看红蓼,拄杖站起身来,一只手捂向额头,“,唉,头疼。”旋即扫视三名近侍宫女,“你们都来伺候。”   “你自己一人坐吧。”太皇太后临行前的这句话显然是说给朱祁铭听的。   三名宫女拥着太皇太后进了内室,正殿中只剩下朱祁铭与红蓼二人。红蓼缓步至朱祁铭身边的案几前,案上摆放着几瓶插花,略显凌乱,红蓼弯腰重新摆弄一番。   “殿下不可小视皇太后的眼光,在皇太后看来,殿下可留可用,而郕王则绝对不可留不可用。”   朱祁铭伸手取了案上的茶盏,移盏轻啜一口,却尝到了一股陈年的味道。“都绑到一起了,可与不可有何分别?”   红蓼回望内室那边一眼,转过头来,取出瓶里的插花,一枝一枝重新插入瓶中。“当然有分别,皇太后按兵不动就是明证。”   朱祁铭勉强咽下嘴里的茶水,蹙眉放下茶盏,“天子虽然年少,但莅大位已经七个年头了,自然知道山头林立乃国之大患的道理,又有许多老谋深算的人从旁献策,天子早把后宫在前朝的势力消解于无形,两宫无法借助外势,故而行动迟缓。”   “殿下此言差矣!做这样的事怎能借助外势?当然是本家的力量更为可靠。皇太后只要动用孙府的势力,就不难找到涿鹿山那边的离宫,咸熙宫迟疑至今,只因担心误伤了殿下。皇太后只想伤及一方。”   朱祁铭倏地扫了红蓼一眼,随即伸手取盏,也不管茶水的滋味如何,举盏连饮几口。   红蓼又取下了另一个花瓶中的插花,“福安宫还是舍不得白白浪费多年前的心血呀,据说,离宫的形状颇像寺院,于是,福安宫就把它变成了寺庙,里面住上了不少的僧侣。”   “咳咳咳······”朱祁铭被茶水呛到了,连咳几声,急急放下茶盏,眼中一片茫然。   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红蓼住了手,“倒是乾清宫那边恐怕正好相反,乾清宫担心误伤了郕王。”言毕起身离去,把深深的疑惑留在了朱祁铭眼中。   一名御前内侍匆匆走了进来,“越王殿下,皇上传殿下去乾清宫聆讯。”   聆讯?来得真快!朱祁铭起身望了内室那边一眼,此刻,内室里十分安静,于是,他整整衣冠,随内侍出了清宁宫。   乾清宫内外戒备森严。皇上端坐于御台上,脸色阴沉;王振、武隆一左一右侍立在御座侧前方,王振面无表情,武隆则难掩   一脸的得意神色。   朱祁铭刚刚行罢礼,就见皇太后带着梅子匆匆走了进来。皇太后略显焦急地望了朱祁铭一眼,随即一脸疑惑地看向御座那边。   皇上微敛阴沉的脸色,“母后为何来此?”   皇太后猛然把头侧向一边,“太皇太后把祁铭交给哀家看管,哀家不能不来,否则,哀家哪还像个皇太后!”   这时,吴太妃与静慈仙师双双走了进来,就见皇太后厉目盯视吴太妃,“哟,有人心虚,终于坐不住了!”移目看向静慈仙师,“哼,还叫来了一个壮胆的!”   静慈仙师脸上的温婉气韵倏然而散,“皇太后这是何意?紫禁城里就这么几个人,臣妾再不济,也是越王的长辈,难不成来看个究竟的资格都没有!”   皇上咬咬牙,懊恼地朝门口的内侍挥挥手,内侍领着皇太后、吴太妃、静慈仙师进了内室,但见白影一晃,内室门口的那道珠帘放了下来,遮住了里面的人影。   忽见郕王一头闯了进来,身边跟着那个叫烟萝的宫女。烟萝的身材似乎有些异样,至于如何有异,朱祁铭无暇细想。   “皇兄,那些传言肯定是不实之词,恳请皇兄不要让越王受了委屈。”   传言?如此说来,皇上与郕王透露过口风?朱祁铭闭上眼睛,把一声苦笑留在了自己心里。   “你来做什么?出去!”   郕王扭着脖子定在那里,表现出了少有的倔强。   这可是抗旨,皇上会放过郕王么?朱祁铭让自己的思绪暂时摆脱压抑气氛的羁绊,开始思考这个有趣的问题。   皇上极不耐烦地摆摆手,“老实呆在偏殿里,不经传唤,不可出来!”   郕王未受任何斥责,不情不愿地带着烟萝进了西侧的偏殿。   皇上的目光在朱祁铭脸上驻留片刻,随即转向武隆努努嘴。   武隆挺直了微曲的身姿,“越王殿下,有人举报殿下在涿鹿山那边建有一处隐秘的离宫,可藏兵一万,易守难攻,另有多处隘口可供大量屯兵。”   人间奇冤!朱祁铭只在心底叫唤一声,旋即看向皇上,他无从得悉皇上是真不知离宫的主子另有其人,还是佯装不知。   当他把目光落在武隆脸上时,他看到了一副胜券在握的骄傲面孔。   “本王若逾法,自有三法司查探,宗人府问询,你一个司礼监秉笔太监,足不出内廷,何以知晓本王的行踪?有何资格向本王问话!”   “巧了!”武隆扭扭脖子,眼中并无半分的怯意,“两班人马先后找到洒家,将殿下的所作所为说了个一清二楚,他们可作人证!洒家身为陛下身边的近侍内臣,岂敢有一丝的隐瞒?洒家今日问话,自有陛下的授权!”   皇上冷眼扫向朱祁铭,“在朕这里把话说清楚总比交由宗人府审理强。”言毕朝门前挥挥手。   “带人证!”   随着门前内侍的一声通传,一老一少两人被锦衣卫带入殿中,朱祁铭瞟一眼二人,只觉得那名年轻人面善,似在那里见过。    第一百六十一章 渐入佳境   “草民叫于有善,年五十六,保安州人。当初草民随其他二十多个匠人、近百名帮工被带到涿鹿山山中,从二月底开始,花了几个月的时间修建离宫,完工后受了重赏,过着隐姓埋名的日子。”   于有善跪在地上,身子在微微发抖,嘴上却相当的利索,一番呈供下来,让朱祁铭都听得有几分心惊。   殿中响起武隆阴阳怪气的声音:“这是那一年的事呀?”   “草民有些迷糊,好像是一年前,又像是两年前点事。”   武隆胸有成算似的,并不急于确定具体的动工时间,一张脸笑得很开,“两年前越王殿下正在涿鹿山,若是一年前的事,则越王殿下正在京郊练兵。”   修建离宫只能有一个时间点,但武隆却拿两个时间点说事,句句话都是在扔刀子!朱祁铭颇感疑惑,想武隆把弦绷得很紧,似乎忘了刚则易折的道理。   皇上厉目扫向于有善,“究竟是何年的事?”   于有善打了个哆嗦,上半身俯伏于地,“草民想起来了,是两年前的事。”   “两年前?”皇上略一沉吟,徐徐道:“两年前越王正在涿鹿山那边,这倒是合上了。”   武隆的目光扫向那么年青人,“还不快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   年青人显得十分镇定,伏地顿首后直起上半身,“小的叫苏更,年二十一。小的是江湖女侠云娘的手下,前年小的跟随云娘,几次碰见越王殿下,最后一次是在涿鹿山一带,当时听见云娘劝越王进涿鹿山,还说起过‘离宫’这个地方,不错,云娘确实在越王面前提起过离宫!此后小的再也没有见过越王殿下,不知越王殿下去了哪里。”   云娘的手下?朱祁铭定睛看了苏更一会,几乎可以断定他就是云娘手下的死士,不过人走茶凉,苏更离开云娘不出两年,就另择新主,而且还称云娘是江湖女侠,隐去了其锦云阁堂主的身份,专挑于朱祁铭不利的关键字眼说事,显而易见,苏更已被人收买!   武隆转身面向御台,“陛下,苏更说云娘三年前见过越王殿下,且提起过离宫,至于此后越王是否隐入涿鹿山修建离宫,传那个云娘一问便知。据说,云娘就在越府。”   皇上凝视朱祁铭良久,却未发话。   “陛下,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云娘与越府护卫军指挥使梁岗赴梁岗的老家成婚,梁岗为此事已告过假了,兵部、五军都督府有案可查。”朱祁铭淡然道。   “真巧!”武隆嘟囔一声,一双眼睛直直地盯着朱祁铭,里面挂着傲娇两个字。   皇上突然切换了话题:“越王,有传言说你北征回京途中,借故迁延,其中数日不见你的踪影。你究竟去了何方?”   那边武隆身子微微一弓,“陛下,此事宜传参战的亲卫军、越府护卫军讯问。”   事情闹到这一步,朱祁铭很难从容以对。不可心生怨怼,皇祖母的告诫音犹在耳!况且,皇上肯定不知道离宫另有其   主,否则,皇上断然不会让这道最终将延烧到郕王身上的火苗在庙堂上窜起。一切的麻烦都源于幕后主使的授意和内外官中奸佞之人的蓄意挑拨,而其中打头阵的就是武隆!   此刻,要想自证清白并不难,自己去了哪里,身居何处,有许多人可以出面作证。那个心机颇深的盛千户应暂时排除在外,除去盛千户,还有方姨、云娘、徐恭、梁岗、牛三、蒋乙······可是,看看这份长长的名单,朱祁铭便难以从容,把跟随自己出生入死的一帮人全扯进漩涡里,无形中给他们印上一道“越王党徒”的标签,这是愚蠢之举!   更何况对武隆的居心不可不察。武隆是否有另一层用意?那就是逼得他这个亲王为求自保,不得不出卖离宫的真正主人!一旦出卖了福安宫,自己恐怕就会与吴太妃反目成仇,而皇太后也会加深而非减弱对自己的猜疑,果真如此,自己在紫禁城还怎么立足!   说到底,一切的麻烦皆因皇上而起!或许武隆吃定了皇上,知道拿郕王说事在皇上面前行不通,而拿他这个越王说事则还是有些市场的。皇上对郕王从来就没有过疑心,但对他这个越王的疑心已然潜伏于脑中,会不时因别人的翻搅而冒将出来。   不可心生怨怼,但也不能委曲求全呀!朱祁铭无比恭敬地对着皇上行了大礼。“陛下,臣以为不公!正统元年正月,臣遭人行刺,而后为瓦剌人所掳,回京途中历尽千辛万苦,屡次遭贼人追杀,背后的元凶究竟是何人?对此,时至今日朝中尚未给臣一个说法,可是,如今竟以一个子虚乌有的离宫传说,便让臣做了半个戴罪之身!臣斗胆问陛下,是陛下本就希望臣有什么苟且事,还是奸佞之徒是妖孽附体,以至于仅凭无稽之谈就能蒙蔽圣听?”   武隆脸上的笑容立马僵住了,王振的眼睛变得活泛了起来,皇上则是面色一震,直直地站起身来。   “朕希望你有什么苟且事?放肆!从你遇刺那日起,朕就命锦衣卫全力追查元凶,一道道圣旨白纸黑字放在那里,你不知道?锦衣卫查而无果,朕也为此大伤脑筋,朕何曾把你的事抛在脑后!”   朱祁铭顿首,“正统三年、四年,臣漂泊于涿鹿山一带,离京城只有咫尺之遥,可是,臣还是被人相忘于江湖。”   “好!总算说出了你的心里话。”皇上的声音很高,但面色渐缓,“有些往事并非朕不想说给你听,而是朕实在是不想旧事重提!你以为当时朕不愿派大军寻找你的下落并护你回京?朕是为了你好!当时京中有传言,说越府、卫府与京军私相往来,这是你知道的,你不知道的是,镇边城守军截获了两份瓦剌密函,一份是给越府的,一份是给卫府的,两府受禁的主因皆源于此!”   瓦剌密函?为何皇祖母、杨溥等人都没提起过?朱祁铭心中一震,大脑出现了片刻的恍惚。   皇上入座,脸色彻底和缓了下来,似乎忘了在乾清宫设堂的初衷。“你在瓦剌人的手上成了人质,而越府、卫府本   就被私交京军的传言所困,若两府真在暗地里外通瓦剌人,这对江山社稷而言意味着什么,想必朕不说你也明白,朕不能不作最坏的设想,换句话说,当时越府、卫府随时都有可能面临灭顶之灾!那个时候,寻你回京是好事么!”   皇上脸上再次泛起冷意,“朕虽然年少,且受辅佐大臣逼迫,但朕也懂得分寸,并未将事情做绝,只让两府受禁,暗中却在派人甄别密函的真伪,查找密函所提诸事的来龙去脉,陆续发现密函上的说辞大多是无稽之谈,再加上瓦剌使臣矢口否认有此密函,于是,朕便下旨解除了对越府、卫府的禁令,可惜,朝廷前前后后费时一年有余,等尘埃落定时,卫恭王已无疾而终,越靖王已因病而薨,朕每每念及此事,心中也是万分难受,不料你竟然枉顾朕的一番苦心,在此反咬一口,令朕心寒!”   “如此说来,当时有贼人追杀臣,朝中有人怀疑是瓦剌人故布疑阵?”   “当时的情势的确十分可疑,朕不能视社稷大事为儿戏!”   心中尚存深深的疑惑,那个带着神秘色彩的盛千户肯定知晓密函的往事,或许,从他那里不难解开谜团!一念及此,朱祁铭也就不想再说什么了。   殿中出现了一阵短暂的沉默,武隆的眼睛又泛起了亮光,似乎不想让沉默持久。“陛下,越王须把离宫的事说清楚。”   朱祁铭怒目扫向武隆,“武隆,本王从未听说这世上还有一个离宫!你一个内官,平日里足不出内廷,何以知道世上有离宫?你开口闭口都是离宫,那么,离宫何在?是何样式?你不妨说给本王听听!”   武隆一愣,嘟囔道:“不是有人去查离宫的地址了吗?”   皇上转视王振,“先生,派去涿鹿山的锦衣卫回京了么?”   “回皇上,他们回京了,此刻正在乾清门外候命。”   皇上挥挥手,王振立马高声道:“传锦衣卫指挥使马顺觐见!”   殿内殿外的内臣将这道旨意一路传唱下去,片刻后通传声就落在了乾清门外。   通传声方歇,内室那边就响起了静慈仙师的质疑声:“世上究竟有无离宫,此事尚未查实,就在乾清宫设堂问讯,这不是先认定越王有事,再拿出所谓的证据一件一件往上套么?堂堂亲王,竟遭一个内官这般对待,真是欲加·······”后面的字眼太过敏感,料静慈仙师是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的。   武隆的傲娇劲不见了,脸上似有分紧张的神色。御台上,一丝尴尬在皇上眼中一闪而过。   这时,马顺快步入殿,上前行大礼,“锦衣卫指挥使马顺叩见陛下。臣奉旨率人奔赴涿鹿山,依照那个于······有善提供的地图,反复寻找数日,只在标明的地址上找到了一处寺庙,里面还有数十名僧侣。”   寺庙!就见武隆双目一瞪,顿时面如死灰。   内室里传来静慈仙师、吴太妃一前一后两道叱声。   “荒唐!”    第一百六十二章 暗箭明枪   “退下!”   皇上挥退马顺,略一凝思,脸上的神情仍不失从容,淡淡瞟了王振一眼,冲门口的近侍内侍吩咐道:“去看看,龙骧右卫指挥使姜颉该回京了。”   龙骧右卫?朱祁铭的心砰砰跳了几下,头皮一阵发紧,脑海里蓦然浮现出栖仙楼的一幕,那个挨打的年青人称其兄长是龙骧左卫指挥使!原来常德公主早得知了另一路查探队伍的消息,暗中给他这个亲王传递消息,以便自己有机会结下一个善缘,留条后路?   或许。栖仙楼的那一幕正是常德公主一手策划的!   可惜,阴差阳错,皇上派出的亲卫军竟是龙骧右卫!右卫与左卫只有一字之差,带来的结果却截然不同!   看来,皇上真的是希望他这个亲王有点什么事!   秘密派龙骧右卫前去查探,竟对王振和锦衣卫也防了一手!显而易见,皇上对他这个越王的猜疑心已然冒头,一切尽在不言中!   朱祁铭有些后悔,一开始就抱定了不出卖离宫主人的想法,搞得自己失去了回旋余地,只能一条道走到黑。等会龙骧右卫若真发现了什么线索,他这个越王想不一人硬扛都不行了。   唉,吴太妃做事不干净,或许是想掩盖什么痕迹,竟留下了一条“寺庙”的尾巴,若龙骧右卫拆墙翻壁,会发现诸多可疑之处也未可知!   那边武隆的脸上恢复了生气,而王振的额头上似在冒汗。   王振转身面向皇上,“陛下,锦衣卫或许有所疏失······”   “王公公,你在挑事么!”朱祁铭大吼一声,让现场所有的人都吃了一惊,没办法,这个时候绝不能听任王振耍滑头,以致引起别人的怀疑。   王振张嘴愣在那里,再也说不下去了。   这时,内侍领着一名军官装束的人来到乾清宫门外,内侍禀道:“陛下,龙骧右卫姜指挥使求见。”   “传!”   姜颉快步至御座前行礼,“龙骧右卫指挥使姜颉叩见陛下。”   “平身。”   “谢陛下!”姜颉起身肃立,躬身道:“陛下,臣奉旨率众赴涿鹿山查找离宫,已有结果,特来复命。”   “讲!”   “是。”   朱祁铭闭上了眼睛;王振的嘴角轻轻抽动了一下;武隆瞪大双眼巴巴地望着姜颉,嘴巴歪向了一边;皇上双手放在御案上,一颗头在缓缓往前伸。   “臣经过仔细查探,可以确认,那里只有一处寺庙。”   朱祁铭暗中松了口气,张目看向王振,见王振脸上浮起一片淡淡的喜色。   皇上愣在了座上,“发现可供屯兵之用的隘口了么?”   “有五处山间凹地,全是天然而成的,并无一砖一瓦。”   皇上神色黯然,懊恼地冲姜颉摆摆手,姜颉随即告退。   朱祁铭的脑海里再次浮现出那日栖仙楼里的一幕,当时,另一个挨打者称其父亲也是指挥使,莫非他是龙骧右卫指挥使姜颉的儿子?   天意,   不,是人意!朱祁铭斜了武隆一眼,见那张毫无血色的脸上嵌着两颗圆鼓鼓的死鱼眼睛。   王振欣然转向皇上,“陛下,既然涿鹿山那边根本就无离宫,那么,有关越王的传言就纯属捏造!有人以谤诬之言扰乱圣听,望陛下明察!”   内室那边再次响起静慈仙师的声音:“奸佞之辈竟敢诬陷亲王,用心何其歹毒!长此下去,天下的皇室宗亲岂非要人人自危!”   皇上厉目扫向武隆,“武隆!你不是言之凿凿,说敢以人头担保,涿鹿山中必有离宫么?”   “陛下,涿鹿山中是真有离宫的呀!为何说没就没了?”武隆腿一软,差点一屁股坐在地上,拼命稳住神,把目光投在了于有善的身上,“于有善,你不是说离宫是你与别人亲手建的么?”   伏在地上的于有善浑身开始抖动,“真的有离宫呀!七年前······七年前······草民亲手所建······”   “七年前?你方才分明说离宫是两年前所建,为何此时又变成了七年前?快说!在天子面前胡言乱语,最终难逃一死!”朱祁铭厉声道。   “这不关草民的事呀!”于有善抖得更厉害了,挣扎着扭头看向武隆,“武丞相,你要草民说·····两年前建了离宫,你可要······替草民做主呀!”   丞相?这牛皮吹大发了!朱祁铭缓缓扫视殿中,见皇上、王振,还有禁卫无不目瞪口呆。   从内室那边传来了吴太妃的声音:“皇帝陛下,乾清宫是什么地方?怎可由着一个口无遮拦的烂人在这里胡说八道,污了圣地?不如找个干净的地方赶紧打发了!”   于有善一口气没倒过来,当即晕倒在地。   苏更的身子也开始抖动,“武丞相,小的本是锦云阁旧部,小的这套说辞是经您首肯了的,您可不能不管小的······”   “住嘴!”皇上无比厌恶地扫一眼于有善、苏更二人,然后朝殿中锦衣卫使劲挥挥手。   数名锦衣卫扑上前去,拖着于有善、苏更二人离去。一旁的武隆跪在地上牙关打颤,脸色煞白,头上的冷汗浸湿了鬓发。   “陛下······”   皇上深深望了朱祁铭一眼,缓声道:“你起来吧。”   待朱祁铭正身后,皇上起身走下御台,来到武隆面前,“你误听两个贼人的谤诬之言,让越王受了委屈,委实不该如此不知轻重!”言毕移目看向朱祁铭。   武隆一愣,目光随即一亮,双腿在地上一旋,转向朱祁铭叩了三个响头,“越王殿下,在下误信人言,冒犯了殿下,小的知罪。求殿下大人不计小人过,权当在下是个无知小奴好了!”   误信人言?朱祁铭淡然一笑,也懒得看武隆,只匆匆望了皇上一眼,就定在那里一言不发。他什么也不想说。   王振在皇上的身后轻声笑道:“自洪武以降,大明便再无丞相,如今竟有人称丞相,这倒新鲜!”   皇上凝目看向门外,良久后叹口气:“武隆,还是要你下锦   衣卫狱的,把有些事说清楚,给越王以及内外臣一个交代。”   王振一努嘴,就见两名锦衣卫押着武隆出了乾清宫。   王振走到皇上身边,“陛下,那两个人还须留着,否则,武隆下狱,锦衣卫不好结案呀。”   皇上咬咬牙,“那二人污了朕的耳朵,片刻都不可留!”   朱祁铭有些茫然。眼前的皇上堪称仁君,朝中奏请赈济灾民、抚恤孤寡时,皇上的恻隐之心与仁爱之德体现得比谁都要充分,可是,一旦涉及社稷权谋,仁德的皇上依然会决绝无情!   王振告退,殿中的禁卫也悉数被皇上挥退。皇太后、静慈仙师、吴太妃从内室走了出来,郕王也从偏殿走了出来,一时间,乾清宫里开始上演家庭聚会,只是气氛有些诡异。   吴太妃笑盈盈地款款移步至朱祁铭身边,“越王,皇帝陛下仁德,只是有奸佞扰乱圣听,这才造成了一场误会。这事算过去了,你不可往心里去,哈。”   朱祁铭躬身,“谨遵皇太妃教诲。”   那边皇太后冷笑一声,“祁铭受点委屈不算什么,可惜便宜了别人。哼,此时此刻,恐怕有人在偷着乐!”   皇太后也不理会吴太妃的哀婉和静慈仙师的冷眼,径直走到郕王面前,“哟,数月不见,郕王又长高了一头,愈来愈像个大人了!正月间,你与许太嫔宫里的一名宫女搂搂抱抱,被许太嫔逮住了;二月间,你在福安宫与一名宫女行苟且之事,被御用监的人撞见了;三月间,你把雍肃殿的一名宫女拉入林中,不知做了什么,被至少三个内侍瞧见了。”抿嘴轻笑几声,发髻上的头饰随之一阵摇晃,“你说你做事为何这么不小心,总被人瞧见?”   乾清宫里顿时变得一片死寂,所有的人都定在原地,一动不动,一瞬不瞬,连呼吸都似乎被刻意收敛了起来。   皇太后摇头轻叹:“唉,这后宫都快成郕王的后宫了!”   轻飘飘的一句话却似一颗炸雷,在人们的脑海里掀起了滔天狂澜。殿中依然是一片死寂,只有众人的神色在持续变换,一张张脸上,忧色、惧色、怒色、喜色各有所属,构成了一道奇异的众生相。   “啪”的一声,烟萝手中的那把折扇失手滑落在地上,那声脆响惊得众人齐齐一震。   “哟,这不是长安宫的宫女吗?”皇太后含笑唤烟萝上前,“你年纪不算大,可哀家记得你是随静慈仙师伺候过先帝的人,怎么,何时跟了郕王?”   “她叫烟萝。”梅子道,说话时眼中有分诡异的意味。   “烟萝?这名字真好听!”皇太后握着烟萝的一只手,对着她上下打量个不停,让人如沐春风般的笑容引得烟萝不停地抿嘴微笑,“瞧这脸蛋,瞧这身姿,啧啧,堪称绝世美人!只是,你的肚子有些奇怪,为何凸起?”   “嘿,莫不是有了身孕?”梅子惊道。   殿中又是一阵似约定好了的沉寂。忽闻“哗”的一声,皇上把御案上的茶盏摔落在地,晶莹的碎屑四散而去。    第一百六十三章 卿本无辜   阴云密布的天空只给阳光留下了一道狭小的缝隙,雷声响在天外,而雨滴却迟迟不肯光顾久旱的大地。   乾清宫里的气氛显得异常沉闷,沉闷得让人倍感压抑。   “皇太后!”吴太妃凄然一笑,那分哀婉囊括了目光里所有的内涵,“郕王年少,纵有不堪,您作为他的嫡母,管教便是,何必罗织一些莫须有的秽事,坏他一世的名声!”   “名声?”皇太后一改盛气凌人的往日做派,眉眼间有副雍容之态,举止从容,语气和缓,“哀家也替他感到惋惜。唉,郕王行苟且之事时,为何就不想想自己一世的名声呢?”言毕淡淡看了静慈仙师一眼。   静慈仙师正呆呆地望着烟萝微微凸起的肚子出神,脸上泛起无尽的落寞。凄楚令她憔悴,憔悴催人苍老,转眼间,她似已老去十岁,气韵的流逝超越光阴的速度,姿容在向迟暮之年极速滑落。   她显然预感到了厄运正在临近,自己手下的宫女,自己把她派往郕王身边,而今若果真是珠胎暗结,她这张长辈的脸面将付何处存放?   移目看向皇太后,眼中的怒意一闪即逝,旋即望向郕王身边那张失色的花容,“烟萝!”一声叫唤撕裂了记忆里的重重帘幕,飘荡出如梦的往事,风光也好,潦倒也罢,一切皆成浮云。撇开她这几年与皇太后虚张声势般的争吵姑且不论,盘点身上仅存的随身之物,却发现自己原本就只有温良恭俭让这五样东西,除此之外,她一无所有!一个良善女子,身处深宫大殿,面对深如大海的万重心机,终究是高处不胜寒!   吴太妃在猝不及防之下,仍不失沉稳,“为郕王择定近侍宫女,当时太皇太后不再理事,皇太后您是点过头的。”   皇太后的轻笑依然在给冰冷的大殿加温,而声音无比的悦耳动听,“择定宫女本身无错,把她们派到郕王身边,此事不能怨哀家思虑不周,怨只怨某些人教子无方!”   郕王侧目望向烟萝,见烟萝一脸的惶恐,像只无助的羔羊。于是,郕王在御座前跪下,“臣并未秽乱后宫,望陛下明鉴。”   皇上淡然摆摆手,示意郕王平身,随即扭头它顾。   郕王起身面向皇太后,眼中不再有惧意,“皇太后把儿臣的戏份排满了一整个春季,想必人证都已张罗齐全了,儿臣不想对号入座也是枉然!”   “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可是,儿臣终究是无辜的。”   “那好,也不必闹得阖宫不宁,此女是否有孕在身,传个医婆或稳婆过来号号脉,一切自可真相大白。”   郕王凄然一笑,“皇太后铺排了一大堆的事,却只对准最为突出的一点加以求证,只要一事为真,则不会再有人怀疑事事都真,于是,儿臣不得不背负所有的恶名。”   “如此说来,你承认了此女早已珠胎暗结?罢了,还是让大家都看个明白吧,传医婆!”   两滴晶莹的泪珠在烟萝眼   角滴落,“奴婢失德,与郕王无关,何必留在世上连累不相干的人!”忽听一声呜咽,昔日堂堂亲王身边那朵无比艳丽的娇花转眼变成了飞蛾,张开翅膀朝门外的亮光飞去。   “快拦住她!真是做贼心虚!”   门外响起内侍杂乱的脚步声,脚步声愈来愈远,向西苑那边飘去。   乾清宫里再次迎来了死一般的沉寂,而隐隐的雷声已然被人们的感知屏蔽。众人心思各异,但都有一个情绪共同点,那就是暗自焦急!   皇上几番扭动身子,终于离座走下御台,紧走几步来到朱祁铭身边,目光对着门外,心思却放在了朱祁铭身上。“离宫的事纯属误会,三弟不要往心里去。”   “臣明白。只是出入无禁这道恩令,臣愧不敢受,还请皇上收回成命!”   “罢了,在紫禁城里谨守规矩也是好的。”   “臣知道陛下与太皇太后商议过别院近侍人选一事,依臣遇见,黄安、小喜子是越府的人,随臣入宫应属违制之举,还是让他二人留在越府吧。臣漂泊数载,惯于诸事自理,别院里留下崔嬷嬷即可,不妨让那两个小宫女去别处做事。”   “内侍的事依你,宫女的事再说吧。”皇上敛起眼中的那分焦急,凝目望了朱祁铭一眼,“你只想跟朕说这些琐事?”   “臣还想从陛下这里知道一件事,那两份密函究竟出自何人之手?”   皇上眼中闪过一丝疑惑,“此事暗中查探了许久,可以断定是瓦剌人所为,而且有太多的嫌疑指向脱欢、也先父子二人。”   脱欢、也先使离间计?朱祁铭暗自咬牙切齿。   门外传来紧凑的脚步声,一名御前内侍当先入内,禀道:“陛下,烟萝投井自尽,被小奴们救了上来,料无大碍,只是······只是她小产了。”   “哈哈哈······”皇太后大笑,“纸是包不住火的!哈哈哈······”   踏着皇太后的笑声,郕王猛地奔了出去,嘴上发出撕心裂肺般的嚎叫声。   毕竟是自家血脉不保,那边吴太妃侧过脸去,眼中有泪光浮动。   雷声在乾清宫上空猛然炸响,轰的一声,未能吸引殿中任何一个人的注意力。就见皇上猛然转过身去,狠瞪了梅子一眼,黑着脸疾步走向御台。   四周弥漫着仇恨的浓烈气味,朱祁铭不愿在此久留,独自举步离去,身后的吵嚷声一直追着他的脚步飘到坤宁宫附近,直到被隆隆的雷声所掩盖。   想紫禁城的人们往日无怨,只因在同一个屋檐下相处得太久,就能仅凭某种奇特的意念演化出刻骨深仇,不经意间即可释放决绝无情的巨大能量,简直让人不堪承受它所带来的那份震撼。这或许全都源于传说中的诛心之罪!   远远望见郕王跪在井口边,身形似已凝固,只有衣袂与发丝在随风轻拂。近前一看,郕王脸上并无泪痕与戚色,此刻他目光如炬,似有烈焰在体内燃烧   ,火星点亮了他的双眸。   唉,如此可怖,可惜了那双迷人的魅眼!   “她宁可自尽,也要保全你的名声,不失为一个有情有义的女子!”朱祁铭挨着郕王蹲下身子,“罢了,她还有得救,多思无益,你还是有机会撇清自己的!”   郕王的头微微动了一下,“做了就该承担,伊本无辜,我岂能无情!在这深宫之中,死都由不得自己,各人自顾不暇,谁又能保全得了谁!”   郕王若不出面认领烟萝的事,烟萝必死无疑,弄不好还会搭上一家人的性命,眼前的现实就是这么残酷!一念及此,朱祁铭不禁黯然。   郕王侧过脸来,“顺德公主连紫禁城都不敢回,就是怕惹出什么是非来,累及其生母。可惜,静慈仙师还是被我连累了。”   “方才听皇太后提及此事,也未听真切,静慈仙师恐怕要迁宫了。也好,换个冷僻的住地,自可远离宫中是非。”   “我的母妃只怕也要受罚。”   “禁足而已,短则数月,长则一年,忍忍也就过去了。”   郕王凝思良久,突然一把抓住朱祁铭的手臂,“越王,我至今只爱烟萝一人,其它的烂事都是别人编织的谎言,你信我吗?”   “我信。”   “谢谢你,越王!可是,你一人信又有何用?我恐怕要赴藩了,寻个偏僻之地,筑个王城,从此深居简出,了此一生。哼,想想也不错,唯一的遗憾就是日后你我难以谋面。”   “这不可能!”   “此话从何说起?”   “宫中还有太皇太后。如今边境不宁,天子随时都有可能御驾亲征,可皇上尚未大婚,紫禁城里并无太子,天子一旦御驾亲征,朝中何人监国?皇上待你甚厚,是不会轻易让你赴藩的,退一万步讲,即便皇上起意命你赴藩,太皇太后也不会答应呀,你不必胡思乱想。不过,紫禁城你是住不成了,你多半会于近日内迁出宫去,入住郕王府。”   郕王摇摇头,“未必如你所想,京城不是还有你这个越王吗?”   朱祁铭跟着摇头,“你一走,我岂能独留?在天下诸王和满朝文武看来,郕王监国天经地义,而越王监国则是名不正言不顺。国之神器不可错授,否则就会地动山摇!”   郕王怔怔地望着朱祁铭出神,浑然忘了方才亲历的那场人间惨剧,“你心中装着仇恨吗?就是让你痛不欲生又无可奈何的那种仇恨?”   朱祁铭的双眸被郕王的语意瞬间点亮,“如今大明内忧外患,怀揣私仇那是一种过度的奢侈!郕王兄与我不同,不妨多想想国仇,常念及国忧,你就能看轻许多事,而忍耐也是万分值得的。”   郕王久久定在那里,神思俨然飘到了遥远的天外。头顶上传来轰隆隆的雷声,零星的雨点洒落下来,他缓缓站起身,望着身前的井口,眼中终于浮起了一片泪光。   “此井差点害得烟萝一尸两命,不如填了!”    第一百六十四章 悠闲难久   “殿下,赛罕公主总念叨着殿下呢,她说大明再大,她却只与殿下一人熟识。她还要妾身问殿下一声,殿下还想不想看她跳舞?”何叶的语气有些特别,听上去就像在谈论自家孩子似的,或许,她与赛罕相处得久了,生出了别样的情愫。   熟识?还没到那一步吧!朱祁铭无法认同此语,他在竹雨轩与碧玉轩之间的宫道上驻足,几点雨滴落在他脸上,捎来丝丝凉意。   “她是藩邦使者,能入住紫禁城,这是无尚的荣耀!她本该感念大明的礼遇,谨言慎行才是,怎能随性胡为!”   何叶怔怔地看了朱祁铭一眼,“小孩子嘛,又是草原女子,殿下不宜拿她与大明的女孩子相提并论。”   一道清丽的琴声飘了过来,倾耳一听,是,竟然声声都在调上。朱祁铭心中有分尴尬,吕夕谣说得不错,赛罕的琴艺已不输他这个亲王。   就想举步前往碧玉轩,耳边蓦然回响起皇上的那番话,那两份密函像一道魔咒,触动了朱祁铭敏感的神经,一时间,心底的滋味只剩下仇恨肆虐后留下的无尽痛楚。   嘴角抽搐了一下,牙关在此刻咬响,“不可再让赛罕擅闯别院,从今往后,本王无暇陪她!”   何叶睁大了双眼,吃惊的表情久久驻留在脸上。“可是,由殿下陪赛罕公主,这是皇上的旨意。”   朱祁铭眼中掠过一道犀利的光芒,“那是以往!本王被赛罕羁绊多日,背地里却发生了许多事,不为本王所知,如今那些事都过去了,往后皇上不会在乎本王是否还会陪伴赛罕!”   何叶惊得张大了嘴。   朱祁铭意识到自己的话太多了,于是,朝碧玉轩投去最后的一瞥,就见赛罕的身影飞了出来,她脸上笑得如草原上盛开的夏花。片刻后,那抹灿烂的笑容如遭冰封,僵在了赛罕脸上。   你是一朵来自草原的毒花!朱祁铭咬咬牙,快步朝别院那边走去,撇下一脸愕然的何叶。   回到别院,他蒙头大睡,直到皇太后命人前来送膳时,才被崔嬷嬷叫醒。   此后一连数日他都未去咸熙宫,也不想到紫禁城任何一个地方走动,反正太皇太后、皇太后免了宫中众主的晨昏定省,又赶上阴雨连绵,他索性自闭于别院,除了习武,就是反复细读卫青、霍去病、窦宪等汉代名将破击匈奴的经典战例。偶尔读读史籍,重新品味那些早已烂熟于心的史实。   心中还是有所牵挂的,只是那个被他时常念及的人却迟迟未来别院。   这天,骤雨初歇,朱祁铭来到院中习剑。也不便携带真剑入宫,连木剑都不能带入别院,故而他在习完拳法、身法之后,只能以竹枝代剑,练习九华十三式。   虽是以竹代剑,但一招一式无不神形兼备,那分娴熟与力道,自非一年前可比。茵儿、渠清在一旁观看,刚开始还不敢分心,到后来二人的注意力全被朱祁铭的剑法吸引,惊咦与喝彩声杂现,一时间忘了形,竟对崔嬷嬷的叫唤充耳不闻。   崔嬷嬷快步走来,吩咐茵儿、渠清二人回去做事,自己则留下来驻足静观良久,直到朱祁铭收手后才迎上前。“殿下,郕王已入住郕王府。”   朱祁铭扔下竹枝,举步朝正殿走去,“这是何时的事?”   “就在烟萝投井的次日,郕王便迁出了紫禁城,还是太皇太后派人传了话,郕王才得以留居京城,要不然,郕王多半要赴藩。哦,还有那个烟萝,听人说她落下了暗疾,怕是不中用了。”   朱祁铭驻足,“她随郕王迁入郕王府了么?”   崔嬷嬷摇头,“还被宫正司拘着。未治她的罪,这已是开恩了,哪能还让她留在郕王身边?等病情稍有好转,宫正司恐怕会打发她进浣衣局。”   朱祁铭无言地摇摇头。   “殿下,郕王身边的嬷嬷找过奴婢,郕王不想把自己宫中的奇珍异宝带入郕王府,郕王说什么也不想带走,全留给殿下。殿下,咱们能收吗?”   想郕王迎来了人生中的一次重大转折,许是打算告别过去的许多事,包括那些让他丧志的玩物!这个时候接受郕王的物什是一件相当敏感的事,可是,谁又会与珍宝过不去?   “还是收下吧,挑些好的送给常德公主,剩下的先存放于清宁宫,不必急着移入别院。”   “是。”   朱祁铭出了一身的汗,自然要去沐浴更衣,这个时候,他是断然不会让茵儿、渠清她们近身的,至多准许崔嬷嬷替他更衣。   沐浴后换了身亲王常服,朱祁铭顿觉遍体通泰,一人进了书房,就想续读汉代战例,忽闻曲廊那边响起一道熟悉的脚步声,他咧嘴一笑,起身奔了出去。   “妹妹为何今日才来别院?”   吕夕谣微微一笑,顺手将手上的雨伞放在栏杆边,“天公不作美,再说,我总不能天天往紫禁城里钻吧?”   “你可别忘了,你是我的伴读,还要教我琴棋书画呢!”   吕夕谣又是一笑,贴着他的身子就拐过曲廊。朱祁铭转身追了上去。   “妹妹,习琴棋书画可是要日日用功的,你不来,我的那点薄底子恐怕就都不能算数了,又得从头学起。”   吕夕谣深深望了朱祁铭一眼,旋即侧过头去,“我父亲还在侯讯呢,莫非你忘了进学一事?”   朱祁铭一怔,“我可不敢忘!唉,皇上不发话,我也不想请旨,罢了,一个亲王,日后只会与诗词歌赋、琴棋书画为伴,学那么多干嘛!”   说话间二人进了书房,吕夕谣瞟一眼书案,微微蹙眉,“当年窦宪大破匈奴,登燕然山刻石记功,史称‘燕然勒石’,可是窦宪功高震主,最后走上谋反的不归路,以辉煌开始,以惨淡终局,值得后人引以为鉴。”   一副爱训诫人的小先生做派,无趣!朱祁铭撇撇嘴,“窦宪是谋反还是被谋反,此事只有汉和帝清楚,后人不便妄论。况且,我只对他的战法感兴趣。”随即咧嘴一笑,“妹妹快坐。”   吕夕谣随朱祁铭入座,眼中似有   一丝疑惑的色彩,“我父亲命我给你捎话,武隆算计你,被下锦衣卫狱,大家原以为他走走过场就能出狱,可如今武隆被人揭出勾结妖僧伽和的秘事,伽和曾被先帝钦定为逆贼,这下武隆恐怕难以活命了。我父亲有些担心,此事是否于你不利?”   朱祁铭立马想起了越府长史欧阳仝提及的旧事,便轻松地扭扭脖子,“让先生放宽心,此事与我无关,是别人之间的积怨使然。妹妹有所不知,早在先帝殡天前,宫中便传出了由王振出任司礼监掌印太监的消息,当时司礼监有个叫蔡奎的典簿与王振有私仇,于王振外出传旨的途中,邀集江湖死士截杀王振,后被随行锦衣卫击退,蔡奎逃匿,不知所踪。巧的是,最近蔡奎在通州一带现身,四处扬言,大骂武隆过河拆桥。此人说先帝殡天前,当时就是司礼监秉笔太监的武隆许以重利,指使他行刺王振,但武隆事后一直都未兑现,还派人四处追寻他的下落,想杀人灭口。这样的传言传到京中,自会生出许多事来。”   吕夕谣仍是一脸的疑惑,“传言而已,王······公公会信么?”   “管他呢!或许王振愿意相信此事是真的,咱们又不是神仙,怎能猜透别人的心思?”   吕夕谣面色一宽,目光定在了朱祁铭脸上,许久后才轻轻一笑,“这些日子你没忘记什么不该忘记的人吧?”   “谁?”   “赛罕。”   朱祁铭撇嘴,“妹妹为何提她?来,妹妹,咱们不妨摆上棋盘对弈,嘿,若论手谈,我不一定会落下风。”   “赛罕走了,听何司赞说,启程前,赛罕对着紫禁城足足望了半个时辰。”   朱祁铭脸色微沉,“一个鞑女,提她作甚!”   “赛罕对你可不一般,人家何止是认识你?心里分明还装着你!”   朱祁铭恍若未闻,冲门外道:“茵儿,快奉茶。”随即笑望吕夕谣,“嘿嘿,今日我准赢了你!”   吕夕谣莞尔,起身移步至琴案边落座,嗔道:“不准你耍赖!”   朱祁铭快步跟上前去,抢先拿到了黑子,“嘿嘿,不必猜先,我勉为其难,执黑先行,嘿嘿嘿······”   “想当初进学时你虽不用心,但还肯读书,不料才过了一年,你已是志在逍遥。”吕夕谣脸上挂着分嗔意,扭头瞟向书案那边,“再不就是找些古书猎奇,既然如此,不如赴藩得了!”   朱祁铭心中一凛。想如今自己委曲求全,若说对京城还有些许留恋的话,那也是源于心中还有一个割舍不下的大明梦!还有,宿怨旧恨也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抛诸脑后的。   淡然一笑,抓起一颗黑子,“啪”的一声,下在星位外侧。   茵儿入内奉茶,身后跟着梅子。   “越王殿下万福!您多日不去咸熙宫,皇太后可是想您了。”梅子见礼后转视吕夕谣,“哟,这不是吕小姐吗?正好皇太后想见见吕小姐,便随越王殿下一道去咸熙宫吧。”   哼,扫兴!    第一百六十五章 南城周家   “民女吕夕谣拜见皇太后。”   “起来吧。”   皇太后竟直直地站起身来,怔怔地望着吕夕谣,眼中的那分惊诧滞留许久,直到被淡淡的冷意所取代。   “嗯,不愧为翰林院吕希的女儿,模样倒是出众,听说才学也不输祁铭,算起来,你还是祁铭的半个先生。”   “当初蒙太皇太后抬爱,民女粗通诗书,仅为伴读。他的学识并非民女所能企及万一。”   “他?”皇太后面有不悦,落座时椅子发出一声闷响。   “民女失言,是越王殿下,越王殿下久受太皇太后、皇太后教诲,见识自与别人不同,故而莫说半个先生,就是半个时辰的先生,民女也是承受不起的。”   皇太后面色稍缓,目光扫向殿中的一名少女。朱祁铭顺着皇太后的目光望去,见殿中有一名并非宫女装束的女子,年龄似比吕夕谣略小,穿着一身粉色的襦裙,一双眼睛很大,只是脸上的胭脂、唇上的口红,还有发髻上艳丽的头饰都显得过于扎眼,妆容与她的年龄不搭,掩着了她天然的气质。   少女上前给朱祁铭行了万福礼,嘴上却无言语。   “祁铭,她是南城周家的次女,名周晓蝶。”皇太后淡淡瞟一眼吕夕谣,目光重回周晓蝶脸上时,就立马变得柔和起来,“祁铭,她与你一样,既修文又习武。”   南城周家?没听说过!朱祁铭品味着皇太后的语意,刚开始还以为周家是闻名京城的大户人家,一见周晓蝶的装扮,他就断然否定了最初的判断。可是,皇太后为何要称“南城周家”呢?   疑惑间,朱祁铭又上下打量了周晓蝶一番,见她偶尔挑动眼皮,淡淡地看他一眼,旋即把目光重新投向脚下的方寸之地。   如此年少就浓妆艳抹,俗!朱祁铭不禁撇撇嘴。   皇太后似察觉到了朱祁铭神色有异,笑道:“祁铭,今日是五月初一,女儿节,家家户户妆妍小女。可惜碰上了一个阴雨天,哀家又不便出宫,否则,哀家倒是想重见女儿节的盛况,无数装扮艳丽的小女孩齐聚天坛边消暑避灾,连续五日热闹非凡,想想都能勾起哀家儿时的记忆。你别看走了眼,正因为今日是女儿节,所以蝶儿才装扮得与以往不同。”   现代人考证中国传统的女儿节,称三月初三“上巳节”,或五月初五“端午节”,或“七月初七”的“乞巧节”为女儿节,这是相当荒谬的。明代史籍有详细的记载,真正以“女儿节”直观命名,且仅以女孩这个单一群体为主体,举办盛大庆祝活动的节日也就是中国传统的女儿节,是每年的五月初一至五月初五,一连五天都是女儿节。现代人不妨记住一个日子,那就是五月初一即为女儿节。   有趣的是,上巳节这天是日本的传统女儿节,因循中华传统风俗习惯演变而来。   闲话少叙,话入正题。朱祁铭听见皇太后提起女儿节,再看周晓蝶时,依然觉得不适。你   一个花季少女,却装扮得像个幼女,恐怕在心理层面上尚未断奶吧!习武?还不如骑木马来得靠谱!   令人不解的是,皇太后叫她蝶儿,显然她与皇太后很熟,莫非她真的是哪个外命妇家的女儿?   他退到吕夕谣身边,冲吕夕谣笑了笑,望着周晓蝶打趣道:“你取名时恐怕家里请来了读书人。李商隐有一首无题七律,中有‘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的诗句,你的名字一定是取了‘庄周梦蝶’这一典故的寓意。为何不叫周梦蝶?周梦蝶,蝶梦周,如此更合典意。可惜呀,一字之谬,典意尽失!”   周晓蝶抬头怔怔地望着朱祁铭,眼中有分委屈,张嘴想说什么,最后又忍住了。   “你二人谈得来就好!”皇太后听不出朱祁铭语带讥讽,还以为他与周晓蝶一见如故呢,当即面带喜色,冲周晓蝶吩咐道:“你先下去,到西阁那边歇着。”扭头冷冷望了吕夕谣一眼,“你回去吧。”   吕夕谣上前行罢礼,转身出了咸熙宫,朱祁铭就想追上前去吩咐她几句,让她在别院等着他,一眼瞥见皇太后在向他招手,只得生生缩回已迈出门的一只脚,回到皇太后身前。   周晓蝶与近侍宫女都已退去,殿中只有梅子一人远远侍立着。   皇太后眉头一拧,脸上的嗔怪之意很自然地就流露了出来,“祁铭,近墨者黑,你不可再与那个不成器的郕王来往,免得被他引上歧路!”   想皇太后肯定知道他那天追去安慰过郕王,但皇太后对此似乎并不怎么见怪,故而朱祁铭心中一宽,躬身道:“是。”   “胡氏、吴氏素来以卑凌尊,此番吃些苦头也是咎由自取!祁铭,太皇太后或许放心不下宫里的一帮老人,会吩咐你替她们做些事,你可得想仔细喽,别让哀家失望。”   朱祁铭闻言,一时间心念电转。静,如藏于九地之下;动,如凌于九天之上,皇太后蛰伏多年,终于抓住了宫中众主全都把心思放在他这个越王身上的有利时机,还抓住了关键人物齐聚乾清宫的良机,利用两个时机形成的黄金交叉点,骤然之间发起雷霆一击,一击闷棍打下去,吴太妃与郕王只怕要过许多年才能缓过劲来,而静慈仙师往后难免要在凄风苦雨中度日!   吴太妃自有她自己的一把算盘,暗中的较量仍将延续下去,可叹静慈仙师无甚心机,是这场较量的真正输家!事情之所以尚未闹到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步,只是因为宫中还有太皇太后。太皇太后百事不理,却总能在最后一刻成为定海神针。唉,静慈仙师的命运也只能寄望于太皇太后了!   想想温婉的顺德公主,要他这个亲王对静慈仙师即将面临的诸多苦难袖手旁观,朱祁铭恐怕做不到。只是,咸熙宫里的这双眼睛是何等的锐利,容不得他有半分的闪失!   “祁铭谨遵皇太后教诲。”   皇太后面色一缓,轻轻拉了朱祁铭一把,“过来,就在哀家身边坐。”   待朱祁铭入座后,凝目似想起了别的事,“好茶若无名泉,滋味与寻常茶叶也无甚区别,这些日子哀家总在回味那几日的茗趣,难以释怀呀。”   “哦,都怪祁铭粗心!皇太后,故人又捎来了数坛江南泉水,还有谷雨前后采摘的顾渚紫笋,祁铭即刻吩咐人将它们送来咸熙宫。”   那边梅子掩嘴一笑,得意地扬扬脖子,“奴婢早就说过,越王殿下心里装着皇太后,肯定正托人张罗泉水的事呢,皇太后以为如何,此事还是被奴婢说中了吧?”   皇太后佯嗔地白了梅子一眼,随即叹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祁铭,哀家可不想做个劳民伤财的无德皇太后。”   “皇太后言重了,不过是故人的顺手之劳而已,何来劳民伤财?再说,那些物什是故人送给祁铭的,祁铭不知茗趣,岂能白白糟蹋它们?外人若有什么闲话,那也只能落在祁铭头上,无损皇太后的清誉。”   皇太后深望朱祁铭一眼,浅浅一笑,一只手放在了朱祁铭臂上,“祁铭,蝶儿这孩子与哀家来来往往快半年了,她甚是伶俐,姿容与才学不见得会逊于吕氏,她又是习武之人,正好陪你修文习武,你看如何?”   姿容?世间谁的姿容比得了夕谣妹妹?至于周氏的才学嘛,呵呵,不提也罢!朱祁铭根本就不愿让吕夕谣自降身份与周氏比才貌,他只想拿周氏的武学说事,“皇太后,祁铭习武只为来日赴疆场杀敌,不比京中的花拳绣腿。”   皇太后正色道:“皇帝明年将要大婚,今年入秋后就要选秀,周家长女品貌俱佳,多位外命妇将她引来咸熙宫,哀家见过之后甚是喜欢。”皇太后伸过头来,将声音压得极低,“皇帝见过周家长女,甚是中意,她来日参与选秀不过是走走过场罢了,入选不难,瞧皇帝的欢喜劲,周家长女肯定会被封妃,至于能否更进一步,就看她自己的造化了!”   周家长女将被册封为妃?甚至有可能更进一步而成为皇后?朱祁铭心中一惊,立马意识到皇太后让他与周晓蝶相处,这番用心并不简单!   朱祁铭不再是懵懂少年,对许多事自然要往深处想。皇太后话里话外都在传递一个明确的信息,周家长女一旦成为皇上的宠妃甚至是皇后,则周家的男丁迟早要封侯,摇身而变为京中显贵,如此一来,周家次女可不就成了百家争聘的热门人物?   莫非皇太后是想······切,你想多了!朱祁铭动动身子,眼中掠过一丝尴尬,赶紧清空脑中那道自以为荒唐的想法,不解地道:“皇太后,此事与周家次女有何干系?”   皇太后连连摇头,“真是年少无知呀!不必多说,你就让蝶儿做你的伴读吧。”   朱祁铭起身,“是,祁铭这便去清宁宫,求太皇太后收回成命,让吕先生的女儿不再入宫。”   “等等!”皇太后一把拉住朱祁铭,犹豫片刻,无比懊恼地道:“罢了,此事急不得,不如先缓一缓。”    第一百六十六章 几处凄凉   “祁铭,你到西阁那边玩去吧,等会哀家命人过去传膳。”   闻得皇太后的吩咐,朱祁铭一想到西阁里还栖着一只花蝴蝶,顿觉得万分的别扭。   心中挂念着吕夕谣,很想辞别咸熙宫,回到别院,可是,无论怎么打腹稿都难以找到说得出口的措辞。   为难之际,就见御前内侍入内禀道:“皇太后,皇上午膳前将来咸熙宫问安。”   皇太后惊得张着嘴愣了半天的神,待御前内侍告退后,轻轻叹了口气。   “皇帝真是难得,总算想起咸熙宫来了。哀家不去找他,只怕一年之内见不上皇帝几面!”   朱祁铭从皇太后脸上找不到半分的喜色,那上面只有隐隐的戚色。想一个已然亲政的天子掌国之神器,脑中漂浮着太多的庙堂风云,故而模糊了人间的真情实感,即便见了皇太后,也不过是说些动听的场面话,行番优雅的场面礼而已,何曾把她想吃些什么、想喝些什么这样的琐事放在心上?   温暖总是来自于平凡的瞬间,而在这深宫大殿之中,天子怎会甘于平凡?于是,孤独就成了皇太后难以逃避的宿命。   朱祁铭望着皇太后落寞而又略显激动的眼神,心念一动,一时间神思似沉迷于某种莫名的滋味中而难以自拔。蓦然神醒,立马想到人家母子相聚,自己一个外人在这里瞎掺乎什么劲!   被抑制多日的不快从心底猛然泛起,最后化作一丝愤懑。罢了,乾清宫的那一幕还历历在目,何必与天子碰面而触动往日的疮疤!   “皇太后,祁铭告退。”   皇太后似乎无意阻拦朱祁铭告辞,她眼中含着复杂的意味,“你也不必介怀。对看准了的人是要给予足够信任的,但总有人在皇帝耳边挑事,时日一久,就难免会生出误会来。也不想想,一个亲王连命都不顾了,在北境血战,这还不值得信任么!”   皇太后的话勾起了朱祁铭潜藏的心思,“在许多人看来,一个亲王再怎么做都是亲王,那么,他在北境不顾生死,浴血奋战,图的又是什么呢?”   皇太后惊得睁大了眼睛,“不就是为了江山社稷么!”   “可是,说到底,江山社稷是皇上的江山社稷。”   撇下惊诧不已的皇太后,朱祁铭出了咸熙宫,身后传来皇太后的质疑声:“江山是皇帝的江山,但它更是朱家的江山!”   朱家的江山?亲王的归宿只是一个无比奢华的“猪圈”而已,而江山将被王城遮断,何来一大家子人的朱家江山?一个亲王操多了心,就会有越界的嫌疑!   一路想着心事回到别院,朱祁铭四处寻了一圈,发现吕夕谣终究是未回别院,那把雨伞依然静静地竖在曲廊的扶栏边。   拿起雨伞放回书房,而后在那张只摆着一颗棋子的棋盘前落座,目视孤子,眼前浮现的却是方才发生在咸熙宫的那一幕,皇太后冷漠的眼色和吕夕谣敏感的表情交替呈现,似在昭示又一个人间磨难的开局。   阵风骤歇,“哗”的一声,帘外暴雨如注,雨声盖住了天地间所有的声响,也把无端的愁绪撒入书房······   数日后,紫禁城终于迎来了一个久违的晴天。崔嬷嬷领着茵儿、渠清入内收拾书房,朱祁铭离了书案,在靠近门边的椅子上落座,举目望向门外,入眼   的是暴雨肆虐后留下的一地狼藉。   “今儿个天气晴好,殿下该出去走动走动。”崔嬷嬷双手忙于收拾棋案,嘴上却没闲着。   起身遥望远处的殿宇,雨后的紫禁城显得有些陌生,朱祁铭徐徐摇头,“不了,本王就安安静静呆在别院中。”   “几天不让奴婢们进书房,瞧书房都变成什么样了!”崔嬷嬷环视凌乱不堪的周遭,皱皱眉头,转视朱祁铭时,脸色十分自然地宽缓下来,“听外头的人说,司礼监的武公公在锦衣卫狱自尽了,说是畏罪自杀。”   朱祁铭满脑子浮现的都是王振的百般面孔,嘴上却未搭话。   “你们手脚麻利点,别让殿下久等。”崔嬷嬷吩咐茵儿、渠清一声,举步去窗边收拾琴案。“昨日奴婢去了清宁宫一趟,瞧见了一个姿容甚是端雅的女子,听说是海州都指挥佥事钱贵的女儿,应该是个秀女,年龄好像比皇上稍长,哎哟,太皇太后见了她欢喜得不得了,奴婢许久都没见到太皇太后那般开心过!”   秀女?钱氏?朱祁铭立马意识到正统皇帝的中宫即将迎来它新的主人,皇后登临紫禁城的脚步声已然隐隐可闻了。   届时,宫中的老人都将谢幕,一帮年轻女子又将在这里上演充满了恩怨情仇的争宠争位悲喜剧。   原本就无多少话语权的静慈仙师、吴太妃赶在关键时刻受禁,连暗中活动的余地都失去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皇太后择定她未来的代言人。不过,宫中毕竟还有太皇太后!   能进入清宁宫、咸熙宫的参选女子自非凡品,周氏与钱氏肯定是未来中宫主人的两个最热门人选,谁能最终问鼎中宫的宝座,就看各方势力如何博弈了!   “行了,你们出去吧。”   崔嬷嬷的吩咐声,茵儿、渠清出门的脚步声将朱祁铭从沉思中唤醒回来。   “殿下,昨日太皇太后留下奴婢说了会话,太皇太后说,静慈仙师染疾,已卧床多日,凭静慈仙师的身子骨恐怕拖不了许久。”   朱祁铭不以为意地摇摇头,“此事不难。虽然太医进不了后妃的宫室,但静慈仙师只须差个人去太医院问症拿药即可,再不济,也可传个医婆入宫把脉呀。”   “这不都要皇太后首肯吗?”   “太皇太后也可首肯。”   崔嬷嬷招呼朱祁铭回书案边就座。“殿下有所不知,太皇太后只有在非出面不可的时候才会出面。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眼下凡事都得留有余地,否则于宫中许多人将来的日子反而不利。”   那就是要我去想办法喽?都撒手不管,事要我一人做,委屈也要我一人受,这不公平!朱祁铭不禁暗中咬咬牙。   “哦,殿下,那个烟萝已被打发到浣衣局了。太皇太后说,她年纪虽轻,但毕竟是近侍过先帝的宫女,又做过郕王的身边人,几代人的体面还是要顾及到的。”   ······   沿着宫道一路北行,在靠近玄武门的岔路口驻足西望,就见有处宫殿坐落于宫城西北角,扭曲、倾斜的院墙上布满了苍苔,远远望去,入眼的是一溜的暗绿色,夹杂着大块大块的灰黑色。   院中似乎只有主殿,并无其它建筑。主殿的屋顶好像缺了一角,显得残破不堪。   几丛修竹挺立于院中,给了无生气的敝   院平添了一抹让人养眼的色彩。   这里是静慈仙师新的住址,看上去比冷宫还要凄凉。   在通往那片凄凉地的坑洼密布的土路上,毛贵、王青二人站在高处闲聊,目光不时瞟向宫城西北端。   二人一眼瞧见朱祁铭,就想跑过来见礼。朱祁铭朝他们摆摆手,转身兀自朝玄武门走去。   他平时大多从东华门出宫,偶尔经午门出宫,要知道,皇室宗亲经玄武门出宫的现象极为罕见,故而当朱祁铭现身于玄武门时,守城禁卫个个都被惊呆在那里,忘了见礼。   朱祁铭也不言语,出城后挨着紫禁城外墙一路东行,绕过数个内侍监朝房,就寻到了浣衣局这个他从未涉足过的地方。   一进浣衣局,就有难闻的气味扑鼻而来,朱祁铭不禁皱了皱眉头。   一名衣着整洁的内官远远望着朱祁铭,惊得张大了嘴巴,良久后才急急迎上前来。“浣衣局掌印太监孟无非参见越王殿下。”   “公公不必多礼。伸出你的右手来。”   “啪”的一声,一个鼓囊囊的绣袋落在孟无非右手上。   孟无非一惊,“哎哟,在下无功不受禄,怎敢受殿下的赏赐!”   “啪”的一声,又一个绣袋落在孟无非手上。   “一个是给你的,一个是给别人瞧病用的。”   “这叫在下如何敢当······”孟无非茫然瞪着眼睛愣了片刻,随即十分利落地将绣袋收入袖中。“洒家明白了,殿下想见一个人,请殿下移步。”   随孟无非折向北行,经过数个洗衣房的门口,但见许多的妇人、女子聚在水槽边搓洗各色衣服,她们衣衫破旧,偶有披头散发的妇人露出痴癫状的面孔。   终于在一处洗衣房前停下了脚步,孟无非进去撵走众人,只留下一名女子。   “请殿下自便,洒家就在不远处候着。”孟无非躬身施礼后离去。   那名留下的女子依然没有停下手里的活,头几乎伏在了盆沿上,手上忙碌着,嘴里咳个不停。   朱祁铭拼命让自己的脸上带上些暖心的笑容,“你还好吗?”   她缓缓转过头来,然后整个人就怔在了那里。   映入朱祁铭眼帘的,是一张不带半分铅华的病容,自有几分楚楚可怜的气韵。他以前从未细看过她,此刻凝视之下,不禁有些叹服郕王的独到眼光。   或许,病西施更易让人动容!   但见盆中水花一溅,烟萝急急站起身来,“奴婢参见越王殿下。殿下身份贵重,何必为了贱婢,降尊纡贵寻到这个脏污的地方来?”   “本王不能不来。”   “宫中长着无数双眼睛,殿下何必为了一个贱婢给自己找不自在?”   “你太高看自己了!宫中有无数双眼睛不假,但那些眼睛都盯在该盯的地方。”   烟萝鼻子一酸,就见眼中泪光浮动,“是啊,奴婢的一条命贱如蝼蚁,哪值得别人拿眼盯着!”   “可是郕王不这么看,郕王找过太皇太后,于是本王便来到了浣衣局。本王都打点好了,会有人给你治病的,为了郕王,你得爱惜自己的身子,咬咬牙,苦日子会到头的!”   忽见烟萝颓然坐下,伏在盆沿上嚎啕大哭,几缕散发浸在了污水中。    第一百六十七章 二王密会   出了洗衣房,朱祁铭张望一番,见孟无非很快就现了身,远远迎了过来。   “孟公公,听说浣衣局要迁址,迁到德胜门外,果真如此,浣衣局进出紫禁城可就甚是不便了。”   “说过多次了,真要迁址,指不定是猴年马月的事!”   拐入一条直道,一眼就能望见浣衣局的大门横在十余丈远处。   “这里的内侍全被洒家召集到了储衣间,殿下不用担心有人看见。”孟无非殷勤地躬身引路,不看前路就能平稳行走,“殿下身份尊贵,有事吩咐人跑一趟就行了,何必亲来此等脏污之地?”   朱祁铭有意放缓脚步,侧目看向孟无非,“本王不能不来。此女曾是先帝的御前小侍女,时常侍奉先帝阅览题本、奏本,甚是伶俐,屡次受到先帝的夸赞。”   “还有这等事!”孟无非惊道。   “皇上、皇太后也就是赶在气头上才罚了她,等过些日子消了气,肯定会想起先帝的嘉言来,迟早会传她回宫当差。唉,看她那身子骨,肯定不经熬,就怕到时候皇上找公公要人而公公却交不出人来,那便麻烦了。”   孟无非一愣,眼中浮起忧色,“多亏殿下提醒,洒家差点犯了大错!哎哟,浣衣局可不是一个敢得罪人的地方,可不能让她病死、累死在这里!改明儿个洒家让她去储衣间做事,每天抽空清点清点洗净的衣物,也累不着她。”   ······   在两名内侍的陪护下,朱祁铭自东安门出了皇城,乘马车绕行至承天门前。掀帘一望,就见社稷坛那边有辆马车停在树荫下。   承天门是皇城的正门,“承天”二字寓“承天启运,受命于天”之意。门前的护城河元代旧称金水河,现称玉河或御河,河水引自京城西郊玉泉山,往南注入通惠河。   正对承天门的河面上建有七座桥,为三孔拱券式结构,时称玉桥即外金水桥。外金水桥不同于午门之内、奉天门之外的内金水桥,内金水桥只有五座并列的桥面。   外金水桥桥面略拱,桥身如虹。中间最突出的一座雕有蟠龙柱头的桥面,只供皇帝一人通行,叫“御路桥”;御路桥两侧雕有荷花柱头的两座桥面只准亲王通行,叫“王公桥”;再往外的两座桥面只许三品以上的文武大臣通行,叫“品级桥”;最外侧的两座浮雕石桥供四品以下官吏和兵丁通行,叫“公生桥”。   朱祁铭只匆匆浏览了四周的景色几眼,就闻“吁”的一声,马车在树荫处停下,与先前那辆马车挨在了一起,但见车帘一掀,郕王一脸焦急地露出头来。   “郕王兄,你就不会找个隐蔽点的地方么?差人将我引至此处见面,让人瞧见了又要嚼舌根!”   郕王全然不顾朱祁铭的质疑,急道:“她还好么?”   朱祁铭透过两车之间的狭小缝隙张望一番,见给自己引路的两名内侍和郕王的随从都散布在远处暗中戒备,四周并无闲杂人走动,便正过头来白了郕王一眼。   “还好,可是费了我好大一笔银子呢,这才让浣衣局答应替她治病,再换个轻松的差事,放心吧,苦不着她!”   “多亏有你照应,越王!”郕王神色稍   缓,喃喃叹道:“都是我害了她!”   “这不怨你,也不怪她,你二人之间的这点事根本就不值一提!你说得对,若一事为真,则别人必以为事事都真,说来说去,还是许太嫔宫、福安宫、雍肃殿的那三桩烂事惹的祸,你想想,有了那三桩烂事,你在后宫都成什么人了!”   郕王一咬牙,瞬间腾起一脸的怒意,在阳光的映照下,一张帅脸显得有些狰狞,片刻后闪亮的目光渐渐黯淡下去。   “罢了,终归是我自己嬉戏无度,这才让别人有机可乘。你说得真好!多想想国忧,便能看轻许多事。这些日子里我一直在想国忧,不妨说给你听听。眼下大明内忧外患,朝中须得有大气度,值此非常之时,当用非常之人,行非常之法,方可保社稷无虞,若像眼下这样依然是四平八稳,甚至无视内忧外患,为了一点无端的猜疑而内斗不止,算计来算计去,大明的处境必将江河日下!”   用非常之人,行非常之法?朱祁铭暗自吃了一惊,没想到才过了一个多月,郕王的见识已极具高度,仿佛换了个人似的。   那边郕王摇头一叹,“靠朝中那帮人是成不了大事的!好在风纪尚未完全烂透,天下还有人可用。不过,放眼天下,我只看好两个人,一个是巡抚山西、河南的兵部侍郎于谦,一个是你越王。”   朱祁铭闻言顿感心急。不,你可千万别看好谁!你看好于谦会害了于谦,你看好我会害了我!咱们之间不妨来点实际的······   “我知道你与叫云娘、霓娘的两个女子交情不浅。”郕王扭头张望一番,压低声音道:“锦衣卫在暗中查探那两名女子及其家眷的下落,你得当心!”   多亏我料得先机,率先让那些人远走他乡,故而省却了许多麻烦!朱祁铭心中在暗自庆幸,嘴上却连忙岔开了话题:“我许久未回越府,也不知越府现状如何。”   “你应该知道越府新进了千名幼军,据我所知,随你征战过的那些人正在训练幼军,你得过问此事,要想击败瓦剌铁骑,只能靠你了,至于京军、边军嘛,哼,我看还是别指望了!”   想郕王毕竟根基深,即便遭受重挫入住郕王府之后也是消息灵通,越府的动静仍能传入他耳中,这番耳聪目明,自非自己这个越王可比!   可是,唐戟他们为何这么急吼吼地就开始训练幼军?   “我眼下穷得慌,训练幼军干嘛?等赴藩后再去练兵也不迟呀!不行,我得回趟越府,罢了练兵一事,我只想安安静静呆在别院里过几年清闲日子,要打仗也是成年赴藩后的事!”   郕王脖子一扬,“我如今是闲人一个,也不想积攒什么闲财了,最迟不迟于明日,我将命人给越府送去十万两白银。”   十万两!朱祁铭久久愣在那里,如同被天上掉下的金砖砸懵了脑袋一般。“嘿嘿,郕王兄说得不错,兵还是要练的,有备无患嘛。”   “来人!”郕王叫来随从与车夫,转对朱祁铭道:“烟萝就拜托你照看了,走啦!”   郕王走后,朱祁铭乘车绕至东安门进了皇城,在东华门外下车,步行入宫。   回到别院,觉得院中似多了道熟悉的气息,   便疾走几步,一脚跨入书房,就见吕夕谣怔怔地坐在书案边,眼睛望着窗外。   “妹妹总算来啦!”   朱祁铭快步奔过去,差点撞在了吕夕谣身上。   吕夕谣侧过头去,“谁是你妹妹?不可乱了分寸,免得被人听见笑话了去!”   “谁敢笑话咱们!”朱祁铭在吕夕谣对面入座,“咱们在一起读书都好几年了,叫顺了口,如今岂是说不叫便能不叫的!”   举目望去,见吕夕谣今日穿了一身浅蓝底子红色缀花襦裙,头饰换上了碧玉簪、金钗,各带一朵梅状粉色坠花,这身装扮与她往日的素装风格一比,竟像换了个人似的,淡雅中透着几分艳丽,愈发衬得她肌肤胜雪。   吕夕谣过了许久才扭头扫了朱祁铭一眼,目中隐含幽怨,清冷但不失惊艳,于是,朱祁铭咧嘴嘿嘿笑了起来。   “你的新伴读是咸熙宫的常客,瞧皇太后多喜欢她呀,你往后只怕要管她叫妹妹了!人家又能文又能武,还会打扮自己,我哪比得了人家!”   朱祁铭撇撇嘴,“别提那只花蝴蝶!世间还有谁家女子的才学胜得了夕谣妹妹?你的伴读身份是太皇太后亲定的,谁也变不了,变了我也不依!”   “花蝴蝶?”吕夕谣“噗哧”一声,掩嘴轻笑,移目笑望朱祁铭,嘴角仍挂着一丝不乐,但面色终于宽缓了下来。   朱祁铭见状又是嘿嘿直笑,心中却有些许的疑惑。想当初吕夕谣与赛罕一见如故,好得如亲姊妹一般,可如今为何与那个周氏这么的不对付?   嗯,莫不是那天皇太后暗地里厚此薄彼的做派伤了吕夕谣的自尊心?罢了,何必徒劳地揣摩女孩子的心思!   “妹妹,我等你许多天了,你再不来,我的琴棋书画那点底子可就全漏完了!”   吕夕谣莞尔,忸怩半天,低声道:“本来不想来的,可最后还是被父亲劝了来。”   吕先生?朱祁铭一愣,想到自己受聆讯一事有可能累及吕先生,一颗心不禁直往下沉,“莫非先生遇到了难事?”   吕夕谣摇摇头,“我父亲一切安好,是杨阁老有事。杨阁老说,王振收拾完武隆后,又把矛头对准了文武百官,许多人被逼得苦不堪言,杨阁老着急,想找你商议,但你成天呆在宫城里,不踏入前朝半步,杨阁老无法,我不是有常德公主赐的腰牌么?所以杨阁老找到我父亲,让我入宫。”   听说吕先生无事,朱祁铭就松了口气。“妹妹,回去劝先生莫管朝中的闲事。我如今是闲人一个,不便与朝中百官见面。”   吕夕谣诧异地道:“宦官干政,压制百官,这也是闲事么?”   “妹妹有所不知,起初王振与武隆斗法,可谓是二虎相争,这对朝中重臣而言,如此大好良机岂容错失?百官当然要乘其敝呀!但百官只顾看热闹,不知乘其敝而一举除掉武隆并同时削弱王振的势力,而是坐视王振腾出手来收拾百官,由此看来,百官心思各异,迂腐者太多,是根本斗不过王振的!我往后恐怕不能参与内外官的权争,即便能助外官,帮得了一事还会有没完没了的许多事要帮,于彻底扭转局势无益,弄不好还会把自己给搭进去!”    第一百六十八章 事在人为   “那便罢了!朝中的是是非非难有定论,别人的事终归是别人的事,你一个亲王,何必把自己给搭进去!”朱祁铭话音方落,吕夕谣就断然应道。   但见星目流转,一番动人心魄的凝视之后,吕夕谣洁净的脸上浮起淡淡的红霞,远黛舒展,笑靥如花,那分妩媚如霞光般绚烂,却比电光还要短促。   忽见身形一晃,那片浅蓝就飘向窗边,在琴案、棋案之间徐徐流动。   朱祁铭快步跟上前去,“妹妹,咱们对弈吧?”   “不了,父亲还在家中等我回话呢。”吕夕谣举步走到门边,稍稍回过头来,“等我得闲时再来别院。”   “妹妹······”   朱祁铭返身拿起那把雨伞,回首时却见吕夕谣人影已远。他放下雨伞,默然入座,久久回味着吕夕谣临行前的表情,脑中似乎还残留着一抹浅笑!   于是,他咧嘴一笑,目光移至琴案那边,有抚琴而歌的强烈冲动,却瞥见崔嬷嬷走了进来,茵儿、渠清二人留在了门外。   三人显然又打算收拾书房了,朱祁铭就想避到正殿那边去,可是,只须瞧瞧崔嬷嬷脸上的那分凝重,他就立马意识到,麻烦事又寻上门来了!   “殿下,顺德公主入宫了,去了太皇太后那里,没说上几句话,太皇太后就喊头疼,顺德公主不得不辞别太皇太后,去了东阁,看样子是在等殿下。”崔嬷嬷的声音极低,但语意的分量极重!   “顺德公主!”朱祁铭惊呼一声,起身就往门外奔去,方至门口,他就刹住了双脚,敛起脸上的笑色,缓缓回到书案边落座。   “静慈仙师病情如何?”   “听说得了热毒症,多半是火毒,赶上夏天,若不及早医治,恐怕······”下面的话崔嬷嬷说不出口了,只得换了话题:“唉,静慈仙师被禁足,身边只有一个宫女,主仆二人不得出大门半步,这可如何是好?”   “为何静慈仙师身边只有一个宫女?”   崔嬷嬷望望门外,俯身靠近朱祁铭耳边,把声音压得更低,“有一个年轻宫女跟着就不错了!原本打算派个年迈的嬷嬷去的,后来静慈仙师身边有个叫娟儿的宫女寻死觅活地跟了去,为此挨了内侍好一顿打。那个娟儿自静慈仙师入宫时起就跟着静慈仙师,倒是忠心。”   言毕崔嬷嬷站直身子,举步走到琴案那边,叹息一声,随即加重了语气:“据说那处破旧的离院前前后后都长着大片杂草,蚊蝇成群,真是的,直殿监也不着人收拾收拾,总这么下去那里的人哪还有个好!”   偏偏门外的茵儿耳尖,听见崔嬷嬷的抱怨声也跟着发起了牢骚:“莫说别处,就说咱们这别院里不也是杂草丛生么!”   崔嬷嬷扭头看向门外,瞟一眼茵儿,似想训斥她多嘴,突然目光一亮,出嘴的却是另一番言语:“咱们这儿也不都是杂草,就拿你脚下的地面来说吧,长着牛蒡子、透骨草,那可是极好的药材!”旋即回过头来叹口气,“殿下,别院不可缺内侍,缺了内侍,这院子就无人打理了。”   朱祁铭顺着崔嬷嬷的目光望向茵儿脚下的地面,心中一动,紧锁的眉头随即舒展开来。   片刻后他脸色一凛。顺德公主唯一可以指望的人恐怕就是他这个越王了,此时此刻,她盼着自己前去与她见面,那分焦急与热望该有多么强烈!   想着十余年来静慈仙师的种种不幸遭遇,又念及性情温婉、心地纯良的顺德公主,他不禁暗中咬咬牙,觉得如果自己救不了静慈仙师一命,那就是他这个越王无能!   “上说,‘楚无以为宝,惟善以为宝’,若良善之人无立锥之地,这世间哪还有什么天理可言!”   崔嬷嬷听得一头雾水,茫然摇摇头。   朱祁铭站起身来,“本王不便与顺德公主见面,你去转告她,好人自有天佑!还有,你去给清宁宫的冯铎捎句话,就说太皇太后总喊头疼,得赶紧请个医婆去瞧瞧。”   “是。”   待崔嬷嬷走后,朱祁铭将茵儿、渠清叫了进来,“别忙着收拾书房,今日风和日丽,咱们不如到高台那边放风筝去!”   “殿下,眼下可不是放风筝的时节呀,再说,今日的风太大······”素来胆大的茵儿抢先开了口,一眼瞥见朱祁铭凌厉的目光,立马改了口:“殿下,别院中并无风筝呀。”   “咱们自己扎!”   “啊!”那边茵儿一脸难色,渠清迟疑良久,怯怯地道:“奴婢倒是会扎风筝,殿下若不嫌弃,奴婢就试着扎一个。”   “不!不是一个,而是许多个!”   见茵儿、渠清二人开始忙碌,朱祁铭回到书案边读史籍,可脑中不时闪动着三双眼睛,这让他难以沉下心来。   对清宁宫的那双眼睛他是能够理解其中的深意的。坐视别人遭受的苦难正是为了他们日后少遭受苦难,太皇太后已是风烛残年,护佑不了别人几天了,护得了一时,却会留下更深的积怨,一旦她驾鹤西去,则受到她庇护的人必将被人变本加厉地清   算,终究是好心帮倒忙!故而各人的命还得各人自己去把握。   对咸熙宫的那双眼睛他也是心明如镜,那么,乾清宫的那双眼睛又在如何看待这一切?   就这么时读时思,也不知过了多久,醒过神来举目一望,见茵儿、渠清她们已扎了厚厚一摞风筝,朱祁铭兴奋地起身上前一看,却见那些风筝个个都是歪歪斜斜的,且纸张糊得十分的毛糙,给人的观感要多别扭就有多别扭!   “这些风筝扎得甚是······”难看二字都涌到嘴边了,朱祁铭还是临时换了词:“好看!”   渠清得意地一笑,一旁的茵儿诧异得张大了嘴巴,却也不敢说个“丒”字顶撞堂堂亲王。   “走吧,咱们放风筝去。”   茵儿、渠清毕竟年纪小,自然不会拒绝玩耍的机会,二人也不说眼下不是放风筝的时节了,各自拿个风筝匆忙系上绳线,抢在朱祁铭前头就上了高台。   当朱祁铭登上高台时,茵儿的风筝已飘在空中,可是风的确有点大,那个风筝旋了一圈,一头栽在地上。   茵儿懊恼地撅起嘴,那边渠清欣喜地叫道:“殿下快看,奴婢的风筝升起来喽!”   朱祁铭扭头看去,就见风筝越飞越高,越飞越高,忽见风筝在空中一顿,随即朝远处飘去。   “断线了!”渠清沮丧地道。   眼见风筝掠过离院的屋顶,飘到了紫禁城外,朱祁铭不禁摇摇头。   “殿下快看,奴婢的风筝飞得好高!”茵儿兴奋地叫了起来,不待朱祁铭举目观望,就听见她一声叹息:“唉,又断线了!”   “殿下,今日风大,得换上粗线。”渠清提醒道。   “别换,咱们有的是风筝,放着好玩,丢了再扎。你们接着放,本王去去便回。”   朱祁铭下了高台,匆匆出了别院,顺着宫道一路北行。   风往北吹。他一路上陆续见到好几个断了线的风筝从头顶上掠过,心中有分期望,有个风筝能掉入离院该有多好!遗憾的是,它们都远远地飘到了紫禁城外。   拐入那条坑坑洼洼的土路,就见毛贵小跑着迎了过来,“小的参见越王殿下。殿下,您今儿个为何到了这个破地方?”   “本王的风筝掉到了这边,故而过来看看。那可都是宝贝!”   “嗨,殿下是找风筝呀,小的见过好几个,都飞出了紫禁城。恕在下眼拙,哪些个风筝······”可怜毛贵恐怕在心底将难看、丑陋这些词翻了个遍,临出声时却终究是不敢实话实说,“有些别致,嘻嘻,有些别致。”   来到离院门口,忽见人影一晃,数名禁卫从墙角处现出身来,个个都把右手伸向了刀柄,怔怔地望了朱祁铭一会,略一躬身,便退回到了墙角那边。   朱祁铭转身看向离院的大门,只见大门紧闭,门上有个方孔,算来堪堪容得下一张人面。透过方孔望去,里面真的是杂草丛生,浑似一方蛮荒之地。   许是听见了门外的脚步声吧,一名宫女装束的女子急急从殿中奔了出来,转眼间一张脸就贴在了方孔上。   她应该就是娟儿。   瞧她的年龄应与红蓼相仿,脸上带着分掩饰不住的凄楚,此刻张大了双眼,如望着救星那般巴巴地望着朱祁铭。   朱祁铭有些不忍直视她的眼眸,便微微侧过头去,“有风筝掉入离院么?”   娟儿摇摇头。   想此时离院主仆二人唯一的乐趣恐怕就是静观头顶上飞过的风筝了,有无风筝掉入离院,娟儿一定知道得一清二楚,故而她方才的摇头是那么的果断!   突然,成串的泪珠从娟儿眼角滴落下来,“奴婢知道您是越王殿下,殿下,救救静慈仙师吧,静慈仙师染上了丹毒,反反复复发作,高热不止,再也耽搁不起了呀,殿下!”   丹毒?朱祁铭蓦然意识到自己不枉此行,终于知晓了静慈仙师的确切病症!   淡淡瞟一眼身边的毛贵,再正视前方时,只敢把目光对准门框,“睁大眼睛再仔细找找,本王的风筝甚是不凡,找着了用处极大。”   丢下此语,朱祁铭转身就走,毛贵颠颠地跟了过来。   “殿下,那些风筝大多从离院上方掠过,但小的看得真切,好像并无风筝掉入离院呀!”   “都是宝贝呀,仔细找找也是好的。”言毕撇下一头雾水的毛贵,紧走几步,离了土路,踏上由汉白玉铺成的平坦宫道。   回到别院,见崔嬷嬷正侯在甬道上。   “殿下,医婆进了清宁宫。”   “嬷嬷快去叮嘱茵儿、渠清二人,让她们多扎些风筝。”   朱祁铭吩咐一声,转身快步朝清宁宫那边赶去。   来到清宁宫,见一个三十出头的女医正给太皇太后号脉,朱祁铭给太皇太后请了安,吩咐冯铎留住医婆替自己瞧病。   太皇太后似乎听见了什么,随口吩咐道:“你也不小了,行事得当心,这些日子你和你身边的嬷嬷、宫女都别出紫禁城。”   行事当心?别出紫   禁城?朱祁铭琢磨着太皇太后的语意,离了正殿,进了东阁。感觉阁中似乎还残留着顺德公主的气息,便择张椅子入座,默默地想心事来。   片刻后,女医进了东阁,“听说越王殿下贵体欠安,妾身特来请脉。”   朱祁铭含笑邀女医入座,“本王一切安好,只是夏日天气炎热,蚊虫又多,本王要请你开些防治夏日常见疾病的方子,以备不时之需。”   女医不敢入座,躬身道:“殿下高看妾身,这是妾身的荣幸,殿下年少体健,自可一切安好,想必殿下是要妾身开道防治蚊虫叮咬的方子,这倒不难。”   “若是有人染上了丹毒呢?”   “丹毒?”女医一震,连忙跪地,“请殿下放过妾身吧!已有人告诫过妾身,妾身实在是不敢多事呀!”   “你想多了!医者仁心,何况今日是本王找你寻方子,以备本王自己的不时之需,你何必惊慌?快快请起!”   女医起身后愣了片刻,小心道:“既然殿下如此说,那妾身便斗胆念个常用方子给殿下听。用金银花、赤芍、熟地、玄参、牡丹皮、路路通蒸馏······”   “不行!”朱祁铭打断了女医的话,“你方才都听见了,太皇太后吩咐本王不得出紫禁城,可照你念的方子,本王还得派人出去抓药,故而此方不可用!本王住的地方到处都是杂草,不如就地取材,以草入药。”   女医的神色顿时一缓,“这便好办了!妾身倒是想起了一道古方,只用一味药,只要长草的地方就不难寻到此种药材,且不仅仅治丹毒,它还可治许多疾病!”   女医终究是不敢留下手迹,朱祁铭只得亲手写了方子,经女医过目认定后才放她离去。   想离院那边耽搁不起,朱祁铭赶紧将方子揣入袖中,紧赶慢赶地又来到那条土路上,毛贵颠颠地迎了过来。   “殿下,方才又有好几个风筝从小的头顶上飞过,真的是金光闪闪啊,上面肯定嵌着什么宝贝,可惜呀,全都飞到了宫城外,白白便宜了路人!”   一见毛贵那副恨不得捶胸顿足的心疼劲,朱祁铭便知毛贵所言不虚,看来崔嬷嬷可比那两个没头没脑的小丫头老道多了,知道摆**阵也得摆出个真样来!   可惜的是,那么多的风筝竟无一个落在离院中!   这时,毛贵十分恳切地道:“方才有个风筝是贴着宫墙坠入城外的,或许小的看花了眼,落入了离院也未可知呀,殿下,要不,您移步过去看看?”   看看?也只能如此了!   来到离院大门前,透过方孔望去,就见院中人影一晃,娟儿手里拿着个风筝,急急递到方孔处,“越王殿下,是这个吗?”   风筝?不,那根本就不是风筝,而是像蒙着纸的绣框那样奇怪的东西!   这边毛贵啐了一口,“什么人呀?竟敢随便找个物什讨好殿下!”许是发觉自己说漏了嘴,毛贵捂着嘴巴垂下了头。   好一个心思玲珑剔透的娟儿!这边朱祁铭心中却涌起了一道莫名的感动,将右手伸进方孔,接过那个看似风筝的物什,头贴着方孔打量片刻,随手一扔,“胡闹,这哪是风筝!”   大门内,“啪”的一声,伪风筝坠地,在伪风筝之上,一张纸条于空中缓缓飘旋,终于落在了地面上。   ······   三日后,通往玄武门的宫道上站着许多内侍、宫女,众人也不敢呆得太久误了正事,于是走了一拨人又换上另一拨,无不伸长了脖子望着天空,等待头顶上出现奇异的风筝。   可是,风筝出现的间隔时间愈来愈长,有时一个时辰也见不到一个风筝。人们突然发现,闲聊比空等更容易打发时光。   “昨日我追到玄武门外抢到了一个风筝,你们猜猜风筝上有什么?五颗珍珠!”   “唉,别提了,昨天我也追出去过,可惜风太大,眼睁睁瞧见风筝飞向皇城墙边,那么远的距离,风筝恐怕都落到了皇城外!”   “都快别说了,越王殿下来啦!”   众人眼看朱祁铭快步走来,忽的一下立马溜了个精光。   朱祁铭拐入土路,见毛贵神色有异,便盯着毛贵道:“你可曾捡到过风筝?”   毛贵的头摇得如拨浪鼓一般,“没,真的没有,小的哪有那么好的运气!”   朱祁铭不再搭理毛贵,左瞅瞅,右看看,一路寻到离院前,不经意地瞟了那个方孔一眼,但见里面人影一闪,片刻后远远传来静慈仙师的叫骂声。   “好你个游手好闲的越王!放什么风筝?引得一帮可恶的人在附近大呼小叫,我一个久病之人,未病死却先要被人吵死!”   “我要咒你,我咒你一生都被良妻美妾守着,做个忘忧忘愁的无心亲王;我咒你一世无病无灾,做个不尝人间疾苦的无知亲王!”   好奇怪的骂人语言!朱祁铭只觉得鼻子一酸,眼泪差点夺眶而出。   一旁的毛贵诧异地道:“诶,静慈仙师骂殿下骂的如此凶,莫非静慈仙师没病?”    第一百六十九章 圣意如山   紫禁城上空每隔两个时辰才有一个风筝掠过,等着拾宝的人们热情消退,四处的宫道渐渐安静了下来,而离院那边也不再有静慈仙师的骂声和娟儿的哀求声,一切都看似恢复了原状,又让人隐隐觉得有所改变。   “真是邪了门了,一连几日都是大风天气!”   毛贵与王青交替在那条土路上值守,今天轮到王青值守,王青看见朱祁铭又来这边转悠,当即冲朱祁铭施礼,并随口抱怨了一句。   朱祁铭走近王青,仰头望着天空,却不言语。   王青跟着举目望天,但很快就失去了耐性,迅速低下头来,或许他早先已被毫无结果的仰望折磨得够呛。   “嘿嘿,敢问殿下,小的何时能进司礼监当差呀?”   朱祁铭斜了王青一眼,“快了,皇太后高看你与毛贵,每遇要事必交给你二人去办,多看着你们呀!”   每日吹风晒日看风筝,这分明是闲差好不好!王青不停眨动着茫然的双眼,作声不得。   这时,御用监掌印太监喜宁领着一群内侍从离院那边走来,“御用监掌印太监喜宁参见越王殿下。”   朱祁铭颌首,“公公不必多礼。想必御用监是在给离院送些物什,如此小事一桩,何劳公公亲来?”   喜宁淡然一笑,“听说这边有热闹可看,洒家自然是不愿错过机会。嘿,除去头一天那三十多个寻常风筝,披金带宝的风筝恐怕得放飞了八十七个之多,有意思!”   八十七个?能够精确到个位数,谁的眼睛一直未开小差且还有心计算?瞥见喜宁优雅的身姿与从容的神态,朱祁铭的大脑被某种莫名的意念隐隐触动了一下。   喜宁的面色似维持着某种定式,只有目光偶作细微的改变,“听说静慈仙师大骂殿下一顿,出了一身的汗,整个人一下子就变得神清气爽了起来,嘿,骂人竟然有这等功效,有意思!”   静慈仙师真的病愈了!朱祁铭心中大感欣慰,想喜宁绝口不提静慈仙师的病情,自然是遵循了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潜规则,他这个亲王不妨跟着装糊涂,不用开口搭话,于是,他给了喜宁一个淡然的笑脸。   喜宁意犹未尽,“当初在乾清宫聆讯,唯有静慈仙师出言替殿下鸣冤叫屈,不料才过了两个月,静慈仙师便大骂殿下,这样的变化令人颇为不解,有意思!”   你的“有意思”重复得太多了!朱祁铭凝视着眼前那张气质不凡的脸,一想到这副像道具一般不露痕迹的面孔之下,或许藏着无比缜密的心思,他的心念就再次受到搅动。   “洒家告辞。”   对着喜宁离去的背影,一旁的王青摸着脑袋瞪大了双眼,似困惑于一道久远的记忆中而难以自拔。突然,王青伏在朱祁铭耳边道:“殿下还记得正统元年的元夕吗?”   正统元年?元夕!记忆的大门倏然打开,朱祁铭暗吃一惊,待要开口发问,却被一道叫声抢在了前头。   “越王殿下,越王殿下!”毛贵小跑而来,驻足弯腰喘起   了粗气,“皇太后传殿下去咸熙宫,皇上也等在那里呢!”   朱祁铭凝视王青片刻,随即举步赶往咸熙宫。   进咸熙宫行罢礼,抬眼看去,见皇太后面带怒色,而正座上的皇上神色淡然。   皇太后眉毛一拧,“胡闹!你心中若觉得憋屈可找其它的法子散心呀,你倒好,当起了善财童子,大把大把的珠宝随风筝往外扔,还真长本事了,你!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如今整个紫禁城都知道你游手好闲,行为怪诞,你就是一个嬉戏无度的亲王!”   想世间的许多事都很奇妙,就拿救助静慈仙师一事来说吧,若偷偷摸摸去做,那一定会招致别人的过度解读,如今闹得阖宫尽知,反而容易被人归之于莽撞少年的荒诞之举。   “回皇太后,也不是大把大把,就那么一点点,而且还是挑出来的次品。”   皇太后扬起手上的帕子狠狠抽在一旁的空椅上,“哼!既然是次品,丢得起,你又何必跑去那边寻找风筝,惹那贱······”皇太后瞟一眼皇上,极不情愿地改了口:“惹人辱骂!”   “祁铭与宫女打赌,不想输,故而不得不去碰碰运气。”   “如何打的赌?”   “祁铭若捡不到风筝,则每日给她们银子十两;若祁铭捡到了风筝,则她们须得为祁铭献舞两支。”   “这不是白白让下人占便宜吗!”皇太后气得站起身来,“难怪那两个死丫头将风筝拼命往高处放,生怕风筝飞不远!哼,别看她们是太皇太后从清宁宫挑出的人就以为哀家不敢责罚,惹恼了哀家······”她终究是不敢留下不敬太皇太后的嫌疑,故而生生打住了话头。   那边皇上却是一脸的笑意,“母后,罢了,而今天下太平,麓川之役有了极大的进展,北方的瓦剌也在给大明输诚,适逢太平盛世,亲王享福玩乐也无可厚非。越王闲着也是闲着,只要他觉得有趣,这样的游戏还玩得起!”   朱祁铭心中一震。想当初皇上提及大明的内忧外患时,那时的反应简直就是痛心疾首,这才过了两年的功夫,皇上竟像换了个人似的,如此悠然自得地陶醉于盛世迷梦中,令人不禁唏嘘!   皇太后落座,火气看似消了不少,“祁铭,日后不可再胡闹!”   “是。”   皇上静静地端视朱祁铭一会,良久后才徐徐道:“静慈仙师是如何骂你的?朕对此倒是有些好奇。”   迎着皇上略带深意的目光,朱祁铭立马开了口,不想有半分的迟疑,“还不是骂臣游手好闲、不务正业什么的,臣气不过,不想听下去,故而早早分了神。哦,内侍毛贵或许听得真切。”   言毕,朱祁铭突然想起了那天发生在乾清宫的往事,当时,静慈仙师为了替他这个越王鸣不平,似乎触碰了天子的逆鳞,那么,皇上会记恨么······罢了,圣意不可妄测!   可是,皇上感兴趣的地方分明与喜宁有些类似,这就很值得人深思了!   那边毛贵使劲摇头   ,大概是发觉自己躲不过去了吧,躬身至殿中禀道:“回皇上,当时静慈仙师骂得好凶,小奴一下子就懵了,只听了个开头,后面的话一个字都没听清楚。哦,好像有游手好闲、无心、无知这些字眼,很是刺耳。”   皇太后不耐烦地挥退毛贵。   殿中似乎无人愿意谈及静慈仙师的病情和她一身重病的离奇痊愈。也是,若谈及此事,那大家就得赶紧散伙了!大家又不是吃饱了撑得慌,何必让人难受亦让人难堪?   不过,世上总是有人喜欢凑热闹,那边梅子突然发了声:“皇太后,听人说越王去浣衣局见过那个烟萝。”   你就长着一张碎嘴!朱祁铭暗中骂了一声,抬起头来,就见皇太后惊疑的目光直直地对准了自己。而一旁的皇上恍若未闻,正举盏悠然饮茶。   “祁铭以前从未拿正眼瞧过她,即便是那天在乾清宫也是如此,后来听说她竟敢自尽殉情,祁铭便大感好奇,忍不住去浣衣局把她看了个真切。”   皇太后盛怒,“何来的殉情?分明是畏罪自尽!你少给她脸上贴金······”   不待皇太后把话说完,皇上放下茶盏,插嘴道:“她曾是先帝的御前小侍女不假,可你说皇考生前曾数次夸她伶俐,此事朕倒是从未听人说起过。”   朱祁铭心头蓦然浮起一丝苦涩。天子对他这个亲王的言行如此清楚,这份格外的关注自有特别的意味,可惜,如此受人关注的滋味难以让他感到愉悦。   “臣好像听太皇太后讲过此事,是真是假,还须问太皇太后。”   “先帝夸她伶俐?太皇太后说的?”皇太后似在纠结,沉吟良久,幽然道:“等过些日子,还是让她回宫做事吧。”   毕竟烟萝只是一个卑贱的宫女,踩也容易捧亦不难,把她摆在紫禁城权谋的天平上根本就无足轻重,拿她消遣完真正够分量的人物之后,本可任其自生自灭,如今既然翻出了先帝的评价与太皇太后尚未淡忘的记忆,那么,本着效益最大化的原则,对烟萝的下场就得重新设计了。   朱祁铭不禁暗暗替郕王、烟萝感到高兴。   “母后说得甚是!”皇上应了一声,移目转视朱祁铭,“你那天去了浣衣局,见到人之后,一定是感触良多,须找个人好好倾诉倾诉吧?”   朱祁铭觉得脊背上冷汗直冒,“浣衣局浊气重,臣从那里出来后觉得胸闷,便转悠到承天门那边透了口气。”   皇上一瞬不瞬地盯着朱祁铭,所有的心情起伏变化都不形于色,“亲王须谨守规制,是否该见什么人,做什么事,还是极有讲究的!”   “臣遵旨!”   “罢了罢了。”那边皇太后脸色一缓,“祁铭年少,在小事上面偶尔失分寸倒也情有可原,皇帝应该知道,祁铭在大事上从不糊涂。”   就见皇上目光一敛,笑意在脸上瞬间荡漾开来,“母后说得是,祁铭,该怎么玩乐就怎么玩乐,亲王嘛,大家都是如此。今日朕便在咸熙宫用膳,与你饮酒作乐。”      。   第一百七十一章 隐形枷锁 那名舞娘爬起身来,一脸委屈地看向朱祁铭,又转视何叶,等着有人出面替她做主。   朱祁铭也不是不敢出言训斥周晓蝶,只是眼下情势有了变化,为给舞娘出头而怒斥周家二小姐恐怕会落下话柄,毕竟周晓蝶身后站着皇太后,从长远来看,她身后还站着她那个将来非后即妃的阿姊。   罢了,天子耳边的枕头风可不是谁都消受得起的!   他能做的也只是给舞娘一点安慰,“你方才演得不错,本王有赏。”   舞娘见朱祁铭对方才的突发事件不闻不问,许是猜出了......   。 第一百七十四章 平地惊雷 一场春雨一场暖,一场秋雨一场寒。连日的濛濛细雨,驱散了别院里积存已久的暑气,凉风习习,黄叶随秋雨凋零,满院尽显浓浓的秋意。   院外的锦衣卫不知何时悄悄撤走了,一眼望去,别院四周了无人影,愈发显得空空荡荡。   女乐在偏殿中张乐,有人抚琴而歌:“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无奈佳人兮,不在这东墙······”   朱祁铭设座于曲廊之上,凝视小池上的烟雨,隐隐觉得今日的琴......   。 第一百七十五章 野草闲花 渠清张开雨伞罩在朱祁铭头上。他的耳边响起周晓蝶的声音:“这边风大,望殿下保重自己的身子!”   怒意在心头积攒,已至大爆发的临界点,就想厉目扫向这只不期而至的花蝴蝶,上演冲天一怒。   可是,客居紫禁城,他哪有放纵自己情绪的本钱?可以不顾自己,却不能不顾吕家,在天家无比显赫的权势面前,吕家父女不过是两只蚂蚁而已!   也罢,周氏好像替吕夕谣求过情,至于此番求情究竟是出于真心还是乘机煽风点火,这些都可以姑且不论,自己......   。 第一百七十六章 北境不宁 “参见越王殿下,殿下万福。”   娟儿也捧着一堆衣物,递给茵儿收下,然后跪地行大礼。论姿容,她谈不上貌美如花,却也不失端雅,眼波徐徐流转,显得极有内涵。   “快快请起。你是静慈仙师身边的近侍之人,本王可不敢承受你的大礼。”   宫中讲究仆随主贵,长辈身边的贴身婢女是不必给晚辈皇室宗亲行大礼的。方才朱祁铭也是赶在烟萝赴清宁宫当差之前,才敢受她的大礼,此刻娟儿的身份明摆在那里,故而她一番大礼行下来,让朱祁铭顿感惶恐。   。 第一百七十七章 时过境迁 想必瓦剌已平定了内部纷争,而大明却因麓川之役露出疲态,加上灾荒方过,瓦剌人正好可乘其敝。   往日的输诚只是瓦剌的权宜之计,对此,在内部宫廷权争中表现不俗的大明内外重臣却信以为真,庙堂上那分近乎天真的幻想令人为之咋舌!于是,泱泱上国被蛮邦反复打脸就成了不断重复的常事!   此刻,讽谏与鞭挞恐怕都难以让天子采信,朱祁铭不想贸然评价朝政的得失,不过,乘着酒兴谈谈瓦剌,有何不可?   “瓦剌虽是蛮邦,但行事极有条理,依臣......   。 第一百八十章 价码 前面就是坤宁宫!   朱祁铭大步拐入那条南北向的宫道,正在为自己一路上并未碰见莺莺燕燕的场面而感到暗自庆幸,不料却被突然呈现于眼前的一幕惊呆了,当即刹住了双脚。   一名身材稍显丰腴的女子立于道中,只须看看她身后的内侍毛贵和几名面善的宫女,朱祁铭就立马意识到她正是周家长女!   此刻,周氏盯着眼前一名身材苗条、躬身垂首的女子,目光有些咄咄逼人。苗条女子身边赫然站着娟儿,不消说,苗条女子就是静慈仙师的外侄女秦氏。   他侧......   。 第一百八十一章 紧锣密鼓 皇上似被一根绳线所牵引,缓缓走到秦氏身前。此时此刻,他的眼里恐怕只有秦氏,哪还有什么北境的烽火狼烟?   王振的心思或许还滞留在进剿入寇的鞑贼一事上,未抬头看皇上的表情,就躬身道:“陛下,越王出征,此事宜传武百官廷议,从速议决。”   皇上只顾盯着眼前这个带点仙气的秦氏发呆,眼中满是怜爱之意,“晓谕渊阁与六部即可,越王想找谁便找谁。”   “可是,陛下宜就若干大事拿定主意。”   “嗯,不必,越王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 第一百八十二章 月照离人 日暮时分,三百余骑人马在距东直门北侧里许的地方缓缓停下。朱祁铭翻身下马,独自一人徒步北行。   他着一身全新的银色铠甲、头盔,腰佩短剑,头顶上一簇红缨迎风飘拂,俊俏的脸在周身飒爽英姿的映衬下,透着几分英武之气。   这里位于国子监东南、东直门西北方向,是一片京中仅有的人烟稀少的偏僻地带,在疏林的掩映下,散布着零星的民居。   在朱祁铭的正前方,一栋简朴但颇合规制的三间五架房屋坐落于一条笔直的土路旁,房屋四周分布着成......   。 第一百八十四章 我佛慈悲 这哪是什么山泉漫溢的地方?分明是有人浇了水,水迎风结冰!   一切都如精心策划、精准计算过一般!鞑贼何以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就能熟悉地形,进而反客为主?   纵有深深的疑惑,他却来不及细思,双手紧贴冰面,滞缓了身体下滑的速度。终于碰到了一处凹槽,他机敏地弯曲十指,紧扣住凹槽的边沿,顿时,他的身体停了下来,两只脚已出了悬崖断面之外。   这一切都发生在转瞬之间。   那名袭击他的鞑贼仰身便倒,屁股重重摔在冰面上,身体如失控的硕......   。 第一百八十五章 漫漫归程 离坠崖处愈来愈远了,朱祁铭放缓了脚步,拼命回忆关于周遭地形的描述,依稀记得此处应有一个村庄。   顺着左前方的一处山坡,或许就能找到那个村庄!   朱祁铭就想拐入左边的山道,去山村里打听鞑贼的动向,忽闻远处传来嘀嗒的蹄声,他隐入林中,伏在地上静听片刻,发觉蹄声是在由南至北和由北至南移动,料一时半会无人会闯入眼前这条幽深的峡谷。   但蹄声急骤,显然是有数队人马在附近活动。   他站起身来,冲半山腰上那个疑似山......   。 第一百八十七章 雪花扑面 赛罕!   就见赛罕喜极而泣,几颗珠泪滚落下来,身子离朱祁铭很近,一只手差点就搭在了他身上,那分亲昵的举止让围观的鞑贼眼中泛起了妒意。   朱祁铭鼻子一酸,竟在这一刻与一个鞑女形成了情绪共振。   想瓦剌是大明不共戴天的仇敌,还有脱欢、也先父子炮制的那两封密函,陷害父王、十叔王的嫌疑亟待查证,国仇家恨都明摆在那里,故而此刻的鼻子发酸无异于可耻的背叛!   朱祁铭十分的懊恼,目光落在赛罕的发髻和披风上,脑中浮起了半年前在京......   。 第一百八十八章 恍然一梦 站立许久,感觉周遭了无声息,连雪花都不再扑面而来了。朱祁铭自行揭去蒙眼的布条,刺目的阳光让他迅速闭上了双眼,手搭凉棚,微微睁眼适应炫目的光线,发觉头顶上是一片蓝天,而四周都是峭壁。   大自然的鬼斧神工令人叹为观止,这样一个峭壁环绕的方寸之地无异于天然的囚牢!   他似乎忘了自己被人带入此地的过程,记得当时自己全神戒备,只想随时要动手相搏,如果看守他的鞑贼稍稍显露出歹意的话。   可是,时光一直都在云淡风轻间缓缓流......   。 第一百九十章 两不相欠 唐戟、石峰等人先后结束了战斗,率众前来向朱祁铭禀报,见他那个样子,便各自找个地方歇脚,等着朱祁铭传唤。   村民们三三两两聚在门外谈论接踵而至的捷报,欢声笑语布满了村前的每一个角落,那情形比丰收后的喜庆场面还要热闹。   莫笑农家腊酒浑,丰年留客足鸡豚。农家自酿的腊酒浑浊不堪,味淡如水,两碗酒入喉,肚子灌了个半饱,酒意却仍在若有若无之中。   朱祁铭抓起如瓦罐一般的酒坛,略一倾斜,浑浊的酒水汩汩流入破旧的瓷碗中。他......   。 第一百九十一章 一枕幽梦 皎洁的月色下,吕夕谣浅浅一笑,超凡的气韵顺着眼角眉梢如波光般徐徐荡漾开来。   “愿佛祖保佑你平安归来!”   紫色的佛珠缓缓飞出朦胧的界面,在无边的晶莹中飘荡,稍一顿形,即为奇妙的舞姿,追逐着他的身影,温柔如许,如梦中的一片飞絮。   佛珠蓦然一敛,幻化成透明的液体,拖着长长的水痕,洒落在无垠的旷野中。   “咚”的一声,那是赛罕的一滴清泪!   月色与晶莹的冰面倏然隐去,背景突然换成了莽莽雪原,赛罕卷起黑发三千尺,挡住了疯......   。 第一百九十三章 触景生情 辰正时分,三两马车驶入东安门灯市,进了一处彩楼内院。   石峰率十二名便装护卫从前、后两辆马车上下来,奔赴各处警戒,朱祁铭与欧阳仝下了中间那辆马车,步入彩楼,沿楼道拾级而上。   欧阳仝打量着整洁的楼内陈设,右手轻拂着自己的一丛美髯,“亲王出入王府都得循规制,殿下执意来此,日后若是事泄,这笔账还得记在在下这个长史身上。”   “不会,欧阳长史大可放心。”朱祁铭笑笑,“出征前皇上说过,本王想怎么做就怎么做,而今本王凯......   。 第一百九十四章 功莫大焉 吕宅门前杨柳依依,绿草如茵。   朱祁铭推开栅栏门,就见仆妇跑出门来,伸着脖子张望一番,随即笑着回到了屋子里。   吕希夫妇显然不在家。吕夕谣快步出了闺房,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他一番,嘴角浮起一丝若有若无的浅笑,“你身上带着草原的花香。”   草原的花香?此话怎么听都觉得别扭,让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赛罕!许是“做贼心虚”吧,他条件反射似地低头看向自己的怀抱,见银色的盔甲已被除去,此刻自己身着一袭常服,便抬起衣袖轻嗅,发觉......   。 第一百九十七章 谁主中宫 梅子走后,朱祁铭匆匆用罢晚膳,就想去玄武门与徐恭会面。这个时候,金英带来了皇上的旨意,皇上命他速赴乾清宫。   他本想让茵儿她们去玄武门那边给徐恭捎个话,想了想,最后还是打消了此念。事关重大,此时宁可爽约,也不能让下人糊里糊涂地置身于危墙之下!   门外骤雨初歇。朱祁铭不敢稍有耽搁,当即吩咐崔嬷嬷一声,随金英赶往乾清宫。   在通往乾清宫和直达清宁宫的两条宫道交汇处,他与一名淑女不期而遇,只须看看她似曾相识的姿容,......   。 第一百九世八章 不如归去 朱祁铭终究是不敢像皇上所准允的那样“随意”,当晚他还是回到了越府就寝。   次日一早,想起了皇上的吩咐,他再次入宫,也不想充当什么说客,只是记挂着太皇太后的身体,准备赴清宁宫探视一番。   不料刚进东华门,他就被皇太后身边的一个嬷嬷请到了咸熙宫。   “祁铭恭请皇太后圣安,皇太后万福!”   皇太后十分自然地招招手,真切的笑意随着眼波投递过来,“祁铭快坐。真难为你了,哀家这些日子总不得闲,让你白跑了好几趟。”   朱祁铭在皇太......   。 第一百九十九章 如箭在弦 吕夕谣终于来到了越府,就在三月初一个阳光明媚的早上。   朱祁铭赶往穿堂那边亲自迎候他入府,“嘿嘿,妹妹,快进内院。”   一旁的嬷嬷、丫鬟初次听见他管一个美貌少女叫妹妹,且他身上的那股子殷勤劲显得十分的扎眼,便纷纷掩嘴窃笑。   吕夕谣脸色微红,含嗔扫了他一眼。   碰见吕夕谣含嗔的目光,朱祁铭并不觉得尴尬,想当初她在别院内所遭受的欺凌肯定让她留下了无比痛苦的记忆,闺中女子的清誉比性命还要宝贵,故而她此刻的矜持十分正常......   。 第二百零二章 夫复何求 徐恭当天就赶往通州赴任,随他一同前去的还有牛三,而整个羽林右卫则开赴京郊接受整肃。   朱祁铭没能再回越府,他重回别院居住,别院四周有百名锦衣卫警戒,戒备级别比以往高出了好几个层次。   他如今已是出入不便,须自我克制,少去走动。每天幽居别院,练剑习武,读书抚琴,了无牵挂,倒也清闲自在。   崔嬷嬷少不得要为朱祁铭鸣不平,仗着自己是太皇太后身边的老人,说话并无太多的顾忌。   “大家都过得好好的,皇上为何说翻脸就翻脸?殿......   。 第二百零四章 峰回路转 朱祁铭回到案边,重读,连查字带参详释义,总算把通读了一遍。   吕夕谣和茵儿、渠清说说笑笑进了书房,茵儿扬了扬手上的红线络子,笑道:“殿下,看,奴婢将络子织好了,殿下取下玉佩,奴婢给您套上。”   是你织的么?朱祁铭对此表示怀疑,从脖子上解下玉佩,交到茵儿手上,转视吕夕谣,见她脸上有分掩饰不住的娇羞,立马明白了络子的织者另有其人。   吕夕谣的目光落在了那本上,“写于汉景帝年......   。 第二百零七章 万千繁华 第二零七章万千繁华   四月末,围绕中宫立后的暗中角力尘埃落定,中军都督府都指挥同知钱贵之女钱氏最终胜出。   皇上的大婚定在五月二十一这一天,为了这个非凡的日子,整个紫禁城像一台开足马力的机器,高速运转起来,为百年仅见的天子大婚婚礼忙碌着。   朱祁铭暂时収起了细查喜宁底细的心思,与紫禁城所有的人一样,沉浸于一睹盛大婚礼壮观场面的期待中。   他作为一个亲王,自然有“近水楼台先得月”之便,很早就得知了皇上的婚期......   。 第二百零八章 惊变 “一拜,再拜,三拜······五拜······”   真是邪门了,平时都是四拜,今日怎么还有第五拜?嗬,乖乖,竟然是八拜!   朱祁铭终于想起来了,民间有一种礼节:对与自己家是世交的长辈应该行八拜礼。可是,皇上与自己分明是平辈人呀!   也对,天子一旦大婚,也就名副其实地成了天下人的君父!   他不停地动着小心思,好在此时无需别人吩咐什么,一旁有勤勉的女官引导,又有老道的司礼内官唱礼,要想失礼也是一件极其困难的事,只须跟......   。 第二百零九章 恍如隔世 世事无常,朱祁铭竟在不知不觉间抢了天子的风头!   皇上大婚的消息尚未传热,一个更具爆炸性的新闻便震撼了整个京城,这一新闻又通过贩夫走卒的传播而向全国各地扩散开去。   京中到处都可见到聚在一起街谈巷议的人们,在这些形形色色的人中,眉飞色舞者有之,扼腕叹息者有之。   “越王离奇落水,邪毒侵体,容貌被毁!”   “可惜一个美甲京城的少年,居然一夜之间换了副厉鬼一般的面孔,从极美到极丑,简直有云泥之别呀!”   “今年我有幸见过......   。 第二百一十章 儿女情长 朱祁铭这才意识到,自己对离奇落水,容貌被毁一事的心理反应并不淡定!委屈与失望积攒了多年,此刻因见到皇上若无其事地领着喜宁这个“嫌疑人”进入别院,他的情绪骤然失控。   眼见喜宁眼中掠过一道令他极为不爽的意味,朱祁铭忿然遥指喜宁,手臂在微微颤抖,“臣实在是不想拂逆陛下,但是,总有一天,臣必将手刃此贼!”   皇上茫然看着朱祁铭,片刻后咬着牙,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你是怨恨喜宁,还是对朕心存怨怼?”   “臣岂敢怨怼陛......   。 第二百一十二章 危机暗伏 “欧阳长史,本王犯了三大错误,眼下自缚手脚,处境艰难。”   适逢父王、母妃的忌日,朱祁铭请旨回越府祭奠,方在父母的灵位前跪下,便泪如泉涌。他不忍让父母的在天之灵见他落魄至此,祭奠毕,便早早出了祖庙,一个人默默走入端礼门。   越府的内侍、嬷嬷、丫鬟无人惧怕他的模样,无不各自侯在内院或游廊附近,等候少主的归来。   朱祁铭不愿因自己的落魄登场而让阖府泣声一片,便狠下心肠,撇下众人不见,只叫上欧阳仝一人,隐入东苑的竹......   。 第二百一十三章 人生浮沉 “何司赞坐。”   朱祁铭半躺在座椅上,脑中还残留着昨晚的一场宿醉,目光有些迷离。   “谢殿下赐座。”   尚仪局司赞何叶略一躬身,却不肯就座,抬起头静静看着朱祁铭,面色安详,姿态从容。   嘿,还真遇见了一个胆肥的女官!朱祁铭歪着头打量何叶几眼,想自己突然之间变得威风八面了起来,人见人惧,鬼见鬼愁,可如今一个长期浸泡于宫廷典雅氛围中的女官,竟敢如此“放肆”地直视他的尊容,脸上还不带半分的惊惧。   这简直就是肆无忌惮的挑衅......   。 第二百一十五章 尽情宣泄 纷飞的大雪掩住了殿宇的轮廓,早上方清扫干净的宫道又覆上了一层厚厚的的积雪,整个紫禁城全隐在冰雪的世界里,失去了往日的真容,让人倍感陌生。   眺望仁智殿方向,太皇太后丧礼的肃穆气氛已然淡去,过不了几天,前朝与后宫又将养足精神,去乐此不疲地勾心斗角。   雍肃殿那边似有人影晃动。雍肃殿!朱祁铭当然记得,在这个类似于御书房的地方,他曾以一身的意气风发舌战辅佐大臣,还在彼处与天子两度夜宴······   数年之后他蓦然发......   。 第二百一十六章 江湖之远 “快传太医!”   皇上仰起头久久定在那里,浑然忘了凛冽的寒风、纷飞的大雪。忽然寒光一闪,目光扫向朱祁铭时,深深的冷意重现于脸上。   “你擅闯奉天殿、谨身殿,朕只当那是误闯,不想深究。方才你在宫禁重地公然行······伤人,告诉朕,这是为何!”   皇上把行凶二字换成了伤人,一词之差,性质却完全不同,这表明他的态度正在软化。   “臣实在是不想翻旧账,可是臣即将远行,天涯海角漂泊不定,一路上最烦被贼人盯着,臣只想警告某......   。 第二百一十七章 寒夜疑云 “驾,驾,驾······”   正统十一年十一月十七,朱祁铭率众策马奔驰在辽东大地上,翻飞的马蹄卷起了纷扬的雪尘。   莽莽雪原一望无垠,地上万物都被收进了无边的冰雪世界里,只有蜿蜒起伏的地势含蓄地表露着各处森林、平野、沟壑的真实身份。   自由驰骋于雪原上,天高地阔,无拘无束,朱祁铭心中有分莫名的惬意!   当初离京,自京师北往,过密云,出古北口,入辽东地界,盘桓数月,折向东南,过山海关,入永平府,返回密云,然后一路向......   。 第二百一十八章 人“鬼”殊途 朱祁铭示意唐戟率众留在后院,自己与欧阳仝、梁岗匆匆赶往前宅。   宅前空地上,六名护卫团团围住一名劲装汉子。   那汉子手上并无兵刃,面对披坚执锐的六名护卫,身形奇快地游走于刀影之间,不时挡开众护卫挥刀的手臂,既无惧意,也无伤人之意。   见朱祁铭来到现场,那汉子突然撇下众护卫,飞身朝朱祁铭扑来。   那人动作极快,众护卫还没反应过来,他已闪到朱祁铭身前。   朱祁铭来不及细想,身形一荡,晃到那人身侧,就想施展九华拳法,近身缠......   。 第二百一十九章 外患内忧 那点红影在阳光下闪动了许久,终于消失在原野的尽头。   冬天的辽河平原气候寒冷干燥,遇上刮白毛风的日子,外出的人简直苦不堪言。不过,眼下天晴风轻,且临近午时,故而朱祁铭并未感受到半分的寒意。   恬淡心境被两封书信和赛罕的到来搅乱了,他缓缓走向战马,就想策马离去。忽闻对岸呼喝声大作,十余骑人马追着一个肉球般的人影靠近了烂蒲河。   鞑贼!朱祁铭心头一惊,目光立马落在了那个被追的人影上。   那人穿了太多的衣服,身形显得臃......   。 第二百二十章 祸不远矣 凌虚剑阵?凌虚道长!朱祁铭预感到眼下的女道士就是凌虚道长的弟子,只是不知她们为何远离京师,来到辽东。   “诸位女冠乃方外之人,何必要管世间俗事?”   为首劲装汉子似乎从剑阵中瞧出了端倪,故而说话谨慎,往前移动一小步就定在了那里,灯光映出了他显大的蒜头鼻。   朱祁铭明白,区区一个凌虚道长还不足以令“蒜头鼻”心存忌惮,人家忌惮的必是凌虚道长与皇室交往颇多的特殊身份!嗯,有此眼力,看来那个胡庆的后台来头不小。   。 第二百二十一章 冲天一啸 明月洒下漫天清辉,苍茫的雪地上泛着朦胧的晶莹。一缕笛音远远飘来,倾耳细听,竟是!   源于江南的丝竹曲轻拂着辽东的雪原,都是咏月,一样的曲调,此刻听来却是别样的意境。   在静谧的月夜舒展霓裳的靓丽,隔着尘世的纱窗,轻舞飞扬······此番遐思令人恍惚,从秀丽的江南水乡直至荒凉的辽东莽原,莫非真能随处觅得乐土,一享歌舞升平的良辰美景?   朱祁铭心中有分凝重。他支走旁人,独留下欧阳仝,与他隔炉对坐。   “欧阳......   。 第二百二十三章 草原枭雄 数百人簇拥着一个中年汉子徐驰而来,满地的雪色映衬着一件件寒光闪闪的铁衣,紧凑的队形透着身经百战的从容与淡定。居中的中年汉子举起左手,整个骑队宛如一体,瞬间定格。   那人正是也先!   也先年近四十,身材健硕,眉宇间隐隐有虎狼之气。   朱祁铭当年在大同边境曾与也先不期而遇,当时并未与他搭话,但双方之间来了一次长久的凝视,经过那番凝视,也先这个草原枭雄的样貌就深深地刻在了朱祁铭的脑海中。   眼下也先只率三百骑人马赶到烂   。 第二百二十六章 夕阳山外山 一望无际的辽河平原上,白雪皑皑。   旭日初升,茫茫雪原泛起一层淡淡的红晕,处处透着野性的妩媚。   一阵清脆的马蹄声打破了雪原的寂静,五名身穿厚厚裘衣的青年护着位一身银色盔甲、头戴银色面罩的人策马北驰,欢呼与尖叫声响彻四野。   戎装人就是越王朱祁铭。他周围的五人正是他的近身护卫。   突然,一个蒙面大汉策马斜刺里奔来,挡在了六人身前。   朱祁铭等人急忙勒住马,一时间,马的嘶鸣响成一片。   雪原上的红晕已经褪去,此刻,金色的光......   。 第二百二十七章 建州三卫 “上次在长胜堡,你可不乖哟,不过,本公主大人有大量,不与你一般见识。”   赛罕収起刀,转身在雪地上踱起步来,口中念念有词:“是救你呢,还是不救你呢?······好难噢。”   举手之劳,难你个头呀!   如此可笑地戏耍人,幼稚!   “还是救吧。可是,如何救呢?这可是套猛兽的‘四脚捕’啊。”赛罕驻足道。   你身上的刀是道具吗?妖女!   朱祁铭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若对方是个男的,他心中定会有无数个羊驼呼啸而过。   “诶,有啦!”   赛罕......   。 第二百二十八章 是非之地 有一个亲王在场,众人拘于礼制,不便出格,所以酒宴上的气氛略显沉闷,乏善可陈。   用罢晚膳,自然要闲叙一番,众人便七嘴八舌的,不再拘谨了。   三个首领先是发牢骚,什么北方野人女真野蛮、嗜血呀,朝鲜嫌贫爱富、一毛不拔呀等等,不一而足,反正他们的北、东、西三面都不是好邻居。   然后是倒苦水,粮不够吃,衣不够穿,种子不够用,农具不会做等等,都赶上大兵的相声段子了。“当农民怕脏,当工人怕累,摆个水果摊吧,还不够我自己吃......   。 第二百二十九章 血战幸存者 鹞儿岭位于灶突山东南方向,坡势平缓,树高林密。   因山上山下终年不通往来,所以周山不见一条山道。   坡势虽缓,但积雪深厚,加上密林遮挡,李满住、凡察、董山及五名护卫费了好大的劲才爬到半山腰,而朱祁铭、梁岗身手出众,早到了山上等候众人。   等双方汇合时,已是日上三竿。   穿过一片密林,前方豁然开朗,在一片宽敞的平地上,一间孤立的小木屋格外显眼。   凡察小跑到朱祁铭身前,满脸堆笑道:“殿下,不如让末将先去试试。”   “也好。......   。 第二百三十章 黄雀在后 “洞中近六百人,唯有老夫一人得以苟活,其他人无一幸免,那场面是何等的惨烈啊!”老者凄然叹道。   朱祁铭顿觉悲愤无比。北海神鹰帮上上下下都是顶天立地的英雄好好,却在官方的记录中连名字都没留下一个,这不公平!   他向老者躬身一揖,収起那份悲愤,转而陷入深深的失望之中。   一路辗转而来,只待今日解开困扰了自己十一年的谜团,不料到头来却是一场空!   北海神鹰帮只有前辈一人幸存下来,那么,十一年前的刺客又是谁?   茫然间举目扫......   。 第二百三十一章 一瓢冷水   “殿下,老夫回去后跑遍京城,即便掘地三尺也要找出那三个孽徒来!”   骆汉随行而来,他山居二十余载,单臂单腿也能策马疾驰,这番马上功夫,令梁岗等人惊诧不已。   “不用着急,须隐秘行事。本王命人安顿好前辈,前辈恐怕要受些委屈,暂不宜与家人相见。”   此行收获不菲,朱祁铭显得十分兴奋,此刻听了骆汉的豪言,他反而冷静了下来,告诫自己不忘前车之鉴,务必讲求斗争策略,备足弹药,选准时机,以巧妙的方式给奸人致命一击。   “老夫即将落叶归根,此生无憾。愿听殿下驱遣!”   说话间已驰入辽东地界,在鸦鹘关外一片高地上驻马回望,众人对眼前这片神秘的土地均有些留恋,只是心境各异。   骆汉眼中浮着泪光。那片荒蛮的山陵埋下了他的赤胆热血,也截下了他短暂人生中的二十余年。   朱祁铭在感叹,这壮丽的河山果真是大明的藩属地吗?   梁岗与五名护卫在恍惚,连日来,一切都似一场幽梦!   稍作休整后,众人匆匆启程,一路快马加鞭,于子夜时分返回威宁。   欧阳仝迎来禀道:“殿下,御前侍卫传来圣谕,命殿下即日率众启程回京,因道远路滑,可于上元节前后入京陛见。”   圣谕?听到这样的消息,朱祁铭并不惊喜,相反,他十分的冷静,如早有所料一般。而今天下纷乱,京中震惧,这个时候天子终于想起了他这个越王。可是,他自由惯了,一旦重归囚笼,只怕会深感不适。   何况事易时移,四年之后重回京城,一切都得从头来过!   “厚赏何源,传令明早辰时启程,途经兀良哈地界,取道古北口入境!”   他本想去长胜堡那边再看上一眼的,就怕庞哲劝他预政,凌虚道长劝他寻药,还有那个冷无涯罢了,最好是不辞而别,君子之交淡如水!   万里赴京畿,关山度若飞。   正统十二年正月十一日午时,经过五昼夜的长途跋涉,朱祁铭一行三千余人到达顺天府平谷县、顺义县交界处的黄家坳。   京城近在咫尺,三千余人难掩激动的心情,兴奋的议论声响个不停,一名幼军唱起了通州小调。   朱祁铭却是近乡情怯,举目眺望京城方向,随即挥手示意大家停下。   前方官道上出现了百余骑人马,朝这边徐徐驰来。   “皇上派人来迎接殿下啦!”见了前方飘动的官方旗帜,行伍中有人兴奋地叫道。   众人闻言,无不喜笑颜开,纷纷下马,无比得意地静候着隆重的礼遇。   几名百户聚在一起,眉飞色舞地讨论开了。   “他们肯定带来了御赐的美酒!”   “还有御赐的美食。”   “嘻嘻,还有御赐的美女!”   只听噗通一声,念着“美女”的家伙被身旁的千户一脚踹到地上。   “你恐怕要成御赐的美尸!”那名千户调侃道。   于是,四周的护卫纷纷捧腹大笑。   嬉笑间,来人靠得近了,定睛望去,只见他们手里空着,马上空着,身后亦无载物的车队。   空手而来,高兴个锤子!   众人纷纷摇头,失望的情绪迅速扩散开来。   前方来人中,为首两名身着朝服的中年人翻身下马,朝朱祁铭这边拱手施礼。   “礼部主客清吏司郎中常思青参见越王殿下。”   “兵部车架清吏司郎中武奇参见越王殿下。”   朱祁铭久历苦寒之地,乍见国朝人物,不禁有些恍然。   只见二人上穿青领缘白纱赤罗衣,下着青缘赤罗裳,脚登白袜烟履,腰系赤白二色绢大带,套革带,带坠佩绶。精美的官服,优雅的姿态,让人领略到了京官的高大上。   二人头上的梁冠有三梁,表明他们的品秩是正五品,与欧阳仝相同。   他们身着大朝礼服前来迎候,这是为何?朱祁铭顿感疑惑,翻身下马,颌首回礼。   “卑职已在附近恭候殿下多时了。”常思青道。   “本王奉谕回京,自有规制可循,何劳六部官员远迎?”朱祁铭温言道。   常思青、武奇猛然一愣,脸上露出尴尬的神色。片刻后,武奇拱手,“卑职二人奉命前来禀告殿下,殿下的护卫军须移驻密云。”   什么!移驻密云?这脸打得噼啪响啊!   不犒劳也就罢了,总该搞个欢迎仪式吧?   不欢迎也就罢了,总该安排一下食宿吧?   不安排食宿也就罢了,总该宣布一下入京须知吧?   什么服务也不提供,一上来就要撵走越王的护卫军,官老爷再爷也爷不过王爷呀!   敢打堂堂亲王的脸,看把你们胆肥的!   现场的气氛一下子凝重了起来,众护卫眼中现出怒意。   朱祁铭淡然瞥了武奇一眼,“这是兵部的意思么?”嘴上虽这么问,心中却早做了否定的回答。   兵部尚书邝埜是个本分人,行事断然不会如此过分!   “这是礼部的意思,如何安置殿下的护卫军,皇上命礼部议行之。”   朱祁铭脑海中立马浮现出了礼部尚书胡濙那张令人无法琢磨透的脸。四朝元老,心机深重!   “让越王殿下孤身一人入京,这便是礼部的意思?”欧阳仝沉声道。   常思青匆匆扫了欧阳仝一眼,“可带上越府文官与百名护卫,随越王便装入京。”   众人眼中闪动着怒火,情绪几乎要失控。   “亲王入京须有显赫的仪仗,区区百人如何撑得起那样的场面!”梁岗怒道。   “越王殿下未赴藩,不必设仪仗。”常思青的脸上有股冷意。   护卫军中顿时炸了锅,愤怒的情绪在迅速扩散,一时间喧哗声四起。   堂堂亲王被芝麻大点的官如此怠慢,是可忍,孰不可忍!   朱祁铭赶紧挥手稳住众人。“本王该赶往通州,还是留在顺义?抑或便宿在这荒山野岭之中?”   “这在下就不知道了。”常思青嗫嚅道。   哼!一帮官僚,这点事都谋划不周,还好意思奢谈治国理政!   朱祁铭忍了许久,最终还是选择了默然以对。   自己虽是亲王,但仍然属于朝廷体制外的人,而对方是朝臣,从某种意义上讲,他们就是钦差,代表着整个朝廷,代表着皇上。   为难钦差,无异于谋反!   再说,二人此来,肯定是受了朝中重臣的差遣,又何必把气撒在两个五品官员的身上?   “在下告辞。”   常思青、武奇行过礼后,转身上了马,招呼随从策马离去。   欧阳仝附在朱祁铭耳边低声道:“在朝中重臣看来,殿下是悬在许多人头上的一把利剑,都担心殿下说动皇上革除流弊,从而损及他们的私利,故而,殿下此番入京,朝中重臣并不乐见。”   本王有这样的意图么?朱祁铭没有搭话,默默转过身来,命梁岗点齐百名护卫随行,命唐戟率大队人马赶往密云驻扎。   唐戟虽气愤难抑,但还是听从了命令,落寞地率众离去。   就在这时,前方十余骑人马护着一辆马车疾驰而来。离得近了,就见一人从马车上掀帘而出。   那人身着大朝朝服,仪表不俗。头上的梁冠有四梁,腰间是素金束带,一看便知他官居四品。   “都察院右佥都御史陆康参见越王殿下。”   “陆大人此来,所为何事?”朱祁铭打量着陆康深沉的面色,预感到又将有事发生。   在阳光与积雪的反光交织映照之下,陆康的表情看起来有点失真,目光闪烁不定。   “在下是来劝殿下的。”   劝?只须听个开头,就知道来者不善。   “本王奉谕入京,莫非陆大人要劝本王抗旨?”朱祁铭眼中带着些许的鄙夷意味。   陆康微微躬身,摆出了十分规范的典雅姿态。   “殿下言重了,言重了!皇上有旨,殿下不得不从。可是,殿下也有另外的选项呀,譬如,上书婉拒。”   “本王为何要婉拒!”朱祁铭的语气中不再有半分温润味道。   “百官以为,殿下当今要做的正事首推请旨赴藩,至于入京嘛,天下诸王皆有此意,皇上并无准奏的先例,难道殿下可以例外吗?”   欧阳仝、梁岗、冯铎等人齐齐一震,愣在了那里,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第二百三十二章 如影随行   欧阳仝顾不得官场上下之别,冷道:“请陆大人慎言!”   陆康依然静静望着朱祁铭,只是拿眼角余光扫了欧阳仝一下,“身为言官,御前尚且直言进谏,何况是在荒郊野外!”   “难得陆大人为了本王的事,以大朝仪之礼,远道而来吹冷风。”朱祁铭的目光定在陆康那身大朝仪官服上,想到早先听人说起过,这个陆康拜投于王振门下,得以平步青云,便一字一顿地道:“本王若执意入京呢?”   陆康颇有一番宠辱不惊,“泰山崩于顶而面不改色”的镇定。“违制入京,言官必有话说,若是惹得物议沸腾,那便不好了。”   听到这里,几个王府文官虽然品秩低,但实在是忍无可忍,便忿然拿陆康开涮。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据说,某个饱学之士爱认干爹,喜做人奴。”   “做奴便做奴呗,偏偏还要做恶奴,恶奴欺主啊,指不定藐视宗亲的事也做得出来。”   “有辱师门啊!”   “斯文扫地啊”   陆康那番典雅的姿态再也端不住了,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良久之后,悻然辞去。   望着陆康远去的背影,朱祁铭斩钉截铁地道:“本王正月十六入京!”   “你们都别跟着!”扔下这句话,朱祁铭使劲咬咬牙,而后跨上战马,独自北去。   远方传来悠扬的笛声,侧耳倾听,竟是!   此地离京不足二百里,一支送别曲,却让归乡途中的他隐隐生了去意。   很想吹吹冷风。他在山脚下下马,踩着如褥的雪地,漫无目的地信步而走。   一个年约十五岁的少年小跑而来,冲他施礼。“是越王殿下么?”   “你有何事?”朱祁铭见少年姿容不俗,顿生几分好感。   少年手指东北方向,笑道:“一里外的山林中,有故人相约。”   故人?   虽然心存疑惑,但他还是紧随少年走向那片山林。   上了一道缓坡,透过树林的缝隙,遥见一道背影映在无边的雪色中。   高挽的发髻,淡黄的披风,婀娜的身姿,瞬间幻化了荒凉的雪林,恍如瑶池飘落人间。   夕谣妹妹!   朱祁铭心在狂跳,血在沸腾,双脚离了地面,身子飞纵而起。   一阵沁心入脾的幽香飘了过来,朱祁铭落下身来,驻足凝视眼前的佳人。   佳人袅袅婷婷转过身来,盈盈一福,风情万种。   好熟悉的眼神!   突然,朱祁铭全身一震,眼中闪过一丝惧意。   绰罗斯·赛罕,你这个妖女!   电光火石之间,赛罕袖口白影一晃,手中多了一把短刀,森森刀光伴着两道流转的眼波扫向朱祁铭的腰腹。   此时此刻,那两道眼波定在他腰间的湛卢剑上,觊觎的眼神里竟含有柔媚的笑意!   朱祁铭猛地收腹,纵身急退,坠落之际,举目下视,一颗心立马提到了嗓子眼上。   身下是十余丈高的山谷!   “啊!你怎么啦?”   别假惺惺了!耳闻赛罕焦急的询问声,朱祁铭心中有分气恼,就见谷底刺目的雪色朝他迎面扑来。   闭上眼睛,等待着接下来的猛烈撞击。   感觉身体极速穿透了厚厚的积雪,紧接着背部一阵刺痛,身体一顿,似碰到了棉絮状松软的土层,一阵低沉的哗啦声响过之后,身体又开始坠落,底下迎接他的是无边的烟暗。   奉天殿内,正统皇帝疲乏地靠在御座椅背上,冷冷打量着满殿的御史、给事中,预感到朝中又将乱成一锅粥。   他在极力忍受瓦剌带给他的屈辱感,以免失态,故而暂时未把心思放到言官即将纠劾的朝政上。   等了十来天,内外官终究是无人敢出言拒绝接待瓦剌使臣,眼下朝中正筹备在礼部设宴款待千余人的超豪华使团。   耻辱!   一年来,瓦剌的虎视眈眈令他如芒在背,他曾数次召集大臣廷议,众人倒是讲了一大堆话话,可结果令他大感失望,至于原因嘛,就在于百官都是人精,在官场上混,须得练就过人的嘴皮子功夫,洋洋洒洒讲一个时辰都有话讲,而且措辞精妙,听众爱听。   换作是数年前,正统皇帝肯定会被大臣们的口才所折服,甚至会被感动到,但如今,他对朝中的嘴皮子功夫嗤之以鼻,因为那些言辞只能用来饱饱耳福,事后细细一想,你会发现言者说了一大通,其实那里面什么操作性强的策略也没有,什么态也没表。   殊不知,要有效应对瓦剌给大明造成的巨大威胁,这根本就不是军事问题,而是政治问题,须直面大明的积弊!可一旦涉及积弊,朝中就鲜有人敢于直言了,直言无形中会得罪许多人,除了那些傻得可爱、结局悲催的酷吏、直臣之外,谁会拿自己的私利、仕途甚至身家性命开玩笑?故而,会做官的人必须时时处处为自己算得失账,话可不能随意说!这个时候,善于慷慨陈词,及早表明自己是在忧天子之所忧就显得十分重要了,而在慷慨陈词中巧妙地隐藏自己的真实想法,则是不想因图嘴巴快活而四处树敌。   看看,一本正经地说假话、虚话,这就是为官之道!   正统皇帝无奈之下,便不再让群臣表演嘴皮子功夫,而是命他们拿点干货出来。这下倒好,群臣干脆沉默是金,“干”得只剩唯唯诺诺了,致使后来的廷议每每以冷场告终。天子又使了一计,命兵部尚书邝埜召集众人廷议,把应对瓦剌的举措列出个一二三来。邝埜不负所望,廷议后具了一道条陈,对宁夏、陕西、大同、宣府、密云等处的兵力分布详细算了个账,建议充实宁夏、陕西、大同西路、喜峰口、古北口等防守薄弱环节的兵力。   好吧,内政不修,也只能立足于防了,但愿此举能让瓦剌人知难而退!正统皇帝对这一条陈只做了些许的改动,其它一概准允。   朝臣的意见是立足于防,皇上自然不会再往前走一步,好在也先正举兵征伐兀良哈,也不知其是否控制了兀良哈三大部落,反正也先把注意力放在紧邻辽东的地方,京城以北的军事重镇又可缓上一阵子了。   乘这当口,皇上事无巨细地关心起边情来。也先的部属想见大同镇守太监郭敬,说是也先担心从兀良哈回还后人困马乏,故而要找郭敬借粮,皇上耐心地教导郭敬如何应对,前提是不可惹怒也先;守备独石的左参将、都督杨洪率众抓住了三十名瓦剌人,皇上赶紧下旨,说那三十人并无犯边之意,命杨洪善待他们,速送往京城安顿。   总之,既然选择了立足于防,那么在严肃的外交辞令下,暗地里少不得要作妥协退让,包括对眼下礼部大宴瓦剌豪华使团这样的奇葩事也得忍受。   偏偏这个时候,福建的乱象愈演愈烈!一个叫邓茂七的家伙率众杀死了准备缉拿他的数百名弓兵,一场朝中原本打算极力消弭的内乱最终还是爆发了,而伴随着福建大乱,从承宣布政司、提刑按察司、都指挥使司,到各府、州、县,包括三司主官在内的一大票官员先后被人揭出了惊人的丑闻,去年已遭贬的宋彰尚未入京受讯,那边烟压压一群官员就锒铛入狱,这可是数十年来罕见的官场大地震!   皇上不得不从形势紧张的边务中分心,因为内乱必诱发朝中内斗。这不,礼科给事中余忭站了出来。   “启禀陛下,福建一帮蝇营狗苟之流既依附权贵以窃美官,何尝有忠国安民之心?但肆意诛求以利己耳!今布政使、按察使与多名知府、知州已获其罪,但臣未闻连坐保举之人。”   余忭的话音方落,一名御史就出班道:“启禀陛下,朝中重臣廷推时任人唯亲,荐举不公,福建官员多是吏部尚书王直等人的乡里、僚属、门下!”   六科给事中、十三道御史剑指九卿,要追究王直等人用人失察之罪,要让他们“连坐”,此事并不寻常。王直被推到了风口上,巧的是,王直这个时候刚好说不起话。   不久前,主持光禄寺事务的奈亨想谋个吏部左侍郎的官当当,受到吏部的排斥,最后只做了户部左侍郎,于是,奈亨上奏攻讦王直等吏部官员任人唯亲,而王直与两名吏部侍郎也不甘示弱,上奏攻讦奈亨,双方都以讦奏的罪名下狱,后被皇上赦免,不料出狱官复原职不久,王直又被给事中、御史弹劾,而且弹劾的是同一个罪名任人唯亲。   王直硬着头皮出班,小心道:“启禀陛下,若非平日里相识,何以知其才行?故举子举侄,自古无禁,孔子说过:‘举尔所知’。”   王直的这番说辞显然难以服众,眼看乌泱泱一大帮言官就要吵翻天了,皇上可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让局面失控,外敌当前,朝中须保持安定团结!他的目光落在了王振身上。   王振当然明白皇上的意图,但他依然选择了沉默。王振倒不是想看九卿的笑话,只顾嘲弄这些勇敢的“接盘侠”解气,他有更深的用意,那就是经此事一闹,九卿的威望必将一落千丈,到了那时,他这个“内相”就真的无人可以制衡了。   王振装聋作哑,礼部尚书胡濙却适时站了出来。   “启禀陛下,陛下敕谕越王回京,虽然礼部会同兵部奉旨调走了越王的三千余护卫军,但臣思前想后,总觉得敕谕一个成年亲王赴京,此事须谨慎,还望陛下明察!”   敕谕朱祁铭回京一事,只有王振、邝埜、胡濙等少数人知情,胡濙将此事当众抖露开来,无异于在奉天殿投下了一枚震撼弹。   就见王振冲一些言官暗使眼色,他似乎看准了更紧要的危险目标。   “越王已过婚龄,不可滞留京中,宜从速册立越王妃,而后命越王赴藩。望陛下三思!”   “望陛下三思!”   言官激昂的语音与密集的磕头声混杂在一起,声浪骇人,大有掀翻奉天殿屋顶的架势。   胡濙突然岔开话题,此举让王直等九卿得以解围,压下了内外官之间的一场暗中较量。或许在胡濙看来,内外官之间还是能找到共同语言的,尽管双方的出发点不尽一致。   “罢了,给他立个正妃,再配几个侧室、媵妾,让这个丑陋的家伙尽快滚蛋!”   皇上暗中打定了主意。也不知他是心存侥幸,以为大明与瓦剌之间的战事或可避免;还是在内外交困的时候,不得不以舍弃越王这张牌为代价,来换取庙堂上的相安无事。 第二百三十三章 一缕阳光   多次徘徊在死亡边缘,如今面对意外变故,朱祁铭心中便有了分从容。   “咚!”耳闻短暂的一响,随即脖颈处一阵刺痛,等身体作出调适时,忽然意识到自己正被温热的液体包裹着。   是水!水曾差点害死他,此刻却恰恰是水救了他。   身子似乎入水里很深,在“旱鸭子”的自我意识支配下,他有些不知所措。   片刻之后,他突然觉得一切都很正常,呼吸自然屏蔽了,身体并无不适,脑子还算清醒,深水似乎并不能把他这个“旱鸭子”怎么样。   于是,告诫自己镇定下来,然后抖动双腿拼命上浮。   头已露出水面,伸手一拂,碰到了一块光滑的岩石,他扶着岩石爬了上去,双手往前一阵摸索,心中顿时一阵窃喜。   这是岸壁!虽然表面凹凸不平,但确实是岸壁!   他小心翼翼地站起身来,缓缓往前走了几步,手掌便碰到了大片大片的崖壁,很高很高,像一堵墙一样。   方才落水的地方水温不低,空气中散发着温热,所以,他身上虽然湿漉漉的,却并无一丝寒意。只是四周一片漆烟,伸手不见五指。   山洞?怎么又是山洞!朱祁铭不禁苦笑,但很快,他察觉到这里根本就不是山洞,而是地底深洞。   算算时辰,此刻应是戍时时分。   入夜了。   背靠崖壁缓缓坐下,歇息良久,脑中渐渐浮现出坠崖前赛罕“邪恶”的眼神,想要怒吼一声,却又急急敛住了这番冲动。不知为何,他对那个妖女竟然恨不起来。   耳边忽然回响起陆康、常思青的冷言冷语,胸中似有火苗被点燃。本想入京了却私怨,便远走高飞,可是,眼下心境中的那分恬然已被倔强所代替,日后他想做的恐怕远不止了却私怨那么简单了,如果他能活着出去的话!   阵阵饥饿感袭来。早上草草吃了点东西,一路快马加鞭,本打算赶到顺义饱餐一顿,不料半道上被人截住了,又被赛罕骗了来,遭受无妄之灾,肚子只能跟着受委屈。   不过,即便饿着肚子,此刻能够活着,也得感谢上苍眷顾,感谢太皇太后、父母在天之灵的保佑,哦,还得感谢盔甲、面罩,嗯,自己似乎要隆重地致答谢词!   盘膝坐定,调匀内息,于是,近乎入定的他暂时摆脱了饥饿的纠缠。   不知过了多久,睁开双眼在烟暗中搜索,发觉四周仍然是漆烟一片。   饥饿感再次袭来,他爬到水边,俯首猛饮了几口温水,觉得腹内好受了一些,便回到崖边,默念着诘屈聱牙的,昏昏睡去。   一觉醒来,却见洞中有了微光,头上似有白影晃动。仰头望去,数十丈高的地方有个洞口,上面的覆雪透着白光,远远看去,似天窗一般。   头上的天窗应该就是自己掉入洞中的入口了,那里透着白光,想必是因为此时已是白昼的缘故吧。   定睛打量洞中的情景,只见脚下是一片微倾的石坡,数尺远处是一条地下河,向左右两侧蜿蜒而去,两岸是穹庐状的崖壁。   顺着崖壁将目光移向洞顶,心里不停地盘算着脱身成算。   凭自己的身手,很难靠近头顶上的天窗,即便侥幸到达洞口钻了出去,然后呢?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上面深不可测的覆雪是道摆不脱的魔障!   饥饿的感觉很不好受,他捂着肚子,仔细打量四周,可是,这里除了岩石与水,什么也没有。   沮丧地闭上眼睛,就想在昏睡中忘却腹中的不适。   “你的命不属于你自己,而属于大明!”   他猛地打了个激灵,被半梦中太皇太后的训斥声震醒过来。   似乎没有理由就这么窝窝囊囊等死。   求生不易,等死更难!   于是,振作精神,沿崖壁摸索着向左侧前行,走出不到半里地,碰壁而回。   折回“天窗”下,再往右侧摸索前行。   光线越来越暗,一道绝壁横亘在眼前,他失望地摇了摇头,打算返回“天窗”下。   就在这时,眼角余光察觉到此处的崖壁向后凹陷进去,似乎形成了一个很大的空间。   他侧过身来,定睛望去,只见地上堆满了许多石块,不,是土块。举目仰视,发现这里的洞顶似乎不是岩石,而是土层,地上的土块肯定是从洞顶脱落下来的。   恍惚中,朦朦胧胧瞥见一只小动物往前窜去。   鼠!   他虽然饿得发慌,但还没到饥不择食的地步。   吃鼠?想想都恶心!   他又饿又乏,便颓然坐到地上,歇息了小半个时辰,准备起身返回“天窗”之下时,突然右手似乎抓到了什么东西,送到眼前细看,貌似人参,但底部光秃秃的没有根须。   什么鬼东西!正想将手里的东西扔掉,心中蓦然一动,整个人随即定住了。   他想起了当年见过的草原鼢鼠,它们四处打洞,啃食植物长在地下的根茎。   莫非方才见到的是草原鼠?而自己手里的那样东西是百合、黄芩等物的块茎,随土块掉落下来的?   若是这样,草原鼠吃得,人何尝吃不得!   只是,从数十丈高的地方随土块掉落下来,那只鼠为何没死呢?   罢了,肚皮都贴住脊背了,哪有心情无端烧脑!   他起身快步走到水边,洗净那根块茎,放到嘴边咬了一口。   入口脆滑,微甜,多汁,味道还不错。   吃完一根后,腹中饥饿感更加强烈了,于是,返回到土块堆前,扒拉了好一阵子,找到了十多根块茎。   勉强填饱了肚子,望着头上的洞顶,似乎看到了一丝希望。   洞顶离地表肯定很近。有“鼠粮”续命,自己蓄足精神,再过几天,总有破洞而出的那一刻!   就这样,他睡足之后便找食,吃饱之后便练功,也不知过了几天。   要命的是,“鼠粮”难觅了!   吃这些没有油水的块茎本来就不抗饿,只需断食两个时辰,便饿得发慌。   于是,他把目光投向了洞顶,纵身一跃,离地足有一丈余高,可是,这样的高度离洞顶还是太远了!   即便练了壁虎功,要想沿着四周光滑、呈穹庐状的崖壁攀援至洞顶,那也是一件极难的事。   一念及此,心生悲凉,只觉得不久前燃起的希望之火已然熄灭了。   除非有奇迹发生,否则,自己只能坐以待毙!   伸手入怀,掏出那柄惹来妖女、陷自己于死地的湛卢剑。   让这柄旷世宝剑为自己殉葬,那也太奢侈了!   他使足劲力,忿然将湛卢剑掷向洞顶,暗道:“你若能重见天日,便让有缘人得之!”   他这一掷用足了全力,湛卢剑带着破空声飞向洞顶似乎触及到了洞顶的土层。片刻后,湛卢剑坠下。   唉,剑且如此,何况人乎!他伸手接住湛卢剑,方要摇头叹息,却见眼前忽然多出了一道光柱。   那是一缕阳光! 第二百三十四章 破茧成蝶   让双眼慢慢适应光线的刺激,然后迎着光定睛望去。   真的是久违的阳光!   原来方才自己掷出的剑捅破了洞顶,留下了一个孔口。   就在他为这缕阳光亦悲亦喜时,洞顶传来一声闷响,似有重物猛击地表。紧接着,大大小小的土块纷纷坠落下来,顶上的微孔赫然变成了一个井盖般大小的洞口。   头顶上烟影闪动,似有土块兜头砸来,他挫身堪堪避开,忽觉脸上一凉,金面罩被土块砸脱了,掉在了水中。   他无暇顾及面罩,只因上面的动静很大,牵住了他的注意力。   难道湛卢剑具有某种神秘力量,能搅翻外面的世界?   这也太夸张了吧!   不,不对!上面有人的喝斥声,还有兵器猛烈碰撞发出的响声,很显然,一帮人正在上面恶斗。   细碎的土块纷落如雨,在洞中聚成一座小山,小山渐渐升高,向顶上的洞口缓慢逼近。   “你们可是兀良哈人?跑到大明境内劫掠,简直是贼胆包天!”发声的人操一口地道的京腔。   兀良哈人?   在朱祁铭的印象中,兀良哈人几乎是强盗的代名词!   数十年来,兀良哈人时叛时服,反复无常,频频骚扰东起山海关,西至宣府的大明边境,给边民包括辽东边民留下了无数痛苦的记忆。   何况眼下兀良哈三卫已被也先征服,成了瓦剌人的帮凶。   此时此刻,听闻外面有兀良哈人劫掠,朱祁铭直恨得牙痒痒。   喜峰口是兀良哈的贡道,这些家伙肯定是混在商队或使团中,从喜峰口入关的。   竟敢深入明境数百里行劫,真把上国威仪当作空气一般的存在?太肆无忌惮了!   “我是朝鲜陪臣,赴京城朝贡,你们快快罢手,惹怒上国,你们只怕会死无葬身之地!”先前发声的那人又开了口。   朝鲜陪臣?   兀良哈人在大明境内劫掠朝鲜使团,若果真如此,那泱泱上国的颜面何存!   朱祁铭胸中的怒气在快速累积中,而洞中的“土山”也越聚越高。   几声闷叫过后,上面消停了一阵子,片刻后,传来了一群男子的怪笑和两名女子的尖叫声。   “别过来,别过来!”   “滚开!别碰我家小姐!”   朱祁铭使足劲力,纵身一跃,一只脚踏在高高的“土山”坡上,然后反身扶住崖壁,如此几番起纵,终于一脚踩在了“土山”顶上。   “土山”如沙丘一般四泄而散,朱祁铭的身子则似离弦的箭弹射而出。   身在空中,强光刺得他难以张目,伸手稍加遮挡,便速速举目望去。只见数丈远处,斜停着一辆马车,车篷已缺了一面,三个髡首裘衣的猥琐男正围着马车张牙舞爪,怪笑连连。另有三名大汉守着两辆装贡品的马车,在一旁围观起哄。   三名车夫蹲在地上瑟瑟发抖。   那辆破损的马车车篷内,有两个着朝鲜服饰的女子,其中一人大约十四岁,服饰华贵,显是贵族女子,此刻缩在一角,脸上早已梨花带雨。另一个婢女模样的中年女子拼命护在少女身前,虚张声势地嘶喊着。   一个猥琐男猛地推开中年婢女,一只咸猪手缓缓朝少女抓去。   这一切都发生在短短一瞬间,朱祁铭落地后再次跃起,忽见青光如练,他已抽剑出鞘,凌空扑向马车。   “嗷!”   青光乍敛,那只咸猪手十分恐怖地落在了地上,当猥琐男回首以惊恐至极的眼神打量来人时,他的身子已变成了两截。下一刻,另二人齐齐发出惨嚎声,身子横飞起来,落在了丈远的地方。   这番突袭当真是快若闪电,动作一气呵成,旁人恐怕还来不及看清他是如何一招连毙三人的。   旁观的三名兀良哈人见势不妙,转身欲逃,方迈出一步,就闻窸窣声起,那柄湛卢剑如长了眼睛一般呼啸而至,顿时,三人都是伸出一条腿齐齐定在了原地,脸上挂着夸张的惊愕表情。   朱祁铭收回湛卢剑,刀刃上不带一丝血迹,于是,归剑入鞘,冷眼扫视定住的三人。   伴着一阵风声,三人缓缓倒地。   “多谢公子出手相救!”   身后传来少女的致谢声,一口纯正的汉语令朱祁铭有些恍然,细细思量一番,终于明白了其中的原委。   朝鲜世宗大王虽然发明了谚文,并以此教化百姓,但朝鲜士大夫家族都不屑于讲谚文,而是读汉书,讲汉语,以传习儒家文化为荣。若论儒学造诣,朝鲜的顶尖士子未必逊于明廷中的饱学之士。   眼前这位少女肯定是自幼蒙受儒学教育,所以,一口汉语说得比许多明人都要地道。   朱祁铭转过身来颌首,“姑娘不必多礼,赶紧将马车遮好,你们到了顺义县城方能更换马车。”   突然,他意思到自己面目恐怖,又失了面罩,这样面对人家,还不把个惊魂甫定的小姑娘吓得半死!   于是,侧过身来,背对马车。   可是,方才眼角余光分明察觉到她面容安详,眼波流转,并无丝毫厌恶之意呀?   傻帽!你救了人家,人家哪好意思给你白眼!   想到这里,便自嘲似地摇了摇头。   “多谢公子,请公子救救我父亲。”   朱祁铭闻言,这才发现数丈远处的雪地上还躺着四个人,四人身着明廷官服。   明廷给各国使臣皆赐官服,样式与明臣一模一样,故而这四人必是朝鲜使臣无疑!   朱祁铭快步上前,伸手查探一番,见四人只受了点轻伤,鼻息尚存,显是被兀良哈贼人击昏在地,一时间失去了知觉。朱祁铭扶他们背靠石壁坐起身来。少顷,四人悠悠醒来。   朱祁铭暗自叹了一声:谢天谢地,幸亏你们不经打,又有那个少女令鞑贼分心,否则,你们恐怕早已身首异处!   “父亲,是这位公子救了我们。”少女道。   四人连忙起身行礼致谢,其中一个年近四十的人拱手道:“敢问公子高姓大名?”   “我是大明越王。”   那人一震,怔了许久,这才躬身道“朝鲜陪臣李穰参见越王殿下!”   “原来是越王殿下!”   身后传来少女的惊叹声。   朱祁铭扭头看向方才破洞而出的地方,见洞口边有块显大的石头,棱角处沾着雪,显然被人移动过。   洞顶是如何被砸开的?不待朱祁铭发问,李穰见他望着那块石头发怔,便笑道:“敝臣本想用石头砸兀良哈贼人,可惜未砸中。”   朱祁铭不禁瞠目:真特么神奇,一块石头没砸中鞑贼,倒砸出一个亲王来!   突然,一队人马自南边疾驰而来,李穰等人顿时神色一凛。   “贵使不必惊慌,那是本王的护卫,你们赶紧敷上药。”   中年婢女连忙用朝鲜细布遮严车篷。   眨眼间,护卫靠得近了,跑在最前面的梁岗飞身下马,无视朝鲜使臣的存在,直接奔到朱祁铭身前,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喃喃道:“真的是越王殿下吗?”   废话!金面罩没了,这身材,这身戎装,这柄湛卢剑总该认识吧!   突然,梁岗抓住朱祁铭的双臂,异常兴奋地道:“殿下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   同来的十名护卫齐齐开怀大笑,这笑声似乎压抑了许久,在一瞬间酣畅淋漓地释放了出来。   朱祁铭愕然,有这么夸张吗?本王的真容如此可笑吗!   他吩咐梁岗拨十名护卫护送朝鲜使团至顺义县城,随即与李穰等人作别,然后在众护卫的簇拥下赶往黄家坳。   因朱祁铭无马,加上距离很近,所以,众人都牵着马,徒步行走,一路上欢声笑语,手舞足蹈,简直嗨翻了天!   “今天是什么日子?”朱祁铭疑惑地道。   梁岗自嗨了好一会,笑道:“正月十五。”   朱祁铭气不打一处来。   这都什么人呀!本王失踪数日,你们问也不问一声,傻乐呵什么?一群养不熟的白眼狼!   到了一行人的住地,他终于明白众人为何那般高兴了。   梁岗等人将他拥到镜台前坐下,朱祁铭顿时被镜中人吓了一跳。   精致的五官,洁净的面容,如幻象一般,漆烟眼眸透出的神采似有惑人心神的力量。   “这家伙是谁呀?”朱祁铭茫然道。   梁岗笑道:“怎么说话呢?什么‘这家伙’呀?这镜中的天人便是殿下您呀!”   朱祁铭伸手摸向脸颊。   真的是自己!   邪毒解了?   洞中的“鼠粮”、潭水便是传说中的荻果、溟泉?   这是怎样的梦幻奇遇呀!   他鼻子一酸,有想哭的感觉。当初他在紫禁城人见人怕,鬼见鬼愁,备受别人的嫌弃,后来好不容易落在江湖上逍遥自在,又屡遭赛罕那个妖女戏弄,原以为对个中滋味不会介意,如今想来,那番境遇还是在心中留下了淡淡的伤痕,只是他一直不愿去直面它而已。   “金面罩!”   朱祁铭突然惊叫一声,猛一想到把皇太后命人特制的金面罩丢在了洞中,内心的百般感概便倏然散去。他担心回京后不好向皇太后交代,就想回去寻找金面罩的下落。   片刻后他摇了摇头,“罢了。”   明日启程在即,而那里洞深水深,要想找到金面罩恐怕不易,只能留待日后打捞了。   一旁的冯铎望着朱祁铭的面容怔了许久,最终畅然一笑。欧阳仝则是连连点头,眼神中半是兴奋,半是忧虑。   这样一个人物重现京城,将会颠覆多少人的固有观念?是否会再度搅动京城风云? 第三百零七章 各方登场   不出三个时辰,百名护卫就在离营寨五里远的南坡搭建起了四座木房。有朱祁铭在场,这些护卫习惯了只管奉命行事,不问个中原由,建房毕,将周遭收拾整洁,便列队辞去。   另有人送来被褥、熟食、粮食、炊具等生活必需品。   待护卫全都离去后,凌虚道长率人出了密林,入住木房,匆匆用罢晚膳。   朱祁铭只身留在木房前,就想赶在入夜前,独自幽会吕夕瑶,但凌虚道长守着木房大门,显然并无半分放他入内的意思。   他紧紧盯着凌虚道长的脸,虽然心中万般不爽,却也恨不起来,等脑中杂念稍有所敛,这才看得仔细了,觉得凌虚道长的素颜极有特色,年近四十的她看上去似乎还不到三十岁的年纪,肤色白皙,一对细眉形如远黛。   唉,可惜!她年轻的时候肯定是个美人坯子。   凌虚道长一眼扫来,“看什么看!”   “哦,小王以为道长生得······”   凌虚道长脸色一沉,“嗯!”   “仙风道骨。”   凌虚道长双眉一展,“废话!殿下是领兵之人,天色已晚,该回军营了。”   林中光线渐趋暗淡,山风劲吹,暮寒阵阵袭来。空气中弥漫着某种令人不安的气味,一道悉索声随风飘来,细微至极。   朱祁铭拔出宝剑,竖起耳朵,目光却紧盯着脚下的雪地。   “请道长守在这里!”   丢下此语,在下一道悉索声响起时,他骤然跃起,飞扑向东侧的一片密林。   但见人影绰绰,刀光疾闪。甫一交手,一声尖啸,宝剑荡开了数柄长刀,在一阵轻咦声中,数道人影仰身便倒。朱祁铭快如闪电地抓住一人的衣领,将他死死按在地上,宝剑须臾间便抵至其人脖颈处。   “越王殿下,小的是锦衣卫百户蒯吉!”那人慌忙叫道。   那边五人从地上爬起身来,跪在那里连连磕头,“小的们不知殿下在此,如有冒犯,还请殿下恕罪!”   借着昏暗的光线,朱祁铭看清了众人身上的飞鱼服和掉在地上的绣春刀。他松开手,起身收剑。   “都起来吧。说,你们为何来此?”   “小的不敢欺瞒殿下。”蒯吉抱拳施礼,“奉马指挥使之命,小的们四处搜寻吕小姐的下落,只待找到人后护送她回家。日前接到线报,说有不明身份的人挟持吕小姐来到了宣府,所以,小的们一路追踪而来。”   但闻蹄声大作,一队巡逻的护卫朝这边疾驰而来。“何人在此?”   朱祁铭瞟一眼远处模糊的人影,转视蒯吉,“你们快走,不可再来此地。潜行至营寨重地,一旦发生误会,刀剑无眼,不可不慎!”   “是!”   蒯吉行罢礼,带着手下向南坡奔去,其身影转眼就消失在苍茫的暮色中。   蹄声近前,一名总旗勒住马,急急跳将下来,“原来是殿下!”举目张望一番,“方才小的听见这边有动静,殿下没事吧?”   “本王能有何事?”朱祁铭摆摆手,“你们快去别的地方巡查,不必再来此地。”   “是!”总旗翻身上马,迟疑一番,“殿下一人在此,多有不便,不如留下二十骑人马跟着殿下。”   朱祁铭再次摆手。   “殿下保重!”   蹄声骤起,片刻后,四周的山林恢复了平静。   朱祁铭回到木房前,就见凌虚道长手执长剑,一副全神戒备的样子。“是何人寻到了这里?”   “锦衣卫。”   “哼,锦衣卫耳目众多,怎么移花接木都瞒不住他们!”凌虚道长嘀咕一声,收了长剑,转身朝东侧林密之处走去。   你总算知道警戒了!朱祁铭窃喜,一步跨入木房。   屋内未燃烛火,光线极暗,一眼望去,模模糊糊的分辨不出人影,就像提前入夜了一般。在靠近门边的一隅,一双眼眸微微发亮,还有一道醉人的幽香,令朱祁铭怦然心动。   他快步上前,握住了一双温软的纤手,那双纤手微微挣扎了一下,就放弃了任何的抵抗。   “听说你曾深陷重围,往后可得当心些,省得我······别人替你担心。”   朱祁铭畅然一笑,“无妨,有佛祖保佑,我不会有事的。”   话一出口,心中突发奇想:有朝一日我若战死沙场,你会为我哭泣么?此念虽然凄楚,却也令人期待。   感觉到有温柔的气息拂颈,心中一动,就想揽她入怀。   “咳!”   不远处响起了凌虚道长的咳嗽声,于是,那双纤手缓缓抽离了他的手掌。   你有病不会早点治么!朱祁铭无比愤怒地望向门外,就见凌虚道长模糊的身影正向这边移来。   “殿下快回吧,主帅不可擅离军营片刻。璇惠,你叫上三人与吕姑娘作伴。”   “是。”不远处传来璇惠的应承声。   就你知道得多!朱祁铭怒视凌虚道长,片刻后嘻嘻笑道:“道长,吕妹妹说过,她曾无意间听见有人密谈,言及小王。小王还未问明此事的来龙去脉呢。”   凌虚道长略一迟疑,“有话快说,贫道就守在门外。哼,贫道不放心,殿下生着一双风流眼,多半是个负心之人!”挥退已至门前的璇惠等四人,“大家别生烛火,这木房子须防火防盗防······越王。”   道教中人爱行侠仗义不假,但也管不了世间男女私情吧!朱祁铭气得不轻,一旁的吕夕瑶却在窃笑。   吕夕瑶敛住笑,语气有分肃然,“那日听三人说了会话,我总算听明白了,三人原来都是襄王府的人!那名内官姓江,其中一人称他为‘江公公’。”   襄王府?时隔近十年,终于有人再次言及自己的亲叔王,心中纵有万般不情愿,但他无法不脑洞大开,去触摸被他刻意收藏起来的昔日疑云。   还有,江公公?江源?一念及此,当年那个突然现身于皇城的陌生内侍的面孔就映在了他脑海中,发生在奉天殿的突兀一幕倏然浮现在眼前。   “谁!”   门外响起凌虚道长的喝斥声,轻细的破空声随即飘了过来。   朱祁铭拔出宝剑,紧随凌虚道长奔向西侧的一处崖壁,就见有数点人影在晃动,那些人显然是想逃离此地。   “站住!”   朱祁铭一声断喝,飞扑过去,生生挡住了那些人的去路。   “越王殿下,别误会,洒家是冯铎。”   冯铎?不知为何,朱祁铭定在那里立马就咬紧了自己的牙关。    第三百零八章 人心易变   “掌灯!”   一名女冠跑过来,点亮了手中的一根蜡烛,随即张开另一只手挡住火苗,防止火苗被风吹灭。   淡淡的烛光映出了崖壁前的九张面孔,其中那张略显尴尬的面孔就是冯铎的,另外八人有些面生,定睛细看,朱祁铭意识到他们来自新入列的两千京军。   朱祁铭的目光在八名京军身上扫来扫去,“你们为何来此?”   八人面面相觑,其中一人大着胆子道:“禀告殿下,小的们听从冯公公的吩咐来此。”   朱祁铭嘴角一斜,俊俏的脸上杀气浮现,“无本王的号令,不奉唐指挥使之命,擅离营寨,该当何罪!”   “殿下。”冯铎扭头,移目看向凌虚道长和秉烛女冠,“洒家身为监军太监,自当留意殿下的去向。”   “勿忘初衷!”朱祁铭缓步上前,俯视矮他一头的冯铎的脸,“太皇太后留有遗命,当初让你随侍本王,本王当然看得出来,太皇太后此举用心良苦!你身上肯定揣着太皇太后另一份遗诰,以便在万不得已的时候公开此诰,护得本王周全。而且,你是太皇太后生后的眼睛,紧紧盯着本王,以防本王走入歧路。可是!”   朱祁铭撇下冯铎,疾走数步,转身剑指冯铎,“你恐怕早忘了太皇太后翼护本王之意,而今只想充当眼睛!可惜,你这只眼睛已不属于太皇太后,而是改属于别人!”   “太皇太后贤德,想护住每一个人,但世事无常,后人终须自求多福!”冯铎脸上有分冷意,对八名军士挥挥手,而后旁若无人地率众朝营寨方向走去。   “殿下别忘了,洒家当年是随侍,如今是监军,身份大不相同!”   劲风袭来,烛火熄灭。已是戍初时分,四周一片漆黑。   凌虚道长疾行至朱祁铭身边,“殿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朱祁铭收起宝剑,默然朝木房那边走去,听见身后沙沙的脚步声,幽然道:“道长,您也是奉太皇太后遗命,一直在暗中保护小王么?”   “明知故问!”连遇变故,这让凌虚道长面对朱祁铭时,终于露出了几分被刻意收敛的亲切感,“殿下或许不知道,宫中只有太皇太后一人信奉道教,灵霄宫还是太皇太后出银扩建的!太皇太后放心不下的不止殿下一人,还有吕姑娘。有一次,太皇太后碰巧看见吕姑娘入宫,对着她的背影瞧了许久,一个劲地夸赞她,贫道记在心中,自然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   回到木房前,黑暗中人影一晃,依稀可见吕夕瑶倚门而立。“你回来了,有贼人吗?”   “不,是自己人。”   凌虚道长走向另一座木房,长剑拖在雪地上哗哗作响,“有话快说。”   周遭再无旁人,木屋终于可以成为二人世界,不过,此刻朱祁铭似乎忘了何为温存,他跨入屋内,静待吕夕瑶展开此前的话题。   吕夕瑶显然意识到了什么,“你可知先帝驾崩前,议储涉及哪些人?”   “当今皇上、郕王,还有······襄王。”   吕夕瑶压低声音,“据那三人说,当时暗地里的情形并非如此,抬高襄王声望是想压制别人,长幼有序,继位根本就轮不到襄王!彼时包括卫王在内,许多人担心主弱臣强会埋下祸根,力主由你的父王即皇帝位,当今皇上仍为皇太子。”   朱祁铭暗中一震。“主弱臣强会埋下祸根”,此议绝非虚妄之言!当时瓦剌正在大举扩张,大明继位天子幼冲,不敢兴兵抑制瓦剌的野心,皆因担心由武勋统帅精锐的京军,会生出拥兵自重的武将,以至于尾大不掉。故而大明错失了死死按住瓦剌的最佳时机!   十余年来,为防军中生乱,武官的军权几乎被完全肢解,受到文官、内官的双重压制,于是乎,将不领其兵,兵不知其将,京军与边军的指挥体系严重紊乱,这都拜“主弱”所赐!   主弱臣强对内政的影响更加严重。靠施恩、交易等笼络手段来维持君臣共治,放任官僚阶层大面积腐化,把个好端端的承平之世早早导入衰世。若非他这个越王当年搅动庙堂风云,情势恐怕会更加糟糕。   只须以后果来推导发端,朱祁铭就不难明白,当时想让自己父王继位的呼声一定很高!   “哦,他们还说,先帝留有一道密旨。”吕夕瑶又开了口:“尽管你的父王力拒继大位,但襄王等赴藩亲王仍闹得极凶,力主由当今皇上继位,并对你的父王大肆鞑伐,这与先帝的一道密旨有关。”   这就对上了!青松道长的帛书、皇祖母的格外眷顾,都有一个共同的目的:防止越府被事后清算!   朱祁铭脑中闪过一道疑问,“他们为何无缘无故谈起这些旧事?”   “他们是来给襄王捎带私函的,襄王想入京面圣,御前内侍给他们的答复是:皇上还不想见襄王。或许源于这层原由,三人聚在那里发牢骚,道出了许多隐情,当时把我吓得不轻。”   皇上还不想见襄王?此言言下之意是襄王可以入京,只是时机不对!   朱祁铭凝思片刻,“夕瑶妹妹,咱们遇上了极大的麻烦,凌虚道长是道教中人,不会大开杀戒,若遇大批悍贼,她未必护得住你的周全,我得想个稳妥的法子。”   很想与佳人在温情脉脉中度过半个寒夜,可心中装着沉重的心事,门外又有即将咳嗽的凌虚道长,他无奈地道声珍重,离开木屋,回到营寨。   唐戟、石峰、王烈觉得朱祁铭玩失踪玩得有些过分,便结伴来到他的营房,想一探究竟,他只说有故人来访,连哄带劝支走三人。   躺在榻上冥思苦想,迷迷糊糊睡了不足两个时辰,赶在天亮前起了床,策马直奔南坡而去。   在距木屋里许的地方,听见坡下蹄声大作。   天色已晓,他驻马回望,只见无数锦衣卫朝这边奔来。   北侧的崖壁那边似有动静,扭头望去,就见冯铎领着十余骑人马,从壁后鱼贯而出。   这么大的动静,势必会惊动附近的巡逻队!朱祁铭居高远望,吊诡的是,四周不见巡逻护卫的踪影。   他霍然拔出宝剑,一声剑吟直贯云霄。    第三百零九章 杀出血路   “锦衣卫千户文云珏参见越王殿下。”   一名年近五旬的首领翻身下马,朝朱祁铭行罢大礼,态度还算恭敬。   朱祁铭的目光在文云珏胡子拉渣的脸上停留片刻,随即扫向陆续聚来的近千人马,终于在人丛中锁定了蒯吉。此刻,蒯吉眉眼低垂,双手捏住衣摆,连眼皮都不敢抬一下。   “本王有言在先,锦衣卫贸然靠近军营重地,一旦发生误会,刀剑无眼!”   冯铎勒住马,停在了锦衣卫那边,“殿下,为避免发生误会,洒家已下令所有军士不得出营寸步,否则,视同谋逆!”   朱祁铭怒视冯铎,这一刻,心中似有柄利刃重重砍下,源于清宁宫的那丝情分顿时一刀两断。   “你一个小小内官,竟敢号令亲王的护卫军,谁给你的贼胆!”   冯铎震骇不已,强作镇静申辩道:“洒家身为监军,自当唯天子之命是从!锦衣卫奉旨前来寻那个吕姑娘回京,洒家岂能作壁上观?”   “哈哈哈······”朱祁铭好一阵冷笑,“一名监军太监,竟撇开军务,掺合别人的闲事,这该有多么荒唐!冯铎,你邀功心切,不惜背弃本王,想必升官升得太容易,让你忘了自己究竟有几斤几两,莫非还想成为下一个内相不成?人心不足蛇吞象,你的官运到头了!”   冯铎茫然瞪着双眼,自言自语道:“效忠于皇上,行事还分分内分外?”   文云珏挠头,“殿下,锦衣卫只想护送吕小姐回到她自己的家中,并无恶意呀!”   皇上的意图、意外的变数,多重因素交织在一起,引发了朱祁铭片刻的凝眸。“本王自有打算!”   凌虚道长仗剑而来,驻足于朱祁铭坐骑一侧,“殿下,这又是怎么回事?”   朱祁铭回首望向木屋,见十余名女冠摆开剑阵,剑阵之后,隐约可见吕夕瑶的身影。   “道长不必多问,您只管守在木屋前,有小王在此,无人敢用强!”   待凌虚道长走后,朱祁铭骤然挥剑,但见青光如练,一声剑啸响彻四野。   “你们速回京复命,届时大可把一切麻烦都推给本王,马指挥使自然不会为难你们。否则,若想再往前走,那便用刀剑说话!”   锦衣卫齐齐一震,几名百户议论开了。   “越王殿下智勇过人,不久前一招斩杀瓦剌银刀勇士,再一招擒获虏酋,就凭殿下这份神勇,咱们不妨掂掂自己的分量,何人能在宝剑下走一招?”   “咱们的骨头又不比鞑贼硬,与越王殿下过不去,那不是赶着投胎么!”   “既然越王殿下在此,咱们岂能不识趣?堂堂亲王,也轮不到咱们这些虾兵蟹将在这里放肆!”   “千户大人,快下令回京吧,这北境的冷风能吹死人!”   文云珏向朱祁铭作礼告辞,翻身上马,冲冯铎重重哼了一声,“越王殿下在此,冯公公也该早告知卑职一声,何故催咱们跑来这里冒犯越王殿下!”   锦衣卫显然不想在此稍作滞留,一路催马疾进,近千人的骑队很快就变成了山脚下蛇形的远影。   那边冯铎脸色泛白,丢下一句“洒家告辞”,策马匆匆离去。跟在他身后的十余名军士全是京军装束,骑马的姿势依然谈不上威武。   朱祁铭定在那里,思索消解诸多变数的法子,一番盘算下来,脑中横亘着一条唯一的出路:速送吕夕瑶去江南!   送先生一家到云娘那边,这本是早已设定了的退路,只是预设的日程大幅提前,赶在北境情势剑拔弩张之时,此举虽不可取,但势在必行!   耳边响起一道诡异的口哨声,他如遭雷击一般,浑身一震,直愣愣抬起头来,目光所及处,鬼头刀的寒光触动了内心最深处的记忆,似曾相识的黑衣人组成数波梯队,如浪卷来,其突袭的方向只有两点:自己和吕夕瑶置身的地方。   他背上的刀疤隐隐抽搐了一下。   贼人现身处正好位于木房与营寨之间的通道上,朝营寨方向逃命已不可能。稍过片刻,护卫军察觉这边的动静倒是不难,不过,贼人不计其数,摆出如此大的阵仗,显然志在必得,等护卫赶来时,一切或已结束。   糟糕的是,冯铎严词下达禁令,附近不见巡逻兵,唐戟他们一时半会也只怕出不了营寨!   该死的冯铎,你个恶奴!朱祁铭暗骂一声,策马朝木屋那边奔去。   蜂拥而出的黑衣人令凌虚道长猝不及防,情急之下,她与十余名弟子断后,掩护吕夕瑶往南奔逃。   但闻斥声骤起,凌虚道长挥动长剑,剑光森森,顷刻间就挡开了十余柄兵器,而她的座下弟子也乘机摆好了剑阵。可是,面对席卷而至的贼人,那方剑阵如同汪洋中的一叶扁舟。   “嗖,嗖,嗖!”   朱祁铭紧贴马背,避开纷飞的箭雨,直到靠近了凌虚道长身前的贼人,他才直起身来。   “你来做什么?还不快逃!”   在朱祁铭的印象中,吕夕瑶是头一次这么撕心裂肺般喊话,声音虽然刺耳,钻进心里却是另一番滋味。   他嘴一咧,宝剑挟雷带电舞将开去,飞溅的血花中,飘动着几颗人头。   抓住一脸愕然的吕夕瑶,将她抱上马背,感觉怀中人还在瑟瑟发抖。   “凌虚道长,快带人撤离此地,不可恋战!”   丢下此话,朱祁铭调转马头,拐入一条林间小道,前方有处缓坡,下了缓坡,便能顺道跨过龙门川,北行数里,再渡龙门川,即可回到营寨。   待本王号动三千铁骑,杀你个片甲不留!   朱祁铭咬咬牙,就见吕夕瑶微微扭过头来,“凌虚道长会有危险吗?”   “妹妹放心,凭凌虚道长的身手,足以自保。”   吕夕瑶幽然叹了口气,“你方才杀人的样子,好凶!”   那还不是为了救你!朱祁铭暗自嘀咕着,策马下了缓坡,“想想现身于潭柘寺的贼子或是他们中的五人,你便不会再有恻隐之心了。”   雪白的战马驰入谷底,这里已离木屋数里之遥,除风声、蹄声之外,四周再无任何动静。晨阳映着无边的雪色,呈现出一个绮丽的冰雪世界。   吕夕瑶想了许久,终于启齿,“也罢,那些贼人死有余辜!”   一阵呼啸声掠过耳际,阳光瞬间黯淡下来,举目望去,空中似有遮天蔽日的超大蝗群飞来。   那是一片绵密的箭雨    第三百一十章 泪落如雨   “妹妹当心!”   电光火石间,朱祁铭搂住吕夕瑶,跃离马背,落在南侧山坡上,抱着她一阵翻滚,顿住身形,隐于一颗巨树之后。   啸声如雷滚过头顶,紧接着,咚咚声不绝于耳,箭雨洒了一地。谷中一声嘶鸣,循声望去,就见白马轰然倒地,转眼间,血渍染红了一大片雪色。   朱祁铭的嘴角抽搐了一下。   他抓住吕夕瑶一只手,两人顺着雪坡朝上飞奔,直到钻入了一片茂密的松林才停下身来。   此时不宜妄动而误入别人的伏击圈,只能伏在这里静观贼人的动静。   吕夕瑶坐到雪地上,背靠树干喘气,“这些贼人的背后主使是谁?”   朱祁铭仰躺在吕夕瑶身边,“你不是提到过襄王府么?”   “襄王!”   这声惊叫打破了周遭的死寂,也震碎了朱祁铭脑中残存的顾忌,心中的那分决然如潮涌起,让他的面容瞬间变得似岩石那般坚硬。   “只因我无意间听见了他们的密谈?”   朱祁铭耳听八方,尚能咧嘴一笑,那抹笑容有些冷酷,“你应该这么想,这一切或许是别人设计好了的戏路,锦衣卫在寻找你的下落,而那些贼人却在算计我,如此一来,才有了你我在北境的相逢。”   吕夕瑶讶异地睁大了双眼,片刻后面色戚然,“都怪我,我不该随凌虚道长来这边找你。”   “这不能怪你。”朱祁铭断然道:“要怪也只能怪天子,时隔数月方派人寻找你的下落,此举必与周家有关,殊不知为了宫中的那点恩宠,天子只须开一道小孔,别人便有极大的利用空间!还有,那人对京城、宣府的人与事了如指掌,心思不可谓不缜密,算计不可谓不精妙,令人防不胜防。”一骨碌坐起身来,“大明内忧外患,此人精妙的算计却用在了内斗上,可悲!”   吕夕瑶眼波一动,似有所悟,“那人就不担心皇上问罪于他?”   “皇上问罪?”朱祁铭举起宝剑迎光看去,目光触及到了剑锋上一缕诡异的光芒,“那得看皇上有无这样的意愿!”   吕夕瑶默然良久,突然握拳打向朱祁铭的手臂,落拳时却是绵软无力,“你一个亲王,何苦为了救我,让自己身处险境!”   “非救不可!”朱祁铭一把攒住那只纤手,“尝够了做孤儿的滋味,不想再有失却。我在这世上若还有一个亲人的话,那人便是你!”   刹那间,吕夕瑶泪眼婆娑,一丝娇羞映在略显戚然的脸上。   朱祁铭就想揽她入怀,与她相依相偎,感受彼此的体温与心跳,却闻不远处响起了轻细的脚步声,一下、两下······   “妹妹隐伏于此,别动!”   “嗷!”猛兽般的嗷叫慑人心魄,暴起的身形似有雷霆万钧之势,一缕青光疾如闪电,击向一颗巨松之后,但闻哀嚎声骤起,随即三道人影向崖边坠去。   杀戮就此展开,一个常在鞑阵中纵横驰骋的亲王,其勇力自非常人可比,一群黑衣人又岂是他的对手!   雪地上已是尸横遍野,血腥的场面令人胆寒,余下的贼人一哄而散,向四处逃遁。   “啊······”   听见吕夕瑶的惊叫声,朱祁铭飞速奔回密林中,一招苍鹰击殿使将开来,宝剑泛着如练的青光,放倒了扑向吕夕瑶的数名鞑贼,头颅与残肢荡在空中,似在向活着的人们倾诉着什么。   即便是杀人不眨眼的黑衣人,见到如此可怖的血腥场面,也禁不住牙关打颤,终于体验到了恐惧的滋味。   在又一片短命鬼倒地之后,透心的惧意顿时弥漫开来,潮涌般的黑衣人齐齐顿住身形,下一个瞬间,他们已返回到了狂奔的路上。   “越王只有一人,咱们合力攻击那名女子,攻其所必救,必能乘隙杀了越王!”一道恶毒的声音从另一个方向飘来。   这道声音颇为耳熟,朱祁铭心念电转,双脚却无片刻的停留,当他奔至声音响起处时,透过雪树枝叶间的缝隙,看见了一张似曾相识的面孔。   江源?   本想留你做个活口,可你实在是太过恶毒,本王送你去见阎王又有何妨!朱祁铭怒目一扫,宝剑发出一声尖啸。   恐惧还挂在江源脸上,但他的躯体已散成两瓣。   那边弓弦一响,朱祁铭闻声心惊,急忙奔回吕夕瑶身边,却见一道箭矢贴着吕夕瑶的后背掠过,插入树干,箭羽嗡嗡直响。   吕夕瑶脚下一滑,身体向坡下滑落,而在她的正前方,赫然是一处陡坡,陡坡之下,积雪遮不住乱石岭峋!   朱祁铭扔下宝剑,飞扑过去,牢牢抓住吕夕瑶的双手。就在这时,一片箭雨朝二人兜头罩来。   他伸腿勾住一颗小树,顿住身子,顺势将吕夕瑶提到自己身前,用力抱着她站起身来,一阵飘旋,堪堪避开了那片箭雨。   “嗖!”   一支箭矢骤然袭来,听声音便知射箭人几乎近在眼前。朱祁铭本能地转动吕夕瑶的身体,让她置身于一个更加安全的地方。   “哧”的一声,箭矢扎入他的左臂,他飞快地拔出随身佩带的短刀,朝身侧掷去,正中射箭者的脖颈。   “快跑!”   须护得吕夕瑶的周全,故而只虎难斗群狼!朱祁铭无暇多想,拉起吕夕瑶朝坡下奔去,飞快地下了山坡,跨过谷底,爬上北侧山坡,赶在又一波箭雨罩来前,二人钻入了密林。   跑着跑着,朱祁铭忽觉胸闷气短,双眼发花,身体一阵摇晃,一头倒在地上。   吕夕瑶赶紧跪在地上,紧握他的双手,焦急地道:“你怎么啦?”   “我······浑身难受。”   吕夕瑶松开右手,抓住朱祁铭臂上的箭杆,咬咬牙,用力将箭矢拔了出来,放在鼻下嗅嗅。   “箭上有毒!”   短暂的惊愕之后,她双手发颤,摸摸索索掏出一个青花小瓷瓶,揭开瓶盖,将些许淡红色的药粉洒在他的伤口上。   略知药理,这是她随凌虚道长采药、制药换来的唯一成就,此刻,在朱祁铭身上展示这份成就,却让她心酸。   “越王中了毒箭,他跑不远,大家快搜!”   远处传来贼人的吆喝声,吕夕瑶深望朱祁铭片刻,起身架住朱祁铭双腋,将他拖入一片低矮松树丛中,而后抱着他的头,将脸贴在他的额上。   如瀑的秀发遮住了朱祁铭的双眼,他什么也看不清楚,只有如雨的泪珠点点滴滴洒在脸上,才让他有分朦胧的知觉。   嘿嘿嘿,我将死去,你在哭泣!   “你一定要活着!”   吕夕瑶松开手,猛然奔了出去。 第三百一十一章 宫廷内幕   眼前一片混沌,耳闻阵阵沙沙声,透过树间缝隙,朱祁铭迷迷蒙蒙看见一团白影向远方飘去,白影愈来愈远,最后融入到了无边的雪色中。   感觉眼角有些湿润,不知那里蓄积的是吕夕瑶洒落的泪雨,还是自己涌出的泪滴。   “越王想逃往西麓,快截住他们!”   杂乱的脚步声传来,朱祁铭勉力睁开眼睛,就见一团团黑影朝方才白影飘去的方向快速掠去。   截住贼人,杀尽贼人!   心中有个声音在焦急呼喊,可他动弹不得,连面部肌肉都仿佛凝固了。   四周终于沉寂了下来,空中白晃晃的,茫然不见一物,感觉灵魂在太虚中游荡。   “越王殿下!”   “越王殿下!”   唐戟等人的呼叫声伴着滚滚蹄声远远飘来,朱祁铭奋力挣扎了一下,只换来手指的微微一动。   唐戟,快去西麓!   这声叫喊化作喉间一声轻呜,轻细至极,便是附耳听去,也会疑为风声。   失望带走了他仅有的一点气力,他困倦已极,缓缓闭上了眼睛。   “吧嗒!”   冰冷的水珠落在额上,浑似吕夕瑶的泪滴。他睁开双目,也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只觉得此刻白日当空,阳光炫目。   定定神,发现视觉有所恢复。头顶上的松枝积雪消融,雪水凝结成滴,颤悠悠即将掉落。   很想爬起身来,可浑身绵软无力。   坡上响起沙沙的脚步声,离这边愈来愈近。   “也不知师父去了何处,咱们到底该往哪里走?”   “好像去了西边。”   “想必贼人早已远遁,咱们便往西行。”   是凌虚道长的弟子!眼见三名女冠走了过来,朱祁铭心中暗喜,片刻后,三人几乎是贴着他藏身的松林径直走过,渐行渐远,无人发现他的存在,带走了他心中刚刚升腾起来的一线希望。   扑通一声,不知何人绊了他的脚,仆倒在地。   “这里有个贼人!”倒地者发出的是女声。   就见远去的三名女冠飞快地跑了回来,顷刻间三柄长剑架在他脖子上。   “越王殿下!”   朱祁铭迎着倒地者的目光望去,见她竟是璇惠!   “快送······本王回······营寨。”   ······   龙门川这边的消息很快就传入京中,皇上闻讯后震骇不已,深感此事十分棘手,便传来王振与胡濙商议对策。   “数日前,两千黑衣人潜行至龙门川一带,意欲谋害越王,越王身中毒箭,幸无大碍。”皇上走下御台,来到胡濙身前,“胡卿以为,那些黑衣人是何来路?”   通报案情时,皇上故意隐去了锦衣卫奉旨寻吕夕瑶回京一事,只因此事还见不得光。   胡濙是至今健在且唯一还能临朝的辅佐大臣,见惯了皇室宗亲间的明争暗斗,知晓宗室内斗的诸多利害关系,这正是皇上召他前来商议的原因,不过,累朝老臣可不会直抒己见!   “启禀陛下,或是乔装的鞑贼,抑或是江湖流寇,也不知花个三年五载的,能否查清此事。”   君臣都是心中有数,都不言明,这里面自有难言之隐。但胡濙的应答并非敷衍之词,其言下之意相当明显,那就是劝皇上装糊涂,只当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老狐狸!”胡濙告退后,王振暗骂道。   皇上愣在那里,心中难安。朱祁铭差点死于非命,若不给他一个交代,莫说别人,即便是他这个天子也会心存愧疚。想到皇太后苦口婆心般的劝导,便问王振:“先生,不妨如胡濙所言,命锦衣卫查查此事吧。”   “请陛下三思!”王振不能像胡濙那样打哑谜,许多时候他得把话说透,此刻就是这样,“胡尚书并未说一定要查。越王心中有数,锦衣卫若假查,势必会让越王愈发不满;若真查,一旦闹将开来,一发不可收拾,万一抖露出当年越府、卫府两府受禁的旧事,说不清道不明,就怕地动山摇啊,这道口子开不得!”   皇上目光一滞,立马陷入了沉思,心中有分被人绑架了的滋味。   王振微微躬身,“有些话老奴不知当讲不当讲。”   皇上做了个十分干脆的挥手动作,“先生但讲无妨!”   “皇太后素来看重越王,想以越王制衡郕王,依老奴看来,皇太后未必能够如愿。越王与郕王往日无旧怨,近来无争意,如何制衡?老奴并不看好越王与郕王能彼此制衡,老奴担心的恰恰是二王合流!放眼天下,能制衡郕王、越王的,唯有······”王振稍作迟疑,道出了他根本就不愿提及的那个人:“襄王!”   这番话事涉亲王和宫廷内幕,有以疏间亲、以卑议尊之嫌,也只有王振能说,换作是九卿,恐怕会因此惹来无妄之灾!   皇上自认为自己能一眼看穿郕王的心,怎么想都觉得无设防的必要,故而对郕王、越王合流之说很是不以为然,但一提到越王,皇上却是另一番心境。念及制衡之术,他不得不承认,襄王的确是一颗极有价值的棋子,不可轻易舍弃。   “那便将此事放一放。”   “陛下圣明!”王振眼珠一转,禀道:“陛下,监军太监冯铎背着越王私自联络锦衣卫千户文云珏,此举逾越本分,还望陛下敕谕东厂严查!”   皇上摇摇头,“冯铎城府不深,做起事来难免有过分之处,念他一片忠心,朕来日申饬于他便是了,不必小题大做。”   “还望陛下明鉴!”王振逮住冯铎不放,毫无罢休的意思,“越王历此大险,心中肯定不乐,朝中只怕也有许多人在议论此事,而惩处冯铎既能在明面上对越王历险一事做个了结,以杜悠悠之口,又能在暗地里安抚越王,一举两得!”   “这个冯铎!”   皇上想了很久,最后只是叹了一声,而对是否严查冯铎一事未置可否,这表明皇上授予了王振便宜行事之权,就看王振如何做得波澜不惊了。   王振嘴角一动,定在那里,一张脸似笑非笑。   皇上却皱起了眉头,“先生,此番变故皆因锦衣卫追寻吕氏而起,这虽非朕的本意,却给了别人可乘之机,就怕越王起疑,以为朕在算计他。哼,襄王也太不把朕放在眼里了,朕迟早会找他算账!”   “恕老奴直言,或许在襄王看来,他那般行事,陛下会乐见其成。”   皇上忿然挥手,“那是妄度圣意!”目光转向王振,面色随之一缓,“命锦衣卫续探吕氏的下落,吕氏若有不测,锦衣卫便该担责,否则难堵悠悠之口!” 第三百一十二章 隐忍   天气晴好,残雪融尽,郕王踏着早来的春色,与一群妃媵游园。   郕王妃汪氏盛装出游,一身显眼的装扮加上她不俗的姿容,透着正妃的雍容华贵。与汪氏一路说说笑笑的是次妃杭氏,她的肚子微微隆起,显然有了身孕。   一个是正妃,一个是侧室,原本相处和睦,可是造化弄人,杭氏肚中的孩子正是日后郕王唯一的儿子朱见济,当郕王有朝一日登临帝位,册立自己的儿子为皇太子时,紫禁城里再次上演了一出废后的闹剧,于是,汪氏与杭氏反目成仇。   也怪朱家子孙像得了传染病似的,册立的皇后、正妃要么只生女儿,要么干脆不孕!而汪氏后来好歹还生了两个女儿,比眼下紫禁城里那位终生不孕的皇后钱氏幸运得多。   当然,这是后话,此刻,郕王大可在少有争意的环境中左拥右抱,不必面对来自妃媵不合的烦恼,耳根倒是清净。   内园繁花似海,人面如花。郕王游园正在兴头上,却见首领内侍江一航匆匆入园。“郕王殿下,派往宣府那边的人都已回府,沈百户已侯在存心殿外。”   郕王驻足,目光离了人面与花海,“那边情势如何?”   “那两千黑衣人果然是奔着越王去的,越王差点······遭遇不测。”   郕王一惊,“快请庞先生到存心殿议事!”w ww.txt8 0.co m   “是。”   郕王踌躇一番,冲驻足以待的汪氏点点头,离开内园,独自来到存心殿,就见庞哲与一名百户装束的军官侯在殿外,不待见礼,郕王将手一挥,急邀二人入殿。   “沈均,快将越王那边的消息细细禀来!”   “是!”叫沈均的百户禀道:“那日锦衣卫去寻吕姑娘,两千黑衣人悄悄跟在锦衣卫身后,待锦衣卫离开后,他们就动了手,越王深陷重围,为保护吕姑娘,越王拼尽全力,不惜大开杀戒,死于他剑下的黑衣人不下于二百······”   “二百!”郕王惊叫一声,旋即转视庞哲,“想不到智识过人的越王也有冲天一怒为红颜的时候!”   “再多的智谋也抵不过情义二字的分量!”庞哲应道。   “咱们有三人混入了黑衣人中,其中一人亲眼看见越王为暗箭所伤,后来一打听,方知那是一支毒箭!不过请殿下放心,越王被几名女冠救回营寨,如今已无大碍。”沈均续道。   “越王再度躲过一劫,幸甚!”郕王蹙眉,“诶,吕姑娘呢?”   “说来甚是神奇,为引开黑衣人,保护越王,娇弱的吕姑娘不知哪来的力气,简直就是快步如飞,谁也追不上她,直到跑开十余里后,才被另一股黑衣人截住。吕姑娘······她显然不愿落入贼手,就想跳崖······”   “跳崖?咱们的人呢?”郕王急道。   “咱们派去的人就那么几个,身手极为寻常,来不及给越王通风报信,也无法助越王杀贼,眼见吕姑娘身陷绝境,再不想点法子,那就太对不住越王了!在下在林中学着越王的口气喊话,总算引开了黑衣人。”   “吕姑娘何在?”   “这······多半是跳崖了!事后咱们的人去那里寻找过,可惜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唉!”默然良久,郕王重重叹了一声,道:“黑衣人被越府护卫军杀尽了吧?”   “不,越王回营寨后不久,两千护卫军赶到了吕姑娘跳崖的地方,不过,那里只剩近千名黑衣人,一番冲杀下来,黑衣人就被杀了个精光。还有数百黑衣人先一步踏上了南归的路,免于一死。诶,殿下,剩下的黑衣人一路奔至涿鹿山一带,到处兜圈,就是不肯离去,咱们的人不知其意,便撇下贼人,回来报讯。”   庞哲略一凝思,“吕姑娘不是随凌虚道长北行的吗?凌虚道长呢?”   沈均挠挠头,“哦,越王中箭后,咱们看见过凌虚道长带去的所有弟子,但就是不见凌虚道长本人。”   庞哲冲郕王使了个眼色,郕王命沈均退去。   “殿下,黑衣人绝无一帮人率先南归,而另一帮人还滞留于原地的道理。依在下看来,吕姑娘多半还活着,且未落入贼手,而是为凌虚道长所救,二人被贼人追得紧,无奈之下避入了涿鹿山。”   郕王目光一亮,“不错,这样才说得过去!先生,涿鹿山那边有咱们的人,小王即刻传令他们四处查探,若真如先生所料,便不惜一切救下吕姑娘!”   庞哲点点头,“锦衣卫怕是指望不上了,搭救吕姑娘的事刻不容缓,否则,越王的忍耐是有限度的,万一他一声号令,率军杀奔襄王府,江北一带必将血流成河,届时大明还如何能挡住瓦剌铁骑!”   郕王面色一沉,“先生,皇上会给越王做主吗?”   庞哲黯然摇头,“大明极大,而内忧外患离庙堂甚远,有足够的空间供人妥协苟安。吾土不可犯,吾民不可欺,‘吾土吾民’,那是一代英主才有的情怀!更多的时候,庙堂之上只有两样东西最为醒目,那便是天子的大位与臣下的私利,对二者迫在眉睫的威胁似乎永远来自大明内部,故而大家都深谙内斗之道,凡事只讲权术,哪还有什么公道、律法可言?对此,越王心中有数,想必不会寄望于朝廷给他主持公道。”   郕王性子好,但闻言后还是禁不住忿然踱起步来,“社稷都这个样子了,那些人仍不知悔悟。先生,太皇太后遗诰上有言:‘社稷,乃祖宗之社稷;军民,乃祖宗之军民’,这江山是祖宗打下来的,只属于祖宗,而不属于而今的那个个人!小王无法再忍,不去朝堂上直抒胸臆,小王将会憋屈死!”   “这是气话!”庞哲移步至郕王身前,脸色变得异常冷峻,“诗云:‘靡不有初,鲜克有终’,殿下隐忍多年,此时贸然伸头,有人求之不得!殿下不可意气用事,这帮不了越王,也救不了社稷,只会白费了这么多年的心血!”   郕王无奈地垂下头,“先生,小王不太明白,襄王为何赶在这个时候动手?”   庞哲松了口气,“当年某些人设计逼走越王,让他漂泊于北境,那个时候恐怕就有人想对越王下手,不料越王大闹紫禁城,差点杀了喜宁,此举让心怀邪念的人震骇不已,担心越王不顾一切地报复,故而不敢轻举妄动。可是,如今大明与瓦剌剑拔弩张,有人料定越王会立下奇功,地位因此吃重,日后清算那些暗害过他的人,势必易如反掌。殿下不妨想想,某些人哪还坐得住?此时不动手,更待何时!” 第三百一十三章 怒火中烧   “‘赤卉散’乃西域奇毒,中毒者无不浑身酥软乏力,不出一炷香的功夫,便会于昏睡中悄然死去。好在殿下有上天眷顾,药粉敷得早,抑制住了赤卉散的毒性,否则,只怕华佗再世也无能为力!”   一名良医给朱祁铭请过脉,随即含笑点头,一副大感欣慰的样子。“在下验过了,那日敷在殿下伤口上的药粉是由绿豆、金银花、甘草制成的,这可是万能解毒药!虽不能尽解赤卉散之毒,却足以保住中毒者的性命,为后续施治赢得时间。”   良医一高兴,话就随之多了起来。朱祁铭却是不苟言笑,端坐于营房内,脸色严峻。   经过近十日的医治、调养,他已痊愈,经良医最后一次把脉确认后,他支开营房中的众人,默然独坐良久,而后起身披挂上盔甲。   这里的一切都恢复了原状,连被他遗弃的宝剑、短刀都被人找了回来,可是,吕夕瑶却不知所踪,似从人间蒸发了一般。   数千护卫军几乎搜遍了方圆百里内的一草一木、一沟一壑,最后无果而终。   他深信吕夕瑶还活在人世间,只因护卫军不便离营太远,故而无法寻到吕夕瑶的栖身之地。   立在门边茫然远望,便知匆匆春又来临。大地回暖,冰雪融尽,门外山坡上隐隐现出浅浅的草色。   手执一根马鞭,他一言不发地来到练兵场上,此刻,五千余人马全集合在那里。   他扫一眼群情激昂的护卫军,随后凝视两千京军,目中的冷意如料峭的春寒一般。   “本王差点忘了,你们原本是京军,也罢,有不愿做越府护卫军的请出列。”   说这话时,朱祁铭面无表情,神色淡然,两千护卫军摸不着头脑,不知他胡芦里卖的什么药,于是,众人选择出列与否全凭本心。一阵蹄声响过之后,就见两千京军悉数出列,竟无一人留在原地。   护卫军里顿时嘘声一片。   “既然不愿做越府护卫军,那便是说圣旨也管不了你们!本王更是管不了京军,尔等即刻离开营寨,自行其便!”   冯铎策马近前,“殿下,皇上下旨······”   “啪!”   但闻尖厉的鞭声骤然而起,身着便装的冯铎滚落马下,身上的衣袍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破絮随风飘拂。   冯铎爬起身来,一脸愕然地看向朱祁铭,“殿下,洒家是监军太监,您如此行事,就不怕皇上究问么!”   “啪!”   这一鞭抽得冯铎皮开肉绽。“殿下······”   “啪!”   这一鞭下去,一道齐耳的血痕顿时挂在了冯铎脸上。   朱祁铭住了手,冷视冯铎,“放眼天下,亲王护卫军中何来监军太监?要设监军太监也行,那便一视同仁,给所有的亲王护卫军全都派驻监军太监!以半柱香功夫为限,速领两千京军离开营寨,你若有血性,不妨另择营地驻扎,此后尔等与鞑贼是战是和、是生是死,一概与本王无关!若无血性,领着两千人马滚回京城好了!”   两千京军早已胆战心惊,还没取行李就灰溜溜地离营开溜。冯铎还想说什么,见朱祁铭将马鞭一扬,便忍痛狂奔过去跨上马背,策马离去。   唐戟缓驰过来,“殿下,那些杂碎正事帮不上半点忙,只会添乱,撵走他们也好!”   唐戟这番不痛不痒的话显然无法平息众怒,就见王烈霍然拔出刀来,“殿下,咱们在这边与鞑贼浴血奋战,那边却有奸佞在背后给咱们捅刀子,发兵吧,殿下!管他是谁,不让奸佞伏诛,咱们如何咽得下这口恶气!”   石峰振臂高呼:“发兵!殿下,附近村寨不乏习武者,他们对殿下仰慕已久,只要殿下登高一呼,即可募集数千精兵,再发出讨贼檄文,必有无数志同道合者群起响应!”   朱祁铭顿感热血沸腾,猛然拔出宝剑,就想发出必将石破天惊的一声号令,这个时候,太皇太后生前的吩咐在耳边回响。   “你的命属于大明!”   一时间,他眼中泪光滢滢,归剑入鞘,转身一路狂奔,跑回营房跪在地上。   “皇祖母,您在天上看看人间,都在罔顾大义,难道只有孙儿的一条命属于大明么!”   ······   暮色即将降临涿鹿山,天气闷热得有些反常,无时不在的山风不知何时歇止了,遍野的草木纹丝不动。   凌虚道长提着一个竹篮,猫腰穿行在密林中,生怕弄出一点响声来,不时扭头张望一番,一副小心翼翼的样子。   钻入一处低矮的木棚,放下竹篮,拨开一片浑似墙壁的木板,微亮的天光映出了一张少女的脸。她赫然就是吕夕瑶!   此刻,吕夕瑶身上裹满了绷带,双腿上了木板,仰躺在那里,面如蜡纸。   凌虚道长俯下身来,轻唤道:“夕瑶,夕瑶。”   吕夕瑶眼皮微动,如梦呓般喃喃道:“道长,快去救他,快去救他!”   凌虚道长眼睛一红,“这孩子!”转身从篮中取出一个木碗和一个药罐,端起药罐往木碗里倒满紫色的药汁,而后一手端碗,一手掌勺,极有耐心地往吕夕瑶嘴里缓缓喂药。   远处传来细微至极的口哨声,凌虚道长身形一顿,俄而放下碗勺,拔出长剑,快步出了木棚,扳动树枝将木棚遮严,而后顺着林间小道往东奔去。   她玩熟了引贼人兜圈子的游戏,故而面对突发的贼情仍不失从容。直到跑出里许,她才放开手脚,不再顾及奔跑时是否会弄出动静来。   冷风乍起,但见空中乌云翻滚,今年的第一场雨即将降临涿鹿山。   算算路程,这里离木棚应该有数里之遥了,凌虚道长钻出密林,在一片寸草不生的石坡上驻足。   暮色笼罩着周遭,一阵悉索声响过之后,隐约可见数十条黑影向这边飘来,像天上洒落的乌云。   素来不愿伤人的凌虚道长抖抖手中长剑,身形一荡,无比轻盈地朝黑影飘来的方向掠去。   当空中最初几点雨滴飘落下来时,乱晃的人影中接连响起哀嚎声,转眼间就有十余名黑衣人躺在地上,抱着右手手臂痛苦地打滚。   骤雨潇潇而下。最后一声哀嚎穿过雨幕,飘向四野,片刻后,天地间只剩下狂风暴雨声。    第三百一十四章 裂隙   三千多名护卫军全都跟了过来,相继下马徒步登上石阶,将朱祁铭的营房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   营房大门紧闭,里面寥无声息,王烈等得失了耐心,朗声道:“殿下还在犹豫什么?只要您一声号令,在下等人赴汤滔火,在所不辞!”   所有的护卫军齐声怒吼,汇集的声浪如惊雷一般,响彻云霄。   阿香等十九名娘子聚在不远处的高坡上,阿香喊道:“越王殿下,龙门川这边的村民无人不知殿下的大名,大家心里清楚,这么多年来,只有殿下的护卫军是在真心保境安民!咱们这些越府护卫军的女眷没有别的本事,但只要回到各自家中传讯,必有成千上万的农家子弟前来投奔殿下!”   “请殿下下令!”石峰几乎是在嘶吼,“殿下不为自己着想,也该为吕小姐着想!”   吕夕瑶!朱祁铭如触电一般,浑身一震,呲牙咧嘴站起身来,紧走几步,砰的一声,一把掀开营房大门,一只手按在剑柄上,沉沉地走到众人中间。   空气中仿佛飘荡着浓烈的火药味,只要冒出一点点火星,整个大地都将爆燃。   滴答的蹄声一路响来,五骑人马出现在了山脚下,当先一人正是越府长史司长史欧阳仝。   欧阳仝勒住马,顺着石阶一路缓跑上了山坡。“殿下,有吕姑娘的消息了!”   朱祁铭顿感身形为之一轻,似有柔风拂过心田,浑身的狠劲消去了一大半,绷紧的神经渐渐松弛了下来。   “唐戟,速命大家各自散去!”他冲唐戟吩咐一声,连忙招呼欧阳仝进了营房。   欧阳仝刚一入内,便急急开了口:“郕王让在下捎话,郕王说,吕姑娘与凌虚道长在一起,眼下隐伏于涿鹿山一带。”   朱祁铭目光一亮,凝思片刻,却不言语,只是朝欧阳仝投去略带疑问的一瞥。   “郕王派往越府的那人言之凿凿,应该可信。”欧阳仝担心朱祁铭仍不相信似的,又补了一句:“郕王绝不会拿此等事糊弄殿下!”   朱祁铭舒口气,急道:“她······还好么?”   欧阳仝愣了一会儿,终于想明白了朱祁铭口中的那个“她”是指吕夕瑶,“吕姑娘应该安然无恙,否则跑不了这么远的路。哦,郕王说,他会命人不惜一切救下吕姑娘的,请殿下放心。”   朱祁铭摇头,“不亲眼见到她,本王如何放心!”   欧阳仝脸上浮起一丝忧色,“殿下应该明白,无论郕王命人搭救与否,吕姑娘的性命都会无虞。”   “此言有些道理,那人暗算本王不成,担心本王报复,便急于抓住夕瑶妹妹以为人质,乘机要挟本王,让本王投鼠忌器,故而他们还不敢动夕瑶妹妹一根毫毛!可是,凡事都有万一,何况夕瑶妹妹未必乐见本王受人要挟,一旦生出求死之心,何人防得住她!”   欧阳仝料自己一时半会劝不住朱祁铭,沉吟片刻,适时引开了话题。“嘿嘿嘿,殿下真有识人之明啊!何司赞去过越府,虽未把话说透,但在下还是从她的言语中听出了一些端倪。秦妃似在暗中拼命撕开皇后与周妃之间的裂隙,而今皇后与周妃势同水火,秦妃的日子好过多了,年初皇太后将掌管尚宫局府库之权交给了秦妃。”   秦妃?一个生性善良的女人已知必要时使些手腕的妙处,既可守住良善之人的底线,又可成就积财的大事,在人心险恶的后宫,能如此行事,不失为社稷之福!   罢了,要说有福也是天子的福气,自己一个亲王瞎掺合什么劲!   想到这里,朱祁铭将暂时游离出去的神思收了回来,重新聚焦到吕夕瑶身上,“本王今日便启程赶往涿鹿山!”   “请殿下三思!殿下此去,总不会带上护卫军吧?护卫军无殿下统领,留在此地如何应对入寇的鞑贼?”欧阳仝不无担忧地道。   “有唐戟领军,本王自可放心。遇小股鞑贼劫掠附近的村庄,唐戟知道该如何去截击鞑贼;遇大队鞑贼越境试探,护卫军只须留在营寨坚守不出即可。”   欧阳仝大急,“坚守不出?可皇上命殿下来此,正是为了阻止鞑贼越境试探呀······”   “欧阳长史何必虚言粉饰!皇上的本意果真如此?”朱祁铭迅速打断了欧阳仝的话,目中满是冷意。   欧阳仝愣在了那里,他意识到,朱祁铭与皇上的裂隙以往还处于若有若无中,而眼下,若有若无的裂隙已变成了一道难以弥合的口子!   ······   “两千京军仍不愿做越府护卫军,越王便让他们另择营地驻扎,或回到京中,所以······事情才闹到了这一步。”   皇上听了冯铎的禀报,心中不是滋味,想不到训练有素的京军离了朱祁铭,竟然不敢在北境驻扎了,且以惊人的速度返回了京城,这让天子的颜面大为受损。   他本来是不想见冯铎的,但听说朱祁铭一怒之下撵走了两千京军与监军太监,兹事体大,他又不得不出面问清实情。   “那么,你呢?”皇上连眼角余光都不曾触及冯铎一下,语气也淡漠到了极点。   “越王说,亲王护卫军中并无设监军太监的先例,故而······让小奴离营。”   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皇上好不容易才打消了冲下御台赏冯铎几个耳括子的冲动,“下去候旨。”   “是。”   望着冯铎离去的背影,皇上冲王振使了个眼色,这样的眼色传递着深宫大殿中不为世人所熟知的神秘含义。   王振出了雍肃殿,叫上毛贵带上一壶御酒随行,二人来到了一处排房前。   走进一间陈设还算雅致的房间,就见冯铎急急迎上前来,目中的意味半是期待半是焦虑。   “见过王公公······王先生······不,见过阿父。”   冯铎数次改口,表明他尚未从当年近侍太皇太后时人见人捧的荣光中摆脱出来,不知道在失去太皇太后这棵大树庇护后,该如何与王振这个首席太监相处。   王振笑声连连,摆出一副有天大喜事要当场宣布的样子,“冯公公倒是心细,选定五军营的两千人马,这是你与坐营内官张蚩暗中商议好的吧?冯公公眼光不错!”   冯铎脸上的忧色淡去了数分,“承蒙阿父抬举。”   “皇上念冯公公监军辛苦,特赐御酒三爵。”   毛贵斟满一爵御酒,冯铎咧嘴一笑,取下酒爵一饮而尽。   王振又是笑声连连,“冯公公当年在清宁宫做事,那时皇上就对冯公公另眼相看。”   “嘿嘿嘿,那时,皇上每次去见太皇太后,事后都会给小的一些赏赐,还夸赞小的是内侍监里首屈一指的伶俐人,您说,皇上怎么就如此高看小的呢?”   那是皇上为方便在清宁宫走动,有意给你一些小恩小惠,懂不懂?别自作多情!王振心中在一个劲地冷笑,面上却是不动神色。   冯铎扭头看向毛贵,期待毛贵再次给他斟满御酒,可是,身子突然一挺,那丝期待化作了嘴角一抹僵硬的笑意。   在王振鹰隼般的目光注视下,冯铎轰然倒地。    第三百一十五章 重归江湖   朱祁铭只带了十名近侍护卫,便装奔赴涿鹿山。亲王离众外出,此举有违规制,但这个时候,朝中鲜有人关注他的存在,皆因庙堂上的君臣早已焦头烂额。   浙闽民变愈演愈烈!   朝廷定下了剿抚并举、以抚为主的策略,可实施起来却完全变了形、走了样,地方官员只知“剿”而不知“抚”,在发生民变的地方,官员根本就不敢走到老百姓中间去,上情无法下达,以至于许多良民都为此惶恐,担心官军一来,不问青红皂白就将所有的百姓杀尽。良民忧惧过度,最后把心一横:还不如干脆从了叛军,落个心安!   福建仍在走马灯式地换官,但民变早已溢出了沙、尤二县,扩散到八府二十余县,呈燎原之势,到处血流成河,再次开启了中国历史上周期性发作的官民、贫富互害模式。   面对一帮手持原始武器的农民军,当地卫所军束手无策,不得已,正统皇帝下旨从南京挑选精兵和早年投降过来的鞑军开赴福建进剿,后来又选调数万漕运军加入征剿行列,仍不济事,正统皇帝一咬牙,命宁阳侯陈懋配征夷将军印,充任总兵官;保定伯梁瑶、平江伯陈豫分任左右副总兵官;刑部尚书金濂参赞军务;太监曹吉祥、王瑾提督神机炮、铳。一干勋贵统领着神机营、五军营部分军队,浩浩荡荡开赴福建进剿。   一时间,整个福建烽火连天,赤地千里。   与高高在上的地方官僚不同,民变首领邓茂七还有浙江的叶宗留很善于“做群众工作”,他们甚至跑到江西“放手发动群众”,于是,江西局势渐趋动荡,且成了浙闽一带民变的重要兵源地。   要命的是,赶在这个时候,广东、广西归化瑶民作乱,到处攻城略池,加上海匪大举劫掠沿海城镇,整个广东大乱。   这还没完,湖广、贵州苗民也凑起了热闹,他们袭击官军,聚众起事。而云南那边的思机发又开始挑衅滋事,要不是正统皇帝实在是无暇分心,云南只怕也要重开大战。   当此之时,长江以南,除南京、浙北、松江、苏州等少数地区之外,其他地方都乱成了一锅粥。   正统朝政宽法平,正统皇帝又有仁德之心,好施所谓的仁政,与民休息,爱抚灾民,可内政却修治得如此糟糕,导致民怨呈鼎沸之势,这是正统皇帝所始料不及的。   这个时候,北境反而显得出奇的平静。或许有先知先觉者心中清楚,这是大战前的宁静!   现代人回顾瓦剌大举进犯大明的这段历史,总以为大明对瓦剌肯定做错了什么,以至于给了瓦剌兴兵的借口。这该是怎样的自贱自虐心理在作怪呀!大明何曾有负于瓦剌?   瓦剌之所以进犯大明,其中一条被现代学界采信的原因是:大明使臣马青、马云出使瓦剌时,私自对也先谎称以公主和亲,最后不被朝廷认可,导致也先生怒。唉,这样曲解历史简直令人啼笑皆非!此时紫禁城里有适龄公主可嫁?正统皇帝最大的女儿重庆公主才不满三岁,也先不知道?除非正统皇帝还有某个不被史籍所载的妹妹待嫁,但算算宣德皇帝生病的时间,正统皇帝不大可能有年纪这么小的妹妹,难道宣德皇帝如此勤勉,以至于卧病在床还不忘让后妃开枝散叶?   瓦剌最终还是选择了进犯大明,这是其一路扩张下来的必然结果!打得好,瓦剌可入主中原,横扫八荒,吞并宇内;打不下来也不要紧,凭明廷厌战惧战、一心想要求和的心态,瓦剌大可提出苛刻的停战条件,从大明这里榨取更大的利益。   而瓦剌选在正统十四年动手,不为别的,只因这个时候大明已被内乱折磨得虚弱不堪。   闲话少叙,话说朱祁铭来到涿鹿山,在茫茫林海中寻找吕夕瑶、凌虚道长的踪影他暂时远离了纷乱如麻的世事,像个江湖游侠,为了心中的一份执念,终日里策马西风。   这天旁晚时分,他来到一片稍显开阔的林地,一眼望去,但见落日余晖染红了无边的花树,辉映着一方醉人的风景。   晚风徐来,空气中飘溢着某种熟悉的气味,顿觉心中一颤,浑身的毛孔瞬间张开。   飞身下马,示意随行护卫留在原地,他顺着林间小道,只身朝林密之处钻去。   右侧响起阵阵悉索声,似有人在林间快速穿行。他立马转向,扑向悉索声响起处。   一番狂奔下来,他发现悉索声始终都响在身前不远处,与自己的距离似乎并未缩短或拉开半分。   有这等身手,肯定不是夕瑶妹妹!一念及此,他颇为失望,就想撇下前方的高人,转身离去。俄而心中一动:万一是追踪夕瑶妹妹的贼人呢?   他霍然拔出宝剑,加速朝前奔去。   可无论他怎么加速,就是追不上前方那人,连人家的头发都未瞧见一根。更气人的是,那人似在故意与他兜圈子,七拐八弯,令他有些晕头转向,若非天边还有一抹残红,他恐怕早已找不着北了!   嘿,邪门了!他咬咬牙,再度提气加速,朝前疾奔。   感觉左侧动静极大,扭头望去,赫然见到了一群黑衣人,粗略点点人数应该不下于五十人,全都在拼命狂奔,且奔跑的方向与他完全一致。   黑衣人显然也看见了朱祁铭,众人的神情由淡漠,到诧异,及至惊愕,便相继停下身来,杵在那里一动不动。   朱祁铭怒目一扫,那些人如条件反射一般,撒开腿,顿作鸟兽散。   这还怎么追!朱祁铭奔至方才黑衣人置身处,见那些人正朝不同方向狂奔,一时间有些犯难,等他终于选定一名身材高大的黑衣人作为追击目标时,暮色已沉。   紧追一阵,眼看就能手到擒来了,不料那名高大的黑衣人往前一倒,顺着斜坡一路滚了下去,转眼就到了山脚下。   朱祁铭再无半点追击的兴趣,他略感沮丧地收起宝剑,凭着记忆中依稀可辨的方向,朝十名护卫置身处奔去。   转过一道山坡,忽见火光四起,无数人从坡后涌出,堵住了他的去路。   那些人全都劲装束腰,火把映亮了他们手上一色的长剑。   不是黑衣人!此念方闪过脑海,那边就响起了一阵轻细的脚步声,一道婀娜的人影飘出了人丛。他定睛一望,不禁吃了一惊。   那是一个多年不见的故人!    第三百一十六章 别有洞天   烟萝?   时隔数年,烟萝容颜无改,唯一的变化就是神色中多了分恬淡。还有那身衣着,不再是宫女的装扮,一袭浅蓝襦裙衬出了她凹凸有致的身形。   烟萝摆手示意众人退回坡后,一道焰火冲天而起,爆裂声响过之后,远处涌出许多人影,打着火把,列队往来缓行,似在清山查道。   “参见越王殿下。”   火光隐去,四周归于寂然,夜色中可见有道模糊的人影近前,朱祁铭本能地拱手回礼,也不知对方能否瞧见。   “你为何在此?”   现场出现了片刻的沉默。“京城乃是非之地,不可久留。早在殿下外出寻药,漂泊于北境之前,奴婢便已来到此地。入夜了,露宿山林终归是不好,请殿下移步,随奴婢去往一处可供歇息的雅居。”   世外离宫?不知为何,当朱祁铭此刻念及那个神秘的所在时,并无半分的排斥心理,何止不排斥?心中分明还有分向往。   或许,这一变化源于人心世态的演变,不知不觉中,他与有的人愈走愈近,而与另外一些人,却是渐行渐远。   “本王还有十名护卫留在山南。”   烟萝唤来数名丫鬟,她们掌着宫灯,躬身围在朱祁铭身边,淡淡的灯光照亮了脚下的方寸之地。   “会有人去招呼十名护卫,为他们另择住处。”烟萝邀朱祁铭移步,“郕王早有吩咐,若殿下到了涿鹿山,定要设法找到殿下。奴婢今日运气不错。”   烟萝引路,数名丫鬟簇拥着朱祁铭往西缓行,近二百名劲装汉子跟在稍远处警戒。   烟萝回眸望了朱祁铭一眼,“想必吕小姐藏身之处十分的隐秘,殿下何必急着找她,将她的栖身地暴露给别人?殿下应该知道,杀尽贼人,吕小姐自然就安全了。”   不错!朱祁铭不得不承认,烟萝言之有理,自己情急之下,竟颠倒了做事的次序。   “你如今的身份与以往不同,不必自称奴婢。”   “奴婢不敢忘了殿下当年的救命之恩,在殿下面前,烟萝永远都是奴婢。”   拐过一道山坡,进入一片开阔地带,先前清山查道的众人各自散开,分布在外围警戒。   “莫非你率人在此截击贼人?”   烟萝邀朱祁铭走入一条岔路,接下来他就迷失了方向,时而穿行在两道陡壁间,时而经过一小片疏林或草地,也不知拐了多少次弯,朱祁铭只觉得自己恍如在迷宫中转圈。   “听说殿下或来此地,奴婢这才出面看看。咱们的人也没帮上太大的忙,凌虚道长身手了得,许多贼人被她废了左手,这里的贼人日渐减少,他们又在宣府那边被殿下吓破了胆,殿下一现身,贼人多半会逃之夭夭。”   来到一处陡壁前,只见八名壮汉分成两班,各自用力推向陡壁,在低沉的轰鸣声中,陡壁豁然中开,里面璀璨的灯火和楼台的轮廓次第呈现出来。   真是世外雅苑!朱祁铭不禁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你们碰见过凌虚道长?”   烟萝摇头,“凌虚道长身手太快,咱们的人只能远远瞧见她的背影,哪能近得了她的身?”   身后传来一阵轰鸣声,那道中分的陡壁很快就合上了。   朱祁铭随烟萝穿过曲廊,就见一群丫鬟掀起珠帘,躬身迎上前来,朝烟萝施礼。   “如夫人。”   掌灯的丫鬟躬身退去,施礼的丫鬟仍拘着礼,她们姿容端雅,年纪应在十三至十五岁之间,灯光映出了她们身上淡黄色的罗衫。   “快见过越王殿下!”   那些丫鬟闻言齐齐扭头看向朱祁铭,年长些的几人脸上立马浮起了一分羞色,许是因为这里终年不见年轻男子的缘故吧。   “参见越王殿下。”   举目望去,室内室外不见一个男人,朱祁铭有些不自在。“还是······换个住处吧。”   “郕王反复叮嘱,让殿下留居此地,千万莫要见外。”烟萝转视那些丫鬟,“你们先服侍殿下沐浴更衣,而后伺候殿下用膳。”   “是。”   “不不不······”朱祁铭连连摆手,“这里可有嬷嬷?”   “嬷嬷?”   烟萝怔怔望着朱祁铭,半天回不过神来。   ······   踏着夜色,凌虚道长回到木棚中,将门掩实,燃起一盏戴着厚罩的油灯,只露出了些许的亮光。   “道长。”吕夕瑶自己动手缓缓推开木板,一双眼睛紧紧盯着凌虚道长。   凌虚道长莞尔一笑,“那天幸亏在半空中被崖壁上的枯藤绊了一下,否则,从那么高的地方跳下来,只怕神仙也救不了你!”将一碗粥送到吕夕瑶身侧,“你自己能行吗?”   吕夕瑶点点头,随即拿起汤匙,缓缓取粥进食。“道长,他真的获救了么?”   “贫道偶然间听贼人说越王早已痊愈,他们被越王杀怕了,还担心他会来涿鹿山呢,此消息应该不会有假。”   一阵风声掠过外面的树林,凌虚道长身形一闪,耳朵贴在木壁上静听片刻,见外面的动静并无可疑之处,这才回到吕夕瑶身边。“今日有人往木棚这边靠近,贫道在引开那人时,差点被他追上了,此人身手了得,咱们得当心点。”   “道长,是他么?”吕夕瑶兴奋得目光闪亮,猛一欠身,扯动了腿伤,痛得嘴角一阵颤栗。   “你是说那人是越王?”凌虚道长茫然摇摇头,“贫道没想过。”   吕夕瑶看看自己上了夹板的双腿,脸色落寞,缓缓放下汤匙,仰躺下来,“罢了,我成了这个样子,何必见他?”   “他敢嫌弃你!”凌虚道长大喝一声,扭头张望一番,随即压低了声音:“你康复得比预想的要快,只是还不便移动,等这边消停下来后,贫道带你去村中静养,不出三个月,你便能下地走路了。”   吕夕瑶扭过头来,目中闪过一丝期待,而后重新操起汤匙,默默进食。   凌虚道长面色一宽,“从明日起,贫道教你剑术,往后也好用来防身。”   吕夕瑶再次欠身,不过这次十分小心,动作幅度极小,“道长,剑术难学么?”   “虽早过了打根基的最佳年龄,但你聪慧,习剑不难。”凌虚道长略一沉思,“贫道只教你三招,招数少容易练得精纯。”   :,,!! 第三百一十七章 牵一发而动全身   次日一早,登上露台,朱祁铭终于看清了这个世外离宫的概貌。   最里面的院落方圆数里,楼台馆舍虽然雅致,却也古朴,不显奢华。在内院之外,是无数错落有致的民居,不时有孩童的嬉戏声从那里传来。民居之外,是大片的农田,田野上随处可见农人劳作的身影。   朱祁铭这才意识到,自己无意间成了“武陵渔人”,而这里的人们男耕女织,怡然自乐,仿佛生活在世外桃园,“不知有汉,无论魏晋”。   “殿下可知这些百姓的来路?”   一道低沉的声音飘了过来,朱祁铭循声望去,见烟萝陪着一名身着青衫、须发斑白的儒士,踏上了最后一级台阶。   “参见越王殿下。”   庞哲?朱祁铭略一诧异,拱手回礼,“庞先生。”   庞哲的目光落在了远方的田野上,“从宣德末年算起,至今十多年了,朝中那些所谓的名士盛名之下,其实难副!施政无能,导致内忧外患叠生,倒也罢了,可他们还想留个好名声,留住好名声就得掩盖斑斑劣迹,那些见证他们家人劣迹的无辜之人注定会被剥夺生命。殿下看,眼前这些百姓都是枉死者的遗属,能活到如今,也算是老天开眼!”   一群丫鬟上来摆好案几,奉了茶,各自退去。   原来这里并非狡兔三窟中的一窟,而是许多无辜者的避难所!朱祁铭心中惊诧不已,他不禁想起了那年在乾清宫里,当武隆提及世外离宫时,自己基于曲解意义上的那分坚守,以及事后郕王的含冤忍垢。   “请殿下、庞先生用茶。”烟萝招呼朱祁铭、庞哲入座。   坐在高台之上,浏览极富层次感的庭院、田野风光,有种神思在泼墨写意的恍然,或许,民居那边怡然自乐的人们,堪堪组成了孔子心目中的大同社会!   庞哲悠然品茗,片刻后落盏,适时换了话题:“殿下能来涿鹿山,这表明殿下已料定瓦剌人会消停一阵子,北境短期内无虞。其实,殿下大可将心忧暂放一旁,毕竟统帅区区三千人马,不足以改变大局,既然殿下受到的信任十分有限,那便索性等等,等有朝一日鞑贼兵临城下,某些人头撞南墙,无计可施时,有识之士的真知灼见方能左右朝局!”   虽然早已料定大明无法自醒,只能被人打醒,但真要面对这一灾难时,朱祁铭终究是有分不忍。“庞先生,江南乱象横生,皇上会痛定思痛,大刀阔斧地革除积弊么?”   庞哲摇摇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当此之时,想要革除积弊,须狠下心来,豁得出去,有舍我其谁的担当。凭皇上的性子,凡事求稳妥,隔靴搔痒只怕难以济事。”   “庞先生到了涿鹿山,郕王不日恐怕也会前来此地。”朱祁铭举盏轻啜,目光淡然,“皇上当然不愿‘刮骨疗毒’!小王倒是认同先生的见解,想必郕王也是如此。一个明面上的越王,一个隐忍的郕王,在有些人看来,这是两柄悬在他们头上的利剑!巧的是,二人即将相逢于涿鹿山,庞先生以为,届时的涿鹿山还会像眼下这样宁静么?动人利益甚于掘人祖坟,有些人岂会坐视!”   庞哲一震,“殿下是说,会有许多不速之客聚集于此,以便作为见证人,将二王密会的事昭告天下,逼皇上收虎归笼?不好,郕王只怕已经启程了!”   朱祁铭莞尔,目光透着分神秘,“事已至此,急也无用,庞先生毋忧,凭您的睿智,自会看出权贵有权贵的心思,而天子也有天子的算计!”   ······   浙闽与广东、江西的情势急转直下,皇上俨然忘了宫中万般乐趣,只顾打理朝政,终日不出雍肃殿寸步,连食宿也选在雍肃殿。   襄王妃的父亲去逝,襄王请旨赴南京营葬岳父,这让皇上大惑不解。   累朝老臣胡濙却十分罕见地站在襄王的立场上说话:“启禀陛下,应比照当年韩王赴南京祭祖的先例,准襄王所请。”   皇上闻言暗中咬牙,胸中怒气升腾。社稷已是风雨飘摇,老臣治国无能至此,令他几乎收起了对辅佐大臣所有的好感,只是明面上还给予老臣几分尊敬而已!而此刻,一向将规制奉若圭臬的累朝老臣胡濙竟公然怂恿天子违制,皇上岂能不怒?而且在此之前,胡濙招妖邪之徒进府、子孙横行霸道等诸多丑闻被人抖露出来,传入了皇上耳中,于是,新账旧账一起翻将出来,皇上忍无可忍,平生首次厉声喝斥胡濙。   “韩王祭祖遵循的是皇室宗亲礼制,你将亲王妃家人与皇室宗亲相提并论,岂有此理!”   胡濙愣在那里,脸色几经变换,最后屈膝跪地,“臣年迈昏聩,恳请致仕!”   皇上心里有个声音在强烈呼吁他与胡濙等人决裂,可是,好不容易打定了主意,临到最后关头,他的心还是软了下来。“胡卿精力未衰,不可致仕。下去吧。”   胡濙走后,皇上堪堪敛起怒意,问王振道:“先生,襄王为何要借故远赴南京?”   王振躬身,“启禀陛下,此事多半与越王有关,襄王许是觉得自己呆在襄阳府,不太安全。”   皇上一惊,“越王离开宣府了么?”   “锦衣卫探知有十一骑人马离了越王的营寨,直奔涿鹿山而去。其中一人疑似越王。”   “莫非吕氏逃入了涿鹿山?”皇上思虑良久,“命锦衣卫别去凑热闹。”   “可是······”王振举目看了皇上一眼,“京中秘传郕王悄悄离京,或已到了涿鹿山。   皇上脸色一沉,“郕王密会越王?他意欲何为?”   “陛下,如今管不了这些!襄王对越王戒备心切,若郕王与越王果真于涿鹿山密会,那该有多少人对此大感兴趣。一旦那里聚集了各路人马,动乱滋生容易平息难啦,万一局面失控,就怕地动山摇!”   皇上焦躁地踱起步来,过了许久方驻足,“命锦衣卫协同龙骧卫开赴涿鹿山,先生叮嘱马顺一声,让他小心行事!”   :,,!! 第三百一十八章 良宵引   一提及天子的心机,庞哲便陷入了沉思。朱祁铭宽慰着别人,自己心里却有分担忧。   “郕王从未离开过京城,此番贸然离京,难道无人劝阻?”   烟萝不无担忧地看向庞哲,庞哲倒是镇定,“劝不住!眼下时局如此动荡,郕王急于见到越王殿下,也是情有可原。殿下不是想见喜宁而不可得吗?一旦大乱降临,殿下或将再也见不到喜宁了!”   朱祁铭有那么片刻的恍惚,一旁的烟萝看在眼里。   “殿下,当年奴婢近侍先帝,故而略知一些秘事。先帝不豫时,曾密召襄王入京,襄王力劝先帝让殿下的父王,还有当时的卫王赴藩,因太皇太后未置可否,此议并无下文。不过,先帝口谕杨士奇、杨荣等顾命大臣,不得已时,顾命大臣可与襄王密议大事。”   闻言,朱祁铭显得十分淡定。他对许多事都猜出了**分,此刻只是经知情者道出,予以确认而已。   庞哲回过神来,“殿下,当年越府、卫府两府受禁,谣诼始于襄府,主意出自顾命大臣,而敕谕却是皇上自己发出的!”   心中有分酸楚的滋味,朱祁铭嘴角微动,稍一定神,很快就恢复了平静。想越府、卫府虽受了些委屈、但父王、十叔王的故去完全是意外,故而这样的往事还不具备拉仇恨值的分量。   他感兴趣的,永远是喜宁扮演的角色,及指使其作恶的背后人物!   他淡然看向烟萝,“郕王若已离京,其一举一动恐怕都难以避人耳目,咱们不宜妄动,一切都须等他现身时再作计议。你为本王备好盔甲、面罩,另备一柄寻常长剑,并传话给本王的十名护卫,让他们随时待命。”   烟萝兴奋地起身,“殿下是想在此大战一场么?”   “不!”朱祁铭起身,“届时该有多少风云人物前来窥视!别人可以不顾后果,本王却不能不为社稷着想。内战一开,一发不可收拾,江南江北到处都是烽火连天,举国大乱,大明岂能不亡于瓦剌!”   朱祁铭与庞哲、烟萝作别,下了露台,回到自己的住处。   这里是一处独院,一处正房,两溜厢房,构成了一座简约而不失雅致的院落。院中碧草繁花,春意正浓。一条染着些许苔藓的石径通向池边小亭。   刚跨入院门,就见两名嬷嬷出门迎了过来。昨夜烟萝应朱祁铭所请,支走丫鬟,改派两名嬷嬷前来近侍,此刻,她们见了朱祁铭,仍有些拘谨。   “你们回屋忙去吧。”   嬷嬷闻言唯唯,一人回了正房,一人去了厢房。   心中记挂着吕夕瑶的下落,还有即将到来的风云际会,朱祁铭心念纷繁,沉吟间缓缓走向小亭。   一缕琴音飘来,他猛然驻足。   倾耳听去,一曲,勾勒出一幅冰轮初上,静谧星稀的月夜图,一时间,清风入弦,绝去尘嚣,月色凄清如许,俗世顿化作月夜中的一片朦胧。   朱祁铭恍然,不禁仰望蓝天,但见空中红日高照,哪见明月!   不知抚琴者是谁,是男是女,他只觉得,抚琴者的琴艺远不及吕夕瑶,不过,沉浸在悠远的意境中,他脑海中浮现出的尽是吕夕瑶的身影。   “来人啦!”   突然,院墙边传来呼救声,两名嬷嬷出门探了个头,见朱祁铭正向院墙边走去,便返身回到屋中。   据说住在这里的人们鲜有往来,平日里门道无禁,夜不闭户,而院墙也不过三尺来高,权当摆设而已,可偏偏有个年不及十四的丫鬟,此刻正趴在矮墙上直叫唤。   一堵矮墙而已,犯得着如此惊慌么?朱祁铭觉得好笑,仅小跑数步,便驻足不前。   “啊!”   丫鬟一眼瞥见朱祁铭,便愣在了那里,又见他突然停下身来,心中一慌,竟滑落下来,轻轻跌在院中。   “你见死不救!”丫鬟坐在地上,将手一摊,浑然一副义愤填膺的样子。   “院墙高不足三尺,七岁稚子尚能上下自如,你都快成年了,何以怕一堵矮墙怕成这个样子!”朱祁铭笑道。   “人家怕摔嘛!”丫鬟爬起身来,来到朱祁铭身边,脸上的怒意早不见了踪影,“公子是何方人士?”   咱们之间还没熟到互报家门的地步吧?朱祁铭笑笑,立马岔开了话题:“你想进院何不走院门?”   丫鬟难为情地侧过头去,“还不是担心惊动院中人。”旋即扭头看向一颗松树的树冠。   顺着丫鬟的目光望去,朱祁铭瞥见树冠上挂着一只风筝······不,那个奇形怪状的东西要多难看就有多难看,只能说疑似风筝!   “风筝断线啦?”   丫鬟点点头,“公子能帮忙取下风筝吗?”   这么一个破烂玩意儿值得本王学猿猴攀树?取下后由着你再去放飞,难看得给人添堵?不取!朱祁铭摇摇头,“树太高,本······我上不去。”   丫鬟脸色微沉,“我去告诉我家小姐,说公子借故推脱,就是想将风筝占为己有!”   那边琴声骤然而歇。   “就凭这只风筝?”朱祁铭诧异地瞪大了双眼,很想尽情奚落一番,忍了忍,换了一种说词:“嗯,这只风筝至少值十两银子。”   丫鬟极不自信地眨眨眼,“说值十两银子是有些高估,不过,这里的人少有来往,公子应该知道,扎只风筝多么不易!”   一道轻细的脚步声伴着步摇的脆响声飘了过来,循声望去,只见一名年约十六的少女朝院墙边款款走来。她身着一袭淡蓝色的襦裙,肤色胜雪,目如点漆,眉如远黛,举步间袅袅婷婷,透着诗卷的气息。   “小姐。”丫鬟撇下朱祁铭,快步走向矮墙。   少女淡淡望了朱祁铭一眼,目光一触即离,下一刻,脸上的那分矜持微微一敛,嘴角挂上了一丝浅浅的羞涩。   “双儿,你在这里大呼小叫,成何体统?”少女缓言责怪丫鬟一番,转向朱祁铭,目光却落在身前的石径上,“双儿不识礼数,请公子见谅。叨扰了。”   少女示意叫双儿的丫鬟离去,双儿懊恼地瞥了树冠上的风筝一眼,快步至院门口,推开虚掩着的木门,出去后一路小跑至少女身边。   微风送来悦耳的脆响声,两道人影渐行渐远,在二人即将隐入花林的那一刻,匆匆回眸,明亮的眼波透着好奇的意味。   如此貌美,却任由丫鬟摆弄其丑无比的风筝,真是奇葩!朱祁铭兀自摇头,转身回到屋中,准备享用嬷嬷张罗的午膳。   :,,!! 第三百一十九章 杭苇居   朱祁铭不愿以亲王的身份四处招摇,于是,那些略知他底细的丫鬟被烟萝封了口,前来近侍他的嬷嬷遵从烟萝的吩咐,当着外人的面对他以公子相称。   两名嬷嬷一个姓徐,一个姓郑,都是年过五十的人,其中郑嬷嬷腿脚不太利索,但厨艺倒是不错,张罗的四菜一汤让朱祁铭扫荡了个精光。自打开赴北境后,他还是头一次享用如此可口的膳食。   “殿下,这里叫杭苇居,一直空着,直到殿下来了,如夫人方命人收拾出来。”见朱祁铭食兴不错,徐嬷嬷打开了话匣子。她虽然上了年纪,但姿容严整,语气和缓,吐字清晰,说话时端着副慈眉善目的样子,一看就是个伺候惯了贵主的人。   朱祁铭投箸,“徐嬷嬷,杭苇居附近住着不少人吧?”   徐嬷嬷近前收拾膳案,“住着几位官宦人家的遗孀或小姐,唉,都是些苦命人。”   朱祁铭漱罢口,正待用茶,又闻琴音飘来,侧耳静听,知是。清雅的琴声描绘出一幅水天澄然一色的写意山水画,只是在梦幻般的意境中,一屡淡淡的愁绪正随琴声飘溢,似从记忆深处打捞出了一份久远的思念,伤感而又隽永。   朱祁铭的鼻子莫名地泛酸,他放下茶盏,愣在座上久久回不过神来。   徐嬷嬷颇谙琴趣,见朱祁铭神色黯然,小声道:“如夫人可能忘了告诉殿下,东院抚琴的那位是梅姑娘。说来可怜,她父亲曾是宛平县丞,因在一桩大案上不愿枉法,得罪了朝中大员,一家七口人一夜之间死了六口,梅姑娘那时才十岁,被家中的一名仆妇舍命救了出来,如今随侍她的那个丫鬟就是仆妇的女儿。”   徐嬷嬷收拾完膳案,临走时叹了一声,“当年夜闯梅家行凶的人自称是江洋大盗,其实谁都知道,那是有人挟私报复!”   琴声歇止,朱祁铭望向门外,就见一只歪歪扭扭的风筝晃晃悠悠飞上了半空,简直就是有碍观瞻,大煞风景!   “这里的人少有来往,梅姑娘性子又冷,开春以来不是抚琴就是放风筝,哎哟,她那些风筝难看极了,她却满不在乎,坐在那里把着线,望着天,整个人像丢了魂似的。哦,她平时不理人,方才奴婢看得真切,她倒是愿意与殿下说话。”徐嬷嬷走后,郑嬷嬷道。   那少女姓梅?她父亲因得罪了朝中大员而惨遭灭门?一个小女孩亲眼目睹全家人惨遭杀戮,那该在心中留下了多重的创伤!朱祁铭平生最见不得有权有势者恃强凌弱,戕害无辜,念及梅姑娘的遭遇,心中有些不忍,不知为何,王魁、霓娘等故人的身影不时在他脑中浮现,只觉得梅姑娘与王魁、霓娘身份迥异,但都有相似的苦难人生。   想起在别院与渠清她们放风筝的往事,便打算露一手,做个精致些的风筝送给梅姑娘。   他命徐嬷嬷找来刀、竹、纸、线,不一会功夫,就做成了一个蝴蝶状的风筝。   “殿下的手真巧!”徐嬷嬷出言赞叹时,拿着风筝翻来覆去看个不停,显然方才那番话并非敷衍之词。   朱祁铭凑近风筝仔细端详一番,觉得徐嬷嬷的溢美之词自己还承受得起,“嬷嬷把它送给梅姑娘,让她别再放丑陋的风筝,免得让本王瞧见了倒胃口!”   “是。”   远处隐隐传来熟悉的口哨声,朱祁铭心头一紧,条件反射似地迈开双腿,奔出杭苇居。   杭苇居离烟萝居住的芙蕖楼只有里许,顺着小道,穿过一片疏密相间的花林,便来到了小楼前。烟萝在一群丫鬟的簇拥下,顺着曲廊迎了过来。   “只是小股贼人,奴婢已派出数百人四处截击贼人,殿下毋忧。”   挂念着吕夕瑶的安危,朱祁铭难以解忧,正待发话,却见庞哲从南边入口快步走来。   “请殿下稍安勿躁,这些小贼日渐势孤,翻不起多大的浪来,殿下大可不必理会,若有异情,外面的人会来禀报的。等各路人马齐聚涿鹿山时,必有高手乘机兴风作浪,那才是殿下该担心吕姑娘安危的时候。”   朱祁铭踌躇良久,终于收起了披甲策马而去的念头。“山中还有多少贼人?”   “逃的逃,伤的伤,剩下的贼人只有区区百余人而已,难成气候。”烟萝走下曲廊,来到朱祁铭身边,“殿下,杭苇居那边稍显冷清,芙蕖楼西侧还有一处空院,殿下不如迁居这边,遇事大家便于适时聚首。”   想烟萝毕竟是郕王的女人,自己与她比邻而居终归有瓜田李下之嫌,朱祁铭便谢绝了烟萝的好意,作别后,顺着小道回还。   他没回杭苇居,而是一路东行,在一片如茵的草地上仰躺下来,嗅着暖风,希望捕捉到那屡熟悉的气息。   耳边响起一阵咩咩声,朱祁铭扭头一瞥,见一名半大小子赶着一群羊进了草地。   看来,这里的人们遇到困厄自有人相助,但平时须自食其力,连小孩子都是如此,过着寻常人的生活。   一名教书先生模样的人路经此地,驻足逗弄半大小子。   “小子,为何要放羊?”   “赚钱。”   “赚钱做什么?”   “娶媳妇。”   “娶媳妇做什么?”   “生儿子。”   “生儿子做什么?”   “放羊。”   朱祁铭就要捧腹大笑,一眼望见空中飞着一只色彩斑斓的巨型蝴蝶,翅膀层层叠叠的,极富立体感。他不禁对自己扎风筝的手艺惊叹不已。   哈哈,有此奇技,不在天下手艺人中争得一席之地,简直就是明珠蒙尘!   嘿嘿,小子,何必放羊?跟本王学学,日后做个风筝状元,自会名扬四海!   朱祁铭得意地站起身来,那名教书先生模样的中年大叔怔怔地望了他几眼,略一拱手,转身离去。   半大小子却盯着空中的风筝兀自出神。   朱祁铭不经意地顺着风筝的线望去,见一名少女倚栏而立,目光对着天边,神思似在云端。   他顿感恍惚,只觉得时光倒流,多年前吕夕瑶的神态重现于眼前。   “梅姐姐!”半大小子一个劲地朝少女招手。   少女螓首微动,淡淡看了半大小子一眼,目光落在朱祁铭身上,明眸流盼,目中闪过一丝娇羞,旋即垂下头去。   :,,!! 第三百二十章 似醉似醒   夕阳西垂,膳房内已是烛火高照,三张膳案各据一方,朱祁铭、烟萝、庞哲分席而坐,室内并无嬷嬷、丫鬟近侍,只有三张神色各异的面孔映在烛火中,默然相对,偶尔在对方脸上匆匆一瞥,目光里流露出些许的踌躇与深意。   烟萝离席来到朱祁铭座前,款款施礼,旋即举爵相邀,“当年蒙殿下搭救,奴婢得以留住一条性命,此恩终生难报万一。而今相逢于山野之中,此乃三生有幸,奴婢饮尽此酒,聊表敬意。”   双手捧爵,大袖缓缓一合,如奇异的帘幕一般,遮住了绝代风华,只把一头高耸的云鬓留在了朱祁铭眼中。   他捧爵起身,本想浅尝辄止,忽见庞哲凝目望着这边,其关注程度看似远非一场酒宴的闲情逸致可堪匹配。于是,他抬袖掩嘴,一饮而尽。   大袖徐徐张开,露出了烟萝俏丽的容颜。她盈盈一福,缓步回到座上。   朱祁铭落座。窗外映着夕阳的残照,而在无垠的山峦与原野之上,暮色随雾霭泛起,即将吞噬天边的幻紫流金。   “殿下。”庞哲离席就待朝这边走来。   “庞先生留步。”朱祁铭连忙起身,劝庞哲落座。   庞哲背对着西窗,窗外迷蒙的暮色中透着溪流蜿蜒的远影。“当年正是在涿鹿山中,庞某初见殿下,彼时殿下年方十岁,一番谈吐殊为不俗,令人惊诧不已。一晃近十年过去了,殿下以受禁之身,驰骋疆场,叱咤庙堂,数年作为又远在当年的谈吐之上,庞某平时眼界甚高,但殿下的智识与胆略又岂是庞某可堪企及的?殿下的言谈举止看似荒诞不经,实则处处珠玑,今日庞某借花献佛,饮尽此酒,以示敬意!”   “庞先生谬赞,小王愧不敢当!”朱祁铭匆忙举爵,与庞哲同饮。   膳房内的气氛变得轻松起来,三人各自落座,烟萝击掌,一队舞姬踏着舒缓的乐声入内,翩翩起舞。   三人频频举酒相邀,不知不觉间,窗外的夜空中繁星点点,而朱祁铭酒已微醺。   烟萝击掌,乐声顿歇,舞姬躬身退去。   庞哲突然神色大变,不住地摇头叹气,“殿下一腔热血,满腹经纬,堪称国之栋梁,可惜生不逢时!想当初殿下流落于涿鹿山时,贼势十分猖獗,朝中明知殿下身陷险境,而越靖王生前遭禁,越府呼天不应,可君臣全都无意施救!若非驸马都尉井源极力陈情,朝廷不得不派出亲卫军进剿贼人,殿下哪能轻易脱险?唉,往事令人不胜唏嘘!”   一道酸楚在朱祁铭心头骤然泛起,他不解庞哲何以如此狠心,不将陈年隐情和盘托出,而是零零碎碎道来,如一刀又一刀剜心。   但见他猛然举爵近唇,一阵罕见的咕噜声挥尽了所有的优雅,耳边回响起当初天子与王振的两番说词,而今听来,竟似谎言一般刺耳!   庞哲饮尽一爵酒,“皇室兄弟、叔侄之间,前世多半是仇人,能像陌路那样再世相聚,已属不易,殿下夫复何求!”   嗷!朱祁铭再尽一爵,嘶吼声憋在喉间,就要脱口而出。   “今日只为饮宴,请庞先生莫提往事。”烟萝莞尔一笑,脸上挂着分酒后泛起的红晕,像一抹淡淡的腮红,“庞先生的话虽有些道理,但也非尽然如此。奴婢知道,郕王与殿下前世多半是挚友,郕王心中对殿下根本就不设防。”   如一滴冰泉掉落心头,朱祁铭蓦然神醒,醉意随之淡去了数分。“人世间情义无价,可情义救不了社稷!本王从踏入此地的那一刻起,对郕王何曾还有半分的心防?这并非源于情义,而是为了社稷!”   “也怪在下酒后把持不住,败了殿下的酒兴,在下自罚一杯!”庞哲自饮一爵酒,而后冲朱祁铭拱手致意。   朱祁铭静视庞哲良久,淡然一笑,“小王明白,这场二王密会的好戏肯定出自庞先生之手。小王一心想要革除积弊,此事为百官所尽知;而郕王虽然不显山不露水,但别人仍担心他有朝一日会打断他们的好梦,一个郕王、一个越王,二王都不能让人放心,衮衮诸公只想仰赖皇上的宽容,继续过他们的好日子,可如今烽烟四起,迫不得已时,皇上恐怕也会历险,试想,天子一旦亲征,该有何人监国?郕王?这会令许多人寝食难安的,故而他们须得找个也能让他们过好日子的人,此人便是······襄王!把那么多的溢美之词加在襄王身上,内外官抢着睁眼说瞎话,哪还有什么羞耻之心!然而,他们脸皮再厚,也抵不住庞先生心机之深!”   庞哲扬扬脖子,一副欣然而受的样子,“并非在下心机重,十余年了,从当年的‘三杨’到如今的九卿,面对瓦剌的步步紧逼,可曾有一人主战?都想把头买进沙子里,装着看不见,以为如此一来便能继续过好日子,可时至今日,战与不战却由不得大明做主,即便百般求和也是无益。哼,正所谓利令智昏!”   烟萝眨巴着眼睛,似有所思,“郕王前来涿鹿山密会越王殿下,行踪肯定难以瞒过东厂与锦衣卫的耳目,万一皇上闻讯后传召郕王入宫,岂非露馅了么?”   庞哲从容摆头,“内外官恐怕做足了功课,一个劲地在皇上耳边煽风点火,早将二王即将密会一事念叨了无数遍,皇上好奇心切,所谓捉贼捉赃嘛,自会派出锦衣卫前来涿鹿山查个究竟,等皇上得到锦衣卫回报,传郕王入宫加以印证时,却发现郕王竟在府中,并未离开京城!如夫人,那时皇上会做何感想?”   “皇上肯定对内外官的胡说八道大为恼火!”朱祁铭把玩着酒爵,目光有些迷离,“从此之后,皇上会对郕王深信不疑,若再有人跑到御前说郕王的不是,得掂量掂量自己能否经受住天子的雷霆之怒!”   “明知是个坑,偏偏往里跳,一招便能堵住悠悠之口,妙!”烟萝疑惑尽释,端着一张笑脸,举爵邀朱祁铭、庞哲二人饮酒。   朱祁铭觉得头愈来愈沉,视线已然模糊,在醉酒失态之前,本能告诉他赶紧起身辞去。   “来人,快送越王殿下回杭苇居!”烟萝唤道。   朱祁铭摆摆手,只身出了膳房,仗着还有几分清醒,顺着小径回到了杭苇居。   两位嬷嬷急急迎上前来,朱祁铭挣脱她们的搀扶,独自朝内室走去,迷迷糊糊见正堂上多了两个人影,应该是梅姑娘主仆二人。   “嘿嘿嘿······”   他傻笑几声,进入内室倒头便睡。正堂那边传来双儿与徐嬷嬷的问答声。   “公子贵姓?”   “不知。”   “公子贵庚?”   “不知。”   “嬷嬷也真是!这也不知那也不知,如何近侍公子?”   “你这丫头,跟长者说话也没个轻重!”   片刻后,传来了梅姑娘的声音:“嬷嬷,得赶紧给他熬碗醒酒汤。    第三百二十一章 钟声示警   “公子昨晚醉酒,那副样子······”双儿扶着矮墙掩嘴窃笑,“好傻!”   一场宿醉换来了一夜酣睡,朱祁铭早起盥洗一番,用罢早膳,酒意散尽,浑身清爽,来到院中,却见双儿早候在那边,兜头就给了他一顿奚落。   那个牧羊的半大小子也在矮墙边,大概是被双儿的话逗乐了吧,笑得嘴巴都咧到耳根上了。   “石头,你见过别人醉酒的样子么?”   叫石头的半大小子堪堪敛住笑,连连摇头,随即盯住朱祁铭,“咱们这里没有坏人,平时大家都彼此照应,像自家人一般。公子,你不会是个······骗子吧?”   骗子?这小子是何意思?朱祁铭一时间摸不着头脑,无言以对。   “石头,你也见过醉酒的公子了,快去牧羊吧,小姐托人给你做了新衣,晚上便能试穿。”   “诶!”石头高兴得咧嘴直笑,挠着头小跑而去。   朱祁铭还在思索石头有关“骗子”的奇谈怪论,听了双儿方才的言谈,这才回过神来。“听说梅姑娘性子冷,不料她竟有这等热心肠,倒是令人好生诧异。”   “哼,谁在乱嚼舌根!”双儿斥责一声,转而得意地扬扬脖子,“我家小姐手巧,只须做做针线活就能自食其力,还能帮帮附近的孤儿寡母,她心底善良,附近的老老少少谁不敬她三分!”   你家小姐本来就又冷又痴嘛!朱祁铭可不敢将这样的话说出口,望着石头远去的背影,幽然道:“石头的家人呢?”   双儿神色黯然,“都是苦命人,他的父母被人害了!”俄而扭头斜视朱祁铭,“昨夜还是我家小姐给公子熬的醒酒汤呢,她可从来没有这样待过别的男子!”   醒酒汤?没印象耶,等等!莫非石头关于骗子的说词源于此事?朱祁铭沉吟间,就见那边身影一晃,梅姑娘绕过疏林,正向这边款款走来,她瞥了这边一眼,旋即垂下头,眉眼间有分羞涩,而脚下的步子也放缓下来。   望着眼前的一幕,耳边回响着石头抛下的“骗子”一问,朱祁铭心有所动。   一个失去了所有的亲人、涉世未深的少女,若遇人不淑,再受情伤,这对一个冷傲而又善良的小姑娘而言,那将是何等的残忍!   朱祁铭就想斟酌措辞,去挥散一片无意间引发的朦胧情愫,忽闻芙蕖楼那边传来阵阵钟声,像是警讯。   他心中一惊,转身跑出院门,顺着小径狂奔起来,身后传来双儿的呼叫声。   “公子,你等等!”   朱祁铭来到小楼前,见烟萝、庞哲从不同方向迎了过来。   “殿下,郕王殿下派来的人马恐已到了附近,咱们的人正想过去接头,不料山中突然多了许多高手,咱们的人担心暴露行踪,不敢造次,便悄悄回到离宫外隐伏下来。”   那便是要本王出面喽?朱祁铭的目光在庞哲、烟萝脸上缓缓扫来扫去。   烟萝躬身,“殿下,就怕吕姑娘遇到危险。”   朱祁铭一震,“快带本王换上盔甲!”   烟萝挥手,一名丫鬟引朱祁铭进了一间储物间,服侍他披挂上银色的铠甲,配上长剑,再将面罩递到他手上。   朱祁铭出门时,烟萝正候在门外,“殿下,假扮郕王的是一名江湖中人,身形与郕王相仿,与殿下一样,他身披盔甲,头戴面罩。哦,奴婢知道殿下爱骑白马,早有预备,殿下换了坐骑,正好掩人耳目。”   说话间,就见庞哲亲手牵着一匹雪白的战马来到朱祁铭身前,“殿下此去将途经一处山坳,那里隐伏着八百勇士,还有与殿下随行的十名护卫,他们全都会听从殿下的号令。”   朱祁铭飞身跨上马背,策马朝石壁那边驰去。银色的盔甲映着朝阳,熠熠生辉,头上一缕红缨迎风飞舞,俊秀的脸庞、英武的身姿,吸引了无数道目光。   在一丛花树前,梅姑娘、双儿并肩而立,双儿遥指朱祁铭,“小姐快看,他好威武,像个将军!”   梅姑娘一瞬不瞬地望着朱祁铭的身影,目光愈来愈亮。   石壁轰然中开,朱祁铭策马而出,随即戴上面罩,顺着记忆中的来路,在迷宫般的山谷间飞驰。   前方显出了近千骑人马,夹道而立,其中就有他的十名随行护卫。   “你们在此待命,不可妄动!”   丢下此语,朱祁铭的坐骑风驰电掣般离众而去。   ······   凌虚道长为吕夕瑶套上软甲,给她戴上防护面罩,将她抱到一张特制的轮椅上,“夕瑶,山中来了不少高手,看样子来意不善。你本不便移动,但此地不宜久留,贫道得带你速离此地,还好,有了轮椅,也伤不到你的双腿。”   “多谢道长。”   吕夕瑶的气色越来越好,双腿有了知觉,偶尔能微动一下,这让她对未来重又燃起了希望的火苗。   不远处传来一声细微至极的轻响,吕夕瑶茫然不觉,但它逃不脱凌虚道长的耳朵。   “你在这里安静呆着,别出声,贫道去去便回。”   凌虚道长弯腰出了木棚,遮掩好大门,拔剑飞身远去。   吕夕瑶侧耳静听片刻,见四下里并无异常,便操起椅边的一柄木剑,打算练习凌虚道长教她的一招剑法。   一阵滴答的蹄声飘来,不知为何,吕夕瑶的心头掠过一道从未有过的急切,她透过棚壁和树林的缝隙,凝眸望去,见一匹白色的战马疾驰而来,愈来愈近,骑者身着银色的盔甲,头戴面罩,熟悉的身姿令她怦然心动。   骑者勒住马,翻身下地,身形十分飘逸。她的双手微微颤抖起来,心跳声清晰可闻。   突然,林中显出近十道诡异的身影,那些面目不善的家伙正蹑手蹑脚朝骑者悄悄逼近。   “当心贼人!”   经防护面罩遮挡,这声呼叫变了调,如发自幽深洞穴一般。就见骑者豁然拔出长剑,几乎就在同时,那些人影从不同方位朝骑者扑去。   吕夕瑶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上,忽闻震耳的呼啸声兜头罩来,一柄长矛横扫而过,掀去了木棚顶部,她连同轮椅侧翻在地,一阵刺心的痛感袭来,她瞬间昏厥过去。    第三百二十二章 失之交臂   眼见数条人影从不同方位扑来,朱祁铭施展开九华三幻,堪堪逃过了刀光剑影的笼罩,顿觉身后刀啸剑吟声骤起,而耳边亦有破空声掠过。   匆匆一瞥,粗粗看清了对方的模样,对方共六人,四柄长剑两柄长刀,全是身材魁梧的中年汉子,瞧他们的装束应是江湖中人。   哼,以众凌寡、潜伏偷袭,完全不讲江湖道义!朱祁铭立马将他们与贼人划上了等号,尚未定下身形,便拧腰挫肩,一招专诸刺僚,凌厉至极,但见剑光乍起,跑在最前面的那名持刀汉子右肩中剑,长刀脱手飞旋而出。   收剑回望方才叫声响起的地方,竟瞥见了凌虚道长的身影!此刻,凌虚道长一招废了一名持矛汉子的手臂,将其击退,旋即朝这边奔来。   朱祁铭心中狂喜,回过头来,电光火石间,只见五柄刀剑合击而来,他抖数精神,身形一转,长剑如灵蛇般朝刀剑荡去,顿时,金属撞击声接连响起。下一个瞬间,凌虚道长的长剑透着如虹的气势,挟雷带电袭来。   两声惨嚎响过之后,对方三人捂着伤臂伤肩,与其他三人一道,转眼就奔出十余丈远,隐入林中。   朱祁铭与凌虚道长背对背,凝神警戒。   “道长,夕瑶妹妹呢?”朱祁铭急切地道。   “为了殿下,她正在受罪!”凌虚道长没好气地撇撇嘴,“罢了,她还好,贫道前世大概欠殿下的债,未来的越王妃竟要贫道守护,岂有此理!”   她在受罪?朱祁铭以为凌虚道长是在说气话,便笑道:“嘿嘿嘿,小王方才想了想,觉得灵霄宫光修缮不行,还得添几处殿宇。”顿了顿,笑色一敛,“道长,小王想带走夕瑶妹妹。”   凌虚道长先是面色一宽,继而蹙眉,“这些江湖人武功不低,他们为何来此?”   “依小王看,他们此来,当然是想取小王的性命!若谋害小王不成,他们或将挟持夕瑶妹妹。”   “吕姑娘不便······”凌虚道长忍了忍,最终还是瞒下了吕夕瑶跳崖受伤、移动不便的消息,“不行,贼情不明,此时让她现身太过冒险!”   “小王引开贼人。”丢下此话,朱祁铭朝白马那边奔去。   “殿下当心!”凌虚道长忽然想起了自己的一帮女弟子,“诶,璇惠她们呢?”   “已回京城!”   朱祁铭跨上马背,策马跑出十余丈远,顿闻周遭响起道道悉索声,他催马疾进,翻过一道缓坡,钻入山谷飞驰起来。   山谷两侧的树林中,隐约可见许多人影闪动,似在分班朝这边包抄。朱祁铭很想折往那个世外离宫,去召唤数百勇士,指挥大队人马来一场酣畅淋漓的厮杀,可是,只过了片刻功夫,他就打消了这一念头。   新来的贼人武功不俗,八百勇士在山林间与他们捉迷藏,肯定会死伤惨重。何况,贼人或将探出离宫的所在,这会陷郕王于不利境地!   遥想当年吴太妃有关“离宫看上去像寺庙”的说词,他心中顿悟,原来那个疑似寺庙的地方只是疑阵,必要时将其暴露,根本就无关紧要!而自己刚刚离开的那处世外桃源,方为真正的秘境,那里必定藏有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万不可让人窥视!   他看清了周遭的地形,算准一条最便于脱身的路径,降下马速,回马疾驰。   奔出里许,拐入南侧一条山谷,就见东西两侧全是悬崖峭壁,料贼人绝无在此汇集的可能!   身后传来隐隐约约的呼叫声,朱祁铭一番加速疾驰,便远离了人声嘈杂的地方,倾耳听去,发觉四周不再有异常动静。   心中记挂着吕夕瑶的安危,他凭着早先形成的方向感,择处缓坡登上西侧的矮丘,顺着林间小道一路西行。   大约半个时辰后,他回到了那片花林前。地上还留着打斗的痕迹,草丛一片狼藉。   耳边回响起那道奇怪的呼叫声,他翻身下马,快步朝叫声响起处奔去。   目光触及到了一间无顶的木棚,棚中放着两张显窄的卧榻,空气中还残留着某种熟悉的气味,只是四周却是空无一人。   他不禁黯然神伤。归剑入鞘,在垂头的那一刻,瞥见右侧榻上有块石头,石头下好像压着一张红笺纸,露出的一角正迎风舞动。近前挪开石块,取纸一看,发觉那上面竟是吕夕瑶留下的红笺小楷!   “我已随道长离去,保重。勿念。”   他鼻子一酸,弯腰扶着卧榻缓缓坐下,想到此前自己置身之处离木棚不过咫尺之遥,却还是生生错过了与夕瑶妹妹相逢的机会,心中顿感怅然。   彼时若早来片刻该有多好!   忽闻远处蹄声四起,陆续传来树枝折断时发出的脆响声,朱祁铭霍然起身,就想拔剑,一眼瞥见了许多锦衣卫校尉和龙骧卫军士的身影,于是,他松开手,定在了那里。   锦衣卫校尉相继驻马,直直地望着这边发愣。一人策马奔出人丛,瞥见朱祁铭,连忙勒住马。   那人正是锦衣卫指挥使马顺!   人丛中不知是谁小声叫道:“是越王殿下!”   “胡说!”人丛中有人叱道,朱祁铭循声望去,见是锦衣卫千户文云珏。文云珏顿了顿,续道:“越王殿下怎会孤生一人置身于荒山野林之中?”   马顺满意地点点头。   一名校尉疾驰而来,“报!指挥使大人,北侧发现百余名不明身份的人。”   “快给龙骧卫传讯,让他们驱离所有的闲杂人!”   “是!”   待报讯的校尉离去后,马顺目中泛起一丝深意,“这里可不能掀起腥风血雨!”   乘这当口,朱祁铭心念电转,将马顺此来的意图重新过了一遍脑子。   马顺此来,首要的使命自然是极力阻止这边可能发生的血战,以防局势失控,野火最终延烧至庙堂之上!   马顺还有另一个使命,那便是亲眼见证所谓的“二王密会”!他必定是追着假郕王的行踪而来,故而胸有定数。   南侧隐隐响起急骤的蹄声,从蹄声上分辨,来人应在一里开外。只见马顺扭头南望,抚须轻笑几声,旋即移目望向朱祁铭。   朱祁铭心中一惊,深深的疑问在脑中一闪而过:堂堂锦衣卫指挥使难道会让一个假郕王蒙混过去?    第三百二十三章 假戏真做   忽见人影一闪,朱祁铭快步如飞,转眼就跨上了马背。   “驾!”   在众人愣神之际,白马已绝尘而去。   循着南来的蹄声策马南驰,登上一处高坡,朱祁铭居高远望,就见前方有近百骑人马迎面驰来,在他们身后里许的地方,依稀可见隐隐绰绰的人影。   冲下高坡,目光触及到了一个装扮与自己完全相同的骑者,身披盔甲,头戴面罩,腰佩长剑,甚至连坐骑也是白马。   “嘿,越王!”那人叫了一声。   声音如此耳熟,这哪是什么假扮的郕王?分明就是耐不住寂寞的郕王本人!朱祁铭不由分说,跃离马背,一把抱住郕王,两人落入草丛中,倒地翻滚一番,停下身来。   “庞先生不是吩咐过你了么?要你别离开郕王府,你偏不听,何苦要自投罗网!”朱祁铭怒道。   郕王欠身就想坐起来,却被朱祁铭用手压着,动弹不得,“江南大乱,北境谣传纷至,京中但凡消息灵通的人无不惶恐,我不是想前来与你见上一面,以便心中有个底数么!”   “天塌不下来!皇上随时都有可能召见你,知不知道?快,少废话,扒下你这身行头,找个生面孔换上,我引开锦衣卫,你速带近侍护卫脱身,悄悄返回京城,片刻也不能停留!”朱祁铭一把揭下郕王的面罩,接着就动手解他身上的铠甲。   “我自己来。”朱祁铭松开手,郕王坐起身来,召来两名护卫助他卸下铠甲、头盔,而后唤来一名与他身材相若的人换上那身行头。“皇上被内忧外患搅得焦头烂额,哪有心思留意咱们的举动?”   朱祁铭携郕王起身,“任何时候防内都是摆在第一位的!诶,莫非你真不知道自己被锦衣卫跟踪了?”   北端马顺率领的锦衣卫与南端跟踪而来的骑队,两路人马蹄声渐进,郕王听见密集的蹄声,这才紧张起来。   “越王,我只带了十名护卫,其余九十人全是妃父家的庄客,从未露过头。”指指刚披挂上盔甲的那人道:“哦,他叫马利,武功不错。”   “快领着十名护卫隐入林中,待我走远之后,你快马回京!”   郕王一挥手,十名身着盔甲的护卫连忙策马过来,郕王则跨上替身的坐骑,十一人驰入林中,很快就没了动静。   朱祁铭扶着马利的肩膀,相伴回到道上。南来的骑队已然近前,却是数百锦衣卫,而马顺也率众堪堪赶到。   南来锦衣卫骑队中一名千户模样的人驰近马顺,附耳低语,目光不时扫向郕王的替身,似在确认什么。   马顺含笑徐徐点头。   “别出声!”朱祁铭低声吩咐一句,对马利使个眼色,二人分头跨上各自的白马,拐进西侧小道一路缓驰。郕王带来的其余人马随即跟上前来。   锦衣卫也不堵截,只是在后跟着,双方始终保持着数十丈远的距离。   直到腹中阵阵饥饿感袭来,朱祁铭才勒住马,挥挥手,九十余人相继翻身落地。   时值午正时分,白日当头,大家都是又饥又渴,于是,锦衣卫也全都下了马,马顺缓步走来,脸上神采飞扬,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   “阁下不必往来奔波。”马顺冲朱祁铭和郕王的替身张望一番,虽然二人的装束几乎一模一样,但身材还是有所不同,身为指挥使的马顺自然能分辨清楚,故而他的目光很快就落在了朱祁铭身上,抱拳礼道:“马某在此搭建营帐,供阁下歇息,至于膳食嘛,自有人奉上。”言毕转对郕王的替身施礼。   马顺对“面具人”的身份心中有数,嘴上却只称“阁下”而不称“殿下”,如此既不失礼数又不揭穿身份,自然是想把控住分寸。事涉两个亲王,在其身份得到最权威的认定之前,一个锦衣卫指挥使岂敢造次!   朱祁铭看看马顺,再看看郕王的替身,心中一动:嘿,一个马顺,一个马利,倒像是亲兄弟!   这么一想,自己也觉得好笑。朱祁铭从容颌首,心想等到消息传回京中,所谓的“二”王身份经权威认定之后,这场游戏该如何收场?   前景值得期待,哈哈!   ······   锦衣卫快马将二王密会的消息连夜传入京中,皇上尽管被繁冗的朝务折磨得精疲力竭,但他还是强打精神,传来王振与胡濙二人商议此事,并遣近侍内官急赴郕王府传旨,命郕王入宫,以郕王的去向来初步确认“二王密会”是否属实。   “启禀陛下,郕王、越王远赴涿鹿山私会,兹事体大,人君不可不察!而今看来,当年有关涿鹿山中建有隐秘离宫的消息多半属实,此事令人不敢深想。望陛下即刻下旨,命郕王、越王随锦衣卫回京,听候陛下聆讯!”   说话素来喜欢模棱两可的胡濙,此刻竟鲜明地亮出了自己的态度,此举颇不寻常。   皇上茫然翻着一份奏本,不置可否。身为天子,自然不会简单地纳谏,他要做更多考量,特别是在社稷风雨飘摇的当下,一举问罪于两个亲王,这非同小可,稍有不慎,必将地动山摇!   更何况,他对怯懦的郕王胆敢违制离京一事心中存疑。   王振最能揣摩圣意,只须察言观色,便能了然于胸,“陛下,眼下社稷多事,故而凡事都需慎重,不如命那二人随锦衣卫回京,若真是郕王、越王远赴涿鹿山私会,陛下不妨申饬一番,小惩大诫,防患于未然,倒不至于引起朝中震动。”   也只能这样了!皇上打定主意,就想下旨,却见御前内侍躬身入内。   “陛下,郕王正在乾清门外候旨。”   “啪!”   皇上手上的奏本掉到了地上,一声轻响竟让胡濙浑身一震,接下来,胡濙与王振瞪着双眼,神色恍然如定住了一般。   “荒唐!”皇上忿然起身,凝视胡濙,临开口时,还是想到了要给累朝老臣留几分面子:“郕王并未离京,有人却言之凿凿说他早已离京,这是为何?眼下南方在剿贼,北方在御虏,朝中一大堆正事等着九卿操劳,为何还有闲心捕风捉影,屡屡妄测郕王举止不端!”   胡濙语塞,王振躬身道:“陛下,锦衣卫探得越王违制离营的消息,此事尚须查实。”   “违制?”皇上脸上露出疲态,“越王总在违制,可大多是奉旨违制!朕能较真么?朕乏了,传旨让龙骧卫的人马驻扎于涿鹿山一带,严防那边生战生乱;锦衣卫从速回京,不可无事挑事!”    第三百二十四章 情归何处   朱祁铭走出帐篷,抬头看看日影,料时辰已至巳初时分。   马顺跨上马背,冲这边抱拳施礼,在他的身后,众校尉正在收拾行装,准备拔营启程。   算算时辰,入京禀报的快马该回来传旨了!马顺有使命在身,眼看一切都将水落石出,他不时兴奋地举目四顾,显得踌躇满志。   “报!”   一骑快马疾驰而来,马顺嘴角一咧,脸上浮起颇含深意的笑容。   朱祁铭从容地挥挥手,招来马利,“等锦衣卫启程后,你带人改换行装,绕道回京。”   马利点头应允。   那骑快马已然近前,“指挥使大人,皇上命龙骧卫驻扎于涿鹿山一带,严防这边生战生乱;锦衣卫从速回京,不可······无事挑事!”   马顺一震,笑容顿时僵在了脸上,茫然的目光在朱祁铭、马利身上扫来扫去。片刻后,他意识到了自己的唐突,便挥手示意部属上马。   “阁下保重,马某告辞。驾!”   野地里啼声四起。眼见数千锦衣卫愈行愈远,朱祁铭跨上白马,马利立马率九十名庄客躬身立于道旁送别。   “驾!”   朱祁铭引马北去,遥望远处的山林,隐约可见数面龙骧卫的旗牌。他拐入南侧山道,一路疾驰,踏上一片荒芜的高坡,举目张望,直到确认四周无人跟踪之后,才策马回到坡下,朝那处隐秘的“世外桃源”驰去。   来到入口处,听见附近传来轻细的声响,不消说,肯定是守卫入口的人正想上前阻拦,却在暗中认出了他的模样,便又急急隐伏下来,故而弄出了些许的动静。   清脆的蹄声响了一路,只在山坳处引来了十名护卫的匆匆一瞥,在其它地方,他都像奔驰在荒无人烟的山野中,再也未见一个人影。   鸽哨声掠过耳际,鸽群映在阳光下,透出祥和的气息。那堵石壁已然进入了视野,低沉的轰鸣声响起,石壁随即徐徐中开。   他摘下面罩,降下马速,缓缓驰入大门,就见烟萝、庞哲迎候在那里,除二人之外,周遭再无第三人在场。   他翻身下马,自行解下佩剑,卸下盔甲,随手扔在甬道上。   “殿下为何在山中过了一夜?”烟萝近前施礼,不无担忧地道:“莫非情势有异?”   朱祁铭扭头看向庞哲,“来者并非郕王的替身,而是郕王本人,小王只能劝郕王暗中潜行回京,郕王藏身之后,本王要敷衍锦衣卫一番,不便让此后的替身以真面目示人,故而迟归。不过,既然是一场游戏,尽情玩玩倒也无妨。”   庞哲连连摇头,“郕王急于见到殿下,不惜以身犯险,差点酿成大错!看来殿下已将此事料理周全,幸亏殿下心思缜密呀,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朱祁铭淡然一笑,“不管是有心还是无意,郕王亲临涿鹿山,实为聪明之举。试想,一个替身岂能轻易瞒得住东厂和锦衣卫的耳目?说到底,假戏还得真做!”   庞哲一怔,继而频频点头,“在下也是百密一疏,竟忘了这一层。”面色一凛,“不瞒殿下,京中各处都有人暗中接应,郕王悄悄回到王府倒是不难,可万一被那些紧盯着王府的耳目瞧出了端倪,终会留下后患。”   朱祁铭略一凝思,“此事倒不至于如此堪忧。郕王离京后,那些耳目自会懈怠,对郕王府的动静不会再有兴趣,再说,京中许多人都等着看好戏呢,若有异情,消息恐怕早传到天子耳中了,那些人岂会替郕王隐瞒什么?而今皇上命锦衣卫从速回京,说不可无事挑事,这表明郕王回府时的行踪未被人窥见。”   烟萝脸色一宽,挥手招来两名仆役,命他们牵走白马,顺带将盔甲、长剑取走。   “有劳越王殿下。奴婢午间设宴,为殿下接风洗尘。”   朱祁铭摆摆手,“不必,本王回杭苇居用膳。忙完了郕王的事,也该忙本王自己的事了。”   “殿下是想寻找吕姑娘的下落?”烟萝移步至朱祁铭身边,“殿下想带多少人手?奴婢即刻吩咐下去,这里不缺人手。”   “带着人手不太方便,龙骧卫数千军士驻扎于涿鹿山中,让他们窥出了此处的端倪,恐怕会激起惊天巨澜!本王一人独行,相比山中的贼人早已遁去,若遇险情,本王可随时向龙骧卫求助,他们肯定奉了皇上的密旨,绝不会对涿鹿山的异情置之不理!”   丢下此话,朱祁铭转身就向小径上走去。   “龙骧卫到了涿鹿山?看来,皇上担心这边生乱,故有此令!”庞哲轻叹一声,抚须凝目而思。   烟萝追了几步,随即驻足,“诶,殿下,奴婢以为,白马、盔甲、面罩、长剑对殿下还有用处,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殿下不可以真面目示人!”   皇上心中有数,掩人耳目纯属多此一举!朱祁铭不以为意地暗叹一声,淡淡道:“本王午膳后来取。”   顺着小径回到杭苇居门前,两位嬷嬷听见脚步声,出来探了个头,遥对朱祁铭躬身施礼,而后进厨房忙碌去了。   推门入院,院中百花竞艳,芳香扑鼻。朱祁铭沿石径信步漫游,在经历了昨日的奔波之后,此刻心中有分安适,亦有分莫名的伤感。   无意间扭头东望,见空中飘着一只蝴蝶状的风筝,“蝴蝶”的翅膀迎风上下摆动,这让他脑中蓦然浮现出一副往日的景象,十余年前,在灯市彩楼中,吕夕瑶扑闪着长长的睫毛,一如眼前“蝴蝶”的翅膀。   人影一晃,就见双儿笑盈盈来到矮墙边,“公子回来啦?诶,公子的盔甲呢?”   “脱下了。”   “原来公子竟是如夫人的贵客!”双儿手扶矮墙,笑色中透着分深意,“诶,公子,我家小姐手巧,要不,奴婢去给小姐说说,谎称是奴婢自己想要,求她绣一个香囊,奴婢转送给公子,让公子见识见识她的绣艺。”   朱祁铭默然无语,缓缓掏出颈下的玉佩,玉佩上套着一个精致的络子,正是当年身居皇宫别院时,吕夕瑶假托渠清、茵儿之手所绣。   “她绣得了这样的络子么?”   双儿诧异地张大了双眼,“这个络子出自公子的娘亲之手?”   朱祁铭摇头。   “那便是公子身边的丫鬟、嬷嬷所绣!”   朱祁铭再次摇头。   “莫非公子有心仪的女子······”   双儿住了嘴,吃惊地望着朱祁铭,脸上渐渐浮起一丝嗔意,片刻后转身便走,回眸一瞥,埋怨的目光里闪动着两个字:骗子!   双儿走远了,朱祁铭择方石凳入座。空中的风筝开始斜垂,显然放飞人正在快速收线。   微风送来一缕花香,淡淡的,只维持了短短一瞬,来时若有若无,散时无影无踪。   !!:!! 第三百二十五章 筹码   午膳后,朱祁铭来到芙蕖楼,正待披挂上盔甲,外出寻找吕夕瑶的小落,却见庞哲匆匆走了进来。   庞哲支走丫鬟,“北境刚刚传来消息,宣府那边有大批鞑贼入境,意图不明,殿下宜速赶往宣府,迟恐生变!”   朱祁铭一惊,脸上立马浮起难色,“夕瑶妹妹下落不明,小王怎能一走了之!”   “请殿下放心,郕王早有吩咐,在下定将设法找到吕姑娘的下落,殿下不妨将这边的事交给在下去办。”   交给你们?本王今日回来时,你们问都懒得问她一声,本王又如何放心得下!朱祁铭心中不乐,面上还算淡定。   “新来的贼人武功不俗,本王实在是放心不下!”   庞哲暂不说话,先邀朱祁铭上了游廊。   “龙骧卫的人马到来后,那些贼人相继遁去,吕姑娘有凌虚道长相护,料不会有失。再说,殿下不是见过那个马利吗?他们并未回京,而是就地隐伏了下来,马利的身手颇为不俗,有他相助,必能找到吕姑娘的下落。”   朱祁铭扶栏遥望天边的流云,默然不语。   “望殿下以大局为重!在下发誓,若找不到吕姑娘的下落,庞某愿以死谢罪!”   朱祁铭心有万般不情愿,但庞哲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他不便再固执己见。   “也罢,小王即刻启程回宣府,这边的事便拜托庞先生了!”   “郕王的事过去了,而今庞某将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寻找吕姑娘的下落上,但请殿下信任庞某。”庞哲邀朱祁铭在栏边的木椅上入座,“殿下,瓦剌该不会是打算开战吧?若瓦剌选在这个时候动手,大明只怕够呛!”   朱祁铭伸手抚弄扶栏边的一盆含羞草,含羞草迅速卷起叶片。   “算算时日,瓦剌在这个时候动手似乎为时过早。”   庞哲思虑片刻,“唉,想不到泱泱上国竟落得如此境地!”   朱祁铭怅然,“小王仔细想过,其实,从宣德末年开始,大明的国运便开始衰落,只是表面上的繁华蒙蔽了世人的眼睛,真是当局者迷呀!积弊日重,大明自己看不清,瓦剌却探得清清楚楚。内忧必招来外患,而外患一生,大明更不敢大刀阔斧革除时弊了,使得内忧愈来愈重,内忧愈来愈重,束缚住了大明的手脚,外患便随之愈来愈重,内忧与外患,就像形影不离的一对兄弟!”   庞哲点头,“管仲说得好,‘内政不修,外举事不济’!眼下即便平定了浙闽叛乱,那也仅是治标,要想治本,还须大刀阔斧革除时弊,整肃吏治,抑制豪强,让天下苍生各得其所,迎来一个海清河晏的治世,到了那时,大明岂会遭受瓦剌这样的蕞尔小邦欺凌!”   对庞哲描述的这番愿景,朱祁铭不禁悠然神往,片刻后,他的神思回归现实,“庞先生的抱负须等到大明击败瓦剌之后方可施展。”   “不,在下以为,眼下该有所作为了,有些名高实劣的大员仍混迹于朝堂之上,这对大明摆脱当下的困境而言,无异于拦路虎!”   朱祁铭诧异地望了庞哲一眼,“这里的许多人都遭受过苦难,小王猜得不错的话,他们的苦难恐怕全拜权贵所赐!而今这些历经苦难的幸存者成了庞先生手上的牌,可以用来随时拔除先生所说的‘障碍’,是么?”   庞哲神色穆然,“在下如此行事,虽有失君子之风,但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在下一心为社稷着想,顾不得太多!”   许是担心一帮苦命人的安危吧,朱祁铭心中顿觉难受,张张嘴想要说些什么,最终还是选择了沉默。   忽见烟萝款款走了过来,梅姑娘竟然跟在她的身后!   “参见越王殿下。”烟萝转身轻轻拉住梅姑娘,“这是梅姑娘,听说殿下与她见过面了。”   “参见越王殿下。”梅姑娘本来低眉垂首想要冷待朱祁铭,却忍不住抬眼望了他一眼,脸上的冷意随即散去了数分。   朱祁铭颌首,就想告辞,回到杭苇居收拾行装,那边烟萝开了口。   “先生,梅姑娘答应随咱们的人入京,状告胡濙的侄子胡庆挟私报复,雇凶杀人,杀害梅姑娘全家。”   朱祁铭心头一震,本不想多管闲事,可是,他终究是抛不开对眼前这个孤女的怜悯之意。   “庞先生是想打出梅姑娘这张牌,扳倒胡濙?”   庞哲迟疑良久,点点头。   “庞先生是否替梅姑娘想过,她一旦走入公堂,便再也回不到这个世外桃源了!世事无常,她一个涉世未深的女孩子,如何应对京中不测的风云?谁知道别人会否对她暗施毒手?”   烟萝抢先道:“殿下毋忧,等沉冤昭雪后,梅姑娘自然就安全了。”   “可是,你们要对付的人是胡濙!胡濙位列九卿,是累朝老臣,堂堂顾命大臣!”   庞哲徐徐道:“实不相瞒,胡濙等人素来交好襄王,关键时刻,他们必定会替襄王说话,这对郕王不利。朝中其他人遇大事难有主见,胡濙则不同,他的心机极重,扳倒胡濙,襄王在朝中的影响力势必大打折扣。殿下,‘二王密会’这场好戏想必已让皇上对胡濙生厌,这个时候乘机翻旧账,胡濙多半会被逼致仕。”   一旁的梅姑娘听得似懂非懂,但她当然听得出朱祁铭的好意,故而眼波一转,不知不觉竟移步靠近了朱祁铭。   “庞先生这是一厢情愿!眼下内忧外患当头,皇上只想维稳,对亲王和朝中九卿绝不会施以霹雳手段,此时让梅姑娘涉险,殊为不值!万一她遭遇不测,大家于心何忍!”朱祁铭沉声道。   烟萝向庞哲使个眼色,二人先后进了芙蕖楼正门,显然是想找个地方密议一番。   朱祁铭看了可怜兮兮的梅姑娘一眼,“你不必急于报仇雪恨,正所谓多行不义必自毙,那些作恶的人会遭天谴的!”   “多谢殿下。”梅姑娘盈盈一福,双手捏着衣摆,犹豫许久,小声道:“殿下的那个络子是吕姐姐绣的吧?方才听如夫人提起吕姐姐,如夫人说她貌若天仙,才艺超群,不知雪儿能否有幸见到她?”   雪儿?她叫雪儿?朱祁铭想了想,笑道:“她与你有些相似,等哪天你们见面时,她指不定会拿你当亲妹妹看。”   梅姑娘愣了片刻,随即微微一笑。   烟萝与庞哲一前一后回到游廊上,庞哲拱手,“殿下说得在理,方才的事留待日后再议,届时还望殿下帮忙筹谋。”   朱祁铭不禁暗自咬牙,最后望了雪儿一眼,无奈地点点头。   !!:!! 第三百二十七章 隐秘的算计   眼见门外有无数人影朝这边飞奔而来,个个身手不凡,国字脸心中骇然,又见一个不知好歹的手下无故行凶,不禁大怒。   “混账东西!”   众人还没看清他的身形,国字脸已然拔出剑来,适时挡开壮汉的长刀,一脚踢在壮汉腰眼上。壮汉只在地上翻滚一圈便爬起身来,吃痛呻吟几声,定在那里不敢动弹。   “杀了她,咱们都会死无全尸!快撤!”国字脸吼道。   “砰”的一声,国字脸像一头发疯的公牛那般往前猛冲,生生撞开北墙,率先逃出破庙。那群劲装汉子紧随其后,没命地从豁口逃出。   近三百人飞奔而来,堵住了破庙的大门,马利冲进破庙,匆匆瞥了吕夕瑶一眼,旋即奔到豁口处,就像追出去。   “马利,不必追了,让他们去吧。”   一道低沉的声影飘了进来,紧接着人影一晃,庞哲缓缓入内,先打量地上的周晓蝶及其手下片刻,而后走到吕夕瑶身前,静静地望着她,“侄女,你受苦了。”   侄女?吕夕瑶一惊,觉得眼前这人有分面善,只是搜遍记忆中的故旧,依然无法认出他的身份,“敢问阁下是谁?”   “庞哲。”   庞哲应了一声,转身朝豁口走去。   “庞伯伯?”吕夕瑶蓦然翻出了儿时的记忆,十多年前在灯市彩楼对面的茶楼,一位儒雅的伯伯与自己的父亲相谈甚欢,听父亲说,他姓庞名哲,是个世间少有的高士,此后自己还见过他数次。   吕夕瑶愣在了那里,眼中泪光一闪。   那边马利靠近庞哲,附耳低声道:“我方才远远看见了一个熟人,应是襄府护卫军指挥佥事罗昶,抓住他,就能把襄府的恶行昭告于天下!”   “罢了!”庞哲回望吕夕瑶一眼,转过头来将声音压得极低:“襄府的事并不新鲜,越王心中有数,抓住罗昶又能如何?送入京中交给皇上处置?若如此,罗昶肯定会死得尸骨无存,朝中对襄府的恶行也会不了了之,那是白耽误功夫!”   庞哲转身瞥了周晓蝶一眼,目中浮起一丝深意,“方才老夫在门外观察了好一阵子,此女欲对吕姑娘下毒手,无所忌惮,她来头不小,将她押送回京,皇上会如何行事?越王知悉皇上的所作所为后,又当如何?”   马利怔了片刻,随即连连点头。   庞哲回到吕夕瑶身边,“你快随庞伯伯走,找个隐秘的地方住下来疗伤。”   吕夕瑶收了木剑,坐在椅上躬身施礼,“多谢庞伯伯!庞伯伯,凌虚道长若得悉夕瑶不辞而别,定会万分焦急,不如等凌虚道长归来再说。”   “这便去见凌虚道长。庞伯伯身上携有越王的亲笔书函,将它拿给凌虚道长瞧瞧,凌虚道长自会将你放心交给庞伯伯。”庞哲扭头冲门外黑压压的人群道:“来人,将庙中人绑了,押解回京!”   ······   烈日当空,暑热难耐,在一个连草木都在打蔫的午间,龙门川东岸的山谷中蹄声大作。   朱祁铭亲率千名护卫沿峡谷一路疾驰,在他东西两侧各数里远的地方,石峰、王烈领着另两路人马与他并向而行,以为策应。   营寨中只留下数百人守备,其余人马全都撒将开来,在早已熟悉的山川平野中苦苦搜寻二十余日,可是,入境的鞑贼依然了无踪影。   不为劫掠,不为攻城略池,鞑贼入境的目的只有一个解释,那便是勘察地形!   可悲的是,鞑贼的动向只被郕王的暗探所察觉,却不为宣府守军所知悉,抑或宣府守军得知了警讯,但未奏报给朝廷。   他无法号令数万宣府守军,仅凭三千越府护卫,要想在茫茫山野里发现鞑贼的踪迹,这堪比大海捞针!   “报!”   一起快马飞驰而来,“殿下,西侧十里远的地方发现数十骑可疑人马,此时正向北逃逸。”   “快截住他们!”   朱祁铭一声令下,骑队策马加速,一时间蹄声震天,扬起的尘埃掩住了荒凉的古道。   在一处空旷的平野上,三路人马如三条长龙蜿蜒而出,汇集在一起。   居高遥望北方,可见前方飘动着隐隐绰绰的人影,目测一下距离,应在五里开外;粗粗点点人数,应不下于两千。   “殿下。”石峰策马而来,神色显得颇为沮丧,“唉,咱们还是来晚了一步!”   右侧响起清脆的蹄声,朱祁铭移目望去,见是王烈。   “殿下,鞑贼比咱们还熟悉这里的地形,想要截住他们,何其艰难!”   “再难也得追!”   朱祁铭猛然挥手,三千护卫连忙策动战马,往北追去。   鞑贼的骑术十分了得,地形又熟,故而越府护卫使尽浑身解数,依然无法截住他们。   大约一个时辰之后,越府护卫已追至边境一线,朱祁铭举目北望,茫茫林海中哪还见得到半个人影!   朱祁铭命众人下马歇息,忽闻东侧蹄声飘来,循声望去,只见赵玟率千余骑人马向这边驰来。   “参见越王殿下。”待离得近了,赵玟熟练地翻身下马,抱拳施礼。   “赵大人不必多礼。”   赵玟趋前数步,“哨探察觉这边有动静,回禀后,在下率众前来看个究竟,不料却是殿下亲临此地。”   朱祁铭从容下马,双眼望着北方的密林,目中有分落寞,“本王追踪入境的鞑贼,可惜还是让他们逃走了!”   “鞑贼?”赵玟茫然睁大了双眼。   “此地离独石堡有多远?”   “约有六里。”   瞧瞧赵玟的神情,朱祁铭料鞑贼肯定不是从独石堡那边越境的,在蛮荒的北境线上,长城并未连成一片,到处都漏着风,也难怪鞑贼来去自如!   鞑贼越境试探意图何在?他想起了那日当着杨洪之面提出的疑问,彼时杨洪并未作答,不过,此事已无需作答,鞑贼的意图不言自明!   “赵大人,想必鞑贼已对宣府的地形、守军的虚实了如指掌,任其探测下去,宣府这边大战一开,大明与瓦剌恐将主客易位!”   赵玟面色一凛,“请殿下吩咐。”   “传讯给杨俊,守军总呆在城堡怎能固边?须派出人马分赴各处巡查,遇鞑贼越境,尽力截住他们,若你们无力截住鞑贼,可速命人告知本王。”   明知这番吩咐终将会泥牛入海,他早已做了最坏的打算,但事关国之大势,他不得不苦口婆心,极力谋求最好的结局。   :,,!! 第三百二十八章 一刀两断   夜已深,雍肃殿内仍灯火通明,御案上堆满了题本、奏本,皇上强打精神,就想批阅完最后几封急奏,再去安歇,可他神思倦怠,眼皮愈来愈沉。   王振缓缓入内,驻足扫了一眼,数名近侍内官立马躬身退去。   “陛下,据锦衣卫回报,几路人马都已退出涿鹿山。”   皇上抬起头,灯火映亮了他的双目,“总算消停下来了!”   话虽这样说,他的心里却不见得有多欣慰。权术容易让人上瘾,自亲政以来,他喜欢臣下之间有些争意,朝臣也好,宗亲也罢,无处不在的争意如催眠药,能让他安然入睡。只要事态不失控,利用争意远比玩弄制衡之术有效。   他期待天下大定时,再把权术玩到另一个境界,那便是巧妙地利用争意,拉一派打一派,不,准确地讲,应该是拉一派打一派扶一派!如此一来,自可将臣下玩弄于股掌之间,天子的大位便能稳如泰山。   至于争斗的双方谁事谁非,这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陛下,涿鹿山那边出现了一批来历不明的江湖人,领头者却是一名儒士,他叫庞哲!”   庞哲?片刻的茫然之后,皇上终于想起了多年前致仕的庞哲其人,心中一惊,“一名隐士与江湖人混在一起,此事不容小视,速命锦衣卫仔细查查!”脑中突然掠过一道疑云,“是锦衣卫发现了庞哲?”   “陛下,这与锦衣卫无关。据周家一名仆役说,周妃娘娘的妹妹率家丁远赴涿鹿山,欲对吕氏不利,被庞哲抓了个正着,当时庞哲自己报出了名号。”   皇上直直站起身来,“吕氏呢?”   “启禀陛下,应该是被庞哲率众救走了。”   庞哲救走了吕氏?皇上顿觉脑中疑云密布,“莫非越王在结交世外隐士和江湖中人,暗中培植势力?”   “陛下,此事还难以得到佐证,不过,庞哲早年与吕希交好,二人的私交非同寻常!”王振抬头望了皇上一眼,“眼下周家次女的处境堪忧,陛下不可不察。”   皇上目光一滞,“她身在何处?”   “今日天黑前被江湖中人押送回京,幽禁于越府。”   “周妃的妹妹只知道胡闹!”皇上暗中咬咬牙,大步走下御台,在殿中踱起步来。   社稷多事,册立皇长子朱见深为皇太子一事已被提上了议事日程,巧的是,万妃已诞下皇次子朱见潾,这个时候,周妃的名声不容有损,否则,朝廷上必是物议沸腾!   而周妃的名声与周家的口碑密切相关,此事一旦传扬出去,世人议来议去,势必将周晓蝶的私行与周妃搭上关系,疑为周妃暗中唆使,甚至与皇上密令锦衣卫追查吕夕瑶一事联系在一起,疑为天子不仁不义!若是如此,册立皇太子一事必将引发前朝与后宫的恶斗,进而损及天子的圣誉。   国难当头,朝中经不住折腾,天子的圣誉也伤不起!   王振似已窥出了皇上心中所忧,“陛下,越府如今是长史欧阳仝当家,就怕他将周家次女押送进顺天府或刑部。早先为了吕氏,周家的名声已经受损,再说,锦衣卫追查吕氏的秘行也经不住世人议论呀,而今周家次女的私行一旦传入坊间,京中难免会掀起惊涛骇浪,恐为奸人所乘!”   顿了顿,续道:“陛下,凡事都得做好最坏的预案,您说,越王会因为前番遇险,朝中并未给他做主,故而怀恨在心,欲伺机扰乱京城,从中有所图谋吗?”   皇上一震,匆匆驻足。他自然知道不怕一万,就怕万一的道理,但他终究是心软,即便是玩弄权术,也留有余地,不愿把事情闹到不可挽回的地步,这样的秉性让他此刻犹豫不决。   “求皇上给臣妾的妹妹做主!”   周妃凄恻的叫声远远飘来,皇上嘴角一咧,沉声道:“速命锦衣卫去越府救人,将周家次女送回家中,越府知情者一律封口!”   “老奴遵旨!”   ······   时值盛夏时节,龙门川一带下了几天的细雨,天晴后早早迎来了一丝秋凉。   朱祁铭巡查途经东河村,就见村中男女老少听见动静,陆陆续续聚了过来。   他也不知自己是第几次来到东河村了,这里的人们与他愈来愈熟,对他颇为好奇。在村民看来,说他是个亲王吧,可一举一动总给人带来几分亲切感,甚至连农家的粗茶淡饭都不嫌不弃;说他不是亲王吧,可他的眉眼间天然带着几分贵气,且凭那副绝世姿容,又岂是凡夫俗子可堪比肩的!   每当他出现在村民视野中的时候,人们总有分说不出的兴奋,只因有威武的越王在此,何人胆敢劫掠村民?   “越王殿下总与咱们农人呆在一起,只怕失了尊卑礼制。”一名耆老好心提醒道。   “无妨。”朱祁铭平和地笑笑,“本王当年落难时,曾被一户好心的农家收留,做过农家小子,吃过农家饭,还做过农活。”   他连回忆带吹嘘,引来众人一片善意的哄笑。这番话让一帮本事未见多长、心眼却比天高的半大小子听来很是受用,瞧瞧,英武善战的越王与咱们一样,都做过农家小子!   一群到了谈婚论嫁年龄的少女也不知避讳,躲在人后纷纷窃笑,不时瞟他一眼。   另一位耆老抬手抚须,一脸的肃然之色,“老夫总算看明白了,只知窝里横的人一遇鞑贼,多半是个怂包!而像殿下这样令鞑贼胆寒的人,却能善待老百姓。”言毕冷冷瞟了旁边的一帮年轻人一眼。   这些年轻人一看就是习武者,许是有人平时恃勇欺人吧,此刻闻言羞愧地垂下了头。身教重于言传嘛,越王在此,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   村民们还想搜罗出一大堆话题与朱祁铭叙个够,却见一名护卫走到他身边,附耳低语一番,他的脸色微沉,众人意识到,越王有正事要办,即将离去。   唉,遗憾!   朱祁铭别了村民,策马北行里许,就见一名汉子立在道旁,定睛一看,竟是马利!   “参见越王殿下。”马利行罢礼,笑道:“殿下,庞先生已救下吕姑娘,而今吕姑娘就住在殿下住过的杭苇居。”   朱祁铭悠然一笑,心情大畅,折磨他数月之久的心思瞬间散尽,他终于可以释怀了,只觉得浑身上下十分舒泰。   “殿下,周妃的妹妹率家丁远赴涿鹿山,欲害吕姑娘,被抓了个正着,庞先生命人将周氏送入越府,以便报官后为吕姑娘讨回公道。可是,将周氏押回京城的当夜,锦衣卫便闯入越府,带走越府长史和十余名知情的护卫,囚禁于皇城之内,周氏却安然回到了家中。”   公道!朱祁铭心里呼唤着公道二字,庞哲命人草率将周氏送入越府,对此,他脑中也不是没有闪现过疑问,可是,肇事者周氏平安无恙,而无辜的越府中人却身陷囹圄,这样的变故让一切的怀疑都显得多余!   “殿下,传旨的内官恐怕已在路上,据说,皇上将命殿下长居营寨,无旨不得擅出。”   朱祁铭一言不发地策马而去,良久后拔出宝剑,但见寒光一闪,一颗松树轰然断为两截。   就在如练的青光乍敛之际,脑中最后一丝幻想倏然荡起,随风湮灭。    第三百二十九章 暗中施压   时光飞逝,转眼京城又迎来了一个大雪纷飞的寒冬。   浙闽一带内战正酣,北境则进入了一个极度平静的相安无事时期。就在正统十三年十月,瓦剌裹挟“买卖回回”,双方共同组建了一个庞大的使团,人数号称有三千五百九十八人,由瓦剌正使太尉完者帖木儿、副使平章乌马儿率领,浩浩荡荡来到京城,经礼部核查,发现瓦剌使团共虚报人数一千零七十四人,这关系到一大笔赏赐,更关系到泱泱上国的颜面,于是,皇上命礼部查实使团人数,验口给赏。   这一历史事件被现代学界过度解读,可悲的是,现代文人比古人还要怯懦,竟说大明不该较真,因验口给赏,交恶于瓦剌,最终招来战端,太不应该!   可悲之处不止于此,还在于现代学界再次曲解历史,只提及一点而不及其余。   这一历史事件的起因在于大明戍边武将的玩忽职守颇令人生疑,当时瓦剌使团的人数是由山西都指挥使马义和居庸关署都指挥佥事李景具奏呈报上来的,二人如此大幅虚报使团人数,有暗通瓦剌之嫌,故而朝廷不能大意。事实上,正统皇帝事后赦免了居庸关署都指挥佥事李景,但下令巡按监察御史执拿山西都指挥使马义问罪如律。   那么,大明的这次较真是否就是引发战端的诱“因呢?当然不是!   下旨验口给赏后,正统皇帝担心此举会惹怒瓦剌,便留瓦剌使团在京中好吃好住款待数月之久。翻过年来,在瓦剌使臣陛辞时,他还采取了两大补救措施。   其一是致书瓦剌汗脱脱不花。试想,大明天子只与皇室宗亲偶有书函往来,平时的只言片语都是诏敕,连写份检讨书都是“罪己诏”,何曾有“致书”这样低三下气的时候?洪武年间大明致书所谓的“日本国王”良怀,彼时的“致书”是由礼部尚书具名的,根本就轮不到堂堂明太祖亲自署名。   正统皇帝放低身段,平等对待瓦剌汗脱脱不花,且在书函上十分诚恳地表达了善意,尊称脱脱不花为“可汗”。“自朕即位,重念可汗和好至诚,以其管治迤北人民,特以鞑靼可汗称之,且朕与可汗和好在有诚意,不必论此虚文也······自古和好之道利于君长,不利于小人,盖和好长久,人民安乐,君长永享富贵,其小人欲为恶,无隙可乘······”   书函上满纸都是“和好”二字,简直到了不厌其烦的地步!正统皇帝还屡屡提示脱脱不花,劝他不要受好战小人的蛊惑,可谓是好话说尽,也隐含着离间的意味。   其二,给脱脱不花和也先以巨额赏赐。这次的赏赐远远超出了常例,赏物的价值堪比一次中型“纳贡”。   我们不妨看看赏赐中都有些什么:织金蟒龙文绮彩绢一百八十四匹,五百斤重的金银锭各五锭,塔纳珠五千六百颗,金银厢木椀各二,织金九龙蟒龙浑金文绮三十八匹,纻丝衣一袭,绣金衣五件,靴袜、乐器、账房、药材无数。另对可汗妃、也先妻各赏织金文绮彩绢三十二匹,锦袍一袭,织金衣三件,此外,靴袜、针线、脂粉、丝绒俱全。   与如此丰厚的赏赐一比,瓦剌人因大明核实虚报人数而少得的赏赐根本就不值一提!脱脱不花与也先只怕嘴都笑歪了,岂会因怒而兴兵?   “使团事件”不仅不是招致战祸的诱因,而且它还以铁的事实昭告世人:忍辱求和求不来和平,只会赔了夫人又折兵,当未来某一天外寇大兵压境时,你会发现之前忍受的所有屈辱、不计代价的利益输送全都万分的不值,大明与瓦剌最终还是要以战争的形式决一雌雄,要么丢疆弃土直至灭国,要么击败瓦剌获得重生!   而且,因为大明在幻想中错过了革除积弊、化解内忧的良机,等战祸临头时,必将付出百倍的代价!   大明接连遭受瓦剌的公然羞辱,年深月久,习惯成自然,文武百官的精神状态愈发的萎靡不振,背地里及时行乐,明面上虚言粉饰,这成了士子的生活常态。   可那么多的饱学之士,总会有人不甘忍受屈辱,那些备受压制的侍郎级有识之士,还有大批的青壮士子,他们胸中的怒火在与日俱增,终有一天会像岩浆一样喷发出来!   在此之前,庙堂之上依然是暮气沉沉,不少人在权术搭建的迷宫中不断沉沦。   正统皇帝也忍受不了这样的屈辱,待瓦剌使团离京后,他传来郕王,与之宴饮。   “郕王,如今大明的国力千倍于太祖开国前后所能支配的财力,而瓦剌的兵力根本就不足与当年的元兵相提并论,为何却是攻守易势?”   此言与其说是在问郕王,还不如说是在问皇上自己。郕王心中有数:内政不修,江南还在血战呢!但郕王岂能实话实说?他也不想粉饰太平,放下酒爵,未开口先带三分笑。   “臣弟不问朝政,不能作答,请皇兄恕罪。”   “社稷不宁,你也该留意朝政了。”皇上再饮一爵,眼珠充血,看上去有几分醉态。   他放下酒爵,脑中不知为何竟浮现出了朱祁铭的身影。将近半年来,朱祁铭一直呆在营寨中,不出营寨寸步,不上表上书,就像从人间蒸发了一般,连锦衣卫派去的暗探也不知他终日在做些什么。   皇上因此落得了个耳根清净,但瓦剌使臣扰乱了他的清净,陛辞时,完者帖木儿说,越王一向放任不羁,有他在宣府,双方万一再起冲突,瓦剌与大明的和好大局恐怕不保。   “让越王赴藩,你意如何?”皇上茫然道。   郕王心中一惊,定定神,勉强端住了一张笑脸,“越王有勇有谋,此时赴藩似乎······不合时宜,当然喽,兹事体大,臣弟思虑不清,还望皇兄谋及朝中九卿。”   皇上眼中闪过一道透着醉意的光芒。他对自己展开的和平攻势颇为自信,有了那分无比诚恳的书函,再加上厚重的礼物,不怕瓦剌人不领情!   可是,既然瓦剌人开了口,皇上就不能不考虑如何打发呆在龙门川营寨中的那个烦人的家伙。   唉,留在京中添堵,放在北境添乱,干脆把他打发到一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得了!    第三百三十章 心如止水   正统十四年正月十六,京城北郊一片冰天雪地。天边刚露出一抹晨曦,朱祁铭率领的百人骑队便出现在了安定门外三里远的地方。   “吁!”   朱祁铭驻马,遥望京城的轮廓,如同来到了一座陌生而又无趣的都市一般,他面色淡然,心如止水。   “殿下,皇上为何要传您入京?”   随行的石峰忍了一路,终于赶在即将踏入京城之前,吐出了心中的疑问。不久前,阿香刚生了个儿子,石峰已升格为人父。   朱祁铭淡淡打量着眼前的雪景,良久后才转视石峰,“不必多问。留下十名护卫,你速带其余人返回宣府,转告唐戟,让他召集龙门川附近各村的民壮练兵。”   石峰诧异地睁大了双眼,“殿下这是何意?”   “越府护卫军迟早要撤离龙门川,护卫军走后,当地的村民只能自保。”朱祁铭脸上勉强浮起一丝笑意,“你的妻儿可不能随你四处漂泊,他们也得有人保护。命护卫军加固营寨四周的壁垒,一旦奉旨撤离,便留下那些火铳、碗口炮,供民壮使用,但愿如此一来,村名们遇战乱能有个避难所安身。”   “在下遵命!”   “驾!”   朱祁铭策动战马,石峰赶紧挥手,十名护卫连忙策马跟在了朱祁铭身后。   只须片刻功夫,十一骑人马便驰入安定门,守城军士见人即放行,无人前来查验文牒。   沿安定门大街前行里许,拐入一条东西向的小道,从国子监门外经过,而后转向南行,透过一片雪林的缝隙,依稀可见吕家宅院的远影。   朱祁铭降下马速,缓行片刻,就见十余名便装护卫从林中现出身来,上前见礼。   “参见越王殿下。”   朱祁铭翻身下马,将马缰扔给身后的护卫,冲五名便装护卫颌首,“这里可有异情?”   “殿下,过去吕家宅院附近一向安静,可自去年夏末以来,这里常有可疑人出没,因王府内无人主事,咱们便分班来此,日夜值守,遇可疑人靠近当即驱离,却不便动手。那些人蛮横无理,把谁都不放在眼里,一看就知他们大有来头!”一名护卫禀道。   “云娘回京了么?”   “去年收到殿下的密令后,贾百户便命人赴江南以传讯,获讯后,云娘赶在正旦那日回到了京中,已等候殿下许久了。”   “再遇可疑人强闯此地,若不听劝告,只管拿下,不必心存顾忌!”   丢下此话,朱祁铭转身绕至栅栏外,推门而入。   院中积雪尽除,打扫得干干净净,几处茶花凌寒怒放,而在棘篱旁,粉红的花蕾挂满梅枝,微风送来缕缕梅香。   屋中人影一晃,吕子茵缓缓走了出来,直直望着朱祁铭,似有几分阔别后的生疏感,直到朱祁铭上前牵住了她的小手,她才轻轻叫了一声:“越王哥哥。”   “子茵妹妹,先生、师娘都还好吧?”   吕子茵点点头,仰视朱祁铭一眼,思绪瞬间与记忆中的往事相契合,脸上立马挂上了天真烂漫的笑容,“越王哥哥,你为何总不来看茵儿呀?”   “本想早点来看茵儿的,可总得买点像样的礼物吧?于是,我去了好远好远的地方,终于找到了一种可口的糕点,叫懒婆娘饼,等会儿便有人送上门来。”   “懒婆娘?越王哥哥,这名字好怪呀,咯咯咯······”   “参见越王殿下。”   二人说笑着尚未进门,吕希夫妇已迎了出来,双方见罢礼,吕希招呼朱祁铭进入正堂入座。   见吕希夫妇直直地望着自己,连卫嫂见过礼后也定在那里,忘了奉茶,朱祁铭赶紧提起了他们关心的正事。   “夕瑶妹妹住在一个仿若世外桃源的地方,一切都好,无人害得了她,请先生、师娘放心。”   卫嫂这才收起一脸的忧色,近前奉茶。吕希夫妇的脸色也宽缓了许多。   吕希叹口气,“听在此守护的护卫说,附近常有可疑人出没,看来,夕瑶当初在紫禁城里一闹,只怕早已与人结了仇。”   朱祁铭冲吕子茵笑笑,卫嫂会意,上前牵着吕子茵朝后院走去。   “那些人不过是想挟私报复而已,小王自有办法对付他们。不过,就怕别有用心的人趁乱找上门来,还请先生当心。”朱祁铭起身来到窗前,隔窗瞥见十名随行护卫捧着礼盒,已至栅栏边。他转身面向吕希,“幸亏您住在京中,这才免去了许多麻烦。”   吕希起身,“此话从何说起?”   “一切皆因小王而起,无关先生和夕瑶妹妹。有人在寻机挟持先生一家人,以要挟小王。说到底,终归是小王连累了先生,小王绝不会让任何人伤害先生一家!”朱祁铭回到座前,“请先生即刻收拾行装,举家随人秘赴江南!”   “啊!”吕夫人惊讶地站起身来。   十名护卫入内,依次将礼盒放在案上,然后退到院中警戒。   “何时启程?”吕希幽然道。   朱祁铭凝思片刻,“宅院外除了小王的护卫之外,必定还有锦衣卫布下的耳目,先生有所不知,您想离京,只怕十分不易,等小王闹出点动静后,您方能择机启程。”   吕希闻言怅然,“如此说来,为师即便有通关文牒也是白搭!”   “请先生毋忧。”朱祁铭走进吕希,附耳低声道:“郕王答应帮忙,他有办法送先生一家离京。”   突然,院外传来便装护卫的喝斥声。   “站住!”   “大胆贼子,还不快快束手就擒!”   朱祁铭目光一亮,冲吕希道:“今晚便能成行!”言毕飞快地奔了出去,吩咐院中小旗道:“你们全都换上便装,派二人去西城与马利联络,让他将一切打理妥当,入夜后送吕先生一家出城;另派二人回越府向云娘传讯,让她入夜前率人赶赴阜成门外隐伏,迎候先生一家;其余人死死守在这里,若有人强闯吕宅,无论是谁,刀剑无情!”   “是!”   朱祁铭从容推开栅栏门,缓步来到雪封的土路上,一眼瞥见十余丈外,越府便装护卫擒住了五名壮汉。   正待上前看个究竟,忽闻南侧响起一道蛮横的声音。   “你们是何人?竟敢为难周家的人,大胆!”    第三百三十一章 京城恶少   朱祁铭退到通往吕家宅院的过道上,隐在树后,静观眼前好戏登场。   一名衣着不俗的肥头中年汉子领着一帮家丁模样的人,缓缓走到护卫身前,下巴上翘,眼皮几乎抬到了额头上。“还不放人!”   一名壮硕的护卫沉沉走到那人身边,朱祁铭记得,他是护卫军中的一名小旗,名字好像叫赵······国泰,对,就叫赵国泰,他做过朱祁铭多年的贴身护卫,素有勇力,故而朱祁铭还没忘记他的姓名。   赵国泰冷冷盯着肥头汉子,二人相距只有尺许。“阁下是谁?”   “周府管家房仁杰!”肥头汉子一字一顿道:“老子知道你们是谁,哼,护卫军呆在王府内或跟在亲王身边摆摆仪仗倒有几分威风可言,可惜你们远离王府,又身着便装,这就是你们的不是了,莫非想图谋不轨?哦,明白了,你们将周府的家丁挟持到如此僻静的地方,是想算计周家,进而危害紫禁城里的周妃娘娘和皇长子,暗中干着谋逆的勾当,好大的胆子!”话音未落,一只手伸近赵国泰的脸颊,目中透着明显的挑衅意味。   “血口喷人!”   赵国泰伸手一档,力道极沉,只见房仁杰身子一旋,接着一屁股坐在地上,顺着冰雪滑出丈远。   这里的动静早引来了许多居民和路人围观,众人见了房仁杰的狼狈样,忍不住发出一阵哄笑。   周府家丁一拥而上,与空着手的便装护卫推推搡搡,却也不敢贸然动手。   忽闻急骤的蹄声一路响来,围观的人们纷纷惊叫避让,一个年不足六岁的稚子颠着短腿跑不快,落在了后面,而在距他丈远的地方,一骑快马疯驰而来。   千钧一发之际,但见一名老者停下身来拉住稚子,将他推到一名神色骇然的妇人怀中。就在这时,快马掠过老者身边,但闻一声脆响,似骨头断裂的声音,老者倒地翻滚几圈,艰难坐起身来,双手捂着左腿就是一阵惨嚎。   快马骤停,马的嘶鸣声响过之后,朱祁铭终于看清了骑者的模样。那是一个锦衣少年,年纪应在十六岁左右,白皙的皮肤、周正的五官给人的观感极佳,只是他目中闪动着一丝邪恶,把恐惧注入了人们的心头。   “周大公子!”人群中有人叫道。   周大公子?朱祁铭蓦然意识到,锦衣少年就是周妃的大弟周霖,他听说过此人。周霖是京中新冒出的恶少,年纪不大,恶名却已传遍京城,经常聚众斗殴、欺男霸女,除谋逆之外,几乎没有什么事是他不敢做的,当年的杨稷与之一比,恐怕给他提鞋都不配!   这也不足为奇,周霖是当今皇长子的大舅,早晚会封侯,且未来皇长子继承大统后,他就能名正言顺地成为堂堂国舅爷,故而有的是肆意妄为的资本,恐将危害京城数十年。   周家人怎么都是一个德行!朱祁铭暗暗骂了一句,想开国以来外戚屡受严格约束,而如今此风不再,他不禁心生悲凉:当今天子连自己的五个舅舅都曾严词训斥过,却对自己大舅子的恶行圣听闭塞,难怪世风日下!   锦衣少年策马缓缓逼近地上的老者,老者强忍剧痛,双手撑地,就那么一颠一颠地挪动屁股往后退。   “啪!”   马鞭响过之后,就见老者脸上多了道血印。   胆小的围观者开始逃离这个是非之地。   周霖翻身下马,将马缰扔给随从,一脸傲气地走到护卫身前。   “公子。”   房仁杰爬起身来,与一群家丁一道面向周霖见礼,而后垂首肃立。   “快放人。”说这话时,周霖把玩着手里的马鞭,连眼角余光都懒得触及护卫一下。   面对周家大公子,众护卫也颇为忌惮,迟疑间,一名护卫硬着头皮道:“请公子明察,这些人强闯吕家宅院,欲图谋不轨,咱们拿住他们送往顺天府,是否放人,顺天府自有定论。”   “啪!”   马鞭所到处,那名护卫猝不及防,脸上立马多了道血印。   “越王远在宣府,你们能倚仗谁?让小爷我代越王好好教训教训你们这些蠢货!”周霖可不像管家那样惯于反咬栽赃,以便争个道德、律法的制高点,他出言无状,只怕都不知道忌惮二字怎么写!“吕家算什么?敢与周家作对,让我阿姊不自在,小爷我就要让她一家付出代价!你说你们成天守在这里吹冷风,累不累?往日看在越王的面子上,小爷我忍了,今日你们竟然动手抓人,那就别怪小爷我翻脸不认人!”   “谁是小爷?”   朱祁铭折了根荆条在手,缓缓走到周霖身前。周霖一见朱祁铭,目光一滞,脸上的傲色倏然散得干干净净。   “参见······参见越王殿下。”周霖牙关打颤,只怕心里已在盘算自己是否会落得杨稷那样的下场。   朱祁铭并不理会周霖,而是瞟了赵国泰一眼,这名小旗立马近前,附耳低声禀道:“殿下,方才咱们拿住周府五名家丁时,小的看得仔细,有两人从南侧树林那边溜走了,应是锦衣卫派来的暗探。奇怪的是,还有一帮人悄悄跟在五名家丁身后,咱们刚从林中显出身来,那些人转眼就逃得无影无踪。”   那帮人竟跟在周府家丁身后?莫非有人想做黄雀?朱祁铭心中一惊,这才发觉别人早盯上了吕家,若非护卫日夜轮班守护在此,先生一家只怕早就遭遇了不测!   “越王殿下,您不是在宣府么?何时回的京城?小的久闻殿下的威名,一向敬佩殿下。哦,小的······二姐常常提到殿下,说殿下举世无双,堪为人杰!嘿嘿嘿······”周霖端着笑脸一个劲地献殷勤。   朱祁铭仍不理会周霖,低声问赵国泰道:“尚仪局的何司赞是否仍在依约出宫秘见黄安?”   “回殿下,锦衣卫盯得紧,黄公公多有不便。不过今日应该是约定的日期,小的不知何司赞能否守约。”   “赶紧派个人回越府······”朱祁铭附耳吩咐赵国泰一番。   赵国泰领命回到护卫中传令,朱祁铭这才厉目扫向周霖,顺便扬了扬手中的荆条。   周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请您看在长姊的份上,放过在下吧!”    第三百三十二章 小题大做   朱祁铭堪称京城恶少的克星,更是那些为狐假虎威者的煞星,周府家丁见眼前这个戎装俊男正是越王真身,当下无不胆寒,等众人回过神来后,但闻扑通声响个不停,房仁杰领着一大帮家丁相继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   “起来吧,起来吧。”   让天子的大舅子、皇长子的大舅当街跪着,这的确不成体统,于是,朱祁铭发话让周霖起身。   “多谢越王殿下。”周霖喜不自胜,起身后趋前数步,“嘿嘿嘿······殿下,您若不嫌弃,在下午间设宴为您接风洗尘,算作赔罪。”   “那倒不必。”   朱祁铭端视周霖,此刻只想弄清他究竟恶到了何种地步,是否还可救药,至于惩恶扬善嘛,得看看再说,反正他此番做戏自有分寸,无意在京城掀起一场轩然大波。   国难当头,严惩皇长子的大舅,引发朝中暗流汹涌,这无异于妄动,恐非社稷之福!   朱祁铭有的是时间,在这个远离各级衙署的地方,拿话试探试探未来的国舅爷,顺便拖延时间,引来有心人的关注,这正是他含而不露的本意。   “周大公子,听说你这些年在京城威风八面,不妨说来听听,让本王见识见识你的英雄壮举。”   “不敢当不敢当!”周霖心中虽有几分警惧,但瞧见朱祁铭平和的面色之后,神情稍定。   “听说你时常欺男霸女。”   “这个······”周霖跋扈惯了,却也不傻,知道这个时候得赶紧撇清自己,“殿下,传言多有不实之词,在下打伤过许多人不假,但从不害人性命呀!至于‘霸女’嘛,那是因为在风月场有人抢在下的风头,在下一怒之下,当场将舞娘呀,歌姬呀掳走,看谁还跟小爷······不,看谁还敢跟在下争!可是天地良心,在下只是另择府邸养着她们,并未欺凌她们。”   也对,若这么年少就好色成性,岂不是妖孽!想到这里,朱祁铭对周霖的厌恶感就淡去了少许。   “听说你时常聚众斗殴,战绩如何?”   “战绩?”周霖眼珠一转,脸上立马又浮起了分傲色,“一年前,在下只带了二十人,而英国公的四孙张皓足足带了五十人,最后张皓那小子被在下撵着一顿暴揍,躲入家中,半年都不敢出府邸寸步!”   “英国公的四孙?”朱祁铭以手托腮,“让本王仔细想想。张皓今年该有十一岁了吧?哟,去年他才十岁,你竟然与一名稚子约架,看把你能的!”   围观的人们一阵哄笑。这些人见有越王在场,哪还有什么惧意?此刻无不伸长了脖子张望着,不想漏掉现场的任何一个细节。   “谁叫他人小胆大,公然出言侮辱在下!”周霖扭着脖子,一脸的不服,片刻后目光一亮,“嘿,半年前在下约宁阳侯次子陈昆单打独斗,吓得他装病,不敢出门应战!”   “宁阳侯的次子?”朱祁铭凝眸,“本王想起来了,那小子自幼多病,这些年不是卧病在床么?你为何与他约架?”   “殿下有所不知,他背地里骂在下是京城第一······猪头!”瞥见围观者都在讪笑,周霖觉得很没面子,又不敢当着朱祁铭的面发作,只得拿言语找回场子:“陈昆那小子分明就是吓病的!”   唉,可怜,除了稚子与病号,你恐怕奈何不了别人了!   罢了,这小子的恶性尚未渗透进骨子里,还有得一救,只是对他欺凌良善的恶习万万惯不得!朱祁铭扭头看看地上伤了腿的老者,就想琢磨出惩罚周霖的合适法子。   “你既然如此英雄了得,那便投军戍边,与鞑贼真刀真枪干仗,岂不痛快!”   鞑贼?周霖嘴角微微一颤,喃喃道:“父母不许。”   又是父母不许!这些纨绔子弟就不能换个借口么?一个个看似一只虎,实则一条虫!朱祁铭直想赏周霖一荆条,忍了忍,舍了周霖,指着地上的老者吩咐赵国泰道:“快命人将老人家送回家中,传越府良医上门医治。哦,再给老人家二十两银子。”   ······   秦妃望着空无人影的绣架,心中怅然。时下出自宫中的绣品已鲜有人问津,离实现五百万两银子的积财目标只差一百万两了,可就是这一百万两让她一筹莫展。   兑现一份承诺,这绝非仅仅关乎守信那么简单,更重要的是,她可以因此而与国运的兴衰联系在一起,活出不一样的人生!   娟儿走了过来,“娘娘,听说皇上下了旨,也不知越王是否回到了京中,若越王回了京,定能想个法子,免得娘娘天天发愁。”   秦妃蹙眉,“许多时候越王身不由己,宫中的事开了头,就不便再劳烦他了,本宫还是找常德长公主商议此事好了。”   “娘娘说得是。”娟儿扶秦妃入座,“娘娘,宫中有传言,说皇上打算立皇长子为皇太子,这次多半是真的。”   “如此说来,中宫之位······”   秦妃话没说完,就见何叶匆匆入内。   “娘娘,听黄安说,越王已回京中,说来也巧,越王刚进吕家探望恩师,就有周府家丁上门滋事,被越府护卫逮了个正着,越王还留住了周妃娘娘的弟弟周霖,既不押送官府,也不放人,就这么耗在那里。”   “什么?”秦妃站起身来,“越王此举何意?”   “越府长史和一帮护卫不是还被锦衣卫软禁着么?越王想请娘娘帮忙。”   “若无越王便无本宫今日的一切!就算越王不开后,本宫知情后自会助他一把。”秦妃思虑片刻,“可皇上只须下道圣旨,便能解周妃之忧,试想,接旨后谁敢不放周妃的弟弟?而无人给皇上施压,越府被软禁的人又如何获释?这样的交易根本就无法达成!”   何叶趋前一步,“娘娘,宫中不是还有皇后么?周霖素有恶名,而皇后的娘家人与言官交往颇深,皇后只须给娘家传个讯,言官必定闯宫进谏,皇上的压力便来了。赶在册立皇太子的当口,皇后岂会甘于寂寞?闹上一闹,即便无法改立皇太子,也能巩固她自己的后位不是!”   秦氏含笑点头,“娟儿,你随本宫去趟坤宁宫。”    第三百三十三章 投石激浪   “阿姊,霖弟带人去了城东吕家,我······担心他会出事。”   周晓蝶入宫见她的姐姐,时至今日,她依然不适应以“娘娘”来尊称周妃,姊妹间随意惯了,总以家礼相待,这也不足为奇,奇怪的是,周晓蝶语气里透着分罕见的忧惧,全然不见了往日里无时不在的那股子傲娇劲。   周妃疑惑地看了自己的妹妹一眼,“他去吕家做什么?”   “说是给吕家一点颜色瞧瞧。”   “胡闹!”周妃嗤了一声,神色中倒未见有太盛的怒意,“霖弟愈来愈不像话了。”扫一眼周晓蝶,“你也是!父亲、母亲也不管教管教你们,真是的!诶,霖弟此去想必只会说些狠话,大不了踹门砸墙,抖抖威风而已,倒不至于出什么大事,你为何紧张成这个样子?”   周晓蝶垂下头,喃喃道:“有一帮人暗中跟随霖弟去了城东,被我瞧见了。他们······他们是······襄王府的人,我担心他们暗中图谋不轨,而后一走了之,让霖弟背负所有的恶名。”   周妃猛然一震,直直起身,半天回不过神来。“当初你擅闯涿鹿山,莫非那个时候你就与襄王府的人搅在了一起?是不是!”   周妃的低吼声凄厉刺耳,周晓蝶闻声微微颤栗了一下,折身跪在地上,“他们找上门来,言辞恳切,说能助我除掉吕夕瑶那个贱人,我当时就想,堂堂亲王府的人应该不会骗人,便信了他们,随他们去涿鹿山,谁知那些混蛋是想假手于我,掳走吕氏······”   “为何不早说!”   周妃忿然伸手一拂,案上的茶盏砰然摔在地上,响声惊动了外面的近侍宫女,一人小心翼翼进来探了个头,碰见周妃凌厉无比的目光,立马退到了远处。   “我不是怕外戚勾结藩王的事被抖露出来,于姐姐有碍么?便打算自己摆平此事,谁知他们一再拿此事要挟我,结果······”   “结果越陷越深是不是?”周妃肺都快气炸了,“皇室宗亲彼此之间的关系相当微妙,你什么都不懂,就稀里糊涂地去趟浑水,简直是愚不可及!唉,一入宫门深似海,本宫如今方知此言不虚。本宫当初是光脚的,人家是穿鞋的,偶尔任性任性,倒无大碍,可事易时移,眼下朝中君臣正在密议立储的大事,这个时候,本宫是穿鞋的,而别人却成了光脚的,本宫要为皇长子活着,不可再像过去那样放任了,你懂不懂!本宫不指望家里人能帮上什么忙,但你们也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添乱呀!”   周妃声色俱厉,周晓蝶这才意识到自己闯了大祸,当即垂下头,只是嘴角仍挂着一丝不服。   绿萼慌慌张张入内,她本想走到周妃身边低语,见周晓蝶跪在那里,便赶紧驻足。   “娘娘,方才内侍监那边有人过来悄悄传讯,说大公子今早去了城东吕家,正赶上越王回京探师,所以······大公子落在了越王手里,娘娘得赶紧想个法子,就怕越王下狠手呀,娘娘!”   周晓蝶十分利索地站起身来,“越王敢对霖弟下狠手,我······我就去跟他拼命!”   “你以为越王像你一样无脑!周家即便不能与越王成为一家人,也万不可与越王作对,凡事都得适可而止。不是有皇上做主吗?多等些日子又有何妨?你们为何还沉不住气!”周妃冷视周晓蝶片刻,转向绿萼道:“越王的手下是否还逮住了其他人?”   “回娘娘,那人只说越王逮住了大公子及府上的一帮家丁。”   空气中有股令人窒息的味道。周妃舒了口气,继而眉头微皱,凝眸踱了几步,每迈出一步都是那么缓慢,就像在陷阱中仔细分辨着密布的暗桩。   “坤宁宫那边有何动静?”   “哦,半个时辰前,雨棠只身出宫,乘马车南去,应该是奔皇后的父母家去的。”   周妃驻足,目中闪动着从未有过的深意,也透着身为皇长子生母所承受的沉重压力。   “两年了,想必皇后暗中培植了一些势力,她此时不用,更待何时!”瞪了周晓蝶一眼,缓缓入座,“绿萼,快替本宫摘去头饰,拭去粉黛。”   ······   朱祁铭就这么与周霖东扯西拉地闲聊,偶尔吩咐赵国泰一声。直到午初时分,才有一队公门中人来到了现场,看看其装束,应是五城兵马司的人。   一干人开始驱离围观者,其中一人出列,径直走到朱祁铭身前,“东城兵马司镇抚卫继参见越王殿下。”   想周家是京中新崛起的贵室,除皇后外,周妃又鲜有政敌,该有多少人紧紧盯着皇长子的未来,削减了脑袋想跻身于钻营大军,去做立足于长远的政治投资?朱祁铭心中了然,眼前的卫继正是来给周霖洗地、且助他脱身的!   五城兵马司主官会像京中的许多聪敏人那样,不惜一切代价掩罪、封口,以便让周霖的恶名如风而逝,只有少数核心人物方知详情。于是,明早醒来,今日周霖的行为就会不传于世。   虽然掩耳盗铃的把戏早在千百年前就已被古人拆穿,但时至今日,世间的聪明人仍乐此不疲,以为自己洗地洗得相当高明,能够骗过芸芸众生的眼睛。   而正是在这种官方滥用公器,一味掩盖、包庇的纵容下,周霖愈发肆无忌惮,在作恶的路上愈滑愈远。   朱祁铭淡淡打量卫继一眼,“此地无人斗殴,无贼人袭扰,关五城兵马司何事!”   卫继退了一步,脸上浮起一丝惧意,“请殿下别误会,在下奉命过来看看,不知周公子因何时得罪了殿下?”   已经选边站了,是么?朱祁铭历目扫向卫继,“此人指使家丁,欲强闯本王先生家的宅院,还殴伤无辜路人,鞭打越府护卫。本王知道自己不可滥用死刑,但本王可将他押送官府审讯!”   迎着朱祁铭逼人的目光,卫继连连后退,最后躬身施礼,转身招呼部属连同观众退到远处。   周霖脖子一扭,“在下该去的地方是顺天府,还是锦衣卫,还请殿下给个准话。”   哟呵,你小子在京城能够呼风唤雨,哪个衙门也不敢为难你,是不是?朱祁铭猛然挥手,荆条发出的破空声令周霖打了个激灵。   “本王要仔细想想,你老实呆在这里,若敢妄动,休怪本王无情!”言毕给赵国泰使个眼色,转身朝吕家走去。   望着朱祁铭远去的背影,周霖的嘴巴又开始犯贱:“人有三急!”   “忍着!”   但见宝剑出鞘,如练的青光骤然泛起,剑气激荡,似有巨澜排山倒海而来。   周府家丁无不骇然,而周霖腿一软,生生跪在了地上。    第三百三十五章 唇枪舌剑   “臣妾一家久受皇恩,本该忠心报国,为天下人表率。但臣妾今日方知,臣妾的弟弟凶顽不泯,屡屡仗势欺人,臣妾忝居皇妃之位,却对自己弟弟的所作所为失察,失于管教,臣妾甘愿领罪!”   皇上憋着一肚子火,本想裁减恩宠,即便是做做样子,也要严厉警示周妃一番。此刻见周妃冒着严寒,衣衫单薄,蓬头跣足,不施粉黛,伏在地上,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他终究是狠不下心来,就想出言宽慰几句,瞥见皇后正在施礼,当即舍了周妃,递给皇后一个笑脸,只是目光却不时扫向远处的火盆。   王振会意,冲门前内侍努努嘴,内侍连忙跑过去将火盆移至周妃身旁。   打悲情牌,是么?皇后早已备下了一堆绵里藏针的说辞,就待抓住这个不可多得的良机,在御前烧把火,废了立储之议,为日后废长立幼、助万妃的儿子上位铺平道路。不料周妃竟然抢在她前头演了这一出好戏,且把她一肚子的话堵在了嘴里。   目中瞬间冒了几点火星,脸上旋即挂上了那抹标志性的浅笑。“大明自开国以来,历朝皇帝无不对外戚严加管束,远的不说,就说太皇太后、皇太后吧,太皇太后、皇太后对本家人管束尤其严苛,本家人稍有不端,即予以惩戒,从不屈法宽宥。太皇太后、皇太后尚且如此,当今后宫嫔妃又有何人可以另当别论?故而周妹妹今日的请罪嘛,也算识大体。”   皇后温婉的语气里透着一股子诛心的狠劲!太皇太后、皇太后那可是宫中的正主,而周妃只是一介妃嫔,岂能与太皇太后、皇太后比尊?太皇太后、皇太后的本家人行为稍有不端即受惩戒,而今周霖的恶行却不是一句“稍有不端”就能轻描淡写过去的!   这是要把霖弟往死路上逼呀!   更气人的是,皇后末了不忘給周妃点赞,掩盖住了她诛心的本意,损人时可谓不露痕迹,且那句赞语下得不痛不痒,仅仅是“也算识大体”而已!   说什么太皇太后、皇太后?你不就是在暗示你自己吗?是,你的本家人一向循规蹈矩,是北京城里的模范市民,行了吧?有何好臭显摆的!   周妃当头挨了一闷棍,却也只能在心里怄气,作声不得。   那边皇上怒火重燃。这个周霖,胡作非为,损及天家声誉,是可忍孰不可忍!皇上胸中被压制着的怒火直往上冒,眼看当着皇后的面给周妃一顿痛斥,恶语已如箭在弦,不得不发。   周妃顿首,泪湿衣襟,“陛下,臣妾自请禁足,裁省用度!”   爱妃,别把额头磕破了,哈!皇上再次心软,若非皇后站在那里,他指不定会快步上前一把扶起周妃。   皇后莞尔一笑,“皇上,传言虽多,但周妃之弟或有冤屈,就像周妃的妹妹一样,听说她远赴涿鹿山想加害吕姑娘,可一个姑娘家,哪有这等狠劲?恐怕暗中受了什么人的蛊惑也未可知,还望皇上下旨详查,免得周家受委屈。”   周妃心中骇然。皇后转移话题,且话里有话,貌似在说情,实则是想把皇上的注意力往更大的疑窦上引。   若周晓蝶与襄王府中人暗中勾结的事被抖露出来,必将引起朝中震动,周妃的盛宠也就到头了,而在充满算计与陷阱的深宫之中,失去了生母庇护的皇长子也会跟着遭殃,想要笑到最后,简直比登天还难!   好毒的心肠!周妃直想撕了皇后那张嘴,可是,她此刻最明智的选择是,抢在皇上起疑之前,断然以悲情牌将小妹的事赶紧翻篇。   她将断然做出取舍,不惜一切代价让儿子顺利成为储君!   她赌定皇后不知内情,不便抓住小妹的事大做文章!   “臣妾恳请皇上将霖弟还有那帮家丁收押,依律问罪,不必法外开恩。让京城百姓免受恶徒欺凌,此为大义!”   你既然有这样的态度,那就好办多了!皇上深望周妃一眼,心头的怒气瞬间散尽。很快,皇上意识到周妃语带珠玑,他终于明白了,将周霖的事摊开了审讯,不仅于天子、皇长子、周妃的声誉无损,而且不遮不掩,依律问罪,正好可彰显皇室的公正与大义,这对皇长子而言,反而成了政治加分项。   嘿,立储一事不必搁置了!皇上心情大畅,“难得你如此深明大义!对周府那帮家丁,朕自会下旨依律问罪,严惩不贷,只是周霖年纪尚小,良心未泯,朕将以‘八议’之礼待之,从轻发落。”   “皇上,那周妃的妹妹呢?”皇后小声提示道。   “诶,吕氏下落不明,查无可查,皇后不必再提此事。”皇上淡淡道。   周妃再次顿首,“皇上,霖弟未犯命案,但恶行累累,请皇上下旨将他打发到铁岭卫或南丹位戍边!”   嗯,下手太重,这可不行!皇上很快就在心里否决了周妃的提议。许多时候,人不可死扛,要懂得迂回,做最坏的打算往往能收到最好的结果,此时就是这样,周妃摆出一副深明大义的样子,不惜将自己的弟弟推到了相当危险的境地,但正因为如此,皇上爱屋及乌,反而对周霖动了恻隐之心。   皇上目带深意转视王振。   王振近前,“陛下,那些家丁可悉数收押,但不宜让周霖入狱,陛下事后下旨申饬于他,小惩大诫即可。当务之急是劝越王放了周霖。”   越王你个到处惹麻烦的家伙!皇上的思绪重回朱祁铭身上,却不言语,而是定在那里静待王振的下文。   “越府长史和十多名护卫不是还被幽禁在皇城内么?既然陛下对周家的事已有定数,再幽禁欧阳仝等人已无意义,不如放人,以宽越王之心。”   皇上心中一动,想当初为了摁住周家次女闯下的祸端,不惜幽禁越府知情者,如今看来,此举还是过于仓促,对越王而言,有失公允。   “对对对,速放还越府的人!”皇上蹙眉,“难道要让越王提前陛见,朕当面向他致歉?”   “那倒不必。不宜当着越王的面提及周家的任何事,在老奴看来,陛下并不知晓涿鹿山的往事与今日之事,陛下只须派出大员与越王交涉便行。”   “谁去交涉。”   “礼部尚书胡濙。”   皇上徐徐点头,随即笑对周妃,“爱妃请起。来人,快去为周妃取衣,哎哟,这么冷的天,千万别冻着自己。”   “谢皇上!”   贱人,算你狠!眼见周妃正以胜利者的姿态起身,皇后难掩一脸的失望之色。   !!:!! 第三百三十六章 眼观六路   周妃的弟弟被越王强行扣押,这一消息不胫而走,莫说现场人,即便是整个京城的有心者,其注意力想必都集中在越王将如何发落周霖一事上,等着瞧好戏的大有人在,而吕家的动静反而淡出了人们的视线。   朱祁铭回到吕家匆匆用罢午膳,命留守前院的护卫从鲜有人知的后院小径那边叫来马车,吕希一家人与朱祁铭匆匆话别,而后悄悄乘车离去,赶赴西城那边兜圈,伺机出城。   当他重新回到雪封的土路上时,见欧阳仝及获释的十余名护卫已等候在那里。   “参见越王殿下。”   欧阳仝快步近前,低声道:“殿下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是为了让在下及一干护卫获释吗?”   “既是,又不是。此番回京,有许多事都须做个了结,本王只想来时潇潇洒洒,去时了无牵挂。”朱祁铭仔细打量欧阳仝几眼,见他气色不错,衣着得体,想必在幽禁期间未受委屈,朱祁铭心中顿感释然。“欧阳长史速回越府,代本王安置好两名年老的嬷嬷,内衙官吏、良医、内侍等人,愿跟随本王的便留下,不愿离开京城的便让他们自行其便,反正都是朝廷派进越府的人,各人自有各人的出路。还有,先一步将长史与府中护卫的家眷领到东直门附近待命。”   “是打算让家眷随护卫军远行吗?”欧阳仝略显忐忑。   “不,让他们置身于龙门川那边的营寨中。”朱祁铭遥望远处的街景,沉吟良久,“从今往后,本王将了无牵挂!”   欧阳仝领着获释的十余名护卫离去,朱祁铭吩咐便装护卫换班去吕家用午膳,待一切都安排妥当后,才淡淡瞟了周霖一眼。   不知何人找来了一张太师椅,此刻周霖坐在椅上,惬意地抖动着小腿,看样子已用过午膳了,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让人看着就来气。不过还好,周霖倒是听话,未起逃逸之心。   一碰见朱祁铭的目光,周霖屁股底下装了弹簧似的,嗖的一下跳了起来,“殿下,人有三急!”   “憋着!”   周霖嘟囔道:“您可真狠心!憋得住还是三急吗?”   朱祁铭斜了周霖一眼,怎么看他都像是在耍无赖,当即缓步走近周霖,周霖连连后退。   “殿下干嘛?君子动口不动手,在下憋着还不行吗!”   朱祁铭驻足,“你方才为何不逃?”   “长姊有过吩咐,在殿下面前不可造次。”许是觉得如此作答很没面子吧,周霖脖子一扭,“逃?您不就是想找机会下狠手吗?在下可不傻,哼!”   周妃有过吩咐?朱祁铭闻言凝思片刻,“这些年你共伤了多少人?”   “大概三、五人吧,谁还记得清!”   “嗯?”   “哎哟,十余人,不,二十余人,绝对不会超过五十人。”   “再敢伤人,本王剁了你的双手!”朱祁铭顿了顿,放缓了语气,“视伤情,给每名伤者赔银五至十两不等。”   “凭什么!”周霖挥舞双手,一副忿忿不平的样子,触及朱祁铭愈来愈凌厉的目光,立马蔫了下来,“罢了罢了,就当在下行善积德好了!哼,赔那么多的银子,简直就是天上掉馅饼!在下还巴不得每天挨揍呢,每天挨百人揍,不出五年,在下挨揍就能挨成京城首富!”   现场除了越府护卫就是周府家丁,围观者已被清空,连东城兵马司的人都避在远处。忽闻南侧啼声四起,举目望去,见一辆华丽的马车在锦衣卫骑队的簇拥下缓缓驰来,朱祁铭会意地笑笑,而后盯住周霖。   “想从军戍边么?”   “不想!”周霖没好气地道。   “嗯,好男儿习武只为从军杀敌。听说你自幼习武,难道你习武只为打架斗殴?”   周霖撇嘴,勉强摇摇头。   “想行走江湖,卖艺为生?”   周霖再次摇头。   “想落草为寇,杀人越货?”   周霖把头摇成了拨浪鼓。   “那你为何习武?”   周霖挠头,“好男儿嘛,习武只为从军杀敌。”   “恭喜你,你终于想明白了,择个吉日投军吧,最好是去镇守边关。”   周霖立马傻了眼,可是话已出口,覆水难收,见朱祁铭转身朝赵国泰那边走去,便冲着他的背影虚张声势地张牙舞爪。   “就算殿下发了话,此事也得在下的长姊首肯!”   朱祁铭回眸一笑,“放心吧,你的长姊恐怕正有此意。”   马车在离朱祁铭数丈远的地方徐徐停下,数十名锦衣卫下马,一拥而上,将周府家丁悉数拿下带离现场。朱祁铭朝那边缓行几步,目中透着一股寒意,锦衣卫见状,撇下周霖,退到远处。   周霖本想发作,见朱祁铭示意他安静,便一脸疑惑地楞在了那里。   那边车帘一开,胡濙从容下了马车。“礼部尚书胡濙参见越王殿下。”   “小王幸会胡尚书。”朱祁铭拱手回礼,脸上却是一片云淡风轻。   “哎呀,当初与殿下一别,至今有些时日了,老朽总想见见殿下,可惜不得便。”胡濙走近朱祁铭,抚须一笑,目光投向了吕家宅院。“今日幸会殿下,请殿下移步,老朽陪殿下去吕希家中小坐,不知殿下意下如何?”   朱祁铭的目光在胡濙脸上一扫而过,“小王亦有此意。不过,若胡尚书此行只为私会小王,旁人终归是要避嫌的,咱们去吕先生家私会,岂非要撵走主人,反客为主?为人学生,不知尊师,小王还有何颜面在这世上安身立命?若胡尚书是奉旨而来,那便更得郑重其事了,随便找户人家体察圣意,那是对天子不敬!”   胡濙微微一怔,旋即哂然一笑,“殿下言之有理。老朽与吕希同僚一场,今日老朽远道而来,吕希也不出门打个招呼,竟然不念同僚之谊,唉,令人费解!”   “胡尚书身为公卿,何等的尊荣!而吕先生只是一介平民,或许不便再以下官之礼迎候上官,仅此而已。”   这时,那班用罢午膳的便装护卫出了吕宅,一个个边走边摸油腻的嘴巴。胡濙见状,这才暗自点点头,收回目光,转身看向周霖。   “老朽的马车甚是宽敞,若殿下不嫌弃,不如与老朽同车离去,找个清净的地方叙谈。只是,闲杂人就不必跟随了。”   “无妨。”朱祁铭含笑冲周霖招招手,周霖立马屁颠屁颠跑了过来,“小王与周霖一见如故,有他一人跟随小王,足矣!”   周霖笑得嘴巴都合不拢了,“在下见过尚书大人。”   胡濙丢给周霖一个白眼,只怕心里已在开骂:不知乘机溜走,却还寻上门来,脑袋被驴踢了!   朱祁铭、胡濙、周霖先后登上马车,大队锦衣卫簇拥过来,另有数十名校尉分赴不同方位,围在吕家宅院四周。   !!:!! 第三百三十七章 何为大义   “老朽可以设法让殿下见到喜宁。”   胡濙婉言劝说朱祁铭近一个时辰,朱祁铭却不为所动,总是顾左右而言他,胡濙无奈,作出了他认为所能作出的最大妥协。   这里是皇城内的一处雅园,紧邻大明门,占地面积不大,却是雕梁画栋,曲栏幽径,迥异于京城的庭院风格,带着江南院落的浓郁气息。当年朱祁铭寄居皇宫别院时,常路经这个神秘的所在,曾暗中打听过雅园的主人,结果不得而知。   周霖一人在院中赏梅,此刻回到游廊上,斜倚曲栏,不时瞟一眼门内,显然他的好奇心已然耗尽。   朱祁铭举目望向门外,淡淡的目光不知是对着周霖,还是对着远处的梅林。“胡尚书乃饱学之士,数十载的人生全是宦海浮沉,唉,可惜!”   胡濙眼皮微微一挑,“殿下此言何意?”   朱祁铭收回目光,柔和的面容透着温润如玉的君子之风,而语气却分明带着分刻薄,“当年若隐于世外,假以时日,胡大人或为一代宗师,或为世外高士,等哪天国有大难时,胡大人自可入世,以不世之才扬名天下。而官场嘛,那里只出人精,却无法造就旷世奇才。”   这是朱祁铭首次直言不讳地藐视朝中公卿,在胡濙听来,这番话有些刺耳,不过还好,朱祁铭不像王振那样,直斥朝中九卿为“腐儒”。可是,“人精”二字毕竟称不上好评,往深了想,若九卿既是“腐儒”,又是善于钻营的“人精”,那就更加不堪了!   试想,面对内忧外患时是“腐儒”,面对权术私利时是“人精”,此类人岂不成了世间的垃圾人群?   胡濙不愧是累朝老臣,面对现场及联想引发的双重刺激,只是一笑置之。   朱祁铭这才对胡濙迟来的妥协作出了回应:“对小王而言,喜宁已成鸡肋,许多事猜都能猜出七分,何况小王行事与某些人完全相反,小王不爱说漂亮话,做起事来却总是以天下为先,胡大人不妨想想,当前这个节骨眼上,小王会去搅喜宁这堆狗屎么?说实话,两年前小王极想与胡大人达成妥协,只要顾大义,有大智,彼时的妥协代价极小,小王可解小王的旧怨,胡大人续做胡大人的公卿,各给对方方便,如此一来,说不定有一天小王还能帮到胡大人。可惜,胡大人选择了站队,站在一方阵营,便要面对来自各方的无情审视,您背弃的人并非只有小王一人!胡大人您说,您有大义、大智么?”   胡濙的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站队?此话从何说起?”   朱祁铭轻声笑笑,“见微知著!胡大人不妨想想,皇上为何让您来充当说客?您有何交易的筹码?哦,朝中君臣为了立储这件头等大事,也只能让皇室宗亲纷争的砝码此增彼减,如此方能令小王心动,不是么?”缓缓起身,移步至门前,挥手的姿势潇洒至极,“胡大人常在天子耳边说襄王的好话吧?”   皇上钦点说客,原来竟是此意?胡濙再也沉不住气了,他猛然意识到,自己这个饱学之士,身为公卿,但搁在朱祁铭面前,只是一堆任人解构的积木而已,哪还有半分的智识可言!   “大义?殿下心中还有大义么?赶在立储的紧要关头,殿下为了替自己的先生家出气,竟然以亲王之尊,为难一名外戚,何来大义与大智!”   朱祁铭转过身来,好奇地看了胡濙几眼,“小王闹出的动静再大,也只能改变那些必须改变的事,不可变更的,依然会依照它固有的轨迹演变下去,任谁也改变不了!远的不说,就在后宫之中,会有人出于本能,做出最正确的抉择,而朝中衮衮诸公对小王此举,其见识未必能胜过后宫女子!”   耻辱!胡濙脸色泛红,“殿下不妨明言,您想改变什么?”   “惩恶扬善,平息民愤,防患于未然。”   “让那些家丁伏法倒也罢了,一个年仅十六岁的少年,即便有些顽劣,也不足以成为殿下所谓惩恶扬善义举的牺牲品呀!殿下将他押送官府,无论脱罪与否,他一世的名声全毁了,这将成为周家永远的污点,而周家的污点不单损及周家,还将掀起轩然大波,波及皇储。说到底,殿下留置周霖,只是为了吕家泄私愤而已,与大义、大智无关!”   朱祁铭无奈地摇头,回到座上,“胡大人的意思是让小王放了周霖?”   胡濙面色稍缓,“放与不放有何不同?若殿下心中放不下此事,吕家,或许还有京中许多人家随时都会将一纸诉状送至顺天府,聚众鸣冤,到了那时,各方势力掺合进来,局势只怕会失控。”   朱祁铭淡淡瞟了胡濙一眼,“胡大人不妨为自己想好后路,好自为之吧。至于周霖的事嘛,您什么也做不了,一如您对朝中无数积弊总是无解那样。”   胡濙目光一滞,一张脸红到了耳根,一时语塞。   长宁宫的绿萼不知何时来到院中,此刻正与周霖附耳低语,周霖先是频频点头,继而连连摇头,待绿萼离去之后,周霖倚栏茫然远望,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   金英入院,瞟了失魂落魄的周霖一眼,而后与他檫身而过,快步入室。   “参见越王殿下,胡尚书好。殿下,这边久谈无果,皇上等得不耐烦了,传殿下速入宫陛见。请胡尚书一同入宫。”   三人走出大门,周霖快步至朱祁铭身边,“越王殿下,在下随您入宫,唉,还是被您说中了!在下打算到御前请罪,自请投军戍边,等会儿皇上若是大发雷霆之怒,您可别忘了替在下开脱几句呀!”   本王还没找你算账,你就这么信任本王?奇葩!朱祁铭斜了周霖一眼,“放心吧,你自请投军戍边,皇上高兴都来不及呢,岂会发怒?”   胡濙驻足,愣在了那里,片刻后抚须,这一刻,他似乎明白了什么,但他还不想承认朱祁铭会有如此深的算路。   越王肯定是为了泄私愤,苦心孤诣算计周家!这个周霖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真是愚笨至极!   一念及此,胡濙顿觉心中好受了许多。    第三百三十八章 万念归一   言官仍在奉天殿那边喧哗,皇上不愿回到雍肃殿,他在乾清宫接受了朱祁铭的陛见。   入宫后,朱祁铭不发一言,不看御座那边一眼,只是默然行罢大礼,获准平身后挺胸肃立。   空气中有股难以拂去的冷意,这样的冷意绝非源于陛见时的庄严气氛,而是来自天子与亲王之间的心理距离,此刻粗粗测量一下,二者的心理距离似有万里之遥!   除远在福建的刑部尚书金濂之外,其余八卿悉数在场,他们只须瞟一眼皇上与越王,便意识到今日的陛见隐伏着决裂的暗涌。不过,他们毕竟见多识广,遇到此种非同寻常的场景,自有一番处乱不惊的气度,无不从容躬立,只当一切如常。   金英入内,“陛下,周霖前来认罪。”   皇上和八卿都是一怔。这么多年来,勋贵、官宦人家的子弟屡屡逾越法度,为害京城,各级衙署总在遮遮掩掩,涉事勋贵、官宦之家无不千方百计地洗地,谁会伸着头去接砖头?可是,今日发生了奇迹,一个如日中天的皇戚子弟竟然出面认罪,这在八卿看来,简直不可思议!   皇上略一凝思,抬眼盯视朱祁铭。皇上心中尚存疑惑,但他十分清楚,从政治角度盘算,周霖前来请罪,似乎无损于天子的政治正确。这就够了!   “传。”   在内侍的通传声中,周霖略显惶恐地入内,一眼瞥见朱祁铭,面色一缓,随即快步上前,几乎是挨着朱祁铭驻足,随即跪伏于地。   君臣又是一怔。被越王留置的周霖似乎十分信任越王,而对一心想袒护他的八卿很不感冒。莫非周霖的脑子被吓坏了?   “罪臣周霖叩见皇帝陛下!臣年少无知,屡屡聚众斗殴,还伤害无辜,强抢舞娘歌姬,臣自知罪重,特来御前请旨降罪。臣将从速放还那些舞娘歌姬,给受伤害人家赔付银两。臣恳请陛下准臣投军戍边,待来日疆场立功,以赎前罪!”   八卿顿时不再顾及仪态,纷纷以眉眼相交。他们原以为周霖自陈其罪后,周家的名声就会臭大街,可此时此刻,众人并不觉得周家的名声有何不堪,反而以为周霖其情可悯。在众人眼中,深居长宁宫的周妃简直就是深明大义,其形象无比的高大上!   一件坏事竟然变成了好事!   对能够获取政治加分的机会,皇上自然具备敏锐的捕捉能力,只是,他对打发年少的周霖远赴苦寒之地戍边,心中终究是不忍。再说,此事还得朱祁铭表明态度,否则,一切善后事宜都无从谈起。   皇上须得拿话试探朱祁铭。   “越王,周霖该去何处戍边?”   朱祁铭面无表情,“紫禁关。”   “准奏!”朱祁铭话音未落,皇上便急急发了话。   紫禁关可不是苦寒之地,那里离京城不远,又无鞑贼骚扰,很是安全,故而皇上迫不及待地出言了结此事。他不愿再与众卿详议,因为能让周霖赴紫禁关镇守,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再说,紫禁关好歹也是一道关隘,可杜悠悠之口不是!   皇上心中暗喜,但他终须对周霖故作一番姿态,“这次便饶了你,回去后依你所言,妥为善后,择日投军,往后再敢逾越法度,朕绝不轻饶!下去吧。”   “叩谢陛下隆恩,臣谨遵皇命!”   周霖起身冲朱祁铭抛了个半怒半喜的眼色,而后离去。   众卿依然愣在那里,尚未回过神来。京城恶少苦民已久,积习难改,在官官相护的腐朽气息笼罩下,勋戚、官宦子弟为害京城百姓的现象已成了一道顽疾,像今日这样问罪施治,这尚属首次,且对宫廷政治而言,此举明显是加分项。故而众卿不得不仔细揣摩朱祁铭的意图。   若放任越王如此行事,朝中的许多顽疾都似乎是可被治愈的,根本就不会翻起什么轩然大波。举一反三,困扰大明的诸多流弊似乎也不难得到消解。   而许多流弊之所以积重难返,不为别的,皆因朝中公卿私念使然,谁都不愿做恶人!   片刻后,众卿意识到周霖今日认罪,其示范意义是相当巨大的。试想,皇上的大舅子尚且如此,从今往后,其他人岂敢仗势欺人?而且,贵室子弟素来垄断暴利行业,还仗势把一般行业做成暴利行业,从中攫取巨额财富,若他们从此知道收敛,就能为寻常百姓让开一大片生存空间,这是推动大明长治久安的不二路径!   更重要的是,有了周霖这个范例,京中勋戚子弟恐怕会争相投军。国难当头,此举的示范效应必将对大明度过时艰产生深远的正面影响。   王直等人再看朱祁铭时,眼中透着一丝敬意。他们的子孙秉持诗书传世的家训,是不必投军的,但他们知道,是该严厉管束自己的子孙了,否则,身无命案的周霖尚且认了罪,做出了表率,自己那些不肖子孙若继续放任下去,一不小心犯下命案,届时恐怕只有死路一条!   众卿中当然也有人对朱祁铭的意图嗤之以鼻。哼,越王挟私报复,又想故作好人,不过是欺世盗名而已!   胡濙出班,“陛下,越王提前陛见,还请陛下速议越王赴藩一事。”   朱祁铭意识到,关键时刻提前到来了,他的脸上一片云淡风轻,而嘴角却挂着一丝不屈的倔意。   皇上的注意力终于回到了朱祁铭身上,“众卿以为,越王该往何处就藩?”   这不是明知故问吗?胡濙躬身,“启禀陛下,越王宜往山东登州府就藩。”   皇上瞟一眼朱祁铭,很快又移目看向王直,“登州府滨海,是蓬莱仙阁所在地,嗯,不错!”   王直默然不应。   朱祁铭缓缓转过身来,面对众卿,“社稷多事,小王身为朱家子孙,此时不顾内忧外患,远赴蓬莱仙境逍遥自在,小王于心何安!”   胡濙笑道:“社稷大事用不着殿下操心。朝廷派出大军进剿,浙闽一带的民变即将平定,而大明与瓦剌的邦交嘛,皇上与朝中百官对此自有良策,和平可期。”   时至酉正时分,天色已暗,门外的宫灯陆续燃起,夜色就要降临紫荆城。   愿先生一家安然离京,一路保重!   脑中闪过此念,朱祁铭收起心事,淡淡望向胡濙,“太皇太后遗诰有言:‘社稷,乃祖宗之社稷;军民,乃祖宗之军民’,对此,小王不敢擅忘。十多年前,衮衮诸公众口一词,说大明正值盛世,可如今,在祖宗留下的地盘上,祖宗的军与祖宗的民战作一团,浙闽一带血流成河,赤地千里,无数难民流离失所,请问衮衮诸公,盛世何在?”   这番话是在公然质疑公卿的品行,也是在质疑天子的权威,语气低缓,却如同惊雷一般震耳。就见皇上直直站起身来,而众卿无不愕然。    第三百三十九章 缥缈孤鸿影   “莫非衮衮诸公是在以谎言治国!”朱祁铭只想将朝中的道貌岸然砸个稀巴烂,“胡尚书扬言大明与瓦剌和平可期,这纯属虚言!大明的国运岂能安放在虚言之上?也是,衮衮诸公讲了无数虚言,事后何曾担过半分责任?若大明与瓦剌之间的和平并不可期,又当如何?衮衮诸公想必会权当什么话都不曾说过,而所有的代价都要靠社稷与无数生灵去承受。这般残忍,而你们为何不承受任何代价?!”   这声喝问凌厉至极,面对这声喝问的重击,所有的辩论都显得苍白无力,这个时候,只有法力无边的皇权或可压制越王,让他不再嚣张。   皇上怒视朱祁铭,“和平是否可期,这与你赴藩有何干系?”   朱祁铭挺直脊背,“臣只想看看,一旦瓦剌进犯大明,今日‘和平可期’的奇谈怪论该如何收场!”   众卿闻言无不动容。越王已将话题挑明,不出三日,此事定将闹得朝中尽人皆知,日后一旦大明与瓦剌果真开战,九卿与勋贵必将声名扫地,为虚言付出应有的代价。事实上,当数月后战祸临头时,一批新人脱颖而出,迅速占据了政治舞台的核心位置,而眼下的显赫人物除战死者外,余者完全丧失了话语权,只能充任应声虫的角色。   此刻最难受的莫过于皇上,他俨然被朱祁铭逼进了墙角,退无可退,极想喊出“朕御驾亲征”这样的豪言壮语,但很快他就意识到,即便承诺御驾亲征也无法卸下朱祁铭一番质疑带来的压力,因为战端一起,所谓“和平可期”的高论就会被证伪,而十余年来朝中君臣的的所作所为就会被打上误国误民的烙印!   这是不堪承受之重!   皇上的脸色阴沉到了极点,“你曾说大明与瓦剌必有一战,谁又能证明此言不是虚言!”   朱祁铭暗中咬咬牙,“以一年为期,一年之内若大明与瓦剌相安无事,臣自会前来请罪,甘愿承担所有的罪责!”   “请罪就不必了!”皇上怒不可遏,拼命控制自己这才免于情绪彻底失控,“你不可留在京城,亦不可留在宣府、大同及宁夏、甘陕等临边之地,去辽东吧,那里与瓦剌毕竟隔着兀良哈、女真诸部,一年后,你自己赶往登州府就藩。下去!即刻离京!”   皇上在咆哮,朱祁铭却面色淡然,行罢礼,一言不发地出了雍肃殿。   夜色笼罩着紫禁城,星星点点的灯火映照着一片已然陌生的世界。他不想赴咸熙宫问安,只想了无牵挂地快快离去,远离这个早已危如累卵的虚假安乐窝。   为了社稷,他只能走到这一步,再往下走,即便舍掉性命,也会徒劳无益。   唉,斗篷男说得对,大明已是病入膏肓!   忽见林边人影一晃,朱祁铭驻足望去,瞥见了周晓蝶那副令他颇为厌恶的面孔,在周晓蝶身边,周妃一手牵着重庆公主,一手牵着已满周岁的朱见深,冲他躬身施礼。   “叔王。”   “叔······”   重庆公主口齿清晰,而朱见深还无法叫出完整的词语,一次只能喊出一个字来。   这分明就是某种暗中的托付!他不知道周妃为何这样做,但他十分清楚,重庆公主与皇长子的叫声给他带来了奇妙的感觉,那种感觉似乎出自血液里与生俱来的某一特定成分。   他躬身施礼,而后快步离去,转眼间,黑暗吞没了他的身影。   此刻,雍肃殿内,皇上怒意未消,他想找个法子尽情发泄心头的恨意,一眼瞥见王振入内,急道:“先生,命锦衣卫速带吕希入宫!”   想吕希已是一介布衣,而今却要代学生受过,王直等人无不骇然,下一刻,当他们听见王振的回复后,更是震骇不已。   “陛下,老奴正要禀奏此事。人都走干净了,越府已空无一人,吕希一家人也不知所踪,想必早已离了京城。”   皇上张着茫然的双眼,愣在了那里。   “这不可能!”胡濙失了沉稳的仪态,“早上锦衣卫还说吕希居家未出,臣约越王进皇城前,锦衣卫围住了吕家宅院,他岂能走出家门半步!”   王振摇头,“恐怕在此之前,当众人都把注意力都放在周霖身上时,吕希一家早已悄然离去。”   吕希走了,连那个该死的吕氏都不知藏到了什么地方,再也无人能用吕希一家拿捏朱祁铭了!皇上察觉了此事潜藏的深意,脸上的肌肉开始扭曲,一时间目光如电。   大理寺卿喻士悦出班,“望陛下息怒。越王此番回京,匆匆一日,却有大功于社稷,惩治京中纨绔子弟,有了周霖这个范例,看何人还敢逾越法度!越王波澜不兴地做了此事,这证明他的确是智识过人。”   吏部尚书王直慢吞吞出班,“陛下,越王赢了!”迎着皇上寒意彻骨的目光,续道:“越府人去楼空,吕希举家离京,而越王也如愿去了进退两便的辽东。此刻想想,越王留置周霖,堪称一举三得。如今朝廷再议涉越王之事,不得不顾忌越王的反应!”   王直显然是在婉然劝谏,一旁的兵部尚书邝埜乘机说了一番耐人寻味的话:“陛下,依臣看来,越王素来以社稷为念,今日做得如此决绝,或许在越王看来,他已做得够多了,足以让大明度过任何劫难。”   这是怎么啦?尽管邝埜是在做基于理性的推测,但皇上却不以为然,他走下御台,“越王只知与瓦剌交战,除此之外,他还为社稷做过什么?今日留置周霖之事,不过是一次巧遇而已!”   在王直等人看来,正因为留置周霖发端于一次巧遇,所以才更加彰显出了越王惊人的应变能力。在如此短的时间内,越王抓住一事,搅动了整个前朝与后宫,迫使朝廷顺势推出善政,也乘机悄然改变了他自身的处境,这该需要多么惊人的驾驭能力做支撑呀!   皇上脸色铁青,咬牙吩咐王振道:“放了喜宁,让他官复原职!”   在众人惊愕目光的注视下,皇上觉得心中好受了一些,快步走出雍肃殿,迎面碰上了皇太后。   “皇帝,越王呢?”   “儿子让他滚去辽东了!”   皇太后一震,情绪瞬间失控,“这个时候冷待越王,让他远赴辽东?愚蠢!”    第三百四十章 故地重游   朱祁铭再次率军来到了辽东大地。   与数年前初来此地时不同,而今在他从容的行色下,藏着一股气吞山河,挥卷风云的豪情。   他很清楚自己该做什么,也知道自己该等待什么。   不过,此刻他的神思却不在国事上。   正值早春时节,他很想集中自己的嗅觉、视觉,尽情感受辽东大地上春的气息。脑中闪现出杜甫的诗句,“迟日江山丽,春风花草香。泥融飞燕子,沙暖睡鸳鸯。”   “殿下,歇会儿吧?唉,这个鬼地方!”   欧阳仝咧着嘴,身子几乎要伏在马背上了,一声抱怨挥去了朱祁铭的联想。   朱祁铭这才察觉到大地上的冰雪尚未融尽,裸露的土地一片荒凉。   与中原、江南、巴蜀之地不同,辽东的冬春之替少有诗情画意,那简直就是一场冬与春的惨烈厮杀,一次关于春天凤凰涅槃般的重生。冻雨或雨夹雪反复纠缠,直到月余后,原野上的植物顶住残冬的疯狂肆虐,顽强地抽芽冒绿,人们才会领略到迟来的春意。   幸亏今日天气晴好,否则,若遇上冻雨或雨夹雪,那番滋味可不好受。   朱祁铭冲唐戟挥手,唐戟一声号令,四千余人的骑队应声驻马,众人相继翻身落到地上。   “欧阳长史毕竟不是行伍中人,长途奔波数千里,恐怕吃不消。”   欧阳仝苦笑几声,舒展四肢,活动着近乎僵化的筋骨,“殿下,眼下咱们粮草不周,还需派人与辽东都司接洽。”   此次来到辽东与数年前截然不同,朝廷并未传旨或移文给各地衙署、卫所军,故而越府护卫军只能自带粮草,这一路奔波下来,给养已然告罄。   找沿途百姓购粮不太现实,而今整个辽东除去驻军外,人口共计不足三十万人,散居于各处城堡,且不说行军路线偏离了城堡密布地带,就算遇见了城堡,只怕当地居民家家户户的余粮也不多。   自洪武、永乐以降,辽东人口在缓慢增加,而粮食产量却在逐年下滑。这里只能种植一季农作物,且水利设施极不完备,旱涝无常,故而少有丰年,再加上砍伐森林耕种年深月久,土壤荒漠化趋势加重,粮食产量自然会随之降低。当地居民仅靠农耕是不足以糊口的,农耕之余,还需渔猎,就像当年马虎所做的那样。   而辽东大军的给养大多是从山东那边经海路运来的,储备充足,这个时候,朱祁铭也只能找辽东都司求助了。   “此地距辽东都司不足百里,欧阳长史不用着急。”   朱祁铭移步至欧阳仝身边,轻轻撞了他一下,逗得欧阳仝咧嘴就笑。与幼时的代课老师相处,朱祁铭总持挚友般的心态。   越府内衙文官只有七人愿意跟随朱祁铭,这种选择并不寻常,它意味着患难与共。考虑到文人体质不宜长途奔波,所以朱祁铭将其中的六人安置在了龙门川西岸的营寨,只让欧阳仝一人随行。   这时,王烈气鼓鼓地走了过来,“殿下,跟来的四百人完全不懂行伍之事,乱糟糟的,看着心烦!”   朱祁铭扭头望向不远处的一堆人,这些人一个个站没站相,坐没坐样,一看就知他们平时随意懒散惯了。   他们是京城几户贵室的家丁。那日朱祁铭留置、教训周霖,此举并未让他成为京城勋戚子弟的公敌,当时周霖一出紫禁城逢人便吹,声称“越王认定周大公子必将成为一代名将”,于是,他投军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整个京城,一些平日里跋扈惯了的纨绔子弟受到了极大的刺激,连夜结伴追出京城数十里,追上了朱祁铭,打算随他开赴北境,以证明他们的勇敢和武艺,一个个还很不服气。   哼,周霖那小子算什么?手下败将嘛!   朱祁铭哪敢私招这些人入伍?鉴于众人勇气可嘉,他耐着性子好劝歹劝,总算说服他们循正规渠道从军。不过,几名勋戚子弟将随行的家丁生生留给了朱祁铭,说只要给口饭吃便行。   这些家丁合起来足有四百人,岂是给口饭吃就能应付过去的?盔甲、标配的兵器、上乘战马,这些开销加起来可是不菲,且家丁不谙阵仗,收留后还得用心整训,既费银两又费精力。   不过,四百人都是习武之人,整训到位后可添一支有生力量,还能借此稳住勋戚子弟的心。朱祁铭算算大帐小账,最终还是点了头。   想想大批勋戚子弟从军后,来日战端一启,在情势最为严峻的时刻,有他们在前线浴血奋战,这对稳定京城乃至整个北境的军心民心大有裨益。   “本王将他们交给你了,不把他们整训成真正的勇士,你便回京娶妻生子得了!”   那边石峰发出挑逗性的讪笑声,王烈立马呲牙,“有些人娶了妻生了子,还不是死皮赖脸地跟了来!”   石峰嘴一斜,眼看二人就要当场开撕,忽闻从来路方向传来一阵蹄声,片刻后,大队人马出现在朱祁铭的视野中,定睛细看,可辨出来人应是女真人,其中大约一成人身着明廷官服。   去年年末,建州女真、毛怜女真、海西野人女真、黑龙江野人女真,四地共计百余卫女真全都遣使赴京城朝贡,这在大明历史上是十分罕见的。一百多卫女真悉数来贡,不为别的,只因瓦剌逼迫女真诸部甚紧,女真人本能地察觉出了瓦剌的意图,便纷纷赴京探探大明的态度。   正统皇帝与礼部官员以外交辞令加以应对,末了吩咐道:再遇瓦剌人前去逼迫侵扰,不妨将其押送至辽东都司!   想必女真人闻言,心中疑惑更甚:咱们可是大明的藩属国耶,若有实力擒住瓦剌人,还来找宗主国做什么?   朱祁铭自然不知其中的详情,他只知道,女真人朝贡之后,如今将途经辽东返回。脑中突然闪过一道小小的疑问。   “诶,欧阳长史,海西、黑龙江女真为何被称为野人?”   欧阳仝轻拂美髯,“一来他们居于荒野之地,而来他们的习俗近似于野人。殿下或许不知道吧,野人女真乘鹿出入,夏日穿鱼皮,冬天穿狗皮,寒则居室,暑则居野。”   女真人所乘之鹿肯定不是娇小的梅花鹿,也不是凶猛的驼鹿,算来算去,应该是家养的驯鹿。   “乘鹿出入?有意思!”朱祁铭笑道:“咱们不妨随女真人去辽东都司。”   “上马!”   道中响起唐戟中气十足的号令声    第三百四十一章 血色女真   朱祁铭统率的骑队让出半道,供女真人通行。   骆汉策马来到朱祁铭身边。他终因近乡情怯,迟迟不愿硬着头皮回家认亲,推说随朱祁铭来趟辽东,返京后再认亲不迟。   两年来,骆汉潜心研制火器,火铳改良事宜进步神速。他为火铳减重,去掉柄端的刀片,制成了可由骑队便捷携带的轻型火铳,威力远在手把杆之上,与重型火铳的差距仅仅体现在响声和震力上,射距却是相差无几。   而今越府护卫中有六百名训练有素的神机手,由骆汉统领。神机手每人除配置一柄火铳外,另配一柄短刀,以做近身防护之用   骆汉在女真地界隐居二十余载,一见女真人,他就显得格外兴奋,只想呆在朱祁铭身边,遇事好从旁协理。   女真人见越府护卫都着明军戎装,且军容整肃,倒也不怎么在意彼此之间的狭路相逢,就见他们陆续与朱祁铭错身而过,偶尔向他投来好奇的目光。   一匹雪白的坐骑,一身银色的盔甲,加上非凡的姿容,使得朱祁铭即便置身于万军丛中,也会格外引人瞩目。   一辆造型怪异的马车驶来,车帘微微一动,隐约可见几张妇人的面孔闪动了一下,接下来,马车的行驶速度突然降了下来。   车速骤降,后面跟随的另一队女真人猝不及防,堪堪勒住马,但闻马的嘶鸣声响成一片,随后,陆续响起粗鲁的喝斥声,咕噜噜叫了好一阵子,朱祁铭却不解其意。   后队女真人衣着简陋,除几名身穿明廷官服者外,余者全都身着兽皮缝制的衣服,且缝制得粗针大线的,让人看着别扭。而前队围在马车四周的人无不衣着精美,虽有貂裘等饰物,但从总体上看,其服饰与京城勋戚的家丁并无太大差别。   马车缓缓停下。   “殿下,前队是建州女真,后队是野人女真。”骆汉低声道。   说话间,前队一名汉子跳下马来,沉沉走到后队人马前,冷眼扫视众人。   “再敢恶言恶语,惊扰我家夫人,休怪老子对你们不客气!”   那人说的竟是汉语!朱祁铭举目望去,见此人身高臂长,特别是两只手臂长得有点夸张,俨然能垂手过膝。   后队人马中有人翻身下马,呼的一声,大地都似乎颤动了一下。下马者身材较矮,周身偏重于横向发展,四肢与身躯粗壮得很不像话,浑似一道厚重无比的石墩。   两人走近,四目相对,凶光四射。   如打了兴奋剂一般,前路、后路的女真人齐齐驻马、停车,甚至有人徒步攀上高坡,居高凝视对峙着的二人。众人脸上透着分狰狞,目中闪动着诡异的光芒。   一时间,呐喊声汇集成雷,响彻四野。   如此这般瞧热闹的场景当真令人震骇不已。朱祁铭心中一动,想女真人尚勇、好斗,幸亏他们分裂为数百个部落,若有人一统女真诸部,只怕会成为大明的心腹巨患!   国初明太祖在奴儿干设卫,将女真诸部纳入大明的统辖之下,使之正式成为大明的“羁縻”之地。永乐九年,明太宗永乐皇帝将奴儿干卫升格为奴儿干都司,都司所在地就在当今俄罗斯特林,彼时明廷派去官员与驻军,辖卫所共四百余个,辖地东至大海,东北至库页岛,西至斡难河,南接图们江,北抵外兴安岭。   回顾这段历史可以看出,日后满清取代大明与以前蒙元取代宋不同,蒙元政权相当于一个外来寄生政权,而满清取代大明,则是羁縻性质的藩属国打败上国、少数民族打败主体民族,因此而产生的一次奇特的政权更迭。   未来满清入主中原,给中国增加的领土仅限于后金征服蒙人所增加的疆土,而女真人原有的地盘自明初就属中国。   此刻,在阵阵呐喊声的刺激下,“矮石墩”脸上青筋暴突,大喝一声,一个熊扑,转眼就扑到了“长臂猿”身前。   “长臂猿”也是大喝一声,舒展双臂,抓住对方的双肩,二人就这么用力相抵,摆出了摔跤的架势。   二人并无武学底子,身法也称不上敏捷,但绝对力量惊人,一番相持下来,身上的衣服已然开裂,隆起的肌肉几乎要撑破裂了口的上衣。   众人噤声,屏息以待酣畅淋漓一幕的到来。   “嗷!”   “矮石墩”底盘低、重心稳,侧身抵住“长臂猿”的胸口,反身一个背摔,后者的身子立马飞了出去,幸亏落地处土质松软,不然,这一记猛摔恐怕会让他伤筋折骨。   “呜嗬!”   一时间,喝彩声此起彼伏。突然,人声一顿,众人定在那里,似乎并不满足于目睹一次力士的摔跤,他们睁大双眼,期待着更加惨烈一幕的降临。   “长臂猿”不负众望,转身回到坐骑前,从马背上取下一柄长刀,而“矮石墩”也返身取了一件鱼叉状的奇怪兵器。   二人重新回到场上,怒目相视。   围观的女真人不再呼喊,无不凝神翘首,静待血腥味泛起,以刺激在大明典雅宫廷中压抑已久的原始野性,去品尝快意恩仇的酣畅滋味。   但见人影一晃,场上二人很快就交上了手。此时的“长臂猿”毕竟身高臂长,且身形移动显快,故而几个回合下来便占得上风。   车中有个妇人的声音隔帘飘来:“取他一臂,以示惩戒!”   嘿,一口汉语说得如此地道,你是何方神圣?朱祁铭稍一愣神,下一刻就见“长臂猿”猛一闪身,一柄长刀带着尖厉的啸声,朝“矮石墩”兜头砍下。   不好!朱祁铭暗叫一声,身形一旋,如飞矢般掠至二人身前,宝剑瞬间出鞘,青光骤然泛起,“当,当”两声过后,先发的长刀偏向了东侧,而后至的鱼叉偏向了西侧,杀红了眼的二人被一股绵厚的劲力带得趔趄几步,勉强站定身子。   “二位须谨守大明律法,出了辽东,自可各行其便!”   咦!如此敏捷的身手与奇妙的剑法,当真令人大开眼界!方才那一刻一招取下“长臂猿”、“矮石墩”的头颅,似乎易如反掌,只怕众人连他是如何出剑的都看不真切!于是,女真人的目光全对准了朱祁铭。   你特么是谁呀!“长臂猿”与“矮石墩”历目扫向朱祁铭,一眼瞥见他不俗的姿容,二人的火气就先泄了七分。   莫非他是大明的某个将军?“长臂猿”与“矮石墩”愣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   突然,车帘一动,一名年约十七的少女款款落地,星目微动,顿时挥洒出万千风华,掩住了现场铁血男儿的所有光芒。   这一刻,那副绝世红颜似乎镇住了整个大地。   !!:!! 第三百四十二章 芳心知为谁苦   女真人和数千年轻的越府护卫全都看直了眼,一瞬不瞬望着少女,灵魂似已出窍,只怕此刻被人取了性命也恍然不知。   少女身着合乎大明服制的褙子,只是颈上多了一道貂绒领,细密的绒毛迎风轻拂,衬托着凝脂般的脸庞,一双明眸清澈如许,折射出不染纤尘的灵魂世界。   与大明女子相比,这名少女的身材更显高挑、丰满。   随行而来的四百家丁开始尖叫、吹口哨。随着少女亦步亦趋地走近来,家丁们口哨声吹的愈发响亮。   唐戟策马过去,尖厉的鞭声与凌厉的喝斥声响过之后,四百家丁终于噤声。   少女微微躬身,“我家义母想知道阁下的高姓大名。”   欧阳仝抢先道:“大明越王在此,尔等不可无礼!”   越王殿下?女真人闻言纷纷端出了恭敬的姿态,“长臂猿”与“矮石墩”赶紧收了兵器,冲朱祁铭行礼。   少女极认真地端视朱祁铭片刻,随即以标准姿态施礼,“参见越王殿下。”   朱祁铭发觉少女生得极美,但他脑海中却浮现出了吕夕瑶的姿容,心头有分伤感。离京后,他不便去涿鹿山与吕夕瑶相见,担心一不小心会暴露那处世外桃源的秘密,故而狠下心肠径直赶赴宣府,召集越府护卫移师辽东。   唉,辗转一番却不复聚首,而今又天各一方,这番滋味当真是刺心椎骨!   淡淡看向眼前的少女,心想此女虽美,但与夕瑶妹妹一比,气韵还是稍逊一筹。何况她是一名女真人,与本王何干?   想到这里,朱祁铭颌首,随即移目看向周遭形色各异的女真人。   那边王烈显得很是激动,“敢问······姑娘贵姓?”   少女看都不看王烈一眼,而是冲朱祁铭躬身道:“叶赫那拉氏。”言毕款款回到车中。   “叶赫那拉氏?哦,原来是她!”骆汉靠近朱祁铭,低声道:“殿下,老夫曾在那边听猎人闲聊过,说此女生在建州,却是所有女真人中最美的女子,且身负天命,谁要是能娶她,必将成为一统女真诸部的盖世英雄!”   一统女真诸部?嗯,还是让她不要嫁人好了!脑中闪过此念,朱祁铭忽觉自己有些邪恶。   车帘大开,一名衣着华丽、年近五旬的妇人在一名小丫鬟的搀扶下,下得车来。   “妾身朵儿真索参见越王殿下。”   朵儿真索?这个不用骆汉介绍,朱祁铭知道她正是建州右卫主官凡察的妻子,他还知道,如今凡察已升任都督一职。   朱祁铭拱手回礼,“夫人也去过京城?”   “正是如此。妾身入宫朝见皇太后,听皇太后提起过殿下。哦,妾身进献给皇太后两颗塔纳珠。”朵儿真索一说起两颗塔纳珠,双眼立马放光,如同进献了天大的礼物似的,可见塔纳珠价值惊人。   两颗塔纳珠?看看只献二珠便得意洋洋的朵儿真索,再想想皇上一口气就赏给脱脱不花、也先塔纳珠各五千六百颗,朱祁铭顿感无语。   后队中一名身着明廷官服的使臣下马朝这边走来,此人年纪好像不大,可纹面、散发,这副姿容与一身官袍显得很是不搭。   “凡尕河卫指挥佥事朵英帖木参······见越王······殿下,请······殿下······凡尕河卫。”   来人汉语说得相当糟糕,朱祁铭连听带猜,才勉强弄明白他叫朵英帖木,来自凡尕河卫。   咦,凡尕河卫?那不是远在苦兀么?   朱祁铭兀自疑惑着,那边朵儿真索冲朵英帖木直翻白眼,“去去去!话都说不利索,见过礼便行了,何必与越王殿下套近乎!”   朵英帖木怒视朵儿真索,嘴角嚅动着说不出话来。   朱祁铭不知二人之间有何过节,他此刻的思绪被遥远的苦兀所吸引,心中有分向往,便含笑冲朵英帖木道:“本王尚未去过苦兀,你莫非是想请本王远赴苦兀做客?”   朵英帖木连忙舍了朵儿真索,连连点头,一张脸笑得变了形,差点手舞足蹈起来。   一旁的朵儿真索脸色一沉,叱道:“越王殿下的身份何等尊贵,岂能去你那个蛮荒之地?哼,茹毛饮血,半人半兽,你们也不对着镜子自己瞧瞧,野人就是野人!”   嘿,这简直就是叫花子看不惯讨米佬嘛!朱祁铭立马来了兴致,来回瞟几眼两班人马,片刻后他不得不承认,论服饰、气韵、礼数,建州女真越来越接近于明人了,而黑龙江野人女真嘛,瞧他们的姿容,还有方才的言谈······嗨,不提也罢!   这时,前路、后路许多身着官袍的人朝这边涌来,转眼就乌泱泱站在朱祁铭身前施礼。   这些人分属于一百余卫,是各卫首领或使臣,有的说一口生硬的汉语,有的咕噜噜直倒女真话,争先恐后向朱祁铭套几乎,且邀他移步前往他们那边做客,一时间纷纷扰扰,相互之间起了争意。   嘿,本王为何成了众人争抢的香饽饽?朱祁铭迷惑不解,不禁扭头望向欧阳仝,欧阳仝回了个茫然的眼神。   见女真人如一盘散沙,心想没个百年时光,不出盖世英雄,是无法将这些人捏合在一起的,朱祁铭心中有分释然。   散成片状的女真人虽然不足以与瓦剌抗衡,这给大明带来了一些麻烦,但为社稷百年计、千年计,对女真人分而治之,似乎是一条相当不错的策略。   “在越王殿下面前吵吵嚷嚷,成何体统!”朵儿真索以一口流利的汉语,从气势上直接秒杀一大帮争得面红耳赤的首领、使臣,“殿下,两年前您走得匆忙,建州右卫军民来不及盛情款待殿下,无不抱憾,请殿下降尊纡贵,随妾身前往古勒寨,以不负军民热盼之情。”   朵儿真索俨然端着一副大明贵室夫人的派头,这让周遭的女真人全都傻了眼,失了争请之心。   但见车帘一掀,叶赫那拉氏露出面孔,双眼紧盯朱祁铭,目中似有分期许。   王烈眼尖,一眼瞥见少女,目光就再也收不回了。   骆汉许是想起了他的小木屋,眼中在闪光,“殿下,有人出粮草,不妨去灶突山那边走走。”   朱祁铭斜了骆汉一眼,“夫人一番盛情,本王却不便领受。天色不早了,咱们还得于日暮前赶往辽东都司,大家上路吧。”   车中少女目光渐渐黯淡下去,片刻后车帘一阖,空气中似飘荡着一声细如蚊吟的叹息。   !!:!! 第三百四十三章 人弃我予   有大明越王率军同行,女真人再也不敢放肆了,一路上大家相安无事,于日暮前赶到了辽东都司所在地。   辽东都司的全称是“辽东都指挥使司”,辖二十五卫、二州,在行政区划上隶属于山东承宣布政使司,而军事上则自成一体。   早有辽东都司官员在离城数里远的地方迎候。朱祁铭的目光掠过前方乌泱泱的女真人,望见负责接待的主事官正是那个游击将军冯,但冯鹰的注意力全放在女真人身上,尚未看见后路上的大队人马。   冯鹰率人在前边开路,引女真人朝城外的驿馆方向缓行。   因经常接待朝鲜、女真使臣,辽东的驿馆体系相当完备,在主要城堡附近都建有驿馆。不过,驿馆的建造规格对朝鲜、女真双方而言,未免有厚此薄彼之嫌。   接待女真人的驿馆是“流水馆”,谁都可以入住,既破旧又简陋,而接待朝鲜人的驿馆则是专用馆,既新且宽敞。辽东都司在辽阳建有“怀远馆”,在广宁建有“广宁馆”,专供朝鲜使臣使用,驿馆匾额书“朝鲜馆”三字。   朝鲜素有“小中华”之称,礼仪、文化源于中国,且每次入贡都很真诚,出手阔绰,所以,从大明朝廷到地方衙署,各级官员无不对朝鲜人高看一眼,厚待一分。   至于女真嘛,除建州女真人尚可让人看顺眼之外,余者的姿容、作派,简直让人不忍卒睹!再说,女真人穷得要死,从古到今,世人谁又喜欢穷亲戚呢?   冯鹰引着众人来到一片树林前,顺着林间走道望去,可见一排陈旧的馆舍横在那里,女真人纷纷举目望向那边,眼中并无兴奋之色,但闻叽叽喳喳声响个不停,众人平静地交谈着,反映出了他们随遇而安,习以为常的心境。   可是,今年的情况似乎有所不同,因为在林间东端,竟然多了三处崭新的馆舍,一眼望去,雅致明丽,俨然透着花草的芬芳。   女真人的目光闪闪发亮,其中一人操着生硬的汉语道:“那是给咱们住的吗?”   “哦,那是朝鲜使臣的驿馆。”冯鹰据实道。   女真人的脸上立马浮起了怒意,直直盯着那三处崭新的馆舍,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   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因待遇不公,朝鲜使臣与女真使臣经常发生冲突,后世还发生过女真人公然砸毁辽东“朝鲜馆”匾额的事。   说到底,双方在外交场合的不合还是源于二者之间的利益冲突。女真人到中原大地见过世面之后,心眼就变大了,生活水平想与富庶的大明看齐,就算比不了大明,至少也得像朝鲜那样舒舒服服过自己的小日子。但这总不能向大明予取予求吧?大明能赏口饭吃已经是仁至义尽了,你东边的朝鲜可不能只想着关起门来做富户,一大堆的穷邻居还等着你帮一把呢!   朝鲜也有朝鲜的难处,它只想与大明交往,可偏偏东边有倭寇肆虐,而西边、北边全是女真人,朝鲜刚有了点家底,眼看就要过上红红火火的好日子了,可门口蹲着一大群叫花子,今天要点钱粮,明天打点秋风,这日子还怎么过得下去?   故而,朝鲜对女真人的态度十分强硬,双方经常发生小规模的军事冲突,若非大明时常从中斡旋,只怕鸭绿江、图们江两岸早已血流成河。   这个时候,不能拿瓦剌的进逼说事,宣扬什么“摒弃前嫌,共御大敌”这样的大道理,在朝鲜、女真人看来,瓦剌的进逼不常有,而受女真或朝鲜的鸟气却常有。   冯鹰见女真人个个面色有异,当即意识到自己方才说话太过实在了,就想拿话敷衍几句,一眼瞥见女真人散开了队列,露出一片开阔的视野,大约数十丈远处,有名军官模样的年青人,姿容不俗,雪白的坐骑、银色的盔甲,像极了记忆中的某个人物。   只是,金面罩呢?   在年青人的身后,跟着一长溜阵容整肃的骑队。   冯鹰隐隐意识到了什么,一路小跑来到年青人坐骑前。   “敢问阁下高姓大名?”   “越王殿下在此,还不见礼!”一旁的欧阳仝道。   “辽东游击将军冯鹰参见越王殿下。”冯鹰抱拳半跪施礼,“末将不知殿下来此,有失远迎,还请殿下恕罪。”   朱祁铭颌首,“冯将军不必多礼,请速转告王翱大人,本王有事想与他面谈。”   “请殿下稍候。”   冯鹰起身奔至自己的坐骑前,吩咐部属好生招待女真使臣,而后翻身上马,向城内疾驰而去。   那辆怪异的马车总跟在朱祁铭身边,刻意与其他女真人保持着距离。   朱祁铭翻身下马,前面的女真人见状,舍了驿馆,敛住怒气,纷纷向这边跑来。   忽见马车往前驶出数丈远,调转方向往道上一横,阻断了众人的来路。   朵儿真索与叶赫那拉氏先后下了马车,缓步来到朱祁铭身边。不远处,王烈的目光又可照明了。   “越王殿下,妾身知道,您此次来辽东,沿途各级衙署并未接到诏敕或朝廷文书,换句话说,您即便远赴苦兀也无人在意。”   朱祁铭心中一震。他不得不承认,朵儿真索消息灵通,对他的处境理解得相当透彻!   “夫人邀本王前往建州女真,恐怕不仅仅是做客那么简单吧?”   朵儿真索稍加思量,“不瞒殿下,而今殿下可便宜行事,女真各部无不期望殿下能移居女真地界。这些年来,殿下的威名传遍女真诸部,放眼大明,放眼整个迤北,唯一能让瓦剌人闻风丧胆的人就是殿下,有殿下镇场,看瓦剌还敢不敢欺上门来,看朝鲜还敢不敢无端挑衅!”   这就是传说中的“人弃我予”么?难道女真人也知道如何笼络人心?   朱祁铭定定神,“或许,夫人还指望本王助建州右卫暗中吞并、制服其它女真部落,是么?”   朵儿真索略显尴尬地笑了笑,一把拉住叶赫那拉氏,“殿下,妾身的义女与大明绝色女子相比,不差分毫,但她身负天命,此生只能嫁给盖世英雄。”   此话虽属婉言,但语意十分明显。叶赫那拉氏闻言侧过脸去,朱祁铭看不清,她脸上挂着的,是淡淡的羞色,还是浅浅的冷意。   “夫人,正所谓肥水不流外人田嘛,让她嫁给建州右卫某个好男儿,也可顺天应命。”   叶赫那拉氏猛然扭头一瞥,目中闪过一道寒芒,其间满是嗔意,还有一丝因羞辱而引发的怨忿。    第三百四十四章 躁动的辽东   眼见有人在移动马车,一帮“闲杂人”即将涌上前来,朵儿真索赶紧低声道:“殿下,妾身岂会不知此理?一来妾身的义女眼界甚高,寻常勇士她是看不上眼的;二来她不是身负天命吗?其它部落盯得紧,都想打她的主意,那个可恶的朵英帖木竟也寻上门去放狠话,也不瞧瞧,他长着人形吗!”   想叶赫那拉氏貌美而又怀璧,自会引天下英雄竞折腰,整个女真地界恐怕都会因此而进入躁动期。朱祁铭本打算调侃几句,一眼瞥见叶赫那拉氏脸上的寒意,便淡然望向远处,默然不语。   各部女真首领或使臣移开马车,围上前来,见叶赫那拉氏冷着脸,而朱祁铭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顿时明白朵儿真索的“色诱”之计落空了,众人心中半是欣慰,半是惋惜,欣慰的是各路英豪还有机会抱得美人归,惋惜的是凭叶赫那拉氏那副绝世姿容,除了越王,不知还有何人可堪与之匹配!   越王啊,做个招人嫌弃的大明亲王又有何益?咱们也不争了,您干脆投奔女真,娶了叶赫那拉氏,咱们认您做女真诸部的共主还不行么?若能如此,看朝鲜、瓦剌人还敢不敢欺上门来!过个三年五载,看女真与大明之间,谁向谁朝贡!   只是,凡察夫妇阴险狡诈,您可千万别头脑一热去了古勒寨,要投奔女真也得来咱们的部落呀,凡事好商量嘛!   眼下女真各部被朝鲜、瓦剌两面紧逼,日子过得苦不堪言,大家成群结队跑到京城诉苦,偏偏大明虚与应付。明廷偏袒朝鲜也就罢了,可瓦剌摆明了要与大明为敌,大明君臣却全无给女真撑腰做主的气概,这让女真人颇感窝囊。更何况,外部压力一大,内部就有人动起了壮大力量以自保的心思,部落之间角力加剧,暗流汹涌,故而这个时候,女真诸部的确有心思活泛的人打起了朱祁铭的主意。   城门那边蹄声骤起,百余骑人马疾驰而来,转眼就到了众人身前,两名年过六旬、一文一武装束的人勒住马,翻身落地。   “殿下,入夏之后,古勒寨将摆下擂台,招女真各路英豪前去比武,决出整个女真地界首个金刀勇士。殿下若有兴致,不妨前去一观。”   赶在此时,朵儿真索匆匆说了一番话,语调提得极高,语意颇具诱惑力,点亮了现场一大帮女真人的目光。   言毕,朵儿真索示意叶赫那拉氏回到车中。   那两名年过六旬的老者已然近前,“提督辽东军务、都察院右副都御史王翱参见越王殿下。”   “辽东总兵官曹义参见越王殿下。”   朱祁铭颌首,“二位大人不必多礼。”   王翱、曹义拱手与女真人见过礼,王翱移步靠近朱祁铭,压低声音道:“殿下一行人许是粮草不济吧?在下已有吩咐,请殿下毋忧。”   朱祁铭知道王翱居官清廉,且铁面无私,可惜这样的人物在承平之世往往不受朝廷待见,易落个“外放”的下场。此刻见到这个镇守边境多年的侍郎级官员,朱祁铭觉得他虽有铁面无私之名,接人待物却并不古板。   “无旨而私放粮草,或许会给王大人惹下麻烦。”   王翱轻轻摇头,“殿下此言差矣!殿下能来辽东,辽东大军便多了份倚仗,眼下大明九边不宁,在下岂会拘泥于枝节小事!”又上前一步,“不知越府护卫军将于何处驻扎,请殿下明示,在下差人将粮草送上门去,另遣五名医士随行。”   难得你虑事周全!朱祁铭有些动容,“还是去长胜堡吧。本王即刻启程,不敢再叨扰王大人,多谢王大人!”   言毕看向总兵官曹义,见他一身戎装,挺胸肃立,不显老态。   曹义是南直隶扬州府人氏,而今以都指挥同知的身份充任辽东总兵官,品秩是从一品,而王翱以都察院右副都御使的身份提督辽东军务,官居正三品,但往翱品秩低反而是辽东军政一把手。有一次曹义因防备兀良哈贼人不力,曾被王翱纠劾,若非曹义脑子反应快,及时率军攻伐犯境的兀良哈贼人并立了一功,只怕早已身首异处。   这反映出了明代军事指挥体系的奇特之处:品秩低的钦差大臣往往拥有最高军事指挥权;若无文官统军,品秩更低的内官也能有力节制地位显赫的武官。说到底,文官与天子家奴——内官比武官更受天子信任!   闲话少叙。闻言,王翱后退一步,放亮了嗓音,“不不不,请容在下等人给殿下接风洗尘!”   女真人听说朱祁铭要走,便围上来七嘴八舌地劝留,反正听不太懂,朱祁铭也难得细听,只顾举目查看天色。   罢了,日已落山,大家远道而来,何苦还要露宿荒野,啃食冻成冰块的干粮!   见朱祁铭点了头,王翱当即吩咐手下引越府护卫军前往军营用膳、歇宿。朱祁铭只留下欧阳仝和十名近侍护卫随行,在王翱、曹义及施聚、焦礼等辽东大将的簇拥下,与女真人一道,一路缓行至驿馆膳房。   冯鹰早领着部属、厨役将晚膳打理妥当。里面烛火高照,高台处设一案一座,自然是属于朱祁铭的专座。底下相邻处十余张大案呈一字形排开,不消说,这里是辽东众官与女真首领杂坐的席位,女真使团的随从则被安排在后边或外间的席位上。   朵儿真索、叶赫那拉氏因是女眷,故而被引入一间内室用膳,内室与膳房之间只隔一道门帘。   甫一落座,王翱、曹义方举盏开了个头,场面就立马失控。女真人太热情了,频频过来敬酒,朱祁铭有些招架不住,只得邀上数名甚至十余名敬酒者同饮,饶是如此,女真人太多,照此下去,只怕也会被灌得够呛。   偏偏朱祁铭又不习惯端架子而玩浅尝辄止的把戏,无奈之下,他瞪了王翱、曹义那边一眼。二位大人呀,还不利用主场之便,多叫些人来,灌翻女真人!   辽东众官却端坐不动。   嘿,莫非你们惜酒如命不成!   不出半柱香的功夫,朱祁铭觉得自己已超越了微醺的状态,直想借故离席,到外面吹吹冷风。   这时,曹义起身施礼,“殿下,以往您来辽东,总避见王大人与在下,此次却不拘泥于规制,若在下猜得不错,您并不在乎细枝末节,想必心中装着大事。敢问殿下,辽东会有大事发生么?”   想让本王酒后吐真言。是么?何不直截了当问本王想干什么大事?哼,也不知避开女真人,岂有此理!   朱祁铭不满地扫了那边一眼,这一扫不打紧,他发觉现场所有人的目光都对着自己,连内室的门帘也被揭开了,露出了一群女人的面孔。   膳房内静得出奇,门外的风声清晰可闻。    第三百四十五章 关外要地   辽东孤悬关外,敏感的人们隐隐可预知震耳欲聋的蹄声即将掠过苍茫大地,而此刻反常的静默却透着分令人窒息的压抑。   不可感知的危险最为虐心,故而,辽东大军期待着有人替他们详解时局。   而女真人进了一趟京城,疑惑反而更甚,他们渴望从一个惯于勇对瓦剌铁骑的明白人嘴中获悉瓦剌人的真实意图。即便他们已有所觉,却也需要得到有力的印证。   或许,众人对朱祁铭能解开他们心中的疑团深信不疑!   一名使臣模样的女真人起身施礼,“敢问越王殿下,大名与瓦剌会有一战么?”   见朱祁铭沉吟不语,王翱召集辽东众官向他齐敬一盏酒,饮罢,王翱亮盏,“殿下好酒量!哦,筵宴之上,彼此漫谈几句,大家姑且听之,无伤大雅。”   一盏酒下肚,朱祁铭又平添了分醉意,但他的神智还十分清醒,此刻是否装醉以满足众人的好奇心,全在他一念之间。   “如此饮酒如饮水一般索然无味,不如每人上它一坛,咱们一醉方休!”放下酒盏,举目缓缓扫视众人,脸上似有分醉态,“大明与瓦剌必有一战!不过,瓦剌太师也先紧紧盯着大同、宣府那边,他对辽东不感兴趣。”   王翱等辽东众官纷纷对眼,片刻后似做出了确认,个个都露出了一副释然的样子。   朱祁铭略感失望。看得出来,王翱等人只想采取最稳妥的策略——坚守城池,并无与鞑贼于野外力战之心,如此一来,进剿兀良哈贼人、截击瓦剌窥边之部,这样的大事是指望不上辽东大军了。   听了朱祁铭一席话,此刻女真人颇为轻松自在,收起了一双双火辣辣的目光,注意力又被美酒吸引。但闻阵阵说笑声泛起,如此场面,折射出了女真人事不关己的超然心态。   也是,令人畏惧的也先志在问鼎中原,其铁骑只会离女真人的地界愈来愈远,女真人有何理由不为此感到宽慰呢?   门前人影一晃,就见冯鹰入内,快步至王翱身边,“王大人,朝鲜使臣只占用了一处馆舍,还有二馆空着。”   朝鲜二字方飘入众人的耳中,便如同响起了一声惊雷一般,只见女真人立马噤声,目中无不重燃怒火。   很显然,女真人仇恨朝鲜之心远胜于厌恶瓦剌之意!   一代枭雄也先很讲策略,多年来,他对女真诸部威逼利诱,只惩罚少数挑头抗拒的女真首领,而不犯余者,故而从总体上讲,女真与瓦剌并无血海深仇。而且,也先亮出了恢复元室江山的旗号,尽管事后遭到了大明君臣的驳斥,但其影响力还是根植在了女真人脑海中。   瓦剌人祖上坐过江山,大明朱家正在坐江山,二者都有天命,其余诸邦都是小邦,小孩子嘛,跟着阿翁是睡,跟着阿婆也是睡,何来立场?   而朝鲜却不同,女真与朝鲜同为藩属国,谁能高过谁一头?何况朝鲜频频兴兵,杀过不少女真人,堪称女真诸部的数世仇邦!   该如何将女真人的仇恨转移到瓦剌头上呢?对此,明廷并未设谋定策,朱祁铭却不能不深思熟虑。   思虑间,他的目光不知不觉落在了王翱身上。   王翱显然也察觉到了女真人的异常反应,当即朗声道:“命人收拾收拾,一馆由越王殿下入住,另一馆由建州右卫女眷入住。”   “是。”冯鹰领命而去。   女真人闻得此言,脸色稍霁。   大家只对琐事上心,这日子也未免过得太逍遥了!一念及此,朱祁铭摇摇头,朗声道:“瓦剌既有也先,也有脱脱不花。也先对辽东不感兴趣,这并不意味着脱脱不花也是如此!”   朱祁铭只开了个头,就让现场所有人齐齐一怔。   “也先想图谋中原,注定会碰得头破血流!可是,脱脱不花心机极深,他不点头,也先断然不敢以孤军犯险,大明与瓦剌自会相安无事。若脱脱不花点了头,大明与瓦剌便会难免一战。试问,一旦开战,也先必是紧盯大同、宣府方向不放,那么,脱脱不花将会盯住何处?”   辽东众官的脸色相继沉了下来,曹义凝思片刻,若问若答道:“辽东?”   “不错,正是辽东!”朱祁铭扫视王翱、曹义二人,心中在暗暗幸灾乐祸。   你们不是好奇心极重么?哼,吓不死你!   “为长远计,打下辽东,可截断大明与朝鲜、女真的陆上通道,期年之内,瓦剌不难制服朝鲜和女真诸部,控制了朝鲜与女真,瓦剌的兵源与财力必将大增,再经略数年,瓦剌便能真正具备问鼎中原的实力。这是脱脱不花必选的上上之策!”   辽东大将施聚怔了许久,突然撇撇嘴,“辽东大军兵多将广,若关内明军应援及时,辽东也不是那么容易就会失守的!”   朱祁铭淡淡瞥了施聚一眼,“应援?这是死板的庙算之法!脱脱不花岂会错失顺势而为的天赐良机!试想,若也先在大同、宣府那边大举入寇,京城震动,庙堂之上谁还顾得上辽东?北境驻军恐怕都要移师南往,拱卫京师,那个时候,辽东驻军以一己之力,真能扛住瓦剌铁骑的疯狂进犯?”   空气也似乎被夜寒冻僵了,烛火映着一张张神色无比凝重的面孔。   王翱拱手,“辽东这边不是还有殿下吗?”   嘶!朱祁铭直想呲牙咧嘴。   王翱扭头看向女真人,朱祁铭见状,立马就明白了王翱今日的用心,原来他是想从自己嘴中套出实话,视情势而做出定夺:若辽东无事倒也罢了,大家饮酒作乐,而后好聚好散;若辽东处境堪忧,也可乘机邀女真诸部集结应援不是!   可惜,女真人很不给力,早有脑筋转得快的人移目它顾,更有甚者,举盏邀同伴饮酒,故意叽叽喳喳的,全当王提督的目光是两道烛火。   王翱显然寒了心,收回目光,摇摇头,只怕脑中已闪过一大串恶毒的词语。   首鼠两端!见利忘义!白眼狼!野人······   朱祁铭也觉得女真人不够意思,当即咳了一声,示意众人噤声。   “瓦剌可不像我大明厚待诸邦!瓦剌并非礼仪之邦,女真诸部若被瓦剌所控,男人为奴,女人为婢,终生只做下人!”   想吓唬小孩子么?满座的女真人只是愣了那么一小会,很快,他们就举盏相邀,醉翁之意全在酒。   总算有名身着官服的使臣还在那里一本正经地坐着,只见他豁然起身,肃然的表情很值得朱祁铭期待。   “越王殿下,女真许多人放牧不能穿暖身子,渔猎不能吃饱肚子,还不如为奴为婢衣食无忧呢!当然,若殿下有意,女真人更愿意给殿下为奴为婢。”   滚犊子!朱祁铭不禁暗自咬牙切齿:这都什么人呀?分明就是破罐子破摔嘛! 第三百四十六章 执念   宴终人散,朱祁铭已不胜酒力。他缓步走出膳房,就见席间备受冷落的欧阳仝跟了上来,几乎贴住了他的身子。   “夜寒极重,殿下当心身子。”   本王有那么娇气么?朱祁铭笑笑,一步跨入院中,夜风袭来,他立马打了个寒噤。   放眼望去,空中一轮明月高悬,流霜般的清辉泼洒下来,迷蒙了远方的城池、荒野,无边的寒意中,似浮动着某种扣人心弦的诗意。   情人怨遥夜,竞夕起相思!文人骚客惯于精准把控情绪触发点,以诗意撩发世人感同身受般的情感共鸣。   可是,此刻不如让诗意远去!   辽东情势诡谲,大明社稷、无数生灵只呼唤智勇卓绝之士闪亮登场,去消弭不堪承受的灭顶之灾,以免山河破碎、生灵涂炭!   他驻足于甬道上,听凭寒风拂去美酒添加的温度。   膳房那边传来一阵骚动声,但见月色下人影绰绰,朵儿真索在一群女子的簇拥下,缓步至朱祁铭身边。   轻细的脚步声骤然响起,一个高挑的身影离群而去,走向馆舍,途中回眸一瞥,月华映出了一双明眸,还有其间的幽幽眼神。   那双明眸闪现出异域的神秘色彩,一如那边神秘的大地一般。唉,想想那片热土,当真令人无比神往,只是,那里可供他旅途驻留,短暂涉足,却终归是陌生的异域,并不属于他这个大明亲王。他的心灵该为执念而坚守。   人无执念,枉而为人!   “殿下······”   朵儿真索方一开口,就见王翱领着辽东众官围上前来。   “请夫人前去馆舍歇息,有事明日再谈。”   “妾身告辞。”朵儿真索躬身一礼,随即率众离去。   王翱的目光缓缓上移,最后定在了朱祁铭脸上,“殿下,在下午间已宴请过朝鲜使臣,故而未让他们出席晚宴。”   朝鲜使臣?想辽东都司不让朝鲜、女真使臣碰面也好,省去了许多无谓的口水战。   朱祁铭忽觉面对即将到来的战端,若放任朝鲜袖手旁观,岂不便宜了他们?转念一想,鸭绿江西岸有如狼似虎的女真人,若朝鲜军队掺和进来,只怕联军内部纷争一起,会自乱阵脚!   罢了,先将女真人拉下水再说!   见朱祁铭久不发话,王翱又道:“殿下想见朝鲜使臣吗?”   吹了许久的冷风,朱祁铭的醉意已散去了大半,移目看向王翱,料他仍未死心,恐怕将力劝女真诸部遇瓦剌人进犯辽东,便从旁策应的希望寄托在了他这个亲王身上,且多半还指望着朝鲜陈兵于鸭绿江边,与辽东大军互为犄角。   可有辽东大军和女真人在前面遮挡瓦剌的兵锋,躲在屏障后的朝鲜必有自己的算计,故而王翱的小算盘打得虽响,却注定会落空。   有鉴于此,一个亲王贸然接见朝鲜使臣,无正事可谈,只是寒暄一番,有何意思!   “今夜不得便,日后若遇朝鲜使臣,本王再与他们相见不迟。”   曹义沉着一张老脸,显然还惦记着朱祁铭方才提及的话题,“莫非殿下以为战端一开,辽东这边的得失事关全局?”   朱祁铭摇摇头,“大同、宣府是京师的门户,若被鞑贼叩开,定会狼烟四起,大明军民但凡还有一点点血性,就必将奋起反击,岂会被蕞尔小邦逼着迁都?北境生灵涂炭在所难免,可泱泱上国,祖宗又留下了那么厚的家底,国力远远胜过瓦剌,故而大明的胜算极大!反倒是辽东这边,战时朝中顾不上关外之地,辽东极易失守。辽东一失,力量对比会朝瓦剌那边倾斜,大明的国运也会随之江河日下!”   王翱邀朱祁铭移步走向馆舍,“殿下言之有理。承平之时,人们习惯于放大对和平的期许,而一旦战祸临头,世人又往往会放大对敌人战力的预判,故而总是容易进退失据,届时恐怕正如殿下所言,朝廷顾不上辽东,辽东处境堪忧。”   “朝中······唉!”曹义话没说全,却把叹息声拉得极长。   此情此景,最好的注脚的确只是一声叹息!   已至馆舍门前,早有仆妇掌灯迎候。   “诸位回去吧。”朱祁铭招呼一声,就想与欧阳仝相伴入内。   “请殿下留步。”王翱拱手施礼,“对殿下的见识,在下甚是佩服!不错,战前大明最该防备的人是瓦剌太师也先,而一旦开战,大明最该防备的人却是脱脱不花,脱脱不花虑事深远,料他必会全力避免与大明重兵正面交锋,而会趁大明与也先血战之机,出其不意地取下辽东,若能得手,即可在瓦剌内部立于十分有利的位置,日后面对损兵折将的也先等强人时,脱脱不花就不用再看他们的脸色了!不知殿下有何良策,能让脱脱不花知难而退?”   知难而退?想不战而保全辽东,这无异于痴人説梦!   “先去其羽翼!”朱祁铭转身盯视王翱、曹义二人,“兀良哈贼人已归附瓦剌,有兀良哈贼人在辽东周边窥探,且从旁策应,脱脱不花即便远涉万里而来,也会倍感从容;反之,若打断兀良哈贼人的脊梁,令其失去接应,脱脱不花率军进犯辽东,便等同于劳师远征,会少去数分胜算。”   打断兀良哈贼人的脊梁?这可是主动惹事呀!就见辽东众官愣在那里,作声不得。   “无兀良哈贼人做接应,开战前脱脱不花只能派出小股鞑贼沿边巡查,以窥探辽东驻军的虚实,辽东驻军不妨以优势兵力零打碎敲,积小胜为大胜,不出一月,即可令脱脱不花损兵折将,再也无力深寇辽东!”   主动出击?做了近二十年的太平军,辽东大军的字典中恐怕早已找不出“先下手为强”这样的字眼了,故而,众官听朱祁铭说得玄乎,无不傻了眼。   这也怪不得他们,朝廷一再敕谕边军慎战,专守防御,在此氛围经年累月的浸泡之下,许多边将都养成了如文官那般谨小慎微的思维习惯,生怕一不小心就会惹出事端。   而思维习惯一旦养成,再想改变恐怕比登天还难!   门内透出的灯光映亮了王翱期许的目光,“殿下明日会与女真诸部首领密谈么?”   你还在期盼外援?朱祁铭不禁愣了片刻,“不,本王明日早起,不会再与朝鲜、女真使臣见面。不过,请王大人放心,本王既然来了,便不会甘为闲王!”   !!:!! 第三百四十七章 天赐良机   殿下何不娶了那个叶赫那拉氏?一统女真诸部有何不好?”   骆汉拄着拐杖一扭身,很麻利地坐在了朱祁铭对面。他不知越王妃册立过程中的跌宕内情,以为朱祁铭至今都无心仪的女子,故而见过叶赫那拉氏的美貌之后,有些替朱祁铭感到惋惜。   昨日一大早与辽东都司众官作别后,朱祁铭率军一路急行军,当晚就到达了长胜堡,夜间入住蓬庐,不料今早就遇上了雨夹雪的鬼天气,只好窝在室内,升上炉火,与一帮人闲聊。   “莫非骆老想着借尸还魂的美事?”欧阳仝举手轻抚美髯,炉火映红了他并不显老的面容,“说到底,咱们都是外人,跑到女真人的地盘上做主,正所谓强龙压不过地头蛇,一统女真诸部后,少不得要遭受有心人的算计,弄不好会为人作嫁衣裳,便宜了女真人!”   对欧阳仝的一番深言,朱祁铭很是赞同。依女真诸部的现状,若无令各部服膺的豪杰现身,只怕再过一百年他们也是一盘散沙!而自己这个大明亲王若是应邀前往女真地界,说不定还真能促成他们的统一,只是,自己栽树,女真人乘凉,统一的果实迟早会被女真豪杰窃取,这不是为人作嫁衣裳又是什么?   那边唐戟想起了越府往事,“殿下曾经说过:‘做盖世英雄,娶绝世美女’,而今殿下堪称盖世英雄,遇到的绝世美女也不少,吕小姐自不必说,那个赛罕,还有叶赫那拉氏,哪个不是貌美如花?嘿,莫非殿下命犯桃花?”   这话说的也太过直截了当了!欧阳仝闻言不禁目瞪口呆。   朱祁铭却不以为然,幼时他还向母妃说过自己最大心愿是“美女如云”这样的“豪”言呢!   美女如云?嘿,此时回想起来还颇有讽刺意味的,彼时真是年少不识愁滋味呀!   石峰挺挺胸,站得笔直,“在下觉得骆老前辈说得在理,人生苦短,元妃的位置给吕姑娘留着好了,至于赛罕呀,叶赫那拉氏呀,殿下娶了她们做次妃又有何妨?麻烦事留待往后再说嘛!”   你说娶就能娶呀?真是个政治白痴!朱祁铭没好气地白了石峰一眼。   一旁的王烈做出了更强烈的反应:“胡说!殿下专情,心中只有吕姑娘,岂会看上番邦女子!”转而期期艾艾望向朱祁铭,“殿下,您说在下与叶赫那拉氏相配么?”   切!石峰露出了很是不屑的表情,“也不撒泡尿自己照照!”   欧阳仝抚须,不无同情地道:“哎呀,王小英雄,此事有些难办。你想想,若是越王殿下有心,女真人自会另当别论,若是王小英雄有心嘛,那是要走流程的。没听见那个朵儿真索扬言要摆擂台么?即便小英雄身手了得,有实力问鼎女真首个金刀勇士的宝座,那也先得是个女真豪杰才行啊!”   王烈傻了眼,愣了许久,无比落寞地仰起头,“唉,下辈子想做女真人!”   石峰一声冷哼,“下辈子做女真人?下辈子那个叶赫那拉氏恐怕会投胎到大明,你就做你的女真人,打鱼狩猎,等着孤独终老吧!”   一点美好的幻想空间都不给人留下,恶毒!王烈瞪着石峰,却也发作不得。   ······   大地回暖之后,朱祁铭亲自督促王烈训练那四百名家丁,他想让他们迅速成为合格的越府护卫,以便回京后,让京城那些纨绔子弟好好瞧瞧,何为铁血猛士!   四百家丁都有武学底子,再加上他们真心想融入越府护卫军这个团队中,故而耳濡目染,很快就恢复了血性男儿本色,战术素养直追军中老兵!   空闲时,朱祁铭会来到烂蒲河岸边,查看兀良哈人的动静。在这里,他得知了一个令人深感悲愤的消息,就在去年末,马虎与十余名伙伴过河凿冰捉鱼,全都丧命于兀良哈贼人之手。   他意识到自己终归是来晚了一步,暗中许下的诺言尚未兑现,便有无辜百姓先送了性命。   默然立于岸边,周身遭受着仇恨烈焰的猛烈炙烤。   本王必将血洗兀良哈贼部!   蹄声西来,朱祁铭淡然望去,见冷无涯率十余民壮策马疾驰而来。   想想冷无涯的背景,朱祁铭本不想贸然与他见面,但闻得马虎的死讯后,他改变了主意。   “参见越王殿下。”   冷无涯潇洒地翻身下马,将长枪往身后民壮手上一递,面朝朱祁铭行大礼。   “冷堡主不必多礼。”   朱祁铭颌首,迎着晨阳打量冷无涯几眼,就见在返绿的草木之间,冷无涯雄姿英发,颇有一番英雄气概。   “那年殿下回京后,在下得知殿下曾救过一名叫马虎的小子,可惜,兀良哈贼子人众,屡屡作恶,长胜堡民壮人少,防不胜防,马虎也不幸罹难。在下无能,还请殿下降罪!”   朱祁铭咬咬牙,“兀良哈三部的青壮男子不是归附也先,随也先移师西去了么,为何这边还会有许多贼人?”   “也先走后,瓦剌汗脱脱不花引兵前来,收编了兀良哈残部,组成两营人马,人数足有三千。”   “长胜堡内有多少民壮?”   “回殿下,民壮加各地投奔而来的江湖人,现有一千五百人。”冷无涯脸色一凛,若有所思,“哦,殿下,据说那三千贼人将于夏至日赶赴建州女真地界,去争夺女真的首个金刀勇士头衔。”   他们也配?朱祁铭不屑地撇撇嘴,突然心中一动,觉得此事恐怕不会那么简单,一个传说中身负天命的女子,肯定会触动瓦剌人敏感的野心!   “兀良哈那边可有瓦剌人出没?”   “有!”冷无涯断然道:“在下派人去探过多次,得知有一支瓦剌大军驻扎在那边,人数约一万,哦,领头者一副汉人的装束,耳根处有块刀疤,不知殿下是否见过此人?”   海泰?朱祁铭吃了一惊,凝神一想,莫非斗篷男与伯颜帖木儿兄妹交恶后,转投到了脱脱不花帐下?若这一猜测属实,那么,也先的秘密岂不被海泰在脱脱不花面前倒了个精光?   嘿,他日瓦剌一旦兵败,只怕谁也无力阻止瓦剌发生内讧!   “这是何时的事?”   “就在殿下来到长胜堡的第三日。”   朱祁铭徐踱数步,而后定在那里。想自己这个大明亲王肯定被海泰杠上了,海泰多半在悄然算计自己,欲除之而后快!   是该与斗篷男做个了结了!若设下计谋,依计行事,或许不必指望辽东大军出手,便能一举奠定辽东的胜局!   安定了辽东,大明再无后忧,自可一心面对来自京城门户那边的短痛!   “从明日起,长胜堡民壮由本王督训。”   冷无涯一脸的喜色,“是。”   !!:!! 第三百四十八章 移祸江东   朝霞映红了半边天空,晨风送走了满地的暑气。在青山碧水之间,绿树环绕着一处宽大的露台,露台四周旌旗招展,人头攒动。   建州右卫都督凡察居主座,一副春风得意的样子。李满住、董山紧邻凡察而坐,面无表情,偶尔瞟一眼台下三千豪杰,随即匆匆收回目光。   露台右侧有个锦帐,装饰得斑斓夺目,顶上挂着一柄金光闪闪的金刀。此刻,锦帐的门帘和帐上金刀引去了女真三千豪杰的所有目光。   三千豪杰无不跃跃欲试,目光亮得有些吓人。在他们眼中,叶赫那拉氏的绝世容颜、金刀勇士的无尚荣耀,再加上一统女真诸部的动人传说,共同构成了一个比天空还要辽阔的绮丽世界,为了主宰这片无比辽阔的天空,赌上一条性命又算得了什么!   看看天边的日影,凡察从容起身,就想发令击鼓鸣号,去开启以命相博的古老游戏。   朵儿真索走出锦帐,抬头极目远望,随即轻叹一声,“将军不妨再等等,越王或许会应邀前来。”   凡察举起的右手定在了那里,眼珠好一阵转动。   “哎呀,有些可惜!”李满住离座走到凡察身边,“老兄,即便越王不来,让三千豪杰打擂台,也会导致许多人死伤,太不值当!不如让他们先与朝鲜人打上几仗,挑出几名优胜者再来比武嘛。”   “是呀,是呀,此计甚妙!”董山连忙附和道。   祸水东引?嘿,这主意不错!凡察冲李满住笑笑,转身回到座上。   凡察只想以比武为名,从海西女真那边挑出一个最强悍的部落,与之结盟,至于比武一事嘛,纯属一场假戏。可是,假戏也得真做呀,让那些豪杰白白受死受伤,的确很不值当!   建州三卫首领虽然各打着各人的小算盘,但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死敌,那便是朝鲜。在挖空心思对付朝鲜人一事上,他们的意见很容易达成一致。   这可是女真数百个部落最顶尖的豪杰呀,自成一军,又有建州三卫人马做后盾,大家威风凛凛开赴鸭绿江边,也够朝鲜人喝上一壶的!   哼,朝鲜这次若不服软,说些好话,拿出点家底来,只怕过不了这一关!   诶,等等,李满住一向老辣,还有那个董山也非善茬,莫非他们又在使什么诡计?嗯,可不能着了他们的道!   嘿,明白了,打朝鲜的优胜者明明白白摆在那里,那可是不带掺假的,到时候老子还能利用排序之便,想让谁胜出就让谁胜出么?老子还能暗箱操作么?万一优胜者全都来自弱小的部落怎么办?   李满住、董山,你两个龟孙!   可是,让那些豪杰免于枉死,死前还为建州右卫榨取朝鲜的财富做点贡献,怎么就特么那么诱惑人呢!   想到这里,凡察并不急于表态,扭头看了锦帐一眼,那里住着一棵奇货可居的摇钱树!隐去贪婪的眼色,转对李满住、董山笑道,“咱们仔细合计合计。”   ······   “吁!”   朱祁铭勒住马,居高举目远望,可见一处显眼的高台横亘在前方,距此约有三里,高台周围分布着密密麻麻的人影。   在高台与驻马处之间,是一长溜开阔地带,宽约五十至八十丈。   朱祁铭扭头缓缓扫视部众。与他随行的除赵国泰等十名近侍护卫外,还有骆汉率领的六百神机手、王烈统领的四百家丁。   “赵国泰,带着你的手下换上兀良哈人的装扮,后退十里隐伏,如见异情,即可依计行事。”   “是!”赵国泰鼓着茫然的双眼,“殿下,小的们要髡首么?”   “当然!”   “唉,可惜了小的一头秀发!”赵国泰嘟囔一声,随即率众离去。   一阵哄笑声掠向赵国泰等人的背影。   “骆老前辈,您领着六百神机手在两旁的密林中隐伏,以呼喝声为号,见机行事。”   “是。”   分派妥当,朱祁铭只带王烈引领的四百家丁策马驰向高台那边。   蹄声离露台愈来愈近,银色的盔甲,舞动的红缨,映着玉面漆目,引来了台上台下几乎所有人的目光。   “越王殿下!”   凡察、李满住、董山纵然不识朱祁铭的真容,却也未曾淡忘那道熟悉的身影,听了朵儿真索一声低叫,更是恍然大悟,当即忙不迭起身奔下台去。   蹄声骤停,建州三卫首领早已躬身。   “参见越王殿下。”   朱祁铭翻身下马,冲三人咧嘴一笑,神色和煦至极。   台上锦帐的门帘一开即阖,一张人面十分短促地闪动了一下。   朵儿真索眼中闪着兴奋的光芒,“殿下总算来了!”   凡察嘿嘿一笑,“既然殿下来了,那这场比武就是多余的了,容在下设宴为殿下接风洗尘。”   那边董山斜了凡察一眼,“不,不,不,叔父要款待三千豪杰,匆忙之间,难免会怠慢越王殿下,不如请殿下移步佛阿拉,不瞒殿下,佛阿拉那边也有两名绝色女子,姿容赛过叶赫那拉氏。”   “胡说!”凡察怒视董山,片刻后移目望向朱祁铭,眉头一展,立马笑眯了眼,“嘿嘿嘿,殿下,叶赫那拉氏是全女真公认的第一美女,何况她身负天命。”   生怕别人听不见似的,凡察刻意在“天命”二字上加重了语气。   “诶,凡察将军此言差矣!叶赫那拉氏虽是女真各部公认的第一美女,但她也属于整个女真呀,越王殿下又不是非得留在古勒寨不可!”李满住白了凡察一眼,随即转对朱祁铭,本想端出一副笑脸,却很自然地就呈现出了怪异的便秘相,“殿下,在下那里还有两坛,不,还有五坛秋露白!”言毕抬袖拭拭眼角,只怕此刻心疼得都要泪奔了。   捏合建州三卫尚且不易,何况一统女真数百部落!再次见识了建州三卫首领之间的唇枪舌剑,朱祁铭暗自对“一统”二字嗤之以鼻。   “哎呀,古勒寨风景宜人,堪称胜地,本王早该来此看看!哦,你们比你们的武,本王瞧本王的热闹,不碍事吧?”   “不碍事,不碍事!”   凡察与不远处的朵儿真索一下子傻了眼,李满住与董山相视一笑,眼中闪过一丝深意。而台下的各路豪杰反应倒是平静。   锦帐中传来一声闷响,似有什么物什被踹翻在地。   突然,十骑人马疾驰而来,队形不显凌乱,只是十人的装扮很是刺眼,让人看着不爽。   特么的,兀良哈人跑来凑什么热闹!三千豪杰中有人直翻白眼。   那边蹄声渐歇,十人相继驻马,当先一人扬起脖子,极为傲慢地斜视众人,“爷们奉瓦剌大汗之命,前来带走叶赫那拉氏,其余人哪里来就回哪里去,爷们对你们不感兴趣!”   如此目空一切,简直就是欺人太甚!   三千豪杰目中的怒火被瞬间点燃。 第三百四十九章 一招绑定   赵国泰?朱祁铭觉得赵国泰等人的一身装扮足以以假乱真,恐怕现场谁也不会怀疑他们“兀良哈人”的身份,不过,这言谈举止却无法让人恭维,再表演下去多半会露馅。   好在女真众豪杰被怒意蒙蔽了心智,何人还有闲心去分辨来人身份的真伪?众豪杰当即迈着沉沉的步子,缓缓逼上前去,与兀良哈人形成对峙。   切!穿得像个叫花子,生得獐头鼠目,连咱们女真人都不如,还想抢走咱们的女神,也不称称你一身的骨头有几斤几两!   赵国泰故作怯状,招呼部属调转马头,仓惶遁去,途中回首厉声道:“等着,大军一到,此地就将血流成河!”   王烈只身匹马追了上去,女真人却驻足不前。   董山撇撇嘴,“这些兀良哈人自己也有‘巴图鲁’,派个模样出众的巴图鲁前来打擂台,多说些好话,咱们多半会准其比武,岂不方便?这下倒好,派了几个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家伙前来强抢,还打着瓦剌可汗的旗号,他们好傻呀!”   朱祁铭只眼斜视董山,心中暗自嘀咕起来:你不傻,你智商高,简直高到了二百五的程度!   李满住倒是心思活泛,“诶,殿下,方才那人一口汉语说得相当流利,令人诧异。”   此言一出,凡察、董山二人立马一脸疑惑地看向朱祁铭。   朱祁铭微微昂首,“有都督夫人流利么?”   凡察展颜一笑,“殿下说得是,凡事都有例外。嗯,双方语言不通,那些兀良哈人张口就说汉语,许是想让咱们都听得懂不是!”   朱祁铭嘿嘿直笑,一只手搭上凡察的左臂,“都督睿智!”言毕侧过头去,一个劲地腹诽:这又是一朵智商高到二百五的奇葩!   凡察好不得意,一张老脸立马笑成了菊花。   “咱们与兀良哈人之间虽偶有不快,但如此欺上门来的事还从未发生过,嗯,那只是几名蟊贼而已,不值一提。”李满住在一旁装起了深沉,“凡察将军,既然越王殿下只想看看热闹,咱们不妨依计行事,让三千豪杰奔赴鸭绿江边,显显身手。”   进犯朝鲜?抱歉,这个真不能给你点赞,否则你头脑一热,一路杀奔过去,岂不是会拉高女真、朝鲜之间的仇恨值,而便宜了瓦剌人?   迎着李满住、凡察、董山征询意味极浓的目光,朱祁铭不无惋惜地道:“哎呀,看来本王白跑了一趟,鸭绿江边的热闹本王可不想看!”   凡察笑色微敛,语气显得相当的诚恳:“其实,女真诸部都愿意听从殿下号令。”   都想乘大明危难之际,各打各的小算盘,是么?朱祁铭心中有气,生生控制住自己的情绪,脸色不大好看。   恰在此时,王烈策马而回。   “唉,还是让那些兀良哈贼人逃脱了!”王烈看似沮丧地嘟囔一声,跳下马背,快步至朱祁铭身边,附耳道:“殿下,三千兀良哈贼人距此不足五里。”   朱祁铭点点头,一把拉住凡察,低声道:“麻烦来了,方才那十人恐怕不是小毛贼。”瞥见受了冷落的李满住、董山脸上都挂着一副深宫怨妇般的表情,当即招手示意二人近前,“哨探来报,兀良哈大军已距此不远!”   大军?兀良哈三部还有大军吗?凡察、李满住、董山将信将疑,迟疑片刻,三人不敢大意,便分头去召集部属列阵。   王烈挥手号令四百家丁摆好阵势。那三千女真豪杰许是察觉到了现场如临大敌般的气氛,纷纷退至露台前,各自亮出兵器。   但闻露台正前方蹄声大作,烟尘裹着蜿蜒而来的骑队,勾起了人们对于不速之客的疑虑,空气中飘荡起一丝敌意。   蹄声渐歇,兀良哈军驻马,前排五人距露台约二十丈远,后队人马被树林掩住,粗略望去,其人数仿若不可胜计。   莫非兀良哈真有大军?凡察、李满住、董山相继回到朱祁铭身边,眼中透着分不安。   忽见前方蹄声又起,一名兀良哈人将一柄怪异的十字刀架在右肩上,策马徐徐前行。那人的身材甚是健硕,浓眉大眼,姿容倒也不怎么令人生厌。   这便是兀良哈最杰出的巴图鲁?莫非他想过来与这里的主人交涉,以讨个参与比武的资格?   激动人心的时刻终于到来了!   脑中闪过此念,朱祁铭迅速向王烈使了个眼色。   凡察正想开口发问,却闻王烈振臂而呼:“绝不能让贼人掳走叶赫那拉氏!”   “呜嗬!”   三千女真豪杰发出震耳欲聋的呐喊声。   那名兀良哈巴图鲁稍一愣神,就闻“嗖,嗖”两声,两道羽箭自四百家丁阵中飞出,带着沉沉的劲力呼啸而来。那人当真是骁勇,猛一翻肘,十字刀快如闪电掠向疾速飞来的箭矢,“当,当”两声,羽箭坠入林中。   可是,下一刻,一片箭雨朝他兜头罩来,袭向他周身的不同部位,如此绵密,连十字刀也救不了他的性命。   箭矢入肉透骨的恐怖声响过后,人们举目望去,就见前方多了只硕大的刺猬。   彪悍的巴图鲁脖子一仰,把人生最后一点视力用在了遥望露台一侧的锦帐上,坠马前,想必脑中还残留着一丝困惑:尼么,老子只想明着争抢锦帐上的金刀,还有帐内美人,你特么却用暗箭招呼老子!   残酷的一幕唤醒了兀良哈人体内原始的血性,但闻怒吼声汇集成雷,掠向天际。   整个大地似乎都在颤抖!   怒吼只维持了短暂的一瞬,接下来,火铳刺耳的“砰砰”声响个不停,盖过了现场所有的人声。   骆汉率六百神机手借助树干的掩护,以永乐皇帝发明的“三三制”阵型,把火铳的威力发挥到了极致,无数兀良哈贼人陆续应声坠马。   “嗷!”   前队兀良哈人如野兽般嗷叫着,策马扑向露台,但迎接他们的是建州三卫滚滚铁骑的无情碾压,还有四百家丁、三千豪杰的疯狂侧击。   残存的兀良哈人绝望地打量着同伴的尸体,最终把满腔的怒火发泄在了锦帐上。弦声骤响,一片箭雨飞向锦帐。   在朵儿真索的惊叫声中,王烈纵身而起,无比潇洒地挥动着长刀,将如蝗的飞矢化作缤纷的游丝。 第三百五十章 丝丝入扣   兀良哈贼子悉数被歼,建州三卫部众都在抬移尸体,打扫战马、兵器、盔甲等战利品。   一想到多年以来,兀良哈贼人加在大明百姓头上的无尽苦难,朱祁铭的内心顿感无比的畅快。   精壮无存,兀良哈三部只剩下老弱妇孺,尽管十年后又会从中冒出一批狠毒的青壮贼人,但一个心存仁念的大明亲王,岂会狠下心肠,将屠刀对准一群手无寸铁的老弱妇孺?   罢了,与兀良哈的仇怨就此了结!   离朱祁铭丈远处,凡察、李满住、董山久久定在那里,神色恍惚,他们隐隐意识到,自己好像于不知不觉间落入了一个诡异的怪圈,或将给建州三卫带来灾难性后果:手上沾满了兀良哈人的鲜血,也就成了兀良哈三卫的世仇,还公然站在了瓦剌人的对立面。   这样的境况想想都令人不寒而栗!   在露台前侧,女真豪杰仍在呲牙咧嘴,一副杀兴未尽的样子。   而四百家丁尚未醒过神来。他们糊里糊涂地做出了人生之中首个英雄壮举,虽能引以为傲,却如梦境一般,有的人甚至还在为此后怕。   只有露台上的王烈全然忘却了方才的战事,他立于锦帐之外,如孤胆英雄守护着某个圣地那般,目中透着庄严的使命感。   门帘一开,叶赫那拉氏款款而出,玉面星目让台边盛开的木槿花黯然失色。   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王烈的目光方触及叶赫那拉氏,便觉得电流传遍周身。他从未像如今这样,有怦然心动的人生体验,也从未有哪个女子让他如此痴迷。   可叶赫那拉氏只当王烈如空气一般存在,她深望着台下的朱祁铭,目光一扫,撒去的全是幽幽怨怨。   “人生不乏巧遇。我三次随人出使大明,巧的是,我三次都在会同馆与越王擦肩而过,可是,他看都不看我一眼。从未有男子像他那样!”   你是在跟我说话么?王烈眼皮一动,灵魂总算回到了躯体内。   习惯了别人的众星捧月,突然有个男子完全无视她的存在,这反而会让她兴趣大增,非要在那个冷漠的男子面前证明自己的与众不同不可,是这样么?   想到这里,王烈笑道:“姑娘有所不知,皇室宗亲礼制严苛,什么非礼勿视呀,非礼勿言呀,等等,规矩好多!”   叶赫那拉氏盯着朱祁铭头上的那缕红缨,眼色迷离,“郕王为何不像他!”   郕王?难道她被郕王殿下的目光追逐过?王烈眨眨眼,脱口道:“越王殿下已有······心仪的女子,除她之外,想必殿下心中再也容不下其他女子。”   王烈继续眨巴着眼,似乎满心期待这话能让她对越王死心。   叶赫那拉氏望着朱祁铭的背影发呆,“我听说过那个不知所踪的吕姐姐。那又怎样?越王不是在会同馆与一名朝鲜女子私会过么?”   这你也知道?什么!私会?话怎么能说得这么难听!王烈傻了眼,想必叶赫那拉氏知道的越王秘事并不比他少,他一时之间竟无言以对。   叶赫那拉氏终于从朱祁铭身上收回目光,淡然望向锦帐,“请问将军高姓?”   王烈不禁心花怒放,激动得嘴角直哆嗦,“我叫王烈!”   叶赫那拉氏就那样静立于帐前,身姿一动不动,双目一瞬不瞬,也不知她在想什么心思。良久之后,她缓步走向门帘。   “多谢张将军方才出手相救。”   张将军?张与王的区别有点大耶!王烈心头有分苦涩,却依然痛并快乐着。   “我姓王,单名一个‘烈’字!”   门帘一开即阖,帐内帐外,瞬间被分隔成了两个世界。   台下的凡察从迷思中回过神来,快步至朱祁铭身旁,“殿下哟,这可如何是好哟!建州三卫与兀良哈结下了血海深仇,又得罪了瓦剌人,咱们远离辽东大军,万一瓦剌大军前来兴师问罪,建州三卫将何以自保哟?唉,方才那个小将军太草率了,总得等在下问个明白再见机行事吧!”   朱祁铭递给凡察一道同情的眼色,“方才王烈那嗓子叫得的确有些突兀,哈,不过,都督也看见了,那名贼人扛着刀,一副杀气腾腾的样子,谁敢大意不是?而且,女真三千豪杰喊声震天,本王手下的四百护卫刚投军不久,未见过阵仗,许是一听众豪杰叫得起劲,慌乱间便先动了手。都督不妨看看,他们此刻还在那里发抖呢!”   凡察左顾右盼一番,见四百家丁神色恍然,而三千豪杰仍在那边抖露着他们的余勇,再回想开战前的情景,可不正如越王所言么?于是,凡察只能把郁闷搁在自己心里。   越王啊,您出行怎么能带新兵蛋儿呢?哼,还有你们这帮野人,瞎起什么哄!   董山站在那里自言自语:“开打后,咱们建州三卫按兵不动该有多好!可是,不对呀,那些兀良哈人发疯似地扑向咱们,咱们不动手,岂不是要任其屠戮?”   董山一番话说得过于露骨,试想,大明越王在此,建州三卫岂能明着置身事外?   许是想到了这一层意思吧,李满住赶紧过来圆场,“越王殿下的身份何其贵重!咱们怎能坐视殿下身临险境?打就打了,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怕个甚!一场误会而已,此事日后说得清楚,瓦剌人要怪也怪不到咱们头上。再说,不是有越王殿下替咱们做主吗?”   凡察徐徐摇头,“殿下,并非咱们怕事,而今大明未将瓦剌人明言视作敌人,建州三卫自然就不敢草率树敌,谨慎一些也好。唉,但愿瓦剌人别来凑热闹,否则,万一交上了手,那就彻底撕破脸了!”   话音方落,便闻蹄声四起,无数人马扬起滚滚烟尘,从四面八方合围而来,其人数当真是不可胜计!   瓦剌精锐骑兵?   朱祁铭激动得一颗心砰砰直跳,面上却是一片云淡风轻。   骆汉领着六百神机手退至露台前与四百家丁汇合。此前突然开火的神机手早就引起了建州三卫首领的怀疑,但此时此刻,面对不期而至的大批瓦剌铁骑,凡察等人哪有闲心去倒腾心中的疑问?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凡察、李满住、董山不禁面面相觑,而后各自号令部属退至露台两侧,列阵以待。   一名中年儒生策马奔出瓦剌人丛,在距露台数十丈远处驻马,冷冷扫视台前众人,目光一触及朱祁铭,便立马定住了。举起一枝粉嫩的木槿花,拈花一笑,那副姿容似曾相识。   在儒生身后,一骑人马徐驰而来,骑者须发斑白,气韵不俗,只是在阳光的映照下,耳根处的刀疤泛着红光,令人触目惊心。   来吧,一场猫与老鼠的游戏即将隆重开演!    第三百五十一章 谋动八荒   往事回放,时光倒流。十多年前,山洪营造了某个特殊的场景,在一处开着天井的洞内,也是拈花一笑,也曾风云激荡,只是时光飞逝,如今的拈花儒生已进中年,而斗篷男不再遮面,袒露着他的真容,举止间的神秘气息一如往昔。   乌黑的高头大马缓缓停下,马背上的海泰徐徐移目,目光深沉如许,似有无边的风云从中翻卷,偶一凝目,如电的精光一闪即逝,执着的心愿、万千心计尽在其间。   心愿犹如悬于九天之上,心计仿若藏于九地之下!   “越王殿下别来无恙!”   “尚好,尚好。”朱祁铭凝眸,嘴角弯成柔和的弧线,“阁下不愧为一只惯于择木而栖的禽!可是,若总在择木,那还是良禽么?”   语中讥意引来了拈花儒生的怒视,海泰低沉的声音随之飘来。   “全都拜殿下所赐!不过,在下自可随遇而安,而殿下却略有不同,殿下屡遭嫌弃,屡被放逐,说到底,不过是天子的弃臣而已,此生无法主宰江山,想要择木又不可得,岂不可悲!”   心被刺痛,鼻子微微泛酸,朱祁铭需要片刻功夫挥去心头的不适感。   凡察小心翼翼走到朱祁铭身边,将声音压得极低:“嘿嘿嘿,原来殿下认识瓦剌领军人物!殿下,您不妨慢慢说话,不用着急的,大家并非急着赶路不是!慢慢说,瓦剌人未必会为了兀良哈人出头。”   朱祁铭垂下头,心想与建州女真三名各怀鬼胎的首领周旋,这并非易事!他不禁替大明的邦交格局感到悲哀。   茫茫迤北,除朝鲜之外,余者皆为虎狼之邦,其区别仅在于:或为已经长成的虎狼,或为正在生长的虎狼幼崽!   持节遣使也好,朝贡贸易也罢,这些都仅具象征意义,根本就拴不住一颗颗躁动的心。所谓的盟约完全是一纸空文,故而叛服无常与貌合神离,便成了大明邦交格局中的新常态!   除非让女真这样的藩邦公然与瓦剌为敌,否则,大明便会始终在花钱为人做嫁衣的怪圈中打转,因为这世上真正可靠的盟约只有一种,那便是血盟!   他举目扫视凡察、李满住、董山,暗忖道:不愿与瓦剌交恶?这也由不得你们!   那边海泰不经意地淡淡一笑,脸上竟浮起了分傲气,“兀良哈对瓦剌而言,无异于不可多得的前哨,有了这个前哨,瓦剌大军不愁给养,不乏耳目,不缺营寨,偶尔开赴辽东西侧散散心,自会省去许多麻烦,故而兀良哈人恐怕早已成了殿下的眼中钉。恭喜殿下,您如愿拔除了这颗眼中钉!”   李满住、董山闻言,连忙靠近朱祁铭,建州三卫首领齐齐望着大明越王,似在期待朱祁铭给他们一个解释。   还好,瓦剌人到目前为止尚未流露出问罪的意思,这让三人心内稍安。可是,下一刻,海泰的一番话不啻为一声惊雷,三人闻言无不骇然心惊。   “正所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殿下,您不觉得您失算了么!”   凡察翻了半天的白眼,“那人在说些什么呀?殿下,在下为何听不明白呀?”   朱祁铭一只手搭在凡察左臂上,“他说叶赫那拉氏是蝉,本王是螳螂,他自己是黄雀。”   “他也想做金刀勇士?”凡察下巴都差点惊掉了,片刻后重重哼了一声,“什么东西!”   朱祁铭扭头望向海泰,一脸的不屑,“方才咱们痛宰兀良哈贼人,简直比杀猪都要顺手!瓦剌人又强过兀良哈人多少?废话少说,本王身处女真地界,有建州三卫精兵强将与女真各部英雄豪杰相护,有何惧哉!”   三千豪杰立马挺直了脊背,一副与有荣焉的样子。凡察、李满住、董山被朱祁铭一语绑定,三人对此虽感不安,但堂堂亲王以嘉言赞誉,这也着实能让他们暗爽一阵子的。   听听,咱们是精兵强将!这话从天不怕地不怕的越王口中道出,怎么就那么悦耳呢?   但见瓦剌阵前人影一晃,拈花儒生跳下马来,怒目圆睁,“女真人不过是一群可怜的蝼蚁而已,稍过片刻,我瓦剌铁骑必将踏平建州三卫!”   此言将凡察、李满住、董山心中的幻想击了个粉碎,也瞬间点燃了三千豪杰眼中的怒火。   方才三人还想借机与瓦剌人交涉一番:你们与越王不妨在此好好说话,若还有别的意思,那便换个地方,可别搭上咱们呀!   而此刻,这点小心思纯属多余!若枉顾越王的安危,自绝于大明,女真诸部恐将成为天下弃儿,一旦如此,连瓦剌也不会再拿它当宝。尤其关键的是,那个拈花的伪娘把话说得明明白白:即便女真人能够撇清自己,也避免不了被人“踏平”的厄运。   还有,可怜的蝼蚁?你特么欺人太甚!   凡察、李满住、董山缓缓移步,拉近了与朱祁铭之间的距离。这个时候,他们唯一要做的便是盘算一下开战后的胜算。   很不幸,女真三卫只有四千人马在此,加上三千豪杰、越王的一千护卫军,可用兵马在八千上下,且号令不一,届时难免各自为战。   反观瓦剌大军,围在露台四周的尽是重装骑兵,再加上后队轻骑兵,人数何止一万!   他们可都是百战之兵呀!   早知如此,咱们就该把那些亦兵亦民的部属招来,凑凑人数也好嘛!   凡察、李满住、董山不无担忧地望着朱祁铭,见他危急关头仍是气定神闲,再想想他以往惊人的战绩,也就不那么忧心如焚了。   此前拈花儒生急怒攻心,慌不择言,无意中将女真人与朱祁铭绑在了一起,这不是海泰愿意看到的结果。海泰只想不费吹灰之力就拿下朱祁铭,正所谓杀人一万,自损三千,花大价钱与一帮女真人血拼,这是下策。   海泰就想出言将女真人与越府护卫军做个切分,但朱祁铭岂会给他这样的机会?   “阁下统率的骑兵不下于一万,脱脱不花把将近两成人马交个阁下,足见他对阁下信任有加。”朱祁铭淡然扫视瓦剌阵容,“这万余人马若是去阴曹地府见了阎王,脱脱不花必将一蹶不振,只能躲到某个隐秘的地方自求多福,而阁下嘛,即便侥幸脱逃,也会沦为丧家之犬!”   轻蔑的口吻,公然的挑衅,换来了瓦剌骑兵的吼声震天。   阳光照得兵器、盔甲闪闪发亮,比兵器、盔甲更明亮的,是一双双凝视的怒目。   血战一触即发。    第三百五十二章 谁是黄雀   紧张的对峙仍在继续,就看谁先露怯。   当骆汉率六百神机手往前推进数丈,占据一处断壁,将火铳指向敌阵时,拈花儒生匆忙上马,随海泰退回阵中。这在女真人看来,就是露怯的表现。   李满住咬咬牙,“殿下,您说,咱们该如何应敌?”   朱祁铭的嘴角又弯成了柔和的弧线,“敌不动,我不动;敌欲动,我先动。”   凡察一怔,“好深奥哟,听不懂啊!殿下,您能否把话说明白?”   “三位将军不妨仔细看看,东西两侧,瓦剌骑兵距此各有里许,沿途丘坡密布、沟壑纵横,那两路人马无法发动凌厉攻势,咱们只需派数百弓兵居高据守,即可阻其攻势;北边地势倒是开阔,但瓦剌陈列于北端的人马太少,约有三千,若三位将军合兵一处,人数足有四千,以众敌寡,胜算极大!你们看,瓦剌集结重兵于正南方向,这里地势平缓,但两旁林深树密,不利于骑兵展开队形,只需六百神机手便可令其难以发动攻势,另有三千豪杰与本王的四百护卫见机行事,咱们绝不会落得下风!”   凡察、李满住、董山闻言惊诧不已。朱祁铭竟在谈笑间便对战场态势了然于胸,排兵布阵无不丝丝入扣,照此推演一番,己方好像真的可以立于不败之地!   凡察想都不想,当即朝部属挥挥手,四百弓兵很快就徒步占据了露台东西两侧高地   董山咧嘴一笑,“殿下,您在此拒敌,在下三人引兵北去,抢先灭了那边的三千瓦剌骑兵!”   朱祁铭暗中吃了一惊,想女真人实力不济,平时惯于同各方虚与委蛇,若遇血战不可避免时,便会有一种与生俱来的血性,总是惦记着如何先下手为强,而不想让敌人占得先机。   明军若都有此血性,又何惧瓦剌这样的蕞尔小邦!   “不可!先下手也得乘其不备呀,大家沉住气,待机行事!”   “是!”   朱祁铭与三卫首领各自跨上战马。   战前应深思熟虑,但临阵对敌时万不可心机过重,七想八想就会贻误战机,双方主帅须当机立断,比的是临场应变能力和反应速度。可惜,海泰这样的人只宜充任幕僚,天生就不适合做主帅,他先是顾忌女真人参战,导致己方损伤过重,故而不愿果断发动攻势,已失了先机;继而落入朱祁铭的嘴仗圈套,一番唇枪舌剑较量下来,被拈花男这个猪队友坏了大事,把本有可能作壁上观的女真人彻底推到了朱祁铭一边。   而此刻,海泰依然在犯错,见朱祁铭气定神闲,他难免会犯疑,一番犹豫下来,让瓦剌人的处境愈来愈被动。   临战总想思虑周全,追求尽善尽美,那得有惊人的计算、决断速度才行,否则,若优柔寡断,往往会得到最糟糕的结果。   当然,这也不能完全怪海泰。朱祁铭与瓦剌骑兵屡屡交战,未尝败绩,这样的名头足以令人先忌惮三分。不久前的宣府重兵围困,伯颜帖木儿大军在占尽优势的情形下,竟被朱祁铭一举翻盘,还令海泰从此无法在也先帐下立足,这给昔日的斗篷男留下了心理阴影。   海泰从人丛中露出头来,冷峻的面色难掩他内心的疑虑,“殿下只有一千护卫军,而女真诸部与瓦剌之间并无深仇,他们未必会跟着殿下趟这趟浑水,殿下又有何能耐让万余瓦剌精兵去见阎王!”   海泰的分化策略来得太晚,在建州三卫首领一心惦记着拈花男“踏平”二字的分量,且看到了己方可立于不败之地希望的时候,海泰的这番心计注定会落空!   但见凡察、李满住、董山看都不看海泰一眼,各自策马离去,领军列于露台北侧,严阵以待。   朱祁铭拔出宝剑,如练的青光透着森然杀气,“女真三千英雄豪杰,你们是可怜的蝼蚁么!”   “呜嗬!”   三千豪杰以怒吼作答,形形色色的兵器随手狂舞,屈辱化成的怒火,已在疯狂延烧。   朱祁铭手握宝剑,策马来回驰驱,蓦然驻马,目光紧紧盯住海泰,“阁下问得好!只有一千护卫与本王随行,是吧?可是,本王不是还有近五千人马么?他们此刻何在!”   海泰一声冷笑,“看来殿下是想把长胜堡民壮也算在自己的麾下。好吧,就算殿下还有五千人马,那又怎样?直到在下率军开赴海西女真地界时,仍有探马回报,那五千人马仍在长胜堡,并无开拔的迹象!”   “来而不往非礼也!瓦剌大军前后左右何尝未有本王的密探?”朱祁铭猛然举起宝剑,“阁下别忘了,地利之便握在本王手里,那五千人马大可后发而先至!本王要让你睁大眼睛仔细瞧瞧,谁才是黄雀!”   但闻尖厉的啸声掠过耳际,一支焰火冲天而起,轰然爆裂,声震长空。   海泰大惊,就想下令发动攻势,可是为时已晚!   那五千人马果真后发先至,此刻就隐伏于附近,一见信号便发起了闪电般的突袭。   北路瓦剌骑兵身后率先响起喊杀声,阵型大乱,不待朱祁铭发话,建州三卫首领机敏地率众掩杀过去。   而南路的瓦剌骑兵更是不堪,后队顷刻间就被一支奇兵突袭得七零八落。瓦剌人稍一愣神,又见两路人马突然从林中窜出,侧击其左右两翼。   瓦剌前队重装骑兵下意识地奔向露台,骆汉厉声发出号令,神机手分班开火,一时间,“砰砰”声不绝于耳。虽然火铳准头欠佳,但在一个狭小的空间内,每次两百柄火铳齐射,其威力当真不可小觑。   更何况,一拨人射罢,另一拨人随即开火,中间的间隔时间极短,故而六百柄火铳形成了密集而又持续的火力网。只过了片刻功夫,露台前方已是尸横遍野。   瓦剌骑兵纷纷策马后退,朱祁铭一声令下,火铳声歇,三千豪杰、四百家丁怒吼着杀奔过去。   东西两路瓦剌骑兵见势不妙,急忙沿狭窄的通道,策马奔向露台,途中却被密集的箭雨压制在了崖壁下,动弹不得。   眼见大势已去,海泰不禁万念俱灰。从朱祁铭十岁开始,海泰便与之斗智,不料十余年过去了,海泰从无胜绩,一年前方在宣府受辱,今日又在古勒寨遭受重创,这都是对一颗漂泊的灵魂的无情碾压。于是,一番落寞抑郁下来,海泰仿若一转眼就苍老了十岁。   拈花男招来十余名瓦剌骑兵,裹着海泰钻入林间小道。朱祁铭见状,本想追上前去,念及海泰或许遭遇过惨痛的人生经历,便打消了此念。   罢了,他已无木可栖,不如任其自生自灭吧!   放眼望去,正南方向只剩数股残敌。   嗷!朱祁铭仰天长啸,神色略显狰    第三百五十三章 鼎定大局   朱祁铭这边具有人数优势,且出其不意,攻其无备,占得先机,饶是如此,此战仍打得异常惨烈。   瓦剌骑兵三千多人侥幸脱逃,余者被歼。   女真三卫死伤惨重,伤者与战殁合计超过五成。凡察为此心疼得抹了半天的眼泪。   越府护卫军与长胜堡民壮因准备充分,针对性训练做得到位,伤亡比不足三成。   女真各路豪杰虽然个个都是力士,但杀心太重,蛮劲十足,且杀罢南侧瓦剌军,意犹未尽,又跑去东西两侧追杀受阻的瓦剌侧翼人马,结果战事结束后,能站着走路的还不到一千人,余者非死即重伤。   值得一提的是那四百家丁,他们比女真豪杰有头脑,又受过朱祁铭的亲自督训,知道如何高效接敌近战,故而杀敌无数,己方却只伤五十余人、亡二十一人。战后那些家丁聚在道上,欢呼呐喊,经久不休。他们战胜了瓦剌最精锐的骑兵,终生都可引以为傲,回京后足以影响那些纨绔子弟的人生选择。   朱祁铭先去哀悼亡者,而后探视伤者。统计伤亡数字总是让人难受,但与大明国运与无数生灵的安危相比,付出这样的伤亡代价还是万分值得的!   时至未正时分,欧阳仝、唐戟、冷无涯、石峰聚到朱祁铭身边。此前唐戟与冷无涯率军突袭南路瓦剌骑兵的后队与侧翼,石峰则率先对北路鞑贼动了手。   石峰眼尖,瞥见露台上的王烈,斥道:“王烈,你守着一顶锦帐做什么?嘿,你小子方才是不是吓破了胆!”   朱祁铭顺着石峰的目光扫了王烈一眼,暗自摇了摇头。   你小子是谁呀,也敢打叶赫那拉氏的主意?你能跟越王殿下比吗你!那边幸存的豪杰闻得此言,纷纷冷视王烈,片刻后,现场响起了“打擂台”的呼喝声。   凡察跑到台前,冲一帮豪杰直摆手,“打什么擂台?还不赶紧上路,回去告知自己的首领,想好如何应对瓦剌人报复的法子!”言毕快步至朱祁铭身边,差点就要拉住后者的衣袖,“殿下,您可不能走啊!”   朱祁铭愣了半天的神,心中直嘀咕:本王没说走呀!   许是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凡察行罢礼,匆匆回到台前,一眼瞥见北侧成堆的瓦剌人尸体,脸色一凛,急急转身面对朱祁铭,“殿下,您可千万别走啊!”   朱祁铭含笑颌首,“恐怕要叨扰都督一段时日了。”   “在下这就去命人备膳!”凡察大喜,当即上了高台,与朵儿真索耳语起来。   对一场大捷,自然要用庆功宴去做小结。凡察率众把大战善后事宜一一料理妥当,入夜后大摆筵宴,朱祁铭自坐一席,其他人按品级高低依序而坐,越府护卫及长胜堡民壮则在露天底下因陋就简,席地而坐,享用的酒馔与膳房内的人相比,却不差分毫。   “本王此来,粮草自备,有个地方栖身即可,衣食住行无需劳烦三位将军操心。哦,本王给三卫将军及夫人带来了上佳的锦缎与苏绣。”   凡察、李满住、董山目光一亮,眼中盛满了期待:阔主啊!殿下,您也看见了,咱们的人马死伤惨重,有抚恤金么?有安葬费么······   唉,罢了罢了,这恐怕是奢求!不过,越王总算没有空手白来,那些上佳锦缎、苏绣可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得到的,大明皇帝并不像传说中的那样慷慨!嗯,设想一下,以锦缎为衣,以苏绣为饰,体体面面,风风光光,挺好的,不妨与那些朝鲜暴发户比比,看他们是否还好意思拿咱们当叫花子!   建州三卫首领起身敬酒,连声道谢。   朱祁铭挥手示意三人入座,“一场罕见的大捷,必将轰动天下,消息一旦传入京城,朝廷自有重赏。”   嘿,此言不虚,那可是一场大捷呀,建州三卫肯定会有一大堆人加官进爵,而得到的赏赐想必不可胜计!如此算账,付出的伤亡代价似乎不足挂齿。   事已至此,多思无益!三人已把早先的疑问忘了个干干净净,对兀良哈人稀里糊涂作了刀下鬼、瓦剌人不明不白遭受围殴,还有“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样近似禅语的深言,等等往事,他们再无半点兴趣,他们只知道,而今建州三卫与大明绑定了!   再度敬罢酒,凡察忧思未消,忍不住旧话重提:“殿下,您真的不走么?”   朱祁铭淡然一笑,“三位将军毋忧,本王还想在此逗留些时日,一时半会走不了。脱脱不花元气大伤,你们不必担心他会率军前来报复,再说,不是还有朝鲜么?大敌当前,唇亡齿寒呀,朝鲜若得知建州三卫成了瓦剌人的死敌,必将抛下往日的恩恩怨怨,,陈兵于鸭绿江边,与建州三卫互为策应,共同防备瓦剌铁骑的大举进犯。”   凡察眼中闪过一道疑惑的光芒,“殿下以为,朝鲜会派出多少兵力?”   “一至二万。”   “在下知道,朝鲜的防御重心在其东南沿海,防备对象是倭寇,也只能派出这点人马进驻鸭绿江边!”凡察失望地叹口气,“殿下,朝鲜这点人马靠不住啊!”   “不是还有辽东大军么?”朱祁铭笑道。   “殿下说得是。”李满住终于开了口:“殿下不便常驻建州,咱们得赶紧与辽东都司联络,在下看的出来,王翱大人极想与咱们互为应援。”   不想装糊涂啦?朱祁铭斜了李满住一眼,心中释然。辽东大军、建州三卫、朝鲜三方联手,共同防备瓦剌铁骑的格局呼之欲出,辽东从此无虞!   一名丫鬟缓步走了过来,却在王烈身边驻足,“王将军,我家小姐请将军过去说话。”   王烈激动得浑身微微发抖,迷迷糊糊起身随丫鬟走向里间,途中差点摔了一跤。   “诶······”石峰伸出右手,却茫然定在了那里,只怕心中已在开骂:战时王烈这小子撇下殿下和部属,旁观台下的一场血战,竟赢得了美人的芳心,特么的还有没有天理!   “嘿,真是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有人心怀天下,便能得到天下,有人心中只装着美人,便能赢得美人。”   李满住盯着凡察,以戏谑的口吻说罢此言,立马意识到座上的越王堪称心怀天下,可未必能得到天下。   犯大忌了!李满住赶紧举盏邀凡察饮酒,以掩饰窘态。   凡察做出了相当明显的反应,“越王殿下,那个小将军有些荒·····骨骼清奇呀,不过,在下的义女并非······轻与之人。”   :,,!! 第三百五十四章 玲珑剔透   室内挂画,焚香,有帐幔低垂,红烛高照。   王烈恍觉自己闯入了一间中土雅居,只是四壁上悬挂的异域坠饰,尽情渲染着此地的风土习俗,让人无法将它与中土等同。   叶赫那拉氏身着蓝底缀花衣裙,衣裙样式介于大明襦裙与女真袍子之间。发髻高挽,如同螺髻。   明代中期女真人的装扮迥异于金代女真,也与后来的满清人大不相同。此时的女真男子髡发,头发几近剃尽,只在后脑勺那里留下一上一下两小丛头发,编成一高一低两根细如绳索的辫子,平时以头巾相裹。胡须也剃去大部,只在上嘴唇左右留下约十根胡须。   以现代审美标准来评判,这样的扮相显得相当的滑稽可笑。   女真女子幼时也髡发,出嫁前留发,婚后编辫梳髻。   此时的女真在与北方各民族的交往中,处于文化“洼地”。他们不会使用金代女真的大、小字,平时与人交流大多使用外来语言,如蒙语、汉语,甚至还用朝鲜语,许多女真人能熟练驾驭多种语言。至于满文嘛,那是一百五十年之后,清太祖努尔哈赤命人参照传统回鹘式蒙语创制的。   从总体上看,女真人的文化、风俗受到了蒙人、汉人、朝鲜人的三重影响,其中受蒙人影响最大。不过,叶赫那拉氏显然更喜爱汉文化,她的装扮、气质与寻常女真女子大为不同,与汉人相处时,并无半分的违和感。   “将军请坐。”   见叶赫那拉氏相邀,王烈慌不迭落座,屁股只压住了椅子一角,椅子顿时倾斜,但闻“咔啦”一声,他急忙伸手扶住木案,这才免于摔个四仰八叉。   “咯咯咯······”   室内两名婢女好一阵轻笑,却不像汉女那样掩嘴。   叶赫那拉氏淡望着壁上的挂画,目光幽幽,“请黄将军饮酒。”   黄将军?还不如张将军呢!王烈心都凉了半截,茫然入座,就见一名婢女近前斟酒,遮住了叶赫那拉氏的面容。   举盏一饮而尽,只觉得入喉的竟如凉水一般,那种滋味淡淡的,仿若窗外的一丝夜凉。“我叫王烈。”   叶赫那拉氏恍若未闻,“我是听越王的故事长大的,听说他八岁遇刺被掳;十岁用一玉杀五士,且于逃难途中号动一群难民诛尽瓦剌重骑;十二岁庙堂议政,力压一代名士;十三岁率军截击入寇的瓦剌骑兵,首尝胜绩······将军常随越王左右,能否再讲讲那些离奇故事。”   咱们能不谈越王么?王烈自行把壶斟酒,心中五味杂陈。谈及越王的往事,王烈自有一副与有荣焉的心态,可是,此时此刻,他渴望叶赫那拉氏只问他自己的英雄往事。   “‘世间豪杰英雄事,江左风流美丈夫’!”叶赫那拉氏明亮的眼波映在烛火中,烛火也为之黯淡无光,“我终于理解了何为‘卓尔不凡’!今日那场危局看似惊心动魄,可他却于谈笑间,让一切都尘埃落定,竟如游戏一般自在,试问世间又有何人可堪与他比肩!”   叶赫那拉氏起身,缓行至帘前驻足,“这边有瓦剌人,兀良哈人,辽东大军,建州女真,还有朝鲜,各方势力交织在一起,纷乱如麻,但他行事丝丝入扣,经他巧手一理,便生生为大明做成了一副好局,这等智识与胆略,当真是让人大开眼界!”   王烈蓦然一惊,这才意识到叶赫那拉氏堪称奇女子,可不像一尊“花瓶”那么简单,翻翻自己肚子里的那点见识,似乎与她隔着很远的距离。   叶赫那拉氏将门帘打开一道缝隙,就见堂上人影杂乱,高台上的朱祁铭频频与人眉眼相交,脸上微现笑意,神思似在缥缈云水之间。   唉,他终归不属于这片蛮荒之地!   叶赫那拉氏合上门帘,转身时,眼中有分落寞,静立良久,冲王烈莞尔一笑,“王将军只管随意,尽兴就好。”脸色微沉,“你今日有违纪之嫌,越王治军甚严,想必你明日会受责罚,我回头对义父说说,让义父替你求情。”   王烈先是头皮一麻,继而一股暖流涌上心头。   罢了,只要你记得王将军三字,我挨顿杖责又有何妨!   ······   “你用的针法不对,平针用得过多!”   在航苇居这个朱祁铭曾经暂住的地方,吕夕瑶一住就是一年有余,在这里,她养好了自己的腿伤,平日里除了习剑,就是与梅映雪抚琴、做女红,偶尔指点这个被人们唤做“雪儿”的妹妹一番,日子过得倒也不怎么孤寂。   “我方才一时走神忘了换针法嘛!”   梅映雪撒娇似地申辩一声,随即又亲昵地半倚在吕夕瑶身上,“姐姐,你想越王殿下么?”   吕夕瑶脸上掠过一丝羞色,但很快她就岔开了话题:“咱们接着绣巾帕。”   梅映雪哦了一声,不无诚恳地道:“姐姐,我觉得你这些年的辛苦守候是万分值得的!”   辛苦守候?吕夕瑶心中一动,忽觉时光飞逝,而多年前春心萌动的那一刻仿若就在昨天,那种铭心的体验不曾随时光远去。   同龄的闺蜜早已嫁做人妇,听人说,连周小蝶这个加害过她的女子都由皇上赐婚,嫁给了一个新科进士,而她,却依然在守候。   不,灵魂相融的人之间不存在守候!   就想让这个总爱胡思乱想的雪儿妹妹收心,忽见烟萝款款入内,吕夕瑶赶紧邀梅映雪一道行礼。   “见过如夫人。”   烟萝不敢托大,连忙回了万福礼。   “吕姑娘已痊愈,总住在这里多有不便,不如······回京吧?”   “回京?”吕夕瑶稍愣片刻,随即眼波灵动如常,“我不知家人去了何方,此时回京,莫非如夫人是想让我入住郕王府?”   烟萝微微一震,“好一颗玲珑心!哦,郕王那边派人传话,说让吕姑娘入住郕王府,如此一来,诸事方便。”   吕夕瑶脸上浮起分冷意,“这是庞伯伯的意思吧?如夫人也知道,我的去留只有一人能够做主,除他之外,无人可做定夺,连郕王殿下也不例外!”   烟萝怔了许久,转向梅映雪,“那梅姑娘呢?”   “早先不是说好了么?”梅映雪一把抓住吕夕瑶的手臂,“我听吕姐姐的!”   :,,!! 第三百五十五章 国难当头   长江以南的各省依然是烽火连天。   部分京军、漕运军及南京大部分兵力,与福建、浙江、江西三省卫所军一道,被当地起义军死死拖住,无暇他顾;广东的兵力因征剿蛮贼而捉襟见肘;湖广、贵州兵力不足,朝廷只得从四川、云南调派军队,出动十万大军进剿起事的苗民。   经过长年血战,费银钜万,平定内乱的军事行动终于有了进展,福建民变首领邓茂七,及自称“天生帝主”、“东殿国王”的江西民变首领蔡妙光先后被杀,尽管距彻底平定内乱这一目标还相当遥远,但朝廷还是急不可耐地展现铁腕,把邓茂七的尸体运入京中枭首示众,对蔡妙光的部众施以“醢刑”。此举带有浓厚的泄愤、警告意味。   整个大明已被内乱消耗得虚弱不堪。这期间,瓦剌乘机狮子大开口,不断提高要价,对大明需索无度,简直就是欲壑难填!   大明派去的使臣底气不足,一味讨好瓦剌人,几乎到了有求必应的地步。可是使节回京后,将瓦剌人的要价提交君臣廷议时,大家一碰头,发觉瓦剌人索取的一些贵重物品竟然连大明也没有,举国上下即便穷尽其力,也无法兑现使节的许诺。于是,瓦剌人不断借故生事,拉高威胁的调门,北境情势持续升温,各地相继请求朝廷派京军驰援。   泱泱大国,一再忍受瓦剌的羞辱也换不来和平,真是悲哀!想想两千多年前管仲“内政不修,外举事不济”这一治国良言,不知大明君臣会作何感想!   就在正统十四年七月,北境的滚滚蹄声彻底震碎了朝中君臣的和平幻想。   这日早朝,在奉天门这个“御门听政”的地方,兵部尚书邝埜带来了北境“羽书”。   “启禀陛下,瓦剌胁诱群胡大举入寇,也先进犯大同,阿剌进犯宣府,脱脱不花进犯辽东。也先已率军进犯至大同猫儿庄,我军兵败,大同右参将吴浩战死!”   君臣闻讯无不震骇。惊惧、羞愧、愤怒等各种滋味交织在一起,涌上心头,令正统皇帝的情绪几近失控。   班后有名低品秩官员本能地叫了一声:“和谈!”   “和谈”二字何尝不是喊出了现场许多人的心声?但他们不便发声,因为这关系到士大夫的最后一点气节,如果连这点气节都不要了,那“饱学之士”的名头岂不是一个笑话!   阁僚苗衷愤然出班,“此时扬言‘和谈’,便是无耻!陛下,臣饱读圣贤书,知道城下之盟、耻之的道理。鞑贼犯我疆土,不战而与之和谈,所定和约便近乎城下之盟!难道泱泱上国,会自甘与当年绞国那样的蕞尔小邦为伍吗?瓦剌有春秋时的楚国那么强大吗?自古以来,历代君臣无不以城下之盟为奇耻大辱,望陛下明察!”   苗衷一席话堵死了所有的退路。其实也无所谓退路,朝中君臣很清楚,这个时候与瓦剌和谈,即便大明让出北京城也填不饱鞑贼的胃口!   皇上召集王振、九卿、勋戚、内阁阁臣、五军都督府都督进奉天殿议事,无数青壮官员守在奉天门外,不肯退朝,他们胸中装有满腔怒火,碍于国难当头,大家不便发作。   “报!”   一名御前内官跑入奉天殿,其慌乱的神色加重了殿内殿外所有人的担忧。   “启禀陛下,大同羽书来报,大同总督军务西宁侯宋瑛、武进伯朱冕、左参将石亨率军与鞑贼战于阳和城外,全军覆败,西宁侯宋瑛、武进伯朱冕战殁!”   这道边报无异于晴空霹雳,终于将仍在幻想的某些人彻底震醒,九卿意识到,和平的窗口已然关闭,大战在所难免!   宋瑛是驸马都尉,尚明成祖朱棣第四女咸宁公主,后袭父爵为侯。阳和一战,不单让总兵官朱冕丢掉了性命,还搭上了一个驸马都尉,且参战士兵鲜有生还者,镇守太监郭敬躲在草丛中捡了一条命,而大明首屈一指的猛将石亨临战开逃,一路狂奔逃回大同城,得以活命。   大同守军是大明最精锐的军队之一,论装备、参战人数,绝不在鞑贼之下,却被鞑贼吊打,可见“太平”军战力是多么的不值得盲信!   皇上脸色铁青,“朕将亲征!”   御驾亲征,这是正统皇帝的必然选择。大同边塞是大明必救之地,一旦落入敌手,往东南至京城之间,再无坚固城堡可拒敌,京城势必危在旦夕,要想免于迁都“南渡”,只有集结大军迎战鞑贼一条路可走。   而要将平时分散于各地,将领与士兵错开、各不相知的军队集结起来,组成一支大军,且临战时号令如一,令行禁止,后勤补给有差必应,让庞大的军事机器高效运转起来,这唯有天子亲自统军方能做得到,换任何一个人统军都无此能耐。   “请陛下三思!”   王直等人跪地顿首,力劝皇上不必身临险境,可派遣良将领军开赴大同。众人的劝谏语气极其诚恳,但未免有迂腐之嫌,事发突然,军情万分紧急,不容有任何的延宕,故而大明根本就来不及详议,无论是算政治担当、军事调度这样的大帐,还是算士气、效率这样的小账,正统皇帝都是非亲征不可,除非大明不想从速应战!   事已至此,作为天子近侍辅臣的内阁阁僚心明如镜,不想枉费口舌,曹鼐、陈循、苗衷、高谷聚在一处,开始商议大军的配给事宜,以备天子咨询。   这次出征共动员最精锐的京军二十余万,从神机营、五军营、三千营在京操练者中选调,每人赐银一两、胖袄裤各一件、鞋两双、足够一月用的炒麦三斗,共发配兵器八十余万件,另外,每三人配驴一头,以载辎重。   天子率二十余万大军开赴大同,随行的内外官自然不会少,多半要把半个朝廷移往大同。随行大员须及早排定,以便大家尽快准备妥当。首席太监王振当在其列,不可或缺,而兵部尚书邝埜、户部尚书王佐一人管军务,一人管后勤补给,此二人必须随行。首辅曹鼐只怕也要从征······   御座上的皇上思虑良久,断然道:“卿等所言皆忠君爱国之意,但虏贼逆天悖恩,已犯边境,杀戮军民,边将屡请兵救援,朕不得不亲率大军以剿之!”    第三百五十六章 败像已露   顶着阵阵秋凉,朱祁铭在露台边与建州三卫首领话别,打算领军回还。   露台上,朵儿真索躬身施礼,良久不休。一旁的叶赫那拉氏像个擅长读心术的萨满,以奇怪的眼神打量着朱祁铭,反正朱祁铭也不想让自己起一身的鸡皮疙瘩,故而他一直回避着那双明眸。   王烈的目光就一直没有离开过叶赫那拉氏,只怕他身上的每个毛孔都在抖动。对王烈这个临行还魂不守舍的家伙,起初大家在商议处罚措施时,还是颇感头疼的。   唐戟切齿,怒其不争,“临战违令,严惩不贷!”   石峰挠头,疑其不义,“见色忘友,小惩大诫。”   凡察叹气,哀其不矜,“年少轻狂,训斥即可。”   这几个台阶滑溜下来,王烈违纪的性质被淡化到了不值一提的地步,而惩罚的手段也是层层递减。   干脆连口水也别浪费算了!   朱祁铭似乎只有顺着阶梯往下滑的份,于是带上了老者的口吻:“罢了,英雄气短嘛!”   “架!”   朱祁铭一马当先,一阵驰驱下来,蜿蜒的骑队没入染黄的秋林中。   直到次日清晨,一行人才经鸦鹘关回归辽东地界。   王翱率军迎候于道旁,一见朱祁铭的身影,连忙招呼众将翻身下马,十分隆重地行起了大礼。   “参见越王殿下。”   朱祁铭跳下马背,亲手扶起王翱,随即招呼众将正身。   冷无涯悄声向朱祁铭辞别,率长胜堡民壮先行离去。   “殿下,果如殿下所料,脱脱不花率军进犯辽东,总兵官曹义已于日前领军拒敌。好在虏寇攻势显缓,在下等人可保辽东不失。”王翱深望朱祁铭一眼,面色和煦至极,“殿下,朝鲜已派兵驻防鸭绿江一线,建州三卫遣使来议,约为策应。脱脱不花骑兵方遭殿下重创,元气大伤,如今辽东、朝鲜、建州女真又同气连枝,咱们的胜算极大!”   王翱并未言谢,但还是将谢意通过礼节、语气婉转地表露了出来。   迎着瑟瑟秋风,朱祁铭伸手托住一片黄叶,“辽东大局已定,脱脱不花再怎么折腾,也只是做做样子而已!”   欧阳仝、唐戟上前与辽东众官见礼,而后退至朱祁铭身后数丈远的地方肃立。   辽东诸将却不愿退后,紧紧跟在王翱身侧。   王翱并无驱逐众人之意,淡淡瞟一眼部属,随即笑望朱祁铭,“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善于利用敌人内部的嫌隙大做文章,这堪称上上之策!殿下,脱脱不花在这边吃了大亏,想必巴望着也先也在宣府、大同那边损兵折将,若能如此,双方依然可以互相制衡,说不定脱脱不花还指望借此占得上风,摆脱受制于人的窘境。”   朱祁铭以笑作答。   那边冯鹰朗声道:“越王殿下,据传也先不久前入寇大同,我大明数万边军覆败,皇上御驾亲征,数十万大军正在开赴大同的途中。敢问殿下,您对此有何高见?”   冯鹰嗓门大,一番话让越府护卫军许多人听了个真切,众人无不神色穆然。   辽东将士都睁大了双眼,把目光聚焦在朱祁铭身上,连王翱也是如此,无意斥责冯鹰唐突。   朱祁铭敛起笑意,只顾望着远山出神。   “意料中的事!”他回过神来,深邃的目光徐徐扫向众人,“如此说来,京中精锐尽出,这等阵仗可谓罕见!但这不是去打思机发那样的麓川小贼,也不是进剿兀良哈残敌,而是要与瓦剌重兵较量,故而······”犹豫片刻,还是按下了心中的真实想法,只说了句模棱两可的话:“胜负难料。”   “照说,我军胜算不小于七成!”王翱抚须,“我军兵力远超瓦剌,那可都是训练有素的京中三大营精锐!且兵器优于虏寇,据说还带上了碗口炮、信炮等大量火器,又占有地利之便,故而胜算极大!”   地利之便?那也未必!料瓦剌人早将北境的山川地貌探了个清清楚楚,恐怕比京军更知地利之便,朱祁铭不禁摇头。不过,他无意去纠缠此事。   “瓦剌人身经百战,而我大明训练有素的京军是否善战,还需实战检测,实战与纸上谈兵是两回事!我军要想取胜,须过两关:其一,与瓦剌重兵的最初接触,那一刻的兵势相当凌厉,一旦交战,战况势必会十分惨烈,这需要足够的智谋与胆略作支撑,否则,初历战事的一方极易溃败。其二,若不能一举重创鞑贼,而只是顶住了鞑贼的攻势,与之形成相持,战事多半会旷日持久,我大明有让北境长久不宁的意愿么?朝中君臣恐怕对此尚未深思熟虑,故而变数极大。”   尽管朱祁铭并未言及最糟糕的结果,但王翱的脸色已转趋凝重。“殿下何不快马赶赴大同?”   朱祁铭目光一动,神色中透着分无奈,“赶赴大同?不,那是无用功,本王只被准允呆在辽东!”   ······   皇上率二十余万京军,还有大量内外官及各级官员的仆从,经唐家岭、龙虎台,出居庸关。这时,群臣请求就地驻扎,皇上不允。   一帮勋戚与朝中大员都已老迈,英国公时年七十六,行动已是不便,年轻一些的邝埜与王佐都是六十六岁。这些老臣根本就经不住长途跋涉,可偏偏军情紧急,皇上心急如焚,所以大军刚出居庸关,领头的勋戚、高品秩文官便已露出疲态。   大军再经榆林站、怀来城、雷家站,来到宣府,赶上了风雨加交的鬼天气,群臣再次请求就地驻扎,王振大怒。等皇上的车驾到达鸡鸣山时,群臣已生危惧之意,纷纷叩请皇上率军回还,钦天监正彭德清甚至拿天象说事:“虎势,如此不可复前,倘有疏失,恐陷天子于草莽!”   王振的战争意志倒是坚定,无奈勋戚与随行百官却不然,姑且不论此行是否该让天子身临险境,单说群臣这一番闹腾下来,二十余万大军的军心士气想必大受影响,这对初历战阵的明军而言,绝不是一个好兆头!   等大军到达阳和城南时,太平军的弱点立马暴露无遗!   只见地上尸横遍野,大同边军留下的遗骸无人收殓,就躺在那里任野兽啃噬,腐烂生蛆,入眼的景象简直惨不忍睹!   受够了高层之间的争争吵吵,又见到这惊悚的一幕,部分士兵的意志就在这一刻崩溃了,余者恐怕也尝到了恐惧的滋味。    第三百五十七章 主客易势   坐在蓬庐的西窗边,望着窗外的溪流与秋林,朱祁铭几近入定。   欧阳仝快步入内,“殿下,快马来报,数十万京军开赴大同不久,尚未与虏寇接战,便匆匆回撤,如今正在回京的途中。”   “此事当真?”   朱祁铭豁然起身,目中闪现出震惊、失望、愤怒的意味,良久后一脚踢飞座椅,“砰”的一声,座椅摔了个稀巴烂。   “数十万大军,人数远超鞑贼,却一箭不发,一仗不打,去而复返,荒唐!看来,朝廷并未被瓦剌人打醒,而是被打懵了!”   欧阳仝叹口气,“王振勇而无谋,而百官厌战、惧战,只会消磨明军的斗志。据传大军出关后,百官仍扯着不让天子历险的由头反战,这一路走下来,想必人心早已涣散。”   朱祁铭一拳砸在案上,木案轰然散架。“数十万大军集结于大同,有数处坚固的城堡可为依托,凭瓦剌那点人马,能奈我何!本王曾设想过最糟糕的战局,即我明军拼得几近全军覆没,却能让鞑贼遭受重创,令其一蹶不振。可是,本王不曾想到,还有更加糟糕的结果等着我军,那便是依照眼下的情势,鞑贼只需付出极小的代价,即可全歼数十万明军!”   愤然踱起步来,“一帮权贵如此昏聩腐朽,烂透了!”   欧阳仝一脸的疑惑,“殿下的意思是······”   “也先岂会不知‘避其锋芒,击其惰归’的道理?明军仓惶回撤,正中也先圈套!”   欧阳仝一震,“天子亲征,郕王监国,殿下何不速回京城,与郕王商议此事。”   朱祁铭仰天长叹,“只怕来不及了!”奔出内室,叫住唐戟,“传令下去,护卫军即刻收拾行装,半个时辰后启程,奔赴山海关一线候讯!”   ······   庞哲随郕王来到午门前,临别时悄声道:“殿下奉旨监国,但皇上同时密令襄王入京,请殿下留意此事。”   “知道了。”   郕王撇下庞哲,独自入内,来到午门左门一侧。   虽说是奉旨监国,但郕王毕竟只是一个亲王,故而不可在奉天门前听政,不得擅入奉天殿、谨身殿、华盖殿,更不能闯入后宫。常朝只能在午门举行,廷议则可选在武英殿。   内阁阁僚陈循、苗衷、高谷早候在那里,一见郕王,连忙施礼。   陈循上前数步,“郕王殿下,宣府、大同、甘陕一带都缺粮草,户部已移文各地征调,料半月之内即可补足。只是大同那边连日风雨交加,据传皇上亲率的大军粮草不济,配给的炒麦淋雨后俱不堪用,还请殿下召集户部众官速议此事。”   郕王思虑片刻,目光缓缓扫向奉天门那边,“户部有一大帮官员随行,他们自会择机从就近仓库征调。再说,皇上的车驾不是正在回京的路上么?”   陈循正想回话,却见于谦匆匆入内。   “兵部右侍郎于谦参见郕王殿下。”   郕王并未颌首,而是十分罕见地拱手回了一礼,“于大人不必多礼。”   “殿下,据羽书来报,皇上亲率的大军本想经紫荆关回京,但遭到虏寇尾随与堵截,眼下已移师宣府方向,打算绕道居庸关回京。”   陈循、苗衷、高谷闻言大惊,苗衷道:“大军为何改道?”   于谦神色凝重,“大同与京城之间的地面一马平川,若遇虏寇重兵截击,我军凶多吉少。而宣府那边山高路险,城堡密布,故而大军绕道宣府,经居庸关回京,这是最稳妥的选择。”   苗衷凝目而思,眼中仍有一丝疑惑。   于谦目光倏然一亮,“可是,若途中堵截的虏寇并非也先部属,而是阿剌的手下,那便大事不好了!”   陈循、苗衷、高谷顿时愣在了那里,郕王道:“于大人此言何意?”   “若那股虏寇果真是阿剌的部众,那便表明宣府沿边城堡已被阿剌攻破,我军经居庸关回京的举措,想必早在虏寇的算计之中。也先与阿剌合兵一处,实力大增,我军多半还蒙在鼓里!”   陈循、苗衷、高谷闻言骇然,苗衷顿足,“于大人所言非虚,宣府那边肯定出大事了!宣府守军丢失城池,杨洪却隐瞒不报,届时岂能指望他会率军出城应援?郕王殿下,情势危急,还请殿下速召重臣廷议!”   郕王沉吟良久,徐徐道:“速将此事转告司礼监内官,禀明皇太后定夺。”   ······   军旅中的正统皇帝仍在对朝政实施“长臂”管理,朝中大事决于天子,琐事问于郕王,京中急事禀皇太后定夺。   时值八月初,皇上命广宁伯刘安充任总兵官、都督佥事郭登充任参将,镇守大同。降临阵脱逃的石亨为为事官,自募兵马戴罪立功。   转道宣府地界后,眼看居庸关近在咫尺,身边再也无人吵闹,皇上落了个耳根清净,正为摆脱了虏寇的尾随,又有宣府众多城堡作屏障而稍感心安,却不料灭顶之灾已近在眼前!   途中皇上仍有心情接连封官,充实边将。升都指挥使孙安为后军都督佥事,镇守怀安城;升宣府都指挥佥事纪广为后军都督佥事,充任参将。   与开赴大同时群臣屡屡力谏的情景截然相反,归途中再也无人出言劝谏,尽管君臣、将士饥渴交加,但谁都不想稍作停留,巴不得一口气奔回居庸关内。   可是,大军刚过雷家站,正待转往宣府时,就闻谍报传来。   “报!”   一骑快马驰近御驾,“皇帝陛下,有虏寇袭我后队!”   勋戚、武将、内外官闻讯陆续聚到御驾前。   “就地驻跸!”王振传令道。   经过一番紧急商议,皇上命恭顺侯吴克忠率军二万,殿后拒敌。   吴克忠挺着一杆长枪,跨上战马,点齐两万人马,带上自己的弟弟、儿子,三人率军飞速赶往大军身后。   本想借助地利之便,给虏寇以迎头痛击,但他显然低估了瓦剌人对宣府地形的熟悉程度。就在鹞儿岭附近,吴克忠部闯入了鞑贼的伏击圈。   轰的一声巨响,只见山上的巨石纷纷滚落下来,箭飞如雨。   一路上惊吓过度、斗志全无的兵士骤然遇见这等阵仗,一下子就懵圈了,片刻间,死的死、逃的逃,现场就只剩下吴克忠这个光杆司令了。   吴克忠于永乐十六年袭父爵为侯,是大明少见的骁勇善战的勋戚之一,可惜平时不能统兵,无法带出一群铁血猛士,此刻孤身一人,只能以一腔热血去捍卫贵族的荣誉。   飞身下马,以跪姿连发数箭,毙敌数人。矢尽,眼见鞑贼从四面八方涌来,吴克忠大吼一声,舞动长枪,迎着一名敌酋飞身扑去。   “去死!”那人奋起弯刀架住长枪,一时间火花四溅,在刺耳的啸声中,长枪依然没有偏向,“哧”的一声,正中敌酋咽喉。   蹄声大作,刀影绰绰,吴克忠陷入重围,身披数创,一杆长枪依然舞得虎虎生风。但闻鞑贼的惨嚎声接连响起。 第三百五十八章 知耻而后勇   “报!”   向晚时分,谍报又至:“后拒全军败没,恭顺侯吴克忠战殁。”   首战大败,且折了骁勇善战的吴克忠,这令君臣震骇不已,正统皇帝不再淡定。百官举荐成国公朱勇、永顺伯薛绶领军四万为后拒,皇上准奏。   朱勇是成国公朱能之子,其父朱能可是个大名鼎鼎的人物。朱能当年随明成祖朱棣靖难,夺取北平九门,先后击败建文皇帝手下领军勋贵耿炳文、李景隆,在灵璧俘虏平安等南军名将,为朱棣夺嫡立下了赫赫战功。还随朱棣北征,收降北元太尉乃尔不花。   照说,虎父无犬子,朱勇本该像他父亲一样骁勇善战才是,但其实不然,朱勇是典型的和平年代成长起来的书呆子统军人物,新时代的赵括。   朱勇自幼好读书,行为举止与寒门士子无异,深得士大夫喜爱,颇得士林之赞誉,曾奉旨教习京中的勋臣子孙,连正统皇帝也对他高看一眼。   偏偏朱勇读书无数,而智谋与胆略却都显不足。自古以来,一支军队在同一个地方遭敌军两次伏击成功的可能性极低,但这样的奇葩事还是降临在了朱勇头上。又是在鹞儿岭,也先再次设伏,朱勇并未吸取吴克忠兵败的教训,冒进落入也先圈套,全军败没。   从也先寇边那一刻起,明军连战连败,几乎没有招架之功,兵无勇,将无谋,官无能,连补给之利、地利之便这些本该明军占取的优势也落到了鞑贼手上,一月较量下来,在万邦心目中显得无比高大上的大明,输得节节败退!   于是,接下来的事可想而知,明军成了惊弓之鸟,不顾一切地朝居庸关方向溃退,终于在土木堡这个地方,陷入了鞑贼的重围。   损兵折将后,明军的实力已被大大削弱,士气涣散,只能在高地上结阵自保,但高地上掘井两丈也不见水,一时间,众人饥渴难耐。   南边距此十五里处就有水源,可惜那里已被瓦剌人抢先占据了,明军要想喝水也行,你得有实力夺回水源才行!   一切的变数似乎都在也先的掌控之中,也先更像是主场作战,而非深寇于此。   宣府与怀来卫守军近在咫尺,但京军等了一夜,直到次日都不见有明军前来救援或截击鞑贼,反倒是鞑贼源源不断地朝土木堡这边聚来。被忧惧与饥渴折磨得心理崩溃的明军将士再无拼杀之心,不少人脱下盔甲茫然坐在地上,只盼瓦剌人一刀砍来,即可速死。   无数鞑贼绕营驰驱,突然诈退遁去,首席太监王振急不可耐地发出号令,命大军拔营取水。   将士闻言便乱了套,没命地奔向水源,明军阵型大乱。就在这个时候,漫山遍野的鞑贼挥舞着明晃晃的弯刀,从四面八方杀来,震耳欲聋的蹄声盖过了明军士兵的阵阵惨叫。   ······   北征的数十万京军全军覆没,天子被掳,随行高品秩内外官、勋戚、都督悉数战殁!   消息传来,京城震动。人们还沉浸于盛世大梦之中,不料一觉醒来,京城已危在旦夕。   不少商贾富户正收拾行装,打算举家南迁,而无数升斗小民就那么点家当,无力远逃,只能聚在街市中,翘首以待朝中传来准信。   京城戒严,合城羸马疲卒不足十万,到处都是人心惶惶。早朝时,在京文武百官聚在午门内外痛哭流涕。   百官开始朝议,郕王坐于偏殿内,浑身一阵阵颤栗。   朝议时,主张迁都南京者不乏其人。这时,于谦站了出来。   “妄言迁都者可斩!为今之计,应速召天下勤王兵死守京师!”   内阁次辅陈循立马出言附和:“于侍郎所言甚是!”   青壮官员站了出来,“大明岂能重蹈宋南渡覆辙?于侍郎所言甚是,我等附议!”   朝中力主坚守北京、迎战鞑贼的声音占据了上风。偏殿内,庞哲目光如炬。   “郕王殿下,天子落入虏寇之手,京中精锐尽失,在世人看来,大明行将就木。可是,死去的将是旧的大明!若殿下敢于担当,大明便能重生,重生的大明截然不同于旧大明!”   郕王仍在发抖。   “殿下,知耻而后勇!眼下民心可用,泱泱大国,何愁无人!速调周边驻军入京,并打破陈规,在京中遴选、招募智勇之士,只要能站稳脚跟,一举击败瓦剌人,依然有不小的胜算。世人都知道明军连连惨败,也会深思:大明何以如此?等哪天殿下主政时,锐意革除时弊,到时候看何人还敢从中作梗!殿下,站出来吧,未来的大明属于殿下,而未来的大明也必将是一个民富国强、万邦敬服的真正上国!”   郕王举目望向门外,嘴角在微微抽搐,语气却显得异常坚定:“文皇帝陵寝在此,祖宗宗庙在此,无数黎民百姓在此,本王岂能南渡!”   庞哲长舒一口气,“殿下,国不可一日无主,当此之时,前朝与后宫少不得会有一番大的震荡,殿下沉住气,先在京中取势,而后召越王回京,以为辅弼。”   ······   后宫早已乱作一团,一群妃嫔聚在咸熙宫哭哭啼啼,皇后钱氏俨然成了小户妇人,倒在地上呼天抢地。   对皇后而言,正统皇帝就是她的天、她的地,没了正统皇帝,无论是谁继位,她的地位都会一落千丈,加上结发情深,故而这个时候,皇后哪还顾得了什么体统?   “哭什么哭?全给哀家住嘴!”   皇太后虽然声色俱厉,但她心中并无定数。内侍监众太监也聚在咸熙宫内,有主张迁都南京的,有主张固守北京的,双方相持不下,后来听说前朝那边已然议定,主流意见是固守北京,这群内官也就不再作口舌之争了。   可是,皇帝做了人家的俘虏,朝中大局该如何安定?这着实让皇太后犯了难。   就在众人只知惊慌无措的时候,秦妃款款上前,神色倒是镇定,“皇太后,越王还在辽东。”   越王?皇太后目中闪过一丝亮光,“皇帝也是自作自受!当初若非撵走越王,亲征时有越王随行,时局何至于此?唉,皇帝命郕王监国,有些事只怕哀家说了也不作数!”   周妃牵着朱见深上前施礼,“皇太后,为今之计,应先安定前朝。”   皇太后脸色一凛,怔怔望着年幼的朱见深,目中渐渐透出深意。   “皇帝本打算立皇长子为皇太子,但北境战端事发突然,皇帝无暇顾及立储一事。”皇太后咬咬牙,“无能如何,皇帝北狩,京中都该是皇太子监国!”   “皇帝北狩”是对皇帝被俘一事的委婉表述,若直接说皇帝做了瓦剌人的俘虏,那么,天子的威严、体面便会被彻底清零。   皇太后在维护正统皇帝的体面,皇后却只想着天子能否平安归来,此刻听见皇太后重提立储的旧事,她又伏在地上嚎啕痛哭起来。 第三百五十九章 叔侄夺嫡   天色方晓,金英来到午门内,向准备早朝的文武百官传皇太后懿旨。   “奉皇太后圣旨,今立皇帝庶长子见深为皇太子,各衙门便整理合行事宜,择日具仪以闻。”   皇太后命各衙署筹备皇太子册立仪典,百官对此反应冷淡。   泱泱大国,竟沦落到了亡国的边缘,众人心中自有满腹的怨愤!   想想那个还不满两周岁的皇长子朱见深,还有他那个做了瓦剌人俘虏的父皇,百官的心顿时凉了一大截:父皇被掳,幼子监国,这可是无比滑稽的皇权架构呀!   接旨后,郕王一言不发地进了偏殿,庞哲立马迎了上来。   “殿下只管做自己该做的事,守住京城、击败虏寇方为头等大事,至于朝廷大局嘛,百官胸中都装着怒火,不妨让他们将怨气发泄出来,届时一切自有定论。”   操纵舆论以从中取利,这是为政者必备的政治手腕之一。此刻,郕王的心思不在于此,而是落在了另一种变数上。   “让年幼的皇长子继位或以皇太子身份监国,想必都不会被文武百官所接受。不过,皇太后还有别的选择,那便是让襄王继位,日后再传位于皇太子。”   “这不可能!”庞哲目中有分决然,“襄王与那些祸国的权贵勾结颇深,若让襄王登临大位,一切都会是老样子,大明难有中兴之日。撇开私怨,单从社稷生死续绝这一角度而言,越王也绝不会听任襄王继位!”   “越王?”郕王凝思片刻,“越王虑事深远,而今要守住京师,须调周边驻军入京,动用秦妃掌管的库银,这全赖越王当初的一人之力。越王比本王更有资格问鼎大位!”   “可惜越王既非皇上的亲叔,又非皇上的亲弟,继位权再怎么排也轮不到他。”庞哲连连摇头,“何况越王受太皇太后影响太深,并无君临天下的心思,若非如此,在下当年指不定会追随于他。”   郕王沉吟良久,勉强点了头。   在接下来的一些日子里,郕王放开手脚,利用监国之便,陆续启用新人。先后升于谦为兵部尚书、喻士悦为都察院右都御史、陈循为户部尚书、高谷为工部尚书,甚至重新启用遭贬谪的石亨为后军右都督,赴京听命。   而朝中的舆论也在持续发酵,终于有一天,当郕王来到午门左门早朝时,百官胸中的怒火如岩浆般喷发而出。   都察院右都御史陈镒等百官交相廷启,声言即便以“十恶”也论不尽王振的大罪,一帮青壮官员怒不可遏,情绪完全失控,当场逮住负责维持现场秩序、王振的心腹马顺,牙咬手撕,拳脚相加,一帮手无缚鸡之力的士子竟生生把身强力壮的马顺给整死了。众人仍不解恨,一个个呲牙咧嘴,儒士瞬间变成了猛兽,郕王见状顿时慌了手脚。   可怜毛贵、王青二人平时阿媚王振,得以如愿升官,此时被急于“维稳”的金英出卖了。金英大呼“毛贵、王青是王振的党徒”,于是,众人从门缝内揪出毛贵、王青,一顿老拳相加,二人被当场捶死。   众人还不解恨,有人跑去把王振的侄子王山抓来,这时青壮士子总算恢复了理智,相约走律法的途径,一番审判后,将王山绑至都市凌迟处死。   朝中秩序荡然无存,对此,郕王听从于谦的劝告,发出令谕,免予追究众人殴死人命之罪。   “国家多难,皆因奸邪专权所致,今以悉准所言,置诸极刑,籍没其家,以谢天人之怒,以慰社稷之灵。尔文武群臣务须各尽乃职,以辅国家,以济时艰。”   从此,午门左门一带成了一个让人提心吊胆的地方,因为这里开了一个可怕的先例:在此打死人是可以免罪的!   这场风波看似在追究宦官乱国的祸根,往深了想,其意义远非如此简单。被俘的正统皇帝也被架在火上烤:宠信奸佞,不是昏君又是什么!   这还没完。青壮士子并非仅仅痛恨王振专权,时隔不久,他们又把枪口对准了勋戚与朝中重臣。   廷臣交章弹劾随驾北征的公、侯、驸马都尉、伯等勋戚无谋无勇、不义不忠,“磔其尸不足以舒列圣在天之愤,食其肉不足以慰四海切齿之心”,请求将一帮勋戚明正典刑,籍没家产。   廷臣进而呼吁追究太师英国公张辅等辅臣,以及王佐等随驾尚书、侍郎、都御使、学士众官的罪责,说这些人“无协济之功,未审存亡,难逃悖弃之罪,应严厉追究以警其余。”   郕王好话说尽,总算劝住了廷臣,免于将打击面扩大化。但一番清算下来,胡濙、王直等幸存的旧有九卿彻底失去了话语权,而套在正统皇帝身上的天子光环也被层层剥落。   时局演变到这个地步,前朝与后宫中人谁都清楚,无论当今天子是生是死,是北狩还是返国,属于正统皇帝的时代都一去不复返了,那个时代几乎成了“昏庸腐朽”的代名词!   深感无助的皇后钱氏“括尽六宫之财”,派人送给也先,期盼也先能让正统皇帝返国,这番努力自然是白费功夫。也先从中尝到了甜头,秉持财可收、人不放的原则,挟持正统皇帝来到大同,索取城中储银两万四千两。   正统皇帝仍心存幻想,口谕出城迎见的镇守大同广宁伯刘安道:“也先欲将其妹与我结姻,送我回京,仍正大位。尔禀报皇太后,朕虽居虏中,身体无恙,若再遣使臣多携货物前来给赏,可得早回,如来迟,恐深入虏地。”   消息传回京城,举朝哗然。这几番变故让百官意识到了早立新君的紧迫性,否则,若拖延下去,也先只须挟持正统皇帝,即可括尽大明的财物,还能随时敲开沿边诸多城堡的城门,贻患不浅!   郕王传令沿边诸将:“得报虏寇围拥一人,称是至尊,尔等俱出朝见,及与银两叚匹赏众,此盖虏寇设计诈诱尔等,尔等无知无谋至此,朝廷用尔镇守何为!中国惟知社稷为重,今后但有此等不分真伪之事,尔等决不可听信以误国家!”   事已至此,拥立新君势在必为,而社稷面临生死续绝之际,让年幼的朱见深继位,这根本就不可能!   于是,皇太后退而求其次,力劝襄王有所担当,这样一来,一场叔侄之间暗中较量、争夺大位的好戏悄然开场。   !!:!! 第三百六十章 浴火重生   顶着瑟瑟秋风,朱祁铭回到了京师。在郊外,他碰见了数支奉命入京的军队,听其口音,可知他们应该是来自山东的卫所军。   沿途随处可见往京城方向调运粮草的车队。据说,远郊战备仓储里的货物已被抢运一空。   整个京城都在紧锣密鼓地备战。他得悉,北境部分驻军相继南移,连赵玟都率军离开了独石堡,驻扎于居庸关一线,以拱卫京师。   到了东直门外,就见城头上下戒备森严。城门口的军士忙于盘查验牒,有人眼尖,瞥见了策马徐驰的朱祁铭。   “越王殿下回京喽!”   这一叫不打紧,拥挤不堪的现场顿时如凝固了一般,百姓与士兵全都举目望来。   “越王殿下!”   似有压城的阴霾被瞬间扫尽了一般,人们的脸上都带上了分惊喜,连城楼上肃立的士兵也纷纷咧嘴轻笑。   “杀尽鞑贼!”   一名儒生突兀地高叫一声,而后一屁股坐在地上,失声痛哭起来。现场有些人受到了感染,纷纷掩面抽泣。   朱祁铭的归来给众人带来了希望,也勾起了他们心中的伤心事。或许,那些哭泣的人们正是土木堡殉国者的遗属。   抑或此时的哭泣跟本就不是源自家人的不幸,而是源自国耻!   两日之内,数十万大军全军覆没,这在中国与胡虏的交战史上,堪称损失最为惨重的的一次战败!它给国人带来的耻辱感无比强烈。当人们看到复仇的希望时,不仅会热血沸腾,而且还会用泪水去洗涤心灵中早已结痂的伤痕。   众人自觉让开一条通道,供朱祁铭的骑队通行。   一行人驰入东直门内,沿东直门大街前行二里开外,就见一辆华丽的马车远远驶来,看旗牌与扈从的锦衣卫,可知那是郕王的车驾。   朱祁铭驻马,吩咐那些家丁各回各府,各找各主,尽快教会一帮勋戚子弟如何与鞑贼交战,以便有朝一日给他们为国捐躯的祖父或父亲、兄长报仇。   眼见车驾近前缓缓停下,朱祁铭翻身下马,正待施礼,却见郕王掀帘而出,一把抓住他的手。   “哈哈哈······越王,你回来得正是时候!我虽奉旨监国,总百官,但你我之间并无身份之别,那些繁文缛节不要也罢!”   朱祁铭匆匆打量郕王几眼,见这个昔日的闲王再无半分的风流倜傥之态,脸色和煦至极,但眉眼间隐隐有君临天下的气韵,一举手如在指点江山,一投足似将龙御天下,这副气派与往日一比,当真是恍如隔世!   “朝务繁冗,郕王兄何必亲来迎候?”   “哈哈哈······我本想郊迎三十里,可惜不知你何日入京,若非城外锦衣卫望见你的旗号即刻回报,我岂能知你已到京郊?”拉住朱祁铭就往车驾那边走去,“我对谁都不想出迎,除你之外!”   对谁都不想出迎?连有朝一日天子归来也是如此么?   朱祁铭诧异间,忽见庞哲下了后面一辆马车,“参见越王殿下。”   对这个当年与自己有数面之缘的世外高人,朱祁铭每次见他,都会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至于怪在哪里,他自己也说不上来。   庞哲缓步近前,“郕王殿下命人小心照应,夕瑶侄女一切安好,请越王殿下毋忧。”   夕瑶妹妹?朱祁铭心中一动,出了会神,本想道声谢,不知为何,最后只是略一拱手,算作致意。   郕王邀朱祁铭登上那辆华丽的车驾,朱祁铭坚辞不受。   朱祁铭缓缓扫视四周。大队锦衣卫围在车驾两旁,乌泱泱的,只留出半边街道供路人通行。   “听于尚书说,你在辽东重创脱脱不花部众,脱脱不花已无力深寇辽东。多亏你虑事深远!如今京城情势危急,朝廷哪还顾得上辽东?想当初被逼赴藩时,你奋起抗争,原来是一心念着社稷,作了最坏的打算!”郕王松开拉朱祁铭的手,脸色微沉,“社稷危难至此,你我须同气连枝,如你有意,我可听命于你。”   朱祁铭默然片刻,“还是顺天应命吧,你我自当各安其分。”   郕王粲然一笑,“此次回京你大可放心,后宫我做不了主,其它地方对你而言,出入无禁。若遇战事,京中的兵马任你选,要多少给多少。哦,越府年久失修,料三月之内难以修缮一新,你暂住秋浦轩,那里离午门近,遇事便于你我碰面。还有你的护卫军,拣最好的京营入驻,一切用度全由京营打理,不用你操心。”   朱祁铭暂未搭话,扭头看向街面,透过锦衣卫形成的人墙缝隙,可见来来往往的路人行色从容。想天子被掳,京中精锐尽失,此消息必定会让朝野震动、人心惶惶,可是,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京城已恢复了井然的秩序,除了紧张的备战事宜惹人注目外,其它一如往常。郕王这番稳定京师的作为还是颇值得称道的!   “守住京城,击败鞑贼并不难,不知郕王兄在击败鞑贼之后有何打算?”   郕王想都不想,断然道:“大明再也不能像过去那样,徒有其表了!还世人一个海清河晏的清明治世,让大明成为民富国强、万邦敬服的真正上国,这是我的夙愿!”   为何像极了庞哲的口吻?朱祁铭不禁移目看向庞哲,“庞先生,夕瑶妹妹何时回京?”   庞哲有片刻的迟疑,“越王殿下,眼下京城不宁,他日殿下一旦忙于朝务、军务,一时间也顾不上她,故而在下以为,夕瑶侄女暂不宜回京,还不如让她在那个世外桃源清净自在呢。当然喽,若殿下一心想见她,郕王殿下自会设法。”   朱祁铭微微蹙眉,心头再次涌起一道莫名的怪异滋味。   罢了,大敌当前,暂将儿女情长放在一边!   想到这里,朱祁铭脸色一缓,正待与郕王作别,回去先安顿自己的人马,再约定时辰与郕王找个方便的地方详谈。忽闻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传来,片刻后,就见金英与几名随行内侍钻入人丛,来到车驾前。   “参见郕王殿下,参见越王殿下。哦,启禀郕王殿下,皇太后急着见越王。”   郕王皱皱眉头,“国难当头,本王须与越王商议许多大事,你回去劝皇太后另行择日召见越王!”   “哎哟,殿下您是不知道,老奴的嘴皮都快磨破了!”姿容一向严整的金英此刻竟苦着一张老脸,“皇太后说,半个时辰内见不到越王便自己找到都市来!”   郕王嘴角动了动,定在那里不再吭声。   金英的目光缓缓移至朱祁铭脸上,其间似有分期待的意味,下一刻,金英的目光复转向郕王,神色略显沮丧。   !!:!! 第三百六十一章 权衡取舍   “郕王兄,皇太后对我有看护之恩,我回京城,若不去咸熙宫问安,于礼不合。”见金英面有难色,朱祁铭适时开了口。   阵阵秋风拂过,日光渐暗,远方天地交汇处一片迷蒙。烟云四合,寒意骤增,预示着一场秋雨即将来临。   郕王目视天边翻卷的乌云,轻轻点头,而后一把拉住朱祁铭,“越王,眼下国难当头,大明须浴火重生,望你以大局为重!”   浴火重生?对郕王的一番话,朱祁铭并未作出回应,他移步至庞哲身边,悄声道:“庞先生,本王还是想知道,夕瑶妹妹何时回京?”   庞哲怔怔地望了郕王一眼,迟疑许久,“若郕王殿下无异议,她明日黄昏前后即可入京。不过,殿下自己在京中尚且难有落脚之地,又岂能顾得了夕瑶侄女?还是请郕王给她找个安全的住处吧,如此也可省去殿下您的许多麻烦。”   闻言,朱祁铭暗中切齿,扭头看郕王时,脸上却挂着分笑意,“郕王兄只管放心,我知道,国难当头,应以社稷为重!”   “那好,向晚时分我设宴为你接风洗尘。”   “多谢郕王兄盛情。”   辞别郕王,朱祁铭吩咐唐戟率护卫军开赴指定营地驻扎,命欧阳仝带上亲王常服与自己同行。   那边郕王的车驾徐徐远去,街面一下子变宽敞了许多。   但闻呼啸声起,劲风扬尘,几点雨滴洒落下来。街上行人纷纷加快脚程,向各处散去。   金英近前,“越王殿下,方才路面拥堵,所以马车停在了岔路口。请殿下移步。”   朱祁铭扫了岔路口一眼,举步缓行,“金公公,听说毛贵、王青二人死了,是么?他二人并非大奸大恶之徒,为何丢了性命?”   金英愣了片刻,神情略显尴尬,“当时舆情汹汹,那些青壮官员如疯了一般,若不使些伎俩,场面一旦失控,恐危及郕王殿下。”   也是,危难之时,舍卒保帅,世上如此景象屡见不鲜!朱祁铭就想忘却此事,可二人的身影浮现于脑海,挥之不去。此刻想想毛贵那张乌鸦嘴,还有王青总慢半拍的反应速度,竟觉得其间也不乏可爱之处。   “金公公,咱们不妨去午门那边走走。”   金英差点惊掉了下巴,“殿下,您······这是何意呀?那边打死人可以免罪,莫非您想对洒家······”   你想多喽!朱祁铭摇摇头,收起杂念,紧走几步,来到马车前,转身招呼欧阳仝过来于自己同车。   金英招呼随行内侍走向另一辆马车,途中回头望着朱祁铭,一脸的征询之意,其间还夹杂着几分惶恐。   朱祁铭挥挥手,“去秋浦轩,本王得更衣。”   “诶,得嘞!”   登上马车,蹄声响起之后,就闻淅淅沥沥的雨声掩住了市井的喧嚣。   朱祁铭无心观赏帘外烟雨,他靠在蓬壁上闭目养神。也不知过了多久,帘外响起了金英的招呼声,他回过神来,发觉马车不知何时停下了。   方掀开车帘,就闻“蓬”的一声,一把雨伞张开,遮在他头上。   “越王殿下。”   朱祁铭循声望去,就见伞那边有名年约十三的少女,左手撑着另一把伞,姿容端雅,一看就知她是一个受过严格调教的丫鬟。   顺手接过雨伞,下了马车,冲淋着雨的金英道:“你们快回吧,本王换上常服便去咸熙宫。”   瞥了熟悉的秋浦轩正门一眼,朝忙于撑伞的欧阳仝招招手,随即快步走向秋浦轩。   “参见越王殿下。”   室内有七名丫鬟列队行大礼。见到这番景象,朱祁铭顿感恍惚,只觉得这样莺莺燕燕的场景似乎还停留在儿时的记忆里。   “都起来吧。”   先前那名丫鬟过来接下雨伞。朱祁铭一步跨入门内,举目望去,见大堂上的陈设迥异于以往,挂画、熏香、帐幔、案椅柜桌一应俱全。数点烛光泛着浅浅的暖色。   撇下众人,径直走入内室,只见里面的陈设更加奢华,单是榻上紫云般的锦帐、红浪般的被褥,就能让人有种想入非非的感觉。   好你个郕王,老子又不成婚,你玩什么“芙蓉帐暖”的暧昧!朱祁铭暗中骂了句粗话,随即动手解身上的甲胄。   四名丫鬟跟了来,围上前就想替他解甲。   “不不不,盔甲极沉,你们气力不济,本王自己来。”朱祁铭连连摆手。   四名丫鬟年龄相仿,约在十三与十四岁之间,闻言愣在了那里。一名圆脸的丫鬟小心道:“殿下,您是亲王,奴婢们怎能让您自己更衣?”   朱祁铭解下甲胄,脱下头盔,各自挂在壁钩上,壁钩“咔嚓”一响,差点脱落下来。   “本王戎马倥偬,往往在野地里一呆便是十余日,若连解甲更衣这等寻常事都不能自理,上了战场岂不成了废物?”   许是觉得朱祁铭说话有趣,四人掩嘴窃笑起来。   欧阳仝入内递上常服,朱祁铭接过熟练地穿在身上,自己紧衣束带。   这时,堂上响起了丫鬟的禀报声:“越王殿下,尚仪局何司赞求见。”   何叶?朱祁铭出了内室,一眼瞥见何叶已在躬身施礼。   “尚仪局司赞何叶参见越王殿下。”   “何司赞不必多礼。”   朱祁铭移目扫视一番,欧阳仝与八名丫鬟识趣地避到远处。   “想必秦妃遇到了麻烦,是么?”   何叶睁大了双眼,“莫非殿下真能未卜先知?哦,加上皇太后拿出的私帑,尚宫局府库储银足有六百两!近来皇后娘娘要从府库中取银送给也先,以期换回皇上,秦妃娘娘知道殿下的用心,国难当头,那些储银可供朝廷解燃眉之急,故而借故拖延不从。可是,皇后娘娘逼得紧,秦妃娘娘甚是为难!”   朱祁铭幽然望向门外,“本王念着当年静慈仙师的恩情,故而做事并非完全出于公心。转告秦妃,皇后急着取银,秦妃若推三阻四,岂不成了薄情寡义之人?日后皇上一旦归来,秦妃该如何自处?”   “可是,难道要让那么多的银两白白打水漂?”   朱祁铭摇摇头,“皇后能取多少?二万两?五万两?眼下户部与内府库空虚,抚恤阵亡将士、招募民壮、赏赐立功者等等,到处都要花银子,若皇后取银超过十万两,必将闹得举朝哗然!如此一来,皇后还能把那些银两送到也先手上么?你不妨仔细想想,愿不愿开库放银是秦妃的事,而能不能将银两运出紫禁城,则是皇后的事!”   何叶会意地一笑,“妾身明白了!妾身告辞。”   “等等!”朱祁铭凝思片刻,“后宫的纷争已成过往,有心人宜守本分,万事莫出头。”   !!:!! 第三百六十二章 世相如幻   烟雨锁宫城,万象归虚幻。空气中有股潮湿的味道,还弥漫着缕缕桂香。   朱祁铭低着头,撑着雨伞,沿着并不陌生的宫道,默默独行。在离咸熙宫数十丈远处,就见一名内侍冒雨迎上前来,那人极仔细地打量了朱祁铭身上的亲王常服一眼,又矮下身子看清了伞下的半张人面。   “参见越王殿下!小奴是咸熙宫首领内侍魏江,皇太后等候殿下多时了。”   朱祁铭举高雨伞,打开视野,目光落在那个叫魏江的内侍身上。这是一张年轻的面孔,瞧他的年龄应是二十出头,若非那身内官服饰暴露了他的身份,凭他的姿容,足以与京中风雅才俊相媲美。   对为奴为婢者而言,咸熙宫俨然是个不祥之地,梅子死了,毛贵、王青死了,甚至连当年的女诸葛红蓼也差点受死。也不知这个魏江的命运又会如何?   朱祁铭收起脑中杂念,重新放低雨伞,快步走向咸熙宫。   “本王瞧你面生,莫非你是新来的?”   魏江的脸被细雨淋湿了,连眉毛上都挂着雨滴,“小奴于正统五年进咸熙宫当差,当初偶尔听红蓼姑姑提起过殿下,小奴也有幸见过殿下。但小奴总不在皇太后身边当值,或许是因这层缘故吧,殿下就觉得小奴面生。”   红蓼?朱祁铭似被某种神秘的力量触动了一下,沉吟片刻,抬眼瞥见咸熙宫已近在眼前。   “你与红蓼还有往来?”   魏江摇头,“红蓼姑姑不让小奴与她来往,所以自从皇上赐婚后,小奴就再也没见过姑姑的面。”   门前内侍一见朱祁铭,当即忙不迭入内禀报去了。朱祁铭一步跨入门内,魏江麻利地过来接下他手上的雨伞。   皇太后在一群宫女的簇拥下,几乎是碎步小跑出了内室,直到离朱祁铭只有数尺远时方驻足。她的容颜还是染上了岁月的痕迹,略显老态,而眉眼间的神情透着几分憔悴。   “臣越王祁铭叩见皇太后,恭请皇太后圣安!”   皇太后眼波徐动,目光由亮到暗,嘴一咧,竟掩面哭泣起来。两名宫女扶皇太后返身落座。   过了许久,皇太后才意识到朱祁铭还拘着礼,便匆匆收起眼泪,“快快起来,赐座。”   两名宫女抬来一张椅子,朱祁铭甫一落座,便有一名年长的宫女过来奉了茶,瞧其装束,可知她是掌事宫女,有些面善,但朱祁铭怎么也想不起她的名字来。   “你不在京城,哀家便不再有茗饮之趣?这些茶叶恐怕还是去年的秋茶。”   皇太后语气里透着分落寞与沧桑,朱祁铭闻言,心中莫名地泛了会涟漪。   皇太后凝望着门外出神,轻轻挥手,满殿的内侍与宫女悉数退去。   殿中寂然无声,只有门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响个不停,给烛火映照下的正殿平添了几分愁绪。   “能救回皇上么?”   朱祁铭缓缓扭头看向门外。檐上一滴雨水晃动了一下,“吧嗒”一声掉落下来,激起了沟中的一片水花。   “给也先再多的钱财也救不回皇上,只会令其更加贪得无厌,挟天子以令其臣,不出三年,这万里江山或将尽归瓦剌,而朱家子孙即便不落个‘靖康之耻’的下场,也将无处藏身!要想救回皇上,唯有一条路可走,那便是断其念想,并一举击败鞑贼!瓦剌离了与大明的互市便会衣食不周,故而击败鞑贼,也先无路可走,只能不讲任何价钱放还皇上,而后媾和。”   “断其念想?如此说来,朝廷真的只有尽早拥立长君这一条路可走?”皇太后神色黯然,“英国公张辅死了,王振死了,尚书王佐、邝埜死了,那么多的公、侯、驸马都尉、伯及扈从内外官也死了,人都死了,朝中一帮人仍揪住他们不放,欲论其罪,这不是含沙射影、罪其臣而非其君又是什么?”   朱祁铭举目远望,但见迷蒙的烟雨中,成片的树木裸露出光秃秃的枝桠,宫道两旁铺满了厚厚的腐叶。   “公道自在人心!多少年了,朝中许多人惯于粉饰太平,却枉顾内忧外患,终致江南大乱,将祖宗积攒下的国力用于内耗,十余年受尽瓦剌的羞辱,只知以屈服换消停,到头来还是免不了一战,如此失策倒也罢了!可是,数十万精锐之师不出三日便全军覆没,这是我中国亘古未见的一场惨败,奇耻大辱呀!若非朝中重臣贪腐昏庸,泱泱大国岂会沦落至此!”   皇太后目中有分绝望的意味,“可皇帝是个仁德之君呀!”   仅有仁德之心又能怎样?若无舍我其谁的气概,不去大刀阔斧地革除时弊,只知以权术求安稳,再美好的仁政落到黎民百姓头上,也会异变成苛政!朱祁铭只能把这番话藏在心底,他无意去揭已沦为阶下囚的天子的伤疤。   皇太后缓缓起身,脸上挂着一丝倔意,“江山如此易手,哀家实难答应!”   朱祁铭收回目光,望了皇太后那边一眼,“江山依然是朱家江山。臣以为,从今往后,如何教导正值幼冲之年的皇太子,让他未来继承大统后,能成为一代明君,方为皇太后该做的头等大事。”   皇太后愣在那里,目中闪过一道亮光,随即颓然落座,“哀家知道你对当年的往事心如明镜。唉,说到底,皇帝对不住你,也对不住当年的越府,可是,皇帝宅心仁厚,行事素有分寸,更何况哀家对你从无半分恶意呀!要拥立长君也行,你大可置身事外,静观其变。”   置身事外?这可能么!朱祁铭久久默然不语。那边皇太后的目光愈来愈黯淡。   门前无内侍当值,这个时候,忽见福安宫首领内侍小乐子径直走了进来。   “小奴叩见皇太后!参见越王殿下。禀皇太后,皇太妃想请越王殿下去一趟福安宫。”   郕王监国,韬光养晦多年的吴太妃终于活跃了起来,且公然派人进咸熙宫,当着皇太后的面传唤一个亲王,这意味着上一辈的宫斗闹剧又将沉渣泛起!   座上的皇太后早已气得脸色煞白。   朱祁铭站起身来,淡然瞥一眼小乐子,“本王此来,只为给皇太后请安,除了咸熙宫,本王不便去宫中其它地方。”   小乐子目光一滞,而后略显尴尬地辞去。   皇太后目中泪光盈盈,片刻后凄然一笑,“祁铭,今日便在咸熙宫用午膳。”   :,,!! 第三百六十三章 或为永诀   “殿下不想去武英殿那边走走么?”   在咸熙宫用罢午膳,朱祁铭起意赴午门内外溜达溜达,看能否遇见依然在时常“闹事”的青壮官员。皇太后命金英陪他前往,不料方到午门前,金英就有些不自在地打起了退堂鼓,婉劝朱祁铭移步它处。   绵雨初歇,入眼处尽是冷寂肃杀的景象,但见护城河上雾气弥漫,远处殿宇的轮廓若隐若现。   不待朱祁铭回应,就见一名身材健硕的武将迈着沉沉的步子,威风凛凛地进了午门。此人长着四方脸,身躯高大,长须过膝,这样的体貌特征,即便放在万人丛中也显得十分醒目。   “殿下,那人就是石亨。”金英小声道。   石亨?   石亨是继杨洪之后,又一名在实战中成长起来的武将。正统元年,石亨在黄牛坡首战瓦剌军建功,夺回许多马匹,迁任都指挥佥事;正统三年在黄河边追击三百余瓦剌军,斩获甚多,擢升为都指挥同知,后充任左参将。   与年迈的杨洪不同,石亨正值盛年,依然可以披挂上阵,亲手杀敌。   直到石亨的背影消失在林荫处,金英才回过头来,“殿下,石亨被封为武清伯。哦,一同受封的还有杨洪,杨洪受封为昌平伯。”   在大明与瓦剌的首次大会战中,杨洪与石亨一个闭城不出,一个干脆当了逃兵,其表现令世人大跌眼镜。尽管如此,郕王不仅未治二人的罪,而且还重用他们,这反映出了大明的无奈:高度缺乏富有实战经验的将领!连杨洪、石亨这样临战表现欠佳的指挥官,都远远胜过那些从未上过战场的太平官,朝廷的选择余地甚小!   “二十余年的文恬武嬉贻害不浅,如今临战不犯懵的将领已是屈指可数。与别人相比,杨洪、石亨虽有前过,但二人仍是堪用之材。”朱祁铭叹息一声,举步朝午门走去。   金英快步跟了过来,“殿下要去何处?”   “文渊阁。”   金英长出了一口气,“诶,殿下,郕王今日下令升胡濙为太子太傅、王直为太子太保。”   六部尚书的品秩是正二品,而太子太师、太子太傅、太子太保三职则与少师、少傅、少保“三孤”一样,是从一品品秩,这就意味着胡濙、王直二人都升了一级,仍兼任礼部、吏部尚书。   朱祁铭凝眸,“如此说来,六部尚书中,于谦、陈循、高谷三人是郕王新擢升的,而胡濙、王直的品秩也得以晋升,只有金濂一人未受大恩。”   金英目中闪过一丝深意,“金濂不是远在福建么?”   也是,朝中的力量对比发生了惊人的转换,郕王坐拥一盘好局,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从这层意义上讲,那么多的勋戚、武将、内外官殉职,此事看似可悲,实则带来了意想不到的好处,那便是朝廷可以乘机大幅换血,若换作平时,只怕仅仅启用一个于谦就要大费周章!   想到这里,朱祁铭突然意识到自己的活动余地并非像郕王许诺的那样可以“无禁”。   在朝政格局即将发生剧变的当口,一个亲王置身其间,岂能无所禁忌!   朱祁铭驻足,“罢了,金公公,咱们回秋浦轩吧。”   金英随行至秋浦轩门前,见门口停着一辆华丽的马车,愣了片刻,随即辞去。朱祁铭独自入内,一名丫鬟迎上前来。   “殿下,常德长公主来了,正在书房等候殿下。”   朱祁铭快步走向里间,方到书房门口,就见常德公主迎出书房,望了他一眼,又一语不发地转身进了书房。   他三步并作两步跟了进去,望着座上一脸忧郁的常德公主,“你想去咸熙宫请安?”   常德公主摇摇头,“不想去咸熙宫,心里烦!”   “既然不愿卷入朝中纷争,又何必心烦?”朱祁铭在常德公主对面入座,“放心吧,天塌不下来。过些日子,皇上自会回到京中。”   常德公主目光一亮,倏然黯淡下去,撇嘴叹道:“等回到京中,‘皇上’二字恐怕要倒过来叫了。”   上皇?也对,新皇即将登极,今日的皇上来日可不就成了太上皇么?不过,新旧皇帝之间辈分关系有些奇特,在世人的笔下与嘴上,还是要极力免提那个“太”字的,只称“上皇”即可。   “你有两个皇弟,一个是皇上,一个是上皇,多好!”   常德公主眉头一拧,一只手猛然伸向朱祁铭的耳朵,只是,那只手半途顿住了,片刻后缓缓垂落下来。   “谁知何人即皇帝位!”   两名丫鬟躬身入内,端来数种糕点,更换了常德公主座前的茶盏,并熟练地为朱祁铭奉上茶。   待丫鬟离去后,朱祁铭适时移开了话题:“我已命人连本带利将那些银子送到你府上,嘿嘿,你如今守着大把的银子,只怕数银两数得手发软。”   “哎哟,别提了!”常德公子懊恼地侧过头去,“我凭空多出了三百万两银子,都堆成了山,怎么花呀?烦都烦死了!”   哟呵,这世上竟有银子一多就发愁的奇葩!朱祁铭不禁为之侧目,“要不,你给顺德公主分一半?”   “凭什么!”常德公主眨眨眼睛,一脸的忧色终于散尽,“诶,朝廷府库空虚,我将这些银两捐出来,以度时艰。”   “快快打住!”朱祁铭直摆手,“你捐出如此多的银两,那帮言官可不是吃素的,一番弹劾下来,你多半会把咱们都给出卖。”   常德公主扭扭脖子,“绝无可能!”   “砰”的一声,朱祁铭一巴掌拍在案上,厉声道:“一个公主岁禄不过两千石,即便二十余年不吃不喝,也绝不会积下三百万两的银子!这些银子不是榨取的民脂民膏,便是要挟商贾、从中敲诈的巨额财富。臣等身为监察御史,岂能坐视不理!”   常德公主气得浑身发抖,“胡说!你们这些言官就爱扑风捉影,本宫的银子来路极正,那是本宫与越王联手从商赚的!你们······”   常德公主说着说着就顿住了,不无沮丧地一头靠在椅背上。   朱祁铭笑笑,“咱们不偷不抢,不贪不诈,银子来路是正,但朱家后人从商,与民争利,这违背了祖训。不过话说回来,这些银两大可取之于民用之于民,眼下到处都是灾荒,而朝廷府库空虚,想必数年之内缓不过劲来,难以全力赈灾。每逢灾荒,你可暗中派人接济灾民,只求行善,不图留名,如此一来,岂会为银子多了而犯愁!”   常德公主直点头,“嗯,不错!诶,你不妨再多带些兵马,缺银子只管向我开口!”   多带些兵马?可能么?再说,你我不知还能见上几面,且行且珍惜吧!   朱祁铭黯然神伤,却只能收起满腹心事,端出一张若无其事的笑脸。    第三百六十四章 秉性纯良   难得街面上行人稀少,雨后的十里长街布满水洼,亮晃晃的,淡化了天地间的分际。   平生首次应邀去郕王府赴宴,朱祁铭有种风云激荡、乾坤翻转的恍然,倚在冷硬的马车蓬壁上,任入帘的秋风拂面,冷却脑中的万千思绪。   急骤的蹄声自后一路响来,久久萦绕在车驾周围,随行锦衣卫有气无力地叫嚷几声,便消停下来。马车周遭只有蹄声在肆虐。   朱祁铭掀帘打开一道缝隙,隔帘望去,就见数十名锦衣少年策马围在马车两侧,前面的人缓缓朝街道中间靠近,几乎挡住了马车的去路。   不消说,这些人都是勋戚子弟,锦衣卫也拿他们没多少办法。   “吁!”   马车徐徐停下,四周的蹄声随之歇止。   朱祁铭掀帘而出,跳下马车。那些锦衣少年纷纷翻身下马,其中数人骑术甚是拙劣,拿步不稳,倒在水洼里,滚了一身的泥浆。   朱祁铭失望地撇撇嘴。   “参见越王殿下。”   朱祁铭缓缓扫视众人。这些人大多面生,但朱祁铭依稀认得两人,一个是驸马都尉井源的次子井云飞,年仅十五,长相甚是斯文,他与朱祁铭是嫡亲姑舅老表。可惜,嘉兴大长公主早逝,驸马都尉井源也在土木堡一战中捐躯,眼下井云飞已是父母双亡。   另一个是英国公张辅的孙儿、张懋第三子张裕,年约十七,生得膀阔腰圆,倒像是武勋之后。   其他数十人年龄稍长,最大者已年近三十。   朱祁铭示意众人正身,而后来回踱起步来。“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   “好诗!”   “殿下,真的是好诗!”   切,李贺的诗当然好啦!见这帮勋戚子弟个个都是目光闪亮,心中似藏有无限的憧憬,朱祁铭冷不丁喝道:“聚众阻拦本王的车驾,好大的胆子!”   勋戚子弟无不失色,一人壮着胆子嗫嚅道:“殿下,实在是情非得已呀,在下······愿追随殿下左右,做个帐下护卫,来日奔赴疆场,杀尽鞑贼,为父亲报仇!”   “杀尽鞑贼!”   “杀尽鞑贼!”   ·······   一时间,现场的口号声喊得震天价响。   朱祁铭挥手示意众人保持安静,“杀尽鞑贼?你们以为开战极好玩是么?就像数十万云南大军追剿思机发那样的小贼,浑如大人打小孩一般?鞑贼身经百战,个个如狼似虎,与他们对阵,那可是要横下心来,以命相搏的!”目光跳过张裕、井云飞等人,落在年稍长的勋戚子弟丛中徐徐移动,“眼睛只顾盯着金银财宝,终日混在女人堆里,哪还有血性呀?你们这些人一上战场保准双腿发软!还杀尽鞑贼,想走夜路吹口哨么!”   勋戚子弟闻言无不愣在了那里,片刻后,就见几人一屁股坐在道上号啕大哭起来。哭声感染了现场众人,于是,更多的人开始偷偷抹眼泪。   就知道哭,哭有屁用!朱祁铭怒其不争,但见了这番情景,心终究还是软了下来。   “京中到处都在招募勇武之士,你们想从军大可前去校场比武呀,若真有本事,京营自会录用,何必跟着本王?”   一名身材高大的锦衣少年从地上一骨碌爬了起来,“殿下,京营中的管营军官大多不堪,哦,他们只知敛财,终日混在女人堆里,哪还有血性呀?他们一上战场保准双腿发软!切,跟着他们哪能杀贼!”   嘿,这世上的奇葩还真多!吃本王的口水是不是?一个个都是乌鸦站在煤堆上——看得见别人黑看不见自己黑!   朱祁铭脸色一沉,“你们一个个素有恶行,本王正想好好教训教训你们呢,这下倒好,你们自己寻上门来了,想跟着本王也行,到时候可别怪本王下手狠!”   一名矮壮的锦衣少年腾腾腾奔出人丛,“殿下,杀父之仇不共戴天,鞑贼可恶至极!在下与其忍受憋屈与耻辱,还不如挨殿下一顿杖责!”   罢了,没撤了!朱祁铭摇摇头,斜了这帮纨绔子弟一眼,“听好喽,速回家自备上等良马、精良兵器与盔甲,十日后在东安门外汇合,届时让本王仔细瞧瞧你们,看你们是不是做铁血猛士的料。”   “诶!”   一帮勋戚子弟连连躬身致礼,而后翻身上马,丢下一句“在下告辞”,说说笑笑策马离去。   ······   “越王,论治国理政、征战杀伐,我都远不如你,要挽社稷于危亡之际,无论怎么看,都得由你出面主持大局方可!”   郕王一番话说得相当诚恳,举起酒爵邀朱祁铭共饮,神色显得十分坦然。   膳房内灯火高照,朱祁铭与郕王的膳席相隔不过五尺,二人相对而坐。在二人的下侧,还坐着庞哲与郕王府左长史仪铭。庞哲自不消说,朱祁与他铭熟识,而那个犯了朱祁铭名讳的仪铭颇不简单,年不足四十,就在郕王登极后即升任吏部左侍郎,堪称官运亨通。   当然,朱祁铭无法预知未来,此刻见仪铭姿容严整,言语寥寥却每每说得恰到好处,便知此人并非池中之物。   饮尽爵中酒,朱祁铭轻轻摇头,“昔日汉高祖刘邦有言:‘夫运筹帷屋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吾不如子房;抚百姓,给馈饷,不绝粮道,吾不如萧何;连百万之众,战必胜,攻必取,吾不如韩信。三者皆人杰,吾能用之,此吾所以取天下者也’。居高位者不必百事皆通,只须知人善任即可!而今于谦便是郕王兄的子房,陈循便是郕王兄的萧何,郕王兄能力排众议,启用他二人,足见王兄知人善任。”   郕王微微一愣,随即咧嘴就笑,笑得十分爽朗,看样子兴奋得有些过了头,竟离席走到朱祁铭席间与之并肩而坐,一只手搭在朱祁铭肩上。   “你能说出这番话,我高兴呀!看来我并不是阿斗,哈哈哈······越王,你我之间不妨敞开心扉,说实话,京中还缺一个韩信,依我之见,便由你统领各营人马。”   庞哲立马咳了一声,那个仪铭却不动声色,只顾静静望着烛火出神。    第三百六十五章 或信或疑   膳房内闪动着两双目光,如炬的那双是庞哲的;飘忽不定的那双是仪铭的。   “韩信?”朱祁铭悠然一笑,“韩信是兵仙、战神,被誉为‘国士无双’,可是,韩信虽忍胯下之辱,功成名就后,仍不得善终,可叹!”   “你这是何意?”郕王久久凝视朱祁铭,一脸诧异之色。   那边庞哲眼中掠过一丝不易被人察觉的笑意,而仪铭则回过头来,淡然望着朱祁铭,看似漫不经心。   丫鬟入内斟上酒,退至门边侍立。   门外沉沉的夜色吞没了室内外溢的烛光,黑暗如一堵厚墙,锁住了膳房中仅有的光明。天地间万籁俱寂,只有红烛上的火苗偶尔迎风传来一阵“呼呼”的轻响。   “哦,随口说说而已。”朱祁铭终于打破了沉默,“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眼下国难当头,情势紧迫,大明再也不能在争争吵吵中虚耗时光了,须挑选深孚众望之人提督京中各营人马。”   话音未落,庞哲便已拱手,“越王殿下说得甚是,举朝之中,可堪提督京营兵马者,非兵部尚书于谦莫属!”   郕王从朱祁铭肩上收回手,斜视庞哲一眼,眉头微皱,默然坐在那里,良久后鼻间气息涌出,似有一声幽叹随之响起。   仪铭起身拱手,“兵者凶事,越王殿下身份贵重,不宜轻易临阵冒险。他日战端一开,若战事胶着,再请越王殿下亲率锐骑突击鞑贼不迟。唉,让越王殿下身临险境,这也是无奈之举。”   郕王凝思片刻,舒展双眉,挥手示意仪铭入座。“越王,我有些不解,眼下朝中主战者中,就数于谦叫声最响,可是,难道主战者就一定要自己统兵!”   朱祁铭举爵邀郕王共饮,“郕王兄不可小视也先,也先并非仅仅是入寇要挟那么简单,他是把我大明视为汴宋!当年金兵进犯东京开封府,宋廷主战者首推李纲,李纲亲率人马督战,一举击退金兵,后来李纲遭排挤,于是君臣降金,二帝被掳,残宋南渡。而今于谦便是又一个李纲,他是我大明的国胆!让于谦提督三军,自可凝聚人心。但愿郕王兄以史为鉴,善待于谦这颗国胆!”   郕王点点头,“放心吧,我可不会摇摆!”起身回到自己的席中,“有被掳的官军从也先那边逃回,据他们密报,也先的策略与当年的金兵如出一辙,是想逼我大明南迁!”   现场的空气变得凝重起来。庞哲、仪铭从朱祁铭脸上收回目光,各自垂下头,也不知在想什么心事。   “还有!”郕王眼中泛起怒意,“那个可恶的喜宁已降敌,有他引路、提供密报,也先迟早会进犯京城,这会给大明带来不小的麻烦!”   闻言,朱祁铭不禁暗自咬牙切齿,沉吟许久,堪堪敛住怒气。   “郕王兄,也先图谋已久,志在问鼎中原。为今之计,应设法重创其兵马,否则,若只是令其知难而退,则遗祸非浅!试想,也先大军去而复返,不出三年,北境必将寥无人烟,藩屏一失,京城难保!”   “当年你与杨荣激辩,对你的那番见解,我一直铭记于心,不敢擅忘。”郕王转视门外,脸色凝重,“方经历了一场大败,京中精锐尽失,眼下守住京城已是不易,这个时候还期望重创鞑贼,难上加难啦!”   膳房内再次迎来了一场沉默。   庞哲嘿嘿笑了几声,“越王殿下,当初您与伯颜帖木儿交好,如今收到了回报。土木堡一战,皇上陷入重围,若非伯颜帖木儿极力劝也先,皇上多半会遭受······不测。”   朱祁铭暗中直咬牙,面上依然是云淡风轻,“那么,庞先生是乐见皇上安然无恙,还是想见到所谓的不测?”   庞哲目光一滞,愣了片刻,笑道:“不不不,在下岂会存大逆不道之念?在下只是好奇,殿下的一举一动都颇有深意,旁人似乎难以窥出一斑。”   朱祁铭扭头望去,碰见了庞哲略带审视意味的目光,“交好伯颜帖木儿,只为分化也先部属,仅此而已!”   郕王的目光在朱祁铭、庞哲脸上扫来扫去,眼中有分茫然,亦有分不耐烦。“庞先生,咱们少提琐事,来来来,大家不妨饮酒作乐。”   “越王殿下!”庞哲语气轻缓,却透着一股子逼人的气势,“皇太后对殿下有看护之恩,是么?”   “不错!”朱祁铭举爵,目视爵中微漾的酒水,“那又如何?”   “在下有一事不明,敢问越王殿下,朝局是否还有另一种走向?那便是天子北狩,朝中由皇太子监国,虚上位以待天子回国正位。”   朱祁铭举爵轻啜,细细品尝酒中的那股辣味,“本王确实想过此事,可惜皇太子年幼,瓦剌挟其父而令其子,万里江山终将落入瓦剌之手。故而此路不通!”   庞哲眼中闪过一丝冷意,“皇太后大可让越王殿下您辅政呀!”   那边郕王眉头一展,“若由越王辅政,大明还有何忧?如此甚好!嗯,只要不让某些人出头便行!”   郕王口中的“某些人”指向明确,听者无不心知肚明。不过,这番所指显然不足以让庞哲释怀。   朱祁铭把玩着手中的酒爵,目含风云,神思似在天外,“不可低估皇太后的睿智,社稷危在旦夕,皇太后岂会玩火?再说,朝中重臣方受大恩,除郕王之外,他们不会拥戴任何人!”   郕王轻笑几声,再次来到朱祁铭席间入座,“诶,越王,国难当头,我知道非启用奇人异士不可,但要想成事,便得施以权宜之计。”   权宜之计?朱祁铭一下子就想到了胡濙、王直二人,“眼下当务之急是安定人心,还远不到革除积弊的时候。故而郕王兄所作所为,实属明智之举!”   郕王脸上顿时笑开了花,不料庞哲站起身来,一番言语破坏了他的大好心情。   “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值此多事之秋,人心浮躁,一切的变故皆有可能!”   郕王的笑容立马僵住了,眼中的怒意一闪即逝,起身略显沮丧地回到自己的席上,阴沉着一张脸独自喝闷酒。   仪铭从容起身,“素闻越王殿下智识过人,在下冒昧相问,依您之见,眼下该如何安定朝局?”   “啪”的一声,朱祁铭重重放下酒爵,“早定大位,以断绝也先的痴心妄想!”   郕王正色,“越王,建州一战,你的护卫军再受伤亡,部属已不足三千,这可不行。徐恭率军赴浙江征剿叛贼,于昨日回京,他统军五千,我明日便命他们悉数归入你麾下,充作越府护卫军。”   “郕王殿下,此事······”   “够了!”郕王迅速打断了庞哲的话,“一言为定!” 第三百六十六章 豁然开朗   “惭愧!”郕王从庞哲那边收回目光,笑望朱祁铭,“今日设宴本想为你接风洗尘,不料却是这番光景,望你莫要介怀。”   那边庞哲目光深沉,脸上挂着分不甘。仪铭适时邀他同饮,显然是想舒解现场的尴尬气氛。   门外一点灯火映在漆黑的夜色里,远远闪动着,朦朦胧胧,若隐若现,似亮在一片虚无之中。   雨后的秋夜,重重迷雾掩住了世间万象,今夕归去,途中再也难见京城的万千繁华,想必届时入眼的景象唯剩凄凉!   消去心头的那分落寞,朱祁铭冲郕王优雅地举爵,嘴角笑成了柔和的弯弧,“午前我见过皇太后,郕王兄对此不闻不问,这并不意味着别人也是如此。席间以言语相激,不过是想想让我道出实情而已!”   郕王诧异地扫了庞哲一眼,随即回过头来饮尽爵中酒。“多少年了,无论你身在何方,我一直都在留意你的一举一动。说句心里话,我宁可不信自己,也断然不会怀疑你!你方回京,先歇息三日,此后便跟在我身边,遇事只管拿主意,不必顾忌任何人的非议!”   心中最柔软的地方似被触动了一下,鼻子有些泛酸,朱祁铭举爵饮酒,以转移注意力,敛住脑中蓦然升腾起来的伤感。   算算政治大账,值得欣慰的是,自己所有的政治取向似乎都能与郕王产生重叠。可是,这样的重叠好像不可延续,在未来的某个十字路口,本已重叠的两幅图像或将生生错开!   一念及此,顿觉琼浆玉液不再甘醇,喉间满是苦辣的滋味。   庞哲依然不时用审视的目光打量着他,或许,庞哲十分清晰地预感到未来会发生什么变故,只是,在这个本该推杯换盏的时刻,那份预感来得太早,有点不合时宜!   郕王抬起一只手,临张口时又顿住了,不加掩饰地流露出了迟疑之态。   “越王,我有一事不明,也先在土木堡大获全胜,为何不一鼓作气,兵锋直指京城?”   很显然,这一话题并非郕王此刻最想问及的,但未必不是他最为关切的。   朱祁铭敛起笑色,“那么多的辎重、牲畜、盔甲、兵器遗留在战场上,莫说瓦剌,自古以来各路胡虏与中国交锋时,何曾有过如此丰厚的收获?瓦剌人急于带回战利品,还要带走被掳的无数边民,不愿舍弃到嘴的肉,故而错失了趁虚而入的大好时机。”   事实上,土木堡一战结束后,整个战场被瓦剌人打扫一空,连旌旗都不能幸免,唯有万余杆神机枪、神机铳与大量火炮被遗弃在现场,许是这些火器给瓦剌人造成的杀伤力不值一提,所以鞑贼对其不屑一顾吧。   “再说,也先何必冒险!”朱祁铭眼中有分落寞,“彼时大同新添了守军,而宣府大军完好无损,也先若撇下身后的两路大军,长途奔袭不知虚实的京城,这实在是过于冒险,万一遭受重创,脱脱不花正好有机可乘。还不如挟天子以令天下,事半功倍!故而也先握有皇上这张牌,自以为奇货可居,不愿过早冒险。”   须尽快将也先手上的那副牌废掉!现场四人都在思考这个问题,但谁也不想率先言明此事。   郕王凝眸,“辽东传来边报,脱脱不花虽吃过你的大亏,但他仅率三万人马,便攻破辽东数座城池,掳走人口万余、骡马无数。面对区区三万鞑贼,辽东大军尚且如此不堪,他日虏寇若兵临京城,京中这些从未见过鞑贼的守军与之交锋,又有几成胜算?”   脱脱不花进犯辽东?想大明的边军一向对鞑贼小心谨慎,生怕挑起事端,久而久之,求战欲荡然无存,气势上先输了一大截,一旦让瓦剌人先动手,等醒过神来时,发觉损兵折将吃了大亏,再想扭转战局,谈何容易!   唉,明军的血性就是这样被一点一点耗尽的,可悲的是,无数边民不得不为此付出惨重的代价!   朱祁铭定定神,“郕王兄毋忧。也先自恃挟天子可令天下,绝不会让自己的人马倾巢而出,不惜血本攻打京城,他要防着脱脱不花,行事会留有余地,首选之策是挟持皇上,率部分兵力前来京城施压、敲诈,还会引诱脱脱不花入局,让脱脱不花移师京师,与他共同分担风险。这便给大明留下了足够大的回旋余地!”   郕王怔怔地望着朱祁铭,绷紧的面部肌肉却在缓缓松弛开来。   那边仪铭哂然一笑,“于尚书费尽口舌,尚不足以稳住满朝老臣之心。方才越王殿下寥寥数语,便让人顿生拔云见日之感。想必越王殿下胸有成算,这下大家都可安心了!”   于谦?面对一群畏敌如虎的老臣,幸亏朝中有个于谦!想到这里,朱祁铭心中黯然。   郕王亦笑,片刻后正色,目光骤然一亮,“越王,你以为,眼下襄王······会有何动向?”   这便是你真正想问的话题么?朱祁铭心中似被针刺了一下,举目望向庞哲、仪铭,二人正直直地望着他。   “不必盯着皇太后不放,朝中想让襄王主持大局的老臣恐怕不在少数,那是一股势!若朝中无阻力,襄王或将硬着头皮出面主持大局,可是,而今朝中阻力极大,襄王必将顺势而退。他会上书力拒,且做得滴水不漏,掩盖住他的企图心,任谁也不能对他秋后算账。”   一把握住酒爵,片刻后却又松手,“在某些聪明人看来,鞑贼迟早会兵临城下,京中或将再次上演‘靖康之耻’的悲剧,这个时候,干嘛要急吼吼去做那个接盘侠宋钦宗?何不做南渡偏安的宋高宗?嗯,某些人认定了大明只有南迁这一条路可走,让别人在这边顶着,如有不测,届时他自己则顺天应命,南渡收拾残局,不费吹灰之力即可鼎定大局,又能收获挽社稷于将倾的美名,何乐而不为!”   郕王霍然起身,一脸的怒色,“泱泱大国沦落至此,全拜那些只知打小算盘的聪明人所赐!”   那边庞哲脸上却是云开雾散,笑道:“越王殿下,在下已命人赴涿鹿山接夕瑶侄女回京,明日黄昏前即可抵京。”   别叫侄女!望着这个隐居世外可做良师益友、一成幕僚则让人只想敬而远之的庞哲,朱祁铭暗中无比气恼,但当着郕王的面,他不便发作。   归根结底,他的忍耐是源于时局,眼下还不到任性的时候! 第三百六十七章 佳期如梦   “吁!”   数百骑铁甲骑士在院门外驻马,三辆马车脱离人丛,缓缓驶入甬道,在一堵祥云献瑞的宽大照壁前停下。   六名仆役奔出偏房,堵在正门口,分班扶住两扇厚重的木门,在沉沉的轰鸣声中,木门加速闭合,终于“蓬”的合在一起,隔开了院内马车与院外骑士。   “吱呀”一声,木门上开了一道小门,其宽度仅能供一人出入。   六名仆役自小门内鱼贯而出,守在正门两侧。数百骑士只留下二十骑人马警戒,余者列队离去。   这是一个叫“婉汀居”的三进院落,位于北城,距皇城北端不出五里。附近的民居远在半里之外,中间空旷地带杂木丛生,一条小溪穿院而过。   但闻滴答的蹄声和着隆隆的车辙碾轧声响起,一辆马车疾驰而来,在门前绕行半圈,车夫这才堪堪勒住马。   朱祁铭下了马车,扭头张望一番,瞥见不远处有二辆华丽的马车徐徐驶来。   他等不及与郕王汇合,便急急奔向“婉汀居”正门。   午后本想出城郊迎远道归来的吕夕瑶,不料却在秋浦轩被薛桓缠住了。   薛桓奉命执掌右军都督府,这意味着他即将扛起已然捐躯的前三辈驸马都尉的旗帜,率军奔赴战场。国难当头,故而常德公主不便出言抗命,于是,薛桓心中惴惴,跑到秋浦轩一把拉住朱祁铭,东扯西拉说个没完,朱祁铭足足劝了他两个时辰,总算让薛桓安下心来,得以领悟皇戚上阵所背负的无尚荣光。   好你个婆婆妈妈的薛桓,误我大事!朱祁铭暗中骂了一声,扶住门框,透过那扇小门,举目望向门内甬道。   “越王。”身后传来郕王热情的招呼声。   就见照壁那边车帘一掀,一张熟悉的人面映入眼帘。朱祁铭的心砰砰直跳,再也无心理会匆匆走来的郕王。   “越王,你干脆把吕姑娘带回秋浦轩······”   郕王一只手搭在朱祁铭肩上,找出一点缝隙望向门内,下一刻,郕王如遭电击一般,直直地呆在了那里。   吕夕瑶款款下车,她身着淡蓝色的襦裙,黑亮的秀发梳成朝云近香髻,绝世容颜映在夕阳下,周身俨然笼罩着一层神秘的清辉,一如月华那般。   她移步走向内院,清丽的眼波和弯弯的睫毛构成了一幅生动至极的图案,恍然成幻。那幅图案虽已消逝,却久久留在了门外目击者的脑海中。   朱祁铭一步跨入门内,突然想起方才郕王的招呼声,便转过身来,回了一声“郕王兄”。   郕王浑似半梦半醒,只顾嘿嘿嘿笑个不停。   庞哲露出头来,“越王殿下,男女共处一室,想必于殿下的声誉有损。还是让夕瑶侄女暂居婉汀居吧。”   屁的声誉!朱祁铭直想开口骂人,打量这个宁静的雅居一眼,立马敛住怒意,“砰”的一声关上小门。   又有数人从马车上下来,他却恍然不觉,一口气奔过游廊、穿堂,终于在内院甬道上追上了吕夕瑶。   “夕瑶妹妹!”   吕夕瑶驻足,回眸一笑,笑色中依然有分羞涩。   与吕夕瑶结伴而行的烟萝转过身来,朝朱祁铭施礼,“参见越王殿下。”见朱祁铭不应,便独自离去。   夕阳斜照,甬道旁红叶如海,缕缕薄雾漂浮其间。   “听说你远赴辽东与鞑贼血战,唉,北境战事不休,总让人担心······你可还安然无恙?”   这声问候似乎迟来了数世,经过了冰霜雪雨的淬炼,故而此刻道来,令他感怀莫名。   上前执起那只纤手,但闻幽香扑鼻,盖过了满园的桂香。   “我一切都好,你呢?自龙门川一别,你我再未相见,你一定吃了许多的苦。我知道你的下落,可离京时不便见你,回京后又有国事缠身,终归是身不由己。哦,那日在涿鹿山有人叫了一声‘当心’,那人是你么?嗯,我猜肯定是你!”   吕夕瑶点点头,随即莞尔一笑,这一笑包含着往日的心酸,故而更显凄美动人。   断崖边的舍命一跳,涿鹿山中的东躲西藏,往事历历在目,可是,想想此刻的相逢,那些苦难的经历不过是别样的序曲而已!   “前有凌虚道长相护,后有如夫人照料,我过得甚好,你不必多想。”   夕阳西下,暮色四起,徐徐秋风送来丝丝凉意,还捎带上了梦中人的体热。他伸出双手,就想拥她入怀。   “咳,咳,咳!”   吕夕瑶挣脱他的手,往前移开数步。   在这里也能遇上凌虚道长?真是该死!朱祁铭猛然转身,却见穿堂那边现出了一对少男少女的身影。少女正是梅姑娘,此刻正以帕掩嘴咳嗽,像是受了风寒。   少男却是当年那个牧羊小子,哦,他叫石头。   梅姑娘和石头瞥见朱祁铭,齐齐一怔,随即躬身施礼。   “参见越王殿下。”   朱祁铭颌首,见梅姑娘并无太大的变化,而石头已经长大成人,相貌大变。朱祁铭凝眸望去,觉得他的那副姿容似曾相识,可想了许久,却无法将他与记忆中的故人对号入座。   烟萝去而复回,她换了一身衣饰,显然刚刚梳洗过。   “请殿下移步内室,吕姑娘她们一路上风尘仆仆,还要梳洗一番呢。”   烟萝?朱祁铭这才意识到方才烟萝已向他行过礼,自己并未理她,不禁暗中道了一声惭愧。念及烟萝在此,而自己此前却把郕王关在门外,顿感如此喧宾夺主,当真是无比滑稽!   他随烟萝进入正厅,几名丫鬟领着吕夕瑶等三人朝厢房那边走去。   “殿下请坐。”   朱祁铭恍恍惚惚落座,目光追逐着门外吕夕瑶的身影。   “请用茶。”   他回过头来瞥见案上早摆着一个洁白的茶盏,嗯了一声,又急忙扭过头去望向门外。   “殿下或许听说过先帝曾留下了一道神秘的遗诏吧?”   “嗯。”朱祁铭淡淡应了一声,目光依然落在门外。   “其实那只是谣传。妾身当年总在御前近侍,从未见过什么遗诏!不过,先帝殡天前倒是传召过殿下的父王,随同应召的还有彼时的卫王,那时先帝身边只有妾身一人近侍,妾身听得真真的,先帝吩咐殿下的父王与卫王一道,密切留意京外亲王的动向,尤其是要盯紧襄王。”   朱祁铭微微皱眉,脑中似有风云翻卷。   “奇怪的是,先帝此后又密召襄王入京,吩咐襄王密切留意居京亲王的动向,尤其是要盯紧殿下的父王。”   朱祁铭一震,猛然回过头来,如炬的目光落在烟萝脸上。   !!:!! 第三百六十八章 真相呼之欲出   “小姐,小姐!”   那个叫双儿的丫鬟沿甬道一路小跑而来,贸然闯入正厅,瞥见凝神端坐的朱祁铭和穆然肃立的烟萝,连忙收住脚,“如夫人。参见越王殿下。”忙不迭退到门外,朝厢房那边走去。   暮色苍茫,秋声四起,窗棂与门楣的孔隙发出阵阵低鸣声,黯淡的天光下,隐约可见落叶如雨。   四名丫鬟入内燃起灯火,列队退去时,迎风飘舞的衣裙烘托出了一分天外飞仙的意境。   朱祁铭一声叹息,“我知道。帝王之术也不乏一些小伎俩,先帝虑及日后主幼臣重,后患无穷,便用计令位重的臣下相互暗斗,如此一来,幼主自可左右逢源,安然无虞。”   烟萝转视门外,目中似浮着一层迷雾。   “臣妾以为,殿下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臣妾?朱祁铭终于意识到烟萝已悄悄改了自称,或许,她的心态未变,可是郕王的地位在变,故而身为郕王的女人,那声“奴婢”终归是叫不出口。   秋风荡开疏帘,弦月挂于窗外,淡淡的月华,冷落的清秋,尽现于无垠的夜空之中。   紧扣往日的话题,烟萝娓娓道来,人声和着阵阵秋声,促成了别样的天人合一,令座中人蓦然想起了红蓼。   “早在先帝殡天之前,朝中便有呼声,不少人想让殿下的父王来日继承大统,而有关襄王是一代‘贤王’的鼓噪,则是后来的事,放出此风,显然是想平衡越靖王的声誉。说到底,为殿下的父王呼吁也好,替襄王造势也罢,这些都是明面上的事,根本就作不得数!彼时政争的要害应属当今皇上与郕王的继位权之争,一帮得势的重臣选择站在了彼时的皇太子那边,他们与襄王走得近;而一帮屡受排挤的官员选择站在了郕王这边,他们与殿下的父王、卫王志同道合。殿下知道他们为何而争吗?”   朱祁铭闭目凝思良久,徐徐张目,“那个时候,皇上已是储君,郕王还年幼,二人并不知情,也无争意,真正想争的是朝中百官!”   烟萝点点头,“得势者想‘萧规曹随’,沿袭宣德年间的旧制,另有一些人则看出了大明潜藏的危机,双方争得纷纷扬扬,并非为了助哪个皇子夺嫡,而是在事关大明该如何施政的大节上,双方的见解大相径庭,那时,当今皇上和郕王不过是他们各自看好的代理人而已!”   朱祁铭望着室内的烛火出神,“我知道,先帝不豫之前,曾深感自永乐末期以来,吏治日渐败坏,地方豪强愈发肆无忌惮,担心大明滑入历代皇朝兴衰更替的老路,便想改换政宽法平的旧习,以重典整肃吏治。先帝问及‘三杨’,‘三杨’仅仅抛出一个污名远播的左都御史刘观惩治了事,此后整肃吏治一事不了了之。而今大明沦落至此,肇始于‘三杨’······”   忽闻轻细的脚步声一路响来,就见吕夕瑶姿态端雅地跨入门内。梅姑娘停在了门外,石头更是落在了甬道上。   “如夫人。”   吕夕瑶换了一身浅色的襦裙,淡妆后的容颜更显俏丽。她瞟一眼朱祁铭,只与烟萝见礼。   “吕姑娘来得正好!”烟萝上前牵住了吕夕瑶的衣袖。   朱祁铭一见吕夕瑶,立马将那些了无意趣的往日政事忘得干干净净,就想邀她趁着月色,于院中独处;或就着烛火,共进晚膳。   烟萝冲吕夕瑶笑笑,扭头看向朱祁铭,“越王殿下,先帝殡天前后,瓦剌势头正劲,四处征伐,无人可挡。当时京中有些人预感到瓦剌或将成为大明的心腹之患,其中就包括殿下的父王与卫王,太皇太后召集二王与朝中九卿廷议瓦剌的威胁,廷议时辩论激烈,九卿以为‘和为贵’,卫王则力主备战,还引用过管仲的一句名言:‘内政不修,外举事不济’。显而易见,殿下的父王与卫王极力主张拿吏治等诸多积弊开刀,这涉及到了许多人的利益甚至身家性命,朝政纷争由此激化,一发不可收拾。”   朱祁铭的思绪立马回到了儿时的越府,那个看似祥和的地方,原来早已卷入了朝政漩涡,只是自己的父王在默默承受着一切,以“逍遥王”的表象引领家人远离是非而已!   欧阳长史为何不提此事?此念一闪而过,朱祁铭有些恼火,在与吕夕瑶重逢的温馨时刻,当着门外的两个外人,谈论那些沉重的话题令人大感不适!   他冷视烟萝,“你是何意?”   烟萝怔了许久,嗫嚅道:“妾身与吕姑娘谈过许多往事,吕姑娘自有······独到的见解。”   吕夕瑶似嗔似笑地扫了朱祁铭一眼,“如夫人一片好意,你别误解人意!你或许只知当年是谁在害你,却不知他为何要害你。还记得宣德九年江湖术士的卦言吗?听如夫人讲过之后我才知道,当时涉及皇太子、二皇子的卦言,其实是拥立郕王的那些人假托术士之口传出的。而涉及你的卦言,所谓‘世间豪杰英雄事,江左风流美丈夫’,却是出自那术士的本意。襄王一旦······”   “襄王!”   “襄王!”   门外梅姑娘与石头先后叫了一声,随即定在那里发呆。   室内三人诧异地望了梅姑娘、石头一眼。吕夕瑶续道:“襄王一旦被先帝与朝中九卿看重,其野心必将膨胀。试想,你若真是周公瑾再世,那么,‘孙权’又会是谁?或是当今皇上,或是郕王,旁人难以断定,既然如此,襄王为何一定要置你于绝境?只有一种可能,那便是襄王自己觊觎大位,借用了帝王的制衡之心,先乘机去其羽翼!”   朱祁铭摇摇头,“羽翼?那时我还是一个稚子,会是谁的羽翼?襄王岂会轻信术士之言?”   吕夕瑶嗔道:“听如夫人讲起往事,我也惊诧不已,你恐怕都不知道自己小时候讲过多少奇言吧?别的不说,单说那次太皇太后让你谈史,你说了句‘敢战方能言和’,这是一名稚子能有的见识吗?此语切中了时局的要害,差点改变了朝中主战、主和者相持不下的格局,想不让人吃惊都难!当时如夫人正在长安宫当值,静慈仙师听说此事后,连连称奇,赞你真是周公瑾再世。”   靠几句奇谈就能成为周公瑾再世?朱祁铭有些想不通。   门外梅姑娘喃喃道:“襄王?我父亲生前查过数宗疑案,不单是胡庆那桩。我好像听父亲与谁暗中说起过,宣德十年春夏之交,越府有仆役在雨夜欲行不轨,那次招募的仆役被人于送往越府的途中做了手脚,换掉了五人。我父亲查到了一名知情者,那人的供词上说,主事之人正是襄王府一个姓······江,或是海的公公。”   江源?朱祁铭大吃一惊,下一刻,当石头说出另一番话后,他更是震骇不已。   石头席地而坐,茫然道:“我好像见过襄王,大概在京城······西郊,有人将我带到一个大人物面前,我不记得他的样貌了,只记得当时有人叫他‘襄王殿下’。   朱祁铭胸中好一阵波澜起伏,猛然扭头望向石头,脑中瞬间现出了一个与石头有几分相似的人物形象。   方正!   !!:!! 第三百六十九章 轻重缓急   与吕夕瑶话别后,朱祁铭出了内院,在前院照壁前伫立良久。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当年自己数番离奇遇险,原来只因有人打开了禁门,唤醒了冬眠中的野心!   若非自己命大,加上太皇太后适时醒转过来一举扭转了局势,彼时的“去其羽翼”必将演化为“断其躯干”,一旦如此,郕王,进而还有当今皇上,都将会立于危墙之下,也不知社稷的大厦会否在地动山摇中轰然坍塌?   而在野心之上,飘荡着政争的诡谲风云,十多年来,利益盘算牢牢绑架了朝政,朝政取向根本无关是非对错!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正统朝始于战与和之争,却在和平期许落空,战争不期而至的无奈选择中,即将走向终结。   可是,身居高位者并非傻子,他们又是如何居高俯视野心家的表演和自己这个落难王子的昔日处境的呢?这里的谜团似乎并未完全解开。   他想到了一个人,红蓼!   不过,在社稷存亡续绝正处于千钧一发的关键时刻,他分得清轻重缓急。   周遭的林木在秋风的摩挲下饮泣,点点灯火映照着凄清的院落。墙角处现出了几名护卫的身影,如木桩一般杵在那里。   挥挥衣袖,转身走到正门前,打开那扇小门,一步跨了出去。   “越王,你诉衷情诉得太久了,走,快随我前去用晚膳!”   灯光映出了郕王含笑的面容。显而易见,等了这么久,他依然是兴致不减。   “郕王兄,烟萝是何时回京城的?”   “十日前,怎么啦?今日我让她特意在此迎候吕姑娘。”郕王靠近朱祁铭身边,“嘿嘿嘿······那个吕姑娘······堪称绝世佳丽,难怪你为她······守身如玉。”   守身如玉?你就不能换个高雅点的词么!朱祁铭见郕王一脸的坦然之色,不禁想起了当年他与烟萝的那点破事,便收起满腹心事,打算奚落郕王一番。   “郕王兄,我哪有你多情?听说你新收了一个叫李惜儿的舞娘为媵妾,你播情的足迹越过闺门,直达风月场,可谓是举世无双呀!”   郕王尴尬地笑了笑,“此事嘛,说起来也是有缘故的。还记得那年咱们一道在春禧殿赏舞的往事吗?不知为何,那名舞娘的舞姿如刻在我脑中一般,总是挥之不去。我寻觅多年,终于找到了李氏,你不知道,李氏貌美如花,舞姿更是堪称京城一绝!我与她两情相悦,有情人嘛,终归是要成眷属的!”   “当年的烟萝,而今的李惜儿,还有正妃、侧室,你身边美女如云,那么,你不妨摸着自己的良心问问,你所说的情,究竟归于何人?”   “李氏!不,烟萝,不······这个······”郕王挠头,“这如何能说得清楚?嘿,越王,你有些无聊耶!”   郕王不太看重小节,却又不失直率,不愿摆出伪君子的面孔,故而在朱祁铭看来,倒也不乏可爱之处。   朱祁铭笑笑,故作深沉道:“多情本是无情种,无情本是痴心人!”   “嗯,这话颇耐人寻味,嘿,有意思!”郕王脖子一扬,一把拉住朱祁铭,“多情本是无情种?无情本是痴心人?诶,越王,这是何意?竟如禅语一般!”   庞哲从马车那边现出身来,“时辰不早了,请二位殿下移步。”   朱祁铭淡然打量庞哲一眼,心中再无半点轻松之意。   “本王方才在内院听烟萝讲了半天的故事,庞先生,这一切应该与您有关吧?”   庞哲正正身子,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想必如夫人只是讲出了三成真相而已,余下的秘事得靠殿下自己去探知。许多事,让殿下知道了也好,便于看清有些人的真实面目。”   “本王说过,社稷危在旦夕,这个时候除了郕王,别人未必愿意伸头!”   庞哲眉毛一挑,“凡事都有意外,殿下谨慎一些总归是好的。”   郕王睁着茫然的双眼,目光在朱祁铭与庞哲脸上扫来扫去。   忽闻蹄声响起,月色下依稀可见十余骑人马一路驰来,待离得近了,当先一名骑者急忙勒住马,翻身落地。朱祁铭扭头望去,见是仪铭。   “郕王殿下,宫中出大事了······”仪铭望了朱祁铭一眼,顿住不语。   “但说无妨!”郕王命道。   “是!”仪铭走近三人,压低声音道:“有宫中内官来报,皇太后此刻正在雍肃殿召见襄王,劝襄王即皇帝位,还把襄王的金印强行留置在了咸熙宫!”   什么!朱祁铭、郕王、庞哲闻讯都是一怔,如坠入了五里云雾之中,一时间摸不着头脑。   庞哲皱皱眉头,“皇太后已命人传令,让襄王明日启程回襄阳府,为何今夕又改变了主意?”   仪铭一脸的为难之色,迟疑许久,才徐徐道:“这事恐怕与皇太妃有关。听说皇后取了尚宫局府库里的二十万两银子,想趁着夜色命人送出紫禁城,远赴北境交给也先,以期换回皇上,这事让皇太妃发觉了,皇太妃强令宫正司女官持刀截住送银的内侍,动静极大,惊动了整个后宫。有人乘机造谣,说皇太妃惦记着皇太后的咸熙宫那个好住处,想取而代之,逼皇太后迁宫!皇太后闻讯后大怒,情势便成了这个样子。”   郕王顿足,“本王不是严令禁卫把守紫禁城四门了么?母妃这是何意?完全是多此一举嘛!”   庞哲叹道:“眼看内外府库空虚,皇太妃也是担心殿下当家不易,故而一时着急,失了分寸。”   仪铭又道:“皇太后定于明日辰初时分传召九卿,商议大事!”   朱祁铭不禁蹙眉。他知道郕王如今掌控着朝中大权,但郕王权力再大,也不能让他自己名正言顺地成为天子!   放眼天下,普天之下只有两人有权下旨指定继位者,除二人之外,其他人只能交章上奏,连郕王都只可“下令”,所谓的“令”易被最高层级的“旨意”推翻。   有权下旨的,一个是北狩的皇上,以逊位的方式敕谕百官,指定继任者。可惜他落在瓦剌人手上,莫说他很难将心意传于京城,即便随行人带回了皇上的敕谕,真假莫辨,百官也不敢卒信,更不会从命!   另一人就是皇太后!皇太后发布的书面命令不叫诏敕,也不叫懿旨,而是只有一个字:旨,或尊称其为圣旨!她可以“圣母”之至尊,下旨指定帝位继承人,一如她当初下旨册立皇太子一样。   更何况,此时的郕王未必对皇上留下的烂摊子感兴趣,万一把他惹毛了,一气之下撂挑子,坐视江山落在襄王手上,大明恐怕只有南迁一条路可走。   想到这里,朱祁铭断然道:“明早我去雍肃殿!”   郕王咬咬牙,“我也去!换做是别人倒也罢了,让襄王继位?想都别想!”   :,,!! 第三百七十章 鼎定大局   在众多内官、女官的簇拥下,皇太后来到雍肃殿前。   她已是快奔五十的人了,尽管如此,依照规制,仍不便在外男面前抛头露面。可是,眼下她顾不上这些。   蛰伏多年的吴氏赶在这个时候蠢蠢欲动,想想吴氏心中积攒成岩浆一般的怨恨,还有她急于出头的作派,皇太后顿感脊背发凉。   换个人登极也未尚不可!这正是皇太后此刻的心态。深居后宫二十余年,她对朝政奥妙之处的洞察力不在九卿之下,但她终归是个深宫妇人,根本就看不清大明与瓦剌紧张对峙的这盘大棋,她以为在拥立新君一事上,可以兼顾社稷与私利,殊不知,由不同的人做皇帝,朝政走向会迥然不同,这关系到大明将何去何从!   胡濙、王直二人相继出了雍肃殿,姿容严整地施礼,眉眼低垂,不敢直视眼前的皇太后。   “恭请皇太后移驾雍肃殿!”   皇太后缓缓扫视宫道那边,极目搜寻襄王的身影。可是,映入她眼帘的却是一张年青、俊逸的面孔。   越王?皇太后目光一滞,不知为何,她方才还是心意决然,可一见朱祁铭,转眼就变得有些不知所措了。   朱祁铭在离皇太后丈远的地方驻足,内官、女官赶紧躬身退去,他们可不敢沾皇太后的光,站在皇太后身边承受堂堂亲王的大礼。   “臣越王祁铭叩见皇太后!”   “越王,你······快快起身。”皇太后有些诧异,自己的口齿为何变得不太利索了?“越王,你来做什么?你如今好好的,过去的事不提也罢,哀家自会为你做主,给你一个交代。日后若有人为难你,哀家绝不会坐视!”   朱祁铭正身,淡淡瞥了那边的胡濙、王直一眼。   “臣不为自身想,只为社稷计。臣斗胆问皇太后,让襄王登极,皇室的伦理纲常何在?届时的天子该如何称呼皇太后您,还有当今皇上?”   皇太后猛然一怔。   若让襄王做了皇帝,襄王与皇太后是叔嫂关系,与当今皇上是叔侄关系,身为天子的襄王却要称嫂为皇太后,称侄儿为太上皇,这番情景模式想想都让人觉得无比滑稽!   皇太后咬咬牙,“适逢乱世,须懂得变通,哀家断然不会囿于小节而枉顾大义!”   “大义?”朱祁铭从容道:“郕王是您的庶子,郕王登极,您仍是当之无愧的皇太后。若换成别人登极,名不正言不顺,想必无数士子会在午门外伏阙!”   “那又如何!”皇太后眼中透着分怒意,厉声道:“让谁即皇帝位都会招致非议,哀家总得做个决断!”   现场的气氛骤然变得紧张起来,内官、女官悄悄退到了更远的地方。   胡濙缓步走来。王直犹豫片刻,仍定在原处。   “皇太后,越王年轻气盛,也是情有可原。越王殿下,大军新败,社稷危在旦夕,这个时候须由老成者出面方能收拾残局,郕王只想着求战,可兵者凶事,此时贸然交恶于瓦剌,京城人心不稳,情势将会变得万分危急!还有殿下您,带出了一帮杀气重的勋戚家丁,怂恿勋戚子弟找瓦剌人复仇,殿下应约束那些人,否则,若有人不经朝中公卿商议,执意前往北境闯祸,后果不堪设想啊!”   朱祁铭冷视胡濙,神色中不再有半分的温文尔雅之态,“胡尚书,汉代的陈汤曾说:国家大事都须经公卿议定方能成行,可非凡的谋略并不是那些平庸者所能想象得到的,故而不世奇谋一旦经公卿商议,便极难得到认同。陈汤假传圣旨,率兵远征异域,斩杀匈奴郅支单于,一雪国家累年之耻,让大汉重新赢得了西域诸国的尊重。陈汤上书汉元帝,称‘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成汤矫诏而擅自出兵,事后汉元帝并未追究陈汤的罪责,而是封他为关内侯。请问胡尚书,陈汤是罪臣、汉元帝是昏君么?而今我大明何必担心勋戚子弟闯祸?若有陈汤再世,此乃社稷之福!”   胡濙顿足,“此一时彼一时也!大军新败,我大明须隐忍图变!”   “人家都打上门来了,还想着隐忍图变,荒唐!”朱祁铭怒斥一声,也顾不上对累朝老臣保持最起码的尊敬了。   “胡尚书宁愿大明像宋代一样,接连向胡虏输财赂币,一路丢疆弃土,任人屠城,抛下无数百姓遭受胡虏铁骑的蹂躏,也不愿像汉武帝时那样,举国上下过苦日子,支撑大军打残匈奴,让大汉与匈奴的国势发生逆转,是么?”   “可悲!”朱祁铭一声大喝,惊得远处的内官、女官齐齐一凛,连皇太后的眼皮也应声跳动了一下。   “宋从黄河边隐忍到西湖边,从西湖边隐忍到海边,以至于‘崖山之后无中国’,说到底,宋代君臣不过是想着好死不如赖活,只顾自己苟安而已!”   “请殿下慎言!”胡濙高声道。   朱祁铭敛住怒意,闭目凝思。他必须拆解开一帮老臣的如意算盘,让心存幻想的皇太后赶紧醒过神来。   “本王猜得不错的话,胡尚书等人拥立襄王即位,想必早与襄王达成了协议,先与瓦剌人媾和,万一媾和不成,便迁都南京,是么?可是,朝廷一旦南渡,当今皇上也就成了徽钦二宗,还能回归么!”   胡濙怔在了那里。一年前与朱祁铭的那场激辩,让这个累朝老臣的信誉大打折扣,故而此时此刻,他不敢出言否认,因为任何的否认都经不起时间的检验,而检验累朝老臣话语成色的时间已近在眼前,届时一旦朱祁铭的预言成真,则此刻的否认只会让他这个累朝老臣身败名裂,士子羞于与他为伍!   在这个儒士治国的时代,公然撒谎无异于自掘坟墓!   见胡濙愣在那里,皇太后终于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不错,能否让皇帝归来,这才是她不得不引以为重的头等大事!   皇太后盯视胡濙良久,眼中的失望之意随着泪光浮现了出来。   莫非执意让襄王即位,真的源于自己的一时冲动?此念久久占据了她的脑海。   突然,宫道那边人影一晃,就见襄王现出身来。他时年四十四岁,姿容显得甚是儒雅,一举手一投足,都隐含君子之风,给人留下的第一印象极佳。   皇太后匆匆瞥一眼姗姗来迟的襄王,目中的意味已无太多的期待感。她飞快地回过头来,静静望着朱祁铭出神。   朱祁铭冷冷盯着愈走愈近的五叔王,嘴角挂着分决然,“叔夺侄位,也无不可,那便像皇曾祖永乐皇帝那样,举兵来取,先过了祁铭这一关再说!”   这番言语如惊雷一般滚过众人的头顶。襄王一震,连忙驻足,悄悄后退。   皇太后掩面饮泣片刻,移步靠近朱祁铭,“你该择个日子谒见皇太子。哀家可以教导皇太子,但皇太子的未来如何,或将取决于你!”言毕举步离去,转眼间,乌泱泱的人群跟了过去,遮住了她无比落寞的身影。   郕王大步走来,而襄王早已不见了踪影。   恰在这时,金英从另一条宫道疾走而来,“郕王殿下,十三道御史、六科给事中交章参劾胡尚书,说有耿峰、吴玉一男一女二人诉胡尚书的侄子胡庆强占民田,且犯下命案。”   郕王漫不经心地扫视现场,目光却始终都未落在胡濙身上。   胡濙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脸色好一阵变换不定,忽然敛衽拜伏在地,“恭请郕王殿下移步雍肃殿。”   :,,!! 第三百七十一章 历史性抉择   围绕大位之争,各方势力不惜施以明枪暗箭,但这些黑暗的宫廷政斗会被牢牢锁在深宫大殿之中,不传于世。能在史籍上大书特书,且遍告世人的,自然是那些貌似“高大上”的正面消息。   九卿终于就谁继大统一事达成了共识,他们率文武百官合辞请于皇太后:   “圣驾北狩,皇太子幼冲,国势危殆,人心汹涌。古云:‘国有长君,社稷之福’,请定大计,以奠宗社。”   皇太后批答:“卿等奏国家大计,合允所请,其命郕王即皇帝位,礼部具仪,择日以闻。”   百官奉皇太后旨,跑到郕王那里劝进,郕王照例要辞让再三,直到于谦等人力请之后,郕王才点了头。   正统十四年九月初六,郕王正式即位,是为景泰皇帝,定于明年改国号为“景泰”。   因情势危急,登极仪典一切从简,免各地官员赴京朝贺。景泰帝诏谕百姓,大赦天下。   “朕以皇考宣宗章皇帝仲子奉藩京师,比因虏寇犯边,大兄皇帝恐祸连宗社,不得已亲征,敕眇躬率百官居守,不幸车驾误陷虏廷,我圣母皇太后务慰臣民,已立皇庶长子见深为皇太子,命眇躬辅,代总国政。皇亲、公侯伯暨在廷文武群臣、军民耆老、四夷朝使,复以天位久虚,神器无主,人心惶惶,莫之底定,合辞上请早定大计,皇太后以太子幼冲,未遽能理万机,移命眇躬君临天下······”   “眇躬”是皇帝谦虚的自称。景泰帝自然不会只顾着谦虚,他要替自己的登极找足合法性理由,除百官劝进、皇太后移命这些理由之外,后文中还提及他是受命于正统皇帝,这属于不得不说的“谎言”,否则,若不经正统皇帝“授意”,景泰帝就直接登极,那将会把正统皇帝置于何地?   朝中百官常说“社稷为重”,隐去了“君为轻”这句话,实属迫不得已而为之。孟子的“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这句话是有时代背景的,那个“君”字是指诸侯国国君,并不是指天子。在孔子、孟子二人的心目中,当时的周天子可是神一般的存在,从一书中可以看出,孔子极力维护着周天子的神圣形象。而孟子虽敢于直斥夏桀、商纣,但对周天子却是讳莫如深。   大明是一个“大一统”的中央集权国家,这与分封制时代不同,天子即国君,国君即天子,此时再提“君为轻”,还真不能从经典上找出不容置疑的依据来。   如此一来,朝中君臣不得不编出一个理由,说景泰帝的即位得到了正统皇帝的授权,这一谎言必将经受时间的检验,也给日后的政争埋下了隐患。   当然,景泰帝还来不及想那么多,他要首先亮明自己的施政理念,故而颁布的这道诏敕明显不同于以往各帝,篇幅极长,却鲜见漂亮的官话,相反,它极富人性化。后文总的意思是要文武百官爱护士兵、善抚百姓,举贤任能,不得滥举。对六十岁以上的在京各色人匠、阴阳、医士、厨役,不堪供役者一律放免;全国七十岁以上无男丁侍养者,由各级官府供养;八十岁以上者,给与绢二匹、锦二斤、酒一斗、肉十斤,当地官员须定时上门慰问。   这一诏敕表明景泰帝痛定思痛,决意将“民惟邦本”的理念付诸行动,而不是像过去那样仅仅停留在口头上。   然而,景泰帝的权力基础十分脆弱,只有守住北京,他才能坐稳帝位,若能进而使得大明中兴,则会文治武功,青史留名。反之,若京城不保,被迫南渡,他的下场恐怕会狼狈不堪。   说到底,景泰帝是临危受命,接手的是一个烂得不能再烂了的摊子,没有与社稷共存亡的志向,他是绝对不敢接盘的。从这层意义上讲,当初的再三辞让透露出了他内心的焦虑感,并非全是作秀。   恰在这个时候,朝中源自土木堡兵败的义愤与激情渐渐散去,各类杂音相继传来。不少老臣向景泰帝施压,逼他与瓦剌人媾和,还有人出言尖锐,逼他设法迎回上皇的圣驾。   他在用人上也受到了某些人的抵制。内阁首辅曹鼐捐躯,马愉早已病故,陈循推荐商辂、彭时入阁,充实阁僚,但身为正统十二年新科状元、接受过正统皇帝礼待的彭时公然抗旨,不愿入阁。   而北境一片乱象,到处都是腥风血雨,边军只能躲在城堡内闭城自保,无数边民正遭受着瓦剌铁骑的蹂躏,景泰帝为此忧心如焚。仅在山西一地,大量边民逃入山中避难,但鞑贼四处搜山,杀害边民数十万,抢走牛羊骡马数十万头。   面对残酷的现实,景泰帝须做出历史性的抉择,为此,他传来于谦与朱祁铭,就内乱与外患孰轻孰重、孰急孰缓给出最后的决断。   在朱祁铭看来,有于谦在场,自己只须做个听众即可。   果然,于谦不负所望,对时局做出了清晰的判断:“启禀陛下,如今府库空虚,平定内乱与抵御外侮难以兼顾。也先狼子野心,欲壑难填,大明万不可对他心存幻想。而江南叛民其行当诛,其情堪悯,当初朝廷定下剿抚并举、以抚为主的策略,但有司不得其法,一味用强,致使内乱愈演愈烈,望陛下明鉴,而今安抚叛民还来得及。”   “朕正有此意!”景泰帝兴奋地站了起来,“传朕敕谕:‘朕体上天好生之心,一视同仁,无间遐迩。乃者福建、浙江、湖广、广东、贵州等处顽民反叛,劫掠乡村,为盗不已,究其所由,皆因有司不能抚治所致。朕即位之初,已尝大赦天下,尚虑谋反大逆赦所不原者,无由自新,官兵累岁诛杀,非朕体天好生之意,兹特颁恩,自诏书到日,凡常赦所不原者,不分首从,咸赦除之,悉令复业······”   本来,叛逆罪不在新君登极时的“大赦”之列,但景泰帝仁心大发,破例施恩,不分首从,只要叛民愿意接受安抚,一律既往不咎。   这道恩旨对时局的影响具有重大意义,清晰地表明了景泰帝的治国理念,那便是“对内怀柔,对外用强”!   事后证明,对叛民破例施恩,效果极佳,不出俩月,浙闽一带的内乱便日渐式微,远征的京军得以脱身回京,大明得以集中力量对付瓦剌这只喂不饱的野心狼。   当然,这是后话。此时的朱祁铭心中有分释然,告退后,就想如约赴东安门外见那些勋戚子弟。   :,,!! 第三百七十二章 激将   繁华散尽,百业凋敝,市井上终日不绝于耳的喧嚣声已成记忆。一眼望去,街面上行人寥寥,落叶与杂物满地,凄凉如许。   灯市那边的彩楼十室九闭,租赁价格一落千丈,跌成了白菜价,依然无人问津。   只有粮食、盐等生活必需品价格看涨,成了人们都想囤积的紧俏物资。若非陈循高效率地调粮入城,平抑粮价,安定人心,京中只怕早已乱成一团。   都中的富户陆续离京南迁,而通州、昌平、保安等地的百姓则纷纷涌入京城,以躲避鞑贼的烧杀抢掠。内城城墙一带,挤满了前来避难的人们。   此时此刻,皇城东安门外了无生气,一派深秋肃杀的景象。   三十五名勋戚及武将子弟身着戎装,手执兵器,骑着高头大马,摆出凌乱不堪的队形,立于一片林木边,翘首等待朱祁铭的到来。   东安门内终于响起了急骤的蹄声,只须看看随行锦衣卫的身影,还有守门士兵即刻放行的殷勤作派,众人就知道,越王来了!   人群一阵骚动。   朱祁铭身着银色的盔甲,跨坐雪白的战马,一路驰来,姿容中那分潇洒与英武十分自然地流露出来,竟如浑然天成一般。   这些贵室子弟无不张大了双目,激动得两眼放光。他们对朱祁铭又敬又怕,以往梦中都想成为如他一样令鞑贼胆寒的人物,可是,一梦醒来,还是觉得求财求色、醉生梦死来得更为实在。   就见朱祁铭放慢马速,绕着人群驰行半圈,而后从容驻马,目光一扫,那股英气如水银泻地般挥洒而出,颇有一番直击观者灵魂的力量。   “参见越王殿下。”   朱祁铭挥挥手,示意众人不必下马。瞥见凌乱的队形,他立马来了气。   “你们仔细瞧瞧自己的模样,一个个都出自武勋之家,论弓马娴熟、列操布阵却不及许多寻常人家的子弟,成何体统!”   闻言,勋戚子弟赶紧策马重新列队,一时间场面更显混乱,数匹坐骑挤在一起,马背上的人差点坠落马下。   这边的动静早惊动了附近的居民,人们纷纷壮着胆子聚来瞧热闹。他们当然识得这些换了身戎装的贵室子弟,若是在平时,他们避之唯恐不及,岂敢瞧贵室子弟的热闹?不过,围观者中有人熟识现场的另一个人物,那便是越王!   有越王在场,安分守法的百姓似乎不用害怕任何人!   此刻,吃瓜群众见了勋戚子弟的狼狈样,不禁哄然大笑。   围观百姓越聚越多,堵住了车马寥落的街道。   朱祁铭的目光落在井云飞脸上,“你,过来,跟在本王身边。”   “诶!”   井云飞骄傲地扭扭脖子,竖起手中长枪,策马来到朱祁铭身边,转身回望同伴一眼,目中尽是俯视下尘的意味。   勋戚子弟脸上一下子就挂不住了,心中满是不服,嘴上小声嘟囔起来。   “殿下任人唯亲。”   “对,任人唯亲!”   哟呵,本事不大,脾气倒是不小!朱祁铭盯住叫得最为起劲的张裕,“你,过来。”   膀阔腰圆的张裕立马住了嘴,“嘿嘿嘿······”归刀入鞘,喜滋滋地策马过来,与井云飞并骑而立,无比得意地挺直了脊背。   人群顿时炸了锅。   “殿下以貌取人!”   “殿下,张裕虽生得魁梧,但论武艺,他未必胜得了在下,去年在下与他比试拳脚功夫,本来占了上风,他却暗施诡计,在下这才被他······与他战成平手。”   “张裕就是一个只顾取巧的小人!”   朱祁铭历目一扫,众人不太情愿地住了嘴。   “本王看人从未看走眼!譬如那个周霖,本王当初让他从军,如今怎样?周霖立下战功,已升任百户!”   十日前,两百余名鞑贼闯到紫禁关一带劫掠,身为小旗的周霖率众应战,亲手斩杀一名鞑贼,立下首功。   周霖的晋升完全来自于实战,对此,眼前这帮勋戚子弟却颇有异议。   “周霖武艺极差,以往每逢斗殴······不,每逢比武,他总是第一个开溜,胆小鬼!”   “就是!周霖也就是误打误撞杀了个鞑贼,这才侥幸立功!”   “嗯,纯属意外,不值一提!”   朱祁铭斜了众人一眼,“你们武艺高强又有何用?不过是花拳绣腿而已!见过血肉横飞的血腥场面么?周霖好歹还能临危不惧,换做是你们,多半会双腿发软,早做了鞑贼的刀下鬼!”   对面一名年稍长的勋戚子弟不服地扭扭脖子,“就算在下初临战阵会有怯意,但多打几仗,在下自会练成铁血猛士!”   “多打几仗?”朱祁铭撇撇嘴,“靠打仗练胆实属下策,试想,一场血战下来,你们十人中能有五人活下来便不错了,再打一仗,五人中恐怕只剩两个半人······”   “两个半人?”一名脑子反应够快的勋戚子弟眨眨眼,生生打断了朱祁铭的话,如获至宝一般,眼中闪动着兴奋的光芒,“敢问殿下?那半个人是被人拦腰斩断了呢,还是被从中分开了?”   其他人跟着起哄:“哈哈哈······这世上竟有半个人之说!看来,智勇过人的越王也有妄语的时候!”   有必要抓住细枝末节不放么?瞧把你们一个个得意的!朱祁铭没忍住,咧嘴就笑,引得对面那帮人齐声哄笑。   “五人中有一人致伤致残,不就只能算作半个人了么?再瞎起哄,本王便将把你们全都撵回家去!瞧瞧人家周霖,本可凭自己的身份等着封侯,但他毅然从军,从一个小旗做起,靠真本事晋升。再看看你们,一个个都不是家中的嫡长子或世子,无法承袭父辈的爵位,却依然安于现状,躺在先祖的荣光中醉生梦死,等到自己的祖父或父亲为国捐躯之后,这才想起来要上阵复仇,晚啦!哼,临阵磨枪,又有几成胜算!”   这番话戳中了众人的痛点,于是,一帮桀骜不驯的纨绔子弟垂下骄傲的头颅,神色黯然,片刻后,人群中隐隐响起了啜泣声。   十里长街已挤满了看热闹的百姓,黑压压的,一眼望不到尽头。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或许,瞧过这场热闹之后,明早醒来,这里的人们会拂去心头上的那分不安,让日子重回正轨。   想到这里,朱祁铭不禁粲然一笑。    第三百七十三章 仁至义尽   一名身材修长的勋戚子弟半天不吭一声,此时突然叫道:“殿下,在下愿从一名小旗做起,但求能尽快随殿下上阵杀敌,来日拜将封侯,全凭在下的战功!”   哟呵,口气倒是不小,不知本事与品行怎样!朱祁铭扫了此人一眼,见他年近弱冠,眉眼中透着分正气,怎么看都不像是个纨绔子弟。   “你姓甚名谁?”   “在下叫毛延庆,家严是五军都督府左都督。”   左都督毛福寿的儿子?毛福寿武功高强,家教甚严,这小子不称“家父”而称“家严”,倒也恰如其分。   朱祁铭冲毛延庆努努嘴,“你,过来!”   毛延庆策马钻出人丛,手中握着一柄马槊,骑术看似不错,挺槊策马的姿态透着几分英武之气。   眼见毛延庆策马奔至张裕身旁,与之并排而立,嘴角似有分傲气,余下的勋戚子弟不禁目瞪口呆,感觉很受伤,忘记了方才心中的那分悲戚。   “越王殿下,您不妨再想想,在下等人是为父报仇才求您收留,而毛都督还健在耶!”   “就是,活人的儿子凑什么热闹!”   朱祁铭叹口气,“哎呀,国恨胜过家仇,本王自有识人之明!素闻毛都督家教极严,想必其子有些本事,哪像你们,一个个不学无术!”   人群中又炸了锅,“毛延庆就是个伪君子,他的武艺未必胜得过在下!”   片刻后,许是发觉如此咋呼显得底气不足吧,众人立马换了腔调。   “殿下,咱们改,还不行吗!”   “在下决意改过自新,如再犯事,是杀是剐,但凭殿下处置,在下绝无半句怨言!”   “唉,从明日起,在下只当自己是个出家人,戒酒、戒色、戒嗔······”   最后叫嚷的那人咬牙蹙眉,一字一顿地接连吐出数戒,引得这帮勋戚子弟跟着一愣一愣的,似有剜心之痛。   朱祁铭摇摇头,面有难色,“本王的护卫军人人都是猛士,遇见鞑贼就像猎人看见了猎物一样,无不奋勇争先,骁勇善战,再加上本王的一点点计谋与机变,一旦临战对敌,那可是锐不可当呀!”   这番话吊足了勋戚子弟的胃口,也引发了围观民众的共鸣。想想越王的战绩,围观者突然觉得,鞑贼并不像传说中的那么可怕。   “越王威武!”一名布衣少年振臂叫道。   围观的人们终于彻底放松了心情,纷纷交头接耳议论起来,偶有笑声响起。   东安门外动静太大,如此多的民众上街集聚,这可不是小事!于是,五城兵马司派人过来查看究竟,见朱祁铭在此,当即识趣地退去。   此刻,场上的勋戚子弟全都巴巴地望着朱祁铭,可朱祁铭接下来的一番话将他们火热的心瞬间打入了冰窖。   “哎呀,本王可不想让人滥竽充数!方才耐着性子挑了又挑,也只能勉强看中井云飞他们三人。罢了,你们还是各回各家吧。”   众人傻了眼,一时间抱怨声四起。   “殿下待人不公,任人唯亲!”   “以貌取人!”   “识人不明!”   ······   朱祁铭摸摸下巴,蹙眉道:“要不,让你们入营操练一些时日,再上阵与鞑贼打上一仗,试试你们是否堪用,如何?”   那边的三十二名勋戚子弟齐齐一愣,随即相顾窃笑,口风立马转向。   “越王殿下独具慧眼!”   “越王殿下智勇过人!”   朱祁铭示意众人安静,扭头吩咐井云飞道:“本王已给越府护卫军指挥使唐戟传过话了,你领着这些人速去西郊京营找他。”   “是!”   井云飞招招手,一帮勋戚子弟兴奋地作礼辞别朱祁铭,策马西去。见街道上观者如云,这些人表现得十分小心谨慎,一边缓行一边等前方的民众让开过道,生怕一不小心冲撞了路人。   围观者中自然不乏怀揣英雄梦、将军梦的平民子弟,见勋戚子弟得偿所愿,无不心动。何人不想追随智勇过人的越王,立下不世奇功?可是,他们不敢学那些勋戚子弟,涎着脸纠缠堂堂亲王,只能遗憾地各回各家,掂量一番,看是否该择日赴校场碰碰运气。   唉,亲近了国事,却冷落了佳人!见围观民众陆续散去,朱祁铭蓦然心动,就想叫上几名锦衣卫校尉随行,策马赶赴北城,去会会吕夕瑶。   “参见越王殿下。殿下,皇上传您去武英殿议事!”   朱祁铭循声望去,只见金英正在离他丈远的地方施礼。   “本王正打算去婉汀居那边看看呢。”   金英笑笑,“殿下,国事为重,至于其它的事嘛,嘿嘿嘿,来日方长。”   “本王身着戎装,不便陛见。”   “殿下正好顺路,嘿嘿嘿,更衣不妨事的。”   你再嘿嘿,本王便让你跨上战马,沿着十里长街跑上几个来回,颠散你一身骨头架子!   ······   换上亲王常服,朱祁铭来到武英殿,就见景泰帝快步下了御台,近前与他并肩而立,阻止他行礼。   “越王,你见了朕不必行礼,连常礼都可免去。”   朱祁铭冲景泰帝拱拱手,随即浏览起武英殿的陈设来。想景泰帝虽已登极,但上皇后钱氏尚未迁出坤宁宫,故而他不宜入住乾清宫,也就不便在离后宫极近的雍肃殿理政,只能续用武英殿处理朝政。   看来,朝务繁冗,景泰帝还无暇过问后宫中人的迁宫事宜。   景泰帝叹口气,脸色渐渐变得凝重起来,“越王,不少廷臣合辞上奏,吁请朕派出使者,赴虏廷与瓦剌媾和,朝中主战者全都保持沉默,连于谦也是如此。唉,朕思无良策,只得传你过来问计。”   朱祁铭望望偏殿那边肃立的庞哲一眼,而后凝眸片刻,“那些廷臣打着迎回上皇圣驾的旗号,故而对廷臣的奏请,陛下只能采纳,除此之外别无选择。”   “可是,派出使臣媾和必将无果,难道朕要自打耳光不成?”   朱祁铭目含深意,“既然料定了媾和一事将无果而终,陛下还担心什么呢?土木堡丧师辱国之后,边境守军已不堪用,而京城的布防尚需时日,眼下正值人心浮动之际,要固守京城、安定北境,谈何容易!遣使拖上一阵子,倒也无妨。对陛下而言,有些事须做得仁至义尽,看廷臣还有何话可说!届时若媾和无果,自打耳光的是他们,与陛下无关。”   景泰帝目光一亮,“何人可堪肩负使命?”   朱祁铭意味深长地道:“陛下不妨问问那些主和者,看他们何人愿意出使瓦剌。”   景泰帝眉头一展,笑道:“你在这里等着朕!”    第三百七十四章 政治担当   “何人愿意出使瓦剌?”   景泰帝首次踏入奉天殿议事,心情却是静若止水。他端坐于御座上,缓缓扫视殿中群臣,看众人会做出何种反应。   满殿的主和者全都垂下头,默然不应。   瓦剌使臣纳哈出刚刚入京,显然是来窥探明廷的动静的。人家的使臣都上门了,大明若不定下自己的使臣人选,讲和这场戏根本就无法开演。   可是,这些惯于“子曰”、“诗云”讲大道理的主和者岂敢自告奋勇,临不测之地,受无妄之灾?   往古晏子使楚、蔺相如完璧归赵,二者不辱使命,被传为千古佳话。不过,晏子、蔺相如出使的楚、秦二国,却是华夏诸侯国,大家奉行着同质文明,邦交道义与使者风骨极易得到敌对双方的共同赞许。华夏国度又岂是瓦剌这个野蛮之邦可比的?   而眼下大军新败,国中人心惶惶,大明并无多少与瓦剌讨价还价的本钱,无论是谁出任使臣,都注定是一次冒险之旅!   像过去那样对瓦剌的勒索有求必应?没门!瓦剌人此时的胃口只怕都能吞天了,靠大肆出卖国家利益来换取和平的意愿即便得到朝中君臣默许,其成事后的历史责任也有不堪承受之重,使者回京后肯定会被朝野的唾沫给淹死,甚至背上千古骂名,遗祸子孙后代!   更要命的是,你想学学晏子、蔺相如,在虏廷亮亮自己饱学之士的风骨,与虏酋来一场华丽的辩论,嘿嘿,行啊!“咔嚓”一声,只怕话没说完就会人头落地!   说到底,此时求和就是一厢情愿,大明与瓦剌之间最终要用实力对话!   因此,漂亮话说了一大箩筐的主和者,在需要他们将自己的愿景付诸行动的时候,一个个都退缩了。   殿中尴尬的场面有些令人不忍卒睹。景泰帝足足等了半个时辰,见无人请命,便撇下群臣,一言不发地出了奉天殿。   既然无人自告奋勇,景泰帝便只能点将。他传来锦衣卫指挥同知岳谦,升岳谦为都指挥佥事,赏白金二十两、纻丝四表里。   还别说,真的是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岳谦转动眼珠思量半天,硬着头皮慷慨陈词:“微臣誓将不辱使命!”   有道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岳谦为了官升两级、获取白金二十两,远赴虏廷,结果被瓦剌人扣留,不久就死于非命。   值得一提的是,几乎就在同时,皇太后派遣金吾右卫都指挥佥事季铎赴虏廷给上皇送貂裘,季铎来去自如,也先并未为难他,此事颇耐人寻味。   这是后话,姑且不提。话说景泰帝定下使臣后,当即传纳哈出陛见,景泰帝修书一封,向瓦剌可汗脱脱不花表明讲和之意。   一纸空文当然不足以表明大明的诚意,于是,景泰帝召来百官商议,定下了奉送给脱脱不花、也先的财物,书面上不提“赏赐”这样的字眼,而是改用“特致”二字。   “······特致金百两,银二百两,托珠十托,珍珠百颗,织金九龙纹纻丝五匹,织金蟒龙纻丝十匹,浑织金花纻丝五匹,素花纻丝二十匹,并琵琶、筝器等物,令使臣赍领给付,可汗亮之。”   这些财物与当初正统皇帝的大手笔一比,是显少,但挨了打,丧师辱国之后,大明自己的日子都不好过,还摆出高姿态,给虏酋输送丰厚的财物,诚意已然足矣!   景泰帝根本就不指望瓦剌人会作出积极回应,一转身就对自己方才的举动嗤之以鼻。让主和者如愿后,他立马回到武英殿,见朱祁铭仍候在那里,摇头叹道:“唉,白费了那些财物,朕心里堵得慌!”   朱祁铭回以一脸的苦笑。   金英入内,“启禀陛下,司礼监方才整理今日呈来的题本、奏本,发觉里面有份急奏。十三道御史、六科给事中交章弹劾左都督刘聚、右佥都御史张楷,二人征剿福建叛贼时,一直躲在建宁城内,每日以饮酒吟诗为乐,勒索府、卫金帛,听说邓茂七被诛,这才引兵开赴战场。张楷还谎报军情,且让随行的家人冒领擒贼功。”   景泰帝的脸瞬间阴沉下来。   张楷是典型的饱学之士,能官居右佥都御史,殊为不易,不料在他看似风雅的表象之下,竟藏着一颗无比狡诈、贪渎的心。   景泰帝意识到,紫禁城换了皇帝,以往许多官员的斑斑劣迹必将被人乘机抖露出来,刘聚、张楷二人东窗事发,这仅仅是开端!   幽然道:“朕刚下旨大赦天下,还是将刘聚、张楷二人革职吧。”转视朱祁铭,目中略含激愤之意,“治国首在治吏,往古各代无不亡于吏治败坏。”   朱祁铭略一凝思,“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若追查下去,朝廷必将大乱。眼下社稷危殆,整肃吏治不可不做,但不宜操之过急,还是要给人改过自新的机会的,等天下安定后再用重典不迟。”   景泰帝点点头,冲近侍内官高声道:“来人,拟旨!”   景泰帝作出了他的第二个历史性抉择,那便是向吏治败坏这一顽疾开刀。他措辞严厉地敕谕百官,痛斥吏治乱象,说大明沦落至此皆因“尔文武群臣或庸庸保位,缄默不言;或请托公行,希求迁叙;或掊克下人,以图奉献;或贪渎无厌,以肥身家”,称上述乱象不胜枚举。   敕谕中语调一转,给百官留下了“收手”的空间,“朕今嗣位之初,故释不究,咸与自新”。   最后放出重话,严厉警告,倘若“仍蹈前辙,略无警惧,祖宗成宪具在,朕不汝贷!”   听罢景泰帝口授的敕谕,朱祁铭心中喜忧参半。要想让大明成为民富国强、万邦敬服的真正上国,天子就必须勇于担当,拿吏治积弊开刀。可是,未来一旦动手整肃吏治,必将触动许多人的利益,景泰帝的那份努力注定会比抗击鞑贼艰难十倍!弄不好,真的会地动山摇。   而且,还有一个远在迤北的上皇,这给未来的朝政走向添加了许多变数!   朱祁铭预感到一场异常激烈的大较量即将来临。    第三百七十五章 恍然一梦   也先大军的宿营地,帐篷遍野。在靠近正南方向的一顶帐篷内,上皇朱祁镇默然端坐,凝目眺望帐外,面色如凝固了一般。   晨阳初照原野,天空无比湛蓝,草原一片金黄。辽阔的天空,广袤的草原,勾勒出一片似在向外无限延伸的奇异空间。   突然,彪悍的骑队从帐外疾速掠过,掀起震耳欲聋的声浪,动人心魄的气势瞬间主宰了整个世界,此时此刻,天地间似乎并无任何力量可以阻挡帐外的滚滚铁骑。   这番情景隐隐触动了他脑海中的一道残梦。   那道残梦源自于京城的万千繁华。往事如幻,深宫中的梦想与现实中的挣扎仿佛就在昨日,只是这一切都与他的皇朝一道,被土木堡的烽火狼烟所湮灭。   土木堡?那一日,战阵顷刻崩溃,数十万精锐京军任由瓦剌人屠戮,浑似一群乌合之众!   时隔月余,他依然不愿直面这场惨败,更不愿把丧师辱国的责任揽在自己名下。   当初被也先挟持到大同城下,副总兵官、都指挥同知郭登曾问:“六军东归,何以兵败土木堡?”   他答:“将骄兵惰,朕为所误!”   至于将为何“骄”,兵为何“惰”,他为何被误,郭登不会细问,他也不会深思。   可是,逃避虽然容易,现实却很残酷。他被也先挟持,三赴宣府城下,总兵官杨洪三次都是闭城不见,那个屡受他恩赏的杨洪一点情面都不讲,派人隔空喊话:“吾大明有长君矣!”   唉,一夜之间,他成了上皇,而在他心目中一贯怯懦的郕王竟摇身一变,成了皇上。   算来算去,唯有大同总兵官、广宁伯刘安忠于旧主,几次打开大同城门前来见驾,刘安一把年纪的人了,一见旧主竟哭得稀里哗啦,颇令他这个昔日的天子动容,感动之余,当场封刘安为侯。   不料,这个刘安心急,擅自入京,扬言自己已被正统皇帝封侯。于是,十三道监察御史、六科给事中联名参劾刘安,说刘安“擅离信地,径赴阙庭,素无智谋,莫救家邦之难,不由朝命,自加侯爵之荣,宜正典刑,以为众戒”。刘安议罪当斩,尚未登极的郕王饶了刘安一命,令人将刘安下狱禁锢。   一帮言官赶在郕王登极前便如此对待刘安,无异于传出了一道隐晦的信息,那便是朝中百官已不打算继续承认正统皇帝的天子身份!   朱祁镇从回忆中醒过神来,幽然远望。帐外蹄声已远,林表霜花与地上枯草交相映衬,目光所及处,满是惊心的凄凉景象。   他瞟一眼侍立于一旁的袁彬、哈铭二人,心情为之一宽。   袁彬、哈铭都是锦衣卫校尉,并无一官半职,但他们眼下所起的作用似乎比当初朝中九卿都要大。哈铭是个投附大明的鞑子,与也先的部属是同类,却不肯向瓦剌投降,始终跟在朱祁镇身边,不离不弃。而袁彬好像极有见识,每每在朱祁镇不知所措时为他解疑释惑、出谋划策。   二人既有德又有才,这让朱祁镇开始怀疑人生:过去自己这个天子是怎么当的?朝中那套用人流程是否属于瞎胡闹?为何如此出色的德才兼备者还是个“素人”?   或许,一个人须先做得好正常的普通人,才能做得了非凡之人。很显然,朱祁镇做不好普通人,身陷虏廷,失去了叱咤风云、君临天下的权势,他突然发觉自己成了彻头彻尾的废人,若无人相告,便不知今夕何夕、此地何地,衣食住行一概不能自理,缺乏最起码的生活常识,故而处逆境而不知所措,连话都不会说了。   如此一来,袁彬、哈铭的存在价值就会被成倍放大,因为他们精通普通人的生存法则。   当然,朱祁镇也不能算作普通人,只是失去了帝位,且做了人家的俘虏而已。   起初也先曾想将其年近十六的小妹许配给朱祁镇,朱祁镇不知该如何回应,袁彬劝道:“陛下乃华夏大国之君,若做胡虏的女婿,不仅丧尽气节尊严,日后还会处处受制于人。而且,您在被掳后娶亲,会让人以为您身为流亡之君,却乐不思蜀。望您断然辞掉这门亲事。”   后来,也先打算给朱祁镇送来六名瓦剌美女,朱祁铭不知该如何拒绝,袁彬再次给他出主意。   “您就说:待朕回国娶令妹时,再将六人纳为媵从,也算不负令妹了。”   寻常应酬都要别人出谋划策,看来,不做回皇帝,朱祁镇恐怕会沦落成傻子。   心中五味杂陈,就想起身,出帐找块山地,登高望远,用神思去追寻南方的故国,却见喜宁大摇大摆走了进来。   朱祁镇顿觉恶心,如同吃了苍蝇一般。   喜宁冲朱祁镇悠然一笑,而后斜眼看向袁彬、哈铭,“你二人出去透透风。”   袁彬、哈铭冷哼一声,仅仅僵持了那么一小会,便慢吞吞出了帐篷。   没办法,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喜宁在朱祁镇对面大大咧咧入座,“嘿嘿嘿······皇帝陛下,不,上皇陛下。”   朱祁镇心头好一阵刺痛,“你是也先的座上宾,而朕成了别人的阶下囚,你如愿了,恶奴!”   “哈哈哈······多谢陛下成全!”喜宁简直就是在眉飞色舞,“陛下喜欢装,从十二岁时就在装,装深沉,装天威不可测,可是,您终归不如在下会装。”   “你······”朱祁镇只觉得郁气堵住了胸口,一时间难以发声。   “越王智勇过人,迥异于那些只知明哲保身会装的人,他既是瓦剌人的眼中钉,也是在下的背上芒,奇怪的是,他还成了您的心头刺!哈哈哈,不错,越王每次历险都与在下有关!可惜呀,您没事就爱疑神疑鬼,经不住别人言语蛊惑,宁可信任那些让您觉得可信的平庸之徒,也不肯信他的一片赤诚,甚至忘了您与他有一个共同的祖母——太皇太后。于是,别人怎么也制不住的越王却被您逼得远走高飞,而您,终于成了阶下囚!”   越王?朱祁镇的嘴角开始颤抖,对喜宁的讥讽,此刻除了喝斥,似乎无从辩驳。   “胡说!”   喜宁惬意地换了个坐姿,“面对一个真实的自己吧,陛下!曹操会装,其家族却被更会装的司马懿及其后代所算计,曹操尚且如此,您又怎能例外?郕王可比您会装多了,您如今总该明白了吧?野心往往藏在八面玲珑或看似废物一般的人身上!”   朱祁镇的手指也开始颤抖起来,脸色煞白,“住嘴!如此说来,当年你真的是怀着一颗复仇之心入京的!可是,你跟着朕都快二十年了,要想对朕下手,有的是机会,你为何迟迟不动手?”   喜宁头往前倾,放肆地盯住朱祁镇,“在下怀揣血海深仇,肩负着与整个大明为敌的使命,不单是仇恨大明皇帝!原来的皇帝没了,还会有新皇帝,那还不如留住一个自视甚高,却原本平庸的皇帝!哼,若非是您做皇帝,泱泱上国何以破落至此?哈哈哈······”   “扑哧”一声,一口鲜血从朱祁镇口中喷涌而出。    第三百七十六章 兵锋所向   在瓦剌人还以为只须掌控正统皇帝于手,便奇货可居之时,大明果断变通,景泰帝在土木堡事变后仅隔月余就迅速登极,此举令也先措手不及。一时间,朱祁镇成了大明的弃主,可利用价值大打折扣,连喜宁这个“家奴”也敢对他加以公然羞辱。   不过,仍是皇上也好,成了上皇也罢,朱祁镇既然落到了也先手上,不被榨尽最后一滴油水,也先是绝不肯善罢甘休的!   “特么的,说好的君权神授呢!”   也先愤然起身,猛踱几步,冲到帐篷门口,胸中燃起满腔怒火。   脚下的这片草原虽无比广袤,但根本就养不活这里日益膨胀的人口。自古以来,胡虏一旦占据漠南水草丰美的草原,且紧邻南方富庶的中国,就意味着流浪的岁月结束了,从此可以过上安安稳稳的日子,人口随之大量孳生,接下来大量人口的生计又会成为大问题。于是,他们的目光习惯于死死盯住南方富庶的中土。   互市这样的“双赢”格局见效太慢,而越境劫掠虽痛快一时,却难以收到长效,故而算来算去,唯有逼迫中国称臣纳贡一途可取,若能进而入主中原,役使勤劳的汉人劳作,自己一帮人只顾着享受,那就要谢天谢地了!   可是,也先的如意算盘被大明一招废掉,挟天子而勒索大明财物、叩开大明城池的美梦已然破灭,眼下瓦剌也面临着是战是和的两难选择。   “他······还好吗?”   听见也先低沉的问话声,喜宁小心地朝门口移动几步,却也不敢离也先太近。   “禀太师,大明上皇情绪低落,若非那个袁彬在一旁出谋划策,想必大明上皇早就对太师言听计从了。”   也先嘴角一斜,目中闪过一道凶光,喉间响起一阵嘶嘶声,似猛兽在低吼。   喜宁屡次在也先面前提议除去袁彬,好在朱祁镇关键时刻还不算糊涂,总是极力护佑袁彬,而也先的亲弟伯颜帖木儿又惯于当和事老,替朱祁镇说话,这让也先不得不暂时把喜宁的提议当成了耳旁风。   “在下想到一计,不知太师是否有兴趣听在下详禀?”   也先缓缓转过身来盯视喜宁,片刻后点点头。   “太师可挟持大明上皇直奔宁夏。大明在宁夏那边养着不少战马,抢得大量马匹后,可带上全军绕道奔袭南京。眼下南京兵力空虚,夺取南京极易得手,得手后拥立大明上皇另行建国,再伺机取而代之。”   长途奔袭南京?亏你敢想!也先回到座上,久久不置可否。   直取南京也不失为一条妙计,至少可以撇开脱脱不花而自行其是,不必再为内部如何分肥较劲。但问题是,朱祁镇这张天子牌被废,景泰帝已敕谕天下,而今普天之下都知道景泰帝才是大明的正主,朱祁镇的号召力十分有限,瓦剌大军一旦远赴南京,多半会招致天下汉人围殴,届时再想逃回草原,一路上关山重重,谈何容易!   还别说,后来也先真为此计动心过,征询朱祁镇意见时,又是那个袁彬,力劝朱祁镇予以拒绝。   当然,此时的也先还有一条捷径可走,那便是挟持朱祁镇以回国“正位”的名义,直取北京!   听见门外传来脚步声,也先立马意识到他所期待的好消息即将被人带上门来,便挥手撵走喜宁。   喜宁方走,就见伯颜帖木儿与阿剌相继入内。也先大笑着起身迎上前去。   “哈哈哈······阿剌知院远道而来,一路鞍马劳顿,快请入座。”   年龄与也先相仿的阿剌笑得很自然很无邪,那副模样就像邻居家的跟屁虫小弟一样,令人无从生出戒心来。   “太师,咱们还是先谈正事要紧。”   也先拉住阿剌的手,“你我亲如兄弟,万事都好商量,只是不知可汗意下如何?”   阿剌又是咧嘴一笑,“听从太师的吩咐,我见过可汗本人,他已从辽东返回驻地野猪口,可汗对太师的计策深以为然,答应尽遣精锐,从宣府那边开赴京城,与太师共襄盛举。”   尽遣精锐?此言可信?也先不经意地望了伯颜帖木儿一眼,心中却在暗中拨弄自己的算盘:老子不可全力以赴直取京城,恐怕还须留下一些生力军,谨防脱脱不花小儿耍诡计!   阿剌的轻笑声突然变成了爽朗的大笑,“太师,我不知可汗那边究竟会派出多少兵力,不过,我的兵马全听太师吩咐。嘿,太师做了一盘好局,我不跟着沾光且不成了傻子?到时候太师可别忘了分我一杯羹喽!嘿嘿嘿······”   “自当如此,自当如此!”   也先打量阿剌片刻,发觉从他脸上实在是找不出什么可疑的痕迹来,便略显兴奋地吩咐门前侍卫前去传令,张罗午间的酒宴。   阿剌左右逢源、看似与人为善的做派即便放在大明朝廷,也会如鱼得水。事实上,也先兵败京师后,瓦剌强劲的对外张力迅速转化为巨大的内部反噬力,也先杀掉脱脱不花,取而代之,而阿剌这个左右逢源的人物的确笑到了最后,他最终如愿做掉了也先,不过,他既无脱脱不花那样“根红苗正”的高贵血统,又无也先那样纵横捭阖的枭雄本色,打破了局面却又无力收拾残局,结果让瓦剌诸部归于瓦解,反倒解放了鞑靼诸部,他自己也被人以“弑君”的罪名追杀,死于非命。事实证明,阿剌不过是一个纯粹的投机者而已,只适合在夹缝中求生存,并无主宰天下的能力与气魄。   那边伯颜帖木儿极不应景地叹了一声,“正统皇帝一向待咱们不薄,还望兄长待之以礼。”   哪里来的酸腐气!也先脸色一沉,冷道:“他如今只是个上皇,老子助他回京正位,想必他高兴都来不及呢!”   阿剌低声道:“太师,若大明上皇一口拒绝此事,那该如何是好?”   也先厉目一扫,旋即面色一宽,笑道:“知院毋忧,漂亮话谁都会说,但重登皇帝大位,这样的诱惑并不是谁都能经受得住的。再说,是否回京,这也由不得他做主!”    第三百七十七章 余震绵绵   瓦剌诸部正在密谋,打算挟天子以犯京城,而大明景泰帝仍在为平息新君即位后的政治余震绞尽脑汁。   他作出了第三个历史性抉择,那便是广开言路,进一步稀释朝中老臣的话语权。遇大事不再固守“廷议”这一旧制,而是利用早朝机会或直接晓谕百官集思广益,广泛听取中下级官吏乃至民间的意见,因此得以知真情、闻真言,也不得不直面许多尖锐的批评。   譬如,后来北京保卫战的胜利是景泰帝得以坐稳帝位的重大历史事件,但事后有下级官员指责北京保卫战打得难看,许多方面都须加以完善。对此,景泰帝并未暴跳如雷,而是从善如流,敕谕各部采纳并施行批评者的建议。   一个君王能像唐太宗那样听得进刺耳的批评声音,这是他成为明君圣主的第一步,可喜的是,景泰帝具备这样的潜质。   这期间,朱祁铭总被景泰帝强留在身边,终日忙于国事,一直无暇前往婉汀居。   这日一早,朱祁铭奉召刚刚进入武英殿,就见司礼监秉笔太监金英、兴安相继入内。   与左右逢源、于各方势力间小心游走的金英不同,兴安只忠于景泰帝一人。   谁说宦官无良臣节操,无远大抱负?年不足五旬的兴安就给了世人成见以有力的反击!   兴安非常廉洁,对景泰帝忠贞不二,眼下这场前所未有的大国危机让他简直就是在激情燃烧!   在世人的印象中,像于谦这样廉洁正直、有勇有谋的良臣肯定会深孚众望,其实不然,于谦的反对者太多,于谦与宋代的寇准、李纲一样,自己都不能自保,许多时候,都是兴安给了于谦无私的支持与有力的保护。   有人会问,一个中官有这么大的能耐么?当然有!金英与兴安的品秩都是正四品,但他们与朝中百官一道审案时,金英或兴安总是居中而坐,而六部尚书等官员只能在他们左右两侧分坐,可见,中官的实际地位远远高于他们名义上的品秩。   不过,兴安也有力所不逮的时候。在是否迎回上皇圣驾一事上,景泰帝屡屡与朝中老臣产生分歧,忠心护主的兴安每每出头,与王直等老臣激辩,王直一顿子曰、诗云就让兴安懵圈了,后者毫无招架之功。   此刻,金英、兴安二人带来了瓦剌人的最新动向。   “启禀陛下,有个叫陈喜同的被俘锦衣卫小旗从瓦剌那边逃回,说脱脱不花率军一万,欲往西南方向与也先、阿剌会师,相约举兵前来攻打北京。”金英率先道。   景泰帝神色凝重地走下御台,向朱祁铭投来征询的目光。   朱祁铭拱手,“陛下,脱脱不花仅率军一万,从中可以看出,瓦剌三部各怀心思,都有所保留,料届时进犯京师的鞑贼不会太多。”   景泰帝点点头,脸色却并未宽缓下来。   即便只有区区数万鞑贼进犯北京,只怕大明也会够呛!眼下北境边军已成惊弓之鸟,畏惧鞑贼如同畏虎,总兵官以下诸将习惯于闭城自保,遇调令往往迁延不进,甚至托病不从,连杨洪的儿子杨俊也是如此。   礼科给事中金达参了杨俊一本,说杨俊“怙势贪侈,无勇无谋,不堪任用”,事下兵部商议,兵部虑及事涉杨洪,眼下正是用人之际,便决定调杨俊入京操练,其部属拨给赵玟统领。可是,杨俊迁延不进,此后在京城战事吃紧的关键时刻,杨俊又再次不听调遣。   边将如此,京中操练营的军官更是不堪。于谦仔细考察各营军官,发觉大多不堪用,只能奏请景泰帝,予以罢免,重新选拔。   而一帮文官大多在悄悄寻找后路,将家属秘密送出京城,此举让本已安定下来的民心复归惶恐。其中新获擢升的都察院右都御史喻士悦转移家属时,被人逮了个正着,喻士悦百般狡辩,景泰帝只好姑释不究。   京中情势堪忧,故而听了金英的奏报,鉴于人心不稳,战备事宜做得并不充分,景泰帝当即吩咐近侍内官传旨:“将此消息传告兵部,以增派紫荆关、居庸关、古北口兵力为宜。”   这时,兴安道出了一个让景泰帝左右为难的消息:“启禀陛下,据宣府总兵官杨洪派人来报,大明使臣季铎回来时曾说:也先扬言‘自送至尊赴京正位,要五府六部官员出迎’,数日后即可抵京。另据大同总兵官郭登派人来报,也先部属传来上皇敕书,不知真伪,上皇在敕书上说:‘皇上不该正位,也先必来为朕报仇’。”   从这段史实可以看出,所谓景泰帝即位得到了正统皇帝首肯的说法是完全不合逻辑的!试想,正统皇帝若真有此意,且有人传回了他的口讯,让朝中百官尽知其意,而此时突然出现的上皇敕书假设是瓦剌人伪造的,那么,这样的伪造有何实际意义呢?   都知道上皇敕书是伪造的,也先岂非多此一举!   面对上皇的那份敕书,包括景泰帝在内,人们唯一可以得出的结论是:上皇敕书真伪莫辨!   此时此刻,景泰帝自然掂量得出这一消息的分量,他猛然转身,显得无比愤怒,“百官不是说,让朕即位,是上皇的意思么!”片刻后仰头叹道:“皇太后!”   季铎是皇太后派出的使臣,他瞒着景泰帝而直接向宣府总兵官杨洪暗中传递上皇的消息,这也难怪景泰帝会怀疑皇太后与上皇之间或有不可告人的密谋。   外患将至,宫廷岂能再起纷争!有鉴于此,朱祁铭赶紧道:“陛下不必思虑皇太后所派使臣暗中究竟与上皇说了什么,陛下应该知道,眼下社稷危殆,皇太后必将以大局为重!”   景泰帝将一只手搭在朱祁铭肩上,堪堪敛住怒意,“传季铎。来人,拟旨!”   一名内官捧着笔纸应声近前。   “敕谕宣府镇守内官赵琮等人:‘尔等为朝廷守边,所当务者惟知有宗社为重而已!虏情难测,设有真情送驾回京,人马止五、七骑,或十数骑,可听其自来;如或大举,必非真情,尔等从长计议,或事袭击,或用固守,务出完全,尔等慎之!’”   景泰帝的这道敕谕说得合情合理,若瓦剌人真心想送上皇回京,只放最多十余骑人马入境即可;若瓦剌人大军入境,则其意图不明,守军自然要慎之又慎。不过,他知道如此行事难杜悠悠之口,于是传来那个举止反常的季铎,违心地升他为金吾右卫都指挥使,命其再次出使瓦剌,将景泰帝的亲笔书函送至上皇手上。   “弟祁钰再拜,奉书大兄皇帝陛下,迩者以保宗庙、社稷之故,率师巡边,不幸被留虏廷,自圣母皇太后以及弟与群臣不胜痛恨,我皇太后复念宗社、臣民无主,已立大兄皇庶长子为皇太子,布告天下,以系人心,以待大兄驾回。奈何日久宗庙缺祀,国家无主,我皇太后及宗亲诸王皆统率人马赴京卫护宗社,同念太子年幼,不能亲理国事,臣民无望,命弟即皇帝位,以慰舆情。在京公、侯、驸马、伯及文武群臣、百姓亦合辞请早定大计,又使臣回亦传大兄之命,令弟主典宗庙之祭,弟不得已受命主宰天下,尊大兄为太上皇帝。弟身虽已如此,心实痛恨不已,仰望大兄早旋,诚千万幸也!今得赐书,捧读再三,且喜且痛,太师也先果欲送大兄回,是能上顺天道,下顺人心,真大丈夫所为,岂不名扬千古?大兄到京之日,君位之事诚如所言,另再筹画,兄弟之间无有不可,何分彼此?但恐降尊就卑,有违天道,望大兄与也先太师言之,送兄回国不必多遣人马,恐各王人马在京众大,势有相犯,不能自已,非弟所能保无恙也!只宜用五、七骑送来即可,以全和好。伏望大兄深念祖宗、社稷、生灵为重,善为一辞,天地鬼神必加保佑。临楮惓惓,不胜痛恨,伏惟大兄亮之。”   这份书函的用语显得相当诚恳:弟弟我即位实在是出于无奈呀,谁吃饱了撑的愿意伸这个头不是!哦,对了,当初大哥你不是托人传话让我即位么?此事难道有假?哎呀,我虽做了皇帝,但时常念及大哥你的遭遇,心中仍是悲愤不已呀。也先若真能让大哥你回国,就证明也先不失为大丈夫,他自会名扬千古,弟弟我也是朝思暮想盼着大哥你回京呀,等你回京后,谁做皇帝咱们再商量嘛,兄弟之间何分彼此,谁做皇帝不是一样,是不是?不过,有件事还得提请你注意,若大哥你被大批鞑贼裹挟着回京,那就是降尊就卑,这有违天道,希望大哥你跟也先说说,送你回国时不必派遣太多的人马,回国要那么多鞑子跟着干嘛?五、七骑人马足矣!人马太多了恐怕引起在京诸王的误会,双方一旦交手,弟弟我就很难顾及到大哥你的安全了。唉,你不知道我临近信笺时,对你的思念之情有多么的深切,简直有如滔滔江水一般······    第三百七十八章 霜重紫禁城   金英、兴安及御前内官悉数退去,郁闷不已的景泰帝仰天喟叹:“朕在收拾烂摊子,别人却在暗中拆台!这也怪朕,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言毕回到御台上颓然落座。   面对木然的景泰帝,朱祁铭躬身施礼,而后缓缓退出武英殿。   今朝霜重紫禁城。辰时已过,林表依然是晶莹一片,甬道上朔风劲吹,寒意彻骨,置身其间,让人顿生季节交替,寒冬已然降临的错觉。   “越王殿下。”   兴安小跑而来,身后跟着数十名锦衣卫。自入京以来,那些校尉总是跟在朱祁铭身边,俨然成了他的贴身侍卫。   “殿下,朝中有人鼓噪,说殿下私自收留那些勋戚子弟,为规制所不容。皇上说:‘那些勋戚子弟一向顽劣,无人能制,而今越王恰好管得了他们,京城百姓求之不得,这有什么好非议的!’”兴安目含忧色,“皇上如此信任殿下,殿下能否帮帮皇上?”   朱祁铭举目远望,阳光映照着巍峨的殿宇,错落有致的布局、明暗交错的轮廓凸显着天家气派,个中意境虽略显压抑,却也不乏生机。   “如何帮?”   兴安扭扭脖子,一副胸有成算的样子,“殿下善战,不妨统率大军开赴北境,一举击溃鞑贼!”   你就不会算算政治账么?真是目光短浅!朱祁铭暗自嘀咕一声,不经意地放缓了脚步,“公公想法极好,可任由一个亲王统领大军远征,此事必引起朝中物议沸腾,若执意如此,只怕本王的人马尚未离开京城,朝中的天子已被群臣逼得下不来台了。而今帝位不稳,任何的轻举妄动都有可能毁掉一盘好局!”   跨出甬道,前方豁然开朗,午门已近在眼前。“公公是否想过,上皇迟早都是要回国的?眼下击败鞑贼事小,让大明重生事大!即便本王得以统军北征,侥幸击败了鞑贼又能如何?这场胜利可算作是皇上的,也可算作是上皇的,抑或与二者都不相干,如此一来,届时皇上拿什么稳固他的帝位?记住,皇上能够证明他自己的,唯有一场令人信服的胜利,一场属于他个人的胜利!有了这场胜利,天下再也无人能够撼动他的帝位,他便有机会施展其抱负,重塑一个崭新的大明!”   兴安挠头,一副似有所悟的样子,旋即眉头一皱,“可皇上的日子过得太难了!”   朱祁铭快步走出午门,站在空阔的广场上,回望午门一眼,见一帮禁卫正姿容严整地拘着礼。   他冲禁卫挥挥手,目光落在紧随而来的兴安的脸上。“莫非公公还想十八相送不成?”   “嘿嘿嘿······”兴安一个劲地挠头,“洒家还想听听殿下的高见。”   随行的锦衣卫校尉避到稍远处,各自凝神戒备。   “所有非凡的忍耐都是万分值得的,眼下皇上能做的便是忍耐!试想,瓦剌人护送上皇回国正位,这对我大明而言,无异于奇耻大辱!届时主宰天下的,究竟是天子,还是背后的虏酋?”   兴安猛然扭头望向朱祁铭,见他非凡的姿容沐浴在金辉中,只有明亮的眼波透过阳光投下的光圈,传递出一分不容置疑的坚毅。   “公公何必只盯着前朝与后宫不放?走出紫禁城,自会看清人心何在!天下皇室宗亲大多领兵前来京城卫国,在他们的心目中,朱家人谁做皇帝事小,而会否将大明江山拱手送给瓦剌事大,故而谁也不愿看见瓦剌大军踏入京城半步;勋戚子弟、无数阵亡将士的家属与鞑贼有不共戴天之仇;还有满城百姓,谁愿意看见瓦剌铁骑在京城内外往来自如?这便是人心!当今皇上集万千期待于一身,他若能给世人一个交代,何愁不能‘天下归心’!”   撇下摸不着头脑的兴安,朱祁铭在锦衣卫的护送下,离开午门,回到秋浦轩前换乘马车,直奔婉汀居而去。   ······   “参见越王殿下。”   在一群丫鬟礼毕退去后,就见门帘一掀,一张俏脸、两点星光映入眼帘,就在这一刻,整个正厅似乎突然之间燃起了满室灯火。   望着那副梦中都已熟识的姿容,朱祁铭察觉到了她神色中的那分急迫,不知为何,脑海里竟浮起游子与思妇的联想来。或许,急迫背后隐含的思念就像撩人的月色那样,“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历经许久的情思凝结,这才有了此刻的明眸流盼,目光如流照游子的月华。   “妹妹!”这声呼唤带着颤音,如梦呓一般。   吕夕瑶嫣然一笑,款款走出内室,习惯性地微微侧过头去,两腮泛起淡淡的红云。   多少年了,复见如同初见,那抹羞色从未淡去。在他看来,羞色应该是人世间最美好的颜色!   记得当年刚从镇边城回到京中的那一阵子,他与常德公主偶尔斗嘴,常德公主曾耻笑他“从来都不知道害臊,肯定长着一张厚脸皮”,闻言后他大感不服,有次赶在皇祖母训得他万分难堪的时候,跑回东阁偷偷照了照镜子,结果遗憾地发现,镜中人真的长着一张死脸!沮丧之下,他差点用绣花针刺破自己的脸皮,就想看看能否挤出几滴血珠来。   “国难当头,想必郕王·······不,是皇上,想必皇上总让你跟在他身边,可皇上当初隐藏得那么深,你得当心,别在吃二次亏。”   朱祁铭蓦然神醒,念及“国难当头”四字,脑中的温情脉脉顿时淡了下来。   “我不看他隐藏了什么,只看他想做什么。一切都是顺天应明,别人无权苛求于他。哦,妹妹,咱们别谈这些无趣的事。”   吕夕瑶再次抿嘴一笑,脸上的红云似在消散,“我父亲托人捎来家书,说一家人在江南过得极好。”   想自己与吕先生、师娘,还有那个可爱的子茵妹妹阔别许久,是该抽空写封书函,聊表尊师之意,聊叙故人之谊了!   “云娘她们能用飞鸽传书,以后的往来信函大可不必托人捎送。”   “嗯。”吕夕瑶轻轻点头,“眼下的情势纷纭繁复,往后或有许多变数,还是让梅妹妹她们早日远赴江南,离开京城这个是非之地吧。看样子,庞伯伯似有留我之意,而对梅妹妹她们何去何从,倒不在意。”   别叫庞伯伯!朱祁铭的大好心情瞬间尽失,他恍然入座,就想叮嘱吕夕瑶几句,念及她生着一颗玲珑心,便生生咽下正待出口的言语,冲她点点头。    第三百七十九章 国无二主   朱祁铭置身于婉汀居,与吕夕瑶话没说热络,就有内官前来传旨,说景泰帝命他速回武英殿。   与婉汀居主人匆匆话别之后,他带着满心的不舍,登上了返程的马车。   沿途所见所闻令他稍感心安。店家商户陆续开业,都市中的人气在慢慢恢复,连灯市那边的彩楼一带也有了往日的五成人流,远远望去,可见数名荷担的草桥花娘正在沿街叫卖。   这么大的都市,若百业开张,运转如常,满城百姓的衣食住行便有保障,人心自会渐趋安定。   可是,深宫大殿里注定会纷争不断,即便外患当前,内斗依然不会迎来终结的时候。   天无二日,国无二主,眼下大明既有登极不久的皇上,又有并未自行宣布逊位的上皇,且上皇在那份真伪莫辨的敕书上公然声称即将回国正位,这就给朝中纷争注入了莫测的变量。   朱祁铭一步跨进武英殿大门,就见景泰帝颓然靠在宝座椅背上,泪眼婆娑。   他隐隐意识到了什么,当即悄悄退了出来。   人君的萎靡之态可不是臣下所能随意窥视的!   沿甬道缓行数步,碰见了静立在树下的陈循与兴安二人。   “参见越王殿下。”   朱祁铭拱手回礼,举目端视喜怒不形于色的陈循。陈循不仅刚升任为户部尚书,而且还兼任着内阁首辅一职,朱祁铭知道,像于谦、陈循这样的新官,其立场肯定会与景泰帝保持一致,但他们表明立场的方式又是含蓄与隐晦的,明面上依然要谨守人臣之礼,绝不会对上皇表现出半分的不敬。这就意味着许多时候,景泰帝往往难以得到臣下的明确支持,在与质疑者的较量中,极易陷入孤家寡人的窘境。   那边兴安苦着一张脸,并不像陈循这样沉得住气。“越王殿下,也先送上皇回京,此事已定。上皇在敕书上命五府六部官员出迎上皇圣驾,眼下有人拿上皇的敕书说事,声称五府六部官员应奉命出迎。”   “五府六部”中的六部自然是指吏、户、礼、兵、刑、工六部,而五府指的是五军都督府,即中军都督府、左军都督府、右军都督府、前军都督府、后军都督府,原本统领除京营中三千营、神机营和亲卫军之外的天下兵马,后来丧失了参政议政权,临战时才有统兵权,却无调兵权,调兵权归兵部,平时京军的统兵权实际上分散落在了负责操练的把总、管带等军官和坐营内官手上。   土木堡事变后,景泰帝重新任命五军都督府的掌事者,其中成安侯郭晟掌中军都督府,建平伯高远掌左军都督府,驸马都尉薛桓掌右军都督府,武清伯石亨掌后军都督府兼京城总兵官。在这些人中,除薛桓有可能左右摇摆外,其他人肯定会对景泰帝惟命是从。   最大的麻烦估计来自六部尚书,于谦、陈循、高谷这三新对胡濙、王直、金濂这三老,力量对比并不占优,且事涉礼制,“三新”不便口出不敬之词,故而对如何救亡图存一向缺乏主见的“三老”,正好可在涉及礼制的纷争中发挥他们口若悬河的长处。   不过,能让景泰帝深感瞥屈以至黯然垂泪的,显然不是“三老”的说词,而多半是与皇太后的暧昧态度有关!   朱祁铭知道,此事断然不容小觑!   五府六部官员若贸然出迎上皇圣驾,万一落入瓦剌人手中,那么,也先一手握着正统皇帝,另一只手握着六部尚书外加五军都督府掌事勋戚,便等于操控着大明最具正统性的朝廷,而景泰帝这边简直就成了“草台班子”!   这将有不堪承受之重!   朱祁铭沉思良久,转视兴安,“于尚书何在?”   “于尚书去了西郊军营,说是想看看殿下的护卫军是如何练兵的。”   朱祁铭转身就走,又匆忙驻足,回望陈循,“陈尚书,所谓无欲则刚,皇上连发数道敕谕,打算锐意革除时弊,对此,像于尚书、陈尚书这样的清廉者自会深以为然,可朝中有人不愿革除时弊而损及自己的利益,故而选在这个时候打着出迎上皇圣驾的旗号,置社稷安危于不顾,暗中给皇上施压,其心可诛!”   陈循徐徐摇头,“殿下,可惜世上并无诛心之罪,上皇归国,五府六部官员不出城迎驾,于礼不合。唉,万不得已,只能奏请皇上再下敕谕,安抚百官。”   “此例开不得!若做出妥协,一切都回归老样子,击败了鞑贼又能如何?数年之后,内忧外患复起,大明只能在风雨飘摇中走向衰落,难见中兴之日。不过,陈尚书说了句‘万不得已’,言之在理,眼下不是还未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么?”朱祁铭举目望向兴安,“本王去一趟西郊军营,公公差人赴咸熙宫先行禀报,午后本王将入宫谒见皇太后。”   ······   一进军营,就见校场上人影翻飞,叫声震天,无数士兵或捉对近战格斗,或练习骑术、箭术,朱祁铭的精神不禁为之一振。   那帮勋戚子弟眼尖,先于别人瞧见朱祁铭入营,一个个顿时拉高声调、使足劲力,手握短刀拼命缠斗,尽情显摆他们多日来的训练成就。   还别说,这些人都有武学底子,心中又有强烈的复仇**,故而经唐戟从严调教之后,可谓进步神速,一招一式都透着森然杀气,再也不能以花拳绣腿四个字形容他们的身手了。   不错!朱祁铭觉得此时是该给他们一些赞许,以示激励了,当即走到他们身前,驻足细观片刻,而后含笑点头。   只须一个细微的动作,就让这帮勋戚子弟兴奋不已,众人更加卖力地展示他们的狠招,却不敢贸然停下来与眼前的越王打招呼。   那边有人在小声问话,循声望去,却是于谦。于谦身边只有唐戟一人随行,一路走走停停,不时驻足观望,偶尔询问几句。一眼望见朱祁铭,当即快步迎上前来。   朱祁铭赶紧移步上前,途中却见徐恭与牛三急匆匆地小跑而来。   徐恭眉眼间满是掩饰不住的兴奋之态,“参见越王殿下。在下奉旨来此练兵,从此之后,在下的五千人马就将编入越府护卫军序列,听从殿下吩咐。”   牛三更是夸张,一个大老爷们,竟然抽动着鼻子,双眼泛红,“参见越王殿下。殿下,总算见到您了,能在殿下身边听差,牛三从此死而无憾!”   朱祁铭鼻子一酸,就想奔过去拉住二人嘘长问短,眼角余光瞥见于谦已然近前,当即迟疑片刻,脸色一沉,冲徐恭、牛三冷道:“放肆!你们一个是都指挥佥事,一个是指挥同知,都是领兵之人,自当惟朝廷之命是从,何故与本王套近乎!”   徐恭、牛三一震,愣在那里,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第三百八十章 尽在不言中   “兵部尚书于谦参见越王殿下。”   “小王幸会于尚书。”   见朱祁铭回礼时显得十分恭敬,于谦复拱手,“殿下礼重,在下万不敢受。”   朱祁铭这才正身,举目望去,见五十二岁的于谦姿容儒雅,却天生傲骨,眉眼间的那分果决颇能代表他的性格。   第一次近距离接触于谦,他对于谦的尊敬之情油然而生,他知道,在社稷危殆的当口,眼前这个轻车简从就跑遍了京中各营的兵部尚书,正是大明的柱石!   他目光一动,脸上的浅笑瞬间绽放出来,如发自骨子里一般。   于谦移步近前,看似漫不经心地扫了徐恭、牛三一眼。二人连忙作礼。   “殿下,那不是方从浙闽一带剿贼归来的徐恭吗?他曾任锦衣卫指挥使,在下与他有过数面之缘,且知道他曾追随殿下出生入死。”于谦冲朱祁铭略含深意地笑笑,“徐恭不失为一员良将,恕在下直言,他本该在疆场上效命才是,岂能常随一个迟早都要赴藩的亲王?等击败鞑贼之后,在下即奏请皇上,将徐恭的五千人马重新编入京营,不知殿下意下如何?”   好一个睿智的于谦!朱祁铭暗中赞叹一声,心中激动不已,虽故作若无其事状,但嘴角还是微微抽动了一下,“此人也可算作良将吧,却不随大流,但愿他能尽展其才,终生适得其所!”   “那是自然。”于谦含笑冲徐恭点点头,扭头转视唐戟,“还有这个唐指挥使及其手下护卫军,尽是虎贲之士啊!大局一旦安定下来,在下便将他们编入京营,还请殿下忍痛割爱!”   闻言,朱祁铭既感动莫名又有几分怅然,嘴角一咧,笑得有点勉强,“嘿嘿嘿······,于尚书,把护卫军调教上路,可是花了小王不少银子的,于尚书总该还小王一场酒宴吧?”   “好说,好说!”于谦大笑片刻,“哎呀,殿下就藩之时,在下还得为殿下重新挑选善作仪仗的护卫军,此事颇为棘手呀!”   你是说,本王还得反过来请你饮酒?本王岂不是亏大发了,不成!此念只在朱祁铭脑中驻留了短短一瞬,下一刻,他的心底就被一阵如释重负的感觉所牢牢占据。   谈笑间,默契业已达成,一帮故旧的最终归属再也不会成为困扰自己的一块心病了!朱祁铭心中释然,赶紧将此前的话题翻篇。   “小王正好有事请教于尚书。”   移目看向唐戟,见他一张脸竟然拉成了驴脸,此刻正斜视着于谦,目中似有埋怨之意。   你个猪头,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朱祁铭顿时气不打一处出,恨不得奔过去猛踢他几脚。好在唐戟反应倒是机敏,一见朱祁铭面色有异,立马躬身相邀。   “于尚书请!”   不待于谦伸手相邀,朱祁铭便移步向前,于谦见状,哂然一笑,放下半伸开的手,随朱祁铭朝高台那边走去。   朱祁铭途中回首冲徐恭、牛三眨眨眼,脸色和煦至极。   什么情况?牛三见状一头雾水,愣在那里不住地挠头。徐恭却是嘴角微微翕动,继而徐徐点头,低声叹道:“殿下这是为了咱们好!”   那边朱祁铭仍在暗中回味方才的那份默契。而今放眼整个朝廷,也只有于谦可堪托付,将护卫军及徐恭、牛三等故旧托付给于谦,自己来日就藩也好,归隐也罢,都可心安!   当然,他也有些担心于谦的未来处境。一个才能卓绝,品德上又几乎无可挑剔的超凡者,难免会有“木秀于林”之忧。更何况,于谦是个坚定的主战者,极力反对与瓦剌媾和,这违背了许多人的意愿。   挥去脑中杂念,登上高台,就见台上搭着一顶凉棚,棚下设几案,坐在这里,可居高检阅校场练兵。   朱祁铭与于谦相对而坐,唐戟奉了茶,随即退去。   台上秋风正劲,丝丝寒意随风而至。台下则是一派热火朝天的练兵景象,吼叫声与兵器碰撞声夹杂在一起,不绝于耳。数片呈方块状的骑队极速掠过远处空地,但见烟尘冲天。   朱祁铭正正身子,目光很自然地落在了一脸从容的于谦身上,不知为何,他总觉得于谦似乎早已猜出了他的来意,此刻的从容,只是想在深谈之前做些铺垫而已!   于谦举盏轻啜,不疾不徐落盏,一举一动尽显居家会友时的闲适之态。   “殿下,以步兵战骑兵,倒也不乏成功的先例,唐代郭子仪大军人皆执长刀,以墙式平推战法抗击安禄山胡骑;宋代韩世忠部属抗击金兵,人皆执长斧,上砍其人,下削其马,二者都颇有成效。而今瓦剌骑兵的战法与往古胡虏略有不同,只要花些心思,我明军必定能找到破击瓦剌铁骑的战法。”   缓缓转过头来,伸手抚须,“至于我大明的骑兵嘛,有殿下的几次征战作范例,不难依样操练。可惜,大战将至,要把他们训练成越府护卫军这个样子,恐怕来不及了。”   朱祁铭极认真地思虑片刻,“小王总是利用地利之便,料敌先机,先发制人,在鞑贼尚未发力时便抢先动手,攻其不备,这才侥幸获胜。”   “好一个先发制人,那得满脑子都装着‘求战’二字才行!唉,我大明何时······”于谦顿了顿,突然语调一转:“他日也先兵临城下,殿下自会力挽狂澜,是吗?”   你在试探什么?朱祁铭微微蹙眉,徐徐摇头,“不,力挽狂澜者应是当今皇上,还有一群临危受命的文武官员。至于小王嘛,能如愿赶在也先兵败北遁之时,乘机率军掩杀一阵,于五彩夺目的锦绣上添朵小花,足矣!   于谦举目深望朱祁铭,目中激赏与讶异的意味杂陈。   “锦上添花?这的确比力挽狂澜更为有趣!殿下看得清大局,此乃社稷之幸。或许,他日殿下截击逃敌时,会立下奇功,但与朝中君臣力保京城不失这一赫赫成就相比,殿下的那分大功也只能算是锦上添花了。嗯,有意思!”   猛然起身,看似心意已决,神色一凛,目中闪出逼人的寒芒。   “殿下是为上皇的那道敕书特意来找在下的吧?十多年了,大明给了瓦剌无数好处,可悲的是,到头来大明还是免不了挨打,北境哪有和平可言?时至今日,某些人还在变着花样逼皇上与也先媾和,明知和平使者岳谦已被也先扣留,仍不死心,又打出了出迎上皇圣驾的旗号,真不知他们为何如此怯懦!”   朱祁铭定在座上,漆黑的双眸光影浮动,“恐怕不只是媾和那么简单。朝中若只有一君,而有几派廷臣,那么,天子大可利用廷臣之间的勾心斗角,成就许多大事;反之,若国有二君,而廷臣依然是那帮廷臣,试问,届时君与臣究竟谁利用谁更为便利?当今皇上还驾驭得住百官么?即便也先善心大发,无条件放回上皇,那又如何?紫禁城里实有二君,大明难有中兴之日!”   于谦迎风背手而立,断然道:“一切都是私心在作怪!上皇一日不回,出迎上皇的鼓噪声便一日不得消停。可眼下社稷危殆,折腾不起,要迎回上皇也须等到击败虏寇后再说!”   朱祁铭微微一怔,目中闪过一丝疑惑,“原来于尚书已有主意!既然如此,于尚书为何不早向皇上进言?”   “朝中的事倒好说,只是皇太后那边有些麻烦,故而在下还须等一人亮相。这不,殿下来了!”   这就是传说中的不谋而合么?朱祁铭既惊且喜,直直站起身来,顿觉接下来的任何话语都显得多余。   一切尽在不言中!    第三百八十一章 剪不断,理还乱   走在冷寂的宫道上,朱祁铭无意悲秋。他深知,朝政走向又迎来了一个关键节点:要么主战者占得上风,暂时撇开礼制的羁绊,不再顾忌上皇的处境,举全国之力与瓦剌人决一死战,挽社稷于将倾;要么主张迎回上皇车驾者掌控朝中舆论,届时京城被迫开门揖盗,大明重蹈宋代东京城破的覆辙!   当然,紫禁城里的女人们无法像他一样,去反复掂量社稷命悬一线的那分沉重。皇太后心存幻想,以为也先或将真的放上皇回国,这让她心无定见,易被某些虚无缥缈的希望所迷惑;吴太妃蛰伏多年,或许是忍受孤寂忍得太久,急于排遣与发泄内心的苦恨,以至于在自己的儿子登极后,再也无法自制了,把个后宫搅得鸡飞狗跳,不断刺激皇太后加码反制措施,导致朝中纷争日益激化。   还有那个皇后钱氏,终日以泪洗面,据说她眼也瞎了,腿也瘸了,可怜兮兮的处境赢得了不少人的同情,于是,继礼制、道德绑架之后,事关社稷存亡续绝的朝中大事又被情感因素绑架。   阖宫之内,只有周妃还算淡定,有个身为皇太子的儿子值得守候,她又何必多事?至于上皇的其他妃嫔嘛,她们无从选择,不管是何种命运,一旦降临,她们都得承受!   朱祁铭可不想管宫中女人的闲事,他谒见尚不足两周岁的皇太子朱见深之后,便在几名内侍的陪同下,直奔咸熙宫而去。   进了咸熙宫,皇太后嘴角竟浮起了一抹久违的浅笑,有些激动地迎上前,缓声招呼他入座。   “越王,上皇托人传来敕书,也先也派人入京传话,看来,这次上皇真的可以回国了!”   朱祁铭默然。朝中见过上皇敕书的人极少,连朱祁铭也是听景泰帝提起此书函后,方知确有其事,他并不了解那份令景泰帝“捧读再三”的敕书的详细内容,只听说过“五府六部官员出迎圣驾”这样的关键字眼。   “越王,他日上皇归来,你会出城迎驾吗?”   此刻,皇太后脸上的亲和之色、期许之意是那么的浓厚,令人一望之下,便不忍生出半分的违逆之心。   朱祁铭咬咬牙,离座跪伏于地,“皇太后,臣不敢出迎。若也先果真送上皇车驾入境,臣将冒死强送皇太子奔赴南京,以避开灭顶之灾!”   皇太后闻言骇然,惊得差点没被茶水呛住,愣了片刻,茫然道:“越王,你这是何意?”   朱祁铭抬起头,答非所问道:“臣还将护送皇太后、上皇的皇后与妃嫔、顺德公主、常德公主及年幼的重庆公主、淳安公主奔赴南京,以远离北京这个无妄之地!”   皇太后脸色煞白,起身跺脚,“你在胡说什么呀?你这是在强逼哀家就范吗!”   ······   “朕已命季铎给上皇送去朕的亲笔书函,朕还致书也先,相约:若上皇回国,随行的瓦剌人马只限于五、七骑或十余骑。”   奉天殿内,景泰帝端坐于御台之上,缓缓扫视殿中百官。   今日的朝议并非廷议,而是广议,朝中打算开口畅言的官员,无论品秩高低,都可进入奉天殿内,而态度不明、只想瞧热闹的则云集在奉天门一带。   景泰帝开了头,百官即将紧扣是否遵从上皇旨意、出迎上皇车驾这一主题展开热议,事涉礼制与君臣之义,故而言者的初衷并非全都单纯,冠冕堂皇的说词大多隐含着**裸的利益诉求,或出于公心,或出于私念,差别仅此而已。   廷上所谓的口舌之争,讲求的与其说是语言的艺术,还不如说是包装的艺术,用道义、礼制的锦盒盛装不便宣之于口的利益考量,如能做到严丝合缝,无懈可击,那便意味着言者深得为官之道。   可是,大家都不是傻子,你一开口,别人自会猜出你的本意,这里的人精可不比心思单纯、易受愚弄的世人,绝不会任由你一人尽情表演。   故而,在景泰帝发话后,殿中出现了一阵短暂的沉默,百官无不眉眼低垂,谁也不愿贸然开口,以防一不小心沦为别人攻击的靶标。   忽见人影一晃,王直出班,殿中君臣的目光一下子齐刷刷全都聚在王直身上,饶是如此,王直依然不改从容之态。   “启禀陛下,臣等为臣子,上皇为君父,臣等既然拜读了上皇的敕书,便得遵旨出迎上皇车驾。”   土木堡事变后,在如何对付鞑贼这样的大事上,王直已丧失了话语权,沦为应声虫。譬如,于谦拿出主见后,王直的表态只有一句话,用现代语言来讲就是:“于尚书说得对呀。”   若陈循道出了一番与于谦略有差别的见解,王直会说:“陈尚书说得对呀。于尚书与陈尚书都说得对呀。”   不过,这并不妨碍他在迎回上皇一事上畅所欲言,反正一般而言,此事只关乎道义,而不涉及社稷的存亡续绝。   平心而论,王直率先表态,此举也不一定出自他的本意。位列九卿序班许多年,门生故吏一大堆,所以像他这样的所谓人望出众者,换个角度看,实际上就形同许多故旧的总代言人。只要门生故吏、同乡僚属有委婉的诉求,王直便不得不伸这个头,否则,何来的人望可言?   司礼监太监兴安却不管这些,见王直挑头为难景泰帝,兴安立马来了气:好你个王直,你若像新科状元彭时那样,公然抗命不受天恩,倒也让人肃然起敬,旁人绝不会怀疑其对上皇的一片赤诚之心。而你王直官也什了,赏也领了,受了皇上的恩赏还去标榜自己对上皇的忠心,这不是矫情又是什么!   兴安自然不敢如此露骨地当庭直斥一名公卿,临张嘴时,他勉力端出了一副平心静气的姿容。   “王尚书,方才皇上说得甚是明白,皇上并非不准百官出迎上皇,而是与上皇及也先相约:只派数骑或十余骑人马护送上皇回国。也先若能守约,你们自可出迎上皇;也先若是不守约,则表明也先狼子野心,欲深图我大明社稷,这个时候,莫非你们还想出迎?置社稷安危于不顾,如此公然违逆圣意,王尚书意欲何为?”   王直根本就不拿正眼瞧兴安,而是躬身面对景泰帝,“启禀陛下,若也先违约派大军送上皇回国,那么,违逆陛下圣意的是瓦剌人,与臣等无关,臣等只知道,既然奉了上皇的诏敕,便得出迎圣驾。”   狡辩!景泰帝厉目扫向王直,片刻后,目光一滞,无比郁闷地扭头看向殿外。   在这深宫大殿之中,每时每刻都高悬着一把杀人不见血的道义利刃,连法力无边的皇权也无法与之抗衡!    第三百八十二章 两地激辩   朱祁铭再拜顿首,“恕臣直言,皇太后应该听说过此言:‘君臣无能,累及妇孺’。主政的男人无能,所有的苦难最终都得让天下女人去承受!上皇兵败土木堡,丧师辱国,自此之后,北境被鞑贼掳去的女子数以万计,她们做错了什么?面对禽兽一般的鞑贼,呼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她们为何遭此厄运!”   “放肆!”   皇太后怒不可遏,疾走几步,手指朱祁铭,气得浑身发抖,“你如此妄议上皇,哪还有半点为臣之义!”   朱祁铭恍若未闻,抬头目视前方,一脸的凛然之色,“难道皇太后忘了‘靖康之耻’的殷鉴么?宋靖康元年,汴京城内君臣降金,阖宫后妃、皇室公主、宗女及无数民间女子被金人掳去,惨遭非人的蹂躏,数百年来,华夏后人深以为耻!臣不得不防患于未然,将该送走的人悉数送抵南京,以防历史悲剧重演!”   皇太后牙关打颤,忽然嘴角一斜,目中精光散尽,身子开始摇晃。掌事宫女奔过来一把搀住她。   “滚!”   撵走宫女,皇太后嘴角抽搐个不停,强忍许久,堪堪稳住神。   “朝中自有良臣谋定讲和之策,用不着你危言耸听!”   “良臣?”朱祁铭凄然一笑,“宋钦宗身边那些饱读诗书的所谓良臣,事前主和,事后附敌以保命,大肆搜捕民女,献给金人,成了金兵最无耻的帮凶,不过是一帮寡廉鲜耻之徒而已!历史殷鉴昭告后人:非常之时若由懦夫主政,必将荼毒生灵!”   皇太后目中再次泛起透骨的寒意,“你如此口无遮拦,当真是铁了心惟那个······皇帝之命是从么!”   迎着皇太后凌厉的目光,朱祁铭坦然举目望去,“臣何欲何求!这么多年了,臣不敢擅忘太皇太后生前的教诲,念兹在兹的唯有一事,那便是以社稷为重!当今皇上言行举止无可挑剔,臣实在是找不出非议的理由。请皇太后明鉴,上皇回国只须数骑或十余骑人马随行即可,何必让也先拥众入境?”   “你······”皇太后一时语塞,忿然转过身去,挥挥衣袖,“瓦剌人可不比我大明军民,他们想出动大军拥上皇回京,谁能说个不字?难道你忍心看见上皇来到北京城下,而京城军民却闭城不纳!”   “您果真命季铎与瓦剌人暗中密议过?密议的结果竟然是默许瓦剌大军裹挟上皇回京?”朱祁铭目中浮起悲愤之意,突然拔高了声调:“醒醒吧,皇太后!凭着京城坚固的城防,我大明自可击败远道而来的鞑贼,可是,若鞑贼裹挟上皇而兵临城下,守城军民见到上皇的圣驾,听了上皇的敕谕,何人还敢挥动手中的兵器?更有甚者,像彭时那样的人倘若打开城门出迎圣驾,又有谁敢阻止?瓦剌大军乘机挥师入城,大明社稷恐将万劫不复呀,皇太后!届时,这世上除徒增新的‘徽钦二帝’之外,还会有无数百姓深陷于水火,对这样的恶果,您想清楚了么!”   皇太后一震,跺足道:“真到了那个时候,若上皇过门而不得入,哀家于心何忍!”言毕黯然回到座前,颓然落座。   朱祁铭再次顿首,“古人云:‘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保住了社稷,上皇自有安然回国的那一日;反之,若社稷不保,上皇哪还有国可回?臣恳请皇太后以社稷为重!”   “呜······”   皇太后掩面大哭起来。   ······   奉天殿内,于谦出班,“王尚书顾念为臣之道,这也是人之常情。不过,孟子曰:‘得乎丘民而为天子’,若放任瓦剌大军裹挟上皇回京,陷黎民百姓于水火,君将不君,臣将不臣,哪还有君臣之义可言?”   王直淡然望一眼于谦,而后默然不应。于谦给他留足了面子,且点明了出迎上皇车驾可能招致的恶果,王直何其老道,岂会不知轻重?再说,在这大殿之上,任何时候都不宜把话说满,反正方才那番话并非发自己心,说道一番,能够应付某些人的托付便行了,不值得为此与才能过人的于谦较真。   堂堂吏部尚书哑了火,照理说,这场纷争也该适时告终了。偏偏这个时候,一个本不该亮相的人物极不识趣地贸然出班,引发了人群中的一阵骚动。   “启禀陛下,臣以为,即便也先率大军裹挟上皇车驾而来,朝中九卿也该出迎上皇圣驾,并乘机与也先和谈,以消弭兵祸,让生灵免遭涂炭。”   此人便是礼部右侍郎章瑾,近来因贪墨等污行而遭十三道御史、六科给事中弹劾,陷入了舆论风波。章瑾选在此时伸头,难免有搅混水的嫌疑。   所谓十三道,就是按全国省级区划分设的监察机构,隶属于都察院,其名称依省级区划名称而定,如浙江道、湖广道、贵州云南道,等等。而六科给事中的“六科”是指吏科、户科、礼科、兵科、刑科、工科,六科给事中直属于皇上。十三道监察御史与六科给事中都肩负有讽谏天子、纠劾百官的职责,但二者的职权略有不同,前者总宪天下风纪,偏重于以律法为准绳弹劾京内京外百官;后者可封驳诏敕,具奏弹劾时偏重于揭发朝中官员的行政错谬。不过,后来二者的职责界限愈来愈模糊不清,以至于双方经常联名弹劾官员,以“科道”并称。   这些言官中不乏性格耿介、直言不讳者,位卑却又权重,一旦被他们盯上了,上至天子,下至百官,无不大感头疼。   此刻,言官们见章瑾兜着一裤裆的屎还有脸当庭唱高调,立马来了气,礼科给事中余忭率先出班。   “莫非章侍郎想签城下之盟?当年金兵兵临汴京城下,汴宋君臣割地、赔款、送女人、称臣,受尽了屈辱,依然未能逃脱金人的魔掌。宋之殷鉴不远,章侍郎为何还要如此厚颜!”   这个余忭曾给王直、胡濙等老臣带来过不少麻烦,若非当年正统皇帝和稀泥,王直恐怕会呆在狱中了此余生。   王直、胡濙一见余忭出班,顿觉脊背发凉。而余忭显然没把早已身败名裂的章瑾放在眼里,他怀疑章瑾只是朝中老臣的马前卒,便随口说出了一番颇含刺激性意味的话。   “都这个时候了,朝中仍有大员执意要出迎上皇圣驾,那好!与其等瓦剌人兵临城下时迎驾,还不如早作谋划,让一名德高望重者先行一步,去边境迎候圣驾!”   你这不是火上浇油么!景泰帝神色一凛,呼地起身,一只手半举着,生生定在那里,上下不得。    第三百八十三章 天意如此   于谦、陈循等人资历尚浅,朝中称得上德高望重的老臣,除位居六部尚书之首的吏部尚书王直之外,就数累朝老臣胡濙了。   殿中君臣谁都听得出来,余忭语意暗指王直、胡濙等老臣,摆明了是欺他们只会唱高调,真要他们远赴虏廷见上皇,那些素来谨小慎微的老臣未必有这个胆量。   殊不知,宫廷纷争算路十分复杂,可不像余忭盘算的那么简单。关键之处还在于,王直、胡濙等人真的请旨远赴虏廷,景泰帝敢开口说出“准奏”二字吗?   当然不敢!   万一假戏成真,把一个资深尚书逼入虏廷,成为上皇阵营中的干将,此事的后果还不算太严重,毕竟只有区区一人而已。真正严重的是,景泰帝若准奏,那就意味着他不太体恤老臣,有“视之如草芥”之嫌,故而答应让老臣远赴虏廷冒险,必将令无数廷臣心寒,这关心到朝中的人心向背。   再说,殿中不乏主和者,他们未必个个都怯懦,至少在廷争上,他们是不会轻易认输的,弄不好牛脾气一发,怎么也拽不回来,硬是要远赴虏廷见上皇圣驾,那该如何是好?场面僵持不下,反倒会令景泰帝下不来台。   未发一语的胡濙赶在这个时候缓缓出班,“启禀陛下,臣虽年迈,但自永乐以降,臣屡受皇恩,而今社稷危殆,臣自当为国分忧。臣愿一人一驾独行,远赴边境迎候上皇圣驾。”   “这······”   景泰帝匆匆走下御台,来到胡濙身前。尽管他对胡濙素无好感,但还是要硬着头皮好言安抚一番,因为话是冲胡濙说的,却是给殿中一大帮老臣听的。   “胡卿是累朝老臣,国之栋梁,而此去边境路途遥远,一路上车马劳顿,胡卿哪堪承受?眼下社稷多事,还望胡卿切不可再存此念,时时事事都以社稷为重。”   闻得此言,殿中有六成人当即跪伏于地。   “臣等愿赴北境迎候圣驾。”   一个个都想顺着杆子往上爬是不是?景泰帝心中不乐,微微侧头,看似不经意地瞟了于谦一眼。   现实就是这么残酷!主和者、主张出迎上皇圣驾者占据了人数优势,看见这番场景,于谦心中有分无奈。也怪那个余忭,好心办坏事,以一番思虑不周的刺激性言辞,将局面早早导入了摊牌的地步。   “臣等恳求出迎圣驾,虽万死而不敢辞!”   不待于谦开口,跪地官员将头磕得“咚咚”直响,言之凿凿,情之切切,令殿中几名秉性纯良的女官感慨动容,无不泪眼婆娑。   陈循出班,“皇上已致书上皇与也先,他日上皇以数骑或十余骑人马随行入境,皇上自会派遣百官出迎,故而此时谈论迎驾一事还言之过早。”   跪地者中一人抬起头,斜眼冷视陈循,“听闻上皇捎来敕书,得知上皇日日在虏廷受苦,我等寝食难安,恨不得生出翅膀飞到虏廷见驾,不愿再耽搁下去!”   陈循又道:“而今不知也先驻扎于何处,也不知上皇何时启程回国,大家急也无用!”   另一名跪地者抬起头来,“季铎都能见到上皇,我等岂会不如季铎!”   “咚咚咚!”   磕头声复起,合成的声浪令人闻之心惊。   景泰帝默然良久,一时间心灰意冷,脑中飞快地盘算着妥协的法子与尺度。这个时候自然要先叫上胡濙、王直等人,去内殿密议一番。   跪地的一帮廷臣中,已经有人禁不住露出了得意的笑色。   “胡卿······”   景泰帝话没出口,却闻殿外响起了一阵骚动。   “皇太后驾到!”   皇太后竟然也赶来凑热闹?景泰帝骇然望向于谦,却见于谦长长舒了口气,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   皇太后缓步入内。她身着盛装,面无表情,徐徐扫视殿中众人,目光迟迟未触及景泰帝。   一帮随行内侍、女官、宫女留在殿外,汇成了乌泱泱的人群。殿中的光线为之一暗。   站立着的廷臣立马跪地,先前跪地的廷臣也转身面对皇太后,“臣恭迎皇太后圣驾!”   景泰帝快步迎上前去,无比恭敬地行大礼,“恭请皇太后圣安!”   “都起来吧。”   皇太后依然不看景泰帝,径直走到殿中,目光在于谦、陈循、胡濙、王直等人身上扫来扫去。   但闻悉嗦声起,百官陆续正身,纷纷垂首肃立,无人敢正视皇太后。   肃立于御台侧前方的兴安从愕然中回过神来,小跑至皇太后身边,殷勤地道:“恭请皇太后升座。”   皇太后默然不动,驻足于百官朝班之前,漫无目的地望着幽暗的内殿。   殿中一片死寂。众人知道,决定命运的时刻到来了,接下来皇太后所说的每一句话,都关系到大明将何去何从。   只有景泰帝敢偶尔抬头望皇太后一眼,即便身为天子,他此刻也得万分小心,在朝中纷争僵持不下的时候,皇太后的话语分量极重,甚至可以一锤定音!   诶,越王呢?景泰帝脑中闪过一丝疑惑。朱祁铭不在场,他的心便七上八下,这番忐忑并非于谦一个若无其事的眼神就能安慰得了的。   “季铎去了虏廷,不日即可带回上皇的音讯,你们再等几日不就得了?何必抢在这个时候争论不休!”   皇太后终于开了口,她绝口不提季铎奉了景泰帝旨意这件事,也略去了“皇帝”这样的字眼,但语意仍相当的明晰,这让心中惴惴的景泰帝暗中舒了口气,而一帮率先跪地生事的廷臣则难掩失望之色。   “禀皇太后,听闻上皇捎来敕书,且数次托人传话,臣等心忧上皇,茶饭不思。若不迎回上皇圣驾,人心难安啦!还请皇太后三思。”班中有人道。   皇太后迟疑了一小会,“上皇的敕书与传言真假莫辨,不可卒信。”   对上皇敕书的真伪,换做是别人,只能心中存疑,或在小范围内悄悄议论那么几句,绝不敢犯忌将疑问当庭宣之于口。也就是皇太后一人能公然说出“真伪莫辨”这四个字来。   一语既出,朝中纷争便算尘埃落定了。   短暂的讶异之后,景泰帝绷紧了的神经顿时松弛了下来。   “大敌当前,众卿应以社稷为重!”   丢下此言,皇太后转身快步出了奉天殿,站在秋意肃杀的林边,回望天边落日的余晖,目中已是泪光滢滢。   朱祁铭正跪伏于道边,“请皇太后降罪!”   皇太后眼中怒光一闪,片刻后,即将脱口而出的怒斥化作一声哀叹,随秋风散去。   “你起来吧,哀家不怪你。帝位并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坐稳的,可是,置上皇的安危于不顾,号令军民与也先大战一场,得胜之后,他的帝位便能稳如泰山了。或许,天意如此!”   !!:!! 第三百八十四章 一叶知秋   疏林掩映着幽深的宫道,落日余晖斜照着点点黄叶,辉映出金黄的一片。劲风骤起,宫道上飞起漫天叶雨。   皇太后的肩舆渐行渐远,终于在暗香残留的桂林边,随簇拥的人群,隐入了迷蒙的雾色中。   今夕或将露重霜寒!朱祁铭拂拂方才弄皱了的常服,透过渐起的暮色,追寻空中暗至的流霜,让脑中的那分热望慢慢冷却。   “报!陛下,大同总兵官郭登羽书来报,也先挟持上皇至大同城下,声称要替上皇报仇,助上皇复位,扬言今年不成则用五年时间,五年不成则用十年!”   “朕早已敕谕边将,命他们如遇上皇回国,只放数骑或十余骑人马入境,可大同、宣府两地边将态度暧昧,试图两不得罪,竟然对朕的敕谕置若罔闻,坐视也先大军入境!于卿,北境情势诡谲,万不可将社稷安危的重任寄托在大同、宣府守军身上,速增添紫荆关一带的兵力,并提督京中各营备战!”   “臣领旨。陛下,而今虏情不明,宜多派夜不收赴京城四郊打探消息。”   “准奏!”   殿中君臣的奏对声清晰地传了出来。朱祁铭知道,所谓的“夜不收”就是哨探的俗称,这一称谓起源于辽东大军,后被全国广泛使用。   眼下连京营都要广布夜不收了,这预示着继土木堡事变之后,决定大明与瓦剌最终力量对比格局的又一场大战已然降临,除非听任瓦剌予取予求,否则,任谁也改变不了天下大势的固有运行轨迹。   朱祁铭咬咬牙,转身快步离去。   “娘娘,您不可去奉天殿呀!”   在一处岔路口,朱祁铭略显恍然的神智被一阵骚动声唤醒。循声望去,就见皇后由两名宫女搀扶着,她面前跪着黑压压一大片宫女,正七嘴八舌力劝皇后钱氏。   “娘娘,您凤体贵重,何必去奉天殿枉费口舌?”   “是呀,娘娘,话不投机,说得多了,反倒让自己不自在,这又是何苦?”   ······   目光掠过人丛,朱祁铭终于看清了钱氏的姿容。她真的瞎了一只眼,瘸了一条腿,这番落魄状谈不上有多丑陋,并未损及她给别人留下的观感,相反,那副病病恹恹、愁困潦倒的模样,倒让她平添了几分凄美的气韵。   钱氏一眼望见朱祁铭,整个人瞬间震颤了一下,目中浮起深深的期许之意。   “越王,快救上皇回国!”   这声叫唤凄恻至极,朱祁铭感觉自己的灵魂都在为之颤抖。   “胡闹!”   这道喝斥声方歇,就见北侧有成群的人影朝这边移来,人群呼地一顿一分,皇太妃吴氏缓步走出人丛,直视钱氏,目光比刀子还有锐利。   “你身为上皇皇后,却不知检点,屡屡违背祖训预政,成何体统!”   钱氏的随行宫女无不惶恐,纷纷转向吴太妃行大礼,只有搀扶钱氏的那两名宫女还愣在原地,看样子很想松手行礼,又怕钱氏力不能支而倒在地上。   钱氏根本就不看吴太妃一眼,而是一瞬不瞬地盯着朱祁铭,期待着他的回应。   若换做是以往,吴太妃虽是长辈,但钱氏却是宫中正主,对吴太妃只须略尽礼数便行了,宫中诸事还轮不到吴太妃大呼小喝。可时过境迁,尽管敕谕未下,钱氏却已被人们习惯于称为上皇后,而吴太妃摇身成为皇太后,这只是时间问题!   此刻,钱氏如此无视吴太妃的存在,除心念全放在朱祁铭身上这层缘故之外,恐怕还可归之于旧日的心境使然,她不愿舍弃皇后的身份,也不愿承认吴太妃即将获取的尊荣。   或许,归根溯源,这份不愿与不舍的背后还隐含着别的潜台词:有朝一日,上皇这两个字的次序似乎可以颠倒一下!   “越王,原来你也在此。”   耳闻吴太妃的招呼声,朱祁铭赶紧挥去脑中杂念,躬身施礼,“祁铭参见皇太妃,皇太妃金安!”   抬眼端视吴太妃的姿容,见她比实际年龄生得年轻许多,若与皇太后站在一起,二者恐被疑为两代人。只是,她眉眼间仿若与生俱来的哀婉之情已不复存在,代之以人见人惧的决绝之意、跋扈之态。   “越王,福安宫请不动你这尊大神,倒也罢了,事后无人会责怪你。不过,宫中是非多,你还是少掺合为妙!”   朱祁铭暗自一震,这一刻,在他心目中,一个往日里令人不敢稍生疑心的哀婉女子形象被彻底颠覆了!   他作礼辞别吴太妃,临转身时,忍不住朝钱氏拱手施礼,而后一路疾走,很快就从众人的视线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回到秋浦轩,一群丫鬟见他沉着脸,情绪欠佳,便垂首躬立,不敢贸然近前。   他快步朝书房走去,耳闻身后脚步声响起,回首一望,见是欧阳仝跟了来。   “殿下有心事?”   朱祁铭一步跨入书房,快行数步,临窗入座,“朝中大事已定,我大明不日即可与鞑贼决一死战。”   欧阳仝亲手点燃数枝蜡烛,烛光盈室,掩住了窗外黯淡的天光。   “这是好事呀,殿下为何不乐?”   朱祁铭沉吟许久,“本王方才见到了吴太妃。”   欧阳仝微微一愣,脸上的笑容随即僵住了,良久后幽然一叹。   “吴太妃近来的举止异常,在下也略有耳闻,这给前朝与后宫带来了新的变数,皇室宗亲、满朝文武中,或许只有善变之人才能理清纷乱如麻的时势,笑到最后。殿下,难怪世人不能免俗,趋利避害乃人之常情,既然世事无常,那么,易反易覆者也未必都是小人。像殿下,还有于尚书这样的人,不愿随俗,胸怀远大抱负,一切权衡取舍皆决于社稷长策,于国而言,这自然是有百利而无一害;于己而言,却正好相反,不图名不图利,最终未必会比随俗者活得自在。罢了,功成身退,不失为明智之举。”   朱祁铭面有忧色,“本王自可便宜行事,而于尚书则不然,想要功成身退,于尚书恐怕难以如愿。唉,多说无益,本王哪顾得了堂堂兵部尚书!”忽然扭头凝视欧阳仝,“欧阳长史极难在未来的官场上立足,不如这样,云娘即将回京,您带上家眷,与婉汀居的梅氏、石头一道,速随云娘远赴江南,迟恐生变!”   欧阳仝如早有所料一般,爽快地点点头,随即冲朱祁铭不无忧郁地道:“对当初那些谜团,殿下未必全都看清了,还望殿下当心。”   往昔的谜团?朱祁铭凝眸,浑似入定了一般,目中久久映着室内一束跳动的火苗。直到丫鬟前来传膳时,他才缓缓起身。   “国难当头,在社稷重归安定之前,本王不会妄动!   !!:!! 第三百八十五章 近侍丫鬟   用罢晚膳,欧阳仝辞别朱祁铭,离开秋浦轩,去打理离京事宜,并连夜具奏,准备明早呈送给景泰帝,以求致仕。   年初送往龙门川营寨的护卫军及欧阳仝的家眷已被接回京中,携眷远赴江南,这对欧阳仝而言,倒不是什么难事,难的是,他有官职在身,临行前还需将其摘得干干净净。   当然,有朱祁铭从旁进言,景泰帝绝不会为难一个小小的越府长史。   欧阳仝走后,朱祁铭沐浴一番,找出,从头到尾重新通读了一遍。想大同、宣府一线对瓦剌人而言,是有关无防,鞑贼深入明境并不难,而紫荆关守军恐怕难以抵挡瓦剌铁骑的攻势,居庸关那边的防守似乎也不值得期待,那里的守军本就惧敌,又有上皇陷于虏寇营中这一异情可为借口,正好先摆摆防御姿态,而后放任鞑贼入关。   算来算去,届时的决战注定将在北京城下展开。   他不禁想起了被当初的“三杨”、而今的王直等人常常挂在嘴上的“坚壁清野”一说,更觉得此论荒谬可笑。试想,顺天府那么多的百姓,怎能悉数避入京城?坚壁倒还可行,但清野完全是一句空话!   京城四周有数不尽的人财物,瓦剌人一旦围困京城,将城内城外隔断开来,到时候鞑贼自可不择手段获取源源不断的给养,若是如此,率先撑不下去的恐怕是城内军民!   今日午前在西郊京营内,朱祁铭与于谦讨论过此事,于谦的见识令朱祁铭深感欣慰。   于谦说:“时局变数太多,紧闭九门、固守京城实为下策。他日虏寇一旦兵临城下,我明军应以城防为依托,将大军摆在九门之外,与虏寇力战,但求速胜,不宜让战事持久。”   当时朱祁铭答道:“如此甚好。土木堡事变之后,大明至今都未站稳脚跟,政令不出紫禁城,军令不出顺天府,的确如于尚书所言,其间的变数太多!但愿届时也先、脱脱不花、阿剌各怀私心,都有所保留,开赴北京城下的鞑贼只有数万人马。倘若瓦剌三部倾尽全力进犯京师,则要另谋良策,否则,我大明恐怕要吃大亏!”   “请殿下用茶。”   耳边掠过一道软语,朱祁铭从凝思中回过神来,扭头冲烛光里的人影淡淡瞥了一眼,见那个圆脸的丫鬟正垂手肃立在那里,神色略显拘谨。身前的书案上多了一个晶莹的白盏。   难道自己进秋浦轩时甩脸子了?诶,没有呀!望着拘谨的圆脸丫鬟,他的心念终于回到了家常琐事上。   想自己与八名小丫鬟相处多日,话没说上几句,沐浴、更衣时也不让她们近身,这番疏远并不是有意而为之,而是习惯使然。   依稀记得儿时的情景,彼时自己身边时常围着一大群丫鬟,那些胆大的丫鬟总拿无盐女取笑他,等到他能勉强分清她们模样的时候,她们已长大成人,然后······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时隔多年后,他入住皇宫别院,身边又有了近侍婢女,这次是两名宫女,茵儿与渠清。相处日久,他与她们渐渐熟了起来,然后······然后也没有然后了。   而今秋浦轩一下子来了八名丫鬟,个个都是模样周正,且正值豆蔻年华,可是,她们毕竟是郕王府的人,而郕王藩屏已除,郕府内衙被裁撤殆尽,各类人另有任用,过不了几日,这些丫鬟或将改换身份,成为紫禁城里的宫女。   自己与她们相处数月后,应该能够不带任何迟疑地随口叫出她们的名字,然后······然后似乎也不会再有然后。   莫非自己天生就是做庶人的命?   庶人?“庶人之命”?脑中闪过此念,他的心态却相当的坦然,淡淡一笑,伸手取盏时,忽然想起了圆脸丫鬟的名字。   “别人都叫你满月,你真的叫满月?为何取这样的名字?”   圆脸丫鬟脸一红,双手捏着裙角,颇有些不自在,嗫嚅着说不出话来。   门口的三名丫鬟掩嘴窃笑,其中一名长着一双细长眼的丫鬟笑道:“殿下,她生来脸如满月,因此而得名。”   为何要取这样一个俗名?什么秋影呀,冰轮呀,婵娟呀,一大推带有诗情画意的雅名你不取,偏偏取名为满月,唉,可惜了这张玉盘脸!   心中这么想着,临出嘴时却换了一副赞许的腔调:“叫满月好!人生若如满月,则意味着万事圆满。”   这下轮到满月窃笑了。正堂上的四名丫鬟听见这边的说笑声,壮着胆子过来瞧热闹,见朱祁铭脸色和煦,立马收起了方才的那分拘谨。   “你们是郕王······不,你们是当今皇上身边的近侍丫鬟?”朱祁铭轻声道。话一出口,他便意识到自己这番话仍是措辞不当。   切,荒唐!皇上身边的婢女全是宫女,哪有什么丫鬟?   好在这八名丫鬟尚未正式入宫,也不怎么在意朱祁铭方才的措辞。那个细长眼丫鬟笑道:“殿下,奴婢名叫秋月。哦,奴婢们是如夫人身边的人,曾在涿鹿山中见过殿下,谁知殿下当初正眼也不瞧奴婢等人一下。”   这么丫鬟倒是伶俐,一开口就报上了自己的名字,省得朱祁铭再费口舌发问。   朱祁铭淡淡打量了秋月一会,只觉得她有几分像晴儿,与晴儿一样,秋月展颜一笑,眼缝也是拉得很长。   不过,让他最感兴趣的还是秋月的后一截话。“是烟萝让你们来的?”   秋月点点头,“是的。如夫人吩咐奴婢们,在秋浦轩只听殿下的使唤,对秋浦轩的事,不可说给任何人听,包括如夫人自己。”   朱祁铭顿感释然。想这些丫鬟既然是烟萝派来的,便一定经过了她的精挑细选,一切都与旁人无关!   旁人?不知为何,他立马想起了庞哲,心中有片刻的不适。   “再过一些时日,你们该改口叫她娘娘了。”   皇上会给烟萝一个什么样的位分呢?嗯,怎么也得给个妃位吧!   一番闲话下来,朱祁铭满腹的心事散得差不多了,感觉整个人轻松了许多,当即起身朝内室走去。   “你们都早点歇息吧。”   秋月快步跟了过来,“殿下,照例,夜间还须有人在内室当值,以侍候殿下起居。要不,奴婢再叫上一人,在内室搭个床铺?”   这个能行么?朱祁铭似乎不是太想拒绝此事,可是,自己一个成年亲王与两名豆蔻少女共处一室,这样做真的能行么?   “不用,本王夜间喜静。”   他撇撇嘴,脑中倏地浮起吕夕瑶的身影。   !!:!! 第三百八十六章 聚散匆匆   秋浦轩内,主仆之间相处得愈来愈融洽。   每当朱祁铭居家不出的时候,他只有两件事可做,不是习武便是读书,这让一群丫鬟大感轻松自在,不至于因主人的爱折腾而头大。   秋浦轩内园简直成了免费的戏台!   那处幽静的内园,烟树参差,红叶胜锦,上有碧空如洗,下有秋溪如练。迎着天边最初一抹晨曦,朱祁铭手握宝剑,身形一荡,夺目的青光骤然泛起,只需一招起手式,便引得众丫鬟纷纷驻足观望。   非凡的姿容、灵动的身形、奇妙的剑法,组成了一幅幅流动的图案,尽情展露着武者的博大情怀,令围观者无不屏息敛气,定在那里纹丝不动,只有一双双如醉如痴的目光在风中闪烁。   “吕小姐。”   “吕小姐来啦!”   园中一阵骚动,众丫鬟显然都熟识吕夕瑶,此刻,她们全都醒了神,迎着甬道那边一道婀娜的人影快步走去。   朱祁铭匆匆收了剑,身子落地时稍显狼狈,全然没了往日的风采,脚下罕见地踉跄了一小步,嘴上似乎还发出了一道轻细的惊呼声。   “妹妹!”   这声奇怪的称呼引得众丫鬟齐齐一笑,下一刻,吕夕瑶脸上就浮起了淡淡的红云。   “妹妹,听说你剑法了得,你干脆来秋浦轩与我一道习剑,咱们双剑合璧!”   空气中弥漫起暧昧的味道,那些丫鬟笑得更加放肆了。   吕夕瑶倒不失落落大方,撇开众人的簇拥,款款走到溪边。“我习剑只为防身,哪比得了你?”   “咱们还可一起读书呀!”朱祁铭归剑入鞘,三步并着两步奔至吕夕瑶身边,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总把一些过于脑残的话题放在嘴上,“秋浦轩藏书甚多。”   吕夕瑶莞尔,明丽的眼波洒来,一如往昔那般令他心动。“你近来在读何书?”   “。”   众丫鬟大多识趣地避到了屋中,只有满月一人远远候在甬道尽头。   “‘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不知你想做三者中的哪一类人?”   当然是做最厉害的那类人喽,这还用问么?朱祁铭脱口道:“至人!”   吕夕瑶静静望着朱祁铭,目中飘忽不定的深意随眼波流淌,扫得后者一愣一愣的。   “庄子说:‘夫若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嗯,至人无己,说得多好!你做了至人,物我两忘,已臻化境,到时候连自己都给忘了,你还记得谁?”   “诶······不是······”   朱祁铭挠头,心中大呼:庄子误我!   片刻后,胸中的热火渐渐熄灭,理智复归冷静。他凝视眼前的一池秋水,心中有分落寞。   适逢乱世,要想心系社稷便得“无己”,可是,世俗中人,岂能“无己”?等到天下安定之后,再回归小我,不知眼前这份漫长的守候,会否化作悲发的“高堂明镜”?   “妹妹,咱们回去吧,外面风大。”   朱祁铭招招手,但见门内人影一晃,秋月捧着一件披风快步奔来。   “越王殿下!”   尖细的叫唤声传入内园,瞬间撕碎了内园的幽静,下一刻,兴安的身影便抢在了秋月的前面。   “越王殿下,鞑贼攻破紫荆关,正向京城逼近!皇上命殿下去城外看看周边的情形。”   秋月猛然驻足,手上的披风差点掉落。那边满月一脸的愕然。   朱祁铭闻得警讯,心若止水,只是在转视吕夕瑶的那一刻,心头才泛起涟漪。   “妹妹,你可留在秋浦轩,也可回到婉汀居,我会派人暗中保护你,你自己一定要小心!”   他快步奔回内室,放下宝剑,拿起铠甲就往身上套。   一群丫鬟围在他身边手忙脚乱却又帮不上什么忙。   “殿下,有两百金吾卫骑兵随行。”兴安小声道。   “马,快将殿下的坐骑牵来!”堂上有丫鬟高声叫道。   “等等!”吕夕瑶取下一枚玉佩,亲手套在他脖颈上,“愿佛祖保佑你平安归来。”   “嘿嘿嘿······”   朱祁铭将那枚带着吕夕瑶体温的玉佩坠子收入衣内,贴胸而放,随即戴上头盔,转身进了正堂。   “殿下,宝剑!”   从满月手上接过宝剑,奔出秋浦轩,就见两百名身披甲胄的金吾卫骑兵列队候在道中。   最后深望吕夕瑶一眼,他跨上白马。   “驾!”   如雷的蹄声打破了皇城内的宁静,飞驰的骑队很快就出了东安门。   都市中的人们似乎早已得知了警讯,此刻,街面上行人寥寥,十里长街半隐在晨雾中,晨雾却掩不住沿街紧闭的门窗,还有门窗内无处不在的惶恐。   滚滚蹄声敲击着无数生灵的心坎,给寂寥都市添加了一丝紧张的气氛,一路朝西,终于越过阜成门幽深的过道,渐渐掠向西郊。   原野上出现了无数逃难的民众,那些青壮男丁肩扛背驮,携家带口,正朝内城方向涌去。   “越王殿下!”   北侧有百余骑人马操小路斜刺里驰来,当先两人正是徐恭与唐戟,在他们的身后,紧跟着那帮勋戚子弟,还有数十骑越府护卫。   双方驻马,一时间,战马的嘶鸣响成一片。   “参见越王殿下。”   “殿下。”唐戟往前策马缓行数步,“紫荆关已失守,据传那里的守军只有少部分人马与鞑贼血战,其他人一触即溃。”   “居庸关那边呢?”   此言一出口,朱祁铭便意识到自己是多此一问。当此之时,居庸关一带的敌情或许只有兵部知晓!   “苍天有眼,咱们总算回京了!”   西侧响起一道突兀的叫声,朱祁铭循声望去,就见一队明军从林中徒步现出身来,旁若无人地朝京城方向奔去,瞧一个个急匆匆又不无兴奋的样子,显然是在为自己捡了一条小命而深感庆幸。   “可耻的逃兵!”勋戚子弟中有人斥道。   朱祁铭冲那边打量了一小会,见来者约有三百人,身上大多染红,且有不少伤重者被人用木板抬着。瞧这情形,他们显然不是逃兵,而是力战之后的幸存者。   那些勋戚子弟却不这么看,他们瞥见这三百来人的落魄样,目中甚是不屑,不时有低斥声响起。   忽见一名伤者从木板上坐起身来,直直盯着朱祁铭,“殿下,在下终于活着见到您了!哇······”竟咧嘴哭嚎起来。   周霖?朱祁铭从那张满是血渍的脸上,终于分辨出了周霖的模样,当即吃了一惊,定睛一看,见周霖胸、臂、腿上各有一处刀伤,看样子伤得极重。   正想与周霖打声招呼,却见他白眼一翻,一头倒在木板上,昏死过去。   “呸,废物!”   一人开了口,其他勋戚子弟立马附和道:“切,周霖就是一个废物!”   两名抬着周霖的士兵已越过人丛,走到了离朱祁铭二十余丈远的地方,闻言驻足,落在后面的那名士兵回过头来,目中满是怒火。   “不准辱骂周百户!周百户一人杀死五名鞑贼,身中数刀仍不肯罢战,要不是咱们救他回来,他恐怕早就殁了。换作是你们,指不定尿裤子做了鞑贼的刀下鬼!”   什么!一人杀死五名鞑贼?那帮勋戚子弟一个个惊得差点没从马背上一头栽下。   :,,!! 第三百八十七章 兵临城下   正统十四年十月初九,也先兵临紫荆关,都指挥韩青力战而死,右副都御使孙祥率余部坚守不退,阻敌四日。   鞑贼以喜宁为向导,操隐秘小道绕至明军身后,前后夹击,孙祥率众与鞑贼展开巷战,在战事最为惨烈的关键时刻,又是明军战斗意志率先崩溃,士兵溃散,孙祥战死。   眼前这三百来号人就是紫荆关一战幸存的士兵。   朱祁铭虽不知紫荆关一战的真实战况,但闻得周霖一人就杀敌五名,当即跳下马背,上前仔细查看周霖的伤势。   周霖嘴唇紧闭,但鼻息清晰可闻,看样子应无性命之虞。   “你们速去阜成门内,那里有人收容各处归来的军士,还有医士就地医治伤者。”   “是。”   那三百来人愈行愈远,最后走过旷地,消失在了另一片树林中。   突然,急骤的蹄声自北一路响来,一道中气十足的叫声远远飘来,“皇上有旨,城外各路人马速退回城内!”   朱祁铭返身上马,就见北侧的林间小道扬起了一路的烟尘,迷蒙中依稀可见一队快骑朝这边驰来。   “参见越王殿下。”   蹄声骤歇,马的嘶鸣声响过之后,一名锦衣卫千户装束的军官和一名内侍模样的人先后翻身下马,朝朱祁铭行礼。   朱祁铭移目望去,瞧那个锦衣卫千户面生,而那名内官倒是面善,像是御前近侍。   “本王的护卫军也要退回城中么?”   “是的。”那名内官道:“越王殿下,小的方才在西直门那边遇见了于尚书,于尚书托小的捎话,请殿下速去奉天殿。”   “知道了。”朱祁铭转视徐恭、唐戟二人,“速回营集合队伍,开赴京中指定地点待命。”   “是。”   ······   战争的阴云笼罩着京城四野,城内家家户户闭门不出,纵横交错的街道上再无往日里的喧嚣声,只有各路军士来来往往的脚步声与清脆的马蹄声响个不停。   在京城内城的中央部位,鲜有闲杂人进出,驸马都尉焦敬奉旨巡视皇城四门,提督人马严加防备。   内嵌于皇城中的紫禁城更是戒备森严,前朝与后宫气氛肃穆,宫道上难得见到一个人影。   因鞑贼入寇,景泰帝亲告昊天上帝、后土皇地祗、七庙太皇太后、皇考宣宗章皇帝。   “兹者虏寇猖獗,越山进入居庸关内,布列野外,欲窥京城。已命总兵等官统率大军剿杀,尚祈洪造默相敷佑:将勇兵强,虏寇迎夕瓦解,国家、社稷永保康宁。伏惟鉴知。”   来到午门外,朱祁铭将宝剑解下,交给门前禁卫看管,而后不携任何兵器入内。   方进奉天门,便与于谦、石亨相遇,双方匆匆叙罢礼,于谦即谈起了正事。   “越王殿下,进犯紫荆关的有三万鞑贼,也先另有两万人马将从古北口入寇。还有,据杨洪羽书来报,脱脱不花、阿剌共带领三万人马过顺圣川、洪州堡,欲犯京师。”   鞑贼共有八万人马?朱祁铭蹙眉,想鞑贼的人马并不算少,即便是八万人,也够明军为之大感头疼的。   “京中集结了近三十万明军,我众敌寡,料鞑贼必将无功而返。”   石亨撩起长须,开口说话时声如洪钟:“素闻越王殿下善战,不如由在下领军十万,殿下领军十万,在野外摆开阵势与鞑贼大战一场,不让鞑贼兵临城下。”   应该说,石亨的主意立足于主动求战,还是极为大胆的,但石亨显然忽略了对政治因素的考量。土木堡惨败殷鉴不远,朝中文武百官遇事稳字当头,根本就不敢有任何的冒险之举,大明也实在是没有多少冒险的本钱了!而集结大军于野外力战鞑贼,这无异于冒险,有土木堡惨败的阴云在那里罩着,此议很难得到文武百官的认同。   大明再也输不起了!   更何况,莫说一个亲王不可手握重兵,就是石亨这个总兵官,恐怕也难以如愿统率十万大军。在当前的政治气候下,朝廷不敢有任何的疏忽大意,铁定会以景泰帝为中心,以京城为依托,构建一道既集结了重兵,又让重兵分散于诸多将领手下的兵力部署体系,绝不会让任何一个将领拥兵自重。   于谦身为兵部尚书,说到底,他是一个掌兵事的文官,对即将到来的战事,他既会做军事考量,也会做政治考量。   “京中守军来路纷杂,一时之间难以做到号令如一,故而若由一人统率十万人马,战力反而会大打折扣,还不如由诸将分散统兵,便于号令。”   石亨还想说什么,却见兴安风急火燎地一路小跑而来,“请越王殿下、武清伯、于尚书移步,皇上已到了奉天殿。”   三人打住话头,随兴安疾走片刻,进了奉天殿。   殿中站满了文武大臣,在九卿、五军都督府掌事勋戚身侧,还站着十余位奉旨入京“勤王”的亲王、郡王。   身为亲王,朱祁铭只有听政的份,却不便发声。   这次的廷议效率极高,眼下鞑贼分三路逼近京城,情势危急,文武重臣不敢再存半点私心杂念,一番热议后,景泰帝已对备战事宜了然于胸。   “于卿,鞑贼入境深寇,宣府已成孤城,辽东亦无虏患,命杨洪领兵二万,辽东副总兵官焦礼、施聚领兵三万入援。另调朝鲜军、建州女真军、陕西吐蕃兵移师京师,以为应援。”   于谦施礼,“臣领旨!”   景泰帝的目光扫向石亨,“武清伯,我大明将勇兵强,前番土木堡之败,皆因将士不得其用,难尽其才。你速将朕的敕谕传遍京营各总兵官及大小把总头目、军士等,有功者重赏,违令失机着重罚,务必做到赏罚分明。”   “臣领旨!”   朱祁铭心中一动。景泰帝将土木堡之败归因为将士“不得其用,难尽其才”,而上皇则说“将骄兵惰,朕为所误”,二者的见解截然不同。   凝思间,忽闻景泰帝又开了口。   “孙镗,朕升你为右都督,领兵二万六千人开赴紫荆关镇守。近闻鞑贼从紫荆关进,如鞑贼真的送上皇回京,只许放五、七骑或十数骑入关,若过此数拥众而来,必须固拒,飞报京师处置。”   “臣领旨。”   闻言,朱祁铭顿感诧异:紫荆关不是已被鞑贼攻破了么?难不成眼下多路消息纷至,各不相同,真假莫辨,故而扰乱了圣听? 第三百八十八章 大战在即   石亨出班,“启禀陛下,臣已作详查,紫荆关确已被鞑贼攻破,都指挥韩青战殁。”   景泰帝定在御座上,目中有分茫然。或许,近来警讯频传,各路消息真假莫辨,他的思维仍在沿原先设定的轨迹运转。看得出来,在大同、宣府守军未能遵旨阻止也先“拥众而入”的被动局势下,景泰帝并未追究大同、宣府两地主将的罪责,至今仍念念不忘的,是明军能在紫荆关一带截住鞑贼,只放上皇及少量随行人马入关,希望也先知难而退。   景泰帝已经是仁至义尽了,相形之下,也先的狼子野心昭然若揭,而上皇的真实心态也颇令人生疑。   “孙镗,你率军驻扎于京城近郊,听候调遣。”   “臣遵旨!”   许是如何抚恤紫荆关阵亡将士一事勾起了景泰帝的遐思,他微微皱起眉头。自土木堡事变以来,抚恤阵亡将士,赏赐有功人员,招募勇武之士,安抚入京难民,这都得大把大把撒银子,幸亏尚宫局府库留下了一点家底,否则,大明就很难在这样的危局中站稳脚跟。   大明虽富,可一旦大战临头,那些财富却像泡沫一样难以把握。   景泰帝常读史,且受朱祁铭与庞哲的影响极深。他觉得千古以来,中国总在一个奇怪的历史循环圈中打转,历代皇朝开国之后,只要挺过最初几十年的政治震荡期,就能顺利迎来一个休兵息武、轻徭薄赋的与民休息时期,朝中君臣无为而治便能让天下日益富足。所以,由战时体制转为和平体制并不难。   可是,当承平日久之后,一旦战事临头,需要从和平体制转化为战时体制时,那简直比脱胎换骨都要艰难!维和的惯性太大,利益藩篱太多,有形与无形的阻力极重,故而中原皇朝即便富甲天下,却习惯于厌战、惧战,甚至比贫穷的蛮邦更经受不住战争的消耗。   等到主和者对外长期退让,而后求和无门,屡屡碰壁,无计可施,不得不闭上嘴巴,主战者终于拿到话语权的时候,你会发现,中原皇朝已经是山穷水尽、在劫难逃了!   就像眼下这样,主和者总算收起了媾和的鼓噪,朝中轮到主战者唱独角戏了,可为时已晚,鞑贼已兵临城下,无论最终胜负如何,大明的损失都会千倍于瓦剌!   多亏这些年来,大明的有识之士默默做着长远的谋划,在瓦剌三部中巧妙打入楔子,于宫中积财,在京师周边屯兵,这才让大明还不至于彻底丧失与瓦剌决一死战的本钱。   一念及此,景泰帝不禁移目看向朱祁铭,冲他轻轻颌首。   朱祁铭的心念却不在此,此刻,他心中对紫荆关一战的详情充满了疑问。韩青早早阵亡,那又是何人率军抵抗鞑贼四日之久的呢?   唉,当时问问那些幸存者就好了!   其实,他与朝中君臣一样,对右副都御使孙祥的事迹一无所知。   值得一提的是,孙祥是正统十年进士,初授兵科给事中,土木堡事变后,升任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奉于谦之命守备紫荆关。应该说,于谦颇有识人之明,孙祥一介文官,却表现出了惊人的气节,甚至比绝大多数武将都要勇猛,当真是令人肃然起敬!   可惜朝中君臣并不清楚孙祥的事迹,有言官居然弹劾他弃城而逃,其壮举差点被湮没在历史的尘埃中。直到孙祥的弟弟后来跑到午门外伏阙鸣冤,景泰帝闻讯后派人详查此事,才一步步还原了历史真相,景泰帝诏恤其家,若干年后,孙祥的儿子也得到了明廷的善待。   君臣沉默的场景并未维持太久,忽见御座上的景泰帝神色转趋凝重,开始发出敕谕调兵遣将了,殿中的气氛骤然变得紧张起来。   眼下正值用人之际,而朝中可堪重用的领军人物不足,不得已,景泰帝宽宥广宁伯刘安之罪,并让那个临战只顾“饮酒吟诗”的都督刘聚复职。   “派二十二万大军陈于京城九门之外迎战鞑贼。总兵官武清伯石亨陈于德胜门;都督陶瑾陈于安定门;广宁伯刘安陈于东直门;武进伯之子朱瑛陈于朝阳门;都督刘聚陈于西直门;副总兵官顾兴祖陈于阜成门;都指挥李端陈于正阳门;都督刘得新陈于崇文门;都指挥汤杰陈于宣武门,皆受石亨节制!”   发出此道敕谕后,景泰帝扫视石亨、左副总兵署都督佥事范广、右副总兵右都督武兴三人,“石亨、范广、武兴听旨:今鞑贼窥伺京城,特命尔等统率大军屯于九门,或设伏,或设险,或守正用军,或获守城池、以逸待劳,或攻劫营阵、以计陷敌,或分兵策应,务出万全。事定报功,升赏不吝!”   “臣等遵旨!”   散朝的时候,景泰帝冲朱祁铭使了个眼色。   文武重臣全都失了往日里的从容之态,领旨后急急退去,转眼间,偌大的奉天殿内就只剩下景泰帝与朱祁铭二人了。   “越王,鞑贼兵临城下时,朕将登楼观战。你速去安顿好护卫军,而后佩剑跟在朕的身边!”   ······   越府护卫军与徐恭的人马都隐伏在德胜门瓮城内。于谦与石亨奉旨将率军在德胜门外迎击鞑贼,届时景泰帝会登临德胜门箭楼观战,故而瓮城内的这八千人马担负着护驾的重任,且在城外战事不利时,将出城应援。   朱祁铭方现身于瓮城,就见唐戟、徐恭、石峰、王烈及一帮勋戚子弟立马迎了过来。他置众人急切的目光于不顾,平静地打量周遭的地形,一副超然物外的样子。   京城内城共有九门,其中北门两道,东侧的北门是安定门,西侧的北门正是眼前的德胜门。   朝中君臣经反复盘算,觉得鞑贼挟持上皇在德胜门外现身的可能性最大,这里的变数也最难掌控,故而于谦、石亨亲自率军列阵于此,而景泰帝也将登临德胜门城楼督战。   “殿下!”   三十五名勋戚子弟终于沉不住气了,张裕率先嚷了一声。   朱祁铭缓缓扫视一帮勋戚子弟,目光最后停留在井云飞稍显稚嫩的脸上,暗中担心这个表弟初临战事会出差池,本想让他跟在自己身边,但看看其他勋戚子弟渴望与焦虑杂陈的眼色,他狠下心来打消了此念。   “本王打算让你们随武清伯石亨参战,初历战阵,你们切记:临战万不可露怯,不必处处争先,但求长长见识,务必保住性命。若初战丢了性命,你们便是名副其实的废物!”   众人闻言咧嘴轻笑,片刻后,笑容僵在了他们脸色。平时屡屡自我激励,可真到了战前,都能感知鞑贼的滚滚铁蹄声了,他们却发现自己心中仍有分挥之不去的怯意。   “殿下放心,连周霖都能斩杀五名鞑贼,咱们断然不会输给周霖!”   一名勋戚子弟嚷了一声,看似在自我壮胆,可他的语气带着些许的颤音,显得底气不足。 第三百八十九章 百事艰难   从大同、宣府一线至京城,大明北境所有的军事重镇无一例外地都在闭城自保。   然而,这些军事重镇无异于苍茫大海上的几叶孤舟,坚城之外的城镇、乡村,广袤的大地都在瓦剌铁骑的蹂躏下颤抖。   景泰帝连发敕谕,命各府、州、县官员组织百姓入城避难,但各级官吏不谙此道,无数民众滞留于城外,面对禽兽一般的鞑贼,只能听天由命,自求多福。   更有甚者,山西等地在土木堡事变时被鞑贼击溃的官军失去管控,纠集乡勇,啸聚山林,危害乡里,真应了一句俗语:溃军之患甚于匪!   可怜一些被鞑贼掳去的女子好不容易瞅准时机得以脱逃,历尽千辛万苦回到故土,不料一转眼又落入了那些啸聚军民的虎口。   而在京师四周,许多早年投奔大明、屡受大明厚待的鞑子贼性不改,乘机作乱,大肆劫掠,成了鞑贼天然的内应。   只须瞧瞧这般情形,便知大明即便最后夺得了京城保卫战的胜利,其代价也是十分高昂的!   大明所谓的盛世被瓦剌人打回了原形,黎明百姓遭受着深重的苦难,对这一切人间惨象,做了鞑贼俘虏的上皇恐怕难以尽知,他行则乘豪车,居则张锦帷,享受着也先的礼待,且自进入明境以来,各地官员依礼谒见,等车驾到达卢沟桥皇家果园时,果园署官还恭敬地给他进献了果品、牛酒,依然视之为人君。   得知鞑贼已逼近京城近郊,景泰帝登上了德胜门城楼,望着空中零星飘落的初雪,心中的感慨甚于那丝惴惴。   “越王,朕今日得以如愿统军迎击鞑贼,这一路走来,殊为不易啊!”   朱祁铭转身面对景泰帝,一片雪花挂在睫毛上,他懒得用手将它拂去。   “陛下,土木堡兵败后,社稷危殆,大明稍有差池,或将万劫不复!好在这一切都过去了,而今我大明君臣一心,六军用命,鞑贼不会再有半分的胜算!”   前朝与后宫、满朝文武终于达成了迎战鞑贼的共识,这一局面来之不易,可是,所有的掣肘都真的过去了?景泰帝心中仍存疑惑,定在那里凝思许久。   “越王,你为了社稷豁得出去,朕也是如此!日后你便会知道,朕绝非只顾贪恋帝位的昏君。只要这江山还是朱家江山,大明得以中兴,朕即便丢掉帝位又算得了什么!”   这话说得很不吉利,一旁的兴安方想说出几句吉言去去晦气,却见一名御前侍卫顺阶飞奔而来。在侍卫的事后,于谦也在快步登楼。   “报!皇帝陛下,出使瓦剌的岳谦即将随虏使纳哈出抵达外城彰义门一带。”   景泰帝微微一震,随后而至的于谦也是一脸的凝重之色。   若那个被瓦剌人扣留的岳谦放出“上皇在此”的话来,甚至声称“正统皇帝将随瓦剌太师也先回京正位”,试想,二十二万大军何人胆敢冒被灭九族的滔天大罪的风险,只当上皇不存在,而去做一次无论成败、注定都会背负一世污名的豪赌?   岳谦一旦开口说话,明军军心或将顷刻瓦解!   景泰帝好不容易挺到今天,却忽然发现,他的“大兄”已成了大明最大的麻烦!   呼啸的朔风掠过城楼,捎来刺骨的寒气。但见景泰帝缩缩双肩,手指在微微抖动。   “岳谦已死于瓦剌人之手,来人必是假冒者!”   于谦洪钟般的声音飘来,景泰帝瞬间定神。   朱祁铭扭头望去,见于谦喘息未定,但此刻身子挺得笔直。   景泰帝咬咬牙,冲兴安道:“你先去彰义门守备,而后随于谦、石亨整理军务。”   “臣遵旨!”   兴安快步下了城楼,跨上一匹高头大马,顺着城墙先是往西、继而往南疾驰而去。   ······   外城位于京城正南方向,其北端内侧与京城内城连在一起,经内城的三道南门——正阳门、宣武门、崇武门可直通外城。外城是天坛、山川坛所在地。   彰义门是外城的正西门,又名广宁门,后来于清道光年间为避清宣宗旻宁名讳改为广安门。这里离宛平城极近,是外省各路商旅出入京城的门户,有两条宽阔的石板路,一条往南通向外城的正南门——永定门,一条往北通向内城的正南门——正阳门。   依照景泰帝的敕谕,外城属于分守内城宣武门、正阳门、崇文门的汤节、刘得新、李端的防区,其中彰义门由都指挥汤节负责防守。   时值巳正时分,迎着凛冽的寒风,汤节只带数十名随从,在城墙内外往来巡视。   汤节年近四十,是明初开国元勋汤和的后代。明太祖晚年时不愿看见一帮功勋续掌兵权,身为信国公的汤和窥出了明太祖的心思,于洪武二十一年告老还乡,得以善终。可他辞世后,却一直无人继承他的爵位。   “都指挥大人,那边有鞑贼!”忽闻城楼上响起急骤的脚步声,一名百户模样的军官高声叫道。   汤节飞快奔至城楼下,顺阶登上城楼,扶着垛口举目望去,就见约里许外,三百余鞑贼策马疾驰而来,当先一人髡首裘衣,汤节依稀辨得出此人的模样,他见过此人,应是虏使纳哈出。   在纳哈出身后,跟着一名锦衣卫装束的汉人,看上去有些面善。   “快看,那是锦衣卫的岳谦大人!”眼见来人愈来愈近,城楼上有人惊叫道。   岳谦?不知为何,汤节突然想起了六年前的一段往事。彼时他请求承袭祖上汤和的信国公爵位,遭正统皇帝一口拒绝,正统皇帝给出了朝中大臣廷议作出的结论:信国公爵位数十年无人承袭,只能除爵。   从此之后,世上再无信国公······   只过了片刻功夫,就见城外三百余名鞑贼相继驻马,岳谦与纳哈出策马上前,在离彰义门只有十余丈远的地方停下。   汤节还算有政治头脑,瞥见岳谦张嘴欲言,立马从身边一名士兵手上夺过弓箭,快速对准岳谦。   “上皇······”   岳谦方说出“上皇”二字,就见一支冷箭呼啸而至,他躲避不及,飞矢正中他的胸口。   “那人不是岳谦,而是有人假冒!鞑贼即将攻城,尔等还不放箭!”汤节喝令道。   顿时,如蝗的飞矢倾泻而下。   纳哈出相当的机敏,眼看情势不对劲,立马调转马头,策马狂奔,堪堪避开箭雨。   倒霉的岳谦却被被射成了刺猬。   直到这时,兴安才飞马赶到,在他的身后,跟着都督高礼、毛福寿率领的万余人马。   见到眼前这般情景,兴安长出一口气,扭头深望了城楼上的汤节几眼。   “杀!”   如雷的喊杀声骤然而起,但见高礼、毛福寿身先士卒,率军冲向鞑贼。 第三百九十章 自古英雄出少年   鞑贼的骑术相当了得,高礼、毛福寿领兵一路急追,只生擒住一名鞑贼,余者悉数脱逃。   一个时辰后,也先率军气势汹汹地抵达京城城下,分兵围住京城,他自己亲率一路人马列阵于西直门外。   而在德胜门外,所有民房内的居民已被疏散,明军大量神枪、火铳手埋伏于其间。   城楼上架着近百门碗口炮、信炮。   负责守卫德胜门的石亨、于谦率领骑兵列阵于高地上,步兵则隐伏于林中。   站在城楼上居高远望,隐隐可见数里开外,现出了一道华丽锦帐的模糊轮廓。不消说,上皇一定置身其间!   瞥见那顶锦帐的远影,景泰帝不禁与朱祁铭对对眼,二人心中都有种难以名状的滋味。   “季铎数赴虏廷,总能安然而归,而岳谦奉旨前去与也先讲和,却被扣留。越王,你说,此事与上皇有关么?”景泰帝紧盯远处的锦帐,目中有分冷意。   朱祁铭动动嘴角,最终还是选择了沉默。   突然,城上城下的寂静被滚滚蹄声打破,遍野的鞑贼重装骑兵现出身来,遮住了那顶锦帐,杀气腾腾地朝德胜门逼近。   朱祁铭知道,在重装骑兵之后,应有为数众多的轻骑兵紧随。   城墙似乎也在随蹄声颤栗。景泰帝的手指微微抖动起来。   城外的石亨就想号令骑兵奔至城门前列阵,于谦急道:“武清伯不可擅动!应派出小队骑兵前去迎敌,诈败,将鞑贼引入民房附近,隐伏的神机手以火炮、火铳击之,待其退却时,命步兵攻其侧翼,骑兵乘势掩杀,如此可一举击败鞑贼!”   石亨手腕一抖,猛然收起手上大刀,举目环视一番,目光最终锁定了姿容不俗的井云飞。   “你们都是越王举荐过来的,想必都有些本事。哦,你叫井云飞?老子看你顺眼,就是你了!你带三百人马前去迎敌,记住,不可恋战,交上手后,即刻回撤,往那片民房处奔逃,而后回到此地候命。”   “是!”   井云飞兴奋地竖起长枪,骄傲地扫一眼那帮勋戚子弟,飞快地点齐三百人马,高叫一声,率众奔向鞑贼。   眼见一名少年率军离群而去,城楼上的景泰帝一怔,“那不是井云飞么?哎哟,他若有失,朕如何对得住姑母的在天之灵?”   朱祁铭心中也不无担心,可事已至此,他只能坦然面对现实。   “陛下,如今整个大明都在与鞑贼搏命,无数将士即将与鞑贼展开血战,何来亲疏之别?”   景泰帝定定神,“你说得不错。可······他还那么小,朕有些不忍。”   朱祁铭的一双怒目从人群中搜出了石亨的身影,暗中直想骂娘,忍了忍,最后不得不承认石亨此举可谓用心良苦。   目睹年方十五,且是当今皇上与越王亲表弟的井云飞一马当先,即将成为迎战鞑贼的先锋,现场众将士无不动容,堪堪敛住了心头的那分惶恐。   再看井云飞,当真是初生牛犊不畏虎,甫一靠近虏阵,便挺着一柄长枪,撇下部属,径直奔向虏阵。   就见虏阵一开,一名身材魁梧的鞑贼挥舞着明晃晃的大刀,策马直取井云飞。   两骑人马就这么风驰电掣地对冲,眼看就要撞到一起,井云飞策马稍稍变向,手上长枪瞬间一抖,如游龙般卷向鞑贼腰腹处。   呼的一声,鞑贼举刀生生隔开长枪,顺势朝井云飞脖颈处抹去。   电光火石间,但见井云飞身子一伏,两骑人马错身而过。   井云飞调转马头,绕驰半圈,贴近正待变向的鞑贼,“着!”一柄长枪呼呼卷向鞑贼的头颅。   鞑贼扭身一避,大刀瞬间抵住枪杆,刀口顺着枪杆疾速滑行,在一阵刺耳的低鸣声中,刀刃即将切中井云飞的手腕。   井云飞使足劲力,握着长枪猛然一推,纠缠在一起的刀枪立马分开。   “嗷!”   在大刀偏向的那一瞬间,井云飞腾出右手,倏地拔出短刀,借助战马的冲力,须臾间抵近鞑贼,“哧”的一声,短刀正中鞑贼的脖颈。   忽见短刀闪电般回收至井云飞身侧,下一刻,“噗”的一声,殷红的鲜血喷涌而出,在旷野中形成了一朵妖艳的血花。   “呜嗬!”   紧随而来的三百明军齐声高呼。   虏阵中响起一声高叫,只见鞑贼失了先前的从容与傲气,仗着人多势众,齐齐策马杀奔过来。   “快撤到民房那边!”   井云飞喝令部属先退,自己舞动长枪,与离众而出的五名鞑贼锐骑纠缠在一起。   “你这个愣头青,还不快撤!”   眼见井云飞仍在恋战,城楼上的朱祁铭急得直想跳脚,一旁的景泰帝也是暗中替井云飞扭了一把汗。   高地上的大明骑兵将士亲眼目睹一个年少的皇戚如此骁勇,顿时群情振奋,那些勋戚子弟更是豪气爆棚,恨不得当即就拍马过去助战。   那边井云飞将一杆长枪舞得呼呼生风,转眼间就取了三名鞑贼的性命。   就在大队鞑贼即将近前的那一刻,井云飞拍马离开余下的两名鞑贼,暗中取了弓箭,转身朝虏阵放了一箭。说来离奇得很,那支飞矢不偏不倚,正中一名虏酋的面门。   无数鞑贼不禁一怔,这一怔让他们稍稍迟滞了片刻的功夫。   井云飞大笑一声,策马加速朝三百部属追去。   留在身后的两名鞑贼最终给井云飞充当了挡箭牌,等大队鞑贼越过那两名惊魂未定的突前同伴,相继放箭时,井云飞已在弓箭射程之外。   鞑贼恼羞成怒,不顾一切地朝三百明军狂追过去。   “自古英雄出少年,此言不虚!”于谦望着井云飞的身影,心中对他激赏不已,“武清伯,依我之见,日后京营的把总与小旗、总旗、百户等职,都该让勇猛之人出任,如此方能带出一帮铁血猛士。”   “于尚书说得是。”石亨应道。   城楼上的景泰帝与朱祁铭见井云飞安然脱险,各自长舒一口气。   但见黑压压的鞑贼离德胜门愈来愈近,急骤的蹄声滚滚而来,似将碾碎旷野上的每一寸土地。   景泰帝的双手再次抖动起来。   数十名禁卫一拥上前,团团护住景泰帝。城外呼啸声骤起,空中飘起一片如蝗的飞矢。    第三百九十一章 宝刀不老   因距离太远,鞑贼洒出的箭雨掠过那片民房,坠落在旷地上,激起一地的沙尘,尖厉的呼啸声直抵城楼。   景泰帝嘴角抽搐着,差点就跌坐在地。   “越王,莫非朕真的怯弱?”   朱祁铭快步钻入御前侍卫丛中,嘴角挂着一抹浅笑,平静地望着景泰帝,“陛下初临战阵,难免会略感不适。可是,陛下有大勇,能立志与势头正劲的鞑贼决一死战,且亲临城楼督战,这便是大勇!”   景泰帝一把握住朱祁铭的手,堪堪敛住怯意,二人相携移步至城楼垛口,就见城外鞑贼已冲过民房区,进入民房与德胜门之间的旷地。   忽见一片铁蒺藜撒去,鞑贼十余匹战马嘶鸣着倒地。在鞑贼前方十余丈远处,密布的木马子横亘在那里,组成了不可逾越的巨大障碍。   “轰!轰!轰······”   城楼上的碗口炮、信炮相继开火,鞑贼顿时乱作一团,许多人马被当场炸飞。   鞑贼抛下数百具尸体,急忙回撤,刚进入民房间的空地,顿闻“砰砰”声大作,埋伏在民房内的神机手分班开火,密集的火力吞噬着鞑贼的性命,将其三成人马送上了西天。   余敌侥幸逃过火器的绞杀,奔逃里许,惊魂未定,就见两边密林中涌出了许多步兵,刀斧手与长枪手杂陈,向其两翼一顿猛攻。   “杀!”   鞑贼身后响起震耳欲聋的喊杀声,石亨、于谦率骑兵杀奔过来。   这是一场堪称完美的伏击战!   “嘿嘿嘿······我明军胜了!”景泰帝惧意消尽,兴奋地叫道。   朱祁铭倒是平静,“经此一战,德胜门外的鞑贼已无力攻城。”   “井云飞立下大功,朕要重重赏他!”景泰帝眉飞色舞道。   “谁是英雄谁是狗熊,战场上方能见真章!大明不乏井云飞这样的少年英雄,囿于承平时僵化的规制,他们难以崭露头角,何况京营内选拔武官······”   朱祁铭本想直斥京营官风败坏,选官不公,但念及这是兵部尚书于谦面对的积弊,便赶紧截下了后面的话。   景泰帝只是略一蹙眉,随即开怀大笑。“你不说朕也知道,你便等着看朕的作为吧!”   “陛下!陛下······”   景泰帝正高兴间,忽闻城楼下传来兴安的叫声,转身望去,就见兴安顺阶一口气登上了城楼。   “陛下,有夜不收探知,也先列阵于西直门外数里远的地方,都督刘聚守在城楼下,右都督孙镗只率二万六千人突前与也先对峙,恐不济事呀!”   景泰帝脸色一沉,扭头看向朱祁铭。   朱祁铭脱口道:“高礼、毛福寿统军万余,二人并无守门之责,可往西直门应援。还有,德胜门大胜,石亨所部稍作休整,即可分兵出援孙镗部。”   景泰帝急忙转视兴安,“兴安,你速去传旨!”   ······   孙镗奉旨率军驻扎于京城近郊,也怪他点子低,碰上也先亲率大批鞑贼抵近了他的营地附近,没办法,他只好硬着头皮摆下阵势,与也先大军对峙。   他与年轻后辈截然不同。北京保卫战正好给年轻后辈提供了大显身手、脱颖而出的良机,可孙镗已是年近花甲的人了,于永乐二十年承袭父职从军,至今官拜右都督,他已经知足了,再拼上一条老命与凶悍的鞑贼血战,去博取公侯伯爵位,风险也大得太过离谱了,还不如静待风险极小的战事临头时再去立功,又何必急于一时?   在大明的高级武官中,像毛福寿那样无论年老与否,活着只为战争的猛将并不多,其他人临战时各有各的心思,有人图的是政治上的重新站队,有人还抱着“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侥幸心理。像石亨那样的人是不得不拼死戴罪立功,谁叫石亨在阳和一战中腿快当了逃兵呢?   而孙镗也有孙镗的算计,他与许多武官一样,操行实在是无法令人恭维,赶上紫禁城换了皇帝,万一自身的一大堆污行日后被人乘机抖露出来,那可是有灭族之忧的!与别人不同的是,他选择了听命于景泰帝,且选在这个节骨眼上不惜与也先大战一场。嘿嘿,若在关键时刻立下奇功,日后一旦被人参劾,所有的罪行或可得到赦免,也能福延子孙后代不是!   可鞑贼实在是一堆难啃的骨头,但见白晃晃的弯刀齐齐亮在虏阵中,晃得孙镗有些眼花。   也先更是草原枭雄,此刻正死死盯着孙镗,“我知道你是孙镗,我送正统······”   “住嘴!”还别说,孙镗一大把年纪了,依然宝刀不老,朗声打断也先的话,随即手腕一抖,一柄大刀舞得呼呼生风,身手竟像石亨一样了得!“要战便战,废话少说!”   “不识好歹的蠢货!”   也先目中闪过一道凶光,猛然挥手,一名先锋大将策马出阵,扬刀直取孙镗。   孙镗并未号令手下参将出战,而是自己抡起大刀,拍马迎上前去。   两骑相接,孙镗奋起虎威,一柄大刀沉沉砍下,当真是力愈千钧,可以开石!   正所谓一寸长一寸强,孙镗使的是大刀,又是带长柄的,可以在更远的距离之外先手发动攻击。只见大刀落下时,鞑贼举刀一格,却是晚了一步,那边血涌如注,也先派出的先锋顷刻间身首异处。   “杀!”明军阵营中响起冲天的吼叫声。   孙镗咧嘴一笑,目中有分得意。哈哈,老子原来并不老,比廉颇幸运多了!   忽闻滴答的蹄声响起,又一名鞑贼先锋扬刀猛扑过来。孙镗一抖手腕,突然眉头一皱,感觉肩部吃痛。   特么的,方才用力过猛扭伤了左肩,看来,不服老还真不行!   “都督歇上一阵,让末将迎战鞑贼!”   几乎是话到人到,年不足四十的都指挥佥事徐凯拍马赶来,从孙镗身前疾速掠过,抡起大刀,朝鞑贼兜头砍下。   徐凯正值壮年,身手较孙镗灵活许多,只一刀,便挟雷带电,斩鞑贼于马下。   连失两员先锋猛将,也先不得不放低身段,开始正视明军的战力,号令大军一股脑冲杀过来。   孙镗不甘示弱,挥师与鞑贼混战。此战堪称京城保卫战中最为惨烈的一场战斗,明军死伤惨重,而也先也付出了不小的伤亡代价。   可是,鞑贼越聚越多,明军渐渐不支,一群死忠部属拥着孙镗杀开一条血路,退至西直门城楼下。   “快开门,放孙都督入城!”   在西直门城楼上当值的是给事中程信,奉旨不得打开城门放人入内,一眼瞥见人丛中的孙镗,当即慨然道:“孙都督骁勇善战,皇上视您为股肱之臣,您回去与鞑贼续战,我等在城楼上为您呐喊助威,哈!”   你特么就会洗脑!孙镗嘴一撇,巴巴望着程信,眼泪花子都快掉下来了。    第三百九十二章 鏖战犹酣   在城楼上督战,或赴京中各营提督军务的文官全是死硬的主战者,他们抱定了与九门共存亡的决死之心,故而断然不会临阵退缩,更不会准允各营人马脚底抹油逃回城中。   孙镗有些气馁,想这个程信恰恰是个给事中,原则性极强,让他徇私?这不见得比太阳从西边出来靠谱!   他收起心中的那丝幻想,狠瞪了程信一眼。   时运不济呀!罢了,与其事后被你这副铁嘴铜牙给参死,还不如此刻回到阵中战死,为国捐躯,泽被后人!   “砰”的一声,孙镗一刀砍在城墙上,溅起一团粉尘,而后奋起余勇,调转马头挥刀杀向鞑贼。   “杀!”   在战事最为惨烈的关键时刻,孙镗的部属并未溃散,这是自阳和一战、土木堡事变以来,明军表现得最顽强的一次。   双方正在捉对厮杀,胶着间,孙镗冷不丁率数百人杀了个回马枪,这让也先的部属有些吃不消。   “去死!”   孙镗大喝一声,手起刀落,一名虏酋的躯体应声断为两截,鲜血喷出,溅了孙镗一脸。孙镗呲牙望向西侧,就见约十丈远处,也先正率十余名鞑贼与近五十名明军恶战。   也先乘隙瞥了孙镗一眼,目中尽是凶光,喉间发出一阵猛兽般的低吼声。   “生擒也先,拜将封侯!”   孙镗这嗓子叫唤差点没让也先吐血。但见周遭的明军闻声顿如服下神药一般,无不抖擞精神,奋力搏杀,都想早早撂倒对手,腾出手来去也先那边碰碰运气。   转眼间,就有近百名明军涌向也先,也先率众且战且退。   “吼······”   突然,在冲天的吼叫声中,约两千鞑贼从南侧杀奔过来。不消说,这是从阜成门那边赶来应援的虏寇。   这两千锐骑如狂飙一般,在现场掀起了一阵腥风血雨,明军力不能支,攻守之势立马易手。   “嗷!”   一名膀阔腰圆的虏酋拍马近前,一刀劈向孙镗,尖厉的啸声乱人心魄。孙镗举刀一挡,顿觉对方劲力奇大,手上的大刀扛不住对方雄浑的压力,缓缓下沉。   滴答的蹄声掠过耳际,孙镗移目望去,只见数丈远处,一名面目狰狞的虏酋顶着数点飞雪,舞着弯刀疾驰而来,仿佛带来了阴曹地府的气息。   吾命休矣!这边被一名劲敌压制,那边又有一名悍贼奔来,孙镗万念俱灰,差点就要撇下大刀,闭上眼睛引颈就戮。   “嗖!”   一支飞矢在离孙镗数尺远处呼啸而过,掠向虏阵,孙镗扭头一瞥,就见那名斜插上前的鞑贼中箭落地,“哧溜”一声,滑行的尸体几乎就要撞到正以弯刀压制孙镗的那名虏酋的坐骑。   “杀!”   耳闻喊杀声四起,孙镗知道援军来了,心中大喜,拼尽全力翻起大刀。   就在这时,毛福寿拍马赶到,乘虏酋愣神的当口,毛福寿挥起长刀狠狠劈下,“咔嚓”一声,那名壮硕如熊的虏酋就在孙镗眼前轰然坠地。   “多谢毛都督相救!”孙镗长出一口气,笑道。忽闻蹄声近前,侧头望去,瞥见高礼策马疾驰,一时间未收住缰,往前奔出数十丈远。   “多谢高都督舍命······”   孙镗还没把道谢的话说全,就见高礼被流矢所伤,伏在马背上,回首冲孙镗就是一顿怒视。   舍命?临阵也不知说句吉言,哼,舍你妹的命!   那边也先见明军增添了万余人马,料无胜算,当即号令部众撤退。毛福寿正想率军追杀过去,却见佥都御史王竑策马驰来。   “高都督······”瞥见高礼肩上插着一支箭,王竑摇摇头,“高都督快回营疗伤。”转对毛福寿道:“毛都督,我奉旨前来提督军务。彰义门那边战事吃紧,皇上命你我率兵驰援。”   ······   京城九门战事相继平息下来,只有外城彰义门外鏖战犹酣。   都督王敬、武兴及都指挥王勇率军两万,以神机手居前,一举击退万余鞑贼。   明军阵营里有自告奋勇前来报效的内官数百人,他们勇气可嘉,但纪律性奇差,见鞑贼奔逃,众内官急于立功,自后阵跃马而驰,争相出阵,导致明军阵型大乱。鞑贼乘势杀了个回马枪,明军败逃。   王敬等人率众一路奔逃至土城一带,右都督武兴不幸身中流矢,当场一命呜呼。   明军中步兵居多,人腿快不过马腿,王敬料逃跑也是个死,咬咬牙,号令部众列阵迎击鞑贼。   不待明军列阵完毕,就见鞑贼重骑风驰电掣般席卷而来。   关键时刻,现场出现了神奇的一幕。土城附近的居民纷纷登上屋顶,一边怒吼着,一边以砖头、瓦块掷向鞑贼,一时间,砖瓦纷落如雨,不少鞑贼被敲破了头,坠落马下。   一名半大小子抡直了胳膊,身子一旋,一板砖下去,竟然砸倒了两名鞑贼。其中一名鞑贼捂着脑袋,坠地前斜了屋顶上的半大小子一眼,目中满是疑惑:特么的,莫非这世上最厉害的兵器就是板砖!   这些平日里老实巴交的百姓不知哪来的血性,此刻毫无惧意,下手狠辣,让鞑贼迟滞片刻,从而救了王敬等人一命。   “杀!”   “救火队长”毛福寿与王竑率军适时赶来。   见半里开外旌旗招展,前来应援的明军不下于一万,鞑贼不敢恋战,急忙调转马头回撤。   本为一介文人、身材瘦弱的王竑倒是胆气过人,只身匹马当先追上了一名落在后面的鞑贼,举刀就向对方兜头劈去。不料此贼十分的凶悍,转身一刀击飞了王竑手上的长刀,下一刻,那柄明晃晃的弯刀就举过了此贼的头顶。   “王······”   王敬眼见王竑遇险,心中一惊,只叫了个“王”字,就见毛福寿跃马上前,一刀隔开鞑贼的弯刀,又一刀斩鞑贼于马下。   “毛都督威武!”   屋顶上的民众有人见过毛福寿,方才见他一招救了王竑一命,又一招取了鞑贼性命,身手十分了得,不禁兴奋地叫唤起来。   毛福寿却是脸色冷峻,恍若未闻,只顾遥望鞑贼遁去的背影,而后喝令部属驻马,“小心前方有鞑贼伏兵,尔等不可冒进!”   明军遵命停下,列阵戒备。   王敬跳下马背,冲屋顶上的民众鞠了一躬。   那些小民并不领情,只投来无数道半是不屑、半是同情的眼神。回过“注目礼”后,民众纷纷下屋,各自回家。    第三百九十三章 半道设伏   五万鞑贼对京城发动的攻势受挫,而三万虏寇被居庸关守军死死挡在关外,无法如期赶往京师参战。面对这番境况,也先料无胜算,担心战事久拖下去于己不利,便引兵自良乡一带西遁。   若论实力,守卫京城的明军还不如当初在土木堡兵败的精锐京军,但经于谦一手整训且撤换掉大批中低级军官后,明军战力得到了迅速恢复,再加上石亨的精心调度,及时号令各路人马互为策应,京城保卫战终于以明军的胜利而告终。   石亨、于谦论功居首,景泰帝封石亨为武清侯,加于谦为少保兼兵部尚书,这是继杨士奇、杨荣之后,九卿中再次有人位居“三孤”之列。   于谦刚升任兵部尚书不久,转眼间又获少保头衔,论地位已在身为太子太傅、太子太保的胡濙、王直二人之上,这让于谦甚是不安,于谦便选在陛见时极力推辞。   “臣猥以浅薄致位六卿,任重才疏,已出望外。今虏寇未靖,兵事未宁,当圣主忧勤之时、人臣效死之日,岂以犬马微劳遽膺保、傅重任?所有恩命未敢袛受,如蒙怜悯,仍臣旧职,提督军务,以图补报。”   景泰帝当然不会接受于谦的辞让,而是坚持将少保的头衔加在了于谦身上。景泰帝还致书也先,敕谕也先的弟弟伯颜帖木儿,请他们善待上皇,最好能派一、二十人解甲置兵,送还上皇。   得知也先挟持上皇退出了紫荆关,景泰帝敕谕各路勤王兵离京,并下旨令尚未抵京的朝鲜兵、女真兵、陕西吐蕃兵各自回还。   京城依然处于戒严中,但瓦剌三部已露出了即将发生内讧的征兆,脱脱不花瞒着也先,派使臣兀灵哈秘赴北京朝贡,内阁首辅陈循从中窥出了瓦剌的败象,力劝景泰帝交好脱脱不花,以收离间之效,景泰帝听取了陈循的建议,礼待兀灵哈,并给予脱脱不花以重赏。   白忙活了一场的也先恼怒不已,纵兵大肆劫掠所过州县,无数百姓仍在遭受苦难。于是,景泰帝派出数路人马追剿也先部属,并严令各地守军善尽保境安民之责。   正当景泰帝想起了朱祁铭,准备传他入奉天殿详谈时,却听兴安禀报道:“陛下,越王已率八千人马离开京城,料三日后将抵达大同边境一线。”   ······   飞雪满天,大同猫儿庄一带地面积雪已过一尺。   “吁!”   朱祁铭勒住马,凝眸打量周遭的地形,以加深给他留下的地理印象。   大同的地形属于盆地,四周沟壑纵横,山峦起伏,地势险要,是藩屏京师的重要门户。而猫儿庄就在大同北侧,紧邻边境线,大明在此筑有城堡,这里是也先出入大明的必经之地,当初也先率军进犯大同时,大同参将吴浩就是在此地战死的。   “驾!”   朱祁铭策马归入行伍之中,号令近七千千人马绕过猫儿庄城堡,越过边境线,潜入瓦剌地界。   赶在天黑前,近七千人马到达一处坳地,就见石峰带领千余人马迎上前来。   “请殿下移步,再北行半里,即可抵达宿营地。”石峰跃下马背,牵住朱祁铭坐骑的辔头,笑道。   在京城鏖战正酣时,朱祁铭命石峰率众先行来此,携带户部的文书,从大同府调来足够多的粮草,并选在黄土坡上挖出了许多窑洞,以供大军宿营。   朱祁铭多次重读,对这里的地形早已乱熟于心,但他此刻还不想进入营地,打算赶在天黑前再仔细探探四周的地形,以形成更加直观的印象。   他命徐恭、唐戟领军先赴营地生火备膳,自己则叫上石峰、王烈与两百护卫,沿营地周边绕圈巡视。   骑队时而攀上高地,时而奔入谷底,留下了满地的蹄印。朱祁铭知道,一夜的大雪纷飞之后,明早醒来,这里所有的痕迹必将被积雪掩盖得严严实实。   再次登上一处高地,举目四顾,确认从营地那边可选择三条隐秘的小径,斜插向那条南北向的宽阔过道,朱祁铭满意地点点头,冲石峰挥挥马鞭。   “石峰,此战过后,你便能回家与娇妻幼子相聚了。”   石峰摸摸后颈,“嘿嘿嘿······殿下,鞑贼未灭,大丈夫何以家为!”   你就会得了便宜卖乖!那边王烈脸上有分不屑,继而扭头看向朱祁铭,目中浮起期待之意。   “殿下,此战过后,在下打算解甲归田。”   “解甲归田?”朱祁铭诧异地瞥了王烈一眼,却未回话。   石峰冲王烈嗤了一声,“你小子总忘不了那个女真妖女,哼!还解甲归田,你为何不说归隐灶突山,做个女真猎人呢?”   “胡说,叶赫那拉氏可不是妖女!”   王烈脸色一沉,目光凶巴巴的有些吓人,瞧那样子,大有扑上前去与石峰拼命的架势。   石峰一怔,不情不愿地放低了声音:“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唉,多情自古空余恨呀!”   王烈耳根都涨红了,朱祁铭赶紧猛挥马鞭,“啪”的一声,鞭声唤醒了正较着劲的石峰、王烈二人。   “王烈,用不了多久,你即可成为一位声名鹊起的少将军,到时候何愁娶不到美貌女子?你得想清楚,那个叶赫那拉氏可不是等闲之辈,你抛下功名远赴建州,此举未必能打动她。”   王烈不假思索地道:“在下管不了那么多,只要能见到她,在下即便少活三十年也心甘情愿!”   “唉,不料你王烈竟也成了世间痴男怨女中的一员!可是,女真人大多彪悍,你要夺取金刀勇士的头衔,只怕不易。”   “金刀勇士总得有人去争,在下试过之后,方能知晓此事是否容易。”   朱祁铭无奈地叹口气,“好吧,本王给凡察夫妇修书一封,交给你随身捎带,有了这封书函,想必女真人不会为难你。”   “多谢殿下成全!”王烈立马笑得合不拢嘴了。   石峰又说起了风凉话:“王烈,你小子奔赴建州前,还是先练练如何做个猎人或渔翁吧。”   “做猎人、渔翁有何不可?我愿意!”   王烈心情大好,不想再与石峰做口舌之争,淡淡回了一句,随即冲朱祁铭一个劲地傻笑。   “快回营地吧。”   朱祁铭一声令下,两百余骑人马相继冲下高地,但闻蹄声震耳,纷扬的马蹄卷起一路的雪尘。    第三百九十四章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赵国泰,速点齐一百人马,尔等连夜潜行至猫儿庄南侧指定地点当值,若探得鞑贼的行踪,即刻来报!”   “在下遵命。”   发令之后,趁着洞口投射出来的灯光,朱祁铭看见赵国泰跑到数十丈外,接连叫唤着士兵的名字,绰绰的人影应声陆续从昏暗处涌出,稍作停顿,即跨上战马,但闻马的嘶鸣声响成一片。   片刻后,百余骑人马奔出有灯光斜照的雪地,没于无边的黑暗之中。   朱祁铭伫立在洞檐下,直到远去的蹄声已不可闻,这才移目看向被灯光照亮的方寸之地。   眼前只有一副微动的雪景图,飞雪满天,万籁俱寂。   转身步入洞内,就见徐恭、唐戟、牛三急急迎了过来。   “殿下,嘿嘿嘿······”   瞥见朱祁铭淡然的表情,那丝笑容差点就僵在了牛三脸上。   而今面对徐恭、牛三、唐戟等人,朱祁铭习惯了将生死之交等情谊悉数剥离,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做派,就像天下所有的亲王面对麾下护卫军统领时那样。   他在一张陈旧的木椅上入座,冲三人挥挥手,这已经是他此刻对三人所愿意给出的最热情的招呼了。   三人各自择把简陋的杌凳入座,牛三嘴一咧,差点叫出声来,许是屁股碰到了杌凳上未清理干净的杂物。   这里的陈设全拜石峰所赐。仅用短短数日,役使大同城内数千民壮,在苦寒之地给八千人马打造出了一个栖身地,石峰已经称得上效率极高了,至于杌凳不够精致,凸出的木榫或铁钉扎了谁的屁股,那也只能怪事发仓促,坐者点子有些低,除此之外,好像还真没人好意思怪到石峰头上。   再说,对这些只用一次,用罢即弃的陈设,岂能精雕细琢,白白浪费银子?   嗯,这里的棉被可是北境不可或缺的御寒物资,弃之可惜,事后还是要运回大同城收归仓储的!朱祁铭暗忖道。   那边徐恭不时抬眼望向朱祁铭,连番试探之后,还是不敢贸然与朱祁铭搭讪。   这个一向可亲的美男子竟变成了会端架子的亲王,还能不怒而威,真是没天理了!   想到这里,徐恭略感沮丧,不过,徐恭毕竟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就凭鬓角早早泛起的霜华,就很能表明他的阅历,此刻,一个年轻亲王摆谱岂能令徐恭露怯?   徐恭徐徐扫视唐戟、牛三二人,目含深意,“你们说,明军已经胜了,咱们为何还要远道而来截击鞑贼?”   略显神秘的眼神,故弄玄虚的语气,吊足了唐戟、牛三的胃口,不经意间把朱祁铭撇在了一边,大有喧宾夺主之势。   朱祁铭凝神张目片刻,索性靠在椅背上,心甘情愿地做个听众。   “诶!”牛三挠头,嘴上还念念有词,眉头一蹙,额头上布满了深深的皱纹。那是岁月的年轮,时隔多年,牛三与徐恭一样,都在渐渐老去,只是牛三仍不失当年胆大心细的英豪本色,一举手一投足,都表明他是个遇事喜欢动动脑子的人。   牛三正待作答,却被唐戟抢在了前头。   “也先的兵马伤亡并不惨重,他们祸害我大明百姓,咱们怎能放他们扬长而去?依殿下的秉性,即便不能全歼鞑贼,也要让其留下终生难忘的恐怖记忆!”   这是我的词呀!牛三半举起一只手,旋即又懊恼地放下。   徐恭双手环胸,头往前倾,目中泛起更浓的深意,“你们说,咱们为何在此截击鞑贼?不选在大明境内,偏偏选在这个地方,这里面有何深意?”   唐戟、牛三凝目沉思良久,不能作答。   一丝微风涌入洞内,捎来了数点雪花。但窑洞显然是冬暖夏凉,比砖木建筑更宜居,此时塌前又摆着一盆炭火,故而洞中人感受不到半分的寒意。   徐恭伸手抚须,微微一笑,目光愈发显得明亮有神。“唐指挥使所言非虚,也先的兵马未受重创,幸存者应不下于四万,随也先返程的当有三万之众,这些鞑贼身处大明境内时,想必会万分警惕,咱们以八千人马截击数万鞑贼,胜算极小。”   徐恭换了个更觉舒适的坐姿,见唐戟眉头一展,似有所悟,便抢先道:“鞑贼一旦退入瓦剌地界,情势便不同了,他们从未经受过我明军的越境追击,故而一离明境,便会习惯性地收起戒备之心,各部落首领将带着各自的人马散开,分路踏上归程。这个时候,乘其松懈不备,咱们对各路鞑贼施以突袭,如此胜算极大!”   牛三嘿嘿一笑,“属下早想到了这一层!”言毕偷偷瞄了朱祁铭一眼。   徐恭顺着牛三的目光望向朱祁铭,见他脸上挂着分掩饰不住的笑意,立马站起身来。   “选在此地截击鞑贼堪称是奇思妙想!不能再往北了,再往北,咱们只能追击散成小股的鞑贼,还有可能遭遇前来接应的大队虏寇,风险极大,战果甚小,不划算!唉,世事真的极为奇妙,这世上并无做不到的,只有想不到的!”   牛三猛然站起身来,“嘿嘿嘿······属下屡受徐将军照顾,为此没少受别人的白眼。经此一战,我牛三也可扬名立万,再也不用瞧别人的脸色了!”   见那边说的热闹,朱祁铭心中一动,就想与眼前的故人闲话家常,忍了忍,最终还是选择了端坐不动。   一旁的唐戟连连摇头,一脸的凝重,“凡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殿下的克星现身,咱们就有功败垂成之虞。”   笑话,本王哪有什么克星呀?朱祁铭暗中一惊,不禁敛起了那分矜持,扭头看向唐戟。   徐恭疑惑道:“唐指挥使此言何意呀?”   牛三挠头,“唐指挥使不妨把话说明白。”   洞外风起,呼呼直响,拂去了天地间的寂寥。洞中灯火闪耀,映出了徐恭严整的姿容和牛三焦急的脸庞。   朱祁铭眼中都快喷出火星了,唐戟依然沉吟不语。   良久后,唐戟缓缓起身,开口前先是一声叹息,“也先有个胞妹,叫绰罗斯·赛罕!”   你个可恶的唐戟,为何突然提起赛罕?她恐怕早已嫁为人妇,岂会在此现身!朱祁铭暗中恼怒不已,片刻后,他意识到了自己的荒唐,当即拼命告诫自己。   一个鞑女而已,何故为她乱了方寸!    第三百九十五章 豪气干云   次日辰正时分,赵国泰回营禀报:“殿下,鞑贼已过猫儿庄。”   披戴整齐后,朱祁铭快步走出窑洞,门外早有护卫牵着白马候在那里。   扭头东望,就见雪过天晴。此刻已是日上三竿,阳光辉映着悠远的碧空与无垠的雪原,在天地交汇处,闪动着迷幻般的斑斓色彩。   他跨上战马,绕行半圈,来到十名勋戚子弟队列前,目光扫过一张张满是期待的脸庞。   离京前,他向石亨讨还三十五名勋戚子弟,不料石亨借口京城尚未解除戒严,各处人马不宜擅动,只交还了九名年不及弱冠的勋戚子弟,余者仍留在京营。连井云飞都是朱祁铭强要过来的。   哼,欺人年少,简直就是目光短浅!朱祁铭当场就对石亨嗤之以鼻。正所谓拳怕少壮,打仗何尝不是如此?也不想想霍去病官拜骠骑大将军的时候才多大点年纪,好你个石亨,你就守着那些年近三十的所谓成熟者,等着他们老苗吧!   望着眼前这十名血气方刚的少年,朱祁铭心中充满了期待,只是不愿将内心的情感轻易流露出来而已。   他必须承认大明的官场现实。平民家子弟从军后晋升极难,这些勋戚子弟就不一样了,赶在他们的祖辈、父辈健在或虽已故去,但名头尚未被人淡忘之时,只要稍有战功,这些勋戚子弟总能被朝中文武高看几眼、厚待数分。   嗯,让他们不断累积战功,数年后升至都指挥一级的军官应不是什么难事,数年之后,一旦明军中有一大批正值英年、骁勇善战的武将领军,瓦剌或鞑靼人凭他们那点人手,又能奈我何!   想到这里,朱祁铭精神一振,冲井云飞招招手,“你跟在本王身边。”   “诶!”   井云飞竖起长枪,策马来到朱祁铭身旁,调转马头笑望同伴,脸上沐浴着晨阳,如染了一层金辉。   那边包括张辅之孙、张懋之子张裕在内,还有九人,这九人见井云飞总是第一个出风头,心中半是羡慕半是不服,无不睁大了双眼,巴巴望着朱祁铭。   罢了,何必厚此薄彼!朱祁铭打定主意,冲九人招招手,“你们全跟在本王身边。”   “诶!”   九名少年喜滋滋地策马过来,将井云飞挤到外侧。   数丈远处,骆汉正拄着拐杖立于雪地上。从辽东回京后,骆汉终于硬着头皮回了一趟家门,得知老母亲已于十年前去世,结发妻子一直等着他,并将一双儿女抚养成人。他还得知,他早做了爷爷、外公,翻过年后,孙儿将要成婚了。   那天是朱祁铭亲自陪同骆汉回家的,见罗家位于东郊的两间陋室,墙壁都开了缝,便趁着骆汉一家相认抹泪的功夫,偷偷走开了,事后他命人在灯市中盘下了一处市楼,送给骆汉的儿子经营。生性倔强的骆汉倒没有推辞,只是在朱祁铭率军离京的那一天,骆汉不知为何得到了消息,决意随朱祁铭北行,任人怎么劝阻都不回头。   也好,有骆汉在场,那些火铳手、弓弩手自可不必另行派人统领!   今早,朱祁铭将八千人马作了分派,徐恭统军两千,唐戟、牛三、石峰、王烈各统军一千,五路人马已开赴指定地点隐伏,营地中只留下一千弓弩手、八百火铳手。留守者另有重任,当其他人马遭大队鞑贼追击需撤离时,这些弓弩手、火铳手要能堵住追兵,为骑兵撑起一片安全的迂回地带。   “骆前辈,这一千八百人便交给您了。”朱祁铭道。   骆汉麻利地往前挪动数步,“但请殿下放宽心。”   朱祁铭冲远处的赵国泰挥挥手,随即调转马头,朝东南方向驰去。   十名勋戚子弟紧随其后,赵国泰领两百护卫殿后。   顺着平整的峡谷奔驰十余里,跨上缓坡,再往南奔出三里,就见一处高地横亘在眼前。高地上有一片尚未被积雪完全覆盖的松林,这是苍茫雪原上唯一可见的树林。   牵马徒步登上高地,两百余骑人马隐入松林中。透过林间缝隙望去,正东方向约半里处,有一条宽阔的南北向通道,通道两侧是绵延起伏的土坡与石丘,此时已被积雪装扮成了层级分明的雪浪。   望望日影,算算行程,想必要见到鞑贼在此现身,最快也得再等小半个时辰。   北侧丘坡上有人张旗为号,目测一下距离,应在数里开外。   “殿下,那是徐将军的部属发出的旗语。”赵国泰禀报一声,旋即命旗手摇旗回应。   见那边的旗手伏下了身子,朱祁铭转过头来,徐徐扫视身边的勋戚子弟。   “徐恭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物,宣德末年便是锦衣卫指挥使,而今十五年过去了,他的官职只升了两级。嗯,没办法,他祖上名头太小,起点不高,能官居都指挥同知,已属不易。”   他拔了根松针放进嘴里咀嚼,许是觉得味道不佳吧,张嘴就吐在地上。   “你们比徐恭幸运得多,都是京中名门之后,打上几仗,立下战功,凭着祖荫,不出十年,或将官居都指挥佥事、都指挥同知、都指挥使,成为镇守一方的参将或配印大将军。再过十年,甚至能赶在四十岁之前升任都督佥事、都督同知、左右都督,得以居京执掌五军都督府。到了那时,皇上召集五军都督府官员议事,一眼望去,哇,底下全是嗷嗷叫的青壮都督,再与虏寇开战时,皇上肯定会底气大增!”   如吃了蜜糖一般,笑色在勋戚子弟脸上荡漾开来,十副面孔映在光影斑驳的松枝下,显得生动至极。   “不过,你们得有真本事才行!”朱祁铭拍拍井云飞的肩头,“有勇有谋有担当,令谁都不敢小觑!”   “诶!”井云飞挺挺脊背,激动得两眼放光。   朱祁铭扭头看向南侧。他知道,牛三与石峰的人马就隐伏于二里开外的地方。   “也先以数万人马搅得我数十万明军不得安宁,咱们要还以颜色,走出家门,在也先的地盘上,以数千人马打得鞑贼数万人马心惊肉跳,让也先见识见识我大明良将猛士的英雄本色。胜了,咱们便算有真本事!”   十位少年闻言兴奋不已。   “有朝一日,在下要像霍去病那样,封狼居胥!”张裕高声道。   “在下要学窦宪,勒石燕然!”另一名勋戚子弟叫道。   南侧有人打出了旗语,其身影转瞬即逝。朱祁铭挥手示意大家保持安静。   远方传来极其细微的声响,倾耳听去,蹄声隐隐可闻,极目远望,但见通道南端的丘坡下人影绰绰。   是鞑贼!   朱祁铭眼波一动,如炬的目光投射过去,其间燃着渴望的火焰,也透着几分不屑。    第三百九十六章 如数奉还   瓦剌骑兵愈来愈近,阵阵说笑声清晰地传了过来。   当鞑贼陆续从坡下通过时,终于看的清了,这些草原“豺狼”神色从容,行速不疾不徐,马背上载满了掳掠来的财物。   有人悠然哼起了草原牧歌,歌声悠扬,播撒着异域风情,给茫茫雪域涂抹上了一丝诡异的色彩。   高地上,勋戚子弟、两百护卫无不紧紧盯着朱祁铭,就等他发号施令。朱祁铭却定在那里纹丝不动。   这批鞑贼重骑少而轻骑居多,且行伍中杂陈着不少怪异的兵器,一看就知他们来自被也先控制的迤北部落,此番征战回还,多半会径直回到漠北,他日再遇战事,也先若想复招他们从征,恐怕还得花上月余的时间。   罢了,突袭前队人马会惊动后面的也先,如此舍本逐末,实属下策!此念在脑中一闪,朱祁铭便敛住杀气,松开了紧按剑鞘的右手。   大约过了小半个时辰,前队鞑贼悉数远去,粗略点点人数,应有约两万人。   四周复归寂静。   一旁的赵国泰有些不甘心,“殿下,也怪咱们的人马太少,放过这些鞑贼实在是可惜!殿下若早与朝中公卿商议,皇上说不定会给殿下增派数万大军。”   增派数万大军?朱祁铭突然想起了汉代的陈汤,嘴上倒没有责怪赵国泰妄言,“谋及众人未必是好事,故而留些遗憾也无不可,一个人若总是追求尽善尽美,终生都有可能一事无成!”   他的言行对一帮勋戚子弟影响极大,此刻就是这样,十位少年愣在那里,久久回味着方才朱祁铭言语里的深意,可惜个个都是茫然不解。   人生需要历练,许多事只能意会,不可言传,个中的玄妙之处还须众人在机缘巧合时体察,运气好的话,或将在不经意间顿悟。   南端又有蹄声响起,众人扭头望去,只见大队人马从弯坡处涌入直道,一辆华丽的马车居首,后有大批重装骑兵守护。   “看那辆马车!莫非上皇······”眼见马车愈行愈近,一名勋戚子弟压着嗓子轻叫一声,话没说完,便猛然扭头看向朱祁铭,脸上的表情显得十分夸张。   闻言,其他人如得令一般,所有的目光齐齐聚焦在朱祁铭身上,其间隐含催促、征询之意:殿下,若真是上皇在此,咱们何不速去救驾!   似有一道酸楚掠过心头,朱祁铭侧过头去,旋即昂首望向蔚蓝的天空。   碧空如洗,并无一缕浮云,在无边的湛蓝与深邃中,整个世界似乎都随着瞬间的凝眸而化作虚无。   耳边隆隆的车辙碾压声将他的思绪带回了正统四年,彼时的正统皇帝声称要做汉武帝,他毫无保留地相信了那番豪言,也耐心等了数年。那天在雍肃殿拆解往日的谜团,面对给明军造成惨重伤亡的内奸嫌疑人喜宁,正统皇帝的表现让他首次留下了心结。   不过,他仍有耐心等候。可是,天子大婚那日,就在那个普天同庆的良宵,一场厄运骤然降临······此后,疏远、猜疑、利用、施压等荒诞剧目接连上演,他屡挫屡奋,却时常苦闷,只能从史籍中追寻遥不可及的“强汉梦”,直至他被逼远赴辽东······   “安逸是一剂毒药,往往毁国于无形!”朱祁铭喃喃道。   直到底下的鞑贼全通过了眼前的坡道,逶迤北去,他才回过神来,碰见周遭一双双困惑的目光,他顿了片刻。   “当心鞑贼故布疑阵!”   撇下仍在犯疑的众人,他扭头北望,从尚未走远的鞑贼人丛里搜出了一道依稀熟识的背影。   也先?有那么一瞬间,朱祁铭很想引马北去,追上也先,与他来一场酣畅淋漓的对决,只是理智让他打消了此念。   赵国泰将马缰递给一旁的护卫,蹑手蹑脚走到朱祁铭身边,“殿下,在下点清了,方才过去的鞑贼约有一万四千人。”   一万四千人?加上前队的两万人······如此说来,后队鞑贼只有数千人马?不错,无论怎么算,这批鞑贼都不会超过一万!   至于究竟是几千,还得看明军的战果。换句话说,点清了后队鞑贼的数目,便能知晓明军在京城九门之外和截击途中一共歼灭了多少鞑贼。   “赵国泰,你速派人赴徐恭、唐戟、牛三、石峰、王烈那里传令,全军先对殿后的鞑贼动手,后队鞑贼必定带着掳掠来的人口、财货,他们走不快,一切都以本王的旗令为号。”   “是!”   赵国泰转身回到原地,叫出十名护卫,命他们分头前去传令。   寂静的大地总算响起了细微的风声,丝丝寒意袭来,有助于谋者宁静致远。朱祁铭凝思片刻,确认自己在临战前并未漏算什么,便胸有成算地淡然瞟了身边的井云飞一眼。   眼下他要做的,便是把当初也先从大同至土木堡之间的血腥游戏加以如数奉还!   “殿下,那边有鞑贼!”一名护卫轻声叫道。   现场所有的人忽地一下站得笔直,握紧手上的兵器,齐齐举目南望。   这批鞑贼来势极缓,慢慢吞吞过了许久,才开进到高坡下,点点人数,应有两千。   两千鞑贼北行里许,眼看就要进入徐恭、唐戟、石峰三路人马组成的伏击圈了,忽闻南端传来嘈杂的人声。   在高坡南侧约半里远的地方,出现了约三百名鞑贼,在三百鞑贼的身后,跟着黑压压的大队步行者,其间混杂着一些牛车。   那些人以女人居多,一看其衣着,便知他们是被掳的大明百姓。   一旦落在鞑贼手上,简直就是猪狗不如!朱祁铭不忍细看被掳女子的凄惨模样,当即咬咬牙,转视更远的南端。   在被掳百姓的身后,有鞑贼殿后,数目不详。   朱祁铭冲旗兵猛一挥手,五名旗兵立马摇旗发令。   “上马!”   但见高地上人影翻飞,二百余人转眼就跨上马背,静待朱祁铭发令。   朱祁铭拔出宝剑,如练的青光透着森然杀气。“冲杀下去,将三百鞑贼与被掳百姓隔离,而后杀尽鞑贼!”   蹄声骤起,数处奔涌的人流构成了一副战场立体图。隐伏于北端的三支人马扑向刚刚进入伏击圈的两千鞑贼,而南端的两路人马已经驰入道中,将殿后的鞑贼与前面的被掳百姓生生隔开。   “杀!”   当高坡下的三百鞑贼终于明白这里发生了什么时,那柄闪着瑰丽光泽的宝剑已然近前。而在宝剑主人的身旁,一名厚甲少年抖动长枪,游龙般的长枪紧随宝剑卷向鞑贼。    第三百九十七章 步步蚕食   “哧!”   飞溅的血珠坠落前总会滞空片刻,映在蓝天白雪之间,如一朵朵盛放的妖花。   十名勋戚子弟紧紧护住朱祁铭的侧翼,而朱祁铭手上的宝剑仿佛凝结着数世深仇,每一次出手,速度都快到了目力不可触及的地步,悦耳的剑吟声催人入梦,只是那一道道优美至极的剑花并未把人带入仙境,而是让一个个挡道者魂归西天。   恐惧是窒息战力的绞索!   身经百战的鞑贼习惯于无所畏惧,那是因为他们从未遇到过比他们更加强悍的对手,此刻,面对令人胆寒的大明越王,即便是彪悍的虏寇,也禁不住心生惧意。但见两名鞑贼愣在那里直打哆嗦,其他幸存者的战力也在惶恐慌乱中大打折扣,看样子只剩引颈就戮的命。   不过,凡事都有例外!血气正盛的张裕扬刀扑向一名身如石墩的鞑贼,不料此贼力量惊人,手腕一翻,弯刀斜挡过去,架住那柄呼啸而至的长刀。双方的兵器粘在一起,张裕一时间似乎很难收刀,纵无性命之虞,却也渐渐落了下风。   那边赵国泰记起了朱祁铭的吩咐,便策马奔向被掳百姓,“大明越王在此,尔等即将获救,各自蹲在地上,不可妄动!”   那些可怜的女子愣了半天的神,等终于想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时,不禁嚎啕大哭起来。   凄恻的哭声惊动了朱祁铭身边的井云飞,井云飞嘴一咧,挺着长枪,咬牙奔向张裕身侧。   “哧!”   那名与张裕纠缠在一起的鞑贼躲避不及,脖颈被长枪瞬间贯穿,但见长枪一收,鞑贼狂喷一口鲜血,歪着脑袋坠于马下。   “杀!”   两百护卫对残敌发起最后的冲杀,其势之猛,如风卷残云一般。三百鞑贼转眼间就被杀得干干净净。   哭声骤歇,许多无辜的百姓方才看得真真切切,发觉如狼似虎的鞑贼原来只是一群绵羊,而越王手下的护卫军才是真正的虎狼之师!   被掳百姓方想跪地谢恩,忽闻身后响起了急骤的蹄声,回首瞥见来人着明军的装束,便自觉让出一条道来。   十余骑人马疾驰而来,当先一人正是王烈。   王烈勒住马,一脸兴奋之色,“嘿嘿嘿······与殿下预料的一样,殿后的鞑贼人数不多,嘿,没想到只有千余人!咱们两路人马合力突袭,鞑贼猝不及防,已被全歼。”   朱祁铭却是神色肃然,“你派百名护卫送这些百姓赶往大同府,让当地官府给这些人发放廪饩,各自遣散回家。待被掳百姓走远后,你速与牛三领着人马隐入峡谷待命。”凝思片刻,续道:“罢了,送佛送到西天,而今北境一片乱象,乱世兵患甚于匪呀!让大同府官员问明被掳百姓的籍贯,令百名护卫分班送他们回到各自所在的州县,以本王的名义直接交到州县主官手上。嗯,让州县主官出具字条!”   “是!”   眼下军情紧急,战事瞬息万变,故而王烈不敢耽搁,当即招呼被掳民众即刻启程上路。   王烈率先策马南去,十余名护卫留在后面,招呼被掳百姓踏上了归程。朱祁铭仍定在马背上,静待北端的战讯传来。   “报!”   伴着急骤的蹄声,一骑快马飞驰而来,“殿下,我三路人马已合力全歼两千鞑贼。只是,据哨探来报,也先许是察觉到了这边的动静,派五千精锐为先锋,回马驰援,此刻距徐将军所在地约有五里。”   朱祁铭略显焦急地回望一眼,见那些百姓已行进到了弯道处。   “你不必回去传令,再等等,本王将以旗号为令!”   ······   三千将士驻马立于道中。望着满地的鞑贼尸首,徐恭心中感慨万千。   他的五千部属换了战马,换了兵器,依照越府护卫的标配进行了大换装,可是,这只是表象,五千人马的变化远远不止如此,他们似乎还换了灵魂。   与越府护卫合训月余,这五千人便如脱胎换骨了一般,方才突袭鞑贼时,其勇猛之状与越府护卫相比,不遑多让。   “若都像越王殿下这般带兵,我明军必将天下无敌!”徐恭冲一旁的唐戟笑道。   唐戟脸上有分焦急,不时抬眼望向高坡上的旗兵,竟忘了回应徐恭一声。   方才哨探禀报,也先已率军返回,先派五千人马奔向这里。军情紧急,可快马迟迟不来传达朱祁铭的命令,而旗兵也一直收不到南侧高地上发出的旗语,这让他有些沉不住气了。   唐戟并不担心以寡击众,即便与五千鞑贼血战一场,又有何惧!他此刻的焦急,只因不知道接下来该如何接战而已。朱祁铭对此战做了精细的算计与部署,故而各路人马都须依计行事。   唐戟料急也无用,于是转过头来,冲徐恭回以一笑,“徐将军,您有所不知,像越王殿下这样带兵,那是要大把大把花银子的,谈何容易!不过,殿下不仅会带兵,而且善谋。我明军若总是被动应付,则肯定是吃大亏的一方,即便防御时侥幸得胜,也是惨胜,付出的代价不会轻于虏寇。殿下不同,殿下总是先发制人,攻其不备,故而吃大亏的一定是鞑贼!”   徐恭点点头,“此言甚是!精妙的谋略总能让己方得利,对方吃亏,否则,所谓的谋略就成了一块遮羞布。像往日里朝中廷议那样,认定了吃亏是福的死理······唉!”余下的话以一声叹息代替。   忽闻北侧蹄声大作,徐恭与唐戟神色严峻地对视一眼,随即号令部属摆下阵势,准备迎战五千鞑贼。   空气中飘荡起硝烟的气味,周遭的大地都被紧张的气氛所笼罩。   突然,石峰策马而来,“徐将军、唐指挥使,殿下发出旗语,命咱们返回宿营地,将五千鞑贼引入峡谷中!”   徐恭微微蹙眉,“看来南侧被掳的百姓尚在撤离中,咱们不宜放五千鞑贼过去,预定的伏击地点有变。事不宜迟,咱们须从速行动!”   一番商议后,由唐戟率众先撤,徐恭居中策应,石峰率军断后。当唐戟、徐恭各率一千人马相继奔入谷中时,留下的一千护卫已能清晰地看见突前鞑贼的面孔了。   “放箭!”   一波箭雨洒去,鞑贼被迟滞了一小会。   “快撤!”石峰高声道。    第三百九十八章 如法炮制   明军远去的蹄声尚未撩起鞑贼的杀气,扑鼻而来的血腥味倒先让他们皱起了眉头。   一名厚甲虏酋策马奔出人丛。此人年不足四十,身材高大,名叫亦哈纳,是也先帐下大将,官居“平章”,曾在鹞儿岭伏击战中大显身手。   亦哈纳放眼望去,见大道上到处都是尸体,凭伏尸的装束,可知战死者全是瓦剌人,其间并无一名明军。   死者的鲜血仍在汩汩而出,满地积雪已是鲜红一片。   亦哈纳目中凶光一闪,忿然扬起十字刀,昂首冲天一吼,刺耳的嗥叫瞬间点燃了“草原狼”的野性,但见五千鞑贼相继策马驰入谷中。   这里沟壑纵横,大队骑兵无法展开,且无别的路径可供鞑贼迂回包抄,鞑贼只能沿着峡谷追击远去的明军。   亦哈纳对这里的地形了然于胸,他知道,谷底相当平坦,可供数十骑人马并驾齐驱。而在峡谷的尽头,往南有一片水源充足的开阔地带。   哼,那里必是明军的宿营地!   想到这里,亦哈纳一阵阴笑,面目狰狞至极。   追出数里,已可瞥见后队明军的身影了。亦哈纳一个劲地吼叫,催促部属快马疾进。   明军中有一人故意稍稍放缓马速,落在最后。此人正是石峰!   石峰与前队鞑贼的距离尚在一箭开外,不过,对普通弓箭手而言,这是一个注定会劳而无功的安全距离,可石峰恰恰不普通。   经过数年的历练,当初就能开强弓的石峰,骑射本领愈发精进,简直就与记载的神箭手“养由基”有得一比,也能百步穿杨,唯一的遗憾是,古今铠甲大为不同,石峰无法像养由基那样,一箭射穿今世的七层铠甲。   此刻,石峰弯弓搭箭,转身对准紧追不舍的鞑贼,目光与其说是在瞄准,还不如说是在传递鄙夷的意味。   亦哈纳被对方不屑的目光深深刺痛了,正待取弓,不料对方的羽箭早已呼啸而至,他急忙侧头,堪堪避过那支力道甚劲的飞矢。身后一人可没有他这样的运气,但闻入肉透骨的声响传来,那名倒霉的瓦剌重骑兵被飞矢贯穿面门,坠于马下,躯体被无数飞驰而过的马蹄践踏成了肉泥。   “嗖!嗖!嗖······”   前队鞑贼齐齐放箭,但射出最远的飞矢也在离石峰数丈远的地方坠地。   “哈哈哈······无能鼠辈,不配做我石某的敌手!”   竟在己方擅长的骑射功夫上输给了对手,再加上对方的恣意羞辱,这番情景令许多鞑贼茫然,众贼心中暗暗浮起了前所未有的挫败感。   “有种······便放马过来!”   亦哈纳仍在抖露他的勇猛,但憋脚的汉语实在是让人难以入耳,很快,这声虚张声势的叫唤就被急骤的蹄声所湮没。   峡谷锁住了滚滚蹄声,蹄声在谷底汇集成直贯云霄的轰鸣声,大地随之颤抖,大有摧山裂石之势。在离谷底数十丈远的上方,坡顶的多处积雪松动,往下狂泻不止。   追逐游戏一路移到了一个角度不大的拐弯处,石峰的身影暂时被弯坡遮住。等亦哈纳驰至拐弯处,目光再次捕捉到石峰的身影时,忽闻头顶上传来异响,抬眼一望,就见数十块巨石从天而降。   亦哈纳心中骇然,任他再骁勇,也架不住巨石压顶。几声轰响过后,亦哈纳与他的前队人马一道,被巨石砸成了肉饼。   世事就是这么吊诡,亦哈纳成名于一场伏击战,最后竟然丧命于对方反手奉还的一场伏击战。   更加吊诡的是,瓦剌人曾在鹞儿岭两次设伏重创明军,而如今明军也是两次设伏,至于第二次设伏之后,五千鞑贼的最终命运究竟如何,就看骆汉及其火铳手、弓箭手的表现了。   “开火!放箭!”   骆汉从坡顶上露出头来,手拄拐杖,嘴上倒是利索,一声令下,但见峡谷两侧坡顶上现出了近两千人影,一时间,如蝗的飞矢倾泻而下,火铳的“砰砰”声不绝于耳。   这完全是一场一边倒的屠杀!   ······   朱祁铭早已带领勋戚子弟、两百护卫北行近十里,登上一处高坡,隐伏于坡后。   这里南距那条引五千鞑贼入瓮的峡谷只有五里远,据哨探回报,也先领着万余鞑贼正在北侧不远的地方,缓缓向南开进。   嘿,也先哪还有万余部属呀?莫非迤北部落的部分人马又被也先召回?   朱祁铭闻得北侧愈来愈近的蹄声,知道也先已距此不远了,仍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还有闲心盘算盘算也先部属的来路。   那边井云飞一瞬不瞬地望着朱祁铭,“殿下,咱们真能杀了也先?”   “也不是非得杀也先不可。”朱祁铭微微一笑,扭头时,头顶上的红缨像一束跳动的火苗。“要想让也先变乖,就得把他打疼!”言毕扭头北望。   应该离一箭之遥的距离不远了!倾耳静听片刻,朱祁铭测准距离,冲部属挥挥手,两百余人连忙策马冲上坡顶。   大道上塞满了鞑贼的身影,他们行进的速度相当缓慢。在数百鞑贼之后,现出了也先的身影,其坐骑比周遭的马匹明显高过一头。   也先一眼瞥见坡上的朱祁铭,只楞了一小会,便举起右手,号令部属驻马。   “太师别来无恙?”   朱祁铭脸上的笑容比阳光还要灿烂,漆黑的眼眸微微一动,目光如幽潭波光一般流淌而出。一番对视下来,也先脑中的敌意竟然瞬间散尽了!   难怪我那个痴妹妹总爱与他呆在一起,还不是因为他姿容不凡!还有那个忠厚老实的弟弟伯颜帖木儿,恨不得与他金兰结义,图的又是什么?傻不傻呀!   莫非除了姿容之外,他还有别的什么魅力?   面对这个怎么看都不令人生厌的大明越王,也先的脑子有些乱。   “殿下不是在建州么?何时到了本座的地盘上?”   朱祁铭淡然一笑,“本王早回了京城,亲眼目睹太师在北京城下疲于奔命,最后又狼狈北遁,本王于心不忍,便想过来送送阁下。哦,本王曾在建州与脱脱不花的部属叙旧,不料一场叙旧竟让脱脱不花折了近万人马,心中过意不去,便不想在建州呆下去了。后来又有传闻说阁下不愿再做瓦剌太师,摇身一变,竟成了一个流窜四方的草寇大王,本王有些好奇,便回京看个究竟。怎么,脱脱不花没将本王的行踪告知阁下?”   脱脱不花小儿诳我!   也先明知朱祁铭是在有意戏弄他,却还是禁不住怒气盈胸。    第三百九十九章 韬略正宗   瓦剌内部部落众多,单靠某一方有所收敛与巧妙展示善意来保持良性互动,由此构筑的平衡大局往往徒具表象,根本掩盖不住瓦剌三部之间的尔虞我诈。这就是瓦剌这样的游牧部落不得不时常面对的残酷现实!   脱脱不花于建州损兵折将,却一声不吭,还故作半推半就之状,一改往日里百般阻挠的姿态,装作心有所动的样子,放任也先派出精锐,兵锋直指北京,结果也先也损兵折将,瓦剌内部因此又来了个力量“再平衡”。   如今大家都吃了大亏,这下你满意了吧,脱脱不花小儿!   也先暗自咬牙切齿。若非朱祁铭以戏谑的口吻相告,他恐怕此生都不会知晓脱脱不花曾在建州吃过大亏。   莫非当时脱脱不花小儿是想乘我攻伐大同、战事胶着之机,暗中独取辽东,进而裹挟更多的人口,掌控更多的财力,顺势做大?   此念闪过脑海,新仇旧恨顿时一股脑涌上也先的心头,这一刻,他恨透了年仅二十八岁的可汗脱脱不花。   何须别人以实情相告?也先脑子转得飞快,想脱脱不花迟迟未进居庸关,其意图不外乎陷自己于单打独斗的困境,而阿剌多半也是受了他的蛊惑。   特么的,说好的大家会师北京城下,有难同当,有福同享呢?   也先双眼都快喷出火星来了,忽然意识到朱祁铭还在那边注视着自己,便堪堪敛起怒意,让脑子飞快地运转起来,重新审视眼前这个劲敌。   “殿下只有三千人马,而我帐下的猛士达数万之众,莫非殿下还想与我叙旧不成?”   不再有喜宁这样的内应从中传递信息,也先难以尽知朱祁铭的动向,连“三千人马”这一数目,也是朱祁铭远赴辽东时,重获自由的喜宁通过瓦剌使臣告知也先的。   嗯,既然叙旧“叙”掉了脱脱不花的近万人马,那么,越府护卫军恐怕也剩不下几个人了。诶,越王身边只有区区两百余人,他面对本座的万余人马,又是哪来的胆气?   也先狐疑地盯视朱祁铭片刻,直想挥师过去踏平那个方圆不足一里的小小丘坡。   “阁下是说自己人多,是吧?”朱祁铭斜眼看看天上的日影,神色显得无比的从容,从容得貌似有些漫不经心,“咱们不妨仔细算算帐,可否?阁下亲率五万精锐之师远赴京城,返程时少了万余人,到了这边,又有近两万人马离你而去,故而满打满算,阁下的部属不会超过两万。哦,两万还是两个时辰前的数目,此时此刻,这两万之数恐怕还得再减去四成。”   不好,殿后的人马与五千前锋多半有失!也先心中一惊,又不甘心听信朱祁铭的一面之词,便以犀利的目光扫视高坡上的人群,期望能从中探出什么虚实来。   说来说去,也怪瓦剌人自己嚣张惯了,一踏入自己的地盘,便不再派人警戒。此前听说后队这边动静不小,也先原本以为是一大帮吓破了胆的明军慌不择路,昏着头踏入了瓦剌的地盘,最后自然是羊入虎口,也先还指望后队人马与五千前锋来一场盛大的“围猎”呢!   特么的,明军何曾越境撒过野?也就是你越王胆肥!   “难道殿下已获准统领数万明军?”也先沉声道,心想越王要打瓦剌后队人马与五千前锋的主意,也得有那个实力才行!   “哈哈哈······阁下方才不是说过了么,一般而言,本王的护卫军都在三千人左右。”   也先冷哼一声,“孙子曰:‘实而虚之’,殿下的这套把戏蒙不了我!依我看来,殿下是想故意示弱,以小股人马为诱饵,引我入圈套。”   不知为何,话一出口,也先自己先吃了一惊,不禁扭头东张西望,直到看清左右两侧坡势平缓,根本就藏不住大量伏兵时,他才定下神来,重新抬眼望向侧前方高坡上的朱祁铭,并为自己方才竟罕见地小心谨慎起来而暗中懊恼不已。   哼,若论设伏,老子才尽得其妙!也先自我安慰道。   朱祁铭脸上又浮起了迷人的浅笑,“有种计谋,叫‘虚而虚之’,这可是兵书上从未提及过的。阁下不妨换个角度想想,本王兵少,故而只带区区两百人随行,如此反倒容易让阁下生疑,以为本王兵多,却故布疑阵。嘿嘿,虚而虚之岂不比实而虚之、虚而实之更加妙不可言!”   嘿,这个可恶的美男子说话怎么就那么让人动心呢!饶是也先这个草原枭雄多谋善断,一时之间也禁不住被朱祁铭的言辞乱了心智。   他举目南望,见不远处,大道两侧坡势险峻,那里可是设伏的绝佳地点。不看还好,这一看,也先就更加疑惑了。   信与不信越王兵少,这可是两头都堵呀!   突然,南侧蹄声大作,也先当即下令全军严阵以待。   稍过片刻,就见前方有大队人马朝这边奔来,瞧旗号装束,应是瓦剌骑兵,再定睛细看,隐隐可见那些人似在逃命,老远就能让人瞧出狼狈之态。   也先顿觉这番情景实在是让他颜面无存,咬咬牙,静下心来,为是否挥师上前接应并顺势踏平朱祁铭置身的高坡而掂量一番。   这个越王甚是麻烦!   那边蹄声渐近,来者正是五千鞑贼的余部,眼下为数已不足两千人。这些幸存者一路狂奔,后有明军紧追不舍。   终于可以看见北端的救兵了!嘿,太师也在那里!逃命的鞑贼远远望见己方的旗号,立马来了精神,直想插翅飞到也先身边,洒泪倾诉委屈:太师呀,不是属下无能,只怪明军太狡猾,那些火器不知怎么的竟能大显神威了,咱们实在是无法还手呀!   诶,那不是大明越王么?他站在那里做什么?   就在逃命者竞相犯疑时,两侧丘坡上忽地现出了许多人影,紧接着如蝗的飞矢倾泻而下。再看大道上,接连中箭倒伏的人马滞缓了这股鞑贼的奔逃速度。   “杀!”   牛三、王烈分率人马从东西两侧丘坡上杀奔下来,只一次对向冲杀,再加上徐恭等部的追杀,鞑贼就只剩五百余骑人马了。失主的战马顿时在道中乱窜。   明军竟当着一代枭雄的面大开杀戒,这让也先震惊不已,眼见五百部属逃回阵中,愣在那里,个个都是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也先气不打一处出,就想挥师上前,让明军尝尝瓦剌铁骑的厉害。   不料朱祁铭适时说了一番话,差点没把也先气死!   !!:!! 第四百章 巅峰对决   “太师的部属善逃,哦,腿生得极长,本王的护卫军自叹弗如!”   朱祁铭撇开也先,饶有兴致地徐徐扫视那五百个捡回了一条小命的鞑贼,如同打量一群奇特的动物一般,嘴里不住地啧啧出声。   但见也先“嚯”地拔出弯刀,目中凶光直闪,喉间发出猛兽般的低鸣声。   草原枭雄,威名那可不是盖的!多少年了,瓦剌铁骑纵横万里,几乎是“无远弗届”,在一片无比广阔的疆域内,包括大明君臣在内,何人胆敢公然羞辱也先!   想想当初的正统皇帝,还有如今的景泰帝,谁不是放低身段,致书他这个瓦剌太师,把好话说尽,将赏赐给足?大明那些使臣更是不堪,早年间他们还知道摆摆谱,尽管那只是为了让妥协变得不那么难为情,为留点面子而端端架子而已,但多少总还有个使节的样子。到了后来,大明往瓦剌遣使,还能称之为出使吗?那简直就是献媚好不好!   而眼前这个越王显然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在连番出言讥讽之后,还抓住方才一场伏击战说事,当面羞辱一代枭雄。   是可忍孰不可忍!   可是,也先不得不忍!他若突然间变成了一介莽夫,头脑一热,挥师冲杀过去,仗着兵力优势,指不定还能歪打正着,扳回一城也未可知。可惜,他毕竟不是莽夫。   也先深谙华夏韬略,对计谋的理解自有独到之处。在他看来,勇者未必善谋,但无勇必定无谋!试想,再精妙的计谋也得有胆略作支撑,否则就是胡扯!当年项羽破釜沉舟,结果以少胜多,若换做是胆略不足之人领兵,谁敢如项羽那般置之死地而后生?   他自认为看准了明军的短处,这才敢以十万之众,肆意挑衅大明这样的泱泱上国。他深知明军最大的短处不是无谋,而是少勇,因少勇而导致良谋难行!就像发生在大同、土木堡的战事那样,明军临战露怯之人太多,眼见战况惨烈,多数人扛不住便撒腿溃逃,仅有的几员猛将竟然落得个孤军苦战,甚至是孤身力战的下场,这个时候,对明军而言,谋略自然就成了无本之木,岂有不败之理!   然而,大明越王偏偏是个另类,胆略惊人,这让他每每处变而不惊,满脑子的想象力得以淋漓尽致地挥洒出来,故而屡屡铸就史诗般的成功战例。   唉,华夏韬略源远流长,正宗的传人当在华夏,而不属于被华夏人视作夷狄的瓦剌人!   也先不禁暗自嗟叹起来。他有些有无奈,忍了再忍,终于敛起了满腔怒火。   转眼间,先前负责追杀与伏击鞑贼的明军摆好阵势,就在里许外结阵以待。早有探马窥出了明军的虚实,告知也先:列阵的明军不下于七千人。   不下于七千?人数并不算多,可是,这一数目显然与三千之数差别极大,既然早先预判的三千员额已被证伪,那么,这个明摆出来的“不下于七千”岂能足以为信?   也先定睛眺望此前伏兵现身之处,随即命人登高细察,发觉在二里开外的坡上,雪染的灌木丛中,隐约可见旗牌的模糊影子。   幸亏老子方才头脑没有发热!当哨探禀明此事后,也先暗道一声庆幸,这一刻,他的头脑中不再有“假象”二字。   “不瞒太师,本王两次设伏,灭了阁下的后队人马及五千前锋大部,接下来,阁下只有溃退一条路可走。”朱祁铭含笑拂拂马首,那匹雪白的战马如心有灵犀一般,骄傲地昂起头,俯视坡下的众生相。“本王在想,若遣大军截断阁下的归路,届时阁下的下场又会如何?”   耻辱!也先心底在滴血,明知对方极尽羞辱之能事,他还不得不听,并按对方给定的出路,赶紧引兵北遁。品尝这样的滋味自有剜心之痛!   也先脑中浮现出土木堡之战的情景。彼时明军两次中伏,被迫仓惶东撤,不料仅仅过了数月,相似的一幕又在此时此地重现,只是时过境迁,攻守双方完全掉了个个!   “走!”   但闻一声歇斯底里般的嘶吼冲天而起,下一刻,数百鞑贼簇拥着也先引马北去,无数重装骑兵仍定在那里,直到也先走远,才转身北移。   张裕策马来到朱祁铭身边,“殿下,鞑贼逃了,咱们何不挥师追击?”   朱祁铭扬起马鞭,轻轻抽了张裕一鞭子,“咱们就那么点人马,你是想让也先瞧出我军的虚实?万一他在途中设伏呢?也先可不是凡品,你长点脑子吧!”   扭头转视赵国泰,“速去传令,全军稍作休整,人马俱填饱肚子,而后绕道截击鞑贼!”   ······   也先留下六千人马于途中设伏,以图让冒进的明军尝尝苦果。他自己率五千人马一路疾驰,来到了一处依山旁水的地方。   他从未像今天这般狼狈过,接连损兵折将,被迫溃退,此刻窝了一肚子的邪火,还无处发泄。   眼见部属人困马乏,不得已,他派数骑快马赶赴百里之外的营地召唤被他雪藏起来的五万骑兵,并命随行的五千部属就地歇息,饮水用膳。   片刻后,袅袅炊烟升起,映在蓝天雪地之间,似苍茫大地上泛起的几缕愁云惨雾。   不知谁在低哼牧歌,歌声飘荡在莽莽苍苍的原野上,不再悠扬,而是透着分凄凉之意。   也先咬牙跳下马背,他饥渴至极,便快步走近炊烟升起的地方,望着悬壶中即将沸腾的清水。   突然,壶水猛然跳动起来。   他知道,这绝非沸水该有的景象。略一凝神,顿觉整个大地都开始颤抖起来。   “快上马!”   也先大喝一声,迅疾奔回坐骑前,一翻身跨上马背,目光一扫,就见自己的多数部属尚在奔窜,现场乱成一片。而在东西两侧不远的地方,两路明军风驰电掣般冲杀过来,其中赫然可见朱祁铭的身影。   粗略算算对方的人马,应不下于七千。   好一个“不下于七千”!这样的数目不多不少,正好压过也先的兵力。要命的是,也先并不能确认朱祁铭只有这点人马,等会稳住阵脚,还得分兵警戒,以防其余明军乘机偷袭。   悔呀,若不留下六千人马设伏该有多好!不,但愿五万锐骑早早得讯,速来此地!   也先忿然拔出弯刀,心底有个声音在狂吼。   煮了他,拿这个细皮嫩肉的家伙当晚餐   !!:!! 第四百零一章 短兵相接   蹄声如雷,雪尘飞溅。席卷而至的明军宛如怒潮一般,瞬间吞没了那些来不及上马集结、散落于野的鞑贼。   可供铁骑碾压的时间只有那么短暂一瞬,刀光剑影伴着冲天吼声,所到之处,但见血肉横飞。当明军两路人马合而复分时,露出的雪地已是一片狼藉。   约有八成鞑贼倚仗身经百战的历练,面对明军的突袭,作出了最迅疾的反应,策马随也先驰上高地,并赶在明军再度冲杀之前,列阵完毕。   明军呈半圆状围住鞑贼,留出的出路位于西北方位,开口方向被一条尚未结冰的溪流截断,溪流之外是绝壁,横亘在那里,构成了一道不可逾越的天堑。   绕着鞑阵驰驱片刻,朱祁铭驻马凝视也先,如同打量自己的猎物一般,目中闪动着兴奋的光芒。   战事演变至此,早已超出了朱祁铭的预料。原本只想给也先留下一道刻骨铭心的教训,却不料明军一番随机应变下来,也先及其身边残存的四千部属,已成了己方的囊中之物。   嘿,杀掉也先,或将他押赴京城定罪,似乎是一个不可抗拒的诱人选择!   朱祁铭扬起宝剑,就要发令展开最后的决战。   “且慢!”也先面目狰狞,此刻叫停,并非因为惧战,而是源于心头疑惑太盛,“本座有一事不明,殿下何以对这里的地形了如指掌?”   朱祁铭蓦然想起了的作者。像薛禄那样的有识之士暗中绘制鞑靼、瓦剌的山川地貌图,早为明军北征做足了功课,只要后人有心,就不难从中发现宝藏。   可是,决战在即,又何必将先辈的良苦用心告知一个贼性不改的虏酋!   “阁下命不久矣,何必多此一问!”   “殿下未免太过自信了!本座尚有四千人马,哼,你我双方大战一场,只怕胜负难料!”也先不太情愿地从朱祁铭脸上移开目光,偷偷打量了明军阵后一眼,“殿下还想分兵偷袭吗?事已至此,何不亮出所有的人马,彼此堂堂正正地摆开阵势厮杀?”   “哈哈哈······”朱祁铭大笑片刻,目中满是嘲讽的意味,“告诉你也无妨!本王只有这点人马,留在它处的,不过八百人而已!”   八百人?也先简直难以置信。想自己拥兵数万,竟被对方数千人马如切肉一般,一点一点切割,零打碎敲,以至于自己一路损兵折将,眼下连保命都变得万分艰难起来!   深深的落寞感涌上也先心头。这一刻,胸中那股子睥睨天下的傲气已不复存在,而多谋善断的名头也被朱祁铭撕了个粉碎!   也先羞愤不已,嘴角禁不住一阵阵抽搐,喃喃道:“殿下率区区数千人马,不远千里来此冒险,何欲何求?”   何欲何求?   朱祁铭心中一动,思绪悠然回到了十四年前的清宁宫,又沿着曾经逃难的足迹一路游荡,最后重回紫禁城······   而今紫禁城还是那个紫禁城,但朝中君臣已不是当初的君臣。于谦、陈循,甚至还有兴安这样的内官,许多人为他的北征大开方便之门。而且他深知,景泰帝会对他的北征作出正面解读,来日一帮随他出生入死的将士回归京城,不必担心遭人秋后算账。   尽管忆及土木堡事变会让他的心隐隐作痛,但他不得不再次审视那场惨败。或许,土木堡事变刺破的只是大明身上溢出的泡沫,若非如此,自己或将终生都只能把夙愿深埋于心底!   身旁的勋戚子弟显然等得不耐烦了,有人冷哼,有人低斥,似在催促朱祁铭赶紧下令。   “本王无欲无求!”朱祁铭冷眼看向也先,脑中浮起家仇国恨,“本王的先父王,还有十叔王,曾经都是大明最坚定的主战者,于是越府便成了阁下父亲的眼中钉,从正统元年开始,我越府两代人屡遭阁下父子两代人的毒计暗算,本王所遭受的一切苦难,全拜阁下父子二人所赐!苍天有眼,本王历尽苦难,总算活了下来。既然本王活着,那么,埋葬阁下野心的那个人,必是本王!”   也先目中的怒意一闪即逝,与真刀真枪开战相比,他似乎更愿意先打打嘴仗。   “本座设伏的六千人马距此不过五里,一旦得知这里的动静,他们必将火速驰援,届时殿下腹背受敌,祸不远矣!”   “打嘴仗拖延不了多久!”朱祁铭回以轻蔑的一瞥,“本王不是还有八百人么?他们全是神机手,此时正在距此二里远的地方设伏,那里是阁下六千部属回援的必经之地,堪称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险关呀!料阁下的六千人马插翅也难飞过那道险关,遭受重创后,多半会南撤,以图绕道来此。不过,等他们赶来时,这里胜败已定,那六千人又将成为本王的猎物!”   “嗷!”   也先怒不可遏,大吼一声,就想下令四千人马冲击看似最为薄弱的东侧明军,以期杀开一条血路。   “放箭!”   朱祁铭抢先发令,一波箭雨洒去,虏阵中出现了片刻的混乱。箭雨方歇,就见徐恭、石峰、唐戟、牛三带领四路人马合力冲击虏阵。   明军槊兵居前,继以刀兵,一番猛冲下来,虏阵被生生撕开数处裂口,最后竟断为东西两截。   王烈领军扑上前去,加入西侧的战斗,西侧鞑贼兵力不足,顿时陷入了重围。东侧的鞑贼拼命往外冲,也先赫然在列。   与东侧鞑贼力战的正是唐戟、牛三统率的两路人马,只见敌我双方紧紧贴在一起,长兵器很难施展开来,这个时候,明军锋利的短刀便带来了巨大的杀伤力。   朱祁铭留下一千弓箭手在外见机行事,他瞅准也先所在的位置,亲率两百余名精兵猛冲过去。   “也先,还不快快束手就擒,本王饶你不死!”   也先身边围着数百重装骑兵,成片的重装骑兵摆在一起,如铁桶阵一般坚固,寻常刀兵难以对其发动强攻,只有槊兵能偶尔轰开一道缺口,只是缺口很快就被其他鞑贼堵住了。   双方展开混战。张裕挥刀朝也先正前方的一名鞑贼劈去,此贼扬刀一挡,随即反手下压,大刀的刀刃顺着鞑贼身上的铠甲一路往下滑行,直至马背上的厚甲,溅起成串的火花,尖厉的金属摩擦声传来,令人汗毛直竖。   但见青光一闪,朱祁铭策马近前,宝剑快如闪电地触及到了那名鞑贼的脖颈,鞑贼白眼一翻,轰然坠于马下。   透过人墙的缝隙望去,碰见了也先愤怒的目光。在也先身前,只剩九名鞑贼相护,余者都被明军困住了。   “也先,哪里逃!”   宅男深夜福利,你懂的!!!在线看:!! 第四百零二章 国士之怒   四百零二章壮士之怒   双方死死纠缠在一起,饶是身经百战的鞑贼,面对人挤人的大规模贴身近战,也恍如初临战事的愣头青,他们所擅长的骑射与冲杀本领难以施展开来,直想丢下兵器,徒手与对方来一场力士的对决。   与之相反,明军如猿猴般灵敏,总能在人丛中左右腾挪,寻隙出击,且一击致命!   但见包围圈外,硕大的马槊呼啸飞舞;圈内人丛中,长度犹未盈尺的短刀寒光闪闪。明军只消一阵外堵内攻,鞑贼就已伤亡过半。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也先总算瞧明白了,大明越王自创的这套战法,正是为草原猛士量身定制的!   脑中有分错觉:现实的场景仿佛穿透历史厚重的烟云,回溯到了汉唐时代,在血性的召唤下,汉家儿郎骁勇异常,虽远必诛,天地间似乎没有任何力量可以当其锋芒!   也先仰天长啸,当啸声歇下时,草原枭雄的脸上隐隐泛起落寞之色。   数百鞑贼察觉到己方大势已去,当即簇拥着也先,拼死突围。   “杀!”   王烈移师东侧的战场,就想截断也先的去路。   “哪里逃!”   井云飞挺着一杆长枪,接连挑落两名鞑贼,将铁桶阵捅开一道缺口,一眼瞥见人丛中的也先。   但见长枪携风带雷卷向人丛,贴着一名鞑贼的厚甲,瞬间抵至离也先腰腹处只有尺许的地方。   “嗷!”   护在也先两侧的鞑贼早有防备,两柄大刀齐齐往前一挡,紧接着用力一挑,长枪前端顿时朝上疾荡。这两名鞑贼劲力奇大,合力一挑,井云飞紧握的长枪差点脱手。   “小子受死!”   也先怒不可遏,策马近前,用了十足的劲力,一刀劈向井云飞的腰腹。井云飞正值失力之际,眼见弯刀劈来,挫腰急避,却是躲避不及,但闻尖厉的啸声过后,井云飞的身子从马背上飞起,飘出一丈开外。   “咚”的一声,井云飞坠落之处,雪尘飞扬,一串殷红的血渍喷洒在雪白的地面上,令人一瞥之下,顿感触目惊心。   朱祁铭拍马赶到,匆匆瞟一眼地上的井云飞,鼻子一酸,心中涌起阵阵负疚感。   姑母,都怪祁铭大意呀!   下一刻,他厉目扫向余寇,透过片片铁甲间的缝隙,终于捕捉到了也先的身影。   转眼间,护卫也先的数百重装骑兵已折了七成人马,余下的近百名鞑贼拼死抵挡,总算裹着也先突出了人丛。   赵国泰率数百精兵与张裕等勋戚子弟冲上前去,死死缠住这股鞑贼。   但见一匹白马飞驰而来,越过人丛,突入虏阵的垓心位置,随即悦耳的剑吟声荡起,那柄泛着青光的宝剑直击也先的腰腹处。   两名瓦剌力士故技重施,又想用大刀挑偏宝剑,可是,在凌厉的剑势面前,两柄大刀显得过于笨重。但见宝剑瞬间变向,借助战马的冲力,剑锋快如闪电地触及到了两名鞑贼的脖颈。   堪堪避开喷涌而出的血柱,朱祁铭调转马头,仗剑直取也先。   鞑贼队形已乱,交错奔窜的人马挡住了也先的去路,当剑啸声从身后飘来时,也先匆忙转身,扬起弯刀,奋力一挡。   只是轻微的一响,弯刀便瞬间断为两截,接下来,宝剑疾速下沉,如切瓜一般,也先身上的厚甲从中分开,散落于马背上,露出了一身皱皱巴巴的裘衣。而也先坐骑披挂的厚甲也裂开了一道口子,一缕血串从中溅出。   战马一身嘶鸣,负痛疾驰,驮着也先再次奔出人丛。   “本王今日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朱祁铭如影随形追上也先,骇然的青光再度泛起。一名鞑贼斜刺里冲来,付出了身首异处的代价,代也先承受了宝剑的凌厉一击。   “砰砰砰······”   远处响起密集的火铳声,不消说,八百神机手已开始据险伏击六千鞑贼。   一切都如朱祁铭宣扬的那样,所有的计策都是如此的丝丝入扣,在朱祁铭的字典中,仿佛找不出“漏算”二字!   也先不禁怅然,这一刻,草原枭雄脑中竟浮起了一丝英雄迟暮的悲凉。他勒住马,定在那里,只盼不可逃脱的厄运早早临头。   五名落单的鞑贼相继聚到也先身前,组成了一堵略显单薄的人墙。   但闻呐喊声四起,无数明军涌上前来,当先一人正是一身银甲的朱祁铭。   杀了也先,北境的格局将被彻底颠覆!此念占据了朱祁铭的整个脑海,片刻后,宝剑剑锋上的青光骤然泛起。   “上皇在此,越王还不快快住手!”   上皇?朱祁铭心中一惊,降下马速,在离也先数丈远的地方停下。明军全体将士齐齐驻马,愣在了那里。   循声望去,就见半里开外的一处高地上,停着一辆华丽的马车,喜宁正在车旁冲这边招手。   喜宁?“贼子!”   朱祁铭兀自低吼一声,面孔随即扭曲变形,良久后,他才稳住神,抬头打量马车周遭的情形。   大约千余名鞑贼围在马车四周,只在正前方开了一道缝,可供这边的人看清那辆华丽的马车。   喜宁回到马车旁,缓缓撩开车帘,但见车中之人低垂着头,虽身着常服,但他的身形如此熟悉,不是上皇又是谁!   十名鞑贼拔出刀来,下马抵近马车,目中闪着凶光。   见到这番情景,明军将士不知如何是好,相继扭头看向朱祁铭。   别抬头!别说话!大明上皇奇货可居,无论也先是生是死,鞑贼都舍不得拿大明上皇怎样!   朱祁铭对着马车暗暗念叨一番,心中盼望上皇也能处变不惊。念及上皇受人挟持的这份屈辱,不禁想起了方才浴血奋战的勇士,便回头搜寻井云飞的身影。   但愿井云飞的鲜血不会白流!   张裕似读出了朱祁铭的心思,急道:“殿下放心,井云飞伤重,但无性命之虞,方才徐将军等人已为他上了药,眼下井云飞已能开口说话。”   朱祁铭闻言大喜,扭头冷冷盯视也先,暗道:本王绝不接受胁迫!瓦剌人离了大明便生计艰难,杀了你,别人照样会放了上皇,向大明示好,以求在苦寒之地给自己留条活路!   正想放马过去,突然,马车那边传来一声喝斥:“越王,你一向鲁莽,至今无改。还不快快收兵!”   “嗷!”   朱祁铭一声怒吼,胸腔几乎要被怒火烧穿。他不明白,自己此刻为何如此怒不可遏。   蹄声复起,朱祁铭张着怒目,仗剑冲向也先,但见森然的杀气随青光泛起。   五名鞑贼见势不妙,簇拥着也先朝马车那边仓惶退去。   忽见人影一晃,一匹枣红色的骏马斜刺里奔来,骑者是一名女子,身着盛装,如出嫁的新娘一般。   :,,!! 第四百零三章 血战之后是和平   赛罕?   眼前的景象有些模糊,大脑出现了片刻的短路,耳边回响起昨夜窑洞中的热议,朱祁铭这才发觉,彼时的唐戟竟一语成谶。   赛罕未带随从,不执兵器,骑着枣红色的骏马,玉面星目,衣袂飘飘,目中浮着一丝愁绪,亦透着分木然,似把神思留在了遥远的南国,只携带了一副空空的躯壳。随着骏马的奔腾起伏,幽然的眼波与那抹盛装的艳丽落在迷蒙的雪景上,跳跃流动,凄美如许。   刹那间,枣红骏马即将阻断朱祁铭的去路。   朱祁铭从赛罕脸上收回目光,让自己的神智抱元守一,奋力跃离马背,只想赶在思绪凌乱之前,一剑了结也先的性命,给大明无数苍生的苦难画上一道休止符。   可是,那道婀娜的身影也飘离了枣红骏马,撞向剑锋,一双明眸凝望着他,就在下坠之际,目光幽幽。   “我此刻只想死在你的手上,让你为我收殓!”   心头似在不住地颤抖,朱祁铭目光一滞,宝剑瞬间变向,就在离赛罕尺许的地方。   潜意识里有股神秘的意念支配着他,眼看剑柄即将撞上赛罕的腰腹,他下意识地挫身,顺手扶住赛罕的小蛮腰。   落地时,他踉跄了数步,对即将到来的浪漫满怀似有分恐惧,便松开手,于是,赛罕侧身跌坐在雪地上。   也先与护卫他的五名鞑贼已然远去,再过片刻,他们就将回到马车旁。   喜宁放下车帘,殷勤地迎向匆匆逃归的六骑人马。   朱祁铭转视数千部属,却见他们全都定在那里,无人截击狼狈逃窜的也先。   是啊,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既然上皇有言,那么,数千明军即便缴械投降,也是情有可原的,眼下他们还能定在那里严阵以待,已属不易!   天意!朱祁铭明白,眼下再想拿下也先,便只能靠自己一人之力了。   那边也先回首一瞥,目中透着分得意,显然消去了方才形同死灰一般的心境,转眼间就已满血复活。   “嘿嘿嘿,越王,咱们不妨好好谈谈。”   怒火又在朱祁铭胸中燃烧,但见青光一闪,身形只是微微一动,赛罕便麻利地起身,将胸膛对准了剑锋。   “朱祁铭,你是个言而无信的小人!”   小人?心中总有万般不情愿,朱祁铭还是顿住了,目光缓缓掠过赛罕头上的朝云近香髻,投向天边西斜的日影。   “本王说过,此生都不会杀害伯颜帖木儿,此言依然有效。但也先不是伯颜帖木儿!他让我大明无数百姓家破人亡,本王也差点死在他手上。瓦剌若无也先其人,人世间便会少去许多苦难!”   “你不是还活得好好的么?”赛罕脸上有分戚然,“我纵然不想与你为敌,却也不会听任你杀我长兄!本想如你所言,择个安静的地方,不问世事,平平淡淡了此一生,可是,你搅乱了我一生的清梦!今日你若逞强,便只能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微微侧过头去,“你欠我太多,杀了我,你将用尽此生,还要搭上未来三世偿债!”   偿债?本王欠你什么!朱祁铭心中不服,但那丝倔意只在脑中一闪即逝。他当然明白,赛罕“欠债”一说自有特别的含义,只是他不愿做过多的解读而已。   他突发奇想:今日身着嫁衣的赛罕若一不小心死于乱军之中,自己真会如她所言,亲手收殓她么?多半会!要是那样,她又是自己的什么人?   此问让朱祁铭震惊不已。这一刻,脑海中同时浮现出吕夕瑶与赛罕两人,两道身影竟在缓缓重叠······   “赛罕,咱们的大军应该距此不远了吧?”那边也先跃下马背,疾行数步,一脚踏在一块隆起的雪堆上,沉声道。   赛罕缓缓转过头去,“大军?他们不会来了!”戚然闭上双目,“长兄,咱们与大明是近邻,双方商旅朝使频繁往来,不绝于途,彼此何必兵戈相向!”蓦然张目,眼中泪光滢滢,“我不会让他杀我长兄,也不会让长兄你害了他,你别想算计他,除非我死!”   “你······”女人如水的柔情溶解不了男人疯狂的野心,但见也先一脸的怒意,片刻后,他神色一缓,目光迅疾扫向朱祁铭。   “越王,你应识趣,还不放下兵器,徒步前来见驾!”   朱祁铭定在那里,纹丝不动。   徐恭徒下了马,小跑至朱祁铭身边,低声道:“殿下,再打下去,咱们岂不成了逆臣贼子?还是引兵而退,再作打算吧。”   “天意!”朱祁铭不敢质疑上皇,却能质疑徐恭,“本王的部属既能拿下也先,也能救回该救之人。可是,你为何要多话?都到这个份上了,你还有什么豁不出去的?嗯!”   吼声回荡在天地之间,徐恭骇然愣在那里。而在鞑贼那边,马车的车帘微微抖动了一下。   “撤!”朱祁铭发出了最后的号令。   撇下赛罕,跨上白马,朱祁铭迅速融入了蜿蜒南行的骑队之中。   “朱祁铭,你负我太多,人虽走了,心却无处可逃!”   耳边响起赛罕奇怪的道别声,不知为何,朱祁铭不争气的鼻子又开始隐隐泛酸。   ······   上皇随一路损兵折将的也先到达鞑贼的老营,知院阿剌与伯颜帖木儿的妻子烹羊出迎,捧杯跪进,待上皇礼遇甚隆。   起初瓦剌人轻视中国,根本就看不起明人,直到他们兵败京城被打疼之后,才知道京师城池坚固,军民一心,且大明不乏骁勇之士。于是,瓦剌人灰心丧气,收起了南窥中土的野心,见上皇时皆行君臣之礼,不敢再有怠慢之意。   一切都表明,血腥的战争之后,即可迎来持久的和平。   等到十一月月末,北境的烽烟彻底散尽。十二月初一这一天,文武百官齐聚奉天殿,对着景泰帝山呼万岁,心悦诚服地行人臣之礼。   景泰帝终于成了名副其实的天子,可以名正言顺地君临天下了。一番君臣奏对之后,景泰帝尊皇太后孙氏为“上圣皇太后”,尊生母贤妃吴氏为皇太后,册封郕王妃汪氏为皇后,迁上皇皇后钱氏移居仁寿宫,册封皇太子生母周氏为上皇“贵妃”。   虽未改元,但紫禁城早早迎来了景泰时代。   宅男福利,你懂的!!!在线看:!! 第四百零四章 繁华依旧   两辆华丽的马车驶入闹市区,沿拥挤不堪的街道朝皇城方向缓行。   上圣皇太后派人给吕夕瑶送赏,请旨后,朱祁铭叫上满月等丫鬟随行,去婉汀居接了吕夕瑶,即将入宫谢恩。   此刻辰时已过,天晴日丽,市面上热闹非凡,即便是隆冬时节,喧嚣声也照常响彻大街小巷,放眼望去,京城的繁华更胜往昔。   眼前的情景令人浮想联翩。若战争与动荡的规模、时长可控,则苦难的历程总会伴生某种神奇的功效:一番荡污涤垢之后,由大乱到大治,天下苍生极易迎来一个不期而至的清明治世。   战争的阴云渐渐散去,当人们的生活轨迹重回常态时,忽然发觉,京城似乎连小偷都绝迹了。   从庙堂之高到江湖之远,从官风到民风,一切都在改变。   朱祁铭撩开车帘,瞥一眼如涌的人流,感受着街市上的那分祥和与井然的秩序,心中不禁浮起关于大明社稷已然重生的感慨。   对座的吕夕瑶伸过头来,隔帘望向街面。两张人面几乎贴在一起,车上人都能彼此感知对方脸庞上的那分温热了。   “诶,奇怪,京城好像变干净了许多。”   干净?朱祁铭明白,此干净非彼干净,吕夕瑶语意所指,自然是非京城的治安莫属。   想随自己北征的十名勋戚子弟回京后深受景泰帝赞赏,被授予千户、百户等实职,这是在军官“世袭”制度之外,朝廷首次依照实际战功,大规模地启用无军籍的少年。   在社稷面临存亡续绝考验的关键时刻,凭借战绩做一名少年军官,驰骋疆场,扬名立万,这可是无数勋戚子弟引以为荣的头等大事,像井云飞、张裕这样的夙愿得偿者自然是意气风发,其余的勋戚子弟也告别了“纨绔”生涯,一时间,京城贵室后生读书、习武蔚然成风。   不错,无勋戚子弟的收容与庇护,京城还有哪个地痞无赖胆敢招摇过市!   朱祁铭目光一动,若有所思,“人不可贪图安逸,安逸久了易患陈疾。社稷也是如此,谁都未曾想到,一场血战过后,京城的许多沉疴竟能不治而愈!”   吕夕瑶娇嗔地斜了朱祁铭一眼,“你是说,大明自己无法消解自己的积弊,故而急需外患帮着荡涤一番?”   朱祁铭微微一愣,觉得对吕夕瑶的此问,似乎很难用是或否来作明晰的应答。   而今吕夕瑶的性情略有变化,虽说那分温婉未曾流逝半分,但偶尔露出的“峥嵘”却直追当年伴读时的情景。或许,长久的守候总会唤醒一些尘封的记忆,抑或在举目无亲的飘零岁月里,她不知不觉早把他当成了可以不必顾忌太多的家人。   有一次,吕夕瑶红着脸问了一个世间女子都比较在意的问题:“你是像你儿时扬言的那样,希望美女如云呢,还是像你父王那样,终生只娶一名女子?”   嘿,本王可是堂堂男儿耶,又何必像个女子那样从一而终?朱祁铭心里一个劲地嘀咕,嘴上却极为老实:“放眼整个大明,有缘者唯一人而已。我此生也就这样了,终生都只能吊在一棵树上。”   吕夕瑶侧过脸去窃笑片刻,冷不丁扭头直直盯着朱祁铭,看得他心里直发毛。   “整个大明?你言下之意是娶个大明女子还不够,非得再娶个蛮夷女子不可?”   朱祁铭暗中惊诧不已,“我是大明亲王,怎能娶鞑女!”说得振振有词,不知为何,心底却在一阵阵发虚。   吕夕瑶的目光又亮了数分,简直就能直透人心了,“诶,我说的是蛮夷女子,有说过鞑女么?”   朱祁铭记得当时自己的脑子一片凌乱,喋喋不休地说了一大堆话,至于究竟说了些什么,事后他自己也记不清了,许是“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这样的肉麻话吧。   当时他好像在不断拉高声调,以掩饰窘态。   从那日起,他连续几夜入梦,梦中陪伴自己左右的赫然是两名女子······   “我才不会去迤北寻找那个鞑女呢!”他强令自己赶紧断了脑中的“邪念”。   片刻后,他又追问自己:“万一她放弃瓦剌身份,寻上门来怎么办?”   扬扬脖子,断然道:“她敢来,我就敢娶!”   呸!朱祁铭猛地抽了自己一耳光······   从回想中醒过神来,朱祁铭笑望吕夕瑶,却见眼前的佳人斜倚在车栏上,目视脚下的方寸之地,脸上挂着一抹柔和的笑容,长长的睫毛微微弯曲,神思俨然进入了甜蜜的梦境。   朱祁铭咧嘴一笑,心中有种说不出来的惬意。   人流阻断了街道,马车被迫停了下来。一名荷担的草桥花娘从车旁经过,匆匆瞥一眼车窗内的朱祁铭,突然定在了那里。   “公子,买花么?”   “花?莫非这个时节竟有了梅花?”   花娘放下担子,笑道:“是水仙,盆栽水仙。哦,两百文一盆。”   “水仙?我可从未养过水仙!”吕夕瑶贴近车窗,先是冲朱祁铭娇媚一笑,继而好奇地望向车外。   花娘定睛一看,见车中两张人面甚是俊俏,相互映衬,画面煞是好看,不禁愣住了。   朱祁铭听说花娘卖的是水仙,当即来了兴致,“水仙好养,但要想水仙开花早,却也不易,只有草桥那边的花农有法子让水仙赶于梅前开花。哦,你有多少盆水仙?本······我全买了!”   满月等几名丫鬟下了后面那辆马车,让花娘将筐中水仙悉数放到后一辆马车上。   这边吕夕瑶望着花娘手上一盆水仙青葱的植株与洁白的花瓣,笑道:“据说水仙是唐末从波斯传入中国的,最先种养与湖广荆州一带。”   朱祁铭亦笑,“我也听说过此事,寄居江陵的波斯人穆思密送给唐末花间派词人孙光宪几株水仙花,从此水仙在荆楚大地落地生根。哦。‘水仙’一名是对屈原的别称。”   吕夕瑶离了车窗,吟诵起了宋代黄庭坚赞美水仙的诗句:“凌波仙子生尘袜,水上轻盈步微月······”   朱祁铭心中一动,倚在蓬壁上,目光有些迷离,不禁喃喃道:“”人生如此,夫复何求......” 第四百零五章 裂变无声   “臣越王祈铭叩见上圣皇太后。”   “民女夕瑶拜见上圣皇太后。”   咸熙宫内,朱祁铭与吕夕瑶双双对着上圣皇太后行大礼,姿容甚是严整。   称呼中的“上圣”二字万不可省去,因为这二字显示出了孙氏远高于皇太后吴氏的那分尊荣,且一个“上”字十分清楚地表明,无论何时何地,吴氏都无法与孙氏并尊比肩。   当然,孙氏并无任何理由为此自感得意。“上圣”二字上不着天,下不着地,虚飘飘地悬在那里,如同镜花水月一般。正因为有了这道尊号,她才不得不远离所有的权柄,在享受万人敬仰的礼遇时,无奈地旁观后宫真正的主人——吴氏尽情表演。   “祁铭,你二人快快起来。”   此刻,上圣皇太后心情极好。瓦剌人不断放出话来,将派人礼送上皇回国,并决意修复与大明已然破裂的关系,这让孙氏喜不自禁。   世事就是这么吊诡,以往大明展示善意越多,现实处境反而离和平越远;而毅然决然地显露己方的绝对实力与坚定意志之后,和平反而会自动送上门来。   北境即将重归安宁,这当然合了孙氏之所愿,但她最大的心愿并不在此,而在于上皇早日回国。这不,上皇就要回国了!   孙氏笑盈盈地冲掌事宫女招招手,“赐座!”   正身后,朱祁铭瞥了吕夕瑶一眼,心中有分疑惑:夕瑶妹妹只是一个并无任何名分的素人,在咸熙宫这个近乎神圣的殿堂里,她有安然入座的资格吗?   那边上圣皇太后似有所觉,冲吕夕瑶缓声道:“你今日切莫提谢恩二字。一想起那些往事,哀家心中便会不安,说到底,哀家终究是对不住你。”   吕夕瑶躬身,面色随之一缓,“都过去了,夕瑶早将往事忘得干干净净。上圣皇太后这声‘对不住’,民女可不敢承受。”   上圣皇太后微微一笑,“你不必拘谨,哦,内园的茶花开得正盛,你只管去那边散心,哀家与越王说会话,午间留你二人在咸熙宫用膳。”   “多谢上圣皇太后!”   吕夕瑶扭头看向朱祁铭,朱祁铭点点头。   一帮宫女躬身近前,簇拥着吕夕瑶进了里间,绕道前往内园。   邀朱祁铭入座后,上圣皇太后久久凝视着他,目中满是激赏之意,“越王,太皇太后与哀家都未看走眼,你不愧为皇室宗亲里的芝兰玉树!”脸色微微一沉,“哀家知道你想救回上皇,可惜功亏一篑,你不必为此感到愧疚,哀家知道上皇的性子,此事不能怪你。唉,上皇或许还不明白,我明军对瓦剌人攻得越猛,他越安全!也罢,听说眼下上皇到了苏武庙一带,瓦剌人对上皇礼敬有加,晚些时日回国就晚些时日回国吧,倒也无妨。”   救回上皇?朱祁铭暗中一怔。当初领兵出境时,他只想让也先付出足够沉重的代价,意在重创鞑贼,至于是否渴望顺便救回上皇,此事还真不好说。仔细回想首度见到上皇车驾时的情景,脑中好像有两道截然不同的意念在猛烈冲撞,救驾的意愿受到了抑制。   第二次见到上皇车驾时,他的确产生过救驾的念头,可是,不知为何,当时他突然想起了景泰帝,便对救驾之念极为排斥,心中甚是纠结。   归根结底,他的纠结源于心中潜藏的顾虑:上皇回国或将成为一道扰乱大明中兴进程的负面变数!   不过,上圣皇太后说得没错,经过大明将士的浴血奋战,上皇的处境发生了惊人的逆转,俨然不再是也先的阶下囚。上皇车驾抵达苏武庙后,伯颜帖木儿宰马设宴,盛情款待上皇。也先对上皇十分恭敬,每两日进献一只羊,五至七日设宴一次,逐日进献牛乳、马乳等饮品。上皇出则乘暖车,居则住窝儿帐房,路上遇到的鞑子,无论男女,都向上皇行马上叩头礼。每逢筵宴,也先总是亲自弹一种叫“虎拨思儿”的乐器,并亲自唱曲,众鞑子齐呼上皇为“中国圣人”,称能在虏廷见到上皇是“天缘幸会”。   事实证明,鞑贼“畏威而不怀德”,打不过大明,瓦剌人就只能服软,极力保住他们的衣食来源,以图在苦寒之地还能活得像个人样。   朱祁铭定在座上想了会心事,良久后淡然应道:“虽说上皇终归都是要回国的,但被明军救回与让瓦剌人送回相比,其意义迥然不同。”   上圣皇太后幽然道:“你说得没错,若由也先放回上皇,大明便不宜再去清算瓦剌人犯下的罪行,只能报以善意。罢了,事已至此,悔也无益。”   朱祁铭心想此事可不像上圣皇太后说得那么简单,从面子上讲,救回上皇能让大明洗尽前耻,日后可以堂堂正正地面对万邦朝使;从里子上将,救回上皇能一举拿掉瓦剌人求和时的本钱,令其卑辞重币,大明则可以少施恩惠。   但诚如上圣皇太后所言,“事已至此”,朱祁铭又怎么会在“悔也无益”的既成事实面前,毫无意义地忤逆上圣皇太后呢?   “臣谨受教。也好,也先吃了大亏,脱脱不花也吃了大亏,南图大明不成,他们便只能内讧了!我大明大可宽宏大量,姑释不究,任其自乱。”   上圣皇太后点点头,旋即蹙眉,凝思良久,目含深意地道:“越王,你说,双方一旦休兵讲和,时日一久,瓦剌或将生乱。那么,我大明会否生变?”   朱祁铭心中一震,他不得不为上圣皇太后消息如此灵通而感叹,甚至有些佩服她惊人的洞察力。   他深知,天下一旦重归太平,大明的老毛病极易复发,内耗俨然成了大明承平之时怎么也摆不脱的宿命!   就在数日前,朝堂上发生了一场耐人寻味的大争论。   话说京城保卫战过后,于谦仍是京军各营总督,石亨续任京营总兵官,二人没有因休战而懈怠,而是紧锣密鼓地调整京营中下级军官,择优汰劣,并加大练兵的强度,意在打造一支真正意义上的精锐之师。可是,朝中有人偏偏选在这个时候,采取迂回的方式旁敲侧击,剑指京城保卫战的头号功臣于谦!   令人诧异的是,掀起波澜的不是朝中老臣,而是内阁首辅、户部尚书陈循!   陈循与于谦一样,同属景泰帝决策圈内的核心大臣,陈循选在这个时候突然发难,表明朝中的人心又散了,即便在景泰帝自己的基本盘内,也在暗中发生裂变!   :,,!! 第四百零六章 沉渣泛起   数日前,朱祁铭听人说,陈循给景泰帝上了一道篇幅极长的奏本,其大意是:提督宣府军务的副都御使罗通虽是一介文官,却通晓兵事,才能非他人所能及。京城如腹心,边城如手足,二者之间本就有轻重缓急之分,所以朝廷在使用罗通这样的人才时,应避轻就重,避缓就急,命罗通回京训练京军,方称得上用得其所。还有,杨洪、杨俊父子都是善战之将,其手下都是善战之骑兵,而边城守军重在守城而不是重在野战,故而将杨洪父子统领的善战之兵放在宣府守城,可谓用错了地方,不如让其入京,由石亨会同杨洪、罗通训练京军,三人整训京军一年半载之后,京军必将堪为大用。   这道奏本虽未提及于谦,却很明显的是在迂回排斥于谦,意在废掉于谦京军总督的职权,至少是将于谦的督军之权分散开来,由罗通承接一部分。   大明的官场本就讲求制衡术,而今于谦、石亨权重,朝廷调罗通、杨洪入京分权,这也属官场常态,不值得大惊小怪,景泰帝的视野不太可能与于谦完全重叠,便采纳了陈循这个心腹重臣的建议,封杨洪为昌平侯,敕谕罗通、杨洪、杨俊领军入京。   殊不知,于谦在京营大力选优汰劣,整肃军纪,得罪了多股军方势力,进而招致许多文官非议,景泰帝与陈循如此行事,无异于给不满于谦的人提供了火力支援。更重要的是,京军的“革故鼎新”已到了啃硬骨头的关键时刻,此时分权,因政出多门,京营从此无人能真正主事,革新举措多半会半途而废。   于谦冤得慌。他只想做个兵部尚书,屡辞少保、总督二职,景泰帝又不准允,他只能身兼数职,在其位嘛,自然要谋其政,于谦可不想尸位素餐。   可是,于谦很想雷厉风行地为大明社稷做些意义深远的大事,无奈大明积弊太重,触及京营各级军官利益时,阻力尚且如此之大,试想,一旦景泰帝站稳脚跟,准备拿吏治开刀时,那番努力将会何其艰难!   有鉴于此,于谦本不想在这个时候激化景泰帝核心决策圈的内部矛盾,但陈循的说辞实在是过于荒唐,别的不说,罗通通晓兵事吗?杨洪父子善战吗?   从也先入寇大同时算起,杨俊连丢宣府数个城池,罗通、杨洪则龟缩在城堡里闭城自保,自始至终根本就没有迎战过鞑贼,战都没有战过,何来通晓兵事、善战的名头?   就在也先兵败京城,宣府鞑贼闻讯回撤时,右都督朱谦率军截击鞑贼失利,官军战死一百二十余人,对此,近在咫尺的杨洪竟再次作壁上观。兵部曾弹劾杨洪父子拥兵不援。   于谦思虑再三,向景泰帝提交了一份措辞还不算激烈、态度有所保留的奏本。   “迩者,尚书兼翰林院学士陈循等言:杨洪与其子俊善战,俱留京师。臣等窃惟宣府者,京师之藩篱;居庸者,京师之门户,未有藩篱、门户之不固而能免盗贼侵扰之患者也。今洪、俊并所领官军既留京师,则宣府、居庸未免空虚,万一逆虏觇知,乘虚入寇,据宣府附近以为巢穴,纵兵往来剽掠,虽不犯我京畿,而京畿能独安乎?曩自逆虏犯边,俊望风奔溃,将独石、永宁等十一城并弃之,遂使边境萧然,守备荡尽,虏寇往来如在无人之境,闻者无比痛恨。幸存宣府一城,有洪以守之,虽不救土木之危,以解君父之难,然足以为京师及居庸之应援,接大同等处之声势。今宣府、居庸兵将俱无,是弃之也!尚存者不过疲兵羸卒,无主将以统驭之,安能保其不离散乎?事之可忧,莫此为甚。臣等叨掌兵政事,有当言不敢隐默,况今国家多事,用舍举措当合公论,苟公论不协,则事之成否、利钝未可期也,乞以臣言付文武大臣及六科、十三道从公会议。洪、俊既留京师,边务当若何处置?或推选谋勇老成、廉静持重武职大臣一员,充总兵官镇守宣府,能干才勇武臣一员守备居庸,其原来官军亦宜斟酌遣还,庶彼此守备,不至失误。”   应该说,于谦不愧为顾全大局的非凡之人,他在奏本上给杨洪留足了脸面,且通篇不提罗通其人,显然不愿在调罗通、杨洪入京一事上纠缠不休,而是为大局着想,以为宣府是京师的藩篱,居庸关是京师的门户,万万不可弃守。建议:既然罗通、杨洪入京已是既成事实,那么,朝廷宜选派其他才能突出的文武大臣前往宣府、居庸关镇守。   一帮给事中可不像于谦这样虑事周全,他们早就看罗通、杨洪、杨俊不顺眼了,便跑到御前,直斥陈循身为天子近臣,却极力举荐罗通,此举有徇私之嫌,且罗通与杨洪父子实与土木堡之败有莫大的关系,既然朝廷认为罗通、杨洪可堪重用,也罢,可堪重用就可堪重用吧,但宣府、居庸关不容有失,还请朝廷推选能与罗通、杨洪比肩的能臣前往宣府、居庸关镇守。   景泰帝这才发觉自己一时随意,竟做了一锅夹生饭,便敕谕朝臣依于谦、六科给事中所言,推选接替罗通、杨洪、杨俊镇守宣府的文武官员。不过,别看六科给事中以直言闻名,他们的话却暗藏玄机,话里话外到处都是坑呀!不说别的,就拿罗通、杨洪的名头来说吧,廷议时,接任者恐怕会第一个不服:特么的,几个一仗不打的文武官员哪来的盛名?实与名相符么?老子可是与鞑贼血战过的,莫非还不如那几个避战者!   可想而知,此事带来的余震将会经久不息。   此刻,听见上圣皇太后问及朝中会否生变,朱祁铭当然不会孤立地看待陈循举荐罗通一事,他将朝中许多大事一一排列开来,细察一番,从中窥知于谦的处境或将日益艰难。社稷危殆之时,于谦可谓是稀世珍宝,可天下重归太平之后,随着朝政积弊沉渣泛起,于谦将不可避免地成为许多人的眼中钉。   一代名臣尚且如此,自己一个显得有些另类的亲王,或将在不远的将来,再次被人推到风口上!   朱祁铭早有心理准备,故而念及自己未来的处境时,仍能心若止水,只想静待上圣皇太后展开话题。   上圣皇太后凝思片刻,幽然道:“越王,你以为当初哀家为何为难红蓼?许多事并非表明看上去那么简单,她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闻言,朱祁铭虽早想透了那段往事,却禁不住还是暗中一震。   第四百零七章 锥心之痛   “今日不妨将许多往事摊开了说。不错,以往哀家的手段是有些狠辣,可哀家待你从无歹意,并不想在对付别人时误伤到你!从正统元年你被掳那一日算起,哀家可没少为你的事伤神。”   朱祁铭坐正身子,“臣心里清楚,当年远赴北境搭救臣的锦衣卫指挥使徐恭,不就是您派出的么?”   “可红蓼却乱了方寸!她以为只有那个贱婢······”上圣皇太后咬牙忍了许久,最后收起了辱骂之词:“她以为只有吴氏才会真心实意帮你,且只有吴氏方能护得了你的周全,殊不知这是在好心帮倒忙!若任由红蓼自作聪明地与吴氏频繁交往下去,咸熙宫哪还藏得住秘事?你的处境也绝不会因为吴氏的知情而得到半分好转,哀家平生最看不惯背主与外人密谋的奴婢,当时就想永远封住红蓼的嘴巴,以绝后患!后来,没想到你唱了那么一出戏,竟奏请天子赐婚,也罢,赐婚就赐婚吧,哀家认了,只要她远离紫禁城,哀家眼不见心不烦就行。”   透过正门望去,但见阳光普照,满目的积雪亮得有些刺眼。朱祁铭定在座上,一语不发。   “哀家不想对你隐瞒什么。十余年了,哀家的确屡与襄府暗中传递讯息,你或许有所察觉。不过,与襄府暗通消息的又岂止哀家一人?吴氏何尝不是如此!早先哀家被蒙在鼓里,后来渐渐瞧明白了,有些人啦,惯于左右逢源,到处都献着殷勤,留着后路,别人还不便说他的不是,哼,像泥鳅一样滑!”   上圣皇太后望着门外的冰棱出了会神,续道:“太皇太后不豫及驾崩前后,那个自作聪明的红蓼许是以为有人会对你不利,还以为哀家会乘机对什么人下手,无意顾及你的安危。她数次秘赴福安宫,被人窥见,知情者将此事密报给了哀家。红蓼哪里知道,她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唉,说来说去,也怪当时皇帝看不透纷乱的世相!”转视朱祁铭,“越王,你仔细想想,你在别院落水,邪毒侵体,而后受屈远赴辽东,你落寞潦倒,彼时从中受益的又是何人?”   朱祁铭微微蹙眉。多少年了,他曾无数次细察那段往事,有一条思路隐隐指向某个不易被人察觉的地方,只是心中似有一堵墙密封着一切,朱祁铭迟迟不愿将那堵墙拆开。   “太皇太后驾崩,紫禁城里便少了一尊大神,许多人在哀痛之余,亦会思量在无太皇太后翼护的日子里该如何自处,心中难免惶恐。或许,那个时候宫内宫外两代皇室人的命运皆决于上圣皇太后您一人的意愿!”   “成见,可恶的成见!”   上圣皇太后离座走近朱祁铭,在他座前横向缓行数步,双眼始终盯着朱祁铭的面庞。   “你屡次背着哀家,暗中帮助那个你嘴上叫得极勤的静慈仙师胡氏,别以为哀家不知道!你也认为,哀家会将某些人赶尽杀绝,是么!”上圣皇太后嘴角微微抖动了一下,旋即侧过头去,移步至窗边,凝视窗外殿宇的远影,神色黯然,“哀家的确恨胡氏,恨吴氏母子二人,可那又怎样?先帝早已龙驭归天,哀家无宠可争;哀家已贵为皇太后,哀家的儿子已是大明的天子,故而也无名分、位分可争;当时中宫已有其主,连天子的后妃都已册定了人选,哀家还有什么可争的!既然失了争意,心中的那点仇恨早被紫禁城里漫长的春夏秋冬消去了大半。”   转身回到朱祁铭座前,直视他的双眼,“你终归是小瞧了哀家!”   朱祁铭赶紧起身,躬身而立。   上圣皇太后面色一缓,“太皇太后驾鹤西去,哀家顿觉天都塌了!说到底,大明的万里江山还是要有人默默守望的。哀家比不了太皇太后的睿智,但哀家断然不会为了一己之私而遗祸大明社稷!那个时候,哀家唯一的私念便是赶紧打发郕王赴藩,如果说这算私念的话。”   殿中的三盆炭火烧得极旺,火苗红中泛紫,烤得整个正殿温暖如春。朱祁铭心中却浮起一丝寒意。上圣皇太后话已至此,他预感到,那层遮蔽往事的窗户纸即将被无情捅破。   “臣虽愚钝,但一向谨守臣礼,岂敢妄自揣度上圣皇太后的用心!”直到此时,他才对上圣皇太后那句“你终归是小瞧了哀家”作出了回应。   上圣皇太后回到座上,并未招呼朱祁铭入座。   “当年,太皇太后为皇帝的大婚典礼耗尽了自己最后的精力,早在天子大婚前就不能理事了,于是,朝中适时响起了让郕王赴藩的呼声,这当然与哀家有关。巧的是,你在别院意外落水,后来还惊动了精力几近衰竭的太皇太后,再后来,太皇太后驾鹤西去,你接连误闯奉天殿、谨身殿,以至于被迫远赴辽东。你可知道,你的委屈换来了什么?算来算去,只换来了朝中风向大变!你远赴辽东后,一帮言官大闹雍肃殿,奏请皇帝顾念亲亲之德的声音彻底盖过了让郕王赴藩的呼声,而哀家不得不接受皇帝的忠告,从此深居简出。唉,吴氏如愿了,郕王留在了京中。”   什么!   莫非那段往事与昔日的吴太妃、今朝的皇太后有关?朱祁铭猛然一震,全身的血液似乎瞬间凝固了,脑中一片空白。   “您······为何不早说?”他喃喃道。   “哀家说过,哀家也被蒙在鼓里。直到今秋见过襄王之后,哀家才从他那里套出了一些有用的讯息。”上圣皇太后漫无目的地打量着门外的雪景,神思似落了遥远的记忆之中,“从后宫到前朝,到处都是人心难测,机关重重啊,宛如一湖浊水,置身其中,形形色色的鱼各有各的生存之道。有人极力让你这条鱼浮在水面上,而他们自己却越潜越深,可惜呀,上皇易受人蛊惑,只盯着水面上的浮鱼不放,浑然不觉湖底还深藏着一条怪鱼!”   感觉心在隐隐作痛。朱祁铭缓过神来,脑中浮现出往日的情景。   记忆虽然遥远,但拂去岁月的尘烟,从中依然可见太皇太后的音容笑貌,彼时皇祖母似乎对咸熙宫与福安宫的主人都无好感,而今回想起来,皇祖母对上圣皇太后的那分冷漠,多半与后者始终惦记着郕王有关;而皇祖母对吴太妃的那分厌恶,不消说,必是源于其它事端!   莫非吴太妃一直在暗中拿他这个越王大做文章?   此念伴着一阵酸楚掠过脑海,朱祁铭猛然咬紧了牙关。   宅男福利,你懂的!!!在线看:!! 第四百零八章 何处是净土   “冤有头债有主!臣怨不得任何人,一切的祸根都因祈铭的那个好五叔而起!”   这声低语有分自嘲的意味,更透着股恨意。闻言,上圣皇太后诧异地瞥了朱祁铭一眼。   “帝王之术是柄双刃剑,一旦使将开来,就难以两全!想必你已知晓所有变故的根源,哀家也想清楚了,当初先帝的遗诏唤醒了某些人的野心,可是,不单哀家在借用别人的野心,福安宫的那位更是如此!想想你在龙门川那边的遭遇吧,许多来路不明的人追杀你,这番追杀真的是出自襄王的本意?襄王何必多此一举?他想斩草除根?不!在社稷面临内忧外患困扰的当口,他又何必拿自己一世的尊荣和满门家人做赌注,鲁莽地暴露在上皇的视野中?正所谓国有大难,妖孽必出,有人巧妙利用了上皇的疑心与朝中的权争,逼迫襄王生事,不过是想让你连同襄王永远做那两条惹人注目的浮鱼,而让他们自己躲在更加隐蔽的角落里而已!要让自己好受,就得让别人难受,哼,一切都了无痕迹,福安宫的那位堪称天才般的戏子,哀家自叹弗如呀!”   移目看向朱祁铭,续道:“你再想想,彼时大明社稷风雨飘摇,吴氏如此绞尽脑汁,必是所图甚大,她所图的唯有一事,那就是为自己的儿子乱中取利!”   不,这不可能!朱祁铭难以置信,他不能相信吴氏这么一个深宫女人会有如此精妙的算路,别的不说,单说她若想让自己的野心得逞,便得算准也先必犯大明,上皇必会御驾亲征,明军必将凶多吉少等一系列变故。而对世人而言,这样的算路无异于未卜先知!   想自己一个久历疆场之人,尚且断定也先一旦入寇,明军最初的胜算应该不下于五成,而吴氏不过是一介深宫妇人而已,何以料定明军必败?   突然,朱祁铭脑海中浮起了庞哲的身影。早在长胜堡时,庞哲不就谈起过大明的危机么?可是,庞哲也不是神仙,他料定上皇亲征易,料定明军必败难!   莫非土木堡之败的背后,还隐藏着一些不为人知的隐秘故事?   此念无比震撼,朱祁铭直直地望着上圣皇太后:“臣仔细回想过那段往事,连当时的郕王也毫无所察,您何以断定龙门川那件事与福安宫有关?”   上圣皇太后仰视屋顶,目中似浮动着一丝迷雾,“前不久,司礼监的金英禀告哀家,就在那批贼人奔赴龙门川之前的某个晚上,襄府的人秘密入京,托人捎话给王振,称襄王因先帝遗诏的缘故,想入京面圣详禀,请王振在御前进言,王振择机进言后,当时皇帝一口回绝了此请,不过,事后福安宫的首领内侍却在东华门外秘见襄府的人。金英目睹了这一切。”   放平仰着的头,上圣皇太后凝视朱祁铭,“你不觉得上皇当时是想疏远襄王,不愿看见先帝的那道遗诏再被人利用了么?可以想象的是,襄王得知天子拒绝他陛见的消息后,必定大感惶恐,这个时候,福安宫见机行事,于是,双方达成了一桩交易。”   交易?襄王能从福安宫那边得到什么?   耳边回响起吕夕瑶在龙门川山中说过的一番话,朱祁铭依稀记得,吕夕瑶真的说过,襄王想入宫面圣,而上皇当时并不想见襄王。   他心底一沉,随即恍然入座。   “越王,哀家劝你不必再打襄王的主意,吴氏是不会让你如愿的,而你信任有加的那个所谓的天子,也未必会为你做主,而今天下有些人的尊荣显贵如何,就看他们如何站队了,襄王恐怕早就站好了队。想想那个杨洪吧,你自会心明如镜。杨洪何德何能?朝廷为何要重用他?还不是因为他不惜撇下旧情,在众多边将中,第一个翻脸不见上皇,第一个公开拥戴新主!”   朱祁铭自有定力,难以认同上圣皇太后的一番推论。所有的迹象都清楚地表明,即便福安宫的那位皇太后所图甚大,景泰帝也肯定没有与之共谋!朱祁铭坚信这一点,片刻后,心底浮起一道疑问。   “您当初执意扶襄王上位,是想在福安宫与襄府之间撕开一道裂隙么?”   上圣皇太后一怔,旋即轻叹一声,“不错,哀家是有此意,何况那时哀家尚未瞧出襄府暗中勾结福安宫的端倪。可惜,襄王善变,不值得信任。”微微一笑,目中闪过一丝深意,“越王,上皇即将回国,紫禁城里上有上皇,下有皇太子,这里面的变数极大!”   朱祁铭一惊,这一刻,如有巨石压顶一般,他顿感心头的压力有不堪承受之重!   乘思绪尚未凌乱之际,他暗中将景泰帝与吴氏做了切分,“臣看不懂变数,臣只知道,大明离不开中兴之主,旁人不宜将当今天子与福安宫的皇太后并提。”   “中兴之主?”   上圣皇太后讶异地望着朱祁铭,撇撇嘴,目中透着分不快。   时间仿佛静止了,上圣皇太后的脸色几经变换,良久后,她神色一缓,徐徐道:“今日就当哀家什么都没说,正所谓日久见人心,你自己去慢慢体察吧。哀家乏了,去内室歇息片刻。哦,离午膳时分尚有半个时辰,你自便,不必拘礼。”   无需宫女搀扶,上圣皇太后离座,自行进了内室。   避在远处的内侍、宫女陆续入殿,一名宫女正想近前奉茶,朱祁铭冲她摆摆手,起身走向通往内园的过道。   掌事宫女眼尖,很快就跟了上来,在一旁殷勤地引路。   远离正殿内的炭火,顿觉过道上寒意袭人。朱祁铭定定神,移目看向身边的掌事宫女,暗中催促自己尽快拂去心头的不适感,以免在宫人面前失态。   “本王看你面善,你是那一年到咸熙宫的?”   “回殿下,奴婢宣德九年就在上圣皇太后身边做事了。哦,奴婢叫子桑。”   “子桑?有些耳熟。能在咸熙宫做掌事宫女,想必你定有过人之处。”   “殿下谬赞,奴婢愧不敢当!”   子桑笑脸如花,频频躬身指路,态度更显殷勤。   二人很快就到了出口处,但见光线一亮,阳光映照着满园的茶花,目光所及处,竟是一片早来的春意。   园中传来周贵妃如蜜的声音:“夕瑶妹妹,咯咯咯······本······我那里新得了一些占城、暹罗番香,极想送你几样,还望妹妹莫要推辞。”   “多谢贵妃娘娘。夕瑶一介民女,妄用宫中之物,恐怕于礼不合。”吕夕瑶的语气里透着些许的冷意,却也未失礼数。   “妹妹切莫推辞,这样好了,等你离宫时,我命人将那些番香送到马车上,免得你来回折腾。”   朱祁铭驻足,暗忖道:昔日视作芒刺,今朝待若上宾,真是世事无常!   他转视子桑,“你禀报上圣皇太后,便说本王想去清宁宫那边看看。”   :,,!! 第四百零九章 睹物思人   “参见越王殿下。”   仍在清宁宫当值的宫人全聚在正殿中,三位嬷嬷、九位宫女、五名内侍齐齐向朱祁铭躬身施礼,当先者正是崔嬷嬷。在嬷嬷身后,茵儿、渠清不时笑望他一眼,却也不敢表现得过于放肆。   朱祁铭挥挥手,示意众人正身,随即打量起殿中陈设来。   一扇紫檀屏风将正殿来了个八二切分,几案与圈椅、太师椅、杌凳全露在屏风之外,摆放得井然有序;香炉那边青烟袅袅;四壁挂着四副出自宫廷画师之手的花鸟鱼虫画;一条五彩方毯铺在几案前,在方毯之上,一盏硕大的琉璃灯悬在顶上,此刻灯火明亮,只见琉璃灯周遭的屋顶如镀了一层金粉一般。   太皇太后已故去多年,但清宁宫的陈设始终无改,一眼望去,景物依旧,时光似乎仍停留在十年之前。   从当初的正统皇帝到如今的景泰帝,都曾倍受太皇太后的翼护,在他们的心目中,太皇太后是大明永远的灯塔。故而,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清宁宫不会被废弃,也无人胆敢移居此宫。   依照祖制,太皇太后身后附庙,灵位供奉于太庙之中,列于景泰帝屡屡提及的“七庙”之内。   鉴于朝廷每年祭祀有时,朱祁铭不便擅赴太庙祭拜太皇太后在天之灵,只能跑到清宁宫暏物思人。   回望一眼崔嬷嬷,崔嬷嬷立马心领神会,亲自燃香备纸。   眼前虽无灵位,心中却有祖母,朱祁铭无比恭敬地跪伏于地,口中念念有词,就这么简单而又隆重地行了祭拜礼。   礼毕,朱祁铭默然良久,转身出了正殿。   崔嬷嬷、茵儿与渠清跟了过来,其他人识趣地留在殿中。   走过熟悉的甬道,进入东阁,只见东阁内窗明几净,书案上摆放着文房四宝,书架上各类书籍码得整整齐齐。   “奴婢等人知道这是殿下曾经读书的地方,所以不敢马虎,每天都来这里收拾一番。”茵儿笑道。   朱祁铭回以一笑,拿起那本,随手翻了翻,重新归入架上,而后移步至西窗。   渠清快步过去撑起窗轩。   隔窗望去,那片熟悉的梅林映入眼帘,在满园的冰雪背景中,隐约可见细小的花蕾挂满梅梢。   渠清眼波一动,把一分成年少女的清丽秀色挥洒出来,“翻过年后,殿下再来此地,想必那时梅花初放,园中的景色不似眼前这般萧索。”   朱祁铭含笑冲渠清点点头,脑中闪过正统元年正月十六的情景,彼时也是这么隔窗一望,就见顺德公主、常德公主从梅林中款款现身,如画中人一般。   舍了西窗,他移步至书案处落座,回想着十余年前的其乐融融,温馨的体验就写在脸上。   “紫禁城里有心的人都看得出来,殿下虑事深远,最终救了大明。太皇太后在天之灵若是有知,一定会为殿下的所作所为倍感欣慰!”   有心的人?料紫禁城里看得出玄奥之处者不会超过四人,莫非崔嬷嬷就是其中之一?   朱祁铭敛起那分笑色,吩咐茵儿、渠清道:“你二人下去吧,本王与崔嬷嬷说会话。”   “是。”   眼见茵儿、渠清出门上了甬道,朱祁铭微微低下头,凝眸间,目光如炬。   “嬷嬷近侍皇祖母多年,心思想必异于常人。嬷嬷,宣德十年的某个雨夜,那时本王还是一个王子,曾在越府游廊上巧遇一名壮汉,事后皇祖母可曾说起过什么,譬如,皇祖母是否提起过襄王?”   崔嬷嬷一震,躬身近前,直直望着朱祁铭,“天下大势已定,殿下终于有闲心翻旧账了!”沉吟片刻,幽然道:“不错,太皇太后的确提起过襄王。想必殿下已知先帝留下的那道密诏,唉,帝王之术也无可厚非,不过,它终究是发端于密室,总能伤人于无形,这是因为许多时候,帝王之术难免被人利用!先帝殡天前后,朝中暗流汹涌,连殿下的父王也不能置身事外,大家明面上是在为北境的战与和争论,背地里却是在为继位权较量。那个时候,殿下的父王不为皇位所动,坚拒朝中‘兄终弟及’的主张,若非如此,当今上圣皇太后又怎么会念念不忘越府的好呢?”   “襄王却不这么看,他念念不忘先帝的密诏,是么?”朱祁铭咬咬牙,“越府当时成了某些人的眼中钉,欲拔之而后快!为平息事态,皇祖母本想让本王的先父王,还有当时的十叔王赴藩,可是,有一天青松道长秘赴清宁宫,带来了一份帛书。那份帛书名为事关辅政的某种暗示,实则是在提醒皇祖母,即便赴藩,越府也依然是别人的眼中钉,越府一旦失去了京中势力的保护,便极易遭受某些人的暗算,与其让越府两代人临不测之地,还不如将本王留在太皇太后眼皮底下,假以时日,本王能助社稷度过难关也未可知。皇祖母一向喜爱本王,可想而知,见到这份帛书后,皇祖母该有多难受!于是,越王与卫王赴藩一事就此作罢。”   “奴婢知道,许多事是瞒不住殿下的!”崔嬷嬷再近前一步,“殿下,一切都过去了,不宜再翻旧账啊!”   “过去了?”朱祁铭霍然起身,“先父王生前只想做个逍遥王,可别人仍不肯罢手,祸端还是在那个雨夜寻到了越府。嬷嬷,此事过得去么!”   “殿下!太皇太后早把一切都看清了,殿下在宣德十年的那场遭遇并不离奇,当时只有越府、卫府两个亲王能决定大明与瓦剌是否生战,所以朝中许多人都不愿意看见殿下的父王参与政事,而掳走殿下,越府何人还有心思问政?襄王的用意多半仅限于压制居京亲王的势力,以对得起先帝的托付,可别人的想法未必如此简单,谁都想过太平日子,设法让两个亲王淡出朝政,或许就能维持北境的和平大局。殿下应该明白,太皇太后不是不想还给越府一个公道,只是襄王的那点算计与辅佐大臣的心思搅在一起,真假莫辨,太皇太后也是无奈,牵一发而动全身呀!”   朱祁铭目中闪过一丝怒意,“正统元年,本王在灯市遇刺;正统三年,本王于逃难途中遭遇方正,又差点死于非命,嬷嬷,这可是赶尽杀绝的架势呀!”   “殿下!”崔嬷嬷跪伏于地,一脸的焦急之色。   宅男福利,你懂的!!!在线看:!! 第四百一十章 余恨难了   “早在殿下从镇边城返京之前,太皇太后就已断定,赶尽杀绝绝非襄王的本意。”   隐忍多年,憋了一肚子邪火,朱祁铭可不想就此淡去心中的那分怨恨。只是崔嬷嬷是清宁宫的老人,就这么跪在那里,他可承受不起。   “嬷嬷请起。”   上前扶了一把。崔嬷嬷毕竟上了岁数,跪伏一顿,陡然起身有些头晕眼花,摇晃几下,借着朱祁铭的搀扶之力,堪堪站稳身子。   “当时瓦剌人也在打殿下的主意,正月十六那日殿下被掳就是明证。一边是鞑贼想要人质,一边是另有其人想谋害皇室宗亲,都对着殿下,两头搅在一起,一时之间任谁也分辨不清。   太皇太后不是未怀疑到喜宁的头上。别人不知详情,但太皇太后心明如镜,喜宁出自襄府,且在殿下遇刺、被掳前入清宁宫碰巧见过那道帛书。   密探暗查过十二人,其中就包括喜宁,可惜查无实证,何况喜宁是天子近臣,深孚帝心,若无据执问喜宁,让皇帝心生芥蒂,对殿下的一生终归不好。所以,此事便搁置了下来。”   喜宁?罢了,喜宁就喜宁吧,也只有喜宁堪为新的靶标,去承接他脑中的那分怨念。   也只有在琢磨怎么虐喜宁时,他才没有任何的心理负担。喜宁不像襄府的主人那样,与他血浓于水,勾连颇深。   毕竟,把苦难的祸根归结到自己的叔叔头上,总有心门阻挡。逾越这道心门,无异于以新的纠结取代旧的痛苦,如此而已。   不能幻想朝廷会还给自己一个公道,期望越高失望越大!要想就往事做个了断,多半只能凭借自己的力量。   而脑中一旦闪过找亲叔复仇的念头,接下来就会在某种心理暗示下,下意识地自己给自己贴上“邪恶”的标签。   有时候想一想,觉得做华夏人挺没意思的。仓颉挖空心思造字,这些文字本身就给人设定了行为规范,故而识字越多,禁忌越多。   譬如,按辈分而言,找叔父报仇就等同于以下杀上,毕竟叔父也是“父”呀,于是,“弒”这个诡异的文字就会浮现出来,令人不寒而栗。   当然,如果以下杀上是基于“善”,而被杀者有举世公认的“恶”,“弒”的内涵就不能成立。   可是,朱祁铭无力把控舆论,去向天下彰显自己作为一个复仇者的“善”,及襄王作为一个加害者的“恶”。   这牵扯出一道更加艰难的选择,那就是在复仇之后,或者干脆在复仇之前,一不做二不休,杀更多的人,不惜伏尸千万,以期登上至高无上的大位,在胜者为王的历史定律支配下,让王者的光环恣意书写善与恶。   切,你就是一个恶魔!   朱祁铭的成长环境带给他太多难以逾越的思维禁锢,以他如今这个年纪,心中的善念还不曾淡去。此刻,沿着“弒”的轨迹延展开来,他无法将脑洞开得更大。   他告诉自己,也许崔嬷嬷的劝导是对的,还是想想喜宁的恶比较现实。   不过,喜宁的恶就摆在那里,再去细想简直就是浪费脑力!   襄府想利用喜宁,瓦剌人也想利用喜宁,殊不知,最善于利用的却是喜宁本人。   怀揣血海深仇,喜宁不惜自残,隐忍经营多年,不消说,唯有让大明灭国才能解他心头之恨。   将襄府与瓦剌的恶意无限放大,一边引发萧墙之祸,一边将大明与瓦剌导入战争模式,内忧外患夹攻之下,大明这座大厦想不坍塌都难!   或许,喜宁无数次在梦中憧憬过这样的情景。   再也不能让喜宁逍遥自在了!朱祁铭咬咬牙,耳边突然回响起上圣皇太后说过的一番话,便直直看了崔嬷嬷许久,道:“龙门川的贼人一个个都像索命的阎王,这总该与喜宁无关吧?”   崔嬷嬷脸上的皱纹颤了颤,“太皇太后早有预感,后来奴婢也看出来了,想利用襄府的人不止喜宁一个。”   那就是福安宫的主人喽?从崔嬷嬷这里侧证了上圣皇太后言语的正确性,这让朱祁铭莫名其妙地大感沮丧。   “要想利用襄府,也得有拿得出手的筹码才行!”   崔嬷嬷的嘴角一阵嚅动,脸上隆起一道道的褶子,内心显然在经历一场艰难的挣扎。   “殿下身边不是有锦云阁的人么,或许,锦云阁有殿下感兴趣的答案。”   锦云阁!   须臾之间,一切似乎都回到了最初的起点,这让朱祁铭神思恍惚。   咸熙宫该传膳了,不如归去!他缓缓走出东阁,摆脱室内的寒气与昏暗,置身于刺目的阳光之下,脑中浮起隐伏者现形的错觉,反倒留恋起方才的暗室来。   身后传来崔嬷嬷的低语:“殿下不宜再打襄府的主意,不瞒殿下,太皇太后生前给殿下预留了一道遗诰,事涉越府、卫府与襄府之间的旧怨,还望殿下留意,切莫逼奴婢亮出那道遗诰!”   在甬道上疾步如飞,他自己也分不清这分决然究竟是源于脑中挥之不去的忿恨,还是出自心结得解后的释然。   他只知道,太皇太后想要翼护的人排了一大溜,生前的心思还能在她故去多年后泽被子孙后代。他甚至还想到,皇祖母对福安宫的宽容并非因为漏算了什么,而是忌惮微妙的平衡被打破,从而伤及更多的人,如果福安宫的主人真如上圣皇太后所言,在暗中利用襄府的话。   朱祁铭回得正是时候,进咸熙宫正门时差点与子桑撞了个满怀。   “请殿下移步膳房,奴婢正想去清宁宫呢!”   子桑依然是笑脸如花,惹得朱祁铭多看了她几眼。   随子桑进了西侧的膳房,朱祁铭独据一席,隔壁那个更大的膳房传来一阵说笑声,吕夕瑶的声音自然融在其中。侧耳细听,那边似乎还有钱氏、周氏、秦氏等一大帮后妃,只是迟迟不闻汪氏的凤音。   雅乐声起,朱祁铭独自饮酒,眼前晃动着几名殷勤侍奉的宫女的身影,不知为何,他的思绪竟然荡悠悠飘到了乾清宫。   此刻,皇上是否也在独饮?   :,,!! 第一百一十一章 无尽的变数   景泰帝一脚踏进乾清宫膳房,整个人就精神了许多。用力挥挥手,示意近侍之人能走多少就走多少,能走多远就走多远。   放下天下至尊的身段,择个最舒服却又非常失态的姿势入座,捧起酒爵,绷紧的脑神经瞬间松弛下来,再加上美酒的刺激,烛影摇红的诱惑,心中难免会想入非非。   许多时候,做天子形同捡了一份苦差,特别是在社稷危殆的时候,茶饭不思,美色不近,那简直就是在牺牲自己的个人幸福,挽社稷于将倾,解百姓于倒悬!   嘿嘿,如此高尚的天子,偶尔放纵放纵自己,不也是理所当然的么?   斜望一眼室内仅存的那名宫女,目光触及她眼角的鱼尾纹,景泰帝目光一滞,抽抽鼻子,重新埋头品尝美酒的滋味。   尴尬的是,脑中不知怎么的竟浮现出了吕夕瑶的身影。   景泰帝的口味有些特别,与烟萝的那场姐弟恋,与李惜儿的那场至尊与“至贱”之间冲撞风化底线的苟且,无不令人叹为观止。饶是如此,景泰帝也有景泰帝的做人原则,比如说,他对上皇的女人连看一眼的心思也没有。   只是吕氏与众不同,令他过目不忘,见过之后急着还想再见。   或许,当初爱恋烟萝、李氏都是源于一段冲动,而今摆在面前的却是一份心动。   在某个天晴日丽的早上,他鬼使神差,像个情窦初开的少男那样,带着几分羞涩与激动,轻车简从驾临婉汀居,快步走入内园,迎接他的竟是吕夕瑶无比冷漠的眼神和烟萝诧异得有些夸张的表情。   “朕明白了,原来越王还未回京。”   扔下一句没头没脑的话,一步一步往后倒退,退至前院,转身狂奔出婉汀居,差点撞在门框上,那副狼狈样把天子的颜面全给丢尽了。   唉,该是谁的就是谁的,天子也不能掠人之美!   景泰帝饮尽一爵美酒,张嘴呼气,滋滋有声。   “陛下,而今北境大势已定,陛下该对越王早作打算了。”   景泰帝吃了一惊,这才发觉自己把方才随侍入膳房的庞哲给忘在了一边。循声望向庞哲,目光触及到一张略显冷酷的脸。   “作何打算?”   庞哲眼皮跳动了几下,几乎是从牙缝里蹦出几句话来:“自然是眼不见为净。”   诶,京城若无越王,还有何人能让朕在婉汀居望而却步?此念率先闪过景泰帝的脑海。   “哎哟!”   深深的负罪感重重击在心坎上,恍惚间,景泰帝一不下心咬破了舌尖。下一个瞬间,他以凌厉的眼神阻止宫女移步近前查看究竟。   缓缓起身,淡然望向庞哲,“朕记得,传越王从辽东回京,正是先生的主意。”   庞哲一身布衣与膳房内精美绝伦的陈设极不相配,但他眉眼间那股子天然的清高与傲骨却让辉煌的灯火失色。   “正所谓彼一时,此一时!”   景泰帝举爵就往嘴里倒酒,力道有些猛。   “先生何故屡出妄语?您不是常说人君要远佞近贤吗?于谦是贤臣,越王是贤王,朕须善待此二人。”   庞哲的语气更显冷酷:“于谦是于谦,越王是越王,二者不可同日而语。今日之贤王,来日或为劲敌,故而当断不断,必受其乱!   陛下不妨多想想上皇、上圣皇太后、皇太子,到处都是干柴,只要冒出一点点火星,紫禁城便会燃起熊熊大火。   越王难以置身事外,一旦成了别人那边的贤王,对陛下而言,就意味着他摇身而为最可怕的佞臣!”   景泰帝用力捏了捏酒爵,凝目沉声道:“朕该如何眼不见为净?”   “一般而言,像越王这样的亲王,只能有两种归宿,要么谋反,要么被谋反,横竖都是一死!”   “放肆!”   在灯火的映照下,景泰帝目光亮得有些吓人,忽闻“砰”的一声,手中的酒爵重重砸在地面上。   “大明能有今天,朕能有今天,至少三成的功劳应记在越王头上,他心无旁骛,几乎把所有的心智都奉献给了社稷,朕若负他,必致人神共愤!”   景泰帝从未像今天这么嘶吼过,他无比愤怒,怒不择言,即便伤及被他唤做“先生”的庞哲的颜面,他也在所不惜。   “山人不求名不求利,图的又是什么?”   庞哲直直立在那里,并无任何屈服的意思,眼中的倔意在快速积聚。   “眼下万不可有妇人之仁,稍有不慎,大明中兴的进程便会被打断。罢了,疏不间亲,山人不配在紫禁城里走动,不如归去!”   眼见庞哲即将踏出膳房的大门,景泰帝抬手就想出言挽留,片刻后猛然扭过头来,狠狠甩甩衣袖。   ······   用罢午膳,吕夕瑶率先离宫,临行前推辞不掉,便捎走了筵宴上上皇后妃的盛情,也带走了满满两车厚礼。   众人告退后,上圣皇太后亲送朱祁铭出咸熙宫,“越王,紫禁城里有人在暗中议论,说数年之内,东宫必将易储。”   易储?更换皇太子?   朱祁铭早料到紫禁城会迎来许多麻烦,此刻也不太上心,举目四顾,答非所问道:“今日汪皇后为何不来咸熙宫?”   上圣皇太后微微蹙眉,侧过头去,以掩饰一脸的失望之色。片刻后,呼地转过头来,目光闪闪发亮。   “诶,汪氏无子,若东宫有变,则中宫必生变!嗯,不错,汪氏的确应该成为咸熙宫的常客。”   她心情相当不错,竟送朱祁铭送到了宫道上。   稍远处五名衣着华丽的少女结伴而行,一看就知她们来自显赫之家。只是五人有些不搭,一女居前,扭转丰腴的腰身,挺着傲人的双峰,甩开膀子大步开走;落在后面的四女还算袅袅婷婷,她们姿容端雅,温婉中透着几分羞涩。   上圣皇太后不胜厌恶地撇撇嘴,“那是福安宫吴氏的内侄女,成天在宫中瞎晃悠,丢人现眼!”   朱祁铭朝上圣皇太后凝视的方向望去,目光很自然地落在了那名居前女子的身上,再拿她与后面四女一对比,心中立马嘀咕开了。   不太协和呀,人家以美感引人注目,你却以肉感博人眼球,嘿,有趣!   第四百一十二章 万事不可成蹉跎   “请庞先生留步。”   皇太后吴氏突然现身于膳房门前,目光徐徐一扫,脸色和煦至极。庞哲勉强停下脚步,躬身施礼。   小乐子近前邀庞哲返回膳房,庞哲回以白眼。   “参见皇太后。”   兴安自甬道从容而来,冲吴氏行罢礼,移步至庞哲身边,附耳低语一番,庞哲神色一缓。   “老奴告退。”   兴安作礼辞别皇太后,旋即邀庞哲移步乾清宫外,庞哲垂首冲吴氏施礼,而后随兴安缓缓退去。   景泰帝出了膳房,“儿子恭请母后圣安!”   “起来吧。”   吴氏匆匆瞥了自己的儿子一眼,转身进了膳房。   “奴婢叩见皇太后!”   吴氏看都不看那名近侍景泰帝的宫女,而是径直走到膳案前,仔细打量案上的菜肴,。   “朝务再怎么繁冗,皇帝也得顾着自己的身子,晨昏颠倒、饮食无常,这于养身无益。”转身吩咐小乐子道:“快去命人撤了膳席,布上哀家特备的菜肴。”   “是。”小乐子挥手示意那名还拘着礼的宫女退出,随即朝等候在外的宫女挥挥手。   眼见一群宫女正在麻利地布菜,景泰帝缓缓近前道:“多谢母后。”   吴氏端视景泰帝,脸上重现出往日里哀婉的神色,只是目中透着些许的嗔意。   “素闻庞先生见识不凡,异于常人,皇帝宜用心待他。”   “儿子明白。”景泰帝眼中的怒意一闪即逝,“公卿也好,庶民也罢,在朕面前皆可知无不言,但有一点,无论是谁,都不可妄议越王!”   吴氏一怔,侧过身去,迎着耀眼的灯火,双目张得极大。   “太皇太后生前给越王指定了看护人,可惜,多少年了,看护人好像并未善尽看护之责,以至于越王早过了婚娶之龄,至今却仍是单身一人。”   景泰帝也扭转身躯,背对吴氏,迎着另一片灯火,目中有股深沉的意味。   “莫非母后是想让儿子册立吴绮为越王妃?”   吴氏回望景泰帝一眼,却未转身,“绮儿是哀家的内侄女,年方十六,正值婚嫁之龄。哀家找人测过了,她与越王八字相合。”   景泰帝暗中撇撇嘴,“八字相合又能怎样?越王眼界极高,绝非轻与之人。您不是听说过他幼时的豪言吗?‘做盖世英雄,娶绝世美女’,吴绮有绝世姿容?”   吴氏猛然转过身来,目光掠过景泰帝的头顶,投在一盏瑰丽的琉璃灯上。   “绝世与否,天子说了算,别人说了不算。”   景泰帝抿着嘴,嘴角翕动了几下,“此事天子说了恐怕也不能作数!当年太皇太后为越王亲择伴读,一切都有定论。”   “太皇太后?”吴氏凝目望向景泰帝,目光触及到了一个冷冰冰的后脑勺,“伴读是伴读,越王妃是越王妃。”   景泰帝转身面对吴氏,面无表情地道:“越王一旦成婚,朝中有关越王赴藩的鼓噪声再起,届时儿子或将不胜其烦。”   吴氏沉默然良久。室内的气氛有些异常,那群宫女低眉垂首立于案边,连眼皮也不敢抬一下。   “赴藩就赴藩呗,总不能让越王一世无偶吧?”吴氏眉头一展,轻轻笑笑,绷紧的面部肌肉随之松弛下来,“哀家记得,越府的藩地应在浙江衢州府,浙江可是一个好地方呀,自开国以来,还没有一个亲王在浙江就藩。”   景泰帝目光动了动,盯视膳案上已然摆放就绪的佳肴,默然不语。   兴安入内,瞥见景泰帝与吴氏的表情,立马挥退呆立在案边、手足无措的那群宫女。   “陛下,庞先生消了气,正在午门外的住处用膳。”兴安偷偷瞟了吴氏一眼,转对景泰帝道:“陛下,大同、宣府那边又有警讯传来,您用罢午膳还得去雍肃殿批阅急奏呢。”   景泰帝神色一缓,出了口长气,“看看,浙江、广东那边的内乱余烬未熄,北境亦有警讯,这个时候,越王不宜就藩。”   吴氏缓行数步,目光徐动,“上有天子,下有百官,天下大事都决于朝廷。哀家平生还是头一次听说朝政竟然离不开一个亲王。”   “望母后以祖训为念!”景泰帝脸色微沉,“儿子想得甚是明白,这江山是朱家的江山,并非儿子一人的江山。”   吴氏目光一滞,咬咬牙,转身朝门外走去。   “初登大位,胸中难免装一大堆的豪情、抱负,可是,时日一久,皇帝终会发觉,这天下只是皇帝一人的天下!”   “儿子恭送母后!”   天子的礼数还是来晚了一步,出声时,吴氏已然走远。   景泰帝凝望门外良久,正身转视兴安,“晚膳时分把越王传来,择个好地方。”言毕朝外走去。   “是。诶,陛下,您还没用午膳呢!”   景泰帝摆摆手,在出门的那一刻忽然驻足,背对着兴安道:“自正统元年以来,越王屡遭不测,你派人仔细查查,朕如今身为天子,极想替越王做主!”   ······   吕夕瑶留在了秋浦轩,先去暖棚观赏水仙。她去了许久,回到书房时,脸色有些不太对劲。   见朱祁铭看书入神,便移步至窗边,轻轻打开窗叶,阳光随着冷风钻了进来,一半是温暖,一半是寒冷。回望朱祁铭一眼,她缓缓合上窗叶。   “妹妹,重读史籍还是极有趣的。你说,当年智伯势大,韩、赵、魏三家无人敢与之争锋,韩、魏竞相赂地自保,而赵襄子偏偏不愿屈服于智伯,这才有了著名的晋阳之战,智伯最终被灭。彼时若非赵襄子不做所谓自以为高明的隐忍者,而是奋力抗争,带动韩、魏两家与之密谋,则韩、赵、魏三家的地盘极有可能尽归智伯。”   许久不闻吕夕瑶回应,朱祁铭的目光离了史籍,缓缓移向窗边的吕夕瑶。   “妹妹怎么啦?”   吕夕瑶抿嘴一笑,笑得有些勉强。她离窗近案,在炉火边落座。   “方才无意间想起了午膳时上圣皇太后的一番话,上圣皇太后说,福安宫的那位皇太后打算让自己的内侄女成为亲王妃。”   朱祁铭平静地放下书籍,凝望吕夕瑶,“夕瑶妹妹,数年前我便想娶你了,只是社稷多事,婚娶之事迁延至今。”   吕夕瑶侧过头去,喃喃道:“你就爱胡说!”   朱祁铭接着吕夕瑶的话音,断然道:“再等等,不会等太久。我若娶你,世上无人可以阻挡,大不了,我不做亲王,你不做王妃,咱们做一对平民夫妻!”    第四百一十三章 话中玄机   春禧殿偌大的正殿里只设一案,景泰帝与朱祁铭隔案对坐,二人敞开酒量畅饮,并在追忆中笑评往事。   “越王,还记得那年在奉天殿的那场比武吗?你与那个日本小子对战三轮,许多人以为此事不免荒唐,但朕以为,你勇于承担,非议你的人既解不了难题,又不知变通,不过是一群名不副实的庸人而已!”   “嘿嘿嘿······臣还记得,陛下那日吃坏了肚子。”   “哈哈哈······彼时狼狈,往事不堪回首呀!”手一扬,一爵酒下肚,景泰帝脸上的红晕又深了些许。   “还有你搭救烟萝的那一次,你我在大明门外密会,两辆马车并在一起,彼此隔窗低语,像做贼一样。”   “嘿嘿嘿······当时臣从陛下那里发了一笔小财。”   “你何曾发过财呀?取之于朕,用之于社稷,那只能算是捐给了朝廷好吗!”景泰帝含笑摇头,“再后来,你我身着一样的装束,在涿鹿山中相逢,你从马上飞扑过来,劲力奇大,还像个婆婆一样唠叨。”   “罪过,罪过。”   “哈哈哈······饮酒,饮酒。”   到了入夜时分,座中人酒意微醺。乘宫女斟酒的间隙,朱祁铭扭头看向窗外。   切,春禧殿四周并无殿宇,外面冷冷清清、黑咕隆咚的,皇上可真会找地方!   “越王,不瞒你说,朕每每想起那些往事,总会感慨不已。”   朱祁铭回过头来,端视景泰帝一眼,立马沉浸于对往事的回忆中,一时无语。   兴安入内,附在景泰帝耳边低语一番。待兴安退去后,景泰帝笑颜无该,只是目光略显深沉,似有心事一般。   “越王,瓦剌大军遭受重创,已无力深寇我大明,可是,他们还在边境一线闹腾什么?”   凝思时瞥见景泰帝举爵相邀,朱祁铭立马取盏,饮尽满满一爵酒。   “瓦剌人挟持上皇在手,不愿坐视一手好牌被废,闹腾闹腾,不过是想拉开嗓门叫价而已。看得出来,若有利可图有肉吃,瓦剌人便不会轻易发生内讧,不过,这也由不得他们!”   景泰帝含笑撇嘴,“于谦也是这么说的。哼,这回恐怕要让瓦剌人失望了!”   朱祁铭知道,此时的大明非彼时的大明,鞑贼在边境一线虚张声势,对此,大明根本就不愿作出妥协,摆明是给瓦剌人指定了唯一的出路,那就是无条件放还上皇。   若想继续敲诈,没门!   话虽这么说,但大明对瓦剌人的闹腾也不可等闲视之。开春后,大同、宣府便进入了春耕时节,边民被瓦剌人欺凌怕了,若任由鞑贼骚扰,一旦误了农事,一年下来,那么多的边军、老百姓吃什么?   想到这里,朱祁铭本想提请景泰帝留意此事,思虑再三,最终还是把即将出嘴的言语咽了回去。   他并不知道,于谦已就边患向景泰帝提出了建议,景泰帝准奏,打算翻过年后派石亨等人统率大军巡边,不给鞑贼以任何可乘之机。   后来,明军的态度表现得相当强硬。脱脱不花、阿剌的营地离边境太近,明军无法容忍,便派小股兵力越境夜袭鞑营,扰之疲之,迫使脱脱不花、阿剌率军撤到远处。   在大同一带,也行帐下有一批人马贸然闯入大明境内,总兵官郭登没有闭城自保,而是率军出战,一举击败鞑贼,郭登也因此而一战成名,获封定襄伯······   那边景泰帝又在举爵相邀。   “越王,朕想册封吕氏为越王妃,你再等些时日,待内忧外患彻底平息之后,朕便命人拟定册书,届时你可在越府迎娶吕氏。”   景泰帝浅饮一口,突然切换了话题。他把玩着酒爵,脸上的笑容全然散去,茫然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目中有分忧郁。   朱祁铭心底微微一沉,勉力端着一张笑脸,“此事不急。”   景泰帝归爵入案,展颜一笑,“你与她情投意合,又何必拘囿与礼制?嘿嘿嘿······他日奉子成婚,也不失为一桩趣事!”   朱祁铭举爵轻啜,“有的人值得一世珍惜,百事不可苟且。合于六礼,明媒正娶,如此方能算作一生一世之念。”   景泰帝许是想起了他与烟萝、李惜儿的那些破事,微微一怔,尴尬地笑了笑,旋即移开话题。   “你屡遭奸人算计,像庞先生那样的智者已有所察,只是朕心中仍有疑惑。你放心,朕将命人详查此事,还你一个公道!”   疑惑?公道?朱祁铭思虑片刻,轻轻叹口气,幽然道:“都是喜宁那个奸佞在暗中作怪!”   “喜宁?”景泰帝取爵在手,望着酒爵出神,嘴上喃喃道:“不,不单是喜宁!不过,朕一定会让喜宁这个奸佞伏诛!   明日朕敕谕边军:杀也先者,赏银五万两、金一万两,封国公、太师;杀喜宁者,赏银二万两、金一千两,封侯。   朕相信,重赏之下,再施以计谋,喜宁必定在劫难逃!”   言毕,景泰帝端着酒爵离座,走到朱祁铭身边挨着他入座,一只手不知不觉又搭在了朱祁铭肩上。   “越王,大明中兴之日可期,朕期望你我君臣同心。”   朱祁铭深望一眼景泰帝,笑道:“陛下有一个大明梦,臣也有一个大明梦。”   “如此足矣!”景泰帝哈哈直笑。   朱祁铭放下酒爵,徐徐道:“人君能有远大的抱负,实为社稷幸事!可人君易受世事的纷扰,人臣亦如此。   单说紫禁城内,有咸熙宫、福安宫,还有东宫、中宫等等,这里面有太多的变数,一旦生变,谁能担保届时君臣之间必定同心?”   景泰帝张大双目,迎着灯火静坐片刻,缓缓抽离那只搭在朱祁铭肩上的手,而后起身。   “宫中变与不变,这只是琐事,你大可置身事外。”   置身事外?这一刻,朱祁铭意识到,他与景泰帝之间暗藏有诸多歧见,在未来某个时点,歧见终将铺成歧途!   “臣身为亲王,要想置身事外,谈何容易!”   景泰帝背对朱祁铭而立,许久不出声。在一阵劲风入室后,随着满室跳动的火苗,景泰帝转过身来,冲朱祁铭笑笑。   “朕一生都会善待你!哈哈哈······说那么多干嘛?咱们接着饮酒!”    第四百一十四章 安身立命   早上在咸熙宫谢恩,晚间在春禧殿赴宴,直到回归秋浦轩时,脑中还闪动着上圣皇太后与景泰帝满含期待的目光。这让朱祁铭非常的纠结,好在血液中的酒精起了作用,他不必为宫中的两番境遇彻夜烧脑。   “殿下总算回来了!”   “参见越王殿下。”   “嘿嘿嘿······殿下金安。”   朱祁铭睁着惺忪的醉眼,看清正堂上站着三名内官,兴安、金英、王瑾。   这三人为何走到了一起?   朱祁铭心中有分疑惑,只是醉意太盛,再多的疑惑也会瞬间溜走。冲三人颌首致意,随即移步走向内室,步态倒不失平稳。   两名丫鬟随他入内,伺候他服下吕夕瑶备好的醒酒汤,又以湿热巾帕敷脸,歇息片刻,感觉酒劲在缓缓消退。   “殿下,吕小姐晚膳前回了婉汀居。哦。此时已至亥初时分。”满月适时入内,禀道。   “知道了。”朱祁铭觉得每吐出一口浊气都会让自己好受一些。   “嘿嘿嘿······皇上怕是喝大了!”他在心里乐道。   依稀记得还有三名内官呆在正堂上,便勉力睁大睡眼朦胧的眼睛,大口呼吸,直到感觉神智可控时,才离座前往正堂。   正面已闭,堂上烛火的光线相当柔和。三名内官一见朱祁铭现身,立马起身相迎。   朱祁铭挥挥手,示意三人入座,而后沉稳地走到主座前就座。   四名丫鬟过来分头奉茶,事毕离去。   慢慢饮茶,任温暖的炭火烤得周身发热,额头上骤然渗出汗珠,整个人精神一振,醉意已消去五分。   朱祁铭这才抬眼打量身前的三人。   兴安,金英,王瑾,这样的组合颇为奇特!   他知道,近来兴安很红,金英很烦恼,王瑾很落寞。   兴安自不必说,他是御前红人,权重一时。金英则遇到了大麻烦,朝中已有舆情,据说六科与十三道正准备联名参劾他。   值得一提的是王瑾。宣德年间他可是御前大红人,本名陈芜,交趾人,因早年近侍过还是皇太孙身份的宣德皇帝,所以宣德皇帝一上位,就给他赐官——御马监太监、赐名——改名为王瑾、赐婚——赏两名宫女。   不料新婚之夜,王瑾左拥右抱两名佳丽,忽然意识到自己却是一个废人,为当宦官身已残,不甘独身志尚坚,一番感慨之下,便说了一句惊世之语:为夫此身已许国家,只能将心许你二人!   身许国家心许卿!嘿嘿,还是蛮有情怀的嘛。   后来的正统皇帝和景泰帝都对王瑾不冷不热的,王瑾早已失去了往日的光环,眼见内官中又有一批新人崛起,岂不落寞?   王瑾多次出任监军太监一职,还是知晓一些行伍之事的。他与于谦的关系相当糟糕。   三名内官有三副截然不同的心肠,能结伴而来,不消说,是朝中热点事件与天下大势让他们产生了共鸣,都急待从朱祁铭这里寻找答案,以便在政治震荡期间踩准安身立命的节奏。   谁叫朱祁铭既看得清天下大势,又不像别人那般孤高自许呢?   “殿下,吏部尚书王直劝谏皇上与瓦剌讲和。”兴安率先开了口:“王尚书说,往古中国对胡虏都是小忍在前,大获在后。譬如汉代,汉高祖陷‘白登之围’,汉军不敌匈奴,这才有数十年的隐忍积蓄国力,终于在汉武帝时大败匈奴。”   王直此言貌似有理,实则大谬,典型的以事后成败论是非的马后炮!这是朱祁铭脑中冒出的第一个念头。   朱祁铭很想顾左右而言它,装醉赶紧打发走三人,碰见兴安满是期待的目光,他便改变了主意。   “本王记得汉武帝即位时,朝中并无多少人以为大汉能够击败匈奴,当时主和者占优,且汉军首战失利,若汉武帝在首战失利之后,认定匈奴真的不可战胜,进而选择罢战讲和,继续休养生息,想必后人对此也不会有什么异议。   至于此后大汉与匈奴的实力对比如何消长,唯有天知道!”   朱祁铭笑笑,“不过,大明与瓦剌之间的实力对比还是相当清楚的。而今大明的国力远胜于开国之初,而瓦剌的实力却远不如当初的元兵。此时妥协求和,不是在侧证祖宗太过英明神武,后人太过无能么?   更何况,而今我大明只是在保境安民,并未求战,不像武帝时那样越境北击虏寇。”   “就是!”兴安扭扭脖子,显得很是气愤。   “廷议时殿下在场就好喽!皇上说,当今之势,并非大明不愿讲和,而是瓦剌都打上门来了,大明不得不自卫。   朝廷先后五次派出和平使者,都遭也先扣留,故而摆在大明面前的,唯有战与降两条路可走。”   兴安语气极重,看得出来,他又在与王直辩论时吃了亏。   那边金英直直身子,斜视兴安一眼,张嘴嗫嚅片刻,终于硬着头皮开了口。   “多给瓦剌人一些好处,能让上皇早日回国,也是好的。”   金英显然打着自己的小算盘,奇怪的是,兴安并未露出反感状,言语间他对金英这个资深太监还是相当敬重的。   “金兄有所不知,瓦剌人至今未松口,仍扬言派大军护送上皇入京正位。若任其如此,北京一战不是白打了吗?”   金英唯唯。   一旁的王瑾小心翼翼地道:“敢问殿下,大明与瓦剌还能言和吗?”   朱祁铭想了想,“京城一带已重归太平,而今战事仅限于边境一线,明军胜多败少,再过数月,瓦剌人便撑不下去了。   等瓦剌人寻上门来求和时,北境自会迎来真正、持久的和平。”   王瑾转视兴安,咧嘴一笑,一脸的讨好之态,“督公,您说在下能否赴北境监军?”   还想着富贵险中求的美事?兴安耸耸眉毛,根本就不搭理王瑾。   眼见三名内官各怀心思,朱祁铭忽然意识到,值此时局动荡之时,是该仔细打打自己的私家算盘了。   “殿下,您说情势都明摆在那里,王尚书为何还要劝谏皇上呢?”兴安兴致不减,仍在追问。   这里面的玄机能随意解读么?你不会自己想啊!朱祁铭伸了个懒腰,随即靠在椅背上,缓缓闭上眼睛。   “看来殿下酒劲上头了,唉,遗憾!”   “叨扰了,洒家告辞。”   三人走后,朱祁铭满脑子装的都是“归去”二字。   !!:!! 第四百一十五章 逆水行舟   酒后一夜酣睡,早起时朱祁铭的身体并无任何的不适。只是脑中还残留着昨日的纠结,这让他的情绪略显低落。   时下边境的烽火狼烟恰好织成了一道巨大的帷幕,可以掩护景泰帝实现他的政治抱负。   军事变革卓有成效,军中许多毒瘤被剜除,明军战力得以迅速恢复。   六科与十三道频频参劾官员,“科道”如悬在百官头上的一柄利剑,令百官惶恐。一时之间,景泰帝宽待百姓却苛待官吏,二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这展露出了景泰帝心中的愿景,也无意间唤醒了幽灵般的危机。   朝中政争随之趋于激化。从某种程度上讲,景泰帝豁出去了,他的处境犹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政争激化收窄了朱祁铭的活动空间,不为别的,只因他是一个亲王!   辰初时分,吕夕瑶来到秋浦轩。她如今是上皇后妃的座上宾,在受邀入宫前,总会到秋浦轩小坐片刻。   不过,她今日的言谈极有深意,简直就是字字如刀,入木三分!   “皇太子虽幼冲,其名分却是一面旗号,有了这面旗号,许多人便会聚集在一起,形成一股不容小觑的势!故而天子不会任其成势,东宫生变是迟早的事。东宫一变,心存异见的人无所依附,必将作鸟兽散。   而你甚是难办。想必天子期望你置身事外,上圣皇太后则期望你维护当今皇太子的地位,你进退两难,本想不掺和,可惜,不掺和本身就是掺和!   天子与上圣皇太后都会这么看。”   谁说不是!朱祁铭苦恼地盯着自己的脚尖,暗道:妹妹,你还是谈谈风花雪月比较可爱。   “他日上皇一旦归来,你的处境更加不妙。置身事外这样的话说得不能说,如何对待上皇,你必须亮明自己的态度,如此一来,你便会公然得罪一方。   唉,你好可怜!”   妹妹,咱们去抚琴好么?朱祁铭抬眼望向吕夕瑶,眼中的意味有些复杂,说不准究竟是在央求她打住还是期待她继续,只觉得把心事藏住与被人点破相比,还是前者令他好受一些。   门外天色阴沉,预示着京城即将迎来下一个雪天。   “你极想助天子实现他的政治抱负,可身为亲王,一旦充任幕僚的角色暗中出谋划策,即便撇得开礼制的羁绊,也闯不过那么多人的心机,你极易成为众矢之的,到时候不仅什么也做不成,而且最终还会成为天子的政治包袱,于己不利,于天子亦不利。   你看清了这一切,极想找个地方逍遥自在去,可是,你心中还有牵挂,或许,你在等待北境的战事最终平息下来,如此方可算作了却了心愿。”   嘿嘿,这点你可说得不对!天下大势已定,何须等待?我是念着往日的那点私怨好么!朱祁铭心中一乐,差点笑出声来,片刻后,他发觉自己根本就笑不起来。   自从见过崔嬷嬷之后,他就不再抱过高的期望了,鉴于当年的遭遇没留下杀父之仇、残疾之痛,想来想去,觉得只需让喜宁伏诛即可!   这一天很快就到来了,就在两个月后的景泰元年二月,杨俊设计诱捕喜宁成功,喜宁被押解入京,磔于市。   “可惜,你想逍遥归去,却比登天还难!”吕夕瑶丢给朱祁铭一个同情的眼神,起身款款出了秋浦轩。   说这么多话,莫名其妙嘛!   朱祁铭怔了片刻,离座追了几步,见门外曼妙的身影隐入了车辇,便回到座上,望着炉火发呆。   想了想,觉得眼下好像无处可去。无上圣皇太后、景泰帝的传召,他不宜外出走动,以免在庙堂上正吵作一团的时候节外生枝。   时光似乎又将回到读书习武做宅男的日子里。   依照约定,护卫军与徐恭的属下全被归入京军序列,于谦说:“新的护卫军恐怕还要花些时日方能凑齐,反正殿下出入都有锦衣卫随行,也不必急在一时。”   没办法,在送别矢志做女真猎人的王烈之后,他便不再与部属相聚。   但愿王烈好运!   突然想起了方姨,想起了做农家小子的自在时光······   方姨捎来话,说想带着小驹入京走动走动。他犹豫再三,最终还是婉言劝止了方姨的京城之旅。   还有,被幽禁的肖海已被景泰帝放出;司马监的商怀英受到了信任;黄安、小喜子也被调入司礼监做事······一大堆的故旧摆在那里,他却连他们的名字都不愿提及。   说不定朝中许多人又把注意力放在了他这个身份特殊的亲王身上,而他的那些故旧,恰如一棵大树上的枝蔓,大树一旦置身风口,枝蔓难免率先遭殃。   想想常朝、大朝的时候,御座底下黑压压的人群,那是世上最复杂的人群,各自揣着深不可测的心思。千古以来,再圣明的天子也无法令其心思归一!   鞑贼易诛,内贼难防!   干脆没心没肺过日子算了!想到这里,朱祁铭就想进书房读书,忽见门口人影一晃,景泰帝快步走了进来。   侍卫、内官、宫女全都留在远处,无人通传,一代天子竟独临秋浦轩!   堂上丫鬟吓得不轻,飞快地跪伏于地。   “圣躬万福!”   景泰帝脸色欠佳,挥手示意丫鬟退下,又制止朱祁铭行礼,兀自走到炉火边入座。   朱祁铭意识到自己若继续呆在主座边,那可真是目无君上了!紧走几步,在景泰帝下首站定。   景泰帝示意朱祁铭入座,“越王,依你看来,边境战事还将持续多久?”   朱祁铭想都不想就答道:“瓦剌大势已去!鞑贼死不起人,饿不起肚子,他们撑不过一年。”   事实上,到了景泰元年七月,瓦剌人就扛不住了,三大部落各自派人腆着脸入京求和,这让大明赚足了面子,也顾全了里子。   后来,大明派李实、杨善二人出使瓦剌,杨善随机应变,竟一举迎回上皇。这是中国与胡虏交往史上,仅有的一次不附带任何屈辱条件,就将被俘皇帝接回的事例。   史籍上大书特书杨善的机智,殊不知杨善的机智只是小巧,上皇能够回国,起决定作用的还在于大明定下的正确国策。   站在社稷的角度来看,景泰帝是一个十分成功的皇帝。在内忧外患严重侵蚀大明脆弱的躯体,京中精锐尽失,大厦摇摇欲坠的危机关头,景泰帝没有退缩,收拾残兵败将、疲卒羸马,奋起抗争,取得了北京保卫战的胜利,并在与鞑贼的边境交锋中,一改正统年间连战连败的惨象,占据了胜多败少的优势地位,迫使瓦剌人低下高傲的头颅上门求和。   景泰帝还平定了内乱,让百姓安居乐业,把一个风雨飘摇、逆境中的大明带入了蒸蒸日上的顺境。   站在景泰帝个人的角度而言,他又是一个失败的皇帝。夺门之变时,一帮劣迹斑斑的臣下拥立朱祁镇复位,这简直就是一出无比荒唐的讽刺剧!   或许,景泰帝身上还缺少某种帝王固有的狠劲,他自己可以莫名其妙地死去,却不能让别人莫名其妙地死去。   景泰帝死后遭受了不公平待遇,无帝号、谥号、庙号。成化年间,迫于舆论压力,成化皇帝朱见深恢复了他叔叔的皇帝年号,但并未议定景泰帝的庙号,在确定谥号时也有所保留,“恭仁康定景皇帝”,谥号仅仅五字,离十七字的惯例相距甚远。   直到南明弘光时期,被清兵一路追杀的朱家后人才想起了祖上的这个景泰帝,触景生情,深深感受到了景泰帝的非凡之处,便给景泰帝加上了庙号——代宗,并追增谥号至十七字——符天建道恭仁康定隆文布武显德崇孝景皇帝。   这是后话。   此刻,景泰帝还无心去思虑未来的命运,眼下朝中的争论让他不胜其烦。   “当初明军连战连败的时候,廷臣的嗓门极小,如今明军胜多败少,局势占优,可廷臣的嗓门反倒大了起来,耐人寻味呀!”   朱祁铭默然良久,答非所问道:“陛下,臣想赴藩。”   但见景泰帝霍然而起,一脸的愕然。   :,,!! 第四百一十六章 高处不胜寒   景泰帝深吸一口气,出言时语气放得极缓:“无论未来如何生变,朕一定会看重你的想法,你又在担心什么呢?”   “歧见不是那么容易弥合的!”   朱祁铭缓缓扭过头去,透过正门,遥望紫禁城城墙。   “其实,说到底,陛下所说的‘变’无损于社稷根本,上皇永久北狩也好,东宫换储也罢,这与天下苍生的福祉又有何干系呢?臣当然可以撇开礼制的羁绊,也可枉顾咸熙宫的那分恩情,无所顾忌地站在陛下这边。   可如此一来,臣将会集万千非议于一身,最终成为陛下的大麻烦。”   “那又如何!”景泰帝不以为意地摆摆手,目光一扫,把一份不容置疑的决然挥洒出来,“朕绝不会摇摆,更不会耍弄舍车保帅的伎俩!再说,你唱你的反调,朕做朕的恶人,无人逼你犯难。”   乌泱泱的人群仍定在远处,兴安离群而来,偷偷打量景泰帝几眼,见景泰帝并无阻止他入内的意思,便躬身进了秋浦轩。   朱祁铭只与兴安来了个眼神交流,便转身面向景泰帝,“前朝与后宫,那么多人盯着臣,臣的选择余地极小。   陛下重用于谦,护佑于谦,此举名正言顺,别人即便心怀不满,也不敢宣之于口。而臣若预政,名不正言不顺,必为众矢之的。   陛下重用、护佑于谦是万分值得的,可臣是亲王,不是九卿,天下重归太平之后,臣除了给陛下徒增麻烦外,并无任何用处!”   这番话引起了景泰帝的深思。   朝中人事布局大有玄机,不为别的,只因人心难测!   石亨与于谦是景泰帝的两大功臣,二者功成名就后的处世态度截然不同。石亨与历史上的许多功臣一样,在意的是升官发财玩女人,还让石家一门鸡犬升天。   于谦则不然,依然无改治国平天下的初心,堪比两千多年前“家徒四壁”的郑国执政者子产。石亨本着好处均沾的世俗观念,几次建议让于谦的侄子做官,遭于谦断然拒绝。于谦十分清廉,家无隔夜财,亲眷中无人从于谦的功劳中获取额外的利益。   于谦的高洁让石亨深感不安。你这么油盐不进让大家都有负罪感耶,大家往后还好意思索取好处吗?我石亨吃那些到嘴的肉还吃得安稳吗?   你何必出淤泥而不染?秋风至还不是照样变成残荷!   多年之后,夺门之变的悲剧证明,有些功臣的确是用来诛杀的,不杀功臣,必将反噬天子自己!   当然,景泰帝根本就不会选在这个时候打石亨的主意。他思虑的是另一件事:革除时弊间不容缓,可是,把人逼急了,那些不愿坐视私利受损的臣子或将把期望的目光投向上皇!   “越王,你说,上皇何时回国为宜?”   景泰帝盯着淡紫色的炉火,眼中有分凌厉的意味,嘴上问的是“何时”,但有心人自能听出弦外之音。   “何时······为宜”多半是“能否永不”的场面话!   触碰到这个沉重的话题,朱祁铭的内心难以平静。不经意地扭头看向兴安,见兴安正伸长了脖子,一脸期待地望着他。   “上皇何时回国,此事取决于大明的策略,却不一定受大明的左右。陛下不妨想想,如今瓦剌人挟持着上皇,再无可供榨取的油水,故而放上皇回国并不会给瓦剌人带来剜心之痛。   更何况,在明军占据战场优势的情形下,放上皇回国,或将给大明的朝政注入某种诡异的变数,这许是也先所乐见的。眼下许多官员奏请陛下设法迎回上皇,他日双方一旦互遣使臣,谁能担保瓦剌人不会将计就计,意外地放上皇回国呢?”   景泰帝一震,凝目缓缓踱步。良久后朝门外走去。   “休得再提赴藩之事!”一步跨出门外,驻足时眼角浮起一丝笑意:“朝中有异样的风声不假,但你不必多想,会同馆那边有人想见你。让兴安陪着你四处走走,别想朝中的纷争,何必听风就是雨!”   朱祁铭尚未施礼恭送,景泰帝便已走远。兴安移步近前。   “殿下,朝中纷争愈盛,皇上愈是不愿看见殿下赴藩。罢了,多思无益,还是随洒家外出走走吧,哦,以往殿下常去会同馆,眼下朝鲜、琉球使臣已入京,殿下不妨去那边看看。”   朝鲜、琉球使臣已入京?朱祁铭心中一动,觉得大明正值危难之际,朝鲜、琉球连番遣使入京探讯,两国的担心不言自明。   大明与朝鲜、琉球可谓是休戚与共,大明若有不测,朝鲜、琉球两国必将承受巨大的苦难。这正是两国担心之所在。   他还知道,大明连番征战,战马损耗极大,故而军中缺马。就拿朱祁铭率军长途奔袭来说,将士每人须备马两匹以上,否则就难以成行。   可自从陆上商路被瓦剌截断之后,大明无法获取来自亦力把里、撒马尔罕的贡马,于是,景泰帝敕谕朝鲜国王李祹,让其贡马三万匹。收到敕谕后,朝鲜使臣除借机探讯外,还分批送来大量战马。   也好,朝中文武大臣盯得再紧,本王去见见藩属国使臣又有何妨?不错,一个亲王会会朝鲜人、琉球人,现场气氛十分融洽、轻松不说,还能于谈笑间,收到睦邻之效,何乐而不为?   一群丫鬟隐于内室正留意着堂上的动静,见朱祁铭点了头,便取来披风与暖炉。朱祁铭接过披风披上,却未取暖炉。   “皇上方才说会同馆那边有人想见本王,礼部为何不让其来秋浦轩一趟?”临出门时,朱祁铭淡然道。   “哦,礼部倒是提议过,准其入秋浦轩谒见殿下,可她是个女真人,既非正使,又是个女子,故而皇上未准奏,免得给殿下招惹是非。   唉,朝中有些人啦,别人贤明与否他们一概不管,只盯住别人的枝末琐事不放,一听见绯闻,就像打了鸡血一般,无论真伪,都视以为真,并将其无限放大,说得当事者好像十恶不赦似的,哼,这是千古流传不绝的恶俗!”   女真女子?叶赫那拉氏!   朱祁铭吃了一惊,念王烈早已启程北往,叶赫那拉氏却悄悄来到了京城,这让王烈情何以堪!   再说,建州三卫与瓦剌人和兀良哈三卫交恶之后,竟有办法撇清干系,眼下正在瓦剌人的胁迫下侵扰辽东,虽说是受人威逼,情非自愿,可女真人如此两面三刀,还是突破了朱祁铭容忍的底线。   朱祁铭返身就往内室走去,“天寒,本王还是留在秋浦轩读书好了。你去告知女真人,本王不在京城,她此生都见不到本王!”   !!:!! 第四百一十七章 另有其主   多番试探碰壁之后,朱祁铭终于明白,在可以预见的将来,景泰帝的潜意识里根本就不会有“准越王赴藩”这五个字。   朝中纷争开始牵扯出亲王违制的话题,当含沙射影之术甚嚣尘上时,他被架在火上烤。小心谨慎本不是他的行事风格,但大明眼看就要迎来新生、蜕变的曙光,经过一番盘算之后,因为珍惜当前的一盘好局,所以他还是选择了谨慎行事。   他偶尔赴咸熙宫问安。上圣皇太后依然在打情感牌,时常从宣德十年的那次送赏讲起,一直讲到太皇太后的生前托付;还命皇太子朱见深、重庆公主与淳安公主屡屡陪他这个越王。   许多时候,有情有义与顾全大局难以两全。这令朱祁铭开始承受内心的煎熬。   时光飞逝,随着正旦那日的鞭炮声响彻京城大街小巷,正统朝已然作古,大明迎来了景泰元年。   十日灯市如期开市,璀璨的灯火映照着如涌的人流,把一副万分真实的太平盛景呈现于世人眼前,在彩灯高悬的市楼中,处处热闹非凡却又秩序井然。   到了上元节那日,景泰帝大宴文武百官与万邦朝使。得知大明在与瓦剌的较量中占据了明显的上风,万邦朝使隆礼朝拜上国天子,毫不吝惜地显露着他们的心悦诚服。   有感于天下大势日趋明朗,景泰帝不再让焦虑占据自己的大脑,而是在节宴上显得无比淡定与从容,宴上照例赐假十日,这让与宴者意识到:大明已安然度过了危机。   京城的正月就这样在喜庆中匆匆而过。不知不觉间,大地回暖,草木泛青,空气中弥漫起花草的芬芳。   云娘回到了京城,在秋浦轩拉住吕夕瑶嘀咕半天,而后邀吕夕瑶赴西郊踏青,还说蛰伏多年之后,西山五杰终于现身了,竟在西郊当着云娘的面自报身份。云娘劝吕夕瑶去认证一番,看他们到底是不是当初意欲行凶的贼人。   西山五杰?他们那是被人假冒了名头好么!   朱祁铭不禁摇头。有云娘及其武功极高的随从照应,他倒不怎么担心吕夕瑶的安危。再说,顺天府及五城兵马司仍在悬赏通缉西山五杰,若西山五杰脑子尚未坏掉的话,他们怎会贸然结束“地下”隐伏生涯而自投罗网?分明就是戏言嘛!   也罢,权当是郊游好了!朱祁铭未加劝阻,送走吕夕瑶与云娘,他不让锦衣卫随行,独自乘上马车,应骆汉之邀,赴骆汉之子的市楼饮宴。   “小王近来总是深居简出,放眼满城的故旧,也只能在您这里散散心。”   隔窗望着街市上稀疏的行人,朱祁铭嘴上说得可伶,脸上却是一副大感惬意的样子。   膳案就设在楼上,骆汉显然颇费了一番功夫,将环境布置得相当宜人,膳食打理得非常可口,而斟满大盏的美酒,竟是寻常人家难得一见的秋露白。   “嘿嘿嘿······”   不得不说,骆汉一旦笑起来,就变成了一个慈祥的老头,少了当年在灶突山染上的戾气。   “老夫也不习惯会客,在深山老林里独居多年,一个人呆惯了,除了殿下,老夫根本就不愿与其他人饮酒闲话家常。”   好像许久都未如此轻松自在了,朱祁铭连连举盏,一盏酒足有一两,只过了片刻的功夫,他已饮尽三盏酒,根本就停不下来。   “往后小王自备酒馔,常来此地与前辈小聚。”   骆汉提起酒壶,微微倾斜上身,隔案替朱祁铭斟酒。   “老夫倒是求之不得!”放下酒壶,极仔细地打量了朱祁铭一眼,“殿下堪称英雄盖世!可惜,天下大势已定,等大家都过上了太平日子,大明就会刀枪入库,马放南山。殿下这柄国之利刃也该入鞘喽!”   “无妨。”   朱祁铭微微一笑,举盏浅啜,“自在是福!若是得便,小王可陪前辈重游灶突山。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如随前辈远走天涯,乐得逍遥。”   “那敢情好!”   骆汉咧嘴笑笑,凝目沉思片刻,“灶突山可是个好地方啊,可惜那里是女真人的地盘,女真人两面三刀,不值得信任!”   朱祁铭归盏入案,若有所思,“今日是瓦剌,明朝是鞑靼,未来或是女真,夷狄争相称雄,北境情势多变,但愿大明总能因时而变!”   猛然一顿,嘴角浮起一丝浅笑,“说远喽。前辈,咱们饮酒!”   骆汉一条独臂很利索地一摆,酒盏立马就落在了他手上“饮酒!”吐吐酒气,“殿下所言非虚,女真人还真不是善茬。哦,殿下,那个叶赫那拉氏离京前不知怎么的竟找到了老夫,她说见不着殿下,有几句话托老夫捎给殿下。”   朱祁铭恍若未闻,目视窗外,缓缓饮尽盏中余酒。   “她说,当初有五名贼人,好像叫西山五杰来着,五贼收人钱财,欲对吕姑娘不利,后来听说吕姑娘是越王妃的热门人选,便不愿动手,一路远逃至建州女真地界,隐伏于古勒寨附近。她还说,欲加害吕姑娘的贼人必定另有其主。”   切,好像谁不知道有人冒名顶替似的!一谈起反复无常的女真人,朱祁铭难免迁怒于叶赫那拉氏,下意识地撇撇嘴,“前辈无须搭理她······”   另有其主?朱祁铭蓦然一惊,丢下酒盏,直直站起身来,略一迟疑,转身就往楼道跑去。   骆汉讶异道:“殿下去哪里?”   “西郊!”   “西郊?诶,殿下,院中有马!”   ······   云娘、吕夕瑶乘坐的马车在离潭柘寺三里远的弯道处停下。十二名壮汉快步迎上前来。其中一人禀道:“夫人,那五人自称是西山五杰,吓走了附近的所有路人,想必顺天府的捕快不久就会赶来。”   “夫人,五人隐入了一里开外的林中,属下等人一直盯着,料他们还未溜走。”另一人禀道。   “知道了。”   云娘用一方蓝巾蒙住吕夕瑶眼部以下的面庞,而后掀开车帘,二人相继下了马车。   “快去那边看看!”吩咐间,云娘拔出长剑。   经过长年累月的习剑,吕夕瑶已不是当初那个弱不禁风的娇小姐,随云娘及其随从沿林间小径小跑一阵,气不喘心不慌,身体并无任何的不适。   跑不多远,忽闻前方传来阵阵喧闹声。一名汉子从灌木丛中露出头来,朝云娘点点头,小心翼翼地伸手向右侧的密林指了指。   众人当即放缓脚步,轻手轻脚地慢慢靠近密林。   林中喧闹声戛然而止,紧接着五颗脑袋探出纷披的枝叶往外瞧了瞧,又飞快缩回,但闻悉索声骤然响起,杂乱的脚步声向北侧移去。   瞧见方才的五张人面,吕夕瑶觉得似曾相识,“不错,正是此五贼!”   “快追!”云娘叫了一声,边跑边扭头看向身边的吕夕瑶,“诶,奇怪,这些贼人好像在故意引诱咱们,生怕咱们不知道其行踪似的!”    第四百一十八章 柳园淑楼   终于奔出了阴翳蔽日的密林,前方是一片开阔地带,在疏林与低矮草木的掩映下,五道人影时隐时现,频频跳跃、转向,快速移向西侧的高地。   “停!”   云娘一声喝令,吕夕瑶与近二十名随从相继刹住脚,突前的那名壮汉上身前倾,前腿绷得极紧,后脚半是提离地面,双眼死死盯着西侧移动的人影,那副模样如同飞奔者瞬间定格后摆下的造型。   天上丝绒般的云层缓缓裂开,金色的阳光倾泻下来,映出了远方高地上一处庄园的轮廓。   对那处庄园,云娘相当的熟悉!   当年在锦云阁做事,每次接收命令,她都会秘赴这个庄园内,走入竹林掩映的小楼,找到一方木架,打开五号木屉,取出一张纸片,记住纸上的每一个文字,而后将纸片烧成灰烬。   事毕复命时,她会再次来到庄园,将一封信函留在五号木屉内,而后不可逗留、闲逛,出楼后就得原路返回。   至于传说中锦云阁神秘的主人,那个暗中发号施令者,一向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只闻楼梯响,不见下楼人。云娘一直无缘与之谋面。   眼见五道人影愈行愈远,吕夕瑶移步至云娘身边。在蓝巾的衬托下,她的一双眼眸显得更加明亮,清丽的眼波闪动在苍茫的旷野中,令人不禁想起子夜里迢迢银河闪烁的星光。   “虽说京城民风大好,蟊贼绝迹,但远去的五人分明就是贼人。这里罕见人烟,咱们还是回去吧,等顺天府捕快前来缉拿好了!”   云娘定在那里迟疑不决。   前方的五道人影已然出现在了高坡上,转眼就隐入了庄园。   竟然进了庄园?莫非庄园就是他们的藏身之地?   没错,五人真的是进了庄园!瞧仔细、想真切之后,云娘震惊不已。   云娘一张脸经阳光斜照,精巧的轮廓更显清晰。双目落在阴影里,目光透着分深沉的意味。   “吕妹妹,云娘若说,当年我常去前方那处庄园,你会做何感想?”   吕夕瑶张大了双目,“他······越王曾经说过,京城有个隐秘的地方,名叫锦云阁。”   “锦云阁!”   云娘幽然一叹,眼角浮起一丝决然,“既然是锦云阁的地盘,云娘怎能不去一探究竟?吕妹妹,你是局外之人,不必跟着我涉险,我即刻命人送你回京,否则,你若有个差池,越王还不生吞活剥了云娘!”   吕夕瑶神色略显恍惚,喃喃道:“可是,夕瑶对锦云阁······也有些好奇。更何况,我并非局外人,我极想知道,当年周氏是如何在暗中害我的!”   ······   敞开的院门宽约丈许,院门两侧,厚重的院墙墙灰斑驳,不知名的野草杂陈其上。   进入院中,但见小池、假山、苗圃、花林从左至右依次排开,阵阵馥郁袭来,沾衣入袖,沁人心脾。   小池东侧,一片竹林占据了整个东院。目光掠过迎风袅袅的竹梢,隐约可见小楼的尖顶。   云娘曾听人说,这处庄园叫柳园,竹林中的小楼叫淑楼,至于“柳”指何人,“淑”有何意,她却一概不知。   遥想当年,云娘曾无数次置身其间,虽未在此见过一人、闻过一语,但彼时只需侧耳静听不知何处飘来的缕缕琴音,目光触及潺潺流水,再凭借不远处隐隐可闻的鼻息,她便能察觉出,院中住有不传于世的神秘高人,还有一帮藏于隐秘之处、从不轻易露面的部属。   可是,此刻院中一片沉寂,连假山边的泉眼也似乎被杂物所壅塞,不再有汩汩的泉涌声传来。   举目四顾,发觉这里怎么看都不像有人迹的样子。   “大家分头仔细搜!”云娘低声吩咐随从道。言毕扭头看向竹林间的小楼,她知道,池边有条曲径可直通小楼。   “别枉费精力了,那五人早已远遁,整个柳园除了我,再无第二人!”   一道突兀的声音飘了过来,云娘和吕夕瑶都吃了一惊。有数名钻入林中的随从闻声快步退出,一脸戒备地护在二人身侧。   众人听得真切,这道声音是女声,好像是从小楼那边传来的,带着些许的沧桑,听声辨人,可知发声者应该并不年轻,只是口齿还算清晰,远不到牙脱舌倦的苍老年龄。   云娘居首,众人快步绕过小池,来到直通小楼的曲径路口。这时,小楼那边又响起了那人的声音。   “男子退下!从未有男子靠近此楼,尔等不可造次!”   那人真在小楼之中!云娘既喜且惊,怔了片刻,心想发声者只是一介女流而已,大可不必担心遭遇不测!当即挥手示意随从退下,而后与吕夕瑶相携上了曲径。   小径九曲十八弯,转得人头脑发晕,饶是云娘路熟,二人还是花了好大一番功夫,才避开无数岔路形成的陷阱,穿过**阵,顺利抵达小楼前。   这是一处两层楼阁,宽有三间,除去凸起的尖顶,楼高与普通独层民居相比,恐怕高不出三尺。   一条环状木质楼梯直达二楼,正对着一道竹枝半掩的月亮门。在云娘印象中,那道月亮门似乎从未关闭过,里面总是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清。   云娘习惯性地瞥了月亮门一眼,随即看向底层的正门。她当然知道,正门之内摆放着两排木架,那里有她奉纸受命的五号木屉。   “尊驾是谁?”   云娘搞不清楚那人身在何处,便发声相问,以期等对方回应后再听声辨位。   “别再想着五号木屉,那里早不属于你了。”   声音来自楼上?不错,应该是从月亮门内传出的!云娘、吕夕瑶相继举目望向楼梯尽头。   “你叫云娘,我曾无数次透过此门,见你出入此楼,或受命,或复命。你该叫我阁主!”   阁主?云娘大吃一惊,等回过神来时,忽然意识到自己曾无数次被黑暗中的隐者偷窥,个中滋味并不好受。   方要行礼,忽然念及自己早已背弃锦云阁,又何必对从未谋面的阁主礼敬有加?于是,云娘抱拳,遥对月亮门淡淡行了一番江湖礼。   “别行礼了,免得看着别扭!我不想见你,我只想见你身边的这个丫头。唉,未将他引来,却引来了潭柘寺前那桩往事的苦主!”   语音方歇,但见月亮门内火光一闪,里面好像燃起了淡黄色的烛光,烛光光泽黯淡,根本就不足以驱散其间无尽的昏暗。   见我?他?潭柘寺?苦主?   吕夕瑶愣在那里半天缓不过神来。目光缓缓离开竹影婆娑处,移至云娘脸上。   “我与你同行。”云娘将手一扬,“要不就带上我的长剑!”   耳边回响着楼上人方才的语声,从中感受到了一分温婉的气韵,还有几分不可抗拒的诱惑!   “不用!”   吕夕瑶冲云娘摇摇头。   !!:!! 第四百一十九章 可堪回首   缓步走入门内,顿觉眼前一黑,吕夕瑶不得不驻足,让自己的双眼慢慢适应室内昏暗的环境。   一支红烛显细,微弱的烛火洒出一道弧形光圈,堪堪罩住了秉烛者身前的方寸之地。   烛光中的人面被青纱包裹着,只露出了一对丹凤眼······一双显大且眼尾微微上翘的丹凤眼,映在烛火中,如雕塑一般富有立体感,美丽而又极富神韵。   待走得近了,可见那双丹凤眼眼圈外侧挂着些许的皱纹。诡异的是,眼圈外的皮肤乌黑发亮,其上隐约可见颗粒状的异疮。   这样的肤色,这样的异疮,依稀存留在记忆的深处,令吕夕瑶猝睹之下,倍感惊悚。   时光回溯至正统七年,在天子大婚的那个礼花满天的夜晚,朱祁铭意外落水,她救起他后,过不多久,从他脸上见到过相同的症状。   吕夕瑶再次驻足,心砰砰猛跳了一阵。   那人坐在高台上,头顶离楼顶不过一尺。也是,坐得那么高,自可看清月亮门外的情形!   吕夕瑶不知该如何打招呼,略一躬身,轻声道:“您说的那个‘他’,是指越王吗?”   那人看都不看吕夕瑶一眼,一手秉烛,一手翻弄一本厚厚的账册,嘴上喃喃有声。   “番子来过了,天下至尊或将盯住此园,那么多的部属,精明,忠诚,那又如何?而今只能各自逃命,自求多福。唉,这里的秘密也藏不住了,事涉一干显赫之人,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番子?东厂的人来过?还有,天下至尊肯定是指当今天子,莫非天子盯上了此园?   吕夕瑶心中震骇不已,定在那里,久久回味方才那句“事涉一干显赫之人”的语意。   那人合上账册,悠然回过神来,抬眼深望吕夕瑶,目光一瞬不瞬,“越王?哦,我倒忘了,他如今已是一个亲王。想当初我总叫他的名字,还抱过他几次,那时他不满周岁,还是一个王子。   往事不堪回首!我与他有相同的遭遇,都是身中奇毒。可是,他又与我不同,他天缘巧合,邪毒得解;而我依然是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只能守着这个小楼,过着暗无天日的日子,此生都无尽头。”   原来如此!   她必定与皇室有莫大的干系!她又是谁?吕夕瑶不再对眼前那副青纱下的面孔感到害怕。   “莫非尊驾······见过我?”   那人的双眼张得极大,似乎很奇怪吕夕瑶为何要问如此低幼的问题,“见过,当然见过!常年不见天日,眼光就会变得甚毒,见过的人如刻在脑海里一般,难以忘却!即便你蒙着面,我还是认得出你。   记得那年春天,许是正统七年的春天吧,我乘轿辇密赴皇宫别院走了一趟,看见你与他凭栏说笑,一对少男少女,浑似画中人一般,让人难忘。   他心中装着仇恨,煞气重,有一个端雅、温婉的女子暖着他的心,那股煞气会有所收敛,不至于驱使他走火入魔。如此甚好!”   听了这番话,吕夕瑶念及皇宫别院那个散落着西域奇毒的小池,隐隐意识到了什么,怔在那里忘了回应。   那人一手秉烛,一手拿着账册,猫着腰起身拾级而下,直到下了四级台阶,才彻底挺直身子。   听着轻缓的脚步声,吕夕瑶数清楚了,高台那边共有九级台阶。等到她移目相望时,那人已然近前。   火苗猛蹿一下,随即熄灭,室内重归黑暗。   “拿着!”   吕夕瑶察觉到怀里多了厚厚的一摞东西,不消说,肯定是那本账册。   黑暗中又响起那人的声音:“这上面记载着许多人的把柄。世上人心难测,到处都是漩涡,有了这些把柄,可保他一世无虞!   我做了二十五年的良善之人,因为一份恩情,竟弃善从恶,到头来,却发觉自己受了天大的欺骗,害我之人竟成了所谓的恩人!   罢了!我帮不了我自己,但我帮得了越王,你把账册交给他,看何人还敢冒着社稷地动山摇的风险,去为难一个亲王!”   ······   兴安快步走入雍肃殿,就见景泰帝匆匆瞥了这边一眼,起身挥退近侍内官,一脸肃然地迎了过来。   “陛下,东厂和锦衣卫查清楚了,喜宁与江湖贼人及瓦剌人串谋,屡次暗算越王,证据确凿。当年就在此殿中,徐恭当着上皇的面道出了喜宁的罪证,可惜被王振搅了浑水!”   言毕,兴安微微垂首,目中透着分不安。   景泰帝伸出的右手定在半空中,如炬的目光渐渐暗淡下来。沉声道:“喜宁的事何须再查!”   “哦,还有襄王!”兴安脱口道:“锦衣卫逮住了证人。早在宣德十年,襄府安插在京城的人手就雇用烛龙会五名弟子,利用内侍监为越府选派仆役的机会,中途掉包,让那五人混入越府,意欲劫持越王子。”   “果然是襄王!”   景泰帝叹了一声,旋即扭头逼视兴安,“喜宁是襄府的旧人,除与鞑贼暗中勾结外,他还听命于襄府,许多事朕已知情。可是,越王在龙门川遭遇大队贼人追杀,皆因吕姑娘一不小心做了别人的诱饵,若把此事也算在襄王头上,则于理不通!”   兴安咽口唾沫,吞吞吐吐道:“事是襄府的人做的,不过,襄府显然受了······别人的指使。”   “那个别人是何人!”景泰帝喝道。   “老奴不敢言!”   “说!”   “是······当今······皇太后。”   “母后!”景泰帝痛苦地仰起头,自言自语道:“从宣德十年祈铭在越府游廊夜遇贼人开始,母后便一直暗中盯住祈铭不放。太皇太后,孙儿该如何给祈铭做主!”   兴安意识到景泰帝早已知悉了许多隐情,便将头垂得更低,不敢贸然发声。   景泰帝缓缓回到御台上,颓然落座。目光猛地扫向兴安,“襄府何以听命于母后?”   闻言,兴安定定神,心中一动,暗道:幸亏老奴早料到皇上会有此问,故而吩咐东厂的人查了个清清楚楚,否则,恐怕此刻就要承受皇上的雷霆之怒!   抬起头,徐徐道:“陛下肯定知道京城有个神秘的地方,名叫锦云阁。东厂密探使尽浑身解数,终于找到了锦云阁的所在地。   那个阁主虽是女子,人倒是爽快,知道有人会找上门似的!她说她手里握有襄王年少时的一些私行把柄,事涉紫禁城内帏风纪,万不可示之于人。   她还说,锦云阁听命于当今······皇太后。”   景泰帝一震,稳住神道:“锦云阁阁主是谁?”   兴安卖了个关子:“她栖身之地叫柳园,日常居住的地方叫淑楼。”   “柳园?淑楼?柳,淑······”景泰帝蹙眉凝思良久,眉头一展,目光倏然一亮,“她一定是宣德六年离奇失踪的柳淑妃!”再次蹙眉,目光比刀子还要锋利,“朕听身边人说过,当年救她的人应该是母后,可害她的人又是谁!”   兴安嘴角一阵抽搐,忽然跪伏于地。   “老奴不知!”   !!:!! 第四百二十章 青松道长   酉初时分,日影西斜,在通往灵霄宫的小道上,朱祁铭策马疾驰。绕着潭柘寺搜寻近两个时辰,仍不见吕夕瑶的影子,他愈发的焦急,就想去凌虚道长那里打探消息。   当初吕夕瑶在潭柘寺附近历险,为免于尴尬,事后他一直未找上皇贵妃周氏核查实情。而今想来,那番变故恐怕另有隐情:周小蝶雇用的“西山五杰”临阵退缩,但别人却暗中盯着此事,乘机换上另外五人,将原定的戏份演足,而策划者的名头依然落在了周氏身上。   莫非这世上真的有幽灵鬼怪?   也不知那人的心脏是用什么做成的,如此工于心计,想想都令人不寒而栗!   前方十余丈远处有人向他招手。那人年近六旬,身着冠袍,仙风道骨,触动了朱祁铭久远记忆的阀门。   青松道长?   此念掠过脑海,他且喜且悲,赶紧降下马速,目光片刻不离那张童颜鹤发的面孔。   “越王殿下,贫道青松在此恭候尊驾多时了。”   真是青松道长!朱祁铭飞身下马,猛奔过去,目中泪光浮动。   “道长!”声音略显哽咽。   青松道长却无意盘点离愁别绪,躬身施罢道家礼,正色道:“想必殿下正在寻人,殿下不必枉自奔波,吕姑娘到了锦云阁的地盘。”   “锦云阁?”朱祁铭猛然驻足,张开的双臂滞住了,“道长,她身在何处?”   “殿下不妨想想,西南距此十里处,有个庄园名叫柳园,园中有个小楼,名叫淑楼。柳与淑有何含义?”   “柳?淑?柳淑妃!”   那分印象似乎还留在儿时的记忆里,成年后偶尔于不经意间在他脑中闪现一下,不过是一闪即逝而已。   小时候听母妃讲起过淑妃柳氏,说她貌美过人,能歌善舞,深得宣德皇帝宠幸,只是后来不知从何时起,世上再无人提及柳氏,而紫禁城里也查无柳氏其人。   柳氏就这么凭空消失了。   朱祁铭怔怔地望着青松道长,脑中闪过一丝疑惑,“莫非道长识得柳太妃?”   “她是贫道的幺妹!”青松道长毕竟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此刻目中有分伤感,生怕朱祁铭听不明白似的,续道:“若非如此,贫道怎能进得了紫禁城,见得了太皇太后?”   “小王明白了,原来锦云阁阁主竟是柳太妃!”朱祁铭眉眼一动,若有所思道:“想必柳太妃是故意将人引去柳园的,她想做什么?”   “殿下不必担心。”青松道长仰起头,“十多年来,贫道一直在秘查幺妹的小落,于数日前跟踪东厂的番子,这才找到了柳园,听见了幺妹与番子之间的谈话,贫道终于解开了所有的疑团。   可惜,贫道不宜贸然与幺妹相认。宫廷水深,即便逃到天涯海角也难免被人追杀,许多变数又岂是贫道所能把控的?”   闻言,回想青松道长当年隐居越府的那段往事,朱祁铭觉得,彼时青松道长的动机恐怕不止于仅做一个王子的启蒙先生。但他绝口不提此事。   “看得出来,柳太妃是想引小王前去柳园,也不知太妃有何事要吩咐小王?”   青松道长抖抖宽大的衣袖,并未直接回答朱祁铭:“宣德六年,幺妹圣眷正隆,天子为之筑皇宫别院。不料,在某个月黑风高之夜,她不知何故身中乌炽散奇毒,容貌尽毁,次日又意外跌入池中。   事后,一帮内侍满池子打捞,却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别院?乌炽散?小池?朱祁铭蓦然意识到,自己当年在别院落水后的毁容遭遇,竟然是源于加害柳太妃的投毒者随手遗弃的赃物!   “肯定是被人暗中救出了宫外!”朱祁铭脱口道:“害她的人是谁?救她的人又是谁?”   “幺妹对番子说,救她的人正是当今天子的母后!就这样,幺妹成了锦云阁阁主,吴氏则成了锦云阁的幕后掌控者。至于害她的人嘛,幺妹倒没说,贫道曾暗中打探过,有人说主使者就是当今上圣皇太后。   可是,幺妹失踪后,如今的上圣皇太后,也就是当时的皇后受到宣德皇帝冷落,而偏距宫外的贤妃吴氏却获准移居宫内,这一变故颇耐人寻味!”   嫁祸于人,从中渔利?朱祁铭眉毛一挑,“柳太妃打算与幕后掌控人决裂?”   “幺妹对番子说,当年锦云阁的人在北境搭救殿下,这只是幺妹一人的主意,与吴氏无关;而指使锦云阁部众加害吕姑娘的,却是吴氏的授意,幺妹被蒙在鼓里,事后得知实情后,当即就怀疑上了昔日的救命恩人。   一番查探之后,幺妹终于明白,吴氏一直都在利用她,明白这点后,想不决裂也难!   天子都派人查上门来了,锦云阁的秘密哪还藏得住?可是,天下终究是景泰皇帝及其母后的天下,别人可做替罪羊,吴氏却不会遭受任何的惩罚!那天,贫道见幺妹遣散了柳园中的一大帮部属,贫道就知道,她做了最坏的打算。”   朱祁铭眨眨眼,不解地道:“柳太妃为何要引小王去柳园?”   “她肯定是想帮帮殿下!”青松道长断然道:“殿下或许不知道,殿下的母妃生前与幺妹走得极近,幺妹也十分喜爱殿下,若非身份受限,她说不定会成为殿下的干娘。   如贫道猜得不错的话,她想赶在东厂番子、锦衣卫再度上门前,将锦云阁的秘密告知殿下,让殿下获得一道无人胆敢触碰的护身符。”   “可是,小王攒着那么多人的把柄,必将成为众人的一块心病,这无异于抱着一个火药桶,随时都有可能爆燃!”朱祁铭惊道。   青松道长突然加重了语气:“像殿下这样声名显赫的亲王,难道还想以皇室宗亲之尊,得以善终吗!”   朱祁铭猛然愣住了。此刻的愣神,不为长久的心病被人点破,只为眼下似乎有分抉择等待着自己。   耳边又响起青松道长的声音:“柳园已成前朝与后宫众人瞩目的焦点所在,许多人或将奔赴那里,挤满整个柳园。贫道有一事相请,殿下若是方便,不妨救救贫道的幺妹!”   ······   吕夕瑶将那本账册缚在腰间,觉得隔着襦裙,外形并无异样,这才下楼与云娘汇合,快步出了竹林。   云娘方要张口发问,忽见无数手持兵器的人涌入园内,瞧装束,应是五城兵马司的部众。云娘把即将出口的问语生生咽了回去。   “园中众人听好喽,东城兵马司吴指挥使奉命率众前来缉拿妖人,老实呆在原地,谁也不准擅动,否则,格杀勿论!”   吴指挥使?那不是当今皇太后的兄长么?哼,东城兵马司的部众竟跑到西城城郊缉拿所谓的“妖人”,滑稽!   吕夕瑶与云娘意识到天大的麻烦即将降临,当即对视一眼,扭头望向园门时,却见两辆华丽的马车驶了进来,缓缓停在小池边。   宅男福利,你懂的!!!在线看:!! 第四百二十一章 长刀加颈   当先那辆马车车帘一动,紧接着一颗显胖的脑袋探了出来。   对此人的模样,吕夕瑶再熟悉不过了,因为那人正是皇太后的内侄女吴绮!   数月以来,吕夕瑶每次应邀入宫见上皇后妃,总会碰见这个起初曾自报家门的女子。吴绮竟然厚着脸皮说,她即将成为越王妃!   吕夕瑶根本就不愿搭理她,遇见吴绮总绕道走。后来实在是被她搅烦了,吕夕瑶忍不住说了一番重话,气得吴绮当场就撒泼打滚。   “把你放在越王面前,越王恐怕连正眼也不会瞧你一下!”   更令吴绮气恼的是,周遭的内侍、宫女竟无一人站在她这个皇太后内侄女、皇上亲表妹一边,还拦住她,不让她揪住吕夕瑶找茬。   透过四起的暮色,吴绮死死盯着吕夕瑶,过了许久,突然“哦”了一声,一把掀开车帘。   “哼,别以为蒙着脸,我就认不出你来!”转向兵马司部众,“她就是那个时常擅闯紫禁城的吕夕瑶。她今日密会妖人,被逮了个现行,还不将她拿下!”   吕夕瑶?吕希的长女、越王储妃?   兵马司部众不但不上前执拿,还下意识地缓步后退,连吴绮的父亲——东城兵马司的吴指挥使也愣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   吴绮张大了嘴,惊诧之下,下巴都快掉地上了。   现场迎来了一阵死一般的沉寂。   此刻,朱祁铭就伏在南侧高地上观察园内动静。这里距院墙约有十来丈远,坡顶高出院墙一大截,在此可以居高临下,遍览园中情景。   暮色已沉,即将入夜,兵马司部众纷纷燃起了火把。   云娘回过神来,冲堵在前面的一干人躬身施礼,“咱们因找人而误入此园,抱歉,就此别过。”言毕招呼吕夕瑶与一帮随从朝园门走去。   “站住!”   一道低沉而又透着分温婉气韵的女声从后面那辆马车上飘来,但见吴指挥使目光一动,想都不想就跪在地上行起了大礼。   “臣东城兵马司指挥使吴翔叩见皇太后!”   一名内侍掀开车帘,皇太后缓缓下了马车。   “叩见皇太后!”   “都起来吧,免礼。”在内侍的簇拥下,皇太后缓步走向吕夕瑶、云娘,在离二人约三丈远的地方驻足。   人家都行过大礼了,还说“免礼”,有意思么?园外的朱祁铭撇撇嘴,心中直犯嘀咕。   园中的皇太后盯视吕夕瑶片刻,转对自己的兄长,语气颇为轻缓地道:“将她们带回去搜身,若无妖人的赃物,便不得为难人家。”   “微臣遵命!”   切!兵马司那边全是粗野的男人,让糙男搜闺门女子的身,还说“不得为难人家”,这不是故作贤德又是什么!朱祁铭再次撇嘴。   眼见兵马司部众正向吕夕瑶逼近,那些随从愣在那里,连兵器都不敢亮,显然不想与官府为敌,朱祁铭弓起身来,就想起身奔入园中救人。忽闻竹林那边响起了一道喝声。   “住手!”   这声断喝肯定是从小楼上传出的,故而声音扬得极远。   “好一个妖人的污名!皇太后真是贤德,是想将这份污名加在我身上吗?当初,我本以为遇见了大善人,得以栖身庇护所,却不料自己愚不可及,竟被人骗了又骗······”   “大胆妖人,还不快快住嘴!”皇太后立马打断了楼上人的话:“早听说此地有妖人以妖术迷惑世人,连福安宫的宫女都有两人被骗至此,最后下落不明,哀家起初还不信,而今听你满嘴胡言乱语,便知早先的传言并非空穴来风。你是想让这里的无辜之人因你而受牵连吗!”   朱祁铭不禁蹙眉。想皇太后这番话说得义正辞严,还透着分顾念苍生的仁德之心,可只须寻思最后一句话的语意,却发觉这番说辞完全就是**裸的威胁!   既然是无辜之人,何故还受牵连?   他冷静地盘算自己独闯柳园的成算,最后告诉自己:豁出去了,豁出去又能怎样!   但见右侧人影一晃,他扭头望去,在微弱的火光照射下,璇玑那张洁净的面孔映在那里,一对幽然的眼眸正直直地望着他。   总觉得很早以前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璇玑,有时很想问问璇玑,可临问时却每每作罢。此刻,他的心思根本就不在璇玑身上,当即冲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又见人影一晃,凌虚道长相当利索地闪到他身边,挨着他伏下身子。   “自己的人总看不住,真不叫人省心!”凌虚道长低声抱怨道。   朱祁铭哪敢出言申辩?冲凌虚道长笑笑,随即扭头看向园内。   楼上人再次出声:“皇太后何必让胸中的怒火殃及旁人?皇太后只管放心,就让柳园的秘密随我一道化为灰烬吧!”   “蓬”的一声,月亮门内闪过一道火光,片刻之后,就见火苗熊熊而起。   朱祁铭一惊,对凌虚道长道:“我去引开园中人的目光,请道长速去救楼上那人,别让她枉死!”   言毕起身,却被凌虚道长一把拉住。   “殿下不先救吕姑娘,却要贫道先救不相干的人,这又是为何?”   “不是还有小王么!”朱祁铭挣脱凌虚道长的手,朝园门那边飞奔而去。   园中的皇太后望着直冒火苗的小楼出神。吴绮下了马车,手指吕夕瑶,厉声道:“快逮住她,她是妖人的手下!”   就在这时,朱祁铭奔入园门,荡起身形,途中就夺了一人的长刀。明晃晃的长刀掠向吴绮的脖颈,尚有丈远的距离,吴绮就白眼一翻,摇摇晃晃倒在地上。   在众人无比诧异的目光注视下,朱祁铭把长刀加在了皇太后脖子上。   “越王,你······你想谋反!”皇太后强作镇静,但眼中还是流露出了几分惧意。   朱祁铭回以几声轻笑。眼下做如此惊天动地的出格事,他竟然面不改色,心不发慌,眼角挂着一丝浅笑,仿佛对此刻的“壮举”期待已久。   “兵马司的人听好喽,尔等若不想谋害皇太后,那便快快退下!”   是殿下您把长刀加在皇太后脖子上,好么?兵马司部众可不想认领越王强塞给他们的“美名”,震惊之余,却也无暇申辩。   朱祁铭转视一脸愕然的云娘与蒙着脸不知是何表情的吕夕瑶“你们速离开此园!”   “你呢?”吕夕瑶的语气里满是忧郁。   朱祁铭笑笑,“天塌不下来,我自有主意!”   眼见吕夕瑶等人乘兵马司部众愣神的功夫出了柳园,他扭头望向火光冲天的小楼,心想凌虚道长肯定得手了,但愿可怜的柳太妃安然无恙!   话说回来,身居深宫,若非工于心计,无论是谁,随时都有可能莫名其妙地死去。那分可怜正是不谙宫廷算计所必须付出的代价。   再看皇太后时,他居然露出了钦佩的表情!   翻点心结,朱祁铭发觉自己对皇太后根本就恨不起来。作为一名婢女出身的妃嫔,眼前这个女人竟然在不堪回首的逆境中,一次又一次化险为夷,最终在残酷的宫斗中生存下来,还把自己的儿子送上了至尊大位,她自己也由万分卑贱的婢女摇身变为无比高贵的皇太后。   在世人的眼中,她是一个多么成功的女人,成功得令人膜拜!   可是,不到闭眼的那一刻,人生就未到尽头,直到闭眼前,任何时候都不能失去进取心!当她成功登顶后,失去了人生目标,绷紧的神经骤然松弛下来,行事不知收敛,露出了许多破绽。这对景泰帝和她自己而言,未必不是一桩极大的隐患。   还是说得好,“靡不有初,鲜克有终”。她自己恐怕还未意识到这一点。   但愿此番长刀加颈能收到意外之效!   “皇上驾到!”   踏着中气十足的通传声,景泰帝风急火燎地走入柳园。一群威风凛凛的禁卫涌将进来,厉声驱离兵马司部众。   长刀瞬间抽离了皇太后的脖颈,而后“咚”的一声被掷入小池。 第四百二十二章 付之一炬   景泰帝直接无视皇太后、朱祁铭二人,一路疾行,直至小池边方驻足,一脸戚然地举目望向小楼。   小楼已被熊熊烈焰所吞噬,但见火光映红了半边天。   景泰帝遥对小楼深鞠一躬,“还不快去救火······”话没说完,回头盯住朱祁铭,突然目光一动,好像意识到了什么,眉头一展,缓缓放下微举的右手。   “皇帝!”   吓懵了的皇太后醒过神来,小跑至景泰帝身边,“皇帝,越王胆大包天,竟敢公然谋害哀家!”   “不是谋害,那是挟持。”景泰帝淡然纠正了皇太后语中的错谬之处,迟疑片刻,猛然转身面对皇太后,嘴角微微颤栗,目中浮动着冷漠的意味。   “母后!世人各有各的生存法则,只要心计足够高明,不择手段者总能比别人更易获得成功,道义也好,律法也罢,全都是摆设!只因不择手段者即便作恶,别人也难以抓住其把柄,更遑论将那些恶行摆在道义与律法面前审判!   二十多年了,您有多少次的不择手段?为了让自己好受,就把苦难加在别人头上,您让儿子这一生背负了太多的愧疚!”   皇太后一震,不禁目瞪口呆,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脑中来自方才长刀加颈的那分惊愕倏然散去,沉吟间,成串的泪珠滚落下来。   “哀家曾为婢女,卑微的婢女!婢女有婢女的活法,哀家当年只想过平凡的日子。可是,婢女想怎么活却由不得自己,哀家的婢女命被先帝改变了,一不小心进了帝王家!   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这正是哀家获宠后真实心境的写照。彼时哀家何欲何求?何曾想过与人一争短长?哀家就像一株无根的浮萍,任凭风吹雨打,身不由己地随波飘零,不知何处是归宿。   哀家可以忍受所有的责难与羞辱,但哀家的儿子身为皇子,身份无比贵重,岂能任由一帮深宫妇人欺侮、践踏!于是,哀家不想永远卑微下去,不想因自己的卑微而遗祸于自己的儿子。   可在心机重重的深宫之中,卑微之人的抗争何其艰难!若非狠下心肠,行非常之事,我母子二人活不到今夕!倘若我母子二人当初在紫禁城内凭空消失了,谁又会可怜咱们!   哀家这二十余年的殚精竭虑全是为了自己的儿子。哀家问心无愧!”   景泰帝用力抿着嘴,嘴角斜向一边,眼角的肌肉微微跳动了几下。   “宫中不单有心机,还有公道!母后在帮朕,越王也在帮朕,倘若朕当初可以对所有的帮助作出选择的话,朕将会毫不犹豫地选择让越王帮朕!如此一来,朕断然不会为得到什么而背负罪恶感,更不会在夜深梦呓的时候,察觉到自己内心真实的愧疚感!”   皇太后目光一滞,踉跄一步,一把扶住池边的一棵柳树,伏在树干上抽泣。   景泰帝斜眼瞥向地上的吴绮,没好气地冲马车那边摆摆手,数名宫女立马上前,将吴绮扶起,连搀带抬移至马车上。   一帮禁卫团团围着朱祁铭,见景泰帝并无龙颜震怒的征兆,便收了兵器,退至一旁。   皇太后扭过头来,凄然望着景泰帝,“今日越王如此对待哀家,皇帝也不打算将他圈禁于宗人府,依律问罪吗?”   景泰帝迎风而立,目视小楼那边的烈焰,脸上的表情几经变换。直到小楼上大片冒着火苗的木板掉落于地,发出几声脆响,他才转视皇太后。   “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母后所做的一切,终有一天会被人翻将出来,成为朕的软肋。今日越王这么一闹,世人或将对母后的所作所为失去兴趣,他们感兴趣的是,越王身为堂堂亲王,竟然不敬皇太后。恭喜您,母后,您又可清静一阵子了!”   “他不是不敬,而是大不敬!”皇太后分辨道。   景泰帝恍若未闻,径直走向朱祁铭,途中驻足回首,   “夜黑风凉,母后还不想回宫么?”   一群宫女快步走来,搀住皇太后,扶她移步至马车旁,登上马车。片刻后,两辆马车徐徐驶离柳园。   景泰帝缓步走向花林,经过朱祁铭身前时,他侧目瞥了朱祁铭一眼。   “楼上人何在?”这声询问十分轻细,只怕连数丈远处的禁卫也未听清。   “淑楼即将化为灰烬,楼上人或已成仙。”朱祁铭答道。   “成仙?”景泰帝在离朱祁铭丈远处驻足,徐徐点头,“甚好!你也想自绝于社稷,弃朕而去,自在似神仙吗?”   朱祁铭就想跪伏于地,迟疑片刻,换行躬身礼,“臣有罪在身,陛下大可命人拿住臣依律问罪,借此立威于天下。”   那边景泰帝似乎并不期待朱祁铭作答,自言自语道:“你的声名响彻天下,想要做个逍遥王,谈何容易!也罢,不做亲王,以你的能耐,失去的只是枷锁,得到的却是享不尽的逍遥自在!”   猛然转过身,快步走到朱祁铭身前,脸上挂着怒意,眼中却泛着泪光。   “你一走,朕该如何是好!”   朱祁铭茫然,实在不知该如何作答。   过了许久,景泰帝落寞地转身走向园门,冲满园的禁卫挥挥手。   “回宫!”   望着景泰帝远去的背影,朱祁铭心里不是滋味。回望小楼那边,大火已殃及竹林,但闻噼啪声不绝于耳。照这个样子烧下去,明早醒来,柳园必将化作一片废墟。   废墟就废墟吧,有些东西本就不该留存于世!一念及此,他毅然舍了眼前的火景,转身出园。   吕夕瑶、云娘,还有凌虚道长迎了过来,三人都用非常奇怪的眼神望着他,如同打量一件怪物一般。   “你没事吧?”吕夕瑶的声音还是那么暖心。   “殿下,您竟敢把刀加在当今皇太后的脖子上,这事闹大了,明早醒来,整个京城还不得为之震动!”云娘安慰人的本事并未见长,说出一番话来,让一旁的吕夕瑶更加揪心了。   凌虚道长的反应倒不像云娘那么夸张,摇头叹息一声,徐徐道:“贫道已让璇玑她们送那人去了灵霄宫。” 第四百二十三章 归隐江南 (大结局)   越王竟然把刀架在了皇太后脖子上!   这一消息很快像风一样吹遍了前朝与后宫,次日一大早,许多官员聚在离秋浦轩不远的地方,就想亲眼目睹越王被锦衣卫带入宗人府的数十年难得一见的场景。   令他们失望的是,秋浦轩早已人去楼空,整个皇城在驸马都尉焦敬的督巡下秩序井然,并无任何异样。   紫禁城里的女人们难得集体兴奋一次,她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热议昨晚的奇事,谈起皇太后的遭遇,不少人语气里带着分幸灾乐祸的意味。至于越王刀挟皇太后的起因为何,过程怎样,她们全然不知,于是,她们纷纷派出最精明的下人,想尽一切法子四出打探消息,下人们每一次的奉命外出都令她们万分期待,每一次细微的回馈都令她们如获至宝。   可惜的是,那些有幸出现在事发现场的人嘴巴闭得极紧,铁钳也撬不开他们的牙关。而最有发言权的当事人——皇太后自打回宫后就闭门不出。据说,皇太后打算从此深居简出,两耳不闻窗外事,还打算把六宫诸务交给皇后汪氏打理。   “越王怎么就不弄死她?太便宜她了!”   上圣皇太后虽有些替朱祁铭担心,但倘若朱祁铭昨晚真下了狠手,她还是会喜闻乐见的。   景泰帝将文武重臣传至雍肃殿,命兴安当众宣旨。   “越王酒后无状,公然挟持皇太后,念其有功于社稷,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今褫夺其亲王封号,玉牒除名,废为庶人,史不传其人。”   百官茫然。许多人替朱祁铭感到惋惜,而那些总拿亲王违制说事的官员突然发觉,自己似乎与朱祁铭并无私仇,越王一下子成了庶人,这让他们心里空落落的。   “吾皇圣明!”   ······   朱祁铭只身匹马徐驰在西郊小道上,头顶着一片蓝天,嘴上哼着不知何时收藏于心的小曲。   脑中不知不觉浮现出了景泰帝的身影。   临行前,他去祭拜父母的陵墓。景泰帝忍不住还是赶在半道上见了他一面,“你可命人取走越府的那些珍宝。”   朱祁铭答:“不用。吕妹妹受了上皇后妃的不少赏赐,不如将那些珍宝转送给上皇后妃。”   嘿,那里面可有血玉珊耶!景泰帝暗中直咬牙,面上却是笑容可掬,“朕当初在郕王府攒下了一笔私帑,送给你!”   您那点银子只够打发叫花子的,好不好!朱祁铭心里觉得好笑,嘴上倒是说得诚恳:“不用。庶民就该有个庶民的样子。”   见景泰帝有些不舍,他提出了一个小小的请求:“承蒙上圣皇太后看护多年,此生无以为报,日后若遇庶民托人给咸熙宫进献方物这样的事,还请皇帝陛下给与方便。”   景泰帝答应的十分爽快:“小事一桩!不过,你每次须得多备一份方物,朕想瞧瞧新鲜。”   “好说!”   景泰帝借故磨蹭了半天,最后丢下一句“代朕给柳太妃问好”,便转身登车长驱而去······   此刻回想起临别时景泰帝借故磨蹭,迟迟不肯离去的样子,朱祁铭心中一动,不禁回望了京城一眼。   离灵霄宫只有一里远了,扭头一望,就见青松道长盘坐在道旁的高坡上,一副已然入定的样子。   朱祁铭跳下马背,一路跑至青松道长身边,侧卧在草地上,弓着身子,斜眼笑望青松道长。   青松道长微微侧过头去,“殿下是堂堂亲王,不可失了身份!”   “嘿嘿嘿······我如今只是一介庶民。”   朱祁铭仰卧在草地上嬉笑片刻,猛然支起身子,“道长堪称天底下最厉害的人物!宣德元年只用一道预言,便让汉王成了逆贼。宣德十年,您又以一道帛书判定了另一名皇室宗亲的人生,于是,时隔十余年,您终于把我这个亲王变成了庶人。”   青松道长回过头来,哂然一笑,“诶,咱们不妨仔细说道说道此事,明明是殿下挟持皇太后,自己找了条退路,为何又怪到贫道头上了?”   朱祁铭一愣,旋即大笑,“您昨日在路上拦住我,不就是想让我做出那番惊世之举么?”   青松道长抚须,“贫道可没让殿下把刀架在皇太后脖子上。再说,殿下早把一帮故旧支到了江南,不就是在此之前已笃定了归隐之心吗?”   朱祁铭又是一愣,随即眼波一动,似有所悟,“不对!道长,您说得不对!嘿嘿,当年我在清宁宫看见了那道帛书,如受了暗示一般,这才开始按您设定的路子早做准备。”   这下轮到青松道长愣神了。乘这功夫,朱祁铭朝坡下挥挥手。   坡下停着二十余辆马车,摆成了一长串,场面相当的壮观。吕夕瑶、云娘、凌虚道长都撩开车帘冲他挥手,连中间那辆马车的车帘也开了一道细缝,从中隐隐可见柳太妃脸上的青纱。   凌虚道长说,灵霄宫还是建在江南比较好。没办法,他只好言辞恳切地邀灵霄宫师徒众人与他同行。   “行了!”青松道长笑笑,显然是想作出妥协,“殿下轰轰烈烈一场,也该飞出牢笼了,在江南水乡坐拥万贯家财,过神仙一般的自在日子,还不比钻猪圈强?”   “诶,从庶民到亲王,那可是隔了一道高不可攀的天梯的!”朱祁铭显然不愿善罢甘休,“世间无数人可望不可及的地方,为何在您口中就成猪圈了呢?”   青松道长下巴一翘,递给朱祁铭一张笑脸,“贫道记得殿下儿时就放出豪言,说希望自己成年后美女如云。嗯,想必以往殿下顾忌颇多,至于如今嘛,殿下只是庶民,庶民就该有庶民的活法,有良妻美妾相伴,人生如此,夫复何求!”   切,这是一个道长该说的话么?朱祁铭暗中嘀咕一声,扭头转视坡下吕夕瑶乘坐的马刺,再次挥手。   “唉,我此生恐怕只能掉在一棵树上了。”   “那倒不一定,据贫道所知,有个叫绰罗斯·赛罕的女子去了江南。”   赛罕去了江南?朱祁铭还在愣神,却见青松道长起身挥挥衣袖,快步朝坡下走去。   “诶,道长,您去哪里?”   “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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