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书名:锦衣不归卫 作者:荔箫 文案: 天顺五年, 一贯在京城横着走的锦衣卫遭遇了个魔头。 这魔头以银面具遮面, 一个月之内,二十三个锦衣卫高官命丧其手。 千户杨川立誓必破此案,取其项上人头, 指挥使许其黄金千两。 然而没过几天,魔头摘了面具。 她朱唇勾起,端着明黄的圣旨抬脚一踏椅子, 清凌凌的目光睃着杨川: “杨大人,千两黄金站在这儿了,感动不?” 杨川:“……不敢动不敢动。” 【排雷】 ※拒扒榜,拒任何盈利及非盈利性质的转载; ※本文半考据,时代背景和部分人物是真实存在的,但故事完全是我编的, 作为小说,对真实存在的人物难免有戏说成分,身为作者尽量不黑历史人物,但也请各位读者勿以小说当历史,比心; 内容标签: 爽文 复仇虐渣 搜索关键字:主角:奚月 ┃ 配角:杨川,曾培,琳琅,袁彬,门达 ┃ 其它:= 第1章 杀返(一)   北京城南边有家小酒馆子,叫三里香。   三里香的生意实在不怎么好,尤其是放在天子脚下的京师里。   宵禁是在一更天,也就是戌时开始。现在酉时的钟声刚敲过,正该是酒馆里头生意兴隆的时候,可三里香里就已只剩一位客人了。   这位客人的倒是来头不小,单凭绣春刀和那身飞鱼服,就足以让酒馆掌柜这样的小百姓战战兢兢。   在店里头当伙计的年青不过十六七岁,是掌柜的亲儿子。父子俩都不愿让对方上去送死,争了半晌,还是作儿子的赢了,端着酒壶哆嗦着上前。   “大人……您,慢用。”伙计竭力地堆出笑,美酒随着他颤抖的手滴滴答答地落入酒盅。   杨川没理会他的紧张,淡漠地嗯了一声。他低眼夹了一筷子酱牛肉,突然抬眸厉喝:“过来!”   伙计被他一把抓住,几尺外早已紧张得满脸大汗的掌柜扑通跪地:“大……”   “人”字尚未出口,杨川拎着伙计,身形飞转闪避,一枚银标凌空划过他刚才所坐的位置,铛地刺入后面木墙。   伙计一身冷汗,杨川将他一放:“别出来!”旋即拎刀直奔门口。   他前脚刚迈出门槛,唰声剑鸣凌然逼来。杨川惊然仰身,只见利剑闪着精光紧贴鼻尖划过,只消他反应再慢上一个弹指,鼻子便已就此飞出去!   转瞬间又一剑刺来,杨川以刀鞘格挡两剑,跃身空翻回店中,由衷笑赞:“好快的剑!”   对手没有现身,店门处空荡荡的,框着店外昏暗天色下荒无人烟的小巷。   杨川定住神,挥手示意掌柜和伙计避去后厨。等了一等,见外头仍无动静,朗声又道:“我知道你是谁。”   语声顿住,毫无回响。   “过去一个月中,锦衣卫有二十三个人折在你手里。包括一个镇抚使、三个千户、三个副千户、五个百户、十一个总旗,皆一剑毙命。总旗以下三十余人均有受伤,而无人殒命——这是阁下所为吧?”   外面仍旧没有给他一丁点反应。   杨川坦荡续言:“这案子是在我手里。阁下如是因有冤情而这般报复,不如将事情说个明白,在下一定秉公查案。”   依旧无人回应。他的话好像扔入湖中的石子,不停地往下落去,没有人会给他扔回来。   但杨川仍能清晰地感觉到在一墙之隔的地方平缓的鼻息,那是内力深厚者运气时独有的感觉。令他无比确信,对手还在那儿。   他于是抱拳:“在下杨川,早年一直行走江湖,天顺四年腊月在锦衣卫捐了个千户。阁下若觉得在下也该死,便……”   墙那边的气息忽地一变——杨川不及反应,凌光已击至眼前。他瞳孔一颤,绣春刀寒光出鞘!   这对手是个狠角色,剑法极快,内力也是实打实的深厚。不过片刻,杨川已感吃力,只得看准一个间隙,低身横扫而出,趁对手趔趄猛闪至其背后。   他一掌击出,想能扛住他的掌法的人不多,一会儿就可拿这恶徒回去复命——然而下一瞬,眼前的人敏捷转身,利剑不知何时已换至左手,右手精准地向他的手腕钳来。   “唔——”自手腕灌入手臂的酥麻感令杨川一声低吟。   他定睛愕然——对方竟只以拇指食指掐着他的手腕,手法之轻似乎全未用力,他却完全动弹不得。   这只手也太白皙了点儿。   ——这个念头在杨川脑海里一划而过,下一刹,他惊觉这是什么招式:“千斤指?!”   杨川蓦地抬头与他对视,落入视线的却是一块将整张脸都遮住的银色面具。   千斤指下出行尸——这是江湖上的老话。指的是一旦被千斤指擒拿,对方再将内力逼入,内力贯穿被擒者全身,一身的功夫就全都废了。对于行走江湖的人来说,武功尽废后无异于行尸走肉,千斤指的狠厉自然令人生畏。   想在千斤指下保住功夫,只有两个办法。一是对方根本没想废其武功,二是……   杨川是个当断则断的人,刹那间,他疾步后退。手臂脱臼发出咔嗒一响,紧接着皮肉在扯拽中掀起剧痛——假如那戴面具的人仍不松手,他下一瞬就会皮肉尽撕,但会如壁虎断尾般获得逃生之机。   对方显未料到他会这么快就拿定这样狠的主意,面具之下一双明亮的双眸一震,手指蓦然松开。   杨川在巨大的惯性中向后跌去,被门槛一绊,直挺挺后仰栽倒。   手臂脱臼带来的剧痛令他吸气连连,冲脑的凉气有令他眼前晕眩。晕眩中,戴着银面具的人一步步走向他,他恍惚地努力去记对方的特征,但在看不见脸的情况下实在很难记住什么,只觉得他削瘦得太过。   他在他面前停住脚,手中利剑抵在他颌下:“行走江湖不好么?为什么要捐官进锦衣卫。”   是个清澈儒雅的声音,但是冷漠得像冰。   杨川深缓一息,克制住了些许疼痛:“惩治污吏,肃清朝堂。”   面具下的那双眸子轻轻一颤,接着又更加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好像在判断这话的虚实。   片刻后,他颈间一松。   “留你条狗命。”对方回剑入鞘,没再多看他一眼,提步走出了木门。   杨川又在地上躺了好一会儿,捂着胳膊终于撑身起来,看到掌柜父子俩正瑟缩着探头往外看。   “没事了。”杨川舒气道,他左手费力地探进衣襟,摸了几块碎银出来,“我那几个不争气的手下欠的,还有我今天的酒钱。”他信手将银子扔向木质柜台,银子在台面上撞得弹了两弹又落到地上。   父子俩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再看向门口时,门口已寻不到人影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上午十点左右还有一更哦,么么哒 新坑前100条评送红包,正常发评的妹子请正常打分,专要红包的评请打零分。但两种评论都会戳红包,正常评论过后不用重新发0分评啦,么么哒~ 第2章 杀返(二)   脱臼这种小伤,对于行走江湖的人来说根本就不算什么。杨川连医馆都没去,在无人的街巷里咬着牙,咔嚓把胳膊接回,然后就若无其事地提着绣春刀往北镇抚司去。   北镇抚司中,几个杨川手底下的百户心里头正犯嘀咕。他们知道今儿杨大人来轮值之前会先去那家酒馆把自己欠的钱给结了,觉得今晚这夜值一定不好当。   于是杨川走进镇抚司大堂的时候,就看到几个人围着桌子窃窃私语。他干咳一声,几人立刻站直了,抱拳:“大人。”   杨川踱着步子,途经一方矮柜,随手将绣春刀往上一放:“行了,赊账的事到此为止。但若再有下次,就给我滚。”   “……”几人一阵沉默,片刻后互相看看,其中一个说,“那个……曾大人来了。”   “在哪儿?”杨川不禁挑眉。手下无声地指了指后堂的方向,大致是杨川日常办公所用的书房的位置。   曾培今年二十六了,比杨川长上两岁。不过两个人同为千户,平常打交道的时候多,性子又投缘,就称兄道弟的谁也不见外。   眼下曾培就正毫不客气地跨坐在杨川书房里的案面上,腆着微胖的肚子随手翻看杨川放在桌上未收的卷宗,结果越看越气。   曾培心道,这小子查这魔头的案子,查得还真认真啊?   把他的话全当耳旁风了!   于是他余光睃见杨川进来的时候,手里的册子啪地一合:“你过来!”   “……”杨川走过去,瞟了眼那本册子没说话。曾培道:“我跟没跟你说,这事儿敷衍敷衍就得了!反正那么个奇人,你抓不着他,指挥使也不会怪罪你。你怎么还……”   “二十三条弟兄的命啊,曾兄。”杨川伸手抽走他手里的卷宗,接着转身走向书架。   曾培脸色一白,又急又怒地跳下桌子,跟在他身后争辩:“说了多少回了,那人准是来给我大哥奚风报仇的!我大哥奚风可是个有本事的人,要不是门达和他那群走狗,他才不会死得那么不明不白!”   杨川哦了一声,将册子插进书架,睇着他抱臂:“那就随便杀人?”   “怎么是随便杀人?我告诉你,那二十三个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死得不冤!”曾培说着将声音压低几分,接着又拿兄弟情分说事,“我是真拿你当兄弟啊杨川!你瞅瞅我手底下那几个百户,各个千户所哪个不想要?我不就给了你了!”   “你可别提那几个百户了。”杨川一瞟他,从他身边绕过去,语气悠长,“喝了人家一个月的酒都没给钱。”   曾培:“他们办案可都是一把好……”   “但你那位治下甚严的奚风大哥若在,肯定容不下这种事吧?”杨川截住他的话,转过身又看看他,“奚大人大概同样不会想你为他徇私枉法吧?”   “你……”曾培脸色发白,争辩的话在喉咙里冒了几回,又都无一例外地被吞回去。最后他懊恼地摆手,“得了得了,我说不过你。你有本事你就查,把自己的小命搭进去可别怪哥哥没提醒你!”   杨川嗤地一笑,作势抱拳:“多谢大哥提点,在下……”   门声笃笃一响,杨川将话停住。   他转头看去,窗纸那边映出一个手下的轮廓,稍等一瞬,手下抱拳:“杨大人,指挥使大人传您去南司回话。”   “知道了。”杨川应下,回过头一笑,“不多留曾兄了。”   曾培也不多耽搁,挎着绣春刀懒洋洋地打着哈欠往外走,摆着手说:“加小心,甭送了。”   杨川当然本来也没打算送他。不论指挥使门达在杨川口中多么不济,他在他们这些千户面前都还是上官。上官的召见无故是不能拖延的,杨川于是当即骑了快马,扬鞭朝南镇抚司驰去。   南北镇抚司都设在皇宫以外、皇城以里。离得不算太远,所经街道上的车马也不像京城中那么多。杨川不过一刻便赶到了南司,夜色下,守在朱漆大门外的两个锦衣卫抱拳一唤:“大人。”立即上前帮他栓马。   杨川便径直进了大门,穿过一方院子再走进大堂,不及行礼他就一怔。   大堂正中央放着一具尸体。是锦衣卫南镇抚司的一个千户,姜严。   杨川下意识地去看他的伤口,和之前的二十三个一样,也是心口正中一剑,大片的暗红将衣襟上的飞鱼绣纹染得辨不出样子。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他的胸腔内现在应该也没有心了。   杨川在屋中弥漫的血腥气中呼吸微滞,接着他注意到不远处投来的目光,立刻抱拳施礼:“大人。”   “杨川是吧。”门达是个打量着他,久经官场的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只眼中透着几许不屑。在他眼里,这个为苟且偷生而叛出师门来锦衣卫买官的杨千户,除却被推出去送死,没什么价值,也没什么油水可刮。   杨川低头应道:“是。”   门达指指那尸体:“你瞧瞧,又一个。”接着他一叹气,“咱锦衣卫从没这么丢人过。咱是办案的衙门,自己倒撞上了惊天的案子。满朝都在议论这个事儿,你查了也有些天了,有眉目没有?”   “……”杨川心情复杂。   在今晚之前,他其实一点线索都没有。凶手功夫极高、行踪不定、来历成迷,所知只有他带着一张银面具,仅此而已。   杨川平静地揖道:“属下见过他了。”   门达一愣:“见过谁了?”   “凶手。”杨川的声音平和但有力,“属下在城南的三里香酒馆与他过了几招。”   一瞬间,整个大堂里都因为他这句话而寂静。在一直在两侧沉默未语的指挥同知、指挥佥事、镇抚使,还有另几个千户好一阵面面相觑,然后,众人将那份讶色一齐投向毫发无伤的杨川。   “有什么发现吗?”门达问。   “有。”杨川笃然道,“属下与他过招间,认出了一个招式——千斤指。”   满屋悄无声息。   杨川想了想,出言解释:“大人久在京中可能有所不知,这千斤指在江湖上名气颇大,修成者寥寥无几。今日之前,属下所知会此功者,只有两人。”   “不要把那些江湖轶事带到锦衣卫来!”门达突然疾言厉色。   杨川一怔,心觉有异。二人相距不过两步之遥,他当即屏息运气,内功流转间听觉骤然灵敏,他清晰地听到门达的心跳混乱至极,似正为什么事儿惊恐无比。   杨川压制住疑色。门达也尽力缓和了神情,佯作平静地又问:“他为何与你过招,却没杀你?”   这句话问出了每个人心底的好奇。打从事发以来,千户以上被这魔头找上门的,可没一个保住命的。   杨川一时哑然,他心觉那实话听上去着实有点假——就因为他说了句“惩治污吏,肃清朝堂”,那杀人魔头就放过他了?怎么听都有蹊跷。   他于是迟疑了那么一瞬,也就那么一瞬,门达的下一句话就续了上来:“你和他过招,打赢了?”   “啊?”杨川索性顺着这个台阶下,“是。”   门达一声笑,接着手便伸了过来,赞许地拍着他的肩头:“不错嘛,不愧是行走江湖的,有些不同寻常的本事。”   “……大人谬赞。”   门达又重重拍了几下:“这案子连圣上都亲自过问了,你好好办。给你半个月时间缉拿凶手归案,做得到吗?”   杨川:“啊?!”   “你一定行的。”门达竟然自问自答上了,不及杨川反应,他脸上的笑容一堆,“正好你们北司的镇抚使也折进去了。等这案子办完,这空位就由你填。”   “不是,大人……”   “赏金也不会少的。”门达竖起一个指头,奸猾地一挤眼睛,“一千两,黄金。国库吃紧,我自掏腰包给你。”   “……”杨川忽地噎声,心里大骂一声妈的!   门达一个锦衣卫指挥使,论银饷并不算多,这笔钱显然来路不正。   他于是端正作揖:“谢大人。”等拿了这笔钱,他便捐给与瓦刺作战的兵士去。   门达对他的顺从显然很满意,悠哉地点了点头,缓缓拈着右边的那一撇胡子:“去吧,好好干,前途无量。”   “是,属下告退。”杨川无甚表情地又一揖,躬身往外退去。   大堂中,他这个“外人”离去后,几位相熟的官员间终于掀起了一阵骚动。指挥同知连脸色都白了:“大人,千斤指!”   门达抬手制止住他的话,故作着冷静,却无力抑制背后一层冷汗沁下。   千斤指在江湖上名气颇大,修成者寥寥无几。   但今日之前,他们锦衣卫也见过一位会此功者。   ——两年前命丧海上的北镇抚司千户,奚风。   是他?   这个念头令门达心底生出一阵犹如被鬼魅纠缠的恶寒。他不知自己为何会生出这样的念头,但细想下去,却愈发害怕。   ——那一次,死的不止奚风一个。但唯独奚风,死未见尸。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①在历史上的这个时间点,门达应该还没当指挥使。在紧接着要出现的一个大事件里,前指挥使逯杲被砍死了,门达才当的指挥使。这里为了剧情好处理不提逯杲啦 === 感谢支持新坑,前一百条评论送红包 明天的更新在中午前后,么么哒 第3章 杀返(三)   锦衣卫的嘴都很严,但假若是指挥使门达想放出去消息的事情,莫说锦衣卫内部,就是整个朝堂都会一夜之间传遍。   是以隔日清晨杨川再去北镇抚司上值的时候,迈进院门就感受到了一阵议论。   几个跟他同级的千户勾肩搭背地走过来:“呀,杨川,听说镇抚使已是你囊中之物?恭喜啊!”   “……没有的事。”杨川绕过他们,走进大堂。曾培原在大堂中查验几样新到的火器,见他进来冷冷地一扫,转身就走。   “曾兄!”杨川叫他,但没能叫住。想了想,也没再做尝试,兀自走进自己的书房。   杨川就算是个傻子都知道,门达这赶鸭子上架的做法,是真没安好心。   对方武艺过人,门达并没有真指望他缉拿凶手归案,只不过觉得他既有本事跟那人打一次平手,就有可能打出第二次、第三次平手。   所以门达把他立下军令状的事传得到处都是。这样一来,那人的下一个目标势必是他,他如果真能暂时不死,拖延出的时间就让门达有更多的应对余地了。   ——他对这没意见。虽然门达不是好人,但他也并不想把更多锦衣卫的命填进去。   可问题在于,他并不是真的跟那人打了“平手”。   杨川难免焦虑地在书房里踱起了步子,倒不是在怕死,只是实在好奇这位会千斤指的高人究竟是谁。   那天门达没让他把话说完。他所知的会千斤指的两个人,一个是算是他的师叔,江湖人称“白鹿怪杰”的奚言先生。   另一个,是奚言先生的亲儿子,杨川没见过面的师弟,同时也是曾培口中的“大哥”——奚风。   说来也巧,这奚风……他虽没见过,可二人间还真有一层极为微妙的关系——两年前,奚风也曾官至锦衣卫千户,后来听说是死在了去东瀛的路上,尸骨无存。   思绪至此,杨川的目光微凝,脚下也倏然顿住。   “笃笃”。   敲门声在此时响起,杨川看过去,曾培在外沉喝:“杨川你出来!”   杨川便走过去开门,调整好心绪,笑道:“曾兄,怎么……”   曾培猛地提拳打来!   杨川一凛,悍然迎击。他抬手阻住曾培的拳头,内里流转涌上,倾出的刹那令曾培一愕。   杨川旋即回神,气力硬生生收住。曾培仍在前击的硬拳当即显得力气很大,压着杨川的手击中他的肩头,打得他几番趔趄。   贯穿半条胳膊的酥麻却让曾培清楚,杨川方才令他错愕的内功似乎并不是错觉。他打量了杨川两眼,笑声带起疑惑:“你这功夫……”   “曾兄好大的火气。”杨川压过了他的声音,眼见屋外众人都看着这边,音量又提高了几分,“说动手就动手,总得让兄弟知道原因吧?”   他说着,背向身后的手暗暗运力。假若曾培再做追问,他就只好出手了。   然则曾培的目光在他面上扫了一圈后,只切齿说:“你小子活该。为了千两黄金把命丢了的时候,我给你上香!”   “曾兄这是盼着我输?”杨川眼眸稍眯,步态悠然地逼近了曾培,声音转而压低,“指挥使大人对这案子看重得很呢,曾兄慎言。”   “你……”曾培的目光凌然地迎上他的视线,“门达那厮……”   “那是你我的上官,曾兄。”杨川截住他的话。   曾培一瞬的气结。   二人接下来的对视间只有死一般的寂静,片刻之后,曾培转身离开。   杨川松气地收了内力。他接着看向不远处的一个总旗,随口道:“你带几个人,去取南司前两天遇害的那个千户的档来。”   整个六月就这样在忙碌的查案中悄悄过去,其间又死了四个锦衣卫,一个千户三个百户,杨川的项上人头倒还在。   项上人头还在就好。他是个办事极有韧性的人,只要没死,就会把想办的事情尽力办下去。   七月一日,一大叠勘察笔录被呈到了门达案头。那天正在下一场于北方而言十分罕见的磅礴大雨,雨水将富贵人家院子里的青石板冲刷得反出微光,在穷人家院中的泥地里积出一个个水洼。   雨从清晨一直下至傍晚,门达和几个手下便是在这场雨水敲打声中将杨川呈上来的东西看完的。合上呜咽的风声和沉闷的雷声,每个人心里都有那么一点儿不安生,觉得似乎有什么更糟糕的事情,即将袭来了。   门达于是当机立断,下令翌日入夜时,出动一整个千户所,抓捕凶手。   七月二日晚,城西不起眼的小巷子里,一身黑衣的少年踏瓦而过,在一间亮着烛火的屋后无声落下。   “公子!”少年在窗外急呼,窗户随即打开,少年跃窗而入,抓住房内戴银面具的人的手腕便往外拽:“公子快走,锦衣卫来了!”   “什么?”对方定身未动,只面具下的声音沉了一些,“怎么回事?”   少年不得不定住脚:“我也不知道。只看到他们往这边来,打头的几个手里拿着公子的画像,有千人之多!”   ……他们竟然找到这儿了?   看来这位背叛师门的萧山派大弟子有点儿真本事嘛!   银面具下的人腹诽着,暗自吐了吐舌头。提起佩剑,夺门而出。   一场厮杀在黑夜里就此展开。一千人打两个,实力过度悬殊,几乎没有胜算。   于是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二人在奔逃躲藏,锦衣卫在追。偶尔在街角巷头碰个照面便过上几招,接着再飞檐走壁走为上。   直至奔入一条极偏的小巷时,银面具忽地一喝:“不栖!”   “怎么?”少年急奔两步,下一瞬,却见银面具伸手一抓,一把擒住他的衣领,运气跃起落至墙头,转而松手将他抛入脚下院落。   沈不栖一愕,然则未及他起身,银面具便喊一句“在这儿藏着,别吭声!”接着踏瓦逃远。   “公子?!”沈不栖一个打挺窜了起来,刚要登上屋檐,耳闻一墙之隔的街上追兵呼喝着追去。   怎么办?   沈不栖心下焦灼,但又不敢贸然追赶,毕竟他和那位公子是不能比的。虽然他连那位公子的名字都不知道,但会千斤指的,势必是白鹿怪杰奚先生的门下高徒,他却没有那样的本事。   可贪生怕死又为江湖人所不齿。   沈不栖只得咬牙静等着,待得外面的人马远去,方施展轻功纵身跃起,朝那银面具的公子方才离开的方向追去。   半个时辰后,银面具终于被逼到了退无可退的境地。   他背后十余丈外是紧闭的皇城围墙,面前是几百号锦衣卫。   两方对视片刻,接着,在无人下令的一刹那间,喊杀四起,羽箭齐射。   上百支箭皆射向同一目标,若从高空看去,便是一迅速收拢的圆弧。处于弧心的那个目标,在一弹指里就会被射成一只刺猬。   千钧一发之际,却见那弧心目标长剑悍然出鞘,剑花舞起,银光四溅!   无数箭矢在利剑的锋刃下被劈裂落地,铁质部分落在皇城门前铺着青石板的地上,玎珰作响。   他精妙的招式中没有分毫缺陷,每一支呼啸而至的箭都犹如纤草般断于剑下,很快,第一波箭袭就此终了。   然而锦衣卫迅速变幻列阵,已搭好弓的第二波即刻上前。   银面具下眸光微凛,心知自己内力再深也终究有限,这样一波接一波的迎击终究不是办法。   “嗖——”   又一波羽箭裹挟疾风凌空而至,圆弧中长剑再度舞起,三两招后,忽闻对面几声惨叫接连响起。   他不禁怔讼,在他静神应付完这一茬后,锦衣卫也有人喊了起来:“他有帮手!追!”   只这一刹的间隙,银面具抓准机会挥剑迎上,下一茬箭不及射出,排于最前的锦衣卫已在四溅的鲜血中倒下一片。   与此同时,伏在屋檐后施放暗器的人一跃而下,拔剑迎战!   银面具顿时怒喝:“你怎么来了!”   “公子自己如何应付!”沈不栖顶道。然则这等局面下,二人都明白得很,他不来是死一个,他来了是死一双。   兵戈相碰,火花四溅。火把照映下,刀剑反出的银光在地上铺出一片璀璨,仿佛在和天上的繁星遥相呼应。   这样不行。   银面具下的神色不觉间变了好几番。对方人数太多,单是硬耗,也能将他二人内力耗尽。   他思绪中斗转星移般过了许多办法,却没有哪个是真正可用的。   “铛!”几柄绣春刀同时劈来,他悍然提剑挡去,兵戈相撞擦出的橙红火花一跳又灭。   几人未就此收刀,反而前刺而去。他只得疾步后退,转瞬间,已被逼至墙边。   “咔——”一柄刀擦着剑刃倏然向前一滑,他忙一转剑柄,再度将刀格住。   刀尖已触至颈部,较量造成的轻颤间,他感受到了热流的溢出。   命悬一线的感觉令面具下的眼眸蓦然缩紧。   混乱中,一声厚重的吱呀声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但紧接着,随着马蹄声迅速远去的声音却猛然扯住了每个人的心弦。   “曹钦反!曹钦反——”相邻的街巷上,皇城厚重的朱红大门倏然打开,有侍卫策马而出,绝尘而去。   所有人都不禁一愕。银面具下目光一亮,当即抓准时机,内力哗然逼出。   抵在面前的几人惊呼着摔向四方,沈不栖扬剑将一人割喉,转头疑道:“曹钦?”   “司礼监掌印太监曹吉祥的义子!”银面具回着话,脚下敏捷飞转,接连放到七八人后越墙冲向未及关闭的皇城大门。   “不栖,扛一下!”他扬声喊道。   打斗中的不栖一愣,转头见他身形已远,几乎崩溃:“你去哪儿!”   “求生!”那声音被内力遥遥传至,不知是不是离得远了的关系,尾音竟有点宛若女声的轻曼。   然后他又说:“扛不住就束手就擒!别怕!”   “追!”一众怔讼的锦衣卫中腾起一喝,众人悚然回神,一并望去,只见千户杨川已率先追出,忙纷纷拔腿跟上。   接近皇城门口时,杨川跃身一扑,同时嗖嗖嗖三箭自弩机射出,却无一箭射中,最近的一箭也离那身影足足两尺有余。   于是,便见那身影在皇城大门关合前,敏捷滑入门内。   杨川爬起身,扬声愤然怒骂“竟还是跑了!”,同时心下暗松口气。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①【曹钦&曹吉祥造反】这个是真事,造反过程特别扯也是真的。历史上好多真实事件的槽点,真是比小说要多的多…… 本章前五十条评送红包,依旧正常发评的妹子请正常打分,专要红包的评请打零分。但两种评论都会戳红包,正常评论过后不用重新发0分评啦~ 昨天两章前100的红包还没来得及戳,晚点一起戳掉,么么哒 第4章 杀返(四)   夜色之下,皇宫周围的两簇熊熊烈火尤为显眼。   银面具下的眼眸微微眯起,判断着方位——似是长安门和东安门。   他便想到刚才那少年说曹钦带人攻的是长安门,眼下东安门也起火,很可能是曹钦发觉长安门难攻,转变了方向。   他于是朝东安门赶去,尚余几十丈时,横尸路上的几具尸体令他一震。   他停住脚,翻过唯一锦衣华服的一具,倏尔眼眶一酸:“吴大人……”接着,却闻身后有大队人马齐至。   他纵身跃上枝头,屏息静看。片刻后,人马行至眼前,有几人脱列而出,小心地搬开了路上的尸体,才又继续前行。   藏于枝叶后的那双眼睛细作判断,一马当先领路的那个,正是片刻前去军营调兵的怀宁伯孙镗。   看来找到救兵了?   那双明眸一转,气恼一叹,仍是跃身而下。   他连翻两个筋斗横到孙镗跟前,瞬间激起一片拔刀声。   “什么人!”孙镗大喝。   银面具下传来温润到有些纤弱的男声:“江湖人,想来救个场。曹钦手下人不少,在下不想看孙大人和吴大人一样送命。”   孙镗一滞,心头有喜悦一划而过。但他到底也是官场沉浮多年、经历过土木堡之变和夺门之变的人,旋即又疑道:“你有什么企图!”   “哎呀。”银面具下遮挡的情绪好似很欣喜,挺拔却有些纤瘦的身影踱了两步,“就爱跟孙大人这样的直爽人打交道。那在下便也不兜圈子了,来,孙大人,我们借一步说话。”   他说着伸手一引,孙镗面色微白自不敢去,便听银面具下一声笑:“大人,在下要是想要您的命,您身后这帮人离得再近也救不了您,好么?”   “……”孙镗喉中一噎,忖度片刻,终是豁出去一摆手,“你们在这儿等着,不许近前!”   漫漫长夜便在厮杀中过了去。皇城里,刀光剑影从半夜一直持续到天明都还没停。反贼在城外拥着,早朝自然就免了,文武百官在家紧闭着大门等着听动向。   指挥使门达倒是胆子很大,明知皇城之中打斗未停,还是策马入了城。但他一眼都没多看宫门处的混乱,抄小道直奔北镇抚司。一进大堂,便有手下堆着笑上来给他奉茶,他接过来,反手便把茶盏砸了:“一群废物!”   景德镇出来的青花瓷在地上摔作粉碎,瓷片迸得到处都是。大堂里十几个锦衣卫立刻全低了头,谁也不敢吭声,但门达的火气显然还没消。   他抬手遥遥点着众人:“废物!一群废物!一整个千户所出去,抓不到一个人!都围到皇城墙下了,愣还能教人跑了!”   此时曾培和杨川恰好都在他背后的角落里,翻看架子上的典籍。曾培一瞧门达这兴师问罪的架势,立刻挤挤眼睛想让杨川溜出去避避,但门达转瞬已看了过来:“杨川,这镇抚使的位子你到底想不想要!”   “……大人。”杨川赶忙抱拳,小心地解释,“那贼人功夫极高,下官……”   “大人!!!”突然间,一声撕心裂肺的喊声截了进来。众人齐齐看去,是个小旗正跌跌撞撞地从二道门处往这边跑。   他跑入大厅时被门槛一绊,也顾不上站稳,就势就跪了下去:“大人!那那那那……那人杀到门口来了!”   门达悚然一惊,强定面色:“什么人!”   “银面具!!!”小旗声音中满是恐惧。   门达提脚便踹:“慌什么慌!还不给我拿下!”   那小旗没敢躲,颤抖着指向外面,声嘶道:“有……有圣旨!”   “?!”厅中众人皆尽一愕。   很快,便见那带着银面具的贼人左手按着腰间佩剑,右手端着明黄圣旨,不急不缓地从二道门走了进来。   在他四周,一众锦衣卫手持锋刀,战战兢兢地看着他。想砍不敢,想拦也不敢,可让他就这么进去,他们也不敢。   可教他们这样一围,从厅中遥遥望去,走在正当中面带银面具的那位愣是被反衬得气宇轩昂。门达心里这个憋屈,待得他走到了厅门处,终是喝道:“你这贼人!究竟想如何!”   那人颠了颠手里的圣旨,从容地啧了声嘴:“位在镇抚使以上的大人,我们找个清静的地方说说这旨;镇抚使以下的,在外候着吧。”   嚯,气势倒很足。   屋内和镇抚使只差半品的各位千户不无别扭地互递了个眼色,门达等几位官位够高的,更是面色一阵红一阵白。   见他们一时没人动,银面具就率先向里走了进去,随便挑了个位于大厅后面的空屋子,信手推开门:“就这儿吧,各位大人请。”   锦衣卫里,镇抚使往上的,一共七位。自上而下共是指挥使一人、指挥同知两人、指挥佥事两人、镇抚使两人。眼下镇抚使被这戴银面具的了结了一个,随他进屋的便只剩六名。   关上门,他步入正当中站定,展开那明黄的卷轴,六人面对圣旨只得不情不愿地跪了下去。   “咳……”却听他清了声嗓子,转而又将卷轴阖上了,“我不擅长宣读,就不读了罢!反正圣旨里的意思呢,一是那三十几条人命揭过不提,二是我平叛有功,你们锦衣卫北镇抚司空下来的镇抚使的位子,打今儿起归我了!”   一语既出,犹如惊雷劈下。   六位高官都傻在了那儿,表情异彩纷呈地怔了好半晌,才勉强回了两分神。   然后,南司的镇抚使不可置信道:“你说什么……”   “喏,大人您自己看。”银面具一个轻快的转身,坐到了旁边的红木椅上,将旨意放在了椅边的案头。   几人面面相觑。   其实,对这圣旨,他们不看也知道他没说谎。毕竟假造圣旨这种事,不止是死罪,而且难度也不小。   于是当下更令几人心惊的,是对此人身份的猜测。   千斤指,是奚风的绝技;前前后后死的那三十二个锦衣卫,都是当初奉门达之命去杀奚风的。   而奚风,死未见尸。   倘若他是奚风……   门达佯作镇定:“少侠自有圣旨在,我等自当奉旨行事。只是日后既要一同办差,少侠您……是不是先把面具摘了,让我等一瞻真容才是?”   “此事不太方便,我也向圣上禀明了这一点,圣上许我戴着面具办差。”银面具心平气和,手又一指旁边的圣旨,“大人请自己看。”   这一回,门达终于迟疑地拿起了他手边的圣旨。   明黄的卷轴打开,门达的呼吸骤然凝滞:“奚越?!”   他杀意毕现的眼风凌然划去:“你姓奚?”   “是。”银面具从容道,“从前在锦衣卫任职过的千户奚风是我兄长。兄长在任时偶尔会与我通信,没想到两年多前,他突遭毒手,最后一封信里写明了欲对他下手的人,还交待说希望我能代他继续为朝廷效命。”   他说着站起身,朝门达抱拳:“我本该直接投到门大人麾下,可又实在想为兄长报仇,只好出此下策。还请大人体谅我。”   他这番话,把门达说糊涂了。   照他的话,他显然知道奚风的死并不正常,但又似乎并不知是他主使?   门达不动声色地一笑:“体谅,自然体谅。不过这个……”他顿了顿,作轻松状问,“我是第一回听说奚风竟是死于毒手。阁下要寻仇的人可都找着了?若还有没找着的,我着人抓来审,一定还奚千户一个公道!”   “都找着了。”年轻的笑意轻松地一转,门达重重地松下口气。   奚越仿佛对他的气息变化毫无察觉:“我想着,若进了锦衣卫再报仇,必会给大人惹麻烦。所以先寻完仇,再想法子请旨进来,方能不让大人牵涉其中。”   “哦……”门达审视着那双清亮的眼眸缓缓点头,“少侠缜密,少侠缜密!”   一道门外,候在大厅中的众千户面面相觑。于是在一个百户趴到门边听门缝的时候,众人都默契地假装没看见了。   然后,当那个百户折回来时,千户们不约而同地围了过去。只见那百户拇指指了指后头:“杨大人,您的镇抚使好像没了——那位是谕旨钦定的新镇抚使。”   “嘿你真倒霉!”曾培幸灾乐祸地拍着杨川肩头。   众人还没来得及跟着起哄,那百户压低了三分音,又说:“好像是从前那位奚大人的本家……”   “啊?!”   惊讶声刚出,几尺外的房门吱呀打开。   众人悚然回头,便见那人和几位大人又一道走了出来。他仍旧银面具覆面,看不到面容。   厅中的每一双眼睛,都在难忍好奇地打量他。   “咳咳!”门达清了声嗓子,伸手一引,“这位,是圣上钦定的新任北镇抚司镇抚使,奚大人。”   这姓氏令好几人容色一震。   门达又说:“他是两年前因公殉职的千户奚风的……”   银面具下朱唇挑起:“幼弟。”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前天的红包已戳, 本章前50条评送红包~~依旧正常发评的妹子请正常打分,专要红包的评请打零分。但两种评论都会戳红包,正常评论过后不用重新发0分评啦,么么哒~ ================ 注释: 这章里孙镗和惨死的吴大人是历史上有的。 吴大人叫吴瑾,在这场叛乱中救兵来前,带少量人马先去阻拦叛军,寡不敌众但是没有退缩,于是战死。 孙镗一直活到了成化七年 这里把孙镗写得稍微有点怂,应该也不算黑吧,在我的理解里,靠夺门之功加官进爵的那波人都有点投机的成分……但是他这里敢带人去硬刚确实还是有魄力的 《国朝献征录》里对他的评价也是“镗伯以夺门功封,然灭曹贼功大” 此处顺便哀悼一下夺门之变之后枉死的于公…… ============ 门达:卧槽圣旨要你当镇抚使? 女主:嗯,我平叛有功。 门达:卧槽你暗杀了三十多个锦衣卫好吗 女主:我平叛有功。 门达:你来路不明老子很瘆得慌啊! 女主:我平叛有功。 门达:你连面具都不摘?! 女主:我平叛有功。 门达:你能说点儿别的吗? 女主:我姓奚。 门达:Σ( ° △ °|||)︴ 第5章 杀返(五)   打从这天起,锦衣卫上下就都在议论这位新任镇抚使。   说起来,这位镇抚使是真有本事——单是杀了三十多个锦衣卫官员,还能让圣上亲自下旨给他官位这一条,便足以证明他的本事不是一般的大。   可是,不服的、或者反对的声音,到底还是会有。   锦衣卫这衙门,人员关系纷杂,势力盘根错节。新人进来,若从末位的力士一级级往上混,自会在日常相处间建立自己的人脉关系;而若是从别处凭空调来的官员,除却向杨川这样买官的,众人会看在卖官的上司的面子上默契地给个面子之外,旁人要站住脚,总归要费些心思。   是以第二天,奚越拎着给遭了一夜重刑的沈不栖买的药走进那方颇有气势的大厅时,就听后头吵嚷了起来:“我大哥奚风的死,大半锦衣卫心里头都有数,左不过为了差事为了脑袋不敢多提!如今可好,他自家亲弟弟为了谋官连这血仇也不报了,真他妈替我大哥心寒。”   奚越转头,眸光清凌凌地扫了过去。   原正跟曾培说话的两个总旗登时脸都白了:“大、大人……”   但曾培明摆着就要说给他听:“都说江湖人不似官场中人瞻前顾后重财轻义!我瞧也差不多!”   话音未落,只见那新镇抚使足下一转,踏着黑靴稳稳走向了他。   “……你干什么!”曾培知他武功甚好,心下发虚,但强撑着没往后退。   弹指一息间,稳步走来的身影突然逼至眼前,曾培气息一凝扬手出招,却被他先一步探手攥住后领,整个身子被一把提起!   旁人皆尽一惊,目瞪口呆中,只见这瞧着说不上健壮的新镇抚使提着曾千户踏地而起,身轻如燕地越过镇抚司院墙,施展轻功向南疾行而去。   “快跟上!”过了半晌才有人如梦初醒地大喊出来,众人连忙破门而出,急追而上。他们一直追到皇宫之外的护城河,才遥遥看见奚大镇抚使的身形在半空一顿,继而一个空翻,将提在手里的曾培踹入河中。   “……”所有人倒吸着凉气僵立在那儿。   奚越稳稳落地,一脚踏上岸边石砌的台子,上身微微前倾,眯着双眼清朗而悠缓地道:“我数二十个数,你叫声大哥我就捞你上来。”   数尺外那一众不敢上前的锦衣卫中有四成老资历的,都因这话陡然窒息。   他们不约而同地想起,三载以前,奚风被当时的指挥使袁彬请至锦衣卫,上任便位在千户。而那个千户的位子,原本是该由副千户曾培升任的。   于是曾培不服,屡屡出言不逊。三日后,奚风拍案而起,拎起曾培便奔向护城河。一路上,在锦衣卫□□夫属中上成的曾培竟毫无逃脱之力,被奚风轻而易举地扔进了护城河里。   当时也有很多人像今日这样追出来。追至河边,他们清清楚楚地看到奚风踏着如今被奚越踏在脚下的这块大石,风轻云淡地说:“我数二十个数,你叫声大哥我就捞你上来。”   曾培不会水,扑腾挣扎了好一会儿,最终,大约是觉得为这么点事丧命不值得,到底声嘶力竭地叫了大哥。   然后,只消一弹指的工夫,奚风便将他拉了上来。   此举令曾培和许多其他锦衣卫都不敢再惹奚风,至于曾培对奚风慢慢地心服口服、发自肺腑地尊其一声大哥,那是后话。   当下昔日场景重现眼前,众人都不禁一震,暗暗打量起这个奚越来。   他究竟是什么人?   是,他自称是奚风的弟弟,也知道奚风在锦衣卫的一些事。可是,连兄长治下的细节他都这么清楚,这正常吗?   他又始终不肯以真容示人,他……   曾培在短暂的怔讼后喜极而泣,扑腾着大呼:“大哥?大哥你回来了?我就知道那帮孙子弄不死你!!!”   “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他冷声说着,在众人看不到的面具下,红菱般漂亮的薄唇勾起了一抹轻笑。   他接着便想跃下救他上来,突然间,却有一股疾风逼来!   奚越悚然一惊,即刻出手迎击。来者却没与她过招,飞身一踏旁边的树干,跃向河面提起曾培,转瞬又几个空翻回到岸上。   “咳——”呛了水的曾培在旁边倒着气,施救之人抱拳见礼:“奚大人。”   “杨千户。”泛着冷光的面具下漫出笑意,“千户大人好快的伸手,吓我一跳。”   “镇抚使大人见笑了。”杨川说着伸手去扶曾培,却听奚越扬音又道:“早闻指挥使大人许你千两黄金取我项上人头,现在千两黄金站在这里,大人不试试?”   “大人的千斤指在下领教过了,不敢千两搏千斤。”杨川说罢欲走,背后一股凭空逼来的内力却令他即刻止步。   他惊然转头,那张银色面具已逼至眼前,他两指轻而易举地钳制住他的手腕,面具下一双明眸杀意毕现。   他压着音森然轻言:“昨儿萧山派刚来的消息,说师伯重病不起。您说,跟大师兄您的叛离,有没有关系?”   “多虑了,没有。”杨川淡睇向他扣在自己腕上的手,话音轻松,“好强的内力,不放心的话杀了我好了,帮我师父清理门户。”   他说着语中一顿,倾身两分,压音又道了两个字:“师妹。”   奚越不禁一滞,然不及细想自己何时露的馅儿,一股气力突然从他臂上侵来,直抵向她指尖。   她惊诧间忙添力压制,那股气力却又陡然散了,弄得她更加一慌,赶忙又将自己的力道收住。   ——她是怕他不以内力相抵会顷刻死在她的千斤指下,然则抬眼间,却见他阴谋得逞般地勾唇轻笑。   两重诀?   这个念头在她心头一晃而过。   “曾兄,你到底起不起来?”杨川避开视线,若无其事地继续扶曾培起来。曾培喜极而泣,还想继续跟奚越说话,被杨川硬是挡开。   奚越盯着杨川的背影,眸光眯起。一些抓不准的感觉像是香炉里散出的烟雾一样,在她心底迷迷蒙蒙地飘散开来。   众锦衣卫见僵局已解,战战兢兢地向她一施礼便陆续散去,奚越独自一人在护城河边又站了好久,最终也没摸清心绪,足下一转,施展轻功奔回镇抚司。   入夜,京城里安静下来。   坊间街头的一切都入了眠,露珠静静地在青石板上积着,唯有风声在红墙灰瓦间轻轻地刮着,容易让江湖人出神,想起在江湖里快意厮杀时,疾风划过耳畔的声响。   “嘿。”沈不栖在奚越眼前打了个响指,奚越可算猛地回过了神:“啊?”   她稍滞一瞬,旋即蹙眉:“你怎么起来了?好好养伤去。”   沈不栖仿若未闻,翘着二郎腿坐到木案对面的凳子上:“公子,你这都发了半个时辰的呆了。”   “与你无关,我在想我师兄的事。”她说着便站起了身,踱到窗前去继续静思。   可沈不栖并没有就此安静:“师兄?!”他瞠目结舌,看奚月不作理会,又追到她身边去打量她,“你们白鹿门可真有意思。早年江湖上都说白鹿怪杰奚先生就一个儿子,也没收徒。现在可好,多了个儿子,又多了个徒弟?”   奚越被他一再打断思绪,已烦不胜烦。可这少年才十五岁,又在锦衣卫大牢里弄得一身伤,她对他也没法发火。   她于是只能烦不胜烦地摇摇头:“是萧山派的大弟子。我们两派的祖师是拜把兄弟,两派便算兄弟门派,所以他算是我师兄。”   “嗨,你这么说我就懂了嘛!”沈不栖一摆手,又坐回去,“那你这位大师兄怎么了?”   “在锦衣卫当千户呢,叛离师门出来的。”奚月道。   “啥?!”沈不栖再一次的瞠目结舌,“那……公子你捏死他!”   “怕是没那么简单。”奚月沉吟着摇头,转而换了话题,“你安心养伤,等你伤好了,要么回家,要么跟我混锦衣卫去。”   “那我跟你混锦衣卫,回家我爹肯定要打死我。”沈不栖撇着嘴笑笑,又随口问,“你接下来打算干嘛?”   这个问题,令奚越眸光冷凝,俄而吁了口悠长的气。   “寻个机会,服众。”她一字一顿道。   这事不好办。曾培扔进河里,可以让别人不敢惹她,但不足以服众。   身在镇抚使的位子上,她必须服众。   得尽快寻个好差事。   一眨眼的工夫,时光很快转过了两个月。锦衣卫内一切相安无事,奚越这个新任镇抚使没什么动静,众人的议论也就逐渐淡去。   几个与奚风之事有关的指挥佥事、指挥同知基本安了心,觉着既然如此,奚越当日所言应该不虚。否则以她的本事,取他们的性命为兄长报仇也不是难事。   但指挥使门达还是心里不安生。在他眼里,这个奚风的本家幼弟,还是除掉为好。   九月伊始,京中突然发生了一场地震,还震得不轻,塌了不少房舍,也死了些人。地震在京里实在不常见,天子因此下诏罪己,同时,却有些流言不知从何地掀了起来,说这地震是因从前被冤杀的弋阳王朱奠壏母子而起,是上苍责备天子不仁。   这样的流言,轻则有损天子威名,重则动摇皇位根基。但凡有了风声,锦衣卫总是要查的。   奚越想着立住脚的事,便去南司主动向门达请命:“大人,这流言案,下官带人去查。”   门达瞧着他那张寒光淡淡的面具,就莫名地瘆得慌,皱着眉摆手说:“你一个圣上亲册的镇抚使,这种小事你就不要管了。”   他说着,拉开抽屉取出了一沓通关文牒扔在桌上:“撒马儿罕出了点麻烦,你带两个千户所走一趟。” 作者有话要说:  前五十条评送红包,昨天的还没戳,晚点一起戳掉,么么哒 —?—?—?—?—?—?—?- 【注释】 撒马儿罕,古代丝绸之路上的贸易重地,连接中国、印度、波斯三地 关于它的记载有限,似乎最初时有主权,后来被波斯吞了,但具体什么时候被波斯吞的我没闹明白,本文里假定它是个独立的城邦 根据记载,明代的时候和它确实有官方对官方的交集,但是天顺年间没有具体资料(当然也有可能是我没找到……我的史书阅读量确实特别有限_(:з」∠)_) 今天的官方译名叫“撒马尔罕”,为乌兹别克斯坦的第二大市,一带一路重要城市 第6章 丝路命案(一)   撒马儿罕这地方,奚越行走江湖时听都没听说过。接了差事后她找了书来看,才知道它在大明以西,连通莫卧儿、波斯和大明,于贸易往来颇为重要。大明商贾从这里走向四面八方,将茶叶和丝绸卖到远处去;远方的商人也会经过这里,将本国专有的稀罕物件卖到大明来。   如今这条路的贸易往来不如唐宋时兴盛了,但它的地位依旧难以撼动。这条路上的地方出了事便是大事,能一路传到京城、交到锦衣卫手里的,更是大事中的大事。   “贾愈。”奚越在手下呈来的案卷中注意到了这个名字。彼时,北镇抚司的几个千户正都毕恭毕敬地躬身站在她案前,她穿着靴子的双脚随意地翘在案面上,银面具下的眼睛带着饶有兴味的笑意,把他们扫了一遍。   一个叫张仪的千户拱手禀说:“这人是个茶商,做这条道上的生意好几年了。听说为人不错,从不与人交恶,这突然全家被烧死……真挺奇怪的!”   奚越耐心地听完,然后一哂:“我问你了么?”   “……”张仪讪讪噤声,隐有不忿。   奚越放下腿,手一支案站起身,在他们面前踱起了步子:“他是宣德五年生人,如今也就……”她掐指一算,“三十出头吧。但他生意做得很大,自是有他过人的本事的。如今不仅一夜之间十四口人尽被烧死,而且焦尸俱被横挂门上,何人敢这么嚣张,诸位心里没数?”   众人都一怔,奚越停下脚,目光复扫了一遍:“还真没数?”   她于是笑了一声,又继续踱步,“撒马儿罕地处莫卧儿、波斯与我大明之间,国王无甚建树,国中以财力论高下。这样的大商贾在此等情状下却能被灭门,这趟差事,难免要牵涉些我们所不清楚的势力。”   众人皆是一凛。   “可这差事还必须办得漂亮。若有岔子,影响三国间的情谊,更影响这条道上的贸易往来。”她说着再度驻足,轻然一笑,“门大人让我带两个千户所去,安全起见,我决定带三个。有毛遂自荐的么?”   “我去!”曾培吼得气吞山河,奚越看过去,他又笑呵呵道,“我去,大哥,我今后跟着大哥出生入死!”   显然已认定他是奚风了。   奚越没给他任何反应,只又问:“还有么?”   一时无人应话。   她眉头微挑:“杨大人?”   杨川抱拳:“奚大人,下官……”   “就这么定了吧。”奚越转而又看向方才被她呛了一句的张仪,“张千户一道走一趟。三天后启程,备足粮草。”   .   人员安排于是就这样确定下来,三天后,多达三千人的队伍洋洋洒洒地出了京,向西北奔去。奚越跨着马走在最前,后头紧随着的是三个千户,再往后,是百户、总旗们各自带着自己手底下的人。   众人波澜不惊地疾行了一整日,傍晚临近驿馆的时候,杨川心里头犯了嘀咕。   他对门达存着直觉上的不信任,着实不信门达能这样放过这位师妹。   但曾培、张仪二人在侧,有的话不便直说,他便一直忍着,直至到了驿馆跟前,终于寻了拴马的机会,向奚越提出:“我先带人进去看看。”   银面具下的美眸穿过昏暗的夜色,清淡地瞟过他的脸。   然后,那个温润儒雅的男声朗朗说:“这是官驿,杨大人在担心什么?”   此语一出,无数目光都投了过来,杨川再想说什么也不便说了。   他锁眉睇着那个不领情的背影,但她可谓不领情到了极致,脚下连稍停一下都没有,直接潇洒地进了屋去。   这座官驿的规模不大,上下三层最多也就住百来号人,要教三个千户所全住进来,是断断做不到的。奚越上下一扫就拿了主意,吩咐百户以上住进来,余人在外扎营过夜。   经了一整日的赶路,众人都很疲惫,于是不过半个时辰,驿馆外便基本安静下来。在循循渐浓的夜色中,只有驿馆内的几间屋子还亮着灯,几个手头较为宽裕的千户、百户私开小灶叫了酒菜,边吃边聊,缓解一日的疲惫。   三个千户都聚在了资历最老的曾培屋里,张仪端碗喝了口酒,借着酒的烈劲儿蹙眉而道:“妈的,真他妈憋屈!听说那奚风都比老子小,那他这弟弟准定也比老子小。如今竟叫他对我吆三喝四,真他妈不想干了!”   杨川的目光在曾培和张仪间一划,低眼也喝着酒,心下暗笑张仪比曾培还缺心眼儿。   曾培没觉出那人是女儿身,激动之下话里话外明摆着认定奚越就是奚风,已够危险了。而这张仪,竟连曾培这话也没听出来,还敢当着曾培的面埋怨,也不知是怎么混到的千户。   便听曾培不快道:“哎,你小子疯了吧?皇上下旨钦定的新镇抚使,由得你议论?”   张仪还在愤愤不平地继续说:“皇上又没在这儿,咱都自家兄弟,议论两句怎么了?”话未说完他却忽而一凛,猛打了个噤声的手势。   二人皆不觉愣怔,张仪屏住呼吸静了片刻,讶然赞叹:“好强的内功,往北边去了。”   杨川心下一惊,侧耳倾听,但已听不见什么。他想到奚越,当即在他二人开口之前率先拿起了绣春刀,举步向外:“我去瞧瞧。”   窗外夜色迷蒙,风声四起。山间不少沙石被荡起来,打着旋转着,发出呜呜的声音。   在这种条件下还能听出有人踏着轻功擦窗而过,可见张仪的功夫也不错。   杨川边思量边按张仪所言一路向北行去,北边不远就是座小山,没有山路,他便运力直接踏过枝头向上寻去。不过多时,听到了人声。   杨川目光微凝,借着一阵疾风惹出的声响落在一棵枝繁叶茂的松树上,不远处的交谈随风入耳。   “贤侄放心,沿途官驿我们都安排朋友查了。若真有人提前设伏,必在贤侄到前收拾干净,不让人疑到贤侄。”说这话的是个年逾六旬的老叟,身形经受,头上花白的头发已不剩几绺。但他的精神倒很不错,只穿一袭单衣立在夜风中,不见丝毫在老人身上常见的瑟缩。   奚越朝他抱拳,声音低沉道:“多谢诸位。”   伏于树上的杨川心绪飞转而起。他暗道怪不得这小师妹不领他的情,原来是早安排江湖人脉清了场,倒是比他有远见了。   又闻那老叟嘿嘿一笑:“客气了。另外,贤侄嘱咐我等查的事,我们托西疆刀士打听了。据说,这个贾愈生前和驻撒马儿罕的使节有过过节,好像是那使节索贿,而且要价太高,贾愈不肯给。”   奚越眼眸微眯:“使节叫什么名字?”   “谢宏文。”老叟说着放低了声,“听闻本来姓鲁,改姓为谢是因为认了当时的东厂提督做干爹!”   这是要和阉党碰上?杨川想着,蔑然轻笑,底下喝声即起:“什么人!”   杨川不及作答,那老叟已纵身跃起,一抽腰间布带,转瞬间手里竟已多了把长剑。那长剑虽软却极具韧性,在月光下向杨川斜砍而来!   缠腰剑?!   杨川瞳孔骤缩,急忙向后翻越,刚一落地,那老叟已从枝头再度刺下!   杨川屏息提气,绣春刀悍然出鞘。“铛”地一声,缠腰剑初触剑身便被一股内力撞开,老叟惊然后退,杨川回刀入鞘拳:“何老前辈,冒犯了。”   老叟眸光凛然,打量着他的飞鱼服喝道:“你是什么来路,如何识得我!”   杨川温声而笑:“何腰剑、白飞镖、申屠刀下鬼魂飘,并称涿鹿三雄。行走江湖,谁不知道三位大名?”他说着恭敬抱拳,“在下萧山弟子杨川,见过前……”   “原是你这孽障!”老叟听得名号勃然大怒,再度挥剑劈来。   杨川足下飞转,绣春刀刚再度提起,却听又一声铛响,老叟已被逼退。   奚越收刀颔首:“何先生,算了。”   老叟怒极:“贤侄,这厮可叛出了萧山派,听闻萧山派掌门因此一病不起,我等自当除之,为殷掌门出口恶气!”   银面具下话音清冷:“他现在位在锦衣卫千户,若横尸山涧,门达必要彻查。为这样的小人搭上三位先生的命,不值得。”   她这话显是为帮杨川,却又里外里损了杨川三分。杨川不禁挑眉瞟她,她却没往这边看,轻笑又道:“三位放心,他如今在我手底下,我白鹿萧山两派的关系又放在这里,我早晚为掌门师伯出这口气。”   三人这才作罢,复与奚越寒暄几句,互一抱拳转身离开,只消片刻工夫,便已隐没与山林夜色之中,不见踪影。   奚越吁气,全不看杨川,转身就走。   杨川跟上她:“师妹为什么帮我?”   “你不是说了,掌门师伯的病和你无关?”突然变得清越的女声令他蓦然一滞。   师妹的声音还挺好听。   他一哂,道了句“我说你就信?”,奚越没有理会。他短促一笑,紧跟了两步,复又开口:“你不能这样让江湖朋友帮你查锦衣卫的案子。”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莫卧儿,就是印度,大明时期叫莫卧儿帝国 使节死者什么的都是我编的,历史上没这事儿 ========= 前两章的红包戳啦,本章还是前50的评论送红包 依旧正常发评的妹子请正常打分,专要红包的评请打零分。但两种评论都会戳红包,正常评论过后不用重新发0分评啦,么么哒~ 第7章 丝路命案(二)   奚越没做理会,杨川眉头锁起:“喂,师妹。”   “我方才救你并不代表你可以对我指手画脚。”奚越头都不肯回,杨川一笑,一跃而起,当空翻了个筋斗,落到她跟前挡了她的去路:“你是在救他们,你知道那三位前辈不是我的对手。”   奚越定住脚,面具下的美眸在他脸上划了一圈:“是,敢叛出师门的萧山派大弟子必不是好惹的。但你要是在这儿闹出人命,我即刻就得押你回京,开堂会审。来日你要么在天牢坐死,要么回到江湖体会一下人人得而诛之的滋味儿——你说,我方才是救谁?”   她的声音清泠泠的,宛如苏杭江边的小曲儿般悦耳动听。   说完她就自杨川身侧绕了过去,不欲再多言一个字,好似觉得他很烦。   杨川嗤笑而出,又继续跟着她:“那多谢小师妹救我。”   “我没比你们满门弟子都小吧?”奚越冷言。   “那是应该没有,但我们萧山派并无女弟子,所以最小的师妹只能是你了。”杨川有意说笑,但奚越还是不多理会,一味地往前走着。杨川暗自摇头,再度侧身再度拦住她:“请师妹听我一句话。”   “什么?”   “你当真不能让江湖朋友帮你查锦衣卫的案子。”杨川的神情沉肃下来,晚风拂过他的衣衫,飞鱼服褶子齐整的下摆随风轻动,竟让他看上去正气凛然。   他轻轻一喟:“门达若知道你和江湖还有这么多关联,势必找你的麻烦。你那位兄长奚风命丧大海未必与此无关。”   银面具中那双一贯平静的眼睛倏尔一颤。她再度从他身侧绕过:“奚风怎么死的我比你清楚。他不是和江湖联系得太多,是太少了。”   这小师妹真是我行我素。   杨川无奈,只得又说:“那你谨慎些!张仪功夫不错,你出来时教他听出来了!”   话没说完,却见她已施开轻功,曳撒衣摆在夜色中张开,犹如只身姿漂亮的孔雀一般,向驿馆的小楼飞去,将他远远甩在了后头。   奚越疾行至驿馆楼下,抬头望了一眼,自己的房间与杨川的离得很近,当中只隔了一间屋子。她知道方才曾培与张仪都在他那里喝酒,于是心下一掂量,便踏着一楼的窗框借力窜起,直接踹开杨川房间的窗户飞了进去。   “什么人!”张仪和曾培同时长刀出鞘,定睛,却见顶头上司掸着衣摆站了起来。   便是隔着面具,二人也感觉到了他脸上的尴尬,接着便听他说:“记错房间了,对不住。”   他边说边朝房门走去,张仪想起方才的动静,心下微疑,出言问道:“镇抚使大人出门了?”   “是。”奚越坦坦荡荡,伸去开门的手停住,侧首看向他们,“我方才在屋里,听到有人擦窗而过,内力深厚得很,二位夜里多加小心。”他说着,目光忽地一滞,“杨川呢?”   张仪释然:“哦,我们也听见有动静,杨川说出去看看。”   奚越轻一点头:“若久不回来,及时告诉我。”   二人抱拳应下,奚越推门而出。经过楼梯口,杨川正好上来,见她从自己房中出来不由一愣,发觉房门开着,曾张二人正往这边看,又旋即抱拳:“大人。”   “嗯。”奚越点头,对方才的事绝口未提一字,径直进了自己的屋子。   自此日之后,再一路向西疾行,每日赶七八个时辰的路,在两半个月后出了边关。又过半月有余,终于到了撒马儿罕。   三千锦衣卫绝尘而过,在旁人看来是桩大事,总难免引起议论纷纷。他们便一路都尽可能地避着城镇村庄,走偏僻小道。是以踏入撒马儿罕城时,众人都依稀有种恍如隔世之感,似已有大半生不曾见过城中喧嚣,又好像昨晚刚踏出盛世太平的京城,今日便迈进了这异域风情浓郁之地。   他们行过城中最中央的大道,过往路人纷纷避让。几个浓眉大眼、肤色较深的小孩胆子倒大,追着他们用波斯语又喊又叫。   “传译官。”杨川驭着马,转头问道,“他们说的什么?”   走在最前的奚越淡声:“‘锦衣卫,大明锦衣卫’!”   三个千户都一愣,曾培遂即笑道:“我奚风大哥,那也是会许多语言的!”   奚越对他这种明里暗里意指她就是奚风的话照例未予置评,开口又说:“开道,带二十人随我去使节官邸。余下的,总旗以上去官驿,总旗以下城外扎营。”   大明驻撒马儿罕使节的官邸,便是路上涿鹿三雄里“何腰剑”说的那谢宏文的官邸。若按平日办大案的规矩,在有确凿证据前,不宜登门造访打草惊蛇。但此番情况特殊,他们锦衣卫奉命来撒马儿罕查案,绕过使节反倒不对,是以索性大大方方地去一趟为好。   他们穿过波斯与莫卧儿建筑皆有的街道,不多时,瞧见了那座显是中原画风的宅邸。这宅邸修得豪阔,单论规模,怕是可与京中一二品大员的宅子一比。曾培、张仪二人虽尚不知谢宏文与贾愈被灭满门的案子有关,看见这宅子都面色陡然发白。   银面具下淡笑温声:“这位谢大人,年俸多少?”   张仪连忙回神,抱拳:“二百多石。”   “那就是一百多两银子。”镇抚使的笑音里添了冷意,“他被派驻此地不过五年,逾制至此,恐怕过往商人的日子都不好过吧。”   曾培张仪皆是一凛,顺着他的话想下去,自有了些猜测。转而听得他又道:“叩门通禀。”   张仪于是打了个手势,即有个总旗脱列而出,上前叩响门环。朱门片刻后从内打开,开门的小厮定睛间吓了一跳:“锦衣卫?!”   短短三字之间,只见为首的几人已翻身下马,挎着绣春刀大步流星地进了门。   那小厮还算机灵,怔了一瞬即刻点头哈腰地将他们往里请,沿途又有别的下人入内去禀话。是以奚越刚跨过次道门,就见一身着圆领袍的男子堆着满面的笑容迎了出来:“恭迎各位,恭迎各位。”   “这穿的是贡缎啊。”奚越听到曾培在身后小声嘀咕,同时径自向来者抱拳:“谢大人,有礼了。”   谢宏文因为此人的面具而一怔,一时还道他们这锦衣卫是假的,待得看见进来的二十余人都飞鱼服齐整、绣春刀齐备,才打消了这念头。   他将众人引入正厅,奚越毫不客气地与他分坐在了八仙桌两旁,三位千户则落在了两侧的次席,余下随来的百户自觉站到了后头,可谓泾渭分明。   下人上了茶,谢宏文啜了口,打量着奚越的面具拱手:“诸位大人驾临撒马儿罕,也没提前知会一声,想来是有要紧差事?”   “奉旨查案。”奚越开诚布公地将门达给她的手令撂在了八仙桌上,“听闻一个叫贾愈的茶商突然被烧死了全家,焦尸还被悬于门前。此事颇为骇人,他生意做得又大,影响自然不好,就传到了京里——不知谢大人是否知情?”   谢宏文一刹间想说不知,但旋即意识到自己身居此职,说没有是断断没人信的,于是僵了一瞬的笑容随即续了下去:“自然知道,不知道是何方恶徒下这种毒手,实在可恨!下官也在查这事,只不过,诸位大人大概也知,我一个使臣,手下的人马有限,不太能办这种案子。”   奚越颔首:“是,所以我们锦衣卫才不得不走一趟。便有劳大人将目前查出的证据交给我们,我们必定给大人查个水落石出。”   “好说,好说。”谢宏文继续堆着笑、拱着手,“下官这就交待下去,明天天一亮,就叫人把各位大人用得上的都送到官驿。今天天色已晚,还请各位大人赏个脸,让在下为各位大人设宴接风。”   奚越欣然点头:“那就有劳了。”   彼时是申时不到的时候,过了两个时辰,宴席就备好了。赴宴的只有奚越这镇抚使和三个千户,一入席,四人就都不约而同地愣了一下。   ——谢宏文府邸豪阔、穿着讲究,没想到这席上的菜竟很朴素。满桌只有三道菜是中原的小炒,其余几样俱是当地风味,看食材说不上讲究,价格可想而知也高不到哪里去。   奚越于是似是随口地笑道:“想不到谢大人也有质朴的一面。”   “镇抚使大人说笑了。”谢宏文还是那种笑脸,“下官从不喜奢侈,这宅子,是前任使节留下的。别的……唉,说来无奈也可笑,这出使异域,是个关乎朝廷门面的差事,那起子蛮夷又不开化,全不在意你有才无才,只瞧你穿得好不好,若不好,他就笑话你。”   他说着重重叹息,样子看起来颇为苦闷:“所以啊,下官那点年奉只好都拿去做些光鲜衣裳,吃食上也就不讲究了,毕竟不丢朝廷的脸才是要紧的……倒让大人见笑,见笑。”   他说这话的口气很诚恳,一时真假难辨。奚越也没接茬,只听谢宏文又道:“大人,您看咱这……用膳,您这面具……”   “哦,圣旨命我戴面具办案,不敢不从。”他平淡道。   谢宏文面上的不解一转而逝,很快就又是心领神会的笑容:“无妨无妨。撒马儿罕这地方,要我说,论酒菜是真比不过京中,稀罕的是歌舞和姑娘。”   他说着击掌,波斯风格分明的乐曲旋即从屏风后传来。四人挑眉望去,便见有妙龄舞女翩然入场,恰好也是四个。   她们个个生得鼻梁高挑,眼窝也比中原姑娘要深些,身着色彩艳丽的长裙,头披薄纱,应该是波斯来的美人儿。   谢宏文脸上的笑容变得前所未有的浓郁:“一份薄礼不成敬意,愿四位大人身处异地也能睡个好觉。”   锦衣卫出门办差,哪能四处这么收当地官员的礼?   杨川即刻说:“不必了,谢大人,我等……”   “我等照单全收。”镇抚使的声音朗然压过了他。 作者有话要说:  谢宏文:愿四位大人身处异地也能睡个好觉。 三个男人:不不不,不睡不睡不睡…… 女主:照单全收~\(≧▽≦)/~ 杨川:Σ( ° △ °|||)︴????? 第8章 丝路命案(三)   “……大人?”一直认定他就是奚风的曾培头一个傻了,打着磕巴道,“这不合规矩啊。”   “哎,人生得意须尽欢。”镇抚使豪爽地拍着他的肩头,同时笑睇着那谢宏文,“再说,相信谢大人也没什么别的意思。是吧,谢大人?”   谢宏文当然点头:“是是是,咱们公是公、私是私,四位大人不必有什么负担。”   奚越便姿势恣意地扛着绣春刀走上了前,踱着步子将四个身姿婀娜跪坐余地的美人儿全看了一遍,最后毫不客气地挑定了明显生得更标致的那个,用刀鞘挑起了她的下巴:“我要这个,另外三个诸位自便。”   话音不及落下,三人就看到那谢宏文陡然放松了神情。   这他妈之后还怎么办案?   曾培目瞪口呆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张仪不自在地面色发白。杨川心下知道奚越是女儿身,此时反倒心情更为复杂,摸不透这位师妹到底是什么意思。   接下来,酒席散得很快。毕竟美人儿已然送上,若再拖着人家继续喝酒耽误绝好美事,未免没有眼色,更何况官位更高的那位还奉旨不得摘面具,吃不得也喝不得?   是以两刻工夫后,谢宏文就亲自将四人送出了门,又一路毕恭毕敬地送到了官驿。四人带着波斯美人儿各自进屋,心绪也各不相同。   张仪是最简单的,他只想好好办差升官,不想惹上受贿之嫌,更不想被指沉溺美色。于是他进门后摸出两块碎银塞过去,就将美人儿又推出了门。   他用波斯语说:“你自己找地方睡觉去,我们锦衣卫办的是皇差,不兴这套。”   隔壁,不会波斯语的杨川无措了会儿,也摸出几钱碎银塞给她,却是自己推门出去了。   美人儿不解地要跟出来,他指指自己,指指外面:“我去外面,找个地方睡。”   然后又指指她、指指床:“你,睡这儿。”   再隔壁,曾培倒不介意把美人儿留在屋里。对他来说,锦衣卫这官职本身就亦正亦邪,收下美人儿这种事,他自己碍于规矩不敢点头,但既然上官做主收下,他也并不想让煮熟的鸭子飞了。   再者,他还有个深藏于心底的秘密,很想验证一番。   ——锦衣卫中俱是男儿,平日公务繁忙,也没什么工夫寻花问柳,更顾不上谈婚论嫁。这原也没什么,但两年多前奚风大哥命丧海上之后,他就发觉自己总梦见这位大哥。   日子久了,曾培有那么点儿怀疑,自己是不是有龙阳之好!   是以面对眼前的绝色美人儿,曾培心下压力陡增,颇有如临大敌之感。   他兀自清了声嗓子,而后走上前去,伸手探至美人儿脖颈,常年练武的粗糙手掌抚过光滑的冰肌,一直摸到颈后。   这个动作颇具征服意味,曾培又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被绣春刀飞鱼服衬得男子气概十足,美人儿当时就红了双颊。   然后,曾培阖上双眼,深吸了口气,细品着异域妖娆幽香。这种香气如同一只妙龄女子柔弱无骨的纤纤素手抚弄过男子的心弦,刹那间,曾培脑海过却如海市蜃楼突然显形般,迅速闪过了两张脸。   ——一张,是他缅怀至今的大哥奚风;另一张,竟是他坚信就是奚风大哥遮掩身份卷土重来的那张银面具?!   “操!”曾培破口大骂。   看来他不仅确有龙阳之好,而且还很专一。   他于是悲愤地睁开了眼睛,扬音大喝:“传译官!”   “哎大人……”传译官从一楼趔趔趄趄地奔到二楼,但想着使节献上的美女在内,不敢贸然推门而入。   曾培再无怜香惜玉的心情,一抓美人儿的胳膊,三步并作两步地将她拽到门口,信手拉开房门:“你你你……你告诉她,老子不好这口儿,让她换个地方住!”   说罢他也不等美人儿的反应,手上粗野地将人推将出去,就回身关上了门,心绪烦乱无比地瘫到了地上。   妈的,这太有伤风化了,他怎么是这种人!   曾培又一次扬音大喝:“给老子拿酒来!”   再隔壁。   被奚越带回房的娇俏美人儿显然比那三个更会伺候人,房门刚刚关上,一双玉手便主动捏上了奚越肩头。   但奚越按住了她的手:“看来谢宏文把你调|教得不错,你在他府中待了多久了?”   字正腔圆的波斯语令美人儿一愣,连忙回话:“有一年多了。”接着又在银面具的涔涔寒光中,惶恐地多添了一句,“但谢大人……没动过我。”   奚越一哂:“这我信。不然,他不敢拿你讨好我。”   他说着倏然转身,美人儿只觉自己搭在他肩头的手一空,转瞬间已被钳住下巴。   她一下子慌了,她虽不懂武功,但觉得出眼前这年轻却位高的锦衣卫必定功夫过人,加上那银面具令她完全辨不出他的情绪,胸中的心跳明显地加了快。   银面具下响起的声音和气但寒凉:“美人儿,你单是这张脸瞧着就不傻,我给你两条路,你自己选?”   波斯美人儿战战兢兢的赶紧点头。   “第一,我问什么你说什么,办完差我带你回京。别的不敢说,让你衣食无忧地过一辈子还是可以的。第二——”他生硬而笑,“我把你赏下去犒劳我那些手下。之后你爱怎么活我也不管,但一起回京你是别想了。”   美人儿的一双水眸在恐惧中骤然瞪大。   如果那样,她是连谢宏文的府邸也回不去的。只能被卖到妓院,这辈子就算没有出路了。   她贝齿难以克制地打着颤:“求……求大人带我回京!”   银面具中那双看起来也很俊美的眼睛微眯:“很好。”   他说着放开她,转身间银色飞鱼服的衣摆一张又合,他转而在几步外的罗汉床上跨坐下来,一只靴子蹬在床沿上:“那我问你,五月十七,谢宏文在哪儿?”   “五月十七……”那波斯美人儿顿时面显难色——这都是大半年前的事情了,谁还记得?   对方温和地一哂:“就是茶商贾愈全家被杀的那天。”   “哦!”她面色顿时转喜,用波斯语流利道,“谢大人在家!一整天都在家!”   银面具下眸光微凛:“你确定?”   “确定!”美人儿的声音明快了起来,上前了两步,道,“因为那天一早,波斯使节到了撒马儿罕,谢大人就在府内设宴了。宴席足足开了一整天又一夜,还叫我们去跳了舞。第二天早上,贾愈的死讯传来,大人才匆匆赶了去,我记得很清楚!”   “哦?”奚越心下不禁疑云漫开——要是这么说,那贾愈一家的死跟谢宏文没关系?涿鹿三雄打听错了?   她便又追问:“可我听说,贾愈死前和谢宏文起过冲突,有这回事么?”   “这个……”美人儿的黛眉锁了起来,“我不太清楚。事情出了之后,府里倒也有人这样议论。好像是说在贾愈死前两天,大人曾经和他弟弟一起登门造访,发生了争吵,被贾愈赶了出来……”    奚越一愣:“他弟弟?”   “对,叫谢宏武。”美人儿说出的汉语名字很是蹩脚,但好在文武二字总放在一起,不难猜到是哪个字。   她回思着又说:“他是……年初到的撒马儿罕,六月份的时候走的。”   这句话落在奚越耳朵里,意味着是事发后不久走的。   她沉吟着点头:“他来时住在谢宏文家?”   美人儿摇头:“没有,大人为他单独置了宅子,在城北边。”   单独置宅,意味着原本是打算来此常驻。   几缕线索在心底的疑云中犹如光束绽开,奚越吁了口气,赞许点头:“多谢你。”   美人儿羞赧低头,双颊泛起红晕。一颗属于少女的春心正在眼前年轻有为的锦衣卫的注目下扑扑跳着,余光又见他稳稳站起身,那双黑靴一步步踏向自己。   然后,他的手拍在她的肩头上,令她的心弦乱到极致。   接着听到他微笑着问:“美人儿,会叫|床吗?”   “?”美人儿被如此平静而露骨的发问给问傻了。   官驿一楼的厅里,一众百户总旗正都直勾勾地盯着镇抚使大人的房门看。   ——三位千户都没把当地使节送来的美女留下,现下就剩镇抚使大人了。他留不留人,真让人好奇啊!   大家一边盯一边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突然间,一缕不同寻常的声响,打断了他们的交谈。   那是少女娇羞的、兴奋的、夹杂着喘息的……喊声。   “我艹!”厅中数十人不约而同地别过头,接着,有百户端起酒碗喝着酒轻咳,“散了散了,回屋睡觉。”   奚大镇抚使的房里,千娇百媚的波斯美人儿正躺在床上,郁结于心地拿捏着情绪,羞耻地自己喊着。   几尺外,有扇小窗未关。视线循此飞出数丈,有一黑影正凌空而过,穿过黄沙弥漫的城上的蒙蒙夜色,一路向北奔去。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我觉得,大家心疼一下曾培吧。 第9章 丝路命案(四)   撒马儿罕城虽不像京中有宵禁,但这个时辰,过往的人烟也不多了。奚越赶至北边,本想随意找个路人打听哪一处是那谢宏武的住处,却走完了两条巷子都没见到人影。   她不禁焦急,耐着性子又摸了半条巷,依旧不见人,远远的倒瞧见个中原风格的尖俏檐角。   奚越于是摸过去,在墙根下细作打量,发觉这院落规格不算太大。但石砖、屋檐用料皆很讲究,断不是寻常百姓家住得起的。   她又无声地跃上墙头,再轻踏檐角窜上旁边的大树,三进的四合院方完全映入眼帘。   她所在的这一侧,是院子的后墙。然放眼望去,从大门至此,三进院中整齐的房舍里,黑灯瞎火无半束灯光映出,借着月光可见地上灰土沉积、落叶四散,可见是已有些时日无人居住。   城中北侧、中原规制,又久无人居,照这情形来看十有八九就是那谢宏武的宅子。奚越勾唇一笑,当下摘了银面具收入怀中,换了块黑布遮面。   她身上则在出门前就已换上了夜行衣,此时从头到脚都是黑的,隐于夜色遁入院中,分毫不惹人注意。   她先踏着轻功将院中前后都转了一圈,在各道门前屏息侧耳,静听门内是否有响动。确定再无旁人后,方又潜回了第三进院,推门步入正屋,又反手将门阖上。   依照汉人的习惯,如若父母长辈没跟谢宏武一道来的话,这最内进的正屋应该是他自己住的了。   奚越抬头环顾,眼前的堂屋中只有一张八仙桌、两把椅子孤零零地放着,后头的多宝架上各样饰物俱已搬空,只有灰白的尘土浮了一层。   她又向右一拐,轻轻推门,走进了卧房。   卧房里,南侧的几扇窗的窗纸破了窟窿,月光从窟窿里投进来,照得四下惨白,颇有些瘆人。奚越不由自主地放缓了呼吸,细看周围,见这屋也搬得很干净,床上连幔帐都没留,墙边的衣柜里大约也没什么东西了。   她又下意识地往里走了几步,忽而有一块印迹扯住了她的余光。   她侧首定睛,继而发觉那实是块污渍,在离南墙三五寸远的地上。它原本应该并不太明显,但上面凝结了些灰土,又被惨白的月色映着,就显得格外扎眼了。   奚越便走过去,蹲身用手指用力地蹭了下那片污渍,凑在鼻前嗅了嗅,只能嗅到灰土的味道;又借着月光瞧了瞧,颜色似乎比平素蹭上的灰尘要深,有可能是血迹。   她又仔仔细细地打量周围,很快看到面前的墙上也沾染了块小小的暗色污迹,位于窗沿之下,站着时不易看到。   她正要伸手触去,头上房瓦忽地一响。   那是有人踏过瓦片才会有的响声!   奚越立时起身急退至卧房门边,不一会儿,如料听得堂屋大门被人推开。   接着,听到一个浑厚的声音说:“脚印,是有人!”   下一刹卧房木门即被踢开,奚越刚闪身躲开门板,一柄金环大刀已迎面劈来。她抬臂去挡,刀刃砸住金属护臂的一瞬,铛音震响,大汉蓦然后跌,奚越捂住被震得酸麻的胳膊也趁机后退数步。   外功凶悍,但内力不过尔尔。   奚越心知他们打不过自己,凌然抬眸,又见对方只有三人,便想速战速决以免节外生枝,却听那与她过招的壮汉喝道:“什么人,报上名来!”   隐有口音的汉语令她心念一闪,想到他们许是谢宏文谨慎起见派来的人,便觉硬打不如智取。   她于是用女声说起了波斯语:“路过的,见家中无人,想捞点东西糊口。”   对方果然一愣:“女的?”   奚越自顾自地继续说:“我什么也没捞着,三位大哥放我走吧。若非揭不开锅,谁想干这种勾当!”   说着她展开双臂,证明自己什么也没拿。同时脚下已朝窗边挪去,显得自己即刻便想离开,无任何其他念头使她想多留。   可那壮汉当然不肯,金环大刀举起便劈:“休想溜走,随我走一遭!”   奚越陡然弯腰避开一刀,同时飞脚踹出踢开窗户。那壮汉刀法很快,几十斤的大刀旋即再度砍下,她又以护臂硬扛过一击,转而一记空翻跃出窗外。   “咻——”一枚银镖凌然刺来,奚越目光一凛,咬牙伸手抓去,但觉手中一刺,一股热流涌出,银镖倒被抓稳在了手中。   那三人即刻追至窗边,正欲翻窗追出,却见那黑色身影就地打了个滚儿,转瞬已敏捷腾起,踩过院墙奔向远方。   “大哥,追不追?”右首身形精瘦的中年男子问道。   壮汉略作沉吟,摇了头:“算了,回去复命。”   过了约莫一刻的工夫,三道身影避开人多口杂的地方,从谢府的侧门进了府院。他们走过一段回廊,又穿过两道朱门,两个身形瘦些的男子就在一道月门前停了。   那隐带三分西域长相的壮汉独自走进月门,绕过假山,朝立于池塘边的男人一抱拳:“大人。”   谢宏文微栗,转过身立刻问:“怎么样?”   “确是有人,但只说是想顺路捞点东西。与我们过了两招便跑了,轻功不错。”壮汉如实禀道。   谢宏文不禁面色发白,忙作追问:“没看出身份?你觉得会是锦衣卫吗?”   “那不会。”壮汉摆手,“没穿飞鱼服,也没拿绣春刀。而且还是个女的,说的波斯语。”   后一句话让谢宏文紧绷的神色骤然放松下来。   谨慎起见,他又重复了一遍:“波斯人,女的?”   “对。”壮汉笃然点头,谢宏文的面色转而恢复若常,兀自嗫嚅道:“那就好,那就好!”   “……大人。”那壮汉瞧了瞧他的神色,“您若这么担心被锦衣卫瞧出端倪,不如我多带些人过去守着。反正是您弟弟名下的宅子,您守着也没什么不对。”   谢宏文立即摆手:“不不不,那样反倒打草惊蛇,让他们起疑。”他叹了口气,“你不知道,那锦衣卫是奉皇命办差的。他们只要想查,去再多的人也不能拦他们。目下是稳住他们为上,明天你带人送些无关痛痒的案宗过去。他们查不清楚,又收了我的礼,应该不会太为难咱们,便不会在撒马儿罕久留,等好好把这几尊大佛送走,这事也就揭过去了。”   “是。”壮汉抱拳应下,见谢宏文没有其他吩咐,就安静地施礼告退。   他直接带着那两个随来的手下去了府中的案牍库取案卷。关于贾愈案的卷宗其实总共也没几页,只大致记了一下事发的时间、地点,以及死者的身份、年龄和当时室内的情状、焦尸的情状,就没什么了。   要依此断案,只怕就算是宋慈再世也断不出个所以然。   翌日一早,这薄薄的一本册子就被三人毕恭毕敬地送到了官驿。彼时一众锦衣卫刚吃完早饭,一个百户抬眼瞧见他们,搁下碗接下册子,便将他们领到了镇抚使跟前。   奚越已然又穿上了飞鱼服、戴起了那张银面具。她淡漠地打量了眼三人,扎着白练的手翻了翻册子,温润低沉的男声从面具下响起:“案情记载,就这些?”   “是,就这些。”三人全没想到他就是昨夜的女贼,那壮汉张口便回了话。   奚越轻然点头,仍自状似认真地将册子读了一遍,才再度看向他们:“请问三位是何官职?”   “哦,我叫柯敬,这是马固、孙成志。都跟着谢大人办差,任把总。”   把总是正九品的武职外官,奚越心下吁气,道既是正经登记在册的官差就好办了,面上只不动声色地一笑,状似随意地笑说:“你竟是汉人,我还道你是波斯人。”   “我父亲是汉人,母亲是波斯人。”柯敬笑答,“他们两个也多有些莫卧儿、波斯的血脉,只不过几代传下来,看不出了。撒马儿罕很多人都是这样,有意思的很。”   镇抚使笑而颔首:“是有意思得很,也可见城中太平之重要,出了大案咱必得查清楚才好。不然,往小了说会闹得城里人心惶惶,影响各位结亲结友;往大了说,指不准会闹得国与国间相互猜忌,影响邦交、耽误贸易往来,你们说是不是?”   柯敬抱拳:“大人说得是。贾愈这案子,我们……”   “哎,我只是说个理儿,没有给诸位施压的意思。贾愈这案子我锦衣卫接了,自会给撒马儿罕一个交代。”奚越笑而一顿,“不过话说回来,既然这恶徒是谁还没查清,谢大人的安危诸位可要多费点心。咝……不知诸位身手如何?用不用我留几个人给你们当帮手?”   柯敬赶忙道:“不,不必了!”话音落下他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局促一笑,又说,“我们几个拳脚功夫还可以,就不劳各位大人了。”   “拳脚功夫?”奚越抓住了这个词,面具下暗暗抿起笑意,“还是留几个吧。哦,这样,我挑两个暗器玩得好的给你。平日可以跟在谢大人身边帮些小忙,一旦出了意外,暗器从远处打出去,比赶至近前再动拳脚要好得多。”   他这话,说得旁边一众百户、总旗神经都绷紧了,尤其暗器用得好的,简直在心里求起了菩萨!   谁想出门办趟差就被撂在外头?再说论滋润论威风,这撒马儿罕的官差哪儿比得过京中锦衣卫啊?   所幸那柯敬及时道:“不必不必,我们也有会暗器的。孙成志的一寸镖在这一片远近闻名,大人您就放心吧。”   奚越认真审视着他:“事关我大明使节安危,你可别唬我。”   “不敢不敢!”柯敬说着,胳膊肘一碰孙成志,“快,使个镖个镇抚使大人看看,让大人安心!”   那孙成志唯唯诺诺,旋即从怀中取出银镖一枚,腕上灵敏施力,将其一掷而出。   但闻咔的一声,银镖精准地刺入了奚越身后几尺远的木柱里。奚越回首一睃,便见那银镖纤细精巧,与昨晚自己攥住的那枚别无二致。   “不错啊。”他淡泊而笑,转回头来,目光又落回了那柯敬面上,话锋陡然一转,“贾愈的案子,我们要开棺验尸。”    第10章 丝路命案(五)   柯敬微有三分迟疑,旋即又觉仵作验尸实在是破案的常规流程。锦衣卫要验,他们没理由拦,也拦不了。他便索性大大方方道:“是,那我带人将棺材起出来,就在南城门外头。”   奚越没多客气,也没摆谱。当下就带着人,直接跟着他们一道去了。   半个时辰后,与案件相关的棺材尽数起了出来,共是三十二口。贾愈一家老小十四口,外加十六个家仆下人。   奚越负着手,扫了眼面前的三十二口棺,轻一点头:“仵作。”   “在。”四名锦衣卫一抱拳,便朝着木棺去了。木棺原都已用长钉封死,他们将长钉一一撬出、打开棺盖,三十二具尸体才呈现眼前。   撒马儿罕一带的气候本就干燥,再加上都是焦尸,大半年下来也没怎么腐化。四个锦衣卫在前验尸,余人在旁静等,不过多时,就见其中一个蹙起了眉头。   接着,他又凑近了几分,细瞧了瞧,转过来朝奚越抱拳:“大人。”   奚越眸光微凛:“怎么?”   “这人不是被烧死的。”那锦衣卫笃然说,“他颈部有刀伤,约两寸长。看情状绝不是烧焦后添的伤,应是先被割喉后被烧焦。”   而在谢宏文遣人送来的案卷中,写的死因皆是被烧身亡。   奚越侧眸笑睃柯敬,柯敬擦了把冷汗,外强中干道:“这个……还是锦衣卫的仵作厉害,我们这儿的,实在……”   “不碍的,锦衣卫办案历来更在行,不怪旁人比不过。”奚越大度一笑,又看向正验尸的另三个手下,问说,“其他人呢?死因如何?”   三人陆续抱拳禀话:“这二人也受伤在先。”   “这个胸口中刀。”   “这名死者头骨脸都砍掉了半张。”   “哟。”奚越状似费解地笑了起来,“头骨都砍了一半还说是烧死的,你们撒马儿罕的仵作是太差劲儿了些。”   她这句轻描淡写的话,像是一把长柄白瓷小勺,盛着一勺怀疑,轻轻巧巧地洒进了听者心里。   锦衣卫都是常和刑案打交道的人,被她的话一引,不由自主地就对柯敬等人生了疑。一时间,数道目光一同在三人身上划着,划得柯敬面色直僵。   柯敬只能强作寻常地硬撑着,他哑声笑笑:“是,可不是嘛!我们也都盼着有个正经顶用的仵作,不然太容易出冤案。就像大人说的,那一不小心耽误的是三国间的情分!”   奚越轻然一哂,未予置评,接着打了个响指:“曾培。”   “哎,大哥!”曾培上前抱拳。   奚越注视着数步外的一口口棺材:“他们验尸大概还要一会儿,你和这位柯把总一起在这儿盯着吧。该记的都要记清楚,免得耽误办案。”   “是,您放心吧大哥!”曾培笑着应下,奚越嗯了一声,又看向杨川和张仪:“我们回驿馆等。”   杨川张仪抱拳:“是。”   奚越便带着人回了驿馆,静等曾培那边传回验尸的结果。到了中午,一众千户、百户一起在驿馆一楼的大厅里吃午饭,她也同他们一起等,大厅里的十几张木桌子边都坐满了人。待得一碗碗热腾腾的牛肉面端上,她刚从筷筒里抽出筷子打算端上楼吃,一袭银底飞鱼服便进入了她的余光。   她抬眼一定睛:“杨千户?”   杨川端着碗自顾自坐到她对面,筷子挑着面,声音压得很低:“你是故意引大家怀疑谢宏文?”   奚越姑且搁下了碗:“是,怎么了?”   “万一那位何老前辈的消息错了呢?”杨川面色微沉,奚越一哂:“我凭证据办案。”   二人正这么说着,忽听堂外凌空荡来一声粗壮的“妈的”!   众人皆回头,便见曾培抹着汗回来了,留下验尸的几个百户也都走进厅中,其中一个去后厨吵吵嚷嚷地让伙计赶紧给加几碗面。曾培抬眼一扫,看见奚越便径直走过来,把绣春刀往桌上一撂:“大哥,下驾帖抓人吧。那柯敬一直心虚得不行,谢宏文准定跟这案子有牵连!”   奚越听他说着,银面具下的美眸含着缕笑在杨川面上一转,口中又说:“凭证据办案,查到罪证再说。”   “嘿,押回京直接下诏狱,打掉三层皮不信还有问不出来的话!”曾培又抹了把汗,见伙计已端着面从后厨出来,便一迈腿,从长凳后跨到了长凳前坐下。   奚越笑了一声未予置评,曾培觉得没趣儿,就改跟杨川搭话:“哎兄弟,跟你说。”   杨川嚼着牛肉应了声:“嗯?”   “我跟你说,这在锦衣卫待久了、见的案子多了吧,直觉特准。但凡心里认准了有问题的人,那最后的结果都八九不离十,不是凶手也是帮凶,顶不济了也是个包庇凶手的。”他说着还扭头问众人,“你们说是不是?”   不远处有个百户立时搭话:“这还真是!而且说实在的,我刚才也觉得那柯把总怎么看怎么心虚,明摆着心里有鬼。”说罢他绕过几张桌子走到奚越跟前,一抱拳,也说,“大人,下驾帖吧。”   驾帖是衙门抓人必须出的文书,锦衣卫也不例外。不过锦衣卫下驾帖的流程,要比旁的衙门简单不少,因为他们毕竟是天子亲军,抓人不必向旁人奏禀,只要主事的官员拿主意即可。   于是,一时间应和之人颇多:“是啊,大人,下驾帖吧!”   “先抓了人再说!”   奚越由着他们喊了几句,等到厅里重新安静下来,她将筷子幽幽地架到了碗上:“不急,各位,我们还有两个地方要查。”   刚往嘴里掖进一口面的曾培一愣,硬将那口面生吞下去,追问:“什么地方?”   “死者贾愈的府邸,总得查查吧?”奚越语中一顿,“还有一处,是谢宏文的弟弟,谢宏武的府邸。”   “……谢宏武?”不少人都疑惑地皱了眉,奚越简明扼要地做了解释,说他在年初时来过,还单独置了宅子,看似是要长住,但偏偏案发后不久就搬走了,颇为奇怪。   众人便思索起来,她站起身,又续说:“这也算个疑点。我们先入宅去查,有更明显的证据再抓人更好;若没有,硬去抓人也不是不行。诸位要明白,撒马儿罕这地方身处贸易要道,连接大明、波斯、莫卧儿,地位不同寻常,我们谨慎些,为的是避免争端。”   方才头一个提出要先抓了人再说的曾培一听,立刻便改了主意,又头一个说:“大哥说的是,那就再查查!”   杨川不禁嗤笑出声,觉得曾培这对“奚风大哥”的一腔忠心真有意思,曾培却莫名地面颊一红,有点心虚似的朝他拍起了桌子:“你笑什么笑!”   “?”杨川不解也不好追问,只闷头继续吃面,“没笑。”   曾培兀自回想着自己昨晚在波斯美人儿面前“顿悟”的事,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地憋了会儿,也闷头继续吃面。   奚越目光在二人间荡了好几个来回,每一个来回都觉得桌上的奇怪更多了那么一点儿。   她于是清着嗓子端起面碗:“我上去吃了。”   曾培旋即满是笑意:“大哥慢走。”   杨川也正要说“大人慢走”,然无意中看见她碗里就几块肉,心下觉得她一个女孩子出门在外吃得委屈大概比他们更难过,便伸手一拿眼前的小碟,趁她转身前,将几片酱牛肉尽数扣了进去。   扣完就发现曾培在瞪自己。   “?”杨川锁眉,“你瞪我干嘛?”   曾培有苦说不出,咬着后槽牙低头塞面:“没瞪!”   杨川:“?”   翌日一早,奚越便差人去使节府邸,提出了搜查死者住处的要求。   这要求和验尸一样,都是办案中无法避免的过程,谢宏文于是同样没有由头拦着,便又叫柯敬领着他们去了,路上,奚越问了柯敬些贾愈一家的相关情况,柯敬答得很谨慎,奚越也察觉出他谨慎,但只做不知。   到了宅子前,她看了眼这显然属于富贵商贾的宅子,随口笑问:“半年了,宅子一直这么放着?官府没给卖了?”   “大人,这毕竟是凶宅……不好卖。”柯敬陪着笑说。   奚越目光微凝:“是么?我可听说波斯人不太讲究这些。而且撒马儿罕一地的地价儿也不低,这么好的地方,竟能就这么荒着?”   “是,波斯人是不在意。”柯敬叹了口气,“但大人您进去瞧一眼就知道了。卖不出去,自有卖不出去的道理。”   奚越微一颔首,便领着手下一道进了大门。迈过门槛,宽敞的第一进院映入眼帘,四下里看不出什么特殊之处,只和平常闲置的院子一样,有不少尘土和落叶。   张仪吩咐了几人留在前院搜查,余人随着奚越一道往里走,到了次进院中,众人定睛的顷刻便都猛抽了口凉气! 作者有话要说:  杨川知道奚越是姑娘,所以想照顾她,给她添了肉 他觉得在曾培眼里奚越一定是男的 所以他不懂曾培为什么瞪他,更不会认为曾培拿他当情敌 在曾培眼里,奚越也确实是男的 可是,曾培瞪他,依旧是因为曾培拿他当情敌…… 旁边的奚越:这气氛不大对劲……溜了溜了。 第11章 丝路命案(六)   撒马儿罕城里,为了往来经商方便而定居下来的大明商人不少。身处异地,难免思家心切。于是很多商人,尤其是像贾愈这样有钱的富商,都会买一块地,盖家乡风格的宅子,住在其中方能稍解相思之苦。   贾愈是北方人,修的这处宅院和北方许多宅子一样,漆着红墙红柱。但饶是这样,大片血迹依旧触目惊心,在墙上、柱上溅得到处都是,虽然因为时间久远而变成了色泽极深的暗红,但依旧不难辨出就是血迹。   奚越低眼看去,眼前院中被尘土盖满的地上,同样依稀可见一些暗红的血色。它们渗在地面的白色石板中,又被灰黄的灰尘遮着,像是某种诡异的、独特的印记,在诉说当日的惨剧。   杨川身为见惯了血色的江湖中人都难掩讶异:“这般屠杀……凶手很嚣张啊。”   奚越面色凝重,沉吟了一会儿,说:“张仪。”   张仪抱拳道了声“在”,那张戴着银面具的脸转向他:“那几个颇会辨别兵器的副千户、百户现下在你手里?叫他们去查吧。”   张仪一怔,边是打量着他,边迟疑应是。   杨川呼吸微屏,目光在她面上停了好几息,上前半步道:“大人借一步说话。”   奚越清凌凌的目光乜过他俊朗刚毅的脸,银面具下不觉一笑,无声地提步走向院子的另一端。   其他锦衣卫自然识趣地止了步,杨川提步跟上去,待她在院角处的大树下停了脚,他压音道:“你果然是有意让旁人认为你是奚风?”   奚越负着手、戴着面具,眼底也仍是那副冰冷的样子,声音倒转了过来:“与你何干?”   “与我无关。”杨川平静吁气,“我只想告诉你,曾培对奚风死心塌地,张仪可没有。他这个人,满脑子想的都是一步步升官。如果把你捅出去可以在门达那儿让他官升一级,他会的。”   “那师兄觉得,曾培认为我是奚风了,这件事还有多大可能能瞒过张仪呢?而且,我是想让所有认识奚风的人都认为我是奚风,这点若做到了,又还有多大可能只瞒住张仪一个呢?”   奚越语速放缓,柔曼的声音像是撒马儿罕一地常见的轻质丝纱,在杨川心头骚动而过,令他微微一怔。   她接着又说:“而且师兄担心得也晚了些。我想经过把曾培扔进护城河那一事,门达应该已经认为我就是奚风了。”   杨川一愣,转而锁眉:“你为什么……”   眼前被银面具遮住面容的人歪头认真地看看他,咯咯一笑,吐出地又还是那四个字:“与你何干?”   杨川:“你我毕竟……”但没说完,她已提步折回院子那端的大门处了。恰好有刚在屋中勘察完的副千户走出来,见她经过便朝她抱拳:“大人。”   奚越停脚:“怎么?”   “有眉目了。大多血迹都是扬洒而出,应是被较长的兵刃劈过造成。在房内木案上发现了两处劈口,能看出凶器锋利且很薄、切割力也强,劈砍的力度倒是一般。”   “哦。”奚越点头,目光似是无意地飘到了柯敬等三人面上,又噙着笑悠悠追问正禀话的锦衣卫,“能判断出凶器具体是什么吗?”   “符合这些特征的兵器很多。”那锦衣卫拱手说着,一顿,又道,“但在撒马儿罕一地常见的,就一样,是波斯人爱用的一众弯刀。”   奚越又哦了一声,接着问:“是马固腰上那种吗?”   副千户循着他的话定睛望去,很快便说:“是。”   这刀的长度……   一缕疑云在奚越心底漫起,她静了静神,遂继续踱向院门:“马把总。”   “哎,大人。”马固立刻作揖,奚越上前,带着明显的安抚意味拍他的肩头:“我问你点事。”   马固有点虚的慌:“大人您说……”   “我听说,谢大人的弟弟在半年前恰好来过撒马儿罕是吗?差不多是事发前后走的?”   听他这么问,马固没敢说话,点头承认:“是,年初来的,待了半年,六月份走的。”   “哦——”奚越拖长了音,忽而一转,“那你带我去他的宅子看看吧。”   “大人?!”马固猛地懵住。   她提的太突然,而且并未问他谢宏武是否住在使节府邸,张口就是要去谢宏武自己的宅子,弄得马固一点反应时间都没有。待得他回过味儿,再推说谢宏武自己没有宅子已显得太假,只得瑟缩着点头:“是……是。不过这位谢二爷府门的钥匙,在我们谢大人那儿,我得回去取……”   想回去报信呀!   奚越心下发笑,面上倒是大大方方:“去吧。”   “是!”马固转脸就开了溜,柯敬和那善用飞镖的孙成志都心里毛的慌。过了两刻工夫,马固折了回来,让奚越并不太意外的是,使节谢宏文一道来了。   “奚大人。”谢宏文堆着笑作揖,奚越颔了颔首:“送个钥匙谢大人还亲自走一趟?有劳了。”   谢宏文十分的客气:“应该的应该的。家弟离开之后在下也没收拾那边,现在乱得很,各位大人别见怪。”   奚越一点头,道:“好说。”谢宏文毕恭毕敬地伸手一引,请他们离开了贾府。   踏出府门,众人各自上马,浩浩荡荡地往谢宏武的府邸那边去。   入得府中,一切看起来都与奚越夜探那晚无半分区别,待得几人走进最内进的正屋,地面厚实的灰尘上混乱的脚印令杨川蹙起眉头:“谢大人,这是不久前刚有人来过?”   其实是柯敬他们那晚与“女贼”过招时留下的痕迹。   谢宏文没说假话但也没说实话:“好些日子没人来,许是进过贼吧。”奚越在面具之下暗笑不言。   张仪踱了几步忽而一凛:“大人!”   奚越看过去,他正站在那块离墙不远的污迹边上,蹲身看了看,如奚越那晚一样伸手一蹭,又细瞧了瞧:“大人,这像血迹!”   奚越挑眉,目光挪回来时,看到谢宏文的面色正发白,噙笑拍了拍他的肩膀:“别紧张啊谢大人。我们锦衣卫在外头的名声是狠厉了些,但绝不会胡乱抓人。就一块血迹,谁家都能有,不能因此怀疑大人的弟弟和贾愈的案子有关,是吧?”   末一句话简直抢了谢宏文的白,谢宏文只能拱着手连连点头:“是是是,大人您明鉴!”   奚越笑了声,便踱过去也查看血迹,看了几眼,抬头一看墙面,十分新奇般道:“哎张仪,你看墙上,是不是也有一块?”   张仪连忙侧头,白墙上暗红偏黑的印迹比地上沾满灰尘的要明显得多:“是。”   奚越的视线在两块痕迹间荡了个来回,似乎忽而想起了什么,蓦地起身走向马固。   马固腰间仍还别着那把波斯弯刀,不及回神已被她拔刀出鞘,刀身反出的寒光闪得周遭众人一愣。再定睛,她已折回了墙边,从容地将那把刀一立。   ——只见那刀柄恰好抵住墙上的血迹,刀尖又正好触及地上那一块!   屋里倏然寂静,奚越轻笑着掸着手:“凶手砍完人拎着刀进来,把刀立在那儿。刀柄上的血蹭在墙壁上,刀身上的血一点点流下来,印在地面上。后来他又走得急,便没顾上清理这块,一直流到现在。”   她慢条斯理地说着,像是把又一捧怀疑的种子洒了出去。众人情不自禁地循着她的话设想起当时的画面,想象力丰富一点的,只怕连那和谢宏文长得六七分像的人充满戾气地进来、顺手将刀撂在那儿的画面都有了。   奚越却在此时瞟了眼冷汗涔涔的谢宏文,话里带着三分人畜无害的歉意:“哦,谢大人,您见谅。我们惯要对有疑点的地方做些推测,办案的规矩而已。”   刚才还是“不能因此怀疑”呢,这一眨眼的工夫,就变成“对有疑点的地方做推测”了。谢宏文心下彻底大乱,已斗转星移般地琢磨起如何破局,曾培却已抱臂道:“您弟弟现在在哪儿呢?叫过来问问话吧。问清楚赶紧释疑,也省得押回京下诏狱,您说是不是?”   “是、是……”谢宏文下意识地应了两声,才惊觉他在说什么,喉中一紧,顿了两息,“不过他现在没在撒马儿罕……”   这样的情状,连原本不赞同奚越依靠江湖势力办案的杨川都信了那何老前辈的话了,接口笑说:“不在撒马儿罕在哪儿?我们带人去找。”   “不用不用!”谢宏文立刻拒绝,他竭力按压住恐惧,斟字酌句,“这个……我弟弟他因为一些坊间传言,对锦衣卫有些偏见,诸位别介意。我这就……这就派人去叫他,两天之内一定赶到。”   三个千户看向奚越,奚越竟格外大方地直接点了头:“好,有劳了。”   众人又将其他屋子一一查了一番,留了一个总旗在此轮值看守以防有人销毁证据,便就此离开了。   走出府邸大门,已阵脚大乱的谢宏文全然无心多留,说要即刻回去差人传话,便匆匆上马,带着自己的人,就此告辞。   奚越驻足在门口,冷睇着他们绝尘而去的背影,轻笑脱喉而出:“知道他刚才说找谢宏武的话意味着什么吗?”   “?”三个千户想了想,杨川沉吟说,“意味着他如果两天内不把人找来,我们就可以押他回京问罪?”   话音没落,他就发觉银面具下那双剪水双瞳带着戏谑扫过了他的脸:“不。”   奚越暗自笑着,目光投回那几道已离得很远的背影上:“说明从撒马儿罕往返于谢宏武所在的地方,只需要两天时间。”他说着偏头,“曾培。”   “在。”曾培抱拳。   奚越短吁了口气:“几道城门各差一个小旗盯着,着便装,有谢宏文的人出城立刻跟上。不管目的地是莫卧儿还是波斯,见到谢宏武即刻给我拿下。”   曾培听言迟疑:“……大哥您的意思是谢宏文敢在锦衣卫的眼皮底下把人放走?”   奚越回看过去,清冷反问:“你觉得对他来说,是自己被押回京可怕,还是兄弟两个一起进诏狱更可怕?”    第12章 丝路命案(七)   是夜,快马踏着黄沙迟出了城。   撒马儿罕城外一片荒凉,放眼望去除了沙丘什么也没有,连路都是倚靠过往商人走出来的。如此这般,信使驰出去,十余锦衣卫紧跟而上自然会被察觉,但也并不要紧,因为他们直接追上前去把信使按了下来。   掌管这一支小队伍的小旗把刻着官位的举到了被按在沙地上的信使面前:“看清楚了,锦衣卫办案。带我们找谢宏武去,若敢耍花招……”他眯眼笑了一声,“我们绝不杀你。”   那信使被他笑得发毛:“这、这位大人?”   “敢耍花招我们送你去诏狱!”小旗说着直起身一踢他,“快走。”   一队人马便又继续策马驰去,在次日晌午十分进了波斯边界处的一个小城。   这小城看起来和撒马儿罕差不多,因为商贸繁荣而极为富饶。这里的莫卧儿人、汉人也不少,不过既在波斯治下,波斯人明显更多一些。波斯风格的建筑同样在城中占了大多数,一个个特色分明的屋顶耸在空中,像是一个个葱头。   这样的地处边界又贸易交往密切的小城里,城门处的查验大多松些,可他们人数众多又官服齐整,守城的卫兵还是上前盘问了一番。   不过锦衣卫自然文牒齐全,会些波斯语的传译官上前连说带比划:“我们,大明仪卫。有人死了,来查案。”   卫兵就放了他们过去,众人一边进城,队中一边有人跟那传译官闲聊起来:“可以啊,什么时候学的波斯语?你不是说你只会朝鲜语和暹罗语吗?”   传译官摆手说:“嗨,这不是要来这边办差吗,路上看了看书,学了几句简单的。”   先前那人又道:“那你可够厉害的,这才有多少时间可学?”   “我也就会这么几句。”传译官闲闲笑着,“你来锦衣卫晚你不知道,要论厉害,那还是从前的奚风大人厉害。听说他先前也就会说汉话,袁大人请到他后,他在家里闷头学了一年——嚯,就一年啊!来锦衣卫时已经样样精通了。”他抬手一个个弯着指头数道,“什么朝鲜语、暹罗语、东瀛语、波斯语、莫卧儿于那全不在话下,亦力把里、安南的使节来了他也能聊上几句,简直是个奇才。”   “这么厉害?!”后者一瞬间非常诧异,接着又觉得也合情理,点头说,“我听咱百户大人说了,现在这位奚大人也会波斯语,入城那天就给杨大人翻译了几句话。”   “嘿,真是人比人气死人。”那传译官边摇头边笑,“功夫好还这般聪明,真叫人嫉妒啊。”   他们一壁说着,一壁跟着那谢宏文派来的信使往东边去。过了小一刻的工夫,停在了一方小院跟前。这小院也是波斯风格的,信使上前叩门,先叩了三下又叩了两下,而后再叩了三下,明显是有事先约好的暗号。   等了一等,一个波斯大汉来开了门,看看他们,用波斯语问信使:“怎么这么多人?”   信使点头哈腰地回:“锦衣卫,来查案的。”   波斯大汉的神情稍微变了那么一刹,但很快又恢复了过来,他转身朝里走去:“进来吧!”   众人便一道进院,最后一人的后脚刚踏入内,院门忽而咣地撞上!   “嗖!”   一柄羽箭在空中擦着风声直刺而来,末尾那人悚然回头,然不及躲避已正中胸口。他倒地断气,带队的小旗惊喊“是圈套!”却为时已晚。   院子四面的门窗皆从内被霍然踹开,几十名挥舞着波斯长刀的兵士悍然袭来,众锦衣卫旋即以绣春刀迎击。但是毕竟寡难敌众,厮杀间,那小旗又喊:“传信出去!”   便见传译官格挡开两刀后急退数步,摸出弩机,将一支通体染红的羽箭迅速射出!   “咻——”羽箭直冲长空,冲起数丈后,速度才在高空的疾风里逐渐减缓。一个黑影羽翼大张,嘶叫着横飞而过,在那羽箭即将下落的顷刻稳稳将其衔住,转而扑扇着翅膀向来时的方向飞去。   游隼从夕阳下划过,又追着余晖探进夜色,在夜半清净时,落回了撒马儿罕城的大明官驿里。   它找了一处开着的窗户便飞了进去,然而那房中的门却是关着的。游隼飞了一圈发觉无处可去,便落在了一张椅背上,喉中发出咕咕的声响。   床上熟睡的波斯姑娘朦胧转醒,定睛看见近在咫尺的猛禽,悚然腾坐起来:“啊!”   游隼外头瞅瞅她,没有任何攻击的意味,只嗓中仍旧咕咕的。   波斯姑娘在床上和它对视了好一会儿,注意到了它口中的那支通体红色的短箭。   她迟疑了会儿,伸手摸了本书在胸前护着,小心翼翼地凑上前查看。   她在与它还有半丈远的时候停住,用波斯语自言自语:“你是锦衣卫的鸟吗?”   那游隼虽然听不懂这话,但也着实聪明得很。大约是察觉到她的恐惧,它索性一松口将那羽箭扔在了地上,不用她到它嘴边来取了。   波斯姑娘探脚一蹭,将羽箭蹭到了跟前,又弯腰拾起,想了想,立刻推了门出去。   打从谢宏文把她送给锦衣卫的镇抚使,她就只在当日见过那镇抚使一面,之后的两天她都是自己待着。是以当下她其实是有些怕的,一来她与对方不熟,二来她的命从来不在自己手里,这三更半夜的去扰人清梦,谁知道会换来什么?   可她又还是壮着胆子去了,因为她觉得那位镇抚使是个好人。而且他们又是为办案而来,万一这支箭与案子有关,耽误了正事可就不好了。   走到镇抚使的房门前,她深吸了口气,抬手叩门。   门声“笃笃笃笃”响了四下,过了短短两息,里面沉稳的男声问:“谁?”   “大……大人。”美人儿的声音有点颤栗,“是我,我有点事……”   她说到这儿就收了声,等了一等,房门吱呀打开,那张带着银面具的脸出现在了她的眼前。   “怎么了?”奚越问她。   她双手把那支小箭递了过去:“有只……有只鸟飞进我屋里,扔下了这个。”   银面具下瞳孔骤缩,奚越急喝:“杨川曾培张仪!”   锦衣卫外出办案未免突发险情,夜里都是和衣而眠。他喝声一出,三扇旋即先后打开。奚越一把抄起短箭掷去,离得最近的杨川下意识抬手便接。曾培见那短箭来势猛而快,正要冲去挡开他的手,然则迟了一刹,目瞪口呆地看到他稳稳将箭接住。   一乍长的短箭夹在他二指之间,杨川神色平静得像是接住了一根慢慢飘下的羽毛。   但待得看到箭身的颜色,他的呼吸也一滞:“出事了?”   奚越目中寒光凛凛:“在谢宏武的人前来报信之前,先押谢宏文走!”   是以夜色之下,大明锦衣卫队列齐整地踏过了撒马儿罕城的街道,将谢宏文的府邸围了个水泄不通。   奚越骑在马上,抬头扫了眼这屹立于沙漠之中的汉式府邸,下令道:“带五十人随我进去,余人守好各道府门。如闻院中有异动即刻求援,调城外的千户所进来。”   三名千户抱拳一应,接着,有个手下上前叩门。   院门吱呀打开,开门的小厮不及说一句话便被推开,五十余名锦衣卫鱼贯而入,刀鞘上的花纹在火把照耀下反着粼粼暗光。他们直奔谢宏文所住的内院,甫一踏进院门,奚越便笑出来:“这么晚了,谢大人还没睡?”   正在堂屋中望着墙壁怔神的谢宏文一愣,偏头看向他们,目光微凌:“奚大人?”   奚越一哂,举步走进堂屋,边落座边道:“曾培。”   “是。”曾培上前,从怀中取出一页纸笺,拍到谢宏文面前的桌上,“这是驾帖。劳大人尽快收拾收拾,即刻启程,跟我们进京,协助查案。”   谢宏文往后一退:“驾帖?!我是朝廷派来的使节,你们这是胡乱抓人!”   曾培啪地将那支殷红小箭拍在了案上:“胡乱抓人?我手底下十几个兄弟眼瞧着是回不来了!你没料到锦衣卫传信如此之快吧?下一步是什么打算,和你那个弟弟一起逃命吗?!”   “……大人这是什么话。”谢宏文自是不承认,背过身,外强中干道,“你手底下的弟兄回不回得来与我何干!你们没有证据,休要污我清白!”   他这是拿准了锦衣卫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不可能这么快把尸首从波斯弄到撒马儿罕来。而且谢宏武多半会立刻将那边收拾干净,他们再派人过去多半以什么都找不到了。   “你……”曾培一时气结,奚越鼻中哼出一声冷笑:“谢大人,别这么大火气嘛。”   他说着,缠着几圈白练的手探入衣襟:“曾千户爱惜兄弟,心急说错了话。我想请大人入京一叙,是因为这个。”他顿声一抛,一枚银镖铛啷啷地落至案头,“你手下的把总柯敬、马固、孙成志袭击朝廷命官,这银镖是孙成志的,想来大人识得。”   “怎会……”谢宏文显然一惊,其余众人也都愣住。   奚越的目光淡泊地拂过每一张面孔,吁着气倚向靠背,还悠哉地翘起了二郎腿:“到撒马儿罕的当晚,我锦衣卫便得知你弟弟来过,前去他先前的住处例行查看,没想到正巧撞上三位把总。也不知他三人怎么想的,也不亮身份,直接就动了手,我还是事后才知他们竟是大人您的人。”   “什么?!”谢宏文阵脚大乱,“这、这不可能……他们那天前去是用了一枚飞镖,但那是因为遇上个贼,还是个女的!”   此语一出,杨川不禁眸光一凌。   奚越倒还是一副饶有兴味的样子,她好像刚听了个极为有趣的笑话一般,向前倾了倾身子,胳膊肘撑在膝头上,抬眸觑着谢宏文:“女的?谢大人您这般扯谎,可就没意思了。”   谢宏文急得摊手:“当真是个女的,她……”   “那天前去查看的,是我本人啊,谢大人。”   温润清朗的声音犹如一道惊雷,把谢宏文的一切争辩都噎了回去。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镇抚使:“不……不可能!”   “我这被银镖划出的伤都还没好呢。”奚越端详着自己手上的白练,语气轻飘,“我从前又不识得谢大人,总不至于千里迢迢从京中赶来诬您的清白。”   他的手指轻敲了两下驾帖:“来人,带走。”   “慢着!”谢宏文断喝一声,下一刹,尖锐哨响脱喉而出。   顷刻之间外面竟杀声四起!奚越不禁一愕,定睛看去,已有几十人涌入院来,皆是波斯人的装束,手中武器也非汉人常用的刀剑。   这确是出乎了众人所料,奚越拍案厉喝:“身为使节竟敢私雇外兵!你要谋反吗!”   谢宏文朗笑几声又戛然收住,声音陡然变得阴狠:“我在撒马儿罕立稳脚跟不容易!同在官场,我们各退一步!你即刻带人走,我保你们平安离开,回京之后你们只消说案子没查清楚,这事也就了了,对谁都好!”   “呵。”奚越睇视着他,“连锦衣卫都敢动,可见平日过往商人在你这儿要收多少盘剥。”   他说罢响指一打,轻微的声音在空气中一震,杀气陡然升腾而起。 作者有话要说:  【搬凳子坐下,撕开一包薯片】打起来!打起来!打起来!打起来! 第13章 丝路命案(八)   几十名锦衣卫绣春刀齐出,一起即逝的唰声仿佛将无形中那道遏制戾气的口子撕开了。涌入院中的波斯人马瞬间涌入屋中,一场厮杀就此开启。   “妈的!”曾培破口大骂,旋即一马当先地迎击上去,飞起一刀撂倒一人后,向靠近门口的张仪急喊,“张仪!搬救兵!”   于是咻咻咻三道光火从弩机上蹿向天际,片刻之后,院外又一道同样的光火划出,从空中斜飞向东面。   三个千户所都扎在城东,见到求援的信号会即刻入城,府外余下的百余人也会尽快进来相助。只不过,此时可想而知大门必是从内闩上的,这头一波救兵要进来,或多或少也需要些工夫。   府中的几十人暂时只好硬顶着。   厮杀场面混乱无比,刀剑玎珰相撞声不绝于耳。奚越稳坐太师椅上冷眼旁观,片刻,终于有急于抢功之人硬拼出一道口子,朝这官位最高的镇抚使挥刀而来。   银面具下冷笑一扬,只见他手一击案,案上一只白瓷茶盏登时跃起一尺,被他稳稳持在手中。   他指上施力一抛,瓷盏打着旋稳稳朝那人飞去,当空未见有半滴茶水溢出,下一刹却听“啊”地一声惨叫,正凶悍袭来的波斯壮汉仰面倒地,被瓷盏砸中的面门鲜血四溢,瞪着双眼已然气绝!   周遭众人俱是一惊,奚越掸手起身,提靴一踏太师椅:“自认功夫过人的冲我来!余下的,就当给我这帮兄弟磨刀了!”   一时间,近处竟无一人敢上前。正与张仪过招的男子听言面色陡寒,招式顿时凶狠,显然想尽快了结了张仪好去与这戴面具的怪人过招。   玎珰玎珰,火花四溅。这人身形健硕,招式又急又狠,几十招下来张仪竟有些招架不住,无意间一刀挡得晚了,便见眼前精光一闪,肩头剧痛!   闷声一哼间,对方已又一刀劈来,张仪匆忙提刀格挡,被对方抵着连退数步。突然间,余光中光影一闪,张仪侧眸定睛看去,登时心弦一提:坏了!   几步外令一波斯兵士已挡开原正过招的百户,提刀向他砍来,他却难以抽身应战。张仪一时窒息,脑中思绪飞转,无计可施间骤闻身后一声惨叫,再望去,便见那人已栽倒在地,颈间鲜血横流!   奚越抽刀回身,纵身跃起轻踏过两人肩头,转瞬间足见已落在二人相抵的刀剑上。那波斯壮汉悚然一惊,匆忙抬头,正巧被她一脚踢中下巴,迎面掀翻!   奚越空翻落稳在地,蓦然脱离险境的张仪懵着:“……大人。”   “张千户身手不行啊!”奚越轻然而笑,见那壮汉打挺而起再度袭来,低身一滑自他身侧溜过。壮汉手中的波斯弯刀携疾风狠劈向他,腕上忽被一触,倏然看见他的手已擒在自己腕上!   奚越清晰地闻得这壮汉心跳咚咚一沉,然而他反应竟极快,顷刻间已换手持刀,不管不顾地向她的擒在他腕上的手劈来。奚越一惊,匆忙抽手,刚一松开却见对方劈来的刀也已猛然收住,眼底顿时一震!   ——看来他刚才那一刀是要劈他自己的,那么……   果然,只听那壮汉稳住气息,蹩脚的汉语中满是惊异:“白鹿门人?!”   “你倒懂得多!”奚越牙关咬紧,飞速踅身横刀劈去,玎珰之声登又震起。那壮汉显然阵脚已有些乱,边与他过招边屏息紧盯着他,似是想寻得他的弱点。   奚越隐觉不对,挥刀反手劈去虚晃一招,左掌悍然拍向对方心口。那壮汉对白鹿门的厉害有所耳闻,心知已避不过,将心一横伸手抓向他的手腕!   “噗——”波斯壮汉一口鲜血喷出,但攥住他手腕的手愣是没松。只觉掌下脉搏噔噔噔跳了几下,壮汉惊然抬头:“你竟是个女……”   ——千钧一发之际,似乎就算奚越的招式再快也已挡不住他这句话。然而,就在那么白驹过隙间的刹那里,一股强大的内力从奚越背心灌入,她尚不及作出分毫反应,那波斯壮汉攥在她腕上的手便已被撞开,整个人都被弹退了几尺,没说完的话也自然咽了回去。   继而他诧然道:“好强的内功!”   奚越正不动声色地侧眸去看周围,几步之内能触及她后背的只有杨川。但她实在无暇探究,生怕对方下一瞬再将秘密戳破,即刻再度挥刀而上,几招凌厉的白鹿刀法一施展开便令人招架不住,那波斯壮汉步步急退,在刀剑相撞的声声脆响中一直退至墙角,终于再无可退。   银面具下杀意毕现,她脚尖点地跃起,一招白鹿掌门世代独传的第十三式刀法挥开,那壮汉只觉颈间若有似无地迎来一圈凉意,下一刹,鲜血陡然从脖颈四周喷涌而出,在周遭的惊恐叫声中喷溅了一地!   几是同时,府外的百余锦衣卫拼杀进来,震耳欲聋的喊杀声顿时响彻四方。厅里、院中的波斯佣兵阵脚大乱,混乱里却闻曾培大喝一声“站住!”,奚越循声定睛,只见一身材瘦长的佣兵拎着谢宏文脚踏轻功溜门跑了!   她一个空翻越出,脚下轻踏房檐借力的当口儿,却见另一道身影极快地从身侧闪过。奚越平复气息纵身赶上:“师兄!”杨川没有回头,只听她问,“刚才是不是你帮我?”   他没作答,她又问:“你不是叛出师门的,对不对?”   杨川仍没吭声,她好似也不在意,自顾自又说:“你一定不是叛出师门的,你连两重诀都会了。”   萧山派独门绝学两重诀是门奇诡的内功,能将一个人的内力一分为两重,与人过招时可以此使诈,也可一心二用,同时与两人过不同的招式,萧山派凭着这门工夫在江湖上屹立不倒。不过,这两重诀和白鹿门的白鹿刀法第十三式一样,是掌门独传的绝技,不传予一般弟子。杨川会这门功夫,很能证明他在萧山派的地位了。   江湖上买官求荣的人许不少见,但已注定成为名震一方的大门派掌门人,却去叛出师门买官求荣的,奚越没听说过,也不信会有这样拎不清的人。   “属下听不懂大人在说什么。”杨川淡一睃她,运转气息又加快了身法,一下子将她甩开了几丈远。   然奚越的轻功也是不差的,她心下一赌气正要去追,却听杨川遥遥地用内力传声说:“大人回去主持大局吧!我天黑前必将谢宏文抓回来!”   奚越不是个爱意气用事的人,一听有理就放下了赌气的心,踅身折返使节府邸。   在援兵的相助下,波斯佣兵很快溃败被俘,她又安排了几路人马去各道城门设卡,谢宏文、武中不论哪一个回来都必定插翅难飞。   天色渐暗,晚风将起之时,杨川果真活捉了谢宏文回来,五花大绑地推进了正被搜查的谢府之中。   不过谢宏武暂时还不知所踪。   奚越翘着二郎腿坐在正厅中喝了两口从他府里搜出的茶,边打量谢宏文边说:“远在撒马儿罕还能喝到这正宗的西湖龙井,谢大人真是讲究。”   谢宏文腿肚上受了一处刀伤,跪在那儿疼得呲牙咧嘴,也顾不上听她说话。奚越走上前,又绕到他身后,一脚踩在他的伤上,这回,谢宏文疼得两眼发白,反倒只能专心听她说了。   便听那温润的声音里含着笑说:“你弟弟的事我不感兴趣了,咱先聊聊你欺压商人的事吧。”他说着扬音,“来人,押下去审。”   两个在旁候命的锦衣卫立刻上前把人押了出去,杨川想了想:“还是先问谢宏武的事吧,毕竟是为命案而来。其他的,回京下诏狱再慢慢问也不迟。”   奚越凝睇着他一哂:“杨大人来锦衣卫多久了?”   “……”杨川一听她这口气便觉她又要怼人,不过还是如实道,“将近一年。”   “怪不得对审讯事宜还不熟。”她说着转身,曳撒齐整的褶子,转得一扬,又像收伞般落了下来。   她坐回八仙桌边再度端起那盏西湖龙井,揭开瓷盖轻吹热气:“审讯么,要紧的是一点点击散他的信念。他现在拿我们当敌人,觉得我们要把他们兄弟俩一起下诏狱,不给他们留活路,不是么?我就偏不问这件事。”   她说着抿了口茶:“欺压商人的事,他原没那么高的防心,重刑之下自然会吐出来。但这一吐,旁的信念也不知不觉就一起散了,到时再问他谢宏武的下落,他不会咬得太死的。”   杨川不由自主地琢磨起奚越的话,接着不由自主地又想,这小师妹在锦衣卫才五个多月,还有三个月耗在了来撒马儿罕的路上,对审讯事宜倒真颇有一番见地啊。   外头谢宏文受刑的惨叫很快打断了他的思路,眼前,奚越把茶盏一搁:“啊,劳杨大人帮我传个话。”   杨川颔首:“大人请说。”   奚越指向门外:“跟他们说,如果谢宏文要喝水,不给他喝。要招供的人常会要喝水,但这一喝,原本要招供的东西就一起咽回去了。”他说着睃了眼侧旁的曾培,语中隐现了些笑意,“曾大人在这事上吃过亏。”   周围还有几个百户在候命,听言都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他在说什么事,神色都变了一变。   ——那是天顺二年时,让曾培审得颇为辛苦的一桩案子。   是奚风交给曾培审的。 作者有话要说:  【可能算注释】 犯人要招供时会想喝水,但如果给他喝了,要供的东西就会和水一起咽下去 这个是讲FBI的书里说的 给锦衣卫用是我瞎编的 第14章 丝路命案(九)   事情一如奚越所愿。当天晚上,经过连夜的审讯,谢宏文就把欺压商人收受贿赂的事全招了,只不过供词的厚度让奚越十分意外。   “这么多?”奚越边从张仪手里接过供状边锁眉,张仪抱拳道:“是。莫卧儿和波斯的商人他不敢动,但只要是大明的商贩,无论生意大小,只要路过撒马儿罕,总要给他些表示,不然生意是做不下去的。”   “呵,胃口真大。”奚越摇摇头,一喟,“这撒马儿罕的王也真是废物,城里放着这么个人他都无知无觉,还得我们从千里之外赶来把人办了。但凡他早一点知道,写封信送去京里要求换个使节,也不至于闹出这样的人命案来。”   而且,如果君王有为,外国派来的使节哪敢这样造次?撒马儿罕是个小地方,他们这个所谓的王大概还不敌大明不入流的旁支宗室过得滋润,那谢宏文的府邸却处处讲究,估计比王宫还强,单这一条放在强势的君王面前也是不能忍的。   “就是,要是哪国使节敢在京里玩这一套,早给赶出去了!”曾培坐在侧旁的矮柜上用茶碗喝着茶。   奚越一哂:“下来。叫人把这供状誊抄一份,送去给那国王。跟他说,这事给他添麻烦了,我大明甚是抱歉,目下罪证确凿,这使节我们便先押回去,必定尽快派个新的使节过来。”   但这“尽快”是有多快,奚越不敢贸然承诺,因为这不归他们锦衣卫管。   “好嘞。”曾培从矮柜上跳下来,抱拳一应,接过供状便从奚越屋里退了出去。   他脚步走得极为轻快,张仪目送着他离开,不禁有点纳闷儿,迟疑着问杨川:“曾兄最近怎么……愈发活泼?”   “是吗?”杨川被他说得一愣,细想之下也觉曾培近几日似乎是很“活泼”,看起来心情总是很好,尤其是在奚越在场的时候。   他不会知道奚越是个姑娘了吧?   杨川不经意的这么一想,立时思绪一滞:咝……他不会喜欢这位小师妹吧?   他的目光便不由自主地划到了奚越面上,那张将面容完完全全遮住的银面具下,清凌凌的目光当即回视了过来:“怎么了?”   “没事。”杨川别开头,抱臂想了想,问,“谢宏武的下落还不清楚,大人要不要趁热打铁?”   奚越轻笑:“自然,深夜审问可比白日里有效。”   三人于是一道折回了使节官邸,径直去了关押谢宏文的地方。这原是个空屋子,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昨夜事变后,锦衣卫围了府邸,将各样刑具往里一挪,就成了个现成的刑房。   奚越进屋时,目光首先扫过了那一排刑具。她于是看到夹棍依旧干净、几根竹签摆放整齐,烙铁更索性还放在炭盆外,烧都没烧,只有板子和鞭子看起来是用过的。   她便看向被绑在木架上的谢宏文,淡泊地笑了一声:“谢大人,很不禁打啊。”   谢宏文满身都挂着鞭痕,原本已然昏了过去。当下忽然听见的那一声笑犹如地狱里传来的夺命之音,令他不寒而栗,打着激灵醒了过来。   他一脸活见鬼一般的神色:“奚、奚大人……”   奚越负着手走到他跟前,面具被笼灯昏暗的幽光照得妖异:“供状我看了,谢大人很配合,多谢。”说着他放慢了语速,“接下来,我们来聊聊你弟弟的事吧。”   谢宏文顿时牙关狠咬:“我不知道他在哪儿!”   “真的?”奚越语中玩味,安静地盯了他片刻,笑意浓了起来,“听说大人原本姓鲁,改姓谢是因为几年前认了东厂提督做干爹?”   他这句话冒出得毫无征兆,谢宏文紧张地往后缩了缩脖子:“是,如何?”   “那大人应该对东厂的手段有所耳闻啊。”奚越的口吻诚挚极了,就像是心不染尘的孩童在仰头对大人说“真的,我没骗你”一般。   谢宏文不禁又打了个寒噤。   奚越一字一顿道:“坦白告诉你,东厂的不少东西,我锦衣卫已经玩腻了。”他说着踅身,坐到了几步外与谢宏文正对着的椅子上,“南司近来研究出的新花样倒可以给你试试。啧……我这人不善于拐弯抹角——这么说吧,普天之下都没有锦衣卫撬不开的嘴,谢大人你这挨顿鞭子就把欺压商人之事都招了的道行,想在我们面前硬扛,实在是可笑了点。”   “我……”谢宏文遍身剧烈战栗,“我是真不知道!你杀了我我也不知道!”   “你是不是觉得摆在你面前的两条路是‘你说了我们去抓他’和‘你不说我们无计可施’?”奚越用一种猛兽欣赏猎物的神色打量着他,“其实不过是‘你说了我们去抓他’和‘你被打到半死再说,我们去抓他’而已。”   说罢他站起身,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去:“张仪,这儿交给你了。”   杨川便跟着她一起离开了这间充满血腥味的屋子,走出几丈,他吁气笑说:“我还以为你要亲自审他。”   她说变女音就变女音:“审犯人有什么好玩儿的?血肉模糊,恶心得很,我才不干那个。”   这话里难得的有一股女孩子家的娇俏,杨川嗤地笑了声,静了静,忽地问:“你到底为什么进锦衣卫?”   奚越眼底不着痕迹地一凛,复又笑起来:“为我大哥报仇啊。”   杨川又一声嗤笑,摇了摇头,显然对她这话并不相信。   奚越却也没有就此解释,见他不追问,便直接将话题揭了过去:“我看谢宏文天明前就会招供,到时师兄直接带人去抓人吧。抓来我们就回京,免得夜长梦多。”   “好。”杨川盯着她的那张银面具点了下头。   银面具下,她的脖颈白皙细腻,其实并不难看出是女孩子。只不过她功夫实在好,声音又装得和男人太像,众人听音之后便先入为主地觉得她必是个男子,所以并不生疑罢了。   也不知这张面具之下是一张怎样的脸。   杨川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又自顾自地有了笑意,恰好被她看见:“你笑什么?”   杨川回神地哦了一声,从容说道:“我在想,小师妹你功夫好人也聪明,却偏偏生得不好看,真是可惜了。”   没想到她反应极快,连句赌气的话都没有就笑了起来:“你想诈我摘面具,我不上你的当。”   杨川一哑,只得赶忙拱手:“冒犯了,别记仇。”   “嘁。”她银面具下的双眸灵巧地转了一圈,没再跟他说话。她心想,这位萧山派的大师兄身上谜团也不少,在她把他的秘密闹明白之前,他可别想把她弄明白。   晚风习习,黄沙轻卷。奚越回到驿站,小睡了一觉就又是天明。   她起床不久,便有人在门外禀说谢宏文招了,杨川已带了人去拿人。她便安心地叫来伙计去准备早饭,过了会儿,却是那波斯美人给她端进来的。   美人儿双颊上盈着好看的红晕,实在娇俏得很,奚越接过盛着早饭的托盘放到桌上,笑对她说:“多谢你啊。”   那美人儿却没走,凄凄楚楚地望着他说:“听说大人要回京了……”   “啊对。”奚越自然明白她想说什么,立即道,“随时可能启程,你把东西收拾妥当,咱一道走。”   美人儿似乎没料到他会这么爽快,顿时喜出望外,连话都说不出来。   奚越“哎”了一声:“还没问你叫什么名字,日后如何称呼?”   “我……”波斯美人儿眼波流转,“我只有波斯名字,去大明用难免奇怪。大人给我取个汉名吧,我打算自己学汉语,就从这名字开始学!”   她倒很好学。   奚越却没随口给她取名字,斟酌了一下说:“那容我好好想想,想个好听的给你。”   那波斯美人儿的脸便不禁更红了。她羞赧地低着头,学着汉人女子的样子一福:“多谢大人。”   自此又过两个时辰,杨川带着人在谢宏文所指的地方顺利地抓了谢宏武回来。   于是三个千户所在当晚班师回朝,押解兄弟两个回京定罪。   在路上疾行一月有余,众人进了甘肃界内。他们仍是尽量避着城池村落走的山间小路,晌午时分,奚越下令暂做休息。   锦衣卫们于是支开了大锅,就地拾柴,方便随来的厨子做些简单的吃食用于果腹。奚越照例要寻个没人的地方摘了面具才能吃,便独自一人往山上走。   然则才走了五六步而已,一阵疾风的刺耳鸣音忽然撞动耳膜,她猝然抬眸侧身一避,一支羽箭咔地射进了身后的大石上!   “大哥?!”曾培离得最近,当即拔刀护来,抬眸定睛,却生生惊出了一身冷汗。   山坡之上,手持刀剑的青壮男子一个个从丛间树上现身逼来,一看体格便知个个都是练家子,看装束则像行走江湖的侠士。   奚越初也这样想,便率先开了口:“什么来路,报名号来!”   “哈哈哈哈——”凌空一声中年男子的笑音洪阔有力却不见人影,是用极强的内力送来的。   奚越按住刀柄提起心弦,听得那声音又道:“我等是来与这白鹿门人算私仇的,与你们锦衣卫没关系。我们算我们的账,你们走吧,不要多事!”   这话一出,山间的三千锦衣卫面色各异,奚越心里一紧。   她自己心里头清楚,这些人决计不是什么江湖中人,因为他们白鹿门素来不喜掺和江湖纷争,更不曾结下什么私仇。   他们应是门达派来灭她口的人。   可这话,要怎么让其他锦衣卫相信呢? 作者有话要说:  撒马儿罕当时到底有没有主权不太清楚 国王什么的是我瞎编的 本章依旧前五十条评送红包,么么哒 关于更新时间: 因为这篇文比较难写,所以时速特别不稳定, 理论上更新时间不会晚于下午3:00吧, 大家可以三点来看有没有更新。 如果关注了阿箫微博,会在微博发更新提示, 微博名是荔箫leechee,箫是竹字头的箫,么么哒。 第15章 暗潮初现(一)   奚越心下知道,就算自己功夫再高,也做不到一个打几十上百个。但假若无法让其他锦衣卫相信这并非江湖上的私人恩怨的话,以自己这点资历他们未必肯与她并肩一站。   她于是在心中迅速思量起如何戳穿对方的谎言来破这局,正自苦恼,背后忽有脚步急奔声传来,同时有人喝问:“你们是甘肃的帮派?”   奚越锁眉回头,站在身后几步处的,是沈不栖。   她倚靠圣旨在锦衣卫任镇抚使之后,给沈不栖安排了个小旗的职位,底下管着十号人,不过此行出来没派上什么用场。   当下他突然跑出来这么一喝,一众锦衣卫都看着他,对方也打量起他来,俄而那隔空传音的回说:“正是!”   沈不栖又问:“哪一派的?”   静了片刻,声音又当空传来:“我们是庆阳帮的。”   “我呸!”沈不栖忽地怒色腾起。他找不到那隔空传音的人在哪儿,便指着天骂道,“庆阳帮帮主是我亲叔叔,手下高人没有不识得我的。你们是哪儿来的匪人,竟敢假冒庆阳帮的名号找锦衣卫的麻烦!”   十六七的少年声音里犹带稚气,字句却铿锵有力。众人于是面色都变了一变,好奇这位小旗的来路的同时,手上都不自觉地按住了绣春刀。   ——他说得对,既然对方名号是假,那先前说及的江湖私怨多半也不真。不是私怨,可不就是找锦衣卫的麻烦么?   局势陡然从一对几十变成了几十对三千,山林之中不少人都因这陡然腾起的肃杀而小退了半步,气氛冷凝半晌,唰的一声,那隔空传音的高手自山坡上落了地。   氛围在一刹里忽地变得有些古怪——因为他竟然也带了张面具,只不过是黑色的。   奚越呼吸微屏:“阁下功夫不错,何不报上真名?”   对方阴涔涔地笑了两声:“拿人钱财与人消灾,小后生你问这么多干什么?”   转瞬间,他手握剑柄轻轻一拔,半截剑刃出鞘,凛光耀眼如神兵降世:“老朽十招之内就可取你性命,你这三千人不顶用。你当了剑下亡魂也甭怪别人,怪只怪你白鹿门避世太久,地位虽高却辨不出各派功夫了!”   ——他这是仗着她辨不出,连寻仇的机会也没有。   奚越眸光眯起,握着刀柄的手又紧了两分。背后几步外,两把绣春刀先一步凌然出鞘。   曾培怒然啐道:“哪儿来混人,拿我们锦衣卫当摆设了!”   张仪驭马上前,手肘一碰奚越,压音道:“大人从东边先走,我们拖住他。”   张仪会站出来倒教奚越有些诧异,看来是自己从那波斯佣兵手底下救了他一命的作用,这人心收成了。   可对方既有这样的把握,奚越哪儿能让他们去送死?更何况那边还有几十号帮手的底细未知,如若都是个中高手,那这三千锦衣卫估计没什么胜算。   她便没理会二人,睇着那张黑面具道:“我与你一较高下,你不许伤我手下的弟兄。”   ——话音未落,山林间枝叶猛烈摇曳,那黑面具身法快到令人无暇看清,弹指间已逼至奚越面前。奚越瞳孔一颤,匆忙翻身下马,余光里却见一剑已当头劈来,继而眼前几寸的高度刀光忽至,与那利剑相碰,铛地一响!   奚越仰面躺在地上愕然看去,杨川半跪在旁尚未收刀。从这个角度看去,午后过于明亮的阳光反映得他的侧脸只剩个俊朗的黑色轮廓,他语中带着笑意说:“我与你过招,若认出你的招式,定教全武林追杀你!”   那带着黑面具的人显然一栗:“你又是什么人?”   杨川口吻慵懒:“萧山派大弟子,杨川。”   对方怔讼:“……叛出师门的那一个?”   “你管我是哪一个?只需知道我能识出泰半江湖招式就够了!”杨川说着空翻而起,一脚将他抵在绣春刀上的利剑踢开。那人疾速踅身后退,杨川凌然袭上,攻势凶猛,   玎珰相碰声响了十几次后,他却锁眉:“还真是庆阳帮的招式?”   奚越闻言看向沈不栖,沈不栖也目瞪口呆:“不可能,庆阳帮绝没这号人!”   又几十招过去,杨川更加疑惑:“石林派的剑法?”   庆阳帮在甘肃本地,石林派可远在云南。   对方哈哈一笑,再一招袭来,剑花快出分影,令杨川心下大惊!   他被那剑花步步逼退,脚后踏到一块大石又借力跃起,向下直刺逼得对方提剑来挡才破了方才那招,语气中震惊难掩:“从何处学的萧山剑法?!”   这话令奚越也一惊。当下萧山派的高手,照理不该有杨川不识得的。   她心下焦灼起来,从方才那第一招,她便知道自己的功夫不及对方五成。对方的目标又偏偏是她,理智起见她不该再上前出手,可当下她心绪乱了,因为杨川的功夫也不如此人,她担心杨川受伤,更担心杨川一不小心丧命。   她的心绪很少这样乱,毕竟白鹿门素来避世,她母亲又是生她时难产去世的,她从小到大别说接触外人了,连熟悉的亲人都数不出几个。所以一直以来,她处事一贯很冷静,会让她“关心则乱”的好像只有亲爹,也就是武林中大名远播的白鹿怪杰奚言。   但现在,杨川真是让她紧张死了!   因为他是她兄弟门派的大师兄啊——奚越理智地想,如果杨川为了她出事,她可没法和萧山派交代。萧山派的人又那么多,不像他们白鹿门,她爹是掌门,弟子就她一个。   于是略作踌躇之后,奚越终于跃身而上,同时一枚银色小物掷向曾培:“带弟兄们走!”   曾培下意识地伸手接住,拿稳一看才知是块令牌,接了就不能违令。当下他气得咬牙,张仪急道:“我带一个百户所留下!”   “都滚!”奚越大喝着向那戴黑面具的人砍去,正与他缠斗的杨川一急:“你也走!”   奚越没吭声,一边和那人过着招以便给杨川留下喘息之机,一边脑子里十分不懂自己究竟在想什么。   哎,其实萧山派这样名门正派,断不是不讲理的。就算杨川真死在这儿,她也并不会有麻烦。   可她怎么就还是借着这个理由迎上来了呢?   奚越心跳扑扑的,低身闪避对方招式间目光睃了眼杨川。只见他眉心紧锁,被飞鱼服勾勒出的身形颀长俊逸,她觉得自己的双颊忽地有些热,因为面具轻碰在脸上时显得凉凉的。   下一刹,避开她一刀的对手突然将剑抛向天际,双掌运力向她击来!   ——那弹指一瞬间,奚越刚挥过的刀来不及挡回,侧旁杨川的刀则正攻其下盘也来不及应付。二人同时瞳孔骤缩,杨川将心一横,蓦地倾身迎去,同时丹田之中内力凝聚。   一声闷响,杨川在胸口的剧痛中抵着背后的奚越一道飞出去几丈之远,那人也反向跌出,二者同时喷出一口鲜血。   “师兄?!”奚越匆忙扶他,杨川捂着胸口,扫了眼那山林中的近百号人,压音跟她说:“那些大约功夫也都不错。”   奚越点头,那些人单看体格也不是摆设。   杨川又说:“……我们不可能打得过这么多人。”   奚越又点头。对方人数优势太强,他们两个功夫再好加起来也只有四条胳膊四条腿。饶是她的千斤指每一下必能捏死一个,在换手的工夫间估计也要被砍死了。   杨川抹了把嘴角的血:“那现在是死一个或者死两个的区别。你先跑,怎么样?”   奚越顿时悚然:“不成!”   杨川看着她笑:“说服谢宏文招供的时候,你不是想得很清楚么?”   她跟谢宏文说的话跟他那句差不多,她要他从直接招供和弄得遍体鳞伤再招供里选,谢宏文很明智地选了前者。   奚越没接他这话,她盯着那同样倒在地上还没爬起来的对手,斟酌说:“他们是冲我来的,我跑了他们必定会追。”   杨川凝神运息缓解不适,正想说以自己的功夫还够把他们缠住片刻,对方手中长剑往地上一刺,已先一步撑起了身。   杨川咬紧牙关盯着他那张面具,旁边同样戴着面具的人却忽地笑了一声:“我们把他的面具打下来!”   “……什么?”杨川一愣。   “不肯以真容示人,必定是有事要遮掩。”这话奚越说得实在很有信心。   接着,她率先提刀站了起来:“我们来看看,他要遮掩的是什么。”   转瞬间,她飞身攻去,一刀直劈对方心口。那人即刻提剑挡来,她却是虚晃一刀,手腕一转就划向那块面具。   “哈。”杨川不禁发笑,心下赞一声好聪明的小师妹,自也拎刀而上。 作者有话要说:  奚越:不肯以真容示人,必定是有事要遮掩。 杨川看看她那张脸,无法反驳……====== 【【【【【12月19日更新推迟】】】】】 夜里严重失眠,现在脑子特别糊 今天的更新推迟一些 大家晚上再来看吧,么么哒 第16章 暗潮初现(二)   两个人突然再度攻来,令那带着黑面具的人一怔。   三五招拆下来,对方便察觉了他们的用意,边护着面具边怒道:“你们瞧见我是谁也没法活着告诉别人!”   “这就要看我们的本事了!”奚越说着后仰飞踢,那人连忙侧避,面具仍是被踢得一歪。   但他立刻又扶正了面具,杨川眼尖,敏锐地看到那张脸干净至极,听声音明明都是已至中年的人了,下巴上却连点胡茬的痕迹都寻不到。   杨川于是心下有了点猜测,但他没往门达那儿想,只是想起了撒马儿罕的案子:“你是前东厂提督的人?”   他疑此人是个阉官,谢宏文武兄弟是前东厂提督的养子,可能是东厂记恨上了师妹?   那黑面具下的眼睛骤然一凛,转而冷笑阴森:“杨千户,此事原与你无关,目下可是你非要送死!”   说罢,那人的身法显然变得更快,顷刻间又几十招过下来,杨川心知这么打下去不是个法子,至少也得先甩开山上那几十人才行。要不然,这人就算死了,他们二人也难免要受内伤,无论如何也打不过那几十个。   要不别硬扛了,还是求个援,把那三个千户所叫回来?   这念头在杨川心里一晃便作罢。他看得出来,小师妹方才觉得这是冲她来的,不肯让不相干的人白白搭上命。眼下他们初步探得对方是阉党,就更不该让不相干的人掺和进来,若不然,以东厂的行事之阴毒,来帮忙的锦衣卫就算没死在这儿,回到京里的日子也断断不会好过。   可这怎么办呢?   杨川心里头斗转星移地琢磨起来。他其实脑子也活得很,干想脱身之法想不出,很快便不再钻牛角尖,改为琢磨己方优势了。   自己的功夫哪样强哪样弱他心里清楚,不过这位小师妹么……   杨川提刀格挡开两剑,边低身攻其下盘边又继续思量。   萧山派和白鹿门的祖师爷是师兄弟,只不过因为想法不同,才各自创立门派去了。几代下来,萧山派一直广招门徒,在江湖上行侠仗义,白鹿门也一直是延续着避世的作风,往深里钻研本家功夫。不过因为最初是同一位师父交出来的两个祖师爷,两家的功夫还是有相仿之处的,最明显的一点,应该是都格外注重内功修炼。   这小师妹连千斤指都会了,内功自当是不差的。那耐力应该也还可以,如若要踏轻功强行脱身的话……   杨川看了眼犹如游龙般向远处纵深的山道。   这厢奚越还正与那人缠斗,一门心思想把他的面具打下来瞧瞧是东厂的哪一位,杨川忽地一喝:“往南跑!”   奚越怔然一抬眼,便见他已先一步脱身,自己随时可能招架不住,只得连忙也从打斗中脱出来,带着几分怒气去追杨川。   杨川一壁侧眸向后看着以防她被拖住阵脚,一壁不露声色地放慢了速度。他觉着这位小师妹生性要强,若自己方才说的是让她先跑,她必是宁可继续和那人一较高下。唯有他先撤了,她才会自保为上。   不过他毕竟是当师兄的人,哪儿能真扔下她不管?   于是奚越刚追上来,便见杨川蓦地一个空翻从她耳边掠过。她悚然回头,只见山上那几十人羽箭齐射,无数箭矢密密麻麻的凌空向他们追来。   杨川在半道上顿住身形,恰与那些这茬羽箭撞个照面。奚越脚下不敢停留,目光却全紧盯着他的背影,只见他从容挥刀迎上,刀光飞舞间无数羽箭折断落地。趁他们再度搭剑的功夫,他又迅速折返,三两息间便已追上她。   “跑得倒快!”那东厂阉官即刻也施展轻功追来。奚越运息加快步子,再转头时猛然睃见杨川左臂上漫开的一片暗色。   “师兄受伤了?!”她心底微栗。   好在杨川气息平稳:“小伤,先逃再说。”   另一边,张仪曾培带着人向东驰出去几里地,心下到底还是放心不下那边的状况。   曾培于是先一步勒住了马,张仪随之也吆喝了声“吁——”,而后二人一道往来路回望。三千人的大队跟在后头,要竭力远眺才能看到尽头,尽头那边一点动静都没有。   曾培觉得一颗心被紧紧攥着,紧得让他喘不上气。他心下琢磨着,打量了眼张仪,试探说:“奚大人是凭圣旨进来的,万一他有个什么三长两短……”   他原是怕张仪不肯招惹是非,没想到张仪沉色一叹:“大人对我有救命之恩,是否有圣旨在身,我都不该见死不救。”   刚才要不是一块令牌当众扔来,曾培还伸手就给接了,他才不打算走。   可他看看眼前这在蜿蜒山路上排了老远的一众弟兄,又不得不说:“但咱也不能带着他们回去送死。”   “那怎么办?!”曾培一听他往回缩就急了,说道,“奚大人的功夫你我都清楚,那人却比他还要强上好多,又有那许多帮手。若是这么拖下去,你就只能厚葬他已报救命之恩了!”   张仪想了想:“如果他们打不过,现下已经晚了。如果打得过,那不用咱们添乱。”   曾培的火气越来越大:“你他妈废什么话!”   张仪没理他,继续说下去:“唯一需要咱们帮忙的,是他们可能想法子脱了身却被追杀,又无法与咱们会和。”   曾培不禁怔讼,张仪看向手底下的一个副千户:“镇抚使大人的那个小兄弟呢?就是方才出来叫板的那个小旗。”   副千户都是帮着千户打理锦衣卫事宜的人,对沈不栖在哪位百户手底下很清楚。他立刻把人找了出来,沈不栖上前就说:“千户大人,您给我二十号人,我救我大哥去!”   他还不满十七,最是容易热血上头的年纪,打小身在江湖心里又没有军令如山的那根弦。方才看曾培接了令牌便走,他都快气炸了,原想留下和奚大哥同生共死,结果两个平日和他交好的锦衣卫将他一架便走,硬架出去三里地才把他放下。   现下沈不栖心里这个窝火:什么锦衣卫!呸!就知道在京里耍威风,出了事一个个溜得比兔子都快!   张仪没理他那一听就是赌气的要求,仔细斟酌之后,问他:“你方才提及的那个庆阳帮,厉害吗?有多少人?”   “?”沈不栖愣了愣,如实回道,“算不得多大的帮派,上下加起来……千余号人吧,在甘肃只能有些威望,出了陕甘宁这一带,大约就没什么人知道了。”   张仪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你似乎对甘肃这一带的江湖帮派很熟?除了庆阳帮,你还能联系上其他帮派不能?”   沈不栖一哑,旋即隐约明白了张仪想干什么。   .   山岭之间,奚越和杨川时疾时徐地奔逃着,从下午一直逃到暮色四合。   其余那几十人都早已远远被甩在身后,只那戴黑面具的,似乎仍还遥遥跟着。如此说来,他的轻功应该也是极好了,一直没能追上他们,大抵只是因为他年纪大些,不如他们气力这样丰沛。   终于,一座小城镇出现在了眼前。   杨川早先挨了一掌身负内伤,胳膊上又中了一箭多少失了些血,几十里的轻功踩下来,早已至强弩之末。奚越自己也是习武之人,对此心下有数,知道他在硬扛,可刚至城门口他便气息一松向前跌去,还是惊了她一跳。   “师兄?!”奚越扶住他,杨川手撑膝盖缓了两口气,又直起腰继续往前走:“没事。”   两个人都穿着飞鱼服,手里的牙牌还是京官的牙牌,守城的官兵再有一百二十个胆子也不敢拦他们。但二人心里头都有数,这飞鱼服眼下是既能行方便也能惹麻烦——如若那人真是东厂阉官,手里必定也有令牌官印之类的东西,假使他以此调用这城里的官兵,要他们搜两个穿飞鱼服的,那可太容易了。   于是打从踏入城门那一刹起,奚越便在不住地环顾四周,心下一刻也不敢停地思量怎么变个装。去布庄买布现做衣服是来不及了,找个人家买个现成的倒是方便,可又不能保证人家在东厂寻人时不揭发他们。   这可怎么办好呢?   总之二人先尽量挑了人烟稀少的地方走,免得让太多人瞧见。不一刻就到了一条半个人影都见不到的小窄巷子,奚越瞧瞧两边的院墙,忽见左边这一片修得极高,细看之下墙壁上还有四个已非常模糊的大字:刑罚无嬉。   看来这是处大牢。   奚越忽地计上心头,抿唇一笑,便向上跃去。   “师兄等等!”   杨川只听到这么一句,扭头时背后已瞧不见人影。再抬头一看,她正蹲在那高墙之上查看院中情况,忙压音急问:“你干什么!下来!”   墙头上,那张银面具转过来,底下响起的声音灵动极了:“这城不算太小,那人找咱们犹如大海捞针,并不容易。师兄在这儿等等我,我一准儿给师兄弄药出来!”   说罢她便跃下墙头,身影遁形。杨川心下一急,正要也跃过去追她,便闻里面唰然响起刀剑出鞘声。   有嗓音低沉的男人喝问:“什么人!”   然后,他师妹用那温润得不像武官的男音说:“锦衣卫查案。”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更晚啦不好意思 昨天失眠太惨烈了…… - 本章随机送50个红包,么么哒 - 那什么……虽然我没写女主和父亲的感情到底如何 但是……昨天那章底下,说戴黑面具的是女主的爹的…… 你们的脑洞太清奇了……………………………… 第17章 暗潮初现(三)      锦衣卫身份特殊,就算是在京里,被锦衣卫敲门的官员都要打个哆嗦,何况是这种小地方的一座大牢?   于是奚越大摇大摆地走进牢中大堂不过一刻,此处的知县就诚惶诚恐地赶来了。   对方的头一个反应,自然是盯着她的那张面具纳闷儿。奚越恍若不觉,四平八稳地端坐在那儿,将牙牌往手边的八仙桌上一扔:“在下锦衣卫北镇抚司镇抚使,奉旨查案,惊扰大人了。”   这知县也就三十上下,在官员里算是很年轻的年纪了,资历不深,被她这话说得一额头凉汗:“不敢不敢。请问大人……是为何案而来?”   奚越手里哪有真案子?但她却从容得很,笑了一声,凌厉的目光在这他身上划着:“是为何案而来,大人身为此地的父母官,还不知道么?”   对方额上的冷汗又冒了一层,心里头更是打鼓打得厉害。   他不禁迅速琢磨起来,心想本县近来有什么需要劳动锦衣卫出马的悬案迷案吗?似乎没有啊!有什么牵扯番邦细作,需要锦衣卫来查明的事吗?似乎也没有啊!   可眼前这人,功夫不低,手里还有牙牌,飞鱼服绣春刀也都不像假的,俨然是个正经的锦衣卫镇抚使,童叟无欺,走不能是来逗他玩儿的。   他心里虚得不行,抬手用衣袖抹着汗,绞尽脑汁之后迟疑着说:“大人是为……前知县收受贿赂的事来的?”   这就是他们这小小县城里最大的案子了!   奚越眼底含着一种玩味的笑意审视着他,实则是在安静中快速构建了个故事出来。待得这知县被她盯得呼吸都不畅了,她终于一笑:“不错。”   知县瞬间重呼出一口气来,赶忙主动道:“下官去取案宗……”   “案宗不急,你着人仔细誊抄一份,晚些给我便是。”奚越的目光轻飘飘地在屋里刮了一圈儿,所及之处,狱卒、官兵都噤若寒蝉地低头。   然后她继续说:“我亲自来此是为提醒你一声,他这案子,虽和东厂有瓜葛,但既落在我锦衣卫手里我们便定要查个明白。按上头的意思,这事办得越隐秘越好,所以——”她的手指在案面上一敲,“如果东厂有所察觉,许会着人来同你打听。你若敢往外说什么,掂量掂量你一家老小的脑袋还要不要。”   那本就在不住冒冷汗的小小知县扑通就给跪了,他这一跪,周遭的随从也跪了一地。于是便见一圈人都打着哆嗦不敢吭气儿,当中的知县磕头如蒜倒地连声担保:“下官不敢!下官不敢!下官就是赔上自己这条命也绝不往外说半个字!”   “很好。”银面具下的声音不怒自威,“这间屋子里的每一张脸我都记住了。今天的话,都给我压在这间屋子之内。谁敢往外瞎多嘴,我锦衣卫的诏狱现在可空得很呢!”   屋里死寂了一刹,继而腾起一片“下官不敢”“小的不敢”。奚越心下暗笑,面上绷住了情绪,又跟那知县说:“还有桩事,得劳大人帮忙。”   知县一点都不敢耽搁:“大人请说!下官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奚越探手往衣襟里一摸,抽了张二十两银子的银票递给他:“我来得急,没带别的衣裳,但上头要我暗查,飞鱼服又太显眼了。有劳大人帮我寻几套寻常的衣装来,常用的跌打损伤药也帮我买一些。我在这里等大人。”   她这么一说,知县只好即刻着人去寻她要的东西。二十两银子在这样的小地方不是笔小钱,只消不足三刻的工夫,奚越要的东西已置办妥帖。   奚越瞧了瞧,外伤用的霜膏粉汁类的药物有五六种,衣服有七八套,新旧都有。有的料子好些,像富家公子的穿着,也有的就是粗布麻衣,如同寻常的庄稼汉。   并且,这些衣服大小也不一样,有几套是按她的身形寻的,另有几套或大几分或小几分,显是考虑到了她可能还有手下的缘故。   奚越很满意,不吝赞许:“大人办事很是周全。”   “镇抚使大人谬赞。”那知县终于放松了点,作着揖又说,“大人放心办案,若有用得上下官的地方,大人随时说一声。若没有,我等一定不给大人添麻烦!”   墙外,杨川见奚越久久不出来,心下逐渐担忧滋生。   他怕这小师妹出事,想进去帮她。可又怕她原本顺利,自己进去反会给她添乱。   最后倒还是理智占了上风,他琢磨着,她毕竟是锦衣卫的堂堂镇抚使,在这小小县城里被官兵缉拿应该是不至于;东厂若有旁人先一步埋伏在这里等她,她倒确实会有麻烦,可发生这样的事的可能性也不大,除非东厂有料事如神的本事,知道他们两个会逃来此处。   他就又耐着性子继续等了起来。暗想假若到了一个时辰她仍没出来,他再杀进去便是。   终于,墙头上脚步响了那么一声,低头沉思的杨川抬头看去,她正纵身越下来。   她两手各提了只不小的包袱,他连忙伸手去接,接过时从扎口的缝隙出看到里头似有衣服,还有装药的瓷瓶瓷罐,登时笑了:“想不到师妹坑蒙拐骗很有一套!”   “怎么是坑蒙拐骗?”奚越斜眼睨他,“我花了二十两银子呢!”   嗤,翻墙进去边说是锦衣卫查案,分明就是坑蒙拐骗。杨川心下这么笑着她,口头倒没和她争,提步便沿巷往外走了。   二人当下都谨慎得很,唯恐飞鱼服教更多人看到,连直接去寻客栈也不敢。他们于是先找了个城边废弃的破庙,翻墙进去改换衣装。   二人男女有别,一起换衣服本不方便,好在庙中堂里的大佛像还在,正好充当屏风。   杨川在佛前换衣,片刻工夫就已换好。他把飞鱼服收进包袱,四下看看,又走到十八罗汉像前,对着一尊罗汉立掌,心下十分虔诚地念了声“阿弥陀佛”,然后一把扯下罗汉像上的布衣,拿来缠住纹饰特殊的绣春刀刀鞘。   待刀缠好,奚越竟还没换完。   杨川无事可做,隔着佛像与她聊天:“师妹,你那面具也显眼得很,对方又已见过,不如摘了吧。”   佛像后,奚越其实面具早已摘了,衣服也已换完,正拿着根细短的特制银针在脸上的穴位处比划着。忽听杨川提起这个,她自然明白他想看什么,忍住笑意从容道:“当然要摘,那比飞鱼服还显眼呢。”   便闻杨川气息一松,似很愉悦地道:“看来我将是锦衣卫里第一个见过师妹真容的人了。”   佛像后女子娇俏的笑音响了一声,奚越又捏了根银针刺进脸上,然后翻过地上一只破旧的铜盆,借着倒影照了照,又把盆放下,坏笑着扬音:“那我出来啦!”   一时间,杨川竟连心跳都漏了两拍。他摒着息转过身,静等着佛像后的人走出,脑子里像有盏跑马灯在转似的,刹那工夫已将小师妹的容貌猜了一百八十遍。   佛像后脚步徐徐踏出,杨川不由得后脊紧绷,视线在她脚上盯了很久才敢一寸寸上移,似乎过了许久才终于挪到她的脸上……   接着,他的表情僵住。   她穿着的一袭粗布的裋褐,看起来十分干练,这不要紧。但她的脸……   虽然看起来清秀温润,可他仔仔细细地盯了半天,这脸再怎么好看,都还是张男人的面孔。最多只能说是个“清秀的公子哥儿”,可完全不能说是个“容貌英气的姑娘”。   杨川僵立在那儿做不出反应,奚越歪着头欣赏了一会儿他轻搐的嘴角,终于绷不住笑了起来:“哈哈哈哈哈!”她跑到他面前晃晃手,“吓到师兄了?对不住对不住!不过,师兄你这张脸那人也见过了,我得帮你也换个长相!”   说着她将手摊开,一把银针露了出来。   原来是易容术?   杨川不知该哭还是该笑,总之是郁结于心:“他又没见过你的脸,你易什么容……”   “哎,万一曾培他们派人来找我们呢?迎面看到我是个姑娘该怎么好?”   “……”杨川说不出话。他打量着小师妹这张易过容的脸思量,易容易容,都是要容貌大变的。她易容之后如此好看,真容是不是奇丑无比?   奚越则捏起了一根针:“师兄,我们这白鹿门的易容术虽然没什么人知道,但在我看来比那盛名在外的千斤指还要厉害些。易容之后洗脸下水都无妨,只一样,晚上一定要运气调息缓解穴位。”她严肃地说着,不禁一叹,“这一点也真是麻烦——除非是内力已修炼至炉火纯青的高人,否则如此易容很容易真伤了气血。我曾有一次连续易容近两年,日日注意着调息后来还是出了点小麻烦,改换回去之后腮帮子抽筋了大半个月,吃面都疼,师兄你一定要注意!”   “……哦好!”杨川从怔讼中回过神,忙是应下,接着又好奇问,“为什么要连续易容近两年?”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依旧随机送50个红包,么么哒! 第18章 暗潮初现(四)   “我们白鹿门一向神出鬼没嘛,但那阵子我和我爹一起云游各地,稳妥起见就都易了容了。”   奚越这样说,杨川心下有些吃惊。毕竟他萧山派和白鹿门还是兄弟门派,可白鹿掌门出去云游了两年的事儿,他们先前可连影子都没听说过。   百里之外,曾培和张仪命三个千户所就地扎营后,暂且把大小事宜都交待给了几个副千户。然后他们由沈不栖领着,骑快马日夜兼程地向西赶,在黎明破晓时分到了庆阳帮。   这些个江湖帮派虽然说起来也在大明国土上,可是与朝廷的管辖基本是完全割离的,历朝历代都是如此。经年累月下来,朝堂与江湖间便有了某种默契,井水不犯河水地各过各的。   是以这些帮派大多都在山林之间,一来地方够大,二来也避免和官府多打交道。   当下,庆阳帮的人一见锦衣卫突然杀到门口,二话不说就上了弓箭。庆阳帮大宅城墙一般的高大外墙上布满了弓箭手,要不是沈不栖及时出面报名号,曾培和张仪可能要就地变刺猬。   待得三人安稳地走进这方大宅中,沈不栖又凭自己的身份顺利地把帮主沈志临请了出来。   他三言两语地道明了来意,想求沈志临联系甘肃一地各大门派的弟兄一道找人,沈志临锁眉拈须,扫了眼分坐两旁的曾培和张仪,跟沈不栖说:“不栖,不是叔叔不帮你。但咱们江湖,和他们这些朝堂上的人,是历来扯不上关系的。你愿意去锦衣卫谋职是你的事,总不能把我整个庆阳帮牵连进去。”   沈不栖赶忙说:“不是的叔叔,镇抚使大人还有千户大人,都是江湖上的人。尤其镇抚使大人……他去锦衣卫是为给他兄长报仇,这也算是讲的咱江湖义气!”   但沈志临还是摇头:“江湖上的人多了,若个个都以这样的义气为由去求官,出了事再寻回来让江湖朋友收拾烂摊子,迟早要激怒朝廷。”   话里话外,隐有些暗指奚越是为升官发财去锦衣卫、复仇之言只是说辞的意思。   沈不栖连连摆手,又争辩道:“不,他们可不是江湖上的无名小卒,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绝不会做那样为财求官之事。若是那样,我也不求叔叔来管了。”   沈志临不禁一愣:“有头有脸?究竟是什么人啊?”   沈不栖颔首:“一个是萧山派的弟子,另一个,是白鹿掌门的幼子。”   他刻意隐去了杨川“大弟子”的名头没提,只说是萧山弟子。因为萧山派大徒弟叛出师门买官求荣的事情传得可太广了。   于是沈志临好生被这两个江湖上赫赫有名的门派的出现惊了一惊:“此话当真?”   沈不栖未答,反问:“叔叔若能借此结交萧山派和白鹿门,不是很好吗?”他说着顿声,继而露出了少年特有的人畜无害的笑,“我也是想求他们帮一帮我。不然我父亲那儿……您知道的。”   他这么一说,沈志临就叹了气:“你这孩子,唉!你心善是不错,可做事也太不计后果!”   他那善事做的,一点也没想自己会有什么结果,末了差点让他亲爹给活活打死,能逃出来真是谢天谢地。不过现下竟然结识萧山派和白鹿门的人了,倒也算因祸得福。   沈志临心里又盘算了一遍他刚才的话,倒仍没直接答应,不过也算松了口:“这样吧,你们先回去,等我的信。我会尽快把此事传给各门派,但愿不愿意出手相助,就要看他们了。”   沈不栖听他这么说,很想再劝两句。不过他又一想,甘肃一地名气够大的门派虽然一个也无,可大大小小的门派到底还有二三十个,但凡有那么四五个肯出面,便少说也有两三千号人,差不多也够了。   三人于是就此谢过沈志临,暂且留宿在了庆阳帮中。他们赶了大半夜的路,一躺下便觉累脱了劲儿,一个个都倒头便睡。   与此同时,小县城的衙门里,迎来了一尊大佛。   打从这尊大佛亮出身份开始,一众衙役便连头都不敢抬一下。眼下,这尊大佛端坐于正座之上,知县打着哆嗦亲自去奉茶。   大佛接过来喝了一口,睇着他轻笑:“别慌,我是来办差的,不是来拿捏你们的。”说着又啜了一口,“我问你,近两日,有锦衣卫入城没有?”   这尊大佛虽是东厂阉官,但声音并不尖细。可饶是这样,那知县还是觉得寒涔涔的。   他死死低着头,回说:“锦……锦衣卫?没听说啊,我们这小地方,十年八年也不见锦衣卫来一回。”   大佛哦了一声:“可我觉着,他们该是入城了。”   知县的心脏狠狠突突了两声,听到大佛继道:“许是为掩人耳目没知会衙门。这样,你着人搜一搜吧,此事事关重大,搜仔细些。”   “……是,是是是。”这知县一边应,一边把那位镇抚使大人昨天的话又在脑子里过了一遍,胆战心惊地闷着头回话,“若有结果,下官即刻去禀公公。”   大佛点了点头,似乎在对他的态度表示满意,接着讲茶盏一放,背着手就走了出去,留下一句:“我住在千肴酒楼。”   满屋死寂,所有人都低低地躬着身子,同时又在不住地用余光观察大佛走到了哪儿。   待得他走出衙门,朱漆大门一阖,知县一下子脱力向前栽去。   “大人?大人!”衙役七手八脚地去扶。他们几个都是昨日随这知县去见了奚越的,当下都惊惧得很,于是有人问说,“大人,这怎么办?咱……咱搜着了抓不抓?”   “抓什么抓!”知县咬着牙直抹冷汗,厂卫互掐那是神仙斗法,神仙斗法一不小心就得凡人遭殃。他们能从京里斗到他这县里,他若被牵扯进去丢了官,可没法到京里告御状去。   再说,丢了官还是小事,万一丢了命呢?万一丢了全家的命呢!   知县心里叫着苦,强自平复着心绪:“你们……你们去搜吧!好好搜!过两天去千肴酒楼回话,就说没见有锦衣卫,可能是没在此地停留,直接又出城赶路了!”   .   “放心,那知县不敢卖了咱们的,顶多做做样子搜一遍,然后说没找到就了了。”   城北的小客栈里,奚越在杨川说完担忧之后,坐在案边托着下巴,懒洋洋地回了这么一句。又道:“我拿全家的性命做要挟,他疯了才会拿锦衣卫讨好东厂。”   “……”杨川微微一滞,接着又扭头看镜子,“那你把我弄成这样?”   鼻子也歪了眼也斜了,这小师妹蔫坏。   奚越哈哈一笑:“我这不是为保万全么!不然你想想,万一你出门直接撞上那位公公怎么办?他一眼就能认出你不说,你还认不出他。”   “……那你就把我弄成这样?”杨川转回头来瞪她,目光在她易容之后依旧五官端正的脸上划来划去,心里一再想,这小师妹真是蔫坏!   这番话说完不久,便见官兵真的搜起了城来。不过也确实像奚越说的,就是走个过场了事。   要不然,细搜起来,他们放在柜子里的飞鱼服绣春刀总归是很容易找到的。   如此过了两天,外头兵荒马乱地搜城,奚越和杨川在客栈里稳如泰山。   然而到了第三天,事情却起了点儿变化,是那东厂阉官手底下的人来了。大约就是那天在山林间堵他们的那些,他们用轻功逃开后那些人没追上,现下还是追到了这里。   奚越和杨川于是不得不提高了些防心,但也没有太过紧张,毕竟奚越的脸他们压根没见过,杨川都易容成这样了,估计就算是他师父师娘站在面前,都认不出他是谁。   只要不开柜翻衣服,就还万事大吉。等这波人走了,他们便可以平安无事地和曾培张仪他们会合去,回京再看东厂能怎么办。   第三日夜,起了一阵大风。   甘肃这地方山脉交错,戈壁与平川纵横。风声擦着戈壁断崖刮起来,呜呜咽咽的,像是山里有巨兽在哭。   习武之人睡觉本就惊醒,奚越和杨川这晚便都睡得不太好,呜咽声稍稍一重便会清醒三分。   于是,当那脚步踏上房瓦的声音传入耳中时,二人一齐悚然睁眼。   杨川屏息抬眸,只见有瓦间灰尘在外力下被震得散落下来,扑簌簌地往地上落。他目光微凛,开柜抄起绣春刀,推门而出。   他走到奚越的房门前,刚敲了一声,房门便打了开来:“师兄。”奚越忙让他进来,他一瞧,见她的绣春刀也已持在了手里。   二人按兵不动,静看着那灰尘落了一阵又一阵。须臾,瓦片被蹭得咔啦一响,似有人借力踏起轻功向远处奔去。   “站住!”又有人一喝,接着纵身追出。由此可辨应是两派人马碰到了一起,打了起来。   难道是当地的官兵衙役和东厂打上了?   这不可能。 作者有话要说:   杨川:你把我弄成这样? 奚越:你可知足吧,你问问隔壁《盛世妆娘》的亓官仪,他女朋友给他易容的时候是怎么搞的。 亓官仪:???????关我毛事????? ======== 本章依旧随机送50个红包 ======== 睡眠状态突然不稳定了起来,感觉之前说保证三点前能更新的自己仿佛立了个flag 于是习惯于看更新时间不稳定就不停刷的菇凉,以后索性晚上来看吧……虽然我写得顺利也会尽量早更,但晚上来看比较省心 失眠星人心里苦。 第19章 暗潮初现(五)   二人又等了一等,房顶之上彻底静了,但不近不远的街巷上依旧有打斗声响着。二人摸不清事态,心下自然不安,各自沉默了会儿,杨川说:“我出去看看。”   他说罢便要推窗。奚越一拦他:“师兄那日受了内伤,还是我去吧。”   杨川那天受的伤是还没全好,不过经过几日的调息,也已经无大碍了。奚越也是习武之人,单从气息也该听得出,是以当下见她如此担忧,杨川不禁一笑:“我没事,你在这儿等着。若有人杀进来……”他笑意深了三分,“估计也没有几个打得过你的。”   说罢他一推窗就出去了。奚越为他最后那一句话翻了记白眼,关好窗户,坐到床上静等。   杨川站在房顶上张望了一番。   这客栈总共就两层高,看不到太远的地方,但仍依稀可见旁边的街道上打斗不断。沿街的人家都紧闭了门窗,寂静的街道上只有喊啥呼喝声偶尔扬起,火把昏黄的光泽在刀剑间返来折去。   但这样远观,这打斗和他们有没有关系、对方是敌是我,依旧是看不出个所以然的。杨川暗道还是闹个清楚为好,当下便展开轻功奔了过去,在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上隐住行踪。树下打斗正酣,没人注意到树上多了个人。杨川静看了这厮杀一会儿,一方已显有颓势,剩下的四五个人便弃下兵戈做出投降的姿态,又一步步后退凑到一起,后背与同伴相互挨着。   然后其中一人喊道:“江湖朝堂从来井水不犯河水!我们奉命办案,你们来截什么胡?疯了不成?”   对方的十几人手里拿的都是□□,显然是同一门派的师兄弟。为首一人看上去三十多岁,一副器宇轩昂的模样。他将枪竿往地下一砸:“哈,江湖朝堂井水不犯河水,那是你们朝堂识了趣,知道不能惹我们。现如今却是我们江湖上的弟兄去做官受了委屈,我们乐意管便管了,如何!”   “嘿,你们……”对方被他这江湖义气说出了一副牙疼的模样,又反唇相讥,“装什么行侠仗义!你我交手近半个时辰,连名号都不敢报!有种说出来,别怕爷爷我上门寻仇啊!”   这人面白声尖,瞧着也是个宦官。他这话一出,杨川当即心弦提起,知道是成心激对方报名号。可这名号一旦报了,东厂想上门寻仇,搞不好可要血流成河。   但这念头还没在脑海里过完,那人手中□□往肩上一扛,腾起三两步轻功就已跃至那宦官跟前,一把抓住了他的衣领:“小子你少激我!听好了,我们是平凉龙泉帮的,我叫吴定!要寻仇你赶紧的来,今儿我们能为两个素不相识的江湖朋友招来十一派揍你们,来日你们寻仇我便能招其甘肃帮派打得你们那个什么东厂提督给我跪下脱靴!”   说罢他将那宦官一推:“滚!”   那五六人纵使心下有气,又哪还有底气接着较高下?当下便连滚带爬地逃了,街道上很快安宁下来。   杨川一想,此时去探问个究竟正合适。他和小师妹都没搬过救兵,那这些人该是张仪曾培他们想法子请来的。若能问出他们现在在哪儿,正好赶去汇合。   是以几人刚转身欲走,闻得背后树上唰地一声。转身,看见一身材挺拔……但五官实在不怎么好看的男人落在了地上。   吴定好生克制了一下,才没盯着他的歪鼻子歪眼看:“兄弟,哪儿的啊?”   “啊,我……”杨川对甘肃这片的门派并不熟,脑海中一想来了十一个,觉着应该有沈不栖说过的庆阳帮,便信口胡诌道,“我有个朋友是庆阳帮的,昨日在醉中说了些事,要我来帮忙。我想自是江湖弟兄被朝堂奸佞所欺便赶来了,可他醉中说得不清楚,原委至今不清,还想请教几位。”   “哈哈!”吴定朗声大笑,“没闹明白就来了,你倒仗义。是事啊,是几个锦衣卫求到了庆阳帮去,说他们的一个镇抚使、一个千户是江湖人,办差的路上被歹人截了道。我们原以为是从前走江湖时有旧怨没料理清楚,过来一叫阵才发现,那什么‘歹人’是东厂的。嘿,倒是正好杀杀这群阉狗的气焰,早听说他们不干好事!”   杨川恍悟般“啊——”了一声,心下却道这可不太好。   曾培张仪去搬救兵无妨,但眼下这些救兵知道了那些是东厂人马,他们势必也早晚会知道。这么一来,这仇到底是搁到了台面上,原只和他们两个有关的事,现在恐怕还是要把三个千户所搅和进去了。   可这又没法去怪曾培张仪。他们发现对方是东厂的人时,曾培他们已经带人走了,担心之下急着寻帮手找他们,想来也不会随意往东厂那边去想。   毕竟当下在京里,锦衣卫和东厂还是很和睦的。   杨川就又说:“多谢大哥相告。可其他锦衣卫现下在什么地方?我们若碰见那个镇抚使和千户,是不是要让他们尽快赶去?”   “啊,原本是要该让他们赶去的。”吴定一叹,“但大家来后得知那边是东厂的,都觉得不妙。帮主们凑到一起一合计,觉得若找到他们,就让他们直接回京好了,反正余下的锦衣卫也是往京里去,都回去了总能见到。这样一来免得都在一块儿树大招风,二来进了京那就在天子脚下,东厂总不能像如今这样光天化日之下行截杀之事,比在外头安全。”   他这话倒很有道理。杨川和奚越已在城中待了几日,都没想这些,净想着等风头过去便去和大军会合了。被他这么一说才觉得,真该早早地就出城,万事都等回京再说。   他于是向吴定抱拳道了谢,又寒暄几句,便各奔东西。   客栈卧房里,奚越等得坐卧不安。她其实很清楚杨川的功夫有多好,但就是心里不安生,一会儿怕他内伤复发,一会儿又担心他遇上格外厉害的对手,这么一想可就没完没了了。   她不知不觉就一直想到,眼下城里这么乱,万一他真碰到个绝世高手又旧伤复发可怎么办?明儿个一早遍地横尸,她要怎么才能找到他呢?而且找到他的时候,他会不会已经成了横尸之一?   想到这儿,奚越忽地连眼眶都一热。她低头抹眼泪,眼前一黑间又看到他含着笑叫她小师妹。她一下难受极了,感觉五脏六腑都不舒服。窗户在此时吱呀一声被推开。   奚越悚然望去,跃进屋来的杨川也正看过来,见状不禁一愣:“你怎么了?”   奚越一下子窘迫不已——自己到底在想什么?怎么还想哭了?!   她又手背摸了把眼泪,便站起身走向他:“没事,我就突然……有点想家。”接着又问,“外面怎么样?这是谁和谁打起来了啊?”   原来是想家。   杨川释然一哂:“哦,是曾培他们怕咱们出事,求到庆阳帮去了,庆阳帮找了十一个帮派来和东厂叫阵。”他边说边拉开她的衣柜,见一个包袱还是打好的样子,吁气笑道,“真谨慎……正好,我也去收拾一下,咱们一会儿就走。”   奚越讶然:“上哪儿去?”   “回京。”杨川说罢,又将遇到吴定的经过都与她细说了。奚越一想也觉得这道理没错,便把现成的包袱拎了出来,一起折去他屋里等他收拾。   杨川其实也没什么可收拾的,不过几件知县为他们寻来的衣服。片刻后二人就将房钱留在了案上,直接跃窗溜出了客栈。   他们一路向西边去,因为只有两个人,倒不必像领着三个千户所时一样绕着城镇走山路了。这样吃住都好些,不过也彻底绝了和曾培他们碰上的可能,足足一个多月的路程,都只剩了两个人互相照顾。   月余之后,他们是和大队人马前后脚入的京。两方在这月余里一丁点儿联系都没有,没人拿得准他俩到底还活不活着。于是在二人走进北镇抚司时,整个镇抚司都唰地一静,戴着面具的奚越走到院中咳了两声,周围众人才匆匆抱拳:“大人。”   两个人迈过门槛进入大堂,张仪正坐在桌子上边擦刀边思量要不要再差人出去寻他们,一抬头蓦地看见他俩进来了,绣春刀咣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曾培愣了片刻后犹如一只癫狂的大鸵鸟般奔了过来:“妈呀大哥您回来了啊!!!”   奚越躲闪不及,一把被他抱住。她到底是个女孩,功夫再好体格也不比曾培那么壮硕,猛地被他紧箍在怀里一拍后背差点窒息。杨川赶忙去掰曾培的手指,曾培惨叫着松开奚越,接着就拎刀奔杨川去了:“你站住你别跑!!!”   锦衣卫的北镇抚司在劫后余生的喜悦里笑坐一团,东厂之中却是一派阴沉。   瘫倒在地的人摘了那张黑面具,说两句话就要喘上好几声,好半晌才将这一路的经历说明白。端坐主位的东厂提督摇头叹气,一挥手让小宦官扶他下去养伤,坐在旁边的门达已经满脸的冷汗。   他求东厂帮他了解奚越,结果东厂派出去的八十号能人只回来了一个。   门达擦了把汗:“督公,这事我……”   提督抬手制止了他的话:“那起子江湖人惹的血债,和指挥使大人无关。”   门达噤声,东厂提督也没看他,微微眯起的眸光飘向外头,阴冷的笑声沁喉而出:“本督应了你的事,总会办妥的。他们不是个个嚷着江湖义气么?我倒要看看,这义气值几个钱。”   ……难不成是想用钱收买人心?   门达心想督公您这可想错了。那帮江湖游侠觉得连刀剑儿上舔血的日子都过得自在,可见是只爱快意恩仇,不爱名利钱财。钱在朝上好使,在江湖上屁也不是。   却见东厂提督仍悠悠笑着,目光收回来,落在他背后几尺远的多宝架上:“上数第六行第六格那个瓶子,看见没有?”   门达回过头数着格子一瞧,是个平平无奇的斗彩瓷瓶。 作者有话要说:  您的好友【东厂提督】已上线 西厂是不会上线了。西厂建立于成化年间,在这个时间点上成化皇帝朱见深还是太子。===== 推荐一下好基友花花的现言小甜文《男神跟我谈恋爱》~~ 【文案】 “你喜欢短头发我就剪短头发,你说你喜欢运动型的女孩,我就穿上了从来不碰的运动鞋和棒球服,你不喜欢吵闹,我就再也没哭过。整整蠢了七年我才发现,其实你只是不喜欢我这个人而已。” “唐向晚,你以为我来这个城市是为什么?没亲人,没朋友,没地方住,难道只是因为这个地名好听吗?” 还不是因为你。 第20章 暗潮初现(六)   回京后过了两三日,奚越终于得了空,便叫上沈不栖,说一起给那波斯美人儿收拾间屋子出来,日日让人家住在书房里可太不合适了。   锦衣卫俸禄微薄,虽然因为身在其位可“捞”钱的地方不少,但像奚越这样为官时间尚短的,大多买不起京里的宅子。   不过总之奚越买得起,她白鹿门再怎么避世也是武林中威名赫赫的门派。爹爹有房有地,农田租给附近的乡民,单是收租也是个不小的进项。奚越打小就属于虽然行走江湖但是从没受过穷的那一卦。   是以一顺利进锦衣卫,她就先盘了个宅子下来。宅子前后两近,她和沈不栖都住在第二进里。她住的正屋,沈不栖住东厢房,余下三间有两间是他们各自的书房,一间是库房。   前面那一进除了厨房和用于会客的正厅外,其余还都空着。奚越便从中挑了一间向阳的屋子给这波斯美人儿,腾了一下午的时间才布置妥当。   屋里的家具不过一床、一柜、一桌子、一妆台,奚越其实觉得给这么个娇俏的小姑娘用有点寒酸。不过那波斯美人儿倒很满意,环顾一圈后美眸里闪着光亮要向他下拜道谢。   “哎哎哎……起来!”奚越赶忙伸手拉她,又用波斯语跟她说,“汉名我也给你想好了,不知你喜不喜欢。”   波斯美人儿还沉浸在入住新家的喜悦里,拽着她的衣袖蹦蹦跳跳:“大人您说。”   他于是用汉语说:“琳琅。”   “琳……琅。”美人儿自顾自地品了一遍这个发音,问他,“是什么意思?”   奚越便又说回了波斯语:“就是美丽的玉石,也可以拿来说其他东西美好漂亮。”   “啊!”波斯美人儿的笑容覆上娇羞,显得更美了,“我喜欢,谢谢大人!”   奚越一哂:“那以后就这么叫你了。”   正说着,在院子里打水的沈不栖忽然叫了声“杨大人”。奚越一看,杨川正走进院门,便拍了拍琳琅的手。琳琅会意地松开他的衣袖,揣着一颗少女怀春的心目送他走出房间。   奚越走到近处时,发现杨川的面色阴沉,忙问:“怎么了?”   杨川看看几步外的沈不栖,接着又注意到旁边屋里的琳琅,一喟:“借一步说话。”   奚越了然,便带着他一道走进内院。杨川抬手往怀中一探,接着摸了封信出来递给她:“我师父差人送来的。”   “哎?”奚越衔着笑接过,“你果然不是叛出师门的!”   杨川阴沉的面色不禁一松,嗤笑了一声没做回应。奚越拆开信来读,很快吸着凉气抬头:“《盛林调息书》?!”   杨川微一点头:“是。”   “真的假的……”奚越一边心跳加速,一边又觉得不可置信。这《盛林调息书》是本内功调息的绝学,近百年前曾引起江湖各派争抢,武林之中血流成河。后来,是叫朝廷派人收了去,藏于深宫之中,要抢出来实在太困难,各大门派才不得不作罢。   但在十几年前,土木之变的时候,这书莫名其妙就丢了。据说当时宫中各处都搜了个遍也不见其踪影,可同样也没在江湖上出现,这是几年都无人知其下落。   但眼下,此书的上卷突然被扔在了雁山派的门口。   杨川道:“雁山派也是见识颇广的门派,他们认定是真,应该就不假。”   正好雁山派掌门岳广贤正为六十大寿宴请五湖四海的朋友,江湖上有头脸的人物几乎都在,事情根本就遮不住。   可想而知,当时在宴席之上,必是人人都为这本秘籍眼热的。亏得豪杰们还都要脸,才没当场抢起来,不论甘心或不甘心,场面上都还是得说“既然是有人专门送来您雁山派,那这书就当归您雁山派”。   但江湖上,毕竟不全是名门正派。这个消息只要传出去,势必会再起一阵腥风血雨。可事情至此还没完,各大门派去给岳广贤庆生的豪杰们刚走下雁门山,一夜之间已洒遍江湖的消息就如雪片般飞来。   ——百余门派都收到了无名无姓的信笺,信中道,哪位豪杰能取画像上二人的项上人头,便以《盛林调息书》的下卷作为谢礼。   奚越读到这儿,心下不禁腹诽,这谁的人头这么值钱?往后一翻,画像映入眼帘,一个戴着面具,另一个显然是杨川。   “……咱们俩?!”奚越惊呼出声,顿了顿又不解,“我们都这么招人恨了?”   “东厂真是睚眦必报。”杨川摇头叹息,“要是只有那些信也还罢了。目下是前脚刚见到上卷的真迹后脚又出现那信,难免有人会动心。”   “那看来,我们的项上人头是很难保住了。”奚越手里把信折好,往杨川手里一拍,轻快地问说,“可要托付个人准备给咱俩收尸?”   “……”杨川攥着信,抱臂睇着她笑,“我不是来通知你准备赴死的。”   奚越备着手仰头:“那你想怎么地?”   杨川啧了声嘴:“小师妹聪慧,我想跟师妹请教个破局的办法。”   不知为什么,他看完这封信,头一个念头就是来问问她有没有办法,接着他便在这个念头的驱使下找过来了,好像她就算没办法也不要紧,总之他就是要来找她一趟。   奚越凝神想了想,盯着信纸叹气:“各大门派若要一起追杀我们,那我也没什么办法。要破这局需要时间,能不能活到破局那天,就只好看命了。”   杨川浅怔:“已经想到办法了?”   她脑子动得也太快了。   奚越耸肩:“擒贼先擒王呗。”   杨川目光微凝,顺着她的话想了想,心知绝不能是去杀各门派掌门,便说:“你要杀东厂提督?”   可还是看到她摇了头。   接着她又看向他:“师兄忙么?若是没事,我想四处走走。”   杨川今日原也不当值,听她这么说,就点头说没事。奚越于是转身出了家门,他见她不说话,就安静地跟着她走。待得走到胡同尽头,眼瞧着没什么人了,奚越忽地运气一跃,顷刻展开轻功,向北急奔而去。   “师妹?!”杨川一愣,旋即也跃起跟上。   奚越知道他在背后追了上来,却无心与他说话。怎么说呢?她现在前所未有地感到害怕了。   倒不是怕死,行走江湖的人,对于生死那点事并不太计较。只是,当她看到那两张画像时,心里的信念在崩塌。   如果此事没有引起什么波动,如果江湖上没什么人被东厂诱惑住,那萧山派的师伯应该不会这样急于通知杨川。这事最多也就才出了几天,信便已从杭州送到了京城,可见萧山派里,是十分担心杨川出事了。   这种推测,令她不寒而栗。   她自问已经经历过很多事情,可是,她毕竟没有目睹过近百年前那场因秘籍而起的江湖厮杀。所以,在她自小到大的印象里,江湖是简单的、透明的,没什么利益纷争,只有快意恩仇。人为财死那样的丑陋事,在朝堂上举不胜举,但在江湖上永远见不到。   她所见过的那些江湖侠士,在酒逢知己时可以毫无顾忌地散尽千金,钱对他们来说,当真如同粪土。   她一直相信,江湖上的血腥气再重,也比朝堂要干净万倍。   可现在,东厂轻而易举地让她惊悟,江湖不过是另一个朝堂,朝堂也不失为另一个江湖。   他们只是在乎的东西不一样而已,终究还是会为利字厮杀。   怎么会这样呢?   可似乎,又就应该是这样的。   奚越前所未有地彷徨,又前所未有地清醒。她好像忽地了悟了许多事情,继而恨意毕生。   杨川很快追上了她,然则还没开口,忽而察觉了她的气息不对劲。   他们萧山派的独门内功里,听辨气息也是很厉害的,所以即便她那样伪装,他依旧很快便分辨出她是个姑娘。相较之下,哽咽引起的气息不紊自然更为明显,杨川怔了怔,却不知小师妹在难过什么。   她一直驰到了皇宫北侧的煤山,又沿山路而上,一口气奔到山顶。   煤山并非用煤堆起,只是修建皇宫时曾在此囤积煤炭,所以俗称煤山。站在煤山山顶,北京城的全貌都可收入眼底,是以逢佳节时天子常来。天子来时这里就会戒严,平常倒没那么多规矩。杨川便见奚越站在山顶上遥望着眼前的宫室巍峨、民舍错落,负在背后的手一次次攥紧成拳,又一次次松开。   他陪她站了足有两刻,终于唤了一声:“师妹。”   她舒了一息,开了口:“擒贼先擒王,但指挥使门达不是贼王,东厂提督也不是,满朝奸佞才是。”   唇齿之间,狠意毕现。   杨川不禁讶异,鬼使神差地想到很久之前在三里香酒馆和她过招那次,她曾问他为什么要进锦衣卫,他说“惩治污吏,肃清朝堂”,她就放了他。   他循循地吸了口凉气:“你不是为给兄长报仇来的。”   “呵。”银面具下笑音生硬,她眸光眯起,盯着眼前的宫阙九重,渗出丝丝凉意,“我原本想,让奸恶之徒再不能为祸朝堂。可如今,他们不止为祸朝堂,还搅乱了江湖的泥沙。”   她说着转过头,那张熟悉的面具带着前所未有的寒冷冰凉看向了他:“我真的恨,我想把这□□小挫骨扬灰。”   把奸小挫骨扬灰,以祭奠心里突然逝去的明澈江湖。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①煤山,就是现在的景山公园,景山这个名字是清代开始叫的; ②土木之变是真的,大家估计都知道。但土木之变时宫里丢了本秘籍是我瞎编的。 ③这秘籍也是我瞎编的。 ================ 本章随机送20个红包,么么哒 第21章 秘籍(一)   奚越和很多年轻姑娘一样,爱胡思乱想,又容易在胡思乱想中消沉。   也和很多称职的锦衣卫一样,不会让自己沉溺在这种消沉里。   于是在回到家中的时候,她已经冷静了,并且出离的清醒。   她心里其实明白,江湖大概从来都没有多么干净过,自己记忆中的那种江湖,只是自己的憧憬而已。   她第一次意识到这件事情,似乎是在十二三岁的时候。那时武林中也出了些引起波澜的事,她那阵子便常听父亲叹息: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在这句话里,“江湖”显然听着不像什么好词儿。如果江湖真的真的像她憧憬里的那样干净,那也就不会有这句话了。   只不过,那时她也只是听听这句话罢了,具体发生了什么她不清楚,在她的生活中也并没有出现什么打破憧憬的动荡,那不染凡尘的美好向往便在她心里又维持了许多年。   而现在,这动荡出现了。自小到大的憧憬在刹那间支离破碎,奚越自然恨。   但光恨没用,当下虽没到刀架在脖子上的境地,起码也是刀正在杀过来的时候了。她纵不怕死也不想白白送死,想想如何把命保住才是正经的。   夜色渐深,奚越在卧房案头的烛光下久久沉吟,脑子里能想到的一条条计策犹如画卷般一幅幅张开,又一道道被她撕毁。   太难了。   奚越对京城的官场已不陌生,心知想破此局,杀三五个东厂阉官没有用。砍了赵钱孙李,还有周吴郑王填上来,依旧会继续追杀他们。   若说“擒贼先擒王”,此时真正擒住贼首的法子,该是他们搜集足够的东厂罪证呈进宫去,让当今天子一怒之下彻查东厂,这样巨大的震荡才能让东厂翻天覆地的改变,才能让再上来的人不敢继续叫江湖中人追杀他们。   可要搜集足以扳倒整个东厂的罪证,哪有那么容易?只怕证据还没找齐,她和大师兄的尸体都要凉透了。   怎么办呢?   奚越扶额又叹息,暗赞东厂可真当得起一句老谋深算。   他们手里竟然有《盛林调息书》那样的秘籍,竟然知道用这秘籍作悬赏。   ……哎?   奚越忽而一怔,接着她蹙起眉头。   她想把脑子里无意间晃过的念头打消掉,可思绪偏生不受控制地继续延伸了下去。   ——擒贼先擒王做不到,那如果她把这令人趋之若鹜的秘籍偷走呢?   东厂应是没胆子犯险在秘籍丢失之后依旧让人继续追杀他们,待得事成再说秘籍没了的。万一碰上个脾气大的掌门人,搞不好真要带着坐下门徒杀来京城血洗东厂。   那这不失为一个好法子。   只不过,那《盛林调息书》的下卷,现在在哪儿呢?   .   与此同时,雁门山上。   雁山派掌门人岳广贤在房里焦躁地踱着步子。他已经六十了,行走江湖一辈子,经历过的大风大浪不少,已显有事情能让他这样的不安。   他最疼爱的小徒弟今年刚十五岁,看师父拿不定主意,在旁神色也很复杂地看着。眼瞧着都大半夜了,他终于说:“师父,要不……算了吧!”   “唉!”岳广贤重重叹息,定住脚看看小徒弟,摇头说,“知信,为师要好生想想,你先去睡吧。”   知信不放心:“师父,这上头既然写了……”   “你去休息。”岳广贤的声音生硬了三分。知信不敢再多言,匆匆地抱拳行了个礼,从师父房里退了出去。   少了个人,屋子里更安静了些。岳广贤的目光定在那青灰色的书封上,只觉得《盛林调息书》五个大字刺眼,又挠心。   他再一次把书拿起来,翻开,扉页上的字句再度映入眼帘:此功甚烈。内功上乘者,练之无妨;外功强而内功弱者,擅练此功,轻则走火入魔,重则肝胆俱裂金箍寸断。谨记,谨记。   这几行字自右到左一行行竖写而下,用醒目的朱砂写就。左下角还有两枚更红一些的朱印,一枚是“盛晖之印”,另一枚是“林香瓷印”。   可见这是创出这门内功的盛林夫妇亲笔,不可小觑。   他雁山派素以外功卓绝著称于江湖,内功不过尔尔。按照这扉页上的警示,此功他不练为宜。   可岳广贤掂量再三,越掂量越不甘心。   但凡行走江湖之人,总归会做称霸武林的梦,他已执掌名门之一,比常人更会想再往上迈一步。要称霸武林,靠的便是功夫高人一等。眼下这令万千豪杰垂涎的秘籍被人拱手送到了他雁山派的门口,他不练,难道要拱手让予他人么?   岳广贤煎熬得犹如万千虫蚁再啃食心脏,搅得他五脏六腑都不舒服。接着在这种不舒服中,他脑海里更细致地思量起了这件事来。   ——他的内功,虽然比上不足,可比下还是绰绰有余的。   ——再者,都说习武之人内外兼修才最好。眼下他强在外功、弱在内功,拿这盛林书补一补内功的欠缺,不是正好么?   岳广贤的牙关不由自主地一分分咬紧,执着书的手也不由得越捏越用力,直捏得书上出了褶皱,才又倏然松开。   他悠悠长长地缓了一息,平心静气,把扉页翻了过去。   .   京中,奚越翌日刚一进北司,就得到了新的差事。   ——查朝廷赈灾钱粮可有被官员私吞。   这赈灾钱粮的事奚越知道,是河南在闹灾,朝廷月初时免了受灾地的税,月中见灾情加重又拨了粮款。眼下是月底,这粮款拨下去也有小半个月了,突然说要查,多半不是为防微杜渐,而是有人露了马脚,让上头上心了。   写着朱批的奏章是由曾培转交给奚越的,奚越盯着圣上亲笔的那句“着锦衣卫严查”沉默了会儿,将册子啪地一合:“户部侍郎上的本?”   曾培点头:“是。”   奚越把册子交还给他:“先查户部尚书,再查当地官吏。另外……”他一吁气,又摇了头,“就先查照这个查,你着手办吧。”   但曾培面显迟疑,想了想,说:“大哥,这户部尚书,您看您要不要亲自……”   “我就是派个百户,他也不敢不让人进门。你一个千户,去查他,富余了。”他语中一顿,又道,“谢宏文谢宏武那兄弟俩的案子谁在办?”   曾培哦了一声,笑道:“张仪在办。打从回来就泡在诏狱,昨儿还埋怨吃饭都没胃口了。”   奚越失笑,拍拍他的肩头,转身向外走去:“我去犒赏一下张仪,赈灾粮的事你即刻去办。”   锦衣卫是有自己的诏狱的,就在皇城里,北镇抚司后。但奚越先出了趟皇城,从京里的便宜坊买了套烤鸭,又折回北司,奔诏狱去。   诏狱刑房里,张仪正一边阴着脸喝茶,一边跟谢家兄弟怄气。尤其是那谢宏文,可太可恨了。   朝廷派他去当驻撒马儿罕的使节,那是多好的差事?他就非得滥用职权为非作歹。自己这几年倒逍遥了,朝廷在外头的名声也不知折了多少。   张仪心里头气,便想把这事彻彻底底地审个明白,审清楚了一并呈上去,非治谢宏文个重罪不可。   所以这案子他倒也没查得不乐意,就是在这儿动刑审犯确实很倒胃口。几天过去,张仪再叫人动会弄得血次呼啦的刑时自己就不再看了,他嗅着茶香静心,等那边叫唤得差不多了再抬头问话。   这回一抬头,正好看见有人推门进来。   “……大人?”张仪定睛一瞧,赶忙,起身抱拳。   奚越将手里的食盒一递:“曾培说你没胃口,我给你买了只烤鸭回来。你找个地方吃,我来问问话。”   张仪突然被上官这样关照,好生怔了一怔,接着匆忙接下:“那就……多谢大人。”说罢又施了一礼,依言拎着食盒出去。   奚越掸了掸手,淡瞟着被绑在木架上的谢宏文,提步走向了旁边的炭火盆。   炭火盆由铁架架着,齐腰的高度,正方便人伸手去拿里头烙铁的竿子。奚越拿起烙铁瞧了瞧,却又放了回去。   她悠然问谢宏文:“几天没见过你弟弟了?”   谢宏文遍体血污,喘着粗气,不吭一声。   “为免你们串供,打从进京就分开了吧?”奚越扬音而笑,“来人,去把谢宏武押来。”   谢宏文吞了口口水,喉中返上来的浓烈血腥气令他又喘了两声。接着,他颤栗道:“大人,能招的……能招的我都招了,只是那位张大人觉得……”   “啧。”奚越摇着头,黑靴踏着铺着石板的地,一步步走近他,“我问点那位张大人没问过的事。”   谢宏文哆嗦着看着眼前的银色面具。   她的目光清凌凌一划,在他肩头觅到了一处深可见骨的刑伤,抬手便毫不客气地按了进去。   惨叫四起,震耳欲聋。奚越冷睇着他,漠然道:“你是从你那个东厂干爹那儿谋得的使节一职。这几年敛财无数,给东厂送过好处没有?说!” 作者有话要说:   【可能算注释】 ①便宜坊烤鸭在明永乐年间就有了,这还真不是我编的。至于味道和现在一不一样就不清楚了…… ②天顺六年四月,朝廷免河南受灾地税粮这事儿是真的,但有没有另外拨款不太清楚,所以让锦衣卫查拨款有没有被贪污这个是我瞎编的…… ======= 本章依旧随机送20个红包,么么哒 第22章 秘籍(二)   刑房隔壁的茶间里,张仪一边品着烤鸭,一边听着隔壁的惨叫。   奚大人下手很……到位?   张仪这么想着,咂咂嘴,又咬了一口手里的烤鸭卷。   其实他是因为胃口不好所以近两天没怎么吃东西,并不是忙得没工夫吃,所以吃什么也都差不多,不过这烤鸭倒意外地适合在此时吃了。一套里有主食——饼,有肉——烤鸭片,被血腥弄得恶心反胃也不要紧,清爽的瓜条一入口就让心里舒服了不少,于是张仪不知不觉竟开了胃口,转眼就吃了半只下去。   有趁轮值时过来歇脚的副千户进来,定睛一看便笑:“哟,便宜坊的烤鸭?有日子没在诏狱里见了。”   “……什么意思?”张仪觉得这话奇怪,怔怔发问,那副千户就道:“从前奚风大人在的时候,常给审案吃不下东西的弟兄买这个。便宜坊多贵啊,一顿儿下去好几天的俸禄都吃了,也就他大方,后来搞得大家都抢着来审案。”   张仪是前年塞钱托关系进的锦衣卫,没见过那传说中的奚风。听到这话他不禁愣了愣,那副千户又笑问:“您这是发什么横财了?”   “……没有,奚大人来谢宏文的案子,顺道给我带来的。”他说着将剩下的半拉烤鸭卷掖进嘴里,拽过那副千户,压音问他,“你说,如今这奚越大人,会不会就是当年的奚风?”   “……”副千户怔了片刻,干笑起来,“那不能够,奚风大人他死了,死在海上。虽然死未见尸,可是船都烧了个干净,哪还有的跑?”   张仪锁眉:“你看,你都说‘死未见尸’。”   “但是船都烧干净了啊?”副千户这样道。张仪正要再争辩,他却也压低了声音,“大人,有的事咱心里猜归猜,看破不说破就得了。”   张仪一愣:“这话怎么说?”   “您以为曾大人为什么那么恨指挥使大人?”副千户摇着头轻笑,“打从这位奚大人把曾大人扔进护城河开始,当年的弟兄们就都在议论。不过嘛,捅破了没什么好处,都是一起出生入死混差事的人,咱也犯不着揭破了逼得指挥使大人再把人弄死,您说是不是?”   这话倒是。   锦衣卫里虽然关系复杂,数位上官各有派别,可绝大多数人依旧更愿意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掺和那些纷争干什么?自己好好办差升官发财才是正经的。   张仪点点头,没再说话,手上又裹了个烤鸭卷,心情忽地很复杂。   当下的这位奚大人,对他有了救命之恩,他心里头念着这恩。不过,让他在他手底下办差,他或多或少地还是有那么点不服,毕竟他年龄较长,资历也更深。   但,若这奚越就是当年的奚风……那事情就不一样了。   虽然据说奚风也比他年轻,可奚风在锦衣卫里的威望,没人不知道。锦衣卫办差死的人不少,唯有他,死了两年还被人念着。   如果奚越就是奚风,那他日后心服口服。   张仪边想边站起身,手里还拿着个烤鸭卷,目光扫了眼剩下的半套烤鸭,随口说:“你吃吧,我接着办案去。”就走出了这茶间。   刑房中,奚越瞅了瞅绣春刀上的血迹,刀再度架在了谢宏武胳膊上,然后扭头跟谢宏文说:“哎,还不说?我可不是专门片鸭肉的师傅,这刀工也就刚跟便宜坊看了两眼,现学现卖,你忍心看你弟弟怎么叫唤?”   她耳边,谢宏武惨叫得已破了音,对面墙前木架上的谢宏文颤抖如筛,看他的眼神犹如面对阎罗。   谢宏武胳膊上已经缺了两块皮,这厢奚越正比划第三刀怎么落,拿着个烤鸭卷的张仪走了进来。   他瞅了瞅地上被奚越片下来的两片人皮,又看看手里的烤鸭,一下子反胃反得更猛烈起来,扭头便是一声干呕。   “……”奚越借着面具遮掩吐了下舌头,轻咳,“对不住。”   张仪信手把烤鸭卷丢在了窗外,端起桌上已凉的茶,大口猛灌了半盏,重重吁气:“我来审。”   “好。”奚越点头,刀刃离开了谢宏武,踱步到谢宏文面前,在他的囚服上抹去了血迹,然后回刀入鞘,“谢大使节。”他眯着眼睛,“你想好,这事你不招出个所以然来,是过不去的。不过……都是混官场的人,我知道你有什么顾虑怕得罪什么人。这不要紧,咱各退一步,你招个差不多的出来也行。同朝为官,咱谁也别为难谁。”   “?”张仪听得莫名,不知他在审什么事。从旁边负责记录的手下手里拿过案卷一瞧,却是疑惑更深:问他有没有向东厂行贿?   怎么突然问上这个了?   张仪心存不解,但还是按照奚越的话问了下去。到下午时,谢宏文招出了个东厂掌班,张仪便着人去向奚越回了话,同时,按规矩要从这掌班那儿把赃物搜出来。   搜查赃物的事禀到门达府上时,东厂提督正好在座。门达噌地站起了身:“去东厂搜赃物?!”   他心惊肉跳地睇了提督一眼,那提督倒很冷静,翘着兰花指揭开茶盏盖,问来禀话的锦衣卫:“这案子,是你们镇抚使办的?”   “不是,是千户张仪大人办的。”锦衣卫抱拳。   “哦……”提督便吁了口气,摆摆手,教人退了下去。他四平八稳地抿了口茶,这才看向还在冒冷汗的门达,“门大指挥使,不要草木皆兵。”   门达局促地抹了把冷汗:“督公,这事我真不知道!”   “哎,都说了不要草木皆兵嘛。”提督摇着头,“除奚越归除奚越,办案归办案。他们审出了问题,去查个掌班,这是为了交差。”说着一顿,将手里的茶盏放到了一边,“再者,只是查那掌班而已,也说明他们还懂事。”   若不然,这种收下厚礼的事情,自然跟更上一层有瓜葛。知道点到为止,便是同朝为官的默契。   门达于是也安心了些,落座回去缓了一缓,又道:“您喝茶。”   北镇抚司中,奚越风轻云淡地展开了东厂的堪舆图。   那掌班自己老老实实的全盘招供是不可能的,于是搜到的赃物和谢宏文供出的赃物自然对不上,调东厂的堪舆图来再另行搜查,就成了理所当然的事。   其实这堪舆图并非什么保密的东西,以她镇抚使的身份,随时可调来看。只不过,在当下这个节骨眼儿上,若她自己去调未免太惹眼。为了不让东厂那边生疑,只好拿张仪障眼。   现下张仪调了这图,搜查之前,自然还是要请示一下她的意思的。   奚越仔仔细细地看着图,一边记下各个库房、书房的位置,一边道:“你还是得尽量去审。东厂嘛,咱们也不能真搜个天翻地覆。”   “是,属下明白。”张仪抱拳,奚越沉吟片刻,又说,“库房自然要搜,但先跟那边回个话,别伤了两边的和气。”   张仪又应“是”。奚越背后几步,杨川一语不发地擦着绣春刀,目光也落在那张图上,寻到书房的位置凝视了半晌,又平静地挪开了视线。   对奚越来说,偷盛林书的事宜早不宜迟。要不然自己命悬一线不说,还有可能搭上萧山派的大师兄。   大师兄可是个好人,逃回京城的路上一直照顾她,而且他还为她挨了那东厂高手一掌呢。   她这么想着,待得入夜时,便早早熄了房中的灯,换上夜行衣,拴上门,从窗户溜了出去。   本朝有宵禁,京城的宵禁格外严格。奚越一路飞檐走壁都没遇到什么人,又掐着皇城守卫轮值的时刻闪进了皇城大门,过了两刻,皇宫东华门边的东辑事厂映入眼帘。   奚越在东厂对面的墙下阴影里屏息等着一队巡逻的守卫走过,待得他们拐过了墙角,她跃起一翻,悄无声息地入了院。   按照堪舆图来看,书房在第二进院的西边,库房在末一进院的东北角。奚越略作忖度,决定先搜书房。   这个时辰,东厂里也没什么人了。她避开前院角房里几个喝酒打牌的宦官,转眼潜进了次进院子里。   四下无声,只有风拂柳条的声音沙沙响着。奚越屏住呼吸,摸到书房前轻轻一推,问得吱呀一声又忙停手。   书房中,一道人影察觉到外面的动静,迅速跃上了房梁,无声无息。   奚越警惕地再看了一遍周围,确定并无引来人后,继续将门推了开来,待得溜入门内,又即刻将门阖紧。   过了几息,她的目光适应了房中的黑暗,心下不禁叫苦,这书房真大。   她先大致转了一遍,只见内外七间屋子全是书架,宫中典籍和各地典志占了大半,也有些别的书,但那盛林书会放在哪儿,一时没有头绪。   其实这样的秘籍,更有可能藏在暗格一类的地方。   奚越小心翼翼地轻敲着各处墙壁寻找有没有中空之处,刚敲了两处,一只手拍上了她的肩头。   奚越毛骨悚然,旋即飞脚踢去! 作者有话要说:   圣诞快乐~\(≧▽≦)/~ 本章随机送66个红包~\(≧▽≦)/~ 第23章 秘籍(三)   她这一脚运足了十二分的力气,却被对方一把擒住脚腕。奚越心下一震,连忙空翻挣脱,又横扫攻其下盘。   对方的反应也极快,虽在她的猛烈攻势下只能闪避为先,但避得不慌不忙,更不见分毫弱点。   几十招拆下来,奚越察觉了些蹊跷——她来此偷秘籍,自然怕惹出动静招来围攻,是以过招间一点声响也不敢出。可这人也极为安静,全无叫救兵一起抓她的意思,显然不是东厂埋伏在此的杀手。   难道是别的江湖中人在打秘籍的主意,却又不想涉险杀她和杨川,是以也试着来偷?   这个念头奚越略想了想便作罢。   这不可能。东厂递去各门派的信上,可没明着说自己是东厂。现在漫说是武林人士,就是锦衣卫里的其他弟兄,也不知东厂想要他们两个的命,绝不可能有人直接寻来东厂取秘籍。   那这人是谁呢?   奚越在黑暗中紧盯着他的脸,想看出个究竟。可他背对着门外月光,让她看见的始终只是一个黑色轮廓,单从这轮廓里实在什么都看不出来。   走神间,那人忽地一掌直击而来!他内力极深,奚越登时感觉到劲风袭面,正要躲闪他却又猛地收住力道,堪堪在她眼前虚晃一招,转瞬手型一转拽向她面上的黑巾。   打从以面具示人以来,奚越便在潜意识间分外提防被人看到真容。当下几是忘乎一切地只想避开那只手,方寸大乱地急向后避。   “嘭”地一声,她撞向书架,书架又磕得墙面一响。紧接着,四下里唰然安静。   做贼心虚的二人都止住动作,下意识地侧耳倾听外面的动静,果然,很快听到外面有宦官喊:“书房有响动,快,跟我去看看!”   奚越面朝房门,透过窗纸隐约可见两团橙红的笼灯光晕步步接近。她心跳渐快,正欲踢开眼前这人赶紧脱身,对方已先一步出手,抓住她的衣领一跃而起,跳上房角梁上又紧紧将她的嘴捂住。   “唔!”奚越下意识地一挣,那人按着她嘴的左手未松,拎着她衣领的右手放开,竖指示意她噤声,“师妹莫慌。”   “?!”奚越登时双目圆瞪,然那两团笼灯的光火已至门外,令她一声都不敢再出。   吱呀一声房门推开,两个身穿橘色衫子、腰系小绦的值夜宦官走了进来,边提着笼灯在书架间巡视,边故作轻松地说笑起来。   个子高些的那个说:“嘿,你紧张过头了吧。这大晚上的,谁会来书房?顶多闹个耗子。”   方才叫人的那个声音则道:“谨慎点没坏处,你没听说吗,督公近来正用本绝世秘籍做饵办什么事,万一有心眼儿多的来打那秘籍的主意怎么办?秘籍丢了,咱有几颗脑袋够让督公泄愤?”   高个子的又“嘿”了一声:“那你可想多了。那秘籍,没在书房里头。”   房角梁上,奚越和杨川目光都不禁一凛,底下那宦官也一愣:“你怎么知道?”   高个子那个就说:“那天锦衣卫指挥使来和督公密谈的时候,我也当值来着。大郭进正厅给他们上了回茶,瞧见指挥使在翻那秘籍。也不知他是自个儿瞎好奇还是有什么谋算,后来私底下问我那秘籍收在了哪儿——但我记得很清楚,他们密谈时,压根儿没人来书房取过书,这不是可见秘籍不在此吗?”   梁上的二人相视一望,那个宦官松气说:“那就好,永远别放到书房里才好,这样就算出了岔子也和咱没关系,省心。”   “这话实在。”高个儿的笑应。二人说话间已草草将书房看了一圈,没发现异样,就放心地离开了。   奚越紧盯着光火离开,直至他们迈出了次进院门,才淡声开口:“我去库房。”说罢便撑身要跃下房梁,杨川忙握住她的胳膊:“我去过了,库房上着锁,进不去。”   奚越睨他一眼,还是挣开他的手跃了下去:“那我回去了。”   这是生气了。   杨川清楚地感受到了她的情绪,然而未免再引人过来,也不敢再多说话。只能目送着小师妹先离开,自己也飞檐走壁地溜出东厂。   奚越觉得被他戏弄,负着气有意绕了个远,避免跟他走同一条路。但待得她出了皇城落在胡同间歇脚时,他还是从天而降拦住了她:“师妹别生气。”   她抬眸一瞪他,又挪开眼要从他身边绕过去。   杨川张开双臂挡她:“我没别的意思,只是想看看你长什么样。”   他的声音温和好听,脸上的笑意其实也好看,可她现在看来听来,就是觉得很搓火。   于是她哼了一声闷头继续往前走,生硬道:“我就不让你看!”   刚才那一下可吓死她了,黑灯瞎火的,突然一只手拍过来,她要是个胆小的姑娘估计当场就要晕过去……这人怎么这样呢!   “哎……”杨川笑着一喟,看着她走远了几步,又追了上去,“那我不看了,不看了行不行?”   奚越停住脚又瞪他:“不看了你还拦我干嘛?”   “我……”杨川迅速想了个说辞,“飞檐走壁口渴得很,想跟你讨杯茶喝。”   “你……”奚越气得咬牙。   她虽然鼻子以下都被黑巾遮着,只露了个光洁白皙的额头和一双明眸,杨川还是明确感觉到她的神色必定又凶了几分。可他就雷打不动地蕴着笑继续和她对视,片刻后,她到底没办法了:“喝完茶快滚!”   说罢又踏起轻功。   二人在两刻后翻后墙回到了她在京里的宅子中,又跃窗进了她房里。奚越落稳脚就即刻闪到了屏风后,再出来时,脸上的黑巾已然又换成了那张银面具。   她没好气地给杨川沏茶,茶盏咣地往案桌上一放,杨川似笑非笑地端起来喝,茶水刚一入口就被醇香冲得一愣:“啧,师妹这儿的茶比门达的还讲究!”   “咝……”刚走开两步的奚越闪回来一把捂住他的嘴,用男声低喝,“不许叫师妹!让沈不栖听见,我一指头捏死你啊!”   “……”杨川噤住声抱了抱拳,示意:知道了。   奚越磨着牙松开他,他清清嗓子:“偷秘籍看来是行不通了,大人看接下来怎么办合适?”   奚越躺到床上翘起二郎腿,枕着手说:“行得通,秘籍十有八|九在东厂的正厅里。”   “?”杨川锁眉,“你怎么知道?”   “刚才那宦官说,那天进去上茶的那人找他打听,秘籍放在书房什么位置,你还记得吧?”她问。   杨川点头。   “这其实很奇怪啊。东厂提督跟前侍奉的人,一定规矩很齐,当时必是一直在正厅外候着才对。如果秘籍是从外头拿进去的,他事后直接追问取送秘籍的人不就行了,为什么要跟没头苍蝇一样去向看管书房的打听?”   杨川恍悟:“有道理,如果没人取送,那秘籍应该是没离开过正厅。”说着一顿声,转而却又摇头,“可如果是东厂提督随身带着呢?”   “不会的。”奚越盘腿坐起身,“师兄你想,那秘籍本是让朝廷正经收了去,存放在宫里,土木之变时不翼而飞的——现下看来,是被东厂权宦监守自盗。他们敢这么干、还敢拿出来当悬赏,不过是仗着自己一手遮天,能蒙蔽圣听。可东厂得罪了多少人?提督若随身带着或把它放在家里,就不怕被同样权势不小的仇家找到,直接呈到宫里当罪证去?如在东厂的哪个角落搜着,他还能推说是先前的宦官干的,自己不知情,或者寄希望于法不责众;但若在他家搜着,可还有推脱的可能么?”   她一口气说得明明白白,杨川怔了好一会儿才把这话理顺,懵着神赞道:“师……弟真缜密。”   “曹吉祥那么大的权,还不是说剐就剐了?东厂提督决不是傻子,不会犯这个险。”奚越咂嘴,扯了个哈欠,又躺回去,“所以,明天晚上再去一趟就是,会客用的正厅想来井井有条,不会太难找。师兄你是入伙还是等我的信儿?”   杨川嗤笑:“当然入伙,你我二人现在可是一损俱损。”   “那就……一个望风,一个找东西。”奚越说着又打哈欠,目光一瞥见他还在慢悠悠饮茶,毫不客气地下逐客令,“我要睡了,杨千户慢走。”   杨川复又笑笑,搁下茶盏走向窗户,纵身跃出前又往回撤了一步:“你既爱喝龙井,有机会带你去萧山派走走,师父房里常备西湖龙井。”   说完他没待她回话,就飞了出去。   奚越望着空荡荡窗户莫名怔了一会儿,转而撇嘴。   嘁,不去。   眼下在京里,她的官职还比他高,他都敢戏弄她。等到了他萧山派的地盘,她还不得靠吃亏果腹?   要不是现下在跟他“一损俱损”,她连邀请他入伙一起偷秘籍都不会的!   翌日入夜,风声比前日烈了些。街头巷尾都充斥着呜咽嘶鸣,像有幽魂飘在京里,来饶有兴味地围观一场好戏。   两道黑影闪入东厂,从角落处开始,蹭着墙下黑影一直溜至正厅门口,四下张望一遍,推门越入。   四四方方的正厅,比奚越想象中显得更空当一些。八仙桌和几把椅子齐齐整整地摆着,桌后有个条案,西墙边立着放茶水茶具的矮柜,看起来都平平无奇。   于是首先吸引二人目光的,是靠着东墙的那个巨大的多宝架。 作者有话要说:   杨川真的是我文里最可怜的男主了, 剧情跑了七万多字还不知道女主长什么样。 不过也快了, 争取一万字之内让他看见吧…… =========== 接编辑通知,本文周四开V。 这篇文太难写了,开V三更估计悬,争取双更吧。 不出意外的话,周四一早七八点就会更。 明天的更新照常。 为感谢各位支持正版的妹子,开V每章前100条评送红包,坚持和盗版抗衡是我最大的倔强…… =========== 本章依旧随机送20个红包,么么哒。 第24章 秘籍(四)   奚越稍作定睛,便觉这多宝架一定有门道——它横数十格,纵数十二格。上面的器物摆放,纵看横观都是每放一件空上一格。其中,自左上角起的那一斜排都是瓷瓶,一共十个,另外左下角只有两个格子的斜线里也是瓷瓶。   这两条线向上推一排,都是漆器,再推一排皆是金器,金器再上是银器,最后还有两组是木雕。   奚越一时沉思不解,杨川却很快道:“这是按天干地支排的。”   他压着音,伸手横指:“横着是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又竖划,“这是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   天干地支里,阳干配阳支,阴干配阴支,譬如有“甲子”却不能有“甲丑”。所以每一格后都会空一格。   奚越旋即了然,目光定在左上角那支瓷瓶上:“那么,那个瓷瓶是甲子,这一斜排下来一直到癸酉,左下这两个是甲戌、乙亥。”   如此上推,漆器、金器、银器、木雕又各是一组十二载轮回,加起来正好是六十件器物。   他们如果要把六十样东西都翻一遍,时间太长,只怕要被发现。其中若有几个挪了位置,明早让东厂察觉更是难免。杨川略作思忖,问她:“《盛林调息书》是哪天从宫中遗失的?”   “……这我怎么知道。”奚越锁眉,“只知道被人发现时已经没了,是不是遗失当日也不好说。”   杨川一沉,又问:“土木之变是那一年?”   “正统十四年……”奚越掐指一算,“是己巳年!”   杨川定神,从左上角一一数下:“甲子、乙丑、丙寅、丁卯、戊辰,己巳……”   空气中倏然静了一刹,二人下意识地对视了一眼,又一道看向己巳那一格里的斗彩瓷瓶。杨川深吸了口气,举步上前。   未免瓶子移位被人察觉,他尽量没挪动瓶子,直接探手一摸:“真有本书。”   “……快拿出来看看!”奚越心弦紧绷,杨川怕硬抽撕坏了书,凝神继续摸索,左手小心翼翼地扶着瓷瓶,右手慢慢地将书取了出来。   那书原是卷着放在瓷瓶里的,他们展开借着月光一看,果真是《盛林调息书》的下卷!   “得来全不费工夫啊!”奚越欣喜不已,杨川将书妥帖地收进衣襟中,二人未免节外生枝,立即转身离开。   他们沿着来时的墙下阴影溜出去,奚越先一步运气翻出,刚落稳,却听墙那边响起一喝:“什么人!”   奚越大惊,正想翻回搭救,却见杨川的身影已然跃起。然则她尚不及将心落回,夜色中骤有一枚银镖裹挟疾风极速逼来。奚越只闻风声不见其影,腾起的杨川却清晰地看清了那道闪至眼前的银色。千钧一发之际,彷如一切都就此定格,杨川将心一横抽出秘籍拍向墙外,白驹过隙般的那么一眨眼后,奚越耳闻一声银镖刺入皮肉的微响,眼看他闷哼一声跌回墙下。   “来人!!!抓贼!!!”院墙那面喊声骤起,奚越将心一横要翻过去,紧接着却见光火从四面八方溢出墙外,可见院中已亮如白昼。   他们人太多了。   在她迟疑的瞬间,杨川的声音朗然传来:“在下锦衣卫北镇抚司千户杨川,奉命暗查谢宏文行贿事由。”   奚越心跳如战鼓擂响,只听院子里静了那么几息,方才那声音尖锐道:“暗查东厂?你们锦衣卫疯了吧!”   杨川笑音坦荡:“各办各的差罢了。若你们怕被问罪,押我见你们督公去?”   “嘿,我们督公在宫里听差呢,可没空搭理你。”那宦官轻笑。   杨川哦了一声:“不妨事,那你们先把我看起来,等督公出宫再禀话,别伤了两家和气。”   在他们的一言一语间,奚越已明白了杨川的意思。他这是想把他们往东厂内院引,免得他们出来查看再抓着她,方便她携秘籍赶紧逃走。   她心下自然不肯,可克制住冲动细细一想,硬闯也着实不是个办法。一来对方人多势众,二来,东厂本就想杀他二人,若她也被擒住,让他们搜到秘籍,她和杨川就真的死路一条了。   只有杨川在里头,就算一会儿他们发现秘籍没了,杨川也还能咬死不认,她也还有时间尽快在外头想辙,趁早把杨川救出来。   得抢在东厂提督出宫之前。   杨川位在千户,这些个值夜的宦官不敢轻易动他,东厂提督可没那么多顾虑。   奚越飞驰出皇城,悄无声息地回到住处,然后花了一刻工夫竭力镇静心神。   她脑子里一阵阵地发空,五脏六腑里好像有一股怪劲儿再抽着,抽得她禁不住地觉得难受。她想哭又哭不出来,浑身都紧绷着发颤,在极度的无措中逼着自己去想接下来该怎么办。   她必须在东厂提督出宫前把人提出来。若能抢在他们发现秘籍遗失前救人,则更好。   这个去提人的人,官位要够高,至少要比杨川高。可千户之上,只有镇抚使、指挥佥事、指挥同知、指挥使四阶。但据她所知,当下的指挥佥事、指挥同知,连带和她平级的南司镇抚使,都是门达的党羽。   她又不能自己去。东厂本就盯着她和杨川,她自己去只会让他们防心更甚。   奚越焦灼地在房里踱了好几个来回,最终不得不承认,似乎只能铤而走险一次。   她的脚下一顿,往倒座房那边瞅了一眼。沈不栖书房的灯亮着,看来还没睡。   她强稳住心神,举步走到那边,抬手敲门。   “来了。”沈不栖在里头一应,奚越等了片刻,眼前的房门就打开了。她提步进去,简明扼要地跟沈不栖说:“杨川被东厂扣下了。你去见一下门达,就跟他说,是张仪托杨川潜进去暗查东厂的,眼下没办法,求他救人。”说着语中一顿,“但别跟他提我。”   她这番话,说得自己都心惊肉跳,心下暗自揶揄这“铤而走险”真是一步到位。   可是没办法,如果她去找个指挥佥事、指挥同知帮忙,他们势必也会回门达。既然如此,还不如直接让门达出手,官位还高些。   沈不栖目瞪口呆了半晌:“大哥……您说什么?!”   “快去。”奚越沉沉道,沈不栖又怔了一怔。   他追随这位奚大哥也快一年了,虽然从未见过他的真容,可这双眼睛他很熟悉。   他好像第一次见到这双眼睛里的情绪乱成这样,乱得让他担心这是冲动之举。   他于是又说了一句:“您……当真的?求门达?您想清楚……”   “我想得很清楚,快去!”奚越忽地大喝,沈不栖赶忙连应了两声,夺门而出。   两刻之后,被人从娇妻美妾间硬叫起来的门达不耐地走进正厅听手下禀事,然而事情禀完,他扯到一半的哈欠就噎住了。   “你说什么?!”他打量着面前眼生的小旗,“你再说一遍,谁?”   “……北镇抚司千户,杨川杨大人。”沈不栖硬着头皮道。   门达眼里精光微闪,沉了一沉,若无其事地摆手:“我知道了,你先退下吧。”   沈不栖也不好再多说话,只得抱拳告退。待得他离开,门达盘着两枚核桃琢磨起了这事。   按理说,他应该去提人。因为他就算与东厂提督私交不错,也还是锦衣卫的指挥使。他手下的人办案叫东厂扣下,如果是个小兵小卒也罢,这堂堂一个千户他若不救,以后必定难以服众。   可是,这千户偏是杨川。   门达心里难免犯起了嘀咕。对这杨川,他本来没怎么在意,可打从他和帮着那奚越一起逃过东厂劫杀开始,他就不敢小看他了。这些江湖人的关系可见也很复杂,留在锦衣卫,说不准就是个隐患。   那么,要不要不管此事,再私底下央东厂提督索性把人弄死呢?   不是不行,可据说杨川在北司混得也不错,这么做虽能伤敌一千,自损也得八百。   门达暂且打消了这念头,觉得人还是得救。但忽而间,脚下又再度顿住。   咝……这杨川,真是帮张仪去夜探东厂吗?会不会有什么猫腻儿?   门达的心跳不禁重了两下,虽一时想不到杨川还能是去干什么,却依旧不安起来。   他沉了沉吸:“来人。”   “大人。”在他府里候命的一个总旗出现在门前。   门达说:“去问问北司的千户张仪,谢宏文行贿的事,他是不是让杨川夜探东厂了。”   “是。”那总旗一抱拳要走,又被门达叫住:“等等!”   总旗收住脚,门达重新斟酌了一番措辞:“你就跟他说,想升官发财不要紧,但敢叫杨川夜探东厂,他是不是为了升官发财不要命了?”   门达摸不清江湖人的事,但自问对张仪还算了解。张仪是个只想好好办差升官的主儿,拿这话诈他,不怕问不出实情。   于是片刻之后,张仪家的大门被敲开。他见来者是平日跟在门达身边听差的总旗,就客气地将人请了进去。   进了屋,那总旗开口便说:“大人,门大人让属下前来问问您,您让杨川杨大人夜探东厂,是不是为了升官发财不要命了?”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①多宝架寻秘籍这个看起来就很玄乎的情节当然是我瞎编的…… 但是天干地支真不是我瞎编的。 土木之变的年份也不是我瞎编的,正统十四年,1449年,真是己巳年。 第25章 秘籍(五) 让杨川夜探东厂? 张仪一怔, 想说自己没干这事,但下一刹又把话忍住了。 他虽是凭关系进的锦衣卫,可能在千户的位子上立住脚, 自己便也本事不差。一年多来, 张仪经手的案子也不少,审讯套话是基本功,个中门道都已烂熟于心。 于是,他觉得这件事有点儿古怪。 这总旗的官位比他低很多,却一来就是颇不客气地问罪。当然, 他只是为指挥使传话而已, 可若出了要让指挥使发这样的狠话的事,为什么又还能仅仅是让个总旗上门来问呢? 就算不说把他押起来,也该叫到跟前训一顿了吧? 张仪便稳住了心神,复看看眼前这总旗,问了句:“门大人让你来的?” “是。” 张仪哦了一声, 仍旧没回答他的问题, 从容自若地又说:“出什么事了吗?” 那总旗没多想,就将方才在门外听到的沈不栖禀话的内容说了。张仪一句句听着, 眸光不禁一分分凛起。 ——在听到杨川这个名字时, 他就自然而然地联想到了奚镇抚使。眼下加上沈不栖,此事和奚越有关基本是板上钉钉了。 他一时意外的有些兴奋,说不清是在兴奋什么, 总之在这一刻, 他所想的并不是如何做对自己的仕途更好。 他想到的是奚越救过他的命。接着, 又想到了去庆阳帮求援的经过。 张仪不禁懵了懵,不知自己现在想庆阳帮干什么。转而发觉,或许是因为归途中与江湖人士的接触,激起了他心里压制的热血。 他们和他完全不一样。他步步谨慎地为官路平顺而谋划,而他们活得快意潇洒。他们可以为了两个不曾谋面的人,在一夜之间集结千余弟兄,没有人计较得失生死,似乎一切就该是如此一般,他们纵马扬戈前去搭救。 他们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一切想法都表露得简单直白。他们用自己的方式在善与恶、是与非、正与邪间表达看法,虽然血腥气充斥其中,却教张仪有些羡慕。 他长长地吁了口气:“我不知道杨川被困之事。” 那总旗微怔,不知该怎么接口。只听张仪又说:“但人确是我请去帮忙的。明日一早,我去向门大人请罪。” 接着他一哂:“去回话吧。” 那总旗朝他一揖,即刻向门达府上赶去。快马的蹄音在夜晚安寂的街道上逐渐拉远,张仪推开窗户凝视着夜色踟蹰了会儿,心底莫名地笑了一声。 半个时辰后,门达带着两个指挥佥事赶到了东厂门口。 天色已有隐隐转明的迹象,但东厂提督尚未回来,出门相迎的是两位掌班。他们作着揖迎出来,门达也笑呵呵地作揖回应,接着迈过次进门就道:“两位掌班,听说我们北司的一个千户方才跟你们闹了点儿误会?” 两个掌班打从他来便猜到了原因,当下也不遮掩,直言道:“是,我们不好做主,等着督公回来问话。” “哎,小兄弟。”门达拍着他的肩头,意有所指道,“同朝为官,治下的难处想来你也清楚。天马上就亮了,一个千户在你们这儿押着,我着脸上……”他干笑了一声绕过了半句话,接着又说,“这人我带回去自己教训。冒犯了诸位的事,回头我亲自登门跟你们督公陪个不是。” “这……”两个掌班面露难色,门达又说:“别怕,我原也约了你们督公一道去钓鱼,到时顺道就把事说清楚了,怪不到你们头上。” 这话让两个掌班即刻松动了不少。 想想也是,他们两个再怎么样,也就是督公手底下当差的,人家门大指挥使可是能和督公一起钓鱼玩乐的交情。此时强拦着他不让他把杨川带走,在督公那儿也未必能讨着好,那么,为什么不卖门达一个人情呢? 两个人的神色交换了两个来回后就拿定了主意,其中一个作揖说:“您稍等,杨大人受了点儿伤,我们去扶一把。” 门达点头的同时,两张银票塞了过去。二人无声地又作作揖,就转身往第三进院门去了。 第三进院中,一间空荡的房间里,杨川正姿态随意地坐在地上,望着房梁等救兵。 夜里那枚银镖打在了他腹侧,以被他用内功逼了出来,镖打得不深又没灌毒,皮肉伤不值一提。 真正让他担心的,是东厂发现秘籍遗失。 不过还好,到现在都还没人过来问他或者搜他的身,可见尚未有人察觉此事。那么只要小师妹想办法在对方察觉前把他救出去,让他走出这道大门,这事便就此成了一滩浑水,任谁也闹不明白了。 可小师妹能这么快想到办法把他救出去吗? 应该能,小师妹最聪明了。 杨川歪在那儿闲闲地想着,外面突然有脚步声触动了他的耳膜。 他呼吸一凝,不知是福是祸,目光紧盯着锁着的房门,一分也不敢移。 很快,外头响起了开锁声,然后门被推了开来。 两个掌班堆着笑朝他拱手:“杨大人,门大人来了,您请。” 数丈之外,北镇抚司。 奚越一夜未眠,在寅时的时候连躺也躺不住了,就早早地起身出门,赶来了北镇抚司。 不管情况如何,不管是门达那儿有动静还是东厂直接传来消息,都会先传到北镇抚司的。 她走进镇抚司大门时,还没什么人在。几个值夜的锦衣卫正准备轮值,朝她见礼后便打着哈欠离开。 奚越在正厅里给自己泡了壶茶,坐在八仙桌边喝着。倒茶时因为心不在焉,不小心洒出了一点,连同一片茶叶一起冲在桌上。 不知不觉地,她将那片茶叶摸了过来,在指间一次次地搓着,似乎因此缓解了一点儿不安。 过了两刻,逐渐有人来了。 曾培先一步进了正厅,朝她一揖便去处理手头几桩半大不小的案子。片刻后张仪也走了进来,同样上前先向她见礼,她点点头便继续思量心事,张仪却走上了前:“大人。” 奚越抬眸:“怎么?” 张仪颔首道:“昨夜,门大人突然差人到我府上,问我有没有派杨川去夜探东厂,还说杨川被东厂扣下了。” 顷刻间,奚越几乎崩溃。 她对张仪不过是简单的同僚关系,又知张仪一心想要升官,不可能涉险找张仪串供。 她所赌的,是门达碍于面子也会直接救人,不会三更半夜找张仪核实。现在看来,她赌错了。 奚越周身无可克制地颤抖起来,她紧咬着牙关不想让张仪看出异样,但张仪还是有所察觉:“……大人?” 未及再说话,外面震来一声怒喝:“张仪,滚出来!” 厅中众人都悚然看去,接着便是一片见礼声。张仪稍作定息,三步并作两步迎到门外,躬身抱拳:“大人。” 奚越也起坐迎上前,同样抱拳:“大人。” 下一瞬,她刚紧绷到极致的心弦一下子放松。 ——数步之外,杨川捂着腹侧深缓了一息,接着迈进了院门。 他应是受了伤,所以体力不支。不过,到底是出来了。 杨川遥遥地也看着她。虽然离得远看不太真切,可他似乎是笑了一下。 紧接着,拳头声惊呼声闷叫声一同拉回了奚越的视线。 她悚然看去,张仪已捂着脸侧栽在地,周遭众人下意识地伸手想扶,又在反应过来是谁动的手后连忙将手收住。 门达一脚踹下:“吃了熊心豹子胆了你!为个撒马儿罕的破案子夜探东厂?信不信老子把你阉了送东厂去!” 这话比门达突然动手更令奚越震惊! 张仪竟然帮她圆了谎?竟然在丝毫不知发生了什么的情况下,帮她圆了谎? 她木然愕住,见门达还要再踹,又匆忙回神,闪身上去稳稳捏住门达手腕。 此招一出,数步之外的杨川喉中噎住,整个镇抚司里似也都感到一阵凌人的杀气,四下里霎然一静。 门达对奚越仍旧多少怵得荒,当即火气也压下七分,外强中干道:“你干什么?” “大人息怒。”奚越平淡地注视着他,眼底寻不着什么情绪,只是冷得很。门达看得怒意又生,想挥手把他推开,突然惊觉自己被他两指轻轻钳着的手腕竟使不上半分力气。 奚越垂眸轻哂,体内力道轻转,门达登感一阵酥麻从手腕直灌到肩头,令他毛骨悚然。 但紧接着,奚越放开了他,如同刚刚发觉自己竟抓了上官的手腕一样,失措抱拳:“在下失礼了,大人恕罪。” “你……”门达怒极,虽忌惮他的功夫,又不肯就这样失了面子。 他于是姑且不与奚越针锋相对了,招呼道:“来人。” 几个上前听命的在这对峙气氛下都没没敢出声。 门达倒依旧气势还算足:“张仪和杨川行事鲁莽,押出去,赏八十大棍。” “你!”奚越当即要再度出手,门达有备在先抽刀出鞘,绣春刀镀着橙红的晨光唰然劈至她的眼前。 奚越不得不收住脚,门达举着刀狠然道:“锦衣卫不是你撒野的地方。别以为你凭着圣旨进来,我就不能治你!” 这话说得,倒好像他自己是个多么刚正不阿的好官一般。 奚越怒极反笑:“门大人!” “奚大人。”熟悉的声音压过了她,奚越凌然看去,杨川不动声色地轻摇了下头,接着,好似又朝她笑了一下。 第26章 秘籍(六) 常言道官大一级压死人。门达虽然不敢于奚越过招, 下完令就溜了,奚越却没办法当众把这令当摆设,搁下不理。 她只能压制着怒气, 冷声说:“都是一个衙门里的弟兄, 下手注意点。” 然后她便转身回了屋,不敢多看外面景象。一声声刑杖落在皮肉上的闷响却还是不住地扰着她的思绪,令她搭在案头的手一下下攥紧,放在面前的一本案卷无论如何都看不进去。 底下的人下手再轻, 八十大棍也不是闹着玩的。杨川功夫好, 运起内力扛着,所受的还不过是皮肉伤, 张仪却是尚未打完便已昏死过去。 于是接下来的时日, 杨川过得很不是滋味儿。 奚越和他是“一损俱损”, 和张仪可不是。现下把张仪害成这样, 她心里自然过意不去,便每天都抽了时间去张仪家里探病。寻医问药的开支她全包了不说, 还天天换着花样弄好吃的送去。 “听说今儿是从庆祥楼买的肘子!张大人这顿打挨得真不亏,天天吃得跟过年似的!” ——几天下来, 她又给买了张仪买了什么, 都成北司里津津乐道的话题了。杨川即便自己也在家养着病,都没少听说这些话。 当然,在旁人眼里, 这就是简简单单的上官照顾下属。可杨川实在没法这么看, 他鬼使神差地在想, 如果小师妹心存愧疚,并且觉得张仪救了他们两个,那她不会想以身相许吧…… 其实这种想法来得没什么道理,他自己也转念就明白了过来——奚越一个行走江湖的人,不论来锦衣卫到底是为什么,都不可能就此在京里扎根,也就绝不可能嫁一个京官。 可是,他心里仍旧不是滋味儿。 早知如此,他那天就不用内力扛刑了。他如果实实在在受个伤,也能吃着她买的肘子。 现下,总不能让他去跟小师妹抱怨,我也挨了八十板子,你为什么不给我买肘子? 杨川趴在床上,心情十分沉郁。 是以又过两天,奚越拎着几道小炒正要进张仪家的院门,杨川忽地当空落下,挡住了她的去路。 “?”奚越怔了怔,继而十分诧异,“你伤好了?!” 虽然知道他内力深厚,所受只是皮肉伤,可他这伤养得也太快了吧? 杨川啧了声嘴:“小伤不碍事,在家养得闷得慌,过来看看张兄。” 奚越也没多想,二人就一道进了门。到了张仪屋里一瞧,还有几个北司的锦衣卫也在。 “哎,大哥。”曾培上前便要帮奚越拎食盒,奚越侧身避开他的手:“天天来蹭饭,你们好意思吗?” “他自己又吃不完。”曾培赔着笑搓手,“您看我们最近又没什么有油水的差事,多可怜啊,是吧?” 奚越笑啐道:“呸,你少哭穷,要不改天让门达也赏你八十板子!” 她边说边把食盒放到案上,几道菜拿出来,一看就不是单给一个人备的。 杨川心里不禁更加委屈——别说单给开荤了,他前几天连蹭饭都没蹭上。 然后奚越给张仪盛了碗鸡汤,倒没忘了给杨川也盛一碗,汤递过去,她才忽地察觉杨川好似情绪不佳。 “怎么了?”奚越怔怔,杨川郁结于心:“没怎么。” 张仪趴在床上正好咂了口汤,随口就说:“好香,这比昨天的鱼汤好。” 奚越正想说那明天还买这个,忽而隐觉眼前的杨川好像一阵内力翻涌,跟要打人似的。 “?”她不禁再度看向站在面前的杨川,他低头喝汤:“没事。” 气氛一时被杨川带得有点古怪,但很快又轻松起来。众人在屋里边吃东西边说笑,只曾培时不时看杨川一眼,察觉到几分他的情绪,心情也异样起来。 他一直在压抑自己的感情。毕竟那种“喜好”……放在魏晋许还能被赞一句风流不羁,搁在现在却是离经叛道。再者,他有那种想法,奚大哥可显然没有,让奚大哥知道了,没准儿要一指头捏死他。 可现下这么一瞧,难不成杨川也对奚大哥有那种想法? 曾培心里就复杂起来,一边知道那种事在自己身上行不通,杨川那边必定也行不通,一边又有些莫名的敌意滋生出来,让他想与杨川一较高下。 他再扭头看看从童子鸡上夹了个鸡腿下来给张仪的奚越,更觉得自己若能往前迈个一步半步就好了。 他心里是别扭,有时甚至觉得自己恶心,他打从心底不接受那份感情的存在,可看看眼前又忍不住地觉得:有什么可恶心的? 不就是两个男人搭伙过日子吗?怎么就不行了。 哥俩相依为命的不也多得很?凭什么亲情可以,换成另一种感情就不成了呢? 曾培艰难地一分分动摇着自己的内心,像是有一座峭壁立在自己心里,他正在咬着牙关一寸寸爬过去。 然后他矛盾着、迟疑着、试探着,给奚越也递了个鸡腿:“大哥吃一口?” “啊?”奚越转过头看看鸡腿又看看他,“不了,不方便。” 他的面具不能摘。 曾培讪讪地收回手,下意识地在想象面具下该是一张怎样潇洒英俊的脸……然后又奋力地摇起了头! 不成,太别扭了,他没法这样想,他还是喜欢女孩子的脸。 可他为什么又偏偏喜欢了这么一个男人呢! 曾培纠结懊恼不堪,低下头刚要狠咬一口鸡腿泄愤,手里忽地一空。 杨川拿稳了鸡腿咬了一口,边嚼边问:“又眯眼又摇头的,曾兄有心事?” “……”曾培瞪他一眼即刻挥拳,杨川虽然外伤未好不敢落座,反应却很敏捷。他侧身一闪避开曾培的拳头,据理力争:“我和张兄都伤了,这鸡腿本来就该是我的!” “呸!你小子就是成心……”曾培骂到一半,外面忽而响起瓦片落地摔碎的声音。 屋中霎时一静,防心都不低的七八个锦衣卫全都不自觉地屏息。而后却是半晌无声,正当大家都松了口气,觉着或许只是普通的房瓦松动时,脚步声从四面八方涌了过来! 无数声音窸窣而起却十分稳健,有些走在院中青石板上,有些走在墙头上,还有些在房顶石瓦上。屋中好几人都面色大变,撂下筷子便拔刀出鞘,曾培率先一步走向房门:“我去看看!” “等等——”奚越喊声未落,房门被豁然踹开!门板直飞向房中,离得还有几步的曾培不及闪躲,被抵住胸口带飞向屋中后墙,咣地一声砸至墙面才停住,蓦地呕出一口血来。 几道人影出现在空荡的门框外,被橙红的夕阳括成暗黑的轮廓。 几名锦衣卫都没有示弱后退,反是奚越与杨川同时吸了口凉气。 ——他们都是一袭黑衣,脸上也以黑巾覆着,但是前襟的领缘上,有一枚金色的展翅雄鹰。 “南鹰山庄。”奚越启唇道出了这四个字。 为首那人轻声一笑:“奉庄主之命,取你二人性命,换《盛林调息书》!” 一时间,奚越和杨川都觉得造化弄人! 他们原本想好了,不管哪个门派来袭,他们都可以把秘籍给出去。消息往外一传,武林之中谁爱去争谁去争,总之化解了拿他们的人头去和东厂换秘籍的危机。 可来的偏是南鹰山庄。 南鹰山庄严格来说连个门派都算不上。他们豢养杀手,为钱办事,不顾半点江湖义气,百余年来与各大门派都有私仇。若把这秘籍拱手让与他们,不仅各名门正派断不会放过他们两个,他们自己心里也过不去。 于是,但见那人手型一动,奚越眸光一凛顿时扑去:“你们护张仪走,此处我顶着!” 下一刹,她的绣春刀与那人手中长剑相撞,火花在剧烈的摩擦声中下移,那人忽而跃起飞脚一踹,奚越低身避过,抬眼又见周围几人先后挥剑刺至,提刀格挡的同时,脚下飞转避开,如同一条敏捷的游龙般脱开了围攻,转眼已避至院里。 院子里,顷刻又几十人跃下墙来投入打斗,杨川一睇曾培:“你们先走!”旋即也抽刀冲去。 “走屁啊!”曾培大喝着追出门外,另几人也不含糊,纷纷出手相助。 院中顿时乱成一片。 飞鱼服银光跃来的影子令奚越心头一紧,心知南鹰山庄的功夫对他们来说不好对付,不觉间招式更厉。 “啪”地一掌,一正杀来的南鹰门人被她一掌击中,头盖骨碎裂声与七窍喷出的鲜血一起射向四方。 奚越将他的尸体一扔,扭头避开一剑,转眼看到曾培正与一人缠斗,无暇顾及正刺向背心的剑。 “曾培小心!”她纵身跃起,斜蹬过院墙,飞鱼服的银摆在夕阳下划出一条顺滑的曲线。 转瞬间,她落在二人之间,心弦紧绷的注视里,眼前的一切画面仿佛都在此刻变慢。她提刀挡向那生风的一剑,却是堪堪迟了那么一点儿。 ——“铛”! 利剑被绣春刀悍然挡开,然而已触及她面具的剑间向上一划,一缕微小的劈裂声犹如惊雷在奚越心头炸响。 弹指一霎后,傍晚微凉的空气迎面扑来,面具在未尽的剑气中如同两片银刀一般飞向两侧。 整个院子里的动作好像都滞了一刹。从锦衣卫到南鹰山庄的杀手,都不受控制地愕住。 那是一张女人的脸。 一张未施粉黛却仍旧出尘绝世的脸。 那份出尘的美里含着三分英气两缕凌色,像是从夕阳映照的橙云中坠下了一位女战神,令人倾心又望而生畏。 容颜的突然暴露似乎令她有些羞赧,她的脸微红了那么一刹,紧接着,绣春刀霍然扬起,眼前还在注视着她怔神的南鹰门人被她一刀割喉。 无数的鲜血珠子如同泼墨般在她面前凌空洒出一道帘子,又在她面前哗然落下,溅在青石板上,绽出一朵朵大小不一的暗色血花。 第27章 揭穿(一) 漾起的血腥气像是一道无形的浪, 将震惊中的众人的神思又拉了回来。厮杀陡然更加猛烈,奚越再扬刀了结两人后,错眼看见一南鹰门人狠将一锦衣卫百户踹开, 那百户大吐出一口血, 杀手却没有趁机补上一剑。 她神色一滞,余光扫见又有人劈来,下意识地将刀一换手,右手一记千斤指施下, 顷刻间那南鹰门人瞳孔骤缩,继而在筋骨寸断中陡然断气。 又了结了一个。奚越趁周遭余下的杀手迟疑的档口,提刀抵在身前做格挡状, 边是小心后退,边将院中各处的打斗尽收眼底。 她很快发现, 这是一场不公平的较量。 南鹰山庄人数虽多,但只在面对她与杨川时会杀招毕出。对其他的锦衣卫都只敢伤,却不敢杀。 眼下已打了有小半刻了吧,院中南鹰门人的尸体横七竖八地已有十多具, 她手底下的锦衣卫却一个都没死。 但南鹰门中的杀手明明可怕得很。 他们不仅功夫高, 而且等级森严。当下和他们过招的还都是些普通的门众, 屋顶上几个没下来的才是高手。 这样的构成, 令南鹰山庄宛如一场存在于武林之中的噩梦,规模小些的门派, 在他们手里被一举灭门的都有, 几个寻常锦衣卫怎么想也不该是他们的对手。 能打这么久还难分胜负, 只能是因为有什么原因,令他们畏首畏尾。 奚越脑中斗转星移地过了一遍各种纠葛,忽在一刹间惊悟。她扬音一喝:“师兄!” 杨川正与几人缠斗,听言招式也不敢停,只看了她一眼:“怎么?” “走!”奚越言罢跃起斜劈一刀,逼得眼前几人匆忙后退。转而又一记空翻跳上墙头,足尖只轻一点,刹那便消失不见了。 杨川不明其意,但知小师妹绝不会是然生怕死把曾培他们扔下不管的人,即刻也空晃几刀逼退眼前杀手,脱身追去。 见他二人先后离开,几名锦衣卫的面色都霎然惨白。正觉要命丧于此,却见满院杀手都展开轻功直追而去,犹如一树的乌鸦听到响动同时飞离一样,片刻就已不见了踪影。 曾培在死里逃生的心绪起伏里怔了怔,旋即恍悟:“啊!”却是面色更白。 他立即夺门而出,但奚越杨川踏着轻功离开,早就寻不到踪影,差人去追也晚了。 京城上空,杨川跟着奚越一路急奔。他们身后杀手穷追不舍,眼前皇城的城墙已然不远,他不禁心下暗惊:“师妹你要干什么?” “他们只是冲你我来的,不敢动其他人。”奚越简明扼要地说了一句,便闭口继续专注运气调息。夕阳余晖下,她弧度好看的薄唇抿成一条线,衬得那张英气与美艳并存的脸更显侠气。杨川一时看得有点痴,可惜奚越此时却全没心情转头也欣赏一下这位大师兄的脸。 她脑海里迅速而又仔细的翻来覆去地斟酌自己的想法,生怕自己打错了算盘,令自己和师兄命丧于此,令曾培他们无端陪葬。 她猜,南鹰山庄的人不敢伤锦衣卫应该是因为忌惮朝廷,他们的庄主再怎么远离京城,也不至于认为东厂会义薄云天地收拾他们在京城留下的烂摊子。 南鹰山庄取他二人的人头,东厂还遮得住。但若连杀数位锦衣卫,闹得满城风雨,上面是一定会知道的。 到时,别说衙门悬赏通缉,就是朝廷派兵把南鹰山庄彻底剿了都有可能。饶是南鹰山庄的杀手再厉害,与上万大军相对也只有死路一条。 所以,他们没有胆子动曾培,自也没有胆子入皇城追杀他们。 她和杨川只要逃入皇城之中,就安全了。 奚越在脑子里最后过了一遍这些推测后,觉得没错,就说给了杨川。杨川却锁眉:“我看不一定。” 奚越一凛:“怎么?” “……你都杀过几十个锦衣卫,不还是好好地来当了镇抚使?谁知东厂能不能把这事遮住。” 奚越扑哧一声:“我那是运气好碰上曹吉祥造反,得了皇帝的特赦。如果没有那出事……”她运气加快了几步,继续说,“我本是想着先报完私仇,然后摘了面具易容进锦衣卫的。” 说到这儿她不禁叹气:早知道就还是易容了! 现下因为偷懒没易容,面具被打掉,暴露得彻底。看见的人还挺多,以后再易容也晚了。 顶着这张脸,她怎么在锦衣卫混啊! 杨川猜到了她为什么叹气,一哂:“师妹倾国倾城,不易容好。” 话音未落,奚越一眼斜瞪过来。他立刻挪开视线,疾驰几步一踏眼前小楼的屋檐,借力继续飞檐走壁。 很快,皇城的大门便出现在眼前。杨川原只是养伤间出来转转,没穿飞鱼服,好在奚越还穿着。城门处的守卫遥遥一看便赶忙开门,不待看清她是个女的,他们便都已飞进去了。 彼时南鹰山庄众人离此还有几丈远,见状只得连忙停脚,不忿地咬牙一探,转身离开。 他们一定会在寻机找他们的麻烦。但不要紧,奚越打算现在镇抚司里住下,反正锦衣卫为了办案方便住在镇抚司里的人也不少。她又是个镇抚使,要买什么随便找个人去京里买便是,住个一年半载都不要紧。 眼下让她心理压力更大的,是她一会儿要顶着这张脸进北司。 杨川心里也犯嘀咕:“要不要我先去跟他们说一声,免得乍然见了……” 奚越摇头:“没意义,走吧。” 二人于是直奔北镇抚司而去,二人一道步入,几个正在院子里操练的锦衣卫回过头:“杨大……”然后愣住。 他们傻眼看看奚越,又看看杨川,最后对着杨川动口型:这谁? 奚越抬眸淡淡一睃,体内气息一运就换了嗓音:“怎么,摘了面具就不认识了?” 院子里死一般的寂静。 然后,大概是厅中的人看见他们进来又站在门口不动,觉得奇怪便出来查看,定睛间便又都傻在那儿,一齐死一般的寂静。 可他们的反应这样明显,奚越反倒冷静了。 她一时不再变声,坦坦荡荡:“皇上知道我是女儿身,还是给了我这位子。今儿个虽出了些意外揭破了,但诸位久在锦衣卫,有些事应该也有分寸。该怎么办,诸位自己拿主意。” 院子里又静了一会儿,然后陆陆续续有人抱拳:“是……”听着有些气虚,不过不要紧。 朝廷官阶分明,圣意更不能违抗。她这个当上官的要继续做戏,底下有“上官不说我便装不知道”的默契就足矣。奚越于是满意地点点头,负着手大摇大摆地进了厅去,原本堵在门前的众人自觉地给她让出了一条路。 杨川看着她的背影,觉得好笑又有些讶然。 ——这小师妹的魄力真可以。 但这种自上而下的默契,最多也只是瞒着外人。奚越重新戴上面具或者易容之后,外出办差绝不会有手下戳穿她的女人,可在锦衣卫之中是瞒不住的。 是以当晚,门达刚回府便被惊懵了:“你说他什么?!” “她……是个女的。”来禀话的百户抱着拳,“还长得特别漂亮……” “去你的特别漂亮!”门达一巴掌扇过去,在错愕中,心里倒放松了些。 先前,他总怀疑这奚越或许就是奚风,过得战战兢兢。现在听说她是女的,虽然觉得震惊,但至少证明她断不是奚风了。 他再与奚风不合,也一同共事了一年有余。心下无比地肯定,奚风是个板上钉钉的大男人。 第28章 揭穿(二) 门达碍于圣旨, 即便知道了奚越是女人,也不敢把她革职。奚越当然同样得给圣旨面子。 她于是当晚就托人从京里又买了张面具回来,办案时还是会带上, 但在镇抚司中只有自己人时, 就没有必要了。 当晚,她和杨川都睡在了镇抚司里,在各自办公的卧房里打地铺。杨川主动过来帮她,看看她那张精雕细琢般的脸,又看看搁在桌上的面具, 笑道:“我一度以为你是长得其丑无比所以易完容才好看, 没想到……” “啪”地一声, 奚越抬手就点了他的哑穴,杨川的声音辄止。 她遥望了眼院子里值守的锦衣卫, 回身关上房门, 又踱回他面前:“易容的事不许乱说,不然我捏死你!” “……”杨川发不出声,摊手表示不解:为什么啊? “我白鹿门的独门秘术, 不想让他们知道!”奚越瞪着他说。 他点了点头, 她解了他的穴道。 杨川帮她抖开了被,放在褥子上,“床”就算铺完了。 不过他还不想离开, 就局促地咳了一声, 开始没话找话:“那个……” 奚越:“嗯?” “南鹰山庄的几十号杀手肯定在皇城外等着我们出去, 我们不能一直在镇抚司里藏着吧?”杨川问, “你有什么打算?” 奚越吁了口气:“我想试着找找这件事和东厂有关的证据。”现在秘籍在他们手里了,但是能证明东厂和这悬赏有关的线也就断了。 杨川眸光微凛:“你想让上面办了东厂?” 奚越点点头:“而且我觉得这事跟门达肯定有关系。打从在路上遇到东厂劫杀开始,就和门达有关系。” 她也想过被劫杀是不是因为他们抓了谢宏文,东厂怕自己人受贿被谢宏文牵连。可如果是那样的话,就不会只是盯着她和杨川了,曾培张仪应该也要被灭口。 而且,那件事实在不至于搞出这么大阵仗。推个小卒子出来顶缸的事,东厂最为拿手。 杨川倒不想阻止她扳倒东厂和门达,但觉得任由南鹰山庄在外虎视眈眈也不是个事:“我还是觉得应该先把南鹰山庄的人支走。” 他想了想道:“只要让他们察觉东厂并无那本秘籍,就算杀了我们他们也会无功而返就行了。” 奚越又点头:“是啊,让他们知道这个就行了。”然后她红菱般的嘴唇勾出一弧似笑非笑的弧度,“那师兄你出去跟他们说,‘你们是不是傻?你们确定东厂有那本秘籍吗?’你看之后会怎么样。” ——东厂会立刻发觉秘籍遗失,并且知道是他们两个偷的。 杨川窘迫地咳了声:“自然不能这么直接。我是想,应该还有别的办法把这个消息透给他们。” “做了事情,总会有蛛丝马迹的。”奚越双脚互一踩靴子的鞋跟,把靴子蹬掉便坐到了地铺上,“最稳妥的办法还是等东厂自己发掘秘籍没了。当然,到时他们依旧会怀疑到我们,可没有任何线索,他们拿不准,就不敢轻举妄动。” 若不然,东厂再对外说秘籍在他们两个身上,杀了他们就能得到秘籍,情况可就比现在还要糟了。 “嗯……”杨川戳在那儿沉吟着,奚越抬眸睇了睇他:“师兄。” 杨川立刻看向她,她耸了下肩头:“我要睡了。” 入夜,风声轻轻刮起,京城街道上,尘土被掀起一阵,又徐徐落下。皇城之外,功夫高强的杀手已蛰伏了几个时辰,不过这对他们而言并不稀奇,他们也不会教人察觉踪迹。 不远处,厚重的皇城大门又一次打开。无数双眼睛从夜色中齐齐看去,却又一次转瞬间变得失望。 出来的只是一个普通的年轻男子,不是他们要找的人。那人策马疾驰而出,穿过宽敞的街道,恰在经过他们藏身的胡同口时,铛地掉了个东西下来。 离得近的杀手定睛一看,是一块腰牌,上面缠着一张字条。捡起来翻开腰牌,上面果然写着:东辑事厂。 字条上则只有三个字:随我来。 几人即刻望去,但那疾驰而过的身影已寻不到,只余嗒嗒马蹄声从远方遥遥传来。 几道黑影顷刻间窜入黑夜,追寻着声音疾速跟去。片刻之后,骑马之人驰出了城门,几名杀手也自城楼上越过,转眼到了京郊。 接着,又驰出一段,林间小道上出现了火把的光亮。 那人跃下马背,朝着一道背影跪地抱拳:“督公。” 声音尖细,显然是个宦官。 一路追他而来的几个杀手也落了地,东厂提督摆了摆手,领路的宦官退到了一旁。 东厂提督转过身,两个宦官即刻端来了一张八仙椅。他悠哉落座,扫了眼面前的几个杀手:“没得手?” 追来的几人都是南鹰山庄里有头脸的高手,对东厂提督这般的做派颇有些不快,为首的那个便生硬道:“他们逃进了皇城,我们不敢进去。” “自然,自然。”小宦官奉来喝茶,东厂提督伸手接过,饮了一口,“你们若真追进去,本督反倒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了。” 他把茶盏递了回去,口中继续道:“他们两个是什么门派的来着?” “男的是萧山派的,女的应该是白鹿门的。”那人答说。 东厂提督微微一怔:“女的?” “是,那戴面具的是个女的。”杀手说着笑起来,“朝廷可真有意思,既要让女人做官,就堂堂正正地做嘛,还偏让人拿面具遮着脸。” 东厂提督滞了一滞,未予置评,把这话题绕了过去。只说:“萧山派是江湖上有名望的门派,应该很看中朋友义气吧。” 那杀手点头:“自然。” “那你把这个拿去。”东厂提督的手往袖中一探,转而摸出一张纸笺递过去。 杀手接来打开,一瞧里面写的是个地址,不觉疑惑:“这是……” “是那女人的住处。家里还有一个她从江湖上带来锦衣卫的朋友、一个波斯美人儿。” 东厂提督轻轻笑着,被火光映照得半明半暗的脸上,狠意毕现。 翌日,寅时。 曾培打着哈欠推开房门,一眼看到院子正中央放着一方木匣。 这自然奇怪,曾培立刻想到了昨天的杀手,小心地张望了一番四周,才举着刀迈过门槛,一步步走向那木匣。 他怕那木匣是个暗器,离得还有几步时便停住,用刀尖一挑,匣盖啪地翻开。 里面却不是暗器。 曾培探头看到里面装的是一枚女人的手势,样式比较独特,不像京中女子常用的东西,倒很有些异域风情。 他一时也想不清原委,只直觉里愈发觉得多半与那波杀手有关,当即将匣子一盖,抱着匣子策马出门。 寅时的街道上还安静得很,除却正赶进宫上朝的官员们,见不到什么人影。曾培紧赶慢赶,不到两刻就冲进了镇抚司,下了马便奔进正厅:“大哥!!!” 下一瞬,那张几乎令他一夜未眠的脸撞入他的视线,他不禁微噎,俄而咳了一声:“大……姐?” “噗。”正吃着烧饼的奚越喷笑,也没变声,直接问他,“怎么了?” 不对,叫大姐也不对,她显然比他小。其实就算是奚风也比他小,曾培会尊奚风一声大哥不过是因为打从心里服他。 他于是又定了定神,可算想到了合适的称呼,走向她道:“大人,我出门时在院子里发现了这个。” 奚越秀眉一蹙,屏息接过他递来的匣子,打开的刹那,抬脚便要出去! “师妹?”同样正吃烧饼的杨川连忙追上前将她拉住,“怎么了?” “琳琅和不栖……”奚越的脑子里嗡鸣着,强自定住气,“他们找去我家里了。” 曾培和杨川都一木,她顾不上解释更多,即刻就又要走,杨川再度拉住她:“你去了就是送死!” “那也不能扔下他们不管啊!”奚越心里焦急不已。 南鹰山庄的厉害她知道。现下他们送个首饰过来,说明琳琅和沈不栖都还没事,只要她和杨川过去他们就会放人。但如果她和杨川不出现,过一会儿送来的应该就是鼻子耳朵手指了。 如果他们一直不出现,南鹰山庄便真的会要琳琅和沈不栖的命。 “师兄,我得去救他们,他们与这件事没有关系。”奚越强作冷静地说着,胸中心跳一声沉过一声。 “但你不能自己去。”杨川沉了沉,“调集人马,反正他们……” “门达不会允许我调人的。”奚越生硬地打断了他的话。 杨川一愣。 他适才以为她是乱了阵脚冲动行事,现下忽觉,乱了阵脚或许是有,可她还是想过其他的可能性了。 小师妹总是比他想得要机灵。 奚越轮廓精美的薄唇紧紧地抿了一下又松开,坚定地再度说:“我得去救他们。” 她说罢从杨川身边绕过,杨川怔了片刻,轻喟转身:“一道去。” 几步外,曾培欲言又止了三回。最终牙关一咬,没与奚越再多说,但再他们离开后,也提步离开了北司。 十几里之外的小院中,琳琅和沈不栖被分别关在两间屋中。琳琅毫发无伤,沈不栖因为试图反抗挨了一拳,然后被点了穴。 奚越站在两条巷外的一幢小楼房顶上向里一望,一眼便看见满院都是杀手,硬要取胜不是易事。 第29章 揭穿(三) 房中, 琳琅看看四周围的杀手, 一动也不敢动。 她不知这些杀手因何而来,他们说话她也听不懂。不过看这些人气势汹汹地杀来又不动她,就觉得自己大概是成了质子,他们在拿她逼迫奚大人回来。 奚大人会回来么? 应该会吧。琳琅想, 毕竟还有个沈不栖呢。 她这个供人寻欢作乐的人不值钱, 可沈不栖是奚大人的兄弟。 琳琅这么想下去, 心里有点难过。因为她喜欢奚大人。 她这个身份,虽然因为早早地就被谢宏文买了去,没人动过她,可在宴席上陪酒跳舞的事她都做过。她因此见过很多位高权重的人,没有人把她当回事, 他们对她笑、赏她各种东西, 不过是因为她懂得如何取悦他们。 可是奚大人不一样, 他或许……或许也并不把她当回事,可是他并不需要她做什么取悦他的事情,就一直对她很好。 最初她也怕他,因为他们锦衣卫听命于遥远的大明天子, 单是这个身份就怪吓人的。可他真的待人很宽和,她很快就不怕他了。 和他一同回到京城之后,她又怕过一阵。因为他从来不动她,京里达官显贵又多, 她怕他把她送给别人。 但是一直也没有。 他给她收拾了间屋子出来, 什么都不用她做, 还自掏腰包养着她。 对琳琅来说,这是从前想都不敢想的幸运。 现在,有人来拿她当要挟逼他回来了。这怎么办呢?如是只有她一个,她就去死好了,不让他们得逞。可是,还有个沈不栖,只要沈不栖还在这里,奚大人就一定会来救人。 这可怎么办呢? 琳琅坐在床边垂头丧气,想不到办法,就不由自主地开始想一切尘埃落定之后的事情。 如果奚大人死了,她可以想办法回到波斯去。 可是,如果奚大人死了…… 活着好像也没什么意思。 与此同时,奚越和杨川已经悄无声息地摸进了小院对面的巷子里。旁边的院墙投下阴影,遮住二人的身形,令他们得以细看院前状况。 院门这边有七八个杀手,看服制级别都不高,他们两个能收拾掉。可问题在于,收拾掉这七八个人,毫无意义。 里面还有一院子的人,他们是一定打不过的,基本只有早一刻死还是晚一刻死的分别。 另外,他们对于这南鹰山庄讲不讲江湖义气的问题都拿不准——按规矩来说,他们两个走进去,那边就必须放琳琅和沈不栖。可万一那边不讲规矩,就四个人全得把命搭上。 再者,奚越还想努努力,看看有没有可能为自己和师兄也争得一线生机呢。 他们于是便在这篇阴影下踟蹰了好一会儿,杨川忽地问:“《盛林调息书》你放哪儿了?” 奚越一怔,旋即道:“我屋里的枕头底下,怎么了?” 杨川点点头:“估计只有这个能保咱们的命了。” 奚越顿时面色一喜:“你有办法了?!” “……没有。”杨川哑笑,“我就是刚想到这秘籍许可以作为保命的条件,但要怎么保我不知道。” 奚越:“……” 过了会儿,杨川又叹气:“先把琳琅和不栖救出来吧。” 奚越因为上一番对答而斜眼睃他:“你并没有想到怎么救,对吗?” 杨川扑哧失笑:“不不不,这个我真想到了。” 奚越于是洗耳恭听,他一哂:“易容,以其他锦衣卫的身份提出自己去当质子,把琳琅和不栖换出来。” 奚越一刹间觉得这主意不错,但下一刹又摇了头:“不行。” 杨川锁眉。 她说:“他们不敢动其他锦衣卫,所以其他锦衣卫在他们眼里根本不算质子。若不然,他们直接押了曾培张仪就是了,何必找琳琅和不栖?” 杨川沉默须臾,深受打击。 二人接着又想了三五个主意,然则皆有漏洞,无一可行。 眼看天色已全明,再耽搁下去只怕那边真要削了琳琅不栖的耳朵鼻子,送进皇城去催促他们,二人终于不得不承认了一个事实:好像只能硬碰硬。 奚越循循地吁了口气,心下思量着,左不过一死。为了救琳琅和沈不栖而死,对她来说是值得的。 只是可惜了,袁大人托付的事还是没办完,也不知锦衣卫还要乱到什么时候去。 旁边,杨川凝视着数步外的小院含笑一叹:“迈过那道门,今日你我就算凶多吉少了。” 奚越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他忽而又说:“我一直在想,你连性别都是假的,名字大约也是假的吧。” 她一怔,他转过头来:“能告诉我真名吗?不然我就这么死了,带着遗憾去见阎王,只怕阎王要不让我投胎。” 墙下阴影里,他的笑容显得有些发沉,但眼里光彩依旧,令奚越短短一滞。 她心头莫名地很慌,然后她避开了这热烈的光彩,盯着地面轻叹:“我真名也叫奚月。不过不是这个越,是一川风月的月。” 四下里忽地寂静,接着,他忽地朗笑起来。那笑成犹如阳光穿过笼罩数日的浓厚乌云般令人畅快,奚月怔然,不远处的杀手在笑音中利剑齐出。杨川也没再看她,就那么笑着走出这片阴影。他信手拔出绣春刀,扛在肩上又向前走了两步,身姿轻松地站定在那儿:“我叫杨川,一川风月的川。”他说着,稍微顿了那么一下,好像朝身后阴影偏了下头,但又并没有彻底转过来。 然后他说:“诸位,先杀了我,再动我师妹吧!” 我叫杨川,一川风月的川。 ——奚越还傻在这句话里,院门口的七八个杀手已提剑悍然袭来! 杨川扬刀一挡一砍,一马当先的那个便已然倒地。他一口气也没缓,左手蓦然出击擒住一人肩头,右手反手后刺,企图从背后偷袭的一人被穿凶而死。 下一瞬他眸光微厉,刚要拔刀劈向面前又杀来的一个,肩头被人轻轻一点,银色的身影腾翻着落到他跟前,先一步稳稳地擒住那人的手腕,转瞬间,原本毫发无伤的凶手七窍喷血倒地。 余下的三个骇然后退,院子里暂时也没有更多的杀手涌出来与他们过招,但他们听见了锋刃出鞘的脆响。 这是在等他们杀进去。 杨川不看前方,睃着那张七窍流血的脸笑而摇头:“师妹你就是太要强,就不能乖乖听我的,等会儿再上?” “在朝为官我不能露脸,江湖可不是你们男人的天下!”奚月声音冷清嘴角却挂着笑,转而先他一步拼杀入院,顷刻间震起一声惨叫。 杨川兀自一哂旋即跟上,扬刀间一颗人头打着旋飞去,他看了眼奚月在凶手间游走的敏捷身影,扬音争辩:“谁给你论男女了,我说的是长幼!” 奚月一刀刺过一人脖颈,朗笑两声:“那我可要跟你论官阶了!”说罢飞脚把尸体从刀上踹了下去。 刀影急闪,杀气四溢。 新鲜的人血腥气十足,血珠一次又一次地洗过绣春刀的银刃,不知不觉间,已满院浓腥。 这种气味,犹如一种特殊的召唤,令困兽鱼死网破的心被激得更盛。 奚月银牙紧咬,眼底的血丝仿佛被这满院浓腥牵出,杀势愈加狠厉。不甘和怨愤化作一次又一次夺命的杀招,将一个个杀手变为刀下亡魂。 有些血迹不及滑脱便敢在绣春刀上,和银光掺在一起,变成一种诡谲的颜色。 绣衣春当霄汉立。 这是宋人的诗句,说的是位极人臣之风光,“绣春刀”之名出自于此。 在江湖上,这样的名号为人所不齿,他们说锦衣卫是衣冠禽兽,朝廷爪牙。 可偏有个“爪牙”寻去了江湖上,与她父亲长谈了一夜。她于是听到了一句:“绣衣春当霄汉立。绣春刀是御赐的信重,不该让它脏了。” 那人希望肃清锦衣卫,这与他们江湖人没关系。可那人说这样能造福万民,她便来了。 他们都寄希望于用江湖上这股与朝堂截然无关的力量把锦衣卫里的奸小肃清,之后却越来越觉得,这原是做不到的。 这绣春刀,洗不干净。 就像是沾染过血迹的刀剑即便冲刷千万次,经火烤还是会现出青印一般,脏了就是脏了。 奚月满心的悲愤化作一声长啸出喉,扬刀奋力劈下,杀手挥来的一剑刚得以刺入她的肩头,便觉遍身袭来一股诡异的阴凉。 接着,那片刻前还完好的人,一分为二,倒向两旁。 奚月粗喘着气,抹了把溅在脸上的血。 尸横遍地,血流成河。 方才嘈杂的院子转瞬间已经安静。她切着齿看向立于屋顶之上的四五位高手,杨川同样了结了身边的最后一个,刀尖拖着地,走到她背后:“师妹受伤了。” 她扫了眼左肩漫血的伤口,又看回屋顶上:“小伤。” 杨川又缓了两息,经剧烈打斗后起伏不断的胸口平复了些,他抬手握住了她的胳膊。 她的肌肉绷得紧紧的,随时都在准备开始下一轮战斗。 “我没受伤,还能多打一会儿。”杨川手上一下下捏着她的胳膊,好像在试着让她放松,“听着……” “你是不是想说你能拖住他们,让我伺机带琳琅和不栖走?”奚月的眸光淡淡划过他的脸,他噎住。 “要走你走。”奚月说罢,奋力奔向面前堂屋。几步后她一记空翻跃上房顶,几名杀手刹那出剑,咔地一声,被她强行架住。 第30章 揭穿(四) 奚月运足内力愤然一推, 几个杀手硬被她以蛮力推开,她自己却也向后一个踉跄跌下房檐,好在及时一记空翻,落稳在了地上。 杨川察觉到她现下有些过于激愤, 见几个杀手跃下与她过招, 即刻挥刀迎上, 几人顷刻间又打成一团。 玎珰撞响中, 转瞬间百余拆过, 院外忽而一声马嘶传来, 一杀手下意识地警觉看去, 杨川趁机飞脚将他踹开。 但这一踹并无甚大用,那杀手没受什么伤, 缓了口气就又再度杀回。奚月与杨川却已至强弩之末, 心下都知今天是没可能杀出去了, 皆在想怎么才能确保沈不栖和琳琅在他二人断气后活着出去。 “不栖!”奚月以内力送音,往次进院疾呼了几声,却无丝毫回应,想是屋里还有杀手看着他。 她心下焦灼,正自无奈,大门咣地被撞开! 顷刻之间,似乎整个世界豁然开朗。喊杀声犹如潮水般哗然涌入, 曾培骑着马一路急奔而来, 翻身下马出刀格挡住正与奚月过招的杀手, 口中急喝:“去救不栖他们, 然后骑马走!” 二人都不禁一愣,同时又有几个锦衣卫赶来接招,杨川及时一拽奚月,连退数步挣脱了缠斗。 他们不用担心那些锦衣卫,因为杀手不敢动他们。可这突如其来的救兵依旧令奚月不安:“你怎么来了!” 曾培扬声而笑:“哈!门达不会让你调人,但我说有命案要查,他总不敢也耽搁了不办!”他说着一刀刀挡下那欲施展轻功脱身的杀手,又喝,“快走!我晚点便来,锦衣卫这活儿老子不干了!” 当下也实在不是多废话的时候,奚月杨川当机立断,先跃入次进院取了奚月房里的秘籍,又了结了沈不栖屋里的看守,再一道冲回前院。 沈不栖一边被杨川拽着跑一边一脸惊异地打量奚月:“这位漂亮姐姐是谁啊?” 杨川在紧张中都忍不住喷笑:“是你奚越大哥。” 沈不栖:“啥?!”快他们两步的奚月飞起一脚踹开了琳琅的门。 留在屋里看守的杀手都不是什么狠角色,奚月来得又突然,对方剑未出鞘便被她一刀割破了喉咙。 浓稠殷红的鲜血溅了半边墙,坐在床上的琳琅吓得整个人都僵了,奚月一把拉起她:“走!” 他们冲出房门,奚月将琳琅推上马,叫沈不栖带着她,自己与杨川则用轻功驰在了前头。沈不栖马骑得不错,惊魂未定也没和他们走散,琳琅则过了半晌才终于从血色中回过劲儿。 她怔了怔,头一个问题也是:“那位姑娘是谁?” “啥?”沈不栖听不懂波斯语。琳琅猛然摇摇头,又磕磕巴巴地用汉语表达了一遍:“那个,女的……” “……据说那是奚大人。”沈不栖闷声道。 琳琅悚然看向他——在她看他的这一刹里,心下其实坚信是自己汉语太差没听懂,但在看清沈不栖古怪的神色后,她心惊肉跳地觉得,自己好像没听错?! 两丈外,奚月漫无目的地逃了这一会儿,激愤的心情冷静了下来。 她想,以那些杀手的功夫,曾培他们一定缠不住他们多久,现下应该已经追出来了。 那他们往哪儿跑? 锦衣卫是不能继续待了,就算他们能死扛着,曾培也不能,门达一定会找他的麻烦。 可现在要出城也行不通。东厂一定在城门处有眼线,搞不好他们一出城门就会迎来新一波杀手。 但还是得找个地方藏身。 奚月明眸转了几圈,忽地有了笑容:“去丽春院!” 杨川的气息一颤,差点从正踏过的房顶上栽下去。 重新运稳气后他瞠目结舌地打量奚月:“去那地方干什么?” “锦衣卫中的高官常去那儿找乐子,这你肯定知道吧?”奚月话声轻快,杨川下意识地想辩解说自己从没去过,她却先一步续道,“那儿的花魁之一是我哥的相好,人很聪明。哥哥给了她不少钱,应该可以找她避一避。” “……”杨川心说这位奚风大侠也真洒脱,怎么连嫖|娼之事都跟妹妹说?! 就这么着,几人在一刻后奔到了丽春院的大门前。 大白天的,丽春院并不接客。可放眼京中,也没有哪个商户敢见了锦衣卫的飞鱼服都不开门,何况奚月还满身骇人的血污? 老鸨很快亲自迎了出来,点头哈腰地把四人往里边请。她做这生意久了,对官服制式早已了然于心,一瞧奚月才是官位最高的那一个,就很体贴地道:“这位……女大人?第一次来吧!我们这儿长得漂亮的小倌儿也有,您看您……” 奚月一抬手,她就噤了声。奚月驻足看看她:“你们这儿有个花魁,叫竹摇,还在吧?” “竹……”老鸨的神色顿时变得有点难看,接着磕巴着解释,“在、在倒是在。可这竹摇,她她……她是个有脾气的,那人您……” 老鸨看看杨川又看看沈不栖,觉得都不像竹摇会接的客。 还在就行。 奚月没再多说话,提步就继续往里走,老鸨面色煞白地想跟着劝她,她摸了块拇指长的金锭出来扔过去:“没你的事了。” 老鸨便没胆子再跟,一脸土色地戳在那儿不敢往前了。三人跟着奚月左拐右拐,这丽春院占地颇大,亭台楼阁令人眼花缭乱,可她倒轻车熟路。 四大花魁的院子都在最深处,是独立的四幢小楼,以梅兰竹菊四君子为名。奚月到了挂着竹字小牌的楼前也不敲门,推门便入,正在一楼打瞌睡的丫鬟吓了一跳。 她实在累得很,便没多理那丫鬟,径直奔二楼去。丫鬟看是锦衣卫,不敢阻拦,可又不得不大着胆子追在后头拦:“大、大人?大人您留步。我们娘子……” “怎么了?”珠帘轻响,竹摇从房里头出来,蓦地看到正拾阶而上的人那一身的血,也给吓蒙了。 奚月走完最后一级台阶,又往前多走了两步,停下脚,颔首道:“可是竹摇姑娘?” 竹摇好似仍还怔着,但盈盈美眸里一分分地漫出了光彩:“你是奚……” 奚月沉然:“我是奚风的妹妹,我叫奚月。”接着又说,“这位是我师兄杨川,这是锦衣卫的小旗沈不栖。这位姑娘是从波斯来的,汉名叫琳琅。” 但后面的这几句话,竹摇其实都没听进去。她怔在那句“我是奚风的妹妹,我叫奚月”里,半晌才回神:“哦,那几位大人来这里是……” 奚月开诚布公:“遇到点麻烦,想借你的地方躲躲,方便么?” “方便的!”竹摇立刻应下,眉开眼笑地请他们进去。看奚月和杨川满身都是血,又吩咐丫鬟备水来给他们沐浴更衣,体贴周到得让人全然感受不到老鸨说的“脾气”。 花魁住的地方不错,每人的楼里都有好几间屋子,而且每间都华丽精致。 沈不栖和琳琅进了屋便歇了,奚月待得丫鬟备好水后,便在屏风后沐浴起来。身体往温热的水里一泡,筋疲力竭之感立刻袭遍了全身,她只觉四肢百骸里都酸痛,像是有无数小针在骨节间扎着似的,扎得她思绪涣散,昏昏欲睡。 迷迷糊糊的,她听到房门吱呀一响,转而又阖上,便扬音问:“谁?” 没有回话。 竹摇在房门口立了会儿,看到了她搭在屏风上的飞鱼服,哑音笑了笑:“总是这个样子,每次都弄得一身血。” 屏风后,奚月不禁一滞,一种心慌引起的不适令她如鲠在喉。寂静了好半晌,她才笑了一声:“怎么,哥哥在时也常这样?” 竹摇恍若未闻,自顾自地又笑笑,走到桌前去沏茶。再开口时,她的声音变得有点失落,还有点自嘲:“所有人都说他死了,但我就是不信。” 奚月在错愕中屏住了呼吸。 她没有想到竹摇这里会出现这种问题,这种匪夷所思的问题。 那边的话音继续传来,听上去如同香炉里漫出的烟雾般缥缈:“他那么好的人,但凡老天不瞎,都不会让他这么早死的。” 奚月听到茶水入盏的声音温和地响了一阵,还听到瓷壶放回桌上的微弱响动。 “我每天都在想,他还会不会回来。如果回来,又会不会来找我。”竹摇咯咯娇笑了两声,“其实呢,我知道我在他心里没有那么要紧。而且他可能觉得,在我心里,他也没那么要紧。” 话说到此,一时没了下文,但脚步声一分分地近了。奚月闭上了眼睛。 她不知道怎么应对。竹摇说出的话,让她觉得比面对刚才那些杀手时更要无力。 她只得强自缓了一缓,硬撑着说:“我哥他……” 竹摇的声音在她背后响起,清凌凌地继续说着:“可他对我,真的是很要紧的,我一辈子都会记得他。”顿声,又说,“不管他从前是谁,日后又是谁。” 茶盏被放在她身后的小桌上,短促地一响。 “茶沏好了。”竹摇垂眸一福,“我在门外候着,大人若有事,就叫我。” 然后她便一步步地退出去,奚月听着那微弱到几不可寻的脚步声,浑身僵得连动都不敢动一下。 直至那阖上门的声音又一次传来,她蓦地大出了口气,逼着自己一分分地回过头,看向小桌上那盏上好的香茶。 白毫银针。 奚月心底残存的最后两分侥幸也被打破,她木然地摇着头,硬生生地在温水里冒出了一身的冷汗。 第31章 揭穿(五) 从奚月的屋子里出来,竹摇把自己关在房里, 好半晌都没说话。 她的情绪十分复杂。若不是在这个行当里, 练就了一颗宠辱不惊的心, 方才在楼梯口时想见她大概就会叫出来。 他回来了, 奚大人他回来了。 她不可能认错,那个从门达醉酒后劈来的刀下救了她,之后又护了她一年多的人,她绝不可能认错。那张脸截然不同又如何?他的一举一动、他的气息、他的每一个眼神,她都早已了然于心。 人世间不可能有两个这样相似的人。别说是亲兄妹,就算是双胞胎都做不到。 所以……她竟然是个女的? 让她一颗痴心苦等了两年,每天都为之祈祷的人, 竟然是个女的。 竹摇干涩地笑了一声, 觉得自己蠢。 怪不得他从来都不碰她,沐浴更衣也不让她伺候。刚才, 她自作主张绕过屏风, 才第一次看到“他”肩颈的轮廓。 当真是个女子,确凿无疑。 竹摇说不准自己当下的心情,觉得痴心错付?觉得滑稽?觉得无地自容?好像都有。 又好像都没有。 在怅然里, 她更加清晰的情绪似乎是还在慨叹, 奚大人真好。 不论他是男是女。 于是,在丫鬟上楼来询问午膳如何准备的时候,竹摇从容不迫地拉开了门, 跟她说:“去找两年前的膳单出来, 挑奚大人最爱吃的菜凑一桌席面。” “哎, 好。”丫鬟应下,要走,又被她一拉:“等等。” 丫鬟转回身,竹摇道:“去跟妈妈说,几位大人大概要在我这儿住几天,我就先不见别的客了。钱的事让她放心,就说这几位大人阔绰得很。” “是。”丫鬟福了福,便退了下去。竹摇望着奚月的房门沉吟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没再过去扰她,先回房歇着了。 另一边,奚月沐浴之后,在极度的疲惫中睡了约莫半个时辰,待得醒来,虽然仍旧累,也再睡不着了。 满脑子都是竹摇。 这可真糟糕啊…… 她真没料到自己竟会在竹摇这儿露怯,毕竟面具被打掉后,连当年最好的兄弟曾培都没看出破绽。 竹摇是怎么看出来的,她也想不清楚。思前想后都觉得自己应该没有露出任何端倪,可是竹摇……显然已很确信了。 那么竹摇现下在想什么?接下来她该怎么办?奚月心里也没主意。 “哎,情债啊……”奚月望着床帐拍着额头,心下悲愤极了。当年,她不过是为尽快和其他锦衣卫打成一片,才和他们一起逛窑子喝花酒,惹了一身情债实在非她所愿。 然而,此时奚月还没有意识到,她惹下的情债,并不止竹摇一个。 午膳时分,桌上的气氛古怪至极,一桌子的好菜飘香都遮掩不住这种怪异。 杨川原是想她们三个女孩子坐在一起或许比较轻松,所以由着竹摇和琳琅坐在了奚月两边。结果刚吃两口,就觉出了一些说不清楚的不对劲。 首先,是琳琅很亲昵地给奚月夹了一筷子菜。 这姑娘长得甜美可人儿,又带着几分波斯人特有的妩媚,搁在那儿本来就赏心悦目。多年的调|教又令她很会察言观色,夹给奚月的那道菜正就是奚月想要吃的,于是奚月闷着头给吃了。 然后竹摇一个眼风划了过去! 但是,大明京城的花魁,会比一个波斯美人儿本事差吗?竹摇的神色很快就重新柔和下来,抿着得体的笑容问奚月:“大人,这位姑娘是您……” “朋友。”杨川看到小师妹答得瓮声瓮气,低着头一个劲儿地扒拉米饭,头都不肯抬一下。 竹摇温柔地哦了一声,接着笑容明艳了点儿:“既是朋友,那来者是客。一会儿我带姑娘去后头走走,新来的几个小倌儿可懂事呢。” “……?”琳琅吃了不会汉语的亏,没听懂。但杨川怎么听,都觉得竹摇这话绵里藏针,可又想不出她有什么理由对琳琅有敌意。他于是边端起酒盅来喝酒边打量三人,却好巧不巧地和沈不栖的目光一触。 ——很显然,沈不栖也察觉到不对头了。 两个人的眼色递来递去,都充满了不解和惊奇。 ——没道理啊!琳琅照顾奚月还说得过去,毕竟她是奚月带回来的,可主要看上去为什么像在争风吃醋?! 为什么两个女人会为了另一个女人争风吃醋?! 他们都觉得,如果他们三个里有一个不该被青楼女子讨好,那就绝对是奚月了。结果现在,怎么竹摇看都不看他们两个大男人一眼,注意力全在奚月身上?! 沈不栖年纪还小,一时懵神便只顾傻看。杨川想了想,觉得自己不顾小师妹的窘迫只顾看戏太不厚道,斟酌一下便开了口:“师妹。” “嗯?”奚月死死低着头夹了一筷茭白炒肉。 杨川问她:“今后怎么办?咱们不能总藏在这丽春院。” 不待奚月开口,竹摇先说了话:“大人别急,不碍的。从前的奚大人走前给我留了不少银钱,给他妹妹花也是应该的。” 奚月一听她说“从前的奚大人”就气虚,抬起手来一把攥住了她的手。 竹摇双颊一红,琳琅瞪着奚月的手的双眸几乎要喷火。 奚月倏尔感觉到琳琅好似也不对劲,顿觉自己快要疯了。 然后她强自别开头,看向竹摇:“那个……久留真不方便,但我想劳你帮个忙。” 竹摇一脸受宠若惊的笑意:“大人您说。” “就……那个……曾培你认识吧?是我兄长从前的兄弟。”奚月道。 竹摇连连点头:“我知道。” “他……为了帮我们,骗了门达,门达必定会找他的麻烦。不过他是千户,门达想撤他或关他,都得寻个能服众的理由。你能不能找个人,尽快往他家里去一趟,让他赶紧来这里?然后我们找个机会一起逃出城。” “好说,我这就派人去。大人您放心,不会让旁人察觉的。”竹摇很通透,担保完了又问,“只是……曾大人是梅姐姐的客,您看……” 奚月说:“千万别让她知道。” 竹摇立刻领会:“好,那我有数了。”说着给她倒了杯酒,“几位大人一会儿好好歇息便是,我自会把事办妥。” “多谢你。”奚月哑哑道,见她举杯,觉得不好驳她的面子,便也举起了酒杯。 旁边,琳琅眼疾手快地将眼前酒盅也满上,在二人碰杯的刹那,稳准快地碰了过去。 “……”竹摇一边瞪她,一边把酒喝了下去。 杨川和沈不栖已经完全傻了。 难道这仨姑娘是磨镜? 不可能!竹摇干这行而且混到了花魁首先就不可能,被谢宏文拿来讨好锦衣卫的琳琅同理。难不成奚月…… 杨川的呼吸停了一停,仔仔细细地打量一番小师妹这张漂亮又不失英气,确实倾倒男人又征服女人也不稀奇的脸,有点不安:“师妹。” “嗯?” 杨川默了良久,又摇头:“没事。” 师妹要真是磨镜…… 这个想法竟令他有些失落,感觉就像是有什么要紧的宝贝被夺走了一般,让他心慌又恼火。 然后,他忍不住多看了小师妹几眼。 应该不是吧…… 他在自己心里胡乱琢磨。可他同时又在想,这跟他有什么关系? 他又不打算跟竹摇琳琅争抢她。 等等…… 杨川的心速忽有几拍紊乱。再度看向奚月的时候,他更无措了。 第32章 揭穿(六) 又过了一刻, 这顿让大家都别扭的饭可算都吃完了。 饭后, 竹摇真想拉琳琅去后头找小倌儿, 好歹被奚月拦了下来。然后竹摇就有些不高兴, 自己回了房闷着,琳琅倒是喜滋滋的, 进了奚月的卧房, 给她端茶倒水,用波斯语聊天。 奚月则在想杨川。因为吃饭吃到一半的时候,杨川忽地面色不大对。后来她屏息辩其气息,发现他气息乱得很,好似有什么心事。 她很想问上一问, 但又无从开口。好在傍晚再见到杨川时, 他已经恢复如初了。 几人顶着气氛的诡异再见面, 是因曾培被竹摇身边的婢女请了过来。清晨那一战后, 门达果然发了大脾气,碍于曾培是千户, 而且“查案路上遇到歹人袭击奚大人家,属下便出手相助”这种冠冕堂皇的理由又实在找不出错,门达就只好先让他回家待着。 但门达的阴狠曾培也清楚, 是以竹摇身边的人过去时,差点被曾培认为是门达派来暗杀他的,好在没打开门就先砍一刀。 此时再见到奚月杨川, 曾培一下子有了劫后余生之感。 他坐在桌边抹着冷汗, 哑笑了两声:“真够悬的!当时去就去了, 完事之后我回家,细想起来直出冷汗!” 奚月心里有愧,亲手倒了茶推给他:“对不住啊,拖累你了。” “没事,值得的!奚大哥没了之后,我早不想在门达手底下干了!”曾培说着喝了口茶,喝完还朝奚月咧嘴笑,“多谢啊,这茶真香,旁人沏的都比不了。” 这话里显然掺着殷勤,竹摇立刻便笑靥如花地回了一句:“奚大人来,我当然要用好茶招待。” 言外之意有二,一是茶香跟奚月关系不大,二是这茶本来是招待奚月的,跟你曾培可没关系! 曾培瞪了她一眼但没好发作,奚月头疼地从桌下攥了攥她的手腕,一脑门子官司。 怎么曾培也怪怪的…… 刚才那句话听着,有问题啊? 她想得头大,按了按太阳穴,说正事:“我们得尽快离开京城。” 杨川倚在墙边抱臂点头:“自然,但怎么走?” 各道城门,哪处不能安插东厂的眼线?哪处锦衣卫不能查?如果奚月帮他们都易个容,那倒是可以轻松逃命了,可她似乎又不肯让曾培他们知道她那易容的本事。 于是杨川看了看她,没贸然开这个口。 奚月果然也没提易容,她沉了一沉,说:“我在想,在京里闹点什么事,让东厂和锦衣卫都不得不派人过去帮忙,分散城门处的兵力,然后咱们趁机出去?” “太危险了。”杨川摇头,“再说,分散了人有什么用?就算只剩一个人守城门,认出了我们,也可以立刻叫帮手来。” “人少了就可以灭口了啊。”奚月淡泊道。 杨川一噎,心说小师妹你可真干脆。 几人于是还真琢磨起了在京里闹点什么乱子好的问题。主要是除此之外,他们一时也想不到别的主意。 奚月想的是烧粮仓或者倒钞局,杨川盯着地图看了会儿,点了点前门一带集市繁华的街道。 曾培摇头,说集市里人太多,搞不好要烧死很多无辜百姓。略作忖度,说要不然烧木仓? 木仓一旦烧起来,火不好灭,烧个几天都是有可能的,能多拖延些时候。 沈不栖在旁一直没说上话,等到他们都说完,他两眼放光说:“要不咱把东厂烧了吧!” 曾培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上:“我们是要逃命,不是要去送死!” 七嘴八舌,争执不休。竹摇和琳琅无所事事地端庄坐着,直到楼底下突然想起吵嚷。 “哎公子……公子您别!”听声音是竹摇身边的那个丫鬟,语气焦急得不行,“我们娘子今儿真不方便,有客!” 接着听到一个很年轻的男声说:“有什么客?这一年多我都没听说她有别的客!” 屋中霎然安静,几双眼睛都望向竹摇,竹摇面色惨白地僵了僵,嚯地弹起来往外去:“我去拦一拦。” 然而她还没来得及开门,对方已从外将门推了开来。 一时之间,肃杀腾起。 奚月和杨川不约而同地升起先灭口再说的心,看这公子哥儿虽然年轻却器宇轩昂不似等闲之辈,才没敢贸然动手。 那公子怔了怔:“还真有客?”接着注意到曾培的飞鱼服,“锦衣卫?” 不知怎的,他眼中依稀有几许复杂的光芒。 竹摇已恢复了从容,不卑不亢道:“是,几位大人办差累了,来我这儿坐坐。”说着便转过身,佯作随意地把这人给奚月他们介绍了个清楚,“这位公子跟诸位大人也算有缘,来我这儿不为别的,就想听锦衣卫的故事。” 说着,她的目光在奚月面上定了一定:“尤其是我从前有位恩客,叫奚风。他的事,这位公子最感兴趣。” 奚月心弦一提,登时明白这人决计有底细。 她倒不担心竹摇和他说过什么不该说的,毕竟那些真不该说的,她也不会告诉竹摇。但这人这么打听“奚风”……也不知是为什么。 她便动着心思想打听一二,没想到,对方竟主动坦坦荡荡地走了进来:“既然有缘,不如一起喝上一壶。” 他说着就坐在了桌边的空椅子上,从官服看出曾培是千户,又看看屋中的另外两个男人:“二位是?” 杨川平静地抱拳:“在下杨川,北镇抚司千户。” 沈不栖颔了颔首:“我叫沈不栖,是个小旗。” 曾培大大咧咧地一指奚月:“这一位,是我们镇抚使。你感兴趣的那个奚风,是她亲哥!” 奚月一记眼风瞪过去,曾培登时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但想咽回去也晚了。 那公子哥儿眼中的讶异一闪而过,可是,却又并没有奚月所设想的追问。他已极快的速度平静下来,一笑:“我知道你。去年曹吉祥谋反是你凭平叛之功进的锦衣卫。在此之前,你杀了几十号人。” 顷刻间,杨川拍案而起! 奚月只见眼前人影一晃,继而闻得一声轻叫。转瞬之后,这华贵公子已经被杨川按在了墙上,喉咙被死死扼着,面色逐渐胀红。 “师兄!”奚月赶紧过去抓他的手,“此时不宜招惹是非,快放开!” “是知道他是什么人!”杨川说罢喝问那公子,“你怎么知道的?说!” 那公子被他掐得连气都喘不上,又哪儿还说得出话?很快已不受控制地挣扎起来,双手紧攥着杨川想让他松开,杨川却觉保险起见不如索性要他的命。 正值僵持不下,两根纤指掐住了杨川的手腕。 奚月灌力入指:“松开!” “……师妹!”杨川锁眉但没放手,转而便觉她手上的力道添了三分,一股刺痛顺着他的手臂激上肩头,刺得他五脏不适,气血翻涌。 杨川咬着牙沉了一会儿,最终猛地一松,放开了那年轻公子。 那公子蓦然脱力跌趴在地,大口大口地喘了好半晌的气才终于眼前不再发白。他一撑身站起来,指着奚月就又问:“你和你那位兄长都来过这丽春院。这些,袁彬知道吗!” 方才的挣扎令他的衣衫有些乱,可这句质问却颇有一股慑人的气势。好像刚才的一切都不曾发生过,现下他面对他们,也依旧无所畏惧。 奚月明眸微眯:“你知道袁彬?” 那公子朗然道:“土木之变,今上被瓦刺人押了一年多,袁彬袁大人不惧危险护甲一年多。这等忠勇,谁人不知?” 奚月一声冷笑:“这等忠勇,谁人在乎?” 眼前的公子顿时眉头皱起:“你怎么这么说!” 几句对答,令奚月摸清了底细,知道这公子必对袁彬崇敬有加,当即计上心头,继续说了下去:“你说我怎么这么说?袁彬忠心护主,却被门达所害,被迫带俸闲住。袁彬想肃清锦衣卫,好好报效朝廷,手下人马却一个个被害,从我哥到我都是如此——公子您看,普天之下有人在意他的忠勇吗?朝廷在意他的忠勇吗?” 她这番话,并无半分向那公子求助的意思,那公子却如料显出疑色:“被害?你们遇上麻烦了?” “想逃出京却出不去,能不能活过明天都还另说。”奚月自嘲而笑,摇着头摆着手踱回桌边坐下,“所以啊,这些说与你也无妨,将死之人不在意那么多。哎,你不是说要一道喝一壶?竹摇,拿酒来,记我账上。” 杨川方才火气再盛,此时也听出了小师妹好像在做什么戏,配合地向那公子一揖:“对不住了,我也是被逼得草木皆兵了些,生怕公子是门达那厮的人。公子恕罪。” “你们……”这公子似乎对他们的话半信半不信。奚月心下虽急却怕话多了反倒节外生枝,强作从容地品起茶来。 可这年纪不过十六七的公子哥儿竟也颇压得住阵,很快就消了疑色,回到桌边也很从容地坐下:“好,那就先喝酒。” 倒不好骗? 奚月不动声色地轻吸了口气,心下愈发觉得,这位也是个狠角色。 “来,我敬公子,算替我师兄赔个不是。”她笑吟吟地先端起了酒盅,清冽的美酒滑喉而过,那公子也豪爽地一饮而尽。 无形中,仿佛升起了一种高手过招的韵味。 第33章 出逃(一) 奚月、杨川、沈不栖外加个曾培, 四个大活人说失踪就失踪, 令门达的阵脚有些乱。 主要是无从得知这四人去了哪儿。 锦衣卫在京里是无孔不入, 可他们消失得毫无征兆,再无孔不入也不顶用——京城这么大,总不可能挨家挨户地搜吧? 门达便在府中的正厅里转悠了一上午。到了晌午日头最足的时候,终于稍微平复了些心神, 觉得他们应该是还没出京。 毕竟, 他和东厂那边, 先前就都有防备。 为了防止四人溜走, 京城的各道城门都有他们的人马。他们要神不知鬼不觉的离开, 确实不太可能。 门达拿准了这一点, 抹了把额上的冷汗,扬音道:“来人。” “大人。”一个锦衣卫在门口抱拳听命, 门达一挥手:“再抽调五个百户所, 铺到各城门去。见到那几个, 立刻缉拿归案!” 那手下一应,即刻出府上马, 奔至镇抚司传话。到了镇抚司四下一打听,便知东厂那边同样往各城门加派了人手,京城现在可以说被围成了铜墙铁壁。 如此过了三天, 未见有异。 同时, 亦有锦衣卫穿着便服行走于街巷之间排查可疑人士, 一时间却无甚收获。 第三日晚, 一骑快马奔至门达府门口, 锦衣卫翻下马来,跌跌撞撞地冲进府内,见到门达连礼都顾不上行,便匆忙道:“大人!永定门那边打……打起来了!” 门达悚然一惊:“和奚越?” “和太子殿下!”那锦衣卫一头的冷汗,“也不知怎的,太子殿下这个时辰非要出城。弟兄们按您说的,过往车马都得搜,殿下发了火,随驾的护军便和弟兄们僵起来了。” “糊涂!”门达厉声而喝,旋即疾步出门,匆匆地翻上马背,直奔永定门去。 京城之中,宫城四门、皇城四门、内城九门、外城七门,永定门是外城七门中的一座。 三更半夜,堂堂皇太子要出外城,确实奇怪得很,可那哪儿是他们锦衣卫该硬碰硬的? 当下正闹的这些事,也不能让皇太子知道。 门达策马疾驰,但赶至永定门时还是颇费了些工夫。定睛一瞧,永定门内被火把照得犹如白昼,东宫护军与锦衣卫刀剑相向,寒涔涔的银光激得门达一后背的冷汗。 护军光火的正中央,一驾华贵的马车安然停着,车边宫女宦官静默而立,规矩得没有一点声响。 门达赶紧下马,直奔马车边,抱拳一揖:“臣锦衣卫指挥使门达,参见殿下。” 空气中静了两息,车中响起一声冷笑:“呵。”接着又顿了顿,才有话音传出来,“门大人,你锦衣卫好威风啊。” 太子还不满十六岁,声音里犹含三分稚嫩。但门达心里有数,这位太子殿下不记事时便已立为太子,贵重已极;经土木之变,被景泰帝废过,待得今上回京复辟又重新成了太子,不长的人生里已经过几番起落,比同龄人要沉稳睿智许多,不是个好哄的角色。 门达只得小心翼翼地回话:“近来京中闹了些事,颇不太平,锦衣卫不得不严加巡查,是以……” “孤不管你们在查什么事。孤只想问问,孤这个东宫太子你们还认不认?”这话平静得几乎寻不到情绪,下一句却转而狠厉,“若你们还念着景泰帝的好,孤可以送你们去见怀献太子。” 景泰帝是今上的弟弟,怀献太子是景泰帝的儿子。昔年废这位太子,就是为了立怀献太子。 可怀献太子早已夭折,死了十几年了。 门达冒着虚汗跪下:“殿下恕罪!臣、臣感念今上皇恩,绝无二心。今日之事是臣御下不严,臣……” 车里却突然笑了起来。 那笑音清朗又寒冷,笑了一阵又戛然而止:“行了,孤说笑而已,门大人的忠心,孤很清楚。” 门达忐忑不敢出声,太子似乎本也没想让他应话,又笑了一笑,就续道:“掌管此处城门守卫的锦衣卫,给我砍了。门大人请回吧。” 门达一惊:“殿……”旁边的手下一碰他的胳膊,及时制止了他求情的话。 门达恍然回神,终究没把话说出来。咬着牙关一揖,躬身道:“臣领旨,恭送殿下。” 马车缓缓驶离,消失在隐约转亮的夜色中,马蹄声在门达心头敲出一种劫后余生之感。 好险。 他心下懊恼,因为派来各道城门掌管守卫的百户都是自己的亲信。可太子盛怒发话,他也不敢作祟抗旨,只得依言叫人把那百户押过来给砍了。 片刻后,一颗血淋淋的人头被呈到门达跟前,过了不久又送至了东宫。 太子是天明后回的宫,听闻门达把那手下的项上人头送了来,只笑了一声:“挂到永定门上去。” 丽春院内,奚月等几人在竹摇的小楼中越等越觉得心里发毛。 那日奚月和那年轻公子长谈,那公子应下了帮他们出京的事,之后便杳无音信。 几人难免觉得,似是被他诓了。 可细想来也没道理,他若不想应,不应便是。京城这么大,他们也没地儿找他,他何苦诓他们? 几人都在翻来覆去地想这件事,却是越想心里越不安生。最终,连最沉得住气的奚月都有点坐不住了,找到竹摇问:“你真不知道他是谁?” 竹摇顿时美眸圆瞪:“我骗过你吗?” “……我不是那个意思。”奚月干笑,“我就是想问问,你能不能想起点儿有关于他的情况?官职?姓什么叫什么?你跟他打了一年多交道,总该聊起过一点儿吧?” 她当时都至少让她知道了自己叫奚风,是锦衣卫的镇抚使啊。 竹摇坐在桌边轻打了个哈欠,就伏到了桌上,身姿看上去千娇百媚:“我真不知道。他每次就是过来跟我打听锦衣卫的事、打听你的事,其他一概不说。我们这行的规矩你知道,恩客不乐意说的,我们自然就识趣地不问了。反正他瞧着品行端正出手又豪阔——每每只听故事却一出手就都是金锞子,瞧不见银子,我干嘛要惹他不高兴?” 这钱,恐怕傻子都知道要好好赚。 讲故事而已,别说她一个青楼姑娘了,就是给锦衣卫,人家也乐意奉陪啊? 奚月叹息,知道她说得有道理又还是不甘心,就坐到旁边的凳子上接着问:“那你平常怎么称呼他?” “就叫公子啊。”竹摇道,“我又不会一次见好几位客,唤一声公子自然就是他,不必非得知道他是张王李赵。” 奚月:“……” 她当真头疼了起来,阖目使劲按起了太阳穴。竹摇不声不响地站起身,站到她身后帮她按,刚一触,她的手便猛然将她攥住。 竹摇一僵,奚月也僵着。她其实僵得比竹摇更厉害,甚至窒息了片刻,才说:“从前是我不对,我为了公事骗了你。你……别这样。” 这事说来也奇。她其实一直清楚自己是个女人,可扮成奚风那会儿,竹摇的柔情蜜意她就能坦然受之。现下身份揭破,就横竖都觉得别扭了。 但竹摇的手还是从她手里脱了出来,按在了她的太阳穴上。她柔若无骨的纤纤素手按下来的力道令人舒适,娇软的声音也好听:“自己惹下来的情债,你认个错就算完了么?” 奚月说不出话。 竹摇悠悠地笑了两声:“别紧张么。情债还不了,咱当个朋友还不成么?” 奚月还是说不出话,竹摇给她揉太阳穴的手就重了那么一下:“不成么?” “……”她闷闷道,“当朋友自然好。但你和琳琅最近……” 天天明争暗斗,绵里藏针,要不是不会武功她俩准能打起来。哪像是要跟她当朋友啊? “这就没法子了。”竹摇轻耸肩头,“我知道你是女人,也知道自己还是喜欢男人,可就是看她不顺眼。她大概也一样。这能怎么办呢?” 奚月愁眉苦脸。 如此又过了五天,京中搜查不断,但丽春院里风平浪静。毕竟这样的地方,什么达官显贵都可能来走上一遭,若随便来搜,指不准要撞上哪位同僚、得罪哪位高官。而且门达大概也想不到他们会来这儿躲着。 第五日,入夜时分,几人刚要入睡,有人叩了竹摇的门。 “谁啊?”竹摇扬音,外面一年轻的男声说:“几位贵客还在?现在跟我走。” 小楼里宁静祥和,这声音一出,旁边的几道房门登时全都打了开来。那位年轻的公子哥儿打量了一眼他们,又说:“尽快。” 他们就怕随时要走,包袱早已收拾好了,都是回屋一拎便可出门。 竹摇执意相送,奚月也没拦着。出了小楼,就见一架平平无奇的蓝布马车在外停着。 驾车的是个唇红齿白的清秀男子,事先大约得了吩咐,见这么多人出来也没有一点惊讶。几人挤上车,那年轻公子也挤上来,马车就稳稳地驶出了丽春院。 也不知行了多久,车里始终无人说话。几人命悬于此自都难免紧张,一时间反是那年轻公子最为沉着,阖着眼小歇起来。 奚月斟酌了一下,到底开了口:“公子。” 那公子睁开眼,淡看向她。 她道:“公子若已安排好了,就让我们自己出城吧。不然万一出了岔子,恐牵连公子。” 她担忧其实不无道理,那公子却轻一笑,云淡风轻地又闭了眼:“不会。” 又过约莫一刻,车夫吁的一声,马车停了下来。 那公子睁开眼,揭帘便下。几人会意随之下车,抬眼就见眼前小巷清净无人,却有辆气派讲究的马车停在巷中。 几人在锦衣卫都不是白混的,几乎都是刹那间便认出那是京中王公贵族才能乘坐的车驾。但夜色太黑,具体是何品秩却看不出了。 奚月不觉驻足:“公子究竟是……” “哈。”那公子步态恣意地向那驾马车走去,“女侠是江湖中人,知道我是谁也不会向我见礼,又何必多问?过了今晚你我就当从没见过。倒是袁彬……”他说到这儿又止了音,迟疑片刻,终是摇头,“罢了,你们现在去见他,门达必会知道。女侠若愿意,就把令兄长昔年搜集的罪证给我送来。” 说话间他已走到了车前,停住脚,做了个“请”的手势,又续上了方才的话:“女侠总去买烤鸭的那家便宜坊里,有我的人。” 第34章 出逃(二) 夜色之中, 马车驶出巷子, 护军静默地跟上, 在无形里酝出一种不可侵犯的威仪。 马车在半个时辰后驶至永定门,离得尚有数丈远,城门处的守卫就匆匆地推开城门,低下头跪迎。 直至马车的轮廓消失在城门外,都没有人敢出一声。 打从几日之前皇太子在此砍了个百户后, 就都是这样, 谁都怕自己也一不小心丢了性命。 那百户的头颅, 现在还在城门上方挂着呢。炎夏的天气, 早已臭了,没日没夜的飞苍蝇。 皇太子一直把他们送到了城外二十里远的地方才命马车停下。几人下了车,一个三十出头的美貌妇人迎了上来,盈盈笑着,捧来一方木匣递给奚月。 奚月微怔:“这是……” 便听那公子开口道:“是崇简王宫中的腰牌。在你们江湖上不顶用,但若是被门达的人追杀, 还是可以唬一唬人的。” 奚月眸光微微一凛又未说什么,将盒子交给琳琅,朝面前这位公子抱拳:“多谢相救。公子所托之事,我必定办好。” 确是脱险救命之恩, 杨川曾培沈不栖便也都郑重抱拳谢过。年轻公子笑了笑,道了声“客气”, 便看向竹摇:“我送竹摇姑娘回去?” 竹摇却摇头:“不了。”接着朝奚月道, “你说咱是朋友, 那我和你一起走江湖去。” 奚月的面色霎然一变:“你别……” “我其实前几天就已给自己赎了身了。毕生的积蓄都给了丽春院的妈妈,你不带我走,我可就回京乞讨去了!”竹摇脆生生地把奚月刚开口的劝语噎了回去,奚月哑了一哑,心里笑叹自己真是败给她了。 对门达、对东厂,她当下都还没觉得自己输,只是吃了场亏而已。 但这个竹摇可真让她没辙。 她只好一喟:“好吧。”说着再度向那公子拱了拱手,“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对方微微颔首,转身便上了车。车夫扬鞭一喝,马车朝京城驶去,几十名护军策马跟着,犹如一片乌云汹涌地轧过夜幕下的大地。 奚月目送着他们远去,禁不住地笑出来:“咱运气真好。”说罢转过身,看向眼前的京郊小道。那小道蜿蜒曲折,静静地通向远方,连通着江湖和朝堂。 沈不栖对这助他们出城的高人感到好奇,忍不住问她:“那到底是谁啊?你看出来了吗?” 奚月回过头扫了眼琳琅捧着的盒子:“还能是谁,当朝太子朱见深呗。” “啥?!”沈不栖惊讶得一巴掌拍住自己的脑门,“怎么可能?他……” “喏,你瞧,随便给几块吓唬人的令牌就是崇简王的。”她手指敲敲那盒子,提步向前走去,“崇简王是今上次子,如今也就十岁,正是被宫里小心护着的时候。他身边人的令牌,除了他这个太子亲哥,还有谁敢这么往外送?” “妈呀……”沈不栖咧嘴,“你不早说,不然我一准儿跟他求个保命的旨,我爹就不能揍我了,我就能回家了!” 杨川在旁边听得扑哧一声:“皇太子一个没走过江湖的人,都知道这玩意儿吓唬江湖人不管用,你倒觉得他下个旨你爹会听?” “哦……”沈不栖神情失落,曾培则问他:“你爹为什么揍你?” “他……莫名其妙的。”沈不栖这么说,撇撇嘴就闭了口,显然不想多提此事。几人也就不再问,循着山路走了大半夜,找了家山中农户借宿。 之后的数日,粗茶淡饭,晓行夜宿,终于在七夕那日的晌午到了沧州的一处小县城。 这小城对琳琅竹摇而言陌生,曾培大概也不太熟,但奚月杨川沈不栖却都对此了如指掌——这是在北方江湖人士常来聚首的一个地方,武林之中若有什么事,这里边总会很热闹。这事朝廷也清楚,派来的县官大多不管事,只要别闹得太过即可。 因此,这边的不少酒楼、客栈都是按江湖人的习惯开的,店里的伙计也都有眼力见儿,甭管客人瞧着多有秘密,只要人家没主动说,伙计都不会多打听半句,更不会无意中听到杀人越货的话就向官衙举报。 最适合奚月他们这样正逃命的人歇脚。 奚月于是找了家还算干净的客栈,在二楼开了六间房,各自歇了歇又一道到一楼的厅里叫菜吃。 来时不是饭点儿没什么人,此时再一下来,竟是半个厅都满了。 奚月登时心弦一提,侧眸一看,杨川也面色冷凝,她便压音问:“最近江湖上有什么事?” “没听说。”杨川说着,继续拾级而下,“先吃饭,总能打听到的。” 几人就尽快占了张空桌子,叫了六碗牛肉面。江湖上大口喝酒大块吃肉人尽皆知,上来的牛肉面实在极了,只是把琳琅和竹摇吓了一跳。 奚月看看她们的神色:“一会儿去城南给你们找家给寻常百姓开的馆子?” “……不用。”竹摇很快缓过来,夹了块牛肉就吃,琳琅回过神后也不在意,安然吃面。 这厢他们吃着,几个穿着暗红裋褐的男子就走了进来。奚月所坐的位置面朝大门,登时目光一滞,杨川一见就要回头看,被她一握胳膊:“别看。” “?”杨川不解。奚月轻道:“雁山派的。” 她白鹿门避世所以和雁山派不熟,杨川这个萧山派的大弟子指不准就和他们认识。这要是见了面,那边再拿他叛出师门的事嘲上两句,屋里指不准就要有像逐鹿三杰那样,跳出来要为师伯清理门户的。 杨川于是会意地闷头吃面,那雁山派的几人自也没往这边多看,直接找了张桌子落座,隔桌的人倒主动和他们搭了话:“嘿,雁山派的?” 瞧着最魁梧的那个粗着声一回头:“怎的?” 那边一个精瘦男人蹬着椅子站起来笑问:“你们掌门怎么样了啊?” 魁梧汉子哼了一声,转回头去并不作答。 但和那精瘦男人同案而坐的妇人也说起了话:“这位兄弟,要我说,你们就先别找那叛徒了,先救你们掌门的命吧。虽说他这走火入魔一时死不了,可这么拖下去,谁知会拖出什么问题来?他那个儿子又是个没本事的,雁山派交到他手里就算完了。你们先把掌门救起来,哪怕开口说个话,立个弟子接管门派也行啊?” 这话说得颇不客气,却句句在理。便见那魁梧汉子额上的青筋跳了几跳又平复下去,回过身朝那妇人抱一抱拳:“多谢了,但那叛徒必须先找到不可,否则掌门就算救起来,也要再病过去。” “哎,这是为什么?”那妇人不解,“难道他还顺走了你们什么要紧东西?” 那汉子却不说话了,端起碗来喝酒。奚月思量着他的话,觉得自己想到了什么,就急着想跟杨川说,但又怕他们看见杨川就要出事。于是暗自从袖中摸了根针,趁杨川低头吃面,稳稳地往他脸上一刺! “你干什……”杨川话说到一半,就被面颊的酸痛噎了声。再抬手一摸脸,清楚地发觉被她刺中的那一半脸已经歪了,瞪着奚月心说你怎么说易容就易容啊? 其余四人都被他这张歪脸吓得一哑,奚月嘻嘻一笑,伸手抓他的手腕:“师兄出来,我有话跟你说。” 杨川拿她没辙,苦笑着跟着她走。奚月直把他拽出了店外,又拐过了墙角,才小心道:“我觉得雁山派那个叛徒,把《盛林调息书》的上卷偷走了!” “啊?!”杨川惊住,锁眉,“怎么这样说?” 下一瞬,自己却就明白了:“有道理啊!” 萧山派白鹿门都是专精内功的门派,他们都清楚,内功修炼一旦走火入魔,首先得弄明白是何处练得不对才好医治。但走火入魔之人,除了运气太差直接死了的和运气太好仅仅武功尽失的,余下的要么六识不清疯疯癫癫,要么穴脉封闭无法交流,总之鲜有能自己说明白为何走火入魔。 那对雁山派来说,想弄明白这一点,大概就只有把书找追来了。 再者,雁山派掌门练《盛林调息书》这样的上乘内功练得走火入魔,想要医治,或许也只能通过这本书继续调息,进药不一定管用。 这样想,雁山派在掌门危急之时却忙着抓叛徒,就说得通了。 “小师妹聪明!”杨川张口就夸她,奚月翻翻眼睛,“但江湖上,一定不止我一个聪明人。” 时间越久,想明白的人就越多。到时候,为了那秘籍,人人都会想法子去抓那雁山派逃出来的叛徒,有人得手后更会再引起新一轮的争抢厮杀,武林里就算乱了套了。 更让人不知该喜该忧的是,现下那《盛林调息书》的下卷,正揣在杨川的衣襟里。 一旦露怯就会惹祸上身,可也不能把它扔了,更不能烧了毁了。 “唉……这事,难办。”奚月悠悠地一叹,转而又笑,“要不我们就此别过,我带着琳琅竹摇回白鹿门继续避世去,世间种种都跟我没关系!” 她说罢转身就作势要走,杨川连忙拉住她:“师妹别啊!” 奚月扭头回看,他一看她那双笑眼就明白过来,她心里估计已想好了打算。 他就气定神闲地和她抬起了杠,松开她抱着臂说:“也行,那你回吧。” 奚月干脆的一点头:“行,那我这就走!” “……师妹!”杨川下意识地就又一次抓住了她,在她的挑眉淡看里干笑两声,“我开玩笑的。再说……袁大人托付的差事,咱也没办完啊。” “哼!”奚月仰首望天,“那是我一个人的差事,跟你有什么关系?” 然而杨川沉了沉,笑容逐渐淡去,忽而变得严肃诚恳:“真不是你一个人的差事。” 奚月微微一哑,侧眸看了看,这个神色着实不像说笑。 她不禁有些诧异:“你……” 杨川颔首:“你兄长遇害后,袁大人去萧山派求助,师父就把我派了过来。但彼时已是门达执掌锦衣卫,袁大人不能直接把我安排进去,便让我买官以掩人耳目。” 奚月惊讶得说不出话,杨川笑了一笑:“袁大人是个好官,我们得帮他帮到底。” 第35章 出逃(三) 清风徐徐抚苍生。 奚月在诧异里懵了半晌, 任由那风卷起她鬓边散落的碎发,惹起的微痒却拉不回她的神思。 她缓了好一会儿才勉强有了反应, 心如鼓击地回思杨川刚才的话, 又久久不知自己当下究竟是怎样的感觉。 他也是袁大人找来的帮手。 他也是来找门达和东厂算账的。 那就是说她…… 一阵狂喜犹如刺破厚重云层的艳阳般涌上心头,将她心头挤压许久的阴霾一举冲破! 下一瞬,奚月霍然转身,急奔回酒楼之中。 杨川刚敷衍了曾培他们几句,正重新端起碗要吃面, 后背被人一把扑住。 他惶然起座回身,茫然不知她怎么了,一句“师妹”刚出来,就见眼前的小师妹哇地一声哭了。 ——炸裂般的哭声, 惊天地泣鬼神。 满大厅都一惊,所有人都惊诧地望向这一桌,这一桌更每个人都望着奚月。 没有人见过她哭,就算是杨川,也没见过她大哭。 她得知东厂抛出秘籍便轻易搅乱了江湖的那天,都没这么哭过,然而那已是天大的事情了。那件事让他们身陷险境, 且一时无人知道该如何脱困, 她都并没有哭成这样。 “……师、师妹?”杨川被她哭得一头雾水, 又不知缘由, 连哄都没法哄。 他于是就僵在那儿, 她紧搂着他的上臂, 他的手就僵硬地悬在半空。心里有个念头让他觉得应该反搂过去给她顺顺气,可整个人又都僵得不停使唤。 愣了片刻,又有一种感觉令杨川如芒刺背。 于是,他下意识地偏头扫了眼身后,立刻注意到背后四人里,除了沈不栖,其余三个都在咬着牙瞪他。 “?”杨川更加莫名,强自缓了缓神思,手终于拍了拍奚月的后背,“师妹,师妹?怎么了?别哭。” 曾培冷哼一声,拍案而起,提步上楼。 竹摇和琳琅似乎被他启发,几乎同时站起了身,也冷脸离去。 只有人畜无害的沈不栖还在继续傻看。 奚月又哭了一会儿,宣泄够了,松开他抹抹眼泪,弹指间破泣为笑:“没事了。” “……”杨川凝视着她,她却显然并没有女孩子惯有的矫情,说没事也不是在忸怩地等他追问,因为她直接坐回去吃起了她的面。 杨川回过身,不觉间和仍在傻眼的沈不栖对视两息,继而一咳:“不栖。” 沈不栖一激灵:“嗯?” 杨川伸手端起他面前的碗:“你能不能上楼吃?” “啊?”沈不栖滞了滞,明白他们有话要说,立刻干脆利落地接过碗,往楼上窜。 杨川又偏头看看还在打量他们的满座豪杰,复咳一声:“诸位,看够了没?” 他那张歪脸乍看之下挺吓人,满座豪杰犹如被人在眼前打了个响指般齐齐回神,恍然惊觉自己已盯着人家看了半晌,各自继续回过头吃自己的饭。 杨川瞅瞅自己碗里的牛肉面,又瞧瞧在旁边闷头大快朵颐的师妹。心里自是好奇她方才的举动,但又清楚他若直接发问,她八成绝不会说。 他于是边挑面边斟酌言辞:“那个,师妹……” 奚月嗯了一声,但连眼皮都没抬一下。杨川摸索着,觉得小师妹这是觉得自己刚才哭得丢人了。 他继续挑面,挑起又放下,可就是没往嘴里送,因为嘴在忙着说话:“我觉得你……”他笑了一声,“我觉得你可能惯于遮掩心事了。但是你看,现下咱们已经离开了锦衣卫。行走江湖,不如爽快一些,你有什么心事,许可以跟我说说?” 这话说完,他自己都不知自己到底想干什么。 想一解适才的疑惑?还是想抓住这个引子与她交心? 几日前朦胧浮上心头的感觉令他自顾自地双颊一热,盯着碗把卷在面里的牛肉一块块往上捡,言辞循循善诱:“你我是兄弟门派的师兄妹,对吧?又好巧不巧地都来帮袁大人的忙,是不是也算有缘分?日后有事情,我都可以帮你分担。你大可以放心地说给我,只要你不肯,我决不让第三个人知道。” 这会儿,奚月把碗里的面吃完了,抬手一抹嘴,看向他的眼睛还红红的:“你真想知道?” 杨川点头。 他想知道。 她的一切,他都想知道。 奚月好似还有些矛盾,目光闪烁了几番,最终重一吁气,又向门外走去:“那你跟我来。” 杨川刚忙跟上。踏过门槛的刹那被凉风一吹,蓦然又想起她刚才抱着他哭的样子。 他忽地拳头一握,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刚才……蠢啊! 他为什么没反手把她抱住? 艹! 奚月沿着镇子里不宽的小街,一路向西走去。 她一直没有回头,万千或近或远的记忆如若百花争奇般在她心头一茬皆一茬地绽放,绽出激动、愤慨、喜悦、恐惧、迷茫,又被一只大手混乱地揉碎在一起,揉成当下的复杂酸楚。 她在这种酸楚中,痴痴地笑了一声又一声。杨川听在耳中,几度想作催问但都忍了下来。 终于,她走到了巷子尽头,纵身一跃,轻松地翻上了旁边三幢小楼的楼顶。 杨川随之跃上,奚月站在房瓦上,指着隔了两条小街的一方破旧院子说:“看到那个茶肆了么?” 杨川细看了一眼牌匾:“写着‘吴记’的那个?” “对。”奚月笑笑,随意地坐了下来,凝望着那边继续说,“四年多前,我和我爹云游四方,就是在那儿被袁彬截住的,当时他还是锦衣卫的指挥使。我当年……才十七岁,只觉这人竟能找到我们的行踪,一定可怕的很,差点一指头捏死他。” “……四年多前?”杨川对这个时间有些不解,想了想又问,“你兄长也在?” 奚月恍若未闻,继续说了下去:“袁大人跟我爹说,皇帝庸碌,东厂奸邪,锦衣卫也烂在了根儿里。他不想看朝廷这样昏暗下去,却心有余而力不足,更不知京中还有谁是可以信任的……” “所以他想孤注一掷,借助武林与京中毫无瓜葛的势力,铲除奸邪。这我知道。”杨川接过了话茬,笑说,“他来萧山派时也是这样说的。” 奚月点点头,也笑起来:“嗯。但是他在找我们之前,并不知江湖上传言的我爹有个独子奚风是假的——我娘生完我就血崩离世了,我爹从来没有儿子,只有我这么一个女儿。” “什么?!”杨川大惊失色,奚月噙笑欣赏他的反应:“当时袁大人也是这个表情。” 杨川瞠目结舌:“那奚风……” “就是我啊。”奚月以无比轻松的口吻,点破了这层弥天大谎。 一时间一切寂静,只有风声在二人间呜呜咽咽,杨川错愕地打量着她,感觉所有的思绪都在一道道打结。 她的一切,他都想知道。可是她的“一切”,也太出人意表的丰富了。 奚月却如释重负般,语气越发轻松:“不过这不是重点。” “这还不是重点?!”杨川心惊胆寒,怔了怔,也坐下来,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侧脸,恨不能一眼看破她还有多少秘密。 奚月笑了声:“你不是想知道我刚才为什么哭吗?”——所以那才是重点啊。 “哦。”杨川定住神,“那你继续。” 奚月就继续道:“你大概也知道,两年多前,也就是袁大人从狱中死里逃生后不久,奚风在赴倭国办差时,丧命在了海上。” “……我知道。”杨川的心跳不觉漏拍。他发觉师妹真是个会讲故事的人,现下,他就被她引得忍不住好奇她是如何活下来的了。 “那天真的……非常可怕。”奚月勾唇笑笑,眼睛里却无可抑制地淡漠了下来,“我事先不知道,所有和我一道去倭国的人,都是门达的眼线。其中有许多,在过去的一年多里和我称兄道弟,表现得和曾培一样对我恭敬万分,我根本无法想到,他们不过是在我进入锦衣卫时就已开始替门达盯着我了而已……他们趁我睡觉,在船上洒了不知多少松油,最后一把火点燃,他们却都及时逃到了门达安排来接应的渔船上。” 于是,巨浪滔天之中,烈火滚滚燃起。桅杆砸落、扶栏断裂,她被大火困在船舱之中,连趁他们离得尚近时用轻功跃到他们的船上都不能,目光所及之处,只有橙红灼眼的烈焰。 “烈火真热,海水真冷。”奚月禁不住地打了个寒噤,好像无形之中又有海水包围了她。 “我从来没有那样害怕过。每一次深陷困局,我都觉得一定还有机会能逃;唯独那回,身边所有的人都叛我而去,才让我真正地觉得,我死定了。” 在那之前,她曾想当然地觉得袁彬的做法太过悲观,觉得寄希望于江湖人士可笑可悲,觉得自己一定可以快刀斩乱麻地解决一切问题,觉得去去朝堂而已,万事都事在人为。 那天的事情,烧毁了她所有可笑的自负,甚至一度吞噬了她的全部自信。 包裹她的,只有火焰和海水。火焰热得恐怖,亮得嚣张;海水冷得刺骨,咸得发苦。 更可怕的是,这种感觉犹如梦魇一般,缠绕了她整整两年之久。她却无法与外人道之,爹爹是年纪大了,而对别人,她无法信任。 于是,每逢入睡,火舌的热风与冷水的浪响就会回荡梦境。驱散她在白日里辛苦拾回的美好,让她一次次变身冷汗地惊醒。 过了许久,她才模糊地发觉,那火和海其实都没什么可怕。真正让她无法挣脱的,是那晚被众人背叛,孤独面对“兄弟”一手构建出的绝境的无助。 那才是她恐惧的根源,如同深不见底的大海一样的恐惧根源。 所以,她杀回来了。她亲手要了那些人的命,想消解这可怕的梦魇。 可是,似乎作用不大。 午夜梦回,令人胆寒的孤独无助总是再度袭来,无情地让她清醒,提醒她这条路上依旧没有人与她并肩。 是以她依旧无法像当年那样相信别人。就连对曾培,她都少了两分信赖。 她独自一人披荆斩棘,咬紧牙关继续做袁彬托付的事情,因为她知道那是值得的。 可她多希望自己真的有个兄长,陪她一起走这条凶险血路,把她从梦魇里彻彻底底地拉出去。 或者……哪怕不是亲兄长,是任何人都好。 第36章 出逃(四) 奚月能从那一劫中活下来, 归结于命好也不为过。 那晚海风猛烈,浪声滔天,在她即将葬身火海的时候,一道数米高的巨浪拍了下来, 虽将经过焚烧的船拍成了碎片,但也把火灭了个彻底。 奚月在泛着星光的漆黑大海上摸了一块木板爬上去, 为不让自己在失温中死去, 用残存的气力运转内力, 一直熬到了天明。 然后在太阳初升的温度投下来时, 体力不支昏了过去。 她在昏迷中发了高烧,随时可能死在一望无际的汪洋里。但万般幸运,那是倭国附近一片渔业兴旺的海域,出海捕鱼的渔民将她救上了船,又因识得大明锦衣卫的飞鱼服, 无论如何也不敢让她死在船上,当即返程把她安置在了村中,又给她请大夫,还安排了两个村妇照顾她。 奚月现在回想起来,隐约能判断出自己的高烧至少持续了小半个月,那小半个月里发生了什么, 她几乎没有任何印象, 只记得自己时常会被人拉起来喂水喂药。 除此之外, 一片混沌。 “真是场噩梦。”她状似轻松地笑了一声, 笑完才发觉自己不知不觉间已经紧紧蜷住了身子。 真是场让她走不出去的噩梦。 她垂眸注视着眼前房瓦平复心绪, 右肩忽地被只手一压。 她怔然扫了一眼,又即刻转头看向坐在她左边的杨川。 杨川也正看着她,与她对视的刹那,目光闪避了一瞬,却很快又平静地挪了回去。 她反倒撑不住地避开了视线,探手往他脸上一摸,把那根针取了出来:“别看了,别扭。” 杨川嗤地一笑,环在她肩上的手紧了紧:“以后不会再有这样的事了。” “哈哈。”奚月笑笑,也没在意他搂在自己肩上的手,武林之中称兄道弟的,本就没那么多礼教忌讳。她轻松说,“当然,葬身火海的事一生遇到两回,那我也太惨了。” 杨川的嘴角淡淡地勾了那么一下:“我是说,下回就算再众叛亲离,也一定会有一个人留下陪你的。” 他绝不让她独自经历那种绝望。 “就算全天下都要你的命,我也陪着你。” 奚月懵着看他,差点沉溺在他温和却不失郑重的笑容里,又触电般回神! 她立刻别开了视线,心跳乱得像是回到了连日高烧的时候:“师兄说这个干什么,都过去很久了。” 可他又说:“我若做了对不住你的事,天打雷劈。” “你干什么啊!!!”奚月瞪过去,心跳陡然间乱得更厉害了。 她脸上泛热,甚至全身都被心跳激得热血沸腾。杨川终于松开了她,再度看向两条街外的那家茶肆,不太自在地咳了一声:“师妹你,今年二十二?” 奚月点点头:“嗯。” 师叔不催你成家吗? 他想这么问,话到嘴边又觉唐突。患得患失地兀自品了品,最后变成了句:“我二十五。” 奚月:“……” 她并不傻,他这么又立誓又问年纪的,她能摸索出他在想什么。 但这样摸索出来,她心头就更乱了。 她于是死死盯着自己靴子的鞋尖儿缓和情绪,过了良久却还是缓和不下来,就负气地运气一撑房顶,跃身跳回了地面上。 杨川稍稍一怔,侧眸看去时,她已干脆利落地往回走了。 她是个长得高挑的姑娘,可他这样从上面看,又离着一段距离,倒显得她的背影莫名娇丽。杨川安然欣赏了会儿才跃下去追她。 于是奚月走着走着,旁边递过来一只精巧的小漆盒,她停脚看看他:“这什么?” “那边买的……叫什么来着?反正是擦脸用的。”杨川一哂,“刚才哭得厉害,脸都皴了。” “……”奚月闷着头继续往前走,“我不用这些东西。” 杨川一笑:“那随你送给竹摇或者琳琅。”他说罢一使腕力将其掷出,圆盒裹挟疾风嗖地从奚月肩头上方窜过。她嗤地一笑,伸手抓去,一把将盒子抓在了手里。 然后到底回身朝杨川道了句谢:“多谢了。” 杨川颔首:“客气。” 大约是打从盒子被抓在手里的那一瞬起,奚月就打算用它了。再说,她本也并不是真的不用这些东西,要不然风吹日晒的,脸早就没法看了。 是以她回到酒楼的时候,曾培、竹摇、琳琅、沈不栖都清楚地看到她的脸泛着鲜见的红晕,手里拿着一枚精致的盒子,万般羞赧地直接回了屋。 过了片刻,他们又看到杨川悠哉地踱进了大门。 沈不栖只当看了场热闹,另外三个就没这么平静了。 入夜时分,月色皎皎。杨川想着小师妹今日的神态就莫名想笑,便跟小二叫了壶酒,坐在一楼角落里的桌边自斟自饮,时不时瞧一眼楼上窗纸透出来的倩影。 这个时辰,店里也没什么吃饭的客人了,住店的也都已各自回屋。他悠然地独自饮了将近半壶,肩头却忽地被人一拍。 杨川看去,曾培绷着张脸,咣地将一只空碗砸在了桌上:“给我倒一碗。” 杨川就依言拎壶,给他满上了一碗。曾培却没坐,端起酒咚咚咚一口气饮尽,又把碗搁下:“再来一碗。” 杨川再倒,倒满后终于忍不住问:“曾兄怎么了?” 曾培一声冷哼,不答,再度将酒一饮而尽,这才呼着酒气坐下:“杨川我问你,你在锦衣卫的这一年多,兄弟我待你怎……么样!” 这酒很烈,他又喝得猛,一时明显地口齿不清。 杨川笑笑:“好啊。” “好,你认这个就好。”曾培晃晃悠悠地自己从地上摸起酒壶给他倒酒,但他醉得手上不稳,倒有大半都洒在了桌上。 然后曾培打了个酒气浓烈的嗝:“我今儿是想、是想开诚布公的告诉你,日……后,兄弟我可能要对不住你了!” 杨川眸光微凛:“怎么?” “我告、我告诉你!”曾培右手捶着桌子,左手高举着指向楼上,“咱的那位奚大人,奚姑娘。我不、不管她是男的还是女的,我都喜欢她,我喜……欢她好久了,从她没摘面具开始我就、我就喜……不。”他又打了个嗝,“我从她还是奚风的时候,我就喜欢她。” 接着,他醉眼惺忪地瞅瞅杨川,带着几分挑衅笑了一声:“嘿,你不、不知道她就是奚风吧?我从一开始就知道,准是,准是!” 杨川静听未言。 平心而论,他不觉得自己今日才知小师妹就是奚风便是输给了曾培,毕竟他可从来没见过那位“奚风”长什么样。只是,他一时不知该说点什么,也多少意外于曾培的这份感情。 曾培砰地一拍桌子:“我还知道,你也喜欢她!我看见你送她的东西了!她今天回来的时候……她脸都红了!” 杨川不骗他,平静点头:“是。” “那我告诉你!”曾培拍案而起,“打从今天……这一刻开始!别的事上咱还是兄弟,这事上,咱就是敌人了!你……” 他东倒西歪的,撑住桌子怒指杨川:“我知道我功夫不及你。你……你要么就一掌拍死我,要么,要么我……我就跟你争到底!” 话音落时他撑着桌子的手一滑,差点栽下去。杨川赶紧把他扶住:“曾兄你……” 他心绪复杂,苦笑喟叹:“我知道了。我先送曾兄上楼。” 曾培一把推开他:“我不……要你推!”接着走着曲线,却颇有气势地自己上去了。 杨川一直紧盯着他,生怕他走到一半再滚下来。 曾培的房门哐地一声关上,杨川神色恍惚地又站了会儿,才坐下来继续喝酒。 这回,他不像方才那么开心了,不由自主地斟酌要与曾培一争高下的问题,过了足有一刻,才心不在焉地喝了三五口。 肩头又被人一拍。 杨川回头,竹摇眼眶红红的,显然刚哭过。 “……竹摇姑娘。”他打量着她,她带着气在曾培方才坐过的椅子上坐了下来,一双美眸犹如利刃般在他脸上剐着:“杨大侠,你是不是喜欢奚大人?” 杨川:“……” 竹摇眼眶一热:“我告诉你,我爱慕她四年了。打从她是奚风的时候,我心里就全是她。她传来死讯,我等了她足足两年……她是女人我也无所谓!” 如果说方才面对曾培的“宣战”时杨川是心绪复杂,现下面对竹摇,可就剩瞠目结舌了。 他哑了哑:“不是,竹摇姑娘,你们两个都是姑娘,这……” “我知道,但我既然能喜欢她,她怎么就不能喜欢我呢?我想试试还不行吗?”竹摇一抹眼泪,“刚才曾培的话我都听见了。打今儿起,你俩就都是我的死敌。谁要娶她,先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 然后,一代花魁霸气转身,气势汹汹地也上楼了。 杨川木了半天,目光重新落回酒碗上时,已经彻底没了喝酒的雅兴。 一个是奚月多年的兄弟,一个是闻名京城的花魁,咝…… 肩头好死不死地在此时又被一拍。 杨川扭头,看是琳琅,嚯地就站了起来:“你喜欢奚月!不管她是男人女人你都不在意,是吧!我知道了,打从今儿起咱俩外加曾培和竹摇就都是敌人!” 说到后面他自己都想笑。 然而琳琅听不懂这么复杂的汉语。 便见她气鼓鼓地一指楼上,又反手一指自己,配上一声冷哼,个中意思显而易见:她,我的! “咝——”杨川倒抽着冷气,倒不想拍他们仨,但想一巴掌拍死自己。 第37章 出逃(五) 京城, 东辑事厂。 最近东厂里的许多人都不见了,而且消失得莫名其妙、悄无声息,其他的人还半点都打听不出究竟出了什么事。 于是就有各种猜测升了起来。有人说是宫里出了事,说去年曹吉祥造反的案子还没查完,又查起了有关联的人;也有人说和宫里应该没关系, 许是东厂自己的事,是有人让督公烦心了。 总之, 一时间东厂上下人人自危。旁的官衙也都有所察觉, 全都绕着东厂的人走, 生怕一不小心触了霉头。 东厂提督薛飞的宅邸里, 此时则是一片血腥气。 他府里有私设的刑房, 但还从来没这么用过。两个信得过的手下把能怀疑的都提来审了,审完不论结果如何,都割喉灭口。然而八天下来, 竟一点儿进展也无。 每一个人都说,自己不知情, 没听说, 也没见过他说的东西。 这些话不是假的。东厂审过的犯人不比锦衣卫少, 话真不真、说没说尽, 薛飞一眼就能看出来。 可那秘籍,总不能自己从东厂飞出去。 薛飞强定心神,自己动手沏了盏浓郁的普洱, 坐在厅里一口口地品着。 刑房里这儿不算近, 但他坐在这里, 仍依稀能听到些惨叫,像是缥缈的烟雾一样荡进来,浮在他面前,让他摸不清真相。 惨叫又持续了将近半个时辰,才戛然而止。 薛飞在声音收住的刹那,端着茶盏的手稍微顿了一下。然后,他泛黄的眼珠探究地看向门外,就那么目不转睛地等着,直到两个徒弟出现在视线里。 二人迈过门槛,朝他一揖。待得抬起头,薛飞便看到他们脸上都溅了新鲜的血珠。 是方才将人割喉时留下的。 他吁了口气:“怎么样?” 两个徒弟都懊丧地摇头,年长些的那个说:“又是咬死了说不知。” 薛飞的面色没有什么变化,平淡地把茶盏放到了桌上。 两个宦官遥遥一看盏中几乎尽空,年轻些的那个立刻麻利地上前,提壶倒满了水。 薛飞静看着方才回话的那个:“我昨天夜里,突然想起件事。” 那宦官躬身静听:“师父您说。” “我记得不久之前,有一天晚上我在宫里当值。早上出宫后,你们说那个杨川夜探东厂,是不是?” 那个徒弟愕然抬头:“您觉得是他?!” 当时,他们也确实没有多想此事是否与那秘籍有关,更没有去查看秘籍是否丢失。 可凝神细想,他又摇了头:“不对。那件事,是负责查谢宏文案的另一个千户托他去的。而且那天……” “那天是门达亲自去提的人。”薛飞笑音森冷。 屋子里霎然一静。 两个资历尚轻的宦官面面相觑,过了好一会儿,才不可置信地又说出话:“您觉得是门达?” 薛飞没有直接作答,冷声嗤笑:“门达是知道那秘籍搁在哪儿的。而且……”他摇了摇头,“门达比我更想弄死那个杨川,竟会来提人,呵……” 他们以为,门达只是不肯折了锦衣卫的面子。那倒也说得通,可焉知他不会打那秘籍的主意? 听说那秘籍,武林之中人人趋之若鹜。门达也是习武之人,对此动了念头,也并不稀奇。 两个年轻宦官都锁起眉头,默了片刻,方才为师父添茶的那个道:“若是门达,这事……”怎么办?他们总不能把锦衣卫指挥使押进督公府里的刑房私审。 “且看看吧。”薛飞长声叹息,“你们先往江湖上传个信,就说不再悬赏了。别的,再说。” “是。”两个徒弟抱拳应下,见师父不再有话,即刻告退。 与此同时,沧州。 奚月在对杨川坦白昔日过往后,自己在房里闷了好几天,终于迎来了久违的心情晴朗。 属于“奚风”的那段经历令她难以释怀,现下找个人说了,倒一下子轻松了不少。至于闷这几天,主要是因为她察觉了杨川的心事,觉得脑子里乱得慌。 不过闷上几天,那种“乱得慌”的感觉也就消减了。她于是得以从容地去找杨川,跟他继续商量大事。 杨川刚听她说完就抽了口凉气:“你再说一遍?!” 奚月抱臂倚着他屋里的强:“你再大点声,旁边几间屋子的客人就都听见了。” “……”杨川微噎,转而压低了声音,“你真不是说笑?” “自然不是。”奚月走到他面前,按着他一起坐到桌边,“现在这江湖,已经被《盛林调息书》搅乱了。那本被偷走的上卷迟早会显形,倒是厮杀得会更加厉害。你想想这会死多少人?值得吗?” “是不值得。但是……”杨川理了理思路,“这跟让我练它有什么关系?!” 奚月抿唇微笑:“练完,我就把它烧了。然后咱们去雁山派,看看你能不能传功救掌门,要求以上卷作为交换就好。等他们找到上卷交给我们,咱再练,再烧。” 杨川:“……” 他一脸惊悚地打量着小师妹,已然被她独特的思路惊呆了。 江湖上下几千年,凡有秘籍问世,总是武林之中人人争抢,为的都是借此问鼎江湖,唯她琢磨着要给烧了! 杨川懵了会儿说:“我不练你也可以直接烧。” 奚月:“那谁救雁山派掌门?不救他谁帮我们找上卷去?” “……”杨川哑口无言,想了想,又说,“那你怎么不练?” 奚月一双美眸深沉地望着他:“我们白鹿门是有原则的,我不练别家功夫。” 杨川锁眉:“那我们萧山派也有原则啊!” 奚月有些惊讶地缩了缩脖子,继而显得很有些吃惊:“你们这种广招门徒的门派也有这种原则吗?”然后在杨川的瞪视中闭了口。 她暗自吐吐舌头:“这个可以商量……咱俩一块儿练也不是不行。” 杨川于是缓和神色,清了清嗓子,又说:“那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奚月:“什么?” 他眉头挑起:“你见过看书从下卷开始看的吗?” 结果奚月反问:“这书从咱出逃到现在,都在你这儿揣着,你都没翻开来看过对吗?” 绝世秘籍都能克制着不看,大师兄可太正人君子了。 奚月莫名地这么一想,双颊倏尔一红。 这间屋子左边,曾培正咬牙趴在墙上,竭尽全力地听;右边的房里,竹摇也是一样。 无奈这酒楼修得还挺讲究,听不到什么声响,着实令人悲愤。 直到杨川突然爆发出一阵痛快的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曾培和竹摇不约而同地一梗脖子,继而更加悲愤! 杨川看着《盛林调息书》下卷的扉页,笑得停不下来:“不是吧!这是不是你后加的?” “……我哪有那么无聊!”奚月边说边捂他的嘴,“别笑了,别让别人知道!”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杨川抹着眼泪,勉强压低声音,“这两位前辈也太……也太……” 也太神了! ——只见扉页的左下角,印着两枚朱印。一枚是“盛晖之印”,另一枚是“林香瓷印”,以此证明扉页上的自己是著成此书的盛林夫妇昔日的亲笔。 而在两枚印的右上方,三行朱红小字清晰地写着:成书之后,偶然发现从这本的第三页起修炼,后练上卷及本卷前两页,许更易修成。 杨川自幼在萧山派长大,练遍萧山派的各样功夫,也从没见过这么不讲道理的秘籍。 这么一想,雁山派掌门练上卷练得走火入魔真冤。 他不禁在心里揶揄起来,心道这两位前辈高人必定懒得很,发现练下卷更易修成,竟连重新装订一下都懒得装? 还没揶揄完,门就被敲得笃笃响了几声。 竹摇在外冷漠而又不失娇柔地道:“杨大侠,我们奚大人一个姑娘,你在她房里这么待着……”她禁不住地切齿,“不合适吧!” 第38章 出逃(六) 奚月赶忙将秘籍掖进怀中, 杨川站起身, 面无表情地上前拉开了房门:“这是我的房间。”他道。 言下之意, 是奚月主动来找的他。 竹摇轻哼了一声, 一看向奚月就眉眼弯弯了:“我们还要在这里待多久啊?” 奚月正好奇于二人间诡异的氛围,愣了下才回神:“啊……”她咳了声,“我们要去雁山派,过两日启程吧。”接着又看看二人,道, “我还有些事要跟师兄说,竹摇你……” 便见竹摇的面色陡然一变,美眸里沁出的光芒如刀子般剜了杨川一眼, 这才走了。 杨川关好门, 回到奚月跟前,奚月好奇地打量着他问:“你怎么惹着竹摇了?” “没什么。”他从容地坐下, 朝她伸手, “我再看看秘籍。” 奚月就又将秘籍拿了出来, 二人各自细读了半个时辰,觉得至少开篇两章无甚难点, 便打算当晚就练起来。可谨慎起见,又不敢直接在客栈练。 二人于是入夜时一道跃窗溜了出去,初时想在镇子上找一处荒废的院落,不过一时无甚收获。他们就索性出了城, 走了两里地, 找到了一片树林。眼下夜色已深, 树林之中漆黑一片,只有少数枝叶稀疏的地方有月光投下来,在地上印出片片斑驳的白。 他们找了块够平的地面,席地盘膝而坐,借着斑驳月光读了几行秘籍,便阖目沉下气息,按照书中所言运转内力。 刹那间,一股猛烈的寒气从丹田直冲奚月眉心,令她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正以为自己做错了要将内力收住,却又觉一股清凉从眉心处反滑下来,犹如冰雪初融时的泉水一样沁人心脾。 奚月舒心而笑,循循地舒出一口气,不经意地一睁眼,却见眼前哈气结出一团团白雾,在月光下翻滚着散开。 奚月直吓了一跳!当下正值七月,天还热着。可那白雾分明就是吐息说话时才会见到的,实在不该现在出现。 奚月懵着神又缓了好几口气,胸中翻涌的清凉一层层淡去,直至完全暖和回来,呼吸时才终于不见白雾了。 她自幼习武,白鹿门又是专修内功的门派,却从未有过在研习内功时出现这种怪象的经历! 她于是懵了好一会儿,才抬头看向几尺外的杨川,这一看却怔得更厉害了! 只见杨川阖目端坐在那儿,额上热汗直冒,衣衫也已见湿意。她诧异地凑近了些,还有三两步远时却已能感觉到他周身一股热气逼来,夹杂着些许淡淡的汗味,显然是真热得很。 他们练的是同一门功夫啊?! 奚月一时很想开口叫他,可又怕扰乱他的气息,引得他走火入魔。她于是悄悄把他放在身边的书拿起来又看了看,自己再度运气调息,清凉的反应却与方才如出一辙。 奇了怪了! 奚月大惑不解,可又并无任何不适的征兆,就又练了下去。二人一练练了两刻,先后停下睁眼,奚月终于得以跟杨川说话:“师兄你练的时候……是不是没觉得冷?” “冷?”杨川锁眉,“我热得很。” “我看出来了。可我就是觉得冷,起初还以为自己做错了,但又看了一遍书,练起来也还是这样。”她说着一沉息,“不信你看。”接着按书中所言又一运气,再舒气时,白气团团散开。 杨川也懵了。 “奇怪吧?我倒也没觉得难受,是很舒服的凉意。可就是与你不同,这没道理啊……” 她这么说,杨川当然要怀疑,是不是自己练错了。但细想下来,也没觉得有任何不适,自始至终都是胸中虽然灼热却又通体顺畅。 而研习内功若出了错,不适感理应是很明显的。 二人便都想不出个所以然,且这秘籍被藏在宫中几十年了,放眼当今的武林可能都没人能为他们指点迷津。他们便只能先照着书摸索着练下去,过了一个多时辰,先后过完了一个章节的内容。 彼时正值半夜,二人抓紧时间溜回镇上客栈,依旧跃窗而入,还能好好睡上两三个时辰。 奚月因为方才奇怪的反应而有些忐忑,因为练内功时遍身发热很是常见,若有一个人练错了,她便觉还是她错了。她很想躺在床上想出个所以然,可不知是不是神功太猛的关系,一种久违的疲乏很快席卷而上,犹如漩涡般把她搅了进去,搅得她什么思绪都抓不住了。 她很快坠入梦境,做了一个诡异又新奇的梦。 梦里,很像三年前被门达所害的时候。因为她还穿着飞鱼服,正一步步从海里走上岸。 岸上竟然铺天盖地的都是冰雪,大块大块的白铺满了眼前,让她觉得寒凉,但又没有刺骨的寒冷。 她搞不清状况,就一步步地在冰天雪地间走着,走了很远很远,远到已经看不到背后的大海,可还是没有走出这片冰原。 然后,她隐隐觉得好像越来越冷了。 那种冷意是从身体里向外涌的,好像比这冰原还冷得多,让她遍身的骨节和血管都冻得发僵,但又很奇怪的没有引起任何不适。 与她相隔两间的房中,杨川在浑浑噩噩的昏睡中,汗水已浸透了床单。 他的梦境倒是正常,梦里只不过是萧山派熟悉的山林。可不知怎的,就是热得很,他一个劲儿地冒汗,几个一道出来的师弟还笑话他。 他觉得浑身都被汗水浸得黏腻,额上的汗擦也擦不完。这种感觉过了许久才逐渐消散,他安心地睡了不久便在窗外的阳光投进来时被晃醒了,一摸床单全湿,好悬没下意识地怀疑自己尿床。 如此这般,二人大半夜里感觉奇诡,醒来时却一切正常。于是翌日晚上,他们还是出城又练了一章,之后又各自做了一夜极冷极热的梦。 第三日一早,几人一道启程,赶往雁山派。 雁山派地处广西,从河北赶过去,要斜跨大半个大明,本就很远。杨川见奚月在地图上画出的路线还绕了一道江浙,不禁锁眉:“何不抄个近道?” 奚月说:“我想先回白鹿门把太子殿下要的东西取来。” 关于门达及其党羽的罪证,她还是“奚风”时,就搜集了不少。没有面呈皇帝,是因为以皇帝对门达的信任,那些东西要扳倒他或许不够,反倒会打草惊蛇。 不过如今,太子本身就想除掉他,那就大是不同了。奚月觉得此事宜早不宜迟,先把罪证取出来,找个镖局赶紧送进京去,再去救雁山派掌门便是。 杨川于是说:“那我也回趟萧山派。” 他们便一路向南赶去。另一边,门达敲开了东厂提督的府门。 他张口就说:“督公,您怎么把悬赏给撤了?虽然他们现如今下落不明,可这几个人留不得啊!” 薛飞坐在八仙椅上,吹着茶上的热气,一语不发。 从放出消息不再悬赏开始,他就料定门达必定会来。可他来,并不意味着那秘籍不在他手里,他一个堂堂锦衣卫指挥使,混迹官场多年,在他面前做做戏,根本就不算难事。 他边吹着茶,边思量如何探明真相。门达见他不说话,自然着急:“督公究竟有什么顾虑,不妨说给我听听?若是江湖上的豪杰们觉得那秘籍不足以让他们卖命,要金要银我都可以拿出来。若有别的原因,也请督公说个清楚啊!” 薛飞轻轻笑了一声,也没品茶,就把刚才吹了半天的那茶盏放下了。 他笑瞧着门达道:“本督如今……不舍得拿那秘籍换他们的人头了。” “啊?”门达一愕,“您这……为什么啊?”顿了顿又说,“那奚月的兄长奚风,可是从前的袁彬安排进来的人,不是个简单人物。咱们厂卫又交往密切,万一出了事,对督公您可也没好处啊!” 薛飞沉了一沉,笑容又重新浮了起来:“你这话有理。罢了,我坦白告诉你吧,那秘籍,丢了。” “丢了?!”门达霍然起身,满目的错愕,“怎么丢了?!” 薛飞一时仍判断不出他的虚实,索性不再费神,直接将麻烦尽数推了出去:“我也不知怎么就丢了,审了不少时日,也没个结果。所以啊……指挥使你看,这事实在难办。” “这……”门达不禁面露难色,不过薛飞没等他开口,就又道:“我倒也想了个辙。反正悬赏嘛,秘籍没了还有别的。武林豪杰纵使不爱金银,也不是只爱秘籍。指挥使大人你弄点别的奇珍异宝,我想这事也不是不能办,你说是不是?” 这番话说完,整桩事就算全推给门达了。门达当然听得明白,一时觉得这阉官真是狡诈,可也没别的法子。 “……那我想想。”他烦躁道。 薛飞皮笑肉不笑地站起身:“事没办好,真是对不住了。” 门达还得附和着应说哪里哪里,督公您别客气。 第39章 暗修神功(一) 门达知道薛飞是把这烫手的山芋扔给了他, 也太不信那秘籍真的丢了。不过他思来想去, 自己不接这山芋好像也不行。毕竟奚风奚月都是冲着他来的, 他不想辙, 恐怕早晚要被他们弄死。 门达就按照薛飞的话想了一遍,琢磨除了秘籍以外,还有什么能拿来悬赏。 最后,他着人搜罗了不少名药,外用的内伤的都有, 其中许多都是在武林之中颇有名气的。 门达想着,行走江湖嘛,都是刀刃上舔血, 一不小心就会受伤, 这些东西多半管用。 事实也不出所料。他派各地的手下把悬赏令张贴各处之后,江湖上很快就起了风云。 彼时奚月杨川刚一路赶至山东, 敲开了曲阜郊区一个规模并不算大的门派的门, 大致道明了身份, 说想借助几天歇歇脚。江湖上相互借助是很常见的,对方二话没有就把他们请了进去。 近来奚月和杨川每天入夜都练那调息功, 练了几章发现似乎并没有什么需要很大地方才能练的招式,也就不再费神往外溜了。眼下身在人家的帮派中,奚月就索性去了杨川房里,打算一个坐床上练、一个坐地上练。 然而到了后半夜, 过道中一点轻微的动静触动了二人的神经。 二人先后收住内力, 睁眼望去, 见窗纸外火把晃动,人影憧憧。又侧耳倾听,听到有人说:“萧山派那男的在这屋,白鹿门那个在隔壁。咱功夫不如他们,别把他们吵醒了。” 二人悚然一惊,对望一瞬,杨川指指枕头,示意奚月躺下。 奚月便躺了下去,还蒙上了被子。杨川则悄悄溜到了柜中,阖上门静等。 很快,一根竹管顺着房门的缝隙送了进来,白烟往里一吹,二人嗅到一丝甜味,知是迷药,立刻闭息。 外头的人耐心地等了一等,几息之后,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奚月面冲墙壁躺着,静等背后的呼吸声一步步接近。这种江湖上的二流门派她是不怕的,除非对方趁她睡着一刀削了她的项上人头,否则一打二十她也胜券在握。 很快,背后的人扬起刀,奚月余光睃见精光一闪。 下一瞬,隔壁的人却神色慌张地冲了进来,朝屋中几人疾呼:“隔壁没人!” 那正扬刀的人忙示意他噤声,同时紧张地望向床上的人。只见那人影猛地坐起,女子美艳而英气的面孔转瞬间离他已只有两寸距离。 那人瞳孔骤缩,犹如见鬼:“你你你你……” “都是行走江湖的,你们这样,可不太仗义!”奚月说着,三指已利索地将他手腕钳住。一股内力灌指而出,那人无力招架登时惨叫出声,奚月却也忽地一惊,急忙松劲儿收手。 ——她诧然细看令自己感觉冷如寒冰的指尖,理应逃过一劫的人惨叫着连退数步,正好被躲在衣柜里的杨川一掌毙命! 这一掌下去后,满屋都静了半晌。所有人都瞠目结舌地看着那已断气的人身上,被奚月擒过的左臂漫出一层白气。就像冰块融化时散出的烟雾似的,透着涔涔的寒意。 余下的十几人惊然拔刀,杨川下意识地一挡奚月,沉声道:“行了各位,你们明知自己不是对手。我们各让一步,不要闹得血流成河!” 若不然,这帮派总共才三十多个人,杀不了他们两个不要紧,他们万一一不小心灭了人家满门,传出去可说不清楚。 但举着刀的众人仍游移不定:“你、你们萧山派若来寻仇……” 杨川一哂:“寻什么仇?你们的这位师兄弟心怀不轨,想趁夜劫杀我们,多亏你们及时赶来相救。” 对方交换着神色,奚月仍锁眉静看着自己的手指,忽而察觉两方正僵持不下,扬声就道:“我这新功夫才刚修成,没想到如此有趣,你们若不走,我就再拉个人试试!” 众人顿时齐齐看向地上那具尸体,又迟疑片刻,不约而同地落荒而逃。 二人不敢久留,毕竟同行的是两个功夫不太行的,还有两个完全不会功夫的。 他们便赶紧把竹摇曾培他们都叫了起来,连夜逃离,好在并无人敢追出,没再碰上什么危险。 走在山道上,曾培哈欠连天:“奇怪啊,不是前两天听说东厂把悬赏撤了吗?怎么还遇这种险?” 杨川奚月也摸不着头脑,倒是沈不栖猜测说:“兴许是这些小些的门派还没听说?江湖上的事情,说传得快也快,说传得慢那也慢得很。” 奚月点头:“有可能。”琳琅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但知道一定是方才出了变故才要这样连夜逃走,瑟缩地抱住奚月的胳膊,奚月摸摸她的额头,用波斯语笑说:“没事了,你别害怕。” 曾培和竹摇冷冷地翻了一记白眼,杨川别扭不已地一声轻咳,加快了脚步。 如此一直走到了清晨时分,一行人才在山涧找到一家破旧的客栈歇脚。客栈开在这样的地方,一看就是附近有江湖门派,要不然生意做不下去。 杨川上前询问有什么吃的,那年过半百的掌柜答说只有汤面和馒头,还有烤出来的牛肉。杨川就叫了六碗面,馒头和牛肉让各来一盘,随手摸了几块碎银付过去。 回到桌边时发现竹摇和琳琅不在,随口一问,奚月道说出恭去了。 杨川心说你们女孩子之间的感情真难以理解。 在奚月的事上,竹摇和琳琅明明是“情敌”,而且语言还不通,看起来也没什么建立友情的法子。可这一路走下来,她俩还偏偏经常结伴出恭或者买东西,最开始时杨川还担心她们可别一个骗着另一个出去,然后把人捅死在外头,结果愣是什么事都没有。 这回也是如此,过了片刻,竹摇和琳琅一前一后地回到了客栈来。二人坐下来,竹摇朝琳琅挤了挤眼睛。 然后琳琅一点头,张口就用波斯语告诉奚月:“我们回来时看到有个厨子打扮的人从后头溜了,他瞧见我们时还吓了一跳,可能有鬼。” 用波斯语说,当然是为掩人耳目。别说别人了,就他们六个人里,除了奚月也就曾培能听懂个三四分。 曾培顿时面色煞白:“等等等等……你、你是说……” 奚月一按他的手,示意他噤声,抬眸一递刚端上来的饼和烤牛肉:“吃几口肉,馒头揣走。” 说完,发觉杨川冷眼看着她握在曾培手上的手,一时不禁心虚,赶忙讪讪地收了回去。 下一瞬,却又见曾培满目杀气地瞪向了杨川……? 几人风卷残云地把牛肉下了肚,各自揣了几个馒头,站起身就走。客栈掌柜一看,赶忙堆着笑过来拦:“几位,几位?面还没吃,怎么就急着要走?” 奚月面色一冷,倾身上前一把扼住他的喉咙,转手悍然将他扔出几丈远! 几人不敢耽搁地匆忙下山,然而行至半山腰时,突然头顶枝叶窸窣,笑声扬长传来:“哈哈哈哈诸位朋友,来了我们的地界,怎么又急着走啊!” 话音未落,一柄银刃当空刺下,直击竹摇头顶。奚月纵身跃起一脚将其踢开,杨川跃得更高几尺,和隐在茂密林层上的人连过数招,又缠斗回地面。 奚月一瞧,对方是个四十来岁的男人,容貌清正,笑意温和,手里拿着一柄折扇,配上一袭银灰缎子的直裰,倒像是个读书人。 转瞬间又三道身影自林上落下,也都个个像是书生。这阵势到真有几分深藏不露之感,杨川提刀遥指:“何方高人?报名号来!” 为首那人笑了两声,折扇轻摇:“‘高人’二字愧不敢当。我们四人乃是亲兄弟,江湖人称,齐鲁四贤。” 杨川迟疑着睃了眼奚月,奚月不客气地轻笑出声:“对不住,真没听说过。” 四人顿觉受辱,面色煞变,齐齐杀来。曾培和沈不栖同时出手,一把拽开竹摇和琳琅。杨川仰身避开为首那人的袭击,转而与随后袭至的三人过起招来。 为首那个便朝奚月而去,折扇迎面一挥,竟一股疾风席面! 奚月匆忙侧避:“呵,大叔功夫可以啊!”那人目露凶光,折扇一抖,一柄银镖倏然掷出,唰地一声刺入奚月颈侧! “师妹!”杨川大惊失色,只见奚月脸色也顿时煞白一层。然而她竟没多理那伤口分毫,右手利索地一把将折扇握住,施以蛮力一掰,趁对手微怔的刹那,左手一把擒住了他的手腕。 对方自然想抽手闪避,然而她虽捏得轻,他却挪不动,霎时满目惊恐。 奚月气息不稳,牙关间挤出的字句里森意毕现:“没听说过白鹿门的千斤指么?” “你……”对方骤然颤抖如筛! 千斤指的大名他当然听说过,他也知道自己要杀的人是白鹿门人。只是看其画像觉得年轻,不像会这等功夫的高人。 下一刹,奚月内力逼下,颈间的伤疼使她无暇好好调息,顷刻间已全力施出,竟按得对方蓦然七窍喷血。 “大哥!”正与杨川过招的三人惊魂失色,杨川下意识地一回头,也硬是惊了一跳。 ——闷热的山林之间,那已气绝身亡的中年男人正缓缓倒地。在他身上,一层白霜逐渐凝结,整个人都像刚从冰窖里捞出来的一样。 第40章 暗修神功(二) 这场面实在吓人, 那号称“齐鲁四贤”的剩下三位怔了一怔,几乎同时落荒而逃。奚月纵身要追, 杨川伸手把她拦住,道:“算了, 唯利是图之辈而已。” 奚月暗一咬牙, 也觉得罢了,但却也没就此离开, 而是走到那尸体旁边蹲下了身。 尸体上原就只是结了一层薄霜,经这片刻工夫, 已消散得差不多了。她将手探入那人衣襟检查着,捏着东西抽出来一看,是沓银票。 曾培见状笑道:“姑娘,你不缺钱吧?”奚月白他一眼,将银票搁在了旁边的地上。 又翻了翻,果然找到了些不同寻常的东西。 是张悬赏令。 并不是萧山派当时送给杨川的那一张。这一份并没有提及秘籍, 而是许以名贵药材, 有好多种奚月都是知道的, 是一些江湖门派的独门秘方。 门达如何弄到的这些东西不得而知,但可见颇具诱惑。 “这回知道为何又被追杀了。”她把悬赏令递给杨川, 长声一喟,“又得易容, 好烦。” 最烦的是一不小心就容易抽筋, 在练调息功的时候尤其如此。可为了保命, 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二人当即换了张脸,而后又继续赶路。 当晚再偷练《盛林调息书》时,杨川发现奚月似乎有些不大专心。他问她原因,她沉默了好一阵,然后说:“我突然有点怕。” 她到底是个不习惯表现软弱的人,说这话时,口气生硬得一点也显不出“怕”。她顿了顿,又道:“我觉得这功夫太烈、太阴毒了。我爹说内功讲究阴阳调和,阴气过重会乱人心智,我们祖上有位前辈就是这么死的。” “你是说奚默?”杨川道。 奚月点头。 奚默是白鹿门五六代前的一位掌门,把内功修到极致。但就因所修门路太过阴毒,最后心智扭曲,逐渐沉溺于杀戮之中,差点把白鹿门变成武林中人人得而诛之的邪教。 所幸他弟弟及时出手大义灭亲,连带着把他所修的那门功夫一道毁了,才遏制住局面。 奚月提到他,让杨川不得不警惕,他打量着她追问:“你杀那个人的时候……” 奚月默然垂眸:“我感觉很畅快。”她打了个明显的寒噤,“不是那种快意恩仇的畅快,是能左右旁人生死的畅快。其实练成千斤指后,我就能左右大多数人的生死了,但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 她后来想去追那三个人,也是因为一时沉溺在这种感觉中没抽离出来。被杨川挡住才蓦然回神,然后心里一股恶寒。 “我不想再练了。”她银牙紧咬,“绝世神功对我没那么大的诱惑,不值得让我抛弃是非善恶。” 杨川点头:“别练了。我自己修成也能救雁山掌门。” 然后他看看远处围着熟睡着的三人的篝火:“你早点睡,我练好就来。” 奚月点点头,回到篝火边躺下,却许久无法入睡。她盯着自己的手翻来覆去地看了半天,这双能灌出极寒内功的手,就像是看得见的心魔。 说什么绝世神功没有那么大的诱惑,那都是自欺欺人的。习武之人,对绝世神功自然趋之若鹜,否则雁山掌门岂会练到走火入魔? 可她真的不能再练了。 再大的诱惑,都不值得她抛弃是非善恶。 三日后,一骑快马驰入皇城,直奔锦衣卫南镇抚司:“大人!” 马背上的锦衣卫下马急奔入内,朝门达抱拳:“大人,山东急信。揭了山东悬赏令的四人之一,被山民发现死在了曲阜一带的山上。” 门达呼吸凝滞:“怎么死的?” “这……”那锦衣卫迟疑了一下,才说,“当地的仵作说是……冻死的。” 开玩笑呢?炎炎夏日,山东又不是什么寒凉的地方,山上也没冰窖,怎么能是冻死的? 门达想了想,又说:“四人之一死了,另外三个呢?” “正在找。”那锦衣卫道。门达眸光微凌:“找到立刻禀来。”顿了顿又说,“别叫旁人知道。” 那手下应了声是,告退离开。门达在屋里犹如转磨盘一般踱起了步子,思量该如何扫清这些麻烦。 夜长梦多,真是夜长梦多! 奚月和杨川明白着功夫都不错,拖下去,只会让他们的防心也越来越高,下手也会愈发地不容易。若有什么让他们逃无可逃的办法就好了,可是,咝…… 门达驻足摇头。他们在京城时,他都没能收拾得了他们。现下他们逃到了江湖,又还能有什么逃无可逃的法子呢? 别说自己现下给出的这些珍奇药材了,就是东厂拿秘籍悬赏时,许多门派也都岿然不动。可见真想让满江湖都围堵他们,是极难的。 但一定不是没有办法。 他们俩是哪一派的来着? 门达隐约记得,南鹰山庄的人好像提过个什么……萧山派? 那应该是在杭州。 另一边,一行人偶然碰到骡马市,便买了几匹好马。马不停蹄地赶路之下,很快到了江南一带。 江南水网辽阔、湖泊众多,他们换水路走,不几日就到了扬州。扬州倒没什么江湖帮派,不过真是个实实在在的鱼米之乡,城内一派祥和,端得一片太平盛世的景象。 几人一入城,就看到了缉拿奚月杨川的悬赏令,不过二人都易了容,大摇大摆地走过去也没人认出来,便心安理得地找了家不错地客栈来住。 入了夜,风声渐起。江南真是个温和的地方,连晚风也不似北方那么肃杀凛冽,极轻柔地拂过白墙灰瓦,就像苏杭姑娘软糯的唱腔,和软极了。 奚月等几人早早地睡了,杨川依旧先练了一个多时辰的《盛林调息书》,练完也安然入睡。 这功夫当真神奇,小师妹练起来觉得阴寒得很,他却一日比一日更加热血沸腾。个中原因,书中却无具体解释,杨川只好自己猜测许是因为男女之别。 酒店一层的大厅里,几个锦衣卫提着绣春刀进来,边是哈欠连天,边是骂骂咧咧地跟掌柜要酒喝。 打头的是个总旗,坐下来就叹气:“这破差事,也不知道是抽得哪门子风。好端端地找几个江湖游侠干什么?听说还把各地锦衣卫都调动了,这不惹事吗?” 同行的小旗拍着他的肩头劝:“少说两句吧。听说是指挥使大人的亲令。京里的事,咱们哪儿知道?” “嘁,我可是真不想招惹那些江湖人。”那总旗一味地摇头,“你说说这是什么苦差?要是咱死在这上头,朝廷准定不会为咱们找他们寻仇,你信不信?朝廷和那起子武林高人较量就没捞着过甜头,如今这又作个什么劲吶!” 说话间,小二颤颤巍巍地端了酒上来,眼皮都不敢抬地转身就要走。那总旗哎哎哎了三声把他叫回来,伸手在怀里一摸,摸了几张画像出来递过去:“这个,拿给你们掌柜。见着人马上去衙门回话,有赏。” “有赏”两个字,令那小二心头一松,匆忙应着话接下来,自己先仔仔细细地瞧了一遍,是三个中年人。 三人均不是本地人的长相,看着挺粗犷的样子。这小二心细,多问了一句,那锦衣卫告诉他是山东人。 自此又过约莫七八天,几人到了杭州。 萧山派自然在萧山一带,杨川带着他们上山,不过多时就见到一十二三岁的少年。少年先瞧见的他们,好生愣了半晌才回神:“大师兄?!” 杨川听见声音抬头望去,但不及他打招呼,那少年已急急回身,展开轻功往山上飞去,眨眼就没了影子。 杨川也没去追,扭头跟奚月说:“师弟太多,最小的这几个我都记不住是谁了,不好意思追。” 奚月扑哧一笑,心道你们萧山派真热闹。 他们白鹿门就没这些个事,她既没有师兄弟也没有亲兄弟,是以她爹一直在说,日后要招个倒插门的女婿,好叫孩子跟她姓,把白鹿门传下去。 山上的庄子里,萧山派掌门殷岐听完小徒弟禀的话,愕然一惊:“你说什么?!” “大师兄回来了,还带了好几个朋友,已经快到了!”那小徒弟重复了一遍,殷岐眉头微锁,略作沉吟,挥手让他先出去。 徒弟一离开,殷夫人管鹭就开了口:“这怎么办?传言的那事……” 他们原都认定是假的,因为杨川现下在京中当锦衣卫,不该与山东的武林中人有瓜葛。 可他现在却突然回来了。 “我还是信得过川儿的品性的。”管鹭道,“那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他不会乱杀人。行走江湖有个摩擦也不稀奇,不妨先问问他是什么缘由。” “我也信得过他。”殷岐沉叹着点了点头,“我倒是更奇怪,这事怎么传得这么广?” 江湖上死几个人一点都不值得议论,那什么齐鲁四贤,也不是什么有名望的人,这事却愣是从山东一直传到了杭州,传到了他萧山派。 “是得问问他,万一有什么隐情,咱们也好及时应对。” 管鹭点头:“迟些时候我来问他,先设个宴给他接风吧。也一年多没回来了,又还带了几个朋友,也不好一上来就问这些打打杀杀的事。” 殷岐颔首:“我让卓儿去准备。” 第41章 暗修神功(三) 待得一行人上了山, 自是先去拜见殷岐和管鹭。二人怎么也没想到同来的人里竟有白鹿门的师侄女,惊诧之余不由自主地待奚月亲热了起来,管鹭还打趣说:“你爹可真不够意思。神出鬼没地弄得满江湖都不知他的底细也还罢了, 我们这兄弟门派都是今天才知他竟有个女儿,还生得这么好。” 奚月红着脸不知说点什么,杨川在旁笑道:“小师妹可不止生得好, 功夫也好得很。我在京里第一次见她,就差点命丧千斤指下!” 殷岐和管鹭不觉一哑, 奚月忙一眼暗瞪过去, 低喝:“你胡说!” 她的千斤指是厉害, 可是他这修成了两重诀的人,要捏死可没那么容易。 管鹭仍是睇着奚月:“你这么年轻, 竟连千斤指都练成了?” 杨川不自觉地一副与有荣焉的口吻:“是, 锦衣卫里头都没人敢惹她。” 话声未落,背后嗖地一声风响。奚月悚然扭头,杨川也扫了眼,伸手啪地将径直飞来的木块握在了手中,旋即又以腕力甩了出去:“二师弟!” 门外静了静,一个二十二三的男子走进屋来,摒着笑朝他抱拳:“大师兄。” “长本事了, 敢偷袭我?”杨川拍着他的肩头打量他,又问, “两重诀练得怎么样了?” 方卓轻喟:“哪有那么容易?不过也还行吧。”接着目光便带着三分好奇投向奚月, “听说这位是白鹿门奚言师叔的千金?那该叫师……” 杨川一哂:“比你略小一岁, 叫师妹。” 方卓便颔首:“师妹。” 随后,殷岐提出叫杨川带客人四下走走,让方卓去给几人安排住处。杨川心知萧山派周围有不少好景致,有心想独自和奚月同游,可又苦于不好跟师父直言这种心事,只好硬着头皮带着几人一道去。 曾培他们当然也不会“识趣”离开,于是这场短暂的游乐竟变得无比的尴尬,主要是因为除了沈不栖之外,所有人都在对奚月献殷勤。 杨川舀泉水给她,说这个泉水特别甜;曾培上树给她摘了野果;竹摇掐了根花枝给她编花环;琳琅唱起了波斯的小曲儿,使得林中顿时腾起了异域气息。 奚月虽然不清楚几人间的“明争暗斗”,但自然也能感觉出这气氛不对,可要问又不知从何问起。她就在这种诡异的气氛里和他们一直逛到了夕阳西斜,方卓寻来叫他们回去吃饭时,奚月顿时松了口气:“辛苦方师兄!” 她逃也似的向方卓奔过去,一边缓解那种奇怪的感觉,一边和这位方师兄寒暄。背后不远的地方,几人不禁互瞪,沈不栖憋笑没憋住,扑哧一声,四人的目光唰然全扫了过去。 “……瞪我干嘛?”沈不栖无辜地摆手,“我又没说什么。” 一顿晚饭用得极为热闹。萧山派上下有两千余人,入室弟子都有好几十个,大堂之内全坐满了。堂中觥筹交错,方卓似乎是负责派中事务的弟子,前前后后照应得十分周全。 好不容易忙完了一圈,他就拎着酒壶酒碗坐到了奚月身边,给她倒了碗酒:“我敬你。” “多谢师兄。”奚月衔着笑喝了一口,方卓则是一饮而尽,然后跟她说:“师妹我跟你说,我大师兄这个人,真是个好人。为人够义气,功夫也好,嫁给他的姑娘啊,绝对不会受委屈!” 这是来给杨川当说客的? 奚月自己也知道杨川的心思,当下难免羞赧,但还是笑吟吟地继续听他说。 方卓又道:“师妹你想想,行走江湖最要紧的是什么?那就是功夫啊!有他在,一般的无名小卒根本近不了你的身。你去逛集啊游山玩水啊……” 奚月笑着捏住了他的手腕。 方卓微微悚然:“师妹你……干嘛?男女授受不亲,何况我大师兄……” “师兄不是知道我是哪个门派的吗?”奚月笑看着他,“那白鹿门的看家本领是什么你不知道?” “千斤……”方卓脱口而出,话至一半又猛地噎住,窒息地紧盯腕上的那只手。 奚月以手支颐,微笑满面:“没有他,无名小卒也近不了我的身。” “……”方卓哑了哑,“冒、冒犯了……” 杨川原在旁边的桌边跟师弟们喝酒,这边的话就好巧不巧地全让他听见了。他冷着脸转过头,一眼就瞧见二师弟满脸冷汗的样子,走过去一点他的肩:“你出来。” 奚月挑眉松手,方卓赶紧跟着杨川出去。杨川走出大堂,哭笑不得:“你干什么啊?” 方卓尴尬地赔笑,杨川锁眉:“说话。” “我这是好心啊师兄!”方卓叹气,“跟你同来的那个曾培,一看就对这师妹有意思。而且我可找那沈公子核实了,真是这么回事,师兄你可不能……” 方卓想说师兄你可不能掉以轻心啊,被杨川点了好几处穴道,连哑穴也封了。 杨川一脸无奈地抱臂:“你把这心思用在功夫上,两重诀早练成了。” 杨川说着往堂中走去:“这事不用你操心,你的好意师兄心领了。” “……”方卓发不出声响也挪动不得,只能使劲地转眼睛。 他心说师兄你倒是给我解开啊?你这是心领好意的样子吗?! 然而杨川头也不回地就这么进了屋,明摆着是成心教训他,方卓心里叫苦连天。 杨川也是没办法。这二师弟什么都好,就是聪明劲不用在正地方上。 他也是二十多的人了,玩心还分毫不减,天天唯恐天下不乱。师父从前说他二人资质相仿,现在二师弟的功夫却被他甩开一大截,为此没少挨师父的罚。 再者,关于奚月的事,他也并不需要旁人去她面前“美言”。 杨川就这么心安理得地把方卓晾在了外头。反正他内功也好,封的那几处穴道,一会儿也就自己冲开了。 堂中热闹一片,山脚下,几匹快马先后停下。 马背上的人翻下来,气势汹汹地就往山上走,到了半山腰处,被值守的萧山弟子拦住:“几位壮士,何事啊?” 几人全都紧锁着眉:“我们是扬州广盛镖行的。从前多蒙殷掌门照拂,但今日有些事,不问个明白不行,冒犯了!”说着就又要往里冲。 几名萧山弟子一时都难免冒起火气,但知广盛镖行从前一直算是朋友,就将火气强压住了。 他们也没做阻拦,只一人展开轻功向山上赶去:“我去禀师父!” 那弟子只消片刻就已到了大堂门口,溜着墙根入内,到殷岐身边简单几句耳语说明了事情。 殷岐不觉诧异:“广盛镖行?”想了想问,“是为何事而来?” “没说。”那弟子摇头,道几人都明显带着气。 殷岐便暂且离席,从堂中迎了出去。等了片刻,那几人也到了,殷岐将他们请进茶室,吩咐弟子上了上等的好茶,拱手询问:“诸位突然从扬州赶来,究竟何事啊?” “唉!”为首的汉子重重叹息。 这汉子殷岐见过,是广盛镖行的二镖头。是个直性子,脾气倒也算不得大,此时却是涨得满脸通红。 他便由着二镖头缓了一缓,末了,二镖头一拳砸在了竹案上:“唉!殷掌门,这事我们知道怪不得您。可也是迫不得已,非得逼上门来叫您给个交代,好向那二十几个弟兄交代!” 这话一出,殷岐便觉是和人命有关。细作询问,果然如此。那二镖头道他们镖行不日前护了个大镖,赚了不少银子,弟兄们都高兴,就上附近的酒楼吃了顿好的,闹到半夜才从酒楼出来。 从酒楼出来后,一半人各自回了家,另一半要回镖局去值守。结果,这回镖局的一半人,竟在路上遭了截杀,对方功夫破高,只有两个人侥幸逃出。 “我再三问了,他们都说是萧山派的功夫。”二镖头一味地叹气,“我们知道萧山派跟我们往日无怨近日无仇,这一定不是掌门您的意思。但过去,许有不经意间得罪了哪位高徒的时候,遭此毒手实在是……” 他又一捶桌子:“我大哥也折在了里头,我是真咽不下这口气。有劳掌门查上一查,究竟是谁做了这事,我再亲口问一问缘由。要真是有什么深仇大恨……譬如哪位兄弟从前冤杀了您高徒的至亲,这事按江湖规矩了了也罢。要是没有这些个由头,我定要给那些兄弟报仇!” 谁去过扬州…… 殷岐心下微凛。 能以一己之力杀死这么多镖行武夫的,必是他的入室弟子。可他的入室弟子一共三十七个,近来都不曾出过门——莫说去扬州了,就是连萧山都没离开。 除非是…… 他下意识地想到杨川。杨川从京城回来,是由北向南走,路过扬州再到杭州倒是合理。 可他当真不认为这个大徒弟会做出这种穷凶极恶之事。 “事出突然,我也没有头绪。”殷岐循循地缓了口气,颔首又道,“诸位不妨先留下住上几日,带我细细盘问之后,再给诸位答复。” “那就有劳掌门了。”二镖头抱拳道。 第42章 暗修神功(四) 广盛镖行的几人,是铁了心要把事情查明白了, 为此甚至还拉了几具尸首过来, 一是当做证据,二是也想让萧山派的人认一认, 看看到底是不是因为萧山功夫致死的。 殷岐便喊了几个徒弟,把镖行几人先安置了下来,尸首拉去阴凉的空屋子里搁着。自己也没再回宴席上,等到宴席散后,才将杨川奚月他们都叫了过来。 眼下是夏末秋初, 江南又潮气又重。尸首这么一路运来,气味自然不好。几人来时也不知出了什么事, 推门进屋诧然闻到一股刺鼻的腐肉味, 都齐齐地一窒息。 待得看清屋里骇人的场面, 琳琅和竹摇同时面色煞白, 转身冲出去便吐了起来。 “不栖。”奚月小声示意沈不栖去照看她们,旁边杨川则不解地望向殷岐:“师父何意?” 殷岐淡看着那几具尸体,问他:“这几人, 你识不识得?” “……”杨川一时心情很复杂,遥遥地细看了那几人一眼,不得不照实说, “这……都这样了,徒儿就算在锦衣卫办过差, 也委实看不出啊。” 殷岐细细打量他的神情, 暂未看出分毫心虚, 稍稍安了三分心。接着又问:“广盛镖行的人,你近来打过交道吗?” 广盛镖行?杨川想了想,道:“扬州那个镖行?没打过交道,怎么了?” 殷岐沉了一沉,这才简明扼要地广盛镖行刚才说起的原委同他说了,最后道:“镖行虽然没什么上乘功夫,但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叫人一打几十的。有这等功夫的,必是咱们萧山派的入室弟子,可你的师弟们近来都没有离开过萧山,此事……” 杨川微怔:“师父觉得是我干的?” 殷岐凝睇着他说:“为师不觉得是你干的。可只你近来不在萧山,广盛镖局又来要说法,人命关天的事,为师总不能把他们敷衍走。你自己想想如何同他们解释。” 他顿了一顿,又说:“另还有一件事,也还没来得及问你。” 杨川沉息:“师父请说。” “山东的齐鲁四贤,你知道吗?”殷岐说。 几人的神色都唰然一变,殷岐见状锁起眉头:“这真是你干的?”哑了哑又说,“你杀了他们?” “什么?!”杨川顿显错愕,殷岐审视着他说:“他们也死在萧山派的功夫下。” “这不可能!”杨川惊得向后猛退半步,又收住脚,强自沉息,“他们接了门达的悬赏令来追杀我们,我们在山东时是和他们交过手。可只死了一人,另外三个逃了。” “而且死了的那个,是被我的千斤指捏死的,跟大师兄没关系。”奚月清冷地开口,“我想去追另外三个,还是师兄拦住的我。” 这就奇了。 殷岐信得过这个大徒弟的品性,也不觉得奚言教出来的千金会骗他。可如果不是杨川,这是谁在用一身萧山派的功夫杀人? 奚月暗暗咬牙:“门达和东厂,够阴的。” 师徒两个同时看向她。奚月看着杨川一喟:“师兄你记不记得,我们从撒马儿罕回京的时候遇到东厂杀手劫杀,那人会萧山派功夫?” “什么?!”这回轮到殷岐大惊,“这怎么可能,我堂堂萧山派岂会与阉党为伍!” “师伯说的是,我们也想不明白是为什么。”奚月说着,颔首想了一想,续道,“可目下看来,也只能是他们想要栽赃我们。我白鹿门的功夫江湖上不太见得到,萧山派的功夫传得广,他们找到会萧山派功夫的手下,便朝师兄来了。” 这话说完,屋里静了一阵。在门口苦哈哈帮两个姑娘拍背顺气的沈不栖捏着鼻子转过头:“各位大侠,你们能换个地方说吗?不嫌味儿啊?” 气氛因此稍松,众人嗤笑着走出房门,跟着殷岐一起去了派中的一处凉亭里,继续说眼下的事。 殷岐对于杨川的品性,可说是信十二分。奚月的猜测,他也愿意相信七八分。但目下要紧的,不是他信不信他们,而是这个局要怎么破。 “他们是想毁了师兄的名声。”奚月道。 杨川站在凉亭边上,望着夜色下的群峦起伏,听到这句话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轻松一笑:“这我不怕。若是在意旁人的看法,就别行走江湖了。” “那如果满江湖都觉得师兄是恶人呢?”奚月淡看过去,他怔怔回过头,她又说,“如果师兄变成江湖上人人得而诛之的恶人呢?” 话音落时,恰好起了一小阵晚风。 奚月的声音很好听,清澈灵越,但清冷起来,就如腊月天里透亮的冰棱一样使人发寒,再合着呜咽风声,杨川不禁打了个寒噤,深吸一口气:“清者自清。” 奚月抿起一笑,未予置评。 其余几人也都一片安静,连殷岐都陷入沉默。谁都知道,“清者自清”这话,不是那么好说的。 饶是武林中人活的是快意恩仇,说起来并不在意旁人的眼光,可总还有个与之相矛盾的词叫“一世英名”。 生前遭几句非议当然没什么,可若毁了“一世英名”,那是死后千百年都还要遭人唾骂的。红尘中人,有几个能不在意? 何况在此之前,多半还要不得好死。 武林之中就是这样,落得人人得而诛之的地步时,就当真会没有安身之所。奚月和杨川都是听着这样的故事长大的,只是谁也没想过,这样的事情会轮到自己。 在看着故事中的恶人无处可藏时,谁都会觉得痛快。可轮到自己身上时,只觉得…… 真可怕啊。 奚月一时甚至对从前听过的江湖传说产生了迟疑,想知道那些传说中,又会不会有哪一个人,许是冤屈的。 她轻轻地打了个寒噤,片刻后,一双手搭在了她肩上。她抬起头,杨川站在她身后,正颔首看着她,眼底似乎含着什么深深地情绪,但又什么都没有说。 曾培下意识地狠瞪杨川,但只张了张口,又把话忍了回去。 琳琅和竹摇也都只各自低着头。一时间,好像谁都没了争风吃醋的兴趣。 倒是殷岐咳了一声,杨川遂一笑,挪开了与奚月对视的目光:“怎么都这么安静?这事不是解释不清。明日一早,我就见广盛镖行的人去,告诉他们我前阵子还在京城当锦衣卫,虽然不日前确实路过了扬州,但和他们无冤无仇,岂会闹这种事情?” 曾培锁眉:“或许不提去过扬州更好。” 杨川摇头:“那镖行的人我也见过,不是不讲理的人。我不隐瞒,也能解释得清;若做隐瞒,他们日后再从哪个师弟口中听说实情,更加说不清楚。” 殷岐斟酌半晌,点头道:“能解释得清便好。事已至此,走一步看一步吧。既是陷害,总会有破绽,不怕不能真相大白。” 如此,似乎暂时可以心安。杨川的主意也没错,广盛镖行的人确实不是不讲道理,有他的解释,再加上殷岐作保,这事大可以就此翻篇。 夜色渐深,秋风四起。山中的风沙被轻轻地撩起来,刮过萧山派中的漆柱房瓦,刮出断断续续的沙沙轻响。 剧烈的马蹄声从轻响中悍然穿过,杀气陡然腾起。放眼望去,滚滚烟尘之中,人马竟有几百之多,像静谧的山峦疾驰而去。 半山腰处几名值守的弟子被惊醒,遥遥一望直觉来者不善,立刻踏起轻功奔向山上。但闻嗖嗖几声,羽箭嘶鸣着射来,狠厉地穿喉而过,几名弟子不及喊上一声,便已先后断气。 片刻工夫,百余人策马上山,余下人马在山下团团包围,弓箭齐备,等候号令。 很快,几声惨叫贯穿夜空。萧山派里,灯火渐次燃明,许多弟子推门查看情状,转瞬便被羽箭取了性命。 “怎么回事?!”殷岐从睡梦中惊醒,正要出门,方卓跌跌撞撞地闯进来,顾不得喘气:“师父师娘,东福、东福神医的长子罗璧领人杀了来,说要……要大师兄的项上人头!” 殷岐暗惊,讶然问:“所为何事?” “说……说替父报仇?”方卓说着也露出不解,“不知是怎个替父报仇,东福神医他……” 殷岐顾不得再同他多作迟疑,心下一思量,一把将他拽了过来:“去!速去叫你大师兄和那几位客人起来,先从后头的山路走。我去会会这位罗公子。” 说罢匆匆穿衣,提剑而出。 管鹭也不是吃素的,不一刻工夫同样杀出屋去,迎向大门。 派中的一方小院中,杨川惊然坐起:“你说什么?” “师兄快走吧!”方卓生怕他要留下来共进退,忙道,“师兄不在,他们找不到人便了了。师兄若在,难道要师父把师兄交出去吗!” 第43章 暗修神功(五) 东福神医是个怪人, 医术高明, 却并不爱悬壶济世。反倒豢养了许多门徒, 靠各类奇方精进功力,经年累月之下,竟也在武林之中制霸一方了。 杨川清楚东福神医一派擅长用弓弩,萧山派这样靠深厚内功的门派面对百尺之外射来的箭矢也无计可施,难免要吃哑巴亏。 是以眼下可说是劲敌当前,杨川自不肯就这样扔下师父师娘和一干师兄弟, 下床便要拿剑架上的剑。 方卓清楚大师兄的心性, 对此早有准备。杨川尚不及碰到剑鞘, 他已闪身挡去, 双手相交将杨川格开:“师兄别固执!”说着一脚扬起扫去。 他虽心思总不用在正道上, 但毕竟资质上佳,运足内力踹去的一脚也不是轻易可挡开的。然则杨川抬手一挡,方卓扫去的一脚触在他掌上竟就无法再挪动分毫,内功之强令方卓悚然一惊:“师兄?!” 杨川沉着脸收回力道, 趁其怔讼一把将剑拿起,转身便向外冲去。 二人打斗之间,隔壁的奚月也已醒了,三两步便追上杨川:“怎么回事?” “东福神医的长子罗璧来讨说法。”杨川脚下疾行不止,“说我杀了他爹。” 奚月自然也知东福神医不好惹。要不是他们不太主动出来招惹是非,只怕都要和南鹰山庄齐名了。当下二人都心弦紧绷, 运足内力越行越快, 忽而身后风声一变, 二人回头看去,是沈不栖正奋力追来。 沈不栖的功夫并不顶用,去了就是送死。但当下,他们若停下同他解释,前头便不知要多死多少人。当下二人只好牙关暗咬,继续向萧山派的大门处奔去,又过片刻,厮杀终于映入眼帘。 面前的场面,比他们所想的要好一些。因为双方已经缠斗在了一起,那一方无法使用弓箭,只得近身打斗。 如此一来,倒是萧山派占了上风。 杨川目光焦急地寻了两翻,终于找到了师父师娘的身影。 殷岐与管鹭都在于罗璧过招。其实论功夫,罗璧远不是他们夫妻的对手。只不过此事因误会而起,夫妻二人都不想取其性命,一边以防为主,一边竭力地想要解释清楚。 罗璧却不肯听。丧父之痛令他双目猩红,只想逼萧山派交出杨川,其余一概不顾。 杨川一睇奚月:“我去帮师父。”说罢跃起空翻,转瞬间铛地一剑挡开罗璧手上的长刀。罗璧愣怔一刹,旋即暴怒般再度袭来:“杨川,你血债血偿!” 奚月静静看了几招,见此人功夫实不及杨川,自知不必也赶过去帮忙,便去帮周围的其他弟子。她白鹿门的千斤指到底大名在外,面对南鹰山庄的杀手难以以一挡百,东福神医的这些徒弟却不是对手。 几息之间,已有六七人命丧指下,一众萧山弟子顿时士气大涨。 “我没杀你爹!”杨川吼道,侧身避开劈来的一刀,悍然伸手钳住罗璧的手腕,“我刚从京城回来,没去过东福!” 罗璧一记肘击将他撞开,跃起又一刀砍来:“还敢诡辩,我亲眼看见你动的手!” 这话直令杨川一懵,又一声铛响,管鹭稳稳挡开罗璧手中的刀:“罗公子,令尊与我萧山派往日无怨近日无仇。” “你还敢说无怨无仇!”罗璧敏捷踅身,顷刻间逼来熟数刀,管鹭稳稳后退,退至殷岐身前,殷岐飞起一脚直踢罗璧面门。 罗璧蓦一阵头晕目眩,管鹭趁机将话说了下去:“此事之前,你我往日无怨近日无仇。若杨川凶残至极无理杀人,今日也早已要了你的命,何苦同你解释!” 罗璧被她的话带得一怔,但管鹭到底还是没能说服他。 毕竟,那日的凶手虽蒙着面,可他遥遥看去,确与杨川身形一般无二。他口中自称也是一口一个“我杨川”,用的又是萧山派的上乘功夫,不是他还能是谁? 罗璧旋即再度全力攻向杨川,杨川连连闪避,无奈至极:“有人陷害于我,你杀了我报不了仇!” 罗璧不做理会,手上招式愈发凌厉。杨川并不打算出手伤他,殷岐与管鹭也无意再添新仇,僵持不下间,忽一道身影凌空窜来,一脚直踢罗璧背心。 罗璧悚然一惊,当即跃起转身,腕上一转钢刀劈下,下一瞬又硬生生收住手:“不栖?!” 手无寸铁原以为自己要废在这儿的沈不栖骤然松气,抹了把冷汗:“表哥,杨大哥没骗你。我跟他一道从京中回来,并未去过东福,更没见过舅舅。” 表哥?舅舅? 杨川不无诧异地打量起沈不栖来,他想起从撒马儿罕回来遇险时,也是他去搬的救兵——可那时是在甘肃,如今是在江南,他这人脉未免也太广了些。 他又从不肯多提家里的事,杨川至今也只知道他是与父亲不合才跑出来的。 但当下却不是探究沈不栖身世的时候。罗璧暂且停了手,杨川忙道:“确是如此。罗公子,我从不曾与东福神医有过瓜葛,何苦杀他?神医又素来戒备森严,我如何杀得进去?” 他说得诚恳,罗璧一时略信了两分。周遭的厮杀也随着几人的收手逐渐停了,众人带着犹疑安静地望过来。夜幕下,死者的尸体横得满处尽是,七八成都是罗璧的人。 近身打斗,他们到底不是萧山派的对手,殷岐管鹭和杨川会给罗璧留余地,底下的弟子可不敢搭上自己的命也给对手留余地。 罗璧忽而打了个寒噤。 杨川的语气太诚恳了,又有沈不栖为证,让他不得不信。可若不是杨川…… 他战栗着看了看满地的死尸,神色彷徨而充满费解:“怎么会……” 这太蹊跷了,蹊跷得让罗璧觉得跟见鬼一样。 他这样兴师动众的杀来,原本心里自是十二分地确信凶手就是杨川无疑,现在竟要全盘推翻?竟还可以全盘推翻? “广盛镖行的人也说我劫杀他们,可我也不曾做过。”杨川轻喟,“若不出所料,这些栽赃是锦衣卫指挥使门达或东厂所为。我与白鹿门的师妹在京中时,他们就曾收买南鹰山庄的杀手来杀我们,只是我们侥幸逃了而已。” “锦衣卫和东厂?”罗璧愈发不解了。 杨川点头:“广盛镖行的人也在。我们不妨一道说个清楚,消解误会总比再搭上百十条人命要强。” 于是深夜之中,萧山派偌大的正厅灯火齐燃,厅外,萧山派弟子忙着安置伤者,厅中,镖行众人与罗璧听杨川说完原委,听得面面相觑。 那二镖头瞠目结舌:“竟有这等事?” 杨川颔首:“是。门达心虚,唯恐官位不保,早就想要我和师妹的命。三两个月前,雁山派突然得了本《盛林调息书》,就是东厂送去的,画像上要悬赏的,也正是我和师妹。” 听他这么说,罗璧细细打量了他两眼,恍悟:“啊……还真是!”接着又看奚月,却皱了眉,“不对,另一个人的画像虽是张面具,可写得清清楚楚是个男的,这位姑娘……” 美成这样,声音又动听,怎么也不能被误认为是男的啊? 奚月一哂,体内内力一转,就变了声音:“我若这么说话,再戴张面具,公子会觉得我是女人么?” “……”罗璧不吭气了。 然后两方好生互道了一番歉,过程颇为冗长。 罗璧说对不住对不住,三更半夜惊扰了贵派,是在下不是。殷岐道哪里哪里,你百余人命丧萧山,是我的徒弟们下手没数。 罗璧比谁都清楚这事儿怪不得萧山派,谁让他自己带人杀过来了呢?一时面红耳赤,拱手又说,是我造孽,待我回去请法师做上九九八十一天法事,必让亡者安息。 管鹭笑笑:“法事宜早不宜迟,罗公子慢走。” 就这么半逐半送地把这不请自来的客人给弄走了。 萧山派里,当然没人会做挽留。一来师娘就这么个脾气,大家都懂,二来罗璧是自己杀来,他们萧山派还平白无故地死伤了三十余人呢,此时真没心情跟罗璧瞎客气。 于是,罗璧只好揣着愧疚就此离开。广盛镖行的人倒厚道,见萧山派里乱了一场,也不肯再多住,当即就回房收拾东西,向殷岐告了辞。 一场闹剧就此终了,似乎一切都只是虚惊一场。而且,待得罗璧回去,此事必定逐渐在江湖上传开,反倒能遏制门达再行陷害,那也算因祸得福了。 夜雾之中,罗璧一行人和镖行几人先后离了杭州,前者往东,后者往北,都要赶上几日的路。 秋风簌簌,二镖头一马当先地走在前头,甫踏入一片树林,忽闻头顶枝叶不正常地一阵响动。 “什么人!”二镖头警惕地一喝。 数里之外,正往东行的二三百号人也同时一驻足,罗璧锁眉看向挡在路中央的几道黑影:“什么人!” 第44章 阴谋迭起(一) 夜雾氤氲, 凉意涔涔。初归安寂的偏僻道路上, 血腥气在阴冷潮湿里,如同渐入清水的墨滴一样, 缱绻着弥漫开。 于是家犬被勾得大吠,野犬从边边角角的地方钻出来, 顺着鲜腥味向前寻觅,逐渐在横七竖八的尸身前聚齐。 待得天明时分,那耸人听闻的消息如同惊雷一般, 在杭州百姓中骇然炸开, 又在武林之中掀起一阵巨浪。 广盛镖行的人在杭州被劫杀了, 死于萧山派的功夫。 东福神医座下的百余号弟子也命丧杭州,唯独长子罗璧活着。 然后, 又有更多的点点滴滴,仿佛被一只手巧妙地拿捏着,一点点地洒向街头坊间。 有人说, 在此之前广盛镖行就已死了二十多号人,是萧山派的大弟子杨川干的。 还有人说,东福神医也已死在了杨川手下。东福岛上戒备森严,杨川之所以能杀进去,是因与罗璧里应外合。 罗璧早就想夺齐父亲权势…… 事成之后,又以替父报仇为名,哄骗忠于其父的三百余号弟子一道前往萧山派, 任由萧山派屠杀殆尽。 林林总总, 不一而足。 传言中的残暴与萧山派素来的名声大相径庭, 但许是因为来龙去脉都很圆满,又许是因为死无对证,再或许,是因为偏偏留了罗璧这么一个活口,令故事听来愈发饱满了些,总之一夜之间,江湖之上,许多人确是信了。 罗璧自然不认,大呼是有人栽赃陷害,甚至指名道姓地大骂东厂,但可想而知无人肯听。 ——“弑杀亲父、残骸同门之罪,他当然要百般辩驳!” ——“东厂和他们东福岛有何干系?阉官虽不是什么好东西,却也不能什么罪名都推到阉官头上!” 于是,罗璧在返回东福岛后,被驻守门中的师兄弟打至重伤。侥幸逃出,却无处可去,只好再度折返萧山,请求萧山派收留。 当下该是独善其身的时候,但殷岐思量再三,着实无法将一个身陷绝境又身负重伤的人拒之门外,便还是将他先安置在了派中,安排徒弟轮番照料。 不几日便是中秋,杭州下了一场轻雨。 这雨朦朦胧胧的,如纱似烟地一飘就是三天。萧山派里的愁云惨雾好像也愈发的浓重,奚月在山间练功时,借着怒气挥剑硬将一棵参天榕树砍成了一截一截。 杨川在她宣泄时没有说话,等她咬着牙关缓和下来,他才示意正一起对练剑法的方卓稍候,径自提步走向了她:“师妹。” 奚月背对着他站在一地狼藉前,他驻足一喟,伸手拍上她的肩头:“不必生气。等雨停了,我们就继续上路,先去白鹿门取门达的罪证交给太子,再去雁山派救岳掌门,误会总能说清的。” 他温和的口气令奚月心下稍宽,但也仅仅宽了那么一刹,她的怒火就又腾了起来:“凭什么!” “我就是不懂,凭什么!”她的手紧攥成拳,攥得直颤,“凭什么恶人能潇洒至此,步步如意。你我从不亏心,事事对得起天地良心,反倒落得人人喊打的地步!” 即便是被困海中命悬一线时,她都没想到这世间的是非黑白,竟能被颠倒到此等地步。 “萧山派素来如何,他们看不到吗!”奚月霍然转过身,满布血丝的眼眸颤抖不止,“怎的掀起几句传言就谁都信了,怎么能这样!” “师妹。”杨川握住她的胳膊,想说些话劝她,思来想去又不知该说什么,最终化成无奈一喟。 当下这局,身处其中确实无可奈何又难免恐惧。 他们那日其实算是及时发现了这场阴谋,也顺利地与罗璧和广盛镖行的人解释清楚了,却没想到仍旧落入了陷阱之中。 不得不说,门达这一手着实厉害。若那两方不给他们解释的机会,直接使得事情在江湖上流传开来,此计自成;而他们解释清楚了,门达则差人杀了这一干人,他们照样百口莫辩。 杨川握在奚月胳膊上的手攥紧又松开,往复几次,才问出一句:“你还信正道吗?” 奚月锁着眉头看向他。 “你还信不信善恶有报,信不信邪不压正?”杨川语中一顿,“若你还信,我们就继续去做该做的事,让恶人恶果现世报。若你不信,这些事我也会继续做完,除非门达取我性命。” 他的神色平和而不失坚韧,令奚月一瞬的恍惚。 她莫名地想到,很久之前,她好奇这位萧山派的师兄为什么要买官,便追杀他到那家叫三里香的酒馆。那日她是当真想要他的命的,可当他说出“惩治污吏,肃清朝堂”的时候,她就鬼使神差地信了他。 那天他也是这样的神色,也是差不多的冷肃口吻。 杨川见她怔神,一时辨不出她的心思,叹了一声:“只看你怎么想了。”说罢转身离开,留给了她一片安静的天地。 奚月突然而然的、没什么道理的觉得有些委屈。 连日来,她心里都憋屈得很,他这转身离开的样子,不知怎的把她的这份憋屈全激了出来,化成蛮不讲理的怨恼。就像是情窦初开时会对情郎胡乱发火的小姑娘一样,或许没什么缘由可言,总之生气了就是生气了。 而她,其实还是有那么点明确的缘由的。 ——当下的一切传言,都是冲着他、冲着他萧山派去的,和她这白鹿门人可没扯上干系。 她连日来的憋屈都是为了他,他不安慰她也就罢了,怎么反倒对她没个好脸? 奚月想清这一层,不禁更气! 杨川转身走后,也没再继续和方卓练剑,直接折回了萧山派中。 他心情原也不好,就边想着心事边往回踱,走了半晌才到。他没事找事地想去看望罗璧,到了罗璧屋中,才见曾培也在。 曾培嗑着花生上下打量他:“奚月呢?” “在练功。”杨川随口答了,信手将剑撂倒案上,反过来问他,“不栖的身世你问出来没有?” “问不出来。我变着花样问,他答的也都还是同一句话——‘我爹是个混球’,这能怎么着?”曾培耸肩,说着指指躺在床上的罗璧,“不然你觉得我来这儿干嘛?” 原来是想从罗璧口中问话。也对,沈不栖不是管他叫表哥么? 杨川便也抬眸看向罗璧,罗璧被二人盯得发怵,一语不发地翻身冲墙:“别问我,我不清楚。” “罗公子。”杨川轻笑一声,踱到床边抱臂看着他,“你借宿萧山派,我们该以礼待你,这没什么。可眼下的情状你看见了,不栖人脉甚广,没准儿能帮得上忙,我们想弄个明白,你这样守口如瓶可不合适。” 罗璧默了一会儿,翻回来,看看他和曾培:“可我真不知道。” 二人齐齐锁眉。 “他叫我表哥,是因为他娘是我爹的师妹。但他们差了得有……十几岁吧,平日走动也不多,我和不栖上次见面都是三年前了。”罗璧神色诚恳,“再者,我这位师姑和她丈夫——便是不栖他爹,早年可是私奔的。因为这个,她与我爹的联系也断了许多年,据说是师爷仙去后才又重新走动起来。可她其实也知来过东福岛三五次,对她丈夫绝口不提,不栖的父亲是谁我是当真不清楚。” 他说完,杨川与曾培面面相觑。 接着曾培嗤地一笑,摆手:“你们江湖上秘密真多,一点也不比朝堂简单。” 杨川没理他,又问罗璧:“那他爹,是江湖众人吗?” 罗璧想了想,点头:“应该是,因为不栖的功夫和东福岛不是一路。我也听他提过几句什么叔叔伯伯,有几位还是在武林中自立门派的。” 杨川点了点头,试着思索姓沈的高人都有哪些,可武林这么大,这样琢磨也难有结果。 罢了,沈不栖也未必就能帮得上忙,还是先和小师妹回白鹿门去取罪证为上。 太子若真能扫清门达的势力,许能找到关于这番阴谋的证据,到时往江湖上一散,也是个破解谣言的方法。 杨川这么琢磨着,墙外忽而划过一阵显是轻功惹起的声响,他下意识地回头,方卓正好推门进来:“师兄!” “怎么了?” 方卓锁着眉使劲地打量他:“你和小师妹……吵嘴了?” 杨川挑眉一瞪,心下对二师弟一再的“瞎操心”有点恼火,却听他说:“她突然向师父师娘辞行,说还有要事要办,不能多耽搁,就先走了。” “啊?!”杨川愕然,曾培顿时拍案:“你跟她说什么了你!” “我……”杨川语结,一时间满脑子都是浆糊,真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 两里之外,奚月运着气疾行过山涧,耳边风声飞划,呼呼地向在帮她出气。 嗤,给他脸了。 什么叫“若你不信,这些事我也会继续做完,除非门达取我性命”? 她是为了这些险些命丧大海的人,轮得着他来教训她? 她只是为他委屈,也有那么一点点……有那么一点点想让他哄她而已。 不哄就不哄吧,他还得了便宜卖乖? 滚。 第45章 阴谋迭起(二) 时局混乱, 杨川怕奚月出事, 当然想赶紧追上她,让她先回来或者自己与她同行都好。 不过这得快。杨川便跟曾培他们说,让他们在萧山派再住几日, 自己寻到奚月后给他们来信。 然而几人自然不干,曾培拍案道:“凭什么你一人独去?你去了,奚月岂不只记你一个的好?” 竹摇:“就是啊!” 琳琅不吭声地也瞪他。 沈不栖不敢帮腔。 杨川耐着性子解释:“我独自去追得快,你们谁也不会轻功, 路上要耽搁许多时间,万一师妹在这时出了事怎么办?” 顿了顿又道:“再说,现在敌暗我明,这么多人一起去,万一叫门达盯上怎么办?” 这都是实实在在的道理,几人听罢沉默了一会儿, 曾培说:“可人多找得还快呢。天下这么大,你知道她去哪儿啊?” “她要去白鹿门取东西,应该是去了温州。” “那温州这么大,你知道白鹿门在哪儿吗?”曾培脱口而出,说完一噎,觉得白鹿门是个门派,又是萧山派的兄弟门派,杨川当然是知道白鹿门在哪儿的。 然而杨川沉了沉, 坦诚一喟:“确实不知。” 曾培喜出望外:“就是嘛!那你自己找, 必定困难得很。我看这么着, 咱们兵分三路,你和沈不栖功夫好,各带一个姑娘走,我自己骑马独行,分头走分头找,如何?” 沈不栖噗地笑出声,杨川也挑眉,都想说曾兄你可真会算计。 他们俩是功夫好,可带着个姑娘家,就是他骑马更快了。 ——他们不能抱着姑娘施轻功啊。 杨川便很干脆:“那还是你骑马带人更方便些。不说了,我和师父师娘打个招呼,这就走。” 他说罢转身就出了门,一点转圜的余地也不给曾培留,曾培气得瞪眼:“嘿你……” 说着扭头看沈不栖,沈不栖立刻避开他的目光,闷头说:“我只能带一个,你别想全推给我。” “……得得得!”曾培一脑门子官司,“琳琅跟你走,竹摇我带着。” 竹摇好歹会汉语啊。 沈不栖没异议,反正他没加入他们的斗争,带哪个姑娘他也不嫌拖后腿。 就这么着,五人各自准备上路。杨川去向殷岐和管鹭拜别,思来想去,终于提了《盛林调息书》的事。 他将书交给了殷岐,说道:“原是想回萧山派就跟师父师娘说,然则回来便不断出事,就一直没顾上提。这《盛林调息书》数年以来其实都在东厂里,此番东厂拿它做为交换要我和师妹的项上人头,我和师妹就将下卷偷了出来。” 绝世秘籍突然落入手中,殷岐拿着书怔然,只听杨川又道:“这下卷……徒儿练完了。师妹的意思是练完就烧,徒儿原也应了她,但眼下这样,不知日后会不会再用得上这书,便先交予师父。师父若想练此功,徒儿不敢阻拦;但师父若要怪徒儿偷练,等徒儿找回师妹再说。” “……”殷岐睇着书又愣了会儿,才意识到他说了什么,连连摇头,“不会,不会。也不是什么邪功,练就练吧,找人要紧。” 杨川抱拳:“多谢师父。” 管鹭则递了一叠银票给他:“这你拿着,你师妹一个姑娘家,路上多照顾她一些,吃住上别让人家委屈。” 这话杨川没多想,但殷岐好生滞了一滞。 徒弟要出远门,当师娘的给点钱没什么。可这叮嘱的话,怎么是冲着外人去的? 不过他忍了忍,直到杨川离开,才开口问管鹭:“你怎么个意思?” “还能怎么个意思?”管鹭一瞥他,“奚月怎么想我不知,川儿可是对人家上心了。他也老大不小,总要成家的,这不挺好?” 殷岐听完,好半晌没说出话来。 白鹿怪杰奚言的独女……行吧,跟他们萧山派倒是门当户对。 可奚月一瞧就不是个寻常姑娘,搁在江湖上都算女中豪杰,他这个徒弟杨川…… 殷岐对这打小没接触过几个女孩的傻徒弟不太有信心,闷了半天,问管鹭:“你说川儿打得过她么?” 管鹭一讶:“你说什么呢?!” “我说如果吵个嘴动了手,你说川儿打得过她么……”说着又摇头,“算了算了,我脑子不清,你当我什么也没说。” 无论如何,对于萧山派的功夫,他这个当掌门心里都很有数。 归根结底,他信不过的是杨川,他觉得杨川真不是会跟姑娘家打交道的人…… 秋意盎然,清风婉约。奚月本身轻功就好,又是独自一人心无旁骛的赶路,不过几日就到了温州。 入了城,她先找了个酒家,叫了碟久违的三丝敲鱼,吃着吃着就有了回家的感觉,心里十分舒服。 待得酒足饭饱,她就在桌上趴了会儿,琢磨如何寻找父亲。 白鹿怪杰神出鬼没那不是吹的,毫不夸张的说,她这个当女儿的现下要找他都得费点功夫。 他爱四处游历,而且,单是在温州一地都有二十余处宅子。现在他在哪儿,她心里一点数都没有,写信都不知该往哪儿写,只能去一处处的宅子里先寻一寻了。 不过这也不费功夫,反正门达的那些罪证,她是分置在那二十多处宅子里的,本也要都走一遍。 奚月于是付了饭前就又上了路,沿途遇上摊贩,便打算买点点心水果——别的不说,出门一年有余,回家不给父亲带点东西,不合适吧? 她就低头挑了起来,正值秋天,应季的水果不少,瓯柑、杨梅、柚子她都挑了些,正等着摊贩称重量,目光忽而一停。 ——这摊贩身后,是家做法事的店铺。这类和神鬼打交道的店子大多阴气重些,容易出些怪事,是以许多店家都会挂面除妖镜在店前,驱邪消灾。 除妖镜和日常所用的镜子一样都是铜质,也能正常照人。奚月这么一看,便看到身后几丈远的地方有两个人影鬼鬼祟祟,好似在对面的摊子边挑东西,实则不停地在往这边瞧。 她当锦衣卫的时候,遇到要盯人的案子,也常这么干。 奚月不动声色地付完了水果钱,然后若无其事地拎着一麻袋的水果就走。 二人旋即跟上,其中一个边跟边压音问:“要不要回百户大人一声?” “不用。”另一个啧嘴,“你是不是傻,回完来的人多了,功劳还是咱们的吗?” 先前说话那个一想,觉得很有道理,但又有点忌惮奚月的功夫。可再仔细瞧瞧,不远处的女子虽然穿着身便于打斗的裋褐,但仍能看出身姿婀娜,也就打消了这念头。 传言大约是假的吧,他这么想。 他们都是一直驻守在温州的锦衣卫,没见过奚月,只是接了指挥使大人传来的差事就来办案罢了,并不清楚奚月的底细。 奚月路过一家脂粉铺,买了一面手持妆镜。 姑娘家当街照镜子也不稀奇,她把镜子稍侧一点,就能看到后面那二人的动静。 她边走边思量该怎么办。如果要交手,那是没什么可怕的,二十个她都打得过。可她担心这么一来闹得阵仗太大,更叫人盯上,她总不能把人引到自家的宅子里去,平白给爹爹惹事。 可附近都很热闹,在哪儿动手都一样;如果带他们兜得更远,他们许就要察觉自己被她发现了行踪,兴许要搬救兵。 这可怎么好? 奚月迅速在脑中过了一遍周围都有什么,然后想起邻街有家金瓯茶楼,是温州一地的练家子常去的。 不如就先去那里吧,如果真要打起来,她好歹能凭白鹿门在温州一地的威望找人把她一把。到时她趁乱跑了,别人盯不上她,她才好去取罪证。 啧,她还没这样当过缩头乌龟呢。不过,当下实在是先寻罪证为要。 奚月便在下一道路口拐了弯,进了邻街,直奔金瓯茶楼。 茶楼门口都有伙计迎客,见她往这边走,十分热情地问:“亿哈揍阿发?” 这是温州话里的“要喝茶吗?”。 温州话冷僻得很,本地人用得流畅,但对外地人来说,要学温州话和要学个番邦语言也没什么两样。奚月心念一动,又扫了眼手里的镜子,点头笑道:“目伐。” 意思是“麻烦”。 伙计就领着她进了门,她找了张离大门不算太远的桌子坐下,伙计便又折回门口接着迎客了。 奚月一边翻开案上的册子挑茶来喝,一边竖着耳朵听。待得下一句“亿哈揍阿发?”传来后,听到的回答是:“喝,有什么好茶?” 看来那二人不是本地人。 太好了,语言上自己有优势,甩开他们的可能就又大了些。 奚月抿笑,一记响指叫来伙计,一串温州话流畅地砸了出来:“给我上壶白毫银针。诸位豪杰,对不住,劳诸位帮个忙。妹子我行走江湖,无意中得罪了京中的奸佞,叫人盯上了,脱不了身。” 她前后语调口气皆没有变化,听上去就像一直在与伙计说话。话声落下,两个刚坐下的锦衣卫不禁奇怪怎么突然间这么多人都扭头看她。 第46章 阴谋迭起(三) 一阵短暂的交头接耳之后, 有个一袭青衫的年轻书生走上了前,坐到奚月身边的空位上,用温州话问她:“谁盯上你了。” 奚月先摸出碎银付了茶钱, 等到伙计走了, 才道:“就是你身后隔了一张桌的那两个男人, 跟了我一路了,我没办法, 才只好来求助。” 她生得极美,低垂眼帘说出的这番话虽然和平素一样口吻清淡到有点儿生硬, 还是令这书生生出了怜惜。 便见一柄折扇从书生袖中划出,他刚要抖开, 却又被邻桌的妇人喝住:“你等等。” 那妇人警惕地打量奚月几眼, 对她显有不信任, 但也没打算直接把她的“诡计”捅出去,开口说的仍是温州话:“听你口音是本地人, 哪个门派的,怎的会被京中佞臣盯上?” 奚月颔首:“早年受人之托去查锦衣卫指挥使的罪证,得罪了那指挥使。至于门派……”她稍稍迟疑了一下,坦坦荡荡地说了实话, “我是白鹿门掌门的女儿,我叫奚月。” 四下哗然。骤然掀起的倒抽凉气声令两个锦衣卫很怵得慌, 二人略作迟疑, 便有一个站起了身, 想问问旁边的人她在说什么, 可还没来得及开口,那人先追问起奚月来:“姑娘好胆识,白鹿门的名头也敢借?谁不知道,奚言先生就一个儿子,早几年死在了海上,哪儿来的女儿!” 两个锦衣卫竖着耳朵聚精会神地听了半天,也就听懂了“白鹿门”和“儿子”两个词。 奚月抬眸看向那人,没多争辩父亲有没有儿子的问题,只笑说:“我白鹿门向来避世,虽则名声在外,但武林中见过爹爹真容的都没几个。他有个诸位都没见过的女儿,很稀奇么?” 屋里小小地乱了一阵,有人觉得她这话有道理,也有人觉得她就是在信口胡言。 议论四起间,一个中年男人走了进来,看见奚月目光微微一凝,转瞬又恢复如常,寻了张空桌坐了下来。 屋里有人嚷道:“你这话说得通,可也不对。白鹿门的功夫我们都知道,那二人看着却平平无奇,你要真是那白鹿怪杰的女儿,一记千斤指就能捏死他们,还用我们出手?” 话音落下,茶楼里一片应和声。连见多识广的伙计都觉得今儿这一出有意思,给奚月上了茶就索性歪在了旁边的空桌边,一副就地看好戏的模样。 奚月从容不迫地倒了杯茶,边品茶香边扬音道:“我受人之托去查那指挥使,当下也有更要紧的事要办,取他们性命必被更多人盯上。不过,阁下方才说的那千斤指——” 她忽然拍案而起,两名与她相隔一桌的锦衣卫本就神经紧绷,见状长刀猛地出鞘。二人齐齐挥刀劈去,却都劈了个空,奚月自他们头上两尺高出翻过,稳稳落至方才说话的那人面前,不及旁人看清招式,便已将那人的手腕捏在指间。 她一哂:“我可以试给阁下看。” 霎时间,那人只觉一股极强的内力直逼腕间脉门,内力中还带着极冷的寒气,令他瞳孔骤缩:“不……” 奚月转瞬收力,同时将手也松了开来:“冒犯了。” “你真是……”那人满目惊悚地上下打量她两个来回,忽地一拍额头,“啊!怨不得悬赏令上,那戴面具的女子姓奚!” 她被打掉面具之后,并不曾再见过门达,门达至今也不知她长什么样。重新撒往各处的悬赏令,大约都不过是靠见过她的锦衣卫的口述画出来的。 是以她和杨川走在一起时常被认出,如今一人独行,这满屋子的人都没瞧出她是谁。 眼前刚被她千斤指捏过的男人顿时破口大骂:“混蛋门达,竟敢欺负到我们温州姑娘头上!” 刹那间群情激奋,奚月正暗喜计谋将成,背后忽而截来一声:“师妹!” 她悚然回头,杨川与之目光相触的一瞬,神情倒瞬间轻松下来。然而他不及再多说什么,两个锦衣卫已转而向他劈去,杨川一个闪身,冲在前头的那个不及收脚,被他一把拧住胳膊。后面那个刚横刀劈至半空,被他一记扫堂腿扫得仰面摔倒。 于是便闻仰面摔下的那个大呼:“叫人!” “不好!”奚月惊喝,弹指之间,仿佛周遭的一切都在极度的紧张中变得慢了几分。 她疾步奔去,眼见那被杨川拧住胳膊的人单手摸出一把小弩,那是锦衣卫需要救援时鸣镝用的弩。 她离得太远,想奔去抢下已来不及。杨川一记扫堂腿刚扫完,慌忙扑去,似也差了几寸。 是以鸣音响起,箭簇反着银光窜向天际——说时迟那时快,一道身影不知从何处跃出,一踏杨川肩头,借力空翻而起,精准地踢向那枚刚刚离弦的箭簇,同时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封了两名锦衣卫的好几处穴道。 短箭顿时转了道弯,飞入酒楼之中,“咔”地刺进木柱。 众人皆一惊。只见那短箭竟从木柱贯穿而过,落在地上,可见这出手相助之人内力极强。 一屋子江湖豪杰齐刷刷看去,就见那方才翻跃出去的中年男人又走了回来,负着手睃了两眼杨川:“‘师妹’?” 端然在品他方才那个称呼。 杨川不清楚他的身份,但听其言,觉得大约是奚月的旧时。可他看向奚月,又见奚月也是一头雾水的模样,只得先谨慎地抱拳:“多谢前辈相救。敢问前辈……如何称呼?” “前辈”仍在打量他,也没答他的话,又问:“你是萧山派的?” 杨川答说:“是,在下萧山弟子杨川。” 中年男子瞟了眼奚月,又继续看他:“她带你同来温州的?” 奚月在一头雾水中静听到这儿,脑海中忽地电光火石一闪,猛地惊觉了此人是谁。 ——易容易到她都认不出来,过分了啊! 她于是撇嘴:“没有,不是我带他来的,我也不知他会跟过来。” “……师妹!”杨川面对面地察觉到她的情绪,才彻底信了二师弟那天说她不太高兴是真的,顿时局促不安,“不知如何得罪了你,你竟然气到不告而别?我连日追来,日日都怕你出事,你若还生气,也告诉我个由头,我……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好了。” 奚月噗地喷笑出声! 她愈发觉得,这位师兄有些时候可能是有点傻?师兄妹的关系,她偶尔生个气算什么大事,怎的‘要杀要剐悉听尊便’都出来了? 而且他还说得十分认真! 她一脸好笑地看向他,和他目光一触,却又笑不出来了。 他眼底的担忧和苦恼实在真切,而且这才几日不见,他竟明显地晒黑了也消瘦了,可见是真的日日都在怕她出事。 奚月顿觉愧疚,然而软话刚到口边,那中年男子已倏然逼近杨川,一把拎住杨川的衣领:“后生,你到底什么意思?” “哎……爹!”奚月终于无奈地叫了出来,满屋都咔嚓安静了。 所有人都在聚精会神地打量这中年男人,就连在二楼用茶地都趴到围栏边张望起来,全想一观白鹿怪杰的真容。 奚月一时也顾不上这些,走上前拽拽父亲的衣袖:“爹您别吓唬师兄。” 杨川死盯着奚言窒着息,连眨眼都忘了。 奚言冷哼一声,将他松了开来,他又哑了半晌才匆匆一揖:“师叔。” 奚言满目嫌弃地不住瞟他:“听闻你买官求荣……” “假的!”奚月立刻解释,“师兄他……他跟我一样是受袁大人之托,买官是为障眼而已!” 奚月锁眉,目光幽幽地划到她面上:“你急什么,怕爹爹捏死他?” “?”奚月懵然,心说我哪儿急了?然后翻了个白眼不理人。 杨川在旁边都看傻了。不是因为奚言,是因为奚月。 他鲜少看见她这副小女儿的样子,眼下看她在奚言身边说话着急了就蹦蹦跳跳的,不好醒了就赌气不开口,直看得连心跳都不对劲了起来。 奚言于是再一挪眼,就看到了这位师侄死盯着自家女儿看的样子。一股无名火直蹿心头,让他信手封了杨川的穴道。 “爹?!”奚月木然,旋即被父亲一握手腕,直接被拽出了茶楼大门。 杨川的目光跟着他们飘出茶楼,无奈身上半分动弹不得,连声音也发不出半分。 师叔…… 他心下无语凝噎,绞尽脑汁也想不明白自己到底又哪句话说错了。 第47章 阴谋迭起(四) 奚言与奚月这么一走,酒楼之中方才看热闹的众人逐渐冷静下来。接着便有人想起,杨川不就是前阵子杀了广盛镖行不少人,还杀了东福神医的那个么? 在那之后,又有百余号人在他萧山派附近死得不明不白。 于是便有人要站出来替天行道,走他面前撸起袖子与他理论,眼看着就要动手。 杨川想以内力冲开被封的穴道,无奈奚言内功太深,自己虽已将《盛林调息书》下卷练完,也无法轻易将他点穴的地方冲开。 眼前之道:“先前还当你们萧山派是响当当的名门正派,如今看来比南鹰山庄下手还狠。活该白鹿怪杰不愿你与他女儿接触,我若是他,直接一掌拍死你了事!” 这人说着就要拔剑取他性命,但被人喝住:“孙兄,等一等!” 说话的是方才最先上前询问原委的青衫书生。杨川跟前的人回过头,那书生道:“我们先来商量商量,那两个锦衣卫怎么办?免得一会儿穴道自解,找我们这一群人的麻烦!” 杨川眼前这人其实也是副书生打扮,但周身戾气颇重,一脸络腮胡子。听那书生说完,粗着嗓子笑了声:“那还不容易?他们三个我一人一见,送他们一道见阎王去!”说罢利剑又入鞘两寸。 青衫书生惶然:“别!”心念一动,迅速想到了说辞,“他们萧山派和白鹿门亲近,奚先生刚才若要杀他也就杀了。可奚先生没动,你如动手,萧山派可要把这人命寄在你头上,你担得起吗?” 眼前的人稍稍一滞,那书生又道:“这两个锦衣卫好歹是衙门的人,你说杀就杀倒是容易,衙门会善罢甘休吗?咱们行走江湖素来与他们井水不犯河水,何苦招这个祸?” 眼前这人不禁牙关一咬,带着几分气,将拔出一半的剑咔地推回鞘中,转而换了温州话说:“那你说怎么办!” 青衫书生笑笑:“你来啊,这么多朋友在这儿,我们商量商量。” 那人略作思忖,觉得也好,又阴恻恻地睇了杨川一眼,便朝那书生走去。茶楼中不少人也都聚到了青衫书生桌边,一道商量接下来该怎么办。 杨川竖着耳朵想听个所以然,可他们句句都是温州话,别说听懂对答了,他几乎连一个词都没分辨出。 过了约莫一刻的工夫,一众豪杰商量出了个大概,决意找两个轻功好的,把那两个锦衣卫扛出城外,在穴道自解之前一直往荒郊野岭里走,能走多远走多远,解穴之时直接把人扔下就得。 然后,就让他们自己往回走吧。江湖人士用轻功疾行一日的距离,他们怎么也要走上几天,待得回来后再和上官禀报今日之事,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白鹿门二位估计早已寻不到行踪。 至于杨川,也不知他们商议间是不是有人说了什么。众人最后竟决定,就把他这么搁在这儿,穴道自解后要去哪儿也都由他了。 议定之后,满茶楼的江湖豪杰就抬着那两个锦衣卫吵吵嚷嚷地出去了。送他们出城其实只需两人,不过众人现下都热血沸腾,全想凑个热闹。 只那青衫书生留了下来,等众人走出了一段,他方提步走到门口,上前便抓杨川胳膊。 杨川悚然大惊,但被封了数处穴道,实在无法和他动手。那书生又招呼了伙计过来,二人一同抬着杨川上了二楼,寻了个雅间将他“搁”了进去。 书生付了雅间的钱,伙计就退了出去。书生想了想,又把杨川挪到了窗前,继而吁着气掸了掸手:“少侠,奚先生点的穴我绝解不开,你就在这儿等着自解吧。我把这窗户开半扇,你那师妹若寻回来,也能看见你。” 杨川怔然,目光里沁出不解。青衫书生笑笑:“少侠不必多心,我只是不信你们萧山派如坊间传言般那么凶恶。方才底下人多,我不欲同他们争执,但我自有我的想法。” 他这么说,杨川当然想知道他的“想法”是什么,眼中的不解便未淡分毫。 那书生见状一叹:“唉,其实行走江湖,多半人也不是傻子,可出了事却总如此容易被人牵着鼻子走。明明谁都知道萧山派创立百余年来从来都是正道,如今的掌门殷岐更是个善人,我实不懂他们为何听了几句传言,就跟着将萧山派骂成这样。” 或许,当传言四起的时候,义愤填膺总是比冷静思索来得容易吧。 那青衫书生想着进来的传言,觉得颇是疲惫,叹了口气就不再说,朝杨川一抱拳,便直接跃窗走了。 杨川又以内力冲了穴道数度,仍是无果。 城外不远处的一座僻静院子里,风景雅致,花果飘香。奚月被奚言拽着走了一路,挣也挣不开,到了家里终于急了:“爹!” 奚言松开她,她锁眉道:“爹,您可是听了江湖上那些传言?这些日子我都和大师兄在一起,他没做那些事,殷师伯更是冤得很,我们这是叫门达算计了!” 奚言锁着眉听完,却睃了睃她,追问:“你这些日子都和他在一起?” “……”奚月一噎,在父亲探究的目光中顿时脸红,暗一咬唇,踅身坐到了几尺外池塘边的大石上,“您别瞎问,我和师兄也没什么。” 此地无银三百两。 奚言觉得好气又好笑,打量着她的背影摇了半天的头,才道:“好好好,爹不管你这些事。那些萧山派的传言,爹也都没信。” 奚月错愕扭头:“那您干什么那样对大师兄?” 奚言被她问得卡壳。想了想,也没法跟她解释自己方才是哪儿来的无名火。 其实早在三年多前,她从海上死里逃生回到家后,他就总跟她说,你也老大不小了,招个入赘女婿吧。赶紧生个孩子,把咱白鹿门传下去。以奚月的脾气当然不爱听,回回都说得父女两个谁都不高兴,非得一个先点了另一个的哑穴才算完。 现在,她领着整儿仪表堂堂的师兄回来了,他为什么还是怒了呢? 是因为江湖上那些传言吗?显然不是,萧山派的什么样的门派,奚言十分清楚;那是因为觉得杨川身为萧山掌门的得意弟子不可能过来给她倒插门吗?倒也不是,江湖人其实没那么多讲究,再说他也不是非要姓奚的孩子当传人才行,他们的孩子姓杨也好,或者索性收徒弟传下去也罢,都没什么不可以。 可他就是不高兴,就是看杨川不顺眼。 这让他怎么跟奚月说?他能说他是感觉自己养了这么多年的绝世小白菜要被拱了,所以心情不好吗? 这显得他多不讲道理啊? 奚言不得不把这真是想法咽回去,走过去也坐到大石上:“爹爹是听说他一直被追杀,怕你跟他走在一起不安全——诚然你也是,可你那张悬赏令上的画像并不像你。” 奚月怔了怔,奚言打量她的神色,见她似是接受了这个说法,又道:“还有,爹想问问,你接下来想怎么着?咱们毕竟应了袁彬交待的事情,你若不想办了,得给人家回个话。” “哦,这个……”奚月就将与太子相遇的事说了,道要把自己先前搜集来的罪证送到京城去,让太子办了门达和东厂。 奚言眉心微蹙:“你说的那些罪证,在哪儿?” “在咱家啊!”奚月笑起来,“您这二十多处宅子,我都藏了些,一一取出着人送回京去。太子说,我爱去的那家烤鸭店有他的人手,送到那儿就行。” 奚言这才知道她竟神不知鬼不觉地往家里藏了不少东西,不禁嗤笑,接着又说:“可温州也好京城也好,都有不少门达的耳目。让他截住怎么办?” “这……”奚月此前也想过这个,这确实是个问题。 那些罪证可不是几页纸,附着账本、供词等许多东西,往京里运能运好几车,被门达察觉在所难免。她思来想去,也只想到了个笨方法:“我想一是多分几批送,二是多誊抄几份。若哪一部分在中间被截了,就再送一次。” “也算是个法子。”奚言点着头,却一喟,“可是,只要门达截到了一次,防备就会愈加严密。截的次数越多,后续想总进去的就越艰难。如果次次被截,你怎么办?” 奚月苦恼摇头,她没办法。 奚月说起这个就无可奈何。京城那地方,门达势力颇大,想避开几乎不可能。她也不能叫江湖人士把京城占了——要能办到这个,这天下就可以改姓奚了。 奚言沉了一沉:“想个办法让门达不敢查才是。” “怎么可能?”奚月声音发闷,“您不知道锦衣卫有多大的势力。穿着飞鱼服走在路上,一二品大员见了都不敢不让道。” “可他总还有要忌惮的地方吧?”奚言凝视着池塘,嗤笑了一声,“你说,将萧山派陷于不义之地的这种谣言若被安到了他身上,他怕不怕?” 第48章 阴谋迭起(五) 金瓯茶楼里,杨川屡次冲解穴道无果,心下直慨叹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直至入夜十分,他终于将穴道冲了开来,本想赶紧离开茶楼找奚月去,想了想,又收住了脚。 ——他在温州人生地不熟,但奚月却熟悉得很。从白日里那一众豪杰的反应看,白鹿门在此地又着实威望颇高,自己却有可能出门就再被锦衣卫盯上。那他自己寻出去,绝不如等小师妹找回来好。 于是奚月在伙计的带领下走进雅间的时候,就看见杨川正坐在桌边百无聊赖地喝茶。 她原以为杨川即便内力深厚能冲开穴道,也要再过一两个时辰才能成功,不禁哑了一哑:“师兄内力真是厉害!”说着去他对面也坐下来,细看了看,方觉他面色发沉,又问,“怎么了?” “师叔他……”杨川啧了声嘴,“似乎对我意见很大?” 奚月一听这个就窘迫了起来,目光闪躲了半晌,才勉强笑了一声:“我爹对咱们俩……误会了。你别当回事。” 杨川坐在她对面,长长地吁了口气。 不知怎的,她被他这轻微的动静搅得心里发乱,还瞎紧张,过了须臾才缓过来三分,结果她抬眼时他刚好开口:“师叔没误会。” 奚月的神色蓦地僵住,刚投到他面上的目光像是无形中被灌了铅,想挪也挪不开。 杨川颔了颔首,心里也很紧张:“我……我不太会说话,不过我们也相识这么久了,我想知道师妹你怎么看我。你若觉得杨川这个人还可以,我就……” 他一提自己“不会说话”,奚月就鬼使神差地想起前不久在萧山派被他噎得生气,最后独自离开的事了。 她于是没好气地瞟了他一眼:“你怎么着?” “……”杨川连体内的内力都翻涌了一下,才将话说出来,“我就写信给师父,让他向白鹿门提亲。” 奚月:“……” 嗤。 她羞赧不已,同时心下又被气笑。 谁要跟他谈婚论嫁了,嘁! 她心里傲气地跟自己说,她才看不上他呢。她堂堂白鹿掌门的独女,想找个什么样的男人不行?她为什么不找个嘴巴聪明会哄她开心的? 她便白了他一眼:“没工夫,一堆的正事没办完呢。我得先……” “那正事办完你嫁给我?!”杨川脱口而出。 雅间之中唰然一静。 奚月慌了。 她心里瞎想什么找个会哄她开心的当然是开玩笑逗自己,可他竟然是认真的?! 这么没头没尾地突然谈到这一层,他竟然是认真的?! 这话让她怎么接?! 她目瞪口呆地与他对视了好几息,眼见着杨川眼中的异彩一分甚过一分,终于不得不一拍桌子:“谁要嫁给你了!你这人真奇怪!” 一句话而已,他眼中的异彩就没了。 奚月一时竟有点心疼,觑了觑他,就将视线挪了开:“你是我师兄。再说……再说你可真不会说话。” 她怀疑他到现在都没明白那天她为什么不高兴。 杨川心下失落。他会开口,当然是以为这事能成。 这一路他都在想这件事啊,他想自己和她是师兄妹,许多想法又都合得来,她对他也……还算亲近吧。他以为她或多或少是有那么一点喜欢他的。 可是她拒绝得真干脆。 杨川只觉周遭都黯淡了,闷了半晌,迟疑着又问:“你是……喜欢曾培吗?” “什么?!”奚月又一度的目瞪口呆,“你再说一遍?!” “我就随便问问。”杨川见她这样,赶忙解释。顿了顿,却又说,“或者……竹摇和琳琅?” 奚月简直觉得没法和他说话,一拍桌子起身就要走,杨川就赶忙拦她:“我错了我错了!” 奚月停住脚,眼帘下垂,冷冷地盯着地面:“让开。” “……别生气,我不问了。”杨川深深地缓了口气,“我们说正事?” 奚月抬眼瞪他。 不会说话,认错倒很快。 再者,他好歹说正事的时候他一点也不显得不会说话。她在锦衣卫和他共事的时候可完全没觉得他笨,看来他笨全笨在儿女情长上了。 罢了,放过他了。 她嘴角微扯:“那你跟我来。” 杨川一怔:“去哪儿?” “去我家啊。”奚月淡声道,“我爹说江湖上的流言这么传,门达有恃无恐,京里肯定被把持得很严,我们手里的证据难送进去。先商量商量如何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毁了门达的名声,让他收敛些再说。” 二人便就此离开了金瓯茶楼,在夜色中踏着疾风朝郊外奔去。 杨川一路都没吭气儿,去奚月家这件事让他莫名的很忐忑。他也说不准是忐忑什么,是因为要见到她爹?可方才都见过了。 那是因为她爹对他的态度?可当下是要谈正事,在乎什么态度?他给门达都当过一年手下。 半个时辰后,奚月领着杨川入了山。 这山一看就鲜有人来,连个正经的山路都没有。她挑了一条树木相对稀少的地方便带他走了进去,左拐右拐地不知走了多久,连山涧瀑布都绕过了好几处,终于遥遥地看到一处院落。 月色星光之下,那院落的朱墙灰瓦映入眼中,和周围的荒山野岭格格不入,又偏被衬得十分别致。 杨川不禁讶然,暗道这位师叔可真独树一帜。 江湖之中,豪杰们大多不屑于在吃住上费心思,不少人都觉得锦衣玉食不是江湖人的风格。像白日里出手帮他的青衫书生那样的人,估计就常会被人嘲笑,话能说到多难听,杨川也大抵知道一点儿。 奚师叔这是真不在意旁人的评说才能这样搞。怪不得江湖上都一口一个“怪杰”地叫他。 到了门外,奚月便直接推开了门。院子里被四周围的笼灯照得暖黄,正当中有一棵高大的银杏树,银杏树下有石案石凳。奚言正坐在石案边品着酒,见他们回来,清了清嗓子:“坐。” 杨川立时就再度感觉到了师叔对他的不待见。 气氛自然变得十分古怪。 奚月也察觉到了,她先一步过去坐下,目光在二人间荡了两番,最后还是决定说自家亲爹,便意有所指道:“爹,我们来谈正事。您觉得怎么办好?毁门达的名声可不容易,他能杀几十上百号江湖朋友栽赃到我们头上,我们总不能也滥杀无辜去栽赃他。” 奚言抿着口酒,听她这么说就笑了:“呵,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平素聪明得很,一年不见让谁带傻了?” 奚月:“……” 杨川深吸气望向星空,强装没听懂。 奚言从容地又说下去:“我问你,那什么镖行的人也好,东福神医的座下弟子也罢。惨死萧山附近是真,可江湖上有多少人见过?” “……应该没多少。”奚月道,“一来萧山偏僻,二来虽然死的是江湖人,可官府也得去收尸,天明后不久就收拾干净了。” “这不就是了?”奚言睇着她一哂,“这事闹得这么大,一是因门达刻意放出消息,二是因先前便有所铺垫——镖行的人先死了二十多号、东福神医死在他儿子面前,这些他们自家人说出来的话都很可信。旁人先信了这些,已然认为萧山派不善。寻去萧山派的人再出了事,萧山派这才说不清了。” 奚月顺着父亲的话想,觉得是这么个道理。 如果没有前头的铺垫,只是平白无故在萧山派附近死了百十号人,那估计门达再怎么去传是萧山派杀了他们,江湖上也不会信。 她就又往深里想了想,大概摸到了父亲的意思:“您是说……我们可以找江湖上有名望的门派来放消息,说门达杀了他们的人?比如让萧山派说,自己的弟子被门达劫杀?” “理没错,但萧山派不行。现下门达是锦衣卫,那是朝廷的人,萧山派却名声不好。你若说萧山派的人被劫杀,江湖上没准要反赞门达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杨川一听自然难免恼火:“师叔!” “我说错了么?”奚言乜着他,杨川又把这口气忍了下来。 没错。w w w . t x t 8 0 . c om 他尽量平心静气:“可不找萧山派,还能找谁?哪个门派也不会随随便便帮我们扯这个谎啊。门达的罪证又不能轻易带给旁人看,在外人眼里,只会觉得我们为了洗脱萧山派的罪名,无所不用其极了。” 奚言一脸“朽木不可雕也”的神色,一味摇头:“那雁山派呢?” 杨川:“雁山派是数一数二的名门正派啊,更不会……” “岳广贤练《盛林调息书》练得走火入魔了。”奚言一语点中要穴,杨川不禁一愣:“您是说……” 奚言再度看向他,眼中很难得的,有了那么一点点赞许:“听月儿说你把下卷练完了?倒很厉害。你们不是原也打算去救他?那就去,救成了,他自然愿意帮你。” 结果杨川脱口又问:“那若救不成呢?” “……”奚言被问得一噎,认真看了看他的神色,才相信他并不是在有意呛自己。 而后他道:“随缘,认栽。” 第49章 再度上路(一) 是以绕了一大圈之后,奚月和杨川还是得准备动身去雁山派。 但也不能直接走,因为曾培他们还在来温州的路上。二人便等了一等,奚月还找了当地的江湖朋友帮忙守在各城门处,过了三日,曾培带着竹摇、沈不栖带着琳琅,前后脚到了。 于是他们两拨人先在一处酒楼顺利会和了。奚月和杨川寻过去时,几人正吃饭,奚月杨川并肩走进酒楼间,四人下意识地看过去,曾培的面色唰地一变:“杨川,你你你你你……” 他一路策马疾行,觉得自己已然够快了,结果还是叫杨川抢了先? 他们这些会轻功的人太可恨了! 杨川噙笑抱拳:“曾兄,数日不见,辛苦辛苦。” 曾培心里怄得够呛,一抹嘴不再理他。竹摇也恹恹的,定了定神,才喊来小二给他们添碗筷座位,然后没话找话地跟奚月说:“这家酒楼的小炒特别好。” 倒是琳琅,好像情绪变了那么一点儿,并没有因为杨川抢先一步找到奚月而有什么不快。 奚月和杨川坐下时,一碟牛肉正端上来,搁在了沈不栖面前。沈不栖扒拉着饭抬眼一瞧,下意识地伸筷夹了两片,随手搁进了琳琅的碟子里。 杨川吃着饭看看,当然乐见其成。 他于是倒了酒给沈不栖,意有所指道:“多谢啊。护着琳琅过来,辛苦了。” “哎,没事,客气什么。我……”沈不栖一边应话一边抬头端酒盅,目光触及正低头吃饭的奚月时,忽地滞了滞。 不知是不是因为杨川的笑眼在旁搅合的,沈不栖竟然涌起一阵毫无征兆的心虚——一种类似于“我动了大哥的女人”带来的心虚。 错觉,错觉! 首先,奚月不是“大哥”;其次,琳琅不能是她的女人…… 不管琳琅和竹摇怎么想,她自己都显然没那个意思。 然而沈不栖还是心虚了下去,僵了僵,端起酒壶给奚月倒酒:“姐,多日不见了……” “?”奚月不禁抬眸打量他,心道多日不见就多日不见吧,怎么称呼都变了? 在她的身份没被揭破的时候,沈不栖管她叫大哥,有时也叫大人;揭破之后不久就逃出了京,大人不能叫了,他便改叫她奚姑娘。 怎么现在突然改叫姐了?! 杨川却知道琳琅先前的心思,便也明白沈不栖当下的心虚。又听他张口叫姐,下意识地想起奚月身份刚揭破时,曾培发呆的那一声“大……姐?”,扑哧一声呛了酒。 奚月怔然的目光便从沈不栖脸上挪到了他脸上:“怎么了你们?” “没事。”杨川忍住笑摇摇头,给她也夹了一筷子炒牛肉,“快吃。” 一顿午饭吃得氛围复杂,一边是沈不栖心虚,一边是杨川时不时对奚月献殷勤,另一边,是曾培觉得杨川一定是在炫耀。 午饭之后,奚月带着他们一道去自家在山中的宅子,曾培和竹摇十分默契地把她夹在了中间,不让杨川接近。 竹摇抱住她的胳膊说:“你说走就走,也太吓人了,我这几天一直怕你出事。” 曾培在旁边故作轻松地拍她的肩头,跟竹摇道:“这你就是瞎担心了,她功夫好着呢,我就知道准定没事!” 奚月左右看看,觉出有那么点别扭,又说不出哪里别扭。 到了家中,二人三言两语地跟他们说了接下来的打算。杨川暗中练了《盛林调息书》的那部分略去不提,奚月把重点放在了去雁山派救岳掌门上,然后说:“此行路途遥远,路上也难免再遇凶险。我和师兄去就行了,你们在这儿等我们吧,我爹这儿什么都不缺。” 曾培和竹摇几乎同时拍案而起:“不行!” 沈不栖也说:“别啊……既然凶险,才更要一道走,打起来也有个帮手。” 奚月瞅瞅他,反问:“你觉得琳琅和竹摇能打吗?” 沈不栖一噎,想了想说:“那至少我和曾大哥能打嘛!” 他们这厢聊着,白鹿怪杰奚老先生坐在几步外的小炉旁屋子烹着茶,时不时看他们一眼,一不小心就察了言观了色。 ——他怎么看都觉得,咝……这几位不对劲啊。 杨川就不提了,那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这个曾培,似乎也挺明显的对自家月儿有意思。 再看另外几个,沈不栖比月儿小好几岁,他看着倒不像是有那种想法,可怎么左听右听都觉得这小子一跟月儿说话就发虚呢? 另外那两个姑娘好像也不大对头——明明都是姑娘,你们看月儿的时候脸红个什么?尤其是那个波斯的,话倒不多,一直低着头,可偶尔看月儿一眼,脸上总要红上一阵。看沈不栖吧,她脸也红。 你们几个究竟是怎么个关系啊? 奚言先生拈须沉吟,琢磨不明白了。 难道这几个都喜欢自家闺女?不能吧,不能够吧? 当然了,他也觉得自家闺女是人中龙凤女中豪杰,也就是他们父女俩都避世,不然她肯定早已名动江湖。但问题是,这五个里有俩是姑娘啊?姑娘怎么能喜欢姑娘呢? 如今年轻人的江湖,这么潇洒了吗……? 奚言想了想,不行,绝对不行。 别的不说,那俩姑娘明显比杨川会讨人欢心,万一月儿真对她们动了心思可怎么好?他就这么一个女儿,还指望着她给白鹿门延续香火呢。 这么一比就还是杨川最好,首先他是个男的,其次他功夫也还不错,萧山派和白鹿门又门当户对。 可她要是觉得曾培和沈不栖也不错呢……那随她挑哪个也都成吧! 奚月哪知道自己在这儿跟他们商讨着正事,几步开外的父亲已经用一颗审视女婿(儿媳?)的心,把桌上几人全都琢磨个遍了啊? 奚言走到她身后拍她肩头时她也没多想,随意地回过头:“干嘛?” 奚言清了清嗓子:“这个,爹觉得,两个姑娘留下,你们四个一道去。不栖说得对,万一遇上事情,总归有个帮手。你们……” 奚月立刻摇头:“别了,爹,真出了事,不栖和曾培的功夫不顶用!” 她对此毫不避讳,因为他们自己其实心里也有数。哪次遇到高手不是她和杨川一打十?带上他们俩,他们还得□□保护他们。 沈不栖心思飞转,即刻道:“可是我人脉广啊。江湖上的朋友我认识得不少,没准儿我帮得上忙呢?” 他可不想被留下,尤其不想跟琳琅一起被留下。不过让琳琅自己留在这里,他倒没什么意见。主要是……“大哥的女人”,他觉得他还是避着点吧! 他这么一说,奚月觉得也有道理。 她白鹿门论功夫是上乘,但论人脉真没的说。杨川这个萧山派弟子原本可能还说得过去,可当下臭名昭著的,遇到事儿大概也不顶用。 她于是在心下默认了沈不栖可以去,又迟疑地看向曾培:“那曾培……” 曾培无比明显地感觉到自己被嫌弃了。 他还偏没什么长处能拿来说服奚月,可他好歹也是在锦衣卫当千户的人,堂堂七尺男儿,总也不能去乞求奚月让他一道走。 便见他冷哼了一声,翻着白眼望房梁:“那你们走你们的,我自己跟着,咱雁山派见。” “……”奚月怔怔,“别闹,这儿离雁山派……” 杨川一碰她肩头止了她的话:“随他。” 奚月锁眉。 但杨川只是冷静地看着曾培,曾培也以同样的神色回看过来。二人的双目之间,仿佛有凌厉的电光喷薄而出,噼里啪啦地撞成一团。 奚月在诡异的氛围中左看右看了半晌,奚言轻轻一咳:“我去给你们取些盘缠。此事宜早不宜迟,早点动身吧。” 第50章 再度上路(二) 奚月便和杨川、沈不栖、曾培一道直奔雁山派了——虽然曾培说自己骑马跟着,但奚月觉得不合适,就索性还是一道走。 于是原打算先送罪证也没送成,弄得奚月一度有些懊恼,觉得早知如此就先不回温州了,直接折去救岳广贤便是,还能免去和镖行、神医的那一堆麻烦。 但好在折这一趟也有好处,再出门时,她和杨川就放下了绣春刀,挑了把合适的剑走。 他们都是用剑用得更趁手。 一行人一路向西,过了月余,进了广西界内。雁山派在桂林的雁山上,山下不见什么酒楼客栈,几人就找了个猎户家借宿,奚月跟沈不栖和曾培说:“明早我和师兄上山,你们在山下等着便是。” 曾培当即不忿:“你怎么又想把我们扔下?” “不是把你们扔下。”奚月措辞得很快,“你们想啊,师兄近来名声不好,谁知道雁山派怎么想?万一不让我们救人又不让我们走怎么办?你们在山下等着,好歹还有人能想办法救我们。” 曾培嘴角微扯:“那我们俩跟你上去,把杨川留在底下。” “……”奚月想说可是只有杨川练了《盛林调息书》,又忍住了,只道,“他功夫好,若真打起来,比较顶用。” 曾培就不吭声了。杨川的功夫确实顶十个沈不栖和他。 翌日清晨,奚月和杨川早早地就出了门。彼时雾气未散,他们向上看去,被烟云缭绕着的雁山派院落犹如仙境一般,显得高深莫测。 雁山派和萧山派一样门徒众多,到了半山腰处,二人便被值守的弟子拦了下来,但几个弟子都很客气:“请问二位从何处来?我们上去禀个话。” 二人抱拳:“白鹿门奚月。”“萧山派杨川。” 头一个名字进来常在锦衣卫的悬赏令上见,已令几个弟子一滞,待得最近臭名昭著的“萧山派杨川”五个字出来,二人几乎都能明显地感觉到气氛变了一变。 “……”那几个雁山弟子好生怔了怔,才回过神,迟疑着又说,“二位稍候……” 杨川毫不怀疑,他们还能顺利地走进雁山派,全凭奚月的面子,因为半晌后出来迎他们进去的人,几乎只和奚月说话,完全不搭理他。 出门相迎的是岳广贤的三徒弟何知俨。因为岳广贤走火入魔后心智全失、昏迷不醒,当下是几个年纪较长的弟子一同商量着料理门中事宜,三徒弟亲自迎出来,算是很客气了。 待得奚月说杨川或许可以救岳广贤之后,何知俨的神色好生变了几番,然后不无尴尬地向方才被自己刻意怠慢的杨川拱手:“杨少侠……” 杨川倒不在意,笑了笑,接过话茬:“我和师妹先前在锦衣卫中做事,听说东厂放出了《盛林调息书》的上卷,知道下卷还在他们手里,就偷了出来。闲来无事试着练了,还算顺利,便想或许能救岳掌门。” 他这话说得轻松,却令何知俨有那么点儿难堪。 何知俨快三十了,他们两个比他都年轻,却练成了他师父都没练成的功。 不过…… 罢了,他们雁山派是主修外功的门派,内功上输给萧山派并不丢人。 何知俨就平复心神,将二人往正厅外请:“二位旅途颠簸,先歇一歇。晚些时候,就有劳二位救我师父。” 他是不怕他们害人的,萧山派恶名再大他也不怕,毕竟这是他们雁山派的地盘。 杨川心里本就不虚,见他也无疑虑,索性就道:“不如先救掌门。实不相瞒,我们也还有事相求,掌门早一刻醒来,我们也能早一日开口。” “这……”何知俨滞了滞,旋即理解道,“这样啊,那也好。二位稍等,我去知会几位师兄一声!”说罢就一路小跑着出去了。 这倒是比奚月杨川所想的要顺利得多。很快,何知俨折了回来,他的师兄们也同样没什么顾虑,当然,同样和他一样是仗着此地是自家地盘。 奚月与杨川于是很快被请到了门派深处,何知俨的几个师兄弟料理完了手头的事也即刻赶到了。 他们将二人请进师父房中,二人一眼便看到了躺在床上的岳广贤。他已昏迷多日了,昏迷时顶多进些汤之之类的东西,当下已是形容枯槁,遥遥看去甚至很难相信这还是个活人。 他的大弟子白知仁叹道:“好些天了,只能拿人参吊着气。二位若真能救他,就是我整个雁山派的恩人。” 正说着话,一个十六七的少年端着刚洗干净的碗进了屋,见到众人一愣,然后看向白知仁:“师兄?” “哦,这是六师弟赵知伦,这些日子一直是他侍奉师父。”白知仁道。说完又向赵知伦介绍,“这是萧山派的杨川、白鹿门的奚月,他二位是来救师父的。一会儿你留在房中,有什么需要的及时搭把手。” “啊……好。”赵知伦又愣了愣才应下,然后转身往柜子里收碗。奚月想起刚离京时听说的事,便问了白知仁一句:“听说你们的一个师弟偷了秘籍跑了?可抓着了?” “没有。”白知仁说起这个就又叹气,“那是我的七师弟黎知信。唉,我师父一共就七个入室弟子,平日最宠的就是他,万没想到他会做出这样的事来,真是叫人寒心。” 世事无常,见利忘义的人不论在朝中还是江湖上,都多了去了。 奚月和杨川当下也只能叹息。几个徒弟又说了些岳广贤近来的情况,主要道他日渐虚弱,请杨川传功医治时多加小心些,免得气力过猛反使他殒命。 杨川郑重地应下,几个徒弟便都千恩万谢地退了出去,只留下赵知伦在屋中照应。 杨川看看奚月:“师妹也出去吧。” 她又帮不上忙。再说,给走火入魔之人疗伤,在神智恢复间,许要有个疯魔般的胡言乱语的阶段。岳广贤是一派掌门,这种丢人的场面还是见到的人越少越好。 奚月便也退了出去,阖上房门,和几个弟子一道等在外面。 房内,杨川和赵知伦一起将岳广贤扶成了盘坐的样子,又一道帮他褪去上衣。 赵知伦好似十分担忧,欲言又止了几番,还是开了口:“你真能救师父吗?” “不知道。”杨川笑笑,“不过修了同一种内功,确实救起的可能更大。若我救不了,别人要救他只会更难。你的师兄们也是清楚这个,才这么爽快地愿意让我试试。” “哦……”赵知伦点头想了想,又问,“那……走火入魔之人救回来,还记得从前的事吗?会不会……会不会什么都不记得了?会不会不识得我们了?” 他语中满满的全是忧虑,杨川暗叹这真是个好徒弟,宽慰道:“应该不会。走火入魔只是乱了经脉而已,恢复之后自就无事了,理应不会失忆。” 赵知伦便沉默地又点了点头,还想说点什么,不过又忍了回去。见杨川看着他,勉强笑了笑:“我不问了不问了,杨少侠您忙,我去旁边候着。” 他说罢退远了几步,杨川颔了颔首,阖目运息。 自打将《盛林调息书》的下卷修完,他每每运起内力,都会感觉气息比从前当真强了许多,两息之间便会周身冒汗,热到让他不舒服。 但手掌触到岳广贤背心的刹那,一股猛烈的寒意险些将这阵热全逼回去! 杨川悚然一惊,赶忙添了三分力,才将寒劲儿压住。他不禁想起奚月说练得寒凉,自己却从来没觉得寒过,暗想这功大概有什么鲜为人知的门道。 许是男人练了热、女人练了凉,岳广贤走火入魔经脉乱了,便也反逼出一股寒劲儿? 思量间,他听到岳广贤轻轻地哼了一声,睁眼看了看,人却显然没醒。 但看来是有功效了。 杨川缓了一息,再度闭眼,继续运力。他自幼便修内功,资质又高,调息调得及稳。但凡察觉岳广贤有一点不妥,力道便会立刻放缓,等岳广贤呼吸稳了,再又尝试着慢慢加重。 突然之间,却觉背后一热,一股极强的内力从身后灌来,令他大惊失色! 他连忙抽手离开岳广贤,但仍迟了一步。那股强大的内力灌过双臂直逼岳广贤,他昏迷中又无法以自身内力相抗,蓦地喷出一口鲜血。 “岳掌门?!”杨川忙扶住他,同时错愕地望向赵知伦,“你干什么?!” 赵知伦紧咬着牙,紧盯着他,向后退开几步。 杨川猛地惊觉刚才那股力道不对,呼吸一滞:“你也练过……” 话未出口,只见赵知伦提掌猛地击向自己胸口,杨川离他本就有几步之遥,又还扶着岳广贤,想拦也来不及拦。 于是便见赵知伦一口鲜血喷出两尺之远,整个人趔趄着向后栽去,重重跌在地上。 他咬牙看着杨川,缓了一缓,便克制着内伤向外呼道:“师兄!” 门外几人都是一愣,旋即推门而入——目光所及之处,看到的便是师父满口鲜血,跌在地上的师弟也满口鲜血,显然都是内伤所致。 伤人者必定内力极强。否则即便师父在昏迷中无法抵挡,师弟也不会被伤成这样。 数道目光齐齐投向杨川,令杨川浑身骤然一冷。 这父女俩都什么脾气啊…… 第51章 再度上路(三) 这个情形,杨川自然明白会惹起怎样的误会,立时辩道:“不是我!” 白知仁额上青筋暴起,开口间已提剑劈去:“不是你还有谁!” 杨川侧身闪避,匆忙下床,无奈只得也拔剑格挡。铛地一声两剑相撞,白知仁内力虽不如他,但雁山派外功精湛,他又火气正盛,杨川一时挡得也颇为吃力:“是你那六师弟……”他道,然而白知仁自然不信,倏尔抬起一脚飞踹而出,杨川躲闪不及,整个人横飞出去。 原还愣在门口的几人蓦地回神,刷刷几声利剑齐出,直向杨川追去。奚月一看不好,跃起腾翻挡至杨川身前,踅身挥剑硬将几人逼退几步:“我师兄不会害岳掌门!” 白知仁暴怒的声音从屋中响起:“奚姑娘,方才你不在屋中,我们便当此事和你无关!你让开,我们了结了这恶徒,也算为江湖除害!” 奚月窒息,心下知道这事不好解释。而且就连她也纳闷儿,杨川为什么说这是赵知伦干的? 那一看就是内功所致的伤,雁山派专修外功人尽皆知,若他们能有如此过硬的内功,岳广贤大抵也不会练《盛林调息书》练得走火入魔了。 奚月背后,杨川好生缓了好几口气,才勉强站起身。 白知仁那一脚用了十二分的劲力,他此时都觉得胸中隐隐作痛。起身间气息微乱,喉中便溢起一股淡淡的腥甜,杨川匆忙调息,待得疼痛缓解了些,开口道:“你们的这位六师弟,练了《盛林调息书》。” 所有人都不禁一怔,紧接着,听到赵知伦喊道:“你胡说!我哪儿来的《盛林调息书》!” 杨川的视线穿过几人之间,冷然看向他:“那书真是你师弟偷的吗?” 赵知伦又道:“我师父都没练成的功夫,我怎可能会!”顿了顿又说,“再说,七师弟逃都逃了。若是我偷书,为何是他逃,不是我逃?” 他这话显然比杨川的质问更有理,行三的何知俨顿时挥剑又上:“别跟他废话,今日非除他不可!” 刹那之间,剑响叮当。几人都是雁山派一等一的高手,功夫皆不在奚月杨川之下,人数上又极占优势。杨川原比他们强在修了《盛林调息书》,可他若再伤人性命,事情必定闹得更大,打得束手束脚。 奚月心中焦灼,她想起在京中与南鹰门人过招的那次。当时,其实显是南鹰山庄占尽胜算,但千钧一发之际,曾培带着锦衣卫赶到,南鹰山庄的人不敢伤锦衣卫,他们才逃过一劫。 目下,却本就是对方胜算较大,他们又是不敢伤人的那一方,今日怕是不好脱身。 短短片刻,几百招已在剑影间拆过。二人皆渐渐感到吃力,杨川挡开何知俨的一剑,余光陡见白知仁直朝奚月背心刺去,急忙闪身挡去。 奚月正与令一雁山弟子过招,闻得背后剑刃碰撞声近在咫尺却也无法回头。白知仁此时一看见杨川就怒火中烧,顷刻间剑气凌人,接连刺来数剑。 杨川依次挡开,趁脚下挪动,还帮奚月挡开了两招。然则这一挡却令白知仁抓住了弱点所在,只听他喊道:“先杀白鹿门的那个!” ——奚月毛骨悚然,下一刹,师兄弟几个同事向她刺来。她向侧一闪又连退数步,眼见快要避至院墙无处可躲,一道身影从众人身后跃身翻来,硬将原已离得极近的两方挡开。 这却正中白知仁所想,便见白知仁腕上一转,原正劈向奚月的剑直刺而下。 ——唰。 利剑刺入骨肉的声音令人不寒而栗,所有人都被这微弱的声响激得下意识地停住,一股血腥气逐渐在空气中蔓延。 白知仁的剑自杨川左肩上方刺入,不知刺了多深,只见杨川整个人瞬间脱力。 白知仁恨意未消,转而将剑愤然拔出。鲜血猛然喷出几尺,奚月嗓音撕裂:“师兄!” 她在他背后手忙脚乱地扶他,她感觉到他的温热的鲜血逐渐外溢,一寸寸地浸染衣衫,他感觉到她的手凉得吓人。 然而他们没来得及说上一句话,奚月之间余光中白光一闪,白知仁已再度持剑刺来。她不及多想,腾出右手伸出便握,她一股内力逼出,剧烈的刺痛划过掌间指间的同时,白知仁被一股剧烈的寒气逼得惊然将剑脱手。 什么功夫如此阴冷? 他不及发问,便见托扶着杨川半跪在地的女子一分分抬起眼眸。 面前剑刃和寒光和指间淌下的血色衬得她目光森然,她的呼吸发着虚,犹如已至强弩之末的猛兽一般,似乎随时会断气,又似乎随时会在断气前向敌手发出可怖的致命一击。 几个雁山弟子好像都被这无形之中的气势唬住,一时之间竟无人再动手。短暂的安寂过后,奚月一把扔了攥在手里的剑。 那剑身已完全冰冷,血迹在上面冻成了一层薄薄的殷红色壳,分不清哪些是她的,哪些是杨川的。 她一语不发地封了杨川伤口四周的几处穴道,盯着他逐渐不再流血的伤处复喘了两口粗气,声音生冷得仿佛从冰窖沁出:“你们不是……要救岳广贤吗?” 几个师兄弟微微回神,盯着她静等下文。 “一命换一命。”奚月呢喃着,神情愈发恍惚,说出的话好像没有意识,“一命换一命……” “……如何一命换一命!”白知仁大喝。 奚月强自扯回三分神思:“你们放我师兄一命,让他回白鹿门去取……《盛林调息书》的下卷。你们找人修了,救岳广贤。我留下,我给你们当质子。” 师兄弟几人相视一望,又都看向白知仁,等他拿主意。 白知仁正自斟酌着可行与否,杨川在无力中摸索着,终于攥到了奚月的手。 奚月只觉手上一热,连忙低头,杨川嘴唇翕动:“你走……” “什么?”奚月没听清,慌乱地又凑近了几分,但杨川摇了摇头。 他屏息运气,身上暗涌的疼痛令他眉头紧锁。借着内力,他再度开了口:“让她走。她去取秘籍,我给你们当质子。” “不行!”奚月立刻喝道。他伤成这样,留在雁山门是决计不行的。 杨川却不理她,神情涣散地朝白知仁笑笑,看起来竟极是轻松:“我,是个臭名昭著的……穷凶极恶之徒。但我这个师妹,白鹿怪杰的独女,品行可好得很。你让她走,把我留下,她准定来救我;你让我走,把她留下……” 他缓了口气:“我指不准就不回来了,一走了之,她是死是活,和我有什么干系?” 巨大的脱力感随即涌上,他脑子里骤然间混混沌沌的,只一味地想绝不能让小师妹留下,但为什么不能,他已经没力气想清楚了。 只有些模糊的念头在潜意识里和烟雾一般飘散,让他觉得,小师妹好像会害怕什么东西。 可她害怕什么呢…… 杨川头脑发沉,倏然间,好像坠进了一片虚空。 虚空里满是黑色,四周围都黑得空荡荡的。他什么也抓不住,心里一阵阵的发慌发虚。 她怕什么来着…… 他觉得答案明明就在脑子里,可就是想不起来。 但总之他承诺过,绝不再让她经历一次。 天色渐黑,暮色四合。奚月趔趔趄趄地下了山,仿佛一具行尸走肉。 索性那猎户的家就在山下的小道上,她魂不守舍地走过去,被闲来无事在院子里瞎转悠的沈不栖一眼看见。 “奚姑娘?!”沈不栖一愕,旋即奔出院外将她拦住,屋中的曾培听言也急奔出来,二人看到奚月满身的血迹,大惊失色,“你……怎么了?杨川呢?杨川呢!” 他们一叠声的问了好多遍,奚月才在一哆嗦里回过神来。 她好像刚看到他们在面前,就那么直勾勾地看着他们,却说不出话。 “出什么事了?杨大哥呢?”沈不栖继续追问,曾培一按他的胳膊示意他噤声,抬手在她奚月眼前晃了一晃。 奚月毫无反应,看起来就像受惊过度失了神智。 曾培一时心弦紧绷。他心知让奚月受惊过度可不容易,她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能把寻常姑娘吓晕过去的什么鲜血死尸,在她眼里跟看个木俑陶塑也没区别。 难不成杨川…… 曾培没敢往下想,摇了摇头,试探着伸手,打算先扶奚月进屋。 奚月似乎无知无觉,任由他们搀着,往院子里走。 走着走着,曾培突然听到一声低咝。 那是从嗓中逼出的、隐藏着巨大痛苦的,又似乎因为某种愤慨而格外隐忍的低低哭声。 “……奚月?”曾培慌忙抬头,看到奚月紧捂着嘴,却已泪流满面。 手上原已干涸的血迹被泪水一点点融开,融成颗颗殷红,一滴滴落尽脚下的土地里。 第52章 再度上路(四) 回到白鹿门时枯叶满山涧,奚月才意识到这一路回来,又一个多月过去了。 她几乎一路上都没说几句话,只是沉默地赶路,曾培和沈不栖知道出了事,也不敢找话题逗她开心,百里之遥就几乎都这样沉默了过来。 但饶是这样过了月余,奚月也没觉得心情转好半分。当日的画面犹如梦魇一般在眼前晃着,挥之不去,无计可施。 她竟然把杨川扔下了。 不是说有什么不对,因为当时的确无力脱身,除此之外别无他法。可这个结果,依旧令她愤怒、恼火,乃至前所未有地厌弃自己。 她竟然把杨川扔下了。 深入骨髓的无力和恐惧便这样纠缠了奚月月余。午夜梦回,她甚至不再梦到那些可怕的海水和火焰,一次次萦绕眼前不散的,变成了杨川遍身是血倒在她怀里的样子。 她原以为那天从他中了那一剑开始,她整个人就懵了,之后的一切都浑浑噩噩。 可在梦里,他的每一丝神情又都那么清晰。他虚弱得还剩最后一口气,仍然笑着,说服雁山弟子放她下山。 夜静更阑,风清月皎。奚月寻了壶酒,走到宅中后院的小湖旁,坐下身仰头便灌。 行走江湖的人大多酒量不错,她也如是。这一灌便灌下去小半壶,不得不缓口气时奚月才将酒壶搁下,信手擦了把嘴。 在她正要拎起酒壶再灌的时候,一个呈满牛肉、牛肉上还放着一个馒头的碟子递到了她面前。 奚月蹙眉,循着端碟子的手看上去,一滞:“爹。” 奚言笑笑,坐到她身边,睇了眼碟子里的东西:“边吃东西边喝。” 奚月摇摇头,望着月色下反着光影的涟漪尽力地吁出一口郁气:“您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我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但我知道你瘦了好多。”奚言不依不饶的。 奚月没法子,就拣了块酱牛肉来吃,又把馒头也拿在手里,没精打采地揪了块扔进嘴里。 奚言在旁笑叹:“小时候,你什么都跟爹说。去了京城一趟,倒是眼见着长大了。” 奚月没吭声,他又转过头来看看她:“三年前出了什么事,你不肯说,这回还不肯说?当然,爹可以不逼问你,可你也不能就这么憋着自己。” 人有心事,从来都不要紧,但总要宣泄出来,再潇洒的江湖豪杰都一样。 奚月就是凡事太爱自己扛了。奚言从曾培沈不栖到竹摇琳琅都问了一圈,竟然没一个知道究竟出了什么事,连同去的曾培沈不栖都只能含含糊糊地说出“杨川没能下山”。 没能下山,是被扣下了还是死了?不知道。 奚言说完,见她还不开口,无奈地摇了摇头,看向湖面陪她沉默。 寂静半晌,耳畔突然响起一声啜泣。 奚言忙又看去,奚月正抹眼泪,可越抹哭得越厉害,直至彻底哭得凶猛的时候,她终于嘶哑着说出一句:“爹,我把师兄扔下了!” 话匣子自此而开,然后越说越多。 奚月说,我就不明白,江湖为何会变成这样? 她自幼在江湖长大,自问早已看遍了这个地方的快意恩仇。可一夜之间,满江湖被一本秘籍搅得一团糟也罢,还都人人变得不分是非黑白,叫门达牵着鼻子走了? “怎么能这样!为什么门达那样的奸佞在京城过得逍遥自在,师兄这样的好人却要受尽苦难。老天瞎了眼,世间众生也都跟着一起瞎了吗!好端端的一个萧山派,百年威名因为几句传言,说毁便毁了。师兄因为那赵知伦几句搬弄是非的话命悬一线。他们怎么就不想想,萧山派为什么要做那种恶事,师兄何必去杀岳广贤?一个个都种蛊了不成?” 奚言没有打岔,安静地听她说完,才含着笑道:“那爹爹告诉你,江湖不是‘变成这样’,江湖从来就是这样。” 奚月沉闷地又灌了口酒。这道理她其实懂,这句话她已对自己说了成千上万次。 奚言又继续说了下去:“江湖是什么?江湖是人,是成千上万的人。人与人不一样,但绝大多数人,是容易被人牵着鼻子走的,这放在哪儿都一样。”奚言轻轻地吸了口夜色下的凉气,又循循地呼出来,“你啊,还是没长大,看事非黑即白。总有一天你会发现,江湖没有那么糟。就连朝廷,其实也并没有那么糟。” 奚月锁眉,怔怔地看向父亲,觉得父亲在为了开解而开解。 ——江湖有没有那么糟,先不提。朝堂还不够糟? 今上再度登基后,做的头一件事便是清洗了一遍朝堂。 兵部尚书于谦于大人、内阁辅臣王文王大人被斩首于市,曾在德胜门击退也先人的副总兵范广甚至被凌迟。 这都是民间有口皆碑的忠臣,若说做错了什么,最大的过错大概便是在景泰帝在位的那些年,也在朝中做官吧。 再反过来看,石亨、曹吉祥等借所谓“夺门之功”投机取巧的小人,反倒春风得意了多年,若不是最后闹出谋反的事情,现在估计还正得意着。 呵,夺门之功。 奚月一个行走江湖的人,都知道那是场无需存在的闹剧。有没有这一桩事,景泰帝死后,今上都是再度登基的那一个。可今上自己偏就信了这些。 抛开这些不提,孛来兵马也还在河套呢。 他们以入贡为名要求进京,又以路不好走为由改道陕北。那条路千百年来都是边防重镇,可皇帝为了早些纳贡,竟就点头同意了,结果贡没纳着,倒叫人家在河套赖了下来,成了抵在大明咽喉上的一把刀子。 奚月想,如果秦汉时的蒙恬、卫青、霍去病在天有灵,估计能气得活过来。 若她当皇帝当成这样,她得自尽谢天下。 父亲还说朝堂也没那么糟?嗤…… 奚言察觉到了她神情中的几许不屑,摇了摇头:“江湖是人,朝堂也是人。” 他说着去拎她手边的酒壶,她下意识地一攥,然后松了手。 不想他拿起来灌了一口,接着说道:“你看,你从不说锦衣卫不好,只是骂门达、骂门达的坐下走狗,为什么?因为你知道锦衣卫还有曾培、有你、有袁大人。放到朝堂、江湖,你怎的就不懂了?” 奚月微微一愣,怔然看向父亲,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江湖上、朝堂中的人,和你们锦衣卫一样,都是有好有坏,有明白人也有糊涂人。你不能看见几个坏人、糊涂人就觉得一切都坏了,是不是?”奚言轻轻一喟,“再说杨川这事……” 他顿了顿,续说:“诚然,江湖上道听途说毁了萧山派的名声、毁了杨川的名声,着实让人愤慨。可你想一想,东福神医座下门徒死伤大半,广盛镖行几乎尽毁。若江湖众人听闻此事却无动于衷,这便是你想要的江湖了吗?” 奚月忽地打了个寒噤。如果江湖那么冷静…… 未免显得冷血。 奚言拍了拍她的后背:“我知道若劝你多歇几日,你必定不听。那就想开些,明日一早拿着《盛林调息书》去吧。把他救回来,然后爹跟萧山派提亲,招他来当上门女婿。” “……爹!”奚月双颊骤红,“您别瞎说!” 气氛顿时充满窘迫羞赧,于是父女二人都没注意到,身后的一道月门那边,伏着的三个声音同时脖子一梗,又继续侧耳倾听。 奚言探究地看了看女儿:“你不喜欢他?不喜欢就算了,爹不逼你嫁不喜欢的人。” “……”奚月微噎,低着头闷了半晌,末了又揪了块馒头吃。 奚言探头:“你到底喜不喜欢?” “……”奚月深吸气,抬眸撇撇父亲,继续塞馒头,“我……”她用力一咬下唇,“师兄最好了,和他待着我就安心。” 啧。 奚言觉得有趣。 看曾培他们的样子,他觉得奚月出门在外必是独当一面的人。结果问及这种事,她却还扭捏得不行,他先前以为她迟早要拍着桌子跟她说“爹,我和师兄订下终身了,您赶紧跟萧山派提亲去吧!”……看来是想太多了。 月门后,三人陆续转过身,神情落寞,面色惨白。 然后,先后一声短叹。 “唉……”曾培拍了拍竹摇的肩头。身为一个曾经的锦衣卫千户,他现在诡异地跟一个青楼花魁生出了难兄难弟的感情。 “唉……”竹摇握住琳琅的手,也一股难兄难弟要抱头哭的味道。 “唉……”琳琅反手握握竹摇。她脑子里回荡起一首熟悉的波斯情歌,大意大致是说,自己心爱的男子爱上了别的女子,于是天边的月色都好像不那么明亮了,因为心上蒙了一层风沙;明澈的湖面看起来也不那么美了,也因为如同心上蒙了一层风沙。 唉。 他们心爱的女子,爱上别的男子了。 第53章 困局(一) 奚月将心事和父亲一吐为快之后,自然就借着酒劲儿赶紧去睡了。奚言也没有大晚上闲庭漫步的癖好。 宅子又不算小,于是父女两个直至次日清晨,才发现有三个人在前院里喝得烂醉如泥。 ……不冷吗? 这是奚月的头一个反应。 山中的夜晚可寒凉了,饶是炎炎夏日也能凉得让人打寒噤。是以她小时候一度不喜欢山里的这个住处,觉得阴森。 接着她才想到,出什么事了?为什么借酒消愁? 她想把他们叫起来问,但可想而知,毫无疑问,谁也没醒过来。 奚言在旁用一种“你这都交的什么朋友?”的眼神划她,奚月也觉得不好意思,不敢让父亲动手帮忙,把沈不栖从屋里喊了出来,一道把三人扛回屋睡觉去。 然后她问沈不栖:“他们怎么回事?” “啧……”沈不栖瞅瞅她,探寻道,“您是真傻还是装傻?” 奚月:“?” 哦,是真傻。 沈不栖叹气:“昨晚你和奚先生聊天的时候,他们听到了。” “所以呢?” “所以崩溃了啊。”沈不栖抱臂,“心上人属意他人,他们就一起借酒消愁去了。” 奚月:“?!” 心上人?谁?她吗? 曾培就算了,竹摇和琳琅?! 奚月目瞪口呆,沈不栖无奈,暗道他们仨可真太惨了。然后他拍拍她的肩头:“唉——”他说,“得亏你行走江湖。若是进宫侍在君王侧,后人列个什么十大妖妃八大祸水……准有你一个。” 妖妃祸水都没有男女通吃的。关键这几个男人和女人……他们还互相都知道对方也喜欢她! 奚月被这事搅得乱了阵脚。这种事就是这样,从前不清楚就算了,现下一清楚,怎么都觉得再见面尴尬得很。 她便收拾了包袱,拿了《盛林调息书》的下卷,辞别了父亲,拉着沈不栖便出了门。那三位,正好先留在家里醒酒了! 二人脚下不停地赶了一天的路,沈不栖就笑话了她一天。他说琳琅和竹摇对你的心思你真不知道啊?奚月说废话,我是女人,她们也是,你觉得我往那上面想正常吗?! 再者,竹摇可明明白白地跟她说过——当朋友! 沈不栖痞了吧唧的笑着:“其实俩姑娘都不错啊。一个是京中花魁,一个我大明驻撒马儿罕使节精挑细选的美人儿,你真不打算收了她们?” 奚月被他问得一脸惊悚:“瞎说什么!” 她哪儿能这样耽误她们?让她们找个好人家嫁了好吗?若觉得自己一个人更逍遥,那便自己过日子也行,跟她…… 她都已然属意他人了! 二人一道向南走着,同时,一道消息犹如风沙一样,正从南往北刮。在二人途经湖南时,终于与这风沙般席卷江湖的消息会和了。 彼时二人正走在一处山林里,附近的小帮派不少,但有名气的几乎数不出来什么。二人走着走着,忽地遥闻不远处打斗声、争辩声、喊杀声四起,奚月侧耳倾听,有一方的声音中明显带着熟悉的江南口音。待得走到近处,她无意中一看,竟是萧山派的招式。 用萧山派招式的共有两人,被十几人追着,早已遍身是伤。 他们显然知道自己打不过,便竭力地往深山中跑,可那十几人穷追不舍,追上了便免不了要过上几招,要逃走也难。 奚月心里暗做忖度,虽不想节外生枝,又觉不能眼看着这两位师兄弟命丧山林。最终一沉息,示意沈不栖在此地稍候,摸出黑巾在脸上一系,径自跃身而上,凌空间拔剑出鞘,落地的刹那正好格挡开几人劈来的利剑。 局势一僵,面前十数人一愣,被她挡在身后的两个萧山弟子也一愣。 然后她跟前的人打量她两眼,先发了话:“女侠何人?” 奚月尚不明这番打斗的情由,不想报出名号叫人记仇,便只说:“途经此地,看你们十几个打两个觉得不公而已。” 以多胜少确实不光彩,而且在武林之中,这种不光彩传出去,是要被人耻笑的。 面前与她喊话那人便不得不冷静心神,还算客气地道:“他们两个是萧山门人,不该杀么?” 奚月眸光微凛,反问:“萧山一派流传百年,门人弟子两三千人,都该杀么?” 众人被她问得一噎,她趁热打铁,继续说道:“江湖上近来有颇多传言于萧山派不利,我觉着蹊跷,不过此事也不必在此多争。只是,这二人看着功夫平平,决计不是萧山掌门的入室弟子。投入江湖习武者,又有多少是因家中窘困想来混口饭吃的,诸位想来心里也有数,何必拿他们出气?” 她还是忍不住为萧山派辩了一句,一句话就说得眼前众人腾升怒色。好在后两句的道理大家都认,那十几人相互看了看,末了虽还有几分不忿,但到底是收了刀剑,转身走了。 奚月唯恐他们背地里放暗器取二人性命,一直持剑挡在二人身前,直至他们走远了才回过身。 二人死里逃生,当即一拜:“多谢女侠相救!” 有那么一瞬,奚月觉得举手之劳,受不起这么大的礼。转而又注意到二人大抵是十八九岁的年纪,心道那她是他们的师姐啊?就心安理得地受了。 她便悠哉哉抱臂问:“怎么回事?若当真做了什么恶事,也如实说来。” “没有没有……”二人觉出她功夫高,连忙解释,“我们、我们是想去桂林雁山,找大师兄的!” 奚月一愣:“杨川?!” “是……”二人察觉到她的情绪变化,又慌张辩白,“大师兄不是江湖上传的那样,他只是……” “你们大师兄是什么人我清楚,快说,究竟出什么事了?” 按理说,她与雁山派已谈妥了交换条件,无需萧山派差弟子出来寻人啊? “这事……”二人明显顾虑她是外人,欲言又止。奚月信手摘了黑巾:“我是白鹿门的奚月,有话快说,我也是去救他的!” “师姐?!”二人大喜过望。他们虽没见过她,可听说过她的名号,也知道她和大师兄是真的熟悉,登时都觉有了个好帮手。 离此地不远,就是岳州城。二人道二师兄方卓在城中,想请奚月过去与二师兄一叙。 奚月见他们伤成这样,原也不放心他们自己回去,便叫上沈不栖与他们一起进了岳州城。萧山派这回大概来的人不少,在岳州城里包下了一幢三层的客栈,两个弟子上前敲门,不过片刻木门开了一道缝,看到是自己人才将门全打了开来。 接着,来开门的人便注意到奚月,不禁惊喜:“师姐?!” 奚月认出来了,这是萧山派的一个入室弟子,在宴席上一道喝过酒的。不过对于行序,她有点迟疑:“你是十五……” “我是十六!”奚月顿时有点窘迫,十六师弟哈哈一笑,“萧山派人太多了,不怪师姐记不住。师姐快请进!” 奚月入得门中,不过多时,方卓被请了下来。 “师妹?”方卓边下楼边朝他笑笑,但奚月看他面色憔悴,分明是已有好几日没睡好的模样,心中的不安不禁又添了几分。 二人在客栈一楼的厅里的一张案桌边落座,奚月指着在山中遇上的那两个笑道:“这两位师弟嘴可真严,知道我是谁,我还救了他们,他们却仍是不肯跟我说到底出了什么事。” “……他们大概是怕说不清楚。”方卓说着哑笑,“其实我也说不清楚。” 奚月锁眉:“究竟出什么事了?” 方卓一喟:“约是半个多月前,雁山派忽遭萧山派偷袭,死伤不少,但挡住了。后来他们就说……要么请师父到雁山一叙,要么就杀了大师兄。” 奚月毛骨悚然。 萧山派当真偷袭了雁山派么? 自然没有。想到先前的种种,也知自然没有。 可这事如何说得清?如能说清,也就根本不会有这么多麻烦了。 方卓又反过来问她:“师妹你是怎么回事?你不是和大师兄一起走到吗,怎的他自己被困在了雁山?” 奚月沉然叹息,将月余前的经过详细地与方卓说了,方卓倒吸一口冷气:“师兄伤得很重?” 奚月点头,同时心乱如麻地思索如何当下该如何救人。 拿秘籍换他出来显然是不行了,但总也不可能真让师伯“到雁山一叙”,雁山派摆明了想要他的命。 第54章 困局(二) 奚月一时间束手无策,其实方卓也是。他带着师弟们出来好些天了,但这一路都没想出办法,反倒是好几个师弟死在了路上。今天那两个如果没有遇到奚月,可见也是回不来的。 萧山派现下人人喊打。 奚月缓缓地叹息:“我真是觉得奇怪,门达他们,手底下怎么会有人会萧山派的功夫?” 而且功夫竟然还很高。 方卓听她说起这个就锁眉,默了一会儿,道:“外人想学,其实也不是没法子。萧山派延绵百年弟子众多,总有出去单独走江湖的。就拿目下来说,我师父门下的寻常弟子确是大多武功不够,入室弟子也没闹出过叛出师门的事,但是他自己昔年的师兄弟中,据说有十几位独自出去行走江湖的。有些还有联系,有些慢慢的也就生疏了。” 奚月滞了滞:“可他们不至于会为东厂卖命吧?” 方卓哑笑:“谁知道呢。” 在这样的事上,总归一个人有一个人的想法,东厂和锦衣卫权势滔天,不论是威逼还是利诱都能信手拈来。江湖上的侠客们,也不是个个都那么高风亮节的,有一个两个帮他们做事的,也不值得奇怪。 在这样的事上,他不由羡慕白鹿门。 白鹿门和萧山派的祖师是师兄弟,同样延绵百年。但这百余年来,白鹿门从未广招门徒过,多的时候收三五个资质过人的徒弟,少的时候便如同如今的白鹿怪杰奚言一样,只教自家儿女功夫,很难闹出武功外传的事来。 但现下说这个也没用,方卓将话题又绕回了杨川的事上:“我是真不知道怎么救大师兄了。” 两个人又相对而坐苦恼了好一阵,最后,奚月唯一能想到的法子,竟然是沈不栖。 沈不栖在江湖上的朋友多,如果有那么一个两个肯出面替他们解释一二,劝劝雁山派弟子,误会消解了事情便好办了。 她便循梯上了楼。沈不栖方才一进酒楼,见她和方卓要说话,就识趣地先径自找房间歇着去了。眼下他正仰在床上发愣,蓦见奚月进来,就坐起了身:“你们商量好了?怎么救杨大哥?” 奚月吁气摇头,接着问他:“我想找你帮帮忙——你有没有什么朋友与雁山派的人熟,能请出来帮我们辩解辩解吗?” 沈不栖一怔,继而苦恼摇头:“我先前从未来过广西这片,当真谁也不认识。”见奚月神色一黯,他又道,“你看如果趁夜杀上去行不行?我想了半晌了,你看方卓手底下也有好几十号人,总是和雁山派硬碰硬不行,但夜袭还是有胜算的!” 可奚月立刻道:“不行。”她缓缓摇头,“那边本就有不少人会萧山派的功夫,打着萧山派的旗号四处惹是生非。我们再自己来一场夜袭,那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说到这儿不禁又为萧山派功夫外泄的事情懊恼起来,骂了一句:“也不知是什么样的混账,竟去为东厂卖命,真对不起侠义二字。” 她的话刚说完,沈不栖乍觉脑中一痛。 那是一种极细的、轻搐的痛感,像是某一缕神经被抽动,令他立刻扶住额头,咝地吸了口凉气。 “怎么了?!”奚月一惊,沈不栖揉着太阳穴,痛感逐渐消逝。 在那短暂的片刻里,他觉得自己仿佛想起了什么,想起了什么久违的东西。可他又什么都没抓住,接着就是令自己感到诡异的茫然。 有什么可想起的呢?他明明什么都没有忘记,这种感觉来得太没道理了。 “突然头疼,可能近来有些累。”他舒了口气,奚月便道:“那迟些再说,你好好歇着。反正二师兄没想出办法,急着赶路也没用。”说完便离开了沈不栖的屋子。 自此又过了三天,萧山派众人仍旧一筹莫展。 此事太难办了,一来自事发开始,雁山派便只说要见师父,他们去和谈,人家未必肯理;二来,上次偷袭雁山派的人,实实在在地用的萧山派的功夫,他们要如何让雁山派相信那些人不是萧山弟子? 这个问题不解决,想和平地救出杨川来便几乎不可能。至于夜袭的法子,奚月一筹莫展之下也和方卓提了,方卓的看法和她一样,不能用这种越抹越黑的法子救人。 纵使满门师弟都为大师兄的安危急得睡不着觉,也不能为了救他一个,让整个萧山近两千号弟子身陷更大的危险之中。 是以深更半夜,整个酒楼里,几乎没有一个人是在安睡的。 楼中大半的房间都灯火通明,余下的屋子虽然黑着灯,但床上的人总在辗转反侧。奚月也这样翻腾了大半宿,终于熬不住暴躁,起来点燃了烛火,然后继续躺到床上去发愣。 她从枕下摸出那本《盛林调息书》在手中端详了半天,心绪愈加难过。 原本这东西是能保杨川的平安的,甚至可以救活岳广贤、继而消弭整场纷争。可是,她在与雁山弟子谈妥这场交换的时候,实在没想到在她去取书的档口,会节外生枝。 现下,纵有这书也救不了杨川了。 奚月烦躁地将书扔在了一旁,美眸直勾勾地盯着房梁,苦闷地思索究竟该如何是好。 其实沈不栖说的夜袭硬抢是个法子,不能这么干,只是因为不能让萧山派再惹更多的麻烦。 但若能找其他人帮忙去抢呢?不用萧山派功夫的那种? 奚月首先想到了南鹰山庄,随即又摇头否决。 要花钱请南鹰山庄办事,她倒不是付不起。可南鹰山庄收钱办事这一点,也是满武林皆知的,但凡不是傻子都能猜到是萧山派的人找的他们。 南鹰山庄又已经臭名昭著了好几十年,萧山派和他们搅合在一起,那还不如自己上山抢人呢。 但其他的…… 有些小门派或许重金之下也肯帮忙,但功夫不及雁山派,想把人救出来基本不可能。 这可真是个死结。小门派救不出人,大门派里,名门正派不会出面,旁门左道她又不敢用。 奚月陆续叹了好几口气,打算洗把脸清醒清醒再继续想办法。待得洗完脸,正躺回床上的时候,她又再度注意到了那边《盛林调息书》。 一个油然而生的念头令她的目光一凝,滞了片刻,她将书拿了起来。 这个,不是萧山派的功夫,而且还是极强的功夫。 如今普天之下,练过这门功夫的人,一个走火入魔了,一个正被雁山派困着,余下的一个…… 余下的一个雁山派的几名弟子见过。 但也可以没见过。 奚月于是又在酒楼中与方卓他们待了两旬,接着商讨还有没有别的法子可用。 雁山派给了他们三个月的期限,多思量这么两旬不会逾期,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众人显然愈发焦灼。 越焦灼越想不出办法。 是以在一个清晨,一个样貌妩媚的少妇拾阶而下,挎着包袱、扛着剑、哼着小曲儿目不斜视地走出了酒楼。 她生得极有韵味,一众正在厅中吃着早饭的萧山弟子都不禁愣了愣,连方卓也傻眼,边怔神边奇怪,那是谁啊? 这酒楼不是被他包下来了吗,楼里除了小师妹之外,应该没有别的女客啊? 好奇之下他还去询问了酒楼的掌柜,掌柜肃然承诺绝对没有让其他人住进来。 一个时辰后,那美貌少妇踏着轻功从郊外的山林间疾步奔向西面,她内力沉稳而隐现森寒,气息流转间,脚下踏过一颗松柏的枝干。 树枝窸窣摇晃,不少深绿的松枝扑簌而下,结着层薄薄寒霜。 松枝落在地上,寒霜又很快消融褪去,渗入泥土,不见痕迹。 第55章 困局(三) 雁山派,山后石窟。 杨川送奚月离开后,就被关在了这里。最初时,雁山派弟子对他还算客气,但在经历过“萧山派”的围攻后便不一样了。 有先前东福神医与广盛镖行的事做铺垫,杨川心下清楚做此事的绝不是萧山派,但他也不欲与雁山派多做争辩。唯一比较难熬的是,打从那日之后,雁山派就停了给他的药。 与奚月同来的那天,他受的伤不轻,从左肩头上刺下去的剑虽未伤及心脏,但破血之下依旧令他虚弱不已。偶尔咳嗽一声,胸中都会泛起一阵剧痛。偏生石窟里阴凉,他最近还总咳嗽。 如此一来,杨川万分庆幸自己修了《盛林调息书》。连日来虽然没有药给他治疗伤口,但他每日按照《盛林调息书》中所授调息两个时辰,身上便多会轻快许多,石窟中的寒气也没有让他发烧。 有两个晚上,他甚至是热醒的。身下明明是仅铺了一层薄稻草的冰凉石面,他却在燥热里望着漆黑静了半天的心,真是哭笑不得。 “咔——” 石门磨着地被推开的声音震响,杨川知道是有雁山派弟子来送饭也懒得理,盘膝坐在那里继续安心调息。 过了会儿,几步外的人却迟疑着开了口:“我可以放你走。” 是赵知伦的声音。 杨川睁眼看过去。从石门处照进来的光线到此处已很微弱了,赵知伦又背对着门,一时难辨脸上的阴晴。 他其实也看不清杨川的神色,只看到他转过头,便又说:“你给那位奚姑娘写封信,让她把《盛林书》的下卷给我,我就放你走,绝无虚言。”说罢又补了句,“我要你的命也没用。” 杨川一哂:“上卷,你练完了?” 赵知伦点点头。 杨川淡声道:“你师父都没练成,你倒天资不低。可惜了,全不讲江湖道义,注定成不了什么大气候。” 他这话说得颇不客气,赵知伦一怒,又压制住:“我只做过这一件恶事。待我修成神功,便独自行走江湖去,必不再有半点对不起良心之举。” 杨川冷笑,懒得理他。赵知伦好似不太自在,没话找话地又说:“我倒也不是多好的天资,就是那《盛林书》上卷的扉页上写了,若内功好则修炼无妨,外功好内功弱则需谨慎。雁山派原就是主修外功的,我师父外功上乘而内功弱,是以走火入魔;我……外功内功都不行,反倒练下来了。” 杨川依旧不做理睬,赵知伦有些急了,又往前走了几步,站到了他面前:“喂,你把下卷给我,我就放你走,成不成?” 杨川抬眸:“我信你方才说不再做半点对不起良心之事,是你真心所想,但你必定做不来。” 赵知伦锁眉。 杨川凝睇着他:“你的七师弟呢?他既没有偷秘籍,自然也没理由跑。” 赵知伦一噎,避开了他的目光,他了然而笑:“他死了,是不是?”说着他摇了摇头,“人都有做恶事的时候,但大奸大恶之事,不是谁都能做的。这样的事,你能说服自己做第一次,就能允许自己做第二次。” 杨川说罢,重新闭上眼睛,继续修炼起了内功,“下卷我不会给你,你走吧。” 话音刚落,疾风袭面。杨川不及睁眼便伸手挡去,啪地一声,两掌相触,两股巨大的内力悍然对抗起来。 与此同时,山前已起了一阵微微的混乱。 几个值守在半山腰处的弟子,都看见一个身影飞上了山,但速度之快令他们看不清是何人,更没本事追上。 片刻之后,那道身影稳稳落下,几个正在院子里练拳脚的入室弟子一惊。 他们齐齐看去,面前是个面生的美貌少妇,可从这落地无声的轻功来看,功夫只怕好得很,几人一时也无心多欣赏她的美貌。 白知仁提剑道:“你是什么人!” 他这般一问,奚月放了心。先前几年,她几乎都是易容成男子,眼下的易容会不会被识破,她原本心里没底。 她于是运息掐声,语气娇柔道:“我啊……江湖人称不归仙,听闻雁山派有几个糊涂人在行糊涂事,就过来瞧瞧。” 不归仙? 几人均想,没听说过啊。 可她的武功又确实上乘,那是自己孤陋寡闻。 奚月这名号自然是胡诌的。她想的是,这名号也就用这么一回,救出杨川便再也犯不着用,一去不归,所以叫不归仙。 白知仁等几个警惕地打量着不归仙,不归仙却轻松地踱起了步子:“满江湖都传萧山派作恶,旁人信就算了,你们雁山派这么威名在外,怎的也一个聪明人也没有?” 何知俨骤然蹙眉:“这是什么话?你要知道,大半月前,他们可都已围攻到我们山上来了!” “哟,萧山派的功夫叫旁人偷学了去,是件多难的事吗?再说,人家的大弟子杨川自告奋勇来救岳广贤,好端端的又突然痛下杀手?他图个什么?怎样的蠢驴才会毫不生疑地信了这些?” 她慢条斯理地说着,把连日来的不快带着笑吐了个大概。 其实要直接去抢人也不是不行,但奚月觉得此事太叫人憋屈。这些话若不让她说,她大概迟早要被憋死。 白知仁冷着脸道:“阁下想如何?” “我能如何?”不归仙轻笑,“我问你们,那杨川,你们肯不肯放?” 白知仁沉息:“这是我雁山派与萧山派间的事。” “那就是不肯放了。” 不仅是不肯放,而且还全没听进她方才说的话。 一直在踱来踱去的不归仙于是停下脚步,外头笑吟吟地看看他们:“那我,可就去抢人了,你们有本事就追来。不过一旦过招,别怪我杀人不眨眼。” 几人悚然一惊,然而不及去拦,她已一跃而起直奔后山,转瞬间就已没了踪影,内功之强令白知仁冒了一层凉汗。 杨川关在何处,奚月原本不清楚,也没想到昨晚在附近一转悠就会轻而易举地弄明白。 ——夜里伸手不见五指的,后山没有任何房舍的地方,却有好几名弟子举着火把在一扇石门前守着,这也太明显了吧? 她于是直奔那扇石门而去,然而落地间,却不见有人在外守着。 奚月不禁奇怪,再细作查看,见地上有沿山道离开的崭新脚印,而那道石门竟然半开着。 大师兄把人支开,然后自己逃了? 这念头在她脑海中一闪便作罢。 不会的,从昨晚的情形看,看着他的人不是一个两个。要寻事支走一两个人容易,全支走却不太可能。若他能办到,那雁山派的人就不只是傻了,得是脖子以上全是摆设。 奚月便屏住呼吸,贴到石门旁边,谨慎地往里看了一眼。 这一看,她不禁一惊。 石洞的黑暗之中,依稀可见两个人在缠打不休,虽都赤手空拳,但仍可看出武功皆不错。 其中一个,她看了几招,认出是杨川。另一个却看不出是谁。 这可坏了。 白知仁他们必定在往这边追,绝没有直接放弃的道理。 她原本想,撂倒这边看守的弟子就走,见到无人看守还庆幸了一阵。没想到里头有个功夫上佳的,这还不如多来几个弟子看门呢。 怎么办? 奚月略作沉吟,没再多加耽搁,飞起一脚,厚重的石门轰然拍地。 第56章 困局(四) 石窟中两道身影齐齐望向石门处,明暗交错间,奚月的身形成了一道黑色的剪影,二人看不清。二人站在光线不足的幽暗之中,奚月也看不清。 但奚越原也没打算多费神判断与杨川过招这人是谁,只想赶紧救了杨川出去。若不然,等到白知仁他们赶到,恐怕又难以脱身了。 奚月于是决定速战速决。白鹿门的招式她不敢用,恐被识出,只能用些江湖人基本都会的平平无奇的功夫。但《盛林调息书》强便强在这里,修成之后融会贯通,也不吝表面招式用哪套,出手的内力总归不通。 当下比二人更强三分的,是她手里有剑。 便见奚月跃身而上,不明敌我的二人同时向后一避。下一刹,奚月抽刀出鞘,黯淡银光裹挟疾风,悍然向那不明身份的人刺去。 黑暗之中,这人身法却极快,敏捷地一避,转瞬已闪到奚月左侧。 奚月一时不及挥剑再刺,左手出爪去擒。她一股寒气逼出的同时,乍觉一阵极强的热意反挡过来,令她胳膊一阵酥麻。 同时,对方也被冻得一颤。二人同时脱手,奚月微怔:“你也练了《盛林书》?” 那边则道:“好阴的功夫,哪里来的旁门左道!” 一问一答间,奚月听出了这是雁山派六弟子赵知伦的声音,杨川也猜出眼前之人是奚月。但他到了嘴边的“师妹”却噎了回去,想到她刻意变了声就觉她必定也易了容,自己这么一叫就该戳破身份了。 奚月与赵知伦又对峙了两息,赵知伦自知亏在兵刃上,正思量如何脱身,却见对方忽地将手中长剑一抛,又飞起一脚,将剑踹出了数丈。 连杨川都不禁一愣,继而听奚月平淡道:“拿剑赢你不光彩,来啊,我们赤手空拳地打一架。” 杨川不知她已将下卷尽数练完,听言顿时焦急:“不可!” 话音未落,她却已先一步出击,与赵知伦缠打在一起。 杨川当即要出手帮忙,幽暗之中,奚月一声笑:“嘿,这位朋友怎么不讲江湖道义。我说拿剑赢他不光彩,才要赤手空拳地打一架。你一出手成了两个打一个,我可就又不光彩了。”慢条斯理的话语间,又与赵知伦拆了十数招。 此时哪是讲究光不光彩的时候? ——杨川这般想,出口就是一句“别闹!”,说着一把捉住奚月肩头,旋即被奚月怒喝一声:“滚!” 她吼得声嘶,他不及反应便被她当胸猛踹一脚,整个人顿时后倾飞去。 奚月的心跳不禁空了两拍。 她情急之下忘了,杨川身上有伤,只怕他坏了自己的计才踹了出去。 杨川跌在地上的咳嗽声震响耳畔,奚月后悔得想一巴掌拍死自己。然则劲敌当前,她又不得不维持住耐心继续见招拆招。又与赵知伦耗了三五十招的功夫,几丈之外乍然响起一喝:“什么人!住手!” 奚月凌然望去,看到石门处几道被阳光括出的暗色剪影时便猛地抽了手。赵知伦却不及反应,拍出的一掌直击而来。奚月沉息闭眼,运气三分内力稍作抵挡,转瞬之间胸口被击得一震,巨痛震荡向五脏六腑。 于是,所有人都看到奚月腾空飞出。 唉,早知便再添两分力做抵挡了。 ——奚月边是这样揶揄边摔到地上,胸中一股沉闷的不适顶得厉害,她忍了一忍,仍是猛地呕出一口鲜血。 紧接着,她看到石窟门口的几人迅速拔剑迎来,齐齐将赵知伦围住。何知俨手里拿着火把,用火光一照,顿时惊诧:“六师弟?你怎么……” 怎么内力这么强?! 方才他们都察觉到那“不归仙”的内功了,他们中的任何一个都无法以一己之力出手伤她才是。 几个当师兄的不禁都懵了一刹,加之石窟之内又光线昏昏,赵知伦神色骤然狠厉也无人察觉。 “——小心!”奚月杨川惊呼出声,二人几乎同时打挺跃起。千钧一发之际,仿佛一切都在激烈心跳中变得极缓,便见赵知伦惊慌回头,击向何知俨的掌风也因此慢了三分。杨川不及落地便飞脚去踢何知俨,奚月则直接骑到了赵知伦肩头,向后倒挂一压,将赵知伦硬生生掀倒。 石地极硬又嶙峋不已,赵知伦登时惨叫出声,被踹出去的何知俨则可说是白白挨了一脚。 奚月抬眸淡看了他一眼,心道活该。 大师兄还是太仗义了,若换做是她,她非借机给这一圈人一人一脚不可。 接着她撑地起身,封了赵知伦的数处穴道。 这变故令雁山派几人始料未及,始料未及之余又都不由尴尬。白知仁朝他们抱拳,脸上堆出的笑比哭更能看:“仙姑、杨兄弟……对不住。” 杨川:……仙姑? “仙姑”掸掸身上的土,不快道:“懒得听你们几个糊涂人说话,快扶我师兄去个像样的地方养伤,不然就再打一架。” 几人:师兄……? 等到他们七手八脚地扶着杨川、押着赵知伦出了石窟,才发现她不知什么时候已换了张脸。 眼前哪有什么不归仙,哪有什么少妇?跟着他们走出来的,分明就是那天一道和杨川同来的白鹿门奚月。 几人不禁更觉窘迫,就连方才被踹了一脚的何知俨都生不出半点怨气,跟在奚月身后轻言轻语,一味地拱手:“奚姑娘,奚姑娘对不住啊,我们那日……” “嘁。”奚月负着手,看也不看他,脚下转而加快,将他们全甩在了身后。 她其实并不是在成心赌气,而是《盛林调息书》的阴寒带来的那股古怪感又袭了上来。她现下心下对他们怨得很,多看他们一眼便忍不住地想伤人,脑海中甚至克制不住地在设想那样一解心头之恨有多痛快。 不行,决计不行。虽则她来此原只是为了救出杨川,可现下既然消了误会,那自是冤家宜解不宜结。她现在再动手打人,事情就又复杂了。 奚月这样规劝了自己一路,直至几人将杨川在一间颇为不错的卧房里安置妥当,她才勉强又恢复了平和。 几人都一副愧悔难当的模样。虽然即便今日之事证明了那天确实是误会,可也还有萧山派围攻雁山派的那一出,但事情也不一样了。 ——杨川作恶在先,他们扣了人,萧山派又来围攻,与他们先不讲道理扣了人,萧山派迫不得已来救这个大弟子是两码事。 于是屋里就这么在尴尬中安寂了好一会儿,直到不得不有人说话打破这尴尬的时候,白知仁才逼着自己道:“那个……实在对不住,我一会儿就去写信,向殷掌门赔不是。” 奚月冷漠嗤笑,杨川的态度也没有太好:“赔不是不急,你们可先找找你们那位七师弟的尸身在哪儿吧,我问赵志伦是不是杀了这位七师弟,他默认了。”他头枕着双手,一副悠哉的样子,说完扫了几人一眼,“死了还要被你们骂这么久不忠不孝,你们可真是好师兄。” “……”雁山派几人当然听得憋屈,可自己理亏在先,当下也只能听着。 幸亏有位在半山腰处值守的弟子及时寻了过来:“大师兄。” 白知仁回过头,那人道:“萧、萧山派弟子来了,有几十人,说要见您。” 杨川听言眸光一凛,不知这萧山派是真是假。奚月也添了两分警惕:“为首的是谁?” “殷岐的二弟子方卓。”那人抱拳,“就是不久前来替殷岐给师父送过寿礼的那位。” 奚月杨川同时松气,看来是自己人。 第57章 困局(五) 方卓客客气气地过了有雁山弟子值守的半山腰后,脚下便明显加快了三分。 他担心现下被困在雁山派中的已不止大师兄一个人,还得加上个白鹿门的小师妹。 这小师妹也真够可以的,不愧是白鹿门的人,和她爹一样特立独行。她当日大摇大摆地从酒楼里走出去,因为易了容的关系,一群在厅里吃早饭的师兄弟没一个人想到是她。等他们发现她不见了的时候,已经是将近晌午时。她功夫又好,想也知道去追都追不上了。 而且她连字条也没留一张,连沈不栖都不知道她去了哪里。方卓为此战战兢兢了好几日,一边觉得她该是独自来雁山派救人了,一边又止不住地去设想别的可能,最后还是冷静心神先寻来了雁山派。 入了雁山派的大门,白知仁等几人迎出来,萧山派众人顿时停住脚,眼见遥遥还有几丈之遥,方卓已然拔剑指去:“我师兄呢!” “……”白知仁苦笑,不及开口,一道身影当空几个空翻,落在了方卓身后,一点他肩头:“嘿,二师兄!” 方卓转身讶然:“小师妹?”旋即放了几分心。 奚月道:“二师兄别急,我们先前与雁山派惹出的误会,差不多解释清楚了。大师兄现下好端端的在房里歇着,我领你们过去。” “……真的?”方卓显然有几分犹疑,看看她又看看雁山派几人,怎么想都觉得不对。 ——前几日他才又和雁山派通了封信,当时雁山派都还是气势汹汹的啊? 但奚月一副信心满满的样子:“真的,二师兄且随我来。余下的误会怎么与江湖上解释清楚,我们还得和大师兄商量商量,才好请雁山派帮忙。” 于是白知仁立刻着人给他们安排了住处,泰半弟子都先去歇息了,只有入室弟子中的三师弟四师弟和五师弟跟着方卓一道去见杨川,几人到房中时,杨川肩上的伤正好刚换完药,上衣都还没来得及穿上。 方卓便见走在最前面的奚月突然啊地一叫,下一瞬捂脸转身差点把他撞出去。 方卓紧张地抬头看房里的情况,杨川闻声也转过来,然后五个师兄弟,外加雁山派的白知仁和何知俨都各自望天,先后扑哧一声。 杨川走上前,点点奚月的肩头:“哎,不至于吧?” 他不就是上身没穿?又没全光着!对行走江湖的人来说这不稀奇啊! 奚月脑海里都还是他紧实的后背和流畅的身材轮廓,一边忍不住地暗赞好看,一边又觉得这种暗赞丢死人了——自己怎么这么不要脸?! 她于是深深地缓了两口气,才敢回头——她以为杨川已经把衣服穿上了。 结果可想而知,这一回头又看到了他胸前腹间的肌肉,还离得很近,还搭着他一脸的似笑非笑。 奚月猝然转头,重新捂脸:“你快去把衣服穿上!!!” “哈哈哈哈哈。”杨川朗笑着踱回床上拎起中衣穿上,草草的一系衣带,“好了。” 奚月存着警惕瞥过去望望,这才放下手,转过身继续走进屋中,被她挡在身后的众人也这才得以进去。 然后众人各自找地方坐下来谈正事,奚月过了一会儿,又忽地地别扭起来。 ——她发现自己总下意识地去看杨川,而且不知怎的,他穿着一层单薄的白中衣的样子,好像比方才赤|裸上身的样子更让她脸红。 他姿态随意地坐在床边,一条腿踩着床,胳膊搭在膝头,闲散之中莫名地透着一股……侠气? 奚月定神运了口气又压下去,体内寒凉运转,才把心神冷静下来。 杨川说:“不管怎么样,都先救了岳掌门再说。至于解释误会的事……”他想了想,将奚言提的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主意说给了方卓听,方卓听罢皱眉,沉吟了片刻,道:“师叔的意思是……让雁山派出来说自己的人遭到了东厂和锦衣卫的劫杀,令他们暂时不敢妄动,好叫你们把罪证送进京?” 杨川点头:“差不多是这么个意思。东厂和锦衣卫也还没真到为所欲为的地步,京中许多人都盯着他们。若江湖上对他们不利的传言四起,他们必定要有所收敛。” “……可这会有人信吗?”方卓迟疑道,“雁山派又没招惹过他们,他们杀雁山派的人干什么?” “为了抢《盛林调息书》。”奚月插话道。几人看过来,她一耸肩头,“这不是现成的理由吗?《盛林调息书》是他们放出来的,现下后悔了又想抢回去,就派了人来痛下杀手。” 这理由的说服力倒是够,江湖上都一度为这书争抢不休,闹得腥风血雨。东厂和锦衣卫同样眼红这书,一点都不稀奇。 方卓思量着点点头:“这倒挺合适。”接着又道,“那满江湖对萧山派的误会呢?如何解决?” 奚月:“罪证送进去,太子治了门达的罪,罪状一昭告天下,自然就解决了啊。” 已沉默了半晌的白知仁却在此时开了口:“我看……未必吧。” 奚月其实并不想听他的建议,她觉得雁山派的这几位功夫虽然不错,但脑子实在太愚钝了。不过碍于这是人家的地盘,她也不好说什么,只得洗耳恭听。 白知仁道:“朝堂和江湖一贯不是一档子事儿。门达的罪状昭告天下,在江湖上也未必能有多少人在意。再说,萧山派也树大招风,从前受崇敬时都不知有多少人嫉恨。现下好不容易留了人话柄,只怕京中出一句对萧山派有利的解释,不喜萧山派的人就要再说出十句话来加以污蔑。” 他这番话说得都要颠覆奚月的印象了,其实是因为他投身江湖前自己经历过这样的事。当时他百口莫辩,即便是在家乡也没人信他,最后只得离开,来雁山派拜了师,与从前的亲朋好友全断了联系。 “人们只会相信自己想看到的东西。”这是白知仁最大的感悟。顿了一顿,他缓缓有道,“而且,愈是不会与你面对面的人,对你的恶意就会愈加膨胀,说起伤人之语也会愈加肆无忌惮,反正见不着面你也不能揍他。” “……”氛围不禁有点沉重,杨川噙笑一咳:“白兄有大智啊。” “……我就说这么个理儿!”白知仁局促地挠挠头,“依我看,送罪证这事,你们大可按奚先生的主意办。但要是觉得就此便能把先前被栽的赃洗个干净,我看不会太容易。” 方卓叹气:“可还能怎么办呢?”他们又不能满江湖地拎着别人的耳朵挨个解释事情不是那么回事。 “迟些再说。”杨川一哂,“先救岳掌门、再送罪证,这是不能耽搁的。至于那些关乎名声的误会,来日方长,不急这一时。” 方卓懵然:“喂……话可不是这么说的!” 奚月却说:“我觉得大师兄这话没错。想一口气把事情解决到完美原也不容易,不是燃眉之急的不如就先放放。” “……”方卓挑眉瞪她,然而转瞬间,旁边的杨川就一记眼风瞪了他。 方卓:“?!”他窒息,“师兄你都护短到这份儿上了?!” 杨川眉心一立,嚯地起身。方卓反应极快,转身便跑。 “你站住!”杨川喝了一句,倒是没追,余光再扫见奚月时便骤然局促起来。 奚月比他还局促,死盯着地面动也不动。虽然神情冷冷,但双颊都红透了。 第58章 被迫成婚(一) 事情姑且安排妥当,方卓就带着一众师弟先回了萧山派,奚月和杨川留在雁山派救岳广贤。 岳广贤走火入魔的程度颇深,拖的时日又久了,再加上上次施救时被赵知伦所伤,能不能救起来二人心里都没底。 不知不觉便过了月余,奚月和杨川都已上手试了无数回,却仍旧半分起色也没有。二人正觉得这么下去不是办法,白知仁突然来敲了门。 房门打开,奚月还没来得及说话,白知仁就递了本书过来,看得奚月一愣:“上卷?找到了?” “对,六师弟招了。”白知仁把书交到她手里,接着便有点惧怕地往后躲了躲,又道,“不管能不能救得了师父,这书你和杨少侠都拿去吧。师父被书害成这样,我们谁也不敢胡练,留在雁山派没好处。” 奚月没跟他客气,道了声谢,收下了书,当晚就与杨川一道练了起来。 二人在练下卷时,一直好奇那两位著书的前辈高人为何在将书著成后又注了句“或许从下卷练起更好”,眼下上卷到了手里,倒是练了一章便明白了。 “上卷看似是入门的调息法,其实内力会被引得更烈?”奚月觉得体内寒气四起,薄唇直打哆嗦。 杨川点头:“两位前辈内功都是最上乘,自己修炼时未必有感觉。或许是著书之后重新试来,才发现的这个问题。”他说着看了眼昏迷在床的岳广贤,“雁山派本身内功就差,岳掌门该是一下被调起内功,未能及时调整,是以走火入魔了。” 奚月点点头,想要说话,但已冻得张不了口。杨川察觉到异样,伸手一触她的手,跟着一颤:“这么冷?!” 奚月战栗着点头,杨川有点怵得慌了。 两个人都在锦衣卫待过,和不少尸体打过交道,在医术方面也略懂一二。她身上冷得像块寒冬腊月的坚冰,按照他们先前的认知,都已非活人身上可见的情形了才是。杨川唯恐她出意外,下意识地伸手一攥她手腕,察觉到脉搏依旧清晰有力才又松气。 奚月心下也慌得很。她直至把下卷练完,身上都没这么寒过。而且下卷的那种寒,是她停止运力便会在几息之内缓和过来的。眼下,这种寒意却好像在体内积压了千年之久,她已停止运息半晌,但仍没觉得半分暖和。 她咬了咬后牙,问杨川:“你不热了?” “……热。”杨川道。 但热远没有她的冷这么难耐。他觉得这么下去不是法子,便锁着眉将书拿过来,往后翻了一翻,忽地视线顿住。 奚月注意到他的目光变动:“怎么了……” “……没什么。”杨川面色泛红,别过头咳了一声,“我们先练着。或许……车到山前必有路。” 奚月冷得头脑发蒙,也没力气多做探究,这事便就这样先翻过去了。 山中不知岁月长,转眼就已冬去春来,雁山派放了挂鞭炮辟邪贺年,天顺七年就这么来了。 奚月掐指一算,发现这上卷又练了两个月有余。只不过因为她冷得无法克制,练得便慢得很,到现在连第三章都没练完。 而且杨川近来还不肯给她看书,每每练起来,都是二人遥遥的盘膝而坐,他把书放在腿上念,她只消聚精会神的练便可。 这倒可以让她更加专心,以免不适之下再一走神也走火入魔起来。但时间长了,奚月总归觉得不对劲,便在一天晚上趁杨川不备,窜过去一把将书抢了下来。 “哎你!”杨川立时跃起,伸手便抢。她左臂将他格挡住,向下一压,右手迅速翻书。 他又伸右手来夺,掌风离她尚有两寸时她便已敏捷一转,以后背挡着他,两只手一起翻书。 他从上夺,她就蹲;从旁抢,她就避。他从她避的那一侧再抢,便见她就地一滚又跃上床,躲到岳广贤那一侧踅身横踢,将正赶来再抢的杨川一脚踢了出去。 杨川两步趔趄后站稳了脚,无可奈何地放弃了争抢,抱臂等着她看书。 奚月一页页往后翻着,没看出半分不对。字字句句都是调息功法,只不过她偶尔下意识地随着词句一运息,身上就又一股寒凉。 直至翻完了最后一章,她发现后面还有几页注解。 奚月翻开一看,只觉周围的气氛一下就僵住了。 方才的寒凉荡然无存,她周身都被面上掠起的燥热暖了起来。书捧在手里,放也不是,接着看也不是。说点什么不是,戳在那儿什么都不说也不是。 杨川知道她看见了,低下头,也局促不已。 然后他一咳:“我没想过。” 下一刹,纸页翻动声哗啦掀起。杨川抬头便见一本书迎面拍来,他一把接住,同时看到奚月已跃下床榻,直奔门外。 “师妹!”杨川急喝一声,夺门追出。奚月踏起轻功奔得极快,他生怕她一气之下再一走了之,在后面穷追不舍。 两个人就这样在山林间追了足有半个时辰,奚月气坏了,踏住树枝猛然回身:“你能不能……能不能让我自己待会儿!” 杨川立刻收立,转瞬落稳在树下。但隔这么老高,依旧能看出她面色潮红。 奚月满心的懊恼。这个时候他追着她干嘛?别扭死了啊! 然后听到杨川在树下喊:“师妹你就当……你就当没看见,咱们救活岳掌门便不练了,没关系……” “什么没关系!”奚月喝住他,简直不知该说点什么好。 他到底看没看那几页?!现在她已寒凉到书中所写的那份儿上了,不照着注解中的去做怕是要没几年好活,他竟然说没关系! 奚月咬了咬牙,从树上一跃而下,怒气冲冲的,一把拎住杨川的衣领:“你得娶我!” 杨川一懵。 “你娶我!你让你师父跟我爹提亲去!”奚月怒吼得一点也不气虚,其实心里虚死了。 不过也就她能这样,要是换作个民间的闺阁姑娘,只怕宁可被冷死也喊不出这种话。她可不干,眼看着就能收拾掉门达,她心里痛快着呢,她没活够。 然而杨川被她的气势震住了,半晌没反应过来。 “……你不干?”奚月咬咬牙,“你不干我就找曾培去,我传内功给他,然后让他修《盛林书》!”她说罢就推开了他,转身便走,走得那叫一个干脆利落。潇洒的背影里,透着一种“想娶老子的人多了去了!”的霸气。 杨川复僵了两息,触电般扑出去追她:“师妹!!!” 奚月板着脸回身出掌,杨川攥住她的手腕便拧,她抽手便闪,再出一掌又被他捉住,他握住她的手一笑:“真是好冷,不能等曾培从头练起了。” “……”奚月其实心下正沉浸在方才“逼婚”带来的难为情里,应扛着气势一声冷哼。 杨川把她两只手都攥住,手指轻轻地搓着她的手,柔和道:“我这就给师父写信,让他去提亲。你们温州下聘有什么讲究没有?” 奚月挑眉瞪他:“恩丝续尼,果啊尼碰雷!” 杨川怔讼:“?什么?” 奚月又瞪他:“不许问!” 好好好,不问就不问。 杨川嗤笑,暗想那句话绝不是什么坏话。 第59章 被迫成婚(二) 京城。大地回春,杨柳初绿。 没了寒风的呜咽,街头坊间小贩的叫卖声都清亮了些。在卖糖葫芦的小贩四周,四五岁的孩童围了好几个,拿着铜钱争先恐后地要买糖葫芦吃。 遥遥看到有锦衣卫从街面那一头来,又笑闹着一哄而散,转瞬间就跑得没影了。 几里之外,一墙之隔的皇城之中,清静如无人之境。 快马从城外席卷着尘土驰向城门口,厚重的朱红大门缓缓打开。待得几匹马驰入,旋即便又关上,将闲杂人等皆尽挡在外面。 几匹快马半点没停,直奔皇宫南边的锦衣卫南镇抚司。 南司之中,门达正在厅里踱着步,品着地方上新进贡来的好茶。听得外面一阵喧闹,门达挑眉驻足看去,待看清正往里走的几个人,又匆忙地搁下茶盏,拱手相迎:“督公。” 薛飞足下生风,经过他面前也没停半步,一撩衣摆在八仙桌边坐了。门达觉察出些许不对,递了个眼色示意手下上茶。手底下的锦衣卫觉得憋屈得很,可又得罪不起这东厂督主,只好赶忙去沏好茶来。 满屋里一片死寂,薛飞一口口地品了半盏的香茶,神色才慢慢缓和了几分。 门达察言观色,瞅准合适的机会,终于笑了一声:“督公,南郊大祭,一切稳妥?” 薛飞放下茶盏,又沉了一会儿,一笑:“可真累啊。” “您侍驾辛苦。”门达和他寒暄着,可算得以放松了几分,坐到了旁边的椅子上。 薛飞没应话,以手支颐缓了会儿神,忽地又开口:“祭祀时,太子殿下提了你一句。” 门达微怔,赶忙问道:“太子殿下说什么了?” 薛飞眸光微凛:“太子殿下问我,‘指挥使大人近来一切可安?’” 话音一落,门达不由自主地一颤。 这话真令人发虚!虽然听来只是随口一言,可这个问法,明摆着是知道他二人过从甚密。 “我遮掩过去了。”薛飞笑了一声,接着又看向他,“我倒是好奇,这些事,太子怎么知道的?” 门达微怔,继而一身冷汗:“督公您……”他愕然地望着薛飞,“我何苦让太子知道这些?这不是给自己找不痛快?” 门达心底比他面上所现的更要紧张。隐隐约约的,他感觉薛飞近来愈发的疑神疑鬼,说话也愈加阴阳怪气儿,总令他瘆得慌。 好在薛飞没再继续这个话题。他端起茶盏又抿了口,道:“找奚杨二人那事,我就说你那法子不行吧?这都大半年了。” 他说着一瞟门达,意有所指地又道:“你门大指挥使办事,好像鲜见这么拖泥带水的时候。” 你是不是成心不想抓他们回来啊? ——薛飞就差把这句话直截了当地问出来了。 门达不禁又冒了层寒涔涔的汗:“督公!”他无可奈何地一叹,“您当我不想赶紧把这事了了吗?他们两个想要我这颗人头!可我真没法直接派人去抓!杨川的那个什么萧山派,两千多号人,在江湖上还威名赫赫,我叫锦衣卫围过去,满江湖就能全杀去围锦衣卫。到时闹得收不了场,上头问下来可怎么办?!” 薛飞没插话,静听着门达说。等门达说完,他才又淡淡道:“在江湖上威名赫赫,这大半年下来不也让你毁得差不多了么?” 门达那一计,虽然迟迟没能取二人性命,但毁人名声倒还管用。也是为这个,薛飞才没打算暂且按兵不动再看一看,没因为怀疑他与杨川里应外合偷秘籍而直接翻脸。 门达听他提起毁人威名的事,舒了口郁气:“是,但是……” “反正我的那些人,你不能再用了。动静太大,万一太子觉察了什么,我吃罪不起。”薛飞一副不容置喙的口吻,开诚布公地说完之后,倒又缓和了几分。 他带着些许宽慰看看门达:“门大人,你别这么虚。江湖上的这些门派听着是吓人,可你锦衣卫也不是好惹的。瞧瞧这南司,年前新弄出的几件武器不都不错?江湖上哪有这些,肉体凡胎还能跟你的火器一较高下?” 从他走进大门到现在,也就这句话还像句人话,没暗掺别的古怪。 门达见他已然不肯自己再用他豢养的那些高手,知道多说无益,沉了一会儿,点头:“行吧,容我想想。” “那本督就先告辞了。”薛飞说罢便往外走去,如来时一样走得足下生风,也没打算让正沉吟中的门达起身相送。 门达在那儿枯坐了将近一刻才开口:“传北镇抚使来一趟。” 北镇抚司,张仪听得手下来禀,颔首应道:“知道了。”接着便提刀出门,策马往南司去。 他一走,手底下的几个千户就扎堆议论了起来,其中一个说:“我来时路过南司,看见东厂薛公公刚从南司出来。” 另一人便不禁皱眉:“那门达叫他去,是为奚大人的事?” “多半是吧,这不都斗了大半年了么?奚大人也真有本事,一个姑娘家,愣让门达头疼成这样,啧,女中豪杰啊!” 几人说起来都笑。他们从前便也和奚月共过事,知道她本事大,却没想到她本事还是比他们所知的大。 然后又有人说:“你若这么论,我瞧张大人本事更大。” 另几人都不禁一滞,接着,最年长地那个拍了拍他的肩头:“这话可别让他知道。” 张仪张大人是也有本事,可在他们看来,那不是什么好本事,起码不是奚月那种真本事。 他不就是一官迷么?凭着钻营在锦衣卫里步步高升。 奚月杨川曾培走之前,他和他三人走得近。等他们一走,他也不知是怎么使的劲儿,竟还能把这镇抚使的位子抢下来,如今也掌着大几千号人了。 另一边,张仪走进了南司,朝门达一抱拳:“大人。” “哦,张仪。”望着墙面怔神的门达回过神,略作斟酌,索性开口开得直截了当,“你安排安排,去抓奚月和杨川吧。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越快办妥越好。” 张仪心下一栗,垂眸抱拳:“是。” 杭州,在断桥上的最后一缕残雪融尽的时候,殷岐收到了杨川的来信。 信里简单地报了平安,说在雁山派一切安好,误会释清后没再闹出别的嫌隙,近来正忙着救岳广贤。 接着,杨川就写道,请师父师娘向白鹿掌门奚言提亲。 “提亲?这么快?”管鹭听言满面惊喜,“这是两个孩子私下里商量好了,咱就快给办了吧。” 殷岐瞧一瞧她,拈须:“你知道奚言在哪儿?” 管鹭卡壳,卡了会儿,锁眉反问:“连你都不知道他在哪儿?” “嗤……”殷岐好笑地摇头,遂把信推给她,“奚月都说不准他在哪儿。给的这个地址,是她兄弟曾培近来的住处,说他能找见。” “……这不是一样吗!”管鹭心道你到底废什么话?只要能找见,不就能提亲? 然后她从殷岐的面色上看去几分端倪:“你是……不想跟奚言打交道?” 殷岐沉默半晌,咂了声嘴:“倒说不上不想打交道,就是有点儿怵。” 管鹭噗地笑出声。 第二天,殷岐就启程奔温州去了,把萧山派暂且交给了管鹭,令嘱咐方卓多加相助。 殷岐对奚言倒没别的意见,就是觉得奚言着实……着实奇怪了些。二人也有二十多年没见了,殷岐知道奚言准定跟从前大不一样。 单说先前满江湖都以为他有个儿子叫奚风这事就够奇怪。是儿是女你直说有什么不行?简直是成心戏弄人。 要不是为了徒弟,殷岐准定不会主动去拜见奚言。俩人就这么神交着也挺好,绝顶高手之间不见面也存着几分情分。 小半个月后,殷岐到了杨川信里提的那个住处。他扣了几下门,又等了片刻,曾培揉着眼睛打着哈欠过来把院门打开了。 定睛一瞧,曾培赶忙拱手:“殷掌门。” 殷岐笑笑:“曾少侠。” 曾培头一回被人叫少侠,颇有些不好意思,赶紧把殷岐请进屋,然后竹摇和琳琅也一道来见了礼。 一个男人和两个女人住在一起…… 即便殷岐是个江湖中人没那么多计较,也不禁多看了曾培两眼。他心说这曾培艳福不浅啊,杨川相貌堂堂功夫又好,俩姑娘都没跟着一起去雁山,反倒留下来和曾培待着了? 压住这念头,殷岐便直截了当地说了要见殷岐的事,说要为杨川提亲。 话音刚落,屋里的气氛陡然变了一变。一男两女的面色同时变得十分古怪,都是勉力想笑又当真笑不出的样子。 竹摇和琳琅甚至明显地眼眶一红,殷岐一时还道这俩姑娘还是对自家徒弟有点什么念头,然没来得及说上一句,曾培就先艰难地开了口:“您、您给杨川提亲?” 殷岐点头:“正是。” 然后他就看到,曾培一个大男人的眼眶也红了。 ……你们四个到底什么关系?! 殷岐背后冷汗直冒,接着,便见一代京城花魁竹摇清冷地一笑,一行清泪顺颊而下:“到底是……英雄难过美男关。” 殷岐:“?” 美男?他徒弟? 英雄?奚月……? 第60章 被迫成婚(三) 一天之后,曾培带殷岐去了奚言的山中小院。正好奚言那儿不缺好酒,曾培在等殷岐的当间儿,就找了间空的厢房,和竹摇琳琅一道借酒消愁去了。 怎么说呢?虽然从奚月上次回来和奚言道明心意开始,他们就知道这一天早晚会来。可眼下真的来了,又还是觉得心里被剜了一刀。 琳琅不知是不是和他们语言不太通的缘故,喝得还有几分矜持;曾培是一碗接一碗的灌;竹摇更别提了,什么青楼花魁的温婉气质都荡然无存,不过片刻便已喝得烂醉,继而伏案大哭:“她怎么就是个女人呢!!!” 哭了一会儿,又怪起自己来:“我为什么是个女人啊!!!” 她的话与浓重的酒气一起向外飘散,穿过山涧清风,绕过院中花枝。 不远处的一方小厅里,原正好好叙旧的两个当长辈神情一时都微有些不自在。 静了片刻,殷岐端起盖碗喝了口茶,接着一咳:“师弟你这个女儿,真是……有本事。” “谬赞,谬赞。”奚言神色淡淡。他当然明白殷岐在指什么,不过那有怎样,他女儿人见人爱,他这个当爹的能去拦着吗? “……”殷岐面对他的冷静,又喝了口茶,“罢了,我也不跟你叙旧了。实不相瞒,这回是为两个孩子的婚事而来。” 他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只信封,放在八仙桌上,推给奚言:“这是我徒儿杨川的生辰八字。师弟你若觉得我这个徒弟还可以的话,咱就把事情定了,他日后必定好好……” 奚言乜了眼信封:“孩子姓奚。” “什么?”殷岐一下没反应过来。 奚言说得更明白了一些:“他们两个将来有了孩子,得姓奚。” ——这话他从明白了奚月的心思后,就在琢磨了。 他先前一直想招个上门女婿,结果奚月自己相中了杨川。他当然愿意让女儿有桩好姻缘,丈夫是她自己喜欢的人很是不错。只不过,杨川身为萧山派的大弟子,让他“倒插门”……殷岐可能不大乐意。 但知道殷岐不会乐意,这话他也得说,谁让他白鹿门还得往下传呢? 于是奚言找了个相对委婉的措辞,不提倒插门,只说孩子跟谁姓。 厢房里,三个人喝着酒,朦朦胧胧地听到一声拍案声震来。曾培竹摇醉得厉害,醉眼惺忪地端着酒碗继续喝,没什么反应,琳琅微锁着眉往外看了一眼。 厅里,殷岐拍了桌子:“你这是要他倒插门?!我们杨川堂堂七尺男儿,岂有倒插门的道理!” 奚言轻晃着头吹茶:“我们奚月能文能武,倾倒众生——喏,这不是我这个当爹的胡吹啊,外面那三个你也看见了。”说着他顿了顿,“最要紧的,她日后是我白鹿门传人。白鹿门当下是一脉单传,你不能让我后继无人吧。” 殷岐厉声争辩:“杨川也是我萧山派传人啊!一干弟子里他功夫最好,你让他倒……” “你至少还有别的徒弟。”奚言嘬了口茶,接着就耍起赖赖,“我不管。反正这事你不答应,两个孩子就别想成婚。” 殷岐气结。 白鹿怪杰白鹿怪杰,你这是仗着一个怪字就明目张胆的耍无赖啊?! 殷岐姑且忍下了一口气,僵了僵,又辩说:“你白鹿门也不是打从祖师爷起就姓奚。中间有收徒当传人的,是以几代前成了奚姓。你又何必计较这个?就当自己收了个徒孙来当传人,不是一样吗?” 他说完,奚言就微笑着看了过来。 殷岐后脊发凉:“笑什么笑……” 奚言:“我真收个姓杨的徒孙当传人,那是没什么。可若满江湖都说白鹿门的传人是跟你萧山派的新一任掌门姓,我是不是吃了暗亏?” 殷岐顿时大叹失策,自己方才就不该说杨川也是他萧山派传人的事。 他于是立刻道:“那我也可以不当让杨川接掌萧山派,反正我还有别的弟子!” 奚言旋即哦了一声,点点头:“既然这样,那让孩子跟奚月姓,又有什么不可以呢?” “你……”殷岐直被他激起一股心火。 他和奚言二十多年没见,虽然经岁月磨砺,二人现下都已名震江湖,但奚言的功夫如何究竟如何他并不清楚。但当下看来,至少这嘴皮子功夫他是见识了! 殷岐深吸了口气:“你能不能跟我好好谈?” 奚言:“我这不是正在跟你好好谈么?” 厢房里,瓷器摔碎声啪地震入耳中,声音里依稀透着继续狠意,不难品出个中怒火。正狂饮的三人不禁都愣了愣,迷迷糊糊地看看门外,过了会儿又都转回目光。 曾培神情中喜悦与担忧并存地道:“没谈拢……?” 话声初落,又闻殷岐大喝一声:“你别跑!!!” 三人再度霍然回头,便见一方小院之中银杏郁郁葱葱,奚言从屋中奔出,踏上树枝借力一跃,转瞬便立在了对面的房顶上。 他穿着一袭银灰衣袍,山涧的微风令他衣袂飘飘,颇有几分绝世大侠独有的仙风道骨之感。 奈何说出来的话一点也不仙风道骨:“这事没的商量,你若不干,我这就走。” 奚言你个净会掐人软肋的老匹夫!!! 殷岐怒火中烧,可无奈又确实被他把软肋掐得死死的——他真不敢由着奚言离开,白鹿怪杰的名号谁人不知?谁知道他还有多少藏身之所?谁知道他会不会一转头就潇潇洒洒地走江湖去了?若由着他走了,猴年马月才能再找到他一回啊? 殷岐牙关暗咬,不得不和奚言斗智斗勇起来,扬声道:“你看这样如何?我们打个赌!” 奚言挑眉:“怎么赌?” “看看两个孩子的态度!”殷岐道,“把他们叫回来问一问,看看谁先喜欢的谁!” 奚言一想,那行啊,准是杨川先动的心。要不然,他女儿才不会看上那么个傻小子! 奚言便道:“谁先动的心,孩子便跟另一个姓!” 殷岐不禁一懵,接着连连点头:“好,好,好。就这样,谁先动的心,孩子便跟另一个姓!” 他想的是,绝对是奚月先动的心。 要不然她能看上杨川?论功夫俩人差不多,论样貌,杨川是仪表堂堂,可是奚月倾国倾城啊?再论性子,他这师父比谁都清楚,杨川决计不是会讨姑娘欢心的人。要不是奚月先喜欢的杨川,那他这个大徒弟可就真是本事太大了! 两个当长辈的可算说定了这事,接着便打算一道赶去雁山派,当面把这事问个清楚。 其实按道理来说,应该是把两个孩子叫回来问的,毕竟这婚事不管在萧山派办还是在白鹿门办,都不能在人家雁山派办吧? 可又不得不考虑到他们正为岳广贤疗伤的事。 从桂林往返一趟温州,少说得两个月。两个月的光景耽搁下来,就算之前的疗伤起了效,只怕到时候也得重头再来了。 岳广贤也是一代豪杰,二人都盼着他能逃过这一难。那疗伤就不能断,至于婚事……再雁山派办,那也成吧。江湖人,不拘这些小节。 四月,空气中弥漫的最后一缕寒气终于被驱散,一夜之后,春光乍暖。 因为要双修才能缓解体内寒凉的缘故,奚月近来一练《盛林书》就冻得受不住,更糟糕的是,她近两个月的信期都疼得死去活来。于是近些日子她都不太敢练了,救治岳掌门的事也都暂且全交给了杨川。 不过她也并未闲着,专修内功暂不能做,却不妨碍她借着内功大进精进武功。奚月便每日早起到山中练剑练刀去,白鹿掌门世代单穿的白鹿刀法第十三式让她练出了点新的门道,此前一直摸索不透的剑法第十七式也手到擒来了。 再与杨川过招对练时,杨川都惊然笑赞:“好快的剑!” 夸赞间,奚月正踅身移步收剑入鞘,听音得意:“哼,我跟你说,我们白鹿门此前出过三个女掌门,我日后是第四个。前三位都没练出这第十七式,连带着江湖上都起哄说女人的功夫就是不及男人。” ——现下她觉得痛快极了,早晚让满江湖都看看,没什么是她做不了的! 杨川也笑道:“碌碌之辈信口胡说,来日让他们长长见识。” 谈笑之间,遥见一人上了山来。杨川定睛一瞧:“何大哥?” 奚月也回过头,同样向何知俨打了声招呼。何知俨摆摆手:“殷掌门和奚掌门到了。哈哈,可吓我们一跳,你们快去见见,我大师兄已经懵了。” 二人相视一望,赶忙向山后赶去。 雁山派会客的大厅中,白知仁确实已经懵了。两位绝顶高手说来就来,此前也没打个招呼也就罢了。关键是这其中还有位传说中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白鹿怪杰……要不是怕给师父丢人,他现在真想给他们跪一个。 是以奚月和杨川一进屋,就看到白知仁在冒冷汗。不及问上一句,白知仁就已明显忐忑地道:“你们……先聊着!有事叫我!”说完立刻开溜。 “爹,殷师伯。”“师父,奚师叔。”二人抱拳见礼,奚言点点头:“坐。” 他二人坐下,两个当长辈的相互看了看,然后较为年长的殷岐就开了口。 他看向自家徒弟:“杨川啊,关于婚事,我和你奚师叔都没意见。只是还有件事,我们想先问一问。” 杨川颔首:“师父您说。” 殷岐拈须沉然:“你说你与月儿两情相悦,我们想知道,你们两个是谁先动的心?” 说完,杨川便感觉到周围凭空掀起几缕紧张。 他怔然看了看,发现师父和奚师叔都紧盯着自己。 第61章 被迫成婚(四) 可即便杨川察觉到了氛围不对也没用, 他就是东方朔转世也猜不到师父和师叔在为孩子的姓氏打赌。 于是气氛冷凝几息之后,他还是只能诚实道:“是徒儿先喜欢的小师妹。” 顷刻之间,厅中仿佛有一股火焰与一股极寒的冰泉同时翻涌, 令原本冷凝的气氛一松, 却又变得更奇怪了起来。 “……”殷岐眼角微搐,深吸了口气, “你再说一遍……” 杨川哑了哑:“是徒儿……先喜欢的小师妹……” 下一刹, 只见殷岐颓然瘫倒在椅背上, 奚言朗声而笑, 中气十足的笑音回荡厅中, 笑得奚月和杨川都满目不解。 奚言收住笑音之后敲了敲桌子:“师兄?哎,师兄,行了,愿赌服输, 咱们一道找人给看个吉日吧。” 奚月杨川:“?” 什么愿赌服输? 这事奚月追问来着,不过奚言没给她解释。殷岐则是怄得面色铁青,也没同她讲。 直至傍晚,奚月才从杨川口中听闻了事情的始末, 在此之前杨川被殷岐罚扎了一下午马步。 听他说完,奚月瞠目结舌:“啊?不是吧?!”她一边心疼杨川一边又忍不住想笑, “这刚哪儿跟哪儿, 他们都聊上这个了?!” “谁说不是呢……”杨川苦闷地坐下揉腿。饶他内功已至上乘, 和殷岐过招都未必会输, 扎一下午的马步也不是闹着玩的。若是寻常习武之人, 这么扎一下午估计早就瘫了,他还能好好地走回来,也是委实厉害。 奚月负着手朝他走了两步:“我帮你捏捏?” “……”杨川抬眼一看她,顿时面色泛红,即刻摇头,“不用,我歇歇就好。” “真的吗?”奚月挑眉,垂眸看去,依稀可以看出他便是坐在这儿不动,大腿都在一阵阵的轻颤,估计免不了要疼上个好几天了。 杨川挣扎了一会儿,还是摇头:“不用,我回屋歇会儿。师父师叔说想看看岳掌门,跟白大哥也打过招呼了,一会儿你陪他们一道去吧。” 说完他就站起身往外去了,奚月睇着他的身影暗自啧嘴:这么客气?以后怎么做夫妻嘛! 呀,要做夫妻了…… 她兀自脸红了一下,在他跨出门槛时又叫住他。 杨川回过头,她问道:“吉日是哪天?” “……”杨川轻一咳嗽,“下月初二。” 当下刚五月初四。听到“下月初二”这几个字,奚月下意识地觉得还早着呢,可转念一想,那就相当于不到一个月了啊!又情不自禁地愈发不好意思起来。 她便自己在屋里不好意思了半天,等到雁山派的弟子来送过饭,吃饱之后便去找父亲和师伯了。 她到他们所住的院门口时,殷岐和奚言正在过招,一群雁山派弟子在旁边围观这难得一见的热闹。奚月掐指一算,想他们大约已有数载未见,便也没开口搅扰,想任由他们打个痛快。 然而待得分出胜负,她听得父亲笑道:“又是我多赢一局了!”——这才幡然惊觉他们在来路上大概已经斗了一路。 白知仁拱手笑迎过去:“两位掌门实在厉害,实在厉害!” “哎,等你师父醒了,我们也可以过两招。”殷岐接过何知俨递来的帕子抹了把汗,继而叹息,“真盼着他快点儿好。近一个月我们都留在这儿,看看能不能帮上些忙。” 五月下旬,湖南永州。 这个时候,大明境内不论南方北方都已逐渐转热了起来,湖南一地气候潮湿,更已热得像个蒸笼。道路上被烈日炽烤的树上,树叶基本已尽数打卷儿,农户门前的看家狗没精打采地歪在地上,有气无力地一下下甩着尾巴。 唐人柳宗元曾写道“永州之野产异蛇”,眼下却连那黑质而白章的蛇都已吃不住这热劲儿,藏在石缝里、盘在树荫下,躲在一切可能稍微凉快那么一点的地方。有活物经过,它们都懒得窜上去咬上一口。 最南边的官驿之中一片安静,里里外外的锦衣卫压得气氛总显得森然恐怖。负责驿站的官员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口,生怕触了这帮人的眉头。 直至有人进来禀话,气氛才稍微松动了一点。 那人抱拳说:“大人,桂林那边回了话,近来未见二人下山,应该还在雁山派。再有个几天,便能到了。” 端坐一方木案前身着银纹飞鱼服的人又喝了口酸梅汤,缓然点了点头:“知道了。” 手下又一抱拳,便安静地告退了。他一口接一口地又喝了会儿酸梅汤,直至将它尽数喝完才站起身,转身上楼。 天气实在太热了,用酸梅汤刚消解的暑气经了这几步楼梯就又翻了上来。倒也多亏如此,在那声尖声细气的“哟,这不是北镇抚司的张大人么?”传过来时,他下意识冒出的凉汗才没被觉出异样。 张仪收住正要推开房门的手,侧头看了看,颔首:“周公公。” “这大热天的,被派来南边,真是辛苦。”周促是薛飞的手下干将,脸上永远飘着几许若有似无的笑。 张仪也笑笑:“彼此彼此。”语中一顿,又随口说,“公公近来搜罗高手,可还顺利?” 周促不禁神色一变:“你怎么……” 这事做了多年,都从未有外人知道。 张仪上前了两步,帮他掸了掸肩头的灰:“我们一定不是为同一件差事而来,对吧?” 周促犹疑不已地打量着他。 “那就希望公公别插手我锦衣卫。不然您泄密的这事,我告诉薛公公去。”他压着音说完,又往后一退,抱拳朗然,“不打扰公公了,待得回京,我请您喝茶。”说罢就进了屋。 周促一时被他气结。 ——这张仪,平素好钻营善奉承,谁人不知?如今一朝坐到镇抚使的位子上,他倒抖起来了! 偏自己还落了这么个实实在在的软肋在他手里! 周促不得不咽下这口恶气,咬咬牙,也转身进屋。 好在,周促的确不是来暗中跟着张仪的。翌日离了永州,张仪差人在周围巡了十几里,确定无人尾随。 暑气似乎又重了一些。 到了六月初,也不知会热成什么样子,也不知桂林雁山上会是个什么光景。 五月廿七,奚月杨川的婚服制好了,分别送到了两边长辈的手里。 殷岐还好,对杨川穿婚服什么样子一点兴趣都没有,奚言可高兴坏了,立刻拿去敲了奚月的门,跟她说:“先去换上,悄悄给爹看看。” “……”奚月面红耳赤地接过来,就闷头进屋换了,然而这一换就磨蹭了足足两刻。 奚言在外等得度刻如年,好不容易木门吱呀一声又开了,他一脸惊喜地转过头,就发现女儿还是刚才那身衣服。 奚月一脸不乐意地问他:“爹,我不穿这个行不行?到时候喝个酒拜个天地就得了。” “怎么了?”奚言赶忙询问,“不合身?不好看?”他想不管她哪里不满意,眼下还有五天,他花重金也让人给她改制出来。 结果奚月叹气:“这也太热了。”她说着又抹了把汗,“这天气,穿身单衣一动都一身汗,这婚服里三层外三层的,非热死在婚礼上不可。” 奚言立刻捂她的嘴,低斥她:“你可真没忌讳!” “……”奚月眨眨眼,心说爹您什么时候开始添了这么多讲究的? 不穿婚服这事,在奚言的“讲究”之下,也可想而知没成。 不过那要求,奚月其实是为杨川考虑才说的,奚言没答应,苦的也是杨川。 婚礼当日,雁山派上下一片喜气。虽然因为萧山派近来非议颇多的缘故,婚礼基本没请什么江湖上的朋友,但萧山派自然还是来了不少人,雁山派众人也都是真心实意地为他们庆贺。 厅中内外都被席面占满了,鞭炮声震耳欲聋。 按规矩,本朝庶人成婚时可逾制穿九品官府,是以男人的婚服多是青绿色,绣九品文官的补子。女装婚服是对应的九品凤冠霞帔,配红盖头。 杨川自换完衣服开始,便热得生无可恋。再想想奚月当下是两层袄、一身大衫,头上还要戴凤冠,就觉得这婚礼与她而言肯定颇不痛快。 然而待得他向奚言磕完头将她接出门,一碰到她的手,他就郁结于心了起来。 ——她手上冰冰凉凉,如置身寒冬腊月。就连厚重的婚服下都似乎透出一股若有似无的寒气出来,显然一点不热。 杨川神情复杂地看了眼前的红盖头好几眼,总觉得她触到他手心的汗时一定在偷笑。 在他们往行礼的大厅走时,一股强大又至寒的力道自手心灌入,沿着胳膊一直上攀,为他逼走了不少暑气。杨川一哂,转而也逼了一阵内力过去。 奚月猝然抽手,在盖头下低骂:“你这是恩将仇报!” “哈哈。”他笑了两声,收住内力重新抓住她的手,眯眼看了眼已近在眼前的正厅,“再有……最多三五丈远,我们就要拜堂做夫妻了,你紧不紧张?” 反正他是觉得不太真切。 “我不紧张。”奚月冷哼一声,又带着三分霸气冷静道,“我可是逼婚的那一个。” 被逼婚的杨川喷笑出声。 第62章 被迫成婚(五) 但实际上,奚月也觉得很有些不真切。好像离相识也就那么一晃眼的工夫, 她和杨川就已经走进来拜堂了。 可细作回想, 她又会觉得, 自己已经跟他认识了大半辈子了似的。 这个人, 见过她的杀伐果决, 也知道她心底最脆弱的一隅是什么。他们从京里那家叫三里香的酒馆儿开始,一起历过撒马儿罕的风沙,一起逃过东厂的劫杀。一身飞鱼服穿上又脱下, 一柄绣春刀不知何时用到卷了刃,最后又一起回了江湖。 奚月至今都记得, 得知杨川也是受袁彬所托才进的锦衣卫时,自己心下是何等的狂喜。 那时她觉得, 朝堂也好, 江湖也罢,不论人心多么险恶,她再也不是一人独行了。 而后又是近一年的风霜雨雪,在雁山派笑笑闹闹的, 似乎从没有过有情人的风花雪月,又日日都是风花雪月。 正厅中一片热闹, 杨川面前是满堂豪杰举杯为贺,奚月面前, 是盖头的红色, 低眼是霞帔大衫的精致刺绣。 待得二人行至殷岐与奚言面前, 四下里倏然一静。 听说二人要办婚礼时便自告奋勇要充赞礼的沈不栖清了清嗓子:“对拜——” 奚月:“扑哧。” 沈不栖还年轻, 虽已变了声,可嗓音还是文弱一些。扯着嗓子一喊又难免破音,满座豪杰倒没觉得什么,但她莫名地想到了东厂…… 杨川也知道她在笑什么,拜完之后瞪了他一眼,才又再拜。 叩拜父母是次日一早的事。婚礼上,夫妻互拜两次便是礼成,晚上再自己在洞房里饮合卺酒、吃馔食。是以宾客能看到的也就是这两拜,第二拜完成后,满厅里轰然一阵叫好。 “恭喜师兄师妹!”这是萧山派的师兄弟们在起哄。 “恭喜二位,百年好合!”这是雁山派的同仁们。 二人转向殷岐和奚言,厅里就再度安静下来。按惯例来说,长辈要叮嘱刚成婚的新人几句,他们走江湖的人虽不爱硬说什么“往之尔家,无忘恭肃”之类文绉绉的虚言,但这一环也还是不能省的。 殷岐和奚言相视一望,略作推让之后,奚言先对奚月开了口:“我看你师兄挺惯着你,你别欺负他。” 周围短暂地哄笑了一阵,奚言等他们收住笑音,又道:“他要是欺负你,你来跟爹告状。” 奚月在盖头下有些羞赧地应道:“是,女儿记住了。” 然后换作殷岐叮嘱杨川:“你的品性师父放心,就是怕你不会照顾人。日后待你师妹细心些,行走江湖你要照顾她。” 杨川抱拳:“是。” 不知又是谁起头大喝了一声“好”,满堂豪杰端碗敬酒,目送他们入洞房。 洞房选了一处离正厅不远的厢房,布置得一片喜气。不过眼下,杨川主要是把奚月送回来,自己还得跟宾客们饮酒去。 揭盖头按理说是晚上的事,在这之前,奚月得盖着盖头等他。不过杨川阖上房门便看了看她,迟疑着提议说:“要不我先给你把盖头揭了?免得你无聊。” 奚月低眼从盖头下的缝隙里寻到了床的位置,走过去坐下,一舒气:“我又不傻,一会儿你走了,我肯定会自己揭的。不过你要等晚上才能看!” 杨川喷笑出声,不知说她点什么好,继而只道:“那我去敬酒了。” 奚月点头:“你去吧。别喝太多,不然晚上双修的时候……咳。” 奚月想的是,晚上双修的时候万一他大醉无法调息,可能会受内伤。 然而却没听到他应话,过了会儿,她头顶被轻轻的、轻轻的一按。 他隔着红盖头吻了她一口。 “一会儿我让二师弟悄悄把酒换成水,晚上好好双修。” “……” 话题明明是她先提的,可听他说“好好双修”,她又不禁脸红起来,抬手胡乱一推他:“你快去你快去!” 杨川便走了,这一喝,就是整整一个下午。 奚月早料到会这样,江湖豪杰鲜有酒量不好的。多亏民间婚俗上此时新娘不必露面才拯救了一众女侠,不然的话,每逢江湖人士成婚,必定是新郎新娘一起大醉! 而她在房里等得实在无趣,拽了红盖头之后,见厢房够大就先自己练了套掌法。练完之后无所事事地又坐了会儿,瞄见了撒在婚床上图吉利的“早生贵子”。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奚月禁不住手贱,先把红枣拣出来吃了。 过了会儿,又把莲子挑出来挨个儿除芯儿。 再过一刻,花生壳被她捏得咔吧咔吧的。 最后桂圆也都被剥皮下肚。 很好很好,“早生贵子”全吃掉了,这才叫图吉利。 奚月边擦嘴边这样跟自己念叨,还很珍而重之的把余下的枣核、花生壳、桂圆皮、莲子芯都收拢到了一起,捧到房间一侧靠墙放置的条案上,搁到了正中间。 要不是屋里没香,她估计还想冲着这些东西敬个香,拜三拜。 ——早生贵子早生贵子,一个姓奚,一个姓杨。 清风拂面,明月当空,满座豪杰已有半数喝得大醉时,杨川终于得以谢过众人,从厅里溜了出来。 还好在场的只有雁山派和萧山派,萧山派的师弟们又在师父眼皮子底下不得不收敛几分,不然他即便是喝水都得被灌死。 他吁着气往洞房走,与此同时,山下数道黑影犹如向食物聚拢的蚂蚁一般,迅速涌上山道。 “什么人!”半山腰处值守的弟子有所警觉,然而刚一贺,便被一只手自后面按住口鼻,转而一剑割喉。 杨川走进洞房,一声“师妹”刚叫出口,就注意到了条案上那一捧果壳儿。 “……应该让人给你送些吃的进来。”他一脸好笑,听到外面有人敲门,知是来送馔食与合卺酒的,便回身开门。 “恭喜师兄!”方卓在外捧着托盘含笑欠身,刹那之间,却闻一声鸣音划过长空! 于是在杨川接过托盘的一瞬,方卓一声闷哼向前栽倒,杨川悚然一惊,抬眸看去,只见夜色之下无数熟悉无比的飞鱼服杀进了雁山派来,不远处已是一片混乱。 他牙关一咬,信手搁下托盘,一探方卓鼻息见他还有气,忙封了他伤口周围的穴道,将他拖进屋中又阖上门。索性他阖门及时,顷刻间门板上又被羽箭咔咔刺了几声。 奚月只闻声音不明就里:“怎么了?” “锦衣卫!”杨川道。 下一刹,她一把扯了红盖头,经粉黛雕饰后的精致面容令杨川一阵窒息,她却已凌然抄起剑架上的剑来。 奚月沉了沉息便要往外杀去,被杨川伸手挡住。 他淡笑了一声,拿起托盘中盛着合卺酒的半个葫芦,饮了一口,又交给她。 她的满目冷然倏然释开,笑睇了他两眼,接过来喝了,继而又将另一半也这样交换着一并共饮。 馔食是真来不及吃了。 “这笔账早晚跟门达算个清楚。”奚月扭了下脖子,旋身踹门。 夜色之下,杀声四起,血肉横飞。有锦衣卫被一掌生生拍死,尸体当空划过去,绣春刀脱手,正好被杨川跃身接下。 奚月一手持剑,一手扬起摘了厚重的凤冠,不多看一眼便扔到一旁。 然后她又褪了大衫、甩了霞帔,缀着珍珠的鞠衣和褙子也被丢下,身上只余一身黄袄红裙。大带被她攥在手里,一股冷厉的杀气呼之欲出。 几丈之外的锦衣卫逐渐开始抽神回头,依稀辩出这气势似曾相识,可又难以从夜色下看出来者是谁。 弹指之间,那身影迅速逼近,骇人的寒气里惨叫骤起。红罗制成的大带勒断喉咙,鲜血喷薄而出,溅在色泽温婉的鹅黄袄子上。 余人满目惊悚地退了半步,有曾见过她真容的人吞了口口水:“奚、奚大人……” 奚月抬眸,侧颊溅上的几点血腥令她的眸光森寒可怖,轻飘的语气也令人生寒:“我这大婚的好日子,谁带你们来的?” “张张张……张仪,张大人。”那锦衣卫哆嗦着答话,同时下意识地扫了眼正厅。 察觉到他的视线,杨川即刻跃身冲去。奚月随之跟上,一众被她甩在身后的锦衣卫登时松劲儿,皆感逃过一劫。 张仪此番带来的人不少,足足两个千户所,但这满座豪杰竟没有直接与他杀成一片,倒令他有些意外。 ——外面拼杀的,不过是极少数人,多是正好喝醉离开的弟子,碰上官兵不经思索地就动了手,他就留了一个百户所在外头。 而正厅里,在短暂的骚乱之后就安寂了下来。张仪命人将内外都团团围住,也差了人出去将雁山派余下各处都看了起来。走入正厅,才知原是有两位江湖上首屈一指的高人坐镇。 这个阵仗正中他的下怀,他乐得这样耗上一耗:“在下锦衣卫北镇抚司镇抚使张仪,敢问二位如何称呼?” 话刚出口,身后震起一喝:“张仪!” 张仪倏然一颤,阖目深吸,又抬眸缓缓地转过身。 他虽早已从厅中装饰看出这是有喜事,见穿着婚服的竟是奚月杨川时,还是怔了一怔。 然后他拱了拱手:“恭贺二位新婚之喜。” “免了吧。”奚月轻笑着拔剑,“我们速战速决,别耽误这满屋宾朋宴饮。” 第63章 被迫成婚(六) 一时之间两方刀剑齐出, 屋中气氛顿时一紧。 杨川攥了攥奚月的手腕, 向张仪道:“我们的功夫你见识过一些,今天又满座尽是江湖朋友。你赢不了, 何苦让锦衣卫的各位弟兄白白送命?” 张仪神色淡淡:“但你们,应该也不愿让江湖朋友白白送命吧。” 杨川不觉一凛。 他原是想将张仪劝走, 可现下看来, 张仪也想反劝他们让旁人离开, 束手就擒? 诚然,杨川也实不愿这些萧山派的师弟、雁山派的朋友为他二人白白丧命, 可他们若束手就擒, 京中奸佞由谁来除? 却听张仪又道:“不妨我们各退一步。” 杨川上前了半步, 不着痕迹地挡住了奚月:“如何各退一步?” “你们那边,让旁人都出去,你们两个留下。”张仪的口吻从容不迫, “我这边……未曾与奚越奚风杨川曾培共过事的,都出去。” 奚月骤显怒色:“你……”军令不可违,张仪这话一出,近七成的人马便已都开始往外退了, 她直气得打颤, 长剑指着张仪怒喝, “你当都是熟人我就下不了手么?如今是你们杀上门来,这兄弟情分是你们弃之不要!人我杀便杀了, 你可不要后悔!” 这话说得道理不错, 气势上却已外强中干。 奚月自己在锦衣卫待过那么久,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底下的弟兄不过都是奉命办事,许多事于他们而言也都违心的很。穿上那身飞鱼服、拿上那柄绣春刀,走在街上看似风光,百姓见了他们都哆嗦。可脱了那身官衣,谁还不是有一家老小? 本朝的俸禄又不高,一个个都是舍了命换那点儿钱。 不过多时,适才人满为患的厅中已清净了大半,锦衣卫只余百余号人。 张仪无声而笑:“各位江湖朋友,你们到底走是不走?” 白知仁拍案而起,借力翻越过来,木桌却在掌下碎做了两半。他跃至厅中,拔剑便向张仪劈去,张仪不慌不忙地避开半步,绣春刀嗡鸣着出鞘,铛地格开了他裹挟疾风的一剑。 刹那之间,仿佛有机关被触动一样,几名锦衣卫跃身而上,直逼白知仁而去。杨川急喝一声“白兄小心!”,旋即闪身迎战,他踅身间剪影飞闪,几名锦衣卫被步步逼退,只得暂且定住身,迟疑着看向张仪。 张仪淡看着地面:“我再问一遍,各位江湖朋友,你们到底走不走?” “不走!”有人先喊了一声,厅里顿时一片呼应。气氛中的怒火和杀气都陡然升腾到顶点,一场恶战一触即发。 但搭上不相干的人的性命,实在是没必要的。 奚月摇了摇头,重重地吁了口气,抱拳朗声:“雁山派的诸位朋友、萧山派的众位师兄弟。” 她内力深厚,气沉丹田送出的声音似乎震得整个大厅都震了一震。满座倏然安静,奚月又道:“这是我们夫妻与朝廷的旧怨,和诸位江湖朋友半分也不相干。这事我们自己料理,不麻烦各位了。” 萧山派有人站起身就吼了起来:“师妹,你逞什么强!这些个锦衣卫在我们手里也讨不了好,杀完了图个清净!” “就是啊,杀完了图个清净!”满屋子里又喧闹起来,奚月的眸光清凌凌扫去:“那我告诉你,这些个锦衣卫里,泰半也是不想死的。若给他们个机会去选,他们也会乐得门达去死,你们信不信?” ——纵使许多人平常也会收些商户的好处,偶尔也欺负欺负百姓,但不辨是非大奸大恶之徒到底还是少数。 要不然,怎的曾培从前日日在北司骂门达,也没人给他捅到门达面前去呢? “请诸位都先离开。”她一双美眸冷冷地划着张仪,“我们自己会会这位张大人便是。” 厅中一时无人再与她争,但也无人就此离开。 杨川一喟,目光越过众人,看向八仙桌边端坐不语的殷岐:“师父。” 殷岐拈须叹息,默了默,出言道:“都出去吧,我和你们奚师叔在此陪着你们师兄师妹。”说罢又看向雁山派的众人,拱手,“诸位雁山派的朋友,多谢诸位的好意。可这事,着实是跟雁山派不相干的。” 一众晚辈沉默不言,没人想违背师命,可又觉得这般走了实在憋屈。 正自僵持不下,却是白鹿怪杰一拍桌子:“你们可真磨叽,都不走?那我走了!”说罢就往外走。 这倒令奚月一讶:“爹?” 奚言摆着手:“儿孙自有儿孙福,你们自己的麻烦自己收拾。” 途经张仪身侧时还拍了拍他的肩头:“我就多一句嘴,你们脚底下是雁山派几百年的基业。打归打,尽量别毁人家东西。不然修起来可贵得很,若把雁山派逼急了成了山匪,去打家劫舍,又是你们锦衣卫的麻烦。” 张仪哑了哑,奚言也没等他应话,潇潇洒洒地一挥手就走了。 他这么一走倒起了大作用,萧山派众人看看师叔又想想师父方才的话,随之迟疑着一道离开。雁山派的一瞧,行吧,他们倒是想讲义气,可萧山派的都先扔下同门不管了,雁山派也着实没道理非在这儿死撑。 等到小辈们都出去,奚言倒又折回来一趟:“哎,师兄,你也别耗着了,咱们兄弟找个地方喝酒去。” 这句话说得殷岐连带奚月杨川都怔了一怔,觉得好像别有隐情,却又不太想得明白。 殷岐打量着奚言:“奚师弟……” “快走,别磨蹭了。”奚言招着手催促他。殷岐犹豫再三,觉得先出去一趟也罢。 反正若不对劲,他也随时可以再杀回来。 殷岐便也出去了,结果他踏出门槛,就见奚言还帮锦衣卫关上了门。 “师弟,你什么意思啊?”殷岐眉头紧锁,奚言拉着他就往远处走:“快走吧,别捣乱了。俩孩子准定没事,要不咱打个赌?” ……谁有心情这个时候跟你打赌? 殷岐腹诽着,道:“若你猜错了,孩子就得改姓杨。” 奚言摇着头直笑。 看来孩子姓奚是姓定了,亲爹和师爷都不够聪明,可不怪他这个当外租的。 厅中,张仪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下来,将绣春刀回刀入鞘,接着又连同刀鞘一起从腰间摘下,信手丢到了一旁。 杨川微愣:“张仪?” 张仪叹着气摇头:“奚大人,您二位留下的麻烦,未免也太多了。” 顿了顿又说:“你们两个不死,门达安不了心。所以我这趟出来,必须想个辙交差。”他看看奚月,“你扔在外头的凤冠霞帔,我就先拿走了。”接着又看向杨川,“你的婚服一会儿也给我。” 然后,他一步步地往后退,一直退到八仙桌边坐下,疲乏地揉了揉太阳穴:“下手都有点数,上吧。” 厅外众人,只听厅中喊杀声骤然掀起。不论是退出来的锦衣卫还是一众江湖豪杰,面色都变了几变。殷岐转身就要往里冲,被奚言一把抓住:“别慌。” “这万一……”殷岐心说万一你赌错了呢? 奚言浑不在意地摆手:“且先等着就是。” 他二人不动,萧山派和雁山派的晚辈便也不好动。 江湖这边的人不懂,候在外头的锦衣卫也不想杀进去送死。 厮杀打斗声持续了足有两刻,一片混乱,满是喧嚣。 好几扇窗户在打斗中被撞坏,但因为时有暗器飞出,也无人敢凑上前一观究竟。只是可想而出,厅中现下必定已是一片狼藉。 殷岐担忧得面色铁青,奚言则在旁边啧嘴:“我都说了,让他们尽量别毁东西,怎么就不听呢?” 终于,厅中在短短几息之内变得安静。 接着,厅门骤开:“逆贼已死,回朝复命!” “师兄!”几个萧山派弟子首先急了,向厅中冲去。情急之下,他们甚至顾不上与锦衣卫过招,更无暇多想涌出来的锦衣卫为何也没同他们动手。 进进出出间,场面又混乱了一阵,连在外面等候的锦衣卫一时都看不清谁是谁,混乱了半天才依稀看见镇抚使大人出来。 逆贼的尸体呢? 一片混乱中,没人看见。不过到了山下便见到了,一时也无人觉得不对。 一方大厅在打斗之后变得一片狼藉,婚宴上没喝完的好酒、没吃完的肘子烧鸡洒得到处都是。血迹自然也有,即便是做戏,也总不免有人要受伤的。 是以白知仁在看到奚月杨川全然无事时,突然觉得非常痛心疾首,心下数算着损失,面色极为难看地庆幸:“人没事就好,人没事就好……” 杨川窘迫地朝他拱手:“回头我们赔。” 白知仁还不得不打肿脸充胖子说不用不用。 殷岐的神色也难免复杂,为杨川奚月松了口气后,终于忍不住问奚言:“你到底怎么觉出的不对?” “呵。”奚言从墙边歪斜的桌上摸了把瓜子,嗑着一个道,“孩子可得姓奚。” 殷岐一噎:“姓奚姓奚。你赶紧的,说个明白。” 第64章 被迫成婚(七) 奚言拈须一笑:“你说, 是他们两个独自来雁山派更显眼,还是咱们近来给他们操办婚礼更显眼?” 殷岐理所当然道:“那自是操办婚礼更显眼啊。” 婚礼之前足足大半个月, 日日都有人下山去买这买那。不说别的, 鱼肉酒菜要买吧?婚礼上都要贴的大红喜字, 不能指望雁山派一群大男人给他们剪吧?再者, 萧山派来参宴的弟子提前几日到的雁山,一道上了山来。那可是几百号人,阵仗大得很。 奚言轻哂:“那不就是了?锦衣卫直接寻来雁山, 显然是早知他们在此。他们上山锦衣卫都知道了,近来这上上下下都忙着婚礼的事, 锦衣卫会不知道吗?” 四周围离得近的人都在若有所思地点头, 可又谁都没想明白——“这也不等于那位张大人会放他们走啊?”殷岐问出了众人的疑问。 “哈哈哈哈。”奚言一阵朗笑,收住声又说,“那师兄你觉得,锦衣卫傻么?知道山上有上千号人在欢庆大婚,这个时辰决计不可能睡,还非得此时杀上来硬碰硬?他们再迟上一个时辰,等众人都尽了兴, 大醉之下回房便睡再杀进来, 不好么?” 如果那样, 就算之后仍会有人被惊醒,锦衣卫也可先收拾了大半人马。人数上的悬殊一出来, 锦衣卫的胜算便可大许多, 想找奚月杨川自也会更容易。 殷岐恍然大悟:“原来是这么回事……” 奚言又笑笑, 继而问奚月:“那位张大人,回京之后会不会被门达找麻烦?” 若会,他们可以将计就计,半道以为弟子报仇为名劫了张仪,从此留在江湖上便是。 不过奚月摇头:“不会。我问了,他们事先找了两具与我和师兄身量差不多的尸体,一会儿下去穿上婚服便是。这大热的天,一路押回京城早该腐得看不出模样了,门达要疑也没的疑。” 殷岐缓然点头:“那你们近来还是多加小心,少下山。不然万一山下还有门达耳目,徒惹麻烦。” “是。”奚月杨川一并应下,殷岐扭头便招呼弟子们明日一早下山回萧山派,这才像喜事变丧事的样子。 众人又忙碌了一番,一道当一片狼藉的正厅收拾出来,又为伤者治伤。忙完之后,奚月杨川虽仍返回了洞房,不过一时间谁都没心情圆房双修。 奚月歪在床上翘着二郎腿愣神,杨川坐在桌边自斟自饮着笑:“我这回可是真恨上门达了,早晚亲手要他的命。” 说完发觉奚月没反应,他偏头看了看,走到床边,见她躺在外侧的地方,便推了推她:“往里点。” 奚月下意识地往里一拱,杨川在她身边坐下,又晃了晃手:“想什么呢?” 奚月回神:“我在想张仪说的东厂四下搜罗高手的事。” 杨川哦了一声:“咱不是早就亲眼见识过?” “……不是。”奚月坐起来望着他,“我在想,东厂的这种作为如若被传出去,必定满江湖都会为之激愤吧?再者,若江湖朋友们知道东厂连这样的事都做得出,我们说他们栽赃萧山派,是不是多了几分可信?” 杨川顺着她的话点了点头:“有道理。” 他们此前只知道东厂有不少高手,还会江湖功夫,以为他们是请了江湖上的人去传授武功。今日听张仪说了,才知不是,不全是。 传授武功的人是有的,东厂在这方面不吝钱财。像萧山派这样人数众多的大门派,自难免有下了山独自行走江湖的弟子会为钱低头。可这些人在东厂搜寻的人中,只占极少数,与奚月杨川交过手的也并非他们。 张仪说,他暗查了好一阵,东厂真正在找的“高手”,并不是功夫上乘者,而是资质上乘者。事情是一个叫周促的阉官在具体着手操办,此人是薛飞的亲信,自己会些功夫,在看资质方面也独具慧眼。 江湖上练功习武,用功自然重要,不过与生俱来的资质也很要紧,奚月杨川都属于天生资质上乘,今天中了暗箭的方卓资质也很好,只不过自己用功不够,才被杨川甩开了一大截。 张仪说,周促在找的,就是他们这样资质上乘的人,但是要年纪小的。最小的八九岁就给买来或者绑来,最大的不过十五六。 “那如果他们长大后慢慢知道了东厂是什么地方,不肯当东厂走狗呢?”奚月当时这样问。 张仪冷笑:“想得太多了。这些孩子一进东厂,早早地就给阉了。日后若不想跟着东厂混,那就以死明志吧!” 阉人要行走江湖,可也不太容易。满江湖的都会笑话你,你也不能碰到谁都拉着人家解释自己被东厂戕害过吧? 所以,少数人会自尽了事,大多数人都是在激愤之后不得不低下头来,在东厂度过余生。 这着实令人胆寒,奚月听得打了个哆嗦,又问:“你有可以昭示天下的证据么?” 张仪摇头:“没有,我也只能打听到这儿了。想直接接触那些高手可难的很。”他说着一喟,“来告诉你们,是因为我想东厂干了这么多年,一定难免有半道逃了的。你们若能让他们出来说几句话,估计比什么证据都管用。” 奚月当时目瞪口呆:“……这谈何容易!” 大明的疆域有多大,大明的江湖就有多大。再说,那些人如果是被带回京的途中就逃了,那还好说;如果是挨过那一刀后硬逃出来,很有可能会逃去邻国隐姓埋名地度过一生。要找他们出来,无异于大海捞针。 是以奚月当时只能叹气,连张仪自己也说他知道这很不好办。然而此时,四周围冷静下来,奚月就忍不住地琢磨起这事,很不甘心地想要试一试。 这是多好的机会啊!既能洗清萧山派的污名,还能一举激起满江湖的激愤。其实,若江湖上能团结一心,东厂大约也不会这么嚣张,竟连绑孩子的事都能做得出来。从前着实是冷眼旁观的人太多了。 奚月一脸期待地望着杨川,很想从他这儿听两句认同的话。这回杨川倒看出她的意思了,也很想博她一笑,但是无奈,这事确实十分棘手。 “你若想一试,我可以帮你。”他苦笑着叹息,“不过,如果我们真能找到一个两个……那可真就是天助正道了。” 奚月有气无力地向侧旁倒去,却是目测错了距离,一头磕到了墙面上:“哎呦!”她蹙眉揉头,杨川嗤笑着滚上床,一把将她拉到了怀里。 奚月对这种亲密举动显然极不适应,立时挣扎,杨川轻道“别动”,运起了五分内力才把她箍住,温温和和地抬手帮她揉额头。 奚月不禁脸红,复又挣扎起来:“没多疼!” “我知道没多疼。” “那你揉什么揉!” 杨川好笑地端详了她这不解风情的模样两眼, 然后亲了她额头一口。 奚月一下就傻了。 她一直觉得,杨川在诸如这般的事上分毫不开窍,指望着他哄她,她一定会被气死。 谁知道他会突然这么的……柔情蜜意? 她懵了半天才说:“你从前看我生气也不知哄我……是故意的吗?” “啊?”杨川一下子愣住,显然根本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奚月暗翻白眼,正正色,拍他的脸:“那你说,你怎么突然会哄人啦?” “……我努力学么。”他说着又亲了她一口。 奚月望着他怔住。 在他背后两尺远的地方,有个齐腰高的烛台,烛台上支着个碗口大的红烛。从她这里看去,正是他侧后烛光氤氲,照得他的棱角都柔和起来,令她的心跳砰然加快。 他平时话不太多,是个内敛的性子。倒有一腔正气和一身上乘功夫,可正气和功夫又都不是在日常中就能看出来的。奚月倒是很快就探知了这两点,再加上他又生得好看,她才禁不住地对他渐生了好感。 倘若只是泛泛之交的话,他大约会是她眼里如磐石一般的人。有几分硬气,却又平平无奇。 可现下,他让她感觉如沐春风。她甚至觉得,自己先前可能是瞎了,他明明极好,比谁都好。 奚月禁不住地沉沦进了一种奇怪的情绪中,然后,她不由自主地环住了他的脖子,借力倾上去吻在了他唇上。 这一触之后,就仿佛高手见了绝世秘籍一般,忽而痴狂起来。 她一下下地继续吻下去,让杨川莫名感觉到一缕贪婪的意味。 他便以一种反攻的味道更加用力地回吻过来,不知不觉就将她按到了床上,手情不自禁地摸索她的衣带。 “……”奚月猛然惊觉自己好像惹了什么麻烦,惶然一偏头,局促发问,“干什么……” “双修。”杨川含含糊糊地答话,信手一扯束着床帐的系带将这一方天地隔出来,手再落回她衣上时,一下就变得蛮横起来。 嘶拉一声,薄绸撕裂,奚月登时咬牙:“婚服全让张仪拿走了,我就剩这身缘襈袄裙了!” 她愠恼地声讨道,说着运力至掌,如同撕纸一般报复性地把他的衣服也撕了。 撕完心里仍不痛快。 ——他撕的可是她难得保留下来的一部分婚服! 她于是把他的中衣也撕了。 肌肉紧绷的赤|裸胸膛顿时撞入视线,热汗沿着肌肉的纹理正往下淌,看得奚月怔然咽了口口水。 第65章 再入江湖(一) 一夜颠鸾倒凤缠绵悱恻。床帐内冷热交织, 奚月体内积压数月的极致寒凉与杨川贯出的灼热碰撞消融,房中足有大半夜低吟喘息不断。 第二日,二人难得地直到日上三竿时才陆续醒来。奚月张口想说话, 然则刚说了个“早”字, 就发觉自己嗓音沙哑。 她微怔, 旋即蒙住被子翻身避了开来。 刚坐起身的杨川失声而笑,躺回来将她连人带被搂住:“找人煮个梨汤给你?” “……”奚月在被中咬牙, 反掌便是一击。杨川及时迎住, 推住她的手掌, 又柔和握住。 她掀开被子扭脸瞪他:“你再拿我寻开心试试?” “?”杨川怔怔,“谁拿你寻开心了?” 奚月气结。 她认真看了他好一会儿,发现他好像真的没明白过来。也就是说, 他方才那句要让人给她煮梨汤, 是认真的关切! 她气得眼晕, 一想到他刚过新婚之夜就告诉别人“奚月嗓子哑了要喝梨汤”之后对方会怎么看她就面红耳赤。她一拳捶在了他胸膛上:“不喝!你敢去要我就跟你拼了!” “好好好, 不喝不喝!”杨川赶忙应下, 实则被怼得一头雾水。 梨汤今天犯她什么忌讳了……? 难道是梨离同音不吉利? 然后,一整天,雁山派的豪杰和萧山派的师兄弟们就都发现,奚月好像心情不太好。 昨夜那一战虽未真打得你死我活, 但受伤的弟子还是有的。奚月四下探望了一圈,帮着端水端药喂饭喂汤, 但谁跟她说话, 她都是冷着张脸一点头:“嗯。” 方卓差点被她这模样吓死。 他昨日中的那一箭离心脏不过半寸, 可说是死里逃生。加之又是殷岐的得意弟子,所以雁山派安排给他养伤的地方格外的好,独门独院,完全不受外面的干扰。 也正因完全不受外面的干扰,他在奚月进来之前,全然不知她到底怎么回事。只见她往他床前一坐就开始给他喂药,方卓当然要客气一下啊,便说:“师妹你刚成婚,不劳你干这些。” 奚月淡淡地睃了他一眼。 喂了两口,方卓又开始瞎寒暄:“师妹,你们打算什么时候回京啊?” 奚月眉头轻挑,方卓只感一股重压袭来,弄得他顿时很气虚。 然后方卓就不敢说话了,安静无声地一直把药喝完。等奚月放下药碗出去,杨川正好探望完别的师弟,刚进来。 方卓指指奚月离开的方向,压音:“师妹怎么了啊?” “她……”杨川想说她嗓子哑了不便说话,想到她今天早上的暴躁,没敢说。 他转而朝方卓一板脸:“师妹是你叫的吗?叫嫂嫂!” 方卓:“……” 他这不是觉得师妹听着更亲吗? 再说,孩子日后都跟她姓,该改口叫她嫂嫂还是改口叫你姐夫,这可不好说。 ——方卓一阵腹诽狠狠噎在了喉咙里,不敢让杨川知道。 不远处的另一处独门独院里,殷岐已经独自怄了一上午的气。 他怎么想都觉得,在这婚事上,他萧山派太吃亏了! 武林里倒不太讲究聘礼嫁妆那些俗物,江湖儿女仗剑天涯也带不了多少钱财。但是吧,首先孩子跟着白鹿门姓了,然后呢,他这个当长辈的还吃了称呼上的亏。 ——奚言是奚月的父亲,杨川和奚月成婚之后,得改口管奚言叫爹,不叫爹也得叫岳父大人。 奚月却不能跟着杨川一起管他叫师父。因为按江湖上的规矩,叫了师父那就得教人家本门的功夫了。奚月要是个无门无派的女侠,那教了也罢,可她偏是未来的白鹿掌门。 退一万步说,就算他殷岐不介意把萧山功夫教给她,奚言那倔老头儿也决计不肯让自家的未来掌门是他萧山派的弟子! 所以,殷岐里里外外掐指一算,自己最得意的大徒弟成个婚,他连个改口都没落着,还把将来的孙儿孙女给搭上了。 这叫什么?这叫赔了夫人又折兵,杀鸡不成蚀把米,做生意不仅赔了本儿——他还没赚着吆喝啊! 殷岐自己越琢磨越气,堂堂一方大侠,把自己给气坏了。 是以当天晌午,萧山派众人正一道用着辞行饭,就见何知俨火烧火燎地闯了进来:“殷、殷大侠先走了,说让你们慢慢赶路,不着急。” 一众弟子:“啊?!” 白鹿掌门奚言也怔了怔,接着就摆手:“随他随他,让他去,出不了事。” 一把年纪了还天天斗气,殷岐你日子过得太闲了吧?! 就这么着,为了做得像“喜事变丧事”,萧山派众弟子当日下午便启程回了杭州,只有重伤的几人还在雁山派养着。 奚月杨川又恢复了白日里为岳广贤疗伤,夜里专心修炼内功的日子。只不过多了双修的这一道……生活仿佛有趣了许多。 功夫不负有心人,八月末时,岳广贤终于悠悠地醒了过来,气力尚不太足,但意识到底清晰了起来。 雁山派众人自是大喜过望,设宴好生庆贺了一番。接着,白知仁想履行承诺,主动提了帮萧山派洗清名声一事,却叫奚月和杨川给拒绝了。 杨川笑说:“现在我和师妹在门达眼里是两个死人。可门达不是傻子,岳掌门突然转醒,又醒来便帮萧山派,他难免又要起疑。” “这倒是。”白知仁深锁着眉点头,“那怎么办?萧山派的百年威名,就不管了吗?” “自也不是不管。”杨川一哂,“那天来的那位锦衣卫兄弟与我们说了些别的事,我和师妹打算试上一试,若能成,也能将厂卫的奸恶公诸于世。” 他的话到此即止,白知仁也知二人所担之事有许多不能为外人道,便也没做追问。他着人多取了些银票给他们当盘缠,又千恩万谢了一番,说日后萧山派的事便是雁山派的事,客客气气地将他们送走了。 下了山,奚月杨川打算先送沈不栖去白鹿门,然后去拜访一下袁彬。 袁彬当年被门达构陷下狱后受尽酷刑,凭着昔年的护驾之功才留了条命。目下在南京锦衣卫担了个闲职,有俸禄却没实差,倒也没人再找他的麻烦。 可沈不栖不乐意去白鹿门,他一想那三个痴心错付的苦情人就愁得慌,何况里面还有个让他忍不住动心的琳琅。 他就闷闷地跟奚月他们打包票:“我跟你们去,路上帮你们拿东西呗?又不给你们捣乱。你们若想风花雪月……别管我就是。” 说得可怜兮兮的,弄得两个人都不好意思再说不带他的话,三人便一道走上了去南京的路。 过了两个多月,三人到了南京。奚月杨川易了容后,就在当地的锦衣卫衙门附近找了家客栈住下,住了七八天,可算看见了袁彬。 ——他是来领俸禄的。 三人便立刻跟了上去,找不起眼的阴影处飞檐走壁,也没人察觉。 结果这一跟就一直跟出了城。他们三人都用轻功,倒也不觉得累,倒是袁彬也不骑马也不乘车的一路疾走,直叫三人佩服。 又行出足足两里地,袁彬终于进了一方小院。 这院子在一小山坡下,灰墙灰瓦,看着简陋得很。院外有两块不大的耕地,地里种着的瓜果蔬菜倒都长得不错,两块地间还有口石井。 三人在院外落了地,杨川看着眼前景象,神情复杂了好一会儿:“袁大人也真是大侠风范。” 世人都道他被贬之后必定郁郁寡欢,谁知他竟在这儿享受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奚月一哂:“心怀天下,行事又不拘一格,本来就是大侠风范。”说罢就上前去敲院门。 笃笃笃三下,院中很快有人应道:“来了,等等。” 他们等了一等,只上了层清漆的木门吱呀打开,一身粗衣的中年人看看他们,满面疑惑:“你们是……” “萧山派杨川。”“白鹿门奚月。”二人抱拳颔首,“见过袁大人。” 袁彬差点伸手就抄门后的镰刀——他心说奚月我是没见过,但杨川和奚风我都见过啊,和你们半点不像。 亏得杨川及时点了他的穴道,二人又赶紧去了易容。 然后杨川在他面前晃了晃手:“袁大人,您看,我是杨川吧?认出来您就眨眨眼。” “……你点他哑穴干什么!”奚月信手解了袁彬一处穴道,袁彬尴尬地定着身在那儿吁气:“还真是杨川,里面请。” 一刻之后,袁彬的震惊之声犹如洪钟般震响:“合着奚月奚风是一个人?!” 正端着个粗瓷碗喝水的杨川朗声一笑:“哈哈哈哈!合着您也不知道?” “我不知道啊!”袁彬上上下下地打量奚月,“当真?那你……没葬身海上?我还一直觉得愧对奚先生,想去信让他拦一拦你,不能没了儿子再让女儿折在这事上,苦于不知他的行踪……” 奚月喷笑出声:“对不住对不住!我也早想与您解释,却也苦于不知您的住处。” 她说着敛了敛笑声:“我们这回来,一是要跟您说清这事,二是还有件事拿不准该怎么办,想请您帮着想想。” 袁彬一愣,忙道:“什么事?你说。” 奚月便将张仪告诉她的那事简明扼要地说了,接着又道:“我们知道这无异于大海捞针,但还是想试试。不过,我们一时不知该先办这事,还是先安排先前查明的证据近京。当下主要想知道,太子朱见深在京中有几分权势?” 第66章 再入江湖(二) 于奚月而言,这两件事都要办, 但可以有个顺序差别。 若太子在京中权力较大, 她便先把罪证送进去, 让太子办了门达再说;如若太子没那么大的权, 她就先搜罗门达戕害武林高手的证据撒遍天下,从外面助太子一臂之力。 她将这些想法说与袁彬,袁彬想了一想, 道:“那自是罪证越多越好, 太子到底年轻。要办门达也好、薛飞也好, 都绕不过皇上。皇上耳根子软, 若有江湖豪杰的怨愤当头,倒可迫他办了这二人。” “那我们便先找人。”奚月拿定主意,却是一喟, “这可真不好找。大海捞针, 不知何时才能有眉目。” “也不宜拖太久。”袁彬忖度片刻,提议说,“我看这样,你们定一个时限, 譬如找到年底。找的见,便一并把罪证送进京, 找不见就先行作罢, 先把别的罪证送进去。” “也好。”奚月点点头, “那我们先致信各大派, 看看他们有无线索。这信以我爹的名义写, 各路大侠如若知情,应该会肯告诉我们。” 杨川和袁彬都点头赞同,一直嗑着瓜子的沈不栖却发了话:“我觉得致信各大派不行。” 奚月挑眉,他道:“你想想,各大派若有人知道这事,这事还会瞒这么久吗?你不如写信给各三四流的门派,他们更容易遇上这样的事。” 奚月杨川不禁一怔。 他们都是打小便在江湖上一等一的门派里,不知在人数上占了大多数的普通侠士们都是怎么回事,沈不栖对此却门儿清。 他便把个中细由给他们列了一遍,说这些小门派的处境都尴尬得很,你说它是个门派吧,它真是;可论独门功夫,又大多没什么拿得出手的。 萧山派雁山派白鹿门这样的名派遇了事,可以在江湖上振臂一呼,引得众豪杰一道相助。这些小门派呢?一夜之间被南鹰山庄灭了门又如何,大家知道的时候尸体都凉了。 “所以我觉得从他们嘴里打听更容易。”沈不栖咂嘴,“东厂失心疯了才会从名门里绑孩子。” 这很有道理。 然而问题也是明摆着的:“小门派都有哪些,我们不太清楚啊。”奚月道。 “我清楚啊!”沈不栖一拍胸脯,“多了不敢说,三四十个我还是列得出来的,各地都有,直接以我的名字去信便是,方便得很。” 于是,在深秋里,一封封信件犹如毫不起眼的落叶一般,从南京城飞往四面八方。 先前帮过他们忙的庆阳帮也收到了信,帮主拆开之后纳闷了半天,最后将一众兄弟全叫来一道看了,问他们:“你们说,不栖这是什么意思?” “……想和他爹叫板吧?”二当家的皱着眉啧嘴,“倒也不稀奇,他那个爹,着实就是个混账。我看咱帮他便是,反正您跟他爹也是新仇旧怨。” 庆阳帮主却不太赞同,他心下想着,纵使再有新仇旧怨,自己和沈不栖的爹也是拜把子兄弟。再说,若真是父子翻脸,他一个外人,帮谁都不厚道。 “还是别插手吧。”庆阳帮主摇一摇头,“这事还牵及东厂,我们招惹不起。再说,昭娘那边……” “我瞧这父子俩翻了脸,昭娘准定帮儿子。当年一意孤行嫁给那么个混账,还为此和东福神医翻了脸,是因为年轻。如今这么多年过去了,谁好谁坏她还瞧不出吗?”二当家这般说完,又摆摆手,“不过听您的,您若拿准主意不想管,咱就不管。” “那就先不管,再看看。”庆阳帮主一叹,遂将人把信好好的收了,以备来日有用。 秋意又深一层,落在地上的枯叶变得更加脆弱,一脚踩过就碎成了细片,随风飘得再寻不到。 信件在此时辗转入了京城,飘到了东厂督主薛飞案头。 奚月杨川此前就知这事瞒不过京城,于是沈不栖这信中半句没提天下大计,只说自己想将此事公诸于世。薛飞读完自然怒不可遏,将刚回京中的周促急召而来,一巴掌把信拍在了他脸上:“这是怎么回事,你自己看!” 周促一头雾水,草草读完,悚然一惊:“这不可能!” “沈不栖是什么人!怎会突然得知此事!”薛飞切齿质问,周促只觉脑中嗡鸣不止,仍连连摇头:“不、不可能,这不可能!没人知道咱那些高手是怎么来的,江湖上……” “你去给我查个明白!”薛飞阖目强沉下一口气,“曹吉祥的事之后,皇上已不似从前那般信重宦官了。这事如若闹大……” 如若闹大,满江湖都闹起来,免不了要捅进皇上耳朵里。 到时,一旦皇上疑他们网罗高手是为谋逆,他们东厂有口难辨。 周促想到这些,一后背的冷汗,匆忙叩首:“是,是……我这就去查!督公您放心,绝不会再出纰漏!” 薛飞疲惫地摆了摆手,让他退了下去。周促从他森寒的面色下逃过,自感捡了条命,当即不敢耽搁地立时查了起来。 从这些年网罗高手的档里查到沈不栖这个名字时,周促惊出了一身冷汗。 这名字下,明晃晃地写了个“失踪”。 ——让薛飞知道人是从他手底下跑了的,薛飞得弄死他吧? 周促强自静了静神,叫了个手下进来:“这个……这些档里没有我要找的人,你去把六部九司二十四衙门的档都给我拿来,我看看有可疑的人没有。” 手下自没多想,领了命便走了。房里,周促咬了咬牙,将那一页纸一撕而下,转手丢进了火盆。 攒动的火舌很快将纸页淹没,火焰将纸边灼烧出金红的光圈,又一分分向里吞噬,不过片刻,已只余灰烬一团。 之后,周促足有大半个月的时间,泡在各路官员的典籍之中。他琢磨着,沈不栖这名字不常见,寻个年纪合适、又和薛飞有过节的沈姓的官员交差便是了。从烧了的那页档看,沈不栖如今应是十六七,他可以说是哪个官员的儿子。到时薛飞出手灭了人家满门,这事便死无对证。 至于江湖上哪个沈不栖,他可以尽快找人收拾了。 然则周促没想到,翻到锦衣卫的档时,他还真寻到一个就叫沈不栖的,如今记的也是“失踪”。 他简直大喜过望,再细看下去,发现了更多的端倪。 这个沈不栖,和从前的奚镇抚使——也就是男扮女装的那个,是同时谋得的官职。而且一上来便是小旗,可见是有什么人脉。 那看来他和奚月有关系? 周促暗松了口气,脑子转了几转,一番故事便这般编了出来。 翌日一早,这“故事”就传进了薛飞耳中。 “奚月?死了的那个?” “是。”周促躬着身,“我估摸着,这是她的好兄弟,想给她报仇,是以来找咱们的麻烦。” 薛飞呼吸微窒:“可他如何知道……” “张仪!”周促斩钉截铁地报出了个名字,“锦衣卫北镇抚司镇抚使张仪。我出去找人时碰到过他,他好像……正去帮门指挥使杀奚月他们,估计怕我插手,便拿这事威胁我来着。” 沈不栖?张仪?门达? 奚月、杨川…… 一些以盘旋许久的疑云再度涌上心头,令薛飞震怒,怒得指节颤抖。 这门达,还真把他给诓进去了。只怕从他答应帮门达开始,就已掉进了他的计。 “你的意思是,门达叫张仪把这些透给沈不栖,激得沈不栖来找我寻仇?”薛飞森冷而笑。 周促只想瞒着他沈不栖是从自己手下逃走的事,自然顺着应道:“是,属下觉得是这样。” “好啊,好啊。”薛飞切着齿缓下一息,“我本以为,我们厂卫能是一条心。既然他门大指挥使不仗义,咱们东厂也就不必拿他们当兄弟了。” 他笑了一声:“去给我备几份厚礼,我得空要去拜访一下诸位大人。丑话得提前说清楚,免得他们迷迷糊糊不知帮谁,掺和进去还要怪我们东厂不留情面。” 第67章 再入江湖(三) 南京, 三人在袁彬的住处苦等回音。初一个月无果, 第二个月有几封零零散散的回信送至, 说了几桩与此有关的事。 一封来自于川地,写信的是位少帮主。他说他弟弟几年前在闹市上被一干人马硬生生抢走了, 至今杳无音信,他们找遍了四川, 也报了官,都毫无结果。 一封是一位独自行走江湖的游侠寄来。他说自己成婚后不久有了一子,孩子三岁时, 一家三口一道去附近的县城中买东西。过了没几日, 突然有山匪打劫,但不要金银, 只抢走了孩子。他们难以以少敌多, 后来求助于附近的数个帮派, 在半个月后从那伙匪徒手中将孩子抢了回来。但那伙匪人也功夫颇高, 趁乱全身而退, 一个也没抓着, 所幸孩子也毫发无伤。 还有一个来自于北方极寒之地, 道早年曾有人贩到附近的人家打听过本地帮派的情况。不过那年正好碰上旱灾, 当地官府又昏聩,百姓能活下来全靠江湖侠士出手逼官府开仓放粮,都对这些个帮派千恩万谢。是以人贩这么一打听, 百姓觉得不对劲, 扭头就告诉了这些帮派, 各派登时都防心大起,后来倒没出什么事。 林林总总,不一而足。四人一起细细地看过,觉得应该与东厂的事有关,可最终又只能叹着气搁下。 ——这些信,没有一个是将矛头直指东厂,最多也只是说“或许与你们信中所言之事有关”。如此这般绝不足以作为证据,要以此让满江湖的人去与东厂叫板更不现实。 “看来还是得先把别的罪证送进去了。”奚月一喟,“得找不会令门达起疑的人送。” 不然,万一刚一进城就被拦下可就糟了。他们从一开始就在防备这事,原想等岳广贤醒后让雁山派为萧山派洗脱嫌隙,惹起江湖震怒逼迫锦衣卫收敛,谁料岳广贤醒来时他们已成了两个“死人”?为了不让门达怀疑他们没死,雁山派还是别突然出面了。 奚月苦思良久:“镖行都可信么?” “大多应该可信,但万一碰上见钱眼开向门达报信的……也说不好。”杨川说着喟叹,“广盛镖行倒真信得过,可惜被屠了满门。” 奚月又看向沈不栖,沈不栖也摇头:“我没什么熟悉的镖行。你们若想找个门派帮着押送,倒能帮忙。” “算了。”奚月旋即摇头,“一帮江湖人士一道入城,反倒更容易引起怀疑。” 袁彬忽然开口:“那你说,用锦衣卫怎么样?” “什么?”奚月愕然。袁彬道:“南京这边的锦衣卫,不像京城里势力那么复杂。有不少有志之士想要尽忠报国,与我的交情也还可以。正好这也入冬了,织造府要送过冬的布匹进京,得用锦衣卫押送,可以让他们顺道把证据一并……”袁彬说到这儿突然反应过来,“东西多吗?” “……大概得装个几车吧。”奚月说,袁彬登时垮了面色:“那是不成了。” “那如果先送一部分进京呢?”杨川看向奚月,“你挑一部分最要紧的出来先送进去,给太子一个查案的由头。一查起来,把该拿的人拿了,余下的东西再送进去必定容易许多。” “这倒是个法子。”奚月点点头,“那就……师兄你在袁大人这儿守着,我和不栖一道回温州整理东西送过来?” 沈不栖立刻反对:“你们夫妻俩一起去不好吗?!” “……你当我们不想一起去?这不是怕这边有什么变故你拿不了主意么?”奚月锁眉打量他两眼,忽而觉得不对,“你怎么这么不想去温州?” 前阵子原说把他先送回白鹿门歇着,他也不干。 “……我没有。”沈不栖矢口否认,“我就是看你们刚成婚没多久,觉得分开不好。” 杨川失笑:“我们小别胜新婚,你瞎操什么心?”奚月还想追问两句,却见沈不栖闷着头出去了。杨川先前便摸到些头绪,见状不禁一笑,暗一拽奚月:“你来,我告诉你怎么回事。” 他说罢拉着她避了避,到了屋角,把沈不栖和琳琅眉来眼去的那点事跟她说了。 “你怎么不早说?!”奚月立时瞪他。 杨川慌忙补充:“我拿不准。”他见她还瞪着,又说,“我真拿不准,也没问过。你要是乐见其成,这趟回去你自己问。” 千里之外,京城初雪已过,洁白遍地。朝堂上的乌烟瘴气好像都暂时被洗清了一些,街头坊间,一派宁静。 诏狱里,几个狱卒围着炭盆烤火,偶尔瞧一眼背后牢房里静躺着的人,禁不住地窃窃私语。 “嘿,你们说,他还能活多久?” “最多也就到腊月吧。正月不杀人,门指挥使还不赶紧了结了他?” “我看不是。”有人嗑了个炒栗子,“听说他挑得厂卫斗了起来,薛公公现下恨门指挥使恨得牙痒,门指挥使是为这个才拿的他。那你说,指挥使不得尽力逼他招供,好到薛公公那儿证自己的清白?” 先前那个就反驳道:“啧,门指挥使也没那么怕薛公公吧……” 那人把一把栗子壳扔进了炭盆,盆里顿时噼啪一片,火星儿窜了好几窜。 “怕是未必有多怕,可你说,东厂若真死咬上锦衣卫不放,锦衣卫糟不糟心啊?” 自然还是大事化小的好。 几人正点着头各自琢磨,不远处震来一声咳嗽。他们赶忙看去,便见几个锦衣卫的千户百户在那儿站着,满眼的杀气比绣春刀的寒光还可怕。 狱卒们不禁一阵心虚,旋即起身,连连作揖:“各位大人……” “滚。”为首的那个淡声道。几人半分不敢耽搁,当即连滚带爬地溜了。 几名锦衣卫相视一望,留了三个百户在原地守着,两个千户走向了那间牢房。 方才那几个狱卒嘴贱归嘴贱,倒会看人眼色,连滚带爬地溜走之前把钥匙留在这儿了。 一个千户俯身捡起钥匙,就打开了牢门,二人刚踏进牢房,躺在稻草堆上的那人动了一动。 屋里光线昏暗,可那人一身的刑伤仍十分触目惊心。两个千户赶忙去扶他:“大人?” 张仪勉强睁了睁眼,周身紧绷的肌肉在看清两张熟面孔时略微一松。 “大人,我们不能久留,只跟您说几句话。”那人顿了顿,艰难道,“门达不会让您活着了,我们也不知该怎么办。几个弟兄商量了一个彻夜,觉得……”他哑住声,张了半天口都说不下去,还是旁边的另一位千户咬牙替他道,“大人,您不如招供了吧。横竖都是一死,您这么硬扛着只对自己……” “是门达让你们来的?”张仪冷冷开口。 二人一怔,旋即前者道:“不是。是我们自己觉得诏狱这地方……” 近来了就没几个能出得去的。 他略过了这一句,又说:“您又何必置这口气?” 张仪阖上眼睛,笑了两声:“我不招供,薛飞就会一直疑门达,对吧?” “是,可是您……” “那就让他们狗咬狗去。”他喉中干涩,强吞了口口水,却反涌起一股腥甜,令他眉头紧蹙。旁边的千户赶忙起身去倒了碗水,暗自抹了把眼泪,才又折回来。 张仪被他们喂了两口水,觉得腹中不适,便不再喝。他一哂:“都是跟过奚大人的兄弟……”说着他顿声了一会儿,目光望着房顶,眼中有几许雾气一点点氤氲开来,“我真羡慕他们能走江湖啊。” 都说江湖之中人心险恶,可比之朝堂,还是干净得多。 在接触到他们之前,他从不知人还真能为大义二字而活,他的日日费神钻营谋求上位,好像突然变得十分卑鄙。 他们离开之后,他还是在日日费神钻营谋求上位,他坐到了镇抚使的位子上,可是,他并没有从前官升一级时的那种痛快了。 他可能是疯了,他忽地对钱和权都失去了兴趣,京里纸醉金迷的日子令他觉得兴味索然。 甚至在牢里的这些日子,他不断回味的都是帮杨川遮掩夜探东厂、去雁山派做戏放他们离开。 做成那两件事,真让人畅快。 “门达不是个好人,他们江湖中人都忍不得,我也不想袖手旁观。”张仪神色悠然,“你们不用管我。若真想帮忙,就让薛飞来审我。” “大人?!”二人猜到他想干什么,骇然大惊。 “我都已经这样了,为什么不让他们咬得更狠呢?”张仪眸光微凛,几缕在暗做谋划时才会显露的精光一闪而逝,化作又一声笑,“我也想拖个恶人给我陪葬,是谁都行。” 二人面面相觑,谁都想帮张仪圆个心愿,却又谁也不敢做主拿这个主意。 “啧……别这么磨叽好吗?”张仪疲乏地摇了摇头,“若是奚大人,一定会赞同我这么做。你们两个大男人,还没她一个姑娘家办事干脆?” 第68章 再入江湖(四) 奚月在回白鹿门的路上, 一直在思量沈不栖和琳琅的事。 怎么问呢?沈不栖一个字都没提过, 怎么问都很尴尬。 不如就直接问吧。 于是在临到温州之前,她开了口:“哎,不栖。” 不栖正吃着个炊饼,听音转过身:“嗯?” “我问你啊。”奚月顿了顿声,“你是不是喜欢琳琅?” “呃——”沈不栖一颤, 一口炊饼直接落进嗓中,他顿时猛咳起来。 他趔趄地扶住旁边的一棵大树,奚月赶忙给他拍背顺气儿。眼见他憋得面色通红还是没能把饼咳出来, 她手上运了两分力啪地猛拍了一下,沈不栖终于一口咳了出来。 他深缓了一口气, 苦着脸看她:“姐,别乱说啊……我怎么敢肖想你的人!” “说什么呢?!”奚月抬脚踹他, “我都成婚了你没瞧见啊!” 沈不栖抹了抹嘴:“那她也是你的人,你从撒马儿罕带回来的。我心里有数, 我……” 奚月啐了一口:“呸, 别胡说!”然后一拽沈不栖的手腕,“说说,你是真喜欢她不是?” “……”沈不栖闷着头不吭声,奚月手型一转就成了千斤指。 沈不栖吓坏了:“是是是是是是是!姐你放手……” 奚月心满意足地放开了他:“那你好好搏她芳心啊, 我可帮不了你。” 沈不栖面红耳赤,闷了半天, 才又说:“我跟她、我跟她不太说得上话。我不会波斯语, 她又只会那么几句汉语……” 他求助地看奚月, 明摆着有求助的意思,不过奚月没接他这茬。 ——她怎么帮他?他俩风花雪月的时候她坐在旁边当传译合适吗? 二人一道又走了大半天,就到了曾培他们住的地方。奚月叫上三人一道去理罪证,整个过程死寂得跟没有活人似的。 琳琅好歹还有沈不栖凑在身边硬顶着语言不通的压力献殷勤,曾培和竹摇就一个劲儿地看奚月,看得奚月后脊梁一阵阵的发怵。 她终于不得不做出些反应:“二位,别看了……行不行?” 二人一并别开眼,静默片刻,曾培说:“你和杨川……” 奚月低头看脚尖。 “真、真成婚了?” 奚月目光划着地面不知该说什么,曾培又支吾道:“没、没事,你说,我扛得住。” 奚月叹息这嗯了一声,空气顿时凝滞。 过了好半晌,曾培才又提步继续向前走去,自言自语地摇着头:“罢了罢了,我知道的。你们……唉!” 他其实何尝不知,自己比不过杨川。只是一直不服气,一直不甘心,一直想听奚月亲口说而已。 竹摇也是面色如土,低着头心不在焉地又走了几步,提步追上曾培。 然后,奚月就从他们的背影看出,他们一道叹了口气,一副难兄难弟的样子。 之后的若干天,便也都是这样。她将罪证分置在父亲的二十多处宅院里,当下只能一处一处地去挑,单是路上就要消耗不少时间。要不是几人都还有大义为重的品格在,就凭当下这尴尬劲儿,根本没法一起干事。 不过这样的气氛,或多或少还是影响了效率的。譬如曾培和竹摇都不太说话,翻到拿不准要不要用的罪证,便沉默地递给奚月,奚月看后拿个主意,他们再沉默地收回手去。 再譬如,沈不栖在那日得到奚月的“准许”后,就一直围着琳琅大献殷勤,以至于奚月要喊他干事的时候,总要喊上很久才能把他喊过来。 如此苦熬了近一个月,几人可算将最要紧的罪证都理了出来,准备去南京与杨川汇合。 奚月原打算还是只跟沈不栖一道回去,曾培却黯淡道:“一起去吧。”他看也不看她一眼,“我娶不到你,接着当你兄弟还不行?” “……”奚月即刻想拒绝,想说你何苦这样?曾培却又先她一步开了口:“我缓过来了,我不想那些事了。” 奚月的话就被噎了回去。 竹摇垂着眸也说:“我也去,我也缓过来了。在这儿闷着没意思,还是一道走江湖心情好。” 琳琅则红着脸拽着不栖的胳膊:“我……和不栖……” ……罢了。 奚月撑不住点了头。曾培可怜兮兮的她看不过,竹摇则是她先前女扮男装亏欠在先。沈不栖和琳琅眼见着要成,她这会儿强将琳琅挡下把沈不栖抓走干活,那叫棒打鸳鸯! 五个人便一道上了路,几日后到了南京,只等袁彬想办法把罪证安排给要押送布匹入宫的锦衣卫夹带进京。 京中,又一场雪过去,刚消褪到边角的残雪重新连成了一层。诏狱之中,怒声咆哮震耳欲聋:“你疯了?!” 门达手中的鞭子狂风骤雨般劈了一阵,血雾猛地激起,在他停手后,犹是弥漫了很久才逐渐减退。 门达握鞭的手颤抖不止,上前一把拎起囚犯的衣领:“你再说一遍?你再说一遍!” 张仪深深地吸了口气,带着血雾涌进鼻中的空气闻起来像铁锈一样。 然后,他笑了一声:“您到底……到底还在怕什么?” 门达一记狠拳悍然打去,直击张仪面门:“你说什么昏话!” 张仪不受控制地后仰,被铁索紧缚着,才可算没倒下去。他眼前的昏花好像比方才持续得又长久了一些,艰难地缓过来后,他竭力睁眼,看向门达背后一丈外端坐饮茶的人。 薛飞没看他,面色却冷如寒冰。 张仪的眸光无力垂到地上,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又一分分挪回门达脸上:“大人您说得对,我们堂堂锦衣卫,凭什么向阉党低头?您……”他猛烈地咳嗽了一声,猩红的血点从嗓中沁出,溅了一地,“这一计,已然成了。那沈不栖江湖人脉颇多,您透给他的事情,很快便会传遍江湖,您又何必……咳咳,何必还这样忌惮东厂?” “你敢诬陷我!”门达又两拳猛打上去,目眦欲裂,“谁给你的胆子!谁支使你的!你说——” 这怒吼,宛若发了疯的狮子。 刑房外候命的狱卒、宦官、锦衣卫都躲得远远的,只有厚重的血气在木栅内外缠绕氤氲,像一只鬼魅的手,挑动着人们每一根恐惧的神经。 “你如实招来!!!”门达蓦然拔刀,绣春刀裹挟怒火刺进张仪肩头。血花短促地渐起,又落在早已看不出颜色的囚服上,锋利的银刃转瞬从后肩探出。 “门指挥使。”薛飞在此时悠哉地开了口。门达切齿停手,听得他又道,“你该不会是想杀人灭口吧?” “……督公!”门达恨恨地转过头,猩红未退的双目看向薛飞,“我没做那些事,你若不信……” “我倒想信。”薛飞语调清扬,饶有兴味地看了一看张仪,“我早就说过,我独自来审他,你偏要同来,眼下真是尴尬。” 门达无暇品他的讥讽,焦急又道:“我何苦和您东厂斗!” 薛飞恍若未闻:“还是让我自己问问吧,指挥使大人去歇一歇。” 他的口气不容置喙,门达牙关紧咬,静了半晌,猛地抽了刺在张仪肩头的刀,拂袖离去。 张仪痛得面色骤白,再度失血掀起的虚弱却令他连喊也喊不出一声。头眼昏花间,他依稀看见薛飞放下了茶盏,一步步走向自己。 “张大人。”薛飞看似和善地拍住他的肩头,张仪被绣春刀刺穿的伤口被他手指一按,冷汗登时如雨落下。 “腊月了。”薛飞微微笑着,“不想回家过年么?” 张仪不屑地嗤笑,一字未发。 “你这么攀咬门达,我真不知该信谁。”薛飞悠然地咂嘴,“我若用我东厂的手段问个清楚,你说你……” “呵。”张仪生硬的笑音截了他的话,“你东厂的手段,是我锦衣卫玩剩下的!” “是么?”薛飞好笑地看着他,好似在判断他这一口一个“我锦衣卫”的意思。 然后,他的手指又往张仪的伤处多按了两分:“那我……在这儿为你新创个花样,如何?” 剧痛令张仪心跳愈来愈快,他大张着口,却死死将惨叫声卡在了喉咙里,硬生生扛过了这阵剧痛。 薛飞嗤声而笑:“你要么说服我信,要么说服我不信,不然我就把你的骨头一根根从这伤口里拆出来。”他阴恻恻地又笑了两声,“听闻凌迟之刑有撑三四天才死的。啧,拆骨你打算撑个几天?” 夜色下,押送江宁织造所制过冬布匹的马车一辆辆进京,车轮碾着白日里已被踩得稀烂的雪色,整齐地驶向皇宫。 途经一处胡同时,最后的那一列无声地改了道,拐进了巷子里。 复行三五丈,蛰伏在屋檐上的几道身影倏然跃下,围了马车。 几名负责押运的锦衣卫默然后退,车夫也立即下了车,任由几人将车拉走。 这辆马车在街头巷尾绕了一个颇大的圈,走了许多无人踏足的地方。终于在确定无人跟随后,重新驶向了大路。 晨曦破晓时,一声嘶鸣撞进了便宜坊。 第69章 云涌(一) 在罪证送达几日后, 奚月一行人也入了京。他们个个都易了容,虽然拿着刀剑显是江湖人的打扮,但守城的官兵也没起疑。 几人找了家酒楼住下, 小歇了一会儿后便下楼吃饭。一路舟车劳顿,当下奚月出手便很阔绰, 把店里的几道招牌菜全要了, 又按人头要了米饭。 菜中有一道红烧肘子色泽鲜亮,鲜香四溢, 肉炖得酥烂, 一夹便会脱下来。曾培吃了一口就说:“这个!张仪养伤的时候你给他买过!” 他话音未落, 奚月便觉杨川一记眼风扫了过来。 她赶忙往他碗里噎了块肉, 笑骂:“当时是咱们欠他的好吗?就连现下咱都欠他人情, 等忙完了请他出来喝酒。” 这话奚月说起来也没掩饰,一来他们都改换了容貌,亲爹都认不出来, 二来张仪这名字也不生僻, 重名的想来不少。 然而这话说完不久, 一柄绣春刀就放在了桌上。 奚月悚然抬头, 面前是个百户。看着还挺眼熟,不过她一时记不起叫什么了。 杨川也是心弦一紧, 不动声色地抱拳:“这位大人, 什么事?” 便见那百户径自在旁边的空位上坐了下来:“你们刚才说的张仪, 是不是锦衣卫的镇抚使张仪?”沉了沉, 又问了句, “你们是不是他在江湖上的朋友?” 几人相视一望,一时皆难辨敌我。奚月再开口时,也很谨慎:“不是,我说的是风景宜人的宜。不过你说的那位我也听一位雁山派的朋友说过——仪表堂堂的仪,对不对?有什么事吗?” “我跟张大人去过雁山派!”那百户立即道,旋即神色变得复杂起来,既有喜悦又有忧愁懊恼,“你们若在江湖上的朋友多,能不能……能不能找人救救他?门达得罪了东厂,想推他出去顶罪,人押进诏狱两个多月了。” 这百户二十出头的年纪,生得人高马大,说到这儿却眼睛都红了:“你们行走江湖不知道诏狱的厉害,进了那地方还不如死了。我们寻机去看过他一次,人已经被折磨得不成样子。现下东厂又插了手,这么下去恐怕……” 他说到一般,忽而察觉周围一层不正常的死寂,迟疑着抬了抬头,便见几人都面色煞白。 他是不是惊着他们了? 那百户赶忙敛了敛情绪:“……这些当我没说!你们若能找到人帮忙,若不能,就当我没提。” 他是实在没辙了,不然他也不想这样冒险跟几个萍水相逢的江湖人打交道。 锦衣卫里就是这么个微妙的地方,说起来乌烟瘴气,可大约因为拿着御赐的绣春刀四下办案的缘故,许多人又还残存着两分血性,这点血性什么时候会被激出来不好说,或许是兄弟落难之日,或许是家国危亡之时。 这百户说完,便也没有多留,拎着刀便又坐回自己那一桌吃饭了。同桌的另几个千户百户往这边看了看,也没说什么,大约都是私底下十分交好的人。 杨川一拍案便要起身出去,被奚月一把按住。 “那是诏狱!”奚月低喝。 “得救张仪!” “怎么救,咱们两个单枪匹马去劫狱吗?”奚月银牙紧咬,“我们再折在里面,让门达知道张仪骗了他,张仪就算是只九命猫也活不下来!” 杨川强沉下一口气:“那你说怎么办!” 奚月脑子里也是懵的。她原本当真以为,从罪证送进来开始,一切便该逐步解决了,就连方才所说的要请张仪喝酒她也是当真轻松地想过,这变故令她始料未及。 她勉强定住心神,压音问曾培:“那几个你认得出是谁么?信不信得过?” 曾培点头:“两个千户三个百户。都在你手下干过……那会儿你还是奚风。方才说话的那个后来到了我手底下,和张仪也一直都熟,早就和门达不太对付。” 那看来这事确是可信的。 奚月吁了口气,觉得胃口全无便放下了筷子:“你们先吃,吃完来我房里商量商量。” 说罢她就径自先上了楼,另几人可想而知也都没胃口,纷纷撂了筷子一道上去了。 房门闩上,屋里一片沉郁。几人各自找地方落座后,闷了好半晌,杨川才头一个开了口:“诏狱的格局我们都熟。” “你别想着劫狱,不可能。”奚月面色铁青,“诏狱挨着南司,离皇宫也不远。一旦出事,援兵即刻会到,我们就算能用轻功逃跑,到了皇城门口也势必会被拦下。” 到时皇城上若放箭怎么办?他们功夫再好也是血肉之躯,一个个都得被射成刺猬。 “要不……我帮你们找些江湖上的朋友,一起劫狱?”沈不栖迟疑着说。 奚月还是摇头:“若是来硬的呢,没个几千号人办不成这事。但若几千号人一道入京,别说厂卫,只怕就连皇上都要惊动。” “而且也没时间招募人马了。”杨川接口道。 诏狱那鬼地方,多待一天就离阴曹地府近一步。从江湖上招揽朋友过来,少说十天半个月是要花的,张仪未必等得起。 “那如果来软的呢?”竹摇迟疑道。 奚月看过去,她耸了下肩头:“太子殿下给你们的腰牌呢?” 时日已久,杨川回想了一下才记起来:“你说崇简王宫中的腰牌?” 竹摇点头,沈不栖面色一喜:“在我这儿,临出来时我给揣上了。拿这个去诏狱提人是吗?我觉得可以啊!” 杨川却锁眉:“不行吧。崇简王才十一二岁,他差人去诏狱提一个锦衣卫镇抚使……” 没道理啊? “身份够不就行了?诏狱里当差的狱卒有几分胆子能扣住崇简王的人一问究竟?太子殿下可就他这么一个一母同胞的弟弟。” 奚月沉吟半晌,还是摇头:“可诏狱毕竟是锦衣卫的地盘,此事又是门达亲自在盯。想从里面把人提走,绝没那么容易。” “……那我也没辙了。”竹摇叹气,“又不可能让门达自己放人。软的硬的都不行,还能怎么办?” 嗯? 奚月忽地面色一亮,几人都看她,她则认真地打量了曾培一番:“……你和门达有点像。” 主要是体格像,他们两个都是健硕的体格。 “我可以给你易个容……” “别闹啊!”曾培一脸惊悚地缩脖子,竖起两根手指,“门达比我大近二十岁!眼睛鼻子嘴也没一点长得一样的,你要能弄出来那就不是易容了,那是幻术!” 奚月啧了声嘴:“那我让你见识见识幻术呗?” 曾培:“……” 三天后,腊月三十,除夕夜。 这天家家户户张灯结彩过大年,冬日寒冷的街道上一派喜气。就连诏狱之中仿佛也松快了些,狱卒们有了好酒好肉,对犯人的态度都和缓了几分,加上这日子不论是锦衣卫还是东厂都没人想来审案,狱里的血腥气也因此淡了不少。 张仪歪在牢房里,神思涣散地胡想着些有的没的。时而想起在锦衣卫里的风光,时而又想起想要行走江湖的奢侈愿望。乱七八糟的画面在他脑海里搅动着,记忆中一些令他热血沸腾的精彩犹如窗外的烟花一般窜起,散出一片绚烂,又很快消失不见,找不到存在的痕迹。 他真的很累了,许多事情他费尽心神去想,也还是迟钝得想不起来。 数丈之外的大门口,两个正闲聊解闷的守卫看清了正往这边走的人,立刻站直了身子。 等一行人走进后,他们又躬身见礼:“门大人。” 门达嗯了一声,接着断断续续地咳嗽起来,好似嗓子不太舒服。 他咳了好一阵都没停,神色不耐地指指身后的随从,两个守卫便看向他们。 几人的来头让人摸不清楚,因为他们穿的都是各自的常服。两个守卫正奇怪,其中一个长得清俊的公子冷声道:“我们是崇简王的人,奉命来提个犯人。” 两个守卫怔了一怔,旋即连连点头,接连道了三声请。 其实,他们就算不做这解释,守卫也只能让他们进去——这可是锦衣卫的诏狱,门达都来了,他们哪敢来人? 一行人顺利地进了诏狱大门,很快,值守的百户迎了上来,奚月又将适才那番话说了一遍,那百户作着揖客气地询问:“请问几位要提哪个犯人?” “张仪。” 两个字掷地有声,砸得那百户一哑。正要在做追问,却见门大人已背着手一马当先地领着他们往里走了。 大除夕的,跟锦衣卫八竿子打不着的崇简王……来提张仪? 这百户怎么想都想不通,却又莫名的心里发虚。 张仪这事,锦衣卫上下都知牵涉甚广。门达想洗清自己,薛飞想问出究竟,近来两边都没少使劲儿。 当下门达带着崇简王的人来提人…… 坏了! 那百户哆嗦着一拍脑门。 门达不会想不清不楚地了了这事,让东厂查无可查吧? 若是那样,张仪大概会不明不白的死在外头,薛飞没本事直接问门达,不得找他这个当值的人出气? 那百户脑中嗡的一声,头都大了,朝里看看,立刻走向大门:“哎,你过来。” 他叫过来一名守卫,压着音跟他说:“你赶紧骑快马去宫里,找薛公公,就说门大人领着崇简王的人来提张仪了。” “是。”守卫也没多问,应下便走。那百户向里看看,一手心的冷汗。 诏狱之中,牢房齐整。痛苦的低吟声、凄凉的喊冤声、懊丧的忏悔声在过道中回荡着,犹如阴曹地府的鬼魅。 狱卒仔细地查验过腰牌后,领着几人到了张仪的牢房门口。在他转身开门的当口儿,几人看清了张仪的情形,都倒吸了一口冷气。 “您请。”狱卒打开门,恭请他们进去。奚月定住心神:“我们有几句话,要先替崇简王殿下问一问他,你们退远些。” 狱卒们立刻向外退去,奚月杨川相视一望,轻颤着一步步走进牢中。 原正半梦半醒的张仪闻得脚步声,蓦然惊醒,目光无力地盯向二人,一股恐惧却不受控制地蔓延开来。 “张仪!”奚月低声一唤,忍着鼻中的酸涩蹲下身扶他,“是我,我是奚月,我们来救你了,马车就在诏狱外不远处,你忍一忍。” “奚月?”张仪神色恍惚,怔了半晌才反应过来,旋即有了笑意,“哦,奚月……” 奚月向杨川递了个眼色,杨川立刻上前一道扶他。沈不栖也走了进来,正要伸手,正搀张仪左臂的杨川却顿显愕色:“张仪你……胳膊怎么了?” 第70章 云涌(二) 张仪虚弱得做不出反应,牢室里光线昏暗也看不出个究竟。杨川小心地探了探, 只觉他胳膊瘫软得不正常, 即便是脱了臼的人,也不似他当下的状态。 他一时也不好再做多问, 几人一道搀着他往外走去。到了门口, 却见方才出来相迎的那个百户拿着一本册子走了进来。 “几位,几位稍候。”那百户满脸赔笑,“这要提犯人,还有些规矩要走,几位别急。” 刹那之间,空气中的氛围变了一变。 几人皆在锦衣卫中待过, 对于从诏狱提犯人的流程无比熟悉。他这话一出,便显然一股要拖延时间的味道。 但奚月等几个唯恐露馅, 不敢发作。相互一睇,几人皆看向曾培。 于是, 便见“门达”紧锁着眉头,一把拎起那百户, 沙哑着嗓子道:“什么规矩?赶紧让他们走!” “大人, 大人恕罪!”那百户连连拱手, 其实他也一脑门子官司。门达是他的顶头上司,他得罪不起, 可他也真怕被门达推到薛飞跟前背黑锅。 当下他只能硬着头皮道:“大人, 这事牵涉东厂, 咱不得不谨慎些, 不然万一东厂那边问起来……” 一语未毕,忽闻利剑唰然出鞘。几人俱是一惊,定睛却见是沈不栖将剑指向了那百户。 沈不栖冷笑道:“你倒有趣,我们堂堂崇简王提个犯人,还要看东厂阉官的脸色不成?” “不、不是……这位大人!”那百户心里叫苦不迭,想到身家性命,还是半步都不敢退,“门、门大人,要不您、您跟薛公公打个招呼?” 曾培心知不好,暗想越是这么拖延下去变数越大,索性狠狠将那百户一扔:“滚!” 言罢带着人便往外走。 另一边,宫中的除夕宫宴上正歌舞升平。 诏狱的狱卒入殿禀话时识趣地溜着边走,但因为狱卒官服的缘故,他还是难免引得注目,在他凑到薛飞身边时,太子不禁眸光微凛,稍偏头示意侍从近前:“盯着点薛飞。” 他带入宫宴侍奉的人,自也是宦官。但这些宦官和东厂都无甚瓜葛,大多还和东厂有些过节。 于是,两个年轻的宦官立刻往外退去,假使薛飞一会儿出来,或者差了人出来,他们便跟上去。 皇帝身边几步的地方,薛飞听完狱卒的禀话,不由一愣:“门达?” “是。”那狱卒躬着身,“我们看得真真儿的,百户大人见了后说让进来回您一声。您看……” 却见薛飞锁着眉头看向远处,那狱卒下意识地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一定睛,傻眼了。 ——席上一袭大红底飞鱼服正饮酒的人,不是门达是谁? 那诏狱那个…… 李逵撞上李鬼了。 薛飞眸光眯起,淡漠地睇了远处的门达一会儿,清冷一笑。 狱卒被他笑得哆嗦,转而便见一块腰牌递了过来。 “我走不开,你把这个给殿门右手边那个,让他速带五十号人去把人截住。告诉他不必管什么崇简王,把张仪给我留住。” 那狱卒躬身应下,转身便去。 若说他来时想到要背着门达给薛飞报信还有点心虚,此刻也不虚了。那门达显然是假的,崇简王的人又谁知是不是真的? 如果都是假的,他怕什么? 夜色凄清,寒风四起。几人将张仪架上马车,张仪几是在马车还未驶起时便昏睡了过去。 他太累了,先前将近两个月的光阴,他都不曾好好睡过一觉。不止是因为伤痛,更因为提心吊胆。仅有的几次睡得昏沉,几乎都是因为筋疲力竭,说不好是睡熟了还是晕过去了。 此时,难得周围都是自己人。 张仪紧绷的心弦松下,觉得便是一觉睡去便再醒不过来,也无甚遗憾。 杨川压着音跟奚月说:“他这条左臂怕是废了。” 奚月略微窒息,继而无声喟叹,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张仪这个人,先前与他们不算多么熟悉,但从他为帮杨川遮掩夜探东厂的事挨了门达一顿板子开始,奚月便觉这人大抵还是讲几分义气的。 后来又有了雁山派的那一出,就算交情不多,情分也不浅了。眼下突然见到他变成这般…… 唉。 奚月摇摇头,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张仪的功夫,虽然扔到江湖高手中并不起眼,可在锦衣卫里也算上乘者。 若这条胳膊当真保不住了…… 奚月心情沉郁,突然一声马嘶传来,马车猛地刹住。 “怎么了?”杨川急问,外面却静了一静,好生等了会儿,才听到驭马的沈不栖朗声道:“各位公公,我们与东厂井水不犯河水,行个方便吧。” 坏了。 车中三人顿时神色紧绷,曾培仗着自己现下顶着门达的脸,撑身便要出去应付,却被一只手挡住。 “……张仪?”他定睛间滞住。小睡了一觉的张仪似乎精神转好了一些,看了他一会儿,说:“你是曾培吧?” 曾培点头:“是。” 张仪又看看同样易容易得看不出样貌的杨川:“你是杨川?” 杨川颔首。 张仪收回目光,盯向眼前的车帘,沉默了一会儿,又再度看向杨川。 他伸手便握奚月的剑柄,被杨川一把按住:“你干什么?” “杀了我吧。”张仪眼底一片死灰般的平静,“让我死个痛快,然后你们逃你们的。” “说什么呢!”杨川沉喝,猝不及防间,奚月忽地出手,连点张仪数处穴道,吓了杨川一跳,“你又干什么?” “你不怕他自尽么?”奚月一哂,睇向张仪,“告诉你,咬舌自尽是血块堵住咽喉将人憋死。我封了你几处脉门,你把舌头齐根咬断也憋不着,好好在这儿等我们。” 说着她又一拍曾培肩头:“你在这儿陪他。” 言罢便揭开车帘,与杨川一道下了马车。 外面已剑拔弩张,想蒙混过关显然不可能了。奚月左右看看,活动了一下脖颈:“大除夕的,搅扰诸位过年了,真是不好意思。” 她边说边看清了周围,此处离皇城大门尚有段距离,应该不在放箭的射程之内。只是这边一旦开打,城门守卫一定会被惊动,他们打赢后是否能出去也要另说。 可现下顾不得那么多了,能过一关是一关。 奚月猛地一拍马背,借力跃起长剑出鞘。那一众宦官反应也快,一时间银光纷纷闪来,直朝奚月而去。 奚月落地便施开剑法,身姿翩若游龙窜于混乱之间。十数招间已有七八人要么人头落地、要么胳膊腿飞出,余人惊然后退,撤得慢了一步的那个不及定睛,杨川已闪至面前。 下一刹,他只觉剑风一划而过,脖颈诡异的微烫令他下意识地抬手去摸。 众目睽睽之下,鲜血自脖颈四周喷薄而出,那人大睁的双眸无力栽下。 二人相视一笑。 其实对方人多势众,若当真打起来,他们功夫虽好也难免吃亏。但先这般祭出了唬人的招式,对方便难免气势减弱。果然,好半晌都没人再敢上前,倒有一个结巴着喝问:“你们……你们到底什么来路!” 杨川轻笑:“我们是……” “来找薛飞门达索命的冤魂。”奚月接过话茬,脚下踩过一具尸体,“奚月杨川这两个名字,你们听说过吧?” 众人愣怔,她忽地身形急闪,悍然钳住一人咽喉:“我们回来了。” 森然的话语在夜风里当真有些鬼魅的味道,一众宦官毛骨悚然,旋即疯魔般地挥刀劈来。 杨川无奈摇头,心说师妹你真能惹事,也只得挥剑迎上。沈不栖自知功夫远不及二人,便只做格挡,不给二人徒增麻烦。夜色之下玎珰碰撞声不绝于耳,筋骨断裂声震响不停,血腥气一阵重过一阵,连月光好像都添了几许浅红。 风沙擦过沾血的剑刃,磨出沙沙轻响。 一阵仓促却不混乱的脚步声,在此时震入人耳。 奚月杨川同时一凛,各自又了结一人后,凌然看去。 幸存的宦官们疾步后退,持刀远远围着他们。 四周围光火齐至,来者端然都穿着飞鱼服,全是锦衣卫。 奚月心弦绷紧,与杨川一道步步后退,直至挡在马车之前。 门达骑着高头大马注视着他们:“什么人,报上名来!” 车中,被封了穴道的张仪动弹不得,也发不了声,便死死盯着曾培。 “……你看我干嘛?看我干嘛!”曾培被外面的动静弄得坐卧不安,忍不住从帘子的缝隙向外瞅了瞅,转回来发现张仪还在盯他。 “你看我没用,好吗!”曾培叹气,“我又不会解穴,我真不会。你也别想让我动手杀了你,我打不过外面那两个。” 张仪无可奈何,无力地闭上了眼。 车外,奚月听得门达喝问名号,冷笑出声:“旧相识了,门大人。” “你……”门达是真没认出来,“到底什么人,休要废话!” “门大人,阵仗不小啊。”一个清朗慵懒的声音从门达背后截至,门达锁眉回头,太子仪仗直撞眼中。 太子已下了马车,站在仪仗之前,平淡地负手看着面前。 ……这可热闹了。 奚月吁了口气,掂量着是否要换回真容去见太子。 身后的车中却突然响起曾培的疾呼:“张仪?张仪你醒醒!” 第71章 云涌(三) 气氛唰然一静, 奚月不做多想揭帘上车,杨川和沈不栖依旧守在车下, 以防东厂的人偷袭。 太子虽尚不明状况, 一时却也心头一紧,穿过层层叠叠的锦衣卫便上了前。 他身边自有侍卫跟着, 见他已离杨川只有两步还要走近,便伸手要拦。 杨川信手丢了手里的剑, 抱拳:“殿下。” 太子也没认出他是谁,看看车中, 蹙眉问:“究竟怎么回事?” 杨川想了想,压声道:“此人叫张仪,原是锦衣卫北镇抚司的镇抚使。近来门指挥使和东厂薛公公之间似乎有些误会,边推他来顶罪……不知是否与他和奚月杨川交好有关。” 最后出现的这两个名字,令太子面色微震。 他复又打量了杨川两眼:“你认识他们?” “……是。”杨川颔首, 姑且认了下来。 车中, 奚月悬着一口气查看张仪的状况, 只见他满口鲜血, 还道他仍是拼力想咬舌自尽。但她捏开他的嘴细看了一番,舌头却还完好。又把了把脉, 见心跳虽然虚弱可还算均匀,便锁眉问曾培:“刚才出什么事了?” “……没什么事, 他躺着躺着, 突然就吐血昏过去了。”曾培额头上全是汗, “许只是伤得太重, 得赶紧找大夫。诏狱的厉害你也知道,这么耗下去决计是不行的。” 奚月点点头,外面的太子倒先一步道:“给他们安排个住处,传御医来。” “……殿下!”门达翻下马背,疾步奔来,一揖,便道,“殿下,此人是我锦衣卫的要犯。让这么几个不明不白的人劫了,殿下怎能只听他们一面之词就将人带走?” “那孤便不只听这一面之词。”飒飒夜风中,太子负手而立,淡睃了门达一眼,“指挥使大人,不妨说说他究竟犯了什么罪?” 门达略微一噎,旋即拱手道:“此人欺上瞒下,臣疑他与瓦刺人有所勾结,所以……” “瓦刺人?”太子轻笑一声,“那这是个要案啊。既如此,孤就亲自审了,必定审个明白。” 他说罢递了个眼色,两旁的侍卫上前便要牵走马车,门达一急,上前了半步:“殿下!”又强自平缓了两分情绪,“这是锦衣卫的案子。殿下不明不白的非要插手,臣便只好禀明皇上。” 太子神色间微有一栗,静了一会儿,又道:“那你就禀去。但凡父皇下旨,孤一定把人还给你。”言毕不再与门达多言,转身便步入了不远处的仪驾间。他身边的侍卫自也不会与门达多嘴,待得门达和沈不栖上了马车,就按照太子的吩咐驾车走了,驶出皇城,为他们找寻住处。 奚月没敢在这些侍卫面前亮明身份,也就不好提自己先前在京中有宅子。侍卫们便给他们寻了家酒楼,遣走了别的住客,从上到下包了下来。 几人安顿下来不过两刻,御医便到了。太子也一并走了一趟,走进张仪房中一看见几人的脸,惊得往后一跌! “你们怎么……”太子一脸诧异地看了他们半晌,“怎么是你们?!” 奚月屏笑作揖:“对不住,殿下,我们原是想易容去救人,没想到殿下会出面。未免节外生枝便也不好直接言明,殿下恕罪。” “……”太子那见了鬼一般的神色又持续了一会儿才逐渐缓和下来,示意身边的御医去为张仪医伤,又径自问奚月,“你们在京里有多少人?” “就我们几个。”奚月说罢,反问,“门达可会去禀皇上?” 太子点头:“会。” “那殿下接下来是如何安排的?”她又说。 太子却哑笑摇头:“没安排。如若父皇要人,我必须把人交出去。” 几人一下子傻了眼,坐在矮柜上的沈不栖和太子年纪相仿,跳下来便道:“哥们儿,你靠不靠谱?这可人命关天啊!” “那我姑且把人救出来,比不比让他直接回诏狱强?”太子一脸平淡,施施然踱入屋中落了座,又道,“好在明日是元月初一,百官朝贺,父皇必定忙得很。门达要禀这事,无论如何都要等到初二初三。” “……可就这么一两天,便是养伤,也养好不了多少啊。”和他还算有些交情的竹摇插了个话。 太子看了看她:“许多事就是无法十全十美。只能尽人事,听天命罢了。” 他颇有一股处乱不惊的气势,而事情的道理,也确实就是这样。 几人各自沉默了会儿,太子踱到窗前看了看张仪,一喟:“果真伤得很重。”说着又看看奚月,“我只能再多帮一个忙——父皇要人时,你们如若不想让他受苦便先一步取他性命,我可以上奏说是伤重不治。” 一句话,说得众人眼眶都一红。 “几位很讲义气。”太子笑了一笑,“你们送来的证据我在看了。日后必定办了门达,给诸位一个交代。” 这话太像是对临死前的张仪做保证了,一时间无人去应,太子也没再说什么,给他们留了些银两,便转身走了。 房里久久鸦雀无声,只有御医冒着冷汗给张仪治伤,过了不知多久,奚月才终于问出一句:“大人,他怎么样?” 御医一声叹息,说只能看命。 张仪的左臂确是没能保住,不知是谁出的狠主意,他整条左臂被打得筋骨寸断,上臂的骨头更是大半都已没了,生生剜出骨头的刀痕依稀可见,翻烂的皮肉触目惊心。 真不知他是怎么扛住的。 先前几人不算太熟,又还交集不少。他从不是个多么显眼的人,功夫平平的曾培都比他要显眼的多。 锦衣卫中交口相传的风评,也几乎都是说他“唯利是图”,“是个官儿迷”。 可哪有这样唯利是图的人呢? 几人轮番守着张仪,可张仪一直没醒。 说是没醒,却又睡得并不实在,稍有那么一点动静,他都会惊上一惊,对窗外偶尔响起的喊声和他们轮换时的脚步声犹为敏感。 这委实令人揪心,一看就是在诏狱里受得折磨太多了,令他的一根心弦总紧绷着,听到动静就下意识里觉得是有人要来提审。 好在竹摇很快想了个办法,每每轮换或者有人进屋时,便先说一句“我是某某,你现在不在诏狱”,张仪就会一下松劲儿,继续昏睡过去。 不知不觉,年初一就已翻了篇儿,初二的晨光投入窗中。 彼时正是奚月在房里守着,橙红的阳光令她觉得刺目,她却还是迎着阳光看了好一会儿。她上一次这样盯着阳光看,是在海上漂泊之时。那时她体力不支,见到初升的太阳时简直头皮发麻,满心希望太阳升得快一点,尽快暖和起来,救她的命。 现下,她心力不支。满心希望太阳升得慢一点,让张仪多养一养,晚一步走到鬼门关也好。 与此同时,紫禁城中,阳光也正驱散寒气,氤氲在宫殿四周的仙境般的气息一点点褪去,红墙绿瓦逐渐变得灼目耀眼。 这日并不上朝,但门达还是早早地就进了宫,等着觐见。 太子对他不满,他早有所察觉。张仪绝不能一直在太子手里,他无论如何都要在人醒来之前,把他弄回诏狱。 或者杀了也好。总之,他不能让太子手里有自己的罪证,否则一旦太子向皇上上疏,事情会难以收场。 但门达左等右等,也没等到传召。到了将近巳时时,皇帝身边的宦官出来道:“各位大人先请回吧,圣上身体不适,今日不见人了。” 门达心下一紧,可也只能作罢。皇上圣体欠安,怎样的大事都要先等一等。 之后,他又这样连跑了好几天,可一时还是没能见到皇上。 看来皇上这一次病得不轻。门达心里有点虚,但又说服自己放松了下来。 毕竟皇上病着不止是不见他,便是太子也只是能在榻前侍疾,正事不得不暂且放下。为了个锦衣卫的事打扰皇上养病,是决计不可能的。 元月初六,己未日。 这天张仪终于在早上转醒了,说睁眼就睁眼,吓得正要喂他喝药的竹摇差点把药扣他脸上。 然后,张仪便见这生得绝美的姑娘搁下药碗呼天抢地地闯了出去,扯着嗓子大喊:“张仪!张仪醒了!奚月!杨川!不栖!曾培!!!” 但闻楼道里一阵混乱,几人一股脑全涌了进来——这个时候,张仪都还没回过几分神。 接着他便想撑身坐起来,这才发现,左侧好像少了点什么。 他茫然地看过去,奚月惊喜的笑容僵在脸上:“那个,张仪……” 她不知道该怎么说,声音不禁在嗓子里卡了壳,倒是张仪一笑:“没事,胳膊早就废了。死里逃生,活着真好。” 偏在此时,房门被扣得一响。 几人回过头,来者的一袭宦官冠服仿若鬼魅一样,令几人后脊发凉。 只见那宦官面无表情,眼观鼻、鼻观心地站着,奚月不动声色地握住剑柄,杨川则下意识地挡住了奚月,曾培上前喝道:“你是薛飞的人还是门达的人!” “……都不是。”那宦官作揖,“是太子殿下让臣来的。皇上近来身子不大好,以由太子殿下在文华殿摄政。殿下让几位安心,张大人的事,或有转圜余地。” 第72章 云涌(四) 奚月他们便得以稍安了几分心神, 在酒楼里静等进展。 他们一时也没什么事做,白日里无非到酒楼后的院子里练练功,要么就是聚在一起聊天喝酒。相比之下,倒是张仪的日子充实得很。 他的身子其实还在时好时坏的, 高烧常有反复。烧起来了他便睡, 不烧的时候, 他就给自己找各种各样的事干,努力地适应少了一只胳膊的生活。 曾培私下里有些担忧地跟奚月说:“我看张仪……心里可能有点苦。” 奚月也这么觉得。她想张仪先前好端端的一个人, 能文能武, 智勇双全。当下突然身负残疾,即便嘴上再说无所谓,活着就好,心里只怕也还是不痛快。 几人便在得到御医的准许后, 拎了酒壶去了张仪房里。张仪正聚精会神地用只右手吃饭, 竭力不让碗转来转去, 见他们一道过来便笑:“怎么了?” “没怎么,陪你待会儿。”奚月一马当先地坐到了他对面的长凳上, 拎起酒壶就倒了好几碗酒。另几人也各自坐下, 杨川端起酒碗喝了一口, 状似轻松地道:“张仪, 你若有什么心事, 拿出来跟我们说。” “心事?”张仪眸光微凌, 继而又笑起来, “门达的事了了后, 我想跟你们走江湖去。” “噗——”奚月杨川不约而同的一口酒喷了三尺远。 然后奚月瞠目结舌地看他:“你认真的?!” 只见张仪神色一黯,她旋即意识到这话容易让人误会,赶忙又说:“我没别的意思,走江湖什么人都有,听闻南宋时还有位独臂大侠1,功夫好得很。只不过,这事办妥之后,锦衣卫必会上下肃清,从前的袁大人多半也会回来。你若留在京中,荣华富贵是能享一辈子的,若去走江湖,那可就又凶险起来了。” 张仪嗤笑着摇头:“我宁可去品品江湖上的凶险。”他叹道,“江湖上再怎么样,还是名门正派居多、侠义者居多,一个义字当头,总还能邪不压正。但这京里、这朝堂之上,却有功名利禄诸多诱惑,激起的都是人心底最贪婪的欲|望。” 张仪说着喝了口酒:“早些年,还有于大人那样的清正之官,可如今呢?天子昏聩,奸佞当道。自然,若太子有为,或许可好一些,但再之后呢?谁说得准?真是想想都烦。” 奚月听着,不得不说:“这倒是个道理……” 江湖上再怎么样,都不像朝堂有这样多的权势金钱可争。单这一条,就可以让江湖比朝堂干净许多。 豪杰们争夺绝世秘籍,不想争的大抵都还可抽身不理,但权势斗争就不一样了,旁人把你搅进去,由不得你。 “那行,事成之后,我们就一道走江湖去。”奚月说着傲然抱臂,“你是想入我们白鹿门,还是想进萧山派?我可先说清楚,我们白鹿门不随意收徒的,一记千斤指名震江湖,你若不来,日后可别后悔!” 这话一听就是故意挑衅,杨川摒着笑瞥她,朗然接口:“我们萧山派那也是名震四方的,两重诀专抵白鹿门的千斤指。再说,白鹿怪杰脾气古怪,你能不能拜入白鹿门她说了不算,到时若被奚先生轰出来,你丢不丢人?” “你说谁脾气古怪?!”奚月拍桌瞪眼,“我告诉我爹啊!” “我错了我错了。”杨川赶忙拱手,屋里的氛围在争吵抬杠间变得十分轻松,曾培边喝酒边一拍张仪:“咱不能在他们夫妻间站队。我看这样,咱哥俩回头单独走江湖去。内功不行,咱就钻研钻研外功,立个门派就叫……就叫锦衣门吧!独创一套绣春刀法,然后……” “然后气死锦衣卫?”沈不栖突然插话。 曾培挠头:“好像是有点砸场子。” 屋里一片欢乐,张仪边听他们抬杠边丢了片腊肠在嘴里嚼着。这酒楼是四川人开的,腊肠也是川味的腊肠,微辣有嚼劲,搭着喝酒正合适。 奚月看他这一脸悠哉,并不太像心情沉闷的样子,又想了想,索性敛住笑容,实话实说了:“哎,不跟你开玩笑了,我们今儿来找你,主要是怕你因为这胳膊的事……心情不好。我们商量了一下,你若心里憋得慌,想哭想骂人都随你,想打人泄愤我和师兄也扛得住,你别自己闷着。” 张仪就觉得他们适才的说笑都有那么一分刻意的味道,听到此方明白了,一哂:“我没有,我真没有。” 一屋子人都担忧地看着他。 张仪噙笑又喝了口酒:“足足两个多月,每天都觉得自己必死无疑的滋味,你们没经历过。我现下当真觉得活过来就是稳赚,别的都不重要。” 真的? 几人打量着他的神色沉郁不言,张仪忽而一蹙眉头:“唔……不对,也不是。” 他说着搁下了酒碗,眼底一股他们都没见过的恨意直逼出来:“可以的话,我很想手刃薛飞或门达。” 文华殿里,门达骇然打了个哆嗦,太子饮着茶,笑了一声:“别紧张嘛,门大人。” 门达睃了眼太子手边的那一摞罪证,强自沉着气:“臣在朝为官多年,又执掌锦衣卫,平日查办官员,难免得罪了人,是以……” “知道,孤知道。一些连名字也不敢署上一个的江湖人士送来的所谓证据,孤不信。”太子口吻轻飘,说得门达莫名瘆得慌,“若不是大人主动来问,孤都不想多提此事。等到父皇病好了,孤一定为大人辩白一二,必不让父皇冤枉大人。” 太子端然是在安抚他,可他愈发怵得慌。 殿中静了静,门达又道:“那个张仪,殿下您看……” “这不是父皇还没发话么?”太子平淡地笑笑,“你放心,他那一身伤,且得将养些时日才能好,在此之前想来闹不出什么风浪。” 门达不得不将一口气强咽下去,憋了半晌,只得道:“殿下说的是。” 门达无功而返,告退的时候显然负着气。文华殿中寂静了半晌,太子胸中一股无名怒火呼之欲出,最终化作一声冷笑:“来人。” 一个宦官无声地稳步进殿,太子眼中几许寒气直逼着殿外:“去给我盯住了门达和薛飞。父皇病重,别让他们节外生枝。” 此后的几日里,朝中的氛围安静。好像人人都察觉到了一股暗潮在无形中汹涌而至,只是不知这潮水会往哪儿拍,便都不敢妄动半分。 所有人都在静静蛰伏着、观察着,祈祷在暗潮涌至眼前的那一刻,可以及时反应,全身而退。 正月十五上元节,京中下了一夜急雪。雪花自入夜时分开始飘,不过半夜就已积了很厚,又一直下到天明。 人们在清晨推开门窗时,都因外面的银装素裹而愣了一愣。 但便是这样厚的积雪,也分毫没能冷却飘散开的消息引起的热议。 “听说皇上不好了。” “说是已留了遗诏,免宫妃殉葬?” 正月十七,在一片积雪初融的寒凉中,丧钟鸣响。 “咚——” 百官大恸,万民哀悼。 “咚——” 江湖朝野,一片震荡。 “咚——” 新君即位,万象更新。 新君登基引得京中上下好一阵忙碌,弹指之间,就到了三月初。 柳树抽绿,迎春吐蕊。奚月推开窗子,冷眼看着窗下巡街都显然不复往日气势的几个锦衣卫,若有似无地笑了一声。 “事情可算快了了。”杨川的声音自她背后截来。 奚月刚要回头,他先一步拥住了她:“等了结了这些事,我们就回到江湖上去……”他俯首在她颈间种下一吻,“你赶紧给白鹿门生个新掌门。” “……噗。”奚月喷笑出声,蓦地扭脸也亲了他一口,“再给你萧山派也生个传人,怎么样?白鹿门的跟我姓,叫奚阳;萧山派的跟你姓,就叫杨溪。这俩名字男孩女孩都能用,不错吧?” “嗯……”杨川觉得杨溪不错,奚阳偏于男孩一点,若是个女儿,他就说服她令取一个。 比如奚川? 罢了,好像更不适合。 二人信口说笑着,房门被人笃笃一敲。他们回过头,是沈不栖。 “底下来了几个宦官。”沈不栖指指楼下,“说皇上召见,让你们即刻进宫。” 第73章 云涌(五) 进宫面圣, 对二人来说倒无甚可怕,只是心情难免复杂。 毕竟他们从前不止是见过新君,而且头回见面时,杨川还把他给按在了墙上。 紫禁城中一片肃穆,宫人侍卫三五步一个地林立在宫道两侧,红墙耸立在白雪之上,放眼望去巍峨雄壮。 奚月和杨川在乾清宫前等了片刻,便有宦官出来恭请二人进殿。二人刚一踏过门槛, 便觉状似空荡的大殿之中并非只有一人气息,四下里显有高手蛰伏。 “圣上好重的防心。”奚月轻笑而道。坐在御案前正读书的少年天子一愣,旋即反应过来:“误会了。” 他打了个响指, 几道身影旋即自房梁上闪身而下, 无声抱拳。 皇帝指了指他们:“朕刚登基, 朝中势力纷杂,所以安排了他们暗中保护,并非冲着二位。” 奚月点点头, 接受了他这解释, 接着又问:“皇上什么事?” 皇帝一哂:“想请二位大侠帮个忙。” 奚月颔首表示洗耳恭听, 皇帝道:“门达的罪证,大概不止那些吧?有劳将余下的尽快送进京来, 朕好着人查办。” “好说。”奚月应下, 话锋微转, “但不知陛下想找什么人来办这案子?” 皇帝眉头微锁:“自是交给三法司。” “也就是刑部、大理寺, 督察院。”奚月轻轻吁气, “但锦衣卫的势力早已渗透各个官衙,东厂提督薛飞又与门达私交甚密。未免牵连自己,薛飞势必竭尽所能帮门达脱罪。皇上将此案交给三法司,只怕要节外生枝。” 皇帝眸光凛然,看了看她,道:“那女侠有何高见?” 奚月直截了当:“我想亲自办了门达。” 皇帝不禁一愣,连杨川都轻怔:“师妹?” “我与门达公仇私仇攒了一堆,还有些江湖上的纠葛,要从他嘴里探问线索。皇上若信得过我,我们便互相行个方便,如何?” 皇帝斟酌着,沉了口气:“你不能直接要门达的命。” “我在锦衣卫任过千户、镇抚使,知道朝廷的规矩。”奚月平淡道。 皇帝复又沉默了会儿,问道:“你们可还住在那家酒楼?” 见奚月点头,他又道:“那容朕想一想,迟些时候,着人去向你们回话。” “多谢了。”奚月垂首抱拳,全无施大礼的意思,转身就往外走。杨川被她弄得有点懵,略作迟疑,便追上了她。 待得出了殿门,他不禁睇着她嗤笑:“人家好歹登基了,你下回客气点。” “啧。”奚月咂了声嘴,笑瞧瞧他,忽而纵身一跃! “喂——”杨川想说这是宫里,然则她已然飞了出去,他只得也施展轻功去追,随着她飞檐走壁,引得底下的宫人惊慌失措。 “一会儿底下可要放箭了!”他哭笑不得,不知她这突然来得哪出。心下正想她是不是眼看局势要翻盘开心得过了头,风声中传来奚月的笑音:“你知道我当初是怎么从先帝那儿讨的镇抚使的位子吗?” 杨川微愣:“怎么?” “我跟他说,我帮他平了曹吉祥的乱是我乐意,朝中还有比曹吉祥野心更大的人,我也乐意出手相助。若他肯给我镇抚使的位子,我就帮他办这事;若他不肯,我也不告诉他那人是谁,让他自己看着办。” 杨川略微明白了几分:“你的意思是说……” 弹指间已到了皇宫外墙跟前,奚月运气向上踏了几步,一跃翻出,又一路踩着水花飞过了护城河。 她落稳回头,就见杨川也落了下来。城墙之上的守卫已搭了箭,又在背后传来的上司的呼喝声中匆匆收了,奚月一哂:“江湖朝堂本就井水不犯河水,我不向他们低头,便是互惠互利的合作。低了头,他们就拿我当臣民了,这么要紧的差事可未必肯给我。” “……”杨川怔住,顺着她的话想了想,笑赞,“还是师妹通透。不过我还是觉得,你适才应该客气一点。” 奚月锁眉:“为何?” “因为咱们没有人马。”杨川笑瞧着她。 这么大的案子,不低头跟皇帝调点人马,你自己亲力亲为地自己从头忙到尾么? 然而这话说出,他又觉得大抵是自己想错了。小师妹这么聪明,这点事情怎么可能想不到?她多半是心里有底,要么就是已有了别的打算。 却见奚月显然神色一慌,顿显无措。 “……不是吧?”杨川窒息,哭笑不得,“你真没顾上?” “我这……一时糊涂。”奚月懊恼地一拍头,“罢了!反正回头皇上还得派人去酒楼给咱们回话,若他答应,那时再跟他要人也不迟!实在不行就……请萧山派的师兄弟们帮一帮忙!” 杨川不禁被她笑坏了,然后,这事一时间就成了几人间的笑料。 她行事一贯凌厉,办起正事更是不苟言笑,寻她的笑料可不是件易事。难得寻到了,几人都笑得前仰后合。 “哈哈哈哈哈哈姐!你的一世英名啊!”沈不栖伏在她肩头上狂笑不止,奚月一张脸冷如寒冰,阴恻恻地盯向旁边,原刚笑够了的曾培张仪被她一扫又来了笑劲儿,先后扑哧一声。 “你们够了!”奚月气得一拍桌子,“我不就是……一时失策吗!你们笑什么笑!回头若没有人手,我就拉着你们一起累死!” “好说好说!”曾培绷住了脸,“跟着你办案我一把好手,门达那点事,我一准全给你挖出来。” 奚月冷然一哼:“这可是你说的!” 张仪则递了杯茶给她:“能不能打个商量,放门达一条生路?” 奚月手上一哆嗦,差点被晃出来的茶水烫了:“你再说一遍?” 张仪抱臂倚着桌子:“西四斩首有什么意思?让他充军流放,我想半道亲手要他的命,行不行?” “……”奚月嗓中微噎。她理解张仪的恨意之深,却不好应他这事。 眼下是当今天子要办门达,定多大的罪不是她能左右的。 她只能说:“这么着,东厂提督薛飞……到时候交给你手刃,如何?” 张仪稍稍一滞:“薛飞?” 奚月笃然点头。 薛飞手里江湖人的命太多了,不论朝廷怎么看,她都一定要以江湖人的身份了结了这阉官,到时让张仪出一口恶气倒也很好。 门府之中,门达焦急的踱着步子,几个与之交好的锦衣卫都静默地坐在一旁。厅中一片死寂,没人知道该说点什么,只觉心里不安。 “不对,这事不对!”门达苦恼地一再摇头,“当今圣上早就对我不满,登基之后不闻不问,怕是要出事!” “……那怎么办?”一个指挥同知道。 门达驻足,静默地沉吟了良久:“这官位来得不易,若皇上并无它意,平白舍了这些,也不值当。”说着一顿,又续道,“但若皇上当真在做些什么打算,我们总得有些准备,才好全身而退。” 那指挥同知点头:“但凭大人吩咐。” 门达看看他们:“诸位全心全意信得过的弟兄,加起来大概有多少?” 几人相互一望,都大抵猜到了门达的打算,便听副使答说:“百十来号倒是有的。不过,若皇上当今下狠手,大人想凭这百十来号人从京中逃出去……恐是不能。” “能与不能,都只能试一试了。”门达沉叹,“这几日,我会先送些银票出去,托人安放在城外。到时,若我们能平安逃出去,这些银两必够诸位后半生的开销。若不能……我们死在恶战之中,也比落进诏狱要强。” 诏狱是怎样的地方,没人比他们更清楚。 几人一时无话,门达也没心情再多言其他,便就此道了别。 他府中的下人送几人出了府,几人一言不发地走出了一段距离,拐了道弯,那副使就开了口:“你们说,门大人这一手,有多少胜算?” “不全死光就是走大运了。”指挥同知淡声道,几人不觉陆续停了脚,颓丧气渐次散开。那指挥同知冷笑了一声,“没听说么?先前那个张仪,落在了今上手里。依我看,他就头一个不会放过我们。门达再来这么一手,非落得个谋逆的罪名,闹得满门抄斩不可。咱啊……跟了他这么多年,也够义气了,如今我可不想跟着他一道送死。” 他们是都行了许多不义之事,可谁也没有门达的罪过那么大。 几人不约而同地扭头扫了眼不远处的门府,又心绪复杂地先后转回脸来。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哪有人这能为了所谓义气舍弃自己的性命? 呵。 第74章 云涌(六) 两日之后, 宫里来人回了话, 倒皇帝允了奚月所言之事。 不仅如此,还主动给他们安排了人手。 “宦官?”奚月在酒楼二层的围栏边看到那满厅的人后, 再看向旁边来传旨的人时, 脸色就冷了,“我信公公你是圣上亲信, 决计与东厂无任何瓜葛。但公公如何保证, 这近百人也个个与东厂无关?” 执着拂尘立在她身边的年轻宦官声色冷静:“决计无关,因为他们个个都经过精挑细选。而且, 来日皇上会立一所新的官衙,用以监视东厂。” “监视东厂?”杨川锁起眉头,看看那宦官,禁不住地笑了一声,“朝廷设立锦衣卫监视朝臣,又设立东厂监视锦衣卫。如今,还要再设立一处新的官衙,监视东厂?” 不怕闹得人人自危, 人心涣散么? 宦官没理会他的话, 静看看奚月, 拱手躬身:“总之奚大人放心便是,这些人,绝不会出差错, 而且都是个中高手。” “不必了。”奚月淡看着楼下, “这些人, 劳公公带回去吧。告诉皇上我信不过他们便是,人手的问题我自己解决。” 那宦官不由一滞,面色变得不大好看。可他又未敢多说什么,毕竟这奚月功夫好得人尽皆知,而且身上的这袭飞鱼服还是皇上刚赐下来的,是指挥使的仪制。 那宦官只得应下,一甩拂尘,折下楼去,带着一众宦官扬长而去。 酒楼里安静下来,过了片刻,曾培终于忍不住开腔道:“大哥……” 奚月侧头,他道:“这……既然有人打包票,咱就别这么多讲究了吧,出了岔子大不了他们去背罪责。您把人退了,这差事怎么办?真靠咱们几个横扫门府去?” 谁知道门达会不会想拼个鱼死网破?他若纠集兵马,他们这几个人,就算个个都是绝世高手也不够用啊? 奚月啧了声嘴,笑瞧着他:“你不是说跟着我办案,你是一把好手么?” “……”曾培有点头疼,“我是一把好手!可你不能指望我一打一百啊!” 杨川一哂:“我叫萧山派的师弟们来?” “来不及了。”奚月摇头,目光凌凌地望向皇城的方向,“锦衣卫的事,还是锦衣卫了吧。曾培张仪,你们手底下还有多少完全信得过的兄弟,想法子给我叫来。不求人多,可信为上。” 曾培张仪相视一望,张仪锁了锁眉头:“假若门达想拼死一搏,几百号人他必是找得到的。我们……” “我办案什么时候是靠人数取胜了?”奚月回看过去,张仪看看杨川曾培,二人都点头不言。 行吧,他们三个里,数他和奚月最不熟。 ——张仪安下了心,依言回屋去写信。他近来逐渐习惯了独臂的生活,吃饭穿衣慢慢都适应了,唯独写字总莫名的别扭。没有左手压着点纸,纸就总在毡子上蹭来蹭去,一不小心就写废一张。 张仪于是写得颇慢,耳闻曾培很快就找了信差去送信,他这倒还有一大半都没完成。 他不禁有点急,听到外面有人叩门也只是先应了声,匆匆又写完一句话才去开门。 房门吱呀打开,张仪定睛一笑:“竹摇姑娘。” “今天的水果。”竹摇手里托了个白瓷盘子,里头慢慢一碟切成小块的苹果。 这倒不是只给张仪一个人切的,这些天竹摇都是每天午后给每个人都送一碟。是以张仪也习惯了,伸手接过碟子,道了声多谢便要进屋接着忙着写信,竹摇却探了探头:“你是不是还没写完东西?我看曾培他们都送出去了。” 张仪一时面色微滞,苦笑着刚要应是,竹摇却又轻松地接口道:“我就知道你这里能找的人会很多。你肯定人缘好,不然我们不会吃个饭都遇到帮你求援的!” “……”张仪哑了哑。他原本只是失了条胳膊写得慢而已,竹摇这么一说,倒令他心里舒服了下来。 竹摇又看看他:“要不我帮你写吧,你赶紧把苹果吃了,要不一会儿都污了。” 说着她就径自进了屋,悠悠走到桌前坐下。她先前就猜这信大概都是一样的格式,递给不同人的换个名字便可,坐下一看果然如料。 竹摇提笔便写,张仪端着碟苹果在门边愣了愣才阖上门,用牙签戳了一块送进嘴里:“麻烦你了。” “小事,客气什么。”竹摇一哂,头也没抬。张仪坐到桌边,边有一块没一块地吃苹果边看她。过了会儿,不由觉得屋里明明有两个人却安静无声有点尴尬,就没话找话道:“这事了了后,姑娘打算怎么办?” “嗯……我想走江湖去,不过我一点功夫也不会,不知道他们嫌不嫌我麻烦。”竹摇说着耸了下肩头,张仪一哂:“我少了条胳膊,也怕他们嫌我麻烦。” “……说什么呢!”竹摇当即一眼瞪过来,那张大多数时候都挂着笑容的脸上,顿时一点笑意都瞧不见了。 她沉肃说:“你是顶天立地的英雄,好吗?到了江湖上必定也是人人称颂,才不会有人嫌你麻烦,奚月他们更不会的!” “……”张仪不由滞了滞。 他方才那话其实不过是随口一说,奚月杨川是怎样的人他心里清楚得很,倒是她突然这样认真起来,让他有点意外。 说完那番话,她都还在盯着他看,跟要把他看穿似的:“你当真担心这些?是他们表露过什么吗?是杨川曾培还是不栖?”竹摇眼眶一红,“怎么能这样?我找奚月评理去!” 她撂下笔就要走,被张仪一把攥住手腕:“没有,我就随口一说。”说完他才蓦地意识到不对,触电般地松开了她:“咳……” 他的手都不知该往哪儿放,双目死死盯着对面:“对不住,冒犯了。” 当日傍晚,暮色四合之时,就有锦衣卫陆陆续续地寻到了酒楼来。 几人早已候在了厅中,一干锦衣卫乍然看见杨川奚月也都一副见鬼的神色,还有往后一退踩到后面的人的脚的。 偶有那么几个不太惊讶的,便是当初跟着张仪一道去雁山的人了。他们再度见了张仪果真都有些激动得难以自持,好几个都一味地自言自语说:“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过了约莫半个时辰,曾培张仪都说人来齐了。奚月草草一点,才四十多个人。 她清了声嗓子:“诸位兄弟,废话我就不多说了,我们来说正事。” 说罢,一张堪舆图在大厅中央的木桌上铺了开来:“这差事理当不难办,到门府提走门达押往诏狱再审出口供便是。今日找诸位来帮忙,是怕门达想拼死一搏,不肯就范。” 她的手指在堪舆图上点了点:“这是宫里送来的门府的堪舆图,前后六进,规模不小。” 说着她看向席间一个还算相熟的副千户:“近来可有听说门达从锦衣卫中调集人马去府中?” 那副千户摇头:“没听说。” 奚月点点头:“那至少说明人不会太多。” “假设门达手里有二百号人。”她在堪舆图最中央的一方小院里一划,“门达久在锦衣卫,知道如何布防。这是他的日常起居之所,但这二百人一定不会都放在这里,会从外到里分散开。这样外面出了动静,里面的人就会及时准备应战。” 杨川边听她说边打量那张图,听她说罢,沉吟着点了点头:“从内到外一进比一进大,那应是最外一层人数最多。除此之外,最内进的人应该也不少,他总要留够人手护在自己周围。” “不错。”奚月一哂,“但我们只有四十号人。假若他真有二百,我们硬打是无论如何都占不到便宜的,得智取。” 曾培眉心微蹙,思索道:“都是锦衣卫,我们直接装成是他的人,混进去?” 张仪随即否了他这个想法:“不行。在这个节骨眼上,他在用的必也个个都是自己信得过的,只怕每一张脸他都认识。但凭着一身飞鱼服想混进去,绝不可能。” “那还能怎么智取?”曾培眉头又蹙了两分,“若锦衣卫都混不进去,扮成下人、小贩只会更难。”说着他看看奚月,“大哥,你有辙吗?” 奚月当下端然是姑娘家的模样,他却还张口就叫大哥,周围好几个锦衣卫都忍不住地想笑。 奚月沉了一沉,一喟:“混进去大概真是不行了。”她抬眼看看屋中众人,“若我要你们在同一刹里拿下一圈的人,不让他们发出任何声响给里面的人报信,你们可办得到?” 众人都不禁一愕。 “……这太难了。”杨川神色沉然,“何况他们手里必还有鸣镝,只消得找个机会放出去一箭,信便报完了。要保证每个人都放不出这一箭……在场的就得人人都有你我的功夫。” 不然总难免有个失手的。 第75章 清算(一) 锦衣卫放鸣镝用的是一把小弩, 或挂在飞鱼服右侧,或放在衣襟中。 “人手有限, 一招将人撂倒, 是最稳妥的法子了。” “三更天, 一起动手。” 一天之后。 夜色深沉,寒风簌簌。 门府之内,与门达所住院落紧挨着的院子里仍灯火通明, 几名锦衣卫官员坐立不安,已不知这样熬了几日。 他们皆觉与门达这样一起扛到底不是办法, 可思来想去, 让他们主动参门达一本,他们也豁不出去。 ——就像门达说的, 万一皇上根本没别的意思呢?参门达一本,一旦皇上彻查,他们一个个都脱不了干系, 迈出这一步就是把自己往牢里送。 可当下京里的事态, 也真让人不安生。新君虽然年轻却很有主见,东厂那边,很受先帝重用的薛飞已经多日没进过宫了,东厂提督明摆着要换人。 唉…… 几人在小厅中喝着茶, 不时地摇头叹气。 府外, 一道朱墙隔开了两方的呼吸, 夜风呜咽中, 谁也听不见谁。 墙内, 几个锦衣卫打着哈欠巡视着。未免事发后让人觉得门达滥用职权,他们已都换下了飞鱼服,穿了寻常的裋褐。绣春刀也都没在手里,拿的是寻常的长刀。 墙外,人影掩在墙下,绣春刀尚未出鞘,只有飞鱼绣纹在月光映照下依稀可见几缕微光。放眼望去,这人影十几步一个,竟围满了门府三面,府门那一面因有家丁在门口守着,倒是没人,却有几双眼睛在折角那边,紧盯着家丁的动静。 “门口的最难办,事先不能惊动家丁,也不能提前把人撂倒以免里头察觉。”一天之前,奚月敲着门府的堪舆图说,“这一面就麻烦师兄和不栖。” 她说:“三更天,先放倒家丁然后跃墙进去,尽快解决里面的锦衣卫。” “铛铛铛——”打更声终于在夜幕中震响,墙外众人面色倏然一震,下一刹,几十道身影同时翻过院墙,犹如数只猛狼在夜色之下齐袭猎物。 “子时——”更夫悠远的声音灌进来。院中之人正又扯了个哈欠,被人一把捂住口鼻,转而脖子被拧得咔吧一声。 离他几步远的那个睡意惺忪,察觉动静转过头来,伸手便摸腰间小弩,一只手却忽地按来,他悚然回头,只见一柄熟悉的银光划过夜色,刹那间,热血喷喉而出。 西侧,翻墙入院的锦衣卫了结了院中十几人,正提步要往里走,厨房的人慌慌张张地闯入视线。 众人眸光皆是一凛,曾培拔刀便迎了上去:“回去!”他横刀将几个早已吓得根本不知自己脑子里在想什么的伙夫逼回屋里,“锦衣卫办差,抵抗者格杀勿论。” 几人周身僵硬,一步步踉跄后退,待得他们被门槛绊回屋中,曾培从门外闩上了门。 前面,杨川和沈不栖在打更声震起的刹那举步冲出,一举了结家丁,又与几名锦衣卫一道翻入院中。 几声闷哼陆续响起,整个过程不过片刻。杨川正一掌劈断最后一人脖颈,忽闻沈不栖暗喝一声:“当心!” 杨川凌然抬头,只见沈不栖向东跃起空翻,一脚踩上并未断气的一人,同时,一支羽箭映入众人眼帘。 鸣镝声微弱地起了音,千钧一发之际,沈不栖一掌直拍而下,刺痛令他一声惊叫下意识脱出又死死卡在喉中,鸣镝声就这样按死在了掌下。 沈不栖松气,拔了刺在手上的箭丢到一旁。杨川也松口气:“多亏你了。” 几人说罢走向下一道院墙,静闻风中声响。 “迟些时候,曾培以猫叫递音,再一起攻入下一进。曾培在西边,夜晚寂静,南北两侧应该都能听到。东侧这边——”奚月的食指点在东南折角内的一处建筑上,“这里有个小楼,是东面的一个高点。不栖轻功不错,听到声音后尽快窜上楼去,给东面的兄弟通个信儿。” “喵——”一声猫叫入耳。 “喵呜——”又一声。 杨川朝沈不栖一点头,沈不栖跃起便走,短短一息便已伏至楼顶。 “喵——”一声猫叫东侧……听上去有点像闹猫时的动静。 一霎里,几十名锦衣卫又向里压了一层,又几十人在昏昏夜色里断气。 门达隔壁的院中,几人隐约闻得打更声,终于松了口气。 “看来今晚也没事,睡了睡了。”指挥副使摆着手向外走去,余人也哈欠连天地离座起身。 指挥副使推开门的瞬间,一柄长刀悍然刺来,精准地刺穿咽喉! “什么人!”屋中顿时大乱,众人提刀迎上,耳闻杀声逼至。一场厮杀终于掀起,再熟悉不过的飞鱼服忽然令他们望而生畏。 “嘿,指挥同知大人?”曾培一路劈杀进屋,被挡了一刀,反而笑起来,“你看我眼熟不?” “你……”那指挥同知觉得眼熟却又没想起是谁,然不及他想起来,身后一掌劈至,令他顷刻断气。 “……你下手也太快了。”曾培瞅着杨川蹙眉,“也不让人叙叙旧。” 杨川睃了眼那尸体:“下手太慢你也不怕吃亏。” 说着又给旁边的指挥佥事补了一刀。 曾培忽然叹息:“是,下手太慢,让我吃过一回大亏了。” “……”杨川抬眸见他神色黯淡,只得笑笑,也不知该说什么。 隔壁,门达院中也已厮打成一片。 在打斗开始的那一瞬,门达便瘫软在了椅子上。 他原本想大不了鱼死网破,但对方这般悄无声息地涌进来,令他撑不住了。 他们能杀到这里,说明外面的人都已经被收拾妥当,他却未听到半点动静。 而且,竟然是锦衣卫。 他原以为今上就算要办了他,也会动用其他衙门,谁知竟是锦衣卫? 锦衣卫都是他的手下,可这件事,他先前完全没有听到风声。 恍惚之中,一张银面具撞入了他的视线。 门达瞳孔骤缩:“奚、奚月……?” 外面夜色深沉,打斗间又人影晃动,但他仍旧真切地看到了那张面具。 刀光四起,血花飞扬。殷红溅在院子里的青石板上,绽开一朵朵带着令人振奋的腥气的花,象征丧命的惨叫声不绝于耳。 片刻之后,院中胜负已成定局,锦衣卫由刀刀杀招转为尽力多抓活口,门达目光涣散地看着这一切,看着那戴着银面具的人向这边走来。 她像奚月,又不像奚月。他怔怔看了半天,直至她走到门外时,才猛地注意到,不像之处不过是她现在穿着一袭指挥使的飞鱼服,颜色与镇抚使的官服不同。 “奚……”门达吞了口口水,没能顺利地叫出那个名字。 她迈过门槛,站在他面前,抬手摘了面具。 “奚风?!”门达面色煞白。 巨大的恐惧令他连连摇头:“不可能……这不可能!奚风死了!” “是啊,奚风死了。”已有些陌生的清隽男音字字入耳,门达一身冷汗冒出,满面惊愕地眼看奚风拔刀出鞘,提步走向他。 他一脚登在他旁边的桌子上,绣春刀逼在他喉间:“是门大人安排人手杀了他,对吧?” “我……”门达滞了一瞬,旋即连连摇头,“不是,我没有!你、你是在海上出了意外死的,跟我没有关系!” “哦?”奚风轻然一笑,“那为什么与他同去的人,都安然离船了呢?” 他没想等门达回答,只顿了一声,就又说:“天顺五年,他们又是怎么死的呢?”他脸上露出诡谲的笑,慢条斯理的话语抑扬顿挫地响着,“是奚月为兄寻仇杀了他们,还是奚风……冤魂索命?” 门达一阵剧烈的战栗,连额上的冷汗都因这战栗而流得快了一阵。 “不做亏心事,何怕鬼敲门啊,大人?”奚风微凛的眸光里含着点笑,玩味地在他脸上划着。 门达连殊死一搏也忘了,怔怔地看着那张脸一分分逼近。 直至凑在他耳边说:“您知道海水有多咸、多冷,深夜漂泊海上有多恐怖么?” 屋外,杨川击晕了最后一个挣扎的敌手,转手扔给手下绑起来带走。 然后,他与曾培等几个一同走向门达的屋子,远远便见门达紧阖着双眼瘫在椅子上,不知是死是活。迈过门槛,又见“奚风”盘腿坐在地上,一脸的无聊。 “师妹?”杨川唤了一声,奚月啧了声嘴:“押走吧。”说着就蹙眉叹息,“真没劲,我这编了一大套词吓他,一半都没说完他倒先晕了。这么不禁吓,也不知平常哪来的胆子做那么多恶事。” “……”杨川哭笑不得。 敢做恶事的人,大抵都不信报应,又或觉得来事再报无所谓,这一世逍遥了再说。 你这“奚风”现世还魂过来索命,简直足以击溃他的全部信念。先前手里沾染的条条人命,此刻顿时全要开始担心是否会遭厉鬼清算,他能不怕? 第76章 清算(二) 门达入了诏狱, 整个京城都震了一震。审讯的事皇帝也交给了奚月,于是便见奚月往刑房一坐,翘着二郎腿看着门达笑道:“都还愣着干什么?门大人先前看过听过没试过的家伙事儿, 全给上一遍吧。” 门达破口大骂,无奈被绑着动弹不得。奚月由着他骂了足足一刻, 直至他声音发哑没劲儿骂了,才一撑扶手站起身。 她踱到他面前,拍着他的肩头,脸上的笑意一分分地淡去, 直至冷若寒冰。 “你现在知道怕了?”她面无表情地睇视着他, “被你阴谋暗害过的,不止我一个,你该庆幸只有我逃过了一劫。” 她顿声间又笑了起来:“你也该庆幸张仪没在这儿。” “都出去吧。”奚月微微偏头, 候在两侧的锦衣卫即刻无声地退出,沈不栖迟疑着看了杨川一眼,杨川上前:“师妹……” “这笔账我得算清楚, 东厂提督的事我也会记得问。”她淡笑着看了看他, “师兄别劝我。” 杨川略作踟蹰, 转身走了。 他是娶了她, 可她要报从前积下的仇, 那是另一回事。 众人于是都到了旁边的小厅中等着, 不过多时, 刑房里令人毛骨悚然的惨叫声就震荡起来。 那惨叫带着绝望, 毫无掩饰地撞进众人耳中, 让人似乎听着听着就嗅到了血腥气,看到了伤口的恐怖淋漓。 “奚大人一个姑娘家,下手真狠……”有锦衣卫窃窃私语起来。 旁边的旋即道:“说什么呢,这事跟是不是姑娘家有何干洗?审案归审案。” 然后,众人便听着这惨叫从上午一直响到入夜。声音时而猛烈时而轻微,偶尔也安静上一阵,不止是门达晕了还是奚月在休息。 这种等待漫长无趣,可他们又不敢擅自离开。等到后来,连沈不栖都有点不耐烦,啧着嘴跟曾培揶揄:“想不到这门达嘴还挺硬啊?” 那日怂到直接吓晕,如今却死咬着不招供? 曾培笑了一声,从桌上的碟子里抓了把花生米给他吃:“门达就是个见风使舵的小人,嘴巴能有多硬?”说着自己先丢了颗花生入口,“现下不过是奚月想出口气。” 他估计门达早就招了,但奚月不得新仇旧恨一起报么? 她不是个恶人,但在恶人面前也不是个善人。现下只怕恨不得样样大刑都要对着门达试一遍吧。 敢爱敢恨,爱谁便说嫁就嫁半点不犹豫,恨谁便抽筋剥皮一点不含糊,啧……他真是喜欢上了一个比他强上很多的姑娘。 曾培想着想着,心里就酸了起来。他下意识地看向杨川,见他正冷着长脸端着盖碗喝水,心里莫名地还是有点不服。 他于是张口就问:“哎,是不是她在里头这么下狠手,你心里别扭了?” 杨川挑眉看他:“我别扭什么?” “你是不是也嫌她心狠手辣不像个姑娘?嫌弃的话你直说,可不许给她脸色看。”曾培说得一点都不客气,就差直言自己随时等着他俩和离了。 杨川不禁笑出声,搁下茶盏走向曾培,曾培外强中干,但忍住了没站起来躲他:“干嘛啊?” “曾兄。”杨川弯腰伏在他肩上,“我其实是有点担心。刑房里血气重,怕对孩子不好。” 曾培:“?” 他一下俩眼都瞪直了,杨川一脸轻松地又拍拍他的肩头,转身坐回了先前的地方。 “孩……”曾培满面僵硬,无措到都不知该看哪儿。旁边的沈不栖好生忍了忍,还是噗地笑出来:“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说你找什么茬!净给自己添堵吧!” 竟然孩子都有了…… 曾培眼眶泛红,伏到桌上缓了一会儿,绷不住崩溃,朝杨川大喊:“我不嫉妒!我还是她最好的兄弟!” 他脸红脖子粗,吼得厅中倏然寂静,众人齐刷刷地看他,杨川:“……” 隔壁刑房的门吱呀一声开了,曾培也没注意,借着火气继续吼:“我永远都是她最好的兄弟!” “?”奚月傻在门口,走到小厅门口看看沈不栖又看看杨川,沈不栖摊手表示无辜,杨川心虚地别过了头。 “你俩的孩子,得叫我叔叔,不对,舅舅,不……”曾培把自己绕进去了。按照他管奚月叫“大哥”算,那他是叔叔,可奚月到底是个姑娘啊? 旁边终于有人咳了一声,然后别有意味地看看曾培,又向门口抱拳:“大人。” 曾培猛然回头,下一瞬,满心的尴尬溢于言表。 “……”奚月下意识地清了声嗓子,指指里面,“该招的都招了,把供状呈进宫吧。” “……哎。”沈不栖头一个回过神,进屋便去取了供状出来,又交给了一个千户。 门达招了供,接下来便该东厂了。关于东厂搜罗武林高手的事,门达并不知道太多,奚月问也没问出来什么,好在他与东厂勾结所做的种种恶事,足以让皇帝查办薛飞,待得薛飞进了诏狱,严审之下自然一切都会水落石出。 奚月重重地吁了口气,终于该尘埃落定了。 料理了门达,她和杨川就完成了袁彬托付的事;再解决了薛飞,萧山派的污名便也可洗脱。 这真是种守得云开见月明的感觉。等到腹中这个小小的孩子降生时,一切都该是平静的了。 然而一夜之后,却听说薛飞跑了。 “跑了?!”奚月几是拍案而起,一把拎起来传话的沈不栖的领子,“怎么就让他跑了?!” “不……不知道啊!”沈不栖气虚,“宫里刚传来的消息,我就转达一下……” 奚月扔下他便往楼下跑,想赶紧骑马去北司,召集众人去追薛飞。可她刚跑到酒楼一层,曾培倒正好进来,张口就问:“你听说了吗?” “薛飞跑了!”奚月冷着张脸往外去,曾培闪身拦住她:“还在京城。” “?”奚月刹住步子,曾培道:“近来各处城门都有我们的人,我还安排了眼线在薛府附近盯着。方才有人来禀,说薛飞昨夜带着百十号人离了府,但各城门都未见有大队人马离京。” 京里有宵禁,虽然薛飞凭东厂腰牌可以出去,可这样的大队人马自然会引起注意。 奚月稍松了口气,转而又问:“会不会是障眼法?” “不太像。”曾培道,“那百十号人功夫都不差,像是薛飞带着保护自己的。” 他说着又从怀里掏出一本册子:“你先看看这个——嘿,门达那些好兄弟,都用不着动刑,就全给招了。里头包括薛飞的好几处私宅,这不是刚好拿来用?” 曾培挺得意,觉得这差事办得舒心。再侧看看奚月的神色,心下就乐得更痛快了。 罢了,罢了。她嫁给杨川已成定局,人家两个人情投意合,他再肖想也没用。 就这么继续跟她当兄弟当真挺好。这种一同办案时的愉悦,他从前就一贯很享受。 奚月翻着册子笑容渐生:“好,带着人搜吧,注意瞧瞧有没有机关暗道,若有的话,随时发现随时来禀。” “好嘞。”曾培抱拳应下,转身出门,策马而去。 奚月略作沉吟,回身上楼,把离家时顺手带来却一路都没用上的夜行衣翻了出来,扔了一套给杨川:“喏。” 杨川接住衣服疑惑不解:“干什么?” 第77章 清算(三) 奚月道:“我要再夜探一次东厂, 你去不去?” 杨川一愣。 他自不能让奚月孤身涉险, 只要她去, 他肯定会去, 只是他又觉得奇怪:“怎么又夜探东厂?” “薛飞不是跑了么?”奚月一喟,“曾培方才回来说人离了府却没出京。我让他带人去搜薛飞的另几处宅子了, 但东厂那边, 我也想再去看看。” 杨川了然:“你觉得薛飞藏在东厂?” 奚月却摇了头,笑道:“东厂在皇城之内,若薛飞入皇城, 城门守卫必定知道。我是想, 薛飞既还在京城之中,就不会轻易断了与皇城的联系, 我们去盯着, 许能顺藤摸瓜,找到他的藏身之处。” 奚月觉得, 曾培在那几处私宅里找不到薛飞的可能性很大。因为那几处地方都是门达的亲信招供的,薛飞对门达可没有那么信任,门达的人知道的地方,多半并非薛飞最隐秘的藏身之处。 杨川沉吟了会儿, 却摇摇头:“皇上既已下旨要查东厂,你想知道什么, 就直接去东厂押人来审好了, 何必涉险夜探?” 她毕竟怀孕了。 奚月挑眉看着他:“你觉得薛飞傻么?” 杨川浅怔:“自然不傻。” 奚月于是又道:“那他会把知道他行踪的人留在明面上给咱们抓?” 夜幕低垂, 万籁俱寂。 皇城大门早已关合, 两道人影却趁城楼上守卫不备溜入城中,展开轻功向东驰去。夜行衣隐遁于漆黑,守卫只依稀看到似乎有个什么晃了一下,细看却寻不到了。 二人隐没在东厂斜对面的一株大树上,先盯了会儿那座此时正无比安静的院子,杨川轻轻吁了口气:“若要报信,应该不会走大门。东西两侧各有偏门,你我一人盯一边?” 奚月摇头:“不,就在这儿看着。” 杨川:“?” 她笑看看他:“不走大门有什么要紧?那不过是为了避东厂里的其他人。但若要出皇城,左右这两条路他总要走一条,我们就在这儿等着,正好。” 她这话说得底气十足,但事实上,她并说不清自己要等谁,只知道若是薛飞要防备他们抓人去审,那这知道他行踪的人应该官位不太高、从前也不是他的亲信。但东厂里的官阶那么多,越是不起眼的官位上,人数也越多,这人究竟是胖是瘦、是高是矮,她可一点都不知道。 而且,如若东厂派其他人出去办别的事呢?也不是说此刻出来的人就一定与薛飞有关的。 奚月于是边等边在心下琢磨个不停。等了约莫两刻工夫,东侧忽地有了些动静。 二人一并屏息,循声看去,一个年轻宦官很快进入了视线。 杨川即刻便要暗中跟上,被奚月一按手背:“不是。” 杨川锁眉,她道:“你看他,困成这样,又神色轻松毫无戒备之意,这是刚当完值要回去休息。” 杨川细细一瞧,她说得果然有道理。那宦官手里提着个笼灯,身形看上去十分困顿,脸上也哈欠连天,当真是副疲惫不已的样子。 二人又接着等,过不多时,还是东侧那条路上又来了人。 这人拿着笼灯却低着头,他们从树上往下看,只能依稀看出他脚步匆匆,一副急着赶路的模样。奚月目光一凛,正要和杨川一起去跟,却又见另一道身影撞进余光,出现在西侧的过道上。 他手里没有笼灯,一路小跑着到了东厂东南角,却在此时收住了脚步。他躲在墙后,探头警惕地往大门处扫了一眼,见附近无人,才又继续向南行去。 奚月杨川相视一望,待他走过了近在眼前的交叉口,二人一并跃下枝头,悄悄跟上。 跟得近的时候,他们看出此人戴着尖帽、穿着白皮靴,一身褐色衣衫上系着小绦,应该是个役长。 他一路都走得很急,却一直不骑马也不用车。出了皇城,便净挑些小道来走,有几条路甚至连奚月都从不曾踏足过。一直到了临近阜成门的地方,他才在一方院子前停了脚。 他在上前叩门前谨慎地左右观望,二人即刻闪进墙下阴影之中,紧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咚,咚咚咚,咚,咚咚。” 敲门声响了几下,院门开了条缝。他们看不到里面的情形,只见此人拱了拱手,接着便被请进了门中。 “不能继续跟了。”杨川道。 奚月点头。按照曾培所禀线索,薛飞是带着百余号高手避出来的,自然不能继续跟了。 她便向杨川道:“回去先跟谁都别提,明天直接带人围来,我们瓮中捉提督!” 杨川嗤声而笑,遂与她一起避远了些,待确定距离已够,不会被院中耳目察觉动静,才展开轻功,赶回酒楼去。 院子里,那役长不敢乱看也不敢与领路的人瞎打听,低着头一直往里走。待得被请进一道房门,看见眼前背影,立刻作揖:“督公。” 半晌无声,然后薛飞重重地叹了口气:“没人跟着你吧。” 那役长道:“没有,小的一路都着意避着人,专走僻静小路,督公放心。” 薛飞疲乏地“嗯”了声,又静了许久,才转过身来,问他:“如何?” “暂无甚大的动静。”那役长说,“锦衣卫也没动咱东厂的其他人,只听说有人去搜您的别的宅子去了,好像、好像是从诏狱问出了话。” 薛飞一声冷笑。 他就知道,门达和他的那些狐朋狗友没一个可信的,凡他们知道的地方,他概不能去,否则只有束手就擒的份儿。 他接着又问:“宫里有动静吗?” 役长回说:“皇上撤换了不少宫人,宫女宦官都有。有的放出来各自回家了,有的就……” 就无声无息地不见了。 薛飞阖眸一喟却未予置评,那役长想了想,又说:“还有就是……不知怎的,皇后娘娘杖责了万贵妃,皇上恼了,要废后,今天好似朝中争了一场。” 薛飞听出他已是在没话找话,摆了摆手:“知道了,去吧。明天还这个时辰来,千万别叫人察觉。” 说罢,薛飞打了个响指,有人从屋外走了进来,递给那役长一锭金子,又领他离开。 那役长看见金锭就笑了,作着揖向薛飞道谢。薛飞没再做理会,盯着墙上挂着的一张巨幅河山图,斟酌起了今后的出路。 想留在东厂是不可能的了,今上对他显然不信任。他甚至听说了些风声,说皇上想再立个西厂,与东厂分权。 ——就像当初设立东厂分锦衣卫的权那样。 他只能暂且躲着,等避过这阵的风声,等城门处的戒严松了再逃出去。然后,便大抵一辈子都回不了京、也触及不了朝堂了。 不过,那也罢。朝堂只有那么大点儿,江湖却大得很。有人之处尽是江湖,他寻个隐秘之处藏身,有这一班东厂豢养出的高手保护,还有一辈子都花不尽的钱,朝廷想抓他也不容易。 想到这儿,薛飞心下稍安了些。他走到矮柜前,打开盛茶叶的瓷罐,沉默地为自己沏了一盏香茶。 这茶还是江南来的贡品,进宫之前先经了他的手,皇帝管不了。 他相信,便是时至今日他不在东厂了,依旧有许多事,皇帝管不了。 不论是先帝还是新君。 另一边,曾培搜薛飞的各处宅邸颇费了些心神,一直到了后半夜,才可算回到酒楼歇下。 是以他一直睡到翌日晌午,迷迷瞪瞪地下楼吃午饭时,听奚月说了下午要去缉拿薛飞的事。 “……你找着他了啊?!”曾培咬着馒头傻在那儿,“不是……你怎么找着的?我这昨天忙了一整天,你……” “我也是碰碰运气。”奚月含歉拍拍他的肩头,“对不住啊。今天下午你歇着,我们带人去就得。” 曾培却不干:“别废话,我跟你们一起去!” 等这事办完,他们虽然都要去走江湖,可他的功夫差奚月杨川那么多,断不可能一直跟着他们。 现在能多一起待一会儿就多一起待一会儿吧。 曾培闷头喝了口汤:“带多少人?我吃饭完就集结人马去。” 奚月没再和他多争:“三个百户所就行了。地方偏巷子窄,附近还有民舍,人多了反倒打不开。” 曾培点点头,邻桌边,张仪转脸就道:“我也去。” “……你别了吧?”竹摇往他碗里塞了快肉,张仪一哂,看向奚月:“你可说好了让我手刃薛飞,不作数了?” “啊……作数!”奚月立刻应下,“那就一道去。但咱得先说好,你当下单手的功夫还没练成,不许自己拼杀,等我们拿了薛飞交给你,行不行?” “行。”张仪对自己当下的情状心里有数,答应得便很痛快。竹摇见是这样也就放了心,松着气掰了半个馒头吃。 奚月看看他们俩,心里乐极了。他俩能在一起,于她而言真是天大的喜事。她先前为竹摇琳琅苦恼至极,如今她们一个喜欢张仪、一个对沈不栖芳心暗许,她可算撇清情债了! 第78章 清算(四) 这晚, 奚月仍是带着人趁夜出击。 相较于缉拿门达的那晚而言, 这一回的好处是人手足够,坏处是薛飞手底下有门达所没有的高手。 未免大批人马齐至会打草惊蛇, 使得薛飞走为上, 奚月将人分作了四波, 分别走东西南北四个方向的街巷围向宅邸。 月黑风高间, 宅中灯火乍明。 围墙之上, 一个个搭着弓箭的人出现在墙头上,像是一桩桩雕塑。院外的锦衣卫立刻改换阵型, 持盾的上了前,一块块盾牌相接, 连成一块铜墙铁壁。 奚月浑不在意地从铜墙铁壁后翻跃出来, 落地掸了掸手, 看向搭弓的众人,朗声道:“诸位朋友,别这么大的火气。我们锦衣卫查到些事,知你们原是江湖中人, 被东厂强行绑来为之效命。是以各位该都知道薛飞奸恶, 又何必大动干戈?不如帮我们拿了人,然后各回江湖去。” 话音未落,一支羽箭裹挟疾风而来, 奚月闪身避开, 羽箭撞在身后的盾牌上铛地一响。 她黯然一喟, 一记弹指在安静的夜幕下清脆打响。刹那之间, 杀声四起,众锦衣卫有条不紊,跃墙的跃墙、攻门的攻门,不过多时便攻出一道缺口,涌入院中。 杨川边与奚月一道杀入边叹气:“你瞧,我就说你不需多与他们废话。不愿像东厂低头的,必定或逃或死,能留下来的这些早已折了骨气!” 奚月却没说话,她薄唇紧紧抿着,脸色比刀光还冷。杨川知道她心目中江湖的美好,无奈摇头,又撂下一人后,忽地转身揽她。 “干什么!”奚月悚然一惊,眼前画面飞转,厮杀与鲜血融成一片。她正不及反应,一吻迎面落在唇上,令她登时浑身轻栗。 杨川噙着笑,揽在她腰后的手忽而斜上一划,一举割了袭来那人的喉咙,鲜血如花瓣般在奚月身后一扬即落。 他笑意深深地看着她:“乖,为那些人伤神,不值当。” 饶是打斗激烈,奚月都听到耳边传来几声忍无可忍地低笑。她一下脸红,虚晃一拳逼得杨川闪避,趁机脱开了他的怀抱。 不过多时,院中敌手已少了大半。但余下的这一半,功夫明显要高上不少。 杨川于是又碰上一个用萧山功夫的,且也还算上乘。他见招拆招,与那人自地上打至房顶又落下来,才终于寻了个空隙一刀刺入他腹中。 那人瞳孔骤缩,被他的刀抵着步步急退,眼看已至墙边,他却忽而扬腿急扫。杨川不及防备向旁摔倒,那人被他手中绣春刀带得一并摔下,这一摔登时鲜血涌出,他却跌跌撞撞地还要再度攻来。 ——困兽之斗。 杨川脑中划过这四个字,身上霎然一阵说不清的恶寒。他慌忙回神,运起内功一掌拍去,那人到底已是强弩之末,跌退了几步,断气无声。 另一边,奚月一时也因对方的攻势而暗暗心惊。 他们根本不止是要与他们拼个输赢,而是个个都怀着无所谓生死的情绪,只想多杀几个锦衣卫。 这令他们的攻势十分可怕,过招间的伤痛常不能令他们退避,他们仿佛没有感情,一味地野蛮进攻,招招都满是杀意,令人招架吃力。 但他们因何会这样,她却无从去懂,只知这绝不只是被钱所惑。 能为金钱所惑之人往往更为惜命。 他们如此拼杀,倒似因为某种绝望,这种绝望令他们觉得死在这里并无所谓。 厮杀又持续了半个时辰,满地都是死尸和横飞的血肉。血色从殷红积成暗红、又积到令人足下打滑,院中所余已不过二十余人。不过锦衣卫也已折损过半,当下更有许多已体力不支,奚月一错眼间便见两人被对手抓了破绽,一刀毙命。 “体力不支者,先撤!”她一声喝,许多人即刻向外退去,换周遭功夫更好的弟兄迎上来过招。沈不栖闪身替下一个已受重伤的锦衣卫,刚过两招,对方却忽地摘下面上黑巾:“沈不栖!” 他不免一愣,下一刹,只见对方面目陡然狰狞:“你竟还活着!” 沈不栖悚然大惊,一时招架不住,一边匆忙格挡一边步步后退。他努力辨认,却全然识不出对方是谁,只见对方怒火中烧:“你为什么回来!” 顷刻间又铛铛两声,沈不栖茫然地与他过着招,听得他又喝:“裴於都为了你死了!那么多人为你死了!你为什么又回来!” 回来?裴於?那么多人? 沈不栖忽而脑中嗡鸣四起,一些记忆似乎显了形,但又像烟尘一样,让他抓不住。 只那么短短一瞬的怔讼,对方一刀已悍然刺入右肩,剧痛令沈不栖手中长刀猛地脱手,对方又刺几分,他感觉后背一热,又一凉。 “咔——”木材刺裂的声音忽地入耳,沈不栖在迷茫中偏了偏头,看到自己被钉在了漆柱上。 “这才多少时日,你竟穿上千户的衣服了……看来你与那个奚月很熟。”那人冷冷地打量着他的服色,“你等着看她死吧!” 沈不栖一阵阵的头疼,他看着对方眼中如火焰般迸发的怒气,却还是什么都想不起来。 裴於…… 那到底是谁? 沈不栖视线恍惚,眼看着那人向奚月冲去的举动,令周遭多人都如同得到号令般一并与他袭去,他却做不出任何反应。不止被钉在木柱上动弹不得,他此时似乎连声音都不听使唤,想喊却喊不出来。 院中登时局势一变,奚月突遭围攻,愕然大惊。饶是她功夫够强,与十几人同时过招也难占上风。说时迟那时快,但见奚月纵身跃起,牙关紧咬狠然击向地面。落地间袭来的多人已扬刀欲劈,忽见地上青石板块块翻裂,巨大的内力犹如潮水拍来,令众人惊叫着向后跌退。 但此举却也只够这一时之用,那一干人的内力本也都不差,奚月这一击分毫未能伤其内里。他们站稳脚便再度袭来。杨川急喝一声“师妹!”,却因正与三人缠斗而无法脱身帮她。 奚月呼吸屏住,定身不动。直至冲在最前那人已近在咫尺才一刀嚯地刺去,那人闪身一避,却觉腕上一沉。定睛只见两根纤指将他手腕钳住,下一刹已蓦地断气。 然则奚月余光却见侧后两人同时袭至。 奚月来不及收手回身,一时连心跳也慢了几拍。 “师妹!”杨川撂下最后一个,疾步赶来,却眼见难以及时赶到。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人影急冲至奚月身侧,噗地一声,利刃刺入皮肉的声音与闷叫一响即逝,奚月惊然回头:“曾培!” 一时之间,奚月耳边万籁俱寂。 她看到杨川赶来扬刀了结了那二人,看到沈不栖被盯在两丈外的漆柱上,猛烈地一挣又浑身脱力,她看到许多方才不及反应的锦衣卫先后赶至,与围攻她的人厮杀起来…… 但是,她什么反应也做不出。 她只在下意识里僵硬地蹲身,慌慌张张地去扶曾培。曾培胸口的鲜血一点点溢出,银色的飞鱼服被一分分染成暗红,张牙舞爪的飞鱼绣纹也看不出颜色了,她还是说不出一个字。 “……奚月。”却是曾培唤了她一声,顷刻之间,那层万籁俱寂忽地被撞破,一切声音皆涌入奚月耳中。她刹那回神,迅速封了曾培伤口旁的几处穴道。 血渗得慢了,曾培笑容虚弱地看着她。 他说:“我从不是……我从不是个勇敢的人。” 他说:“两年……整整两年,我明知是门达害了奚风,但我什么也没做。” 他说:“倘若、倘若你没有回来,我只会一直假惺惺地怀念你,我是个虚伪的懦夫……” 这是一直深埋在曾培心底,从不曾表露却无法释怀的心结。 “我不配跟奚风当兄弟,也不配喜欢你。” “不……”奚月泪如雨下,抬手一抹,眼泪和手背上沾染的血迹溶在一起,在脸上变成一块浅红的污色。 她艰难地酝出点笑容说:“你别这么说,我……我回到锦衣卫,看到你还在的时候,我高兴死了。” 要“勇敢”、要舍命去为兄弟寻仇,是很难的。奚月从不曾盼望过那些,便也没怪过曾培。 除此之外呢? 曾培有胸怀,奚风为了立威把他扔进护城河里,他也没有记仇;曾培也有热血,不然他不会一次次涉险跟旁的锦衣卫直言门达不是东西。 这两样,也是很不容易的,曾培做到了。 “我的功夫也不行……”曾培忽地深吸气,又慢慢长长地吁出,“可是我真想一直跟你做兄弟啊……” 随着这句话,他好像一下子松下了劲儿,奚月只觉胳膊一沉,一股恐惧登时漫上心头:“曾培?曾培!” 她拼力地定住神:“你是我兄弟……你一直都是我兄弟!你是我这辈子最好的兄弟!曾培你忍忍,我们杀出……” 曾培身子陡然一软,蕴着些许笑意阖上的眼睛,将奚月余下的话都噎在了喉咙里。 “……曾培。”奚月薄唇紧紧一抿,悬在侧颊上的泪珠一顿,又继续滑下。 接着,充斥悲恸的咆哮响彻院子,护在她身侧沉默不言地与人过招的杨川猛然回头,下一刹,只见她不知如何已闪至自己身前,在那迅雷不及掩耳的一瞬里,与他恶斗的人被她一把钳住手腕,顷刻间倒地气绝。 奚月松开他,就又闪身奔向了下一个,招式之狠厉几乎无人看得清。若从上方看去,大约只能看到她快成一道影子,院中一个又一个的人在她经过时倏然倒地,断气的那一息间大概只够惊叹,千斤指这样的绝顶内功,竟有人能强到不用停下运力? 院子里的许多人,也都是功夫上乘的高手。按理来说,他们下意识里内力会挡来,继而在千斤指下内力全失却不丧命,日后尽如行尸走肉般活着,这才应了那句“千斤指下出行尸”。 可是,他们就是一个个都死了,没有哪个人的内力足以抵掉奚月的攻势,个个皆筋骨寸断,尸体上一层寒气逼人的薄霜。 奚月杀红了眼,似乎只有再多杀几个人,才能稍稍平复她心中的悲痛。 内院的堂屋里,薛飞在紧闭的房门中,静听着外面的厮杀声。 他不知外面的情形如何,只觉自己定当能赢,毕竟自己手下是一班东厂悉心豢养的高手。 然而突然间,门被冲开。 薛飞悚然一惊,然则不及反应,一张满是血污却仍美艳的脸已逼到了他面前,乍看上去,形同鬼魅。 他觉得腕上一沉。 低头看去,两根纤指钳在了他的手腕上。 第79章 清算(五)   乌云低垂, 阴色填满天地之间。   雨声在窗外响个没完没了, 声音压抑得令人喘不上气。   酒楼里一片安寂。一楼的大厅里, 许多锦衣卫尚未从昨夜的那一场厮杀里歇过来,一口口地喝着酒缓神。二楼的房间中, 奚月在一阵剧烈的电闪雷鸣后才蓦地回神, 她已这么站了大半天了,从天黑到天亮。   她转头看了看,注意到杨川和张仪都在屋子里。   杨川早就想劝她, 想她有着身孕,不能这样耗费精力。可他数度开口, 最后又都没说出话来实在不知当下该如何宽慰。   于是在她转过身的瞬间,杨川立时站起身, 向她走去, 不由分说地把她拉到桌边坐下,又安静无声地盛了碗粥给她。   奚月看了看他,他什么也没说,只朝她笑了笑。手却在她胳膊上有力地握了一下,带着她所熟悉的温暖。   然后她看向张仪:“抱歉, 我说过让你手刃薛飞, 但我当时……”   张仪摇了摇头:“我因为失了一条胳膊, 所以恨他。但对你来说……”他的话微微一噎,没忍住眼眶泛红,别过头去,“没想到曾培会出这种事。”   曾培丢了性命, 沈不栖现在也还昏迷着,就在隔壁的房间里,高烧不退,叫也叫不醒。   昏迷中,沈不栖深陷在一个漫长梦境里。   梦里,他眼看着父母一拍两散,然后他跟着父亲行走江湖。有一天,他与父亲一道走进一家酒楼,坐下不久后,来了一群说话声音很奇怪的人。   行走江湖久了,他自然有警惕心,提着剑便要走,站起的一刹,却觉得浑身脱力。   他遍体生寒地栽回座位上,父亲拍了拍他的后背,便与那几人说起了话。   说了什么,他头脑发昏间没有听清,只看到他们给了父亲一匣黄金,那金色晃得他眼睛疼。   然后,他便被那几人架走了。他不知自己被下了什么药,药效之强让他许久都使不上力气。   后来他又陆陆续续地见到了许多跟他年纪相仿的人,有的是和他一样被亲生父母卖来的,也有的是被绑来的。   他们被塞在马车里,一路北上,从负责押送的人的只言片语里逐渐得知是东厂在网罗江湖人士。   “东厂,可不是什么好东西。”许多人都这样说。   但是他们跑不了,因为每一顿饭里都添了药,吃了就使不上内力,不吃饿上两顿,同样会没力气。   他们一直被押送到京郊,京城西边的一方院子。那院子有五六进那么大,里面有很多人,其中大约三成是已经练成的高手,余下的大多和沈不栖差不多大,也有的比他更小。   他在那里待了有几个月,每日没人压着强传内功,或者被迫练外功。   其间,有好几拨人被带走了。有人说,是要押去东厂阉了,从此要么死,要么为东厂做事。   自然有人不肯,有许多人都不肯。于是,少年们纠集在一起,想趁乱逃走。其中有沈不栖,有在围攻薛飞时伤了沈不栖的那个人,叫李慕,也有李慕口中所说的裴於。   沈不栖在梦里看到,他们一共寻了七八个人一道逃走。走前商量好的是,如若逃不掉了就束手就擒。   因为东厂找来这么多人不容易,他们一起束手就擒,一定还能保住命。   可到了出逃的那晚,到了被东厂团团围住的时候,只有沈不栖和李慕多跑出去了一段距离。意识到同伴被困,两个人都想冲回去,是裴於冲他们喊:“不栖,跑!”   夜幕黯淡,火光漫天。   沈不栖从梦境中模糊地看到裴於突然冲上去和东厂众人厮杀,其他人便如同得到什么召唤一般,也冲上去拼了。李慕要杀回去,被沈不栖拦住,李慕朝他喊了一句:“裴於是我表哥!”   所以李慕冲回去了,他跑出来了。他曾听到背后的惨叫声,以为其他人都死了,没想到李慕却活了下来。   他在梦中困顿不堪地跌倒在路边,同时,在酒楼里惊坐起来。   屋里没人,沈不栖急喘了好多口气才冷静下来,一点点地回思起梦境之后的事情。   对,已经过去很久了,过去很久了……   他当时该是大病了一场,病中被附近的农户捡了回去。醒来后,他失去了那几个月的记忆,一直以为自己是在行走江湖中,和父母走散了。   除此之外,他只隐隐有那么个概念,觉得父亲很可怕,觉得父亲是个混蛋。但为什么有这个念头,他没有深究过。   他都没意识到自己的记忆断了档。   沈不栖急喘着气懵了好一会儿,更多的回忆涌至心头。比如,他想起了自己逃跑时走的那条小道,那条小道他后来和奚月一起办案时还一起走过。   他猛地翻身下榻,不假思索地往外冲去。   隔壁屋内,几人闻得房门撞响都是一惊,继而先后匆忙冲出。杨川一马当先地跃上前拦了人:“不栖,去哪儿?!”   “杨大哥……”沈不栖神色恍惚,木了良久,道,“西边!京城西边,那些被东厂抓走的人在京城西边!应该还有很多,去救他们!”   杨川眉头倏皱,目光越过沈不栖肩头,看向奚月。   奚月眸光微凛:“薛飞的爪牙都已就范,这事回给皇上,请他处置吧。”   杨川点头,正要离开,张仪上前道:“我去吧。”   他拍了拍杨川的肩头:“你陪陪奚月。”   奚月毕竟有着身孕。   如若曾培还在,势必也希望她好好休息。   张仪心绪复杂地走下楼梯,怎么想都还是觉得这件事如此的不真切。   曾培竟就这么没了。前阵子他们还在开玩笑说来日一道行走江湖,创立个门派就叫锦衣门,气死锦衣卫呢。   其实在锦衣卫中办差,常有人牺牲。可真轮到亲近的兄弟身上,总归还是难以接受。   张仪一路沉默,有那么一段时候,他甚至恍惚得不知今夕何夕。   步入皇宫大门时,他才被一个满身血污的人扯回了神思。   那人蓬头垢面,根本看不清模样,他却莫名觉得这身形眼熟。   斟酌再三,张仪拦了押人的宦官:“公公,可方便说此人是谁?”   那宦官不识得他,只看他的飞鱼服,知是锦衣卫的高官,就抱拳笑道:“这是您锦衣卫的前指挥使门达啊。圣上有旨,将他发配广西充军,这就上路。”   张仪眉心轻轻一跳,看了看门达,也没说什么。 第80章 尾声   天顺八年四月, 广西。   簌簌风声在黑夜里伸展开来, 押送犯人的囚车在土路上碾出轱辘辘的沉闷声音, 负责押送的官兵哈欠连天,心下庆幸可算再过两日就要到地方了。   车夫忽地一停。   “怎么了?”官兵下意识地问, 定睛看了看, 却见夜色下一身影转了过来。   他右手扛着把剑,左臂似乎没了,衣袖空荡荡地系在腰带里。   “……什么人?”官兵瑟缩着问道。   那人笑了一声:“江湖人。等候多时了, 跟门大人算些私仇,不关诸位的事。”   “明年, 帝疾笃……命贷达,发广西南丹卫充军, 死。”   ——《明史·卷一百九十五·佞幸传·门达》   .   天顺八年六月, 薛飞、门达案结,案件始末传遍大明,江湖上下一片哗然。   成化元年三月,萧山派掌门殷岐六十大寿,武林众豪杰赴萧山派同贺。   殷岐当众焚烧《盛林调息书》, 一部染尽腥风血雨的江湖绝学至此化作灰烬。   成化十三年, 五月。   北京城南边有家小酒馆子, 叫三里香。   三里香的生意实在不怎么好,不过能开到今天,大概酒酿得也还可以。   一个十一二岁的男孩子跑进酒馆,粗着嗓子便跟掌柜的说要尝尝最烈的酒, 被随后跟进来的男人一手拎了出去。   “爹你干什么!酒钱我都付了!”男孩大声抗议,男人摒着笑睃了他一眼:“你猜你娘刚才说什么?”   男孩一下气虚:“说什么了……”   “她说,你赶紧去看看,奚培那小子近来总好奇青楼。”   “……我没去青楼!!!”奚培立刻大喊,“爹你肯定早就跟出来了对不对!我没去青楼,你要帮我作证!”   “我帮你作证。”杨川笑笑,“那你知不知道,你妹妹也跟着你溜出来了?”   “啊?!”奚培登时东张西望起来,杨川拎着他往左手边的房上一跃,转瞬就又擒了个七八岁的小姑娘出来。   那小姑娘却灵巧得很,稍稍一挣就溜了,独留了件外衫在他手里。   “杨溪!”杨川驻足笑骂,“杨溪你站住!胆子大了是不是?”   小姑娘借着轻功踏瓦急奔:“我自己回去!爹你不要告诉娘我也出来了!”   几丈外的酒楼里,奚月端着酒碗抿了口酒,打量着眼前的老者不解道:“我还以为袁大人又要找我帮忙。”   袁彬摇一摇头,嗤笑:“怎么好意思。就是难得找到你们,便请来聚一聚,别的事,也不是你我能管的了。”   奚月朱唇抿起,转而啧了声嘴:“可朝廷建锦衣卫监视朝臣,建东厂监视锦衣卫,如今又立西厂与东厂分权……我总觉得这不是个好事。”   “尽人事,听天命。”袁彬平静地笑了笑,持碗和她一碰,“敬你。”   奚月笑容微滞,反过来和他碰碗,却道:“敬奚风和曾培吧!”   她和杨川能全身而退还修成了美满姻缘,命实在好,不差旁人这一杯酒了。   真该敬的,是那些再也回不来的人,譬如曾培。   还有那些再也回不来的过往,譬如奚风。 作者有话要说:   完结啦,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