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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想着,陆准的心情才平静下来。他开口解释道:“陛下前几日断了件案子。说是宫中的几个内使敲诈钱财事发,被御史给拾掇起来打了一顿。你也知道,御史言官,风闻奏事,以小博大,那一向是傲气惯了啊!几个宦官而已,打了不就打了呗。可人家内使监也不是吃素的啊!结果,赶着人家下朝的时候,那几个宦官把人家堵在半路上,当着那么多文武大臣的面,给那御史好一顿打啊!” “嚯!”冯谦咂咂嘴,晃着脑袋感慨道,“这真是年年都有新鲜事,今年往年大不同啊!以前只听说过文官打武将,文官打宦官,顶多再加上个文官互殴,但到底动手的都是文官。什么时候宦官也这么牛了?哎,对了,你别说废话啊!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关系?关系大了!”陆准扁嘴攥拳头,咬牙切齿的说,“陛下降了圣旨,为首的杖后发配,其他的送孝陵卫充军。你说这叫什么事儿啊?啊?咱们孝陵卫是干什么的?别人不知道,咱们自己人还不知道吗?金陵是留都,六部、都察院、通政司、五军都督府、翰林院、国子监,比起京城,该有的一样不少!孝陵卫名为守陵兵,实际上,除了这身皮不够光鲜之外,暗地里做的事情和锦衣卫就没两样!陛下会把罪人发配到锦衣卫充军吗?不会!” 陆准把话说到这里,就没有再说下去了。 别说锦衣卫,就是亲军二十六卫中的任何一个,皇帝也不会把它当做劳教营用。充军也好、发配也罢,往往去的是边镇卫所。这是因为,亲军二十六卫在皇帝眼中,那是直属于他的、很重要的军队! 由此而言,孝陵卫在皇帝眼中的地位可想而知。 始终顶着‘坟兵’的帽子,替大明王朝监视留都的孝陵卫,其实早已被皇帝认定为了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又难免会招人非议。 “好吧,好吧,我大概明白了。”冯谦点点头,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你觉得孝陵卫是精兵,不能当充军之所,掺没有用的沙子。可陛下不这么觉得,咱们新任的指挥使也不这么觉得。所以你们两个就吵了起来,然后他刚刚履任、年纪又轻,拉不下面子,就叫人把你给……活埋了?我说陆准,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脾气了?要换了以前,你还任他埋了你?管他什么指挥使不指挥使的,你不当场弄死他,他都得庆幸你还有理智在。” 陆准别过头去,撇嘴叹了口气。 萧赞接任指挥使的位置不到十天,可陆准承袭左千户所正千户的位子却是已经整整五年了,手下的军户、战兵都早已被他捋顺、收服。 换了威望甚高的老指挥使在位,他自然不敢太过造次,但就算这样,他也留下了一个桀骜不驯的名声。 现如今什么情况?萧赞初掌大印,毫无根基,五个千户所哪一个不是心怀鬼胎? “要不是你不在,他敢动我一根指头试试!拿着自己当根儿葱,谁愿意拿他蘸酱吃!”陆准猛地一拍桌子,嚷嚷道。 言外之意,如果冯谦在,他就有智囊帮他收拾烂摊子,就可以胡作非为,就可以想怎么样怎么样。弄不好,今天被活埋的可能就不是他,而是萧赞了! “我说呢,你是怕我来不及收拾烂摊子啊?好吧好吧,不管为什么,反正你今天的做法已经算是顾及着老爷子的面子了,难得一对!”弄清楚事情的真相,冯谦不再嬉笑,说出来的,也总算是像句人话了,“陆准,别的不说,就今天这件事情。就事论事,你为孝陵卫考虑,当然没错,即便是说的不太对,那也是情有可原。萧赞急需立威,拿你开刀,拿这件事开刀,足以证明他实在是太嫩了。在老爷子那里,你今天的表现能得个上佳的评价,萧赞的表现,哼,那可就是惨不忍睹喽!” 陆准对于冯谦的讲道理丝毫不感兴趣,反而闪亮着双眼问道:“那接下来怎么办?你总不能白让我咽了这口气吧?” “那当然不能!”冯谦果然笑了笑,露出一副和陆准一丘之貉的表情,说道,“我早就说过,退一步是为了进两步,忍一时是为了赢一世。去洗澡,换身衣服,晚上,请我们那位指挥使大人,吃顿饭!” ------------ 第002章 群魔乱舞,大破大立 “我请他吃饭?除非是我脑袋让驴踢了我请他吃饭!”陆准从位子上跳起来,毫不掩饰的发泄着心中的不满,“冯谦,你说!你说说,他把我折腾的还不够惨吗?这时候请他吃饭,不就说明我认怂了吗?那不行!绝对不行!” 陆准到底还是陆准,等闲一点儿小亏都不愿意吃。脾气无上限,智商无下限,无论何时都觉得自己很讲道理,虽然他的道理却往往被别人认为是强盗逻辑。 只可惜,他那满级的脾气在冯谦面前却永远都显得弱不禁风。 冯谦稳稳的坐在椅子上,抬起头,用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睛对上陆准。 陆准撇撇嘴,很不习惯的转开了眼神。 “不想去。”陆准固执的说道。 “你不喜欢吃亏,我知道。”冯谦的语气一如往日的温润,不急不躁的声音钻进陆准的耳朵,“但是,你也了解我,我是个喜欢吃亏的人嘛?” 陆准的眼皮跳了下。 冯谦喜欢吃亏吗?当然不!所以…… “鸿门宴?”陆准挑起一边眉毛,有些兴奋的问道。 冯谦没有正面回答,只笑着反问,“去不去?” “当然去,必须去!”陆准利落的答应,飞快的跑掉了。 ※※※ 陆准去的快,回来的也快。收拾停当从内宅回到大堂的时候,也不过是才刚刚过了一刻钟的时间而已。 可还未等他从后面转进来,屋内的声音却让他不禁驻足停下,皱起了眉头。 “冯谦,陆爷的确信任你,但那不代表你能做得了咱们左千户所的主!要么,把陆爷请出来,弟兄们听命行事。要么……咱们左千户所可还有两位副千户没说话呢,应当是轮不到……呵呵,你说是吧?” 说话的声音,陆准再熟悉不过,那是他手下的一个百户,名叫袁守清。这人平日里就不怎么安分,整天拉拢这个、挑唆那个,捣乱惹事乐此不疲,哪有乱子都少不了他。 袁守清的话音落下,冯谦却没有接他的茬儿。 过了一会儿,副千户俞汝用的声音响起:“冯谦,守清这人你是知道的,向来是嘴上没个遮拦。你呢,也别往心里去。不过,不管怎么样,守清这回也算是话糙理不糙。陆爷是咱们左千户所的主心骨,不能被谁平白无故的折辱。你要摆酒巴结谁那是你的事情,弟兄们要去给陆爷讨个公道那也是弟兄们自己的事情。我们不会搅了你的事情,你最好也不要干涉我们!” 有了俞汝用的支持,袁守清颇有些狗仗人势的得意的嚷嚷,“弟兄们,咱们走!今晚,咱们必须得给陆爷争回一口气来!” 听着外面响起一片杂乱的脚步声,陆准的壁脚显然没法听下去了。 “回来!”他喊了一声,迈步转进了大堂。 让陆准有些意外的是,左千户所总共两个副千户、十个百户,居然都到齐了,每个人还都带着几个兄弟。持刀拿棍的,俨然是一副要去打群架的样子。 “哟,这是要去打谁啊?”陆准说着,随手从袁守清的腰间拔出刀来,空劈了两下。突然一个横扫,刀自左向右扫过戛然止在了袁守清的脖颈旁。 陆准的眼神中满是毒蛇吐信般的危险信号,袁守清被他吓得一哆嗦,浑身猛然间绷紧,紧张地脖子上都露出了青筋。 艰难地咽了口唾沫,袁守清额头上冒着冷汗,支吾道:“陆爷……卑……卑职……” 俞汝用见状,连忙上前想要劝解,却被陆准一眼瞪了回去。 锋利的刀刃紧贴着薄弱的颈部皮肤,仿佛下一刻就能看到迸射的鲜血。陆准歪着头,对袁守清笑道:“冯谦能做老子的主,怎么?做不了你的主吗?” 袁守清当即便想摇头,脖子碰到刀刃又猛地定住,“不……能!能!陆爷,卑职不敢了,您饶了我……” “哼。”陆准冷哼一声,慢慢将刀挪开,甩手扔在了地上。目光环视一圈,他皱了皱眉头问道,“今晚你们都很闲吗?聚在这儿干什么?行,你们没事干,我替你们找点事情干。今晚谁都甭睡了,左千户所负责的皇陵各处岗哨由你们亲自巡察。你们可以尽管阳奉阴违,但要是谁偷懒恰巧被我撞上,就算他倒了八辈子血霉。滚!” 以副千户俞汝用、张应奎为首,一屋子人等均噤若寒蝉。纷纷诺诺的答应着,退出大堂,快步离开了左千户所衙门。 众人身后,陆准余怒未消,飞起一脚将地上的佩刀踢飞出去。 “你不至于吧?”冯谦依旧坐在刚刚陆准离开的时候他坐的位置,丝毫没有动过。 陆准转回身来,“什么不至于?他们这是诚心看我笑话来的!咳,你说,这都叫什么事儿啊!全是萧赞给闹的!现如今,咱们孝陵卫都称得上是群魔乱舞了!人心思乱,真是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 “是吗?大乱大治,大破大立。依我看未必不是好事!”冯谦说道,“再说了,刚刚那些人,看笑话的心思不能说没有,每个人也揣着自己的小九九,但毕竟还不敢明目张胆吧。” 陆准哼了一声,却没有反驳。半晌,他叹口气说,“行了,行了,你总是有道理!走吧,先去解决了萧赞那个祸害再说。” 陆准说罢这话,冯谦却依旧没有要站起来的意思,反倒是点点头,笑着说,“那就快去吧!我刚刚已经派人去请了,你早点到也好。” 这话说的,陆准心中一阵怪异的感觉,“你不去?” 冯谦没有回答,但他的眼神已经告诉了陆准,今晚的事情,怕是需要他自己去解决了。一想到萧赞那副嘴脸,陆准就觉得堵得慌。本以为自己人到了就算是给他面子了,谁知道,竟然还需要他开口去应付! 冯谦看出陆准的不情愿,不禁笑道:“今晚的事情我不能出面,否则,萧赞就没那么容易上钩了。你只需要记住,言语上尽管硬一些没关系。嘴上占了便宜,手上就稍稍吃点儿亏无妨。” ------------ 第003章 谁家鸿门宴 暴雨依旧未停,陆准磨磨蹭蹭的到了翰缘楼的时候,冯谦替他请的客人却已经在二楼订好的位子等他了。 足足十几个家丁,就是白日里跟陆准结仇不浅的那些,一个个横眉冷目,装作一副精锐的样子。只可惜,在陆准眼中,这些花架子根本不够看。他今天不是来打架的,只带了两个亲兵,邵开河、邵化海,但就这两个人,干翻一屋子应该并没有什么困难。 萧赞会带人来,这个陆准早已想到。让他意外的是,主位上坐的竟然不是萧赞,而是老指挥使萧崇德。萧赞坐在萧崇德的右手边,满面春风,眼神之中流露出浓浓的讥讽之意。 “陆千户真是好大的面子,让我爹等了你足足半刻钟啊!”萧赞笑着说道,“该不会是在泥巴里头闷得久了,这会儿才缓过来吧?” 陆准连看都懒得看他一眼,抬手挥退了亲兵,冲萧崇德打了个招呼,便径自拉开萧崇德左侧的椅子,坐了下去。 萧崇德多看了他两眼,又看看右手旁的儿子,轻轻叹了口气,“我听说,今天的事情,是由陛下将几个内使发配到孝陵卫充军而起?不过是十几个宦官罢了,至于闹成这样吗?” 萧崇德此言的意思当然是给两个人说和,但萧赞显然并未听出其中的意思。只当着自己这边现在是占尽了优势,比起白日里似乎是更加的无所顾忌了。 “陆千户,听到了吧?”萧赞得意洋洋的说,“孝陵卫的职责,本身就是替太祖爷守护陵寝,又不是冲锋陷阵的边军,哪里就需要都是什么精锐了?更何况,发配那几个内使来此,那是陛下的意思!我等作为臣子,正该为陛下分忧才对啊!这样吧,我看你也是知道错了,我也就得饶人处且饶人,不跟你一般见识了。那几个内使押送到金陵之后,就全部由你们左千户所……” “萧赞!”听着萧赞越说越离谱,越说越不像话,萧崇德皱起眉头,冷冷地喝了一声,不得不打断了他的话。 萧赞意犹未尽,却不得已止住了话头。 陆准早已听得不耐,只是碍于萧崇德在,他才没有出言打断。此时听萧崇德喝止萧赞的语气严厉,不禁勾了勾唇角,冷笑道:“指挥使大人想说什么?那些内使全都交给左千户所处理掉?那陆某敢问大人,你到底把我左千户所当成了什么?难不成左千户所这么多的兄弟,在你眼里,就该与宦官、罪人为伍,左千户所,就该变成充军发配之所嘛!” 陆准越说越生气,脾气上来便顾不得萧崇德在场了。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双目圆睁,布满着淡淡的血丝,冷厉的声音几乎是从喉咙里吼出来的! “陆准……”萧崇德抬手,安抚的话还未能出口,木制隔音极差的房门却突然被无礼的推开了。萧崇德抬头看了一眼,见是萧赞手下的家丁,便不耐的喝道,“干什么!谁让你进来的?你还有没有点儿规矩了?” 家丁唯唯诺诺,眼神飘忽,频频瞟向萧赞。 萧赞急忙冲家丁递了个眼色,问道:“什么事?” 家丁看看萧崇德,又看看萧赞,快步走到萧赞身边,附耳低语,不知道说了些什么。 虽然听不到内容,但陆准看萧赞的眼神,就知道家丁所说的事情与自己有关。否则,萧赞绝不会总是朝自己这边看,还时而皱眉,时而窃喜。 耳语只持续了短短的几瞬,萧赞在家丁耳边吩咐几句,摆手让他退出去的时候,脸上早已是笑意满满。 “陆千户,我说呢!”萧赞说道,“早听人说过,你是绝不会轻易冲谁低头的。白天的事情,我还以为你是怕了我,合着是在这儿留了一招啊!好,很好!你这鸿门宴摆的是真好啊!” 萧崇德听罢,不禁眼皮子一跳,转头看陆准的反应。 可陆准自己也觉得蛮奇怪的!这分明是冯谦派人以他的名义请的客,来之前,对于具体的内容也并没有任何的交代。以至于,这鸿门宴到底是怎么回事儿,陆准也不是很清楚。 萧赞满以为陆准的奇怪是装的,不禁笑得更厉害了,“怎么?事到如今,你还要装模作样吗?那好,我就多费点口舌。刚刚你请我和我爹来赴宴的时候,我就觉得不对,早就派了人去查。结果,你猜我的人查到了什么?今天傍晚你到家后不久,就召集了左千户所副千户到百户十数人,密谋商议。那些人离开左千户所衙门之后,到现在,一个都没有回家!你别告诉我,你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既然你想玩硬的,那我就陪你玩玩!现如今,翰缘楼周围都是我的人,我就不信你还能折腾出多大的浪来!” 原来是这样…… 陆准不禁再一次佩服起冯谦的谋划来,眼神瞥向萧崇德,他果然也是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 孝陵卫人人都知道,冯谦就像是陆准的脑子,没有冯谦在,陆准基本上就是处于脱缰的状态,干出来什么事情都不奇怪。 正因为冯谦前几日有事离开了金陵城,而今天刚刚回来,还没有很多人知道。并且,今晚的酒席他也没有露面。所以,今天的一切,就都被萧赞想当然的认为是陆准自己干的了。包括白日里受辱、傍晚时召集人手,以及并不存在的埋伏…… 萧赞到底还是没有那么了解陆准!因为如果这一切真的是出自陆准的安排,就不会有这么麻烦的摆什么鸿门宴的过程。陆准习惯的是直接带人找上门去,当面锣对面鼓的大干一场,那才是陆准的性格!而这样拐弯抹角的安排,必定是冯谦的手笔。 翰缘楼外,萧府的家丁们已经将这座酒楼团团围住。 陆准本就是站立起来的,稍稍挪挪步子,就能看到楼下火把的光芒。 他眼中笑意弥漫,心道:果然是大阵仗!有点儿被动,不过,我喜欢! ------------ 第004章 作茧自缚,自取其辱 事情已经开始朝着越来越不可控制的方向发展了。 翰缘楼下面,萧府的家丁吵嚷着,喧嚣的声音大概隔着几条街都能听得见。 陆准倚在窗边,看着楼下的闹剧,说道:“指挥使大人可真会讲故事!你睁开眼睛好好看看,围住翰缘楼的是你的人,持刀弄棒的也是你的人。我好心好意摆酒是求和不是求气,怎么就能成了摆鸿门宴了呢?依我看,该是你萧大人想要趁机除掉我这个眼中钉才对吧!” “哼,你就不要再狡辩了!”萧赞对自己的猜测满是自信,“你说你不是摆鸿门宴,有证据吗?有吗?” “证据?”陆准眯了眯眼睛,“我的确没有证据证明我没有,但大人你恐怕也没有证据证明我有吧?” 本以为萧赞这回要说不出话来了,但让陆准没有想到的是,萧赞几乎是连想都不想,就脱口而出,“要证据?当然有!如果不是你心存歹意,那你倒是说说。已经这个时候了,你左千户所从副千户到百户,没有一个在家中,到底是干什么去了?” 陆准摊手道:“我们孝陵卫在大人眼中不就是坟兵吗?坟兵还能干什么?当然是替太祖爷守陵喽!月黑风高,正是那些歹人行旁门左道的时候,他们不在家中,自然是忠于职守,在戍卫皇陵喽!” “鬼扯!”萧赞斥道,“平时怎么没有见过他们这么勤快,偏偏今天就一个个的都这么能干?哼,不过,反正你现在承认与否也都不重要了。就算你有埋伏在外又如何?今天晚上,任你左千户所全员出动,也救不了你了!来人!把他给我拿下!” 萧府的家丁仗着人多势众,再加上有萧赞撑腰,听了命令便一拥而上。 陆准抬腿就是一脚,正中离他最近的一个萧府家丁的胸口,将他踢得倒飞出去,抬手架住另一边砸过来的拳头。一手拿住对方肩部,一手抓住腰带,一猫腰,将对方扛在肩头,用力一甩之下,这倒霉蛋就被他顺着窗户扔下了楼去。 屋中吵闹的声音惊动了外面,早已觉得不对劲儿的邵开河、邵化海兄弟两个冲过门外人数不多的萧府家丁,闯进了屋子。 屋内的场景已经是乱的不像样子。 萧赞一脸兴奋的看着打斗,还时不时的对着萧崇德表功。萧崇德早被他的胡闹气得说不出话来,脸色不自然的潮红,两道霜染的剑眉拧在一起,想阻止却没有力气。 而陆准,则自己一个人对上了一屋子十几个人,丝毫不见气势稍弱,更未曾见他落了下风。倒是邵氏兄弟的加入让他分神稍稍吃了点亏,但也就是这一点亏,让他想起了冯谦交代给他的话。 ……嘴上可以占便宜,手上不妨就吃点亏…… “住手!住手!都住手!”陆准一边喊着一边就真的不打了,任由两拳打在自己身上。 邵家兄弟听陆准叫,就马上收手。 而萧府的家丁们见陆准突然不再反抗,一时间也都有些不知所措的停了下来。 “怎么?怕了?”萧赞得意的扬眉而笑。 陆准还没来得及呛回去,却只见萧崇德猛地站起身来,一巴掌狠狠抽在了萧赞的脸上。 萧赞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巴掌给抽懵了,眼睛一眨一眨,满脸发蒙的怔怔的看着自己的老爹,搞不清楚状况。 萧崇德本来就是因为身体原因才致仕的,否则还轮不到萧赞袭位。今晚的闹剧看到现在,萧崇德早已是气得不行了,手指哆嗦着,指着萧赞的鼻子大骂,“畜生!你到底还要闹到什么时候?孝陵卫上上下下官兵百姓都在等着看我们的笑话!先是搞出什么活埋的闹剧,再是设兵在酒楼埋伏千户,若是陆千户今天在翰缘楼出了事,你是想让左千户所兵变给你看吗?” 萧赞听着陆准的话,不禁心头一凛,顿时冷汗直冒。 也是直到此时,他才从稳占上风的沾沾自喜之中脱离出来。兵变……别说,就以陆准在左千户所的地位,如果他出了事情,左千户所不大乱那才叫稀奇呢! 只不过,现在才明白过来,显然已经晚了。 门开处,冯谦笑吟吟的出现在众人眼前。 “指挥使大人真是好大的威风,若不是我左千户所的人及时赶到,你是不是要把我们陆爷不明不白的打死在这儿啊?” 萧赞想要辩解,却发现自己已经是百口莫辩。 陆准打了不少人,总共却只挨了那么几下而已。可仅仅是那么几下,却偏偏都搭在显眼的地方,让人想注意不到都难! 萧崇德长长的叹了口气,他知道,今天的事情已经闹大了,想要保住萧赞的指挥使位置了,他就必须要站出来。 “都是自家兄弟,何必闹成这个样子?”萧崇德虽然年纪也不过才五十上下,但看上去却愈发显得的老迈,语气也断断续续一副无力以继的样子,“我知道,今天的事情,起因不过是京中即将押送至孝陵卫充军的十几个内使宦官而已。左千户所是我孝陵卫精锐所在,不愿意接收就算了,任谁都不能强人所难。今天的事情就到此为止吧,就当是给我一个面子。” 萧崇德虽然致仕,但毕竟威望还在,他既然已经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了,也算是给了陆准一个满意的交代,那左千户所也就不好再折腾了。陆准看到冯谦冲自己点了点头,便也就点头承认了这样的处理方式。 屋内的几人重新落座,冯谦带着自家的兄弟在楼下摆酒,顺便也请了萧府的家丁一块儿。 陆准这一晚上虽然没有打够,但是赢了这一局,让萧赞很没有面子的忍了气吞了声还是觉得心情挺舒畅的。重新落座之后,就自动忽略了萧赞的存在,频频笑着向萧崇德劝起酒来。 可还没等他酒过三巡,刚刚下楼去招呼两边弟兄们的冯谦却中途折返。 “怎么了?”陆准见他表情凝重,就预感到应该不是什么好事情。 冯谦走上前来,拧着眉毛解释道:“刚刚后千户所蒋千户派人来找指挥使,说北面巡逻的兄弟在开平王墓左近听到了爆炸声……” ------------ 第005章 雷声?还是爆炸? 开平王这样的赐葬紫金山阴的功臣墓也是孝陵卫守护的范围,其左近传来爆炸声,这绝不是小事情。只不过,看这天气…… “这会儿雨可能是停了,可我记得就刚刚我进酒楼的时候还下着大雨吧?紫金山北麓到这边路程可不近,爆炸?下着大雨,怎么搞出爆炸来的?”陆准百思不得其解。 冯谦摇头说:“我也不是很清楚,总要去看看才知道的。” 陆准看向萧崇德,意义明显,明眼人都读得出来。 萧崇德叹了口气,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儿子确实能力不行,“萧赞刚刚履任,经验不多。这大夜里的出事便是大事,依我看,陆准,还是你跟着去一趟吧。你的话,蒋镛还是愿意听的。” 陆准眉毛一挑,未及开口,却被冯谦抢了先。 冯谦拱手道:“老爷子,蒋千户请的毕竟是指挥使,我家陆爷去,难免有越俎代庖之嫌,恐怕……不好吧?” “的确不好!”萧赞抢先说道,“爹,我能行!您得给我机会啊!” “你……”萧崇德无奈地摇头,“好吧,你去。但是,不管怎么说,咱们萧府的家丁到底还是比不上左千户所的精兵,让陆准带人跟你去,爹也放心些。陆准,你觉得呢?” 相较于冯谦总是想把既得的利益最大化,陆准则往往比较关注于眼前的事情。既然便宜已经占到了,那当然是见好就收。 陆准笑着说道:“既然是老爷子开口了,那陆准自然是愿效犬马之劳!指挥使大人,咱们这就走吧!” ※※※ 由于事发突然,到底发生了什么谁都不知道,为了安全起见,陆准没有同意冯谦跟去。他随身只带了百户袁守清和他手下的两个小旗官,小旗官各带着部属,加在一块儿也就二十几个人。 反观萧赞,倒是摆足了指挥使的架子,家丁呼啦啦的带了一大堆,前呼后拥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大夜里的去郊游呢! 开平王赐葬紫金山北麓,墓址选在了元末毁于战火的六朝古刹草堂寺旧址。因为是雨后的原因,道路泥泞,十分难走。一众人等跟着蒋镛派来的总旗官找到爆炸地点的时候,蒋镛却不知去了何处。 “这是什么地方啊?”陆准原地转了个圈,四下望了望。金陵正值雨季,周围是茂林翠竹。虽然说这地方确实是离开平王葬地不远,但却已经出了墓寝的范围了。 总旗官回答说:“陆爷,巡逻的弟兄们听到的爆炸声就是从这儿传出来的,只是,到处都找过了,就是没有找到爆炸的痕迹。” “没找到痕迹……”陆准抬头望了望头顶上的乌云遮月,蹲下来,抓起一把泥土,在手上揉搓几下,又送到鼻端闻了闻,摇头道,“在上面找没有用!这么大的雨,虽然这山上是树挨着树,但明火也是轻易点不起来的,更别说爆炸。守清!” 袁守清立马上前一步,“陆爷,您吩咐。” “带上你的人,给我挖!就算是掘地三尺,也得找出线索来!”陆准起身,拍拍手上的泥土,催促道,“快快快,动起来!” 袁守清领命,带人迅速动作起来,虽然只有二十几个人,但行动起来却让人觉得雷厉风行,看着就觉得颇有干劲儿。 左千户所的人一向是陆准怎么说,他们就敢怎么做,丝毫不会有所顾忌。可后千户所的人就没有那么强的适应能力了,听说陆准要动土,总旗官吓得赶忙上前阻拦,“陆爷,陆爷,这事情不好这么草率就决定了吧?起码也等我们蒋爷……哎,蒋爷回来了,蒋爷回来了!” 蒋镛到此的时候估计还下着大雨,身上污泥浸染,袍子掖在腰间,看上去和傍晚的陆准差不多的狼狈。他匆匆而来,喘得厉害,看了陆准一眼,越过他,走向萧赞。 “指挥使!”蒋镛抱拳行礼。 萧赞此时才算是找回了一些做指挥使的威严,连忙正襟,一脸严肃地问道:“蒋千户,今晚到底是怎么回事?” 蒋镛回答说:“劳动指挥使远道而来,属下实在惭愧。都是那几个巡兵不长眼,愣是把雷声认作了爆炸!” “什么?雷声?”萧赞的脸顿时垮下来了,“我跑这么远,大夜里的到这地方来,你告诉我是雷声?” 陆准听了这话也不禁皱了皱眉头,虽然理智告诉他,爆炸声和雷声不至于分不出来,但蒋镛说的言之凿凿,又不似作伪…… “陆爷,咱们还挖吗?”袁守清在看到蒋镛的时候就停下手中的事情,走了过来,见陆准皱眉,就开口问道。 陆准挠挠头道:“停吧,说不定是场闹剧。” 萧赞原本其实不是很确定,但在看到陆准的人停手之后,也就相信了雷声之说,只能骂了句‘倒霉’,气冲冲的招呼自己的人回去。 陆准见了,不禁扫兴。刚想跟着萧赞一块儿回去,却冷不防被蒋镛拉住了衣袖。 “老陆,来都来了,不喝两杯再走?”蒋镛的声音豪放,已经走出一段的萧赞听得清清楚楚,不疑有他,脚下的步子反而加快。见萧赞走出很远,蒋镛这才低声对陆准说道,“我说,你那脑子是真长在镇抚身上了?雷声、爆炸声,我的人至于分不出来?” “哎?”陆准不禁迷惑不解,“这是你自己说的啊!” 蒋镛冲着萧赞已然模糊的背影使了个眼色,依旧压低着声音说道:“这一晚上的事情,实在不是三言两语能说得清的。我当时是急糊涂了,忘了老指挥使致仕的事情!萧赞……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他除了添乱,还能干什么啊?不过,你的人也不用挖了。这地方不寻常,这里挖不动的,我的人已经试过了。走,跟我去那边看看。” 陆准撇嘴笑了笑,“你们啊,你们这些玩儿脑子的人,真是心太脏啊!稍不留神就着了你们的道儿!守清,走,那边儿看看去。我倒是想知道,这地方有什么不寻常。” ------------ 第006章 探墓,迷影重重 夜色黑漆漆的,周围的人已经打了火把,却还不足以照明。 陆准跟着蒋镛,深一脚、浅一脚的走在泥泞的路上。不知不觉,两人各带着部属,距离开平王墓的位置越来越远,而眼前不远处,陆准已经看到了皖国公仇成墓的神道了。 心里觉得不太对劲儿,陆准停下脚步,四下看了看,嚷道:“我说,咱们到底是要去哪儿?你该不会是耍我的吧?” “耍你?”蒋镛回过头笑了下,脸色发苦,“我要是不说是开平王哪里出了问题,哪有人肯在这个天气出来?你肯来吗?老爷子肯来吗?” 这说的倒是真的。 常遇春的后人常文济,如今是怀远侯,领南京前府,论官是正一品。皖国公仇成的后人?早不知道哪儿去了!他们家的爵位就只传到了第二代就因罪被削,这么个时候,这么个天气,有人肯为了他们家的墓跑一趟才怪了。 陆准问道:“所以,是皖国公墓附近出了问题?” 蒋镛摇头,“不是附近,就是墓下!” “墓下?!”这个答案就颇为惊悚了!不管皖国公墓重不重要,敢于对墓葬下手,都是对孝陵卫的挑衅,“你是说,爆炸声是从墓下传出来的?这也太扯了吧?” 蒋镛眉毛一挑,“怎么?你也不相信?” 陆准摇头道:“我当然不相信!咱们都是祖祖辈辈看守皇陵的人,相较于监察留都这种连陛下自己可能都忘记了的职责,还是风水堪舆、装神弄鬼,防备着那些挖坟掘墓的家伙比较重要吧?这墓葬里头的道道,咱们比谁都门儿清!从商周一直到两汉,墓葬的深度都在七到十丈左右,当然,那是因为以前用的是竖穴土坑膏泥木椁,普遍埋得比较深。本朝用的是横穴砖石构造,埋得比较浅,但到底也是有个三丈半左右的。你告诉我,下面得有多大的爆炸声,才能传到上面来?” 三丈半,换算成现在的单位大概有十几米的深度。也难怪陆准不相信,十几米厚的夯土层,下面的爆炸声如果不是很大,怕是不可能被巡逻的兄弟听到。毕竟前面就已经说过了,皖国公墓远没有那么重要,这样的天气,如果不是规定好的巡逻路线,根本没人愿意跑过来。 蒋镛看上去也解释不清,陆准被他拉扯着一路疾行,直到距离墓处不足百步的地方,方才停了下来。 “就是这儿,你自己看吧。我也说不清楚下面到底发生了什么,先后派了三个人下去看,直到现在还没有一个爬上来。我的人现在是人心惶惶,看你的了。” 蒋镛说完,就侧身站到了一旁去。 陆准的眉头轻轻皱起,蹲下来,若有所思的看着面前的盗洞。 如果是冯谦在这儿,肯定能说出一大堆的分析道理。但对于陆准来说,分析他不是不会,只是懒得去费那个力气动脑子。即便分析出来了又怎么样?还不是要下去看看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下去看看。”陆准站起身来,对蒋镛说道。 蒋镛听罢,犹豫了一下。 他刚刚之所以说他的人现在是人心惶惶,一方面三个人下去就没了生息是事实,但另一方面,其实是暗示陆准派左千户所的人下去查看。却偏偏忘记了陆准‘凡遇大事,不假人手’的习惯,他胆子大的能吞天,还没见过什么事情是他不敢亲身尝试一番的。 “哎呀,别磨蹭!”陆准见他犹豫,不耐烦地嚷道,“你再磨磨蹭蹭的,天就要亮了!要是让神宫监的人知道咱们大半夜的跑来钻皖国公的墓,你就等着听参吧!” 堂堂千户以身涉险,如果出了事情,谁能交代得了?不仅蒋镛犹豫,陆准带来的袁守清和他手下的部属也犹豫开了。 袁守清说道:“陆爷,要不……还是我下去吧……” 陆准摆摆手道:“少废话!我下去!你带着你的人回去,把事情告诉冯镇抚,让他先去跟老爷子通个气儿。” “是。”袁守清拱手遵命,语气中既有不放心,又有些许的庆幸。 陆准出来的时候穿的还是去赴宴的便服,考虑到下面可能有古怪,他伸手朝蒋镛要了把刀,揣上火折子。 ※※※ 狭窄的墓室,一眼就可以望到头,除了四盏长明灯和中间摆放在石台上的一口雕刻着纹样的棺椁之外,再没有什么旁的东西,。 眼神落在长明灯映于墙壁的灯影上,陆准不禁眼皮子一跳,他轻手解开寄在腰间的绳子,无视了头顶上传来的断断续续、模模糊糊的喊声。左手攥了攥挂在腰间的佩刀刀鞘,右手握住刀把,眼神犀利的扫视着周围。 静悄悄的墓室中,除了陆准自己几不可察的呼吸声之外,再没有别的声音。他手按着佩刀,缓缓向前,每走一步,都留意着四周的动静。 灯影摇曳,看似除了连同地面的盗洞之外,再没有什么门了,但墓室里有风流动,而且,如果不看灯影几乎都感觉不到的风,是吹向陆准来时的方向的,也就是说,这不是外面吹来的风。 而且,堂堂的皖国公,好歹是大明开国的名将,按照礼制规格,他的墓葬绝对不会是如此简陋! 即便是不爱动脑子的陆准,也能一下子判断出,这里面定有名堂! 不知不觉间,不大的墓室,陆准已经快要走到另一侧的壁边了。此时,他才不禁有些后悔了。早知道要动脑子,怎么能不带冯谦来啊!这倒好,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找到线索了。 .他想着想着,眼神就不禁朝着棺椁的方向转了过去。 “会不会在……”陆准轻声嘟囔了一句,凑向高台。握着刀把的右手松开,摸了摸冰冷的石面,眼神向上看去。 突然间,脑后一阵风声传来,他猛地回头,喝道:“什么人?!” 陆准自问回头已经够快的了,可他却也只看到了一个黑色的人影,飞快的从尾端绕去了棺椁的另一面,一声木制品撞击的闷响传来,一切归于安静! ------------ 第007章 装神弄……内鬼 “装神弄鬼!”陆准冷哼一声,抽出了腰间的佩刀。 刀光湛湛,在长明灯下映出长长的影子。陆准紧握着刀把,把耳朵贴在棺木上,屈起左手食指,轻轻叩击了几下,传入耳中的声音让他面色不禁认真起来。他轻手轻脚的走到棺尾,从刚刚黑衣人转过的位置,慢慢的绕向外棺的另一侧。 噹—— 陆准此时迅速的抬手,可以说是完全出于本能。但也正是这样的本能,才让他得以幸免于难,没有在还没看清楚敌人的时候就莫名其妙的失去基本的战斗力。 当然,也正是一下格挡,让敌我双方对彼此间的强弱都有了一定的了解。 陆准手中所拿的是官府常配的雁翅刀,这种刀型如雁翅,棱角分明。起初设计的时候是刀头厚重,需要双手持握,便于劈砍。但工艺流传到隆庆朝,普遍见到的雁翅刀的刀尖已经变得刀尖轻薄,刀柄也相应变短,只需要单手就可以使用了。 这样的工艺,使得雁翅刀不再像起初那样适宜战阵。而在陆准与对方刀刀相撞的时候,也必然从刀本身的重量上,不觉被压在了下风。 换了旁人,或许会因为武器不如对方而稍露胆怯。但陆准不是旁人!武器不敌,没关系。对方势大力沉,也没关系。 陆准自幼习武,但只是学了极简单的一些基本功罢了。他一身的格斗功夫是在市井中摸爬滚打,久经时日磨练出来的。武谚很多,他知道的有数,相信的却只有两条。一个叫输人不输阵,一个叫乱拳打死老师傅。 在判断出刀对刀自己可能不占优势的时候,陆准几乎是想都不想,就一猫腰,迅速近身,手上的佩刀凌空左劈右砍,完全没有条理,不讲任何套路。看上去,那根本就像是个第一天玩儿刀的人,一把刀使得毫无章法。 对手看上去有点儿发懵,格挡的动作在混乱中稍有迟滞。 陆准敏锐地抓住这一点,手上的动作愈发快了起来。他不知道自己的对手习武多少年,也不需要知道对手曾经有怎样的胜绩,这些在他眼中统统不够看。因为不管对手赢过多少次,都肯定没有经历过街头斗殴那样迅速、疯狂、没法防备的打斗。 一味的退却,一味的抵挡,一味的观察,想着能够靠拖延时间找到破招的办法,从而将打斗拉回自己的节奏。这在中规中矩的比武中当然常见,但现在情况下,这样的想法,只能让他死得更快! 事实就是如此,当陆准挥出的一刀被对方猛力格挡开之后,他根本没有任何防守的态势,也不准备留给对方进攻的机会。而是迅速的从一侧继续进攻,刀劈如电,急而又急,对手连想一想的机会都没有,只能本能的继续格挡。 当然,双方的力气差距不算是特别大也是造成这样形势的关键所在。如果对手能够一招格挡,就把陆准手中的佩刀击飞,那后面的事情也就不会出现了。只可惜,他显然没有超出陆准很多的力气。 频繁的攻击,让对手疲于应付,动作越来越慢,力量也越来越小。而陆准则在快速的进攻中,频频伤及对方的指、腕、腿,等等并非要害的地方。 又是一次错刀,借着对手格挡的动作,陆准顺势一刀劈下,直接将对手右手的拇指齐根斩落在地。 “啊——”随着一声惨叫,对手将刀弃在地上,痛苦的蹲跪下去,左手按压住右手血流不止的伤口。 陆准却一点儿同情心都没有的迅速迈步上前,手中佩刀一挥,将锋利的刀刃架上对方的脖颈。 “小子,你是什么人?”陆准低头向他脸上看去,却怪异的发现,这个人他好像在哪儿见过! 对方蹲跪在地上,冷汗从额头上淌下来,浸湿了半边的衣衫。十指连心,断指之痛可想而知,也难怪对方疼成这样了。他剧烈的喘息了一阵,才抬起头来,对陆准说:“陆千户,饶……饶命啊!我……我是后千户所的小旗……我……我是尹沧啊……” “哦!是你啊!”陆准点点头,想起了尹沧这个名字,也大概能对得上这张脸。 尹沧是后千户所的世袭小旗官,平日里未免也太低调了一些。陆准和蒋镛平日里的关系还算得上是比较熟络的,但也仅仅是见过他那么一两次而已,没什么印象。 可虽然是见了熟人,但陆准架在对方脖子上的却是并未移开。 “你躲在这儿干什么?”陆准问了这一句话,就看见尹沧的眼珠转了转,手中的佩刀立马向他脖颈处逼了几分,“还有,我听蒋千户说,他先后派下来三个人,都是一下来就没了动静。这地方,称得上古怪的,我暂时可就只发现了你一个。对,我是没办法把你弄上去,但我要在下面弄死你也不是难事!说实话,你到底躲在这儿干什么?” “我……”尹沧快要哭出来了。不知道是因为断指的疼痛,还是因为被陆准逼问急了不好回答,亦或是两者都有。 陆准却不肯给他这个磨蹭的时间,刀刃继续压下,不耐烦的等待中,眼神里早已经是杀机毕露。任何人都不需要怀疑,在左千户所镇抚冯谦不在的情况下,陆准这个疯子杀谁都是顺手一刀的事情,只要他想,就不存在半点犹豫。 对上疯子,除了怪自己运气不好还能怎么样?尹沧看起来也不是硬骨头,威逼之下,他只得开口解释道:“陆千户明鉴,卑职也是被蒋千户派下来查探的,在这地方转了几圈,都没发现什么可疑的地方。正想回去,就听到了身后有动静。当时卑职并不知道是您下来了,有些害怕,所以才躲了起来。我……” “胡说八道!”陆准哼了一声,出言呵斥,打断尹沧瞎编出来的说辞。眯起眼睛,目光冷冷的盯着他说道,“怎么?你当我是傻子吗?别的不说,如果你是因为害怕才躲起来的,你为什么故意出来让我发现你,又在外棺另一侧埋伏我?你拿刀砍我的时候,怎么就看不出来你害怕啊?嗯?说!再不说实话,蒋镛也救不了你!” ------------ 第008章 关门,顺便放狗 “我不能说!”尹沧在陆准的威逼下,竟然一梗脖子,认命的摆出了一幅视死如归的样子。 “不能说?”陆准倒是有些奇怪了。 不过,尹沧的表现也恰恰证明了两点。 第一,他确实知道,只是不能说。 第二,他知道的事情,很可能就是陆准想要搞清楚的事实真相! “好啊,不能说!”陆准突然笑了,“不能说没关系,你,把衣服脱了,快点儿!” “脱……脱衣服……”尹沧脑袋发蒙,不清楚前后两者之间到底有什么关系。 陆准不容他细想,刀架在他脖子上,频频催促。 尹沧如同被歹徒堵在小胡同里的无知少女一般,整个人都散发着纠结的气息。 “就……就算用刑……我……我也不会说的……”他一边解衣服,一边还不停地嘟嘟囔囔,听起来像是在向陆准宣誓信心,但更像是在给自己打气。 “用刑?”陆准撇嘴,把佩刀放在对他来说触手可及,但尹沧却没有那么容易碰到的地方,随手拎起尹沧脱下来的外衫,几下便将这并不结实的衣服撕成了几块长长的布条,“我可没那个闲情逸致对你用刑!这种事情,我一般都是交给镇抚干的。来,别乱动!你不愿意说,我也不愿意费力气逼你,只能先让你安静一会儿了。你最好祈祷我在这里什么都找不到,否则,你就没有用啦!” 陆准的意思很明显,如果他找不到线索,就会把尹沧带走,交给冯谦用刑逼问,当然,要避开后千户所的眼睛。但如果他找到了线索,就不用那么麻烦了,直接一刀干掉尹沧,这实在是比前者方便许多的事情。 尹沧被陆准用布条绑了个结实,还顺便堵住了嘴,蒙住了眼睛,此时可谓是欲哭无泪。 陆准把他往角落里的那盏长明灯旁边一塞,佩刀插回刀鞘,重新审视起这个看似简单的墓室来。 其实,刚刚他就已经注意到了,正中的那口棺椁有问题!不仅是因为上面雕刻的纹样,不是皖国公可以随意使用的,更是因为刚刚他敲击木料的时候,听到了不该听到的空旷回音。 只不过,要从哪里进去…… 陆准又瞥了尹沧一眼,暗叫麻烦。 后千户所三个人下来,三个人都莫名其妙的没了动静。总不可能是两个人都人间蒸发了吧?唯一的可能,就是那两个人都被知道什么秘密的尹沧给偷偷干掉了。能藏人的地方,除了这棺椁之外再无其他。 可尹沧不肯说啊! 陆准一边转着圈子,一边挠头,时不时地瞥一眼被他塞到角落的尹沧,低低的咒骂两句,然后继续转圈子。 或许真的是灵光一现的缘故,在陆准不知道第多少次转到同一个位置的时候,他突然瞥到在棺椁下方的一个角上,竟雕刻着一个极容易被忽略的小圆盘。 圆盘的直径大概只有两个指节那么大,相对于高出陆准很多的棺椁、石台,实在是太小了。再加上它的颜色、纹饰皆与旁边大致相同,如果不是这不经意的一瞥,陆准怕是在这转上一天都发现不了它! 有发现总比没有发现的强,陆准蹲下来,摸了摸那小圆盘。却意外地发现这圆盘并非木制,而是金属质地,只是颜色与木制的棺椁差不多。 出于好奇,陆准用手指试探着轻轻扭了扭圆盘,却惊讶地发现,这圆盘竟然真的都可以转的动!而且,随着圆盘的转动,一阵机括的响声传进了陆准的耳朵! 嘿!有门儿! 陆准兴奋之余,手上用力旋转。 而角落里,尹沧自然也听见了声音。他突然躁动起来,口中‘呜呜’叫个不停。 陆准心情正好,不去理会他。只见随着机括运转,棺椁上一块完全看不出异样的木料竟像是被什么东西推动着一般,向外移动。 “哟,是个抽屉啊?真有意思。”陆准踩着高台爬上去,向那连接着机括的抽屉中看去,只见里面摆放着一个金闪闪的方匣子! 那方匣子就跟印盒差不多大小,上面雕刻着精美的花纹,顶部正中还镶嵌着一朵雕工细致的玉莲花。 “呜呜……呜……呜呜呜……”尹沧的叫声愈发急促了,被捆紧的身子也不停的扭动。 陆准回头看了他一眼,莫名其妙道:“这又不是你们家的东西,你急个什么劲儿啊!” 一边说着,陆准一边伸手去拿那方匣子。可就在方匣子被抬起一个角的时候,陆准却突然松了手。 如果不是他的鼻子出了问题的话,刚刚方匣子被抬起来的时候,他就闻到了一大股奇怪的味道从下面传出来。那种气味儿,像是火烧之后焦糊的味道,还有股子呛人的烟味,夹杂其中的还有几种味道,陆准就真的形容不清楚了。 此时,他不禁想起了自己今晚来到这里的缘由。 爆炸?墓下?如果真的是墓下发生的爆炸,那么陆准现在已经基本上可以笃定的说,爆炸发生的地方,就在这口棺椁下面。 谜底距离陆准已经仅有咫尺之遥了,他再一次伸出手去,有了心理准备,并不怎么重的匣子很快便被他拿到了手中。 刚刚的气味弥漫,紧跟着散出来的,还有浓浓的烟雾。那烟雾散的极快,几乎是陆准还没来得及抱着匣子跳下高台的时候,就已经半填满了这座不大的墓室。 很快,陆准便被呛得连连咳嗽,睁不开眼睛。 到底还是不够小心,如果带上冯谦,会不会顺利一点儿?陆准心中闪过这么个懊悔的念头。 全球惯例,上帝在给你关上一扇门的同时,绝对不会忘了再放进一条恶狗。人越是倒霉的时候,才越是会更加倒霉。 就在烟雾迅速弥漫,屋内可见度迅速下降的同时,屋中的几盏长明灯突然间同时熄灭。 一瞬间,陆准平生第一次感觉到了恐惧。他很清楚,如果再不上去,他很可能会被呛死在这儿! 时间已经注定,即便秘密马上就能揭开,陆准也完全没有查探下去的机会了。他飞快的把搭上性命掏出来的方匣子揣进怀中,已经不可能看到东西的双眼,顺着记忆看向被他塞到角落里的尹沧。 ------------ 第009章 意外得来的舍利 重见天日的感觉挺好的。 盗洞口,陆准几近脱力,剧烈的喘息着,席地而坐。 “尹沧?!”蒋镛看到被陆准带上来的人,立马惊叫了一声,“你……你怎么被绑成这……老陆!哎呀,老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怎么知道?”陆准瞪了他一眼,甩甩被绳子磨得血肉模糊的手,说道,“我下去没多久,就被你的人给埋伏了!我还想知道是怎么回事呢!哎,蒋镛,咱们可说好了啊!我带上是带上来了,但是这人我可不能还给你!老子今天净吃亏了,说什么也得在他身上找补找补!守清,把人给我带走!” 袁守清带人去知会萧崇德,此时,早已经跟萧崇德冯一块儿回来了,一并来此的,还有被耍了一道的萧赞,和一直担心着这边的冯谦。此时听了陆准的命令,他便招呼部属上前。冷不防,却被萧崇德一声喝止。 “住手!”萧崇德虎老威犹在,一声之下,连陆准都不禁抬起了头。只见萧崇德目光复杂的看了看尹沧,沉声说道,“皖国公虽然已然没有了后人在朝当权,但毕竟是开国的功臣名将,他的墓寝,不是我们孝陵卫可以随意惊动的。蒋镛,带着你的人,把这个洞给我填上。今晚的事情就到此为止,今后,任何人都不准再提起!至于尹沧,这个人我要了,后千户所空出来的小旗官位置,蒋镛,你自己选人填补吧!” 听说萧崇德要带走尹沧,陆准顿时不乐意,“人是我救的!” “那又怎么样?”萧崇德问道。 陆准从地上爬起来,丝毫不惧的与萧崇德对视,“人是我救的!他埋伏的是我!就该我带走!” “少跟我扯你的歪理!”萧崇德冷哼一声,挥手示意家丁上前带人,“我知道你小子要尹沧是想干什么,趁早收心!这件事不是你能管的!如果我知道今晚的事情出在皖国公墓,我根本就不会让你们来!” “为什……冯谦!你拉我干什么?”陆准不悦,非常之不悦! 如果不是冯谦上前阻拦,陆准是一定要把尹沧要到手的。可没办法,陆准已经习惯了相信冯谦的判断,虽然不乐意,但到底还是没有坚持闹下去。 ※※※ 夜色深深,左千户所衙门前院的小书房里头灯火通明。 今晚的事情实在是太不同寻常了,也太虎头蛇尾了,再加上想要的人没要到,这都让陆准觉得极度不爽。 “今晚的事情,是由皖国公墓而起。” “老爷子原本以为是开平王墓左近发生了事情,却并不知道事发地点在皖国公墓,才同意你去看。” “其实在萧赞回来的时候,老爷子应该就已经是有所察觉了。只不过,守清的禀报,让他确认是皖国公墓出了事情,这才开始着急。” “这么说来,老爷子应该早就知道皖国公墓是有问题的!” “而尹沧……尹沧应该就是解谜的关键!” 听到尹沧的名字,陆准突然暴躁起来,“你知道!你都知道!你知道你还拦着我?我要是再坚持一下,老爷子说不定就……” “没可能的!”冯谦摇了摇头,“既然是秘密,既然老爷子不想让你知道,那你就是再闹他也不会把人给你!倒是你,如果真的想知道的话,不如从已经拿到手的东西着眼!” 陆准听罢,若有所思的看向了桌面上的小方匣。 刚刚在墓中,还没有看得很清楚,此时他仔细看起来,才觉得这个小方匣实在是雕刻的太精细了。周边四面都刻着画,虽然看不懂画的是什么,但陆准总觉得这雕刻的水平比起那些挂在铺子里头卖的画还要高上一些。 陆准看着看着,突然觉得喊道:“哎,冯谦,你来看看,这画的是个和尚吧?穿的嘛,好像是袈裟……可他怎么有头发啊?” 冯谦被喊过来一看,当即便笑道:“这是一苇渡江!” “谁?”陆准皱起了眉头,“你说谁渡江?” 冯谦和陆准是发小,他自然知道陆准的那点儿学识水平,见他不理解,就给他讲解了一番达摩祖师一苇渡江的故事。 听完了故事,陆准才算是明白了,“哦,这可是够神的哈!一根芦苇,站都站不上去吧?他能站在上边过江?哎,冯谦,你说,那个墓里头,会不会是藏着什么成仙成佛的秘籍啊?” 冯谦摇头道:“要是真有那样的秘籍,老爷子至于这样病病殃殃的吗?他既然知道秘密,自己还不修炼一下?子曰,敬鬼神而远之。鬼神这种东西,都是虚无缥缈的,不能说没有,但就像我等这样的凡夫俗子,想要遇到也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情!总之,修仙成佛什么的你就别想了,我倒是更愿意相信,里面藏着藏宝图之类的东西。” 到底是什么,打开看看也就知道了。 尽管方匣子上挂着小金锁,但却难不倒陆准。一根铁丝捅进去,不过是几息的功夫就轻易地打开了这把锁头。 方匣的盖子打开,里面的东西却让陆准呆住了。 “这……棺……棺材?”陆准不禁奇怪,“这是谁的棺材?这么小的?居然还是银制的嘿!你看看,还雕着八宝图呢!” 冯谦没有说话,但陆准看他的脸色,却能大致估计出,他应该是已经猜到什么了。只是没有万全的把握,不能说而已! 银制的小棺材里头又是方匣子,打开方匣,里面却还有个方匣。一层一层开下去,直到从外数到第七层,陆准才拿到了一个红色的玉石雕刻而成的葫芦。 “这里面有东西!”陆准晃了晃葫芦,里面传来哗啦哗啦的响声。 冯谦的面色愈发凝重了,他沉声打断了陆准想要将里面的东西倒出来看看的动作,说道:“我以前看过古籍记载,如果没记错的话,这样的葬法,里面应当是某位高僧的舍利!” “舍利?”陆准显然不相信,“别闹了!皖国公他是个武将,一辈子杀生多少?舍利那是高僧大德才配留下的东西!我就不信了,皖国公也能有舍利?” 冯谦叹了口气,幽幽地说道:“我可没说这是皖国公的东西啊!” ------------ 第010章 追星迷妹 “唉哟,要是按你这么说……这皖国公的墓,构造嘛,不是国公的规格,埋的也不是皖国公,而是高僧舍利……嘿!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陆准挠了挠头,对这种明显不符合常理的事情表示理解不能。 过了一会儿,他突然朝前探了探身子,对冯谦说:“要不,我趁着夜,再去一趟?” “不行!”冯谦想都不想就否定了这个建议。 按照大明律,谋毁山陵者,不论主从,一律凌迟处死。一人犯法,全家株连。对知情不报的,也要杖一百,流放三千里。 今晚的事情,其实不需要萧崇德强调,反应过劲儿来,没有谁会拿这种事情出去乱说。因为今晚的知情者,通通都是孝陵卫的官兵,谋毁山陵这种事情,他们隐瞒不报,放纵施为,可是要同罪同罚的!、 至于陆准再次回去动土的想法,那甚至都不是行险,而根本就是玩儿命!为了这么件事情,搭上一家老小的性命?这也太不值得了! “岂不闻‘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再说了,你回去查,也不一定能够查出来真相!更何况,这件事情,又不是什么必须要知道的事情!”冯谦习惯性的分析利弊。 陆准听罢瘪瘪嘴,身子仰靠在椅背上,自言自语,“你不是必须要知道,可是我想知道啊……当时,就差那么一点儿!” “行啦!我的祖宗!你就消停一会儿吧!”冯谦倒转食指,敲了敲桌面,“你就算不考虑你自己,也得考虑考虑大爷、二爷吧?大爷嘉靖四十一年就中了进士,任刑部主事有几年了,也该动一动了。二爷闭门苦读,就指望着明年能桂榜高中。你想想清楚,这个时候你要是捅出篓子来,毁的可不是你一个人!” 陆准听了这话,就好像是正在兴头上却被人兜头扣了一盆冷水似的,要多不爽就有多不爽。 可是他也知道,冯谦说的都是实情! 这正千户的位子,是陆家世袭的,但向来是长子承袭,跟在家中排行第三的陆准原本是没有半点儿关系的!只因为他的两个哥哥都心在科举,这才轮到了他的头上。 虽然说,一个是正六品的刑部主事,一个是无职无品的举人,比起陆准这正五品的正千户还差着一截儿,但人家都是天子门生,论前途,甩出陆准几条街不止。 生在这么个大多数人都聚族而居的时代,陆准可以不在乎自己,但却不能不考虑整个家族。 冯谦何其了解陆准?一个眼神,足够让他明白陆准在想什么了。见他情绪稍有些低落,便笑着说道:“秘密嘛,该你知道的时候,你自然会知道。眼前,还是多想想正经事吧!这一次,我们是扳回了一城,但是,毕竟现在的指挥使是萧赞了。得罪了他,他给我们左千户所使绊子那是迟早的事情!正所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我们还是得早做防备才行!” 陆准听罢却摆摆手,显得有些兴致索然,“出主意那是你的事情!再说了,只听说有千日做贼的,哪有千日防贼的啊?要我说,见招拆招才是正理!” 话说到这儿,冯谦还没来得及接口,外面却突然吵闹起来。不待两人反应,书房门便被人用力推开了。 门开处,一个看上去不过十五六岁的倩倩身影出现在门口,而守门的邵家兄弟则低头站在门旁,一脸敢怒不敢言的神色。 “薇薇?”陆准看清了来人,便是一笑,随即摆摆手,示意邵家兄弟关门出去。 他这个妹妹从小就是备受宠溺,疯野的哪里像是大户人家的姑娘?陆准自己都拿她没什么办法,又怎么可能指望邵家兄弟拦得住她? 陆薇薇看上去心情很糟糕,一进屋就直奔着陆准而来,嘟着嘴,不高兴的心情通通都写在了脸上。 陆准在位置上坐直了一些,笑着问道:“怎么了?这是谁惹了我家姑奶奶?来,告诉三哥,三哥替你收拾他!” “你说真的?”陆薇薇不相信的问道。 “真的!”陆准笃定的回答。 “无论是谁?” “无论是谁!” 陆薇薇的眼中闪过一抹奸计得逞的狡黠,让陆准顿觉不好,却显然已经来不及了,“那你帮我去摆平二哥!三哥,好不好嘛,你去帮我摆平二哥啊!我不想嫁给那个废物!” “废物?”陆准摇头道,“我的姑奶奶,那可不是废物!人家是咱们孝陵卫指挥佥事的儿子,秀才功名,饱读诗书,风评好得很,那前途无量啊!” “什么嘛!”陆薇薇不依不饶,“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不是废物是什么?三哥,我不想嫁给他!你帮帮我嘛!” “我……”陆准无奈,转头看向冯谦。 冯谦赶忙避过他的眼神,随便寻了个陆准听都没听清楚的理由,飞快地逃出了房间。 “冯谦!你小子不讲义气!”陆准跳起来骂了一句,立马就又被陆薇薇给抓牢了,他脸上的表情一垮,苦笑道,“薇薇,别的事情三哥都依着你,就这事儿,没得商量!这是早就定下的婚事,论理是咱们家高攀!而且……人家张时暮各方面都不错!不嫁给他,那你想嫁给谁啊?” 原以为陆薇薇只是单纯的不想嫁给张时暮,可谁知道?陆准这么一问,她居然真的就说出了个人选来。 “我想嫁给孙桥!”陆薇薇提起那个名字的时候,简直是一脸的倾慕。 “孙桥?”陆准回忆了一下这个名字,突然间恍然大悟,“你是说,那个戏子?我的傻妹妹哟,那是下九流!” “怎么?你也瞧不起下九流?”陆薇薇说着就要哭。 陆准赶忙摇头道:“不是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什么上九流、下九流的,我倒是无所谓,但是大哥、二哥哪个都不会答应的!你啊,还是趁早断了这个念头!我说,你这么晚回来,不是去捧他的戏去了吧?让二哥知道,这还得了?哎,薇薇……你……这丫头……” 陆准看着陆薇薇愤而离去的身影,无奈的摇头叹气。 门外,邵家兄弟探头进来。 “三爷,小姐她……”邵开河欲言又止。 陆准仰头揉揉太阳穴,只觉得阵阵头疼,刚刚还好奇的什么鬼秘密早就被他扔去了脑后。 “甭管她!”陆准吩咐道,“都去睡吧,明天一早,跟我去会会孙桥!我还真是好奇,那得有多大的神通,能把我妹妹给迷成这样!” ------------ 第011章 钢板踢脚了 【长刀大弓,坐拥江东,车如流水马如龙,看江山在望中。一团箫管香风送,千群旌旆祥云捧,苏台高处锦重重,管今宵宿上宫。】 听伙计说,这是《浣纱记》里的‘打围’一折,讲的是吴王打围出行的故事。陆准对这吹拉弹唱的向来不感兴趣,坐在酒楼上,有一搭没一搭的往下面戏台上看,嘬着小酒,频频打哈欠。 “哎,化海,你听得懂吗?”邵开河一大早就被冯谦借走了,陆准冲着楼下的戏台挤挤眼睛,问陪他来此的邵化海。 邵化海摇头道:“爷,这哪儿是听不懂啊!周围的声音要是再大点儿,那压根儿就听不见呐!” 陆准转头看了看周围,点头表示认同。 五味楼地点其实不怎么好,是距离比较偏僻的孝陵卫驻地相对较近的一家大酒楼,占地颇广,坐在二楼喝酒,可以看到楼下戏台的演出。 金陵尚没有戏楼之说,寻常人看戏都在酒楼。但酒楼毕竟是酒楼,戏台只是招揽客人的方式而已,它真正的用途到底还是吃饭饮酒!只要有一桌闹腾,那就谁都甭想听清楚楼下唱的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 当然了,话说回来,听戏什么的也不是寻常人能找得起的乐子!自古以来,无君子,不养艺人。君子是啥?有道德?有文化?有水平的人?别扯了!君子指的是‘君王之子’,说白了就是有钱有势有背景的人,什么都没有,自己都养不起,还养什么艺人?凑凑热闹就行了!凡事别太当真! 又无聊的张望了一会儿,陆准终于坐不住了,他拿筷子捅捅邵化海,指使他,“去,下去找找,见到孙桥的话,想办法把他给我带上来。” 邵化海早就不耐烦了,欢快的答应一声,站起身来,可还未迈动步子,就先遇到了问题,“爷,我不认得孙桥啊!” “你怎么连……”陆准本来想骂他居然连孙桥都不认识,可话到嘴边,他却突然想到,自己好像也不认识孙桥。孙桥是金陵梨园行年青一代中比较出色的生角,名气在五味楼这一带叫得很响,而孝陵卫驻地偏僻,五味楼已经算是最近的大酒楼。因此,孝陵卫的官兵平日无事的时候,常常到此饮酒作乐。即便陆准不看戏,也反复听别人说起过他。可知道名字是一回事,知道长相却又是另外一回事了,“倒真是麻烦……” 陆准这正愁着呢,楼下抻悠抻悠的唱腔突然停下了,继而,便是高声的吵闹! 酒楼这种地方,喝醉了打闹也是挺正常的事情,陆准原本并没有注意。直到邵化海喊了一声,才将他的注意力引去了楼下。 “三爷,那不是前千户所的马三升吗?” “马三升?”陆准听了这个名字就往下看去。前、左千户所一向不睦,两边的人马常常发生口角,甚至小规模的械斗。马三升虽然只是个小旗,手下就十个人,但素以凶猾著称,让陆准想忽略都难。 楼下的戏台前,正是马三升带着他手下的兵丁。 戏台上的表演被喝止了,原本在幕后的众人已经纷纷到了台前。五味楼的掌柜出面,正对着马三升点头作揖,酒楼里有好多人和陆准一样,都在抻着脖子看热闹。 陆准望着马三升,撇了撇嘴,“携刀带棒的,就欺负这么几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百姓,前千户所的人还真是够爷们儿的……” 陆准这儿正说着呢,那边戏台前,马三升左手按着刀向前迈步,甩手之间,就干了件更爷们儿的事情! 啪—— 一个响亮的耳光抽在掌柜脸上,把那肥头大耳长相富态的掌柜抽得如陀螺般飞转了大半圈,随即,跌倒在地上。 “嘿!这孙子!”陆准原本就看马三升不顺眼,这一下更是激得他怒火中烧。只见他朝旁一伸手,对邵化海喝道,“刀!” 毕竟不是孝陵卫的地盘,虽然接近,但以防万一,邵化海还是随身带着刀的。听陆准这么一喊,他丝毫没有犹豫,抽出腰刀反调个方向,递给了陆准。 陆准劈手接过刀,踩着栏杆,借着左手撑扶的力道向外一跃,顺势坐在了栏杆上,左脚耷拉在外,右脚踩上栏杆,手挥腰刀,向下猛地掷去! 当啷—— 不明之物突然坠在脚前,险些砸到脚面,将马三升吓了一跳。他不待看清是什么东西,就仰头吼道:“谁?是哪个不长眼的?给老子滚出来!” 马三升骂的起劲,完全没有注意到坐在栏杆上的陆准。倒是他身边的一个兵丁眼睛尖,看清了地上的东西,便连忙扯了扯马三升的衣服,结结巴巴的胆怯的说道:“这……刀……刀啊!” “刀?”马三升被他叫的回神,连忙看向地上的东西,“雁翅刀?” 这是官刀标配,马三升当然知道!可是,这到底是惹了谁?竟然从楼上飞刀下来! 马三升秉性凶猾,对弱者凶,对强者猾,实际上,说白了,骨子里就是欺软怕硬!被人从楼上飞刀到面前,他便已经感觉到了隐隐有些害怕,再度抬起头来的时候,就比刚才谨慎了很多。 而这一谨慎之下,他很快就发现了不对…… 陆准坐在栏杆上,目光与马三升撞了一下,随即便翻身下来,带着邵化海,快步奔楼梯而去。 从二楼转到一楼,几乎只是眨眼的事情。 陆准自楼梯上下来就步步逼近,眼见马三升腿肚子打颤,他不禁在心中冷笑。十几个人,对上两个人,就怕成这个样子?真和平日里的风评不太像!不是听说,马三升都喜欢人多欺负人少,有力欺负无力,喜欢欺负落单的吗? “陆……陆爷……”马三升露出讨好的笑容,“卑职没有惹到您吧?实在是这戏班子的人都太不识抬举了!卑职奉了宋千户的令,来给他们一个教训而已。” “宋千户?”陆准冷笑一声。 马三升说的人,正是他们前千户所的正千户宋瑞堂。也是怪他心急之下口不择言,前、左千户所频有摩擦,宋瑞堂和陆准是死对头,这个在孝陵卫几乎无人不知,不提宋瑞堂,今晚的事情还有办法善了,可一提起宋瑞堂,陆准就算本身只是管闲事而已,也注定不能够让步了。 ------------ 第012章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陆准仰头看着比他高一头的马三升,沉默不语。 马三升显然会错了意思,他大概觉得,陆准是听了宋瑞堂的名字,在犹豫要不要给他一个面子。于是,便笑着跟陆准解释道:“陆爷,其实,事情是这样的……” 不得不说,孙桥在这里还真是个香饽饽。 如果不是听马三升讲述,陆准还不知道,连宋瑞堂都对着个戏子感兴趣。当然,在陆准看来,宋瑞堂纯属闲着没事,想要附庸风雅而已。 请戏班子,可以,你得给钱呐! 但陆准有多了解宋瑞堂的做事风格?在宋瑞堂的眼里,就从来没有‘公买公卖’这四个字!对别人公平,似乎就意味着对他自己的不公平。只要是他想要的东西,他会让人去偷、去骗、去抢,而绝对不会为之付出该付出的价格。 事情显而易见,马三升就是奉命来抢人的! 陆准听完了故事,挑了挑眉毛,冷哼一声,“我还真是佩服你们宋千户,明抢都能抢得这么义正言辞!行啦,事情我听明白了,你,可以带着你的人回去复命了。” 马三升立马喜出望外。 陆准摇头道:“别笑!对,别笑!我觉得你没什么可以高兴的地方!现在,带着你的人,回去告诉宋瑞堂,地方,老子先来的;人,老子先看上的。他想带人走,就自己来跟老子要!报个名字算什么?吓唬我?” “这……”马三升当即愣住。 这不对吧?事情不该是这么发展吧? “怎么?不愿意?”陆准很淡定的吐出这几个字来。但在他身后,邵化海已经很不淡定的弯腰伸手去捡他的刀了。 马三升眼皮子一跳,反对的话到底没敢说出口。 可马三升忍了这口气,不代表他身后带的人都愿意忍了这口气。毕竟,宋瑞堂的名字已经报出去了,这时候认怂,损的是整个前千户所的锐气。而且,今天到此的,还有头一天填补空额的新丁。 新丁见自家的小旗被陆准吓住,无知无畏的就冲到了前面去。 “头儿,咱们人多,怕他干嘛?” “闭嘴!”马三升第一时间喝止。 新丁并不觉得自己说的有什么不对,“头儿,我说错什么了吗?他们左所有人,我们前所也有啊!你不是教过我们,无论是谁,敢惹咱们前所,都要让他吃不了兜着走吗?头儿,不能就这么算了!” “哎!对,这位兄弟说的没错!”马三升万分头疼之际,陆准抬手点评道,“要不是他提醒我,我还真是忘了。你们前所不是牛皮糖吗?正面打不过的人,你们从来都是背地里捅刀子!这样啊,我还真的不能放你走了!化海!” 邵化海早就按耐不住了,听陆准叫到他,连下一句都不顾听清,直接抡刀冲上前去。一刀劈过,寒光湛湛,新丁吓得‘啊’的一声大叫,猛地一缩头,连滚带爬的闪到了一旁。 邵化海根本不理会他,反手一刀直直的向着马三升砍了过去。 马三升吓得本能的挥刀抵挡,却不想邵化海这一刀力气极大,双刀相撞,只听‘当啷’一声脆响,马三升手中的刀已经被邵化海顶得脱手飞了出去。而他本人更是干脆,掉头就跑,没有半点儿犹豫。 俗话说:将为兵魂。宋瑞堂的性格决定了前所的处事方式,既欺软怕硬,又十分记仇,前所类似马三升的人很多,只是马三升表现尤为突出而已。 同样的道理,陆准的性格也决定了左所的处事方式,一般不主动惹别人,但被人惹上了也绝对不怂。一个打三个在左所是及格线,前所百试百灵的牛皮糖战略或是欺负落单人士的传统在陆准面前,可以单纯的理解为活腻了。 其实,马三升手下每个人都带着武器,是十几个完整的战斗力。而陆准这边就一把刀,只能算一个半的战斗力,就算一个换五个,陆准这边都是劣势。只不过,马三升害怕,性格告诉他有危险,不能赌,君子报仇,等到有实力的时候不晚。 这么怂!陆准撇撇嘴,懒得观战了。 扭过头,看到台上的戏子,陆准想起了今天到此的目的。 可还未等他开口,一个年纪和他差不多的人已经站了出来。那人面白无须,头戴网巾,身穿的不是戏服,而是一件月色的长衫。上前对陆准拱手道:“雅存班谢过陆爷仗义相助!” 陆准上下打量他一圈,直觉告诉他,这人就是他要找的正主! “你就是孙桥?”陆准问道。 孙桥笑道:“小人正是孙桥,家师……” 陆准摆手打断他的话,随之皱起了眉头,“我知道你是孙桥就行了!我妹妹昨日夜半归家,就是来找你的?” “额……令妹?”孙桥愣了一下,不太确定的说道,“陆爷,雅存班依傍五味楼求个生计,日日在此演出。只是,这酒楼的人众多,小人实在是不知道令妹是谁。倒是有一位常客,说是您弟弟。” 陆准听罢,立马反驳,“扯淡!我们家就兄弟三个,我排行第三,哪儿来的弟弟?” 孙桥也一头雾水,“可……可那位客人时常来听戏,每次都是出手阔绰,赏银颇丰,小人对他印象十分深刻。昨日里雅存班不小心得罪了两位前所的军爷,也怪小人年轻气盛,竟与他们争执出手,惹上了麻烦。他恰巧见到,便上前替小人出主意,说是有办法请您来帮小人度过这一劫。” 陆准是不爱动脑子,可他不傻。 如果所料没错的话,孙桥所说的常客,应该就是女扮男装的陆薇薇! 而陆准很无奈的发现,他好像被自己的妹妹给算计了。 这算什么?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什么的? 好尴尬,但是他能说什么? 那边,邵化海的战斗已然结束。 “爷,放跑了一个新丁,其他的,都捆在这儿了。”邵化海手指着被一根不知从哪儿找来的绳子捆在一起的前所众人。 陆准看向马三升,没来由的气血上涌,“看好他们,等前所的人来开价!”吩咐完,不待邵化海回答,他就转向了孙桥,“既然是我救了你,你总要表示一下,请我吃顿饭吧?” ------------ 第013章 谁才是渔翁 天光大亮就出了门,日暮天黑才回到左所。 陆准醉意微醺,心情极好,进书房的时候,乐得跟挖到宝了似的。 见冯谦坐在案后自己的位子上看书,也不打扰他,径自在一旁的圈椅上随便坐了,仰着头,不一会儿,竟还哼起小曲儿来。 “陆爷心情不错?”冯谦放下手中的书卷,语气不善的问道。 “呵,是啊!是不错!”陆准接了这么一句,隔了几秒方才反应过味儿来。他稍坐直了身子,仔细看了看冯谦,有些不确定的反问道,“怎么……我……不应该心情不错吗?” 陆准是没料到,他这一句话出口就像是捅了马蜂窝! “你干了什么你自己知道!”冯谦狠狠地一拍桌子,素来儒雅的面上满满的怒意。 印象中,冯谦好像没那么容易发脾气吧?这让陆准不禁诧异,“我干什么了?” 冯谦横眉冷目,“你不知道?” 陆准无辜的摊手,“我真不知道!”为了表示自己的清白,他还特意加了一句,“我就出去蹭了顿饭,招谁惹谁了?不信你问化海啊!” “我谁都不用问!”冯谦还是怒意不消,但语气中却多少掺了些无奈。他从旁边抽出一页纸来,推到桌角,手指在上面点了点,说道,“你看看,你自己看看!前所宋千户说你绑了他的人,把官司打到镇抚司去了!” “镇抚司?”陆准撇撇嘴,表示不屑,“这姓宋的还真会恶人先告状!明明是他的人先动的手!” 冯谦挑眉,明显不信陆准的鬼话,“前所是个什么德性?他们先动的手?动手打的是你吗?” “我……”陆准自知理亏,挠挠头道,“我路见不平我……我拔刀相助不行吗?” 冯谦一言不发,只淡定地盯着陆准。 陆准被他看得心里发毛,没多久就败下阵来,“行行行,算……是,是我错了还不行吗?多大点儿事情啊?他告我……他告我怎的?他告了我,镇抚司的人不是也没管吗?” 没错,宋瑞堂的确是一时生气,将陆准告到了镇抚司。但他自己心里也清楚,陆准绑了他的人固然不对,但他的人也未必就站在什么道德的制高点上了。最终还是得拉下面子,和陆准私底下把事情了结了。 镇抚司的人更是一个个沾上毛比猴儿都精,这种明显是两个千户之间的小打小闹,不碰出不了大事,碰了就肯定会吃力不讨好的事情,他们才不管呢! 冯谦叹了口气,对陆准很是无奈,“这一次是没出什么事情,可你那爱管闲事的性格是不是也该收敛收敛了?我昨天跟你说过了,萧赞现在毕竟是指挥使,是,他手里没人,他根基尚浅,可他攥着大印!你总不想宋瑞堂直接倒向萧赞吧?真到了那个时候,我们可就被动了!” 陆准听着冯谦的数落,极没有诚意的‘嗯嗯啊啊’着敷衍的答应。等到冯谦一番话说完,他就迫不及待的打断了对方的下一波碎碎念,“当时我确实是管闲事,但现在就不是管闲事了!我跟那位孙先生喝了顿酒,听他讲了不少的道理。你别说,他还真是个有见识的人!” “哦?孙先生?”冯谦知道,陆准今日在酒楼对上前所的人,起因是孙桥,但他奇怪的是,陆准居然称了他一声先生,“你说的是孙桥吗?那个戏子?” 陆准起初也是频频叫人家戏子,但现在听冯谦也这么叫,就没来由的觉得不太顺耳了。他纠正道:“人家是个唱戏的,但比那些寻常的戏子不知道强多少倍!哎,冯谦,我还是头一次听人说,听戏也能听出来大道理的!” “那是因为你从来都不听戏!”冯谦摇了摇头,但还是问道,“你倒是说说看,他都告诉你什么大道理了?” 陆准早等着冯谦问他了,迫不及待的说道:“孙桥这人你是知道的吧?浣纱记,他演的范蠡那叫一绝!他说了,浣纱记说的是古时候吴越两国的故事,由这出戏,鉴古观今,就得出一句话来,叫做:人君当神器之重,居域中之大。” 冯谦听到那句话,眉头就几不可察的皱了一下。陆准却并未发觉,依旧兴致勃勃的继续说下去。 “这句话你知道的吧?说的大概就是‘蛇无头而不行,鸟无翅而不飞’的意思。咱们孝陵卫就像是当时的吴国,萧赞那就好比是吴王,任由他瞎闹,那就是败亡之路。现如今,孝陵卫缺的就是个像勾践那样的卧薪尝胆之人!冯谦,你别说,这孙先生虽然不是孝陵卫的人,但这事情,看的还真透彻!跟他聊天,真是涨了见识了!要不是薇薇把我给骗过去,我还不知道戏子里头也能有这样的能人呢!” “哦?你是说,薇薇他是知道前所的人会去捣乱,故意把你骗过去的?” “是啊!”陆准点了点头,“我跟前所鹬蚌相争,我那妹妹渔翁得利!孙桥知道那是我妹妹之后,对她可是更有好感啦!唉哟,这倒是个麻烦事。我现在是挺欣赏他的,薇薇嫁给这样的人也不错。可关键他是个唱戏的啊!下九流的行当!门不当户不对的,这事情怎么可能成的了?” “渔翁得利?薇薇?”冯谦的嘴角扬起一抹笑容来,他摇头道,“‘人君当神器之重,居域中之大’是谁说的,你知道吗?” 陆准当然不知道!他反问道:“谁说的?” 冯谦笑道:“这是魏征的‘谏太宗十思疏’里头的句子,说的是当皇帝的事情,跟孝陵卫有什么关系?你啊,平时让你多读书你还不乐意,知道什么叫书到用时方恨少了吧?要是我没猜错的话,那孙桥所图不小!浣纱记的确是借古讽今之作,但那是借吴国讽喻我大明!‘尽道梁郎见识无,反编勾践破姑苏。大明今日归一统,安问当年越与吴’越是否认,才越是欲盖弥彰!” 陆准听冯谦这么一解释,也反应过来,“你是说……他实际的意思是指的当今陛下!可他提孝陵卫干什么啊?” “那就要问你了!”冯谦说道,“你这脑子整天想得到的也就是孝陵卫的事情了,他八成是觉得现在跟你说不通,打算循序渐进,慢慢击破吧!” “这样……”陆准越想就越觉得答案似乎就在眼前,可他偏偏又想不透,不禁自言自语道,“骗我?都这么喜欢骗我?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这到底谁才是渔翁啊?” ------------ 第014章 重提的秘密 冯谦又拿起了手边的书册,缓缓翻开,轻声说道:“谁是渔翁不重要,重要的是……鹬蚌最终会落在谁的手上!” 陆准听罢,抬手打了个响指,点头道:“懂了!” ※※※ 大明王朝正处于由盛转衰的时候,所图不小的大有人在。往明了说,有江西暴乱、霸州起义,往暗里说,还有唯恐天下不乱的白莲教。 孙桥无疑比绝大多数只敢幻想幻想,或者连幻想都不敢幻想的人更有胆量,但他没有揭竿而起的实力,也没有白莲教那种唐宋而起的悠久历史。他是个戏子,只能用自己的戏去吸引有实力而又不会太引人注目的人,试探着控制,然后逐步腐蚀,慢慢蓄力。 孙桥很有想法,也为自己的想法努力了。只可惜,每一个童话故事里都必定会有一个很倒霉的人。 孙桥倒霉了!因为他明明不是主人公,却还要固执的想把主角光环套在自己头上。 ※※※ 昏灯一盏的小书房。 孙桥被邵开河、邵化海两人带进来的时候,冯谦早已去休息了。屋内只有陆准一个人,坐在案后,仔细地擦拭他的佩刀。 “深夜叨扰孙先生,是为了请教一句话。”陆准察觉到有人进来,就抬起了头,手上的动作却没有停下,“孙先生能再给我讲一遍,什么叫做‘人君当神器之重,居域中之大’吗?” 孙桥神色极不自然,脸色发白。闻言不语,冷汗却先落了下来。 “啊,忘了?”陆准站起身来,提着刀,绕过桌案走到前面,笑着说道,“没关系,忘了就忘了。那我再问你,如果吴王是当今陛下,那么……卧薪尝胆的……是谁啊?” 孙桥的脸色已经一片灰败。 如果之前被邵家兄弟抓住,他还能安慰自己,按照他的了解,陆准素来行事就是这般霸道的话。那么现在,他已经没有理由可以安慰自己了,陆准就是知道了他的真实目的!而且,无论他现在再怎么解释,都已经洗不清自己了! 陆准倚在桌案前,静静地看着孙桥。 孙桥的眼神不停闪烁,显然,他还不打算就这么放弃抵抗。 “好,你不说,我来说。”陆准说着,指了指自己,“我们孝陵卫,世守皇陵,虽然说风光不再,但到底还是留都的亲军卫。你蓄意接近,还说出那种大逆不道的亡国之论来,到底是何居心?” 孙桥眼神犹豫,似乎是在做一个很艰难的决定。 而陆准却向来没有什么太多的耐心,见他始终不肯说话,便眉毛一挑,变了脸色,对邵家兄弟喝道:“不说是吧?好!你们两个,给我好好招待招待他!” 邵家兄弟领命上前。 其实若论逼供,到底还是前所那些花花肠子多的家伙们比较擅长。陆准手下,哪里有什么逼供的高手?所谓的‘招待’无非也就是最俗套的拳打脚踢罢了。 但值得欣喜的是,孙桥并不是什么硬骨头。邵家兄弟刚刚走上前来,就已经将他吓住了。不待两人动手,他就狂喊着,“等一下!等一下!” 陆准摆摆手,挥退两人。 孙桥惊魂未定,喘了几口气,平复一下心情,才假作镇定地说道:“陆爷,我师父年事已高,我现在是雅存班的半个班主,更是台柱。你抓了我不要紧,但若是明天雅存班开不了戏,你想过该如何添堵悠悠众口吗?私设刑堂,若是捅出去,恐怕也不好吧?” “这个就不用你操心了!”陆准笑道,“我嘛,脑子可能不够转的,但我身边有能出主意的人呐!第一,没人能证明是我的人抓了你!” 邵家兄弟的办事能力还是很强的,陆准根本不需要担心。这个时候,出去,抓人,再回来,一路上,他们绝不会惊动任何人。 孙桥张大了嘴巴,显然,陆准说的是对的! “第二,就算有人恰巧看到你被抓走了又怎么样?我白天才救了你,和你相谈甚欢,晚上就派人抓你,这恐怕不合常情吧?打闷棍、绑票,这种事情,都是前所最喜欢的!” 陆准一边说,一边看着孙桥的脸色一点点变得更差,不由得笑意更浓,“这第三嘛,就算真的有认证、无证,证明我抓了你又能如何?就凭你以吴国之灭亡喻我大明,我弄死你都没有人给你叫屈!现在,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话,陆准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孙桥还能说些什么? 他犹豫了一下,才低声说道:“你……你不能杀我!” “哦?”陆准挑了挑眉头,“说说理由。” 孙桥说道:“我……我其实最开始……最开始选定的人不是你!是前所的宋千户!我本以为,那样的人,肯定会被利益吸引,最能为我所控!但是……我失算了!宋千户也是隔了一夜,才反应过来我这句话的,只不过,他的人,没有你的人这么能打,被我很快摆平了!我知道自己惹祸上身,又意外的得知了陆薇薇是你妹妹,所以……所以才把目标转向了你!” “唔……这就说得过去了!”陆准点头道。 孝陵卫的官兵,无论是奸猾善变,还是好斗血勇,亦或干脆是五毒俱全,不能改变的一点,是他们都是忠于大明,忠于他们世代守护的太祖皇帝的。从明初的五千六百余的精兵,到如今凑不够编制的街痞,他们也许没有士大夫那么高的学问,但祖辈传承下来的忠诚却是刻在骨子里的,这或许也是他们唯一值得骄傲的东西了。 说到这儿,孙桥却脸色一转,几近哀求道:“陆爷,我知道我错了,你给我一次机会,我保证,再不敢动歪心思了。” 陆准冷笑一声,“我凭什么相信你啊?” “我……”孙桥又是一阵犹豫,方才说道,“陆爷,我知道,你一直想重振孝陵卫的威风。我能帮你!” “你帮我?”陆准撇撇嘴,“你敢帮我,我可不敢用你!谁知道你是不是又算计我啊?” 这一次孙桥倒是痛快,陆准话音刚落,他就抢着说道:“我知道一个秘密!” “秘密?” “是,是关于孝陵卫的秘密!”孙桥说道,“陆爷,您可能不知道,这个秘密我也是一个很偶然的机会才听说的!皖国公的墓下,藏着一个很大的秘密!” ------------ 第015章 不可信的答案 秘密! 孙桥的话里,多次提到了这个词! 当然,如果只是单纯的说一个不知道存不存在的秘密,陆准也不会搭理他。但除了秘密之外,他还提到了一个地点——皖国公墓。 那夜的事情,陆准可以很确定的说,绝不会有人跑去五味楼那样的地方胡说,更不会恰巧被孙桥听到。而且,知道皖国公墓下有秘密的,除了一知半解的陆准之外,就只有萧崇德和被萧崇德带走的尹沧了。那么,孙桥是从何而知的呢? “你真的知道?”陆准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其实就已经基本相信了孙桥的话。 孙桥笑道:“当然,孝陵卫负责孝陵周边的治安,我说的是真是假,陆爷自可去查验就是了!” “唔,这倒是……”陆准真的犹豫起来了,从本心上来讲,他不想跟孙桥这样思想危险的人合作,但皖国公墓下的秘密却像是一根刺儿,深深地扎在他的心里,只要一天不知道,他就一天不舒服! “爷,要不要请冯镇抚……”邵开河突然问道。 陆准摇摇头,由桌前缓步绕到桌后,坐在了椅子上。 不需要叫冯谦来了! 就像冯谦了解陆准一样,陆准也足够的了解冯谦。 冯谦太谨慎了!很多时候,甚至是谨慎过头的!做任何事情之前,他都要算来算去。走一步,算三步,任何时候,都让自己觉得有条不紊。这样的思维方式,让他的临场应变能力变得很差,同时,也注定了他并不喜欢冒险。 如果一件事情不能够在他面前摆出足够的利益来,那么,他是一定不会同意去干的。 正因为了解冯谦,所以陆准否定了邵开河去请他的建议。他知道,冯谦来了,只会说服他,让他放弃对那个所谓的秘密的追查。但陆准却也知道,他不想放弃! 尤其是在看到萧崇德对那个秘密讳莫如深,而孙桥又信誓旦旦的说,可以帮他实现重振孝陵卫的梦想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是绝对不会放弃这个机会的! 思虑再三,陆准终于开口,“皖国公墓下到底藏着什么?把你知道的统统告我!” “陆爷这就是强人所难了。”孙桥说道,“我从前孟浪,做了足以引来杀身之祸的事情。相继得罪了宋千户和您,可以说,随时都有可能天降祸患!弄不好,整个雅存班都会因我而受到无妄之灾!我现在知道,陆爷对我口中的东西有兴趣,那么,是不是可以认为,作为交换,陆爷愿意出手帮我一下呢?陆爷,您该知道的,我的筹码不多,所以不能出的太快。否则,我就没有活命的依仗了!” 陆准微眯起眼睛,“你要挟我?” “不。”孙桥笑道,“我怎么敢要挟陆爷您呢?只是交易,交易而已!” 三道目光凝聚之处,陆准的眼神频频变换,最终,轻轻点了点头,“好吧,你不就是想要我一个保证吗?我给你就是了!你们雅存班照旧在五味楼表演,但像浣纱记这样讽喻朝廷的戏目不能再演了!你们在五味楼演出,所有的进项,都要交到我府上的账房。作为交换,我会保证你们的衣食住行,还有安全!” 让步!对于陆准来说,这是他最不喜欢的事情,没有之一!但为了孙桥口中的秘密,这一步,他到底还是让了。 而得到的结果,自然也是让他满意的。 在得到了陆准的保证之后,孙桥便似乎无所顾忌般,讲出了他所听说的秘密。 “据说事情的起因发生在前朝,是太祖爷派人攻克金华之后的事情。大军入金华城后,太祖爷听说城中有一个算命先生,能断吉凶,可占祸福,就请了他进营帐,给自己和麾下的将军算命。那算命先生算得极准!至太祖爷立国之后,当年的掐算竟然一一应验了!” “唔,我听说过这个人!”陆准点头道,“这个人名叫刘日新,太祖皇帝赐他金银他不要,赐他官爵他也不要,只要了一把折扇、一首诗,去巡游天下,并且答应太祖皇帝不再给人算卦。本来答应得好好的,可不知道为何,几年之后,这老神仙却突然又干起了老本行,在金陵摆摊。恰逢凉国公入京,他给两凉国公算了一卦,说是凉国公七日内必有一险,而且,凉国公若死,他也必死无疑!结果,凉国公谋反被诛,那老神仙也因为违反了当初的约定,而命丧黄泉!” 这个故事很多人都知道,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 孙桥听罢,笑道:“陆爷就真的相信,那料事如神的老神仙,会那么不明不白的死了吗?” 陆准挑了挑眉毛,“那不然呢?” 在陆准的默许之下,孙桥向前走了几步,来到案前。双手撑着桌案,微微俯下身子,对陆准轻声说道:“我听说,刘日新并没有被太祖爷杀死,而是被太祖爷藏起来了!” “藏起来了?”陆准皱了皱眉头,“你该不会告诉我,太祖爷把刘日新藏在皖国公墓里了吧?” 谁想到,似这般的无稽之谈,孙桥竟然点头说道:“陆爷,皖国公家的爵位从洪武二十三年开始就因罪除封了!谁会去管他们家的墓里埋了什么?我听说啊,蓝玉案发后,太祖爷就假作处死刘日新,又将他藏在了皖国公墓下,命他带人炼制丹药!并由孝陵卫监管!” “炼丹……”陆准不禁将信将疑。 当晚皖国公墓事件的起因孙桥并不知道,但陆准可是知道的!皖国公墓下发生了爆炸!如果说,是下面有人在炼丹,而丹炉不慎爆炸的话……这倒也说得过去。但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 孙桥见陆准这幅表情,就知道自己的话他起码相信了七八成,赶忙又添上了一句,“陆爷,其实炼制丹药只是一种说法,还有一种说法,是刘日新带人在墓下推算大明国运!” 哪一种都不可信! 陆准撇撇嘴,不想相信这样的话。 刘日新在蓝玉案发的时候已经是古稀之年了,他带人炼丹也好,推算国运也罢,在墓里头搞了二百年,那他还是人吗? “行了,就到这儿吧。”陆准觉得自己越听心里就越烦越乱,可能需要一些时间捋顺下一思绪,他吩咐道,“你们两个把孙先生送回去,这件事情……改日再说吧。” ------------ 第016章 必须知道 邵开河、邵化海回来复命的时候,小书房依旧亮着灯。 陆准很淡定的问过了孙桥是否安全的被送回去了,又很淡定的吩咐兄弟俩先去休息,继而更加淡定地在书房里随手扯纸,写了足有上百个‘来日方长’,然后才满意的去内宅休息了。 ※※※ 心里有事,造成的直接结果就是这一晚上又没有睡好。 次日一早,卯时正,他就被冯谦派人从床上折腾起来了。草草洗漱过来到书房,缩在案前的圈椅里,频频打着哈欠。邵化海给他端上茶,他只抿了一口就放在了一旁,继续无精打采。 冯谦见他完全不能理事,只得放下书来看他,“怎么了?昨天不好好好的?你该不是昨晚和孙桥促膝长谈,累着了吧?” 陆准瞥了他一眼,又打了个哈欠,撇嘴道:“你见我和他促膝长谈了?没说两句,我就放他回去了。” 冯谦笑道:“以你的脾气,杀了他是正常的,放他回去可就有鬼了。老实说了吧,他跟你达成了什么君子协定了?我虽然昨晚不在场,但是,化海已经跟我说过了。” 陆准听罢,眼皮都懒得抬一下,“他都跟你说了,你还问我干嘛?” 这摆明了是不想配合了! 冯谦有些无奈的讪笑两声,摇了摇头。 陆准就是吃准了他的这两个亲兵的嘴巴绝对够严,就算冯谦和陆准是发小,就算陆准视冯谦为肱骨谋士,对他基本上言听计从,但邵开河、邵化海还是知道自己应该效忠的到底是谁,左千户所又是谁说了算。 “行了,不逗你了。”冯谦举手投降,“说说吧,孙桥是给你灌了什么汤什么药,才让你高抬贵手,饶了他一条小命啊?” 昨晚不让人去找冯谦,陆准是怕有冯谦在场,他会听不完故事。而现在,显然没有这个顾虑了。他抬手挥退邵化海,书房内只剩下了他和冯谦两个人。昨晚发生的事情,他一字不差的,给冯谦讲了一遍。 “我要知道这个秘密是什么!”陆准的语气里绝没有商量的意思,“冯谦,你该知道,我只是个千户,上头还有指挥佥事、指挥同知、指挥使,我想要重振孝陵卫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但事情明显没有那么简单。不在其位,我可能永远都没有资格去谋其政!你是我唯一的智囊。我的意思很明白了,这个时候,你是时候为我算计一下了吧?” 冯谦皱着眉,细细思索,半晌,却轻轻摇了摇头,“不行,陆准,这件事情我们还需要从长计议!” “从长计议?”陆准眯起眼睛,一字一顿的将这个词重复了一遍,随即,笑着点头说道,“好,从长计议,可以!你是我的智囊,也是我兄弟,你可以阻止我做任何事情,但是,你必须要给我一个理由!” 冯谦点头道:“当然,我知道。我知道你很想知道皖国公墓下的秘密,而且就像你当时跟我说的一样,你甚至是就差一点儿,就可以揭破那个秘密了。我也知道,你一直很想重振孝陵卫的威风,不想被当做劳教营,不想再被叫做坟兵。可是,陆准,你仔细想一想,这两件事情,根本就构不成因果关系啊!你想重振孝陵卫,我会帮你。可你想去揭破秘密,那只能是有百害而无一利!除了满足一下好奇心还能怎么样?难不成,你还真的相信,那墓下面有个活了二百七十多年的老神仙?” 陆准沉默了。 他早就发现,自己根本就不适合讲道理,尤其是不适合跟冯谦讲道理。 每一次都是这个样子!无论他觉得自己准备得多么充分,在冯谦面前,都会变得幼稚可笑。冯谦永远都能列出很多的理由,证明他的想法是多么的不合逻辑。更能找出更多的理由,让自己听从他的建议。 可是这一次,陆准没来由的,就是不想这样放弃!冥冥之中,他甚至觉得,这是他的机会,唯一的机会!抓住了,他一直以来的梦想就会达成,如果抓不住,那他一辈子都只能是个碌碌无为的千户罢了。 “你觉得这两件事情没有关系,可在我看来,关系很大!”陆准话说的很慢,足以见得,他心里并没有想好,“是,这两件事看起来是没关系,但是……但是……对了!当天晚上,老爷子的表现,你是看在眼里的,他明显是在掩饰!甚至都不能算掩饰!他不想让我们知道皖国公墓下的秘密!越是这样,就越是说明,那下面绝对藏着可以影响到整个孝陵卫的东西!不管是什么东西,如果我们能把它控制在手上,那一定会有了不得的作用!” 陆准始终在强调皖国公墓下的东西不寻常,但具体有什么作用,他却说不出来。这幅搜肠刮肚想主意的样子,不禁把冯谦气笑了。 “你就这么想知道?”冯谦问道。 “想知道!”陆准理所当然的回答。 冯谦叹了口气,又追问了一句,“不会变了?你确定你真的这么想知道?” 陆准笃定的点头,“一定得知道!” “好吧,好吧,我服了你了!”冯谦摇摇头,实在是拿陆准没有办法了。陆准在某些方面很固执,而当他固执起来的时候,歪理就会特别多,“我能猜得到,如果我今天打定主意不肯帮你,你是不是就打算掉头去找孙桥了?行,你赢了,为了不让你去和孙桥那样的小鬼做交易,我答应了。放心吧,你会得到你想要的!” 得到保证,陆准当即兴奋起来,他哈哈笑着,站起身来,拍了拍冯谦的肩膀道:“我就知道!你绝对不会不管我的!只要你答应,那这事情就是你说了算!还是老规矩,你来出谋划策,我来冲锋陷阵。你让我怎么样,我就怎么样!” 冯谦只能无奈地笑笑,天知道他有多不想蹚这趟浑水,可是陆准显然也掐准了他的命脉。 陆准在赌!赌的就是冯谦不会放任他自己去胡搞,而现在,明明白白的结果摆在眼前,冯谦根本没有赢面,事情正朝着陆准想看到的方向发展。 ------------ 第017章 借力,合作 “这件事情不太好办。”冯谦说的并不是假话。既然皖国公墓下的秘密对萧崇德来说很重要,那就注定了萧崇德绝不会轻易将这个秘密告诉任何人,更不会允许有人试图去揭开这个秘密。 陆准毫无诚意的笑道:“这不是废话吗?好办我自己就办了,找你干嘛?” 冯谦瞪了他一眼,“办法不是没有,但我暂时只想到一个,用不用就看你了。” 陆准的好奇心顿时被他撩动,立马催促道:“快说,快说!办法嘛,一个就够了,要那么多干嘛?” 冯谦眼中闪过一抹狡黠,“你确定要听?” 陆准点头催促,“听听听,你倒是说啊!” 冯谦假作沉吟片刻,才缓缓地说道:“其实,办法也很简单。老爷子手中握着秘密,不愿意让人揭破。但你也说了,这不会是老爷子自己的秘密,而更有可能是咱们整个孝陵卫的秘密!那么,他已经不是孝陵卫指挥使了,自然要把秘密传下去。你觉得,他会传给谁呢?” “咳,这还用问?”陆准说道,“很显然了!老爷子要传就肯定传给他儿子呗!是我,我也这么干呐!” “这就对了!”冯谦点头道,“萧赞当天晚上的表现,你是看在眼里的。他根本就不知道,皖国公墓下有猫腻!那你说,老爷子既然要把这个秘密传给萧赞,那他为什么还迟迟不传呢?” 陆准撇撇嘴,毫不掩饰对萧赞的鄙视,“还能因为什么?这不是明摆着的吗?萧赞那就是烂泥扶不上墙!他要是知道了那秘密,不出半天,所有人就都知道了!” “对!都对!那办法不就显而易见了吗?”冯谦笑道,“如果萧赞值得托付,老爷子是不是就会把秘密告诉他?而如果萧赞知道了这个秘密,你还怕自己打听不到吗?” “欸?这倒是个办法!”陆准点头道,可随即,他就又觉得不对劲儿了,“按你说的,我还得等多久?要是萧赞一辈子都是那个熊样儿,我岂不是要等一辈子啦?” 冯谦摇摇头,“他扶不上墙没关系,你可以帮他啊!他最大的劣势,就是威望不够,手里没有人。他没有人,你有啊!” “你的意思是说,让我帮他?”陆准一副见了鬼似的样子,从椅子上蹦起来,连声抗议,“不行!绝对不行!我跟他八字不合,五行相克!我帮他?你不是逗我玩儿的吧?” 冯谦摊开双手,“这是最稳妥的办法!也是唯一的办法!” 陆准斜着眼睛看着冯谦。 不乐意!相当的不乐意! 左所的作风素来刚硬,从前什么时候见他妥协让步过?这才几天?怎么总是需要退来退去的?这样的感觉,陆准不习惯,非常不习惯! 可另一边,他又不想放弃对秘密的追逐…… 见陆准这幅咬牙切齿,却又无可奈何的样子,冯谦竟然开心的笑了。 陆准瞪着冯谦,指了指自己,“你有没有看出,我心情不好?” 冯谦点头,继续笑着,“当然看出来了。” “那作为兄弟,我这么难过了,你好意思开心成这样吗?” 陆准的眼睛里已经几近冒火了,冯谦这才压住笑意,劝他说,“你去帮萧赞,不是说要你吃亏!你想想,人是你的,势力是你的,萧赞不同意你帮他咱们另算,只要他同意你帮他,那就意味着,在所有人看来,萧赞都是要借你的手,才能整合孝陵卫。换一种说法,你大可以将萧赞当做是台前的傀儡,而你,才是孝陵卫未来的主人。事情顺利的话,你的势力就不只是左所了,而是会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所以说,你这不是帮他,而是利用他!” ※※※ 很多事情,其实都只需要换一种说法,就可以让人理所当然的接受。 而由此带来的改变,说的具体一点,或许可以形容为,萧赞和他的家丁们都惊呆了。 午饭时间,陆准早早的等候在五味楼。 就他一个人,连邵家兄弟都没有带。 “你就一个人来?”有了上一次的教训,萧赞没有敢带太多的人,但也是前呼后拥,派头十足。因此,在看到陆准只身一人的时候,他将心比心,就不禁奇怪。 陆准虽然没有出外迎接,但看到萧赞的时候,他犹豫了一下,回想起了出门时冯谦的交代,到底还是站了起来,“我是请指挥使大人吃顿饭,顺便谈谈事情的,又不是来打架的,带那么多人手干什么?更何况……” 更何况什么? 萧赞没有听懂,其他人却都看懂了陆准挑衅的眼神。 如果他是来打架的,就凭萧府这几个虾兵蟹将,真的是对手吗? 萧赞没有听懂,陆准也不强求,笑了笑,指向对面的位子,“大人请坐吧。” 萧赞疑惑地看了看陆准,慢慢地坐了下来,心中却愈发摸不清陆准的态度。 “大人在猜测,我请你来的目的到底是什么。”陆准看了看他和萧赞之间空荡荡的桌面,笑道,“我喝了酒就难免会忘了正经事,回去,我那镇抚会怪我误事的!所以,趁着我还没喝醉,咱们先把正经的事情聊清楚了。” 萧赞挑了下眉毛,没有说话,静静地等着陆准所说的‘正经事’。 陆准虽然是暂时放下了隔阂,来和萧赞谈事情,但骨子里还是不太愿意和萧赞多交流的,因此,开口便直奔了主题。 “大人应该知道,神宫监守卫孝陵以内,所用兵丁均从孝陵卫选拔。这眼看着,再过几日就是轮换的日期了。孝陵之内与孝陵之外自然不同,守卫必须得力,因此,要的各个都得是精兵。如果拿不出,恐怕大人就难免要有麻烦了。” 陆准说的是萧赞应该知道,但其实他清楚,萧赞根本就不知道! 一脸茫然之后,萧赞转头看向身后一个年纪相对较大的家丁。 那家丁皱了下眉头,上前几步,附耳在萧赞身边轻声说了几句话。 萧赞听罢,抬起头,看向陆准,眼神竟比刚刚更为茫然、困惑了。 ------------ 第018章 并不太愉快的谈和 带着满脸的迷茫、困惑,萧赞看了陆准半晌,才挤出一句话来,“你该不会是觉得,我会求你帮我吧?” 陆准笑道:“难道你不打算求我?” 萧赞没有想到陆准会这样反问回来,一时间被噎住,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陆准把冯谦交代的事情说完,也不打算跟萧赞磨蹭,见他不说话,就接着说道:“没关系,你可以考虑一下,考虑清楚再跟我说不迟。” 说完这话,陆准就叫来了五味楼的伙计,吩咐上酒上菜。 萧赞此时仿佛就是一个任人戏弄的小丑。眼看着陆准叫来了酒菜,已经开始吃吃喝喝了,却压根儿没有邀请他一下的意思。而且,就算陆准邀请他,他能吃吗?这种气氛之下,他和陆准同桌吃饭,难道不会显得很违和、很别扭吗? 在如此的境况之下,萧赞只坚持了半刻钟不到,就皱着眉头,带着自己的家丁告辞离去了。看着萧赞和萧府家丁们如同落荒而逃的背影,陆准满意的笑了笑,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手中轻轻转着空了的酒杯,还不忘咂咂嘴。 有冯谦谋划,什么都不用他操心。冯谦说过,只需要不用一顿饭的工夫,萧赞就会找回来,那他不妨慢慢的吃。想到萧赞不开心,陆准就没来由的觉得很快乐。 ※※※ 陆准所料没错,萧赞的确是不开心,而且很不开心。 酒楼外的拐角僻静处,他转身的对刚刚那位年纪居长的家丁发了脾气,“宁叔,你刚刚说的是什么意思?凭什么要我忍下来?难不成,这家伙还真有什么了不得的地方?” “少爷。”宁叔无奈地叹口气道,“如果是当年孝陵卫威风的时候,陆准敢得罪您,那是他找死!可现如今,孝陵卫是今时不同往日。当年是五千六百人的满编,而现在,说是五千六百人,您知道,实际上还剩下多少?” 萧赞发愣,他不知道。 宁叔苦笑道:“就算是老爷勉力支撑,到如今,也只剩下一千七百余人了!” “这么少?”萧赞忍不住长大了嘴巴。 萧赞被萧崇德保护的太好了,对于孝陵卫的认识还远远不足,甚至不如一个普通的兵丁。当真是不当家不知道柴米贵! 实际上,有明一代,军户的作用相当于是野战部队、卫戍部队再加上生产建设兵团。既要承担守卫府县、边镇的任务,又要承担屯垦的任务,承担着不低的税负,但待遇却低得很。被官长克扣钱粮、用作家奴,这都是很普遍的现象。因此,军户逃亡十分严重,到了如今的明朝中叶,募兵已经渐渐成为了朝廷拥军的主流,而军户制度,已经处于崩溃的边缘了。 孝陵卫的军户逃亡不是个例,追逃除了空耗人力,根本就起不到效果。而就算本身已经是每况日下,朝廷还是要求孝陵卫供给神宫监守护孝陵的精锐兵丁。 “少爷,你可知道那些精兵的要求是什么?”宁叔问道,却没有指望萧赞回答,而是自问自答道,“神宫监要两百名精兵,守卫孝陵以内。这两百名精兵,每一个,都要能扬鞭策马,分奔驰骋。要骑马越过一道深壕、一堵矮墙,紧接着于马上开弓,射三中二者,方为合格!孝陵卫可以凑不够兵丁,可以沦为街痞,可以勉强度日,但这两百人绝对不能有差!大明以孝治天下,若连这两百为太祖爷守陵的精兵都凑不出,必将沦为史家笑柄。而我孝陵卫也必将在朝野上下那些自命清高的清流们的口诛笔伐之下,成为天下的众矢之的!” 宁叔的语气十分认真,让萧赞也不禁皱起了眉头。可他依旧不能理解,堂堂指挥使,凭什么要向一个小小的千户低头? 萧赞说道:“不就是两百个精兵吗?我们自己训练不行吗?这听上去也不难啊!” “不难?”宁叔不禁觉得口中发苦,“若是在国初,孝陵卫五千六百余人,人人都能做到。可是现如今,别说孝陵卫,就是边镇军卫,又有几人还能策马扬鞭?” 萧赞听罢,眉头皱得更紧了,“那依你说的,我们孝陵卫之内,能做到的人不多?” “是不多!”宁叔点头道,“放眼孝陵卫,也只有不到三百人能做到罢了。” “三百人?”萧赞疑惑道,“那不就够了吗?” 宁叔摇头,“我的少爷,我说的这三百人是算上了现在就在神宫监内供职的那两百人的!那两百人出自各个千户所,去年能用,现在能用,不代表考核的时候一样指望得上!您现在根基不稳!那些个千户,哪个不是人精?他们手中总共也没几个得力的人,不愿意交给你,根本不用硬顶。只需要暗中嘱咐一声,别说二百人,就是一百人、五十人,你都凑不到!” 话说到这份儿上,萧赞要是还听不明白宁叔话里的意思,那他就不是阅历的问题,而是智商的问题了。只不过,他仍然是不想死心罢了。 “你说,孝陵卫能做到的人不多?那陆准手下的左千户所……” 萧赞的话只说了一半,就被宁叔的叹息声打断了,“少爷,左所作风刚硬,训练虽然无法比拟国初,但却是整个孝陵卫做得最好的。孝陵卫内,符合要求的兵丁的确不多。但不巧的是,这不多的兵丁之中,有一半都是出自左所!也就是说,如果陆准不肯配合,您是肯定凑不到二百人的!这也是为什么老爷不愿意看到您和陆准对峙的原因!” 萧赞的倔强的眼神渐渐松动,他也想做一番事业,他也不想被人家叫做只靠祖荫的草包。他针对陆准真的没有别的想法,只是陆准和他年龄最为接近,而陆准的风光就难免最容易刺激到他。 那么……言和? ※※※ “言和?”陆准笑眯眯的看着萧赞,点头道,“我向来最讲道理,既然大人已经表明了态度,那就好说话了!除了牧马千户所之外,其他的三所,我来帮你摆平。” ------------ 第019章 勾当,见不得光 几刻钟之前还剑拔弩张的两人,显然没有那么容易就能握手言和。所以,作为主动约请的一方,陆准还是率先拿出了自己的诚意。 “我孝陵卫驻守范围,自外郭城墙至灵谷寺墙,此二者为东西界,向北达孝陵皇墙。而山北的功臣墓,原本不是我们的巡守范围。但大人也知道,孝陵卫地处留都,虽然不受五军都督府管辖,但到底还是得罪不起世勋权贵。因此,对于山北的功臣墓,我们也必须要分出一部分卫兵巡视,以确保无虞。” 五年的左千户所正千户,陆准对于孝陵卫的防守范围以及各项事务早已烂熟于心。当然,除此之外,还有各千户所其实并不是很清晰的势力分割,以及各自暗地里从事的各种活动。 “大人应该知道,太祖爷曾说,国朝养兵百万,不费百姓一粒米。天下卫所,均需屯种自足,除亩税一斗外,还需充实军仓。但实际上,我孝陵卫依旧在屯种的,只有右所、后所两处……” “什么?”萧赞惊讶地打断了陆准的话,他听得出,陆准是在给他介绍孝陵卫如今的情况,让他能做到知己知彼。可是,有些事情是不是太不符合常理了一些? 陆准知道萧赞在惊讶什么,说实在的,他其实也很惊讶。 只不过,萧赞是惊讶于孝陵卫下四个千户所,一个牧马千户所,竟然只有两个在屯田,那赋税从哪里出?军仓又从哪里补?而陆准则是惊讶于,萧崇德已经将指挥使的位子让出来了,却迟迟的没有将该说清楚的事情给萧赞说清楚,这到底是怎么个意思? 不明白的事情回去问冯谦就知道了,陆准不打算在这个问题上过多纠结。他笑道:“怎么?大人不相信?可这就是实情!” 陆准说罢,挪了挪桌上的菜。然后才指着他自己挪出来的格局,对萧赞说道:“就像我现在摆出来的这个样子,整个孝陵卫,刨除牧马千户所之外,算是三分天下!这里,还有这里,这两处是右所、后所的范围,连成一片,占据了孝陵卫最好的田土,屯种自然就集中在这一片。当然,即便田土足够肥沃,但仅仅是这两处,承担整个孝陵卫的屯种,想来也比较困难,因此,这两处每年出产的粮食,有七成以上都是用来填补军仓、交清赋税、应付急情,以及为明年留种的。” 萧赞神色困惑,“要是这样的话,他们留下的岂不是只有三成?够生活吗?” “当然不够!”陆准笃定地回答,继而解释道,“大人,右所、后所不可能平白无故的为左所、前所缴粮,替我们缴的那部分粮食,我们要付钱的!” 见萧赞又想开口打断,陆准摆手止住他的话,笑道:“大人,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你是不是想说,我们的钱从何而来啊?” 其实按照冯谦写好的剧本,话说到这里,已经足够表示出诚意了。前所、左所的钱从何而来,这可以当做底牌,完全不必这么早就跟萧赞挑明。 但在陆准看来,既然要言和,就必须表现出足够的诚意。否则,心存芥蒂,怎么合作?如果是互相算计也还好,但越是跟萧赞交流,陆准就越觉得,骗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人,是不是太不地道了?其实,萧赞也只不过是没有阅历,比较单纯,上进心还是有的。而且,要说坏……他其实也不能算坏! 这么想着,陆准就将剩下的东西也全盘托出了。 “就像我刚刚说的那样,孝陵卫三分天下。后所、右所加起来,是一体的,剩下的左所、前所各自都是自成一体。前所从事的行当,说来也简单,但我把这话跟大人你说了,你可不能冲动!” 萧赞急于知道,当然是连连答应下来。 见萧赞配合,陆准却没有马上说,而是四下看了看,起身将萧赞带着家丁统统赶开。 “没叫你们别往这边靠!”陆准吩咐一声,萧府的家丁稍有犹豫,见他眼睛一瞪,便胆怯的向后退去。见他们离远了,陆准这才接着说道:“前所最主要的来钱的路子,其实很简单,就是……升棺发财!” 陆准一边说着,一边用食指蘸着酒水,在桌子上写下了一个大大的‘棺’字! “你是说……”萧赞猛地站起来,声音不经大脑,就已经冲出了嗓子。 陆准早有准备,先一步起身,抬手捂住他的嘴,按着他的肩膀,迫使他坐了回去,低声道:“喊什么?” 萧赞眼中的惊疑之色丝毫不退,陆准知道,他肯定是想歪了。 “孝陵卫守卫太祖爷的皇陵,那古话说得好,兔子不吃窝边草!前所盗掘的不是皇陵,也没胆子去动皇陵。他们动的,都是留都附近,甚至是临省,亦或是边省的古墓!弄出来的东西,大多转手卖给古董铺子,当然,自己人摆摊售卖的也不少。除此之外,宋瑞堂的性格使然,前所还特别喜欢眼红别人的东西,小偷、骗子,在他的地头上多得是。这次大人就该知道,为什么常常有人说,孝陵卫面上是坟兵,暗地里更是街痞了吧?” 的确,没有什么比深入的挖掘更容易让人精神崩溃了。也只有在无限接近于事实的时候,才能感觉到事实原来如此的不堪想象。 只不过,这都不是萧赞现在最关心的事情。 “那你呢?”萧赞紧盯着陆准的双眼问道,“你们左所,是干什么的?” 陆准听了这满满都是质问语气的话,不禁笑了,“大人,何必这么大的反应?无论干什么,还不是为了生存吗?左所做的事情其实也很简单,赌档、青楼、酒馆、当铺,这些在左所的地盘上都能找到,其他两地赚的钱,大多都在左所花销。只不过,太祖爷有严令,军户不得操持他业,这些地方都是藏在暗地里的,算是……算是人人都知道的秘密吧!” ------------ 第020章 拙劣的离间计 萧赞离开的时候,脸色很不好看。 宁叔慢吞吞的落在最后,在下楼前转过身,对正笑眯眯的陆准问道:“陆爷,你告诉我家少爷那些干什么?” “怎么?我不该说?”陆准挑了挑眉毛,依旧笑眯眯的,“老爷子不跟他说,我大概能猜到为什么。但是,想要让他永远这么单纯下去,你知道作为他身边的人要付出多大的代价吗?” 宁叔攥了攥拳头,“这不需要你管!” “是,我没想管。”陆准摆摆手说道,“我的镇抚教过我一句话,叫做子非鱼,安知鱼之乐。我也想问你一句,就算你是鱼,你愿意付出代价,但你怎么就知道……其他的鱼也一定愿意啊?” “你……”宁叔显然想要继续争辩。 陆准朝他身后指了指,笑道:“你家少爷叫你了!” 宁叔回头看了一眼,身侧的拳头紧紧攥起,又无力的放开,叹了口气,无奈地转身。 陆准倚在楼梯的扶手上,对着他的背影悠悠的说道:“你得知道,各取所需的时候,对双方到底都还是好处更多的。” 目送萧赞带着萧府的家丁走下楼去,陆准又回到了他的位子上坐下,眼睛盯着楼下,琢磨着想再去会会那个戏子。 “三哥!”突然的声音传入耳朵,打断了陆准的思绪。 陆准转过头来,看清了面前的人,就觉得脑仁生疼。 陆薇薇穿男装,打扇子,在陆准身边的位子翩然落座。折扇‘啪’的一收,凑过来对陆准低声说道:“三哥,你是来听孙桥唱戏的是不是?” “我不……”陆准五官都皱到了一起,出言为自己声辩。 陆薇薇不耐烦地打断他,“哎呀,是就是嘛!有什么不好意思承认的!” 陆准无辜的摊手,“我……” “你什么啊?”陆薇薇不乐意,“三哥,我的眼光怎么可能出错?你看,孙桥比起那个废物不是好多了吗?三哥,你也这么觉得是不是?要不然,你也不会特意来这儿的!” 陆准抿抿嘴,叹了口气,放弃了争辩。 小姑娘说起自己爱慕的对象,简直是没完没了。陆准不时敷衍都觉得累,她却一直兴致勃勃,丝毫不在意陆准的心思在不在这儿。 ※※※ 宁叔折返的速度比起冯谦的预料显然要慢上很多,陆准借着他找来的机会,也终于得以摆脱被继续灌输‘孙桥多么优秀’这种思想的命运。 “薇薇,你出来玩儿,三哥不管你,但晚上必须早点儿回去。五味楼毕竟不是孝陵卫的范围内了,到底还是不安全!”陆准离开的时候,认真的对陆薇薇叮嘱道,“记着没有?再让我知道你回去那么晚……” “怎么样?”陆薇薇扬起小脸,挑衅道。 “是,我的姑奶奶,我舍不得碰你!但那小子……”陆准说着,眼神向下瞟去,“他要是不小心出了什么事儿,你可别来问我,我不知道!” “你……”陆薇薇顿足,气哼哼的。 陆准利落的跟着宁叔快步下楼走远,脱离了陆薇薇的视线范围。 ※※※ 陆准与萧赞言和,实际上就是要利用萧赞这块牌子,来扩大自己的势力范围。冯谦谋划的时候就没有打算遮掩什么,所以,除了被不了解的事实给刺激到了的萧赞之外,其他知情的人都不需要费力就能看得出来。 只是,出乎谋划之外的是,宁叔似乎并没有把今天的事情告知萧崇德,而是经过深思熟虑之后,自己做主折返回来找陆准了。 左所辖下,一家摆在路旁的小茶摊。 生意惨淡,除了一个支应的伙计之外,再无旁人。 宁叔要了一壶茶,邀请陆准坐下,“陆爷,这是您的辖地,宁某选在这里,应当算是有诚意了吧?” 陆准端起茶碗喝了一口,向地上吐出几片茶叶沫子,哼了一声,“光有诚意有什么用?我跟你谈倒不是不行,可你有什么啊?再说了,你说的是你的意思,还是老爷子的意思?” 宁叔笑道:“我跟了老爷子这么多年,我的话,你大可以当作是老爷子的意思。” “当作?”陆准想了想,到底还是点了头,“那你说吧,你想说什么?” 宁叔说道:“与我家少爷谈和,不是您的秉性,应该是冯镇抚的意思吧?但您今天说的话,却应当不都是冯镇抚的意思!恕小人直言,您的所图,大家早都心知肚明,您要的是重振孝陵卫的威风,至于经谁的手去重振,对您来说其实并不重要!但冯镇抚所图显然比您要大!小人这么说,您能明白吗?” 冯谦想要什么?冯谦想要陆准稳扎稳打,一步步吞掉其他的千户所,从幕后走到台前,接掌孝陵卫。所以,他才不愿意看到陆准为了一个没什么用处的秘密而被牵扯住精力,贸然行事。让陆准说一半留一半,藏着底牌,也正是因为如此。 而这样的结果,显然是萧家无法接受的。 陆准点点头,表示自己听懂了。 宁叔接着说道:“陆爷,我家少爷涉世未深,阅历尚浅,由您辅助,在我家老爷心中也是再好不过的选择。但冯谦……陆爷,人总是会变的!今后会发生什么,谁都不知道。冯谦所图甚大,野心不小,那不是简单的人!你们两个在一块儿,早晚是一山难容二虎!” 明显挑拨的话,让陆准心生反感,“你到底想说什么?” 宁叔笑道:“陆爷您不喜欢废话,小人就直说了吧。您来辅助我家少爷坐稳位子,我家老爷会给您相应的帮助。至于冯谦嘛,陆爷,您的脑子不是真的长到镇抚身上了吧?舍弃他,你就能得到你想要的!何乐而不为呢?” “闭嘴!”陆准的拳头狠狠砸在桌子上,蹭的站了起来。 茶摊的伙计听到响声,连忙凑上前来,看向宁叔的眼神浑然没有了刚刚的善意。 “爷,怎么了?”伙计在陆准身边轻声问道。 “让他滚!”陆准又砸了下桌子,扔下茶钱,愤愤的拂袖而去。 ------------ 第021章 为什么? 四周黑漆漆的,弥漫着呛人的烟雾和燃烧的怪味。 紧张、恐惧,一切都好像曾经发生过的一样。 不!或许还不一样…… 陆准的眼前什么都看不见,但他心中却明明白白的知道,摆放在自己面前的并不是棺椁,而是一条通向下面的暗道。 “陆准,下去,下去看看!” 一个声音在身后催促,是冯谦……冯谦?他为什么在这里? 陆准机械的迈动步子,走下和墓室一样漆黑,而温度却显然高出几倍的地道。 “陆准……” “嗯?” “别怪我!” ※※※ “陆准?陆准!醒醒!你醒醒!” 冯谦的声音由远及近,听起来不那么真实。 陆准猛地从梦中惊醒,在躺椅上直坐起来,大汗淋漓的喘着粗气。 冯谦狐疑的看了他几眼,递过布巾让他擦把脸,随手拉过凳子,在他身边坐下,“这是梦到了什么了?吓成这样?” “没……没什么……”陆准随手把布巾扔在身边的小桌上,躺了回去,皱着眉头又喘了一会儿,才轻声问道,“你找我?什么事。” 冯谦确实是带着事情来的,听邵化海说陆准一回到家就进了内宅,大白天的窝在自己屋里睡觉,还让他奇怪了好一会儿。 见陆准这副样子,冯谦就明知道他肯定是有事,否则绝不会如此失态。但陆准又显然不想说,冯谦无奈,只得拽开了话题。 “哦,是有这么件事。”冯谦说道,“我听说,萧府外宅的二总管,在刘四的茶摊被打了。这事儿你知道吗?” “萧府外宅的二总管……”陆准抬手扶额,食指轻轻在脑门上叩了两下,才猛然想起了宁叔的事情,“你说那姓宁的?我知道!”陆准点头,满不在乎的说道,“他自己找死,怪得了谁?” 冯谦一副果然如此的样子,“你还真知道?也是,刘四那胆子,没你撑腰,他哪儿敢打人呐?” 陆准仰头看着房顶,不说话。 废话了,不就是个二总管吗?说破大天他也是个下人!主意那么正,还敢背着萧崇德跑来谈判,打了还不就是白打了?指望着谁能给他讨个公道呢? 冯谦是了解陆准的脾气的,也知道八成是宁叔哪句话说错了得罪了他,才被他暗示刘四痛殴的。这种事情,向来别想让陆准低头,劝他也没有用。 “你啊,总是这么犟!”冯谦无奈地摇摇头说,“我们和萧家刚刚达成了和议,你那脾气还是收着点!对了,你和萧赞谈了之后,老爷子如何表态的?” “老爷子?老爷子他压根儿就没表态!”陆准撇嘴道,“我跟萧赞谈了之后,回来找我的,就是他们家那外宅的二总管。” “哦?他说的什么?”冯谦问道。 陆准实在是很不愿意提起宁叔,但冯谦追问此事,他只得说道:“他来跟我谈条件,说是只要我抛开你,跟他们合作,老爷子就能给我我想要的东西!你说,他这不是找死是什么?居然还跟我说,说什么……他跟了老爷子那么多年,他的意思就能代表老爷子的意思。你说,他这是吃了熊心,还是吃了豹子胆啦?说得跟真的似的!他代表老爷子?他一个总管……哦,还是排到第二的总管,凭什么就能代表得了老爷子的意思了?” 陆准这儿抱怨开,就没完没了。浑然没有注意到,冯谦的脸色随着他的话而越来越沉。 待陆准抱怨完,冯谦笑道:“说不准,还真的是老爷子的意思!你怎么回答的?” “咳,这胡话你也能信?”陆准想也不想就说道:“我倒是什么都没跟他说,就让刘四送他滚蛋了!” 冯谦脸上的笑容有些发苦。 萧崇德在位的时候,对陆准可谓是多有看重,将他当做自己的左膀右臂。虽然陆准脾气犟,很多时候都喜欢意气用事,还有满肚子说不完的歪理,但萧崇德从来都是用得很放心。 但现在,坐在指挥使位置上的不是萧崇德,而是阅历全无、能力很差、脑筋也不怎么够用的萧赞。 陆准加冯谦这个组合,明显属于‘旧主敢用,新主疑’。萧崇德要用陆准,又不能让陆准太强,就必须想办法,将冯谦从他身边剃掉。这样,没有了冯谦的陆准就是个单纯的良将而已。厉害吗?厉害!但注定了只配屈居人下!供人驱使! 陆准不会想到,他的过激表现,只会增加萧崇德对冯谦的忌惮! 但也正是这样的过激表现,却也让冯谦看到了,陆准还是那个和他一块儿玩儿到大,对他绝对信任、从不设防的发小。 就像这间内书房,放着陆准的官印、私印,重要的文书,左千户所各种见不得光的账簿。即便是他那个宝贝妹妹都不能随意进来,而冯谦却可以进出自由,就像是自己的屋子一样。 “会有麻烦?”陆准见冯谦脸色不太对,开口问道。 冯谦摇头笑道,“不会!有我在,不会有麻烦!你累了就好好休息吧,这些小事,我去处理。” 冯谦说着,就要往外走。 陆准看向他的背影,却突然皱了皱眉头,不禁想起了刚刚的那个梦…… “冯谦。”陆准鬼使神差的叫道。 “嗯?”冯谦回头看向他,目露疑惑。 “如果有人能让你富可敌国,你会帮他捅我一刀吗?” “不会!”冯谦笃定的说道。 “那女人呢?”陆准从躺椅上坐起来,直着身子,眼睛紧盯着冯谦的背影。 冯谦似有察觉一般,转过身来,依旧笃定的说道:“当然不会!”但随即,他的目光变得疑惑,“你不是睡蒙了吧?怎么突然问这些?” 陆准看了他半晌,突然笑了,“可能是吧!你去忙吧,不用理我。” 冯谦带着疑惑走出门去。 陆准看着房门关上,疲惫的闭上了眼睛,轻声嘟囔,“不会为银子,不会为女人,那你刚刚……为什么要在背后捅我一刀?我们是兄弟啊!” 陆准越想越烦躁,越想越烦躁,随手抓过茶杯就狠狠地掷到了对面的墙上。 “爷?怎么了?”邵开河的声音从外面传进来。 “没事!”陆准抹了把脸,不禁也被自己的无聊逗笑了,“不就是个梦嘛!听说,梦都是反的呢!” ------------ 第022章 来自猪队友的麻烦 萧府就宁叔被打一事,算是知道了陆准的态度。 按照萧崇德的说法,陆准天生属驴,那纯属是牵着不走,打着倒退,不合心意就尥蹶子。除非能把道理给他说通,否则,肯定就没戏! 因此,从他身边剃掉冯谦的事情,只得暂时搁置。而神宫监遴选精兵在即,与陆准交恶显然绝无好处可言,最终,只能是萧府稍退一步,双方以一种极不稳定的方式达成了联合。 ※※※ 傍晚时分,左所小旗以上的军官被召集到衙门,参加堂议。 大堂内,除了独坐匾下的陆准之外,人人都穿着常服。青的绿的袍子,文职少,武官多,放眼望去,满屋子的衣冠禽兽。 冯谦站在陆准座位旁边,照例负责主持堂议,“……诸位,就像我刚刚说过的那样,与萧府言和,对我左所而言,有百利可图。相信诸位都听到了,也不会有什么意见,是吧?那么接下来……” “冯大人!”百户袁守清在副千户俞汝用的频频示意之下,硬着头皮站了出来。 陆准闻声瞥了他一眼,又看了看毫不介意被打断的冯谦,不咸不淡的问道:“怎么?你有意见?” “额……不……我,我……卑职……”被陆准那一瞥,袁守清一时间额头冒汗,舌头打结,话都说不利落了。 虽然陆准一直没有说话,但他坐在那儿,本身就代表了一个态度!冯谦说的任何一句话,代表的都是他的意思。袁守清此时站出来,虽然代表了很多人的意见,但周围看向他的目光,到底还是看笑话的意思多一些。 死道友不死贫道嘛!副千户张应奎低头浅笑了一下,谁说年纪越大就越沉稳的?俞汝用那么大的年纪,不照样还是沉不住气吗? “什么你你你我我我的?”陆准自己性格比较直,自然不喜欢部下说话吞吞吐吐的,听他那不利落的话就来气,当即喝道,“袁守清!到底有话没话!别给老子吐出来咽回去的!像什么样子?” 袁守清本来就不敢说,被他这么一吓,更是一句整话说不出来了。 俞汝用急得要命,又递了两次眼神无果后,只得自己站了出来,“陆爷,属下等对冯镇抚刚刚的话,的确是有些浅见。” 陆准在左所积威甚重,别说袁守清害怕,就是俞汝用其实也不敢随意反驳他的意思。只不过这一次,与萧府谈和的确是太不符合左所的做事风格,不光俞汝用反对,素来与俞汝用明争暗斗的另一位副千户张应奎也有不一样的看法。 未免这一口气被陆准的积威压下去,俞汝用低着头,避开了陆准的眼神,“萧赞袭位掌印,这是国朝规制,合该如此。但萧赞此人,哪里是做指挥使的料?更何况,他初掌官印,就给咱们左所好看,当众折辱于您!这不仅是打您的脸!更是打咱们左所的脸呐!现在又上杆子去和人家谈和,这不是……这不是……”俞汝用偷眼看了下陆准的脸色,低声加了一句,“这不是自取其辱吗……” 陆准盯着俞汝用看了好一会儿,直到把他看得头皮发麻,讪讪的退回去,才移开了目光,看向冯谦。 冯谦笑得有些无奈。 该说的他都说了,但左所在陆准的影响之下,就是这么个风气。你不惹我便罢,惹了我,我就不能轻易咽了这口气。萧赞折辱的是陆准,想让这些人接受言和本就不容易。 见冯谦半天不说话,陆准的耐心就磨没了,他转着眼神四下看了一圈,说道:“怎么?有多少人不乐意的,站出来,我看看。” 众人的眼神互相碰了碰,显然,这么想的人很多,但没人愿意去当这个出头鸟。 俞汝用看了看自己身后的人,又看看张应奎投来的目光。一咬牙,一闭眼,率先站了出来。反正他刚刚已经说的够多的了,就算该死,那也不见得要杀两次吧? 有了这么一个带头的,俞汝用一派的人便接二连三的纷纷站了出来。等这边的人出来的差不多的时候,张应奎也带着自己一派的人跟着站了出来。剩下的零星几个,抱着法不责众的想法,也一个一个慢吞吞的表了态度。 形势有些失控了,冯谦轻轻皱起眉头,显然,他也没有料到,参加堂议的这些人里,竟然没有一个同意谈和。 可是谈和这箭已经算是射出去了!哪是那么容易想收就能收的?冯谦不禁后悔,应该先跟下面通个气,然后再慢慢为之的! 如果说冯谦是后悔的话,那陆准就是纯粹的惊怒了。 他对左所的控制力一向很强,本以为要说到神宫监遴选精兵的事情上,才需要他费点儿力气压一压的。可谁知道?那件事连提都还没提,光一个谈和怎么就卡住了? 陆准的怒气一点一点的积累,离他最近的冯谦甚至已经感觉到了一股无形的压抑。 可就在他濒临爆发的前一秒,邵化海突然快步走了进来。 “什么事?”陆准没好气的问道。 邵化海回答说:“爷,出事了!萧赞带着家丁去前所的地盘闹,被宋瑞堂手下的军户带人围了!不知道是谁先动的手,刚刚咱们的探子报上来的时候,两边已经打起来了!” “嘿!还真是奇了啊!”陆准站起身来,眨巴着眼睛,想不清楚萧赞是中了哪门子的邪了,“腰里别副牌,逮谁跟谁来!前所又怎么惹了他了?” 邵化海摇摇头,表示他也不知道。 俞汝用、张应奎等人又闹了起来,乱糟糟嚷嚷着,大概都是在说萧赞本来就这么不靠谱,这样的人真不适合跟他谈和。与其跟他拉关系,还不如想办法引着他犯个大错,把他这指挥使顶掉才好! 陆准心烦意乱,没心思听他们扯淡。倒是冯谦,稍一琢磨,贴到陆准耳边,轻声问道:“你把前所干的行当跟他说了?” 陆准‘嗯’了一声,随即反应过来,瞪着眼睛,不敢相信的看向冯谦,“他该不会是趁着天黑了带人去抓脏的吧?他……他这是……” 陆准是翻遍了脑海,也找不到什么词能形容萧赞了。 ------------ 第023章 事情大条了 “怎么办?”陆准习惯性的指望冯谦想办法。 冯谦其实也没什么好办法可想,见过傻的,见过愣的,陆准这样脾气又犟又硬不愿意动脑子的,他也能想出办法来辅佐。可萧赞这是什么鬼?又傻又愣,还想一出是一出。 “再怎么说,两边也是刚刚达成和议,救肯定是要救的!”冯谦说道,“只不过,人不宜去的过多!前所的收入来源主要就是盗墓所得,萧赞断人生路,本来就已经让宋瑞堂难以接受,所以才一反常态,教唆手下正面对抗。我们人去得多了,难免会引起更大的误会!” 屋子里的纷纷乱象已经让陆准的忍耐到了极限,他烦躁的一摆手,嚷嚷道:“你别跟我讲道理!我现在没心思听!你就说,怎么办?你说咋办就咋办!” “为今之计,我看只有……你一个人去!对,你一个人去,把萧赞救出来!”冯谦扫了眼争吵不休的众人,对陆准说道。 “就这么办吧!”陆准答应一声,随手抢了邵化海的刀,就急冲冲的朝外走去。 “哎!陆爷,您去哪儿?”张应奎眼尖,赶忙上前拉住陆准,回头瞪了眼冯谦,“陆爷,您可别听冯镇抚瞎出主意!前所和萧赞闹,关咱们左所什么事啊?” 陆准和冯谦两人的对话,其实没有人听见,但所有人却都能猜到是怎么回事儿。尤其是在张应奎一句话说罢之后,更是无人不出言附和。 “哪来那么多废话!”陆准甩开张应奎的手,原地转了大半圈,每一个人脸上的表情都映在他的眼中,“你们急什么?急什么?啊?你们不愿意听冯镇抚的主意,老子逼你们听了吗?邵开河!邵化海!给老子看着他们!我回来之前,任何人不得踏出这道门槛半步!” ※※※ 陆准单人单刀,独自奔赴前所的街头混战。走到衙门口,却才想起,自己好像是忘了问一下这混战的具体位置在哪儿。 前所多大了?就这么糊里糊涂的摸过去,等他找到人,萧赞就算不被打死也被打残了啊! 可都已经出来了,再回去问好像挺没有面子的…… 陆准只是略一犹豫,就放弃了这个听起来就不怎么样的选择。 “找得着找不着都是命,你要是不小心死了……” 陆准想到这儿,突然愣了一下。 好像萧赞就这么死了,要倒霉也是前所倒霉,对左所也没什么影响是吧?换个指挥使的话,会不会…… “哪来那么多乱七八糟的?”陆准晃晃脑袋,把这些想法抛去了脑后。 ※※※ 说混战其实并不太准确! 萧赞带着他的家丁,完全是被前所的军户们一路穷追猛打。 陆准踏入前所的地盘不久,就借着月色看到了人群,顺着晚风还听到了阵阵喊杀的声音。 “哟,大场面啊?”陆准脸上露出了笑容,他迎着风,缓缓抽出了刀。 ※※※ 宁叔的浑身上下尽是污泥,一路护着萧赞没命猛地奔跑。抬头寻路时,他已经看到前面的人影了。 逆着光,看不清面容。但宁叔认得那个身影,个头不算高,身材偏瘦,摆的那姿势看上去一点儿都没有行侠仗义的酷劲儿,反而像个准备斗殴的小地痞。 宁叔心头一喜,不顾自己跑得肺都要炸了,还急急地给萧赞鼓劲儿,“少爷,再……再坚持一下!再坚持一下!你看……陆准!是陆准!” “陆准?”萧赞反应过来,立马就是一个急停,“那还跑什么?跟他们打啊!” “哎!少爷!”宁叔急得跟什么似的。也难为他临近知天命的年纪,鞍前马后跟了萧崇德那么多年不说,这么个岁数了还还要被萧赞折腾出来救场。 陆准距离他们自然也没有多远,本想着省省力气,等他们跑过来。谁承想,那又傻又愣的家伙竟然就那么急停住,然后回头了! 疯了吧?陆准心里就这么一个想法。 就那么几个废物点心,面对着这么一大群人,不赶紧逃命,停下来干嘛?等着被人围住打死吗? 短暂的惊讶之后,陆准当然没有忘记冯谦让他来干什么的。 手中雁翅刀一甩,陆准稍稍弯下腰,向萧赞冲了过去。 没有火把,除了萧赞、宁叔这两个算是熟悉的人之外,借着月色不怎么看得清人脸。可想而知,前所打的算盘,就是借着天黑没有火把的借口,不承认前所今天晚上有人见过指挥使!而这样的算盘,正好方便了陆准。 “回来!”不过是眨眼的工夫,陆准持刀追上前来,一把扯住正要回去跟人拼命的萧赞,将他往身后一推。左手一抬,刀鞘格挡住最近的一根砸过来的棍子,右手抡刀几乎是擦着那人的面庞砍了下去。 “啊——”那人显然吓了一跳,惊叫着后退。 陆准的嘴角扬起欢快的弧度,还真指望前所这群欺软怕硬的东西一夜之间就能变成狼?欺软怕硬就是欺软怕硬,刻在骨头上的东西随随便便就能变了?不可能!什么都没变! 又是一刀彻底逼退此人,陆准转身将萧赞往宁叔那边一推,喝道:“快带他走!” “我不走!”萧赞执拗起来,分明是想要找回场子。 宁叔又着急又紧张,却又十分无奈。 陆准可没有那么好的脾气哄着他,见他犯犟抬腿就是一脚踹在他身上,骂道:“快滚!” 而就在他分心的一刹那,他突然感觉到腰间一阵剧痛。低头看去,一只正哆嗦着的手握着一把总长大概只比手掌略长的短刀刀柄。 “见……见血了……”对方嘟囔了一句,突然松开了手,喊道,“见血了!见血了!” 正追过来的前所众人听见喊声,一个接一个的纷纷停下了脚步。 什么?见血了? 目光中央,陆准低头看着腰间的刀子,皱了皱眉头,手握住刀柄,猛地将刀子横抽出来。月色不浓,光线不亮,四周几乎连呼吸的声音都听不到了。鲜血顺着刀尖成串滴落,陆准看着看着,突然笑了起来。 他的声音在寂静的环境中传进了周围人的耳朵,不知是谁,率先喊了一声,“是陆……是陆千户!” 周围顿时乱作一团! 前所这些人都是小喽啰,他们知道自己追的是什么人,也知道自家千户是要给不知道天高地厚的指挥使一个小小的教训。 但上头连一个小旗都没有派,还特意叮嘱他们,只教训一下,千万不能见血!更不能出人命!否则,事情将很难收场。 那么,现在,该怎么办? 他们伤人了!伤的还是个正五品的千户! 群龙无首的弊端瞬间爆发了!刚刚还气势汹汹的众人纷纷向后退却,不知是哪一个带了头儿,这么多人,面对着萧赞、宁叔,还有零星的萧府家丁,以及一个受伤了的陆准,竟吓得夺路而逃。 ------------ 第024章 旧事重提 陆准的受伤可以说是今晚这起事件中,绝对的意料之外的事情!不仅陆准没有想到,就连冯谦都完全没有料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 前所衙门。 陆准走进来的时候,伤口的血还没有止住。由于失血而造成的眩晕让他脚下的步子难免不稳,当然,刀刺进去并不算很深,伤口被他按住血流速度不快是个原因,但最主要的原因,还是他自己身体底子还算不错,若是换了旁人,能不能回到家都要另算! 邵化海扶着陆准进书房在躺椅上坐下来,邵开河则连忙跑出去找郎中。 冯谦是第一时间就跟了进去,左所副千户、百户紧跟其后,而其他人就只能等在门外了。 “怎么伤成这样?”冯谦低下头,眼神中带着懊悔,他只看着陆准腰间被鲜血洇红的衣服都觉得疼。 陆准却满不在乎,“小伤!算得什么了?” 这一句话可算是犯了众怒了。 袁守清第一个站出来反驳道:“陆爷,话可不是这么说的!咱们左所从前什么时候吃过这么大的亏啊?自从萧赞当了指挥使,咱是干什么都不顺!现在好了,就连前所那群欺软怕硬的兔崽子都敢给您来一下子。长此以往,不仅咱们左所没了立锥之地,就连您的安全,都无法保证了啊!” 袁守清这番话显然得到了所有人的认同,俞汝用、张应奎为首的两派人马和几个向来保持中立的百户都纷纷站出来劝诫。话说的大同小异,但目的只有两个。 其一,自然是这口气不能咽下去,必须讨回公道。 其二,这件事情的罪魁祸首,还得说是萧赞!就因为他整天上蹿下跳不甘寂寞,所以才闹出这些事情来。 至于合作?如果说傍晚的时候,大伙儿碍着陆准的弹压,还有所顾忌的话。那么现在,陆准因此而受了伤,他们也就自然有了反对的立场。自古忠言逆耳,做属下的为上官考虑,这难道还有错了吗? 陆准看向冯谦,冯谦却难得的避开了他的眼神。 邵化海请的郎中很快就到了,而情理之中、意料之外的是,和他一同来到衙门里的除了郎中之外,还有孝陵卫前任指挥使萧崇德。 “老爷子?”陆准见他来却没有起身,抬手挥退了屋子里的闲杂人等,连带着冯谦都一块儿退了出去。书房门轻轻关起,里面除了给陆准看伤的郎中之外,就只有陆准和萧崇德两人了。陆准笑道,“老爷子,您以前总说我是属驴的。依我看,您儿子好像比我还像驴啊!您说我打架什么时候吃过这样的暗亏?这丢人丢到家了啊!” “行了行了!”萧崇德拉过凳子坐到他身边,抬手按住他,“你可老实点儿吧!把伤口包扎好了,还指望着你给老子卖命呢!” “这我都这样了……”陆准嚷嚷道。 “要的就是这样!”萧崇德说道,“你跟萧赞的事情我都知道了,今晚的事情怎么回事儿,我也清楚。放心,我不会白让你受了委屈。但是现在,你得关注下眼前的事情!如果冯谦现在在你身边,他会教你怎么做。但现在冯谦光应付你手下那群兵痞恐怕就得耗光了精力,他不方便说,所以我来教你。听着,这伤包扎的越草率越好!” “啊?”正抖着手给陆准处理伤口的郎中不禁愣了下,茫然的抬起头来。 “啊什么?”陆准瞪了他一眼,“照做就是了!” “是,是!”郎中赶忙答应下来,低下头,眼观鼻鼻观心。 “对喽!”萧崇德接着说道,“你受了伤,肯定不能白受了!你得让前所知道,他们干了件儿多荒唐的事情!顺便再……” “哎!”陆准笑道,“老爷子,就说到这儿吧!我啊,有门儿了!” 萧崇德轻轻摇了摇头,“你啊,又不是真的没长脑子,挺精挺灵的人,怎么就非得依赖着冯谦呢?如果你自己凡事多想想,其实冯谦他……” “老爷子!”陆准再一次打断了萧崇德的话,但此次,他的脸上却收敛了笑容。伤口已经草草包扎好了,郎中被陆准毫无风度的赶出门去。 萧崇德叹了口气,他知道,自己的话又把陆准惹毛了。 陆准撑着躺椅的扶手向前勉强坐直了身子,看着萧崇德,认真的说道:“老爷子,自打我五年前接任正千户的位子开始,您就对我多有照顾,多有提点。您对我有恩,对我陆家有惠,我感激您!所以,您心里也是清楚的,只要萧赞不主动来惹我,绝大多数事情上我都可以让着他!但是,老爷子,您也得理解理解我啊!冯谦是我兄弟,古人怎么说来着?兄弟如手足!那哪是说不要就能不要的?” “是,我知道,冯谦对你很重要。”萧崇德点头说道,“但是,这个人的野心太大!即便是我,也看不透他!陆准,你把他当成谋士用可以,但你如果完全拿他当你的脑子,那你早晚会在他手上摔个大跟头的!” 不知不觉间,萧崇德已经偷换了说法,只是陆准并没有注意到。 “老爷子,不用再说了。”陆准还是坚定地摇了摇头,“我再跟您说最后一遍,冯谦是我兄弟!只要他还站在我身边,我就愿意相信他!哪怕为此付出的,是我这条命,我也乐意!行了行了,老爷子,我知道您要说什么。我就这么不识好歹,您也认了吧!” 萧崇德苦笑着摇头,“你小子,真够犟的!随你吧!那前所的事情……” 陆准扬起眉毛,“交给我,您就放心吧!我不把这竹杠敲碎喽,都对不起这一刀!” ※※※ 左所衙门外,宁叔陪着萧赞等候多时了。 看见萧崇德出来,萧赞便连忙迎上前去,“爹,陆准怎么样了?” 萧崇德摇摇头说道:“我到底还是低估了这小子的犟劲儿,冯谦的事情麻烦了。” “您说什么?”萧赞一脸迷茫,“爹,受伤的是陆准!跟冯谦有什么关系?” “肤浅!糊涂!”萧崇德压低了声音斥道,“爹安排这一切还不是为了你!你要是能成气候,这两个人都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哪里需要像现在这样,拉着一个,防着一个!你给我听好了,今后无论什么事情,你都必须先和宁管家商量!再发生类似今晚的事情,我打断你的狗腿!” “知道了。”萧赞胆怯的低头,嘟囔道,“可人家毕竟救了我……” “你……”萧崇德瞪着他看了半天,最终还是泄了气,恨恨地一甩袖子,骂出的还是那两个词,“肤浅!糊涂!” ------------ 第025章 不承认就好 在陆准和萧崇德在屋内交谈的那段时间里,左所从副千户到小旗这么多人,已经从回忆过去、感慨如今,转到了将矛头一致对准‘净出馊主意’的冯谦;又从众矢之的的冯谦转移到了俞汝用、张应奎两派由来已久的明争暗斗;一番互讽之后终于安静下来,人群中却不知不觉的弥漫上了一层惶然的情绪。 “哟,怎么都没声儿了?嗯?”萧崇德离开之后,陆准独自走出书房,倚门看向外面。草草包扎的伤口让他看上去比平时狼狈了不止一星半点儿,但那双依旧是亮晶晶、笑眯眯的眼睛,却没来由的让众人纷纷定下心来,“行啦,别一个个哭丧着脸!守清!带着你的人,跟我走一趟!” 袁守清茫然的问道:“陆爷,这么晚了,咱去哪儿?” 陆准笑着说:“怎么?还真当老子是软柿子了?他宋瑞堂想捏就捏,想捅就捅?还问去哪儿?当然是跟着老子,去把场子讨回来啊!怎么?不乐意?” 陆准开玩笑的一问,张应奎当即便来了精神。 “守清,你要是不乐意就算了吧!”张应奎说着,就拉过自己手下的百户,“陆爷,您也太偏心了,不能每次都带守清去啊!您看,潘文达潘百户也不错嘛!” “谁……谁说我不乐意了!”袁守清连忙出来辩驳。 冯谦此时才摇头站出来,“依我看,袁百户、潘百户陆爷都带去吧,找场子嘛,人多些比较好!不过,还是要先礼后兵!” 冯谦提了意见,陆准自然是从善如流,点头道:“那还等什么?叫人,带家伙!走啊!” 袁守清、潘文达连忙答应下来,各自跑去召集人手。 张应奎看了眼冯谦,也终于觉得他顺眼一些了。 ※※※ 左所两个百户手下的精兵尽出,自总旗以下,每人手中都举着火把,将前千户所衙门正门外的夜空照得一片通红。 “你们在这儿等着!”陆准对袁守清、潘文达两人吩咐一声,只带着两个亲兵,走进了敞开的角门。 前所的地头上乱了整整一夜,宋瑞堂自然是睡不着的。 尤其是出了意外,手下人将陆准给捅了,他就更加难以入眠了。陆准派人上前叫门的时候,他正召集了手下的人商量。 听说陆准带人来了,宋瑞堂赶忙叫手下先避一避,自己则假作刚刚被门子叫醒的样子,衣衫凌乱,睡眼惺忪。 “老宋啊。”陆准一进屋子,不待宋瑞堂请,就自己在客位坐了下来,跟宋瑞堂抱怨道,“你这地头上可是越来越不太平了!这不,我就出来散个步,都能让人捅一刀。” 宋瑞堂心道,你兴致够高的?不在你左所的地头上散步,偏偏跑到前所来。散步就好好散你的步吧,还多管闲事儿! 当然,心里这么想的,脸上可不能这么表露出来。 宋瑞堂状似惊讶的问道:“陆准,你是跟我开玩笑的吧?就以你的本事,谁能捅了你啊?” “开玩笑?”陆准猛地站起身来,将草草包扎的伤口亮给宋瑞堂看,“老宋,你该不是觉得,我大半夜的来这儿,是为了消遣你的吧?啊?你看看,你好好看看!要不是我命大,这一刀哪怕是捅得再准一点儿,再深一点儿,我当场就可以见太祖爷去了!还能站在这儿跟你说这个?你就说怎么办吧!” 陆准一副敲竹杠的样子摆出来,宋瑞堂笑道:“好好好!就算你散步到我前所的地头上,遭人暗算,受了伤。可你这话夹枪带棒的是什么意思?难不成,你怀疑是我的人捅了你?” “哦?”陆准眉毛一挑,“怎么?合着……不是?” “当然不是!”宋瑞堂矢口否认,“我的人哪有不认识你的?平日里见了你,都是能躲多远躲多远,什么时候敢碰过你啊?上一次在五味楼,十对一,连你的亲兵都打不过,不也是我的人认了怂吗?你肯定是看错了,不会是我的人!” “嘿,这就奇怪了啊!”陆准说着,重新做了下来,“我本以为,是你老兄手下的哪个家伙吃拧了。你看,咱们都是世袭的千户,怎么会和下面人一般见识呢?我本想着,看在你的面子上,也不好深究,道个歉什么的也就算了。可照你这么说,人不是你的?可你前所的地头上,除了你的人,还能有谁啊?” “哟,这可不好说!”宋瑞堂说道,“你也知道,近年周遭府县不安宁,发灾的遭难的,大批的流民涌入。不止我前所,你们左所不也是紧抓防务吗?可难免有漏网之鱼!伤了你的,八成是流民!” 流民?陆准不禁被宋瑞堂那说瞎话的功夫给气笑了。 为了给自己的属下推脱责任,他这已经是疯子说梦话,胡言乱语了! 不过陆准并不在意,先礼后兵,先礼后兵,找上门来是持之以礼,可他压根儿就没有准备真的跟宋瑞堂讲什么道理!在陆准这儿,先礼是冯谦教给他的,后兵才是他的秉性! 不承认?不承认正好! “那行!”陆准痛快的说了一声,笑道,“我也觉得,前所的人干不出这样的事儿!”说到这儿,他突然拍了下自己的脑门,说道,“哎,对了,差点儿忘了!我这儿还有样东西,给你看一下。” 陆准一边说着,一边从袖子里摸出一把短刀来。 “老宋,你看看这个!”陆准将短刀推到宋瑞堂的眼前,“我孝陵卫部属,多配雁翅刀,可没有几个是用这种短刀的!这刀,你不认识吧?” 宋瑞堂看着刀口没有擦净的血,眼皮子不禁一跳。 手下那么多人,讨论了这么久,还没有人告诉过他,捅人的刀子落在陆准手上了啊! “这……”宋瑞堂眼神飘忽了一下,“当然……当然不认识!” “不认识就最好!”陆准笑着站起身来,“这么晚了,打扰了宋大人休息实在是不好意思!不过,知道这不是你的人,也算是一大收获!既然不是宋大人你的人,那我想……我把他揪出来,怎么处置,你也不会干涉喽?” 宋瑞堂脸色难看的点头道:“这是自然!” ------------ 第026章 实力才是面子 天色将明,陆准独自一人坐在巷口面摊靠墙的那张桌边,端着碗老卤面,对着蒸腾的热气细嚼慢咽。眼神不时扫过街头巷尾匆匆而过的行人,每个人的脸上,都看得出四个大字,人心惶惶! 辰时正,宋瑞堂带人来到面摊。 “哟,还吃着呢?”宋瑞堂站在桌前,挺高的个子,居高临下,“我听伙计说,你都吃了一个时辰了!还没吃饱?” 陆准抬起头,放下碗,手中的筷子指了指自己,笑道:“我受伤了,得多补补!” “就拿面条补?”宋瑞堂皱起眉头,双手撑着桌子俯下身来,对陆准轻声说道,“陆爷,商量个事情!” “说呗!”陆准将筷子扔在桌上,顺手抹了抹嘴。 宋瑞堂深吸口气,拉过凳子,坐在陆准身边,目光扫了眼周围,压低声音,说道:“陆爷,我认栽了!你别玩儿我了行吗?你的人在街头逛来逛去,我的人根本没法儿做事情了!这样,你把你的人撤走……当然!我不是叫你白撤!你受伤了,我知道,想怎么补,你尽管说嘛!” “好说啊!”陆准痛快的提条件,“冤有头,债有主!你把捅了我的人交给我处置,我立马带人走。” 宋瑞堂咬紧了后槽牙,“陆准,你这是逼我啊!我要是连手下的弟兄都护不住,我这千户还怎么做下去?” 陆准奇怪的看了他一眼,摊手道:“那是你的事情,跟我说什么?” “行!”宋瑞堂拍案而起,冷笑道,“陆准,你这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的要跟我撕破脸皮了?别以为我就怕了你!真动起手来,你们左所未必占得到便宜!” “我没这么以为。”陆准跟着宋瑞堂站起身来,笑得十分和善,“宋大人,可不是我非得跟您撕破脸皮。实在是这一刀之仇不报,我也没法儿跟下面交代!” 不欢而散。 情理之中,意料之内的事情。 半个时辰之后,邵开河、袁守清和邵化海、潘文达分别带领的人先后聚到了面摊周围。 “爷,前所动了!这次,怕是要玩儿真的。”邵开河简明扼要的说道。 陆准笑着摇摇头,“宋瑞堂能玩儿什么真的?他就没真的可玩儿!守清!文达!” 袁守清、潘文达抱拳,上前一步。 “听好了。”陆准手中的筷子朝他们身后的人点了点,“你们带出来的,有一个算一个,即便不是精兵,也没有怂包软蛋。但前所不是!前所,有骨头的,就那么几个,宋瑞堂等闲舍不得拿出来!更何况,是他宋瑞堂冒犯指挥使在先,他不敢闹大,否则就真的没法儿收场了!所以啊,你们就给我放心大胆的折腾!” 袁守清兴奋地连连点头,他才不怕事儿大呢!他就怕事儿不够大! 潘文达则表现得有些犹豫,“陆爷,咱们折腾……可也总要有个度吧?” 陆准笑道:“度?当然有!我早就说过了,冤有头,债有主,只要交出捅我的那个家伙,就万事大吉!放心吧,人洒出去,都不用到下午,你们肯定都能拿到线索,拿到证据!” ※※※ 真是荒唐到家了! 大明开国二百年,孝陵卫还从来没出过这样的乱象! 前所的地盘上,左所两个百户的精兵率先对前所的军户发起了袭击,而紧接着,在前所琢磨过味儿来之后,便受到了前所的全力反击。 留都总共就这么大,秦淮河夜夜笙歌总有玩腻的时候,上至留守勋戚,下至市井黎民,都大睁着眼睛等着瞧乐子呢!往日里,打个喷嚏都能传出雷声来,更何况两个千户所械斗这么大的事情!不出两刻钟的工夫,整个金陵都知道了。 乐子,这是谁都想看的。但闲事,可没有谁想多管。孝陵卫不同其他军卫,那是留都的亲军卫,不属于五军都督府辖下。打架?打呗!守陵的坟兵,整天也是够无聊的,不打架,不闹事,那才叫奇怪呢!至于事情闹大了怎么办?那就等闹大了再说呗!岂不闻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吗? 临近中午的时候,宋瑞堂彻底坐不住了! 早上和陆准放狠话的精气神而不再,整个人颓然的坐在家中,愁得五官都皱到了一块儿。 打?打不过啊!陆准手下的那群狼崽子,下手那叫一个黑!宋瑞堂手下士气低迷,街面上看不到人影。不知道有多少人,已经在偷偷的替陆准找那个捅他的家伙了! “要不……咱们还是跟左所谈和吧?”宋瑞堂手下的副千户成勇提议,“不就是个惹了事的兵吗?陆千户想要,给了他就是了!他一向见好就收的,尝到了甜头,不会穷追不舍!何苦一定要跟他闹翻?弟兄们……弟兄们都……都有些怨言啦!” 宋瑞堂又何尝不知?他自己本身也是欺软怕硬的主儿。可这面子,总不能丢在地上,任人踩吧? 正当他纠结的时候,外面传来了喊声。马三升喜滋滋的跑进屋中,对宋瑞堂抱拳行礼,他说道:“宋爷,好事,大好事啊!左所的人走了!” “走了?”宋瑞堂一时间摸不清头脑,“你看清楚了?真的走了?” 马三升连忙解释道:“是真的!千真万确!就在刚刚,我亲眼看到的!陆千户手下的那个潘文达潘百户带人把那惹祸的小子给抓到了,左所的人找到那小子,立马就收兵回去了!” 抓到了?抓到了! 宋瑞堂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现在的心情,是高兴?是失落?是不甘?还是庆幸? ※※※ 宋瑞堂的心情,已经没有人想要顾及了。反正,前所算是拨开了阴霾,除了宋瑞堂之外,绝大多数人都挺高兴的。至于陆准和他的手下,那就更是开心了。 “陆爷,您不知道,那些孙子吓的!争着抢着帮咱找人!”潘文达手中摆弄着两把几乎一模一样的短刀,在陆准面前邀功,“要不是他们说,咱还不知道呢!这刀啊,居然是一对儿!” 陆准笑了笑没说话,眼神瞥向被五花大绑的罪魁祸首。 对于他来说,事情到这儿,这口气就算是出了。但他知道,冯谦绝不会让这件事情就这么结束。取利要稳,得利要扩,这是冯谦经常教他的东西! ------------ 第027章 筹谋 “你叫什么名字?” “……” “家里几口人?” “……” “什么时候补的缺?” “……” “知不知道过了今晚你就活到头了?” “!!!” 夏从喜的表情告诉陆准,他不知道,他完全不知道! 陆准开心的仰头笑了,实在是没有什么事情,比让始终缄默的阶下囚露出如此错愕的目光,更让人开心的了! “我……我不怕死!”夏从喜的话说出口,毫无底气。 陆准笑道:“我的镇抚教给我一句话,死不可怕,可怕的是你不敢死!” 说着,陆准站起身来,将那对本就属于夏从喜的短刀扔在了地上,转身走出屋子。 屋外,陆准回过头来,“你还有几个时辰考虑!如果你没那个胆子给自己一刀的话,明天一早,我一定会让你后悔没有自行了断。哦,对了,当然,你也可以选择第三条路,告诉我你的名字,我就不为难你!” ※※※ 内书房。 冯谦对陆准点头,“那两把刀给的好!神来之笔!我一开始都没有想到。” “是吗?”陆准挠挠头,不太放心,“你说,他要是真那么想不开,给自己个痛快,咋办?” “不会的!”冯谦笃定的说道,“不是被逼到了绝路上,又有谁愿意对着自己挥刀子呢?他有三个选择,前两个选择,代价都很大,但第三个选择代价却显然很小。他不是宋瑞堂的死忠,所以,他会本能的选择代价小的那个!而不是为此白白的搭上性命。” “唔,想不通。”陆准在冯谦面前一向不掩饰自己不爱动脑子的事实,想不通?无所谓!想不通就扔给冯谦想好了,他问道,“那我们下一步怎么办?” 冯谦早已在陆准受伤的时候就筹划好了后面的事情,此时陆准问起,他便和盘托出。 “我们和前所动手完全是个意外!”冯谦说道,“我没想到你会把孝陵卫下面见不得光的勾当都告诉萧赞,也没想到萧赞的反应会那么大,直接趁夜去找前所的麻烦。我更没想到的是,你会被前所的人意外捅伤了。这一系列的事情之中,唯一不出乎意料的,应该就是前所的反应。宋瑞堂被萧赞踩了尾巴,他要是不趁着萧赞人少,报复回去,那他就不是宋瑞堂了!” 陆准听罢点头,“对,欺软怕硬嘛,宋瑞堂一向如此。” 冯谦背着手,在屋中缓缓踱步,慢吞吞的继续抽丝剥茧的说下去,“五年来,我们左所一直表现得近乎于与世无争。埋头做自己的生意,埋头练自己的兵。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但被人欺负到了,也从来没有缩过!作风刚硬,这是闻名整个孝陵卫的。可以说,闷头做事,我们已经做得足够了,一直以来,就是在等一个机会!一个这样的机会!” “你是说……”陆准眨眨眼睛,挑起一边眉毛问道,“你是说,让孝陵卫乱起来?” “对!”冯谦猛地回身,“皖国公墓的事情,我不让你去查察所谓的真相,是因为那件事情明显会被老爷子捂紧,老爷子不希望那件事情闹大,你查下去,有百害而无一利。但这次不一样!老爷子一向迷信制衡之术,两所争斗,只要还在可觉得控范围之内,他是不会管的!我们就借这个机会,把孝陵卫这潭死水给他搅浑!搅乱!” “哎,这个提议好!”陆准拍手道,“你就说吧,你说咋办,咱就咋办!” 冯谦笑道:“夏从喜,这就是个契机!只要今天能撬开他的嘴,哪怕只是让他亲口把名字告诉你,这一盘,也是我们赢了。” “说实在的。”陆准摇头道,“我一点儿都不觉得问出个名字有什么用。我们不是已经知道他的名字了吗?他说不说的,也没什么区别吧?” “区别大了!”冯谦说道,“这就好比是撬石头,如果石头跟地连在一起,就无从下手,撬不动。但只要能够找到一个缺口,撬动整块石头,就只是时间问题了!而这个名字,就是一个缺口!他能说名字,就能说家人;能说家人,就能说邻居;能说邻居,就能说朋友。渐渐的,也就没有什么是不能说的秘密了!夏从喜此人,连个小旗都不是,他知道的东西有限,重要的是,我们如何利用他说出来的东西,找到真正想要的线索。” 陆准搔头,“可你到现在也没告诉我,到底要问出什么东西来啊?” 冯谦笑道:“宋瑞堂手下的人十个有八个都是手脚不干净的,在我们左所的地盘上,也有很多前所的人。我们要的,就是把这些人一个一个的挖出来……” “干掉?”陆准又来了精神。 冯谦摇头,“你啊,除了弄死、干掉,你还能不能有点儿其他的想法了?孝陵卫总共才几个人?干掉一个就少一个,到最后,怕是连凑数都凑不起来了。那些人不入你的眼,我知道。但是,成大事者,就必须要有容人之雅量!只有让这些人都为我所用了,才能进一步扩大左所的势力。” “为我所用?”陆准撇撇嘴,这个想法不合他的心意,但因为是冯谦的提议,他到底还是点了头,“按你说的做倒是可以!但是,你说,前所的人有那么容易搞定吗?” 冯谦笑道:“当然没有!” “那怎么办?”陆准摊手问道。 冯谦回答说:“这次的事情,已经让前所的人看到了,你想要的人,宋瑞堂就算硬气起来,拉开架势打,也还是保不住!前所的人心,已经开始动荡了。这个时候,只需要制造一个意外!” “意外?” “对,就是意外!”冯谦说道,“我来搭台子,你来唱戏,让他们看看,左所的千户爷是怎么对待自己人的!有了这么个对比,就不怕拿不下那些墙头草。当然,都说了是意外,你就交给我去安排好了。你只需要等着,就这么一两天,就有你大显身手的时候!” 陆准点点头,冯谦办事,他当然是相信的! 正当此时,门外传来了邵化海的声音,“爷,夏从喜嚷着要见您!” ------------ 第028章 别跟魔鬼做交易 陆准晾了夏从喜一晚上,次日清晨才见了他。 和料想中的一样,夏从喜知道的事情确实是不多,但陆准却意外地从他口中得知了一个了不得的消息。震惊之余,陆准也没有忘记第一时间将这件事情分享给了冯谦。 “太岁头上动土,祖爷坟前砍树……嘿,你说这事儿闹的哈?我是早知道前所那帮家伙胆大包天,有在陵山上砍树运出去卖的,有伙同神宫监偷神器贡品的,哎,还有在陵山脚下偷偷给自己选坟头的。但我还是头一次听说,有人敢刨陵动土啊!” 冯谦对此倒是早有耳闻,并不觉得奇怪,“还有什么偷鸡摸狗的事情是前所的人干不出来的?他们怕人,可不怕鬼!再说了,每个千户所都有生财之道,只要不闹大,谁又愿意多管呢?你可别忘了,现如今朝廷中枢不稳,阁老们斗得厉害,北面咱们二百多年的强敌鞑靼又尚未平复、蠢蠢欲动,哪有人有闲工夫把注意力放到留都来啊?” “那咱们怎么办?”陆准的关注点永远都是怎么办,而极少会停留在为什么上。 “咱们……”冯谦刚想说出办法来,却看到邵开河走了进来,“怎么?有事吗?” 邵开河解释说:“萧赞来了,点名要见三爷。” “找我?他找我干嘛?”陆准不解。谈和之后,他对萧赞虽然没有之前那么讨厌了,但也绝对谈不上喜欢,想都不想就吩咐道,“告诉他我不在!” “慢着!”冯谦连忙拦了一下,“他肯定是为了前天晚上的事情来的!你还是见见他!” 陆准很不乐意,“前天的事情不都了结了吗?他还想怎么着啊?” “你见了他才知道他想怎么着!”冯谦说道,“行了,快去吧。我看,八成是心存内疚,来看你的伤势的!正好,趁此机会,可以把他彻底拉到我们左所这边儿来!” “怎么拉?”陆准依旧不太感兴趣,但还是问道。 冯谦提示他说:“夏从喜不是给了我们个好理由吗?” “懂了!”陆准挑眉,吩咐道,“化海,去把萧赞叫进来吧,我在内书房等他。” ※※※ 堂堂正三品的指挥使,手下满编时应当是五千六百余人,如果简单的按照人数换算的话,大概相当于是后世的一个师长。而正五品的千户下辖一千二百余人,大概就相当于其手下的团长。 军队之中,无论古往今来,都是极重视上下级关系的。如果这支军队真的稳定,那么即便是空降来的小白脸,也只会是暗地里受到一些抵制。但萧赞遇到的情况却有所不同,如果不是萧崇德余威尚在,怕是整个孝陵卫都不会有人把他当盘菜的! 于是,上级到衙门来关怀,陆准非但没有亲自出迎,反倒摆起了伤员的架子,萧赞走到书房门口的时候,他都没有起身出来。 不过,话说回来,有些人受气是纯属意外,有些人受气那就是活该倒霉了。萧赞是接任了指挥使的职位不假,但他根本就不是当官儿的料!受此待遇,非但没有觉得丝毫不满,反而却还觉得是理所应当的!毕竟,陆准受伤也是为了救他嘛! “大人远道而来,属下未能远迎,还望恕罪。”陆准似乎是想竭力表现自己还可以,但又受到伤势的迫使,不得不扶住了椅子的扶手才‘勉强’站稳了身子。 这一番做作让萧赞心中十分懊悔,连忙摆手让陆准坐下来。自己跟着坐在陆准身边,说道:“昨夜的事情……是我太鲁莽了!如果不是我贸然行事,你原本也不会受伤的。还有宁叔,他昨晚腿脚上的旧伤犯了,今日疼得难以下地。说来说去,都是我的错,如果我不这样鲁莽,事情本该……” 陆准听了萧赞的话,顿时觉得这小子也不是没有结交的可能,毕竟,还算是个知恩图报的,知道谁对他好! 见他如此内疚,陆准拦了一下,“大人,别这么说!昨晚的事情,怪不得你,到底还是前所的那帮家伙胆大妄为。连指挥使都敢围攻,他们还有什么不敢的事情?” 陆准的一句话,顺利将萧赞的思路拉向了前所,只见他攥着拳头说道:“说的是啊!只可惜,昨夜的事情之后,我爹已经不准我再随意动用家丁了。否则,我非得抓到前所的把柄,好好整治整治这些无法无天的家伙不可!” 哼,把你能耐的! 陆准在心中冷笑,却没有表现在脸上。他想到了冯谦的谋划,也敏锐的察觉到萧赞话语中给他带来的机会。 “大人,老爷子这是怕你再出事情!你想想,你毕竟是家中独子,老爷子担心你也是人之常情嘛!”陆准说着,萧赞便不住地点头,冷不防,陆准的话锋一转,“不过,说起前所,今早我倒是问出来了一些事情,相信大人会感兴趣的。” “哦?是什么事?”萧赞果然来了兴趣。 “是这样。”陆准说道,“据前所的正丁夏从喜交代,他有几个邻居,近来时常趁着夜色,翻越皇陵院墙,行不轨之事!” “什么?”萧赞猛地站起身来,“他们竟然敢趁夜摸入皇陵?这……他们竟然有这样的胆子?”话说到这儿,萧赞却又突然泄了气,他颓然的坐了回去,叹口气说道,“可惜,我现在手下没人了,就算知道了又能怎样?我爹不会同意我去的!” 陆准闻声笑道:“这叫什么难题了?” 萧赞不解的看向陆准,陆准指了指自己说道:“大人,你没有人,我有啊!” “对啊!”萧赞兴奋的叫道,“我爹说过,你手下的兵丁,都是孝陵卫的精锐!前所那几个家伙,肯定不会是你手下人的对手!这样,我们肯定能抓到的!事不宜迟,我看,咱们今晚就行动吧!” “这个……”陆准还想和冯谦商量一下,但见萧赞那副兴奋的样子,他自己心里头也痒痒,点头说道,“好,那就今晚!我亲自带人,听候大人的差遣。” ------------ 第029章 鬼!见鬼了 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 孝陵墙外,走过一队巡逻的孝陵卫兵丁。 “咳,你躲什么啊?”陆准一把拉住身边想要蹲下去的萧赞笑道,“这都是自己人,用不着躲。再说了,我们是来捉贼的,又不是来做贼的,有什么好怕的!” 萧赞深以为然,有些尴尬的解释说:“我这……我这不是怕打草惊蛇吗?” “不会!”陆准摇头道,“我们这里不是重头戏!离着他们跃墙的地方还有一段路程。只不过,从这里冲进去容易一些。这么说吧,如果说是唱戏的话,我们这些人就是敲锣打鼓的,里面神宫监带的精兵才是唱戏的!” “神宫监?”萧赞惊讶道,“你跟神宫监也有交情?” 陆准挑了下眉毛,“这有什么奇怪的?这一来呢,神宫监用的守卫陵内的精兵,有六七CD是我的人。二来呢,你知道的,神宫监的公公们大多都是由京师被挤到这边来的,闲置、养老,还有野心的不多。跟他们交往其实很简单,只要给他们银子,让他们享乐就可以了。我左所地面上,别的没有,这种用来乐呵的地方还是很多的。一来二去,双方的关系就搞得不错!当然,这些向来都是我那镇抚在操持,我是不耐烦干的。” 萧赞边听边点头,算是接受了这个解释。 他对于神宫监的阉官并没有什么好感,陆准也是一样。但冯谦频频告诫过陆准,宁罪君子,不罪小人,对于那些看上去没什么前程了,但也说不准哪天又能回归皇城的太监们,能结交,就到底还是不要得罪为好! 陆准照例带的是袁守清的人,而由于抓夏从喜的时候,潘文达表现出的能力还算是让陆准满意,这次出来,陆准就也带上了他。 一群人在皇陵墙外等候到三更过半,陵墙内乍起火光。 陆准见了,连忙带着人冲了进去。萧赞紧随其后,也急急忙忙的跟着跑起来。 ※※※ 被神宫监精兵围住的是一口枯井。 陆准疑惑地走过去,身后紧跟着萧赞。 “赵公公,这是怎么回事儿啊?” 陆准问的是一个名叫赵海的宦官。 此人是冀州人士,据冯谦多方探听得知,他与提督东厂、御马监的冯保份属同乡,入宫的时间也相差不多,但不知道为何私交极差。 此人在宫中原本还是算是混得开,很受当时的司礼监掌印大太监吕芳的喜爱。但吕芳年纪大了,时运也不济,被陈洪斗倒后发配留都。这倒霉的家伙被捎带着获罪,挨了一顿廷杖捡了条命,跟着吕芳一块儿来到了孝陵。 吕芳在隆庆爷登基后不久就病死了,本来还指望着他东山再起的赵海的日子过的是一天不如一天。 这不,三更夜半,陆准要来拿人。神宫监的宦官头儿平日里被左所喂饱了,小小的忙自然要帮,就派了这倒霉鬼带人值守。 虽然知道他倒霉,但陆准记得冯谦的嘱咐,出言也是很客气的。 赵海此时可没心情顾及什么客不客气的,刚刚眼前发生的事情,已经吓得三魂七魄都丢了。见陆准带人上前,他指着夜色中看不见底的井,战战兢兢的说道:“陆大人,您可来了!这……这出鬼了真是!” “鬼?”陆准朝井里头看了两眼,虽然看不见东西,但却不以为然,“赵公公,太祖爷龙气所照,哪儿来的鬼啊!怕不是您看错了吧?” “不会!”赵海夸张的大叫道,“陆大人,您不相信?您可以问他们呐!他们也都是亲眼所见!那三个家伙,连绳子都没带着,就一个个的蹦了下去,连个响都没听见!您说,这不是出了鬼是什么?这可是口枯井!挖的是很深,可下面连水都没有一滴的!” “枯井……”陆准的目光环视一周,人群中有很多都是他带出来的精兵,每一个人的脸色都不太好看。显然,赵海并没有说谎。陆准皱了皱眉头,走到井边,俯身看着井内,若有所思。 鬼?陆准是不相信的! 但是这么多人都可以作证,那三个人连绳子都没带,就能从这井口下去。井很深,没有水,就这么跳下去,就算下面是泥,也该有惨叫传来的!不可能什么声音都没有吧? “我下去看看!”陆准向来胆子大,赵海一个‘有鬼’肯定是吓不住他,反而让他觉得下面的事情有吸引力。 但这一次,陆准这草率的决定却引起了周遭人的一致反对。 “爷,您不能下去!”第一个站出来的竟然是邵开河,这倒是让陆准有些意外。印象中,邵家兄弟的性格相差很大,邵开河不怎么喜欢说话,邵化海就像个话痨,说起来没完没了。邵开河主动开腔,而且还是反对他的话,这好像还是第一次。他说完那一句话就支吾起来,半晌才凑全了下半句,“是……是冯爷说,您伤还没好,让我一定看紧您,不能以身犯险!” “嘿!”陆准笑道,“你小子是听他还是听我的?” 邵开河低头不说话了,挡在陆准身前的脚步却没有移开。 袁守清、潘文达见状也连忙上前阻拦,连带着他们手下的人也纷纷跟着嚷嚷。陆准烦不胜烦,却耐不住手下都挡着他。正发愁时,萧赞竟然也上前来劝他了。 “依我看,大家说的有道理。你毕竟刚刚受了伤,伤口都还没有愈合恢复。这个时候孤身而入实在是太危险了!万一那几个贼子还藏在井下,你一个人下去岂不是……” “克定首功!”陆准接过话头,一如既往的相信自己的实力,“哎,我说,你们不让我下去,该不会是想抢老子的功劳吧?啊?滚开!我倒要看看,下面到底藏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陆准开始胡搅蛮缠,这么多人愣是拦不住他一个。最终,众人商议之下,还是决定不能让陆准一个人下去,而是由袁守清、潘文达一前一后跟着他下去,确保周全! ------------ 第030章 箭! 陆准再次靠近枯井的时候,周遭的火把都已经凑了过来。火光照射之下,枯井依旧是深不见底。陆准试着扔了块石头进去,连个回响都没有听到,更别提旁的声音了。 “陆大人,这口井深着呢!”赵海如是说道,“还真不知道,到底要多长的绳子,才能通到下面去。” “绳子?”陆准摇摇头,俯身在井口,向着里面伸出手去,手指在井壁上缓缓摸索。过了一会儿他,他起身笑道,“要绳子干嘛?有扶手,应该也有踩的地方。看不出这几个家伙是做了万全准备啊!能做成这样,怕是不得几个月?” 陆准只是摸到了井壁上的一个铁环,就断定是扶手,还说一定有可以踩的地方。实际上,全是他的猜想。而且,没有任何的凭证。 袁守清也跟着他朝里面看,乌漆抹黑的看不到东西,倒是也摸到了那个铁环。但是一个铁环,它能证明什么吗? 袁守清纠结起来,劝道:“陆爷,要不……咱还是再考虑考虑吧!再怎么着,也得等找来了绳子再说吧?” “找什么绳子?”陆准不乐意,“等找到绳子,下面的人不都跑光了?就这么下去!不敢就靠边站!” 袁守清吃瘪,潘文达自然是十分愿意看到的,他虽然也对这下面的未知感到恐惧,但却记得来时张应奎的吩咐,无论何时,都要记得表现自己。如果能够把陆准的注意力从袁守清身上拽过来,那就是最好的了! 见陆准发火,他立马抓住机会,上前表忠心,埋怨袁守清道:“袁百户,你不敢就算了吧,陆爷又没逼你下去!何必在这儿出言颓然,平白的扰乱军心呐?”紧接着,他又转向了陆准,笑道,“陆爷,卑职愿意跟您同往!” “嗯,还算是有个胆子大的!” 陆准点点头,也不再理会旁人,一条腿跨入井沿,在周围井壁上试着寻找落点。不多时,他便是心中一喜,石壁上除了铁环之外,竟真的有挖凿出来的落点。 铁环显然不是自然而成,那陆准就完全有理由相信,这些落点也是认为凿出的。只或许是因为年头有些多了,最近雨水又比较多,因此,踩上去不免觉得有些湿滑。 至于为什么是年头有些多了,而不是这些家伙近期才搞出来的?陆准可顾及不了这么多! 他只知道,他今天晚上是来抓人的,抓不到就可能会让这条线索断掉,从而影响冯谦下一步的判断。所以,无论多危险,他都必须下去,抓住活的,或者找到死的。 心无杂念,一心想着下面的那几个手脚不干净的人。众人的目光中,陆准已经率先从井口下去,慢吞吞的沿着井壁,摸索着向下。 潘文达轻蔑地看了袁守清一眼,稳了稳紧张的情绪,紧随着陆准,也慢慢下到了井内。 按说袁守清的胆子确实是不大,但他毕竟不是代表了自己,而是俞汝用一派的马前卒。这种时候,潘文达都忙着表忠心,他能不跟着下去吗? 没有多少犹豫的时间,袁守清也无奈地跟了下去。 这口井的深度有些超出陆准的想象了,而更让他想不到的,却是从井口一直到下面,铁环和深陷的踩踏处就一直没有缺失过。只需要耐心的找一找,就肯定能够找到合适的握点和落点。 随着高度不停地下降,陆准的心中不禁乱了起来,长了野草一般痒痒的不行。 这样的感觉,让他忍不住频频想起皖国公墓下深藏的秘密!这井中静谧的气氛,怎么看,怎么觉得会出藏宝图啊! 胡思乱想并没有能够持续太久,脚下突如其来的一滑让陆准凛然出了一身冷汗,赶忙抓紧手上的铁环,稳住脚下。 “陆爷,还……还有多深啊?”潘文达的声音在陆准头上响起,他走得更慢,距离陆准还有一段距离。 陆准没有来得及回答,身下,井底的方向,却突然响起了古怪的声音。 “别出声!”陆准皱了皱眉头,手脚的停了下来。侧耳仔细听了一会儿,突然低声说道,“快!下面有人!别让他们跑了!” 一边说着,陆准一边不得不加快了速度。 他这一加速,上面的潘文达、袁守清两人就不禁慌起来,脚下准头差,在井壁上频频打滑,速度不快,反而倒是越发的慢了下来。 陆准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带人下来,此时着急,更加等不得旁人。自顾自的向下爬,过了大概一刻钟的工夫,脚下才终于沾到了泥泞的土面。 井底的大小和井口差不多,陆准这样身材偏瘦的人,也仅仅能够容纳两个贴在一块儿而已。所以刚一下来,陆准就是一跺脚。 棋差一招,让人给跑了! 至于跑的方向,根本不需要陆准去猜,面前井壁上,高度仅能供一人爬行而过的洞,已经说明了所有的问题。 刚刚,就在陆准下来的时候,人还在!或许是想等着搜捕的人走了,再爬出来,因为刚刚潘文达说话,打草惊蛇,才让他们警觉起来,迅速逃离。 这似乎说明了什么,但陆准却没有细想。 他向来喜欢单打独斗惯了,后面的两个部下在他眼中简直就是拖油瓶。原地转了一圈,确定再找不到什么线索,陆准便伏下身子,钻进了那几人逃生的洞。 湿潮的空气中混杂着腐臭的味道,爬行的姿势挤压之下,让陆准腰间的伤口不停地隐隐作痛。他甚至能够感觉到,原本就愈合的并不好的伤口,此时,怕是已经重新绽开,渗出血来。 还有多远呐? 腰间的疼痛让陆准不得不在中途停下来,剧烈的喘息! “……陆爷……慢……慢点……”身后,传来潘文达断断续续的声音。 陆准没有来得及回应,正前方却传来了接连数声箭支离弦入肉的响动和弥漫着惊恐的嘶嚎。陆准惊得抬起头来,冷汗席卷全身的同时,他不禁为自己停下来喘息的时机感到浓浓的庆幸。 极微弱的光线中,一支闪着寒光的羽箭在射到他面前的前一秒力竭,无力的落在了他面前的地上…… ------------ 第031章 机关 前面的路被堵住了。 不过好在,狭窄的洞道已经接近结束,豁然开朗的地方有火光燃起,将洞道的尽头照亮。那落在地面的影子,看上去倒很像是长明灯。 陆准伸出手去,推了推面前以一种奇怪的姿势堵住路的人。 “死了?”陆准嘟囔了一声。 那人确实是死得不能再死了! 陆准可以清晰地看到,从他身上淌下来的深色液体在他身下慢慢的汇聚成一滩水。无数的弩箭射穿了他的身子。相信如果不是有他挡在了前面,陆准需要面对的箭矢肯定不只有那么一支颓然无力的漏网之鱼。 “不管怎么说,还是要谢谢你的!”陆准感慨道,“虽然我是因为你才下到这鬼地方来的,但你毕竟替我挡了这么多的箭,而且,我如果不追你的话,你八成也用不着死得这么惨。盗窃皇陵的事情,就这么算了吧,反正,也不是你一个人干的。” 话虽这么说,但陆准总不能就这么被他堵在这里。避开箭矢穿过的地方,陆准一边用力将他向前推,一边继续努力爬行。 ※※※ 豁然开朗,有的时候并不是什么美好的词汇。 陆准在终于爬出洞道的时候,就已经是近乎力竭了。他依靠着洞壁坐下来,手按着已经开始不住流血的腰间伤口,默默地看着这间凿出来的方室中的惨象。 潘文达和袁守清在其后爬出洞道,一出来,就被惨象给吓了一跳。还未等喊出来,他们就先后看到了陆准,恐惧扔去了脑后,两人赶忙凑上前来。 “陆爷,您怎么样?”袁守清率先问道。 陆准轻轻摇头,示意自己没什么大问题,低声说道:“安静点儿,坐下,都坐下,别乱动。” 潘文达和袁守清对视一眼,随后,席地而坐。 方室之中,躺着四具尸体。 包括陆准从洞内推出的那一具在内,所有的尸体都被弩箭射得面目全非。 “是机关!”陆准笃定的说道,“是有人触动了机关,这四个人才被藏在石壁内的弩箭给射成了这副样子。” 袁守清面露不解,“太祖爷陵内有机关,这大伙儿都知道,也是常情。但怎么这一口井里头,也藏着机关?” 这件事情,潘文达倒是听说得多一点儿,“我小的时候,听我祖父说起过,太祖爷这座陵所在的独龙阜本身就是一座石头山,修建的时候是横着凿入山石,从里面掏出地宫。通往地宫的路就只有横向的一条,而且不知道入口在何处。如果想要从顶上打盗洞下去,绝对行不通!孝陵内外,有神宫监和咱们孝陵卫把守。除此之外,为了防止咱们监守自盗,在周遭还设置了很多很多的机关陷阱!如果一时起了歹意,难免不会被这些东西收了命去!” “唔,这倒是能解释的通了。”袁守清点头道。他也是世袭百户,家中老一辈人多多少少都提起过当年的事情,他也隐约记得一些。转头再看向陆准的时候,袁守清却觉得不太好了,“陆爷,您真的没事吗?人找到了,我们还是快点儿上去吧!” 潘文达和袁守清是一样的担心,但他顾虑的明显要多一些,“那口井那么深,这洞道又这么长,陆爷,您撑不撑的过去啊?” 不怪他们两个担心,陆准自家人知道自家事,他这回逞强算是自食了恶果。以他现在的状态,重爬一次洞道都打怵,更别说还要往井上爬了。但他性格如此,又不愿意承认。眼神落在别处,脑子里胡思乱想着别的事情。 皖国公墓下的东西暂时没办法去搞清楚,但这不代表陆准会把那件事情给忘了! 此时细细想来,雨夜墓下的大爆炸,奇怪的墓室和奇怪的呛人味道……联系起今天这看似已经没有路了的方室之中密布的弩箭机关,陆准感觉,真相似乎只隔着一层薄纱,已然就在眼前。 如果这两地确实有所关联,如果藏在下面的并不是孙桥所说的神仙术士,如果陆准再想得大胆一点儿,那么真相其实…… “陆爷!我有个办法您听听?”袁守清一句话打断了陆准的思绪。 陆准皱了皱眉头,看向他。 袁守清并不知道他可能打断了什么重要的思路,见陆准看向自己,就兴致勃勃的说道:“依我看,现在就两条路!一条呢,是在这方室之中寻找,这里面有弩箭机关,说不准也有什么暗道!只是,这样太危险了,一来,咱们并不知道是不是还有下一波弩箭,二来,就算没有弩箭,谁都不知道还有没有更可怕的机关!咱们又不是来刨陵的,这几个人既然已经找到了,那就完全没有必要去冒这个险!” 这一点,潘文达自然是点头表示赞同。 陆准‘嗯’了一声,没有说话。 袁守清继续说道:“所以,第二条呢,就是……我们两个先上去一个,找人放绳子下来,再把您给……嘿嘿,拽……拽上去……” 陆准的脸色顿时一黑。 袁守清连忙解释道:“这不是……这不是您受伤了吗?” 潘文达见状也连忙劝说。 陆准移开手指,看了看自己的伤势,估计了下从这儿爬回去再上去需要消耗的体力,不得不选择认命。 “那就这么办吧!”天知道陆准有多不情愿,但伤口撕裂确实不是好受的。如果一会儿从上面摔下来,八成是真的会要了命的。 陆准点头应允,袁守清、潘文达两人均松了口气。 又足足折腾了一个多时辰之后,三人带着四具尸体,总算是重见天日。 天色已经隐隐放亮,陆准撑着复发的伤势,跟赵海说道:“赵公公,这四个人在下面就已经死了,但事情还是先不要声张为好。我派人将这几具尸体带回去,跟我那镇抚商量商量再做决断。” 陆准拿镇抚当脑子,这事情在孝陵卫几乎无人不知。左右旁边大多数都是他左所的人,他想怎么样当然也就怎么样了! 赵海接过陆准悄悄递过来的银子,眉开眼笑之余,没有异议。 反倒是萧赞,看着陆准的伤势,不禁担忧起来,“还是先回去再说吧!” ------------ 第032章 拉指挥下水 “我有没有跟你讲过,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你怎么就是不听?陆准,你不是神!不能这么任意孤行!你说,万一今晚你真的出了事,左千户所怎么办?嗯?这么多年的筹谋,可就要毁于一旦了,你知不知道?” 冯谦难得如此暴躁。 陆准也知道自己没占着道理,明明知道自己身上旧伤未愈,会有很大的危险,却还是执意下去了。起初,冯谦骂他的时候,他还点着头,随声附和。但很快,他便也有些忍不住了。毕竟,这件事情的出发点,并不只是满足他的好奇心,主要不还是为了达成冯谦的谋划嘛! 因此,冯谦这边儿话音刚落,陆准就忍不住出言辩解道:“我这不也是为了能抓到人嘛!再说了,我万一真出了什么事情……不是还有你嘛!” “胡说什么?”冯谦瞪了他一眼道,“左所的情况你不是不知道!俞汝用、张应奎明争暗斗不是一天两天了,我只不过是个镇抚,从六品,比百户还差着半级!你手下那群兵痞,凭什么就能听我的摆布?” “哎,行行行,我错了还不行吗?”陆准理智的认输,转移了话题,“那几个人我可是带回来了,接下来怎么办?” 冯谦深吸口气,坐了下来。余怒未消,没好气的说道:“怎么办?还能怎么办?你最近什么都不用干!给我老实呆着!” “哎……”陆准叫道,“那不能啊!” 实际上,冯谦也就是一时之气,他倒是想让陆准把伤养好了再说其他,但陆准哪里可能真的有那么多的时间休息? 叫来了郎中,将伤口重新处理、包扎之后,闻讯而来的左所众人就登门来找了。 陆准想了想他们可能出现的闹哄哄的场面就头疼,派了邵开河出去,一律挡驾。不多时,邵开河回来说,左所的人没走,送陆准回家的萧赞却去而复返了。 “你还是见见他的好!”冯谦说道,“今晚的事情暂时不要声张是对的!这样,前所无形之中,就处于了下风。但是,我们不宜直接出面,而是应该将这件事情推给萧赞。萧赞急于立功,急于证明自己,这就是摆在我们面前的一个机会!让萧赞去跟前所斗,他们两相争斗,我们才好从中渔利!你可以这样……” ※※※ 让陆准有些意外的是,萧赞竟然是被萧崇德一怒之下赶出门来的。 “老爷子也太急躁了些?”陆准背倚着枕头在床上坐起来,没办法,郎中叫他静养来着,“我说,大人呐!老爷子对我有恩,我自然图报!可是做事情要讲道理的啊!你也马上就到了弱冠之年了,不是三岁的孩子。既然是接手了孝陵卫,当上了指挥使,这凡事就应当是你来做主!好吧,就算你现在还不太会理事,但老爷子可以在后面帮衬着你呐!谁也不是一生下来就知道怎么当官,怎么管事的。连个机会都不给,这不好吧?” 陆准这一番话,算是是说到了萧赞的心坎儿里了。他也想有所作为,可萧崇德却将他保护的太好,并且想要永远的这么保护下去。可是这无形之中,就阻碍了他的成长。而例证之一,就是直到现在,他竟然还觉得陆准说得对。 陆准说道:“其实嘛,这件事情,说来也好解决!” 萧赞连忙催促道:“说说,说说看!” 陆准状似犹豫了一下,才开口说道:“其实,这一次的事情,本身就是个很好的机会。如果你能把这次机会把握住,就能树立起你最初的威望。这样,老爷子看到了你的进步,看到了你的能力,自然也就愿意教你,愿意把权力转到你的手上喽!” 萧赞依旧觉得陆准说得挺有道理,“可是……我要怎么做啊?” 他对处理这些事情完全是没有半点儿的经验,只能求教看起来很靠谱的陆准了。 陆准顺势,便将冯谦给他讲的计策和盘托出。 “这一次,我们抓到的虽然是死人,但却可以当做活人来看待!因为,几个死人是不能够起到震慑宵小的作用的。唯有活人,唯有在大庭广众之下处斩的活人,才能够警示世人!才能够警示孝陵卫!孝陵卫存在的意义是什么?守护太祖坟茔,守护大明江山!一个个鸡鸣狗盗,连太祖爷的主意都敢打了,长此以往,这还了得?所以,既然抓住了,就必须要好好的利用!” “嗯,这话没错!”萧赞点头,表示赞同。 陆准继续说道:“所以,这件事情一定要闹大!但是在闹大之前,我们还必须先干另外一件事情!” 萧赞疑惑,“另外一件事情,是什么事情?” “前所!”陆准说道,“孝陵卫五个千户所,前所、左所、右所、后所、牧马千户所,可以这么说,没有一处不是藏污纳垢。但唯有前所,那已经不能用藏污纳垢来形容了,根本就是一池子黑水啊!这次的事情,又是从前所而起,你难道不想借此机会,报了前几天被前所围堵的仇?你难道不想借此机会,给前所一个教训?还有哇,大人,你难道不想借此机会,把遴选精兵、调换神宫监守卫的事情也一并给他办喽吗?” “我当然想!”萧赞不假思索的回答道,但紧接着,他却又皱起了眉头,“可是,这件事情如果被我爹给知道了……” “哎呀,你怎么就想不明白这个道理呢?”陆准说道,“这件事情,只能瞒着老爷子干!否则,还没等你干出什么效果呢,老爷子就又从你手中把权力收走了,那你什么时候才能独掌大权,才能让老爷子觉得你能行啊?大人,瞒着这几天,等你干出些样子来。到时候,老爷子非但不会怪你,反倒还会以你为荣啊!” 萧赞越想越觉得有道理,连忙点头道:“那就按你说的办!只是,到时候,你可一定要帮帮我,否则,我还真不知道我能不能行!” 这样的需求,陆准当然是一口答应下来。他亮闪闪的双眼中,流露出狡黠的光彩。 ------------ 第033章 不是我请你 陆准又要出来搞事情了。 宋瑞堂接到请帖的时候,想到的就只有这一句话。 我这几天没有得罪他吧……宋瑞堂如是胡思乱想着。 “宋爷,咱们去吗?”被前所抓来当信使的自然是马三升。谁让他平白无故在五味楼招惹到陆准了呢!谁让他当时表现得那么怂呢!陆准使唤起他来,那叫一个放心! “去吗……哼,能不去吗?”宋瑞堂用拳头狠狠砸了下身侧的桌子,叹了口气道,“陆准那就是条疯狗!还是别招惹他的好,否则,永无宁日!就是不知道,他最近怎么这么活泛?平时不都是只盯着他自己那一亩三分地,做他的生意,连他的兵,懒得多管闲事的吗?” ※※※ 陆准跟宋瑞堂约在了左所辖境内的一座规模并不大的老宅子,两进院子,看上去虽然不大,也过于陈旧了,但却并不是什么普通的民宅,而是一座酒馆。以酿酒闻名孝陵卫,淮扬菜做得也是一绝。 左所范围内,这种挂羊头卖狗肉的民宅多得是。宋瑞堂虽然不常来这边,但对于这些猫腻却是十分谙熟的。 老宅门口,邵化海将宋瑞堂引进了隔开的小院。 院中摆着八仙桌,冷盘、好酒已经上桌,陆准坐在一侧,正百无聊赖的把酒杯转得跟陀螺似的。瞧见宋瑞堂进来,他伸手指了指自己对面的位子,请宋瑞堂坐下。 “陆大人兴致不错?”宋瑞堂对于陆准没有起身相迎倒是不怎么介意,反正在他眼中,陆准就是一介武夫,不讲什么规矩礼数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八成是出门的时候,冯谦忘记了嘱咐一句?宋瑞堂笑笑,将目光落在陆准身上。 “啊?”陆准听见宋瑞堂跟他说话,先是怔愣了一下,随即笑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最近不能说是事事顺利吧,但即便是遇到什么不好的事情,也能转危为安,逢凶化吉。你看,就比方说这一刀……”陆准说着,抬起胳膊,指了指腰上的伤口,“郎中也说了,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再说了,凶手我也抓住了,也处理过了……” 不提这茬儿还好,一提到凶手的事情,宋瑞堂的眉毛就拧起来了,“陆大人,可否方便告知,你把我的人怎么样了?” “怎么样了?”陆准挑起一边眉毛,“老宋啊,我还以为,你不关心他呢!” 宋瑞堂脸色一黑,“就算是个余丁也是我的部下,我怎么可能不在意?陆准,别说虚的了,今天你找我来,应当就是为了谈条件的吧?既然是为了谈条件,那就干脆一点儿,直接说了吧。你提条件,只要不是太过分的,我答应你就是了!” 陆准摇头道:“错了,错了!老宋啊,我今天还真的不是来跟你谈夏从喜的事情的!而且,今天呐,我也只不过就是个作陪的,你大可以当我不存在。” “不是你请我?”宋瑞堂顿时摸不清头脑了,他狐疑的看了眼泥封未除的酒坛子,又提起酒壶,轻轻晃了晃。他更加疑惑了,“陆准,你没喝多吧?不是你派人给我的小旗马三升带话邀我来喝酒的吗?怎么?这就不承认了?” “哎呀,不不不,你搞错了!请你的不是我!”见宋瑞堂不相信的样子,陆准解释道,“是,发请帖的是我!但让我发请帖的那是另有其人呐!老宋,你搞错了!今晚请你的,真的不是我!我顶多是牵个线,搭个桥,过来蹭口酒喝。” 宋瑞堂更加疑惑了。 他仔细想了又想,怎么都想不到,到底是谁闲极无聊,非得通过陆准的手请自己。而且,居然还约在了左所的地盘上。 突然,他灵光一闪,好似找到了答案。 “我说呢!”宋瑞堂笑道,“陆准啊陆准,跟你小子就没法好好说话!不是你请我?不是你请我,那就是你那镇抚请我喽?绕那么多圈子干嘛啊?嗯?你请,冯谦请,这有什么不一样的啊?” “哎,不是,不是!”陆准摆手否认,撇撇嘴说道,“老宋,我要真是想请你喝酒,我拐那么多弯儿干什么?再说了,我跟冯谦不分你我,那还用你说啊?行了,别猜了!你猜不着!” 宋瑞堂的好奇心被吊起来,悬在半空,没着没落的怎么都不舒服,可陆准却是一副‘你爱猜你就猜,反正我不告诉你’的样子。 两人僵持了一会儿,终究还是宋瑞堂败下阵来,“好吧,就算不是你请我。那夏从喜的事情既然提了,咱们也该把事情说清楚吧?你看,你刚刚也说了,凶手你抓到了,也处理过了,气也该消了吧?不管人怎么样了,你把他交给我。条件你可以提,还是那句话,只要不过分,我答应你就是了。” 陆准没有言语,看着宋瑞堂,似笑非笑。 宋瑞堂被他看得心里发毛,赶忙避开眼神,疑惑地问道:“怎么?陆准,你该不会是拿不出人来了吧?你可不是草菅人命的人!夏从喜不过是捅了你一刀,不是故意的,又不严重,按理说……你不会要他的命才对啊!难道是……” “好好好,别猜了,别猜了!”陆准笑道,“那天的气早就出干净了,我也确实没把他怎么样。你想要回去就要回去,反正我留着也没用。至于条件嘛……咳,你我的关系,还提什么条件啊?我又不是冯谦,能得一点儿是一点儿,没有也没关系,我啊,不贪心。” 宋瑞堂狐疑的看着陆准,只觉得他那张脸上都写满了‘非奸即盗’四个字。按说,这也符合陆准的脾气,但宋瑞堂就是觉得,这个结果很意外,很意外。很像是…… 宋瑞堂没有想明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而正在这时,刚刚带他进来的邵化海去而复返。邵化海在陆准耳边嘟囔了几句话,陆准便朝他吩咐道:“那还通报什么?快请进来啊!” 邵化海领命而去,陆准笑着对宋瑞堂说道:“老宋,请你的人来了!” ------------ 第034章 我有人证啊 陆准倒是真的像他说的那样,纯粹是牵个线、搭个桥,顺便蹭口酒喝。三人重新落座、酒菜上齐之后,他那双眼睛就没离开过桌上的菜和杯中的酒。 宋瑞堂从他嘴里套不出东西来,只得转向萧赞,“大人,敢问今日叫属下来此,有何要事吗?” 语气看似尊敬,实际上,却无半分的尊敬可言。 萧赞自上任以来事事不顺,早已不是初登将位时那个一身锋芒毕露,挨上谁就扎谁,见谁都想点上三把火的新官了。 就像萧崇德跟他讲的一样,孝陵卫当年是精兵之所,如今却是养闲人的地方。但往往是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越是穷乡僻壤,才越是容易出刁民。五个千户所的千户,没有一个是好对付的,想要降服他们,非得废一番大工夫不可。 萧赞看了眼陆准,见他没有说话的意思,便只得自己开口。而且这一开口,就是直奔了主题,“宋大人,我今日请你来,主要就是为了一件事情!你也是做了多年的千户了,应当知道,神宫监守卫皇陵以内,其麾下精兵向来由孝陵卫提供。眼看就是轮拔的日子了,不知道宋大人手下的兵练得怎么样了?到时候,能拿出多少可用的人呢?” 陆准嘴角轻轻扬了扬,笑意被杯子挡住,慢慢融入酒水之中。 要么说是雏儿呢!还嫩得很! 让宋瑞堂说?宋瑞堂就算说他现在能拿出小几千人来,到时候,也不妨碍他一个都拿不出!说?红口白牙说了要是真有用,那还要真刀真枪干什么? 不过,陆准却并没有好心的出演提醒。 宋瑞堂虽然对于萧赞突然问出这样的话来感觉到奇怪,但今天奇怪的事情比较多,他脑子里一时间也不太反应的过来。他看了看陆准,见他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便随口说道:“大人,这个你放心就是了。前所每月的训练属下也是抓得很紧,很用心的。所以,到时候,一定不会给大人丢脸的!” “哎,老宋啊。”陆准突然开口,“人家指挥使大人是问你,能拿出多少人来。你说那么多没有用的干什么?一个字也没说在点上啊!” 宋瑞堂看了陆准一眼,意味深长,反问道:“陆大人能拿出多少人呢?” “指挥使大人问你呐!你扔给我干什么?”陆准笑道:“怎么?我拿多少,你就能拿多少?”说到这儿,陆准压根儿没给宋瑞堂反应的时间,就接着说道,“那这样好了,这次轮拔,神宫监需要两百人,我左所可以出一百人!那剩下的一百人,宋大人就……” “不可能!”宋瑞堂连忙打断,“左所的兵丁公认是孝陵卫最为训练有素的,你能拿出一百人,我……我拿不出啊!” “诶?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嘛!不试试,就说自己不行?”陆准说道,“哎,对了,老宋,你听没听说过,狼来了的故事啊?” 宋瑞堂还没反应过来,木然的回答说:“听过啊,你提它干嘛?” 陆准笑道:“狼来了的故事,就是个不爱放羊的孩子,通过努力,终于让狼把他的羊吃光了。这个故事就是说啊,只要想干,就没什么甘不成的事情!” “你……”宋瑞堂瞪大了眼睛,“你怎么总有那么多歪理啊?” 萧赞看了半天热闹,这时候才找到机会说话,“宋大人,我觉得陆大人说的很有道理。同样都是千户,同样都是孝陵卫的兵,宋大人手下的人也不见得比陆大人手下的少。为什么陆大人能拿出这么多人,宋大人就拿不出呢?难道宋大人的人,就真的只会偷鸡摸狗,刨坟盗墓吗?” 最后两个词算是刺激到宋瑞堂了,他很是激动的猛地站起身来,像是受了多大委屈似的,高声争辩道:“大人,虽然你是指挥使,但你说话也要有凭有据要讲道理的!你说我的人偷鸡摸狗,有证据吗?你说我的人刨坟盗墓,有证据吗?不能光凭有些人的一面之词,就对我前所下如此不公的定论!” 这话是说的极不客气了! 而且,想到现在,宋瑞堂就算真的是猪脑子,也能想明白。不是萧崇德拉拢了陆准,就是冯谦利用了萧赞。反正不管怎么说,这两家现在是穿上一条裤子了。所以陆准最近才那么活泛,上蹿下跳哪儿都有他! 所以,刚刚的话,他算是夹枪带棒的把两个人都捎带着了。 本以为起码陆准会忍不了这口气,当场发飙。但实际的情况却是,没有人发飙。陆准好整以暇的看着他,早已预料到这样的结果。 萧赞更是不慌不忙的从怀中掏出一张纸来,“宋大人,别急着叫,你先看看这个再说。” 宋瑞堂将信将疑的低下头去,可当他看清楚了纸上的字,脸上却陡然是颜色大变,“这……这不可能!” “什么不可能?”陆准笑道,“是你的人不可能干这样的事情,还是你的人干了这种事情不可能被抓住啊?” “我的人……我的人……”如果只是对着萧赞,宋瑞堂怎么胡说当然都可以,反正萧赞不了解实情。但有了陆准在这儿,他睁着眼睛说瞎话就显得没意义了,“证据!”宋瑞堂终究还是只能强调这两个字,“只有这张认罪状,证明不了什么!说不定……说不定是屈打成招!” “你是担心这个啊?”陆准点点头道,“你这担心倒是也有道理!只不过,那几个人嘛,暂时不能给你看,否则,谁知道会出什么意外呢?” 宋瑞堂见陆准点头,又说不能见那几个人,以为他没有证据了,才稍稍定下心来。但还未等他那颗心完全放下,陆准却突然扬声叫了邵化海的名字。 邵化海闻声而入,陆准对他吩咐道:“去,把咱们的证人带上来,给宋大人看看。宋大人,我这儿,不仅仅是抓到了那几个夜犯皇陵的盗贼,还有人证啊!” ------------ 第035章 失察?主谋?威胁! 当夏从喜被带到三人面前的时候,宋瑞堂的脑子彻底转不过来了。 就在不久之前,陆准才说过什么?‘这人你想要回去就要回去,反正我留着也没用’。可就是这么个陆准扬言‘没有用’的人,转眼的工夫,摇身一变,竟然就成了证人? 夏从喜看上去精神不太好,整个人比几天前消受了很多。但外表上看来,却既没有拳打脚踢的痕迹,也不像是被动过什么刑的样子,完全不似屈打成招啊! 宋瑞堂定了定心神。 虽然他心中已经有一股子很不好的预感弥漫开来了,但他还是告诫自己,这或许只是在诈他,或许夏从喜并没有背叛他。 “来,过来。”陆准摆手示意邵化海退下,紧接着便冲夏从喜喊道。 夏从喜自打被邵化海带进院子,就一直深深地低着头。直到听到陆准的声音,他才稍稍抬了下头,随即,又飞快的将头低下,向前挪了几步。 虽然夏从喜距离桌子还有几步的距离,但这并不影响陆准的心情因为在原主面前成功命令了对方的小弟而莫名的愉悦起来。他冲萧赞递了个眼神,示意他可以开始了。 萧赞意气风发,登位以来,他还是第一次享受到这种局势尽在掌控的感觉。而且,因为有陆准的支持,他更加觉得自己实力雄厚,胜券在握。 “夏从喜,你就把你说过的话再说一遍吧。记得,要仔仔细细的说。如若敢有半句隐瞒……”萧赞说着,眼神往陆准那里瞟了一下,“你应该知道后果!” 夏从喜的身体猛地抖了一下,冷汗顺着额角滑落。 宋瑞堂看了陆准,眉头深深皱起,转而对夏从喜说道:“从喜,你有什么就尽管说什么!放心,只要你说的是实话,没有人能越过我动你!” “噗……哈哈,哈哈哈哈!”陆准听罢,不禁毫无形象的大笑起来,连带着一口酒也喷在了桌面上。他笑得太厉害,以至于笑到最后,一边笑着,还一边连连咳嗽。 宋瑞堂先是怒目相视,而后,脸色却慢慢由愤怒变为了难以言表的尴尬。 陆准的意思他明白。 在你宋瑞堂的地盘上,老子都是想带人走就带人走。这会儿在老子的地盘上,你说你能护得住谁?你说谁还敢信你? 陆准笑了一会儿,才慢慢停了下来,他指了指夏从喜说道:“说,你说吧。” 夏从喜依旧深低着头,慢吞吞的说道:“我们前所……平日里不怎么训练,除了轮值之外,其余的时间,大多都是自行安排的。只要每个月能够交上银子,干什么,上面多半是不会管的。我和住在附近的几个人,原本是一起混在街上偷东西。直到……直到半个月前,他们跟我说,找到了发财的办法……” 宋瑞堂的脸色越来越阴沉。 陆准倒又是摆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萧赞却很是兴致勃勃的追问道:“什么办法?” “他们……他们早就听说,陵山多古墓,据说埋的都是历代的大人物,想着……想着翻进陵墙,去刨墓……他们说了,不敢动太祖爷的陵!可是……可是我胆子小,我不敢跟他们去……” 萧赞眼神里充满着得意,他挑着眉毛看着脸色阴沉的宋瑞堂问道:“怎么样?这一次,宋大人还有什么好说的?前所真是让我大开眼界啊!整日不训练,放任手下在街上偷窃,乃至刨坟盗墓,甚至还动到了陵墙以内,不得不说,前所可是真有能耐……” 宋瑞堂的一双眼睛狠狠地瞪着夏从喜,听到萧赞的话,他猛地一转头,那一瞬间渗人的目光竟吓得萧赞将没说出口的话给生生咽了回去。 “哎?老宋,你这是干什么?”萧赞胆子小,陆准胆子可大得很。见萧赞被宋瑞堂吓住,便笑着说道,“大人说的没错啊!要不是抓个正着,我还从来不知道,你们前所的人连陵墙以内的东西都敢碰!陵墙以外,你在地上钻多少个窟窿都没关系。但是动到里头去……老宋啊,这事情可就闹大了!” 宋瑞堂咬咬牙,怒道:“夏从喜此人说的话不足为信!陆准,你不会以为一个小小的兵丁说出的胡话也能叫做证据吧?” “哦?不算数?”陆准看了看宋瑞堂,又看了看夏从喜,脸上依旧带着笑意,“那你说,谁说的话才能作证?除了那几个盗窃的家伙我不能让你见之外,其他的,你点呐,你点出来,我就让你见。” 宋瑞堂一时间当然点不出人来,他冷哼一声,“反正,一面之词,不能做数!” “好好好,一面之词,不能做数是吧?好,可以。”陆准点头道,“昨夜抓捕那几个人的时候,可不是只有我左所的人在,还有神宫监的守陵兵!当然,我知道,你还可以狡辩说,那些神宫监的守陵兵半数以上都是出自左所,一样不足为信!但当时目睹这一切的,还有一个人!神宫监的赵海赵公公,当时也在旁边!这么多的人,总不算是一面之词了吧?” 宋瑞堂沉默半晌,终于叹了口气,“好吧,就算确有此事!但我也顶多是个管教不严,失察之罪,不疼不痒算不得什么大事吧?” “此言差矣啊!老宋!”宋瑞堂明显词穷,让陆准更加愉悦,“你到底是失察,还是……主谋?这可不是你说了算的!” “陆准!”宋瑞堂喝道,“你我一向井水不犯河水,你没必要赶尽杀绝吧!” “我没想赶尽杀绝啊!”陆准摊手,一脸无辜的说道,“刚刚大人问你的事情你还没有给出个像样的答复呢!这一次神宫监遴选精兵,你们前所到底是能出多少人啊?” 这才是正事! 陆准摆明了一副我就是趁火打劫,我就是威胁你的样子,宋瑞堂却拿他毫无办法。 “五十,最多五十个!”宋瑞堂伸出左手的五个手指头,牙关咬紧,“陆准,我不是怕了你!但我不得不承认,冯谦真是好算计!” ------------ 第036章 再加一把火 宋瑞堂这一顿饭,是吃的要多憋屈有多憋屈。好不容易等到陆准和萧赞都吃饱了喝足了,才得以脱身离开。 回去的路上,他是越想越不对劲儿,越想越不服气,以至于回到家的时候,依旧是一脑门的官司,脸上阴沉的能滴出水来。 “大人,怎么了?”马三升忍不住问他。 宋瑞堂冷哼一声,“怎么了?哼,老子让条疯狗给咬了!这个王八蛋,老子早晚收拾了他!” “是陆大人……”马三升话没说完,就被宋瑞堂凌厉的眼神打断在喉咙口。 “除了他还能是谁?”宋瑞堂怒道,“萧赞算个什么东西?没有老爷子在身后撑腰,他什么都不是!仗着陆准和他穿一条裤子,狐假虎威,早晚被人家嚼的骨头渣子都不剩!” 马三升忍不住辩驳,“大人,陆准他也就是打打杀杀在行,论别的,他算什么啊?” “算什么?算你祖宗!”宋瑞堂没好气的说道,“他是只会真刀真枪,不会算计谁,但他身边有个能算计的人呐!而且,只要冯谦谋划好了,陆准的执行力是非常强的!真是不知道,老爷子当初是怎么掌握住这两个家伙的。” 马三升沉默了一会儿,仔细看了看宋瑞堂的脸色,才又小心翼翼的开口道:“大人,您如果是跟陆准动气的话,我这儿倒是有一个消息,您应该感兴趣。” 宋瑞堂没什么兴趣,但还是随口说道:“说说看。” 紧接着,宋瑞堂的眼睛随着马三升的话,慢慢愉悦的亮了起来…… ※※※ 临近傍晚,陆准还在书房中喋喋不休的跟冯谦吹嘘战果。 冯谦一边处理手头的公务,一边琢磨局势制定下一步计划,一边不时无奈的摇头。 感觉受到了冷落,这让陆准十分不满,他反转食指敲了敲桌子,不客气的数落冯谦的工作狂似的人生态度,“冯谦,你能不能对自己好一点儿?咱们已经赢了这一局了,你应该休息,休息一下。” 冯谦依旧摇头,并没有理会他的无理要求。 陆准百无聊赖,坐在椅子上仰头看着横梁。 没过多久,邵开河快步走进来,“爷,出事了。” “出不了事。”陆准悠闲地说,“冯爷在此,百无禁忌。怎么可能出事啊?” 邵开河眉头紧锁,面色郑重,“爷,确实出事了。俞副千户的小儿子刚刚被前所的人给抓了!” “什么?”陆准听到这人就蹭的站了起来,向前几步,对邵开河问道,“怎么回事儿?俞汝用的儿子是那个叫……叫什么……” “俞恒飞。”邵开河出言提醒。 “哦,对对对。”陆准想起来了,“俞恒飞,是叫俞恒飞!这小子比他爹差远了,整天就知道赌。他胆子那么小,不惹事吧?怎么好好的就被前所的人给抓走了?前所的人不知道他爹是俞汝用吗?谁那么大胆子,在老子的地头上动土?” 冯谦此时也站了起来,他摆摆手让邵开河先行退下,转头对陆准解释道:“这件事情是事出有因!起因我早就知道了。” “你早知道?”陆准是越来越摸不清冯谦到底在想些什么了,“你早知道不告诉我?” 冯谦笑道:“我不是说过吗?我要制造一个意外,让前所的人看清楚,什么样的人是靠得住的,什么样的人又是靠不住的。前所因为夏从喜的事情已经人心浮动,再加上刨皇陵的事情可以进一步打压宋瑞堂的威信。至于这次的事情,只要处理好了,对你今后全取前所是非常重要的一步!” “行行行,你总有道理。”陆准懒得跟有脑子的人争论,他原地搔头转圈,烦躁的催促道,“直说吧,到底怎么回事儿?你要我怎么办?” 冯谦将俞恒飞的事情从头到尾讲了一遍。 实际上,就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 俞恒飞是俞汝用的小儿子,在家中排行第四。自幼眼睛就有点儿毛病,能近祛远,街坊拿他开涮,背地里没少给他取外号。俞汝用很不喜欢他,当然也不怎么管他。 陆准对俞恒飞的了解,大概也就是这小子眼神不好还偏偏喜欢赌博。桌子上大点儿小点儿,别人家亮出来的牌面是多少,他隔着桌子压根儿看不见。总是被人欺负,总是被人骗,却从来不长记性,就是要赌。就年关的时候,他还因为偷家里的银子被他爹收拾过。 “就从那次的事情之后,俞恒飞再不敢对家里的钱动手,就打起了歪心思。在赌场里头偷过钱,但你也知道,他那眼神,能干得了什么啊?还不是被人家抓住?碍着俞汝用的面子,这事儿才算是压了下去。但是偷不到钱,他还想赌,怎么办?他啊,问前所的人借了印子钱!” “嘿,胆子够大的!”陆准感慨的摇头,“印子钱那是要命的东西!驴打滚,利滚利,他就没听说过?问谁借的知道吗?” “这人你大概不熟悉,但在赌场很有名。”冯谦说道,“他叫高有法,论亲戚是马三升的小舅子。除了放印子钱之外,据说还有一手盗墓的本事,有个诨号叫‘穿山甲’。” “什么乱七八糟的!”陆准撇撇嘴,对这诨号不以为然。 两人说到这儿,邵开河又从门外快步走了进来,禀报说:“爷,俞副千户带人来了。说是前所欺人太甚,竟然动到咱们的头上,一定要趁此机会,给他们一个教训。” “他跟着掺和什么?”陆准不乐意,“我说,他不是不在意他那儿子吗?” 冯谦笑道:“这可不是在乎不在乎的事情了,这是脸面!俞汝用和张应奎相争不是一天两天了,出了这么个事情,难保张应奎不派人去刺激刺激他。他大动干戈是为了自己的面子!” 陆准摇头,“那也不能这么干呐!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打上门去,那算什么了?” “那就这么忍了?”冯谦眼中似笑非笑。 “忍?!”陆准的音量顿时高八度,“老子最讨厌这个字!开河,去,告诉俞汝用,让他等着,我这就去前所,把他儿子全须全尾的给他带回来!” ------------ 第037章 你不承认……依旧最好 “大人,这是我俞家的事情。” 院子里,俞汝用带人拦住了陆准的去路。 邵开河已经把陆准的话带给了他,但对于俞汝用来说,面子肯定要自己去维护。如果是陆准出手帮他摆平事情,那他这一次肯定会被张应奎看轻的。 陆准看了他一眼,目光又在他带来的人身上转了一圈,挑了挑眉毛,没有说话。但脸上的表情所带的意思却很明白,管他谁的事情,老子要管,就是老子的事情! 冯谦由陆准身后出来,对俞汝用笑道:“俞副千户,这一次出事的的确是您的儿子,可您的儿子,也是左所的人不是吗?高有法从左所的地面上绑走左所的人,这分明是没有把我左所放在眼里。更何况,这件事情的主使明显是前所的宋大人,咱们大人替你出头,这是应当应分呐!” 试想,俞汝用心急之下,连陆准都顶了,又怎么可能去理会一个从六品的小小镇抚?他毫不留情面的喝道:“冯谦,你不要胡说!大人身份地位岂是高有法那厮能比的?大人前去与他理论,岂不是白白降低了身份!我那个混账儿子不争气,这是我俞家的家事,自然是应该由我自己去摆平才是!劳动大人出马,岂不更让前所笑话!” 俞汝用的话让陆准听得频频皱眉。他最讨厌有人在他面前说冯谦的不是了,那是他的兄弟,也是他的谋士,是随便哪个人都能指摘的吗? 奈何他几次想要发火,都被冯谦给拦了下来。 冯谦依旧是一副谦谦君子的模样,等到俞汝用把话说完,这才笑着说道:“俞副千户所说的固然有些道理,但我刚刚也已经说过了,这不是一家的事情。而且,就算这是俞家的家事,那俞副千户打算如何去摆平呢?要知道,您带的这些人,可都是我左所的兵将。怎么?难不成,也成了您的私兵?” “你……”俞汝用只不过是一时口不择言罢了,此时被冯谦一说,却显得问题严重。 正当俞汝用不知道该怎么为自己再找理由的时候,陆准已然是不耐烦了,他摆了摆手,颇为烦躁的说道:“不用再说了,这件事情就这样定下!我现在就去找宋瑞堂!你们既然来了,就都留在衙门里吧。我回来之前,任何人都不准出去!” ※※※ 陆准出了门那就直奔了前千户所衙门。 宋瑞堂自从由马三升那里得知了消息,默许了高有法去抓人之后,就一直在静静地等候陆准的到来,至此已是等候他多时了。 陆准被门房带进来,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宋瑞堂那一张似乎是出了一口气的笑脸,和马三升那张与宋瑞堂一般无二的小人得志的嘴脸。 “陆大人,我们不是白天才见过吗?怎么?都这个时候了,你不会是又想找宋某喝酒了吧?”宋瑞堂迎面笑着打趣道,语气中极尽报复酒桌上那极不愉快的一箭之仇的意味。 陆准懒得跟他耍嘴皮子,自顾自的切入正题,开口便直接了当的问道,“高有法是前所的人吧?” 宋瑞堂暗道无趣,却也知道陆准就是这么个性格,于是,便点头承认道:“是,是我前所的人、而且,论亲戚,是他的小舅子。”他一边说着,一边冲马三升那边指了一下。 “那就好办了。”陆准扫了马三升一眼,转过眼神又朝向了宋瑞堂,“我听说,我们俞副千户的小儿子俞恒飞借了高有法的印子钱?给句明白话吧,出多钱能你把人放出来?” “陆大人这是谈生意的态度吗?”宋瑞堂悠闲地坐下来,不想跟陆准速战速决。他这段时间接连不顺,可真的是难得从左所手上占到便宜,还想多点儿时间看陆准吃瘪呢,“说句实话吧,高有法的确是我前所的人,但他到底干了什么我不并不知道。你来找我要人,总要把事情说清楚吧?俞恒飞借了印子钱,然后呢?没还上?所以被抓了?被谁抓了?什么时候抓的?这些你总要说说清楚,我才好帮你找人呢!” 陆准的眼睛紧紧盯着宋瑞堂,半晌,紧咬的牙关中挤出一句话,“你不知道?” 宋瑞堂丝毫不犹豫,当即摇头道:“不知道!” “你不知道,那我还跟你谈什么?”陆准虽然不赶时间,但他一向讨厌受制于人,宋瑞堂的态度已经让他觉得没法交流了,说完这句话,转身便走。 宋瑞堂愣在了当场。 难道不是冯谦的主意? 难道这家伙真的只是自作主张? 不应该啊!剧本不是这么写的啊! 眼看着陆准几步的工夫,就已经快要走出门槛了,宋瑞堂着急起来。他连忙站起身,冲陆准喊道:“你就这么走了?陆准,生意没有你这么谈的!” 陆准停下脚步,回过头来,“那你说,生意怎么谈?” 宋瑞堂顿时目露无奈,“谈生意,谈生意,生意当然是谈成的了!你谈都不谈,怎么做得了生意?” “懂了!”陆准十分虚心、十分认真、十分诚恳地点了点头,随即,疑惑地皱了皱眉,“可是,我不是来跟你谈生意的。我要我的人!如果事情是你干的,你开价,我掏银子,咱们一手交钱,一手交人,两清!老宋,我这是冲着你的面子!但如果不是你干的……” “怎么样?”宋瑞堂眉毛一挑,心中却莫名的有些不太好的感觉。 “老宋,这么说吧。在我的地盘上,一声不响就抓走我的人,这是明目张胆的打我的脸!但毕竟是我的人欠债不还在先,所以我才给你这一个面子。前所上下这么多人,我也只会给你面子。”陆准说着,笑了笑道,“我再问你最后一遍,你到底是知道,还是不知道。” 宋瑞堂尽管心中打鼓,但依旧是不能放下胜利者的架子,“我之前不是都说了吗?我不知道!” “好。”陆准点头,转身继续朝门外走去,声音飘向身后,传进宋瑞堂的耳朵,“你不承认就好!” ------------ 第038章 高有法 你不承认就好? 宋瑞堂回想着这句话,越想越觉得心里不踏实,怎么都静不下来。 上一次陆准说这句话是什么时候来着?对了,宋瑞堂想趁夜给萧赞一个教训,陆准来凑热闹,结果在夜色之中被夏从喜捅了一刀。紧接着他带人来找麻烦,当时他就说了这么一句,你不承认就好!结果,前所被他搅成了什么样子? “三升,去,你跟他去!”宋瑞堂对马三升命令道,“别小看他一个人都带,一个人都没带他也是陆准!左所的群狼斗虎固然招架不住,这家伙一个人的能耐可一点儿都不弱于狼群呐!记得,只要他有所动作,你马上回来告诉我!” ※※※ 一个人,一把刀,陆准漫无目的的在街头乱晃。 马三升遵照宋瑞堂的吩咐,远远地吊在他身后。 不知不觉间,两个人越走越僻静,越走越僻静,等到马三升回过味儿来,感觉到不对,想要转身跑路的时候,一回头就差点儿撞在了墙面上。 狭窄的胡同,陆准面对着马三升,马三升背对着一面墙。 天知道陆准是怎么把尾行绕成了面对面的,马三升唯独知道,如果接下来的对话不能让陆准满意,他今天恐怕就凶多吉少了。 “是宋瑞堂让你跟着我。” 肯定句,并不需要马三升回答。 马三升愣愣的点点头。 陆准眯眯眼睛,很认真的对他露出满面的笑容。 “我爹把左千户所交到我手里的时候跟我说,左所就像个破房子,遮不得风,挡不得雨,每一块木头都有自己的心思。他委曲求全了一辈子,对这个低头,对那个低头,时时刻刻都在妥协,这才安安稳稳的过了一辈子。” 马三升并不理解陆准现在跟他说这些话的意义,却隐隐的回想起了些不太好的记忆。 “我爹把本就不多的家产全都分给了我的两个哥哥,他除了这把刀和一个烂摊子之外,什么都没有留给我。” 陆准一边说着话,一边用手指轻轻抚过雁翅刀朴实无华的刀鞘。冰冷的声音由他口中而出,钻进了马三升耳朵。 “我注定只有两个选择,要么,把这把刀对准别人;要么,就像我爹那样,把这把刀对准自己。马三升?你猜,我选了什么?” 陆准选了什么? 这不需要猜测! 马三升是经历过左所从没落到崛起的那段时间的人。 他虽然嘴上说陆准只会打打杀杀,但其实他心里却很清楚,他一向怕陆准。在这一点上,他跟宋瑞堂,跟孝陵卫中很多的人相比,其实是并无不同的。 两个人沉默的对视,马三升眨眼就败下了阵来。 “陆大人,我……我知道俞恒飞被带到哪里去了,我带您去,但是……您……您不能说是我说的……否则,我就没法做人了……” “好啊!”陆准笑着点头答应。 ※※※ 高有法的模样跟陆准想象的有些不符。 这个人年纪很轻,既没有生意人的精明相,也没有盗墓贼该有的短小精悍。壮硕的身材,配着一张凶相毕露的脸。 “你是高有法?”陆准问道。 高有法看着面前这突然闯入家中的不速之客,眼神中一瞬间的讶然之后,便又恢复了平日里阴鸷的样子。 “你是谁?”高有法反问。 陆准嗤笑一声,“你绑了我的人,不知道我是谁?” “你是……陆准?” 预料中的茫然或惊恐并没有出现,陆准反而从高有法的眼神中看到了浓浓的兴奋。 “我听我姐夫说起过你!”高有法说道,“没错,你的人是在我这儿。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他还不上钱,就得赔命!这是规矩!我听说,你是个讲规矩的人!” “规矩?”陆准摇头,“对着懂规矩的人,我当然讲规矩。但对着不懂规矩的人,可就得讲点别的了!你在我的地头上,一声不吭的把我的人带走了,这就是不讲规矩!所以,我今天也不是来跟你讲规矩的,你还没这个面子!今天,钱,我一文都不给;但是这人,我要带走。” “你说带走就带走?你问过我了吗?”高有法冷笑一声,“对了,我姐夫说过,你玩儿刀很厉害!我自认身手也不错,早就想见识见识了!这样吧,我们来比试比试,如果你赢了,我就把人交给你。但如果你输了……哼,说不得,就要把命留下来了!” 高有法说话时,眼神频频的往陆准的腰间瞄。 很显然,他是明知道陆准身上有伤,而又对自己的身手很是自信,这才提出了这个一点儿都不公平的比试。 “比刀?”陆准挑了挑眉毛。 已经有多长时间没有人主动要求跟他比刀了?以至于陆准都觉得,面前这个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家伙肯定是疯了。 高有法显然比他想象的要理智一些,他摊了摊手道:“明知道你刀法好,我跟你比刀不是很不公平吗?你我赤手空拳,怎么样?敢不敢?” 陆准当然没什么不敢的。 他随手将雁翅刀扔远,冲高有法勾了勾手。 高有法兴致勃勃,挥起一拳猛地朝陆准胸前打来。 陆准不闪不避,抬右手抓住高有法送到胸前的手腕,左臂从对方的手臂外侧向内。左腿迈步上前绊住高有法右腿的同时,左臂肘部猛地下压。高有法吃痛,当即顺着陆准压肘的方向,身子向后仰倒。偏偏腿上受制于人,动弹不得。整个人以一种十分别扭的姿势半站半跪,额头上,冷汗簌簌的冒了出来。 高有法不禁连连告饶,“放……放过我……放过我吧……” 陆准冷笑一声,松开手。 高有法一时间站立不稳,猛地向后摔去。 “怎么样?服不服?”陆准挑眉问道。 不得不说,高有法的身手实在是太弱了。陆准只用一招就制住了他,完全没有想到他居然一点都没有还手之力。 “服……我……”高有法躺在地上,微微喘息。 陆准笑了笑,转过身,看向他堂屋后面,“是时候把人还给我了吧?你这屋子不大,能藏人的地方也就……” 突然间,身后一道风声响起。 陆准猛地转身,寒光凛凛,匕首的精芒已经捅到了胸前…… ------------ 第039章 你就是废物 高有法身手不怎么样,但算计人的本事居然还挺高。 当然,这也是利用了陆准轻敌的心理。 他先是提起陆准擅长玩刀,又说自己没有陆准擅长用刀,第一次降低陆准的心理防线,让陆准放下武器跟他打。紧接着他拙劣的身手和紧接着的服软,又第二次降低了陆准的心理防线。在陆准转身的时候,猛然发动攻势,从背后偷袭。 陆准反应不慢,但当他反应过来转身的时候,匕首的精芒却已经到了胸口。如果这一下刺中,陆准毫不怀疑自己今天会在这小河沟里头折戟。 按理说,这样的速度,这样的距离,陆准就是想躲也躲不开。 但或许是心情到底还是有些紧张的缘故,高有法在看到陆准转过身来的时候,竟然愣了一下。 电光火石之间,陆准已然判断出,面前这个小子他八成是不敢杀人的!否则,刚刚背对着他的时候,这个位置可并不能算是要害啊! 只一瞬间的犹豫就葬送了高有法所有的机会。 陆准飞快地出手,折腕,夺刀,顺手一匕首捅过去,正刺在高有法的大腿上,顿时鲜血直流。高有法捂着大腿,痛叫着跌倒在地上。 陆准居高临下俯视着他,笑容冷森森的,“你姐夫就没教过你,跟我对手,千万不能犹豫吗?哦,我倒是忘了,你姐夫是从来不敢跟我对手的!” 说完这些话,陆准不再跟高有法纠缠。 这间小院子并不算大,想要找到被藏匿的人应该很简单。高有法事先应该是并不知道陆准会直接找来的,而且即便想到了陆准会找来,他做的准备也是让陆准灰头土脸的再从这里离开,什么都没准备让陆准带走。 因此,陆准找到俞恒飞的时候,他只是被绑紧,又堵住了嘴,丢在了卧房的角落里而已。 “唉哟,真是出息啊!”陆准看着俞恒飞那副因为有人进来而显露出来的惊恐表情,真想一脚踹死他算了,“俞恒飞啊,俞恒飞,你好歹也是我左千户所副千户的儿子!能不能不这么窝囊啊?你爹也算是一号人物,怎么就……” 陆准的话说了一半,就不愿意再说下去了。 有的人怂,并不是因为他想怂,而是因为他骨子里就这么怂!根子上就烂了,改都改不掉的东西,能怎么样? 他上前给俞恒飞松了绑,看着他自己把堵在嘴里的布扯出来。然后就又窝窝囊囊的站在那儿,低着头一言不发。 陆准转身往外走,快要迈出门槛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 “你不走?就这儿住下了?”陆准语气不善。 俞恒飞表现得懦懦的,“高……高爷说……说……” 陆准倚着门转过身来,不耐烦地皱眉,“说什么?” “他说……”俞恒飞急得抬起头来,眼神触碰到陆准的目光又赶忙将头低下,“他说我要是跑了,他就废了我。” “废了你?”陆准嗤笑一声,“这胡话你也信?” “啊?”俞恒飞满目茫然。 “他说废了你就废了你啊?”陆准哼了一声,“你瞧你这熊样!你还需要谁废了你啊?你本身就是个废物!知道不?” 俞恒飞点头,坦然接受了‘你本身就是个废物’这个事实。 陆准原本只是气头上的一句胡话,可看到俞恒飞这认命的样子,他又觉得自己无论说什么都是白费的了。 ※※※ 将陆准带到高有法家门口,马三升就赶紧回去找人。宋瑞堂带着人急急忙忙赶到,看到的却是地上一滩鲜血,和正捂着伤口显得痛不欲生的高有法。 “有法!”马三升赶忙冲上去,扶起高有法。 “哟,都来了?”陆准带着俞恒飞从后面转出来,看到宋瑞堂眼中就布满了戏谑的意思。 宋瑞堂指了指高有法,兴师问罪,“陆准,这不好吧?” “怎么不好了?”偷袭不成,自取其辱,陆准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毕竟,他一开始可没想着伤人!是高有法这家伙不守规矩、不讲道义在先的! 宋瑞堂根本不知道前情,但看了高有法的伤,此时又听了他的话,自然是恼怒非常,他冷笑道:“怎么不好了?陆准,你要人,咱们可以好说好商量……” “咱们?”陆准对这个词表示质疑,“老宋,我跟你没什么好商量的!你不是都说了吗?这事情你不知道。你既然都不知道,我还能跟你有什么好商量的?” “……”宋瑞堂想起陆准的那句‘你不承认就好’,不禁觉得自己有些理亏。但看看高有法的伤势,他的那股火却又冒了上来,“好,就算你我没什么好商量的!可是陆准,你也太过分了!是你们副千户的儿子欠债不还在先!就算有法绑了他,的确处事毛躁了些,但毕竟是你的人先没理的。你想把你的人带走,那你带走就是了,干什么还要动手伤人!就算……好,就算有法刚刚出言得罪了你,但你是谁,他是谁,你什么时候气量这么小了?你犯得着跟一个余丁过不去吗?” 陆准被宋瑞堂抢白了半天,等到宋瑞堂说够了,才找到开口的机会,“这都什么啊?老宋,你我又不是第一天认识了。我等闲还真不愿意跟他一般见识!你看看,你睁大你那双眼睛,好好的看一看!他腿上插的那是什么?老宋,不是我说你,你这眼神是越来越不好使了。我就问你一句,我惯用刀,满孝陵卫的人都知道,你什么时候见我用过匕首啊?” 这一提醒,宋瑞堂才注意到了这一点。 他不禁尴尬,但同时又十分疑惑,“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陆准笑道:“你啊,还是先别管怎么回事了,我只知道,我虽然捅的不是什么要害,但他这伤要是再不处理,天知道会怎么样!” 留下这句话,陆准冲身后的俞恒飞勾勾手,就这么大摇大摆的从宋瑞堂带来的人中间走过。别说宋瑞堂没有下令,估计这会儿就算宋瑞堂下了命令,也没有人敢拦他。 ------------ 第040章 不赌,就不会赢 孝陵卫所有人都知道,宋瑞堂又在陆准面前栽了个大跟头。 后所、右所对此见怪不怪,依旧处于观望态度。左所士气高涨,走在路上即便不笑,都透着一股得意洋洋。唯有宋瑞堂手下的前所,此时已经是人心惶惶。 宋瑞堂为此伤透了脑筋,愁白了几根儿头发,但让他完全想不到的是,真正的乱象,竟然还在后面! ※※※ “姐夫,我不服!”高有法腿上的匕首已经取出,虽然扎入的比较深,但确实没有碰到什么重要的部位。稍作包扎之后,郎中转身一走,高有法就别扭的下了床,对马三升抱怨道。 马三升叹了口气,“你就省省吧!折腾什么啊?咱们大人等闲都不会去招惹他的!你说说,今天多悬呐!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跟你姐交代!” “富贵险中求嘛!”高有法自有他自己的一套歪理,“姐夫,你知道咱们前所为什么总被左所压一头?为什么咱们大人就要看陆准的脸色?” “为什么?”马三升没好气的说道,“人家有能耐呗!” “不对!”高有法摇头否认,“姐夫,虽然我只是个余丁,虽然我也没见识过你说的陆准当年,一人一刀几十人都不敢靠前的魄力。但我就是看得出来,陆准的能耐只是平平,并没什么太出众的!他能有今天,纯粹是因为他豁出去了!他不在乎生死,所以他可以在这么多人面前耍浑!姐夫,你总跟我说‘十赌九骗,久赌必输’,但我告诉你,敢赌的人,才有机会赢!咱们大人就是太软了,不敢赌,所以才从来没赢过!” “你疯了吧?”马三升站起身来,不敢置信的看着他,“有法,听姐夫一句劝,咱们不惹事了啊!这次的事情,我已经很后悔了。连大人都认怂了,咱们这些马前卒又何必白白去送死呢?” 高有法不再争辩,眼中的目光却异常倔强。 ※※※ 左千户所衙门。 已然是掌灯时分,陆准刚刚派人将萧赞送出府去,转回内书房。 冯谦坐在陆准的位子上,帮他处理各种杂务。 俞恒飞神色拘谨的站在冯谦身边,眼神不时偷偷瞥向刚刚进来的陆准。 “你留下他干嘛?”陆准对冯谦的这个决定是完全不能够理解,他怎么看俞恒飞都觉得不顺眼,“你就看他那眼神,整个一睁眼瞎。” 冯谦看了眼俞恒飞,笑道:“别这么说,我就觉得他不错。只要能戒掉了赌,还是可塑之才。” 陆准摇摇头,“那随你便吧,反正,俞汝用到现在都没来朝我要人。” 始终对嘲讽、无视都表现得毫无感觉的俞恒飞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脸上的表情第一次有了波动。 陆准敏锐的察觉到,也不禁叹了口气,“先留下吧。孝陵卫还要乱上一阵子,你爹暂时没时间搭理你。跟着冯谦好好学点东西,别再去赌了。再让我知道你去赌场,你去谁的场子,我就砸谁的场子。谁你拿的是谁的钱,我就废了谁的手。听见了?” 虽然知道陆准这只是说的假话在安慰自己,但俞恒飞对此还是心存感激,听了他后面的吩咐,更是连忙诺诺称是。 “那几具尸体……”陆准指的是他从井里弄出来的那几个盗墓贼的尸体,“你打算怎么办?” 冯谦回答说:“刚刚不是跟萧赞说过了吗?由他将案件移交三法司,虽然人死了,但要当成活的去审!” “是,我听见了。”陆准说道,“我是说,三法司要人怎么办?你说是活的,到时候交出来却是死的。这不是蒙骗吗?你也不是不知道,咱们虽然是亲军卫,但到底在人家眼里就只不过是坟兵。就算留都这群官儿都是在京城不得志的,但到底还是文官,咱们惹不起啊!” 虽然在孝陵卫陆准是想招惹谁就招惹谁,但他也知道,出了孝陵卫,就不是谁都是他找惹得起的了。他惹事是有度的,起码要保证,惹了事冯谦能给他收拾烂摊子。 “惹不惹得起有什么关系?”冯谦倒是无所谓的笑道,“反正惹得起惹不起,也不是我们惹的啊!事情是萧赞说的,我们为人下属,不过是奉命行事。即便追究下来,也该是萧赞那个指挥使的事情,与我们无关啊!” 冯谦给萧赞挖的坑就在这里了。 陆准只稍一琢磨,也随即明白了他的意思,“怪不得你要选这个时候!萧赞刚刚用这件事情逼得宋瑞堂低了头,他现在正是相信咱们的时候。为了能把这件事情顺利做好,他绝对不会提前把事情告诉给老爷子知道。这样的话,他瞒着老爷子将案子移交三法司,等老爷子发现,想要挽回的时候就来不及了。冯谦呐冯谦,你这招玩儿的还真是……” “不好吗?”冯谦挑了挑眉毛。 陆准笑道:“不,好极了!” “其实……也不是完全没有……” “什么?”冯谦说这句话的声音很小,以至于陆准并没有听清楚。 “没什么。”冯谦飞快地转换了话题,“今天你出门的时候,二爷来找过我。” “二哥?”陆准奇怪道,“他找你干什么?” 冯谦说道:“还能干什么?整个孝陵卫的人都知道,我是你的谋士,二爷虽然一直在闭门苦读,但又怎么可能一点都不知道?他跟我说,薇薇的婚事要抓紧了,一年里头吉日就那么有数的几个。早就订下的婚约,人家不可能就这么好脾气的等下去。让你去劝劝薇薇,早日把这婚事结了。” “嘿,他怎么自己不去说啊?”陆准撇了撇嘴,“虽然说,婚姻大事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是,我觉得也得薇薇自己喜欢才成!他要找我当说客,就让他自己来找我。他找到你,你就帮我先搪塞着吧。” “行。”冯谦点头,“但是,薇薇这么着也不是个办法。我可是听说,她天天往五味楼跑,别真便宜了那个戏子,到时候可就悔之晚矣了。” 陆准深以为然,“这个我倒是得找个机会跟她好好说说。” ------------ 第041章 山雨欲来,纷纷乱象 宋瑞堂的心情就四个字可以形容,焦头烂额。 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最近到底是怎么了?为什么总是摊上倒霉的事情,为什么事事都不顺畅,为什么第一个被陆准和冯谦盯上的人不是好欺负的后所、右所,而偏偏是他! 前所衙门。 副千户邓博远、黎鸿禧在东西两侧相对而坐,说话时语气中都满是怨言。 “大人,这么下去不行啊!”邓博远对匾下面南而坐的宋瑞堂抱怨道,“自打出了夏从喜的事情之后,咱们前所越来越多的人喜欢往左所的地界上跑,但好歹还有所掩饰。可高有法这事情一出,这些人连掩饰都省了。大人,再这么下去,今年收粮的钱,我们都收不回来了!” 黎鸿禧听罢在一旁帮腔,“是啊,大人。人心散乱,眼看就要约束不住了!” 宋瑞堂心情烦躁,不耐烦地吼道:“我孝陵卫都是军户,是兵丁!约束不住?你们也好意思说!他们不是喜欢往左所跑吗?平日里你们若是多把他们操练操练,安排巡哨,无事不得擅出,你们说,他们哪还来的时间往左所跑?” “大人,话不是这样说的啊!”邓博远起身争辩,“咱们前所不事耕作,弟兄们要是不偷、不抢、不骗,不去干些刨坟盗墓的事情,不去做局放血印子,咱们哪还收的到钱?没有钱,拿什么还应该缴付的粮食?没有钱,弟兄们又靠什么生活?操练,咱们倒是也想把弟兄们操练得像个兵!可是,哪有这个时间!” 宋瑞堂一时间竟哑口无言。 不觉间,他熟悉的孝陵卫竟然已经是这个样子了吗? 除了必须派出的守陵兵之外,其余的人各干着各的事情。别说下面的兵丁自谋生计,就算是面前的邓博远、黎鸿禧也都有着自己暗地里的事情做。 谁让他们是坟兵?谁让他们不受重视呢? 从被人放弃,到自暴自弃,其实就这么简单。 而且,这样的风气,又岂是一朝一夕能够改的掉的? 宋瑞堂不说话,却不代表下面的人会因此而轻松的放过他。 “大人,你倒是给个话啊!”黎鸿禧催促道。 宋瑞堂听到了,却依旧没有说话。 邓博远和黎鸿禧交换了下眼神,邓博远故意长长地叹了口气,说道:“上一次夏从喜的事情,算是无妄之灾,纯属是意外。但依我看来,这一次高有法的事情,完全是没必要的啊!陆大人是什么样子,大人你还不清楚?就他那护犊子的性格,他的人在他的地盘上被抓了,他要是能善罢甘休那就不是他了!避之唯恐不及啊大人!咱们是真的吃饱了撑的,非得去招惹他啊!” 这话说的已经是极不客气了。 就算是泥人也有三分的火性!更何况,宋瑞堂也是久居上位,邓博远、黎鸿禧都是他多年的下属,虽然是小动作不断,但也没有敢这样跟他说过话。 顿时,宋瑞堂就忍不住了,拍案而起,怒道:“你知道什么?嗯?不招惹他?能不招惹他,我当然不想招惹他!可是事情是那么简单的吗?是他左所的人欠了印子钱不还,这才被绑。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他还不上钱,就绑了人逼家人还钱,这有什么不对的!这么久了,素来也都是这么干的!” 宋瑞堂发火,邓博远和黎鸿禧非但没有表现出害怕,或者是避让的态度,反而双双露出了讥讽的表情。 “大人,要干就好好干呐!”邓博远说道,“钱没要回来吧?人也被陆大人带走了吧?忙活了一大圈,得了什么了?” 黎鸿禧接话道:“得了什么?哼,我倒是听说,高有法被陆大人捅了一匕首,那条腿险些废了!哦,对了,大人,我可听说,当时马三升可是立马就转回去找你了,你也立马就带人跟着他去了,可为什么非但人财两空,就连高有法这个咱们自己的人,都没护住啊!” 宋瑞堂听着属下的话,一时间面色铁青。 邓博远、黎鸿禧两人的话,却还远远没有告一段落。 “记得上回,陆大人被夏从喜捅了一刀的时候,他带着人来咱们前所要人。大人您当时的表现也算是硬气了吧?结果呢?护得住吗?现在,那人还在左所,没要回来呢!也不知道是死了还是活着。” “对,没错!人家想要的人,咱护不住!这也就算了,谁让上回人家人多呢!人家能打啊!可这回倒好,陆大人就一个人来的吧?带这个睁眼瞎的窝囊废,就这么大摇大摆的把人从咱们前所带出去。大人呐!咱们是护人护不住,要人要不来,咱拿什么和人家对着干?” “唉,是这个道理啊!”邓博远又叹了口气,总结道,“所以说,也不能怪下面的弟兄往左所跑。毕竟,哪边腰杆子硬,谁都看得出来啊!这年月,朝廷不管咱死活,咱又不能离开这地界,总得自己找活路吧!陆大人也算是个仗义的,他对手下一向不错。” “够了!”宋瑞堂终于忍不住了,“滚,都给我滚!” ※※※ “山雨欲来风满楼啊!”宋瑞堂颓然的坐在椅子上,揉着发胀的额头。 邓博远、黎鸿禧的态度,已经可以代表前所绝大多数人的态度了。什么叫人心散乱?这就是!当年陆准的父亲执掌左所的时候,就是这样一个类似的情况。令不出门,各行其是,千户的权威几乎是不存在的。 那么,宋瑞堂要和当年刚刚接手左所的陆准一样吗? 宋瑞堂摇摇头,否定了心中的想法。他不是陆准,性格决定了他也不可能成为第二个陆准。那么,怎么办? 正在宋瑞堂头疼不已的时候,下人叩门而入,“老爷,萧府的老爷子请你马上去一趟!说是有要事跟你说!” “老爷子?”宋瑞堂皱紧了眉头,“说了老爷子找我干什么了吗?” “来人没说,只是说请您马上就去。” “知道了。”宋瑞堂心底升起浓浓的不安。 总觉得在这飘摇之中,又有什么事情,要脱离他的掌控了。 ------------ 第042章 左所没有意外 孝陵卫指挥使衙门。 萧崇德如同笼中困虎一般,倒背着双手,在屋内不停地转来转去。紧皱的眉头和似乎许久未曾有过的杀气腾腾的表情,让站立在一旁的萧赞不免有些胆战心惊。 “爹……”萧赞犹豫着开口。 萧崇德猛地站定转身,喝道:“住口!” 萧赞被他吓得一愣,赶忙闭住了嘴。但他那表情却明明白白的昭示着,他其实也觉得自己很委屈。 宁叔看不过眼,上前劝道:“老爷,这件事,其实也不能全怪少爷……” “你就别为他说话了!”萧崇德叹了口气,语气终究还是和缓了一些,“赞儿,爹知道你一直想要表现自己。爹也知道,你觉得爹什么都没有教你,只把你交给宁叔,让你一直都没有办法进步,是不是?” 萧赞没有说话,但显然,萧崇德说的就是他心中所想。 “赞儿,听爹一句话,虽然你是世袭指挥使,但世袭的孝陵卫指挥使多了去了,只不过人家都是挂了个好看的虚职,而咱们萧家掌了大印而已。你不见得要对孝陵卫负责,你的性格,也决定了你不是个掌印的料!”萧崇德一段话,说的语重心长。 “爹,您教我啊!”萧赞不服气的争辩,“我不会当这个指挥使,可您会啊!您可以教我,那样,我不就会了吗?” “不,你还不懂!”萧崇德摇头道,“很多事情都是天生的!有的人天生适合当兵,有的人天生适合从商,有些人只能做学问,有些人虽然学问平平但谋国有方。性格这个东西,不经历天大的事情是绝不会改变的。赞儿,爹只希望你能平平安安的过一辈子!指挥使这个位子不适合你!当然,我前面说的,都是于私,作为父亲,我不想看到你在这条不合适你走、你本身其实也并不喜欢的路上空耗精力。而于公……重现孝陵卫荣光是每一任孝陵卫掌印指挥使不可推脱的责任,你……并不是我心目中最好的继任者……” “老爷!”萧崇德的话未免太过伤人,以至于连宁叔都听不下去了。 萧崇德看向萧赞,萧赞低头默默不语。 过了一会儿,萧赞才抬起头来,目光倔强地问道:“那么,爹,您中意的人到底是谁?是陆准?冯谦?还是……宋瑞堂?” 萧崇德面露犹豫之色。正不知是否要如实告知儿子,却听门房来报,说宋瑞堂已经到了门口。他稍缓了口气,面色重新冷肃起来,吩咐道:“叫他进来吧!” ※※※ 宋瑞堂心情忐忑的走进衙门。 萧崇德未等他上前行礼,便是一份公文劈头砸了过来。 宋瑞堂愣怔了一下,弯腰去捡。 萧崇德冷冷地喝道:“宋大人!这件事情,你可以不给我解释!但你必须得给孝陵卫一个解释!” 公文上的字迹很漂亮,风格秀润华美,正雅圆融,是标准的馆阁体。比较成祖时的翰林院侍讲学士沈度所写,恐怕也不差分毫。然而,宋瑞堂却完全没有心情去细加欣赏。 “老爷子,这……”宋瑞堂皱眉看着手中的公文,心中却是一片波涛汹涌。 他分明已经用五十个精兵换了这条罪状不是吗?他分明已经跟左所达成了默契,这件盗掘皇陵的案子,应当只是他管束不严,而绝不会牵连到他才对啊! “老爷子,这其中有什么误会吧!”宋瑞堂只草草看了眼公文,并没有仔细去读里面的内容,便抬头说道,“是,是我的人胆大包天,但我只不过是约束不严,以后一定会对下属严加约束!可是,老爷子,这件事情,我事先也是不知情的啊!应该……应该怪不到我……” 萧崇德冷哼了一声,说道:“宋大人说什么呢?麻烦仔细看看公文再说吧!” 宋瑞堂疑惑,将公文从头到尾仔细的看了一遍,顿时心头大惊。 “老爷子,绝无此事,绝无此事啊!” ※※※ 左所衙门,内书房。 宋瑞堂被传唤到指挥使衙门的事情,陆准已然是知道了。 “萧家要倒霉了。”陆准说道,“冯谦,你这一手把萧赞坑得够狠的!其实,我倒是觉得,那小子看上去也没那么不顺眼了。只不过这一次,三法司要提审的犯人是死的,萧赞这顿排头怕是躲不过去了。哎,你说,老爷子这个时候找宋瑞堂干什么?这时候再想把事情压下去,怕是不可能了吧?” “当然不可能!”冯谦摇头道,“老爷子这是要把霉头转嫁!” “转嫁?”陆准疑惑道,“这怎么讲?” 冯谦笑道:“人死了,三法司要人,那么,这件事情其实可以有一种解决的方法,可以保住萧家,让三法司的怒火旁移。那就是,畏罪杀人!宋瑞堂害怕那几个人的事情败露,影响他的前程,所以,派人将这几个人给杀掉了!这是唯一的解释!这口黑锅,老爷子已经是打定了主意,要让宋瑞堂来背了。至于怎么背,那就要看他们之间达成的协议了。” 陆准疑惑道:“可这不是宋瑞堂干的!他会认?” “他必须认!”冯谦笃定的说道,“夏从喜的事情、高有法的事情,把前所搞得一片乱,他已经收拾不了了!就是这么个焦头烂额的时候,宋瑞堂才有可能服软。只要老爷子能放出足够的饵,他一定会咬钩的。” 陆准深以为然的点头,“那这么说的话,前所就……” “你可以下手了。”冯谦说,“这个时候,无论你对前所做什么,前所都来不及反应的。无论之后前所是谁说了算,归根到底,都必须是你说了算。吞掉前所,才是第一步,慢慢来吧。” “哈哈。”陆准笑着摇头道,“现在想一想,这整件事情,处处都有意外,可在你冯谦手里却都能变成机会。我总算明白了老爷子当初常说的那句话,有你在的时候,左千户所就绝对不会有意外,因为所有的意外,你都能利用起来。” ------------ 第043章 不该伤的,伤了 “我们这次不等意外了!”冯谦站起来说,“老爷子不会坐视你吞掉前所,那几个盗墓贼的事情处理完会很快,一旦他腾出手来,一定会加以阻止。所以,我们要找个理由!” “萧赞?”陆准能想到的只有萧赞。 他觉得,大概是利用萧赞的名义,去整合前千户所。 冯谦摇头,“一个人,能乖乖的被你利用一辈子吗?萧赞现在肯定已经知道了,我们之前是利用了他,还把他坑得挺惨。而且,就算他真的是个傻的,老爷子现在对他肯定是严加看管了,再想利用他,没那么容易。” 陆准挠头,“那怎么办?” “咱们……”冯谦的话刚刚起个头,外面却响起了邵开河的声音。 “爷,冯家来人,请冯爷马上回去一趟。” 陆准看向冯谦,“你家里的事情还没处理好?” 冯谦眉头轻皱,“不急,先……” “什么不急?”陆准站起身来,“咱们这儿的事情才不叫不急呢!老爷子怎么也得再跟三法司扯上几天,咱们不急这一时。你家里的事情重要,还是先回去处理!” 冯谦想了下,点头道:“那好吧,我回去一趟,不要很久,明天一早肯定回来。” “去吧去吧。”陆准摆手道,“我正好去处理处理薇薇的事情。哎,对了,你从这儿回去要经过前所的地面,安全不?这眼看着就是傍晚了,他们那儿可是乱的很!要不,让开河陪你去?” “算了,不需要!”冯谦摇头。 陆准看了他几眼,不放心的嘱咐,“那随你吧!不过还是小心点儿好,前所认识你的人可也不少。多事之秋啊!” 冯谦离开之后,陆准又在内书房坐了一会儿。 “爷,去找小姐回来?”邵化海凑上前问道。刚刚屋内的事情他都听见了,知道陆准说了要去处理下陆薇薇的事情。 “薇薇?”陆准摇头,“找她干嘛?你去,帮我去指挥佥事张大人家里一趟,请他家公子,就说,我请他吃顿饭。” ※※※ 与孝陵卫很多世袭的军官一样,张津川的父亲只是挂了个指挥佥事的职位而已。不掌权,不管事,不点卯,一个虚衔而已,缴纳不多的例银,白拿朝廷的俸禄。 “陆千户请我来,是有事情要说吧?”已经考中了举人的张津川和陆准的二哥一样,明年也是有志要去京城赶考的。他学问不错,但最近也是在家刻苦攻读。 陆准的父亲倒是跟张津川的老爹交情不浅,但到了陆准和张津川这一代却少了往来。因此,受到邀请,他立马就想到了陆准找他有事情。 陆准对此也不否认,指了指桌上的菜说道:“我知道,你是滴酒不沾,酒我就不请你喝了。菜你多吃一点,咱们边吃边聊。” “说实在的吧。”张津川拿起筷子,“你找我到底什么事情?” 陆准笑道:“其实这个事情,过年的时候,张世伯就提起过了。张世伯和我两个哥哥的心思是一样的,你明年就要进京赶考了,在此之前,肯定要把这婚事给办喽!大茶小礼、三媒六证,都差不多了,你看这完婚的日子……不知道张家有没有想过啊?” 张津川低下头你想了想,似是犹豫了一下,复又抬头说道:“陆准,咱们就明人不说暗话。我们两家的婚约是早在你我都还没有出生的时候就已经定下,我家只我独子一人,你家也只有薇薇一个姑娘。我呢,从小就对薇薇有好感,无论是品貌,还是性格,我都喜欢。在我眼里,那早就是我张津川的夫人。但是……陆准呐,薇薇不喜欢我,你也是知道的。而且我最近似是有些耳闻,听说薇薇她看上了五味楼的一个戏子,天天跑过去,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张津川的这个语气,明显就是说这件事情是真的! 陆准尴尬的别开头,笑了下道:“是,我承认,我也为这事情头疼啊!津川,今天咱们就把话说开。门当不当,户对不对,我那两个哥哥在意,但在我眼中无所谓……你先别急,听我说完。那个戏子,我跟他接触过,不知根底,为人也不老实,我不信任他,也不可能把薇薇交给他!所以啊,津川,我这底也交了。你既然喜欢薇薇,我也愿意帮你。只要薇薇点下头,咱们两家这婚事,明天办都行!” “哦?这么说,你有办法?”张津川笑得有些揶揄,“陆准,我可是知道,薇薇从小在陆家就是横着走的,你们三兄弟什么事情不依着她?你能拿她有什么办法?” “你怎么就知道我没办法?”陆准挑了挑眉毛笑道,“这样,我会派人找个理由逼孙桥离开五味楼,顺便把薇薇关在府里。至于剩下的事情,就看你的了!薇薇的性格你是知道的,我不可能关她太久。” “你觉得我这么多年都不能让薇薇喜欢上我,这几天可以吗?” “那是你的事情!”陆准说道,“薇薇的婚事我本不想管,只是她看上的人实在是太不靠谱了些。你只有这一次机会,能成固然很好,成不了我也没办法。用什么办法你说了算,但有一条,我可就这么一个妹妹,你要是对她干出什么出格的事情,别怪我不客气。” 张津川苦笑着摇头,他是真的觉得没什么办法。 好在吃饱喝足,陆准送他出门的时候,总算是给了他个小小的提示,“人人都说,我这脑子是长在镇抚身上了。津川,你要是没办法,也不妨求助于人呐!” 张津川深以为然的点点头,迈步走出门槛。回头跟陆准告辞别过,还未把身体完全转回来,却惊讶地被一个疯跑的家伙撞了个满怀,险些跌倒。 “你是谁?”张津川惊了一跳。 这可是前千户所衙门口,谁胆子这么大跑这儿来惹事? 陆准定睛看清了来人,不禁惊讶道:“你是……冯家的人吧?跑什么啊?” 来人身上沾着些许血迹,看上去十分狼狈,“陆……陆爷,冯爷他……他受伤了……” “伤了?伤哪儿了?”陆准一把扯住来人的衣领,“说啊,他人呢?” “在……在后面……”来人也不只是吓得还是跑得太急,说话断断续续。 陆准一把扔开他,快步走下台阶。 ------------ 第044章 这不是理由 夜色已深,孝陵卫左千户所衙门灯火通明。 陆准的内书房里,气氛凝重,肃杀吓人。无论是巡逻值守的兵丁,亦或是自门口来去的下人,都敛声屏气,不敢稍稍弄出声音。就连邵开河、邵化海兄弟俩,都默契的闭紧了嘴巴,以免一不小心,成了死得最惨的池鱼。 内书房靠里的卧榻上,冯谦静静地躺在那里,面色惨白如纸。 陆准坐在卧榻边,仰面看着头顶,目光茫然而空洞。 仅仅是大概两个时辰前,冯谦才告诉过他,这一次,我们不等意外。可是意外又岂是不想等就不会来的?陆准想到过种种的意外,却唯独没有想到,意外会降临在冯谦的身上。 “开河!”陆准突然开口喊道。 邵开河闻声连忙走进屋中,向陆准行礼。 “查清了没有?”陆准缓缓闭上眼睛,揉了揉有些发胀的额头,“到底是怎么回事儿?是谁伤了冯谦?” 邵开河犹豫了一下,回答说:“爷,咱们派去的人已经查过了。冯爷临近傍晚离府之后,由冯家派来寻人的下人陪伴,一路朝冯家的位置走。途中,在前所的地面上简单吃了点东西。被刺伤的时候,地点稍偏僻,事发突然,天色又黑了,以至于没人看清行凶者的样子……” “废物!”陆准怒喝一声,随手抓起茶杯掷在地上。茶杯就在邵开河脚前摔得粉碎,瓷片蹦起,茶汤飞溅,邵开河身上一抖,没敢动弹。 二人都沉默着,半晌,陆准泄气的靠回椅子,叹口气道:“算了,不用查了,你下去吧。” 邵开河疑惑,但还是慢吞吞的退了出去。 屋内,陆准又是一声轻叹,“你肯定知道是谁干的,要不……你拖个梦给我?” ※※※ 冯谦遇刺的消息不经多久就传开了。 这一夜,陆准注定是睡不着。但可以想到的是,还有很多人因为陆准的失眠而失眠了。 三更夜半,陆准起身走出房门。 邵开河似是正想要进去禀报,看到陆准出来就止住了脚步,“老爷子派人来了。” “哦?这么闲?他还没焦头烂额吗?”陆准的挑了挑眉毛,按刀往外走,“不用理会他,就说我出去了。” 后门外,陆准被宁叔堵个正着。 “陆大人”宁叔上前拦住他,“你去哪儿?” 陆准眉毛扬起,手按着佩刀,“你管呢!” 宁叔挡在陆准身前,急急地说道:“老爷子说了,让你暂时忍一忍……” “老爷子?”陆准哼了一声,“别说老爷子现在不是孝陵卫的指挥使了,就算还是,就算他亲自来,今天他也拦不住我!让开,你既然是老爷子派来的,就应该知道我要干什么!别挡我的路!” “陆大人!”宁叔满头大汗,“求您别这么冲动!老爷子说了,你也就稍微等个几天,等冯谦醒过来,只要冯谦醒过来,你想怎么样都行。暂且忍一忍……” “嘿,笑话!”陆准嗤笑一声道,“老爷子不是最近都很想把冯谦从我身边剃掉吗?现在如愿以偿了。怎么?这就又变卦了?” 宁叔竟觉得无言以对。 “让开!”陆准的语气冷冰冰的,“我没准备把事情闹大,只想找到真凶而已。老爷子不想让我去查,该不会是窝藏了真凶吧?” 陆准的话已经是极不客气了,但就算是萧崇德现在站在这里,也无心去纠结陆准的语气和措辞。 宁叔还准备再尝试一下,可刚刚张开口,还未等说出话来。陆准已经‘仓啷’一声,将腰配的雁翅刀抽了出来。 “别逼我。”陆准把刀刃横在宁叔的颈边,不多的耐心已经濒临枯竭。 ※※※ “好像每一次来,都不是什么好事情。”前所的地头上,陆准低声嘟囔。 这一夜,不想让他胡来的人有很多。可多半都不敢来拦他!更何况,萧崇德派来的宁叔即便见到了陆准,也还是没能阻止他。 没有冯谦在,陆准就没有了理智。连萧崇德的面子都不好使了,孝陵卫的地面上,又有谁能有自信,比萧崇德的面子还要大? 值得庆幸的或许是陆准天生是独行侠,否则,左千户所倾巢而出,事情就闹大了。 凭借着记忆中的路经,陆准一户一户的摸过去,寻找着一户他认为最有可能是真凶的人家。这个人他前几天才刚刚见过,而且,险些被他给偷袭得手了。 对,就是这儿。 高有法的家中亮着灯,陆准越墙而入,看到窗户上人影绰绰,屋内隐隐有说话的声音传出来。 “谁?”屋内的人一阵紧张,房门打开,陆准看清楚了站在门口的人。 “跟你没关系。”陆准吐出一句话,按着刀,慢慢往前走。 马三升暗骂了一声‘造孽’,壮着胆子迎上前去。 “陆大人,陆爷!您听我说啊……”马三升急道。 “你要说什么?”陆准的步子顿住,歪着脑袋看他,“如果你要告诉我的是谁是真凶,那你尽管说,我有很多的时间听你说。但如果你是给屋里的人求情……还是省省吧,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真凶,我要先问问。” “只是问问?”马三升不信任的追问。 陆准冲他笑了笑,“就算我不只是问问,你能怎么样?” 能怎么样?不能怎么样! 马三升苦笑着,不得不挪开了步子。 陆准从他面前走进屋中,看到屋中的女人,脸上露出意外之色。 “你夫人?”陆准回头问马三升,马三升愣愣的点头,“带她出去。” 陆准的语气并不是在商量,马三升几乎是毫不犹豫的冲进屋去,拉着自己并不愿意离开的夫人远远避在了院子里。当务之急绝不是解释,而是不要再招惹陆准,以免他真的失去了理智。 马三升的夫人在屋外跟马三升闹,马三升则始终在低言宽慰她。 陆准掩上了房门,目光盯在高有法身上。 “是你吗?”陆准问道。 高有法笑了,“我倒真希望是我,只可惜我这腿……” 陆准的眼神随着高有法的话向他腿上看去,摇头道:“这不是理由。” ------------ 第045章 只要真凶 陆准纯粹是以己度人。 他觉得自己如果腿上受了这样的伤,趁着天黑去刺一个几乎没有还手之力的书生,虽然说确实不免会受些影响,但却也不是不可能的。 所以,高有法的腿伤,在他眼中不是不能行刺的理由。 “这样吧,我来帮你回忆一下。”陆准拉了张凳子,就坐在高有法的床前,手中轻轻摩挲着腰侧的雁翅刀,“那天,你绑了俞恒飞之后,我就找上门来了。你要跟我徒手比试,中途却动了短刃偷袭,我用你的短刃刺伤了你。对吧?” “没错。”陆准说的都是事实,高有法自然点头承认。 可接下来,陆准说的话可就没有那么和善了,“所以,你怀恨在心,伺机报复。” 高有法看着陆准,轻轻动了动眉毛,却没有开口反驳。 他心中确实是想要报复的,只不过一来腿伤没好,二来也没有合适的机会。 陆准见此,目光不禁又冷了几分,身子也不由自主的向前倾斜,“你找不到机会报复我,却意外发现了落单……不,是身边只有几个没用的下人的冯谦,所以,你就转而报复了冯谦,我说的对吧?” “我没有!”高有法高声道,“你说话要讲证据的!是,我是怀恨在心,伺机报复。但我想要报复的是你,不是别人!冯谦长什么模样?我知道,他是左所的镇抚,我听说过他的名字,但我压根儿就不认识他,凭什么报复他啊!” “你不认识冯谦?”陆准回想起那日高有法见他时的样子,当时的高有法连他都不认识,这么说来,不认识冯谦也是有可能的。但如果说不是他干的,依旧证据不足,“你今天傍晚的时候,去了哪里?” “我哪儿都没去啊!”高有法回答说,“我的腿都这样了,还怎么乱跑啊?哪儿都没去,就在家中呆着了。” “你在家里谁能证明?”陆准追问道。 “证明?”高有法干笑了两声,“我在自己家里,这还要什么证明啊?陆准,陆大人!你就算是左千户所的正千户,也管不到我前所的事情吧?” “我没有管闲事。”陆准看着高有法的眼睛,认真的说道,“我兄弟被人刺伤了,我得找出元凶。” “元凶?呵,好笑了!”高有法冷哼一声,“该不会是你自己嫌他碍眼,把他给干掉了吧……” 回应高有法不逊之言的是陆准手中擦得雪亮的雁翅刀,‘仓啷’一声刀身出鞘,高有法甚至都没能看清楚他拔刀的动作,横在面前的小桌已经在那疾斩而落的刀光劈成了两半。 “陆大人!陆大人……别,别啊……”马三升破门而入,他并不敢碰陆准,只胆怯的横在陆准和高有法中间,哀哀的求乞,“陆大人,冯大人的事情实在是与卑职的内弟无关啊!冯大人也不想看您滥杀无辜的是不是?陆大人,饶命,饶命啊……” 和马三升一起入了屋中的还有马三升的夫人,也就是高有法的姐姐,马高氏。她此时正哭得梨花带雨,娇弱的身体挡在高有法身前,看上去倒是比马三升还要坚定。 陆准看了马三升一眼,又看了看那对姐弟,手中的刀缓缓放了下来,却并未入鞘。 马三升紧绷的精神随着陆准手中雁翅刀的缓缓放下而稍稍舒缓了一些,但紧接着,便又重新绷紧。 此时,陆准的眼神正紧紧地锁定在他的身上,如同毒蛇吐信,蕴含着未知的危险。 “你说,冯谦的事情跟他无关?”陆准稍稍侧了侧头,对马三升问道。 马三升忙不迭的连连点头,“是……是啊,陆大人,是真的!我内弟他虽然素日不干什么正经的营生,也有些好勇斗狠,但他从来不会滥伤无辜的!” “他,不会……滥伤无辜?”陆准一词一顿,眼神中充满着浓浓的不信任,“那你说,我跟他有什么仇,什么怨?比试是比试,偷袭是偷袭。就算他偷袭的时候因为胆子太小,而没有选取要害,又因为心存犹豫,不但没刺伤我,反倒被我刺伤,但偷袭就是偷袭!仅凭这一点,他不滥伤无辜,就不可信!” “这……”马三升一时哑口无言。 陆准冷笑道:“怎么?没话说了?”他说着,将雁翅刀凌空挥了一下,惊得马三升冷汗直冒,可紧接着,他便在马三升惊恐的目光中,将雁翅刀缓缓地插回了刀鞘之中。 “你说他没有,我不相信。”陆准坦言,他的目光转向马高氏,稍顿了一下,接着说道,“但今天算他运气好,有女眷在这儿,我不想见血。更何况,我也没有确凿的证据,证明这事情是这小子干的。你说是不是?” 马三升连忙点头,恭维道:“是,陆大人明察秋毫,自然不会……” “不用你说好听的!”陆准摆手道,“我只说了今天暂且不动他,但我可没说他就安全了。” 马三升愣愣的张大了嘴巴,不知道该如何接话。 好在陆准也没有等他接话,“你既然说不是他干的,那你一定知道真凶是谁喽?好吧,就算你不知道是谁,也总能有点线索……哎,你别忙着否认,听我说完。你马三升是前所地面上的地头蛇,我可不是。你能查到的东西,肯定比我多。既然如此的话,我也就不用再这么费力气的一家一家的去想,一家一家的去查了。干脆,你来帮我查清,到底是谁干的。还是那句话,我只要真凶,并不想伤及无辜。” 马三升满面的为难,“陆大人,卑职帮您查固然是可以,只是……这时间……” “你放心!”陆准笑道,“我不会给你限定时间……”马三升听罢,脸上都没来得及露出笑容来,就听到陆准接着说道,“反正在你查清楚之前,我就住在这儿了!什么时候查清,我什么时候离开前所的地面。你尽管可以……慢慢的查!” 马三升一脸苦相。暗骂自己晦气,竟然惹上了这么一尊瘟神。 ------------ 第046章 各有算计 前所地面上混乱得很,黑吃黑、打闷棍、偷东拿西、背地里捅刀子,这几乎是每时每刻都在发生的事情。 正所谓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古语又说,君子爱财,取之有道。生财的路子有很多,前所绝大多数的人都选择了高风险、低投入的那条。 如此的风气固然不是一代而成,但与宋瑞堂却的的确确是脱不开关系。有昨日之非,方有今日之报,世界上原本也没那么多可怜之人,绝大多数不过是咎由自取而已。 马三升对此看得很明白,但还是在心里骂死了那个没事找事的家伙。街面上这么多的人,刺谁不好?偏偏刺伤了冯谦!刺伤了也就罢了,可一夜过去,竟然还迟迟未醒。这不是逼着陆准胡来吗? 这口气要是能忍,那就不是陆准了! “头儿?咱们就这么甘心被陆大人使唤?”手下有人对马三升的妥协感到不满,“陆大人不过是左千户所的千户,又不是咱们前千户所的,咱们为什么要听他的啊?” 马三升扶额叹气,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总碰上这样不谙世事的新丁,“咱们的千户大人?别说宋大人现在不在前所,就算宋大人在,你们以为他敢跟陆大人硬碰硬吗?别那么多废话,赶紧给我去找人。只要能找到元凶,这尊瘟神自己也就走了!” “那我们随便找一个不就行了吗?”又有天真的手下发问。 马三升怒道:“随便找一个?你说得倒是轻巧!你说吧,你说咱们可以找谁去顶这个雷!嗯?就算找到了这样的人,你以为陆大人他就会那么轻易的相信吗?告诉你,他不会!不要想着找个替死鬼就能蒙混过去。找不到真凶,陆大人是绝对不会善罢甘休的!” 马三升不多的手下撒开,在前所的范围之内寻找真凶。 陆准一个人提着刀在街上乱晃,也是做着一样的事情。 前所本就散乱的人心在短短的半天之内就变得愈发的混乱了,一时间,有提供消息的,有打探消息的,当然,为数更多的人却是在胡思乱想之中静观其变。 ※※※ 前千户所衙门。 尽管正千户宋瑞堂被萧崇德叫去至今未归,但并不影响其他两位前所的核心人物一边勾心斗角互相试探,一边商议着行事之道。 “老黎,左千户所的事情,你也听说了吧?”邓博远率先开口,一说话便是切入了正题,“你说,这一手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黎鸿禧抿了口茶水,摇头道:“还能是什么意思?这不是很清楚了吗?冯谦在咱们的地头上遇刺,陆大人此来,是要查出真凶的。” “你也觉得是这样?”邓博远不这么认为,“老黎啊,你也知道,咱们前千户所如今都是什么样子了?这个时候,大家伙无不忙着向陆大人输诚,生怕抱不到这个大靠山。有谁那么不开眼?竟然敢在这个时候去刺伤冯谦?” “这谁知道呢?”黎鸿禧放下茶杯,摊手道,“就算全天下都合力干一件事情,也难免有人喜欢反其道而行吧?不过,我倒是觉得,冯谦遇刺应该是个意外。大概是哪个不长眼的家伙,天黑没看清楚,一刀子捅过去,就这样了呗。” 邓博远隔着桌子凑近,笑道:“老黎,黎鸿禧!你说真的?” “当然是真的!”黎鸿禧露出一脸的真诚,好似很无辜的样子,还眨了眨眼睛。 邓博远嗤笑道:“我不相信你不明白!” 黎鸿禧摇头,“我也不知道我到底该明白什么!” 两个人互相看着对方,诡异的沉默了半晌之后,到底还是邓博远率先打破了这尴尬的范围。 “这样吧,我先说说我的看法。”邓博远说道,“昨天午夜的时候,陆大人来到前所,首先的一件事情,就是去找了高有法。这个人前几日因为赌债的事情绑了陆准的人,陆准应该是去寻仇的。紧接着,陆准却没有动手杀人,而是和马三升达成了某种默契。至于达成了什么默契,我们现在也都看到了,马三升带着他的人,到处帮陆准找那个所谓的真凶!老黎啊,你就真的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对的吗?” 黎鸿禧摇头,“有什么不对的?老邓,依我看,你就是想多了!陆大人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做事向来是直来直去,哪儿会拐弯了?他没杀高有法,只能是因为马三升答应了他什么东西。至于答应了什么,我们也都明明白白的看见了。陆准正利用马三升的人,帮他查找元凶呢!” “是,陆大人做事的确不会拐弯。”邓博远当然也承认这一点,“但是,陆大人不会拐弯,不代表他身边没有人会啊!” “你说谁?”黎鸿禧挑眉道,“老邓,你说的该不会是冯谦吧?别逗了!冯谦遇刺伤重,到现在都没醒。左千户所的消息早就传过来了,你别告诉我,你到现在都还不知道!” “我知道,消息的确是这么说的。但这消息,有没有可能是假的!” “假的?”黎鸿禧笑道,“是不是假的,那要问你手下的人喽!” 邓博远想把事情往明里挑,黎鸿禧却一定要假装自己什么都不知道。两人的互相试探,终究还是在这种互相都不信任的状态下不欢而散。 出了前所衙门,走到僻静之处,装疯卖傻的黎鸿禧立马叫过贴身的兵丁吩咐道:“去,马上备一份厚礼,我要去拜会一下陆大人。” “那元凶的事情……”兵丁问道。 “哼,哪有什么元凶?”黎鸿禧冷笑一声,“冯谦自编自演的一出苦肉计罢了!陆大人此来必定是经过冯谦的谋划!这样拙劣的借口,也就只能骗骗下面的人!听着,宋瑞堂不行了,前所马上就要变天!陆准倒是想要吞了前所,可他毕竟也只是个千户,不可能直接把手伸过来。你啊,给我把眼睛放亮一点!我料定,邓博远肯定也早已猜到了。我们必须赶在他前面,拿到陆大人的认可。到时候,我就不只是个副千户,你……也就不会只是个普通的兵丁啦!” ------------ 第047章 只能靠自己 “三升啊,这种时候,你可不能犯糊涂啊!” 邓博远面前,马三升站在那里,满面的纠结。 他是邓博远手下的人,却常常被宋瑞堂调用。自然而然的,在很多时候,都会被邓博远打入另册。邓博远不拿他当自己人,甚至有时候会防着他,这他都已经习惯了。 而这一次,因为陆准的缘故,邓博远却反过来,主动将他拉进了自己的阵营。 “大人,卑职的确是在帮陆大人找寻元凶,但原因不是您想的那样。”马三升试图解释道,“是卑职的内弟曾得罪了陆大人,陆大人找到家中,卑职为了保全内弟,这才不得不听他的调遣,帮他去找寻元凶啊!” “这样啊……”邓博远稍愣了一下,随即笑道,“你不必说这么多了,不管怎么样,你只需要替我引荐一下而已!只要我能见到陆大人,你就是大功一件。放心,我是不会亏待你的。” 马三升心中苦笑。 他很知道面前的邓博远是怎么想的,也知道邓博远正在和黎鸿禧较劲。两人都想趁着宋瑞堂失势的机会,将前千户所这块大肥肉抢到手中。这才需要和陆准来近关系,即便是不能争取到陆准的支持,但只要能确保他两不相帮,两边就觉得自己会有更多的胜算。 朝廷设官吏司牧地方,官职自然不能私相授受。但孝陵卫是个特殊的地方! 这些人在外人眼中是守陵的坟兵,每天与太祖坟茔相伴,难免显得鬼气重重。没什么油水可捞,日子过得清苦,穷乡僻壤,净出刁民。这些年,随着皇帝的轻视,地位更是一降再降,甚至就像陆准说的那样,洪武、永乐年间的精兵,如今都快成了劳教营了。 这样的地方,大抵是没有人愿意呆的。 孝陵卫指挥使、指挥同知、指挥佥事很多,但掌印的官却总是出缺,填补不上。无非是因为大家都只想顶着这个虚衔,白占朝廷的便宜。而绝不想把这个烂得不能再烂的摊子,揽到自己家里去。 朝中对这里的官职不热切,孝陵卫只要还存在,给太祖守坟茔的二百精兵只要一个不少,那就根本没有人想知道前千户所的千户到底是谁。还不是孝陵卫内部提人,自己说了就算嘛! “好,大人,卑职会帮您引荐。” 马三升的答复换来了邓博远的一阵大笑,他拍着马三升的肩膀,一时间,溢美之词竟不绝于口。 ※※※ 陆准觉得很烦躁。 他来到前所是为了查出真凶的!可现在算什么? 真凶没有抓到,冯谦没有醒来,他却接连接待了两个野心勃勃的家伙。 “陆大人,邓副千户他……没有恶意的……”马三升看着陆准阴沉的脸色,小心翼翼的解释道。 该找的人没找到,却给陆准惹了麻烦,马三升心情自然忐忑。 对方的情绪陆准感觉到了,但他还沉浸在烦躁的感觉之中,暂时没想着搭理他。 “陆大人,我……”马三升还想再解释两句,却觉得这事情或许是越描越黑。话到嘴边,便又堪堪止住了。 “三升,你说,他们为什么来找我啊?”陆准想不明白,“他们这么献殷勤,是不是心里有鬼?要不然……欸?冯谦的事情该不会是他们两个干的吧?” 陆准得出的这个结论可把马三升给吓坏了,他连忙说道:“陆大人,不会的!不会是两位大人做的!您想啊,如果真的是他们做的,他们躲您尚且来不及,又怎么可能主动把自己送上门来呢!” “怎么不可能?”陆准并不相信这种解释,“俗话说,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这两个人你可要替我盯紧了,说不定就能把元凶找出来!” “陆大人!”马三升叹口气道,“他们来找您,不是为了元凶的事情!” 陆准听罢疑惑道:“那是为什么?” 马三升解释说:“无论是邓大人,还是黎大人,他们来找您,无非都是为了前所!您难道还不明白吗?现如今,宋大人还在老爷子那没有回来,八成不是什么好事情。一旦宋大人倒霉了,前所这纷纷乱象由谁来收拾,这可是大有讲究的!” “你是说……”陆准仔细的想了想,起身踱了两圈步子,慢吞吞的说道,“你是说,他们是觉得宋瑞堂要倒霉了……或者即便不倒霉,也控制不住前所的这些人了,所以,他们两个副千户急急忙忙的想要更进一步。然后就找到了我……可他们找我干什么?” 马三升真是很无语了,他自认为解释得已经足够清晰,却还是没能让陆准弄明白。无奈之下,他只得说的更细致一些。 “陆大人,咱们孝陵卫总共五个千户所,除去牧马千户所,再除去一向不掺和争斗的右所和后所,剩下的,就只有前所和您手下的左所了。以往,大家是井水不犯河水,各做各的事情,各管各的摊子。但现在,前所都已经乱成这样了,这一环就断了!原本的平衡就不再平衡!现如今,五所之中,左所实力最强,您的态度,自然也就很重要了。换言之,您看好谁,谁就是能掌控前所。所以,他们两个才着急的!” 马三升说了一大堆话,陆准却只听进去了几句,便神游天外了。 他想起了昨天冯谦离开前跟他提起过的事情,现在,是时候该拿下前所了。 可是怎么拿?冯谦没来得及说,陆准也不知道。 如果冯谦在就好了…… 陆准心中纷乱如麻。 以往,冯谦在的时候,陆准习惯了听他的安排做事。往往能够如鱼得水,事事都能迎刃而解。但如今,前路却好像蒙上了一层雾似的,看不清,猜不透,也不知道该怎么走。 “……你啊,又不是真的没长脑子,怎么就是不愿意动……” 想起冯谦的话,陆准突然笑了。 看来这一次,在冯谦醒来之前,他必须要靠自己了! 陆准站起身来,对马三升吩咐道:“三升,帮我个忙。去把邓博远、黎鸿禧两个人再给我找来一次,我有事情跟他们说。” ------------ 第048章 陆准的思维 陆准是想要好好的谈一谈的。 邓博远和黎鸿禧则是在他的要求之下,才不情不愿的坐到了谈判桌边。 在过去的几个时辰中,他们两个勾心斗角之后,纷纷指使手下的人与陆准暗通了曲款。 而现在,很显然,陆准对他们两人开出的价码,都并不是很满意啊! 当然,以上,只是他们的想法。 那么,陆准想要的价码到底是什么呢? “陆大人说,傍晚时,约您和黎大人在五味楼见面。”马三升受陆准的指使,如是传话。 于是,邓博远点点头,有了自己的猜想。 而另一边,紧接着也得到了马三升通知的黎鸿禧,也自有了一番打算。 ※※※ 五味楼。 陆准觉得自己已经有一段日子没有来过这里了,虽然路还记得很清楚,但踏进门槛的时候,他还是险些觉得自己是进错了地方。 满地杯盘狼藉,戏台也被砸得粉碎。 “陆……陆爷……”掌柜拼命挣脱了束缚,飞也似地跑到陆准身边,“陆爷,救命啊……” 上一次马三升带人来闹事,就是陆准解得围,掌柜自然是记得陆准的。 打砸的兵丁挥着棍子,小旗一扬佩刀,正想说话,却听到了‘陆爷’这个称呼,仔细看了看来人的模样,脸色刷的一变。怯怯地放下手,往后退了一步。 陆准看了眼掌柜,皱了皱眉头,“你们这是……” 陆准的话没说完,身后却传来了杂乱的脚步声。他回过头,看到身后走进来的和屋中这些持刀弄棒的家伙差不多的人,忽然间恍然大悟。 “我懂了!”陆准点点头。 ※※※ 谁都没有想到,说好的见面,竟然在露天下进行。 陆准坐在五味楼的门槛上,邓博远、黎鸿禧两人站在旁边。 “我本来想请你们吃顿饭。”陆准看起来有些懊恼的挠挠头,“可是厨子被吓跑了,吃不成了。” 邓博远和黎鸿禧对视一眼,从对方眼中读出了相同的东西。 他们都听说了陆准的妹妹常常往这儿跑的事情,也知道她之所以常常往这儿跑是因为看上了这里的一个戏子。 所以在听到陆准和他们约在‘五味楼’的事情的时候,他们都想当然的代入了一下左所的思维,以为这是考验之一。然后就不约而同的派了人,砸掉了五味楼,把那个名叫孙桥的戏子远远的赶走了。 第一拨人是邓博远派来的,第二波人是黎鸿禧派来的。而两拨人很无辜的兵丁们,现在都已经被送去就医了。 “我不知道。”陆准抬起头来,很无辜的说出了第二句话,“我以为你们派来埋伏我的,所以就先下手为强了。” 邓博远和黎鸿禧分别转过头去,作了个悲伤的表情。 他们已经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了。 他们都代入了冯谦的思路,却没想到这次的谋划冯谦真的没有参与。 陆准转头看了眼狼藉的酒楼,说道,“你们是一片好心,我现在也知道了。戏班子赶走了……说来,我还要谢谢你们。你们不干,我自己也要干的,只是麻烦一点而已。但是,人家五味楼的掌柜又没有得罪你们,你们这样,让人家怎么做生意?” 邓博远听了连忙出来表态,“大人,卑职马上派人帮忙整修五味楼。” 黎鸿禧刚刚伸出来的步子又撤了回去,抿了抿嘴,告诫自己下一次动作一定要快一点。 陆准无暇去理会他们两个的小动作,听了邓博远的表态,便点头说道:“好,那就麻烦邓副千户了。黎副千户,你呢?” 邓博远一边沾沾自喜,一边在心里暗笑。 黎鸿禧赶忙回答,“卑职也愿意马上派人帮忙整修五味楼。” 废话,都这个时候了,谁愿意落在人后?没有第一个站出来表态,黎鸿禧已经在埋怨自己的动作慢了,陆准问到他头上,他又怎么可能不表态愿意! “那就好!”陆准点头道,“当然,我也不会教你们吃亏的,你们的人被我打伤了,熬药治病的钱,我来出……” “卑职愿意!”黎鸿禧脑子里还想着刚刚落后一步的事情,以至于陆准话没说完,他连听都没有听明白,就急着站出来表态。 邓博远一时间没能控制住自己,噗嗤一声忍不住大笑出声。 陆准怪异的看了黎鸿禧几眼,点头道:“你……你愿意就好!” 黎鸿禧听罢,脸色煞白。 “好了,说点正经事吧。”陆准叫他们两个人来,自然不是为了今天发生的乌龙之事的,而是别有事情找他们两个商量,或者也可以这么说,他们两个人开过价码了,陆准也要开一下自己的价码,“你们两个之前都找过我了,托人送的东西,我带来了,一会儿你们都拿回去……” “大人……”邓博远想要推辞。 陆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听着,我不需要你们送来的东西。如果愿意真的帮我的话,有另外一件事情,你们倒是可以帮我留意一下。” “大人,您吩咐就是了。”邓博远急急地答应,“无论是什么事情,只要您说,卑职一定帮您做好!” 陆准看了他一眼,缓缓点了点头,“你们都知道,冯谦在前所的地面上被人给刺了一刀,至今仍然昏迷不醒。元凶,另外有人帮我查,早晚会查到的事情,我不急,也暂时不需要你们帮。如果可以的话,你们帮我找几个好郎中!” “郎中?”黎鸿禧轻声念叨了一声。 “对,郎中!”陆准说着,叹了口气,“冯谦到现在都昏迷不醒,这才是要命的事情!当务之急,我只想赶紧找到一个得力的郎中,能让冯谦早日醒过来。其实,只要他醒过来,现在所有的问题也就都不是问题了!请郎中的花销,不管花了多少,我都一文不少的补给你们。两位,冯谦是我兄弟,他对我来说很重要!无论是谁,只要治好了他,想要什么,我都会尽力而为,帮他争取的。” 意思已经很明确了,邓博远和黎鸿禧相视一眼,都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了蠢蠢欲动的光芒。 ------------ 第049章 疑似元凶 孝陵卫怕是从有过此等怪相。 明明是左所的事情,可整个前所都在邓博远和黎鸿禧的带动之下,飞速的运转起来了。反而是本该对冯谦的遇刺有所行动的左所,却十分意外的不见什么大的动作。 夜幕再一次降临。 陆准没有回他自己的衙门,而是继续借宿在了马三升的家中。 如果说前一夜住在这里,是要让马三升帮他做事的话。那么现在,马三升手下的人已经开始很卖力气的帮他找人了,邓博远和黎鸿禧也发动人手,帮他去给冯谦寻觅郎中了。那么,他留在这里的意义何在呢? 陆准躺在临时铺就的床上,侧过头,看着从窗外投入屋中的月光,静静地想着。 或许是因为冯谦还没醒,他回去看着也是束手无策,还不如不看。 或许是因为五味楼刚刚被砸,孙桥和那个戏班子不知道被赶到哪里去了,他怕回去要面对妹妹的质询,那样会很麻烦。 或许是因为他其实并不相信马三升,也不相信邓博远和黎鸿禧。 但是归根结底,无论他怎么逼迫自己胡思乱想,他心里其实还是很清楚一件事的。他之所以留在前所,不想回去,是不想看到自己手下的那些人群魔乱舞而已。 冯谦是他的兄弟,一直帮她出谋划策。很多人说陆准的脑子长在了镇抚身上,陆准自己也承认,他习惯于依赖冯谦,也把冯谦看做是他最为信任的人。 可是在左所,冯谦的风评一直都是很低的。 太会算计、太聪明的人往往锋芒毕露,而且古往今来,越是让下面的人无法接受的谋划,就越是会被人归咎于是谋士们乱出主意。 冯谦,恰恰就是这么一个锋芒毕露,不受下面人喜欢的人,是很多人的眼中钉。 “……各有各的私心……”陆准轻声嘟囔了一声,翻个身,强迫自己扫清脑子里的东西,不一会儿,便浅浅的睡去了。 ※※※ 陆准这一觉并没有睡得太久。 他被马三升推醒的时候,天甚至都还没有亮。 “陆大人,我们大人回来了!”马三升站在他身边,轻声说道。 陆准翻个身子,坐了起来,“那又怎么样?他阻止你们做事了?” “那倒没有。”马三升说话时,脸上带着浓浓的犹豫,“我们大人回来之后就进了内府,听里面传出的消息,我们大人失魂落魄,传下话来谁都不见,怕是有什么不好的大事情要发生。” 陆准大致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觉得自己没必要告诉马三升。 “你叫我是想说什么?”陆准问道,“我说,你该不会是想让我帮宋瑞堂一把吧?” “不是不是。”马三升连忙摇头说道,“前所人人都看得出来,宋大人怕是要栽了,所以,那两位副千户大人才敢如此上蹿下跳的。卑职也不是不懂情理的人,怎么会有那种想法?” 很好,又是个只有私心的人。 陆准打了个哈欠,说道:“那你是想告诉我什么?” 马三升犹豫道:“大人,卑职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看错了……真是……真是不知道该不该跟您说。” “管他该说不该说的,你都已经把我叫起来了,总不能又把话咽回去吧?”陆准笑了笑,“不管是什么事情,你都只管说吧。” 马三升其实在叫醒陆准的时候就已经开始后悔了,但此时陆准叫他说,他也只得硬着头皮说道:“大人,卑职自今日天未亮时起,就派遣了手下,帮您查找刺伤冯大人的真凶。只不过,卑职毕竟人微言轻,手下能够动用的人太少,查察起来十分困难。” 陆准听罢点头,“你说的没错!所以,这一次如果能够查到真凶,我肯定是要感谢你的!” “大人,卑职不是图您一个谢字。”马三升笑得有些尴尬,“虽然困难,但是卑职到底还是查到了一些蛛丝马迹的!” “哦?说说看。”陆准听罢,立马来了精神。 马三升说道:“卑职毕竟是前所的人,相熟的人不少,对他们平日里做的营生也比较了解。所以,重点查了那么几个人。其中一个名叫徐清纲的,陆大人您应该对他有所耳闻吧?他干的是杀人的勾当!拿钱做事,平日里独来独往,从来都是一个人。” “唔,徐清纲?”陆准想了想,点头道,“我记得是有这么个人,但他好像从来不接孝陵卫以内的生意啊!” “是,陆大人说得对。”马三升说道,“一则怕遭邻里报复,二则对相熟的人不好下手,所以,徐清纲干脆给自己定了这么个规矩,孝陵卫的生意一概不接。但卑职打听到,昨天正午的时候,徐清纲去了他惯去的面摊,身边还带着另一个人!” 陆准的眼神凝重起来,‘另一个人’显然才是马三升要说的重点。 “徐清纲素来独行,除非有生意上门,而且谈成了,才会请人去那个面摊吃面。面摊的掌柜知道他这个习惯,本来也没怎么在意。但徐清纲结账走人的时候,却跟那个人提了一句话,让收拾桌子的小伙计听到了。” “一句话?什么话?”陆准连忙问道。 “徐清纲说,‘这手买卖担着命的,你可不能事后赖账!说句实在话,要不是看在你家老爷的份儿上,卫内生意我可是一向不接的’……” 卫内的生意…… 陆准眼睛慢慢眯了起来。 “我听到这句话的时候也就留了些意,刚刚宋大人回来的时候,我恰巧看到,送他回来的人,跟面摊掌柜跟我形容的那人的容貌几乎就是同一个人!这也太巧了!” 宋瑞堂是被萧崇德叫走的。 送他回来的人跟徐清纲谈了生意。 这生意的目标还是孝陵卫之内的人! 陆准坐不住了,当即便站起身来,“那人在哪儿?我要去问问清楚!” 马三升急急地拦住他,“大人,您先别急啊!” “不急?我怎么能不急!”陆准一把甩开他的手,顺势扯住他的衣领将他拉到面前,“告诉我,人在哪儿?” “大人,那人进了千户所衙门就没出来过,我派人盯着的。”马三升赶忙说道,“您先等等,先别急!大人,您不是也说了吗?要找出元凶!咱们总得完全查清楚了,确认了,再去抓人审问吧?大人,冯大人也不想看您错伤了无辜的!” 听马三升提起了‘冯谦’,陆准才稍稍冷静了一些,“好,那就暂且听你的!” ------------ 第050章 必须拿到的供词 柿子要先捡软的捏。 所以在天亮之前,陆准最先找上的是面摊的掌柜和伙计。 “我叫陆准。”陆准指了指自己,“左千户所正千户。” 掌柜一脸愕然,求助般的看向马三升,希望得到一些提示。 马三升假作没有看到,扭过脸去,走到一旁,安排带来的手下分散开,挡走意图靠近面摊的客人。 陆准坐下来,一手提着的包裹推到掌柜面前,示意他打开。兀自说道:“我希望不会打扰到你今天的生意,所以,你不要浪费时间。” 掌柜战战兢兢地打开包裹,预料中的血腥并没有出现,映入眼中的是一套样式极为普通的文房四宝。 “我说,你来写。”陆准如是命令道。 陆准在一刻钟后离开了面摊,手中拿着一份面摊掌柜亲笔写下的口供。白纸黑字,记下的是马三升跟他讲的事情。 “陆大人,这不好吧……”马三升对陆准这种要口供的方式颇有微词。 “怎么不好了?”陆准脚步停下来,回过头,阐述自己的理由,“我说的都是你给我讲的,没错吧?” 马三升茫然点头。 “你讲的都是那面摊的掌柜亲口所说,没错吧?” 马三升依旧点头。 “所以,我只不过是让他把他说过的话写下来而已,有什么不对吗?” 马三升愣愣的张大嘴巴,好像……好像还真没什么不对的地方。 “带路吧。”陆准说道,“带我去找那个……徐清纲。” 如果现在陪在陆准身边的不是马三升,而是冯谦的话,冯谦一定会警觉地阻止陆准下一步的行动。 但马三升到底不是冯谦,所以他根本就不可能知道,此时陆准看似平静而又有条有理的外表之下,隐藏着怎样骇人的波澜。 ※※※ 徐清纲做的买卖属于是‘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虽然名声在外,但素来独行惯了,住处看上去门可罗雀。 马三升带着陆准找上门时,天色才稍稍放亮。 “是这里?”陆准仔细看了看这住处,扭头对马三升说道,“你跟我进去,其他人就留在外面好了。” 马三升刚要应‘是’,却又听陆准加了一句,“千万别让他跑了,否则,我会当你们是一伙的。” 马三升此时还并不知道陆准这样说的目的,但很快,他便庆幸陆准到底还是提醒了他这么一句。 就在两人破门而入的时候,徐清纲闻声半点儿没有犹豫的便要逃窜。好在马三升在后门安排了兵丁,当场抓了他个正着。否则,就像陆准说的那样,人要是跑了,他马三升可就算是跳进黄河,也别想洗清了! “放开他。”陆准摆手对束缚着徐清纲的兵丁吩咐。 徐清纲脱了束缚,一边揉着被拧得酸麻的胳膊,一边不住的转着眼睛。他先是扫了马三升一眼,而后便将目光定在陆准的身上,主从分辨得十分清楚明白。 “不知道徐某是得罪了哪路神仙?”徐清纲看着陆准问道。 “我叫陆准。”陆准指了指自己,今天第二次如此介绍,“左千户所正千户。” 徐清纲到底不是干普通营生的,眼中的惊恐仅仅是一闪即逝,伪装得极好。不过,仅仅是那一闪,也被陆准抓了个正着。 “我帮你回忆一下。”陆准坐下来,缓缓地说道,“昨……哦,不,应该是前天了。前天你谈了一桩生意,生意谈成了之后,你到惯去的面摊,请你的主顾吃了一碗面。喏,这是面摊掌柜亲笔写下的供词,你看看。” 徐清纲看着陆准递过来的白纸黑字,却没有伸手去接。 “哦,不看?”陆准笑了笑,“没关系!看不看的,不是大事,你只要能把那天的事情想起来就好。来,写下来。” 陆准一边说着,一边又把他带着的文房四宝递到了徐清纲的面前。 徐清纲看了一眼,没有动。 “你不会写字?”陆准挑了挑眉毛,“还是你不想写?” 徐清纲转着眼珠子,依旧在权衡。 “呵呵,好,挺好!”陆准笑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口风很紧嘛!是个吃偏门的好料子!只不过……我今天必须要到你的口供!” 陆准说着,站起身来,腰间的雁翅刀缓缓出鞘。 徐清纲的身子不可抑制的抖了一下,“我不能说……” “告诉我,我不告诉别人。”陆准提着刀,凑上前。 “不行!”徐清纲喊道,“出卖了他,我在孝陵卫就混不下去了!” 陆准嗤笑一声,“你怕他?就不怕我吗?他做事好歹要找个好借口的,我不需要。你得相信,如果冯谦真的有个三长两短。我认定了是你干的,你就得偿命!” 偿命! 徐清纲手中的短刃拿走过不少的人命。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在这个大明由盛转衰,人命如草芥的时代。一条人命,只不过是明码标价的物品!更重要的是,孝陵卫中关于陆准的传闻太多太多了,有些是听来的,有些甚至是亲眼所见。徐清纲知道,陆准敢,他说要命,就真的敢动手来拿! 心念及此,徐清纲惨白的脸上渐渐爬满了冷汗,露出的表情满满都是恐惧。 “……我也不想接的……”他哆嗦着跪在地上,对于自己当时信了对方的鬼话感到无比的后悔,“他跟我出示了老爷子的亲笔信……他告诉我事后一定会保我性命……” “还有呢?”陆准低头追问。 “还有……还有……”徐清纲转回头,咬咬牙说道,“他还给了我一大笔银子……一大笔……” “那必须是够买你这条命的!”陆准挑了下眉毛,“银子呢?” 徐清纲犹豫了一下,陆准立马抵刀向前。 “小的这就拿……这就拿……”徐清纲连滚带爬的跑向墙角的箱子,情急之中,掏出的钥匙几次掉落在地,哆嗦着手捅了数次,才总算打开了锁头,“在这,都在这……” “信呢?”陆准瞟了眼箱子里的银子,码的整整齐齐的银子成色极好,五十两一锭,粗看去,就足有二十锭之多。 徐清纲磕头道:“信真的不在小的这里!小的只看了一眼,那人便又拿走了。” “你认识老爷子的字迹?”陆准追问。 “不……不认识。”徐清纲回答说。 陆准冷哼了一声,笑道:“那到底还是看了银子的面子是吧?” 徐清纲没有说话,只一个劲儿的磕头,求陆准饶了他。 “来,把你刚刚说过的话,给我原原本本的写出来。”陆准指了指桌上的文房四宝说道,“看在你不是主谋的份儿上,写下供词,我就可以暂且放过你。而且只要冯谦醒过来,我保证,你的事情,我可以既往不咎。但这箱银子我要带走!足够买你命的钱,就当是你补偿给冯谦一条命吧!” ------------ 第051章 你能解释吗 天光大亮,陆准拿着供词,走出徐清纲的家门。 马三升回头看了眼手下抬着的箱子,凑上前规劝道:“陆爷,您不能听信一面之词啊!” 到了现在,即便是马三升,也知道陆准到底在干什么了。 的确,萧崇德有自信,陆准敢跟别人疯,对他却到底还有几分的顾忌。但他算差了的,却是冯谦在陆准心中的地位。 正因为冯谦无可替代,所以陆准一定要给他报了这个仇。 而隔在对萧崇德的顾忌和给冯谦报仇之间的这道坎儿,随着一份份口供的到手,终将被陆准跨越过去。 口供,不是用来做呈堂证供的! 陆准从头到尾,也没有想过要把谁告上衙门。 他能够被马三升拦下来,没有在得到消息的同时马上动手。就是因为想清楚了,这件事情涉及到的人很特殊,所以,他需要收集口供,需要用这一份份的口供去说服自己! 这件事情是老爷子不仁不义在先,他陆准报仇在后。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天理昭昭,报应不爽,这就是道理!做事情,一定要讲道理! 马三升的劝说根本没有起到应有的效果。 徐清纲家门口,陆准将拿到的口供塞进怀中,随手把装着文房四宝的包裹递给马三升,说道:“他们说的东西可以相互印证,不是孤证,不是一面之词!” “可是……”马三升还是试图说项。 陆准摆手打断他的话,“不用多说了!走,还剩最后一个人!我有的是耐心等!前所衙门我是不想进了,我就等在门口,那人什么时候出来,我就什么时候问他。你只要把人盯好了就行,要是不小心跑了……” 陆准没有接着说下去,但其中的意思,马三升却已经了然。 ※※※ 蹲点从早上开始,一直进行到了月上柳梢头。 陆准这整整一天,就坐在前所的大门口,一动不动的看着对面前所衙门的匾额。 这一日的时间,谁都看得出是在拖延。 有人说是萧崇德发现了陆准在查真相,而且已经获得了一些重要的证据,事情已经脱离了掌控。他不敢赌了,所以要拖延时间。最好能在陆准彻底撕破脸皮之前,听到冯谦醒过来的消息。 也有人说是陆准在拖延时间,因为手中掌握的东西,还不足以让他真的去跟萧崇德对上。他在犹豫,否则,直接冲进去抓人不好吗? 到底是谁在拖延?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能说得清楚! 与此同时,这一整日的时间里,前所内的两个副千户已经抓光了周边所有懂些医术的人,无论会不会看病,无论是不是郎中,只要粗通医术,统统送到了左所衙门,去试上一试。万一瞎猫撞上死耗子呢? 群魔乱舞! 直至午夜,陆准终于等到了他想等的人。 ※※※ 孝陵卫指挥使衙门,内宅。 这个钟点找上门来的,只会是不速之客。 萧崇德似乎早有准备,听了通报,便立马派人请陆准进来。但当陆准在会客的堂屋中见到了衣着整齐的萧崇德的时候,却还是从他的脸上看到了惊讶的神色。 他指指身边的椅子,让陆准随意坐,招呼了下人看茶,方才问道:“陆准,这么晚了,你来找我干什么?” “老爷子,深夜打扰,实属冒昧,如有得罪之处,就只能万望海涵了!”陆准难得文绉绉的说话,但未曾解下的雁翅刀和他依旧直直站立的腰杆却尽是凛凛寒意,“只不过,我今天是顾不上礼数了。有件事情,想跟您讨个说法。” “哦?讨个说法?”萧崇德点了点头,“那你倒是说说看,到底是什么事情。” 萧崇德一味的装糊涂,陆准却不肯陪他装下去,“老爷子,咱们明人不说暗话!打从您还是指挥使的时候,您就对冯谦的行事方式多有微词。近日来,又曾一明一暗两次跟我说过,要从我身边剃掉冯谦。我不明白,冯谦到底怎么了?您为什么就容不下他?” “为什么?”萧崇德冷笑一声道,“我记得我很早以前就跟你说过,养士如饲鹰,饱则飏去,饥则噬主。冯谦所图不小,为人又太有心计!只是用他尚且要防,更何况,你太依赖他了!这样他迟早会成为你的软肋!养虎为患的道理,你听过没有?” 陆准一梗脖子,固执地重复,“他是我兄弟,不会害我!” “是现在不会!”萧崇德毫不留情地一语戳穿,“他还要用你,怎么会害你?没有你,他连左所都掌控不了!陆准,我一直很看重你!你和你爹不一样!以你的能耐,早就不该只是个端着祖上饭碗的千户了!可正因为你太依赖冯谦,我就不敢也不能给你机会!” “我可以不要机会!但我不能不要兄弟!”陆准说话时,眼中的目光冷冷的,“老爷子,我也说过,他是我兄弟,只要他还站在我身边,我就愿意相信他!而且,您说他会是我的软肋……”陆准说着,笑了笑,抬手指了指胁下,“谁都不想被人抓住了软肋,可谁又能少得了这块骨头?” 萧崇德叹了口气,“你总是这么固执!” “好了,老爷子。”陆准叫停了萧崇德的说教,“就算您再看不惯他,他也是我左千户所的镇抚,从六品的世袭武官!我今天来,只想问您一件事情。一个文人,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你到底是怎么下得去这个手的!” 陆准的话几乎是吼出来的,自冯谦受伤以来,压抑的情绪一瞬间爆发了出来。 “你说什么?我下手?”萧崇德目露错愕,紧接着,像是陡然反应过来似的,便是恼怒地拍案而起,看向陆准的目光中满是难以置信的怒意和伤痛,“陆准,你也算是我看着长大的,在我手下供职也有五年之久。我萧崇德是什么人你不清楚吗?我会对他下手?我要是想对他下手,我还能让他活到今天?我要是想对他下手,他还能活到现在吗?动动你的猪脑子吧!” 陆准困惑地看向萧崇德。 他原本已经说服了自己,可就在萧崇德暴怒的这一刻,他却又好像没有那么确定了。 陆准将手伸向怀中,掏出他费时一天弄到的三分供词,“老爷子,这个,您能解释吗?” ------------ 第052章 胡闹 “解释?解释什么?”萧崇德瞪起眼睛,毫不留情地拆穿陆准看似极有信心的伪装,“你以为你这些狗屁不通的证词能说明什么问题吗?你也就只能骗骗自己罢了!” 陆准的确是底气不足,但依旧是十分固执的反问道,“那什么能做证据?” “证据,要证词,起码还要有证人!”萧崇德拍着桌子吼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你小子能审什么案子?还不都是屈打成招?” “我没有!”陆准这一次是底气十足的反驳。 前所那些窝囊废,人家都是看到他就吓得割地赔款了。他最多也就费了点儿口舌,刀抽出来都真正没见过血,怎们能够算是屈打成招呢? “好啊,你说你没有!”萧崇德怒极反笑,缓缓坐回椅子上,对陆准说道,“既然你认定了是我做的,那我今天还就可以给你个机会指正我!你不是说你没有屈打成招吗?你不是说你有证人吗?来吧,把你的证人带上来!” 陆准听罢,不禁愣住了。 他以为自己已经想得很全面了,却依旧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带证人? 如果可以,他连这几份证词都没有想拿出来!又怎么可能想到需要带证人? 而且…… “有一个证人在您衙门里!”陆准说道,“刚刚他跟我一起来的。” “在我这里?”萧崇德笑道,“你说在我这里,你知道他姓什么叫什么吗?” 陆准顿时尴尬了。 他还真不知道! “怎么?不知道?”萧崇德一眼就看穿了陆准的窘态,“你连他姓甚名谁都不知道,我这就算有你要找的人,你也找不到啊!” “……” 陆准瘪瘪嘴,表情依旧固执。 “他就在府中,我找一找不就找到了吗?”他不服气的仰着脖子说道。 “找找?”萧崇德挑了挑眉毛,拍桌喝道,“胡闹!陆准,我欣赏你,但也不能任由你胡来!这是什么地方?嗯?这是孝陵卫指挥使衙门!是你想搜就能搜,想找就可以找的地方吗?” 陆准沉默半晌,目光始终盯在萧崇德身上。 与此同时,萧崇德也在静静地看着他。 “我不管了!”陆准突然甩手喊了一句,让萧崇德不禁一怔,一股子不太好的情绪顿时涌上心头。果然陆准紧接着便跟了一句,“我要搜一下!” “你……”萧崇德指着他,半晌才骂出一句,“胡闹!” “要不……您直接把人给我算了。”陆准试图商量。 萧崇德自然否认,“我不知道你想找谁,我府上也不可能有这个人!” 陆准摇头道:“老爷子,您别骗我啊!我跟他一块儿来的,他肯定在府里!而且……您都不知道我要找谁,怎么就能说没有啊?我要找找!” 萧崇德一口回绝,“不行!” 陆准又是半天的沉默,见萧崇德毫无松口之意,顿时来了脾气,“我必须得找找!老爷子,你不让我找,就是心里有鬼!冯谦的事情,你得给我个说法!” 萧崇德气得脸色铁青,沉沉不语。 陆准却没那么好的耐性等下去了,他一把将佩刀抽出来,跺脚转身就朝外面疾步走去。看上去,这就是打定主意,你不给,我就要抢了。 萧崇德再坐不住了,他赶忙站起身来,急急地对着陆准的背影喊道:“陆准!住手!这是什么地方?你可不许犯浑!” 陆准远远地停下脚步,回头冲萧崇德喊道:“找不到我任您处置!但要是找到了……老爷子,您可得给我个解释!” “这……”萧崇德一边命下人去拦住他,一边急得跺脚道,“这个混账!” ※※※ 陆准一向桀骜不驯。 他在萧崇德手下五年,萧崇德对这一点是再清楚不过的。 只不过,在冯谦潜移默化的影响之下,他已经有很长的时间没有再如刚开始那般动不动就犯浑了。以至于,萧崇德看到他这疯了似的举动,还真是适应不能! 堂堂的指挥使衙门,把守的兵丁说来也不少,下人中习武者更多。可陆准一人一刀,在府中搅和,简直就像是往牲口圈里头扔了个大炮仗似的。 一时间,鸡飞狗跳。 陆准凶名在外,不久前在酒楼中很多萧府下人吃过他的亏。他这么一搅和,这府中哪有肯拼命抵挡的?人人都是避之唯恐不及,陆准就这么在萧府之中转来转去,寻找着刚刚和他一同进府的人。 ※※※ “爹,怎么办?”萧赞对陆准的情绪很复杂。 一方面,陆准确实是救过他的命;另一方面,他又确实是吃了左所设计的大亏,险些引火烧身。 萧崇德坐在自己的位子上,长长地叹气。 如果自己这个儿子值得培养,他也就不会花心思在陆准身上了。更遑论陆准现在在干什么?指挥使可是正三品的世袭武官,他身为下属,就这么胡闹,换了任何一个人,他都死八百遍了吧? 但偏偏萧崇德是真的拿他没辙! 孝陵卫有能耐挑大梁的人就这么一个,除非萧崇德甘心看着孝陵卫就这么衰弱下去,否则,陆准这个人,他不想忍也得忍。 “派去左所的人回来了吗?”萧崇德问道。 萧赞看了眼宁叔,宁叔站出来回答说:“老爷,还没有。” “还没有……还没有……”萧崇德念叨了两遍,站起身来吩咐道,“去,再派人去看看。这都几天了?请了那么多郎中,是死是活该有个信儿!” “是。”宁叔答应一声,退下去办事。 萧赞看着宁叔的背影,追问道:“可是,爹,陆准那里怎么办?” “怎么办?还能怎么办?”萧崇德苦笑道,“冯谦半死不活,这一次算是弄巧成拙了!冯谦醒来什么都好说,冯谦要是醒不过来……” 萧崇德没有继续说下去,但心中已经有了打算。 他不可能无限度的容忍陆准,如果事情真的不受控制了,那就说不得要忍痛…… “老爷,老爷,有消息了!”刚刚出门去的宁叔去而复返,估计连大门口都没有走到,他面露喜色,禀报道,“咱们派去左所的人回来了,说冯谦刚刚醒了,听说陆准来了咱们府上,立马就急了。这会儿正在路上,估计马上就到!” ------------ 第053章 投鼠忌器 “住手!咳咳……住……咳咳咳……住手!” 随着冯谦的几声虚弱无力,但又十分坚决的喊声,陆准疑似幻听,回过头来,看到了被人用椅子抬着的冯谦,顿时笑了起来。 “你没事了?”刚刚还在萧府搅风搅浪的陆准顿时忘掉了自己刚刚折腾的目的,提刀跑了过来,上下打量着冯谦,关切地问道,“怎么这就出来了?你这伤可不轻!得好好休息休息啊!” “我不来能行吗?”冯谦惨白着脸,声音低低的,却带着淡淡的笑意,“好了,别再闹了!老爷子即便再看重你,你也不能这么胡来!” “……”陆准看了看冯谦,又抬头看了看周围的人,皱眉道,“我又弄错了?不会吧?伤了你的人是徐清纲,这个我查清楚了,他是受……” “好了!”冯谦打断了陆准的话,“去跟老爷子认个错!老爷子宽宏大量,不会怪你的。” 陆准稍有犹豫,可见冯谦的表现,却又不似在作假。两人对视片刻,陆准便点了点头,依言照做。 ※※※ 从指挥使衙门回去的路上,陆准不住地追问冯谦。 “刚刚咱们出门的时候,老爷子跟你说什么了?” “哎,我说,伤了你的到底是谁啊?” “不是徐清纲吗?我查了一圈,应该就是他没错!” “……” 冯谦身上的刀伤隐隐作痛,闭目养神,懒得多说半个字。 其实他的心中也在反复想着陆准问出来的话,只不过,陆准又开始指望他了,而他,却只能指望自己……又或者,这一次恐怕连自己都指望不上了。 “……冯谦,这次的事情,你该知道怎么解释吧……” 萧崇德刚刚附耳跟他说的这句话,就像是一把悬在他头顶上的刀子。随时随地都有可能会掉下来!这一次算他命大,可下一次呢…… 有那么一瞬间,他是真想把真相原原本本的告诉陆准。可话到嘴边,看看陆准的那副样子,他却又只能将想说的话重新咽回肚子里去。 有办法吗?能有什么办法? 萧崇德算准了他投鼠忌器,不可能任由陆准胡来的! ※※※ “明摆着的事情,往往不会是事实!”回到左所衙门,半躺半坐在床榻上的冯谦笑着对陆准说道,“你想想,以前的事情,哪一次,我不是抽丝剥茧讲给你听,方才得知了真相。现在呢?你觉得这次的事情,会是你一眼就能看得破的吗?” 陆准听罢,若有所悟的点头,“对,是这话!我现在想一想,也觉得这真相得来的是太容易了。那依你的意思,是不是说,所有表面上的真相都指向老爷子,老爷子就不可能是真正的元凶。所以,就得猜别人。” 冯谦很想笑,这混乱的逻辑也就只有陆准能想得出来,还能用它顺利的说服他自己。但实际上,他并没有那个体力去笑了,只缓缓点了点头说道:“你如果看得太浅,那么你看到的,永远都是别人想让你看到的。只有往深里去看,才能看到你想要的。” “唔,有道理。”陆准深以为然,但随即,他便转问道,“哎呀,我想什么呀?你告诉我不就完了吗?当时刺伤你的到底是谁?你说出来,咱把他抓喽,这事情不就结了吗?快快快,我知道你累了,你告诉我是伤了你,你休息,我去抓人。” “查出刺我的人你就能抓到元凶?”冯谦摇头道,“所谓刺我的人,只不过是把刀刃,你想找到它的主人,谈何容易?再说了,那把刀你不是找到了吗?也不见你真的把元凶给找出来了啊!” “我是没找到……”陆准的话说了一遍就止住了,他仔细看了看冯谦,突然拍了下大腿道,“欸?你说我找到那把刀了……是不是就是说,刺伤你的人真的是徐清纲?” “是,没错,就是他。”冯谦睁着眼睛说瞎话。 徐清纲,连陆准都不认识他,冯谦又上哪儿能认出他来?单凭一个名字就能认出遇刺之前从未见过的人的长相,那也实在是太厉害了一些。 只不过,陆准对冯谦的话一向信任,此时更是丝毫没有起疑。 “徐清纲……徐清纲……”陆准重复了两遍这个名字,进而开始猜测,“我查到徐清纲这一次的主顾是萧府派的人!你觉得不是?那会是谁啊?” 冯谦面色虚弱的笑道:“徐清纲是谁的人?” “他谁的人都不算,是个独来独往的!”陆准说着,又不禁犹豫了一下,“如果非说算的话……这小子是前所的人,肯定算是宋瑞堂手下的……欸?你是说,这件事情,是宋瑞堂干的?” “你在高有法的事情上坑了他一次,有往怎么可能没有来啊?”冯谦如是说道,“他派他的手下来阴你一次,不也是正常的吗?” “正常什么啊?”陆准对此完全不能理解,“高有法的事情是我干的,要报复他冲我来啊!对你下刀子算什么?” “柿子当然要捡软的捏啊!”冯谦看似十分看得开,“以宋瑞堂的性格,他哪里敢直接和你对上?就算是暗中派人刺我,他也是拐弯抹角的,想着如何能够嫁祸他人,还不是生怕被你知道了?” “这孙子!”陆准骂了一句,噌的站起身来,怒气冲冲地在原地踱着步子,“背地里捅刀子也就算了,他不来报复我,偏偏对你下手!对你下手已经很无耻了!他居然还嫁祸给老爷子!害得我跟老爷子闹了一场,这……我怎么以前没发现,宋瑞堂这个家伙这么阴险啊!” “所以我平日里才跟你说,要你多动动脑子!”冯谦适时规劝道,“以后做事千万不要这么冲动了!这次我还勉强能帮你把事情兜住,可下一次呢?我总有帮不了你的时候!” 陆准烦躁地摆手道:“不可能再有下一次了!我这就去找那个孙子!我倒要看看,这次的事情,他怎么跟我解释!” ------------ 第054章 包庇与威胁 “你去前所?”冯谦问道。 陆准笃定的点头,“对,我现在就去,去找那王八蛋讲道理!” “你确定是讲道理啊?”冯谦瞥了眼陆准始终攥在手上的雁翅刀,却并没有阻止他的行动,“邵家兄弟你带着去,别总是一个人独来独往的。” “我一个人就够了!”陆准对自己的身手充满了盲目的自信。 冯谦摇摇头,“到底是双拳难敌四手啊!” “他们留下陪你!”陆准看着冯谦,认真的说道,“我发现,你在哪儿都不安全,得重点保护起来!” “那让我跟着你不是更好?”冯谦虚弱的笑道。 陆准稍一琢磨,利落的点头答应下来,“你说得对!你跟着我,我更放心。”不过随之而来,也是有问题的,“可是你行吗?我看你现在好像不宜出行啊?” 冯谦挑眉道:“那你就非得现在去找人麻烦?我醒都醒了,你何必争这一时?” “对啊!”陆准若有所悟,慢慢点了点头,“明天,也是一样的。” ※※※ 黎明即起,艳阳高照。 陆准再一次见到冯谦的时候,终于看到他脸上有了些血色。气色看起来,也显然没有昨天那么难看了。 陆准满意的点头拍手,“我还怕你起不来呢!看来恢复得还不错。” “请了个好郎中嘛!”冯谦笑道,“我可听说了,前所的邓副千户、黎副千户一大早就来邀功请赏,人应该是他们找的吧?” “是,人肯定是他们两个中的一个找的,就是不知道到底是谁!”陆准说着,头疼地皱了皱眉头,“早上在我这儿一通闹,让我轰走了。什么嘛?自己都搞不清楚,老子有那么多闲工夫帮他们打官司了?” 冯谦静静地听他抱怨,等他抱怨够了,这才说道:“一会儿咱们一起去前所,你就不要去见宋瑞堂了,我一个人去……” “那不行!”陆准跳起来反对,“他图谋不轨,你一个人去那不是羊入虎口吗?” “陆准,这是我的仇!”冯谦看着陆准的眼睛,认真的说道,“既然他欠我的,自然要我亲自去找他偿还。到时候你等在外头就是了,如果两刻钟之内我不出来,你再进去找他算账!” “那你岂不是很危……”陆准话说一半,却在冯谦看似平静的注视下哑了火。他叹了口气,不情不愿的说道,“那好吧,我听你的。但是你得保证,可不能再出事情了!你要是再受一次伤,我可就管不了谁是主谋了!不管误伤了谁,都算他倒霉!” “行了行了,我知道了。”冯谦无奈地摇头。 一顿早饭过后,气色明显好了很多的冯谦在陆准的亲自护送之下来到了前所衙门的大门口,陆准看着冯谦被邵开河搀扶着走进大门。目送他迈进门槛的时候,还听到他回头嘱咐了一句,“安分点,毕竟是多事之秋。” 陆准皱着眉头,很不情愿的坐在门前的台阶上。心中却固执地认为自己一向是很安分、很讲道理的。 ※※※ “为什么会是你?”宋瑞堂在见到冯谦的时候明显愣怔了一下,半晌没有反应过来。 冯谦笑着坐下来,转头对搀扶他进来的邵开河吩咐道:“你出去等我。” 邵开河不放心地瞥了眼宋瑞堂,低声道:“三爷让卑职陪着您,以防不测。” “没有不测。”冯谦说着,又咳嗽了两声,声音震荡在空荡荡的肺部,透着虚弱的气息。抬头见邵开河还没有动弹,他皱了皱眉头,佯怒道,“怎么?你家三爷都留在门口了,你就非得跟着我吗?还是说……你是来监视我的?” “我不是!”一向不太善于言辞的邵开河吓了一跳,赶忙摇头否认。他又看了宋瑞堂几眼,方才无奈地点头道,“卑职出去候着就是了。” 房间的门被轻轻掩上,宋瑞堂目光复杂的盯着冯谦看个不停。 “宋大人坐下说吧。”冯谦斜靠在椅子上,笑着对宋瑞堂说道,“其实,你不该惊讶的。我来,总比陆准来得好。宋大人觉得呢?” 宋瑞堂缓缓坐下,原本就是满面的愁容,此时似乎更加深了一些。 “我只想知道,为什么会是我?”宋瑞堂说话时低着头,目光盯着地面,“盗掘皇陵,与我无关,这个你清楚。你受了伤,同样与我无关,这个你也清楚!可你为什么要包庇真凶?我不相信你会任人宰割,也不相信你就不想报仇!” “你说的都对。”冯谦点点头,“至于我为什么要包庇真凶……陆准不知道,宋大人你却应当很清楚!这么多年来,陆准是怎么对我的,所有人都看在眼里。他信任我,胜过信任他自己。所以,我不能对不起他!我知道他想要重振孝陵卫,也曾发誓,会倾尽所能帮他获得他想要的位置,帮他做到他想要的一切。” 宋瑞堂的目光移到冯谦的脸上,希望从他脸上看到一些不甘,或是隐忍,但他失败了,冯谦的脸色依旧淡淡如水,呈现出一副与世无争的样子。 “真凶是谁,你我都心知肚明。”冯谦如是说着,宋瑞堂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但没办法,陆准想要的,你给不了,他却可以……” “只是有可能!”宋瑞堂猛地起身道,“你相信他?冯谦,他一直想除掉你!而且,他也没有给过陆准任何有意义的承诺!这么多年来,陆准不得寸进,还不是因为他!你相信他,就是与虎谋皮!” “宋大人,我承认你说的都对,但你说服不了我!”冯谦摇头道,“事情到了这一步,如果今天来的不是我,而是陆准,你早就死在这儿了,你不会不信吧?所以说,你没有退路。而我,除了帮他把这件事情圆过去之外,也没得选择了!” 宋瑞堂紧咬着牙关,“你到底要我怎么做,才肯放过我?” “条件,老爷子应该跟你开过了,你答应下来,我会想办法保你性命。” “如果我不答应呢?”宋瑞堂反问道。 “那我们没什么好谈的了。”冯谦作势起身,“我去叫陆准进来,你最好想清楚,该怎么跟他解释。” “慢着!”听到陆准的名字,宋瑞堂就是一阵头疼,他连忙叫住冯谦,半晌,咬牙点头道,“好,我认了,听你的就是!但你得保证,你要保住我的性命!” 冯谦笑道:“那是当然!” ------------ 第055章 尘埃落定 左千户所,内书房。 算时间,距离冯谦遇刺,已经过去了将近半个月了。 冯谦的伤势基本上已经痊愈,而孝陵卫这段时间以来的种种乱事也渐渐归于平静。 当然,这种平静仅仅只是表面上的。暗地里,依旧是种种的暗流涌动。 “来,看看这个。”冯谦揉了揉太阳穴,将手中的一份文报递给陆准。 陆准接过来,从上至下看了几圈,不禁皱起眉头,“唉哟,这……我怎么觉得,他这没吃亏,反倒是占了便宜了?” 冯谦挑眉道:“人家都背井离乡了,你还想怎样?” 还想怎样?陆准撇撇嘴。 要是按他的性格,像宋瑞堂这样,对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都能下得去手的家伙,起码该让他吃点儿亏、放点儿血,否则,怎么能够体现出他受到教训了呢? 但在冯谦有意无意的阻拦之下,陆准的报仇大计是今天拖明天、明天拖后天,拖了这么久的时间,结果就拖到皇陵案审结勾斩。 “我说,之前三法司的大人们,不是咬定了要孝陵卫给个说法的吗?怎么这就勾斩了?人都死了他们斩谁啊?”陆准对这个案子完全不能理解。 这个冯谦倒是清楚,“斩的是几个留都狱中的待斩之人,本来应该秋后问斩的。” “你这放一块儿给我看……”陆准想了想,问道,“这两件事情有关系?” “当然有关系!”冯谦敲了敲桌子,跟他解释道,“萧赞被咱们骗的,急急地拿着这个案子去跟三法司邀功,三法司也要急着向陛下邀功啊!你说,这事情都呈上去了,转头再告诉陛下,那几个盗墓贼是死的,陛下怎么想?留都的三法司本来就是些不得志的人,万一因此被人抓住把柄,那仕途还不就真的毁了?所以,他们也不希望这几个人是死的!” “唔,那就找替死鬼?”陆准点点头,“这我大概明白了……可是,这跟宋瑞堂有什么关系啊?” “你动动脑子!”冯谦说道,“三法司能愿意吃这么一个哑巴亏吗?” “那当然不愿意!”陆准毫不犹豫地说道,“这事儿放在谁身上,谁都不会愿意啊!” 冯谦笑道:“这不就结了吗?三法司不想吃哑巴亏,就必然向孝陵卫要个说法。老爷子不想让萧赞的仕途毁掉,那他就只有找一个替罪羊,而宋瑞堂,就是找个替罪羊!” “替罪羊?”陆准摇头道,“我倒是没看出来,他怎么就成了替罪羊了。依我看,他这也就是调换了个地方而已,千户还是千户,没见他吃亏啊!” “没吃亏?还没吃亏?”冯谦挑了挑眉毛道,“他已经够吃亏的了!行了行了,我这还有几笔账没处理清楚,你一边自己想想去。你啊,就是不愿意动脑子,好好想一想,你自己也就捋清楚了!” 冯谦说罢,就真的不理陆准了。 陆准见他又重新低头忙起来,撇撇嘴,拿着这几页纸,坐到一旁,独自望天去了。 “替罪羊……宋瑞堂是替罪羊……”陆准轻声嘟囔着,“那几个人死了,算在宋瑞堂头上,难道是说他买凶杀人?” 这话一出口,陆准先就自己摇头了,“不会不会,那几个人勾斩了啊!那就是按活人算的,不会是买凶杀人。那应该是……” 陆准迷茫了。 他站起身来,原地转了好几圈。 一边踱步,一边魔怔了似的,口中念念有词。 突然,他猛地停住脚步,转头将双手按在桌子上,对冯谦喊道:“我懂了!我懂了!” 冯谦被他吓了一跳,拨算盘珠子的手一抖,不小心归零……他有点绝望的看了眼手边的账册,叹了口气,决定先不想它。 “你懂什么了?”冯谦问道。 陆准说道:“你说宋瑞堂是替罪羊,但因为大家要的都是活人,他不可能被扣上买凶杀人的帽子,那就只有一个可能了!老爷子和三法司达成了某种默契,三法司把人犯已死的消息瞒下去,就按照活人审一遍,然后上奏,勾斩。老爷子把惹了祸的前所推出去,让宋瑞堂做替罪羊,动用一些手段,把他调往大同边镇,让他跟北边的家伙打生打死去。让他背井离乡,一无所有,算是给三法司出了口气。” “嗯,不中亦不远矣。”冯谦笑道,“你看,你这不是自己也能够想得出来吗?以后遇事不要总是想着问,自己先琢磨琢磨。长此以往……” “你就没用了!”陆准抢着接话。 冯谦笑了笑,轻轻摇头。 “不过,我还是有事情不明白!”陆准问道,“你说,宋瑞堂怎么就会答应了?大同边镇,北面接敌,那么危险的地方,我觉得宋瑞堂肯定不愿意去的!你看,那边每年都要从我们这些闲散的卫所抽人过去,宋瑞堂要是愿意要这军功,他还不早就去了?我就不信他会等到现在!” 冯谦低下头,又看向了他的账册,漫不经心的回答说:“可能是有什么不得不去的理由吧。” “能有什么理由……”陆准嗤笑一声,但随即,自己就反应过来不对,“哎?该不会是躲我吧?” 冯谦听罢一愣,随即点头道:“也不是没有可能。” 陆准顿时懊恼起来,喋喋不休的唠叨道:“我就说嘛!早该找这孙子报仇!你非得自己去,连根毛儿都没伤着他的!还总是让我等啊等啊的。这回好了,他远遁大漠了,再想报仇,得等到什么时候了?” “行啦,人家够惨了!”冯谦说道,“你看看,前所现在成了什么样子?他就算留下来,也控制不住局面了。背井离乡啊!如果可以,谁愿意放着这儿的太平日子不过,跑去北边送死!” “你说的倒也是。”陆准点点头,想起了另一件事,“那两个家伙又来找我了,你说,咱们是帮谁不帮谁,还是两不相帮啊?” “依我说,两不相帮……好吧,别这么看我,我知道你肯定不愿意!那就先看他们开开价吧,竞物嘛,价高者得!” ------------ 第056章 孝陵卫指挥佥事 ‘犯人’勾斩,宋瑞堂远调大同。皇陵窃案到此,却并没有完全结束。 要知道,任何一件案子,尤其是大案子,都不可能只论罚,不论赏。 现在犯罪之人已经受到了应有的处罚,那么接下来,就是时候该论功行赏了。那一晚参与抓捕的人,论理来讲,都应该有所赏赐。更何况,保护太祖坟茔,这种明显与大明‘以孝治天下’的口号相契合的功劳,更是必须要有所恩赏。 一级一级的递奏上去,朝廷的封赏也很快就下来了,在抓捕中旧伤复发、险些‘殒命’、功劳最大的陆准被隆庆皇帝诏授孝陵卫指挥佥事,并予世袭。 也就是说,陆准从他爹那里继承来的是他们家传了很多代的正五品的左千户所正千户,但从现在开始,他能传给他儿子的就不是个正千户了,而是正四品的孝陵卫指挥佥事。虽然这听上去好像也没有多大的差别,在外人眼中,坟兵依旧是坟兵,以前是,现在是,子孙后代很可能通通都是,但是实际上,差别却大了。 ※※※ “指挥佥事虽然听起来,的确是比正千户高,但孝陵卫有多少指挥佥事?陆家的左所正千户是世袭的掌印官,指挥佥事可就不一定了。”冯谦见陆准面露不解,便给他举了个例子,“你想啊,左千户所最大的就是个正千户,孝陵卫指挥使衙门里头,带俸的指挥使、指挥同知多了去了,指挥佥事算什么啊?别人不说,就你那个准妹夫……” “唉哟,别提他。”陆准听冯谦提起张津川,就是一阵头疼。 说起张津川追陆薇薇,那简直是可以拍一部苦情剧了。陆准听说了都忍不住要同情他,并且总结出一个结论来,张津川这小子可能天生不适合婚配。 冯谦对此自然也有耳闻,见陆准扶额,便随口问道:“怎么?他又被薇薇打了?” “岂止是又打了?”陆准摇头道,“我派去的人要是再晚进去一会儿,我都能给神宫监再送个公公了。唉哟,不提他,不提他,提起他我就头疼。” 冯谦笑道:“你有什么好头疼的?你以为张津川这一次又一次的愈挫愈勇,真是因为薇薇?我看未必!” “不是因为薇薇还能因为什么?”陆准对此不以为然,“难不成他有这特殊爱好?” “别扯淡。”冯谦敲敲桌子,“你又不愿意动脑子了!你好好想想,如果说几日前薇薇嫁给张津川还勉强算是高攀,那现在,就是张家在攀附陆家了!怎么?还不懂?” 陆准挠头,强迫自己想了好一会儿,才总算转过弯儿来,“你是说,张家是世袭指挥佥事,陆家现在也是了!而且,我大哥是进士,官任刑部主事。我二哥也是举人,明年很有可能步蟾折桂!所以,张津川其实未必真的喜欢薇薇,但张世伯逼他一定要成了这门亲事!” “还不止!”冯谦笑道,“同为指挥佥事,张大人只不过是带俸而已,你就不一样了。虽然现在指挥使衙门还没有给你分管,但这几日一定会分下来。孝陵卫虽然不起眼,但同为孝陵卫的武官,你手握实权啊!” “唔,这我就懂了!”陆准点头道,“你刚刚说的,千户和指挥佥事不一样,是不是就是说的这个?可带俸官那么多,我会有分管?” 孝陵卫是个闲散的地方,有些人像陆准这样,期望着有实际的权力,可以多做些事情。但绝大多数的人,却又甘心带俸,只想舒舒服服过日子,什么都不想管。 “萧家倒是想在孝陵卫一手遮天,但哪有那么容易做到?”冯谦笑着说道,“张大人是因为祖上带俸的时间太久了,想要权也要不到。但你不一样,你本来就是手握实权的,左千户所可不会因为你不是千户了,就不听你的调度吧?而且,现如今,不仅是左所,前所也指望着你呢!这个时候,可没有人敢让你赋闲!否则,这两边就要大乱了!” “嗯,是这个道理。”陆准点点头。 虽然他是认同了冯谦的这一说法,但却感觉事情好像没有冯谦所说的那么简单。无论陆准怎么想,都还是觉得,几日前,冯谦被萧崇德请去密谈了一次回来,跟他擢升指挥佥事有很大的关系。而如此笃定的认为他能够拿到实权,道理好像说得过去,但陆准却觉得应该还有隐情。 而且……那一次密谈之后,冯谦给他的感觉,似乎也和以往不太一样了…… 猜测总归是猜测,一贯对冯谦的信任到底还是占了上风。陆准并没有在这个问题上纠结下去,反而是对刚刚被冯谦无意之中提起的陆薇薇的婚事,开始忧心忡忡。 “冯谦,你说,我是不是该跟我二哥说说啊?如果张津川那小子不是真心喜欢薇薇,我倒是没有那么看好这门亲事了!”陆准面色带着犹豫,显然,他对于‘去跟二哥交流一下’这种事情,打心眼儿里是不愿意的。 冯谦听罢笑道:“你跟二爷去说?怎么说?说让二爷去跟张府提悔婚?陆准,你动动脑子!以前悔婚,那还姑且可以说是陆家觉得高攀不上张家。现在悔婚算什么?嫌贫爱富?还是刚刚升了官儿,就瞧不起人家了?你也不是不知道,大爷、二爷都是孔夫子的门生,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那是时时刻刻挂在嘴边的东西!他们会背这个恶名吗?” “那我去!”陆准可不在乎什么恶名。 “你就省省吧!”冯谦摇头道,“你去说,人家只会当你是胡闹!你若不信的话,就尽管去说说看!你看张大人不把你轰出来才怪呢!” “唔,这倒也是。”陆准又没了主意。 冯谦劝道:“薇薇的事情你就不用操心了,那丫头是个有主见的!只要别干什么太出格的事情,随她去就是了嘛!你拿她没办法,二爷不是也一样?顺其自然,没什么不好的!你现在倒是需要考虑下另外一件事情。” “什么事情?”陆准不解。 “搬家!荐人!” ------------ 第057章 酒后匕首见 搬家,很容易理解。 陆准现在已经不是左千户所的正千户了,理应不再住在左千户所衙门里头。只不过是在左千户所正千户没有递补上来之前,还需要他以指挥佥事的头衔兼管两天。 “真麻烦。”陆准对搬家这件事情颇为不满,“我不搬行吗?” 不搬当然不行! 虽然以陆准在左千户所的地位,就算他耍无赖不搬,也没有人能把他怎么着。但就这么耗着总归不是个事情!下面的人要往上挪,上面的人赖着不让地方,就势必会引起下面的不满。一天两天或许无所谓,但时间久了,就难免会怎么样了。 “你家在附近有座老宅子,修缮一下,应该也不错啊!”冯谦如是提议道。 陆准对此兴致缺缺,“那宅子我已经找人修缮了,可它又不是我的!” “这话就不对了!”冯谦说道,“是,的确,当初分家立户的时候,那宅子是分给了大爷、二爷,可这么多年来,二爷为图清净,不都是住在后衙的吗?他从前住你的,你以后住他的,亲兄弟,哪儿那么大仇啊?” “我待见他,他不待见我……”陆准提起自己的二哥就不免长吁短叹,惆怅了半晌,他索性扯开了话题,“搬家的事情再说吧,荐任……这你看着办吧……” 陆准一言不和又做甩手掌柜,不待冯谦阻拦,他人已经到了屋外,笑嘻嘻地回头抱拳拱手道:“多谢,多谢了!” 冯谦看着陆准的背影,只得摇头叹气。 陆准这副样子,倒是让他越来越能理解老爷子的意思了。 每当身边有冯谦的时候,陆准就总是试图依赖,这不是对谋士该有的态度!换而言之,有冯谦在,陆准就发挥不出他应该发挥的实力,他就永远都没有办法成长! 或许,真的是自己阻碍了陆准的成长? 冯谦的眼神十分迷茫。 ※※※ 把琐事抛给了别人,让陆准顿时觉得神清气爽。 但他神清气爽还不到半刻钟,连出衙门去哪儿散散心都还没有想好,就在衙门口被不速之客给堵住了。 邓博远、黎鸿禧两人想见他已然不是一天两天,只不过都被陆准拒之门外。 按照冯谦的说法,这是因为左千户所自己的事情都还没有处理干净,无暇去管人家。最好的处置方式,莫过于就是两不相帮。 但陆准却并非这么想的。 他纯粹是觉得这种事情太麻烦了,如果冯谦能帮他谋划好,那他当然很乐意去执行的。但冯谦的意思,却是交给他自己去处断。这样的话,陆准当然就从最开始的感兴趣,转变为兴致缺缺了。 “陆大人,您可叫卑职好等啊!”邓博远凑上来,封住陆准的一条路。 黎鸿禧赶忙上前,挡住另一侧的路,对陆准拱手笑道:“大人荣升之喜,卑职等还未曾恭贺,实在是失礼。现下已摆下酒宴,万望大人赏光。” 陆准诧异地看了看邓博远,又用同样的目光看了看黎鸿禧,对他们的热切完全是不能理解。 与前所相比,左所同样面临着正千户之争,陆准却不见自己的哪个手下热切成这样啊? 当然,这也只是他自己不能理解罢了。 前所群龙无首,局势混乱,迫切需要一个大家都愿意服从的人推出下一任主事者,方能结束乱象。 而左所显然不是如此! 所以,相对于前所毫不遮掩的热切表现,左所的几位竞争者则不得不一面伪装矜持,一面暗地里相斗。毕竟,陆准可没被调往大同前线送死,下面人如果太热切的想上位,难保老上司心里头怎么想呢! 当然,想不明白对于陆准来说从来都不是问题,大不了等冯谦说明白不就得了吗? 陆准此时正愁没地方消遣呢!送上门的酒宴怎么能不吃?邓博远、黎鸿禧两人几乎没费什么口舌,就将陆准请了过去。 ※※※ 就是好酒,宴也是好宴。 两人都是存着心思巴结陆准,当然是捡着贵的、好的菜一道接着一道的上,本地的名酒一杯接着一杯的饮,好听的话更是不要钱的往外掏。 陆准自问酒量不错,但在二人的轮番夹击之下,却也有些晕乎乎的了。 丝毫没有了起初刚刚落座时的疏远不说,还跟这两人称兄道弟起来。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更是伴着不知哪桌传来的弦曲之声,击碗而歌。 两人见陆准喝得差不多了,话题也渐渐的扯到了正经事上。 陆准大着舌头,含糊不清的抱怨,“……搬出去……哼哼,搬出去……这搬出去了,老子住哪儿啊?啊?那宅子又不是我的……不舒服……住着不舒服……” 两人认真的听着陆准醉后吐出的酒话,纷纷上了心。 这不就是索贿吗?再简单不过了吧!只需要一座宅子……不,不对…… 两人相视一眼,将各自的想法掩饰起来的同时,也很想从对方的眼中看出点儿什么东西来。 陆准对二人的勾心斗角丝毫没有察觉,更不知道自己随口的一句醉话会引发怎样的争端。他唯独知道的就只是,今天这酒喝得挺舒服,如果还有下次就更好了。只不过,好像酒喝多了有点儿胀…… “我……我方便下……”陆准站起来,脚下步子虚浮无力,走起路来,晃晃悠悠。看东西似乎都是重影的,也都在眼前晃来晃去。 “大人,卑职陪您去……”邓博远不想错过表现的机会。 陆准一拍他的肩膀,将他按了回去,又多在他肩头拍了几下,笑道:“……你们喝……你们……你们接着喝……” 陆准晃晃悠悠出了屋子,下楼的时候险些将送菜的伙计撞翻,好不容易才绕到了酒楼后面。 可就当他走到僻静处,还没来得及站定的时候,身后却陡然传来了一声极不正常的风声。 若是换了往日,那并不算太迅猛的来势即便是偷袭,陆准也不见得就落了下风。但今天,他确实喝得有点多了。 酒精的麻醉之下,陆准的反应不止慢了一拍。他本能的向旁躲闪,堪堪避过要害。 寒光乍闪,一把锋利的匕首刺进了陆准的右肩。 ------------ 第058章 功过相抵 一更三点,鼓响夜禁。 本来早就该关门歇业的酒楼里却意外的灯火通明。 陆准坐在大堂内,刚刚酒后朦胧的醉意早已醒了一大半。微皱着眉头,任由郎中在他身上施刀上药。 左右两侧,前所与左所的人相对而立,泾渭分明。 邵化海抹着汗,在陆准身边絮絮叨叨,“这多悬呐!我的爷!咱再晚来一会儿,这小子怕就得手了!” 陆准瞟了他一眼,没有吭声。 不管是马失前蹄也好,阴沟里翻船也罢,反正这次他是得承认自己确实是险些栽在这儿了。酒精麻醉之下,他反应速度本来就慢,脚下站立不稳,就更是吃亏。如果不是邵开河、邵化海两人奉命出来找他,并且恰巧找到了,还真不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当然,就现在而言,后果似乎也并不轻。 在这个结骨眼儿上,陆准被人偷袭受伤对于前千户所、左千户所来说,都绝对是大事。邵开河在找到陆准、看清了凶手的同一时间,就跑回去喊人了。 如今前、左两所的副千户都在,百户、总旗、小旗也来了不少。看这架势,今夜就势必不能善了! “好了,大人。”郎中的话让剑拔弩张的两方人马稍稍收敛了戾气,一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都盯在了郎中的脸上。郎中很不自然的一怔,莫名紧张起来,“那个……其实,也……也不算太严重……只需内服外敷,休息静养,避免患处再度伤损,过些时日,必会痊愈……” 陆准听罢点点头,回手摸了摸伤处,觉得好像没有刚才那么疼了。 他转眼看向郎中,笑着问道:“给冯谦治伤的也是先生吧?先生尊姓大名?” 郎中连忙摆手,“不敢不敢,小人名叫张行简,是前千户所余丁。” “哦?自己人啊?”陆准有些诧异,“我倒是不知道,前所除了鸡鸣狗盗之徒,竟然也有如此行医济世之人?你的歧黄之术是跟谁学的?” 张行简回答说:“小人的叔祖爱好歧黄之术,曾苦心研读医书,又曾向游医求教。小人自幼随叔祖学习医术,也不过粗通而已。” “粗通就不错了!有些自问医术高明的人还比不上你呢!”陆准点点头,手指向前所那边,“我倒是一直忘了问了,上次给冯谦治伤,是谁请你去的?” 张行简回头飞快的扫了一眼,复又低头回答说:“回大人,是王总旗让小的去给冯大人治伤的。” “你们两个,王总旗是你们谁手下的啊?”陆准问道。 邓博远连忙站出来,“回大人,是小的手下的人。” “唔,又是你!”陆准脸色看起来有些不悦,他转头对站在一旁的邵开河吩咐道,“这位张神医先带回去,帮我款待一下,不要怠慢了。” 邵开河略一犹豫,终究还是点头应下。带着张行简出门去的时候,他还低声嘱咐了邵化海,一定要保护陆准周全,千万不能再出事。 看着两人走出门去,陆准的脸色变得有些纠结。他挠了挠头,说道:“我本来想报仇的!但是,邓大人,你看,虽然行凶伤人的是你的人,但是让冯谦醒过来的也是你的人。这我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要不,你教教我?” 邓博远转头瞪了一眼行凶者。 可怜再次失手的行凶者,此时已经被捆得像个粽子,嘴也堵得严严实实。如果不是熟悉他的人,怕是根本看不出来,此人正是马三升的那个小舅子,高有法。 还未等他说出话来,左所那边,一向唯恐天下不乱的袁守清阴阳怪气的说道:“大人,您问他,这不是给他机会包庇吗?要我说,既然现在受伤的是您,那就不是他们前所说了算的了,得按照咱们左所的规矩来!赏善罚恶,赏罚分明!功不能抵过!” 袁守清这话一说,左所除了两位副千户之外,其余的人都纷纷跟着起哄。 邓博远脸色红一阵、白一阵,黎鸿禧则丝毫没有团队爱的带着满脸幸灾乐祸,在一边好整以暇的看戏。 虽然袁守清的话让很多人赞同,但陆准却对这个结果不怎么满意。 “这不公平啊……”陆准摇头,对袁守清说道,“人是他的没错,但事情不是他干的啊!”又犹豫了一会儿,陆准拍了下大腿道,“哎,有了!邓大人,你的人治好了冯谦,我应该谢你。但你的人今天又偷袭了我,这我就不能谢你了。两相对抵,就当这事情没有发生过……” “大人,这怎么能……”袁守清又跳出来反对。 陆准摆手让他先闭嘴,接着说道:“至于这两个人,你就别要回去了。一个我已经让人带走了,我得好好谢谢人家。另一个……这人要是就这么放了,我愿意,大家也不干是吧?” 邓博远明知道自己吃了哑巴亏,但是没办法。 马三升是他的手下,高有法是马三升的小舅子,高有法趁夜偷袭陆准,竟然还给他瞎猫碰上死耗子,将陆准给刺伤了。这事情要是深究起来,扣他一个图谋不轨的帽子一点儿问题都没有。 “是,大人处断公正,卑职服气。”邓博远垂头丧气,但还是拱手说道。 “嗯,那就好!”陆准满意的点头笑着,目光若有所思的看了看高有法,“至于这个家伙嘛……” 不得不说,高有法还真是不消停! 伤应该才刚好利索不久吧?竟然就又出来惹是生非了。 陆准是想到了他可能不服气,还想着报复。但就是没想到,他竟然能碰时间碰的这么准! “上一次,我放过你了。”陆准说道,“这一次,我可不打算放过你!小子,你得知道,偷袭不是什么好习惯!” 喜欢偷袭,习惯从背后伤人的人,肯定不是什么英雄,胆子也不会太大。高有法此时看得到、听得到,自然想象得到自己的下场,眼中早已弥漫着恐惧。 听陆准说不会放过他,立马呜呜的叫了起来,扭动着身子,不停地挣扎。 ------------ 第059章 秘密!! “你叫唤什么?”邓博远带着怒气,上前一脚,正中腹部。 高有法立马痛苦地呻吟一声,整个人蜷成了虾米。 但即便如此,高有法腹部疼痛稍缓,依旧看将目光看向陆准,口中急切地‘呜呜’出声,像是有什么话一定要说一样。 陆准看着他,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好奇心占了上风。 “放开他!”陆准对邵化海吩咐道。 邵化海看向高有法,面露警惕,“三爷,这小子装的!您不能轻信他啊!” “放开吧。”陆准揉揉额头,“你们这么多人在这儿,他就是天大本事,能翻出多大浪?放开他,我想听听他要说什么。” 邵化海犹豫了一下,无奈上前,将高有法口中的布掏了出来,却不肯帮他解开绳子。站在他身边,满目警惕地紧紧盯着他,生怕他是在耍诡计。 口中的布被掏出来,高有法剧烈地喘息了一会儿,贪婪地吸够了空气,这才朝着陆准喊道:“别,别杀我!我知道秘密!” “秘密?”陆准皱了皱眉头,问道,“什么秘密?” 高有法没有立马回答,眼神不信任的左右扫了一圈,低声道:“既然是秘密,当然只能单独说!” 袁守清听罢,上前道:“大人,这小子诡计多端,您可不能上了他的当啊!您想,他不止一次偷袭您,这一次,肯定也没安什么好心!” 陆准低头看了袁守清半晌,心头一动,似乎想起了一些事情。明明好像知道他想说什么,却又一时间说不出到底是什么。 “化海,带他跟我来。”陆准站起身来,转身向后面走去。 ※※※ 酒楼的灶房内,陆准随意的找了个板凳坐下,对被邵化海带进来的高有法说道:“我受伤了,得谨慎一点儿。而且,我也并不相信你!所以,单独说就不必了,化海是我信得过的人,我的事情不瞒他。所以,你如果真的有什么秘密,现在就可以说了。” 高有法一扭头,假做矜持。 陆准叹了口气,站起身来,对邵化海摆了摆手,吩咐道:“做干净点。” 邵化海抽刀向前,高有法立马慌了神。 “别……别走!别杀我!”高有法急急地喊道,“我真的知道!我真的知道秘密啊!” “怎么?不想谈条件了?”陆准转头笑道,“也不需要单独说喽?” 高有法瘪瘪嘴,心中暗自腹诽:多大的官儿啊!至于这么小气嘛? 陆准重新坐了回去,轻轻活动了一下受伤的肩膀,说道:“行了,快说吧,你要是耍我,我保证你会死的很特别。” 高有法不情愿,但看看邵化海那副样子,却也知道自己如果不说,可能真的会死得比较‘特别’。所以尽管不情愿,他依旧将自己所说的秘密缓缓地说了出来。 高有法说道:“大人,您应该知道的,小的平日里除了放血印子之外,还干点儿别的买卖。” “唔,我想想哈。”陆准回忆起当时冯谦跟自己谈起高有法这个人的时候,说出的那段介绍,“嗯……你除了放印子钱之外……哦,对了!你也干刨坟盗墓的营生!听说,你还有个绰号,叫什么……穿山甲?” “都是江湖上的人给的诨号,当不得真!”高有法虽然这么说着,但眉眼之间,尽是得意之色。 “行了,快说吧!”陆准并没有给他太多沾沾自喜的时间,出言打断道,“你说说,你要告诉我什么秘密啊?” “大人,其实这件事情,我也是近日才知道的!”高有法说着,好似陷入了回忆,“我记得是很多日子前的事情了,那天我在太平门外附近发现了一处古墓……” “太平门外?”陆准听了这个名字就敏感地蹦了起来,“你小子刨的是开平王的墓,还是皖国公的墓?” “不,不,不。”高有法连忙摇头,“我哪儿敢碰本朝的东西?而且……而且我也只是过个手!我找到地方,把地方卖给别人,就是个中间人!” 陆准将信将疑的点点头,“你继续说。” 高有法捋了捋思路,接着说道:“我找到地方,当天就转手卖了。虽然都是前所的人,但我跟那几个人是第一次做生意,他们怕我骗他们,就要我在上面等着,还派了个人看着我。我记得,那天下着雨!起初还小,无所谓,结果等他们下去之后,雨就越下越大,越下越大……” 陆准听着听着,脸上的表情不禁变了。 顺着高有法的描述,他也不禁想起了那一天。 “我和另一个人一直在上面等到天都黑了,浑身上下都湿透了!可下面还是一点儿动静都没有!我几次提议下去看看,那人都不答应,让他喊两嗓子,他也不喊,说是打雷下雨的,喊了下面也听不见。” “然后你们就这么等着?”陆准挑眉问道。 “是……”高有法答了一句,面上的表情心有余悸,“我们等了很久啊!直到听到一声爆炸!当时,整个地面都在晃!我吓坏了,爬起来就跑。那人估计也吓坏了,没心思拦着我。当天晚上太平门外那村子来了好多人,我回来的路上,险些被抓住。” 爆炸,皖国公墓附近发生的爆炸…… 陆准的眼神凝重了很多,而高有法的话,却还没有说完。 “那次之后,我一直想着那个墓的事情。只不过,后所好像对那一片看得紧,我一直没机会。前几日伤好得差不多了,想想也没什么事情,况且过去那么久了,应该不会有人盯着了,索性就又转回去看了看。结果,你猜我发现了什么?” “发现了什么?”陆准对此很感兴趣,连忙问道。 “强弩的残骸!”高有法说道,“你肯定想不到!我当时发现那个墓的时候,也没想到!那几个人不知道在下面触动了什么机关,像是发现了一条密道,可惜被爆炸给炸塌了。我在其中找到了至少二十把强弩的残骸!我琢磨着,那强弩肯定不是当日那些人带下去的,但看上去又很新,不知道是不是有人藏在下面图谋不轨!怎么样?我这个秘密……” “在哪儿?”陆准一个箭步上前,扯住了高有法的衣领,眼神冷冽的逼问道,“你发现的那处地方,在哪儿?” ------------ 第60章 艺高人胆大 陆准一贯都算是好奇心比较强的那种人,更何况,皖国公墓下的秘密,一直都是他的一块心病。他曾经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答案,轻巧的饶了孙桥一条命。此时,明知道高有法极有可能是得知真相的人,他当然要问个明白。 而在高有法眼中,陆准显然着相了! 他原本抛出这个秘密来,只是为了碰碰运气而已。他听说过陆准一直很在乎孝陵卫,那么潜藏在孝陵卫旁边的可能埋甲造械、图谋不轨的人,陆准可能会比较感兴趣。因此,才起了将秘密告诉他,来换取他不计较这一次刺杀。但现在看来,他似乎……应该是低估了陆准对这个秘密的重视程度啊! “地点嘛……地点……”高有法转着眼睛,意图坐地起价,“唉哟,大人,当时天太黑了,我没记清楚……” “胡说!”陆准不等他说完,就出言打断,“就凭你刚才的描述,那个地方你起码去了三次!不记得了?你骗鬼呢!” “我……”高有法眼睛继续转圈,口中争辩道,“我不记得就是不记得了,我……” “你不说是吧?”陆准久居上位,本就自带气场。脸色一沉,压力自然而然的就瞬间四散。 高有法兀自强撑,摇头道:“我是真的不……” “那算了!”陆准松开手,站直身子,面色依旧阴沉,“你不说,那就意味着你没用了!化海,交给你了。” 邵化海领命,再一次持刀上前。 高有法慌了神,“别……别啊!你……你不想知道了吗?” 邵化海可不管他喊什么! 今晚偷袭的事情,让身为亲兵的邵家兄弟不仅仅是没法跟左所的那些副千户、百户们交代,更没法跟自己交代!想起当时的场景,邵化海现在还觉得后怕。 身为亲兵,他的身家前途几乎是跟陆准绑在一块儿的。因此,对于高有法的行为,陆准或许尚能谅解,他却没办法释然! 高有法能在前所混得开,也并非是什么无脑之辈。 他当然看得出来,陆准或许是在威胁他,但邵化海眼中的杀意却是真真切切的,他毫不怀疑,这个人真敢杀他,而且,很想杀他! 说话间,陆准就真的朝门外走去了,看着邵化海眼中的澎湃杀意,高有法连忙喊道:“我说!我说!我说!” ※※※ 高有法将事情交代的很细致,怕陆准找不到地方再来找他的麻烦,他还将大致的地图原原本本的画了一遍。 尽管可能是因为第一次画地图的缘故,但他画得也实在是太差劲了,如果不听他说,单看他画的东西,就算是陆准这个从小生在孝陵卫、长在孝陵卫,对留都周边、皇陵外围的一草一木都几乎算得上熟悉的人,都肯定看不出他画的是什么玩意。 虽然基本上听懂了,也大致知道了那地方该怎么找,但陆准依旧是不放心。 “你带我去!”陆准如是命令道。 “我带你去?”高有法露出一脸的不可置信,“我都告诉你了,干嘛还要我带你去?” “万一你说的是假的呢?”陆准并不相信高有法。毕竟,这个人曾经偷袭了他两次,上一次险些得手,这一次更是险些要命。这样的人,未免不会心怀鬼胎! “我……”高有法就要哭出来了。他是真的将自己知道的都说出来了,没有半点儿的隐瞒,但人家就是不相信!而且,那种鬼地方,他敢发誓,下去一次,绝对不想再有第二次!里面有弓弩,还曾经发生过那么剧烈的爆炸,谁知道一步走错,会不会再引发些别的什么? 高有法很贪财,很有主见,比较记仇,也比前所绝大多数的人胆气足一些。但和绝大多数人一样的是,他也很惜命! 不过话说回来了,没来由的,谁愿意去送死啊! 估计也就只有陆准这种对自己太过信任的人,才能时时刻刻把生死置之度外了。 当然,高有法也知道,他没得选择!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招不在新,管用就行!同样的招式,陆准今天已经使了两次了。但只要邵化海是真的想要高有法这条命,高有法也真的不想死,那就算陆准再用个百八十遍,也照样管用。 高有法知道结果,所以只能低头认命。 “我带你去可以,能不能不下去……”高有法仰着脖子,跟陆准讨价还价,“那下面,我是真不想再下去了!陆大人,我叫您声陆爷!您真不至于让我跟您去送死吧?” “唔,你不能说我是去送死的!”陆准看着高有法,若有所思的摇头。 “那不然呢?”高有法仰头问道。 “你完全可以说我是……” “什么?” “艺高人胆大!” “……” 只那一瞬间,高有法就被陆准的话雷了个外焦里嫩。 拜托,您老刚刚还被我偷袭,险些阴沟翻船呐!脸呢?这么自夸,要威名,还要不要脸呢? 邵化海在一旁看了半天,早知道陆准又要干什么去了。再听他连‘艺高人胆大’这样的话都说出来,忙不迭的上前阻拦。 “三爷,您不能去啊!”邵化海说道。 “为啥?”陆准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你拦我?难不成……你也怕?” “不是……”邵化海犹豫着,思量措辞,“三爷,今天都这么晚了,您看,这天都黑了不是?您又受了伤,今天咱就不去了吧?” 陆准皱起眉头,“这偷偷摸摸的事情,不就应该晚上干嘛?而且,我这伤……” 他本想说,这点小伤还不算什么。但想起上次在皇陵内,爬枯井的时候,那窘态,还有事后冯谦对他的那通数落,他到底还是有些心虚的没有说出来。 “好吧,那就先把他带回去!”陆准指了指高有法,对邵化海吩咐道,“听你的,今晚先歇了。这些事情,我还要和冯谦商量商量再做决定。” 邵化海暗暗抹了把汗,心中一阵庆幸。 他本对劝住陆准不抱太大希望,如今却真的劝住了。 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 第61章 破绽!又见破绽! “那小子已经动手了,别忘了,你答应过什么!” 回想着来人的话,冯谦不禁叹了口气,仰起头,怅然若失。 他从来不介意自己只是一块石头,但就算是石头,也该有石头的用处! 从前,他总以为对于陆准来说,他该是垫脚石。但现在,他开始迷茫,甚至越来越觉得,他或许真的就像萧崇德所说的那样,是累赘,是软肋,是绊脚石! “是时候把依赖斩断?”冯谦自言自语道。 屋门一声轻响,陆准带着酒气走进来,恰巧听到他最后两个字。随口问道:“斩断什么啊?” “没什么。”冯谦飞快地将情绪掩饰起来,目光落在陆准包扎过的肩头,眉头轻轻皱起,“怎么又受伤了?” 陆准回手摸了下伤口,就在书房中随便找了一把椅子,坐了下来。 他醉意还没有完全散去,长长的呼出一口气,蛮不在意的说道:“小事!就是没想到,那小子报复心那么强的!” 回应过了冯谦的问话,陆准突然想起了他早派回来的邵开河,便开口问道:“开河呢?张神医送回来了吗?那可是个了不得的郎中,当时能把你救过来,我就觉得这人医术不错,今天自己体会了一下,更是觉得他这手法……确实不错,很不错!” “张神医暂且安排在你院子里,看着这天色也不早了,开河把人带回来,我就叫他安排住处给张神医,然后先去休息了。”冯谦说着,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过陆准的肩头,“高有法把你伤成这样,你没一冲动把他弄死了吧?” “差点儿……”确实是差点儿,如果不是高有法说他有秘密,陆准肯定不会轻易放过他。但很快,他就发现了不对,“哎?开河跟你说了,伤我的人是高有法?不对啊!他那木讷性子,不该说的多一个字他都不会说的!你是听谁说,高有法伤了我的?” 冯谦眼中流露出一丝慌乱,尽管仅仅是一闪就很快就掩饰住了,但还是引起了陆准的注意。 “我猜的。”冯谦掩饰了慌乱,随口胡诌,“说起来,胆大到敢偷袭你的,恐怕也就只有这个高有法了吧?” “唔,这样啊……”陆准点点头,算是接受了这个解释。 其实,冯谦就算编瞎话,说是邵开河告诉他的,陆准也不会闲得去核实一下。说到底,他还是相信冯谦的。 而且,在酒精的作用下,他也只当刚刚自己是看错了,并没有太把冯谦那一瞬间流露出的慌乱当回事儿。 “对了,有个事情跟你说。”陆准一边说着,一边掏出高有法给他画的那糟乱的图来,“你还记不记得,那天,就是你从冯家回来的那天,我们摆酒耍了萧赞一道。就是那天晚上,皖国公墓下的爆炸,你还记得不?” 冯谦理所当然的点头,“当然记得!” 陆准指了指那张图,对冯谦说道:“我今天又听高有法提起了那天的爆炸!说实话啊,孙桥当时说的东西,是个正常人都不会相信!我也觉得很蹊跷!很不对劲儿!但是这一次,高有法说的是真的有鼻子有眼!地下藏着老神仙,这我不信!但是地下如果藏着什么……就是……‘无生老母,真空家乡’什么玩意的那群人,暗制器械,意图不轨,这我倒是相信的!” 亏得陆准能把高有法所说的事情,与从太祖立朝时就曾命令禁止的‘白莲教’给联系到一块儿去。不过,不得不说,倒还真有么些道理在。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是不是就可以理解,当时那声剧烈的爆炸……”陆准说着,突然身子前倾,一脸严肃地看着冯谦问道,“你说,那爆炸是不是他们搞的邪术失败了!” 冯谦听罢,一时哭笑不得。 “陆准,你刚刚猜的虽然不一定对,但到底路子还是相对正确的。这怎么想着想着,又能想起神鬼来了?”冯谦笑道,“你说,如果有人在孝陵卫看守的地界下面搞邪术,那是不是孙桥说的老神仙在下面炼丹的事情就也是有可能的了?” “对啊!”陆准做恍然大悟状,“也不是没可能啊!” “别乱想了!”冯谦敲敲桌子,觉得自己真的有必要把陆准的思路拉回正轨上来,否则,还不知道他一会儿能想起什么来呢,“那被炸塌的地方发现多具机弩残骸,要么是有图谋不轨之人在下面暗中准备器械,意图谋反。要么,我倒觉得,那其实很可能是个隐秘的藏兵洞!” “嘿!着啊!”陆准拍掌叫道,“藏兵洞……藏兵洞……这大概就能解释得清了!要不然,老爷子为什么按着盖子不让我查?八成就是这样……对,藏兵洞……孝陵卫下面一定有个藏兵洞……而且规模还不能小了,否则,那一个小地方,怎么就能有至少二十把弓弩的……” 陆准说到这儿,只觉得眼皮子一跳。 其实……他刚才……根本没说过……弓弩吧…… 如果说刚刚冯谦的慌乱,陆准归结为自己酒喝多了,可能看错了眼。人家也解释过去了,也基本解释的通,那一页已经翻过去了,不重要了的话。那么现在算什么? 他根本没提过弓弩,冯谦又是怎么会知道,高有法在那个地方发现了弓弩残骸的? 折腾到现在,陆准的醉意基本上都已经散干净了。他看向冯谦的眼神中第一次出现了认真的审视,浓浓的狐疑几乎不加任何掩饰。他的意思已经不需要读就已经写在脸上了。他现在需要一个解释,一个起码能说服他的解释。 冯谦头脑一向够用,只是他今天脑子里确实很乱,才造成了这样的情况。 陆准这反应迟钝的都发现了他语言的漏洞,他又怎么可能没有察觉。只不过,这个漏洞,比起前一个,似乎真的不太好弥补了。 书房中,陆准静静地注视着冯谦,希望他能给出答案。 冯谦故作镇定,心中已经是一片波澜。 ------------ 第062章 弱冠称兵 尴尬的沉默气氛之中,冯谦突然露出一个笑容来。 “我不是说过,会帮你查皖国公墓的事情吗?这段时日以来,终于算是有些眉目了。根据我的推测,皖国公墓只是一个点,或者可以说是众多的进出口之一,而地下藏着的,很可能是一个隐蔽的大型藏兵洞!高有法的事情我也是刚刚才查到,就是那个雨夜,留在顶上看着他的人,被我找到了!” 尽管漏洞百出,但好歹也算是有了个交代。 陆准一点儿都不想知道,冯谦动用了谁,去进行他所谓的调查。实际上,以冯谦的人缘,没有陆准点头他谁都调动不了。这或许也是这么多年来,陆准始终如一的信任他真正的原因。 无论萧崇德怎么挑拨,都不能改变一个事实。那就是,真正的实力一直牢牢地握在陆准的手中,冯谦只是个谋士,本职的镇抚又是个得罪人的位置。没人待见他,他也指挥不动任何人。 “人呢?”陆准问的是雨夜中留下来看守高有法的那个。 “被老爷子提走了。”冯谦的回答毫无疑问,就是在跟陆准打太极。陆准是不会为这么点事情去找萧崇德求证的,而冯谦笃定他在没有万全把握的时候,会继续选择完全的相信自己。 陆准果然点了点头。 破绽已经是不需要动脑子想就能发现的了!他只是懒得动脑子,并不代表他傻。不过看在马上就要揭开真相了的份儿上,他并不打算深究这样一个没意义的问题。 “我得知道真相。”陆准的语气并不是商量,“这件事情拖了太久了,不了结了我就总是想着!不过我觉得化海说得有道理,我刚刚受了伤,怎么也要养个七七八八再去。” 陆准说完,就打着哈欠去睡觉了。 冯谦望着他的背影,皱着眉头,陷入了深思。 ※※※ 陆准养伤的日子里,孝陵卫出奇的安静。 萧赞似乎不再时时蹦跶着,拼命秀他的存在感。萧崇德也好似真的习惯了致仕身份了一样,不再想着插手这个,插手那个。 两个没有了正千户的千户所在各自副千户的小势力相互扯皮、推诿、调和之下,在某种范围之内,达成了微妙的平衡。不管宁静中暗藏着怎样的暴风雨,眼前看起来,终究是一片宁静。 陆府的二爷陆灏住进了修缮后的老宅,陆准则在邓、黎两位副千户的勾心斗角之中,获得了一间距离指挥使衙门不远,距离前左两所也比较适中的新宅。 陆薇薇趁着搬家的机会跑出去就没了影子,几天后回来的时候,带回了让陆准看不上眼,却让冯谦变得忧心忡忡的那个戏子,孙桥。 张津川自然是对此相当不满,但对着正慢慢崛起的陆家,即便是他们家老爷子也要顾忌几分。他一边委委屈屈的频频找陆薇薇,一面示好,一面挑拨离间。一边又在陆准的默许之下,频频对孙桥释放着威压,希望可以迫使他离开陆薇薇。 随着时间的缓缓而逝,孝陵卫一年一度的精兵遴选顺利完成,朝廷押送而来的犯事中官妥善安排在了后所,而陆准折腾出来的新伤、旧伤,也已经悄然痊愈了。 ※※※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冯谦总是觉得,自从不足月前那个晚上发生的口误事情之后,陆准似乎不再像是从前那样什么事情都喜欢来问他了。 当然,最近一直没什么大事也是主要原因之一。 但冯谦总是觉得,陆准这种微妙的改变,似乎是从孙桥入府之后才开始的。 明明是陆薇薇引进来的人,却几乎不主动去和陆薇薇发生任何接触。反而是常常哄着陆准和他下象棋,甚至能让陆准这个从来都不怎么坐得住的人和他一下就是整整一天。 有些人真是要接触上才知道,譬如孙桥,冯谦不得不承认这个人真的有些魔力。有些时候,冯谦甚至都有一种错觉,比起自己,似乎是对方更适合给陆准这样的人做谋士。 ※※※ 和左千户所衙门的大小显然无法比拟的带花园的三进院子,陆准和孙桥又在花园中对弈得不亦乐乎。 “……此局名为弱冠称兵,是梦入神机谱中的第六局,三爷可看懂了吗?”孙桥的手指刚刚从[兵]上拿开,指着棋盘上的死局,对持黑显然被将死的陆准笑道。 陆准点点头,但随即又摇了摇头。 孙桥面上的笑容和善,他说道:“三爷明白此局,却还是不明白何为象棋!我说的对吧?” 陆准把目光从死局上挪开,有些懊恼的抱怨道:“这玩意太费脑子!” 孙桥微笑着摇头,“俗话说,举棋如布阵,落子如点兵。如果说天下是一盘大棋,那么三爷以为自己是什么?” “还能是什么?”陆准自嘲得笑了一声,随手捻起刚刚压死他的最后一根稻草,“喏,撑死是个兵啊!还是个看坟的兵!” 孙桥点头道:“那如果说孝陵卫是一盘棋,那么三爷又以为自己是什么?” 陆准听罢,不禁开始犹豫。 孙桥等他自己思索了半刻钟,方才说道:“如果说从前,三爷或许是车,是马,是炮。但现在,手握前、左两所,连老爷子都不能随意点兵点将的动您,就说明您已经不再是棋盘上的棋子,而是一边的持棋之人了!只有胜了这一局,您才有可能用更大的棋盘,和更高的对手去下!三爷以为孙某说的对吗?” “没错!”陆准对此表示认同,但很快,他的眉头便皱起来了,“说这些干嘛?你还没回答我之前的问题呢!你不是说你听说过皖国公墓下的秘密吗?那你倒是给我说说,这事情你从哪儿听的?我今晚要去探的地方或许和皖国公墓有关,总要打听清楚了,有备无患!” “既是道听途说,哪里听说的不一样呢?”孙桥反问道,“而且,孙某如果没猜错的话,三爷您是又打算一个人去吧?” “那当然!”陆准回答得理直气壮,随即他犹豫了一下,接着说道,“不过……冯谦说这一次他要跟我一起去……哎呀,他一个文人,手无缚鸡之力的,去干什么啊?我到时不会带他就是了!” 孙桥听说冯谦要去,脸上的表情明显波动了一下。他手指了指死局,对陆准说道:“三爷,您到底还是没读懂这棋局啊!” ------------ 第063章 渐变 读懂怎样?不读懂又怎样? 陆准此时的心思又全都堆到了秘密上,根本无心理会棋局了。 换了冯谦,此时或许又在指责陆准不愿意动脑子,或许更简单粗暴一点儿,开始帮他分析利弊,权衡各方。但孙桥很明白,他不是冯谦,没有那么超然的地位,还没资格对陆准的行事过多的指手画脚! 戏班中人都大难临头各自飞了,他好不容易才找到了这样一个新的落脚点,这么多天的努力之下,也总算让陆准不再看他那么不顺眼,算是有了点儿东山再起的希望。但他心里清楚得很,别看陆准对他那个妹妹很是纵容,但如果他真的让陆准觉得讨厌,那几个陆薇薇都保不住他! 见陆准神游物外,孙桥只得拐弯抹角的换了他感兴趣的话题,“三爷,皖国公墓下无论有什么秘密,都绝对是大秘密,三爷以为孙某说得对吗?” 陆准听罢点头,“那是当然!否则,我也没必要这么上心。” “那三爷以为,以您一人之力,是否足以去探个究竟呢?”孙桥这话一说,陆准的眼神立马就不友善了。孙桥连忙说道,“三爷,孙某并非说您没有这个能力。只是……您想啊,如果说,您独对一些暗器、兵刃,乃至是潜藏的伏兵,都完全没有问题,但有些事情……比如说,您跟孙某提起过的,高有法说,密道被爆炸炸塌了。那您总不能一个人把废墟刨开吧?总要有人帮您不是?” “唔,你说的倒是有点儿道理。”这样的解释显然比较顺耳,陆准还是很愿意听的,也的确想到了会有这样的麻烦。他思索了一阵,突然拍了下脑袋,“哎?有了!高有法不是有个诨号叫穿山甲吗?听这名字,就是个擅长打洞的!叫他帮我,事半功倍啊!” 孙桥听罢,连忙恭维了一句,“三爷说得是,正是此理!”紧接着,他才小心翼翼的提出了自己的意见,“可是高有法一个人,是不是挖起来太慢了……” “那就多带几个人呗!”陆准觉得这件事情很好解决。 孙桥在心中暗暗发笑,刚刚不是还信誓旦旦的说要自己一个人去,多加一个冯谦都不乐意。这会儿怎么就变卦了?多带一个都不乐意的人,自己提出‘多带几个人呗’,这不是进步是什么? 冯谦对陆准的认知,他最大的弱点在于依赖。 但在孙桥看来,他最大的弱点却是太喜欢单枪皮马的和别人干。如此导致的就是他手下有很多人,其实却并不会用! “三爷说得是。”孙桥再一次恭维一句,手指又指向了棋盘,“您看,这棋局之中,也像是孝陵卫一般,帅、炮、仕、车、马、相、兵,各有各的用途。您手中明明有这么多的棋子,用起来自然省力,又何苦事事都亲力亲为?” 陆准本想反驳,但想起刚刚说的挖洞的事情,他又不禁忍住了反驳的话。 “你的意思是说……”陆准若有所思的拿起自己面前的那枚将,“你是说,我该把自己当做这个?” “三爷误会了。”孙桥摇头道,“孙某刚刚跟您说过,孝陵卫这盘棋中,您是持子之人,而并非是棋子。棋盘上的任何一枚棋子对您来说,用好,用对,都很重要。但是,它们的死活,却又没有那么重要。只要不是生死局,只要赌的不是命,偶尔输个一步两步,甚至是一局两局,又有什么关系?这一局,您的棋子被吃光了,只要您还是持子之人,所有的棋子就终究都能补上,棋局也可以重新来过!” 陆准听得云里雾里,似懂非懂的点点头。很快,又没有耐心研究什么持子之人还是棋子的事情了。 “冯谦一定要跟着去……”陆准转着手中的棋子,轻声嘟囔了一句。 孙桥听见了,试探着说道:“冯爷或许有自己的打算?” “那当然!”陆准听罢理所当然的说道,“冯谦干什么事情都是有打算的!他跟我不一样他,他走一步要算很多步的!能走到如今的局势,也是他谋划的结果。” 听陆准这么说,孙桥有些庆幸自己刚刚忍住了没有说冯谦的坏话。 但紧接着,坏话就从陆准自己口中说出来了,“他就一点不好!太固执了!” 孙桥心中暗道,谁有您固执啊? 就见陆准摇头叹气道:“说不准,我还真甩不掉他!他要干的事情,十件有九件半都能干得很漂亮。” 孙桥有些好奇地问道:“那剩下的半件呢?” 陆准懊恼地挠头,“那肯定是我不小心搞砸了。” 孙桥虽然明知道陆准对冯谦十分信任,但还是忍不住心中惊讶。看起来,冯谦的地位,还真不是随便可以想象的。 像陆准这样盲目自信的人,居然不会认为是冯谦计划出岔子,反而觉得是自己搞砸了。这也太不可思议了些! “不让他跟着不太可能!到时候,我肯定也没那么多时间保护他!不看着他,我又不放心……”陆准搔头,就在孙桥最惊讶的时候,他却突然想到了办法,“我可以派人专门跟着他啊!” 孙桥骤然听到陆准的话,便顿时喜笑颜开。 陆准愿意带一人,愿意带两个人,就不会排斥带更多的人。那么长此以往,他也就不再是那个不在意自己生死的独行侠,而是一个合格的执子之人了! 不管怎么说,他刚刚的话,陆准是听进去了。听进去就好,听进去就有下一次! 陆准在冯谦没有注意到的地方,慢慢发生了改变。所以在他提出,可以带你,但你得带上邵家兄弟的时候,冯谦露出的神情,比孙桥那副惊讶的表情还要明显得多。 “我会让高有法带人,帮我们开路。”陆准如是说道,“到时候,如果有什么意外发生了,还有人挡在前面。我想过了,孙桥那小子虽然我不怎么待见,但有些时候,有些话说得还是不错的。今晚动手!这一次,一定要揭开真正的秘密!” ------------ 第064章 机弩 皇位自夏禹伊始,由天下共有,变为了某家独持。 天下逐鹿,为传国玉玺血战厮杀,历经数千年之久。当九鼎重器被大明洪武皇帝夺至手中的时候,古都金陵建立起的有名有姓的朝代算起来已经有七个之多了。 作为皇帝,什么都想独占。 别说‘卧榻之侧,不容他人酣睡’,就是坟茔之旁,也不愿意还葬着别人! 所以,在孝陵营建之初,太祖皇帝就下令迁移这一代的墓冢、寺庙,独留东吴大帝墓,令孙权为自己看守陵门。 表面上看,孝陵周边除了孙权墓、东陵兴宗康皇帝墓,以及特赐随葬的功臣墓之外,再不应该有其他谁谁的墓冢。 但实际上,却并不是这么回事儿。 “这周围墓葬多了,有古已有之的,也有本朝一些心存非分的人偷偷挖造的,但大多都没有立碑刻字,所以才能留存下来。”高有法一边指挥带来的人整治工具,一边凑在陆准身边,对他解释道,“前所很多人暗地里都干这样的行当,这个大人应该知道!” 他算是对陆准没脾气了。 两次偷袭,两次都觉得自己一定能得手,最后差点儿丢了命的却也都是他自己。 到底是前所的人,虽然比绝大多数人胆大些,但欺软怕硬到底还是刻在骨子里。既然人家硬,那服软就是了,绕着走就是了。 可是你绕着走,人家却偏偏自己找上门来了。 陆准对高有法说的东西一点儿都不感兴趣,已经身处地下的他,最为关心的,莫过于是面前被炸塌的这条原本的密道,到底通向怎样的秘密。 “从这儿打穿不行吗?”陆准外行的指指点点。 高有法摇头解释道:“大人,这里碎石太多,而且,已经是塌过一次的了,太不安全。” 陆准似懂非懂,目光转向别处。 高有法知道他是个外行,多跟他解释他也未必听得明白。但听他提了意见,应当是有些等得不耐烦了。为了不给自己惹到不必要的麻烦,高有法催促自己带来的人。 “快点儿,动作都快着点儿!早点儿掏穿,就可以早点儿回去……” 陆准的目光本来已经转向了机弩的残骸,听高有法这么说,他回头挑眉问道:“我有说过你们打穿了就可以回去?” 高有法显然存了这样的心思。 他是个惜命的主儿,不愿意给陆准当挡箭牌。如此一说,也可以看作是试探。如果陆准不反驳的话,待会儿他就可以带人开溜。 听了陆准的反问,他愣了一下,眼神朝冯谦站立的地方飞快的瞥了一眼,随即笑道:“可不是嘛,大人不记得了?” 陆准自觉记性还没那么差,答应人家的事情,不至于一天都没过去就忘干净了。但他原本就是想让高有法等人做挡箭牌的,根本不可能答应过这样的事情。 不过,看看那几个手脚动作看起来很慢的家伙,他又不禁烦躁起来。原地蹲下,借着火光去查看机弩残骸,随口嘟囔了一句,“兴许是我忘了吧。” 冯谦听到,目光复杂的轻轻摇头。 高有法则一时喜形于色,高声对他带来的人喊道:“都听到了吧?大人都说了,挖穿了,就放我们回去!还不麻利着点儿!” 动手打洞的人一时间似乎都来了劲儿,陆准不屑于理他们,拉着冯谦研究那些弓弩的残骸。 “看上去的确很新啊……”陆准认为面前碎裂的机弩不是‘西周’的,而是‘上周’的。他一手拿着一个大号的破损圆形齿轮摆弄,“这东西应该是可以拼在一块儿的,你看,这样转的话……” 冯谦也蹲下来,拿起一张弦已经断裂的弓,点头道:“没错,这样的机关古已有之。据说自秦汉之时,古墓中就安着这样的机弩。一旦不小心触发,当场就会被射成刺猬。这些应该是被爆炸震碎的。” 陆准看了眼冯谦,见他说的话不似作伪,目光有些困惑地看了眼已经被炸塌、由碎石在外堵住的密道,又看了看地上这些看似被炸碎的机弩和四周的土壁,选择了沉默。 他觉得冯谦有事情在瞒着他,或者说,好像是故意引着他往歪的地方想。 设想下,那么大的爆炸,密道被炸塌了,甚至当时站在洞外的高有法都感觉到了地在颤动,这些安装隐蔽的机弩被炸碎散落一地似乎是理所应当。 但只要仔细想一想,四周的土壁好像并没有安装过机弩的痕迹,而前面的密道在爆炸中被碎石堵住,足有二十具碎裂的机弩根本不可能是从里面被炸出来的。 那么,这些机弩残骸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恰巧被返回查看的高有法发现,让他认为,这里面或许藏着些图谋不轨家伙,从而在刺伤陆准被抓后,将这个秘密当作保命的资本说给他听。 由此而想,陆准又不禁想到了,那晚他的出行好像是临时起意吧?高有法是怎么知道他恰巧去了那个酒楼的?又是怎么知道,他那晚会恰巧喝多了的?是谁给他的信息?又是谁给他的自信? 这么想来,邵家兄弟的及时赶到,真的是意外吗? 意外或许真的是意外,但意外未必就不能是人为引导出来的啊! 陆准越想越觉得不对,当夜冯谦的两次失态又不禁显现在他的面前。 “……据唐时《酉阳杂俎》一书中记载,有几个盗墓贼用粪水打开铁汁封闭的古墓,刚一打开,就发现箭射如雨,怀疑其中必有机关。投石其中,每投箭辄出,投十余次,箭方不复发,说的应该就是这种东西……”冯谦一边翻动残骸,一边说道,半晌不见陆准接话,抬头时,正对上陆准审视的目光,“怎么了?”冯谦问道。 “……”陆准眨了眨眼睛,不知道该不该把疑惑说出来。 双方的气氛有些尴尬,身后,高有法的声音却突然传来,“穿了!穿了!大人,穿……额……穿了……” ------------ 第065章 别动,有机关! 陆准听到高有法的叫声,不再纠结于是否有人骗了他。反正秘密很快就能揭破,到时候,不正常的一切或许就都有了解释。 “你不是说,你是带人来挖墓的吗?这里有墓?”陆准看了看面前已经打通的盗洞,皱着眉头问道。这个地方,可怎么看都不像是有墓的样子。 “大人,孝陵周围,有好多地方都这么邪门!”高有法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懊恼,“如果换了别处,我凭着经验,判断下面的墓葬那是十拿九稳!但咱们这个地方,明明在上面看风水、看泥土,都是有墓葬的样子,但挖下来就不是这么回事儿。要么,是个空穴,要么,有些时候,甚至还有防盗的机关。很多时候,真不是我有意要骗人的!随便换个懂行的人来看,也是这么个结果啊!” “行了,别解释了。我又不是你主顾,跟我解释什么劲儿?”他说的话陆准不怎么听得懂,也没有那个耐心去听。他摆摆手,说道,“你们可以走了。” 高有法早就等他这一句话了,听罢,就喜滋滋的招呼自己带来的人赶紧扯呼。 直到这些人都离开了视线,冯谦这才问道:“你就这么让他们走了,不准备拿他们当挡箭牌?说起来,这样的地方,还是他们更熟悉一些吧?” “我信他们才有鬼!”陆准其实不是什么容易相信别人的人,他比较相信自己。而且,他独行惯了,见高有法不情愿跟他去,自然也就觉得他们是累赘,“这地方危险兮兮的,他们不愿意去,我要是硬逼着他们,那说不得还得防着。累不累呢?” 这么说着,陆准已经准备猫腰往高有法他们打穿的盗洞里头钻了,但忽然又想到了什么,转头对冯谦问道:“要不,你也别去了。” 冯谦摇头道:“我不去你就总是涉险,我跟着,你多少才会有点顾忌。走吧,我也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孱弱。更何况,不是还有他们保护我吗?” 冯谦说的是他身后的邵家兄弟。 陆准看了眼邵家兄弟,嘱咐道:“你们两个,跟紧冯爷!他要是出了事情,我唯你们两个是问!” 邵家兄弟凛然应是。对视一眼,心中都暗自叫苦。真是不明白,以往都运筹帷幄之中的冯谦,怎么这次就一定要跑出来亲自决胜千里之外了。 ※※※ 路比想象之中的要好走一些,而高有法所说的凿穿了,也仅仅是说,他们将刚刚众人身在的那个穴与密道还没有坍塌的部分打穿了。 “这里应该就是当时爆炸的地方了!”陆准看着面前方室中明显是被炸出的大坑和堆积的碎石,如此判断。他一边说着,一边蹲下身子,捻起地上的粉末,在鼻子底下闻了闻,“是火药!”他笃定的说,“这里有很多散落的火药渣子,还有碎瓷片,看这坑的深度……” “这样就可以理解了!”冯谦从身后跟上来,接着陆准没说完的话,分析道:“当时那些人本来是下来寻墓的,结果墓没有寻到,却无意中触动机关,发现了密道。这些碎瓷片应该不是本朝的器具,他们或许是见财起意,无意之中,引燃了炸药。这里存放的炸药数量太大了,所以,才造成了当晚的爆炸。” “这里距离皖国公墓的位置的确有些近了,但是还有个事情不能理解。”陆准站起身来,看着冯谦问道,“高有法当时跟我说,他在上面等了很久。那些人是来找墓的,刚刚那个地方你也看到了,没有多大,一眼就看到头。没找到,他们找那么久干什么?为什么不直接上去找高有法要个说法?那是不是可以理解为,当时他们下来没有多久,就触发了机关,发现了密道?但是这又说不通了,如果发现了密道,又看到了这些前朝的瓷器,他们为什么不直接包上去?刨坟也好,盗墓也罢,不就是为了钱吗?东西拿到了,他们为什么却耽搁了这么久却不走,以至于在这儿炸得连骨头都找不见了?” 冯谦静静地听着,没有出言回答。 陆准这一次似乎也不想等他回答,而是自顾自的说道:“那就还有一种解释是,这个方室里的东西他们看到了,但是当时觉得并不值钱,想要再往前走走看看,于是走出了很远。或许是什么都没有找到,又或许是遇到了什么而不得不折返,所以,他们又回到了这儿,想着带点东西上去不至于走空,却意外引燃了炸药,葬送了性命!” 冯谦听着听着,眼中就不禁露出了赞许的神色。他是知道大概的真相的,所以知道,陆准猜测的,基本上就是当时的真相。 “走吧,再往前走走看看,我倒想知道,这里面到底藏了什么。”陆准说着转头继续向前走去,冯谦与邵家兄弟紧随其后。 眼前看到的东西确实不是墓葬,反而像是谁家挖了个地道用来存东西似的。陆准等人借着火光,一路向前,接连又看到了两个如前一般的方室。陆准路过的时候,只朝里面望一眼,见没什么特别的,也就没心情进去。 陆准不知道在密道中走了多远,才终于看到了岔路。 “走哪边?”陆准回头求助,见冯谦距离自己还有一段路,便转头朝左边迈步,“这边吧。” “别动!”冯谦在身后叫住他,紧跑两步上前,他手指着右侧,说道,“还是走这边吧。” “这边?”陆准有些狐疑的朝里面张望,觉得跟左边没什么不同,他随口问道,“你确定?走这边?” 冯谦在陆准身边点头,却意外的没有等到陆准追问为什么。 “那就走这边吧。”陆准似乎一如往日的信任,迈步就朝右侧的路走了过去。 冯谦跟在他身后,心情更加复杂。不知道是不是幻听,他刚刚似乎听到陆准用极低的声音嘟囔了一句,“怎么能这么确定啊?” 冯谦闷头跟着陆准的脚步走,行出不到二十步的距离,冷不防一头撞在陆准的身上。 冯谦惊讶地抬头,看到陆准的身子立在面前,直直的像根柱子。 他用几乎卡成了PPT的动作,一点一点慢慢的撤回了迈出去左脚,轻声道:“别动,有机关。” ------------ 第066章 藏兵洞 如果不是陆准足够警惕,哪怕他踩得再重一点,角度再大一点,那估计现在他和一直紧跟在他身后的冯谦都已经被头顶上的东西砸成肉饼了。 “铁索吊石。”陆准仰头看了看头顶上几乎与洞壁凝为一色的吊石,皱起了眉头,“还好老子反应快,要不然,就把命撂在这儿了。” 铁索吊石是古墓常用的防盗器械之一,设计原理与更为常见的连环翻板比较类似。 在墓道顶端和墙壁隐蔽之处埋置固定若干的金属滑轮,用滑轮将巨石吊起,悬在顶端。考虑到视觉漏洞的原因,几乎不会被人发现。 墓道地下铺置木质的踏板,锁链用隐蔽的方式连接踏板,中间有挂钩与和脱钩相接,遇外力压迫可自动脱落。 孝陵卫祖祖辈辈和古墓打交道,无聊时了解些这种东西也是正常的事情。 相对于陆准较为平静表现,他身后的冯谦却是一脸的心有余悸。 “你还是小心点儿的好!”冯谦在身后提醒道,“这地方不同寻常,要不,还是让他们走前面?” “他们?”陆准看了眼邵家兄弟,笑着摇头,“那怎么能行?遇到危险就往后缩,冯谦,你了解我的,这可不是我的秉性。再说了,如果再遇到这样的东西,他们两个能有我反应快?” 邵家兄弟相视一眼,虽然脸色都有些发白,但只犹豫了片刻,二人却是一同站了出来。 他们害怕,这不假。但比起各种机关,他们更怕的是陆准出事。他们是陆准的亲兵,保护不利的罪名,他们担不起。 “行了,别争了!”陆准看着他们两个站出来表忠心,摇了摇头,对冯谦说道,“这地方确实古怪!按照咱们刚刚的分析,那几个人应该是在前面遇到了什么过不去的坎儿,这才会退回去。但现在巨石还在头顶上,那是说明他们根本没有来过这儿就回去了,还是……” 还是有人将发动过的机关重新装了回去! 冯谦听懂了陆准的言外之意,也知道对于陆准而言,前者他根本不相信,他怀疑的是后者,‘有人将发动过的机关重新装了回去’。 明知道陆准的意思,但冯谦却没有给他正面的回答,而是说起了眼前的机关,“还好不是连环翻板。连环翻板一般是整块的大踏板,要走到中间才能发现。而这种机关的踏板一般不会太长,发现不了当然就没办法了,但发现了,小心点,贴着壁绕过去就是了。” 说到‘绕过去’,冯谦隐蔽着冲邵家兄弟递了个眼神。 邵家兄弟会意,趁着陆准低头借着火光查看石壁的机会,邵开河先他一步走到他前面去,邵化海则拦住了陆准。 “三爷,让我哥去探路!”邵化海说道。 陆准看了看邵开河的背影,又看了看前面愈发狭窄的通道,放弃了争辩。 ※※※ 或许是邵家兄弟真是运气好,自从邵开河走在前面之后,他们往前走了不知道多远,虽然洞道依旧狭窄、曲折,但却再没有岔路,也没有发现什么类似于陆准发现的那种要命的机关。 “三爷,您看这!”邵开河在前面喊道,指着他左手边出现的一个方室。 陆准快步上前,借着火光,他看到这个方室和在密道前面发现的那几个差不多,但里面堆放的东西,却让陆准不禁讶然。 “这……”陆准惊讶地叫道。 眼前方室的地面上,成捆成捆的都是弓箭手所用的箭支,陆准粗略的数了一下,十支一捆,不大的方室内足有上百捆之多。 “看来,真的是藏兵洞!”冯谦自身后而来,对陆准说道。 陆准的面色有些冷,眼神中弥漫的困惑夹杂着淡淡的杀气。 密道,机关,藏匿的箭支,应该还不止。 果然,就在他耽搁在这个方室中的时候,转头上前探路的邵开河转了回来。面色比较刚刚遇到机关的时候,还要再白一些。 “三爷,前面有好几个差不多的方室,有的堆着箭支,有的堆着刀、弓、枪,还有的……存放着粮食!” “粮食?”陆准惊讶地回头,“在哪儿?” 堆放粮食的方室距离陆准所在的地方有百步左右,陆准刚走进去,就惊呆了。 粮食和兵械,藏哪个罪过更重? 在大明朝,无论问谁,都无一例外会说是兵械! 私藏兵械,等同于预谋造反,这当然是很重的罪! 至于粮食…… 不是大灾之年,谁家囤积粮食都无所谓。反正家有余粮吃不掉,贮存起来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但现在,陆准却不这么想了。 在这样的环境之中,藏刀、藏箭、藏火药,都没有藏粮食更恐怖! “冯谦,你看。”陆准揭开一口大缸上的盖子,抓了一把白花花的大米,任由其从指缝中悄然滑落,“新鲜得很呢!” 身后,冯谦凑了过来。 “贮存粮食,粮食还这么新鲜……”冯谦也随手抓起了一把米,借着火光,仔细端详,“在这样的环境之中,能够让粮食保持新鲜,除非隔一段时间就更换一次。” “那为什么要更换?”陆准转头看向冯谦,“这地下不知道挖通了多少像这样的方室,冯谦,你说,这一间屋子里的米面,想在短时间内吃完,可以供多少人啊?” 细思恐极! 陆准并不担心下面藏着箭支、兵械,因为光有那些东西,翻不出多大的浪来! 但藏着新鲜的粮食可就不一样了!因为那足以说明,下面还藏着人!而且,为数不少! 这就可以解释,刚刚那处机关根本不是没有被触发过,而是触发之后,又被人装了回去。 “三爷,这里有道门啊!”正到处乱看的邵化海发现了新天地。 门装得很隐蔽,但看颜色与周围几乎无异,但邵化海的手轻轻推上去,却将那扇门推开了一条缝。 陆准转头向邵化海发出声音的方向望了一眼,一股不太好的感觉顿时涌上心头。 “别动!”他猛地喊了一句,却没有来得及阻止邵化海的动作。 门开处,邵化海的瞳仁瞬间放大,直到被一大股冲击力砸得跌飞出去,他依旧没有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 ------------ 第067章 棺椁中的秘密 躲了前面,躲不过后面。 这地方要说机关重重,论数量似乎也不能算,但机关却总是藏在了你意想不到的地方!只要警惕稍一放松,厄运立马就会降临。 就比如说:现在! 刚刚沉浸在发现了兵械库、粮仓的震惊之中,警惕性自然而然的就会降低。而此时,发现了一道暗门的邵化海根本就没有任何警惕地,就想要推开走进去。结果,机关毫无征兆的扑面而来。 “真够阴险的!”陆准快步走过来,蹲下身子,扶起满面痛苦的邵化海。眼神瞥向门内,触发过后的石锤正晃晃悠悠的吊在那里,“化海,怎么样?” 邵化海看起来伤的不轻,口鼻出血,似乎是伤到了脏器。 陆准急切地问话,他不知道是听见了还是没听见,痛苦地呻吟着,没有回答。 邵开河此时也赶了过来,看到邵化海的样子,他显然比陆准更加急切。 “要不,回去吧。”冯谦看着邵开河从陆准手中将邵化海接了过去,上前轻声劝道,“化海看起来伤的不轻啊……” “回去?现在?都走到这儿了,你告诉我回去?”陆准完全不能接受这样的建议,他梗着脖子说道,“我不回!冯谦,你看到了,这里都是些什么?孝陵卫下面有人图谋不轨!我既然知道了,就必须把这些人揪出来!” “陆准,你冷静一点。”冯谦说道,“你看看,你好好看看,化海伤成这样,你忍心置之不理?” “当然不!”陆准重新在邵化海身边蹲了下来,“化海,化海……” 邵化海气息虚弱,见陆准蹲下来叫他,却突然像是很激动的样子,想要说什么,却没能说出来。 陆准顺着他眼神的方向看去,冯谦正皱着眉头站在那里。 一时间无法理解邵化海的意思,陆准拍了拍邵开河的肩膀说道:“化海伤得不轻,你先带他回去!” 这就是说,陆准还要继续往前走喽? 邵开河一惊,“这怎么能行?” “听我的!”陆准的语气不容置疑,“回去找张神医,他肯定有办法的。另外……”陆准回头多看了冯谦一眼,说道,“你们把冯爷也带回去。” “不行!”冯谦立马站出来反对。 “太危险了。”陆准摊手解释。 冯谦坚决的摇头,“知道危险你就不要去!你去,我就跟着你!” “威胁我?”陆准挑了下眉毛,随即,低下头,安抚情绪看上去依旧激动地邵化海,“行了,有什么想要告诉我的,就等你伤好了再说。开河,带他回去。” 前路不知道还有多远。 可能过一道小门就到了终点,也有可能还有很长。 最重要的是,根本没有人知道,前面还会不会有这样的机关。 陆准一定要去冒险,但他不能让伤者跟自己一起冒险。所以要求邵开河带着邵化海,顺着原路先行离开。 ※※※ 下来的时候十几个人。 走进密道就剩下四个。 现在,邵开河背着邵化海离开,阴冷潮湿的空气中,就只剩下陆准和冯谦两个人了。 “你真不该留下!”陆准对冯谦的决定表示不满,“文人嘛,运筹帷幄之中,何必以身行险?” “你现在回去,我和你一起回去。”冯谦看着陆准的眼睛,认真的说道。 陆准和他对视半晌,转身,走向那扇半开着的门。 真是够坑人的! 又是机关!说起原理,和前面那道机关其实相差不多。都是用一道轴带动机簧,挂钩与和脱钩连接,遇外力压迫可自动脱落。 而且,这道机关,明显加了更多的算计。 推门的时候,如果是两扇,当然推中间。但如果只有一扇,绝大多数的人,都会下意识地去推右侧。因为正常的门都是从右侧被推开的,门轴在左。 这道机关算计的就是这个! 门轴安在中间,发现暗门,推右侧,触动机簧,石锤弹出,砸到开门者。 如果推左边,或许就什么都不会有。 “只是或许而已!”冯谦听完陆准的分析,补充道。 陆准做事总是涉险,实在不是什么好习惯。 “那你也说了,只是或许而已。”陆准转身对他笑道,“或许有危险,但也可能是或许没有啊!你别动,我去看看。” 陆准小心翼翼的推动门左侧,随着门的转动,露出一个极狭窄的空间。 陆准探头进去,借着手上的火光四下看了一圈,突然笑了,“有楼梯啊?”他转回头叫冯谦,却看到冯谦正盯着他的背影,神色复杂。 “上去看看吧。”陆准不是在征求意见,显然只是陈述了下自己的想法。 冯谦点头,默默跟上。 楼梯顶上是一个斜面,空间狭窄,火把是没办法打了。陆准吹燃了手中的火折子,一点点的火光,仅仅是聊胜于无。 向上攀爬的距离远没有陆准想象的长,印象中没有经过多久,脑袋就顶到了上面的盖,楼梯也到此为止了。 “什么地方啊?”陆准慢慢的由楼梯爬入低矮狭小的空间中。 冯谦紧随其后上来,黑暗中,轻轻地叹了口气,“你来过的!” “什么?”陆准没想到他会答话,愣了一下,空间狭窄,却不容他回头。 冯谦将手伸进了怀中,如果此时陆准能够回头,如果此时的光亮足够,他就会看到,冯谦从怀中拿出的,就是他冒死从皖国公墓中带出去的那个方匣中取出的那一只红色的玉石雕刻的红葫芦。 如同一把钥匙开一把锁,冯谦手中的那只小巧的红葫芦对上内壁的凹槽,轻轻转动,陆准头顶上顿时传出吱呀的响声。 陆准迷茫的看着头顶,怔怔的慢慢站直了身子。 他越来越搞不懂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了? 机关是冯谦打开的,冯谦知道会出现什么。然后呢?这又说明了什么? 陆准想不通,脑子在关键的时候,总是不太够用的。 而当他看清楚了周围的东西,则不禁大惊失色,飞快地从探头出来的地方奋力爬出去,回身看时,满面的惊讶,“这是……皖国公墓?” 面前的一切,确实是陆准见过的皖国公墓。 烟雾已经散去,但怪味儿却仿佛依旧还在。 冯谦站在本该装着皖国公遗骨的棺椁中,看着陆准,眼神意味不明。 “这是……怎么回事儿啊?”陆准问冯谦。 冯谦笑了笑,“你想知道?下来好好看看不就知道了吗?” 陆准将信将疑的重新爬进棺椁之中。 “哎?这是……地图?”陆准用火折子照着四处看去,却发现棺椁的内壁上刻着条条道道,仔细看去,居然还有细密的文字。 身后,冯谦的声音传来,显得不太真实。 “陆准……” “嗯?” “别怪我!” 陆准只感觉到身后一阵冰凉的痛感,他茫然地转回头,直到失去意识,依旧想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 第068章 回忆(上) 晴天,午后,房间里却很黑。 “我没想到,你真的能下得去手!” 萧崇德的声音响起,却没有得到应有的回应。 而他好似也不是很在意对方的无礼,笑着,继续说道:“知道吗?前所、左所,所有的人,现在都在找你。如果你不是在我府上,怕是早就被大卸八块了。” 对面的人依旧沉默,萧崇德犹豫了一下,又透露了一个消息,“陆准没醒,但邵化海醒了。是他指认,他去碰那扇门,是因为你的眼神误导了他。邵开河带他走后,当时藏兵洞里就只剩下你和陆准两个人了。而且,伤在背后……” 说到这儿,萧崇德叹了口气,“所有人都坚信,就算面对千军万马,陆准也会牢牢地把你护在身后。这种时候,他是宁可面前分心,也绝不会让身后的人置于危险的。而在这种时候,能够从背后伤他的,当然也就只有被他牢牢护在身后的人了。我这么说,你应该想得明白。那种情况之下,伤了陆准的只能是你,不会是别人!” “老爷子,你到底想告诉我什么?”冯谦终于开口,语气云淡风轻,夹杂的却未必是善意,“我已经成了众矢之的?我无路可逃了?还是……我要感谢你的包庇之恩?” “你不怕?如果我现在把你扔出去,你该知道自己的下场会是什么。”萧崇德挑眉道,“其实,如果你肯来辅佐萧赞的话……” “哈哈,哈哈哈哈……” 冯谦的笑声听起来很空洞。 他笑了很久,直到萧崇德也跟着他笑了起来。只不过,他的笑声满是嘲讽的意味,而萧崇德的笑声,却要多尴尬有多尴尬。 笑到最后,冯谦忍不住边笑边咳嗽,甚至咳出了眼泪来。 “老爷子,还记得你是怎么说服我的吗?” 随着冯谦的一句话,萧崇德也不禁想起了盗窃皇陵案的替死鬼勾斩的那一天。 ※※※ 萧崇德对陆准的感觉一直很别扭。 他欣赏这个年轻人,也曾一度觉得,他身上那股子孤傲、勇敢、固执通通都像极了年轻时的自己。如果能够一直将这小子作为得力的属下,他毫不怀疑,颓靡了这么多年的孝陵卫,一定能够在他的手上重振雄威。 但世事却总是那么难料。 萧崇德自家人知道自家事,他的身体越来越差,可以说是一天不如一天。 陆准越是锋芒毕露,萧崇德就越是忌惮他。尤其是他身边还有一个让萧崇德怎么都捉摸不透的冯谦,所以,萧崇德就更是不能够对他放心。 这么久以来,萧崇德始终压着陆准,让他不得寸进。又在自己明明还可以再撑几年的时候,骤然致仕,并将指挥使的大印交给了儿子。他打的算盘,是要么让陆准能够为萧赞所用,要么趁自己还在,彻底压制住他,让他无法再抬头。 可让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他曾经觉得哪里都不比别人差、而只是缺乏历练的儿子,自从掌印伊始,就在一次又一次、一天又一天的向他证明他错了。 虎父出犬子,即便萧崇德再不愿意承认,但事实就是摆在面前,萧赞就是那不堪雕琢的朽木,就是扶不上墙的烂泥! 于是,由于潜藏的私心,萧崇德曾一度试图挑拨陆准和冯谦的关系,借此来断陆准的臂膀。 而不知道是不是冯谦对此有所察觉了。他一改五年来温温吞吞、不急不躁、慢慢发展的势头,反击开始变得凌厉起来。甚至,皇陵盗掘一案之中,萧赞险些被他坑死。 几方争斗之中,萧崇德对冯谦起了杀心,买通徐清纲,对落单的冯谦下手。 可局势再一次失控了,萧崇德毫不怀疑,如果冯谦晚醒来一会儿,或者干脆再也醒不过来,那他要面对的,很可能就是玉石俱焚。 萧赞不是掌权的料,萧崇德已经起了把实权交给陆准的心思,却不甘心让冯谦这么顺顺当当的在陆准身边。而且,这其中,萧崇德也存了这样的心思。没有了冯谦的陆准,是不是萧赞还有那么点儿可能,能够掌控得住呢?哪怕只是表面上? 所以,只剩下最后的一条路了。 盗窃皇陵案的替死鬼勾斩的那一天,萧崇德将冯谦约到了家中。 “皇陵案判了,该罚的罚,该赏的自然也应该论功行赏。”萧崇德对冯谦如是说道,“有这么个护卫皇陵的功劳在,况且当时陆准伤的不轻,论下来,一个孝陵卫指挥佥事的衔还是应该给他的。” 冯谦只是点头,笑道:“理所应当!这五年来,陆大人不止这一桩功劳。按理说来,指挥佥事早就该是他的囊中之物。” “哦?你的意思是怪我喽?”萧崇德捋着颌下的胡子,眯着眼睛问道,“冯谦,你难道真的不知道阻碍陆准的到底是谁吗?” “这么说……老爷子知道?”冯谦反问道。 “当然!”萧崇德点头,满面自信,“同样的话,我跟他说过,现在也跟你说一说。陆准之所以这么多年毫无寸进,那才是理所应当!” 冯谦挑眉,不以为然。 “怎么?你不认同?”萧崇德笑道,“你是最了解陆准的人,应当知道,他刚刚接任正千户的时候,是个什么样子?现在的他,又是什么样子?有区别吗?他还是那副冲动的老样子,遇事逞英雄。也还依旧事事都依赖着你想办法,该动的脑子也不愿意动。孝陵卫人人都说,他的脑子是长到你这个镇抚身上去了。冯谦,你说,阻碍他的到底是谁?让他毫无寸进的,又到底是你,还是我?” 依赖? 一直以来,冯谦都没有往这个方向想过。 可真当他往这个方向思索的时候,却发现,似乎,真的是这个样子。 由于他什么事情都会帮陆准算计好,导致了陆准越来越不愿意独立思考。只要有他在,陆准就根本不想也不会去动脑子。 那么,阻碍他的真的是自己吗?冯谦突然发现,自己好像……没有那么自信了。 ------------ 第069章 回忆(下) 萧崇德一直在观察冯谦的脸色,此时见他脸色不停地变换,自然知道,是自己刚刚的话起了效果。这种半真半假的言语其实是最难以被戳穿的,甚至,对方会不自觉地跟着他的思路去想。 “明白了?”萧崇德说道,“冯谦,你是个聪明人。我也知道,你一直想帮陆准拿到他想要的。但现在的形势就是这样,你在他身边,只会让他更加依赖你,这势必让他无法成长。” 冯谦仔细的看了萧崇德一会儿,突然笑了,“怎么?这么说,老爷子是为陆大人好?” “你不信?”萧崇德问道。 冯谦浅笑着摇头,“老爷子,上次您买通徐清纲,对我暗下杀手的事情,我可是帮你圆过去了。而且,还顺带着帮你把事情栽到了宋瑞堂的头上。您该知道,我帮您把事情圆过去,并不意味着我怕了您。只是陆准那副冲动的脾气,跟您对上,没他什么好处的!既然不能跟您对上,还是不要让他知道真相的好,借着这个机会,彻底搞掉宋瑞堂,拿到前所的控制权,怎么算,都是这样比较划算吧?至于我?老爷子,您了解我,那您就该知道,我不在乎我自己。公平与否,都是无所谓的事情。现在我只能理解为,您想要动手除掉我,结果失败了,就想让我自己退出。” “你真的很聪明!”萧崇德笑道,“但是,我说的都是真心话。有你在身边,陆准是没办法成长的。这个,你也没法否认,我说的对吗?” “老爷子。”冯谦叹了口气,笑得有点苦,“您说得对,这一点上,我确实也感觉到了。但是,我不觉得在我离开他之后,他就会有什么成长。反而,我觉得您可能会玩儿死他!” “我看好他!”萧崇德强调。 “可如果同等情况下,您更愿意帮萧赞一把。”冯谦毫不留情的揭破。 冯谦说得对,冯谦说得都对。萧崇德有些泄气的想。 比起陆准,冯谦确实是难打交道多了。他算计太多,对自己的顾忌又太少。 不过,那不代表萧崇德就拿他没有办法。 比如之前,萧崇德就仅仅是用一点儿暗示,就让冯谦心甘情愿的在陆准面前包庇了他这个真凶,而将真凶换成了双方都很中意的宋瑞堂。 “只要你离开陆准,我会扶植他掌权!”萧崇德抛出了诱饵,“冯谦,你也应该明白,如果我这里不肯松口,陆准这一次就算功劳大又怎么样?上报的时候对他只字不提,亦或是只草草带过,这样,他照样什么都得不到。但只要你答应我,离开他,不再给他这样大的依赖,我保证这次保他一个指挥佥事,而且,今后,我会扶植他。” 冯谦的眼神告诉萧崇德,他动心了,“如果您说话算话,我倒是可以答应这个条件。但是,您怎么保证呢?” 萧崇德笑道:“难道你有的选择?” 就像之前一样,萧崇德算准了冯谦投鼠忌器的。 “您别管我有没有的选!如果您说话不算话,我倒宁可他暂时丢掉这次升迁的机会。”短短的时间之内,冯谦已经想好的应对之策,“这样吧,有件事情,您如果能够如实的让他知道,我就相信您的诚意,怎么样?” “什么事情?”萧崇德预感到冯谦要说的绝不是什么简单的事情。 果然,冯谦笑着,轻轻吐出四个字来,“皖国公墓。” “皖国公墓?”萧崇德皱眉道,“你提那里干什么?” “只是陆准好奇而已。”冯谦轻描淡写的回答说,“当时皖国公墓下传出爆炸声,您得知了就急急地赶去,带走了唯一可能闻出东西的尹沧,还严令这件事情不准再查下去。但陆准一直心心念念,好奇里面到底有什么。” 萧崇德的脸色变得纠结起来。 他不相信冯谦是真的猜不到,反而笃定,冯谦是肯定知道,那下面的秘密对于孝陵卫来说很重要!重要到,如果让陆准知道了,萧崇德就只能放任他做大,否则会贻害无穷。 “怎么?不能说?”冯谦戏谑的笑道,“那就没什么好谈的了。” 冯谦说着,作势要告辞。 “慢!”萧崇德连忙叫住他,只一声,他就知道,自己在与冯谦的交锋之中落了下风,“我可以告诉你那下面藏着什么,但我也有个条件!” 冯谦抬手道:“您请讲。” 萧崇德说道:“这个秘密我可以全部都告诉你,但只能让他知道一部分。而且,这一部分,我会让他在不经意间自己发现。但是,我的要求是,你必须在他知道之后跟他断的干净,否则,我不能放心!” “断的干净?”冯谦挑眉。 “陆准相信你,所以更无法容忍你的背叛。我需要他亲眼看到,你是怎么样,在背后,捅他一刀的。” 萧崇德笑得很残忍。 但让他意外的是,冯谦脸上的表情几乎是毫无波澜。轻轻地点头,似乎根本没有将行事之后的后果考虑在内。 “老爷子,您可以说了,下面,到底是什么?” 到底是什么?萧崇德其实了解的也只是一部分而已。 自成祖朝开始,孝陵卫奉密旨圣谕,暗中监视留都。尤其是刚刚迁都的时候,孝陵卫的地位在皇帝心中简直是举足轻重。由于不为人所知,潜藏更为隐秘,在某种程度上来说,作用尤胜于当年的锦衣卫。 皖国公墓下的藏兵洞,也就是当年开始挖就的,孝陵卫的第一批盗墓贼也应运而生。 他们利用自己打盗洞的本事,打通了一条条的密道,蔓延范围甚至据说曾囊括了整个留都。日复一日的监视着上面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 由于隐秘的需要,也由于皇家一贯的不大方,孝陵卫无法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获得经费,只能通过变卖从古墓中盗出来的宝藏,维持暗地里的运作。 而藏兵洞内,为防止外界发现而设置的种种机关,正是脱胎于他们翻盗过的林林总总的古墓。 永乐迁都,历时四代。 随着朝廷核心北移,也随着朝廷的运作渐渐变得更为完善,孝陵卫慢慢的失去了他应有的作用,而终于被皇家遗忘。百年后,甚至成了如今这幅样子。 “藏兵洞早已不是当年的藏兵洞了,因为年久失修,也没有银子去修理,而渐渐被废弃的部分几乎能占到六七成之多。绝大多数人都安于现状,苟延残喘,大概只有像陆准那样脑子不正常的人才会想着重振什么荣光。哼,说到荣光……锦衣卫有过,孝陵卫却其实从未有过……即便是最鼎盛的时候,我们也都只是一群见不得光的土耗子,我们没有荣光,有的,只是对大明的满腹愚忠罢了。” “我真没想到……您会这么说。”冯谦确实有理由感到意外,因为在他看来,萧崇德又何尝不想重振那所谓的荣光? “不懂?”萧崇德笑道,“其实,只不过是不甘心罢了!不甘心被遗忘,所以每一代孝陵卫指挥使都要无一例外的做些无谓的挣扎。好了,我知道的差不多都告诉你了。你如果不信守承诺,那我除了玉石俱焚,就真的别无选择了。相信那样的结果不是你想看到的!” ------------ 第070章 多事之秋 正因为当时是萧崇德亲自和冯谦谈过的,而且,当时的场景还历历在目。所以,萧崇德知道,冯谦其实并不是别无选择,只是习惯了站在陆准的角度上思考问题,却从未将自己的得失安危考虑进去。 让这种人投换新主,几乎是绝无可能的。所以,萧崇德也就只能打消了这个原本就没有什么可能的念头。 “那你打算怎么办?”萧崇德问冯谦,“逃走我想你不喜欢,而且,你还有家人。要么,还是留下来?在我府上,还是能够保证你的安全的。” “躲起来吗?”冯谦摇了摇头,“我知道陆准不会原谅我,但我还是想回去。等他醒过来吧!” “你要跟他去解释?”萧崇德目露警惕。 冯谦嗤笑一声,“解释什么?老爷子,你不是也说过,陆准不会容忍背叛,更不会容忍我的背叛吗?解释如果有用,又凭什么说他性格固执、冲动?” “知道你还要回去?”萧崇德不解,“你该不会是回去送死的吧?” 冯谦的面色淡淡如水,“我知道他不会杀我……但也只是不会杀我。” ※※※ 孝陵卫前千户所、左千户所。 一个是素来以混乱著称,潜藏着几乎能够想到的所有黑暗中的勾当的地方。随意的在路上偶遇到的任何一个路人,都有九成九的可能不配被称作好人。 从前,这些街串子听宋瑞堂的招呼。而当宋瑞堂失势之后,他们就自然而然的投向看起来更为强大、靠谱的陆准了。 另一个是素来以强硬著称,作为整个孝陵卫集散地的地方。这里的人几乎不主动惹事,但从来都不怕被事惹。而且,想要惹到他们,真的是不要太简单了。 陆准用五年的时间收服了这些兵痞,直到如今,他们也只听陆准的招呼。 而现在,就在刚刚被擢升孝陵卫指挥佥事,凝前、左两所的人心于一身,这个最不该倒下的时候,陆准就这么莫名其妙的倒下了。 于是,群龙无首的前、左两所顿时陷入了混乱之中。 尤其是在‘冯谦是凶手’这个传闻从陆府传出的时候,无头苍蝇一样的众人好似一时间找到了宣泄点。各种各样的恶意猜测层出不穷,随便一个人都能给冯谦按上那么三五个必须要干掉陆准的理由。 ※※※ “当真是多事之秋啊!” 新建陆府,陆准的卧房内,难得一见的陆灏是第一次出现在这里。 和大哥陆泓一样,陆灏也是自幼醉心科举,每日苦读诗书。尤其是在大哥桂榜高中之后,他这个举人更是有些急不可耐之感。整日把自己关在书房之中,不结友,不出游,与书为伴。在此期间,就算是跟自己的亲弟弟,也几乎是没有交流。 陆准太过自信,性格又冲动、固执,陆灏对此清清楚楚,也早已习惯了他三天两头的受伤。但这一次,显然有所不同,在听说陆准受伤的时候陆灏还可以无所动容,但听了描述,他立马就坐不住了。 “二爷,是我们的错!”邵开河扶着面色依旧惨白的邵化海,诚恳的认错,“早知道冯谦心怀鬼胎,我们不就不该离开三爷身侧。” “有用吗?”陆灏坐在床边,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陆准看,轻声回应了邵开河的话。 邵开河和邵化海相视一眼,两个人同时几不可查的叹气。 他们以为陆灏说的是他们的保护,在冯谦的鬼胎面前,根本起不到作用。他们也不得不承认,如果想要对陆准下手的是冯谦,那简直不要太容易了! 陆准和冯谦商议时,很多时候连他们都被阻于门外。陆准对冯谦没有警惕,他们再警惕能有什么用? “有用吗?有什么用吗?人已经躺在这儿了,说再多又有什么用?”陆灏的声音很低,此时,邵开河、邵化海才意识到,刚刚陆灏的话很有可能根本就不是在回应他们,而完全是在自言自语,“我早就说过,他这个脾气早晚要吃亏,可他什么时候认真听过……有冯谦在的时候,他从来听不进别人的话……” 陆灏坐在床前,自言自语了很久。声音越来越小,直到连邵家兄弟都听不清楚。 邵开河还好,只不过心存愧疚太深。邵化海可是身上有伤的!即便是被扶着,也站得很吃力。而就在他觉得自己马上就要昏过去的时候,陆灏的声音才陡然再一次传入耳中。 “化海,去休息吧。”陆灏说道,“老三对你们怎么样,你们心里有数。他要是醒着,也不会愿意看到你带着这么重的伤陪着他。” 邵化海略一犹豫,在邵开河的搀扶下走向门口。 “开河,你留一下。我有点儿事情要问你。”陆灏说道。 邵开河回头看了一眼,拍拍邵化海的肩膀,将他交给外面的下人。随即,关上房门,转身走回了床边。 “你跟了老三多久了?”陆灏问道。 邵开河愣了一下,回答说:“五年,从三爷接任正千户开始,卑职便跟着三爷了。” “五年,五年!”陆灏突然间猛地站了起来,转过身,目光直直的盯着邵开河,“你跟了老三五年,难道就从他身上学会了鲁莽行事,意气用事吗?嗯?” 陆灏语气严厉,邵开河一时间竟不知所措。 见他这幅吃惊的样子,陆灏也知道是怎么回事儿,他冷笑一声道:“现在是什么时候?这个时候把凶手的消息放出去,你是嫌水不够浑?还是嫌外面的局势不够乱?” “可……可冯谦是……是凶手……”邵开河被他吼得发懵,磕磕绊绊的说道。 “开河。”陆灏语重心长的说道,“你跟了老三五年,就应该知道。即便证据确凿,真凶到底是不是冯谦,也只能由老三自己说得算!你说了不算,我说了也不算。而且,抓到了人又能怎么样?等老三醒过来,要是知道冯谦在谁手里磕了碰了,甚至是……死了!你猜他会怎么样?” 邵开河猛然间明白了陆灏的意思,不觉间惊起一身的冷汗。 陆灏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事已至此,你好好守着,别再出事就好。别的事情,暂时由我去处理。听说,薇薇看上的那个戏子现在在府上住着?” “是。”邵开河点头。 “我去会会他。”陆灏说着,也不需要谁带,迈步便出了房门。 ------------ 第071章 拖 孙桥很紧张,非常紧张! 他本以为陆准带着那么多人去,应该不会有问题。 可他没猜到的是,那十几个人在还没有进密道的时候,就走的只剩下四个了。 他本以为陆准带着两个亲兵,再不济也能保住他的安全。 可他没猜到的是,冯谦一个眼神的暗示就重伤了其中的一个,又间接地废掉了另一个的战斗力,结果只剩下了两个人。 他本以为陆准就算受伤,也肯定是因为要保护冯谦。 可他没猜到的是,这场游戏里最大的BOSS居然是冯谦!居然是冯谦! 世界好乱,长一个脑袋可能不够用。 看着乱象迭起,种种‘真相’传出来,而陆准却迟迟未醒,孙桥的内心就越来越不淡定。越来越忐忑,越来越觉得可能会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 果然,陆灏的出现印证了他一直以来不好的预感。 “自我介绍一下,我叫陆灏,薇薇的二哥。”陆灏的开场白很简单,简单的和陆准一样。 真不愧是亲兄弟。孙桥在心中腹诽。 “我听说,你和薇薇走得很近?”陆灏单刀直入,丝毫不要缓冲,语气更像是命令,“离开她!她是有婚约在身的,你应该知道!而且,就算没有婚约,我们陆家,也不会接纳一个戏子。” 随着陆灏的话音落下,二人之间诡异的沉默下来。 陆灏预见到的为爱情而抗争的局面并没有发生,孙桥傻傻的站在那里,好像是听着一件跟自己没什么关系的事情。 “怎么?傻了?”陆灏皱了皱眉头,接着说道,“好吧,我今天其实也不是跟你说完薇薇的事情来的。那事情虽然也急,但没有这么急。我问过张神医了,老三这伤虽然严重,但不至于醒不过来,也不至于拖很久,所以,薇薇的事情还是交给他去处理。我来找你,是听说,近月之内,老三经常和你下棋。他下密道之前,还和你交流过,是不是?” 孙桥的情绪更加紧张了,他最怕的就是被人问起当天的事情。毕竟,没有人能够证明他和陆准说过什么,万一有人要栽赃…… 陆灏看出了他的情绪,摆手道:“你用不着紧张!我弟弟,我了解得很!他不会轻易相信除冯谦以外的人,你才来几天?他对你根本谈不上相信。你有什么说什么就是了。” 孙桥听罢,这才回答,“是,二爷说得没错。” 陆灏点点头,接着问道:“孙桥,我知道你一直在试图接触老三,能告诉我是为了什么吗?” 孙桥目光复杂的看了陆灏几眼,低头道:“小的如果说是为了混个出身,二爷相信吗?” “信,为什么不信?”陆灏说道,看起来似乎觉得理所当然,“太史公曾云,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即便你是个戏子,也未必没有出人头地的心思。只不过,出身你是混不到的,混点钱财,再狐假虎威的混点权势,这还是没什么问题的。这么说来,你接近薇薇的用心……算了,刚刚都说了,我不管,我家老三会跟你弄明白的。你既然想做谋士,就该知道,做谋士是要为主家出谋划策的。我找你就是为这件事情!现如今的局势,你怎么看?乱成这样了,你有什么好办法能够止戈宁人吗?” 止戈宁人?谈何容易! 孙桥只知道,如果陆准现在醒过来,一句话,就能止戈宁人。 可要他一个要地位没地位,要威望没威望的下九流想办法,他能想出什么办法来? “二爷,小的一时间实在是……”孙桥想要出言推脱,可陆灏却不给他推脱的机会。 “老三从不下棋!哪怕是冯谦,都没能让他静下心来对着棋局。你却可以勾起他的兴趣!足以见得,你有你的能耐在。这能耐,不说比谁强,但肯定是有的。说说看吧,你是怎么想的,就怎么说。” “这……”孙桥犹豫起来。 陆灏见状,又加了一句道:“不能再乱下去了!再这么乱下去,老三的心血很可能就被搅和得毁于一旦。如果你有办法,等老三醒过来,我自然会在他面前为你说说好话的。” 话已经说到这份儿上,孙桥如果再推脱,那就实在是太不应该了。 他又是寻思了一会儿,这才咬咬牙,说道:“二爷,办法确实是有的,但是,小的却无能力。” 孙桥这句说得倒是实情,以他的身份,确实没有人肯听他的。 “现在两所乱成这样,无非是有这么几个原因。毫不夸张的说,只要能够顺利解决其中一个,就能制止住这所谓的乱象。” “哦?说说看!”陆灏催促道。 “乱象之源,就是三爷现在正是昏迷之中,两所群龙无首,没有压制得住局面的人。如果能够让大家相信,三爷其实已经醒来了,那传下令去自然有人肯听,乱象自然能止!” 陆灏听罢,轻轻摇头,“瞒得一时,瞒得几日?万一露馅,那可就不妙了。” “是,此法虽然奏效快,但实则是行险。”孙桥说道,“要说原因之二,则是两所都没有确定新任的正千户。如果能够尽快将人选给确定下来,那他们的目光自然会集中于内斗,而不是三爷。” 陆灏听了依旧摇头,“孝陵卫的事情说得简单,其实没那么容易。人选要是容易确定,又怎么会拖到现在?” 孙桥随即露出了为难的神色,“二爷,办法确实不多,但总要选一个出来用的啊!” “就没有别的法子?”陆灏不信邪。 孙桥为难的说道:“如果非要再说一个办法的话,那就只有二爷您站出来,暂时将事态压下去了!您毕竟是三爷的亲哥哥,三爷威权甚重,在不知道他实际状态的情况下,看在他的面子上,也还是没有人敢随意得罪您的!只不过,这个可能有效,也可能没有效果。有没有用,只能看您了。” “这样……”陆灏咂咂嘴,轻轻叹了口气,“那就先试试最后一种吧,不管怎么样,也要拖到老三醒过来才行。” ------------ 第072章 出师不利 事实证明,并不是每一个人都是陆准。人格魅力、领导能力这种东西,即便是同一套爹妈刷出来的,那也称得上是千差万别。 陆灏本以为孙桥提给他的第三号建议应该是这些建议之中,执行起来最没有难度的一个,无论怎么说,他也是个饱读诗书的举人,镇压起这群丘八那还不是简简单单的事情吗? 但事实就是这么残酷,一直以来都认为读书人天生高人一等,武夫在文人面前就该老老实实装孙子的陆灏,这一次算是被现实狠狠地抽了一巴掌。 在丘八面前摆文人架子的结果,就是‘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没点儿真东西,就敢跟这帮家伙玩儿横的,丘八大爷分分钟教你做人。 “二爷,可真不是我们不给您面子!”陆灏面前,左所副千户张应奎一改往日在陆准面前时的谨言慎行,抢在俞汝用之前就表了态度,“您是不知道情况啊!听说大人遇刺生死未卜,下面的弟兄们都红了眼了!现在勒停,哪有肯听命的?我们不是不想约束手下,只是这事情,总该有个像样的交代啊!” 俞汝用静静地听着张应奎把这番搪塞的话说完,这才点头道:“没错,正是此理!二爷,您没带过兵,自然也就不知道那些家伙的秉性。如果不能给出个满意的交代,万一搞出大事来……嘿,那可就不好收场喽!” 两人的话听在陆灏耳中格外的刺耳,虽无威胁之实,却句句夹枪带棒! 陆灏是什么人?就算是陆准那么个驴脾气,也极少有跟他耍浑的时候。更遑论,他根本就没把张应奎、俞汝用两人放在眼中。而且,也正是因为他们两个是左所的人,陆灏觉得处断起来会容易得多,所以才先找上了他们,谁知道,他们这一开口,就不是个好商量的态度! 一股怒气顶上来,陆灏凭着书生意气,皱眉骂道:“什么道理?张副千户,你说你约束不住手下?那好,我来问你,平日里你是怎么带的兵?怎么管束的手下?若是陆准现在坐在这里,你也告诉他约束不住吗?” 张应奎脸色一时间涨红,他站起身来,大声抗辩道:“二爷,你也说了,那是平日!平日里,我等自然能约束好手下!可今时不同平日!如若现在坐在这儿的是陆大人,我等废话不会多说半句。带不好兵,陆大人就是拧了我的脑袋去我也绝无二话!但问题是,现在坐在这儿的,不是陆大人!” “你!”陆灏一时间气得不行。 张应奎此语,言外之意不就是说,你陆灏的面子不好使!别跟我这儿充大尾巴狼吗? “好,就算你说得有道理!”陆灏从未跟这种打过交道,殊不知退却半步,就是示弱,再想存进,可就难了。他此时被气得几乎没有了理智,攥着拳头,将目光转向了看起来老成持重的俞汝用,“那俞副千户,你的话又是什么道理?搞出大事来……你是在威胁我吗?” “谈不上威胁。”俞汝用在椅子上做得稳稳当当,捋着颌下的长须,好整以暇的说道,“有一说一,有二说二,我这顶多算是给你提个醒!” 哪有这么提醒的? 这摆明了就是威胁! 陆灏受不了这份儿闲气,忍不住拂袖而去。 到底还是缺乏阅历啊! 陆灏身后,张应奎和俞汝用齐齐摇头。 真是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命数,陆家这兄弟三人,素来是性格迥异。 陆泓做事认真,甚至有些较死理,性格刚硬,绝不轻易低头。这种性格,在刑部或许不错,但当个御史或许会更好。 至于陆灏,他的性子是三人中最软的,难免常常失了原则。算计得太多,却往往由于整日闭门造车,阅历不深,而全凭臆想,脱离实际。可想而知,他日后若是当了官儿,八成也就是个糊涂官儿。 看了看陆灏离去的背影,张应奎重新做了下来,转头冲俞汝用浅笑,“俞大人,您今日说话也太冲了些,难道就不怕大人知道了,秋后算账吗?” 俞汝用也对他还以笑容,无所谓的摇头说道:“你张大人说话也不见得比我委婉多少!平日里,你可是从不肯做出头鸟的。你都不怕,我怕什么?再说了,他若是真能跑去找大人做主,我倒是还真不敢这么跟他说话了。只是……他会吗?文人傲骨!他只会自己躲起来生闷气,而绝对不会把这么丢脸的事情讲给别人听的。” “嗯,你说得有道理。”张应奎点头,“那现在干嘛去?” 俞汝用笑道:“难得能跟你意见一致,喝两盅庆祝一下?” 张应奎显然对此毫无异议。 ※※※ 不顺,真是太不顺了。 陆灏一边哀叹自己出师不利,一边又不禁埋怨自己刚刚实在是不应该就那么轻易的放弃,如果再跟他们争竞一会儿,孰胜孰败当数尚无定论! 现在看来,这一局是败了。那么,接下来呢?还有两个办法供他选择,他到底该选择哪一个?可是哪一个看起来都不怎么靠谱的样子。 正纠结间,邵开河自不远处跑了过来。 他气喘吁吁的跑到近前,喜形于色,“二爷,三爷他……三爷他醒了!” “醒了?”陆灏听了这话倒真是既惊又喜。 他问张行简的时候,张行简就跟他说过,从后面刺伤陆准的是个用刀的新手,且出手时带着犹豫,又找不准位置。刀子虽然不是正中,但也擦碰到了脏器,可以说,也是挺危险的。但由于诊治算是及时,陆准本身身体又比较强健,问题还不算大。至于什么时候能醒来,要看他自己。 陆灏想过陆准不会昏迷太久,但也没有想到,才不到一整天的工夫,他竟然就醒过来了。 不是听说受重伤的人都昏迷三天三夜的吗? 脑子里奇怪的想法闪过,陆灏摇摇头,对邵开河笑道:“那还等什么,带我去看看他!” ------------ 第073章 醒了 陆准醒了。 但对于身边的人来说,他醒了与没醒最大的区别大概就只是能睁开眼睛了而已。 “张神医,这是怎么回事啊?”陆灏万般不解,只得问正一脸慎重的为陆准诊脉的张行简。 张行简闻声轻轻摇头,“由脉象而言,大人的伤势已然不碍,只要辅以药膳,好生修养、进补一些时日,痊愈只是时间问题。只不过,大人心中似是有事,郁结于心,难以疏解,如此必定会影响伤势恢复。只可惜,小人医术不精,治外伤还算是拿手,可若是要让小人解心结,那可就无能为力了啊!” 陆灏听罢皱紧了眉头。 他们二人交谈的声音并未刻意压低,陆准醒着,完全可以听得清清楚楚。但至始至终,他连眼珠都没有稍稍动上一动。好似对外界的一切,都没有了反应。 陆灏又看了陆准几眼,方才轻轻叹了口气,对张行简说道:“算了,你请先下去吧。” 张行简退出去,屋内再度静了下来。陆灏看着仿若丢了魂一般的弟弟,竟觉得比刚刚对上俞汝用、张应奎二人的时候还要更加无力。 “老三,你心里有事,你说出来啊!说出来不就好了吗?堵在心里,那不是个事儿啊!” 陆准毫无反应。 陆灏又叹了口气,“前所、左所都乱成一锅粥了,就等着你这主心骨站出来,平定乱局。老三,你不只有冯谦一个兄弟,我是你哥,我们是亲兄弟!你还有前所、左所那么多的兄弟。别搞得跟天塌了似的!你都颓废成这样了,那别人还能活不能活?你那两所的兄弟,又能指望谁去?” 陆准的眼中稍有了变化,但依旧不动,也不说话。 陆灏第三次叹气,将目光挪向紧闭的门口,半晌,又挪了回来。他看向陆准的目光很是无奈,嘴唇频频抖动,纠结了好一会儿,这才轻声说道:“你以为就只有你受委屈了?你以为就只有你一个人觉得不公平?刚刚我约了你左所的两个副千户,跟他们商量,让他们约束自己的手下,别再这么乱做一锅粥。结果怎么样?嘿!一个比一个说话冲,还威胁我了!你那些手下,还真是个顶个的能耐!” 陆准听着这番话时,眉头轻轻皱起,眼神中也不禁频起波澜。 但陆灏等了好一会儿,他终究还是没有开口说什么。 “行!行!”陆灏怒极反笑,“你就这样吧!你就这么颓废着吧!我是多余跑来管你!等什么时候你以前的那些个威信耗光了,你那些手下像对我这样对你了!到时候,你才是自身难保了,说不定连咱们整个陆家都得被你折腾进去!怕是你要到那个时候,才知道后悔两个字怎么写!” 陆灏说罢,不再停留,和刚刚一样,起身就准备拂袖而去。心中还打定主意,再不管这摊子烂事了。 可当他前脚走到门口,还没来得及推开门的时候,陆准终于开口了,“二哥……” 虽然只有两个字,但已经说明了问题。陆准不是任何地方的毛病,只是他自己主观意愿上不想开口说话而已。 全心全意……起码陆准自己是这么觉得的,他全心全意相信冯谦,相信了这么多年。只要冯谦一句话,他几乎是无不答应。可冯谦最终给了他什么? 尽管陆准还想不明白,冯谦到底为什么要从背后给他一刀,但这并不影响他联想到不久以前他曾经做过的那个梦。 如果连冯谦都不值得相信了,那么,他还能信得过谁? 不过,现在似乎真的不是纠结这些事情的时候。二哥说得对,还有很多人指望着他,还有很多人需要他。 他得把前千户所、左千户所的乱象摆平,事务一一理顺。 他得为陆家保护好这条后路,免得两个哥哥日后在朝堂之上会有后顾之忧。 他得好好琢磨琢磨,日后的这条路,到底该怎么走。 不能再那么冲动,不能再那么固执,不能再那么轻易的相信任何人了。毕竟,放眼身边,已经没有人会再包容他、替他收拾烂摊子,也没有人值得他赌上性命去相信。 以后的路只会更难走,而他……得适应一个人了。 “二哥,人呢?”陆准对着折返的二哥露出一个虚弱的笑容,轻声问道。 “人?”陆灏一时间竟没有反应过来,“谁啊?” “你说的人啊!”陆准笑着,勉力想要撑起身子,却险些摔跌回去。陆灏连忙上前帮他,扶着他靠坐在床上。 陆灏此时正惊讶于陆准突然之间的变化,看着他比往日似乎更亮一些的眼睛,只觉得恍如隔世。 陆准始终锋芒毕露,可即便如此,这样的神采,他这个做哥哥的也有很久没有见过了。 见他不答话,陆准也不再问他。而是浅笑着安慰他道:“二哥,让你担心了,我现在没事了,你回去休息吧。” “休息?”陆灏看了看他,轻轻摇头,“算了,我还是再陪你一段时候吧。薇薇那丫头也不知哪儿去了,不然,有她在,我还能放心些……” 陆准听罢不再勉强,只让他帮忙把邵开河叫了进来。 “开河,化海怎么样了?”陆准还记得当时邵化海伤的很重。 邵开河知道他醒来,脸上就不觉带了笑容,听他问起,连忙回答说:“三爷放心吧,化海没事了。只是需要静养,可能一段时间不能陪着您了。” “唔,没事就好,没事就好……”陆准轻轻点了点头,问道,“刚刚二爷见了左所的两个副千户?听二爷说,谈的不怎么顺利。这事情你知道吗?” 邵开河摇头道:“二爷命卑职守着您,因而卑职寸步未离。此事,卑职并不清楚。” “嗯,知道了。”陆准说着,看似有些疲惫的抹了把脸,吩咐道,“去,派人去一趟。不管他们在哪儿,也不管他们在干什么,就说我说的,让他们两个把手头上的事情停了,马上滚过来见我!” ------------ 第074章 换将 俞汝用和张应奎两人是在酒桌上接到邵开河传来的命令的,菜没上齐,酒自然也还没有开始喝,就连两人的一轮勾心斗角甚至都还没有来得及开始。 邵开河心中还挂念着陆准伤势未愈,不敢离开太久,将话传到,就匆匆的离开了。 俞汝用困惑地看着邵开河离去的背影,嘟囔道:“真的假的?就这么巧?咱们前脚才刚走,大人就醒了?怕不是二爷吃了亏,反过来给咱们下套,逗咱们玩儿的吧?” 张应奎听罢,摇了摇头。 比起俞汝用,张应奎做事一向更为谨慎。事情不清楚明白之前,他大多都是不愿意去冒险的。 俞汝用刚刚的话,听起来像是猜测陆准是不是真的醒来了。但实际上,却是给出了一个暗示,暗示其实陆准没醒过来,这很可能只不过是陆灏的一个计策罢了。 但哪怕还有一成的可能证明陆准确实是醒了,张应奎就不愿意陪着他去冒这个险。 “不管大人是醒了还是没醒,但既然邵开河都亲自来了,那动用的就是大人的面子。不管怎么说,咱们不能连大人的面子都不给吧。”张应奎说着,便站起了身,“这酒哪天喝都行,大人的事情却不能耽搁了。俞大人,我说的对吧?” 俞汝用哼了一声,不情愿的起身。 他年纪大了,自然不愿意被年轻人压一头。平日里被陆准使唤也就算了,反正这五年来也早已习惯。可现在算什么?连陆灏那个书生也能使唤他了吗?真是世道变了! ※※※ 陆家新宅。 俞汝用和张应奎赶到这儿的时候,见到的是面带着笑容的陆灏。 “二爷,你这是假传将令啊!”俞汝用面色不善,显然认定了陆灏是戏耍他的,“左所如今的形势您也应当清楚,我们一个人尚且恨不得劈成两半用,才能勉强保证不出乱子。你这倒好,平白无故的,耍我们玩儿呢?” 陆灏笑而不语,看向张应奎。 张应奎眼珠转了下,很没有骨气的倒戈到了陆灏那边。 “是大人派开河传唤我俩的,不知道大人如今怎么样了?”说罢,他故意停顿了一下,见陆灏没有立马回答,便笑道,“大人若是现在不方便见我们两个,我们便在府中候着就是了。” 陆灏听罢,这才开口,“怎么?余副千户这么忙,张副千户听起来倒是闲了呢!” 张应奎陪笑道:“左所什么事情能有大人重要了?既然是大人传唤,做属下的理应静候听差才是!” 陆灏忍不住笑了,冲他们勾了勾手,说道:“跟我来吧!老三虽说是刚刚醒过来不久,精神还有些不济,但没办法,他惦记着他的那点儿家当,点名要见你们!” 张应奎点头哈腰,极尽狗腿的模样。 俞汝用则当即白了脸色。 ※※※ 任是谁都看得出,陆准的身体是今时不同往日。他靠坐在床头,脸色白中带着青色,嘴唇上也毫无血色,额头上不停地有虚汗流下来,微闭着双眼。 直到俞汝用、张应奎被陆灏带进来,两人站在距离床前不远的地方整齐划一的喊了声“大人”,他这才不情不愿的抬了抬眼皮,嗯了一声算是答应。 陆灏走上前,压低了声音,在陆准耳边将刚刚外头发生的事情叙述了一遍。见陆准点头,他便走去旁边找椅子坐下了,四处无聊的张望,好似屋内即将发生的事情都与他无关一样。 “左所现在如何了?”陆准问道,“听说最近出了点乱子。” 俞汝用看向张应奎,想借眼神串个口供。张应奎却不理会他,抢着回答道:“回大人的话,大人骤然遇刺的消息传出,下面的弟兄们一时间都有些难以接受。自作主张四处察查真凶的是大有人在,想着替您报了这一刀之仇。属下也一时乱了分寸,未能第一时间弹压,故而才出了乱子。” “你是个副千户,又不是第一天做事了。”陆准皱眉道,“怎么会连自己的一亩三分地都照看不清楚啊?嗯?要是把左所交给了你,那还不出更大的乱子?” 张应奎一颗心扑通扑通的乱跳,低头道:“是,属下失职!” 俞汝用则在一旁窃喜。 听陆准的话,应当是对张应奎的答对有所不满,争了这么久的正千户,这就应当要分高下了。 可还未等他心中那喜滋滋的感觉过去,陆准的矛头却又转向了他,“你呢?” “属下……属下……”俞汝用脑子一时转不过来,支唔了半天,才说道,“属下的境况与张大人差不多……” 话一出口,他就恨不得给自己一个大嘴巴。 果然,陆准眉头一皱道:“他失职也就算了,怎么,你老大人是失职又失察啊?是吗?什么叫跟他差不多?差不多是差多少?” 陆准说罢,叹了口气道:“罢了,你年纪大了,我不多说你什么。但是这连话都回不清楚,你还怎么办事啊?算起来,你好像也快到了该让贤的年纪了。我听说你家老大还不错,起码办事麻利,年纪轻,想来回话也利索些。以后,你那摊事情就交给他办吧,免得你这个岁数了还得操那么多的心。” 俞汝用大张着嘴巴,对此毫无心理准备。 他的确年纪大了,但还远不到老糊涂的地步。可陆准说出这话来,明显的意思就是,你老了,是时候把位置传给儿子了。 虽然俞汝用家的老大俞恒年今年也快到而立了,能力在俞汝用看来也还可以,但他还远不到能独当一面的地步啊!俞汝用不放心,怎么都不放心。 可就在他搜肠刮肚想办法搪塞过去的时候,陆准却突然又加了一句话,“正千户好像也空得久了,你儿子年轻,年轻人就多做点事情,正千户的位子,就让他暂代着吧。过两天,让他来一趟,我有些事情得跟他交代一下。” 俞汝用、张应奎齐齐发懵,怔怔的,都有些搞不清楚陆准真实的意图。 ------------ 第二卷 会盟第二,见龙在田 ------------ 第075章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左所悬而未决的正千户之争就这么草草的定了下来。 陆准作为前一任正千户,而且是左所权力真正的掌控者,他口头的决定,可以说,就相当于正式的任命了。萧崇德不会在这点儿事情上卡他,更往上的人则没有闲心管这摊子没有油水的烂事。 张应奎看似是输了,但他手中的实力还是稳的。陆准并没有动他那一派的人,也就说明了,陆准默许了他和即将接任的俞恒年继续掰手腕。 俞汝用看似是赢了,但天知道他的儿子能不能掌控住他原本的实力。理清手头的人脉、实力,还要和张应奎勾心斗角,俞汝用不觉得自己的儿子有这样的本事。 可肥肉已经抛到了嘴边,不吃?俞汝用看着张应奎那副虎视眈眈的样子,毫不犹豫地将这个念头抛去了脑后。 俞汝用这口肥肉吃得并不舒服,反而给人一种捏着鼻子硬灌的感觉。 陆准假装没看见,听他表态愿意便满意的点头。 “至于镇抚一职……”说到镇抚两个字的时候,陆准到底还是忍不住皱了皱眉头。 所镇抚按理来说也是承袭的,但孝陵卫的兵丁逃掉一部分,又被拉去一部分堵边军的窟窿,如今早已不剩下多少了。左千户所应该有两个所镇抚,实际上却一直都只有一个。 一个所镇抚空缺了这么多年,朝廷从来都不管不问,陆准之前也从来没有想要把那个空缺给补上过。这一次,陆准也显然不打算费那个事。 “张大人觉得谁能暂时代一下镇抚的位子啊?”陆准看向张应奎,询问他的意见。 张应奎愣了一下,连忙回答说:“属下觉得百户潘文达能力不错,不知大人觉得如何?” 潘文达是张应奎手下的一员大将,陆准下孝陵枯井的时候,就是他和袁守清一起跟着的。按理说,镇抚管一所之军纪,潘文达可不算是个性格方正的人。但陆准还是毫不犹豫的点头,“那就让他先代着吧,人手不多,就能者多牢。另外,俞恒年毕竟是新人,掌印就够他琢磨琢磨的了,管操你就先帮他担一担。” 左所的权力就这么被分割了下去。 两个人都没有拿到所有想要的,但都被满足了一部分。 掌印的俞恒年有了掌控左所的大义名分,手握着日进斗金的经济来源。而潘文达这个代镇抚再加上张应奎自己的管操,实际上就是掌握了监督的权力。 权力一分为二,相互制约。换在之前,陆准是玩儿不出这样的手段来的。 直到陆准表示没事了,让他们二人退下,大家都心照不宣,谁都没有提到莫名离职的前任所镇抚冯谦。 ※※※ 房门再一次关紧,陆准在陆灏的搀扶下慢慢躺下来。他伤得不轻,说这么多废话不仅费脑子,其实也挺废力气的。 “我以为你叫他们来是要发火的。”陆灏坐在床边,回忆着刚刚那两个家伙,觉得好像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出气,“看上去,他们好像都拿到好处了。你这到底是惩罚他们,还是奖励他们呢?” 陆准知道自己这个二哥到底是怎么想的。 无非就是他在俞汝用、张应奎两人面前受了气,指望自己帮他出这口恶气呢嘛! “二哥。”陆准叫了一声,笑了笑道,“我没力气站起来给你出气!而且他们两个刚刚在的时候,你也没说要把他们怎么着啊?你看到他们那个样子了,当着我的面,你上去一人给他们一巴掌,他们也不敢怎么样的。要出气,自己出不是更痛快?” 陆灏瘪瘪嘴,转开眼神。 他是文人,自命清高,怎么可能学长舌妇告状?又怎么可能不要风度的跑过去跟两个武夫动手?这根本就不可能的事情嘛! 见陆灏吃瘪,陆准莫名的竟有些开心。享受了一番耍人的乐趣之后,满是阴霾的心中倒是不觉开朗了些许。 “好了,二哥,别这样。”陆准笑道,“我是你亲弟弟,我怎么可能看着你白白吃亏啊?你没看到他们两个刚刚的脸色吗?我的部下我了解。张应奎这个人,轻易不会站队。主要让你受委屈的肯定不是他,而是俞汝用!你看,我刚刚不是惩罚过他了吗?别看我给了他们家一个署理的正千户,能不能坐得稳位子还要看他们自己。搞不好弄巧成拙,连原先的势力都保不住!至于张应奎……二哥,来日方长嘛,你们文人不是也有一句话,叫‘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吗?何必争这一时?” “唉,你啊,你啊!”陆灏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他只是感觉,陆准真的不太一样了。 如果换了从前的陆准,多半不会讲什么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他喜欢的是现世报!君子报仇,就在今晚。一天他都不想忍着! 而且,得罪了他的人,如果按照他自己的脾气,肯定不会算计什么,多半是抽刀过拳直接就顶上了。哪怕他现在没什么力气,恐怕站起来都困难,但他也绝对不会用这种看起来相对温和的方式。 陆准擅长用真刀真枪,软刀子他觉得不过瘾。 “躺在床上也不妨碍你把他们折腾成这样,我估计,他们回去之后,只怕表面上的乱象该平定了,可内里的更大的乱子就该出了吧?”陆灏说道。 陆准闭目养神,虚弱的声音带着嘲讽的笑意,“嗯,是啊,该夺权夺权,该商量商量。互相挖挖墙脚,互相渗透渗透。” 陆灏摇头,“你是真不怕事大。” 陆准笑道:“他们乱起来,我才有时间学学不会的东西。账目什么的,我从来不看,不管。下面有多少买卖,一年有多少进项。我是俩眼一抹黑,什么都不知道。我得赶快熟悉起来,免得他们糊弄我。” “行!我看你啊,受了伤,反倒是比没受伤的时候脑筋还要活络。”陆灏站起身,说道,“让开河陪着你吧!我就不凑这个热闹了!哦,对了,薇薇的事情你可得抓紧啊!” 陆准轻轻点头,他也觉得,这个事情需要先处理好了。 ------------ 第076章 平静的会面 陆准有很多事情需要做,有很多事情需要亲自去做。但绝大多数的事情都没来得及做,因为在醒来不到一个时辰之后,他就又睡了过去。昏昏沉沉的,直到第二天午后,才被门外的争吵声给惊醒了。 “什么事?”陆准想要发问,却发现自己的声音太小,以至于不足以让外面的人听到。他有些郁闷的伸手,用力将床边目光所及处的凳子推倒在地。 屋内的响声惊动了外面的人,邵开河推门快步进来,便看到陆准正歪着身子倚在床头剧烈的喘气。 “三爷……”邵开河叫了一声,过来扶他躺好。 “外面怎么了?”陆准问道。 邵开河低头咬着嘴唇,纠结着假装没有听到,低头帮陆准把被子往上拉了几下。 “外面怎么了?”陆准盯着他的眼睛,又问了一遍。 邵开河避无可避,无奈地回答:“是……是冯……冯谦回来了……” 陆准顿时熄火,以一种难以言表的目光愣愣的看着头顶。 从醒来,他就开始避讳这个名字。 不仅是邵开河,也不仅是俞汝用、张应奎,就连陆灏都默契的没有在他面前提过这个名字。 可这个名字到底还是被迫出现了,以一种情理之中、意料之外的方式,硬生生的挤进陆准的耳朵,让他毫无防备。 门外面的吵闹声停下了,陆准叹了口气,对邵开河吩咐道:“放他进来吧。” 邵开河没有动,拒绝的意思很明显。 “没事了。”陆准冲他笑道:“放他进来吧,你先出去。” “可是……”邵开河想要辩解,却被陆准的目光堵住。 “去吧。”陆准的目光又移向了头顶,既然躲不过去,倒真的莫不如主动迎上去呢。 ※※※ 两人都未曾想过,再一次见面时,气氛竟然会如此的尴尬。 冯谦的外表看上去很是狼狈,多半是进来的路上不太顺畅,没少被人施以拳脚。他在陆准的床边站了好一会儿,陆准却始终没有转头看过他。 “看起来,伤的不轻。”冯谦的声音轻轻的,语气中不无懊悔。 陆准的目光未动,却笑着接话道:“你手艺不行!早知道有这一天我该教教你怎么玩儿刀。你那一刀,差点儿就捅死老子了。” “是吗?我手艺有这么差?”冯谦拉了张凳子,坐在床边。 陆准转头看向他,“张神医说,偏一点儿,就救不回来了。” 冯谦沉默了,他没想到。他一直以为,那个地方捅进去,应该不会有性命之忧的。 陆准冲他笑笑,其实,一刀而已,如果从前面捅过来,他可以一点儿都不在乎。但谁让这一刀是从后面捅来的呢?他不能容忍背叛,尤其是,背叛他的,是他这样相信的人。 两人又同时沉默了下来,过了好一会儿,冯谦才开口打破了沉默的气氛,“我以为,你会想要报复。” 他一边说着,一边摸了摸唇角。那里刚刚挨了一拳头,险些把他的牙打掉。 看起来,萧崇德所言确实非虚。 如果不是他直接被萧府的马车直接送到陆准的新宅,如果不是新宅中绝大多数的人对他都还有所顾忌,否则,他能不能全须全尾的走进来,都很成问题! “谁打的?”陆准似乎刚刚才注意到冯谦的伤,眼神瞬间凝住,冷冷地杀气弥漫开来,“冯谦,是谁打的你?” “重要吗?”冯谦笑道。 陆准没有说话,但他的眼神,冯谦读懂了。 他想知道,这很重要! “别问了。”冯谦摇头道,“他们打我是在给你出气!哪怕你有可能责怪他们,他们还是动手了。有这样忠心的部下,你应该高兴才是。” 陆准看着冯谦,认真的思索。 如果现在放他一个人出去,他会不会直接被打死在街上? 讲道理的说,陆准觉得,如果有人给他出了气,他应该感觉到高兴才是啊!可事实却显然不是这样的。看到冯谦受伤了,他就莫名的恼火。 “你不能再做左所镇抚了。”陆准说道。 冯谦点点头,“你昏迷的时候,我已经被革职了。我是你受伤最大的嫌疑犯,正被通缉着。不过,好消息是,我们家那烂摊子我终于不用再管了。他们现在巴不得和我撇清关系,没人会再烦我了。” “唔,这样。”陆准想到了一部分,但不是全部,“但是,即便不做镇抚,你也不能出去了。” “为什么?”冯谦对此感到有些意外。 陆准勉力半撑起身子,看着他,认真的叫道:“冯谦。” “嗯?”冯谦疑惑地看他。 “如果有人能让你富可敌国,你会帮他捅我一刀吗?” 这个问题……好像在哪儿听过? 冯谦笃定的摇头,“不会。” “那女人呢?”陆准的目光更认真了一些。 冯谦依旧笃定的摇头,“不会。” “不会?我知道了。”陆准有些茫然的点头,慢慢躺了回去,“冯谦,只要你说,我就相信。你不会为了银子背叛我,也不会为了女人背叛我,现在你官儿也丢了,显然也不会是为了高官背叛我。不为银子、不为女人、不为高官……冯谦,我不想知道你为什么背叛我,反正你有你的理由,反正除了这三样之外,我都不能理解。不让你出去是为你好,我怕你死在谁的手里,我会迫不及待的去灭他全家。” 冯谦无奈地笑了,这算什么理由? 他想到了陆准可能会冲动,却从没有想过,陆准会平静的如此让人难以理解。 “留下来可以。”冯谦笑道,“你准备让我做什么?” “做什么?”陆准摇头,“你什么都不用做!你不是看好俞恒飞的小儿子吗?让他陪着你吧。只要你不出去,你做什么,不做什么,我都不管。冯谦,你在背后捅我一刀,我没办法原谅你。咱们兄弟没得做了,但好歹还算是朋友吧?至于原因,你什么时候想告诉我了,就什么时候来告诉我,我等着你的解释,但我不会逼你!或许时间真的能抹掉一切,现在不能理解的,以后我可能会理解的。” ------------ 第077章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冯谦无处可去。 就像他说的,谁都知道他是捅伤陆准的最大嫌疑人,他被革职了,被通缉了,偌大的孝陵卫已然没有了他的容身之处。 而远赴边镇,对于其他人,比如宋瑞堂来说,可能是条摆脱坟兵身份的出路,但对他来说无疑就是找死。刚刚陆准不是还嘲讽过他用刀的技术吗?他不会玩儿刀,别说拿什么打仗,就连自保他都做不到。 或许,留在陆准的府中,假装没有被任何人找到,其实也不失为一个挺好的选择。至少,他能看着,不再依赖自己的陆准,是不是真的能快速的成长。 ※※※ 陆准的恢复能力真的不错,尤其是在见过了冯谦之后,虽然心结依旧是心结,但心里的那个结也显得没有那么堵得慌了。 临近傍晚的时候,他甚至可以在邵开河的搀扶下走下床来,坐到桌边吃他的晚饭。 “这是什么?”看到晚饭,陆准顿时觉得不爽。 邵开河解释道:“张神医说了,您刀伤痊愈之前,只能吃清淡的。” 陆准抬头看着他,就像是看到了什么令人难以置信的物件。 “你说啥?”陆准问道。 邵开河一根筋的重复,“张神医说了,您暂时只能吃清淡的,不然会影响到您的伤口!” 陆准终于确定了自己并没有听错,手上的筷子‘啪’的扔到桌上,不乐意的嚷嚷,“要酒!” “您不能喝酒,张神医特意嘱咐过的……”邵开河一门心思的跟他讲道理。 陆准却觉得这没什么道理可讲!他固执地嚷嚷,“没有酒就算了,这……这都什么啊这是?没点儿滋味儿我不吃!” “三爷……”邵开河无奈地叫了一声。 陆准干脆别过头去,不理会他了。 邵开河很无奈。 他没有邵化海能说,劝人的功底也实在是太浅了些。 两人僵持不下,终究还是邵开河退让了一步。 “加碟咸菜?”邵开河试探着商量。 “要酒!”陆准固执地表示没商量。 邵开河无奈地割地赔款。 于是,刚刚子承父业,却恰巧赶在人家晚饭时间登门拜访的左千户所新任副千户署理正千户俞恒年被请进屋子的时候,就看到了如此诡异的一幕——陆准正就着一碗白粥喝酒。 看到俞恒年走进来,陆准还大方的请他坐下一起吃。 “喏,喝粥。”陆准指挥邵开河给人家盛了一碗粥之后,指着对方的粥碗如是客气道。顺手将那本来就只有小半壶的酒往自己这边靠了靠,生怕被人抢了似的。 俞恒年看着上司的小动作,哭笑不得。 如是吃了一顿乱七八糟的饭,陆准吃饱喝足满意的抹嘴,这才想起来问对方的来意。他身子往椅背的方向靠,歪歪斜斜坐在椅子里让自己能舒服一些。 “这么晚了,找我有事吗?”陆准眯着眼睛,一边摆弄着一枚半掌大小的翠绿色的手把件,一边懒洋洋的如是问道。 俞恒年如被父亲吩咐的那般恭敬的坐得端端正正,谨慎的回答说;“回大人的话,属下蒙大人赏识,初掌左千户所,对于诸多事务还并不了解。因此,特来向大人请教。” 陆准‘嗯’了一声,抬手叫过一旁侍立的邵开河。 邵开河走上前来,还未开口,陆准便突然暴怒起来,“混账!别人好歹是左千户所的正千户,虽然只是代职,但位置摆在那里。他早上来过你怎么不带进来?” 邵开河愣愣的,一时间被骂得不明所以。但往日的经验告诉他,陆准突然暴躁起来的时候,绝对不能拂逆他的意思。他骂你,你跟他争论,那很容易让他从口头升级为动手。尽管……陆准此时骂骂人都中气不足明显像是逞强,打人好像也不太可能做到的样子。 邵开河是了解陆准的,可另一边的俞恒年是完全不了解陆准啊! 见陆准发飙,俞恒年当即便坐不住了,连忙站起身来,慌慌张张的解释道:“误会!大人误会了,属下今日是第一次来。” “哦?”陆准闻言看了他几眼,狐疑道,“那你是昨天来的?不是吧!昨天我才刚刚把话说下去,你也太急了些。” 俞恒年连忙又解释,“大人实在是误会了!属下来新陆宅,这还是第一次!” “哦……”陆准拖长了音,眼神上下打量俞恒年,显得意味深长。半晌,他重新靠回了椅子,表情再一次变得懒洋洋的,“你说什么事务不了解?说来听听吧。” 跑题的话题终于被拖回了正轨,俞恒年抹了把头上的汗,因为没有得到允许,所以也没办法重新坐下,只能站在那里,弓着身子回答说:“是这样啊,大人。属下想请教大人,左所平日里都不点卯的吗?” “点卯啊?”陆准摩挲着手里的把件,想了想回答说,“点卯当然是要的!左所十日一休,除轮到休息外,每天卯时,自小旗至副千户,都必须要到千户所衙门点卯,然后有差的办差,轮岗的安排岗哨……嗯,没差事的可以去赚钱。怎么了?这些事情,你爹没有跟你交代过?” “哦,不不,家父自然交代了的。”俞恒年连忙摇头。 “交代了?”陆准奇怪地看着他,“既然交代了,你还特意跑来问我干吗?” 俞恒年听罢,脸上顿时生出羞愤之色,很是不平的说道:“大人,既是需要点卯,左所众人也不是第一天当差了。可今早我到衙门的时候,为何就没几个人应卯呢?属下派遣人去质询,却听他们各有各的搪塞之言!实在是岂有此理!这才有此一问。” “唔,没人应卯啊?”陆准恍然大悟,啪的一声将手中的把件扔到了桌上。俞恒年这才看清,他手中一直把玩的是一枚翡翠金蟾,粗看做工就应当是上乘货,只不过陆准毫不珍惜罢了,就那么随手一扔。随着那啪的一声脆响,陆准也站起了身来,邵开河连忙上前扶住他,却被他轻轻推开。 陆准一手撑着桌面,支撑自己的身体,冲俞恒年露出一个人畜无害的笑容,“你是千户,问我干嘛?没人应卯,难道怪我喽?” 说罢,陆准冲邵开河打了个眼色,示意他送客。慢慢转身时,轻飘飘的吐出一句话来,声音不大,却让俞恒年顿时瞪大了眼睛,瞬间明白了自己到底错在哪里。 “热豆腐都送到嘴里了,才知道吐出来让老子教你吃?早干什么了。” ------------ 第078章 猛虎出柙 一顿饭的时间之前,俞恒年是被礼让入陆宅的,而一顿饭的时间之后,他被邵开河派人送出来,虽然既没有人驱他,也没有人赶他,却怎么都显得狼狈至极。 来门口探听消息的各路人等飞快地将消息带回去禀报,很快,俞家并没有得到陆准的支持,反而是折腾俞家的一派得到了默许,这种情况被汇总起来,令很多人都敏锐的闻到了机会的味道。 而这一切,当然也没有能瞒得住萧崇德的眼睛。 ※※※ “失策,失策了啊……” 指挥使衙门后宅,萧崇德听了下人的回禀,不禁叹息着摇头。 萧赞对此摸不清头脑,“爹,您哪里失策了?” 问出这句话之后,萧赞才仿若恍然大悟,“您说的是冯谦的事情?爹,我觉得陆准未必是不想收拾冯谦的。他大概是伤势未愈,没法亲自动手而已。您不是也知道了吗?冯谦被陆准关起来了,说不得日后会秋后算账!” 萧赞对冯谦的怨念很深。究其原因,大概是每一次让他吃亏的,表面上看起来似乎是陆准,可暗地里都是冯谦搞的鬼的缘故。 虽然之前萧崇德也郑重其事的说过,他看好的人并不是萧赞,很大程度上也表达了不会把实权交给他的态度。 但这一次在萧崇德的设计之下,冯谦与陆准两人被迫割离。陆准不可能再像从前那样相信冯谦,而冯谦更是干脆没法再在孝陵卫立足了。 萧赞觉得,他的机会来了! 没有了冯谦的陆准不会再有那么多的阴谋诡计,充其量,只不过是一个比较单纯而又冲动的武夫而已。萧赞顿时意气风发,觉得自己完全可以控制他,并且像当初的萧崇德一样,用好这把刀! “冯谦的事情已经了结了!”萧崇德摇头道,“不杀,不打,也不放,这就是陆准对此事的态度,不会有什么秋后算账了!破镜难圆,覆水难收,他们两个是难以冰释前嫌了。但是,我却算漏了一点!” 萧赞不明所以的看着萧崇德,满面疑惑。 “我一直以为,砍掉了冯谦,陆准怎么也要有一段时间去适应,左所、前所起码要大乱上一阵子。但现在看来,我是低估了陆准了!他确实依赖冯谦,也从来不喜欢自己动脑子。但他的脑子,可能比我们想象的都要厉害!砍掉冯谦,非但没能废掉他的臂膀。反而像是打开了牢笼,放出了一只猛虎啊!” 萧赞听罢,不以为然。 萧崇德见他这幅样子,也不再跟他解释什么。 萧崇德本以为陆准醒来就会吵着要见冯谦,要给那一刀讨个说法。找到人之后,即便不杀,也绝对不会让他好过,但陆准没有。 萧崇德本以为陆准醒来后不久就会纠缠于地下的藏兵洞,嚷嚷着要查个清楚明白。萧崇德甚至做好了准备,在陆准质询到自己的时候,该如何回应,但陆准似乎是选择性忘记了这件事情。 萧崇德本以为前、左两所要乱上一阵子,悬而未决的正千户之争会愈演愈烈,直到陆准无法收拾,然后萧崇德就可以顺理成章的‘帮’他一把,但陆准一出手,就先将左所牢牢地控制住了,让前所不得不进入了观望状态。 控制?不,控制不住了! 萧崇德发现自己算错了一个变量,于是他以为掌控在手的局势就瞬间崩盘了。 “你总是对自己太自信。”萧崇德摇摇头对萧赞说道,“我已经致仕了,如果说能帮你的话,也只能帮你到这儿了。从现在开始,我给你机会。我不会再插手孝陵卫的任何事情,你大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但是,你必须答应我一件事!” 萧赞见萧崇德面色郑重,也不觉认真了起来。 “咱们萧家自我祖辈开始,都是孝陵卫的掌印指挥使。今后无论如何,你必须要保住这个掌印指挥使的位置。爹不指望你进取,但起码,你得能守成!” 萧赞觉得自己又被看轻了。 “爹能给你的不多,宁叔跟了我很多年,管家是一把好手。还有就是……尹沧!别看他职位很低,但他知道的事情却很多!这两个人你要是能用好了,守成有余!” ※※※ 就在萧崇德将权力一股脑的交还给早就应该获得这些的萧赞的时候,陆宅之中却已然是一片漆黑的寂静。 陆准躺在床上,默默地盘算着俞恒年造访的事情。 显而易见的,俞恒年是带着满腹的怨气来的。他不情愿,找上门来应该也是俞汝用的意思。而俞汝用显然是没有想到俞恒年大早上从家里出去不是来了陆宅,而是急急地去新官儿上任,以至于少了一句嘱咐。 但俞恒年在千户所的遭遇也说明了两点。 第一,俞汝用的遭遇让左所很多人认为俞家即将失势了,原本依附于俞汝用的人绝大多数开始观望,甚至开始寻找新的靠山。 第二,张应奎一直暗搓搓的慢慢发展自己,不知不觉的,实力好像有点儿要脱力陆准的掌控范围了。俞汝用不能再用,陆准却需要另一个人帮他牵制一下张应奎。 “唉,头疼啊……”黑暗中,陆准默默地叹了口气,紧接着便抱怨出这一句话来。 思绪一转,不禁又想到了冯谦。如果有冯谦在,这些事情他根本都不需要去想的。现在倒好,什么都得自己想,好累啊! 顺着冯谦,陆准又想起了很多事情,而最为吸引他的,当然就是那条堆着粮秣、兵械的密道。不,应该叫他藏兵洞才对! 萧崇德一直在捂盖子,不想让人知道下面的这个藏兵洞。 陆准从前没有细想过,但现在却忽然觉得自己或许可以理解了。 他一直都知道,孝陵卫有着替皇家监视留都的作用。而藏兵洞,显然很容易就可以联想到这个作用上。 皇帝早已不记得孝陵卫曾经的作用了,没有人能够证明孝陵卫下的藏兵是为皇家监视留都,而不是要密谋造反。如果这件事情让有心人知道了,孝陵卫必然会引来塌天之祸。 陆准叹了口气,告诫自己将藏兵洞的事情抛到脑后。 “那还不是我能管的事情……”陆准告诫自己,“起码现在还不行!” ------------ 第079章 一朝权在手 隆庆年注定会是多事之秋,于朝堂如此,于孝陵卫也是如此。表面上看起来似乎大家都是一团和气,但实际上,天知道四下里涌动的是多少暗流。 醒过来后的第三天,陆准就大清早的跑到孝陵卫指挥使衙门去点卯了。 偌大的孝陵卫,需要点卯的总共没有两个半人。因此,陆准大清早的被邵开河扶着出现在这里,想不招眼都不太可能。 “陆大人看起来恢复的不错?”终于从老爹手中接过权柄的萧赞看起来心情不错,众人散去后见陆准没有马上离开,竟主动上前和他搭讪。 陆准起身,笑着回应,“我等身居世职,世受皇恩,职责所在,不敢稍有懈怠!所以,这不是吗?卑职身子好一些,就来应卯了。毕竟吃着皇粮,不能白白浪费了从朝廷支取的俸银呐!” “嗯,是这个道理!”萧赞对此深以为然,“陆大人升授孝陵卫指挥佥事之后,还没有分配过司职吧?” 陆准点头道:“的确没有,卑职也是忙惯了的人,闲下来便觉得不舒服。这不,也是来衙门找找有什么事情做。” 若是换了初掌大印的那几天,说不得萧赞就会让陆准带人去屯垦了。但现下,他经历了一番事情,也算是有所长进,在听到陆准说要事情做的时候,就顺理成章的说道:“孝陵卫下五个千户所,以前所、左所最难管束。陆大人既然曾任左千户所正千户,那想来管理这两所应当不成问题,这两所的事务就交给陆大人处理吧!人员升降奖罚,一应由陆大人决断,报上来用印就是。另外,眼看就是农忙时节,我孝陵卫也是卫所,需要屯种纳粮,巡卫的事情,陆大人就能者多劳,多担待一些吧!” 这话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了,前所、左所,反正是你的了,你就继续拿走。权力我也都给你,但是你得给我把这两个地方看好了。 而且接下来,我要在后所、右所有所动作,他们两个千户所原本需要巡守的岗哨,也由你们左所、前所接手了把。谁让你们人多?谁让你们能耐大呢? 陆准听罢浅浅的一笑。 萧赞的意思他听明白了,他也惊讶于萧赞的成长。但是想想被迫动起来的自己,他很快也就释然了。都在成长啊!没有谁是一成不变的。 “大人放心!”陆准拱手笑道,“卑职定当竭尽全力,不负大人厚望!” ※※※ 陆准走出孝陵卫指挥使衙门的时候,辰时已然是过半了。他伤势未愈,不能骑马,出门就钻进了个两人抬的绿皮小轿子。 如果换了国初的时候,这样肯定是犯了律条的。 毕竟太祖爷曾命令规定,除老人、妇女、在京三品以上经特许者可以坐轿外,在京四品以下及所有在外官员都只能骑马,七品以下只能骑驴。 但那是国初了,如今事事变迁,早年间很多的规矩早已然是不好使了。规矩嘛,自然还有,只不过是用得着的时候才掏出来。孝陵卫的地头上,还没有谁会因为陆准伤势未愈,坐了个小轿子,就能把他怎么着的。 骑惯了马,偶然换上轿子,陆准是浑身的不舒服。只觉得这晃晃悠悠的,让人头晕脑胀,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儿。 所以,当俞恒年、俞恒庆兄弟两人在街上拦下了他的轿子的时候,他的脸色极差。 “什么事?”陆准问挑起轿帘的邵开河。 邵开河解释说:“三爷,前面是俞恒年和他二弟俞恒庆,说是要请您吃顿早饭,不知道您有没有时间见他们?” “就他们两个?”陆准摩挲着手中的翡翠金蟾,问邵开河道。 “是,就他们两个。”邵开河回答说,“俞恒年也穿着便服,两人一个随从都没有带。” 陆准想了想,犹豫了一下,但他的肚子却显然经不起犹豫,咕噜噜的听肚子响了一阵子,他无奈地点头道:“那就赏他们个面子。” 邵开河应了一声,上前去跟俞家兄弟交代。 ※※※ 孝陵卫内能舒心吃个饭的地方不多,但这样的地方却基本都集中在了左所范围之内。陆准从小长在左所,自然也没少光顾过。 小轿在两兄弟的引领之下穿街过巷,在陆准被晃得睡过去之前,终于算是到了地方。 陆准下轿时换下了点卯穿的官服,一身的粗衣布带,但即便是这般打扮,左所也没有人不认识他。迎他进小院的时候,掌柜是十分的热情。 一张八仙桌旁,四个人纷纷落座。 俞恒年依旧是昨天的那副样子,表面恭谨,但实际上,内里却是火气十足。反而是他的二弟俞恒庆,倒是让陆准有些刮目相看的意思。 他一顿早饭几乎没吃得两口,绝大多数的时间都在找机会跟陆准聊天。陆准有一搭没一搭的跟他搭话,却发现他每一次说话的时机都是恰到好处。虽然说得多,但却丝毫没有让陆准觉得讨厌。 就在陆准吃饱了正在擦嘴的时候,俞恒庆的话才东拉西扯的总算说到了正题上。 “大人,我大哥在家中就受气,本以为出去会好着些。毕竟是您亲自指命的嘛,大伙儿看着您的面子上,多多少少的也会给些照顾。但谁想到了?第一天履任他就碰了钉子……” “哦?你的意思是……怪我喽?”陆准佯装一副发怒的样子,让俞恒年不禁紧张起来。 可俞恒庆却依旧是一副不慌不忙的样子,兀自对陆准笑道:“这怎么能怪大人您呢?您只是任命下来了,下面的人阳奉阴违,应当责怪的是他们才是。只不过,大人,您看,我这大哥毕竟是您指命的嘛!他若是坐不稳位子,您面上也不好看不是?而且,只要您帮扶一把,日后,我大哥肯定会为您马首是瞻!您指哪儿,就打哪儿。您说怎样,就自然怎样啊!” 陆准听罢,摇头笑了。 他想要的保证,没有从俞恒年口中说出来,反倒被俞恒庆说了个全面。 “行,明天一早,我会去一趟。”陆准说着,指了指俞恒年道,“我不是给他面子,也不是给你家老大人面子。俞恒庆,你不错,有没有兴趣为我做事呢?哎,我不急着要你的回答!你大可以慢慢的考虑。” ------------ 第080章 堂议 实际上,陆准给的思考时间是多余的。俞恒庆陪着俞恒年来,已经说明了问题! 俞汝用知道,俞恒年绕过陆准,直接去抢印,让他觉得下面的人可能会失控,可能会不太安全,因此而感觉到不满。而俞恒年又知道的是,往日里站在自己这一派的人,因为没得到陆准的任何暗示,而默认了陆准不支持俞恒年,这一部分人甚至让俞汝用都误判了自己的势力,也就自然给俞恒年造成了很大的障碍。 俞恒年不会处理上下级关系,登门道歉又被搞得灰头土脸,俞恒庆是来帮他补窟窿的。但也未必没有想要借此机会,将自己送到陆准身边的意思。 因此,陆准提出的要求,对于俞恒庆来说,正可谓是想瞌睡就有人送了枕头。 当晚陆准回家的时候,除了邵开河之外,还捎上了俞恒庆。 ※※※ 次日一早,吃够了大亏的俞恒年天色未亮,就早早的就到了陆宅门口,却依旧没能堵到陆准。得到的消息是,早一刻钟前陆准就出门了。 感觉被人耍了的俞恒年好不容易问到了去处,紧赶慢赶终于见到陆准的时候,脸色已经是十分不好了。 “怎么?早上没吃饭?”陆准抬眼扫他一圈,却没有邀请他坐下的意思。 俞恒年没说话。 俞恒庆抬头看了他一眼,急急的对他递眼色,他却视而不见。 两兄弟的小动作被陆准看在眼中,他却没有说什么。只是手上的动作似乎慢了很多,早早的出门来,一顿早饭却还是被拖到了卯时以后。 不过陆准一点都不急,慢吞吞的跟伙计搭讪,慢吞吞的上轿子。 平日里慢悠悠的速度他还是嫌太快,嫌不够稳当,所以,轿子也不禁慢了下来。 邵开河跟在轿子旁边,俞恒庆拉着俞恒年远远吊在后面。 “哥,你是不想好了?”俞恒庆的语气中满满都是埋怨。 “怎么了?”俞恒年没好气的问道。 “你还问我怎么了?”俞恒庆一脸难以置信的说道,“你去问问爹他老人家敢不敢给三爷脸色看!” 俞恒年满脑门官司,想要开口争辩,却被俞恒庆抬手拦住。 “行!打住!打住!”俞恒庆摇头道,“反正路我已经帮你铺好了踩实了,你要是不愿意走,我也不强求你什么。但是有一条,哥,你不考虑我,也得考虑考虑咱们俞家吧?听我一句劝,就算巴结不到三爷,也千万不能得罪了他。否则,三爷连个手指头都不用动,他只要摆明了旗鼓,不准备帮咱们,那咱们俞家就十成十的死定了!” 俞恒年对此很难理解。 在他看来,人走茶凉,对谁都一样。离开副千户位子一天不到,他老爹俞汝用的面子就过期了。别说旁人了,就是从前旗帜鲜明站在俞家这边的急先锋袁守清,不是都不给俞家面子了吗? 陆准离开正千户的位子时间久了,如此看来,就算他再怎么有威信,此时也应该耗光了吧? 当然,想象永远是想象,没摔过跟头,俞恒年是不会感觉到疼的。 ※※※ 左千户所衙门,陆准已经有些日子没有来过了。进门时,竟莫名的觉得有些陌生。 以张应奎为首的他那一派的人马已经在堂内站得整齐,原本俞汝用那一派的人马粗看上去应该也来得差不多了。 见陆准走进来,众人连忙施礼,口称‘大人’。 俞恒庆跟在他身后,扭头看了眼俞恒年,眼中的意思很明显。 看到了吧?什么叫差距? 俞恒年心情复杂的低下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陆准走进堂中之后也并不往主位走,反而坐在了侧边原本属于俞汝用的那把太师椅上。并对俞恒年递了个眼色。 俞恒年的心情很复杂,不待细想,就走向了现在名义上已经属于他的位子。 众人顿时哗然。 “肃静!”潘文达看了眼陆准的脸色,出列喝了一声,众人也都察觉到了陆准情绪的变化,赶忙纷纷闭了嘴。 场面肃静下来,陆准这才满意的点点头道:“今天就不点卯了!说点儿别的。” 一句话,将俞恒年遇到的冷遇一笔带过。 陆准今天刻意迟到,来得慢悠悠的,在张应奎等人眼中,实际上就是在给他们机会。陆准留出的时间足够他们在得知消息之后,匆匆的收拾停当从家中出来,然后到左千户衙门来候驾。 而实际上,效果也是很显著的。 这一段时间说长不长,但拖延下来,竟然没有一个人迟到。所有的人都在陆准到达衙门之前走进了这扇门。陆准的面子有了,所以也给了他们面子。 而整间屋子里头,唯一没有面子的,就是主位上正如坐针毡的俞恒年。 张应奎原本是坐在与陆准此时的位子相对的地方,但在陆准落座之后,他便很是识情识趣的站了起来。 看到满屋子除了陆准,只有他一个人还坐在那里,俞恒年要多尴尬就有多尴尬。可现在站起来,似乎更像小丑。 好在陆准似乎暂时不打算理他,整个屋中也没有人再去注意他。 “我听说,前几天因为我受伤了,左所乱了一阵子?”陆准说着,眼神扫过周围的人。见他们纷纷心虚的躲避,便笑道,“我没有怪大家的意思,毕竟你们也是为我着急嘛,我领这个情!但是,是不是该收敛收敛了?嗯?我左所向来求财,生意人嘛,和气生财。各位说呢?” 陆准既然提出了,那自然是没有人会有异议。 “以前我从来不管账,也不知道你们在下面做了些什么。”当然,以前的账目都是冯谦在管,陆准从来都是甩手掌柜。本来,账目他是要自己负责的,但现在事情稍微有了那么一点儿不一样的地方,“现在嘛,我依旧不想多管。那数字什么的,我看不懂,也不想看。知道个大概就差不多了。所以,日后,喏……”陆准说着,指了指身侧的俞恒庆,“这位公子各位都认识吧?俞老大人家的二公子,以后,左所的账目,就交给他了。” ------------ 第081章 谋 陆准的话,不仅让屋中其他人一时反应不过来,就连俞恒庆自己也不禁对此惊讶不已。他不觉得陆准会放心把这样的事情交给自己,毕竟,自己也不过是跟了陆准不到一天而已。 不过,现如今陆准的心思不再像以前那样好猜了。 “好了,我今天来,就为这一件事情。”陆准摩挲着手中的翡翠金蟾,在邵开河的搀扶下起身,“左所的事务,日后还是拜托给各位。还是那句话,做生意,要和气生财。当然,我们的本分还是孝陵卫的兵,训练也不能落下,各位应该都懂?我就不多说了。开河,走。” 陆准就这么离开了,对尴尬如小丑一般的俞恒年不管不问。自始至终,都没有提过他哪怕一句。 走出衙门口,俞恒庆为陆准掀起轿帘。待陆准坐进去,却并未马上将轿帘放下,而是欲言又止。 “你想知道,我昨晚明明说了会帮他,却为什么没有帮他。”陆准半闭着眼,对俞恒庆说道,“欲达高峰,必忍其痛;欲安思命,必避其凶;欲心若怡,必展其宏;欲戴王冠,必承其重。就在不久前,有人曾经教过我这句话,我深以为然。恒庆,知道吗?我爹留给我的只有一把刀,两条路。当年只有十五岁的我,也从未想过,五年后的今天,我会变成这个样子。开河,走吧,我们回去。” 轿帘轻轻放下,小轿晃晃悠悠的踏上归途。 俞恒庆跟在轿旁,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轻声猜测,“是冯谦?” 虽然声音很低,但因为这个名字过于敏感,走在他和轿子之间的邵开河还是敏锐的察觉到了。随之而来的,邵开河想到了刚刚陆准说的那句话。 “不是。”邵开河轻声对俞恒庆说,“是那个名叫孙桥的戏子说的。” ※※※ 孙桥。 陆准醒来之后还是第一次见他。 两个人在花园里对坐,面前的石桌上摆着一盘残局,却只有陆准一个人在下。 “孙桥啊。”陆准一边摞叠摆弄着手中的棋子,一边摇头道,“你说,古人的脑子到底是怎么长得?那百万大军,怎么就能缩在这小小的棋盘之上?” “大都博奕皆戏剧,象戏翻能学用兵。车马尚存周戏法,偏神兼备汉官名。中军八面将军重,河外尖斜步卒轻。却凭纹愁聊自笑,雄如刘项亦闲争。”冯谦摇头晃脑的念出一段诗,缺见陆准没有理他,便觉得有些尴尬,只得自嘲地笑了笑道,“其实,无论谋事、谋战,还是谋国,终究都归结于一个谋字。棋盘之上,最重要的也是谋!” “是吗?”陆准拿着一只炮,若有所思。 而就在孙桥准备点头的时候,却看到露珠手中的那只炮越过几方车马卒,跨过楚河汉界,绕过对方的一片棋子,‘啪’的一声,直接将对方的帅吃掉了。 孙桥唇角一阵抽搐。 果然,跟陆准讲谋就是个笑话吧? 一言不合直接扛着炮去吃帅的陆准将一把棋子扔在桌面上,重新拿起了他的翡翠金蟾,对孙桥说道:“下象棋要讲规矩,谋事、谋战、谋国,却没有那么多的规矩可以讲!你讲规矩,我不讲,这样就是你受了约束,而我不受。” “三爷觉得,规矩可以随便不守吗?”孙桥觉得自己好像不是太能理解陆准这句话的意思,所以追问道,“如果大家都不守规矩的话……” “你是谋士!”陆准看着他笑道,“你不是想做我的谋士吗?试试看吧。什么时候该守规矩,什么时候不该守规矩。什么时候该用规矩去约束别人,什么时候该用规矩去约束自己……哦,对了,还有一个事情,我得问问你。” 孙桥听得迷糊,却也只能顺着陆准的话说道:“三爷请讲!” “你上次说,于孝陵卫而言,我是执棋之人?”陆准说着,问道,“那如果他的棋子都成了我的,他还有得下吗?” “这……”孙桥犹豫道,“三爷,您的意思是……” 陆准解释说:“前所、左所,我可以控制,后所的千户蒋镛,老爷子交了权,他会听我的。就只剩下右所……” “听说右所有所不同?”孙桥试探着问道。 “是有点儿不同!”陆准点头道,想起右所,他也不禁有些头疼,“那不是个好控制的地方!我这么跟你说吧,老爷子掌权的时候,也拿右所没办法。他们自成一体,针插不入、水泼不进。论硬气,不亚于左所。论记仇,不亚于前所。除了屯垦,他们还有其他的生财之道。” “那是什么生财之道呢?三爷知道吗?”孙桥追问道。 陆准轻轻摇头,“我说不知道你肯定不相信,但我确实不知道。这些事情我从前没有管过,只知道不是什么简单的生意。” 陆准说到这里,已经足够孙桥明白是怎么回事儿了。 右所做的事情,冯谦是知道的。只不过,他或许是有什么顾虑,而没有告诉陆准。陆准当时很相信他,所以,冯谦说他不需要知道,他也就没有问过了。 “那么,三爷要彻底掌控孝陵卫,难点就在于右所喽?”孙桥明白了自己需要做什么。 “嗯,没错。”陆准点头道,“我要什么你该知道,拿到孝陵卫的控制权是必须的。左所、右所、后所,这三个地方我自己去拿下。右所这块最难啃的骨头,我就交给你了。” 孙桥的脸色稍稍变了变,虽然不明显,但却被陆准抓个正着。 陆准笑道:“我不会让你单枪匹马去啃那块骨头的!你是谋士,运筹帷幄之中就可以了。我暂时没有人可以派给你,等化海伤好的差不多的时候,我会把他调给你用。你只需要告诉我你的想法,至于怎么做,那是我的事情。” 孙桥郑重的点头,“是,三爷,小的明白了。” “明白就好!”陆准笑道,“另外,我知道你不惦记我妹妹,但我妹妹惦记着你!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去跟她说清楚。否则,我不能放心用你!” ------------ 第082章 前所 俞恒年接手左所并不顺利,而且,随着陆准在衙门中的那一项安排,俞恒庆一时间反倒成了香饽饽。 张应奎对他有所顾忌,原本俞家一派的人需要新的可靠的靠山,纷纷试探着向俞恒庆靠拢。 俞恒年简直成了枚橡皮图章,而俞恒庆这权掌的又完全是名不正、言不顺。 陆准的打算显而易见了。 俞家两兄弟,有名义的没有权,有权的实际是狐假虎威。俞家得到好处了,但权他们是抓不住的。 张应奎倒是抓住了实权,但陆准只用一个俞恒庆就牵制住了他,让他不可能独揽大权。而且,还要时时向陆准表忠心。以免俞汝用的今天,成了他的明天。 人心?俞汝用也曾经以为他控制住了一部分人心,但结果如何?人心,大概是最不值得相信的东西了吧? “所以古人说,为上之道,贵在制衡。”陆准摇头晃脑的感慨,对邵开河来说却无异于是对牛弹琴。得不到回应让陆准觉得不太爽利,他敲了敲桌子对邵开河说,“前所的两个副千户最近就没有什么动静吗?” 邵开河回答说:“三爷,自您醒来之后,他们两个就没再闹腾过。前所地面上安静得很,两方人马几乎没有什么摩擦。但他们都派人送过礼物,说是等您去主持前所大局。” “等我?哼!”陆准冷哼一声,“他们是等我默许他们互相攻伐,争个高下!” 邵开河听后不解,“三爷,左所这些人都被您理顺了,前所那些只会背后捅家伙的怂蛋应该不算问题吧?” “你懂什么?”陆准不以为然的撇嘴,跟他解释道:“告诉你,听好了。左所这帮家伙对我的认知还停留在五年前呐!他们怕的不是什么左所的千户,而是老子这个人!只要不是堵了他们的财路,断了他们的生路,他们是不会狗急跳墙的!所以,这些人,是老子想怎么摆弄,就可以怎么摆弄!前所可不一样啊!” “这有什么不一样的?”邵开河完全不能理解,“前所很多人也是那个时候过来的,左所的人怕您,前所的人也怕您呐!” “不一样!”陆准摇头,“前所的人怕的是我手下的左所,而不是我!他们中的很多人其实没见过我耍狠的时候,就像那两个家伙!有句话怎么说来着?江湖上有的是老子的传说,但是他们没见老子肆虐过。所以,那两个家伙在观望,是想知道左所现在在谁手上,他们又能怎么样获得最大的利益。比如……” 陆准没有再说下去,邵开河也没有追问,他原本就不是用来动脑子的,他是刀,刀如果有了自己的思想,那主人大概就不会放心了! 陆准坐在花园里望了会儿天,觉得这日子过得可真无聊。 过了好半天,他转头问邵开河,“化海的伤怎么样了?” 邵开河连忙回答:“张神医说伤势恢复得很好,三爷需要他办事吗?” “他要是能起得来,就让他跟着孙桥去。我让孙桥帮我办点事情,可能要去探探右所的底,孙桥一个人无关之人,到底麻烦。” 邵开河听罢,却没有马上答应,而是皱起了眉头。 “怎么了?”陆准问道。 “三爷,孙桥他……”邵开河担心地说道,“您用俞恒庆,那好歹是左所的人,军户出身,知根知底。可孙桥他是个戏子!而且,您命卑职去查他,卑职查了那么久,也没有查出什么有用的东西。” “哦?他不是本地人?”这一点陆准倒是也料到了,戏班子嘛,走江湖卖艺的,到处串也是情理之中。不过,不是本地的,也应该是周边府县的。 孝陵卫是个相对封闭的小圈子,外面的人不屑于往里面渗入,里面的人大多也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邵开河在孝陵卫查一个人容易,在周边查也不难,但想再扩展一下范围,可就困难了。陆准觉得他已经办的不错了,并不打算因此怪他。 但就在陆准说出‘他不是本地人?’这句话的时候,邵开河却目露困惑的摇头,“三爷,他恐怕不仅不是本地人!” “哦?什么意思?”陆准问道。 邵开河回答说:“孙桥住到府中之后,您就嘱咐卑职,去查他的底细。卑职和化海去查的时候,盘问过五味楼掌柜,那个戏班子确实是本地的班子,班主也是本地人,但整个班子的人都是自幼贫苦,卖身戏班。只有一个人除外……” “孙桥?”陆准挑眉道。 “没错,就是孙桥!”邵开河说道,“孙桥这个人,是班主的弟子不假,但他出现的太离奇了!这个人就像是凭空产生的一样!没有人知道他的来历,也没有人曾经认识他。只知道这个人与众不同,而且戏唱得很好。” “也就是说,他不一定是戏子?”陆准仿佛想到了什么。 “是。”邵开河点头道,“据卑职所知,这个人的身份十分的神秘。卑职是怎么都查不到,他到底是哪里的人,从哪里来,又是在哪里学的唱戏。甚至,连他是不是叫孙桥都不清楚。” “唔,这倒是个有故事的人。”陆准点头道,“好吧,不管他。用人嘛,不是总听人说什么……英雄不问出处吗?管他什么来头,一个人而已,能翻出天大的浪来?” 但是说到这儿,陆准又不禁想起了什么,挠挠头,说道:“让化海帮我盯着他点儿!那小子有些个机灵劲儿,发现不对,马上回来告诉我就是了!” “是。”邵开河这才答应下来,“卑职明白了!卑职会嘱咐化海的。” 陆准点头笑道:“这就对了。俞恒庆替我管着账,就掐住了左所。孙桥替我去摸右所的底,右所也早晚是我的囊中之物。后所不用理他,蒋镛那就是个墙头草,风往那边吹,他就往哪边倒。至于前所……倒是个麻烦的。他们不动,我都找不到借口去管啊!” 陆准的话,邵开河并不认同。 “三爷,您随便挑了个人做正千户,稍加谋划,不就把左所拿下了吗?萧赞也说了,左所、前所斗交给您处断,您也给前所挑个正千户不就行了吗?” ------------ 第083章 大乱大治 “不一样啊,不一样。”陆准摇头,眯着眼,摩挲着手中的翡翠金蟾,“我跟你讲过,左所和前所是不一样的!左所,我了解!我了解俞汝用,了解张应奎,并且,我可以很轻松的去了解他们手下从百户到余丁几乎所有的人。前所,我知道什么?我知道个大概,人都认不全。他们的派系,远没有表面上的那么清晰!” “那该怎么办?”邵开河不觉间也开始担心,他原本以为很简单,没想到竟然会让陆准觉得困难。 “不破不立,不乱不治。大破大立,大乱大治。”陆准说着,挠了挠头,“多听听古人的话!开河啊,我跟你讲,古人的话,能传几千年传到现在,那传下来的都是特别有道理的。不乱,我们就不好插手,插不进去手,就没办法整治。所以,得让前所乱起来。” “可是……”邵开河本想问陆准‘怎么能让对方乱起来’,但抬头时,他却看到陆准的眼睛亮的吓人,笑眯眯的眼神中透着光芒。 不用问了,陆准肯定想到了办法。 ※※※ 前千户所。 还是那四个字来形容,叫:暗流涌动。 邓博远、黎鸿禧两人都命手下保持着克制,不惹事,不生非。不出乱子陆准就不能随便查收过来,这是他们都心知肚明的。 他们都在等着陆准出招,却不知道,他们等待的陆准,此时已经一个人在靠近左所守境的一处比较偏僻的地摊前站了很久了。 盛世古董,乱世黄金。 隆庆年间到底还算是太平世道,所以古董的行情很好。尤其是像在留都这样的地方,达官贵人多,闲人多,而且手中有闲钱的人更多。当然,还有很多是不甘于一辈子被冰封在留都,希望可以往北面活动活动的人。毕竟,那里才是权力的中心! 孝陵卫监守自盗,这不是什么秘密。 但只要他们不去刨皇陵,不去刨功臣陵墓,没有谁会在意他们掏了多少野坟。毕竟,猫有猫道,狗有狗道,生活的理想,到底就是为了理想的生活嘛! 前所街面上素来乱,但最近在约束下,看不太到了。于是,刨坟的人多了,有门路的会拿去找城中的主顾,没门路的就会在前所内部想办法卖掉。 当然,还有一部分人,就像陆准面前的这个摊主一样。 土耗子一只,单看双手就知道干这行有很多的年头了。而且,那双亮晶晶的眼睛里怎么看,怎么都透着盗墓贼独有的精明。哪里有宝,他清楚得很。手头上的货,齐全得很。他不去城中找主顾,反倒是有一些主顾会主动慕名而来。 “这位爷,有兴趣?”陆准看了半天,摊主才上前跟他搭话。 陆准点头,目光却还停留在摊子上。 那地摊上摆着一排东西,多是瓶子罐子,但其中也有别的。每一件东西上都挂着土,摊主告诉陆准,这都是新东西,都是好东西! 陆准知道,对方是拿自己当什么都不懂的土鳖了。 他假作不知,随手指了指摊主身后小凳上扣着的斗笠,“我看那玩意儿有些年头,什么时候的东西?” 摊主回头看了眼斗笠,显然有些诧异。但随即,他的面色便又恢复了原样。不就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傻子吗?这种人他见的多了!而且,这种人往往自以为自己很有学问,其实却是最好骗的。 他顺口便胡诌道:“这东西虽然那年头不算太久,但却是一件好东西!” 看他神秘兮兮的样子,陆准好不容易才忍住不笑。 “你别不信!孝陵卫世守皇陵,对这种东西再清楚不过了。而且,我看你也是行家,应该懂得这些!” 摊主这么一说,陆准便跟着点头。 摊主见了,心中不禁笑得更厉害,还真是个不懂装懂的! “这顶斗笠,说年头虽然不久,就是本朝的东西,但戴过他的人可不一般!” “哦?这是谁带过啊?”陆准凑上去看。 摊主将那斗笠当个宝贝似的藏在怀中,假作神秘地说道:“这可是太祖爷戴过的斗笠?” “太祖爷?”陆准真是笑不动了。 他在孝陵卫这么多年,还从来没听过有人说自己平时戴的斗笠是太祖爷戴过的。而且,这种东西能有什么证据啊? 不过,他今天是来找茬的,并不介意被人当肥羊宰。 反正他也不会马上掏银子,只是需要一个借口,让前所乱起来而已。 正思索间,摊主又是一大堆的话说出来。鼓动陆准掏银子,将这顶不值钱的旧斗笠买下来。 陆准好奇的问了下价格,险些被那摊主的胆子吓得咬断舌头。 做大买卖的人就是不一样啊! “我……我再考虑考虑吧。”陆准如是说着,离开的时候,眼神还显得很是恋恋不舍。 摊主虽然觉得失去了个冤大头而不太满意,但生意人的直觉却告诉他,这个人,还会再回来的。自己这顶不值钱的斗笠,也是一定可以卖得出去的。 左所的地界,邵开河在此焦急等待。看到陆准的身影,他才总算是放下心来。 “三爷,怎么样?”邵开河问道。 “哼,狗屁的行家!”陆准撇嘴道,“留都的官老爷们不知道被他骗了多少银子。一顶破斗笠,都敢要出上百两的价钱,他还莫不如去抢呢!” “斗笠?上百两?”邵开河也不禁惊讶! “是啊。”陆准点头摊手,“人家说,那斗笠是太祖爷戴过的,后来不知怎的跑到他的手里。闹着玩儿呢?太祖爷戴过的斗笠,也是随便什么阿猫阿狗都能戴戴的了?他这还真是抱着金元宝跳井,挣钱不要命啊!” 邵开河在一旁木木的点头,表示赞同。 “行了,你也别闲着。”陆准说道,“找个面生的人,去把那顶斗笠给我买下来。记得,我要证据!” “三爷……上百两!”邵开河心疼银子。 “别那么短视!”陆准撇嘴道,“老子的银子,有那么好拿吗?” ------------ 第084章 墙头草 太祖爷坐过的椅子,那叫御用龙椅。 太祖爷坐过的江山,那叫朱家社稷。 同理可知,太祖爷戴过的帽子,那肯定也不是什么凡夫俗子都配戴一下的。 本想宰个土鳖,却没想到那王八急了也会咬人。那就该着了倒霉!谁让你是个奸商?谁让你运气不好呢? 邵开河将陆准的命令吩咐下去,找生面孔去骗那顶斗笠。陆准回到家门口,被蒋镛派来的人给堵了个正着。 “我们大人请陆大人过府一叙。”来人的态度十分谦恭,满是后所那与世无争的态度。 “蒋大人请我?”陆准稍有些诧异,但想想听到的一点儿风声,随即释然,“走吧,头前带路。” ※※※ 蒋镛请陆准的地方就在后千户所衙门的后衙。 在门口迎到陆准的时候,蒋镛就敏锐的觉察到,面前这个人和自己从前认识的那个好像有所不同了。 听说孙桥的事情之后,陆准的性格也随之大变。但市井流言,速来当不得真。蒋镛总要亲自看一眼陆准,才能确定他是否真的变了。 现在看来嘛…… 只要出家门,就几乎从不离身的雁翅刀,此时并没有被陆准带在身上。反倒是他手中多了个翠绿色的小把件,让蒋镛不觉多看了几眼。 曾经的陆准锋芒毕露,现在,他似乎懂得潜藏了。 “蒋兄,不请我进去?”陆准挑着眉毛问道。 那双亮闪闪的眼睛让蒋镛不禁笑着摇头,变了吗?扯淡吧,这根本就是什么都没变! 陆准跟着蒋镛进府,一路上,不停地咋舌,“这什么啊?嘿,我记得这儿有一对儿花瓶来着,哪儿去了?哎,你那屏风呢?就是画着花鸟的那个曲屏,怎么不见了?” “莫聒噪了!”蒋镛忍不住顿足,转头哀怨的看着他,“你当我想呢?那些东西,都是我蒋家几代人攒下的。不是文人,附庸个风雅也显得自己有文化啊!收起来,我也心疼。可这……咳,还不是咱们那位指挥使大人的事情?” “萧大人?”陆准敏锐的嗅到了八卦的味道,“萧大人该不会是……那什么……仇富吧?” 这纯属是拿萧赞开玩笑。 蒋镛无奈地叹了口气,摇头道:“进去说,进去说。” 看得出来,蒋镛确实是对目前的形势觉得很头疼的。否则,他也不会这么急的派人去陆家门口去堵着陆准。 孝陵卫五个千户所,牧马千户所几乎只有个架子了,那是真的与世无争。除开这个之外,其实过得最憋屈的,就是蒋镛的后所。 甚至在陆准看来,蒋镛的表现,一直都和他爹很像!委曲求全,忍让忍让再忍让,勉力支撑着毫无斗志的后所。他确实是抱住了一条大腿,但时刻都是这条大腿上最不起眼的一个挂件。就这么说,哪一天,突然掉了,连个响声都没有! 两人坐定,面前只有一壶茶,连点心都没有。 陆准撇撇嘴,腹诽这家伙最近也变得忒抠了一些。 “现在可以说了吧?”陆准揭开茶杯的盖子看了一眼,复又盖了回去。对这样的茶,实在是没什么兴趣可言。 蒋镛当着陆准的面再一次叹气,“老陆,你我不是第一天认识。你有多大的心,我知道。我是怎么想的,你也明白。我知道你在等我向你输诚,你也知道我在观望。但是我现在就明明白白的告诉你,我不想再观望了!” “哦?”蒋镛不傻,陆准也从没有觉得他傻过。但这并不代表他有魄力这么快就做出个什么决断来!陆准不能明白,到底是什么,刺激得他不得不作出决定,“萧赞到底怎么你了?” 蒋镛第三次叹气,甚至给了陆准一种‘这小子不会是万念俱灰了吧’的错觉。 “老爷子现在是彻底交权了……你不用怀疑!老爷子的身体怎么样,其实你我都清楚。他勉力支撑,也撑不了多久。现在交权,起码还有个过渡。”蒋镛说着,摇头道,“当然,这是我的想法,实际上,萧赞现在无论做什么,老爷子似乎都觉得无所谓。完全的放手了!就像……就像今天,萧赞不知道是抽了哪门子的邪风啊,突然说,要整肃,要练兵。还援引兵法,说什么……哦,上下同欲者胜,解衣衣之,推食食之,这一类的话。” “明白了。”陆准点头,看着怎么看怎么别扭的周围,“我说你怎么把自己搞得家徒四壁似的,合着是防他啊?” “是啊!”蒋镛说道,“他练兵,练他的去啊!他有钱就花着,没钱就变卖他的祖产去!变卖老子的家产算什么?我就这点儿家当,不好好的藏起来,难道真的任他去败坏?而且,要说练兵,别的地方能人多,咱们不算,就孝陵卫,怕是没人在你之上。你练兵,咱们也见过,那不是拿银子就能堆得出来的!当然,银子你也没少花,但也没见你搞成这副样子啊!” 陆准听明白了。 萧赞是还记着精兵的那回事儿,不想再在这个问题上吃亏。所以,要在后所、右所两处练兵。右所他八成是啃不下的,后所以蒋镛的性格确实容易受欺负。 但萧赞未免也是太着急了些! 他为了笼络下面的人,不惜耗费大量的家财,这个陆准是看好的。但他最不应该的,是把蒋镛想象成和他有着一样理想、目标,完全受他掌控的人! 非但捞不到好处,还要倾尽家财。不仅蒋镛不愿意!换了任何一个人,都肯定不愿意! 因为萧赞什么都没有许诺给他,而且就算许诺了,以现在孝陵卫的态势来看,没有谁会傻到把宝全压在萧赞的身上。 “那你想怎么样?”陆准问道。 “我?”蒋镛苦笑道,“我没得选!你老弟要是不拉哥哥一把,就白费了咱们这么多年的交情!这么说吧,眼看就是农忙,我们后所要忙着屯垦,没时间陪他玩儿。我把他搪塞过去!但是,你那里如果有什么安排,只要用得到我,我全力协助。我就一条要求,有好处的时候,我后所不奢望占大头,但跟了你,好歹应该有口汤喝!” “成交!”陆准笑得眯起了眼睛。 ------------ 第085章 天黑了 “哎呀,快把你那些东西摆出来!我怎么看着,怎么觉得你一副穷酸像。还有这……这什么啊这是?你就给我喝这个?真是!”陆准抬手推开面前的茶杯,嫌弃道,“你老哥真是……越来越不会享受了!” “这么说你答应了?”蒋镛歪头道。 “废话!”陆准挑了下眉头,“我刚都说了成交啊!咱们这关系,你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我不见得把你逼到萧赞那头儿去,我又不是他!” “行!还是跟你说话利索!”蒋镛敲敲桌子,冲外面喊道,“上酒,上菜!” 此时并不是吃饭的正点,因此,菜中多凉少热,大多都是用来下酒的。蒋镛亲自执壶为陆准倒酒,笑着说道:“知道你好这一口,就怕你这伤……呵呵,你行吗?” “行吗?哼,棒着呢!”陆准给自己挑了挑大拇指,“别的不说,论饮酒,你蒋兄不是我的对手!” “行行行,你厉害,你厉害。”蒋镛给自己的杯子也斟满了酒,不屑于跟他争执,他端起酒杯,冲陆准那边一递,说道,“你高升指挥佥事之后,我还没有恭贺过你。这酒,是我敬上官的……” “哎,可别!”陆准摆手道,“你怕是不知道!我去指挥使衙门点卯的时候,咱们指挥使大人可是亲口跟我说了,左所、前所给我分管,你的后所和童正武的右所归他!我帮你是因为咱们是兄弟!上官不上官的可别说,我就是个指挥佥事,让我管什么我就管管什么呗。” “你啊,你啊,陆准,你也不老实了!”蒋镛笑着将酒一饮而尽,随口提起了另一件事情,“我听说,你大哥调到吏部去了?” “嗯?哦,是啊!”陆准听他提起这个,只是略有些惊讶,但想想又不是刚刚发生的事情,便又释然了,“从刑部主事,调到吏部主事的位置,算是平调,也可以算是升了一阶,看自己怎么看了。” “哦?怎么说?”四所之中,只有陆家如今风生水起,一个进士及第,一个不出意外明年也会步蟾折枝的主,就连他们家公认最没出息的陆准自己也是升到了四品的指挥佥事,蒋镛靠近他,本就不稀奇。对他们家的事情感兴趣,那就更不稀奇了。 陆准本不愿意多谈朝中的事情,觉得那不属于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但既然聊起来了,他也索性不藏着掖着,怎么想的,就怎么说了。 “刑部,吏部。前者执掌刑名诉讼,后者呢,管的则是官员铨叙。按照本朝规制,吏部乃六部之首。但主事就是主事,刑部主事也好,吏部主事也罢,都是六品。所以我说,算是平调,也算是升了一阶。” “我觉得不一样。”蒋镛摇头道,“要说你们陆家也是够奇怪的,你们这一代,泓、灏、准,名字里头都沾三点水。论理来讲,水乃至柔之物。可你们这兄弟三个,一个比一个性子刚硬!你嘛,主要是硬,硬在刀子上,刀尖顶在喉咙口,眼睛都不眨,对方稍一放软,你出手就是冲命去的。你二哥嘛,主要是刚,他啊,说起来,很多时候,其实比你还犟,文人傲骨,显现非常啊!至于你大哥……哼哼,他那刚硬是刻在骨头上的!刑部主事是个得罪人的地方,他在那个位子上,能从嘉靖四十一年干到现在,不出事,估计是有人不想他出事。否则,以他的脾气,早不知得罪多少人,死过多少次了!我说的没错吧?所以,转任吏部,对他来说,对你们陆家来说,是有利无弊的!” “朝堂上的事情谁说得准?”陆准笑道,“不过,有一点你说的没错。我大哥那个脾气,能混到如今,确实是有人提携着他!缘由我不是很清楚,原本也不该拿出来做酒中谈资。但现在人走茶凉、物是人非,说说倒也没什么不可以的。那几年中家信里,我大哥曾经频繁提起过一个人的名字,这个人你知道,是先帝爷驾前的红人,建极殿大学士,姓袁,讳炜。” “袁阁老?”这个答案倒是让蒋镛免不得惊讶。 袁炜此人升官之快,前所未有。阿从帝意,与李春芳、严讷、郭朴等人皆有‘青词宰相’之称,朝中私底下风评不佳。但生前深受嘉靖眷顾,嘉靖四十四年病逝后,追赠少师,谥号文荣。 “袁阁老是我大哥那一科的会试主考官,慧眼如炬啊!” 陆准说到这里,便不肯再说下去了。 袁炜病逝后的这两年间,陆泓的家书数月一封,从未中断。信中字里行间,皆是对当朝首辅徐阶的不满之言。 严嵩是人渣,是权佞,但在陆泓眼中,徐阶却连人渣都不如。他不配有座师,不配有朋友,更不配有亲人。 虽然陆准很想说,宦海沉浮,其实在小小的孝陵卫中就能找到缩影。徐阶只是想往上爬罢了,有很多人巴不得和他一样,却没有他能忍、能算计,所以笑到最后的是徐阶,而不是其他人。 陆泓始终以为,五年来,他的三弟陆准还是那个心思单纯,固执,却心怀正义的家伙,手上是不可避免的沾了血,但始终站得堂堂正正。却不知道,他看起来堂堂正正,是因为那些上不了台面的事情,都有人替他做了,替他背了锅,也替他被别人记恨着。 怎么总是不知不觉的就想起冯谦呢? 陆准摇摇头,将这个念头抛到脑后,酒却不知不觉的就喝了很多。 陆准不轻易喝醉,却在蒋镛的府上大醉而归。 好在邵开河将他接出门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下来,路上行人没有几个,天色又将人的身份掩饰的很好。这才没有让不该察觉的人察觉到,蒋镛和陆准其实已经握手言和了。 回去的路上,陆准问邵开河,“这天是不是太黑了些?” 邵开河隔着帘子,没有听明白他的意思,只当是哄着他,回应了一句,“快亮了,就快亮了。” “亮?”陆准摇头,倚在轿子里浅浅的打盹,喃喃自语,“还要黑很久呢……” ------------ 第086章 挑事 一夜宿醉的结果就是第二天早上起来头疼欲裂,胃里各种不舒服。 记得昨天,是从还未过午,一直喝到了晚上? 都说了些什么来着? 陆准坐在床边叹了口气,无奈地发现,不过是昨天的事情而已,醉酒过后,自己却居然记不清了。 邵开河扣门入内,手中端着一杯茶。 “三爷,您要的斗笠,早上茶摊的刘四去帮您买回来了。”邵开河说着,将手中的茶递了过去。 “斗笠?”陆准回忆了一下,算是想起了斗笠的事情。他没有接茶,起身去水盆边擦了把脸,缓了缓昨晚的酒劲儿。把布巾随手扔进水盆里,转回身来对邵开河问道:“刘四整天就守着他的小茶摊,于前所而言,倒是个生面孔……证据呢?搞到了吗?” “证据在这!”邵开河连忙放下茶杯,手向怀中去,将一张折好的纸掏了出来,“刘四说他买是买了,却怕受骗,要那摊主写个证明给他。那摊主往日骗的达官贵人多了,从未出过事,又见刘四字都不识,许是没什么警惕。这不,这是他亲笔写下的收据,您过目。” “得嘞,有热闹了。”陆准只扫了一眼,边笑着吩咐道,“去,给我取常服来,我要去前所,会会那两位大人。顺便,把刘四带上。” ※※※ 明制,凡常朝视事穿常服。带乌纱帽,着团领衫,腰间束带。 陆准此时是正四品的孝陵卫指挥佥事,一身绯袍,自领至裔,去地5寸,袖长过手7寸,胸前背后绘着代表武职四品的豹子。 这幅打扮,再加上骑着马,招摇过市。想不引起注意都难! 因此,当他带着人来到前千户所门口的时候,邓博远、黎鸿禧两人早已带人在此处等候多时了。 虽然还不知道陆准会如何出牌,但早早的放低姿态,先试探试探,这才能抓住先手。 但陆准的态度却一改往日,丝毫没有跟他们寒暄的意思。二人上前几番想要搭话,却都被陆准无视。甚至跟在陆准身后的邵开河,还对他们二人做出了一定的阻拦姿态。 陆准面沉如水,摆出一副不好商量的样子,径自进了大堂,坐在案后。 邓博远、黎鸿禧由身后而来,相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不解。但事已至此,除了见招拆招之外,他们二人怕是都没有什么好办法可以想了。 陆准坐下后,手中一刻不停的轻轻转着掌心的翡翠金蟾,眼神扫过堂下的众人。待下面的人整整齐齐的在面前站好,且彻底安静下来,静得几乎是落针可闻的时候,他方才摆了摆手,开口道:“两边站吧!邓大人,黎大人,请坐。” 陆准今日可不是只带了邵开河一个人,更不是只多带了个刘四而已。他足足带了十几个人,每一个都目露凶光,看起来就不像是好说话的家伙。听他吩咐下来,立即有人去搬了两把椅子过来,放在堂下。其余人等按刀威立,虎视眈眈的看着退到两旁的前所从百户到小旗的众人。 邓博远、黎鸿禧刚刚入座,陆准便将翡翠金蟾扔在了桌上,‘咚’的一声响,配上周围的气氛,险些把他们两个吓得重新站起来。 陆准朝他们两个各瞥了一眼,慢吞吞的开口,声音很容易的传进每个人的耳朵,“前些日子,指挥使萧大人让我分管前所、左所,但我一直因为伤势问题,而迟迟没能担起责任来。这伤势稍好呢,左所那帮不省心的家伙又给我找事儿,以至于到今天,才能来看看。当然,一直以来,我也相信大伙儿!你们都是前所的老人了,这一亩三分地该怎么管,你们中的每一个人都应该比我更清楚!” 邓博远听到这里,见陆准端起茶杯喝茶,趁机起身道:“大人谬赞了,属下等实在是……” “哎,别说!”陆准稍抬了抬手,出言打断他的话,一口水喝下去,才放下了茶杯,重新拿起他的翡翠金蟾,点头道,“你说的没错!现下看来,的确是谬赞了!” 邓博远万万没想到陆准会这么说,脸上惊讶的表情陆准连猜都不用猜,就已经看得清清楚楚了。 “邓大人,坐,请坐。”陆准指了指邓博远身后的椅子。 邓博远坐下来,却觉得没有了刚刚的自在。 陆准的面色依旧严肃,环视一周,缓缓说道:“前一阵子,前所才出了偷盗孝陵的大事!为了这件事情,当街处斩了好几个人,你们都是见到了的!我本以为,吃一堑,长一智,你们都是聪明人,一个坑里头不见得会跌倒两次吧?可我发现,我好像错了!” 陆准说着,目光扫向了站在一旁的刘四。 “刘四,来。”陆准招呼一声,刘四立马站出来,跪地行礼。陆准说道,“你把你跟我说过的话,当着众位大人的面,再说一遍。” 前所这么多的目光下,刘四丝毫没有害怕的意思。左所的人早都习惯了,有陆准撑腰,就什么都不用怕。反正天塌下来不需要他刘四顶着,自然有陆准帮他撑着呢! “是,大人。”众目睽睽之下,刘四答应一声,随即便直接将陆准告诉他的话讲了出来,“小的是左所军户,平日里就对古董什么的感兴趣。今日一早,小的在前所边界靠近左所的一个地摊上,买了一顶斗笠!摊主告诉小的,那顶斗笠来历不一般,是太祖爷戴过的!小的见他说得不像假的,一时动心,就买了下来。可待小的将那斗笠拿回家中,左思右想,却怎么想怎么觉得不对劲儿。恰巧出门时遇到邵大人,他盘问小的为何神色慌张。小的便将早上买斗笠的事情说了出来,邵大人便告诉小的,那斗笠的来路怕是不寻常。小的这才害怕起来,赶忙随邵大人去面见陆大人!” “都听见了吧?”陆准扫视一圈,“太祖爷戴过的斗笠……我说你们前所真是什么坟都敢刨,什么东西都敢卖啊!说这话,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 第087章 意外之喜 太祖爷戴过的斗笠! 这可不是民风开放、天下为公的后世,而是家天下的时代!前朝天子也还就罢了,本朝皇帝穿过、戴过、用过的东西,那是绝不可以随随便便就拿出去当售卖噱头的! 那摊主也是太贪婪,想钱想的瞎了心。所以才犯下这样的错误!当然,他售卖半真半假的古董,这么多年没有出过问题,警惕性薄弱,这也是很正常的! 短暂的惊讶过后,邓博远、黎鸿禧相视一眼,又扫了下身侧的一溜百户、总旗、小旗们。他们摸不准是谁干的,也摸不准这事情到底是不是真的。 半晌,黎鸿禧起身道:“大人,此事说起来,毕竟是事关重大,不能光凭谁的一面之词,就断定哪一方是有罪的。当然,属下不是说您偏听偏信。而是难免会有一些宵小之徒,喜欢夸大其实,用不实际的言语来混淆上官的视听。此等人实在是不得不防的!还请大人明鉴,此事需得查得清清楚楚才好!” “嗯,黎大人说的有道理。”陆准点了点头,摆手示意黎鸿禧坐回去,继而对刘四说道,“听到黎大人的话了吧?盗掘皇陵,其罪非小。刘四,你若是敢信口开河,随意冤枉别人,我也饶不了你!听明白没有?” 刘四早从邵开河那里知道了陆准此行的目的,知道陆准一定会保他无事,也知道这屋子里肯定会有人不好过了。因此,即便听到陆准放狠话,也心知他是说给别人听的,浑然没有害怕的意思。 “大人,小的所说的句句属实。大人若不相信,小的……小的这儿有证据!” “证据?”陆准看到邓博远和黎鸿禧的神色齐齐一变,随即笑道,“有证据,就拿出来,给各位大人看一看。” 刘四当即满口答应,忙忙的将怀中揣着的那张收据掏了出来。 “开河,去,呈给诸位大人看一看。”陆准对邵开河吩咐道。 “是,三爷。”邵开河答应一声,快步走下三级矮阶,从刘四手中接过那纸薄薄的收据,按着顺序,先递给了邓博远看。 邓博远看了收据,脸色便是骤变。眼神不自觉的向陆准这边瞟了一眼,面色凝重,眉头也深深地皱了起来。 “邓大人可看清楚了?”陆准将身子向后倚向椅背,好整以暇的看着堂下众人,提醒道,“众位大人要小心些!千万要小心些!证据怕是不多,可能只有这么一张。如果被谁一不小心……弄坏了……呵呵,那怕是就说不清楚喽!” 陆准的暗示已经不需要更明显。 老子今天说白了,就是来找茬儿的。没有太祖爷的斗笠,也会有些别的什么东西。反正呢,证据,老子也就准备了这一份儿,懒得多准备,但毕竟是用了心思的。若是被谁给不小心撕坏了,那就别怪老子拿你当出头鸟,给你扣个不好戴的帽子。 薄薄的纸页在众人手中小心传阅,陆准高高在上,观察着每一个人的表情。当穿越过了一圈之后,那摊主到底是谁手下的人,陆准大概也就猜个八九不离十了。 刚好,邓博远那么聪明的人,如果不小心掌了权,他还真是不放心。与之相比,倒还是黎鸿禧看起来好控制一点儿。 证据最终由邵开河送到了陆准的面前,陆准看都不看一眼,便对下面的人发问,“怎么样?都有什么看法,说说看吧。” 这一次,蹦出来说话的,却不是邓博远,而是一个身着青袍,胸前绘着彪的家伙站了出来。这屋中多是六品七品,这样的打扮实在是太普通了。而此人站的位置又比较靠后,陆准断定,此人的职位应当是个小旗之类的。 “大人明鉴!”绿袍小官出列便说道,“此人是卑职手下的军余……” “混账!”陆准并未说话,开口喝止对方的是邵开河。他手按着刀,目光也如利刃一般,“你是个什么东西?大人问你了吗?谁准许你随便开口的?” 绿袍小官一时间被斥责得面红耳赤,邓博远本就不好的脸色一时间黑得更厉害了。 陆准并不着急,静静地等了片刻。 那绿袍小官承受着周遭的压力,又迟迟没有人出来为他撑腰,以至于他心中紧张至极,脸上的汗不住地滴了下来。寂静的气氛中,让他觉得压力甚大,最终,忍不住屈膝跪了下来。 “卑职有罪,卑职……卑职有罪!”绿袍小官不住地叩头道。 “罢了。”陆准摆手,示意邵开河退下,浅笑一声道,“你吓唬人家干什么?我刚刚不是说了吗?有什么想法,就说出来。那个……你,你要说什么?说就是了。” 绿袍小官本来是想说些什么的,可被这么一吓,原本想说的话他根本就不敢再说了。 “大人,卑……卑职……”他紧张地说话都打结了,也知道无论现在说什么,都不会有人替他在后面撑着。他一咬牙,索性赌气似的说道,“卑职知道此人在哪儿!” “哦?你知道?”陆准有些意外,“那你说说看。” “是。”绿袍小官回答说,“此人是卑职手下的军余,风评素来很差,行骗术,骗过不少的人。但因为……因为他和邓大人沾着远亲,所以,卑职不敢管他……” “你信口雌黄!”邓博远被踩了尾巴似的,蹭的蹦了起来。 “卑职没有说谎!”绿袍小官急急地喊道,“那人是邓大人的远亲,算起来是他的表弟。关系虽然远,但那人每个月都会额外给邓大人许多孝敬。用假物骗人,所得的脏银,也有很多是进了邓大人的腰包!所以他才有恃无恐,变本加厉的!” 绿袍小官算是惊吓、失望之余,一口气将邓博远得罪了个干净!如果此番陆准不护着他的话,可想而知,待邓博远喘过这口气来,必定会有他好看的。 陆准虽然不喜欢他的秉性,但不得不说,这种人实在是很好用的!只要手中操纵着实权,让他觉得可能会安全,他就会义无反顾的跟着跑。 而且,他的话中,似乎是让陆准有些……意外之喜啊! ------------ 第088章 借口 “邓大人,此人所说的,是否属实啊?”陆准如是发问,心中对于真伪却丝毫都不关心。 管他真的假的?反正老子要动你,只缺这么一个借口罢了。 邓博远却有些恼羞成怒的样子,若不是陆准带来的人都看着不是那么好相与的,他此时怕是已经不顾大堂内的仪度,扑上去直接弄死绿袍小官了。 当然,他心中其实也很明白,此时得罪陆准,绝没有他什么好处,因此,也只得暂且忍下一口气,脸色因为怒火而涨的通红,强压着怒气说道:“大人,李贺此言纯属造谣生事!” 哦?原来他叫李贺? 陆准点点头,若有所思的看向跪在地上的李贺。不经意间一个点头的小动作,却给了邓博远一个错误的心理暗示。 邓博远只当陆准是认同了他的话连忙接着说道:“大人,李贺此人素来喜欢信口开河,急功近利,嫉贤妒能,与同僚关系不善,更是缕缕顶撞上官。他的话多是乱讲的,大人可万万不能相信。” “恩,你说的但也有几分道理。”陆准若有所思的在屋中众人脸上扫了一圈,便大致对李贺此人有了个了解。 此人是邓博远的手下,平日里应该没少帮邓博远做事。只不过,同样是办事,有些人办个表面就能让上官大家赞赏,可有些人即便累死,都讨不到好。李贺,很明显属于后者。 而且,现在邓博远眼看就要倒霉了,这屋中起码有三分之一的人乐见其成,却依旧没有人愿意出来声援他一下。这足以见得,他的人缘到底差到什么样。 “李贺,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陆准刚刚还夸邓博远说的不错,转头却又叫了李贺的名字。这让本以为自己再次抱腿失败的李贺,顿时眼前一亮! 他不怕得罪人!反正他得罪的人也不少了。而且这一次得罪了邓博远,可想而知会遭到怎样的报复。 事已至此,后悔也没有用。他只巴望着能有一个好靠山,让他悬着的心不至于总在半空中晃荡。 陆准给他解释的机会!这让李贺不禁心中狂喜,连忙说道:“大人,卑职敢拿性命保证,卑职刚刚说的话,绝无半句需言!大人如若不信,把那家伙抓捕过来,卑职愿意与他当堂对证!” “唔,这话说的也不错。”陆准又是点头,继而对邵开河吩咐道,“你马上派几个人,跟李贺去一趟,把人给我抓回来。” “不行……”邓博远急得喊了一声,随即才意识到自己的失礼,连忙对陆准躬身道,“大人,属下以为派李贺去捉拿恐怕不妥。” “哦?”陆准知道邓博远是想多了,但也随他去想,并不打算干涉,“你说说,哪里不妥?” 邓博远回答说:“此人与属下不睦,派他去,万一路上出了什么变故……属下以为,这样难免会失了公允。” 陆准在心中暗笑。 他就知道,邓博远肯定是想多了。 要陷害……好吧,姑且说陷害好了。要陷害他,陆准用得着动用这个非但不知根不知底,而且就连名字也是头一天才知道的这么个家伙吗? 满屋子按刀侍立的,都是左所的精兵,遴选时舍不得拿出来的那种!邵开河、邵化海亲自训练出来,从前负责看守左千户所衙门,如今负责看守新陆宅。 从前少有人知道,那是因为从前陆准喜欢单打独斗。现在知道单打独斗容易出事了,改群殴了,这些人才跟着他出来了! 放着他们不用,却去用李贺?陆准自问脑子还没坏成那样! “好,就依你!”陆准很痛快地答应下来,“既然你觉得李贺去有失公允,那好,刘四!你去!你是苦主,被骗了多少?那个……二百两银子是吧?合该你去指认!” 多少?二百两! 邵开河点人带刘四出去的时候,屋内众人火辣辣的目光就险些把邓博远给烧透了。 刚刚他们都只是粗粗扫了一眼,重点都放在了太祖爷的斗笠上头。此时回想起来,才猛然间意识到,那一顶斗笠卖了多少钱! 二百两银子? 那斗笠是镶了金了,还是缀了玉了?凭什么就能卖二百两? 而且,就一顶破斗笠都能卖二百两,平时那小摊子到底有多少的油水?而就那些油水,又有多少进了邓博远的腰包? 平时觉得邓博远其实挺大方的属下们,此时都用一种仇富的目光看着邓博远。 这时候,邓博远就算浑身是嘴也说不清楚了。 他只能等着,等刘四带着陆准的人把那摊主带来,然后再见招拆招。 只要撇清他和那摊主的关系,一切自然迎刃而解。 想法是美好的,陆准将邓博远的小心思看的清清楚楚。只可惜,陆准此番既然来了,就是来把前所的水搅浑的!他怎么可能容许邓博远破坏既定的一切? “开河……”陆准勾勾手,将邵开河叫到身侧。用其他人绝对听不到的极低的声音问道,“那边都安排好了吧?今天的目的,也都清楚?” 邵开河向下看了一眼,有人注意着这边,只不过,有那一排带刀客,他们别想存进,更别想听到想听的东西。 “三爷放心,卑职都安排好了,一定不会误了您的事情。”邵开河回答说。 陆准点点头,不再说什么。目光游移了几圈,最终落在黎鸿禧的身上。 四目相对,黎鸿禧不禁有一瞬间的紧张。 但很快,陆准的目光就让他又安定了下来。那目光中的意思,黎鸿禧看的明白。 ……前所需要个领头的,我目前中意你。但你今天得帮我,把邓博远的风头按下去…… 黎鸿禧的势力略弱于邓博远,一直以来都没能斗得过他。 他们都想成为前所的主人,都不希望前所被外人染指。但事有轻重缓急,他们为什么都希望获得陆准的支持?还不是存了借力干掉对手,坐上位置,然后再把外人拿走的东西慢慢弄回来的心思吗? 舍不得孩子,套不到狼。 所以……干了! 就在黎鸿禧刚刚下定决心时,外头一阵噼啪噼啪的脚步声传来,一个人影被人从外面直扔进来,砸在大堂的地面上。 那人顾不得疼痛,抬头看清了邓博远,立马就扯着嗓子嚎开了,“表哥!你可得给我做主啊!” ------------ 第089章 站出来 一句喊叫,几乎打碎了邓博远刚刚才酝酿出来的所有对策。 表哥?这个称呼,已经说明很多的问题了! “胡闹!”邓博远冷喝一声,从椅子上蹦起来,一边用眼神示意心腹将其拉开,一边怒骂道,“印骏祥!你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陆大人面前,也容的你如泼皮无赖似的撒野吗?” 印骏祥被人按住,压跪在地上。兀自挣扎着不停叫喊,“表哥,表哥!你不能不管我!他们……他们……” “住口!”邵开河一声吼,就显得比邓博远更有气势。随着这一声斥责,下面按刀而立的家伙们齐齐抽刀出鞘,印骏祥一见这架势,顿时就萎了。他不怀疑,这些人手上都有人命,每个人手上,都有人命! 陆准见局面被控制住,轻咳一声,对邓波远道:“邓大人急什么?我们孝陵卫特殊,都是军户,世代看守太祖坟茔。婚姻嫁娶嘛,大多都是在本卫之内!互相沾亲带故的那再正常不过了,一个‘表哥’的称呼而已,至于这么大气吗?坐,坐嘛,先听他说说看。” 邓博远生怕陆准抓住亲属关系一事不放,再加上这一声表哥叫得太过突然,因此这才有如此大的反应。此时听到陆准亲口说了,沾亲带故其实也不算什么。心中稍稍安定了些许,坐下后却又提了起来。 今天的事情,谁都看得出,陆准不准备善了。那么他会如何出招?邓博远心中迟迟难以平静,更加觉得看不透了。 陆准看着邓博远坐回去,这才将目光又转向了印骏祥。 “印骏祥?”陆准叫了一声,看他那个奇怪的姿势,不禁皱了皱眉头,“你们,放开他。” 压住印骏祥的是邓博远的几个铁杆,听陆准吩咐,手下的劲儿松了松,却反而抬头看了眼邓博远,把邓博远气得不知该说什么好。也就仅仅是这一瞬间的犹豫,引得刚刚将印骏祥扔进来的几个大汉很是不满。 上前两个人,飞脚狠狠踢在那两人腰间,将两人直接踢飞了出去。 呻吟声一时响了起来,陆准抻着脖子看了一眼,瘪瘪嘴,又坐了回去。 “哎呀,拖下去!”陆准吩咐道,“我出来的时候怎么跟你们说的?不能随意伤人!都拿老子的话当耳旁风!” 几个人上前将倒霉鬼拖出了大堂,呻吟声渐远,让众人都不禁打了个冷颤。 陆准的目光,此时却已经重新移回了印骏祥的身上。 “印骏祥,抬起头来!”陆准吩咐道。 印骏祥被吓坏了,闻声,怯怯地抬头。 设若不抬头还好,这一抬头,印骏祥险些吓得再一次叫出声音来。 面前这个人,他昨天可是见过的!抛去这一身官服,活脱脱不就是昨天那个什么都不懂的土鳖吗? 还有那斗笠!对,斗笠! 印骏祥是万万没有想到啊,自己一时孟浪,胡说八道以为自己赚到了钱,还暗地里骂人家土鳖,沾沾自喜。却没有想到,现世报,现世报,报应来得竟然是这么快啊! “印骏祥……印骏祥……”陆准一边念叨着这个名字,一边皱着眉头打量面前跪着的家伙,半晌,突然问道,“你姓印啊?哪个印?” “印……”印骏祥被他问蒙了,愣愣的回答说,“就是……官……官印的印……” “哦——”陆准拉长音的一声‘哦’引起他带来的那群家伙一阵的笑声。 官印的印? 姓是好个姓,名字也是个好名字。只可惜,这人,怕不是什么好人吧? “好吧,印骏祥。”陆准敲了敲桌子,喝了声‘肃静’,屋内便又终于静了下来。陆准满意的点点头,问道,“这顶斗笠,刘四说是在你那里买的,而且,你还说,这是太祖爷戴过的斗笠,可有此事啊?” 印骏祥岂止骗了刘四一个?他昨天才刚刚骗过陆准! 当着陆准的面,他没法说不是,但也不敢承认是。否则,斗笠从哪儿来的?是不是从土里刨的?这都是说不清楚的事情! “小的该死,小的该死!”印骏祥叩头道,“小的财迷心窍,胡言乱语……” “这么说,你是骗人的喽?”陆准对这个答案毫不意外,“那你说说吧,你是怎么胡言乱语的?” 印骏祥当即将自己骗人的过程说了一遍。 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整个过程特别的简单。一个贪财愿意卖,一个别有用心急着买,两厢情愿的事情往往干起来就显得异常的痛快。 “哦,这样啊。”陆准就好似第一次听到这个行骗过程似的,转头问刘四道,“刘四,事情的经过是这样吗?” 刘四当即点头承认,“正是如此!小的一时糊涂,上了他的当!” 事情很明显了,印骏祥承认了骗人,刘四也承认了被骗。这件案子看上去就要这么草草的了结,印骏祥不出点儿血,恐怕陆准绝对不会轻易答应。不过,还能怎么样呢? 所有人都在想,陆准如果就任由这案子这么草草的了结,那今天这件事情就纯属是一场闹剧。而如果不这么了结,又能由此攀扯出什么呢? 无论怎么考虑,邓博远都觉得这件事情似乎和自己没有了关系。毕竟,怎么看,这一次倒霉的人都绝对会是印骏祥而不是他。 既然他不会倒霉,那陆准搞这一出又是什么意思呢? 原本,如果换了平时,邓博远怕是早就能想到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了。但今天,他脑子里纷纷乱乱的,一时之间,竟然没有将这么简单的事情想清楚。而一直作为旁观者的黎鸿禧,此时已经注意到了陆准投向他的目光。 要不要站出来? 黎鸿禧在心中默默地问自己。 如果站出来,遂了陆准的意思,那正千户之位应该就没跑了。 可自己真的能坐稳位子吗?反应过来的邓博远,自己真的能压服吗? 黎鸿禧不知道,但陆准灼灼的目光却告诉了他,无论如何,他现在,都必须要做出决定了。 ------------ 第090章 折转与千户 权力。 无论是身处朝堂那样的大格局,还是身处孝陵卫这样的小地方。只要有上下级的关系,只要有分帮结派,就会不可避免的涉及到这个词。 黎鸿禧现在,就面临着对于这个词的抉择。 权力是好东西,但要握在自己手里才行。一旦反噬,那下场绝对是还不如从来都没有过呢! 权衡再三,就在主意尚未拿定的时候,黎鸿禧却突然注意到,陆准看向自己的眼神陡然变了。 “那就……”陆准收回目光,慵懒的靠向椅背,打了个哈欠,似乎就要这么定案了。 黎鸿禧顿时心头一紧,似乎看到了机会从指间跑走,钻进了对面邓博远的怀中。 不行!绝对不行! 黎鸿禧咬牙攥拳,噌的一声站起身来,开口对印骏祥道:“印骏祥,敢拿太祖爷做幌子,你一个小小的军余,胆子未免也太大了些吧!你说,身后有没有人指使?除了这一次之外,你还做过什么类似的事情!” 邓博远坐不住了,站起来与黎鸿禧对视,“黎大人,你这是什么意思?” “询问而已啊。”黎鸿禧避开他的目光,转向陆准道,“大人,属下觉得,此事甚是蹊跷,需要详查才是。按理说,这一个小小的军余,是绝对不敢随意拿太祖爷开玩笑的。但他这么做了,就必然是有恃无恐。刚刚李贺也曾说过,这家伙在某些方面,可是有前科的……” 虽然黎鸿禧没有明言到底是什么前科,但他口中刻意加重的‘前科’、‘某些方面’等语句,却明显踩中了邓博远的痛脚。 “黎鸿禧!”邓博远干脆直呼其名,“你不要在这里混淆视听!” “邓大人急什么?”黎鸿禧瞥了他一眼道,“我又没有说你,你急着争辩什么?难不成,这里面还真的有邓大人的事情?” 黎鸿禧的话是什么意思,屋中所有的人都听明白了。 当然,也包括印骏祥。 他不是个傻子,傻子也做不了骗子。只不过,聪明的脑袋被吓住,一时间没有转过弯儿来罢了。 此时,听到黎鸿禧提起邓博远,他顿时就觉得自己刚刚一定是傻了。有这么好的靠山,为什么不抓住呢?如果能把邓博远和自己绑成了一条绳上的蚂蚱,那以邓博远的身份,肯定是不会有什么事情的,相应的,自己也就可以被从轻发落了。 印骏祥打了个好算盘。 当然,这一切都要建立在邓博远能保得住自身,并且也愿意拉他一把的情况下。 “大人,大人明鉴!小的招了,小的招了……” 印骏祥急急地开口,令邓博远想说什么都来不及了。 只听印骏祥急急地说道:“大人,小的的确没有那个胆子,擅自拿太祖爷做幌子。是邓大人,邓大人告诉我,偶尔用一次也不会出什么事情的……大人明察,小的不过是用假货招摇撞骗罢了,万万不敢行此大逆不道之事啊!” 邓博远简直气得七窍生烟。 他的确收了印骏祥的钱,可他并没有指使这个胆大包天的家伙拿太祖爷做幌子骗钱啊! 可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用? 邓博远都来不及否认,印骏祥就连证据都拿了出来。 “列位大人!小的这儿有证据!”印骏祥从不离身的账簿被他掏了出来,“小的每一做一笔生意,都会给邓大人好处,都记在此处了!” 邓博远脸色发白,他完全没有想到,这件事情怎么会发展到这副样子。 “哦?有证据?”陆准似乎来了兴趣,“开河,拿来我看看。” 邵开河快步走下去,将印骏祥手中的账簿取来,递给陆准。 “唔,账簿……”陆准一边点头,一边一页接着一页慢慢的翻点下去。 这是印骏祥的私账,记得特别细致。果然是每一笔生意之后,都必然会送给邓博远不小的一部分。这么看来,邓博远是他的靠山,而他是邓博远的摇钱树喽。 陆准一边翻看,一边不时用眼角的余光去瞥邓博远。 邓博远此时已经不再争辩了,一双要吃人一般的眼神死死地瞪着印骏祥。而心中却还存着那么一些侥幸! 他手下掌握着至少三分之一以上的前所,陆准如果不想通过火并来完成对前所的收编,那就起码不能在现在动他。否则,他邓博远就算是只兔子,惹急了,也是会咬人的。 他甚至已经做好了准备,如果陆准发难,让他彻底失去权力,他这一次,不介意拼上一把。 厚厚的账册,从头翻到尾,即便陆准是走马观花,却也用了不短的工夫。 待账册翻完,他随手将其扔在一旁,脸色随之沉了下来。 “混账!”陆准狠狠地拍了下桌子,怒火的对象却并不是众人眼中的邓博远,而是跪在堂下的印骏祥,“印骏祥!你胆子不小啊?谁给你的胆子,污蔑上官的?嗯?简直是无法无天!” 众人顿时摸不清头脑,就听陆准叫道:“前所镇抚何在?” 所镇抚被叫到,当即越众而出,“大人,您吩咐。” 陆准喝道:“将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收监,给我好生讯问!王八蛋,吃了熊心豹子胆了!上官是你能随意攀咬的吗?” 所镇抚也同众人一样迷茫,但执行的速度却不慢。 摆手下令,印骏祥被人堵上嘴,生生拖了出去。 邓博远还沉浸在刚刚的转折中难以自拔,就听陆准长长的吐出一口气,似乎是强压怒火,沉声道:“太不像话了!简直是太不像话了!我就不相信了,难道宋大人在时,前所也是这幅样子吗?” 过了一会儿,他叹口气道:“罢了,大概是前所这个正千户缺位的太久了,你们一个个的都没有了约束!黎大人!” 黎鸿禧赶忙躬身行礼。 “自即日起,由你署理正千户一职,我把这些人留一半给你。听着,前所是我孝陵卫的千户所!不是骗子窝!我给你一个月的时间,该怎么办,你自己琢磨琢磨吧。” ------------ 第091章 收买 “三爷,您到底还是给前所加了个正千户不是?” 回去的路上,邵开河忍不住发问。 “不一样!”陆准倒背着双手,手中牵着马,摇头对凑上前的邵开河说道,“开河啊,以后这些事情,你得自己多琢磨琢磨,我日后还有很多事情要指望着你呢!你总是问我,这可不行啊!” “知道了,三爷。”邵开河回答说。 陆准话虽然这么说了,但却没有像往日一样给出解释。邵开河等了一会儿,却没有听到解释,却也不敢追问,便只得作罢。 ※※※ 众人回到宅中并没有花太多的时间,陆准进了家门就直入书房,顺口吩咐邵开河道:“去,帮我把那个李贺带过来!” 李贺,邓博远手下的绿袍小官。 邓博远此时八成还没有反应过来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正千户的事情就有他愁的,再加上关在所镇抚那里的印骏祥,也值得他浪费头脑。这一时之间,自然没心思去想这个得罪了他的家伙! 陆准离开的时候,顺便就把这小子给带上了。此时刚回到宅中,立马就点了名字,要见他。 陆准要见谁,自然轮不到邵开河多问。陆准的命令吩咐下去,不多时,邵开河便将李贺带入了书房。 “你下去吧。”陆准对邵开河吩咐一声,见他似乎不是很放心,便又冲他摆了摆手。邵开河这才不得不退出屋子,临走时,还带着警惕,多看了李贺几眼。 房门在李贺身后关紧,李贺垂手站在门槛前,低着头,静静的等候着陆准的吩咐。 陆准坐在案后,手中摆弄着翡翠金蟾,仔细的观察着面前的李贺。 垂手,低头,足足一刻钟的工夫,李贺等得极有耐心。 即便是以陆准的眼力,一心一意的盯了他这么长的时间,也始终没有见他哪怕稍稍抬一抬头。 没有陆准的吩咐,李贺竟然真的就一动不动,单看表面,真可谓是……听话至极啊! 可结合起在大堂上的分析,陆准却清楚,这绝不是李贺的秉性!否则,以这样的秉性,邓博远绝不会不重视他,反而会很愿意用他! 那么,不是秉性的话,就必然是伪装喽? 这伪装的还真不错! “李贺。”陆准叫了一声。 李贺半分犹豫都没有,听陆准叫到他,就连忙答道:“是,三爷,卑职在。” 三爷? 陆准看着李贺半弯着的腰和那份谦恭无比的态度,再听见这称呼,不禁笑了。 “你不叫我大人,却叫我三爷。”陆准转着翡翠金蟾,笑着问道,“你可知道,叫我三爷的,都是些什么人嘛?” “回三爷,卑职知道。”李贺回答说。 “哦?知道?”陆准把身子又往椅子里靠了靠,抬起下巴,冲李贺示意了一下,说道,“既然知道,那你就说说看吧。” “是。”李贺回答说,“孝陵卫中,称您大人的很多,称您三爷的却很少。可以这么讲,是个人,就可以称您为大人,但唯有您宅中的人,才称您为三爷!” “你明白?”陆准眯起眼睛,看着李贺。 李贺依旧低着头,话中却带着笑声道:“是,卑职明白。” “我喜欢和聪明人说话,总是省事一些!”陆准说道,“你现在是什么情况,你自己应该很清楚。得罪了邓博远,你在前所别说混不下去,就是活下去都成问题!” “是,这一点,卑职自然明白。” 李贺确实是明白的。 在前千户所衙门,他把邓博远给得罪惨了。 邓博远手中掌握的实力很强,虽然前所的人被宋瑞堂调教的性格几乎都比较软弱,但如果逼急了,谁知道会发生什么? 陆准不希望手下的局势脱离掌控,所以才设计趁邓博远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让黎鸿禧代掌前所。 等邓博远反应过来,必定不肯屈服,但到那时,黎鸿禧代掌事就已经是既成事实了。忌惮于他背后的陆准,邓博远必定不会明目张胆的跟黎鸿禧较劲,而是会采取一些其他的方式,迂回夺权。 但是无论如何,邓博远缓过劲儿来,第一件事,绝对是先拿李贺这个小虾米出口恶气。 所以今天在大堂上,陆准带走了李贺。这实际上就是给了李贺一个暗示,我是愿意接纳你的,但具体如何表现,还是需要看你自己! 李贺在被带出大堂的时候就想到了这一点,而陆准刚刚回家就召见了他,就更加是印证了这一点! 所以,刚刚李贺叫陆准‘三爷’,这也就说明了,他是愿意接受陆准伸来的橄榄枝的。 “既然明白,那咱们就明人不说暗话了。我身边能打的精兵很多,论拳头,论刀子,孝陵卫之中,老子谁都不怕。谋士呢,这两天我也找了两个了,现在是够用了。不过,有一处事情,我还没有想好找谁来接。” 陆准说着,有些苦恼的挠了挠头。 李贺没有接话,静静的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我名义上管着前所、左所,但是,谁都知道,我真正想要的是什么。不过,孝陵卫这么大,就算我一个人能眼观六路,耳听八方,那也是有些鞭长莫及的。所以,我需要有个人帮我,做我的眼睛、耳朵。不知道,你……有没有这个兴趣?” 李贺的眼睛顿时一亮,但还是谨慎的问道:“三爷,卑职手中无人……” “开河会帮你的!”陆准说道。 “那……” “银子?”陆准挑了下眉毛,从桌下拿出一个不大的盒子,当着李贺的面,不经意的挑开,“这些,归你!但是,我的银子,没那么好拿的!” 箱子中整整齐齐的摆放着二十锭金子,让李贺看直了眼睛。 陆准笑了下,啪的关上盒盖,“怎么样?” 李贺回过神来,赶忙躬身拱手道:“卑职愿为三爷效犬马之劳!” ------------ 第092章 人心向上,人性向下 陆宅书房,邵开河按照陆准的吩咐,将李贺交代给下人先行安排住处,继而便去而复返。进屋给陆准倒茶的时候,见他正靠在椅子里闭目养神,便多站了一会儿。脑子乱七八糟的,琢磨着事情。 “你是想问我,这样的墙头草,靠得住吗?”陆准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伸手端过那杯热茶,见邵开河欲言又止,便笑着如是问道。 邵开河被他看清了心思,尴尬的低下头去。 “相似的问题,你不是第一次问我了。”陆准说道,“我让你自己想清楚的事情,你想过了没有?” 邵开河犹豫了一下,回答说:“三爷是说正千户的事情?卑职想明白了一部分不知道对不对……” “嗯?”陆准本来只指望他想想,并没有指望他想出什么结果来,但既然能想出来一部分,那当然最好,“说吧,你想出什么了?” “先前卑职提议说,可以在前所加一个正千户,和左所一样解决问题的时候,三爷您说,前所与左所不同。卑职现在似乎是想明白了一些东西!”邵开河说道,“您说前所与左所不同,应当是说,您对前所和左所的控制力不同。所以,必须找借口让前所混乱起来,趁着邓博远心神不定的时候,才能将正千户顺利定下。将黎鸿禧推出去,让邓博远去跟他斗。只是,卑职没有想明白,若不是那印骏祥恰巧和邓博远沾着远亲,您会怎么办?” “怎么办?”陆准笑道,“沾不沾亲戚重要吗?就像我说的,孝陵卫自成一体,婚姻嫁娶大多都是局限在同卫之内,这么多年来,除了少数从其他卫所调入的,你说,谁跟谁能真的一点儿亲戚都不沾?亲戚太远,没人去论罢了!亲戚,拿不下邓博远。拿下邓博远的是那本帐!当然,如果没有那本帐,如果他真的是被冤枉的,我自然有其他的方法,逼印骏祥去攀咬他。总之,前所的正千户只能是黎鸿禧,而不能是邓博远。因为黎鸿禧此人比较起邓博远,势力更小,性格更柔,对于我们把手伸进去,实在是提供了太多的便利!” “三爷的意思是……”邵开河思索了一下,恍然大悟道,“原来您留下一半的人给他,是有用意的!黎鸿禧如果接受了这一次,就势必会有下一次,左所的人不停地插进去,您再把前所的人一点点的换到左所来,这样的话,很快,两所就都在您的掌控之中了!” “没那么简单。”陆准摇头道。 孝陵卫如果那么好控制的话,为什么他用了五年的时间,只掌握住了左所呢?当然,从爬到走,再到飞,自然是一个比一个更快的,但每一步要迈过去的坎儿都只会更多、更高,而不会寸减。 陆准必须把更多的心思放在控制上,而没有那么多的时间去了解市井之中的杂言碎语、风吹草动。所以他物色到了李贺,并且还需要几个像李贺一样的人! “李贺若是问你要人,你就给他几个。记得,以后都是要在一起做事的,你不要挤兑人家。多结善缘,对你有好处!” 陆准的吩咐让邵开河皱起了眉头,“三爷,您刚刚也说过了,那李贺是个墙头草啊!这样的人,也能用吗?” “为什么不能?”陆准反问道。 “他……”邵开河犹豫了一下,回答说,“三爷,他今天能背叛邓博远,明天就能背叛您,反复无常,那就是个小人!” “开河啊,这世上的人啊,不是非黑即白,非善即恶。与你敌对的人可能会为了生存而屈服于你,与你并肩的人也可能会为了真金白银而走到你的对面去。古人云,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人心永远都是向上的,不会达到满足。而人性永远都是向下的,经不起挑战。” “卑职忠于三爷!”邵开河认真的说道,他觉得自己不会是陆准说的那种‘人心向上,人性向下’的人。 “好吧,你是。”陆准站起来,走到窗边,背对邵开河,目光看向外面,“像你一样的人毕竟是极少数。听着,开河,这世上,只有用真金白银建立起来的关系才是最稳固、最牢靠的,而一切由真金白银达成的关系,也都可以用真金白银来轻易击破。” 邵开河听得一脸茫然。 “你说,如果有人能让你富可敌国,你会背叛我吗?”陆准突然问道。 “不会!”邵开河的语气坚定,尤胜于当初的冯谦。 “那如果给你高官厚禄,给你想象不到的权力呢?”陆准接着问道。 邵开河毫不犹豫,“不会!卑职忠于三爷,绝不会背叛。” “那给你一个你倾慕已久的姑娘,你也不会喽?”陆准转过身子,笑着说道,“是啊,我看你也没什么倾慕已久的姑娘。” 邵开河突然被他调侃,尴尬的低头。 “开河。”陆准突然换了语气,音调很飘,声音听起来不那么真实,“如果,对方拿足以做到这些的真金白银,雇个人,干掉你呢?你还能继续忠于我吗?” 邵开河猛地抬起头,脸色不再茫然,而是浓浓的惊讶和不可置信。 陆准轻轻冲他摆了摆手,“下去吧,去看看李贺缺什么。记得,别人刚刚住进来,对别人好一点儿。多个朋友,多条路。去吧!” 邵开河带着一肚子的不能理解,缓缓退出书房。 陆准坐到案后,看着闭起的房门,叹了口气。 他都懂,是的,他什么都懂!给别人讲起道理来,就能这么清晰。可就算有再多的道理,也没办法说服自己。 不是不能理解,只是不想理解吧? 在书房中坐了一会儿,陆准突然开口喊人,门口应声的却不是邵开河,而是他手下的一个名叫孙占一的小子。 “开河呢?”陆准问出口,才想起邵开河被自己打发去跟李贺搞好关系了,“算了,不找他了。占一,去换身衣服,陪我出去下。” ------------ 第093章 偶遇 孝陵卫驻扎在应天府城以外,自成一体,一年到头都不见得进城一次。陆准今天也是无聊之下,临时起意。 走在街上,陆准不禁开始羡慕。 城里的街道就是繁华,六朝金粉地,十里秦淮河,风光无限。沿街叫卖的小摊贩数不胜数,琳琅满目的大小店铺应接不暇。这些东西,在孝陵卫统统看不到。 “这样的地方,才有大钱赚呢!”陆准如是感慨。 孙占一跟在他身后走马观花,好奇的四处张望,听到他说话,便接了一句,“三爷,咱孝陵卫啥时候能赚大钱?” “你想赚大钱?”陆准突然停下脚步,转头看他。 孙占一赶忙跟着他止步,才控制住没有一头撞在他身上。见陆准看着自己,他想起平日里邵开河、邵化海教他们的话,心虚的低下头,“卑职……卑职……卑职想重振孝陵卫!卑职不想……不想赚钱……” 他声音本就不大,说到后面,更是越来越小。 陆准耐心的听他说完,看着他低下头去,这才笑道:“你小子,不老实。” 重振孝陵卫是陆准一直所想的事情,邵开河、邵化海鹦鹉学舌,平时也是这么教下面的人的。 孙占一心怀忐忑的跟在陆准身后,不知道今天一时多嘴,回去后,会引来邵开河什么样的责罚。如果陆准不在意还好,但一旦他记住这件事情,那孙占一说不定连载陆宅待下去的机会都会失去了。 陆准朝前走了一段路,却发觉身后的人越坠越远,停下脚步看了他一眼。见他忧心忡忡的,就知道刚刚的事情恐怕吓到他了。 “占一,来!”陆准叫他。 孙占一凑上前来。 “饿不饿?”陆准问道。 孙占一抬起头,‘啊’了一声,不明白陆准的意思。 “我问你,饿不饿?”陆准笑道,“走,吃点儿东西去。留都以内,好吃的多着呢!” 孙占一不明白陆准为什么突然变得这么快,只能亦步亦趋的跟在后面,跟着他进了旁边的一家酒楼。 二人在楼上窗口坐定,孙占一忐忑的看着陆准点菜,又看着伙计将菜一一上齐。诱人的菜香让他不禁食指大动,但还是等陆准说了足足三遍,他才敢动筷子。 “开河跟你们说过重振孝陵卫的事情?”陆准随口一问,将孙占一又弄得紧张起来。 “他……他……我……” “你紧张什么?”陆准笑道,“来,吃,一边吃一边说。我就随口一问,今天的事情,我不会跟他说的。你有什么就说什么好了,不必顾忌。” 有了陆准的亲口保证,孙占一紧张的情绪才算是稍稍缓解了一些。他想了想,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陆准一边听着,一边点头。 其实无论邵开河他们怎么说,像孙占一这样的人,都绝对不会明白什么叫做重振孝陵卫的。地位不一样,想的事情自然不一样,所以才有‘在其位,谋其政’一说,这再正常不过了。 孙占一这样的人,他们不需要去考虑这么大而空的东西,他们距离孝陵卫的顶层太远了。只需要考虑好自己,考虑到家人,有多余的精力至多再考虑下朋友、同僚,这就已经可以了。普通人,想得那么多没有意义。 “占一啊,开河给你讲过振兴孝陵卫,但没有给你讲过什么意思。不过,我今天可以告诉你。”陆准说道,“知道锦衣卫吗?锦衣卫由官至兵,数百年来,几乎无时不为自己穿着那身衣服、顶着那副名头而感到自豪。他们吃得好,住得好,有人尊重,有人怕。这就是重振孝陵卫的意义!你问什么时候孝陵卫的人能够赚大钱,我告诉你,到那个时候,戴着孝陵卫这顶帽子,就能赚钱!” 孙占一此时才总算放下心来,不管陆准说的话能不能实现,反正他知道,陆准没有怪罪他就是了! 而此时,大概是楼上总共也没有几桌人,而陆准的话音也没有压得太低的缘故。相邻一桌的一位独坐的中年人,已经朝这边看了很久了。 见陆准的话告一段落,那人干脆走过来,坐在与陆准相对的空位上。 那人不认识陆准,听到的其实也不真切,只当他在评议朝政,说了些什么赚钱之类的事情,才走过来的想跟他聊聊的。 而陆准却认识面前的这个人。 尽管孝陵卫几乎很少会进城来,但城中的大小官员人等,孝陵卫的人却几乎都见过。 古人常说事死如事生。 遵照建文朝定下的制度,每年孝陵有八祭,五小、三大。且每逢国遇吉庆或灾异之类的大事,皇帝都要派特使前往孝陵祭祀。 祭祀由南京太常寺掌管,朝廷特遣勋旧大臣主祭,御史两人监礼,南京各衙门文武官陪祭。负责把守安全的,自然就是陵内的神宫监和外围的孝陵卫。 孝陵卫地位很尴尬,但如果想要结识权贵,其实机会还是很多的。 尤其是,除了每年的祭祀,可以看到南京城的勋戚和大小官员之外,按照大明会典的规定,藩王入留都,必须拜谒孝陵。有官员到留都赴任,甚至只是从留都经过,都必须要先拜谒孝陵,离开留都也要辞陵,否则,就要受到御史弹劾,论罪发落。 陆准的记性不错,所以当他看到面前的中年人的时候,立时就认出了他。此人正是应天巡抚,名叫谢登之,嘉靖四十四年七月,以光禄卿兼右副都御使调任至此。 此人谒拜孝陵的时候,陆准曾见过他。 谢登之坐在陆准对面,随即便问道:“这位小兄弟,如果朝官都想着赚钱,那何人还会为百姓设想呢?” 陆准笑道:“如果朝官连自己都养不起,又拿什么来关怀百姓呢?” “那你认为,千里做官,就应当只为财喽?”谢登之的语气有些不善。 陆准并不以为意,“古人云,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可见,君子也是爱财的。工于谋国,拙于谋身,那是朝中高官才配有的境界。至于下面的小官小吏……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毕竟,谁都要养家糊口,而我朝的俸禄又实在是……呵呵,卑职一点浅见,大人觉得呢?” ------------ 第094章 出事了 谢登之在听到陆准叫他‘大人’的时候,就知道自己的身份八成是被对方看破了。 “你认识本官?”谢登之挑眉,问道。 陆准低声解释道:“卑职是孝陵卫指挥佥事,大人在嘉靖四十四年调任应天巡抚时,卑职还是左千户所正千户,曾远远地看过大人一次。” 听陆准说出他是孝陵卫的指挥佥事,谢登之便顿时换了脸色,“既是世袭武官,你可知妄议朝政,诋毁朝官,是什么罪过?” “大人。”陆准叫了一声,脸上却带着明显的笑容,“卑职并没有议论朝政,更没有诋毁任何人。只不过,卑职是个俗人,卑职手下的弟兄们也都是俗人!既然是俗人,又有哪个不希望自己能过的好一点儿呢?卑职听闻大人是嘉靖二十六年的进士,为官这么多年,素来清正廉洁,秉公办事,虽然刚正不阿,但也素来心胸宽广,从不会轻易以言罪人。大人,卑职说的对吗?” “你这小子……”谢登之本就是佯怒,听陆准这样一说,便不禁摇头浅笑,“话都叫你说了,本官若是怪罪于你,岂不就是以言罪人,心胸不够宽广了嘛!罢了,今天的事情,本官便不与你计较。” 陆准连忙道谢,谢登之却拦住了他。 “本官之所以不怪你,其实还因为你说对了一句话!工于谋国,拙于谋身。这句话说得好啊!若是朝官均能以此自勉,何来贪官污吏,又何来以保身为名,阿附权贵的无耻之徒!” 说到这儿,谢登之才想起,自己还不知道陆准的名字呢!便多问了一句,“你说你是孝陵卫指挥佥事?叫什么名字?” “回大人,卑职陆准。” “陆准……陆准……”谢登之仔细回想了一下,恍然大悟道,“你就是前一阵子孝陵盗掘案中,亲自下井抓住涉案宵小之徒,却因旧伤发作,险些丧命的那个千户?我知道你!你哥哥是吏部主事陆泓对不对?” “正是家兄!”陆准回答时,心中却不禁有些疑惑,按理说,没人会联想起一个小小的六品主事吧?谢登之难道知道什么? “那是个不错的后生!”谢登之点头道,“性格刚正,不附不阿,于此一道,是远胜于我。我在京时,他还是刑部主事……我也是上次孝陵盗掘案的时候,才听朝中同僚提起,你是陆泓的弟弟。你哥哥还跟人说起,说你总是冒冒失失的,让人放心不下!” 陆准跟谢登之说那一番话,原本是想着既然偶然碰到了,而对方又主动上前,有这样的好机会在面前,他就想借机和这位应天巡抚搭搭关系。毕竟这位大人的风评在那,应该不会因为几句话就生气了。可没想到的是,谢登之竟然知道自己是陆泓的弟弟,且对陆泓又是这样的一番评价。 陆准听谢登之的语气,分明是一副赞叹的言辞,但看他的脸色,却不像是那么回事儿,反倒是赞赏之中,带着点儿……惋惜? 陆准心中奇怪,又有些不太好的感觉,和谢登之搭话的兴致就顿时没了。品阶上虽然只比陆准高了一阶,但人家毕竟是个文官,天生就高人一等。陆准不能在他面前失礼,更不能贸然离去,因此,只得耐着性子,将情绪藏起来,陪着谢登之又聊了许久,一顿饭因此而吃得索然无味。 直到哄好了谢登之,亲自将他送出酒楼,看着他走远。陆准才叹了口气,眉头紧紧皱起,想着刚刚的事情。 而与此同时,一旁的孙占一却突然长长的出了口气,摸着胸口,小声嘟囔,“我的娘哟,吓死我喽!” 陆准听到声音,看了他一眼,问道:“你怕什么?” 孙占一解释说:“三爷,那可是应天巡抚啊!右副都御使!多大的官儿啊!” “所以呢?”陆准又问道。 “所以,人家动动手指头,就能把咱给碾碎喽!”孙占一满脸的心有余悸。 陆准笑了一声,摇头道:“把心装到肚子里吧!于他而言,你就是只蚂蚁,不小心踩死了那是不小心的。他又不是三岁的孩子,不会故意追着你踩的!那显得人家多不稳重?而且,为这么点儿没来由的小事情,跟你计较,那能显出心胸来吗?” 孙占一听了便觉得陆准说得很有道理,摆出一副受教的样子来,拼命地点头,一颗心也彻底的放下了。 另一边,陆准自己却依旧愁眉不展。 四民分业,士农工商。 管子说出这话的时候,正值春秋战国,士字指的是军士。 管子认为,四民分业,同业聚居,则可以相语以事,相示以巧;相语以利,相示以时。既拥有了良好的氛围熏陶,又不至于见异思迁,不务本业。 但这句话传到如今,早已经不知变了几百年的味道。 士不再是军士,而成了高中的士子,以及仕途的代称。四民按序分高劣,士子高等,农民次之,而工匠、商人最末。 陆家能出一个进士,在朝为官,已经是很不容易的事情了。如果因为什么事情不小心丢了官…… 陆准怎么想怎么觉得有可能! 听闻谢登之和张居正是同乡兼同科,关系一直都很不错。而张居正是徐阶徐阁老那一派的马前卒,认徐阁老为座师。陆泓对徐阁老颇有微词不是一天两天了,以他的脾气,家信里写了,平时也难免会表露出来。这么一来…… 人家神仙打架,凡人凑进去干什么?那不是擎等着遭殃的嘛! 陆准一边往新陆宅的方向走,一边琢磨着,是不是找个机会,给大哥写封信,把这事情给提上一提?可他会听吗?陆准一点儿把握都没有。 走到家门口时,陆准迎面看到邵化海迎了上来。 “你怎么在家里啊?”陆准问道,“不是让你跟着孙桥吗?” 邵化海一脸急切,一时间竟解释不清。 陆准将目光转向一旁的邵开河,只听邵开河回答说:“三爷,出事了!” ------------ 第095章 莽撞!荒唐! “出事了?” 陆准最不想听到的就是这三个字! 为了不听到这三个字,他已经放弃了一个人出门的习惯。也是为了不听到这三个字,他才把邵化海派给了孙桥。 可为什么到头来,他听到的还是这三个字? “化海。”陆准转头看向邵化海,“你别告诉我,是孙桥出事了。” “不……不是!”邵化海连忙解释,“孙桥没事!不……有……没……他……他那个……” “好好说话!”陆准猛地喝了一声,“人话都不会说,谁教你的!” 邵化海本来就紧张,陆准这一吼他更是舌头打结了。平日里能说会道,此时却连一句整话都说不出来。 邵开河无奈地上前,替他跟陆准解释原委。 孙桥这几天是奉陆准的命令,去查探右所的,本来在邵化海的陪同之下,一切都很顺利。但这一切却因为萧赞的掺和,而变得不顺利起来。 萧赞本想先拿下后所,可后所在他那昏招之下,主动靠向了陆准。蒋镛自认为有恃无恐,腰杆硬起来,以农耕重要为名,不肯配合萧赞提出的一系列整改、训练。 跟人家讲道理,人家比你更会讲道理。 跟人家耍横的,萧赞手中其实没有耍横的资本。 萧赞隐隐感觉得到,蒋镛态度的前后变化,一定和陆准有关系。但他不擅长处理问题,所以,在后所碰了钉子之后,他又将目光转向了右所。 而且,这一次,萧赞还长了个心眼儿。 萧崇德跟他推荐了两个人宁叔、尹沧,这两个人可以说是一文一武。如果让陆准来用这两个人的话,谈判这种事情,陆准是肯定让宁叔那种人去的。而萧赞却不这么认为! 萧赞觉得,后所的事情上没能占上风,就是因为自己太软了,人家不怕。这一次,一定得要先声夺人!所以,宁叔不能用,他用的是尹沧! 尹沧是把刀,习惯了听命行事。 尽管他大概也知道右所的情况,但既然萧赞如此吩咐,他就算是硬着头皮,也只能冲上去。他直接带着人,杀气腾腾的跑到右所去。结果,童正武派人打伤了他的手下,并将他们一并扣下。 萧赞派人去问,童正武一口咬定了,是尹沧带人抢耕牛! 耕牛,凡屯种必须要用到,于百姓人家来说,都是至关重要的东西,擅杀甚至要吃官司。对于屯种自足的右所而言,重要程度不需要多说。 找出这样一个借口,那就是不打算把尹沧全须全尾的放出来了。因为即便是指挥使又怎么样?指挥使就可以派人抢耕牛,不给下面的人活路吗?这件事情,说不得要给出一个交代才行。 萧赞明知道人家是编的,却没有半点儿办法。而求助萧崇德的结果,则是有能耐你就自己干,没能耐,别求我,孝陵卫有能帮你的人,看你肯不肯低这个头了。 萧赞当然知道,萧崇德说得是谁。但就因为知道,他才不服气! 而事情直到这里,跟陆准也没有什么关系。 出事就出在了萧赞后派去与童正武谈判的那个人身上,他在右所的地盘上看到了陆准贴身的亲兵邵化海。他不认识孙桥,但只要认识陆准的,基本都认识邵化海,这个人,他绝不会认错。 这件事情回去一禀报,萧赞就立马是一股子邪火顶上来。 好啊,这里原来又是陆准在掺和! 结果显而易见,城门之火,殃及池鱼。 右所早就发现邵化海的踪迹了,只是并没有当回事儿罢了。陆准一向用刀子处理问题,也一向喜欢亲自解决问题,童正武的人没有发现陆准到右所,觉得孙桥和邵化海两个人过来转转根本就无所谓。 可萧赞派的人第二次去的时候,却直接挑明了,右所肯定是靠向陆准了,否则,陆准的人为什么平白无故出现在这儿? 童正武一时气愤,当着萧赞的人的面,派人将孙桥和邵化海二人也给抓了。说是既然你觉得我跟陆准串通起来的,那我就证明给你看。这件事情不给个答复,我就连孙桥都一块儿给收拾喽! 但是,童正武到底还是知道些轻重的,不是萧赞那样的愣头青。他深知,邵化海跟了陆准这么多年,如果邵化海出事,陆准绝不会善罢甘休。到时候,没事也会闹成大事。所以,他将邵化海放了回来,给了陆准这样的一个信号。 事情都是萧赞逼着我童正武干的,我不得不拿下孙桥给他一个交代。但我事情没有做绝,邵化海我还给你,你也不要再跟我纠缠。 “真能折腾。”陆准听完了邵开河的讲述,反倒是不着急了。嘟囔了这么一句,挠挠头,迈步走进院子。 “三爷,孙桥怎么办?”邵化海追了上来。他是奉命去保护孙桥的,孙桥被抓,他却一点儿事情都没有,也实在是不像话。 “怎么办?能怎么办?”陆准也在想办法,只是他并不急,因为事发突然,双方还在拉锯。童正武等着萧赞出价将人买回去,萧赞也还远远没有做好壮士断腕的准备,孙桥暂且还是安全的,“萧赞有没有说过,怎么解决?” 邵开河回答说:“如今传出的意思,大概是他并不承认尹沧抢夺耕牛的事情,要求童正武放人。童正武则咬定尹沧抢夺耕牛,要求萧赞赔偿,否则,就只能按规矩,剁手!” “糊涂!”陆准站定,摇头道,“有能耐就把人抢回来,没能耐就低头认怂算了。争来扯去,最后还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邵开河、邵化海都听得出来,陆准说的是萧赞。 既没有能耐,又不想吃亏,这怎么可能呢?你说没干,人家咬定你干了。这种事情,把官司打到哪儿去,都是嘴多的占着道理。 指挥使?指挥使怎么了?官帽子不是什么时候都能解决问题的!尤其是在孝陵卫,这种二百年自成一体的地方。谁不知道谁的底细了?知根知底的官儿,压不死人!而且以萧赞的脾气,就算最终真的因此打起了官司,人家明明准备站在他一边的,都能生生被他气得吐血。 “开河,去,去帮我往萧府递个帖子。请宁叔过府一叙,就说我有要事跟他商量。” ------------ 第096章 威胁 多事之秋,宁叔也被萧赞给折腾得焦头烂额。 邵开河将话带到,他却顾虑重重。考虑再三,还是婉拒了陆准的邀请。 “宁叔说,他是萧家的老仆,跟了老爷子这么多年。别的本事没有,却唯有一颗忠心,可昭日月。他知道三爷您是为孝陵卫考虑,但他不免更多的要为萧家考虑。萧赞已经很难、很愁了,这个时候,他觉得还是和咱们保持距离的好,免得让萧赞误会。” “忠心可鉴……哼,说得好听。”陆准听了邵开河带回的答复,如是评判道,“开河,看到了吧?绝大多数人都是工于谋身的!” 邵化海站在一旁听着,忍不住插话,“三爷,这宁叔只不过是过于愚忠了……” “愚忠?他要是愚忠他现在就应该跟着开河过来,站在我面前,求我帮他家少爷把事情摆平!”陆准神色难看,闻声怒道,“他心里就想着他自己,没什么萧家,更没有萧赞,他才会怕人误会!否则,这种求人的事情,不由他来做,难道要萧赞自己去求人吗?这是忠心可昭日月吗?这就是只顾一己私利,想要明哲保身!” 说到最后,陆准狠狠地拍了下桌子,俨然已经是怒不可遏。 这件事情,萧赞不表态,他就不太好决断了。陷入被动的感觉,实在是有点儿都不好。 救,还是不救? 救一个,还是救两个?还是全都救了? 陆准一时之间拿不定主意。 静坐半晌,陆准摆手道:“下去吧,让李贺去给我盯紧了萧府的动作。有什么风吹草动,第一时间让我知道!” “是。”邵开河答应一声,和邵化海一同退出了门外。 ※※※ 屋外,邵化海拉住邵开河,“哥,孙桥……” “孙桥怎么了?”邵开河看了他一眼,压低声音,皱着眉头问道,“你该不会是想救他吧?” “他毕竟是在我手上出的事,我有责任的。”被保护的对象被人家抓去,自己却毫发无损的回来,邵化海无法像邵开河那样表现平静。 “他就是个戏子!”邵开河说道,“你别忘了,他不是咱们孝陵卫的人,而且经历遮遮掩掩、隐隐密密。对于三爷来说,这就是个隐患!把他救回来容易,如若日后因为他,三爷出了什么事情,你付得起责任?还是我付得起责任?” 邵化海被问住,一时间纠结起来。 邵开河看了他几眼,叹口气道:“而且,用不着我们去劝!你看……” 邵化海抬起头时才看到,远处的那点气势汹汹冲过来的身影,不正是陆薇薇嘛! “象征性拦一拦算了。”邵开河低声道,“但要是连她都劝不动,你我也没办法。” 说话间,陆薇薇已经闯到了门前,邵开河、邵化海夸张的喊了两声,就连手指头都没有敢碰她一下。不过几个眨眼的工夫,两人就败下阵来。 邵开河、邵化海闪到旁边,书房门被陆薇薇猛地撞开。 陆准躺坐在竹摇椅上,手中转着那只翡翠金蟾。听到声音连眼皮都没有抬一抬,显然在听到声音的时候,就已经想到了后果。 “舍得见我了?”陆准半闭着眼睛,对陆薇薇说道,“你不是躲着我吗?怎么?转性儿了?” 陆薇薇脸色稍稍涨红,刚刚的气势汹汹在听到陆准开口的一瞬间就化为了无有。 “哥……三哥……”陆薇薇在竹椅旁蹲下,轻摇着陆准的腿,求道,“三哥,你救救孙桥!救救他吧!” “孙桥?”陆准停下手上的小动作,睁开了眼睛,“谁告诉你孙桥出事了?” “我……”陆薇薇眼神飘忽了一下。 “算啦,不问这个。”陆准直起身子,低头看着她道,“我就问你一句话,我为什么要救他?他于我而言,不是什么不可或缺的人。反倒……像是个麻烦。” 陆准口中的麻烦是什么,陆薇薇当然明白。 家中早已给她订下了和张家的婚事,却因为孙桥的搅局,一直没能成行。陆灏总是催,陆泓也频频写信过问,张家更是不断用人情施压,让陆准烦不胜烦。 在陆准看来,孙桥不知根不知底,人品也不是那么信得过,陆薇薇嫁给他,百害而无一利。至于张津川,那毕竟是孝陵卫的人,陆准是了解的。虽然不好,但品性也不算坏,而且现在既然是张家高攀,那张津川就算心里其实不喜欢,但为了不得罪陆家,也不敢随意欺负了陆薇薇。 在迟迟没有第三个选项的情况下,陆准肯定是更倾向于后者的。那么前者的存在,对于陆准来说,就是阻碍。 “你要是不救他,我就……我就……”陆薇薇猛地站起身来,好似赌气似的说道。 “你就怎么样?”陆准笑道,“警告你,别想着伤害自己来威胁我!”陆准说着,竖起一根手指,摆了摆,身子又向后靠了过去,“你但凡磕了碰了一星半点儿,我都会在孙桥身上十倍的找补回来。” “哥!”陆薇薇委屈极了。 陆准笑道:“你知道孙桥被谁抓走了吗?你知道我为了救他,要付出什么代价吗?薇薇,救他,没那么简单。我可能不仅要彻底和童正武闹翻,还要站到萧赞的对立面去。所以,你得给我个救他的理由。” 陆准再一次闭上了眼睛,房门始终开着,屋中的对话外面的邵家兄弟都听得清清楚楚。他们此时已经猜到了,陆准其实不是不想救,而就是在等着陆薇薇给他一个承诺。而这个承诺,在与陆准的交流之中,陆薇薇同样也想到了。 明知道陆薇薇喜欢孙桥,却还是逼着她做这样的承诺,不可谓不残忍。但对于一段一厢情愿的感情,快刀斩断,未必不是保护。 “三哥,你救救他吧,我知道你说的都是借口,你一定能救他。”陆薇薇的声音带着哽咽,听得陆准心中很是难受,“你把他救回来,只要你把他救回来,我答应……答应嫁到张家。” ------------ 第097章 先奏 “你以为我会用这件事逼你嫁给张家?”陆准笑道,“薇薇,你也太小瞧你三哥了!” 陆薇薇不明所以的抬头,眨着眼睛,看向陆准。 “你的婚姻大事迟迟定不下来,我的确很头疼。但这不是我逼你完婚的借口!孙桥这个人,我也不是不能出手去救。但是,你得答应我两个条件!” 别说两个条件,现在就是十个条件,陆薇薇也会答应,她忙不迭的催问,“三哥,你快说嘛!” “那我可就说了!”陆准说着伸出手指头来,“第一,我把孙桥救回来之后,你不能再见他!” 陆薇薇轻咬薄唇,低头犹豫了一下,终究答应了下来,“好,我答应!” “你可想好!”陆准提醒道,“我不想拿孙桥威胁你!但是,我更确定,你跟孙桥在一起是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的!那是个心比天高的家伙,让人琢磨不透,他利用你,不过是为了接近我罢了。心思不纯的人,要小心为上!” 陆薇薇目光坚定,显然并未把陆准的话放在心上。 陆准叹了口气道:“那好,说说第二。我知道,你不喜欢张家的公子,是因为他手无腹肌。但是,薇薇,这世上,双拳难敌四手,没有人能一双铁拳包打天下!书生的一支笔,很多时候胜似百万雄兵。你没了解过他,怎么能说不能接受呢?三哥不逼你嫁给他,但你不能不去了解,就说不喜欢,就把这扇门锁住!” 连不见孙桥都答应了,陆薇薇还有什么不能答应的? 她听说孙桥的处境不好,此时即便是陆准的话她即便一个字都听不下去,也只能答应下来。 “三哥,你的条件我都答应了,你是不是可以出手了?”陆薇薇脸色不好,语气急切的催促。 “放心吧,回去休息!”陆准说道,“孙桥回来,我会让你知道的。” ※※※ 陆薇薇离开书房时一颗心暂且放下,既然陆准拍了胸脯,那事情十有八九就能拿下。 可陆薇薇没有看到的是,他前脚离开书房,陆准后脚就散去了云淡风轻,眉头深深皱起。 邵开河轻手轻脚的进来,给他换了杯热茶,却被他叫住。 “开河。”陆准躺看在竹摇椅里叫了一声,语气虽缓,却不怒自威,平白带着一股子浓浓的煞气。 邵开河止住脚步,身子没来由的抖了一下。 “孙桥出事,薇薇是怎么知道的?” 邵开河低着头,没有回话。 但很多时候,沉默就已经是代表了承认! 手边没几个人可用,所以陆准这一次没打算多跟他计较,哼了一声,说道:“还想跟着我,就别再自作聪明,懂吗?” 陆准这样说话,八成是不打算追究了。邵开河心中一喜,连忙应是。 “下去吧。”陆准吩咐道,“去把黎鸿禧给我找来!” 邵开河虽然不明白陆准此时找黎鸿禧的目的,但依旧毫不犹豫的答应下来,听令行事。 黎鸿禧在一刻钟之后就出现在了陆准的面前,心怀忐忑,但也有些小小的兴奋。 毕竟,他是陆准扶上来的,有机会做事,才有机会抓权。 可陆准对他吩咐的事情却让他蒙了一头的雾水! “问童大人要人?”黎鸿禧甚至怀疑自己的耳朵长错了。 童正武的右所是怎么回事,下面的人大概也都知道。自成一体,那不是用嘴皮子能说的出来的,靠的是真真的实力。 黎鸿禧胆怯了。 不叫的狗咬人!这是大家公认的事情。而童正武给大家的印象,就像条不叫的狗。 闷头玩自己的,不惹事,轻易也不会跟人打交道,不会被惹到,但真的惹到了,那会怎样? 黎鸿禧竟发现,自己不知道! 江湖上少有他的传说,更没人见他肆虐过,可正因为未知所以神秘,所以黎鸿禧就是害怕! 可他就是再害怕,他……他也不敢说啊! “怎么?黎大人不愿意管此事?”陆准挑了挑眉毛,面露不满,“是我的面子不够,还是黎大人就是不想给我这个面子啊?” “不!不不不!”黎鸿禧连忙否认,解释道,“卑职并非不愿意帮您做事,实在是……实在是……” “嗯?”陆准鼻子里哼了一声,不满的意思十分浓重。 黎鸿禧自知没有退路,只得答应下来,“是,卑职会帮您把事情处理好的!” 陆准这才稍稍满意了一点,但黎鸿禧退出屋子的时候,却多叮嘱了一句,“我的人你就别带了,免得童大人误会!” 一句话,险些把黎鸿禧吓得软了腿。 带着陆准留给他的人,他都害怕,更何况不带?但陆准的命令他反驳不起,只得答应下来。 “三爷,他行吗?”邵化海看着黎鸿禧的背影,满目不信任的神色。 他本以为陆准会亲自去,再不济,也是派他们兄弟两个带人去。谁成想,陆准指派了黎鸿禧这么个窝囊废。 “行吗?哼,当然不行!”陆准对黎鸿禧此行早有定论,不过,他是故意的,“黎鸿禧的实力比邓博远差些,但也不好吃下去!想化为己有,就得让他手下的人看看清楚,谁的实力更强,谁更值得依靠。人嘛,都喜欢凑到强者身边去,那样会有安全感!黎鸿禧不上去碰碰钉子,我出手的时候。他们没得对比,就会觉得无所谓了。” 陆准这一番解释,显然是把黎鸿禧给算计进去了。但他显露实力,也未必不是给黎鸿禧看的。只有让他亲眼看到、亲耳听到,自己知道怕,他才会明白,这条大腿该如何抱住了。 只不过,为了这个,黎鸿禧付出的代价,实在是太大了。 从陆宅出去的时候,他还是好人一个,带着二十多个人,可回来的时候,他却带了二十几个轻重伤员。连带着他自己,都显得极为狼狈。 陆准见到他时就看出来了,他的两天胳膊软塌塌的,却不见血,怕是被人用手法打断了。 还有这么个练家子?陆准对童正武的这个手下,不禁起了兴趣。 ------------ 第098章 经不起考校 “三爷……卑职……” 黎鸿禧疼得满头大汗,话都没有力气去说清楚。 陆准上前拿捏了几下他身上的骨伤,便招过邵开河道:“去请张神医来看看。” 张行简于内科不知道怎样,但于外科一道却是十分专精,陆准当时认识了他,就觉得是捡到了宝,利索的将其划拉到了自己的阵营里头。 果然,很多时候,都可以派上用场。 也多亏了张行简手上有些功夫,一番诊治之下,黎鸿禧虽然未能痊愈,但双臂却已经可以活动了,伤势也远没有刚刚回来的时候那样的疼痛。 黎鸿禧被治好了伤就将目光定在陆准身上,哀哀的求着陆准给自己报仇。 陆准见他这样却皱了皱眉头道:“黎大人,你要好好感谢张神医啊!他虽然不能帮你报仇,但却能给你治病。报仇不报仇的还在其次,你说,你若是疼死了,即便我给你报了仇,又有什么用啊?” 黎鸿禧这才对张行简草草道了谢。 陆准对他敷衍的态度很不满意,但见他好似冥顽不化的样子,此时也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暗暗记在心里,想着一定要给他一个教训。 “张神医,多谢!”话虽简单,但陆准和黎鸿禧的态度完全不一样。这一点,张行简感觉得到。他被人轻视惯了,在陆宅备受礼遇,还真是很不适应,连忙推让。陆准安抚了他,又命邵开河送他回去,随即,转向邵化海问道,“李贺人呢?我叫他盯着童正武那边,他去了没有?” 李贺被陆准拉到阵营里,才不到一天的工夫,人都没有,就要让他去盯梢。他草草拉起班子,肯定是不趁手的,为了不耽误事情,他是自己硬着头皮上了。此时,也不知道到底探听到消息了没有。 邵化海也不太清楚李贺的那摊子事情,故而一问三不知。 “算了,不管他。也不是一时半刻能用得上的。”陆准看外面的天色此时已经是黑下来了,觉得这时候再去右所怕是不太好,“这样吧,黎大人今晚先休息一下,你的这些手下也都好好休息一晚。明天,你和我一起去右所,我去帮你讨回公道。” 黎鸿禧听罢千恩万谢,好半天才舍得离开。 “这家伙,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陆准对着他的背影,好一阵摇头。直到人影不见了,才收回了目光,对邵化海吩咐道,“你去左千户所一趟,让俞恒年马上来见我。” 这是要给俞恒年机会啊! 邵化海心中想着,只是不知道,俞恒年能不能把握得住这个机会。 ※※※ 俞恒年接到命令的时候饭才刚刚开始吃,恋恋不舍的撇下筷子,跟随邵化海到陆宅的路上,还心心念念着他没吃完的晚饭。 邵化海见他魂不守舍,起初还奇怪,但一路上观察,才发现他竟然还想着吃! 这真是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 邵化海这几天可是听说了,俞恒年的二弟俞恒庆最近在整理账目,搞得风生水起。反观俞恒年该做的事情,就显得半死不活了。 给他机会有什么用啊!他又抓不住。 两人来到陆宅的时候,饭菜刚刚上桌。 陆准坐在匾额下面的太师椅里慢吞吞的擦他的刀,刀口在灯光映照下闪着点点寒光,配上他那副生人勿近的脸色,竟让俞恒年有些害怕。 “俞大人,坐。”陆准不用抬头也听得出邵化海的脚步声,既然邵化海回来了,跟他一起回来的人就不需要多说了,肯定是俞恒年无疑。 俞恒年犹豫了一下,方才谢过陆准,隔着桌子坐到了匾下的另一把太师椅上,身形拘束。眼神也来不及看上桌的菜,反而胆怯的看着陆准手中的刀。 “俞大人知道我找你什么事情吗?”陆准问道。 俞恒年紧张兮兮的,没听到陆准的话,邵化海看不过眼,在身后推了他一下,他才反应过来,“啊……啊?我……卑职不知道。” “这可不行啊!”陆准抬头瞥了他一眼,紧接着又将头低下,“你既然是署理左千户所正千户,那就是担着整个左所的安危!问你件事情,又不是街头巷尾的小事,你还说你不知道?有些事情,是你必须知道的!” 陆准教训了一番,便让邵化海把事情给俞恒年讲一讲。 待讲清楚了事情的缘由,陆准这才舍得将刀放下,对俞恒年问道:“俞大人觉得,此事应该如何处理啊?” 俞恒年早就听傻了,哪还知道怎么处理?听陆准问起,这才一边思索,一边回答说:“卑职以为……以为……大人,要不,还是和童大人商……商量一下吧……毕竟,本来也没有咱们的事情……咱们应该……应该……” 陆准听着俞恒年的话,怎么听怎么觉得他是个没用的软蛋。这样的服软论调不仅一点儿都不符合陆准的心思,甚至还是背道而驰的。 本来一番考校之后,陆准是要多少给他安排点事情做的。但现在看来,这小子当个泥菩萨好了,真的是不堪重用! 准备好的饭自然也没他的份儿了,俞恒年空着肚子来,又空着肚子被赶出去。不一样的是,来的时候是邵化海引他进来,端茶送客的时候,却连个送送他的人都省了。 “三爷,明天的事情需要动用左所?”邵化海问道。 “最好不用!”陆准起身走到摆满佳肴的桌边,随意的摆摆手,示意邵开河、邵化海陪他吃点儿,他一个人可解决不了这么一大桌子的菜。 邵开河、邵化海不是第一次陪他吃饭,自然不拘束。坐下来时,邵开河还顺口问道:“那左所的事情交给谁去安排?我们去一个?还是交代给张大人?要不……还是叫俞恒庆来吩咐下?” “都不用!”陆准说道,“不用那么大的阵仗!让袁守清准备好人手就是了。最好用不着,打起来,非我所愿。相信童正武那个家伙,也不想真的拼刀见红,那只会便宜了萧赞那小子。” ------------ 第099章 空手进枪 童正武觉得自己是抓了个烫手的山芋……不对,是两个! 一夜没睡好,大清早起来,就立马叫来正着手处理此事的弟弟童正勇,询问道:“萧赞怎么说的?” 童正勇上前回禀道:“哥,萧赞不承认此事,只说如果您再不放人,后果自负。” “自负?自负他祖宗!自负……”童正武犹如困虎一般在屋中绕圈子,气冲冲绕了好几圈后,复又停下了脚步,问道,“陆老三那边呢?有什么动静吗?” “昨天前所署理正千户黎鸿禧被咱们好一通收拾,赶出去之后,就跑去了陆家搬救兵。但不知道为什么,陆准昨晚并没有借此来挑事,反倒是叫了左所署理正千户俞恒年到府上,不过,也没多久就出来了。俞恒年出来的时候脸色惶惶,应该是没有谈拢。” “陆老三呐,陆老三。”童正武咬牙切齿,紧皱着眉头,“没事闲的他,掺和进来干什么?要是没有他,老子跟萧赞拼一场又能怎么样?现在……哼,唉……” 童正武长长的叹了口气,童正勇不以为然,“哥,就算前有狼,后有虎,咱们也没必要害怕吧?” “前有狼?后有虎?”童正武摇头道,“正勇,你太高看萧赞了!那不是狼,也不是虎,那顶多就是头猪!除了个头大些,擅惹麻烦,他就没有别的用!至于陆老三……他正常的时候是狼,不正常的时候就是疯狗。能不招惹他还是不要招惹他,否则,他做事可以不计后果,反正他手下的人早都习惯了,咱们却不行!民以食为天呐,伤了人手,误了屯种,那是要出大事的!” “那怎么办?”童正勇问道,“如果陆准插一杠子进来,咱们就忍了?就把人还给他?” 童正武叹了口气道:“再说吧!走一步,看一步吧。正勇,保险起见,你亲自带人去左所一趟,记得,如果左所有什么风吹草动,一定要火速回来告诉我,切不可自行处断!” 童正勇点头答应,“知道了,哥,我这就去。” ※※※ “你说,你看到了童正勇带人出来?奔左所去了?” 几乎是童正勇刚出右所的地界,李贺就敏锐的发现了。他身边虽然只带了两个从邵开河手中借出来的人,但急于立功的心情却让他办事的效率提高了不少。不过,他也并没有因为急于立功而草草回来禀报,而是将事情弄清楚之后,才飞快的赶回了陆准面前。 “正是。”李贺回答说,“他们只有五个人,但童正武在右所太显眼了,是个人都认识他。他们出了右所的地界,直奔左所去了。” “唔,童家老二……这时候找我麻烦,就不怕我狗急跳墙的?” 陆准这比喻,也实在是太认命了点儿。邵开河、邵化海面部都不禁一阵抽搐,好不容易才抑制住了想要笑得冲动。 李贺也很想笑,而且由于他就站在陆准对面,脸上的表情还不能有异样。只得深低下头,强压住笑意,说道:“三爷,卑职觉得他们不像是来找麻烦的,倒像是来盯梢的。” “嗯?”陆准挑了挑眉毛,“你说下去。” “是。”李贺接着说道:“三爷,众所周知,左所作风以强悍著称,打起架来,一个打三个是及格线,如果要惹事,五个人是不是少了点儿?所以,卑职觉得,他们肯定是来盯着左所的动静,以此来判断您下一步的决断。” “我的下一步还需要猜?”陆准摇头道,“我肯定直接打上门了,还有什么好猜的?童正武真是越来越喜欢疑神疑鬼了。不过,既然送上门来了,不吃白不吃。开河!” 邵开河上前一步,“三爷,您吩咐。” “你现在就去左所一趟,让袁守清带人,把童正勇和他带来的人给我扣了!记得,动静小一点。你现在去左所,抓人最多也就两刻钟。过半个时辰,松松手,放个小虾米,回去给童正武报信。” “是,卑职明白了。”邵开河回答,紧接着,便快步出去办事。 “化海,跟我走一趟。”陆准吩咐一声,转头看向李贺,“李贺,你不错,继续盯着右所的动静。不过,记着,你和你的人的安全最重要。我去了,不会有意外,但如果让对方多个筹码,怕是整个局都要崩掉的。” “是,卑职会小心的。” ※※※ 不高偏瘦的身材,普普通通的打扮,手中拎着一把雁翅刀。即便是没有见过陆准的人,也能从他走路的步子里头看得出那股子腾腾的杀气来。邵化海一路快走,才总算是紧紧跟在他身后。伤后未愈却被揪起来的黎鸿禧则只能远远的吊在后面。 “干什么的?”右千户所衙门外,值守的兵丁上前将陆准拦下。手中的长枪,枪尖直顶到陆准的喉咙口。 “已经很久没有人敢拿这个破玩意威胁老子了。” 陆准眯了眯眼睛,手中的雁翅刀突然在对方面前猛地抽出。 对方的枪就只有那么长,捅到陆准喉咙口已经是极限,见他抽刀一时紧张,长枪向后一缩,猛地向前扎去。 陆准却在抽刀的瞬间直接将刀身刀鞘向左右甩出,看准对方枪尖扎过来的角度,侧身抬右臂让过,紧接着迈步上前,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缩短。 长枪从陆准的腋下穿过,陆准看都不看,两手抓住对方靠后的右手。 对方下意识的想要将枪夺回来,陆准嘴角稍稍一扬,手上寸劲,只听‘啪’的一声,长枪脱手而出从他的腋下直直向后飞过,惹得看热闹的行人兵荒马乱的闪躲。 不待对方反应过来,陆准抬右腿当胸一脚,直接将对方踢得倒飞出去。身子由台阶下飞上台阶,狠狠摔跌落门槛旁,一口血喷出来,溅得地面上斑斑点点。 “用刀是欺负你!”陆准拍拍手,接过邵化海捡回递上前的腰刀,对着吓傻了的按刀小旗说道,“去通报一声,告诉童正武,他想见老子,所以老子来了,让他出来见我!” ------------ 第100章 以证清白 童正武是接到下面的禀报,才知道陆准跑到自己的地界上来了,顿时脑袋都大了三圈。他现在有些后悔当时一时意气,把孙桥给扣下了。 但谁又能想到,陆准身边突然多了这么个不知根不知底的家伙呢? 匆匆迎出去,童正武才看到自己手下的惨象,顿时脸色又是一黑。 “陆大人,你这是什么意思?”童正武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对陆准质问道。显然,他对于陆准的这种做法,是十分的不满意了。 陆准才不管他满意不满意呢! 和气如果真的能生财,能解决问题,那黎鸿禧和他带的人也不会白白的挨了一顿打。他今天来,虽然没想着大打,但也没指望着和气能解决得了问题。 “你问我是什么意思?”陆准挑了挑眉毛,反将一句道,“我还想问问你童大人什么意思呢!” 他一边说着,一边回过头,指着站在他身后的黎鸿禧说道:“童大人,你我不是一天两天的交情了!无缘无故抓了我的人,我就不说什么了。你好好地把人还给我,什么都好说,什么都好商量!可你看看,你看看这叫个什么事情?黎鸿禧黎大人现在在我手下做事,你这不问青红皂白的就把人给打了,这是打他,还是打我呐?童大人,这件事情,你得给我一个说法啊!” 童正武此时才注意到黎鸿禧,见他双臂已经基本恢复,不禁十分惊讶。 他手下有一个会擒拿术的高手,有一手分筋错骨的本事。按照那人的说法,他用手法打断的地方,虽然可以接上,虽然也可以恢复如初,但绝对不是那么简单就能做到的。这么看来,陆准手下难道也有精通此道的高手? 不过,现在不是纠结这些的时候。 童正武听陆准说出这样的话来,便知道,如果自己追究手下的兵丁的事情,陆准就会把黎鸿禧的事情揪住不放。到时候,两方只会是互相扯皮不休。你说你有理,我也说我有理,闹到最后,肯定不是那么好收场的! 因此,稍加思索,他便换了一副笑脸,上前道:“这说的是什么话?老三,这不过是下面的人小打小闹一番,至于你这么兴师问罪的吗?至于这小子,得罪了你,挨打那是他咎由自取,我看,伤得也不重,纯当是给他一个教训好了!走,咱们进去,进去聊!” 童正武用一句‘小打小闹’轻轻揭过了黎鸿禧的伤,又说了不追究陆准伤人的事情。陆准自然也不在这件事情上过多的纠缠了,顺着他的话答应下来,在他的邀请之下,便向府中走去。 不多时,两人已经在厅堂里坐定。 童正武原本想说些场面话,却没有想到,陆准并不愿意给他这个机会。刚一坐下,就又提起了刚刚的事情。 “老哥,这事情,你就给我交一个底。”陆准说道,“孙桥到底怎么惹了你了?你不是随性抓人的人!为什么扣了我的人,总要给我一个说法的吧?” “你要听原因?”童正武反问道。 “那是当然!”陆准回答说,“老弟我跑到这儿来,就是问老哥你要个说法。不管是什么原因,你总要给我一个的。否则,你让我如何跟手下的人交代?连自己身边的人都保护不住,日后老弟我又该如何立足?老哥,道理你都懂的。” 道理的确是大家都明白,但童正武这人抓的原本也没有什么道理,此时要他讲道理,又能讲出什么来? 他想了想,终究是编不出理由,只得照实说:“其实原因,我不说,你也知道。萧赞那个家伙,实在是太不像话。别的不说,我给你举个例子,治病,开药方子,是不是需要对症下药?萧赞可好了,上任以来,他做过一件明白事儿吗?处事急躁,不管什么病,到了他手里都是先下猛药!这还不吃死人呐!这次更好,派尹沧来是什么意思?说话夹枪带棒的!我童正武就是再不济,也做了这么多年的千户,右所在我的治下,不说好,但也绝对算得上安定,什么时候给上面添过乱子?” 陆准对这话倒是认同的,童正武的右所的确很安静。安静的干自己的事情,不干扰别人,也不受别人干扰,在孝陵卫中像是独立的一体,但更多的时候,又更像是不存在的一部分。 但对于孝陵卫来说,不出事就是好事。如果每一处都这么安安静静的话,定下心来,慢慢发展,就算是纯种地都不会太穷。更何况,除了后所之外,谁没有自己的生财之道?日子早就好过了! 不过,陆准问的,可不是这个。 “老哥,你别七拐八拐的,我也听不懂。你就直说,孙桥哪里得罪了你了!” “这个嘛……你听我说啊!”童正武想了想,继续说道,“萧赞这副样子,老爷子是准备撒手不管了,可我不能啊!他都惹到我头上了,我不管,我怎么跟下面的人交代?所以,我就找了个由头,把尹沧给扣下了,无非也就是给他一个警告而已。只要他肯出点儿银子,让我安抚安抚下面,那事情到这里也就了了!可他不干呐!不仅不干,还一口咬定了,是你的人从中作梗,和我右所串通起来。老三,右所什么时候仗过别人的势?我为了证明清白,这才扣下了孙桥。不过,这也不能全怪我,他们没事往我右所的地界上跑,本来就不对嘛!再说了,我不是把化海还给你了吗?” 这什么逻辑了? 童正武坦诚自己是为了证明清白才抓了人,却咬住了是他们不该在随意自己的地盘上走动,有踩过界的嫌疑。 陆准笑道:“老哥,这没道理了!你证明清白,就要扣住我的人吗?我想不明白!我的人在你的地盘上出现,怎么就是我们之间有事情了?那如果这么说的话,你老哥的人,也有在我左所街面上的,这么说话的话,是不是我也该把他们抓起来,以证清白啊?” ------------ 第101章 医不可欺 童正武一听陆准这话,也意识到了自己的确是理亏。 左所的经济来源依赖于其下隐藏的各种各样的消费场所,诸如酒馆、赌场等等。在孝陵卫,左所表面上是精兵之所,也确实养了很多精兵。但论背地里,那就是吃喝玩乐的代名词。 虽然右所一直自恃自成一体,但在这些地方上,下面的人多少还是控制不住。偷偷跑过去玩儿的人有不少,只不过,前所的人出没比较多,甚至有像高有法那样胆大放起血印子的,右所、后所各因为特别原因,人数较少而已。 童正武知道,陆准既然能把这种话说出口,他就肯定是敢干的。你今天不放我的人,很好,那我就跟你没完了!你不是抓了我一个吗?左所地面上可是有好多你的人,有一个算一个,我都给你抓起来。我倒要看看,这件事情,你童正武怎么收场! “老三,没必要这样吧!”童正武笑着回应陆准的话,继续倾诉自己的苦衷,“你看,我是被萧赞逼得没有办法了!我不抓你的人,他管我要个说法!我抓了你的人,也无非是想表一个态度!只要萧赞稍稍低个头,以后不再折腾了。那他毕竟是上官,咱们这些做下属的,本来也没想怎么样啊!老三,你说是不是?” 童正武的话虽然说的隐晦,但意思已经表露的很清楚了。我抓你的人,是因为萧赞不肯低头,拿着个当借口。我抓了你的人,让他没了借口,现在他开始胡搅蛮缠了。如果你想把人要回去,可以!你去让萧赞低头!只要摆平了萧赞,事情也就不再是事情了。放人,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 陆准何尝不知道童正武的意思?这不就明摆着,是想要拿他当枪使吗? 如果换了曾经的陆准,现在八成已经被童正武说服,调转枪口去打萧赞那个始作俑者了。但今时不同往日了,陆准听出了对方的意思,而且,认定了,不管主谋是谁,不管到底怪谁,我今天就赖上你了。 “你老哥这话,跟我说不着。”陆准摇头道,“我是孝陵卫指挥佥事,指挥使衙门让我统管左千户所和前千户所,这把椅子,我可还没有坐稳呢!你老哥替我想一想,我要是连身边的一个人都看护不住,我拿什么服众?日后弟兄们还会服我吗?听命行事的时候,也会心存几分顾忌的吧!所以,今天这人,我一定要带走。至于你跟萧赞的事情,原本我也没掺和,我不管!” 童正武气得额头上青筋一抽一抽的,心里暗骂:道理也讲了,情分也攀了,这条疯狗,今天看起来是没完了!心中又气又急,他猛地拍了下桌子,喝道:“陆准!你不要胡搅蛮缠!孙桥只是个戏子,他根本就不是孝陵卫的人,关你什么事!” 陆准端起茶杯,慢条斯理的喝了一口,‘呸’的朝地上吐出几片茶叶沫,嘴唇轻轻挑了挑,笑着轻声道:“我说关我的事,就关我的事。” “放肆!” 一声怒喝如同炸雷一般,倒是让陆准侧目了。 那是童正武身边的一个小个子,看上去倒是不高不壮,但陆准瞧得出,这是个有功夫的练家子。看起来,昨日将黎鸿禧打伤的,就是这个人了。 童正武正生着闷气,对于此人的放肆,浑然不理。 邵华还倒是恼怒地想要上前,却被陆准一个眼神止住。 黎鸿禧看了看陆准的脸色,又看了看屋中其他人,面露胆怯,但没办法,他的靠山是陆准,陆准今天也可以算是来给他出头的。当众受辱他如果不站出来,实在是说不过去。 抱着几分侥幸,黎鸿禧站出来,胳膊一伸,手指向那人,话都没来得及说出口。只见面前一道影子闪过,咔嚓一声,黎鸿禧一声惨叫,捂着被折断的胳膊单跪在地上,冷汗直流。 “哼,不长记性!”那人低声骂了一句,复又退到了童正武的身后。 童正武一副看好戏的样子,满面得意洋洋挑衅般的看着陆准。 你不是说你要威信吗?你不是说你要保护身边的人吗?你不是很牛吗?看你这回能怎么办! 陆准的眼神盯在黎鸿禧身上看了几瞬,抬手招过邵化海。 “化海,你送他回去。”陆准吩咐道。 邵化海登时不乐意,“三爷,我走了,你身边就没人了!” “人家的地盘,有人没人有什么区别?”陆准满不在乎的说道,他今天人算少了,少带了一个,所以现在只能是他一个人留下。好在,他只是长了记性,防着有人在背后捅刀才多带一个人,本身又不怕单枪匹马,“带他回去吧,别给疼死了。” “卑职知道,卑职回去就找张……”邵化海说到这儿,突然看到陆准的眼神,及时止住了话头。 邵化海知道,陆准不是怕任何人听到张行简的名字。而是单纯的,对自己提出让张行简为黎鸿禧医治感到不满。 可以这么说,从一开始,陆准带着黎鸿禧来,就没安好心。即便没有这一遭,他也打定了主意,黎鸿禧的胳膊是怎么断的,还要让他照着原样,再断一次! 这是惩罚,同样,也是警告。 医不可欺!张行简那样的神医,陆准尚且高看他一眼,对他礼遇有加。黎鸿禧却不拿人家当回事儿,被人家医治好了,竟然连个谢字都耻于言说。陆准对此十分不满,当时邵化海就看出来了。只是没想到,现世报来的这么快! 这一次,势必要让黎鸿禧好好地疼上一遭了! 刚刚陆准不是说了吗?别给疼死了。只要没疼死,那就没关系。 邵化海在陆准的命令下带着受伤的黎鸿禧出去,右所衙门内,陆准这一边,就只剩下了陆准一个人。 他缓缓站起身子,冲着刚刚动手的那人一拱手,不待对方反应,他抄起放在桌子上的佩刀,就朝对方扔了过去。 那人反应也算快的,一伸手将刀捞在手中,诧异的看着陆准。 “用这个!”陆准说,“别让你们童大人说,是我欺负你!” ------------ 第102章 互相威胁 “慢着!”童正武抢在两人动手之前叫了停。 如果此时出手的不是陆准,而是陆准手下的任何一个人,他都很高兴可以看到对方的人被打得满地找牙,只要不出人命,就没有关系。 但此时动手的是陆准,童正武就不得不动动脑子,掂量掂量了。 虽然他对自己这方出马的人比较有信心,但陆准毕竟是陆准,等闲摸不出他的深浅。更何况,陆准动手留有余地是留有余地,但只要他动手,就是敢见血,敢要命的。自家人知道自家事,童正武知道,自己的人没那个见血胆子。 更何况,退一万步说,就算自己的人赢了又能怎么样?如果真的伤到陆准,那就等于是捅破了天。童正武远没有做好与左所结仇开打的准备,而且,还需要提防着前所趁机浑水摸鱼,坐收渔翁之利。 “老三,你这是干什么?来来来,坐下坐下,有什么话,坐下说。”童正武起身拉住陆准,将陆准重新请回位子上坐下,转身瞪了眼身后的自己人喝道,“混账东西!不知道天高地厚了,还不把刀还给陆大人?” 那人犹豫了一下,方才在童正武的逼视下,很不情愿的将刀还给了陆准。 “这算什么?”陆准不乐意的问道,“依你老哥的意思,我的人白挨打了?” “那哪儿能?”童正武说着,对那人道,“童峦,谁给你的胆子,在陆大人面前随意动手的?还不过来?快给陆大人赔罪!” 被叫做童峦的正是那高手无疑,他听后很不情愿,迟迟未动。 童正武用眼神催促,对方却十分抵触去道这个歉。 “童峦?”陆准看了他几眼,对童正武问道,“你本家啊?” “是远亲!”童正武回答说,“算起来,是我的侄子。” “哦,那就算了吧。”陆准说道,“既然是你侄子,那就算我的人今天倒霉。找补回来的话……我总不能让人说我以大欺小吧?” 陆准的年纪还没有童峦大,但陆准和童正武是平辈论交,说占便宜确实占了点儿,但这点儿便宜占不占的实在是没意思。 童正武舒了口气,他知道,陆准这是不打算追究刚刚动手的事情了。 “好了,还是说正经事吧。”这一来二去的耗费了不少的时间,陆准索性也不再磨蹭,“我今天来,就是把孙桥带走的,至于尹沧,那是萧赞的事情,跟我无关。我只带走我的人即可,如果你觉得丢面子,这件事完全可以神不知鬼不觉。” 这就是陆准后退了一步了。 右所扣了陆准的人,这事情很快就会满城皆知,陆准丢了面子。但此时,他却直言,只要人回来了,就什么都好说好商量。面子不面子的事情,他可以不管。 但童正武心中却有顾虑,否则他也就不会扣下孙桥。 说是神不知鬼不觉,但如果哪一步出了问题,不小心被萧赞知道了。这神不知鬼不觉,可就成了两人私相授受的铁证了。如此岂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吗?童正武觉得,陆准退的这一步,他还是没有办法接受。 “老三,别急嘛,再商量商量!”童正武劝道。 谁知这一次,陆准却不愿意跟他商量了,他拍案而起,怒道:“童大人,你这就不像话了吧?你伤了我的人,两次!这次还是当着我的面!我都已经说了不追究了。而且,我也退让了。你把人给我,什么都好说,什么都可以商量。你推三阻四的什么意思?我就让你把我的人还给我有那么难吗?顾虑,顾虑,你有顾虑我就没有吗?还是说,你童某人的面子是面子,我陆准的面子就不是面子了?” 童正武一时间愣住了。 是啊,原本就是无妄之灾! 人家都已经亲自登门了,被伤了人也暂且忍下,只要把人带走,好像无论怎么说,都提不到过分二字。 可是真的不能放啊! 正当童正武犹豫之时,陆准已然站起身来,冷笑一声道:“你童大人这意思,没得商量了是吧?好!你了解我,我也不是个喜欢跟人商量的人。既然谈不拢,那就打吧!谁的拳头硬,谁来做这个主!” 童正武的脸色顿时一沉,“你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陆准笑道,“还能是什么意思?先礼后兵,从前可没这好事儿!这回老子是把面子给足你姓童的了。老子平时不碰你,那是因为你扎手。但你要是不识好歹,就算你是只刺猬,老子也得捏捏看了!” 童正武的脸色一时间不停地变换。 打?这是左所的家常便饭。 和自己人打,和别人打,大规模的斗殴基本上没有,小规模的摩擦却几乎是天天都有。 但右所不一样! 右所到底还是趋于稳定的,当然不愿意被人招惹,但也从来不会主动去惹别人,能不打的时候基本都会选择克制。 但从这点上来看,如果打起来,两败俱伤是肯定的,但受伤害最大的绝对不是左所,而肯定是自己的右所。 更何况,陆准能惹事是公认的,在孝陵卫等闲谁愿意去招惹他?如果说以前出了乱子,大家都会说陆准就是这炮仗脾气,能惹事!但现在出了乱子,大家就都会说,明知道那是条疯狗,你惹他干嘛?惹他那不就该着倒霉吗? 陆准可以不计后果,反正他早习惯了不计后果,童正武却不行。 小打小闹是没人愿意管的,但这毕竟是留都左近,大规模的械斗决不允许,那是要捅大篓子的。 权衡利弊,童正武却也不愿意这么轻松的将人交出去。 稍稍琢磨一下,他顿时有了主意,“老三,别说哥哥欺负你。人,给你可以。但丑话说在前头,那小子在被抓的时候抗拒的厉害,伤的不轻,就算交给你,八成也治不好。” 威胁啊? 没伤如何?现在打出要命的伤一点儿都不晚。 你不是耍横嘛?反正你别想把人全须全尾的带走,否则,我童正武的脸往哪里放? ------------ 第103章 我不要了 “伤了?”陆准显然不相信童正武的鬼话,“刚才还没伤,怎么现在就伤了?” 童正武笑道:“我可从来没说过他没受伤!” 是,童正武是没说过孙桥没有受伤。但在此之前,他也没有提过孙桥受了伤的事情!而且,在邵开河向陆准描述的时候,也只说了抓人,而只字未提孙桥受伤的情况。所以,陆准笃定,童正武这是要跟他耍无赖了。 “老哥,这不好吧?”陆准倚着一边的椅子扶手,笑得有些无奈,“你这是威胁我呢?” “算不上威胁吧?”童正武端起茶杯,文绉绉的撇了撇上面漂浮的茶叶沫,浅浅的尝了一口,面带得意的笑着说,“操持这么大的一个千户所,你不容易我懂,但我的不容易,你是不是也要考量考量?各退一步,于你我都有好处,这事情,说不准,还有什么可以转圜的余地呢!” 摆明了就是威胁,陆准却从来都不是个肯吃瘪的人! “伤了。”陆准冷笑一声,站起身来,一句话,便让童正武愣在当场,“那我不要了!” “不要了?”这什么逻辑?童正武一时间搞不明白情况了。要人的是陆准,不要人的也是陆准,这到底是个怎么回事儿? 陆准转头,语气森冷的说道:“我来的时候,答应了我家小丫头,要把孙桥给她全须全尾的带回去。虽然说,我不同意她对孙桥产生什么情愫之类的东西,但如果只是单纯的把人带回去,我自问还是没有什么难度的!可谁料想了,我没来之前,孙桥就已经不是全须全尾了。” 说到这儿,陆准看似有些无奈地挠了挠头,接着说道:“既然不是全须全尾了,我就是把他带回去,也没法跟她交代。还不如就不带回去了!人,你留着吧!不过,童大人,这事儿,咱们没完!” “你什么意思?”童正武敏锐的皱眉问道。 “我什么意思,你不明白?”陆准反问一句,笑道,“既然拿不到我想要的,那我索性就什么都不要了。说我耍浑也好,说我不讲规矩也罢,我这是先礼,而后兵!” 陆准说罢,抄起佩刀,转身就走。 童正武蹭的站起身来,吼道:“站住!” 童峦听见这一句,足下轻点,几跃之间就拦在了陆准身前。剑眉紧锁,怒视着陆准,显然,陆准想要离开,怕是要过了这关才行。 “童大人,这是不准我走喽?”陆准转回头看了一眼,浑然不惧,没有一丝一毫被困在人家地盘上该有的恐惧感,“你该不会以为,这小子功夫高,就能留得住我吧?趁早消了你这念头!一会儿要是真的动起手来,我长眼睛了,我的刀可没长眼睛。万一要是一不小心把他给废了……可不能怪我啊!” 哧裸裸的威胁! 童峦招式一拉,就要动手。 童正武却大喊了一声‘慢着’,事关体大,他必须要考虑清楚再走下一步。 在已经得罪了萧赞的情况下,如果再得罪了陆准,恐怕他日后在孝陵卫的日子就没法过了。如果不是萧赞欺人太甚,右所本来是从不树敌的!可现在,却莫名的陷入了被动之中! “他就一个人!”童峦冲童正武喊道,意思是让他不要优柔寡断。 陆准嗤笑一声,童正武轻轻摇头。 陆准怎么可能是一个人? 左千户所的人怕的是陆准这个人,孝陵卫其他人怕的却是陆准身后的左千户所。那些兵痞,只有陆准一个人吆喝得住。 正当童正武百般犹豫之时,门外突然传来喊声,童正武抬头一看,认出这人是自己弟弟的亲信之一,眨眼间,已经来到了身前。 他跑得气喘吁吁,说起话来还有些上气不接下气,过了好一会儿,才好不容易捋顺了气息,总算是把话说清楚了。 “大人,出事了!二爷他在左所,被……被人给扣了!” “什么?”童正武如遭晴天霹雳。 他只不过是叫童正勇带人去左所盯着他们的动静,以防左所派人来抢人而自己却毫无防备。本以为左所鱼龙混杂,随便几个人混进去不会引起谁的注意。但没想到的是,自己的弟弟带人进入左千户所才多久?就被扣下了。 童正武看向陆准的目光愈发复杂,“老三,行啊!有长进!不靠蛮力,靠脑子,这不像你啊!” “从前总有人告诉我,要有备无患,有备无患。”陆准笑着说道,“去别的地方也就算了,我不怕,但你老哥的地盘上,摸不清盘子,我实在是有点儿打怵。有得罪之处,您能忍,就忍了吧!放心,只要我安然回去,童正勇我全须全尾的还给你!我陆准虽然不是什么君子,但也知道,男子汉大丈夫,说话是一口唾沫一个钉,你放心,我不会在这事情上卡你!不过,人还给你,可不是白还的,你就在家里等着,我带人来抄你的老巢吧!我就是个破瓦罐,不怕碰碎了瓷器,就算玉石俱焚,那也是你吃亏!” 随着陆准的话,童正武的脸色越来越差。 陆准说话算话,说放人一定会放人,说不伤人就不会伤人,这点,童正武是相信的。但现在的问题是,如果放了陆准,陆准转回头就要带人来惹事,说不得是一场大规模的械斗,童正武不愿意。如果不放,那童正勇的性命恐怕也就堪忧了。如果换了别人,童正武还可以试着拖延时间,但对面是陆准。惹急了他,天知道这条疯狗会怎么样! “我把人给你,你答应不闹事?”童正武是真的很无奈,才吐出这句话来。 “人都伤了,而且,你不是说治不好吗?”陆准揶揄道,“怎么?说几句话的工夫,伤又没了?” 童正武不跟他耍嘴皮子,疲惫的坐下来道:“别饶舌了!我就问你,把人给你,你能不惹事吗?” “这话有意思。”陆准说道,“人都带走了,我拿什么理由惹事啊?” “行。”童正武缓缓点头,“人,还给你!” ------------ 第104章 救人 “陆大人,多谢!您救了我两次!” 右千户所外,吃了不少苦头的尹沧代表身后的一众部下们向陆准道谢。 他所说的两次,一次自然是这一次,而另一次,就是在皖国公的墓下,陆准在危急关头没有丢下他自己跑路,而是冒险费力将他救了出来。 “甭说废话。”陆准看上去兴致不高,扫了眼跟在尹沧身后的人,就示意自己要走了,“我回了,你们也回吧!孙桥,咱们走。” 往前走了两步,陆准复又停下了脚步,转头道:“尹沧,我知道,有些事情,恐怕轮不到我说。我说出来,费了力气,也只能是白白浪费,起不到半点儿的用处。但是话,我今天还是要提一句。你们看着萧赞这么胡闹,那就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早晚要出大事!你们要是真为他好,有些事情,还是要多加劝谏才是啊!” 尹沧听罢张张嘴,似乎想说些什么,陆准却没有给他这个机会,摆摆手,转身带着孙桥,快步走远了。 这次的事情,陆准的人说是无妄之灾,其实也不全对。毕竟,是陆准安了要拿下右千户所的心思,这才有了孙桥和邵化海到此一游的事情,从而导致了孙桥被扣。 陆准心里清楚,自己这一次能把孙桥安然无恙的救出来,其实是很侥幸的! 他已经不是当初那个,脾气无上限,智商无下限,就算把天捅个大窟窿,也可以不慌不忙的转头问别人怎么办,脑子时刻长在镇抚身上的千户了。现在他只有自己,就得对自己的决策负责,对自己身后的人负责。 正因为如此,童正武算错了一点。那就是,陆准现在不可能真的耍浑,带人来他的右千户所闹事,所谓的刀兵相见只不过是威胁,也仅限于威胁而已。 陆准这一次赌赢了。 童正武不仅把孙桥放了出来,怕萧赞借题发挥,所以他也同时放走了尹沧和他带来的那几个人。 ※※※ 回到府中,陆准一点不耽搁的派人将童正勇等人送了回去。 孝陵卫这些人,几乎都是祖祖辈辈的交情。抬头不见低头见!只要不打算撕破脸皮,陆准就不能随便伤了童正勇。 更何况,他浑是浑了些,但向来说话算数,信誉还是比较好的,这一点,童正武知道。所以,他才敢在得到陆准的保证之后,就先放了人。 袁守清的人没有用上,邵开河被叫了回来,一番折腾之后,陆准才像是猛然间注意到了黎鸿禧一样。可实际上,黎鸿禧已经是脸色惨白的等在旁边多时了。 “怎么不去看郎中?”陆准随口问道。 黎鸿禧胳膊疼痛难忍,苦不堪言。但他此时也已经知道,陆准到底是为什么事情借题发挥。自己倨傲在先,吃苦受罪也怪不得别人,此时只得强挤出笑容来,对陆准说道:“卸卑职胳膊的那人手法太过刁钻,怕是非张神医出手是治不了的……” 陆准听他说完,却并没有什么表示,只意义不明的‘嗯’了一声,似乎是在表示自己知道了,也似乎是在表示自己认同了这个不看郎中的解释。 “大人,卑职……卑职知错了!”伤痛在身,由不得黎鸿禧不低头,他见陆准不接他的话头,只得厚着脸皮,自己说道:“大人,昨日都是卑职的错,卑职不该脾气倨傲,可能得罪了张神医,还请大人帮卑职说项说项,求张神医出手,卑职实在是……实在是疼得受不住了啊!” “医者仁心!”陆准哼了一声道,“你不用拐弯抹角,尽可以直说就是了!不是张神医不救你,是我陆准不叫张神医救你!记住了,那是我陆准的座上宾,就连我都要高看人家一眼!你得罪他就是得罪我,看不起他就是看不起我!黎大人,别怪我给你这一次教训。你可以对其他人倨傲,但是对郎中,绝对不行!否则,早晚有一天,不会再有郎中情愿救你的命!懂吗?” 黎鸿禧不知道是真的懂了,还是迫于形势不得不低头,总之,在陆准说完之后,他又是一番道歉。 陆准看他也看烦了,抬手叫过邵化海,吩咐带他去找张行简。 黎鸿禧千恩万谢了一番,跟着邵化海除了屋子,屋内人数一少,孙桥顿时显得尴尬起来。 他琢磨了半天,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应该说点儿什么,如此足足过去了一刻钟。 “怎么?没什么想要跟我说的吗?”陆准突然开口问道。 “小的谢过三爷救命之恩。”孙桥借机开口,“今天若没有三爷,小的怕是就算多吃些苦头,也是不会被放出来的!” “若是没有我?”陆准笑道,“若是没有我,你怕是也不会受到这样的无妄之灾吧!是我让你去趟那滩浑水的,出了事情,自然也该是我去救你,这是常理,没什么可说的。不过,我倒是琢磨清楚一件事。” 孙桥顺着陆准的话问道:“不知三爷说的是什么事情?” “你啊,文人一个,又不是我孝陵卫的人,到底还是跟在我身边的好。这种事情有一次就够了,我可不想再多一次。否则,多来个几次,我的面子也就不好使了!”陆准如是说道。 孙桥仔细咂摸着陆准话中的意思。这是对自己不满?觉得自己事情没有办好,反倒是捅了大篓子?孙桥觉得不像!但如果说陆准对此没有一点想法,孙桥却又觉得不太可能。 正当孙桥胡思乱想的时候,陆准突然说道:“我们的事情容后再聊,不急,无所谓。倒是我那个妹妹的事情,我让你说清楚,你是不是还没有去说啊?现在去,跟薇薇说清楚。你那本来就没有的情思,到底还打算困扰我妹妹多久?恩?抓紧去,去过了之后,再谈其他。” 孙桥一时间愣住了,陆准不止一次跟他说过这样的话,但还是第一次催的这么急。 说清楚?谈何容易啊? ------------ 第105章 断! 感情的问题本来就是一团乱麻,再加上孙桥自己是心中有愧疚在的,想要讲清楚哪里有那么容易? 可陆准这一次,算是吃了秤砣,铁了心肠,就是要他去说明白。 不去? 孙桥苦笑。 怎么能不去?又怎么敢不去?看陆准这样的心情,他真要是说一个不字,那就说不准会是什么样的后果了。弄不好,不仅之前的努力付之东流,日后也别再想能入的了陆准的眼了。 “是,小的这就去说清楚!”权衡了一番利弊之后,孙桥最终还是选择了低头。 形势比人强,小胳膊是注定拧不过大腿的! ※※※ 孙桥回来的消息,陆薇薇是第一时间就知道了。她原本想第一时间去看看他,看看他有没有受伤?但想起陆准叫她许诺的事情,她又不得不忍住了。 都说恋爱中的女人智商为零,陆薇薇对孙桥一见倾心,而且在孙桥欲拒还迎的状态下,也的确是义无反顾的去追逐了。 但她自己心中是清楚的,这门婚事,不管谁反对她都可以不理,唯独陆准这一关,她无论如何都绕不过去。在明白陆准的态度之后,她就知道,除非她能有胆量和孙桥一起消失,否则,她们之间,已经注定了不会有什么好的结果。 陆准不会把她怎么样,但只要孙桥在孝陵卫,陆准就有无数的办法,能让他想死都死不成。甚至,这样一个来历不清,身份不明的人,哪一天突然人间蒸发了,都是极有可能的事情。 “小姐在吗?” 陆薇薇的闺房门口,孙桥既疲惫又带着紧张的声音传来。陆薇薇脸上顿时掠过一阵狂喜,但很快,又收束为了一种复杂不明的情绪。 她有些搞不懂陆准的意思。 陆准对她与孙桥的感情已经绝无答应的可能,甚至让她发誓再不见孙桥。 可孙桥能走到她的门口,问上这一句话,却已经证明,是陆准放他过来的。换言之,没有陆准点头,他根本别想再出现在陆薇薇的眼前。 是试探? 陆薇薇只能这样认为。 “孙桥,你走吧!”想清楚这些,陆薇薇抑住心中的种种难言,走到门边,隔着紧闭的门,对孙桥说道,“知道你没事就好了,你以后……不要再找来了,我答应了三哥……不再……不再见你的!” 陆薇薇言语之中的哽咽,孙桥轻而易举的就听了出来。而且,在这简单的几句话中,孙桥还听出了别的东西。 陆薇薇知道自己出事了,所以才会说出“没事就好”,而陆准唯一能用来逼迫陆薇薇不再见自己的筹码,或许就只是将自己安然救出来吧? 到底是关心则乱! 其实孙桥心中很有把握,就算陆薇薇什么都不说,陆准这次也会救他的。只不过,他可能要为此而吃点苦头罢了。 “小姐,小的不过是个再微不足道不过的小人物,拖累您记挂着,还亲自去为小的说情,小的铭感五内。日后小姐若是有用得着小的的地方,只需要吩咐一声,小的便算是粉身碎骨,也一定会报今日之恩。” 陆薇薇沉默了一会儿,有些哽咽的声音再一次传出,“孙桥,你不用谢我!我一点都不后悔,真的!一点都不后悔!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也会这么做。只要……只要你能没事就好!” 孙桥最怕的就是陆薇薇这样说话,而他更清楚的是,自己选择的靠山——陆准,最忌讳的也正是这一点。 “小姐,之前,小的可能有一些做法让您误会了。小的今天,是特意来跟您澄清的……”孙桥如是说道,却被陆薇薇打断。 “你是来告诉我你对我没有感情的?”陆薇薇笑了一声,不知是在嘲笑谁,“是我三哥让你来这么说的吧?我知道,他从小就这么霸道!除了我爹,就连大哥其实都拿他这脾气没办法。你不用说了,我不会相信的!” “小姐!”孙桥叫了一声,接着说道,“今天确实是三爷叫小的来的,但小的保证,小的说的每句话,都是真的。最开始遇到小姐,是我们戏班因为我而遇到了麻烦,我生怕招架不住,这才故意跟小姐你套近乎,搭上了三爷这条线。后来,更是为了进一步接近三爷,而多次……多次利用了您!小的实在是太想……也太需要一个靠山了!小的知道,跟您说这些是很残忍,小的也知道自己很不是东西,白白浪费了小姐您的一番情意?但是,小的真的不能再隐瞒下去了!您的这份情,小的……小的不配接受。小姐?您在听吗?” 孙桥惊于自己说出的话,一时间慌了神。屋中静静无声,好似里面的人已经不在了一般。 而就在孙桥心中惶惶的时候,里面却突然又传出了陆薇薇的声音。 “你说的是真的?” “千真万确!”孙桥咬咬牙,只能笃定的回答,“小的若有半句虚言……” “你走吧!”陆薇薇打断了他的话。 “小姐……”孙桥感觉到里面的声音清冷起来,心中陡然一紧。 “你走!你走啊!我不想再见到你!”陆薇薇近乎歇斯底里的喊叫,让孙桥的心似乎被狠狠的捏紧,挤出血来。 陆准的要求算是完成了吧? “你先回去吧。” 孙桥听到声音,惊讶的回头,却看到陆准不知何时,站在了自己身后。 “三爷……”孙桥叫了一声,目光看向陆薇薇的闺房。 陆准脸色发青,嘴角紧紧抿着,闻声,眼睛几不可察的微微眯了一下,“若不是你小子和别人到底有所区别,我现在就想拧断你的脖子!滚,别让我再说第二遍!” 孙桥身子一抖,不敢再耽搁,后退着就要离开。 陆准迈步走向陆薇薇的闺房,手碰到门板的一刻,突然吩咐道:“明早来见我。” 而后,不等孙桥的反应,就推门有了进去。 “薇薇……”发青的脸色在看到缩着身体坐在门边的陆薇薇时,彻底融化成了浓浓的心疼,他在门边蹲下来,却突然被陆薇薇从前抱住,险些摔倒。 “三哥。”陆薇薇轻轻叫了一声,眼泪顿时打湿了陆准的肩头。 ------------ 第106章 百户翟化 好不容易把陆薇薇哄好,让她坐到桌边,陆准肩头的衣服早已经被她那断线的珠子似的泪水打得湿透了。 “好了,我的小姑奶奶,行了吧?别哭了吧?”陆准站在他身前,低着头,弓着身子,笑着看她。 陆薇薇依旧是一副不怎么高兴的样子,嘟着嘴,别扭道:“三哥,我不想再看见他。” “谁啊?”陆准明知故问。 陆薇薇猛地抬头,眼中刚刚散去的雾气又渐渐聚拢,把陆准给吓了一跳。 “你这……”陆准举手投降,“好好好,不想见,咱就不见!不过嘛……” “不过什么?”陆薇薇趴在桌子上,无精打采起来。 “我以为你会想看他留下来的。”陆准直起身子,若有所思的说道,“你想想哈,他要是留下来了,整天抬头不见低头见,还不是任你怎么揉捏都可以啦?” 陆薇薇瘪瘪嘴,不说话,对这个提议看起来没什么兴趣的样子。 陆准叹了口气,拍拍她的肩膀,也不再多说什么。 他不是个喜欢吃亏的人,即便接纳了孙桥做他的谋士,对孙桥谜一样的来历也表示了既往不咎。但不代表他能看着孙桥利用他的妹妹,将其当做踏脚石而无动于衷。 “好好休息吧。”陆准留下一句,离开了屋子。 屋外,邵开河等在门口,见陆准出来,便立即凑上前。 “三爷。”邵开河叫了一声,禀报道,“刚刚翟化来了一趟,说是有要紧事,要当面禀告。” “翟化?”陆准稍一琢磨,就大概知道了他此行的目的。 翟化也是陆准手下的一个百户,此人不怎么爱说话,对谁都冷冰冰的,手下人不多,但都跟他一样是好战之徒。 这样的人,不管放在哪朝哪代,都是个天生当兵为将的好材料。只不过,也天生适合小圈子,不适合太大的格局,否则就容易遭人排挤。 比方说在左千户所,虽然依照陆准的吩咐,无论何时,不能忘本,训练、值岗都无差错的基础上,才允许去暗地里做点买卖,但大伙儿的心思,其实几乎都在赚钱上。 这事陆准知道,但对于他而言,只要整体符合他的要求,听宣听调。些许小事上面,下面人怎么阳奉阴违,他其实并不是很在意。 不过有些人就很例外了! 翟化,就是例外里头的典型! 大家都做生意,偏就只有他不做。不仅不做,还曾经想要利用自己辖区毗邻前千户所的地利,扼住咽喉,一刀切了这股子不正的邪风。 要不是陆准护着他,他非让人弄死不可! 消停了这么久,偏就在这个节骨眼找上门来,翟化心里头怎么琢磨的,或者说他那里发生了什么,陆准可以说是能猜个七七八八。 “他人呢?”陆准问道。 邵开河的脸色顿时变得有些为难。 “说罢。”陆准笑道,他如果在意翟化的性格,翟化根本不可能好好的活到现在,还稳稳当当做他的百户。 邵开河轻声道:“卑职跟他说您暂时没空,要他稍等等。他说练兵值岗要紧,叫我等您得空的时候,再去通知他一声。” 陆准瞥了邵开河一眼。 邵开河低下头,避开这道目光。 “这小子。”陆准嘟囔了一声,吩咐道,“去吧,去叫他过来一趟。告诉他,老子有时间见他了。” “是,卑职这就去。”邵开河答应一声,转身去办事。 陆准看着邵开河的背影,摇摇头,长长的叹了口气。 这世上就没谁是傻子,看似老实的邵开河都会给人挖坑了。 他那个位子,想给谁说句好话也许使不上力气,但要是想给谁上眼药那可就是轻轻松松的事情了。 翟化来了的事情,陆准本没有必要这个时候就知道。邵开河有一百种办法替他瞒下他刚刚来过的事实,可出于某些原因,邵开河却选择了如实禀报。 这就给了陆准一个暗示,你的下属觉得你没有练兵、值岗重要。如果陆准被影响到,心中有什么想法了,那不说翟化日后的日子怎么过,就单说他这次来禀报的事情,陆准处理起来就难免有所偏颇了。 不过现在,陆准心里只有无奈罢了。 难不成,这小子连邵开河的财路都给堵住了? 翟化赶来的不算慢,陆准喝完一盏茶的工夫,他人就被带到了陆准的面前。 面容还是一如往日的方正,有棱有角的脸上摆着一副生人勿近的冷冷表情。 “三爷!”翟化躬身行礼。 陆准的部下多称呼陆准为大人,只有邵开河这样陆宅中的人才多称他三爷。这不只是习惯问题,更是远近亲疏的分别,翟化这不守规矩的家伙,触怒其他人实在是太平常不过的事情了。 “嗯。”陆准答应一声,知道自己让了,对方也不会坐下,就索性连让都不让了。抬头看着肃立在面前的翟化问道,“开河说你找我有要紧事,什么事啊?说来听听吧!” 翟化扫了眼邵开河,直愣愣的说:“卑职要单独禀报!” “单独?”陆准顺着他的眼神瞥了眼身后的邵开河。 屋子里除了自己和翟化之外,也就只有邵开河一个大活人了,翟化此事是让谁回避出去,显而易见。 真是怪不得人家挖坑埋你啊!陆准在心中暗暗摇头。这不是明摆着得罪人家,给自己树敌吗? 不过翟化这个样子他也早都习惯了,朝后摆摆手,陆准吩咐道:“开河,你先出去。” 邵开河心有不甘的瞪了翟化一眼,才听命回避。 看着房门关紧,翟化朝前走了几步,就站在陆准的椅子旁边,躬身说道:“三爷,卑职昨夜巡视岗哨时抓获几名毛贼。” “毛贼?”陆准挑眉道,“你抓了前所的人?” “不都是!”翟化回答,“有一个是我们左所的人,卑职在袁百户手下见过此人。” 陆准听罢不禁讶然,他本以为翟化是来告前所的状的,也想好了搪塞他的话。 可结果,怎么总是这么出人意料? ------------ 第107章 土物 短暂的惊讶过后,陆准的情绪便又恢复了正常。 “你审过了?”陆准问道。 翟化点头回答道:“卑职连夜审过,但没有得到结果。” 陆准看了他一眼,摇头道:“你啊!你什么时候能不给我惹事?” 这句话在陆准口中说出来,那是要多违和有多违和。 众所周知,孝陵卫最能惹事的就是陆准,而他却反过来叫人家不要惹事。 但了解翟化的人就会知道,这个闷葫芦,还真不是一般的能惹事。 “你是怎么抓到那几个人的?”陆准问道。 翟化解释说:“卑职巡岗发现时,他们已经与卑职手下的兵丁起了冲突。” “所以你就让人把他们拿下了?”陆准一阵头疼,“你就没问问为什么起冲突?还有,你是怎么知道人家是毛贼的?” “是潘百户跟我说的!” “潘文达?”陆准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 虽然翟化说得不清不楚,但陆准已经明白他的意思了。 昨晚巡岗的时候,他发现有人和他手下的岗哨起了冲突,所以抓了人。连夜审讯并没有得到什么有用的信息,可一大早潘文达却派人告诉他,潘家丢了东西。恰巧在那些人身上找到了潘家失窃的东西,所以,翟化认定这几个人是毛贼。 很凑巧的是其中一个人翟化见过,是百户袁守清手下的人。 偷东西偷到百户头上,不可谓不是太岁头上动土。翟化认为兹事体大,就把事情捅到了陆准这里,却浑然不知自己可能是被有心人给利用了。 还好,还知道让别人回避。否则这事情不出一刻钟,就能传遍整个左千户所。 “他们都偷了些什么啊?”陆准问道,“脏物收缴了没有?带过来了没有?” 翟化老实回答,“东西收缴了,但没带来。” 这直来直去,不会说话的样子,也实在是让陆准没脾气。 他叹口气道:“去叫几个人,把你收缴的东西给我送过来!” 翟化“嗯”了一声,见陆准不再有别的吩咐,转头便走。 房门突然推开,险些将邵开河推倒在地。 “干什么这是?”邵开河小声嘟囔一句,十分不满。但迈步进屋的时候,脸上却又换成了满满的笑容,“三爷……”邵开河叫了一声。 陆准闭着眼睛坐在那如老僧入定,手中无意识的摩挲着他的翡翠金蟾,好似并没有听到他的话一样。 “三爷?”邵开河忍不住又叫了一声,陆准才终于有了反应。 “你去叫潘文达来一趟……”陆准的话刚一出口便又反悔了,他改口道,“不,你去前所一趟,叫高有法马上来见我!” 高有法? 邵开河无法理解陆准现在找高有法干什么。但还是答应一声,马上去办。 等到邵开河走出屋子,陆准又重新闭起了眼睛,轻轻叹了口气。 翟化这小子还真的不是一般的能惹事,这一次又不知道是堵了谁的财路了! 虽然事情陆准没有猜到,但别人想要的结果却是显而易见的!无非就是想要挪开这颗挡在前所与左所交界处的绊脚石,打开这条财路罢了。 两方人马的速度都不算慢,翟化带人将东西送到陆准的面前不久,邵开河就带着高有法进来了。几乎是脚前脚后,不差许多。 陆准拿着一只青花罐子,正左右上下的仔细看,见高有法进来,就招呼他道:“来,上上眼!看看这是个什么时候的东西?” 高有法见到东西就有些兴奋,听到吩咐更是立马上前。从陆准手中小心翼翼的接过,仔细看了几圈,越看表情越开心。 可当他把视线转向底部的时候,却突然愣了一下。伸手在底部刮了刮,将一小撮泥土放到鼻子下面仔细嗅了嗅,不禁当场失态。 “陆大人,您……您也干这个?” 高有法表情夸张。 陆准挑眉道:“说清楚,哪个?” “就是……就是那个啊!”高有法急道,“您也在土里刨货?” “放肆!”翟化猛地喝了一声,把高有法吓得一哆嗦。 他常常往左所跑,这位看门的阎王爷他再认识不过了。等闲不愿意看见他,更不想有什么接触。 “翟化!”陆准皱了皱眉头道,“我有事问他呢,让他说嘛!你吓唬人家做什么?” 翟化不甘的退了几步,一双虎目却依旧死死的盯着高有法不放。 陆准接着问道:“高有法,说说看,你是怎么知道这些东西是土里刨的?” 高有法笑道:“大人,您知道小的那绰号‘穿山甲’,自然就该知道,小的不仅会刨土,也得会定位才行!风水小的只是粗通,唯有这鼻子,小的可是引以为傲。也是这瓷器上不小心沾了一点土没有擦掉,小的敢凭此断定,这只青花罐,肯定是才出土没几天的,甚至,可能就这一两天才刚刚出土!” “果然!”陆准摇头笑了一声,事情在他脑海之中渐渐梳理清楚。 翟化这个人固执得很,自己不做生意,还总喜欢挡着人家的财路。有人算计他还不是正常的事情吗?而且,这件事情,要算计的恐怕不只是他! “我知道了,你下去吧!”陆准让邵开河将高有法带出去,转头对翟化说道,“回去把那几个毛贼放了,客气一点,就说查无实证。” “凭什么?”翟化完全不能理解。 “你说凭什么?”陆准皱眉道,“你审了这么久,什么都没审出来,你还想怎样?再说了,这些东西,潘文达说是他的就是他的?这上面写他的名了,还是刻着他的姓了?刚刚高有法说的你没听到?这些不是从人家家里偷的,而是从土里刨出来的!” “那这些东西?”翟化问道。 “东西就放我这儿!”陆准说道,“你放了人就行,这些东西,如果有人问你要,你就告诉他,在我这了。让他来找我拿就是!” “是!”翟化答应道。 陆准几句话将翟化打发走,转头又看向了那些东西。 盛世古董,乱世黄金。 看起来,还是蛮值钱的嘛!可惜,多少钱也不是他的。 ------------ 第108章 惯于求稳 “放回去了?”张应奎听了百户潘文达的汇报,实在是百思不得其解,“这不像那家伙能干出来的事情啊?按照他的脾气,难道不该一审到底?就算他没有注意到袁守清手下的那个人,最起码也得传问下你啊!这不符合常理!” 潘文达侍立一旁,回答说:“大人,卑职听闻了,翟化刚刚去了陆宅,出来之后,就立马放了人!” “你是说,这是陆大人的意思?”张应奎细细琢磨,半晌点头道,“恐怕,也只有着一个解释了!翟化不会听其他人的,他那直肠子,比邵家兄弟还不通情理。” “大人,那咱们怎么办?”潘文达急着问道。 张应奎轻轻摇了摇头。 他处事一向是稳字当头,一次失手,没有引发什么意想不到的后果,就不能再贸然出击。一定要筹谋细致,才能走下一步。 潘文达是张应奎的老部下了,对于他的处事方式自然是有所了解的。只是就这么草草的收场,那这一局不就是白白谋划了吗? 看出潘文达的意思,张应奎安抚道:“别摆出一副愁样子来!一次失手对我们来说算不了什么!更何况,也不是全无收获。起码看得出来,大人不会轻易让人去碰翟化的。那个位置,我们还得从长计议才行!” “可是……”潘文达犹豫道,“可是,大人,人是放回来了,可昨晚的东西,全都被扣下了!” “什么?”张应奎倒是没想到这一点,他追问道,“被谁扣下的?翟化?” “不是啊,大人。”潘文达摇头道,“若是翟化扣下,那咱们巴不得他扣呢!正好可以找个理由去跟他说道说道。可偏偏这……翟化把那些东西送到了陆大人那里,现在那批东西就在陆大人手中扣着呢!若是拿不回,那咱们不是白忙活了?这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啊!” “数额很大?”张应奎问道。 “是。”潘文达面色凝重的回答。 张应奎皱紧眉头,陷入了沉思。 这次的事情,正是张应奎一手谋划的。 在与俞汝用的争斗之中,俞家看似高升,但实则是败了。人人都觉得张家是胜了,但实则也是败了。左千户所依旧是二虎相争的局面,格局与从前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 张应奎是个有野心的人,他虽然不敢窥觊陆准的那把椅子,但却觉得陆准之下第一人非自己莫属。而现在,他的对手除了俞家,却好像又多了很多。这让他觉得心里头很不踏实,这种局面,也让他不得不为自己谋划着一条好的出路。 正在这个时候,邓博远找上门来了。 在前千户所的千户之争中,邓博远是意外败落的。他不甘心,所以,需要找外援。 张应奎明白,自己想要的不过是陆准以下第一人,而邓博远却是对陆准算计他的做法很不满,以至于想要抢夺陆准的位子。在心中暗笑他自不量力的同时,却也觉得这个人是可以利用的。而一旦事情不谐,将他推出去,给陆准当出气筒,那是再好不过的了! 两人各怀鬼胎,一拍即合,但他们之间的沟通,却有一个很明显的阻碍。那就是横在左千户所与前千户所之间的翟化。如果他们的暗通曲款被陆准发现了,那绝对是一件很不好的事情。所以,搬掉翟化,这就成了他们的当务之急。因此,才上演了昨日晚上的那一出戏。 邓博远派出手下与张应奎在袁守清手下安插的一枚钉子一起出动,动了邓博远这边早已看好的一座恰巧贴近翟化辖区的墓葬。并将东西擦干净,装作是毛贼的样子,故意与翟化的手下发生冲突而被抓。 如果翟化自己能够去找袁守清的麻烦,自然是最好。但翟化并没有,他连夜审讯,获得了这个消息之后,或许觉得证据不足,就没有像预料的那样轻举妄动。 而正在这时,张应奎派潘文达去加了一把火,告诉翟化那是他府上丢失的东西,让翟化意识到事情不寻常。翟化掉头去找陆准,陆准却并未传唤任何人,只草草的将案子压下。 “可惜啊!”确实是很可惜,起码张应奎是这么认为的,“哪怕翟化激进一点儿,这事情都没有挽回的余地。无论是得罪了你,还是得罪了袁守清,以他那破人缘,都够他喝一壶的。可惜啊,真是可惜了……” 张应奎如此感慨着,潘文达却摇头道:“大人,我们恐怕都小看翟化了!” “此话怎讲?”张应奎问道。 潘文达也是刚刚才想到的,此时皱着眉头,回答道:“大人,您好好想想,这些年,翟化惹的事情还少吗?可每一次都能逢凶化吉,出事的永远是别人。为什么?因为有陆大人护着他啊!我们动他,就是动陆大人。除非陆大人不再保他,否则,只要有陆大人在,就算这次真的像我们预料的那样,他把我和袁守清都给得罪了,也一样会是没事的!” 张应奎听罢轻轻点头。 这个道理,以前被忽略。但这时候被潘文达提起,他也是瞬间就恍然大悟了。 可不是嘛,孤臣固然危险,但只要还不到需要他牺牲的时候,陆准就会为他遮住一切。动不了陆准,就动不了他。 “不能再动他了!”张应奎不愧是一贯求稳,在得到这样的结论之后,就下了决心,“孝陵卫纷纷乱象,前所、左所都不安宁,陆大人最近又挖出几个人来,怕是对我们这些老人要动上一动了。太过急切,我们怕是着相了!现在争权不是第一位,第一位的事情反而是固宠!坐山观虎斗,也没什么不好。” “那我们什么都不做?”潘文达问道。 “不,怎么能什么都不做呢?”张应奎笑道,“俞恒庆不是在查账吗?告诉下面,别人刚刚上任,配合着点儿。不用藏着掖着的!查出问题来不怕,俞恒庆要是没有能耐,早晚会被陆大人拿下。要是他真有能耐整改,就按他的法子改改也无妨。记住,陆大人心里有杆秤,些许小节他不会放在心上。至于邓博远那边……断!一定要断的干脆!想拉老子下水,哼,做他的春秋大梦去吧!” ------------ 第109章 巡视 次日清晨,孙桥被邵开河让进书房的时候,陆准正坐在案后,摆弄着手里的那只青花瓷罐子。 “大人什么时候研究起青花来了?”孙桥随口问道。 “这可不是我想要研究的。”陆准松手靠回椅背,手中又摆弄起了那枚翡翠金蟾,“昨天,翟化给我送到府上的,说是抓了几个毛贼,不知从哪儿掏的东西。” 孙桥的目光一转,看到了放在墙边的那一堆东西。 “这些都是?”孙桥有些疑惑。 一看就是差不多的东西,而陆准本身又没有什么淘换古董的爱好。他的屋子里如果说古董的话,孙桥倒是觉得他手上那枚翡翠金蟾是唯一的古董。但也是别人送的可能性比较大,不太可能是他自己去淘换的。 陆准果然点头道:“是,那些都是翟化给我送过来的。孙桥,你来替我想一想,这些东西该怎么处置?” “这……”孙桥有些为难。 陆准只说是翟化送过来的,又说是毛贼偷走的。 可是从哪儿偷走的?苦主是谁?翟化这个人又是个怎么样的人。孙桥是浑然不知啊!哪怕知道其中之一,也可以大致猜一猜,可是现在,叫孙桥如何去猜呢? 陆准也不催他,静静地看着他为难了好一会儿,也没能说出什么像样的话来,这才笑着将手边的两本册子推到他的面前,指了指,说道:“你看看这个。” 孙桥揣着疑惑上前,拿起其中的一本册子打开,却发现这是左千户所的花名册。说是花名册,又不是很确切。每个人的名字后面,都标着一些并不连贯的词汇。仔细看了几个,孙桥恍然大悟! 陆准的字迹他是认识的,如果他所料不错的话,这些都是陆准标注上的。 每个人的长处,短处,喜好,人与人间的关系…… 孙桥只粗粗的一翻,就意识到了,以前可能是所有人都看错了陆准。这哪是没脑子的人能干出来的事情?分明要观察细致入微,才有可能做到啊! “给你这个是告诉你,那个!”陆准慵懒的靠在椅子里,抬手指了指另一本册子,“那一本是要你完善的!右所的事情你不用再管了,可能是我处事太过急切,现在还不是动手的时候。但你的能耐,我要看到!这是机会,也可以算是个考验吧。” 孙桥不用看,也知道那另一本上到底是什么。 他手上是陆准勾画补注过的左所花名册,那另一本,毋庸置疑,肯定是空白的前所花名册。 只是,陆准用了这么多年,才完善了这一本,而自己……想来不会有太多的时间。 陆准看出孙桥的意思,冲他笑道:“不急,你慢慢弄。什么时候弄好了,什么时候把它给我。另外,李贺这个人干大事也许没能耐,但背地里搞点事情倒是挺擅长的。他是前所出来的,对这些,肯定比你更清楚。我把他给你,从今往后,他和他手下的人,听你调遣。” 这信息量就有点大了。 孙桥昨天就了解过,李贺是陆准从前所带回来的,身边原本一个人都没有。只临时从邵开河那里点了几个人跟着,远远算不上班底。 而且,干什么事情都需要钱,孙桥手里可没有啊! 这一点,陆准自然也帮他想到了的。 “钱嘛,我没有,你也别管我要!不过,我倒可以给你指一条路。只要是别人情愿塞在你口袋里的,你不需要跟我说,我也不管你怎么用!” 这是默许了他朝下面伸手?孙桥暗自琢磨。 不等他反应过来,陆准已经提起了另一件事。 “以前步子迈大了,野心太重了,那就说不得要控制控制。所以,我决定,从下午开始,巡视各处,我要先把手里的东西理清。你跟我一起去!随便看看,提提建议。” 孙桥听着,嘴巴顿时张的老大。 孝陵卫戍守皇陵,自成一体。但随着这么多年的发展,也渐渐的从单纯的军卫被影响成了集镇村落一样的地方。 对于这样的改变,陆准到底持什么样的态度? 是只希望看着自己的部下富足起来,还是其实很希望还原军卫,练成一支强军? 孙桥观陆准的言行,似乎都有,又似乎都没有。实在是让人摸不清他的脉! 不过,这次跟着陆准下去,就是一个好机会了,起码可以看出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陆准有一搭没一搭的和孙桥聊了一上午,中午的时候却又没有留他吃饭,而是让他先回自己的住处,下午再来。 “三爷,此人……”邵开河适时出现,刚开口便被陆准打断。 “我下午去翟化那里看看。”陆准吩咐道,“你和化海,留一个在家,另一个跟我出去。” “三爷,不带几个人?”邵开河问道。 “带几个人?我不是带了你和孙桥吗?去翟化的地盘转转而已,要那么多人干什么?他的地盘都保证不了安全,那我就没有安全的地方呆了!” 邵开河赶忙诺诺称是。随后问道:“那要不要提前打个招呼?也让他们那边有所准备?” “准备什么?”陆准反问道,“让他准备好了,给老子看看平时没有的样子?告诉你,我这次下去巡视,就是要看看哪个王八蛋给老子阳奉阴违,为了做生意忘了本!你要是敢给谁通风报信,就给老子有多远滚多远,听懂了没有?” “是,卑职明白。”邵开河连忙应到。 听他亲口保证过,陆准却怎么想怎么都不放心。坐在那思索了一会,索性变了主意。 “下午不去翟化那里了。”陆准说道。 邵开河顿时不知所措。 陆准对他这副样子就满意多了,点头道:“这就是了嘛!我去哪儿,到时候再说,免得你们一个两个的都凑在一块儿糊弄老子!” 邵开河听罢,便知道自己是弄巧成拙了。下午要去的地方不定,那就是哪里都有可能。下面是什么情况,陆准心里透亮,邵开河也清楚,万一哪个不开眼的真的撞上…… 邵开河不敢想下去了。他有预感,五年前的事情,很可能要重演了! ------------ 第110章 机会 “混账!王八蛋!忘恩负义!过河拆桥!” 邓博远骂一声就摔一样东西,叮咣哗啦哗啦的坠地碎裂飞溅的声音不绝于耳,屋内、屋外众人均噤若寒蝉。 可是无论他怎么骂,也都只不过是关起门来,骂给自己人听。前所懦弱的气氛使然,他即便觉得自己上当受骗了,也还是不敢轻易的直接找上门去的。 等到他的骂声告一段落,才有手下上前,小心翼翼的向他禀报道:“大人,六子他们还等着呢!” “等着?等什么?”邓博远没好气的问道。 手下见他余怒未消,愈发的小心翼翼,“那个位置,是六子从别人手上买的,指望着掏点儿好东西的。他是听了您的吩咐,才被翟大人抓到,东西也被抄没了。他这趟买卖是赔了的,想要回自己的东西。” “混账!”邓博远又骂了一句,愤愤道,“要回来?他上嘴皮一碰下嘴皮,说得倒是轻巧。东西是翟化抄走的,现在就在陆准那里!他是敢冲翟化要东西,还是敢去从陆准的嘴边拔毛?你去告诉他,他要是敢去,就让他自己要去!” “这……” 手下想说,这也未免是太不近人情了一些。 是你邓博远吩咐人家这么做,才让人家丢了发财的机会。现在出事了,除了关起门来,拿自己人出气之外,竟然就没有别的办法。 憋气吗?当然憋气!邓博远自己也这么觉得! 周瑜妙计安天下赔了夫人又折兵!这事情真的是窝囊到家了! 可这又能怎么办呢? 邓博远和潘文达联手,看上的是他是张应奎的心腹,想要借着张应奎的支持,打通和左所之间的路,搬走碍事的翟化。 可现如今,潘文达突然撤手,就难免闪了他! 缓了缓心中的怒气,邓博远的心情慢慢平复,不再像刚刚那么冲动易怒了。 翟化,他惹不起。 陆准,他更惹不起。 这是不争的事实! 但如果惹的对象变成了潘文达…… 邓博远觉得,这倒是可以试上一试的。 “罢了,你叫六子进来!”邓博远深吸口气,坐下来,对手下吩咐道。 ※※※ 按道理讲,卫所是军事化管理的地方,大家都是在自己相应的千户所、百户所中住的营房。不过,由于卫所的特殊性质,家属往往跟随居住,导致了卫所从一开始就不是单纯的军营,反而是小社会的性质。 随着时间的流逝,孝陵卫的兵丁逃了一批,又被边镇有借无还了一批,如今,没有一个卫所还能凑得齐人,人数已经大致缩水到了国初的五分之一。很多当初建起的营房被空置,年久失修,也没有银子去修。 在陆准的默许之下,左千户所很多人,利用废置的营房挂羊头卖狗肉,暗地里做着买卖。几乎每一个百户所都有自己的买卖。还有少数暂时不需要补额的人,沿街做着不起眼的小买卖。 按照本心来讲,六子不愿意来这儿。 虽然左千户所有吃喝玩乐,但他还是觉得什么吃喝玩乐都比不上自己的这条命金贵。左千户所的人都不是好相与的,能不碰,还是不碰的好。 但这一次,邓博远给了他不小的许诺。有邓博远撑腰,他虽然心里还是有些打怵,但他也清楚,如果不按照邓博远的吩咐做。那个家伙对外人固然胆怯,但对自己人却一向不会心慈手软的。 ※※※ 陆准说是下来巡视,不告诉任何人自己想去哪儿,实际上果然就是这么做的。邵开河留在府中,孙桥和邵化海两人跟着他出来,转悠了大半天,愣是不知道他到底想看点儿什么。 三人一路乱转,陆准倒是没有转向,邵化海也还认识路,但孙桥这个不怎么了解左千户所的人可就愁了。走着走着,他就发现,自己若是自己走回去,怕是肯定要迷路的! 一路转下来,陆准心中其实也是漫无目的,他今天纯粹是瞎晃悠,走到哪里就算哪里了。一路上巡视过三五个地方,都算得上满意。该值岗的地方都有值岗,该训练的人也都在加紧训练,空闲的人才在打理生意,称得上一个井井有条。 但刚刚转个弯儿的工夫,他就听到了一片嘈杂的喊声,抬头看去,只见百户衙门口围拢了不少看热闹的人。他眉头一皱,脚下却停了下来。 “化海。”陆准叫了一声,邵化海赶忙上前。陆准冲前面递了个眼色,对他说道:“去前面看看怎么了。” 邵化海连忙答应一声,快步向前走去。 不多时,他转身回来的时候,面色带着凝重之色。 “三爷,前面有人在闹事。”邵化海在陆准耳边说道。 “闹事?”陆准的眉头皱得更紧了,翡翠金蟾绕着背在身后的手指不停地转着,“谁在闹事?为的什么?” 邵化海有些为难的回答说:“闹事的人卑职不认得,看着眼生,估计不是咱们左千户所的人。原因好像是说潘大人欠了他们的东西不还,他们正在讨要。” “年年都有新鲜事,今年往年大不同啊!”陆准哼了一声道,“就让这些杂碎堵在府门口?潘文达这个家伙,还真给老子长脸。” 陆准的脸色虽然平静,但邵化海却心惊胆战。 他这可不是什么想要大度放过谁的表现,反而是已经怒到极致,但暂时又不太想在这种场合发火的表现。 深吸了口气,陆准强压下心中的怒火,抬手冲邵化海勾了下手指。 “你去前面站站。”陆准吩咐道,“离得那么远能看清楚什么?离得近一点儿,才好知道潘文达这家伙到底干了些什么事情!” 邵化海听罢,稍稍松了口气。 陆准没有亲自上前,就是说明他打算给潘文达一个机会。或者说,因为是张应奎扶持的潘文达,陆准打算给他身后的张应奎一个面子。 当然,面子是给出去了,对方能不能接得住,那就看对方的造化了。邵化海很确定,陆准绝不会给他下一次的机会。 ------------ 第111章 决断 此时的百户衙门内,潘文达也是一脑门子的官司。 “他邓博远疯了不成!”潘文达怒气冲冲的原地绕着圈子,口中不住的怒骂,“流氓!耍无赖!他这是在逼我!” “大人,动手吧!”下面有人上前撺掇。 左千户所的人素来是从不怕事,也不肯吃亏的,此时早都坐不住了,急急地想要潘文达下令。要不是碍于潘文达还在考虑,像六子那样的家伙,他们随便出两个人就全收拾了。 “不行!”潘文达摇头否定了这一建议。 他这是有些做贼心虚的。 原本就是他跟邓博远掺和到一块儿,现在却因为张应奎的干涉,而率先与对方分道扬镳,打破了合作。六子等人来找他要被翟化收缴的东西,他明知道一定是邓博远在背后推波助澜指使的,但他心中有顾虑,不敢动手。 万一打了人,人家胡说八道一番,把他和邓博远之间的事情坐实了,那可就是真的不妙了啊! “大人,不能犹豫了!” “是啊,大人!再任他们闹下去,咱们左千户所的脸面往那儿搁?” “下令吧,大人。” …… 如是的情愿让潘文达在行与不行之间不停地徘徊犹豫。 这个头到底是点还是不点?如果不同意下面的说法,那左千户所丢了的面子,又该如何找回来? 正犹豫的空档,一直守在外面的总旗跑进来回禀,“大人,您快去看看吧,这回是真的出事了!” “怎么了?”潘文达猛地转身,急问道,心中却在琢磨,他们那帮人,应该还不会胆大到敢往里面闯吧? 总旗急切的说道:“大人,是真的出事了!卑职刚刚在门口看到了邵大人!” “邵大人?”潘文达圆睁眼睛,“你看清楚了?是哪个邵大人?” “大人,卑职看的很清楚了!”总旗说道,“府门口那些看热闹的人中,站在前面的一个,就是陆大人府上的邵化海邵大人!” 潘文达大张着嘴巴愣了一会儿,突然猛地一跺脚。朝外面走去,口中不住的嚷嚷着,“闹吧!闹吧!把天捅破了,看看先砸死谁!” 出到门外,潘文达一眼就看到了人群中的邵化海。 经验告诉他,邵化海既然在这儿,那陆准肯定也在这儿,只是没有露面而已。 潘文达稍一思索就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了,刚刚犹豫的问题在此时,都已经不再是问题。他很清楚,现在最重要的事情不是后面怎么处理,而是不能再让六子等人闹下去了。 “来人!”潘文达冷目在衙门口一扫,恶狠狠的吼道,“看看这都成了什么样子?这是左千户所,不是集市!吵吵闹闹,成何体统!还不给我轰走!” 潘文达的一众手下早就等着这一句了,闻声一拥而上。 六子等人浑然没有想到,自己喊了这么久都没事,却偏偏在这时候出了事。他们都是半吊子,哪里抵得上左千户所这些兵痞。几乎就是眨眼之间,他们就已经被打得抱头鼠窜。 “散了散了,都散了!不用值岗,不用训练吗?都围在这里干什么?给老子滚!” 看热闹的大多数都不是左千户所的人,但在目睹六子等人是怎么被打走了的之后,也没有人敢再站在这里看热闹。纷纷四散而去,不多时,衙门口重新静了下来。 邵化海见局势被控制住,这才缓缓上前,来到潘文达面前,“潘大人,你这回可是捅破天了。” 潘文达面前,邵化海如是轻声说道,眼神却频频向身后扫去。 潘文达登时就明白过来,一边转着目光寻找,一边低声问道:“邵大人,大人他人呢?” 邵化海道:“我这就去请,你……自求多福吧!” 潘文达心中一凛,直叫倒霉。 ※※※ 百户衙门说是衙门,其实规模比起衙门可差得远了。陆准进到里头,就径自坐在了堂屋的匾下,脸色不太好,但好似也没有邵化海说得那么严重。 “大人,请用茶。”潘文达亲手给陆准端上茶,而后站在了一旁。 屋中,除了潘文达之外,就只剩下了陆准这三人,闲杂人等自然是被潘文达远远地赶开了。 陆准瞥了眼茶杯,却没有端起来。手中的翡翠金蟾绕着手指头轻轻转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开口道:“平时都这样吗?” “啊?”潘文达听罢,疑惑地长大了嘴巴。眼神不自觉地往陆准身后看,希望邵化海能给他一点提示。怎料邵化海却转开了目光,根本不给他这个机会。 “啊什么?”陆准对他的反应显然很是不满,靠着一边扶手的身子向前一探,乘一种极具攻击性的姿势,“我问你,平时,都这样吗?” “啊,不不不,不是的。”潘文达急急地回答道,“卑职一直听大人的吩咐,值岗、训练从不敢有耽误,辖地内一直很安宁。” 邵化海在陆准身后紧皱起眉头,却又不敢给潘文达任何提示。 “你说,你的辖地一直很安宁。”陆准的身子又靠向了扶手,手中的翡翠金蟾转个不停,“那你的意思是说,平时都那么安宁,我一来就恰巧能撞上?我今天走了不止你一地,你能告诉我,为什么就这么巧吗?” “这……”潘文达一时哑然。 陆准这样的发问,他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难道告诉陆准,就是这么凑巧? 他也想知道,六子等人到底是怎么才能掐得这么准的!早不来,晚不来,偏偏陆准好不容易到这边儿来看看了,他却突然就来了。这算什么事情? 他当然不能说这就是凑巧,发生这种事情,也只好是自认倒霉。 “大人,卑职治下不严,以致今天的事端,请大人重重治罪!只是,卑职恳请大人给卑职一个机会,准卑职戴罪立功。卑职必定极尽所能,给大人一个满意的交代。” 陆准微微眯起眼睛,眼中精光乍现,吓得潘文达赶忙低下了头。 “那就……” ------------ 第112章 挑拨离间 “潘文达!潘文达!你给老子滚出来!” 左千户所副千户张应奎的声音从院中传来,直接打断了陆准的话,将潘文达吓得顿时忙不迭的冲陆准赔笑。可惜,那副笑容真的就跟哭似的,或者说比哭还要难看。 陆准没说完的话索性不说了,他把身子往后一靠,半闭上眼睛,手中轻轻摩挲着那件翡翠金蟾,轻声道:“叫你呢,去看看吧。” “这……是!卑职……卑职遵命。”潘文达很是无奈的回答道,慢慢退出了屋子。 到得院内,潘文达未来得及上前说话,张应奎迎面就是一个大耳光‘啪’的抽了过来,未等潘文达反应过来,他反手就又是狠狠地一下,生生的将潘文达给打蒙了。 “潘文达,你是怎么搞的!”张应奎才不管他反应不反应的过来,指着他的鼻子骂道,“被人堵了衙门口,看了足足一刻钟的热闹。左千户所的脸面都被你丢尽了!你知不知道?” 挨打又挨骂,潘文达虽然心里觉得挺委屈,但也只得认倒霉,低头道:“是,卑职失职,只是……” “只是什么?”张应奎冲他瞪起眼睛,“你自己做下的事情,难道还能怪的了别人?” “大人,卑职不敢,您听卑职说啊……”潘文达急急地拦住张应奎,总算是有了个可以解释的机会,他凑上前,轻声道,“大人,陆大人来了,就在屋里。” 张应奎暴怒的情绪顿时收敛起来。 陆准出去转悠他早就知道了,本来没有当回事,甚至连陆准具体去了哪里他都并不想关心。只是听说这里出了事情,又有人在这儿看到了邵化海的身影,他这才急急地跑过来。没想到所料竟然对了,陆准真的来了这儿,而且恰巧碰上了这件事情。 “潘文达,你给我老实点儿!” 张应奎撂下这么一句,匆匆的向屋中走去。 潘文达叹口气,揉了揉发麻发烫的两颊,垂头跟在他身后。 张应奎的来意,他此时已经清楚,无非就是让他注意自己的措辞,不要把张应奎给牵连进去。这是警告,但同时也是一种信号。如果你不把我交代出去,那我今天肯定会在陆大人面前力保你的。 潘文达想到这里,不禁轻轻撇了撇嘴。 如果说以前还有个缓冲可以利用的话,那么现在,陆准若是真想动谁,就没有人敢说自己是拦得住的!都自求多福吧! “大人。”张应奎进屋后,先是对陆准施了一礼,而后才说道,“属下听闻这里出了事情,就立马赶了过来。几个跳梁小丑而已,没有搅了您的兴致吧?” “你都说了是跳梁小丑了,我要是被搅了兴致,那不是件很丢人的事情吗?”陆准瞥了他一眼,问道,“你来的倒还算快,怎么?你辖地里现在是经常出现这样的事情吗?” 同样问题抛给张应奎,一贯求稳的性格让他忍不住多想了几圈,这才回答道;“大人,前千户所自从归入您的辖下之后,腰杆儿都变硬了些。两相接触,难免有些摩擦。不过,属下等会用心治理,不会再给您添麻烦。” “唔,这样啊。既然你在整顿,那我就不多说什么了。”张应奎的回答很巧妙,陆准也不打算挑他的毛病了,信手一指,指尖的方向指着低头侍立的潘文达道,“喏,你的人,你看着办吧。” 张应奎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瞪了潘文达一眼。稍琢磨了一下,一时间,却无法知道陆准到底是怎么想的。他眼睛一转,有了主意,“潘文达,大人的话你听见了吧?你代理左千户所镇抚,主管左千户所镇抚司,掌一所之刑名军纪,你自己来说,今日之事,该如何处罚啊?” 潘文达险些被他气哭了。 自己说怎么处罚自己?哪有这么踢皮球的? 但陆准对此一点儿表示都没有,显然是默认了张应奎的问话,潘文达只得硬着头皮回答道:“卑职失职,未能对部属严加操练管束,值岗懈怠,以致歹人扰乱营伍。按军律,当杖八十。” 话虽这么说了,但棍子岂是好挨的?潘文达用眼神频频去看张应奎,希望他能为自己说两句话。 可他也知道,张应奎处事一贯求稳,陆准今日显然是发了脾气,他是绝对不会冒着触怒陆准的危险,贸然求情的。想到这儿,潘文达心里一片冰凉。 “大人,您看……”张应奎试探着问道。 陆准对此表现得兴致缺缺,但抬头时看到潘文达在冲张应奎递眼色,张应奎却熟视无睹,不知怎的,竟觉得有点儿同情他。 “减半吧。”陆准吩咐道。 潘文达一时间不免喜出望外,赶忙对着陆准千恩万谢。 张应奎心里觉得有点儿不对劲儿,但又不知道到底哪里不对劲了,只得对外面喊了一声,“来人,把潘文达给我拖出去。” 虽然这是潘文达的地盘,但谁都知道,做主的是谁。既然陆准没有表态,那自然是张应奎说的算了。门外立时进来两个兵丁,却没有贸然动手。潘文达不准备自找没趣,谢过陆准,便要跟着他们出去。 不料,陆准却突然抬起头,对张应奎说道:“算了,不用出去了,就在这儿打吧,你来打!” 张应奎愣住了,“大人,您是叫属下……” “对,你来打。”陆准说道,“好歹是你的部下,我左千户所堂堂的六品百户,多少给别人点面子。” 陆准既然如此吩咐下了,张应奎也就只有听命行事的份儿了,但挥退那两个兵丁,军棍入手,直到打下去,他也觉得陆准的想法恐怕不只是给潘文达留面子那么简单。 潘文达明明是被陆准下令责打的,却对陆准感恩戴德,反倒将他张应奎当做致使他挨打的罪魁祸首。这不对,太不对了! 张应奎心里想着事情,手下忽轻忽重。但不管轻了还是重了,陆准都只当做没看见。 如此,潘文达心中更是不觉起了恨意。 枉老子对你一片忠心!陆大人明明都不追究力道了,你还打得这么狠?张应奎,老子早晚报了这个仇。 ------------ 第二卷 会盟第二,见龙在田 ------------ 第113章 出卖 虽然是减半,但实木军棍整整四十棍打过,还是让潘文达疼得恨不得立时就昏死过去才好。那样,或许就能稍微舒服一点了。只可惜他伤得还不够重,想昏过去,却又不能如愿。 “大人。”张应奎冲陆准躬身,等他的吩咐。 陆准看了看浑身冷汗直冒,趴在地上不住的轻轻哆嗦,呼吸都不太顺畅了的潘文达,眼神动了动。半晌,说道:“这次的事情就算了,如今是多事之秋,做事情用心一点儿。若是下次再让我遇到这种事情,就没这么容易过关了。张大人,我说这个,你懂吧?” 张应奎连忙回答:“是,属下明白,属下日后一定对下面三令五申、严加操训,不会再有这等事情发生了。” “那就好。”陆准淡淡的点头,“行了,这没你的事情了,下去吧。我原本也就是随便走一走,跟你没关系。” “属下……”张应奎还想说点什么,却被邵化海一个眼神打断了。他有些不甘心,但在无法判断陆准心情到底如何的情况下,他只能选择相信更了解陆准的邵化海。不能轻举妄动,来日方长,来日方长啊。张应奎低头道,“是,属下告退。” 张应奎退出去的同时,潘文达已经挣扎着想要爬起来了。但费了不少的力气,流了不少的汗,也多流了不少的血,最终他却也只能用双手撑着地勉强跪在陆准面前,站起来,他怕是没那个力气了。 邵化海凑上前来请示,“三爷,要不要……” “去请张先生过来。”陆准吩咐一声,邵化海连忙答应,快步出去,回府去请张行简过来一趟。这种外伤,还是他最拿手了。 陆准从椅子上站起身来,走到潘文达面前,绕着他转了两圈,才慢慢坐在了离他最近的一把面西放置的椅子上。 “文达,今天来你府上闹事的那些人,你认识的是吧?”陆准问道,“姓什么?叫什么?哪里的人?” 潘文达略一犹豫,便忍不住想起了刚刚张应奎的那副嘴脸。 求稳,求稳,他想求稳潘文达不是不能理解,但出了事情就把下属顶在前面,这怕无论是谁遇到了都会寒心的吧? 人家都不拿你的命当回事儿,你维护他干什么? 潘文达咬咬牙,回答说:“回大人的话,今日来卑职府上的几人,卑职确实都见过。他们都是左千户所邓大人手下的人。卑职只知道为首的一个叫六子,至于其他人,卑职真的不清楚,请大人明鉴。” “唔,邓博远手下的人……”陆准仰头想了想,又问道,“你和他们有仇?还是有怨?他们没事闲的,跑过来堵你的门干什么?我知道,你不是个轻易认怂的人,能忍着他们,说明他们是拿住了你什么把柄啊。” “卑职与他们本来没有什么关系的,是张大人命卑职与他们联络。说……说……”潘文达说到这儿,忍不住犹豫起来,他有些怕自己说多了,反倒会害了自己。 “说吧。”陆准淡淡地说道,“文达,你好好想想。我今天要是真的想动你,张应奎护得住你吗?他敢护着你吗?我能听你解释,就说明我不想跟你计较今天的事情了。你老实说,不管如何,我不怪你就是了。” 潘文达疼得打颤,冷汗像断了线的珠子似的,顺着额头和脖颈频频滑落,撑着地的两只手掌湿漉漉的,在地上打滑,几次都险些支撑不住。 他很清楚,陆准说的都是大实话。而且,他的身体状况恐怕也撑不了很久了,如果今天不能让陆准满意,他笃定,这个坎儿,他可能会迈不过去的。 心念及此,他不再隐瞒,将自己知道的事情全盘托出。 “大人,实在不是卑职想要和他们掺和,是张大人吩咐卑职与他们联络的。张大人说,既然都是大人手下的人了,就该互相多多交流,大家多多联络感情才是。只是翟化这个人太不知情识趣,想要找个机会,将他摘掉。所以,张大人和邓大人商量出这样一个办法。” 办法陆准差不多已经猜到了,潘文达讲述的,跟他猜到的基本是大同小异。 “张大人知道您命翟化将人放回去,却扣下了东西,知道您大概猜到了,于是吩咐卑职马上和邓大人那边断干净,不能再跟他们纠缠下去。可六子他们丢了本该到手的东西,不肯罢休,所以找到了卑职的府上,问卑职要这些东西。” “哦,这就清楚了嘛!”陆准点点头,事情这样就说得通了。潘文达从头到尾都只是起了个联系的作用,今天这顿责打,对于他来说,真算得上是无妄之灾了,“文达,我给你个机会,你愿不愿意报了今天这个仇啊?” 潘文达不明所以的抬头看他。 陆准只得又重复了一遍,“我是说,给你个机会,你愿不愿意去找六子那帮人,报了今天这个仇。” 六子? 潘文达可不觉得今天自己这个事情跟六子等人有关,这完全是神仙打架,他这个凡人遭殃罢了。六子等人也只是受人利用,和他一样都是弃子而已。 但陆准说都说了,他能说不愿意吗? 更何况,有人用来出出气,总比把气闷在自己心里头好吧? “卑职愿意,只是卑职现在……”潘文达不觉得自己这副样子还能跑出去折腾。 “放心。”陆准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对着一直坐在一旁,看着整场热闹的孙桥吩咐道,“孙桥,扶潘大人起来,进屋里去。文达,你尽管放心,我给你请的郎中一会儿就到,那位先生,别的本事我不知道有没有,但治疗外伤的本事,我可是亲眼所见的。看你这皮肉伤,大概也没伤筋动骨,待会让他给你上了药,你就好好休息。晚上跟我出去一趟的体力,总还是有的!” 陆准既然这么说了,潘文达也只能这么认了。 孙桥过来扶着他起来,他又对着陆准谢了一通,这才被孙桥扶着进了屋子。身后,陆准的目光变得意味深长。 ------------ 第114章 小恩小惠 孙桥将潘文达扶进卧房,安顿好,就转身离开,回了堂屋。 陆准依旧坐在刚刚坐的那把椅子上,闭目养神,听到他回来的动静,指了指身边的位子道:“坐吧,说说看,你都看出什么来了。” 孙桥稍加思索,回答说:“三爷,据小人所见,张应奎此人与三爷所料不差。这是个处事极稳的人,但难免过于求稳了。如果小人所料不错,今天如果他肯开口替潘文达求情,那三爷您怎么都会给他这个面子。这样,潘文达势必会对他感恩戴德。但正因为他过于求稳,未弄清楚您的真实情绪,不敢轻易开口替潘文达求情。这才给了您向潘文达施恩的机会!这一次,潘文达怕是对他很失望了,三爷现在若是想要对付张应奎,相信潘文达是很愿意替您递递刀子的。” 陆准对孙桥的评论并未做什么评价,既不说好,也不说坏,反而是问起了另一件事情。 “你觉得,我下一步会动张应奎?”陆准如是问道。 孙桥点头道:“左千户所于您而言,是较容易拿下的,小人觉得,三爷当由此入手。从易至难,方为上策。” 听了孙桥的解释,陆准叹了口气,摇头道:“你啊,还需要多加磨炼才行!听着,我现在要是动左千户所,那叫得不偿失,也叫自废武功!你以为张应奎没有感觉到不对吗?不,他感觉到了。但一开始没有做出对的决策,后面他发现也晚了,我让他打,他敢不打吗?他不敢!即便知道不对,他也不敢明着和我对上。左千户所的人大多都是这样,我能掌控得住。但是前千户所就不一样了,你看看,邓博远连鼓动闲杂人等堵百户衙门这种事情都做得出来,他这是笃定潘文达不敢告诉我事情的真相,而且,即便我知道了真相,暂时也还并不会去动他。否则,他不可能这么嚣张。有一句话叫,杀鸡给猴看。我们现在,就是要杀邓博远这只探出头的鸡,给整个左千户所看!” 孙桥听罢,恍然大悟。 他自诩能耐,却没有想到,陆准的脑子一旦动起来,他跟上竟然有些费力。 今天这件事情纯属意外,可就是这么一件意外的事情,却显然被陆准利用了起来,抓住了打击邓博远的契机。 不能再这样下去,孙桥告诫自己。 一开始跟随了戏班,就注定堵住了他在大明的绝大多数道路。下九流的戏子,别说不能科考,就是社会地位也比其他人低。 他好不容易才选定了孝陵卫这样一个看似闲散的机构,选定了陆准这样一个闲散机构里的有志之人。用了那么不堪的手段,借着陆准的妹妹才贴近到陆准的身边。 他必须获得陆准的信任,否则,他将什么都得不到。他视之为理想、追求的东西,也只会慢慢的远去,直到他再也不可能碰到。 凭什么人家都可以成功?我孙桥就注定要失败? 这不行! 短暂的思索一番,孙桥刚想开口,却看到邵化海带着张行简走了进来。 “三爷,张神医来了。”邵化海说着,让出身后的张行简。 陆准站起来,对张行简拱手笑道:“麻烦张神医走这一趟,我的部下好像伤的不轻。但今晚有件事情,我却需要他跟我一起去,起码行走无碍吧。” 张行简没看到潘文达,只是由邵化海转述了一下伤情,此时并不敢将话说得太满,“还请大人放心,小人一定会尽力的。” “那就拜托张神医了。”陆准笑道,随后,亲自将张行简引了进去。 潘文达的棒伤看起来是很吓人,但张行简自幼长在卫所,对这种棒伤实在是见过太多了。而且,他本身也是医治外伤为主,对于这样的伤势医治起来可以称得上是得心应手。动作快,但特别稳的处理过伤口,给潘文达敷上他自制的伤药,又写了个方子内服。 做完了这些,张行简这才站起身来,对陆准说道:“大人,潘大人的伤虽说没有伤及筋骨,但也确实伤的不轻,原本不方便走动。但若是大人一定要他今晚跟您出去,也并不是一定不可以的。只是需要注意,潘大人的伤势不适合动手。” “嗯,不用他动手,就让他看个热闹。”陆准如是说道,“今天麻烦张神医了,我让化海送你回去。” 邵化海离开之后,陆准就在潘文达的卧房外间架起泥炉,拿着把蒲扇,亲自照方煎药。 “三爷,您这是……”孙桥忍不住开口道。 “闲着也是闲着。”陆准对此如是解释道,“干坐着多没意思?等吧!告诉你,古人说,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那是有道理的。咱们要干的事情,就得趁着月黑风高的时候干现在……这才什么时候?离天黑还早着呢!” 药很快煎好,陆准也不等放凉,从锅里倒出来,就把盛药的碗端进了卧房,咣的一声放在潘文达床边的一张凳子上。 “先人的,烫到老子了!”陆准骂了一句,被烫到的手指头摸了摸耳朵。见潘文达抬头看他,他指了指药碗道,“趁热喝了!怎么?你个大老爷们儿,还等着老子喂你啊?快快快,痛快点儿!” 后世有一个词叫做‘人格魅力’,还有一句话叫‘虎躯一震,王霸之气顿生’,孙桥从前是不相信的,但意外的是,他偏偏就在陆准的身上看到了这种东西。 陆准的动作很粗鲁,言语也很不客气,丝毫不像是对待病号的样子,但就算是个瞎子也看得出来,潘文达对此很感动! 既让你感受到关心,又让你觉得浑然天成,毫不做作。这才是陆准的过人之处! 孙桥看着看着,就不禁想起了被关在宅中,这些时日以来,每日都与书本为伴的冯谦。他想着,或许有机会,自己是不是应该去跟他交流交流? 陆准这个人,真的是越相处,就越让人看不透啊! ------------ 第115章 世有软骨,频出内奸 全能修炼至尊 宋摘星觉得自己这几天真的是背透了。 掏个洞子,往日就算不能赚,但总归是不会赔的吧?但偏偏这一次就赔了,而且不仅是赔了,还血本无归! 赔了也就赔了!原本洞子开在翟化的地盘上,他心里头就打怵。东西无论是让翟化缴了,还是送到了陆准那里,那都等于是水里头捞月亮,捞不着,就得认命。难不成你还能指望老天爷把那月亮还给你不成? 可偏偏上头偏偏要较这个真,非得管人家要!六子哥也不知道是哪根筋搭错了,竟然就真的带着他们几个跑到人家百户衙门口堵着去了。 这不,开始还算是顺利,可后来却还是白白的挨了顿揍。 这事情倒霉也就倒霉了,宋摘星认了也就是了。惹不起,咱们不惹了还不行吗?趁着值更之前,到惯来的赌场玩儿上两把,想的是霉运该用光了,怎么也能转转运气。 谁想到?又是狠狠地输了一番,还欠了高有法那个王八蛋一笔血印子。 临近一更两点的时候,宋摘星才走出赌场,站在外表看上去破落失修的营房外,他啐了口痰,恨恨地骂了句,“晦气!” “哟,孙子,瞧着人没有啊?” 站在宋摘星面前的人个子不算高,身材偏瘦,穿着一身黑色的交领布衣,腰间粗系着一根布带。前襟下摆撩起半边斜别在腰上,露出脚上穿的官靴。正是陆准无疑,可惜,宋摘星不认识他。 但看到官靴,宋摘星也大概知道这是左千户所的官儿,身子不禁软了些。听对方的说法,大概是他刚刚的那口痰吐得太不是地方。他在心中又暗骂了一句‘晦气’,陪着笑,对对方道:“这位大人,小人无意冲撞,实在是抱歉!小人给大人赔礼了,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就饶了小人这一遭吧。” “饶了你?”陆准笑道,“凭什么就这么饶了你啊?嗯?来,这边儿来,我跟你说道说道。” 宋摘星未及反应,已经被陆准一把勾住了脖子,不由分说,带着他走进了旁边的一条隐蔽的小巷。 小巷中还站着另外三个人。 奉命来看热闹的潘文达,奉命保护潘文达的邵化海,还有自愿跟着来见识见识的孙桥。 宋摘星四下一打量,就知道自己不好跑了。 陆准冲邵化海一伸手,邵化海将一把匕首递给了陆准。 “我一般不用这个。”陆准看了眼匕首,如是说道,“你最好别让我用得上,否则,你会后悔的!” 宋摘星看着陆准慢悠悠的将匕首抽出来,心里头直突突。直觉告诉他,面前的这个人手上沾过血,一定沾过血! “现在,我来问,你来回答。”陆准转了转匕首,说道,“告诉我,今天下午堵百户衙门的,是不是你啊?” 宋摘星只略一犹豫的工夫,陆准手中的匕首寒芒一闪,毫无征兆的捅进了他的肩头。他想要叫,但陆准却显然更有前瞻性,早已经一把捂住了他的嘴巴。匕首只进去了浅浅的一点儿,不过,血已经慢慢地渗出来了。 “别叫。”陆准轻声道,“惊了别人,就不好玩儿了,懂吗?” 手中的匕首轻轻转了一个很小的弧度,宋摘星由于疼痛,‘呜呜’的剧烈挣扎。好一会儿,才慢慢地平静下来,忙不迭的点头,口中发出哀求似的哼声。 “对,安静!”陆准笑得有些残忍,他慢慢挪开捂嘴的手,宋摘星由于恐惧,并没有发出任何的声音。陆准这才满意的点点头,重复了一遍,“告诉我,今天下午,堵百户衙门的,是不是你啊?” “是,是我!”宋摘星不敢再犹豫,利落的回答。 “嗯,不错。”陆准脸上的笑容更浓了,“那除了你,还有几个人,都是谁?你知道吧?” “知道,知道!我都知道!”宋摘星可见不是什么意志力坚定的人,陆准只不过就是这么一吓唬,他就将自己知道的统统说了出来,交代的人数完全对,其中包括了六子和其他几个人。 “没别的了?”陆准追问了一句。 宋摘星点头,“是,真的没别的了,小人不敢欺瞒大人,大人,您这……” “算你老实!”陆准笑道,顺手将本来也没有造成多大伤口的匕首抽了出来。手指轻轻抹了抹上面的血迹,将其插回了鞘中。但还未等宋摘星这口气喘过来,陆准却又轻飘飘的说了一句,“带我去找他们。” “带……带您去……”宋摘星不禁又犹豫起来。 这人一看就是去寻仇的,而且出手还这么狠。若是自己带他去,让其他人知道了,那该是件多么不好的事情?出卖朋友,这要是传出去,日后他还怎么混? 可他就这么一犹豫,陆准手中的匕首又抽了出来。 其实单看速度就知道,陆准想捅他一下,他根本就来不及反应。而现在,他有这么个反应的时间,就可以看出,陆准压根儿没想动手,只不过就是想要吓唬吓唬他而已。 宋摘星那薄弱的意志力就被这一吓唬给击破了。 “好,我带你们去,我带你们去……”宋摘星连忙说道。 此时已经临近一更三点,陆准等人跟着宋摘星一路快要走出左千户所辖地的时候,留都的鼓楼响起了暮鼓声。 这片地界归翟化管制,宋摘星往日这个时候穿行,都要小心翼翼的避开岗哨。但今天,却出奇的顺利。甚至宋摘星已经看到有巡岗的官儿朝这边走来了,但却不知为何突然转了方向,并没有走到近前。 有惊无险的进了前千户所的地界,宋摘星悬着的一颗心才稍稍放下来。但眼角的余光瞥到慢悠悠跟在他身后,不停地转着手中那小把件的陆准,他那颗心却又忍不住提了起来。 这是个什么人呐?宋摘星在心中暗骂自己,怎么这么晦气。 七拐八拐,估计绕了不少圈子,陆准却一直很有耐心的跟在宋摘星身后慢悠悠的走着。看起来,拖延是拖延不过去的。宋摘星心中犹豫了很久,才终于决定。大不了带这几个人去六子哥那里,如果六子哥也拿他们没办法,那就不怪自己了。 想到这里,他脚下的步子不觉轻快起来。 ------------ 第116章 手下留情 其实说实在的,这次事件涉及的这么多人之间,最倒霉的不是被人耍了的邓博远,不是受了无妄之灾的潘文达,也不是自认为很倒霉的宋摘星,反而是六子。 他掏了银子,从别人那里买了点儿,叫人拿家伙,好不容易掏下去,结果却迫于上面的压力,不得不配合人家演了这么场傻戏。东西就过了趟手,就被翟化抄走了,到现在都要不回来不说,还白白的挨了人家一顿揍。 在外头受了气,回到家里也事事不顺。首当其冲给他添堵的,就是家中等着他掏钱养活的婆娘和孩子。一通絮絮叨叨的埋怨话,让本来就心情不好的六子更是别扭极了。 低头一酒盅接一酒盅的喝着闷酒,也不知道喝了多久,他突然猛地抬手把酒盅朝地上一砸,含含糊糊的骂了一句不知什么东西,倒头就睡,不多时还起了如雷的鼾声。 二更天,沉寂的夜色中,院外突然想起了敲门声。声音不重,但在这样的寂静之夜里,听起来却让人心里头发慌。 “哎,醒醒,醒醒啊……”六子媳妇爬起来推他,“醒醒!外面有人……” “唉哟,谁啊……”六子迷迷糊糊的揉揉眼睛,转身准备接着睡。 六子媳妇赶忙拦住他,“外面有人敲门,你去看看吧。” “大夜里的,能有谁啊?”六子喝了酒,脑子发懵,睡着了被人家叫醒自然更不舒服。但此时,他也听到了外面那让人心里发慌的叩门声。看看自己的媳妇,又想想两个还熟睡着的孩子,六子长长的吐出一口浊气,扯了衣衫裹在身上,草草在腰间系了条带子,趿拉着鞋,朝外面走去。 “来了来了!”六子不耐烦地喊道,“谁啊?” “六子哥,是我!”宋摘星的声音从外头传进来。 六子不疑有他,缓缓拉开了房门,“这么晚了,你……” 朦胧的睡意和被酒精麻痹的头脑在这一刻瞬间被驱散、清醒过来,六子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的低下头,看着横在自己脖颈上的匕首,又顺着那只拿匕首的手向上看去。不高的个子,身材偏瘦,他确定自己从前应该没有见过这个人的。 他算是个比较本分的人了,不怎么出去乱耍,左千户所辖下的那些场子,他几乎都没有去过,平时打交道的人也多是自己所在的百户所,甚至是总旗下的一些人。再一次在脑海中翻找,他更加笃定了,他确实没见过这个人,更不用提是不是会与此人结仇了。 “兄弟,这是什么意思啊?”六子强装镇定,眼神不觉间又瞥了眼紧贴在脖颈边的匕首。 “进去说。”陆准笑了笑,手上的匕首向内一推,却意外的没有推动。 匕首在六子的脖颈上留下一道浅浅的血痕,六子目光复杂的瞥了眼心虚的缩在阴影中的宋摘星,咬牙忍住疼痛,强笑道:“有什么话,直说吧!不管哪里得罪了兄弟,六子今天都认栽了。您划出道儿来,该赔礼赔礼,要赔钱赔钱,就算一定要出点血……六子都认了。这院子……就不必进了吧?” 陆准对他这般的反应倒是有些意外,匕首止住,不再用力,他转头看向宋摘星,显然是在询问他,这是什么意思。 宋摘星看了六子两眼,权衡利弊,终究还是挪过来,低头躲过对方灼灼的目光,轻声在陆准身边说道:“六子哥家里有嫂子和他的两个孩子,双生的一对兄妹,才七岁。” 虽然声音很轻,但以陆准和六子之间的距离,六子已经足以听清楚宋摘星都说了些什么了。他怒目相视,若不是被匕首逼着,他恐怕会忍不住扑上来,掐死这个不仗义的家伙。 但即便如此,他还是愤愤的骂了句,“畜生!” 宋摘星心里虚得很,赶忙又退回了阴影处,避开他的眼神。 “我说呢!”陆准笑了笑,匕首从对方的颈侧移开。 六子不明所以的看向陆准,脚下半步都没有动,就死死地拦在院门口。 陆准见状,脸上的笑容更浓了。 “我本来想让你出点儿血!”陆准如是说道,“凭你敢在左千户所闹事,带人堵了百户衙门,老子打死你,你也是白死了,知道吗?但是现在,我改主意了。” “你有什么尽管冲我来!”六子这模样虽然很自不量力,但也确实够光棍儿。 “别紧张!”陆准笑道,“我今儿谁都不冲!我听说,你带人围了百户衙门是为了要走被缴没的东西?那你可去错地方了。你的东西不在百户衙门,在左千户所副千户张应奎张大人手里!你要是还想要,你要是还是条汉子,那你就去朝张大人伸手!冤有头,债有主嘛,你说是吧?” 陆准说了这么一句没头没尾的话,转身就要走。 六子不明所以,宋摘星一时间更是懵了,就连邵化海、潘文达、孙桥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 就在眨眼之前,陆准还打算狠狠地给这家伙一个教训的吧?这怎么突然就转了性子了? 陆准转身走了几步,突然猛地转身。 六子还未放松下来的精神顿时又高度紧张起来。 “你家那一对双生兄妹才七岁?喏,给他们添件新衣服吧!”陆准随手掏出一个钱袋,扔给了六子,“你得谢谢他们,救了你小子一命!” 直到人都已经不见了,六子还愣愣的站在门口,手中拖着钱袋子,不知所措。许久,被夜里的风一激,他才猛地醒过神儿来,赶忙打开钱袋子,里面的散碎银子倒在手掌中,让六子看得眼睛发直。 这一夜,有了陆准的搅和,是注定没法平静了。 次日清晨,六子出门的时候,才从纷纷议论之中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信息。堵了百户衙门的加上六子一共是六个人,除了六子和宋摘星之外,其他四个在刚刚过去的夜里都被人开了瓢。动手者经验丰富,伤势很重,但又都没有伤及性命。 至于宋摘星,六子止步抬头,发现自己不需要问了…… ------------ 第117章 摘星 宋摘星。 能想出这样的名字,估计应该是个挺浪漫的人。 但现如今看来,这名字跟浪漫却一点儿都贴不上边儿了。甚至宋摘星肯定特别后悔,自己有这么个破名字,以至于被人用绳子捆住了吊在树上,摘了一晚上的星! “放……放我下来……放我下来……” 树下围了一些人,仰着头正在看热闹。 尽管树上传来的声音是有气无力的,但难得的是下面的人还能听得到。不过即便听到了又能怎样?并没有一个人愿意上前,对其施以援助之手。 大伙儿这时候差不多都知道了,这小子是昨天跑去左千户所堵百户衙门的那几个人中的一个。不用问,联系昨晚的事情就知道了,这肯定是被左千户所的人给报复了。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随便干点什么事情,都瞒不过别人的眼睛。没有谁愿意自讨没趣,去触左千户所的霉头,这被挂在树上的家伙,也就只能自求多福。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被人给放下来。 六子也在树下看热闹,心情却比旁边的人都要复杂很多。 他一直拿宋摘星当自己的兄弟看待,却没有想到,你拿人家当兄弟,人家可没有拿你当兄弟。昨夜若不是自己壮足了胆子,堵在院门口,不让那人进去,怕是自己的家会被毁成什么样子,都无法估计。 想到这儿,他看宋摘星的眼神就变了。 既然兄弟没得做,那就和周围看热闹的人一样,权当不认识这个人好了。 只不过,六子也没什么看热闹的心情了,又驻足站了一会儿,便索性转身离开。 树上的宋摘星此时已经看到了六子,原本没想好如何开口,所以犹豫了一下,结果对方竟然是要走了!这就让他不得不着急了,他赶忙急急地喊道:“六子哥,六子哥!救我,救我啊!” 周围人不少,有的是没看到六子,有的是没把他跟昨天的事情联系起来。但随着宋摘星这么一叫,没注意到的都注意到了,没联系起来的也都联系起来了。刚刚还跟六子说了几句话的人赶忙挪开身子,跟他划清界限,纷纷用一种警惕又怀疑的目光看着他。 六子皱了皱眉头,最后瞥了眼吊在树上的宋摘星,闷头快步离开。 ※※※ “漂亮!真漂亮啊!这干的是真漂亮!”邓博远猛地一拳头狠狠砸在桌子上,桌上的茶具都被这一拳激的纷纷跳起。邓博远咬牙切齿,怒火止不住的向四周扩散开,等在他身侧的心腹不禁噤若寒蝉。过了好一会儿,邓博远才总算是稍稍冷静下来,他慢慢坐在椅子上,冷目瞥向旁边的心腹,“除了那四个之外,还有呢?六子呢?宋摘星呢?” 心腹斟酌了一下,回答说:“一大早就有人看到宋摘星了,他被捆起来,吊在树上。到现在,都没有人敢去把他放下来……” “什么?”邓博远顿时又怒了,“荒唐!糊涂!既然发现了,还让他吊在树上干什么?让别人都来看我邓博远的笑话吗?还不快去把那个蠢货放下来?滚!快滚!” 心腹本来还想提一提他刚刚得知的六子的事情,见邓博远完全冷静不下来,便只能先把话咽进了肚子里。 大概两刻钟之后,宋摘星才被送到了邓博远的面前。 他昨晚的确吃了不少的苦头! 先是被陆准捅了一匕首,而后又担惊受怕,不得不带着陆准一家一家的寻仇。往日里处得好的人,这次他是一次就得罪了个干干净净。可最终,人家并没有因为他的倒戈而对他有所仁慈。反而是草草的将他的伤口扎裹了一下,就将他高高的吊了起来。 理由更是荒唐:你叫宋摘星,还从来没摘过星,那多遗憾?给你个机会,上去摘星吧! 好不容易被人放下来,却又带到了邓博远的面前。宋摘星跪在地上哆嗦,并不指望心情不好的邓博远能够轻易放了他过。 “你昨晚被人吊在树上?看清楚都是谁了吗?”邓博远问道。 “那几个人,小人都不认识……”宋摘星刚刚说出这句话,邓博远就是一声冷哼,他顿时吓得一抖,赶忙改了口,“不不,小的认识一个,认识一个……” “说!”邓博远砸了下桌子,喝道。 宋摘星连忙回答说:“昨晚有个人,长得很像左千户所的潘百户。” “潘文达?”邓博远把身子往前探,咬牙道,“你看清楚了?真的是潘文达?” 天太黑了,宋摘星心里又慌,他就是看着像,但却不敢这么说。 “是,真的是!”他只能硬着头皮这么说,“我看得清清楚楚,就是潘百户。” “潘文达……潘文达……”邓博远口中重复了两遍这个名字,突然皱起了眉头。他勾手叫过心腹,问道,“你昨天说,潘文达挨了打?到底是真是假?” 心腹连忙说道:“真的!千真万确啊!大人,卑职和潘文达手下的一个小旗关系不错。昨日潘文达挨打的时候,那小旗就在院子里头。虽然是没看见,但那声音做不得假!而且,陆大人什么脾气您也知道,既然是陆大人发了火,怎么可能是假打的?那屋里当时总共就几个人,张大人离开的时候健步如飞,总不会是他挨了打吧?” 这番推断,邓博远点头相信了。随即,便又将怒火洒向了宋摘星,“你说昨晚看到了潘文达?潘文达起码挨了三四十棍子!他就算爬的起来,有那个力气打人吗?” 宋摘星赶紧解释道:“大人,昨晚潘大人是被人扶着的!真的,有一个人扶着他,一个人在身边护卫,动手的是第四个人!那人着实是厉害!把我捆紧吊起来也是他一个人干的!” “这样啊……”邓博远的眼睛转了转。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事情就能解释的过去了。他稍稍点了点头,算是认同了这么个说法。随即,他又想起了另一个人,“六子呢?你知道吗?” ------------ 第118章 怀疑 “六子哥?”宋摘星听到这个名字,就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立马摆出了一幅苦大仇深又十分委屈的表情来,对邓博远说道,“大人,他好好的啊!我们昨天堵百户衙门的六个人里头,就只有六子哥毫发无损了!” 说是毫发无损,其实也不对。 毕竟人家六子昨天被陆准弄伤了脖子,那是宋摘星亲眼所见的事情。只不过,比起其他人而言,他的伤实在是可以忽略不计了。更何况…… “昨天小人在去值岗的路上,被左千户所的人掳走。动手的那人,逼迫小人带他去找另外几个人!小人虽抵死不从,但实在是熬不过他严刑加身,您看看,小人的肩膀就是被那人的匕首给捅成这样的!”宋摘星一边说着,一边故意展示肩上的伤口,一夜的时间过去,竟然还真的显出重伤的样子来,让他整个人看上去都可怜了不少,“小人本想着,将他引到六子哥那里,让六子哥来收拾他总行了!可谁想到?他非但没把六子哥怎么样,还给了他一笔钱,让他给他那两个双生儿女去买新衣服。还告诉了他,想要回东西,就去左千户所找张应奎张大人,说那些东西根本就不在潘文达那里!” 这一番话说下来,邓博远听得的眉头不觉间越皱越紧。 “这番话,你是亲耳听到?”邓博远追问道。 “大人,千真万确啊!”宋摘星连忙说道。 如此的言之凿凿,丝毫不似作伪。即便平日里对宋摘星这样的小虾米了解不多,但邓博远也不禁有些相信了他的话。但事关左千户所,他怎么也要认真想一想才行!想到这里,他对宋摘星的态度才稍微好了一些,“宋摘星,你很好!这里暂时没有你的事情了,你且先退下吧!等本大人需要的时候,再吩咐人去找你。” 宋摘星知道自己这就算是过关了,喜出望外,赶忙谢过邓博远,急匆匆的退出去。生怕自己的动作慢了一点儿,让对方突然改了主意。 而此时的邓博远则坐在自己的椅子里,陷入了沉思。 ※※※ 一场报复性事件看似没有在前千户所激起多大的涟漪。 很多人都知道,陆准现在手中握着两个千户所,左千户所又是人家的嫡系,两所之间,即便没有道理,陆准的也难免会偏向左千户所一些。更何况,堵门事件原本就是前千户所惹出的大麻烦,有能耐你抓到人呐!没能耐,陆准会做这个主才叫怪了! 认命,这听上去很无奈,却符合绝大多数人的心理。斗不过嘛,认命就认命呗,以后绕着人家走就是了。 唯一可以称得上波动的,大概就是萧赞又跳出来秀了一圈存在感,扬言要给前千户所受伤的兵丁做主。当然,没有谁会把他这番话当回事儿!做主,那要有实力才行的。没有实力那不叫做主,跳梁小丑什么样,指挥使大人就什么样。 不仅黎鸿禧对萧赞表示敷衍,就连身处漩涡的邓博远也没有搭理他。 邓博远此时心情很烦,他想了整整一天,却怎么想,怎么觉得事情越来越乱。临近傍晚的时候,他又找来心腹,抽丝剥茧的分析起来。 “你觉得宋摘星说得有几分是对的?”邓博远手中拿着盖碗,盖子与碗口不时摩擦出阵阵轻微的响动。 心腹回答说:“大人,早上的时候,卑职就想跟您说来着。后来,听宋摘星跟您提过了,就没有再说。今天早上,很多人都看到,六子在街上走,跟没事儿人似的。就脖子那里,好像是刮破了一点儿,但卑职觉得,那就不算是伤!而且,卑职还打听到,中午的时候,他们家开了顿荤!” “开荤?”邓博远不太能理解这个意思。 心腹解释道:“大人,您想啊,咱们前千户所的人都是干什么的?偷鸡摸狗的有,刨坟盗墓的更多,他们要是做不成买卖,那不就得喝西北风嘛!开什么荤啊?六子最近可不是赚了,他赔了啊,大人,您想想,他哪来的钱去打牙祭!” “这么说,钱是昨晚那人给的?”邓博远想了想,觉得很有可能,“不过,那个人到底是谁啊?” 邓博远想不到这样的一个人。 不是想不到能把这几个人收拾成这样的人,而是想不到,潘文达手下有谁能出手那么阔绰。 如果钱不多,六子哪有闲钱去打牙祭?过日子可不是一顿饭管一辈子的。他能有钱打牙祭,就已经说明了那钱数目对于六子来说不少。他才能分出一点儿来,给家人吃顿好的。 可是据邓博远所知,左千户所的买卖,绝大多数都是一个百户所搞一个,整个左千户所有八九个,都不重样。不轮值、不训练的人负责打理,所得收获千户所要抽一半,百户所抽四分之一,剩下的四分之一才是下面按照官职大小分的。他们手里的确有闲钱,但没那么多的闲钱!多到可以随便就送给六子。 “难道是……”邓博远不禁想到了陆准。 陆准有闲钱吗?答案当然是肯定的! 左千户所再穷,都不可能少了陆准的那一份儿,更何况,人家不穷! 可是…… “大人,您觉得是陆大人?”心腹看出了邓博远的疑惑,立马提出了反对意见,“大人,依卑职所见,那不可能啊!你想啊!陆大人从来都是用刀的,他什么时候用过匕首?昨天的那几个人都说了,他们最先看到的都是匕首,没有一个人看到那人用刀啊!而且,大人,您是了解陆大人的。他出门,什么时候会带累赘?潘文达好好的也就算了,刚挨了一顿打,那就是个累赘,陆大人不可能带他的!” “你说得有道理。”邓博远点头道,“你马上去给我查,查清楚,昨晚潘文达到底有没有出现。再去左千户所打听打听,那批东西到底是在谁的手里!务必要查察仔细,千万不能有半点儿纰漏!” “是,大人放心!卑职明白!” ------------ 第119章 保护 任外面暗流汹涌,回到宅中的陆准却直睡到日上三竿,又在屋中发愣。直到吃罢了晚饭,才出了屋子,坐在园子里头,叫了孙桥陪他下棋。 从前陆准从不下棋,是孙桥让他染上的爱好。但开发出陆准这个爱好之后,没过多久,孙桥却就叫苦不迭了。 陆准的天赋实在是太好,这才多少日子?孙桥就是想让棋给他,都让不起了,甚至很多时候,招架都有些困难。 赢的时候不是没有,但少之又少,而且,都要选择现在这个情况。陆准心不在棋盘上,反倒琢磨别的事情的时候,孙桥的赢面才会大一些。 “三爷。”邵开河从园子门口走过来,对陆准禀报道,“李贺回来了。” 陆准把眼睛从棋盘上挪开,看向园子外。 四目相对,李贺连忙点头哈腰,对陆准行礼。 “进来说话。”陆准冲他打了个手势,叫他进来,顺便示意邵开河把棋盘拿走。 邵开河端走棋盘,给陆准倒了杯茶奉上,却将坐在另一侧的孙桥冷落在一旁。陆准看见了,并未作何表示。 孙桥心中苦笑,起身站到一旁。邵开河是不敢擅自做主的,这样的做法,只能被孙桥理解为,陆准对他的能力不认可,并给予了警告。起码现在,他还只配陪陆准下棋取乐,并没有同坐议事的资格。 李贺此时已经来到陆准面前,对陆准和孙桥行礼道:“三爷,孙先生。” 态度谦恭有礼,陆准在心中默默点头。 按照陆准的安排,孙桥起码名义上是李贺的上司。当着陆准的面,李贺对孙桥惠以尊重,实际上就是对陆准安排的尊重。至于暗地里怎么样,陆准并没有兴趣知道太多。 “找我什么事?”陆准把身子倾向桌子,懒洋洋地问道。 李贺躬身回答说:“三爷,卑职派人在前千户所查察,发现事情的确与您所料一致!” “哦?”陆准稍稍坐直了些,“你仔细说说。” “是。”李贺回答说,“今日拂晓,被三爷您收拾的那四个人就先后被发现,进而前千户所有传言,他们是因为昨日堵门事件,遭到了左千户所的报复。在那之后,宋摘星被发现,并被围观,却没有人施以援手。我们的人看到六子出现在围观人群中,宋摘星还曾向他求助,可是被他拒绝了。” “换了谁都会拒绝啊!”孙桥趁着李贺缓口气的工夫插话道,“宋摘星办事实在是不地道,明知道人家家中有妻室、子女,非但不帮忙遮掩,还全盘托出。这样不仗义的人,亏得有人愿意跟他做兄弟。” 陆准闻言看向他,目光意义不明。 孙桥被他看得一愣,闭口不再言语。 半晌,陆准有些失望的将目光收了回来,对李贺道:“你接着说。” 李贺应了一声,继续说道:“六子走后又过了不短的一段时间,邓博远的人将宋摘星救下来,带去了他那里。宋摘星对邓博远说了什么,卑职无能,暂不知晓。只是,宋摘星被放出来之后,又过了一阵子,邓博远手下便有人到左千户所打听事情了。” “嗯。”陆准点点头,手中的翡翠金蟾绕着手指头转了两圈,随后问道,“知道他们打听什么事情吗?” 李贺回答说:“三爷,卑职都打听清楚了。他们打听的有两件事情,一件是昨夜潘大人府上的情况,另一件,则是翟大人查没的那批东西到底在哪儿。” “没有人打听昨天动手的人吗?”陆准问道。 李贺笃定的回答说:“卑职查察到现在,还没有人打听过这个。卑职以为,您昨晚一反常态用的是匕首,而几乎所有人都会凭经验认定,您惯用刀,用匕首的肯定不会是您,或许他们根本就没往您身上想!他们大概都觉得,昨天动手的是潘大人手下的人,只需要查清是不是潘大人即可,到底是谁,没必要深究。” “唔,是这样。”陆准点头道。他之所以一反常态,当然是为了迷惑对方,把自己的影子从这件事情之中摘出去,“都说说吧,你们觉得,下一步应该怎么办。” 邵开河默默低头,把自己排除在了‘你们’之外。 李贺见陆准看向他,稍思索了一下,回答说:“依卑职浅见,现在应该把消息慢慢散布出去了,但速度不宜过快。要让那些人觉得自己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打听到的,而他们想要打听到的,必须是我们想让他们知道的消息。包括,昨夜的事情确实是潘大人的报复行为,而且那批东西在昨日您离开潘大人那里不久,就被送到了张大人手中,交由他全权处理。” “你说得对!”陆准点头赞许,紧接着,又看向了孙桥,“你呢?” 孙桥说道:“三爷,小人觉得,除了李贺刚刚说的之外,我们应该静观其变,坐山观虎斗。” “唔。”陆准的身子稍微直了直,接着问道,“还有呢?” “还有……”孙桥一时间想不到别的了,陆准却看着他等着他的答复。他不禁有些着急,额头上微微冒出汗来。 过了一会儿,陆准失望的收回目光,对邵开河吩咐道:“你派几个人,去一趟前千户所,把六子给我保护起来。记得,无论发生什么,都绝对不能让他和他的家人出事!我是利用了他,但他的家人是无辜的。” 邵开河答应一声,随即问道;“如果邓博远只对六子下手,我们也要帮?三爷,如果我们的人因此暴露怎么办?” 陆准从位子上站了起来,朝邵开河走了两步,眼神灼灼,盯紧了对方的双眼,“我说,无论发生什么,都绝对不能让他和他的家人出事!懂?” “是,卑职明白。”邵开河连忙低头,避开了陆准的目光。 “明白就好!”陆准点头道,“那一家子,需要的是六子这站着是根柱,倒下是根梁的活生生的爷们儿!如果六子出事了,那家就毁了!孝陵卫内的争斗,只能算是同室操戈,能不伤人性命,下手的时候就留一分!我不想听到谁因此而死了,争斗,必须在可以控制的范围内。都听明白了?” 三人凛然称是,孙桥突然间好像明白了,陆准两次失望的眼神是什么意思。 ------------ 第120章 查明 傍晚时分,张应奎依旧在看着那堆被陆准送过来的东西发愁。 他手下分管五个百户所,能用的人不少,但求稳的性格也导致了他生性多疑,能信任的人实在是太少太少了。尤其是在潘文达受伤之后,他竟突然觉得,自己一时间好像找不到人商量事情了。 “唉……”张应奎长长的叹出一口气。 门扉轻响,吱呀一声,不着痕迹的被人推开。进屋来的人脚步极轻,张应奎听到声响,抬起头,“菁儿?你怎么来了?” “爹。”张菁叫了一声,上前将手上端着的饭菜放在张应奎身边的桌上,“爹,公务繁忙也不能连饭都不吃了啊,先吃饭吧。” 张应奎膝下无子,只这么一个独女,是他的掌上明珠,平日里就宝贝得很。因此,尽管心情实在是不好,但他依旧和颜悦色的笑道:“菁儿,爹暂时不想吃,你先端下去吧。” “爹,您怎么了?”张菁上前晃晃他的胳膊,忽然恍然大悟,“是陆准给您添堵了吧?他怎么总是这样啊!” “噤声!”张应奎难得吼了一句,随即,皱着眉头低声道,“菁儿,爹跟你说过很多次了。陆大人的名讳不是你能随口叫的!就是你爹我,也不敢这样非议陆大人!这种话,以后切莫再讲!小心隔墙有耳,祸从天降!” 张菁不屑道:“我就没看出他哪儿好!不就比我大三岁吗?您是长辈,他论辈分是您侄子,还不该让让您?” 张应奎苦笑着摇头,“傻丫头,他是我侄子,我是他孙子!这些事情,你们女儿家不懂,不要掺和进来。” “什么嘛!女儿家怎么了?”张菁不服气的说道,“爹,您不就是为了这些东西发愁嘛,依我看,有什么好发愁的?他自己扣下的东西凭什么推给您啊?您派人还给他,让他愁去不就得了吗?” 张应奎叹着气,频频摇头,“菁儿,事情没你想得那么简单!这件事情,你不要多管。否则,万一惹火上身,爹都保不住你。” 张菁贝齿轻咬薄唇,低下头,对张应奎的警示不以为然。 ※※※ 在李贺有心的干涉之下,邓博远派到左千户所打探消息的人直到次日午后才将事情都打听清楚。并且从真真假假的言语中,得出了陆准希望他得出的结论。 “大人,都查清楚了。”心腹在邓博远面前表现得有些兴奋,毕竟他是费了大力气的,自然希望获得应得的赞赏,“我们的人多方查访,进展的不算很顺利。但好在左千户所也不是铁板一块,我们还是找到了突破口,终于把您吩咐的事情都打听清楚了。” “哦?说说看。”邓博远对此急于知道。 心腹捋了捋思绪,回答说:“前日夜里到前千户所寻仇报复的确实是潘文达,这一点卑职派人核查过,潘文达当天晚上的确离开了府邸,有人看到他进了前千户所的地界。而且,卑职也找当日被报复的那四个人中的两个问过,他们回忆都说,当时确实看到了潘文达被人扶着。” “唔,当真是他干的!”邓博远的眼中流露出凶光,“那东西呢?那批东西到底是被陆准劫在手中,还是在张应奎手里?” “翟化查没了那些东西之后,就将东西交给了陆大人。陆大人原本是将东西扣下了,但堵百户衙门的事情发生之后,陆准在百户衙门好一通发火,回到家中就派人将东西给张应奎送过去了。派去的人据说还替陆准将张应奎训斥一顿,叫他妥善处理,让张应奎很没有面子。您看那晚的事情,会不会是……” “哼。”邓博远冷哼一声道,“这还用问?陆准明明面见了张应奎,他不亲自对其加以训斥,反倒是事后派个人去训斥。不管派了谁去,对张应奎来说,那都是结结实实的丢了好大的面子!他心里没有想法,不想报复那是不可能的!但是,这家伙,别看他对外人一向是横得很,但对陆准,他不敢!所以,只能将这把火烧到别处。潘文达,肯定是受其指使,才这么着急的来报复!这样看来,那晚动手的人倒不一定是潘文达手下的,也可能是张应奎派去的。不过无所谓了,冤有头债有主,既然知道是张应奎做的,那就好办了!” “大人,您的意思是……”心腹问道。 邓博远眼中满是寒芒,“咱们前千户所蛰伏得太久了,甚至让人家觉得,咱们都是软脚虾,任人欺负!这一次,人家都踩到咱们脑袋上了,咱们不能再忍了。潘文达是张应奎的人,翟化虽然不是张应奎的人,但名义上是他分管的,这一次,咱们就把这笔账,都算在张应奎的头上!” “可是,大人。”心腹有些疑虑,“咱们不占道理啊!无论是被翟化抓住,还是去堵百户衙门,都是咱们这边儿没理!” “理?谁说咱们没有理?”邓博远冷笑道,“如果那几个人是在堵衙的时候被打成那样,那是咎由自取,怪不了别人!但他们不是,他们是夜里遭到袭击的!背地里捅刀子,这不是英雄所为吧?就算捅到陆准那里,他也不会为张应奎撑这个腰!” “大人,那证据……”心腹问道。 邓博远说道:“证据当然有,但不急着拿出来。咱们得玩儿一个,先礼后兵!你马上派人去一趟张应奎府上,就说我说的,只要他把那些东西原样交还,并且保证帮我将那个挡路的翟化剃掉,我可以既往不咎,否则,就别怪我没有提醒过他了!” “可是,大人,若张应奎不认,咱们真的拿证据出来?”心腹可是知道,自己手中拿不出证据的。 “把心放在肚子里吧!”邓博远安抚他道,“我们根本不需要什么确凿的证据,只需要一盆脏水而已!至于倒这盆脏水的人……那晚不是有人非但没怎么受伤,还拿了好处吗?老子都占不到便宜,他凭什么过得舒服?” 心腹顿时恍然大悟,对啊,还有六子! ------------ 第121章 不是什么好机会 张应奎宅中,客堂,邓博远派来的心腹站在张应奎面前。 “我家大人就是这个意思,还请张大人好好考虑一下。” 一个小小的总旗,如若换了往日,张应奎肯定懒得搭理他。但他今天是替邓博远来的,而张应奎并不想在这个时候和邓博远多做纠缠。 “原本也是查无实证,东西,先还给你们倒是无妨。来人,去取那些东西来,一会儿让白总旗拿走。”张应奎先答应了对方一个条件,而后话音一转道,“至于翟化的事情,依我看,还是要从长计议为好。翟化虽然是我的部下,但相差不过半级而已。他为人孤僻又自傲,从不合群,素日里不是很听招呼。再加上陆大人对他很是信任,怕是等闲不会同意拿下他。你回去答复邓大人,此事我会放在心上,让他尽管放心就是。” 放心什么的,白总旗不过是听听罢了。反正能拿回去东西就算是不错,至于其他的,还有邓博远拿主意呢。他只是个跑腿的,只负责将话传到就是了,至于别的,还不需要他考虑太多。 张应奎派去拿东西的人并没有去太久,可回来的时候,脸色却很不好看。 “大人,不见了。”那人附在张应奎耳边,低声说道。 “不见了?”张应奎抬头看了他一眼,目露不可置信,随即看到白总旗正抻着脖子想偷听些东西,他起身道,“后面出了点小事情,还请白总旗在此稍候,我去去就来。” 说罢,不等白总旗反应,他便带着人转身离开了客堂。 ※※※ “怎么会不见了?怎么就会不见了!你告诉我,怎么就会不见了!” 实在是不怪张应奎恼怒,他虽然没有派谁专门看管,但这也是他张应奎的府中,不是什么小蟊贼都可以随随便便出入的!放在府中的东西不翼而飞,他堂堂副千户的脸面往哪里搁? 而且,这又是在他答应了还给人家之后,才发生的事情。如果没有答应过,大不了不答应就是了。可答应了转头又反悔,这就更加让张应奎下不来台了! “说,到底怎么回事儿!”张应奎愤怒的咆哮。 下面实在是扛不住压力,总算有人小声道:“那屋子……就……就看到小姐进去了一次……” “菁儿?” 张应奎顿时冷静下来,一颗心也仿佛随之掉进了冰窟窿。 想想张菁跟他说过的话,再想想自己这个宝贝女儿向来泼辣敢做的性格,他不敢再想下去了,因为越想越觉得,这就是真相! “菁儿人呢?去叫她过来!” 张应奎吩咐后不久,张菁就被人叫到了张应奎的面前,看着父亲铁青的脸色,张菁不明所以。 “菁儿,告诉爹,昨天那些东西,你有没有碰?”张应奎尽量让自己心平气和,声音几乎是颤抖着问出这句话来,心中存着些许的侥幸。 可张菁一开口,就将他的侥幸统统扑灭了。 “是我拿去了!”张菁丝毫不觉得自己有错,反而理所当然的说道,“爹,我知道您不方便这么做,所以我帮您做了!您放心,我去的时候,没有人看到我的!我把东西往陆宅后门一放转身就走您不用担心……” “你……你……”张应奎实在是不知道自己到底该说什么好,手指着张菁哆嗦半晌,颓然的坐在了椅子上,叹气道,“菁儿啊,你害死爹了!” “爹,到底怎么了?”张菁直到现在,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哪里做错了,“既然是麻烦,还给他就是了!他不是指挥佥事吗?让他去操心好了!您没道理替他背这个麻烦!” “你不懂……你不懂……你不懂啊,丫头……” 张应奎苦笑着摇头。 他能怎么办? 如果陆准肯抬抬手,他也许还能下台。但如果陆准不肯抬这个手,今天他是真的别想下台了! ※※※ 此时,陆宅花园。 李贺躬身对陆准汇报刚刚探听来的消息,“三爷,前千户所邓博远手下的白总旗去了副千户张大人府上。” “哦?这么急啊?”陆准挑了挑眉毛,手中的几个棋子颠来倒去,敲击的‘啪啪’作响,“东西是谁送回来的,打听到了吗?” “回三爷,卑职早已打听到,是张大人家的小姐,张菁。” “果然是她!”陆准笑了笑道,“整个张府,也就是她能干出这样的事情来了!” “三爷,那咱们该如何?”李贺问道。 孙桥插话说道:“三爷,依小人之见,宜不动刀兵,静观其变!” “嗯,有道理。”陆准难得的夸了孙桥一句,对他的建议却没有接受,“若是旁人给我扔回来的,我倒是乐得看热闹。但既然是菁儿那丫头做的……罢了,就给她次机会。化海!” 邵化海躬身道:“三爷,您吩咐。” “去告诉张应奎,东西在我这儿,想要回去容易!既然是菁儿给我扔回来的,那就让菁儿再来我这儿一趟,亲自取回去。” “是,卑职这就去。”邵化海答道,转身欲走。 “慢着!”陆准出言叫住他,说道,“去的时候小心着点儿,别让姓白的看到你。那小子鬼着呢!让他看出破绽来可就不好玩儿了。” 邵化海躬身道:“是,卑职明白。” 孙桥的心思早已被搅得飞到了张家去,他皱着眉头想了想,对陆准说道:“三爷,白总旗此番去张府,却没有要到东西,邓大人怕是解释不清了。这个时候再把东西还给邓大人也是于事无补啊!反倒是更给他扔了个烫手的山芋。依小人看,邓大人这次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他洗清?哼,他倒是急着洗清,想得美!”陆准说道,“他洗清了,老子怎么办?背着老子跟邓博远眉来眼去的,老子就是要把他架在火上烤!即便没有这一出,我也不会轻易放过他!否则,谁都跟老子玩儿明里一套、暗里一套,私相授受,前所拿不下,左所就要乱成一锅粥了!” ------------ 第122章 取? “要菁儿去?”张应奎听完邵化海传的话,不禁眉头直皱。 他虽然明知道,陆准没有什么寡人之疾,可让自己的女儿登门去求他,这若是传出去,终究是不太好啊!而且,张应奎可不觉得陆准会轻易的将东西还给他,其中必有一番刁难!他到宁可受刁难的人是自己,也不希望自己的掌上明珠受了委屈。 “张大人不要多想。”邵化海适时提醒道,“我家三爷与贵府小姐年幼时也曾是玩伴,只不过,年纪渐长,再混在一起难免遭人非议,这才疏远了起来。三爷对贵府小姐绝无非分之想,你不需要担心。” 张应奎哪能不担心?只不过,担心也没有用才是真的。 半晌,张应奎叹了口气道:“那就依大人的意思,只是对姓白的,我该如何应对?不知道大人有吩咐没有?” “那倒没有。”邵化海摊手道,“好了,时候也不早了,若是张大人同意,那就请小姐跟我去一趟,把东西拿回来。” “现在?”张应奎看了看时间,更不情愿了。 一番讨价还价,终究还是张菁得知消息,自己主动站了出来。 “爹,去就去一趟嘛!您放心,他不敢把我怎么样的!” 张应奎摇头叹气,整个左千户所,也就是自己的女儿敢说出这样的傻话来吧?不敢?陆准那里从来都只有想不想,没有什么敢不敢之说。 ※※※ 满园灯火,闲庭独坐。 陆宅花园门口,邵化海比了个手势对张菁说道:“张小姐,我家三爷就在里面,您进去就是了。” 张菁看了他一眼,混不在意的独自进了院子。 花园内的一处空地,陆准席地而坐,面前摆着一张矮桌。桌面上防着几碟下酒的冷盘,还有一壶酒。 张菁走到近前,低头俯视着正抬头看他的陆准,双手掐腰,杏目一瞪,说道:“姑奶奶来了!还不接驾?” 陆准把手里的花生米抛向空中,仰头张嘴接住,慢慢咀嚼,笑眯眯敷衍的拱了拱手道:“那卑职接驾来迟,不然……斩了吧?” “哼,没一句正经话!”张菁瞪了他一眼,伸手道,“拿来吧!” “拿什么?”陆准明知故问。 “你说拿什么?”张菁怒道,“不是你派人告诉我爹,想要回东西,就让姑奶奶我亲自来吗?我来了,你该给东西了吧?” “哪儿那么简单了?”陆准笑道,“我满意了给你,我要是不满意,你就甭想了。” “你这不是骗人吗?”张菁对陆准耍赖的行径很不满意。 但陆准却一副我随你的样子,自顾自的喝酒,不理会她的小脾气。 张菁很想转身离开,但她也知道,那些东西现在张应奎很需要,而让张应奎下不来台的,这正是她。如果不能把东西拿回去,那势必就会让父亲更加为难。 气鼓鼓了半晌,她终究还是坐了下来。 虽然张菁什么都没有说,但坐下来已经说明了态度。陆准将空了的酒杯向她面前一推,说道:“倒酒。” 张菁瞪着陆准。 陆准笑眯眯的看回去。 过了好一会儿,张菁突然笑道:“我说你还是不是爷们儿?喝酒就用这个?” 陆准的眼神看向酒盅,“怎么了?” “怎么了?”张菁说道,“你们不都讲什么男子汉大丈夫,大口吃肉,大碗喝酒的吗?你一个指挥佥事,又不是文官,弄个小酒盅,酸溜溜的,你自己不嫌别扭吗?” “那你想怎么样?”陆准反问道。 张菁不理他,直接拍着桌子叫来守在院外的邵化海,“去,拿两个大碗来,再给姑奶奶拿酒去!要坛子装的!” 邵化海看向陆准。 陆准点头道:“去拿!” 邵化海快步离开,不多时,便将张菁要的准备妥当了。 张菁拿起一坛酒,信手拍去泥封,对陆准说道:“你不是想喝酒吗?你不是说你满意了才行吗?好!姑奶奶今儿就陪你喝一次!保证你满意!就是待会儿,别求饶!” “丫头。”陆准笑着看她赌气似的倒了两碗酒,随手拿起面前的一碗笑道,“你爹没告诉过你,这个性格会吃亏啊?” “少废话!”张菁瞪眼道,“薇薇和我不是一样的性格?没见你跟她说过会吃亏啊?” “不一样!”陆准一口干掉碗中的酒,摇头道,“薇薇从小就知道,她干什么事情,是我兜得住的,干什么事情是我兜不住的。她那叫任性,你这叫找死。” “你再说姑奶奶……”张菁作势要砸。 “你这一口一个姑奶奶,你是谁姑奶奶……哎,行行行,姑奶奶,我怕了你还不行?” 两人不停地喝酒,不停地拌嘴。 陆准恍恍惚惚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 那时候他总以为,可能是张菁和妹妹陆薇薇的性格比较像,所以他才比较喜欢亲近这个小丫头。 随着年纪渐长,两人的交往也渐渐变少。尤其是陆准接任左千户所正千户之后,一则他事情确实忙起来了,二则张应奎也刻意的隔开了两人间的联系,生怕会因为女儿泼辣的性格,不小心惹祸上身。 张菁依旧开朗,依旧泼辣,依旧霸道,但却淡出了陆准的视线。 直到这一次,再次听到她的名字,陆准才恍然意识到,他对张菁,和对陆薇薇的感觉,完全不一样。 不知不觉,不知道喝了多少酒,陆准觉得脑袋都有些昏昏沉沉了。 “陆准,陆准……”张菁推推要趴到桌子上了的陆准。 灌陆准酒比她想象得要容易得多,她从始至终没喝多少,甚至也没费什么口舌,陆准却自己一碗接着一碗,不要命似的把酒往肚子里头灌。 “东西啊,东西该给我了吧?”张菁问道。她生怕陆准是装醉,故而有些小心翼翼。 陆准胡乱摆摆手,“拿走……都……都拿走……” 张菁听罢立马回头叫邵化海,“你们三爷的话听见了?” 邵化海走过来,又听陆准含含糊糊的喊着‘拿走’,便点了点头。 “那还不快去拿啊!”张菁站起身,催促道。 邵化海转身,要带张菁出去,可还未走出几步,身后却突然传来了陆准幽幽的声音,“……嫁……嫁给我……都是你的……” 两人一同愕然,回过头,陆准却已经倒在桌上,鼾声如雷。 ------------ 第123章 浑水,漩涡 “哥,你说,三爷到底是真的假的?他该不会是……” 邵化海话说了一半,被邵开河一巴掌拍在脑袋上,生生打断了。 “你嘟嘟囔囔多少遍了?有完没完?”邵开河不耐烦地说道,“三爷是真的假的?轮到你管了?再说了,你想知道,你问三爷去啊!我哪儿知道?” “不知道就不知道,你急什么啊!”邵化海揉了揉被拍疼的脑袋,不乐意,过了一会儿,见邵开河又看向别处了,他便又觉得无聊,忍不住凑上来,“哥,倒不是我要管什么。你想啊,三爷看上谁不好?居然看上张家小姐!那整天一口一个姑奶奶,要是真的娶回府里,谁伺候得起啊?” “又没要你伺候。”邵开河不冷不淡的说了一句,随后,转回身来看着他道,“化海,三爷不喜欢嚼舌头的,什么真的假的,你跟我说说就算了,可别出去乱传!万一要是被谁给听到了,传到三爷耳朵里头,你小心吃不了兜着走!” “不至于吧?”邵化海大大咧咧,并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事。反而觉得邵开河这样,是有些小题大做了。 “你别不在意!”邵开河叹口气道,“别忘了,李贺是干什么的!那小子,自从跟了三爷之后,眼神都变得冷飕飕的了。” “李贺?”邵化海摇摇头,闭口不言了。 他不喜欢这个从前千户所叛来的小子,总觉得他心眼儿没放正。既然可以叛了邓博远,那谁知道他有朝一日会不会也叛了陆准?可陆准偏偏不在意,这些时日以来,反而对他愈发信任得很了。 ※※※ 与此同时,前千户所,邓博远看着白总旗,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你说什么?反悔?到底怎么回事儿?给我仔细说说!” 白总旗连忙回答说:“本来,卑职和张应奎一说,他就同意了,说是先把东西还给我们。至于翟化的事情,是有些困难,不能急,但他也答应了会想办法。可他派人去拿东西,那人回来跟他不知道说了些什么,他就急匆匆的出去了,回来就告诉卑职,他不还了!大人,您说这叫什么事情?” “出尔反尔。”邓博远眯眯眼睛,琢磨了一番,有些困惑的摇头道,“张应奎秉性谨慎,招惹了他,让他吃亏,他固然不肯。但我们这是跟他谈和,于他有利,他没道理不同意!这么说,肯定是有人不让他交!” 白总旗恍然大悟道:“大人,您的意思是,这后面还是有陆大人的影子?是陆大人不允许他把东西还给我们?” 邓博远摇头道:“不,不会是不许!我倒觉得,应该是默许!” “默许?” “陆准要的是稳定!他不会故意挑起纷争。我倒是觉得,这里面,会不会有黎鸿禧的影子?” “黎鸿禧?”白总旗完全没往那个方向想过,他不禁惊道,“大人,这是从何说起啊?听说黎鸿禧在右千户所被人打伤了,最近一直在休养!” “休养?”邓博远冷哼一声,“你相信他是休养?” 白总旗惊道:“难道不是?” “不可能是!”邓博远道,“你,还记得张行简吗?” “您是说,张行简已经把他治好了?” “肯定已经治好了!”邓博远觉得整件事情已经可以捋清了,“黎鸿禧啊黎鸿禧,藏得是真深啊!” “大人,您的意思是……”白总旗依旧不怎么明白。 邓博远说道:“动动你的猪脑子吧!你想啊,陆准扶黎鸿禧上位,可能扶他坐上了位子就甩手不管了吗?当然不可能!陆准既然扶了他,就肯定要帮他坐稳!而且,当初扶他上位的时候,陆准可是说过的,给他一个月的时间,一个月,时间可不长,想要理顺前千户所,哪里有那么容易?陆准不帮他,难道看着他死啊?只不过,陆准既然能把自己护宅的亲兵给他一半,就说明了,不会明着多出手。否则,给他亲兵干什么?那不是多此一举吗?我觉得,最近的这一切很可能都是黎鸿禧布下的局,无论是翟化,还是张应奎,都是在陆准的默许,甚至暗示之下,配合他!” “可是,这局最开始,不是我们布下的吗?”白总旗疑惑道。 “这就是厉害之处了!可笑,我倒是小看了他。”邓博远说道,“如果翟化抓了我们的人之后,我们不催促潘文达去加那一把火,翟化很可能因为查无实证而事情又不重要,自己解决。那样,东西就不会跑到陆准手里。陆准不插这一手,张应奎就不会急着与我们脱清关系,我们更不会互相报复,以至于现在这个境地。黎鸿禧看似没有出手,但细细想来,他是每一步都轻轻的推了一下,就让我们险些万劫不复。高明,实在是高明啊!” 尽管白总旗还是不怎么想得明白,到底有黎鸿禧什么事情,但他更关心的是下一步的决断,“大人,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如果是别人,我们就认输了也无妨。但既然知道是黎鸿禧了,我们如果认输,就是给他收拾乱局的可乘之机了。”邓博远如是说道,“这样,你现在就去将那天堵百户衙门的人统统给我找来!尤其是六子!记住了,只要他们离开家门,就给我死死控制住他们的家人!只要抓住他们的家人,就不怕他们临时耍什么鬼把戏!” 白总旗点头道:“是,卑职这就去。只是,大人,难道我们要再堵一次百户衙门?” “百户衙门?”邓博远笑道,“不!堵百户衙门干什么?既然是咱们前千户所的人吃了亏,那自然是要找正千户大人帮咱们讨个说法才对!黎鸿禧不是想要置身事外吗?我偏不让他如意!将他顶上去,无论事情能否解决,他都绝对落不了好!” 随着白总旗转身离去,邓博远面上的笑容也渐渐变冷。 就在陆准迷迷糊糊醉酒酣睡之际,这潭被他不停搅动的水,已然在悄然间越变越混。而始终置身事外,并未参与过的黎鸿禧,也被漩涡搅了进来。 ------------ 第124章 夜问 夜半三更,值夜的兵丁昏昏欲睡。 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从廊外传来,正倚着栏杆打瞌睡的邵化海被脚步声惊醒,猛地坐直了身子,睁开眼睛。 看清来人是孙占一,邵化海皱眉道:“什么事?慌慌张张的。” 孙占一快步上前,来不及称呼,便急急地说道:“邓博远动手了,那些人都被抓了。” “什么?”邵化海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你说什么动手了?什么人被抓了?好好说话!别含含糊糊的!” “是。”孙占一深吸口气,压了压有些太过躁动的情绪,回答说,“卑职奉命保护六子和他的家人,就在刚刚,邓博远手下不知道抽了什么风,突然下令动手抓人。卑职收到消息,本以为目标是另外几个人,就派出人手去帮忙……” 邵化海听到这儿,眼神突然变了,“孙占一,你别告诉我,你一个都没保住!” 孙占一连忙低头,“卑职失职,请大人责罚!” “责罚?”邵化海冷笑道,“你等着三爷责罚你吧!”说罢,他抄起放在一旁的佩刀,回头喝道,“还愣着干什么?走,跟我见三爷去!” 邵化海在前面疾行,迎面跑过来一人却险些把他撞到。 邵化海心情本就不好,被撞了一下更是恼火,稳住身子,厉声喝道,“跑什么跑?你眼睛掉在路上了?” “不是啊。”那人声辩道,“出……出事了……” “又出什么事了?”邵化海不觉间眼中冒火。 “李贺他……” “李贺怎么了?” 邵化海越急,对方越是支支吾吾的说不出来,他猛地跺了下脚,往前多走了一段路,眼前看到的事情便已经不需要对方解释了。 本该吹灯熄火的房间此时亮着一盏昏黄的灯,邵化海停住脚步,深吸口气,走到门口,叩响房门。 “进来吧。”陆准疲惫中带着些许醉意的声音从屋中传出来,邵化海闻声轻轻推开门,走进屋中。 陆准只穿着件白色的中单,坐在竹制的躺椅里,闭着眼睛,手中那枚翡翠金蟾绕着指尖慢慢转动。听到开门的响声,连眼皮都没有动一下。反倒是站在他身边的李贺转头看见邵化海,便微微躬身,恭敬地叫了声‘邵大人’。 邵化海瞥了他一眼,对着陆准垂手躬身道:“三爷,卑职听说有人闯进您的居处,生怕出事,这才急急赶来,没有搅了您休息吧?” 话语中意有所指,显然是说李贺无视陆准门口值守的亲兵,闯入室内的事情。 亲兵并未将情形说给邵化海听,但邵化海在看到屋中亮灯,再联想起那名兵丁的职责,便猜了个八九不离十。看到李贺,这种想法也就笃定了。 “搅我休息的是他,不是你。”陆准依旧闭着眼睛,口中吐出口浊气,慢吞吞的说道,“不过,化海啊,你说,今晚闯进来的要不是他,而是刺客,那我还有命在啊?” 邵化海本想告李贺一状,却不想被陆准一句话堵住,低下头不知所措。 李贺笑道:“是卑职心急,冒犯了值守,还请邵大人不要见怪!” 邵化海被他气得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陆准却突然睁开眼睛,稍稍坐直了身子,语气冷冷地说道:“知道就好!值守你也敢随意冒犯,再有下次,小心老子扒了你的皮。” “是,三爷,卑职不敢了。”李贺连忙应道,心中却不禁对自己今晚的举动暗暗皱眉。 今晚冒犯值守,一则他真的有事,二则也是一次试探。现在结果已经显而易见了,虽然的确让陆准对邵化海有了些许的不满,但到底还是对自己的不满多些。心急了,太心急了!看来,决不能如此冒进了。 “你来就是为了这一件事情?”陆准问道。 邵化海回答说:“回三爷,刚刚孙占一禀报给卑职说,派去前千户所保护六子及其家人的人……把人给丢了!” “嗯,这事我知道了。”陆准的眼神扫了眼李贺,身子又靠了回去,“我不是说过,无论发生什么都要保护好六子和他的家人吗?看门看不好也就罢了,看个大活人也看不住!” 陆准说到这儿,空着的左手重重的在躺椅的扶手上拍了一下,邵化海的身子随之一哆嗦,连忙跪地俯身道:“是卑职失职,请三爷责罚。” 陆准半坐起来,倚着扶手低头看向他,冷笑道:“你倒是有种!可这事儿跟你有什么关系了?我记得我吩咐的是你哥哥,他派的人是……是孙占一吧?你急着跳出来充什么大个儿?天塌下来砸不死你是吧?” 邵化海不敢抬头,冷汗悄然滑落,坠在地上,他咬咬牙,硬着头皮回答说:“三爷,今夜是卑职轮值,值守的人不得力自然是卑职失职。孙占一虽然不是卑职派去的,但他也算是卑职的部下,卑职平日里对他疏于督促,故而才酿成今日之错,是卑职失职。” 陆准看了他半晌,眼神渐渐由犀利变得柔和起来,好一会儿过去,他才挪开视线,身子靠回椅背,眼睛也重新闭了起来,叹口气道:“罢了,既然你非说是你错了,那我就权当是你错了。起来吧!怎么罚,让你哥哥看着办!” “是,谢三爷。”邵化海站起身来,顺手抹了把头上的汗。 李贺听罢,在一旁微微皱了皱眉头。本以为以陆准的性格,一定会迁怒,但没想到,却被邵化海给挡下了。他想了想,上前询问道:“三爷,六子那边的事情,您看怎么处理?” 邵化海瞪了他一眼,暗骂他哪壶不开提哪壶。 “人被抓了,现在抢回来,也来不及了。化海,你派人去给我暗中盯着,务必要保护好他们的家人。这次要是再出错,决不轻饶!” “是,卑职明白。”邵化海连忙回答。 “李贺,你派人盯着黎鸿禧,他那里有什么风吹草动,马上回来告诉我。”陆准吩咐完,便摆手喝令两人退下,揉着脑袋抱怨道,“偏就大半夜的给老子惹事情,滚!都滚!” ------------ 第125章 大人做主 陆准的卧房外,孙占一对邵化海千恩万谢。 “……要不是您力保卑职,卑职今天就难过了,谢谢您,谢谢您!” 邵化海瞥了李贺一眼,眼中的厌恶毫不掩饰,他拉住孙占一向旁边走开一段距离,这才皱着眉头说道:“谁保你了?谁保你了?我从头到尾有提过你一句吗?自作多情!我告诉你,三爷的话你也是听到了的,这次再出错,谁保你都没用了,你知不知道?” “知道知道,卑职知道。”孙占一连连说道。 “你知道就好!”邵化海说着,目光游弋,慢慢的又挪到了李贺的身上。他狠狠地瞪了李贺一眼,转而对孙占一说道,“知道劲敌是谁了吧?” 孙占一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张大嘴巴,不明所以的眨着眼睛。 邵化海抬手敲了下他的脑袋道:“这都看不明白?真不怪你办不好事情!以后做事情的时候防着他点儿!免得他到处使坏!” 李贺自知在邵化海那里印象很不好,但他也并不介意。远远看到邵化海频频投来不友善的目光,他反倒是报之一笑。 同在一个人手下做事,敌意表现得这么明显真的好吗?哪怕底下斗个天翻地覆,起码表面上还是要维持着一团和气吧?这个对手,有点儿弱啊! “头儿,咱们怎么做?”跟着李贺一起来此的部下原本也是陆宅的亲兵,但此时,已经成了李贺的心腹。 “三爷吩咐,盯好黎鸿禧!这个地方你亲自去盯着,绝不能有半点儿纰漏!另外……”李贺看着邵化海离去的背影想了想,又吩咐道,“派两个人给我盯着邓博远那里,尤其是姓白的,一定要盯住了,有什么异动马上回来告诉我!记住,如果遇到邵家兄弟的部下,只要不影响到三爷吩咐的事情,其他一律给我忍让再忍让!我会在合适的时候帮你们找回场子,但你们决不能落人口实!懂了吗?” “是,小人明白!” ※※※ 黎鸿禧这个正千户做得实在是没意思。 整顿前千户所无从下手,正千户一职名存实亡,压根儿就没有什么控制力。尤其是看着邓博远最近跳腾的厉害,他更是心情郁闷起来。 早知道这个正千户不好做,让给邓博远去多好?那现在优哉游哉到处惹事的就不是他邓博远,而是自己了。以陆准想要保持稳定的心思,他那所谓的制衡之道,陆准对这个惹事的人八成就像现在这样,不管不问,只要不超出容忍的范围,就看着他跳腾也无妨。 只可惜,现在后悔也已经晚了。黎鸿禧琢磨着,自己是不是应该找个机会去跟陆准说一说。如果能够说服陆准,让他觉得,有邓博远的存在,前千户所就会不稳定,到那个时候,就算自己不主动挑事,陆准也会借自己的手收拾了邓博远。 而邓博远一旦被收拾掉,自己在前千户所将不会再有什么大的阻碍,理顺起来也就容易得多了。甚至以后,也不是没有和左千户所叫板,甚至顶破陆准的束缚的机会。 黎鸿禧这里正由郁闷转而欣喜,白日做梦一般的给自己规划着日后的康庄大道呢,忽然间,却听到外面传来了喊声,“大人,大人!您快出去看看吧!外面出大事了!” 黎鸿禧被人打断了思绪,心情极为不爽,于是,不耐烦地冲手下吼道:“大清早的,嚷嚷什么?天塌了还是地陷了?不知道要沉稳吗?沉稳!懂吗?” 兵丁被他的怒火吓了一跳,先是一愣,随即,赶忙禀报道:“大人,您快出去看看吧,外面闹起来了!” 黎鸿禧被叫道门口,才看到了手下所说的闹起来是什么意思。 如果说那天在百户衙门外,是六个人吵吵嚷嚷,才吸引了那么多人的话。那么现在,就是寂静无声中,也吸引了这么多的人围观。 “怎么回事儿?”黎鸿禧看着面前的情景,有些发懵。 六子和宋摘星跪在门口,其余的四人或许因为伤势太重而不得不躺在地上。伤口都是草草包扎的,透出殷红的血色,让人看起来很是凄惨。 黎鸿禧这话是问的身边人,可身边人也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好在,不需要他们过多的解释,宋摘星看到黎鸿禧出来,早已酝酿已久的眼泪就像开了闸的洪水一样,喷涌而出,一时间,他一个人的哭声就响得震耳朵了。另外几人也强挤出几滴眼泪来,以哭声作掩护,显得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 黎鸿禧见状更是懵了。 这些人的事情他多少听说了一些,但对于他们今天的来意,是一点儿都不清楚。这跪在门口哭成这样,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他黎鸿禧怎么着人家了呢! 陆准给黎鸿禧留下的半部亲兵中的头目上前询问道:“大人,要赶开吗?” “赶?”黎鸿禧听罢,连忙摇头道,“赶什么赶?不能赶!他们哭成这样,我再加以驱赶怎么能行?那不就成了我欺负人了吗?” 也不见得人家现在就没觉得你欺负人呐!头目不以为然的摇摇头,退后不再说什么了。 他只是奉命来协助的,并没有什么帮黎鸿禧处理事情的责任。只要这几个人没胆大到威胁黎鸿禧的安全,他完全可以当做什么都没看见的样子。刚刚发问已经算是多管闲事了,既然黎鸿禧这么软,他凭什么替人家硬啊?这没事儿找事儿不是吗? 黎鸿禧往下走了几步,下面的哭声非但不减,反而更大了。黎鸿禧被他们吵得不行,心里更是烦躁,忍不住吼道:“你们……你们不要再哭了!哭哭啼啼有什么用啊?你们有什么冤屈,你们说出来啊!说出来,我给你们做主就是了!” 宋摘星听罢,突然止住了哭声。他这一停,其他人也就纷纷停下了。 门口静了一下,紧接着,宋摘星便又哭嚎起来,“大人,您给我们做主啊!” ------------ 第126章 又堵门 宋摘星哭得实在是声音太大了,黎鸿禧烦不胜烦的同时,却又碍于有这么多人看着,不能直接下令驱赶他们。 他叹了口气,又不禁后悔起来,早知今日,悔不当初,现在看来,自己这个正千户做得该是有多窝囊了? “行了,你们就不要再哭了。”黎鸿禧说道,“不管你们有什么冤屈,说出来,我替你们做主就是!我刚刚就说过了,哭哭啼啼不管用!你们还不如实话实说得好!” 宋摘星这才再一次止住了哭声,所有人的目光也都集中在了他的身上。他抽噎了两下,开口道:“大人,前日我们几兄弟下地掏货,归程途中,因为天黑,误入了左千户所百户翟化翟大人的地盘。翟大人将我等扣压,东西也尽数缴没。后因查无实证,翟大人将我等放了回来,却将东西扣下!我等不过是想要去左千户所讨个公道,因为翟大人素来脾气暴了些,我等害怕,所以才想着请百户潘大人帮我等讲个情!却谁知道?潘大人非但不帮我等说情,反倒将我等驱散!原本这也没有什么,堵了衙门,让潘大人丢了面子,挨顿打是我等咎由自取。可潘大人是堂堂的六品百户!对我等不满却不行堂堂之道,偏要在背地里捅刀子。大人呐,您看看,您好好看看,我兄弟几人被潘大人的手下打成什么样子?大人!您可要给我们做主啊!” “这……”黎鸿禧不禁长大了嘴巴。 这宋摘星上嘴皮一碰下嘴皮,说得倒是轻巧得很!可是现如今前、左两个千户所都被划到了陆准手下,陆准又是左千户所出身,两所之间的纷争,他会向着谁,这还用问吗? 黎鸿禧可不觉得自己有本事跟左千户所的人较劲,尽管对方只不过是一名百户。 宋摘星见他犹豫,又嚷嚷道:“大人,您署理正千户,是我前千户所的主心骨啊!您总不能看着我们被左千户所的人欺负吧!” 黎鸿禧真是恨不得扑下去打死这个多嘴的宋摘星了!这不是把他架在火上烤吗? 别说他黎鸿禧只不过是个陆准扶持起来的傀儡,即便是他的前任宋瑞堂,谁又见他真的敢跟陆准硬碰硬了?即便真的硬碰硬,倒霉的又有哪一次不是他们前千户所? 可人心就是这样,一则同情弱者,二则不患寡而患不均。 宋摘星他们被打,不仅仅是让周围的人觉得他们是弱者,更加让大家感觉到了一种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的悲戚感。 再者说,从前左千户所是左千户所,前千户所是前千户所,两者并没有统属关系,各论各的。你被左千户所的人欺负,我也被左千户所的人欺负,这在大家看来,很容易接受和理解。可现在不一样了,大家都是陆准统属下的人,凭什么左千户所的人就可以耀武扬威,前千户所的人就只能忍痛挨打? 黎鸿禧只大略的一扫,就知道了绝大多数的人都已经被宋摘星的表演所收买了,如果此时他敢说不帮他讨回公道,那么他在前千户所的威望就会瞬间降低,不仅仅是中立的人会偏向到邓博远那边去,就是他原本的势力,都会因此而人心动摇。 “你们的事情我知道了!”黎鸿禧硬着头皮说道,“这样,你们先起来,跟我进去。有什么事情,我一定帮你们做主就是了!” 宋摘星此时是无路可走了。 他先是得罪了左千户所的人,而后又出卖了兄弟,还被人吊在树上任人观瞻。可谓是人嫌狗厌,众叛亲离,脸面也丢了个干干净净。此时,他更是挑头堵了黎鸿禧的家门! 能得罪的人被他得罪了个干干净净,他没有退路,抱紧邓博远的大腿就是他现在唯一的出路! 因此,邓博远交办的这件事情,他绝对不能办砸! 见黎鸿禧似乎有想关起门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意思,他顿时警觉起来,连忙喊道:“大人!此事如何解决,还望大人给小人一个说法!非是小人不信任大人,实在是小人等被打怕了啊!” 这还不是不信任?这摆明了就是把不信任写在脸上了! 但宋摘星所说的话,却又恰恰印证了黎鸿禧心中所想。他的确是想要将这几人弄进府中去,然后一番软硬兼施,让他们放弃讨回什么公道的荒唐想法,继而再将这件事情压下去!事不关己,哪有几个人是真的会放在心上的。人都是健忘的,拖上一段时间,自然而然的也就忘掉了。 可宋摘星的话,分明让黎鸿禧的算盘打空了。 黎鸿禧越想越恼火,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也越来越不好下台了。 而正在这时,人群中一个熟悉的人影晃了一下。黎鸿禧分明看到,那人冲自己打了个手势,继而就朝旁边人群稀疏的地方走去,那个方向,正是绕去他宅中后门的方向。 黎鸿禧不敢怠慢,草草交代了一句,就匆匆拔腿往宅中小跑去。陆准派给他的亲兵头目赶忙上前,挡住宅门,否则,他这么个落荒而逃的样子,难免不会给人落荒而逃的印象。若是引起不必要的混乱,可是得不偿失的! 此时的黎鸿禧一点儿都没有草草收场的落魄感,他心中很是焦急,很是害怕,但同时却又有那么一丝难以言表的安稳。 是啊!我是他扶持的人,难道他还真的能看着我下不来台吗?不可能!即便受一顿训斥也无所谓,反正天塌下来,总有他给我撑腰呢!怕什么? 黎鸿禧这么想着,一路小跑进了院子,在后门处稍稍等了一会儿,就等到了刚刚在街上看到的那个熟悉的人影。 那人显然对他很是不满,进了院子也不理会他,兀自倒背着手进了他宅中的客堂,自顾自往椅子上一坐,一副气鼓鼓的样子。手中的那枚翡翠金蟾绕着手指头灵活地转来转去,正显示出他纷乱愤怒的心情,让黎鸿禧不禁提心吊胆。 ------------ 第127章 狗仗人势 “大人……”黎鸿禧上前,试探着开口。 “混账!”陆准拍了下桌子,打断黎鸿禧的话。随后猛地站起身来,指着黎鸿禧的鼻子骂道,“你能不能干?你到底能不能干?老子把前千户所交给你的时候,你怎么跟老子保证的?大庭广众之下,哭哭啼啼,闹闹哄哄,你这到底是千户所还是太祖爷的坟头!不像话!太不像话了!前千户所的脸面都被你丢尽了知不知道?” 陆准骂了一通,气呼呼的坐回去。 黎鸿禧苦着脸道:“大人,卑职不是不想妥善解决,只是此时涉及左千户所,卑职不敢擅专啊!还请大人明鉴!” “涉及左千户所?”陆准挑眉喝道,“涉及左千户所怎么了?你署理前千户所正千户,你不替前千户所考虑,你考虑左千户所干什么?事情如果真的是你的人占了理,闹大了丢脸的只会是别人,不会是你!你怕什么?” “那大人您的意思是……”黎鸿禧心中惴惴不安,小心翼翼地猜测道,“卑职可以为此向翟大人要东西?可是以翟大人的脾气……” “他是百户,你是千户!”陆准敲着桌子皱眉道,“畏畏缩缩,没一点儿担当,前千户所除了熊抱软蛋还有什么?你的人被欺负了,看见了吗?” “是,卑职明白,卑职明白。”黎鸿禧偷偷抹了把汗,连连说道。 陆准盯着他看了一会儿,长长的吐出口气道:“黎大人,记住了,兵为将胆,将为兵魂!从前我手下只管着左千户所,前千户所被人欺负跟我没关系。但现在,我手下是两个千户所,手心手背都是肉。我不希望你们有矛盾,更不希望一方受另一方的压制,抬不起头来。懂吗?” “是,卑职明白!”黎鸿禧连忙答道。 陆准这才满意的点点头,起身道:“怎么处置不用我教你吧?我只是路过,恰巧看到了,你只当我没来过就是。你才是前所的主心骨!抬起头来!” 说完这几句话,陆准就带着邵化海、李贺两人顺原路悄悄离开了。由于大家的目光都主要集中在宋摘星等人的身上,故而,并没有注意到他们的身影。 黎鸿禧又在屋中坐了一会儿,仔细地想了想陆准刚刚的话,信心不禁在一时间猛增。 从前千户所处处被左千户所打压,由于宋瑞堂的性格影响,导致了整个前千户所都是只会从背后捅刀子,几乎从来都不敢正面和人家对上,听到左千户所这几个字,就吓得畏畏缩缩。 但现在不一样了,曾经让他们畏惧的陆准,已经不再是左千户所的正千户。同样是一个人的部下,陆准已经表态了,他有什么好怕的? 起身整整衣服,走出房门,黎鸿禧给所有人的感觉和刚刚浑然不一样了。 “大人,我等……”宋摘星见他出来,刚刚开口想要问话,却被黎鸿禧摆手拦住。 黎鸿禧高声道:“事情的经过我已经查清楚了,我也知道你们都受了委屈。但是,我还是那句话,哭哭啼啼解决不了问题!你们放心,我既然署理前千户所正千户,就是你们的主心骨,肯定不会让你们白白的受了委屈!你们且先起来,我会请最好的郎中给你们医治!在伤好之前,你们就先住在我的宅中,以免再受打扰!至于你们被左千户所扣下的东西,我马上就派人去叫左千户所的翟百户过府,亲自给你们问个明白!” 宋摘星一时间不知所措。 答应吧?这距离邓博远要求的结果有些远。 但不答应吧?人家已经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你不答应就是心中有鬼,就是胡搅蛮缠! 只这么一犹豫,事情已成定局。黎鸿禧摆摆手,陆准派给他的亲兵头目已经带人上前,或扶或抬,将这六个人统统带进了宅中。又派了其中的一个手下,向左千户所的方向去,看样子,是真的去找翟化来问个清楚了。 ※※※ 有陆准给的信心,黎鸿禧很是豪迈的说出了那一番话来。可是当翟化真的从自己的地盘上被人请来,站在他面前,硬邦邦的向他行礼的时候,他却依旧觉得有些害怕。 愣神间,竟然被翟化抢先开口,“大人,说事吧!” 言外之意,他的时间很宝贵,有事情最好快说,不要浪费时间。 黎鸿禧皱了下眉头,稳稳心神,对着翟化那张冷冰冰的脸问道:“翟大人,六子和宋摘星等人几日前夜间路过你辖地,被你扣下,可有此事?” “有。”翟化回答道。 “好!”黎鸿禧点头道,“那翟大人能不能给我说说,当日为什么要扣留他们?” 翟化不需要怎么思索,便脱口而出,回答说:“当日这几人于一更三点暮鼓敲响之后入我辖地,是为犯夜,所以要抓!” 黎鸿禧接着问道:“那他们的东西呢?” 翟化说道:“潘大人说是从他宅中偷的,查无实证,所以放了人。” “既然查无实证,东西为什么不归还?”黎鸿禧追问道。 “这个我不知道。”翟化一转头,露出一副不耐烦的表情,眼中浓浓的不屑让黎鸿禧不禁觉得没有受到应有的尊重。 “翟大人!”黎鸿禧拍案而起,“人是你抓的,东西是你扣的,到头来你跟我说不知道?你真以为前千户所是好欺负的?” “难道不是?”翟化反问道,嚣张之气毫不掩饰。 “你……”黎鸿禧指着翟化骂道,“翟化!你不要不识抬举!我是由陆大人保举署理前千户所正千户的,你不会连陆大人都不放在眼中吧?” “哼,狗仗人势!”翟化反骂了一句,挑眉道,“若有大人的命令,翟化自然老实答话。但若无大人的命令,你前所的千户,还管不到老子!少抬出大人来压我!你不是问我东西在哪儿吗?告诉你,听好了,东西我送到了大人的府上!你有种的管大人要去!” 翟化说罢,不管黎鸿禧的反应,便拂袖而去。 黎鸿禧气得抬着一只手,咬牙哆嗦,半天说不出话来。 ------------ 第128章 敌对 黎鸿禧宅外僻静处,特意留下来等候的李贺见翟化冷着脸,上前笑道:“你老兄可真够冲的!黎大人没被你气个好歹吧?” 翟化看了他一眼,冷冰冰地说道:“我听说,你现在是大人身边的人。” 李贺稍稍一愣,就琢磨清楚了翟化冰冷语气中所包含的意思,他脸上依旧笑着,凑上去说道:“是是是,三爷知遇之恩,小人自是没齿难忘。小人这也不是关心黎鸿禧怎么样,就算是从前,小人也不归他管辖,跟他没有半点儿情分可言!小人只是佩服翟大人这一身凛然无惧的傲骨,正是左千户所的正气表率啊!” 古人说: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古人还说:伸手不打笑脸人。 即便是像翟化这样,从来都冷冰冰的人,在被他一番吹捧之后,也不禁觉得心里头蛮舒服的。 翟化哼了一声,继续往前走。 李贺见状,连忙笑眯眯的跟了上去。 ※※※ 拂袖而去的翟化是被李贺哄得心情好多了,可黎鸿禧却不得不一个人在宅子里头生闷气。他好歹也是署理正千户,虽然想到了翟化可能会刁难他,但却没有想到,这个家伙竟然这么冲的,一点儿面子都不给。 “大人,翟大人他……” 宋摘星没有受多重的伤,也不需要休息,再加上他深知自己最重要的任务是完成邓博远交代的事情,绝不能够懈怠。因此,在听说翟化进府又很快出去之后,他就急匆匆的求人禀报,并且如愿以偿的见到了黎鸿禧。 “不像话!太不像话了!”即便没有宋摘星等人,黎鸿禧现在对翟化的观感也是十分不好的。如果有机会报仇,他肯定很乐意递递刀子,“一个小小的百户,竟然敢拿陆大人来威胁我!不像话!实在是太不像话了!” 黎鸿禧愤怒的缘由,宋摘星差不多摸出来了。他连忙上前道:“大人息怒!翟大人此人的性格大家都是有目共睹的。他的辖地在左千户所与前千户所之间,性格素来孤傲,不合群,只听陆大人一个人的吩咐。他眼睛自来都是长在头顶上,您何必跟他置气呢?” “我倒是不想理他!”黎鸿禧气呼呼地嚷道,“翟化一口咬定,你们的东西在陆大人手中!我能怎么办?我倒是有心帮你们要回东西,可我难道能够直接上门找陆大人要东西吗?那些东西要是在陆大人手上,倒还好说。若是不在,要我如何跟陆大人解释!” 说到底,还是怂么! 宋摘星心里这么想着,却也知道自己没资格去抱怨黎鸿禧什么。 前千户所怂人多了,不多他一个,也不少他一个。尤其是对上陆准,他不怂才奇怪。 不过,宋摘星却知道,黎鸿禧的方向完全搞错了。 “大人,据小人所知,那些东西不在陆大人手上!”宋摘星说道。 黎鸿禧皱了皱眉头道:“这个我自然清楚!陆大人没事扣你们的东西干什么?” “不是的,大人。”宋摘星道:“据小人所知,那些东西起初确实是被翟大人送到了陆大人手中,可我等去找潘大人帮忙说理之后,陆大人许是觉得那些东西放在手中烦,就派人送到张大人府上去了,要他处理。” “张大人?”黎鸿禧眉头皱得更紧了,“你说的是左千户所副千户张应奎张大人?你怎么不早说?” 宋摘星唯唯诺诺,却不肯说出为什么。 黎鸿禧只当他当时忘了,此时惹了事情正羞愧难当,就没有再过多的追究下去。 不过,这倒是一个好消息。 起码,比起冷冰冰的翟化,张应奎倒是更好说话一些。 而且,无论翟化,还是潘文达,名义上都是张应奎的手下。既然如此,找张应奎,既可以要回东西,也可以为被打的宋摘星等人讨一个公道回来。正是一举两得! 黎鸿禧这才心情稍好,对宋摘星道:“放心吧,我这就去一趟左千户所,去问张大人给你们讨个公道!” ※※※ “你说什么?黎鸿禧来了?”由于出尔反尔的缘故,张应奎与邓博远算是彻底闹翻了。他知道邓博远会有后手,却没有想到,来找他麻烦的居然是黎鸿禧,他自言自语不满地嘟囔道,“这家伙和邓博远又和好了?没事闲的,折腾什么?” 前来禀报的小旗见他半天没有答复,忍不住问道:“大人,是不是请他进来?” 张应奎哼了一声道:“他是前千户所的副千户,就算署理正千户又怎么样?不就是来找我麻烦的吗?我凭什么要礼遇他!” “可是,大人……”小旗犹豫了一下说道,“黎大人带着的,是咱们陆大人守宅的亲兵!领头的一个卑职认得,是陆宅的杜维诚杜大人。” “你看清了?是杜大人?” 尽管陆宅的亲兵除了邵家兄弟祖上勉强是个小旗之外,其余都是普通的兵丁。但宰相门前七品官,这些兵丁在张应奎等人眼中也是不能轻易得罪的。稍有地位的,也都可以破例尊称一声大人。 小旗点头道:“是杜大人,卑职看得清楚得很!” 既然是带着陆准的人,即便张应奎想要端架子也是不行的了。但黎鸿禧带着陆准留给他的亲兵,气势汹汹的杀过来,张应奎却也不会轻易的对他低头。毕竟潘文达殷鉴不远,他张应奎可不想因为丢了左千户所的面子而被陆准责罚。 “不用请了,我亲自出去看看!”张应奎说着,就起身朝外面走去,一边走,还一边吩咐道,“叫人把外面的人给我围了!” 宅子门口,黎鸿禧身边只带了陆准留给他的那些亲兵。由于邵家兄弟对下面训练严谨的原因,这些亲兵个个都不是前千户所的人能够比拟的,每个人身上都显示出血勇之气。 即便是张应奎手下人数众多,将他们围在中间,却也没有感觉到他们有半点儿的惧意,反倒是一副斗志勃勃的样子。 张应奎走出门外,站在台阶上,眼神扫了一圈,拱了拱手,冷冷地笑道:“原来是黎大人大驾光临?下面人没见过世面,这杀气腾腾的,还以为是有宵小之人找麻烦呢!” ------------ 第129章 否认 被张应奎认出,黎鸿禧原本以为误会就此解开。却没想到,双方依旧呈剑拔弩张之势,丝毫没有稍减的意思。 黎鸿禧眯了眯眼,冷着声音道:“张大人,这是左千户所的待客之道吗?” “客?呵呵。”张应奎笑道,“黎大人,可没有你这样的客吧?谈事情自然有谈事情的规矩,但你若是想打……我知道,你身边这些都曾是我家大人的护宅亲兵。但既然大人赏给你了,现如今就是你的亲兵了。张某人当然不敢对我家大人的亲兵动手,但收拾你黎鸿禧的亲兵,却也不会有半点儿顾忌!我左千户所的人,可不是任人欺侮的!” 随着张应奎最后一个字脱口而出,围着黎鸿禧的一群兵丁齐刷刷的挥长枪、抽佩刀,锋芒直指被围在中间的黎鸿禧和他身边的兵丁。 黎鸿禧心中发慌,眼神飘忽,带着一丝恐惧看着四周。 亲兵头目杜维诚见状,提醒道:“大人不需要慌!只要大人一声令下,这些人弟兄们还不放在眼中!大人放心,卑职职责所在,一定护您周全。” 分明有保证在前,可黎鸿禧看看对方的人数,再看看几方的人数,到底长长的叹了口气,口中道:“还是……” “大胆!”杜维诚眼神突然一凝,佩刀出鞘,猛地劈向正对面一名手持长枪的兵丁。 不仅黎鸿禧被惊得赶忙扭头去看,就连上面站着的张应奎也顿时慌了起来。 平心而论,他已经得罪了邓博远,实在是不愿意再同黎鸿禧交恶。若不是黎鸿禧怒冲冲而来,身边还带着兵,让他无法退让的话,他肯定要将人请进去,好好的谈上一谈,而不是贸贸然的刀兵相见。 刚刚黎鸿禧已经有所动摇了,可杜维诚的出手却让一切功亏一篑。 张应奎站在上面看得清楚,杜维诚对面的兵丁并未动过。不知道是杜维诚真的看到了对方有动手的迹象,所以先下手为强,还是…… 猜测已经没有用处了,短短一瞬之间,双方已经搏打在了一起。 杜维诚确实没有食言,除了最初的那一声暴喝,紧接着动手之外,他始终都紧紧地贴在黎鸿禧左右,为他左遮右挡,挡去袭来的刀兵。 而更加让黎鸿禧很是震惊的是,杜维诚手下的人虽然少,但对上对手却丝毫不见弱势。反而是张应奎手下的人,支撑的有些艰难。 不过两方人马很显然都不是在做戏,殴斗在一起如同生死大仇。虽然没有人因此而当场毙命,但受伤者只眨眼之间,就已经难记其数了! 张应奎站在台阶上,眼神凝重。他很清楚,这一次自己绝不能输。否则,陆准可不会管他的人面对的是不是最为精锐的陆宅护兵,而只会追究他这个副千户的失职之责。 “来人!”张应奎喝道,“叫叶青山马上派人过来!” 叶青山是张应奎手下的百户之一,名头不显,但到底也是左千户所的百户。张应奎的宅子就建在他的辖地上,让他带人赶来是最快的。 随着叶青山带人加入混战,杜维诚的人独木难支,是越来越力不从心了。而且,在人家的地盘上打斗,人家随时都可以喊来更多的人助阵,他即便撑住了这一波,也还是撑不住下一波。 黎鸿禧的日子更不好过,起初杜维诚还有余力,所以,能够伸到他面前的刀兵屈指可数。但现在杜维诚自己都有些自顾不暇了,这一道贴身的屏障眼看就要被人攻破,又让里黎鸿禧如何还能静得下来? “别打了!别打了!别打了!”黎鸿禧扯着嗓子大喊道。 就在刚刚,鲜血直接溅在了他脸上,将他脆弱的心理防线彻底攻破。 这个时候喊停,无异于投降,让杜维诚不禁投去了鄙夷的目光。可想而知,如果换成是陆准,他是宁可让人打死,都不会被人吓死的! 见黎鸿禧服软,张应奎也适时喊道:“住手!” 两边的刀兵纷纷放下,作为胜利一方的张应奎的部下脸上满是战胜的喜悦,而杜维诚率领的另一方,则依旧紧紧握着武器,颇有些虽败犹荣的味道。 不过,输了,就是输了! 张应奎慢慢走上前,对黎鸿禧说道:“怎么样?黎大人,现在肯好好说话了吗?” 黎鸿禧叹了口气,轻轻点头。 “那就请吧!”张应奎摆手,请黎鸿禧进去,转头对亲自带人来的叶青山嘱咐道,“受伤的马上送医!不要耽搁了。” 踏进张应奎的府邸,黎鸿禧心情复杂的被邀请入座,身边也自然放上了一盏热茶,完全是待客之道。 黎鸿禧舒了口气,强迫自己忘掉门口发生的事情,开口对张应奎说道:“张大人,黎某此来有两件事情,第一件,是为了那日贵属翟大人扣压的那批东西。听说在您手上,不知道可否交还?” “交还……”张应奎皱了皱眉头。 先是邓博远问他要,然后是黎鸿禧问他要。 邓博远问他要,理由双方还都心知肚明,毕竟六子等人都是邓博远的人,那批东西也合该还给他们。可黎鸿禧要那些干什么? 张应奎做事一向求稳,遇事都要多加思索。这样的反常举动,自然就让他不得不多留一个心眼儿了。 如果他现在把东西还给了黎鸿禧,邓博远再来问他要怎么办? 更何况,邓博远派人来的时候,他出尔反尔,现在却把东西给了黎鸿禧,那不就是彻底跟邓博远闹翻了吗? 心中琢磨了一番,张应奎不动声色的说道:“谁跟你讲东西在我这儿的?” 黎鸿禧没有正面回答,反问道:“听说那批东西从翟大人手上到了陆大人手上,最后又到了你张大人手上,难道不是?” “是,你说的没错!”张应奎回答说,“但是,就在昨日,前千户所邓博远邓大人派他手下的白总旗来,我已经把东西交还给他了。”说罢,张应奎皱眉道,“你们前千户所到底是怎么搞的?就一批东西,你们还想要几次啊?” ------------ 第130章 走一步,看一步 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 如果黎鸿禧懂得这句话的道理,那他现在的处境肯定不至于狼狈成副样子。腹背受敌,到处不讨好,他甚至不知道,到底谁说的是真话,谁说的又是假话。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有人在耍他,而且,可能还不止一个人。 张应奎只一看黎鸿禧的反应就知道他根本就什么都不知道,语气中不无讽刺的说道:“黎大人,起码要搞清楚事情再来问啊!怎么能闹出这样的大乌龙?这不是让旁人看了笑话吗?你也是堂堂副千户,署理前千户所正千户,今日之事若是传出去,那成何体统啊!” 被人耍着玩,又被人奚落,黎鸿禧心中纷乱如麻,也将这一切都归罪在了邓博远的头上。 在他看来,其他人没有耍他的必要,唯有邓博远,最想看到他出丑,也最希望看到他坐不稳这个正千户的位子! “是我冒昧打扰了!有得罪之处,还望海涵。”黎鸿禧起身拱手道,随后,不等张应奎起身相送,就自己朝门外走去,看背影,怎么看,怎么像是个不折不扣的失败者。 张应奎轻轻摇了摇头,但转念想起自己左千户所的那个窝窝囊囊的署理正千户,又不禁释然了。天下乌鸦一般黑,都是这个熊样,也就没什么好不能理解的了。 ※※※ 前千户所、左千户所乱成一团,这潭水是越搅越浑了,更多的人被牵扯进来,并慢慢的深陷其中,以至于无法自拔。 陆宅花园中,翟化站在陆准面前,冷冰冰的面孔上,满是不服气的样子。 “人家问你,你说就是了,你骂人家干什么?”陆准手指头轻轻敲了敲桌子,皱眉道,“人家好歹是千户,你这也太不把上官放在眼里了!” “他不配!”翟化梗着脖子,低声争辩道。 陆准猛地站起身,瞪着他道:“你说什么?” 翟化低下头,却依旧是一副死不悔改的样子。 “三爷,黎鸿禧他从……”邵开河走进来,才说了个开头,就愣住了。看看陆准,又看看翟化,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陆准扭头看他一眼,对翟化吼道:“滚!别在这儿烦老子!” 翟化扭头就走,陆准气得一把掀翻了桌子。 “三爷何必动气?翟化不就是这么个脾气吗?”孙桥笑道。他在一旁看了半天,怎么看怎么觉得,陆准就是自己闲得无聊,想要找个人发通脾气而已,翟化只是恰逢其会。 果然,掀翻了桌子之后,陆准的脸色比较起刚才就好多了,重新坐下来,对邵开河道:“你有事?说吧。” 邵开河回禀道:“三爷,李贺的人回报说,黎鸿禧带人在张大人家门口闹了一通,被张大人派人给收拾掉了,调动了叶青山的人,才把维诚他们收拾掉。” “嗯,不错,都不错。”陆准听了这件事情倒是心情不错了,不管怎么说,两方人马的战斗力,都显示出来了,也都算是让他比较满意。 邵开河接着说道:“黎鸿禧进去后不久又出来了,现已经回到前千户所辖地内。气势汹汹的,看样子怕是要玩儿真的了。” “真的?他有什么真的可玩儿啊?”陆准不以为然,转头问道,“孙桥,你觉着呢?” 孙桥想了想,回答说:“黎大人此去应当是去找邓大人的麻烦了。” “唔,你这么觉得?”陆准不评对错,反而接着问道,“为什么这么说?” 孙桥说道:“小人觉得,如何处事,与形势固然有关,但与人之性格则关系更大。小人看三爷给的那本册子,对于张大人的性格有了一定的了解。虽然还不知道,张大人具体与黎大人说了什么,但观前观后,小人以为,以张大人谨慎的性格,肯定会将事情往外推,十有七八是推到了邓大人的身上。黎大人与邓大人素来面和心不和,此次六子等人的事情,又本就是邓大人推给他的,故而,他心中原本就有不满。张大人稍加挑唆,他就很可能会相信。” “十有七八……十有七八……”陆准站起身来,笑着拍了拍孙桥的肩膀道,“十有七八像什么话?记得,下次说要说十成十!” “是,三爷。”孙桥心中暗喜,他知道,自己猜对了。 “那你说说吧,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陆准问道。 孙桥仔细想了想,回答说:“小人近日观三爷您处事,处处将自己摘于事外,却又处处推动着事情发展到如今。就目前来看,前千户所两个副千户都已经深陷局中,左千户所副千户张大人也陷得很深,是时候将置身事外的俞副千户也搅进来了!” 陆准听罢摇头道:“你们这些做学问的人,怎么总是这么贪心?一勺子烩了两个千户所,说不好什么时候就把自己给噎死了。你的眼光放得太远,野心也太大了些!我没有那么大的野心,走一步看一步就行了。这一次,我要动的是前千户所。至于张应奎,谁让他老小子最开始跟前所纠纠缠缠,搅和到一起去的?我只不过给他个警告,暂时不想动他。到此为止,这件事和他就不会有什么大的牵连了。” “您是要拿下邓大人?”孙桥猜测道。 “对!这个没错!”陆准点头道,“邓博远此人,我本来是想要用他制衡一下黎鸿禧的。但现在看来,没那个必要了。这个家伙心思太过于活泛,还是直接敲掉的好,免得后患无穷。” 孙桥说道:“这样的话,小人以为,可以再加一把火!” “嗯?”陆准眼皮子跳了下,问道,“你说说看。” 孙桥回答说:“听邵大人的意思,今日一场打斗之后,三爷您留给黎大人的亲兵怕是损伤了不少,再加上原本黎大人的人马,对付邓大人应当是有些吃力。三爷不妨以前千户所的混乱为由,再给他派去一些人手,并对黎大人加以申饬,责令他早日平复乱象,促使两方相斗。” 陆准点头道:“这还像个谋士说的话!就依你,这件事情,你去跑一趟吧。” ------------ 第131章 人手、证据 “不可不可,万万不可!”孙桥连连摆手道,“三爷明鉴,小人只是个不称职的谋士,运筹帷幄尚且吃力,更遑论决胜千里……” “你不愿意?”陆准挑了挑眉毛。 “不不不,小人不是不愿意……”孙桥赶忙否认。 “那你怕什么?”陆准觉得有些好笑,看了孙桥半晌,见他没有改变主意的意思,倒也没有再逼他,只摇了摇头道,“你们这些文人啊,不但野心大,而且胆子小。罢了,我自己走一趟就是。开河,带着你的人,跟我走。” ※※※ 前千户所已经称得上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了,陆准带人刚进前千户所的辖地,就被很多人注意到,消息一层一层的向上传递,以至于当他来到左千户所衙门口的时候,黎鸿禧已经等候在门外,邓博远跟他隔开一些距离,同样等在那里。 “哟,这么齐?”陆准扫了一眼,对邓博远道,“我找黎大人有些小事情,你回去吧,不用陪着了。” 陆准这话虽然说得客气,但跟他出来的邵开河可一点儿都不客气,连说句话的工夫都没有留给邓博远,便派人将他隔开,半强制的迫他离开了这里。 陆准连看都没有多看他一眼,脚步丝毫没有停顿,一边往衙门里走,一边对身后的黎鸿禧道:“进来说吧。” 高调而来,很多人都在猜测陆准到底要干什么。但在黎鸿禧看来,那些有时间猜测的人才是幸福的,哪像他,明明不是勇士,却还要被逼着直面淋漓的鲜血。 书房的门在黎鸿禧身后紧紧闭合起来,他小心翼翼地抬头,却正对上陆准那双目光犀利的眼睛,赶忙又将头低下,不敢再搞什么小动作了。 陆准坐在案后,静静地看着黎鸿禧站在门前两步处低着头哆嗦,心里头嫌弃了他这幅窝囊的样子几百遍,才开口道:“黎大人,你不打算……说点儿什么?” 黎鸿禧慌忙道:“卑职……卑……卑职……” 陆准皱眉,向前探了探身子,逼问道:“有,还是没有?说话!” 黎鸿禧吓得跪下来,撞着胆子回答说:“卑职实在不知道大人想听什么,还请大人明示。” 本以为陆准会就此发火,可陆准却并没有,他不过是将身子向后靠了靠,语气也变得稍稍柔和下来,“以后,不知道就说不知道,别给我吞吞吐吐的,记住了?” “是,卑职明白。”黎鸿禧连忙回答。 “好吧,既然你说不知道,那就我说,你听。”陆准仰起头,眯了眯眼睛,“那天夜里,翟化抓人查没了那批东西,已经过去好几天了。我原以为你们自己能把事情办清楚,但就这么一丁点儿的事情,怎么就办了这么久愣是办不明白呢?不,不光办不明白,你们是越办越糊涂!” 陆准说着,猛地拍了下椅子扶手,将黎鸿禧吓得身子一震。 “你们前千户所的人这么能折腾,我以前怎么没看出来啊?几个兵而已,先是堵了百户衙门,然后又堵了千户衙门,这闹腾的够厉害了吧?可我没想到啊,真没想到啊,竟然还有更厉害的等着我!两个千户在府门口大打出手,你们是想干什么?这事情到底有完没完!黎鸿禧!说话!别给老子装哑巴!” 黎鸿禧也想说点儿什么,但他一时间也没什么好办法解决问题。当然,陆准问到他头上了,他就是不想说,也得硬着头皮说些什么。情急之下,他又想起了老对手邓博远,心中不禁起了恨意。 “大人明鉴,卑职办事不力,自然有罪,但对方势大,卑职想要处理,却也实在是有心无力啊!”黎鸿禧辩解道。 “哦?对方势大?”陆准冷笑一声道,“那你倒是说说看,对方的势有多大?” 黎鸿禧连忙回答说:“回大人,宋摘星等人被抓,东西被扣,原本只是小事情。他们都只不过是些兵丁,哪里就有堵衙门的胆子?无非是有人在背后撑腰,指使他们这么做的!卑职以为,副千户邓博远邓大人嫌疑尤其大!” 黎鸿禧说出这番话来,也还是有所顾忌的。毕竟,他不想让陆准觉得他这是在公报私仇,借机打压对方。 但他这番担心显然是多余的,陆准此来就是打压邓博远的,他现在把人家的把柄递上来,才是正好合了陆准的心意。 陆准站起身来,绕到案前,居高临下看着黎鸿禧说道:“我记得我才跟你说过不久,你是前千户所的千户,是前千户所的主心骨!邓博远是什么?他不过是个副千户罢了!你连他都压服不了,我怎么指望你控制住前千户所?你连他都压服不了,难道我就要看着这乱象继续乱下去吗?不像话!” 黎鸿禧虽然是被训斥,但却越听越高兴。既然陆准也对邓博远不满,那邓博远真的离死期不远了。他压住心中的兴奋,小心翼翼地说道:“大人容禀,邓博远此人势力大,素来骄横。卑职虽然也有些势力,但比起他,到底还是小了些。而且,说他在背后指使,卑职并无确凿的证据,因此,也不好向他动手。” “势力,证据。”陆准点点头道,“那如果我把我带来的人都给你用,你手里就不是没人可用了吧?” 黎鸿禧心中又是一喜,连忙答道:“是,那是自然。” 陆准接着说道:“那如果我再帮你找到证据,证明是他在幕后指使甚至是胁迫六子等人做事,你是不是也就有动手的理由了?” “是,大人!”黎鸿禧眼睛亮起来,毫不犹豫地说道,“如果有确凿的证据,卑职一定不再手软!必定替大人拿下此獠!” “嗯,这就好!”陆准这才有些满意,对黎鸿禧摆手道,“起来说话!你怎么说也是千户了,不要动不动就跪。我听说,六子等人现在在你的府上?现在就带来,给我见见!黎鸿禧,听清了,理由证据我给你找,但时间,我只给你一天!办不好的话,你就不用再来见我了。” ------------ 第132章 是夜真凶 前千户所与左千户所的衙门布局格式大体相同,但有些地方,还是有着细微的差别。比如眼前的这个小花园,就让陆准很是嫌弃。 “好好的花园,不种花,不种草,种这么多松树干什么?”陆准抬手拉了拉松枝,尖锐的松针扎得手指头生疼,“人家都喜欢栽花,偏就这家伙喜欢栽刺。” “三爷是说黎大人吗?”孙桥凑上前问道。 “哎?你来干嘛?”陆准有些诧异的转过头,“你不是要运筹帷幄吗?跑到这千里之外干什么?” 孙桥讪笑道:“三爷明鉴,小人还是跟着您,跟着您好些……” 陆准狐疑的打量他一圈,突然笑着摇了摇头,却并不揭破。 自从陆薇薇与孙桥把事情分说清楚之后,陆薇薇那爱憎分明的性格爆发,可把孙桥坑惨了。他是蒙陆准的准许继续留在陆宅,但却必须时时刻刻跟紧陆准。一旦陆准不在,陆薇薇逮到他就是一通收拾,堪称折磨,让他苦不堪言。 陆准倒是乐得看着,谁让你孙桥干过那么不讲究的事情?在你身上找补回来,那再正常不过啊! 转过头,陆准的目光就又被拉到了松树上,他纠正道:“你说错了,这可不是黎鸿禧的手笔,是宋瑞堂的爱好!他啊,明里吃亏,暗里补,就喜欢这些带刺儿的东西。听说大同前线,土默特部与我大明边军打生打死,也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孙桥原本的目标是宋瑞堂,被拒绝还惹了大麻烦之后,才转而攀上了陆准。对于宋瑞堂,他有过了解,但接触却极少极少。尤其是宋瑞堂调往大同前线卫所的之后,更是就此断了消息。因此,孙桥也看不明白,陆准到底是希望他死在大同前线多些,还是惺惺相惜多些。 半晌,没有人搭茬,陆准自己也觉得无聊,叹了口气,便转回石桌旁坐下。 从前还是千户的时候,陆准倒还没有这种感觉,但自从年初和萧赞对上,之后发生的种种,竟让他越来越觉得寂寞了。尤其是那日与张菁喝酒之后,他甚至发现偌大的小另外,想找个能随便跟他说说话的人都找不到。以至于,连从前不怎么愿意打交道的宋瑞堂,他都忍不住想了起来。 孝陵卫自成一体,孤于紫金山畔,虽然不是与世隔绝,但里面人的心态都跟与世隔绝差不了很多。没人愿意管这里,甚至就连张应奎与黎鸿禧的那场那么多人参与的街头殴斗,都根本没有人会闲到管一管。 这样一个被遗忘的地方,真的还有振兴的可能吗? 陆准第一次这样怀疑,心中坚定已久的梦想,竟然也跟着飘忽起来。 或许要想点办法,吸引大人物的注意才行啊! 陆准这么想着,突然听到有人叫他,回过神来,才看到六子等人就跪在距离自己不远处,不知道已经等了多久。 “你们起来说话吧。”陆准吩咐道。 低着头的六个人,四个身上都带着伤,但陆准却很清楚自己下手的轻重,他们伤势不会恢复的很快,但到现在,如果只是单纯的站一站的话,已经应该不会有什么大碍了。 但就在陆准的声音传出的同时,这六个人却突然间一个接一个抬起了头,错愕的目光看着陆准。那天晚上的记忆涌出,与陆准的面容重合,所有人都在第一时间认定,当晚伤了他们的,正是面前的孝陵卫指挥佥事,陆准。 “我以为你们应该早就猜到了才对啊!”陆准说道,现在花园已经被邵开河、邵化海派人把守,除了陆准和面前的这六个倒霉鬼之外,园中只有孙桥一个旁观者,陆准倒是无所谓被谁认出来,反正事情又不会传出去,“你们起来吧,不用怕,我今天不想伤人。” 六个人这才战战兢兢的从地上爬起来,但依旧是提心吊胆的站在陆准面前,不知道即将要面对的是什么。恐怕也就唯有当晚只受惊却没有怎么受伤的六子,心情才是最为复杂。 “六子,你们几个,都是邓博远的手下吗?”陆准一开口就点了六子的名字,让其他几人暗自庆幸的同时,也让六子忍不住抖了一下。 六子连忙回答道:“是,小人等都是邓大人的手下。” “哦,这样啊。”陆准点点头,接着问道,“两次堵衙,都是邓博远指使的吧?” “大人,小……” “闭嘴!”宋摘星听了赶忙想站出来否认,可还没等把话说全,就被陆准喝止。陆准冷冷地瞪了他一眼,道,“滚一边去,待会儿再跟你算账!” 宋摘星连忙乖乖闭嘴,不敢再随意插话。 六子看了他一眼,目光复杂,犹豫了一下,开口道:“是,大人,两次都是奉了邓大人的命令,若不是这样,小人等万万没有胆子这么做的。” 陆准满意的点点头,继续循循善诱,“那你们盗掘的东西呢?也是邓博远指使吗?” “这个……”六子不太情愿说,但在陆准灼灼的目光之下,他却又觉得自己如果现在不说,一会儿一定会死得很难看。犹豫之间,宋摘星突然又跳了出来。 “大人,不是小人等不说啊,实在是小人的家人在邓大人手中,小人不能说啊!” 宋摘星突然间喊出这一句话来,就让所有人的脸色顿时都变了。 陆准眯了眯眼睛,看向宋摘星的目光冷飕飕的。 这小子,倒是个胆子大的。只不过,不能为我所用啊!陆准在心中暗暗摇头,他看不起宋摘星出卖朋友,从这一点上,就不可能接纳宋摘星。宋摘星估计也是看清了这一点,所以只能抱紧邓博远的大腿,一路跑到黑了。 只不过,他拿邓博远吓唬吓唬别人或许还可以,但想在陆准面前抢走主动权,可就没有那么容易了。陆准叫人保护好这些人的家人,可绝对不只是说说而已。别说邓博远还没打算做什么,就算他真的打算做点儿什么,在陆准面前也不过是班门弄斧而已。 ------------ 第133章 暴风前夕 “大人,宋摘星这话说得在理。不是小人等不肯说,也不是小人等贪生怕死,实在是家人在邓大人手上,小人等实在是不敢拿家人的性命当儿戏啊!” 六子显然惦念着他家中的妻子和那一对可爱的孩子,而他的话,也自然可以代表了其他人。陆准的眼神扫了一圈,就大概知道了,他们每一个人,都有家人被控制住了。 “你们的脾气还真是好!”陆准摇头笑道,“家人的性命都捏在人家手里了,你们还包庇他!难道你们都不想把家人救出来吗?就这么任由人家捏着你们的命根子,随时随地一个不小心,就能掐死你们?” 六子等人顿时愕然,宋摘星看其他人不说话,顿时就又跳出来嚷嚷,“可是大人,小人等人微言轻,哪能以卵击石啊……” “哟,哟,哟,行啊!”陆准凑上前,看脸色是笑着,但眼神中却闪动着寒光。宋摘星顿时被吓得闭嘴,低头避开陆准的目光。陆准却不打算放过他,目光直勾勾盯着他不放,半晌,宋摘星扑通一声跪下来,陆准这才笑着挪开了目光,“我倒是不知道,你还会用成语呐?人微言轻?还什么以卵击石?你那么厉害,你咋不中个进士啊?摘星有啥用,有能耐的你步蟾折桂啊!” 宋摘星低着头不敢吭声。 前两次开口,已经用光了他本就不大的胆子,对邓博远也算是至忠至诚了。陆准都顶到了面前,他再站起来说一句话,陆准保不齐会直接抽刀劈了他。 “人微言轻……以卵击石……”陆准瞪了他两眼,吼道,“你人微言轻,你以卵击石,我不是啊!告诉你们,听好了,前千户所现如今是我陆准手下的前千户所,你们若是配合我,什么都好说,你们若是不配和我,这一劫过去,你们照样好不了!” 这就纯属是威胁了,但不可否认的是,他的威胁很有效果。 六子等人听了,由刚刚的担心,马上变成了双重的担心。前有狼,后有虎,摆在他们面前的两条,似乎都已经是死路了。 如果不答应陆准的话,现在他们的家人固然无忧,但没有得到想要的,陆准肯定不会轻易放过他们和他们的家人。 可如果他们答应陆准的话,那等待他们家人的肯定是死路一条,而他们自己?陆准玩儿够了,邓博远却不一定会因此失去副千户的地位。那么邓博远的报复,又岂是他们能够抵抗的? 所以无论怎么说,他们面对的,都是死路一条! 该如何选?无非是早死,与晚死的区别! “大人……我……”六子想了半晌,突然开口说话。 陆准看向他,笑眯眯的问道:“怎么?想好了?说吧!” “大人,您知道的,小人虽然没有什么近支兄弟,但家中有结发的妻子,还有一对才七岁的儿女。小人可以为大人赴汤蹈火,但大人能不能答应小人,保他们周全!” 六子算是想通了。比起邓博远,还是眼前这位曾因为家人对他网开一面的佥事大人更值得信任。而且,邓博远未必真的就有那个胆子跟陆准撕破脸皮吧? 陆准听罢,却没有第一时间答应他,反而看向了其余四个人,“你们呢?你们怎么想的?” 四人左右互相看了看,他们原本是以六子为首的,只是之后邓博远显然更重视宋摘星,他们才转而以宋摘星为首。但现在看来,陆准对宋摘星的观感显然不好,反而对六子比较客气,心思转了转,他们便又转变了立场。 “大人,小人和六子哥是一样的想法。” “小人也是……” “小人也一样……” “求大人允准!” “嗯,不错。”陆准的目光终于柔和下来,不再像方才那般的拒人于千里之外,他冲外面喊了一声,不多时,邵化海匆匆走了进来,冲陆准抱拳行礼。陆准对他问道,“化海,我让你亲自安排人保护他们的家人,你来说说,如果邓博远动手,你能不能护得住!” 邵化海连忙回答道:“此次依旧是孙占一布置,但卑职仔细检查过。如果邓博远动手,卑职等有万全的把握,会确保那些人安全无虞。” “听见了?”陆准对六子笑笑,上前抬手轻轻拍拍他的肩膀,“放心!我陆准不是那种不讲道义的人,跟了我,我自然要保证你们后顾无忧的!现在可以告诉我,那晚盗掘东西,是不是邓博远指使的?” 六子得到保证,不再犹豫,当即回答说:“那晚盗掘那批东西,确实是邓大人让我们做的。挖东西的地点在左千户所翟大人的辖地内!往日,小人等是不敢碰哪里的,怕被翟大人抓到。但是当天,邓大人说会给小人等撑腰,所以,小人等才去的。被抓也是故意为之,至于为什么,小人就不清楚了。” “你不能说不清楚。”陆准摇摇头,循循善诱道,“听着,你得说,你觉得,邓博远这纯粹是想要挑起左千户所与前千户所之间的纷争,才这么干的!记住了,无论是谁问你,你都得这么说!还有你们,无论是谁问到你们头上,你们也都得这么说才行!懂了没有?” 六子等人当即保证,“是,大人,小人明白。” “嗯,这就对了!”陆准满意的点头道,“邓博远此人,狼子野心,昭然若揭!有你们作证,黎大人才好出手收拾了他!待会儿,你们就把刚刚的话,再跟黎大人原原本本的说一遍!我不需要你们冲锋陷阵,你们只需要动动嘴皮子,我就能保证,事成之后,你们会与家人团聚的!化海,带他们下去!” 邵化海答应一声,将除宋摘星外的其余几人带了下去,独留下宋摘星一人。不多时,邵化海从黎鸿禧处折返回来。陆准对他吩咐道:“化海,别把话说太满,那几家的事情你亲自去盯着,出了岔子我饶不了你!另外,让开河去帮我跑一趟,传令翟化,一旦前千户所这边有所行动,他的部下给我往前千户所这边压一压,但是,没有我的命令,绝不准越界!” “是,卑职遵命!” ------------ 第134章 动心 当花园里除了陆准之外,就只剩下孙桥和宋摘星两人的时候,陆准终于卸下了他最后的伪装,脸上的笑容浑然不再,一副面孔和眼神如出一辙的冷冰冰。 “现在,该说说我们之间的事情了吧?”陆准坐回凳子上,看着跪在地上的宋摘星说道。 宋摘星连连磕头,“大人,饶了小人这一次吧,饶了小人这一次吧……” “饶了你?”陆准冷笑道,“你小子现在知道怕了?那你为虎作伥,你助纣为虐的时候,想什么了?那时候你怎么就不知道怕啊?” “小人……小人是被逼无奈啊!”宋摘星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诉道,“小人家中也是上有老、下有小,身担一家人的活路,小人实在是没办法啊……” “没办法?你还跟我说没办法?”陆准皱眉道,“你出卖兄弟出卖的那么痛快,投效新主投效的那么痛快,我怎么没看有人和你一样没出息的?来人!” 陆准喊了一声,奉命守在门外的杜维诚立即走进来。 “懒得废话!把他给我扔出去!”陆准命令道。 杜维诚答应一声,上前一只手拎着宋摘星,不顾他挣扎哭喊,将他生生拖了出去。 孙桥在陆准身旁暗暗咧嘴,直到那声音消失不见,他才勉强笑了笑,对陆准说道:“大人,您这么一来,宋摘星可就彻底混不下去了啊!人人都知道他得罪了您,还不离他远远的?” “混不下去?”陆准摇头,“谁混不下去都有可能,唯有这种人,孙桥,我跟你讲,这种人除非死了,否则绝对不可能混不下去!用不着你的时候,他可以把你拼命往死里头踩。用得着你的时候,他就会立马掉过头来冲你摇尾巴。不讲道义,也不要脸,没人能比他活得更舒服了。算了,不说他了。你来说说看,接下去咱们该做点儿什么了。” 早知道陆准会这么问,孙桥其实一直都在打腹稿,就等着陆准来问他这句话的,终于听到他问起,顿时来了精神。 “三爷,若事情不出所料,这一次三爷您应当是没有想把邓大人完全拿下,但却一定会让他在前千户所的根基变得十分薄弱。而另一边,看似全胜的黎大人却是在您的支持之下才能做到这些的,前千户所归附的人不是服了黎大人,而是服了您。如此一来,前千户所尽在掌握,左千户所不安分者如张大人,也被您敲打过了,一段时间之内,应当是不可能有什么风浪了。所以,依小人之见,应当稳定一段时间了。” “你是说,咱们什么都不做?”陆准明知故问。 “不不,当然不!”孙桥回答说,“三爷,小人始终觉得,无论是左千户所的地下买卖,亦或是前千户所的刨坟盗墓,都不是长久之计。勉强生活而已,最好也不过是现在这样,不可能更好了。而三爷您的心思,应当不止如此吧?” 陆准有些摸不透他的意思了,追问道:“那你觉得呢?” 孙桥向陆准身边凑了凑,压低了声音,说道:“三爷,您可知道,丹阳有一侠客,名为邵方!” “邵方?”陆准想了想,摇头道。 “邵方此人,有谋略,善活动,闻名乡里,人称‘丹阳大侠’。丹阳就在应天府治下,三爷应当听说过此人才对啊!” “真没听说过。”陆准依旧摇头,“我祖祖辈辈都住在这儿,最远不过进次城罢了。你都说了,他是丹阳人,又不是什么官儿,想来气候也不大,我从哪儿知道他去啊?还真当我能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了不成?” 孙桥笑道:“三爷不知道此人,小人却与此人有过一段缘分,对他很是熟悉。依小人看来,他想做的事情,他来做那无异于是找死,但如果换成了三爷您来做,却是再合适不过了!” “哦?说来听听。”陆准不禁被他勾起了兴致。 孙桥说起他与邵方的相识经历,陆准即便没有见过,也知道是半真半假。像孙桥这样一个身世成谜的人,想让他把经历原原本本的告知,原本也不可能,陆准对此并不过于追究。倒是孙桥口中的那个邵方,真的引起了陆准的兴趣。 据孙桥所说,此人一直有入仕之心。却苦于学识不够,气运也不太好,所以一直以来,都没能如愿。 不过,科考无望,却并没有让他灰心丧气,反而另辟蹊径。他一面做生意,一面四处游说他看上的官员,一旦谈拢,必定大撒金银,为其铺路、造势,联系各方,保证此人能够官途坦荡。一来二去,他竟成了应天官场上很多人府中的客卿。 “你是说,我也和他一样,去交通朝野,借此干预朝政?”陆准皱起了眉头,“你该不会觉得他做得对吧?这种人也许能够风光一时,但总有摔跟头的时候!再说了,朝廷明令禁止官员与民争利,军户更是不得操持他业,偷偷摸摸也就算了,有钱难道大庭广众去漫天洒吗?哎,我说,你该不会是一开始就存了这个心思吧?” 陆准这话说对了,孙桥的确是带着目的接近的。孝陵卫这个自成一体,又多少年风光不再的冷清衙门,正是他看上的一块璞玉。 “三爷,邵方只是一介草民,您却是朝廷正四品的指挥佥事,天壤之别啊!更何况,如果您不这么做,您什么时候才能入陛下的法眼?什么时候才能被朝廷重视啊?想要得到这些,朝中总要有人帮您说话才行吧!”孙桥如是说道,“小人知道,您觉得交通朝野、干预朝政不是什么好词,但您想一想,现如今朝廷不是清水一潭!不说别处,就单说留都治下,有多少藏污纳垢之地,又有多少贪官污吏?而真正有才华的人,却往往明珠蒙尘,不得施展,三爷您难道不想帮他们一把吗?难道您不想恢复孝陵卫暗中监视留都的职权?不想振兴孝陵卫了吗?” 陆准被孙桥说得沉默了,仰起头,半晌没有再说话。 孙桥站在一旁静静地等着,他不急,看得出,陆准已经动心了。 ------------ 第135章 漏算 黎鸿禧已经很久没有似这般意气风发过了,在陆准的护宅亲兵的护卫之下,站在邓博远的家门口,静静地等着邓博远出门相见。 邓博远被陆准赶回家中后,就一直在注意观察着事态的发展,谁知道,才过了没有多久吧?黎鸿禧就这么找上了门来!但势力大就是底气足,即便是黎鸿禧带人找上了门来,他也不觉得黎鸿禧会在自己这里占到什么便宜。 饶是如此,走出门的时候,邓博远还是被眼前的一幕惊了个呆。 “黎大人,你这是干什么?”邓博远皱着眉头,扫了眼尽数佩刀的陆宅亲兵,沉着脸说道,“我听说你刚刚才在左千户所闹了一场,纵兵和左千户所的张大人打了一架。怎么?这是没打够?又来找我练手了?” “邓大人此言差矣!”黎鸿禧倒背着手,脸色奇好,不慌不忙的说道,“我身为前千户所副千户,蒙大人信任,得以署理正千户之职。对于前千户所的治安是负有责任的!近日来,我前千户所与左千户所摩擦争端频频发生,邓大人所说的,我与张大人之间发生误会,斗殴于街巷,更是让大人雷霆震怒,为此事,亲至前千户所衙门,不久前才刚刚训斥过我,勒令平复乱象。好在我总算是不辱使命,及时查明了真相。” 邓博远的眼皮子一跳,眯眼道:“哦?黎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黎鸿禧笑道:“邓大人就不需要再假装不知了吧?六子等人已经将你指使他们挑事的事情说得清清楚楚了,邓大人还是痛快的认了吧!” “六子?”邓博远眼神一阵飘忽,眉头皱得愈发紧了,但依旧不肯轻易承认,“你说六子等人指认?简直是无稽之谈!就算他们指认,那也是胡乱攀咬!做不得真!不然,你敢让他们与我当堂对质吗?” “这个……恐怕不行!”黎鸿禧依旧笑着,摇头慢吞吞的说道。 邓博远冷哼一声道:“既然没法当堂对质,那就是心虚!黎鸿禧!别以为你署理正千户就有什么了不起!想诬陷我,你还不够格!” 黎鸿禧笑道:“邓大人误会了!不是没法当堂对质,而是现在没法当堂对质。你要知道,那几个证人不在我手上,而是在大人手上,我总要请示过大人,才能答应你吧?” “那你还不快去问!”邓博远的语气十分不善。 “邓大人等着就是了!”黎鸿禧说罢也不再多言,转身便带着人扬长而去,不多时,邓宅门口,再无一个闲杂人等。 邓博远脸色阴沉,望着黎鸿禧等人离去的方向紧紧咬着牙关,双手在身侧握起拳头。 “大人,来者不善啊……”心腹白总旗插口道。 “废话!”邓博远怒喝着打断了他的话,深吸了几口气,平复了一下心情,语气冷冰冰地问道,“我让你找人控制住那几个蠢材的家人,你有没有控制住?” 白总旗连忙回答说:“卑职亲自派人盯得很仔细,而且,也将此事拜托了几位百户。大人放心,那些人不敢乱说话的!” 邓博远眼神中的凉意这才褪去了一些,但依旧很不放心,“你现在马上派人,将那些人的家人都给我带到宅中来,不在眼皮低下就不能掉以轻心!快去!” 白总旗答应一声,亲自跑去办事。 邓博远眯了眯眼睛,心中竟然莫名觉得有些慌张。 陆准来了,却没有亲自出手,这到底是说明了什么?没有证据?还是干脆不需要出手?一直以来都没有参与进来,现在却突然出现,陆准到底想要干什么? 是的,直到现在,邓博远也不觉得黎鸿禧会对他造成什么威胁。威胁必定来自于陆准!可他不知道的是,已经慢慢学会接受孙桥所说的‘执棋者’身份的陆准,已经不再那么喜欢化身小卒子去冲锋陷阵了。他手里有很多的棋子,譬如黎鸿禧,就是其中的一个。 ※※※ 白总旗回来的时候,已经接近半个时辰过去了。 他的样子明显是被人好打了一顿,眼睛、嘴角、身上、脸上,大片的乌青和多处擦破出血,衣衫撕坏了很多处,看起来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邓博远看到他的样子就立马坐不住了,起身快步上前,抓住他的胳膊问道,“怎么回事儿?到底怎么回事儿?说话啊!” 白总旗觉得自己的胳膊就快要被邓博远给捏断了,却又不敢抗议,忍着疼痛解释道:“大人,卑职失职,那几个人的家人,都被黎鸿禧派人给抢走了!黎鸿禧派来的人中有很多高手,论打斗,我们的人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啊!” “你说什么?”邓博远的眼神都要吃人了,“你不是说盯得很仔细吗?你不是自诩万无一失吗?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大人,大……大人……”白总旗的胳膊实在是疼得受不了了,连连求饶。 邓博远一把将他甩开,上前一脚将他踢翻在地,冷冷地逼问,“说,怎么会这样!” 白总旗缩了缩身子,到底没敢爬起来,小心翼翼地回答道:“大人,那些人看着有些面熟,但肯定不是咱们前千户所的人。反而,反而像是陆大人的亲兵!那日审案,卑职远远看见了。还有……还有……卑职派出的人发现,左千户所翟大人的人有所动作,只是还没有越线,应该是在观望。” “陆宅亲兵……翟化……”邓博远背着手原地转了几圈,猛然止住脚步,怒骂道,“果然是陆准!我就知道,黎鸿禧那个窝囊废,如果没有陆准撑腰,他敢干什么!” 可是现在知道也已经晚了,可想而知,白总旗被打成这样,他派去盯梢和控制六子等人家人的那些人恐怕都已经被抓住了。那么多的人证,邓博远很清楚,自己是根本没法狡辩了的,就算他没做,也一样会被人扣上罪名,更何况,他在这件事情里头扮演的角色根本经不起查啊! “大人,黎大人府上来人,请您马上去千户所衙门一趟。” 一无所知的下人进门汇报,邓博远轻轻摆了摆手,叹口气道:“知道了,我换身衣服,马上去。” ------------ 第136章 推脱 前千户所衙门,黎鸿禧高台独坐,静静地看着往日的对手脚步颇为沉重的走进大堂。心中满满的愉快溢于言表,喜色呈现在脸上,完全掩饰不住。 反观邓博远,则远没有黎鸿禧这般轻松的心情了。 他站在大堂门口,仇视地瞪着黎鸿禧看了几眼,随后才迈步入内。眼角的余光瞥到大堂坐下首的一人,心中不由得叹了口气。 大堂内的气氛十分严肃,陆宅亲兵各个按刀直立,严谨的把守住各处。左千户所一众武官按照官职大小,低头垂手静静地站在两侧,各个屏气凝神,生怕发出一点儿响动。就连坐在上位的黎鸿禧,虽然脸上的表情掩饰不住,但也尽量保持了与气氛基本相符的气质。唯有那一个人,表现得要多闲适有多闲适。 这样的场合,那人身上却并未穿官服,反倒是随意的穿了一身粗布的衣服,腰间草草系着一条质地相同的布带子。唯有脚上的一双官靴,还能证明他是个官儿。翘着脚,坐在一把太师椅上,手上摆弄着一只翡翠金蟾。 邓博远余光扫来的同时,陆准也在打量着他。 明明就是一副败者的气质,却偏偏还要强装出胜负未分的样子。 陆准看着看着,心中却不免矛盾起来,到底是趁势将他拿下,还是暂且留着他?留着他或许是个隐患,但如果拿下他,谁又知道今天坐在上头的那位,会不会成为隐患呢? 犹豫之间,邓博远已经走到了大堂中间。 “邓大人,你该不会等着我给你个座位吧?”黎鸿禧一副胜利者洋洋得意的样子,对台下梗着脖子的邓博远笑着说道。 如果换了往日,作为副千户,在千户所衙门内议事,的确应该有一把椅子,以示尊重。但今天,作为被审讯者的邓博远显然没有这个资格了。 邓博远脸上冷冷的,不理会黎鸿禧的讥讽,反倒转向陆准,垂手躬身道:“卑职自然不敢与大人平起平坐,大人在此,卑职站着回话便是了。” 陆准听罢稍抬了下手道:“你们聊,我就听听而已,甭理我。” 邓博远的话,无异于是讥讽黎鸿禧是狐假虎威,坐于上首,但实则没有那个资格审问他。黎鸿禧碰了个软钉子,见陆准似乎不在意,这才放下心来。他清了清嗓子,沉声道:“邓大人,今日堂内议事,你应该知道是为了什么,就不需要我再多言了吧?” 邓博远不说话,黎鸿禧便权当他默认,接着说道:“既然如此,那就请邓大人解释一下吧,六子等人指认你故意挑起两所纷争,你可有什么话要说吗?” 邓博远依旧保持沉默。 现在这个时候,说多错多,倒真的不如什么都不说,等着黎鸿禧把话说完,再视情况,为自己辩解不迟。 邓博远的做法让陆准不禁勾了勾嘴角。 能迅速认清形势,已然失子失先在前,败局已定,绝不再冒进,以防坠入更大的陷阱。这起码说明了,邓博远把局势看得很透。这样的人不能为我所用,实在是有些可惜啊。 “好,既然没什么话可说,那我就权当你认罪了!”黎鸿禧有些被邓博远激起了火气,皱眉道,“那就在刚刚,你身边的亲信指使几个百户,将六子等人的家团团围住,妄图将其家人抓走,到底是什么意思?难不成,你是想要借此来威胁六子等人,以求他们更改口供吗?” 邓博远始终定定的看着黎鸿禧,黎鸿禧则有些恼羞成怒。他狠狠地拍了拍大案,吼道:“邓大人,你不要以为什么都不说就能蒙混过关!今日大人在此,必不会让你有侥幸的机会!还不快快招认了,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邓博远的目光缓缓移开,慢慢的扫过屋中众人,最后落在一脸闲适的陆准身上。陆准感觉到他的目光,抬起头,竟对他笑了一下。 邓博远的眉头微微一皱,随即舒展开来。 无论黎鸿禧给他扣多大的帽子,他都不怕,因为他知道,前千户所说了算的到底是谁。黎鸿禧不过是个牵线木偶罢了,没有陆准的点头,他想随手拿下自己,根本就是天方夜谭。而刚刚陆准的那一笑,则是给邓博远吃了一颗定心丸。起码,陆准暂时还不想拿下自己,这就够了! 邓博远并不理会拍桌子的黎鸿禧,转身朝向陆准的方向,躬身道:“大人,六子等人去左千户所翟大人的辖地内刨坟挖东西,确实是受了卑职的命令。他们原就知道那里有东西,地点还是从旁人手中买到的,只是碍于翟大人一向严厉,不敢妄动。卑职先前并未想到后果严重,一时糊涂,才答应给他们撑腰。至于黎大人所说的,卑职的亲信指使几位百户急着去控制六子等人的家人……此事卑职实在冤枉,望大人明察!” “满口胡言!”黎鸿禧当即拍案而起,邓博远所说的,和他刚刚的问话实在是相距甚远。 邓博远依旧对着陆准恭恭敬敬的躬身垂手,对黎鸿禧视而不见。 陆准看了眼黎鸿禧,又看了看邓博远,半晌,他身子向后靠了靠,笑道:“有什么冤枉,你说嘛!” 黎鸿禧无奈,慢慢坐了回去。 邓博远嘴角几不可察的一挑,当即跪地,低头俯身,对陆准说道:“回大人的话,卑职的确派白总旗出去过,但却并不是去了六子等人的家中,更不是去联络任何一名百户,而是叫他替卑职去打听下,到底发生了什么。毕竟,黎大人带人来的太突然,卑职有些害怕。可白总旗回来的时候,全身是伤,卑职就更害怕了。后来,得知您还在前千户所,并未离开,卑职这才敢放下心来。便算是有人刻意针对卑职,您总还是会给卑职主持公道的。” 陆准不禁听得乐了。 邓博远这一推六二五,玩儿得还真彻底。本以为他起码承认一两条,却谁想到,他干脆是一句话都不承认,全都推给了黎鸿禧。 ------------ 第137章 节外生枝 “一派胡言!简直是一派胡言!”黎鸿禧暴怒的拍着桌子吼道,“邓博远,你说这些,证据何在?” 邓博远好似受了什么委屈似的,猛地抬起头,对着黎鸿禧羞愤地反问道:“那黎大人说我干了那些事情,可有证据吗?” “证据……哼!我自然有!”黎鸿禧又喝了一声,目光看向那些被自己抓住了把柄的百户们,却意外地发现,这些人的神态不太对劲,“卢百户,你来说!” 被点到名字的卢百户出列,战战兢兢地躬身道:“卑职……卑职……不……不太清楚……不敢……不敢妄议……” “你说什么?”黎鸿禧顿时瞪大了眼睛。 这是真的不对劲了!他的眼神再看向其他人,其他人的反应,自然也和这位卢百户一样,几乎没有什么太大的差别。 邓博远的嘴角悄悄勾起一个不易察觉的弧度,心中微微有些得意。 他知道黎鸿禧此时应该也已经看得出来,问题到底出现在哪里了。即便在之前还打算站在黎鸿禧那一边,但现在,陆准明显是突然想通了什么,而站到了中立线上。 黎鸿禧希望卢百户等人站出来做污点证人,卢百户等人之前为了自己不被牵连,当然愿意。但既然现在有洗脱污点的可能,人家凭什么一定要做污点证人呢?万一陆准不想拿下邓博远,他们这些没有在关键时刻落井下石的人,日后自然也还是一样能够受到重用的。 黎鸿禧多看了陆准两眼,为自己刚刚的冲动懊悔了一番,慢吞吞的坐回位子,他犹豫了一下,说道:“好,既然查无实证,那这一条就算做……” “大人!”与卢百户同为邓博远一派的百户卓衡突然站出来,打断了黎鸿禧的话。 黎鸿禧有些不耐,皱眉道:“卓百户有话说?” “是,大人!”卓衡挺直腰板,对黎鸿禧一副不卑不亢的样子,显然与他并非是一路,“白总旗在街巷被打,六子等人的家人被人抢走,到底是谁动的手?到底是谁要挟持六子的家人,此事尚未查明,怎能一揭而过!莫不是大人你……” “住口!”出声阻拦的并非被倒打一耙的黎鸿禧,而是邓博远。他注意到,随着卓衡的话,陆准摆弄手把件的手指头慢慢停了下来,眼睛微微眯起,目光也变得有些冷厉。 “你……”黎鸿禧刚刚开口,却被陆准拦下。 陆准慢吞吞的从椅子上站起身来,走到邓博远身边拍拍他的肩膀,吩咐他站起来说话。随后,便绕到了卓衡面前。笑眯眯的盯着卓衡的眼睛,陆准问道:“你叫卓衡?” 卓衡赶忙低头,“是,卑职卓衡。” “你刚刚问,到底是谁动手打了白总旗,到底是谁要挟持六子的家人……”陆准歪着脑袋,从下向上去看卓衡,浅笑道,“这重要吗?” 卓衡心中紧张,一时间出了一头的冷汗。 邓博远频频朝他递眼色,叫他否认,他却连头都不敢抬,更别说接到什么有用的信息了。 孤立无助之下,他只得硬着头皮咬定刚刚的话,“大人,此事事关邓大人的清白,卑职以为重要。” 邓博远恨不得上前去掐死这个因为急于表忠心的蠢货,陆准原本都打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这么放过了,明明是大家都好的事情,却偏偏被他的多此一举给毁了。 陆准瞥了邓博远一眼,对卓衡说道:“好,你觉得重要,那我告诉你!打伤白总旗的,是我的亲兵。带走六子等人家人的,也是我的亲兵。至于理由,还需要我禀报给卓大人听吗?” 卓衡就算是个白痴,此时也听出陆准的语气不对了。低着头,不敢再说。 可惜,卓衡跳出来实在是太不是时候,陆准从站起来,就没有想轻易揭过去。 “意图劫持六子等人家人的,我相信不是邓大人,堂堂的副千户,手段还远远用不着那么低劣!但白总旗带着人,意图劫持六子等人的家人,是我的亲兵亲眼所见。”陆准说到这儿,邵化海突然上前,在他耳边轻声嘀咕了几句,陆准点头示意他退下,看向卓衡的目光愈发不善,“我说呢!一个总旗哪来的那么大的胆子?被我的亲兵打伤的,还有卓大人的部下?那这事情可就……” 卓衡顿时慌了神,目光不停地左右看着,希望能够得到一些人的帮助或哪怕是暗示。但平素与他相近的,此时又有哪一个身上是干净的?陆准已经摆明了只整他一个,没有哪个不要命的敢在这个时候站出来替他说话。就连邓博远,都不得不保持沉默。 “卑职……卑职……”卓衡失魂落魄的跪在地上,对着陆准猛磕头,“卑职失察,卑职失察……” “失察?”陆准挑了挑眉毛,“这么说,是你手下的总旗搞的鬼喽?你全不知情?” 卓衡慌乱的连连推脱,“是,卑职不知情,卑职不知情啊!” 一个百户下总共就两个总旗,陆准回头看了一眼,始终弓着身子站在陆准的椅子侧后方,几乎毫无存在感的李贺赶忙上前来,低声耳语道:“三爷,就是那两个,薛乙、吴兴富。” 陆准的目光随着李贺的指点看过去,那两人早已抖得筛糠一样,根本不需要辨认了。 “你们两个。”陆准叫了一声,无可依傍的两人赶忙出列跪下,“说吧,伙同白……” “三爷,白有钊。”李贺小声提示道,指了指同样紧张的一个人。 李贺的手指头指到,总旗白有钊已经吓得原地跪下了。 “嗯,伙同白有钊,意图劫持六子等人家人的,是你们两个谁啊?” 薛乙、吴兴富相视一眼,都很想说是对方,但又不敢轻易开口,生怕惹火烧身。 “不说?”陆准看向白有钊,“白总旗,你来说,你的同伙是他们两个中的哪一个?” 白有钊哆嗦着说不出话来,不管说谁,他都讨不到好! 陆准挠挠头,不耐烦地皱眉道:“都不说?来人!” 邵化海闻声,赶忙上前。 陆准怒道:“把这三个家伙给我拖下去,打到说为止!” 一抬手的工夫,三个总旗都遭了殃。众人畏惧的目光由陆准身上转到卓衡那里就成了满满的怨念,可想而知,虽然陆准并没有当堂处置卓衡的意思,但卓衡这个百户也不用想坐得稳了。 ------------ 第138章 高举轻落 卓衡非但没有讨到便宜,没有像他想的那般因此得到邓博远的青睐,反倒是碰了一鼻子灰,听着外面不时传来的惨嚎声,每一声都让他不禁胆战心惊。 “还有人有话说吗?”陆准的目光绕着屋子扫了一圈,见再没有什么出头鸟,这才满意的点点头,对黎鸿禧道,“继续吧。” 继续? 那外面的三个人怎么办? 难道就这么不管了? 这要打死人的! 黎鸿禧也不禁侧目,可陆准已经坐了回去,又恢复了他不管不问的样子。 邓博远此时并不方便为任何人说情,黎鸿禧细想来,也没有什么立场替对方的亲信说情,索性假作不知就是了。 他清了清嗓子,朗声说道:“既然此事大人已经审明,与邓大人及各位大人均无关,那我们还是说说前一件事情。我前千户所很多人以刨坟掘墓为生计,出去当然不能这样讲,但在孝陵卫,这并不是什么秘密。不过,做事情有做事情的规矩,一向约定俗成,从未有人胆大包天到左千户所境内去动土!六子等人不仅动土到了左千户所辖地内,而且还动的是翟大人的辖地。诸位也都清楚,翟大人一向很抵触这些东西,就连左千户所的各种买卖,翟大人也从不参与。这些事情,我不说,邓大人也应该很清楚。那么,邓大人可否解释一下,明知如此,你为什么还默许……甚至是支持了六子等人的做法?” “刚刚我就已经说过了,只是一时糊涂而已!”邓博远回答说,“黎大人也知道,前千户所的人不事耕种,也不像左千户所那样暗中经营生意,能够赚钱糊口的法子本来就少。他们既然已经买了那一处地方的消息,钱花出去了,总不能捞不回来吧?更何况,他们如果短时间内能够找到另一处地点,也不会冒险去动。各个都有家小,总不能看着他们饿死吧?” 邓博远虽然承认了,但却把话说得冠冕堂皇。 他只承认自己是一时糊涂,并不是蓄意为之,或许也可以推测出其中是含有一些侥幸心理的。但他又给自己的糊涂找了理由,这在场的人中,谁没有妻儿老小、兄弟姐妹?人人都有一大家子要养。六子他们的营生也不是随便在地上开个洞,就能挖到宝的。地点是从人家手中买来,他们总要赚回本的,如果邓博远不给他们撑腰,难不成真的看着他们饿死? 黎鸿禧皱眉道:“邓大人,你不要狡辩!那么多的人,为什么偏就六子等人非要去左千户所动土?” “这我就不知道了。”邓博远摇头道,“地点也不是我找的,我只是看他们可怜,想着大夜里的,就算他们去了,也未必就一定会被撞见罢了。谁知道会发生这接二连三的事情?我的确有失察之责,这个不用黎大人说,我自然承认。但若黎大人一定要说我指使,那就没道理了!”邓博远说罢,复又转向陆准,“卑职实在没有指使任何人,还请大人做主!” “怎么又绕到我这儿来了?”陆准抬手挠头,身子倚着椅子的一边扶手,侧头问堂上的黎鸿禧,“黎大人,你说邓大人指使,有证据吗?” 黎鸿禧原本什么证据都有,但陆准如果拉偏架,他什么证据也都不管用了啊!想了想,黎鸿禧只得起身道:“卑职并无证据。” “唔,那就是没有证据能证明喽?”陆准稍稍坐直了身子,笑道,“没有证据,怎么就说人家指使啊?不过,这失察未免也失察得太厉害了些!邓大人,你可知道,翟化那小子就是头倔驴,还好这次是查无实证,草草放了人。要是真让他查出什么东西来,你就害了几条人命知道吗?” “是,卑职知罪。”邓博远赶忙低头认罪。 “几次堵衙,纵兵斗殴,你们还真是一个比一个能耐!”陆准撇嘴道,“罚你杖四十,你可服气?” 且不说陆准的话都说出来了,邓博远此时就算是不服气,也不能说出口。更何况,只是挨打,不用丢官,邓博远来的时候,可从未想过惩罚会这么轻。当时的预期,最好也不过是革职留任,他甚至已经做好了最坏的准备——有可能被当场拿下。 峰回路转,柳暗花明,邓博远连连答应,一副心服口服的样子。 黎鸿禧咬牙切齿,却也知道自己狐假虎威,不敢对陆准的决定有什么意见。但陆准既然说了要打,出出气的机会他自以为还是有的。 可还未等他开口,陆准就已经抢先道:“服气就好!你堂堂的副千户,好歹也是从五品的朝廷命官,就不当堂打了。你自己回去找人打吧!记得,以后可不能再如此孟浪了!” 邓博远听罢喜出望外,连连谢过陆准,保证再无下次。 陆准无视黎鸿禧很是难看的脸色,站起身来,摇摇头,也不知道是跟谁抱怨道:“贵所真乱!” 门外,邵化海手下的亲兵跑进来。 陆准看见他和他手上握的棍子,才仿佛猛然想起外面那三个倒霉鬼,他转过头问道:“怎么?招了?” 亲兵连忙回答说:“不是啊,三爷,白有钊他……他晕过去了!” “晕过去了?”陆准挑了挑眉毛,目光一转瞥向邓博远。邓博远极力想要掩饰,但脸色依旧微变。那是他的亲信,可他现在却救不了他。陆准转回目光,声音不大但也不小的嘟囔了一句,“身体够差劲的,这也配当个总旗?” 外面的惨嚎声随着一个人的晕厥,已经停了下来。 陆准叹口气道:“算了,身体这么差,万一打死了就不好玩了。这三个也都是邓大人的人,就交给邓大人自己处置吧。只不过,邓大人,我要提醒你一句啊。” 邓博远连忙躬身,“大人吩咐就是。” “有句话说得好,叫‘江湖事,江湖了’,多大的仇,对人家家人下手啊?下作!无耻!这样的人,一定要仔仔细细的查出来,给大伙儿一个交代!这在场的,谁没有家小啊?此风不可长!查实,严办!” “是,卑职明白。”邓博远连忙回答道。 ------------ 第139章 想通 尘埃落定,邓宅卧房。 邓博远将自己的亲信白有钊接到了这里,另外两个总旗也碍于陆准要他审问的缘由,同样被总到这里。白有钊直接被抬到在邓博远的床上,另外两人则被安置在了卧房外间临时铺就的床榻上。 怕耽误了伤情,邓博远派人到留都城中去请了外伤郎中过来,郎中姓孙,花甲之年,人虽老迈,却精神矍铄,据说治疗外伤很是有一手。 可仔细查看了三人的伤情后,孙郎中的眉毛却紧紧皱成了一团,忧心忡忡的对孙郎中说道:“大人,其他两人还好,唯独这位,这伤……唉……恐怕不乐观呐!” “什么?”邓博远也随之皱起了眉头,不太能理解他的意思。 大明天子脚下,下到学堂,上至朝堂,无论一府一县,一家一族,杖刑都是再普通不过的刑罚了。 什么刑不上大夫,在大明就是个笑话。 想当年正德年间,群臣劝说正德爷不要去江南游玩,荒废朝政。皇帝雷霆震怒之下,一次性在午门廷杖一百四十六名大臣,十一人当场毙于杖下。 文官都有不少被打死的先例,武官就更不需要多说什么了。卫所是大明伊始屯兵的要地,对于军人来说,杖刑更为常见。只不过,在孝陵卫,尤其是管理松散又藏污纳垢的前千户所,邓博远也说不清又多少年没人动过杖刑了。 邓博远没怎么见过这种伤,也就不太清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明明看上去,外面那两个人被打的是皮开肉绽,血淋淋的,怎么看怎么觉着救不活了。可白有钊明明是伤得最轻的一个,甚至都没有怎么见血啊! 邓博远不明白,孙郎中对这样的刑伤却是见过太多了。 县衙中的衙役们,几乎个个都有这样的一手折腾人的功夫!但凡是家中有钱,又不舍得拿出来打点的,多半就会被衙役们下暗劲打成这样。 外表看起来似乎伤得并不算重,实际上,人的身体就像是一块豆腐。薛乙、吴兴富两人看似伤重,实际上是豆腐皮破了,立面还是好的。白有钊这种,却是外皮好好的,里面却早已破的不像样子。 孙郎中把这事情给邓博远讲了一遍,邓博远一时间愕然。 难不成,陆准是想要白有钊的性命? 邓博远想到这儿,又自己摇了摇头,他觉得不至于。以陆准的性格,如果他真的想要白有钊的命,不会吝啬直接给他一刀,而不是这样折腾人。这样的行事方式,不符合陆准的性格! 这么说来,陆准并非是想要命,而是只想借着打白有钊,给他邓博远提一个醒。伤势难熬,折磨人是肯定的,但绝对不会要命。 “你就直说,怎么治!”邓博远不耐烦地对孙郎中说道。 孙郎中想了想,有些为难的说道:“大人,若要治好这伤,首先要把里面的脓血清掉。民间的法子,是把碎瓦片铺在伤口上,用力挤压出血,用碎瓦片吸干里面的脏血。如此反复,数次之后,脓血清除,方可清理伤口,上药包扎,像这种伤势,最少要静卧一两个月!而且,治伤的过程十分痛苦,比起挨打时,还有过之而无不及啊!” “这……”邓博远犹豫了。 白有钊是他的亲信,他一向对他十分信任、器重。否则也不会把事情都交给他去办,更不会在他受伤后将自己平日里睡的床都让给了他。 但陆准就正是看出了这一点,才会找借口收拾白有钊。人说打狗还要看主人,可以这么讲,陆准打狗,就是打给邓博远这个主人看的! 害他受了一顿杖责不说,到头来,听孙郎中的说法,治伤倒比挨打还难受?不过听那番描述倒也确实如此,用碎瓦片将伤口生生挤压出血,这是人能受得了的吗? 邓博远长长的叹了口气,半晌,才缓缓道;“保住命再说吧!孙郎中,麻烦你了,你说怎么治,就怎么治。我宅中的人手随你调拨,药也捡着好的用,请务必尽心。这几个人……就拜托你了。” 看在银子的份儿上,孙郎中也不会推脱。更何况,邓博远还是个从五品的副千户,大小是个官儿。民怕官,自古如此,孙郎中在人家的地盘上,不可能不尽心。他连连答应,许诺一定将几人治好。 邓博远不忍心再在屋中看下去了,转身出门进了不大的院子。 本想暗地里跟左千户所联合,足足的捞些油水,也能挤兑挤兑黎鸿禧,说不定能把他从署理正千户的位子上拽下来。可谁知道,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不说,自己的亲信为自己吃了这样的苦,自己眼睁睁看着却连句话都不能帮他说。 经此一事,下面的人肯定会对他离心离德。绝大多数人都算是看清楚,想明白了,前千户所的正千户到底是谁,这根本就不重要,重要的是陆准怎么想的。黎鸿禧、邓博远,那都是陆准动动手指头就能掐死的货色,大家也都该知道了,应该效忠的上官到底是谁。 再去争,再去抢,没什么意义了。 邓博远静静地坐在院中,闭目想着。 他的确贪恋权势,也很爱财,但他更知道,县官不如现管,有钱拿,也得有命花才行。陆准表现得如此强势,斗不过,那大不了就随了他。卖力表表忠心,看左千户所那些人的日子就知道,陆准不会亏待忠心对他的人。 屋内院内忙忙碌碌,孙郎中已经开始为白有钊治伤了。让人听了都觉得撕心裂肺的叫声飘进院子,传到接上去,邓博远皱着眉头,面露不忍,恨不得自己是个聋子,什么都听不到,可能还好受一些。 想想白有钊,邓博远又不禁想到了黎鸿禧。 今天的黎鸿禧显然没得到他想要的全部,甚至是只得到了那么一小部分。他的不甘,邓博远看在眼中。 争吧,你尽管争吧!惹恼了陆准,下场可能比白有钊还要不堪。 “来人!”邓博远吩咐道,“叫马三升到我这来一趟。” ------------ 第140章 做糖不甜,做醋酸 “……前千户所邓大人叫了马三升去,升了他做总旗,填上了白有钊的位子。马三升留下的小旗位子由他小舅子高有法填上了……” “到底是明白人多啊!”陆准听了李贺的汇报,如是感慨道。 薛乙、吴兴富两人,到底是谁和白有钊搅在一起,意图去劫持人家的家人,一点儿都不重要。 前千户所的一众武官们要么亲身参与,要么心中有数,谁都知道,这事情是邓博远指使白有钊做的,薛乙、吴兴富都只是听卓衡的命令协助,和他们一样的还有很多。大家心知肚明,只不过,没有人点破而已。 卓衡是出头鸟,但这只出头鸟害的却是邓博远。陆准本不打算在那件事情上追究,卓衡急吼吼的给邓博远抱不平,却让陆准看到了邓博远的影响力,似乎会是个隐患。所以他当堂打了三个人,却只暗示下重手处置了白有钊。其目的很明显了,陆准要惩戒警示的根本不是卓衡,而是他身后的邓博远。 邓博远是个聪明人,所以他知道怎样处理才能让陆准放心。 拿下自己的亲信白有钊,填上从前靠向宋瑞堂,后来靠向陆准的马三升和他的小舅子高有法,这就是表明了他归顺的态度。 “黎鸿禧那里呢?”陆准接着问道。 李贺回答说:“黎大人最近在忙着收拢邓博远原先的势力,先后笼络了原本邓博远那一边的几个百户和一些总旗、小旗在身边,另外,有些中立的也靠了过去。除此之外,黎大人还频频向邓大人施压,要他早日审结您吩咐下的案子。” “还真是心急。”陆准摇摇头,黎鸿禧的反应虽然不算出乎意料,但到底还是让陆准觉得不高兴了。太贪心,吃相太难看,也不怕噎死自己吗?真是……“邓博远如何回应的?” 李贺听陆准问起这个,嘴角不由得轻轻挑了挑,便急忙掩饰住想要的冲动,低头回禀道:“三爷,邓大人起先对黎大人的催促并不放在心上,之后被催得烦了,才拉了您做当挡箭牌。” “挡箭牌?”陆准有些意外。 李贺回答说:“是,三爷,邓大人说,既是您吩咐的事情,他自然要抓紧时间办好。但就不必向黎大人汇报了,他自己会亲自跟您说的。” “这样啊……”陆准也不禁笑着摇摇头。 陆准没有再问了,李贺却突然想起了黎鸿禧对此的反应,轻轻皱了皱眉头,小声道:“三爷,黎大人对这个好像有不同的想法……” “什么?”陆准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李贺说道:“黎大人觉得,既然他署理前千户所正千户,前千户所的事务就应该都报与他知道。白有钊与薛乙、吴兴富一案,是前千户所的内事,他自然有责任也有权力过问案情进展。他还说……还说邓大人应该将进展和最终的结果先报与他知道,再由他决定是否……是否禀报给您。” 李贺的话越到后面,越是小心翼翼的。他能感觉到,陆准的脸色虽然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但身周的气场却不太一样了。生气,可不一定要写在脸上。 过了一会儿,陆准才点点头道:“事情我知道了!没别的事情的话,你先退下吧。去替我传个话给化海,让他去把俞恒庆给我叫过来。” “是,三爷。”李贺低头,答应,随后便慢慢退了出去。 书房中,陆准坐在案后,轻轻吐出一口浊气,仰头将身子靠在了椅背上。 “孙桥……”陆准轻声叫道。 孙桥正坐在一边看陆准给他的花名册,突然听到陆准叫他,吓了一跳,赶忙站起来,引得陆准奇怪的看了他几眼。 “李贺的话你听见了?”陆准严重怀疑他什么都没有听见,“说说,你怎么看?” 孙桥听是听见了,但刚刚陆准一直没提到他,他也压根儿没有多想什么。此时被问起,脑子这才飞速转动起来。来不及多想,话便已经脱口而出。 “小人觉得,黎鸿禧此人实在是不识抬举。三爷您让他署理了正千户,扶他坐稳位子,他却不思感恩,只知道争权夺势。您指定的案子,是否需要汇报给您,居然还要通过他的允许,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反观邓大人,则很是识情识趣,知恩图报,这样的人,小人觉得大人可以加以重用。” “重用?”陆准摇头,“我还得怎么重用他啊?他都已经是副千户了,我把黎鸿禧弄下来,让他上?你瞧着吧,他要是坐在正千户的位子上,前千户所就要失控了!现在这样正好,黎鸿禧玩儿不过他,他不想跟我玩儿,这就够了!” 孙桥的话没能让陆准满意,陆准想的也根本不是关于黎鸿禧、邓博远两个人的事情。在他看来,现如今前千户所已经达成了一种微妙的平衡,很难在短期内被打破。左千户所也差不多稳定了下来,既然稳定了,就不能轻易去动。任由他们在可控制的范围内争斗,这是必须的。 如果人人都不斗了,铁板一块,那才是陆准真正应该担心的时候。 他问出刚刚那句话的意思,实际上是在问孙桥,他对李贺这个人怎么看。 李贺今天看似是无意提起黎鸿禧的,但谁知道他到底是真的无意,还是假的无意?在陆准看来,李贺应该是故意的才对! 他现在,几乎是陆准目前唯一的情报来源,陆准看到的,听到的,都是他想让陆准看到、听到的。这样的一个位置,何其重要?典型的做糖不甜,做醋酸。他想要帮谁一把或许不那么容易,但若是想给谁上眼药,那可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情了。 一天,两天,或许察觉不了。但日子长了呢?一个月,两个月?陆准也不敢保证自己不会慢慢的偏离了对一个人正确的看法,转而去接受李贺向他传输的看法。如果是那样的话,可就不太妙了。 所以,陆准需要一个人来牵制李贺,孙桥?陆准考虑了他,但他显然还想不到那么远。不被李贺玩儿死就罢了,想牵制李贺,孙桥还做不到这一点。 ------------ 第141章 账目 “爹,大人叫我过去呢!”俞恒庆急急的收了正在核查的账簿,对面前站立的老父俞汝用求恳道,“大人什么脾气,您不是不知道,不好叫他等久的。” 俞汝用皱眉,烦躁地摆了下手道:“你急什么?你了解大人,有我了解的多吗?我伺候了他五年,还不知道他是个什么性子?你听我把话说完,再去不迟!” 俞恒庆无奈地站住脚,暗暗叹口气,心道:您老人家要是真的把大人给摸透了,被拿下的就该是张应奎而不是您了,还真的当陆准在意谁年纪大?谁好用他才用谁,不好用的……听说前所才刚刚打废了一个,敲山震虎,那条命能不能保住都另算呢! 俞汝用见他不耐烦,眉头皱得更紧了,颌下的胡子也气得一抖一抖的。他怒道:“别以为你现在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了!得宠失宠一念之间,你爹我的遭遇,还不能警醒你吗?我告诉你,别看你现在风光,你的位置,还不如老大那位子来得稳当!” 教训了一通之后,俞汝用也看出来了,俞恒庆表面恭敬,实际上,一个字儿都没往心里头去。他长长的叹了口气,对于老二这个绵里针的性格也很是无奈。 “行了,我不多说废话了,说多了你也不想听。刚刚我跟你说的账本的事情你记住了吗?这是爹积累了这么多年的经验,你别不当回事儿!大人他五年都没看过一次账本,左千户所不是照样牢牢抓在手里?这账,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能不能想到他在想什么!你那天跟我说的想法就很好,照着原样,跟大人一说,就是这次查账最好的交代!记清了,大人不想听你说谁差了多少账,谁贪了多少钱,他想管早就管了,还用等到你?你可千万不要一失足成千古恨!” 俞恒庆云里雾里的听着,心思早不知道飘到哪里去了。 说真的,要不是俞汝用是他爹,说这番话,俞恒庆非得以为是他老人家要包庇老下属,才不让他在陆准面前说账目的事情呢!同样做生意,俞汝用中饱私囊远远超乎俞恒庆的想象。他们这些人一层一层吞掉的钱,比起张应奎那边,多了足足的两倍! 现在看来,说张应奎为人谨慎还真是有道理的。虽然都是贪财,但张应奎绝不敢贪得太多。其中到底是个什么想法,俞恒庆不去猜测,总之,人家稳妥得很,不怕查账。反正俞汝用总会比他贪得多,比他胃口大,不至于只办他,不办俞家吧? “你不要不当回事!”俞汝用最后威胁道,“你要是不说,我就让你大哥去说!” “爹,您这……”俞恒庆实在是被老爷子逼得没办法了,以他大哥那口条,好话说出来都能气得陆准把他扔出门去,“唉,好好,我一会儿说,一定最先跟大人说。您就别鼓动我大哥了,他那儿正焦头烂额呢!” “哼,你知道就好!”俞汝用挑眉道。 出了书房,找到等在外头的邵化海,跟着他一路朝陆宅去的路上,俞恒庆忧心忡忡。说实在的,他那个构想,还只是个构想而已,不仅是没有加以完善,甚至还有些不切实际。千不该万不该,他真后悔把那个构想跟他爹说了一下。 俞恒庆被叫进书房的时候,陆准在躺椅里已经眯了一觉。见他进来,才坐直了身子。伸手拿过放在一旁的茶盏,抿了一口。茶水已经凉透了,苦兮兮的。 他抬头看了眼俞恒庆,见他神色有些不对劲,随口问道:“怎么?最近没休息好吗?” 俞恒庆连忙道:“多谢大人关心,小人最近却是睡得晚了些,但不碍事的。大人,小人奉命查察左千户所账目,如今已经查察的差不多了。有一些……有一些想法,不知该不该说?” “该不该说,你不是都准备说了吗?”陆准把茶盏放好,人又朝后倚了过去,指指旁边的一张方凳道,“坐下说吧。” 俞恒庆谢过,坐到了凳子上,但心中还是很焦虑,总觉得今天会出事。 理了理思路,俞恒庆说道:“大人,小人最近查察账目,发现左千户所虽然买卖众多,收益也比较可观,但实际上留存下来的钱却极少。一部分逐级分下去了,一部分用于从另两所购买粮食,填充孝陵卫军库所需,这中间损耗实在是太多了。” “嗯。”陆准低低的应了一声,闭着眼睛,手指在扶手上轻轻叩击,发出一声声极有节奏的轻响,“你可以直接说,他们贪墨无度。” 俞恒庆眼中闪过一抹异色。 陆准居然真的知道?然后纵容吗? 俞恒庆不知道的是,他查出的很多模模糊糊的地方,都是陆准自己掏银子堵上了窟窿。下面人的胃口,比起俞恒庆想象之中的,要大的多。陆准并没有其他人想得那么富有,比起俞汝用,或者和俞汝用相似的一些蛀虫,他还算是穷的。他的钱,很多都拿来填补下面了。 “大人,依小人之见,贪墨无度并非是主要的原因。损耗之所以看起来大,其实是因为各处买卖收获的利润的本就不多。”俞恒庆说道,“小人以为如果换一种方式,比如,大人手中现在握着前千户所、左千户所,后千户所蒋大人也表示会听从您的摆布,大人大可以将这三所联合在一起,这样的话,就可以提高整体的利润,运作起来,其实并不难。而且,左千户所的场子设在左千户所之内,影响了弟兄们的训练不说,也有很多兄弟,本身会去光顾,自己赚自己的钱……这终归不是生财之道啊!” “你想得倒挺多的。”陆准突然笑了下,撑起身子,歪着脑袋看俞恒庆,“贪墨无度并非是主要的原因?俞恒庆,你告诉我,我让你查的是什么?我让你查左千户所的账目,你就查出来这个?贪墨无度不是主要原因,那什么是主要原因?人人护短,层层包庇吗?” ------------ 第142章 冲动什么鬼? 陆准的面色虽然和往常没有什么区别,看起来还像是很和善的样子,但俞恒庆却能很明显的感觉到,陆准这分明是生气了。 “大人,小人不是……” “不是什么?”陆准干脆站了起来。他这一站,俞恒庆自然也不敢再坐着了,跟着他站起来。他身量平庸不算高,两人同时站起来,头顶就堪堪到了人家鼻子的位置,高度上就不占优势。但明明他是仰视,俞恒庆是俯视,气势上却是陆准稳压了对方,“你以为我让你查账,自己心里就一点儿数都没有?嗯?我告诉你,我不需要看账本儿!下面每个场子,一年能赚多少钱,我心里有数。一层一层剥下去,要耗掉多少,我也都知道。每年花费在买粮食上的银子有多少,我还是知道!那我每年要往下面扔多少银子你知道吗?出了亏空,我得填补多少你知道吗?俞恒庆,我不管,不代表我傻。任你蒙的!” 陆准最后吼出的那一句,吓得俞恒庆直接跪在了地上。 老天爷作证,他可真没有给自己家粉饰太平的意思。从头到尾,他也没有说过贪墨无度是假的。他承认贪墨无度,只不过认为贪墨无度不是主要原因而已。 但陆准显然是误会了,认为他查账时查到自己家和一帮亲信们的头上,发现账目上的问题大多都来源于这些人,于是就打算帮他们遮掩一二,最好是直接将这一页揭过去,不再追究才好。 陆准是比较看好俞恒庆的,比起孙桥,俞恒庆有更多自己的想法,也敢于去做。但如果他这么包庇护短,对自己半句实话都没有的话,那这个人就要仔细的思量思量了。 俞恒庆不敢为自己辩解,生怕说多错多。 陆准等着他辩解,却半晌都没听到一个动静,不禁更加恼怒,吼道:“滚!想清楚再回来见我!” 俞恒庆狼狈地逃走,惹得守在门外的邵化海一阵侧目。 才进去多一会儿?怎么了这是? 记忆中陆准对文人一向比较宽容,少有这么不给面子的时候啊! 屋内,陆准叹了口气,转头看见叠的厚厚的一摞账册,估计是俞恒庆滚得太快,忘记在这儿了。估摸着他就算发现了,也不敢回来取吧? 陆准摇摇头,随手拿起一本来,随意的翻了翻。 上面几乎每一笔账都有红色的批注,满满的一本翻下来,尽是俞恒庆加上的东西。字实在是太小了,用词也极尽简练,有些地方陆准是看不懂,有些地方干脆看不清。 翻完一本,陆准又好奇的拿起下一本,一厚摞的账本从头到尾走马观花的翻完,陆准不禁觉得有些后悔。 这怎么看,都不是敷衍的态度啊! 他坐下来,有些懊恼的挠了挠头,最近怎么火气总是这么大?都没听人家把话说完嘛!这叫什么事儿?现如今人都已经被他赶走了,难不成再追上去? 要说面子,陆准也不是很在乎这点儿面子。只不过,这人家会怎么想啊?你陆准无聊透顶了,耍人家玩儿的?而且就算道了歉,请回来,怎么说?人家肯定有所顾及,肯定是不会再掏心掏肺了啊! 这叫什么事儿?这叫什么事儿嘛! 陆准又叹了口气,想找个人商量都找不到。 虽然冯谦就在宅中,他大可以去找冯谦,但心里却还是有那么点儿别扭,不愿意就这么向他低头。心道:他捅了老子一刀,还没给老子个解释呢!凭什么就和好啊?没这道理! 想了又想,身边却根本没有个能跟他聊聊天,帮他解了这疑难杂症的人。脑子一转,突然一个人影闪现了一下。 对啊!张菁啊! 自从前几日见了她之后,陆准就时不时的想起她。 急匆匆的起身出门,邵化海连忙跟在陆准后面,却被他赶开。 “我自己出去走走,不走远,甭跟我!”陆准烦躁的摆手,脚下步子却不觉加快。 ※※※ 陆准单枪匹马杀上张宅,张应奎是一点儿风声都没听到,一点儿准备都没有。守门的兵丁进来通禀,吓得张应奎还以为自己又犯了什么事情呢,从屋内跑出来,差点儿跑丢了一只鞋。 “大人,您这是……”张应奎在院中给陆准行礼。 陆准理都不理他,径自进了人家的堂屋。 张应奎连忙跟在身后,急急地禀报道:“大人,前千户所那个案子审结之后,卑职就派人将东西给他们送还了……哎,大人您,您这是……您这是怎么了?您要……” 张应奎跟在后面喊,陆准却一点都不想理他。 进堂屋坐下,他张口便问道:“菁儿呢?” “菁儿?”张应奎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后,脸上的表情就精彩了起来,“大人,菁儿她……她……她……” “她在家!”陆准笃定的说道,“还当谁都像我们家薇薇一样整天往外头跑?你不会让她随便出去,快快快,叫出来。我有事情问她。” “这……问她?”张应奎就明摆着的不想让自己的女儿跟陆准扯上什么不清不楚的关系,闻声更是为难,小心翼翼的问道,“大人,您找她有什么事情?您跟卑职说,卑职替您……” “我跟你没得说!”陆准道,“你找不找?你不找我可进去找了?我都够照顾你了,我又没让她去我宅里。我就在这儿跟她聊两句,你怕什么?我又不会吃了她!再说了,这是你家,你到底怕什么?” 张应奎很是无奈。 真的要是逼着陆准耍起浑来,他说不准发什么疯,若是他干出什么出格的事情,到时候,那可就真的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 张应奎深感自己位卑言轻,竟然被上官欺负到了家里头。但想想前千户所最近折腾成什么样子,他又觉得自己没什么办法了。 想了想,大概也觉得,陆准总算还知道轻重,没有太过分。 张应奎无奈地答应,“是,卑职这就去叫她出来。” 陆准这才满意的点点头,耐心的坐在椅子上等着。 ------------ 第143章 寂寞 “哎,我说,你别走啊!”陆准在张应奎面前摆上官的架子,到了人家闺女这里,却不觉就软了下来,“菁儿,我就找你聊聊天,你这么烦我啊?” 张菁转回身,杏目一瞪,嗔怒道:“那你老实说,你跟我爹说什么了?我爹怎么说也是你的长辈,你就不能对他客气些?” “我这……”陆准眨巴着眼睛,觉得这无妄之灾自己受的实在是没道理。 大明各色人等,分有:宗室、官绅、民户、军户、匠户、灶户、商户、儒户、驿户等等,军户虽然并不是一家子都是兵,但军户之中每一个子弟都是有可能调补入军的,不是正儿八经的军人,那好歹也是个预备役。军中无父子没听说过吗?更何况,张应奎论亲戚,跟他八竿子打不着啊!凭什么就得拿他当长辈尊重? 张菁眼看又要转身走人,陆准当即软了下来,“好好好,我错了,我错了!我下次一定对他态度好!这行了吧?姑奶奶?” 张菁又瞪眼,“你还敢有下次?” “总不能老死不相往来了吧?”陆准摊手道,“总要有下次的嘛!” 张菁想了想,大概觉得陆准说得还算有道理,终于是肯坐了下来,脑袋歪了歪,挑眉道:“说吧,你有什么疑难杂症,要姑奶奶给你看看?” “这病还真是……”陆准说着笑了笑,将手腕伸过去,“要不神医先把个脉?” “闹什么?”张菁嘟起嘴,不客气的推开他伸过来的手,“好好说话,你到底找我什么事?” 陆准笑得开心,见她似乎不太乐意了,这才收敛了笑容,不再跟她开玩笑。 “我找你是有件事情,不知道该怎么办。”陆准挠挠头,一副很惆怅的样子,“你说,要是我刚刚不小心伤了一个人,现在又想去跟他说和好,你说,我该咋办?” “那还能怎么办?”张菁有些意外,理所当然的回答道,“跟他道歉啊!你……该不会是抹不开面子吧?不过,我比较好奇的倒是……谁能让你不小心伤了,还转眼就后悔了的?” 张菁可是知道陆准是什么人的。 他处理问题一向简单粗暴,不小心伤到的人多了。除非是曾经的冯谦,否则,他伤到了谁大概也都不会放在心上。 难道是他跟冯谦和好了? 张菁有心问上一句,但却又猛然间想起了父亲的嘱咐。 冯谦是陆准的逆鳞,触之必怒。即便张菁在他面前一向随意,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但也不敢轻易提起这个人。否则,陆准现在的确很能容忍迁就她,但一旦惹急了他,张菁可不敢保证他不会对自己的父亲做什么。连累家人,她无论如何都不想。 “道歉啊,道歉……”陆准手指轻轻敲着桌子,没有注意到张菁那些小心思的转动,他懊恼地皱起眉头,慢慢的摇头道,“倒不是面子的问题!面子,那就不是个问题!我就是不知道,该怎么道歉,才能让人家觉得我不是在耍他玩儿。这个人真的……真的不错!办事很认真,也很可靠,我也很需要他,真是……我真是不想让他觉得我在耍他。” 张菁从他混乱的逻辑里头听不出什么有用的东西,唯一能知道的,大概也就只是他遇上了个比较感兴趣的人才,结果一不小心就把他给得罪了。得罪了人又后悔,想要跟人家道歉,结果瞻前顾后的。 “你平时做事情不都挺利索的嘛?什么时候开始这么瞻前顾后的了?”张菁对此完全不能够理解,“既然你很看重他,那你不小心伤了他,误会了他,当然要道歉了。越早道歉,反而越早解脱。你这么拖下去,只会让人家想得越来越歪啊。” “这样就行?”陆准疑惑道。 “当然了!你这一遍又一遍的这么问,我都要觉得你是在耍我了!”张菁看着他,看了句玩笑。可陆准却没有随着他的玩笑笑起来,反而,能明显的看见他的眉宇之间凝聚着满满的疑惑。那疑惑看起来十分认真,一点儿都不似作伪。看了他半晌,张菁忍不住,突然噗嗤一声笑了,“你啊,你不是真的想不明白吧?我爹说你很厉害!左千户所没人敢违拗你的意思,你怎么说,人就怎么转。前千户所也被你好一顿收拾,现在也都乖乖的,不敢再给你找事情了。我真想不到,我爹眼里无所不能的人,竟然能被这么点儿小事情给难住了。什么指挥佥事啊?我看就是个大笨蛋!” “笨蛋?”陆准笑着摇头,“是,我是笨蛋。丫头,你说,我要是去道歉,他就会原谅我,肯定不会误会我的吧?” “你去道歉,他会不会误会你我不知道,但你要是不去道歉,人家肯定会误会的。”张菁说着,突然笑了笑道,“你啊,你周围都是你的部下,都得想我爹似的,奉承着你。你即便偶尔发发脾气又怎么样?我爹常说,他不怕你发脾气,还真的就怕你不肯对他发脾气,那样的话,才是真的糟糕了。我想,既然我爹这么想,那人家很可能也会是这样想的。你不用担心,人家说不定根本就没有放在心上。就等着你气消了,传见他呢!” 有些感觉就是说不清,道不明。按说今天的事情算不上是大事情,陆准完全可以像张菁说得不在意,反正俞恒庆也不敢因为被他骂了两句就怎么样。 但陆准就是觉得心里闷得很,就想找个人跟他说说话。而跟张菁说了这些话之后,他却感觉到自己的心好像慢慢的静了下来,没有那么闷了,也不再那么烦躁。 “菁儿。”陆准转头对张菁笑,“谢谢你啦!有空到我那里玩玩去,别整天闷着。” “你就死了这条心吧!”张菁嘟着嘴,不乐意地晃了晃头,“我爹不会让我出门,更不会让我去见你。我爹说了,在找媒人帮我张罗亲事……” 陆准身侧的手不觉间轻轻攥了起来,张菁后面的话他都没有听到。 ------------ 第144章 俞家 陆准自己觉得是有事相问,实际上,归根结底就是找个借口,泡在张宅跟张菁逗咳嗽的时候。受他牵累,另一边的俞家却已经炸开了锅。 俞汝用挺大的年纪,被陆准拿下副千户的位子之后,那状态,就跟几乎所有的退休领导差不多。他不是顺顺当当让位,而是被陆准拿下的,明眼人都觉得他是得罪了陆准,故而人刚离开位子,茶就凉了。 想当初他还是副千户的时候,整日和张应奎明争暗斗。张应奎那谨慎兮兮的性格,就注定了不可能在争斗中占太久的上风。因而他那个时候,可谓是有职有权,门庭若市。在陆准面前他是得装孙子,但左千户所随便换了别人面前,他不处处是老子吗?就算是张应奎,也少有正面跟他杠上的时候。 一夜之间的心理落差让他愤愤不平,憋着一股劲儿想要恢复往日受人尊敬的样子。两个儿子入了陆准的眼,他就在背后不停地支招出主意。本以为凭着自己对陆准的了解,不能说十中十,怎么也能说十中九吧?可谁知道…… 俞汝用满脑门子官司,倒背着手,在屋内烦躁地转来转去。 俞恒年、俞恒庆两人站在一旁,看着他在屋子中央那一圈一圈又一圈的转来转去都觉得眼晕。 过了好一会儿,俞汝用终于慢慢停下了脚步。 “老二,你确定,你跟大人说了你的那个想法吗?”俞汝用不死心的追问俞恒庆,“你是不是先提了账目的事情?我不是告诉过你,一定要先说你的那个想法吗?你是不是擅作主张,没有听我的?” “爹。”俞恒庆万般无奈地叹口气,不得不再一次解释道,“我的确是想跟大人说的,也的确是提了一点儿。但就那一点儿就把大人惹恼了!大人叫我滚,我总不能赖在那里,跟大人说,您听我说完我才滚吧?爹,大人的脾气素来如此,挨顿骂论说也没有什么,可此事也就说明了大人对我提的东西暂时还不感兴趣,咱们得徐徐图之,硬来只会适得其反啊!” “不会。”俞汝用固执地摇头,“我了解大人!大人一心振兴孝陵卫,最希望弟兄们过得好,走出去能受人尊重。你的那个想法,把三个千户所拧在一起,合力做事,有百利而无一害,大人没理由不同意!” 俞汝用的固执让俞恒庆愁眉不展,骤然得到陆准的重视,天知道他有多想获得陆准的信任和倚重。但即便如此,他还是知道,这件事情自己万万急不得!太心急,只会引起陆准的厌恶。可俞汝用在身后逼他,他又能怎么样?这次得罪了陆准,下一次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他呢!那是正四品的指挥佥事,可不是他相见就随便能见的。 俞汝用说了一大堆话,俞恒庆却依旧皱着眉头,似乎对此一点儿都不感兴趣。俞汝用顿时不乐意了,他看向俞恒年道:“恒年,你说说看。” 俞恒年这段日子可真是没少受气,俞汝用这个当爹的非但没有把路给他铺平,反而让他比白手起家还难做。刚上任的时候,是人家不待见他,躲着他。现在好了,躲开他的人,都跑到俞恒庆身边聚着去了。到底谁才是左千户所的正千户? 此时听俞汝用问起,他就算什么都不知道,也是要站在俞恒庆的对立面的。 “爹,我倒是觉得,既然此事于左千户所,于孝陵卫,两者都有利,那即便是被大人责骂两句又能怎样?该做的事情不能少,该说的话也必须得说。不能因为大人不高兴,你就什么都不说吧?该尽的本分总是要尽的,在其位,谋其政嘛!” “对,恒年这话说得有道理!”好不容易被人同意了看法,俞汝用连忙表示了赞同,随即,又苦口婆心的劝俞恒庆道,“恒庆,你也听到了吧?大人责骂你,那只是一时间的不能接受罢了,你多跟他说说,他说不定就听进去了。听进去,自然就能发觉你的好。到时候,受益的是你,是我俞家!你不能像张应奎那家伙似的,做什么事情都想来想去,干什么都要谨慎又谨慎。哪儿有那么多值得谨慎的事情?时时都谨慎,那岂不是黄花菜都要凉了?恒庆,你想想当初的冯谦,该说的该做的,他是一样都没有落下过,这才能得到达人的青睐!” 俞恒庆对着俞汝用这个固执的老爹,也实在是没脾气了。 “爹,什么叫多说说啊?”俞恒庆叹口气道,“您是真的不知道大人什么脾气,还是不知道您儿子我到底是个什么身份?未经传唤,我凭什么能进得去陆宅,见得到大人?多说说?大人不爱听,发脾气,轻了可以训斥于我,叫我滚蛋,重则咱们全家都要倒霉,您不是不清楚吧?多说说……我倒是想多说说,可是那后果又岂是能随便承担得起的?” 俞汝用不想承认俞恒庆说的是对的,但事实摆在眼前,他却又无法反驳。 的确,多说说什么的纯属是一厢情愿,但他实在是不愿意放弃这么个送到眼前的机会啊! 虽然听说最近张应奎过得也很不舒服,可就算再不舒服,该是副千户,还是副千户,多年争斗争成这样,换了谁,心里都不会舒服。 俞恒年看看俞恒庆,再看看俞汝用,突然开口道:“爹,不然我去说吧?我好歹是正千户,大人多少要给些面子吧?” “面子?大人想给你你才有面子,不想给你,你就没有面子。”俞汝用苦笑着摇摇头,“算了,恒年,你还是不要去说了。适得其反,反而会惹得大人不高兴。我俞家经不起再被剃掉一个了,你就老老实实坐好你的位子,什么都不要多管。” 俞恒年不服气的暗暗捏起拳头。他不觉得自己比二弟差,凭什么一个两个都瞧不上他?他琢磨着一定要做出一点儿像样的事情来,起码要让人家看得起才行吧? ------------ 第145章 真是祖宗 陆准赖在张宅硬是吃了顿晚饭才回家,走在回家的路上,还琢磨着转天一早就亲自去一趟俞家,去跟那书生好好道个歉。书生嘛,要的不就是个面子?给足了他,拿出诚意,想来他不会太过在意吧? 走到宅子门口,远远的却看到门前起了争执,他皱了皱眉头,脚下不觉加快,紧走几步,到得门前,拍开挡在外围的兄弟,这才看清楚被护宅亲兵围在中间的人。陆准不禁觉得有些奇怪,他平时不来这儿的啊! 今天带人守在门口的是杜维诚。 前段时间,以他为首的一些亲兵被陆准借给了黎鸿禧,尘埃落定,那边只留下了两个人,供黎鸿禧差遣一下,其余的都被陆准调了回来。 这小子素来是炮仗脾气,一点就着,惹急了天王老子都敢往死里打的货色。今日却不知道怎么被惹到了,满脸涨红,额头上的青筋一跳一跳的,双手在身侧攥成拳头,如果不是还有那么点儿理智,顾忌着对方的身份,怕是早就抽刀劈过去了。 不过这也从侧面说明了,冲突起的时间不长,否则,杜维诚这小子哪里还有理智在? “都干什么?”陆准往前走了几步,目光扫过之处,亲兵们纷纷收拢了正张牙舞爪的样子,恭敬的退后站立。唯有杜维诚退无可退,当然,他原本也没有打算退。 “三爷。”杜维诚躬身行礼。 “嗯。”陆准应了一声,看了眼兀自不平的俞恒年,又问了杜维诚一遍,“都在干什么?怎么回事儿?” 这话是冲着杜维诚说的,压根儿没有搭理俞恒年的意思。 可俞恒年却不这么觉得,他反倒是认为,陆准这是在给自己撑腰,想要处置嚣张跋扈的杜维诚了。他连忙急匆匆的开口告状道:“大人,是这样……唉哟!” 啪——的一声脆响,杜维诚甩手一巴掌抽在俞恒年脸上,俞恒年不怎么健壮的身子被抽得陀螺一般转了两个圈,才撞在身后的亲兵身上,堪堪站稳。 “你……”俞恒年又惊又怒,捂着脸怒视着杜维诚半晌,转头对陆准委屈兮兮的说道,“大人,您给卑职做主啊!属下好歹是从五品,这家伙,这家伙连小旗都不是,就敢打属下,这还有没有上下尊卑?还有没有……” “再聒噪!”杜维诚的手又扬了起来,吓得俞恒年赶忙躲到陆准身后。 “行了!”陆准喝住了杜维诚,后头别扭的看了眼俞恒年,只觉得这家伙怎么看怎么讨厌,比他二弟可差远了,甚至连俞恒飞那个窝囊废都不如。但就算再不好,这好歹也是个从五品,他叹了口气,对杜维诚喝道,“没听见俞大人说的?问你话呢,凭什么打人家?” 俞恒年探出头来,狐假虎威的冲杜维诚呲牙瞪眼。 如果不是陆准拦在中间,杜维诚真想再抽他一巴掌。此时却只好忍着怒气,回答说:“回三爷的话,此人未经您允许擅自插话,失了体统,冒犯了您。卑职身为您的亲兵,自然要出手教训他。” 俞恒年回想起刚刚的场景,似是有些心虚,却依旧假作有理的吼道:“那也轮不到你!大人有要你出手教训吗?你算哪根儿葱?” “俞大人,你这是什么意思?”杜维诚冷冷道,“卑职是三爷的亲兵,自然要保护三爷的安全,维卫大人的威仪。三爷没有要卑职出手教训?难道有人行刺,也要等三爷受了伤,吩咐下来,卑职才能还手吗?倒是你,俞大人,卑职就算有错,也自有两位邵大人代三爷教训,你问卑职是哪根儿葱,卑职还想问你是……” “行了!”陆准喝断了杜维诚的话,摆手示意他退到一边,转身面对俞恒年,问道,“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俞恒年愣了一下,随即感觉到一股子被羞辱的羞愤感蒙上心头。 陆准应当是已经看出了他刚刚与杜维诚等人发生争执的原因,他堂堂的署理正千户到了门口,连被请进去喝杯茶坐一坐的资格都没有吗?陆准不在,这些没读过圣贤书的丘八竟然就敢将他拦在门口,别说一口水没的喝,就连条板凳都不给坐的!这算什么?有这么羞辱人的吗? 本以为自己见了陆准就可以受到些尊重,起码能报了刚刚的一箭之仇,谁知道。陆准这个态度很显然是在拉偏架了。虽然是晚上,但陆准宅子门口多少双眼睛都死死盯着这儿呢?毫不夸张的说,萧老爷子完全交权之后,这里才是孝陵卫的风波中心,就算门口死了条狗,不出一刻钟整个孝陵卫就都知道了。 堂堂的千户,在陆准宅子门口被堵住,连进去说事情的资格都没有,这得让多少人妄自猜测?这得引起多大的误会啊? 当然,俞恒年想不到那么远,他只知道,自己的脸被人踩在地上碾。 “大人,属下原本有些事情想跟大人说说,但现在天色已晚,就不打扰大人休息了。属下先行告退,事情不急,明天说也是一样的。” 俞恒年说罢就真的告退了。 陆准一时间没反应过来,等他晃过神来的时候,人已经走了。 知道外面出事,匆匆跑出来的邵开河亲耳听见了刚刚俞恒年说的那番话,不禁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祖宗,这可真是祖宗! 现如今,陆准手上抓着左千户所、前千户所,后千户所也表示了依附,右千户所最近又蛰伏起来了,没事儿才不碰陆准的霉头呢。陆准是指挥佥事,但比萧赞那个指挥使更像指挥使。 别说一个署理的正千户,就算真是正千户,也没那个资格跟陆准耍脾气啊! 也就是陆准当时没反应过来,一时间蒙住了,否则这小子还有命活过今晚? “开河。”陆准转过身来看到邵开河,有些困惑的问道,“他刚刚是……说的什么?他今天不想说了,想明天再说?” 邵开河陪笑着,想想俞恒庆,还是决定稍稍帮他遮一下,“三爷,俞大人是怕搅了您休息,您也知道,他不怎么会说话。” 陆准想了半晌,没再追问,“哦,进去吧。” ------------ 第146章 拉拢 俞恒年气冲冲回家,无疑又引起了轩然大波。 “你这……”俞恒庆摇着头,半晌说不出话来,“大哥,别说是你,就是咱爹,你可见过敢这么跟大人说话了?你这是……唉……” 千言万语只能化作一声长叹,俞恒庆知道,无论他怎么说,他这情商无下限的大哥都绝对不会明白的。 “爹,我出去下。”俞恒庆转身就要出门。 一直坐在那里发呆的俞汝用连忙抬头问道:“你去哪儿?” 俞恒庆无奈地回头道:“自然是去找人解释一下!爹,若是大人没反应过来还好,等他想明白,大哥就算想过现在没人搭理的日子怕都不可能了!” ※※※ 俞恒庆来到陆宅门口的时候天色已经很晚了。 杜维诚显然被邵开河教训了一顿,看上去心情很差,也有些垂头丧气的,倚门站着,冷冷扫着下面。见有人来,这才站直了身子,沉着脸迎上前去。待看清是俞恒庆,他的脸色顿时复杂起来。 讲道理,虽然俞恒年不受人待见,但俞恒庆在众人间的人缘还算是不错。如果今天早些时候来的是俞恒庆,那杜维诚真不至于把人家拦在外头,请进去喝杯茶总还是应该的。 只不过,有了早些时候俞恒年惹出来的事情,杜维诚心里正憋着火呢,这时候见了俞恒庆,还真不知道该用什么态度对待他。 “杜大人!”俞恒庆主动打招呼。 杜维诚嗯啊了一阵,扭开头去,并没有往日的热情。 俞恒庆自知是什么原因,笑道:“杜大人可是为了我大哥的事情不痛快?他一向不会说话的,您看在我的份儿上,多多担待了。改日,我请邓大人喝酒,给您赔罪可好?” 杜维诚也是个直爽的性格,既然俞恒庆已经把话说到这份儿上,他若是追究,就显得太小气了。摆摆手道:“算了,不提他!这么晚了……你这是要见三爷吗?三爷怕是歇了,没什么急事的话,你要不明天再来?” “不,不找大人。这么晚了,怎么能打扰大人呢?”俞恒庆笑道,“不知道今晚当值的是哪位邵大人?能不能请邓大人帮忙通禀一下,看看有没有空。” “今晚当值的是邵开河邵大人。”杜维诚提起邵开河的时候忍不住皱了下眉头,“我去帮你问下吧,邵大人心情也不太好。你那个大哥啊……唉,真是的,我算是服了他了!你稍等下吧,我这就去。” 俞恒庆听杜维诚的语气就知道,自己这大哥那几句话,怕得罪的不只是杜维诚,而且也得罪到了邵开河。邵家兄弟是陆准的亲兵头子,整日在他身边晃来晃去,那个位置的人,奉承还奉承不过来,哪里就得罪的起了? 邵开河来的很快。 见他出来,俞恒庆连忙迎上前去。 “邵大人。”俞恒庆行礼道。 邵开河一摆手,摇头说:“可别叫我!二公子,你们家正千户大人可真是活祖宗啊,大人面前也敢耍脾气,甩袖子就走人,怕是令尊在位的时候,也没这样无礼过吧?” 俞恒庆连忙陪笑道:“我大哥不会说话,邵大人您也知道的,他不是有心的。邵大人现在可有时间吗?能不能赏脸,恒庆请您出去喝酒?” “我在当值,酒就算了吧,也不能离开。”邵开河道,“不过,厨房准备了夜宵,你要是有时间,不妨随我进去喝杯茶,吃点儿东西吧。” “那就叨扰邵大人了。”俞恒庆连忙谢过,跟着邵开河走了进去。 ※※※ 几碟小菜,虽然简单,但品相都不错。 邵开河吃得津津有味,俞恒庆却只简单的动了两筷子,显得没什么胃口。 “我说,你怎么不吃啊?”邵开河吃得差不多了,才问了俞恒庆一句。 俞恒庆笑道:“大人知道的,我哪有胃口?” “也是。”邵开河点头表示认同,“有那么个大哥,是我的话,我也愁得吃不下饭!” 俞恒庆听了,对此也只有苦笑而已。就算再不能接受,那也是俞家的长子,是他的大哥,家祖传下的那个位子理所当然的继承人,如果不出什么意外的话,那个位子不可能轮到他俞恒庆的头上啊! 想要家族延续下去,继续享受孝陵卫千户的待遇,那他就必须要辅佐好自己的大哥。兄弟阋墙,只有死路一条,这一点他比谁都清楚。 见俞恒庆不说话了,邵开河这才露出了笑脸,“放心吧!不用这么愁!三爷当时就听出来那话不对了,只不过,我看你的面子,替你大哥遮了下。三爷想来也不是很想跟他计较,没再追问下去了。否则,你以为你大哥现在还能好好的待在家里?下次多注意注意吧,可别再让他乱说话了。他那模样,早晚惹大祸!” 俞恒庆连忙道谢,“多谢邵大人了,恒庆感念于心,必有重谢。” “谢就不必了!”邵开河放下筷子,抹了抹嘴,摇头道,“三爷看重你,你早晚和那孙桥、李贺他们一样,都是三爷知近的人。我们之间互相帮衬帮衬,那是再应该不过的。” 俞恒庆听了这话,心中不禁琢磨开了。 据说孙桥来历不明,而且为了上位手段很是不堪,直到如今也没干什么大事,邵开河提他的名字时,很是嫌弃。至于李贺,俞恒庆知道,那是个探听消息的家伙,出身前千户所,向来邵开河也不是很信任他,更何况,李贺干的事情就是得罪人的,不可能跟谁走得太近。 这样说来,邵开河的话中拉拢的意思就很明显了。这三个人,只有自己是出身左千户所,他拉拢自己,也很好理解啊!w w w . t x t 8 0 . c om 俞恒庆这里琢磨的时候,邵开河始终在观察着他神色的变化。见他有些要动心的意思,就知道该再加把火了,当即笑道:“其实,还有件事情,我说了,你一定感兴趣。你今天被训斥的事情我知道,但你一定不知道,你走了之后,三爷很后悔啊!后悔骂错了你!言尽于此,多的我不能再说,也不该你知道。你好自为之吧!” ------------ 第147章 道歉 或许是心里有事的缘故,次日清晨,陆准起得很早。刚走出卧房的门,就看见邵化海等在门口,他有些意外。平时这个时候,邵家兄弟是不会进屋的,肯定在等在外面的院子里。怎么一大早就进来了?像是有什么要紧事情似的。但看那表情,似乎又不像。 陆准当即奇怪的问道:“怎么?有事?” 邵化海昨天午夜跟邵开河换班的时候,听他说今天早上有人造访,让他务必留意,他还是一头的雾水,结果天还没亮的时候,人就来了。天亮前那一会儿,人的精神最为懈怠,要不是邵开河说过,他非吓一跳不可。 邵化海回答说:“三爷,俞恒庆今天天不亮就来了,看您没起,就没敢来打搅您。” “胡闹!”陆准下意识地斥责了他一句,沉下脸道,“人家一个书生,在外面等这么久怎么行啊?为什么早不叫我?” 邵化海心里直委屈。 有人叫他去接一下人,照顾一下。可没人说俞恒庆的事情要紧,到了就得叫陆准起来啊!俞恒庆自己也说了,不是要紧事,不能打扰。 他哪里知道,陆准心里还在为昨天的事情别扭。 “三爷,咱没怠慢他,请他进屋坐着喝茶来着!这不刚刚还让厨房给弄了早饭,这会儿正吃着呢!”邵化海小心的解释道。 “嗯。”陆准的脸色这才好了些,“我现在去看看他……”这么一说,刚往外走出去两步,陆准就又停下了脚步,摇了摇头道,“算了,你先去一趟,看他吃完了没有。先别告诉他我醒了,等他吃完,你带他到我书房来。” 邵化海出门时还没太搞清楚,但走去厨房的路上,渐渐的想明白了。 陆准这是怕影响了俞恒庆吃早饭的心情啊! 想明白了,他更是摇头,陆准什么时候这么替别人想过? ※※※ 俞恒庆一直以为陆准还没起,看到邵化海更是觉得距离陆准起床的时间还早了。否则,邵化海这个亲兵头子哪来的闲散时间悠哉悠哉的在旁边跟他聊天?所以他这顿早饭吃得极慢,等他吃完了饭,已经过去了足足的三刻钟了。 “吃饱了?”邵化海看他撂下筷子,这才笑道,“既然吃饱了,这就跟我去见三爷吧。” “大人醒了?”俞恒庆疑惑地问道。 “可不是嘛!”邵化海点头道,“我来的时候三爷就醒了,他可说了,不准我打搅你吃早饭,等你吃好了,再带你过去见他。” “这……这也太失礼了!”俞恒庆心中有些惶恐。 邵化海无所谓的摆摆手,宽慰他道:“这有什么啊?三爷都不在意,你也不用在意。你放心吧,三爷还没必要用这种方式来坑你。让你吃好饭,那是真心的。” 虽然邵化海这么说了,但俞恒庆还是放心不下。一直跟着他走到陆准的书房门口,还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邵化海直接带着俞恒庆走进书房,陆准不在案后的位子,反倒坐在旁边的一把椅子上,随意的翻看着手中的东西。俞恒庆注意到,那正是自己昨日落在这里的账册。 看到俞恒庆进来,陆准立马笑着招呼他坐下,手中的账册放到了一旁。 邵化海给两人端上了茶,随后退出屋子,关紧房门,自己守在门口。 “我不懂茶,也不知道这茶好不好,你喝喝看。不喜欢的话,我再叫人换。”陆准对俞恒庆笑着说道,语气比起往日温和得多。 俞恒庆摸不清头脑,只觉得陆准今天好像不太对劲儿,可又说不出到底是哪里不对劲儿了!见陆准看着自己也只得端起盖碗来,细细的嗅了嗅茶香,轻轻地抿了一口。 陆准见俞恒庆这幅样子,就觉得是个享受,笑道:“怎么样,还不错吧?” 俞恒庆当然的回答说:“大人这里的茶,自然是好茶!茶香沁人心脾,想来不仅是好茶,冲泡得也很用心。” “喜欢就好!”陆准开心的笑了笑,随后,挠了挠头道,“这个……恒庆啊,昨天……昨天的事情对不住你啦,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最近心情不太好,可能说话急躁了些。我知道,你是个书生,即便受了委屈,也不想我这粗人一样会发脾气。这会儿,怕是你心里还不痛快呢吧?” 陆准的话说到这里,俞恒庆自然坐不住了,要起身解释。 可陆准却显然不给他这个机会,一把将他按回了位子上坐下,笑道:“我知道,我知道,你要跟我说你没有。我才不信!” “大人,小……” 俞恒庆的话才开口,就又被陆准摆手打断了。陆准说道:“行了行了,不用解释,我也没有怪你的意思嘛!我是说,昨天冲你发了脾气,我特别后悔,你是书生,你不跟我计较,但我不能当作没有这个事。这样,是我不对,我跟你道歉,你说怎么补偿,都可以!” 俞恒庆彻底被陆准惊在那里,说不出话来了。 即便是有了邵开河的暗示,俞恒庆今天也来得很早,为的就是怕在陆准起床之后才来,显得没有诚意了。他是打算提自己的大哥找机会说说好话的,毕竟俞恒年才是俞家现在的重心,什么都没有保住这个位置重要。可是看陆准的意思,明显没有把那件事情当回事儿啊!反而一个劲儿的跟自己道歉。 有那么一瞬间,俞恒庆甚至马上就要脱口而出,将陆准所说的那个补偿的许诺用起来,让他放自己的大哥一马,不要追究昨天的事情了。但看着陆准看似真挚诚恳但实则好像测不清深度的眼神,他还是利落的将话咽了回去。 不是怕陆准原本没有把哪件事情当回事,而自己提了反而会让他想起来。而是怕陆准觉得自己在借机威胁他! 陆准可以随口许诺出一个补偿,但他如果真的要了这个补偿,那才是天大的不好!那只会让陆准觉得他心思不纯,觉得自己在他面前耍心眼了。 俞恒庆暗道好险,对陆准笑道:“大人,小人真的没有放在心里。最近两所事务繁杂,大人难免心里烦乱。说起来,还是小人没有能给大人分忧,是小人的过失!” ------------ 第148章 开源,节流 “唔,你这么想啊……”陆准抬头想了想,似乎觉得他说的也有些道理,索性不再纠缠于这件事情,抬手敲了敲账册,对俞恒庆说道,“那天你跟我说到,左千户所现在最大的问题……不是贪墨无度。之后的事情你就没有再说了,那你现在给我说说,既然贪墨无度不是最大的问题,那什么是最大的问题?哦,对了,你当时说……损耗!是吧?损耗!那你仔细的给我说说这个,损耗!” 俞恒庆显然有些惊讶,他也没想到,陆准当时发了火,竟然还把他的话记到这个程度。这已经算是很清楚了,看来他那天并不是什么都没听进去啊! 陆准一双眼睛紧盯着俞恒庆,静静地等着他说下去。 “大人。”俞恒庆理了理思路,慢慢的开口说道,“小人当日说贪墨无度不是最大的问题,其实也不太恰当,因为贪墨无度却是也是很严重的问题。但比起损耗,实在是不够看了。大人,您想过没有,这几年来,左千户所的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其余几所都有大笔的银子流入左千户所,但为什么就像您说的那样,还需要您掏腰包去补亏空?” 陆准想了想,也觉得这事情挺绝望的。明明看到赚了,可是钱呢?好像大伙儿的生活的确好了一点儿,但也就一点儿,就又止步不前了。 “其实,最重要的原因,就是这些钱的来源和去处。您想,左千户所的钱,来源于其他三所。而其他三所的钱又来源于哪里呢?只有前所的钱来源于外,右所、后所,他们的钱,都是左所、前所给的啊!您想,无论这钱在孝陵卫怎么挪腾,除了前所那有限的外部来财之外,其余的都是内部挪来挪去。而小人所说的损耗之一,归根到底,就是流入您、副千户、百户、总旗、小旗等等,流入这些人手中,而没有花出去的,这才是最大的损耗,这些钱不流通,就等于损耗了。前所外部来财,相较于孝陵卫内部的损耗实在是杯水车薪,所以看上去每天都有钱在转,但实际上,没有谁能真的因此而富起来,包括您。” 陆准听着听着,慢慢的点了点头,“你是说,我从前只是左千户所的千户,所以眼界小,但现在是孝陵卫的指挥佥事,手中握着两所,还有一所依附,掌着大半个孝陵卫,眼界要放大一些……” “正是!”俞恒庆点头道,“大人不能止步于孝陵卫内了。有钱想要攒起来,攥在手里,大多数人都这么想。这样的损耗,就连大人您恐怕也不能随意说改变就改变吧?但大人,您想,如果孝陵卫绝大多数的钱都来源于外,那流进来的较之于前大大提高,损耗看起来,是不是就少了呢?春秋战国时期,荀子曾云:节其流,开其源。小人刚刚所说的,正是开源!” “开源,节流……”陆准想了想,又问道,“那节流呢?” 俞恒庆笑道:“大人,依小人之见,节流最为容易!我孝陵卫是卫所,下属皆为军户。平日里,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训练、巡守绝不算是勤勉,对下面疏于管理。但如果严格起来呢?正丁、军余每日按时点卯、操练、安排巡守,衣食住行均在一起,难道还有时间把钱花在不该花的地方吗?屯田、训练、战时随调出征,这本就是卫所该干的事情,只不过是被荒废已久,大家渐渐懈怠、忘本了。当然,也有饷银的原因,谁都有一家子要养嘛!但是,既然已经开源,朝廷不给足,难道大人还怕给不出银子吗?” 陆准慢慢站起了身,眉头紧锁。 他深知百余年来,卫所已经烂在了根子上。天知道他维持左千户所现在正常的训练有多难!但那也像俞恒庆刚刚说的那样,他是拆了别人的墙,补自己的墙。左千户所钱,来自于其他各所。现在他手里不再只有左千户所了,拆了哪面墙,不是拆自己的墙呢? 俞恒庆说的没错,如果他手中现在掌握的前所、左所都能从外界获取银子,那银子就不再是问题。可谈何容易?前所绝大多数的钱是偷的、抢的、骗的,是掏古墓卖东西换来的。难道左千户所也能一样吗?那今后孝陵卫成了什么?贼窝? 可是不这么做,生意又做不出去。难不成能冒天下之大不韪,派人去城里头做生意? 孝陵卫下属人等均为军户,按规矩不能操持他业的! 当然,陆准所想的,也就是俞恒庆现在愁的地方。 他之所以不愿意现在就把这个讲给陆准听,就是因为解决不了这一点。他不知道这个开源到底该从哪儿下手,如果不能开源,后面的都是扯淡! 这个不成熟的想法,他原本是想全部想清楚了,才说给陆准听的。可谁知道,就跟俞汝用商量了一下,他就被逼着将话说了出来。 事到如今,他最害怕的,就是陆准问他,到底该怎么办!从哪儿开源!让谁去开源!他实在是想不到人手啊! 可陆准却没有问他。 陆准背着手,慢慢的在屋中踱步,不知不觉间,走到了书房的窗前。他伸出手去,将半开的窗子彻底推开,外面的阳光倾洒入内,陆准眯了眯眼睛,对着金色的光芒出神。 俞恒庆的话在他的脑海中一遍又一遍的回放,他似乎已经抓到了问题的关键,却又好像有些东西没有想通。这种感觉简直就像是百爪挠心一般,想不明白,他大概也不用想有一刻钟的安宁了。 笃笃—— 清脆的叩门声响起,邵化海推门进来。 “三爷,孙桥来了。”邵化海禀报道,随后便侧开身子,让孙桥进来。 陆薇薇在家的时候,孙桥是能躲就躲,能避就避,而最好的避难所也就无疑是陆准身边了。要不是邵开河强调规矩重要,孙桥每天都来,邵化海甚至都懒得帮他通禀。 陆准听到孙桥的名字眼皮就不禁一跳,嘴角勾起了笑容。想到了!这不是有个……来历不明的人嘛! ------------ 第149章 人选 “恒庆,你的建议提的很好。”陆准转过身来,对俞恒庆夸赞了一句,随后话锋一转,说道,“但是,这个法子嘛,还需要多多的完善。你回去……回去和你大哥再商量商量,过几天,让他详详细细的写出来给我。” 大哥? 俞恒庆起初没有反应过来,但只稍加思索,紧接着,便恍然大悟。陆准这不是要分他的功,而是要将他的功劳扩大化。 因为无论俞恒庆自己在陆准这里多受宠,受过陆准多少夸奖和赏赐,到头来,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唯有这个功劳记在俞恒年的头上,才能让俞家受益无穷。俞恒庆毫不怀疑,一旦这个法子完善出来,大哥头上的那个署理,就可以拿掉。而像俞家这样的世职军户,正千户是可以传下去的,当然,日后会不会是实职千户,就说不准了。 陆准见俞恒庆面露喜色,就知道他大概是了解了自己的意思了。只不过,陆准这里除了给俞家一个好处之外,也是给俞恒年又一次机会。实话实说,俞恒年心眼并不坏,只不过和萧赞一样,涉世未深,不太会讲话,出口就得罪人。这种人是可以教的,陆准固然没有这个耐心去教他,但并不介意看在俞恒庆的面子上,多给他几次机会。 ※※※ 俞恒庆走后,孙桥身上的压力顿时倍增。 陆准前后左右的绕着孙桥看了好多圈,看得孙桥浑身的汗毛好一阵稍息立正,这才突然笑道:“我派很多人查过你,你的来历,还真是个谜!我纯是好奇啊,打听一句,你到底是什么人?” 孙桥的脸色有些发白,眼神飘忽了一会儿,小心翼翼的反问道:“三爷,一定要说吗?” “不,当然不。”陆准绕到他的正面,对他笑道,“你不想说就不说,我刚才不是说了吗?纯是好奇,就这么一问,你不用放在心上。不过,有件事,我倒真想问问你。” “三爷请讲。”孙桥紧张兮兮的说道。 陆准拍拍他的肩膀,示意他放松,随即问道:“你说,你跟着我,到底是为了啥?你这来历不明的……我的人查过,你不是什么戏子,不是贱籍,不是良籍,什么籍都不是。你这样的人,想当官儿,当不上,我也没那么大能耐让你当官儿。说你想要钱吧……你好像也没赚到什么。那你到底想要什么?” 孙桥愣了半晌,突然笑道:“三爷这么问小人,那小人如果实话实说,三爷信吗?” “你说了,我就信了。”陆准笑道。 “那好,小人就说一说。”孙桥轻轻皱了皱眉头,思索了一下,缓缓开口道,“小人其实,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从哪儿来的。就像庄周梦蝶,不知道到底是庄周梦作了蝶,还是蝶梦作了庄周,不知道到底哪个才是梦,哪个才是真的。我知道很多事情,就像那街头铁口直断的先生说的那般,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但我又不能把这些事情跟任何人说。三爷也觉得荒唐是吧?但对于小人来说,那不是荒唐的故事,而是实实在在的记忆。小人想要改变一些东西,却像您说的一样,不是贱籍,不是良籍,什么籍都不是,于大明之中寸步难行,什么都做不了。小人接近过很多人,留在您身边的时间算是最长的。可至今为止,什么都改变不了,也什么都没有做到过。” 陆准听着,真的觉得他说的是云里雾里,荒唐极了。但看他的神色表情,却好像并不像是说的假话,反倒像是真的…… “罢了,我刚刚说了,你说了,我就相信了。既然你说你想改变一些东西,又拼命的接近我、接近别人,那大概就可以理解成,你想借别人的手改变喽?我给你这个机会!”陆准笑道,“刚刚恒庆跟我说了一件事情,要改变现如今孝陵卫做生意的法子。我嘛,就想到了你。我负责找人给你一个身份,你替我把生意做到留都城里头去。” “三爷是说,要我帮您做生意?”孙桥疑惑道。 “对!”陆准点头道,“你要做什么生意都可以,我不过问,也不想知道你的生意是怎么做的。买房宅、雇伙计、置办东西、进货,甚至是打点上下,只要你觉得该花,所有的钱,都由我来出。但是有一条,无论赚多少银子,你要一文不少的都交给我。当然,我不会叫你白干,也不会亏待你。该你得的,我只会给的更多。但如果赔了……孙桥,我把全部身家都押给了你,你要是赔了,别怪我让你拿命来偿!” “……” 哪有这么使唤人的?干得不好就要命? 孙桥很想反抗一下,说说拒绝的话。可话一说出口,却偏偏就莫名其妙的走了样,“三爷,您就不怕我卷钱跑了吗?” 陆准有些意外的挑眉道:“你往哪儿跑?你信不信,就算你藏到孝陵里头,跟太祖爷睡一个枕头,我也能把你翻出来?踏踏实实给我做事,我保证你什么都会有的!但你要是不老实,我保证你就算什么都有了,也什么都享受不到。” 孙桥暗道倒霉,一不小心就引起了陆准的警惕。 不过,对于可以远远地避开那位姑奶奶,到留都城里堂堂正正的做大掌柜,他倒是很愿意的。他心里有不少赚钱的法子,苦于没有足够的钱支撑,又不能把法子告诉别人,所以直到现在什么都没有做过,也没有看到一文钱掉进自己的口袋。想来只要自己有足够的钱了,让这些钱翻倍再翻倍,还是很简单的。 他这么想着,竟然美滋滋的笑出了声来。 “看来你是胸有成竹喽?”陆准笑道,“那就好!你先歇着吧,把前段时间我让你做的那个小册子补充好,什么时候给我,什么时候我安排你进留都,给你本钱,让你做生意。记得,不要糊弄我,否则,这到手的鸭子,可就要飞到别人家里头去了。” ------------ 第150章 失职 把孙桥留在书房,陆准背着手踱步去了花园散心。可无论看什么,都看不进去,脑子里总是萦绕不断着俞恒年那个构想。 想一想,如果被朝廷知道,他用做生意的钱去养卫所的兵,估计就离死不远了吧?这就有点像脚下的那条藏兵洞,其实解释出来,多半人在心里都可以理解或者相信,但实际上,绝不会有人站出来为他说话的。 而且,这件事情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可远没有那么轻松。 左千户所的生意做了这些年,现如今一句话,就要人家把生意关上,日后都不准再做。下面会有怎样的反弹?到底能不能压得住?陆准心里没有底。 独自坐在那里愁了好一会儿,陆准用力甩了甩头,决定还是先想想别的,换换脑子。整日的这么愁下去可不行,古人不是说吗?车到山前必有路! “化海!”陆准叫了一声,邵化海闻声入内,“吩咐下去,我要看翟化那个百户所的训练情况。” 邵化海稍愣了一下,随即答应道:“是,卑职这就去安排。” ※※※ 翟化的百户所没有任何生意,如果不是陆准自掏腰包贴补,别说正常的训练下面人会撂挑子,就连最基本的生活都不一定能保证。 因为这个,很多人早就对翟化颇有微词了。 这个人不合群,不仅是自己不做生意,很多时候,他甚至还会干涉到别人的生意,堵了别人的财路。而且,他这个人脾气还很不好,倔脾气上来,连陆准都说不听他,好多次都在人前被他落了面子,一句话能顶人一个跟头,还不撞南墙不回头。 不过,翟化属下训练勤勉,训练情况是整个左千户所最好的。值守严谨,陆准这才放心把他放在前千户所与左千户所交界处。 一个百户所,正丁满额一共是一百一十二人。现而今人数早就不足了,即便是左千户所,其中很多百户所,都要加上随营的余丁,甚至要加上在家的补丁,才能勉勉强强凑够这个人数。 所以当陆准出现在翟化百户所的训练场上的时候,站在木头搭起来的台子上,往下一看,心里粗粗的一数,脸色顿时就沉了下来。 不是人不够,而是人太多了! “翟化。”陆准阴沉着脸色叫了声。 翟化上前,却没有说话。 陆准对此早已习惯,也并不在意,心思全放在了下面的人身上。他抬手扫了一圈,问道:“这下面,一共是多少人?” 翟化回答说:“按军律,百十有二人为百户所,设总旗二,小旗十。每小旗十有二人,总旗五十有六人,下面共计一百一十二人。” “唔,算的不错。”陆准眯了眯眼睛,眼神中透出危险的凶光。半晌,凶光收敛,他抬手叫过邵化海吩咐道,“不看了,别处转转。你跟我走,其他人看在这里,下面一百一十二人,有一个算一个,一个都不准离开!” 邵化海早注意到陆准情绪不对劲儿了,见他眯起眼睛、目露凶光就知道今天肯定有人要倒霉。但却不知道,到底是哪里惹了他。按说下面站得整整齐齐啊!装甲、刀枪都是齐备的,不该生气吧?或许邵开河在这里的话,早就想通了。但谁让来的是邵化海呢! 而且这两兄弟对翟化也都没有什么打交道的心思,即便看出来又能如何?一是不想提示他,二是陆准就戳在那,谁敢多嘴提示啊? 邵化海看了看面无表情的翟化,心知他恐怕还没意识到陆准要发火呢,心中不禁暗道:自求多福。 “大人,不看训练了吗?”翟化说出来的话硬邦邦的。他对陆准的出尔反尔很不满,影响了他正常的工作安排不说,竟然还只是扫了一圈就说不看了。不看也就罢了,不看了,也不准大家该干什么干什么去。这叫什么道理? 陆准看都不看他一眼,也不回答,径自走下木台子。邵化海赶忙跟在身后,安排人手在此留守,看管着下面的一百一十二号人。翟化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跟了上去。 翟化辖地内,整齐的排布着营房、仓库、各处明岗暗哨。老旧的房子都及时修缮过,至今还用作居住,而不是废弃或是挂羊头卖狗肉的当做了生意场所。街头不见任何一个小摊贩,一派军中该有的样子。 翟化跟着陆准一路走去,心中骄傲无比。他的百户所经常受到称赞,每到选拔精兵的时候,更是成了香饽饽。他对自己的训练和平素严谨的态度一直十分满意,自以为是陆准手下的第一人。看不上俞汝用、张应奎,有些时候在陆准面前,也忍不住会露出骄狂之态。 可今天,却好像不太对劲儿了。 陆准一路走过,没有说过一句话。平日里他虽然很少来,但是每一次来了,可是多少都会夸上一夸,勉励一下的。而今天,他甚至说一个字都嫌多。 又往前走了一段路,翟化身上的骄傲之气渐渐褪去,心中不免开始猜测,陆准到底来干什么的?看到了什么觉得不满意了。而当他的眼神随着陆准一块儿扫过高出的一处岗哨的时候,他顿时明白过来。 心跳在此时略停了半秒,翟化身上的冷汗刷的下来了。 陆准还是什么都没有说,背着手往前走,一路上走马观花。 邵化海奇怪的看了翟化一眼,见他情绪不太对头,也开始留意起刚刚忽略过去的东西。而这一留意不要紧,很快,邵化海也发现了陆准脾气反常的源头。弄懂了事情,他又看了翟化几眼,见对方也看过来,他便趁机递了个眼色给翟化。 虽然关系不太好,但陆准真的发起火来,他这个做亲兵的总归不会太好过就是了。 翟化在邵化海的暗示之下咬了咬牙,紧走几步上前拦在陆准身前,单膝跪下,“大人!卑职知错了,是卑职疏忽。” “疏忽?”陆准歪歪头,眯起眼睛显然对这个措辞并不满意。 翟化放下蹲跪的腿,俯首道:“不是疏忽,是失职!卑职失职!” ------------ 第151章 迷茫 与性格相符,翟化住处的百户衙门就在校场左近,同样也是一派刚硬精简的行伍气象。他两个十来岁的儿子翟树功、翟树勋每日随营操练,和下面的弟兄们一样排班值守。 坐在衙门大堂石砌的阶上大案后,陆准左右看看,心情终于好了一些。不管怎么说,翟化也是他最看重的部下,比起那些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整天就知道捞钱的家伙,总归还是要好很多的。 “化海。” 陆准叫了一声,按刀站在他椅子侧后的邵化海上前一步,“三爷,您吩咐。” “把人都叫到这儿来吧。”陆准说着,指了指大堂外,“到外面去。” “是。”邵化海答应一声,待陆准站起身来朝外走,他便冲翟化勾勾手,两人搬了阶上的椅子抬到门外的房檐下。 ※※※ 大堂外视野更为开阔,邵化海带人喝令下,翟化手下总旗、小旗到正丁、余丁、补丁迅速在空地上列队。陆准扫了一圈,很轻易地就看到了和兵丁们站在一起的翟树功、翟树勋两人。 邵化海回到陆准身侧,轻声禀报,“三爷,人到齐了。” 陆准轻轻摆手,邵化海退后两步,站到一旁。 “翟化。”陆准叫道,“你就没什么……想跟我说的?” “卑职失职。”翟化低头道。 陆准抬头看他,挑眉道:“这就完了?” 翟化低着头,不吭声了。 陆准等了半晌,突然笑了,他把头仰起来,身子靠向椅背,摇头道:“翟化,你知道每天有多少人跟我告你的状吗?我要是今天借着这个由头把你拿下了,消息不出半刻钟就能传遍两个千户所,普天同庆!你这人缘,差到没朋友啊!” 翟化依旧低着头,但心中不以为然。他当然知道自己人缘不好,但是他一直觉得实力才是第一位的,只要练好了兵,做好了自己该做的事情,就没有谁能够挑出他的毛病来。直到现在,他依旧这样认为。这是他在陆准面前骄傲的资本,也是他和那些酒囊饭袋最不一样的地方。 “你不服气?”陆准饶有兴致的看了看他,笑道:“你信不信,我现在说把你拿下,除了你那两个儿子之外,整个校场没有人会给你说话。你信不信?不信的话,可以试试看。” 陆准说着,眼神瞥向了下面。 翟化抬起头来看看陆准,又随着陆准将目光转向了下面。显然,他不相信。 过了一会儿,陆准撑着扶手站起来,背着手缓步走到台阶边缘。向下面看了半晌,开口道:“你们在这儿干什么?你们应该在哪儿?嗯?你们……现在应该在校场训练,应该出现在各处岗哨上,唯独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陆准的话没头没尾,下面的人完全没有听懂。但所有的人都静静地站着,目光聚在陆准的身上,没有人交头接耳,没有人左顾右盼。 “你们不在校场训练,不在岗哨巡逻,都聚在这里,一个个傻子似的看着老子。老子掏腰包让你们吃好的、喝好的,让你们老婆孩子有房子住、有衣服穿。就为了让你们傻站在这儿,把左千户所的门户拱手让给别人吗?”陆准的语气严厉起来,鹰目扫过之处,不觉间一群人低下头。陆准犀利的目光维持了短短的几瞬,便悄然柔和下来,“当然,这不怪你们,你们是什么?当兵吃粮,服从上官的命令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所以今天的事情,都怪他一个人,与你们无关!” 翟化当然知道今天错在哪里。 听到邵化海派人传来指令,说陆准要检查训练情况。他就把所有的人都集结了起来,直到现在,他的百户所内所有的岗哨都是空的。如果此时有贼人来,那这无异于是门户洞开。 孝陵卫把守皇陵外围,一棵树、一抔土,都不是随随便便可以乱动的。陵山上砍一棵树,就能要了一家人的命,那叫破坏皇家风水。试想,普通人尚且不准人家擅动自己的祖坟,更遑论皇室?戍守不力,是很重的罪行。 “按理来说,如此失职,他这个百户不合适再做下去了。”陆准往下走了两步,继续说道,“说说看吧,你们觉得,谁来接这个百户合适啊?” 翟化不敢相信的目光中,下面众人开始小心的窃窃私语。目光盘桓在他手下的两个总旗身上,显然已经在考虑陆准问出的问题了。 陆准转回头来看他,目光中一副‘怎么样?我说的没错吧’的样子。 翟化皱了皱眉头,眼神之中竟夹杂了一丝不知所措。 陆准笑了下,转开目光,向下面的人走去。 “翟大人……”邵化海低声叫了声,冲陆准的背影努了努嘴,“快,快啊……” 翟化迷茫的看着他,没有读懂他的意思。 邵化海急得就要跺脚,见陆准已经走下了台阶,应该听不清他的话,这才稍大了胆子,朝他那边挪了几步,低声道:“你还真想被三爷就这么拿下了?脑子呢?认个错,认个错就过去了!” “大人!”翟化反应过来,急急地叫出声。 “嗯?”陆准回过头,“什么?” “卑职知错了!”翟化几乎是喊出前一句话,可紧接着,声音变突然关小,“大……大人给……给卑职个机会吧。” 他脸色涨红,低下头,额头上汗水直淌。 让他认错,简单。 让他服软,那真是要命了。 陆准转回身,往回走了几步,调笑般的问道:“你说什么?” 翟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直挺挺的跪在那里,却不肯把服软的话再说一遍。 “罢了,不说就不说,我又不是第一次袒护你了。免了你的职,我还真不知道该有谁填上你这个位子。”陆准摇头笑道:“滚起来吧,饶你一次!下不为例,听懂没有?” “是,卑职明白。”翟化站起身来,好巧不巧的看到下面一片有些失望的眼神。 翟化更迷茫了,他不明白,尽忠职守有什么错?为什么自己的部下,却都巴不得自己去官丢职的好。 ------------ 第152章 独辟蹊径,知己知彼 “干点儿正事儿吧!”陆准重新坐回了椅子,向下指了指道,“别的地方出了纰漏,在我这里都无所谓,但要是操练上出了问题,我估计你自己也没脸干下去了吧?来,什么战阵、骑射,我今儿都不看,等闲用不上!咱们孝陵卫又不是边镇,那些东西要会,但不重要。咱们平素常干的事情是抓那些意图冒犯皇陵的蟊贼,对打才是最要紧的,就看这个!” 翟化一听陆准终于要看操练了,这便来了精神。就像陆准说的那样,别的地方出了纰漏,他都不觉得是大事,但操练的事情他是抓的最严谨的,绝对不可能出岔子。 “您要看一个对一个,还是……”翟化问道。 陆准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手指头敲了敲椅子的扶手,皱皱眉头道:“平时怎么练,现在就怎么练。” 翟化听命,一声令下,下面的人迅速分开站立,。刀对刀、枪对枪,飞尘扬土的打成一片。 陆准看着,轻轻点了点头。 翟化手下的对打操练都是真刀真枪的打,总旗、小旗手中是雁翅刀,兵丁手中拿的是长枪,都是他们平时随身带着的兵刃。保养细致,刃口、枪尖均十分锋利,稍不慎,一不小心就会受伤,甚至因此而丢了命也不是没有那个概率。 陆准向下看了半晌,转头看向翟化,“你就不怕……就不怕给老子弄死一个两个的?” “技不如人,死有余辜。”翟化的回答依旧简练至极,冷冰冰,硬邦邦的。 陆准听罢笑了笑。 起码迄今为止,还没有谁因为训练而重伤,亦或是因此而死了。否则,虽然麻烦不大,但到底是个麻烦。 坐在上面看了一会儿,陆准的目光便被下面的两个人给吸引住了。看了这一大圈,基本上大伙儿都是中规中矩的,刀对刀,枪对枪,又或者是刀对枪,但唯独有一对儿,不是这么回事儿。 “那是你两个儿子吧?”陆准站起身来,指向的地方是两个十几岁的少年在对打,其中一个中规中矩的用长枪,而另一个,则另辟蹊径,用的是一对匕首。 翟化一见,眼神便冷了下来,一时间怒火中烧。顾不得回应陆准的话,就要下去找人家的麻烦。 陆准见状,抬手拉住他。 “干嘛干嘛?”陆准笑道,“急什么吗?我看树勋那一对匕首使得还可以嘛,起码稳压他哥哥了。” “哗众取宠!”翟化这四个字咬牙切齿的吐出来,掷地有声。 从这四个字里头,陆准就能听得出来,翟化平时对翟树勋用匕首的真实看法。或许不仅仅是不允许那么简单,而是干脆就是想要杜绝的。 翟树勋比他老子脑子活络得多,今天这个场合,他明知道翟化就算不高兴,也不可能说出什么太重的话来,就更不可能当着陆准的面动手打人了。只要陆准点点头,首肯了他这个使用匕首的法子,翟化也说不出什么来。 算盘打得极好,可那一对匕首拿出来的时候,却把他对面的翟树功给吓了一跳。翟树功既不像弟弟头脑活络,也没有父亲那么犟,性格温驯老实,但有的时候就难免会显得太过刻板了。 心中紧张之下,平日里能发挥出来的东西,今天却是全然发挥不出来,以至于被翟树勋的匕首稳压,几乎没有了还手之力,看上去很是狼狈。 两个儿子的表现让翟化的脸上不禁阴云密布,陆准却乐呵呵看得来劲儿。 又过了一会儿,陆准转头对翟化道:“还不错!你操练,我向来放心的,继续下去就是了。好了,让下面散了吧,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记住了,岗哨不是摆设,如果这里可以拱手让人,我还要你干什么?” “是。”翟化答应一声,就要去传令。 陆准拉住他道:“你那两个儿子留一下,我倒是觉得这两位公子玩儿得挺有意思的。” 翟化刚刚好些的面色又沉了下来,在他看来,除了刀枪之外,都是奇技淫巧,练了也属于玩物丧志,根本就没有什么实战意义,不过是好玩儿罢了。 但既然陆准这么说了,他也只好照做,命令两个总旗将属下带回,只留下翟树功、翟树勋兄弟两人,被陆准叫到面前。 “你是树功?”陆准先是看向持枪的翟树功问道,听他回答后,又转向了翟树勋,“那你就是树勋喽?” “正是!”翟树勋回答道。 “你的匕首,能给我看看吗?”陆准说着伸出手去。 翟树勋毫不犹豫,将自己的一对匕首递上。 陆准将两把匕首拿在手中,翻来调去仔细地看了又看,随即摇头了摇头道:“这匕首怕不是什么好料子,做工也太粗了些。” 翟树勋说道:“就这一对匕首还是我好不容易攒出来的!”说这话的时候,他没敢往翟化那边看,因为不用看也知道,翟化的脸早就像掉进冰窟窿似的,冷气十足了。 陆准把一对匕首递过去还给翟树勋,饶有兴致的问道:“你是怎么想到要用一对匕首的?这可不是什么容易上手的东西!而且,这玩意放眼大明也没有一个军队用,你学这个有什么用呢?” 左右今天已经豁出去了,翟树勋也不在意什么,直接了当的将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 “双匕首很好啊!有十几种攻防手法,变化很多。而且携带总比刀枪方便,防身御敌,这可是好兵器!而且,我孝陵卫平素对付的宵小之徒,大多不会使用刀枪之类的兵器,匕首,容易携带,可以用的地方又多,自然是首选。平日里只会刀刀枪枪的打,人家掏出匕首来怎么办?难道等到那时再去适应吗?可贼子不一样,敢碰皇陵,大多都是惯犯,与官兵打交道的机会多,对我们手里的家伙事早就有很深的了解了。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如果知己知彼的别人,而我们只能知己不知彼,那不就糟糕了吗?” 陆准听着听着,不禁频频点头。 ------------ 第153章 双匕对枪 “看不出,你还是蛮有想法的嘛!”陆准笑道,“多大了?” “十五岁!”翟树勋扬起头,似乎很是骄傲的说道,“大人十五岁都做了左千户所正千户了,树勋不过是想了个新点子,差的还远呢!” “就你?也配跟大人比?”翟化冷着脸喝道,“不像话!不自量力!” 翟树勋不服气的低声嘟囔了句什么,陆准都没有听清。 “你骂他干嘛?”陆准冲翟化摆摆手,让他退后,不要多话,转而继续对翟树勋说道,“你觉得你的匕首练得怎么样了?” 翟树勋想了想,一张小脸上写满了慎重。过了好一会儿,才回答说:“对枪应该没问题,对刀的话……我还没有练过。” 这话说得算是给自己留了余地了。 陆准擅长使刀,人人都知道,翟树勋即便自信,但也没有胆子说自己用匕首就能稳赢持刀的陆准。这样即便一会儿陆准提出跟他对打试试看,也不好意思用刀欺负他。毕竟,人家刚刚都说过了,对刀自己还没有练过,堂堂指挥佥事,应当不好意思再刀欺负人的。 陆准眯起眼睛,笑得很开心。 他的确擅长使刀,但不代表其他的兵器他不会用。 “树功,枪借我使一使!”陆准吩咐道。 翟树功赶忙上前,将手中的长枪递给陆准。 “喏,就用这个。”陆准颠了颠手中的枪,对翟树勋笑道,“你拿的匕首,来对我的枪。试试看!我那有一对精钢打制的好匕首,你要是赢了我,我就把那对匕首送给你。” 如此有诱惑力的话,让翟树勋的眼睛顿时一亮,连忙答应了下来。 跟陆准对刀,他当然不敢,但是对枪,他觉得自己还是有几成胜算的。更何况,陆准也未必会尽全力,否则,难免就有欺负人的嫌疑了嘛! 两人下场,架势拉开。 除了翟树勋之外,其余一干人等没有一个认为他会赢。眼睛都死死地盯在陆准身上,只想看他用什么招式拿下对面不知天高地厚的翟树勋。 长枪入手,陆准的双眼盯紧了对方。 刚刚在场下翟树功、翟树勋对打的时候,陆准就看出一些端倪了。这小子不是说着玩儿的,第一,他是真的用心钻研过双匕的用法,虽然看起来练得时日还不算长,但底子打得很牢靠,往上进步不会慢;第二,他不只是把他比作了陆准,而是那一副样子活脱脱就是学得翟化口中的陆准。 打斗就两点,一个是气势,输人不输阵;另一个是速度,只要够快,没有套路就能打死有套路的,乱拳就能打死老师傅,天下武功,唯快不破。 按说翟树功这个年纪,练成这样已经不错了。比起五年前的陆准,甚至还略胜一筹。只可惜,他今天遇上的是陆准本人。李鬼遇上了李逵。五年间,陆准可不是原地踏步啊! 一枪猛地刺出,翟树勋连忙格挡。 只这一下,翟树勋就知道自己不能放松警惕了。 陆准没有丝毫让着他的意思,如果轻敌,那很可能被对方速战速决了。 扎、刺、挞、抨,缠、圈、点、拨,陆准手中的枪几乎不遮不挡,完全处于进攻的状态,一下快似一下。翟化即便是很认真的寻找战机,却完全找不到。 他是真的体会到了,平日里翟化形容陆准所说的那个字‘凶’!是真的凶! 破绽?他浑身上下到处都是破绽!但是你就是不敢试图去进攻。 因为一旦你采取了进攻的态势,能刺到那是你命好,刺不到是应该的。因为在你刺到他之前,他手中的长枪大概已经把你给捅穿了。 换命?敢吗? 陆准敢,但他身上那股子属于亡命徒的气势却压得对手不敢放胆一试。 缠斗之间,翟树勋浑身透汗,握着匕首的双手也是汗渍渍的。但陆准似乎是有意引着他多出招,有好几次他都可以轻松拿下战局了,却又偏偏在最危险的时候不动声色的收手,任由翟树勋将险境化解。 在陆准有意的吸引之下,翟树勋身上的战意越来越浓,注意力越来越集中,信心也越来越浓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他渐渐欣喜的注意到,陆准似乎有些后继无力,有机会啊! 但翟树勋并没有因此而放松警惕,反而是更加耐心的等待。直到……现在! 翟树勋双匕齐上‘啪’的一声,直接将陆准手中的长枪打飞。长枪脱手而出,陆准嘴角却勾起一丝狡黠的笑容,心道:小子不错嘛! 心中的赞叹并没有影响手上的速度,翟树勋胜利的表情还没来得及做出来,陆准一个擒拿利落的蹬膝、折臂、夺刀,电光火石之间,翟树勋被压得单腿跪地,前一秒还在他手中的匕首,已经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毫无悬念的落败!如果实战中出现这种情况,大概依陆准的性格,架在对方脖子上的匕首,直接就顺势抹下去了。 “不错!”陆准松开手,将匕首递还给翟树勋,顺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底子扎实,反应够快,有耐心,够果断。长此以往,这两把匕首,你一定能用得好!化海!” 邵化海连忙上前。 陆准吩咐道:“回去之后,记得把我的那对匕首给送过来。” 翟树勋突然猛地站起,邵化海下意识的按刀上前,眼神冷厉的扫过翟树勋。翟树勋反应过来,连忙将让人误会的两把匕首扔在地上,以示自己不是要偷袭。邵化海这才撤步向后,但眼睛却依旧盯着翟树勋不放。 翟树勋看着陆准问道:“大人刚刚不是说我赢了才给吗?” 陆准眯眯眼,“你没赢吗?” 翟树勋满面羞恼。 废话!明眼人都看出他输了好不好? “好吧,我解释下。”陆准挠挠头,笑着说道,“你的匕首把我的枪打飞出去,这还不叫赢了吗?我用枪没打过你,徒手是出其不意,胜之不武!实话实说嘛,对枪,是你赢了。” 虽然有强词夺理的嫌疑,但这个解释,翟树勋也可以勉强接受,不至于让他觉得下不来台。 “好好练!”陆准郑重的说道,“以后我每个月都会来跟你较量一次,还想赢,你的机会多得很!” ------------ 第154章 交换条件 陆准的话给了翟树勋莫大的鼓舞,让他这一次的冒险变得有了价值。 在陆准肯定了双匕首的作用,并且还将自己的一对匕首送给他之后,翟树勋相信,自己一向固执的父亲恐怕也说不出什么反对的话来了。 喜滋滋的翟树勋和目露羡慕的翟树功被陆准打发走后,翟化满面忧心忡忡的站在一侧,皱眉道:“大人太纵容他了。” “谁?”陆准心中明明知道,却依旧反问道。 “翟树勋。”翟化冷硬的答出这个名字。 陆准笑道;“我以为你会说是翟化!” 翟化的目光闪过一片茫然之色,没有听懂,自然也就接这句话。 “你是不是到现在还不明白,刚刚为什么没有人替你说话。”陆准看向翟化,见他那一脸茫然依旧,就知道自己是猜对了,“你这榆木脑袋,除了打打杀杀你还知道啥?想想看,左千户所辖下,一共有十个百户所,只有你的百户所不做生意,擎等着吃现成的。知道其他的百户所对你有多大意见吗?” “卑职练好兵了!”翟化不服气的争辩。 “练兵?”陆准嗤笑一声道,“你告诉我,你拿什么练的兵?那你翟家祖上传给你的金银财宝?你们翟家武风传家,穷的底儿掉,你自己和你那妻儿家小够不够吃喝的?还不时的要贴补贴补你夫人的那帮子亲戚吧?自己都养不活了,你还养兵?你拿啥养兵?养都养不起了,还有人让你操练呢?没揭竿而起、斩木为兵,造你的反吗?” “当兵吃粮,天经地义。”翟化犹自梗着脖子,不肯服气。 “你当兵吃粮,人家就不是当兵吃粮了?人家当兵吃粮,粮食自己买的。你当兵吃粮,粮食别人买的。你告诉我,这凭什么?”陆准盯着翟化的眼睛问道,翟化低下头,避开他的眼神,不说话。陆准皱眉喝道,“抬头!敢做不敢当也是我教你的?” 翟化人已中年,被一个二十刚到的小年轻如此训斥,心中却没有半分怨怼。他清楚陆准五年来为了照顾他的脾气到底扛住了怎样的压力,也知道他一家子吃喝用的靠朝廷根本是杯水车薪,基本都是陆准自掏腰包。 “圣人说什么来着?不患寡,而患不均。意思知道吧?不怕大家都没有,就怕大家都分的不均。人家做生意辛辛苦苦赚的钱,凭什么给你啊?你百户所辖下的营房是修缮的最好的,兵械是配备最齐的,就连兵饷,你报上来多少人,我就给你多少人的。里面有多少是余丁、补丁这个你自己清楚吧?”陆准说的,翟化全都清楚,只不过之前他都把这个当做是自己应该得到的,“翟化,我不是左千户所的正千户了,我现在是孝陵卫指挥佥事。左千户所我不能事事干预,你说,你这人缘,早晚让人玩儿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你说怎么办?” 翟化想了想,有些赌气的说道:“孝陵卫属留都亲军卫,也是卫所,应时时备战。卑职练兵难道还练出错了?明明是他们只顾私利,将卫所都当成了经营之所,行商人之事,巧取豪夺,兀自享乐。这般下去,孝陵卫早晚没落!” “呵,有意思了,我倒是少见你一口气说这么一大堆的话。”陆准笑道,“那依你所说,大家都练兵,一块儿喝西北风去?” 翟化不知道该怎样回应这句话。 他不傻,他当然知道,如果没有陆准贴补,他根本没有足够的钱养家,更何况练兵?陆准的钱来自于其他百户所的孝敬。没有生意,哪来的钱孝敬? 可让他改变自己的现状,他又不愿意。 他固执地认为,士兵就该训练,日常操练,排班值岗,这才是军户该干的事情!至于其他的,都属于不务正业。不管别人怎样不务正业,他可以当做没看见,但他自己的属下不行! “你这么想,别人可不这么想!”陆准说道,“没有人给你出头,很多人想让我就这么糊里糊涂把你拿下,换个人做百户,这不是很正常吗?你自己想想,你的百户所里头,有几个人跟你是一样的想法?你有老婆孩子,他们呢?他们很多人拿的钱刚够吃喝而已,不够娶一房媳妇的!他们不敢明面上跟你顶着干,那是因为你身后站着我,他们怕我连吃喝的钱都停了他的!如果能够换一个人做百户,让他们过和其他百户所一样的日子,他们巴不得呢!怎么会有人替你说话?” 翟化听懂了,心中却很是愤愤不平。 他的想法全部出自于公心,没有半点儿的私心私意。为什么就不能是别人来迁就他,反倒是他应该去迁就那些蛀虫? 翟化越想越觉得心里头委屈得很,忽而注意到陆准正笑眯眯的看着他,顿时像是找到了依靠一般。 “大人,卑职想练兵!”翟化直视着陆准的眼睛道,“您有办法的!” 陆准脸上的笑意加深,“我可以将这个理解为……威胁?” 翟化咬牙道:“是求您……” “难得啊!你翟化,也会求人啊?”陆准摆弄着手中的翡翠金蟾,让它绕着手指头灵活地转了几圈,随后点头道,“好,看在你不常求人的份儿上,我答应了。但是,我有条件!” 翟化站在身侧,静静地等着陆准提出他所谓的条件。 “我可以让前千户所、左千户所都放弃做生意,转而练兵。但是你得答应我,另挑一个镇抚的职位。前千户所我不用你管,但左千户所的操练,你得给我看住喽!我不要多,也不难为你,左千户所现在的训练水平在孝陵卫是最高的,但其他百户所跟你的百户所,没得比,所以,你得答应我,把其他九个百户所的水平训练的和你的百户所一个样!答应我这条,其他的,我来处置!” 这可以说根本就不算是条件,翟化本来就喜欢练兵,给他更多的兵让他去监督,正中他的下怀。因此,陆准的话才刚刚说出扣,翟化就毫不犹豫的一口干脆的答应下来,“卑职答应!” ------------ 第155章 万历野获编 为了早日独当一面,孙桥的能力算是巅峰了一次。陆准摆平翟化之后不到四天的工夫,他就把陆准交给他的那本小册子给填补的充充实实。陆准只粗粗的一翻,就知道他是下了功夫的。 “你可知道,我一定要你在出去办事之前,做好这个是为什么?”陆准将小册子随手放下,对孙桥问道。 孙桥犹豫着回答说:“三爷是要磨炼小人的性子?” “没有。”陆准摇头,毫不犹豫的否认了,“要说磨性子,我自己这个性子也不是什么平静如水、闲云野鹤的好性子。要是这世上人人都磨成了一样的,那还要那么多人干什么?再想想!” 孙桥被陆准逼着想,陆准坐在一旁不催他,也不再问他,但就是在等着他口中的那个答案。又想了一会儿,孙桥忽然想起了陆准去翟化地盘上的事情。 这个事情他是听李贺提起的,起初也没有当回事儿,但现在联系起来,他不由得猜测道:“大人的意思可是……知己知彼?” “嗯?有点儿意思了。”陆准点头道,“说下去,接着说下去。” 孙桥算是有了个大致的方向,这才敢将心中的想法和盘托出,“大人命小人按照左千户所的花名册来填补前千户所的花名册,其用意是否在于要先了解了前千户所生意的运作方式,进而将其拿下?” “这就对喽!”陆准笑道,“那你说说吧,以你的看法,前千户所主要干的都是什么。我要是想让他们停下来,该怎么办。” “这个……”孙桥倒是有一些想法,但是生怕陆准往不好的地方去想,所以不太敢说。不过见陆准那一脸的兴致勃勃,他不说应该是不可能了,所以左右斟酌再三,才慢吞吞的说道,“三爷,依小人之见,前千户所风气很差。有些百户、总旗等等,自己平日里就是做贼的、放印子钱的。比起左千户所正正当当的生意,这种偏门捞钱的速度并不算很快,但传出去影响却极差。不过,这还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前所的很多人刨坟盗墓。这些土耗子,祖祖辈辈土里刨食,干的不是正经行当。虽然冒险一次可以赚不少的银子,但大人您想,周边的古墓总是有数的,挖一个,就少一个。总有挖空的那一天啊!到时候,他们的眼睛就会瞄向不该瞄的地方了。比如……皇陵?又比如……新冢?大人,这应该都不是您想看到的,这样的做法,必须制止。而制止的方式,小人以为,有两个法子,要并行。” “两个?”陆准挠挠头,身子靠向椅背,“我想了这么久,一个都没想出来,你这一会儿就想出两个?不错,不愧是吃文人这碗饭的,脑子就是活泛。说说吧,你的两个法子是什么?” “三爷,这两个法子,其一,为整治!行霹雳手段,用严刑酷法,让他们不能再做,不敢再做,做了就有性命之忧!这样的话,要钱,还是要命,有钱赚,有没有命花,这大概就会是他们心中最重要的问题了。”孙桥说着,看了看陆准的脸色。陆准仰着头若有所思,不知道到底是听进去了还是没有听进去,孙桥无奈,只能继续说下去,“其二,则为抚慰!行霹雳手段,也要怀菩萨心肠。您不让他们再做这样的事情,总要再给他们指一条活路,只要有了活路,没有几个人会冒险顶撞您的,您说是吗?” “有道理。”陆准点头,随后又问道,“那他们已经淘出来的东西怎么办?卖出去?还是怎么样?总不能存在手里吧?” “买回来!”孙桥说道。 陆准愣了一下,“买回来?买回来干嘛?我可没那个兴趣。” 孙桥连忙解释道:“三爷,小人不是说您买,而是小人去买。” “你还有闲钱买那个?”陆准不以为然,“你的钱都是老子给的,你哪来那么多闲钱?” “三爷,您听小人解释啊!”孙桥急道,“小人说买回来,既不是欣赏,也不是把玩,而是要将它仿制之后,将赝品转手卖出去!” “赝品?”这倒是有些新鲜了,陆准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孙桥受了鼓舞,兴奋地继续说道:“据沈德符的《万历野获编》中记载……” 说到这儿,孙桥不觉停住了嘴巴,有些心虚的看向陆准吗,陆准却好似没听出什么似的。 孙桥暗暗抹汗,接着说道:“自古……自古古董多有赝品,而吴中尤甚。这赝品如果做好了,几可乱真!而且,朝廷刚刚开了海禁,允许民间私人远贩东西二洋。小人觉得,这些东西可以高价卖给那些远洋的商人,再由他们转卖出去。洋人未必识货,商人也乐得转手赚一笔大钱。三爷,您觉得呢?” “嗯,不错。”陆准笑道,“你有这个想法很好,如果能够用起来,那就更好了!行了,我看你也累了,你先下去休息吧。去看看李贺是不是在外面,在的话,叫他进来。” “是。”孙桥悄悄退出了屋子,为自己暗暗捏了一把汗。 刚刚他不小心说漏了嘴,还好陆准似乎并没有听出来。 这是什么时候?隆庆元年!沈德符什么时候的人?万历年间!就现在而今这个时候,沈德符包括他的《万历野获编》都还没出生呢! 希望不会被陆准查出什么来就是了! 明明事情遮掩过去了,孙桥却越想越害怕。他不知道陆准会不会把这件事情记在心中,日后再突然提起。隆庆朝总共只维持了六年,紧接着就要改元万历!到时候,真的希望陆准早已忘记了这件事情,否则,他不是解释不清了吗? 而另一头,李贺被陆准喊进屋中之后,便听陆准对他吩咐道:“孙桥不日就要进留都城了,那边的事情你帮他盯一盯。顺便去街上帮我物色一本书,写这本书的人叫沈德符,书名是……万历野获编。找到了买下来,我要看看。” 李贺虽然不知原委,但依旧点头称是。 ------------ 第156章 牵线木偶 李贺进城,在市集上亲自转了几圈,又派人去了临县,理所当然的没能找到陆准指定的那本书。派人打听再三,就连沈德符这个人也没有听说过。无奈之下,只好如实禀报给陆准。 陆准对此倒是看得开,由古至今,闲云野鹤的高人多了,在野著作就更是多,孙桥来历那么神秘兮兮的,兴许是什么世外高人的传人,读过几本世俗没有的书也是正常。只是不知道,哪个世外高人能教出这样半吊子的人才来? 实际上,万历野获编,成书于万历三十五年,记述事件起于明初,止于万历末,明代笔记之中堪称上乘的著作。后世人等研究明史,几乎必读此书。 只不过距今足有四十余年,算起来到成书的时候,陆准也有六十多岁了,不太可能有闲情逸致还记得这本书。 更何况,现在有另一件事缠在陆准眼前,陆准当然没心思去纠结一本找不到的破书。又不是藏宝图,哪来的那么重要了? ※※※ “我去说?!”俞恒年的反应在陆准的意料之内,十分的冲动,十分的夸张,十分的……不像一个千户,无关正副。 陆准看着大案对面从椅子上跳起来张牙舞爪的俞恒年,轻轻皱起了眉头,“不是你说,难道是我去说吗?你是千户我是千户?我说像什么话?” “可事情是你提出来的!”俞恒年不依不饶。 陆准告诫自己,看在俞恒庆的面子上不要和这间歇性精神紊乱的家伙一般见识。深吸口气,平复下即将和对方一样冲动的心情,陆准尽量心平气和的讲道理,“事情是你弟弟提出来的,你总不会叫他去说吧?一官半职都没有,凭什么啊?” 俞恒年对此显然耿耿于怀,在陆准说出这句话之后,他立即跟上了一句,“一官半职都没有,凭什么去查左千户所的账?” 陆准被他噎了一下,火气蹭蹭往上冒。一双凌厉的眼睛微微眯起,冷冰冰地气势散开,让俞恒年有些接不住,但依旧兀自梗着脖子挺直了腰杆不肯轻易对陆准服软。 陆准嘴角抖了抖,一巴掌猛地拍在大案上,蹭的站起身来。话还没来得及开口,书房的门却突然被撞开了。 “三……三爷……”当值的是邵化海,但幕后主使肯定是邵开河。 陆准明知他是给俞恒年解围才如此冒冒失失,懒得理他,不耐烦地问道:“什么事?” 邵化海期期艾艾的回答道:“是……俞……俞……俞恒庆来了……” “来了就来了,让他等着!冒冒失失的干什么?”陆准喝了一句,坐回椅子,半晌,皱着眉头摆手道,“带他下去吧,让他们兄弟两个说,聊出结果再来告诉我。” “是,三爷。”邵化海拉着不服气的俞恒年退出屋子,关紧房门。 屋内,陆准扶额靠在椅子上,只觉得全身的力气似乎一瞬间内都被抽走了。他越来越怀疑当时自己的决策是不是错了?如果此时还是俞汝用在这儿,他用得着费这么大力气吗? 但是别说世上没有后悔药,就算有,陆准也不会吃。当时俞汝用、张应奎两人都得罪了陆灏,陆准这么做是给自家人出气。私心作祟,俞汝用他是必定要拿下的,张应奎即便不与邓博远私通,也必然会受那一番折腾。 ※※※ 陆宅的一间偏房内,俞恒庆已经濒临暴走了。 “大哥,你是祖宗!你真是祖宗!大人面前你也敢大呼小叫,非要跟他争个上下左右?你以为你是谁啊?大人让你说,那是给你机会,给咱们俞家机会!否则,他去找张大人不行?你看看张大人会不会立马答应下来,然后屁颠屁颠的去帮他做事!” 俞恒年当然明白道理,但他也有自己的歪理。 “我名义上是副千户,署理正千户,但实际上是什么?我就是个傀儡!我就是个牵线的木偶!我什么都得听他的,什么都不能自己做主,这个正千户做与不做又有什么区别?” “你!”俞恒庆实在是跟他交流不能,摇摇头坐下来,呼哧呼哧喘着粗气。 说木偶?木偶多了!比你俞恒年听话好用的有的是!让陆准不满意,不高兴了,说拿下你,有的是人愿意给你挖坑递刀子。可是到时候,俞家就完了,一个空头副千户,没有了实权是什么?领着不多的薪饷,一家人苦兮兮的过,谁都别想好! 兄弟两个沉默了一会儿,俞恒庆理了理衣服,站起身来,表情颇为郑重的对俞恒年说道:“大哥,你不是一个人!” “什么?”俞恒年抬起头,不明所以。 “你不是你自己,你是俞家的希望!你可以耍脾气,你可以逞一时之勇,可你想过俞家吗?”俞恒庆抹了把脸,让自己看上去振作一些,叹口气道,“我现在就去跟大人说,你刚刚只是一时蒙住了,没有想明白。现在已经琢磨清楚了,愿意马上召集人去衙门,说这件事情……” 俞恒年又想要开口,却被俞恒庆冷冷喝住。 “你听我说完!”俞恒庆面若冰霜,浑然没有了往日和善的模样,“你必须去!只要你还是俞家的人,只要你还是我大哥,这件事就必须你来担下!你有一句话说对了,不止你是傀儡,是牵线木偶,整个俞家都是!不仅俞家是,张家也是。不服指令的罪过我们俞家担当不起!张应奎在身后虎视眈眈,你以为能署理正千户的真的只有你一个啊?” 俞恒庆说完这番话就离开了屋子。 他知道自己有些话可能说得有些重了,但事实就是如此,必须要认清。陆准在前千户所要耍心机玩儿手腕,绕那么大的圈子,最后只是轻轻地敲了一下。但在左千户所他根本不需要!他想拿下谁,就能拿下谁!以前是,现在是,将来还是。 俞恒庆急着要去补救一下俞恒年给他留下的烂摊子,绝不能给陆准留下一个俞家不听指令的印象,否则,俞家就会很危险了! ------------ 第157章 闹堂 未时过半,左千户所衙门大堂。 张应奎坐在堂下侧放的椅子上,喝着茶,想着心事。 周遭低声窃语多了就自然显得杂乱,一片嘀嘀咕咕的声音。 “这都半个时辰了,怎么还不来啊?”有人如是抱怨。 这屋里除了张应奎之外,其他人都没有座位,既定的时间过去了半个时辰之久,大伙儿也都站累了,因此难免有抱怨之声。 “噤声!”有人悄悄提醒道,“大人兴许被什么事绊住了,就算晚来一会儿,那也是应当的嘛!” 如果是陆准晚到,拿当然没人敢有意见,别说站半个时辰,让他们站一天之后自行解散,也没人会明着抱怨。但有明白人小声道:“大人不会来的!今天召集大伙儿来这儿的是俞家那位!这会儿不来,兴许又跟大人耍脾气呢!”说罢还感慨道,“唉,真是好命啊!等闲要是换个人,坟头草怕是都没过脚踝了。” 周边一阵附和的唏嘘声,俞家那位?若不是有个正得宠的弟弟在,恐怕众人连提都懒得提他一下。背地里,他还不配被大伙儿称一声‘大人’。 又是一刻钟过去,俞恒年姗姗来迟,不过终归是来了。在他身后,孙占一带着两名陆宅的亲兵紧紧跟着。 众人互相交换个眼神,目送俞恒年坐在主位。张应奎率先站起身来,按规矩惠以尊重,躬身行礼,口称‘俞大人’。下面一众百户、总旗等等也跟着行礼。 俞恒年端坐在位子上,面色很难看,即便是张应奎对他行礼,他也没有要答礼的意思。 下面人看得真切,都不禁在暗暗皱眉。 往日俞恒年准时到也就罢了,但今天他是迟到,而且迟到了足足半个时辰还多!就凭他自己的行为如此狂妄,张应奎论品级与他相同,职级也只是稍差,就算不给他行礼也完全无所谓。 张应奎真正尊重的是陆准,或者说,是代表了陆准的孙占一等三人,与俞恒年没有半点儿的关系。今天若没有陆准的亲兵跟在身后,俞恒年势必下不来台! 张应奎行过礼,见俞恒年不理会,便自顾自的坐了回去。其余人等各安其位,眼观鼻、鼻观心,静静地等着俞恒年出招。 俞恒年在上面坐了好一会儿,才慢吞吞不情不愿的开口道:“孝陵卫为留都亲军卫,戍守皇陵,责任重大。因此,自即日起,我左千户所要严抓操训及各处岗哨,每月考核一次,结果列榜,传示全所。排名为首者,赏!排名最末者,罚!” 俞恒年话音刚落,张应奎一个眼色,伤势刚愈的潘文达站出来问道:“敢问俞大人,怎么个赏法?又是怎么个罚法?” 俞恒年哼了一声道:“一个月位居榜首,该百户所百户加赏一月俸禄,连续三月位居榜首,额外赏一年俸禄。至于罚……轻则杖责,重则革职!” 众人相互对视,眉目传音,大概都看出了对方眼中的意思。 张应奎闭目养神,心中却也在动。 他听说了俞恒庆提请的事情,但是不太全面,只是听说了个一鳞片爪而已。现在这个整顿或许就是先声!那么这到底是俞恒年兄弟的意思,陆准只是助推一下。还是干脆这就是陆准自己的意思呢? 左千户所原本就抓操练,不曾懈怠。现如今,恐怕要抓的比以前更加严格了,从前有些时候,即便知道有人把重心放在做生意上,但只要陆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从未计较过。但看现在,八成是要计较计较的了。 正在所有人都忙着互相探底的时候,袁守清突然站了出来。他是陆准的铁杆,以前听俞汝用的,那是陆准授意,现在他是维持中立,不偏不袒,也是陆准授意。此时站出来,就不能不让张应奎侧目了。 “俞大人,卑职请问,这考核由谁来考核?巡视由谁来巡视?最终的排榜以及赏罚又由谁来拍板决策?” 俞恒年看他一眼,真是不太想理他。 他上任之初,往日俞汝用一系的人中最先中立的就是这小子,让他失尽了面子。 但人家毕竟是百户,俞恒年还是想做好事情的,因此虽然语气不善,但还是回答了他的问话,“考核、巡视按照惯例,自然是由我左千户所的镇抚司负责,至于最终拍板决策,自然是我亲自来。袁百户还有什么疑问吗?” 袁守清嗤笑一声,“那就是说,考核、巡视由潘百户来做,再由您最后首肯一下喽?这种安排,卑职实在是难以想象有多公正啊!” 袁守清这话说得阴阳怪气的,俞恒年被他激怒,拍案而起。 “袁守清!你什么意思?”俞恒年喝道。 袁守清斜眼看他,“意思就是大人听出来的意思喽!还能有什么别的意思?” “混账!”俞恒年骂道,“你就是这么跟上官说话的吗?还有没有点规矩了?来人!给我把这个不尊上官的混账拉出去打!” 袁守清很是轻蔑的一笑,都懒得看俞恒年一眼。 堂上的兵丁没有一个动手,全都木头桩子似的,假作没有听见。 “你们都聋了吗?”俞恒年被气得肺都要炸了,他本就心情不好,又被袁守清一番挤兑,自然暴怒起来,见没人理他,他干脆从案后转下来,快步下了台阶,一把夺过一名兵丁手中的军棍,对着袁守清劈头就打。 袁守清一时间懵了,才被他打中一下。反应过来,哪还轮得到俞恒年耀武扬威?军棍几乎是转眼间易手,袁守清把军棍狠狠掷在地上,忍不住喝道:“你失心疯了!” 堂下众人就连张应奎都赞同袁守清这句话,俞恒年绝对是失心疯了。哪有坐堂官当成这样的?抢了军棍打人,就算是陆准也没干过这么荒唐的事情吧?这哪里是千户?这不是……这不是泼妇吗? 孙占一见事情闹大,赶忙带人上前去拉拽。好不容易把俞恒年拉了回来,总算是松了一口气。孙占一悄悄在袁守清耳边跟他说了几句话,袁守清的脸色才稍稍好看了一些,但还是阴沉沉的。 ------------ 第158章 怎么了? 堂上众人各自归位,而这一次,俞恒年俨然成了整个左千户所的全民公敌。 每个若有若无扫过的眼神都透着浓浓的审视和不信任的意味,很显然,坐在堂上的这个人,迄今为止没能获得左千户所众人的信任,也没有领导左千户所的能力。 张应奎目光环视一圈,站起身来,轻咳两声,开口道:“自古以来,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往大了说,我大明朝廷有国法,有军律;往小了说,左千户所也有左千户所的既定之规。下面人无论是犯了国发军律,还是犯了左千户所的规矩,受些惩戒自然是应当的。但即便是大人坐堂的时候,也不会轻易因言罪人。哪里做错了,犯了哪条规矩,总要说清了,讲明了,心服口服才判下责罚,专人执行。俞大人此举,怕是很不妥吧!” 俞恒年兀自搞不清楚状况,只觉得自己很委屈,其他人都是跟自己作对。听张应奎说罢,他就忍不住嚷道:“陆大人在时,怕是也没人敢这样当堂顶撞吧?以下犯上,难道不该教训?难道还有理了吗?难道今天坐在这儿的是陆大人,也任由一个小小百户咆哮公堂吗?” 袁守清原本就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再加上是陆准的嫡系,向来不怕事大。本来有孙占一说和,他也念着俞汝用对他不错,想就这么揭过去。但经过张应奎这么一挑唆,俞恒年这话说出口,他就是想缩都缩不回去了! “俞大人!” 袁守清冷眼站出来,张应奎便不动声色的勾了勾嘴角,坐回了位子。他的目的达到了!袁守清发飙只会把事情闹大,陆准又向来护短,这一次,有俞家好看的了。 袁守清的面色发青,眼神、语气一个比一个冷漠,“俞大人!袁某敬着大人,所以才叫你一声俞大人!但你别给脸不要脸!左千户所辖下有名有姓说得上话的今天都在这儿,你不妨扫听扫听,有没有一个敢把大人挂在嘴边比来比去的!大人扶你上位,那是给老俞大人脸面!给你们俞家脸面!你以为你是谁?袁某是个小小百户,但你不要忘了,你也不过只比我高了半级而已!你说打就打?我今儿还就把这句话撂在这儿了,你敢再动老子一根指头试试?” 俞恒年被袁守清土匪似的威吓之言吓住了,愣愣的没来得及开口。 孙占一见事态不受控制,不得不站出来喝道:“袁大人!大人让卑职来,不是看左千户所同室操戈的!俞大人固然有不对,但毕竟是上官!袁大人若再出言不逊,就别怪卑职不客气了。” 袁守清也是受够了俞恒年,不依不饶的嚷嚷,“你孙大人不用和稀泥!散了堂袁某就去找大人做主!若大人说袁某错了,千刀万剐绝不皱皱眉头!” “你……”孙占一也算是服了袁守清了,怎么就忘了这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儿?冯谦在的时候,他都敢当面挤兑冯谦,俞恒年在他面前又能算个什么?暗叹口气,他该感谢陆准总归是怕俞恒年镇不住场子,给了他一道命令。虽然说下命令的时机跟陆准所说相差甚远,但他也没办法了,再不说,左千户所衙门怕都能被这些祖宗一把火烧了,“大人有令!” 孙占一这个当口搬出陆准这尊神,未必没有狐假虎威,甚至是假传将令的嫌疑。但他是陆准的亲兵,哪怕是事后报备,只要陆准点头,这道命令就是有效的,没有人敢小视。 除了俞恒年还坐在堂上赌气之外,就连张应奎都在听到这句话之后立马离位起身,恭恭敬敬的站好了。 孙占一不得不清了清嗓子,提醒俞恒年道:“俞大人,卑职传的是大人的命令。” 俞恒年后知后觉,不甘不愿的起身走下堂来。 孙占一总算稍稍松了一口气,“大人有令,自即日起,左千户所百户翟化暂兼镇抚之职,凡新规考核、巡视、列榜诸事,均由其全权担责。翟大人所在百户所另行定规,不与其他百户所同列。诸位还有异议吗?” 陆准的命令自然没人有异议,堂下一片整齐的‘卑职遵命’。但值得思考的事情,却由此又变得更多了! 陆准特意提到了翟化,几日前又曾到翟化的地盘上巡视过一次。那么这一次整顿是不是翟化的意思?陆准同意了翟化的意见还是别的怎样? 太多的事情需要好好思考了,张应奎不禁觉得有些头疼。 不过抬起头来,看到身前身子呈僵硬之态的俞恒年,他心中总算是有了一些属于胜利者的快感。 如果不出所料的话,这个家伙,很快就会被拿下署理之职了!即便张应奎此时当不上,但只要把俞恒年的这个署理正千户的名义拿下来,慢慢地斗下去,胜负还真的是未可知啊! ※※※ 老天爷作证,陆准真的没想整俞恒年! 他让俞恒年去宣布这件事情,又派了孙占一陪他去。就是因为他想给俞恒年一个立威的机会!孙占一是他亲兵里头性格算是比较沉稳的一个,虽然有些时候瞻前顾后,但到底不是杜维诚那样的炮仗,等闲不会坏事,用好了佐助很大。 可越是不想出事不想出事,就偏偏要出事!而且一出事就是大事! 散了堂之后,俞恒年气呼呼的直接回家。 孙占一把另两个人丢在半路,自己一路跑回来传消息,跟李贺几乎是前后脚,却都没来得及。 先他们一步的袁守清闯了亲兵的阻拦直接进了宅子,看到陆准在花园里独自对着盘棋打谱。跑进来跪在地上,脑袋砰砰的往地上磕,生生把陆准都给吓了一跳。 结果不问还好,陆准开口一问,他那嘴巴一列,当场是嚎得要多惨有多惨。 孙占一、李贺被带进花园的时候就看到这一幕,闻讯赶来的俞恒庆也惊在了当场。 陆准看看嚎哭不止的袁守清,再看看满头大汗的孙占一、李贺,最后又扫了眼一脸不知所措的俞恒庆,皱了皱眉头,推开棋盘。站起身,一脚踹在袁守清身上,让他闭嘴,随后才问道:“你们谁能告诉我,这是怎么了?” ------------ 第159章 错 陆准问出话来,众人就安静下来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道该由谁来说。眼看陆准等得不耐烦,还是被喝令闭嘴的袁守清抹着本来也没挤出几滴的眼泪哭诉起来。 “大人您给我做主啊……”袁守清又嚎起来。 陆准皱了皱眉头,再一次喝道;“闭嘴!” 袁守清被陆准喝得缩了缩脖子,委委屈屈的看他。 陆准一阵头疼,瞪他道:“你给我站起来好好说话!” 袁守清垂头丧气的站起身来,终于肯用正常的语气好好说话了,开口便向陆准告状道;“大人,俞恒年太不像话了!” 唠唠叨叨的一番解释之后,陆准终于从他的口中得知了今天左千户所衙门到底发生了什么。头疼已经形容不了他现在的心情,他也总算相信了有一种人就叫做烂泥扶不上墙。就算你再想帮他,他也觉得他比你对多了,全天下都欠他的。 俞恒庆恨不得找地缝钻进去,心中懊悔不已。 早知道不贪这个功,什么都不做也比做了这样的事情好些啊! 俞家现在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一着不慎,就是满盘皆输。真不该贪功冒进,好好地一盘棋,硬是让俞恒年给下到死胡同里去了。 陆准坐下来,摆手让孙占一、李贺退下,抬头对袁守清道:“守清,你先出去等下,让我静一静。” 袁守清虽然不愿意,但并不敢顶撞他,不情愿的依言退下。 看着他的身影不见,陆准这才叹了口气,仰靠在椅子上,抬起一只手,用力抹了把脸,神情颓然。半晌他抬头问俞恒庆,“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俞恒庆该说不该说的说了很多了,此时确实是没什么想说的了。反正结果已经可以预知,现在谁都救不了俞恒年了,只盼着陆准不要因此而迁怒俞家就好。 俞恒庆的安静让陆准稍稍释怀,心情也渐渐平静了下来。俞家除了老大是疯子,老四是傻子,老三是书呆子之外,总算还有个老二是正常人,能想明白事情。 “去请你爹过来……”陆准说出这句话的瞬间就反悔了,他摇头道,“算了,你跟我去一趟,我去看看他。” 左千户所暗潮涌动的风口浪尖,陆准突然造访俞家,让局势变得更加晦暗,更加让人捉摸不透了。 “大人……” 俞恒年是第一次看到自己的父亲在陆准面前是什么样子,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甚至连站在那里都要小心翼翼的。 “恒庆,你先出去。”陆准温和地吩咐一句,随后对着俞恒年一摆手道,“我不想看见他。” 邵开河不由分说,喝令手下将俞恒年捂住嘴拖了出去。 俞汝用闭目低头,没有为他说半句求情的话。 房门处,邵开河轻手轻脚的关紧了门,静静守在门外。 “坐吧。”陆准指了指旁边的椅子,对俞汝用道。 俞汝用满面含愧,并没有依言坐下去,“大人,是俞家给您惹麻烦了。” “惹麻烦的是俞恒年。”陆准摇摇头,面露疲惫,轻声道,“坐吧!我才二十岁,我还不糊涂,大小轻重我还是分得清的。” 俞汝用这才稍稍放下心来,有这一句话,起码不会牵连到俞家。心中不免猜测,陆准今天到底是来干什么? “你想知道我为什么来,是吗?”陆准露出一个笑容,显得有些苦涩。不用看任何人的表情,他也知道其他人都在想些什么,“没什么别的意思,你不用担心,也不用怕。要抓人,我不用亲自来,随便派个人来你也不会不把人给我。要审问,恐怕也没那个必要吧?俞恒年在左千户所的表现人尽皆知,人人都是证人。荒唐至极!毫无坐堂官的样子!我就从来没见过有一个坐堂官能狼狈成这样的!不过这不是大罪过,我不打他不骂他,更不会杀他,放心了?” 俞汝用暗暗松口气,陆准说话一向比较算数,尤其是这种情况之下,他句句都是大实话,实在是没必要骗人。 俞恒年今天的确是狼狈极了,堂堂的正千户,虽然是署理,但陆准今天派亲兵跟着他就是给他撑腰,给了他权利的。 骂人不是大事,陆准少骂人了吗? 打人也不是大事,别说打,陆准当正千户的时候比这混蛋的时候有的是!惹急了他,他抽刀就砍不是一次两次。 俞恒年真正做错的地方在于他有贼心,没贼胆。 要么,好好当个傀儡,不要试图去解释什么、争什么,事情进行不下去,自然有孙占一解决。那样大家都会知道,陆准在给他撑腰,起码没有人会明着跟他对着干。 要么,既然想要立威,就把这个威立住了! 想立威,却既没找到借口,也没做好准备。 下手之后又被羞怒蒙住了头脑,疲于应付张应奎的质问,失去主导权。紧接着又先被袁守清唬住,后被急于求稳的孙占一抢白。 可以说,这一局,直到孙占一公布命令之前他都还有机会,他才是这个堂上说了算的人。无论遇到什么事情,他都不该退让! 袁守清今天如果真的被当众杖责,无论他到底占不占理,无论错的到底是谁,陆准都只会默认俞恒年的处置方式。陆准可以允许他在可控范围内立威,甚至可以暗中推他一把。 但事情坏就坏在他没打成!威风扫地!颜面全无!陆准就是想保他也保不住了,这个位子,他没法坐下去。 俞汝用起初对陆准的来意还有些疑惑,但当陆准撇开这件事情,跟他足足扯了半个时辰闲篇之后,脸上稍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离开俞家的时候,他就已经明白过来了。 “到底还是顾念旧情啊!”俞汝用目送陆准远去,如是感慨。 “爹,没事了吧?”俞恒年其实心中也是惶惶的,但想事情还是天真得很。他只觉得今天丢了面子,直到现在也不认为自己有错。 俞汝用看了他一眼,叹口气道:“正千户你不要想了,进取不足,守成总得有余吧?祖上传下来的副千户你要是再丢了,就别再说是我俞家的子孙!” ------------ 第160章 错误的暗示 俞恒年瞠目结舌。 俞汝用不再解释什么,但也不再和之前一样,固执地想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一瞬间老了十几岁一般,雄心壮志仿佛抽离了身体。 “恒庆,以后多帮帮你大哥。”俞汝用拍拍俞恒庆的肩膀,寄希望于他。 ※※※ 张应奎府上,潘文达一如往日的恭敬,等待着他的决策。 “你说,大人去了俞汝用府上?足足半个时辰?走的时候还好像心情没那么不好?”张应奎背着手,皱眉慢慢踱步,半晌,他看向潘文达,追问道,“什么叫好像心情没那么不好?你的人是怎么说的?” 潘文达回答说:“大人去俞家的时候还阴沉着脸,心情很不好。出来的时候,有人看到他笑了一下,老俞大人送他到门口,跟他告别的时候他也答应了一声。” 张应奎又沉吟了一会儿,才点头道:“告诉我们的人,什么都不用做了。” “什么都不做了?”潘文达虽然状似疑惑,其实心中并没有什么什么疑惑。 陆准这招换个谁都不管用,偏偏就是对张应奎管用的不得了。只要是跟陆准有关的事情,张应奎遇有异常,就绝对不赌,性格那叫一个谨慎小心。陆准算准了他的脾气,捏住了他的七寸,还不是想怎么玩儿怎么玩儿? 果然,张应奎对他解释道:“大人此举看来反常,但实际上,如果细细琢磨是有道理的。无论如何,俞恒年的位子都坐不住了。左千户所的正千户又会空下来,这对我们已经是有利。大人这个节骨眼上去俞家,就是告诉我们,他已经打定主意处置俞恒年了,但俞家,他保了,不会让别人擅动。既然如此,我们如果表现得太热切,反倒不好。得了便宜就可以了,来日方长嘛!” “是,卑职知道了。”潘文达恭敬地答应,看张应奎没有其他的吩咐,这才退出门去。紧接着,便派人偷偷向陆宅递了消息。 ※※※ 从俞家一路走回自己的宅子,陆准慢吞吞的在路上想明白了一个道理。 不是每个人生来都适合当刀的。他以前总想着一个牵制一个,却没有想到,古往今来,那什么驱虎吞狼、二虎竞食之类的东西,他都得是狼是虎才有用,看中的是一头猪的话,那驱什么玩意? 回到家中,袁守清自然还老老实实的等着他,见他进门连忙站起来。 陆准不拿正眼瞧他,满心疲惫的坐下来,闭着眼睛半晌没有说话。 袁守清走又不敢走,说话吧……陆准没开口,他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左思右想,心思又不禁到了今天的那件事情上。 “大人,那个俞……”袁守清的话刚开个头,陆准突然睁开眼睛看了他一眼,吓得他想说的话干脆吓回了肚子里头。 陆准看了他一会儿,才慢悠悠转开了眼神。 “你还在这儿杵着干嘛?等着我夸你啊?”陆准不耐烦的说道,“还是说你最近心气太高、野心太大,以至于忘了你自己都干过啥了?还用我提醒提醒你吗?” 袁守清不安的低下头。 他确实是有意找茬挑事儿的,只不过就是看俞恒年不顺眼罢了。陆准先前不跟他计较也就算了,现如今真的计较起来,他知道陆准肯定是觉得他在这起事件中过错远大于那位。 “行了。”陆准摆摆手道,“别跟我这儿摆出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来,我听说你小子在堂上挺精神的啊!精力旺盛着呢!我替你用啊!” “不……不用了……吧?”袁守清苦着脸道。 “吧什么吧?话都不会好好说了?”陆准不理会他的示弱,命令道,“从明天开始,每天早晚绕着你那百户所衙门跑十圈……” “啊?”这还不如杀了他算了。 “啊什么?嫌少?”陆准斜眼道,“本来想让你跑个两天就算了的,既然你嫌少,十天。” “大人……咱……” “三十天!” “别……别啊……” “跑到我说停为止!”陆准手拍了下椅子扶手喝道,“我要是不小心忘了,你就等着跑一辈子吧!还是那句话,你尽管给我偷懒,但要是让我碰上,就算你倒了八辈子血霉。” 袁守清自知却求饶没有用,只得答应下来。 “是,卑职知道了。” “行了,滚吧!”陆准吩咐道,“他当了几天官儿,还是个傻的,当堂欺负人家,你也好意思。” 袁守清出门的时候面色并不好,但走出门外,却突然笑了。 “袁大人,您笑什么啊?”守在门口的邵开河走开两步,有些疑惑地低声问道,“我刚可听见三爷发火儿了,没烫着您?” “烫着算什么啊?”袁守清满不在乎,“邵大人,您这整天跟三爷腻在一块儿,是理解不了咱们下面的人呐。三爷肯骂,那还有救。不信您看呐,三爷不搭理的那个,那才叫一个惨呢!” “看你还挺明白的……”邵开河调笑一句,突然听到陆准叫他的名字,连忙告罪,不再跟袁守清闲扯,转身进了屋子。 “三爷,您叫我。” 陆准‘嗯’了一声,扭头道:“跟那孙子扯什么呢?” “三爷,袁大人也是向着您啊!”邵开河笑道,“卑职可听维诚说了的,袁大人是看不惯俞恒年时时刻刻把您挂在嘴边儿比来比去。” “罢了,不提他。”陆准心中何曾不知道这些事情,俞恒年够让他头疼了,日后能不提还是不提了的好,“明天赶在点卯的时候,你去一趟左千户所,让化海去一趟前千户所,传我的话……” 邵开河一字一句的将陆准的话听完,记在心中。出门的时候,眉头却不禁皱起。 陆准平素就不是什么常人,这次借着俞恒年闹出来的事情做这一番动作,怕是又要让外面的人统统看不透了。 邵开河倒是知道,俞恒年的事情一出,左千户所有心思的人多了,但他们的心思注定跟不上陆准的变化。耍阴谋,陆准已经玩儿够了,掌握这两所,现在正是时候。这个时候如果再不能安定下来,那么接下来的操训、生意什么都不用干了,就跟这帮家伙斗智斗勇耗掉这一辈子算了。 ------------ 第161章 雷霆换位 《明史·兵志·序》中记述:明以武功定天下,革元旧制,自京师达于郡县,皆立卫所。 卫所是明代之处就定下来的类似于后世生产建设兵团之类的建制,平日里躬耕自足,填充军库。下属均为军户,加以操练,战时就是成建制的兵。 想法很美好,但在大明整体的背景之下,实际上操作起来,却是异常的困难。到如今的隆庆年间,卫所制度几乎崩溃,卫所虽然依旧存在,但早已没有几个人指望这些家伙还能打仗了。 大明都城有南北两处,北都有上二十二卫,南京一样有亲军卫,虽然同为卫所,但地位却比较超然。不属于五军都督府辖下,自成一体。 这种地方,世职的管事官其实不多,但是带俸官却很多。从弘治年间起,带俸官子孙承袭依旧是带俸官,管事官子孙承袭依旧是管事官,这基本上已经是既定的规矩,当然也不是完全没有例外的的时候。只不过无论是哪个转哪个,都不太容易就是了。 ※※※ 卯时,左千户所衙门。 邵开河带着命令而来,先是代表陆准申饬了俞恒年一番,而后,又宣布了最新的任命。 “自即日起,左千户所副千户张应奎擢升正千户,掌左千户所印,左千户所副千户俞恒年掌佥书,左千户所百户潘文达擢升试千户掌管军,左千户所总旗葛云松擢升所镇抚,左千户所总旗方元擢升试百户补原潘文达百户所百户。其余职位依次拔选补升,各百户所缺额兵丁限三日内补齐。新规不日下发,自下发之日起施行。” 众人自然纷纷听令应是。 左千户所、前千户所这两处的大权是陆准当初从萧赞那里拿过来的,作为孝陵卫两个指挥同知、四个指挥佥事里头唯一有存在感的一个,陆准的权力不可谓不大。 孝陵卫内这些人升来降去,反正也不影响人家带俸的勋官,不影响其他人的官途财路,才没有人乐意多管呢。所以虽然只是指挥佥事,但陆准的命令就是实际的升降。 邵开河并没有停留太久,宣布命令之后,就离开了左千户所衙门。 衙门内很多人四目相对,都在猜测陆准此举到底是什么意思? 昨天才让翟化署理了镇抚,今天就推翻了?有意思了! 张应奎署理正千户,掌了大印。千户所内一应差遣、命令均需盖印方有效力。但两个副千户的职权却不像从前那样约定俗成的分配了,反而按照定规,一人佥书,一人管军。 佥书顾名思义,打理一切文书。给俞恒年这么个位子,看上去倒是挺匹配的。 管军就更是容易理解了,潘文达升了半级,担任了这么个位子。也就是说,从现在开始,下面十个百户所就都归他管。 翟化刚代理镇抚,就被拿下,看似是很没有面子。但新任所镇抚葛云松、新任试百户方元,都是他手下的总旗! 陆准这不仅是提拔了他两个手下,还送给他两个总旗的位子自行填补。 众人之中最懵的应该算是张应奎了,他本以为这一次陆准要保俞家,他肯定使不上劲,也没有费心思去争那个位子。结果不争不抢,反而就偏偏落在他头上了。 当然,懵的人不止他一个。 此时的前千户所也是一个样! 署理前千户所正千户的黎鸿禧自即日起专职掌印,不再统管下面的百户所。本以为会被架空为佥书的邓博远却意外得了个管军的职务,而佥书则由上次顶撞陆准险些被废掉两个总旗的百户卓衡担任。更加出乎意料的是,刚刚被邓博远提了总旗不久的马三升再一次升官,任所镇抚。原本的所镇抚则以前千户所军纪不谨为由,暂时革职,留任辅佐马三升,以观后效。 要么不动,一动就伤筋动骨。 张应奎终于如愿以偿的坐在匾下大案后面的椅子上,却觉得如坐针毡。 他弄不懂陆准的心思,也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只觉得不像是什么好事情要发生的样子,告诫自己一定要谨慎再谨慎。 “大人的吩咐诸位都听到了,不管调任何职,都该上对得起朝廷,对得起大人的信任,下对得起同所手足弟兄。要精诚团结,勠力同心才行啊!”张应奎一番开场白说了等于没说,但心态却已经表述出来了,他也不再多废话,紧接着说道,“刚刚邵大人传大人的命令,各百户所缺额兵丁需在三日内补齐,此事潘大人应当是责无旁贷吧?” 潘文达升任试千户,自然也有了个座位坐,此时连忙起身道:“卑职必竭心尽力!” “嗯,那就好!”张应奎点点头,表露出满意的样子。 实际上,根本就不需要他满意不满意。陆准安排下的这个凑齐兵丁的任务,一点儿都不难。 如果按照朝廷规定的正丁、余丁、补丁这样抽调,孝陵卫早就连一半都补不齐了。那是纯属折腾人,只有萧赞那样什么都不懂的才干的出来。 没有人,拿什么凑啊?总不能到南都城里头去,见到壮丁就抓吧?那成什么了? 陆准这个指令要完成,其实只需要下面的人稍稍用点儿心。余丁、补丁统统凑成正丁,能额外出人的家再多出那么一个两个,正丁的人数也就凑齐了。至于有没有余丁、补丁,又不打仗,谁管那么多啊?能凑出来已经不错了,要求太多,那就什么都别干。 “大人的意思,新规不日下发。这次的新规,昨天大概也听过一次,就是要严抓操训、军纪,这一点,葛大人要多多尽心!新规发布之后,十个百户所列榜选优评劣,就由葛大人巡视纠督,潘大人列榜安排赏罚。” 安排完此事,张应奎才看向闷闷不乐的俞恒年笑道:“左千户所文书庞杂,大人能安排俞大人负责此事,是莫大的信任,就拜托俞大人多多尽心了。” 俞恒年也知道自己没有耍横的资本,一心憋着做出事情来让别人看看。此时也不争竞这一句两句的输赢,竟起身客客气气的拱了拱手,倒是令大家诧异不已。 ------------ 第162章 撮合 下面人尽心竭力的勾心斗角的时候,陆准总算是得了片刻的清净。起码现在这个时候,没有谁会傻到没事找事,给他去找一堆的麻烦。 不过就算千算万算,他到底还是会不小心算漏那么几个人,几件事。 花园,陆准正弯腰低头打量新挪过来的一盆长得有些与众不同的花,突然有人从后面扑了过来。陆准下意识要闪身,却又听到那人口中叫出了声。 “三哥!” 好不容易克制住身体本能的闪躲反应,陆准任由小丫头从后面抱住自己的脖子扑在背上。身子站稳,没有朝前面扑去。 他就着弯腰的姿势回头,看到那张放在他肩头的笑脸就觉得无可奈何,抬手轻轻刮了下她的鼻尖,哼了一声嗔怪道:“小祖宗,不能慢着点儿?摔到怎么办?” “反正三哥会挡住的嘛!”陆薇薇不以为然。 陆准拿她没办法,轻拍开她抱着自己脖子的手臂,站起身来。走到一旁的桌边坐下,端起茶杯抿了一口,随口问道:“怎么今天没出去玩儿吗?” 陆薇薇整天在外面疯玩,这在孝陵卫都不是新鲜事情。以前陆泓还在家中的时候她还没这么放肆,可自从陆泓在京城做官之后就没再回过家,陆灏不怎么管事,陆准又纵着她,才把她惯成这样。外人从侧目到私下议论再到没感觉,现在早已习惯了是个人在路上就可以随便碰到‘微服出巡’的陆大小姐了。 可一提起出去玩,陆薇薇瞬间变了脸色。气呼呼地埋怨陆准道:“还不是都怪你!” “怪我?”陆准不明所以,“这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又没说不准你出去。” “可你不准我出孝陵卫!”陆薇薇隔桌在另一边坐下,恼道,“谁知道这几天是抽了什么风了?下面查得特别严!我几次想出去都被拦下来了。” 陆准明白了。 往日里巡哨不严的时候,陆薇薇还能混出去。但现在不一样了,他前几日调整了上层统管,昨天颁布了新规,下面人勾心斗角才刚开始,正在兴头上,巡哨自然是突然就严格起来了。陆大小姐再怎么乔装打扮,那也还是陆大小姐,陆准吩咐过两所范围内随她玩,但不准她去其他地方,以免去不必要的危险,所以没人会放她出去的。别说出孝陵卫,就算是右所、后所,她都去不了。 陆准板起脸来,皱眉道:“人家拦你是尽忠职守,你跟我告状有什么用?那外面多危险?你出去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怎么办?” 陆薇薇刚刚还在耍脾气,但一见陆准脸色沉下来,就立马软了下来。凑过去贴在陆准身边求道:“三哥,你最好了,让我出去玩玩嘛!我保证不惹事好不好?” “不好!”陆准瞪眼道,“这个没商量。” 陆薇薇一听便急了,威胁道:“你不答应我,我就从现在开始不吃不喝!” “哟,绝食啊?”陆准笑道,“行欸,有骨气!那我现在就叫人把和你玩儿得不错的那个兄弟请过来陪你怎么样?我听说你们两个还结拜了?或者,光绝食有什么意思啊?我再让他玩儿点新鲜的?” “你……”陆薇薇立马急了。 她可一点儿都不怀疑陆准的话,他既然能知道她最近有个玩儿得好的同伴,自然能说抓就抓。她有把握让陆准心软,但却不想平白无故连累了别人。 “三哥,不生气嘛!”陆薇薇蹲下来,轻轻摇陆准的腿,脸上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 陆准叹口气道:“薇薇,别的事情我都可以由着你。但唯独安全开不起玩笑!拿自己的小命不当回事儿,你是要逼死你三哥才罢休是不是?” “不是啊,三哥……”陆薇薇想了想,突然有了办法,“三哥,你把化海借给我好不好?我看到他在外面的。有他保护我,你总放心了吧?” “他看得住你吗?”陆准对此表示严重怀疑,随即摇头道,“不行!但如果有张津川陪着你,我就放你出去。” “啊?”陆薇薇站起身来,跺脚道,“让他陪着我,那我宁愿不出去。” “谁也没逼你出去啊!”陆准说道,“要么,去找张津川陪你,我就答应你出去。要么,你自己去钻岗哨的空子吧。化海!” 邵化海应声而入。 “吩咐下去,哪个百户所的岗哨不严,私自把小姐放出去,立刻革职,交所镇抚严办!” 邵化海略带同情的看了陆薇薇一眼,低头遵令,“是,卑职明白。” “谁要和张津川一起出去啊……无聊死了……”陆薇薇低头嘟囔。 陆准摆弄着手里的翡翠金蟾,压根儿不理她。 陆薇薇无奈,只得说道:“那他要是没空怎么办?” “放心吧,小姐,他就算再忙,陪你出去也有空。”陆准说道。 陆薇薇坐下想了好一会儿,突然有了主意,起身道:“那我去找他!” “歇着!”陆准打断她的动作,示意她坐下,“我叫化海去请人就是啦!小丫头,别跟我斗智斗勇。你要是不想有人无辜受了牵累,就乖乖听我的安排。你够自由的了!还想怎么着啊?” 张津川听说要陪陆薇薇去留都城内闲逛,一个头瞬间变得两个大。但他是个有抱负的人,自然知道和陆家联姻的好处,即便不看着朝中的陆泓,也不看潜力无穷的陆灏,单看陆准在孝陵卫威风八面的样子,他们张家想要日子更好过,联姻就是不二选择。 而且以陆家三兄弟对陆薇薇无条件回护的程度来看,陆薇薇这姑奶奶还真不是他得罪的起的。不仅要笑面相迎,还得软语相待,否则她要是一个不高兴,有的是人要倒霉。 “我可把我妹妹交给你了,你得给我全须全尾带回来。”陆准说得很认真,让张津川实在是没法把这句话当成玩笑。郑重其事的答应下来,陆准这才点头,让邵化海派两个人跟着。一则随身保护,二则送他们穿岗过哨。 ------------ 第163章 预感 陆薇薇的婚事必须在明年之前解决,眼看这没有几个月了,陆准心里也着急。 上头有陆泓越来越频繁的家信催他,陆灏也时不时的派人来说,下头陆薇薇一直不愿意,张家又暗示来暗示去的,他觉得自己就像是那风箱里头的耗子,两头受气。 不过好在他想到了这样的安排,如果让陆薇薇经常跟张津川在一块儿相处的话,那日子长了,说不定就能有点儿感情。 几人走后,陆准也没了什么看花的兴致,转回书房静静坐了一会儿。想想也没别的事情可干,索性派人把四处跑,忙着准备生意的孙桥给叫了回来,到书房陪他下棋。 “三爷,您这棋下得是越来越好了。”孙桥这话说的是由衷的,他当初教陆准下象棋的时候,也没有想到陆准的棋艺竟然会进步的这么快! 或许是陆准真的把自己当做了执棋人之后,棋场、官场两处得意,到处都是得心应手。按理说,作为下属的孙桥是想要让棋给陆准的,可是别说让,他连招架都有难度。说让棋,那真是自不量力了! 连输了六盘,孙桥实在是坐不住了。对着有些丧气的陆准,连连告饶道:“三爷,小人不是不用心,实在是真的下不过您。” “哎,别这么说啊!”陆准犹豫了一下,觉得自己下得不痛快,但又找不到其他人陪自己下,于是跟孙桥打商量,“这样,我让你一个马。” “这……”孙桥觉得自己是丢人到家了,但陆准兴头上,他又不能泼冷水,也没资格说不下了,只能答应下来,“那……小人就再陪三爷玩玩。” 又是连输六盘之后,陆准不敢相信的看着最后一盘的残局,再一次商量着让一个马,再让一个车,拉着孙桥继续下。 但结果很让人难受,孙桥再一次的六盘连输。 眼看着晌午都到了,陆准连吃饭的心情都没有了。气呼呼的拂乱残局,嚷嚷了句不下了。邵化海来问他在哪儿吃午饭,被他踹了一脚,狼狈地滚出屋子。 心情不好,看什么都不顺心思。 陆准在屋中转了又转,坐下一会儿又心烦气躁,最终只能嚷嚷着要去校场。 邵化海被他这没来由的脾气给吓得胆战心惊,连忙答应下来,跟着他一路去了左千户所衙门的大校场。 原本在那里训练的不知是谁,在陆准到来之前就被邵化海传话赶开了。陆准来到这儿的时候,除了看守的几个人之外,再无一个训练的兵丁。 陆准不问,也不理会,兀自从马棚中牵出了马,踩蹬伏鞍,飞身上马,扬鞭纵马在校场上狂奔起来。 闻讯而来的张应奎满头大汗的站在校场边上,跟邵化海打听,“大人这是怎么了?” 这话刚问出来,远处的陆准仓啷一声抽出佩刀,用来训练的草人毫无例外的一刀而倒,不过眨眼的工夫,已经倒下去一排。 邵化海咧咧嘴,摇头道:“早上跟小姐在一块儿的时候还好好的,小姐一走就这个样子了。我可不想知道三爷这是怎么了,我只盼着他把气出够了再回去。否则啊,我今天恐怕得跟我哥商量商量,早点轮换。三爷的脾气,我这小身板可应付不来!” 张应奎在场边看了一会儿,陆准始终骑着马在校场上来回跑,一个时辰的工夫过去,就把平日里用来操练的设施给毁了个干干净净。 陆准纵马小跑过来,翻身下马,将缰绳扔给傻愣愣的张应奎,吩咐他一声,“牵回去,可能累狠了。” 张应奎摸摸鼻子,暗自腹诽。 能不累狠了吗?再好的马,也不能这么玩儿啊! 正常的马拉松和几百米一个障碍的马拉松能一样吗?这马不是平地上跑了一个时辰,他是又跑又跳又转圈,被陆准活生生玩儿了一个时辰! 张应奎回首再看校场的时候,忍不住叹气,这眼前的校场,就跟糟了蝗虫的庄稼地似的。还好,陆准这样的日子,五年来屈指可数。 陆准并不在乎这些,他是发泄够了,心里舒服了不少。 慢吞吞带着邵化海回到宅中,就钻进了书房,漫不经心的翻着递上来的没事找事的一沓子并不重要的文书,神游物外。 邵化海暗自松了口气,叫来个亲兵守着,去喊邵开河提前换班。 邵开河虽然不明所以,但听邵化海说的吓人,也就由着他先休息去了。独自守在门口直到天黑,屋内的陆准也没有再出过声。 看看天色黑了,邵开河轻手轻脚推开门进去点灯。 陆准倚在椅子里,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的,听到响动便醒了,看看四周,黑漆漆一片,骤然亮起火光。 邵开河回过头来,低声在他身边问道:“三爷,天色不早了,晚饭在这儿用吗?卑职给您端过来。” 陆准揉了揉发胀的脑袋,摇头道:“算了吧,我不想吃。你去看看小姐回来了没有?” 邵开河出去找人问了下,转回屋中禀报道:“小姐自早上出去就没回来过,卑职问了李贺的人,也说没看到小姐回孝陵卫。” “还不回来?这都什么时候了?”陆准嘟囔一句,皱起了眉头。 邵开河听邵化海说起过这件事情,犹豫了一下,开口道:“三爷,有张公子陪着,想来不会出什么事。更何况,不是还有两个亲兵吗?就算真的遇到什么事情,总会回来说一声的,您别太担心了。待会儿,卑职派个人出去找找,兴许是玩儿得开心了忘了时间。” “嗯。”陆准这才点了点头,脸色也稍稍好看了一些,但依旧忧心忡忡,“开河,我这心里乱的很,总觉得要出事啊!” 邵开河不知道这话该如何接,所幸没有开口。 陆准又坐了一会儿,突然站起身子,吩咐道:“开河,我这儿不用你陪着,你亲自去趟留都城里看看。找到人,马上给我带回来!” “是,三爷,卑职这就去。”邵开河见他着急,连忙答应下来。 陆准摆摆手让他出去,心中从烦躁渐渐变成了忧心忡忡。 ------------ 第164章 绑架 邵开河没能第一时间回来。 其实应该换一种说法,大概如果运气差那么一点儿,他就回不来了。 邵开河办事一向靠谱,即便找不到人也会及时回来说一声,所以当陆准等到午夜还没有等到他的时候,心里的感觉大概已经不能用慌来形容了。 “三爷,您出去?” 今夜邵化海早早躲了,而邵开河又被派了出去,原本门口值岗的孙占一被调来了书房。陆准直到午夜都不睡,他在外面困得要命。这一看到他出来,便迎上前说了这么一句。 陆准看了他一眼,没有理会他该不该问,“开河回来的话,第一时间告诉我。” “是。”孙占一心道奇怪了,邵开河办差回来,如果事情急,肯定第一时间禀报啊。人家才是头儿,禀不禀报又不需要通过他。 可还未等孙占一反应过来,陆准却越过他,匆匆而去。 孙占一愣了一下,连忙追上去,“三爷……三爷您去……” “别跟着我!”陆准喝道,随即快步走远了。 孙占一站在原地,看到陆准平时惯用的雁翅刀就挂在他腰间,抬头看看不太好的月色,心都凉了半截。 ※※※ 同一时间,同样不好的月色下,宫城内南都旗手卫指挥使衙门里,指挥使张显奇的脸色看上去,比乌云笼罩的月色还要阴沉。 千户焦文桀低头垂手站在屋子正中,额头上满是汗水,身侧站着一个二十左右的青年人,满面的不服不忿,让人看了就想抽他。 屋内气压很低,张显奇的眉头皱了又松,松了又皱,半晌,才拎起那块腰牌,到青年人眼前晃晃,问道:“刘敬,我问你,这块牌子真是那人身上掉的?” 刘敬哼了一声,“是怎样?” 焦文桀听了,脸色一变,转头厉声斥责,“混账!怎么跟大人说话的?”他骂了这一句,转头对张显奇赔笑道:“大人,我这外甥从小就是如此,他没有坏心思!” “没有坏心思?”张显奇冷笑一声,将腰牌扔在桌上,“当街强抢良家女子,率众殴打绑架随从,还没有坏心思?他要是有坏心思,是不是现在人都已经霸王上弓,毁尸灭迹了?你们知不知道你们伤了谁的人?摊上事情了知道吗?摊上大事情了!” 焦文桀连连低头赔罪,小心翼翼的问道:“大人,那……那您看……还有办法吗?” 张显奇瞪了他几眼,终究是跟了他多年的老部下,旗手卫作为南都亲军卫,驻扎宫城以内,缩编得可怜,他这个指挥使手下也没几个人可用,过得惨兮兮的。焦文桀虽然家中也很贫寒,但一向表现殷勤,有好处从来不忘自己这个上司。再加上他那两个儿子,听说学问还不错,能帮,到底还是要帮一把的。 他叹了口气,坐下来道:“惹谁不好,偏偏惹上孝陵卫。那是咱们旗手卫能惹得起的吗?” “那人的老爹不过是个带俸差操的指挥佥事!”刘敬不服气地说。言外之意,白领朝俸的四品官儿而已,南都的勋臣多了,这样的人一砖头能砸死六个。 “你知道的还挺多?”张显奇道,“那你知不知道,你绑的那个姑娘是谁?我告诉你!几个月前的皇陵窃案还记得吗?陛下亲自下旨升授的孝陵卫指挥佥事陆准是他哥哥!那是正儿八经的实差知道吗?没来得及动你就烧高香吧!不管你今天动的是哪路狐朋狗友的关系,借谁的地方藏的人,马上撇清关系!这件事情到此为止,谁都不要再掺和。否则天塌下来,陆准固然没法子明着动你,但也没人能保证你半夜不被鬼敲门!” “可是……”刘敬依旧不服不忿,却被焦文桀一把拉住,呵斥道:“你个畜生,整天除了惹事还会干什么?听大人的话!从今天起,你哪里都不许去!” 刘敬即便不服,但有焦文桀看着他,一时间他也做不了什么别的事情了。而另一头,跟刘敬失去了联系的那伙真正的地痞匪徒,却已经按耐不住了。 “老大,都这个时候了,要不……先让弟兄们尝尝鲜吧!” 应天府城内鱼龙混杂,各处流窜人口云集于此,没生计的人与本地的官商、卫所等等联系在一起,干一些见不得光的勾当。眼前的一群人正是被刘敬花钱雇佣的那一拨,在北门一带名气很响,足有百十号人。 刘敬跟他们不熟,全凭银子开路。当然,刘敬的银子也是不够数的,但刘敬说了,抓住这一对男女,那位公子可以交给他们,向家中勒索钱财,刘敬只要那位姑娘。利益开路,自然什么都好说,但活儿却出乎意料的不好办。 孟老大带着手下的弟兄在相熟的酒楼中堵住这两个人的时候,他们身后还带着两个很厉害的随从。足足伤了孟老大二十多个手下,但终究寡不敌众,伤重被擒。而就在刚刚不久前,还有个更厉害的人想要劫人,还险些被他成功了。 孟老大心中很矛盾,他是地痞,但自以为是生意人,生意人讲究诚信,要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刘敬只给了定金,他抓了人还要等刘敬来兑现另一半佣金,所以,这个姑娘他现在是不能碰的。 至于那位公子……听说他爹是亲军卫里带俸差操的官儿,有些家底的。他还得全须全尾的留着,好向他家中多勒索些东西回来。 可是等了这么久,刘敬始终没有出现,他也不禁在属下的鼓动之下,起了其他的念头。要不然……还是先动了? 孟老大想着,走到被堵住嘴捆在一起的两人身前,打量起那位模样不错的小姑娘来。 “呜……呜呜……”张津川看到孟老大那不怀好意的眼神,剧烈挣扎着,口中呜呜直叫。 孟老大烦躁地踢了他一脚,吼道:“别叫!再叫先割了你的舌头!” 张津川锲而不舍,孟老大冷笑道:“这里周围没人的,你喊破喉咙也没用,不信你试试?” 口中的布被取下,张津川挪动被绑住的身子,让自己正对着孟老大,将背靠着自己被绑住的陆薇薇挡在身后。 “你……你冲我来!” “冲你来?”孟老大哼了一声,“你有什么?我冲你来?逞英雄?一点儿底气都没有你逞什么英雄!”说罢,孟老大又是一脚狠狠踹在张津川的心窝子,将他踹得身子猛地一颤,几乎喘不过气来。 ------------ 第165章 我来接人 张津川当然没有底气。 他是指挥佥事的儿子不假,但骨子里只是个文人,从来没跟人动过手啊! 可他清楚,身边这个是他的未婚妻,即便他口是心非,即便他心里其实不愿意,也改变不了这一点。他不是陆薇薇,他有他想要的功名,也有家族的重任,他不可能像小姑娘一样耍脾气。 而且,如果今天他让陆薇薇出了事,日后陆准肯定会迁怒张家。面前这些人可以不知道陆准是什么货色,他张津川却再清楚不过。那是个犯起混来天王老子都管不住的疯子,天知道他会干出什么事情。 如果早知道现在会是这样,他就不该任由陆薇薇跟那个家伙发生口角,他应该早早的带陆薇薇回家,而不是纵容她去酒楼。可惜没什么如果,陆准派来的那两个亲兵不知道怎么样了,似乎伤得很重的样子。还有邵开河,他被迫逃离的时候,身上好像也带着很重的伤。 ※※※ 陆准很固执。 固执得一个人都没带,就出了门。 顺着排水用的暗沟进了城,没头苍蝇似的乱转,好在没有被巡夜的官兵撞上。 而就在他后悔没有带个人的时候,终于是老天开眼,被他碰上一个熟人。 其实说熟人也不算对,陆准只见过他一面,知道他是李贺安排在城中的线探而已。 “三爷,您怎么也来了?”线探见到他顿时惊讶极了,将他拉到墙根底下,对他絮絮叨叨,“小人刚刚才把邵大人送出城去!转头没来得及走远,就看到您了……” “邵大人?邵开河?”陆准问道,“他怎么了?” 线探急急地说道:“邵大人受了伤,伤的不轻!他傍晚天刚黑的时候来城里找我,让我帮他查小姐和张公子的去处,那个时候小姐和张公子刚刚在酒楼被劫走,我刚想向李头儿传信呢!邵大人就找到了我,说来不及,让我带他去救人。我劝他不要去,结果……” “行了!”陆准烦躁地喝断了他的话,“带我去。” “带您去?”线探连忙摇头,“他们人多!百十号呢!您就一个人,这不行!邵大人都受伤了,险些出不来。您再受伤,小人怎么交代?” “我说,带我去!马上!”陆准抽出刀来,架在线探脖子上,“快点儿!耽误了事情,我现在就宰了你!” 陆准凶神恶煞的样子让线探不禁身子颤抖,“好好好,我带您去,带您去……” ※※※ 夜深人静。 说是百十号人,怎么可能真的有百十号人站岗巡逻? 绝大多数的人都在耍乐! 只不过这处宅子真的很偏,而且四周几乎没有遮蔽,想不惊动值守的人偷偷靠近,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你不用过去了。”陆准对线探说道。 “三爷,您打算……”线探话还没说完,已经看到陆准站起了身来。他急得想叫,却又不敢,怕引动了宅子里的人,连忙去拉陆准的衣角。 陆准回过头笑了笑,没头没尾的问道:“你是前所的?” 线探愣了下,回答说:“小人不是军户,小人是逃难来的。” “那你肯定没见过!”浓云渐渐散去,陆准的笑容在月光下看上去冷冰冰的,“看着,我今天怎么拿下这群蟊贼,当年就是怎么拿下的左千户所。我知道有的是人好奇,日后,你也有的故事可以给别人说了。” 陆准说罢,抽出刀来,将刀鞘解下,扔给线探。手提着刀,缓缓走向那座依旧灯火通明的宅子。 “什么人?停下!”守门的小喽啰手中拿着棍子,他和四个同伴早就看到陆准了。 陆准听话的在距离小喽啰五六步的地方停下来,逆着灯笼的光,看不清楚对面的人脸。不过没关系,小喽啰,原本也不需要露脸。 “你们绑了人啊?”陆准问道。 小喽啰上下打量他,早知道来者不善,他刚刚大喊就是在向里面的人示警。 “不说?”陆准点点头道,“是你叫你们老大出来见我,还是要我进去见他?” “你到底是什么人?”小喽啰握着手中的棍子向前。 “你放尊重点我就是客人。”陆准露出一个人畜无害的笑容,下一秒,脚下迈步向前,刀光横闪,一道血光随着刀影飞溅出去。小喽啰捂着脖子不甘的慢慢仰倒,陆准静静地看着,手指抹了抹刀上的血迹,“你不尊重我,我就只能是不速之客喽!” “杀……杀人了……” 不是所有的坏人都敢杀人! 事实上,整天只知道把‘老子宰了你’放在嘴边嚷嚷来嚷嚷去的小喽啰,往往手上都没有沾过血,更没有真的宰过谁。打人他们敢,杀人,他们未必。 有人退却,自然也有人不怕。当然了,怕什么呢?陆准只有一个人,而他们,还有四个! 随着其中一人呐喊着扑上前来,棍子猛地挥过头顶向下打去,陆准猛转身背对他弯腰避过棍子,手中的雁翅刀向自己腋下扎去,只一刀,便将背后的人整个捅穿。 借着抽刀的轨迹,刀子横扫过去,又一人的血溅在陆准脸上。 陆准丝毫没有停手的意思,几步上前,抬手握住打过来的棍子,佩刀一缩一送,透胸而过,猛地一抽,血箭不要钱的洒落在地。 “啊!!!” 被吓破胆的最后一人惨嚎一声,跌坐在地上。 “别杀我……别杀我……” 他连滚带爬的向里面跑,被惊动的喽啰们从宅院不同的房间内跑出来,显得杂乱无章。 有人衣衫不整,有人四处张望,没有搞清楚状况的人此时比较其他人显然要更为幸运一些。因为反应过来扑上前来的人,无一例外的,在陆准手下命丧黄泉。 从门口到院子正中,满地淋漓的鲜血,陆准杀了足足二十多人。 孟老大也是闻声出来的其中之一,他推开人群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么一个满身是血的家伙,提着一把还在滴血的刀,静静地站在他的面前。 “兄弟是哪路人?我孟……”孟老大的山门还没有报完,便被陆准打断了。 陆准笑了笑,吐出一口血沫子。 他的声音不大,但足够孟老大听清楚,“我来接人的,你抓了我妹妹。” ------------ 第166章 别逼我 “你妹妹?”孟老大立时想到了屋中的那个姑娘,“你是谁?” “知道我是谁是你应该查的事情!”陆准把刀上的血往自己的衣襟上蹭蹭,抬起头来眼睛亮的吓人,“我是来带人走的,要么给人,要么……” “怎样?”孟老大问道。 “怎样?”陆准笑了笑,“你想知道?” 话音未落,陆准的刀子已经挥出去了,临近他的一个倒霉鬼当场毙命。 “找死!” 周围人等随着一声冷喝一拥而上,陆准一跃而起,脚尖踏对方的棍端借力,转身横踢,将挡在身前的人踹得横飞出去,砸到三个。 得势却并不恋战,短短几步路间,陆准一改刚刚的作风,没有再追求什么一刀毙命。但他手上的攻势却更加快了起来,身上的破绽也越来越多。 这里的喽啰们和门口不同,除了棍子,他们还有铁尺、梭镖,也有几把钢刀,陆准却好像看不见对方手中的兵器一般,只管自己攻路顺手,丝毫不顾及有多少兵器招呼在自己身上。 这样不要命的打法让孟老大也不禁愣住了,周围的人也不禁有些胆怯。 挨了多少下?流了多少血?陆准不知道,他只知道这些伤不足以致命就好。 说起来很长,但实际上不过是眨眼的工夫。几步路而已,陆准已经靠近了孟老大,身子灵活地一转,一手揽住对方的肩膀,一手握刀横架在对方的脖子上。 “别动!动一下,我就不客气了。”陆准冷冰冰地威胁道。 能做百十号人的老大,孟老大自然有自己的威信在,此时周围的人都不禁停下了手,脸上颇为犹豫。 “你以为制住我有用吗?”孟老大笑道,“你不敢杀我的!否则,谁都别想活。” “我不敢杀你?你说对了!”陆准同样露出了笑容。 孟老大自以为威胁住了他,继续劝说道:“所以,放下刀,咱们还有的商量!我不是不讲理的人,求财,不求别的。” 说着,孟老大伸手试探着去拉陆准箍住自己脖子的那根手臂。 陆准几乎是同一时间反扣住孟老大的手,将其扭到身后,手起刀落,便挑断了手筋。 孟老大惨痛不已,猛地大叫了一声,剧烈的挣扎。 陆准却不肯给他这个乱动的机会,手臂重新箍住对方的脖子,刀子也重新架上了上去。 “我,不信!”陆准冷冷地笑着说道,“你最好别再乱动,否则,我不介意鱼死网破的。我要见我妹妹,现在,马上!” 孟老大不是第一次被挟持,却是第一次见到陆准这样的人。他强忍着手上的剧痛,点头道:“好,我放人,我放人!你别冲动,别冲动……”见周围的人愣在了那里没动弹,他急道,“还不快把人带出来!” 张津川、陆薇薇两人被押出来的时候重新绑过,两人被分开捆绑,脖子上也同样都架着刀。 张津川不明所以,还在兀自呜呜的哼着,试图将对方的注意力吸引到自己身上。直到见到陆准,他才意识到到底发生了什么。 “松绑!”陆准的刀子在孟老大脖子上压出了血痕。 “我劝你别冲动!”孟老大看了眼对方被刀子逼住的两个人,试图扭转劣势,“你动了我,他们也活不了。放下刀,咱们好商量。” “我不信!”陆准并不想跟他商量什么,毫无耐性的将刀子又压了压,脖子上那道浅浅的血痕顿时又深了一些,“我放下刀也是死,不放刀也是死。我宁可带你一块儿死,听懂了?我脑子不行,你别唬我,按我说的做,否则,他们也许能活,你必须得死。” 孟老大从未见过如此不配合的人,在被废了一只手,脖子上正兀自流血的时候,他也不敢再跟自己身后的这个疯子对赌。 “我放了他们,你放了我。”孟老大妥协道。 “还有两个人,一块儿走。”陆准说道,“确认他们安全了,我自然放了你。” “你拿什么保证?”孟老大问道。 “别逼我!”陆准突然吼了一声,额头上青筋暴起,箍住脖子的手臂用力一紧,他没什么好做保证的,只是不停地重复,“别逼我,你别逼我……” 孟老大这一次算是明白了,什么叫做‘凶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 跟不要命的人没有道理可讲,也没什么可以用来威胁人家的东西。 不放人,就一块儿死。他说的已经够清楚了! 孟老大到底还是不敢赌,他怕,他还有梦里的荣华富贵要享,他还可以去跟刘敬敲诈一大笔的银子,他不想这么快就见了阎王。 所以,服软的是他。 “好,我放人。”孟老大轻轻摆了摆那只没有受伤的手,吩咐道,“放他们走!还有那两个受伤的,放他们走!” 下面有人犹豫了一下,但终究还是选择了听命行事。 趁机夺权?不是没有有野心的人。 但不用说孟老大平时对底下的兄弟们都不错,人心所向。 就单说这不要命的家伙会不会因为孟老大突然没用了就怒急杀人,然后转向自己,就没有人愿意冒险尝试。 有活路可以走的时候,没有几个人愿意把自己逼上死路。 “三哥!”脱开束缚的陆薇薇第一时间哭着想要过来。 “站住!”陆准一声喝,将她吓得停住了脚步,但哭得更厉害了。陆准无奈的看向张津川道,“带她走。” 张津川看向陆薇薇,有些犹豫。 还有两个重伤的人呢!陆薇薇不肯配合的话,怎么走啊? “张津川,你答应过我什么?”陆准的声音愈发冷了,他自家人知道自家事,他伤得不重,但也禁不起这么流着血耗下去。 “薇薇,走吧。”张津川扶起其中一个伤兵,好在这群家伙不算丧尽天良,伤口都草草处理过,起码不会出人命。缓了这么长时间,凭着强健的身体,两个亲兵虽然伤重,但倒是恢复了意识。 陆薇薇抽噎了几声,在陆准的目光下,不得不点了头,用力扶起另一个伤兵。 ------------ 第167章 疯子 陆宅后院,冯谦今夜第三次被噩梦惊醒。 “冯先生,您怎么了?”睡在外间的俞恒飞先前两次都被惊醒,此时本来就是浅眠,听到响动,赶忙撩起帘子走进来。 冯谦接过他递来的茶杯喝了口茶,心情非但没有因此平复,反倒愈发的无法安静了。 坐了一会儿,他对俞恒飞吩咐道:“你去问问,看三爷在不在家里。” “三爷?”俞恒飞面露惧色,低下头。 他不知道去问谁,也不敢去麻烦谁。 冯谦叹口气道:“你怕什么?去前面看看今晚当值的是哪位邵大人,问问不就是了?”见俞恒飞依旧害怕,他拍拍对方的手臂,安慰道,“你说是我让问的就是了,不用怕。” 俞恒飞这才勉强点头,“知道了,我这就去。” 冯谦被陆准禁足在后院,俞恒飞陪着他,也有很久没见过什么别人了。他本就窝囊,胆子小,走到前院的时候心中难免忐忑不安。 值守的亲兵见了他也不问什么,只要他不出府,就懒得跟他搭话。 俞恒飞没看见邵开河,也没看见邵化海,不敢贸然问人。 就在他转来转去的时候,前面却突然乱起来。 邵开河快步走过来,身边跟着几个亲兵,声音很杂很乱,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行了!”邵开河突然吼了一声,“滚,都滚!” 他脸色青白,吼起来声嘶力竭的,看上去很怕人。 俞恒飞抖了抖,心里怕,但冯谦要他问,他又不能什么都不问就回去。 见那几个亲兵都被邵开河骂开了,他这才壮着胆子凑了过去。 “邵……邵大人……” 邵开河看见他,停下脚步,脸色一时间变得更差了。 “干什么?”他冷冷问道。 “是……是冯先生让我来问……问一下,三爷他……他……” “三爷不在府里!”邵开河皱了皱眉头,一把推开他,喝道,“你滚远点,别添乱!” 俞恒飞被他推了一把,原本想退来,却意外的看到邵开河手臂上翻开的伤口。 “你伤……” “没你的事!”邵开河瞪起眼睛。 俞恒飞被他吓得倒退几步,不敢再挡路。 邵开河刚刚松口气,后面却又有人叫他。他不耐烦的回过头,正对上李贺那阴鸷冷清的目光。 “什么事?”邵开河挑眉道。 李贺靠近两步道:“我不是来找麻烦的,也不是来捣乱的。我知道你们兄弟讨厌我,但现在不是分帮结派的时候。现在,我不想说废话,你也别问我废话。刚刚前所传来消息,小姐、张公子和你派出的两名亲兵已经回来了。据我的线探说,三爷陷在里面,生死未知。我手上没有兵,什么都干不了,所以我是来要兵的。” “你怎么知道?” “这是废话!”李贺不想回答,“带人跟我走!或者派人跟我走!” 俞恒飞在一边听得心惊胆战,连忙跑回去跟冯谦禀报事情。 ※※※ 线探尽力了。 为了钱,做了线探,他从未想过自己打听消息,居然也能遇到这么危险的一夜。 他该做的事情,该传的消息都已经漂漂亮亮的完成,而现在,他静静的趴在草丛里,看着远处死一般寂静的大宅。 救兵还没有来,但线探知道,别说他们来不来的了,就算现在来了,也已经来不及了。 信誓旦旦要他在这看着,让他把英雄故事讲给别人听的那个人,现在不知怎么样了。 两刻钟以前,里面喊杀声再一次响起的时候,线探的心差点儿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要不……去看看? 线探被自己的大胆吓了一跳。 宅子里静静的没半点声音,线探轻手轻脚的绕过门口的死人,推开半掩的门。 一股浓浓的血腥味扑面而来,满地横七竖八的尸体和糊的到处都是的鲜血让他看清了,刚刚的战斗到底有多么的惨烈。 那他呢? 线探不知哪里来的胆子,一具一具尸体看过去,却始终没有找到那张熟悉的面孔。 堂屋,这应该是最后的一处战斗地点了。 线探走进去的时候险些被绊倒,好不容易站稳了脚,一抬头,却险些被吓死。 “过来……” 声音是从对面桌子下传来的,陆准倚着背后的墙坐着,那把佩刀就在他手边。 屋内的灯不知什么时候灭掉的,此时漆黑一片,只能看见黑影而已。 线探深吸两口气,尽量镇定下来,掏出随身的火折子吹亮,点起桌上的灯来。 “三……三爷……” 借着火光,线探依旧不太敢认人。就在不久前,还现在他面前提刀杀进来的陆准,此时浑身上下像泡在血中一般,眼睛时不时就要闭一下,仿佛随时都有可能不再睁开。线探毫不怀疑,如果背后没有墙,他根本就坐不住了。 “为什么?”线探也不知道自己怎么突然问出这句话来,甚至他自己都不确定自己想知道什么为什么。 “你……看清了吗?”陆准没有回答他的话,反而笑着问他。 线探不禁又想起他之前的话,“您说,您是怎么拿下这些喽啰的,就是怎么拿下左千户所的。我看清了!” “哈哈……咳咳咳……哈哈……”陆准笑起来,生生呛出一口血,他疲惫的闭上眼睛,梦呓似的轻声嘟囔,“老子逗你玩的……” “三爷?三爷!” 线探轻轻推推已经失去直觉的陆准,得不到任何的回应。 “你不能有事……不能有事……” 线探慌乱的嘟囔了两声,将陆准从案桌下拖了出来,俯身将他背在背上。 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很不想让背上背负的这个人就这么死掉。 就是这个人,一个人,一把刀,百十号人没留下一个活口。 也是这个人,眨眼之前,还在跟他开玩笑。 线探背着陆准在夜色中避开夜禁巡逻的路线奔跑,跑着跑着,视野却不觉模糊起来,眼泪不受控制的一串串落下。 他不知道陆准还能撑多久,只知道对方身上的血已经把自己的衣服都弄湿了。 你不能死啊…… 我胆子小,不讲死人的故事…… ------------ 第168章 回家 陆宅亲兵迅速集结,一副要进城抢人的架势。 冯谦急匆匆的从后院赶到前面,还好来得及拦住冲动未遂的邵家兄弟。 邵开河受了伤,只能让邵化海带人去。由于不放心的缘故,邵开河正焦急的对邵化海嘱咐一切,言语中尽是慌乱的气息。 “你们不能去!”冯谦快步过来,挡在两兄弟面前。俞恒飞跟在他身后,畏畏缩缩,显得很是窝囊。 邵开河眉头皱起,“冯先生,我没时间跟你废话。你让开!” 冯谦笑道:“我要是不呢?” “化海,带人走!”邵开河浑然不想理会他,直接命令邵化海带人出去。 冯谦一介书生,身影挡在邵化海身前显得很是单薄。 邵化海说道:“冯先生,您还是让开的好!耽误了,以后谁都别想有好日子过了。” 冯谦不为所动,其他人他不管,只挡住邵化海一个。 “你到底想怎么样?”邵开河身上的伤口没有处理过,疼得要命,此时强撑着在这里发号施令,又遇到冯谦如此不配合,心情不好之下,顿时口无遮拦起来,“怎么?一刀没捅死三爷,您这是要再接再厉了?” 冯谦的目光骤然变冷,“邵开河,你没资格质问我!我对不起陆准,那是我们两个之间的事情,与其他人无关。他可以怪我,但我不会害他。” 邵开河嗤笑一声,用眼神示意邵化海动武。 冯谦稍向后退了半步,笑道:“怎么?玩儿硬的?你们以为你们是去干什么?救人?还是造反?现在是宵禁!你们打算怎么进城?万一引起了误会,怎么收场!” “我管不了那么多了!”邵化海情绪激动的喊道。 “你不需要管!”冯谦看了他一眼,目光就又转向了邵开河。邵开河的眼神不像刚刚那么镇定了,看得出,他在犹豫。冯谦趁热打铁,跟他讲道理,“开河,你担心陆准,我也担心他。但不能因为担心就乱了分寸!重振孝陵卫是陆准的梦想,他好不容易才走到今天这一步,功亏一篑,跟杀了他有什么区别?” 邵化海不服气的嚷嚷,“还有什么比命重要!” 邵开河拉住他,目光复杂的看着冯谦,半晌,点头道:“那你说怎么办?” “派两个人进城去救人,其他人原地待命。”冯谦说道,“一定要封锁住消息,不能闹得满城风雨,否则就真的没办法收场了。” “按你说的办。”邵开河点点头,答应下来。 冯谦这才松了一口气问道:“薇薇呢?我能去看看他们吗?” 邵开河目光炯炯盯了他半晌,方才叹了口气道:“在三爷卧房里,你想看自己去吧。化海,跟我来。” ※※※ 陆薇薇是真的被吓到了,回来后就进了陆准的卧房,裹着被子坐在床头,一句话都不肯说,细看上去身子微微发抖。 张津川站在屋中,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想上前劝也不知道该怎么劝,索性站在那里什么都不说。 房门开处,冯谦带着俞恒飞走进来。 “薇薇?”冯谦叫了一声,走过去坐在床边。 陆薇薇循声抬起头来,“三哥回来了吗?” “还没有,邵家兄弟派人去找了,应该很快就会回来了。”冯谦抬起手,给陆薇薇擦了擦脸上的泪痕,安慰的笑道,“乖,都这个时候了,睡会儿好吗?等你睡醒了,陆准就回来了,好不好?” “你骗人!”陆薇薇把怀中的被子抱得更紧了,脸颊贴在被子上,眼泪扑簌簌的流下,“我要等三哥回来……” “薇薇……”冯谦再一次伸出手去,却陆薇薇躲开,只能叹息着将手又收了回来。转头看到很是尴尬的张津川,冯谦问道,“张公子还不回家去?老爷子要着急的。” 张津川摇头道:“我爹才不急,他恨不得我在陆宅住下呢!何况,我答应了陆大人的,要把薇薇全须全尾的带回来。薇薇现在这样,我怎么能走?” 冯谦看看不再说话的陆薇薇,站起身来,将张津川拉到外间。 “张公子,今晚的事情到底怎么回事儿?能说说吗?”冯谦问道。 张津川向屋中看了一眼,又走开一些距离,才低声道:“陆大人要我陪薇薇去城里转转,我知道,是想给我们机会多接触接触。但是你也知道,薇薇对我一向看不上的。我也不敢离她太近,怕她不高兴,结果,在街上转了没多久,就出了状况。我看到有人跟薇薇搭话,举止轻薄,薇薇很不开心的样子,就上前去阻止。因为带了陆大人的两个亲兵,对方不敢怎么样,但扬言不会放过我们。傍晚的时候我就提议回去,但薇薇一整天也没有太开心,不肯回来,一定要在外面吃饭。我不想扫她的兴就答应了下来,谁知道,若不是去了那个酒楼,可能就没有这么多的事情了……” 冯谦一边听一边点头,虽然故事很老套,但切切实实发生在身边的时候就只会觉得造化弄人。见张津川眼神落寞,冯谦安慰他道:“你也不用太自责。薇薇的这个脾气是陆准惯出来的,她固执起来,你哪拗得过?总不能直接绑回来吧?” “不是啊,你是没看到当时陆准的样子。”张津川回忆起当时,依旧心有余悸,“我也算是从小就认识他了吧?这小子从小就霸道得很,什么事情都用拳头解决。可人家拳头硬啊!功夫未必多好,但多好的功夫跟他打,他都从来不怵!这么多年了,我还从没见他打架吃过那么大的亏。他以为我看不出来,但我又不瞎,怎么会看不出来?冯谦,你说,他不会真的出事吧?” 冯谦的眼神望向窗外,轻声道:“不会的,他脾气太差,阎王爷都烦他。” 两人之间沉静下来,冯谦没有再问,张津川也没有再说。 “慢点!慢点!” 邵化海焦躁的声音突然传进耳朵,冯谦猛地推开门,还未来得及出去,便被人大力推开。 陆薇薇听到声音,光着脚跑下床。 邵化海没时间理会大小姐,指挥人七手八脚的将陆准挪到床上放平。 混乱的屋中,陆薇薇一头栽倒晕了过去。 ------------ 第169章 我嫁 “伤得太重了。”张行简看罢陆准的伤势不禁咋舌,这样的伤,能回来都是命大,能不能治得好,郎中只能使上三分力,另外七分都要看老天爷的。他知道陆准的地位如何,所以迟迟不敢下手。 冯谦看出他的顾虑,走上前来安慰道:“张郎中,陆准一向信任你。如果现在陆准还醒着,他会告诉你,无论出现什么样的后果,他都不会怪你。放心施救就是了,医者仁心,相信张郎中一定会尽力是吗?” 张行简看看冯谦,又不放心的看看匆匆赶来的邵开河,见邵开河也点了点头,这才说道:“好吧,既然如此,人命关天,小人就不推脱了。陆大人伤势太重,小人不敢说有万全把握,但如何救治,必须全听小人的!” 邵开河点头,留下两个亲兵听从张行简的吩咐。其余闲杂人等便退出了屋子,以防打扰到张行简。 众人出到屋外的时候,天色微微放亮。 从各种渠道探听到消息的两所上下世职武官们已经接二连三的来到了宅中,名为探望,实际上是想知道陆准到底伤的怎么样。 已经很久没有出现在人前的冯谦带着邵化海出去,假借陆准的名义,一一将他们应付走。 虽然明知道冯谦已然被陆准禁足,失宠很久了。但有邵化海站在他身边,什么都不用说,众人心中就不太敢确定冯谦是假的了。毕竟邵化海是陆准最信任的亲兵之一,他出来,很大程度上就已经代表了是陆准的意思。 直到天光大亮,后知后觉的陆灏从老宅赶了过来。 “二爷,您怎么来了?”冯谦见到陆灏,多少有些诧异,忍不住问道。 陆灏一路匆匆进了院子,站在院中才冲冯谦嚷嚷道:“我怎么来了?你说我怎么来了?我再不来是不是连最后一面都见不着了?我说这到底是怎么了?往后推个五年,都没今年的事情多!好端端的,怎么就重伤了?哎,老三人呢?” 冯谦抬手将他拦在卧房门口,犹豫着说道:“陆准伤得很重,现在还没有醒来。二爷要不先去看看小姐?” “还没醒?”陆灏向着陆准卧房的方向看了一眼,继而勉强表示理解,点点头道,“那就先去看看那丫头也行,整天除了惹祸还能干点儿什么了?真是的。” ※※※ 陆灏等人来到陆薇薇房中的时候,陆薇薇已经醒来了。气色较之昨日好了一些,脸上稍稍有了些血色,不再那么苍白。 张津川陪了她一晚上,清早刚刚从厨房给她端了碗粥。 陆薇薇很少见的没有丝毫排斥的意思,张津川把粥递给她,她便接过慢慢的吃了起来。倒是让张津川不禁有些恍惚,觉得面前这个丫头和平日里任性至极的那一位简直像是换了一个人似的。 “哟,还行,能吃能喝,看起来是没什么事儿了?”陆灏一向对陆薇薇任性的性格很是不满,只不过平日里陆准护着她,陆灏也没什么办法。此时见她倚在床头喝粥,忍不住出言教训道,“早该这样,安安静静的多好?一个姑娘家,整天在外头抛头露面,张牙舞爪的。今天不出事,明天也得出事!早晚有这么一遭!” 陆薇薇有些委屈的停住,眼眶红红,低下了头。 “二哥,你别骂她了。”陆薇薇这幅柔柔弱弱的样子,张津川看在眼中,竟不觉很是心疼。他连忙上前拉了拉陆灏,劝道,“薇薇也已经知道错了,下次不会了。陆大人伤成那样,谁都不想,薇薇心里比谁都难过。” “难过?难过就对了!”陆灏不依不饶的说道,“要是早知道现在难过不好受,那早就该听话嫁到张家去。这么好的夫婿你不嫁,你想怎么着啊?早嫁过去还能有今天这事情吗?哭哭哭,你哭有什么用?就是老三惯得你,什么样子这是……” “二哥,好了好了,别说了。”张津川用力拉住几次想上前动手的陆灏,低声劝道,“二哥,薇薇昨天也被吓得不轻,这会儿还没缓过来呢,你就别骂她了。再说了,二哥,你又不是不知道,陆大人平日里最宝贝的就是这个妹妹,看不得她受委屈的。” 张津川搬出陆准来,好不容易劝住了陆灏。 但心情不好之下,陆灏依旧不肯给陆薇薇好脸色看。 一顿好好的早饭就这么搅和了,人人都有自己的心思,人人都有自己的想法,每个人心里都很乱。而看似安静的陆薇薇,则是这些人中心思最乱的一个。 屋中众人安静了好一会儿,陆薇薇抽噎的声音也渐渐停止住,她抹了抹脸上的泪痕,下得床来,倔强的目光看向陆灏。 “你干嘛?”陆灏竟被她看得有些心虚,强装镇定问道。 陆薇薇定定的看着他反问道:“是不是我嫁给张家,三哥就会好。” “这我可不知道!”事关陆准,谁敢说得这么绝对?陆准那一身伤,虽然陆灏没看见,但他听说了。而且直到现在都没醒来,那就已经说明伤的不轻。他不敢保证陆准一定能醒来,却觉得另外一点是可以保证的,“但你嫁给张家,能给你三哥省去多少心呢?你知道他一直为你的婚事操心,上头有人逼他,下头又得护着你。早点把事情定下来,也算是冲冲喜。说不准,他这伤就好了。” 陆薇薇咬着嘴唇半晌,目光看向张津川。半晌,轻声道:“那好,我嫁!但成亲那天,我三哥必须在场。” “这……”陆灏看向身后,冯谦、邵家兄弟赶忙避开他的视线。陆准伤的那么重,谁知道他能不能醒来,能不能撑着主持婚礼? “答应我,我就嫁!”陆薇薇说罢,不再理会陆灏,径自出了屋子,看方向,显然是去了陆准的卧房。 “唉……”陆灏叹了口气,坐下来,摇头道,“我可听说,老三昨晚一个人一把刀,把百十号人杀得干干净净啊!闹什么啊这是?非得把命填上才舒服?” 冯谦倚着门,悠悠的说道:“二爷不知道吗?那伙人差点儿伤了薇薇。留一个活口,他就不是陆准了!” ------------ 第170章 陆灏 前、左两个千户所大大小小的官儿在陆准单刀赴会、怒杀百人的第二天傍晚之前,大概都已经知道了到底发生了什么。当然,这也有城中消息传出来的原因。 孟老大等人都是外来户,并非本地人,只因为聚在一起,人数众多,平日里没有人敢轻易去招惹他们。这一遭全都死光了,又在那么僻静的地方,再加上据知情人士透露,杀人的很可能是亲军卫的高等武官。 应天府的差役们自然不愿意轻易去招惹亲军卫的高等武官,更不想没来由的就把杀神给得罪了,因此,上报的时候就干脆说是为了争老大的位子,他们互相打起来,最后一个都没能活下来。这样大家就都省了事情,一劳永逸,对大家都好,当然很容易统一了口径。 对于孝陵卫陆准手下的这群人来说,他们一点儿都不关心孟老大等人怎么样了。跟陆准作对,从来都没人能尝到甜头。他们关心的,只是陆准到底伤没伤,伤成什么样子,还能不能好,这才是他们关心的事情。 但陆准却突然不肯露面了,外面的事情一直都交给冯谦打理,宅中能进的人也是屈指可数的那么几个,而且都是绝不可能给两所透露消息的人,这让众人十分的想不通。 “张郎中,怎么样了?”冯谦从外面回来,就径直进了陆准的卧房,见张行简刚刚给陆准把过脉,便上前问道。 陆薇薇这几日一直在陆准床前,衣不解带,寸步不离。张津川陪着她,除了告知张家他住在陆准这儿了之外,其余半个字都没多说过。 陆灏也是放心不下,干脆搬到陆准的书房读书,傍晚吃过饭就转了过来,查看情况。 冯谦一问,屋中这几双眼睛就都集中到了张行简的身上。 张行简年纪不小了,精力不比年轻人,几日来跟阎王爷抢人,昼夜不敢安睡,实在是累得狠了。眼中血丝密布,整个人肉眼可见的消瘦下去。但他今天看上去心情很是不错的样子,冯谦问出话来,他竟难得的笑了一下。 “三爷身体底子很好,再加上毅力过人,这才能撑过来。现在已经算是走出鬼门关了,至于什么时候清醒过来……这个说不好,但以现在恢复的势头,应该不会等太久了。” “那就好啊。”冯谦的样子看上去很是疲惫,坐在椅子上,看着对面双目紧闭的陆准,不觉叹了口气。 “怎么?挤兑你?”陆灏是被张应奎、俞汝用挤兑过的,事情虽然过去了,但他文人傲骨,虽然不愿意承认,但始终耿耿于怀,“老三的那些个手下,有一个算一个,没个好相与的。不过,你怎么说也是左千户所曾经的所镇抚,到底还是给你点儿面子的吧?” “左千户所不成问题。”冯谦摇头道,“陆准在此事之前不久刚刚调整过,张应奎是谨小慎微之辈,不搞清楚陆准的底细他不敢乱动。两个副千户,俞恒年没什么用,潘文达现在是陆准的死忠。下面所镇抚原本是翟化手下的总旗,对陆准也忠诚得很。只要陆准不是死了、丢了,左千户所一时半会就出不了事情。倒是前千户所……陆准要是再不醒,我可能会压不住的。” “你不是说他调整过了吗?”陆灏问道。 “是,调整过,但左所是陆准五年的心血,根基牢靠。前所他才拿下多少时日?他在镇得住场面,他不在就难说了。两个副千户,除了邓博远自己之外,卓衡也是他的人。掌印千户黎鸿禧是野心勃勃之辈,手中实力不弱。他们现在还在试探,我只求他们不要发难,否则,结果如何很难说啊!” “麻烦。”陆灏很不理解的摇头道,“我大哥在朝中做吏部主事,没他这么多的弯弯绕绕,不是一样做得不错嘛?” “何以见得呢?”冯谦对这个话题提不起兴趣,只不过恰逢其会,随口问一句话罢了。 陆灏却是当了真,跟冯谦讨论起来,“你看,我大哥自中进士之后,由刑部主事做起,后又平升为吏部主事,可以说,也算是在朝堂多年了吧?却从未听他提起过什么尔虞我诈,勾心斗角。倒是陆准,他这个性格是这样,又整天明争暗斗。谁知道我哪天一睁眼睛,这弟弟就没了。唉……能消停些多好?非要争那么多干什么?” “二爷觉得陆准喜欢勾心斗角?”冯谦笑道,“那是您没看清楚!他的性格比较直,像这一冲动就跟人动手,才是他的秉性。至于勾心斗角……他不喜欢这个,但他必须适应。他如果握不住权,您知道陆家会是什么样吗?古话说,虎落平阳被犬欺,落架的凤凰不如鸡。您不是没经历过老爷子做千户的时候,那整天被人明里暗里挤兑的滋味儿,不好受吧?” “行,我说不过你。”陆灏笑着起身,“我回去了,老三要是醒了,不管什么时候,来人告诉我一声……”说着,他转身欲走,但步子到门口却又生生顿住,转头道,“冯谦,我虽然不知道你和老三之间究竟都发生了什么,但我知道,自从你离开他身边之后,他整个人都不对劲儿了。如果可以的话,趁这个机会,修复关系,其实挺好的。有你在他身边出谋划策,这小子不至于总是那么浑,能让人稍稍放心些。” 冯谦笑笑不说话。 自从他离开陆准身边,陆准的进步是有目共睹的,他不想破坏这样的良好趋势。但这些话,他也不想跟任何人讨论。 “好吧,你不说话,我就当你答应考虑了。”陆灏说道,“听你刚刚的意思,最近前千户所可能会不安分?如果有人找你麻烦,需要我出面的话,尽管开口。我什么都做不了,但老三是我弟弟,我这个身份,到底还是有人会顾忌一二的吧?” 冯谦诚心实意的点头道:“那谢谢二爷了。” “甭客气!”陆灏笑道,“老三的心血嘛,他高兴就好。” ------------ 第171章 各有筹谋 前千户所衙门,气氛并不比陆宅轻松多少。 傍晚时分,黎鸿禧召来心腹百户刘善缘商量事情。 刘善缘由总旗至百户,这是前几天陆准对前千户所进行调整的时候,给予黎鸿禧的一个小小的安抚信号。毕竟两个副千户都是邓系人马,总要让黎鸿禧不那么自危。当然,也可能是陆准有自己的考量。但他还没有来得及做什么,人就消失不见了。 毕竟当日最先发现异常的是前千户所,人是个中立的家伙,而且,也并没有发现陆准本人。而是发现了陆薇薇和张津川,以及陆准手下那两个受伤的亲兵。因此,陆准到底如何,外界是根本不知道的。 但正因为陆宅对此严密封锁消息,所以才更加容易引起猜想。 黎鸿禧坐在院中,仰头望天,问刘善缘道;“过了今晚,就是六天整了,还没有确切的消息吗?” 刘善缘回答道:“我们的人去试探过了,但位卑言轻,门口的亲兵将人挡了回来。至于前千户所的事务,最近一直是冯谦在管制。听左千户所那边传来的消息,是陆大人重伤不能理事,所以将他昔日的左膀右臂放出来,借以协调两所的事务,不至于因为陆大人的受伤而混乱。” “哦?这话?你信?”黎鸿禧反正是不相信的,他冷冷地一笑道,“且不说,冯谦是犯了陆准的忌讳,才被禁足的,哪有那么容易放出来?就单单说陆准放其他人来管制两所的可能性,你觉得有吗?” 刘善缘想了想,谨慎地回答说:“依卑职之见,完全有此可能。从前人都说陆大人的脑子长在镇抚身上,冯谦此人能够得到陆大人的信任这么久,让陆大人始终对他言听计从,想必是有些道行的。卑职以为,如果陆大人重伤不能理事,很有可能被冯谦说服,放他临时出来代行权力。” “你错啦!”黎鸿禧摇头道,“咱们这位指挥佥事大人,可绝不是什么脑子长在镇抚身上的傻蛋!你想想,如果他的脑子真的长在镇抚身上,真的就那么信任冯谦。那这么多年来,冯谦为什么不受左千户所众人的信赖、爱戴,反而会被左千户所很多人诟病、排斥呢?依我看,陆大人是谁都不相信的,包括冯谦。可能连陆大人自己都觉得他是无条件信任冯谦的。但实际上,他骨子里有芥蒂就是有芥蒂,在很多时候,他都会防着冯谦!冯谦是个聪明人,为了获得陆大人无条件的信任,而不得不时时自污。所以,他虽然很多时候都能影响陆大人的选择,但却从来获得不了下面的心。他没有权威,陆大人才会放心他!” 刘善缘就着黎鸿禧的思路细细的想去,突然间明白过来,“大人,您的意思是说,正因为陆大人骨子里其实并不是无条件信任冯谦的。因此,他只要重伤未至昏迷,就不太可能将冯谦放出来独当一面。否则,这很可能导致冯谦的威望变重,而影响到陆大人对两所的控制?” 黎鸿禧听罢点头道,“猜的差不多了,还有呢?” “还有?”刘善缘不得不又是一番思索,可到底还是摇头道,“大人,卑职实在是参不透更多了……” “你啊!你的道行还是不够,要多多想一想才是啊!”黎鸿禧轻轻摇头,对着刘善缘指点道,“你好好想想,你这个官儿,是怎么提拔起来的?” “卑职……”刘善缘想了想道,“卑职是因为补了前任的空子……哦!卑职明白了!”刘善缘突然一拍大腿道,“陆大人就在几日之前,才刚刚调整了两所的实职武官,按理来说,正是可以安稳的时候。如果陆大人未至昏迷不醒,那绝不至于将冯谦放出来。因为只要陆大人在那儿戳着,两所根本就没有人敢捣乱的啊!” “这才对嘛!”黎鸿禧满意的点头道,“所以,我才怀疑,陆大人此时很可能是重伤昏厥,无法理事了!否则,绝不至于如此的。当然,还有一种可能……” “还有?”刘善缘的脑袋,实在是想不出其他的任何可能了。 但另一头,左千户所衙门,刚刚入主不久的张应奎的想法却与黎鸿禧不谋而合。 “你是说,陆大人有可能是昏厥不醒,所以才如此的?”张应奎背着手在屋中踱步,认认真真的踱了几圈之后,才站定了身子,对急急地向他禀报消息的左千户所百户盛通摇头说道,“不对!不对啊!不能鲁莽,千万不能鲁莽!” 盛通并不是张应奎手下最得力的人,但潘文达现在是管军副千户,手下管着十个百户所,跟张应奎有天然的冲突。张应奎也能够感觉到,自从上一次杖刑的事情之后,潘文达跟他有些貌合神离,所以才对盛通等人更为亲近了一些。 但盛通显然不如潘文达了解张应奎,这一次的高密非但不会有功劳,反而会被张应奎认为是考虑不周,没有把事情想得全面,而需要加以教导。 盛通来不及问出任何话,就被张应奎抢先道:“大人是不是昏迷不醒,现在只是你的一种猜测,并没有得到任何的证实。盛大人!记住!猜测是不能做准的!” “可是……”盛通本能的想要跟张应奎辩解。 张应奎一摆手,打断了他还未出口的话,皱眉道;“这件事情不用多说了。大人怎么想的,你能猜得到?你觉得你猜的是对的,怎么就不觉得大人有可能是反其道而行之?要知道,冯谦出来的时候,两位邵大人至少有一个会跟在他身边。两位邵大人是大人的亲兵头子,只有大人才使唤得动。万一这是大人在诈我们,轻举妄动,就会陷入不利的境地。” “那难道就看着其他人……” “其他人?”张应奎冷笑道,“哪还有什么其他人?带好你的兵,别让大人挑出了岔子就好。记住了,不做准的事情不能轻易决断。即便必须决断,也要把其他更引人注目的人顶在头上才行。放心吧,什么都不用动,不日,自见分晓。” ------------ 第172章 逼迫 黎鸿禧的耐性显然不如张应奎,对于摆在面前的机会,他并不想放弃。邓博远如今虽然被陆准打压过一番,但势力依旧比他大。借着这个机会,他完全可以稍稍的对下层的武官做出一些小小的平调,从而打破他和邓博远之间的权力平衡。 “平调?为什么?”冯谦是收到李贺传来的消息,才匆匆赶到前千户所的。 他对前千户所的人员了解其实并不够多,一时间也并不明白黎鸿禧的小动作到底有什么用意。但有一点是很明显的,黎鸿禧挑在这个时候调整人员,就肯定有不对。 一到前千户所衙门,冯谦就当头质问。 黎鸿禧慢吞吞的吩咐人给冯谦上茶,并未回答他的话,反而笑道:“黎某身为左千户所的掌印千户,大的权力或许没有,但对一些职务做出平调应该还是职权范围之内的事情吧?如果冯先生一定要黎某给出一个缘由的话,那么缘由其实也并没有什么不能说的。一段时日以前,陆大人曾对两所下了命令,要求两所整顿规矩,加强操练。黎某身为掌印千户,自然要执行好陆大人的命令。因此,对一些不太合得来的人就要分开,对于合得来的人要归拢到一起,如此的话,才能够使得各百户所对下面的人如臂使指。如此,更好的完成陆大人的指令,有什么问题吗?” 冯谦并不听黎鸿禧的狡辩。 而且,从黎鸿禧刚刚的话中,他还听出了更深的一层意思。 所谓的‘对一些不太合得来的人就要分开,对于合得来的人要归拢到一起’,这不就是拉帮结派吗?明摆着的拉帮结派啊! 但冯谦不好直接说,只能迂回道:“黎大人此举,请问邓大人知道吗?邓大人也赞同黎大人的主张吗?” 黎鸿禧一脸的理所应当的说道:“邓大人是否同意,那是我前千户所内部自己的事情,就不必和冯先生汇报什么了吧?” 冯谦皱皱眉头,脸色沉下来,严肃的说道:“黎大人,难道陆大人询问你的时候,你也这样答话吗?” “那自然不敢!”黎鸿禧坦然承认,“陆大人是黎某的上司,黎某事无巨细都需一一汇报清楚。而且,如果陆大人想要知道详细内容,黎某还要去陆宅,当面向陆大人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冯谦的脸色更加阴沉了,语气也更为严肃,“既然如此,那陆大人派冯某来找黎大人问问清楚,难道冯某回去就如此跟陆大人答话吗?还是黎大人一定要陆大人亲自来一趟,才肯好好答话?” “陆大人让您来的?”黎鸿禧满脸的惊讶,连忙站起身来道,“那怎么好让冯先生从中传话呢?黎某自然是这就跟随冯先生回去,当面向陆大人禀报啊!” 冯谦被他噎了一下,当然不可能让他去面见。 陆准昏迷不醒,黎鸿禧这个时候去了,那不就天下大乱了吗? 可黎鸿禧不顾及这些,如果陆准不是不能理事,那他最多受一顿训斥,然后老老实实做事就是了。如果陆准真的不能理事了,那他怎么折腾,冯谦都管不到。 “没必要那么麻烦!”冯谦说道,“我是受了陆大人的委托来的,你只要把事情跟我说清楚就可以了。陆大人给我全权处断的权力,有邵大人作证。” “全权处断?呵呵。”黎鸿禧笑着,好整以暇的坐了下来,慢吞吞说道,“那敢问,冯先生有陆大人的手令没有?” 冯谦看向陪他前来的邵开河,说道:“有邵大人作证难道不够?邵大人是陆大人的亲兵,是陆大人最为信任的人。难道黎大人连邵大人都要质疑吗?” 邵开河是陆准身边的亲信,其地位在黎鸿禧眼中绝非冯谦可以比拟,轻易得罪是不明智的。但黎鸿禧想要赌这一把! 不为别的,就是因为邓博远对此次调整,实际上没有做出任何的抵抗。 邓博远跟张应奎想法差不多,赌的是陆准就是逗下面人玩的。只要陆准出现,黎鸿禧搞什么小动作,都是扯淡。根本就不需要多费精力,去想怎么应付。还是把时间用在操练上比较好,免得被陆准挑出错来。 “邵大人……毕竟不是陆大人呐!”黎鸿禧说道,“而且,冯先生是以什么身份向卑职发问的呢?若说是左千户所镇抚,那您也只管得到左千户所的事情,而且,卑职官儿不大,但也是掌印千户,所镇抚无权过问吧?再者说了……您现在恐怕……连所镇抚都不是了吧?行刺上官,这多大的罪过?您该不会是想要……” “黎大人!请慎言!”冯谦怒道。 “慎言?”黎鸿禧笑道,“怎么?我该不会是不幸言中了吧?别急,急什么?你如果心里没鬼,你怕什么啊?冯先生,我的要求不多吧?我是前千户所的掌印千户,难道连求陆大人赐见一面的资格都没有吗?还是……陆大人根本就见不了我!” “……” 冯谦没法接话了。 他本身就是狐假虎威,借的还不是陆准的威,而是邵家兄弟的威。黎鸿禧把话挑到这个份儿上,他如果再说下去,势必要穿帮的。 邵开河见冯谦哑口无言了,挑了下眉毛,觉得自己必须要说点儿什么了。 毕竟他们兄弟是每天都跟着陆准的,这些人什么德性他比冯谦要清楚。如果今天不能唬住他,事情就大了。在压住事情的方面,邵家兄弟跟冯谦是同一条战线上的。 “黎大人,您这是逼宫吗?”邵开河开口道,“三爷手下不只有前所,想不想见你,能不能见你,有没有时间见你,那是三爷要定夺的。你自然可以求见,但卑职总要问过三爷的意思吧?三爷前几日受了点儿轻伤,正在休养,脾气不见得好,您要是冒冒失失的去了,撞在刀刃上,那可就不妙了。黎大人觉得呢?” 黎鸿禧果然被邵开河几句话暂时糊弄住,他本就是猜测,没有真凭实据。听邵开河开口承认了陆准受伤,还说要禀报陆准定夺,便有些犹豫了。但箭在弦上,由不得他不发。他只得笑道:“是卑职唐突了,邵大人请帮卑职传话,卑职想要面见三爷,请问三爷的意思。” ------------ 第173章 假戏 邵开河的话有些多了,以往,他是不会跟黎鸿禧这样的人说这么多话的。所以,说得多,就已经说明了他是有心虚的成分在内的。只不过当时黎鸿禧未能参破,至于之后能不能参破,那就不是邵开河需要知道的事情了。 回到宅中,冯谦急匆匆的找到张行简,劈头便问:“张神医,你告诉我一个确切的时间,陆准到底什么时候能醒过来?” “这……”张行简为人较为谨慎,且对行医治病很是用心,因此,并不愿意敷衍的告诉对方一个不可能的回答,而是按照自己所想说道,“看三爷的状态,情况是越来越乐观了,随时都有可能醒来。但要是说一个准确的时间,那……请恕小人难以从命。小人是真的不能预估,三爷到底什么时候能醒过来啊!” 正巧此时陆灏推门走进来,看见二人在外面嘀咕,再想想刚刚看到的邵开河的阴沉加惆怅的脸色,陆灏便大概猜到了到底是什么情况了。 他开口对着冯谦问道:“怎么?事情不顺利?真的像你想的那样,有人发难?” “早有预料,但事情比想象的要棘手!”冯谦摇头道,“倒是我多此一举,画蛇添足了。若我不出来,可能事情还不会发展到这一步。是我给了对方发难的机会,才把事情推到这一步啊!” “需要我吗?”陆灏接着问道。当然,他自己心中也不报太大的期望,毕竟他是连左千户所的人都没有抵住的,而这次又是前千户所的人在闹,他可不想再被挤兑了。 果然,冯谦摇头道:“不需要!黎鸿禧要见的是陆准,其他人,见一次就会增强一次他的戒心,只能让他更加坚定想法,认为陆准就是不能理事了。那样是绝对不行的!我们必须要想个办法,让他见陆准一面。” “见一面?”陆灏惊道,“你开什么玩笑?冯谦,你该不是不知道老三现在是什么状态吧?他是随时都可能醒来,但毕竟还没有醒来。如果这个时候让黎鸿禧见他,那不就全露馅了吗?” “所以我们才要搞一些措施啊!”冯谦解释道,“二爷,黎鸿禧要见的是陆准,但谁说他想见陆准就一定要见他了?只要隔着一道帘子,让他看到个人影,他难道就知道陆准是醒着还是昏着吗?至于讲话,我来讲自然不合适,但可以让邵家兄弟假装传陆准的话。让张神医从旁遮掩,就说陆准需要休养,不能长时间谈话。” “这样的话,黎鸿禧心中的疑惑就还会持续一段时间,而在这段时间之中,陆准随时都有可能醒来,只要他醒来了,什么事情也都好办了。” “这……”陆灏摇头道,“这是不是太冒险了些?” 冯谦笑道:“不冒险怎么办?我们现在没有其他的选择了啊!” 陆灏不得不点头,“好吧,我还是那句话,如果需要我,你随时随地开口便是了。” 冯谦报以感激的一笑,却并没有说别的什么。 ※※※ “不行!”陆薇薇倔强的挡在陆准身前,对着前来搀扶的邵开河、邵化海兄弟两人嚷道,“张神医说了,我三哥不能轻易挪动的!” 两兄弟有些无奈,对视一眼,邵开河对陆薇薇解释道:“小姐,张神医刚刚都已经点头了。只是将三爷扶到躺椅上坐一会儿,没事的。” 陆薇薇回头看了一眼依旧昏迷不醒的陆准,摇头道:“不行!就是不行!” “这……”两兄弟一筹莫展。 最终,冯谦只能是搬出了陆灏,这才算是将陆准从陆薇薇的手中借走。 此时已经是黎鸿禧逼宫的次日傍晚,天色渐渐昏暗下来,屋中掌起了灯。卧房和外间之间的纱帘放下来,透过光影,恰好能看到陆准躺在躺椅上。 冯谦等人回避,只有既定留下的邵开河和坚持要留下的陆薇薇还在屋中,冯谦嘱咐了几句,怕她捣乱,也就只能由着她了。 不多时,有亲兵带着黎鸿禧走入,但就在纱帘外,被邵开河挡住了去路。 “邵大人,这是什么意思?”黎鸿禧心中在打鼓,但脸上却依旧保持镇定。 他已经看到陆准的影子了,他认得那个身影,肯定是陆准无疑。 邵开河没有废话,只是死死地拦在他面前不肯让开。 由于忌惮,黎鸿禧并没有再坚持抗争下去,而是老老实实站在原地,躬身道:“卑职黎鸿禧参见大人。” 屋中并未有声音传出,黎鸿禧心中起疑,偷眼看去。 不待他看出什么来,一个人突然从外面进来,手中的碗里散发出浓浓的中药味道。 邵开河对他一点头,轻轻掀起帘子的一角将他放入。 黎鸿禧看清了此人,正是出身前千户所的神医,张行简。 “三哥,吃药吧?”陆薇薇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 黎鸿禧透过帘子,密切的注意着里面的动静。 张行简似乎是搬了一张凳子做到了陆准身边,抬手替陆准号脉。 而另一边的陆薇薇则端着碗,低声劝着。 过了半晌,陆准还是没有出声,黎鸿禧慢慢直起身子,眉头轻轻皱起。 邵开河见了,不免有些紧张。 可正当此时,里面却突然传出了几声咳嗽。 黎鸿禧紧绷的精神猛地一哆嗦,赶忙看去,只见陆准的手似乎是抬了那么一下,陆薇薇手中的药碗被打翻出去。 邵开河连忙掀起帘子一角进去,黎鸿禧注意到,张行简站了起来,邵开河站在陆准身边躬下身子,似乎是在俯身听陆准的吩咐。 不多时,张行简和邵开河一前一后出了屋子,张行简走向屋外,邵开河则在黎鸿禧面前站定。 “黎大人,三爷要卑职替他问您几句话。”邵开河说道。 黎鸿禧此时正紧张着,赶忙恭谨的答应下来。 邵开河面无表情的问道:“三爷吩咐卑职问您,听冯先生说,您平调了一些小旗和几个总旗的职务,不知道依据在哪里?” “这个……这个嘛……”黎鸿禧犹豫道,“回三爷的话,卑职是考虑到三爷您新颁布的规矩,生怕耽误事情,这才略略调整了几个人的位子。名单卑职带来了,若是三爷觉得不妥,卑职听三爷的吩咐便是。” ------------ 第174章 真作 邵开河接过黎鸿禧奉上的名单,送进屋中。 黎鸿禧眼睛直直的盯着邵开河的动作,好不容易看到了屋中一鳞半爪的真实样子。他忽然发觉了什么似的,眼皮子一跳,目光便被帘子挡住。 不多时,邵开河走出来,对黎鸿禧问道:“三爷问,这件事情,邓副千户知道吗?” 黎鸿禧的脸色较之刚刚有所区别,他一面皱着眉头思索,一面心不在焉的回答说:“卑职有行文知会邓大人,邓大人对此并无异议。” 邵开河接着说道:“三爷说,若无大动,最好还是不要动了。这名单,黎大人与邓大人还是要好生斟酌一下。” 黎鸿禧反常的并未因为邵开河的话而轻易退却,反而反问道:“不知到底是哪一个人选不合大人的心意,卑职还请大人明示。” 邵开河不禁有些犹豫。 他只是按照商量好的言辞在说,无论黎鸿禧说什么,他都会用这番说辞,让他将东西拿回去和邓博远商量。此为缓兵之计,拖延时间而已。 但黎鸿禧问到细处,他便无法回答了。 邵开河的犹豫让黎鸿禧加大的警惕心,也坚定了刚刚那惊鸿一瞥看见的绝不是错觉。而是实实在在的真相!陆准就是昏迷着,他投在帘子上的影子是陆薇薇操纵而得。 “怎么?大人不愿说?”黎鸿禧笑道,“那好吧,既然如此,卑职就先拿回去了。跟邓大人再商量商量,改日再来拜会大人。” 将黎鸿禧送到门外,邵开河急匆匆的回屋,松了口气。心中却依旧忐忑,不知道这算不算是应付过去了。 回到屋中,几人正面面相觑,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外面却又传来禀报声,“头儿,黎大人又回来了。” “又回来了?”邵开河像被人踩了尾巴似的蹦起来。 屋中手忙脚乱,放帘的放帘,藏起来的藏起来。 邵开河未等出门,黎鸿禧就不请自入了。 “邵大人,黎某觉得有些不对。”黎鸿禧迎面说道,“大人有什么话,难道不能直接跟黎某说吗?一定要邵大人从中传话?还是……” 黎鸿禧的动作实在是太快了,快到邵开河就站在帘子前面,却也没有来得及阻止他。 邵开河本来就因为黎鸿禧的突然折返而紧张兮兮,在看到帘子掀起来的一刻,邵开河只觉得自己的心脏在那一瞬间都停止了跳动。 看到外人突然进来,陆薇薇惊叫着,绕到躺椅一边缩着,紧张地抓住了陆准的胳膊。 “三哥……三哥……”陆薇薇带着恐惧,连声叫着。 陆准一点儿反应都没有,显然,是有问题的。 “哟,睡了?”黎鸿禧走过去,低下头,看着昏迷中的陆准,笑道:“大人睡了?这么快就睡了?就几句话的工夫之前,还在吩咐邵大人问卑职话呢吧?邵大人,这要如何解释啊?” 如何解释? 邵开河本来也不是什么擅长于急智的人,此时已经是慌了神儿了。 解释?还能有什么解释?他现在根本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又能做出什么解释? 邵开河不觉间将目光转向了冯谦等人的藏身处。 而此时,已经藏不住的冯谦、陆灏、张津川一干人等不得不走了出来。 黎鸿禧见状,那张脸上,笑容更盛,“行,空城计是吗?黎某胆子小,脑子转的也不够快,但各位爷听着,黎某不是吓大的!更不是什么跳梁小丑都可以随随便便蒙骗的!陆大人是什么样子,黎某可是看得清清楚楚。今天若没有什么好的解释,怕是谁都别想好好的过了这一关了!” “黎大人,有话好商量。”冯谦看向邵开河。 邵开河一时间像是找到了主心骨似的,手扶住腰间挂着的雁翅刀,目光冷凝在黎鸿禧脸上,意有所指。 “好商量?什么好商量?”黎鸿禧冷笑一声道,“有什么好商量的?你们无非就是不像我把今天的事情说出去罢了。想怎么样啊?威逼?还是利诱?我告诉你们,你们几个人还真别吓唬我!我今儿是有备而来,谁都不怕!不信的,出去看看? 没有人出去看。 屋中的气氛更加冷了,冯谦拧着眉毛,心中飞快的算计着敌我双方的态势,希望可以从中找出一个破口来,借此脱出一线生机。 看大家都不说话了,陆灏心中一急,上前道:“黎大人是吧?不管我家老三是醒着与否,你现在站的都是陆宅。最好还是放尊重的好。否则,你就不怕有来无回吗?” 陆灏的话,威胁的意思很浓重。 邵开河按着刀上前一步,凛凛的杀气释放出来,黎鸿禧却笑了。 “我刚刚都已经说了,别吓唬我!”黎鸿禧一字一顿的说出话来。 身后敞开的门外,似有喊杀声传入。 众人惊疑不定之间,一个人慌慌张张的闯了进来。 邵开河一把揪住慌张闯入的孙占一的衣领,喝道:“慌什么?怎么回事?” 孙占一结巴道:“头儿……头儿,您快去看看吧,外面……外面……” “外面怎么了?”邵开河眼睛瞪起,胀出血丝来。 孙占一解释道:“前千户所百户刘善缘带人围了宅子,外面……外面快顶不住了。” “什么?废物!”邵开河一把甩开孙占一,怒视黎鸿禧道,“黎大人,你这是要干什么?别以为一个百户所的人能怎么样!陆宅亲兵但凡剩下一人,也不会让你擅动三爷一分一毫!” “我动大人?”黎鸿禧笑道,“是你们想要挟持三爷,号令两所吧?聪明的,让我把大人带走,否则,就别怪我……” “你想怎样?”外面的一声怒喝打断了黎鸿禧的话,外面喊杀声依旧,间或有兵器碰撞的声音传来,这本是预料之中。但当这话音的主人他入屋子的时候,黎鸿禧猛然回头,眼神间不觉充满了恐惧。 他算准了一切,为自己打点好了一切。 证明了陆准昏迷着,出去调了早已埋伏好的人,又闯进来。想要倒打一耙,最好在混战中搞掉冯谦、邵开河等让他不爽的人。但却唯独,算差了一个。 ------------ 第175章 破局 “大人,大人,您没事吧?” 黎鸿禧恐惧的眼神中,来人已经闯了进来。 领头的是左千户所百户翟化,后面紧跟着左千户所掌印正千户张应奎。 黎鸿禧怕翟化,但翟化显然没心思搭理黎鸿禧,他直直的冲着蒙着的邵开河走过去,眨眼的工夫人就到了面前。 “大人呢?”翟化问道。 邵开河支吾了一下,不知道如何回答。 翟化顿时急了,“你倒是说话啊!” “翟大人!”张应奎适时追上前去,拉开急冲冲的翟化,对黎鸿禧道,“黎大人,你这是准备干什么?我接到消息,说你带人来了陆宅,刚开始还不太敢相信,毕竟翟大人的辖区就在必经之路上,他却没有得到下面汇报的消息。原来是化整为零,准备干大事的!还好我带人来看了,否则,你准备干什么?带人围了陆宅,你知不知道这是多大的罪过?” “误会,误会……”黎鸿禧试图解释。 别看张应奎在陆准面前唯唯诺诺,做起事情来瞻前顾后,但他好歹是左千户所的掌印千户。左千户所作风向来刚硬,黎鸿禧是前所的人,天然对左所的人有所畏惧。再加上翟化凶名在外,从来都只有陆准一个人吆喝得住,由不得黎鸿禧不怕。 “误会?”翟化急道,“你少废话!大人呢?” “大人那不是……”黎鸿禧面色犹豫,眼神却朝着冯谦那个方向看了一眼,这才说道,“其实,黎某今天来,也是为了救大人于水火啊!张大人,您恐怕并没有弄清楚,到底是谁要造反!”黎鸿禧一边说着,一边让开了挡住的视线,将陆准露了出来。 “看看,张大人,翟大人,你们好好看看!”黎鸿禧说道,“多少时日了?这几人一直串通起来隐瞒消息!大人伤成这样,不广布公告,寻访名医,早日让大人清醒过来,反倒隐瞒消息,这是什么心思?要不是黎某今日揭破,怕是他们还不一定做出什么事情来呢!大人昏迷不醒,他们竟然敢假冒军令,其行可畏,其心可诛啊!这实在是……” 黎鸿禧的话还未说完,眼前却是一花,一个影子越过他面前,朝着里屋去了。 陆准躺在躺椅上,一动不动。 翟化站在离他三步远的地方,身上浓浓的杀气四溢。 陆薇薇不是没有见过翟化,但她也只是见过翟化在陆准面前的样子,面色、气势从未如此吓人过。突如其来的变故将她吓住,她心中一时间怕极了,跪在躺椅旁,身子缩成了一团,抱着陆准的腿,用力摇晃着,翟化一瞪眼睛,她登时吓得哭了出来。 “三哥……呜呜……三哥……薇薇怕……三哥……你醒醒啊,三哥……薇薇怕……” 恼人的哭声让翟化心烦意乱,冷冰冰的眼神几乎要透出火星来,他咬牙切齿地回头,对着邵开河道:“怎么回事?” 邵开河叹口气,眼神看向冯谦,示意他上前解释。 冯谦刚刚站出来,还未及说话,却见翟化用手一指他,脸上露出嫌恶的神色,喝道:“你闭嘴!谋刺大人,不杀了你已经是大人的恩典!轮得到你说三道四吗?大人不是将你禁足了吗?你为什么还站在这里?” 冯谦无言以对。因为他知道,翟化向来认死理的,陆准在他心中地位高、身份重,因为当初自己捅了陆准一刀的事情,他怕是心里都恨不得杀了自己,任何的解释在他面前都只能是火上浇油。 黎鸿禧见状连忙跳出来道:“就是!冯谦!陆宅什么时候轮到你做主了?这不是意图不轨是什么?翟大人,管那么多干嘛?先将他拿下再说啊!” 翟化一摆手,招来门外的总旗。 邵开河按刀挡在冯谦面前,门外的亲兵顿时剑拔弩张。 陆薇薇被吓得不轻,哭得更凶了,伏在陆准的腿上,哭得几乎岔气,“三哥……”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张应奎有些头疼,早知道应该调其他人来的,怎么会想到翟化这个家伙呢? 正当不知该如何收场的时候,原本安安静静躺在躺椅上的陆准却突然间猛烈的咳嗽起来,搜肝刮肺的咳嗽声让众人的目光瞬间集中了过去,陆薇薇也赶忙抬起头,却见陆准慢慢抬起了手。 惯于拿刀的右手凭着感觉抚摸上陆薇薇的头发,指间轻轻向下移动,抚到背上。复又转向,轻轻摸了摸陆薇薇的脸颊。眼睛虽然依旧还是闭着的,但他的口中却喃喃自语起来。 那声音并不大,但在寂静无声的屋中,听在众人的耳朵里,却如同一道炸雷从天而落。 “……不怕,三哥在……” 不清楚是不是梦呓的话,清清楚楚传进所有人的耳朵。 翟化向后退了一步,惊诧的看向张应奎。 张应奎咽了口唾沫,眼神直直看着陆准。 而黎鸿禧,此时却已经吓得宛若筛糠了。 糟了,陆准这是要醒了?这么巧? 不祥的预感总是比较准确的,陆准又喘了一会儿,眼睛缓缓地睁开。凝了凝神,试图动一下身子,却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扭动脖子,向着身侧看去,陆薇薇正仰着头迎上他的目光,小脸上满是泪痕,让陆准心疼不已。 他抬起手来,轻轻在陆薇薇的脸颊上摸了摸,勉强挤出笑容来,对着陆薇薇道:“怎么哭了?谁欺负我们小祖宗了?嗯?不哭,好了,不哭了。” 陆薇薇执拗的掰过陆准抚过来的手,压在脸颊下,用力蹭了蹭,委屈的嘟着嘴。不说话,但眼泪却依旧止不住的流下来。 陆准满眼心疼,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陆薇薇,宠溺的任由她跟自己撒娇。 冯谦看着这一幕,轻轻叹了口气,不着痕迹的向着门口挪动。趁着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陆准身上的时候,轻音缓步,慢慢的挪出了屋子。 陆准醒了,危机解除了。 本以为能帮得上他,却没想到终究还是给他惹了这么大的麻烦。 不过,这也是好事,起码冯谦看到了,陆准是降服了个什么样的人。原以为前千户所都是胆小怕事之辈,却从来没有想到过,野心能让一个人胆大包天到这种程度。 ------------ 第176章 风骤天欲雨 陆薇薇好不容易止住了哭声。 陆准语气虚弱,手指头抬一抬的力气都几乎被抽离了身体,却是很认真的看着她发问,“谁惹得你哭啊?” 陆薇薇没回答,转头看看黎鸿禧,又看看张应奎,紧接着便扭头继续腻在陆准身边。 虽然没有确切的内容,但陆准却已经明白了陆薇薇的暗示。他轻轻动了动手指头,一直注意着他的邵开河赶忙走过来,俯下身子。 陆准在他耳边嘟囔了两句,邵开河站起身来,眼神怪异。对于新接到的这个任务,他实在是很难适应,但不适应却并不影响他的执行。 “黎鸿禧!张应奎!”邵开河开口叫道,对这两位掌印千户浑然没有尊重的意思。紧接着,还抬起一只手,敷衍的对他们招了招。 黎鸿禧、张应奎对视一眼,不明所以。但这次并不是邵开河假传军令了,陆准吩咐的过程他们都是看到了的。 人已经醒转过来,恢复只是时间问题,得罪陆准,无论是黎鸿禧还是张应奎,都是不敢的。 因此,两人虽然心存犹豫,但到底还是挪动步子,走到了邵开河面前。 邵开河待两人站定,各看了一眼,紧接着便是飞快地抬手。 “啪!”“啪!” 两声脆响让屋内屋外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张应奎、黎鸿禧一人挨了一巴掌,眼神看上去都是懵的,完全的不知所措。 邵开河冷着声音道:“三爷吩咐,滚!” 两人莫名挨了打,却丝毫不敢怠慢陆准的命令,麻利的滚出屋子。张应奎临走的时候,还拉了翟化一把。 出到屋外,翟化下令收兵,他手下百户所淬炼出来的精兵这才收了兵刃,跟着他扬长而去。刚刚被对方制住的黎鸿禧的手下各个吓得魂都没了,黎鸿禧却也不比他们强到哪里去。 本来想着起码将冯谦拿下的,结果陆准居然醒的这么突然。这次的事情闹得这么大,怕是不好过去的。 ※※※ 屋内,张行简为陆准又把了一次脉,脉象已经不似几日前那般绵绵的几乎摸不到了,看到陆准活过来,身体有了好转,张行简才总算是一颗心放回了肚子里。 “三爷的身体底子本就好,既然醒来,应当就不会再有什么大碍。小人把之前的方子改上几味药,三爷再吃上几日调养一下,相信很快就能痊愈了。” 陆准虚弱无力的点点头,对张行简笑道:“张神医救命之恩,如同再造,陆准记得了,他日……咳咳……他日必有厚报。张神医但有所需,开……开口就是……” 张行简连忙站起身子,拼命的摇头摆手道:“这怎么成?这怎么成?医者救人是应当的本分,小人自行医伊始,就从未想过要什么回报啊!” 陆准只是笑着不说话,邵开河站在一边,却在心中暗赞张行简聪明。 像陆准这样的人,你帮了他,他是一定会记在心中的,想要报答也是真心实意。但如果你表现得太过热切,就会让陆准心生厌烦,觉得你就是为了那仨瓜俩枣才对他如此热切,是贪图他给的东西。一旦还了一次情,他就会把事情抛去脑后,当做是还清了。 唯有像张行简这样的,不贪图陆准给的东西,也不向他要什么,越是这样,陆准才越是觉得,这人可交。帮他是出于情义,而并非有所图谋。日后该出手回报的时候,陆准不需要他开口,也绝对会不吝惜力气的,因为他觉得自己是在帮一个值得深交的朋友。 “行了,你就省省力气吧!”陆灏走过来道,“一不小心,小命就差点儿丢了。你想吓死我是不是?能不能让人省点心了你?” 陆准笑着轻声嘟囔了一句。 陆灏没有听见,挑眉道:“你说什么?” 陆薇薇嘟着嘴看向陆灏,没好气的说道:“三哥说,小时候你不是总喜欢说他‘活着那叫混蛋,死了那算行善’吗?还来担心他干什么?” “哎,你……”陆灏指着路准,见他脸色惨白,反倒不想说什么了,“那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你也记得?那时候不是年纪小吗?行了,你啊,还是好好休息吧。薇薇,跟我出来,我有话跟你说。” 陆薇薇下意识的不想走,陆准却给了她个眼神,让她跟陆灏出去。陆薇薇犹豫了一下,看见陆准的目光瞥向张津川,顿时知道陆灏为什么叫她出去了。没有再执拗,跟着陆灏走了出去。 邵开河见状,也反应过来,将张行简拉了出去,不多时回来的时候手上多了一壶参茶,补元气、补五脏,治疗劳累损伤、体虚等症。 陆准接过来,对着壶嘴,慢吞吞的喝了两口,将茶壶抱在怀里。 邵开河给他搭了条毯子,搬了张凳子到陆准面前,示意张津川坐过来。随后,便退出了屋子,站立在门口把风。 陆准喝了参茶,才觉得身体热乎乎,但气力还完全没有起来。 张津川站在不远处看着他,只见他闭着眼睛似乎在打盹,但细看上去又不像。张津川仔细的在他脸上看过来看过去,陆准突然睁开眼睛,对他道:“看什么?过来啊!” 张津川犹豫着要不要过去,陆准却又将眼睛闭上了。 过了好一会儿,张津川终于走了过去,坐在陆准身边。 “说罢。”张津川一坐下,陆准便好似感知到了似的,茶壶抬起来,壶嘴放在唇边抿了一口,轻声道。 “说?说什么?”张津川不明所以。 “说说你们怎么招惹上的那些人,说说薇薇怎么看你突然顺眼了,别跟我打马虎眼,我会派人去查的。如果跟你说的不一样,别怪我不客气。” “陆大人……” “嗯?你叫我什么?”陆准睁开眼,玩味的看向他,半晌又闭起了眼睛,叹口气道,“薇薇叫我三哥,你也可以这么叫。反正早晚是一家人嘛!我刚刚看出来了,薇薇看你的眼神和之前不一样了。这就好!若是能把你们撮合到一块儿去,我受这么点儿伤还真的不算什么。” ------------ 第177章 我有什么办法 张津川给陆准讲起了那一天的经过,奇怪的是,陆准一直表现得很平静。 即便是张津川提起有人当街轻薄陆薇薇,并且雇凶的其实是条漏网之鱼的时候,陆准也浑然没有表现出应该有的冲动之色。他一反常态的静静听着,就好像听的这件事情跟他毫无关系一般。 虽然陆准威胁了张津川,要他将实情告诉自己。但张津川还是省略了陆薇薇对陆灏说的那番关于他们两个之间婚事的事情,但张津川不是为陆准着想的,而是为他自己、为他们张家着想的。 如果陆准知道陆薇薇是在那种情况之下才意气用事的答应嫁给张津川的,那么他肯定会情绪骤变,并且给陆薇薇撑腰,告诉她毁约什么的完全没有问题。如果是那样的话,婚事就又会起波澜了。 反正张津川是知道的,陆薇薇自己不可能把这件事情告诉陆准。这一次的事情之后,陆薇薇变了很多,为了让陆准能够早日恢复,她也不会在这种时候说出让陆准情绪波动太大的话。张家只要抓紧时间,在陆准恢复之前将生米煮成熟饭,陆薇薇就不可能有毁约的机会了。 所以整个故事听起来,就像是陆薇薇有感于张津川在匪窝里挺身而出保护了她,这才一反常态,答应了婚事。 听完了故事,陆准却对陆薇薇的婚事并未做其他的评价,反而岔开了话题,接着问道:“那这几天呢?我昏迷的这几天,都发生了什么?还有,刚刚那几个家伙到底是怎么回事?” 张津川有些意外,他并不觉得陆准应该问他这件事情。 毕竟,外面的邵开河显然比他了解的更多更全面,能够讲出来的东西也更会让陆准信服。 但陆准没有叫人的意思,只等着张津川来说。 张津川犹豫了一下,斟酌着措辞,对陆准说道:“前千户所、左千户所前几日都很平静,直到昨天,前千户所的黎千户要平调几个总旗、小旗的辖地,邵大人觉得应该问问你的意思,而不是由他们自己去定,上门质问,黎千户却要求面见你。为了保证两所稳定,邵大人封锁了消息,并没有让他们知道你是昏迷着的。所以,就导演了一出戏,想让黎千户误以为你醒着。但谁知漏出了破绽,黎千户有备而来,带兵围了宅子,要邵大人给他一个交代。好在张千户、翟百户及时赶到,才没有酿成大祸。” 张津川的话,和刚刚一样,是经过挑拣的。 他把所有他认为有可能会引起陆准不适的言辞都去掉了,也省略了几个人物。比如:冯谦。 他觉得陆准肯定不愿意听到冯谦的名字,而且,刚刚冯谦偷偷溜出的身影他是看到了的。既然连冯谦自己都觉得自己不应该过多的出现在陆准面前,那么张津川自然不会在这种时候贸然将他的名字说出口。 本以为陆准连刚刚的事情都没有认真追究,这次也会轻轻巧巧的听过就罢了。但陆准这一次偏偏没有那么容易被糊弄过去。 “你说邵大人?”陆准问道,“是哪个邵大人?” “是……邵开河。”张津川回答道。 “邵开河?”陆准转头看向门口,轻声道,“他没那么多心眼儿。” 陆准用的是肯定的语气,让张津川连个回旋的余地都没有了,傻愣愣坐在那里,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好在陆准没打算就这么冷场,他接着问道:“冯谦呢?” 原来你也看见冯谦了? 张津川觉得自己特别蠢,自己想要隐瞒的事情完全没有隐瞒住,人家早就看到了,就是什么都没说而已。 “是,最近几天的事情都是冯先生谋划的。他说不能让两所知道你昏迷的消息,否则没有人坐镇就会混乱,会很难办。骗黎鸿禧也是他想出来的办法……” 说到这儿,张津川停顿了一下。 陆准的眼睛再一次闭上了,不知道到底是听到了还是没听到。 过了一会儿,张津川自己先忍不住了,他想起黎鸿禧那张脸,就觉得心里头不太舒服。故而发问道:“你准备怎么处置黎千户?” “黎鸿禧?”陆准睁开眼睛,眼神中竟然有些诧异,“我动他干什么?” “他围了你的宅子啊!还把薇薇吓哭了。”张津川觉得,以陆准的脾气,这两条,随便任何一条拿出来,都足以让黎鸿禧死上几遍了,而且绝对是死无葬身之地的。 可陆准却一反常态,非但没有出言责怪,反倒是替黎鸿禧辩解了起来,“他围了我的宅子是为了确保我的安全,一片忠心,为什么要罚他?再者说了,薇薇被吓哭了,也不能全怪他。更何况,刚刚我不是教训过他了吗?日后不会了,还要怎么罚?” 要不是顾及着陆准身上有伤,而且身在人家府上,打了人恐怕不太好交代,也不太好走掉。否则,张津川真的想好好地将陆准晃上一番,看看这家伙是不是假冒的了。 往日里绝对忍不了的事情,此时竟然就被他这么轻描淡写的揭过去了。 “你不打算计较?”张津川不甘心的问道。 “计较?”陆准笑道,“计较什么?计较他对我忠诚?还是计较他动作太麻利?想得太周到?” “你……”张津川愣愣的看着陆准,说不出话来。 陆准看着他,笑得很诡异,“怎么?想不通?想不通就回去慢慢想吧!出去的时候帮我告诉开河一声,事情就到这里,今晚的事情谁都不许再提,我也不打算追究什么了。让他消停些,不要这个时候瞎折腾。” 张津川大张着嘴巴,听着陆准下逐客令。 半晌后,无奈地起身,朝门口走去。 走到门边上,张津川忍不住回头,“冯谦……” “什么冯谦?”陆准挑眉看他,随即又闭上了眼睛,无力的嘟囔道,“哪有什么冯谦,你记错了。” 张津川错愕的退出屋子,甚至连身后的屋门都忘记了关。 陆准仰靠在椅子上,抱着茶壶,裹紧毯子,自然自语,“我有什么办法?好端端的,掺和进来干嘛?” ------------ 第178章 冷处理 俞恒飞跟着冯谦不少时日了,还从未如此魂不守舍过。清早起来就在门口转来转去,冯谦叫他几次他都没有听到,疑惑之下,冯谦只得走了过去。 “想什么呢?”冯谦拍了下他的肩膀,大声问道。 俞恒飞被吓了一跳,回过神来,连忙掩饰,“没……没想什么啊……” “没想什么?”冯谦上下打量他几眼,皱皱眉道,“你小子心里从来藏不住事情,喜怒哀乐都写在脸上,你以为我看不出来?跟我过来!” 俞恒飞老老实实的跟在冯谦身后进了屋子,冯谦在匾额下坐下,抬起头问他,“说罢,到底怎么回事?” 俞恒飞好一阵犹豫,终于将实话说了出来,“他们都说……都说您得罪了三爷……我们以后的日子怕是……怕是……” “怕是什么?”冯谦追问道。 俞恒飞低着头不肯说话了。 冯谦皱起的眉头反倒拧得更紧,仔细看了俞恒飞半晌,又问道:“他们是谁?你怎么听说的?你……该不会又去赌了吧?” “没有!”俞恒飞像被踩了尾巴似的,赶忙跳起来否认,“我没有,我真的没有……我就是……我就是……” “行了。”冯谦的眉头舒展开,语气也温和了下来,他叹了口气道,“这种事情,你管不住自己我也没办法。不过你还算是好的,至少你赌的是钱。” 俞恒飞疑惑地看向冯谦,不理解他这句话的意思。 “怎么?听不懂?”冯谦笑道,“你知道你爹为什么不喜欢你吗?你知道同样是赌,为什么陆准一句话你爹就只能在家赋闲,你在你爹面前就连说句话都没有人听吗?” 俞恒飞没有回答,反倒很是困惑,他不知道。他从來都不知道陆准还有赌这个毛病,怎么从来没有听人说过啊? 冯谦本来也没有等他的回答,自顾自的说道:“因为你胆子太小!你赌钱,他赌命。我想管他管不了,而且他始终是赢家,我说什么十赌九输他都不会相信。至于你,我同样管不了,也没那个精力,不想管了。” 俞恒飞挠头,有些东西,他的确是理解不能。 冯谦也没有打算跟他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下去,而是顺势问道:“现在能说说了吗?你听谁说的?” “是邵大人手下的亲兵!”俞恒飞说道,“现在宅中好多人都在议论您,说您得罪了三爷如何如何的。” “陆准?”冯谦苦笑一声,“我早就把他得罪狠了!他们想的应该是我得罪了黎大人吧?” “黎大人?他不是自身难保吗?”俞恒飞瞪大了眼睛,完全不能理解冯谦的逻辑。 冯谦没有回答他的话,反而问道,“你有没有听说陆准要怎样处置他?” “这个……”俞恒飞好生思索了一番,最终得出的结论惊呆了他自己,“好像没什么处置啊!黎大人都带兵围府了,形同兵变啊!为什么会没有处置?” 冯谦愣了愣,半晌才轻声道:“因为我。” 俞恒飞再想追问,冯谦却不肯多说一个字了。他转身进了书房,吩咐俞恒飞随便去哪里都好,不要打扰他。 后院的这间屋子本就没有多大,隔出一个书房来就更显得狭窄了。冯谦坐在这间狭窄的书房之中,心绪纷乱。 俞恒飞可以不懂,但他冯谦却不能装作不明白。他骗不了自己的,陆准的冷处理,他只需听到这一鳞半爪,就已经明白了。 陆准不是不想动黎鸿禧。实话实说,按照陆准的脾气,黎鸿禧如此做法,已经算是踩在他的底线上了,对于一向不喜欢容忍的陆准来说,他能忍住,实属不易。 之所以不动黎鸿禧,其实是因为知道这件事情的缘起是他冯谦! 既然冯谦掺和在其中了,那么不论陆准想要如何处置黎鸿禧,黎鸿禧都可以把冯谦扯出来当挡箭牌。他可以说是冯谦假传军令在先,他跟冯谦不熟,所以不能相信,因此才会带兵前来试探。 而且直到他看清了陆准是真昏迷的时候为止,他带的人才围了府,想要冲进来。一来,没有酿成什么大祸,甚至连下一步都没来得及进行,陆准就醒了;二来,这件事情怎么说,也都可以解释成他担心陆准的安全,这才冒冒失失的行事。 归根结底,黎鸿禧都可以说,他如此胆大包天,其实是因为冯谦越权行事,让他觉得疑点重重。得不到确切的消息之下,才起了孟浪之心。 这样解释的话,如果陆准想要动黎鸿禧,就越不过冯谦。而且无论如何处置,冯谦的罪过说起来,都要比黎鸿禧大得多了。 所以这件事情陆准只能冷处理,不问、不查、不抓、不追究。 冯谦想明白的时候,黎鸿禧的心也已经放下了。 自从成功上位之后,他的脑子是转得越来越快,也越来越适应自己的新职位了。他昨天回家的路上就已经想好了厉害关系,将冯谦想到的这些统统考虑到了。 只不过,他原本还有些忐忑。 虽然是听说过冯谦对陆准的影响很大,甚至一度有传闻陆准的脑子长在镇抚身上。但就依黎鸿禧的想法,陆准内心之中对冯谦其实也是有所防范的。他不能够确定在行刺一事之后,陆准都已经将冯谦软禁了,还能够像从前一样拿他当兄弟,事事考虑到他。万一要他要是不在意冯谦的死活了,亦或是一时间没有考虑到,那么黎鸿禧的挡箭牌也就没有了。就算他有一千个理由,纵兵围府是事实,且士兵哗变在任何朝代都绝对是大罪,陆准借此弄死他是很轻易的事情。 不过好在,陆准对冯谦似乎还是一如往日,他考虑到了冯谦,也就此轻轻巧巧的放过了围府之事,并没有再追究下去的意思。 黎鸿禧暗暗放下心的同时,却也不得不提醒自己,很长一段时间之内,他恐怕都得夹起尾巴做人了。否则一旦有把柄落在陆准的手中,他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翻翻旧账,顺手把他收拾了。 ------------ 第179章 请期 世上的事情永远都是这样,东边日出西边雨,有人欢喜有人愁。陆准受伤对于某些人来说是坏事,但对于某些人来说却显然是因祸得福。 又在陆准宅中住了一夜,张津川这才回到了自己家中。 而此时,他那位老爹——带俸差操的世袭孝陵卫指挥佥事张华卿——已经在家中等候多时了,见他回来,便拉住他发问,“怎么样?陆大人醒了吗?” 张津川回答说:“自然是醒了的,昨天就醒了,我又多留了一晚,听郎中说,伤势应该不碍了,就是需要用心调养而已。” “调养好啊,调养好啊……”张华卿点点头,这才发现张津川还站着,连忙拉着他坐下道,“来来来,坐下说,坐下说。我问你,你跟陆府小姐之间,到底有没有什么进展啊?” “我们……”张津川表情略一犹豫,张华卿顿时变了脸色。 “怎么?难道还没有进展?不应该啊!”张华卿瞪眼道,“津川,爹跟你说过多少遍了?你要主动!要主动啊!这么大的事情,都不能改善关系的话,那还要给你们创造什么机会啊?联姻不是为了爹,是为了你的前程啊!傻小子!你懂不懂这个道理?” 张津川知道张华卿是误会了自己,赶忙解释道:“爹,不是这样的!” 张华卿完全不能理解,他急道:“那到底是怎么样,你倒是说啊!” “薇薇她……她已经答应嫁了!” “答应了?”张华卿一时惊讶地长大了嘴巴,紧接着就拍着大腿道,“好啊!好啊!这是好事情啊!津川,你快说说,快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张津川回答说:“那日的事情之后,陆家二爷一时心急,埋怨薇薇总是惹是生非,连累了陆大人受伤。薇薇也就是话赶话,脾气上来不顾后果,就这么答应了下来。只要陆大人醒来,她就嫁给张家,但她成婚的时候,陆大人必须在场。” “话赶话?也就是说,她不是自己愿意的?”张华卿意识到这一点,兴奋的神色稍减,但随即,又恢复了刚刚的兴奋,“不管是不是她愿意的,只要她点了头,同意了,总不至于在这个节骨眼上再生事端吧?这样,你们两个人这三书六礼,也进行的差不多了,聘书、礼书咱们都下了,纳礼、闻名、纳吉、纳徵也早已做过,剩下的也不过是请期,然后就可以迎亲、下迎书,这就把生米煮成熟饭了!请期的事情就不要再去打扰陆大人了吧,你亲自去,将陆家二爷请过来,我亲自与他订一个好日子。选定之后,再请陆大人定夺一番。” “现在去?”张津川犹豫道,“这也显得太心急了!爹,陆家说了算的是他们家大爷,但大爷远在京城,鞭长莫及。陆家二爷虽然看起来能掌事,但实际上,他拗不过陆大人的意思。依我看,是不是等陆大人身体稍好些,请期的事情也请他参详参详?否则,要是陆大人知道您越过了他,一时不高兴了,那不就弄巧成拙了吗?恐怕会节外生枝的!” “你还知道陆家是谁说了算,不错!爹没有白教导你啊!”张华卿欣慰的笑笑,点头道,“的确,你与薇薇成婚,归根结底是为了能够得到陆家这一臂助!陆家最要紧的是他们家大爷陆泓,如今已经是吏部主事了,位虽不高,但权却重,且前程无量啊!其次,不是老二,而是老三。陆家大爷固然不是当官儿的料,但他命好,朝中有贵人扶持,所以有前程。但陆家二爷就不一定了,他那个性子,同样不适合为官,且不见得有什么好运气。倒是咱们孝陵卫的这位见任的佥事,别看他浑,能将三所控于股掌之间,他本事大着呢!看着吧,不出明年,孝陵卫到底是萧家的,还是陆家的,尚未可知啊!但是,即便知道这些,这次的事情也不能事先和陆大人商量!” 张津川这就听不懂了,“既然陆大人重要,为什么不能问?” “你啊,还太嫩了些!”张华卿摇头道,“你觉得陆准会答应这门亲事?的确,他的确是给你们制造了一些机会,但是我告诉你,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他打心眼里,就不看好你们这门亲事!你没发现吗?每一次他给你们制造相处的机会,都是他手头要搞动作的时候。他只是觉得非常时期,他妹妹一个人在外面逛,总是不太安全的,所以借此来让你看住她,以免他做事会分心。而只要事情过去,他就立马反悔了。对婚事的事情几乎是闭口不谈,完全看薇薇自己的态度。人嘛,脸上是一样,心里想的是一样,心底又是一样。他脸上同意,心里同意,不代表他心底也一样同意。就算再自欺欺人的不想面对,他心底的想法,也才是他真正的想法。” “所以,爹,您的意思是说,他真正的想法其实是不想同意,只不过连他自己也不想承认。所以,跟他说,他一定会找借口搪塞?” “正是如此!”张华卿点点头,“我们要尽快了,孝陵卫中的事情,想要瞒过他的眼线可没那么容易,你待会儿就去请陆家二爷,我跟他把事情今天就定下来!日子越近越好,你们之间的事情是禁不起再起波澜了!” 张津川这才深以为然,刚进家门不久,就又匆匆而去,不多时便将陆灏请到了宅中。 陆灏也为这件事情愁了很久了,既然有机会定下来,他也是想早早定下来为好的。因此,两相商量,翻了翻黄历,最终才确定了日子。 隆庆元年八月初八,宜开光、求嗣、雕刻、嫁娶、订盟。 事情也的确不出张华卿的所料,现如今的孝陵卫,想要瞒过陆准的眼睛做件事情实在是太难了。这边的日子刚刚定出来,陆灏还没有回到家中,那边就已经得到了消息。 只不过,到底还是有张华卿没能猜对的地方,得到线报的陆准根本未对此事做任何的反应,反倒是在见到李贺之后,猛然想起了那个线探。 ------------ 第180章 线探 应天府城中,一间不起眼的破败宅子内。李贺一声不响的出现在这里,险些把已经准备入睡的线探吓死。 “最近有什么情况吗?”李贺坐在背光处,脸上的神色隐晦不明。 线探战战兢兢地回答道:“那夜之后,府城的衙役是乱了一阵子,但也就是那一天而已,就销声匿迹了。听传出来的消息说,那案子已经结了,是孟老大等人内讧夺权,所以才起了械斗,两败俱伤之下无一幸存。” 对于线探的回答,李贺不予评价,他继续问道:“那天的主谋到底是谁?查到了吗?” 线探回答说:“那个事情很好探查,因为当时街上很多人都看到了,只是这种事情又不是个例,所以没在意罢了。” 李贺没有说话,等着线探继续说下去。 “那人名叫刘敬,出身留都旗手卫,只是个弁兵而已。素行不善,风评很不好。不过他舅舅是旗手卫的千户,名叫焦文桀。” 李贺道:“这个人在那件事情之后,有什么动作没有?” 线探回答说:“没有了,自那以后,这么多天来,都没有人见他露过面了。” “嗯,还不错。”李贺笑了笑,嘴上说着夸奖的话,声音听上去却不像是开心的意思,“以为藏着就没事了吗?接下来,给我好好的留意留意他。只要他出现在城里头,不管什么时候,都要马上通知我,知道吗?” “是,小人明白。”线探回答说。 一件事吩咐过,李贺又接着提起了另一件事,“我听人说起,最近你很喜欢把三爷挂在嘴边?” 相比较之前,李贺的语气显然变得更加冷硬了些,这让线探感觉到心中很是不安。 “小人……小人……”线探其实很想说,那是陆准允许他说的,但话到嘴边却又生生止住,他知道,李贺不喜欢听那样的话。 “也就是说,传闻是真的喽?”李贺说道,“三爷的事情,能少说就少说。三爷可以不在意,但我们做属下的,总要提防祸从口出才好啊!” 线探只能唯唯诺诺的答应,心里头却觉得很是委屈。 明明就是陆准允许他说的嘛!他救了人,难道还不能为自己索取点儿东西吗?而且,直到现在,他连一句谢谢都没有听到啊! 线探脸上的变化在月光照射下映入李贺的眼睛,李贺不禁勾了勾嘴角,对于自己此行的必要性又坚信了几分。这个样子送到陆准面前去,原本该他得到的东西,恐怕也什么都得不到。 “你很委屈?”李贺说道,“不用否认,你的眼神已经告诉我了,你就是觉得很委屈。你救了三爷,理应得到奖赏,但是这么久了,你却什么都没有得到。我可以告诉你,这不是因为三爷把你忘了,而是因为时候还没到。我今天来,就是来通知你的,明天一早,跟我去见三爷,有些事情我需要嘱咐给你。当然,你可以不听我的。你也不需要担心,我会因为你这次不听我的就对你怎么样。我只是给你提个醒而已,你最好按照我说的做。” 线探懵懵懂懂,将李贺的话一字一句听在耳中。 ※※※ 即便是重伤刚刚才清醒过来,陆准也并没有因此而起得比平日晚。依旧是固定的时间醒来,当值的邵化海听到响动就进到屋中将他扶起来,倚靠在床头,然后替他端上早饭。 特意调配的早饭看上去还算是合他的胃口,很快便吃得干干净净。接过邵化海递过的半湿的布巾,陆准随口问道:“李贺来了吗?” 邵化海点头道:“来了,还带了个人来,在外面候着。” 陆准抹了把脸,把布巾扔回邵化海手中,吩咐道:“让他再等等,把他带来的那个人给我请进来。” “是,卑职遵命。”邵化海回答一声,退出屋子。 不过一会儿的工夫,便有人轻手轻脚的走了进来。胆怯的步子在地上摩擦出轻微的响动,陆准却听得清清楚楚。步子在卧房帘子外头停下来,陆准微微向那个方向侧了侧头,却没听到进一步的声音。 半晌,陆准笑道:“你打算在那里站多久?来,进来啊!” 帘子被撩起来,线探战战兢兢的走入,在距离陆准的床还有十步左右的地方停住脚。他显得有些好奇,似乎是笃定站在那里陆准看不真切似的,左顾右盼,自从站在那里开始,小动作就没有断过。 陆准饶有兴致的看了一会儿,才开口命令道:“过来!过来坐。” 床边摆着一张方凳,线探看了看陆准,又看看方凳,竟然摇了摇头,退后半步,低下头不肯过去。 “你怕什么?”陆准笑道,“那天不是挺勇敢的吗?那满地的血,满地的死人,你都不怕,我这卧房又不是什么尸山血海,你怕什么?来,过来!” 线探暗自腹诽,就因为是你的卧房我才害怕呢!城里头,那是我的地盘,你在我的地盘上我有什么好怕的?这不是你的地盘吗?四处都是你的人!还得按着李贺说的跟你说话,麻烦死了。 但即便如此,线探终究还是走了过去,在陆准目光的示意之下,在床边的方凳上坐下来。 刚刚离得尚远,线探并没有感觉到。但此时,坐得近了,他才感觉到浑身上下的不自在。陆准并没有刻意施压的心思,眼神也说不上犀利,但在他身边坐着,线探总觉得有些羊入虎口的恐惧感。 “不用紧张,就是随便聊聊而已。”陆准如是笑着说,“那天是你救了我,我记得,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能告诉我吗?” “我……我叫阳九。” “阳九?阳九……”陆准将这个名字在嘴里头过了几遍,又问道,“哪个阳?哪个九?” 线探愣了一下,回答说:“学堂的先生取的名字,说是阳关道的阳,九重天的九。” “那你姓什么?” “我……”阳九的眼神飘忽一下,转开视线,“我不知道。” ------------ 第181章 阳九 陆准没有在姓名的事情上追究下去,但就‘阳九’这两个字,已经组够让他想到一些不太好的东西了。 学堂的先生应该都是比较有学问的,起码也是个秀才,四书五经必定通读,《易经》这本书也肯定是念过的。不可能不知道,‘阳九’的意思绝非线探所说的阳关道、九重天,而是一个绝对不好的意思。 也许是坟兵这个世袭的职业使然,孝陵卫中有很多人神神叨叨的,对于周易八卦、寻龙点穴之类的东西研究的比较多。相较于其他的书而言,这个方面的书在孝陵卫反而更容易找到行家。陆准小的时候也曾经跟人学过一些皮毛,记得《易经》之中的几句话,也记得当时人家给他作出的解释。 以四千六百一十七岁为一元,初入元一百零六岁,内有旱灾九年,谓之“阳九”。 阳九,象征着天灾、厄运。 名字于人一生是很重要的,谁会无缘无故的给别人取这样的一个寓意绝对不好的名字啊? 神游片刻,陆准又把注意力转到了身旁的人身上。 “你不用紧张。”陆准再一次露出笑容,“我请你过来,就是想问你几件事情。距离我在城中惹出事情已经有不少时日了,城中对此可有什么追究吗?” 阳九按照来时李贺对他的嘱咐一字一句的答话。 不就是没有什么追究吗?阳九实在不能理解,明明就是什么都没有的事情,为什么偏偏要啰啰嗦嗦的说上一大段。 但仔细看陆准听时的样子,阳九却发现,陆准丝毫没有因为他的废话而显得不耐烦,反而很认真的在听,面色比较刚刚还要更加温和一些。 半晌,阳九的话告一段落,陆准才点点头道:“那就好!我怕因为我这孟浪之举,让你们蒙受什么损失,或者事情不好做下去,那就是得不偿失了。哦,对了,我听人说,那天的那些人并非是主谋,只是替真正的主谋挡了刀子,你有没有查到那个人呐?” 阳九回答说:“小人确实查到此人了,也已经上报给了李爷知道。那人是南都旗手卫的一名弁兵,叫刘敬。他有个舅舅,是旗手卫的千户。这人平时就喜欢沾花惹草,流连烟花之地,看到漂亮的姑娘,仗着自己舅舅的身份总喜欢去惹上一惹。若是遇到反抗,就会出钱给孟老大等人,让他帮忙把人抓回来。只是这一次似乎有人给他通风报信了,事情发生之后,他就再也没有露过面,想必是藏起来了。” “唔,这样啊!”陆准仰头想了想,身上的伤又止不住的跟他叫嚣起来。 说他不想找机会办了幕后主谋,那谁都不相信。只不过,人家也是亲军卫。虽然说有目击证人,但只要没有抓到现行,总归不好直接上门要人的。 陆准不爱动脑子,但不代表他就没有脑子,反之,他很知道,什么样的事情是兜得住的,什么样的事情是兜不住的。有大抱负的人看起来是比平常人更喜欢冒险,但往往不会真的让自己身处死地。 “那就暂且算了吧。”陆准有些不甘的说道,“你替我把那个人盯住了吧!另外,我还有件事情要让你去做,只是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 有没有兴趣又怎么样?你吩咐下来,我能不做吗?阳九有些没好气的如此想到。 进屋这么久了,陆准就一点儿表示感谢的意思都没有。哪怕赏个十两银子,让他出去潇洒潇洒也好啊! 似乎是看出了阳九的意思,陆准笑道:“我打算在应天府城里头做点生意,现在还没有物色好店铺的位置,也没有想好具体该做些什么。另外,留都城里里外外、上上下下的路子,总要打点好了,日后的生意才能好做。这个事情现在是我手下的一个书生在操持,但他毕竟是外来的,种种事情都没有你这个地头蛇清楚。怎么样?你愿不愿意出力帮帮他?” 阳九听了陆准的吩咐就有些犹豫。 城中的线探不多,但在李贺的布置之下,各司其职,各占一方,几乎没有探听不到的东西。但如果阳九答应了陆准的要求,就意味着他极有可能需要把手伸到别人的区域里头去。 阳九倒是不怕引起同为线探的其他人的不满,他只是怕李贺对于他的越线有什么想法。毕竟李贺才是他的顶头上司,而且那个人看起来就不好相与,整天阴森森的,让人不得不怕。 “李贺那里不用你担心,我会跟他说的。”陆准再一次看透了阳九的想法,“你只要说,你愿不愿意,就可以了。” “小人自然愿意。”阳九口是心非道。 没有人愿意干吃力不讨好的事情,阳九自然也是如此的。只不过他不敢拒绝陆准的提议,因此,才给自己又揽了这么一堆听起来没什么回报的活。这是典型的为他人做嫁衣啊!好处肯定是陆准手下那个书生的,卖力跑腿的事情却要他来做。 “不错。”陆准点点头,赞许道,“敢于任事,才会有所得。放心,我不会白白让你做事的。” 阳九对空话一点儿兴趣都没有,低着头盘算自己给自己新添的工作该怎么做。 可紧接着,他就听到陆准说道:“既然你接了这个事情,那自然不是你一个人能做得了的。而且,无论是打探消息,还是上下打点,总是需要钱的。喏,看看那个。” 陆准随手指了指不远处的桌上,一个并不算大的盒子静静地放在桌面上。 “去看看吧。”陆准示意道。 阳九不明所以的站起身慢慢走过去,在得到陆准进一步示意之后,才将盒盖打开。紧接着,就差点儿被闪瞎了眼睛。 “这些金子,一半是我雇你做事的费用,另一半是给你雇佣人手、打探消息的。不够,你可以随时来找我,我会吩咐下去,只要你想见我,什么时候都可以。” ------------ 第182章 隆庆开关 自从带着阳九见过陆准之后,李贺心中的危机感越来越重。 陆准给了阳九一大笔经费,还许诺了他可以随时入见的权力,这就是变相的拆分了李贺手里的实力,另外树立了一个情治头子。 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手里没有两套以上的情治班底互相制约,陆准怎么可能真的放心啊? 李贺很容易想明白这个道理,于是往陆宅跑得更勤了。 以至于接下来养伤中的好一阵子,陆准每天早上醒来,排在门口要见他的人中,李贺总会是头一个。 吃罢早饭,李贺照旧是第一个被邵开河带进屋中的。 陆准手里把玩着他的翡翠金蟾,倚靠在床头闭目养神,声音轻飘飘的问道:“今天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吗?” 李贺今天还确实是带了些很有用的东西来,他确定,陆准一定会对此很感兴趣的。 “三爷,不久前,您曾派孙先生去过童千户的右千户所,查察的是右千户所的生意,不知道您还记不记得?” “记得啊!”陆准有些意外的睁开了眼睛,李贺每天都来,每天的事情都不一样,但都无一例外,没什么让他感真的兴趣的。但今天所提及的这个右千户所的生意,他倒是想知道许久了,只不过,右千户所自从上次的事情之后,就又把自己封起来了,他想派人去查,一直是处于既没有人,又没有机会的境地。不料,李贺却探听到了消息,“说说看,你都打听到什么了?” “三爷,其实这件事情并非是小人故意去打听的,实在是童千户太不小心了。”李贺如是回答说,“您知道的,今年年初,以右都御史之职巡抚福建的涂****涂大人曾上书,请开市舶,易私贩为公贩。陛下当即批准,允许民间私人远贩东西二洋。虽然只开放漳州府海澄县月港一处,且审核颇严,还要缴纳赋税,但依旧有很多人趋之若鹜。童千户,就是其中之一啊!” “你是说,他在做私贸的生意?”陆准想了想,却怎么都想不通,“童正武此人一向与世无争,要说封闭,没人比他右所还封闭。他做私贸生意……你可有证据?” “童千户毕竟是千户,小人不敢妄言,的确是有证据的。”李贺说道,“这几日以来,小人手下的线探不止一次的看到童二爷出入应天府城的一家酒楼。小人派人查过,这个酒楼的掌柜其实是个中间牵线搭桥的人,替商人联系可以出海的船主,从中赚取费用。” 陆准慢慢点点头,又问道:“你说的可以出海的船主指什么?” “这个小人就无从查证了。”李贺有些为难地说道,“若是强问下去,难免会打草惊蛇的。” 陆准想了想,吩咐道:“这条线索很重要!你继续派人给我严密盯好了。童正武是什么人我太清楚了,这家伙不做则已,做就肯定不是小买卖。看起来,这么多年,他倒是赚了不少的钱呐!去吧,有什么消息,再来跟我讲。” “是,小人明白。”李贺转身离去时,脸上带着满意的笑容。 无论从什么角度来说,遏制阳九的发展对于他而言都绝对是下下之策。他既要在表面上给予阳九一定的支持,又要在暗地里探听一些阳九不会注意到的重要消息。如此,才能够在陆准心中获取稳定的地位。 而在他身后,得知了这一消息的陆准就没有办法沉下心来,再去见后面排着的人了。他索性说了句不舒服,让邵开河派人将外面的人尽数打发走。独自一人半靠半躺在床上,想着心里纷乱的事情。 他也是大明的官员,对于皇帝开了海禁的事情当然是比民间的人了解的要多要更加的透彻。只不过孝陵卫距离那些海边边的事情太远,他从未仔细想过而已。但如今听说了童正武在做的买卖,想要拿下右所,他就不得不仔细思索一番了。 实际上,所谓的开禁他是不信的。 如果朝廷可以开禁的话,那当年那个叱咤风云的五峰船主王直应当就不会死了。 无非是海禁阻碍了商人的发财之路,你断了我财路,我就断你生路的事情。早开海禁,王直不会从商人变成海盗,更不会和倭寇搅在了一起。官逼民反,当期望变成绝望的时候,矛盾自然就炸裂了,一切都是为了商人最重的利益而已! 再看朝廷是怎么开这个禁的,只开漳州府月港一处,那是典型的偏僻之地,且只有泉漳两府受了许可的商人、船只才能出海。而且为了防倭大计,船只是不允许将东西贩往东海上那处近邻的。如此一来,所有的钱都被那两府的商人赚去了,除了让其他沿海地方的人统统得上红眼病,然后找机会、钻空子去走私之外,再没有什么别的后果了。 开禁实际上就是为了更好的封禁,这学的是大禹治水,堵不如疏。但这开的口子也太小家子气了,非但不能泄洪,反而会增加蚁穴的数量,徒劳无功而已。 至于童正武到底是联系了泉漳的商人、船只出海,还是联系了走私的船户?陆准敢笃定,如果童正武真的在干这种事情的话,他肯定是在走私。至于卖的是什么?这还需要想吗?孝陵卫还有什么啊? 每一年都要朝廷拨银子下来,修缮陵寝,购置香炉、祭品等等,但每一年,刚刚修缮过的大殿就又都会莫名其妙的损坏,刚刚购置的东西都会莫名其妙的弄破。这些钱财、物品,一部分进了神宫监的口袋,一部分进了孝陵卫的囊中。 陆准对那些东西向来不感兴趣,所以从未去关注过。现在想来,童正武大概没少掏弄那些东西,再加上从他们右所购置粮食付给他的银子,都被他用来做走私生意了。 这种事情,不查,谁都不会知道。但如果真的盯住他去查上一查,实际上又是很简单的事情。只不过,陆准不太想跟童家撕破脸皮,如果能够有两全其美的办法,那就好了。 ------------ 第183章 新规 陆准派人暗中查察童正武,打算找个良机拿下孝陵卫这最后一块肥肉的时候,孝陵卫指挥使衙门里头,指挥使萧赞脸上却是一副愁云惨淡的模样。 “爹,您真不帮我?”萧赞没好气的说道,“您要是再不帮帮我,这孝陵卫怕就要易主了!” 自从接任了孝陵卫指挥使之后,萧赞就没过过几天舒畅的日子。本以为冯谦被萧崇德逼得退隐江湖,陆准单枪匹马就应该好对付了,但没想到的是,这才多少日子?人家就牢牢控制了两所,后所不出所料也要靠过去了,只剩下童正武拿一块硬骨头。陆准暂时啃不下去,萧赞也拿他没办法。 萧崇德听了萧赞的抱怨,却唯有叹息道:“你想让我怎么帮你啊?如果说数月之前,我对孝陵卫还有些影响力的话,现而今,我就算是想要帮你,那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啦!” “怎么会?”萧赞不相信,“爹,您执掌孝陵卫这么多年,难道连一个陆准都摆平不了?” “摆平?拿什么摆平?”萧崇德反问道,“孝陵卫指挥使衙门的见任官,除去你和陆准之外,只有两个指挥同知,三个指挥佥事,你说说看,哪一个是你这边的。都是缩头乌龟,看见了吗?你无论拉拢谁,手里都得先有些硬货才行!要么,你得有刀把子;要么你得有钱袋子。什么都没有,人家凭什么给你卖命?就凭你是指挥使?你自己说说,孝陵卫还有几个人把你当成指挥使的?” “爹,那不是因为您没出手嘛!”萧赞固执地说道,“您只要动动手指头,他们还不都听您的?” “你啊,还是没弄清楚状况!”萧崇德摇头道,“几个月前,陆准给我这个糟老头子面子,那是因为我刚刚卸任,一起都还有变数。再加上他身边有一个冯谦在,冯谦不会允许他冒险去胡搞的!我现在也算是看明白了,如果说后悔,我现在最后悔的就是把冯谦从陆准身边逼走!如果陆准身边还有冯谦在,他的步子还不会迈的这么大。你或许还有机会!我本想的是,将冯谦逼走,看看你到底有没有跟陆准掰手腕的能耐。现在看来,你啊,指挥使的帽子还稳稳当当戴在头上,你就知足吧!起码陆准暂时还没想打你这顶帽子的主意!你斗不过他!” “我……”萧赞想要争辩,却被萧崇德摆手止住。 “怎么?你还不服?”萧崇德瞥他一眼,冷笑道,“左千户所是他根基最稳的地方,原本我就影响不到。前千户所自从宋瑞堂远调之后,被他一通大闹天宫,原本的派系打得七零八落,现而今已经基本控制住了。后千户所你原本就不需要多想,蒋镛是个墙头草,风往哪边吹,他就往哪边倒。再加上他和陆准的关系还不错,你手里没有硬货是争取不来他的。最后就只剩下一个右千户所,童正武那是我在任的时候也没拿下的人,你以为他会轻易跟你低头?哪有那么容易?听懂了吧?傻小子,爹现在也没能耐帮你了。不过只要我这把老骨头还在一天,你不招惹到陆准头上,他是不会动你的位子的。至于别的,你就不要多想了。” 萧赞不知是如何离开萧崇德的屋子的,他不服气,真的不服气。 无论看哪方面的条件,他似乎都比陆准出色得多,但为什么最后无力的却是他呢? 陆准在捋平手中势力的时候,萧赞也一刻都没有闲着,但无论他怎么做,都会被蒋镛、童正武一软一硬轻轻巧巧的避开或是直接顶回来。他到现在,都没能染指这两个千户所。安插进去的人也不知道为什么,渐渐的变成了人家手上的棋子。 黔驴技穷?萧赞不喜欢这个词。 他心高气傲,头上顶着指挥使的帽子,凭什么黔驴技穷的是他,而不是那个四处搞事捅娄子的陆准呢? 萧赞百思不得其解,又得不到任何的襄助,烦闷的心情无法疏解之下,他竟鬼使神差的一路走出了衙门,直奔着左千户所的方向而去。 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人已经站在了左千户所的辖地内一处挂羊头卖狗肉的赌场门前。 往日里,左千户所辖下的各处场子生意都还不错。虽然外面看不出来,但里面可是热闹得很。但让他有些意外的是,他似乎来得不巧了,即便是走进去,也没看见几个打牌耍宝的人。看见他进来,看场的人也是爱答不理的。 萧赞拉过一个人,疑惑地问道:“怎么?今天不做生意?” “今天?”那人笑道,“都多少日子没正经做生意了?你大概还不知道吧?大人新颁布了规矩,现在所镇抚查得严着呢!要是哪个百户所没站好岗、没练好兵,就敢搞这些东西,那百户大人可是要受罚的。你想啊,百户大人受了罚,那还不得迁怒下面人吗?谁敢在这风口浪尖顶风作案?所以啊,你就别想了。什么时候大人那股子兴头过去,什么时候才有生意做啦!” “这是什么意思啊?”萧赞想不明白,那人却不理他了,自顾自的走到一边歇着去了。 真的不做生意了? 萧赞连走了几处地方,都是同样的结果。 买卖是照样开着,也有几个人照看,但显然不如从前那么重视了。来光顾的人更是少的可怜,一副眼看就要开不下去的样子。 他问了不少人,打听出来的也都是同样的消息。陆准新颁布的规矩是要下面好好值岗、好好操练,并且下令让所镇抚严加查察,据说不仅是左千户所,就连前千户所也是这个规矩。所以不仅看着买卖的人少了,连光顾的人都不见了。 这是不想要过日子了吗?萧赞怎么都想不明白。 他也曾经打算想要让右所、后所集中精力练兵就那么难,为什么陆准想要做到就这么简单呢?同样都是断了人家的财路,这其中又能有多大的区别? ------------ 第184章 询问 外有阳九,内有李贺,陆准的眼线从孝陵卫之内,逐步蔓延至整个南都应天府城。大事小情、风水草动,基本上都别想瞒过他的眼睛,更遑论萧赞毫无掩饰的意思,去的又是陆准根基最为深厚的左千户所? 只不过,他没什么可疑的动作,看上去只是随便转转而已,因此,得知消息后的李贺只是安排人严密观察,并未直接去打扰陆准的清净。 但仅仅是半个时辰之后,陆准还是从其他人口中得知了这件事情。 “你是说,萧大人先是在左所的各处场子转了一圈,而后又去了你的衙门?”陆准听说此事便有些摸不清头脑,“他不是忙着想办法搞定右所、后所的吗?没事跑到你的地盘去干什么?” 张应奎急吼吼的来禀报消息,怕的就是陆准听到别人说的话之后会胡思乱想,听罢连忙解释道:“卑职并不知道他此来的具体目的如何,只不过,他询问了卑职左千户所的练兵方式和关于您制定的新规的事情。” “你跟他说了?”陆准问道。 张应奎偷眼向他看去,却没有看出什么具体的情绪,只能按照自己的想法如实回答说:“卑职跟他仔细讲了一下……”怕陆准误会,他赶忙又接了一句,“卑职只是以为,告诉他也没什么关系,反正他又用不上……” “不用解释了!”陆准淡淡的说道,正当张应奎紧张之时,陆准又继续说道,“你又没有做错,解释什么?他是孝陵卫指挥使,见你练兵练得好,问到你头上,那是应当应分的事情,你如果搪塞,反而会授人以柄。倒莫不如跟他讲了实情,这样既免除了你藏私的把柄,又可以诱惑张应奎走歪了路。两全其美!” 张应奎连忙说道:“卑职倒是没有想那么多,只是觉得就算告诉他,以他的本事也根本施行不下去,只会将事情办坏而已。” “你想的没错。”陆准笑道,“那他如果想把你调过去,帮他执行,怎么办?” “这……”张应奎愣了一下,他没有想到陆准会问到这个,自然也没有想好该怎样回答,只好硬着头皮道,“卑职是大人的属下,自然听大人的。” “你这么回话可不行。”陆准摇摇头,对他说道,“他如果真的想要把你调走,你就告诉他,你是左千户所的掌印千户,按规矩是不管其他千户所事务的,如果想要你插手,必须得给你个名义才行。至于什么是名义,就不用我再教你了吧?” 所谓名义,当然就是给张应奎升官,让他从一个千户所的掌印千户,变成需要管整个孝陵卫部分事务的官儿。 但现如今的孝陵卫指挥使衙门里头,一个萝卜一个坑,除非是陆准这样奉旨擢升的,否则哪里有见任官的位子可以给他空出来? 可想而知,张应奎没有升官的余地,萧赞也没有那个给他争取的魄力、能力。 所以,这件事情真的只能是到此为止,没有名义,随便张应奎怎么搪塞都是应该的。毕竟,那原本也不关他的事情啊! “卑职明白!”张应奎回答道。但紧接着,他的面色却突然犹豫起来。 陆准懒得看他难言之隐的模样,不耐烦道:“有什么话你就说嘛!” 张应奎还是很犹豫,但他还是不得不说道:“大人,新规的事情,卑职已经布置下去了,最近也都按部就班的进行。但咱们原本的生意就……” 不是他想质疑陆准的决策,实在是下面的人也在问他,他自己的利益也受到了冲击,所以才只能来问问看。 陆准实际上也早就预料到这样的情况了,早在制定新规的时候,他就知道下面会有所反弹。只不过,他有绝对的把握能压制得住,所以才会放心的颁布新规。 “怎么?你赚不到银子了?”陆准挑眉道。 “这……”张应奎被看破了心思,讪讪的笑道,“卑职赚不到银子是小事情,既然是大人的安排,总不会叫卑职吃亏的。只是下面总归有些人难以理解,万一误会了您的意思,那就不太好了。所以,卑职才斗胆来问上一问,回去也好跟他们有个说法。” “生意的事情我自有打算。不过,有一句话你说得对,我不会让你吃亏!不会让跟了我这么多年的老人们吃亏。我还需要一些时间,然后才能给你们一个交代。不过,现如今差的这些银子,我倒是有些想法……”陆准仰起头来,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你确定最近新规执行得不错嘛?” 张应奎回答说:“这是自然,大人您的吩咐,左千户所没有人敢不当正事去做的。” “既然如此,那你们抓到什么人没有?”陆准接着问道。 张应奎想了想,不明白陆准说的人是谁。 “没抓到?”陆准挑起眉毛,轻轻摇了摇头,“让你们好好操练,让你们用心值岗,你们糊弄我有什么好处?我现在这个样子,你觉得我还能去盯着你们?行了,别摆出那个样子,下面人执行的怎么样你比我清楚!怎么?你不是真的不知道吧?” 张应奎低下头不说话。 他知道又能怎么样?下面人阳奉阴违不假,但起码表面上看得过去,他又能怎么多加追究呢?这种话当然不能对陆准说。 “生意做不成了,你以为只有你一家吗?前千户所的生意也断了,他们没跟我闹,反倒是你先来问我。你不觉得有问题?” “这……” “他们不是不想,是不需要!”陆准说道,“前千户所执行的力度远远比不上左千户所,所以他们还有空余的时间去干他们的老本行。不过,远的地方不合适去了,毕竟他们也要做表面功夫。人家的手,现在十有八九就在你的地盘上!你抓不住,那不是你的问题是什么?还有啊,下面的人有没有跟他们合作的,你知道吗?甭这么看着我,以前不知道,现在不是知道了吗?知道了就用心抓!抓住了,人放走,东西扣下。我会找人把东西卖掉,分八成的价钱给你。至于你怎么往下面去分,那就是你的事情了。” ------------ 第185章 黑吃黑 《资本论》中提及到:如果有20%的利润,资本就会蠢蠢欲动;如果有50%的利润,资本就会冒险;如果有100%的利润,资本就敢于冒绞首的危险;如果有300%的利润,资本就敢于践踏人间一切的法律! 空手套白狼,八成的所得都由张应奎来分配,张应奎为了得到这些利益而要对下面施加的压力可想而知。但即便如此,让他很难以接受的是,左千户所的地界上,真正抓到的基本上都是些不起眼的小鱼小虾,分到的东西也远远达不到他的预期。 而就在张应奎想办法捞大鱼的时候,平素一直以来都十分低调的后千户所正千户蒋镛却悄悄地被请到了陆准的宅中。 蒋镛一进屋便看到了陆准躺在床上,虽然精神不错,但依旧可以看出重伤的影子,他不禁唏嘘道:“老三,我说你可真够能折腾的!这回又是为了什么啊?连你这小命都不要了。真该有个人管管你,否则啊,不知道哪天我就再见不着你喽!” 陆准摆弄着手把件,懒洋洋地开口,“你那狗嘴里还能吐出象牙来不?老子找你来,是跟你商量发笔横财的事情,你不感激也就算了,咒我干嘛?” “发财?”蒋镛是穷惯了的人,发财这种事情他和他那帮苦哈哈的手下是想都没想过。所以听到陆准这么一说,就立马来了精神,“你说发什么财?” “我刚才不都说了吗?横财啊!”陆准笑道,“怎么样?敢不敢跟我干一票?放心,没什么危险的。我会派人帮你,你的人用不着出多少的力,也不会有太大的危险。” 陆准提到‘危险’,蒋镛顿时望而却步。 “你还是先说说干什么吧,我怎么觉得你小子做事情那么悬啊?自己都折腾成这幅样子了,还想着发横财?不是飞来横祸吧?” “扯淡!”陆准斜睨他一眼,斥道,“你少把老子的一番好心当成驴肝肺!敢不敢给句痛快话,你要是干,得了报酬,我分六成给你。你要是不干,那还就算了,我另找……” “哎哎哎,别别别!”蒋镛连忙叫道,他到底还是舍不得那六成的利,“行,你说吧,你说怎么干,就怎么干。” “这就对了嘛!啰啰嗦嗦的,不像个爷们儿。”陆准说着,勾勾手指,示意蒋镛凑近些,他这才说道,“最近我在前左两所搞新规的事情,你听说了吧?下面这些家伙给我阳奉阴违,明着是说得过去,暗地里还打自己的小算盘。所以,我就小小的坑了他们一下。” “你?坑自己人?”蒋镛撇嘴道,“你闲的吧?” “你管得着吗?”陆准瞪眼道,“再说了,那也是他们咎由自取!前千户所都是些土耗子,我这新规往下一压,平日里什么坑蒙拐骗都干不了了,也只剩下这一条路不太容易发现。而且,他们也不能跑开太远,容易露出马脚。这么着的话,那不吃窝边草的兔子,为了不饿死,也得动一动窝边草了。你想啊,孝陵卫,就这么大点儿。右所自成一体,他们碰不进去,剩下的还有什么啊?说实在的,他们敢碰左所的几率不大,我只是借此给张应奎压了压担子,让他放老实点儿。另外,也是借着他,把前所的人彻底逼到你的地盘上去!” “你是说……”蒋镛已经有些明白陆准的意思了。 陆准点头笑道:“你既然知道了,我就不多说什么了。我让翟化派人给你,但不可能派多,能捞到几网,那是你的事情。不过我得提醒你一点,人,你可以打,但不能抓。东西扣下来给我,我找人卖掉,换了钱跟你分。但你的人要是敢私自藏着……” “我剁他的手!”蒋镛斩钉截铁的说道。 陆准满意的点头,“行,成交!” ※※※ 这一夜对于左千户所的巡兵来说,或许是充满期待的一夜。对于蒋镛手下的后千户所巡兵来说,或许是忐忑不安又心怀幻想的一夜。但对于前千户所的人来说,绝对是一场噩梦。 “慢着点儿!慢着点儿!别弄出声响来!” 在人家的地盘上搞事情,总归还是心虚的。这里理论上是无主之地,但却在后千户所的巡逻路线上,周围功臣墓葬众多,也属于需要严加防范的地点。 这些人没有胆大包天到想要掏功臣陵墓的胆子,只不过是刨了一座野坟。不过他们运气不错,掏到了不少的好东西。并且想着将一些暂时运不走的东西藏在里头,掩埋起来,做好记号,过几日再来取。 但想法永远是比现实要美好很多的,就在他们小心翼翼的从盗洞中爬出来的时候,周遭安安静静的林间突然响起了声音。 “哟,胆子还真不小。” 月光掩映之下,静谧的林间弥漫着一股难言的杀气。 前所的几个人在看到周遭林立的刀兵时,就已经吓得瘫软在了地上。就在他们想象着自己被抓住之后的下场时,为首的人却告诉他们,他们可以走了。 “东西留下来,你们,滚蛋!” 死里逃生的前所弁兵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连忙抱着脑袋仓皇逃窜。 往日里巡逻力度很小到几乎四处都是巡逻死角的后千户所,今天算是下了血本。不管该不该当值,所有人都动了起来。在翟化派来的几个人的指挥之下严密布防,死死地盯着每一个可疑的人士。 结果也自然是功夫不负有心人,蒋镛在看到汇报上来的清单的时候,高兴地嘴都合不上了。但即便如此,他还是很谨慎的询问了自己的属下,有没有瞒报、漏报的情况。 他很清楚陆准的秉性,说了什么就是什么,陆准几乎从不赖账,也不允许其他人欺骗他。否则,一次的失信,导致的是长久的祸患,那自然是得不偿失的。 而在东西趁着天色尚未放亮而分批运送到陆宅的时候,陆准也不禁吓了一跳。他想过前千户所的人暗地里胆大包天,却没想到他们胆大包天到这个程度啊! ------------ 第186章 互相猜疑 前千户所衙门,愁云密布之下,几个头头脑脑的日子显然都不太好过了。 损失的不仅仅是黎鸿禧、邓博远,更多的是他们手下的那些百户、总旗、小旗,甚至是弁兵。让他们操训,可以,让他们值岗,可以,让他们管住手脚不偷不抢,也可以。但眼前这种情况是不是太过分了一点儿? 掌印正千户黎鸿禧以手扶额,叹气不止。 “这几日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了,我这里就不卖什么关子了。这不是我黎某人一个人的事情,是整个前千户所所有人的事情,如果这个坎儿过不去,早晚是踏天大祸!所以,该怎么办,诸位可以暂且摒弃前嫌,拿个主意了。” 此时屋中总共只有四个人,除了黎鸿禧之外,就是管军副千户邓博远,佥书副千户卓衡,以及所镇抚马三升。 这几个人表面上分成三派,实际上,暗地里还有可能是四派,但无论分成多少派,现在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就像黎鸿禧所说的那样,如果这个坎儿过不去,他们的帽子,都别想戴安稳了。 如此情境之下,邓博远开口道:“按照大人的指令,颁布新规已经有几日了,白天咱们照常集合弁兵,就算不操训,也让他们待在一处,以求做出用心操训的样子来。直到傍晚才放归,让他们该干什么干什么。但就是这两天,才突然出现了这样的情况。左千户所骤然加大了巡防力度,这件事情我倒是知道为什么。” 黎鸿禧看向邓博远,静静地等着他的‘为什么’。 邓博远也没有卖关子,直截了当的说道:“咱们那位草包指挥使下来巡视的事情各位都有所耳闻吧?去了左千户所,还当面找了左千户所掌印的张应奎。那位前脚离开左千户所,张应奎后脚就跑去了陆宅。说的什么,咱们自然都是不得而知,但有一点是肯定的,他那么急吼吼的去陆宅,是为了表忠心的,以免大人误会了他跟萧赞有什么勾结。以大人的脾气,就算知道没什么,也要对他敲打一番的,这么一来,张应奎回去之后把火撒在下面人身上,要求加大巡防力度,这就不难理解了吧?” 黎鸿禧听罢点头道:“左千户所的人大多如此,放在外头是祖宗,大人面前就成了孙子。如果真的像邓大人你所说的那样,大人敲打了他的话,那他只要把话一传,就自然没人敢不当回事。这个倒是说得通的,只不过……” 这一次倒是马三升接过了话头,“两位大人,如果说左千户所加大巡防力度情有可原,那依卑职之见,其实那些在左千户所被截了东西的也是罪有应得、自作自受,不该给任何的补偿或是安抚,反而应该重重责罚!” “此话怎样?”黎鸿禧暗暗皱起了眉头,他显然不同意马三升的看法,下面人都要翻天了,现在处置他们,那不是火上浇油吗? 马三升却一副‘我很有道理’的样子,朗声说道:“在颁布新规之初,两位大人就已经严令下面,第一,为保证操训一事不泄密,所以近期内任何人都不许出孝陵卫巡逻范围;第二,明知道左千户所也实行了新规,下面任何人不得擅自到左千户所辖地内去动土。有这两条规定在先,他们还敢跑去左千户所,难道不是咎由自取吗?南都自古以来是风水宝地,紫金山能够选定为我朝太祖龙穴所在自然更是风水至良之地。历代埋葬在此处附近的大小野坟孤冢数不胜数,尤其是北坡,没道理一定要去捋左千户所的虎须吧?所以,卑职觉得,对于这样的人非但不能安抚,反而应当重罚!” 邓博远听罢,慢慢点了点头,“马大人这么一说,我倒是也想清楚了些。被左千户所缴没的东西只是极少数,即便动土,也没有人敢大批量的运走东西,且行动也是极为谨慎小心。那大头儿是……” “北坡!功臣墓左近!”黎鸿禧此时也恍然大悟,咬牙切齿的说道,“那里原本不是孝陵卫的辖地,但由于有功臣墓在,那一大片地方暗地里一向也交由孝陵卫巡守。巡防在那里的,应该是后千户所蒋镛的人马!” “蒋镛?”佥书副千户卓衡也忍不住开口道,“后所蒋大人是个老好人!他……他有那个胆子吗?再说了,后所巡守一向很敷衍,依那样的巡守力度,怕是他手下的人倾巢而出都做不到!” “这倒也是……”邓博远若有所思,“蒋镛的人动我们的东西,既不符合常理,也不符合实力。不过我倒是听说,大人见了他一面呐,会不会是……” “你说这是大人安排的?这不可能!绝对不可能!”黎鸿禧立马否定了这一猜想,“大人如果知道了我们的小动作,会有那个闲心让蒋镛带人去抓脏吗?再说了,抓了脏,也应当将我等叫去,当面加以训斥责罚才对,怎么可能不声不响?” 想不通了,屋内的四人都想不通了。 一时间,屋中安静下来,每个人都在苦思冥想,却不得其解。 过了好一会儿,卓衡瞥了眼马三升,突然说道:“会不会是这样!” 几人的目光都被他吸引过去,便听他接着说道:“前千户所不是每个人都有寻龙点穴的本事,绝大多数人的点儿都是从行家那里买来的。这么说的话,晚上到底有谁去哪里挖了东西,下面大概有什么,那个卖点儿的人恐怕是再清楚不过的了。黎大人、邓大人,您二位觉得,会不会是卖点儿的人把我们的人给卖了!” 黑吃黑吗?这个说得倒是有道理啊! 黎鸿禧、邓博远对视一眼,眼神都不约而同的投向了马三升。 马三升一愣,随即心中一股子浓浓的不安慢慢弥漫开来。 的确,如果有这个可能的话,没有人比他小舅子更值得怀疑了。誉满前所的‘穿山甲’,寻龙点穴的能耐,不是闹着玩儿的! ------------ 第187章 你没得选择 “不见了!怎么可能不见了!” 质疑满身的当口,马三升派去叫高有法来一趟的弁兵却在找寻过后独自跑回来,告知马三升,高有法不见了。 马三升失态的大叫出声,让屋内的其余几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黎鸿禧看向马三升,目光意义不明。 邓博远挑了挑眉毛,同样在思索什么。 表现最为激进的当然要数最先提出疑点的卓衡,他几乎是立马跳起来,指着马三升的鼻子骂道:“你还有脸问为什么不见了?我和两位大人还想问你为什么人不见了呢!那是你小舅子,还有谁比你更清楚他做了什么吃里扒外的事情!” 马三升一时间愣住,百口莫辩。 他升官儿升的太快了些,而且一向在前千户所比较不合群。既不属于黎鸿禧一派,也不属于邓博远一派,从前是跟宋瑞堂走得近,后来又抱上了陆准的大腿,很多人都看不惯他。只是因为他是陆准提拔到所镇抚位置上的人,又抓不到什么把柄,这才没有人整他。 但此事一出,可想而知他的下场会是怎样的。 黎鸿禧又多看了他几眼,下令道:“马大人既然解释不清,就暂且留在衙门里慢慢的想吧,什么时候想清楚理由了,让大伙儿都能接受了,什么时候再说。” 这是……软禁?马三升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另外,邓大人是不是也需要做点儿什么?” 邓博远听罢点头道:“我会吩咐下去,前千户所范围之内,秘密查察高有法的下落。一旦发现,立即秘捕。” 卓衡对两人的反应有些不满,又是软禁,又是秘密,难不成这事情还不准张扬了吗?他忍不住开口道:“两位大人,此事事关前千户所众多人等的利益,是不是处理得太低调了些?如此处断,恐怕……难以服众吧?” “那你觉得应该怎么样?”黎鸿禧冷笑道,“没听说过家丑不能外扬吗?你觉得应该高调处理?怎么高调?要多高调?就算知道是蒋镛截胡又能如何?打上门去问他要?那是左千户所的做派!再说了,此事明摆着是我们对大人的命令阳奉阴违在先,去找大人做主?哼,卓衡,是你吃拧了?还是我吃拧了?” 相对于黎鸿禧,邓博远的语气就相对柔和一些,他安抚似的说道:“放心吧,秘密查察高有法就是给下面人的说法,起码短时间内,不会有人闹了。” ※※※ 前千户所的动荡随着高有法的失踪和黎鸿禧、邓博远的先后发声而渐渐平复下来,但百沸之水,止于冰下,并非是不沸腾了,而是没有到破冰而出的时间罢了。永远的这么压下去是不可能的,事情总是需要解决。 而正在此时,被前千户所挖地三尺也要找到的高有法,却被李贺的人秘密带到了陆准的面前。 被人从麻袋中拽出来,解开绳子,看清楚了自己所在的地方和面前正仰靠在床头静静看着他的高有法,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有些人注定是你一辈子的克星,你不惹他没有用,他会主动惹你,而且躲都躲不及。 “我……你……大人,您抓我干什么啊?”高有法哭丧着脸。 他起初的确是很不服气,很想跟陆准一较高低,但几次都没能得手之后,他就放弃了。本以为这么长时间陆准都没再找他的麻烦,或许是把他给忘了,谁知道,这又不知道是哪根筋搭的不对了,还偏偏用这种方式把他弄到了面前。 陆准冲李贺摆摆手,示意他和他的人退下。 屋中除了陆准和高有法之外,就只剩下了孙桥。 陆准指了指高有法,对孙桥说道:“人我给你弄来了,剩下的,看你的了。”说罢,就真的不管不问的闭目养神起来。 高有法不及反应,便见孙桥来到了面前。 “你就是高有法?”孙桥问道,“我听说,你有个诨号叫‘穿山甲’是不是真的?” “是……是啊!”高有法给自己壮胆,怕什么?陆准不是都说了交给面前这个人了吗?一个书生,有什么好怕的?有了底气,他反而问道,“你找我干什么?我最近没什么点儿可以卖。” 孙桥准确地抓住他的字眼,“那也就是说,在这之前,你踩好的点儿都已经卖出去了?” “我……”高有法想要反驳,却一时间卡住了。 “不用否认!你看那!”孙桥指了指靠墙的地面上那堆东西,对高有法说道,“那些东西,绝大多数都是从你卖出去的点儿里头掏出来的,但现在,它们归三爷所有了。” 高有****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他对着陆准喊道:“是你黑吃黑?!” “什么叫黑吃黑?也太难听了些!”陆准知道他在跟自己说话,手上不停歇的将翡翠金蟾转来转去,眼睛却依旧半闭着,仿若理所当然的说道,“我的人,一没有动那些人一根儿指头,二没有动这些东西,怎么能说是我黑吃黑啊?这些都是后所蒋镛蒋大人送给我把玩的!他是出于兄弟之情送给我,我呢,也不好意思不收,我就……照单收下了啊!这叫黑吃黑吗?不叫!三爷教你个词儿,叫馈赠!” 陆准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高有法气得牙根儿痒痒。 还说不是黑吃黑?人家好不容易从前所手中截胡的东西凭什么都送给你啊?这跟你陆准脸上写着‘主谋’两个大字儿有什么区别? 可知道了又能如何?知道的越多,高有法反倒越担心起自己来了。天知道他了解了这么多不该他了解的事情之后,到底会发生些什么。 孙桥见他神色不定,扬起眉毛,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三爷没什么别的意思,你不用害怕!只是我有些事情需要你帮助,所以才麻烦三爷派人将你给我请了过来而已。只要你答应跟我合作,就万事大吉!” “你……你要我干什么啊?”高有法问道。 “这就用不着你管了!你只需要答应我而已。”孙桥笑得人畜无害,“而且,你觉得,你有得选择吗?” ------------ 第188章 生意 高有法有选择吗?答案肯定是‘没有’。 前千户所的人掘地三尺,到处在找他,陆准根本什么都不用做,只要把他随便往前千户所衙门口一扔,就够他受的了。 所以即便明知道陆准是主谋,也是害得他有家不能回,害得他姐夫成了包庇犯,那他也只能选择好好地配合,而并没有其他的出路了。 “你愿意就好!”陆准听到他答应下来,笑眯眯的夸了这么一句。 “……”鬼才愿意!高有法愤愤地想道。 陆准似乎并没有感觉到高有法的抵触情绪,反倒和颜悦色的对他说道:“行了,剩下的事情,你就听孙桥的安排就好了。放心,我用人从不白用,给我做事情,我总归会让你尝到甜头的。不过,你若是敢给我耍滑头,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即便是说出‘对你不客气’几个字的时候,陆准脸上依旧是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笑得十里春风一般和煦。这非但没有让高有法放下心来,反倒更加的提心吊胆了。 不过好在孙桥不打算在这儿耽误太多的时间,见陆准没什么要嘱咐的了,就拉着高有法退出了屋子。 屋外,两个陆宅亲兵已经等候多时了。 高有法往两人脸上看了一番,发现不过是陆准的亲兵中很不起眼的两个。看起来不显山不漏水,只是不知道功夫到底如何? 虽然心里起了比较的意思,但想了想后,高有法还是打消了比试一番的念头。万一这时候有什么‘不轨的行径’被陆准知道了,事情就会又起波澜。 他还想着能早日回家呢,可不想把时间都浪费在孙桥的身上。 ※※※ 在陆准的安排之下,高价打点、疏通门路过后,孙桥的名字已经记进了应天府的黄册。虽然是商籍,但商籍在明代已经不似前朝了,并不是很受歧视的阶层。 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随着明末资本主义的萌芽,商人渐渐的受到一些人的羡慕,并逐渐开始对朝堂产生巨大的影响力。 《扬州竹枝词》中就有这样一段,“商人河下最奢华,窗子都糊细广纱。急限饷银三十万,西商犹自少离家”。 坐在城中一家布局清雅的茶楼中,倚傍着相近的栏杆,孙桥向下摇头晃脑的对高有法说道:“都说‘六朝金粉地,十里秦淮河’,南都有帝王之气,依山傍水,虎踞龙盘,但依我说啊,这里实在是并非王朝兴盛之所啊!” 高有法对着一盏热茶吹个没完,听了这话不禁稍稍抬了头,隔着热气看向孙桥的脸。半晌,嗤笑一声,复又低下头,“不用跟我说这些,这是不是王朝兴盛之所跟我有什么关系?你要说就赶紧说正经事,没事就别嘟嘟囔囔的,烦不烦人呢!” “我们有的是时间品茶休息,怎么?你就这么迫不及待的去做事情?”孙桥笑着问道,“还是说,你小子被三爷吓到了,巴不得赶紧做完事情。” “我被大人吓到了?”高有法哼了一声,坐直身子,眼神不屑地斜睨孙桥,“我就不信,你不怕他?少装了!大人信不信得过你我心里有数,那边的两个人怕不只是来看着我的吧?你若是敢在这茶楼坐上一整天,不干正经事,大人今晚就能找人打断你双腿,把你沉到秦淮河里头去喂鱼,敢赌一把吗?” 孙桥嘟囔一句‘没劲’,撇嘴道:“行行行,你厉害还不行吗?赌什么啊?跟你一个放血印子的打赌,我是嫌命长还是嫌钱多啊?” 高有法不说话了,眼神飘忽,不知道在想什么。 过了好一会儿,孙桥才不得不说道:“三爷的意思,从今往后,就由我打理他的生意,你呢,是我问三爷借来,帮助我的。” “你觉得我帮得上?”高有法对此表示质疑。 “你当然帮得上!”孙桥笃定地说道,“我知道,你对于玄学风水、寻龙点穴有一套,对于历朝历代的古玩字画鉴定有一套,对于市井上的花招等等也有一套。你这样的,正是我最需要的人!” 高有法听罢,并没有因为遭到表扬而洋洋得意,反倒面色更加冷淡了,“那你到底想要我帮你做点儿什么?” “你这个人,聊聊天不行吗?非把气氛弄得这么尴尬做什么?”孙桥随口抱怨,高有法根本不理会他,他自找没趣,只得说道,“是这样,我暂时打算做三样生意,恰巧都可以用到你。” “三样?”高有法挑眉道,“你会不会太贪心了?我虽然不知道你做到哪一步了,但我可知道,既然要在城里做生意,那大人大概是不会给你派多少孝陵卫的人佐助的。而且在此之前,左千户所也从未把生意做出孝陵卫过。这一上来就三样生意,你这么贪心,大人会同意?” “三爷本来就喜欢赌,赌一把又如何?赌赢了,我敢保证,别说两所,日后孝陵卫的饷银花销全从这里出都没有问题。赌输了……大不了三爷要我的命?实话说了,如果真的赌输了,我也没有那个脸面再活下去了。”孙桥如是说道,“你不妨先听听我的打算,再告诉我你愿不愿意。” “愿不愿意还不是都要做?你直说就是了。”高有法说道。 “那好,那我可就直说了。”孙桥说道,“我打算在城中开一个当铺,当然,我所说的当铺并不是寻常所见的当铺,而是特殊的当铺。” “当铺还能有什么特别的?”高有法对此不以为然,“不过就是人家当了东西收取利息,亦或是将死当卖掉罢了。” “对!你说的就是寻常的当铺!”孙桥笑道,“我既然说不一样,那自然是有很大的不同,你这么聪明,不妨……自己想想?” 孙桥又卖关子了。 如果可以,高有法挺想直接给他一下子,把他从二楼扔下去的。 当然,不远处就是陆准派给孙桥的两个亲兵,高有法就算有什么想法,也都是不容易实现的,还有可能会搭上自己。 ------------ 第189章 典当才华 直到高有法就要暴走的时候,孙桥才好似被满足了那么点儿恶趣味似的,将自己的计划对合作伙伴全盘托出。 “说当铺嘛,你说你懂,但我觉得你不懂!”孙桥随手指了指对面正在翻修的一栋三层的酒楼对高有法说道,“三爷派了李贺手下的一个线探,名叫阳九的,来帮我,所以,最近做事情也快了不少。我不是不做事情,而是事情大部分是他在做。你看,就那一栋酒楼,今天上午才谈妥的,已经买下来了。价格特别合适,正在翻修。那就是咱们当铺日后的所在地,三层楼!怎么?这么看着我干什么?你觉得高了?我觉得不够!” 高有法问道:“你说我不懂当铺,难道你懂?当铺就算再大,做得不还是我说的那两样生意嘛?你能干什么?难道你还想用当铺放血印子?” “为什么不能?”孙桥反问道,“你以为当铺和放印子的区别在哪儿?都是你押东西,我给钱。到期按利息还了钱,那就万事大吉,东西还还给你。若是还不上,这东西可就是我们的了。有什么区别吗?就算有区别,区别也只在于你那驴打滚的利息高,当铺利息低。当铺当的东西大伙儿都能接受,当掉一件旧衣服不代表日子就过不下去了。可放印子抵押的东西却足以倾家荡产,甚至是人财两空。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区别?” 高有法一时被他噎住,心里竟莫名觉得他说的有几分道理。 “怎么?认同了?”孙桥笑道,“我倒是很想问你,你放血印子这么多年,你觉得你是好人还是坏人?” “我?”高有法愣了一下,想了想道,“我大概是……我也不想的,可我总要活下去吧!” 言外之意,他自己也不觉得自己是好人,但又不愿意承认自己是坏人。 “好吧。”孙桥对他含糊的答案并未表示出不满,而是接着问道,“那你觉得,这世上真的有完璧无瑕的好人吗?” 高有法觉得没有,但他不想这样说。 孙桥笑道:“我听过一首诗,是这么说的,恶是利头善是泥,善人常被恶人欺,铁打犁头年年坏,不见田中换烂泥。但就算换多少把犁头,那泥还是泥,还是挨打的一方。既然好人没好报,那为什么还要做好人?我觉得这是自己的问题!好人,只是过不去良心的这道坎儿,不愿意做恶罢了。随着经历的挫折越来越多,磨难越来越多,有些人的这道坎儿被磨平了,有人的这道坎儿越来越坚固。你希望自己是哪一种呢?” “当然是……”高有法的话说了一半,突然顿住,他皱皱眉头,反问道,“孙先生觉得自己是哪一种?” “当然是后者!”孙桥毫不犹豫地说道,“我觉得你也是后者!所以,我希望你来帮我。好了,想不明白你可以慢慢想,我还是讲讲我的当铺?” 高有法这一次并没有提出反对的意见,看上去似乎是被孙桥说服了。 他就是那么一个不想做坏人的坏人,虽然手上没有人命官司,但他放印子坑过的人不计其数。如果可以做好人……他觉得自己好像还挺开心的。 “你说的其实大体是对的,当铺就是那么一个地方,客人将当物抵押给当铺,取得当金,并在约定的期限之内支付利息,偿还当金,赎回当物。如果约定的期限之内不能偿还,当物自然就属于当铺所有了,当铺有权对其做任何处置。”孙桥说着,话锋一转,提到了一个‘但是’,“但是,你说东西,我不这么认为。我觉得只要双方都认为可以抵押,那就可以做成买***如说,才华!” “才华?”高有法惊道,“才华怎么抵押?” “当然可以!”孙桥摆出一副理所应当的样子,对高有法解释道,“江南一直是文脉圣地,凡是在江南科贡夺魁的考生在京试之中,排名基本上都不会差。但并不是每一个想读书的人都有读书的权力,也不是每一个自认为有才华的读书人都进京赶考的路资。比如,某位举子认为自己有望桂榜得中,但家境贫寒,需要筹措路资前往京城,那他就可以拿自己的才华做抵押。在他赴京赶考期间,他家中开销由当铺负责,他的盘缠路费以及雇佣书童的价钱均由当铺出资,如果真的得中,则当铺要收回本钱;如果没能得中,则需要为当铺打三年的白工!当然了,我只是打个比方而已,反正京试三年才有一次,家境贫寒至厮,这三年他总还是需要过日子的吧?” 高有法摇摇头,想不明白,“你这样到底能得到什么?如果那人真的考中了,不要利息?只要本钱?不赚就是赔了啊!而且,你确定人家成了官老爷,那钱一定要得回来?” “那就要看你的本事了!那些欠你印子钱的你是怎么要回来的?”孙桥笑道,“这也正是我说的第二项生意!讨债!你高兄放了这么多年的印子钱,该怎么讨债,没人比你更清楚。别看入朝了,为官了,那又怎么样?当官了不起吗?南都城里头多少当官的说自己怀才不遇?只能在南都终老抱负难平?就算中了进士也不代表他能当阁老!官场上钱财不重要,重要的是前程!” “前程?”高有法若有所思。 “你想啊,我们所说的抵押才华,并不仅仅是对赴京试的人。还有读不起书的孩子,生活无处着落的秀才、举人等等。坐拥江南文脉,广撒网,总能捕到鱼的。得中的人越来越多,我们手中的人脉网就越来越广,能为他们以后官场之中提供的臂助就越来越大。他们舍得因为那么一点儿钱而失去可能的臂助吗?不会舍得的!至于成本……呵呵,一旦运作起来哪还有成本?高兄,你好好想想,他们如果不能得中,就都是给我们打白工的!一日三餐相较于请先生的薪资,实在是微不足道啊!” ------------ 第190章 池鱼 权谋并非孙桥所长。 作为谋士的他,实际上并不能让陆准满意。 但此番被陆准派出来做生意,却正中他的下怀,仿若游龙入海,可以自由施展的空间实在是太大了。 “你刚刚说三个生意?”高有法在听了孙桥说的两样生意之后,不禁对他的第三样生意也好奇起来,“除了典当、讨债之外,第三样是什么?” 孙桥笑着摇摇头,对高有法说道:“你刚刚不还知道吗?怎么又来问我?我说三样生意并非是三样相互分割的生意,而是三样和合为一的生意!这第三样,自然就是贩卖喽!” “你是说,把死当变卖?”高有法有些泄气,他不觉得孙桥的主意会这样草草收尾。 孙桥抬起一根手指,在高有法面前晃了晃道:“你只说对了其一!归根究底啊,还是你的思路没能打开!” “我的思路没打开?”高有法挠挠头,“那你倒是说说看,到底怎么回事儿啊?” 孙桥见他急得样子,却不肯直接告诉他了,转而看了眼对面正在翻修的铺子,对高有法道:“百闻不如一见,还是去看看再说吧。” 高有法虽然不满于他话说一半的可恶行径,却也拿他没什么办法,只得答应下来。跟在他身后下了茶楼,朝着对面正在敲敲砸砸的铺子走去。 ※※※ 傍晚,夕阳西下。 火红的余晖洒在陆宅院子里头,照得人身上暖洋洋的忍不住发困。 邵化海抱着佩刀坐在廊下,一个哈欠接一个哈欠,眼睛就快要闭上了。 邵开河从厨房出来便看到他了,走上前猛地拍了他一下,“干嘛呢?” “唉哟!哥……”邵化海惊得猛地跳起来,眼睛瞪得溜圆,这才看清楚来者是他亲哥,不禁又开始犯困,委屈的揉着脑袋坐下来,抱怨道:“干嘛吓唬我啊?歇会儿不好吗?” “歇会儿?”邵开河抱臂,居高临下的看着他,“知道现在什么时辰吗?” 邵化海望了望天色,回答说:“酉时半啊!到底怎么了?哥,三爷要用膳,您一个人伺候还不行吗?左右他最近没什么胃口的。” “嘿,怎么?当值时间昏昏欲睡,你还有理了?看看你这副样子!”邵开河越说越来气,见邵化海依旧是不明不白傻乎乎的模样,不禁紧紧皱起了眉头,冷着声音喝道,“给我站起来!” 邵化海仰着头一脸茫然,脑子倒是清醒了些,但依旧转不过这个弯儿来。半晌,他抿抿嘴,扯出一个不太好看的笑容道:“哥,不至于发火儿吧……” 邵开河冷笑一声,“怎么?邵化海!我说话不管用是吧?” “不是……哥……你这……” “来人!”邵开河一声令下,远远看热闹的两个亲兵赶忙上前,便见邵开河指着邵化海吩咐道,“给我押下去,打二十板子,好好清醒清醒!” 邵化海一听便急了,刚站起身来,就被那两个亲兵一左一右扭着胳膊辖制住。 “卑职听命行事而已,邵大人,得罪了!”其中一个亲兵在他身边轻声道出这一句话,押着他几步到了院子中。 直到被按趴下,邵化海还不知道邵开河今天到底是哪根筋搭的不对了。平日里他当值的时候也没少偷过懒,不就是打个瞌睡而已嘛,没误了事情就不叫事儿。 邵开河那冷冰冰的脸色跟千里冰封似的,两个亲兵不想引火烧身,手下自然不敢取巧,一板子下来砸得结结实实,邵化海完全没有心理准备,登时‘啊’的一声大叫,身子一挺,险些从凳子上翻下来,细细密密的冷汗眨眼间便钻了出来。 “闭嘴!” 邵开河冷喝一声,邵化海这才总算意识到这家伙今天的情绪就是不对劲儿。不管他是不是被什么事情殃及到的池鱼,总归是他偷懒在先,让人家抓了把柄。 他向来心思活络,做事喜欢讨巧。这顿打既然已经是白挨了,想明白了,那接下来就不能再吃暗亏。当下虽然不敢再喊出声来,但脑子里却盘算起这顿打之外的事情了。 二十下很快打完,邵化海已经疼出了几身冷汗,手指头都要抠到木头里去了。 邵开河站在旁边看着,过半数的时候气就消得差不多了,见他可怜兮兮的哆嗦着,心中便暗暗责怪自己不该迁怒,但脸上却依旧是那副冷冰冰的样子。他抬手挥退了那两个亲兵,对邵化海问道:“清醒了没有?” 邵化海猛喘了几口气,回答说:“清醒了!清醒了!卑职知错,卑职不该玩忽职守,不该蔑视上官……大人……别生气了吧?三爷还等着晚膳呢,卑职这就去伺候。” 邵化海一边说着,一边就强撑着站起身来。 邵开河皱眉道:“你这副样子,到底是你伺候三爷,还是三爷伺候你啊?” 邵化海垂手站在他面前,低着头道:“卑职……卑职这点小伤……不碍事……不碍事的……” 说罢,不等邵开河反应,邵化海已经步履蹒跚的走向厨房。不多时从里面出来的时候,手上端着刚刚出锅的粥和几样清淡的小菜。 邵开河心里别扭着,却一时找不出理由来阻拦,只能看着邵化海尽量稳住步子,朝陆准卧房的方向去了。 陆准几日来的心情也不好,他天生就是个闲不住的性格,整天躺在床上,就算没病也能要他半条命。更何况他伤得重,心里越是烦,伤口就越是叫嚣个不停。 听到门响,闻到粥的味道,没来由的又烦了起来。陆准不满意地嚷嚷,“这都吃几天了?腻不腻啊?” 淮扬菜大多清淡,虽然都是稀粥小菜,但是哪顿饭也不是一样的。邵化海知道他只是随口抱怨,把手中的托盘轻轻放在桌上,转头对陆准劝道:“三爷,这是张神医吩咐的,您还伤着呢,还是清淡些好。” 邵化海搬出张行简,陆准的脸色果然没那么难看了,叹口气没再说什么。可一转头,他看见邵化海的脚步似乎不太对劲儿,随口问道:“你这是怎么了?” ------------ 第191章 胡思乱想 “没……没什么。”邵化海伸手扶着陆准起身坐到桌边,深低着头,看不清面孔,“爷先用膳吧,过会儿就凉了。” “哟,没什么?”陆准接过他递过来的筷子,偏过头看着笑道,“你那委屈都写在脸上了,还跟我说没什么?我是瞎的?行了,不用装了,想让我替你出气就直说。但你要是再不说实话,我可就只当没看见了。” “别啊,爷!”邵化海连忙道,“出气就算了,不过是挨了我哥一顿打。三爷,您晚上要是不出去,放我一晚假行不行?” “一晚够吗?”陆准挑挑眉毛,斜着眼睛看了他一眼。 “够了够了!”邵化海急道,“就一晚。” “一晚你还用跟我说?”陆准转开眼神,端起碗来,“你们兄弟俩轮值,他打了你,替你值一晚又不是大事。” “不是不是,三爷,卑职是说,能不能也放我哥一晚假。” 陆准面露诧异,但邵化海不情愿跟他解释,他也不想多问了。反正他又没打算去别处,用不着非得要他们两个陪着。 草草吃完了饭,邵化海将陆准扶回床上躺下,闷头收拾东西。刚刚他求的事情陆准还没有明确的答复,所以他故意放慢了速度,想等着陆准开口允诺。可直到他要退出屋子的时候,陆准都一直半闭着眼养神,一句话都没说。 走向门口的脚步声拖拖拉拉,让陆准不禁勾了勾嘴角笑了出来。 邵开河、邵化海两人跟了他五年,他忙的时候,两人比他忙,他闲着的时候,两人也闲不下来,精神永远紧紧地绷着。更别说他今年特别不顺,三天两头受伤,他们身为亲兵头子就更是每天提心吊胆了。 “准了!”听到脚步声挪到门口,陆准才说道,“我累了,这就睡,今晚不用你们两个陪着了。” 邵化海顿时笑起来,千恩万谢后连忙退出屋子,生怕陆准反悔似的。 不管遇到什么事情,休息一晚,心情大概会好一点儿吧? 邵化海是这么想的。 ※※※ 说是早早休息,但陆准哪里真的睡得着? 躺在床上看着桌上邵化海走的时候忘记熄灭的烛台,越看越觉得无聊。 不知过了多久,房门轻响,熟悉的脚步声尽量放轻,越来越近。 “不是说放你假了吗?”陆准看着背对着自己的邵开河,随口问道。 邵开河似是没料到陆准还醒着,惊了一下,连忙转过身来,“三爷,是卑职吵到您了?” “没有,睡不着。”陆准说着,撑着要坐起来,邵开河赶忙几步上前扶住他。陆准顺势对他笑道,“听说你打了化海?为的什么?那小子刚刚送晚饭来的时候可委屈得很呐!” 邵开河攥了攥拳头,破天荒的没有回答。 陆准看向邵开河,半晌,才缓缓说道:“怎么?不愿意说?不愿意就算了。不过,化海那傻小子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挨打,我倒是知道些。” 邵开河猛地抬起头,正对上陆准锃亮的眼睛。 “白天的时候,李贺派人抓来了高有法,高有法跟着孙桥一块儿进了城。他们身边有我派给他们随身保护的两个亲兵,我倒是没见他们,但我猜他们大概会主动跟你说。”陆准自顾自的说着,并不管邵开河那不太自然的面色,“眼看着铺子都要开了,孙桥掺和了一手,前所掺和了一手,李贺……阳九很快就不是他的人了,但他们算是一类人,他们也掺和了一手,放眼我身边,只有左千户所什么都没有捞到,你心里不舒服是不是?” 邵开河在陆准面前垂手低头,虽然不说话,但这已经是默认的意思了。 一直以来,他心里都有疙瘩。 陆准起家靠的是左千户所,但随着现在越来越快的发展,邵开河莫名的觉得左千户所在陆准心中的地位似乎不是‘嫡系’该有的处境。 被打压有他们,被耍的团团转有他们,可像开铺子这种发财的事情。如果早些时候,是只有孙桥等人在做,邵开河还不觉得这么别扭,今天高有法也掺和进去,他才敏锐的感觉到了危机感。 当然,左千户所的处境也不是没有来由的。 邵开河认为,这一切都是因为左千户所没有人能真正撑得起大旗,为左千户所筹谋。 前千户所再纷乱,可无论是黎鸿禧还是邓博远,他们的心思都是向着前千户所的,陆准为了笼络他们、用好他们,施加手段的同时也要时不时地扔块骨头,是拉拢,也是分化。 但左千户所没有这样的人,张应奎在外人面前气魄十足,在陆准面前就是应声虫。潘文达根基不稳,还指望陆准扶持他,只能跟着陆准转圈圈。至于俞恒年,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还不如废物呢! 邵开河是因此才不知不觉的染上了焦虑症。 他是左千户所出来的人,看不得别人都有,左千户所却什么都没有。更何况,他心里清楚得很,别人或许没有能力影响陆准的决策,但他邵开河,还有邵化海,以及他们手下的这些亲兵是绝对有这个能耐的。 这种时候还不勤勉做事,整天懒懒散散、得过且过,那不就是把好处都拱手让给别人了吗?所以他今天才会迁怒邵化海,心疼归心疼,但他不后悔。刚刚一路巡视过来,大伙儿八成是都知道了这件事情,精神状态比起以往好了不止一点儿,这让他觉得很满意。总要先有个态度,才能做好事情的吧? 但此时被陆准看穿了心思,他心中就不禁打鼓了。 陆准从前很信任冯谦,也不排斥有人给他出谋划策,但这并不意味着他愿意看着手里的刀都有了自己的主意。那不安全!邵开河、邵化海以及他们麾下的亲兵就是陆准手里的刀,谁都可以有自己的想法,只有他们不行,他们只能秉承陆准的意思做事,不该多想。 见邵开河领会到到了自己的意思,陆准满意之余,也不准备再多说什么了。摆摆手道:“这些日子你也累了,去休息吧,好好睡一觉。”1910 ------------ 第192章 亲兵 邵开河回到住处时,邵化海还趴在床上摆弄着手里的一个什么东西,听见开门声看也不看一眼,就撇撇嘴道:“我不都说了三爷放咱们假了吗?何必去自讨没趣?” 邵开河走到他床边,看着他不说话。 邵化海侧过头,看见他的脸色,心里顿时就是一突:“哥,你……你不会是挨骂了吧?” “你跟三爷叫屈不就为了让三爷替你出气吗?三爷申饬我一顿,你该高兴才是啊!” 邵开河的话怎么听怎么都带着火气,邵化海在他那眼神下不觉间一哆嗦,辩解道:“我……我没说什么啊!再说了,我都跟三爷说了,这点儿小伤我不计较的。哥,我知道你不痛快,可我已经挨过打了……真不至于再打一顿吧……” 邵化海一边说着,一边把身子往里侧蹭。牵动伤口,又不禁疼得‘丝丝哈哈’的倒吸凉气。 邵开河见状,连忙收了逗他的心思,皱眉呵斥道:“乱动什么!”看邵化海安静下来,他叹口气坐在床边,脸上满是关切,“弄疼了吧?你至于这么怕我?放心,三爷不过是敲打了我几句,是我自己胡思乱想,跟你没关系。” 听了解释,邵化海这才稍稍放下心来,见邵开河脸色变得比刚才好多了,但依旧忧心忡忡,便借故耍赖,一张脸扭曲到一块儿,好似受了多大委屈似的,“可不是疼嘛!三爷都没这么狠的打过我。” 邵开河听罢一愣,随即竟笑了笑。 是,这小子一向会讨巧的,虽然很多时候狈懒,但在陆准面前办事似乎还从没有出过大的岔子。即便是偶有过犯,陆准也多半不会怪他。就算有那么几次真的气急了,下面人打的时候留情放水,他也只会装作不知道。 其实想一想,陆准又岂止是对邵化海一个人这样? 邵开河自己是亲兵统领,邵化海是副统领,他们两个身担管理亲兵的责任,又时常在陆准眼前晃悠,所以陆准对他们才会比对其他的亲兵要严格一些。但即便如此,陆准要打要骂也多半只会冲着邵开河这个正统领,连邵化海那个副的都不愿意多加追究。亲兵之中,五年来他似乎从未打过一人,也几乎没有真的跟谁动过气。 “哥,你笑什么?”邵开河突然的一笑,让邵化海又摸不到底了。 邵开河保持着笑容,拍了拍他的背,说道:“想通了而已!” “想通什么了?”邵化海疑惑道,“哥,我怎么觉得你不太对劲儿啊?” “有吗?”邵开河反问一句,随后解释道,“这段时日以来,三爷的做派你是知道的,就拿那个商铺来说吧,后投效三爷的孙桥、李贺等人,甚至是前千户所都有机会插手,偏偏咱们左千户所什么都没有。我心里的确有些别扭,不过现在想通了。三爷对咱们这些亲兵很好,对左千户所自然也差不了。现在插不上手,不代表摘桃子的时候会忘记有左千户所的一份儿。我操心这个干什么?” 邵化海定定的看着邵开河,半晌,却挑眉道:“哥,我觉得你的思路还是歪的。” “什么?”邵开河不明就里,忍不住奇怪道,“我的思路怎么歪了?” “哥,我们是三爷的亲兵啊!”邵化海看着邵开河的眼睛,认真的说道,“什么左所前所的,那根本就不是我们该考虑的事情!是,三爷原本手下只有一个左千户所,现在又多了一个前千户所,还有李贺手下的线探,孙桥管着的铺子……但无论三爷的势力怎么扩大,都改变不了我们是他的亲兵,只需要对他负责。把三爷保护好,伺候好,办好三爷交代的事情,这就是我们这些亲兵该干的事情。其他的,我们不该多想啊!” “可我们到底是出身左千户所!”邵开河还是转不过这个弯儿来。 “可我们不是张应奎,不是潘文达!”邵化海急道,“哥,你怎么就是想不明白?那你说,如果有朝一日左千户所与三爷发生了冲突,你是站在三爷这边,还是站在左千户所那边?” “没有这个可能!”邵开河笃定的说到,“左千户所是三爷起家的地方,最为忠诚不过。怎么可能跟三爷发生冲突?” “哥,我只是打个比方……”邵化海叹口气道,“而且,世事无常。谁知道以后会怎样呢?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你会向着谁?” “当然是三爷!”虽然很不情愿做这样没有意义的选择,但邵开河说出的话依旧是斩钉截铁,似乎很确定一般。 邵化海听了却不以为然,“哥,不是我打击你,我觉得你不该这么确定的!就看你现在的样子,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你可能会因为想要化解冲突、从中调停,而搞的两边都不讨好。真的不是我说你啊,你是不是把自己看得太高了些?” “什么意思?”邵开河皱眉问道。 “什么意思?我的意思很清楚了啊!”邵化海说道,“你心里放不下左千户所,甚至为了左千户所不惜在三爷面前着相!我是你弟弟,我当然选择相信你。可三爷呢?三爷会怎么想?三爷会觉得你为了给左千户所讨一个无所谓的公道,摆脸色给他看!真到了那一天,三爷和左千户所产生了冲突,三爷即便嘴上不说,心里也会觉得你总是会偏向左千户所的,那会让三爷不再那么信任你,甚至不敢用你。哥,我们是亲兵啊!没有三爷的信任,我们是什么?我们什么都不是!张应奎、潘文达,乃至黎鸿禧、邓博远等等,他们统统对我们客客气气,为什么?不是因为我们出身左千户所,而是因为我们在很大程度上代表了三爷。李贺算什么?三爷用他也防他,阳九被提拔只是恰逢其会。我们才是三爷的眼睛耳朵!” 邵开河愣怔地看着邵化海,他从不知道自己这个弟弟居然还能讲出这么多的大道理来。而且,久久以来蒙在他心头的那层雾,似乎在这一瞬间突然散开了。7110 ------------ 第193章 新人 “典当才华?”从阳九口中得知了孙桥的设想,陆准不禁也觉得孙桥这一次恐怕是用对了。但在阳九面前,他并没有表现出任何欣赏或是其他的意思,只是淡淡的继续问道,“除此之外呢?你还打听到了什么?” 阳九回答说:“小人倒是没有打听到其他的,只是小人自己想到了一个主意,希望说给三爷听听。” “哦?你的主意?”尽管陆准不觉得他能想出什么好主意,但现在正是扶植他的时候,总不好打击他的积极性,想到这儿,他便点点头道,“你说说看吧。” 本以为最多不过是哗众取宠罢了,但当阳九把他的主意说出来的时候,陆准却难得的坐直了身子,而且目光也随着他的话,变得越来越专注。 “小人以为,孙桥昨日不过是提了一个思路罢了。既然连才华都可以典当,那么其他的东西应该也是可以运作起来的。比如:消息。现如今,虽然我们在城中有了很多的线探,但相对于偌大的南都而言,还是太少太少了,根本不足以让我们获得足够的消息。小人觉得,是否可以利用当铺的名义,暗地里向特定的人群购买消息。” 陆准被吸引出了兴趣,对阳九问道:“你说的特定的人群指的是什么?具体说说。” 阳九见陆准起了兴致,眼睛忍不住亮了起来,急忙回答说:“小人觉得,特定的人群应当包括:茶馆、酒楼、旅舍的伙计,衙门或是官宅的门房,市井间的混混、乞丐,甚至是包括一些小孩子。” 茶馆、酒楼、旅舍的伙计,每天迎来送往,见多识广。 市井间的混混、乞丐,同样也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孩子?”陆准有些不解,“收买孩子有什么用?” “三爷,小人觉得,不仅有用,而且有大用!”阳九认真的说道,“孩子整日东家窜、西家窜,最容易看到一些隐秘的事情,而又不用担心被任何人怀疑。而且,相对于大人,孩子的眼光又是另一个方向,也许很多大人注意到的事情还是会忽略,但也有很多孩子注意到的事情会被大人忽略。更何况,小人以为,孩子是比较好收买的,只要投其所好,就可以不打草惊蛇的换来我们想要的东西。” “唔,这倒是不错。”陆准点点头。 阳九接着说道:“小人以为,最初可以向这些人等买一些并不会引起他们注意的消息,比如,酒楼今天有几个客人,分别是谁,生意是好还是不好,有什么热闹。这些都是人人一走一过就能看得到的,没必要隐瞒,用这些不值钱的东西换取一定的报酬,何乐而不为呢?等他们赚这些钱赚上了瘾,我们也早就发现了这些人的弱点所在,到时候,就不是他们想卖不想卖的事情了!” 陆准听罢不禁笑着摇头,称赞道:“不错,你的想法真是不错。这样,以后这件事情就交由你来办了,需要钱,你就跟我说。另外,你也需要几个得心应手的人,这样,你去跟李贺说,就说是我说的,让李贺给你派几个得力的助手。” 阳九赶忙谢过,“谢三爷,三爷前些日子给了小人很多金子,还有不少的富余,小人以为用那些暂时已经足够了。小人定当竭心尽力,为三爷做好事情。” “嗯,行。”陆准笑道,“去做事吧,我等着听你的好消息。” 从陆准的房中出来,阳九脸上已经恢复了一片平静。似乎在屋中只是例行公事的汇报,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般。 但实际上,他的心里却是一片翻江倒海的快感。 他现在越来越觉得,那晚冒险进入宅中,救了奄奄一息的陆准,实在是他这辈子做出的最最正确的决定。 他自幼孤苦,穷了二十多年,好不容易才遇到了李贺,过上了足以果腹的日子。他原本以为自己会一直对李贺感恩戴德下去,哪怕李贺总是冷冰冰的,眼神阴鸷,但毕竟是救他出苦海的人。但现在他发现,他变了。他不再满足于果腹,也不再满足于在李贺手下做一个连名字都不配被别人知道的小小线探。 “大方啊……真是够大方的!” 想想时不时扔给他几块铜板,就要他效力卖命的李贺,再想想出手就是金锭子的陆准,傻瓜才不知道自己该效忠的是谁。更何况,李贺也不过就是陆准手下的一个呼来喝去的喽啰罢了,不趁着陆准对自己信任的时候赶快抓住机会往上爬,难道还等着李贺继续施舍他吗? 阳九是个有野心的人,他从不掩饰自己想要向上爬的心思,但也一向认为自己是知恩图报的。 对,等我爬上去,等我爬到你李爷的头上去,再回头感激你当初的知遇之恩,那也来得及啊! 相对于阳九萌生的野心,其实被他设为了头号劲敌的李贺要远远比他想得开。 “你说,阳九去了陆宅?见到三爷了?”李贺对面前的线探点点头,道:“那很好啊!我估计他手下没有人,三爷会派他来找我。如果来了,就马上把他请进来,记住,那是三爷眼前新晋的红人,任何人都不准刁难他!” 线探对此不能理解,李贺也没有那个给他讲解的心思。待吩咐完,就摆手将他赶了出去。扭头看向窗外,脸上的神色莫名的变成了一片轻松。 从开始为陆准做这些背地里的事情的时候他就知道,陆准绝不可能只相信他一个人。没有阳九的出现,也会有什么阳七、阳八,也正因为有了这些人的出现,他才能把更多的精力用在办事上,而不是时刻想着怎么打消陆准可能萌生的顾忌。 不过是个新人而已……李贺如是想着。 就算是个有能力的新人又能怎么样?比起自己,阳九实在是有些急功近利。虽然陆准直到现在对他的感觉都不错,但这种急功近利如果发展下去,很快,不用多久,就会引起陆准的警觉了。 或许自己应该帮他一把?李贺笑了笑,听到门外传来了阳九的声音。 ------------ 第194章 预感 陆准足足在床上躺了近一个月,眼看陆薇薇婚期将至,他伤势好的七七八八,才被张行简允许出外活动。趁着能出家门,他便急吼吼的去两个千户所转了一圈。 没办法,兵是他的命根子,是他一切的本钱。两个千户所秩序的稳定,当然就成了他心中的第一要务。 虽然是走马观花,但跑了一大圈,还是让旧伤初愈的陆准不太吃得消。正琢磨着是回去休息,还是干脆便服入城,去当铺看一看,顺便在城里吃点儿什么。这么长时间清汤寡水,把他肚子里的油水早都刮干净了,不趁这时候好好补补,可太对不起自己的肚子了。 但还未等他作出决定,陪他出来的邵化海便上前禀报道:“三爷,萧大人来了,在宅子里等您。” “萧大人?”陆准挑了下眉毛。 邵化海连忙解释道:“是指挥使。” “唔,他来干什么?”陆准皱了皱眉头,不太高兴见他。 邵化海看出他不乐意,试探着问道:“要是爷不想见,卑职吩咐下去,随便找个理由,先搪塞过去?” 陆准本想点头,但转念一想,却又觉得不妥,“算了,毕竟是上官嘛。再说了,躲着不见,难道是老子怕了他?这就回去吧,吩咐下去,让宅里准备酒菜,我请萧大人吃晚饭。” 邵化海连忙答应下来,招手叫过一名亲兵,将命令吩咐下去。 ※※※ 陆宅门口,陆准翻身下马,将马缰和鞭子扔给紧随其后的邵化海,径自由大门口走入。 值守在大门处的孙占一上前行礼,禀报道:“三爷,萧大人在客堂等您。” “知道了。”陆准淡淡应了一声,朝宴客用的客堂走去。 屋内,圆桌摆下,几个冷盘已然上桌。 萧赞看到陆准进来,却没有起身,反而端起茶杯来,低头喝茶,假作没有看见他。 陆准对他这些小心眼混不在意,稍稍躬身拱手,草草行了一礼,笑道:“指挥使大人可是稀客、贵客,卑职刚刚从前所回来,想来是怠慢了。不知大人可否赏光,在寒舍小酌一番。卑职自罚三杯,给大人赔罪。” 萧赞装作一副刚刚看到他的样子,以拙劣的演技表现出惊讶的样子,醋溜溜的说道:“哟,陆大人回来了?你可是公务庞杂,大忙人一个。哪像我这个闲人呢!来来来,快坐,快坐。” “还是这边坐吧。”陆准朝圆桌旁的位子比了一下,吩咐刚刚跟进来的邵化海,“去,让厨房上菜,顺便把我的那坛好酒拿出来,请指挥使大人尝尝。” 那坛是哪坛?邵化海不知道,但也没有问。 他可是知道陆准嗜酒如命的,越是好酒就越是藏不住,放在他这儿都过不了夜的。宅子里哪还有什么真称得上好酒的东西?无非就是自酿的迎风倒,陆准平日在家中里喝的大多是这个。 萧赞似乎真的是来蹭饭吃的,席间除了跟陆准明里暗里的抱怨没事情可做,手下都不怎么听招呼之外,其余的时间眼睛都盯在菜上。 俗话说:酒逢知己饮。 萧赞这疏离的态度,陆准跟他没什么交情可言,也就不太想跟他喝酒。再加上萧赞也不太喜欢喝,所以这一顿饭,酒喝得极少,还没有陆准平日里兴致好的时候一个人一顿饭喝得多。 但菜过五味之后,萧赞却突然话锋一转,扫向了陆准手下的买卖。 “我听说,陆大人最近出资做买卖啊!是在城中开了个什么当铺吧?叫……叫什么来着?哦,对了,公平当,是吧?这还是宁叔告诉我的,要不然,我都不知道。” 陆准听到‘宁叔’两个字,眼皮子就是一跳。但他还不知道这小子葫芦里头到底卖的什么药,也就不方便表态,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静待他的下文。 没有得到肯定的答复,萧赞看上去很不满意,他挑起眉毛,瞪着眼睛,语气冷了下来,“陆大人,我朝规矩,军户是不得操持他业的。陆大人是不知道规矩,还是明知故犯呐?” “规矩?我当然记得。”陆准此时已经认定萧赞是借故找茬,当然不会让他抓了把柄,听罢便说道,“的确,管理当铺的人曾在我宅中住过,但那是因为我当时看他可怜,才收留了他。不过,他并非是孝陵卫军户,住在孝陵卫辖地内总归不太妥当。而且既然他现在想有做生意的意思,我当然就让他自己去折腾喽。那当铺跟我没什么关系,不过是个再寻常不过的买卖罢了。” 陆准这么说,是因为孙桥现在是入了黄册的人,有根有底,并不怕查。而且,孙桥并非是军户,自然无需去遵守军户不得操持他业的法度。 但萧赞却依旧不依不饶。 “那依陆大人的意思,就是孝陵卫并未有人掺和进去喽?哼,宁叔可不是这样告诉我的!”萧赞说着,眼神开始变得难以捉摸,“据我所知,陆大人手下可有军户掺和进去,难道陆大人对此是一无所知吗?” 陆准想了想,虽然不明白萧赞为什么突然揪住这件事情不放,但他却对自己手下的人有信心。应当不会出事情的吧? 于是,陆准继续否认道:“大人说的什么?卑职听不明白。” “好!要的就是陆大人这个不明白!”萧赞拍了下桌子,笑道,“前一阵或许是我处事太过焦躁,也没有掌握好方法,所以,总是把事情弄砸。但现在不一样了,我身为孝陵卫指挥使,下面如果有人不干不净,不规不矩,那是自然要予以惩处的。宁叔这几天教了我不少的东西,也让我明白了很多的道理。” 没头没脑的说出这一句话来,萧赞便起身告辞,“这顿饭吃得很舒服,多谢陆大人的款待了。当然,最让我舒服的,还是陆大人的态度。我本以为陆大人对犯错的属下会加以包庇,但没想到,是我误会了陆大人。那既然如此,如果抓到什么人的话,我可就不再通知陆大人,直接处置了。” 威胁?警告?还是试探? 萧赞两次提到了‘宁叔’,想起那个从前总是不声不响藏在老爷子身后的人,陆准心里有些没底。 “化海!”陆准叫了一声,邵化海赶忙上前,“你去告诉李贺,给我查清楚,萧赞到底在干什么。另外,再通知阳九一声,高有法还有那两个亲兵,马上给我撤回来!” “爷,用得着这么……” “小心无大错!”陆准强调,随即轻轻叹了口气道,“我倒希望是我杞人忧天了,否则……”10 ------------ 第195章 打草惊蛇 当夜,指挥使衙门。 宁叔急得火上房的时候,萧赞才带着淡淡的酒气从外面回来。 “你去哪儿了?”宁叔听说他回来便跑了出来,闻见他身上的酒味儿顿感不妙,“你喝酒了?跟谁?在哪儿?” 萧赞拂开他的手,哼了一声道:“去陆准家里蹭了顿饭……” “陆准?”宁叔惊叫道,“你没事去找他干什么?” 萧赞没有回答,径自进了屋中,坐在圈椅上,吩咐下人上茶。 宁叔紧随其后跟了进去,在他身边絮絮叨叨,“少爷,我跟你说过多少遍了?我们现在的做法是很危险的,尤其是今晚!好不容易布置了一个月,才总算到了收网的时候,千万不能吃岔子!你怎么……你没事去找陆准干什么?” “行了!”萧赞不耐烦地喝了一声,“我这一个月里事事都听你的,难道就不能让我自己做主一次吗?我也没干什么啊!不就是和陆准之前对宋瑞堂的时候一样吗?下个战书而已,免得他觉得我胜之不武!” “下战书?”宁叔的脑子里如同晴天霹雳一般。 萧赞自从知道了左千户所的练兵方法之后,就闹着要做大事。宁叔好不容易才劝住了他,并且帮他规划,徐徐图之。 趁着陆准受伤,不可能事事注意到的这段时间,宁叔制定了很周全的计划,只要掌握住陆准让孙桥开的当铺里面有军户参与的证据,顺便抓几个人,双方谈一下,陆准向来护短,有很大的可能会稍稍妥协让步。 今晚,尹沧带人去了城内,就是为的抓住高有法等人作为谈判的筹码! 萧赞这一个月来一直被宁叔派人盯着,只是今天是动手的日子,而且萧赞这段时间以来都很安静,宁叔才稍稍放松了对他这边的警惕。可事到临头,怎么……怎么就出了岔子! “你把计划跟他说了?”宁叔不得不追问一句。 “计划?”萧赞嗤笑一声,“是你的计划,还是我的计划?” “什么?”宁叔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萧赞得意的扬起眉毛,“我已经命令过尹沧了,今晚抓到人之后,就地格杀,不留活口。宁叔,兵法云: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你的处事方式太温和了,对付陆准那样的家伙是没有用的!非得要让他吃到苦头,他才知道我不是好欺负的!” “不能……不能……”宁叔失魂落魄,反应过来便连忙往外跑,却冷不防被两个家丁钳制住。宁叔挣了两下没有挣脱,便停下了挣扎,摇着头,默默流下泪来,口中喃喃自语,“完了,完了……” “不会的!”萧赞走上前来,眼中满是狂躁,“宁叔,你跟了我爹这么多年,劳苦功高。放心,我以后还要重用你,不会动你的,你只需要委屈一个晚上而已!我是萧崇德的儿子,我身上流着萧家百战建功的血脉,我不比陆准差!他能拿下宋瑞堂,能让宋瑞堂怕了他,我也能让他怕我!不过是比他更狠而已,我以前没有想通,也没有机会,但现在有了。这就是一个好的开始,宁叔,你该为我高兴才是。” 宁叔恍若未闻,依旧摇着头,固执地重复,“完了……全完了……” 萧赞不耐烦地摆手,吩咐家丁将他押了下去。 嫉妒是世上最恐怖的东西,能引人不知不觉的走向深渊,直到葬身地狱,依旧不悔。或许从萧崇德决定不再出手的时候开始,萧赞就已经注定了会走到这一步。 狠,这是掌握权力的要素之一。但光有一个‘狠’字却是注定不但什么都做不成,反而可能会死得最惨。 ※※※ 陆宅,相较于萧府的折腾,陆宅的气氛就显得十分沉静了。 花园里掌了灯,陆准坐在桌前,对着一盘棋独自打谱。 身旁,邵化海躬身对他汇报刚刚收集回来的消息,“李贺的人已经查到了,今天萧府并未大规模动作,只是出动了几个家丁,由尹沧带着往城中去了,进城后与一伙混混有短暂的接触……另外,阳九那边传来消息,傍晚时分,高有法似乎觉察到了什么,急匆匆的离开了当铺,只说有事情要跟您说,但直到现在还没有回到府上。派去的两名亲兵其中一个跟着他,也没了音讯。另外一个留在铺子里,落板后听到外面有很奇怪的异响,出门查看,就再没回来。阳九的人在后墙的地方发现大量血迹,但据孙桥等人说,并没有什么打斗的声音。” “有血迹?那人呢?找到没有?”陆准的声音不缓不急,平稳的语调让人莫名的心安。 邵化海沉下心来,回答说:“暂时没找到,但李贺跟阳九已经派人在找了。三爷,卑职倒是觉得,会不会凶多吉少……” “你觉得会吗?”陆准冲他笑了笑,说道,“如果真的想杀人,为什么把尸体带走。就算是为了不留下痕迹,那为什么不掩盖血迹?不发生剧烈打斗就干掉我一个亲兵,有这个本事,掩盖血迹很难吗?放心吧,他们怕是想跟我谈什么交易。如果不过分,答应了就是。” “可……”邵化海还是觉得不对劲,“三爷,您说,萧赞为什么要来提醒您啊?这不是打草惊蛇吗?” 打草惊蛇…… 陆准仰起头,仔细想了想。 他也觉得不对劲儿,如果只是想跟他谈交易,那人自然是抓到了再说才好。但如果不想谈交易,那抓人的目的是什么呢?可无论怎么样,都不该提前暗示自己的。除非…… 炫耀?示威?下战书? 陆准的脑海中不禁浮现起这么几个词来,眼中瞬间闪过一丝慌乱,虽然很快就掩饰好了,但咚咚不停地急跳的心脏却告诉他,不祥的感觉是真真切切的。 “让李贺不要再露面了,他手下跟卫所有关的人也全都退回来。城里的事情全权交给阳九,不要再找高有法,也不用再找那两个亲兵,所有人给我盯紧了尹沧。一旦发现他的行踪,马上回来告诉我。另外……如果事情有变,允许阳九便宜行事。告诉他,一切以安全为首,什么都没有人命重要!只要能保住命,什么条件都可以先答应下来。”14410 ------------ 第196章 身不由己 城郊一处僻静破落的大宅花园里,夜晚的月色朦胧,照在地面上画出一个大大的光圈。仰头看月亮的人大概都和高有法一样,觉得自己很像是坐在水井里头的一只蛤蟆。徒劳的畅想着外面的世界,却可能再也没有机会出去看看了。 高有法身边绑着两个亲兵,其中一个满脑袋是血,陷入昏迷之中,不知道何时才能醒来。至于另一个,则是被重伤失去反抗能力之后,依旧瞪着眼睛,似乎用杀气吓退这些行凶为恶的歹徒。 尹沧居高临下看着他们,目光比较起月色更加清冷。 他身边一个萧府家丁都没有带,或者说,他带那些家丁、见那些混混,原本就只是混淆视听的障眼法而已。轻松脱身,只为了与这一个月来他好不容易才选定的合作者会和。 如果焦文桀此时也在这里,不知道会惊得跌破几幅眼镜,因为这双方之间联系的纽带不是别人,正是他那个近月来一直循规蹈矩没再给他惹麻烦的外甥,刘敬。 “我说尹大人,你要干什么就快点儿吧!我怎么觉得……这儿好像有点儿冷啊?”刘敬抱臂站在一旁,耸着肩膀将身子缩了缩。 大夜里,黑灯瞎火的,尹沧也不让点个火把。不仅刘敬有意见,那十几个亡命徒也很有意见。当然,他们一向属于那人钱财替人消灾的类型,给足了定金,接了生意,就要帮雇主把事情做好,因此,虽然有意见,但也只是在一旁不耐烦地看着,并没有多言。 尹沧转头扫了刘敬一眼,哼了一声,轻蔑地说道:“怎么?怕了?” 刘敬像是被人踩了尾巴似的突然蹦起来,嚷嚷道:“你……你说谁怕了!我才不怕呢!只要你能让我抱得美人归,上刀山,下油锅我都不怕!” “我不会让你上刀山、下油锅的。”尹沧状似认真的对他说道,随后不等他想明白这句话的深意,便将眼神又转到了高有法的身上,“高大人难道不怕吗?” 高有法听到声音,茫然的眼神顿时变得凶恶起来,“怕?当然怕!但我觉得更该害怕的是你!大人不会放过你的,你,还有你们,你们统统都不会有下场!” “胡说什么!”亡命徒的首领是个迷信的家伙,心中很相信因果报应,却又心存侥幸的干着下地狱的事情。他听到高有法的话,顿时恼怒起来,上前狠狠地踢了他一脚,将他踹翻在地上,看着尹沧道,“快点吧!就算这里隐蔽,再磨磨蹭蹭下去,难保我们不会有危险。我们是为了钱不惜命,但也不想屈死在这里。” “好,我会尽快。”尹沧说着,在高有法面前蹲了下来,“我知道你记恨我,我也知道,如果今天来的不是我,你或许不是完全没有逃出生天的机会。但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就像我,明知道宁叔不想杀你们,明知道他是对的,可我却还是要遵从少爷的命令,把你们统统处理掉。你说我不会有好下场,我信,而且我知道,那一天应该不会远了。说真的,有些时候真羡慕你们,能辅佐一个心里有你们的上官,实在是件很幸福的事情。” 高有法有些失神,他不太确定自己是不是出现了幻觉。 作为一个放印子钱的高利贷主,作为一个以卖点儿为生的怕鬼更怕死的不合格的盗墓贼,他穿梭于左千户所的生意场和前千户所的地下世界,探听到很多的消息。他知道陆准很欣赏尹沧,曾不止一次的想要将尹沧纳入麾下,只是尹沧没有同意过。 “你羡慕什么?你明明有选择的机……” “我没有!”尹沧站起身来,神色受伤而又激动地看着高有法,喃喃自语,“我没有选择,我没有选择……老爷子对我恩重如山呐!我怎么可能背叛他?怎么可能背叛他的儿子……” 高有法带着嘲笑摇头,一字一顿的说道:“老爷子?没有老爷子,你以为你家少爷还能活到今天吗?你以为他即便活着,还能像现在这样派条狗在我面前汪汪叫吗?不止你一个人欠过老爷子的情!” 首领见他们缠缠绵绵迟迟不动,说一些听不懂的话,心里愈加烦乱,走过来猛地拍了下尹沧的肩膀道:“你要是下不去手就让开,还是我们兄弟来吧!快点做完,兄弟们还等着拿钱回家呢!” “知道了。”尹沧说道,“劳驾几位帮忙,把他们的绳子除了。我记得那边有个枯井,这几个人不妨就扔到枯井里头去,盖上石头。这里荒废已久,没人会注意到的。” 首领对他这样的处理方式显然不满,但毕竟是雇主,在确认尹沧的意图确定了之后,他便点头答应下来,但却补充道:“扔到枯井里当然可以,但得先一人给一刀。否则,他们若活下来了,那岂不是麻烦?” “不必了!”尹沧拒绝道,“枯井那么深,掉下去八成会没命,再盖上石头,绝无生还之理。这些都是好汉子,何必多此一举,死前再给他们一刀。” 首领怪异地看了他一眼,抿抿嘴没有说出后面的话,招呼手下做事情。 但他心中却已经有八成笃定,这俩人之间,绝对有仇!一刀下去什么都结束了,多痛快,可万一扔下枯井没能摔死,那可就惨了。多半不是活活憋死,也得活活饿死,那哪是为他们考虑?分明是要多折腾一段时间啊! 不过那不是他该想的,这三人是不是要多吃苦头,跟他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弟兄们,加把劲儿,都快着点儿!干完了领银子回去,起码能潇洒一个月!快点儿,手脚都麻利着点儿!” 首领指挥亡命徒们做事的时候,尹沧独自逼近了刘敬。 “你……你干嘛?”刘敬有些害怕的后退,缺见尹沧慢慢抽出了刀来。 “事情办完了,你,自然也是要处理掉的喽!”尹沧说得理所当然,刀锋上闪着寒光扬起,朝着刘敬猛地劈了过去。2210 ------------ 第197章 自救 “你干什么?你疯了!”刘敬猛地退后,劫后余生,瞪着眼,惊魂未定地喝道。 如果不是那与他相熟的首领眼疾手快,将那一刀架住,怕是他的脑袋刚刚就要搬家了。这怎么能不让他后怕?但更多的还是愤怒! “葛爷。”尹沧收回刀,却并未插入刀鞘,站在原地不动,对那首领解释道,“我家少爷嘱咐过,虽然说,的确是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但陆准是条疯狗,还是少留下线索为好,免得他狗急跳墙胡乱咬人。这个刘敬先前就与陆准有过节,很容易被想到。我倒是无所谓,但如果顺藤摸瓜摸到了各位,可就不妥了。我可以加银子,买他这条命。” 有理有据,也抛出了香饵,只等着葛云森上钩。 但让尹沧很是诧异的是,葛云森想都不用想,就对他默默摇头,“我是拿钱卖命,卖别人的命,也搭上自己的命。没有钱是我不想赚到的,但这个人你不能动,我留着他有用!如果非要动他,除非你先动动我。” 那边正忙着找石头盖井的手下们听到这话,纷纷直起腰,杀气四溢的朝这边看过来。尹沧权衡利弊,只得暂时忍耐下来。 “好,那就看葛爷的面子,放他一马。”尹沧收回了刀,独自走到一边坐下,默默无语。 葛云森的手下办事效率很高,不过片刻的工夫,一切都已经做好,看起来是一副轻车熟路的样子。一群人小心翼翼的出门,若无其事的分散开来。此时已经宵禁,他们却知道如何能躲过巡逻的更兵,更知道如果不幸遭遇了该怎么回答对方的盘问,才能免除拘捕和刑责。 身后的枯井下,高有法以一种极不舒服的姿势窝着身子躺在应该足有膝盖高的淤泥里。他被卡住了,上面还压着人。 这口井打得实在是小,扔下三个人,高有法觉得自己快要被压死了。 “……兄弟,你……你动一动……”高有法推了推压在自己身上的其中一个人,对他说道。 此时,就要感谢那块临时找的石头了。 石头虽然够大,但并不是严丝合缝。而是有很多地方都露出了孔眼,几处孔眼还算得上相对较大。一个人从下面爬上来钻出去,那除非变成蛇,或许还有点儿机会。因此,这样根本抓不住的机会,葛云森并不介意给人家留着。 空气从孔眼中钻进来,一同钻入的还有些许的月光,虽然不亮,但也不至于是伸手不见五指,什么都看不到。 只不过,或许是近日雨水多的缘故,下面十分泥泞,一股股难以忍受的味道更是令人作呕。但是话又说回来了,烂泥很高也是福气,再加上面积小,刚好卡住,否则,他们不是早摔死了,也会呛死在泥里。 “老天爷保佑。”终于从下面挪出来的高有法一手扶着刚刚醒来,不知所措的亲兵,嘟囔了一句后,看向勉力自己倚墙站着的亲兵道,“你还撑得住吗?我们得想办法出去。当然,我不需要你帮忙,你们两个互相扶着就好。另外,你们身上如果带了什么硬的东西,能借给我用用吗?” “匕首?”重伤的亲兵倚在墙上喘气,从怀中靠近腰部的地方真的掏出一把做工十分精致的匕首来递给他,紧接着问道:“你打算怎么办?爬上去不可能,这既然是枯井自然也没有来水的地方,怕是就算有水道也早被堵上了。再说了,我们又不知道方向,万一走错了。” “不会!我的鼻子会告诉我往哪里走!”高有法接过匕首,将两人推到一块儿,“你们互相扶着,我需要一些时间。穿山甲,穿山甲,我这诨号可不是取着玩儿的。” ※※※ 刘敬很紧张。 他觉得身后总有眼睛看着自己,哪怕被葛云森送到了家门口,这种感觉依旧没有淡下去,反倒更浓了。 此时回头,或许就能看见尹沧提刀冲自己劈过来? 刘敬晃了晃头,将胡思乱想扔到一旁。还有几步,还有几步就到家了…… “唔……呜呜呜!!!”刘敬被一股大力扼住脖子,一只手死死地捂住了他的嘴巴。 “别叫,否则掐死你。”刘敬不敢不相信,因为扼住他脖子的那条胳膊瞬间收紧,真的给了他窒息般的感觉。他顿时老实下来,但很快,便被一股大力袭击了颈部,晕了过去。 当他醒来的时候,已经被绑在了一把椅子上。 椅子是铁质的,四条腿牢牢地固定在地面上,任凭他怎么挣扎,都无法撼动分毫。嘴里勒着一条布,让他很难发出声音。 眼前很亮,一个正窜着火的炉子就摆在他的脚前。穿过光帘大概能看得到一个人影,但却又看不真切。 “自我介绍一下,我叫阳九。”人影开口了,“我相信你应该还不知道我的名字,因为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是过得苦日子,在市井间挣扎求存,籍籍无名。只是最近才做了些微不足道的小事情,稍稍爬起来了一点点而已。我为三爷做事……当然,如果你觉得我是三爷养在城中的一条狗,那也没什么不对。我抓你来,只是想问你一些事情,如果合作顺利,你很快就可以获得解脱。但如果不顺利……我想你应该清楚,作为一条狗,为了获得主人的青睐,除了会摇尾巴之外,还得会咬人才行!好了,废话够多了。来,让刘爷暖和暖和。” 手下用钳子夹起炉子里正燃烧着的木头放在铜盆里,在刘敬恐慌的目光中被放在了椅子下面。 “你……你干什么……我……我舅舅是千户……我舅舅是旗手卫的千户!” “聒噪!”阳九不耐烦地挠挠耳朵,挑眉道,“我不想知道这个!我感兴趣的是,今晚,你去了哪里,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被你们带走的人现在在哪里。我不急,不过为你考虑,你最好还是快一点,否则……我可不敢保证,一会儿会发生什么。” 温度一点一点的升高,刘敬一点儿考虑的时间都不需要,就仿佛已经闻到了空气中那股子焦糊的味道。他急不可耐的如竹筒倒豆子一般把他的事情一一交代出来,今晚的每一个人都被他几句话间卖了个干干净净。 “很好!看来,我们可以换个方式聊天了。”阳九笑着摆手,示意手下给他松绑,拉他起来,“带我去那个宅子,现在!” ------------ 第198章 萧崇德的面子 陆准在花园中,对着棋盘坐了一夜,早上去书房的时候险些被门槛绊了一跤。 邵开河上前一步扶住他,面色看上去不免有些紧张, “三爷,您没事吧?”邵开河关切地问道。 陆准不动声色的脱开他的搀扶,说了声‘没事’。 邵开河吩咐亲兵去厨房看看早饭准备好了没有,自己去打水给陆准洗漱。 外人看上去陆准似乎又恢复了神色如常,给人一种看上去就觉得沉稳、安宁的感觉,但作为陆准贴身的亲兵头子,他潜藏的情绪却瞒不过邵开河的眼睛。 吃完了早饭,按照惯例,陆准要么处理下面报上来的公务,或是传见几个人,要么就随便下去,到两所的辖地内去转转。 邵开河没有照例请示,而是静静地站在桌前。 他知道陆准现在既不想处理公务,也不想见人,更不想出门。心里关心的,莫过于是城中的事情。从昨天命令下去直到现在,还没有什么有用的消息传来。 该抓的抓不到,该找的找不到,真不知道阳九手下的那些人到底是干什么吃的。 “三爷,要不要我派人……”邵开河试探问道。 话刚刚说到一半,外面就传来喧闹的响声。 陆准皱了下眉头,没说什么。 邵开河看了看他,转身走出门去。 门外,几个亲兵围着一个试图闯过来的人。 邵开河的视线被人挡住,没有看到被围的人是谁。但从他的角度也可以看到,那人并没有被亲兵们制服。 他将手按上腰间的佩刀,冷着声音喝道:“吵什么?” 亲兵们听到他的声音,连忙散开。中间被围着的人露出庐山真面目,倒是让邵开河吃了一惊,“宁叔?” 宁叔冲着邵开河跪了下来,求道:“邵大人!求您,求您让我见陆大人一面!” 邵开河看看他,又看看自己手下的亲兵们,眉头拧了起来,“谁能告诉我,他是怎么进到这儿来的?嗯?说话!” 没人说话,所有人都缩着脖子,好像是一群被惊到了的鹌鹑。 邵开河深吸口气,压住怒火,“门口带班值岗的是谁?” 距离邵开河较远的一人开口回答:“是孙头儿。” “孙占一?”邵开河眉头皱得更紧了,“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三爷的宅子要是什么人都可以随便乱闯,那还养你们干什么?去告诉孙占一,下了这班岗来找我!” 邵开河说罢,转身就要进屋。 宁叔急了,连忙从地上爬起来,便要扑过来拉住他。 噤若寒蝉的亲兵们哪里敢让他冲进书房去,连忙又是一阵乱的拦住,只是下手显然比刚刚狠多了,宁叔年纪不小,跟这些年轻力健的小伙子哪里支摆的过?眼看房门又要关上,他目露绝望的大叫出声,“求您了!邵大人!求您了……陆大人!陆大人!我有要紧事,有要紧事啊!” 他的声音,早在喊第一遍的时候,陆准就听见了,只是心烦不想搭理他罢了,所以由着邵开河处置。现下看来,不见他,他似乎是不愿意走的。陆准烦躁地挠挠头,吩咐道:“放他进来吧。” “是。”邵开河答应一声,将宁叔带了进来。转而出去,守在门口。 “你要见我?”陆准站起身来,走到一旁坐下,随手指了指另一张椅子道,“坐吧,坐下说。” 宁叔没有落座,反倒又跪了下来。 陆准一阵头疼,“宁叔,你是老爷子身边的老人了。讲道理,是我的前辈。你这是唱的哪一出啊?” 较之上一次见面,宁叔显得更为憔悴了一些,脸上一片灰败的颜色,让人看了就忍不住心里堵得慌。他对着陆准磕了个头,抬起头来的时候,眼泪都快要下来了,“陆大人,宁某是上门赔罪的!” “你?赔罪?”陆准摇头道,“你一心护主,何罪之有?古往今来,忠肝义胆的人都是值得我辈崇敬,并引以为榜样的。” “我不是!我不是!”宁叔连连否认道,“老爷不管事了之后,府内府外的大事小情都是宁某一手为之,少爷只是受我的摆布做事。这次的事情,我骗少爷说,拿您的商铺下手,抓了高有法为首的几人,作为筹码,要挟您将一部分红利分给我们。有了余钱,就可以更好的布置下一步,对于把控右所、后所有诸多臂助。但实际上,实际上……实际上,宁某却对陆大人的人下了黑手……” “下黑手?”陆准挑起眉毛,眼神骤然锐利起来,“你说下黑手?你把他们怎么了?” 宁叔低下头,强自镇定下来,回答道:“我让尹沧将他们扔下了枯井,此时,怕是已经……已经凶多吉少了。” “在哪儿?”陆准猛地窜上前,一把扯住宁叔胸前的衣服,将他拎了起来,恼怒的神色仿佛直欲择人而噬,“告诉我,在什么地方!” 宁叔被他勒得脸色不自然的涨红,几乎喘不过气来,好不容易稍稍挣脱出喘息的空间,他赶忙说道:“陆大人,您听我说……听我说……您只要答应我,答应我不要责怪我家少爷,我就告诉你地点。陆大人,您现在杀了我也没有用的,倒不如冷静下来,跟我做交易怎么样?我告诉你地点,也任您处置,但您要答应,不能责怪我家少爷……怎么样?陆大人,决定吧……” “你……威胁我?”陆准的手指猛然锁紧,眼睛微微眯起,目光不再那样锐利,却如同深渊一般,望不到底,更加让人害怕了。 宁叔说不出话来,只能瞪着一双眼睛,看着陆准。 “三爷!”邵开河突然开门进来。 陆准猛地转头过去,邵开河吓得退了一步,险些绊倒。 “什么事?”陆准问道。 邵开河有些恐惧的看着显然情绪有些失控的陆准,战战兢兢地回答:“阳九派人回来了,说是有了消息,昨晚就审出高有法等人被扔下的那个枯井的地点了,只是天黑下井困难,几次都没能到底。刚刚又派了人下去,相信很快就会有消息。” 事情走到这一步,局中人不管是死是活,都是命了。 陆准像突然被抽掉了力气一般,无力的松开手,身子晃了晃。 邵开河连忙上前扶住他,面带担忧的扶着他坐到躺椅上。 “三爷,要不要请张神医过来看看?”邵开河低声问道。 陆准重伤初愈,很多伤口还没有完全养好。邵开河真的很担心他因为这次的事情而情绪变动剧烈,会引起旧伤复发。 “我没事。”陆准对自己的身体总是这样固执地自信,让旁人实在拿他没办法。 另一边,阳九派人送回的消息虽然邵开河没有细说,但已经足以让宁叔捕捉到一些非常关键的消息了。其中最为关键的一点就是,陆准不需要跟他做交易了。 天亮后,尹沧才回来,跟萧赞说了事情已经办妥。萧赞兴奋之余,便将软禁的宁叔放了出来。宁叔从尹沧口中问出了事情经过,痛骂尹沧愚忠,不知道护主。之后便决定以身作饵,用自己去平息陆准的怒火。 尹沧当然知道这是保全萧赞的最好方式,答应了宁叔在事情平息之前,先看住萧赞,以防他胡来,将他自己折腾进去。 可单刀赴会的结果却出乎了宁叔的预料,陆准不需要交易了,那么,他还剩下什么?他还有什么筹码保住萧赞?拖了这么久,如果人真的死了,陆准这一次恐怕连老爷子的面子都不会再给。 邵开河无暇理会宁叔,在陆准否定了他请郎中的建议之后,便接着请示道:“三爷,阳九手下人手毕竟不够,我们要不要派人……” “不!”陆准马上说道,“他需要人会说,不说就是不需要。你先下去吧,让我静静。” 邵开河下意识看向未被提及的宁叔,陆准似有察觉,吩咐道:“他留下来,我有事情跟他说。” 尽管不放心,但邵开河知道拗不过陆准,只得答应,“是,卑职遵命。” 邵开河出去后,屋中就静了下来,落针可闻,气氛更让人觉得压抑。 过了不知道多久,就在宁叔胆战心惊的猜测,陆准是不是已经睡熟了的时候,陆准突然开口道:“你骗我。” “啊?”宁叔下意识的抬头,不明所以。 “我说,你骗我!”陆准的眼睛直直看着头顶,眼神空洞,不知道心里在想什么,声音轻轻地,听起来竟让人觉得不太真实,“事情都是真的,人都是假的。你骗我是为了保住萧赞,你怕我找他麻烦。抓人是你策划的,杀人是他让尹沧干的,是不是?” “不是!”宁叔惊叫着否认。 “不是?”陆准冲他笑了笑,“你想好了再说话!我不一定能动他,但动动你可是无所谓的事情。” 宁叔的一腔血勇实在是可嘉,他仰着头,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说道:“只要你不迁怒我家少爷,怎么处置我都可以!” “你这算承认了吗?还真是忠心!”陆准笑道,“不过我知道,你、尹沧,忠于的都不是那个废物,而是老爷子。老爷子最近身体怎么样了?” 提到萧崇德,宁叔的脸上不禁起了担忧之色,“郎中在勉力维持,说是暂时没有危险。” “暂时没有危险?”陆准嗤了一声,摇头道,“什么叫暂时没有危险?难道还要等着拖不过明天了才叫危险吗?” 宁叔不说话了,他知道陆准宅中有个郎中医术不错,但并没有立场要求人家出诊。 “中医分内外,如果是外伤,我倒可以请张神医去帮帮忙。内科的话……可能就爱莫能助了。”陆准的眼神变得有些落寞,一时间回忆起了五年间的很多事情,“你回去吧!放心,就算这次真的出了人命,我也不会大动干戈。我是老爷子带出来的人,受过老爷子不少的恩惠。从个什么都不懂的毛头小子走到今天,离不开老爷子的扶持。我知道我有时候很浑,也大概知道老爷子一直容忍我、包涵我、不跟我计较。这一次我也放过萧赞,但是,你得替我回去警告他。下次,他要是再敢对我的人下手,老爷子的面子可就不管用了。” 宁叔听到这儿才大大的松了一口气,千恩万谢之后逃也似的离开了屋子。 出屋的时候,恰好看见邵开河在跟邵化海拉拉扯扯。他不敢多停留,急急地从他们身边走过,朝大门的方向走去了。 “哥,你听我说,你冷静点!”邵化海将邵开河拉开很远的一段距离,压低了声音说道,“还好我来的及时,你要是现在闯进去质问三爷,你看三爷不打死你。我说哥,你该不会是想给三爷送个出气筒吧?” “你没听到三爷说什么?怎么能就这么放过萧赞?”邵开河咽不下这口气。 “否则呢?”邵化海摊手道,“否则怎么样?你去告诉三爷该怎么整死萧赞吗?哥,你不是不了解三爷,他可不喜欢什么‘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能报仇他肯定立马动手!萧赞背后是老爷子,三爷有顾忌!你去质问他又能改变什么?” “我……”邵开河不愿意承认,但也没有办法。他的确什么都改变不了,也没有什么好主意可以提。 “所以啊!”邵化海说道,“心里想想就算了,真跟三爷顶上,吃亏的不是你难道会是他吗?” 邵开河不说话了,冷着脸看向别处。 陆准的书房门口,另一个守卫的亲兵朝这边跑过来,对二人说道:“两位大人,三爷叫呢!” “知道了!”邵化海答应一声,对邵开河说道,“哥,我去看看吧。” “算了!”邵开河叫住他,“八成是要问阳九那边的事情,你不清楚,还是我去吧。放心,我心里有数,不会冲动了。三爷的脾气我可接不下来,不想自讨苦吃。你去看看孙占一那小子怎么回事儿?什么乱七八糟的人都放进宅子里来,那还了得?” ------------ 第199章 不能忍 了无音讯的时间越长,陆准就越是说不清自己心里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感觉。既害怕听说找到了,也害怕听说没找到。找到了,很可能找到的是尸体;而找不到,就有可能是尸骨无存。不过好在,此时的书房里头,只有他一个人。 不需要掩饰给任何人看,越来越深的暮色中,他大可以将担忧、脆弱、不甘心等等的负面情绪统统写在脸上,而不用担心因为自己的情绪给自己的部下带来任何的误导和困扰。 “三爷?”邵化海轻手轻脚的推门走进来,似是不确定陆准是睡了还是醒着,他压低了声音,叫了一声。 陆准叹口气坐直身子,问道:“有事吗?” 事情自然是有的,但在邵化海的眼中,陆准才是世上最重要的事情。他走到桌前点了灯,回到陆准身边,俯身询问道:“三爷,您没事吗?要不要卑职去请张神医来看看?” “没事,不必了。”陆准摇摇头,兀自逞强。 尽管陆准说着自己没事,可光下,他那张几乎没有血色的脸,却让邵化海不禁更加担心了。当然,他有自知之明,知道劝不动陆准看郎中。反正今晚他当值,大不了等陆准睡着了,他再偷偷把张神医请过来把把脉就是了。 当下不再劝说,接着小心地问道:“那您现在要用膳吗?天色不早了。” 刚刚才说过自己没事,现在若是说没胃口是不是显得太过反复无常了?陆准轻皱了一下眉头,对邵化海言语中的陷阱有些不满,但到底还是点了点头,“就在这儿吃吧。” “是。”邵化海答应一声,走出门去。 从书房到小厨房的路上要途径陆准这间小院的门口,邵化海脚步轻快,一路走来,冷不防,却被人伸手扯了一下。顿住脚步,转过头去,看到拉住自己的人是阳九,他顿时沉下脸来。 “干什么?”邵化海捋了捋被阳九抓皱的袖子,挑眉道,“我这是要给三爷端晚饭,耽误了,是你吃罪得起,还是我吃罪得起?” “替我禀报了没有?”阳九看上去很着急,他也确实有着急的理由。但邵化海不是邵开河,他不管这些。他觉得阳九要说的事情重要级别不够,自然就得先做完了比较重要的事情再说。 邵化海没说‘替他通传了’,也没说‘没替他通传’,反而指责道:“你急什么?三爷没说见你,你候着就是了。两所每天要见三爷的人多了,各个都跟你一样那还了得?真要是那样,陆宅那还不乱作一团?” “我有要紧事!”阳九争辩道,果然是资历浅,经事少,见邵化海油盐不进,还忍不住加了一句,“你若不替我通传,我就找那位邵大人去!我倒要问问看,那位邵大人当值的时候,我手下的人都能随时入见,怎么现在我来了反而不让见了。” “呵,威胁我?那你去啊!”邵化海无所谓的扬了扬下巴,随后说道,“我哥是我哥,我是我,但归根结底,我们谁说了都不算,都得看三爷的意思。更何况,你没找到人,还不抓紧时间去找,来这儿能有什么要紧事?听着,你要么老实待着,要么就给我滚。”随后,邵化海又对着两个亲兵吩咐道,“你们给我听好了,千万看住他!孙占一殷鉴不远,谁要是想陪着他休伤假的话,就尽管让这王八蛋搅了三爷试试看!” 邵化海说罢不再停留,匆匆而过,往厨房的方向去了。 两名亲兵生怕阳九生事,只得一个捂嘴,一个束缚双手,将他拽到前院门房里关了起来。 ※※※ “就这么点儿?”陆准晃晃酒壶,这怕是连半壶都没有吧? 邵化海站在一边赔笑道:“三爷,您伤还没好利索,张神医嘱咐过不让您喝的。就这点儿酒,还是我给您偷出来的。要是让我哥知道,我敢给您喝这个,我可要倒霉的。” 陆准哼了一声,眼神扫过终于有了点儿油水的菜,没再挑剔什么,久违的食欲似乎也被勾起了些。 邵化海站在一旁,面露笑容。什么能不能喝酒的,管那么多做什么?不让喝酒,不让沾荤腥,到头来连饭都不吃了,那伤就能好?邵化海不懂医术,却知道干什么都得先有力气,不吃饭哪儿来的力气恢复?光嘴皮子说说管用吗? 等到陆准吃完了晚饭,邵化海才禀报道:“刚刚阳九从城里回来了,说他放了人到枯井下,没找到人。” “没找到?”陆准的脸色不复刚刚煞白的样子,他皱起眉头道,“什么叫没找到?没找到活人,还是连死人都没找到?” “应该是都没找到!”邵化海回答说,“他就在外面候着,您要见见吗?” 陆准点头,“让他进来吧。” 邵化海去门房将阳九放出来,带着他一路朝陆准的书房走。 一路上阳九都在他身后,用阴鸷的眼神对着他后背剐来剐去,仿佛真的能剐下邵化海一块肉似的。邵化海自然感觉到了身旁人的不友善,但他不在意。他是没有邵开河整天琢磨的事情多,但却明白很浅显的道理。做亲兵的,忠诚永远是第一位,能力反而是其次,只要守住忠诚这一条线,那就万事大吉。 阳九如果聪明就不会因此跟他交恶,更不会在陆准面前说他的坏话,但即便他打了小报告,邵化海也是不怕的。因为在他忠诚有嘉的基础之上,些许的‘顾虑不周’,陆准自然会主动护着他。 “进去吧。”邵化海进去通禀了一声,出来后对阳九侧头示意。 阳九无视他的存在,径自走进了屋中。 “三爷。”阳九躬身行礼。 陆准摆摆手示意他不用多礼,紧接着便问道:“你说没找到人?什么情况?” 阳九愣了一下,按照他的本意,这件事情并不是重点,但他还是很快回答说:“小人派人下井去看了,井下都是淤泥,地方狭窄,不足以藏人,确实是没有。但旁边有一个洞不知道通向哪里,属下派人去查看了,但洞不太结实,随时有塌掉的危险,所以,小人等还在想办法。” “洞?跑了?”陆准只能这么想,否则,被扔下井的人怎么会不翼而飞?他想了想,便注意到阳九的措辞,听起来,他好像不是为了这件事情来的,“既然人没找到,你找我到底是什么事情?” 阳九逮到了机会,马上隐晦的告状,“小人的确有要紧事要跟三爷您当面禀报,只是刚刚邵大人说……说您要先用膳,硬是将小人关在门房中这么久,才放小人来见您。” 这一状告得可谓是极没有水平! 陆准心想,人没找到,就颠颠跑过来,你能有什么要紧事?就算你有要紧事,那还不赶紧说,竟然还有闲工夫告状?这是有要紧事的态度吗?再说了,先吃饭怎么了?老子活该饿死是吗?邵化海一心护主有什么错,老子看你才是昏了头呢! 但用人之际,他也不好训斥阳九这个可用之人,待对方把话说完,他便笑道:“是我的错!我是忘了多嘱咐他一句了!这小子心眼儿实在,不会说话,办事也毛躁,总是一不留神就给我捅娄子!你放心,下次你要见我,直接进来就是,不用理他!” 阳九一时间哑口无言,陆准这么说话,他还能说什么?那明显的不能再明显的回护之意,让阳九恨不得把刚刚说过的话吃进肚子里。 不过好在,陆准似乎没有要迁怒他的意思。 他连忙转开了话题,说起了他原本想要说的事情,“三爷,小人奉命查察线索,手下人能力有限,并未能抓到三爷要的尹沧,反而抓到了另一个人。此人与三爷您有仇,名叫刘敬。上一次勾结孟老大等人,抓走小姐和张公子等人的主谋首犯,就是此人!” “唔,我听说他舅舅是旗手卫的千户?叫……” 陆准一时间想不起名字来,阳九连忙提示道,“是焦文桀。” “哦,对对对,是叫这个名字。”陆准点头道,“他舅舅对他如何?抓了他,你们不会有麻烦吧?” “三爷,旗手卫原本就人丁稀疏,自己的日子都过得苦兮兮的。虽然焦文桀是千户,但日子过得去,凭的不是祖上的荫蔽,而是他的儿子有出息,都是读书人,功名在望。不过,他们也不会愿意因此而得罪您的。更何况,刘敬此人与城中各帮派素有瓜葛,平日里就不是什么省油的灯,结仇无数。他不见了,也没有理由就一定怀疑到咱们头上。” “嗯,你说的倒也有理。”陆准点头道,“这次的事情他不会也参与了吧?” 阳九回答说:“三爷,他不但参与,还是中间牵线搭桥的那一个!尹沧那边似乎有个指点的高手,得知刘敬跟您有仇,且一直对小姐念念不忘。所以假借能帮他弄到小姐为名,与他搭上了线。刚刚小人说了,刘敬此人与城中各帮派素有瓜葛,这些人中就包括了这次行凶的主要人物,名叫葛云森,据说是辽东那边逃难至此的,兄弟几个都是辽东人,平日里以一身血勇,专接这种杀人的生意,属于典型的亡命徒。” “还是个中间人?”陆准的眼睛眯起来,起了杀气。上次的仇不是他忘了,而是他没来得及报。这次竟然还敢来?这是嫌命长? 阳九点头道:“的确!三爷,此人在葛云森那里大概算是个狗头军师,帮他接了不少的这种生意。葛云森食之甘味,虽然看不惯他的做事方式,也不太喜欢他的性格,但却情愿护着他。这一次也是葛云森等人大意了,所以小人的人才能轻易得手。” “这样啊……”陆准想了想,没想到这个小子,竟然还有那么大的能量?陆准开始觉得有点儿棘手了,萧赞他动不了,但刘敬绝对要动,至于葛云森等人……如果高有法等人能逃出生天,他或许可以考虑留着他们。 阳九看他思索,大概猜到了是什么意思,顿时来了主意,急着献宝道:“三爷,小人有个主意,不知道三爷想不想听。” “说嘛。”陆准实在是没什么兴趣,他想不到阳九会有什么好主意,“你说说看。” “是。”阳九仿佛受了鼓舞,连忙说道,“小人觉得,对于这个刘敬,与其为了仇而将其杀掉泄愤,倒莫不如收为己用的好。小人是这样考虑的,我们城中的人手一向不够,如果能掐住刘敬的七寸,让他为我们所用的话,那我们的实力势必会增强很大一块儿。不知三爷意下如何?” 陆准眼神疏懒,敷衍的点头道:“我听明白了,你先下去,让我想想。” 阳九有些疑惑的看了看陆准,但没敢再发问,轻手轻脚的退了出去。 屋中,陆准又坐了半晌,突然站起身,抓起桌上的茶杯狠狠朝地上摔了过去,‘啪’的一声脆响,茶汤飞溅得到处都是。守在门口的邵化海连忙进来查看,却见陆准深吸了几口气,走到碎片旁,伸手就要捡。 “三爷!”邵化海连忙上前拦住他,劝道,“您歇着,歇着就是,卑职来清理。” 陆准一把挥开他,伸手捡了一块儿大个的碎片,在邵化海惊愕无比的目光中,紧紧攥在手掌之中。血顺着指缝流下来,邵化海急坏了,却又不敢硬抢。只得小心地握着陆准的手,轻轻地试图将其掰开,口中不住的劝道:“三爷,您这是干什么?卑职胆子小,您别吓唬卑职啊!松手,松手,来,给我……” 陆准颓然的坐在地上,手慢慢张开。碎瓷片在掌间被攥得再度碎裂,邵化海甚至都不忍心看那手掌上的惨象。 “您稍忍忍,卑职这就去请张神医来。” “为什么?”陆准轻声嘟囔。 “什……什么为什么?”邵化海完全听不懂。 “为什么我总是要忍?”陆准抬起头来看着他,眼神中写满了不情愿,邵化海一时反应不过来,却听他接着自言自语,“刘敬不能放过,他险些伤了薇薇……不,不是险些,不是险些……”.. ------------ 第200章 丢人了 当然不是险些! 陆薇薇虽然没有受到实际性的身体损伤,但心理上的损伤却是不可估量的。 就这段时间来说,她不出去到处跑、到处玩了,整天就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不知道在做些什么。而且,婚事的事情,陆准不问也知道,肯定是绝非所愿。 她现在对张津川的感觉应该还停留在不厌恶的程度上,但不厌恶,绝对不能等同于喜欢,更遑论说上升为‘爱’! 但陆准不知道该怎么做了,他现在处理各种突发事件,已经觉得焦头烂额。值此混乱之时,也真的没有精力可以分散出去关心她。更何况,就算真的站在薇薇面前,他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来安慰她才好。 推翻亲事?陆准不愿意,这已经是一个大家都可以选择接受的结果,何必因为他而再起波澜呢! 刘敬。 陆准想着这个名字,牙关不禁紧紧咬住。这个人他肯定不会轻易放过,但到底怎么处置,却还要再想一想,好好想一想,最好不需要他亲自动手。 看见陆准的情绪平静下来,邵化海也终于稍稍放心些了。 但当张行简被请来,看到陆准这旧伤未愈,再添新伤,简直是吓得魂儿都丢了。瓷片的碎茬儿扎进肉里,大块的还好说,可细小的那些数都数不清。再加上夜晚屋中灯光不好,张行简即便再小心也难免不如白天行事自如。 好不容易处理完,不仅是陆准和张行简两人,就连一直在旁边看着的邵化海也出了一身的透汗。安抚住陆准不再胡来,邵化海将张行简送出屋子。 “张先生,这样处理过就可以了吗?多久换一次药?有没有什么要注意的?”邵化海不放心,连珠炮似的问道。 张行简向屋中的方向扫了一眼,叹口气道:“三爷若是能控制住自己的脾气,不随随便便把自己弄伤,那就是千好万好。可他要是自己就不想好,那做郎中的就算再竭心尽力,又能有什么用啊?” 邵化海听罢也很无奈,他管得了自己,可管不住屋里那位。谁知道今天是哪根筋搭的不对了,怎么就突然……实在是想不通! “天不早了,我安排人送您回住处。”邵化海说着,叫过一名当值的亲兵,嘱咐了几句,让他送张行简回去了。 转回头,邵化海走进屋子,正犹豫着是要劝陆准早些休息好,还是跟他提一提公务的事情,分散分散他的注意力,就听陆准主动开口问道:“新规实施大概有一个月了吧?效果怎么样?” 邵化海走到桌前,在一摞公文中翻出下面两所关于此事的汇报。 这是萧赞到访的那天送到陆准案前的,当天没有来得及批复,紧接着就出了高有法等人这档子事情。 下面人等不到批复,也不敢问。谁都知道陆准心情不好,哪有人敢在这个时候触霉头?于是就想了个折中的办法,今天一早,两所都将该罚的先罚了,至于该赏的,左千户所挪用所里原有的银子,先赏了下去,前千户所则等着陆准拨银子。 邵化海将公文递过来,陆准下意识的伸右手去接,这才突然间意识到,自己这只手哪还接的了公文? 皱皱眉头,将手缩回来,陆准心情烦躁地揉了揉脑门,吩咐道:“念吧。” “是。”邵化海倒是巴不得陆准吩咐他念,这样,如果有什么可能引起陆准情绪骤变的词句,他也好提前改一改。而且即便改不了,事先知道,也好做心理准备。总好过陆准那边火都冲到脑门了,他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两份汇报写得都很简单,而且由两所镇抚考评出的名单也基本上是符合事实的,没有什么弄虚作假的成分在里面。但当陆准听到左千户所列出来的考评最差的百户之时,脸色却是一沉。 邵化海暗道不好,名单这种事情,可不是什么措辞问题,他又不能现在把名单上的名字抹掉,即便预料到陆准可能会发火,但也只能硬着头皮念下去。果然,陆准真的就有暴走的迹象了。 为确保自己没有听错,邵化海也没有看错,陆准皱着眉头又问了一遍,“你说,左千户所位列最末的,是哪个百户?” 邵化海假作又认真的看了一眼,才回答道:“三爷,是新任试百户方元,原来翟百户手下的总旗。他们百户所无论操练,亦或是军纪,都是最差的一个。” 陆准想了想,又问道:“我记得所镇抚原本也是翟化手下的总旗?” 邵化海明白这话的意思。 既然曾经同属于同一个百户辖下,那日常之中有矛盾也是极为可能,而且不可避免的。陆准这是在怀疑,所镇抚是不是假公济私,故意将方云的考评结果排在最末。 邵化海有些庆幸,今晚当值的是他,而不是他那个凡事都喜欢想多了的哥哥。 如果换了邵开河在这儿,听到陆准这么发问,感觉到他对左千户所的不信任之后,不管心里怎么想的,反正嘴上一定会迫不及待的给人家作掩护。那非但不能打消陆准的疑虑,反倒只会是越抹越黑,弄不好还会让陆准觉得是两相勾结起来骗他。 所以,听到陆准发问,邵化海也只当做没有听懂他的话中的深意,只顺着他回答说:“是,如今左千户所镇抚原本也是翟化麾下的总旗,人员调整时,两人是一同升的官儿。” “唔,这样啊……”陆准想了想,但毕竟没有真凭实据。 就像邵化海考虑到的那样,如果邵化海开口为这个人解释,陆准必定会起疑。但邵化海偏偏没有多余的话,这就让他觉得自己手上的证据十分不足了。 他手下管着两个千户所,总不可能单单就凭着自己的怀疑,就贸然去打破现有的平衡。更不能因为自己有所怀疑,就轻易地去盘问、调查,那跟把‘我不信任你’这几个大字写在脸上有什么区别? “接着念吧。”陆准吩咐一声,暂时放下了这件事情。 但听着听着,陆准心中的疑虑就渐渐的被汇报中极尽详实的内容抹去了。 相对于前千户所的汇报,左千户所的这篇汇报可以说是事无巨细,不管多么鸡毛蒜皮的事情,只要觉得有必要提一下,就都写在上面了。 凡是陆准想知道的,可能怀疑的,都能在其中找到。 等邵化海将汇报最后各人的签章都读完了之后,陆准刚刚的疑虑彻底不见了。 这汇报最后,有方元自己的签名,盖着他百户的印信。如果其中有不平、不服的地方,依照左千户所人的脾气,肯定不会善罢甘休的。但方元没有,签章清清楚楚的就在那里,说明他认同前面的每一句话。同时也说明了,这不是挟私报复。 而前面说的很清楚,哪天哪天,所镇抚陪同哪一位千户大人到他的百户所检查,他的百户所有几个岗不符合要求,又有多少官兵偷懒没有训练。最终又是由所镇抚陪同哪一位千户大人去进行月考评,多少弁兵达不到规定的标准。 每一次都有证人,每一次都是抓了现行,这么一想,方元也确实是应该对此无话可说。但想清楚了这个,陆准却又在另一件事情上拐不过弯儿来了。 方元出身翟化手下,而翟化练兵在整个左千户所几乎没有人能匹敌。这一次也是毫无意外的高居榜首。想来,下面人对于翟化署理所镇抚、所在百户所不参与考评这件事情的胎死腹中应该感到万分的可惜。 作为总旗,辅助翟化练兵这么久,就算是照葫芦画瓢,也应该不会太差才对吧?怎么搞成这个样子?他就算排在倒数第二,陆准都可以安慰自己,视而不见。但排在最末,这也太不好看了些! “方元这是怎么搞的?”陆准挠头,怎么都想不通。 邵化海静静地站在一边,什么都没有说。道理同上,他从来都认准自己的亲兵身份,不会轻易逾越半分。 陆准自己想了又想,最后索性放弃了,“明天上午到方元那里看看。” “是。”邵化海答应一声。 陆准回房休息了,邵化海却还不能,叫过亲兵,派他到方元那里去一趟,好让方元提前做好准备,免得被陆准当场挑出错来。 夜里,每个时辰算是一岗,邵家兄弟当值的时候,都是值第一班和最后一班。其余的时间可以在陆准的卧房外间休息。 邵化海今天实在是累了,一班岗都不想站,见陆准屋里熄了灯,又过了一会儿,见他没有再有吩咐的意思。再查了一遍岗哨,确保基本上没有问题之后,他便也想早早的休息了。 可他前脚才迈进屋子,后脚就被身后疯跑的声音吓了一跳。 他连忙退出屋子,关好门,拦住了那不管不顾的亲兵,压低声音训斥道:“干什么?谁允许你在府里这么跑的?万一吵了三爷休息,你是不想活了是吧?” “大人,出事……出大事了!” “出什么大事了?你慌什么?”邵化海简直是理解不了了,怎么一个两个都跟疯了似的?最近好像大家都不太对劲儿啊! 可当亲兵说出缘由之后,邵化海自己险些就先疯了。 “卑职刚刚去传令,方百户正率领手下的弟兄们找人。听卑职说三爷明早要去,方百户塞了银子给卑职,要卑职务必想办法拦住……” “你收了?”邵化海瞪眼道。 “没!没有!”亲兵连忙否认,“卑职不过是亲兵,平日里想跟三爷说句话都难,哪里拦得住?所以既没敢收银子,也没敢答应他。” 邵化海稍稍松了口气,“那你接着说。” “是。”亲兵答应一声,继续说道:“卑职不要银子,方百户非要给,卑职实在拗不过他,便随口问他到底怎么了。结果方百户说……说……” “哎呀,说的什么?你倒是说话啊!”邵化海急得就差跳脚了。 亲兵说道:“方百户麾下跑了七个人,其中一个还是个小旗!” “什么?!”邵化海忍不住惊叫起来,随即反应过来,连忙捂住嘴,但已经来不及了。屋中传出声音,陆准下了床,点起灯。邵化海自知瞒不过,只得进屋将事情向他原原本本禀报了。 逃兵!卫所之中逃兵甚多,至如今已经是十不存一,早已失去了国初的战力。甚至于有个别的卫所,对下面盘剥过于狠辣,导致整个百户所的人尽数逃亡,只剩下个光杆百户。 左千户所自从陆准接任以来,日子过得还算比较好。而中国人数千年来都是小农经济,把乡土看得比命还要重,安土重迁,只要还能活下去,谁都不愿意背井离乡。因此,逃兵的事情,似是再未有过了。 可不跑则已,一跑就跑了七个!这还了得! 陆准现在觉得老天爷都在捉弄他了,他越是焦头烂额,老天爷就越是告诉他,他还有得罪受。只要还活着,老天爷就会一遍又一遍的让他记住,今天绝对不会是这辈子过得最惨的一天。 “人找到了没有?”陆准问出这句话,纯属脑子抽筋了,话刚出口,他就想先给自己两巴掌。要是找到了人,还至于闹到自己这里吗?下面还不急着处置了,想想怎么瞒着才对吧,“派亲兵去,让杜维诚带人帮着找。另外,下命令给左千户所所有百户,都给我派人去找!” “是,卑职这就去安排。”邵化海连忙出去,叫过人低声吩咐。 邵化海回来的时候,陆准的脸色依旧阴沉如水,但却没有要发作的迹象了。 “这七个人的家人呢?”陆准问道。 邵化海回答说:“卑职刚刚派人去问过,那七个人的家人已经被方元抓住了,正严加审讯。卑职自作主张,已经派了杜维诚过去,勒令他们停止刑讯,专心找人。” “你做得对。”陆准叹口气道,“派人去把那几个人的家人接过来,人要是找到了,送到我这儿。” “是,卑职明白。” ------------ 第201章 李肆 本来准备休息的陆准被吵扰了,心里有这么大的一件事情,他当然不可能再回床上睡觉。而就算是坐在那里,由于疲惫而一会儿一个瞌睡,也是睡得极不安稳,平均不到半刻钟就要惊醒一次。 他不睡,邵化海自然也没办法去休息了。原本并不该当值的邵开河也被外面的大动作惊了起来,听邵化海说完事情的经过,他自然也是没有什么办法好想,只是安排了自己和邵化海轮换当值。 亲兵之中,能管事的人一只手就数的过来。且处事最为果断的杜维诚被陆准派出去了,处事最为稳妥的孙占一又刚刚被重责过,都没法派上用场。其他人今晚的场合也不适合掌总,那就意味着,今晚的事情过去之前,不管什么时候,两人中都总要有一个人在陆准身边守着才行。 陆宅一片默然的时候,左千户所,尤其是方元那里,却早已乱成了一锅粥。 “早知道,我就不画蛇添足了!”方元顿足捶胸的后悔。他是怕陆准明天来点检人数,他交不出人来,才情急之下拿银子去贿赂了亲兵。没想到非但没有把事情压下来,反而是闹大了。 杜维诚此时正和他在一块儿,听见他的话,便转头道:“你这话什么意思?你是说三爷不该插手你的内务喽?还是说,你根本不需要三爷的帮助,自己就有十成的把握把人抓回来?” “我……”方元一时语塞。 杜维诚这话可不好接,无论是前者,抑或是后者,都表现出了对陆准插手此事的不满。而他虽然有不满,但却不是冲着陆准的,而是冲着那个不堪信任的亲兵的。 他也是左千户所的老人,对陆准可以说是再熟悉不过。而越是熟悉,就越是知道,那不是他能随随便便就质疑权威的人。他尽管可以把矛头指向陆准身边的人,却唯独不敢直接跟陆准对上。 “你若是没有这个想法,就赶紧把实话告诉我。人是什么时候跑的,怎么跑的。若是耽搁了,怕是这人都已经跑出孝陵卫了,再到哪里去找?” 方元依旧不肯说话。 人是怎么跑的?自然是他假公济私,想要动用私刑,这才给逼跑的。可这话心里想想可以,怎么能够宣之于口? 如果让杜维诚知道了他的底细,那岂不是陆准也很快就会知道?到时候,不管找不找得到人,他都才是真的麻烦了呢! 杜维诚见他油盐不进,也就不再多问了,心中却很是气愤。 这些人,出了事情就知道捂盖子,生怕上面知道。可你好好地把盖子捂住了也行啊!偏偏还捂不住,弄不好什么时候就‘嘭’的一声炸了,吓你一大跳。 而且,即便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依旧是不思悔改,浑然没有想要抓紧时间弥补过失的意思,反而是心心念念着怎么才能够避免被上面责罚。这样的心态,能做好什么事情? 杜维诚不禁在心里闷闷的想,左千户所下面这样的人还不少呢!真不知道所谓的强兵,到底是不是陆准弹压之下的侥幸。 心中不满于方元的处事方式,杜维诚自然也就不屑于再跟方元磨嘴皮子了。带着自己的人,跟方元的人分开,迅速寻找每一个可能藏人的地方,并派人通知岗哨,封锁出去的任何一条可行路径。 而正当他这里如火如荼的抓紧干起来的时候,那七个人的家人也已经被带到了陆准的府中。由于人数比较多,暂且被安排在了院子里。 “三爷,那七个人的家人来了,您现在要见见吗?”邵化海进来请示道。 陆准点点头,“我出去。” 邵化海疑惑不解的跟着陆准走出去,他本以为陆准会让他把人带到屋子里,却没有想到陆准竟是要自己出来看。 屋外亮着灯笼,一群人畏畏缩缩的跪在地上。 陆准想起邵化海说过,这群人被带来之前,是被方元刑讯过的,看起来的确有几人身上有很明显的外伤。 “请张神医来帮他们看看。”陆准吩咐道,“这些受伤的,安排个屋子给他们,不要着了凉。” “是。”邵化海心里暗道,看来张行简也不是什么能够舒服得了的人,大半夜的也要被折腾起来。 又在人群中转了几圈,陆准最终锁定了一个年纪应该不过十三四岁的少年。 整个人群中,只有他一个人敢抬头看自己,其他人都低着头,根本就不敢跟陆准对视。虽然年纪小,但这样的胆量一对比就显得尤为可贵了。 “你,叫什么名字?”陆准弯下腰来看着他问道。 “小人叫李肆!”李肆回答说。 “哦。”陆准站起身来,接着问道,“是……一二三四的四?” “不是!”李肆回答说,“深闳而肆的肆!” “深闳而肆?”听到这个词,陆准显然有些意外,“你知道什么叫深闳而肆吗?” “知道!卫学的先生教过。”李肆仰起头,满面自豪的意思,“《庄子·天下》中说,其于本也,宏大而辟,深闳而肆;其于宗也,可谓稠适而上遂矣。意思是,其论述道的根本,博大而通达,深广而畅达;他论述道的宗旨,和谐妥帖而上达天意。” 陆准背过庄子,也知道深闳而肆出于庄子。但仅此而已,什么意思,他其实并不懂。 只是他很喜欢看这个少年的眼睛,和当初曾经试图说服他多读点儿书的冯谦一样,他们谈到自己所研究的学问的时候,眼睛就会发亮。 那种渴求于得到其他人的认可,渴求于将自己知道的东西也传播给其他人,让其他人都变作和自己观念一致,志同而道合的人,那种辩驳过对手之后,得以传播学问的成就感,这个少年身上也有。 而且,这么多人,其中成年人还居多。他们都很胆怯,却唯有这个少年如此勇敢。甚至他在背出那一段话的时候,也丝毫都没有紧张的意思,这让陆准不禁刮目相看。 “你跟我进来。”陆准拍拍他的肩膀,对他示意。 李肆毫不畏惧的站起身来,旁边很多人,大多都用担忧的目光看向他,却没有人拦他。陆准由此可以确定,李肆是一个人,在这里面大概没有他的亲人。 进到屋中,李肆大胆的四处打量。 陆准并未干涉,而是坐下来等他,任由他肆意挥洒他的好奇心。 过了一会儿,李肆才端正的站到了陆准的面前。 “坐吧。”陆准指了指身边的位子。 李肆并不推让,坐了下来。 陆准脸上带了笑容,对李肆问道:“李肆,你很聪明,所以你应该知道,外面的那些人,还有你,你们有一个共同点。” “是,小人知道!”李肆回答说,“我的哥哥做了逃兵!不过,小人觉得大人不该把小人也抓起来,因为小人懂得规矩,并没有跟他一起走。” “哦?你还懂得规矩?”陆准问道,“这么说,你哥哥逃走的时候,你是知道的。那你为什么没有拦着他?也没有和他一起走?” “大人这话可错了!”李肆昂然起身,对陆准说道,“我哥哥想要逃走的时候,我有阻拦过他,只不过没有成功罢了。我作为弟弟,有劝阻他违规的责任,却没有阻止他违规的能力。我没有跟他一起走,就是坚持了原则,遵守了规矩。” “这么说,你还有理喽?”李肆没有说话,但陆准却看得明白,他分明是觉得自己很有道理。陆准不打算纠缠谁对谁错的问题,他现在急需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导致这次逃亡的出现,“既然你劝阻过你哥哥,那你应当是知道他逃走的理由的,能告诉我吗?” “当然!”李肆状似理所当然的回答说,“大人不问,小人也要说的。小人不能让哥哥错得太远,他早就应该想到像您禀报所有的事情,请您决断。而不是贸然逃离,那除了背上罪名、让原本清白的人不再清白之外,没有其他的用处。” 从李肆条理清晰的讲述之中,陆准渐渐知道了这件事情的起因和那几个人仓促逃跑的缘由。一切,都是因为方元! 方元曾经是翟化手下的总旗,他能获得提拔,是陆准要补偿翟化那个得而骤失的所镇抚之位,同时也是为了平衡各方的实力。正因为如此,方元才能坐上试百户的位子,成为百户所的百户。 但实际上,对于骤得高位之后,方元心态和处事方式的变化,由于自那之后的一度事情混乱,陆准并没有给予应有的关注和了解,而是选择了相信翟化带出来的人。 他不知道的是,方元开始患得患失。他明明可以将兵练得很好,但一方面过于急着求成,另一方面,他好不容易脱离了翟化的高压,获得自由处断的权力,骤减的压力让他觉得自己可以获得一些从前没有得到的东西。比如说,店铺的收益。 但这段时日以来,店铺的颓势是难以阻挡的。他一边想练兵,一边想做生意,结果两件事情,他一件都没有做成,而且,全都办砸了。 考评结果出来,对于末等,他心服口服。他当然知道自己把兵练成了什么样子,但他并不觉得那是他的错,因为他曾经练兵练得很好。他觉得那完全应该责怪他手下的人,责怪那些不用心操练、偷懒的弁兵。 而这样的不满和对责任的推诿,在左千户所镇抚上报三个千户,判了他十军棍之后,彻底爆发了。 回到百户所,他就将名单上出现次数最多的六个人抓了起来,将他们吊在百户所门口。先用马鞭抽了一顿,然后或许是觉得天要黑了,有些累了,就先去吃饭休息,想着反正他们在自己的手中,教训也不急于这一时。 而就在他去吃饭休息的时候,李肆的哥哥李山登场了。 他是小旗,素慕豪侠,对手下的兄弟很不错,是个极讲义气的惹。 这一次被抓起来的人里面有三个都是他的手下,这让他很难不起护短的心思。所以他跟李肆商量,兄弟俩一起去救走这六个人,然后逃之夭夭。否则等到方元休息好了,还不知道这六个人要吃什么苦头。 李肆坚决不同意,他认为应该将事情上报,报到原百户,也就是现任管军副千户潘文达那里,再不行还可以报给张应奎。甚至即便他们都包庇方元,还可以把状告到陆准这里来。 跑,那就是逃亡,那就是不符合规矩。按照大明律,对于逃亡的军户,抓回来是可以当场处死的。更遑论,李山是策划者、鼓动着,更是执行者、领导者,别人就算都能活下来,他也肯定要死。 李山觉得李肆说的不对,如果等到他求得那几位大人出面,不知道那六个人还会不会有命在。而且就算见到了那几位大人,他们凭什么相信一个小旗说的话?而去质疑百户的决断?百户原本就有惩戒弁兵的权力,他们真的会站在弁兵的角度上考虑吗?李山觉得很不可能。 所以,李山最终还是按照自己的想法实施了。 而由于方元治军的失败,他的百户所门口哨位并不严格,让李山很轻易的就得了手。 等到方元发现的时候,门口的人已经全部不见了。 而邵化海派亲兵通知他的时候,他还没有派人去找,而是想着怎么把事情压下来。 一前一后,耽误了很长的时间,让现在的寻找变得十分困难。 陆准皱起眉头,越听下去,他就越觉得,这都是自己的错。如果能够早一点发现下面的异常,对人事做出应有的调整,那这些事情原本都不会有! “你觉得,还有办法补救吗?”陆准问道。 李肆回答说:“当然!我知道我哥哥会走哪条路,只是没有人相信我!” “现在?”陆准挑眉道,“现在还追的上?” “一定追的上!”李肆似乎很有信心,“只要您肯给我足够的人手,我就能帮您把人找回来。” “行!”陆准点头,答应了他的要求。但与此同时,陆准却很奇怪,李肆始终没有要求自己对他的哥哥从轻发落。对于亲人这样漠视,这个孩子的心肠也未免太硬了一些? ------------ 第202章 抢人 逃亡,从一开始就已经注定了会以失败告终。 即便没有李肆的带路,李山等人也是根本不可能跑掉的。 因为当李肆带着陆准给他的人手,匆匆沿着李山等人的逃跑路线追逐而去,并见到这七个人的时候,他们已经先后被三伙人堵在了那里,插翅难飞了。 ※※※ “总旗,您看,是不是这几个人?” 听到手下的喊声,左千户所翟化百户所辖下新任总旗赶忙小跑上前,对着人头数了一遍,却发现只有六个人。 “还有一个呢?”总旗已经确信,这就是那伙逃亡的人无疑。但因为其中少了一个人,所以,他觉得任务完成的不算圆满,故而追问道。 可问话刚出口,最后一个人就被他的手下从不远处的草丛里头拎了出来。 随着那人走近,总旗不免皱起眉头,“怎么满身尿味儿?” 手下的弁兵笑着解释道:“这是个怂货!本来在那边方便,咱们走过来的时候被这小子发现,紧接着就吓得趴在地上了,沾了一身的尿。” “哼,还真是怂货。”总旗嫌弃的撇撇嘴,“自己这么怂的,不知道吗?还跑?还敢跑?还敢往咱们的辖地里头跑,你这真是寿星公上吊,嫌命长啊?” “总旗,咱们怎么办?”手下请示道。 “怎么办?”总旗挑了挑眉毛,飞起一脚踹在那怂货的跨上,将他踢飞出去,和那几个原地蹲着的人拢到一处。立马就有弁兵上前,把长枪的枪头顶在距离他嗓子不远处,不让他乱动。总旗见状道:“都先捆起来,带去交给翟大人处置。你!混账东西!你的枪头离他那么近干什么?还不拿开?万一要是有个想不开的,一头撞上来,人死在咱们手里,咱们都别想好!” 被总旗骂到的人连忙挪开枪头,转回头问道:“总旗,不至于吧?这帮怂货,还能寻死?” “有什么不可能的?”总旗反问一句,“别看他们性格怂,犯得可都是死罪!哎,你,对,捆结实点儿!小心又让他跑了。截一段绳子勒在嘴里,免得他们咬了舌头。我跟你们讲,这几个人,就连千户衙门都处置不了,得陆大人亲自处置!要是送过去的路上死了,咱们非但没有功劳,反倒还要惹麻烦的。为自己考虑,只能委屈这几个兄弟了。手脚都麻利点儿,早点儿干完,早点儿回去睡觉,明天可还是要照常操训的。快!” 总旗这边刚刚把人一一捆好,不远处两个方向分别走过来一队人马。 两队人马是脚前脚后到的,总旗见了领头人,便安抚住手下的弁兵,不得轻举妄动。 这两队人马,正是方元和杜维诚手下的人。而且,巧的是,都是两人亲自带的那一队。 “循礼,你的人好快的身手啊!”方元赞叹一句,越过杜维诚走上前。 抓住人的总旗名叫乔循礼,原本是他手下的小旗,跟他可谓是十分熟悉。他升任试百户之后,这小子被翟化提拔上来,补了总旗的位子。 按理说,乔循礼曾在方元手下做事,应该对方元很是恭谨才是。但方元升官之后的表现,整个左千户所大概都已经捕风捉影的听说了,考评最末是事实,而今晚的逃兵更是亲眼所见的。 或许正因为他最近的种种表现,让很多人在私底下议论他的时候,也捎带上了翟化手下的其他人的缘故,让包括乔循礼在内的很多人,对这个由自己百户所出去的家伙,有着一股子浓浓的厌恶和不认同。 什么‘翟化会练兵不假,但那是大人一直支持着、庇护着,他才能踏踏实实练兵。其实如果同一起点的话,大伙儿也都不比他差。看看他手下带出来的人就知道了,方元曾经也自诩会练兵,可手下换了一伙人之后,就练成了这个熊样儿,足以见得,本事也不怎么样嘛’相似的言语他们听得多了,耳朵都快磨出茧子了。让乔循礼等人觉得自己的本事无端端的受到了侮辱,厌恶、不认同,也就一点儿都不奇怪了。 所以,当方元主动上前打招呼的时候,乔循礼和手下的人都一点儿不想看见他。只当做没听见这句夸奖,并未有什么反应。 方元碰了钉子,心里很不痛快。 他最近是生意生意不顺利,练兵练兵也不顺利,更别说今天还因为考评末等,在千户衙门挨了打,更是心情极差。此时见老部下都这样对待自己,心里有火便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了。 他不再套近乎,摆手对身后的人说:“谢谢翟百户手下的人帮咱们抓到这几个逃兵了,但事情是咱们出的,就不劳动人家多费力气了。来,接手!” 方元手下的人上前就要抢人,乔循礼顿时不干了。 “你们干什么?”他挺身而出,将自己的部下挡在身后,隔在了两方人马之间,“方大人,人是我们抓到的,任务是翟大人布置的,我们完成了任务,抓到了人,当然要交给翟大人处置。你们若是想要人,尽管问翟大人要去,不要仗着人多,就为难卑职手下的弁兵。” “哦?这话怎么讲?”方元挑起眉头,上前一步,逼视着乔循礼道,“你们翟大人是百户,难道我就不是百户了吗?乔循礼,我的话,你敢不听?” “卑职是翟大人手下的人,并非是方大人百户所的人,方大人怕是管不到我!”乔循礼梗着脖子,和方元顶上。他心里很不服气,心想,一个练兵都练不好的人凭什么耀武扬威?再说了,百户?不就是个试百户吗?有了今天这一出,那个‘试’字能不能摘掉还要另算! 方元被乔循礼激怒了,他恶狠狠地喝道:“乔循礼!你不要不识好歹!否则别怪老子连你们一块儿拿下!” “那卑职就只有得罪了!”乔循礼寸步不让,佩刀出鞘,手下的弁兵一部分看着逃兵,一部分已经准备战斗了。 “乔总旗!不必冲动。”在一旁看了好一会儿热闹的杜维诚这才走上前来,对乔循礼笑道,“三爷吩咐过,抓到这几个人,要马上送到他面前去。我带的人不多,恐怕不够押送,也难保路上无虞,就麻烦你带人跟我走一趟吧。” 乔循礼还未及开口,方元已经跳出来嚷嚷道:“不行!这是我的手下,怎么能谁说带走就带走?杜大人,我虽叫你一声大人,但你还知道自己是个几品吗?怎么敢如此蔑视上官?” “蔑视上官?”杜维诚冷笑一声道,“我看蔑视上官的是方大人吧?卑职就算官儿再小,也是三爷的亲兵,奉了三爷的命令而来。三爷堂堂孝陵卫指挥佥事,正四品的官位,怎么?还不如你这个试百户吗?” 方元一时语塞,他当然不敢把话头挑到陆准那边去。在左千户所,陆准的威势无人能及,即便是千户所的千户大人,除了俞恒年那种脑子有病的,又有哪个不要命的家伙敢在陆准面前放肆? 但今天的事情不是说退让就可以退让的,先前这些逃兵的家人被陆准派人提走的时候,他就想要阻拦了,但是没有拦住。那时候,他还可以安慰自己,那些人毕竟还要在自己辖地内生活,不敢出卖自己。但这几个逃兵的出现,就让事情变得不一样了。 有了这几个逃兵的作证,他最近犯下的过错就隐瞒不住了。到时候,陆准会怎么处置他?他不知道,但引起这么大的事情,自己试百户的位子多半是保不住的。 所以他急需将这几个人带回去,或是串供,或是灭口,看情况而定。总之,不能被其他人抢先送到陆准手中,否则他就完了。 想到这儿,方元色厉内荏,扬手对乔循礼喝道:“一个个都说自己有命令在身,谁知道你们是真的假的?这几个逃兵是我百户所下的人,就算要交给大人,也应该是我们亲自押送才对!乔循礼!你若是再不交人,我们可要抢了!” 乔循礼看了眼杜维诚,知道那是陆准手下的亲兵,更知道那位的脾气可不怎么样,顿时心头大定,浑不示弱地说道:“卑职接到的命令是将人送回翟大人处,但即便是翟大人,也要听陆大人的吩咐。既然陆大人有令,那这几个人卑职就要帮杜大人押送至陆宅了!方大人,您最好让开,否则,卑职刚刚已经说过了,若是大人用强,卑职也只好得罪!” “你……好!很好!”方元冲身后一摆手,喝道,“给我上!” 不需要乔循礼的人出手,杜维诚已经带人上前一步,冷喝道:“我看谁敢?” 方元身后的弁兵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顿时都软了下来。 对乔循礼,他们敢用强,因为他们大人毕竟是试百户,论官阶比对方的总旗大。出了事情自然有方元去顶着。 但对杜维诚就不一样了,他们心中有顾忌,不敢动手。 方元急了,连连呵斥手下,可手下就是缩着脖子,无动于衷。 杜维诚又是冷笑一声,说道:“方大人,你是真的昏了头了?卑职不算什么,但卑职是三爷的亲兵!对三爷的亲兵动手,这是什么行为?犯上作乱!这是兵变!你想死就一个人上,不要连累你身后的弟兄!” 方元无计可施了,他没有把握能拿下陆宅亲兵,更不可能在两方人马手中抢到人。 正当他发愁的时候,李肆等人也赶到了。 由于宅中无人可派,邵化海只得亲自带队配李肆出来寻找,而将宅中亲兵交由邵开河统带。赶到时见剑拔弩张,他顿时皱起了眉头。 “杜维诚!怎么回事?”邵化海离着老远便喝道。 杜维诚回答说:“回大人的话,方大人执意要抢走三爷交代的这几个人,卑职不敢耽误了三爷的差事,正与方大人交涉。” “方大人,要抢三爷的人?”邵化海语气玩味,走到方元面前,打量了他一番,问道,“方大人,确有此事吗?” 邵化海说话的时候,手已经按在刀把上了,大有对方敢点头,他就敢挥刀让对方人头落地的意思。 方元咽了口唾沫,倒退了一步。 邵化海和杜维诚的分量终究不一样,事不可调,方元或许还可以跟杜维诚争上一争,但却绝对不敢在邵化海面前放肆。人人都知道邵家兄弟统带亲兵,是陆准身边最信任的人,很多时候都跟陆准的影子一样,得罪了他,方元就真的没有活路了。 “怎么会?”方元扯出一个很难看的笑容说道,“卑职不敢,卑职绝不敢对大人的吩咐有丝毫意见。” “那就好!”邵化海又看了他两眼,转头对杜维诚道,“你怎么办得差!磨磨蹭蹭的,要三爷等着你?还不带人回去?” “是,卑职遵命!”杜维诚说着,带着乔循礼一伙人,越过方元而去。 方元失魂落魄的站在原地,默默闭上了眼睛。 邵化海却不肯就这么放过他,上前道:“方大人,劳烦你也跟我们走一趟吧。三爷今天晚上是别想安睡了,怕是过会儿审了这几个逃兵之后,还要详询方大人几句。” 方元自然无法拒绝,只得跟着他走。 路上,李肆始终跟在邵化海身后,闷闷不乐。 邵化海几次回头,见他都是那副悻悻的表情,不由得落后几步,跟他走在一起,忍不住笑了出来,“你这小子,怎么?还有心事?” 李肆抬头瞪了他一眼,终究是少年心性,藏不住事情,不过执拗了一会儿,便将自己的小心思和盘托出,“我原本想立个功劳的!那样,就可以帮我哥哥赎罪!我大哥、二哥都早夭,我只剩这么一个哥哥了。我……我不想他死……” 邵化海听罢愣了一下,随即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原来是想这个!你放心吧,三爷是最护短的,你哥哥没跑出孝陵卫,三爷不会杀人的。而且,这次的事情,也不能全怪他,他也是讲义气嘛!三爷喜欢这样的人!你看着吧,你哥哥和那六个人多半都不会有事,真正糟糕了的,是他!” 方元的背后早已被汗湿透,风吹过,冷嗖嗖的。 ------------ 第203章 惩罚 陆宅,时间已近天明。 邵化海带着人回到这里,便急匆匆的进屋去向陆准禀报。 “三爷,您放心吧,人已经找到了。那几逃兵是翟大人手下的总旗乔循礼乔大人带人抓到的,卑职带人赶到的时候,他们正与方大人发生冲突。” “冲突?什么冲突?”陆准心里隐隐约约已经猜到了真相,但还是问道。 邵化海将事情原原本本说了一遍,丝毫没有掺杂个人情绪在内。尽管是陈述事实,但陆准听罢之后,脸色还是变得很不好看。 “这个方元,简直不像话!”陆准从座位上站起来,骂道,“欺压老部下,不尊重老上官,连我都不放在眼里?他到底想干什么?” 这话可不好接,邵化海并不想掺和进这件事情,所以在稍稍给方元下了个套之后,便避之唯恐不及的闭嘴不肯多说什么了。 陆准自己发了会儿火,见没人理他,转头看了看邵化海,对他明哲保身的意思,心中顿时明了。他抬手不满地指了指邵化海,随后摆手道:“你忙了一晚上了,去休息会儿吧。把那个李山给我带进来,其他的人,暂时关起来。不要把人放跑了,但也不要委屈了他们。” “是,卑职明白,卑职就去安排。”邵化海答应一声,转身出门,不多时,李山便战战兢兢地被带了进来。 当屋中只剩下两个人的时候,李山跪在地上,忍不住哆嗦起来。他不知道即将面临的是什么,只知道今天自己恐怕是凶多吉少了。逃兵,抓到了可以当场处斩的。即便那六个人不受追究,但他这个主谋也肯定是活不成了。 “你抖什么,嗯?”陆准在椅子上坐下来,左手拄着脑袋,低头看他,“带着六个人当逃兵的时候,你不是挺英雄的吗?怎么,才这么一会儿,就怂了?不应该啊!” 李山俯下身子,把脑袋狠狠磕在地上,“卑职知罪,但……但卑职……卑职是有苦衷的……” “苦衷?你说你有苦衷?”陆准站起身,走过来,蹲在他面前,“你说的苦衷指的是什么?是方元那个家伙不仅自己能力不行,还对下面人不好,你忍无可忍,无需再忍,才带着那些人跑路的吗?你为什么不向他的上官告状?” “卑职……卑职根本就……根本就见不到千户大人!”李山像是豁出去了,他猛地抬起头来,悲愤的目光吓了陆准一跳,“卑职不过是个小旗,人微言轻,若是不用一些特殊的办法,怕是连千户大人都见不到,更遑论见到您?而且,就算卑职最终想到办法,见到了几位大人,那六个人怕是也早已凶多吉少了。卑职实在是没有办法,才出此下策的。” 陆准的表情变得古怪起来,“你是说,你这么做,完全是为了能见到千户,或者见到我?” “见到其他百户所的大人也可以!卑职只是想救他们的性命。”李山如是说道。 陆准呆愣了片刻,将李山从地上拉了起来,示意他坐下。 李山战战兢兢地搭边坐在椅子上,刚刚的悲愤化为乌有,脸上仅剩下乞求、恐惧,等等堪称懦弱的情绪。 “你就不怕,这件事情我万一不知道,或是晚知道了那么一会儿,你们会被方元抓回去?你就不怕,万一你们被其他百户所的人抓住,不问青红皂白,就地格杀?那样,你岂不是害了他们?” “万不得已时,卑职会保全他们的!”李山说道,说这话的时候,他的声音在抖,怎么看,怎么都是一个底气不足的懦弱英雄,“卑职想求大人,可不可以……可不可以只处罚卑职一人。您可以砍卑职的脑袋,求您放过其他人。” 陆准看他的样子,不禁起了玩儿玩儿的心思,他故意说道:“你觉得我有可能放过他们?或者说,需要七颗脑袋才能平息的事情,你觉得只需要你一颗脑袋就能压下去?你的脑袋,比别人分量种吗?” “卑职是首犯!”李山冲动地站了起来,“大人,他们都是无辜的!他们是受了卑职的古惑才走的。更何况,他们也是受不住方大人的刑罚,才被迫逃走。如果任由方大人休息够了再继续打,那他们会被打死的!” “你说的……”陆准仰头,佯装考虑,片刻后,冲李山笑道,“别急嘛!逗你玩儿的。你们七个人,我谁都不杀,谁都不罚!虽然你们试图逃走,但不是没有成功嘛!这一次事出有因,我放过你们全部。但你记住,下不为例!如果再出现下一次的话,我绝对不会轻饶!” 李山听罢,连忙跪下来,连连叩头,对陆准表示谢意,“卑职谢过大人,卑职再不敢如此鲁莽了,谢大人!谢大人!” “起来吧,坐。”陆准脸上的表情很是温和,他笑道,“今天的事情,其实也不能全怪你。你处事的方式虽然过于冲动,也没有考虑到后果,但出发点是好的。当然,如果没有你刚刚的那番解释,杀,我肯定不会杀你,但你也逃脱不了惩罚。你说得对,让你,还有你这样身份的人,轻易地找到千户或者我来诉苦,那基本上是做不到的。所以才会有今天的事情发生,所以你们才逼不得已的要铤而走险。你说的很好,我也觉得你说的很对。这种情况,我会想办法,替你们解决。但是记住,如果还有下一次,我可不会再那么容易就饶了你了。” “卑职不敢,卑职再不敢了。”李山连连保证。 “行了,去吧,带着你们的家人回去。”陆准挠挠头道,“你们啊,还真是顾头不顾尾。万一要是方元报复你们的家人怎么办?家都不要了吗?真是不像话!” 李山又是一阵千恩万谢,感谢陆准保护了他们的家人。这次逃亡事出突然,没有时间做十分细致的考虑,所以,很多事情他们都没有考虑清楚,就匆匆忙忙的行动了。当然有很多疏忽的地方,不过值得高兴的是,连老天爷都在帮他们。 方元被叫进来的时候,陆准的脸色较之和李山交流的时候已经是完全不一样了。他伤还没有完全好,手上的新伤又叫嚣着疼个不停,本来想休息的,却又被这件事情搅和地不得安宁。 对于罪魁祸首,他当然给不了好脸色。加之身体确实疲惫,他仰靠在椅背上,就好似像要就此沉沉睡去,再不醒来一般。 方元轻手轻脚、心怀忐忑的走进屋子,见陆准这副模样,心里不禁一阵恐慌。他跪在地上,深低着头,不敢发出半点儿响动。 足足过了一刻钟的工夫,陆准才睁开了眼睛,盯着方元看了一会儿,突然叹了口气道:“方元,你说,我该怎么处置你?” 方元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对,便没有出声。 “你不说?你不知道?还是你不想知道?”陆准摇头道,“翟化的兵,整个左千户所内算是最好的!他练兵的手段,连我都赞叹不已。每一次看他练兵都是一种享受,即便是训练场上,也弥漫着杀气,弥漫着百战沙场的血勇之气。那种感觉,在我看来,是一种难得的享受。毕竟孝陵卫自建文皇帝时起,已经是百余年没有真正上过战场打过仗了,能够训练出这样的兵丁,难能可贵!我本以为,翟化的练兵之法,即便别人不知道,你也应该知道,毕竟你曾经是他手下的总旗,怎么练兵,他应当是手把手教过你的。我把他手下原本的两个总旗,一个提拔到所镇抚,一个提拔到试百户,为的是什么?为的是把他的练兵之法传播开来,训练出更多的好兵。可是你干了什么?嗯?方元,你告诉我,你干了些什么啊?” 方元只觉得无地自容。 曾几何时,他也曾经练出过像陆准所说的那种好兵。可是当他终于可以独当一面的时候,他的心思却变了,变得不似当时那么纯粹。他开始想其他的东西,开始将精力灌注于练兵之外的东西。而这一次的考评成绩,给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他从未想过,自己竟然会是最差的一个。 也正是那股子愤懑不平之气,让他一怒之下,将怒火撒在了他手下的弁兵身上。其实仔细的想起来,他曾经好好地教过他们吗?他曾经好好地管过他们吗?他有什么资格在失败之后,将责任统统推给别人? 看见方元的神色,陆准就知道他已经开始后悔了,但这点儿后悔,并不足以让陆准就此轻轻松松的饶过他。他是百户,手下掌管着那么多家人的性命,决不能小视。 “方元,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翟化从来都不肯让自己的部下分心去做别的,对于你来说,商铺这种东西实在是太新鲜,太有诱惑力了。你没有在拥有商铺的百户所待过,所以比其他人觉得更新鲜,所以你在上面花费的心思,要比其他人多。但是,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百户所辖下的商铺,我是一定要革除的。那是弊病!是我手下这么多千户所,却只有翟化的兵真正能让我满意的根源所在。所以,你花再多的心思,也是白费!不过,我也可以告诉你,你们不需要再去暗地里操持商铺,但日后得到的银子也好,分到的东西也罢,都肯定会超出曾经那仨瓜俩枣。我从来都不会让忠心跟我的人吃亏,这次也是一样!” 方元听着,不觉间愕然。 难道坊间传闻是真的?陆准正着手将商铺挪到城里去,而主持的人,正是陆准身边那个存在感极低的文人——孙桥? 陆准虽然没有直接承认,但这应该就是事实了。 方元不待细想,陆准的话便又打断了他的思绪。 “所以,别以为我是因为你分心才惩罚你,也不是因为你考评最末惩罚你。分心才导致了考评最末,至于考评最末的惩罚,我想你应该已经领过了。一事不二罚,这是我的规矩。既然已经惩处过了,我就不会翻出来再惩罚你一次。但是,另一件事情,你必须要付出点儿代价!” 方元已经知道陆准在说什么了,他觉得自己大概完了,就算想清楚又能怎么样,应该没有回头的机会了。 “推诿!方元,你知道我最讨厌的是什么。男子汉大丈夫,事情敢做就要敢当!错了又怎么样?下次订正了,我不会把你怎么样,非但不会罚你,反而会赏你。可你干了什么?把火气撒在部下身上,关他们什么事?你才是百户,你的百户所没有治理好,跟他们没有关系!你如果在训练场上惩罚他们,我什么都不会说。不会为他们打抱不平,更不会为他们惩罚你。因为在训练场上,你是在帮他们,是为了让他们提高,让他们操练的更好。但训练场下可就完全不一样了!知道吗?那不是在帮他们,那是你方元在泄私愤!你觉得惩处对你来说不公平,所以要把火气撒在他们身上!你觉得训练不好,责任不在你,反而在他们!方元,你现在告诉我,责任到底在谁?” 方元连忙回答说:“是卑职的错!卑职不该把责任推诿给别人!大人再给卑职一次机会,卑职一定不会如此了。” “再给你一次机会?”陆准笑道,“好啊,你要机会,我就给你一次机会。这样,给你两个选择,要么,我现在免了你的试百户之职,你回翟化手下去,继续做你的总旗。至于那个试百户的位子,我觉得乔循礼不错,可以担此重任。要么……这试百户的位子,你依旧坐着,但乌纱帽我不摘你的,你就得受点儿其他的惩罚了。这件事情惹出的麻烦不小,六十军棍,明天正午,在你百户衙门口执行。你自己选吧!” “卑职选第二种!”方元毫不犹豫的回答。 陆准满意的点头笑道:“对嘛,这才像个百户的样子!” ------------ 第204章 报仇前夕 当陆准把事情一一料理清楚,准备休息的时候,天都亮了。 张行简来替他重新包扎了伤口,又盯着他把早餐吃掉之后,才嘱咐他好好睡上一觉,养养精神。 这一觉就一直睡到了下午,他醒来的时候,却听到门口有窃窃私语的声音。 他撑起身子,下了床,外面守着的亲兵听到动静,立马去叫邵开河过来。邵开河原本在廊下跟邵化海交代事情,听说陆准醒了,赶忙推门进屋。 “三爷,休息的还好?”邵开河打了盆水给陆准擦脸,又去给他拿衣服。 陆准一边穿衣服一边问他,“外面怎么了?” 邵开河笑道:“三爷,高有法他们找回来了!” “找回来了?”陆准系带子的手顿时停了下来,“什么时候找回来的?怎么不告诉我?” 邵开河解释道:“昨天出了逃兵的事情,各百户所都忙着找人。李山等人被抓回来之后,也仅仅是翟化那个百户所停止了搜寻,其他百户所怕是不知道人已经找到了。继续寻找的时候,当然没有找到李山等人,却意外接应到了高有法他们三个。” “接应?”陆准对这个措辞不是很能理解,“你是说,后面有人追?” “是的,三爷,是前千户所的人。”邵开河解释道,“前千户所的人在后面追他,误入了我们的地方。” “误入?那应该是在翟化的辖地才对。”陆准若有所思道。 翟化的辖地与前千户所毗邻,如果是前千户所的人追过来,那应该误入的是翟化的地盘才对。可前面邵开河也特意提到了,翟化辖地的百户所没有继续找人。那看起来,应当不是他的人找到的才对。 邵开河说道:“前千户所的人,不是从翟化辖地那一侧追过来的,兜了个很大的圈子。估计没有太注意到地方,所以,才会误入。今早他们被送回来的时候,您才刚刚睡下没多久,人既然都找回来了,卑职等就没有打扰您。” “唔,这样啊……”陆准点点头,对这个解释表示认同,“那他们人呢?都安全了?没受伤?” 邵开河犹豫了一下,斟酌着说道:“高有法和卑职派去的亲兵于鸿渐两人受的都是轻伤,但……另一名亲兵邓承平的伤势恐怕……不太乐观。” “什么叫不太乐观?”陆准本以为没事,听说有人伤的严重顿时就急了,“张神医去看过了没有?怎么说的?” “这……”邵开河刚刚就是在询问这件事情,还没等问出结果来,就听见陆准起来,跟着就进来伺候了,所以只知道张神医说不太乐观,至于现在如何了,他并不能准确地知道。 陆准看他的样子,就知道他说不出来,心里着急之下,便要亲自去看看。 邵开河拦不住他,只得陪着他去了亲兵住着的院落。 邓承平确实是伤得很严重,或者说,并不是伤得很严重,而是感染得很严重。 陆准看到他的时候,他正高烧不退。 “张先生,怎么样?”陆准急切地问道。 张行简抹了把头上的汗,摇头道:“伤得太重了,其他地方都还好说,但腿上的伤口感染严重,甚至有几处已经坏疽。小人最多也只能保住他的性命,至于腿,恐怕就……” 这个时代,并没有抗生素这种东西。与抗生素泛滥成灾的后世相比,一个小伤口,都极有可能感染,进而破伤风,对于古人而言,那几乎不是九死一生,而是绝对会要命的。 即便到了后世的二战之中,尽管青霉素已经被发现,并提炼出来,但距离临床使用却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直到战争末期,才开始运用于战场。很多伤员因为医疗条件有限,伤口感染,而就此失去生命。 陆准自然知道感染对于人命的威胁,所以,在他看到邓承平的伤口的时候,就知道肯定是要下决断的了。 每一名亲兵,陆准都叫得出名字,了解他们每一个人的性格。那都是他最信任的人,对于素来护短的他来说,任何一个人的损失都是在他心口剜肉。 “砍掉!”陆准沉吟良久之后,突然咬咬牙,如是说道。 张行简愣住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但还是犹豫着问道:“三爷,您说……您说砍掉?” “否则呢?”陆准的眼神很坚定,但其中夹杂的痛苦之色却远在坚定之上,“如果不加以控制,他丢的就不是一条腿,而是这条命了!动手吧,只要能救命,其他的事情都听你的。” 张行简在控制了其他地方的伤势,一一涂了药之后,就一直在发愁。 邓承平感染得太严重了,截肢恐怕是唯一可以让伤势得到控制的手段。可就算是如此,也没有人敢保证,截肢之后,带来的一定会是好消息。如果这条命最后还是没有能保住,那可就连全尸都没有了。 死无全尸,这无论怎么说,都绝不是一个好词。 而现在,陆准的命令无疑是帮他做了这个艰难的决定。有陆准的首肯,想来即便出现了最坏的结果,但只要他已经竭尽全力,那后果,陆准也会替他承担的。 “好,小人听三爷的。其实,小人也觉得这是最好的办法,只是一时下不定决心。” 截肢的场面陆准是不忍看的,好好的一个人。就在几日之前还能耍刀,能跑能跳,可转眼间,一条腿就要这样失去了。虽然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但陆准依旧觉得是自己害了他。如果自己可以谨慎一点儿,如果自己不派他去,那或许结果就是截然不同的。 出的屋外,邵开河见他神情黯淡,上前劝解道:“三爷,当您的亲兵,是承平自己的选择。走到这一步,也是他自己的选择。您没必要这样难过!而且,只要能保住性命,即便是少了一条腿,但他是您的亲兵,又有谁敢小视折辱他?” 陆准的心情稍稍好了一点儿,但依旧满是担忧。 命真的能保住吗?谁知道呢? “高有法呢?我去看看他。”陆准说道,他得找点儿事情,分散下注意力。 高有法、于鸿渐被安顿在一起,他们伤势都比较轻,大多是在逃走的过程中,擦碰而得的。由于处理的及时,应该不会感染,等到伤口愈合,养上一阵子,就又能生龙活虎了。 安抚了于鸿渐几句,要他好好养伤。而后,陆准将高有法带去了自己的书房,两人坐下来后,陆准亲手给他倒了一杯茶。 “大人,您就赏我一杯茶?这也太抠了些。” 高有法见他心情不好,诚心跟他开开玩笑。却不想,陆准非但没有因此而显得快了起来,反而将眉头皱得更紧了。 “你想要什么?说出来,我都满足你。”陆准很少许下这样的承诺,让高有法不得不觉得他今天的状态实在不太对。 高有法笑道:“干什么事情都要冒风险的,坐在家里还有可能被房梁砸死,吃饭噎死呢!大人,我遇到这种事情,那是我的命。不管您派不派我去,我都躲不过天意。避开了这一次,也还有下一次。更何况,老天爷从来都是最公平不过的。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嘛!” 明知道高有法说的是歪理,但陆准的心里还是稍稍舒服了一些。起码,不再有那么强的懊悔的心思了。他整顿精神,问起了当日的事情。 提起当日,高有法的神情才变得严肃起来,他整理了一下思路,方才回答说:“当日,我就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虽然说,不知道这股子感觉到底是来自于哪里,但我就是觉得不对。做事情的时候,总觉得有人监视我;就连走路的时候,也总觉得有人在后面跟着我。越是临近晚上,这种感觉就越是强烈。所以,我就想回来,跟您说说,想着您大概会知道是怎么回事儿。但就在回来的路上,我们被葛爷那一伙人给围住了,邓承平是为了保护我,才会受这么重的伤。” 提起邓承平,两人又不禁一阵叹气。 过了一会儿,高有法继续说道:“那些人并不图我们什么,而是单纯的就是要命。不过,我倒是觉得尹沧的表现……很意外,他好像是故意给了我们机会。” “给你们机会?”这句话让陆准实在是很意外,在他看来,尹沧对萧家那么忠心耿耿,萧赞命令他做事情,他不应该有恻隐之心才对。更何况,恻隐之心往往是用在老人、女人、孩子身上的,对几个年轻力健的小伙子,有什么恻隐之心? 高有法回答说:“卑职也觉得不太对,怎么都想不清楚他,他当时为什么要放卑职等一马。当时那个葛爷说过,一刀一个先弄死再丢到井里去。如果真的像那样做的话,那回来的希望肯定是半点也无。可尹沧不知道为什么,否定了葛爷的说法,将我们直接扔进了井里去。井下有很深的泥,我们才没有被摔伤。您知道的,卑职有个诨号叫‘穿山甲’,这次算是派上用场了,挖通了很长的路,我们才逃了出来。” “你是说,他故意想要留你们的性命?”陆准摇摇头,只觉得很是奇怪。 这样的话,他听宁叔说过,只不过一来,宁叔说的他不愿意相信。二来,他觉得尹沧没有理由这么做。 但现在,尹沧这么做是确实的了,他就是有意要高有法等人一马。 杀人有很多的办法,可尹沧选择了成功率明显较小的一种,这到底是因为什么?难道是什么所谓的良心发现?陆准不相信! 要良心发现不早发现,非得在那个关头了再良心发现,这不是荒唐是什么? 可转念一想,陆准又犹豫了。他似乎有些明白,尹沧这么做的缘由了。 和宁叔一样,尹沧也是受过老爷子不少的恩惠,对老爷子忠心耿耿。进而,在萧赞正式接了权力之后,又将这种忠心转移到了萧赞的身上。 虽然命令他不得不遵守,但他却还是想给萧赞留一条退路。 因为无论是宁叔,还是尹沧,他们都很清楚,如果这几个人里头,真的有人死了。以陆准素来护短的性格,是绝对不可能善罢甘休的。 双方冲突起来,倒霉吃亏的只能是萧赞,而绝不会是陆准。 但造化弄人呐,到底是扔到了井里,到底是井下有着那么深的污泥。如果不是因为下半身站在泥里头那么久,邓承平不一定会伤口感染成这个样子,不用截肢,更不会面临着死亡的威胁。 萧赞?如果老爷子不在了,陆准现在就能拿刀去劈了他! “这件事情我知道了。”陆准点头道,“这几日你就不要再出去了,在我这儿好好的休息。你的行踪,前千户所一直都在找,说来,也是我的原因。不过,现在你放心吧,你姐夫那边,我会照看,不会让他吃了亏的。至于你……等你的伤养好了,我还有大用,安心把伤养好,这比什么都重要!另外,你们这次受伤的事情,我会给你们一个交代,你们自己不要去胡闹,免得再惹出什么事情来,吃亏的是你们自己!” 高有法有些感动。 他跟陆准起初并不是朋友,甚至是敌人,他绑了陆准的手下,还捅了陆准一刀。更是曾经埋伏过他,还不止一次的伤过他。 但自从跟了陆准之后,陆准却立马就能够不计前嫌。并没有因为之前的事情而对他实施报复,反而在他被抓之后,派人寻找,给他治伤,还对他多加安抚。比起依旧心中别扭的自己,对方显然要显得大度多少倍不止。 出了门,高有法看到邵化海倚着门站着。 见他出来,便笑了笑道:“你的事情都说了?放心吧,三爷会帮你报仇的。” 高有法有些莫名其妙,“什么报仇?邵大人,你说的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喽。”邵化海笑道,“三爷基本上不记仇的,有仇,他一般当场就报了。大概就这两天,看着吧,抓你的人,一个都别想好。” ------------ 第205章 飞刀送信 报仇自然没那么简单。 葛云森手下都是亡命徒,习惯了刀口舔血的日子,论战斗力,恐怕每个人都在左千户所的弁兵之上,毕竟他们手中几乎都有人命官司,是真正见过血的。 而刘敬的舅舅又是旗手卫的千户,虽然旗手卫也是没落的亲军卫,说起来,八成还不如孝陵卫呢!因为孝陵卫起码有职能在,还得守护着孝陵。旗手卫呢?失去了职能的原皇家仪仗队。但说一千道一万,那好歹也是个亲军卫,人家焦文桀再怎么落魄,也还是个千户,堂堂正五品的武职。 无论是哪一个,陆准想亲自上门去寻仇,都有些麻烦。而这麻烦可能曾经的陆准不在意,但受过这一次重伤之后,他的心思忽然就变了。为什么什么事情都非得自己亲自动手去解决呢?手下那么多人,用好了是利器啊! 而且,对于陆准而言,从来就没有什么忍气吞声之说。不得已而忍气吞声会让他觉得很难受。而且这次难受的不是他一个人,还有忠心耿耿跟了他这么多年的邓承平,以及险些被人家灭了口的高有法、于鸿渐两人。 所以,再难报仇,这个仇他也是必定要报。只是需要好好的想一想,对!要想一想,要把事情的头尾都想清楚了,决不能留下祸患。 临近傍晚,陆准的脑子里大概已经构思出了一个主意。他叫进守在门口的邵开河,吩咐道:“趁着城门没关,你派个人去,帮我把阳九叫来。” 邵开河领命而去,并没有过多久,得到消息的阳九便匆匆赶来。 不待他上前行礼,陆准便开口问道:“你上次说,你抓到了刘敬?那个刘敬现在还在你手上吗?” 阳九微微愣了下,他以为陆准是考虑好了上次他说的事情。用刘敬作为诱饵,放长线钓大鱼,制住刘敬的七寸,以达到让城中帮派为我所用的目的。 因此,他目露喜色,对陆准说道:“是,正在小人手上,大人要亲自见见他吗?不过以小人之见,大人最好还是不要去见他为好,否则,日后若是攀咬起来……” “不不,我不见他。”陆准摇头道,这个人他的确不想看到,否则他不确定自己能控制住脾气,不直接把这个关键人物干掉,“我给你讲,你来安排。” 陆准将自己琢磨了一下午的主意对阳九交代下去,阳九是越听越糊涂,陆准却觉得自己的思路在不觉间变得更为清晰了。 “三爷,这……”阳九有些为难,“小人还是觉得,刘敬此人虽然人品不佳,做事也不够勤勉,但他的人脉可以为我们所用啊!如果能够为我们所用的话,那益处应当比除掉他要多才对!” 陆准在阳九面前已经算是收敛脾气了,毕竟是个救过他性命的人,他并不想过多的苛责什么。但这个人脑子怎么就是转不过来弯儿呢?不是每一个人都喜欢以德报怨,陆准这样的人,就是典型的以德报德,以怨报怨,谁对我好,我对他加倍的好,可谁要是对我不好,他打我一拳,我至少也得打他一拳才行! 刘敬伤害陆薇薇在前,害陆准重伤在后,现在还间接导致了陆准的亲兵残废,甚至是连命都快保不住了。如果这都能忍,那陆准也就不再是陆准了。 “不要多说了!”陆准说道,“此事我已经决定了,你若是能办就去办,若是不能办,我也不勉强你,你说出来,我安排其他人去办就是了。” 陆准这话中已然是包夹着很大的不满意味了,阳九只是觉得自己是忠心耿耿为陆准考虑,所以才可以不计后果的出谋划策,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傻。所以,当听出陆准话语之中的不满后,阳九立马就向陆准妥协了。 “小人明白了,小人这就回去安排!” ※※※ 急匆匆离开陆准的宅子,阳九赶在宵禁之前回到了自己的住处。 依旧是一间没什么特殊的小破院,除了他之外,还住了另外几个人,都是他现在的手下。能够用有数的五个人,将自己的眼线铺开,到可以通过谋划,轻易的抓住刘敬的程度,应该说是十分不容易的。 阳九始终认为,兵在精而不在多。他不是要带兵打仗,不需要太多的人手,人手多了,反而会引起怀疑。所以,就连李贺借给他的人,也被他用在了外围,真正核心的只有这么五个,也是他最为信任的五个部下。 回到宅子时,这五个人正等着他吃晚饭,阳九索性就把他们聚拢在饭桌边,在开饭之前,讲起了陆准布置下来的任务。 “我刚刚去了陆宅,三爷向我布置了一样任务。虽然说,我们不是第一次接到三爷布置的任务了,但实际上,在我看来,这才是我们第一次最好的表现机会!”阳九说着,脸上不禁露出了浓浓的喜色,“之前的两次,第一次,我们是协助孙桥,即便办得好,也不能说明我们的能力。第二次嘛,也就是这次,办事的速度太差劲!我们没有找到人,人自己就跑回去了,这说明什么?如果长此以往,你们觉得,三爷还会信任我们吗?得不到三爷的信任,我们是什么?狗屁!所以,这一次机会一定要好好把握,绝对不能再出半点儿岔子,明白吗?” 没有人回答,但所有人的表情已经告诉阳九,他们明白了,并且一定会努力做到最好。 阳九满意的点了点头道:“好,那我就安排一下任务。明天一大早,我们这样……” ※※※ 焦文桀已经找了刘敬好几天了,但刘敬这个人就好似是人间蒸发了一样。即便是旗手卫指挥使张显奇派人出去寻找,也打点了应天府府衙的门路,但依旧是没有半点儿的头绪。找来找去,就是找不到人。 “唉,早知道,我就应该把他严严实实的看管起来!”提起自己这个外甥,焦文桀要多后悔就有多后悔,在张显奇面前,他连连叹着气懊悔的说道,“我本以为这小子是知道悔改了,才对他放松了管束。谁知道?我这边刚一松手,他紧接着就出去惹事情,现在更是彻夜不归!唉,若是他真的有个三长两短,我可怎么跟我那妹子交代啊!” 张显奇也被他搞得头疼不已。 旗手卫是个很闲很闲的卫所,本来上下就没什么事情可做,白拿着不多的俸禄,偷偷地做点儿别的,养家糊口也不成问题。闲散惯了,一旦有事情找上门,心情就难免会很差劲。尤其是这事情还很棘手,再加上看着焦文桀的面子,张显奇又不能过度推脱。 他坐在案后,摇着头说道:“那又能怪谁呢?怪他?他这个性子,还不是从小惯出来的?自幼就疏于管教,整天跟那些狐朋狗友们搅和在一起,那能不出事情?要我说,他这几日不露面,说不定啊,就是跟哪路的狐朋狗友搅和在一起了。我说,文桀啊,你也不用太着急,以前也不是没有过这种时候,他不都好好的回来了吗?我想这次大概也差不多,惊动了府衙,实在是不应该啊!” 张显奇是可以不担心,丢掉的也不是他亲妹子唯一的儿子,不是他的亲外甥,他不着急那是理所应当。但焦文桀却显然是不可能同意他的看法的。 “大人,还请帮卑职留意一下。卑职这次的感觉实在是不好,总觉得敬儿他要出什么事情。大人您放心,这件事情完结之后,把敬儿找回来,我便将他绑在屋里,再不放他出来胡闹了!绝不会再给大人您添麻烦,大人,求您帮卑职这一次吧!” 焦文桀很少求人,尤其是很少为了自己的事情求人。他几乎每一次向其他人低头,都是为了他这个让人不省心的外甥。 张显奇看他也是偌大的年纪了,还要整天为后辈奔波,多少也有些同情他,便点头道;“那好吧,我再帮你问问府衙那边。但你也知道,人家是看银子办事情,不是看我这指挥使的这张脸。人家是文官的衙门,不在意我们这些卫所没能没力的武职官员。我只能说尽力而为,你呢,自己也再想想办法吧。” 听到张显奇的话中说得恳切,焦文桀这才稍稍放下心来,千恩万谢过之后,退出屋子,转身匆匆走远。他要快点儿回家去,免得自己的外甥突然回来了,而他却不知道。 同一时间,张显奇看着焦文桀远去的背影,头疼地揉了揉眉心,叫过一名弁兵,递了一封银子给他,要他去府衙再问问,事情进展的怎么样了。对付那些污吏,银子开路才是最好使的,如果没有这个,怕是府衙的衙役们是不会尽心尽力的。 弁兵出去不久,便又慌慌张张的跑了回来。估计也就刚刚走到门口就迅速折返回来,才会有这样的速度。 张显奇不高兴地喝道:“你这是干什么?火烧房了还是怎的?跑什么跑?” 弁兵被他一骂,心里更慌张,在门槛上重重的办了一跤。迅速爬起来,之后,才慌慌张张的回答说:“大……大人,外……外……外面……外面有……有刺客!” “刺客?”张显奇瞪了他一眼,“朗朗乾坤,灼灼日下,哪儿来的刺客?胡说八道!” “小人没有啊!”弁兵连忙辩解着举起手。 张显奇这才看清楚,他手上拿着一把匕首,匕首上插着一封信。 顿时,不好的预感弥漫上张显奇的心头。 他也曾听讲书的人说过,这大概是什么江湖豪杰、绿林好汉之类的喜欢用的把戏。目的在于恐吓,同时也在于威慑,当然最重要的是传递消息。 为的就是让你知道,我手里有你想要的人,而你,必须得把我想要的东西给我。否则,你的人,你可就别想再见到了。 张显奇平复了一下心情,暗示自己,或许是有人跟自己恶作剧。 他冲弁兵招招手道:“呈上来!” 弁兵赶忙将匕首连同信一起呈上,然后生怕被烫到一样,赶忙的缩回了自己的手,退了老远。 张显奇皱着眉头看了他一眼,伸手将信从刀刃上取下来,在面前展开。 “唔,这字倒是不错……”张显奇不禁赞了一句,紧接着才想起自己不是在欣赏书画,而是在看可能是绑匪飞刀传来的书信。 信件写得很简单,但事情却写得很清楚明白。 看样子,刘敬失踪的事情应该不是偶然,而是这伙人策划好的。 张显奇连忙吩咐弁兵道:“你马上带着这封银子,去请府衙的孙班头来一趟,就说我有一份大功劳给他!让他务必快一点儿点起人手过来,若是来晚了,煮熟的鸭子可就要飞了!” 那弁兵答应一声,连忙跑出去办事。 张显奇又扬声叫来了另一个弁兵,对他吩咐道:“你现在马上去请焦文桀焦千户回来,就说我已经知道他外甥的去向了,让他务必要快。否则的话,神仙也救不了他外甥了!” 第二个弁兵听令,也是匆匆而去。 张显奇沉下心来,又仔细看了两遍手中的书信,眼睛微微眯了起来。 南都地处长江畔,为大明原本的国都。有‘六朝佳绝处,十里秦淮河’之称,热闹非凡的同时,也包藏着很多见不得光的东西。比如,像是这封信的来源,葛云森,那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无赖!亡命徒! 这种从外地流窜而入的人,比较喜欢抱团,而且由于本地的排斥,不太可能找到好的正当营生。更何况,他们大多都是来自于各地的流民,没有路引,没有身份,想要做买卖都做不成,也只能从事不好的行当。久而久之,就成了混乱之源。 这个葛云森还真的是胆大包天了,讹人竟然讹到了堂堂指挥使的头上!虽然旗手卫指挥使不是什么重要的官儿,但好歹是武职三品!那是谁都能随便威胁的吗? 张显奇觉得自己有必要给对方一个教训,要不然,可真对不起这一手好字! ------------ 第206章 飞来横祸 张显奇接到飞刀传信的时候,另一边,让他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和挑衅的那位‘始作俑者’葛云森,和他的手下正在他们聚居的小院内,同样在思考,刘敬到底去了哪里。 “这么长时间了,还没有消息?”距离那一晚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天,而刘敬却仿佛人间蒸发了一般,浑然没有了消息。葛云森心中有些不好的预感,这股子预感来源于当晚尹沧那毫不掩饰的想要灭口的心思。在他手下,有着同样不好预感的人,显然不在少数。 “葛爷,您说,会不会是那晚的那个人把刘敬给绑走了?看他那杀气腾腾的样子,如果没有咱们,他八成当时就把刘敬给做了!” 会吗?不会吧? 葛云森摇了摇头,“我觉得他没有这个时间。当晚我为了不让他动手,是送刘敬回去的。到离他家不远处才停下,还等了好一会儿,就是怕他动手伤人。刘敬这个人虽然胆子很小,人品也不怎么样,但不管怎么说,到咱们到底还是用得着他的。你们出去找的时候也都卖点力气,只要人还在南都城里头,怎么也得找到才行!” 虽然葛云森的话是这么说的,但实际上,他也没有抱太大的信心。 毕竟他的手下是亡命徒,干的是绑票、杀人的勾当,却并不擅长找人。否则也不会过了这么长的时间,依旧了无音讯了。 手下人沉默了一会儿,有人建议道:“葛爷,要不要派几个兄弟,往城外找一找?” “城外?”葛云森不太理解手下的意思。 手下解释道:“昨天那个人,是孝陵卫的人!我是想,如果是他绑了刘敬的话,那应该是藏于城外才对。我们在城内找,可能会找不到人。” “城外啊……”葛云森这一次认真的思索起来。 他是辽东人,素来豪侠重义,胆量也颇大。当然,他的义气仅仅是针对他手下的兄弟而言,对刘敬是没什么意气可讲的。刘敬此人对他有用,因为他一直想让弟兄们告别这种刀口舔血的日子,做几笔买卖,有一个好的营生,以后的日子才好过。而刘敬的人脉,正是他所看上的。只是这小子油滑得很,脑子转得也够快,拿捏住了他的想法,一直不肯跟他说实话。 为了这样一个人,去闯孝陵卫,这到底是值得还是不值得? 孝陵卫不是普通的卫所,那是看守太祖皇帝陵寝的卫兵,私入皇陵,人家就是一刀劈了你,你也喊不出冤来。 可刘敬……葛云森不太愿意放弃这个人。 他想了又想,最终才下定了决心,说道:“等晚上的时候,我们……”话刚说到这里,他突然听到外面一阵纷乱,连忙吼道,“怎么回事儿?吵什么?” 外面看守的手下跑进来回禀说:“葛爷,刘敬回来了。” “刘敬?”葛云森一阵诧异,“那快将他带进来就是了啊!” “可是……可是什么?刘敬不算是外人,将他带进来,我有话要问他!”葛云森这么说道。 那手下依旧觉得很是为难,但到底是葛云森的平日里的威望起了作用。他转身出去,不一会儿,便将刘敬带了进来,可门外的吵闹声却并没有停止,反而更响了。 葛云森顾不得刚刚入门,惊魂未定的刘敬,连忙快步走出门去,一边走,一边皱着眉头喝道:“到底怎么回事?” 外面没有人能回答他,刚刚还在院子里的人手,此时都已经去了门外。 吵闹声传进来,惊得葛云森不禁加快了脚步。 那并不是言语上的吵闹,分明是兵戎相见才会有的声音。兵器碰撞在一起,频频有喊杀声传来。 大门半掩着,葛云森顺手从架子上拎下一柄刀来,用手将门用力推开。可还未等他看清楚门外到底是什么东西的时候,就看到一个黑影朝他飞过来。他来不及闪避,抬手便是狠狠地一刀斩落。 黑影痛叫一声跌倒在一旁,葛云森定睛一看,心中顿时悔痛不已。 那被他一刀斩断了手臂的兄弟不是旁人,正是他的手下。 而抬起头来,他的眼中更是一片的不敢置信。 面前的人穿着各异,身着粗布衣衫的自然都是他的手下,但绝大多数的人,却穿着朝廷发下来的衣服。或为衙役,或为卫所弁兵。 饶是他双手染满鲜血,此时也不禁惊呆了。 他是外来的人,虽然行事未必很低调,但总是有几分克制的。他有底线,所以他能在南都站稳脚跟儿,能够活到现在。可面前这是怎么了?他的人怎么会和官府正面冲突? 反应过来之后,葛云森连忙叫停。 “都停手!都停手!干什么?你们干什么?停手!听见没有?” 好不容易让场面安静下来,他稍稍松了一口气,对对面的人拱手道:“不知道得罪了哪位差爷?还请上前说话,我葛云森一向不与官府结仇,素来按照规矩办事,却不知道今天到底是犯了些什么事情,才惹祸上身。” “少废话!把刘敬交出来!”对面的差役头儿正是应天府衙的班头,他平素是眼高手低,想要干大事情,却又干不成什么大事情。而且魄力严重不足,对这些诸如葛云森一样的人是不怎么敢管的。 但今天不一样,有张显奇的银子开道,又从张显奇手中借到了一些兵。虽然借来的兵人数不多,但也足够他壮胆子的了。 贼嘛,他就算再嚣张也是贼,凭什么能与官斗! 就算他们是亡命之徒又怎样?这是南都!是大明的南都!驻扎着多少的军队?是宵小之徒可以随随便便就小觑的吗? 有了底气,便也就有了勇气,面对葛云森,应天府班头也觉得浑然不怕了。 至于葛云森这边儿,就更加摸不到头脑了。 刘敬刚刚回来,他都还没有来得及跟刘敬说上一句话,甚至连看都来不及仔细看看他。怎么就会有人上门来要人呢?而且来的还是应天府衙门的差役和卫所的弁兵。 葛云森不是什么有急智的人,眼前的景象也着实把他弄蒙了。他忍不住问道:“我为什么要把人交给你?” “呵,果然在你这儿啊!”应天府衙役班头的语气充满着猜对了的喜悦。 听张显奇说过之后,他还不是很确定,但现在,却已经完全可以确定了。有把柄抓在手中,只要把人质解救出来,他岂不是就立了大功了吗?免得府衙里头那读书读傻了的呆大人总是瞧不起下面的人。 想到这里,他不再犹豫,对手下一摆手,喝令道:“既然你不肯配合,那弟兄们也就没得什么道理好跟你讲了。弟兄们,上!救出刘敬,本班头重重有赏!” 自古以来,官场之中就有这么一句话,叫做:任你官清如水,怎敌吏猾如油。即便是青天如包拯,也玩儿不过属下的小吏。但无论卖弄什么小聪明,这些人最终为的都只不过是一点儿财帛而已。所以,只要有足够的赏银,这些人自然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舍生忘死。 在应天府衙役班头的指挥之下,手下们嗷嗷叫着冲上前去,见抽出各种各样的兵器,见了葛云森的手下便是一通乱打。 葛云森的手下自然也不是易于之辈,被动的挨了几下打之后,刚刚就已经打红了眼睛的人开始拼命的还手。亡命徒做派展现出来,让衙役门不禁胆寒。 但张显奇派来的人却不敢后退,他们都是卫所的军户,却相当于是张显奇的私兵。人数虽然不多,但却不敢不听张显奇的吩咐,张显奇叫他们拼命,他们就得拼命。否则回到旗手卫,他们就连平日里能够果腹的口粮都不要想有。 现在若是不小心死了,死的是一个人。但若是抗命不遵,回去了,死的很可能就是一家人,而且是活活的饿死。 衙役们可以退,他们不能退。 眼看双方都玩儿了命,葛云森也不得不加入了战团。 他手下人手虽然都是沾了血的,而且也重伤了对方好一些人。但毕竟人手太少太少了,相对于对方,他手下这点儿精兵根本就不够看。 从门外打到院子里,再被逼近堂屋,眼看着身边只剩下了三个人。其余要么当场被打死,要么就已经失去了战斗力被捉住。葛云森看着形势,渐渐地绝望了。但更让他绝望的事情还在后头,就在双方纷乱地互斗的时候,刘敬不知从何时开始,突然不见了。 葛云森心中又急又气,无暇去管他的死活,带着最后的三个弟兄从后门闯出去。逃走的路上,有一个弟兄不小心跌倒,被后面的差役一拥而上给压在了地上,眼看也是要被活捉了的。 最终当他们顺着早在刚来的时候就已经探好的一条干涸的排水道钻出城去,终于逃出生天的时候,葛云森身边,已经就只剩下了两个人。 一个叫石大宝,一个叫廉冲,都是跟着他从辽东闯过来的老兄弟。 城外僻静的树林里,葛云森倚着树慢慢坐下,仰起头,任由眼泪倒回肚子里去。 从辽东出来这么多年了,他什么大事小情都经历过,但唯独没有像今天这样痛苦难熬过。他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不明不白的失去这么多的兄弟。 石大宝、廉冲两人也是一样的迷茫、痛心。 他们比葛云森还要搞不清楚状况,不知道平日里跟他们井水不犯河水的差役到底为什么像是吃了什么大补药似的,杀性这么强。 三兄弟窝在小树林里头,各个都强忍着泪水,越是强迫自己不要想,脑子里就越是忍不住去回忆刚刚的事情。 不知道过了多久,石大宝突然开口问道:“葛爷,你说,这是为啥啊?” “为啥?”葛云森无力的摇摇头道,“不知道啊!” 他现在脑子里头纷乱如麻,怎么都捋不清楚这突如其来的事情。用力锤了锤脑袋,他突然问道:“你们两个刚刚注意到没有?那个刘敬,到底是什么时候不见的?去了哪里?” “不知道!”石大宝摇头,“谁能想的起来他啊?” 石大宝没有注意到,但廉冲却注意到了,“刚刚我在院子里看到他了,往前面跑了。,至于现在在哪儿,我可就不知道了。” “往前面跑了……”葛云森听到这句话,再想想事情的经过,越来越觉得不对劲儿。 刘敬刚刚才回来,凭什么就被人察觉了?被察觉也就算了,怎么他前脚进了屋门,后脚就被人家领着一大群人堵在门口。 府衙的差役等闲是不会这样冒险的,如此的反常,不能不让葛云森察觉到问题。 会不会是…… 他想着想着,想到了一种模模糊糊的可能,却不真切。一边想着,他一边就顺口将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会不会刘敬回来,根本就是个陷阱啊!” “陷阱?什么陷阱?”相对于石大宝的不予关心,廉冲对此事却非常热心,他很想知道,自己的兄弟到底是因为什么死的。 “我是说,这会不会是一个陷阱!”葛云森仰起头,如是分析道,“你想啊,我们派人找了这么久,却没能找到刘敬的踪迹。这刘敬早不回来晚不回来,偏偏这个时候回来了。他这个时候回来,本就有些蹊跷。而且,他不回来的时候,我们向来与官府井水不犯河水,这么长时间以来,一直没什么事情,更不用说有冲突,亦或是械斗。可现在是个什么情况?刘敬一回来,什么事情都来了。我们的人被官府杀了个干净,他却能跑掉。而且,你刚刚不是还说了吗?他是往前面跑的。前面都是什么人?都是衙门的人、卫所的人!他敢往那边跑,就说明他跟那些人是有联系的,不怕他们杀了他!不想不知道,这一想,到处都是漏洞啊!都怪我当时太大意、太冲动了,否则,也不会让那么多的兄弟惨遭大难。” ------------ 第207章 挑拨 事情本来就很不对劲儿,葛云森在死了那么多的兄弟之后,悲愤交加之下,更是将一些事情想得有些偏激了。所以,他才认定了刘敬有问题。 甚至,他已经认定,就是刘敬引来了官差和卫所的兵丁。 刘敬的身份,并不是什么秘密,稍一打听就知道。葛云森自然也知道,这个刘敬不仅有卫所的背景,而且还是旗手卫千户焦文桀的外甥,这样一来,同时引来官差和卫所兵丁的除了他,还能有谁? “那咱们现在怎么办?”石大宝比较关心的是后续的行动。 人在悲痛的时候,最好还是找点儿事情干,让自己变得忙碌起来。这样,才不至于深陷在悲痛之中无法自拔。 廉冲想了想,对另外两个人说道:“葛爷,刘敬那小子引来官差,显然是没安好心的。至于他的心思,倒也好懂。那小子从来都是看钱办事,特别的没信誉,特别的不讲究。联系起之前他失踪的事情,我觉得会不会是这样……” “哪样?你说出来,我们一起想一想!”葛云森如是催促道。 廉冲又仔细思索了一遍,才慢吞吞的分析起来,尽量让自己的思路显得比较清晰,“在刘敬失踪之前,我们经手的最后一桩生意,是关于卫所的。那个尹沧是孝陵卫的人,他针对的人,据说也是孝陵卫的人,而且,据说那些人的头儿还是孝陵卫的指挥佥事。刘敬对人家的妹妹垂涎已久不可得,所以才帮了尹沧。而我们收了尹沧的银子,帮他将人抓住,并且扔下了井。我想,会不会是那个指挥佥事知道了这件事情。他们内部的事情我们不是特别清楚,但可以推断出,他应该是摸清了刘敬的底细,向旗手卫施压了。他们同为亲军卫,孝陵卫的地位要稍高一点儿。你想,一个千户的外甥和一个正牌的指挥佥事顶上,哪个比较容易赢?” 葛云森点点头,顿时明白了什么,“你是说,旗手卫受到来自孝陵卫指挥佥事的压力,要他们交出刘敬。而旗手卫为了保全刘敬,出卖了我们。而且,他们知道,我们的人比较厉害,人数必须绝对占优才能有更大的胜算,所以索性顺便送给应天府衙门一个人情!对,就应该是这样!” “可是……”一旁的石大宝听得云里雾里的,忍不住开口问道,“可是那刘敬莫名其妙失踪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失踪?压根儿也没有什么失踪!”廉冲愤愤地骂道,“他失踪的地方是他家门口,肯定是他舅舅知道他出门就没好事,所以把他藏起来了!只因为他们做的隐蔽,我们又一直以为是尹沧动了手脚,方向就错了,所以,才没能找到他!那个小子,他没信誉,没道义,我们不是第一天知道,他为了自保,出卖谁不可能啊?” 葛云森脸上阴云笼罩,弥漫着怒火。 他想不到,自己的心血,这么多的兄弟,竟然都毁在了刘敬的手上! “不行!决不能让他那么舒坦!这件事情不能这么算了!”葛云森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这句杀气十足的话来,立即就得到了廉冲和石大宝的认同。 石大宝是行动派,不擅长思考。 廉冲却自诩是古名将廉颇之后,不管别人怎么看,反正他一直觉得自己有勇有谋,对任何事情都要善加考虑。 既然认同了葛云森报仇的说法,那就得好好谋划一下。很快,他便顺着杠杠的思路,想出了一个主意来。 “我们现在只剩下三个人了,式微力薄,想干什么事情都不容易。更何况,我们刚刚从城中逃走,难免会被通缉,很长一段时间内,是不适合张扬的再出现在城中了。”廉冲说着,建议道,“葛爷,您看这样好不好。既然刘敬他们舅甥二人能够利用那个孝陵卫的指挥佥事对旗手卫施压,那我们何妨也利用一下这个指挥佥事大人?” “利用?”葛云森摇头道,“别说孝陵卫驻守孝陵,那是太祖皇陵!不是什么人都可以随便进入的。再说了,就算进去了,见到人又该如何说?人家一定恨死我们了,不一刀劈了我们,难道还留着?” “葛爷,您这话说的就不对了!”廉冲不以为然的摇头,随后说道,“我们和他之间,本身就没有什么仇啊!我们拿钱办事而已,说白了吧,我们是刀子!杀了人,不怪操刀的人,反而要怪刀子,这没道理吧?再说了,我们的弟兄死了那么多,还被抓住了那么多,就算是有仇,我们也已经付出代价了啊!可真正该死的人都还逍遥法外!我相信,之所以那位大人肯同意对方弃卒保帅的做法,其根本原因,无非就是焦文桀骗了他!焦文桀肯定把刘敬从中摘出去了,把主要的责任推给了我们!我们只要跟他讲清楚事情的真相,我相信,他一定不愿意放过刘敬的!” 葛云森虽然听着觉得其中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疏漏之处,但一来,他也不擅长谋划,和从前的陆准一样,以武慑人,以恩交人,擅长用刀子说话。二来,他现在正处于最为冲动的时候,报仇心切,也静不下心思来细细的琢磨。 没有再多想,他点头道:“那就按你说的做好了!不过,我们要先弄清楚,这个指挥佥事到底是谁,孝陵卫中的争斗又到底是个什么样子。不要不小心搅和进去,难以脱身。” 廉冲听罢笑道:“葛爷,您忘记了吗?那天我们绑人的地方,那个当铺,不就是那位指挥佥事授意开的吗?这样,晚上的时候,我偷偷回城一趟,找一找那个掌柜,八成能够得知一些消息。如果能够直接搭上线,说上话,那就更好了!” ※※※ 当夜,趁着夜色的庇护,廉冲偷偷地摸回了城内。他深知自己现在肯定已经被应天府画像通缉了,不过他不怕! 画像而已嘛,大多都会把人画得凶神恶煞,而且相当的失真。别说是就这么看了,便算是他站在自己的画像前头围观,都未必有人能把这两个人联系到一块儿去。只要不碰到当天抓捕的衙役,廉冲觉得问题不大。 当然,他也要有所防范才行。 对于他们这种最擅长在入夜之后活动的人来说,对付夜禁是家常便饭。只需要一包从药店里头抓来的药材,就可以轻松通过所有的岗哨。他可以跟人家解释说,家中有人得了急症,疼得不行,急需用药,这才去药铺里头抓了药来。而根据大明律,这是被允许的行为,不算犯夜。 事实上,事情比起廉冲想象得要顺利得多。 他一路小心,躲过巡查的夜哨,虽然有几次是有惊,但并没有险。当他安全到达了当铺们口的时候,当铺早就已经关门落板了。好不容易敲开了门,见到掌柜。他迫不及待的将自己早已在心中想了多少遍的言辞和盘托出…… 本以为自己的故事已经毫无破绽,但讲过之后,廉冲却发现孙桥的神色不太对。 “你是说,主谋是刘敬?”孙桥冷笑一声道,“可我家三爷不是这么跟我说的!他告诉我说,旗手卫的焦千户已经找过他了,跟他说了真相。刘敬,那只不过是一个中间人。他是曾经窥觊三爷唯一的妹妹,但现在,小姐她已经订下了婚约,很快就要完婚了。而刘敬也知道错了,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再说了,焦千户还答应我们三爷,将其关入大牢之中,让他吃上十天半个月的苦头儿,长长记性。三爷已然同意了这些,你现在又来告诉我,刘敬是主谋?哼,你让我如何相信你啊!” 廉冲听罢,心中飞快地思索着对策。不过好在皇天不负有心人,还真的让他想到了一点。 “孙掌柜,我知道,我们的做法,可能让三爷十分的不满意,想要致我们于死地。但是孙掌柜,您也要知道,如果不是我们真的有冤枉,我又怎么会冒着这么大的风险回到城里来呢?我们想要为死去的兄弟报仇,而您和您背后的三爷,也应该很想知道事情的真相吧?如果就这么被蒙蔽了的话,那不仅我的弟兄们死的冤,就是您那几个兄弟,不是也死的……” “他们没死!”孙桥打断了廉冲的话,满意地看着他脸上浮现出惊讶的表情,“老天爷保佑,他们一个都没死。不过,其中有一个亲兵,他残废了。三爷护短得很,所以,这仇,还是要报的。” 廉冲愣了愣,随后问道:“难道就没有回转的余地了吗?孙掌柜,廉某的请求并不过分吧?只不过是想要面见三爷而已。只要能够面见三爷,把事情说清楚,那就是死,也没有什么遗憾了。还请孙掌柜成全!” 孙桥假意踌躇了一会儿,状似为难的说道:“那……这样的话……好吧!看你冒了这么大的风险进来,找到我,又说了这么多的话,那我可以帮你通传一下。但是,我想要知道,到底是你要见三爷还是你们……” “是我们老大!葛爷!”廉冲急急忙忙的说道。 “葛爷?”孙桥摇了摇头,“他一个地痞,也配叫爷吗?我知道,这个人是你们的老大,但是比起你来,他是有勇而无谋……哦,不,勇他也不见得就有了,否则,为什么进来的是你而不是他啊?” “这……”廉冲想要解释,但一时没有想好该怎么说。 孙桥看出他的犹豫,当即趁热打铁,“既然如此,一个既没有勇,也没有谋的东西,三爷见他干什么?我替你通传,但三爷最多只能会你。至于到时候,三爷是否能够同意你请求的事情,那就要看你怎么说了。” 事到如今,廉冲也只能认命。 “好,多谢孙掌柜了,只不过,在下一时想不到该如何措辞,还请孙掌柜教我!” 如此的上道,让孙桥开心的同时,心里也不禁慨叹,自己当时是有多瞎。甚至不只是自己瞎了!自己就算瞎,也才瞎了不到一年。可府里那位冯爷,他可能足足瞎了二十年。陆准是没有脑子的人吗?绝对不是!他只是不喜欢动脑子罢了! 但现在才发现自己瞎,不是太晚了吗?陆准的脑子,已经动起来了。即便这样的陆准比起那个只会动刀子的莽夫可怕多了,但他又有什么办法,上了船,还能下得去吗? 有那么一瞬间,孙桥甚至想要中断陆准的这个计划。因为直到现在,杀戮已经够多了,却依旧在继续。 孙桥并没有听到邵化海说给高有法的那句话,但如果他听到了,就一定会深以为然。 “……三爷基本上不记仇的,有仇,他一般当场就报了。大概就这两天,看着吧,抓你的人,一个都别想好……” 孙桥深吸口气,将胡思乱想赶出脑子,对廉冲说道:“三爷的心思其实很好猜!其一嘛,就是钱,卫所崩坏,朝廷给的薪俸不足,三爷缺钱,养不起下面的人,所以,一笔银子的许诺是必须的,当然,我也知道你现在没有,但你可以许诺将来;这其二嘛,你大概不知道,孝陵卫自年初起,换了新指挥使,十分的不得人心,却又不停地闹腾,尹沧就是他手下的人,三爷想收拾收拾他,心里却有顾虑,因为老指挥使对他有恩,他不能对人家的儿子下手,所以,你需要做出保证,帮三爷出手,教训一下尹沧。” “好,廉某回去之后,一定对葛……” 听到这个姓氏,孙桥顿时皱起眉头,“你说什么?葛什么?跟他有什么关系?我实话告诉你,葛云森完蛋了,他手下没人了!没听说过一句话吗?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更何况,你们只不过是兄弟!你按三爷的意思做,三爷放他一条生路,让他好好地回到城里去过日子,这就已经是对他的报答了!至于你,你难道不想当老大吗?” ------------ 第208章 执笔丁松奇 清晨,饱睡了一夜的陆准精神头儿不错。 起床后,他便先去看了看邓承平的伤势。 张神医一直守在这里,没有敢离开,见陆准过来,知道他到底还是担心,不等他询问,便向他解释说道:“三爷放心吧,恢复的还不错,到现在为止,已经退烧了。只要细心照料,伤口不感染发炎,命应该就保住了。至于醒来,只是时间问题。” “好,张先生,最近真是麻烦您了。等过了这段时间,可以好好休息下。” 陆准的谢意是情真意切,但其他方面可就不敢说了。他和他的手下,这三天两头的受伤,作为专攻外科的郎中,张行简自然是能者多劳。好好休息他是不想了,反正在陆准这里,他得到了以前得不到的重视和尊敬,作为郎中,已经让他心满意足了。 看过邓承平的伤势已经控制住,陆准的心放下来,又去看了看另一个屋子里的高有法和于鸿渐,两人伤得都不重,在张行简调配的药用下去之后,好转也是很明显的。 这样的良好态势自然让陆准很是满意,回到书房,便听说阳九来了。联系到他的吩咐,不用听也知道,肯定是好消息。 陆准派人将阳九叫了进来,果然,一见面,阳九就露出了一脸掺杂着浓浓赞叹的喜色,对陆准说道:“三爷您当真是料事如神,我们只是把刘敬放出去,而后又趁着混乱将他暗中掳走,一去一回之间,那葛云森手下可是翻了天了!我们按照您的吩咐,换上府衙差役的衣服,在打斗中故意制造混乱,放走了葛云森和他手下的两个人,一个是谋士廉冲,一个是石大宝。都是按照您的吩咐布置的,昨晚,廉冲就回城了,找到了孙掌柜。” 是的,不仅刘敬突然回归,官差找上门来,继而打斗,刘敬在乱战中消失,这些是陆准一手安排,由阳九派人推动,就连“侥幸”逃走的三个人,也都在陆准的算计之下。 让葛云森逃走,是因为他是老大。他逃走的概率最大,而且,只有他顺利的逃走了,陆准才能够保证逃走的人不会分散开,而继续以小集体的形势凝聚在一起。 让廉冲逃走,则是因为他有野心。据阳九探察,此人虽然没有将野心暴露出来,依旧对葛云森表现的忠心耿耿。但那是日子在正轨上的时候,一旦形势突变,就像现在这样,他这种自认为有勇有谋,自视甚高的人,或许不会因为其他而选择背叛。但绝对有可能会因为他自己,而选择背叛。 让石大宝逃走,是唯一的随机挑选的人。类似石大宝的人有很多,纯粹是石大宝运气稍微好那么一点儿而已。但这个世界却依旧像是电影《死神来了》里面讲的那样,一次侥幸逃脱,并不意味着死神已经放弃了对你的追杀。所以,第一次的幸免,绝不意味着能够逃脱下一次,更不意味着今后都是幸福了。 “孙桥跟他谈的还好?”陆准随口问道。 阳九回答说:“起初稍稍有些犹豫,后来就一口答应了。三爷,小人觉得此人还是……” “可用?”陆准看穿了他的心思,回头冷笑了一下,“他今天能够选择背叛葛云森,今后就能够选择背叛我!叛徒,就应该付出代价。你不用多说了,他的结局是他自己选择的,那事到临头,他就不能怨,也不该怨。因为我给了他选择的机会!如果他真的忠心耿耿,如果他真的重情重义,没有他这个半叛变过来的人,我后面的所有计划就都不成立了。剩下的三个人就都可以活下去!所以,怪我吗?怪他自己吧!更何况,他们三个,哪个不是手染了鲜血?没有一个是干净的!” 陆准说的都是实情,让阳九就算想要替廉冲求情,都没有办法开口了。 ※※※ 作为另一方,接到消息,要救出刘敬的三方人里头,也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够做到皆大欢喜了。 府衙的班头虽然没有救出人来,但他将这么一个扰乱南都城内治安、制造多起杀人案引起恐慌的团伙给一网打尽,却也足以让他立下了一份大大的功劳。在那位读书读傻了的呆子府尹大人面前,大大的扬眉吐气了一把。将另外三个人的画像传示全城的时候,谁都不知道他到底有多么的得意!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对,名利双收,就是名利双收啊!班头实在是开心得要命,哪有心思去管,他要救的人到底救到了没有? 至于张显奇,他认为那飞刀传信来源于葛云森,目的是为了威胁他。觉得自己受到了威胁,那张显奇自然要反击。成功了,他也当然沉浸在喜悦之中,认为自己这个旗手卫的指挥使终于是能挺起腰杆一次了。 而唯一不开心的,当然就只有焦文桀了。 焦文桀是丢了亲外甥!刘敬虽然从小就不让他省心,但却是他看着长大的,总不能就这么丢了吧?他着急,却又没有什么办法,再去找张显奇的时候,张显奇也有了推脱的理由。 都为你外甥这么大动干戈了,你知道死了多少人,抓了多少人吗?不就是个毛头小子吗?平日里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张显奇仁至义尽,不肯再理会焦文桀的‘胡搅蛮缠’。 焦文桀虽然恼火,但也知道人家说的事实。只得拿着那封飞刀传来的信件,那唯一的物证,回到家中长吁短叹去了。 一上午的时间,焦文桀的心情就没好过,晌午吃饭的时候,他还拿着那封信看个不停。 儿子焦竑见了,不禁劝道:“爹,您这到底是怎么了?别人找不到,您老自己再出了问题!好好吃饭吧,吃完了饭再想!” 焦文桀长长叹了口气,但到底还是听了劝,将那封信放在手边,端起碗来。 焦竑无意中瞥到那封信,顿时奇怪起来,他皱着眉头道:“这字……这字我似是见过啊……” “哦?你见过?”焦文桀知道,自己这个儿子今年二十七岁,自从嘉靖四十三年乡试中举之后,一直潜心读书,出外访友,访的也是些举子,交谈诗书礼义,与葛云森那样的人,完全不是一个世界的人。而无论是张显奇所说,还是看这封信的措辞、落款,都是葛云森或是他手下的人所写,按理说,焦竑绝对不可能认识此人才对。想到这儿,焦文桀顿时觉得事情蹊跷,“你快回忆回忆,到底在哪里见过?” 焦竑点点头,拿起那封信,对着上面的字迹认真的思索了好一阵,突然拍案道:“我想到了!这是和我同榜的那个举人丁兄所写!” “丁兄?他叫什么?”焦文桀连忙追问道。 “他叫丁松奇,表字树彰。不仅和我同榜中举,以前还曾和我在同一个书院读过书。只不过他家中遭遇了变故,家道中落,自那次试后一别,他就无法再继续学业了。为了生计,他在城隍庙替人家写书信谋生,南都城里见过他字迹的人很多。您看这字,独有风骨。当年我跟他同窗读书时,就曾很是羡慕他这一手好字。我敢肯定,这正是他亲笔所写!” “丁松奇……丁松奇……”焦文桀点点头,在脑中思索,却不能得知这个人到底和葛云森有什么关系。想而不得,他只得再次问道,“那他现在还在城隍庙替人写书信吗?” 如果依旧在,那或许可以认为,葛云森跟他本身没有什么关系,只是拜托他写了一封信而已。不过,好歹是一个线索啊! 但焦竑的回答,却让焦文桀大跌眼镜,“已经不在了!听说月前城中新立了一个当铺,名叫公平当,他从当铺里头借了一笔银子,已经回家专心读书去了,据说明年就要赴京赶考。” 虽然有些失望,但很快,焦文桀就又恢复了信心。有这么一条线索,那总比没有强吧? “他家住在哪里?我去问问。” 焦竑随口说了住址,就看见焦文桀撂下碗筷,站起了身。他见状,连忙喊道:“爹,您不吃了?” “我现在就去问问,免得错过了消息!” 找人这种事情,距离的时间越长,找到的希望也就越渺茫。焦文桀现在是一个人了,没人帮他。所以,哪怕只找到那么一星半点儿的可能,他都必须马上去验证。否则,一旦错过,那就是悔之晚矣啊! 当然,这一切都在陆准的算计之内,陆准当然不会让他白跑一趟的。 其实从那封书信的书写开始,陆准就已经埋下了伏笔。 他从阳九口中知道,丁松奇这个人,学问不见得有多好,但他写的字,写的是很漂亮,很有水准的,在书生间备受推崇。如果仅仅是写得漂亮,那他还不会太当回事。但这个人曾经在城隍庙替人家写过书信!所以,认识他的字的人其实很多。当然,陆准所觉得认识他字的人,绝不会是请他代写过书信的人,因为那些人根本就不识字!更遑论能看出什么东西来?因为他字写得好,陆准笃定,他代写书信时,会有很多懂行的人围观。 而只要焦文桀想到字迹这一条,他去打听一下,应该就能够打听到这封信是何人所写。就算他最终还是意识不到,那也没关系,陆准自然会命阳九安排人,将这个消息透露给他。 得到消息的焦文桀果然急切地去找丁松奇,而丁松奇则因为孙桥的突然造访而‘恰巧’在家。见到焦文桀敲门进来,原本就没有什么事情而只是胡天海地没话找话的孙桥立即选择了告辞,将时间留给两人。 “听竑儿说,你是他的学兄?我是他的父亲,叫你一声树瀚,你不会介意吧?” 丁松奇对焦文桀的莫名造访很奇怪,他与焦竑也没有那么亲密,而且很长时间都没有再见过了。但丁松奇此人生于优渥,书香世家,如果不是家道中落,怕是早已中了进士。从小受诗书礼教,对于礼仪很是重视。人家既然找上门来,就不能无理的对待。 于是,藏起心中的疑惑,丁松奇笑道:“当然,您是焦学兄的父亲,自然就是松奇的长辈,称呼表字理所应当。来,焦伯父,您请坐,有什么事情,您坐下来,慢慢的说。” 焦文桀只得耐着性子坐下来,但刚一坐下,他便还是急性子的掏出了那封书信,对丁松奇问道:“不瞒树瀚,我今日来,是为了这封信。这是旗手卫指挥使张大人交给我的,与我的一个后生晚辈的失踪案有莫大的关系,还望树瀚不要隐瞒,如实告知!” “唔,这字……”毕竟才写过没有多久,丁松奇一眼就认出了自己的字迹,“这封信,的确是晚辈所写。只不过,却是受人所托。” “不知何人所托?”焦文桀赶忙追问道。 “嚯,真是不巧得很!”丁松奇笑道,“你们两个刚刚还碰了面的,就是那位刚刚离开的,他是公平当的掌柜,名叫孙桥。不瞒伯父说,那可真是个急公好义之人呐!晚辈家道中落,在城隍庙替人写书信、状子,勉强糊口而已。本以为以晚辈的微薄收入,今生必定是科考无望了。因家境贫寒,而不能登进士及第,实在是我辈读书人莫大的遗憾。但就在月前,公平当主持售卖了一批古玩字画,紧接着就向寒门举子借钱,说是可以典当才华!供应衣食,资助科考,而且一旦考中,不索取利息,只求本金。若不能考中,也不过是打三年的白工,左右科考三年一次,这三年间,也不至于因为没有银子养家糊口而舍弃前程。这样的好心人,真是不多了啊!” 说起孙桥,丁松奇满眼都是敬佩。 他从前也以为商人逐利,但真的遇到了这样急公好义的善人,却也是异常敬佩的。说起来,就止不住了。让焦文桀心中叫苦不迭,却又不能就这么离开。 ------------ 第209章 漆树酒 等到丁松奇好不容易把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都讲了个清楚,终于心满意足之后,焦文桀才得以脱身。他揣着那封信,匆匆找到了所谓的公平当。 当铺很大,生意红火,一点儿都不像是个新开张的当铺。而且布局也与寻常截然不同。 门口挂着大大的幌子,大门两侧有木制的一副对联。典出有据,解一朝燃眉之急;当之无愧,供万家不时之需。匾额上题着大大的三个字:公平当。 跨进高高的门槛,却没有看到柜台,反而有伙计上前询问,是要典当,还是买东西。 焦文桀四下看了看,一排排靠墙而立的货架上,摆着各种各样的东西,正中间的一块地方围了一群人,时而大声呼喊或是唏嘘,却不知道在干什么。 注意到他的视线所在,伙计笑着解释道:“那是在套宝!跟古代士大夫们投壶做戏差不多。我们孙掌柜搞出来的!附近很多人都来玩儿。一文钱一个竹圈,套上什么东西,就可以拿走什么东西。有好的,也有不好的,都是些死当。虽然没什么特别值钱的东西,但还是很有吸引力的。” 焦文桀心下疑惑,却也来不及多想。他问道:“你们孙掌柜呢?我找他有急事!” “孙掌柜?”小伙计狐疑的看了他几眼后,恍然大悟道,“您是姓焦吧?怪不得!我们孙掌柜说了,您来了,就请您上去,您跟我来吧。” 上到二楼,焦文桀才看到了当铺应有的高柜台,他来不及细想,便被带上了三楼。三楼就更不像是当铺的布置了,全都是类似于茶馆儿的雅座,有几个人正零零散散的坐着,低声交谈。 小伙计将焦文桀带到栏杆边上,向他引荐道:“这位就是我们孙掌柜,大掌柜,这位焦先生,您吩咐过的。” “嗯,我知道。”孙桥点头道,“你下去忙吧,焦大人,请坐。” 焦文桀揣着满腹的疑惑,坐了下来。 看着他坐下来,孙桥笑道:“焦大人,我知道您为什么来,也有您想要的答案。您先不要说话,听我讲,一会儿,我会给您发问的时间。” 焦文桀木木的点了点头。 孙桥继续说道:“在丁举人家中见到您的时候,我就知道,事情露了。没错,那封信是我请丁举人执笔写下的,但授意的却不是我,而是我家三爷……” “你为什么写那封信?你家三爷是谁?”焦文桀等不到孙桥说完,便连珠炮似的问道。 孙桥无奈地笑了笑,他就知道,焦文桀等不急的。 “好吧,那我先来回答你的问题。”孙桥说道,“先说说我家三爷吧,其实您早就听说过,他叫陆准,是孝陵卫指挥佥事。您那个好外甥,之前曾经调戏过我家小姐,还差点儿让我家小姐贞洁不保!实在是可恨得很呢!” “所以你们抓了敬儿!”焦文桀瞪大了眼睛,低吼道。 “别冲动嘛!”孙桥皱皱眉头,责怪地看了他一眼道,“当时我家三爷顾忌到刘敬这个人是旗手卫的人,同时也是顾忌到大人您毕竟是个千户,更何况,自那之后,刘敬就被您关在家里了,想抓也抓不到,所以才迟迟没有下手。可谁知道?人无害虎心,虎有伤人意啊!刘敬这小子跟葛云森他们掺和到一块儿,抓了三个人!知道是三个什么人嘛?都是孝陵卫的军户!其中两个,还是三爷知近的亲兵!三爷得知消息,弄死他的心都有了,可还没等找到那小子,被抓的三个人就逃回来了。既然是他们命大,三爷就不打算过多追究了。只不过,其中一个亲兵的腿废了,三爷要找补回来!” 看着焦文桀越来越紧张的样子,孙桥说道:“别太担心!这一次三爷可没有顾忌您的面子,但他要顾忌葛云森,葛云森人手太多,刘敬在他的手上!三爷想要从任何人身上找补,都不容易。所以……”孙桥翻过手指,敲了敲那封书信,“所以才有了这封书信!三爷就是要借刀,给自己出出气!本意就是让葛云森不好受,而刘敬,三爷可始终没想着碰他!” “你是说……敬儿还在葛云森手中?”焦文桀思索了一下,顿时又恼火起来,“那葛云森心狠手毒,敬儿在他手中,凶多吉少啊!” “哼。”孙桥冷笑一声道,“他凶多吉少,跟我们有关系吗?从始至终,三爷不过是安排我找人写了这么一封信,然后飞刀投在了张大人门上而已。动手的是应天府衙的差役和你们旗手卫的兵丁。跟我们有什么关系?你就算是要咬人,也没有这个咬法儿啊!你若是真的担心你外甥的安危,那天为什么没能把人救出来?这不怪你,反倒怪我们喽?告诉你,焦大人,若不是我们通风报信,你们怕是现在还找不到刘敬的踪迹呢!” 焦文桀被他说得哑口无言。 对,的确,如果不是这封飞刀传信,他的确没有那么容易能发现刘敬的踪迹。只是他自己无能,没能救出外甥。又凭什么来这里,堂而皇之的责怪人家?人家是敌非友,没有那个义务去保证刘敬的安全呐! 正当焦文桀心灰意冷之时,孙桥突然挠了挠头,说道:“其实,事情也不是没得商量啊!葛云森等人逃出城后,一度曾靠近孝陵卫,被我们发现了踪迹。只不过,三爷说他够惨了,凡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就没有贸然动手。” 这话一出口,焦文桀就像是被打了一针强心剂一般,他赶忙说道:“你们能找到葛云森?他往孝陵卫的方向去了?” “对,是北坡功臣墓附近,那边也有很多前朝墓葬,估计……怕是想要找个地方,将你外甥活埋了也不一定。” 焦文桀顿时愣住,随后急忙求道:“还请大人帮帮忙,务必帮帮忙啊!敬儿虽然顽劣,但秉性不坏的!只要您能说服三爷帮在下这个忙,日后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啊!” “这……”孙桥状似为难,半晌,才点头道,“好吧,看在你们舅甥情深的份儿上,我去帮你跟三爷说说,只不过,三爷同不同意,那就不是我能左右的了。一旦有了好消息,我会立马通知你的。” ※※※ 一切都有条不紊的进行着,下午,孙桥就出了城,直奔孝陵卫的方向。很快便见到了陆准,并将事情的经过一样样的跟陆准说的清清楚楚。 “三爷,正如您所料。昨天深夜,葛云森的谋士廉冲找到了小人,小人跟他讲了一番利害关系之后,他很快就选择了抛弃葛云森,配合我们的行动。小人也向他说了,可以跟您通禀一声,看看事情到底能不能做。三爷您要见见他吗?” “我就不见了。”陆准表现得兴致索然,“焦文桀那边呢?有动静了?” “是,焦文桀很快就发现了那封信是出自丁松奇之手,丁松奇想来又跟他说了小人的事情。所以,焦文桀刚刚就来找了小人。起初他是兴师问罪,但后来,小人将他说服了,他也软了下来。这次是想通过小人,跟三爷您要人,去救他的外甥。说是只要能够顺利将刘敬救出来,日后,他可以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哦?日后?”陆准笑了一下,摇头道,“鬼才相信他的日后呢!有权不用,过期作废,老子现在捏着他的七寸,不动手,难道等到日后他有可能反过来咬我一口的时候,再去求他顾念今日,饶了我吗?荒唐!你去告诉他,我答应了,可以帮他找到葛云森等人的踪迹,但人要他亲自去救,我是不会帮忙的。” 孙桥听罢犹豫道:“三爷,他会答应吗?他虽然是个千户,但不见得有能耐救人吧?” 陆准看了他一眼,就像是在看一个傻子。半晌,摇头道:“葛云森身边就剩下两个兄弟了!就今天,我还要再弄掉一个。剩下的一个是我们的人,怕什么?再说了,我说过让他成功把人救走吗?他能不能顺利救走,跟我有什么关系?再说了,他外甥是死在葛云森手中,这不能怪我吧?” “您是说……”孙桥恍然大悟,“你是说,今晚就要搞掉石大宝?这……这不容易吧?” “没什么不容易的!”陆准说道,“我已经让阳九安排了,到时候,你听他的。石大宝今天必须要搞掉,否则,我们后面的计划会有波折。” “是,小人明白了。”孙桥其实什么都不明白,但他不能说。反正按照指示做就是了,为这么一个完全没有必要弄清楚的事情无端端惹恼了陆准,那实在是一件很不划算的事情! ※※※ 夜幕降临,又到了充满杀机的时刻。 “这是什么?”当铺三楼的一间雅室里,孙桥指了指阳九手中的罐子,忍不住问道。 “这个?”阳九扬了扬手,对他解释道,“这个东西,叫漆树酒。漆树这种东西是有毒的,少量服用,就可以致哑。喉头肿起来,根本发不出声音。” 一旁被绑在椅子上的刘敬顿时眼睛大张,拼命地扭动身子,被堵住的嘴里发出呜呜的叫声。 “你害怕?”阳九冲他笑了笑,那笑容怎么都不是善意的,“你也知道怕吗?你当街欺负良家少女的时候,在想什么?你帮葛云森那种人介绍生意的时候又在想什么?如果说葛云森那种人生活在地狱的话,那你就是从人间通往地狱的一根绳子,如果不是因为你这种人牵线搭桥,那些人就没有能力祸害人间!你觉得你委屈吗?你有什么好委屈的?” 阳九是穷苦人出身,对于刘敬这样的纨绔有着天生的痛恨。他越说越来气,越说越来气,说到最后,干脆一把扯出堵住刘敬口中的布,捏住他的鼻子,将漆树酒给他灌了下去。 “好了,齐活儿!”阳九看着已经发不出声音来的刘敬,满意的点头,对孙桥说道,“我现在去府衙大狱,将这个人送进去,我的人会帮你去联系廉冲,并且把他们带进城来。至于后半夜的事情,我已经跟你交代过了。三爷的事情耽误不得,到时候,我会亲自带人来帮你的。务必做到,万无一失!” 阳九说罢,便拿上匕首,挟持着刘敬走出门去。 府衙大牢,整个应天府的藏污纳垢之所,最为阴暗,也最为肮脏的地方。阳九带着刘敬到此的时候,早已买通了的牢头正在等他。 “这就是你说的诱饵?”牢头看看刘敬,光线问题,看不太真切。 阳九点头道:“我办事,您难道还不放心吗?有这个人在,今夜城外的人必定来劫狱,您到时候装醉将他们放进去,等他们出来的时候……哼哼,天罗地网,难道还跑得掉吗?到时候,非但没让他们成功,反倒又抓了几个,您可就是大功一件!” 牢头听罢,开心地笑了。 他收了阳九的银子,现在又有天上掉下来的大功劳可以享受,更别说,阳九还给他带来了好酒好菜。虽然因为有事情在身,酒暂时不能多喝,但菜色却让他很是满意。像他这样的小人物,从来没有见过大世面,贪心也是贪得有度,很容易被满足。 阳九跟他多番保证,牢头笑逐颜开的将已经说不出话的刘敬关进了距离牢门最近的一间监室里头,顺手摘下腰间的钥匙,挂到墙上。 然后,就开始带着手下,大吃大喝起来,吃饱了,喝足了,也才好为后半夜的行动做好准备。 阳九不掺和他们行动前的狂欢,默默退了出去。他还有事情要安排!孙桥那里,他必须盯着一点儿,否则,一旦出现差错,会来不及补救。 葛云森、廉冲、石大宝,三个人,今晚要放走前两个,拿下最后一个,还要让刘敬成功脱险。阳九觉得陆准布置的安排有点儿大,但没关系,他觉得这正好是对自己能力的检验,而他,确信自己拥有这个能力。 ------------ 第210章 劫狱 月黑风高,杀人劫货。 葛云森等三人到达公平当的时候,正是这么一个时间。 孙桥正在楼下的大堂内等着他们。 白日的喧嚣此时早已沉寂,孤灯照着孤影在墙上留下火红的印记。 “我等了你们足足半个时辰!”听到门响,孙桥起身开门,将三人让进屋中之后,却顿时变了脸色。他状似十分愤怒地指着外面的天色,对葛云森恶狠狠地低吼道,“你知不知道这半个时辰意味着什么?嗯?意味着我们已经错过了最佳的时间,可能会失手,可能会有人因此丧命的你知不知道?” 葛云森眉头紧皱。 他不记得有多久没有敢这样指着鼻子骂过他了,但现在事出非常,只有面前的人能够让他为他的兄弟们报仇,所以,他必须要暂时忍耐。 “是我们错了。”葛云森闷闷地说,“今晚的事情,您帮了我们,日后,我们必有厚报!” “日后?”孙桥冷笑着摇头,“别跟我说什么日后!我家三爷说了,今晚的事情过后,咱们就两清。日后井水不犯河水就是了,别自找麻烦!” 葛云森对孙桥的冷嘲热讽显然无奈,只得又再次忍耐了下来。 “我现在带你们去府衙大牢,至于怎么进去,怎么把人弄出来,到时候会有人帮你们,你们记得,一定要听命行事。否则,后果自负!” 直到现在,孙桥已经按照陆准的吩咐,给了对方两次提示了。 第一次说,错过了时间会因此丧命。 第二次则说,不听命行事则后果自负。 孙桥觉得陆准说得其实真的没有错,他每走一步,都给对方留下了选择的余地。哪怕是最开始的那场乱战! 如果刘敬跟葛云森他们之间有所谓的情义在,他当时就会向葛云森等人寻求保护,而如此一来,阳九自然就不能顺利的把刘敬抓回来。到底是谁抓了刘敬这件事情,也就必然会败露。但刘敬没有!他选择了向前面跑。 看到差役和卫所兵丁装扮的人,他也没有冲过去寻求保护,而是选择了避开。说明他潜意识里头,也是不愿意被他们抓回去的。 总而言之,事情到现在,每一个人都是咎由自取。他们有选择的余地,却无一例外的选择了仇恨,选择了不信任,选择了这条死路。正在生命尽头等待他们的坟墓是他们亲手挖下的,死到临头,又能怪的了谁呢? 葛云森和石大宝一直是从廉冲口中得知孙桥和其背后的陆准的意图的,但廉冲并没有提到过要他们劫狱。 葛云森忍不住问道:“为什么要去府衙大牢?难道刘敬关押在府衙大牢?他不是被救走了吗?” 孙桥笑道:“救走了怎样?他得罪了我们三爷,难道还能让他逍遥在牢外不成?是焦文桀答应我们三爷的,得把那小子关到大牢里头去,让他长长记性。怎么?他忘了告诉你?” 看起来,葛云森是刚刚才知道刘敬关在大牢里的。孙桥故意暗示,廉冲自己早就知道了,只是没有跟他说这个事实。但葛云森显然心情纷乱,没有将这样的明显的暗示之意放在心上。 ※※※ 阳九的人在距离到府衙大牢还有一段路程的地方接应到了他们,当着孙桥的面,他又对葛云森等三人嘱咐了几句。 “你们来得晚了,虽然错过了最好的时间的,但还好不算是太晚。根据我们的探查,每天晚上这个时候,牢里都是防卫比较松懈的。我要提醒你们一下,我们这次去的目的,是带走刘敬。虽然我知道,牢里除了刘敬之外,还关押着你们其他的兄弟。但是你们记住!我们的人是冒了风险的,一切都已经计划好了,所以,你们不要节外生枝。不要试图去带走除了刘敬之外的人,否则,一旦引起混乱,我们将无法收场。” 阳九手下那人好像是叫黑子?他说话的时候,孙桥认真地看着三个人的表情变化。 三人中最虚伪的一个就是廉冲了,他尽力让自己看起来很悲痛,但实际上,却是将‘虚伪’两个字明明白白的写在了脸上。他并不担心今天的结果,因为他已经选择了背叛。为了自己的前程,背叛所谓的兄弟。 而相比之下,葛云森的表现则是诧异之中夹杂着必须要壮士断腕一般的悲痛。显然,他是刚刚才想到,自己的兄弟还有一些活着的,而活着的人当然最有可能会被关押在府衙大牢里的。但已经做好了准备,为了所谓的报仇,而放弃去营救被捕的兄弟。 至于石大宝…… 孙桥只能说这个人真的很可怜! 他是迄今为止,孙桥唯一怜悯的人。 虽然他同样双手染满了无辜的鲜血,虽然他和葛云森曾经是一类的人。但现在,他脸上那浓浓的悲痛和决绝的表情,却已经告诉孙桥,他是唯一一个真的重视兄弟情义的人!如果不是事先就早已知道石大宝会这样选择,陆准的计划就必定会因为这个人而再起波折。 重视兄弟情义,却注定被他所谓的兄弟害死,还有什么人比他更可怜的吗? “好,你们既然都不说话,那我就当你们是默认了。”黑子点点头,对三人勾勾手道,“来,你们跟我来!轻一点儿!” 孙桥看着他们走远,自己在附近找了个避光的角落藏了起来。 大牢门口,只有一个苦逼的狱卒正原地绕着圈子,而他的另一个同伴则坐在牢门边上,倚着墙闭着眼睛,身子不时晃上一晃,显然,他是睡着了。 黑子给葛云森等三人打了个手势,低声道:“你们在这儿等着,别出声。” 说罢,他灵巧地猫腰,趁着那狱卒转身的工夫,他迅速地无声奔跑。在夜色的庇护下,窜上前去,一把捂住狱卒的嘴巴,手中的匕首闪过寒光,在对方脖子上抹了一下。 不远处,葛云森等三人看到,那狱卒的身子软了下来,被黑子慢慢的放在地面上。 黑子顺手将匕首在身上的黑衣上蹭了一下,几步跃到另一名狱卒身边,手中的匕首掉了个个儿,用把手的一端砸在对方的后脑处。对方连哼声都没能发出,便软倒在了地上。 “来!”黑子冲三人勾手,低声道。 葛云森等三人已经看傻了,这才转眼的工夫,两个人就这么被摸掉了。身手之敏捷,行事之狠辣,实在是让三人瞠目结舌。 短暂的愣神之后,他们听到了黑子压低的咒骂和催促声,连忙轻手轻脚地走过去,跟在他身后。 牢门内分几个监舍,有男监、女监、还有专门关押亟待处决的重刑犯的监舍。正对着大门的地方是狱神庙,供奉着狱神萧何。 除了门口那两个之外,一个巡兵都没有,看起来,守卫是很松懈。但三人没有一个提出怀疑,而是继续跟着黑子一路靠近最接近大门的监舍。 门口挂着链子锁,锁头很笨重,链子也很粗,如果靠笨方法想要打开,那简直是天方夜谭。黑子笼手在袖子里,掏出一根针来,深入锁眼,捅了几下,锁头便应声打开。 如果说今晚有什么事情是真的的话,那就只有这一手了。黑子本来就是扒手出身,这一手溜门撬锁的本事据说还是拜了师父学来的。阳九落魄的时候,黑子曾经帮过他。等到阳九得财得势之后,自然投桃报李,将他揽在了麾下。 “跟我走!” 监舍内很黑,灯火每隔一段路有两个,但是都不明亮,夜晚间更显得阴森森的。 看起来黑子说的一点儿都没有错,这个时间段正是他们最为松懈的时候。监舍中靠近门的地方有一个小屋,是狱卒们平日里休息的地方。那里摆着一张桌子,上面酒壶倾倒,杯盘狼藉,弥漫着浓重的酒味儿,还夹杂着喝多了酒呕吐物的刺鼻味道。 几个狱卒有趴着,有靠着,还有栽倒在地上的,总之都是喝醉了,鼾声如同雷鸣一般。 黑子的眼神扫过墙壁,转过头,露出如释重负般的笑容来,说道:“看来,连老天爷都帮咱们!喏,钥匙!” 葛云森、廉冲、石大宝脸上纷纷露出了喜色,但最为兴奋的石大宝显然是有些兴奋过了头儿。他几步上前,摘下墙上的钥匙。哗啦啦一阵响声,一个狱卒嘟囔了一句什么犯了个身子。 黑子一把扯住他到一边去,恶狠狠地咬牙低声道:“你想死吗?你想害死我们吗?”说罢,他从石大宝的手中抢过钥匙,粗鲁地打了他一拳,低吼道:“滚一边儿去!别捣乱!” 葛云森、廉冲两人对石大宝的行为同样很是不满。 他们的目的很简单,找到刘敬,将他抓出来带走。神不知鬼不觉,就可以解决问题了。而石大宝不顾后果的大动作,却随时可能让他们陷入死亡的深渊之中。 石大宝尽力压着自己浓重的喘息声,双拳在身侧紧紧攥起,额头上也暴起了青筋。 他必须拿到那串钥匙,虽然看不清人,但他却从黑子的口中知道了,昔日的兄弟,那些被抓住的兄弟,就关在这里。他觉得自己必须去救他们,而且,有能力将他们都救出去。 在石大宝胡思乱想,构思着救人大计的时候,黑子已经打开了刘敬所在的牢门。 刘敬被漆树酒毒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在看到葛云森和廉冲两人闯入的时候,他很明显地愣了一下,随即瞥到倚墙站立,正阴森森顶着他的黑子,他顿时吓得哆嗦起来。 石大宝的手慢慢的伸向那串依旧挂在锁头上的钥匙,吸取了刚刚的教训,这一次,他的动作很慢很慢。将钥匙摘下来,拿在手里,就像是攥住了牢中那大概十几个兄弟的命。 趁着里面的三个人在捆绑、拉扯刘敬,石大宝壮起胆子,向里面走去。沿途他不停地扫视着,观察里面人的长相,终于,被他发现了自己人。 此时,葛云森、廉冲已经将刘敬拉出了监室,黑子‘惊讶’的发现钥匙不见了。随后,就看到正准备开门的石大宝。 拦,已经来不及了。 就在石大宝打开那间监室的同时,整个监舍的人都炸了! 谁不想走?谁不想逃出去? 谁都知道一旦炸狱,就会惊醒狱卒。但是又没有人能克制住自己对自由的向往,不能克制住不去喊叫。他们心中想的都是,即便乱了也没有关系。这么多人,一起往外冲,总有人能冲出去。而最好的结果,当然是逃出生天的人是自己! 未经计划就是这样! 石大宝打开其中一间监室,就应该预料到这样的后果。可惜,他当时一门心思救自己的兄弟,根本没有想到这么多。 狱卒被惊醒了! 黑子见乱象已成,连忙喊道:“快跑!” 葛云森原本有夺刀的想法,但在黑子的催促之下,却乱了阵脚。他和廉冲两人都是手无寸铁,拖着刘敬,跟着拿着匕首的黑子一路向外冲。 不知跑了多久,终于成功逃出了大牢。 在一个僻静处,孙桥的身影现出来,怒骂道:“这是怎么搞的?黑子,把他们交给我,我带他们出城去,你赶紧回去躲一躲!” 黑子点头,将两人和被拖着的刘敬留给了孙桥,转身离去。 “还愣着!快跟我走!”看到葛云森回头看,孙桥喝道。 廉冲拉了拉葛云森的衣袖,葛云森无奈地放弃了回援的想法。 救不了了!救不了了!好在,刘敬带出来了!都怪他,都是他的错! 府衙大牢,黑子绕了个圈子又回到了这里。 假作被他抹脖子的狱卒已经重新站了起来,和另一边假作被击晕的狱卒一起,控制住了狭小的牢门。这样窄的门,最多也只能容两个瘦子并肩通过,他们两个站在这里,里面呼啦啦的人群一个都别想跑得出来。 大牢内的狱卒们对这一切都是早有准备的,石大宝被当场格杀,其余人等一个不落的,重新被关回了狱中。 ------------ 第211章 料理 “唉,老弟,可惜啊,只抓到这一个。”牢头摇着头,对黑子抱怨道,“原本以为三个人都跑不掉的,谁知道,这些怂货,还是平日里太懒散了些,到用的时候就不合手啊!” 黑子听着他的抱怨,脸上挂着深深的笑容。 懊悔吗?没能抓到三个人,牢头的确会觉得有些可惜,但绝不会懊悔平时没有对自己的手下严加管束。而且,即便可惜,也仅仅是有那么一丁点儿可惜罢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毕竟,他可是拿了银子在先的。 人犯,一个都没有丢。而且还当场格杀了一个,算是赚了。 更何况…… 黑子听他抱怨完,对他笑道:“谁说可惜了?依小人看,可一点儿都不可惜。” “不可惜?”牢头叹口气道,“可这是我们布置好的啊!如果行事顺利,全拿下绝不是问题。” “可是谁说……这个是我们布置好的?”黑子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看得牢头心里发毛。 “你……你的意思是……”牢头犹豫着问道。 黑子凑近了,揽住牢头的肩膀,低声道:“这是一起有预谋的劫狱案!预谋的是他们,不是我们。差爷您平日里就对手下严加管束,训练严谨,所以,才能在发现歹徒之后,将计就计,瓮中捉鳖。虽然未竟全功,但他们一个人都没能成功的救走!不仅如此,您还当场格杀了一名劫狱的歹徒,难道这不是大功一件?有什么好可惜的吗?” 牢头听着黑子的叙述,渐渐的,双眼发光! 说的对啊! 他怎么可能,又怎么可以承认自己勾结外人?当然是那些歹徒自己送上门来劫狱,却被自己带人粉碎了他们的企图! 想清楚这一点,牢头的脸上都笑出了花。 他用力拍着黑子的肩膀笑道:“老弟啊,老弟,你们九爷真的是……真的是在下的福星啊!放心,日后若是有用得着兄弟的地方,尽管开口!能办到的,兄弟绝不皱皱眉头!” “那就先谢过差爷喽!” 黑子话虽这么说,却没有将牢头的话放到心里去。 没看到今晚吗? 平日里称兄道弟,我的天下分你一半,除了老婆都能共享,这种所谓的‘过命’的兄弟,能有多么硬的交情?大难临头,那两位飞的有多快!有多决绝! 更遑论,像牢头这种人,天生就是不认交情只认钱。跟他称兄道弟,若是认了真,那最后怎么死的怕是都不知道! 看了眼石大宝死不瞑目的尸体,黑子走上前,伸手拂过他的眼睛。而后站起身来,对牢头说道:“等您那里交了差,这个人的尸首交给我处理好吗?” “怎么?英雄相惜啊?”牢头调侃了他一句,随后道,“没问题,不会太久的。既然你老弟要,那就给你留着。左右,等应付过了上面,这尸首还是要我们处理掉的。” 黑子没有再多说什么,转身出了大牢。 ※※※ 因为早有安排,所以孙桥带着葛云森、廉冲两人逃出城去,可以说是极为顺利的。 “……紫金山北坡,功臣墓附近,那本不是孝陵卫统管的地方。那边,一直是后千户所的蒋镛蒋千户手下派人巡视。他们巡查得很松懈,尤其是距离功臣墓葬相对较远的区域!别说些许的风吹草动不会被他们发现,只要你不是在那儿埋炸药、放炮仗,他们多半都不会发现。当然,凡事都有万一,万一真的被发现了,你可以报我的名字,先搪塞过去。让蒋镛过后来找我,我跟他解释……” 孙桥回忆着陆准说过的话,引着人,就往他早已选定好的那个地方去了。 那里多半不会有人巡查,而且,有平地,有树林,实在是灭口最好的地方! “行了,就是这里!”孙桥说着,让葛云森和廉冲两人将人放下。随后,他送怀中掏出一个精致的小酒壶来,递给廉冲,交代道,“喂他喝下去。” “这是什么?”葛云森警惕起来,指着那小酒壶问道。 孙桥好像突然暴怒了一般,文弱的人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把揪住了葛云森的衣领道:“漆树酒!听说过吗?喝进去会致哑而已!否则,你以为是什么?我告诉你,今天晚上,因为你们的人,已经是节外生枝了!听我的,把他弄哑了,随你怎么折腾!只要他喊不出声音来就好!如果要是被其他人发现了,会有麻烦的!你知不知道?” 葛云森本以为那会是毒药,听说只是致哑的药,便放下心来。 “待会儿再喂他喝,我想问他几句话……”葛云森看着孙桥,认真地说道,试图说服他。 那一边,廉冲却晃着手里的小酒壶,傻愣愣的说道:“我……我已经喂下去了……” 孙桥松开手,葛云森则猛地转头,随后,叹了口气,“算了,喂了就喂了吧。” 孙桥满意地看着葛云森的背影,对廉冲轻轻点头。 漆树酒? 那小酒壶里装的根本就不是漆树酒,而是普通的水。 漆树酒,在刘敬被关进监牢之前,就已经喂过了,怕的就是他在关押期间会乱说话。而在路上,他一直都是被堵住嘴的,且形势一直都很急,让葛云森来不及分心注意他到底有没有发出过声音。 而之所以现在还要再当着他的面,假装再喂一次,就是为了让他不生怀疑。否则,好好的一个人,突然间就不能说话了,那岂不是要引起怀疑? 刘敬不能说话!孙桥在这里看着的意义,还有不让他通过写字的方式来向对方透露真相。 ※※※ 黎明时分,孙桥带着一身血色,领着葛云森、廉冲两人,按照陆准给他的路线图,躲过前所看似很严密的岗哨,进入翟化的防区。 翟化的岗哨几乎没有漏洞,即便有漏洞,也不是一张图就躲得过去的。所以,陆准告诉过孙桥,不需要躲,被抓到是无所谓的。只要见到翟化,事情就算是完成了。 靠着陆准的名头,顺利见到了翟化。孙桥当着翟化的面,亮出陆准交给他的那只翡翠金蟾,翟化的眼神顿时带上了几分深意。 不知从何时开始,陆准喜欢上了这手把件,而且几乎从不离手。就算是睡觉的时候,也要放在枕边。 翟化自然见过这个,看到它,自然要慎重。 “听说是大人让你来找我的?跟我进来吧!”翟化点头道,顺便递了个眼色,让其他人盯好那两个陌生人。 跟着翟化进到屋中,两人隔着一张小桌各自坐下,屋中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翟化这才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怎么弄得这一身血?还有外面那两个人,他们都是谁?” “这个翟大人就不用管了!”孙桥说道,“三爷吩咐过,这件事情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今天我将人送过来的事情,你也不要跟任何人说起,下面的人更要管住嘴巴。” “封口没问题!”翟化马上说道,可话锋一转,提了条件,“我可以命令下面封口,也会保证没有人敢把今天的事情说出去半个字。但你得把事情的经过告诉我,否则,我会自己去问大人!” 这应当算作是威胁了,但孙桥并不害怕。 陆准给他看过那本花名册,上面有每一个人性格的描述,其中当然也包括了翟化。 此人性格冲动,不合群,除了练兵什么都不会,人际交往方面简直跟白痴一样。但对陆准是忠心耿耿,虽然有些时候即便在陆准面前也控制不住他那倒霉的脾气,但却是这些百户之中,陆准最为信任的人。 他只听陆准一个人的话,其他人,休想命令他。 一只翡翠金蟾,可以换来面对面的交谈,却换不来信任。孙桥早就知道,翟化一定会追问,但是他却依旧不能说。 “您去问三爷那是您的自由,三爷肯不肯告诉您事情的经过,也不是小人可以预料到的。小人只是按照三爷的吩咐做事情,您没有必要一定要知道这件事情的经过,所以,我拒绝告诉您。” 翟化盯着孙桥看了许久,突然笑了,“行,可以!你行!既然你说不能跟我说,那就算了。不过,你总得告诉我,这几个人要关几天吧?” “关几天要看三爷的布置进行的是否顺利,顺利的话,最多,不会超过三天。但是这三天之内,要把他们两个分开关,而且,不能让任何人跟他们交谈!” “哦?要求还挺多!”翟化冷笑道,“这难道也是大人的吩咐?” “是,这些都是三爷的意思!”孙桥坦然的与翟化四目相对,笃定地说道,“小人只是负责将三爷的话带到,至于您听与不听,那就是您的事情了。但是小人要多提醒您一句,如果让三爷知道您不听他的吩咐,以至于坏了事情,那您可未必能够吃罪得起啊!” “威胁我?”翟化哼了一声道,“如果真的是大人的吩咐,我自然会听命行事的。姑且先分别关起来吧!等天明之后,我自会去找大人对证!” 目的达到,孙桥告辞而去,匆匆回到陆宅的时候,他被守门的杜维诚拦住。 “孙先生,你这满身是血的,进去要干嘛?”杜维诚上下打量他一圈,道,“如果不是什么急事的话,先换身衣服吧。三爷估计还没起,替你通禀,起来也要时间的。” 孙桥却摇头道:“不必了,我这就直接去见三爷。” 杜维诚本就是一时的好意,见对方不领情,也不再坚持,放他进去了。 ※※※ 明知道今晚会有事情发生,陆准这一夜就没睡得踏实过。孙桥找上门的时候,他正用左手端着一杯茶,在院子里晃着摇椅望天,等着看日出。 见了孙桥这副样子,他先是一愣,随后便笑道:“你啊,你啊,这大清早的,吓唬我干嘛?弄得浑身是血,我刚刚还以为你受伤了呢!” 孙桥就是故意让陆准看到他这个样子的。 他要证明自己不只是个文人,有些事情,陆准尽可以放心的交给他去办。 不知道陆准有没有收到孙桥的这个隐晦的暗示,他将手上的盖碗放在桌上,随手指了指身边的凳子道:“来,坐,坐下说。” “是!”孙桥答应一声,坐了下来,“三爷,今晚您想要达成的事情到现在为止,都已经达成了。葛云森、廉冲被关在翟化那里,小人特意嘱咐过,要分开关,不准任何人与他们进行交谈,免得影响到他们的心境。另外,石大宝在牢中应当是被当场格杀了,阳九手下的线探黑子折返回去,就是为了避免他会将事情说出来,现在看来,必定是万无一失。接下来,您看什么时候通知焦文桀,我们已经找到人了呢?” “我们?为什么会是我们找到?”陆准摇摇头道,“动动脑子!如果是我们找到的,前脚杀了人,后脚就找到,焦文桀会怎么想?发现的这个人绝对不能是我们的人,而必须是后所的人!” “后所?”孙桥皱起眉头,仔细思索,不一会儿,他恍然大悟道,“小人明白了!您的意思是,杀人的地点在北坡,那里是后所的地盘,所以,一定得是后所的人发现!” “我让你看着他们,把人埋得浅一点儿,就是这个人道理!”陆准撑着扶手稍稍坐直了身子,看着孙桥的眼睛说道,“南都,在很久以前,像方山、牛首山、紫金山,这样的地方,都是狼的地盘!即便是现在,山上也有不少的狼,只不过,他们大多都怕人,白天不会随意到人喜欢活动的地方去。这些家伙,把埋得浅的尸骨拖拽出来,掏内脏吃掉,并不是什么稀罕的事情!至于怎么让后所的人发现被野兽刨出来的尸体,那就要看你的能耐了!你不会让我失望,是吧?” 陆准笑得很真诚,真诚到孙桥觉得自己不能够拒绝他的吩咐。 “是,小人会将事情办好,一定让他们发现的比较意外!”孙桥站起来说道。 ------------ 第212章 坡下弃尸 等待,对于任何人来说,都是煎熬。 所以在焦文桀拜托各路……当然算起来其实也没有多少……的关系,到处找他的外甥的时候,陆准等待着这件事情的已知的结果,却也不能让自己闲下来。 三天的时间,说来很短,实则很长。 陆准始终忙碌,却哪里都没去,一直待在宅中。因为邓承平……醒来了。 在得到他醒来的消息之后,陆准第一时间就来到了这个忠心耿耿的部下床前。 “感觉怎么样?”陆准低下头,关切的询问,目光带着愧疚,不愿意与邓承平相撞,但也不能将目光停留在他已经从膝下失去的腿上。 邓承平同样露出愧疚的神色,低声道:“对不起三爷,卑职给您丢人了。” 左千户所自认拥有孝陵卫最出色的精兵,而陆宅的亲兵更是精兵中的精兵。他们一向眼高过顶,认为自己武艺超群。因此,被对方打败、生擒,对于邓承平来说是侮辱,但他更觉得,这是在给所有的陆宅亲兵脸上抹黑。 陆准笑着伸出手去,按着不安分的邓承平躺回床上去,安慰道:“不怪你,你做得很好了!双拳难敌四手,好虎架不住群狼嘛!不怪你!是我陆准对不起你!” “三爷,您别这么说……”邓承平注意到,陆准的目光到底还是落在了他那双废腿上,触及的一刻,内疚顿时更浓了。 陆准听罢安慰似的笑了笑道:“别以为腿废了你就能躲得过,腿废了老子也不会放过你!好好养伤,我等着你,你在我这儿,还有大用!” 直到陆准转身离去许久,邓承平脸上依旧留着浓浓的喜色。 他还年轻,他很怕自己就此没有用了,会被抛弃。但陆准的话,无疑是给他打足了信心。陆准还用得到他,不管要用他干什么,终归是还有用就对了! 三天之中,陆准想了很多,最终决定等邓承平的伤好了之后,让刘贺带一带他,日后孝陵卫之内的情报,就交给他负责。至于刘贺,陆准暂时还没有想好该怎么样安排。 不过,随着刘敬的尸体被发现,陆准也就静不下心思去考虑了。 ※※※ “唉哟!老三,你说这邪门儿不邪门儿!多晦气啊!”后千户所正千户蒋镛在发现尸体之后,就急匆匆的来陆宅找陆准了。他惊魂未定,满身都是泥巴,也不肯去清洗更换衣物,一定要拉着陆准,说起他自认为邪门儿、晦气的事情。 就像陆准知道的那样,蒋镛是个御下很松懈的人。他自己就比较懒,懒得训练,更懒得督促下面的人训练,唯一积极一点儿的事情,除了种地之外,或许就只有打猎这么一项了。 所以,后千户所巡逻的地方,向来都是外面人来皇陵内盗伐树木、偷葬死人等等最喜欢选择的地方。而只要不闹出太大的动静,他的人一般是远远察觉了,都不会上前去管的。 一来,敢到皇陵内涉险的人,大多胆子大,也有所准备。以后所弁兵的训练程度来说,弄不好,非但抓不住人,反倒会被对方伤了。 二来,蒋镛懒,他们也懒,他们可不想浪费精力去抓人。反正他们也不靠这个活着,干好农活,种好地,那才是一家老小的指望! 这一次蒋镛出门,原因其实很简单,他听说北坡出了一只浑身雪白的狼,晚上,月光好的时候,好几个巡逻的弁兵都说自己看见了,还听到了狼叫。 蒋镛听了,这个兴奋呐!赶忙就准备着晚上去猎狼。 结果,什么叫打不着狐狸还闹得一身骚?蒋镛非但没有猎到他想要的那匹狼,反而刚刚远远看见,还不等他搭上弓箭,就在路上一头从土坡上掉下去,正正好好压在一具尸体上,把他吓得魂飞魄散。 要是古尸还好说,骨头都烂了,蒋镛也未必会害怕。因为紫金山风水好,这一片自古以来就有很多的人葬在这儿。虽然太祖选陵墓的时候,掘了不少的坟头儿,但漏网之鱼还是很不少的。尤其是北坡和孝陵卫前后左右四个千户所驻扎的地方! 蒋镛从小生活在孝陵卫,真是古尸,他未必怕。但刚刚死去估计也就两三天,滑滑腻腻的尸体,真是把他吓坏了。 他一害怕就没主意,只得来找陆准询问该怎么办。 陆准被他搅和起来,便知道事发了。听他讲过关于白狼的事情之后,不禁笑了笑。 蒋镛以为他是嘲笑自己,便反驳道:“你别不相信!我亲眼看到的!那就是一匹狼,纯白色的,一根儿杂毛都没有。我还听它叫来着!要不是这倒霉催的,我肯定能猎到!” 猎到?猎到个鬼哟! 陆准知道,那白狼九成九是孙桥装神弄鬼搞出来的,不知道那什么东西假扮,非得月色好的时候才能看到。至于狼叫,听到狼叫很正常啊!而且,也不排除是产生的幻觉,一个人说听到了,其他人也都觉得自己也听到了。 别说,这装神弄鬼的,还真挺好用。就连陆准自己都不禁有些好奇,孙桥到底是用什么法子,让这些人通通都上了当的。 不过,当着蒋镛的面,陆准并未将情绪透露出分毫来。 “行行行,你厉害!”陆准敷衍地说了一句,摇头抱怨道,“不过,你也真是的。不就是个死人吗?活着的时候,咱都未必怕他,死了有什么好怕的?” “那是你没看见!”蒋镛反驳了一句,忽而觉得不对,又撇嘴道,“好好好,你不怕!你什么都不怕!管他死的活的……你不怕,那你陪我去看看呗!” “你不是害怕吗?还看什么?”陆准明知故问。 蒋镛瞪大了眼睛道:“我就是害怕才来找你的!我想了,那个地方,莫名其妙就出了个死人,我要是没碰上那当然算了,可我当时摔下去,就正好和他面对面!我觉得是冤情的!走嘛,老三,陪我看看去!左右你现在也没事儿干不是吗?” “什么叫没事儿干?”陆准没好气的说道,“要不是你搅了老子的好梦,老子现在还睡得香呢!” “行了行了!做什么美梦,能比冤情更重要的?”蒋镛上前来拉他,一边将他从椅子上拉起来,一边说道,“再说了,你就是做一辈子春梦,我都不信你这样的家伙也能娶到老婆!多好的姑娘能受得了你?三天两头就把自己弄得跟血葫芦似的,听说你这手又是自己弄伤的?吓不吓人呢!” 陆准没有推拖太久,蒋镛一再坚持之下,他也就勉为其难的跟着去看看了。随身除了带上了值夜的邵化海和几名亲兵之外,还带了高有法一起出门。 “你带他干什么?”出门的时候,蒋镛随口问道。 陆准敷衍似的回答他,“你不是说怕鬼吗?这小子,专治各种疑难杂鬼。” 蒋镛想了下,随后便意识到陆准是在调侃他,上前便要拍,却被陆准躲开了。陆准冲他笑道:“留神啊,我的爷,伤着呢!” ※※※ 蒋镛发现尸体的地方在一个不高的土坡下面,按理说,这种地方,蒋镛和他的手下是不会愿意来的。要不是那条所谓的‘白狼’,怕是尸体烂透了,他们都不会发现。 饶是手上沾过不少的血,陆准在看到刘敬的尸体的时候,却还是忍不住为面前的惨象而感到十分的惊诧。 “这是……”陆准皱起眉头,伸出左手去翻动面前的尸体。 蒋镛见了,一把拉住他。嚷嚷道:“别……别碰!” “什么别碰?”陆准看向他,疑惑道,“不翻过来,我怎么知道他长什么样子?” “就算翻过来,也没用!”蒋镛笃定的说道。 陆准疑惑不解,“为什么?我就算不知道是谁,我也得知道长相,才能找人呐!这要真的是冤死的,那也好替他报仇了不是吗?” “咳!”蒋镛顿足道,“你就听我的吧!翻过来,也看不出什么模样!这……这压根儿就没有脸!” “什么?!”陆准这一次是真的惊讶了。 他起初从孙桥口中得知葛云森、廉冲两人已经处理掉了刘敬之后,完全是按照自己武夫的逻辑来推测的。 他觉得应该不过是一刀透胸而过,死得干干净净。但万万没有想到,人家做这门儿生意的人,懂的道道可比他这个武夫多得多了。 脸没了?这是什么概念? 再仔细看看面前趴伏在地上的刘敬,陆准皱起了眉头,该不会是把皮给…… “大人!这人我认识啊!”高有法本来站得还挺远,他并不知道陆准的计划,也不知道陆准为啥要带他来。但到底还是忍不住朝这边看,这一看不要紧,他认出了这尸体上穿的那身衣服! 尽管有些意外,但陆准还是没有忘记今天跟蒋镛来此的目的。听到高有法这么一叫,他就招手将高有法叫了过来,问道;“你说你认识?” “是,大人!”高有法笃定地点头道,“这人别说是烂了,就凭他这身儿衣服,他就算化了灰,我也认识他!” “衣服?”陆准看了看那脏兮兮的衣服,皱眉道,“这衣服有什么特别的?不就是身儿普普通通的衣裳吗?” “不是的,大人!您看那儿!”高有法指了指刘敬的背部靠近领子的地方,“那天他也在!虽然是晚上,但我看清楚了!他衣服上,绕着领子的地方,秀了一圈红绳。” “红绳?” 这个回答可是够奇特的了,谁没事儿闲的在领子上秀红绳啊? 陆准带高有法来的目的,固然是想让他当场指认出这个人就是刘敬无疑。但也万万没有想到,高有法记住的是这么一个特征。 陆准的眼神也落在那圈红绳上,此时天色已经渐渐亮了,看得还是很清楚的。所以他才是百思不得其解,“你没看错?也没记错?谁会在领子上秀一圈红绳?那不是疯了吗?哪儿好看了?” “小人不知道!但小人是觉得,他八成是亏心事做得多了,怕自己下十八层地狱吧?可能是为了辟邪?反正小人记得很清楚,当时小人还在心里诅咒过他,诅咒他这人渣早晚被人用红绳勒死。” 不管怎么说,尸体是谁就这么辨认出来了。在领口秀红绳,这么怪异的举动,除了他,估计也不会有别人。当然,陆准也知道,这个人必定是刘敬,也不可能是其他人。 蒋镛始终在旁边听着二人的交谈,越听越糊涂,但有一点他可以认定了,那就是,这个人,高有法认识,陆准八成也认识。 他试探的问道:“老三,这人你认识?” 陆准没有正面回答他,而是问道:“你还记得我一个月之前重伤的事情不?” “记得啊!差点儿要了小命去!我还听说,是有人当街绑了你妹妹和你准妹夫?”蒋镛说着,不禁猜测道,“怎么?难道跟他有关系?” “当街调戏我妹妹的,指使人绑走我妹妹和准妹夫的,就是他!” “好嘛!我知道了!”蒋镛点了点头道,“要不是这尸体是我先发现的,我都要忍不住怀疑这是你小子的手笔了!那他呢?跟他有什么关系啊?” “这不知死活的家伙,前几天在城里绑了我的人,三个!要不是他们命大,估计现在比这副模样只坏不好!”陆准说这话的时候咬着牙,痛恨之意溢于言表,“我的一个亲兵两条腿废了,这小子……要是以我的脾气,非活剐了他不可!这么着,算是便宜了他!” 蒋镛状似理解的点点头,随后,拍了拍陆准的肩膀道:“罢了罢了,人死债消嘛!人都死了,就消消气。跟个死人动气,不值当的啊!你堂堂的孝陵卫指挥佥事,总不至于把人家吊起来鞭尸吧?” “哼,我倒是想!可惜啊,这小子也是个有背景的。”陆准说着,招手叫来邵化海,吩咐道,“去,通知旗手卫的焦文桀千户,让他来认人!老子找了这么久都没能找到,合着是成了这副模样了!” ------------ 第213章 交易 “敬儿!敬儿啊!” 土坡下,闻讯赶来的焦文桀几乎是第一时间就认出了自己的外甥,然后便扑了过去,将其紧紧地抱在怀中,嚎哭不止。 陆准蹲在土坡上,冷眼旁观,总觉得焦文桀此时的痛苦应该一半是源于心中的愧疚,一般是源于想到了自己的妹妹。至于对刘敬这个人渣是否有感情?陆准觉得是没有的。他的死,无非是斩断了从地狱通往人间的一根绳子,有谁会觉得惋惜? 就当陆准想着心事,愣神的时候,焦文桀突然发了疯似的,从土坡下面扑上来。邵化海等人站得稍远,来不及动作,陆准自己也没有能第一时间察觉到。所以,当他反应过来的时候,焦文桀已经将他按倒在地,两只手掐住了他的脖子。 “你为什么不救他?为什么不救他?为什么!你答应过我的!” 陆准右手受了伤,此时被包裹着,左手撑着身子,就腾不出手来对付焦文桀。好在邵化海等人此时也已经注意到动静,上前粗鲁地动手生硬的将焦文桀扯开,反剪双手,控制起来。 即便如此,失去了战斗力的焦文桀却依旧没有放弃向陆准倾泻他的愤怒。 陆准一手撑着身子,被邵化海扶着坐起来。坐在土坡上看着焦文桀,竟发现他双眼血丝密布,似乎连眼珠子都染上了血色,整个人歇斯底里,不停地狂叫着。 “……你明明可以救他!为什么?为什么一定要杀了他!为什么?你告诉我为什么?你答应过我的,你怎么可以食言……” 是,我答应过你。 是,我确实食言了。 但那又怎么样?这一切都是我计划好的。 陆准看着焦文桀,眼神冷漠。 “我答应过你,帮你找到他。找到了我就叫了你,蒋大人可以作证!而且,你问我为什么一定要杀了他?不是我杀的,我也不知道啊!” “是你!一定是你!”焦文桀奋力想要挣脱,但两名亲兵反剪着他的手臂,以他的力气根本无法挣脱。 陆准笑了下,看向蒋镛。 蒋镛上前道:“你就是旗手卫的焦文桀焦千户?死的这个是你的外甥?我是孝陵卫后千户所正千户,我可以给陆大人作证!人是我发现的,当时我滚下土坡,不小心砸在他身上。也是我喊了陆大人来这里陪我看看,后来,更是陆大人手下一个曾差点儿被你外甥害死的人指认,我们才知道这个人的身份。得知了之后,陆大人就马上派人去找你了。” 焦文桀双眼瞪着蒋镛,显然对他的话并不信任。 “我知道你未必相信,你可以说我们孝陵卫的人互相包庇。但我告诉你,没有那个必要,知道吗?”蒋镛看着焦文桀的眼睛,认真的说道,“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虽然不是朝廷律法规定的孝陵卫巡防范围,但却一直默认为由孝陵卫弁兵巡守。这一片葬着我朝国初的功臣显贵!你外甥没事儿闲的跑到这儿来,被格杀也是死有余辜!我们需要有所隐瞒吗?更何况,你这个外甥,劣迹斑斑。若不是仗着你这个做舅舅的平日里一味的包庇,他哪会有这一天?事到临头,你不想想自己的问题,凭什么诬赖陆大人?真是枉费了陆大人好心帮你!” 若不是形势不允许,陆准怕是早就笑出声来了。 蒋镛这个懒散窝囊的家伙,竟然也有这么一天能够说出这么长、这么硬气的话来,而且,他对实情是浑然不知,只是单纯的因为跟陆准比较熟,所以在情理之间很容易的就被情左右了理,同时他也一定觉得自己很有道理。 焦文桀安静下来了,歪理这种东西,一旦被人理直气壮的说出来,很容易就会让不知实情的人觉得有道理,并且予以赞同。 过了一会儿,彻底认命了的焦文桀叹了口气。 “好吧,是我太冲动了。”他低下头,如是说道,“对不住了,陆大人,刚刚是我误会了你,我……我原本……原本也没有理由怪你。” 听他服软,亲兵这才松开了对他的束缚。但邵化海依旧站在陆准身侧,以防这家伙突然哪根筋搭错了,再度暴起伤人。 焦文桀活动了几下被掰得酸麻的胳膊和手肘,看着陆准,眼神中充满了哀求。他语气很软的求道:“陆大人,我知道我刚才很无礼,但是我希望你能理解我。敬儿就算有一千个不好,一万个不好,他也是我妹妹唯一的儿子,是我的亲外甥。我看着他长大,我了解他!他虽然顽劣,但并不是个坏人……” “不是坏人?”陆准冷笑一声道,“焦大人,你这话说得不亏心吗?我听说他当街调戏看得上的女孩子,不是一次两次,很多人都可以作证。我的妹妹,也不是第一个被他跟人合伙绑走的女孩子。至于之前那些女孩子被绑走之后发生了什么,我不说,你比我清楚。这样的人,不是坏人?那是什么?只是顽劣?只是觉得好玩儿,就可以祸害别人吗?焦大人,不是只有你外甥的命才是命,难道就因为别人没有背景,就活该被他欺负吗?更何况,他还和人做杀人的生意,他没有杀过人,但葛云森等人在南都城里,手上接的哪一桩生意不是他介绍成的?他难道还不算坏人?” 焦文桀不说话了,他哑口无言,他不知道该如何为刘敬辩解。但从他的眼神里,陆准依旧可以看到那种盲目的倔强。哪怕所有人都觉得刘敬是个坏人,他却依旧固执地认为刘敬只是顽劣,只是不懂事而已。 有那么一瞬间,陆准甚至有些怀疑这两人之间的关系。不像是舅甥,反而……像是父子?当然,陆准压根儿没见过刘敬,只是没来由的一种感觉罢了。 过了好一会儿,焦文桀再一次抬起头来,却不再纠结刘敬到底是不是好人这个问题了。他说道:“陆大人,事到如今,纠缠过去的事情都没有什么意义了。我只想知道,到底是谁杀了敬儿!” “你觉得呢?”陆准反问道。 焦文桀似乎早已预料到他会这么问,想都不想,便说出了他心中怀疑的对象,“葛云森!” 陆准挑了挑眉毛问道:“为什么?” 焦文桀咬着牙,回答说:“那天围剿葛云森的手下时,冲进门的有府衙的差役,也有旗手卫的弁兵,他一定是记恨,记恨敬儿,觉得是敬儿害了他。更何况,敬儿一直就在他的手上,不是他动的手,又能是谁?陆大人,我怀疑他现在人就藏在孝陵卫周边。我求求你,你派人去帮我找一找,只要能把这个人家伙绳之以法,日后,焦某必有重谢!” 又是日后……日后的事情谁说得准呢? 陆准笑道:“即便是葛云森在这里动手杀了人,但焦大人,他人都已经杀了,难道还不知道跑吗?这里已经是南都郊外,他又原本就是辽东流民,谁知道他跑到哪里去了?” “不会的!”焦文桀固执地说道,“他一定还在,一定还在!求求你了,一定要帮帮我!葛云森也不是什么好东西,焦某觉得,陆大人会比较愿意将他绳之以法。” “呵,看不出,你还觉得我挺正义的。”陆准眯起眼睛,笑容加深,“好,这话我爱听。我答应了,我会帮你找人,但我不保证一定能找到。哦,对了,还有几天就是我妹妹的婚礼了,焦大人有兴趣来喝一杯喜酒吗?” 焦文桀没有这个心情,但他有求于陆准,所以对于陆准的任何一个询问,他都不能轻易拒绝。 “求之不得,焦某一定准时到。” ※※※ 天色已经逼近正午,焦文桀早已匆匆回城,蒋镛也回家歇着去了。土坡上,陆准一个人坐在那里整整两个多时辰了,闭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三爷,咱们是不是该回去了?三爷?”邵化海俯下身,试探着在他耳边叫了几声,却没有得到他的回应,只得用手轻轻碰了碰他。 陆准终于惊醒过来,抬头看到是邵化海,他这才缓了口气,“什么事?” 邵化海无奈地重复道:“三爷,咱们是不是该回去了?” 陆准听罢抬头看了眼天时,皱眉道:“怎么都这个时候了?不回去,去翟化那里看看。” 尽管邵化海不是很清楚陆准这个时候去找翟化的用意,但作为陆准的亲兵头儿,陆准的一举一动都瞒不过他的眼睛。邵化海知道,这一次,八成是轮到葛云森遭殃了。 但邵化海什么都没有多说,在他眼中,无论是刘敬,亦或是葛云森那伙人,都是咎由自取,没有什么好同情的。 陆准带着人来到翟化的百户衙门的时候,午时刚过。翟化急急的从训练场驱马奔回来,听说陆准早饭没吃,午饭也还没吃,赶忙又吩咐府上的厨房做点儿东西送过来。 简单的小菜很快摆上了桌面,熟知陆准秉性的翟化还给他拿了一壶酒。陆准看上去却是一副兴致缺缺的样子,摆手对他说:“不是来找你的,前两天孙桥送过来两个人,有一个叫廉冲的,你把他带过来见我。” “廉冲?”翟化想到了那个谋士模样的家伙,“是,卑职这就去。” 这是陆准和廉冲第一次见面,也是整个局中,陆准第一次以布局人的身份露面。 廉冲在看到他的时候,身体本能的就感觉到了危险。 虽然陆准什么都没有对他说,什么都没有对他做,甚至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只是坐在桌边,安安静静的和他的酒,吃他的饭。可廉冲依旧感觉到了一股子危险的气息扑面而来,压得他喘不过气。 屋门口的门槛稍向前一点的位置,廉冲站住了脚步,不敢再随意向前。 “进来吧,坐。”陆准不知何时抬起了头,左手别扭的放下筷子,用手肘拄着头。 廉冲有些胆战心惊的走进来,小心翼翼的坐在桌边距离陆准较远的地方。 “你怕我?”对方的情绪根本都不用感觉,他那副很是战战兢兢的模样,就是个瞎子怕也看得出来。陆准诧异的问道,“你为什么怕我?我们曾经见过面吗?” 廉冲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怕,只是陆准给他的感觉,让他颇有压力。看到陆准的第一眼,他就有一种自己的小命被捏在对方手中的感觉。 “小人没见过大世面,三爷面前,自然战战兢兢。” 陆准多看了他几眼,点头道:“我叫陆准,孝陵卫指挥佥事,你叫我大人就可以。” “是,大人。”廉冲暗暗皱眉,藏在桌下的手也不禁攥了起来,手心中都是汗。陆准不允许他称呼‘三爷’是因为觉得他不亲近吗?不拿他当自己人? 廉冲这么想着,心中也不禁苦笑。是啊,自己寸功未立,人家凭什么拿他当自己人? 陆准端起酒盅,抿了一口,晃了晃手中的酒盅,状似漫不经心的问道:“今天天色未亮的时候,孝陵卫后千户所的蒋镛蒋大人在紫金山北坡功臣墓左近的土坡下,发现了一具尸体。据我的人指认,那应当是旗手卫千户焦文桀焦大人的外甥,名叫刘敬。这个人,你认识吗?” “这……”廉冲是知道大概的,他知道,这一切都是面前这个人的设计。那他应该知道刘敬是怎么死的。现在他却来问自己,知不知道刘敬的死因,这让廉冲有些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陆准显然没什么耐性,见他不回答,便皱起了没有,又问了一遍,“到底是认识,还是不认识?听不懂我的话吗?” 廉冲咬咬牙,回答道:“小人认识此人,此人几日前正是死于……”说到这儿,廉冲陡然意识到了什么,惊讶地看着陆准,却发现陆准压根儿就没有搭理自己的意思。他再一次攥了攥拳头,继续说道:“此人几日前正是死于葛云森之手,小人亲眼所见!” ------------ 第214章 叛徒的下场 “几日前?死于葛云森之手?你亲眼所见?”陆准眯眯眼睛,似是不太信任的追问道,“你既然看到他行凶杀人,为什么不去阻止?” 廉冲假作为难的回答道:“小人曾试图阻止过他,只是,此人太过蛮横霸道,小人不是他的对手,所以……所以……” “所以只能听之任之!但事后,你觉得跟着他简直太危险了,所以一直伺机逃脱。但他只剩下你这么一个手下了,不肯轻易放你离开。无奈之下,你只得下毒,弄死了他!” 廉冲抿抿嘴,低下头,身子微微发抖。 他在做思想斗争,他不知道,在他把葛云森弄死之后,面前这个人还会不会让他有机会活下去。但如果他不顺着对方的意思做,那杀身之祸顷刻即至,就在眼前! “廉冲!我说的对不对?”陆准叫了他一声,语气温和而又诚恳地说道,“对就说对,不对就说不对,放心,我是很讲道理的。你即便说不,我也不会把你怎么样。” 陆准是认真的。 在北面的那个土坡下,他终究还是看到了刘敬的惨状。即便尸体已经腐烂,依旧可以看到他生前曾经遭受到的巨大的痛苦和折磨。平心而论,陆准觉得这样的报复似乎是有些过分的。不过结果如此,除了接受,没有别的选择。 而葛云森,他在南都的一切都毁了,现在就是一条丧家之犬。可以说,他也为他的所作所为付出了足够的代价,事情到这里,或许应该停止了。 如果陆准足够胆大,他甚至可以重新扶植葛云森,在南都……或是别的地方,重新站住脚。让这样一个人,作自己的刀,或许也很不错。 陆准把选择的权力交给了廉冲。 如果廉冲说他说得不对,说明廉冲心中还有葛云森这个兄弟,起码他不愿意亲手去杀掉葛云森。那样的话,陆准就可以给他们两个人一条生路。 但如果廉冲说他说得对…… “是,您说的是,都是实情。是小人……小人下毒……下毒……毒死了他!” 廉冲的肩膀剧烈的抖动,即便深低着头,陆准依旧可以看到他的痛苦。 不愿意,为什么要勉强自己?你们到底是不是兄弟? 陆准苦笑一声道:“不必了,我会派人帮你送他上路,至于你,我自有安排。你先回去吧,需要你的时候,会有人告诉你该怎么做。” 廉冲走了出去,被门口的亲兵带走。 邵化海推门进来,站在一旁等着陆准的吩咐。 陆准仰头将酒杯里的酒一饮而尽,杯子磕在桌面上,紧接着对邵化海说道,“你叫李贺去安排下,把那两个人放出去。我希望,翟化在与前所交界处抓到他们的时候,葛云森已经死在廉冲的手里,且,证据确凿!” “是,卑职这就去传令。”邵化海答应一声,退出去办事。 陆准提着酒壶走到窗边向外看。 翟化练兵是好手,衙门里的纪律自然也是最为严明,极目可见,一个闲杂人等都没有,陆准看着看着,突然笑了。 这一刻,他好像理解了廉冲的选择。 “不怪他,怪我!”陆准自言自语道。 每一步,他在筹划每一步的时候,看似都给了对方选择的权力。但无论是谁,最终作出的都是自认为对自己最有利的一个选择。也许他们当时目光狭隘,也许他们当时考虑的太窄,但那却是他们自认为在那一刻唯一的选择。 其实谁的眼前不是一样呢?每走一步,看似都要面临着这样或是那样的众多选择。越是理想远大的人,越是希图成功的人,越是想要抓住什么奋力向上爬的人,就越是要面临数不清的岔路。 很多人都觉得,如果再给他一次机会,回到那个时候,再选择一次,事情就会完全不同。但事实上,只要抹掉你选择之后的记忆,哪怕一千次一万次把你放在同一个路口,你还是会做出完全一样的选择。 所谓的岔路,对于每个人来说,其实都是独木桥。除非你有从桥上跳下去的勇气,以牺牲自己为代价,拒绝做出任何的选择。否则,该错过的人依旧会错过,该做错的事情也依然会做错。 廉冲明知道这样对不起兄弟,却依旧这么选了,因为他没办法。他认为葛云森必死无疑,而他的生命却还可以选择。他已经背叛了兄弟,所以只能一错再错。 陆准仰头灌了一口酒,突然又想起了那个他曾经问过很多遍的问题。 “如果有人能让你富可敌国,你会帮他捅我一刀吗?” “不会!” “女人呢?” “也不会!” “那高官厚禄,封妻荫子?” “当然不会!” 是,不会! 他们都不会为了钱财、女人、地位,背叛曾经的兄弟。因为那些对于他们来说,根本就不算什么! 他们的背叛,无一例外,都是为了他们自己。 ※※※ 李贺办事很利索,翟化办事比他还要迅速几分。 但当他们齐齐来找陆准的时候,却被邵化海挡了驾。 “三爷又喝多了。”邵化海无奈地摊手苦笑,“刚刚才把他弄到床上去睡会儿,两位如果没什么要紧事的话,就别打搅了。” 翟化倒是无所谓。 抓了放,放了抓,他原本也不知道陆准到底在折腾什么。更何况,他平素就以陆准为尊,向来是将陆准放在第一位的。一点小事情,什么时候汇报都一样,还是让陆准好好休息比较重要。 但李贺是大概知道陆准的计划的,他怕通禀晚了会耽误事情。 想了想,他对邵化海试探的说道;“三爷怎么睡在这儿了?要不还是送回宅里吧?趁着这会儿刚睡下,劝起来还容易些。等睡熟了,难不成在这儿过夜?” 邵化海叹口气道:“你当我想啊?我没看住三爷,让他喝成这样。这事情要是传到我哥耳朵里头,我非倒大霉不可!只能盼着三爷早点儿醒过酒来,这副模样可不敢送回府里去。”邵化海说罢,见李贺欲言又止的样子,又觉得有些奇怪,忍不住问道,“你不会是真的有急事吧?这会儿……唉哟,我就是替你禀报了,你觉得三爷醉成那样,还想的清楚事情?” 李贺听罢,彻底无奈了。 邵化海说的没错,就算把人叫醒了,禀报了,也一样是没有用的! 或许是心情不好,再加上真的是喝多了。李贺苦苦的等待一直到次日下午,陆准才总算醒了过来。 在此期间,邵开河见陆准很晚还没回家,怕他出事。一路带人追过来,询问了情况之后,将邵化海好一通臭骂,还险些动了手。 一夜宿醉,陆准醒来的时候头疼欲裂。 邵化海给他端了杯浓茶解酒,又打了盆冷水给他擦了把脸,他才总算是有了些精神。 但当李贺被叫进来的时候,却依旧看到他脸色极差。 “三爷……”李贺叫了一声,想要汇报情况,却被陆准摆手阻止。 陆准揉着太阳穴闭目靠在躺椅上,一字一句地说道:“日前,葛云森杀了刘敬,手段残忍,引起廉冲的不满和畏惧。再加上,我们意外发现了尸体,事情早晚会败露。廉冲为了保护自己,不得已,给葛云森下毒,杀掉他。并且借此向我们自首投诚,寻求保护。” “是,的确如此。”李贺答应一声,心中明了。 这就是对于昨天葛云森‘意外’死亡事件,孝陵卫给出的官方解释。 陆准微微点点头,继续吩咐道:“这件事情眼看就要收尾,孙桥就不要继续掺和了,让他安心给我把当铺弄好。上个月仅一个月的收益就很可观,但并不值得满足。告诉他,公平当每收益一文钱,都有他的一部分在里头,想要得到更多的回报,还要继续好好干才是。” 李贺躬身道:“是,卑职会派人转达给他。” “另外。”陆准撑起身子看着李贺道,“让阳九派人,去请焦文桀来一趟。就说,杀他外甥的凶手已经遭戮伏法,让他来验明正身。” “是。”李贺又是答应一声,看着陆准靠回躺椅里闭上眼睛,他犹豫了一下,问道,“请焦千户到孝陵卫一趟,是请到您的宅子,还是请到这里?” 陆准没有直接回答,反问道:“哪里找到的廉冲?” “翟大人手下的总旗乔循礼带人找到的。”李贺回答道。 “又是乔循礼?”陆准稍有些意外,但马上吩咐道,“既然是在这里找到的人,就请他到这里来辨认就是了。人我就不见了,你安排下,让翟化见他,跟他讲。” 李贺点头道:“是,小人会办妥。只是……廉冲那里,您怎么安排?” 陆准睁开眼,眼中闪过一抹冷光,将李贺吓了一跳。 受惊了的李贺连忙低下头去…… ※※※ “认一认吧。”对孝陵卫的其他同僚,翟化也是这幅冷冰冰的样子。面对旗手卫的千户,他自然也不会有什么热情可言。将人带到葛云森的尸体前面,直截了当地说道。 焦文桀愣了一下,低头去看。 他从未见过葛云森,也不知道面前这个是不是葛云森本人。但这个人的脸上带着明显的中毒迹象,即便什么都不懂的人也能看出个大概。 他忍不住问道:“这是怎么死的?” “中毒。”翟化简略刚冷的回答。 “怎么会是中毒?谁下的毒?”焦文桀追问道。 翟化皱起眉头,显得很不耐烦,“他那个手下下的毒,叫廉冲的。” 焦文桀迷糊了,搞不清楚这两人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或许是太过焦急,以至于没有注意到翟化的情绪问题,他继续追问道:“为什么说是廉冲下的毒?你有证据吗?” 翟化彻底受不了他这再三再四的追问,烦躁地摆手叫来弁兵吩咐道:“把那个廉冲带过来,让焦大人当面质询。”吩咐完毕,他转向焦文桀道:“焦大人,人你可以随意询问,至于我,就不奉陪了。” 说罢,翟化匆匆而去,显然一时片刻也不想多待。 廉冲很快便被带到了焦文桀面前,陪着他接受质询的是翟化手下的得力干将,也是抓捕到此人的总旗乔循礼。 见到焦文桀,廉冲便显得极为冲动。他扑上前,扯住廉冲的衣服,喝道:“怎么回事?到底是怎么回事?” 乔循礼上前挡住,扯开了焦文桀道:“焦大人,请不要冲动。我家大人吩咐过,廉冲这个人我家大人答应保了,您要是伤到他,卑职怕不能交代。” “你家大人?翟百户?”焦文桀问道。 “不,不是翟大人。”乔循礼摇头道,“我说的大人是孝陵卫指挥佥事陆准陆大人,他的吩咐,卑职可不敢不听,更不敢不完成好。还请焦大人不要让卑职为难,否则,休怪卑职冒犯了。” 有了乔循礼的从中阻隔,焦文桀质询的过程就显得有些困难。 但事情的经过,已经由李贺向廉冲仔细地交代过了。廉冲自然知道自己应该怎样说,因此,交代的速度却是很快的。 “……他下手实在是太狠!面皮都直接剥下来,那还是人吗?我看着害怕极了,就劝他,他非但不听,还打了我……”廉冲露出几处青紫的伤口给焦文桀看,当然,与死鬼葛云森无关,那都是乔循礼的‘杰作’,“我想着什么时候偷偷的跑掉,可还没等我找到机会,事情就发了。孝陵卫的弁兵发现了那具尸体,葛云森开始看着我,他怕我跑了去告状。我实在是没办法,实在是没有办法,才下了黑手……我不想的,我也不想的!” 廉冲演得很像,说到最后,甚至痛苦地眼泪汪汪。 焦文桀不得不相信,且廉冲受陆准的保护,又不是元凶,他没法把人带走,更不能在这儿将其打伤,最终也只能认命,就此罢手,停止了追查。 送走焦文桀,乔循礼转头看着廉冲露出笑容,“大人吩咐过,你也得走。” “走……走?”廉冲看着乔循礼的笑容,顿时觉得浑身发冷,“走去哪里?” 乔循礼慢慢抽出刀来,笑道:“还能去哪儿?叛徒,就只有一个下场!” ------------ 第215章 求情 乔循礼尽管是左千户所的老班底,但确是第一次进到陆宅里面,陆准的书房之外。且若不是因为陆准单独给他交代了任务,他以总旗之职,想要到此处也还是不够格的。 因此,等候在院中的时候,他就是左顾右盼,一双眼睛没有停歇的四处打量。对什么都很好奇,对任何一个人都想着能多看上两眼。 邵开河进屋禀报,出来时,正看到他不安分的转着眼睛到处看,不由得一笑,上前低声道:“三爷这会儿得空,正在吃晚饭,听说你来了,就叫你进去陪着一块儿。” “我……我?”乔循礼不敢相信的指了指自己。 邵开河道;“快进去吧,别让三爷等久了。你毕竟是左千户所的老班底,三爷的老部下,有什么说什么就是了,三爷不会因言罪人的,放心吧。” 乔循礼这才稍稍放下心来,走几步上前,推开了书房门。 看上去他来的实在够巧,陆准的晚饭刚上桌,还是热的,一口都没动。 见他进来,陆准笑着叫他到桌边来坐下。 瞧他那副拘束的样子,陆准一边提壶替他斟酒,一边笑道:“你紧张什么?开河刚刚没有嘱咐过你,不用紧张吗?” 乔循礼是过于紧张了,陆准这只是随口问了一句,他紧接着便将门外的邵开河给卖了个干净。 不过陆准并不以为意。 邵开河就是这么个性格,他的心是向着左千户所的,忠诚的确是忠诚,但关键时刻难免会左右徘徊犹豫,想着两方保全。陆准并不担心他对自己的忠诚,也知道他素来的性格如何。本就是随口问这么一句,没有什么别的意思。 但乔循礼说完后,紧接着便后悔了。 人家好心好意的提示他,他却一上来就把人家给卖了个干净。这无情无义的速度,简直就是个小人啊! 正当他心神不定的懊恼的时候,陆准姿势别扭的给他夹了一筷子菜,随口问道:“交代你的事情都办好了吗?” 乔循礼精神一绷,连忙回答道:“回大人的话,卑职都已经办妥了。焦大人不会再纠缠此事,至于廉冲,卑职已经将他做了,很干净,不会留有隐患。” “嗯,那就好。”陆准端起酒杯,抿了一口,示意乔循礼先吃饭。 由于有了陆准的在场,这一顿饭,乔循礼吃得可谓是战战兢兢,诚惶诚恐。好不容易等到陆准吃饱了,吩咐邵开河进来撤了桌子,却又让送进两杯茶来。显然,谈话并没有结束,而是刚刚开始。 乔循礼只得继续战战兢兢地坐着,等着陆准的询问。 好在,陆准也早就看出了他的不自在,并没有想要再过多的难为他。 “你是左千户所的老人了,是我的老部下,如果我记得没错的话,我袭位的时候,你就已经是小旗了吧?” 乔循礼听罢回答道:“是的,大人,都是仗着祖辈福荫,才有世职武官可任。若不是大人擢拔,卑职怕到现在,也不过是个小旗官罢了。” “呵呵,跟我有什么关系?”陆准不以为然,笑着摇头道,“提拔你的,是你们百户翟化,跟我没关系。我提拔的那两个家伙,可愁死人喽,用不上不说,还净给我惹事情。”陆准小小的抱怨了一番之后,话便又扯回了正题,他说道:“我早听翟大人提起过你,他说你能力中上,论忠诚却少有人及。那是个眼高过顶的家伙,能称赞别人一句,都是实属不易啊!我信他,所以,我也信你。他说你忠诚可嘉,我就相信你忠诚可嘉。那么,你愿不愿意为我做一件事情?” 如果说在陆准夸出这一大堆的话之前,乔循礼还有的选择的话。那么在他夸出这些话之后,乔循礼也就顺理成章的没了选择。 在这个人家拼命夸你最忠诚的时候,你去拆人家的台,打人家的脸,搞不好可是会要了命的。 乔循礼一本正经的保证道:“大人有事尽管吩咐,您但有所命,卑职无有不从。” “很好!”陆准满意地点点头,“循礼啊,我知道,你是个老实人。我呢,事情给你说明白,你如果不愿意干,我绝不勉强于你。怎么样?” 乔循礼又是一番表忠心,陆准这才说道:“前一阵子的事情,有那么几个主要的人,你不知道,我讲给你听。这里头,主要动手的人,是葛云森、廉冲等人,现在已经尽皆得到了他们应得的报应。至于牵线搭桥的刘敬,你也知道,那小子也死得惨呢!不过,这主使之人,可是逍遥法外了。” “主使之人?”乔循礼惊道。 他根本不知道陆准所说的那件事指的具体是什么,更不知道陆准使了什么样的手段,让前两者一败涂地,最终甚至是连命都丢了。他只知道,陆准特意提到的主使之人,绝不是等闲之辈,否则,如葛云森、刘敬之辈,又何必特意一提。 “这主使之人,让我很头疼啊。”陆准说着,皱起了眉头,“摸也摸不得,碰也碰不得,只要老爷子在世一天,我就不能动他。但这口气,咽不下啊!” “大人说的老爷子是……”乔循礼名为询问,实际上却是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陆准自家的老爷子早在五年前就已经过世,他口中所称的老爷子,必然是孝陵卫前任指挥使萧崇德无疑。 “你懂的。”陆准叹了口气,显得有些无奈,“好吧,就算咽不下这口气,有老爷子的面子,我也可以尽量容让他几分。但他这一而再,再而三,得寸进尺,这可不是回事儿啊!所以,我得教训他一下,让他安分一点儿。” ※※※ 深夜,陆宅后院,冯谦住处。 “我这地方,已经有很久没有人主动探望了,不知宁叔此来所为何事?”冯谦就站在门口,当着领路而来的杜维诚的面,跟宁叔说话。 宁叔有些尴尬的看看杜维诚,转头对冯谦道:“冯爷,小人此来甚是隐秘,希望……希望不要让陆大人知道吧?” 杜维诚顿时眉毛倒立,显然对此言很不满意。 冯谦对他笑道:“杜大人,天色这么晚了,三爷想必也睡了。这个时候,为了一个小小的访客,打搅他,怕是不好吧?今夜就暂且不要禀报了怎样?我跟宁叔出去一下,很快便回。” 杜维诚横眉冷目,“即便再小的事情,今夜不禀,明日一早也是要据实禀报的。更何况,卑职官微职小,未经传唤,并不能直接向三爷禀报什么,而是需要向当班的邵大人禀报。冯爷若说明早再禀报,卑职勉强可以答应。但您要出去……卑职必须禀报过,起码要两位邵大人定夺。否则,出了问题,卑职要吃军法的。” 冯谦看了眼宁叔,又看向杜维诚道,“宁叔找我,确实是有些事情的。否则,也不会深夜到此。维诚,是,我是在院中宅居,但平日里,就连三爷也没有说过我哪里都不能去!让开!否则,我有办法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杜维诚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选择了退后。 冯谦对陆准的影响实在是太大了,即便到现在,也没有人敢说双方已经恩断义绝。邵开河尽可以对他横眉冷目,但杜维诚到底还是要有所顾忌的。更何况,冯谦答应了不久便回,杜维诚自以为绝不会有问题。 “冯爷答应了早些回来,应当不会食言?” “当然!”冯谦笑着回应道。 宁叔此来实在是没办法,来意也确实不能让陆准知道。 冯谦跟着他一路到了萧府的时候才知道,找他的人并非是他所想的萧赞,而是久久未见的萧崇德。 当年英武不凡,也曾一呼百诺的前孝陵卫指挥使大人,此时怕已经是强弩之末。虽然撑着身体坐了起来见客,但面容上的憔悴和疲惫却依旧无法掩饰。 “这么晚了,打扰你休息了吧?”萧崇德看着冯谦,眼神复杂。 冯谦早已平复了心情,回话道:“近日来都没有事情做,都是闲暇的时间。何来打扰一说?再说了,老爷子难得传唤,自该急急而来才对。” 萧崇德听罢,脸色非但没有好转,反而一双眉毛皱得更紧了,“冯谦,这么晚了,我不打哑谜,你也不用藏着掖着。你有今日,都是受我所迫。事到如今,你肯来见我,已经是很讲情义了。直说了吧,我请你来,是有事相求。” 冯谦听罢一愣,随即笑道:“不知老爷子到底有什么事情?夜深了,您吩咐就是,吩咐了早点休息不好吗?” “冯谦啊冯谦,你这个家伙。你明明懂的,你明明都懂的,却非要老夫把话说清楚。”萧崇德说着,便不觉咳了起来,咳了好一阵子,才总算停了下来,脸色依旧不好看,“老夫自问硬气了一辈子,年轻时,什么都想控于股掌之间。这一辈子,能用这个求字,怕也只有为了我那个孽子了!老夫这把年纪,这样的身体,就这么一个儿子,我不能不管他。” “不知指挥使大人又怎么了?”冯谦疑惑地问道。 他知道萧赞做的事情,但他认为,陆准是不打算对萧赞动手的。萧崇德自然没有必要因为这个事情,来找他说什么情。 萧崇德长长的叹了口气,揉了揉眉心,面露疲惫的说道:“我那孽子有惹了大麻烦,还瞒着我。要不是宁叔告诉我,怕是要不了多久,他就要死在我前头了!这次的事情,你应该知道,我就不多说了。陆准现在把刀子伸到了我身边,要对尹沧动手。那是我留给赞儿的左膀右臂!而且,一旦这一次再让陆准得手,我想象不到他还有什么顾忌。冯谦,你务必要帮我这次,将陆准拦下来。否则,将后患无穷啊!” ------------ 第216章 求情 萧府,萧崇德的卧房内。 冯谦不解地看着萧崇德,不明白这老爷子到底是什么意思。他打量了对方一番,希望从他脸上可以看到一些蛛丝马迹。 但是很可惜,此时的萧崇德,除了苦着一张脸之外,就再没有什么别的表情了。 “老爷子,您要我帮您,首先,您得跟我说实话,到底是怎么了?您听到了什么风声,这风声的来源又是否足够的可靠?” 萧崇德回答道:“我虽然让权很久了,但手头还是有那么几个眼线的。事到如今,我也不怕告诉你,陆准的亲兵里头,就有我埋下去的一个钉子。所以我才知道,陆准今晚请了翟化手下那个新任总旗乔循礼吃饭,也知道了,他打算让乔循礼对尹沧动手。” “唔,这样啊!”冯谦听罢,点了点头,并不觉得意外。 萧崇德在孝陵卫各处埋有钉子,冯谦并不惊讶,因为这种事情就连从前的陆准都知道,而且并没有放在心上。如果非要说有些意外的话,那大概是,冯谦没有想到,陆准身边的钉子只有一个那么少? 但理解是一回事,询问又是另一回事儿了。 冯谦追问道;“既然您在陆准身边插了钉子,也知道他的目标是尹沧,而不是萧大人,那您紧张什么?如果萧大人今后不再行那样愚蠢的举动,陆准自然也不会动他。我了解他,他不是什么君子,也不喜欢什么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萧崇德叹口气道:“他动尹沧,就是一个信号,一个再明确不过的信号!如果再有下一次,他会动宁叔,然后,便是赞儿了!你知道的,他迟迟不动手,或者说,最后一个才想到动赞儿,就是看着我的面子。但你看我这个样子,就算陆准还肯卖我的面子,我又能撑多久?没有了尹沧,没有了宁叔,又没有了我,我真不知道还有谁能护得住他!所以,我才会来求你!”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这位老爷子所在意的从来都不是别人,而是他自己,还有他的儿子。从前只是隐晦的表现,还尽可能地让自己显得唯才是举,但现在,身体不允许了,他也不再希望去掩饰住什么。 冯谦冷笑道:“老爷子,这话您不该对我说,而是应该对萧大人说啊!我想,只要他不招惹陆准,陆准也不会闲的去招惹他吧?你要知道,凡事都是一个巴掌拍不响,更何况,另一只巴掌,压根儿也不想拍啊!” 萧崇德也知道,自己表现得徇私太过露骨,冯谦并不在意萧赞的死活,不答应说情,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他只得叹了口气,继续说道:“冯谦,当初我逼你离开陆准身边,其实是存了两层的心思。一个时我跟你说的,只要有你在他身边,他就有依赖,就是那个脑子长在镇抚身上的莽夫,永远都学不会动脑子。但另一个原因,就是……” “您希望扶持萧大人,让萧大人将陆准这员大将利用起来。”冯谦接过他的话头,笑着说道,“可惜啊,大人,您没想到,陆准的能耐展露得太快了!” 是的,当初的萧崇德怎么也想象不到,陆准能那么快的从冯谦背叛的阴影中走出来。没有杀他,只是关着他,并没有因此而失去理智,反而飞快地成长起来。但人家的成长太快,却并不是萧崇德之所以无可奈何的所有理由。 “还有我的病情……”萧崇德摇头道,“毫不避讳的说,如果我的身体条件还允许,我一定会选择打压他。给赞儿更多的空间和时间去学着制衡他,学着掌控他,或者直接除掉他。但现在不行了,我的身体我知道,赞儿没机会了。我没有那么多的时间去教他了,按照他这个态势,他永远都不是陆准的对手。而且,我也知道,我没办法让他收敛起来。因为我知道,我越是告诉他不要着急,不要迈那么大的步子,他就越是想要证明自己可以!冯谦,我知道,我当初逼你离开他身边,手段为人所不耻,但我希望你能理解我!回到陆准身边,不要让他真的失去理智。那样,对谁都没有好处!” 冯谦听罢,不以为然的笑道:“老爷子觉得陆准是失去了理智,才会把刀子伸到您身边的吗?我却不这么觉得。正所谓,为上位者,贵在制衡。这一点陆准现在做得很好!左千户所、前千户所被他稳稳拿在手中,后千户所的蒋千户本来就和他关系不错,又是墙头草,这三个千户所基本上都被他拿在手里了,只剩下一个右千户所。虽然很难拿下,但按照现在的形势发展下去,却是迟早的事情。大人,我不觉得陆准有什么失去理智的迹象。你不惹他,他不会惹你。至于报复?他从前也是一样的不喜欢吃亏,现在一点儿都没变,只是知道该考虑后果了,这是进步,不是吗?” “你觉得这是进步?”萧崇德苦恼地笑了笑道,“冯谦,你是真的不知道这件事情的经过吗?” 冯谦没有回答,只是淡淡地看着萧崇德。 萧崇德无奈,只好把事情的整个经过细致的给冯谦讲了一遍。最近发生的事情,确实都没有逃过萧崇德的眼睛,即便偶有不全的地方,根据现有的条件,他也完全猜得到。 从宁叔为萧赞出谋划策,萧赞中途变更,闪了宁叔一下,险些害死陆准这边三个人,更是令其中的一个残废了。陆准很恼怒,所以,实施了一系列的报复。 而后陆准连面都没有怎么露,手下也几乎没有动用几个卒子,就不仅一举平掉了对方的帮派,还赶尽杀绝,把包括葛云森、刘敬在内的一干人等做的是干干净净。 “陆准以前不是这样的!”萧崇德叹气道,“从前的陆准,恩怨分明,情仇快意。他的确不顾后果,但也从来不会向无辜的人下手。上一次,陆薇薇的那个事情,我以为是他知道自己的妹妹被人家欺负,所以才失去了理智,如此不计后果的冲杀入百余人之内,杀人一万自损三千。但现在,我已经全都想明白了。他的改变是渐渐的,上一次,就是一个改变的转折点!” 冯谦有些不解的看向萧崇德,静静地等待着他的下文。 萧崇德接着说道:“从前,他再怎么不计后果,也都知道该控制的。有你在身边,他从来不会闯下你收拾不了的篓子。而现在,他已经不知不觉的越过了这条线!他开始不计后果了!只要他想达到的,付出多少代价,伤亡多少无辜的人都要达到!” 听到这儿,冯谦突然将眉毛一拧,显然很不满意萧崇德的说法。 萧崇德注意到他的情绪变化,连忙接着解释道,“你不信,你可以好好的想一想!孟老大虽然绑了陆薇薇,但他碰了吗?一个指头都没碰!他从前可不会因为这个杀人的!救人,办法很多,他用了伤亡最大的一种。而这一次,或许是觉得上次对自己太残忍了些,所以他选择了幕后操作。冯谦,不能再让他这么下去了,否则他早晚陷进去!大明不是他陆准的大明,他侥幸的了一时,侥幸的了一辈子吗?连旗手卫千户的外甥他都说弄死就弄死了,他还有什么不敢干的?这太危险了!” 冯谦随着萧崇德的一番话,陷入了思考。 他可以完全不顾萧赞的死活,但他做不到不顾及陆准。 萧崇德说得对,陆准的表现似乎是很不正常了。但冯谦却又有些怀疑,如果说以前的自己能够让陆准言听计从的话,那么现在的自己,是否依旧具有那样的能力? 陆准和以前不一样了,而且,对他的信任,也远没有以前那么重。他可是背叛过一次的人,该怎么重新获得信任? 冯谦的犹豫,被萧崇德看在眼中,就成了难得的机会。只要能够说服冯谦,就能保住萧赞,这一点,他坚信不疑。 “我知道,你也不想他变成那样,我知道,你也很想回到他身边。但你不知道该怎么办?是吗?” 冯谦听罢笑道:“老爷子,您什么都明白,什么都算到了,还要我说什么?我刚刚说的是首先,现在就说说其次!其次就是……我即便想要帮您,可我也得有那个能耐帮得了您呐!您想想,如果是您,被人背叛了之后,能够允许这个人不付出什么大的代价,是不是就已经算是重情重义了呢?可现在呢?陆准没有杀我,没有打我,只不过是把我软禁起来了而已。可以说,我是绝情至极,他是仁至义尽。您说,我现在怎么能让他再相信我?我就是想要劝他,也做不到啊!” 萧崇德听罢点头道,“我说过,这些都怪我!但现在,我后悔了,只要你点点头,你就一定能帮得了我!我会告诉陆准实情是什么,他会感激你,而不是怪你!” “您太自信了!”冯谦叹口气,站起了身来,对萧崇德说道,“您以为他会相信您吗?您怎么就知道,他不会觉得是我们两个联合起来,一块儿骗了他!” 冯谦说罢便转身离开,萧崇德在他身后怔怔的看着他的背影,半晌,才轻轻地叹了口气。他知道冯谦这是答应了,但他如何才能回到陆准身边,那就是自己接下来需要考虑的事情。 要快!一定要快!因为时间……已经不多了。 ※※※ 陆宅,陆准的卧房内。 夜色已深,本该早已入睡的陆准却被吵了起来。 屋中没有灯光,陆准倚在躺椅上,小幅度的轻轻晃动。值守的邵开河站在他身边,静静地等待着他的吩咐。 半晌,陆准突然开口问道:“你说……冯谦出去了?去哪儿了?知道吗?” 邵开河回答道:“维诚回禀说,是跟宁叔出去了,八成是去了萧府。” “萧府?”不愉快的记忆涌上心头,陆准皱了皱眉头问道,“谁让他出去的?是杜维诚准的?” 陆准的口气不善,显然要迁怒于杜维诚。 邵开河急忙替他辩解道:“三爷,维诚跟了您这么多年了,不是没有分寸的人!夜色深了,他是怕搅了您休息,才没有马上禀报的。” “不知道禀报,倒知道放人?”陆准冷哼一声,语气更加不善了。 邵开河自找没趣,不敢再替他人辩解。静静地站在一旁,只祈祷着冯谦赶快回来。心中也不觉得在不停抱怨自己,明明可以明天禀报的事情,若不是他刚才自以为是,陆准根本就不会被搅和起来,现在也就不需要顶着压力如此被动。 但后悔也是晚了,陆准已经知道了情况,又怎么可能指望他轻易放过? 不知等了多久,邵开河觉得自己的衣衫都被汗水湿透了的时候,门外才传来了声音。 邵开河快步走过去,跟前来禀报的杜维诚低语了几句,回来便对陆准禀报道:“三爷,冯先生回来了,要不要现在请他过来?” “请他过来干什么?”陆准朝他瞥了一眼,反问一句。 邵开河被噎住,顿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放都放了,见都见了,这时候再说不行,还有什么用?”陆准不耐烦地说道,“去,给我打听下,他今晚去了哪儿,见了谁,都说了些什么话?” “这……”邵开河犹豫。 陆准顿时皱眉,撑起半个身子看向他,“怎么?你做不到?做不到就直说,我安排别人就是了。” 如此不信任的语气,让邵开河一阵心慌。他连忙答应道:“不,不,卑职可以,卑职这就安排下去!” “嗯。”陆准点点头,躺了回去,手中慢慢的转着手把件,淡淡吩咐道,“下去办事吧,明天早上我起来的时候,就要知道确切的消息。” 这纯属为难! 冯谦九成九的可能是去了萧府,萧府里头就算有陆准的眼线,也不是邵开河安排的,更不会听他的调用,他上哪儿知道具体内容去? ------------ 第217章 今夜动手 这一夜,对于很多人来说,都是不眠之夜。 虽然萧崇德的确通过钉子,知道了陆准吩咐乔循礼准备对尹沧动手的事情,但再具体一些的事情他却就无法打听出来了。所以,根本不知道人家准备什么时候的动手,又是怎么动手。 更何况,他也没有太想好该怎么疏解陆准与冯谦目前这种别扭的关系。想要把这头出柙的猛虎重新锁回笼子里头去,谈何容易? 至于陆宅里头,陆准手下的人为了打听到萧府夜谈的内容,而不得安生。陆准自己也一夜没有睡好,心里总是琢磨着事情。 反倒是处于两个风波中心的冯谦,睡了个好觉。事情不是他提出来的,他也觉得自己没有必要去多想什么,自然高枕而无忧。 而且不仅仅是这一夜,接下来的这几天,睡不好的照样睡不好,睡得好的照样夜夜都能酣然入梦。 时间不知不觉的溜走,乔循礼迟迟没有动手,陆准也并没有任何催促的意思。反倒是陆薇薇与张津川的婚事已然临近,陆准却反常的给萧府不少人下了喜帖。 当然,收到请帖的决不只是萧府的人,大多数还是他手下控制的两个千户所和向他示好的后千户所,就连一贯独行的童正武那里也收到了喜帖。只是论数量而言,童正武那里,倒还不如萧府收到的喜帖多。 不过,尽管反常,但所有的猜测也好,担心也罢,似乎都成了萧崇德的杞人忧天,直到喜事的日子真的到了眼前,陆准还是迟迟的没有展露出要动手的迹象。 ※※※ 陆家老宅。 距离接亲的时间还有整整一个时辰,阖府上下忙忙碌碌,进进出出的一干人等具是满面的喜色,溢于言表。 看着忙碌的身影,陆准觉得自己无论站在哪里都挺挡光的,索性就钻进了陆灏的书房,手里抱着茶壶,跟他没话找话的闲聊。 “大哥看来是真的回不来喽,不过,总算是一桩心事已了。可喜可贺,可喜可贺啊!” 陆灏在他进来之前,本在翻着一本闲书。见他进来,就知道他肯定闲不住嘴,索性放下书,看向陆准。听他如此说话,便摇头笑道:“怎么说话呢?说得好像薇薇是咱们陆家卖给他们张家的似的!咱们兄弟三个,就这么一个妹妹,谁不希望她过得好?张世伯的公子,无论是人品、身世都很不差。现如今,咱们陆家的地位水涨船高,还怕他敢薇薇不好不成?倒是你!薇薇这桩事情是了了,你是不是也注重注重自己的事情啊?” “这怎么又绕到我身上来了?”陆准挑了挑眉毛,反问道,“二哥,你不是也没娶上一房夫人吗?怎么就想到我身上了?没这道理吧?” 陆灏听了,作势就要反驳。 陆准一见,连忙举手讨饶道:“好好好,二哥,你是个文人,别跟我掉书袋。你要是说什么匈奴未灭,无以为家,那可就要等到猴年马月了。不过,就你说的那个人品、身世啊,我可不同意。张津川那家伙,他有人品吗?顶多也就占个身世。可就这个身世,咱们陆家现在还能看得上?如果按我说,薇薇喜欢什么样的,就嫁个什么样的。现在这个……薇薇不愿意!我又不是瞎的。要不是早就订下来的亲事,也不想再横生枝节,我非给它搅黄了不可!” “哎!你给我消停点儿啊!”陆灏越听越觉得不对劲儿,听到最后一句,赶忙制止道,“你平时再怎么耍混,我管不着,管不了,也不想管你。但今天可是大喜的日子,你要是敢给我玩儿个喜上见红,我就一头撞死你啊!” “你一头撞死我干嘛?有骨气没骨气的!”陆准撇撇嘴,摇头道,“行了行了,不说这个了。大喜的日子,这么晦气干嘛?我不惹事!真是的,会不会聊天?” 说罢,他不高兴的起身走了出去。 他当然不会挑这个日子在自己家里头搞事情,但别的地方嘛,那可就说不准了。今天还有很长的时间,足够他料理好所有的事情。 ※※※ 鞭炮锣鼓交鸣,眼看着接亲的队伍已经到了大门口。 张津川带着迎书上门迎娶新娘,三请四清,却不见新娘子的人影。 和冗杂的婚礼程序比起来,一天之中的吉时可绝对不能算长,一步一步都是极有讲究的,分寸都错不得,更耽误不得。 陆灏见人没出来,就已经有些着急了。左等不出来,右等不出来,直急得他顾不得礼仪,亲自跑去了后面找人。生怕这丫头又是哪根筋没搭对,逃婚了那可是把人得罪死的大事情。 好在事情并没有不可收拾,陆灏慌慌张张闯进屋子的时候,陆薇薇好端端的坐在窗前。 陆灏缓了口气,上前道:“薇薇,张公子等在外面了,咱们不好耽误了时辰的。” 陆薇薇不看陆灏,声音清冷的问道:“三哥呢?” “老三?”陆灏为难的皱了皱眉头,他哪知道陆准跑到哪里去了?这会儿再去找,非耽误了时辰不可啊,“薇薇,咱先上轿,二哥这就派人去找,保证你待会儿行礼的时候,他肯定在。行不行?” 陆薇薇沉默不语了,显然是觉得不行。 陆灏没有办法,值得叹道:“好好好,我这就派人去找。不,我这就亲自去找!这就亲自去找!” 陆灏没头苍蝇似的跑去出,到处寻人。 好在今日在老宅值守的都是陆准调过来的亲兵,即便是没注意到陆准去哪儿的,对自己的顶头上司邵开河、邵化海两人的去处却很是明了的。这两个人就是陆准的影子,有他们的地方,陆准八成就在。 老宅中一处僻静的地方,陆准无暇去注意耳畔传来的阵阵锣鼓声,对站在身边的乔循礼嘱咐道:“我告诉你的东西,你可都记住了?听着,把事情办到了,那是其次!首要的第一条,是一定不能在两处宅子沾了血,听懂没有?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都必须等到尹沧出了两处宅子的范围在动手。” “是,卑职明白!”乔循礼回应道,“您尽管放心就是了,卑职一定把事情办好。” 陆灏赶来的时候,正听到乔循礼说这最后一句话,他皱紧了眉头,紧跑几步上前。对陆准喊道:“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情?薇薇成亲的大日子,你陆大人也不能把公务放一放?快回去,快回去,薇薇等着你呢!” 陆准转头又看了乔循礼一眼,见他一副了然的样子,这才点点头,跟着陆灏急匆匆而去了。 ※※※ “您说,陆准对乔循礼吩咐公事?”冯谦听到陆灏如此抱怨的时候,是在是夜的婚宴上。 此时,陆准已经喝得大醉,趴在桌子上不省人事了。 陆灏左右找不到人说话,这才跟被破许出门的冯谦攀谈在了一起。 可陆灏说出来是一回事儿,听在冯谦的耳朵里头,却又成了另外的一回事情了。 几日来的反常回想在脑子里头,他顿时知道了陆准是在筹划着什么。 “二爷,我失陪一下。”冯谦拱手抱拳,离席而去。 邵开河本想派人阻拦,但想想那日的事情始终没能查出点儿眉目来,又顿时觉得阻拦并不是上上之策。招呼了两个亲兵跟上,嘱咐了一定要仔细探听,然后便随他去了。 今日的客人之中,张府请过来的其实并不多。他们家亲族并不茂盛,更何况,又不是什么掌着实权的人,因而,没有那么多人巴结。绝大多数的客人,都是看着陆家的面子来的。 冯谦离席之后,也并没有走太远,而是径自找到同样应约而来的萧府一桌。在宁叔肩头拍了一下,示意他跟自己到角落里去叙话。 宁叔并没有喝多少酒,此时还清醒得很。 见冯谦叫他,马上便离开了位子,跟他走到一旁。 两人站在不引人注目的角落,冯谦四下看了看,见只有两名亲兵在一旁注视着,心知瞒不过他们,便压低了声音,用仅能来年各个人听到的音量,凑在宁叔耳边问道:“老爷子今日没来吗?你们家萧大人也没来?” 宁叔有些意外的看了冯谦一眼,回答说道:“老爷身体实在是不好,怕是难以支撑应约赴宴,故而没来。至于我们家少爷……老爷本是命少爷一定要来帮他送上贺仪的,可我家少爷不情愿,所以,没能劝着来。” “这样啊……”冯谦沉吟了一会儿,叹口气道,“这倒是麻烦了!就凭你,怕是拦不住陆准手下的那些骄兵悍将。” 冯谦此言一出,宁叔便顿时面露惊讶之色。 他并没有想到冯谦所指的是什么,反而觉得,会不会是陆准想要借婚宴的机会,将他们一网打尽了呢! “别瞎猜,即便没人插手,你也不会有事的。”冯谦如是说着,回头望了眼那边的尹沧,“倒是他,可能要麻烦了。” “那我现在就回去禀报老爷!”宁叔说着,就立马要走。 冯谦连忙扯住他,低声道:“你急什么?事到如今,急又有什么用?!你以为你还出的去吗?我如果所料不错的话,陆准怕是早就料到了,老爷子和你们家萧大人,一个都不会来。而且,八成也没有人会想到,他会选在今晚动手。所以,他才特意选了这么个时候!如果不是刚才二爷跟我说话的时候,不小心透露了几句,怕是今晚你们府上这尹沧尹大人,就要有血光之灾了!” 走又走不得,冯谦顿时觉得很是烦躁,他追问道:“那现在怎么办?冯先生,我不走也行,但你的告诉我,该怎么办呐!尹沧是老爷留给少爷的一把刀,可万万不能在这个时候白白损失了啊!” “不是我不让你走!”冯谦订正道,“我放你走,你也走不了!陆准就是要把你们这些可能会想到的人,可能会探查到的人统统留在这个院子里!让你们没办法通风报信,也让老爷子变成聋子瞎子!他的命令,只会是放尹沧一个人出去!到时候,这块地界上,陆准想找个人弄死他还不容易吗?更何况,陆准今天派出的是乔循礼!” 听到乔循礼这个名字,宁叔顿感陌生。 冯谦看出他的疑惑,叹气道:“你没听过这个名字不要紧,但是我告诉你,这个人是左千户所的老人,陆准的老部下,是翟化一手训练出来的!左千户所的人什么德性,我不说你也知道。这些人在陆准面前装孙子,但对外,向来都是谁都不服的!更何况,是翟化手下的人,翟化是什么人你还不知道吗?如果要是他的手下把陆准安排的事情给办砸了,那日后还想好好活?!” 宁叔听罢,愁上眉梢。 翟化是什么货色,他当然知道! 那家伙论起鲁莽,比当初的陆准还有过之而无不及。对陆准最是忠诚不过,手下带出来的人虽然未必都跟他一样没脑子,但都是一般的忠诚不二,一般的敢打敢拼。 “这可怎么办呐?”宁叔没了主意,看向冯谦,希望他能想出个办法来。 冯谦仰头想了想,半晌,对宁叔说道:“你现在什么都不用想!陆准说了不让你出去,今晚就没人敢放你回去。你在这儿呆着也有好处,看住了尹沧,让他哪里都不要去!今天是薇薇大喜的日子,陆准绝对不会允许乔循礼在这儿动手。只要尹沧不出去,他就暂时是安全的。至于向外通报……我来!我想办法出去,把消息告知老爷子,请他亲自过来,或许还拦得住!” 宁叔听罢点点头道:“事到如今,怕也只能这样了!” 虽然宁叔和冯谦都知道,陆准不会放萧府的人出去,今天特意将冯谦放了出来,难道就会允许冯谦擅自出去通风报信吗?有那日晚上的事情为先,这种情况出现的概率几乎为零。 但无论多么困难,冯谦都还是要试上一试。他已经感觉到陆准可怕的变化了,或许真的像老爷子说的那样,不能让陆准沉浸在这种快感之中,要尽快将他拦住! ------------ 第218章 搬救兵 “让开!”冯谦对着挡在面前的亲兵横眉冷目,曾几何时,这些家伙尊重他,仅次于尊重陆准。可现在,他们却挡在自己的面前,成为了自己行动的阻碍,“怎么?这不是陆宅吧?这是张家的府宅,还轮不到你们越俎代庖替人家守门吧?快让开!我乏了,要回去休息了。” 在这里值守的亲兵头儿不过是个小卒子,连名字都不需要被人家知道的那种。他不是杜维诚,自问地位低下,既然已经领了命令,就不敢擅自听命于旁人。即便这个旁人曾经也是陆准很是信重的人物,但毕竟现在不是了。 亲兵头儿昂起脑袋来,不卑不亢的说道:“冯先生,卑职奉令行事,不是难为您,也请您不要难为卑职,可以吗?” “好,我不难为你!”冯谦点头道,“你现在去叫你的上官来,我来跟他讲。” 亲兵头儿的眼神一抖,随即稳住,目不斜视地回答道:“卑职正在当值,不敢擅离职守。” 油盐不进呐! 冯谦不得已,只能又退回了院子里。 院内的喧嚣已经接近尾声了,远远地,冯谦可以看到邵开河正俯下身子来,推着陆准的胳膊,低声细语,试图将他唤醒,却无疑只是徒劳而已。 冯谦知道,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无论是尹沧走出这个院子,还是陆准醒来,事情最终都将不可控制。 宁叔频频的向这边看过来,冯谦深吸口气,决定闯一把。就凭陆准只是将他软禁起来,而既没有打,也没有杀,他就不相信,陆准手下的亲兵真的敢对他怎么样。 ※※※ 陆准悠悠醒转时,周边的人几乎都已经走光了,只剩下被宁叔生硬拦下的尹沧和同桌萧府的来客还被圈在院子里。但随着时间的流逝,这一天就快要过完了,院中,也不再意味着绝对的安全。 “什么时辰了?”陆准撑起身子,转头看到邵开河,揉着眼睛问道。 邵开河连忙回答:“三爷,快到子时了,您看我们是不是现在回去?您稍微醒醒神,回去再睡吧。” “快到子时了?”陆准疑惑地抬起头来,正看到不远处桌边坐着的尹沧。酒劲儿稍稍散去,眼神也渐渐凝了起来,轻声嘀咕道,“他怎么还在这儿?” 虽然声音很小,但邵开河因为距离他很近,因此听得十分真切。他犹豫了一下,回答说:“可能是二爷和冯谦说了些什么,让冯谦察觉到您的想法了?之前,冯谦和萧府的宁叔说了几句话,宁叔就拦着不让尹沧出去了。” “宁叔……冯谦?”陆准皱起了眉头,四下看了看,问道,“我二哥呢?冯谦呢?” 邵开河回答说:“根据您的吩咐,二爷并不在阻拦之列。兴许是觉得无趣,早些时候就离席回去了。至于冯谦……冯谦他……” “有什么就说什么!”陆准不满地瞪了他一眼,恼怒地低喝道。 邵开河没办法,只得解释道:“冯谦是闯出去的,外面的亲兵没拦住。” 陆准脑袋一转,眼神顿时冷下来,“什么叫没拦住?” 邵开河被他逼视的低下头。 对于左千户所出身的人,他总是有那么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所谓旧情在心里头装着。无论什么时候,他也不可能狠下心来。 性格深处的念旧和软弱,在关键时刻就是他最薄弱的软肋。连带着下面的人在他这种情绪的影响之下,有时候也会变得畏首畏尾。 陆准以前总觉得他只要忠诚就够了,其他的都不重要,但现在看来,真的是大错特错,错的离谱。 沉默地瞪了邵开河一会儿,陆准心里的火蹭蹭直冒,突然猛地站起身来,劈手给了他一个耳光,将他抽得倒退三步撞在桌子上才停住了脚。 “废物!饭桶!”陆准指着邵开河的鼻子骂道,“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连个文人都拦不住,我养你们干什么吃的?” 邵开河低头站在那,一动不敢动。 周遭的亲兵纷纷将目光转了过来,看到陆准在冲邵开河发火,顿时又将目光都转了开。假作没有听到这些是非,也没有看到邵开河的窘态。 骂了几句之后,陆准才又静了下来。他慢慢坐到椅子上,叹口气道:“罢了,出去就出去了吧。反正,现在离子时也没有多长的时间了。从现在开始,任何人都不准出去,也不准放任何人进来!明天早上天亮,就让乔循礼带人进来动手。” “是,卑职明白。”邵开河答应一声,偷眼看向陆准的脸色,眼神怯怯的,仿若惊弓之鸟一般。 陆准此时可并不想顾及他的情绪了,半闭着眼睛,身子靠在椅背上,语气平和,慢吞吞的叮嘱道:“好好做事吧,这次的事情再办砸了,你该知道什么后果。” 邵开河身子一抖,答道:“是,卑职亲自严查,一定把事情做好!” 有了陆准这威胁似的叮嘱,邵开河立马督促下去。 宁叔虽然敏锐的觉察到了变化,但已经晚了。此时无论是走与不走,最终的结果都是一样的。只能寄希望于冯谦赶快回来,能够将萧崇德请到,拦住陆准。 ※※※ 事情并没有想象之中的那么顺利,天光渐渐放亮,为了保证事情不再出什么纰漏,乔循礼和他带着的人被提前请进了院落之中。 肃杀之气弥漫开来,张府原本的下人对这里都敬而远之了。一切的乱象,似乎是一触即发。 “让开!”冯谦的声音从院外传进来,邵开河精神一凛,见陆准面色不善,连忙嘱咐邵化海一句,急匆匆地走了出去。 外面的人正不知道该如何处断,见了邵开河出来,便有了主心骨。索性将局面交给了他掌控。而邵开河见了外面的场面,则顿时一个头变成了两个大! “老爷子?怎么是您?”即便是陆准,也要让给萧崇德几分颜面,又更何况邵开河不过是陆准手下的一个亲兵而已。他讪笑着向萧崇德行礼,萧崇德面沉如水,似乎并不想对他加以理会。 冯谦上前道:“邵大人,老爷子来了,怎么?不请进去吗?” 邵开河看了看萧崇德,又看了看冯谦,沉声道:“不是卑职不放人进去,而实在是现在并非会客的时间。如果老爷子是昨天来的话,那陆张两家自是要奉为上宾,好好款待的,但这会儿来……冯先生,您看看卑职!” 邵开河一边说着,一边指了指自己兀自肿着的脸颊。 “因您闯门而去的事情,卑职不仅被三爷训斥了,还挨了这一巴掌。卑职就这么一条小命,您就不要再为难卑职了好吗?卑职这就派人送您回府,还想请您通融则个,不要再为难卑职了,好吗?” 注意到邵开河挨了打的时候,冯谦便忍不住皱了皱眉头。 他知道邵开河在陆准的面前是什么地位,需要对他动手,可见陆准气得不轻啊! 冯谦一边琢磨着,一边想要开口说点儿什么,却被萧崇德拦下了。 带病前来的萧崇德脸色实在是不好,苍白的面色显得整个人都异常的虚弱。但当他站到人前的时候,却仿若又回到了那个一呼百诺的时候,让人不可能忽略了他的存在。 “邵大人,不知道老夫能不能进去?”萧崇德目光直视着邵开河,如是问道。 邵开河顿时被问住了。 他可以毫无顾忌的将冯谦拦在这儿,或是强制性的送回府中去,却不敢真的对萧崇德动手。而且不只是他,相信就是陆准亲自站在这儿,也都不敢对萧崇德有什么不敬。毕竟这是陆准的引路人,地位非同寻常,陆准不能不顾及悠悠众口。如果对萧崇德不敬,则难免会有人说他忘恩负义的。 事情如此,邵开河挡不住人了,而且现在回去请示也是殊为不智。 请示,到底是要陆准答应放人进来,还是不答应放人进来?到底还是要把人放进来的不是吗?既然如此,还不如他自己就先把这个黑锅背下。即便待会儿陆准再斥责他的几句,但只要陆准心里头明白这不是他的过失,这就足矣了。 “老爷子当然可以进!”邵开河犹豫了好一会儿,脸色忽白忽青,之后,才状似十分无奈地笑道,“您请跟卑职进来吧,但冯先生……是不是就暂且回去?” 看着冯谦被两个亲兵‘护送’离开,邵开河这才将萧崇德引进了院子里。 院中,陆准听到响动睁开眼睛的时候,却被萧崇德的突然到访给惊了一下。 短暂的惊讶后,他怒目瞪了眼邵开河,喝道:“老爷子来了怎么不早叫我?耽误了事情,你吃罪得起吗?” 邵开河唯唯诺诺的答应着,退到一边不敢言语。 陆准又瞪了他一会儿,才收回了目光,对上萧崇德的时候,却是换上了一副笑脸,笑着对萧崇德说道:“老爷子,虽然已经是盛夏,但这天还没有完全亮起来,这个时候出来,到底还是有些潮气的,对身子不好。卑职早就听说,您病了,应当卧床休养,以期早日康复才是,怎么这大清早的,却要奔波而来啊?可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需要当面吩咐?那您也可以传唤卑职过去嘛,何苦来哉?亲自跑这一趟!” 萧崇德听他这么说话,脸上也露出了笑容,但这笑容看起来却很苦。他说道:“老夫的确是年纪大了,久病缠身,最近也确实在卧床休养,这些都不错。但陆准啊,你小子,把刀都伸到我身边了,还要我怎么躺在床上休息啊?” “老爷子,您这是何意啊?”陆准假作惊讶地说道,“卑职本来就是您的部下,是您一手带出来的。就算您已经交卸了指挥使的官位,但您到底还是卑职的老上官不是吗?卑职什么时候敢往您身边儿递刀子了?卑职没有,老爷子可不要被人蒙骗了去!” “好,就算你没有!”萧崇德点点头,手指向后,指向尹沧的位置,问道,“陆准,那你倒是说说,你把他们强留下来是干什么?尹沧是我的人,你动他,总要跟我说一声吧?” “哦,您说他啊!”陆准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拉着萧崇德坐下来,对他解释道,“老爷子,这事儿,您可不能听别人的一面之词啊!卑职有确凿的证据,可以证明,这小子,端着孝陵卫的碗,反过来却要砸孝陵卫的锅!行吃里扒外之事,实在是留不得啊!卑职不跟您说,也是怕您一时接受不了。老爷子,对付这种人,必须行非常之手段,万万不能因为亲疏远近的关系,就将他这么轻轻巧巧的纵过了,否则,非得是后患无穷不可啊!” “你说他吃里扒外?”萧崇德本想问问陆准证据在哪里,但转念一想,却又将这种想法按回了心底。 问出口了又能怎么样呢?陆准敢于信誓旦旦的将话说得这么满了,那必定是有所准备的。自己就算要他交出证据,他也肯定会拿出一些所谓的‘铁证’来。 更何况,萧崇德已经从宁叔口中得知了这次的事情。如果陆准把所有的事情都栽赃到尹沧的身上,说他勾结外人,那也并非是无的放矢。 与其让自己变得被动,还不如就绕开这个话题,跟陆准谈点儿别的事情。 “好,你说他吃里扒外,我就相信他吃里扒外。但是,陆准,我老头子如今身体这个样子,怕是好不了了。尹沧是我一手培植起来的人,我不想看着他没下场。这样,我老头子跟你做个交易,如何?” “交易?”陆准挑了挑眉毛,不是很清楚萧崇德的意思。 萧崇德笑了笑,继续说道:“我的意思很简单,你放过他,我告诉你一些你一直都很想知道的事情。怎么样?” 陆准转了转眼睛,如果萧崇德能告诉他这样一些事情,那么换尹沧一条命这个交易,还算是蛮划算的。他不动声色的点点头,说道:“那好吧,既然是老爷子吩咐了,那就照您说的办!请跟卑职回去,咱们找个地方,好好聊聊!” ------------ 第219章 蝮蛇蛰手,壮士断腕 我“你以后,还是回来帮我吧。” 陆准说出这一句话时的心情,不是任何人可以理解得了的。起码,就不是此时正被迫转过身来,面对着陆准的冯谦,能够理解得了的。 他当时带着一身的水汽,不是晨露或是夏日湿潮的那种水汽,而是水将浑身上下有衣服、没有衣服的地方统统都浸湿了、浸透了,才有的那种水汽。看样子是穿着衣服下河有了两圈,刚刚上岸? “跟你说实在的。”陆准挠挠草草绑住兀自滴水的头发,表情显得懊悔不已,“我当时就是想不明白,你为什么会在身后给我一刀。现在我懂了,老爷子什么都跟我说了。是我错怪了你,不过……有这些时间的分开,我还是觉得挺好的。至少,我们都不再是当初意气用事的时候,也消除了所有可能成为隔阂的东西,今后一起做事,肯定会更得心应手的。” 会吗? 陆准并不觉得这是他的一厢情愿,因为他不仅从萧崇德的口中挖出了冯谦‘背叛’的真相,而且,还得知了他一直很想知道,却一直也没有查出什么真正的所以然的右所,到底在干什么。 “老爷子就是老爷子啊!水深难见底,虎死不倒威,底蕴这个东西,真是厉害,这次算是见识到了!” 那当然! 孝陵卫在萧崇德手中并没有太大的发展,究其原因,不是萧崇德这个人不行,而是他手下实在没有什么进取有余的能人干将。 前所的宋瑞堂,在陆准的眼中,那是个守成有余、进取不足的典范。整天只会干些狗皮倒灶的事情,偷偷摸摸的从别人嘴里抢吃的,欺负弱小,暗地里阴人,那是他惯用的办法。他能够保证自己的治下不出大乱子,自己和自己的部下也都过得还不错,这就已经是能力到了头儿! 但对于萧崇德来说,宋瑞堂,这已经是个不错的部下了。比起当年左千户所的正千户,也就是陆准那个窝囊了一辈子的父亲,宋瑞堂已经称得上是可以担当重任! 陆准的书房内,萧崇德提起当年的时候,对宋瑞堂是如是的评价。 “其实,除了牧马千户所说是孝陵卫的一部分其实是貌合心离,而右千户所向来是耕种自足、不与人争之外,其他三个千户所的正千户,从前一任手中接过的,都无一例外的是烂摊子。 前千户所到底为什么要盗墓,渊源出处在哪里,我想你应该已经想清楚了,考虑明白了,我也不再多说了。我只能告诉你,宋瑞堂接手前千户所的时候,那根本都不是军户卫所了,而是盗墓贼的贼窝!宋瑞堂也曾经想过要改变,他不是完全没有能力,反倒是有些能力,也有些理想抱负。但俗话说乱世用重典,古往今来,凡是称得上英雄、枭雄、豪杰等等的人物,哪一个回首来路不是刀光剑影,血迹斑斑?一步一个血脚印走出来的人,才能让人真正打心眼儿里畏服。他没有你狠,没有你有魄力,也没有你身边的助力,所以他失败了,把前千户所给改成了一个畸形。” “畸形?您这么觉得?”陆准不太理解萧崇德所说的‘畸形’是什么意思,他觉得曾经的前千户所就是贼窝,彻头彻尾的贼窝,一点儿都不畸形。 萧崇德看出了他的意思,反而笑着反问道:“不畸形吗?我以为你都知道呢!不过看起来,你也不是什么都知道。也是,当局者未必会迷,而旁观者也未必是清楚的。宋瑞堂想走的是和你差不多的一条路,他也想先让手下富起来,起码不用再担心粮饷,然后才能想别的。可改来改去,他的格局就只有前千户所那么一点点大,所以他失败了。前千户所的人开始不只是盗墓,还去骗,去偷,去抢。为了能赚到钱而无所不用其极,甚至到了后来,宋瑞堂管不了,没法管了,也就渐渐的被磨没了锐气,磨没了理想。他不再是一个前千户所说一不二的核心,反而被自己的部下们联手给‘绑架’了,对自己这些部下的所作所为,除了听之任之,再没有什么别的主意好想。所以,我才说他的前所是畸形了,没有完成改造,只进行了一半,就中道崩溃了。” “唔,原来如此啊!”陆准听了萧崇德介绍之后,才对宋瑞堂有了些其他的看法,“我接手左千户所的时候,他好像就已经是那副颓废的样子了。手下的人倒是真的像是余钱不少,最常到我左千户所的场子里头吃喝玩乐的那些人,就多是前千户所他的部下。他不管,但他也从来不参与。合着是丧了锐气?” 陆准的语气之中,不无戏谑的成分在,或者也可以说是浓浓的鄙视。一个那么容易放弃的人,凭什么会成功?失败难道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吗?于情于理,如今远戍北边,都是又给了他再一次的机会,如果能把握得住还好,把握不住的话,那他注定这辈子也就是这个样子了。 但陆准的戏谑,却让萧崇德皱起了眉头。 “你以为他真的是懦弱才如此的吗?不!陆准,你不懂!”萧崇德摇头道,“你没有经历过宋瑞堂从壮志熊熊到最后无奈转变的过程,你不知道他曾经多么努力过!其实,不光是他,你也一样。作为一个千户,作为一个指挥使,亦或是做别的什么,反正只要你是一群人的头儿,你稍不留神,就会有被自己的属下联手‘绑架’的可能!那是因为在这些人凝聚在一起的时候,你必须要给这些人注入灵魂,给他们一个共同的目标!而当这个目标在不知不觉之中变了味道的时候,如果你不能及时察觉,那么被‘绑架’的命运就难以摆脱了。那个时候,他们不是为你这个人而做什么,而是因为你可以带领他们追求那个目标而做什么。当意识到你不能或是你不愿意的时候,他们会胁迫你,甚至最后,会有胆子大的人,除掉你,换一个人代替你!这个时候,你该怎么办?” 萧崇德自认为问住了陆准,陆准却当即一笑,指了指自己平日里佩刀的地方,笑着说道:“我很喜欢唐朝大诗人陆龟蒙的那首诗,丈夫非无泪,不洒离别间。杖剑对樽酒,耻为游子颜。蝮蛇一螫手,壮士即解腕。所志在功名,离别何足叹。说得真好,所谓蝮蛇蛰手,壮士断腕。如果真的到了老爷子说的反噬攻心的时候,莫不如果断一些,挥刀斩断那些最顽固、最不听命令的部分,那样,就算丢了一只手,到底不是砍脑袋,还有东山再起之日不是吗?” 听了陆准的这番话,萧崇德难得的愣住了。他愣愣的看着陆准,半晌,没有说出话来。直到过去了好久,他才对着陆准野心勃勃的双眼笑了出来。 他笑得太厉害,甚至咳嗽了起来。这让坐在他对面的陆准顿时有些手足无措。看着看着,陆准也不禁被他引得莫名其妙的笑了起来。 直到两个人都笑累了,笑声才总算是停了下来。 萧崇德又咳嗽了一阵,才对陆准说道:“好一个蝮蛇蛰手、壮士断腕,你难道真的以为你陆准无所不能?如果有人破坏你的大计,阻碍你想要振兴孝陵卫的道路,难道你真的做得到壮士断腕吗?我以前也觉得你行,但是现在,我不认同了。” 陆准抬眼对视,目光坦荡而又自信,显然对萧崇德的话,半个字都不相信。 “你不相信?”萧崇德眼中的戏谑比陆准刚刚还要再深上几分,“陆准,你还记得你想要什么嘛?你还记得你一直所想的是什么吗?你孤身涉险,杀掉孟老大手下百余人,自己也几近垂死,险些丢了命的时候,你还知道你的理想是什么吗?你设计灭掉葛云森部下所有人,借刀杀掉刘敬,直到今天,又要杀尹沧的时候,你还知道你的理想是什么吗?你没有感觉到,你的变化已经成了你的阻碍吗?你说蝮蛇蛰手、壮士断腕,那我问你,如果蝮蛇蛰的是你的脑袋,你想怎么办?” 陆准作势想要反驳,却被萧崇德拦了下来。 “你不用多说!”萧崇德说道,“正所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不管你是不是君子,作为两所的主事人,你不顾及自己的性命,就是没有把你那些手下的安危放在眼中。你没有想过,你如果那晚不小心死在外头,你的理想该怎么办吗?还有!你设计的套子,是的的确确将所有人都装了进去,但你有想过你那破绽百出、给人家留有余地的套子会给你惹来杀身之祸吗?不说别的,如果让焦文桀发现了他外甥是被你害死的,你就会有大麻烦!你有想过,如果你跟他交恶了,跟旗手卫交恶了,会发生什么吗?不顾后果,任意妄为,就算不能让你伤筋动骨,也肯定会影响你的理想!” 萧崇德的话,让陆准无从反驳。他想了想,说道:“可是,那些事情都过去了。没有出什么纰漏,相信,也不会再出波折。而且,之后,我不是还可以改吗?日后不这样了不就行了吗?我已经知道了冯谦的事情,有冯谦帮我,他不会让我干那些事情的。” “冯谦?”萧崇德冷笑一声,“提起冯谦,那我就更要问你了。还是那句蝮蛇蛰手、壮士断腕。如果那被蝮蛇蛰的手是冯谦,你也一样能砍掉吗?我看未必吧!冯谦从背后捅了你一刀,他不会玩儿刀,差点儿要了你的命。你不是也没把他怎么样吗?关起来而已!陆准,别自欺欺人了,你对冯谦下不去狠手,你可以断腕,但不会挖掉自己的脑子!你可以把他放在那里不用,顶多就是觉得不舒服而已。但如果没了他,你会变成什么样子,连你自己恐怕都猜不到。” 陆准照样的无言以对。 的确,他不可能对冯谦动手。尤其是知道了真相之后,他就更不可能对受了委屈的冯谦动手了。虽然他也埋怨冯谦事前不跟他商量,事后不跟他说实话,但说一千道一万,冯谦到底也是受害者,他也是为陆准考虑的。所以,陆准不可能怨他什么,反而只会对他更加的信任备至。 “他不会背叛我!”陆准倔强的说道,目光虽然看着萧崇德,但话却像是在对自己说的一样。 “我没有说他会背叛你!”萧崇德笑道,“我只是说,他会影响你!他跟你不一样!你小子就只是个玩儿刀弄枪的丘八,但他不是。你可以为了目的对很多人够狠,但他不能。所以,你的很多做法他不会接受。不接受就会掣肘,掣肘就是阻碍,你不能断腕,就是默许了他的阻碍,我说的对吗?” 陆准不说话了,他发现自己无论怎么样都说不过萧崇德。这样的谈话进行下去,其结果无非就是自己和冯谦的关系被他离间而已。他想要终止这场谈话了! 萧崇德对此却恍若不知,兀自继续说下去,感慨道:“其实,在你接手左千户所的时候,我是抱以期望的,我看得出,你是一把比宋瑞堂有力百倍的刀子,我想把你握在手中,改变一些东西。但我又错了!在几次失败之后,一个非常偶然的机会,我在你的身边发现了冯谦。那个时候,冯谦实在是把自己的影响力隐藏的太好了,甚至如果不是那一次意外,我根本都不会注意到一个小小的所镇抚。他被我发现,索性不再藏匿,渐渐锋芒毕露。可我还是不死心,直到我发现自己的身体差了,将位子传给了赞儿,我还是想把他从你身边赶走。我注定没机会了,但如果能让赞儿握住你这把刀,也是很好的!可惜,赞儿……我现在只希望他能平平安安的不要招惹是非就比什么都好!陆准,我再告诉你两件事情。这两件事情告诉你之后,我就没有秘密了。但在此之前,我希望你答应我,不论以后怎样,都看在我的薄面上,放赞儿一条生路。” ------------ 第220章 人有远虑 这个世界似乎不喜欢太好的东西长久存在,所以盛夏花开最茂盛的时候,就意味着距离凋谢不远了。 当某一天,陆准推开窗户,感觉到一阵凉意扑面袭来的时候,他才意识到,原来秋天已经到了吗? “早啊!”卧房门口,陆准看到冯谦笑着跟他打招呼。 “早。”陆准打了个哈欠,回应一句后,顺口问道,“指挥使还是老样子?” “是啊,夜夜笙歌!沉迷酒色!”冯谦摇着头说道,“老爷子丧期未过,他就颓废成这样,早晚把老爷子留下的家资挥霍一空,搞不好还会成个饿死鬼。” “管他呢!”陆准同样摇摇头。 与陆准那日的交涉,是萧崇德此生最后一次动用他的旧恩和手腕,也耗光了最后的精神和心血。在得到陆准‘无论今后怎样,都会给萧赞留条小命’的承诺之后,没有几天,就撒手人寰了。 手下所有的旧部和人脉,除了留下一个宁叔,照看着萧赞之外,其余的,尽数交到了陆准的手中。包括陆准几次招揽而不得,最后恨不得对其痛下杀手的尹沧,也成了陆准麾下众多干将中的一员。 至此,萧赞一败涂地,再无回天之力。 而陆准,除了没有孝陵卫指挥使这个头衔之外,就只剩下一个右千户所还游离在掌控之外了。近日来的蛰伏,也是为了能够一举将这个特殊的地界握在股掌之中。 吃罢早饭,陆准和冯谦一前一后走进书房中。 冯谦照例和从前一样,开始替陆准处理各种不需要他亲自过问的杂务,而陆准则坐在窗边,听新上任的情报头子邓承平给他汇报奉命查察的结果。 邓承平是陆准的亲兵出身,即便现如今被截去了双腿,坐在木制的轮椅上,也照样是一副腰杆挺直的军人模样。 现如今,他已经渐渐融入和适应了自己的新差事,除了独自掌握少量的线探之外,还要将李贺、阳九上报的情报进行汇总、筛选,禀报给陆准听。 事务和从前不一样了,起初的确让玩儿惯了刀子的他有些不习惯。但同时,他却也发觉,自己终于能如愿以偿的从只能远远仰望走到了陆准身边。被人需要,尤其是被自己忠于的人需要,是很快乐的,尤其是对于邓承平这样十分年轻的人来说。 “据李贺回报,他的线探已经查察清楚了,确实和老爷子所说的一样,右千户所确实在搞走私偷运。但也只是中上层在搞,下面的人完全不知情。李贺的人买通了对方的一个总旗,得到了一些可靠的消息,但还是很不确切。据卑职等所知,真正的核心情况其实只有右千户所童大人和童二爷掌握,而具体的交易都是童二爷联系。我们的人不能接触他们两个,否则势必会打草惊蛇。” “唔,明白。”陆准点点头,对此表示了理解,随后追问道,“阳九那里呢?” 邓承平回答道:“右千户所近日似乎也有所察觉,阳九的人没有查到什么动作。” “别跟得太紧了!”陆准皱皱眉头,叮嘱道,“整天把人家盯死了,人家还能不察觉到?只要这条线不要断了,至于时间……我都不急,你们急的什么?” 邓承平听罢答应道:“是,卑职会嘱咐下去。” 陆准点点头,示意没事了,邓承平当即告退,摇着轮椅行出门去。 虽然嘴上说着不着急,但陆准又怎么可能真的不着急? 眼看着随着冯谦的回归,两所最后的一点儿乱序也被条条理顺了,后所被纳入势力范围,同样开始准备施行陆准练兵的方略。那么,放眼孝陵卫,就只剩下一个右千户所,到了临门一脚,或者说,到了该毕其功于一役的时候,他怎么可能不着急? 冯谦将他看得透透的。 有邓承平在场的时候,他不说什么,但当邓承平出了门去之后,屋中只剩下两人而已,冯谦便开口笑着劝道:“正所谓,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对与童正武他们来说,他们做的事情,那可是随时随地都有可能会要去性命的。倒也难怪,他们如此的谨慎,否则,岂不是早就搞得世人皆知了?搞了这么多年,也不是一天两天就能查得清楚的。你心急也没有用!慢慢来吧。” “若是换了以往,我肯定不急的。但你看看现在的朝局,由不得我不急啊!”陆准仰头叹了口气。 冯谦听罢他的话,也不禁跟着他皱起了眉头。 大明真的是多灾多难,外有强敌,局部战争几乎没有断过;内有党争,互相争名夺利只为自己青史留名。而且,从洪武皇帝到现在的这位隆庆皇帝,几乎各个都是奇葩。 太祖皇帝从乞丐到和尚再到黑社会,最终鱼跃龙门成了九五至尊,斗大的字不认识几个,却事无巨细都想为子孙后代筹划好。秦始皇只是想要江山千秋万代,朱元璋却是希望千秋万代以后还要遵循老子给你们制定好的治国方略、治家方略。 有这么个控制狂带头儿,后世子孙却没能跟祖宗学习励精图治,而是一个比一个荒唐。 有喜欢变法革命的建文皇帝,有喜欢见谁打谁的成祖皇帝,有太喜欢吃东西以至于一不小心胖死的仁宗皇帝,还有热衷于斗蛐蛐的宣宗皇帝。有一腔热血御驾亲征却成了俘虏的英宗皇帝,更有随之而来捡漏登基被复辟的代宗皇帝。有热衷于姐弟恋的宪宗皇帝,也有深情创历代之最的孝宗皇帝。紧接着的两位堂兄弟就更是奇葩,一个天生爱玩封自己当大将军的武宗皇帝,还有一个天生崇道封自己做大真人的世宗皇帝。 现在留在朝堂上辅佐隆庆皇帝的臣子们,几乎无一不是历经了世宗一代的老臣。那位大智近妖的皇帝,一辈子求仙访道、炼丹嗑药,却在四十余年间牢牢掌控着大明的权力,将朝臣们玩弄于股掌之中。 可以说,历经了嘉靖朝的大浪淘沙,最终留下来的,无一例外的都可以扣上一个政坛不倒翁的帽子。他们是既有能力,又有权谋,再难伺候的主子也是一样能伺候。 至于隆庆皇帝?那就完全不一样了。 由于常年被父亲嘉靖皇帝忽略,身为太子的他,从小就被蒙上了浓浓的心理阴影。为人相当的懦弱,小心谨慎,重仁重义,一点儿都不像个皇帝。 自古以来,王朝兴衰史伴随的就是皇权和臣权的相互拉锯,而到了隆庆这里却变了味道。大臣们非但不好意思跟他争权,反倒要想方设法的让这个不喜欢参与政事、不喜欢做决定的皇帝走到台前,通过各种各样的盛大典礼来树立威望。 这么一来,斗惯了的朝臣们自然觉得很无聊,互相之间加速了党争。 而陆准所说的,正是朝中愈演愈烈的党争! “首辅徐阁老如今是抖擞精神、如日中天,我那个大哥你也清楚,一身的文人傲骨,不屑于党附。真是让人头疼啊!我不急行吗?我若不快一点儿把孝陵卫掌控住,怕是我陆家会有池鱼之殃啊!” 陆准说的事情,冯谦也是清楚的。 陆泓才气是很高的,但同样高的是他的傲骨。袁阁老还在的时候,作为他的座师,曾多次回护、提点他。但现在,袁阁老已经不在了。虽然高拱很想将陆泓纳为己用,但陆泓却偏偏也看不上他。若不是欣赏于陆泓的才气和能力,怕是以高拱的脾气,早就舍弃了他了。 而现在,朝中党争愈演愈烈,高拱怕是有些自身难保了。 “大爷的家信中,还是那副脾气?”冯谦面露担忧的问道。 “信在那儿,你自己看。”陆准随手指了指桌角,那里整整齐齐的码了一沓子信,“徐阁老也是六十多岁的人了,就算他是首辅大臣,又能做多久?总不至于又出一个严嵩吧?他最多七十也要致仕,我就不明白了,低低头,熬过这几年不就行了吗?何必跟他一般见识。再说了,就算要争,也是神仙打架,关个六品的主事什么事情啊?” “话是这么说。”冯谦并没有去拿那些信,不用看,只需要从陆准的语气中,他就足够能想象得到那里面到底是怎么写的了,“不过,你也不需要太担心了。你不是也说了吗?徐阁老做不了几年阁老了,而现任吏部尚书杨大人风评又一向很不错。关键时刻,还是能够对自己的下属回护一二的。” “徐阁老年迈,杨阁老就不是?也是快六十的人了!”陆准有理由发愁。 如果朝中有什么动荡,很可能会牵连整个家族。他必须为家族守好后路,不能让陆家先祖随太祖爷南征北战洒遍热血攒下的家底毁在自己的手上。所以他才如此急切地想要将右千户所纳入麾下,多一份力量,就多一份把握。 他当然不敢反叛,举兵起义什么的那是疯子才干的荒唐事情。他只是想在朝廷对陆家动手的时候,让朝廷看清楚,他们家是世代给太祖爷守陵的。能力可以有问题,脾气可以有问题,但忠诚绝不会有问题。 毕竟,看守皇陵这种事情,到底还是要用陆准这样的根红苗正的守陵世官。随便交给其他不知根底的人,朝廷是绝不会放心的。 冯谦不知道该怎么劝了,低头继续批阅公务。 陆准仰着头又闷闷地继续思索了一会儿,突然喊了声,“来人!” 邵化海闻声推门进来,“三爷,您有什么吩咐?” “去,端个火盆来。”陆准还保持着望天的姿势,随口吩咐道。 邵化海听罢却是一愣。 天气没那么冷吧?这就需要点火盆取暖了? 但奇怪归奇怪,他的动作却不慢,不多时,一盆烧的红红的炭火就被端进了屋子。 陆准挥手示意他退下,蹲在火盆旁,眼珠都不错一错的对着火光看了好一会儿。突然站起身来,走到桌边,拿起那一沓子家信,甩手扔进了火盆里面。 冯谦先是惊讶,很快,便反应了过来,露出一脸理解的笑容,“这个东西,确实不能留。” 妄议朝政,诽谤当朝首辅是什么罪过?这个不太好说。 当初海瑞犯言直谏,别说首辅严嵩了,连嘉靖皇帝他都敢骂,最终不还是活的好好的吗?现如今也被起复,重新做了官。 但如果真的想整你的时候,这些东西,都是如山的铁证,随时随地都能要了全家老小的性命。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事情,从来都是最危险的。 看着火光渐渐将纸页吞噬殆尽,陆准轻轻挑拨着火焰,以防燃烧的不透,留下了漏网之鱼。冯谦也坐在那里看着,可看着看着,他心中就不知为何,蒙上了一层疑惑。 “陆准。”冯谦叫了一声,问道,“陛下到底是宅心仁厚,对于忠直的大臣,想来不会有重处。你会不会是想得太多了?或许,陛下有容人之雅量,就算大爷说了什么了不得的话,他也根本就不会放在心上呢?” 陆准没有立马回答,而是反问道:“你觉得会吗?” “连海瑞都可以起复,为什么不会?”冯谦觉得自己设想的完全有道理。 陆准听罢他的话,却嗤笑了一声,“冯谦,你啊,你就是心好,把人都想得太善良了。我跟你讲啊,这世上有两种人,可以被称作是疯子。一种呢,是无论别人说什么,他都听不进去。” 这个自然没错,完全不听劝的,自然是疯子。 “而另一种啊!”陆准蹲在火盆前,转头看向冯谦,侧脸被火光炙烤得发红,连带着眼睛似乎也蒙上了一层淡淡的血色,“另一种疯子,是无论别人说什么,他都相信。咱们这位陛下,就是后者!” 冯谦不觉皱起了眉头,凉风入室,他不禁打了个寒战。 即便陆准已经挪开了视线,可冯谦却依旧觉得,他的话并不只是指的是当朝陛下那么简单。或许,那另一种疯子,对于冯谦来说,是不是也就是曾经的陆准? ------------ 第221章 亦有近忧 放长线,钓大鱼。 这比贴上去打探情报更让人烦! 在经由邓承平的口接收到陆准的指示之后,李贺、阳九同时采取了这种措施。虽然知道已经有几个人暴露了,但他们都相信:既定的事情,按照一定的模式干了这么多年,想改变绝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 再说了,他们的确可以不用着急,但人家不可能不急。因为右千户所需要得到银子才能安抚手下,没有银子,就意味着失去了必要的控制力。 事实如此,童正武确实很愁,因为马上就要到既定该送货过去的时候了。他干的事情,一次交易周期很长,受益很多。错过了,就是错过了,而错过了就要等很久,还会因此而失去信誉。但陆准的人却偏偏跟苍蝇似的,怎么都赶不走。 “哥,要不然,咱们切了这几条尾巴?”童正勇如是提议道,随后,还解释了几句,“处理得干净一点儿,陆准怎么会知道是咱们干的?” “你当他傻?”童正武摇头道,“他是疯子,不是傻子。他的人盯梢的是咱们,莫名其妙的丢了、死了,不怪在咱们头上,还会怪在谁的头上?陆准不是好惹的,我们没有与他正面对抗的能力,也没有这个必要,你不要自作聪明!” “知道了。”童正勇点点头,心中却不以为然。 这么多年,他一直都听大哥的吩咐做事。而不管他把事情做得多好,大哥都还是把他当成个什么都不懂的傻帽。不听他的建议,驳斥他的想法,似乎早就应该习以为常的事情,却在他心里头扎下了刺儿。 他暗暗在心中发誓,这一次,一定要让大哥对此刮目相看。他不是当初什么都不懂的愣头青了,他也可以独当一面。 ※※※ 先是阳九,而后是邓承平。 虽然李贺嘴上什么都没有说,脸上也什么都没有写,但心中难免会有怨言。 他投靠陆准的确是在一个很无奈地情况之下,但自从投靠了陆准之后,他却自问绝没有半点儿对不起陆准信任的地方。 可他广布眼线,为陆准打探消息,得到的是什么? 权力一而再、再而三的被分割,天知道以后还会不会有三而四、四而五什么的。 他也曾有过灰心丧气的时候,但每每看到阳九的那副小人得志和邓承平那副高高在上的骄傲,他就又逼着自己沉下心来。 陆准不是瞎子,他不会看不到自己的努力。 “头儿,童二爷那里有动作了!”线探进来汇报的时候,脸上带着浓浓的喜色。 李贺心头一震,连忙起身,追问道:“你仔细说说。” 线探回禀说:“我们的人看到童二爷的人和神宫监的赵公公接了头,像是在密谋什么,应当很快就会有动作!” “神宫监?”李贺想了想,追问道,“你怎么知道这跟三爷吩咐的事情有关系?” 线探只是看到童正勇那里有动作,因此才高兴地赶忙回来禀报,却并没有想到两者之间有什么关系。有动作,总比没有动作好吧? “要不……小人再去好好探查一番?”线探犹豫道,“可是童二爷好像发现了我们的几个人,有所防范不说,还有一个险些被抓住。” “唔,这样……”李贺点点头。 起初跟得那么紧,现在又突然放松,被发现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李贺并不觉得意外。但他手下人力有限,不能允许他随意地挥霍浪费。 当然,这并不是因为他没有钱招募,而是因为这里毕竟是皇陵驻守的位置,不是什么人都可以进来的。从军户中拔选,得用的人实在是太少。损失一个就是少了一个,想要填补上,却没有那么容易。 但是,因为怕遭到损失,而就此罢手,绝对不行。 李贺想了想,做出了决断,“让弟兄们继续查探,小心一点儿就是!记着,三爷平日里对我们不薄。我们吃三爷的,喝三爷的,现在就是给三爷需要我们给他效力的时候了!谁要敢出工不出力,别怪我不念旧情,绝不会放过他!” 线探欲言又止,李贺对他笑笑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是,三爷的确让人分了我们的权。但如果三爷告诉我们,他只相信我们,那才是鬼话!这种东西,怎么可能相信谁的一面之词,不做防范?不平,就好好做事!我们如果做出成效来,让三爷满意了,三爷的信任自然就在我们这边,谁都抢不走。” 有了李贺这种类似于许诺的东西,线探这才勉强信以为真,下去吩咐做事了。 可让李贺没有想到的是,就是由于他急功近利的太想做出点儿成绩来,而让他一次性就损失了整整三个线探。 ※※※ 深夜,陆宅。 李贺急匆匆朝陆准的住处而来,值守的邵化海上前跟他低声耳语了一番,随后,便径自去敲响了陆准的房门,顺便也派了个亲兵,去将冯谦请过来。 不多时,陆准的卧房内亮起灯来,冯谦也急急赶到。 李贺被叫进屋的时候,正看到陆准将毛巾扔进铜盆里,溅起一叠水花。 对于这种时候被吵醒,这段时间以来,陆准可以说是习以为常了,所以也没有什么被打扰了好梦的脾气显露出来,只是带着几分倦意,对李贺问道:“怎么了?这么晚来找我,有急事吗?” 李贺的急色已经写在了脸上,不需要怎么辨认就可以明显的看到。说话时,声音都带着微微的抖动。 “三爷,卑职手下的线探丢了三个!” “什么?”陆准一时间没有太反应过来,轻轻皱了皱眉头,手指上不停摆弄的翡翠金蟾也随之停止了把玩,“什么叫丢了?大活人,怎么会说丢就丢了呢?” 李贺连忙解释道:“卑职日中得到线探回报的消息,说童二爷有所动作,与神宫监的赵海赵公公有所牵连勾搭。卑职本打算……本打算等查出眉目再向邓大人禀报的,可谁知道,傍晚的时候,卑职手下负责盯梢的三个线探就同时失去了消息。按照以往的规矩,他们应当在那个时候回来禀报情况的,可是并没有回来。卑职起初还以为他们临时有紧急情况被绊住了,可等到天都黑透了也没有消息传回来。卑职派了人去寻找,结果却一无所获。” “也就是说,活不见人,死不见尸?”陆准挠挠头,这可有些棘手了。 冯谦见他为难,在一旁询问道:“最后一次与他们三个取得联系是什么时候?” 李贺回答道:“禀冯先生,是日中其中一个回来禀报的时候。当时,他曾说,童二爷那里可能发现了他们的行踪,继续查探下去可能会有危险。都怪卑职,都怪卑职没有放在心上,只当他们畏难怕险,不尽心尽力罢了。” “李贺啊李贺,你让我说你什么好!”陆准猛地拍了下椅子扶手,站起身来,叹口气道,“我早就跟你们嘱咐过,人才是最重要的!人命关天,只要不是为了咱们这个团体而必须选择舍弃,其余的情况下,都没什么比人更重要的!你告诉我,邓承平有没有告诉过你,这件事情暂且不要着急?有没有?说话!” “是,邓大人嘱咐过。”李贺低头道。 “那你还拿你下属的命去开玩笑!”陆准喝了这一句,又瞪着李贺看了半晌,心中也大约明白了,他到底在急什么。 手下之间的制衡、争斗,在绝大多数情况下,他都是默许的。那是一种良性竞争,并不是什么坏事。但让手下如惊弓之鸟,必须要冒险行事,这就过了! 不过,又能怪他们什么呢? 陆准只能反思自己,而不应该去责怪李贺或是其他人什么。 “罢了,这件事情我也有错,也不能全怪你。”陆准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李贺忍不住抬起头,张张口,想要说些什么,却被陆准摆手打断了,陆准吩咐道,“为今之计,是赶快找到人,希望没有真的出事吧。” 陆准说罢,又坐了回去。 冯谦站起身来,在屋中踱步,过了一会儿,突然转身道:“这件事情肯定是童正勇那里做的!大不了,我们服个软,就算赔些东西也好,把人要回来才是正经!” 陆准还未开口,李贺便抢先问道:“可是,怎么要啊?我们是可以确认,人十有七八是在童正勇的手中,可童正勇要是不认账,把人藏起来,或者是……我们也没办法啊!” “我去说!”冯谦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陆准看了他一眼,虽然不赞同,但还是点了点头,对外道:“来人!” 邵化海推门进来,便听陆准吩咐道:“去把尹沧叫过来。” 尹沧的身手未必多好,但有萧崇德的托付在先,陆准绝对相信,他会很忠诚的执行自己的命令。 “你务必保护好冯先生的安全!知道吗?贴身保护,寸步不能离!”陆准嘱咐罢了,便放了冯谦出去。 但等到冯谦走出门去,身影消失在夜色之中,陆准却摇了摇头。 冯谦还是老样子,他总是希望可以把事情做得很完美,也总是喜欢把别人想得太善良。陆准敢保证,童正武绝不会给冯谦这个面子,但让冯谦去吸引一下对方的注意力,对他即将采取的行动或许会有所裨益。 屋中只剩下了陆准和李贺大眼瞪小眼,陆准看了低着头的李贺半晌,突然笑道:“你这副样子是为了什么?你是觉得不该擅自做主,还是觉得太急功近利?” “卑职……”李贺原本想两个都答,但又觉得陆准想听的应该不是这个。回想起陆准刚刚说过的话,李贺一副很是难过的样子,回答道,“卑职不该害了那三个兄弟……” “嗯,还知道不该害了兄弟。”陆准满意的点点头道,“这就对啦!他们听你的话去涉险,就是把命交给了你。我要给你酬劳,尽量满足你想要的一切,因为你给我卖命。他们也一样!人,可以背叛上官,但无论怎样都不能背叛下属,否则,就没有人愿意被你卖命了。众叛亲离的下场,很惨的!” 李贺听着,总觉得陆准是在暗示他什么。但此时他心里杂乱如麻,并不能够想清楚。 “好了,我不多说了。”陆准挠挠头道,“你刚刚说,童正勇的人,日中有跟神宫监的赵公公联系过?那是个极其不得志的人!即便是同样被贬谪在神宫监戍守皇陵,他也是那些人里头过得比较惨的一个。童正勇找他干什么?” 李贺回答说:“卑职无能,暂时还没能查到。” “哦,没关系。”陆准摆摆手道,“查不查得到不重要,重要的是,只要他是真的与赵海有所联系,那我们就有办法从赵海的口中挖出一些东西来。” “赵海会跟我们说实话吗?”李贺对此心存疑虑。 “说实话也好,不说实话也好,总要问过再说嘛。”陆准说道,“似神宫监的那些宦官们,他们无非是想要银子,无非是想要乐子,只要满足了他们事情自然就好办。你现在就去一趟神宫监,将赵海给我请过来。” “现在?”李贺看了看天色,已经是午夜了,“这个时候靠近皇陵是不是不太好?” “不好?”陆准挑了下眉毛,脸色有些古怪的问道,“你怕鬼啊?” “不……不是……”李贺连忙解释,“卑职是说,这个时候靠近神宫监,会不会被当做要盗陵的贼给抓起来。” “你担心这个啊?那我告诉你,不会!”陆准笑着说道,“守卫皇陵的精兵出身孝陵卫,其中大部分都是我的人。如果有人盘问,你就跟他直说,是我吩咐的,让他有什么疑虑,尽管来找我就是了。” 李贺也是孝陵卫的世袭军户,只是一时没有想到这个关节而已。此时想到了,便自然不再犹豫,向陆准告罪而出,急急地去神宫监寻人去了。 陆准坐在椅子上,慢慢闭上了眼睛。 神宫监,右千户所,搞什么?该不会是……在偷献祭的灵器吧?找本站请搜索“6毛”或输入网址:. ------------ 第222章 一错再错 右千户所衙门,深夜。 童正武倒不至于那么没有气度。若是陆准来了,他或许可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属下给他找找小麻烦。但冯谦这么个手无寸铁的文人来了,他还干不出为难人家的事情来。 因此,虽然被搅扰了清梦,但他还是礼数周全的将冯谦让进屋子,双方分宾主落座。 两人都坐下后,童正武张罗着要下人上茶,冯谦却摆手谢过,开口道:“童大人,深夜造访,打扰了您休息,实在是不好意思。只是,有一些事情,非要跟您见个面才说的清楚,且事情又急得很,所以才冒昧打扰。相信童大人一向大人大量,想来不会因此怪罪在下吧?” “当然!”童正武笑着说道,“不知道是什么事情这么急,让冯先生这么晚了还要亲自跑这一趟?有句话,恕我直言,冯先生毕竟是个文人,身子骨到底单薄。陆老三这小子未免太苛待先生了,真有什么要紧的事情,他自己跑一趟不就行了?这个时候了,怎么还能折腾你呢?” 冯谦从前是左千户所的所镇抚,论品级、论官位,都在童正武之下。但现如今,左千户所的所镇抚已经另有其人,冯谦自己没有官复原职的需求,陆准也不准备再让他去打破既有的平衡。所以,他实职所镇抚的位子也就没有复原,只是恢复了这个名头,让他带俸差操。 如今自然是以陆准身边谋士的身份与各方打交道了,代表的就是陆准这个孝陵卫指挥佥事正四品的职权。再加上他本身是个文人,在这个士农工商的时代,读书人历来值得敬重。所以,童正武才对他惠以尊重,称呼一声先生。 而称呼固然尊重,但童正武说出的这一段话,却无异于是挑拨离间了。说陆准其实并不重视冯谦,才会让他深夜奔波。 当然,童正武自己也很清楚,所谓挑拨离间,对于陆准和冯谦来说,根本就是白玩儿的。冯谦为了陆准,宁可自污,称得上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了,也压根儿不会在意什么挑拨。童正武说这话也不过是随口这么一句,过过嘴瘾罢了,并没有像想要达到什么效果。 果然,冯谦听罢,便毫不示弱的反驳道:“冯某自认为陆大人的下属,自然该竭心尽力办事。从来都是上官吩咐下属做事,什么时候倒需要下属将事情推诿给上官了?童大人此言大谬,切不可再提啊!” 童正武打个哈哈,从善如流的转移了话题,“好吧,好吧,算我失言。不知道冯先生这么晚造访,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既是要紧,就不妨说出来听听,若是我能够办到的,自然会帮冯先生办到的。” 冯谦笑道:“说大事,倒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确实是很急。您知道的,我们陆大人一向是最在意手下的,可就在今天下午到傍晚的时候,前千户所却失踪了几个弁兵。您知道,孝陵卫兵丁人数本就不多了,丢一个两个,那都不是小事情。陆大人着急得很,派人找到现在,总算是有一些眉目了。有人证说,看到是童二爷将人请到了右千户所。所以,冯某特地上门来询问一番,不知道童大人知不知道此事?” 一会儿说丢了,一会儿又说被童正勇‘请’来,话还需要说得更明白吗? 虽然冯谦说得是十分隐晦,但对于早已知情的双方而言,这话就已经算是不撕破脸皮的界限范围内,足够清楚明白的话了。 童正武听了就知道,冯谦不是询问,而是上门来要人的。 说的倒是好听,无故丢失?哼,难道不是前来右千户所刺探、打听消息的时候,被抓住了吗? 不过,童正武也有些疑惑的地方。因为日中在童正勇跟他提起陆准手下的线探的时候,也曾经询问过他,是否要砍掉那几条尾巴。但他记得很清楚,自己当时是否决了这一点的,他不认为自己的弟弟有公然违抗命令的胆子。 但话是这么说,他心里却不禁有些不太好的预感,让他忍不住想要将童正勇叫过来,询问上一番。不过在此之前,戏还是要做足的,该问的话也要问问清楚。 想到这里,童正武问道:“冯大人说,前千户所的人是被正勇请了过来的?除了证人之外,可还有证据吗?” “证据自然没有。”冯谦说道,“也正是因为没有证据,因此,冯某用的才是询问二字。若是连证据都有了,岂不是成了右千户所故意绑人了吗?想来应该只不过是误会而已,若是人真的在这儿,交给我,带回去,不过是一次误会,陆大人想来也不会放在心上的。” 哼,做贼还做得这么冠冕堂皇,真是被前千户所给同化了。 童正武在心中暗骂一句,但面上却依旧不动声色道:“这件事情,我确实是不知道的。还请冯先生告知,那几个人的名字,我帮你问问,是否真的在。” 冯谦此时就不禁庆幸,自己本来已经走出门很远了,却又折返回去,询问了他们三人的相关情况。否则,这个节骨眼儿上什么都说不出来,那不就成了讹诈了吗?童正武也就完全有了借此不认账的权力。 “乔一凭、黎简、李松山,这三人都只是前千户所普通的弁兵而已,连小旗官都不是,还请童大人敦促下面查问一下。若在,将人还给冯某带回去便是;若不在,冯某回去,也好有个交代。” “唔,乔一凭、黎简、李松山……都是弁兵啊?知道了。”童正武点点头,招来下人,吩咐道,“去将二爷请过来,就说我有事情问他,让他快一点儿过来!” “是。”下人答应一声,下去叫人。 不过是几步路,最多最多一刻钟也该到了,但童正武和冯谦却大眼瞪小眼的对视了足足的两刻钟还多的时间,才将童正勇等到了。 看到童正勇那一身不似日间的整齐干净的衣衫,童正武心头便是一跳,不好的预感愈发浓郁了起来。而紧接着,他湿淋淋的发髻和明显刚刚洗净的脸颊、双手,更是让童正武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你去哪里了?”童正武劈头问道。 童正勇显然早有准备,听罢便连忙回答道:“哥,谁知道您这时候还要叫我啊?我这儿正泡澡呢!这不,赶忙收拾停当就过来了。” “这么晚了,沐浴?二爷好兴致啊!”冯谦反讽了一句,心中几乎已经确定,人就是童正勇绑走的。但这个解释虽然牵强,却也不算是于理不合,他不可能揪着这一点,就说是他绑了人。 童正武看了眼冯谦,见他没有继续追问的意思,便对童正勇问道:“冯先生是来找人的,前千户所丢了三个人,有人说,看到是你带回来了,有没有此事啊?” 童正勇听罢,就如同被踩到了尾巴一般,跳起来喊道:“天地良心啊!哥,绝无此事!我们右千户所既不是没有人,也不是揭不开锅,至于去前千户所绑人吗?是谁污蔑我!我要和他对峙!” 童正武点点头,转向冯谦道:“冯先生,你听见了?若是人在我这儿,自然交给您。但既然不在我这儿,却也强求不得啊!若冯先生还有什么异议的话,不妨将那个人证带来,当面对质如何啊?” 冯谦拿不出人证!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就要服软! 正当他琢磨着下一步的时候,突然眼神一转,看到了童正勇官靴的鞋尖。一块暗色的痕迹,引起了冯谦的注意。 “不知童二爷可否将靴子借冯某一看?”冯谦手指的地方,正是拿出暗色的痕迹。 童正勇一瞬间的慌乱,随即笑道:“冯先生,就不必动手了吧?这不过是刚刚我泡澡的时候,沾上的一块儿水渍罢了。” “真的吗?”冯谦挑了挑眉毛,随手向下人端给他的茶盏中点了一点,笑吟吟凑上前去,在童正勇面前突然蹲下。童正勇躲闪不及,那处暗色痕迹被他沾到。冯谦抬起手指来看了一看,又伸到童正勇和童正武面前道:“童二爷真是好雅兴,该不会是用血水泡的澡吧?” 童正武见童正勇哑然,不禁恼怒地一拍桌子,瞪眼喝道:“还不说实话!” 童正勇却铁了心,现在绝对不能说实话!他梗着脖子说道:“我今晚吃得是现杀的羊肉,不小心蹦到脚上一些血渍而已。” “羊血?应该有膻味啊!”冯谦轻轻摇摇头,满脸戏谑。 童正勇情急之下,说话不经大脑,很轻易的被对方拆穿之后,便恼羞成怒。他吼道:“谁说的?都已经干涸了,再说,也不过只有那么一丁点儿罢了,有没有膻味你闻得出来吗?再说了,你说人在我这儿就在我这儿?我说没有!就是没有!” “正勇!”童正武喝道,“不得无礼!” 事到如今,童正武早已确定,就是童正勇瞒着他做下了蠢事。但见他一副打死不承认抓了人的样子,再加上靴尖上的血渍,童正武却又猜到,那三个人怕是交不出来了!这个时候,如果从承认,就势必与陆准一方彻底翻脸。也许瞒下来,会是不错的选择也说不定? 他这么想着,便不觉与童正勇统一了口径。 “冯先生,请不要见怪。”童正武说道,“既然正勇说没有,那大概就是真的没有。你回去转告陆准吧,如果有确凿的证据在手,我一定严查到底。但如果没有确凿的证据,我却也不能冤枉了我弟弟吧?” 冯谦听了这话,顿时心中冒火,“这么说,童大人是不准备交人喽?” 随着冯谦这一句话,站在他身后侍立如雕塑一般的尹沧突然间抽刀,刀子虽然只是抽出了一半,但对于童正武来说,无异于是当面威胁。 他啪的一声将手拍在桌上,站起身来,喝道:“冯先生!你这是什么意思?怎么?你这是要动武吗?自你入府以来,童某人算得上以礼相待了吧?你这样咄咄逼人,是不是有些太过了!” 还未等冯谦反应过来,尹沧便率先开口顶道:“大不了,搜一下!” “你说什么?”童正武的眼睛都在冒火,瞪了尹沧一会儿,竟然被气笑了,“你以为你是谁啊?啊?尹沧!你别不识好歹!说搜府就搜府,说抓人就抓人,你把我童正武放在眼里了吗?真是好大的胆子!告诉你,你在老子眼里,狗屁都不是!老子凭什么让着你?单枪匹马挑衅,你以为你是陆准吗?你还差的远呢!”说罢,他端起茶杯道,“冯先生,我知道陆准有多重视你。所以,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今夜的事情,看在他的面子上,我不跟你计较。带着你的人,马上离开!” 本来还有回环余地的事情,在尹沧的冲动之下,全部泡汤。冯谦怨不得谁,只怪自己没能快一点儿将对方拿下,才会节外生枝。 事到如今,也只能暂时退避,再想后招了。 看着他带着人悻悻而去,童正武余怒未熄,转回身,抬手就是一个耳光狠狠的抽在童正勇的脸上。 童正勇倒退几步,好不容易站稳,捂着脸颊,不敢置信的看着童正武,半晌,抿抿嘴道:“哥,你打我干嘛?” “打你干嘛?”童正武冷笑一声,“你若不是我弟弟,我恨不得现在就打死你!我跟你说了多少遍,陆准那就是个疯子,你不要去招惹他!谁让你抓他的人的?还有!他的人现在怎么样了?是不是你自作主张,已经都给……” “我没杀人!”童正勇连忙辩解道,“我就……我就打了两下而已……” 他说这话的时候都没有底气,童正武一听便知道,他说的两下,绝对不只是两下而已。怕是已经被他折腾的奄奄一息了也说不定! 童正武叹了口气,现在责怪童正勇还有什么用?说什么都晚了。他慢慢坐在椅子上,皱着眉头,头疼地想着事情。 童正勇见他发愁,心里便有些虚了,上前问道:“哥,现在怎么办呐?要不……要不我把人还回去……” “还什么?还嫌事情不够大?”童正武瞪了他一眼道,“刚刚你若是还了人,事情也许还有余地。现在再说还,晚了!为今之计,只能一错再错!你马上派人,连夜给我把那三个人处理干净!记住,如果让陆准的人找到了什么蛛丝马迹,到时候,以陆准的脾气,我也护不住你!” ------------ 第223章 乌龙 一冯谦带着尹沧回到陆宅的时候,陆准的卧房里依旧亮着灯。 陆准靠在躺椅里闭目养神,听到声响也只是朝冯谦和尹沧二人看了一眼,便又闭上了眼睛,笑道:“铩羽而归?” 结果毫不意外,冯谦去的时候也未必没有想到,但听到陆准的问话,冯谦却还是叹了口气。没说话,但意思很明显,的确是‘铩羽而归’! “怎么了?这么失落?不是吧?”陆准稍稍坐直身子,指着身边的凳子让冯谦坐下,随后道,“你那里不顺畅,我这里也不顺畅得很。不过啊,倒是有些重要的发现,待会儿,你陪我见个人。” “重要发现?”冯谦听罢挑了挑眉毛。既然也不顺畅,又怎么会有什么重要发现呢? 陆准见他疑惑,便将自己这里的事情原原本本的给冯谦解释了一遍。 ※※※ 陆宅,冯谦走后不久。 邵化海在门口叩门回禀道:“三爷,赵公公来了,是不是现在就请进来?” “请到偏厅去,奉茶。”陆准吩咐道,随后便起身整理衣衫。这副样子见客,可显得他陆某人太不重视人家了,“请他稍候片刻,我这就过去。” 陆准话是如此说了,也确实没有让赵海等多久,一碗茶还热着,他便从卧房赶了过来。进门的时候,便拱手道:“赵公公,深夜召访,打扰之处,实在是不好意思啊!还望多多海涵,多多海涵啦!” 赵海是个宦官,而且不仅是个被贬谪至此看守皇陵的宦官,还是个在贬谪的宦官之中,过得也是极不好、极不受重视的一个宦官。能有人高看他一眼,对他放的尊重些,他就已经很是感激了。因此,在陆准谦虚的时候,他自然也不能落了对方的面子。连忙起身推让,连道‘不敢’。 宾主寒暄片刻,才重新落座。 陆准并不擅长拐弯抹角,因此,坐下后,便直接进入了正题。 “深夜请赵公公到访,实则是为了我辖下前千户所的事情。”陆准如是说道,“近来,日子过得纷乱得很呐!事情是一桩接着一桩!这不,下午的时候,前千户所又丢了三个弁兵。下面人藏着掖着,刚刚才跟我讲。你也清楚的,找人这种事情,是宜早不宜迟啊。所以,这才把赵公公请来,就是想问问,赵公公有没有看到我的人。” 赵海听得云山雾罩,直到最后一句,才总算听懂了些,原来是陆准在向他要人。可他哪里见过什么前千户所丢失的弁兵啊? “大人莫不是搞错了?”赵海疑惑道,“小人身在神宫监,也不过就是个底层的人罢了。平时连出来一趟都很难,哪里就有机会见到前千户所丢失的弁兵?难不成,前千户所丢失的弁兵是在皇陵墙内……” “是了!大概就是在皇陵墙内,亦或是陵墙外不远处丢的。”陆准将赵海没有敢说出来的话补全,随后,便紧紧盯着赵海的反应。 赵海的脸色先是惊讶,而后是迷茫,再然后有那么一瞬间的了然,紧接着又变成了迷茫。只不过,最后的迷茫,大概是他装出来的无疑了。 仅仅这么一打眼的工夫,陆准就已经断定。赵海确实和童正勇有着联系,而且对于童正勇今天的所作所为有所察觉,只不过,他并不是从犯或是合谋,而大概只是通过一些迹象判断出来的罢了。 过了一会儿,赵海开口道:“大人,小人确实是不知道。” “唔,不知道便算了吧!”陆准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随口提到了另一件事情,“不过,既然你人在这儿了,最近有一些风闻,我还想跟赵公公打听打听。” 赵海还沉浸在前一件事情之中,心里纷乱得很,陆准问到,他便信口答应了。 紧接着,就听到陆准笑着问道:“我近日听闻,右千户所的童二爷在跟赵公公做生意啊?不知道做的是什么生意?可否与陆某耳闻?你也知道,陆某对做生意的事情一向感兴趣,如果可以的话,当然也想掺……” “没有此事!”赵海像是被踩了尾巴似的,猛地从椅子上弹了起来。惊喊的声音惊动了外面值守的亲兵,邵化海甚至探头进来看了一眼,瞧一瞧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赵海的反应实在是过于强烈了,惹得陆准不禁笑道,“没有就没有,你急什么?” 对啊,没有就没有嘛,急什么? 赵海当然知道自己急什么,现在想想,对于自己刚刚的急切反驳也很有些后悔了。 他想到了,神宫监管辖皇陵陵墙以内,所用的精兵是从孝陵卫各千户所抽调的。而其中被抽调人数最多的,就是陆准麾下的左千户所。陵墙之内,陆准固然管不到,但如果他真的想管,眼线可以说是大把的,人手就更是大把的了。 不管陆准是从哪里得到的消息,想来,不会是捕风捉影。自己贸然又如此急切的反驳,岂不是正中了陆准的下怀?也堵死了自己的路啊! 可是反驳的话已经说出来了,又不能再咽回去,赵海懊悔也是无用。 “罢了罢了,赵公公既然说没有,那就当陆某没说过此事。”陆准依旧笑着,笑容很是和煦,一点儿都没有强人所难的意思,“夜深了,走夜路不安全,赵公公还请小心些才是……” 听陆准说到这里,赵海的脸色突然紧绷起来。 什么叫不安全?这可以理解为是威胁吗? 陆准说的时候真的没有别的意思,说罢,也才反应过来,自己的措辞好像……不知不觉的有些不对。因此连忙摆摆手,笑道:“哦,没有什么别的意思。赵公公不用放在心上!这样吧,我让化海派人送你回去。” 赵海听罢,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陆准想要对他动手,办法有的是,根本不需要动用自己的亲兵。有他的亲兵保护,应该算得上是非常安全的了。 赶忙谢过之后,他是片刻都不愿意停留,匆匆离开了陆宅。 ※※※ “这么说的话,那事情就无疑是真的了!”冯谦如此分析道,“如果不是和童正勇有所牵连,他根本就不需要紧张啊!看起来,两者之间,是真的在做什么交易。赵海、童正武……陆准,我倒是觉得,这不仅仅是他们两个之间的交易,怕是整个神宫监都有参与,甚至守陵的那些精兵也未必是一尘不染的好货色!” “你是说,牵涉范围广了?”陆准想了想道,“这倒也是,未必没有那个可能。不,不只是未必没有可能,我看是很有可能啊!” 赵海是什么人?不过是个不起眼、不入流的贬谪宦官而已,在神宫监的地位都是很低的。童正勇想在皇陵墙内做什么手脚,明明可以跟更高一等的人有所牵连,为什么会找上他呢?找上他,无论做什么事情,都不会方便了。 而且,如果只有神宫监,而没有买通那些守陵的精兵,怕是想要神不知鬼不觉的弄出什么东西来,也是不容易的。 “唔,大概……是这么一回事儿。”陆准点点头,对冯谦道,“那待会儿这个人,你是一定要陪我见的了,大概能问出点儿什么东西来。” “哦?你找了谁?”冯谦有些疑惑的问道。今晚还真的是多事之秋,折腾的这么多人都不得安生了。 陆准刚要开口,门外的邵化海便叩门进来,禀报道:“三爷,丁禹州来了,您是不是现在见他?” “叫他进来吧。”陆准吩咐一声,转头对冯谦道,“喏,你认识的,左千户所派驻陵墙内值守的精兵,丁禹州。” 既是左千户所的军户,冯谦自然是认识的。他还知道,丁禹州不仅是精兵,还是皇陵墙内那些精兵的头儿,已经做了几任了,虽然没什么功劳可言的,但也一直没有出过什么差错。左千户所的人对他有些陌生不假,但不得不说的是,这个人也是陆准的铁杆心腹。 邵化海出去后,丁禹州便自然走了进来。 没有像其他部属一样叫‘大人’,反而是一副亲兵派头,对陆准单膝跪地行礼道:“卑职丁禹州,参见三爷。” “来来,起来。”陆准抬抬手,指了指一旁道,“坐下说,坐下说。” “是。”丁禹州站起身来,谢过陆准后坐下,目光与看向他的冯谦一碰,随即就又转向了陆准道,“三爷,深夜传唤卑职,不知有什么事情?” “哦,不是什么大事。”陆准说道,“我刚刚想起来,脑子一懵就把你给叫来了。倒没想到这么晚了,怕是打扰了你休息吧?” “怎么会!”丁禹州笑得很是真挚,笑容中丝毫不掺假,“三爷对卑职有知遇之恩,这几年来,卑职守卫皇陵陵墙以内,甚少归家,家中老小也多凭三爷照拂。别说是有事情传唤卑职,便是三爷您觉得闷了,让卑职来陪您说说话,卑职也绝无半句怨言。三爷若是有什么吩咐,自是直言便是了。” “你啊,你啊,还是这么个急脾气。”陆准摇头笑道,“好,那我可就问了。我听说,童正武跟赵海那边有所牵连,他们两个在做一笔生意,这个,你知不知道啊?” “卑职知道!”果然,丁禹州的回答,印证了陆准心中所想。他们双方的交易,只要是想要运东西出陵墙,就不得不跟丁禹州等人打交道,“自卑职第一天接掌皇陵内防务,到如今,每年都有几次要从陵墙内往外运东西,听说是之前就有的传统。右千户所会给神宫监一笔银子,还会拿出钱来打赏给卑职等人,以求方便。这银子即便卑职不拿,其他人也会照拿不误,且于事无补。而且,三爷您也吩咐过,只要不是刨陵动土的大事,其余的事情,尽量顺着神宫监的要求做。给的银子尽管收着,只要您吩咐的时候,按着您的吩咐做就是了。因此,卑职也就收了这笔银子。” 丁禹州竹筒倒豆子的这么一说,陆准才意识到自己是搞了多大的乌龙。 他确实说过那些话,丁禹州做得也是他吩咐的事情,算起来并没有什么不妥。 到底还是怨他自己,从来没有就这种事情问过丁禹州。这才会闹出这种事情来,白白折损了三个人。 “嗯,你做得没错。”陆准点头道,“那你知不知道,他们运的是什么东西?” 丁禹州想了想道:“卑职不太清楚确切的,但……大概是陵内祭器之类的吧?每一次神宫监向朝廷申请修缮款项,或是增补过祭器之后,或是增补祭器之前,都总要丢掉那么一批。因此,卑职估计,他们运送的,应该是祭器无疑。” “真的是祭器?”陆准看了看冯谦,冯谦了然的点头。 倒卖祭器,这种事情在孝陵卫之中甚是常见,不仅是孝陵卫,北都的各处皇陵内,这种事情也是屡见不鲜的。还有盗伐树木,甚至是偷祭祀用的肉和蔬菜去卖,那都是平常事情。 大明到了现在,下面早就千疮百孔,大伙儿总要先活下来才是正经的事情。各种各样赚钱的法子,是层出不穷。 但这种事情,大家都干,没有人检举,那就大家都好。你吃饱了,我也吃饱了,无所谓的事情。 可是话又说回来了,如果有人从中作梗,检举一下的话。朝廷为了祖宗的颜面,是说什么都要严惩不贷,以儆效尤的。想到这里,冯谦提出了自己的意见。 “丁大人。”冯谦说道,“依着三爷的意思,是要你在他们下一次运东西的时候,把他们的东西给扣下来。三爷要那批东西,有用处!但动静不能闹大,最好,偷偷地扣下。” 丁禹州听罢,转头看向陆准,见陆准点头,这才说道:“既然是三爷吩咐,那卑职这里自然是遵命行事。卑职这一次也收了银子,想来他们不日就要动作。不过,还请三爷放心,卑职知道自己是谁的人,该听是的话,银子照收不误,但事情,卑职一定会按照您的意思办好!” ------------ 第224章 现世报 一夜晚,最好是连月色都不够明亮的时候,才是一切见不得光的行动最好的依仗。 童正勇可谓是胆大包天了,真的是很对得起他名字里的那个‘勇’字。在距离亲自动手干掉陆准那边三名线探之后不满五天的时间之时,就敢于借着这样半明半暗的月色,干一些见不得光的勾当。 而同一时间,得到了贿赂和事先关照的丁禹州及所属精兵,早已在各个哨位严阵以待。精兵驻营内,丁禹州还在做着行动前最后的动员。 “弟兄们,今夜,注定要见血了。”丁禹州以一句充满着肃杀意味的话作为开头,但接下来的话,在肃杀之中,却又隐隐夹杂着满满的诱惑性,“我们这些人,都是经过权衡而出的孝陵卫各千户所的精锐之士,绝大多数都是出身左千户所。但我也知道,你们之中也有右千户所出身的人,世代拿着童家的好处。但是,有一句话,我几句话要先提醒各位。 第一,还请各位看清楚形势!如今,孝陵卫指挥使萧赞萧大人可谓是整个人都废了,这不是什么蛊惑,也是虚言,大家都是长了眼睛的,应该心知肚明!而接下来,孝陵卫的大权会旁落于谁手,各位应该也是看得清楚的。 第二……当然!我们这些人里头,绝大多数的人都是大明开国时的战将、校尉之后,因为祖上为大明流过血,为太祖皇帝肝脑涂地、提着脑袋打天下,才有如今我们这些做子孙的福泽可以享受。世代为太祖皇帝戍守皇陵,直至如今沦为坟兵。若论对大明的忠诚,我孝陵卫中人认第二,怕也就只有皇亲国戚敢认第一了。但忠诚是忠诚,生活是生活,如今大明江山还不需要我等毁家舍业、抛头撒血,所以,生活也是很重要的嘛。那么谁能给我们更好的生活呢?朝中文官看不起我们,等闲不会在陛下面前提起我们,以至于连陛下都想不起我们。光凭着朝廷那不足额的饷银能活下去吗?你们养得起一家老小吗?不能!养不起!那么,我们该怎么办?跟着谁,才能吃饱肚子;跟着谁,才能重现我孝陵卫的荣光?不是拿着给太祖爷上供用的祭器去售卖换钱的童家,而是陆准陆大人!陆大人可是从来不查下面的饷钱的。而且不仅如此,弟兄们的家中有灾有难了,惹了什么麻烦了,只需要说一句,陆大人什么时候都是慷慨解囊、鼎力相助。这样的上官,不比童家好多了吗?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 丁禹州说到这儿,眼神绕着屋子转了一圈。心里头打鼓的右千户所的几个小官儿,都不禁有些紧张地随着他的眼神看去。但不看不知道,一看可真的是吓了一大跳! 此时的屋中,出身左千户所、前千户所、后千户所的其他人已经不知不觉的对他们形成了包围之势。大有一个不对,当场生擒或是直接灭杀的意思。 “丁……丁大人……”胆小的人已经如是哆嗦着,叫出了口,“您……您这是何意啊……” “没什么别的意思!”丁禹州笑道,“几位是童家的老部属了,对自己的老上官动手,怕要背负忘恩负义的骂名。但现在就不同了,你们被其他人胁迫了,只不过是没有救援和报信的机会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几位放心,只要三爷交办的事情办好了,自然会还你们自由!” 丁禹州是陆准的铁杆嫡系。 虽然这么多年来,一直游离在左千户所权力核心之外,但却为陆准掌控着另外的一处势力。那就是这些精兵,这些守卫陵墙以内的精兵。 他心里很清楚,陆准等闲不会轻易动用他,而一旦动用,那就是要大用的时候了,绝对是临门一脚,至关重要的一步棋。 而在他面见陆准的时候,从陆准的语气之中,他也听出来了,由于他没有及时的将童家的事情禀报给陆准知道,以至于让陆准走了些弯路,甚至还折损了人手。 尽管事出有因,陆准也没有责怪他的意思。但陆准责不责怪是一回事,他丁禹州却不能就这么轻易的放过自己的疏忽造成的错误。他是做下属的,理应替上官查漏补缺,想到上官没有想到的地方。有这样的疏漏出现,就是他的错! 所以这一次,他一定要把一切可能干扰到陆准意图的人统统掌控在手里。绝不能让他们出任何一丁点儿的岔子! 先是说孝陵卫的大形势,而后又说众人的担心,再然后说陆准不会亏待大家,但最后,却还是动用人手,将他们看管了起来。可以说,前面的话,是留给他们慢慢的去琢磨的,而最后,才是对目前来说,最要紧的地方。 “好了,问题解决了。”丁禹州拍了拍手道,“所有人,马上回到自己的哨位。今晚陵内戒严,谁的岗哨如果放走了哪怕一个试图运东西出去的可疑人,我决不轻饶!当然,如果事情办得好了,除了那些吃里扒外、数典忘祖的家伙给的贿赂之外,三爷还吩咐了,会有额外的厚赏!诸位,为了你们自己,为了你们的家人,今夜,请慎之又慎!” 没有轰然应诺的声音,所有人都用沉默表示了自己的服从。随后,除了少数看管和被看管的人员外,其他人都匆匆离开这里,赶回自己既定的位子上去。没有人想错过那么一大笔的既定赏银,即便不比别人拿得多,也不能比别人拿到的少了才对。 丁禹州看着这些人匆匆离去的背影,想象着之前他们眼神之中浓浓的贪婪,露出了不屑地神色。他自问和这些人是不一样的,他是陆准的铁杆嫡系,自然不是为了什么赏钱才会如此出力。现在心中所想的,也是希望今晚的行动能够顺顺利利的。 ※※※ 夜色渐深,林间的鸟叫声都已经停住。 童正武派来的人分几路分别运送东西出去,每个人看上去都很沉静,一点儿都没有慌张之色。 他们做这样的事情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有了经验的积累,就什么都不怕了。当然,还有一点,那就是他们认定,无论是直接参与分赃的神宫监,亦或是守陵内的精兵,都是被喂饱了的。相信他们不会做什么无用功,白白的浪费了力气,也断绝了以后的财路。 但今晚的气氛似乎又不太一样…… “头儿,是不是太静了些?”周遭一点儿声响都没有,也让人不禁心里发慌。毕竟夜挺黑的,又不肯让打起火把。 “不会有事。”领头人安抚下面的人,“都打点过的,不是没出过事情吗?” 一路忐忑,直到快出陵墙的范围,众人渐渐放下心来的时候,去突然起了变故。 “站住!什么人!”一队巡防的精兵围拢上来。 领头人强自安定自己紧张的心情,对着那队精兵的队长笑道:“罗爷,这是干什么?不认得小人了吗?小人是右所的沈盟雍啊!” “沈盟雍?”罗爷上前仔细打量了他一番,点头道,“哦,是你啊?这么晚了,从里面出来?不知道大明律如何规定的吗?知不知道,你们站在这儿,就意味着擅闯陵门,按大明律,要吃军棍的!” “这……”沈盟雍脑子一阵发懵,进来的时候,可没有如此刁难啊!而且,对方显然是认识自己,并没有装作不认识,“您这是什么意思?” “秉公执法的意思!”罗爷回答道,说着,朝自己的手下一摆手道,“把他们身上的东西都搜罗起来,检查一下!” 手下精兵们不待对方反应,一拥而上,对方背负在肩上或是提在手里的东西瞬间就纷纷易主。沈盟雍急了,连忙喊道:“罗爷!罗爷!小人是右所童大人的人呐!您是不是误会了?” “误会?有什么好误会的?”罗爷一边说着,一边用眼神扫抢夺到手的东西,突然哼了一声,冷笑道,“哦,我说你们这么晚了在这儿晃悠什么呢!合着是偷了东西,准备盗出陵墙啊!好,真好,你们是想连累弟兄们都丢了命吗?来人!给我押起来!” 沈盟雍彻底搞不清楚状况了,情急之下,大惊失色的喊道:“罗爷!罗少恭!你什么意思?拿了我们家童大人的银钱,你还想黑吃黑吗?快放了我,否则童大人绝不会放过你的!” “哼,童大人?童大人算什么?”罗少恭丝毫不为所动,“你我不是第一天认识了,你应该知道。我可不是什么右千户所的人,也不服他童正武的管!我,包括他们几个在内,老子们都是出身左千户所,心里、眼里,向来都只有咱们陆大人!陆大人没有吩咐的时候,我大可以多捞两笔银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如今陆大人有令,丁禹州丁大人也传了话,今夜,就不能够再徇私情了!沈大人,看在以往的关系上,我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你要是聪明人,就该知道怎么选择。你可是有把柄在我们手上了,负隅顽抗,不服陆大人的调度,那就只有死路一条!带下去!” 一个晚上,童正武、童正勇兄弟的人尽数被逮捕殆尽。 而且,也并非所有人都有沈盟雍的好运气,遇到不熟的人,非但不会对他们有任何的警告或者是提醒,并且一旦遇到丝毫的反抗,就会立刻被拳打脚踢。更何况,这些人下手实在是阴狠的厉害,打得全是内伤,从外面却一点儿都看不出来,让他们有苦叫不出。 而次日清晨,得知消息的童正武更是连摔了三个茶杯。 “废物!饭桶!” 尽管知道,怒骂解决不了任何的问题,但童正武还是不可能就此熄火的。对着童正勇骂了整整的两刻钟,才总算是稍稍压下去了怒火,由痛骂转为了质问。 “我有没有告诉你,要谨慎,要谨慎!不要招惹陆准!你看看你,惹了多大的麻烦!现在怎么办?要人没有人,要货没有货,陆准眼看就会将我们一军!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回应?!” “大……大不了……”童正勇犹豫道,“大不了,我们问他要人就是了啊!” “要人?你说得轻巧!”童正武喝道,“我们红口白牙凭什么问他要人?陆准这就是对他三个线探莫名失踪的报复!他是个多护短的人,不用我说吧?我告诉你,就算你给他再多的真金白银他都不会要,除非你能把那三个人全须全尾的交还给他,否则一切都只能免谈!” 童正勇这下犯了难,“可是,人我们已经……已经处理掉了……” 这件事情自然不用童正勇多说,童正武是明确知道的。而且,处理掉那三个人的命令还是他亲自下达的,而现在,就该是他现世报的时候了!只不过,这现世报来得也太快了一些! 要人?陆准肯定不会给。 人家拿捏住了你的七寸,凭什么随随便便就松手? 而且,就此一事,也截断了陵内守兵的财路,不大大的捞一笔,陆准又拿什么抚慰下面的部属?他可是从来都不会亏待自己人的,这一次,自然也是一样。无论如何,都不会让他自己那些忠心耿耿的下属吃亏。 “请陆准来吧,我跟他谈一下。”童正武无奈地扶额,坐在椅子上,摇头道,“现在只有这一条路可以走,否则,等到陆准逼上门来,我们就真的被动了。” “可是,我们拿什么交换啊?”童正勇忧心忡忡。 童正武想了想道:“陆准无非是想知道我们的内幕,现如今,他掌控孝陵卫已经是既成事实了,我们就是低头,也不丢人。就跟他交个实底,日后的收益也分给他一部分,换回他收手吧!我了解陆准,他是走一步看一步的人。如果没有冯谦从中搅和的话,我们的这个建议,他应该会满意,也会接受的。” ------------ 第225章 搪塞 “要见我?”陆准听罢邵开河的禀报,转头看向冯谦,问道:“你说,他找我干嘛?该不会是跟我要人吧?我可还想着拿这几个人当大筹码呢!你说,我是去,还是不去啊?” 冯谦顺着他的目光看回去,理所应当的回应道:“去嘛!现在主动权在我们手上,还不是我们想怎样就怎样?我就不相信,他童大人敢拿自己部下的命去赌。要知道,擅闯皇陵禁地是重罪,在他们身上搜出了贡品祭器更是诛九族、祸子孙的大罪,就算他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想拿人家去抵罪,可也得人家乐意不是吗?” “唔,这么一说,倒好像是很有道理啊!”陆准点点头,琢磨了一会儿,但随即,便又摇了摇头道,“不行!我觉着不对劲儿!我不能去!” 冯谦不明所以,他认为此时陆准去了绝对不会吃亏,反而是去占便宜的,可陆准却反常的不愿意去。 “唉哟,不是我不想去!我也愿意去占便宜。”陆准挠头道,“但是我就是觉得,这事情没那么简单!” 冯谦被他这没来由的怀疑给逗乐了,“一会儿说不对劲儿,一会儿说不简单,陆准,怕了?这可不像你啊!” “怕?”陆准一瞪眼,站起身来,“胡说八道,我什么时候怕过?我就是想,童家经营右千户所那么多年,根基牢固。童正武这个人呢,又很有脑子。咱们要是不小心一点儿,那说不定就会上了他的当啊!他点名要见我,所以我不能直接见他,否则就容易上了他的套。这样,你先去见见他。这样,不管答应下来了什么,只要我这儿没点头,就可以赖过去。这样好!你去,你先去见见他!” “你啊。”冯谦笑道,“陆准啊陆准,你心思活泛起来,还真是……” 冯谦把话说了一半,紧接着便摇着头,笑而不语了。 陆准看了他一会儿,却不见他有下文,忍不住问道:“真是什么?” 冯谦站起身,笑着摇头道:“不说了,我这就替你去探探右千户所的龙潭虎穴去!不过,你得把你的亲兵借给我。我不是你,我可不能单独去。要是让人家也有了筹码,到时候,就轮到你头疼了。” 冯谦说罢就要往外走,却冷不防被陆准一把拉住。 “哎!慢着!”陆准拉住冯谦便松开了手,挠头道,“我觉得你说得更有道理啊!要是他把你给扣下了,那我可就亏大了!到时候,我说不得也要割地。这笔买卖不划算,不划算!呐,这样!” 陆准想了想,朝邵开河勾手道:“去告诉童正武,想要跟老子谈,就有点儿诚意,到我的地界来嘛!他的龙潭虎穴,咱不去。让他来,他来了,我才跟他谈!” ※※※ 陆准的要求让童正武感到十分的意外。 在他的印象中,陆准可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儿,想当初他单枪匹马到右千户所要人,还打伤了童府的亲兵,而后又大摇大摆的把人带走,那时候他可是没有一丁点儿怕的意思啊! “哥,这还不好理解吗?”童正勇自以为很了解陆准,听了亲兵的回报,又见童正武如此为难的思量,立马评判道,“这就应了那句话,叫:江湖越老,胆子越小。” 看似很有道理的话,却让童正武频频摇头,“不对!你说的:江湖越老,胆子越小,这个我承认,但我觉得,你说的人绝不会是陆准。即便真的像你说的那样,也只能说,你看到的是假象!陆准是块石头,江湖就像流水。他常年在孝陵卫的流水之中打磨,日积月累,时间长了,也就不会再像从前那样,是个棱角分明的愣头青了。流水可以将外面打磨的越来越圆润,但越是圆润的石头,内里才越是坚硬。这样的陆准,比从前可怕多了。我倒是觉得,他可能看出我的想法了,所以才不肯来。我敢说,如果我去,见到的肯定不是他。事情麻烦喽!” 童正武的话,童正勇并没有太听明白,但这并不耽误他替童正武作出布置。 “哥,你一个人去太危险了,要不,把童峦带上吧。” 童峦,当初伤了黎鸿禧两次的高手,童正武的远亲。如果能够带上他的话,那全身而退的机会就会大大增加。 但就这样的建议,也被童正武摇头拒绝了,“不行,我这可不是去打架的!而是去商量事情的!而且,就算一言不合真的打起来,你觉得有了童峦,我就真的能全身而退吗?我不是陆准,我不是疯子,做不到真的无所畏惧。陆准的地盘上,他想要留下我太简单了。带上谁都没有用!最好的办法,就是谁都不要带,那样,反而可能会好一些。” 童正武如此固执,童正勇也不能再劝他什么。而且,交易的日期就快要到了,为了能够顺利的救出自己人,也只好如此了。想起自己私自做事给家中惹了这么大的麻烦,童正勇也不禁头疼起来。 ※※※ 陆宅。 童正武被请进厅内的时候,果然没有看到陆准露面,反而是见到了在此等候他多时的冯谦。 童正武有求于人,客气的对冯谦拱手道:“有劳冯先生久候,怎么?老三今天不在家?看来,是我来的不巧喽?” 冯谦自然不能说陆准是故意不想见他,随意找了个理由,搪塞道:“哪里,哪里,在家倒是在家的,可在家也得能理事才行啊!不瞒童大人讲,您也是知道的,我们大人嗜酒如命啊,看到好酒就挪不动步子!这不,又喝多了。来来来,童大人,坐下,先坐下。有什么事情,跟我谈也是一样的。我没法决定的,再去问陆大人的意思不迟。” 童正武点点头,顺着冯谦的指引坐下来。 既然早已知道会是这样的开场,那他自然不会在这件事情上过多的纠缠,毕竟,对于那几个人的事情,他比陆准和冯谦要急得多。人家可以尽管绷着,而他却不行! ------------ 第226章 矛盾 就在冯谦在前面绞尽脑汁,小心翼翼的和童正武你一言我一语的互相试探底线,诱着对方上套的同时又尽量避免自己上套的时候,陆准却在自己的屋中躲清闲。 “禹州啊,别说,你这手艺还真不错。” 对着桌上简单的菜色,陆准摇头晃脑的样子让坐在他一侧的丁禹州不禁也眯起眼睛笑了起来,“三爷是说这菜,还是说这酒啊?” 陆准看他一眼,同样笑道:“你说呢?” 丁禹州想了想道:“要说这菜,可真没什么稀奇的。除了这道桂花鸭稍费工夫之外,其余说到底都上不得席面。三爷喜欢的可是这酒吗?” 陆准笑而不语,丁禹州便以为自己猜对了,很受鼓舞似的,兴致勃勃的接着说道:“三爷,这酒在别处不好酿,但在咱们这地方,得天时地利人和,却还是比较容易酿出来的。卑职平素也喜好这个,所以花了些心思在里头。用的水,是从灵谷寺霹雳沟取的山泉水,再加上糯米,酿制而成。这种酒味道醇香,只是多饮则易醉。三爷若是喜欢,卑职送几坛子过来给您尝尝?” “嗯,这酿酒的法子倒是不错。”陆准点点头,想到了自己在街上开的那家当铺。孙桥真的是个做买卖的好手,短短这么些时日过去,收益已然是超乎了陆准的想象。如果把这个法子给他,让他再开个酒坊什么的,想来也不错。不过,这不是要紧事情,陆准所指的,原本也并不是酒菜。只见他复又摇了摇头道,“不过,我说的不是这些。我是说,你拿人的手艺,真不错!” 丁禹州顿时哑然。 他不是很能理解陆准此语之中的意思,愣神儿也就成了情理之中的事情。待想到陆准说的可能是抓右千户所那些人的事情,丁禹州就不禁紧张起来。他在心里飞速的思索盘算,思量着自己是不是有哪里考虑不周,让陆准看出了破绽,或是给陆准招来了不必要的麻烦。但想了一大圈,都没有想出个所以然来。 他忍不住困惑地看向陆准,希望能从陆准的脸上看出一些端倪来。可惜,他依旧是什么都没有看出来。 见了他那副紧张兮兮的样子,陆准不禁哑然失笑道:“你怕什么?” 丁禹州更加茫然了,满脸的百思不得其解。 “我又没说你做错了。”陆准摆摆手说道,“你做得很好!行动足够隐秘,虽然抓了人,但除了被抓的右千户所之外,整个孝陵卫几乎没有人听到了消息。而且,一经行动,所有涉案人几乎无一漏网。够快,够准,够隐秘,这很好啊!” 陆准说到这里,丁禹州这才松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了笑容来,“卑职是三爷您的部下,替您办事,用心是应该的。” “不错,你能这么想,很不错啊!”陆准满意地点头道,随即,却眉头一皱,话锋一转道,“但这事情,却没那么好收尾啊!” 丁禹州只知道照吩咐办事,却并不清楚其后的谋划,因此,此时听陆准这样说,却并不明白其中包含的意思。他只得猜测道:“三爷,您是怕证据不足吗?这个完全不需要您担心!当时是人赃俱获,咱们手里,既有人证,又有物证,不怕他们不认账。依卑职看怎么拿捏右千户所的那些家伙,只看三爷您的心情就是。” “你啊,禹州啊,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简单呐!”陆准挠挠头,有些苦恼的说道,“这右千户所要是那么容易拿下,岂不是早就拿下来了?也没什么太稀奇的地方嘛!只不过,事情不是这么算的!不管怎么说,童家,右千户所,那都是咱们孝陵卫自己的人呐!孝陵卫冗官多,指挥使一大堆,指挥同知、指挥佥事一大堆。可真正办事的人少之又少,兵员都凑不足,天知道咱们凑这么多的精兵耗费了多少心力?人,能不伤还是不要伤得好,能好好的解决,就不要把人家逼到绝路上去。我说这个,你明白吗?” 丁禹州听罢,若有所思的点头道:“三爷,卑职浅见,似乎是明白了一些。您的意思是,孝陵卫同气连枝,历任指挥使之所以没有动过童家和右所,除了他们自成一体,也不惹事之外,应该也有看在是自己人的份儿上,才没有对其下过狠手,否则,童家怕是早就灰飞烟灭了吧?” “你这么想也没错。”陆准说道,“其实,其中也未必没有想要从中分润一些好处的想法。也许只要能够拿到足够的好处,就会默许童家继续存在,默许他的生意也继续存在。这才是关键之处!毕竟,无论到什么时候,到底还是吃饱肚子更重要。跟下面人说什么忠孝仁义,没有用的!管子不是说过吗?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吃不饱肚子,说什么都是假的骗人的。咱们孝陵卫,这么多年没能发展起来,不是因为别的,就是因为穷。没人能彻底解决这个字儿,就永远不会有余力干别的。” “可是,三爷您已经做到了!”丁禹州笃定的说道。 的确,陆准让孙桥在城中开店搞的小动作,丁禹州身为陆准的心腹,显然是知道的。那些钱,被陆准用来填补朝廷下发的不足额的粮饷,用来奖赏操训做得好的官兵,用来犒劳孙桥和伙计们的苦功,依旧还剩下一部分。 当然,各部分的支出和剩余,丁禹州是不知道的,他知道的也仅仅是这么多而已。在他的眼中,陆准已经做到了让孝陵卫的人仓廪实、衣食足,虽然比起富裕还差的很远很远,但终究这两个千户所的人都能吃饱,满足基本的衣食已经不成问题,想来以后的日子还会过得更好。 可陆准并不这样认为。 “我不过是暂时打消了这些家伙另操他业的念头而已。但谁不想过更好的日子呢?有了基本的吃喝,还想吃得更好,喝得更好。吃好喝好了,还想穿更好的衣服,住更好的房子,反正啊,人心是最难满足的东西了。不过,如果能够让童家把那条商路交出来的话,今后,咱们才叫真的足用了!不能硬着来,得学会以柔克刚!” ------------ 第227章 威胁 “怎么?他不愿意?” 叹气声已经验证了陆准的猜测,冯谦和童正武之间的谈判最终是不欢而散。 童正武没能要到自己想要的,冯谦也没有拿到自觉应该拿到的东西。这样的结果,对于双方来说,都绝对称得上是白谈了。所以接下来,陆准这个正主儿就不能够继续装醉下去了,说不得要站出来跟童正武重新谈判一场。 “那条线路,童家经营多年,据说当初闹倭寇的时候,隐约也有童家的影子。当然,这不是说他们占据了什么主导的地位,不过是从属附庸,从中分润一些小利罢了。所以,也没有受到波及和牵连。”冯谦如是解释道,继而接着叹气,“所以说,童家的根基在此,掌握右千户所靠的也是这个所得的利益。” “你想说明什么?”陆准把身子朝椅背靠了靠,问道,“是不是也就是说,我要拿下这条线路,就等于是要童家的命。所以说,童家是无论如何都不会配合的?” 冯谦笑道:“倒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不过,我想所谓的办法你肯定已经想到了,如果是下不定决心,我倒是很愿意给你当个好听众的。” “下不定决心?”陆准嗤笑一声,“我凭什么下不定决心?蝮蛇蛰手,壮士断腕。这是老爷子教我的!他当初就是因为妇人之仁,畏手畏脚,才会养虎为患。我不是老爷子,该断的时候,就一定要断!更何况,断的又不是我的臂膀,真当我在意他的死活?” 冯谦听罢,顿时警惕起来,“陆准,你可别犯浑!右千户所说到底也是孝陵卫的一部分!家丑不可外扬,事情闹大了不仅对童家有影响,对你也同样没有好处!” “我没有说要把事情闹大。”陆准笑道,“不过是小小的威胁一下罢了!放心,我有分寸的。” ※※※ 秋至,夜风已经开始转凉了。三更夜半,寂静的月色之下,孝陵卫右千户所辖境内的土路上,几乎已然是看不到一个人影了。 懒散的岗哨,两人背靠背坐在一块儿,互相依傍着打瞌睡。 他们自信这么多年都没有出过什么大问题,现而今,也不会有什么问题可出。更何况,砍树挖土只要动静不大,这种小事情他们是懒得冒险去管的。而至于刨陵动土的大事,自然有陵墙内的精兵去负责任。 所谓岗哨,不过就是换个地方睡觉罢了。 冷冷的夜风吹过来,其中一个人似乎感觉到有些冷了,不高兴的嘟囔着紧了紧身上的衣衫。片刻之后,似乎是闻到了什么异味儿似的,缓缓的睁开了眼睛。 随即,一声见了鬼似的惊嚎划破寂静的夜色,半晌后,又传来了被吵醒的另一个岗哨的惊嚎,两人撞见鬼一般踉跄着爬起身来,三步一跌失魂落魄的叫着跑远。 而就在他们身后,刚刚他们头顶的位置,随着夜风的扫荡,沈盟雍正被一根绳索吊着,晃来晃去。披头散发,眼睛瞪得如铜铃一般,只有几缕碎布遮蔽的身上遍布着纵横交错的伤口,很多伤口皮肉外翻,血渍早已干涸。 ※※※ 由于‘闹鬼’,童家兄弟这一夜又没能休息好。 童正勇心情烦躁地在屋中转来转去,数圈之后,才猛地停下了步子,对童正武嚷道:“哥,这欺人太甚了吧!多大的仇,至于如此虐杀?好歹都是孝陵卫的人,至于把事情做得这么绝吗?” 童正武轻轻地摇了摇头,他觉得自己错了,从一开始就错了,而且错得太离谱。 如果最开始他没有出除掉陆准手下那三个线探的昏招,那么现在,一切都还有挽回的余地。只可惜,为时已晚,人死不能复生,他到哪儿去重新找三个人来还给陆准? “好了,别转了!”童正武看着沉不下来的童正勇,皱眉道,“要不是你抓人家的人,事情也不会闹成这个样子!是狼就肯定要吃人,咱们杀了陆准的人,陆准要是能忍,那就不是了!” 而正当童正武发愁的时候,一波未平,一波却又起了。 沈盟雍家中突然失火,火势很大,附近好多人都看到了。索性救火及时,屋中人只是受到了惊吓,最多的也不过是受了点儿轻伤而已。 “这……这到底是怎么了?”童正勇快被折腾疯了。 可想而知,一夜之间连着发生这两件事情,最能渲染的市井之中,下面会有怎样的风言风语传出。 “这是报复,但更是警告!果然是陆准的手笔。”童正武脸上露出一丝苦笑,“我敢说,沈盟雍只是一个开头,他的家人也不过是个小小的警示。如果陆准愿意,他随时都可以做得更狠。只是现在还不想完全撕破脸皮,所以才会留一手。如果我们不认栽的话,恐怕报复就会更残忍了。” “哥,他不敢吧?”童正勇对此存疑。 “不敢?”童正武笑道,“他有什么不敢的?陆老三这个王八蛋是从来都不知道什么叫怕!只有他不想干的,没有他不敢干的。算了,你先去休息吧,今晚不会再出事了。明天我再去一次,跟他把事情说清楚,该退步,就要退步啊!” 话说的轻松,可在下面,却是一片哗然。 童家到底在干什么,右千户所很多人都隐约知道,甚至家中都有人不同程度的参与进去。而沈盟雍先是失踪,而后又以这样的形式出现,已经让某些敏感的人恐慌了。而沈家意外的失火,又将这恐慌扩大了数倍。 如果只是一个人丧命的话,那便罢了,童家还有办法可以弹压。但如果任由发展下去,陆准真的对人家的家人下了死手,那就叫无法收场了。 毕竟对于陆准,对于孝陵卫而言,砍掉右千户所,只是砍掉了一条臂膀。但对于童家来说,右千户所是他们的基本盘,一旦损失,那就是砍脑袋。这样的代价,童家付不起。而正是因为对手是陆准这疯子,所以童正武才不敢赌。 江湖越老,胆子越小?童正武苦笑,也是在嘲笑自己,这句话,说的难道不正是他童正武吗? ------------ 第228章 惊变 再一次相对而坐,冯谦看着对方颓唐的样子,就知道陆准的办法奏效了。而美中不足的是,直到现在,他还不知道陆准到底采用了什么样的方法让童家最终选择了低头。 “冯先生,你够狠啊!”童正武看着冯谦坐下后,就用这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开启了两个人之间的交谈。而看着冯谦略带困惑的眼神,他笑道,“怎么?事到如今还要装吗?我想了很久,才最终下定了决心来。但有一点,不需要想,我也应该猜得到。昨晚的事情,是你谋划的吧?陆准虽然浑,但他讲道义,我怎么想,都觉得不可能是他的手笔。他也许是行动者,但策划的人,必定是你!” “你误会了。”冯谦摇头,想要解释,却被童正武摆手拦住了,“……” “别跟我说不是!”童正武烦躁地皱起了眉头,“虽然一开始,我也曾经想过,会不会是陆准的意思。但很快,我就否定了,绝不可能。好吧,如果你非要狡辩的话,我可以勉强相信,沈盟雍不是你杀的,是陆准动的手。但昨晚沈家的那场大火,肯定是你的手笔。陆准喜欢一步到位,即便是警示,也会至少要去那些人半条命,而不会只是虚惊一场。” 这是确认了? 冯谦在心中苦笑,他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但现在,他已经隐约知道了一些东西。比如,陆准昨晚杀了童正武的一个被抓的手下,顺便还在人家家中放了一把大火,虽然没有伤及性命,但可想而知,一定让右千户所的人吓得不轻。 同时,他也知道了。陆准不再是从前的陆准了,他不会什么都跟自己商量。而且,对于像报复家人这样明显不能够得到自己赞同的事情,他已经学会了将自己排除在外,以避免对他的行动造成影响。 而最为让冯谦无奈的是,他必然要为陆准背这个黑锅,因为所有人都会觉得,出主意的是他,不是陆准。自古以来,最可恶的都不是行凶者,而是幕后黑手。 见冯谦不再说话了,童正武便理所当然的认为他是理屈词穷了,满意地笑道:“对嘛,承认有什么大不了?反正我也不敢动你。” 是的,即使现在谈判的地点选在了童正武的地盘上,他依旧不敢对冯谦动手。毕竟,在他的心目之中,右千户所于他,比起冯谦于陆准,肯定是要重要得多的。 在冯谦的注视下,童正武很快,便将他右千户所的这条商线托盘而出。 实际上,右千户所被童家经营多年的商线,就是一条不折不扣的走私线。尤其是在隆庆开关之后,更是成了被朝廷追缴的对象。不过好在他不敢玩儿大,也没有那个实力去玩儿大了。 每年添置陵内祭器或是大批量采买消耗品的时候,就是童家最为活跃的时候。他们会联系好陵内的神宫监,收买守卫陵墙以内的精兵,将旧的那一批偷盗出来,通过熟悉的渠道变卖。然后用所得的钱,参与到走私之中去,分润到应得的利益。而最终,获得的那些其实树木并不算多的银钱,除了用于跟着他们卖命的右千户所和自己享用之外,还有一部分要分润给神宫监的人。 所以实际上,右千户所的日子过得并不算好。仅仅是满足了基本的衣食,绝不可能大富大贵什么的。 “交出了这条商路,也就等于交出了右千户所的身家性命。我只求陆准能够善待我手下的这些兄弟,至于其他的,我都不再奢求了。” 童正武说出这话的时候,眼神中是满满的不甘心。 冯谦看的清清楚楚,嘴角露出笑容,“童大人完全不必如此!我家大人没有那么大的能耐吃掉右千户所,只是想要这条商路而已。当然,日后如果童大人能够真心效忠,那倒是不错的。只不过,那就是将来要说的事情了。起码到现在为止,我家大人还没有奢求这一点。” “陆准会放过我?”童正武说罢,自嘲地笑了一下,“倒也是,左千户所的兵是公认孝陵卫最出色的兵,别说他看不上我的右千户所,即便是现在已经靠过去的后千户所,亦或是直接受他掌控的前千户所,也一样入不了他的法眼吧?” “那倒不是……”冯谦摇摇头,却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最近由于陆准跟右千户所掐上了,前千户所有些人就难免蠢蠢欲动,陆准连一个前千户所都还没能消化干净,又何谈吃掉右千户所呢?饭要一口一口的吃,路要一步一步的走。 “好了,既然有了个结果,那我也好回去复命了。”这一次出来,冯谦并没有接受陆准的好意带上邵家兄弟,而是选择了带上尹沧。他不能总是缩在府里不出来,身边总要有个护卫才能让人放心,索性就要了个长期的。见他一再坚持,陆准也就顺理成章的答应将尹沧配给他做亲兵了。所以在冯谦说出这句话,跟童正武告辞之后,紧随其身后出门的正是随身带刀的尹沧。 据说曾经的尹沧性格也很开朗,只是不知道现在怎么成了这副样子,回去的路上,冯谦频频逗他说话,却一直没能如愿。正当他索然无味的时候,迎面却突然传来一道风声。 尹沧目光一凝,一把将冯谦扯到身后,抽刀迎了上去。 对手打架的手法实在是拙劣,被尹沧压制得不行,却依旧不肯服输。但实力就是实力,不过转瞬的工夫,尹沧一刀劈落,对方的兵器脱手而飞,连带着虎口也被震出血来。 对手一时间显然慌乱起来,尹沧抬手将他遮面的黑布扯落,看清人脸,却顿时怔住了。 “怎么是你?!”惊讶地绝不止尹沧一人,冯谦也一样是在这一刻皱紧了眉头。怎么都没有想到,行凶伤人的会是他。 对方的反应较之尹沧和冯谦却快了很多,趁着二人愣神的工夫,他回手向背后抽出一把早已准备好的匕首,越过尹沧,将冯谦用匕首逼着,束缚在了怀中。 “退后!”他命令道,“不想他死,就别耍滑头!” ------------ 第229章 箭在弦上 “回去告诉陆准,人是我绑的,让他尽管来找我要!” 距离右千户所辖境界限不远的地方,尹沧回忆着刚刚电光火石之间突然发生的一切,不禁露出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手上无力的一松,刀掉落在地面上,发出几声脆响,而他却跟傻了似的,对此完全无动于衷。 发生这样的事情是任何人都始料未及的,而他现在,已经是完全不知道回去该怎么跟陆准交代了。 从他由父辈手中借过这把刀开始,他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面临这样的抉择。他不喜欢背叛这个词,也始终坚持不做背叛的事情。但为什么说造化弄人呢?最不想背叛的人,却被命运逼着,必须选择牺牲两者中一方的利益。而最可笑的是,这样的选择,对于他而言,无疑都叫做背叛。 尹沧的嘴角勾起一丝笑容,可显露在整张脸上,看起来,却是苦的。 ※※※ 陆宅。 本以为事情会很顺利的解决,于是眼巴巴的等了冯谦一天的陆准此时有些坐不住了。窗外的天色已经隐隐暗下来,让他的心中莫名有些不安的情绪慢慢浮现。 “化海。”陆准叫了一声,守在门口的邵化海连忙推门进来。陆准抬头问道,“冯先生还没有回来吗?尹沧也没回来?” “是。”邵化海点头回答道,“卑职刚刚派了人去问,我们的地盘上,没有发现冯先生和尹沧的踪迹,应该是还在右所。” “不应该啊……”陆准轻轻摇头,站起身来,背手在屋中转了两圈。虽然脸色依旧如常,但手指间飞速转动的翡翠金蟾却轻而易举的出卖了他此时焦躁的心情。半晌,他从窗前转回来,对邵化海吩咐道,“你再派人去看看,不见着人,我这心里放不下。不要拘泥谁的地盘,只要是孝陵卫的地界,都给我查一查,一定要把人找到!” “是,三爷,卑职这就去办!”邵化海答应着退了出去。 身后,陆准叹了口气,在椅子上坐下来,看着外面渐渐发黑的晚色,皱起了眉头。 ※※※ 邵化海的人是在去右千户所寻人的路上找到尹沧的,他当时还一副没有回魂儿的样子,看起来很是让人担心。可更让人担心的是,亲兵只找到了尹沧,却没有找到冯谦。 一路上,尹沧一个字都不肯说,回到陆宅,面对着陆准询问的眼神,他径自跪下,依旧是一言不发。 陆准诧异的看看他,眼神转向邵化海,“这是怎么了?” 邵化海对于事情的原委也不是很清楚,只是从亲兵口中得知了只言片语而已,“三爷,找到他的亲兵跟卑职汇报说,他找到尹沧的时候,就没见到冯先生。” “什么叫没见到?”陆准见邵化海也不甚清楚,又将眼神转回到了尹沧的身上,“尹沧,出门的时候我怎么跟你说的?我是让你去贴身保护冯谦吧?现在你告诉我,人呢?是死是活,是丢了还是怎么的,你倒是说话啊!尹沧?抬头,看着我,说话!” “我……”尹沧纠结着频频抿嘴,犹豫地回答道,“卑职……卑职该死……卑职没有保护好冯先生……” “什么叫没有保护好?”陆准的身子一震,俯下身子问道,“人呢?你就告诉我,谁动的手,人现在在哪儿!” 可惜,陆准就是再加逼问,尹沧也决然不肯再说一个字了。逼急了,就只会将脑袋往地上撞,‘砰砰’的响声听得邵化海不禁暗暗咧嘴,却也不敢为他说情。毕竟,冯谦在陆准心中的地位大伙儿都知道,如果今天找不到人,那事情就真的大发了。不仅是尹沧,还会有很多人这晚上都别想好过。 眼见得陆准的火气一点点的酝酿、升级,马上就要爆发的时候。邵化海这才硬着头皮上前,小心翼翼地进言道:“三爷,亲兵说,找到尹沧的地方,距离右千户所的辖境不远。您看,会不会是童家吃了亏,不肯善罢甘休,所以才下了黑手的!” 陆准眉毛一挑,显然,有些意动。 邵化海收到这一信号,才稍稍放下心来,继续说道:“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毕竟是在右千户所的地盘上,尹沧势单力孤,不敌人家也是正常的事情。虽然有失职之责,但卑职以为其中也有情非得已的地方。我们现在要紧的事情是将冯先生赶紧找回来。至于该如何责罚,卑职以为,还是要等冯先生安然回归,弄清楚来龙去脉再行定夺才是。卑职浅见,请三爷裁决。” 陆准再次将眼神定在尹沧身上,见他额头也磕青了,隐隐显出血色来,火气便渐渐压下去一些。再加上听得邵化海说的话也是有道理的,如果真的是右千户所下的手,那尹沧不敌也是正常,即便是自己,又有几分把握真的能全身而退?更何况,还要护着一个手无寸铁的书生。 “就依你的。”陆准点点头,坐了下来,“化海,你现在去给我办三件事情。一个,派人去核查清楚,我要知道冯谦到底是在哪儿丢的,有没有目击者。第二个,去叫翟化来见我,让他带着人来。不过,给我嘱咐一句,动静小一点儿。人还没找到,不要弄得风雨了,更不能因此让下面不安。最后一个,派人去前千户所附近盯着,我的事情用不着他们插手,也别让他们给我捣乱。如果没事,就一切照旧。不过,一旦发现有异动,要马上压制,决不能自己先乱起来了,知道吗?” “是,卑职明白。” 在听到陆准要调翟化的时候,邵化海就知道,事情真的闹大了。不过,好在陆准还算是有理智在,没有直接点兵点将杀到右千户所去。但看现在的态势,两所的冲突已经是箭在弦上。矛盾随时都有可能激化。 现在只能期盼着这件事情不是右千户所所为,更要盼着冯谦暂时还没出什么大事情。否则,一切才真的是无法挽回了。 ------------ 第230章 不是我 彼岸花,白色的这一种又称曼陀罗华。夏季休眠,于夏秋之交破土出茎,旬日开花。花繁叶已落,花罢叶方生,因而又称无义草。 不知道是不是毗邻墓葬的缘由,在孝陵卫所驻扎的紫金山下,这种被称为‘地狱之花’的植物总是生的特别的茂盛。而盛极自然将落,因此开得最盛的也正是每年的这个时候。 童正武的目光此时正凝聚在一片彼岸花上,或者说,是凝聚在伫立在那一片彼岸花地上的左千户所精兵的身上。 扑面而来的煞气,让童正武打心眼儿里相信,这些左千户所的不速之客手上通通都有人命官司。 “翟百户,你过分了吧?”童正武咬牙切齿地如是抗议道。 这是左千户所第一次派兵侵入右千户所,打破了右千户所自成一体的历史,同时也砸碎了右千户所实力可以媲美左千户所的笑话。没错,是笑话,这彻头彻尾就是个大大的笑话。 左千户所动用的兵力最多最多也不过只有一个百户所,而童正武的手下的右千户所几乎就被这一个百户所给打崩了。即便明明白白的知道,这个百户所是左千户所精锐中的精锐,童正武也依旧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 而更让他觉得羞辱的,是对方的态度。 “卑职奉命行事,得罪了。”话虽如此,翟化却没有一丁点儿‘得罪’了人家该有的样子,摆手示意陆准临时调过来配合他行动的袁守清率队控右千户所衙门。 袁守清看都不看童正武一眼,一声令下,越过他,扑向了衙门口,并不多的兵力,将整个千户所衙门前后出口封锁。 童正武被气得七窍生烟,凝视着翟化半晌,却终究是无力地叹了口气。 他认得翟化,也知道翟化是陆准的死忠,向来只听陆准的命令。自己就算把眼珠子瞪出来又有什么用?打不过人家,除了低头服软又有什么办法? 不过,跟翟化是没办法交流的。童正武看得出来,别说翟化根本就不知道这次行动的具体原因和目的,就算知道,也没有耐性跟自己说。归根结底,还是直接与陆准对话来的痛快,像今天这样,见不到陆准,童正武的心中就始终是没底的。 因此,在稍稍压了压心情之后,他对翟化问道:“你们陆大人呢?让他来见我!” “陆大人怕控制不住情绪,所以才派了卑职来。”翟化的神情冷肃,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陆大人吩咐了,只要童大人把人交出来,就万事大吉。人没事,左千户所马上就可以撤兵,绝无二话。至于见面,就不必了吧?” 童正武听罢一阵气闷,猛吼道:“什么交不交的?我根本就不知道要我交出什么人!我童正武自问没有擅动过他陆准的人,他凭什么如此欺负人?我告诉你,翟化!我跟你这小小的百户官没得谈!马上让陆准来见我,否则你们什么都别想得到!” 翟化的嘴角勾起一丝冷笑,“童大人,您还真自信!” 不过虽然话是如此说,但翟化到底没有继续为难童正武的意思。点点头示意他等待,转身便踏步而去,显然是去找陆准了。 ※※※ 陆准出现得很快,显然,他就在附近徘徊,只是迟迟没有露面而已。他带着身后的邵化海,径自进了右千户所衙门,在堂前匾额下方的太师椅上坐下,看着紧随身后进来的童正武,以一种难得一见的疲惫神态看了童正武一眼,随即说道:“你要见我,所以我来了。有什么话,你说罢,我听着。” 童正武刚要张口,却又被他打断,便听他接着说道:“我的时间很多,所以,无论你是想短话长说,还是长话长说,都尽管可以随便说,我有的是耐心等你说完。但是,老童,有一句话,我得说在头里,你只有这一次机会,下一次,跟你谈的就不会是我了。” “老三,你到底什么意思?”童正武直到现在还是一头的雾水,弄不清楚情况。如果说之前陆准这样冲动行事,他还可以理解为双方没有谈拢。但现在是什么情况?他已经和冯谦达成了共识,应该说所有的条件都是符合陆准需要的,为什么结果会是这样?难道陆准得到了是商道却依旧不能满意吗? 陆准笑道:“我什么意思你不清楚吗?老童,童大人!你不是第一天认识我,你应该知道冯谦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他是我兄弟,比起我大哥、二哥,有过之而无不及的兄弟。我可以对所有人狠,我可以对自己狠,但我唯独对他下不去手。哪怕他捅了我一刀,我也没有还他一刀的心思。童大人,你不愿意可以直说,你有怨气尽管冲我来,你绑他干什么?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至于你这么大动干戈吗?你就不觉得胜之不武?我今天来,就是来把他接回去的,你放也得放,不放也得放!” “陆准,你在说什么?”童正武听着陆准这一番话,露出了满面的愕然之色。他听懂了一些,但却完全听不出逻辑,“我什么时候绑了冯谦了?我们两个已经达成了一致,我也认命了。我知道他对你的重要性,抓了他,对我有什么好处?别忘了,我还有人在你手里,我还不愿意拿那么多手下的性命去赌。你会不会是搞错了?” “不是你?”陆准的目光中充满了怀疑,“你让我怎么相信你?我的人查到,冯谦就是在你的地盘上丢的。” “在我的地盘上丢的,也不一定是我的人动的手啊!”童正武申辩道,但目光中却显然有一丝犹豫,“这样好了,我派人帮你找,右所这一片还是我比较熟悉。我向你保证,我一定把人活生生的交给你。好不好?不过你也的答应我,让你的人马上撤走。” 陆准看了他半晌,笑道:“好,我给你时间。我可以走,我把翟化的人也带走,但守清的人要留下来以备万一。童正武,你最好别跟我耍滑头,我脑子没你们好使,所以我处理起事情来,一般都比你们更快,更直接。” ------------ 第231章 犹豫 陆准是个言而有信的人,出门之后便将翟化的人全数撤走,但把守右千户所衙门的袁守清部却留了下来。显然是用以威慑和监视的,童正武对此很无奈,但同样没有办法。 “二爷人呢?”童正武叫来童峦,对他问道。 童峦有些意外的回答说:“二爷在自己房间里,没有出去过。您现在要请他过来吗?” 童正武点头道:“对,让他马上过来见我,就说我有要紧事问他。” “是。”童峦答应一声,转身出门去叫人。 ※※※ 童正勇来得很快,但脸上表现出来的神色,却显然并不是童正武想要看到的。 进到屋中,不等童正武开口,他便已经急不可耐的问道:“哥,我听说陆准派人围了咱们的衙门,为什么?咱们该给的不该给的都给了,该退的不该退的都已经退了,他到底想怎么样啊?” “他想怎么样?”童正武冷哼一声道,“我还想问你想怎么样呢!我告诉过你多少遍?不要去招惹他,不要去招惹他,你怎么就是记不住?嗯?你说,你把冯谦绑到哪里去了?你现在把实话说出来,我只当没发生过这件事情。但如果你敢蓄意隐瞒,到时候别说你,怕是连我都自身难保了!” “哥,你在说什么啊?”童正勇一脸茫然,根本不知道童正武为什么突然说出这样的话来,“我今天根本就没出过家门,外面的事情我还是刚知道的。冯谦丢了?什么时候的事儿?哥,这可不能怪我啊!我发誓,我可真没有碰他一根指头。” 童正武显然不甚相信,皱眉凝视着童正勇道:“你敢发誓?” 童正勇立马竖起三根手指头,急切地发誓道:“哥,我当然敢发誓!我要是抓了冯谦,天打雷劈,不得好死啊!哥,这是污蔑!陆准这不会是借题发挥,找了个借口想要直接吞了右千户所吧?这小子真是越来越鬼了,不能不防啊哥!” “借题发挥?”童正武想了想,缓缓地摇了摇头。 他并不觉得陆准的急切是作假的,冯谦丢了,陆准急才是正常的,反之则不正常。但如果真的像是童正勇说的那样,陆准是借题发挥,会不会是真的呢? 童正武又觉得,不能够完全排除这种可能性。 见童正武犹豫起来,童正勇当即便劝谏道:“哥,别犹豫了!我觉着那姓冯的今天来,那本身就是个阴谋!先是让咱们割地赔款,颜面扫地,而后又故意藏起来,给陆准制造理由,兵进右所。这也太会算计了!哥,咱们可不能再服软了,否则,咱们兄弟都成什么了?砧板上的肉,任人宰割啊!咱们童家也是经营右千户所多少代了,他陆家的颜面叫颜面,咱们童家的颜面就不叫颜面了吗?” “好了,别说了。”童正武摇了摇头,轻声道,“我倒是觉得,这件事情不像是冯谦的手笔。冯谦虽然多智,但却以儒士自居,不愿意干这样出尔反尔的事情。这样的主意,他应当是想不出来的。” “那会不会是陆准借刀杀人呐?”童正勇觉得自己看得蛮透彻也蛮有道理的,“您想啊,陆准这样的人,他一定不喜欢受制于人,他现在跟以前不一样了。哥,您觉得会不会是冯谦在什么事情上和他意见相左,让他生了杀心。又不好直接动手,白坏了名声,所以才借着咱们的手……” “不会!”童正武当即否定道,“陆准想做什么,还远远用不到这么麻烦!他一向都喜欢直来直去的。而且,冯谦惹到他?别说冯谦一身的忠心,可昭日月,就算他真的因为什么事情惹到了陆准,也肯定是他先低头。再说了,他得弄出多大的事情才能让陆准对他起杀心呐?真到了那个时候,陆准还有闲心思想着嫁祸于人?行啦,别再胡思乱想了。去,马上派我们的人去找!这一次毕竟是在咱们的地头上出了事情。要是找不回冯谦,那咱们可就是黄泥掉进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了。我还不想跟陆准正面冲突,你也看到了,跟疯子斗,没有胜算的。” 尽管童正勇依旧是很不服气,但童正武决心已下,他要做的也就仅仅是听命行事了。更何况,他也认为童正武所说没有错。 自己连府邸都被人家围了,如果不能拿出让人家满意的交代,那后果,可想而知绝不是童家所希望看到的。更何况,这种被人当枪使的滋味儿可不好,童正勇也很想知道,到底是哪个活腻了的家伙,竟然敢和童家作对,设下这么一个陷阱。 ※※※ 与此同时,陆宅之中,邵化海正一脸无奈的看着尹沧。 见他一会儿往前,一会儿往后,一会儿抬起头欲言又止,一会儿又低下头佯装深沉,如此反复了好几遍之后,邵化海是真的烦了,忍不住上前问道:“尹沧,要不要我替你通传一声?你想见三爷你就直说,三爷现在就算旁人都不想见,也还是想见你的。如果你要是有什么关于冯先生的线索,那就更好了,三爷非但不会责罚你,反而会奖赏你啊!你在这儿犹豫什么?你考虑来考虑去,到底考虑好了没有?” “我……” 尹沧知道,他现在陆准的手下了,应该对陆准忠心不二。 尹沧也知道,由于他的隐瞒不报,陆准现在很被动,明显是走了岔路了,而且,时间拖得越久,冯谦就越有可能会遇到危险。 尹沧还知道,凭陆准的能耐,就算他不说,陆准最终也能猜得到,但如果由于他说晚了,而造成冯谦出了什么事情,陆准决然不会放过他的。 尹沧什么都知道,但他却偏偏依旧在犹豫不决。很多事情,知道是一回事,做出来却又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要不,你要是怕说错了,你先跟我说?”邵化海决定退而求其次。 但面前的尹沧却始终在犹犹豫豫,不肯痛快的将话说出来。 ------------ 第232章 我能理解你 孝陵卫指挥使衙门。 作为孝陵卫百余年来真正的指挥核心所在地,萧赞在这里居住的每一分每一秒都觉得是对自己祖宗的辱没。 萧家并不是从有孝陵卫开始就是掌握实权的指挥使,除了祖先替太祖鞍前马后、开疆扩土立下战功的荫蔽之外,还是几代人呕心沥血的努力,才让萧家最终得以获得这个位子。 可谁又能想到,当年立志继承先祖遗志、让孝陵卫重新崛起的萧崇德,却是萧家的落日余晖。光彩照人是没错的,但也到了极限了。 现如今,萧赞觉不出自己还有哪怕一丝一毫孝陵卫指挥使的威仪。 后院的柴房内,萧赞此时看着被五花大绑的冯谦,只觉得出了一口恶气。 “看起来,你也没有那么受重视嘛!”萧赞脸上带着戏谑的笑容,满是讥讽之意的对冯谦说道,“如果陆准真的在意你,就不会任由你在我手上这么久了。可想而知,你没有那么容易能被我卖个好价钱。” 冯谦对此似乎混不在意,始终微闭着双眼,好似压根儿就没有听见对方的话一样。 这让萧赞很是恼怒,“你一个书生,现在连镇抚都不是了,你跟我横什么?嗯?还当自己奇货可居吗?” 萧赞一边骂着,一边从旁边捡起一根木棍,对着冯谦劈头盖脸的打下去。 “住手!少爷!快住手!”宁叔声嘶力竭的喊着,却没有起到什么正面的作用。他此时也一样被绑着,和冯谦一样,他也被萧赞视为是阻碍。甚至在萧赞的眼中,宁叔比冯谦还要更可恶一些。 “闭嘴!”萧赞转头怒斥道,“趁我还不想杀你,你最好安分一点儿!知道我最恨什么嘛?叛徒!宁辅!你就是个叛徒!” 宁叔大张着嘴巴,脸色骤然间变了又变。 冯谦睁开眼睛,没有丝毫被打的苦态,反而是看向萧赞的目光中充满了鄙夷。 “怎么?我说出了吗?你好像很不服气?”萧赞握着棍子走向宁叔,目光凶狠,似乎是在瞪视着自己的仇人一般,“你在我爹身边那么多年,我爹是怎么控制孝陵卫的,你会不知道吗?我爹要你辅佐我,你是不是特别的不情愿?今天不叫我干这个,明天不叫我干那个,结果呢?你看看,你好好看看,我现在成了什么样子?我爹没有看清楚你,但我看清楚你了!真不知道我爹为什么那么信任你,天知道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已经在和陆准穿一条裤子了!呵呵,这倒是解释清楚了,陆准为什么不在意冯谦这家伙被绑了。绑了就绑了呗,反正有你这个间隙在,他总能够化险为夷的!可惜啊,我爹聪明一世糊涂一时,被你给骗了。宁辅,你现在是不是特别的得意?嗯?是不是?” “萧赞!”宁叔被萧赞一棍子打在脊背上,疼得险些昏过去。他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如同困兽悲鸣一般,双眼红的,眼中仿佛要滴出血来,“你说我是叛徒?你说我背叛老爷子?萧赞呐萧赞,到现在,我才信了,我姓宁的真是瞎了这双眼了!一辈子!一辈子啊!我伺候了你们萧家两代一辈子!到头来,没有功劳,没有苦劳,反倒落下一个叛徒的骂名!你打吧,你要是真有种,今天就把我开膛破肚。你好好看看,我这颗心,我这腔血,到底是不是黑的!” 宁叔的歇斯底里让萧赞有些迷失的精神终于恢复了一些,他皱着眉头看向宁叔,一时间竟有些不知所措。 难道,真的是他错了?为什么别人总是振振有词,而他,却觉得自己词穷了。 ※※※ “你说什么?”陆准看着跪在眼前的尹沧,神色复杂而又迷茫,“尹沧,你再说一遍,是谁绑走了冯谦?” “是萧赞。”尹沧想明白了。 无论是对于萧赞而言,还是对于陆准而言,亦或是对于他尹沧而言,告诉陆准实情,都是现在最好的选择。趁着事情还有挽回的余地,此时如果再不说的话,那怕是今后他都没有机会把实情说出来了。 而再一次得到萧赞的确认之后,陆准却陷入了沉默。 这是搞了多大的乌龙?得罪了右千户所,最终却还是冤枉人家的,这让陆准有些难以接受了。 更何况,都已经这么久了,天知道冯谦落在萧赞的手里会怎么样。 而正当他纠结不已的时候,邵化海推门进来禀报道:“三爷,右千户所传来话说,找到人了。” 邵化海说完此话之后,就看着陆准的反应,而让他奇怪的是,陆准似乎并没有什么兴奋的意思。无奈,他只得继续说道:“三爷,右千户所的人说,人确实是在他们地盘上丢的,但却并不是他们的人动的手。有人看到,是指挥使将人带走了。右千户所传了话来,说是愿意帮我们把人要回来。” “帮?”陆准挑了挑眉毛,“他打算怎么帮啊?” “这个……”邵化海犹豫道,“这个他没说。” “不用他帮我!”陆准从椅子上站起身来,手中的翡翠金蟾绕着手指飞快地转了几圈,随即吩咐道,“让守清把人撤回来。既然不是人家,咱们也不能再如此无礼,不要再咄咄逼人了。另外,派人去给我查清楚,冯谦关在哪里。动作小一点,不要打草惊蛇了,明白吗?” “是,卑职明白。”邵化海回答,随即试探着问道,“三爷,需要卑职点齐人马吗?” “点齐人马?干什么?”陆准瞥了他一眼,冷笑道,“孝陵卫指挥使,哼,孝陵卫指挥使多了,还真当他有人马,有地盘?你下去吧,我一个人就够了。” “是,卑职遵命。” 邵化海退出了屋子,尹沧顿时觉得身上的压力骤然增大。偷偷抬起头来,正对上陆准俯视的目光,惊得他赶忙又将头低下。 “尹沧,我能理解你。”陆准一边点头,一边说出这句让尹沧很听不明白的话来,“你下去吧,下不为例。” ------------ 第233章 留一线 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儿,但初步推测,并没有人因此而丧命。受伤的人挺多,流血的却只有陆准这一个。 不过陆准的受伤和指挥使衙门萧府的家丁们没有半点儿关系,他是一手抱着酒坛子,一手和家丁们殴斗,一路从府门口打到这里未逢敌手,却被门槛绊了个跟头。坛子摔碎了,碎瓷片划伤了他身上几处地方,看流血情况,伤势应该不要紧。 他跌倒之后没有再站起来,而是就着倒地的姿势,踉跄着半爬到被捆绑着的冯谦身边,顺势坐了下来。 侧头认真的看了冯谦几眼之后,他皱着眉头问道:“你怎么受伤了?” 冯谦的样子看上去很凄惨,整个指挥使衙门里头伤得最重的或许就是他了。被萧赞一番拳脚相加,棍棒也没有少挨,所以看上去他发丝凌乱,衣服破损严重,是处可见各种各样的伤痕。 冯谦没有正面回答,反观陆准,他笑着反问道:“你怎么弄得这么狼狈?告诉过你很多次,饮酒要适量,你怎么永远都记不住?” 陆准不高兴地撇嘴,追问道:“问你呢!怎么受伤了?谁把你弄伤的?啊?” 冯谦无奈地笑着摇头,而作为始作俑者却被无视的萧赞,此时的情绪已经在暴走的边缘了。 “陆准,知道你现在在哪儿吗?”萧赞的语气越是平静,眼中的火星就越是旺盛。他没有想过双方的这次见面会开始得让他这么的猝不及防,没有想过陆准对于他的绑架竟然采取了这么强硬的态度,更没有想到作为绑匪的他会被对方无视。因此,他说出的每一个字,似乎都带有着浓浓的火药味道,“我知道,你打架很厉害。我也知道,你瞧不起我。但你知道吗?这里是指挥使衙门,不是你可以随便放肆的地方。只要我一声令下,双拳难敌四手这句话你总是听过的吧?” 陆准听到声音,才好像刚刚反应过来屋中还有其他人一样。用那双眼睛木愣愣的看了萧赞一会儿,随后,眼珠轻轻转了转,被酒精麻痹的神经似乎是在艰难地反应对方这番话的确切意思。 半晌过后,他再一次将注意力转移到了身边的冯谦身上。 “我想吐。”他皱着眉头,认真的对冯谦说道,脸色看上去不是很好。 萧赞彻底被陆准羞辱似的无视给激怒了,他猛然转头向左右看去,却发现没有一个家丁靠近这间屋子,更加没有一个人进来帮他。显然,陆准的出场方式太过霸道,萧府本就并不善战的家丁们畏之如虎,巴不得离得远远的,坐看神仙打架,免得受了池鱼之殃。 这样的场面,让萧赞感觉到的屈辱更加猛烈起来。他几个跨步快速近身,弯下腰,扯住陆准的前胸衣襟,单手将这个不知道是真醉还是装醉的醉汉从地上拽了起来。 猛然被人提起来的速度或许是太快了,陆准先是一瞬间的愣怔,紧接着便“呕——”的一声,将一堆污秽之物正正好好的吐在了萧赞的身上,一分一毫都没有浪费在别处。 “唔,舒服了。”陆准咧开嘴,傻愣愣地笑了。 萧赞一把将陆准推了个跟头,低头查看自己满身的污秽,随即变得暴怒起来,“你!陆准!你简直欺人太甚!” 陆准手撑着地,想要站起身来。可刚刚爬起来一半,便听到了代表着危险的风声。多年的战斗经验救了他一命,身子一侧,这迎头而下、势大力沉的一棍狠狠砸在了他的肩膀上。 陆准疼得闷哼一声,再一次栽倒在地。 一棍得手。 虽然没有打中预定的地方,但萧赞依旧觉得很是开心。 什么悍将,什么打架厉害?通通都是一群胆小怕事的家伙编出来的谎言!看看陆准现在的这幅德行,他有一点儿厉害的样子吗?就像一条狗似的,被棍棒打得站都站不起来。 萧赞自动忽略了陆准此时可能是喝多了的先决条件,棍子不管不顾、劈头盖脸的向陆准身上打去。而陆准却始终只是蜷缩着身子,护住身体的要害,有那么几次似乎也试图反抗过,但可想而知,并没有成功。 宁叔一脸痛苦的闭上了眼睛。 冯谦猛地抬头,冷冷地说道:“凡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不要把事情做绝了,没法收场!” “留一线?凭什么?”萧赞一边不管不顾的打着,一边喘着粗气回应道,“打蛇不死,反受其害。陆准,你不就是个小小的指挥佥事吗?得意什么?我今天就算打死你,也没人会追究!” 话音未落,萧赞已经扬起的一棍子已经朝着陆准的脑袋打了下去。而蜷缩在地上的陆准却突然向边侧一滚,闪开了这要命的一棍。随即半直起身子,抬手格挡住下一棍。 两棍落空,萧赞有些气急败坏,扔掉棍子,喊叫着扑了上来。 陆准脚下四平马步站稳,手上顺着萧赞的力道一挺,直接将萧赞整个人扛了起来,对着柴房破败的窗户狠狠扔了过去。 一阵木头碎裂的杂响过后,萧赞直接顺窗飞出,重重的跌落在地上。 “留一线?”陆准转头看着冯谦挑了挑眉毛,点点头道,“好啊,留一线。” 他慢吞吞的走向窗边,看着呕了口血的萧赞,认真的说道:“你打我,我忍了,看的是老爷子的面子。你抓我的人,我只给你个警告,看的是冯谦的面子。但我这个人不喜欢总是给别人留面子,所以,每个人,都只给一次面子。萧赞,再有下次,老爷子的面子,冯谦的面子,可就都不好用了。懂吗?” 萧赞仇视陆准,“我才是孝陵卫指挥使,陆准,你敢打我?你就不怕……” “怕?呵呵,还轮不到你跟我说怕不怕!”陆准笑道,“萧赞,孝陵卫指挥使多了,你手里没有兵啊!再说了,我打你了吗?谁看见我打你了?明明是你打我!你瞧瞧,好好瞧瞧!恶人先告状还……走,冯谦,咱回去。” ------------ 第234章 无牵无挂 嘉靖朝留下来的老臣们熬了一辈子的脑子,已经几近油尽灯枯,仅有的最后那么点儿光和热也似乎准备全都散发到朝廷的党争之中去了。一个个都摆出一副忧国忧民的面孔,实际上却骨子里却个个都是一副为党争‘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官儿迷。 在教训了不安分的萧赞之后,级别虽然依旧是孝陵卫指挥佥事这个正四品的官衔,但陆准却已经是孝陵卫当之无愧的魁首了。 这样的动作,在孝陵卫叫做一手遮天。但放眼整个大明,却是芝麻绿豆大点儿的事情。说白了,就像是一群游客看着山上的猴子抢果子,谁抢赢了大伙儿都是哈哈一笑,没走两步也就忘干净了。至于是哪只猴子抢到了果子?只要还没有演变到‘猩球崛起’的危险,谁没事儿闲的去管这个? 朝廷之中,绝大多数人的视线都被牵到了两个地方。 其一,自然是北面,大明硕果仅存的能征惯战的骁将戚继光以都督同知总理蓟州、昌平、保定三镇练兵事务,奉命镇守蓟州、永平、山海诸处,并督帅十二路军戎事务。不用说,北面的残元余部又不安分了。陆准心里就闹不明白了,从国初国公爷追元逐北,一直打到这会儿,真不知道那有数的人怎么就越打越多的? 每每想起北边的战事,陆准就在心里默默的给老朋友点个蜡,也不知道调往边镇的宋瑞堂现在怎么样了。是战勋卓著,步步高升?抑或是早就化为了马蹄下的一抔黄土? 陆准固然是闲下来就难免想起老朋友,担心宋瑞堂的安危。但要说对他此时境遇感觉到愧疚?那是一丁点儿都没有的。 自古以来,男儿功名马上取。尤其是对于军人而言,获得荣耀的地方永远都在最前线。这个机会,陆准给的,至于能不能把握得住,那就要看宋瑞堂自己的时运了。 “马革裹尸才是军人的最高荣耀。”在听了陆准随口而起的追思之后,难得有空闲到陆准这里报账,顺便拉拉闲篇的孙桥接过他的话头儿,如是说道。 这样的理论,在后世广为流传,孙桥也只是一时想起,便脱口而出了。本以为陆准会赞叹一句,却没有想到得到的却是陆准奇怪的眼神和一句没听清楚的叱骂。 孙桥顿时茫然起来,不知所措的看着陆准。 一旁埋头案牍的冯谦轻轻摇了摇头,将批好的公文重新审视一遍,待墨迹干涸,方才小心地合起来,放在一旁。 “怎么?不明白?”陆准挑眉问道。 孙桥求助地看了眼冯谦,却没有得到回应,只得老实的点头道:“是,三爷,小的是有些不明白。” “马革裹尸有什么用?”陆准站起身来,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皱着眉头对孙桥刚刚的言论数落道,“我问你,知不知道秦赵长平之战呐?咳,就是赵括跟秦将白起打的那一仗!” 孙桥点点头,他就算对历史不是很精通,也还是知道纸上谈兵这个成语的。 “长平之战,赵国临阵换将,用赵括替换老将廉颇。赵括转守为攻,主动出击,勇敢吧?刺激吧?结果呢?中了白起的埋伏,被困在长平!赵括也是个硬骨头的,亲自率军突围,那是冲在前列啊!被秦军乱箭射死,麾下四十万赵国兵马被白起尽数坑杀。你能说他赵括不勇敢吗?你能说那四十万赵国兵他不勇敢吗?他们都是马革裹尸!可结果呢?长平一败,致使赵国国力丧尽,国都被围,险些灭国。你告诉我,这叫荣耀?” 孙桥顿时哑口无言。 “所以啊,孙桥,听懂了没有?”陆准拍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的对他说道,“胜利才是军人的至高荣耀!胜者王侯败者贼,自古就是这样。” “行了。”冯谦终于听不下去了,抬起头来,扭了扭酸麻的脖子,将手中的邸报扔到桌角,对陆准道,“有时间在那儿胡说八道,你还不如好好看看今天的邸报呢!” 陆准瞥了眼邸报,没有拿起来,反倒是又坐了回去。摆手挥退了孙桥,他打了个哈欠问道:“又怎么了?你不觉着这一年的邸报都透着一股子无聊啊?还天天看!” “不看行吗?”冯谦反问道,“你也知道胜者王侯败者贼,万一就因为没看见哪一条邸报,让咱们那位指挥使大人绝地翻盘了,你还不悔青了肠子?我看你啊,舒服的日子是不是过得太久了?精气神儿都打磨光了。” “这不是无牵无挂了嘛!”陆准说着这话,仰头又打了个哈欠。 听了这话,冯谦不禁被他气笑了。 二十一岁,大好的年纪才刚刚开始,就说自己了无牵挂。 不过这话倒是也可以这么说,因为就在年初京试的时候,陆准的二哥陆灏、妹夫张津川两人双双中了进士。 张津川时运更好一些,中了二甲第六十五名,赐进士出身,授正六品户部主事。陆灏稍差,位列三甲第三名,授从七品中书舍人。 但不管怎么说,都是京官儿了。 陆准这一家总共也就三兄弟,还有一个妹妹。现如今,大哥陆泓在年初不知道是沾了谁的光,得以填补吏部验封清吏司郎中的空缺。二哥陆灏,如今也已经是中书舍人。至于陆薇薇那个丫头,跟着张津川进京,现在是主事夫人。这孝陵卫,真真切切的就剩下了陆准自己了,当然是无牵无挂。 只不过,冯谦让陆准看这封邸报自然是有他的用意的。看邸报上的日期,陆准这无牵无挂的日子,怕是也要过到头了。 “你还是好好看看再说话吧,这怪事年年有,今年可轮到你们家了。你小子这潇洒日子,怕是也过不了几天了。” “这叫什么话?”陆准奇怪地看了看冯谦,又瞥了那封书信一眼,半晌,还是走过去将那封邸报拿在手中,逐字逐句的读了起来。起初倒还没有什么,但当他看到最末处的时候,却顿时如遭晴天霹雳一般愣住了。半晌,犹豫着问道,“这……这是真的?” ------------ 第235章 辞官还乡 “这……这是真的?” 尽管陆准的语气之中饱含着满满的不敢相信,但手中的白纸黑字却告诉他,邸报不是谑浪,不是专职讲笑话的。是就是,不是就是不是,没有什么侥幸可言。 “看到了吧?”冯谦仰靠在椅子上,好整以暇的看着难得露出那副茫然而不知所措的模样的陆准,笑着说道,“我倒觉得,这未尝不是个好事情。寸步难行,则急流勇退,这本来就是理所当然的选择。再说了,有他在,我就可以不用时刻看着你了。在看住你,别到处的惹事犯浑这件事情上,他肯定比我管用得多!你说呢?” 陆准一脸幽怨的看着冯谦,很想扑过去一把将那张笑眯眯的脸给捏扁。但他同样知道,就算他现在把冯谦捏死,这件事情也没有回缓的余地了。就像冯谦所说的那样,看邸报上的日期,人怕是都快到了。 陆准皱着眉头叹了口气,面带感慨的望向窗外,幽幽地说道:“别以为就我倒霉,要是让他察觉到有什么不对,我就说是你教我干的。到时候,你也别想好!” “你以为他会信吗?”冯谦挑眉道。 陆准不屑地哼了一声,“你说呢?” 冯谦被噎了一下,半晌,无奈地摇头苦笑,“行,你行!要说你自己学会的这些,随随便便就能在权谋之路上自学成才,大爷还真的不可能相信。但你要说是我教的……好吧,那我可就成了大爷的眼中钉、肉中刺了,他肯定相信。” “知道就好!”陆准点头道,“所以说啊,咱们两个现在就是一根绳子上栓的蚂蚱,蹦不了你,也跑不了我。要么,同舟共济,要么,船翻了,我肯定拉你下水!” 实际上,邸报上绝大多数内容陆准都并不关心,真正引起他注意的事情又是其他人绝对不会关心的。 那则消息的大意是:刚刚升迁为吏部验封清吏司郎中不久的陆家大爷陆泓上书弹劾首辅徐阶,至于大体是什么事情都没有细说,反正就是触怒了徐阶,遭到了徐派人马的打压。虽然最终没有受到什么实质性的惩罚,但陆泓自认为前途一片晦暗,是以上书辞官。验封清吏司郎中已经换了人,邸报传示的时候,他大概也已经离开京城,动身回家了。 “冯谦,我就不明白了,他一个验封清吏司的郎中,没事闲的弹劾首辅大臣干什么?他又不是御史,哪儿来的弹劾的责任呐?” 按理说,吏部验封清吏司主管文臣的封爵、议恤、褒赠;以及土官世职及任用吏员等等,就算再怎么思量,也跟首辅搭不上边儿啊!到底是哪根筋搭错了,非得去捅那个马蜂窝的?陆准对此百思不得其解,只能询问冯谦的意见。 而对此,冯谦也是不甚明白,“我倒是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去弹劾首辅大臣,但朝廷之中一定有这样的传闻。你看,高阁老不是去年年中的时候被罢免了吗?我敢说,现在朝廷之上,很多人都已经把大爷归在了高党里头!他这一举动,就会被视为在替高阁老做马前卒呢!” “他是高党?哼,他要是高党,那我也就不用愁了,起码有个靠山啊!”陆准不以为然道,“整天七个不平八个不愤,好像是全天下就他对大明最忠心了。还竟喜欢搞什么君子不党之类的事情,你看看现在的朝堂。甭管是多大的官儿,多小的吏,那不都得站队吗?站队,那得站对才行!站对了大概就是平步青云,站错了,弄不好连命都丢了。至于谁的学问高?那都是科举选仕,谁比谁差了?谁敢说一甲第一名跟三甲最后一名就真的相差很多?再说忠心,那根本就是无稽之谈,都是大明的臣子,都没叛国投敌,谁比谁更忠心有意思吗?归根结底,就算是选坟头,那还得前有照、后有靠呢!这都不懂,怎么当官儿?” “你好像很清楚嘛!”冯谦半认真、半玩笑的说道:“那等大爷回来,你可得好好教教他。给他讲通了,说透了,那八成也就该轮到陆家在朝堂上崛起了。” “得,你诚心让我现眼是吧?”陆准撇嘴道,“说服他?我告诉你,别说我了,就算那古时候能让猛虎归山、石人点头的神仙,都跟我大哥说不通!他啊,没个听劝!不过话说回来,你刚刚有一句话说的不错,举步维艰,那就急流勇退。好好在家歇上一阵子,说不准,就又能起复呢!反正现如今,起复也不是什么稀奇事情。隔三差五没个谁被罢官、被起复,就好像日子都停下了似的。” “你说他不久会被起复?有这消息?”冯谦知道,陆准手下现在可以称为是耳目众多了。以邓承平为中枢,李贺负责孝陵卫以内,阳九负责金陵城中,远的地方暂时够不着,但这两处地方的风吹草动,还是瞒不过陆准的眼睛的。因此,他才有此一问,认为是陆准有什么情报,是他不知道的。 而陆准也确实是捕风捉影的得到了那么一丁点儿的消息,“说起来,也不是很确切,毕竟我们在那边也没有什么人手,就是个小道消息而已。听说丹阳有个名叫邵芳的人,人称丹阳大侠,乡里贤明,急公好义。记得好像有那么一次,孙桥跟我提起过这么个人,我当时没太当回事儿,后来,承平又跟我说了一次,我才想起来。听说此人跑去新郑了,十有七八是冲着肃公(高拱)去的。” “一个大侠?”冯谦在说出‘大侠’二字的时候,神色中满是戏谑,“朝中大事,什么时候轮到乡野的侠客说的算了?” “哎,你别不在意啊!”陆准笑道,“乡野侠客说了不算,但我算计了一下。你别说徐阁老如今年纪日高了,干不了几年了。就单说咱们这位陛下的脾气,你好好想想!先皇在位的时候,就喜欢用安陆旧人。咱们这位陛下,可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肃公是什么人?帝师啊!” ------------ 第236章 慌什么? 隆庆二年的春天似乎来得较稍早一些,二月末,已经能够感觉到春天的气息了。然而寒冬还落下了些尾巴,因此导致天气多变,忽冷忽热之下,一向身强力健的陆准竟然都偶感了风寒。 好在孝陵卫如今已经被他掌控在手,些许细枝末节的小事情他也趁病一股脑的全推给冯谦去帮他裁决,而他自己则可以安安静静的躲清闲养病。 只可惜这样的日子也没有过几天,二月二十日午饭后不久,陆泓回来了的消息就将他从床上震了下来。 已经整整六年没见过面的兄弟俩,再次会面的时候,气氛却是十分的尴尬。 陆准堂堂现任的孝陵卫正四品的指挥佥事,穿着一身家常衣服,显然是以弟弟的身份前来接兄长回家。 但陆泓这辞官致仕的家伙,却是穿着一身五品文官的常服,一副‘老子还是大明官’的模样,一见面就让陆准苦笑不得。 “大哥,你不是辞官了吗?怎么还穿成这样?” 面对陆准的询问,陆泓振振有词,“既然到了南都,自然要拜谒过孝陵之后才算是真正的致仕。安排也已经下来了,我明日就去拜谒孝陵。”说罢,他又用审视的目光看了陆准一圈,质疑道,“你是孝陵卫指挥佥事,如今都分管些什么?官员谒陵的督查和护卫诸事也是孝陵卫的职责所在,你这个佥事怎么连这个都不知道?” “啊?我……”陆准没想到他会问这个,怔愣了半晌才回答道,“我这两天……对,我这两天偶感风寒,脑子懵得很,在家病休。所以,这些事情就没来得及知道。” 陆泓听了虽然有些不相信,但既然陆准如此说了,他毕竟没有管束孝陵卫的职权,因而就勉强将这一条放过了。 陆准见状却暗暗地舒了口气,他刚刚可是将自己的职权分管给含混过去了,其实现在他哪里来的分管?整个孝陵卫都控制在他手里了。 不过这种事情,最好还是别让陆泓知道得好,否则,他这个最为重视大明规制的大哥肯定就会刨根究底、横生枝节。到手的权力,陆准肯定不见得要分出去吧?所以说,让他知道了,到时候可就不好处置了。兄弟反目……陆家不喜欢这样的戏码。 “那……大哥,住驿站干嘛啊?咱们家的宅子从二哥走了之后,现在还空着呢,你正好可以住进去。” 只可惜,陆准的这一片好心也被陆泓当成了驴肝肺,非但人家不领情,反而将陆准一顿斥责。 “荒唐!”陆泓斥道,“先国后家,岂有因私废公的道理?拜谒皇陵之前,公事未了,我只能暂居驿馆,不能回家。此事休要再提!我累了,你不必过多纠缠。身体好了,就早点回去处理公务。若是还没好,那就回去好好养着!” 时隔六年,再一次见面竟然是这幅样子。陆准来的时候是带着满心欢喜居多,而离开驿馆的时候,什么欢心都散尽了。他现在的心情,那就是乌云笼罩,一派晦暗。 ※※※ 如果陆准能穿越一次的话,那他现在就可以明确的形容出他心里头想的意思。 虽然新的日子还没开始,但他已经可以展望到陆泓归来之后,陆家的日子,或者说他陆准的日子会变成个什么模样了。 陆泓离开的这些年里,陆准的人生就像是在扎鸡毛掸子。虽然在别人眼里不值钱,但他自己知道,每天让这鸡毛掸子多填几根鸡毛,变得漂亮一点儿,他有多快乐。时时刻刻指望着这鸡毛掸子在以后,能给他干成大事情。 可谁知道,陆泓突然以这种姿态回来了,性格却变得比走的时候还要固执。套用后世著名家刘震云的一个书名来展望未来,那个词儿就叫:一地鸡毛。 “怎么?出师不利?”冯谦看陆准出洋相,似乎是觉得蛮开心的,见他气呼呼的进来,便笑眯眯的问道,“大爷不肯回来?那不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吗?至于因为这个不高兴?” “至于!”陆准认真地看着冯谦,语气带着强调的意味,“这是态度问题!他不仅没变,而且比以前更顽固了。就这样,还东山再起?他老老实实在家里躬耕治学,那就万民之福了!还是别去淌朝堂那趟浑水的好!” “怎么了?”冯谦起身坐到陆准身边的位子上,问道,“他又跟你讲什么忧国忧民的大道理了?能把你气成这样?这还真是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啊!” “你少幸灾乐祸!”陆准拍案而起,指着冯谦说道,“你不是不知道我大哥是哪一路的货色!他就是那种一个人不管不顾在前头一路走一路撒米的家伙,一千个人跟在他身后都收拾不干净那烂摊子!” 冯谦皱眉道:“那倒也不至于。” “还不至于?”陆准摇着头坐下来,叹口气道,“你等着瞧吧,他能把一切都给毁干净喽!” 冯谦听罢,摇头笑了。再转回目光的时候,眼中已经没有了嬉闹的情绪,而是换上了一副正经严肃的面相,他十分认真地对陆准问道:“陆准,你是谁?” “什么?”陆准并非是没有听清,而完全是没有听懂。 冯谦愈发认真,重复了一遍,“我说,你是谁?” “我?我陆准啊。”陆准的脸色有些茫然不知所措,他还是不能理解这个问题。 冯谦皱眉道:“你也知道你是陆准,那你还知不知道,你是孝陵卫的指挥佥事,是孝陵卫前后左右四个千户所的主心骨?事情还没发生,你慌什么?” “我慌了吗?”陆准不承认。 “你慌了!”冯谦毫不留情的揭破她的伪装,“不就是你大哥吗?他要是真能把你怎么样,他就不会这么狼狈地被人从京城赶出来了!辞官回乡,不就是混不下去了吗?他一个官场失意的人,你还怕斗不过他?有些事情瞒得住就瞒,瞒不住就算了,他真的想插手孝陵卫的事情,也得问问你下头的骄兵悍将答不答应。而这一切的前提是,你不能慌!” ------------ 第237章 四更夜半 对,不能慌,慌什么? 冯谦的一番话让陆准想明白了事情。 如果陆泓以兄长的身份来阻挠他,那他根本没有资格插手孝陵卫的事务。而如果陆泓不以兄长的身份,而是站在朝廷的角度上来阻挠他,那就更没有道理了。别说他这吏部郎中的身份已经交卸,就算还在任上,也管不到孝陵卫这样的南都亲军卫。 想明白了自然能高枕安卧,但老天爷似乎就是想要捉弄陆准一般,他的高枕安卧仅仅就到了当夜的四更过半,便被一声惊天动地、震耳欲聋的巨响给惊醒了。 事发突然又过于震撼,陆准根本来不及多想,甚至都来不及将衣服穿好,便急匆匆跑出门来。而就在他跑出来的时候,整个陆宅已经是灯火通明,大红的火把在众人手中燃烧,照得夜空一片火红。 同样被巨响震醒的冯谦不管不顾的跑到了陆准这里,见陆准没出什么事情,神色稍松,但紧接着便又拧紧了眉毛,四下打量了慌乱的亲兵和下人一圈,对陆准问道:“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吗?” “不知道。”陆准当然不知道,但初春的风还比较冷硬,夜风一吹,他整个人几个哆嗦之下也清醒了不少。回忆起刚刚震耳欲聋的巨响,他清楚地知道,那不可能是在做梦,而是真真切切就在须臾之前发生过的事情。 “会不会是地震?”冯谦一边接过亲兵递过来的衣服穿上,一边对陆准问道。 陆准摆手吩咐亲兵将家居衣服拿下去,换常服过来,摇着头对冯谦说道:“不可能是地震!咱们这个地方虽然地震频仍,但也没那么频繁。除了宣宗以太子身份在南都监国的那段时候之外,一般都是数年才会有一次,而且规模都比较小。更何况……地震不是这样的!声音这么大,耳朵都差点儿震聋了,却就那么一声之后就没了动静。南都城里八成都会有知觉,怕是很多人都会觉得是咱们这个方向地震了倒是真的。” 说话间,陆准已经在邵开河、邵化海的服侍下穿好了他绣着豹子的绯红四品武职常服,带好了头上的乌纱帽。扭过头对两人吩咐道:“你们两个再叫上两个人,分头去四个千户所,给我把掌印千户统统喊过来。” 邵家兄弟答应一声刚要离去,就听冯谦补充道:“另外,再叫人去一趟陵墙内,找神宫监和我们的人询问一下。”见两人将目光转向陆准,冯谦对陆准补充说明道:“我怀疑这响声是从陵墙内传出来的。如果真是这样,那就是天大的事情!” 陆准点点头,吩咐道:“去吧,动作快着点儿。现在已经是四更过半,五更之前,我必须知道那声巨响到底是因何而来!” 两人领命退下,陆准长长的叹出一口气,转身走向书房,冯谦紧紧跟随在身后。 ※※※ 五更天,陆宅书房。 自从冯谦归来之后,陆准已经很久没有坐在原本就属于他的这张大案后的椅子上了,而今天,却一反常态。 四个掌印正千户前后脚赶到的时候,进入书房,就看到正坐在案后仰着头扶额沉思的陆准,紧接着,便看到了大案前侧身站着的冯谦。 四人中,张应奎打从陆准接任世职的时候就是他的部下,性格素来求稳;黎鸿禧在本所几乎是被架空了,可以说是现在最懵的一个;而蒋镛从来都是个胆小怕事的墙头草性格,更不能指望他做些什么说些什么。 最终,也只好是童正武和冯谦眼神交流了一番之后,试探着开口。因为知道由于今晚的事情,陆准的心情不会好,再加上现在陆准是以上官的身份召见他们,既然已经说了归附,那措辞就难免要正式一些。童正武问道:“大人,您深夜召下官等来,是为了刚刚的事情吗?” “否则呢?”陆准猛地睁开眼睛,坐直身子,目光炯炯直逼童正武,“你是觉得事情还不够大,不足以引起我的重视?” “不,下官的意思是……” 童正武试图解释,却被陆准不耐烦地打断了,“别跟我废话,说罢,刚刚那一声巨响到底是怎么回事儿?谁的辖地出了事情,现在就明明白白告诉我。我陆准是个什么性格,你们都清楚。老实交代,我的部下我自然会竭力回护。但如果你们连我都敢骗的话,那我可就只能看着你们自生自灭了。谁先说?”陆准的目光在四个人身上绕了一圈,见没有人主动开口,便点名道:“张应奎!说说,怎么回事?” “大人,卑职不知道啊!”张应奎回答说,“卑职也糊涂着呢,但可以肯定,不是左千户所的事情。”他说完,就把目光转向了黎鸿禧。 黎鸿禧浑身汗毛倒立,冷汗瞬间密布全身,连忙摆手道:“也不是卑职的辖地!卑职来之前特意和邓大人一起详细询问了下面,确实不是前所的事情!” 陆准听罢点点头,看向童正武。 童正武坦然摇头道:“不可能是我们右千户所,这么大的事情,下面不敢隐瞒的,我来之前也仔细查问过。” 陆准再一次点点头,审视的目光投向蒋镛,语气玩味的问道:“蒋大人,这么说,是你的辖地出了事情?” 蒋镛向来胆子小,这会儿胆都快被吓破了,听陆准这么发问,就知道他今天根本就不想顾忌往日的什么情分。心中一紧,顿时双腿一软直接跪在了地上,指天发誓,“大人明鉴,下官对天发誓,绝不是下官辖地的事情。连带着功臣墓那边,下官都询问过了,确实是没有查到源头。” “都不知道?”陆准看了冯谦一眼,手中的翡翠金蟾飞快地绕着手指头转了几圈,“孝陵卫辖地总共只有这么大的地方,难不成还出了鬼了?”他说罢,猛地站起身来,手在桌子上狠狠地拍了一下,正待发火,一旁的冯谦却抢在他发火之前说话了。 “去陵内的人怎么还不回来?”冯谦这话问的是邵家兄弟,陆准被他提示了一下,暂时压下怒火,询问的目光也跟着转了过去。 ------------ 第238章 享殿爆炸 孝陵的位置,紧靠宫城,北依钟山,南有皇墙,内有神宫监,外有孝陵卫,安全系数应该算是很高很高的了。但当邵开河奉命赶到神宫监及陵内精兵看护范围之外几里地的时候,就看到了冲天的火光,心中一阵浓浓的不安。 匆匆赶上前去,忙乱中的陵内几乎是毫不设防,每一个跟邵开河擦肩而过的人脸上都写满了慌张和无助。 “怎么回事儿?”邵开河拦住其中一个面熟的,急急地问道,“你们丁大人呢?丁禹州呢?” 那人估计是被吓蒙了,见邵开河凶神恶煞,便更加有些说不清楚话,“在……在……” “在哪儿?说啊!”邵开河急道。 那人吭哧了半天,才总算吐出整话来,却当即把邵开河吓了一大跳,“享殿爆炸起火,丁大人……丁大人正带人救火呢!” “享殿爆炸?”邵开河登时脑子就是一片空白。 ※※※ 剧烈的爆炸,再加上爆炸之后的大火,将整个享殿变成了一片废墟。 忙碌终于停止下来,神宫监的太监们一顿哭爹喊娘的嚎啕,而丁禹州则失魂落魄的坐在废墟残存的门槛上,不停地摇头,嘴里嘟嘟囔囔却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丁大人。”得知消息后,同样参与了救火的邵开河此时脸上、手上、身上也全是黑灰和湿潮的水渍。但他好歹还记得自己来时带来的任务,见此间事了,也终于腾出机会跟丁禹州说,“丁大人,咱们走吧,三爷还在府里等着你跟他汇报这里的情况呢!” “三爷?”丁禹州听到这个称呼,顿时眼睛便是一红,抬手用力揉了揉脸颊,仰起头,对邵开河说道,“三爷把这么重要的事情交给我,却被我办成了这样……我还有什么脸面见三爷?邵大人,回去替我跟三爷说,就说禹州对不起他的信任,大恩大德,只有来世再报了……” “你说什么胡话!”邵开河猛地窜上前一步,将丁禹州从地上扯了起来,双眼紧紧地盯着对方,不敢置信的问道,“丁禹州,你要干什么?我告诉你,在三爷允许你去死之前,你没有死的权力!没脸见三爷就可以不见了吗?你也知道三爷信任你,把这么重要的事情交给你,把孝陵卫最精锐的士兵交给你,你就这么回报三爷?出了事情,就想着一死了之?丁禹州,算我平时错看了你,你就是个懦夫!” “我能怎么办?”丁禹州疯了似的突然暴发一声怒吼,用力推开邵开河抓住他衣领的手,咆哮道,“你告诉我,我能怎么办?享殿被炸,这是小事情嘛?朝廷查问下来,总要有人为此负责吧!三爷一向护短,我丁禹州也感激三爷的回护,但我不想让三爷为我的事情感到为难!如果总要有人用命去抵罪,去止住朝廷的流言,去平息陛下的怒火,我希望这个人是我!也必须是我!” “你错了。”邵开河的目光渐渐变冷,眼神严肃地看着丁禹州的眼睛,认真地对他说道,“亏你出身左千户所,亏你还肯叫一声三爷。我告诉你,丁禹州,如果这件事情该你负责任,你自然会受到应有的惩戒。但如果事情跟你没关系,三爷也不会允许别人白白的把屎尿扣在你脑袋上。有一句话,你给我记住,忠心不二,不仅仅是三爷要你去死,你就得马上引剑自裁,而且是三爷要你活着的时候,你就必须得给三爷好好活着!你的生死?哼,你以为你有资格做主吗?” “我……”丁禹州试图开口,但在邵开河灼灼逼人的目光之下,终究还是软了下来,“好,我这就去面见三爷,把事情说清楚。” 这边,邵开河和丁禹州刚刚想走,那边,此时神宫监的大太监曹喜便急急忙忙的跑了过来。他是贬谪之人,被赶出京城的时候已经是半百之年,知道这辈子都没有再回宫中,重掌权力的机会了,所以才格外重视金银。在神宫监利用职权之便,大肆敛财,意图让自己最后的人生可以过得舒服一些。可谁能想到,却遇到这等天底下一等一的倒霉事情。 爆炸发生的时候,由于神宫监距离享殿比较近,受到了很大的波及。曹喜在睡梦中被碎瓦片砸伤了脑袋,但好在只是轻伤,没有伤及性命,也不至于晕倒。但说是好事,其实也不然,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想要瞒住几乎是不可能的,曹喜是太监们的主心骨。而他自己,此时心中却没了主心骨。见丁禹州要走,他便急忙上前来拦住。 “丁大人,您这是去哪儿?”往日里自觉高出半头的神宫监首领,此时也不得不低下他自认为高贵的头颅。 丁禹州叹口气,回答说:“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下官总要去向我家三爷禀报的。至于如何裁断,还要看三爷的意思。” 曹喜一愣,连忙说道:“那不知丁大人可否愿意为我等带一句话?” “什么话?”丁禹州问道。 “很简单,很简单!”曹喜连忙回答说,“您只要告诉陆大人,我神宫监在这次享殿爆炸案上,愿意与孝陵卫同进共退,但有吩咐,无所不从。只求陆大人保住我等性命!”说罢,曹喜见丁禹州神色中很是犹豫,急急地又加了几句话,“丁大人,事情毕竟是发生在陵内的!无论朝廷派谁下来查,都绕不过孝陵卫和神宫监。只要我们两者达成攻守同盟,咬死了这是雷火击殿,想来不管派谁来,都查不到什么东西的。别忘了,孝陵卫世代经营此处,根基之深不是旁人可以想象的。再加上我们神宫监的配合,这一局,未必不能绝地翻盘!” 丁禹州听罢,轻轻点了点头道:“好吧,话我一定帮曹公公您带到。但三爷什么意思,却不是我等做属下的可以揣测的。不过,我听曹公公的话,觉得实在很有道理,两边都有好处的事情,三爷应当不会拒绝。” ------------ 第239章 内情 丁禹州带回的噩耗让陆准愣了很久,连带着屋中的其他人也同样是如遭雷戗一般,一瞬间,一屋子的人都傻了。 自太祖龙御归天,安葬孝陵之后,孝陵卫承袭这么多代,见过的大风大浪也不算少,但这一次,却显然是形势最为严峻、最危急的一次。 今天人家可以炸享殿,明天人家就可以炸皇陵。享殿连同太祖爷的牌位一块儿被炸,紧接着又被烈火焚毁,朝中百官肯定会问,连大明的祖宗陵寝都看不住,那要孝陵卫还有什么用? 沉默良久,陆准摆手示意所有人先行退下,安排去其他的屋子吃早饭顺便休息。等屋内人都散去了,他习惯性的看向冯谦,苦笑着询问道:“如之奈何啊?” 冯谦坐下来,虽然心中一样惶惶不安,但他此时却不能表现出来。反而略带着玩笑意味的对陆准说道:“怎么?还有闲心开玩笑,‘如之奈何’?看起来,你是有办法喽?” “办法倒是没有,想法隐约有点儿。”陆准挠挠头,对冯谦解释道,“从刚刚禹州说的话,咱们起码知道了两点,第一,起火点,或者说是爆炸点,应该在房梁,那么剧烈的爆炸,得有多少炸药?如果真的只是想炸掉享殿的话,那是不是应该把炸药安放在更好的位置上,比如……梁柱?当然,我不是很懂,对这个东西我是一知半解,正牌的外行。但我觉得,他的目的应该不是炸掉享殿,而单纯的是搞出大的动静来。但不管是什么目的,这个人的仇视情绪我觉得不在皇陵,而在孝陵卫。当然,其目标是神宫监也是有可能的。” “这么说,要么是跟你有仇,要么是跟神宫监的宦官有仇?”冯谦摇头道,“那就麻烦了,跟宦官结仇的人不会多,而且,这些宦官都已经被贬谪到这个地方来了,还能有什么威胁?东山再起的机会几乎为零,谁又会大费周章的对其下手?再说了,就算要下手,弄到那么大批量的黑火药也是问题,能弄到,又能将火药搬到房梁上去安置好,必须是很了解孝陵卫的人。” “对,这话没错!”陆准对此深以为然,“那么大批量的黑火药,想弄到首先是问题。然后是藏存,再然后是搬运,最后才是引爆。每一个步骤都很难,但对于某些人来说又比较简单。比如,只要知道陵内精兵的换岗时间,以及防卫的松紧,就能够顺利的分批分次将黑火药搬进享殿藏好。又或者……买通了神宫监的人?哎?对了!开河,去帮我把丁禹州叫过来,我有事情问他。” “是。”门外传来邵开河答应的声音,不多时,丁禹州便被再次带到了陆准的面前。 “禹州,这次救火,我孝陵卫可有伤亡吗?”陆准问道。 丁禹州想了想,回答说:“的确是有不少受伤的,但所幸没出人命。不过……” “不过什么?”陆准皱起了眉头,“只不过,神宫监倒是有一个公公不幸罹难,经查实,此人名叫孙福久,是去年年初发配至孝陵卫,后来就被安排去神宫监种菜的一个宦官。” “孙福久……唔,好像是有这么个人。”陆准一边点头,一边将询问的眼神看向冯谦。 冯谦接过陆准的话头,对丁禹州询问道:“这个孙福久确定是救火死的吗?你亲眼所见?” 丁禹州犹豫了一下说道:“倒是……没有亲眼所见。当时的情况,冯先生您也应该能想象得到,实在是太混乱了。神宫监的人大多被吓蒙了,只有卑职带人救火,确实是没有注意到是不是有宦官在内。是救火之后,整个大殿都坍塌得差不多了,卑职派人进去搜寻,才发现此人的尸骨。可怜啊,被烧的七零八落。” 冯谦听罢,追问道:“既然已经被烧成那样,你怎么确认是孙福久呢?” 丁禹州回答说:“是神宫监的人辨认的,再说了,看那尸体的残骸,也确实是个宦官。” 对于这样含糊其辞的回答,冯谦并不满意,“这么说,你没办法确定此人身份喽!仅凭神宫监的一面之词,就确定此人身份,是否过于草率?” 听到冯谦竟然斥责自己,丁禹州当即便不满地皱起眉头,声音也不觉加大,“那冯先生以为该如何判断呢?此人已经被烧成了焦炭,尸骨也不全了,更何况,没什么更有特征的衣物、饰品可以作为佐证。这样的一具尸体,冯先生若是觉得我无能,那你倒是教教我,该如何判断……” “放肆!”陆准拍了下扶手,呵斥道,“不过是简单的询问罢了,你怎么跟冯先生说话的?冯先生什么身份?轮得到你来质问?” “是,卑职知罪。”丁禹州连忙低头,不敢跟陆准争辩。 陆准瞪了他两眼,摆手吩咐他下去,房门关紧,陆准才叹了口气,摇头道:“冯谦呐,麻烦大了!” “你也猜到了?”冯谦显然心中也已经猜到了嫌疑人物,只是没有挑明而已。 “哼,还能有谁?”陆准站起身来,皱着眉头,负手走到窗边,向外看去,“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啊!孝陵卫总共还剩下多少人?自国初至此,多少代人的交情,就一定要闹得鱼死网破吗?再说了,这样的手段,有些长进倒是有些长进,但到底还是不够看。冯谦,你怎么看?我是该照实禀报,还是按照神宫监的意思,将这事情压下来算了。” 冯谦想了想道:“事情到底是应该捅破天,还是应该蒙起来,我倒是觉得,应该看是派谁来审。” “派谁来审不用猜了!我知道!”陆准转过身来,看着冯谦道,“按说皇家事情,要么东厂,要么锦衣卫。但锦衣卫在陆伯爷暴毙之后,便威权不再,东厂现如今也是嚣张不起来了。咱们这位陛下信任文臣,如今当政的又是徐阁老一派,派来的必定是徐阁老的人。至于派谁来?也不用猜,那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呢!” 冯谦听罢一愣,随即点头道:“没错,那确实是个不错的人选。” ------------ 第240章 纠结 赵贞吉,表字孟静,号大洲,生于四川内江,嘉靖十四年乙未科登进士及第,名次很靠前,位列二甲第二名。 自古有言,习得文武艺,卖与帝王家。天下英雄是否尽入帝王瓮中还值得推敲商榷,但治世天下的才子,却显然几乎都是入了帝王之幕府。如此激烈的竞争,有人争了一辈子,皓首穷经,却连个举人都考不上。而赵贞吉考中进士的时候才多大年纪?年仅二十八岁。 而且这位仁兄在张榜之前,是内定的该科榜眼。都察院左都御史王廷相评价他的文章说,即便是汉代贾谊的《治安策》也比不上他。只因为语气太直,不为嘉靖皇帝所喜,才由原本的一甲二名改为了二甲二名。 但可笑的是,张榜之后,贬斥他名次的嘉靖皇帝又想起他来,顿时觉得后悔了。于是首选其为庶吉士,特旨留馆。 这样的一位进士及第,在青史之中留下了博学才高的名声,但其仕途却可以用‘百转千折、波澜壮阔’来形容了。有过高峰,也有过低谷,有过鹰击长空的壮志豪情,也有过痛不欲生的坎坷境遇。 最赏识的皇帝座下,却偏偏有个他身为儒士最为不齿的奸臣。宦海沉浮,直到如今的隆庆二年,赵贞吉被磨平了棱角,早已不再是年轻时的赵贞吉了。 “要说当年的赵大人,和我大哥如今这副模样真像。”陆准坐在窗边,眯着眼睛,如此评价道,“看谁都不顺眼,跟谁都想争个高下。孔夫子的门徒刚出学堂的时候,几乎个个如此。但真正能坚持一辈子的又有几个呢?不说现在,就说当年,三千徒众立,七十二贤人。亲手教出来的,三千人里都有两千多个走样的,更何况是隔了多少代的徒子徒孙呢?” 冯谦点头表示认同,“朝廷、宦海,那是最不容易把持自己的地方。大明立国这么多年,出过几个海瑞?更何况,在百姓眼里,海青天是海青天。在家人眼里,或许恨不得没有这个海青天。对得起这边就对不起那边,哪有那么多的两全其美?” “所以说啊,赵贞吉……”陆准仰头想了想,笑道,“如果真的所料不差,是他来审理的话……”说到这儿,陆准的脸色却是突然一变道,“恐怕,也不太好办呐!” 冯谦是最了解陆准的人,见他这幅样子,就知道他是拿不定主意了,于是便开口道:“怎么?还下不了决心吗?我是说过做事要留一线,但是真到了需要斩草除根的时候,你也不能手软呐!陆准,犹犹豫豫的这不像你。你不仅要对你自己负责,要对陆家负责,别忘了,你还要对孝陵卫这么多的官兵负责。他们都指望着你呢!这个时候,可千万不能走错啊!” 陆准扶额,仰头长叹一声,“可我毕竟答应过老爷子……” “那你就看着他咄咄逼人?”冯谦横眉冷目,在这种时候,哪怕他自己心里也在打鼓,同样徘徊,但他必须要给陆准信心,让陆准尽快下决定,“你已经够给他面子的了!而他呢?陆准,你还没看清楚吗?萧赞他疯了!他不仅不在乎自己的生死,而且连孝陵卫其他人的生死也不在乎了!你看看,你看看现在,孝陵卫被他搞得人心惶惶,他什么意思?他想让事情闹大,他想把所有人的目光吸引到孝陵卫来。他疯了!他觉得只要朝廷注意到孝陵卫,他就能把你这个实权者推出去顶这次大案的雷,除掉了你之后,他就可以重掌孝陵卫!陆准,还不明白吗?” “明白是明白,可我……”陆准的话只说了一半,就被迫停了下来。 事情的真相不需要查,不需要问,很简单易懂,很一目了然。 死在享殿内的孙福久到底是谁的人,这不重要。他要么是老爷子留下来的暗棋,要么就是萧赞自己买通的人。陆准比较倾向于前者,但即便猜错也无所谓,反正他在死之前干的那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情肯定是受了萧赞的指使。 他是个种菜的,也经常会被派去干一些搬运之类的粗活。比如添置祭器,更换祭品等等,他有很多时间可以接触到享殿。而且,他就住在神宫监,距离享殿并不远,里面只要防卫稍稍松懈,他就有做炸药、藏炸药的机会。 距离上一次陆准跟萧赞发生矛盾已经过去数个月了,萧赞有足够的时间利用孙福久转移这么大批量的炸药,并且最终引爆。 那么炸药是从哪儿来的呢?还记得孝陵卫地下的密道吗?囤积的物品之中就有现成的炸药。第一次被陆准发现,就是因为下面突然爆炸。只不过当时是雨天,爆炸的地方又不重要,所以才没有引起什么大风大浪,轻易地被萧崇德压了下去。 陆准记得,萧赞也极有可能记得。而想要弄到密道的地图对于他而言,或许比陆准更加简单,因为秘密一直是由萧崇德保守的,他在不经意间透露一点儿就足够萧赞利用起来了。 但即便是已经确认了主谋又能怎么样呢?难道要陆准亲手将萧赞送上断头台,甚至是凌迟处死,抄家灭族吗? 陆准是个知恩图报的人,而对他恩重如山的人正是萧赞的父亲。如果萧崇德还在,陆准大可以去跟他陈述利害,甚至当场反目,或许因为有尽忠职守这个名头,再加上萧赞惹祸在前,他还不会受到什么道德上的谴责。 但现如今,一切都不一样了!萧崇德去世不到一年,也称得上是尸骨未寒。人死为大!这个时候,去找萧家的麻烦,无论如何,都不会有人给陆准一个好评价的。忘恩负义的骂名,陆准不想担。如果有可能,他还是想保住萧赞,履行对萧崇德最后的承诺。 可冯谦说的也有道理,他陆准是孝陵卫的主心骨,他不能只想着自己。否则,孝陵卫转眼就会重归动荡,他的努力也将在一夜之间付之东流。 ------------ 第241章 官聚孝陵 不觉天明,往日里庄严肃穆,除非祭祀的日子,否则不会有太多人集聚的孝陵,此时如同每年大祭一般,挤满了南都的王公贵胄、文武官员。 以守备南都、统领中军都督府事的魏国公徐鹏举为首,并协同守备南都、统领后军都督府事的灵璧侯汤世隆,南都兵部尚书兼参赞机务刘采,这一批南都守备官齐齐赶到。 连带着除刘采之外的其余南都尚书,南都吏部尚书吴岳、南都户部尚书刘体乾、南都原礼部尚书赵贞吉、南都刑部尚书孙植、南都工部尚书裴宇,不管跟这事情沾不沾关系,反正该来的不该来的一个都没有落下。就连总督南都粮储的游震得、南都都察院左都御史林云同也都来了。 人群之中最不该来却偏偏还是来了的,大概就是陆准那位好管闲事的大哥陆泓了。他一个小小的吏部验封清吏司郎中……还是前任,挤在这么多的公侯伯爵、一二品大员堆里头,那一身青袍在绯袍堆里头,怎么看怎么扎眼睛。 但实际上,这么多人,看起来声势浩大,乱哄哄的挤成一片,在圣旨未下之前,真正能管得着神宫监和孝陵卫的,却不是这些看似手握重权的大人们。而是被挤在一边,插不上嘴的那位公公,以南都守备之职掌南都司礼监太监印的宦官——余俊。 和曹喜这样的贬谪太监不一样的是,余俊这样的守备太监却是当朝天子面前的红人。但谁让他生不逢时呢?本朝天子信重朝臣,众正盈朝,又怎容得宵小作祟?谁是宵小啊?锦衣恶犬是宵小,宦官是宵小。 因此,在这么多大人面前,轮不着余俊发号施令。不过就看他那阴鸷的目光,怕是已经把不远处畏畏缩缩的曹喜等人活刮了几个来回了。 ※※※ 陆准看看正义正言辞的也不知道在批驳谁的众位大人,还是决定离现场远一点儿。 就算他是孝陵卫实际掌权者又能如何?他上头,一个指挥使,两个指挥同知,各个都是足够撑起来给他顶雷的。想要用这样一次事故铲除陆准,萧赞实在是想太多了,脑回路都不是正常人该有的。 现在陆准只要保持一副‘我什么都不知道,也不关我的事’的样子,谁都拿他没辙。毕竟,第一,他不是名义上的孝陵卫最高指挥官;第二,出事的不是他的辖地;第三,精兵隶属神宫监,不属于他陆准,就算暗地里确实是只听他的摆布又怎么样,名义在很多时候是极其重要的。 如果陆准不想保住神宫监麾下的那些孝陵卫精兵,那可以这么说,这事情从现在开始,跟他就没有了半点儿的关系。管他风浪滔滔,反正倒霉的不会是他陆某人就是了。只不过,他的性格决定了,即便他现在打定主意在必要的时候可以牺牲萧赞,但也还是不想放弃那些忠心耿耿的精兵的。 当然,现在说什么都为时尚早,朝廷怕是还不知道这儿的事情呢,等朝廷的旨意下来,大戏才真正开始。 躲在一边看了一会儿热闹,陆准便注意到了曹喜等人。紧接着,自然也就注意到了余俊的目光,他凑到曹喜身边,询问道:“曹公公,您不打算去……说点儿什么?” 他的目光挑向余俊,意思一目了然。 曹喜看了他一眼,苦着一张脸,叹着气,轻声说道:“您看余公公那脸色……小人哪里敢去招惹他嘛?陆大人,您是英雄,要不……您帮小人去探探路?” 探路?探什么路? 陆准心里头明白得很,曹喜的意思根本就不什么探路,而是想要从他这里打探一下他对此事的处理意见。到底是愿意联合神宫监将事情压下去,还是打算放弃神宫监,苟全自己。 现如今,事情出在陵内,自然是神宫监和陵内精兵需要担责任,孝陵卫如果说有责任的话,那肯定责任在指挥使而不在下面。陆准救神宫监,就是救陵内的精兵。不管神宫监死活,也就是放弃了陵内的精兵。这一点,陆准同样很清楚。 不需要多加什么考虑,他冲曹喜笑道:“曹大人,这路没什么好探的,要不然……咱们一块儿去?” 听到前半句,曹喜心头一紧,但听到后半句之后,曹喜的精神便稍稍放松了下来。他也冲陆准善意的笑了笑,二人一起来到余俊身旁。 对陆准,余俊多少有些尊重。 毕竟他不是这些达官显贵,对于孝陵卫的内幕他知道得更多一点。面前这位就是孝陵卫实际上的掌权者,如果能够得到他的支持,这件事情会比较容易平定。反之,则会很困难。 “陆大人,发生这样的事情,你我都不愿意看到,但咱家还是要问一问,陆大人知道这事情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吗?” 余俊问的是陆准,陆准却不愿意正面回答,他看向曹喜,对余俊说道:“余公公,您也知道,孝陵卫固守陵外,可这一次的事情,却是发生在陵内的。具体情况,到底还是曹公公知道的更清楚些。下官浅见,是不是让曹公公将原委说上一说?” 提到了曹喜,余俊的脸色顿时没有了笑容,较之刚刚还要更加阴沉一些。但陆准已经开口,余俊却不好不给他这个面子,只得吩咐道:“既然陆大人要你说,你就说说看吧,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小人以为,应该是……应该是雷火击殿,致使如此轰然巨响。而紧接着大殿起火,才成了这副样子……”曹喜原本就没有底气,说出这话之后,又被余俊不停地瞪着,更加心虚,声音便是越来越小。 等他没有了声音,余俊才冷笑道:“你这家伙是真不想要命了?到这个时候了,还敢骗我!你说雷火击殿?我问你,这个季节,南都会打雷吗?没有雨,打的什么雷?你还不说实话!” 曹喜顿时吓蒙了,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陆准这时才笑着上前解围道:“余公公容禀,下官倒是有些不同的发现。” ------------ 第242章 统一阵线 这一整天,萧赞被自己千辛万苦给别人制造的麻烦搞得焦头烂额。 对于他而言,这个世界上最有道理的一句话大概就是莫过于是:有的时候,你不努力一下,就永远都不知道什么叫绝望。 在用尽了脑筋,动尽了心思,辛辛苦苦查到了父亲留下的本不准备再因为任何事情而动用的暗棋,和那一条条曾经给孝陵卫带来辉煌的地下密道。他可谓是熬透了心血,也在此消耗掉了自己所有的勇气和耐心,就是为了能把陆准拉下马。 可结果呢? 结果让他瞠目结舌! 陆准什么都没有说,什么都没有做,只远远的躲在一边看热闹。所有的脏水都泼到了他萧赞的身上,达官显贵们都在质疑他萧赞的能力,都在质问他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萧赞不明白。 尤其是在看到往日里根本连到孝陵卫指挥使衙门点个卯都懒得,见了他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整天醉生梦死的两个指挥同知此时的模样之后,他就更加迷茫了。 他们往日里摆出这幅恭敬的样子,绝对是在对着原先的萧崇德和现在的陆准,才会有的。这两个人是他们醉生梦死的生活的保障,也是他们趋利避害之后给自己选择的最佳的靠山。 可现在是怎么了?他们两个今天在萧赞面前也是那副敬畏如虎的样子,好像孝陵卫所有的事情原本就是唯他萧赞马首是瞻似的。 没有人体谅他,没有人听他解释。他试图为自己说话,却只能是越抹越黑,这些大人们看他的目光可也是越来越不善了。 终于,所有的人都散去了。 在朝廷的圣旨下达之前,他们的职权都管不到这里。而唯独管得到这里的余俊,则已经被陆准邀请去了府上,醇酒佳肴是少不了的,至于酒后的小活动,只要余俊愿意,陆准显然也是不介意多给他安排几个的。 ※※※ 安顿好了余俊,陆准也已经是醉意微醺。但理智告诉他今天的事情还远远没有结束,用凉水抹了把脸,好歹精神了一下,他转身又回到了书房。在这里,还有两个人必须要他亲自去安抚一下。这一件事,冯谦没办法代劳。 “大人!” “大人!” 两声恭谨的称呼,仿若是下属面见上官一般。但如果仔细看看两者之间的官服,就会很容易看出来其中不协调的地方。 行礼的人穿着三品武职官服,而受礼的人则穿着四品武职官服。同为武官,三品给四品行礼。再加上两方的年龄,三品的那两位年纪加起来怕有近百岁了,四品的这位却只不过是二十出头。可即便差距如此,两方的人却都觉得这个礼行的是理所应当。 “宋大人,叶大人,不必多礼,请坐吧。”毕竟论职位在自己之上,陆准对这两人还是保持了一定的尊敬,抬手引两人入座之后,自己才在对面的位子上坐了下来。 此时造访的两人,就正是白天让萧赞百思不得其解的两位孝陵卫指挥同知,一个名叫宋占高,另一个名叫叶松奇。 这个时候造访,肯定是为了白天的事情,两人入座之后,不等陆准询问,性子比较急切的宋占高便忍不住开了口,“大人,我等这个时候冒昧来此,用意大人应该是很清楚得了。今天这一整天,勋贵皇戚、达官显贵对着萧赞和我们兄弟是好一番的质问呢!此事发生在孝陵,虽然不是我孝陵卫的所属范围,但那炸药是如何运进去的,总要通过孝陵卫的辖地。所以说这事情,实在是牵涉甚广!一旦朝廷派员下来查察,我等将很难脱得清关系啊!” 宋占高所说的,显然也是叶松奇所担心的事情。 不管怎么说,炸药炸掉了享殿,就算拿了神宫监和守陵的精兵去皇帝面前伏法,但只要有人追问起这炸药从何而来,问题就肯定会绕到孝陵卫的身上。孝陵卫脱不开关系,作为指挥使的萧赞的确是倒霉定了,但很难说萧赞会不会攀咬。到时候,就算陆准还能高枕而卧,甚至从中渔利,宋占高、叶松奇两人的处境也必然是十分堪忧的。 他们两个人的心思,陆准已经看透,再加上有冯谦跟他探讨过这件事情,早已订下了计策,此时只需要安抚好两个人,见机行事就可以。因此,陆准的脸色显得十分的沉稳,由此影响,连带着两人也不再如此慌乱。 陆准笑道:“这有什么好担心的?两位,别忘了,事情是发生在孝陵的,只要我们和神宫监不配合,谁又能查到什么东西来?朝廷的钦使如果是个聪明人,就应该明白这一点。替罪羊,我们自然会找好交出去,而其他的东西,就不要乱查、乱问。否则,最后闹得无法收场,可不是什么好事情!” “替罪羊?”叶松奇准确地抓到了陆准所说的这一个关键词,“不知道在大人心中,谁是替罪羊?” 陆准闻言哈哈大笑,“叶大人啊叶大人,你担心什么?毫不夸张的说,你们两人是跟我爹一代的前辈上官,算是看着我陆准一路走到现在的。对自己人,我一向比较宽容。跟我的人,只要忠心耿耿,我都尽全力让他们得到最好的。就是你们二位,也没有少从我这里拿真金白银吧?陆某对朋友、对下属从不吝啬,谁要是惹了我的人,我也会亲自替他们找回场子。你们什么时候听说过,我会拿自己人出去替我背黑锅的?” 听到这儿,宋占高、叶松奇两人不禁点了点头,陆准的护短闻名孝陵卫,几乎是人尽皆知的秘密。 “放心吧,把心放到肚子里。”陆准对两人认真的保证道,“孝陵卫如今在我手中,只要忠心对我,我保证,这一次,任何人都不会无辜受到牵连。至于替罪羊……呵呵,其实未必是替罪羊!我倒是有九成的把握,我选定的替罪羊,就是这件祸事的真凶!” 陆准说罢,叶松奇追问道:“那朝廷派下来的人怎么办?” “愿意秉公执法自然好,对朝廷,对我等,都能有一个满意的交代。”陆准一边说着,一边摩挲着手中的翡翠金蟾,“如果不愿意的话……两位大人,记住了,这天底下有九成的事情都可以用银子摆平,剩下一成……可以用更多的银子摆平。只要用对地方!” ------------ 第243章 理想与现实 孝陵发生这么大的事情,即便是再权势滔天的人也不敢将这个消息私自扣拦。而得知了消息的隆庆皇帝应该震怒,必须震怒,也确实是雷霆大怒了。 试问,在素来号称以孝治天下的大明,还有什么比自己家祖坟差点儿被人炸喽更能令皇帝愤怒的事情了? 即便当今天子素来给人一种软弱的感觉,甚至比起历代先皇都有点儿显得没有存在感了。但皇帝到底还是皇帝,天子一怒,流血漂橹,这虽然是个比喻,但却是个挺形象,也足够贴切的比喻。 很快,‘孝陵爆炸案’专案组成立了,不出陆准的所料,为了提高办案速度,圣旨派遣下来查察此事的主办官员,正是此事尚未离开南都的原南都礼部尚书赵贞吉。 陆宅,书房内。 陆准浅笑着挠挠头道:“还真是他,一点儿都没料错啊!哎,冯谦,我倒是挺好奇,为什么这主审官不是右佥都御史、应天巡抚海瑞海大人呢?” 冯谦听他那混不正经的语气就知道,这小子纯属扯淡。他心里一点儿疑惑都没有,就是找个由头没事扯闲篇。但冯谦并不想戳穿他,反正现在还真的没有什么事情可干。 “海大人未必真的是海青天!”冯谦如是说道,“海大人履新的时候,你也见过。他在应天巡抚任上也干了几个月了,我就不信你对他不是有所耳闻?海大人到底不是包龙图,断案没那么明察秋毫,反倒是很多时候都以好恶为断据。真相是什么对他来说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觉得不该吃亏的人就不能吃亏。如果说让他来查察此案,你能想象得到他会怎么判喽?” “查他个锤子?”陆准不以为然的摇头道,“萧赞既是上官,又明显是被压制的人,海大人当然同情他。我这个不遵法纪,不敬上官的家伙,是不是就要被拿下了?” “所以啊!”冯谦笑道,“你打量只有你知道吗?陛下不糊涂,阁老们也不傻。这件案子,重要的是面子,而不是真相。但一切都要以安定为首要决定因素!如果非但没有查到真相,反倒因为所谓的公平,而导致孝陵卫混乱起来。谁都负责不起的!” 陆准听罢深以为然,随后,认真地看着冯谦说道:“我发现,你是越来越会讲道理了。要不,你去帮我跟我大哥讲讲道理?整天跟我唠唠叨叨,说什么要奉公职守,为大明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话。最近些日子,还追着我问查案的进度。你说说,有他这么咸吃萝卜淡操心的没有?我是真闹不明白,他管那么多干嘛!” 冯谦听了这话,却知道陆准并不是在抱怨陆泓管得太宽,而大概是陆泓那秉公执法、铁面无私的态度让陆准受不了了。 试想,陆准的护短闻名孝陵卫,几乎无人不知。他对自家人有多好,那就更不用说了。情义在他眼中很重要,而在陆泓眼中却恰恰是相反的。 陆泓在对待亲人的事情上颇像海瑞。 海瑞至今有三妻一妾,前两任妻子均被海瑞一纸休书打发出了家门。而第三任妻子和那个小妾,则在年初,先后自杀身亡。 两个儿子在嘉靖四十五年,他被捕下狱的时候夭折,长子当年十一岁,次子只有九岁。 而最可惜的是他的小女儿,虽然海瑞对外说她是因病夭折,但早就有流言传出。实际的情况是,这只有五岁年纪的小姑娘,接受了仆人给的一张饼,而受到了海瑞的严厉斥责。海瑞竟说,一个女孩子怎么能够随随便便接受男人给的东西呢?你只有饿死才能证明清白,才配做我海瑞的女儿。小姑娘羞怕之下,绝食七天而死,可谓是人间惨祸。 而跟他很像的陆泓,虽然还没有到他那么铁石心肠的地步,但就这么发展下去,日后的变化也是可以估计的。 他不是没有亲情的人,更不是不懂什么是感情。只不过他的感情,通通都被压制在忠君爱国、伦理法度之下了。 就像对孝陵卫的这件事情一样,他面对陆准的时候,首先是把自己当成是一个还没有完全辞官归隐的官员,当成是大明的一介有良知的傲骨书生,其次才是兄长的身份。 “你想让我跟他说什么?”冯谦问道,“难道我要跟他说,你已经不是吏部郎中了,也没有资格管这个案子,我们陆大人说,你以后不要多管闲事?” “咳,你!”陆准瞪了他一眼,怒道,“跟你说正经事呢,没开玩笑!他这么折腾来折腾去的,就是掣肘!天大的一盘棋都得被他搅和喽!这事儿你不说,谁替我说去啊?你总不能指望我去……” “是指望不上你!”冯谦只得苦笑着摇头,“你啊,一碰上自家人的事情就没了分寸。你怎么就不能跟他据理力争一番呐?他又不占着道理,你怕什么啊?” “我怕伤到他!”陆准此言一出,冯谦顿时哑口无言。 是,陆准怕什么?陆准就从来不知道什么叫怕! 他不过是担心他自己跟陆泓去争辩的时候,会因为口无遮拦而让陆泓下不来台。 一个有理想,并且把理想看得很高、很大、很远、很重的人就比如说陆泓,对于这样的人来说,理想就是他活下去的支柱。理想是光明的,那他整个人就像是打了鸡血,有用不完的力气,有冲破脑袋的精神头儿。但一旦这理想被别人拍灭了,那这人就算废了。 陆准就是明知道他常常说话不计后果,着急起来虽然未必会跟陆泓动刀子,但嘴上这把刀可比手上的刀厉害多了,他不想因此伤到陆泓,更不想以这种方式让陆泓意识到他所谓的理想、抱负,或者说他向往的清平盛世都是假的,是错的,那样陆泓会接受不了。 也正因为如此,他才会让冯谦去代劳。 冯谦听出了陆准的心思,只得点头道:“好吧,我去帮你说说,但成效可不能保证。而且,圣旨已下,下一步该怎么办,你还要提早安排。” ------------ 第244章 无法谈拢 南都驿馆。 在这样一个地方,求见一个实际上已经离职多时,并且原本官位也不高的人,本身就是一个类似笑话的事情。更难得的是,冯谦的请求还没有获得马上的同意,人家扭扭捏捏好一阵子,才总算是‘千呼万唤始出来’。 和陆泓面对面坐到一起,冯谦就感觉到一股莫名的压力。 当然,这压力跟陆泓身上的什么官威可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常年和陆准混在一起,什么才叫上位者的虎威,冯谦了解得实在是太清楚了些。别说陆泓只是个小小的吏部郎中,就算他再升几级,当上吏部侍郎,也一样不会有陆准身上的那股子威风。 毕竟陆准是武官,手下掌管着一群一言不合就敢拔刀相向的军营痞将,如果这样的人身上没点儿威风的话,那大概早就被人嚼得骨头渣子都不剩了。 这股莫名的压力,与其说是来自于陆泓本身,倒不如说是来自于陆准的大哥。深知两人性格的冯谦觉得,面前的任务实在是困难极了。他想要顺利解决,绝对没有那么容易! 首先是要达成陆准脱离陆泓束缚的指令,其次还要照顾陆泓的面子?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十全十美的事情?两方都想要好,那最大几率就是两方都不讨好! “大爷,数年没有回过家了,这次途径家门而不入,是学大禹治水吗?”为了缓和气氛,冯谦说了个类似笑话的开场白,却理所当然的受到了陆泓的冷眼相待。 “大禹治水?亏得你还知道大禹治水。”陆泓一开口,嘴里头就带着浓浓的火药味道。就像陆准说过的那样,陆泓不相信自己的弟弟会平白无故变成如今这幅油滑奸吏的样子,他更多的是倾向于面前这个面善未必心善的家伙把陆准给教坏了。因此,对于冯谦,他可没有什么好脸色,甚至都不愿意多说,“若是我大明每一个官员都有大禹治水的精神,何愁天下难安?又怎么可能发生诸如当日的事情!” “当日的事情?”冯谦笑道,“大爷所说的当日的事情,是指那日孝陵享殿的爆炸案吗?” 陆泓没有说话,但他的脸色已经很明确的告诉了冯谦,他就是这个意思! 冯谦继续说道:“我倒是觉得,就算全孝陵的官兵都有大禹治水的精神,也未必能够阻止这件事情的发生啊!要知道,这天底下可不是就活着那一个人!只要还有其他人,你就避免不了其他人给你从中作梗使坏啊!享殿爆炸的事情,也不是三爷想看到的,这不也是在查吗?” 陆泓冷哼了一声,说道:“查?查什么?他一个武官,能查什么案子?还不是要等朝廷的钦使来了,这事情才能真正的了结?我就不明白了,他整天不想想自己真正应该干的事情,总是琢磨着这些职权范围之外的事情,能有什么用?” 陆泓的这幅油盐不进,不肯好好说话的样子,实在是让冯谦难以接受。他对陆准一向很有耐心,即便有时候陆准性情过于急躁了一些,但他通通都不在乎,一样是和颜悦色的好言相劝。但这样的好言相劝显然是有条件在先的,陆准尊重他,一直以来对他倚重得很,真如肱骨一般。 君以国士待我,我当以国士报之。 冯谦的心理一点都不难理解,放之四海都说得通。 但那仅仅是对陆准而已,并不包括陆准的这位不讲道理的大哥。 对于这种人,他自问没什么耐心,如果不是怕回去听陆准唠唠叨叨,看他整天被陆泓折磨得心力交瘁,他怕是早就翻脸了。但现在还不是时候,他还得静下心来,好好捋一捋自己的思路。 “大爷,你也知道什么叫做职权范围!”冯谦抓住了对方亲口所说的一个字眼,如是说道,“那既然你知道职权范围这四个字,也就该知道,您作为‘陆大人’的时候,怕是没有管辖孝陵卫的职权吧?别说吏部管的是文职官员,就算是管武职官员的兵部,也管不到陛下的亲军卫吧?孝陵卫身份特殊,孝陵的地位就更是特殊,这种事情,在下奉劝您一句,还是不要多管多问得好,否则,难免引火烧身,难以收场。” “你在威胁我?”陆泓眼神一凝,企图释放出王霸之气,可惜,他跟陆准比不了,他的王霸之气即便有也吓不住什么人,更遑论是在陆准身边‘曾经沧海难为水’的冯谦? 冯谦直接无视了他的气场释放,笑着说道:“只是个提示罢了,我建议大爷最好将这个放在心上,但不敢勉强您做什么。在下今天来,想跟您说的,也其实就只有这一句话,一层意思而已。您大概还不知道,朝廷已经下了圣旨,孝陵享殿爆炸一案,已经交由赵贞吉赵大人全权办理,要求南都官员一律配合。只不过这种事情,您也知道的,三爷的上头,还有孝陵卫指挥使萧大人、孝陵卫指挥同知宋大人、叶大人,怎么也轮不到他去表态献殷勤呢!” 陆泓闻言拍案而起,“怕不是轮不到他表态,而是你暗示他不能轻易表态吧?冯谦,你真当我是傻子不成!这些时日以来,我都打听清楚了,现在孝陵卫能做主的就是老三!对这件案子,他就应该鼎力相助!当然,我说的这些,都是建立在他不是主谋的基础之上的!如果说他就是主谋,那就没有什么好说的了!千万别让我查到真相,否则,就别怪我不顾及兄弟之情了!” “您也知道兄弟之情啊?”冯谦同样站起身来,毫不示弱的与陆泓对视,“陆大人,我再称呼您一声陆大人,您听清了,我今天来,本不想把事情说得太清楚,我以为您能谅解,能够知难而退。但现在我发现,可能不行了。既然您想要把事情挑明白,那我们就干脆挑明了说。其实,谁是孝陵卫实际上掌握实权的人重要吗?不重要!重要的是名义上孝陵卫最高的上官是孝陵卫指挥使萧赞萧大人,重要的是三爷在孝陵卫的排行是四个指挥佥事里头最末的一个。无论派多少人下来查,只要没有证据证明事情就是三爷亲手所做,这件事情,这个屎盆子就扣不到三爷的脑袋上去!”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陆泓握紧拳头,如是说道。 冯谦听罢冷笑一声,“什么叫天网恢恢,疏而不漏?难道值得同情的人就一定是好人吗?难道值得同情的人就不能是幕后的真凶吗?是,的确,三爷是把萧赞架空了。但这是老指挥使临终前默许的!三爷也答应了老指挥使,今后无论发生什么,看在老指挥使的份儿上,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给他一条活路。但是你知道萧赞都干了些什么吗?嗯?一直以来,步步紧逼,寸步不让的,不是三爷,而是萧赞!他处处想着坑三爷一把,无时无刻不想着报复,甚至不惜牺牲孝陵卫绝大多数人的利益,来满足他自己病态的快感!这难道是一个指挥使应该干的事情吗?他与三爷之间是私人恩怨,三爷已经是一忍再忍了,但这一次不同了,他惹了大麻烦了!如果不是三爷曾经答应过老指挥使,不想让老指挥使泉下有知为此而难受,他也不会直到现在还无法下定决心了!” “你的意思是,真凶是萧大人?哼,开什么玩笑?”陆泓丝毫不相信冯谦的鬼话,“我宁愿相信是老三亲手谋划了这场爆炸案,也绝不相信会是萧大人做的!他有什么能力瞒过老三的眼线,把那么大批量的炸药运送到陵内,运送到享殿,而后引爆?即便老三不是主谋,也肯定参与了此事!你不用再为他说什么话了,我不相信就是不相信,至于真相,我肯定会查个明白,但不是听你说!” “你怎么这么固执?”冯谦把话说了一箩筐,该说的说了,不该说的也说了,可偏偏陆泓就是不领情,这一点实在是让冯谦很是恼火了。他指着陆泓说道,“陆大人呐!三爷是你一母同胞的亲弟弟,从小是你看着长大的,他的秉性,你应该清楚。他向来不屑于干这种背后伤人的事情,他要干,肯定是当面锣对面鼓!” 陆泓摇头道:“那是以前的他,现在?我可不敢保证!毕竟,有你给他出谋划策,天知道,他会不会一时糊涂,被你给说服了。好了!你不要再多说了,你说什么我都不会相信的!我不待见你,你还是赶快离开吧!” 冯谦气得一会儿摇头,一会儿点头,半晌才硬生生的吐出一段威胁意义浓重的话来,“好,好,很好!陆大人,好说好商量,你不接受是不是?那好,我警告你,这件案子跟你没有半点儿关系,你也不要再插手!否则,下一次,可就没有这么容易收场了!三爷是你亲弟弟,他顾念兄弟之情,但他手下那些骄兵悍将可是什么都敢干的!别的人不用说,丁禹州这个人你应该清楚,爆炸案发生当晚,他在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就想一死抵罪,怕的就是让三爷处理起来觉得为难。你可以想想看,如果让他这样的人知道了,你如此逼迫三爷,误会三爷,他敢不敢顶着杀身之祸先除掉你这个绊脚石!” ※※※ 既定的目标并没有达到,得到的效果反而可能还不如陆准亲自去说。冯谦回到宅中,跟陆准形容了一番二人之间的对话之后,陆准也只能反复摇头,觉得哪儿都好笑,却又觉得怎么都笑不出来,那副表情,真是要多纠结有多纠结了。 过了不知多久,他才宽慰冯谦道:“咳,不就是没谈拢吗?本来也没指望着能谈拢的,没关系,没关系,多大的事情了?别发愁,你看,我不是也没说什么嘛?没事的。” 陆准的宽容让冯谦心中愈发不好受,他觉得自己实在不该那么急切,真是越活越回去了。听了陆准的宽慰,他勉强笑着转开话题,“这边的事情你安排的怎么样了?到现在,你总能下定决心了吧?很多事情都是当断不断、反受其乱的,我不是第一次跟你说了,你代表的不是你自己,你身后有孝陵卫这么多的弟兄呢!他萧赞自作自受,你没必要为了一句承诺就毁了整个孝陵卫啊!” “这事情我倒是想明白了,不能因小失大,但是……”陆准话锋一转,挠挠头道,“但是你说哈,如果萧赞要是非得跟我玩儿鱼死网破,那可怎么办呐?你是知道的,他的那些炸药,就是从地下密道里偷来的。这种事情如果一旦昭告天下,那可不仅仅是享殿爆炸的事情了,那是藏兵藏甲,意图谋反,那事情就大了!” “嗯,这倒是个问题。”冯谦点头道。 他也是此时才考虑到了陆准所说的这个问题,以萧赞现在疯了似的秉性,很难说……或者说九成九的可能,他会把他所知道的地下工事的事情说出去,而让朝廷发现了地下工事,孝陵卫就真的危险了。 炸陵,也许有个替罪羊就可以了,但谋反这样的大事,向来都是宁可错杀一千,绝对不能漏掉一个的,对于孝陵卫而言,那样大规模的查察就无异于是灭顶之灾了。 “你打算怎么做?”在发表自己的意见之前,冯谦还是想要听听陆准的想法,毕竟现在的陆准已经不同于以往了,他应该是已经有了一点儿想法,才会提出这个事情的。 事实证明,陆准确实是有一点儿想法,“那地下工事就摆在那儿,想查到还不是早晚能查到?只要知道有这么回事儿,什么时候查,他都是个隐患。要我说,一劳永逸!直接毁掉比什么都来得快!趁着赵贞吉还没查到,咱们先下手为强,比什么办法都好!” ------------ 第245章 价码 孝陵卫的地下工事。 对于孝陵卫内部的人来说,这也是一个惊天的秘密。 百余年过去,当年参与开凿这条密道的人早已连骨头都烂透了。孝陵卫的秘密监察职权被废弃了多少代,如果不是那个雨夜的突然爆炸,陆准当时作为孝陵卫左千户所正千户,这样的地位,还远远轮不到触及这样的秘密。 爆炸案让陆准再一次将目光移到了地下工事,那个雨夜,到底是谁引爆了炸药,目的是什么?也许只不过是个意外,也许是蓄意谋之?他不知道,萧崇德死后,怕是也永远没有人能够知道了。 “三爷,萧赞说要见您,您看……” “萧赞?”陆准听了邵开河的禀报,眼中不禁闪过浓浓的诧异。这个时候,最不该来找他的人,大概就是萧赞了。但人已经找上门来了,不见不可能,尤其是在这个时候,他需要把萧赞推出去当挡箭牌,那么对挡箭牌就自然要好一些,“开大门,我去迎接。” 大门亲迎,作为下属,陆准可以说是摆正身份,给足了萧赞面子。但萧赞却不愿意给陆准面子,见他亲自迎出来,却只是冷笑一声道:“你没有必要摆出这幅样子,在孝陵卫,你不想让人知道的事情,还有谁能知道吗?更何况,人尽皆知,心照不宣的事情了,这有什么不能让人知道的?我就是个傀儡……哦,可能,很快,就连傀儡都不是了。” 陆准对萧赞的冷嘲热讽并不介意,他走出来代表了态度,而萧赞如何回应他的好意,实际上并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他的做法难免会有有心人看到,多事之秋,不惹麻烦最好,但双方的谈话内容则是真的不会泄露出去。声音能传到的范围内,都是陆准的人,这点儿自信陆准还是有的。 不愿意在门口耽搁太久,陆准主动向宅中引路道:“大人难得来下官这小地方一次,下官当然要出门远迎喽!就不要站在这里喝风了吧?来,请进,有什么话,我们进去说。” 萧赞上下打量了陆准一圈,跟着他进去,脑袋却摇了摇道:“我不跟你谈,找冯谦出来见我!我知道,这样敏感的时期,没你的准许,他大概也不敢私自见我。所以我说要见你,但我不想跟你谈,也不能跟你谈,谈起话来,你我怕是都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让冯谦来见我,我有要紧的事情想问清楚。” 萧赞的话让陆准没法接。 同意?萧赞这么目的明确的来了,陆准很怕冯谦会在自己的宅中出事。丢不起这个人还是其次,最重要的是,他不希望冯谦因此而无辜受伤。 可不同意?很多人都听见了啊!这话传到冯谦的耳朵里,冯谦会怎么想?难免会认为自己不再被陆准信重了,心中就会有了隔阂。 权衡利弊,陆准只能点头同意,但却将邵开河派了过去,随时护卫,以防有什么不测。 ※※※ 会客的地方,邵开河在冯谦身侧按着刀站立,如临大敌。 萧赞瞥了他一眼,正对上他浑然没有丝毫善意的目光,于是乎,萧赞冷冷地笑着,对冯谦说道:“看到了吗?这就是你选择辅佐的人,这么不信任你!不过是聊聊天罢了,居然派人监视,还毫不遮掩。冯谦,我知道你有才华,我也知道你在陆准手下很多时候都是明珠蒙尘。跟我干,我保证比他信任你!” 邵开河的目光随着听到这句话之后,顿时变得更加凶狠了,但萧赞却恍若不觉,只专注的看着冯谦,等着他的反应。 “不会的。”冯谦淡淡地开口,眼中的目光毫无波动,“没有人会比他信任我!萧公子,萧大人,你如果有话要对我说,就请直说吧。我是个足够相信自己的人,而且在这件事情上,我只会相信自己最初的判断。挑拨离间,这对我没有用处。” “你难道就……”萧赞再一次试图挑拨,却被冯谦抬手拦住了。 冯谦平静的脸上毫无波澜,嘴上淡淡的说道:“如果萧大人是来跟我说废话的,那很好,我有的是时间可以跟你耗在这里。但我觉得,你恐怕没有那么多时间。赵大人随时都可能传讯你,你应该去找证据,或者去找替死鬼,而不是把时间白白浪费掉,我说的对吗?” 萧赞愣了愣,突然笑了,“我真的很好奇,真的很好奇,为什么陆准会有这么好的运气。为什么好像所有认识他的人都可以为他搏命?我哪里不如他?出身?努力?我可以比他做得更好!好上千倍百倍!为什么,为什么没有人能对我这么忠诚?” 冯谦没有立马回答,他转头看了邵开河一眼,看到他脸上显示出不屑的神情。 对于陆准手下的人……不,应该是对于出身左千户所的人来说,服从是刻在他们骨子里头的习惯,忠诚不需要理由,不忠诚才需要给自己找一个理由。 他们每一个人,一家老小,吃的、喝的、用的,哪一样不是陆准弄来的?别管他的手段光不光彩,别管他来钱的渠道是否被朝廷所认可,在这个军饷严重短缺的时代,能够让你吃饱的上官就是一个绝好的上官。背叛他,推翻他,就等于轻易的断了自己一家人的生路,没有人会傻到这样做。 当然,这并不是冯谦的理由。 能够获得陆准远多于他人的信任,他的经历自然有其不同于寻常人的地方。 “你很想知道?”冯谦反问道。 萧赞犹豫了一下,“只是好奇罢了,如果不能说就算了。” “不是不能说,也没有什么不能说的。只不过……”冯谦转了转面前的茶杯,笑了笑道,“只不过从来都没有人,这样直接的问过我。” 冯谦和陆准相识是在很小的时候,那个时候,陆准就已经是陆准了,而冯谦却还不是冯谦。 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当时的陆准,性格上来讲,跟现在的陆准差别已经不大了。用他爹的话来说,‘活着那叫混蛋,死了那算行善’。 陆家在上一代是出了名的好欺负,作为老好人,老陆大人一辈子服软,跟谁都示弱。有的是人觉得他是好人,但没有几个人是真心听他的。所谓的怀柔政策,也是要有能力和实力做支撑的。很显然,老陆大人没有这些。他这一生都耗费在苦苦维持左千户所上,也仅仅是达到了不让左千户所散架子的程度而已。 陆准这种天生叛逆的家伙,对于老陆大人来说真可谓是天底下最让他头疼的人了。一言不合,拳脚相向。但他的身手并不是一开始就如今天这般厉害,小的时候,身材瘦弱、个头也不高的陆准跟人家打架,从来都是被人家打翻。所以说,有句俗话,叫:要想学会打人,得先学会挨打。陆准的实战经验就是在一次次被人家打翻的经历之中逐步积累起来的,再加上他天生固执、好斗、够狠的性格,才造就了今天的陆准。 而冯谦,那时候还不是冯谦。 那时候的他,和现在的他,性格差别实在是太大。 作为左千户所镇抚的儿子,他的老爹是当时左千户所里跟老陆大人走得最近的一个。因此,他也和陆准走得近了些。 和老陆大人走得近,其实本身就是软弱的代名词。试想,老陆大人自己都窝囊成那样了,他能给谁做靠山?肯定是比他还软的人! 正千户再软也是正千户,在左千户所多多少少还有些地位可言。但镇抚软弱,还没有像样的靠山,那简直就是任人欺负的代名词了。 自己的老爹都这么让人欺负,当年年纪尚小,性格比较软弱的冯谦更是成了被人欺负的对象。那时候的陆准,是顶瞧不上冯谦这样被欺负了就只会哭的家伙了。但出于哥们儿义气,还是每一次都替他出头。 “……我记得有很多次,都很凶险,他脑袋都让人开了瓢,满脸是血,但就是不肯后退半步,不肯让我吃亏。萧公子,您成长的太顺利了,您理解不了!”冯谦认真的说道,“年少之时,如果不是他豁出性命护着我,我怕是活不到现在。即便活到现在,也不会像现在这样,活得这么好。我帮他出谋划策,帮他一步步握稳左千户所的权柄,一路走到今天。别说他一直对我倚如腹心,什么事情都跟我商量。就算他不信任我,就算他处处防着我,我也绝不会背叛他。当然,我也是人,我也有胡思乱想的时候。但每当我有那一点点对他不利的念头的时候,看到他,我就想起曾经的事情。想起他为我流过多少血,受过多少伤;想起当时在地下工事里,我在他背后拿刀对着他,而他却对我毫不设防的样子;想起那个自始至终都信任我胜过信任自己的陆准!萧公子,这样的回答,你满意了吗?陆准从来都是陆准,当年是,现在也是。而冯谦之所以是冯谦,是因为遇到了陆准。那个疯子,他不会为自己考虑,所以我得替他考虑到,不能让他平白无故的吃亏。” 萧赞听罢沉默了,相同的话,萧崇德好像曾几何时也曾对他说过,但他没有往心里去。 “你找我究竟是为什么?”冯谦的话终于将两人的话题拉上正轨,但冯谦自己对今天的这次见面也不是很清楚缘由,“在你说之前,我想提醒你一句话,陆准现在很会排除我对他的干扰。这不是从前了,他想做什么事情,我不是都拦得住的。当然,这不能怪我,这一切都要归功于你爹。如果当初不是他设计逼我离开,就什么意外都不会有了。” 对于萧崇德曾经做过的事情,萧赞在此时保持了沉默,他理智地顺着冯谦的话,将二人之间的话题摆正,“我只是想知道,陆准打算怎么处理这件事情。” “嗯?”冯谦一时没有听明白他的用意,因此表示了疑惑。 萧赞解释道:“朝廷委派赵大人查察孝陵爆炸案的事情你是知道的,他查不出来,但我知道,你们早就怀疑……不,应该说,你们早就认定是我了吧?没错,是我,是我一时糊涂,但现在后悔了。我没想到,所有人都把矛头指向了我。宋占高、叶松奇的反应也是陆准授意的吧?装的真好,就好像孝陵卫真的是我做主一样!直说吧,要什么代价,才能让陆准将这事情给压下去,什么代价我都认了,以后,我也不会再自找没趣,让他开价吧。” “这个你应该跟陆准去谈。”冯谦直截了当的说道。 “哼,陆准?我跟他谈?我跟他谈什么?”萧赞不以为然的摇头笑道,“你觉得他能心平气和的跟我谈吗?我怕是说不了两句话,就会被他从这儿赶出去了吧?哦,对了,差点儿忘记了,他现在还在装模作样,恐怕赶出去是不会的。但难免什么都谈不成,那我不就白谈了吗?所以,我跟你谈,你把价码告诉我,只要不过分,我都答应就是了。” “价码……”冯谦犹豫起来。 他没有想到,萧赞这个时候来,居然是来谈和的。 看起来,的确是最近的调查让他这个名义上的指挥使焦头烂额了。他运送东西进孝陵享殿并不是只有那一个已经死了的倒霉鬼知道,而是还买通了些其他人。现在没有得到陆准的暗示,所有人采取了暗地里不配合的态度应对。但一旦陆准打定了主意,给他们些许的暗示,萧赞毫不怀疑,那些墙头草,一个都不会为他萧大公子尽忠,反而会一个两个都迫不及待的出卖他,向陆准示好。 但这个价码,冯谦确实是不太好开。开低了,他自然不愿意,陆准那里也通不过。开高了,萧赞难免觉得自己在耍他,那就免不了一个鱼死网破的结局,这也不是他想要看到的。 所以,究竟该如何?冯谦陷入了犹豫之中。 ------------ 第246章 图谋嫁祸 考虑了半晌,冯谦依旧觉得这个问题很为难,他不禁多看了萧赞几眼,希望通过这样看出对方的底线,但可惜的是,他什么都没能看得出来。他叹了口气,如是说道:“萧公子,凡事都是要讲究个规矩的。我不当家,不做主,您就是找我也没什么用啊!而且,就算我答应了你,最后也还是要陆准点头才行的,这您不是不知道!” “我说了我不想跟他谈!”萧赞再一次重复,那决绝的态度,让冯谦实在是难以理解,不仅在心里嘀咕‘这是多大仇啊?’,但紧接着萧赞说出来的话,却拿住了他,“我今天来,是带着诚心诚意来谈和的。找你,也是为了控制住情绪,保证咱们之间的谈和顺利。但如果你因此而觉得我好欺负,那你可就错了!我知道,地下工事的事情,你们很在意,应该也想了对策,免得我狗急跳墙。但你们就真的一点儿都不在意陵内那些人的死活吗?如果你们不让我好好活着,那咱们就一拍两散!我过不好,你们的人也别想能过好了!” 的确,地下工事并非是陆准最担心的,大不了毁掉。虽然有些可惜,动作也比较大,但就算因此而犹豫,也犹豫不了多久。孰轻孰重,这并不难分辨。 但孝陵以内的那些精兵,一大部分都是陆准手下的老班底。更何况,现在孝陵卫局势不稳,一旦陆准割舍了那些精兵,难保下面不会反弹。毕竟,这件事情如果说责任,他们确实有责任,但还不至于去陪萧赞送死的地步。更何况,陆准护短的名声在外,这么做岂不就是打脸了吗?也难免会让很多人觉得兔死狐悲。 ※※※ 萧赞舍近求远,兜了这么大的一个圈子,实质上的内容却很少,这无疑引起了陆准的强烈不满。尤其是在听邵开河提到,萧赞竟然想要离间他和冯谦之间的关系的时候,更是怒不可遏,当即就是拍案而起。 “这个王八蛋!怎么跟他老子一个德行!挑拨离间……他还会干点儿别的吗?” 相比陆准的恼怒,冯谦对此倒是看得很淡。 “你急什么?”他笑着说道,“萧赞能主动来找咱们,就说明他心里也是慌的。而且,就我看来,他的要求并不算高,只是不太好达成罢了。但如果换一个角度来想的话,满足了他的条件,既省去了来源于他的麻烦,也可以达成我们的目的。反正你本来也不太想跟他翻脸的,这不正好是个机会吗?” “是,我是不想和他翻脸来着。”陆准坐下来,依旧气呼呼地说道,“可我现在反悔了,我就是要弄死他!” 冯谦听罢,立马像看白痴一样看了他一眼。随即冲邵开河摆摆手,示意他先出去。 邵开河看了陆准一眼,见他没有反对意见,便退了出去,随手将屋门关紧,室内立时只剩下了陆准和冯谦两人。 屋中没有了旁人,冯谦便不需要给陆准面子了,直截了当的翻了翻白眼斥道:“你胡说什么?疯了还是傻了?那话就算能想,你能就这么说出来嘛?怎么一遇到这种事情,你那脑子就像灌了水似的!” 陆准仰起头,不服气的声辩,“我也没说什么不该说的啊!” “哟,我的爷,你还想说什么?”冯谦站起身来,由上向下俯视陆准。陆准别过目光,避开对方的视线。冯谦见状,维持着逼视的姿势,数落道,“邵开河什么性格你不知道?他对左千户所有多亲近,用我告诉你吗?你说的每一句话,都有可能从你身边的人嘴里传出去,你知不知道?” “那又怎么了?”陆准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冯谦的意思,“我又没说左千户所什么,我不就说我要弄死那……” “你是真傻了?”冯谦皱眉道,“萧赞怎么说的,我刚刚也已经复述给你听了。你要是敢动他,他就敢拉着守孝陵的那些精兵一块儿去死!谁是干净的?他们私下里收了多少外财,你不是不清楚吧?要抓把柄,一抓一个准儿!更何况,这么大的事情,两个人干的?其中一个还死无对证了。这话你信吗?陆准,现在咱们都不用管别人的事情,什么赵贞吉,什么萧赞,都排除在外,我就问你,你信吗?怎么?不说话?你不说话我就不知道你在想什么?要不要现在把丁禹州叫过来,让你亲口问问他,他在这件事情里头都干了什么?或者说他没干什么!” 陆准猛的抬头。 但即便他眼神再犀利又能有什么用处?冯谦根本就不理会他,依旧用一副你自己心里清楚不用我多说的样子居高临下的看着他,让他顿感无奈。 丁禹州? 这个人忠诚,也有能力,但在陆准的默许之下,手脚并不干净。 如果说是他故意放人进去运送炸药的,那绝不可能,这点儿信任陆准还是有的。 但如果说,他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收受了人家的好处,进而为人家的行动提供了某种看起来并不会有什么隐患的方便的话,那就极有可能了。 不,陆准甚至可以认定,猜测二肯定发生了,只是丁禹州到现在都还没有反应过来,这里面有他的事情! 那么,这样说的话…… “懂了?明白了?不装糊涂了?”冯谦斜睨他一眼,重新坐了下来,“你想想看,如果邵开河把消息传到了丁禹州耳朵里头,丁禹州会怎么样?以他的脾气,要么,想明白了直接来找你,要死要活的一顿折腾。要么,就是没怎么想明白,还偏偏要替你出头,你不是说你想弄死萧赞吗?他很可能就代劳去了!到时候,我倒要看看,你怎么收场!” 怎么收场?没法收场! 现在的烂摊子,只要陆准想要收拾,那还是有很多办法可以动用的。但如果说这个时候,萧赞偏偏出了事情的话,那就真的不好收场了。 “你说得对。”陆准不得不点头,但对于萧赞的条件,他却依旧不想接受,“冯谦,你说说,明明是他萧赞此时占了下风吧?凭什么要咱们帮他收拾烂摊子?而且,我也想过了,这一次要是放过了他,那下次他指不定还要闹什么别扭呢!依我看,不能答应。” “还是答应得好!至于原因,我刚刚已经跟你说过了。”冯谦再一次试图说服陆准,同意他的决定,“你可以不管萧赞的死活,你能不管丁禹州他们吗?如果萧赞真的狗急跳墙,把地下工事和丁禹州他们一块儿抖出去了,到时候,就算你把地下工事毁掉,他拿不住这个把柄,但丁禹州他们也得玩儿完。你希望接受这个结果吗?如果你能接受,那就当我什么都没有说过。如果你接受不了,那就只能答应他!” “可是……”陆准还想要争辩,却被冯谦的目光止住了。他瘪瘪嘴,无力的抬了下手道,“说,你先说。” 冯谦斟酌一二,才开口说道:“其实,表面上来看,是他胁迫了我们。但这何尝不是我们的机会呢?不管怎么说,他始终顶这个实职指挥使的名头,是你的上官。而你呢,指挥佥事怕是没有署理指挥使的资格的。但你换个角度想一想,如果这一次,你能因此而更进一步,坐到指挥同知的位置上,那是不是有些事情办起来就简单多了?比如,萧赞无法理事的时候,你作为指挥同知,完全有资格署理啊!” “呵,说得好。”陆准没诚意的夸了冯谦一句,紧接着问道,“谈何容易?” 是啊,谈何容易。 孝陵出了事情,孝陵卫所有的人都有嫌疑,都脱不了干系。只不过陆准此时并不在风波中心,才显得游刃有余。 但遇到这样的事情,能够不受到牵连,已经是不错的结果了,又谈何更进一步? 更何况,两个指挥同知的位置可是有人坐的,想要升任就得顶掉一个。陛下亲自下旨,将原来的一个指挥佥事调走,又升了陆准的官儿,他这才坐上了指挥佥事。那么同知呢?调走谁? 那两个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家伙,调走谁都不是容易的事情啊! 当然,冯谦既然能够提出这样的设想,就一定是有了些许的想法,否则,他也不会贸贸然的将这个说法提出来。 有冯谦的好处就体现在这里了,陆准完全可以让脑子休息下来,借用冯谦的那个去思考各种事情。 冯谦当然也知道他的想法是什么,索性将自己的设想说了出来,“你还记得指挥同知叶松奇叶大人的出身吗?他祖上似乎不是孝陵卫,而是从其他卫所调过来的吧?” “很久远的事情了。”陆准想了想说道,“他祖上以前是旗手卫的指挥同知,后来调来调去的,调到孝陵卫来填了这个空缺。祖上那一辈的事情了,你提这个干什么?” “旗手卫。”冯谦抓住这个字眼,看着陆准问道,“怎么?提起这个,你没想到什么吗?” “我应该想到什么?”陆准反问一句,见冯谦没有直接回答的意思,只得自己绞尽脑汁的想了起来,“唔,旗手卫……旗手卫……”他想了半天,总算是拎出来一个不太成熟的线索,“你是说,焦文桀?” 除了旗手卫千户焦文桀之外,陆准没有跟其他人有过什么直接的交道。所以,提起旗手卫,他最多也就只能想到这里了。 但这个答案,冯谦并不是十分满意。 “我问你,旗手卫驻扎在哪里?” “宫城啊。”这个陆准还是很清楚的。 “你也知道是宫城!”冯谦点头道,“那我再问你,孝陵跟宫城距离有多远?” 陆准不耐烦地回答说:“有一面墙基本上就是挨着的,你问这个干嘛?”说完这句话,他自己就觉察出不对了,“你的意思是说,这事情可以推给……” “不是推给,而是要认定,就是旗手卫做的事情!”冯谦认真地说道,“你想想,论动机,你间接杀了焦文桀的外甥,焦文桀如果知道了,会不会想狠狠的整你一下?论实施,焦文桀是旗手卫的千户,旗手卫是干什么的?掌大驾金鼓、旗纛,实际上燃放烟花等等,也能接触到火药吧?这么大批量的火药,虽然不容易弄到,但也不是不可能的。再说运进来,只隔着一堵墙而已,防卫稍稍松懈,不就进来了吗?至于防卫为什么会松懈……你该想到是谁干的喽?” “这……这不应该!”陆准很排斥这个建议,他想到了,冯谦这个一石三鸟之计,既替他除掉了随时有可能察觉到蛛丝马迹而实施报复的隐患焦文桀,又除掉了挡路的指挥同知叶松奇,同时也达成了救下萧赞以及陵内精兵的目的。但这种做法,让陆准觉得有违道义。毕竟这是真真正正的栽赃嫁祸啊! “人家又没有得罪咱们,无缘无故把人家扯进来,这不好吧!” 眼看陆准难以越过心里的那道坎儿,冯谦明白,他此时就是说再多也没有用处。但他已经打定了主意,这些年来,为了让陆准坐稳这个位子,他在暗地里使了很多的手段。涉及的人中,也有不少是无辜的。但对于冯谦来说,这都无所谓。所有的骂名他可以一力担下,只要陆准能达成他心里的梦想,那就足够了。 “事情交给我吧,我会给你一个交代的。”冯谦如是说道,紧接着便提了条件,“但是我一个人可不行,你得把邵开河借我用用。另外,这些日子,邓承平和他手下的李贺、阳九两个人,也暂时听我的指挥吧。” “你别乱来。”陆准说这话,主要还是担心冯谦会因此惹火烧身。 但冯谦偏偏对此是最不在乎的,他笑道:“放心吧,不会乱来的。最终的结果,一定让你可以接受。至于你,好好养足精神,准备配合我演好这出戏!” ------------ 第247章 乱前 神宫监、孝陵卫。 绝对特殊的组织,让赵贞吉的查察屡屡遭遇障碍。 只要这两处不肯配合,他就连简简单单的搜查取证都不能做。 太祖皇陵,任何一星半点儿的动作都必须要合乎礼法,而这里的礼法,可不仅仅是朝廷说了算,大明律说了算,而是神宫监和孝陵卫约定俗成的所谓‘规矩’说了算。 但就在他一筹莫展的时候,一封未署姓名,甚至连内容都是从书籍上剪裁下来贴好的‘举报信’送到了他的案前。 “这是哪儿来的?”赵贞吉对随从询问。 随从摇头,回答说:“飞刀送来的,就钉在大门上!” “飞刀?”赵贞吉看着纸页上贯穿的刀口,皱起了眉头,喃喃自语,“难不成,还是个江湖侠客?义士?呵,有点儿意思,有点儿意思!” ※※※ 孝陵,陵内精兵驻地。 丁禹州面色阴沉如水,咬紧了牙关,嘴角因为肌肉的牵引而不时轻轻的颤动。 对面,一架木制的机巧轮椅上,坐的正是现如今在陆准麾下主管情报的残废,老亲兵邓承平。 相比丁禹州,邓承平的脸色显得就平静多了,他静静地等待着,直到丁禹州抬头看他,他这才回以一个询问的眼神。 “你来,是三爷的意思?”丁禹州问道。 邓承平将身子靠在轮椅的椅背上,摇头说:“谁的意思你不需要知道,箭在弦上,看你是发,还是不发了。” 丁禹州挑了挑眉毛,目光一冷,“你是在威胁我?” “你哪里听出威胁了?”邓承平不以为惧,反而笑道,“禹州,你也是三爷的老部下了,三爷的脾气你应该清楚。冯先生的意思,在很多时候,其实就代表了三爷的意思。所以,是谁的意思,很重要吗?” “那也有一些时候,他代表不了三爷!”丁禹州瞪着眼睛,打算据理力争。 邓承平摇头道:“真不知道你是真傻,还是装傻。九成的可能,冯先生的意思就是三爷的意思。另外一成,有九分都是三爷虽然事先不知情,但事后也会承认他的做法。剩下的一分……禹州啊,你不是在等着这一分发生吧?除了那次刺杀之外,这一分在三爷那里,就没发生过!所以说啊,你这担心纯属是杞人忧天。好啦,我不跟你废话了,直说吧,你干还是不干?禹州,我提醒你一句,冯先生在三爷那里的地位,可不是你我能够比拟的,万一你要是把他给得罪了,他到三爷那里去一说,那你可就……” “行了!别说了!”丁禹州猛地起身喝道,“既然是三爷的意思,那我答应你就是了!说罢,需要我怎么做?” “简单!”邓承平笑着,将自己的来意和盘托出。 ※※※ 夜风卷动遮蔽屋内的帘子,阵阵夜风吹入,更添了几许凉意。 屋内,两人对饮,一人一坛酒,桌上摆着几盘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小菜。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沉默的气氛弥漫在空气中,就像秒针正拼命旋转的定时炸弹似的,仿佛随时随地都有可能炸开。 终于,在其中一个人微微叹了口气之后,坐在他对面的另一个人忍不住爆发了。 筷子‘啪’的一声摔在桌上,怒骂道:“怎么就这么几个菜,别说下酒,塞牙缝都不够的!” 被怒火指向的是他的发妻,在一旁畏畏缩缩,却又不甘心的小声争辩道:“家里哪还有银子……” “你说什么!”那人暴怒的拍案而起,却被对面的人拦住了。 “算了,算了,大哥,你跟嫂子较什么劲?再说了,这也不是你一家的事情,整个南都,养了多少兵?有谁不欠饷的吗?日子能过就不错了,别计较那么多。” “不计较?活不起了,还不计较?”那人泄了气,重新坐下来,叹了口气之后,却恍然想到了什么似的,对坐在他对面的人说道,“你别说,还真有地方不欠饷!而且,就是咱们南都亲军卫的!” “哦?谁啊?”对面这人自然起了兴趣。 “还能是谁?”那人颇有些羡慕的仰起头,想了想道,“我今天去打酒,差点儿跟几个人打起来!那几个人牛皮哄哄的,出手特别阔绰,还特别的瞧不起人。不过,还好我动手之前先自报家门了,他们听说是旗手卫的,就没动手,也报了家门,说他们是守陵的。孝陵卫呗!咱们这还能有几个守陵的卫所?人家酒足饭饱,跟人家动手,咱们根本就不是人家的对手啊!” “说的是!”对面这人点头道,“我也听到过类似的传闻,你看看孝陵卫,再看看咱们旗手卫,同为亲军卫,为什么待遇差别就这么大!人家就从来都不欠饷!咱们可倒好,今天拖明天,明天拖后天,今天的饭吃了,还不知道下一顿在哪儿呢!真是……唉,人比人要气死人呢!” 同样的传闻绝不仅仅流动在这张破旧的桌子两端,旗手卫很多普通的兵士,再接下来的日子里,都遇到了这样或者是那样的事情,从而指向了一个结论:自己的日子过得水深火热的,而孝陵卫的日子凭什么过得那么滋润呢? 讨论来讨论去,在某些人的刻意挑唆之下,风头渐渐的就转变了,传出了很多不利于管理的风言风语来。 其中说的最多的,无非就是孝陵卫之所以受到关注,那是因为那里的人时不时地就要惹点儿事情出来,用以吸引朝廷的眼球。 首犯当然是要承办的,否则无以彰显朝廷的威风。但对于下面的兵丁,自然要以安抚为主,毕竟就单说法不责众这个法则也可以称得上是亘古不变了。 于是,又有人旁征博引,提起了距离现在并不算久远的嘉靖朝的那次哗变风波。其实说是哗变,实际上,也就是闹饷而已。 南都振武营,这是当年南都兵部尚书张鏊召募的一支抗击倭寇的部队,组成人员并不是军户,而是招募而来的乡勇。 按照规矩,南都的军士,有妻室的,每个月的粮饷是一石,没有妻室的,每个月的粮饷是六斗。仲春、仲秋二月,每石米折银5钱。 哗变发生之前,南都户部尚书马坤上奏,要减每石折银。接下来,督储侍郎黄懋官又上奏,革除募补军士妻室的月粮。再接下来,就一降再降这么点儿的军饷,居然被延迟发放了。振武营士卒被激怒,愤怒之中杀了督粮侍郎黄懋官,聚众哗变。 要说明代,真是个很奇葩的时候。 就算到了这个时候,大明王朝的最后一丝龙兴之气马上就要被万历中兴给耗光了的时候,论经济实力,那也是当时的全球第一!GDP占到全球的将近百分之三十!如果说全世界哪个国家最有钱,对不起,不是美国,美国那时候还是大英帝国的殖民地,整个国家的人民都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全世界最有钱的国家,就是人民同样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的大明王朝。 但也正是这个最有钱的国家,1600年,一年的财政收入才只有三千万两这么少。如果不能理解的话,可以类比一下。在大明之后的清朝,临近灭亡的时候,同样是内忧外患,而且内忧外患更为严重。整个清朝左割出去一块儿,右割出去一块儿,今天把关税赔给人家,明天吧什么权赔给人家,但就这样,一年的财政收入还有一亿两白银,足足是明朝的三倍。 看看吧,就这么点儿银子,别说付军饷了,分摊到全国各地,干什么都不够。更何况,就这么点儿银子,还要被人挪用来挪用去,挪着挪着就成了某某家的私产了。 因此,朝廷没钱养兵,这是应该的。 再说卫所,有屯田制度,太祖皇帝开国的时候曾经说过:“朕养百万兵,不花百姓一文钱。”这曾经是很值得崇拜的豪言壮语,但实际上,后代执行起来是一代比一代的不像话。 卫所、募兵,现在是并行的。 募兵用来打仗,卫所也是预备打仗,但实际上到了该用的时候,还是要重新募兵,卫所根本就不顶用。 募兵要军饷,卫所也要军饷。用来打仗的募兵肯定是要率先满足的,而且,就能力而言,就算是闹饷,卫所也没有募兵厉害,所以,朝廷更担心募兵哗变,而不太担心卫所也会哗变,毕竟战斗力并不可比。 如果说仅仅是少发几个大子儿,或者说是打一打折扣,这也都能忍。但凡事就怕攀比,人家孝陵卫的人就能拿到足额的饷银,吃香的喝辣的,而自己却只能吃糠咽菜,连个像样的下酒菜都拿不出来。正在喝的酒,怕是都快没有酒味儿了。 人比人气死人,就是这么个道理。 各地都有闹饷,每年都有那么几起闹饷,即便原本不会闹饷,也不敢闹饷的人,在耳濡目染,有人煽动,甚至是有人带头的情况下,秉着法不责众的心思,他自然而然的也就敢干了。 ※※※ 深夜,陆准独自坐在院子里,对着一盘看不清颜色的象棋,闭着眼睛,不知道在这里坐了多久。 邵开河担忧的频频向这边看,却碍于陆准不要打扰的命令,不敢过来点灯。 正徘徊间,来跟他换班的邵化海来到他的身边。 “哥,什么情况?三爷怎么还不睡?”邵化海将语调压低,在邵开河耳边轻声问道。 邵开河摇头道:“谁知道呢?”随即,他转身对邵化海叮嘱道:“今晚多留点儿神,三爷说了不准过去打扰,你不要轻易过去,但眼睛一定要盯紧了!这么晚了还不睡,这天气又转凉了,这个时候生病可不行的。” “知道了哥,放心吧。”邵化海口中虽然是如此说着,但脸上却不觉间挂上了一丝淡淡的笑容,他可不是邵开河那种不懂得变通的性子,他平生最知道的就是如何变通。 眼看着邵开河的身影离开,邵化海从怀中掏出一只小巧的酒壶来,打开盖子,慢慢的靠近了陆准坐的地方。 嗜酒如命,这四个字绝不是随便说说的。 闻到味道的陆准立马睁开了眼睛,把眼神转向了酒香飘来的方向。看到邵化海的那一张笑脸,他也不禁笑了笑道:“怎么?开河去休息了?” 见陆准露出笑容来,邵化海自然放开了胆子,他凑过来,将酒壶放在陆准面前的桌上,顺手收了棋盘,随口答道:“我哥要是在这儿,非远远的傻站一晚上不可。” “各有各的好。”陆准说了句没头没尾的话,把酒壶递到嘴边抿了一口,不禁眯眯眼睛,一边摇头,一边笑着说道,“还真是好酒!” “那当然了,我特意给您备着的。”邵化海有些自夸的说道,见陆准的确没有因为他的到来而产生反感的意思,便着手将灯点着,站在原处等着陆准下一步的吩咐。他确信陆准需要一个人聊一聊,但今天不知道怎么的,冯谦到现在都没有回来,他就算想要找人聊,也都是找不到的。 果然,喝了两口酒之后,陆准就打开了话匣子,“化海,你说,不是人家干的事情,是不是不应该推给人家?” “三爷,您指的是什么?”邵化海并不是很理解陆准的意思,因此,无法做出满意的回答。 陆准摇摇头道:“算了,问你也是白问。你说哈,我都已经点头答应的事情了,还担心这有的没的有什么用?不过,说实在的,都是选择,我也给了他选择。若是他不冒头就算了,若是他冒头,那就怨不得我了是不是啊?” 虽然话是这么说的,但陆准自己心里清楚,他还是过不了自己心里的那道坎儿。他不喜欢在没有理由的情况下伤害无辜的人,就像焦文桀,本来这件事情并不关他的事情,而冯谦却偏要把这个人扯进来,这就让陆准很难接受了。但偏偏冯谦不这样觉得,在他看来,找替死鬼似乎不需要理由。 ------------ 第248章 误导 虽然条条大路通罗马,但不可否认的是,有些人就生在罗马。而更可气的是,对于没有生在罗马的那绝大多数人来说,理想和现实总是无法兼顾的。比如,陆准。 如果他和萧赞一样,含着指挥使的金勺子出世的话,那他现在还需要再想着怎么爬上去把指挥使顶掉吗?在追求理想的路上,也势必可以缩短很长的一段距离。 但可惜,太可惜了,他用了整整五年掌控住左千户所,用了整整一年多的时间让整个孝陵卫蛰伏在他的羽翼之下,但他终究还不是孝陵卫的指挥使,也没有资格署理指挥使的职务,做起事情来,到底还是会被束手束脚。 但是因此就把一个痛失亲人不久,而且双方也不再有什么矛盾冲突关系的人卷进来,陆准还是无论如何都不能说服自己。 在院子里枯坐了整整一夜,他终于打定主意,叫停整个行动。 “丁禹州呢?让他马上来见我。”陆准对守在身边一整夜的邵化海吩咐道。 邵化海愣了愣,没有转身离开,而是小心地替丁禹州解释道:“三爷,您不记得了?冯先生派承平去跟他交代的行动,今天一大早,他就约了焦文桀去茶馆谈事情的。现在……要叫回来吗?” “已经去了?”陆准面露诧异,但很快,他便反应过来了。冯谦是暗示过他的,虽然没有明说,但是这一切也都是在他的默许下进行的。否则,邓承平也不会出面。邓承平不出面,丁禹州怕是就没有那么容易接受冯谦的命令了。既然是自己默许的,他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只叹了口气道,“罢了,各人有各人的命数,这个强求不得。”说罢,他摇摇头,对邵化海吩咐道,“派人去盯着,丁禹州回来,就叫他来一趟。你去休息吧,我想睡一会儿,不用你陪了。” “是,卑职遵命。”邵化海答应一声,见陆准起身朝卧房的方向去了,这才低声嘱咐了随侍的亲兵几声,转身而去。 ※※※ 茶馆。 对于平日里几乎不出孝陵卫半步的丁禹州来说,这个地方就算再繁华,也显得偏僻极了。找到这里就花了不少的时间,再加上枯坐等人,让丁禹州十分的不耐烦。 因此,在见到焦文桀的同一时间,他就忍不住皱着眉头低喝道:“怎么来的这么晚?早知道你一点儿诚意都没有,我就不来了!” “旗手卫最近也不太平,焦头烂额呢!”焦文桀解释道,“只是不知道,你有什么事情找我吗?说是个很重要的事情,但这是你说的,我又不知道到底重不重要。而且,你丁大人不是看守孝陵内部的人吗?出了那天大的事情,你还有心情在茶馆里跟我逗闷子,真是想象不到。说句不中听的话,你可够闲的!” “既然知道我没有那么多时间可以浪费,你就应该能想的清楚,我不是来跟你闹着玩儿的!说罢,你到底是想知道,还是不想知道?你如果不想知道,那就算了,我转身就走,就当我没来找过你;但你如果想知道,那就好好地听我把话说完!” “那我还是不……”焦文桀一边说着,一边就要起身,却突然被丁禹州拦住。 丁禹州冷笑道:“真的不想知道?就算事情与刘敬有关,你也不想知道吗?” ‘刘敬’两个字说出口,当即就将焦文桀定在了那里,挪不动步子。他艰难地转身,用一种不可置信的眼神看着丁禹州。半晌,缓缓地坐了下来。 “你说,你知道关于刘敬的事情?什么事情?”焦文桀还是不太相信,但这个名字,就足以勾起他满腹的疑团和足够的兴趣。 丁禹州见他这幅样子,顿时笑了,“怎么?不急着走了?刚才还急吼吼的,这么一会儿就不急了?还是想听吧?” “你少啰嗦!”焦文桀急道,“你快说,你到底知道什么?” “我知道的可多了。”丁禹州本想卖卖关子,但见焦文桀一副急切的样子便又改了主意,他慢慢的说道,“我知道,对于刘敬的死,你一直是心存怀疑的。对吧?其实,你也的确应该怀疑!刘敬死前最后经历的事情,你是不知道的,葛云森等人死无对证,也没有人能够告诉你真的发生了什么。但是我能告诉你!” “你知道?”焦文桀不太相信。 “这叫什么话?”丁禹州笑道,“我当然知道了!别忘了,我可是左千户所出来的。一些不太合适左千户所的人去办的事情,就是我和我的属下去办!这么说,你应该明白了?” 这样的说法比较隐晦,但也足够焦文桀听明白了。 第一,刘敬的死,是跟孝陵卫左千户所有关系的,但左千户所的人应该并没有出面,而出面的是另一伙跟左千户所关系密切的人。 第二,丁禹州就是那些和左千户所关系密切的人的头儿,刘敬的事情,就是他带着人干的,做的很隐秘,并不怕人家知道。 第三,既然能够动用丁禹州这样的秘密人士,根据焦文桀对于孝陵卫的了解和猜测来看,那么能够下达这样的指令的人应该就只有一个了,名字呼之欲出。 “你是说,这个事情,是由原孝陵卫左千户所正千户、现任孝陵卫指挥佥事陆准陆大人指使你做的?不应该吧?”焦文桀不太相信这个事实,他摇头道,“没有道理啊!陆大人跟敬儿,远日无怨、近日无仇,他为什么要对敬儿下手?” “糊涂,真糊涂!”丁禹州不屑地嗤笑一声道,“你以为陆准为什么要对他下手?你就真的觉得你外甥的手脚那么干净?还记得那场无一人幸免的黑帮斗殴案吧?就是你外甥参与的那起,我估计你是知道的。那一起案子,正是我们陆大人做的,相信以你的地位、能力,想查到也并不困难,对吧?说句实实在在的话,就算是刘敬针对的是陆准自己,陆准都未必会发那么大的火儿!坏就坏在,他竟然敢见色起意,对陆准的妹妹下手!要知道,他们家兄弟三个,就这么一个妹妹,那是掌上明珠!陆准什么样的人?就他那个脾气,从小对他那个妹妹也照样是好得不得了!对他那个妹妹下手,就是触了他的逆鳞,你觉得他在杀了所有人之后,可能轻易放过刘敬吗?” “可是……”焦文桀想要声辩,丁禹州却并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你是想说,可是你当时把他关起来了,不准他出门胡闹,而事后陆准也并没有秋后算账的意思,对吧?”丁禹州说着,冷笑一声道,“所以你就拿他当菩萨了?所以你就以为那匹狼他真的是吃素的?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更何况,他根本不需要等太久,刘敬自己就会把把柄送到人家的手上!我这样说,你应该明白了?” “你是说……”焦文桀的脑子飞速旋转着,把所有的可能性考虑进来之后,不禁皱紧了眉头,“你是说,陆准是在秋后算账?借着敬儿再一次坐下错事的机会,布下了这样一个天大的局?” “对,没错,就是这个意思!” 丁禹州点点头,随后便低头喝茶,留些时间给焦文桀自己考虑清楚。 焦文桀确实在思量,刚刚的信息量有点儿大,他一时间没能完全接受。翻过去再想一想的时候,他突然意识到了不对! 刚刚丁禹州叫陆准什么?直呼其名?左千户所的人应该不会这样啊!按照焦文桀所知道的,陆准身边的人往往喊他‘三爷’,而手下的官兵喊他‘大人’。这位既不叫‘三爷’,也不肯喊‘大人’,那么会不会是假的啊? 焦文桀决心试探。 “丁大人,你说你出身孝陵卫左千户所,现在在陵内担任看守。那么,我想请问你,为什么会在称呼陆准的时候直呼其名呢?” 丁禹州没有丝毫的因这个问题而显现出什么慌乱的情绪,反而只是笑了笑,说道:“难道焦大人直到现在还不知道吗?你外甥的事情,就是我亲手去办的,秉承的就是陆准的意思。我如果还想替陆准做事的话,我会傻到把你约出来,把事情原原本本的告诉你吗?那不是自讨没趣、多此一举吗?所以,焦大人应该能够想得清楚吧?我可以把事情都告诉你,只求你帮我一个忙,帮我以解心头之恨!” 焦文桀没有直接问其他,而是先揪住了那个‘心头之恨’,他问道:“你先说说,陆准在哪里得罪你了?我可是听说,他对属下极好,从来不拖欠饷银。而且,只要下面有求于他,他通通都会尽己所能去帮助。这样的上官,还有人会背叛他吗?” “哼,我承认,焦大人你说的没错。他对自己人,的确很好。但那必须有两个前提,第一,他得真的拿我当自己人;第二,他没有必要除掉我的时候,他当然不会那么做,但形势需要,不得不壮士断腕的时候,他还会犹犹豫豫的话,那他就不是陆准了!你也知道,我已经从左千户所出去了,不算是左千户所的人了,该舍弃的时候,他是不会犹豫的!这一次,孝陵卫的爆炸案,你知道吧?朝廷派员下来查察了,这个事情,让陆准很头大。他知道,一旦深究,他肯定得不了好,作为孝陵卫的实际掌控者,他会受到牵连的。所以,他打算把我推出去当替罪羊!哼,我也不是个傻子,我也知道事情不能由着他这么推在我身上。所以,我才想到,和你联手,先下手为强!” 丁禹州当然知道,这样还不足以让焦文桀完全相信他的话。因此,在说完这番话之后,他就将邓承平告诉他的,整个刘敬事件的全过程都原原本本的说了出来。只不过,事情是这个事情,但几个关键的点,却被换成了是根本没有参与进去的他出手做得。 果然,事情完全对的上时间,这让焦文桀又气又惊。他是想过这个方向的,但万万没有想到,这个局竟然布的这么大。看似陆准在这个局里头,一点儿都不起眼,根本没有起到多大的作用,但实际上,却是整起事件的幕后推手。 “好啊,真好啊!”焦文桀听罢连连冷笑,“我是怎么也没想到,竟然是这样的一番事情。陆准,你千万别栽在我的手上!”说罢,他看向丁禹州,目露凶光,“虽然你是直接出手的人,但我知道,你不是主谋,跟你没有太大的关系。你帮我报仇,我可以不怪你。哦,对了,你本来也就是来跟我说这件事情的吧?说罢,你怎么安排的?我一定配合!” “好!”丁禹州笑着,将一直藏在桌下的一只小箱子搬上了桌面,轻轻打开一条缝,里面白花花的银子顿时亮瞎了焦文桀的眼,“焦大人,这里是一百两银子,您一定要收下!银子虽然不算多,但却是我丁禹州这么多年来省吃俭用,好不容易才积攒出来的。现在,我都交给你。别,你先不要忙着拒绝,先听我说完。银子,我不是白给你的。我有条件!我打听到,有人向赵贞吉赵大人提供了一条线索,说是在毗邻孝陵的宫城内,有孝陵爆炸案的蛛丝马迹。明天,赵大人就会去查察,到时候,你只管找机会将所有的事情都推到陆准的身上,至于证据……呵呵,这就不需要赵大人您费神了!到时候,我自然会给您一个满意的交代。” “就这么简单?”焦文桀不太相信。 “就这么简单!”丁禹州笃定的说着,将手边的小箱子向前推了推,对焦文桀说道,“这些钱,也不全是给您的。我知道,很多事情需要这个开路,去打点。能用到就用到,用不到省下来都是您的。当然,也权当是我给令甥赔礼了,毕竟,当时动手的是我,我也很后悔!” ------------ 第249章 救急 仇恨和利益,这是两种最能蒙住人双眼的东西。 丁禹州先抛出了刘敬之死埋藏下来的仇恨,吊住焦文桀的心神。再抛出一百两纹银的利益,让焦文桀的双眼彻底被两者所蒙蔽。 可以说,这些东西,换个人,未必好用,但对症下药,针对焦文桀使出这样的手段,已经足够将他暂时控制住,为我所用了。 两人分别之后,丁禹州并未马上离开,而是等着焦文桀先走远,再一路悄悄的尾随。亲眼看着他将那只装了一百两纹银的小箱子带进家中,又安排了跟来帮衬他的两个阳九的手下轮班盯守,这才匆匆离开。 ※※※ 赵贞吉,钦命查察‘孝陵爆炸案’的钦使,下一步就要登堂入阁的大人物。在孝陵碰了一鼻子灰,什么有用的东西都没有查到。但俗话说‘皇天不负有心人’,终于让他得到了这样的一条消息。 不论真假,他到底都是要去查一查,看一看的。 但谁知道,变故,却总在这种最不该发生变故的时候发生。 他来旗手卫,是秘密为之,不想惊动太多的人。所以,轻车简从,本以为靠着自己的身份,足以越过所有的障碍。可谁又能想到?他的身份,此时正是他最大的障碍。 被拖欠了饷银的旗手卫下级官兵们不知道从哪里得到的消息,得知他要来,正好将他堵了个正着。 不是‘会哭的孩子才有奶吃’吗?不是你赵贞吉下来查孝陵卫的吗?孝陵卫酒足饭饱,享着清福,有什么好查的?还是先查查咱们旗手卫有什么猫腻吧!不查?好,可以,那你就别想走了。 空气里充斥着腥咸的味道,地面上的血迹看起来触目惊心。赵贞吉和随从被困在官兵们中间,暴乱似乎一触即发,而嘉靖朝的督粮侍郎黄懋官的前车之鉴,似乎就已经在预示着赵贞吉的结局。 赵贞吉强作镇定。 此时的他,表面上虽然还以清流自居,但实际上却是政客无疑。官儿做得大了,沉浮经历得多了,就不会再有什么满腹血勇、不计后果、不计得失的书生意气。 官场之中,最先学会的不是为民请命,当然也不是受贿贪污。无论是清官,还是贪官,他们在森严的官场之中,经历难以想象的不见血的斗争,最先被教会的第一样东西,无一例外,都是自保! 学会了的,像赵贞吉,以后才有更多的机会,也许可以飞黄腾达。 没有学会的,像陆泓,要么,用坎坷的经历和漫长的苦熬学会这一点;要么,可能就永远都没有机会再学了。 而自保,也是贯穿整个官场生涯最重要的一项课程,一生之中,随着地位的不同,接触层级的不同,像打怪升级似的不断进阶,修炼到最后,才能顺利的给自己的官场生涯画上一个还算是圆满的句号。 赵贞吉还在修炼的路上,但应付面前的这些无知的下级官兵,他自觉还是有些把握的。因此,虽然双手手心中慢慢的渗出汗来,但他依旧是露出镇定从容的模样,对面前的官兵们说道:“本官奉旨查案,但查的却不是什么贪墨之案,而是孝陵的爆炸案!诸位若是有什么线索,可以检举爆炸案的缘由,一旦此案告破,本官将重重有赏。当然,也不是说贪墨案就不重要,但凡事都要讲规矩的,本官没有权限查办此案,还请诸位不要为难本官。速速回营房去,莫要自误!相信,会有人给诸位一个公道!” 好话、坏话都被他说了,周围的官兵中一阵骚动,但紧接着,就有人跳了出来。 虽然作为出头鸟的下场总是不怎么样,但人嘛,都会有各种各样的客观原因推动着决策,因此,很多时候,不想当出头鸟也不行了。 眼看赵贞吉会被放出去,那人藏在人群中大喊道:“别听他的!咱们也不是没告过状,但上头什么时候管过咱们的死活!今天好不容易碰上个说话管用的大官儿,放走了,下一次要等到什么时候?难不成,要全家老小都饿死了,朝廷里才有人给做主吗!” “对!不能走!” “把欠饷发下来!” “还我们一个公道!” 赵贞吉焦虑的皱起眉头,脸色微微变了。 正当这时,闻讯……或者说早有准备但还没有想到会是这般景象的焦文桀赶到了。 “你们这是在干什么?”焦文桀还未靠近就已经看到了这边的形势不对,而当他看到被围在中间的是赵贞吉的时候,更是惊讶地不得了,连忙挤上前去,替他解围,“散开,都散开!你们围着赵大人干什么?是要造反吗?百户官、总旗官呢?都去哪儿了?所有人,马上散开!” 焦文桀毕竟是本卫的千户官,对于下面人来说,威信还是有一些的。但还是那句话,有些人不想让事态平息,他就算再努力,也会有人煽动。 不同的方向,又一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声音大喊出来,“大家别信他的鬼话!欠饷的又不是他,他当然不急!他们家吃得好,住得好,家有余粮,心里当然不慌!我们大伙儿可还都饿着呢!凭什么让我们离开?我们不走!” “对,我们不走!” “我们不走!” “把欠饷发下来!” 恼怒的官兵们聚集在一起,就好像是被点燃了的火药桶一般。赵贞吉皱着眉头,看着场中的形势变化,似乎有愈演愈烈的架势,顿时心里发慌。他对身边的随从递了个眼色,随从跟了他多年,当然明白这眼神的意义,他凑上前,对赵贞吉耳语道:“老爷,这里是宫城,距离孝陵卫很近。孝陵卫虽然不比边军,但好歹平时防个盗什么的,小打小闹的也能用得上。不如,先调孝陵卫来镇住场面?” 调兵?南都重地,岂能轻易调兵?简直荒唐! 赵贞吉虽然这么想,但心里未尝没有另一种看法。虽然荒唐,但那不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吗?如果真的等到这里的事态不可控制,那可就真的完了。 但与此同时,就站在他身边,恰巧听到了的焦文桀却当即反对。 他站在赵贞吉身边,轻声阻拦道:“大人!不可啊!下官有证人,能够证实,孝陵卫爆炸案就是那个孝陵卫指挥佥事陆准一手所作!现如今,整个孝陵卫都唯他马首是瞻,调他进来,只会把事情搞得更糟、更乱!” “这……”赵贞吉犹豫了起来。 但随从却又说道:“老爷,远水救不了近火。调其他卫所怕是来不及!更何况,那个陆准,小人也听说过,立了功劳,陛下亲自下旨擢升的!应该不至于这么不懂事!再者说了,现在带人前来救驾,就算他有罪,也可以算是将功折罪,不怕他不卖力气!” “唔,说得有理!”赵贞吉点点头,示意随从马上去办。 官兵们的注意力是在赵贞吉的身上,而在赵贞吉的刻意掩护之下,竟然没有人及时发现,他身边的这个随从悄悄地挤了出去,朝着城外孝陵卫的方向一路狂奔而去。 ※※※ 陆准接任已经有六年的时间了。 六年,放在后世也许还觉得没有那么长。但放在大明这个平均寿命只有六十岁的时代来说,人生的十分之一都已经过去了。 由于性格,当然也由于所处的环境,所追求的理想,一切的一切,决定了他的日子过不好。肯定是刀林箭雨,一步一脚血的走过来。 而他觉得冯谦的日子不应该是这样的,军师吗?古代就算是战场上,也坐着小车,摇着羽扇,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羽扇纶巾什么的,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那才是冯谦该过的日子! 但实际上,却又不一样。总是这么亲临前线的,总是这么阴谋诡计的…… “我总是觉得你的下场应该不会太好。”陆准诚恳的对冯谦说道,“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把你牵连进来,你不就……” “开河叫你了。”冯谦毫不犹豫的打断了他没说完的话,“先去英雄救……救赵大人,回来再聊?” “没劲!”陆准甩甩袖子,带上佩刀。 冯谦回来了,他又可以不计后果的冲杀了。 单枪匹马,在有冯谦做后盾的时候,就没什么不好。冯谦会帮他规避所有可能出现的危险,而他要做的,就是把后背交给这个他最信任的谋士就好。 虽然冯谦做过对不起他的事情,但那都是事出有因,心中没有些许的隔阂当然不可能。但陆准可以说服自己,该相信人家的时候,就一定要无条件的相信。 一个人赶到,比一群人赶到要快得多! 而陆准到的时候,赵贞吉却已经快要撑不住了。 跟没有理智的人没法讲道理,尤其是组织者、策划者藏在人群之中的时候,更是让赵贞吉恼火。藏头漏尾的,却还偏偏就是找不到、抓不住,这才是最让人恼火的事情。 焦文桀也没有什么好办法可以想了,但还是在赵贞吉身边拼命地说陆准的坏话。仇恨和利益蒙蔽双眼,他此时怕是真的什么时局形势都看不清楚了。 “这是干什么?”声音是从人后传来的,正是陆准懒懒散散的说话声。 相对于赵贞吉这个文官和焦文桀这个不称职的武官而言,陆准身上煞星似的逼人气息实在是浓烈太多了。手下按着佩刀穿人群而过,目光向周围一打量,被他目光触及的人就不禁让开,向旁边侧步。 虽然他不是旗手卫的官儿,但旗手卫绝大多数的人这两天之中都在讨论关于孝陵卫的事情,自然对于孝陵卫的一些情况是有所了解的。尽管可能从没有见过陆准,但对于他的事迹却是有所耳闻。因此,在看到他到了面前的时候,众人都不禁猜测到了他的身份,进而对他避之唯恐不及。 走到人群中间,看到被围着的赵贞吉,陆准行了一礼,口称‘大人’,简单的介绍了自己的名字。 赵贞吉见了他,心下稍定,但看到他一个人都没带的时候,稍稍放下的心却又突然悬了起来。他假作镇定,开口想要问问清楚。但还未等他问出来,陆准便像是看出了他的心思一般,对他安慰的一笑,低声说道:“大人放心,卑职一定护大人周全。” 说罢,他向前一步,身子将赵贞吉挡到了后面。 遮蔽了一定的视野,赵贞吉的心又重新放下来了。而站在他前面的陆准,却是浑然没有把这些围拢起来的乌合之众放在心上。 “问你们呢!这是干什么?”陆准再一次问了一遍,众人才反应过来,原来他这句话居然还需要别人回答的?! 没有人说话,陆准的眼神又开始四下扫着,直到看到一个小旗官有想要站出来的想法和举动的时候,才笑道:“想说就直说啊!你!对,就是你!说说吧,你们聚在这里干什么?” 那人畏畏缩缩的走出来,又给自己壮胆似的拉高了嗓门,“饷银短少也就算了,居然还时不时地拖欠,弟兄们都养不起家了,怎能不讨个公道!”说罢,还向周围的人高声问道,“你们说是不是?” 一片稀稀拉拉的应和声,显然对付秀才有对付秀才的胆量,对付丘八得有对付丘八的胆量。陆准可不是没玩儿过刀的秀才,他往这儿一戳,很多人的胆量就不够用了。 “说得倒是,但你们围住赵大人干什么?赵大人是奉旨查孝陵卫的案子的,不是查什么贪墨军饷案的。拜神你得先找到你该拜的那个,然后才能磕头上香不是?找错了庙,还怪神仙不灵,你们说有没有这个道理?行了,都散了吧!现在,赵大人是宽宏大量,就权当你们无知,早点儿散去什么事情都没有。但你们要是不肯……那就别怪我了!” 陆准这话说出来,有些人已经开始往后撤步子了,但也有一些身怀着不同寻常‘使命’的人没有退路。 ------------ 第250章 手起,刀落 在今日之前,赵贞吉平生遇到过的最危险的时候,大概是嘉靖二十九年的六月。 庚戌年,那个时候,赵贞吉登进士及第已经有整整的十五年了。但始终在翰林院、国子监这样的清流之所盘桓,还未受到官场中的什么太大的污染。更何况,他也还没有经历过被打压的仕途波折,依旧是那个一腔热血的书生。 所以在那一年俺答包围京师,纵兵劫掠的时候,他在廷议上仗义执言,试图说服世宗皇帝不能签订城下之盟。世宗皇帝赞赏他的勇敢,擢升他做了御史,奉敕宣谕诸军。 但这样的做法却无疑得罪了当时的权臣严嵩,再加上他年轻气盛,得不到就要据理力争,甚至怒骂出口,更是让严嵩心中痛恨。因此拟旨的时候,故意刁难他,以至于他只能在一个护卫都没有的情况下,单骑出城,到兵营之中去犒赏将士。 不过,即便如此,他距离真正的危险还是太远了。当时驻扎在京郊的将士实际上是坚壁政策,完全没有真的和俺答的士兵打过仗。虽然没有真正意义上的‘败’,但却比‘败’更可耻! 而今日,赵贞吉才是真正感觉到了什么叫做生死一线。 电光火石之间,刚刚还距离似乎并不近的那名说话的小旗官突然从袖子里抽出一把短刀来,直逼陆准的胸口刺来。陆准不闪不避,丝毫没有把他放在眼中,但就在弹指之间,短刀的方向突然变了,刀尖直指的方向转向了赵贞吉。 赵贞吉看对方拔出刀来心中就是一凛,对于短时间内的变化则根本没有反应的机会。甚至眼看着刀尖的方向转变,他连脸色变一下的时间都没有。 铛——当啷———— 刀子脱手飞出,砸落在地上,发出阵阵金属的鸣响。 赵贞吉此时终于反应过来的时候,行凶的暴徒已经被陆准一脚踹进了人堆里。 那把短刀虽然是中途变向,但依旧没能躲过陆准机敏的反应,手中佩刀连鞘都不必出,只轻轻的一抬手,便将短刀架住。使巧劲,一拨一击之下,短刀已经脱手。抬腿当胸一脚,对方整个人就飞跌了出去。 动作行云流水,作为被攻击的一方,浑然没有被攻击的窘迫。反倒是进攻的一方,狼狈得不得了。 “好好说话。”陆准皱了皱眉头道,“我想跟你好好讲道理,你不愿意听是吗?非得给你点儿颜色不成?” 随着那个被打倒的小旗退到人群之中,原本就底气变弱的众人仿佛是更加的没有底气了,而就在溃退发生之前,大概是这场兵变中唯一参与的总旗官从人群后面钻了出来。 “怕什么?”他大声吼道,“他就一个人,我们这么多人,你们怕什么?” “嗯,你不怕?”陆准笑道,“你叫什么名字?” “在下行不更名,坐不改姓……” “我问你叫什么名字?”陆准不耐烦地打断对方。 对方似是愣了一下,随即脸色便恢复了正常,简略的回答道:“于尧。” “yúyáo?哪两个字?”陆准问道,但不等对方回答,就见他再一次不耐烦地摇头,“算了,我管你是哪两个字?反正你现在死了,就不算是无名之鬼了。到了阎王殿,判官问是谁杀的你的时候,你可记住了我的名字,我叫陆准!来吧,可以动手了。你,或者你们,一个一个上,一起上,都行,随你们。” 似乎没有人随着这句话而蠢蠢欲动,于尧用眼角的余光瞥了瞥身边这些不中用的废物,咬了咬牙关。这里很多人都是被蒙蔽的,但他不是。这里有很多人收了好处,他是其中的一员。但他和他们有不一样的地方,那就是他是总旗,而且属于比较有威望的那一种。因此,无论是他接触到的事情,还是前来接触他的人,都与身边这些小旗和普通的兵丁不一样。 买通于尧,是冯谦在这起事件中唯一的一次亲自出马。 给了利益,也上了保险,要的就是今天这件事情不能够平稳的解决,无论如何都要让场面乱起来。 但于尧毕竟是老资历的总旗官,他对于孝陵卫的事情知道的要多一些。 冯谦在一定意义上代表了陆准的意思,但陆准此时的表现,却好像和冯谦需要的很不一样啊! 于尧犹豫了一下,还是选择了听从冯谦的指示。毕竟他活在世上不是独自一个人,他有丢不起的东西。 “原来是陆大人。”于尧仿佛此时才知道对面的人是陆准一般,他笑道,“陆大人是孝陵卫正四品的指挥佥事,但下官却不知道,旗手卫什么时候也轮到孝陵卫来管了?” “啰嗦!”陆准斥道,随即,扫了眼围在周围的兵丁,“既然知道我是谁,也知道我身后是谁,你们就应该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意味着什么。我的话说的很清楚了,不想再跟你们废话。但看在同为亲军卫的份儿上,我再重复一遍,都散了!现在散了还不晚!不就是欠了饷银吗?该找谁找谁去,赵大人没这个职权,也没这个能力给你们要到军饷。” “凭什么?!”刚刚被踢翻在地的小旗官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冲上前来,短刀在手,直指陆准的鼻子,怒喝道。看起来,倒像是于尧的死忠。 于尧眉头一皱,将他拦下,对陆准拱手道:“按理说,陆大人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我们不该再多做纠缠。但陆大人也要体谅我等,我旗手卫素来欠饷严重,近几个月更是没法生活了。就算赵大人不是管这件事情的,但总归是朝廷大员,又是钦使,能在陛下面前说上话。不像我们,没人管没人问的,想讨要欠饷也不知道该去哪个衙门。错过了今天这次机会,弟兄们又不知道要等多久,才能讨个公道。陆大人,你不用再多说了,只要赵大人肯给我们做主,我们未必是不讲道理的。” 陆准回头看了看赵贞吉,又转头看向于尧,似乎在考量其中的道理。半晌,他对赵贞吉低声道:“大人,这里旗手卫人多势众,真的打起来,卑职当然要竭尽全力保全大人。但大人,为了您的安全,您看能不能先应下补些许的欠饷,把这一关过去再算账不迟。当年先皇在位的时候,振武营兵变,徐公爷就许了十万两黄金安抚,而后过了坎儿才抓人,或抓、或杀、或戍边,就都随您了不是吗?” 赵贞吉此时还能说什么? 他看得出,周围的人还能保持一定的冷静,就是因为事情还没有完全谈崩,而陆准本身对他们也是一个震慑。如果陆准此时抽身离开,或者是事情就此谈崩,那么局势可能就真的不受控制了。而且,既然有前例可循,他此时的做法也就有了依据。 想到这儿,赵贞吉点头应允,表示可以暂时答应下来一部分。 陆准扬声道:“赵大人体谅你们!你们提着脑袋做这样的事情,也无非就是为了银子嘛!赵大人答应了,补齐欠饷当然不可能,毕竟这么多人呢,数额巨大,但可以先给你们发两个月的饷银。等查清楚到底是谁贪墨了各位的军饷,上报朝廷之后,再行补偿其他的部分。” “两个月啊!” “两个月也不少了。” 听到这里,下面顿时窃窃私语起来。 其实这个时期的军户与普通百姓已经没有什么实质上太大的区别了,尤其是在心理上,差别更是小。或者说,古往今来,华夏神州的老百姓都是一个样子,官逼民反,逼到绝路,才会有人登高一呼。 试想,在之后的崇祯年间,如果不是朝廷下旨精简驿站,李自成被裁员失业,活不起了。什么闯王不闯王的,那根本就是没影的事情啊! 所以说,只要答应了一部分蝇头小利,危机一般都比较容易解除。 但兵丁们好糊弄,于尧却不能这么被糊弄了,见身边兵丁们开始打退堂鼓,他大声喊道:“都不要乱!不要乱!既然赵大人已经答应先补发两个月的军饷,那没问题!可以!但银子呢?粮食呢?我们要先拿到手才是真的!” “对啊!” “没错!” “先发下来!” 被鼓动的兵丁再次聒噪起来。 陆准眯了眯眼睛,眼神中透着危险,“于尧?是叫于尧吧?赵大人什么身份,会骗你吗?你何必咄咄逼人呐!” 于尧没有来得及开口,他那个死忠的小旗官就又忍不住叫嚣起来了,“咄咄逼人的是你吧……” 一边吼着,他又是一刀刺过去。 跟上一次不一样的是,这一次没有什么故弄玄虚的成分了,看他刀锋的来势,就是想要一刀结果了陆准这个讨薪饷路途上的绊脚石。 他还不算太傻,挥刀的同时,他还忙里偷闲的喊了一句,“大家一起上啊!” 可就像我之前说过的那样,理想和现实的差距总是太远。周边本来可以成为他的帮手的兵丁们甚至都来不及挪动步子,场中的战斗就已经结束了。 刀光乍闪,雪亮亮的刀面映着鲜红的血和惨白的脸色。 短刀、连同着那只握刀的右手向一旁飞去,没有多远的距离,就无力的跌落在地上。 一声声嘶力竭的惨叫,震颤着每个人的心弦。 手起,刀落,就这么简单。 陆准把刀面上的血在衣服上随意蹭了蹭,眼神再一次扫过周围,包括于尧在内,所有人都已经吓傻了。 “我想好说好商量。”陆准如是说道,“我难得有愿意跟人家废话的时候,你们为什么连这么个机会都不给我?第一次拿刀对着我,我都原谅你了。你怎么还得寸进尺啊?哦,对了,这个谁,你算是捡到了,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所以,命就先不要你的了。来,现在告诉我,你叫什么?” 那人已经疼得说不出话来,满身的冷汗如同断了线的珠子似的不停地滚落。听了陆准的问话,他嘶嚎的声音却突然小了下来,猛喘了几口气,用惊恐的眼神看着陆准。 在惊吓之下,他刚刚想将自己的名字说出来,就被于尧狠狠踢了一脚。 “闭嘴!蠢货!”于尧此时也流出了冷汗,他慌张的骂了一句,弯下腰将那人从地上拉了起来。 没有人想要负隅顽抗了,看着局势被控制,看着于尧在撂下一句,‘赵大人可要说话算话,我们信了您了’之后,便匆匆扶着手下逃也似的离开,赵贞吉脸上终于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 陆准这才收刀,转回身来,对赵贞吉拱手道:“让大人受惊了,请大人恕罪。” 赵贞吉摇头笑道:“你很好!处事果断,临危不乱,世职武官中还能有你这样的年轻俊杰,实属不易啊!” “大人谬赞了。”陆准谦虚了一下,随即说道,“只是,卑职还是想替他们求个情。” “哦?求情?”赵贞吉不禁皱起了眉头,他刚才可是差点儿丢了命,正想着如何秋后算账呢,凭什么要原谅他们! 陆准回答道:“大人,事情其实只是个意外。南都旗手卫虽然是亲军卫,但那是皇家仪仗,皇家都不在这儿,他们根本连事情都没得做。军户又不准操持他业,他们的日子实在是过得苦。卑职以为,圣贤常说要以德报怨,像赵大人您这样的清流领袖,文坛魁首,更是有古之君子之风度。就不要跟这帮丘八一般见识了吧?更何况,卑职刚才也教训过其中最为放肆的一个了,也算是杀鸡儆猴,想来他们不敢了。” 在听到对方称呼自己为‘清流领袖、文坛魁首’的时候,赵贞吉就不禁浅浅的笑了,心中一高兴,就忍不住答应了下来,“好吧好吧,都是那些贪墨无度的人搞出来的事情。本官一定上奏,好好查实,到底谁才是罪魁祸首,还旗手卫一个朗朗乾坤。” 陆准听罢又是好一阵的奉承,之后才告辞而去。 见他的身影消失,赵贞吉终于想到了一直在身侧却没什么存在感的焦文桀,他随口问道:“刚才焦大人要跟本官说什么来着?现在可以慢慢地说了。” ------------ 第251章 污蔑 旗手卫的签押房内,赵贞吉的脸色着实不好看。 这不仅仅是因为他在刚刚的哗变之中受到了不该受到的惊吓,也丧失了一些颜面,更加重要的原因,却是面前这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旗手卫正千户焦文桀正在出言不逊,诋毁刚刚才在乱兵之中果断行事,救下了自己的孝陵卫指挥佥事陆准。 只不过,这一切,焦文桀并没有看清楚。 他现在是全身心的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之中,对于外物仿若不查。对于赵贞吉的脸色,也就当然的忘记了多加关注。以至于他说到兴头上,竟然站了起来,在赵贞吉的面前挥舞着手臂,言辞愈发不恭敬地高声指责着陆准。 “……大人,您虽然在南都做了这么久的官,但有些事情,还是下官这样的人更清楚一些。您怕是根本就不知道,陆准是怎样的狼子野心,否则,今天您是一定不会同意把他叫来解什么围的,那简直是太危险了……” 危险?赵贞吉在心中不禁冷笑道,哪里危险了? 如果说,焦文桀这话是说在陆准救急之前,赵贞吉或许会先入为主的认为陆准不可靠。但现如今呢?危机已经顺利地解除了,赵贞吉自己刚刚也对陆准临危不乱、处事果断的办事能力予以了肯定。 你焦文桀这个时候再说这样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你到底是在指责陆准有什么野心,还是在指责我赵贞吉识人不明,是个老糊涂啊? 赵贞吉不高兴,很不高兴,可焦文桀依旧没有察觉。 只见他神情激动的继续陈述道:“大人,下官知道,您在查察孝陵卫爆炸案的时候,遇到了很大的阻碍。下官可以明确的说,可以打包票的说,这些阻碍都是来源于陆准的!孝陵卫名义上的指挥使是萧赞,但他父亲年前刚刚去世,而他又掌权不久,根本就没有什么实际的权力,孝陵卫上上下下此时都是以陆准马首是瞻!只要他不点头,大人能查到什么?怕是什么都查不出来吧?” 这话说得可不对! 赵贞吉知道自己查案的速度太慢了,得不到配合,也找不到线索。但他并不觉得这是因为谁的不配合,毕竟每一条约定俗成的规矩也都是他之前听说过的不成文的规矩,从成祖时就立下,一直传到现在。说句不恭敬的话,就算是当朝天子来了,在太祖陵前怕是也不能够太过放肆。更何况,他赵贞吉只不过是个小小的官员罢了,哪里能随意行事? 如果非说是有人从中作梗的话,赵贞吉更加不觉得是陆准。从头到尾,他就压根儿还没有查到陆准的头上,也没有碰过他原先把控的左千户所,这爆炸案主要责任方是神宫监,其次是守陵的精兵,即便守陵的兵丁听起来大部分都是出身左千户所,都是陆准的老部下,但是赵贞吉觉得,以丁禹州为首的这些人,他们已经算得上是足够的配合了!还要怎么配合啊? 该说的都说了,不该说的只要问到基本上也是知无不言了,赵贞吉想不到,除了到现在为止还没找到什么太像样的线索之外,还有什么可以挑剔的? 从中作梗?如果真的有那么个从中作梗的人的话,那赵贞吉觉得,这个人八成是孝陵卫指挥同知叶松奇。 叶松奇这个人,总给赵贞吉一种不够圆滑的感觉,摸上去刺儿头,扎手。虽然说他也配合,但总是觉得他配合的还不够,还有余力没有使出来。 当然,这有可能是性格使然。 如果真的是性格如此的话,赵贞吉身为一个堂堂文官,马上就要登堂入阁的那一种,未必要和一个小小的武官一般见识。不过分的话,轻松放过也就是了。否则,岂不是白白的丢了文人的风度,显得和丘八们一个模样了吗? “大人,您也这么觉得吧?”看到赵贞吉皱起眉头,满心急切于给陆准扣屎盆子的焦文桀压根儿就没有往其他的地方想,只是单纯的认为对方一定是被自己说动了,正在想关于陆准罪状的事情,他赶忙将话题拉向了最重要的地方,“其实,大人,下官之所以说这爆炸案跟陆准有莫大的关系,其中无外乎有三个理由。 第一,就是下官刚刚已经说过的,孝陵卫实际上的掌控者是陆准,而并非是萧赞。更何况,守陵的精兵都是陆准的老部下,如果他想要在孝陵内做什么手脚,当然就会变得很容易,很容易。根本不需要经过什么哨卡的检查,只需要拿着东西堂而皇之的走进去,谁又敢将他拦下来检查呢?” 这番话说的倒很可能就是实情,但这只不过是一个猜测而已。无端的假设可以有很多,淡假设却不一定都是真的啊! 赵贞吉心中对于焦文桀充满着不满,因此,对于他的话,也就压根儿没有往好的方向去听,只想着怎么在他这个鸡蛋里头挑出骨头来呢!效果自然是可想而知,说什么都是错的。 陆准可以摆布孝陵的守陵精兵?那也不全都是他的人呐!再说了,就算全都听他的,也难免有防卫疏漏,让人钻了空子的情况。更难免有人收受了其他人的贿赂,故意网开一面什么的,这些都是有可能的。 不能因为他们是陆准的人就说明什么啊!他们自己做的,陆准不知情,这都是有可能的。 焦文桀不知道自己的第一点已经被赵贞吉在心中批驳了,反而继续说道:“第二,陆准有这个作案的动机啊!他担任孝陵卫指挥佥事已经有一年的时间了,在孝陵卫老指挥使萧崇德萧大人还在的时候,他就颇为不忿于让萧大人这样没有什么能力的人骑在他的头上。为此,据下官所知,老萧大人曾经想要制衡他,只不过没有成功,就撒手人寰了。留下萧赞来,斗不过他,只能受他的欺负。但指挥佥事就是指挥佥事,他不是指挥使。相当指挥使,就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将萧大人顶掉。这次爆炸,就是一次绝好的机会。惹出这么大的动静来,自然可以吸引朝廷的注意。进而,就可以让萧赞引咎退职,他就可以从中渔利,而不会受到任何的牵连。” 这一点同样是听起来有道理,但仔细想来就又不通了。而且比前一条,听起来还要更加的荒唐一些。 陆准升任孝陵卫指挥佥事是因为他有功劳在身,那是当朝天子御笔亲赐的指挥佥事!更何况,一年很长吗?比起文官三年一次考满,可能要三次考满才轮到你动动地方,那简直是太短了好吗? 刚刚升任孝陵卫指挥佥事一年,急什么啊?而且如果真的是陆准已经控制了孝陵卫,那他当不当这个指挥使又能怎么样?县官不如现管,他等闲又不会从孝陵卫升官升出去,急着往上爬有意义吗?最高也就是能当个孝陵卫指挥使而已,他就算再等几年也没关系啊? 对于一个今年才刚刚二十出头的人来说,还差两步,就能登顶了。这个时候,任是谁都不会太着急吧?还有那么几十年去走这两步呢,走得快了,以后的日子干什么啊? 再说了,就算他急着相当指挥使,他不是还有两步要走吗?总得先升上一个指挥同知,然后再当这个指挥使吧?就算顶掉了萧赞,他现在也当不上指挥使,不是平白给他人做了嫁衣吗? 所以,这个动机,在赵贞吉眼睛里头,根本就不成立! 毫无所知的焦文桀兴冲冲的继续说道:“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大人您想,刚刚那样的场面,他为什么一点儿都不怕?说到底,他就是个丘八!” 哼,人家是丘八,说得好像你焦文桀不是丘八似的。 哦,也对,你连丘八都不配是! 堂堂旗手卫的千户,连自己的手下都收拢不了,还要让别人帮你收拾烂摊子。如果不是你小子这么无能,还用得着大老远的调墙那头的孝陵卫过来解围吗? 这时候倒是嫌弃起人家来了! “大人,他行事素来就是如此的霸道。您看,刚刚他手起刀落,说剁掉人家一只手就剁掉人家一只手。那人好歹也是我旗手卫的小旗官呐!就算有错,也应该是我旗手卫责罚才对,什么时候轮到孝陵卫插手了?而且一上来就剁手!他就是这么一个性情冲动的人,所以,如果是他制造了爆炸案,那一点儿都不稀奇! 大人,下官的理由就是这些,请您仔细思量思量。陆准有重大的作案嫌疑,还请大人明察秋毫。相信大人神目如电,那等宵小之徒一定不能在大人面前脱离罪责的。” “好,说完了?”赵贞吉笑着,可这笑容却是异常的冷,“说完了就好,说完了,就听本官说上几句。” 刚刚陆准这个指挥佥事来在赵贞吉面前的时候,那是一口一个卑职,对赵贞吉恭敬得不得了。处处都考虑着赵贞吉的安危,没有让他受到分毫的损伤。 这个只会耍嘴皮的家伙可倒好,非但没有能耐,还要栽赃人家。非但要栽赃人家,还不会说好听的话,一口一个下官。别说只不过是个小小的五品千户,就算是总兵、将军,在赵贞吉这个级别的文官面前,那也得规规矩矩的递手本回话,有什么了不起的?还下官?你个小小的五品千户也配! 赵贞吉带着怒意,对焦文桀问道:“你刚刚隶属了陆准作案的理由,但本官想知道的是,证据呢?你刚刚说的那些,都只能算作是推理,是猜测。但本官想知道的,是证据!认证也好,物证也罢,总要有一个两个吧?如果有,拿出来;如果没有,就免开尊口!” 连免开尊口这种话都说出来了,焦文桀就算是再迟钝,也知道赵贞吉此时心情不好了。但他已经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否则能怎么办?刚刚话已经都说出来了,难不成现在还能咽回去? 再说了,他和陆准之间有一条人命的仇!当初陆准耍了他,让他的外甥死于非命,他怎么可能不记恨?怎么可能不耿耿于怀?这种时候如果轻易的退步,那焦文桀也就不是焦文桀了。 他咬牙道:“下官的确有证据,下官有人证!” “哦?还真有?”赵贞吉这就有些奇怪了,难不成是真的?不会吧?他看了看焦文桀,随后问道,“你说的认证是谁?现在在哪里?能不能马上传唤过来对质?” “当然可以!只要大人一声令下,他肯定即刻就来!”焦文桀满怀信心的说道,“此人刚刚卑职跟您提起过,就是守孝陵以内的精兵头目,丁禹州,丁大人!” “丁禹州?”赵贞吉看向随从,随从会意,当即去喊人。 ※※※ 丁禹州来得很快。 作为孝陵爆炸案第二怀疑对象的头目,他是时时刻刻都要准备好受审的。更何况,他为什么送给焦文桀银子?还跟他讲那么多的事情?就是为了让焦文桀在赵贞吉面前诋毁陆准,然后传召他作证人。 他现在才刚刚向着赵贞吉行过礼,就已经在迫不及待的想要看到焦文桀不堪的下场了。 赵贞吉不知道其中的事情,只秉公执法似的问道:“刚刚焦大人说,孝陵爆炸案有了一些线索。说陵内的爆炸案,实际上是现任孝陵卫指挥佥事陆准一手所作。他说,你是证人!对此,你可以作证吗?” “放屁!”丁禹州怒骂了一句,紧接着似乎才反应过来问话的是赵贞吉,连忙低头道,“大人恕罪,大人恕罪,卑职实在该死!卑职不是说您……不是说您那个……实在是卑职忍不住啊!卑职出身左千户所,能有今天,固然有祖上福荫庇佑的缘故,但也离不开陆大人在武技、弓马上对卑职的不吝教导。卑职对陆大人的人品太清楚了,他虽然是个急性子,做事有些时候不计后果,但从来都不是藏头露尾之辈!而且,将孝陵卫的名声和他身为守陵人后代的责任看得比什么都重要!这等污蔑之言,无论出自哪里,还请大人不要相信!” ------------ 第252章 非理智行动 事情这就有意思了。 焦文桀说丁禹州可以作证,丁禹州来了却矢口否认,且说焦文桀是‘放屁’,显然觉得这是无稽之谈,甚至是污蔑。 赵贞吉的目光不善,颇具玩味意思的瞥向焦文桀,意思是让他解释一下。 但焦文桀此时脑子里头一片浆糊,又怎么可能注意到赵贞吉在看着自己呢?因此,尽管赵贞吉目光如炬,但不过是徒劳的浪费表情罢了。 终于,赵贞吉等的不耐烦了。 “焦大人。”赵贞吉开口时的语气就不好,焦文桀回过头来,正对上赵贞吉不善的目光,不禁愣了一下,便听赵贞吉问道,“对于丁大人的话,你是否认同?嗯?怎么?不说话?刚刚丁大人讲话的时候,你应该是听到了的吧?他跟你说的,可一点儿都不一样啊!似乎丁大人根本就不知道你所说的陆准有什么什么罪状的事情,反倒很是认为你的……嗯,暂时也不能说是构陷……只能说是你的看法吧,认为你的看法和他的有很大的分歧。来,尽管说说你的看法吧,你是怎么认为的?对此,将作何解释?” 焦文桀脑子是蒙的。他万万没有想到,丁禹州会这么利索的矢口否认。 仇恨和利益蒙蔽双眼,果然,让他的脑子都变得懵逼了。他太想为外甥报仇了,以至于在重大的利益诱惑和仇恨的指引之下,他什么都没有觉察到,只以为丁禹州是跟自己统一战线,同仇敌忾的。以至于反应了好半天,他依旧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赵贞吉没那么好的性子等他慢慢反应,见他不说话,便出言催促道:“焦大人,你什么意思啊?是还是不是?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话已经说出来了,本官也听在耳朵里头了,你该不会是糊弄本官的吧!” “大人,下官岂敢啊!”焦文桀连忙摆手说道,“大人,您听卑职说啊!丁大人没说实话,他昨天,他昨天跟我不是这样说的!” “哦?那他是如何跟你说的啊?”赵贞吉摆出一副饶有兴致的样子,心中却着实是不以为然的。实情是什么已经摆在眼前了,还需要什么别的实情吗?什么叫眼见为实,耳听为虚?赵贞吉觉得这时候就是最该信奉这句话的时候了! 焦文桀不肯放弃机会,急切地回答说:“昨日,丁大人将下官约了出去,说是有要紧的事情跟下官说。他说,陆准正准备把他推出去做爆炸案的替罪羊。他为了不背这个黑锅,才告诉下官这个秘密的。哦,对了,还给了下官一百两纹银……” “你昏了头了吧?”丁禹州不待焦文桀把话说完,已经忍不住对他怒斥道,“别说你说的什么谁来顶罪根本就是无稽之谈,人犯都还没定呢,线索也都没有,要什么替罪羊啊?就算要替罪羊,凭什么是我们陆大人去找替罪羊啊?那爆炸案又不是我们陆大人做的,事情再怪也怪不到他头上啊!退一万步说,就算是陆大人干了这等炸享殿、损阴德、绝后路的事情,就算他真的是想让我丁禹州去顶罪,就算我真的不想顶罪,想反咬一口。我打点谁不好,非要打点你干嘛?哦,对了,赵大人刚刚还说了,你说我有证据能证明我们陆大人是罪魁祸首?嘿,这就更新鲜了。有这证据,赵大人审了那么多天的案子了,我交给赵大人好不好?非要花这一百两的银子去打点给你,我是有多傻啊!这脑子不灵光的,就算替别人背黑锅,怕是都不知道自己这黑锅是给谁背的,到死都是个糊涂鬼!我丁禹州虽然不聪明,但也不见得傻成这样吧?” 赵贞吉听着丁禹州的话,越听越觉得有道理。就势,对焦文桀也就更加的看不惯了。此时,他连表面上的文章都不愿意再做了,对焦文桀冷冷的说道:“焦文桀,你的说法已经被丁大人一一驳斥了,怎么?你还有话要说吗?” 焦文桀愣在当场,不知道这话到底该如何去接。 赵贞吉也不等他反应了,冷冷地一挥手,面露厌恶的对焦文桀说道:“既然没的话好说了,那就赶紧让开。本官没有那么多的闲工夫,听你在这里编故事!” 说罢,他也不等对方让开道路,便径自带着随从越过他匆匆离开了。只不过,在离开之前,还转头对丁禹州轻轻点了点头,以作示意。 身为老牌的文官,这样的礼遇,对于丁禹州而言,已经是上上等的殊荣了。 签押房内,丁禹州看着赵贞吉的身影消失,听着那脚步声也渐渐远去,这才来到了焦文桀的身旁。打量着焦文桀,笑道:“焦大人,何必摆出这幅样子来呢?脚上的泡都是自己走出来的!你得知道,如果你不想找我家三爷报复的话,冯先生怕是也不会出此下策除掉你了。赶快回家去吧,趁着还有机会,和你的老婆孩子好好地温存温存!怕是以后,恐怕就没有这个机会喽!” 这些话都是用极低的声调说出来的,除了在他身边的焦文桀之外,就算屋中有第二个人,也绝对不可能听得清楚。 在迈步离开之前,丁禹州却又好似想起了什么似的,猛然间刹住脚步,转回身来,对焦文桀晃了晃手指头,说道:“焦大人,还有件事情,我得跟你说清楚。我刚才说的话,句句都是实情。我丁禹州是三爷一手带出来的兵,我能有今天,全靠三爷帮衬、扶持。你想象不到,在我家里有难的时候,三爷他是如何的帮助过我!所以说,我丁禹州这辈子,一条贱命不值几个钱,早就卖给三爷了!我就算是叛天叛地,都绝对不可能叛三爷。别说三爷没有那属下顶坑背锅的可能,就算他真的让我去替他背一个足够满门抄斩的黑锅,我眉头都不皱一下!跟外人合伙,折腾三爷?哼,丁禹州这辈子,最看不上的,就是这种没脸没皮的黑心叛徒!走了,不用送。” 丁禹州的话,让焦文桀听得浑身发抖。 不是吓的,而是气的。 是的,他早就该知道,早就该想到。陆准经营孝陵卫这么多年,听闻对下属不是一般的好,一群骄兵悍将心甘情愿替他卖命。哪有那么容易,就有人又送银子,又送把柄的?如果当时他没有被利益和仇恨蒙住眼睛,他如果肯仔细的想上一想,就肯定能够分辨得出事情的真伪,也就不会有今天这一劫了。 可是世上唯独没有后悔药可以吃,没办法,他只能够将希望寄托在将来了。 想到这里,他突然间想起了丁禹州的话,顺着那看似提醒,实际上暗藏杀机的话,他又想起了那一百两银子…… 糟了!他在心里想着。 虽然还不知道这一百两银子会被怎样利用,但他可以肯定的是,那绝对不是什么好收的东西。这笔银子,烫手! ※※※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赵贞吉离开签押房,回到自己的住处之后,心里一直是纷纷乱的。他总觉得有什么重要的线索,今天由于情绪的问题,而被自己漏过了。 左思右想,没有想出个所以然来,他便叫过了跟了自己很久的随从。今天除了去喊陆准之外,其余的时间他都是跟自己在一起的,听见了,也看见了。 赵贞吉对他问道:“今天的事情,你怎么看?” 随从想了想,回答说:“老爷是问那个焦文桀的事情吗?小人虽然看不太透彻,但依小人拙见,这事情里面怕是大有文章在啊!” “哦?你这么看?”赵贞吉追问道,“说说,仔细说说,你觉得哪里是大有文章的地方?” 随从回答道:“老爷,其实仔细想来,似乎是处处都是大有文章啊!您想一想看看,从今天我们去旗手卫开始,就是不正常的啊!” “不正常……不正常……”赵贞吉一边琢磨着,一边点了点头,随后,自言自语道,“对啊,对啊,就是这样!就是这里不对劲儿!咱们查的原本是孝陵的案子,跟孝陵卫关系大,但跟旗手卫,那可是一点儿关系都没有啊!为什么会有人用飞刀传书,说旗手卫会有跟我们在查的案子有关的线索吗?不谨慎,太不谨慎了。老夫就是漏想了一点儿,结果险些就命丧黄泉呐!” “老爷,不至于有杀身之祸吧?”随从不敢相信,惊讶的说道。 “怎么不可能?极有可能!”赵贞吉说道,“如果老夫所料不错的话,从那封飞刀传信开始,就是一个大大的圈套!本官最开始只是在孝陵查案,根本没有往别的地方去想,而那封书信偏偏就那么巧的,在本案陷入困境的时候及时出现了。老夫还以为是哪个江湖义士所为,现在看来,八成就是那个焦文桀搞出来的把戏!他用那封书信,将老夫骗到旗手卫,再命令手下将老夫团团围住。如果老夫不答应他们的要求,他们怕是就要杀人灭口了!自古法不责众,他焦文桀又不是表面上挑事的人,就算杀了人,八成也是不会有事的,可老夫却就是枉死了!还好,你处事机敏,混了出去,叫了孝陵卫的那个指挥佥事,哦,对,那个叫陆准的佥事,叫他来,快刀斩乱麻,就解决了事态。 这样一来,就屡清楚事情了。可以这么说,从你说要去找孝陵卫的人开始,他就污蔑上了陆准。而在陆准平定事情之后,没能顺利达成目的的他更是对陆准耿耿于怀。因为没想到事情会出这样的波折,所以他毫无准备,完全是现场编出来的话,所以,本官叫了人来对峙,立马就让他原形毕露。哼,他八成以为语气坚定一些,表现得大义凛然、不惧当堂对质,本官就会轻信了他的话,不叫证人来问。 不过,还有一点想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挟持本官,去要军饷呢?本官并不分管此事啊!” “老爷。”随从叫了一声,说道:“依小人之见,大概是因为您是最好骗过来的。当然,不是说您……不是说您那个……只是小人以为,除了大人您急于破案这一点可以利用之外,其余同阶或次一等的官员,他一个小小的千户,等闲都是骗不来的。” “唔,你说的倒是有几分的道理。”赵贞吉点点头,忽然间又想起了那一百两银子,“嗯?不对,不对啊!那一百两银子,不会也是他随口编出来的吧?老夫倒是觉得,他说的这件事情煞有其事,像是真的有那一百两银子似的!” 不管有还是没有,赵贞吉也不能够随意的去刨人家的院子。这件事情到此,也就只能先暂时放下了。并不是说就此揭过,而是合适的时候,赵贞吉还是要找回这个场子,寻回丢失的颜面的。 而可喜可贺的是,这个机会并没有让他等太远。 当日晚上,不只是谁将焦文桀家中藏有大笔银子的事情泄露给了旗手卫的士兵们知道。士兵们自然是将信将疑的,但耐不住有人挑唆。 很快,士兵们就从羡慕人家有了一笔横财的艳羡之感中脱离出来,浓浓的羡慕也变成了嫉妒,而后,又变成了恶意的猜测。 焦文桀家中并不富裕,可以说,旗手卫任何一人都绝对称不上富裕。因为他们的军饷总是打折扣,他们的钱粮总是被拖欠,又怎么可能富裕的起来? 那么,银子是从哪儿来的? 赵贞吉要顾及办事的流程,要顾及大明律例。饿疯了眼睛的士兵们可不管这个,白天里他们是被陆准的煞气给镇住了,一股火还没能发出来就被浇了个透心凉。到了晚上,夜色的掩护之下,他们甚至连理智都没了。 就这样,受着挑唆,冲进了焦文桀的院子里头。因为在他们之中,有那么一两个人是有目的进来找的,因此,根据得到的线索找的速度是极快的。在屋后的一棵树下,他们找到了一只摆放着整整齐齐银锭子的盒子,足有一百两纹银。 ------------ 第253章 脏银 一百两值多少钱? 这个问题要看是什么时候问出来的。 要说纵观中国历史,哪个朝代的官员贪污受贿最有道理也最理直气壮、冠冕堂皇,那大概就是明代了。 太祖洪武皇帝出身贫困,受尽了各级官员的欺负。所以,对贪官污吏是痛恨到了一定的境界。他定规矩的时候,不仅是用剥皮实草等等恐怖的手段来对付腐败,同时还将官员的俸禄定的特别低。认为官员就应该两袖清风,一身廉洁。整天吃得好睡得好,一副贪官的样子,那还怎么为朝廷分忧、为百姓做主啊? 举个简单的例子,看看大明的官员贫穷到了什么地步。 就是洪武朝的时候,贫困官员中最典型的一个例子,一个姓曾的官员,担任的是正三品的通政使,也就是专管内外奏章和臣民建言、控诉的官员,是个大官儿。但是将要离任的时候,却因为实在是太穷了,没有路费,走不了。实在是很没办法的情况下,他把自己年仅四五岁的小女儿给卖了,当做是路费。 这还是洪武时期,是俸禄用粮食发放,基本上不打什么折扣的洪武时期。在这之后,非但俸禄没有上涨,反而还降了。至于为什么降,则是因为所谓的‘折色俸’搞得鬼。 明代官员发俸禄的时候都发粮食,但是给每个人发都发粮食的话,那得用多少粮食啊? 而且,一个一品大员一年的俸禄是八十七石米。按照一石等于一百二十斤换算,那就是一万多斤米。换算到每个月,大概就是八百七十斤大米。 想象一下,发工资了,别的不给,一个月就给你发将近九百斤大米。这谁受得了?不能光吃大米,最少最少还得吃点青菜什么的吧?而且不能光吃,还得买点油盐酱醋,买点布料做衣服吧?但市场上的货币是铜钱,不是大米。在市场上买东西,也肯定没有人说这块布卖几斤大米的。 所以全发大米比较麻烦,又浪费,所以就诞生了折色俸。意思是有一部分的米不给你了,换成别的。 最开始是换钞票,但是钞票动不动就贬值,下面当然抗议。于是朝廷就换了,发外国进贡的奢侈品,也让下面没见过世面的大老粗洋气洋气。国库里别的东西没有,这种东西多得是,都是别的国家送的,放在库里没用,于是拿来发工资。 但是试想,辛辛苦苦干一个月,到了发工资的时候。朝廷告诉你,这次发工资,一半发大米,另一半你不是不想要钞票吗?可以,陛下善解人意啊!给你别的,进口香水一人一瓶,算起来还是陛下吃亏了呢! 进口香水也是香水,他当不了饭吃不是吗?拿到市场上,还不如大米好跟人家换呢! 而在折色俸里头,又出了各种各样的猫腻。 比如说,朝廷给士兵发军饷,财政支出一万石大米,但下面要发就觉得米不好发,于是要求换成银子。一石米兑换六钱银子,一万石大米,一共就是六千两银子。军饷发下去了,这个地方又该交税了,税粮也不好运啊!所以要求也换成银子,一万石大米折算银子,再加上运输的船费什么乱七八糟的也需要地方拿,于是一万石大米,一共交上去八千两银子。 户部的这一万石大米一动没动,拨下去六千两,收回来八千两,瞬间多了两千两银子,这就是折色中最简单的猫腻。 反正朝廷大员不吃亏,饿了谁都得先喂饱了自己。至于倒霉的,爱谁谁! 旗手卫每个月的军饷发的都不痛快,还被折算来折算去。无论怎么折算,吃亏永远都是他们。至于肥了谁? 一百两银子,六钱银子一个士兵的话,足够给将近二百个士兵发饷。如果说每个人的军饷里头都抠一点儿出来的话,那所有人都有理由相信,焦文桀吞了可能不止一个千户所的好处。 一时间旗手卫众人哗然,就连旗手卫指挥使张显奇都被他惊动了。 虽然说旗手卫日子过得紧巴巴的,一点儿都不舒服,军饷三天两头的被拖欠,但还从来没有出过这么丢人的事情! “焦文桀,你得给本官一个解释!”张显奇目光中充满了怒火,对着焦文桀冷冷地说道。 焦文桀也很想给对方一个解释,但怎么解释?他不确信张显奇会不会相信他。 “大人,这银子不是下官的……” “你说什么?”张显奇冷喝道:“你说不是你的?那是谁的?你告诉我,谁的银子,会埋在你们家后院里?” “我……” “你什么你?你还有什么荒唐可笑的理由?!”张显奇显然是不想相信他了,“焦文桀,你跟了我这么多年,我信任你,但不意味着我会被你随意的蒙蔽!我又不是傻子,周围这么多的弟兄的眼睛也不是瞎的。你如果给不出我一个可以说服我的理由,那今天这个事情,就没那么好解决了!” 事情彻底闹大了,焦文桀的脑海中一片空白,甚至不知道张显奇是怎样派人将他暂时压在旗手卫的卫镇抚狱中的。 ※※※ 另一边,陆宅书房中。 原本只是听了个大概,就将手下都借给冯谦全权调用的陆准,这个时候也不禁怀疑起自己的决策是不是错了。 他从来都自信自己收下伤的人都不是没有理由的,而这一次,他真的觉得焦文桀挺无辜的。尤其是听丁禹州说完了他的事情之后,他就更觉得对方无辜了。但心中却还有一种怪怪的情绪,就好像是……就好像是被人利用了似的。 “冯谦呐,过分了吧?”屋中只剩下两个人的时候,陆准才这样说道,“焦文桀跟你前世无冤,后世无仇的,你折腾人家干吗?刘敬虽然不是东西,但杀人不过头点地,死都死了,债也该消了。他死了外甥,挺可怜的。” “你是在同情他?”冯谦正在替陆准处理那些他觉得很无聊的公文,没有抬头,只淡淡的问道。 “是。”陆准毫不掩饰自己的想法,“我就是觉得他有够可怜的,没必要这么折腾人家吧?要不,收手?” “现在收手?”冯谦终于抬起了头,像是看白痴似的看了陆准几眼,随后问道,“你是真傻了,还是跟我装傻?现在收手?现在还收得了手吗?打蛇不死,反受其害。这个道理,你不是不明白!” 陆准据理力争,“那他又不是条蛇……” “停!”冯谦止住了他的话头说道,“是曾经不是!曾经,他不是条蛇!但现在他是了!陆准,不是我说你,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犹犹豫豫的了?你自己说,他现在可是已经知道了杀他外甥的真凶就是你,你说,他还会放过你吗?你放过人家简单!你就不怕人家反过来就给你一口?” “你……哎,你这……”陆准指着冯谦,半天没说出一句整话来。 冯谦叹口气,低下头,继续埋头案牍,不想理他。 过了好一会儿,陆准才摇头道:“合着,你不止算计他,你还算计我?你原本就知道我不会同意,所以你才想到他,是吧?要是能让他记恨上我,那就是不得不除掉的人了!我说的对不对?你怎么……” “不好吗?”冯谦再一次抬起头来的时候,眼神中充满了玩味的意思,“别告诉我你相信他永远都不会知道真相,别告诉我你就那么有自信防范一切的暗地里捅刀子。露珠,你不是神仙,你也就是个凡夫俗子!你做事如果不想做绝,那就别闹出人命来。既然要做绝,那就不要再犹犹豫豫,留有余地,否则早晚会是祸患!这句话我以前给你讲过很多次,你从来都没放在心上过。我不可能一辈子给你处理首尾知道吗?” 陆准不说话了。 其实他有话想说,但是看着冯谦那副样子,却又只能忍住了不说。 他想说的是,你冯谦从背后捅我刀子,我就防不住。而且我明知道是你捅了我,我也没把你怎样,不是也留有余地了吗? 不是每件事情都要做绝,不是每个九成九都会发生,对于一些人来说,九成九的概率,就等于零。 不过不管怎么说,冯谦给了陆准一个不得不除掉焦文桀的理由,让陆准难以平静下来的新终于可以放下来了。既然是必须要除掉的,那就没什么好怜悯的了,怪只能怪他没把自己的外甥教好,否则这一大堆的事情,原本就是不会发生的。 ※※※ 除却这两处地方之外,赵贞吉也收到了来自焦文桀那边的消息。 “没想到啊,没想到,还真有这一百两银子。”赵贞吉捻着胡须,摇头晃脑的说道,“没想到啊,没想到,真是没想到。这么轻松就被找了出来,居然真的是个贪墨之人呢!” “老爷,会不会是诬陷?”随从问道。 “诬陷?”赵贞吉没有往这个方向想过,自然不明白随从说的是什么,追问道,“你说是谁诬陷谁?” 随从回答说:“白天的时候,他不是说过,这一百两银子是丁禹州给他的吗?或许是真的也说不定。那应该就是丁禹州诬陷他的!” “你啊,你啊,你想得太偏了!”赵贞吉笑着,摇头说道,“丁禹州有银子为什么要给一个不相干的人?再说了,不是他的银子他怕什么?居然还藏在自家的后院里。如果这银子是他的,他用得着藏起来吗?如果这银子是丁禹州给他的,他为什么不当做证据交给本官而是要藏起来呢?这就说明了一点!根本就是编的故事,恰巧他有这么一百两银子,他就忍不住说出口了,想要栽赃嫁祸得更确定一些。老夫倒是越来越觉得,他跟孝陵的爆炸案应该是有所联系的,只不过,还不知道这其中的联系在哪里。” 赵贞吉说到这里,随从突然眼前一亮,他说道:“老爷,我好像想到了一些线索!” “哦?”赵贞吉挑了挑眉毛,说道,“你快说说看,不敢对不对,说出来让老夫听听。” “是,老爷。”随从答应一声,紧接着便说道,“老爷可还记得?那日朝廷下旨之后,您到孝陵享殿去查看现场,整个大殿的房梁都被炸塌了,成了一片废墟。据当时丁禹州说的话,应该是炸药是藏在梁上引爆的,而爆炸发生之后,他就赶忙带人来救火。他的人进去救火,没有损伤一个。反而是吓得什么都不敢管,什么都不敢顾的神宫监,倒是死了一个小宦官!您还记得吗?” “小宦官?你是说,问题出在这个小宦官身上?”赵贞吉想了又想,越来越觉得这有可能,“但是,人都死了,可谓是死无对证啊!有没有什么可以证明的呢?比如说,他如果是受人贿赂,那明知是个死,总不见得要带到阴曹地府去花这个钱吧?要么,给了家人,要么,临死之前都挥霍掉了。对,只能是这两个方法。如果真的是收人贿赂的话,只要找到贿赂他用的银子,和焦文桀的那箱银子一对,就知道是不是同一批银子了。” 赵贞吉不愧是赵贞吉,这样也能联想到一起。但他这样的联想,倒是省去了冯谦很多的事情。原本要让他注意到那个死掉的小宦官还要一套手段去设局,但现在看来不需要了。 赵贞吉既然猜到了,就一定会吩咐随从去将那一箱子银子控制起来,作为证物。然后查问那个小宦官的事情。这样一来,陆准就会知道他的动作,并且直接按照计划执行接下来的一步。 只要证明这个小宦官曾经收受过贿赂,然后再指引赵贞吉找到这笔银子,与焦文桀手中的银子对上,焦文桀就是跳进黄河怕是也洗不清楚了。 当然,这些赵贞吉都是不知道的,想清楚之后,他就连忙吩咐随从,“你现在就去一趟旗手卫,跟旗手卫的张大人说,就说本官需要那笔脏银!” ------------ 第254章 结案 “荒谬!这简直是荒谬!”驿馆之中,陆泓挥舞着手臂,高声对一个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他都管不到的案子发表着见解,“孝陵的事情,怎么会扯到了旗手卫头上去的?你说他是元凶他就是元凶了?那你说,你说他为什么要兜这么大的圈子来诬陷你?你说!” “我说什么啊?我说……”陆准在对方的逼视之下,脸色显得很是无奈,“这案子是赵大人审的,赵大人定的,那到底如何,肯定是赵大人更清楚些!您要是真想知道那么清楚,您就问赵大人去啊!” “你少跟我打马虎眼!”陆泓喝道,“你当我不知道你这点儿小心思?说好听点儿,这叫一味求稳,往严重了说,你这就是助纣为虐!” “什么跟什么啊?”陆准急了,当场跳起来,反驳道,“是,享殿爆炸的这个案子,我是没出上什么力,可我也没有从中捣鬼啊!一味求稳这好听吗?还有,大哥,你是个读书人,什么叫助纣为虐你比我清楚!好,就算我助纣为虐,你说谁是纣?怎么就虐了?你说话得凭证据,你这瞎猜忌可不行啊!” “这还需要什么证据吗?”陆泓觉得,这事情啰啰嗦嗦的还要证据就简直是多余,“你就告诉我,焦文桀的作案动机何在?他没事儿闲的,吃饱了撑的,他炸享殿干什么?说清楚,我就信你,说不清楚,你就再跟我废话也没用!” “我……我还……我还废话了?”陆准真是让他弄得没脾气了,明明是强词夺理的一方,却偏偏把自己弄得跟包青天似的。他手指着陆泓气得直喘,过了好半天,才突然一甩手道,“得,你爱怎么样怎么样吧!你信也好不信也好,随你!反正你这致仕的吏部郎中,原本也管不到我!” 说罢,陆准愤愤的拂袖而去,片刻也不想多停留。 “你!”陆泓站起身来,指着对方的背影,半晌哼了一声,显然是余怒未熄。 屋中虽是又恢复了宁静,但陆泓知道,还有一个不速之客,并未起身离开。正是今天陪陆准一块儿来的谋士冯谦。 冯谦非但不走,反而有要继续谈下去的意思,这让陆泓十分的不解,“怎么?你不走吗?是不是还打算让我留你吃饭?” “没有,绝没有这个意思!”冯谦摇头,温文尔雅的笑道,“陆府……哦,我说的是新陆府,陆府的菜式虽然是府上的大灶一块儿弄出来的,未必多么精致,但那味道,冯某吃了多年,早已吃习惯了。一辈子不长,冯某打算就这一口灶吃下去。就算别人的灶再香,冯某也懒得更换。” 冯谦的话显然是另有深意,陆泓听罢,便不禁皱起了眉头。 他算是听出来了,对方这话里话外,都是浓浓的火药味道。那甚至连暗示都不能算,而是一种明晃晃的警告。至于意义?哼,是个人就能听的出来。冯谦的意义无异于是在说,我端的是弟弟的碗,不是你的碗,就算是你陆泓,也别想能随便挖走我。 连个功名都没有,谁稀罕挖你?陆泓心中如此愤愤的想道。 “既然不打算留下吃饭,那我就不留你了,我要休息了,请便吧。”既然话不投机半句多,陆泓索性不顾忌什么,直接就下了逐客令。 但他的逐客令对于冯谦来说,却并不好用。冯谦笑了笑说道:“急什么?距离您用膳应该还早,距离您就寝,那就更早了。冯某走了,您该多寂寞?有些东西,我们还是趁早说开了的好。您应该还需要在南都住很长时间,为了不引发不必要的麻烦,说开,也是非常有这个必要的。” 陆泓没有再赶人了,他意识到冯谦要说的可能就是他感兴趣的事情,“那你说吧,不过,你最好快点儿说,我没有时间听你废话的。” “不,您闲得很,而且,一定很愿意听我长话长说的。”冯谦如是笃定的说道,继而,就谈起了他想要跟陆泓说的事情,“您刚刚逼问陆准,说如果能够说服您,认定焦文桀有作案、并且将祸事栽赃给陆准的动机,就相信这个案子是他做的,是吧?” “的确,但他说不出来。”陆泓强调道。 “那是因为,他还不想让您接触到他阴暗的地方!”冯谦对陆泓说道,“您以为现在还是什么昌宁盛世,朗朗乾坤吗?并不是!” 陆泓听到这里,本能的想要反驳,却被冯谦毫不犹豫的拦住。 “我会给您说话发问的机会,但现在,您最好听我把话说完。”冯谦并不顾及陆泓到底是同意还是不同意,直接按照自己的意图继续说道,“焦文桀和陆准的相遇,其实是一个偶然,如果不是焦文桀的外甥刘敬时运不济,也是实在是胆大包天,竟然调戏到薇薇的头上,陆准怕是也不会把他外甥怎么样,也就不会有后面的事情了。” 听到陆薇薇的名字,陆泓的眼神变得有些古怪,他没有想到,其中还有这样的渊源。 “陆准对薇薇怎么样,你是清楚的,说是掌上明珠不为过吧?他自己都舍不得动一根手指头的人,哪里容得其他人欺负了?他把薇薇从坏人手中救出来,怒而杀掉了所有欺负薇薇的人,自己也身受重伤。你知道,薇薇不想嫁给张津川,就算现在,已经嫁过去了,心里也未必就真的是情愿的。只不过是当时看到陆准回来时生死不明的样子,她出于内疚、担心,才答应下来的。陆准一直都知道,薇薇不开心,她不愿意,所以陆准心里也不好受。他没办法容忍欺负过薇薇的人还好端端的活在世上。但这一次,他没有亲自动手!借着刘敬再一次使坏的机会,让他死在了他自己人的手中。刘敬的死,虽然不是陆准亲自动的手,但那却是陆准一手谋划的结果,我这么说,你能明白吗?” “你是说,焦文桀是在给他外甥报仇?”陆泓问道。 “没错!你说的很对。”冯谦点头道,“但原本他是不用受到牵连的,是我,让他知道了事情的真相。事情的经过太复杂,就不跟你细说了。你只需要知道,刘敬死后,替焦文桀找到尸首的人是陆准,而陆准之所以去找尸首,就是因为焦文桀知道事情发生在孝陵卫的地盘上,才拜托了陆准去找的。但他始终不知道事情的真相,一直以为陆准只是热心帮忙,但没能救得了他的外甥而已。知道了真相之后,他当然想报复,所以,才有了后面的事情。” “是你?”陆泓不理解了,“你明知道他会报复,为什么要告诉他?你不是老三的谋士吗?难道你还替其他人做事?伸张正义什么的?” “伸张正义?哼。”冯谦冷冷地哼了一声道,“我曾经跟人说过,我为什么忠于陆准。同样的话,我没有必要,也没有心情去说第二遍了。在我眼中,没有什么正义不正义的区别,只有该与不该的区别。只要是有利于陆准的事情,我会毫不犹豫地去做。哪怕有人不理解我,哪怕所有人都不理解我,哪怕连他都恨上我,我也一样会毫不犹豫的做!我坑了他,我承认,但我这是防患于未然。没有这次机会,我也会去找下一次的机会。除非……哦,当然现在没有什么除非了。如果当初他听说他的外甥是陆准杀的之后,没有什么想要报仇的情绪表露出来,我也许会放他一条生路,但既然他有这个报复的心思,我就不能让这样的隐患存在了。以后,这样的事情,大爷尽管可以直接问我,不需要去问陆准。有些事情,他未必知道得很清楚。当然,不是我不告诉他。只要他想知道,我多半都会告诉他,但他信任我,这个你知道,他很多时候,都不愿意管的太细。” 既然有了刘敬这个人,既然陆准曾经因为刘敬的死跟焦文桀结下了仇,那么事情就很好理解了。但理解是一回事,认同就是另外的一回事了。 陆泓没有办法接受这样的解释,人命关天的事情怎么可以随便?就一次试探,就可以将对方推入万劫不复的地步吗? “你有没有想过,炸了享殿那是多大的事情?焦文桀这一入狱,还会有好吗?你不能随便决定他人的生死啊!” “我没有决定他的生死。”冯谦的眼神无比平静,好像正在说的是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情,“他的每一步都是他自己走的,我又没把刀子架在他脖子上,逼着他去报仇。大爷,说句实在话,你回来,就好好地歇一歇。这里不是朝堂,但尔虞我诈一点儿都不少。你在京城的时候,有官位在身,有实权在手,尚且还站不住脚,在孝陵卫,你就更别想站得住脚。当然,你也可以说,你就是路见不平,想要拔刀相助。但我奉劝您一句,还是那句话,这里不是朝堂,不是什么事情都可以通过不流血的方式去解决的,你想好好活着,那就别多管闲事。陆准能走到今天不容易,我不允许有人破坏这一切,包括你。当然,你如果非要试试看,那也请便。只是,你得记住我刚刚说过的那句话,有些事情,哪怕明知道连他都会恨上我,我也一样会毫不犹豫的做!好了,不多说其他的了,您可以休息了,在下告辞。” 冯谦就这么离开了,留下陆泓坐在那里,心中就像打翻了调料架似的,一时间五味杂陈。他明白冯谦说的绝不是假的,孝陵卫的事情,他没有资格管,也没有立场去管。只是他不甘心!他也是堂堂的二榜功名,十年寒窗,做到吏部郎中,凭什么就这样让自己这么多年的努力都付之东流? 他不就是说了几句真话吗?难道朝堂上就不需要这样的正义之人吗?不,一定是需要的!陆泓绝不相信,自己的官路会就这么匆匆的结束。 “孔曰成仁,孟曰取义,惟其义尽,所以仁至。读圣贤书,所学何事,而今而后,庶几无愧。”陆泓将这句文天祥的传世名句念诵了一遍,心中好像又找到了目标,但现实的残酷,却让他对面前的事情无从下手。 这个时候,他才真正的感觉到了一股子浓浓的无力感。 是的,他想要改变。 但谁能告诉他,他该从哪里开始改变? 他手里一兵一卒都没有,孝陵卫的人尊敬他,那只是摆出来给陆准看的假象。恐怕谁的心里都清楚,没有人待见他,也没有人会听他发号施令。至于南都的这些官员,那就更不用说了,各个都堪称他的前辈,又凭什么要听他的摆布? 赵贞吉已经找到了所谓的确凿证据,焦文桀全家被下狱,看起来,是再无翻身之日了。说是咎由自取,但难道冯谦就没有错吗?为什么他可以逍遥法外?为什么他可以利用大明律去消灭潜在的敌人? 法是天下人的法,而不应该被某一个人据为己用啊! 可是,让陆泓大跌眼镜的事情还在后面。 随着赵贞吉的一纸奏章传到天子案前,孝陵爆炸案的告破就变成了朝野大家都知道的事情。奏章中的事情是经过润色的,没有人会知道焦文桀和陆准之间不该为人所知的事情,整件事情的官方版本是各方都可以接受的。 那就是,焦文桀的外甥刘敬当街调戏陆准的妹妹,陆准忍了。但刘敬却死性不改,甚至得寸进尺,竟然敢买通所谓的江湖势力下手,想要强抢。陆准忍无可忍,将事情状告到应天府衙。在应天府衙的配合下,一干江湖势力和刘敬本人被一网打尽的同时,陆准也不小心得罪了焦文桀。 焦文桀怀恨在心,将自己贪墨所得的银两拿出一部分贿赂有渊源的指挥同知叶松奇,将炸药运进孝陵内,还有一部分用来买通神宫监宦官,偷偷藏匿并引爆炸药,想要将享殿爆炸的事情栽赃到陆准的头上。在赵贞吉久久没找到线索的情况下,他甚至不惜用哗变来威逼赵贞吉。 不过事情的结果肯定是邪不胜正,朝廷的旨意很快下来,一干人犯押往京城。赵贞吉着即日入京赴任,而陆准升任孝陵卫指挥同知,填上叶松奇留下的位置。 ------------ 第255章 固执的陆泓 陆宅后院,陆准的屋中。 穿衣铜镜前,新晋升官的陆准正在试他的新常服。 冯谦在一旁看着,不禁抚掌,笑着品评道:“孝陵卫指挥使司指挥同知,这可是从三品的世职啦。虽然说绯袍还是绯袍,但这豹子可是变成老虎喽!下一次,就该绣狮子了。” “下一次?哼,狮子是那么好绣上的?”陆准哼了一声,扯了扯袖口。武职官服,无论一品、二品绣的都是狮子,而对应的官职大概是五军都督府的左右都督、都督同知、都督佥事,亦或是都指挥使、都指挥同知,再往上还可以加衔三公三孤、东宫辅臣什么的。但对于一心在孝陵卫混到顶的陆准来说,很不巧,他还有半级,就要登顶了,孝陵卫指挥使是正三品,一样是绣老虎的。素来对外务没什么兴趣的他,同样对狮子补服不感兴趣,“绣什么都是衣冠禽兽,哎,你有时间看我这个,不如去看看我哥回来了没有?” “你哥?他还肯回来啊?化海,听见没有,三爷让你去看看大爷回来了没有。”冯谦摇摇头,对此不感兴趣,轻轻巧巧的的将事情塞给邵化海去办,就此揭过了这个没有营养的话题,继续刚刚的内容,“不用管是不是衣冠禽兽,你就想,你今年才多大年纪?还有半步就登顶了,剩下的日子怎么混?我可跟你说,现在就是你想随遇而安了,我都不答应。” 陆准回了下头,诧异的看了看他道:“你这话怪怪的,这怎么了这是?” “没怎么,就是觉得你运气挺好的。”冯谦如是说道,见陆准不依不饶的转身正对着他,一双眼睛盯着他看个不停,便举手投降,“好好好,我说,我说还不行吗?你想啊,这一次,你为什么升官儿,你该知道吧?” “那当然喽!”陆准转回去看自己的衣服,没趣的回答说,“多谢冯大仙指点迷津,帮我破了一劫,转运开光……” “去去去,没个正经话!”冯谦笑骂了一声,将乌纱帽扔给他,“其实我不说,你心里也明白,你这次之所以能升官,是因为赵贞吉!赵贞吉是当朝首辅徐阁老的门生,现如今高阁老被逼退,徐阁老正是该得意的时候,连带着他的门生自然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你可别告诉我你不知道,早在隆庆改元之前,赵贞吉等一众被贬斥的官员就开始弹冠相庆了。这会儿才叫众正盈朝!都是他徐阁老的马前一卒,清一色的是朝中清流啊!” “清流……你还真会用词。”陆准这话说出来,是满满的讽刺意味。看看左右没有旁人,他压低了声音对冯谦吐槽,“徐阁老这辈子,风风雨雨,大起大落,就诠释了仨字儿,王八蛋!做人做成这样还真是够狠的,对敌人不用说啦,对自家人狠,对自己狠,对朋友……咳,这话不该说,他这样的人有朋友吗?不过换句话说了,不够狠他也当不上这内阁首辅,早让当年那老阁老、小阁老给弄死了。” “行了,少说两句没人拿你当哑巴!”冯谦皱皱眉头道,“你啊,你想恢复孝陵卫的荣光,可不是只当上孝陵卫指挥使就万事大吉了。你也知道,孝陵卫是怎么沦为现在这幅模样的,难道你想当上指挥使然后就什么都不做了?那可不行!赵贞吉这条线,就是你的一个机会!他对你的印象还算是深刻,你可不能让他把你给忘了,这条线,咬死了,日后肯定有用得着的地方。另外……那条密道,你要么派人修整一下,要么就干脆废弃,就这么半死不活的摆在那里,早晚是个祸患!” “知道啦,我的大军师。”陆准一边说这话,一边已经换下了常服。他并不需要每天都穿这个,绝大多数的时间还是穿便服舒服一些。 看陆准态度敷衍,冯谦也知道他今天没心情听这个。但话已经开了头,总不能不说完的,既然他不愿意听,那就只能捡要紧的说一说,其他的就暂时搁后。 “你在城里头开的那个当铺,你不是给忘了吧?孙桥那小子倒真是个做生意的主儿,孝陵卫的军饷够了,还能有富余,另外,他又盘了几家店下来。” “你关心这个?”陆准有些诧异。 “废话!”冯谦挑起眉毛道,“我不关心,难道等着你这个甩手掌柜去关心吗?整天什么公文你都不看,生意上的账目也全扔给我,真不知道这孝陵卫是你的还是我的。” “咳,你我分那么清楚干什么?”陆准笑道,“能者多劳,能者多劳嘛!再说了,我不是还有别的事情要干嘛?” “你有什么事情干?”冯谦反问道,“你要是真有正经事情干,那你就不会像现在这么闲。空出时间来还把新官服都穿了一遍?我说,你怎么这么闲?常服、公服、祭服你穿穿也就算了,那朝服你压根儿也用不上,换他干什么?” “我喜欢,你管?”陆准挑衅的说道,随即一摆手说道,“好,你不是说我闲吗?明天开始,我就去下面转转,有好久没看过训练了,也不知道那群猴崽子怎么样了。整天一个两个的就知道糊弄老子,没看到心里不踏实啊。” “你去转吧转吧。”冯谦摇摇头道,“我是想跟你说,那个当铺不是可以典当才华吗?她看中的那一批,除了一个运气实在差的之外,这次全都桂榜高中,你啊,朝堂上这就是人脉。甭管是高居庙堂,还是远遁江湖,人脉都是必不可少的。孙桥这一点做得不错,知道给你积攒这个善缘,以后都用得着。” “那不是以后嘛……”陆准不以为然。 冯谦打算继续跟他说,他却不肯听了,正巧这时候派去打听消息的邵化海也回来了,但带回来的消息却让人一点儿都不满意。 “大爷去了老宅!” 邵化海这一句话就让冯谦皱起了眉头,请人,人却不到,这往小了说是面子问题,往大了说,现在在孝陵卫,还有第二个敢像陆泓这样不给陆准面子的吗?这就是个不和平的信号啊!看来以后这事情怕是少不了的。真是让人头痛! 看冯谦表情不太自然,陆准心里虽然也有疙瘩,但那毕竟是他亲哥哥,还是要给人家说说话的,他说道:“算了算了,早就想到没那么顺利。化海,叫人端着酒菜,到老宅去吃!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人家没礼没关系,我有啊!以德服人嘛,多给人家点儿机会。” 冯谦听罢,轻轻摇头。 也就是陆泓吧,陆准对自家人的忍耐度一向很高,否则,就冲他这暴脾气,请你吃饭你不来,这就叫敬酒不吃吃罚酒。这顿饭你非但必须得来,而且还得表现得特别情愿的来,要不然,绝对不会善罢甘休。 但对着陆泓,这种耍横玩儿硬的的事情陆准就很难做的出来。反而是低了头,你不来,我过去总行了吧?给足你面子,伸手还不打笑脸人呢! 可惜,陆泓那脾气,天生就是个爱打笑脸人的人。你越是跟他笑,他就越是要跟你摆出一副我很正经的样子来,简直就是不食人间烟火。 陆准巴巴的带着酒菜找上门去,换来的就是一个大大的闭门羹。 饶是陆准对陆泓再有忍耐力,这会儿也是气炸了肺了。好心好意的给你接风洗尘,你是给脸不要脸了,置兄弟之情于不顾啊!这叫什么事情? 他当场把食盒砸在门口,气冲冲而去。 冯谦看着紧闭的大门,轻轻摇了摇头。 ※※※ “这菜怎么卖?” “对不住,收摊了,收摊了。” “这……” “对不住,今天不卖了,您去别家看看吧。” “……” 这是拒绝了登门造访的陆准之后,第二天陆泓的随从书童遇到的事情。 孝陵卫中卖菜的都是军户的家属,绝大多数都是右千户所或是后千户所的人,他们的地里头种的东西拿出来卖,可以换点儿小钱,不说改善生活,总能让日子更好过一些。 这些菜往往都不指望着能卖多少钱,价格公道而有些时候甚至是太过便宜,绝没有昂贵的时候。对待客人也是彬彬有礼,笑脸相迎,像书童遇到的这样的事情,几乎是从来都没有过的。 “老爷,您就低个头吧,长此以往,咱们非得饿死不可。” “你说什么?”陆泓确实是没有听懂他的意思,对于人情世故,陆泓实在是不擅长这个。 但陆泓素来冰冷坚硬的语气却让书童误会了,他连忙摇头说‘没什么,没什么,老爷您休息吧’,随后便小心翼翼的退出了书房,只留下陆泓一个人坐在那里莫名其妙。 街上的事情,除了陆泓之外,怕是孝陵卫每个人都知道是怎么回事情。包括陆准在内,只不过,这一次,前一晚上刚刚被羞辱过好一番,正在气头上的陆准,并没有对此表示不满或是干涉,以至于下面的人觉得揣摩到了他的心思,而愈发的变本加厉。 笑话,陆准是什么人? 随着他荣升孝陵卫指挥同知,现在的孝陵卫已经是牢牢抓在他的手里的了。其他人?休想染指半分。哪怕是他的亲哥哥,也不能堂而皇之的折辱他,这么不给他面子。 人混到一定的地步,代表的就不再是自己了。陆泓不给陆准面子,整个孝陵卫脸上都没有光彩。这可不是陆准一个人的笑话,而是整个孝陵卫的笑话。 如果不加以惩治的话,怕是陆泓以后还会得寸进尺的。 而当陆泓理解了这个事情之后,已经是第三天了。三天没能开火做饭,以他的俸禄,又不能出去吃。再加上现在的孝陵卫不比从前了,一些买卖早已被陆准关张,他就算有钱,又能去哪儿吃?难不成天天进城?那也太麻烦了些。 “冯谦,又是你搞的鬼?”陆泓理所当然的这样认为,他可不觉得这是陆准的授意,只能是这个家伙瞒着陆准做出来的好事情。 “哦?我?”冯谦对于陆泓找到自己一点儿都不意外,对于他的怀疑更是早有心理准备了,不过,这并不代表他愿意背这个黑锅,“大爷误会了,我能搞什么鬼?孝陵卫是陆准的孝陵卫,能够摆布这些人的也只有陆准。当然,我不是说这件事情是陆准授意的,他没有授意,顶多只是……放任,放任而已。大爷,我不明白你到底是在固执什么,只要你稍稍放下一点儿架子,给陆准一个台阶下,这件事情很好解决的。但如果你要是不肯退这一步的话,那就真的麻烦了。” “退?凭什么?凭什么是我退?”陆泓不能理解,明明是陆准咄咄逼人在先,凭什么要他退? “凭什么?”冯谦笑道,“我是真的觉得您是在装傻了。当日,陆准可是请你到宅中饮宴,想要给你接风洗尘的。你不愿意来新宅子,没关系,他带着人把东西送到老宅。不管有什么恩怨,你们好歹是亲兄弟,他都到门口了,却吃了个闭门羹,这好吗?大爷,有句话,我不是第一次跟您说了,希望你真的能往心里去。这是孝陵卫,不是京城了,您就是饿死在家里,也没有人给你树碑立传,甚至没有人同情你。” 陆泓的眼中闪过一抹犹豫,他不是没有意识到自己的错误所在,但他不想低头。出于文人那可怜又可怕的自尊,他不可能对武官低头。出于自己是兄长的身份,他也不想对弟弟低头。但如果不低头,他在孝陵卫又该如何生活? 仿佛是看穿了陆泓的心思一般,冯谦笑着说道:“陆准一早就去了前千户所,校验操训情况,您要是喜欢看,大可以去看看。对了,提醒您一句,别想歪招儿,没有人会一次又一次无条件的原谅你。孝陵卫是谁的你得搞清楚,押错了赌注,可是满盘皆输。” ------------ 第256章 督操 孝陵卫,前千户所。 这里是继左千户所之后,第二个开始施行陆准的练兵规制的千户所。但施行的效果,却始终是归于四个字,不敢恭维。 当然,这其中很大程度上其实还是陆准的原因,并不能将所有的罪责都栽在千户、百户的头上。毕竟,练兵这种事情,无论是黎鸿禧、邓博远,亦或是马三升,都没那个经验,陆准也没有派人来指导过,他们不会也是情理之中。 此时,陆准就站在前千户所刘善缘百户所的校场上,皱着眉头看着不当值的士兵们进行日常的操练。 这个百户所是他特意选出来的,连续两个月,评比的时候都是末位。 刘善缘那小身板看起来是被打的撑不住了,即便陆准亲至,他也没能从床上爬起来,带头训练的是他手下的一个总旗,名叫廖坤。 “大人,您看……”黎鸿禧看陆准脸色不太好看,试探着开口询问道,“您看是不是把刘百户叫过来问问?卑职这就派人去?” “算了。”陆准无所谓的摇头,“他来了又能怎么样?难不成是说,他来了,这就是真练;他不来,这就是假练?有这道理吗?” “啊?大人,绝无此事啊!”刘善缘毕竟是黎鸿禧的亲信,当初陆准重伤,黎鸿禧为了试探带人围住陆府,当时帮他出头的人就是刘善缘。这般的亲信,在他这儿已经不多了,他当然要维护一番的,绝不能让陆准轻易误会了什么,“大人,刘百户最近确实是身体欠佳。前几天才因为操训受了镇抚司的责罚,再加上已经是第二次了,若是再有怕是就该革斥了。这……毕竟是祖上传下来的世职,若是就这么丢了,怕是都没法跟祖宗交代啊!他这一愁,不就病了吗?” “天知道是真病还是假病。”邓博远素来跟黎鸿禧不对付,也知道陆准要的就是他们两个不对付,互相制衡,才好控制。因此,他在陆准面前毫不掩饰的给黎鸿禧上眼药,“都有十天了吧?哼,这么长时间还没好,就是发烧,脑子都能烧傻了。别是什么大病吧?黎大人,大病得早早的治,否则,非得熬成……呵呵,我就不说了,不说了,你自己懂的。” “邓博远,你挑事是不是?”黎鸿禧瞪着眼睛骂道。 邓博远扭过头,哼了一声,“谁心里有鬼自己明白!” “嘿,你还……”黎鸿禧撸袖子上前扯住邓博远。 邓博远不依不饶,当场与黎鸿禧扭在一块儿。 “行了!”陆准冷着脸色的低喝一句,两人见他不悦,赶忙松手分开。陆准不满地瞪了两人一眼道,“这是什么地方?嗯?你们两个还真会挑地方打架的。怎么着?都疯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能不能像个样子?” 黎鸿禧、邓博远消停下来,旁边那总旗廖坤就差点儿被吓得魂都丢了。他可是知道,陆准对面前的操练情景是一点儿都不满意的,刘善缘不在,他又不是很懂。万一要是弄错了什么,那排头不就打在他脑袋上了吗?这可不值当啊! 脑子里头飞速旋转,却还没等他把对策想出来,陆准的话头就已经很不凑巧的指向了他,“廖总旗,你觉得,你这兵练得怎么样?” “这……”廖坤心里打鼓,脑子里飞速转着,想着合适的回答。 如果说自己练的好,那肯定是不可能的。既然陆准那火眼金睛不满意,就算你练的再好,也不能说自己练得好。 但如果说练的不好的话……他其实也不怎么服气的。 这第一,他接手训练是从刘善缘病倒之后开始的。之前的底子没有打好,这只能说是刘善缘的问题,而不能说是他廖坤的毛病。 第二呢,廖坤自以为,相较于上月,现在这样的水平已经是有很大的进步了。起码看上去动作挺齐整的,不像当初一片散乱的样子。当然,这也是廖坤下了狠手的缘故,没办法,刘善缘不想丢官,他廖坤也不想持牌头啊!不拼命催逼下面的人是不行了。 犹豫了一下,他刚想开口,却被陆准拦住了。 “你是不是想说,你觉得还可以?”廖坤的心事被陆准一眼看穿,当即神情就是懵的,他犹豫着,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才好。陆准这一次,却也不需要他的回答了,“你啊,看得见表面,看不见内里。这些兵啊,有一个算一个,都是在逗你玩儿呢!” 说到这儿,陆准背着手向下面走去。 黎鸿禧、邓博远见状,连忙紧紧跟上。 廖坤则傻愣愣的站在那里,风中凌乱,好一会儿才追了上来。 陆准在列阵练习刺枪的将士们中间走过,随着步子的迈动,不停地摇头。从前走到尾,又从尾走到头,终于是忍不住了。 队列前的木台上,陆准大喝一声,“停!” 下面的总旗、小旗一直到士卒统统被这一声大喝给吓住了,愣愣的停下动作,看着木台上站立的陆准。 只见陆准满脸鄙夷,颇为嫌弃的指责道:“你们在干嘛?你们手里拿的到底是枪,还是纳鞋的锥子呐?我告诉你们,娘们儿纳鞋底子的时候,都比你们舍得用力气!什么玩意儿?怎么?还不服气?有话说?好!我给你们说话的机会,现在就说。老子每个月给你们前千户所拨下来的军饷,都是实实在在的拨付。当然,有些人有犒赏,但你们百户操练搞得这么差,肯定是只有极少数的人有了,这一条就暂且不算。按照国初规制,月粮,总旗是一石五斗,小旗一石二斗,军户一石。再加上操训、值岗的行粮,辛苦一个月,最少也能到手一石五斗的粮食。当然,除了老子,大概没有哪个地方是这么发的,有家室没家室不一样,有家室也不见得一个大头兵到手能有一石五斗的粮食。老子现在就问你们一句话,有没有人在我陆准的眼皮子底下干了贪墨军饷的事情!如果有,现在就说出来,你们说谁贪污了,老子现在就把谁拿下。不管是你们千户,还是副千户,没有证据的,当场查实!有证据的,如若证据确凿,老子现在砍了他的脑袋!有是没有?说话!” 场中安安静静的,没有一个人站出来说话。 这个时候,没有人能够昧着良心说谁贪墨了军饷。因为实际的情况就是,他们拿到手里的饷银都是实实在在的拨付,一个月一石五斗大米,一半发粮,一半发钱,都是足额的。自从陆准给前千户所拨付饷银以来,从未亏欠过任何一个人。 出于对陆准的畏惧,黎鸿禧、邓博远等人也确实没敢从中截留过一文钱。此时,不禁为自己的胆小偷偷点了个赞,否则,依着陆准那素行冲动的脾气,这会儿怕是已经有人人头落地了。 等了好一会儿,见没有人站出来说话,陆准冷笑了两声道:“好,没人站出来是吧?没人站出来,我可就当你们都吃饱了肚子了。”随即,他的声音陡然拔高,“瞧瞧你们的怂样儿!就是一群扶不上墙的烂泥!老子就算养条狗,吃饱了还会给老子看家护院,卖力气叫两嗓子,遇到事情扑上去咬死了不松口。你们会干什么?养你们百十号人,老子还不如拿这些粮食去养百十条狗呢!废物!” 没有人敢说什么。 如果是其他人如此羞辱这些兵大爷,怕是他们早就翻了。但谁让他们一家老小的吃喝都指望着陆准呢?他们惹不起陆准,打?更是打不过,只能默默地忍耐着。 人群中的气压极低,每个人脸上的情绪都极其压抑。 而站在人前的陆准却仿佛压根儿就没有看出来这异常的气氛似的,反而在这士气最为紧张的时候,一声令下,“所有人都听好了,以小旗为单位,列队绕着这个校场给老子跑起来,快点儿!” 虽然不明白陆准这吩咐是什么意思,但既然他已经吩咐下来了,众人也不敢不照做。短暂的混乱之后,所有人排成一字长蛇,绕着校场不紧不慢的跑了起来。 并不满意的陆准再一次喝道:“快着点儿!都没吃饱吗?打仗打仗打不过人家,连逃跑都比别人慢,你们还想活吗?快点儿!再快点儿!告诉你们,听好了,这世上的军人分两种,一种,天生是打别人的,还有一种,天生是被人打的。你们这群窝囊废,就天生是被人打的那一种!不想让人打死,就给老子快点儿跑!” 士兵们在总旗、小旗的带领之下,一圈一圈的绕着场子不停的跑。毕竟是军户出身,不是富家大少爷,体力还是有一些的。起初还不觉得什么,但是越跑,就越是觉得自己脚步沉重,像是灌了铅似的,每抬一步都变得困难。嗓子里头又干又燥,像是被刀片儿划过一般,干得生疼。 有人想要停下来,但陆准却又适时地下达了命令,“第一个停下来的,所在小旗的人下个月军饷减半!” 罚什么也不能减了口粮啊!谁不是指望着这些军饷回去养家糊口的?说扣一半就扣一半,哪里经得起这么扣的? 想要停下的人只得又重新卖力跑起来。 但人与人之间是有差异的,总有人体力差一些,就算是累死,也迈不动步子了,最后,终于有一个人,生生累得瘫倒在地上爬不起来了。 看到有人最先停下来,队伍的士兵们这才像是突然解脱了一般,慢慢的停止了已经趋近于爬的跑步。 但凡事都是有人欢喜有人忧,人群中,一个体力算是比较好的人跌跌撞撞的来到第一个停下的士兵身边,除了木台上没有跑的几个人之外,其他人都还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就听到‘啪’的一声响,那本来就已经力竭的士兵重重的挨了一拳头。 “大人,这……”黎鸿禧有些担心的惊叫道。 陆准冲邵化海递了个眼色,只见邵化海几步上前,将行凶者控制了起来。 陆准见状,却不急着过去,偏过头,对身边的廖坤问道:“看清了没有?” “什……什么?”廖坤没有反应过来。 陆准皱了皱眉头,不满地重复,“我问你看清了没有!” 廖坤倒是听清了问话,却不明白这问话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陆准叹口气,无奈地只得给他解释道:“刚刚我说你的士兵在逗你玩儿,你不是不懂怎么回事儿吗?现在明白了吗?刚刚那一拳头,看清楚了没有?那眼神,那力量,那个东西就叫杀气!没有那个,就是小孩子过家家,就不是操练,而是逗你玩儿!懂不懂?” 廖坤懵懵懂懂的点点头,不待他说说自己的感悟,陆准已经跳下木台,朝殴斗发生的地方走去。 “小旗官?你为什么打他?”看服饰就知道是个小旗,陆准还知道,这个小旗官,正是这名挨打的士兵的顶头上司。 小旗官据理力争道:“大人,大家家里的日子都不好过,受他的连累还要减半个月的饷银,这如何使得?既是他的错,他就该承担所有的后果……” “屁话!”陆准冷冷地呵斥道,“像你这样的人,就不配做小旗官!我问你,他是不是你手下的兵?是不是?” 小旗官被陆准吓到,有些胆怯,但还是回答道:“是……” “既然是,那你告诉我,如果你们小旗在巡逻的时候,遇到了匪徒。他因为能力不济,被刺伤了,因此而成了累赘,你是不是就要当场将他扔下?”不待小旗官回答,陆准扬手一指,又接着问道,“我再问你,是不是因为你们百户在整个前千户所操训最差,拖了后腿,我就应该把你们统统当做废物处理掉!后果?什么后果?训练的时候,你不帮他,居然还跟我说什么后果?你知道什么是后果吗?我告诉你!让你这样的人做小旗官,后果就是会毁了整个小旗的人!他们都有弱点,你今天因为这个士兵体力不济而抛弃他,明天就会因为各种理由抛弃其他人!从现在开始,你不再是小旗官了!” ------------ 第257章 面子 “从现在开始,你不再是小旗官了!” 小旗官听了陆准的最后一句话,顿时露出像是被雷劈了一般难以置信的眼神。即便是个小旗官,那也是祖上传下来的位子,说没有就没有了? 不是没有人想给他求情,但是看到了陆准在气头上,在场的,竟然没有一个人敢开口;而敢开口的人,偏偏又不在场。 陆准的本意,其实也就是吓唬吓唬他而已,并不是说凭自己的一时好恶,不给人家翻身的机会了。又不是什么大错,他对自己的部下一向算得上宽宏。可偏偏一句话说出口,却没有人站出来为这个倒霉的小旗官求情,这可就是把陆准架在火上了,进退不得啊! 为难之际,他不禁向左右看去。 可左右的人见他目光扫过来,竟然有一个算一个的都缩起脖子装鸵鸟,没有一个人抬起头来看他一眼。没有人求情,这让他怎么下台啊? 正犹豫着要不要说句软话的时候,巨变突起,最不该这个时候出现的人偏偏出现了。 “朝廷官吏岂是你私相授受的东西?你说封就封,说免就免,你以为你是谁?” 此言一出,校场上累瘫了的士兵们也不禁抬起头来,顺着声音的源头看去。 可以这么说,整个孝陵卫,现如今都没有人敢在大庭广众之下这么跟陆准说话了。即便是有资格这么做,而做了陆准兴许也不会生气的冯谦,也知道在大庭广众之下要给他面子,给他台阶下。凡事都是没人的时候,才在两个人之间给他提提意见,甚至骂他几句都没有关系。不过,大庭广众之下,这么不给陆准面子的,还真是一个都没有了。 可眼前这个人,出身孝陵卫,却并非是孝陵卫的人了。 正是致仕在家的前吏部郎中,陆准的亲大哥,陆泓。 他是顺着冯谦的指引来找陆准的,可一来就看到了这么一幕,让他如何能忍得? 或许冯谦要是知道他会在这么多人面前让陆准下不来台的话,那冯谦就根本不会建议他这个时候来找陆准。可事情哪有那么多的或许?连冯谦都没有想到,结果会变成这个样子。 最不该出现的时候,出现了最不该出现的人,说了最不该说的话。 陆泓,作为陆家第一个考中进士的人,在孝陵卫也还是有些名气的。但有名气是一回事儿,别人见没见过他就是另外一回事儿了。 如果不是他自报家门,而且跟陆准确实是长得有几分相似,再加上有陆准留在外面的亲兵担保身份,守门的兵丁也不会放他进来。 此时站在那里口出狂言,邓博远隐隐猜到了一些,没有开口说话,静观其变。反而是黎鸿禧,抢着开口喝道:“混账!你是何人?这是什么地方?是你想来就能来的吗?是你想说什么就可以胡言乱语什么的吗?来人,还不给我把这个疯子拿下!” 黎鸿禧嚷嚷着来人,可有力气去抓人的除了他身边的几个之外,就只剩下陆准的亲兵了。陆准的亲兵可都是认识陆泓的,虽然他口出狂言,但他好歹是陆准的哥哥。陆准不开口,还真的没有人敢当着陆准的面把他怎么样。 于是乎,一时间,尴尬的竟然没有人动作。 但不抓和放任是两码事,陆准虽然没有说要把陆泓如何,但也没有出言给陆泓解围的意思。 这里是孝陵卫前千户所的校场,他是孝陵卫指挥同知,而陆泓只是一个致仕的前官员。 如果陆泓那天给他面子,吃了那顿接风宴,或是事后肯给陆准一个台阶下,陆准今天或许不会计较。毕竟是亲兄弟嘛,陆泓又天生是这个性格,无所谓。 但既然陆泓要跟他划清界限,不认他这个弟弟,那就不能怪陆准在这个时候也不能认他这个哥哥了。否则,就这么认了怂的话,他以后要如何带兵? 见陆准没有搭理自己,居然还有人要将自己拿下,陆泓一股火气直冲脑门儿。不管不顾一般的大喊起来,“陆准!你听见没有?我在问你话呢!谁给你随意罢黜官员的权力的!” 陆准目光淡淡的朝他扫了一眼,心里却暗暗叹了口气。不禁琢磨,这幅脾气在官场上,能活到现在真是个奇迹。 “你是谁?”陆准转开了眼神,懒洋洋的问道。 陆泓愣了一下,随后火气更盛,“我是谁?我是你大哥!陆准,你不会连自己的亲哥哥都不认了吧?” 原来他就是陆泓啊! 在场的人听到陆泓的话,都纷纷投去了各异的目光。 当然,这目光的意思多半都是好奇。 大家都想看看,让陆准频频吃闭门羹的陆家大爷到底是个什么货色?是长了三头六臂还是怎的?否则,他怎么敢刚一回来就处处让陆准下不来台的? 当然,有那么一些人也是想要看陆准的笑话的。毕竟两人交锋,似乎吃亏的总是陆准,被搞得颜面扫地的也多半是陆准。这样有趣的场面,很多人都想见识见识。 可惜,陆准这一次,没有再给陆泓面子。 “官场无父子,更何况兄弟?”陆准冷笑着摇头道,“这里是前千户所的校场,只有孝陵卫指挥同知,没有你兄弟。” “你跟我说官场?好!”陆泓气急反笑,一只手直指陆准,说道,“你跟我说官场,那我就跟你说说官场!我堂堂的吏部郎中,你说,我有没有资格问你!” 吏部郎中的话…… 大明自土木堡之变之后,彻底改变了国初勋贵掌权的态势。勋贵尚且不被重视了,又更何况本就被打压的普通武官?到了隆庆朝,陛下信任文臣,文臣官威日盛,那就更没有武官什么地位了。 但是说武官的地位低下,别说同等级,就是低级文官看不起高级武官的事情,也是频有发生。究其根本原因,其实是三点。 其一,是在永乐朝太子之争的时候开始,朝廷权力的几次争锋之中,武官都不巧的站错了队,被打入了另册。其二,是武官世袭制度让能够独当一面的武官变成了稀缺物种,文官都是久经考验、层层选拔,好不容易爬上来的,没能耐,瞧不起你多正常?其三,就是大明逐渐开发的各种各样文臣统军的办法,让武官在法理上就是人家的下属。 但如果说吏部郎中……兵部郎中、户部郎中还差不多,多少能卡住武官的脖子!可吏部郎中……你管得着武官吗? 不过,在对方说出‘吏部郎中’的时候,所有人的目光还是投向了陆准,毕竟那是人家的亲哥哥,管不管的着,还是要看陆三爷的心情如何。 可现在,陆三爷很显然心情不好,他嗤笑一声,给陆泓的话加了个注解,“是前吏部郎中,已经致仕了。我大明还有这样的道理?就算武官再怎么被你们文臣看不起,也轮不到你一个致仕官员来指手画脚吧?” “你……”陆泓是想不到什么反驳的话了,因为陆准说的是实情。 如果说不合规矩,他才是最不合规矩的。如果人家不愿意,那他根本就没有资格去管人家啊!直到这一刻,陆泓才真正意识到了此时自己的身份。 人家拿你当哥哥的时候,那是让着你。 人家要是不拿你当哥哥,你也是一点儿办法都没有啊! 陆泓傻傻的,愣在当场。 周边一边看热闹一边在地上休息的士兵们则是毫不留情,一阵哄堂大笑。 听到这满满嘲讽意思的笑声,陆泓不禁脸上发烧,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 注意到陆泓的尴尬,陆准皱着眉头喝道:“行了!都没你们的事情了是吧?一群窝囊废,还好意思笑话别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都给老子滚!”说着,他又指了指刚刚被摘了帽子的小旗官吼道,“一个月,老子再给你一个月的时间。下一次老子再来的时候,如果你的小旗还是这幅狗怂样子,你这辈子都别想再当小旗官!” 小旗官愣了一下,随即赶忙翻身跪下给陆准磕头。一边磕头,一边保证道:“是,大人。卑职不敢了,卑职不敢了。卑职一定谨记大人教训,不敢再犯,不敢再犯了。” “滚吧。”陆准不耐烦地摆手,示意碍眼的众人退下。 待人都快走光了,陆准才瞥了一眼陆泓,但依旧是冷下脸没有搭理他。 不得不说,陆泓确实是太不给他面子了,从陆泓回到孝陵卫,陆准多次登门,多次遭到冷遇,甚至前几天还被拒之门外,成了整个孝陵卫的笑柄。 即便是亲兄弟,有的时候也得明算账。别说陆准也是有脾气的,就算是泥人也有三分火性,你管天管地,在家里自己人的时候怎么都成,你不能在外人面前,在我的部下们面前让我下不来台吧? 这样公开的叫板,如果陆准真的认栽了,那无疑是个灾难。这就是在给孝陵卫所有人一个错觉,陆准得听陆泓的,陆准不再是独一无二的孝陵卫掌控者了。以后有什么事情,在陆准这里通不过,是不是可以走走陆泓的路子? 一个组织,最忌讳有两个首脑,更何况孝陵卫虽然是看坟的,但说起来,总归也还是军队,命令的绝对唯一性和权威性是太重要了。 “你们跟我来。”陆准叫了黎鸿禧、邓博远一声,随后就借用了刘善缘的签押房。 待进了屋中,三人坐定之后,陆准才说道:“以前有些事情搞得不对啊,不过,也不能全怪你们。前千户所毕竟没有翟化这样的例子在,想要找个可以参照目标都找不到,操练上弄得是一团乱。什么时候该干什么,什么样才算是做对了,你们是真的一点儿都不知道啊!” 说到这儿,黎鸿禧、邓博远两人纷纷心虚的低头。 他们一个是掌印的,一个是管军的,对于操练不好这种事情可以说是责无旁贷。陆准此时的说法,更是说到了他们的心坎儿里。他们确实不知道怎么做才是对的,而且,私底下的一点儿小生意他们还不想完全放下,所以不能做到完全的投入,这一点陆准没说,但他们也不敢侥幸的认为陆准就真的不知道。 “你们不用摆出这幅内疚的样子来,糊弄老子罢了,有什么意思?”陆准一口就点破了两人的伪装,顿时让两人都露出了讪讪的表情。陆准哼了一声道,“好了,我刚刚不是已经说过了吗?也不能全怪你们,我也是有责任的。你们不用反对,我知道,你们心里就是这么想的。其实,这事情早该做了,也是我一直忽略了才拖到现在。从明天开始,我会给你们前千户所……哦,不仅是前千户所,孝陵卫四个千户所都要有,每一个千户所我会派一个总教习,每一个百户所都会有一个教习,他们会告诉你们什么样的兵算是好兵,不是好兵的又该如何训练。” “大人,不知您说的总教习、教习从何处而来?”邓博远不禁有些担心的问道。 黎鸿禧现在是差点儿被架空了,他是不怕陆准空降什么人来夺权的,反正也夺不着他的,他压根儿也没什么权。反倒是邓博远对此很紧张,他害怕陆准派来的人是来掺沙子的。 但害怕又有什么办法?即便你把话问出来,陆准也敢直截了当的告诉你,我就是掺沙子,不服你说话啊! “人选你们就不用担心了。”陆准毫不在意的摆手道,“我派来的,都是精兵。都是被选入了孝陵内,供神宫监驱使的精兵。他们的能耐,在整个孝陵卫是拔尖儿的,你们就没什么好不服的了吧?如若不服也好办,比试比试呗!” 得,连比试比试都说出来了。 孝陵精兵半数以上都是陆准的人,黎鸿禧、邓博远想都不用想就能猜到,陆准借调来的,肯定是他左千户所的老部下。 掺沙子怎么了?你敢反对? 事实证明,黎鸿禧没这个心思,邓博远也没这个胆子。对于陆准如此大义凛然的掺沙子的行为,他们只能一口一个好,全盘答应了下来。 ------------ 第258章 善后 只要是人群集聚的地方,就免不了传八卦,就免不了各种各样的小道消息,孝陵卫也不例外。尤其是这种一方得意,一方则被撅了面子的事情,更是有的是人拿来当作茶余饭后的谈资。因此,陆准在校场做的事情,很快就传开了。 冯谦还算是知道的晚的,但陆准回来的时候,他也没有错过最佳的调侃时机,“我听说你今天在校场上给大爷耍了威风?还真有你的。你就不怕他当场发飙?” 陆准坐在摇椅上,前后大幅度的晃悠了两下,随后翘起一条腿,一边随着椅子的惯性摇啊摇的,一边撇撇嘴说道:“你还笑?不是你让他去找我的?哎!冯谦,你要是敢说不是你干的,我跟你姓!” “是我干的怎样?”冯谦满不在乎,“有些事情,就是得一次让他搞搞清楚,所以才叫:说破无毒!这回好了,你再做什么事情,他恐怕也没有那个脸面来掣肘了!” “你这么想?”陆准哼了一声,摇摇头,“你这么想可就错喽!我这个大哥,是个典型的以天下为己任的文人。你要是说别的,肯定没有面子重要。但是你要说国家大事,那面子就不算什么了。自古刑不上大夫是吧?为啥?给文人留面子啊!本朝皇帝可不给他们这个面子,说廷杖就廷杖,还在午门外那么大庭广众的地方。结果呢?那些个文人,为了那什么所谓的家国大事都魔怔了!不仅不在乎面子,反而是前仆后继,你不打他,不给他这出名的机会都不行!我大哥,就是没这机会,有这机会那绝对是……” 说到这儿,陆准突然觉得很没意思。 这就好像是你挺在乎的个东西,在别人眼睛里头怎么就成了破烂儿了?陆准一开始是想要表现得兄友弟恭的,可不能兄不友,光弟恭啊!那也太吃亏了!更何况,别的他能让,这孝陵卫的主导权他能让吗?让不得!所以,他越是想给人家面子,人家就越是不给他面子,最终就只能是闹成这样的一番样子。 心里不痛快,他表现得就比较烦躁了,索性摆摆手道:“算了算了,不说这个!一说他我就来气。说说你的事儿吧,我一天不在,都有什么事情是需要我现在就在知道的吗?” 听陆准提到公务,冯谦才正经起来。他随手展开记录的一张纸,对着纸上的内容,跟陆准讲了起来。但讲之前,还是忍不住调侃了他两句,“你啊,这甩手掌柜还真是做不得,今天的事情倒是不多,但是几乎样样都要你拿主意。你听着,我跟你说说。” 一听说事情多,陆准当即就头疼起来。但没办法,谁让他现在是孝陵卫指挥同知,也是孝陵卫实际上的掌控着呢?享殿的大案刚刚结束,有很多事情需要他拿主意这并不值得惊讶。没办法,他只得摆手示意冯谦尽管继续。 “这头一件事,就是享殿!” “享殿?”陆准从摇椅上坐起来,直了直了身子,诧异道,“享殿又怎么了?那都炸成那个样子了,还能出什么事儿?” “我的爷,说你聪明,有时候粘上毛比猴儿都精,说你傻吧……算了,不说你傻。我要是敢说你傻,你就敢真把什么事情都推给我办。”冯谦无奈地苦着脸说道,见陆准还是一副我不懂的样子,他只得问道,“我说,陆准,要是你们家房子塌了,你就任由它那么塌着?不用想法子盖新的,都不过了是吧?” “咳,我把这事儿给忘了。”陆准是真的忘了,有冯谦事事替他想着,他就又恢复了原本的懒散。很多事情,他一个人的时候,都记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可有了冯谦之后,他就选择性的忘记了,或者说是疏忽了,反正就是不记得了。对此,冯谦也拿他没办法。想起来了,陆准也自然想起来了关联的一些东西。冯谦为什么把这个事情第一个说,他也是清楚地,当即说道,“你是想问我,跟朝廷要多少银子修享殿?我看,这招匠人,购置材料,都得是个不小的数目。修的不好了还不行,非得比从前大才好看。那可是太祖爷的享殿,大明这么多皇陵,孝陵属于头一位的,那享殿要是越修越差劲,那朝廷也没脸面啊!可是这……” “朝廷哪儿来的银子?”冯谦这话就说到点儿上了,陆准那一个可是,也就是为了引出这句话来。 哪儿有银子? 不,确实是有银子。 银子都在大人们的荷包里,在皇帝的内库里头,他不可能拿出来啊! 而且,人家不拿,人家还理直气壮,户部怎么不拿钱呐!就算是皇陵享殿,就算皇帝要出一部分钱,大臣们也不好一点儿都不拿,出于拍马屁的态度,也私人贡献出一点儿。但大明上下,从皇帝到商贾,那都是有名的三文钱买个烧饼得比比厚薄,拍死个蚊子都得舔两口血的主儿,俩字儿,忒抠! “那也得要啊!”陆准琢磨了一下,自己修他倒不是舍不得这个银子,只不过划不上啊!而且,他还有自己的考量,“孝陵卫从来不欠饷!冯谦,你就说,周围这些亲军卫看着,一个个眼睛都绿了。我的钱是做买卖来的,未必没有人知道。这用来填补军饷的空额,已经算是犯忌讳的事情了。但没办法,不让他们吃饱了,这兵没个练,非得散了不可!可享殿,冯谦,真不是我心疼钱,也不是我拿不起。孙桥那边现在还有右千户所走私的路子,钱还是够花的。但这钱,无论如何,不能让我掏!否则,那事情就大发了!朝廷还不得派人来查查我,这么大笔的银子到底哪儿来的?知道是一回事儿,大白于天下是另一回事儿。看破不说破,说破必有祸。老人讲话了,财不露白啊!” “行,我明白你的意思。”冯谦笑道,“其实,按我的意思,你也的确不能出这个钱。你说的是一部分理由,还有个理由你没提到。你小子是孝陵卫指挥同知,这次大案之后,算是整个孝陵卫的无冕之王了吧?就连神宫监,这次也是欠了你一个人情。按照赵大人查出来上报的那所谓的真相,除了那死了的宦官之外,其他人都没惹上祸。如果说这次是你掏银子修享殿的话,他们好意思从你的银子里捞钱吗?不好意思吧?再说了,让他们捞,他们敢吗?不敢!这样可就少了一些收入,他们心里也肯定是不情愿的。” “你也就是说,朝廷拨下来的银子,不仅得够修缮所用,而且还得有分润给大家的部分。这个我懂!”陆准不是陆泓那种迂腐的货色,对于自己能改变的,比如贪墨军饷之类的,他就敢说,谁贪墨,我当场砍了谁的脑袋。而对于他现在无法改变的,他也不去强求。毕竟人活在世上,不可能事事都顺眼,哪有那么多清平世界?等到能改变的时候,如果还不做,那是你的不对。但如果改变不了,甚至强行改变可能会给很多人招来祸事的话,那只要不掺和进去,就已经不错了,“好吧,这事儿我知道了。你替我……不,你替指挥使大人写个奏折,然后再交给神宫监,让他们联名,最后再请示下镇守南都的那位公公,报给朝廷。银子的数目既不能太夸大,也不能不够用。嗯,就这么办吧,第二件事呢?” 陆准说着就想把事情揭过去,冯谦在纸上记了两笔,笑着说道:“这就想说下一件事了?这件事都还没说完吧?当然,你非说是两件事,那我也没辙。反正,我想问你的是,修享殿,你就光修享殿,没想点儿别的?” “想什么别的?”陆准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他猜测道,“你不会是想要让我用那些银子,再把自己家修一下吧?冯谦,这可就过分了!咱们不能……” “你傻了?你的宅子用得着等着朝廷拨银子再修吗?”冯谦皱了皱眉头说道,“你就不觉得,地下的那点儿东西,也应该一块儿给收拾掉吗?” 陆准猛地拍了下大腿,“对啊!这是个机会!” 孝陵每年都要修缮各处殿啊,庙啊,碑啊,石雕啊,之类的东西。这种地界,朝廷每年都会专门拨下来一笔银子,无论多少,无论你实际上怎么用,反正就是给你修缮这些建筑用的。就像陆准说的那样,孝陵在大明是皇陵之首,寒酸了那是朝廷的颜面过不去,那是皇家的颜面过不去。 这些银子,绝大多数都进了各人的腰包。所谓的修缮,一般都是敷衍敷衍。而且,也并不是每一样东西都要每年都修缮一下的。 但是,即便银子用对了地方,也毕竟只不过是修缮而已,不是什么大兴土木,增建什么东西。像这次,享殿整个被炸了,需要盖个新的,更大的,这种事情,那是几十年都不会碰上一次的。 冯谦说的很对,这一次,大兴土木,就是个很好的机会。 到时候,监督工匠建造的绝不会是神宫监的太监,而是陵内的精兵,是陆准手下丁禹州的人。陆准想要一劳永逸的解决地下工事的问题,这也是唯一的机会。无论是翻新重挖,亦或是毁掉,这都是极好的机会。 因为大规模施工的缘故,足以将一些来自于地下的声音掩盖住。即便偶尔被人听到,人家也未必有闲心去联想到,即便联想到了,也可以通过享殿的建造工程来将其遮掩过去。 想明白了这个,陆准立马做出了决定,“孝陵卫的那条地下工事,按照老爷子的说法,最早的时候,应该是挖到南都城里的。监督南都城里的风吹草动,甚至是非常时期直接运兵进去,都是非常的便捷。但那部分现在我们是无能为力了,毕竟是在城内,想要掩盖住,还需要城内的配合,现在八成是找不到可以配合的借口。不过,这工事我还是不想放弃,毕竟它对孝陵卫太重要了。我想,应该可以借着现在这个机会,将咱们这边儿的这部分工事先整修一遍,以作备用。而且,还可以将它隐藏的更好一些,不那么容易被人发现。至于城内,那就还要等机会了。” “好,既然你已经决定了,那就这样好了。”冯谦顺着陆准的话接着说道,“不过,你也得考虑清楚,工事是用咱们自己人去修,还是用工匠去修?工匠肯定是修得快的,但容易泄露秘密,按照我的想法,在完工之后,大可以全部……呵呵,当然,我知道,你不喜欢我这么做。所以,我跟你商量,如果用自己人的话,那惊动他人的可能性就会高,泄密的可能性小,但也不是没有的。而且,进程肯定会慢,你觉得呢?” “肯定是用自己人呐!”陆准毫不犹豫,他不想把无辜的人卷进来,如果用工匠,冯谦的暗示已经再明显不过了,那就是,做完之后,冯谦一定会让那些人消失的比较合乎情理。如果用自己人的话,冯谦就没那么大的能耐让他们集体消失了,而且,陆准也更加不会同意他杀人灭口。但这些都只是原因之一,更重要的原因是,陆准其实已经想好了应该用的人选,“你不用担心口风的问题,这种事情,要么不事发,一旦东窗事发,我是首犯固然没有好处,但参与的人难道就可以免罪了吗?按照大明律例,监守自盗那可是要加重刑责的。他们都是孝陵卫的兵,这个轻重不会不好取舍。而且,你说自己人办得慢,我倒是不认同,你怕是忘记了,前千户所的人以前是干什么吃的?高有法有个外号叫穿山甲,挖工事之类的事情,他比匠人门儿清!而且,对于机关什么的,他也很清楚。这样的人选,再合适不过了。” ------------ 第259章 流民 “行,你有你的打算,那就按你说的做吧。”冯谦点点头,说实在的,他对于陆准的说法也是十分的认同。与其找不知根不知底的人,还要麻烦的灭口,还真的就是莫不如找一群绑在同一根绳子上的蚂蚱。这样的话,省去了很多不必要的麻烦。而且,前千户所的那些土耗子,也确实是适合干这种事情。与其让他们把精力浪费在不需要的地方,倒莫不如让他们英雄有用武之地,“说说下一个事情吧,其实我觉得,这事情我不说你也应该知道的。宋占高来找你,旁敲侧击的,无非是问之后他职权的事情,你看呢?该分给他一块儿,还是干脆让他歇着?” 孝陵卫的两个指挥同知,原本是宋占高和姓叶的,这一次姓叶的糟了无妄之灾,宋占高自然是如同惊弓之鸟。当然,他也明白,他既然在陆准往上踩的这一步没有被当作绊脚石踢开,那就算是运气好的,陆准现在是得偿所愿升了半级,日后瞄着的就只有指挥使的位子了。他素来就是个闲人,不惹什么事端,陆准多半也不会主动去搭理他。 但有些事情,心里明白是心里明白,说出口来却能让自己更加放心一些。所以,宋占高才有了今日登门造访的事情。 可惜的是,陆准并不在家。 宋占高是既没有见到正主儿,也没有能拿到一个确实的保证,所以他心里不踏实,注定还要来第二次的。而如果第二次还拿不到这个保证的话,那他心里就难免要犯犯嘀咕了。第一次可以解释为是陆准恰巧有事出去,第二次是不是就意味着陆准在躲着他了? 这样没有必要的胡思乱想实在是很误事的,所以,冯谦要趁着陆准在的时候,跟他统一一下决断。到底是继续闲置,还是启用这个人,都要陆准最后拿主意才行。 只不过,陆准打心眼儿里,对宋占高这件事情就压根儿不上心。他也懒得去想如何安置,反倒又把皮球给踢了回去,反问道:“你觉得呢?” “我?”冯谦指指自己,摇头道,“我要是能拿主意,还用等你回来嘛?就是拿不定主意,才必须要等你来做这个主!我说,陆准啊,你可别小看这个人啊!他是世袭的指挥同知,这么多年来,不显山不露水,看起来是没什么存在感。但你要是真把他这么想可就错了!来,我找了一些关于他的事情来,你自己看看。” 陆准被冯谦说得没法再置身事外,只得结果他递来的一沓纸,不明所以的看了起来。但在翻了两页之后,他就看出了一些端倪。 “这家伙……敛财倒是把好耙子!”陆准只能如此评价。 一个没有实权的指挥同知,竟然能给自己攒下这么大的一份儿家业,也是不容易了。家里头光小妾就养了六个,一大家子的人吃他那点儿俸禄,还有的是富余。说他能捞钱都是往好听了说,要是按照陆准的说法,那整个儿就一蛀虫啊!但凡能碰着的地方,都得让他剐下几层银子来。 一想到宋占高那副样子,再联系起手里的这些白纸黑字记载的事情,陆准就觉得怎么想就怎么不对劲儿。早知道这样,他顶掉姓叶的干嘛?干脆把这姓宋的顶掉,还少了个蠹虫! 看出他心里不高兴了,冯谦反而笑道:“怎么样?这回可以做决断了吧?如果你非要我给你个建议的话,我倒是希望你能让他继续就这么闲着。左右现在是你当权了!老爷子当时是强弩之末,没有那个精力管他了。他糊弄的了老爷子,糊弄得了萧赞,难不成还能糊弄得了你?我看啊,不过分的话,就睁一只眼睛,闭一只眼睛算了。蠹虫又能怎么样?大明的蠹虫多了,全杀了不现实,还是忍一时,图一世。等将来动得了他了,你再动也不迟。” “不对。”陆准仿佛一眼就能看清楚冯谦到底在想什么似的,神秘兮兮的摇头道,“不对!你啊,你想的不是这个!你是觉得,我现在刚刚升任指挥同知,如果跟他杠上,那叫个得不偿失!毕竟他也是指挥同知,不是我的下属,我要真想把他怎么样,还真是件麻烦事情。与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是这么个想法,是也不是?” 冯谦被他看穿了心思,却也懒得遮掩,坦然的点头道:“没错,我就是这么想的。你如果非要挑明了说,那咱们就挑明了说。你起码现在还没有能力真的把他怎么样,凭空的树立起一个对手来,我觉得这不值当,也没有必要。当然,最终如何决断,还要你自己拿主意。我只是给你个建议,听不听,完全由你。” “你要真这么说的话,那我还就不同意了!”陆准不喜欢知难而退这句话,尤其是在冯谦坦言现在的陆准拿人家没办法的时候,陆准就更不乐意了。知难而退不是他的秉性,不管是多难啃的骨头,他也总要啃两下,试一试牙口的,“你说的,我全都认同。是,我的确是现在拿他没办法,他要贪,他要划拉钱,我也不能直接去剁了他的爪子。但是,就这么放任,我不愿意!这样,下次他再来的时候,我如果不在,你就跟他说,就说是我的意思。孝陵卫指挥使现在已经被我架空了,这是不争的事实。萧赞是落架的凤凰,不如鸡。谁要是愿意去捧他鸡尾巴,我也不干涉,但那就是跟我陆准对着干,别怪我对他不客气!但要是站在我这边儿呢,也不是喊两嗓子口号就可以。这样,不仅是他,孝陵卫除了两个指挥同知之外,不是还有四个指挥佥事吗?连上那个替补我原先的位子的,给他们活儿干!干多大的事情,就拿多少银子。贪钱,可以。但我的银子,不是白拿的。” “你这话……”冯谦皱了皱眉头道,“朝廷似乎是要从其他的卫所调一个人进来做指挥佥事,填补你空出来的位子。宋占高,你给他分配职务,这个你如果决定了的话,我不反对。但那个新来的,你确定也要给实权?就不观察观察吗?” 冯谦说的问题当然也是个很重要的问题。 孝陵卫是个很封闭的卫所,经营这么多代了,对于外来的人士有天生的排斥。如果新来了个心不跟孝陵卫往一处使的人,那势必会有麻烦。这个麻烦就有很多情况了,但终究都是麻烦。这样的人,把他闲置在那里,总还要留一只眼睛盯着的,怎么能贸然给他事情做?那不是给他挑起事端的机会吗? 但冯谦说的问题,陆准却并不看重。 “你啊,疑心太重了。”陆准如是说道,“古人不是说吗?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既然要用,那就放心大胆的用。再说了,宋占高知根知底,我用他的时候,要不要防他一手?是不是新来的有区别吗?如果说有区别,那区别就是我派了人盯着宋占高还不够!我得防着他把我的人也给买通了。他是根基深,新来的呢?没根基。他除了靠我,还能怎么样?我就不信了,那一条鱼,还真能翻出天大的浪来?就这么定了,新来的那个,无论是谁,让他以后负责拜谒皇陵的事务。” “拜谒皇陵?”冯谦的脸色有些古怪。 “对,以后有大人拜谒皇陵,或者是大祭的时候,都让他全权安排。”陆准如是说道,“这是咱们孝陵卫对外最重要的事情,孝陵卫什么样子,展示在别人眼前,那就是谒陵的那个时候!我说,冯谦啊,你啊,你也不想想,人家大老远的,被调到孝陵卫来。一来就被架空了,这说明什么?这孝陵卫还是不是大明的孝陵卫了?所以啊,咱们就得让人家看见,只要是朝廷的安排,孝陵卫是无条件遵从的。给他个露脸的活儿干,有的是在那些大人们面前表现的机会,不算亏待了他。” “嗯,行,你有你的道理。”冯谦此时只能点头表示认同了,但随即,他的话头就又转回了宋占高身上,“谒陵的事宜你交给新来的那位,我不反对。那你说说吧,你对宋占高有什么安排?他毕竟也是指挥同知,职权安排的小了怕是不合适。既然要给,肯定要给个像样的。” “像样的?什么像样的?难不成,我让他给我练兵去?他也得会啊!”陆准撇撇嘴道,“这样,给他安排个清闲的肥差。从今往后,孝陵卫的屯田事务我就交给他了,反正每年交上来的粮食是有定数的,不能比朝廷规定的少。多了,多了多少,多了的哪儿去了,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但要是少了,我就找他的麻烦!” “你这……”冯谦听罢,真是没法形容自己心中的想法,“陆准,你就不怕他把你的人往死里用?你想练兵,他可想捞银子呢!为了多种出粮食来,他可不一定怎么使唤那些人。” “谁说我要给他人了?”陆准挑眉道,“人,我一个都没有。孝陵卫的兵,打今儿起,不种地了。五千多人,到现在就剩下一千多,还种地?都去种地,我还哪有兵了?” “嘿,你这可是违反祖制的!”冯谦警告道,“这天下虽然是卫所崩坏,但还没有哪个卫所敢说自己的兵不去屯田的。你到底想怎么样?” “急什么?急什么?听我说啊!”陆准说着,压低声音,探过了脑袋,“我听说,北面发了大水,兵灾频仍啊,流民不少吧?南都城里,为这个头疼死了。” “你不会是打流民的主意吧?”冯谦觉得简直不可思议。 陆准却满不在乎,“不会是?什么叫不会是?为什么不是?就是!水灾一发,多少流民涌进南都城,你不是不知道!咱们是卫所,上的是军籍。就算孝陵卫等闲不是用来打仗的,可军籍这个东西,是朝廷储备着,有需要的时候随时可以征调的。除去军籍当然困难,但要是想让谁上军籍,那就没那么困难了。更何况,都成了流民了,居无定所,衣食无着,还惦记着原本的户籍干什么?只要肯来,给他们吃饱喝足,专门给老子种地。至于户籍,就用咱们黄册上那些空出来的户,把他们填补进去。” “你胆子还真大……”冯谦不禁摇头,“你还真不怕有人去告发你!” “告发我?告发我什么?”陆准摆出一脸无赖相,摊手道,“难不成,他们的卫所都有那么多逃籍的人,就不是错。我孝陵卫没有逃籍的人,那还叫错了?再说了,这也不能怪我啊!孝陵卫早就没兵了!逃跑的逃跑,绝户的绝户,那军籍空着也是空着,咱利用起来有什么错?又不是什么官儿,都是些大头兵。多一个少一个,有人在意吗?” “行!你行!你真行!”冯谦挑起大拇指,言不由衷的赞叹道,“我现在是越来越后悔跟你搅和在一块儿了,你就是个疯子!我还告诉你,一旦你这个事情漏了陷,朝廷追查下来,你是难逃一死,你们家也得跟着你完蛋!自古以来,聚众这俩字儿后面,紧跟着就是造反!这道理你懂是不懂?” “懂!可我还知道富贵险中求呢!”陆准反驳道,“孝陵卫在册是五千六百个兵丁,就按这个数目的一半填补。我怎么聚众了?本来就该有这么多人!再说了,逃籍要是让别人抓住,那他们也难逃一死!怎么说得就好像这世上就我一个人该死似的!我知道,外地的口音不好隐瞒,那就让他们学!学会之前,谁也不许在家门以外的地方说话!冯谦,我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世事多艰,你就担待点儿吧。” 陆准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冯谦还能说什么?怪就怪在他不该提起宋占高的事情,否则,陆准这疯子八成也没这么胆大的事情可想。 ------------ 第260章 卫学 “对了,除了种地,再让宋占高带着人,把路给我修一修。一步一个坑,出门就崴脚,那还成了?我们家那小爷可马上就要回来了,到时候磕着碰着都是大事儿!” “小爷?”冯谦听了这称呼一愣,随即反应过来,有些幸灾乐祸的笑着问道,“该不会是大爷家里头那位小少爷吧?算起来,应该六岁了,嘿,叫什么来着?” “永杰,陆永杰!我爹当初给起的名儿。”陆准提起这名字就止不住的头疼,“我大哥从京城回来的时候,就没带着人家母子俩,八成还以为自己很快就能回去呢!结果他这一走,没人管了,那小霸王真是……把二哥给折腾的哟!这不,巴巴给送回来了,可伺候不起!” “有这么能折腾?”冯谦不太相信,“要说这小子离开孝陵卫的时候,才多大?我倒想知道,他比起你小时候来,到底是谁更能折腾。” “我可不敢和他比!我说,冯谦,可不是我乱说。这小子出生的时候,老爷子请算命先生给他批过八字,那瞎子算了半天,就说了四个字‘命犯七杀’!你听听,你听听,这能是个什么意思?” 算命的瞎子是个什么意思,冯谦并不知道。但以他对陆准的了解,陆准这话里话外就是绝不欢迎陆永杰回来的意思。 “可他该回来总要回来的!”冯谦说的是实话,陆泓在京城做官的时候,把妻儿接去了京城。这会儿辞官还乡,再把妻儿接回来,这很正常啊,没有人有道理阻拦的,“再说了,就算是再混世魔王,不是也才六岁吗?那是你亲侄子!” 陆准撇撇嘴,不以为然,“他是我侄子,我是他孙子!我惹不起他!哦,对了,说到他,咱们的卫学是不是也该修缮一番了?另外,那个教授年纪多大了?干了这么多年,也没见什么成效,你得空去跟他提一句。就说我说的,永杰那小子回来了,是肯定要进卫学读书的,他能教的了就继续干,教不了趁早自己滚蛋。我可不想什么时候听说,卫学的教授让永杰那小子给气出什么好歹来。” “你这到底是在担心谁?”冯谦有些弄不懂了,说是担心卫学教授,可听着又明显有让人家知难而退的心思;说是担心陆永杰,可人家不都说人会比较讨厌跟自己像的人吗?陆永杰的性格就很像陆准,八成陆准是真的不待见他。不过,既然陆准开口提了卫学的事情,冯谦也就索性顺着他的话说了说,“你提起卫学,其实也正是我想跟你说的。别的东西或许都不重要,但卫学这个地方,一定要重视起来。以前你不过是千户、指挥佥事,我不跟你提。但现在不一样了,你距离指挥使只有半步之遥了,现在提这个事情恰到好处,如果再不提,那就晚了!” 孝陵这个地方,风水宝地,却是个阴宅的风水宝地,古墓众多,并不能吸引活人也在这儿居住,因此,明代以前,基本上是山林走兽的地盘。直到孝陵开掘,设孝陵卫护卫皇陵,这个地方才有了人气。 但实话实说,这并不是个繁华的地方。从古至今,哪怕已经设立卫所这么多年了,这个地方也依旧没能繁华起来。 不过目前繁华不繁华的倒是无所谓,在冯谦看来,凡事都要看得长远一些,不能光把眼睛盯在眼前的事情上。 正所谓,十年树木,百年树人。 培养一个人,实在是需要很多的时间。 陆准的精力,自始至终都在他的兵身上。为了把有限的兵源都用在操练上,用在正地方,他不仅派人违反祖制,偷偷在城里做起了生意,甚至就连吸纳流民种地这种一旦被朝廷知晓很可能就是塌天祸事的办法也想出来了。但他不重视文脉,这也是不争的事实。 “以文压武,固然会失去自保的能力。但以武压文,就会太过依靠暴力。陆准,这样可不行!你不能让孝陵卫变成一个瘸子!”冯谦语重心长的对陆准说道,“你说你敬重文人,但我觉得不是,你这不是敬重,你这是敬而远之!你说说,你这是头一次跟我提起卫学吧?如果不是永杰回来了,需要有个地方读书,你是不是还会继续忽视下去?那你告诉我,你什么时候才能想起它来?” “有什么用?”陆准并不觉得修缮卫学对于孝陵卫到底有什么用,“你说,你就说,孝陵卫的卫学出来的举人、进士,虽然不多,但还是有的吧?但是你说说,他们考上了举人、考上了进士,对于孝陵卫来说,有什么用?他们哪个把自己当做孝陵卫的人了?这年头,军户子弟考科举,无非是为了摆脱军籍,不用再受这份儿当兵的累,有朝廷供养。世职武官子弟考科举,那就是为了从武官变成文官。一个个削尖了脑袋,往人家的队伍里头凑,我就不明白了,人家那么看不起咱,咱凑过去干什么?” 陆准所说的也是实情,卫所子弟考科举的人数一直是不少的,对于这唯一的一条堂堂正正脱离军籍,或者脱离武官团体的道路,他们是趋之若鹜。可一旦考上了,他们立马就把自己当成是儒生,是天子门生,是文官了,与原本的卫所不说划清界限,肯定也是不拿自己当卫所的人了。 这样的人在陆准的眼里,那就是白眼狼。卫所倾力花了那么多银子,修缮学校,聘请先生,教出来的人,却通通都不思回报。这样的人培养出来,有什么用?他们反而会加入原本被他们仰视、总是看不起他们的文官团体去,和那些文官一起看不起曾经的袍泽。 “可你不能否认,那是因为人数太少,形不成集体。如果人数多了,就会不一样!”冯谦自有自己的一番理论,并且自信可以借此来说服陆准同意他的观点,“你说,我们孝陵卫的卫学有多小?你也知道教授、训导加一块儿才三个人,还都是老眼昏花,白拿着银子,也不知道整天都教了些什么的。这样的地方读出来的学生,你指望他们感谢那些教授?训导?还是感谢从来没有给卫学多拨过一文钱,修过一次屋子的你?陆准,设身处地,将心比心。你知道怎么练兵,知道得让他们吃饱穿暖、没有后顾之忧,他们才会给你卖命。那你同样也应该知道,只有让那些学生觉得在卫学里受到了优待和鼓舞,要让他们觉得在卫学里学的东西很有用,在卫学里建立起来的人脉在朝中能够用得着,这才能让他们对卫学产生感情。等到人数渐渐多起来了,他们就会自然而然的抱团。” 听冯谦说完,陆准目光有些复杂的看向冯谦,半晌,他问道:“冯谦,你说的话,你自己相信吗?” 卫所的科举人数很多,录取率也不低,究其原因,就是为了摆脱军户的身份和武官被人看不起的身份。 卫学相比于县学、府学、州学等等官办学校要小很多,教授、训导也缺得很。不过,门槛相应的却比较低,凡是本卫世职武官的子弟都可以直接进入卫学读书,除此之外,有通晓文义的军户子弟也可以入学。 刚刚进入卫学时,称为附学生员。附学生员没有定数,专指那些尚未取得廪生、增生资格的生员。而每年岁科两试,等第高者就可以补充为廪膳生员、增广生员了。每年在廪生中选拔食廪年数多的,可以补充为岁贡。 所谓岁贡,就是由卫学推荐资深的廪生升入国子监读书。理论上来说,成为了贡生,就已经获得了做官的基本资格。 但就这个岁贡的资格却也是不好拿到的,要得到岁贡资格,首先必须是廪生,想成为廪生,又必须要先成为附生。廪生、附生都是名额有限的,且必须是在岁科两试中数一数二的人才有机会补入。 当然,也可以作为生员直接去考乡试,但这无形之中就难了很多。三年才有那么一次机会,如果真的学问好,怕是早就可以选为廪生、附生,获得进国子监的资格了吧? 反正陆准觉得都挺难的,想要培养出很多的这种人出来,还得让他们抱团,最终能够为孝陵卫所用,陆准实在是觉得冯谦这个想法有些异想天开了。 “不试试又怎么知道呢?”冯谦的意思是让陆准好好的想一想。 由于提出了修缮卫学,培养更多的文试方面的人才的想法,陆准和冯谦这一次商讨就这么莫名其妙的卡住了。陆准没有心情再听别的,脑子里全都是关于卫学的事情。说实在的,他自己都不怎么转的过来这个弯儿。 独自在院子里做了许久,他不知道怎么,鬼使神差的派人将孙桥从城中找了回来。而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人已经站在他面前半天了。 “叫你回来没什么太大的事情,就是有个事情拿不定主意,想跟你聊聊。” 陆准的一句话顿时让孙桥受宠若惊,他倒是不知道,自己现在竟然还有了参与陆准决策的权力了吗?目光四下看看,见冯谦并不在,孙桥心中有些忐忑起来。他认为的文人都是表面大度,而内里是有些小肚鸡肠的,他可生怕自己说错了什么,让人家误会自己是来篡权夺位的,那可就糟糕了。 但陆准却一点儿都不肯体谅他,直接就将冯谦给他提的建议全盘扔在了孙桥面前,紧接着就要孙桥给他一个建议。 孙桥愣了半天,脑子里飞快的想着对策。 他并不想跟陆准唱反调,明知道陆准不愿意接受这个建议,他当然可以顺着陆准的意思说。但问题是,那样一来,就难免会得罪了冯谦。而且,作为后世之人,他当然知道教育的重要性,也很支持冯谦这个跨时代的建议。 想了好久,直到陆准等的不耐烦的时候,他才小心翼翼的开口说道:“依小人之见,冯先生说的很对。文武并重,才是发展之道。否则,三爷,您想想,您就是练兵练得再好,打北虏的时候,也没您的份儿不是吗?要想在陛下面前露脸,要想在朝廷上有一席之地,那根本上,就必须要在朝廷上有人才行啊!您在朝廷上没人,陛下十年八年都想不起您,这您把兵练出神来,那只要南都不打仗,谁知道您的兵练得好啊!” 其实孙桥还有些话不敢说,陆准的兵,作为守陵来用,算是精兵。但用在边陲,真刀真枪,在孙桥眼里,那也就是个花花架子。这个时代最强的兵在蓟州,是戚继光率领的戚家军。陆准的兵?后世没有留下一丁点儿的文字,那就说明,要么是压根儿不是什么英雄的队伍,要么是根本就是英雄无用武之地。孙桥比较倾向于是前一种,但他真的很希望,陆准能够练出一支强兵来。 不过以现在的势头来看,陆准的思想还是过于保守。火器的威力在他的军队中丝毫体现不出来,他本身也根本没玩儿过火器。究其原因,还是见是的问题。 一个人知识水平越高,想得才会越多,能耐才会越大。创造力如果没有知识作为基垫,那就只能是空想,一盘散沙,风吹即散。所以,孙桥很希望陆准能够接受这个建议,如果能够把孝陵卫的卫学办好,可想而知,一定会出现不少的人才。即便陆准本身知识水平比较低,但身边都是知识水平高的人,那对他的影响效果就会不一样。 孙桥看着犹豫的陆准,决定再多加一把火,“三爷,依小人之见,您不仅应该让想要去卫学读书的人读书,连您手下那些不愿意读书的士兵,也都应该去读读书。不读书,他们不明白什么叫仁义礼智信。不读书,他们也就永远都不会理解他们练兵到底是为了什么。三爷,这些士兵必须学会这些,否则,他们就是为了军饷而训练,为了怕您的责罚而训练,这样的兵,不是您的。现在只有您能给他们这些,他们听您的,换一个也能给他们这些的他们就会动摇,三爷,不知道小人说的您觉得对吗?” ------------ 第261章 家伙不够,脑子来凑 “仁义礼智信?当兵的知道这个有什么用?” 陆准到底还是局限于这个时代的思想,很不相信知识对于士兵来说能有什么用。而且,他还能举出例子来。 “你看,我的亲兵,邵开河、邵化海,他们就不见的懂得什么叫仁义礼智信,但他们的忠诚从来都没有问题,用起来如臂使指,舒服得很。 你再看看我大哥,自打他回来,就跟我拧着干。读书读傻了,满脑子都是什么虚无缥缈的家国大义,一点儿都不讲实际!在他眼里,就算我手下的兵现在田地基本上都不是自己的了,一个月应该有一石粮食的军饷,朝廷顶多给补贴两三斗都算不错了,就这样,他们也该为大明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这凭什么啊? 为什么有那么多逃籍的人?不就是田地也不是自己的了,整天给上官种地,一年累死累活连肚子都填不饱吗? 朝廷里那些大员,我就觉得他们脑子里头都有泡!肚子都填不饱,凭什么卖命?他们可不这么觉得,也不知道是哪本圣贤书教的他们,端起碗吃饭,放下碗就砸锅。用兵打仗的时候,才舍得掏出点儿银子来。不用兵打仗的时候,就不管大伙的死活了。” 即便是后世,直到近代,也还有无数的带兵人认为士兵的思想是越简单、越单纯越好,军官需要一定的知识来指挥作战,而士兵只需要跟着军令往前冲就是了。知识化建军的思想是历经几代人数十上百年的努力才得以深入人心的,哪有那么容易就能让人接受? 孙桥对此也很是无奈,他发现他跟陆准好像是说不通这个道理。在再一次尝试无果的情况下,他也被烦躁的陆准摆手赶走了。 ※※※ “你说,陆准找了孙桥来?”冯谦捧着一本书坐在案后,听到俞恒飞递过来的小道消息,合起书,抬起头来,对他问道,“你跟我说这个是什么意思?” 俞恒飞低着头,不说话。 冯谦盯了他半晌,突然笑道:“行啊,真是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怎么?连你小子都学会听壁脚、打小报告这种事情了?” 俞恒飞抿抿嘴,似是鼓起了好大的勇气似的,对冯谦说道:“冯先生,是不是陆大人他……他不相信您了?” “你这话从哪儿听来的?”冯谦的语气依旧平和,但听上去却带着丝丝的凉意。 俞恒飞性格懦弱,对于别人不太善意的语气总是特别敏感。因此,在冯谦表示了对他刚刚那句话的不满之后,他就不太会接话了。 见他不说话了,冯谦也不再难为他,“记着,想在我身边做事,就别那么多话。这话你今天跟我说了,我可以不跟你计较。但你要是敢跟别人说,到时候发生什么你预料不到的事情,可别怪我没提醒过你。你下去吧!” 俞恒飞战战兢兢退出屋子,屋内,冯谦却也没有心思去继续看书了。 独自在屋中坐了一会儿,冯谦终究还是坐不住,起身走出屋子,朝着陆准的住处走去。 ※※※ 在住处没能找到陆准,冯谦顺着亲兵的指引到了花园,才找到在这儿自斟自饮不知道多久的陆准。 “我就知道你会来。”陆准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头也不回的说着,抬手指了指对面的位子,“坐,陪我喝两盅。” 冯谦走过去坐下来,却谢绝了陆准邀请他喝酒的好意,“算了,我可不是你,想喝酒别找我,我是来跟你说正事的。” “什么正事?”陆准故意装作不知道的样子,“你白天不是说了挺多的正事了吗?还有什么正事可说的?” “我想跟你说的事情多了!”冯谦瞥了他一眼说道,“我跟你提的那个卫学的事情,你考虑的怎么样了?” “别跟我拐弯抹角!”陆准嗤笑一声,直接捅破了窗户纸,“你是听着什么风声了,才巴巴跑过来。风言风语,你不是也相信吧?” “我信不信有什么要紧?”冯谦笑着摇头,“你啊,还真是……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你以为孙桥肯定会支持你是不是?哪怕不支持你,他嘴上也不可能跟你直接说出来,是不是?我掐指一算,肯定是事与愿违。” “都知道你聪明,你就不能藏着点儿!”陆准不满地瞪了他一眼。 当时他鬼使神差的叫了孙桥过来,还真就是觉得孙桥比冯谦容易摆平多了。只要孙桥把话顺着他的意思说,那他就可以拿着孙桥的话去跟冯谦讲道理。谁知道?孙桥居然旗帜鲜明的站在了冯谦那边,这就把陆准给闪了一下。 陆准做事情总是比较喜欢给自己找个合适的借口,就像当初宋瑞堂的事情,他要上门先问一下,等到对方不承认,才给自己一个武力解决问题的理由;而处理刘敬和那个帮派的事情的时候也是这样,他需要一个理由说服自己这么做是对的,自始至终都在告诉自己,他给了人家选择的权力。 实际上,哪一次他都是在最开始就在心里想好了处置的方式,而需要的仅仅是一个能让自己的动作变得冠冕堂皇的理由。 冯谦太了解他了,孙桥太不了解他了。 否则,如果冯谦不了解他,现在就不会来找他。孙桥如果了解他,就会顺着他的意思,给他这个借口。 好吧,事情并没有向着陆准所期望的方向发展,所以在冯谦堵上门来的时候,陆准这一次就没有办法逃避决策了。 “可我还是觉得,没什么用啊!”陆准又把自己给孙桥说过的道理说了一遍,希望可以用这种理论说服冯谦同意他的想法。 但可想而知,冯谦就是抱着说服他的心态来的,轻易不可能反过来被他说服。 由于两人达不成一致,冯谦只能换个方式说服他了,“陆准,你说孙桥也不同意你不重视卫学的看法,有什么理由吗?” “他说士兵知道得多一点儿好,得知道什么仁义礼智信之类的东西。我就不明白了,知道这些能有什么用?”陆准说着,手指向站在外面的邵开河等人,“你瞧瞧,我刚刚都跟你说过了,还是这样的人听使唤,要是换了那懂得多的,一个命令下去还得解释半天,那不烦死了?” “你不是说我吧?”冯谦笑道,“你是怪我不该给你提建议喽。” “不不,你怎么这么想啊?”陆准赶忙摆手,随即摸了摸额头,解释道,“可能是我多喝了两盅,脑子也不太清楚了,没说清楚。我是觉得啊,当兵的,不用懂那么多,听得懂我说什么,能照着做就对了。至于那小旗、总旗,我也觉得没必要让他们懂什么东西。不过,百户以上,这个多懂一些东西还是有用的。” 这不,刚刚还说都没用,这会儿又说一部分人读书有用了。 冯谦并没有抓住陆准言语上的更改不放,而是顺着他的改变提出了自己深思熟虑之后的想法,“好吧,我承认,你说得对,百户以上,是需要自己拿主意,自己去决策的。如果什么都不懂,都等着咱们安排了才做,那很多事情都做不好。但你说下面的士卒多读书没用,我本来也觉得没什么用,但是,我又仔细想了一下,我倒是反而觉得孙桥说的没错。” “你……你觉得他说的没错?”陆准简直觉得不可思议,这会儿他是真觉得自己喝多了,是不是没能理解冯谦真实的意思。 “你没听错,我就是觉得孙桥说的没错。”冯谦重复了一遍,随后,他用孙桥想说却没有敢说出来的话问陆准道:“你觉得现如今孝陵卫的兵怎么样?哦,不说孝陵卫的兵,就说你陆准自己的老部下,左千户所的兵,或者是陵内那一半你亲手带出来的所谓精兵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这个东西是需要一个衡量标准的,跟其他千户所相比,左千户所好得不得了,陆准敢拍胸脯说,整个孝陵卫,左千户所练兵是练得最好的。但跟其他人比嘛……整个就要考虑考虑再说了。 冯谦不给他夸口的机会,直接接着他的话茬儿逼问道:“我是说,你觉得你的兵,跟蓟州总兵戚大人手下的兵相比,怎么样?” “这个……”陆准有些犹豫,他不想承认自己的兵不好。 但冯谦今天来就不是给他机会犹犹豫豫的,一点儿面子都不给他,索性直接了当的替他说道:“你别告诉我你没见过戚大人练的兵,鬼都不信!你是嘉靖四十一年接任左千户所正千户一职的,那年你是十五岁。当时正值倭寇进兵福建,先后攻陷寿宁、政和、宁德等地。倭寇声势浩大,吓得就像咱们这样的卫所兵根本就是不敢相抵,放倭寇长驱直入毁我河山。当时是胡宗宪胡大人命戚大人率兵而去,一路上大破倭寇!从浙江打到福建,又从福建打回浙江,闽广一带的倭寇几乎被他手下的兵马杀光,而后又在浙江配合俞大人的兵马剿进,倭乱这才平定。你说,当时如果倭寇进攻的不是福建而是南直隶,南直隶的兵都打光了,把你调上去,你能打赢吗?” “我这……”陆准不喜欢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但冯谦却偏偏要逼着他这么做。没办法,陆准只得低头,“是,就算现在发生这种情况,死守孝陵为太祖爷尽忠,咱做得到,击退……还是算了吧。孝陵卫天生就不是打仗的部队,曾经最辉煌的时候,那也是个暗地里的军队。锦衣卫耀武扬威,那不也是只敢跟自己人嘛?哪一次打仗,能让锦衣卫上去硬碰硬了?” “就是啊,你也知道自己练的兵不行!”冯谦紧接着便发问道,“可你知道为什么不行吗?为什么戚大人的兵可以打退倭寇,现如今正在北地防御俺答,而你却不行,整天只能坐在这儿异想天开。” “我哪里异想天开了?”陆准不服气,“那做的事情原本也不一样嘛!” “你如果安分,就该好好守你的太祖陵!想那么多有的没的干什么?陆准,你不愿意甘于寂寞,不愿意甘于平凡,这还用我给你说的更清楚吗?既然你不愿意让孝陵卫继续当坟兵,那你就得拿出和别人不一样的东西来。否则,人家凭什么重视你?南都京卫一共有四十九个,谁能想起你?” “我……”陆准没道理反驳了,他仰头灌了口酒,赌气似的摆手道,“那你说,为啥人家比我强!” “其一,戚大人的兵百战不败,那是因为拿的家伙就比你强!人家有后膛的神威将军炮、佛郎机炮、大口径的加农炮,往小了说,还有鸟铳、倭刀、铁甲。你有什么?你手里就只有一把刀,孝陵卫的士兵们手里也就只有刀和长矛。你凭什么跟人家比啊?” “这跟卫学有什么关系了?”陆准对于冯谦岔开话题的做法十分不满,“再说了,你说人家有铳、有炮,那是因为人家是用来打仗的。人家跟朝廷要这些东西,大不了朝廷说没钱买。可我要是敢跟朝廷说我也要,那脑袋就没了。” 陆准这话说的倒是不假,他一个守陵的卫所,要火铳,要大炮,那不就等于告诉朝廷,老子准备造反了吗?陆准是大明的官儿,有野心,但野心还没有改朝换代那么大。 “这你就不懂了吧?”冯谦说道,“我说人家家伙好用,不是说让你跟朝廷要这些家伙,而是告诉你,你的士兵如果说没有学问,那就算给他们这些家伙,他们也不会用!我还告诉你,想用你手里的刀、矛比得上人家,唯一的法子,就是让下面的士兵都学会演练战阵。家伙不够,脑子来凑!卫学教士兵那只是个比喻而已,不是真的让你把他们送进卫学去读圣贤书。而是让他们都学学兵法,学学战阵,学学该怎么打仗,别整天跟你似的,脑子都不带。一个人你直接抡刀上,一百个人你也直接抡刀上,那不是武勇,那是找死!” ------------ 第262章 定规(一) “家伙不够,脑子来凑。”陆准咂摸着这八个字儿,怎么想怎么觉得不太对劲儿,“你这到底是在暗示什么?” “我有暗示你吗?”冯谦瞥了他一眼道,“我就是说你没长脑子,你不服吗?” “服!”陆准有气无力的回答,懒得跟冯谦计较这些,“你刚才说,这是第一点,那第二点呢?” “第二?第二你勉强可以做得到,但做的还不够好!你知道,戚大人的兵,那可是令行禁止。哪怕前面就是大海,戚大人只要让他的兵开步走,他的兵就敢踏浪而行,就算淹死,没有听到命令也必须往前走。你的兵行吗?” 陆准并没有马上回答,还是那句话,说不行,他不乐意;说行,他又没有这个底气。而就在冯谦等着看他笑话的时候,他突然借着酒劲儿喊了一声,“邵开河!过来!” 带班值岗的邵开河听到陆准叫他,赶忙走到近前。 “三爷,您叫我?”邵开河上前行了礼,等着陆准的吩咐。 陆准抬手将他招到身边,一伸手‘当啷’一声将他的佩刀抽了出来,扔在桌上,命令道:“你自裁吧。” “这……”邵开河顿时蒙了,不明所以的看看冯谦,又将不敢置信的眼神挪到了陆准的身上。他想问一句为什么,却迟迟开不了口。 见他犹豫,陆准有些不乐意的瞪了他一眼,“怎么?我的话,你不听?” “卑职不敢,卑职只是……只是……” 只是想知道为什么。 莫名其妙就让人家去死,人家就算再忠诚,也总得弄清楚自己为什么该死吧? 冯谦眼看着陆准下不来台,一张笑脸笑得更厉害了些,“行了,别闹了。开河,出去当值吧,三爷跟你开玩笑呢。” 邵开河把目光盯在陆准身上。 陆准被他看得下不来台,恼羞成怒的窜起来踹了他一脚,怒吼道:“滚吧!给老子滚!老子闹着玩的。” 如果是邵化海的话,说不得要配合陆准,哄他乐呵乐呵。 但邵开河的脑子就没有那么活泛了,不可避免的胡思乱想,让冯谦看着他的背影,就已经在盘算着得找个机会开导开导他,免得他想不开了。 不过现在却不是去安慰他的机会,待邵开河走远,冯谦对陆准说道:“怎么样?服气了?你的亲兵都做不到对你的命令不产生任何质疑,马上执行命令,那你还能指望谁能做得到?丁禹州?他倒是有可能!但也不一定。不过,你也不用尝试了,不说你这昏招会让人家怎么胡思乱想去,就说他们要是真听命令当场抹了脖子,你还不得真疯了?不行就说不行,跟我这儿你犟什么?” “行行行,你说的都对,我不行!”陆准赌气地干了一碗酒,伏在桌面上呼哧呼哧的喘着粗气。 “你还真别不服气,戚大人的兵是天下第一的强兵,总要有自己的一套法门。否则,凭什么人家是天下第一强兵,你小子带的就是坟兵?”冯谦调侃了他一句,见他真的有些不高兴了,这才住了口,继续说道,“好了好了,给你说说第三点,也是最重要的一点。那就是他手下的兵是不是都识字,道听途说谁都说不好,但他手下的军官,绝对都是识字的,或者甚至是平日里喜欢读兵书的。照葫芦画瓢,那演练不好战阵,只有学会举一反三,触类旁通,那才是个合格的军官。你手下那些人呢?天生属陀螺的,抽一鞭子动一下,抽一鞭子动一下,你要是哪天不盯着了,他们也就不动弹了。这可不行!” “反正你就直说,你是被孙桥那家伙给说通了是不是?他找你说了,是不是?”陆准如是猜测,且不给冯谦任何反驳的机会,“那好!既然你们两个那么厉害,那三天,我给你们三天的时间,你们给我制定一个新的训练纲领出来。我倒想见识见识,你们两个能搞出多厉害的东西来!” “哎,你……” “就这样吧!”陆准说着站起身来,背对着冯谦摆了摆手,一摇一晃的冲着自己的房间走去了。 ※※※ 对于从来没有练过兵的人来说,想要制定出一套像样的练兵纲领,那就纯属是纸上谈兵。陆准对此很清楚,但他不在乎,他就没指望着这两个人能搞出什么东西来。 可是当冯谦和孙桥编成的纲领摆到他眼前的时候,他却不得不承认,他们的法子,比起自己制定的那些模模糊糊的框框而言,要好出太多了。 四日后,孝陵卫指挥使衙门。 有名无实的萧赞这回像是彻底认栽了,他手里是没有可用的棋子了,自己也斗不过陆准。明明是实职的指挥使,却没有人待见,索性连这样陆准特意请他过来充充场面的会议活动他也明确表示自己不参加了。 并且还很贴心的说自己身体不适,不能主持会议,也难以主持日常事务。孝陵卫一应事务全部交由陆准处置,需要用印的时候,自己盖一个就是了。 这样颓废的表现,反倒让陆准对他不好下手了。毕竟陆准是答应过萧崇德的,萧赞不惹事,他就连碰一碰人家的借口都没有了。 不过好在刚刚升任孝陵卫指挥同知的陆准对于升不升官暂时还不看重,没有萧赞在场,他反而省去了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由于他身份的特殊,再加上另一位指挥同知宋占高本身也不是什么有魄力的人物,巴巴的上杆子巴结陆准还来不及,怎么可能跟他平起平坐? 所以即便陆准不肯坐到指挥使的位子上去,在堂下也只给他摆了一张椅子,其余的人不管心中到底是服还是不服,就只能站着议事了。 “我孝陵卫混乱已久,本卫乃至各千户所职司不清。世职武官不知其统管之事,各自为政,致使政令不畅,状况频出。现根据陆大人意图,交指挥使大人批复,重新公布各位的职司分管,日后,按职司负责事务,若有疏漏,必究其责。” 冯谦半文半白的话,实在是让这些孝陵卫世职武官们接受不能。但没有关系,听不懂可以,忍着。谁要是敢在这个时候冒头说我没听懂,那陆准正好把你当出头鸟拾掇了,很好,很自然。 更何况,比起前面这些没有用的废话,他们还是更关注日后自己的职司。 “指挥同知宋大人,自即日起,督理孝陵卫屯田事务。”冯谦如是宣布道。 听了冯谦的话,不知真相的宋占高当即就傻了眼。等到冯谦马上就要说到下一个人的时候,他才反应过来,赶忙站出来询问道。 “下官敢问,这是陆大人的意思,还是你冯先生的意思?” 宋占高称呼一声‘冯先生’也是看在陆准的面子上,不好让冯谦脸上太过难看。否则,以他此时的心态,怕是要直呼其名了。 冯谦没有开口,目光反而看向陆准。 陆准坐在位子上,将身子向身后的椅背一靠,翘起一条腿来,对宋占高挑眉道:“刚刚不是说过了吗?是本官的提议,也是指挥使大人首肯了的,怎么?宋大人有不同的意见?” “额……这……”宋占高犹豫了一下,他是不想跟陆准对着干的,但事关自己清静无为的生活,这就不得不争上一争了,“大人,不是下官不遵从命令,实在是下官有难言之隐呢!” 宋占高此言一出,众人纷纷在心里鄙视了他一下。心说这家伙也太不要脸了些,他和陆准是平级,按照先来后到,他还是个老资格的。可偏偏就不要脸面,堂而皇之的在陆准面前自称下官。 “嗯,难言之隐。”陆准点点头,仿佛真的明白这个词的意思一般,大度的对宋占高说道,“既然难言,既然是隐秘,那就不要说了。冯谦,继续。” “哎,别……” “怎么了?”陆准淡淡的问道。 “这……”宋占高踌躇着开口,“下官还是……还是说说吧!”他是生怕陆准不给她说话的机会,在说完这句之后,就连忙将自己的疑惑说了出来,“大人容禀,我孝陵卫屯田事务,多为后千户所与右千户所统管,这个制度已经施行了多时了,下官这个时候插手,未免有干涉两千户所事务之嫌,还望大人三思。” “干涉两千户所事务?”陆准一边说,一边慢吞吞的站起身来,手中的翡翠金蟾绕着手指头一圈一圈不停地旋转。步子踱到宋占高面前,宋占高不禁低下头,避开他的视线。陆准也不逼他,转头看向后千户所千户蒋镛,右千户所千户童正武,“你们二位对此有什么看法吗?我就不明白了,那田地到底是右千户所、后千户所的田地,还是我孝陵卫的田地啊?那军仓到底是两所的私仓,还是我孝陵卫的公仓?” 蒋镛是墙头草的类型,见风就倒,自然是首先就倒在了陆准这一边,他上前道:“回大人,田地自然是孝陵卫的田地,粮仓也自然是孝陵卫的公仓,一切听凭大人处置。” 蒋镛表了态之后,童正武自然就被孤立了。而且现如今,他的走私线路如今已经被孙桥掌控住,那小子干别的或许不行,但做生意真是块好材料,童正武毫不怀疑,如果自己现在敢反对的话,那失去了走私线路的右千户所非被陆准活活困死不可。 没有犹豫多久,童正武紧跟在蒋镛后面也表了态。表示自己一定服从陆准的决策,绝不会擅自妄为。 “宋大人,你听到了?”陆准问道,“我还有一句话想问问宋大人,您宋大人到底还是不是我孝陵卫的指挥同知?按照朝廷的规制,千户所隶属于卫所,统管一面事务,这是你的职权所在啊!什么叫……干涉两所事务?难道你不该分管点儿什么?” 宋占高没法接这句话,他本来就应该分管事情,只不过这么长时间也没有分管过,他是过惯了舒服的日子了。当然,除此之外,他不想接受这个任务,还有个原因,就是生怕陆准要他负担孝陵卫的军费,这可是绝对不行的。 “大人,您也知道,这田是孝陵卫的田,但两所耕种了这么久,兵士都有经验了。如果贸然换一个人管理的话,下官只怕这收上来的粮食,不能如大人所愿呢!” 陆准听罢笑道:“我朝太祖自开国之前,就曾派人修筑河道,屯田自养。当时的大帅是蕲国公康寿卿,担任的职位叫做都水营田使。这是我大明卫所屯田制度的开端!自那之后,太祖爷又曾多次三令五申,告谕我等,兴国之本,在于强兵足食,故令尔将士且耕且战。你说屯田这个东西不好管,那我问你,当年蕲国公率军屯田,那开辟的都是什么地方?荒芜之所!就是那样的地方,蕲国公也能率领着将士们屯田得粮一万五千石,除了供给军饷外,尚余七千石。我孝陵卫在册的屯土共有两万余亩,军仓一所,在册的粮食有多少我就不说了。但我想问的是,不如我所愿,是一年能产多少粮食?我听说过有人会种,有人不会种,我还从来没听说过,有人会收,有人不会收的。怎么?宋大人的意思是如果是蒋大人、童大人收粮食,就收的到,你去收,就得让人放狗咬啊?” 陆准的言语未必太不给宋占高面子,但宋占高却只会尴尬的笑着,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见他这幅怂样,陆准也不再跟他讲道理,直截了当的对他提了自己的要求:“我知道你借口很多,我也知道,我要你去收的多了,你肯定不愿意。那这样,听着,每分军田,我一年要征收军粮十石。我不管你种什么,也不管你是丰收了,还是亏损了,总之,每年每分田地,我要见到十石粮食。多了我不要,你吃了,卖了,我不管。但如果少了,宋大人,好自为之。” ------------ 第263章 定规(二) 强权面前是没有道理好讲的,宋占高如果现在说不愿意,陆准固然是不能马上抽刀劈了他。但日后他们宋家的日子,可想而知就不好过了。 更何况,陆准并没有欺人太甚的意思。一分田地,按照国初规制,要征收十二石的粮食。陆准只让他交十石,已经让了利给他,如果他还不是好歹,那可就真的是该好自为之了。 “是,下官遵命就是。”果然,并不算傻的宋占高选择了低头。 “很好!”陆准满意的点点头道,“宋大人如此深明大义,真乃我等孝陵卫官兵之典范。放心,既然你努力为孝陵卫办事,孝陵卫也不会让你吃亏的。” 陆准说罢这话,就坐回了自己的位子,摆手示意冯谦继续宣读。 “指挥佥事胡大人,自即日起,督理本卫操训事务。” 众人算是看出来了,冯谦哪一句话都得激起千层浪才罢休。那操训不一直都是陆准亲自掌管的吗?怎么突然就转交给了指挥佥事胡国刚了? 要说这事儿不仅其他人懵,就连胡国刚自己都是懵的。他家祖上是宣德年间才诏封的指挥佥事,本来只是个带俸的官儿。嘉靖年间,南都兵部尚书点检兵簿的时候发现孝陵卫管事的官儿缺额缺得厉害,四个指挥佥事有两个都绝了户,这才把他补进来。 补进来是补进来了,可该白吃饭还是白吃饭,要不是陆准今天执意要开这么个会,他压根儿就不到指挥使衙门点卯来。 看见胡国刚蠢蠢欲动,陆准这一次并没有站起身来,而是摆弄着手里的把件,侧着眼睛,悠悠的问道:“怎么?胡大人有话说?” 胡国刚确实是有话说,但这个话怎么说就很有讲究。总不能他跟陆准说,我不想干活,我就想白吃饭,这样的场合,当着陆准的面说这个话,那不是有病吗? 陆准见他犹豫,索性就不再给他开口的机会,出言询问道:“胡大人应该是东川侯的子孙吧?我可听说,想当年,令祖随太祖爷出征,一路率兵攻破泗水、滁州、集庆、镇江,后来还跟中山王一块儿下过庐州,跟黔宁王转战滇南,论功封侯。作战骁勇,闻名海内,屡战屡伤,但越伤越勇,连太祖爷都夸过的。从征滇南的时候,长子还战殁军旅,实乃我武官之尽忠效勇典范。胡大人身为东川侯的子孙,应该不输令祖才对啊!” 陆准把胡国刚的祖上夸出花来,但如果真能不要脸面的话,胡国刚倒是很想给自己解释一下。他是东川侯胡海的子孙没错,但他这一支的基因就不好。 胡海的长子胡斌,那是叫虎父无犬子,战殁沙场,没有留下后人。 胡国刚的祖上是胡海的第三子胡观,说起来,真是老子英雄儿混蛋。虽然凭老爹的军功威望,他娶了个公主回家,当了驸马。但大明的驸马不幸福啊!京城民谣十好笑里头就有这么一句,驸马换个现世报!在大明,有的是女人愿意嫁皇室,却没有哪个正常的男人抢着当驸马。 胡观也是娶了公主才知道,驸马当得是真憋气。日子过得不舒服就想出去找找快乐,于是被都御史弹劾,说他强娶民女,还娶妓女为妾。胡观因此被罢免,而后自尽身亡。 胡观那罪行,无疑是给皇亲国戚抹黑,皇帝震怒是必然的。而胡国刚这个孝陵卫指挥佥事的世职,还是当年的公主苦苦求了宣德皇帝好久,才得以封赐下来的。 所以说,优良的基因,胡国刚这一支根本就没有。但让他自己把这些话给说出来,那就是难上加难了。可是如果不说,那就是默认了你东川侯之后,就该跟祖上一样,练兵练得好,差事你不接那就没道理了。 权衡利弊,到底是面子重要。而且,胡国刚此时还存了怠工的心思,你让我干,我干就是了,我不好好干不就得了吗?但陆准怎么可能给他这个机会? “胡大人,我知道,东川侯那是开国名将,即便是子孙,也未必就能如令祖那么能打仗。但想来练练兵还是小儿科的,更何况,我这里有一套练兵方略,照葫芦画瓢你总会吧?孝陵卫四个千户所的军操全部由你胡大人督理,我不看过程,只要结果。兵练得好,我有重赏。兵练得不好,我只找你胡大人一个人的麻烦!当然,你要说谁是刺儿头,你摆不平,那你尽管来跟我说,我来替你摆平。这总行了吧?”陆准说完,也不等对方反应,直接冲冯谦摆摆手道,“继续。” “指挥佥事方大人,自即日起,督理本卫巡捕值岗事宜。” 这一条终于没什么异议了,方守拙是个窝囊到家的人,前面两个人还敢有点儿不同意见,需要陆准解释一下,他可没这个胆子。既然反正也是要同意的,那就干脆同意算了。 但这也正是让众人最想看笑话的地方!宋占高说自己做不到,陆准给了他每分地至少两石粮食的好处。胡国刚说自己做不到,陆准也许诺了,办好了他有重赏。可方守拙什么都不说,不说就意味着做到是应该的,做不到,还真当陆准这条恶狼是吃素的? 果然,陆准必须有言在先。 “既然现在没有意见,那我就当你可以了。方大人,还有列位大人,这话,我只说一次,日后不要说我言之不预。但凡是今天商议好了的职司,就必须给我做到。做好了,我都额外有赏,但是要是谁做不好……当然,你要是能瞒得过我的眼睛,那算你厉害,我鼓励你们下次继续,永远都别东窗事发。但如果你们要是不小心让我发现了,那就留神!我可把丑话给你们说在头里,别怪我到时候不给你们留面子,我得让你们知道知道,什么叫倒了八辈子血霉!” 陆准这话说完,又看了方守拙一眼。方守拙想说话,但却不敢说。陆准索性不再理他,示意冯谦继续。 “指挥佥事马大人,自即日起,督理本卫军器事务。凡有缺损,及时上报,本卫自会出钱修理、填补。” 这是个有猫腻的差事了,军械到底缺不缺,在差额不大的情况下,陆准想必也就只是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那么过去了。那么申请的那笔修缮、填补的费用,可就进了马孚自己的腰包。这样的美事,没人会推脱。 “另外,本卫军仓也一并由马大人督理,军仓大使、副使均可由马大人考评是否称职。不称职者,可上报人选更替。” 这又是个有油水的差事,让很多人的眼睛不禁变得绿油油的,望向马孚的目光中,更多了些取而代之的意思。这正是陆准想要的,羡慕别人的差事,那你就想办法把他弄下去,那空出来的位子自然有可能有你的一份儿。 “指挥佥事孙大人,自即日起,督理祭仪护卫事宜。另外,本卫有五百精兵借调给神宫监使用,还有很多其他的事情也与神宫监多有瓜葛,与神宫监交涉一事,就一并交给孙大人办理了。另外,一事不烦二主,与南都兵部、镇守太监等处的交涉事宜,就一并交给孙大人处置了。这些事情虽然看着是表面功夫,但表面也就是本卫的脸面,轻易疏忽不得,还望孙大人不要懈怠。” 这位孙大人是刚刚由外卫调入的,谁知道刚进来就被人架在火上烤。按理来说,与各处交涉这种事情,要么交给本卫有经验的老人办,要么交给有能力的人办,可惜孙大人既不属于前者,也不是后者。其余的差事若是办差了,那肯定是有陆准拦一道,说了责罚,但却一般不会真的出什么大事情。但他孙大人的事情要是办得差了,那多半也真的会出大事情,而且到时候,说不得陆准就会毫不犹豫的把他扔出去当替死鬼。 但要反抗,他也没有那个能耐,更没有那个理由。他是个新来的,没有根基,有谁会支持他?连本卫的老人都低头了,他又能怎么样? “看来是都没有什么问题了,那我继续说。镇抚彭大人、李大人,你二人执掌本卫镇抚司,职责上有交叠,出了纰漏怕是不太好巡责。所以,自即日起,彭大人,专司操训、值岗时的军纪。李大人,除此之外的镇抚事务就交给你了。” 两人自然是齐声‘卑职遵命’,他们不过从五品,本来就不是什么起眼的货色,比起千户还差着半级。这种场合,根本是连随便说话的资格都没有的,还能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敢提出来? “等下!”冯谦要接着往下念的时候,陆准却突然开口打断了他。这是冯谦也始料未及的,因为他们两人说好的流程里并没有这么一茬儿。但陆准既然开口,人前冯谦是不可能不给他面子的,只能摆出一副倾听的样子。陆准也确实是眼神一扫,就突发奇想了,他本来也没有想找人家的麻烦,但那两位居然站着都能睡着,他就不太乐意了,“甘明杰、洪子墨,我记得有这俩人来着,人呢?” 陆准说着,歪着脑袋朝队列后面看去。他这一看,众人也纷纷顺着他的目光朝后看。 被他点到名字的两人中,甘明杰是听到自己的名字,慌张出列的。而洪子墨显然还没反应过来,被旁边的好心人推了一把,结果直接扑倒在地。 甘明杰本来不想下跪,但洪子墨这个出场模式就让他不太好做了,只得跟着跪了下去。 他们两个都是文官,而且都是卫所衙门里的文官,如果说还有哪一类文官能让武官骑在头上的话,那说的就是他们这种。 “甘明杰,我记得你是本卫知事。洪子墨,你是本卫经历司经历,是吧?那谁能告诉我,这两个职位是干什么吃的?” 陆准说着,目光不经意的落在左千户所千户张应奎身上。 张应奎立马醒悟,出列道:“卑职知道,本卫知事和经历司经历都是典掌文书,处理本卫文案的。” “哦,我还以为没事干呢,你们这两个人,我就没见过几次啊!我还当这经历的七石粮食,知事的六石六斗粮食,都喂了狗了呢!既然有人,就得做事情啊!即日起,你们两个,是不是也该点点卯了?” 文官当成这样,也是甘明杰、洪子墨两人没能耐。否则满朝廷都是文官欺负武官,到他们这儿反倒就调了个个儿。但这也是没办法,人在屋檐下,怎能不低头?他们这样的官,怕是很难得到提拔,做事也没什么积极性。但在陆准点到他们头上的时候,他们却不能继续埋着脑袋装鸵鸟了。让你点卯,你就得按时点卯,否则,还有更羞辱的事情等着呢。 “是,下官遵命。”两人齐齐答应。 陆准的目光就此移开,任由他们跪在地上,权当没看见。 冯谦此时也反应过来陆准这恶趣味什么意思了,到底还是卫学的事情闹的。陆准同意了冯谦和孙桥的建议,重修卫学,并且要扩大规模,还要在军伍之中也推广学识,但他骨子里还是不愿意。 这两个孝陵卫有数的在职文官,就是冯谦跟他推荐的具体操办这件事情的人选。但有了这么一出,两个人被陆准当众折了面子,下面若干有样学样的话,冯谦和孙桥想要推广的事情就必然重重阻碍。 人前,冯谦脸色丝毫不变,心里却早就把陆准这无缘无故出小动作的行为给翻来覆去骂了几遍。 “各所千户职位不变,但须配合好督理上官,否则,别怪本卫法不容情。”冯谦照本宣科的宣布道:“另外,针对现如今本卫内各户故绝过多,册内有名无人的情况,大人需要各位千户想想办法,不管你们是给下面分家分户,还是用余丁去凑,甚至……有些不得已的办法,你们也可以用上。总之,大人只要一条,册上该有的兵,一个都不能少!” ------------ 第264章 师爷 之前也不是没有人想要通过这样或者那样的办法恢复兵额,但无一例外的全部失败了。陆准这一次似乎是下了最后通牒,缺额的兵员必须尽快填补,要么就像左千户所那样,干脆用余丁补足兵额,要么,就自己去想办法。 这个暗示实际上已经非常明显了,只要你想,现在南都城那么多的流民,去弄来一批填上数,反正军饷也不用你们解决。这样容易办的差事再办不好,陆准不是该挪挪你的位子,而是该挪挪你的脑袋了,那也实在是太笨了些! 事情进展的很顺利,陆准在表面上看来已经控制起了整个孝陵卫,但实际上,明眼人都看得出,当旧的平衡被打破之后,如果想要形成新的稳定,那就势必要先形成新的平衡。而所谓的平衡,也就是制衡之道。要有人相互制约,陆准才能稳坐钓鱼台。 “指挥同知宋大人管屯种,四个指挥佥事,其中胡大人管练兵,方大人管巡捕值岗,马大人管军械仓库,孙大人管祭仪护卫。看似你是把权力分出去了,实际上,这权力还是牢牢地握在你自己的手中啊!”退堂后,冯谦如是对陆准品评道,“有了屯种所得的粮食,军饷就能解决一大半,但这屯种所得的粮食却是归马大人统一管理的。胡大人负责练兵看似有了兵权,但实际上呢,这些兵平日里巡岗值哨的时候归方大人管,祭仪护卫的时候归孙大人管。马大人看似主管着军械、仓库实际上就是给你看仓库的罢了,怎么用,没你的命令没人能动一粒粮食,一把刀。这样的话,谁都不可能一家独大。再加上,这些兵平日里接触最多的还是他们本千户所的长官,但千户所长官的职权也被分了,他们是一发不出军饷来,而发不出军械来,三是连平日里这些兵怎么用也不能全权做主了。要不说啊,孙桥有一句话,我觉得说得很好。” 听冯谦突然提起了孙桥,陆准倒是有些意外,他看向冯谦,奇怪的问道:“你刚刚说的是孙桥?我还以为你是在跟我表功呢!怎么?也夸起孙桥来了?” “他值得夸我当然要夸,你身边不能只有我这一个军师,我这个脑袋就算再好用,也不能时时刻刻都给你想到最好的办法,群策群力才是对的。”冯谦大度的说道,“其实,让我改变对孙桥的看法的,是他的一句话。本来嘛,我也认为,他就是个市侩小人。想要抱着你往上爬,阿谀奉承,不遗余力,但这一次他并没有这么做,那时候我还是有些奇怪的。但听了他那句话之后,我才觉得,他真的是有些见识的。” “见识?什么见识?”陆准问道,“你就别卖关子了,直接说吧!” 冯谦笑道:“其实简单得很!就一句话,任何由人组成的组织想要强大起来,就两个办法,一个是拥有远超于其他人的器械,一个是拥有远超于其他人的制度。器械你是搞不到了,那我们就从制度上下手。” 陆准听了,摇摇头道:“我还真没听出来,这有哪点儿是值得你刮目相看的。我就觉得这句话很稀松平常啊!你跟我说戚家军的时候,不是说过这些话嘛?” “但是我总结的没有人家透彻!”冯谦说到这儿,便发现陆准对他说的内容一点儿兴趣都没有,他不禁有些泄气地说道,“好吧好吧,我的爷,你不愿意听,那我就不说了。咱们聊一聊你在堂上突发奇想的事情怎么样?” “我……怎么突发奇想了?”陆准别过视线,并不想承认。 冯谦笑着摇摇头道:“你就算真有什么想法,我又能怎么样?我知道,你今天之所以那么干,就是想要打压打压可能会发展起来的儒气是不是?我跟你说过很多遍了,成大事者得有点儿肚量,你平时肚量也不小啊!怎么偏偏这时候就……算了算了,我知道你在提防什么,孝陵卫武职官员的部分暂时已经搞完了,我跟你说说文的部分。你要是觉得还可以,那就这么办,要是觉得不可以,那也随你的便,你提出来,或商量,或直接修改,都可以。” “你这什么态度?”陆准敏锐地感觉到冯谦似乎不太高兴。 冯谦却理直气壮的说道:“你要是再在那样的场合自作主张,我就这态度了。不满意,你换人啊!” “你……”陆准瘪瘪嘴,“好吧好吧,随你!我再不这样了行吗?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我算是怕了你了,我的大才子!” 陆准服了软,冯谦也就不再难为他,拿出写好的文书,给他讲解道:“我刚刚说的其实也不全是跟你开玩笑,你现在已经是孝陵卫实际的掌权人了,身边的谋士不能太少。当然,我也不想自作主张在你身边安插什么人,我提议的人,都是你使唤过的,还算趁手的。如果你觉得可以,就继续用下去。如果你觉得不可以,那也好,另择他人就是了。反正,有公平当在,愿意抵押文才,给你出谋划策的文人还真不少!” “你说说,说说看。”陆准鼓动道。 冯谦于是说道:“你应该听说过,现在很多的督抚衙门,甚至是府衙、县衙的老爷们,都开始流行招师爷了。其中以绍兴人为主,称为绍兴胥吏帮。朝廷上自九卿,下至闲曹细局,书吏基本上都是这些人。我觉得,你现在的身份,也应该招上几个,帮你处理处理那些你不愿意看的公文。总是推给我一个人,我非得累死不可。这头一个,就是刑名!这个人,我建议你用俞家的二公子。” “刑名师爷?”陆准挠了挠头道,“这不是跟镇抚司权力重叠了吗?” “当然,你如果要是可以独自处理镇抚司送上来的所有公文,那就当我没说过。如果不能的话,你就别废话!你有多懒得管那些东西,还需要我跟你形容吗?你是宁可喝杯茶在茅房里等尿,都不愿意翻开公文看一看的主儿!” “哎,行行行!”陆准赶忙叫停,“你说需要就需要,我服了你了,给我留点儿面子不行吗?俞恒庆是吧?行,就他了!那小子我看着还不错,明天我就把他要过来帮你!” “这还差不多。”冯谦斜睨了他一眼,说道,“这第二个,就是钱粮。你别跟我说什么这个事情是归马孚管的,他要是管得了,值得信任,我也不会建议你多添这么个人。这个人,不仅仅是打理军仓和孝陵卫的大账,同时还有你的私账!说起来,你的私账比起孝陵卫的大账来,还要复杂得多。你得让孝陵卫的军饷来得看起来不那么扎眼睛,账目得做得经得起推敲。否则,有朝一日事发,朝廷派一群账花子来查你,发现你在南都有那么多店铺,你打算怎么解释?还是直接引颈就戮?不能吧?所以说,我建议你,直接用孙桥来管这一摊子事情。至于城中的生意,让孙桥选一个人打理。俞恒庆和孙桥相互牵制,不会出问题。这个道理,我不说,你自己也想得通。” “孙桥是吧?好,可以。”陆准点头答应,但随即就是狡黠的一笑道,“我手边能用的文人就那么几个,没了吧?接下来还有?那我夹袋里可没人了。” “你少糊弄我!”冯谦对陆准的话嗤之以鼻,“你是忘了,还是故意装作忘了?你今天在堂上是怎么羞辱那两个人的,你忘了?拿人家比作狗,你那是对文人的态度吗?还一向敬重文人呢!难道就你这个样子就叫敬重了?笑话!羞辱了人家,转眼就给忘了?你自己信吗?” 陆准这是冤枉到家了,他是真的没把那两个家伙放在心里。见冯谦又不满意了他就连忙服软,“行了行了,不就是那个……甘明杰和洪子墨吗?他们两个……不是我说啊,真没看出来适合干点儿什么。” “那是你没看出来,不代表人家就真的什么都不懂!”冯谦对陆准解释道,“自古不是有这么一句话吗?叫阎王好逗,小鬼难缠,他们就是小鬼!在孝陵卫做了这么多年的文官,他们其实不是没有经验,也不是没有能力,只是没有人给他们机会而已。就甘明杰,我就觉得他能胜任挂号的职务。你说,牍函件既多且杂,头绪纷繁,很不易理清。每天早上起来,公文堆了一桌子,哪一个重要,哪一个不重要。哪一个需要你亲自处理,哪一个可以交办给下面处理,都需要他来排一个顺序。但如果要是没有这么个人的话,那就糟糕了。我每天早上来到你的书房,就头疼。看着那一堆一堆的公文,我就恨不得撞死在桌子上算了。这么说,你个甩手掌柜该明白了?” “明白!”陆准点头道,“你既然看好甘明杰,那就让他做这个。那洪子墨呢?你打算让他帮你做点儿什么?” “洪子墨不是帮我做点儿什么,而是帮你做点儿什么!”冯谦纠正道,“洪子墨这个人,一手好字写得特别漂亮,再加上文采斐然。写出来的东西,要华丽的,有骈四骊六,气派堂皇的那种。要正式的,人家也是正儿八经的科举出身,虽然没有中过进士,但也是有学问在肚子里的。以后,你下达的命令也好,上书的公文也罢,尽量先让他给你写好了,再由你自己抄一遍下来。免得你总是……” 说到这儿,冯谦都不禁扶额笑了。 陆准没什么上级,所谓的上级一个是算是管得着孝陵卫的南都兵部和镇守太监,另一个就是朝廷了,给这两方写东西的机会都不多,即便要写,他也多半会推给冯谦,因此没闹过什么笑话。 但给下级的条子,那闹出来的笑话就不要太多。他自己本身没什么太多的文化,写字也是不定缺了哪儿少了哪儿。下面人也早就习惯了他下的那些言语粗俗的命令,正式的公文批复上,常常可以见到他日常中经常挂在嘴边那些不干不净的话,让冯谦这样的文人简直是忍俊不禁。 “好吧,好吧,你说需要那我就用!”陆准不太满意对方对自己的嘲笑,但人家说的是实情,有什么办法? 紧接着就听冯谦说道:“其余的人,你暂时是可要可不要。这几个人上了任,就可以勉强把这一摊子事情摆平了。但有件事情,你不愿意听,我也要和你提一下。卫学里头的教授、训导,确实都是不堪使用了。我也知道,你暂时没什么好地方招揽人,所以,我给你提个建议,能不能请你大哥来兼任一下。他毕竟也是卫学读出去的,好歹也是个进士功名。做事也许太较真,太不实际。但做学问,要的就是这样能较真,不实际的人!咱们也确实是没有人选,这才想到你大哥,当然,你要是一定不愿意去请,我也可以帮你出这个面。” “我倒不是不愿意去请,就是我觉得,就算我去请了,他也不一定搭理我!” 上一次在校场,陆泓可是被陆准大大的落了一次面子。陆准当时转身就走,之后也没有再上门看过他,他八成也是不满意陆准的态度了,直到现在也没有再跟陆准联系过。 陆准是怕自己上门,再一次吃了闭门羹。如果能把人请来,那怎么都好说,那是他亲哥哥,只要不是重要的场合,面子也可以说不要就不要。但前提是能办成事情。如果事情办不成,那他觉得自己还是不要去自取其辱比较好。 陆准这样的想法无可厚非,但冯谦还是劝他道:“教孝陵卫普通军户的人,我可以替你找一个。但你大哥那边,你最好还是去试一试,我觉得,这个事情,他没道理不答应的。你去试试,没准儿他就答应了呢!” ------------ 第265章 治贪 事情确实和冯谦设想的差不多,甚至连陆准都没有想象到。这一次他求见陆泓,陆泓开门开的特别利索,而且在听说了陆准想请他去办的事情之后,满眼都是热衷之色。甚至于,他还主动伸手向陆准索要权力。 “既然你把卫学交给我去教授课程,那一切就都得听我的。我知道你不缺银子,我想你也知道,卫学很是缺银子,以至于甚至无法运转。所以,如果你想让我担下这个任务,你就得答应我,该拨给卫学的款子,一文钱都不能少。当然,老三,我知道,你赚点儿钱、挣下这家业来也不容易,我可以向你保证,只要你能答应我一文不少的拨款,我也能答应你,这些银子,会一文不少的用在卫学上。” 其实,银子是否足额用在该用的地方,陆准丝毫都不介意。别说面前的是他的亲哥哥,就说他手下从指挥佥事到一员小小的小旗官,只要能碰到捞银子的机会,那就像是苍蝇闻到了肉味儿,趋之若鹜,想要他们以文不贪那几乎是绝无可能的事情。他只能最大限度的限制,却不能对此事禁绝。 对陆泓的要求全盘答应下来之后,陆准按照冯谦的提议,将俞恒庆要到了手边,又把甘明杰、洪子墨叫到宅中,专门开辟出房间给他们居住,平日里就一体在他的书房外间办公。为了区别于陆准平日办公和准许冯谦使用的内书房,另外开辟出来的书房外间则被称为了外书房。 这三人都是随用即叫,但城内的孙桥叫回来却是费了一番工夫。毕竟他手头还有数个店铺要交代给亲信之人,待他打理好头尾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四天过去了。 再一次回到陆宅的孙桥敏锐的感觉到了宅中的变化,尤其是陆准书房的范围,与他上一次前来的时候可是大不相同了。 经由邵开河通报后,他被邵开河引入书房内的时候,途经了刚刚开辟出来的外书房。只看到俞恒庆、甘明杰而人正紧张地处理着工作。 待进入内间之前,手刚刚触到门帘,就听到里面一声怒骂,把他生生吓得一愣,转头求助地看向身边的邵开河。 “孙先生,没事的。”邵开河低声宽慰了一句,但并没有再多说什么。他撩开帘子,直接将孙桥推了进去。 内书房里,洪子墨跪倒在地,不停地抹着额头上的汗。孙桥愣愣的看着坐在自己正对面的冯谦,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冯谦看了陆准一眼,叹了口气,起身道:“洪大人,拿着东西,你跟我出来下。” “是,是,下官遵命。”洪子墨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似的,连忙收拾起散落了一地的东西,跟着冯谦走出了内书房。 内书房里,随着二人的出去,顿时就剩下了陆准和孙桥两人。 陆准余怒未熄,但却也不想对着孙桥发作,深吸了两口气,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压了压火气,这才将孙桥叫了过来。 “三爷……”孙桥走到陆准面前叫了一声。 陆准点头,指了指身边的位子道:“坐吧。” 孙桥坐下来,心情似乎还是有些忐忑。 陆准看出了孙桥的心绪,却没有安慰他,而是直接提起了给他的新任务,“冯谦向我推荐了你,你知道的,我一向信任他,他的提议我不可能不善加考虑。所以,推辞的话就不用说了,似洪子墨那般的榆木疙瘩,我也顶多骂他两句。读书人嘛,到底还是要给些面子的。更何况,我倒是觉得,你总算也是有些能力的。” 孙桥听罢,小心翼翼的问道:“三爷的意思,小人略略知道一些。您是想让小人帮您管理孝陵卫的大账和您的私账。但小人想问三爷的是,是否要对账目的真伪进行核查?官吏贪墨,是否也是归小人督管?” “账目真伪你自然要管!”陆准先是肯定了半句,紧接着却又对他的后半句给予了否定,“官吏贪墨这个,你就不必多管了,我心里有数。有些人的贪墨是我默许的,有些人的贪墨并不算大,大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闹得不算厉害,就依着他们去吧。毕竟圣人也说过了,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嘛!” 陆准说出这句话,本没有指望孙桥说些什么。但没想到的是,他的这番理论却引起了孙桥的不同意见,“三爷,依小人之见,贪腐不可不察,更不可不管。否则,三爷就算抱着聚宝盆,可这聚宝盆是漏的,到底还是聚不到宝,不是吗?” 陆准没想到他会接话,先是一愣,随即笑道:“你觉得贪墨不可不察,更不可不管。但有些事情,我还想问问你。自从隋朝开科举之始,经唐而成制,历宋元而弥入人心。一直到了我大明朝,太祖立规,经成祖而定制,非科举不能入仕,非翰林不得入阁。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这是天下读书人的梦想。但这些人之所以想要登科入仕,为的是什么?” 孙桥不需要考虑这个问题,因为自古以来,对于这个问题的讨论实在是太多了,“依小人之见,想要登科入仕,其一,无非是为了光宗耀祖,跳出农门而入朱门,位居士农工商之首列。其二,则有些人是为了‘学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正所谓不为天子为黎民。其三嘛,则……当然,也有一些人是为了钱,但一开始就为了钱的人毕竟还是少数的。所以小人以为……” “你觉得,只要控制得当,查察有力,就不会有那么多的人为了白花花的银子而废弃了当初做官的理想?”陆准说着话,嘴角却挂着胜券在握的笑容,根本没有为孙桥的话说动分毫,“孙桥啊,我刚刚跟你说的,是科举入仕的人,但我孝陵卫这样的人极少,真是太少了。更多的是什么样的人呢?像我陆准这个模样的,从老祖宗那一辈开始,就注定了这辈子该做什么。能够通过科举一途跳出这个范围的人很少,绝大多数的人该是个兵一辈子都是兵,祖上是小旗,一辈子都是小旗。你跟他们谈理想?谈黎民?他们就是黎民,他们没有理想。所以说,他们就想要钱。而且他们要的也不多,朝廷困顿,发不出足额的粮饷来,连三分之一都发不到。我贴补又能贴补多少呢?所以啊,只要他们对我还有畏惧之心,只要他们还没有贪得无厌到那个程度。不过分,不贪墨军饷,其他的地方,那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算了吧。” 孙桥被陆准说的噎住了。 对啊,陆准说的没有错。 这些军户原本也只是百姓的一种户籍,只不过他们世代都是军籍,除非入仕科考,否则等闲是逃脱不了这个身份的。 他们也不想做,但是没办法,谁让他们生来就是生在军户的家庭里呢?不能逃脱命运,哪里来的理想?如果非说他们有理想的话,那也是陆准强加给他们的理想。 这么说来,陆准说的也没错,他们只想要果腹的食物,只想要能养得起家的钱粮,他们的要求已经够少的了,难道还能跟他们谈什么大道理吗? “当然,你说的也不是全错。”陆准也知道孙桥是为自己着想,这才说出了这样的话,不能够全盘否定。对读书人,只要不是太过分,他到底还是要给几分面子的,“你说的贪墨,确实是我大明官场的一大弊病。想当年,太祖爷追元逐北,立国号大明,想起早年间自己的身世,对贪官污吏那是深恶痛绝,发誓要杀尽天下的贪官,还大明一片乾坤朗朗。可是结果呢?贪腐非但是没能制住,反倒成了历代之首了。我也很想知道,那些个贪官他怎么就杀不怕的?” 对于陆准这样的问题,孙桥倒是可以以后世的眼光给出自己的见解,“三爷,依小人之见,诚然,太祖皇帝为治理贪腐确实是殚精竭虑,不仅广布告示,宣谕群臣百姓,还给了百姓检举甚至是直接冲进官府捉拿贪官的权力。据小人所知,凡贪污六十两银子的官员,就地格杀,绝无法外容情之理。上至当年的宰相,亲至太祖皇帝的女婿亲侄,都一概没有放过。至于刑罚,能好好的求得一死怕都是异想天开,太祖爷对贪官,那是要剥皮实草,以警后人的。手段不可谓不凌厉,杀戮多达十数万人,甚至官员都要预备好棺材才去上朝。” 这些都是尽人皆知的事情,朱元璋治理贪腐的力度堪称历史之最,可惜,明代却偏偏是官肥如鼠,吏滑如油,贪腐在这一朝就是久治不愈,最后成了绝症。 这些当然是有原因的,但身在其中的人怕是感觉不了那么真切。 “如此大动干戈之下,却依旧吏治不清,官员贪腐无度,依小人之见,最重要的原因,大概就是这朝廷给的俸禄实在是太低了。一人为官,要养的岂止全家七八口人?有亲族贫苦要不要接济?有朋友求上门来要不要帮上一帮?可仅凭俸禄,养活家人都成问题,更何况还要交际?难以维持生计,那么贪腐就成了唯一的路子。至于原因之二,则是治理贪官目的并不纯粹,不是为了治贪,反而更像是在……泄愤。” “泄愤?”这一点陆准就难以苟同了,“你的意思是说,朝廷治不治贪,全凭个人喜好?心情好就不治了,心情不好就翻起大案来?孙桥,这话你跟我说也就算了,我只当没听见。但你要是敢拿这种话出去胡说八道,我敢保证,就凭你这一句话,就能杀光你祖孙三代、五服血亲!” 说罢,陆准又好似想起什么别的事情来似的,皱着眉头嘟囔了一句,“你们这些文人呢,怎么都是想什么说什么?丘八没带脑子就算了,你们这……带了脑子也不用用,那根没脑子有什么区别了?” 嘟囔够了,陆准这才又看向孙桥说道:“冯谦说你可以,我也觉得你有这方面的才能。那么,账簿我可都交给你了,只要是职权相关,我手下的范围随便你查。但有一条,日后我要看账的时候,你可不能交给我一本糊涂账。哦,对了,另外,我一般情况下也不会跟你要,多半是冯谦要。他要看你就给他看,他要是有什么别的吩咐,你也一体遵循就是了。总之,他的命令,就代表了我的命令。懂吧?” 孙桥这边儿答应下来,冯谦那边也已经将洪子墨重新带了回来。 “洪大人,去吧,去把东西给大人看。” 顺着冯谦的指点,洪子墨战战兢兢地将手中刚刚重新誉写过的命令双手捧到陆准面前。 陆准看了冯谦一眼,见他点头,这才勉为其难的将东西接到手中。从上到下,大致看了一遍,方才点了点头道:“嗯,这才像是人话!记住喽没有?以后让你帮我写下达的命令的时候,你就得像这样写才对!否则的话,弄着满篇的之乎者也,你是糊弄我看不懂啊,还是不想让我下面那些没读过书的家伙听懂啊?” “下官绝无此意,绝无此意。”洪子墨忙着跪下叩头。堂堂的一个文官,也是读书人中的一员,在这还算是太平之景的时候,就能被个武官吓成这样,也真是天大的出息了。 陆准不耐烦看他这副样子,摆手命他站了起来,刚想叫人去传令,帘子轻动,邵开河已经走了进来,向他禀报道。 “三爷,有圣旨到了,指挥使衙门那头传您去接旨呢!” “我去接旨?”陆准疑惑道,“你不是听错了吧?我又不是指挥使,什么下到指挥使衙门的旨意能是下给我的?” 邵开河回答道:“那边儿没多说,反正是指挥使衙门属官均要前往接旨。” “唔,这样……”陆准还是不太想去,但在孙桥的眼神示意之下却败下阵来,“好吧,开河,去拿我朝服来。” ------------ 第266章 决心 如此郑重其事的宣旨,必定是朝廷里出了大事情。但当陆准伏拜天使跟孝陵卫的一众大小世职武官一块儿接了圣旨之后,不光是他,几乎所有人的脑子里就一句话,‘这不是胡闹吗?’ 之所以说几乎,那是因为身为孝陵卫指挥使的萧赞根本就是一脸的麻木。旨意的内容他并不关心,只因为他现在到底还是指挥使,接旨这么大的事情总不能不出席。因此才舍得从屋子里出来,跪在最前列接了圣旨。待送走了宣旨的天使,他便一句话都不多说,径自跟没事儿人似的转身朝住处走去。 当然,他的意思如何,也并没有人关心。以至于从他来,到他走,根本没有人跟他搭过一句话,就好像这人从来没存在过一样。所有人的目光,此时都集中在陆准的身上。 见他自用银子送走了天使之后也不说话,众人便不免等得有些急切了,互相看了一阵子,递了半天眼色之后,到底还是童正武被推了出来。 只见他上前几步,凑在陆准身侧,低声问道:“老三,到底是怎么个章程,你倒是说句话啊!大家伙儿都等着你拿主意呢!” 陆准被他叫的回过神来,转头看了看隐隐围在周边的众人们,第一次觉得这种众星拱月的感觉让他如坐针毡。 你们觉得差事难办,那我也觉得这差事不简单呐!可人家都指望着他拿主意,他又能指望着谁? “圣旨已下,圣命难违啊!难不成,这已经宣谕南都各司衙门的圣旨还能让陛下收回去不成?左右也是一定要办的差事,都愁眉苦脸的有什么用啊?索性还有些时日准备,明天一早,孝陵卫总旗以上人员,在衙门商议此事。”陆准说着,皱眉一摆手道,“行了,都散了吧,该干嘛干嘛去,别在这儿围着我。” 虽然没有一个既定的章程,但陆准总算是说了明天一早会商解决此事,也算是给在场的众人吃了一颗定心丸。众人纷纷听命撤到一边,陆准穿过人群为他闪出的一条路,到门口上马,急驱回宅去了。 ※※※ 陆宅。 有了人从旁佐助之后,冯谦也一反常态的可以腾出时间,将自己从案牍之中解脱出来休息休息了。 一应往来公文,均由甘明杰先行挑拣,涉及到刑赏事宜的先发给俞恒庆处理,涉及到钱粮事宜的先发给孙桥解决,而剩下的才排好了缓急次序。 只需要冯谦批复的自然都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不过是教着洪子墨按照先例批一句早已是定例的话而已,就可以发还回去。批过几本之后,洪子墨已经可以处理自如。 而需要陆准亲自批复的,则由冯谦先行看过,再教着洪子墨如何替陆准捡出其中要害的词句,并附上大概的意见。 这么一来,冯谦便闲了下来。 可现在不行了,有些事情到底还是需要他亲自去做,难以让其他人代劳的。比如,心情不好的陆准回府之后就把自己关在屋子里,直至天都黑了,灯也不叫点,饭也不叫送,邵开河、邵化海两人知道自己没法劝也劝不动,只得把冯谦喊了过来。 月色并不好,以至于冯谦推门进屋的时候,屋里是漆黑一片。 陆准一身朝服未换,顶上乌纱随意的扔在脚边的地上,整个人斜躺在床上,看不清表情,也不知道是睡了还是醒着。 但冯谦知道,他这种情况,肯定是睡不着的。 “你这又是躲什么懒了?”冯谦关上门,走近前问道,“不就是接个圣旨而已嘛?你又不是没接过圣旨?我的爷,你什么时候能表现得见过世面一些啊?别总这么小家子气行不行?” “我是没见过世面!”陆准猛地从床上弹起来,坐在床边,直视着面前冯谦的黑影,愤愤不平的说道,“你说啊,我朝自成祖迁都向北之后,也就是宣宗皇帝做太子的时候曾以太子身份守过南都。之后别说是皇帝,就算是太子也没有再到南都来过的吧?这朝廷上的大员们又不知道是哪根儿筋没搭对,说自陛下登基以来,玉宇不宁,不仅北方的俺答几次挑衅,南方也多有水患、旱灾、地动之祸,更兼盗匪横行,白莲邪教也有冒头之势。再加上这两年孝陵频频搞出事端,这一次竟然连太祖的享殿都给炸了,就认为是太祖爷降罪,撺掇着太子南下,替陛下拜谒孝陵。” “太子?”冯谦听罢也觉得有些匪夷所思,“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太子是今年三月初立,年纪也不过六岁而已吧?” “谁说不是呢?”陆准频频挠头,想来是对这匪夷所思的圣旨感觉到难以接受,“而且还不仅如此,若仅仅是要到孝陵谒陵也就罢了,大不了咱们加些小心,伺候周到了也就是了。偏偏……咳,说句大不敬的话,咱们这位陛下,也太没有主见。内阁的那群阁老们说什么是什么,竟然要效仿宣宗以太子镇南都的故事,要咱们这位六岁的太子爷驻跸南都,一则仿效前朝故事,二则为太祖守陵,三则孝陵所在安静之所,更宜用功读书,多学治国之道。这不是……这不是开玩笑嘛?” 陆准说到这里,冯谦也不禁勃然变色。 “你的意思是说,太子不仅是来谒陵的,而且还要求孝陵卫在孝陵之侧安顿行馆,为太子居住、读书之用?这简直是胡闹!” “谁说不是呢?”陆准重复了一下刚刚的话,他就是为了这件事情才头疼不已的。 太子朱翊钧为隆庆皇帝的第三子,但因两位兄长都幼年夭折,这才轮到他正位东宫。但听说天资聪慧,三四岁即能读书,深受几位东宫先生的喜爱。 但孩子就是孩子,且不说从北到南多么长的路途,就单说金陵素有‘六朝金粉地,十里秦淮河’一说,在大明说起吃喝玩乐一途,那就没有能出其右的。 皇帝和大臣们想得倒好,太祖陵频出事端,玉宇不宁,就派太子替皇帝到南都为太祖守陵,又想到守陵是个清苦的差事,必定能够专心读书。可他们想的倒是好了,可就苦了陆准了。 一则护卫,很成问题。陆准自问孝陵卫守陵护墓绰绰有余,但到底还是战力不足,素质也差,哪里就当得了护卫重任了? 二则太子年幼,如果就真的跟陆准提出要出去玩玩,但不准告诉先生这样的话,陆准到底是该奉从半君之旨,还是断然拒绝,顺便报告先生啊? 如果从命,那就是得罪了先生,不说传到御前他肯定讨不到好,就单说太子的老师,那就是未来的帝师,是陆准一个从三品的世职武官惹得起的吗? 如果要是不从命,那就更不得了了,不说太子闹起来陆准受不受得住,就单说这是未来的皇帝,让他记恨到了,那陆准还要不要好活? “这到底是谁在害我?”陆准只能归结于这么一句话,他是真不相信,朝中的大人们又不是白痴,他能想到,难道人家就想不到吗? 可偏偏是陆准这么一句牢骚话,却就提醒了冯谦,让他霎时间好似捕捉到了什么关键点似的。 “你先别说,我好像是想起什么了……”冯谦说着,在桌边坐了下来。 陆准看不清他的模样,无聊的坐了一会儿,反而觉得自己有点儿饿了,“开河?开河!” 邵开河走进屋来道:“三爷,您吩咐。” “把灯点上,让厨房做点儿东西来,我跟冯先生一块儿。”陆准如此吩咐道。 邵开河答应一声,走过去点了灯,看陆准依旧穿着朝服,便多问了一句,“三爷,可要换身衣服?卑职吩咐化海来伺候?” 陆准低头看看自己的衣服,点了点头。 换了衣服,吃罢了晚饭,陆准难得的没有要酒,只吩咐邵化海泡两杯茶来。他和冯谦在桌边相对而坐,静静地等着冯谦那所谓的‘想到了什么’。 冯谦也的确是想到了一些事情,只不过还没有捋成线,但见陆准眼睛一瞬不舜的看着自己,便索性跟他便说边捋了。 “你说有人害你,我反倒是觉得,有人故意给你送机会呢!”冯谦如是说道,“当然,我不是说此举是针对你,你还没那么高的地位,顶多是被人捎带上的。你也知道,朝中这时局变化不可谓不显著,高阁老还乡,内阁如今是徐阁老掌政,一手遮天。但高阁老身在乡野,未必就真的服气啊!而且,高阁老可是陛下的帝师,与陛下相交深厚。陛下又是个软耳根子的,性格宽厚,念旧情得很。你说,是否会受人怂恿,而命致仕还乡的高阁老在南都教导太子啊?争不过皇帝,争到储君,怕也是一样的吧?” “这……这是不太可能啊!”陆准摇头道,“你也知道,因为先皇的怪脾气,当朝陛下在龙潜之时,几乎见不到先皇,于父子亲情一途是颇感遗憾的。对太子的舔犊之情,非是我等能够想象。我可不认为,他为了几句话,就真的舍得让太子远赴南都。毕竟还太小啊!才六岁!而且,你说高阁老一派争的是储君,我觉得大大的不对劲,高阁老是当朝帝师,徐阁老又年老而不知何时就会退职了,你说现在他急什么?那些大人们一个个都是沉得住气的,偏偏这个时候急切起来,这不对!” “还不是因为你和大爷?”冯谦摇头道,“大爷在朝中的时候,虽然他自认为不依不靠,但却难免被打上了高党的印记。这一番他退职回乡,也是朝堂博弈的结果。而你,作为大爷的亲兄弟,大爷被打上高党的印记,那么你呢?你又会被人家怎么认为?当然,如果没有孝陵爆炸一案的话,那大概也没有人会想起你。正因为有了孝陵爆炸案,才让有心人想到了孝陵,也想到了这么个夺储君教育之权的主意。至于你,应当只是高党一派的顺便为之。有你这么个人,能拉到身边自然好,如果不能,也不应该被徐党拉走才对。此番太子驻跸孝陵,就是你表态的好机会!我倒是觉得,这是你的一次机会,抓住了,你的理想也就不远了。” “你说让我在谁的面前表现?”虽然冯谦的猜测可能还与真相相距甚远,但毕竟是一个陆准勉强可以接受的解释。但冯谦让他表现的话却还是让他感觉到了困惑,到底该向谁表现?高阁老?太子?亦或是其他? “你傻了?”冯谦忍不住敲了敲桌子,对陆准说道,“我问你,太子是什么?啊?未来的皇帝!我再问你,高阁老是什么?就算是两朝帝师、三朝帝师,他到底还是臣子!而且也年届老迈了。那我再问,你知不知道,孝陵卫曾经最辉煌的时候,是因为什么?是因为朝中有的是百官支持,还是圣眷在身?当然是后者!你该如何选择,难道还需要我教你不成?” “可……”陆准难以抉择,“那要是真像你说的那样,我因为逢迎太子,而不小心得罪了高阁老,更不小心触怒了陛下,那可要我……太子那毕竟也只是做皇帝的机会大一些罢了,别忘了,还有四皇子呢!虽然年幼,也不是一点儿机会都没有。” “陆准,你别怪我没提醒过你。”冯谦眼神郑重,语气更加是严肃起来,“所谓朝堂争锋,最容易得圣眷的,莫过于是从龙之功!你也说了,太子是做皇帝的机会大一些。你不用出什么力,只需要表现效忠,日后他登上大宝的时候,难道还会忘记你吗?明臣、能臣,陆准,这两样你只能选一样。我知道你的性格,所以我替你选,你不适合当明臣,没有那个正途的出身,也没有那个机会。你最多,只能做个能臣,而前提,是有出头的机会。想清楚,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啊!” 陆准暗暗攥了攥拳头,心中已然定下主意。 ------------ 第267章 改变 卯时正,孝陵卫指挥使衙门。 陆准自从十五岁接任孝陵卫左千户所正千户,一直到如今升为从三品的指挥同知,整整六年的时间,并没有如此郑重其事的召集属下商量过什么事情。但这一次与众不同了,事情之重要,堪称六年来之最。 正牌的指挥使照旧抱病未到,陆准也并照例未因为自己实际的地位,而僭越坐到指挥使的位子上去。 晨光初绽之时,陆准在堂外滴水檐下摆了张椅子面南坐着。右手边摆着一张小桌,洪子墨穿着一身低阶文官服饰坐在案后。左手边则站着以冯谦为首的孙桥、甘明杰、俞恒庆等四人。身前的空地上,孝陵卫总旗以上世职武官以官阶大小分立两侧,周边护卫把守的则无疑是邵开河、邵化海两兄弟掌握中的陆府亲兵。 难得郑重其事一次,陆准用眼神略在人群中扫了一圈,抬手招过俞恒庆,吩咐他按照卯册逐一点名。 俞恒庆领命接过卯册,逐一点卯,众人出列应声,不多时,所有人便点了一遍。结果到底还是让人比较满意的,陆准亲口吩咐之下,即便是卯时正这么早的时辰,也没有一个人敢于迟到,更没有人敢于不来。 陆准摆摆手示意俞恒庆退下,朗声对面前的一众部下说道:“诸位都是世职武官,头上的乌纱是祖上沙场百死搏命换来的。世代吃着朝廷的俸禄,却再没有上过战场,也再没有做过什么要紧的差事,平日里规矩松散,各千户所各自为政,自今日之前,也并没有这样郑重其事的办差规矩。陆某自己也是孝陵卫的世职武官,诸位能理解的,陆某都能理解,所以从前如何,陆某全不追究。但陆某想说的是,诸位啊,今时不同往日了!昨天在此地接旨,诸位大多都在,陛下在旨意之中是如何吩咐的,陆某不说,诸位想必也已经知道了,那么,就不再赘述了。今天召集诸位来,就是要商量由这圣旨而来的几件事情。先说头一件吧,太子为国之储贰,享半君之仪,身份尊贵。此番谒陵更是代陛下而来,于典仪、护卫,均不同于往日,事事都要遵从我大明礼制,一定要做到有先例可循。所以,这规矩,现在就是要立起来了!” 说是商量,其实真的没有什么可以商量的。太子殿下要到南都拜谒孝陵,那规矩自然是比平日大的,更遑论,人家还打算结庐而居,为太祖守陵之余还要读书。这住起来日子不一定会有多久,那么规矩就自然很是重要了!万一要是哪里不小心惊扰了太子的驾,那怕不是一死就能解决得了的问题。 “诸位都知道,说起规矩啊,我之前也订了一套训练的规矩。但原本呢,那些规矩大多都是给底下的兵丁、小旗官定的,至于你们诸位,我也不想给你们把规矩定的太紧,但现在不行了,所以,能理解就理解一下,理解不了的,我也没办法。反正,规矩订下了,就得按我说的办,办不到的,就休怪我用军法治你!”陆准说着,抬起了一根手指头,“这第一条,就是应卯。从明天开始,每天卯正时分,除应当值官兵之外,各千户所辖下所有官兵到所属千户所衙门点卯。凡点卯不到者,第一次,我当你无知,第二次,我还是原谅你。但凡事再一再二,不可再三再四,第三次点卯不到,打三十鞭子,小惩大诫。但如果再有第四次、第五次,那就欺负人了不是?真当我不敢杀人?” 陆准这话是笑着说的,却没有人敢笑着听。谁要是觉得陆准没那个胆子杀人,那就真是寿星公上吊,嫌命长了。不过,陆准还真不一定会杀人,但他处理起来,绝对让你恨不得一头撞死算了。 “点卯由各所镇抚负责,本卫佥事大人们,别以为你们就没事了。各千户所点卯的时候,你们每人负责一个千户所,去抽查点卯的情况。遇有徇私舞弊的,或者是本所千户卯时不到的,我给你们权力,当场按律惩处。但我要把丑话说在头里,你们要是合起伙来糊弄我,可以,千万别让我碰上,否则,我可不管你的乌纱是哪位元勋传下来的。至于宋大人,就麻烦你每天早上到我这儿来点卯了,怎么样?没有异议吧?” 自然没有人敢有异议,陆准眼神扫了一圈,伸出了第二根手指头,“这第二条,则是你们点卯之后要干的事情。每天清晨点卯之后,各千户所将应办事务传达下去,包括值岗、练兵、屯田,等等事务。凡是事务,必须分别登记三份,且标注时间,一份由千户所自行保管,两份由巡视的佥事带回指挥使衙门。带回指挥使衙门的两份,其中一份,由分管此事的大人保管,另一份我会派人去取。所有事务,由各千户所负责监督执行,对本千户所的事务,要求每天检查一次进度,完不成的要及时处理,该处罚的处罚,该调整的调整。指挥使衙门各位大人每五天对所管辖事务稽查一次,同样,完不成的也要及时处理。至于我嘛,我还是那句话,事情完成的不好,我不会找小兵的麻烦,只问督管的责任,到时候,可别跟我喊冤。好好想一想,犯在我手上,我还真不一定就那么狠辣,一定要摘你的脑袋。但如果是在太子殿下驻跸孝陵之后出了问题,你们可以算一算,你们有几条命够死的。” 说罢,下面的人虽然有些觉得这样的日子未免过得苦了些,但无奈陆准说的也是实情。太子确实不是他们惹的起的,万一在他们手上出了问题,那肯定谁都别想有好日子过。谨慎谨慎,小心无大错嘛! 陆准看着众人的反应,满意的点点头道:“你们能明白就最好,互相体谅,相比将来太子殿下也会体谅我等的一片赤诚之心。那这第二件事情,其实跟咱们关系不大,但咱们也得商量商量。太子驻跸,总不能真的结庐而居吧?这一次修缮享殿,说不得也要连着太子殿下的行馆一块儿修了。咱们这算是大兴土木,该注意点儿什么……” “大人,卑职有话说。”宋占高突然出列,开口道。 陆准顺着声音看向他,见他一副谦恭的样子,不禁皱了皱眉头。这位和他官职相同的前辈,总是把自己搞得伏低做小的。他这心里有些优越感,有些看不起,但也有些奇怪的违和感,总之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儿。 “宋大人请讲吧。”陆准说道。 宋占高听了吩咐,连忙开口道:“大人,依卑职浅见,孝陵之中大兴土木,于我孝陵卫虽然没有太大的关系,但说到关系也还是有一些的。其中最为要紧的,莫过于是修建土木房屋的匠人均是从南都城中来的,均为世代匠户,但也难免有那手脚不规不矩的人。我孝陵卫戍守皇陵之侧,责任重大,绝不能让其中掺杂的渣滓趁机做宵小之事,甚至于谋毁皇陵。因此,卑职觉得,应当加倍警戒,以防有失。” “嗯,宋大人说得很好!”陆准不禁点头称赞道,“宋大人说的,也就是我想说的。此事干系甚大,决不能出了纰漏!方大人,你责任重大,可千万不能轻忽,懂吗?” 指挥佥事方守拙连忙出列,应道:“是,卑职一定不负大人所托。” 陆准摆手示意他站回去,转头看向洪子墨问道:“我说的,都记下来了?” 洪子墨连忙起身,将记录在案的东西呈递给陆准过目。 陆准接过来略扫了几眼,果然比较刚刚见到他的时候写得更合他的心意。嘴上不说,心里却不禁觉得,这些文人真是拍马屁的祖宗,这么快就找到了顺应上意的法子。难怪冯谦说他不错,合着是真的! 但即便是写的好了,陆准也并没有对他过多的加以赞誉,只淡淡的点头道:“不错,多抄几份,今日就给他们发下去。” “是,下官遵命。”洪子墨连忙答应道。 陆准摆手示意他坐回去,堂下站立的众多人等也大可先回去该干什么干什么了。他所要说的第三件事情并不是针对所有人,而仅仅是主要针对管理钱粮的孙桥和管理仓库的指挥佥事马孚二人的。 “你们两个掌理钱粮、账目,平日里就算了,但眼看着咱们这地方就要人多眼杂了,有些事情就得注意点儿。一个,跟城里的交涉要隐秘再隐秘,千万不能授人以柄。第二个,所有的账目,都要做两本,一本是孝陵卫的大账,一本是咱们的私账。我知道,谁都想多捞一点,多赚一点,我何尝不想给下面的人吃好的喝好的,好更有力气给我办事?但朝廷定规就是那么多的钱粮,如果我发的离谱了,那岂不就是告诉人家我有问题的吗?所以说,军饷钱粮,朝廷规定多少,就照实发多少,别给我自作主张的胡乱施恩于下。一切赏格均需有例可循,哪怕赏下去一文钱,也得给我在礼制典籍上头找到旧例参照的地方。都懂不懂?另外,马大人,我让你管仓库、军械,不是让你把本卫的东西往自家搬的!该赏你的,我一文钱都不会少了你,但你要是敢自己动手,就别怪我到时候不留情面了。” 孙桥和马孚两人齐声应是,但两人的心境却是完全不同的。 对于马孚来说,仅仅是陆准许诺了他好处,他想着踏踏实实的办事情,多拿点儿银子罢了。至于什么太子殿下驻跸,对于他来说,那都不叫大事情,反正跟他关系也不大。 而对于孙桥来说,自从知道太子驻跸这件事情以后,他的心里就始终没有平静过。 以前他和陆准对答的时候,曾经不小心提到过‘万历野获编’,而这本书成书的年代,正是这位即将到来的太子荣登大宝之后的事情。 在历史上,明神宗万历皇帝朱翊钧于嘉靖四十一年八月出生在北都的裕王府,那时候嘉靖皇帝已经濒临统治末期了,年纪愈发的大,人就愈发的怕死起来,而与之相适的,自然是愈发的崇拜迷信他信奉了一辈子的道教。曾下圣旨:讳言储贰,有涉一字者死。因此,朱翊钧从诞生那天开始,就不敢让嘉靖皇帝知道,更没有人敢给他起名字,上玉牒。 以至于直到朱翊钧五岁那年朝臣上书请求隆庆皇帝立太子的时候,隆庆皇帝才给这个孩子起了个名字。 明代的这些皇族的名字,从太祖皇帝的时候就订下了规矩。朱元璋一共二十多个儿子,他秉承着事必躬亲的态度,每个儿子赐了二十个字,作为字辈,也就是后代子孙名字中间的那个字。至于第二个字,则按照火土金水木的顺序分别取偏旁。 燕王这一系如今是帝系,排到朱翊钧这里是翊字辈,第二个字必须是金字旁。而钧字本身有“圣王制驭天下,犹如制器之转钧也”的意思,可谓是个好名字。 而且明代皇族的名字由于规定太过死板,为了不让好几个人用一个名字,就导致生僻字一直很多,读起来往往都不太顺口,朱翊钧这个名字,还算是读起来比较舒服的一个。 但这些都不是让孙桥念念不忘的理由,真正让他挂怀的,是似乎历史和他了解的已经是大不一样了。历史上,朱翊钧从未到过南都,更别提是年仅六岁,还是太子的时候了。而现在,人家不仅要来,而且还要住在这里。这不能不让孙桥震惊,可想而知,到过南都的朱翊钧必然会遇到曾经的历史上他从未遇到过的事情,也必将对这个冲龄即位的少年天子日后的人生轨迹产生极大的影响。 那么,历史上的万历新政是否能够顺利推行?万历怠政又是否会因此而有所改变?这一切,都成了未知数。 ------------ 第268章 丢失的工匠 距离太子南下的时日越来越近了,不仅是孝陵卫一处,南都城里的各级署衙也是一样的比平常卖力工作,一切进行得是如火如荼。而就在所有人都开始卖力工作的时候,陆准却从前千户所借调了个不起眼的人到自己的宅中。 ※※※ 新修缮扩建过的陆宅如今无论从哪里看过去,都和正规的卫所营地一般无二了。格局重新规划过后,就连原本休憩的小院和院中无辜的树木、盆景都刨去,改为了亲兵训练用的校场。 而此时,陆准就正坐在校场靠墙边的一角放置的一条板凳上,背靠着墙面,而曲起的一条腿则踩在板凳面上,手里捧着个粗瓷碗,一边看亲兵们操练,一边喝着凉茶晒太阳。 “卑职高有法,参见大人!”高有法如今也是小旗了,听说训练很卖力气,几次考评更是不落人下,倒是没浪费了他那副好身板和原本就凶悍不亚于常人的性格。今日是受陆准的传召而来,被邵化海直接放入,远远看到陆准,便赶忙上前行礼。 “免了。”陆准随意的摆了摆手,侧头看着高有法,对他笑着问道,“有法,怎么样?近日来训练还辛苦吗?知道,新规颁布下去,必然有一些人受不了新的训练纲法。但想来,你应该不在其列吧?有人在我面前夸过你,说你很不错呢!” 高有法被他传召而来,原本是有些心情忐忑的。毕竟一连串的新规新制颁布,任是瞎子都能看出来陆准改弦更张、整肃纪律的意思了,这个时候,真的没有人想让自己不小心成了出头的椽子,被人家一刀劈了可是不美。 此时,听陆准语气轻松,高有法原本悬起来的一颗心才可以放下一些,同样报以笑容,对陆准回答道:“自新规颁布,虽然是训练更为严谨苛刻,但毕竟这原本就是我等身为军人应该做的事情,倒是不敢谈辛苦。更何况,大人从来都是照额发放粮饷,这兵总不能白白的养着吧?卖力报效原本就是题中应有之意。” “嗯,不错,有长进。”陆准点点头道,“我道军中学习什么文字、礼仪之类的东西都没有用,但这一次倒是我想错了。你小子从前,可是说不出这样的话来。还记得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吗?你是真敢跟我动手,至于我,那可是差一点儿就让你暗算了。” 高有法听他提起从前的事情,心中一惊,待看到他似乎只是随口提起,并未有翻旧账的意思,这才放下心来,“那时候卑职不懂事情,冒犯了大人虎威。多亏大人不计较卑职的过失,卑职才有机会为大人效力。” “嗯,你这心思就很不错!”陆准点头道,“今天叫你来,是有件事情要吩咐你。”说着,陆准突然扬声叫道,“化海!” 邵化海听了他叫,赶忙走上前来,“三爷,您吩咐。” “去远点儿守着,我今天旁的谁都不见,不用来问,也不准让任何人靠近。”陆准吩咐罢了,见邵化海答应一声远远走开布置警戒,这才又转回头来看向高有法,“你拿手挖土的本事,我虽然没有见到过,但上一次那么九死一生的场面都能被你拿下,想来是真的很不错。我现在要借重的,就是你的这个本事!我问你,当初我让你看过的那个地下密道,你还记得吗?” 当初那处被炸塌的地方就是高有法指点陆准找到的,也是他带人挖通了那里,才让陆准得以进入。此番陆准再一次提起,他却不知道到底是为什么,只得老实的回答道:“是,卑职记得,大人有什么吩咐尽管说就是了。” “那条密道是我孝陵卫的一条隐秘的地下工事,地图,我这里有。至于你要做的,就是选拔和你一样而且绝对信得过的人,按照曾经的地图,把堵塞、不通、损坏的地方给我重新挖通。另外,皇陵墙里面新建了一栋太子行馆,我要你自行筹划,在原有工事的基础上挖一条可以从本宅通向行馆,再从行馆通向南都城墙内的密道。” 前面挖通曾经的工事,高有法大可以不管陆准到底想要干什么。但在听到陆准说让他去将太子行馆、陆宅、南都城三者挖密道贯通的时候,高有法却不得不开始怀疑陆准的用心了。当然,他并不敢直接发问,而是细细斟酌着措辞道:“大人,不知道……不知道您……” 陆准摆摆手,打断了他费劲的斟酌,“工事之中原本有炸药、粮秣、兵械等物,其中还有各种机关,但我让你重新去挖凿,却不是让你布置这些,你只需要普普通通的把密道挖通即可,机关全数毁掉。至于作用,你不用管,我还没活够,刺王杀驾的事情我不会干的。不过是想着,到时候如果用得上,倒可以用密道去行个方便。” 高有法虽然心中还是有所疑虑,但在陆准面前却也不敢说出来。更何况,以陆准在孝陵卫的地位,他想要怎样,怕是也没人敢当面跟他直言不行。如此一来,高有法只得点头答应下来。 “卑职一定用心办差,只是千户所每日都要点卯、操训、值岗,还望大人帮卑职从中说项,切莫因此而记下过错。” “行,这样最好。”得到高有法的许诺,陆准开心的点头道,“放心,你把名单报给我,千户所那边,我当然会帮你说项的。”但话锋一转,陆准依旧是板起脸来,对高有法嘱咐道,“今天我可是屏退了所有人,这事情只有你我两个人知道。若是日后不小心走漏了消息,不管是你走漏的,还是你招来的人走漏的,反正我只找你的麻烦。高有法,我习惯把不好听的说在前头,到时候,我倒霉了,你也就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是,卑职记得了,卑职一定严守口风,也会找和卑职一样口风严谨的人办差。” 陆准点点头,待要再吩咐几句,隔墙处,却传来了阵阵嘈杂的吵闹声。 “……三爷吩咐了,今天谁都不见,张大人请回吧……” “……你!邵大人!张某有要紧事,有要紧事!你就通融通融……” “……张大人,您请恕卑职难以从命,卑职可不敢对三爷的命令阳奉阴违。若是搅了三爷谈事情,卑职要挨板子的……” “……那板子我替你挨还不行吗?闪开闪开快闪开!真的是特别要紧的事情……” 陆准听得直皱眉头,他放下踩在凳子面上的那条腿,站起来直了直身子,将手中的粗瓷碗往高有法手中一塞,迈步朝着声音传来的地方走了过去。 “吵什么?”陆准挥手赶开邵化海,面色发冷的问道。 邵化海不待回答,张应奎已经屈膝跪在了陆准的面前,摘了乌纱帽叩头道:“大人容禀,陵内,陵内出了大事情了!” “大事情?多大的事情?”这些日子虽然事情多,但细小琐碎,并没有什么太要紧的地方,陆准并不觉得会有什么大事情发生,反而觉得张应奎此举是在危言耸听,“你说说,到底怎么回事儿?” 张应奎领命,跪在地上断断续续的将事情讲述了一遍。 事情到底是不是大事还要两说,但现在看来,情况却的的确确是急得很。 所有建造、修缮房屋所用的工匠,都是由南都工部直接划拨过来的匠户。这些匠户和军户差不多,只不过军户世代当兵,匠户是世代做工匠。 拨来的人是有数的,也有带头的人,自然不可能今天带进来两个,出去的时候就只剩下一个了。不说这人丢了怎么样,大明这么大,每天丢了、没了的人没有上千也有数百。但就就说这丢在孝陵,那就是个绝对不能丢人的地方。 否则,不管是活着,还是死了,只要找不到,那都是祸害! “这叫什么事情?”陆准皱眉摇头,“你来,是丁禹州拜托你的?” “是,大人明鉴,卑职是受丁大人之托,一定要面呈此事。”张应奎回答道,丁禹州是左千户所出身,张应奎又一向与他关系比较好,知道丁禹州那里出了大事,急成这样也是应该的事情。如果刚刚当值的是邵开河,怕是早就放他进来了,也就是邵化海才会不管不顾的拦他一拦。见陆准紧皱眉头,一时间也不在说话,张应奎继续说道,“大人,丁大人正带人四处寻找,那丢失的两个人却始终不见踪迹,还请大人吩咐该如何处断。” “你……你先起来说话。”陆准想了想,先将张应奎从地上叫了起来,背着手在原地跺了两步之后,他这才转身吩咐道:“这样,在皇陵墙里头丢了人,这可不是小事情,你让丁禹州去跟神宫监的宦官商量,允许孝陵卫派人协助寻找。另外,陵内暂时停工,咱们的人也暂时不要再训练了。所有工匠原地看押,给我一个一个的隔离审问,不能放过任何一丁点儿的线索。咱们的人除了应该值岗的之外,其余所有人给我四处巡视查找,不要以为人是在陵内丢的就掉以轻心,陵外咱们也得提高警惕,万万不能疏漏了,知道吗?” “是,卑职这就去吩咐。”张应奎连忙答应下来,有了陆准的吩咐,他也就像是有了主心骨一般,这便告退而去,想来是传达陆准的命令去了。 而这边,陆准则依旧愁眉不展。 如果说仅仅是人丢了的话,陆准还不会太着急。但这人丢的却着实有些蹊跷。 根据张应奎的描述,当时的情况应该是…… 在午饭的时候,因为天气发闷,又热,又好似是憋着一场大雨,身上黏糊糊的难受,心里就更是容易烦躁。工匠们的心情都不是太好,因此,那两人之间偶有擦碰就打了起来,这本是件小事情。可下午开工的时候,这两人却就突然不见了。 当时丁禹州自然是派人去找了,起初也没有太当回事儿,但找了一大圈都没有找到人的时候,他就有些发慌了。再加上,巡逻的人还在墙根处找到了一柄石锤,石锤上面带着血迹,更加让他觉得事情不好。 所以说,这事情不仅仅是丢了人的事情,而且很可能是人命官司。 但陆准听了之后,却认为人命官司或许也是表面而已。 孝陵内近日人数陡然增加,想要杀死一个人却不惊动其他人,本来就不容易。更何况,陵内都是些精兵,平日里巡逻的时候也是比外面的人用心。只要不是刻意放水,极少有人能够不知不觉的通过岗哨。 而这些人在皇陵内寻找了一大圈,竟然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这就很奇怪啊!陵内范围不小,但还不至于这么多人却找不到两个……哦,或者是一个大活人的。 陆准在这儿想着,忽而又想到了身边的高有法。他转过头来,对高有法吩咐道:“你先回去吧,记得趁这几天把人选好。另外,刚刚的事情你就不用参与了,那不是你该干的事情,你只要把我安排的事情做好也就是了。” 高有法刚想照例答应,可心中忽而一动,他突然有了些不同的想法,“大人,那两个人……卑职只是猜测,若是说的不对,还请大人不要见怪。” “你说就是了。”陆准笑道,“索性也没什么思绪,你如果有想法,说就是,对错勿论,我不怪你就是了。” “是。”高有法答应一声,猜测道,“大人,那两个人丢失得着实是蹊跷啊,因此,您看……卑职以为,他们会不会是冲着咱们的皇陵而来的?” “皇陵?”陆准的眼神陡然一厉,“你的意思是说,他们不是丢了,而是刻意藏在了……下面?” 这话一说,陆准就出了一身的冷汗,盗掘皇陵,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前千户所就算再荒唐,也都不敢对皇陵动手。这如果真的是一起谋划细致的皇陵窃案,那就真的是摊上事儿了。 ------------ 第269章 猜测 历代皇陵官墓陪葬不菲,自古以来就为盗墓者所喜。但却着实极少有胆大包天之徒,敢对本朝皇陵下手的。原因不难猜想,就以孝陵为例。 此皇陵始建于洪武十四年,翌年九月便将马皇后葬于此处。而洪武三十一年太祖崩殂之后,又启用地宫与马皇后合葬。 从洪武十四年动工,到永乐十一年建成“大明孝陵神功圣德碑”,整个孝陵历时三十余年之久,先后调用军工十万余人,终于落成。 奉命守护于此的护陵驻军也即孝陵卫,人数最多的时候,多达有一个满编的卫所,五千六百人。从国朝之初一直到如今,都是祖宗根本之地,备受尊崇。 这样的地方,保卫如此之森严的情况之下,除非是派出军队,否则,想要真的伤及陵墓是绝不可能做到的。而且,就算你千难万险之下终于摸到了地宫的门,也未必就真的能躲过重重机关弄出一两件值钱的东西来。而就算弄出了值钱的东西,又要如何运出去更是一个很大的问题。 而这其中如果有哪一处不慎,弄出了声响,惊动了护陵驻军,那就不如干脆自行了断了来的痛快。否则,一旦被捕,肯定要扣上个受不了的大帽子。未经旨意,擅自在孝陵挖上一锹土,都该镇压你全家三代,管制你五服血亲,更何况你还真的敢挖地三尺啊? 所以,这种风险极大,得手率又几乎为零的事情,就算诱惑力再大,也没有哪个人会随意的去尝试尝试。因此,陆准在听了高有法的话之后,虽然有了疑虑,但也不能够就认为他说的一定就是最有可能的猜测。 静静地考虑了一会儿,陆准吩咐道:“化海,去传邓承平来见我。” 邓承平,曾经的陆宅亲兵,当初去南都城中办事情,和高有法一同糟了祸事,腿上伤口严重感染,如今只能靠轮椅行动。但其忠诚和办事能力却是让陆准满意了,将孝陵卫内外的情报事宜都交给了他处理。此番叫他前来,显然是想问问他关于此事的态度和近日来有没有听到过与此事有关的风声。 ※※※ 尽管双腿行动不便,但邓承平来的却并不慢,听了陆准询问的话之后,邓承平认真回忆了一遍自己近日过手的情报,却最终还是摇了摇头。 “三爷,卑职自登任以来,每一天都会将得来的消息汇总,早晚各交到府上一次,由您过目。细想起来,并无与此事有瓜葛的消息。若三爷疑心的话……卑职这就吩咐下去,对此事详加查察。” “算了。”陆准虽然有些失望,但还没有因此而失去理智。听过邓承平的话,他摆摆手道,“这原本也就是突发的事情,没有消息也是应该的。你们就算再厉害,还比得上那么多的官兵到处搜查吗?算了算了,没有你的事情了,你先下去吧。” 等邓承平退下之后,陆准揉着脑袋,脑子里却不停的回响着高有法跟他说过的话。虽然他心中对于有人敢动皇陵脑筋这种事情还是不很相信,但却不得不考虑真的有这种丧心病狂之徒。或许是穷疯了,也或许是听了什么传闻,谁知道呢? 高有法见他一时间也拿不定主意,便试探着对他说道:“大人,要不……卑职先跟他们一起去寻一寻吧?若是卑职猜得对,那对于这种人,卑职更有些心得,知道该如何辨识,也知道该如何追捕。若是卑职猜得不对,那多一个人,总还能早一些找到那失踪的两人吧?” “嗯,你说得倒是有道理。”陆准点点头,终于答应了他的请求。 ※※※ 匠户于孝陵皇墙之内失踪,而且一下子就丢了两个。神宫监并孝陵卫在陵内陵外四处搜寻不说,还扣押了所有的匠户。但得知消息的南都城内各衙门却都保持了沉默,原因无他,孝陵近两年也确实是邪门儿了些,总是出事情,大家都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就是一些匠户吗?谁审都是审,何必给自己找事情呢? 秉着这样的心情,整整一日一夜过后,各衙门三缄其口,并没有人对这些匠户的情况加以过问。总算是丁禹州到底还记得那些人是活人,不能饿死、冻死,因此给了他们一些吃喝、铺盖的东西,就这么对付了下来。 就这么一直到了第二天的下午,派进陵内协助的孝陵卫官兵才传回了好消息。一具工匠的尸体被抬进陆宅,摆到了前院的空地上。 带人而来的是丁禹州,陆准匆匆走出来,看到白布遮蔽的尸体,便皱起了眉头,对丁禹州问道。 丁禹州连忙回答道:“回三爷的话,这人是丢失的两名匠户之一,名叫汤虎。昨日失踪之后,卑职便派了人四处寻找此人及其同伴苏有东。起初,除了一柄带血石锤之外,并未巡查到任何的踪迹。审问了那些匠户之后,也仅仅是知道他们二人之前曾发生过口角,并因此动手,幸亏当时被人拉开,才没有当场出人命。但三爷……卑职……卑职还是要向三爷您请罪,都是卑职看管不力,才致使这样的祸事。您看……” 丁禹州一边说着,一边将盖在汤虎身上的白布揭开。指着其身上的伤口,对陆准说道:“三爷您请看,此人致命伤在头顶,伤口形状与那柄石锤染上血迹的部分恰巧吻合。而身上多有青紫、擦磨之处,并无利器伤害,想来应该是双方争执之中,互相拳脚殴打所致。昨日我等并没有发现此人尸首,但经过一夜雨落,这尸首原本就埋得粗浅,这才露了出来,因此被发现。” “嗯,不错。”陆准低下头,仔细地看了看汤虎的伤势。斯人已逝,事情看起来也应该可以了结了。那么这件事情的真相,应该就已经是大白于眼前的这样。 由于天气燥热,钟仁的脾气也都不太好,午饭的时候,汤虎与同为匠户的苏有东发生了口角争执,当时正欲动手,就被旁人拦下。但两人并没有因此而和好,反而将矛盾埋藏在了心中。 午饭过后,汤虎与苏有东因故避开了众人的视线,到僻静处,发生了拳脚殴斗,继而苏有东起了杀心,用随身做工用的石锤将汤虎打死,而后畏罪逃跑。 但这么一来,问题也还是没有解决。 “你说,是苏有东杀了汤虎,将石锤抛弃之后,畏罪潜逃……可……这么说的话……”陆准直起身子,挠挠头道,“那苏有东呢?这么多人,看得这么严实,结果大太阳之下,人就这么没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这总不对吧?” 丁禹州也觉得这种事情难以理解,要说这人被埋在土里,所以众人没有发现,那还可以说是正常的事情,但大活人却找不到,这可就不对了!难不成…… “三爷,您说,这会不会是苏有东自知有罪,害怕被人发现,导致忧虑过甚而自杀了?”丁禹州如是猜测道。 “自杀?”陆准对这样的说法不以为然,“你说他自杀,自杀了之后,总不会把自己给埋了吧?如果成了个死人,又没有人掩埋,你们怎么会这么多人查了这么久都始终找不到呢?你说是不是?” “这……”丁禹州被陆准说的无言以对,只得点头道,“三爷明鉴,卑职素来不擅此道,确实是想不出什么可能了。但是想来,作案的过程和动机我们都已经知道了,所差的无非就是结案,这人找不找得到,应该交付南都那些衙门去查,我们原本也不是……额,卑职失言,三爷恕罪,恕罪……” 丁禹州见陆准表情不善,自知所说的话不和他的心意,连忙住了口。 陆准低头看着汤虎的尸体,陷入了沉默。 丁禹州不敢打扰他,静静站在一旁。 ※※※ 时间不知不觉的流逝,陆准始终低着头不说不动,脑子里飞快的转着,想着各种各样的可能。却不知道为何,总是想起高有法所说的事情,心中纷乱如麻,难以安定下来。 而就在他烦乱不止的时候,邵化海走过来禀告道:“三爷,高大人回来了,说有要紧事,一定要现在跟您禀报。” “让他过来。”陆准吩咐道,心中隐隐有一种不祥的感觉。 果然,高有法快步来到近前的时候,便已经迫不及待的对陆准说道:“大人,卑职所料不错的话,那两个失踪的家伙必定是胆大包天的盗墓贼无疑!” 丁禹州听罢,只觉得这实在是无稽之谈,当即反唇相讥道:“高大人,你说的这是什么意思?盗墓贼?怎么可能是盗墓贼?难道你不知道?眼前这个,就是那失踪的两人之一,名叫汤虎。此人是被另一个失踪的匠户苏有东用石锤打击头部而死,这无疑是一起因为一时口角而产生矛盾,最后怒起杀人的案件!绝非是你所说的什么盗墓贼!” 听丁禹州说到眼前这具尸体就是两名匠户其中之一,高有法自然是万分惊讶,但他对自己的判断也是十分的笃定,因此,即便有尸体摆在眼前,他依旧不愿意轻易承认是自己的判断错了,一定要争执一二,“丁大人,不能因为此人已死,您就说动机如何。毕竟另一个人还没有找到,您也不知道他们确实的动机到底是什么不是吗?” 丁禹州嗤笑一声道:“高大人,你说的这话,难道是在说笑话吗?是,我没有找到苏有东,确实无法问出他真正的杀人目的,但难道你就找到了苏有东了吗?你连汤虎已死都不知道,凭什么口出狂言!” “虽然没有人证,但我有物证!”高有法当初可是敢跟陆准动刀子的,虽然此时已经被陆准降服,身边又有陆准在侧,不敢过于无礼。但在对方屡次质问之下,也难免来了火气。出言的时候,就更是难免会有些冲动。 丁禹州向来是眼中只有陆准一个人的,身为精兵之首,说他是眼高过顶也并不是虚言。因此,在高有法语气不善之下,他也不再有什么顾忌,直言斥责道:“别以为你曾经做过刨坟盗墓的勾当,就以为所有人都跟你一样!你不过是……” “混账!住口!”陆准在一侧听得恼怒,出口怒斥一声,将丁禹州斥退,目光冷冷地扫过两人的脸庞。半晌,见两人纷纷低头避过他的眼神,不觉间更加恼怒,对丁禹州斥责道,“同僚之间,互相揭短,这也是老子教你的吗?不过是意见不同罢了,谁有道理就拿出来嘛,争执什么?怎么?要不要我也给你找一把石锤过来,你一锤子结果了他!” 丁禹州见他发了火,不敢再说什么,屈膝跪下,连连叩头道:“三爷息怒,卑职知错了,都是卑职出言不逊,您别跟卑职一般见识。” “起来吧。”陆准无力的摆摆手,示意他站起身来,眼神又归在了高有法的身上,他问道:“你刚刚说,你没有人证,但你有物证,物证在哪儿?” 高有法连忙回答说:“回大人的话,物证并不在卑职的身上,而是在皇陵内。您知道的,卑职以前有个‘穿山甲’的诨号,寻龙点穴,刨土出墓,这是卑职的强项。也因此,卑职对于盗洞的打法、形状,实在是太过熟悉。陵内的精兵也许并没有见过盗洞,所以不以为意,没有放在眼中。而卑职只需一眼,就能辨认得出来。卑职所说的物证正是陵内隐蔽于草丛之中的一处盗洞,虽然做了些许的掩饰,但依卑职所见,那掩饰是从内部向外做的,实在是太过简陋。” “哦?这么说……你虽然无法确定打洞的一定是苏有东,但那一定是为盗皇陵所开,是也不是?” “是,卑职敢拿人头担保,那就是个盗洞无疑!”高有法笃定的说道,“如果卑职看错了,愿意受您任何的惩治!” “好,那我就信你的!”陆准点头道,“走,看看去。” ------------ 第270章 白莲教 盗洞,用铁锹挖掘而成。藏在靠近墙根的一处草丛之中,顶上也做了一些掩盖。如果是普通人看见了,也许会不以为意。陆准自家人知道自家事,就算是他带人来找,这个地方十有七八也会被他漏过。 但在经过高有法的一番解释之后,他就不禁连连点起头来,眼看是对高有法所说的盗洞的这个事情是确信不疑了。 在利用炸药盗墓并不普及而且极容易被发现的时代,这种最传统的圆形盗洞几乎是盗墓贼必需的功课。高有法自己有这个本事,而且看得出,这挖掘盗洞的人还真是个老手。 “大人,您看,这盗洞打得是又圆又小,这样形状、大小的盗洞,必然是极为熟练的老手挖掘而出的,而且此人的身材应该是非常瘦小,否则,别说打穿,根本就难以进入啊!” 陆准低下头查看着盗洞口,忽而又转头问道:“有法,你说,这么长时间过去了,会不会他已经……” “大人,不会的!”高有法笃定的说道,“太祖皇陵修葺的时候,就极尽历代的防盗之法,如果这么容易就能碰到边儿,那还得了了?而且您看,太祖安灵之处距离此地的距离还有极远,便算是从上面走路过去也需要不少时间。上面不少兵士巡逻,越是距离那里近的地方,巡视越是严谨。此人为了不被发现,隐蔽起见,并不敢太过靠近去挖掘,而是选择了这样一处地方,在地下需要开凿的距离可想而知。再加上您看这洞的大小,只能容纳一个人挖掘,速度自然也快不起来。而且,那么长的距离,还要确定方位,一不小心就会打偏了,以卑职之见,此人必然还没有碰到他想碰的东西。” “唔,你说的倒是有道理。”陆准这时便也听明白了,而且,不仅仅是高有法所说的这些,他还想到了其他的一些事情。 比如说,这人的运气实在是太差了一些。谁能想到,两个人丢了而已,居然就被丁禹州的人给发现了。当然,如果不是太子殿下要驻跸孝陵,替天子为太祖守陵,陆准也不会三令五申,下令让下面严谨做事。那么以丁禹州等人平日里当差的态度,这两个人或许就能躲过一劫。 但如此说来,汤虎的死就纯属意外了。毕竟,两个人如果每天偷偷跑出来挖一会儿,然后再盖好了回去照常和大伙儿一起做活歇工,丁禹州他们八成也不会发现有什么不对。但其中一个人如果很多天看不到人,那就难免会引起其他人的警觉。杀人,这不是一劳永逸,而是找麻烦的事情。想来能够想出趁着做工的机会盗墓的家伙,八成也不会想不到这一茬儿。 而且,如果不是丁禹州他们这么快的发现,那人本来有机会掩饰,或者逃跑的,肯定不会就这么被堵在洞里出不来。天知道他以后的日子打算怎么过了! 想明白此道,陆准笑了起来,对高有法问道:“那现在人在下面,怎么办?你有好办法吗?我可要抓活的!但那家伙手里有铁锹,这洞又这么窄,总不能派个人进去抓吧?万一要是被人家迎头一家伙,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这……”高有法想了想,突然眼睛一亮,凑到陆准耳边,低声道,“大人,不妨往里面灌水试试?” “灌水?”陆准愣了愣,随即明白过来,“毕竟是你的同行啊,这也太狠了吧?万一要是把人给淹死了,怎么办?” “大人,应当是不会的。”高有法如是说道,“而且,大人,您想啊,我孝陵卫的兵丁原本就不足用,怎么能够为了下面那家伙一样的贼子随随便便浪费掉了?” “是,你说的倒也对。”陆准点点头,将丁禹州叫了过来,“去吧,让你的人去打水,给我往下面倒,无论如何,把人给我逼出来!” ※※※ 命令是这样下达了,丁禹州带人去办事,陆准也没有那么多心思站在这里等着,打发高有法继续去办自己交办的差事之后便转身走人,回府去等消息了。 可实际上,他心里对于是否能够真的抓到个活人,还是没什么把握的。 毕竟孝陵之于大明朝廷的地位,那是北都的任何一个皇陵都难以比拟的,这是大明的祖宗根本之处,哪里是你想要偷盗就可以随便伸手的?一经抓住,犯人本身那是肯定要当街活剐的,九族血亲也得一律处斩。与其活着被抓,还莫不如来个死无对证。 但这倒是他想错了,一个人有一个人的活法,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心思。人往往只有站在旁观者的角度上才能做出一些理智的决定,而当深陷其中的时候,本能就会左右自己的思想了。 因此,天近黄昏的时候,陆准这边的晚饭刚刚摆上桌面,一身湿淋淋的苏有东就被五花大绑着带到了陆宅之中。 “呸,真晦气。”陆准看着面前的晚饭,顿时觉得索然无味。 但转念一想,虽然这人干的事情是胆大包天,有违皇明祖训,有违大明律法,按律凌迟处死,祸殃全族,陆准作为世代守陵的世职武官更对他的做法很是不齿,甚至有些憎恶。但说到底,人死为大,眼看就要死的人了,谁还舍不得给他一口饱饭吃吗? 这么想着,陆准便叫邵家兄弟进来把桌上本已经准备下的饭菜撤下去,重新去换了一桌好吃好喝。等新的酒菜上了桌,他这才让人把苏有东带了进来,解去绑绳,令他坐下。 “先说清楚,这第一。”陆准摆着手里的筷子,对苏有东说道,“我可不是同情你,不管因为什么,杀人该斩,盗陵该剐,你小子按哪一条罪过来算,那都叫死有余辜。我是既救不了你,也不想救你。给你这一顿饭吃,纯粹是因为你赶巧了,现在正好是晚饭的时间,我也不忍心让你这将死之人饿着肚子上路。到了刑部,可就没这好吃好喝的了。那第二呢,今儿我请你吃这一顿,日后我是不承认的,跟个盗掘皇陵的贼子吃吃喝喝,那不是什么好名声,搞不好还要摊上官司。当然了,我不想生事,但你要是非把我咬出来,生了什么事端的话,那就该着你自己倒霉。我本来也不想在你身上多加纠葛,你要是非逼着我栽赃陷害,那就是你咎由自取了。行了,就这两条,能好好吃喝,你就坐下。不能的话,我现在就让人把你连同着那具尸体一块儿,送到城里去。该哪儿去哪儿去,爷不伺候了。” 陆准的话说到这个份儿上,苏有东这样不舍得死的人当然是想要拖延一会儿是一会儿,能多活一个晚上那也是赚了啊。当即坐了下来,拾起放在桌上的筷子,却没有立马动手,而是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又转头看向已经开始自顾自的吃喝起来的陆准,目光中似乎有些犹豫。 陆准可不管他吃不吃,感觉到他一直在看着自己,也根本不搭理他。过了好一会儿,当陆准都吃得半饱了,苏有东才终于忍不住了。 只见他突然站起身来,冲着陆准跪了下来,口中大喊‘冤枉。’ “冤枉?”陆准嗤笑一声,浑然不为所动,“你哪里冤枉了?我就问你两句话,第一个,汤虎是不是你杀的?第二个,你是不是从那盗洞里被人逼出来的?你说吧,解释清楚了这两个,我再听你说你的冤枉。” 苏有东顿时哑口无言。 汤虎的确是他杀的,而他也的确是害怕被淹死在洞中,这才被人从盗洞里逼出来的。就算他可以先行狡辩,说汤虎并非他所杀,但后一条总是确凿无疑的事情,根本不容他置辩。 泄气的想了一会儿,他跪在地上,连连对陆准叩头道:“大人容禀!大人容禀!小民虽然不是冤枉的,但却是被那汤虎所蛊惑的啊!小民有下情禀报,请大人给小民说话的机会!” 陆准嘬了一口酒,摇头道:“你这话不该对我说,这样的话,你只能在刑部过堂的时候对刑部的老爷们说。为了你们两个丢失的事情,我扣押了那些工匠们整整一夜。你说,都已经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了,南都城里各衙门都有所耳闻,就算我真觉得你说得有道理,我也不可能就因为这个放了你。何必呢?来来来,起来,坐下吃饭……不吃?不吃就滚蛋!开河……” 陆准叫了一声,邵开河立马推门进来。 这一下将苏有东吓得更厉害了,就以为陆准真的要连夜将他送到城中的衙门去似的,连忙跪爬两步,抱住陆准的大腿,哭着说什么都不肯撒手。 邵开河看向陆准,询问他的意思。 陆准低下头看了看苏有东,也觉得这小子真是有些意思。敢起盗掘皇陵的心思,居然胆子这么小的? “多大出息哟?”陆准无奈地摇了摇头,他这种性格的人,往往是遇强则强,遇弱就忍不住硬不起来。摆摆手示意邵开河先行退下,动了动被苏有东抱住的腿,对他笑道,“这是干什么?有什么话,起来说吧。左右你也就这一晚上的时间,明天一早,无论如何都要押解你投案的!” 苏有东有了说话的机会,却并不敢站起身来,兀自跪在地上,对陆准叩头道:“大人容禀,小民确实是受人蛊惑的。不敢欺瞒大人,那汤虎是小人的邻居,还是个……还是个信教的。” “信教?信什么教?”陆准不懂这个。 虽然没读过多少书,但身为守陵世官的后人,他也知道一句‘敬鬼神而远之’的话。不信鬼神那不可能,也有很多祖上就流传下来的需要遵守的鬼神之规。但他本身也就是对鬼神敬而远之的态度,否则,整天在这种地方生活,怕神怕鬼的还活不活了? 原本他以为所说的信教,也就是信佛,信道,本朝皇帝也有信这个的,先皇更是千年来第一崇道的君主,没什么大不了。但苏有东的话,却让他不得不认真起来了。 “他信的是罗道!”苏有东说道,“整天念叨什么‘真空家乡,无生老母’之类的话!这一次在皇陵里头动手,也是我听了他的胡话,才跟着他一起干的……” “罗道?”陆准听着这个词儿怎么就觉得熟悉,忽而反应过来,不禁拍案而起,“你是说,他信的是白莲教?” 白莲教起于唐宋之时,发展到原元末的时候,教义已经和当初浑然不同了。那时候,白莲教信徒已然众多,元末起义的红巾军中就有很多都是白莲教的信徒。 大明太祖当初继承的就是红巾军的衣钵,对于白莲教的势力之大,能量之大,实在是太了解了。因此,为了防止前朝故事在本朝发生,下令禁绝白莲教。自国初至今,白莲教分化成不同名目,信众依旧很多,还时不时的就要发动发动起义,但都是朝廷剿平的对象。 “你的意思是说,这事儿跟白……罗道有关系?”陆准追问道。 “是的,大人!”苏有东连忙说道,“小民平日里确实手脚不太干净,也干过刨坟盗墓的勾当,这个汤虎是知道的。所以这一次被选来孝陵内做工,他才偷偷的找到我,跟我说,带他入教的师父告诉他的,孝陵下面是大明的龙脉所在,最是大富大贵的地方。如果能在龙脉上取一锹土回去,做法供奉,日后必定能广交好运,子孙富贵。可我们跑都跑出来了,我也都打了几尺的洞了,他却突然跟我说不干了,我当时以为他要去告发我,所以才……才……” 龙脉上取一锹土,回去供奉就能大富大贵?这纯属是无稽之谈。 “按你的说法,老子世代就住在龙脉顶上,怎么也没轮到老子发财啊?”陆准对他的说法嗤之以鼻,随后追问道,“你说你不是盗墓,就想要一锹土而已,那你挖那么深干什么?几百锹土都有了,你当我是白痴吗?” ------------ 第271章 意外的助力 “大人,小民怎么敢这么想啊?”苏有东急得又快哭出来了,“确实是汤虎跟小民说的,他指给小民一个方位,说是孝陵宝顶下面,就是太祖爷和孝慈高皇后(指皇后马氏)的合葬之处,只要挖掘到那里,就能挖到见血的土,那样的土才有效用!” “扯淡。”陆准嘴上不以为然,心中却不禁犯嘀咕。所谓‘血尸护宝’的传说他也听说过,但传说就是传说,又没有真的见过,谁知道真假?他是护墓的,又不是盗墓的,对这种事情向来是听了就算了。 尽管苏有东费劲了唇舌,跟陆准解释自己并非是盗墓,只是受人蛊惑,想要挖孝陵一锹土而已。但陆准却始终没有松口,更不可能说要给他求情。孝陵是什么地方?整个神烈山都不能随随便便的动土,更何况,你还想到地宫的地方去动这一锹土,那不是寿星公上吊——嫌命长吗? 由于他执意不肯答应,苏有东哭得岔了气也都是没有用的。见他这副样子也吃不下什么,说到最后,陆准便不耐烦地叫了邵开河将他带出去安顿。第二天天刚亮,便跟汤虎的尸身一块儿送到了南都城中主管刑律的南都刑部。 ※※※ 南都刑部。 自年初南都刑部侍郎吴悌在与人讲谈孟子养性章时痰疾发作,医治无效而卒之后。此时的南都刑部只剩下了两位坐堂的主官。其一,自然是南都刑部尚书,嘉靖乙未科的进士,孙植。其二,则是南都刑部侍郎,陈绍儒。 南都作为大明的陪都,尽管一直以来都被当做是贬职之所。但不得不承认的是,即便是贬职之所,陪都就是陪都,他到底还是有他自己的职权。 否则,东林党和浙、楚党等相互争斗之时是如何崛起的?明末的党争,基本上就是以南都六部为首组建的在野和北都朝堂之间的争斗。南都管辖着南直隶地区十五个府又三个直隶州,以户部为例,仅南直隶以及浙江、江西、湖广诸省的税粮每年上缴的税粮就大约是整个大明的一半。 南都刑部较之南都的户部、兵部这样实权颇重的部门当然没法比,但却也比几乎瘫痪下来的礼部强得多,掌管着南京诸司、公侯伯府、京卫所的刑名。 可以说,归南都刑部掌管的方面的确不少,但就像陆准送来的这般的难题,南都刑部已经有很多时日没有碰到过了。 “真是不知道,这孝陵到底是怎么了。以前挺安静的,一点儿事情都不出。这两年怎么就能折腾成这个样子了?隔三差五就出点事情,而且一出事情还不是小事情!这都怎么回事儿啊?”孙植对此很是头疼,他从进士及第之后,就发到南都刑部做主事,好一番折腾,这几十年下来,才总算升上了尚书坐。他为人看似清流,实际上却十分贪腐,又素来疲懒,对于麻烦的事情是避之唯恐不及。因此,在看到陆准送来的人,听完了事情之后,就顿时觉得头疼起来。 而刑部侍郎陈绍儒,年纪也不小了,身体也没有多好了。说起办案子,就更加没有什么为国办事的干劲了,反倒是对于孙植所说的孝陵混乱的事情,他却是有所耳闻,此时不妨当个闲话讲一讲。 “大人,孝陵不靖,自然是孝陵卫没有办好分内的事情。但这没办好事情,依下官看,却是有些隐情在内啊!”陈绍儒如是说道。 孙植办案子没有心思,却是听故事的心思不少,便向陈绍儒打听道:“哦?师孔(陈绍儒,字师孔)兄难道知道什么内情吗?不妨说来听听!” 陈绍儒笑了笑道:“隆庆元年,孝陵卫前任指挥使萧崇德告老请辞,袭这个位子的是他的儿子,名叫萧赞的。不瞒大人说,依下官所闻,此人不折不扣的是个草包,骤然而起,着实难以服众啊!” “难以服众?怎么会?”孙植不禁摇头道,“我朝卫所自指挥使以下均为世职武官,年幼袭位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怎么旁的地方没有因此而出事,反倒是孝陵卫频频出事啊?” “大人难道不知?这孝陵卫原本就是不一样的地方啊!”陈绍儒如是说道,而且还举了个例子,“大人可还记得本朝故事?孝陵卫之牧马千户所,世代为皇陵驯养鹿马,其首任指挥使董茂,本身可没什么军功啊!” 陈绍儒这么一说,孙植也只能点头。 本朝的世职武官大多只有两处出处,其一是军功得袭,其二是恩宠得袭。但唯有这个董茂,他是既没有军功,也谈不上什么恩宠,唯独就是碰见太祖皇帝的时候太过凑巧,且这个姓氏也姓得很巧罢了。 当时太祖皇帝微服私访,返程的时候大雨倾盆,躲雨时认识了农户董茂。那时候牧马千户所暂时还没有选好千户官,而太祖皇帝在得知了董茂的姓氏之后,当即是龙颜大悦,认为董这个姓特别好,寓意‘千里草’,草茂盛,那鹿自然就养得好,于是董茂摇身一面就给自己的后人挣了个世袭的千户官。 时到如今,鹿已经几乎看不到了,但董茂的后人却还如同钉子户一般深扎在此处,吃着太祖爷赏下来的铁杆儿庄稼。 “倒的确是有所不同啊!”孙植说道,言语中不免很有些看不起的意思,“这国朝的武官也实在是没什么出息的,我辈文人都是苦读诗书,寒窗十载方得入仕,为家国天下奔波一生,尚不能保证子孙如何。可他们呢?不过是一个姓氏,抑或仅仅是祖上的福荫运气,就可以世代衣食无忧。就这样,还不停的惹祸生事,说起来,也实在是朝廷蛀虫!” “嘿,大人,谬矣!话可不能这样讲啊!”陈绍儒听他说的愤愤不平,不得不出口拦了一句,虽然武职官员不被文职官员看得起是一贯而来的事情,但孙植刚刚的话却无疑是在质疑大明卫所官袭职的祖制,这样的话即便是两个人之间,也是不太好说出口的。为了防止孙植继续说下去,他适时的将话题拉了回来,“孝陵卫的武官确实不能与旁的武官相提并论,凡是从国初世袭下来的武官,一个个可都有个了不得的祖宗。打仗未必多厉害,但肯定不是贪生怕死之徒。作战未必多高明,但忠诚肯定是太祖皇帝最信得过的人。比方说这孝陵卫的指挥使吧,萧家那原本也是皇亲国戚啊!首任指挥使萧逊的妹妹,曾是太祖皇帝的嫔妃,殉葬于孝陵的。只不过子孙不争气,竟然出了萧赞那样的人。” “萧赞到底是怎样的人?”孙植听陈绍儒提了多句,却始终没有说出个所以然来,心中有些急了,不禁崔问道,“前段时间享殿爆炸案的时候,本官也见过他,应该也是快到了弱冠之龄的吧?又不是稚童,不见得连循规蹈矩就能办好的事情都办不来吧?” “我说啊,他还真的就是办不来!”陈绍儒说道,“我可听说,就连上次享殿爆炸的事情,里面都有这小子的影子,只不过后来查来查去没能把他查出来罢了。当然,下官也是道听途说的,做不得真。不过啊,下官倒是觉得,空穴来风,未必无因。下官曾多次听说过,那个萧赞做事没有什么能耐,反倒是惹事的能耐不小。一心想要和乃父一样执掌孝陵卫,却实际上没有人服气他。” “你这话说的,不服气他,那服气谁?他到底还是孝陵卫的指挥使不是吗?” “指挥使是不错,但他掌握不了实权啊!”陈绍儒说着压低了声音,“我可听说,孝陵卫真正当权主事的不是他,而是那个新晋补了指挥同知之位的陆准。” “陆准?这名字听起来还蛮熟悉的。”孙植想了想,忽而想到了,“陛下怕是升了他两次官了吧?两次都是立了功,第一次据说还差点儿死了,甚是凶险呢!哦,对了,这一死一活的两个人不都是他派人送过来的吗?刚刚来禀报的就是他的亲兵!” “这样大人还不够清楚吗?孝陵出了盗掘皇陵这么大的事情,萧赞都没有出面。反倒是陆准的亲兵前来送人,这不就说明了问题的吗?萧赞是个傀儡,陆准才是掌权之人。而且,说起他们陆家,还真不是普通的武职世家啊!”陈绍儒这么说,孙植就有些理解不了了。他始终在南都,对于北都的事情并不是很关注,因此并不知道很多内情。陈绍儒见他困惑,便替他解释道,“陆准这一代是兄弟三个,陆准是袭了千户职位,如今靠功劳做到指挥同知。这就是个武官,不值得多顾虑。但他那两个哥哥却都是天子门生!长兄陆泓,嘉靖壬戌科的进士,官至吏部验封清吏司郎中。二兄是今年刚刚中的进士,位列三甲,授中书舍人。另外,他还有个妹妹,嫁给了同卫的张公子,那位张公子如今也是进士出身,在户部做主事。” “嚯,还是一门簪缨?”孙植不禁有些羡慕了,“说起来,他们陆家总是世袭的武职官员,按照朝廷律法,总要有人袭位的,总不能三个人都去考进士吧?这么说来,倒还是……” 陈绍儒想要让孙植认识到的就是这件事情。在他看来,孙植虽然贪婪,而又疲懒,但到底还算是一个好上司。自己身体日渐差下去,怕也没有更多的时日为国效力了,但孙植却不一样,他已经是尚书之职了,身体又康健,更上一层楼的机会未必没有。陈绍儒想要借机会推他一把,就得先让他重视起眼前的案子和送案子来的人。 “大人,您怕是还不知道吧?”陈绍儒接着说道,“陆泓几日前致仕还乡,似与高阁老有些关系。朝中一直有传闻,高阁老很是欣赏这个年轻人,曾对他多方回护。” “你是说……”能做到尚书之职的自然没有笨蛋,孙植经此提点也就想到了关键的地方,“你是说这次太子驻跸孝陵的事情,是有意为之。” “绝不可能是真的冲着陆家来的,但陆家也是原因之一。”陈绍儒一语点破,“高阁老虽然性格上难以为人所容,但论起朝堂斗智却未必逊于常人。孝陵享殿爆炸的事情把整个朝廷的目光都转移到了孝陵身上,高阁老当然也注意到了。同时也抓住了这个机会,朝野用力,促成太子南行。且虽然未能回庙堂之高,但却如愿以偿的以地利之便得到了教授太子的职务,这可是很关键的位子。你想,身在孝陵之中,那岂是什么人都可以随意跟进去的吗?好好的皇家陵寝,搞得人山人海,乌烟瘴气,那还能显示出对太祖皇帝的敬畏之情吗?还能体现出守陵的诚意吗?所以,即便是太子殿下,也不能带太多的随员驻跸,那么承担主要守卫责任的就只能是孝陵卫了。太子殿下年幼,聪慧非常,却也很是贪玩,难免到处跑动。高阁老此举,无疑是行顺水推舟之事,卖给陆家一个面子,让陆家有得近殿下的机会。你想,今天的郎中、主事,日后未必不能做尚书。而陆准此人,大人,您看这两次升迁就知道了,所谓文不爱财,武不惜死,这小子,天生就是亡命徒。敢拿自己的性命去换一身荣华富贵的人,在武职官员之中是殊为难得。再有一条,享殿爆炸案的时候,他在哗变之中当机立断救下了赵大人,也被赵大人记在了心中。此番太子驻跸,谁又能确定陆准不会因为赵大人的缘故而倒向徐阁老一头呢?高阁老要避免这样的事情,必然对他有所拉拢。” “你是说……这个案子……”孙植已经知道陈绍儒想说什么了,只是还不敢肯定。 陈绍儒却很是郑重的点头道;“既然他想,我们为什么不帮他一把?大人,难道您就真的想一辈子蹉跎于此?不入台阁,终究不能算是毫无遗憾呢!” ------------ 第272章 我不知道啊 孝陵内大兴土木,大练精兵,一派推陈出新的好气象之下,似乎也再没有什么类似于汤虎、苏有东二人所干的那种让人难以理解的破事儿了。 事情少了,陆准在府中就呆的无聊,一大早见罢了部属,又草草的看过需要他亲自批示的公文之后,眼看着时近正午,便带着值岗的邵化海出了门。 “三爷,您要去哪儿?”邵化海跟着陆准溜达了好一段路,眼看着都要出了孝陵卫的把控范围了,才忍不住开口问道,“您若是想进城,不如多带几个人吧?只带卑职一个的话,万一出了什么事情,那可就……” “万一出了什么事情,你就跑!跑得越快越好!”陆准转过头来,正经八百的跟他开玩笑,“放心,磕不着你,也碰不着你,带你到城里吃午饭去。你要是不愿意去,那我可就自己去了。” 邵化海听罢,顿时哭笑不得。 他当然不是担心自己,而实在是担心陆准。以陆准这个嗜酒如命的性格,就算不是饭点出去,都能喝得大醉而归。更何况,现在正是吃午饭的时间了。但他和邵开河的性格截然不同,从来都不像邵开河那般脑袋发木,自知陆准做了决定无法挽回,便也不再多劝。否则,可想而知,若是惹得陆准不高兴了,说不得他真的一个人都不带就跑出去了。 ※※※ 这个月份,天气晴朗起来很是怡人。 陆准带着邵化海,两人走在南都城的街道上,身边是熙熙攘攘的人群,两旁是不停叫卖的伙计和商贩。陆准一路脚下不停,眼睛随时随地都在左顾右盼,只觉得这城中的模样实在是比卫所那般的无趣强得多了。 邵化海见他心情不错,凑上来问道:“三爷,这南都城的治安最近是真的不错了。起码是像孟老大或是葛云森那样的人,应该是没有再招摇过市的了。” 邵化海所说的孟老大,自然是当初绑架了陆准的妹子和妹夫的绑匪。而葛云森则是跟萧赞有牵连,被陆准施以手段,最终是非但没享受到应有的报酬,而且是赔了夫人又折兵,连自己的一条性命都搭上了的那位。 前一次,陆准是身受重伤,险些一命呜呼。后一次,则是陆准动用机谋最狠的一次。一直牵连到了焦文桀满门遭祸,事情才算是真的尘埃落定。这样的事情,陆准自然是没有那么容易忘记的,但对于邵化海说的话,他却是有些不以为然,“否则你以为呢?姓孟的,姓葛的,那毕竟是少数人。我大明治下,到底还是良民多,哪有那么多的行凶作恶之人呢?而且啊,你别告诉我你不知道,现如今巡抚应天的那位大人,也算是治下极为有方的一位了。这里自然也是归其统管的,新气象盛一些,也是应该的事情嘛!” 邵化海听罢连连点头,附和道:“您这话说的是正理,那位大人,确实不是一般的治下有方!铁面御史,当真是了不得的。” 邵化海这话说的并不是大明朝公认的清官海瑞,而是另有其人。 要说这海瑞运气还真不是一般的差,每每当了什么官儿,没个两天就得罪别人被拿下。这不,刚刚起复没有多久,就又被轰走了。所谓人亡政息,又可以说是人走茶凉。不管干什么事情,那总得让你干,你才能干出成绩来。否则,你就算再厉害又能如何?不党不附倒是君子之风了,可这经过了正德、嘉靖两朝之后,绝对称不上清明的大明染缸里头,他容不下君子啊! 此时接任应天巡抚一职的,是新近以太常寺少卿升迁右佥都御史的林润林大人。单说林润这个名字,或许没有几个人能够想的起来他到底是什么人,但如果说他斗倒的人物,则就是大明王朝惊天动地的大人物了。 这位林润林大人是福建莆田人,嘉靖三十五年丙辰科的进士跟诸大绶、陶大临等人份属同科,这一科可以说是人才济济,不少都成了日后的朝廷栋梁。而林润之所以能在这些人中崭露头角,被人记住,就是因为他曾经上了至关重要的几道奏疏。 上奏疏的时候,已经是嘉靖时代的末期。早年间与嘉靖君臣相得的官场不倒翁严嵩严阁老已经是垂垂老矣,耄耋之年,即便在后世人寿命普遍变长的时代也不是一个可以承担繁重的国家事务的年纪了,更何况,这个时代由于医疗手段的匮乏而导致人的寿命还很短。 严嵩占着高位却不能胜任,几乎所有的事情都是他那个儿子代劳,已经引起了嘉靖皇帝的厌烦和不满。而林润以及同为御史的邹应龙两人正是抓住了这个机会,上疏弹劾严嵩父子及其府中幕僚罗龙文,例数其数条大罪,正中嘉靖皇帝的下怀。后世明史之中对这件事情的评价,说起严嵩父子之败的时候,也是说此事实‘发于邹应龙,而成于林润’。 搬到了别人都搬不倒的严嵩,固然有很浓的运气在此,但也可以说是林润此人能够审时度势,而下定了主意要做的时候就当机立断,绝不含糊。敢于在对的时候做出对的决策,哪怕一旦猜错就有可能万劫不复也在所不惜。 推崇林润的不只是陆准一个人,天下被严嵩父子操纵久矣。即便是贫民老百姓也知道那两个家伙不是好东西,秉着非黑即白的原则,跟严嵩对立的那就肯定是好官呗,林润就是这样的好官的代表。 在城中转了几条街之后,陆准最终将脚步停在了自己的产业门前。 公平当,在孙桥的经营之下,已经成了南都城中有名的大当铺。铺子里头的人忙的不像话,尤其是一楼那个套圈的游戏,既是便宜,人人都玩儿的起,而且又有小利的诱惑,可以说,市井小民最喜欢这种玩意儿了。 在门口看了一会儿,陆准最终还是没有走进去。他倒不是不想看看自己的生意到底是怎么样,而是觉得自己不应该去打扰伙计们做生意。有听自己胡说八道的时间,还不如多招揽一个客人呢。 从门口走出去,到街上随便找了个饭馆,好吃好喝的点了一大桌子。邵化海一直警惕的看着他,却还是阻止不了他必然喝醉的结局。好好的从门走进来的人,非得叫人扶着出去。 而从城中到孝陵卫距离实在是不近,他脚步沉重,也不太配合,邵化海一个人扶不动他,没办法,只得叫了辆马车,将人送回了宅中。 而回到宅中之后,邵化海前脚扶着陆准进宅子,安顿他先在床上躺下,后脚邵化海就被冯谦迎头骂了一顿。 “这是去哪儿了?”冯谦难得用极其严厉的语气对邵化海发问,邵化海自然只能老老实实回答,而听说他们去了城中之后,冯谦怒气不减,反而飙升了,“现在是什么时候?他要出去你就由着他出去?你就不会劝上一劝?” 邵化海心下觉得没什么大事情,而又很是委屈,不觉间顶了一句,“我哪儿劝得住……” “你劝不住?你做亲兵的难道就真的是他养的狗?一句人话都不会说吗?指望你护持着三爷的安全,还真不如指望一条狗!你看看,喝成这样,怎么理事?现在倒还罢了,若是太子驻跸此处之后,他再喝成这样,恰巧惊了驾,你还护得了他吗?当真是不像话!” 虽然冯谦语气严厉,起初也把邵化海吓了一跳,但冯谦毕竟不是陆准。邵化海心中服气的主上是陆准,而不是他冯谦。骂两句也就算了,真想让他认识到自己的错误远没有那么容易。而且,像他此次骂的这么难听,如果不是顾及着陆准待冯谦一向不同旁人的话,邵化海怕是早就翻脸了! 一边是强忍着羞愤,一边是怎么骂都出不了气。最终到底是冯谦先摆了摆手,厌烦的邵化海赶走,而他则拿着手中攥着的邸报,急匆匆的奔着陆准的卧房而去了。 ※※※ “陆准,起来!你起来!”冯谦闯进屋中之后,直接将陆准从床上拽了起来。摇着他的身体,要他清醒清醒。 可陆准喝成这样,自然没那么容易清醒的。 冯谦心中着实是急坏了,刚刚是找不到陆准的人影,而这回见到了人却还醉成这样,也实在是让他心中焦虑难耐。一时着急之下,直接端起净手用的铜盆,将整整大半盆的凉水兜头倒在了陆准的身上。 陆准被凉水一激,神色忽然放清醒了一些,猛地呛咳了一阵子,刚要发火,便看清楚了面前的人,“你……冯谦,你疯了?干什么……” “干什么?”冯谦冷着脸将手中的铜盆扔到一旁的地上,铛啷啷一阵乱响之后,他将手中的邸报直接扔在了陆准的身上,“你自己看看吧!我倒想问问你,你是不是疯了?你到底想干什么?” 陆准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展开手中的邸报,翻过来,调过去,好半天才找到了头尾,认真的通读一遍之后,他顿时也傻了眼,“这……这是真的?” “这是邸报!”冯谦说道,“你以为这是什么笑林故事?陆准,无论到什么时候,我冯谦都是跟你站在同一边的,所以你有事不需要瞒着我。这件事情如果你一定要做,那我帮你谋划的话,会远比现在这个结果要好的多得多。但是我也得警告你,你这两年升官太快了,想要更进一步也不能急于一时!你懂不懂?” “我……我这……”陆准实在是不知道怎么给自己解释了,他摊开双手,满面无辜的对冯谦说道,“我也不知道这怎么回事儿啊!” 这一下,冯谦也愣了。他是气势汹汹的来兴师问罪的,可这会儿他看了陆准半天,却觉得按照自己对陆准的了解,陆准说的应该是实话。这就让人纳闷儿了,那这邸报上的事情是从何而起的? 他揣着疑惑,对陆准问道:“汤虎、苏有东的案子,你是怎么办的?” 陆准理所当然的实话实说:“我还能怎么办?这原本也不是该我审的案子啊!汤虎,找到他,弄到我眼前的时候,那就是个死人了!苏有东我是看天色晚了就留了他一晚,跟他说了点儿有的没的话。他说什么罗道、白莲教、龙脉之类的东西,我也就当他胡说八道了没放在心里。第二天一大早,我让开河把他和汤虎一块儿送到南都刑部去了!之后这事儿我就没问过!你现在跟我说这个,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儿啊!” “这样……这就奇怪了!”冯谦皱着眉头,搞不清楚事情的状况了。 邸报上所说的正是汤虎和苏有东的案子,那个案子自从事发到现在也有一个多月的时间了,自那以后孝陵卫都平安无事,没听到什么特殊的风声。 苏有东判了凌迟处死,家人受了牵连。而汤虎人死了,亲眷家属却也没能逃了刑责,照样是当街问斩。按理说,到这儿,这件案子就该结束了。可不知道怎么的,朝廷竟然因此而问责到了萧赞的头上,还将他的指挥使世职就这么除掉了。 新任的指挥使并非是在这件案子中‘立有大功’的陆准,而是从带俸的世职指挥使中选了另一位名叫梅凤五的。 其实这也是题中应有之意,即便陆准功劳再大,可他毕竟还很年轻。这两年升了两级官了,朝廷的恩典也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怎么可能再升他的官儿?所以不过是对他褒奖了一番而已,指挥使并没有落在他的脑袋上。 冯谦以为这是陆准出的昏招,非但没有自己坐上位子,还便宜了梅凤五那个老头儿。所以才急吼吼的来找他,想要当面质问他为什么这么大的事情不跟自己商量,反倒自己去出昏招。谁知道,陆准也不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难道有人暗中帮他?但这也能算是帮吗? ------------ 第273章 无可预料 “算了,你不知道就算了。”在得知陆准什么都没干,冯谦也就不好再多说什么,拿过邸报放在一边,才想起来问他一句,“你……冷不冷?要不要换身衣服?” “你说呢?”陆准白了他一眼,没好气地反问道。 任是谁被兜头倒了大半盆凉水在身上,也不可能没有半点儿火气。更何况,陆准的性格本来就是暴躁冲动,吃不得亏的。但奈何这么干的人偏偏是冯谦,这就让他只能把火气忍下,徒呼奈何了。 陆准叹口气,叫了亲兵进来,随意换了身衣服,又叫人将被浇得半湿的床褥更换掉。折腾了一大圈之后,陆准的酒也就醒的差不多了。索性也不需要睡了,和冯谦一块儿去了内书房,商量这番变动之后接下来的事情。 ※※※ 在内书房坐下来,陆准反而是心中有些不安了,“说实在的,我还真没想到这个案子会牵连到他。” 他这话说得倒是真的。 萧赞固然有的时候是自己胡闹的厉害,但那毕竟是老指挥使萧崇德唯一的儿子。萧崇德临死之前求陆准答应下来,无论萧赞做出什么事情,都会给他留一线。虽然陆准和萧赞年纪相仿,但这样的请求也就无异于是有‘托孤’之意了。 陆准受萧崇德的知遇之恩,未及报答。本来对于他的儿子,几次都是在痛下杀手之前又想起这一份感情来,才急刹车似的住手放了他过。就算是上一次,萧赞胆大包天的把享殿炸了,意图通过这种拙劣的方式去嫁祸陆准,但最终却是‘偷鸡不得蚀把米’,还是冯谦将祸水东引,这才免除了他的罪过。 如果可以,像现在这种互相之间平安无事的状态,陆准是想就这么一直保持下去的。但谁知道,‘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邸报传到这里,怕是萧府也早就知道了事情,还不知道萧赞心中会如何做想呢! “说起来,也可以算他是咎由自取的。”冯谦如是解释道,试图给陆准宽心,“你想想,自隆庆改元以来,萧赞他惹了多少事情?你又替他担待了多少事情?现在朝廷是以孝陵卫频发事端的事情见责于他,也不算是冤枉了他。我反倒是觉得,他在指挥使的位子上,非但不会有什么建树,反倒是以后再一时兴起还不知道要闹出什么样的事端来,这样也好,这才算是真的消停了。” “可是……”陆准还是觉得不太好,“人家的指挥使世职也是祖上传来的,就因为这个,突然就断在他的手里了,这日后……都没法跟祖宗交代。” “又没让你交代!”冯谦哧道,“你还是管管好自己吧!他要是找上门来,你不妨发发善心。他要是远远地避开你,你也不算是对不起老爷子的交代。毕竟,老爷子最后的那些时日里,祖上的荣光早就不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了,所虑所思的无非就是萧赞那个不肯消停的性格,怕他日后出什么大事情。这回不会出事情了,不是正好遂了他的意吗?” “嗯,你说的倒是也有道理。”在冯谦的开解之下,陆准点点头,算是将这事情暂时的放下了,但邸报上所说的要接替萧家掌管孝陵卫的那位名叫梅凤五的老头儿倒是让他大感头疼,“你说,朝廷怎么想起了他啊?” 怎么想起来的?道理倒是很简单。 孝陵卫两个世袭指挥使最为历史悠久的家族,一个是萧赞所代表的萧家,如今算是玩儿完了;另一个就是梅凤五的梅家,这回倒是隐隐有了崛起之势。 和萧家一样,梅家的历史最早也是可以追溯到太祖洪武年间,而且同样也是勋贵国戚之后。始祖名叫梅思祖,是大明开国功臣,爵封汝南侯。 这个人实际上是个墙头草,先后叛投刘福通、张士诚,直到至正二十六年四月才投靠了朱元璋。大封功臣的时候,朱元璋认为有七个人是在天下形势未明的时候,没有采取观望态度,而是主动归附,就将他们统统封为了侯爵,这七个人里头,就有梅思祖一个。 若是说梅思祖本人,寿命不算长,但却是开国功臣之中难得的得了善终的一位。不过如果因此而说他运气好,那也不是。活着的时候虽然没有受到什么大狱的牵连,但那是因为他死的早,洪武十五年就死在了征伐云南的路上。 直到洪武二十三年,震惊明廷的胡惟庸案爆发,太祖皇帝因此借机废丞相,全分六部,顺便牵连了一大群人。被牵连的人里头,就有梅思祖一个。而梅思祖这个时候已经死去将近十年了,但儿子梅义还活着,家眷也还活着,于是追究责任,全家被杀。其中唯一幸存的,就是梅凤五这一脉的祖宗,名叫梅殷。 他之所以能活着,不是因为别的,就是因为他是皇亲国戚。娶了太祖皇帝的女儿宁国公主,作为女婿,相当成功,算是太祖皇帝比较喜欢的那一种。 不过这人运气也不好,或者也可以说是不会站队。成祖永乐皇帝率兵清君侧,夺侄儿的皇位的时候,梅殷作为大将奉命在淮河防守。永乐皇帝派人借道,结果遭到了拒绝,无奈之下,永乐大军只能绕路而行。直到南都城破之后,这位尽忠职守的驸马爷依旧在淮河苦苦驻守,希望听到朝廷大胜的消息。 只可惜,历史大势从来都是由强者推动的,久经战火、平生善战的永乐皇帝,将乳臭未干的侄子建文帝打败,建文帝就此不知所踪。永乐登基之后让妹妹写血书,召回驸马。梅殷是痛哭一场,才回到京城,却还是狠狠地将永乐皇帝讽刺了一番。出于性格使然,永乐皇帝记了仇,却没有急于处置。 直到永乐三年,有这么一天早上天降大雨,上朝的时候天挺黑的,在过金水桥的时候,梅殷被前军都督佥事谭深、锦衣卫指挥赵曦等人从桥上挤得掉入水中,河水湍急,驸马爷当场就淹死了。 驸马爷死了不要紧,宁国公主可是不干了,找到永乐皇帝一通大闹。永乐皇帝没办法,只得把两只替罪羊扔出去,结果这两个人害怕极了,就大声嚷嚷着说自己是受了新君指使。瓜田李下,别说永乐皇帝嫌疑很大,就算嫌疑不大,那也是‘黄泥掉进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没法子,他只得将两人斩首,为了安抚宁国公主,还封了梅殷的长子梅顺昌为中府都督同知,封次子梅永贞为孝陵卫指挥使。 自此,梅家有了世袭孝陵卫指挥使的权力。 数代之中,梅家、萧家,轮流做指挥使,也是朝廷制衡的办法。只不过,梅家人实在是比不得萧家人才辈出,几乎代代都是跟萧赞一样的不知所谓的家伙。因为,大权逐渐被萧家握稳,指挥使的大位更是没他家的份儿了。 这回也是因为萧赞实在是扶不上墙的烂泥,孝陵卫出事情出的太多,这才给了梅家又一次出头的机会。但是陆准真是很想笑,因为说起惹祸生事,梅凤五这个老头儿,还不如萧赞老实呢! “朝廷倒是没有什么,倒是你要头疼了。”冯谦也知道陆准到底在愁什么,要说梅家,真是比大明皇室还爱出奇葩,梅凤五就是其中的典范。如果说性格,他甚至跟冲动好惹事的陆准有一拼,但两个人也有不一样的地方,“梅大人跟你一样,是自幼就不喜欢诗书礼义,他们家已经有两三代没人掌过指挥使的大印了吧?倒是像个江湖侠客一般,全无军户的样子喽。” “军户什么样子?侠客什么样子?”陆准好笑的看了冯谦一眼,摇头道,“我倒是觉得,梅大人是个真性情的!旁的不说,就他那副豪侠气我就欣赏!左右事情也已经定下来了,我们是想接受得接受,不想接受也得接受。梅大人固然是喜欢惹祸生事,但他惹的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情。不过是多费点儿精神盯一盯罢了,他这个人没什么野心,也不喜欢揽权,这就难能可贵,起码不会像萧赞那样,我就算是打盹儿也得留一只眼睛盯着他,不敢丝毫放松。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冯谦问道。 “只不过什么你不知道吗?”陆准说着,仰起头来,手抚在额头上,重重的叹了一口气,“只不过,只要这老爷子坐着这指挥使的位子,我怕是一点儿机会都没有喽!” 陆准说的这才是最值得担心的地方。 梅凤五这么大的年纪,可以说,是‘人老精,马老滑’,小错固然不断,不讲究什么小节,但大节上绝无差错,大错几乎是不会犯的。而他不犯大错,指挥使的位子就可以一直做到死。陆准就算年轻,又有几十年可以耗费下去?而且,人家的儿子也比陆准年岁稍大些。等到人家年华老去,就又有儿子接上流儿,那陆准才时一点儿机会都没有了。 “这事情你愁也没有用啊!”冯谦如是说道,“我之所以这么急吼吼的来找你,还不是为了想到了这一点?但事已至此,我也想了,愁也没什么大的用处,只能是走一步看一步了。其实,那个指挥使的位子你……你不用急,而且,暂时而言,有没有对你都没有什么影响。你现在最要紧的事情,就是给太子殿下留一个好印象,日后可以有升迁的机会!” 陆准点点头问道:“太子殿下的仪驾也快到了吧?到时候安排各种礼仪,非累散喽不可,这几天还是好好潇洒潇洒,可以放纵的日子不多喽!” “这话没错。”冯谦赞同了一句后,提议道,“孝陵卫的新规也已经施行了不短的时日了,趁着仪驾未到,你是不是再去抽查抽查?现在不论发现什么样的疏漏,都还有机会弥补。但如果要是到时候出了纰漏,你可就真的不用再盯着那指挥使的位子了,你这辈子怕是也没这个机会了。另外,你提到的那个白莲教的事情,我倒是觉得,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啊!既然人家把手都伸到咱们这孝陵里面了,不重视起来总是不行的。尤其是大灾之后,总是人心思乱,那就更容易出些不妙的事情。要知道,国初永乐朝的唐赛儿,就是个例子啊!” 唐赛儿起义,这是永乐年间算是很大的一次农民起义,发生在山东即墨一带。民间流传的故事版本有很多,甚至还有人偷偷的给这位女侠立了生祠供奉。当时这个起义是仅仅爆发了没多久就被朝廷剿灭,但其影响却是相当大的。 “你别说,你这么一说,我这心里头也没底了。”陆准皱起眉头,心中有些不太好的感觉,“太子南下是举朝皆知的事情,难免有些对我大明心存不满的人会借机煽动。太子虽然不是当朝陛下的独子,但却是如今的长子,下面也仅有一个刚刚出生的弟弟。不是我敢于妄议天家如何啊,陛下的前两个皇子都没能长大,这小皇子是否能够如人意的成长尚且还是未知之数啊!如果太子一旦出了什么问题,当年代宗的故事可还在眼前啊!” 代宗即朱祁钰,明代有名的兄弟阋于墙之中的弟。可以说,当年的代宗为了废掉英宗留下的太子,而换上自己的儿子,在朝堂上是费劲了唇舌。当然,最终是得以如愿,可是偏偏儿子朱见济不争气,被立为太子没多久就夭折了。这么一来,代宗没了子嗣,给了英宗复辟以契机。 陆准举出这个例子,固然有不太恰当的地方,却未尝不是不可能的。一旦太子在南都出了事情,别说孝陵卫会受到什么样的处置,怕是朝廷到时候都会慌了阵脚以至于没时间搭理这样的小货色了。 “总要慎之又慎吧!”冯谦能说的也仅仅是如此,其他的怕都不是可以随意预料的。 ------------ 第274章 无赖 南都一众人等鸡飞狗跳,忙里忙外之下,太子的仪驾才总算是迟迟而来。遵照着大明礼制上的种种规定,一通的礼仪结束之后,小太子才住进了孝陵之中新修葺而成的太子官邸。 即便是高拱的党羽们鼓吹的是在太祖皇帝的福庇之下,于此地远离尘嚣,安心读书。秉性聪慧的太子殿下一定能够早日成才,上扶君父,下恤黎民。而且,孝陵这种地方,也不适宜搞得人声鼎沸,乌烟瘴气,但总归是太子驻跸,随身该有的仆从宦官还是必须要有的。 因此,和太子一块儿住进官邸的还有不少的宫女、宦官,但其中地位最高的,则要数新任的南京守备太监张宏名下的太监张鲸。 陵内陵外的治安除了几个跟随而来的武装宦官之外,均由孝陵卫负责。新任指挥使梅凤五倒是光棍儿,老头儿上任第一天就说自己身体不佳、经历更是不济,就此撂了挑子,并且直言孝陵卫诸事暂时由指挥同知陆准代为执掌。一时间,速来清闲惯了的陆准顿时觉得压力山大。 早起到行宫去给太子请安之后,巡视了一大圈回来,就差不多已经是该用午餐的时候了。连续几日下来,陆准从外头回来,进了内书房,整个人就瘫到安乐椅里,不停地‘嗯嗯啊啊’的表示自己的疲惫和不满。 “怎么?这就受不住了?”冯谦好笑的看着他耍脾气,上前坐到他身边,对他笑道:“说起来,太子殿下可比你忙多了,才六岁的孩子,你都比不过?” “比不过,比不过!”陆准毫不客气的服软,“千岁爷日后是要荣登九五,治国平天下的。我哪比得上?不过,我倒真觉得你说的没错,千岁爷那日子也就龙子龙孙能过一过,咱们普通人,可不敢想着有那个好福气哟!” “福气?”冯谦语气揶揄,笑着问道,“我看未必吧?在你眼里,那也能算作是福气?” 陆准没有再接话,但他和冯谦都清楚,两人指的是隆庆皇帝给太子安排的学业。 隆庆皇帝有个只知道自己成仙得道,全然不管儿子的亲爹。自己从小就得不到父爱,由于‘二龙不相见’的箴言,甚至就连面见自己的亲爹一面,都成了痴心妄想。因此,亲情于他有着特别的意义,对于这个儿子远赴南都实际上是很舍不得的。 但没办法,高拱一派的官员以隆庆改元之后孝陵一向不稳,恐怕是祖宗有怪罪为由,硬是要太子替皇帝南下守陵,以告慰太祖皇帝。另外也是打着一个为了太子殿下成长好的旗号,说南都毕竟是大明最开始定下的国都,龙脉所在,虎踞龙盘,风水极好。再加上孝陵僻静清幽,最适合苦读诗书,学习圣人之道。大帽子一扣,皇帝即便不愿意,但由于他对高拱这个帝师还是十分信任的,因此,也只得答应了下来。 给太子请的先生自然不能随意选取,为首的自然是致仕于乡中的高拱,而从旁辅弼的,雒遵、陆树德等人,则无一不是高拱的门生。可以说,高党这一回算是下了血本了。被赶出朝堂,没关系,我在朝堂上斗不过你,那朝堂的阵地大不了我不要了!我就潜心教好太子,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这个孩子身上。孩子终究会长大,太子总有坐皇位的一天。 而高拱等人没有说出来的一点,也是至关重要的一点是,高拱对于当朝天子实际上还并不是非常满意的。隆庆皇帝虽然也是他的学生,更是最得意的学生,治政宽仁,对大臣十分倚重,眼看着像个明君。但无奈的是,这个学生怎么都拿不出帝王的样子来,帝师、帝师,培养出来的人不像个皇帝,你能称得上是合格的帝师吗?而且,即位之后的隆庆皇帝也有些沉浸在安逸的犬马之乐之中难以自拔的态势了。 这一次,高拱立誓一定要在自己的手中培养出一个堪称千古名君的皇帝。 可这么一来,就苦了年纪才仅仅只有六岁的太子殿下了。 “我大明立国之初,太祖皇帝就订下了规矩,尤其是皇室,有皇明祖训在,穿衣吃饭,样样都有规矩。其中最为严格的,就莫过于是教育二字!你看,太祖皇帝的二十多个子嗣,哪个不是从小由饱读之士教导,苦读诗书。而后又领兵历练,好几个都堪称是文武全才之辈!即便是太祖皇帝自己,不也经常让文臣谋士为他讲经授课吗?我大明的天子若是都能做到这些,又怎么可能出那么多荒唐之辈?” 冯谦说的这话不能说没有道理,但俗话说‘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朱元璋管的太宽了,以至于皇明祖训从成祖那一代开始就已经毁的不像样子。 说了宦官不能干政,成祖皇帝时候就有‘郑和七下西洋’,更有设立东缉事厂之举,这就是宦官干政的开始。 说了子孙不得设立丞相,朱元璋不惜手染鲜血,为子孙争来的无上皇权,子孙却不愿意珍惜。没有丞相,当皇帝太累啊。于是就有了内阁,几个大学士领上部务,并没有说自己是丞相,但却干着丞相的事情。 于教育一途也是一样,虽然为了保证对太祖皇帝的尊重,从建文皇帝到仁宣之治的宣德皇帝的时候,都一直很自觉的保持着听大学士讲课的规矩。但到了英宗后期的时候,皇帝就受不了了。 原因无他,英宗即位的时候年仅九岁,还是个孩子。当时三杨辅政,政治清明。给皇帝定下来的各种规章制度,让小皇帝实在是不堪重负。就不说听讲的时候必须端端正正的坐着,单独授课没法走神。单说读书之前,讲书之后,要君臣互相行的各种各样的礼仪,就能把人累死。 于是,三杨相继过世,小皇帝终于亲政,于是也学会了旷课。有那么一天两天,就干脆说朕病了,不能读书了。而到了素来喜欢带兵打仗,更是封自己当大将军的武宗皇帝,那就更不是个能坐得住的主儿了,整天流连豹房,什么经史子集?不想读! 但就陆准看来,太子殿下之所以不想读书,也并非全是孩童坐不住的原因,而是另有一些冯谦没有看到的缘由。 “其实啊,要我说,这也不能全怪陛下、殿下,那些讲课的先生们也不怎么样啊!”陆准对冯谦说道:“今儿个晨课的时候,我在屋外头偷偷的听了一会儿……哦,其实这段时日以前,我每天都去听那么一会儿两会儿的。别说太子殿下才六岁,就是我,也听不太明白里面的先生在说什么东西。” “你要是能听懂,你就不是现在这副样子了。”冯谦觉得陆准只是单纯的对儒家的四书五经没有兴趣,所以才说自己听不懂。 但陆准却摇头道:“不是不想听,就是听不懂!你说说哈,我跟伺候殿下的公公打听了下,这才知道,太子每天要读书、背书,还要写字。每学一篇新文章,三日之内就必须背的滚瓜烂熟,而且,还不仅仅是背,那背也是有讲究的。要字正腔圆,句读分明,还得知道是什么意思。写字更是每天要写一百个,不仅仅是横平竖直,方正工整,而且连一个墨点儿都不许有,否则就得重新写。太子才多大?学这么多,那不跟填鸭子似的?再说了,我刚刚说我听不懂,你还真别以为我是在跟你开玩笑。别的先生倒还好说,尤其是高老先生(高拱)讲课的时候,我是真的听不明白。你别笑,我听不明白,我敢保证,太子殿下就算是少时聪慧,也绝对听不懂!” “你这话就不对了!”冯谦不以为然,“你听不懂不奇怪,你不学无术能听懂什么?太子殿下不可能听不明白!否则,高老先生就会给他讲些粗浅的了。” “再粗浅,那也不是三百千!”陆准辩驳道,“高老先生几乎不给殿下讲什么四书五经,他讲的都是治国之道。你说,一个六岁的孩子,懂什么治国之道啊?高老先生那是趁着轮到他讲书的时候,就拼命地像填鸭子似的,把自己的主张、想法,全都说给殿下听,也不管殿下到底是记不记得住,听不听得懂。要我说,高老先生在朝中多方树敌就是因为这个,你看他那副刚愎自用的样子,就以为无论自己说什么,哪怕就是对着一块石头讲课,那石头都得跟他点头,同意他的政治主张似的。” “真有这事儿?”陆准这么一说,冯谦也不禁信以为真。仔细想一想,那高拱也的确就是这么样的一个性格。用同时代的王世贞的话来说‘拱为人有才气,英锐勃发,议论蜂起,而性急迫,不能容物,又不能藏蓄需忍,有所忤,触之立碎,每张目怒视,恶声继之,即左右皆为辟易。既渐得志,则婴视百辟,朝登暮削,唯意之师,亡有敢抗者’,其人刚愎自用,可以说,就这样的人,失败那只是时间的问题,基本上没有成功的可能。因为他身上到处都是把柄,随随便便就可以被政敌攻击,从而引起皇帝的厌恶。这么想着,冯谦就不禁摇头,“原本还想着,你可以多跟他交往交往,可是现在看来,高老先生这里的路恐怕并非是坦途,反而是荆棘密布,很容易就会……” 冯谦没有继续说下去,但他的意思陆准已经是十分明白了,无非就是高拱一旦再次步入朝堂,那大概就是太子荣登大宝的时候了,到那个时候,一向护着他的隆庆皇帝没有了,高拱极有可能一瞬间成为众矢之的,自身都难保,还能拉扯谁一把呢? 但陆准在这一点上,却与冯谦的想法稍有不同。 “交往是肯定不需要的!”陆准说道,“高老先生那般的人物,我大哥跟他交往,他多半会因为性情相投,而且都是文人,而勉勉强强折节下交。我?一个世职武官,在他老人家眼中那就是寸功未建的毛头小子,他凭什么愿意跟我结交?不过啊,这样的人,不好交往,但也好交往。他老人家眼中非黑即白,我不需要让他有好感,只要没有厌恶的感觉就已经不错了。至于我该结交的人……太子殿下身边那位张公公,倒是个不错的选择。隶属诸朝,但反是宦官,那都必然在主子得势之后鸡犬升天,这位张公公年纪还轻着呢,有的是时间可以享受权势。交好一个宦官,可比交好傲骨凛然的高老先生要容易得多!” “那太子殿下呢?”冯谦追问道。 “太子殿下?”陆准笑了一声道,“其实也不是全然没有办法接近,起码我就打听到,太子殿下不知道从哪儿听说了界面上有一本话本,名叫……额……这个……对,名叫‘禹鼎志’的,我没看过,对这个也没太大兴趣,所以也不太清楚讲的是什么东西。但是听说太子殿下很想要一本,可惜的是,那些大人们可是断然不会把这种闲书给他弄来看的。所以我就想……” “你该不会是想弄来给他看吧?”冯谦顿时警惕起来,“高老先生那里一门心思要捧出圣君来,你不多多的表现得像儒门弟子一点也就算了,弄这种闲书给太子殿下看,万一要是被人发现了,说你蛊惑太子殿下,那不就……” “放心,放心!”陆准眯眯眼睛笑道,“这一节我当然想到了,不过没关系,反正我也不在意什么骂名的。而且,就算是被发现了又怎么样?我自有办法让高老先生恨不上我!你可别忘了,我不是什么有文化的读书人,很多书,他到底讲的是什么,有用的,没用的,我压根儿也不清楚啊!殿下是半君之尊,要我去帮他弄来,我还能说不嘛?” “你这倒是……”冯谦摇摇头,措辞了半天,才忍不住骂道,“真够无赖的!” ------------ 第275章 邀宠 禹鼎志,失传多年,如果是放在当代的话,这个名字是很少有人知道了,想看大概也只有穿越到明朝去才或许才有机会看一看。但这本书的作者,应该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而就算是连吴承恩这个名字都未曾听说过的,也总该知道被正拍、反拍、各种拍了无数遍的他的另一本巨著‘西游记’了吧? 禹鼎志和西游记的体裁差不多,也是志怪。只不过禹鼎志并非是长篇,而是一个短篇的合集。 正如吴承恩在这本书的自序之中写到的,他小的时候也和其他的孩子们差不多,喜欢听一些‘野言稗史’,也就是我们当代的童话故事。但可想而知的是,现如今课堂上看个漫画书估计会被老师没收、训斥,而在古代,估计没收了书、挨了骂之后,还躲不过一顿打。可就是这样,吴承恩依旧喜欢这些东西,尤其是喜欢看牛奇章、段柯古等人所写的传记。 年幼时的志怪梦想、作家梦想,在当时被看做是绝对不务正业的事情。和其他的文人一样,穷其大半生,吴承恩都在致力于去实现父亲加在他身上的梦想,上承皇恩,下泽黎民,做一个青史留名的忠臣。只不过很可惜的是,他时运实在是不好,年届半百才终于补上了贡生,辗转各地做了些知县、县丞之类的小官儿。而仅仅几年之后,就因受人诬告,一怒挂冠。 晚年的生活即便贫穷,但却可以算是吴承恩这一辈子真正为自己的理想而活的一段日子。家境贫寒,但思想却并不贫寒,传世著作就是在这个时期终于得以完成。 像这种落魄而亡的文人,往往都是死后的名气。就像现如今,他的书在街面上渐渐而起了名气,就连养在深宫的太子也从内侍的口中得知了《禹鼎志》这本闲书,并且起了兴趣。 对于教授太子的一众天子门生、当朝儒士而言,《禹鼎志》当然是不伦不类的闲书,对于安邦治国完全没有效勇,反而会消磨太子本就不多的读书热情。这种书,距离太子是越远越好。 不过,对于以张鲸为首的那服侍太子的一众宦官而言,太子殿下有没有学问他们可管不着,太子殿下的心情才是他们最关心的事情。既然是有人不留神间跟太子提了这么一本书,太子也起了兴趣,那就非想办法搞到不可。不管怎么说,都总不能让太子殿下失望吧? 但他们身为太监,陪侍太子来南都的人本来就不多,随时都要在太子身边听用。就算能够打发出一个两个的去把书买回来,但张鲸又害怕打发出去的人不识字,会被外面的奸商小贩欺骗。 而正在这个时候,身为孝陵卫指挥同知的陆准恰巧凑了上来。 “张公公,确定是这个名字?是这三个字?”陆准把‘禹鼎志’三个字写在条子上,递给张鲸看。 张鲸扫了眼条子,不禁皱起眉头。 尽管知道陆准没有读过多少书,但他还是没有想到,堂堂的指挥同知,一手字竟然写得这么不堪入目。字倒是写的对了,可是这也写得太难看了些。 陆准当然知道张鲸在想什么,但他却只是看着,并不为自己解释。 作为一个世职武官,作为一个非经皇恩,这辈子都不可能脱离世职的武官。他就是读书读得再好,又有什么用?家中总共就兄弟三人,总要有个人继承世职的吧? 再说了,他也不是真的就写字写得那么难看。故意把字写得难看一点,以后拿自己读书不多来做掩护的时候才不会遭人质疑。 一边是质疑‘你字写的这么难看,确定真的认识字吗’,一边是装聋作哑‘我就看不懂你的眼神,你把我怎么办吧’。 陆准是没事干,到处转悠,防止突发事件,这就是他的主要工作。而张鲸不行啊!太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就需要他,他是跟陆准耗不起。双方互瞪了一阵子,张鲸就不得不相信那句古话‘没文化真可怕’,悄然败下阵来。 “对,就是这本书。就这三个字,你可要看真切了!另外,殿下不知是何时听说的这本书,却已经念叨了几日了。你能快着点儿弄来让殿下高兴高兴是最好的,但就算宁可慢一点儿,也绝对不能弄错了。陆大人,你可明白?” “是,卑职当然明白!”陆准当即笃定的说道,“卑职世代驻守孝陵,为太祖爷守陵,或许是书没有旁人多读得多,字也没有旁人写得好,诸多的事情卑职倒是也不懂,但为皇上尽忠、为太子效劳的这份儿心,是绝对不会输于旁人的。是这三个字儿就好,卑职这就拿着这条子去街上,翻遍了南都城,也给殿下把这书找来。” 陆准拿着条子匆匆而去,脚步飞快的背影倒是让张鲸难得的舒服了一次。 大明的武官运气实在是不好,先是在永乐朝站在了太子的对立面,没有站好队。太子一朝登基,那武官们自然在政治上就成了输家。从土木堡之变以后,难得的那些可以独当一面称为大明柱石的老将更是纷纷陨落,大明的勋贵和世职武官的地位可以说是一夜之间就一落千丈。 自那以后,武官除了锦衣卫因为职能的原因还有断断续续短暂的出头之日外,其余的通通都被文官压在了底下。 而在孝陵此地,孝陵卫就是具有特殊职能的武官,身为宦官,比起文官,还是跟这种职能特殊的武官比较合得来。你也别歧视我是残疾人,我也不歧视你没有文化,反正咱们都比不上文人那么清高正派。人家是‘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咱们可向来都是君为重,社稷次之。 不管怎么样,陆准这份愿意亲近的心思,就让张鲸感到很满意。而且,宦官大多都贪财,陆准对于收买一途,出手又一向跟冤大头似的阔绰极了。对于孝陵那些几乎没有起复可能的太监们,他都不吝啬拉拢、收买。更何况是张鲸这种,正当红的太监?银子砸过去,什么仇都砸没了。 陆准对此有自己的解释。他从来都不是贪财的人,自己的生活水平也并非在意,除了嗜酒之外,再没有什么花费多的地方。任何人给他做事,他都不吝啬打赏,而且还会给人家超出预期的报酬。小人逐利,能防还是防一防的好。时至今日,早已没有了朗朗乾坤,整个大明上上下下就没有什么干净的地方。想做点事情,就得防着人家从中掣肘,而具体的做法,无非就是用他想要的东西把他的嘴堵上。 这么个世道之中,不是人人都能当海瑞。而海瑞,除非他能当皇帝,能独掌大权,或许还能还乾坤朗朗。否则,以他一个海瑞,也改变不了这个朝代什么。 ※※※ 时值傍晚,天色悄然暗了下来。行宫内掌起了灯,太子也已经在用晚膳了。陆准直到这个时候,才带着一身风尘,回到了这里。 “这位小公公,不知道张公公方不方便出来见一面?公公嘱咐卑职做的事情,卑职已经办好了。”陆准说这话的时候,自然没有忘记了递过去一些犒劳。 守门的小宦官自然很想赚这银子,但此时……张鲸正伺候太子用晚膳,哪里能脱得开身呢?犹豫拉扯之间,张鲸从屋中走了出来。 “吵什么?”张鲸压低了声音,对小宦官呵斥道,“搅了殿下用晚膳,要你的脑袋!” 宫中等级森严,张鲸一吓唬之下,小宦官立马噤若寒蝉,跪在地上哆嗦着不敢说话。 张鲸瞪了他几眼,这才转向了陆准,伸手接过他递上来的书,仔细的看了一眼封皮,又略翻了几页看看内容,方满意的点点头道:“陆大人办事果然得力,放心吧,咱家自会在殿下跟前多提提大人的名字的!” “那就多谢公公了!”忙了一大圈,陆准自然是为了能够让张鲸多在太子面前多提提自己,但刚刚他的想法仅此而已,在得知张鲸正在伺候太子用餐的时候,就不禁有了些别的想法。他摸了摸袖中的纸包,定了定心思,笑着对张鲸打听道,“公公,卑职听您说,殿下正在用晚膳?不知道南都的菜色太子可吃得惯吗?” 陆准这是明知故问。 太子的饮食自然是不能马虎的,走到哪儿就用哪儿的厨子,那绝不是天家的做法。任何一个厨子,想要做东西给天家,那都得让人把祖宗十八代翻一遍,再交出祖传的秘方才行。否则,根本就没有这个资格。 南都官员们自然也想要跟太子殿下套近乎,把南都最好的厨子推荐给太子。但不通人情的高老先生等一众先生却觉得,守陵是很郑重的事情,读书就更应该是苦读才行,更何况,身为当朝储君,应该素行勤俭,而不该骄奢淫逸。宫中带来的厨子就足够伺候太子殿下了,不需要再进什么花样百出的食物。 所以,这么一来,太子能够选择的菜色就少得多的多了。宫中带来的厨子生怕太子吃哪样菜吃得顺了口,不论季节、不管有没有材料就要逼着他们做出来,所以一般都会选择比较稳妥的菜,也绝不会让太子觉得哪一道特别好吃。这是宫廷御厨的惯例了,代代相传。 所以若说太子吃不吃得惯南都菜,这根本不需要问,他压根儿也没吃到。若说太子吃不吃得惯宫中的菜,别说没那么好吃,就算真的好吃,天天吃也该吃腻了。 张鲸没有考虑这么多,他的心思全在太子身上。这些时日以来,太子课业繁重,没什么精神,对着重复的菜色更加没有胃口,小小年纪,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居然渐渐消瘦下来,实在是让他很是着急。 听陆准问起,他就随口答复道:“哪有什么本地的菜色?若是有也就好了!大概还能多吃些。宫里伺候的那些厨子实在是可恶,出了宫就不供奉的那么殷勤了,做出来的东西,别说殿下,就是……唉,说这些干什么?行了,陆大人,殿下今儿个肯定没心思见你。用罢了膳,稍稍休息一会儿就要做功课了,是高老先生留下的课业,可不敢耽误了。你还是早早回去吧,咱家也要进去伺候着了!” “别啊,公公!”陆准见他转身,急忙上前拉扯,“失礼,失礼,公共莫怪!”陆准冲着张鲸躬了躬身,笑道,“不瞒公公说,殿下驻跸在此,又恰逢梅指挥使抱病在家休养。卑职身为孝陵卫指挥同知,深感责任重大,每日寻岗查哨,生恐有疏漏之处,也极少进城了。今日为了那本书,卑职才进了城,这不,寻到了一样糕点,在南都很是有名气。既然太子殿下不曾尝试过南都的美味,卑职想,公公是否愿意替卑职进献?” “哦?有这种事情?快拿来看看!”张鲸正为太子吃饭的事情发愁,陆准便适时奉上糕点,这就好比想瞌睡就来了枕头,当然是连忙要他拿出来看。 陆准从袖子里取出纸包,打开来让张鲸看,张鲸一看之下,顿时就挪不开眼睛了。伸手拿了一块儿,放在口中咀嚼品味。 “这个叫梅花糕!是南都很有名气的糕点。其形如梅花,入口甜而不腻、软脆适中、回味无穷。当然比不上宫廷御点,但给殿下换换口味也很是不错嘛!”陆准见他吃得眯起眼睛,显然很是满意的样子,便进言道,“卑职当时买的时候,还是刚出锅的,直烫手。这天气不算冷,卑职又贴身放着,故而还有余温,这会儿吃正好!” 张鲸当即笑着夸奖道:“不错,真不错。陆大人,你放心,待会儿咱家一定会在殿下面前多多替你美言的!若是吃好了,当然也有你的一份儿功劳。” “那就多谢张公公了。”陆准当即感谢道,“如此,卑职就不打扰了,这包点心还望公公代为奉上。” ------------ 第276章 受罚 陆准在太子面前邀宠,不过是进了一本书和一包糕点罢了,不过几串铜板就买的到的东西,他自己不在意,可在食欲全无,生活乏味的太子眼中,却是上上的好臣子了。不像那些整天就知道逼着他背皇明祖训的家伙,一个个无趣透了。 点心吃过了,觉得比御厨做得好吃多了,那自然是还想再吃的。孝陵卫诸事平静,看上去也不存在什么隐患,陆准倒乐得哄他高兴,便经常到城里去给他弄点儿新鲜东西吃。 北地之人,往往难以享受南地的种种美食的好处,这是因为生活环境有所不同,难免有水土不服之疾的缘故。但这又不是拿他当主食来吃,每天换着花样的尝试各种各样的新东西,那叫尝个新鲜。非但不可能感到不适,反而是越吃越想吃。 太子被这美食给勾得,在行宫中根本就是坐不住了!甚至在陆准早上前来例行请安的时候,破例召见了他。 “怀远将军,孝陵卫指挥同知,臣,陆准,叩见太子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这里所说的‘怀远将军’是陆准的散官加衔。与唐宋时不同的是,明代的散官地位已经是不如以前,按照官职授予。 比如陆准这个从三品的孝陵卫指挥同知,初次授予本官职时,即同时赐予怀远将军的散官之称;初次考察称职时,则赐予升授的散官定远将军之称;再次考察功勋显著时,再赐予加授的散官安远将军之称。平常所说的‘特进荣禄大夫’、‘特进光禄大夫’之类的,也是散官中的职称。 六岁的太子殿下在椅子上高坐,年纪虽然小,但皇家血裔确实身带着高贵的气质。这也就是人常说的‘三代为官作宦,方知穿衣吃饭’,一夜之间出现一个暴发户,三代人才能培养出一个贵族,身上的气质绝对不是普通人家可以比拟的。 只见他稳稳地坐着,轻轻抬了抬手,吩咐道:“陆大人请平身!大伴,给陆大人看座。” “臣愧不敢当,谢殿下!”陆准谢过太子,在张鲸搬来的凳子上坐下来,随后便等着太子发话。 而小太子则看着陆准入神,大大的眼睛忽闪忽闪的,也不知道到底是在想些什么。 陆准任由他审视了半天,以至于从未在君前奏对过的陆准都不禁被这孩子看得心里头发毛的时候,太子才终于将目光收了回去,对陆准露出了天真的一笑,随后说道:“卿近来托大伴进献给本宫的点心,本宫觉得很是受用,一直没有机会当面道谢,实在是太失礼了。” 陆准连忙起身推辞道:“臣是大明的臣子,侍奉天家本就是臣的本分,些许点心,能够让殿下觉得受用,或许还能博殿下展颜一笑,就已经是臣求之不得的事情了。殿下若是称谢,那便是折煞微臣了。” 小太子示意陆准重新坐下,看着他诚惶诚恐的样子,脸上不禁满满的露出孩童独有的天真之色。他平日里接触的最多的是身边的宦官,而接触的第二多的就是各种各样的教授他课业的师父,接见武臣的机会是几乎没有的,所以对陆准很是好奇。见他并非是先生们所描述的那般‘粗鲁、嗜杀、不懂礼仪’的武将,便愈发来了兴趣,一时间也就忘记了什么礼仪之类的事情,不免才露出了孩子的秉性。 他颇有些天真的对陆准说道:“本宫在京城时曾听父皇说起过你,父皇说,你一门簪缨,两位兄长皆为天子门生。而你自己为守御太祖陵寝,更是几次都险些将性命赔上,是大明的忠臣良将。但本宫今日看你,这么瘦弱,怕是连高老先生那样硬朗的文臣发起怒来你都不是对手吧?又怎么做得将军?” “额……”陆准不禁被他问得一愣,眼神看向张鲸,张鲸自然也是一脸的惊愕。 任是谁也不可能想到,小太子竟然会问出这样的问题来。若不是他年纪小,说的这话大概只能当个笑话听听的话,陆准甚至都要觉得是不是朝廷对他有什么意见了。 他的确身材瘦弱,个头又不高,等闲看上去的确有些弱不禁风的感觉。但平日里,没有人会真的傻到觉得他弱不禁风,因为人总是有气场在身周的,不用什么会望气之术的神人,就算是普通人,也能够隐隐约约的感觉到其他人身上的气场。若是他发火儿的时候,毫不掩饰的杀气四溢,固然是比不得百战疆场的将士,但那股亡命之徒的气质,比起没玩儿过刀的文人还是要强的多得多的。 太子面前,他可是不敢随随便便就露出杀气来,万一把小太子给吓着了,那可不是好玩儿的。 犹豫了片刻,他回答道:“回殿下,臣是世职武官,虽然是长得瘦弱一些,但却也知道‘文不爱财,武不惜死’的道理。臣一身别无长物,但有一片赤胆忠心,可昭日月。” 这种回答在小太子的眼中,那就跟压根儿没有回答是一个样子。但孩子的思维跳脱,这边刚刚还想着问陆准长得瘦弱怎么带兵的事情,那边就又想起了吃的。 想起吃的,那可谓是一发不可收拾了。连忙问了起来,“不知卿进献的点心等物是从何处购得,本宫可以亲自去尝尝吗?” “这……”陆准宁可跟他继续谈论前一个话题,也没法接这句话。人人都知道,高拱等人是不会允许太子轻易离开行宫的,更遑论跑到街上去跟市井小民凑合到一块儿?万一要是出什么事情,那还了得? 陆准有意不答应,可是他进献那些东西就是为了哄太子高兴。万一要是拒绝了,让太子的兴奋化作一片泡影,到时候发了脾气,记了仇,那不是前功尽弃了吗? 正犹豫间,一心为太子考虑的张鲸开口了,“陆大人,行与不行的,你倒是给个痛快话儿啊!殿下还等着呢!”见陆准继续沉默不言,他忍不住教训道,“陆大人,不是咱家说你,你是大明的臣子,太子殿下可是半君之尊,有令你难道还敢不听?抗命不遵的罪过,你应该是清楚的吧?也不过就是出去转转而已,有什么大不了的?有你护持着,难道还会有什么闪失不成?” 张鲸这么说话,可是把陆准的进退之路通通都堵死了。陆准心知他是也想要在太子面前邀宠,这才如此说话。而以后万一要是有谁怪罪下来,他张鲸就可以从容的将一切的责任通通都推到陆准的身上。就说是他蛊惑太子轻出,到时候一退六二五,自己干干净净,却把陆准置于了众矢之的。 往日里收银子的时候你怎么不想着我呢?这等坏事倒是不落下我!陆准心里这个恨,早在心里头骂死了这阉货,但此时最要紧的事情当然不是怎么搪塞,而只能是行缓兵之计了。想到这儿,陆准不禁在心中冷笑。 我让你个阉货狂!任你千条妙计,我有一定之规,让你玩儿过我,我还混不混了? “殿下既然有令,臣自然莫敢不从。但俗语有云,好饭不怕晚。臣身担保护殿下安全的重责,不敢轻易将太子置于险地。还请太子宽限个三五日,待臣准备一番,再奉请出行!” 太子听说只需要三五日,这便开心了,忙忙的答应下来,生怕陆准反悔了不带他出去玩儿了似的。 但张鲸却是看着陆准,目光有些不善起来。 三五日,解释多着呢! 三天或五天,当然叫三五日。八天、十五天,也叫三五日。一月零五天,也叫三五日。三五日的解释多了去了,陆准能够找到的搪塞的话也多了去了。 奈何太子已经答应下来了,而且正在兴头上,八成听不进什么谗言。张鲸身为宦官,身体残缺不全,较之常人更为小心眼,容易记仇。此时全然忘了陆准的好处,只知道他没有顺应自己的意思办事,实在可恨。但也只能暂且将事情忍下,想着留待日后再报复。 不过,等到陆准告退而出后不久,奉命教授太子的高拱前来授课的时候,张鲸便是眼前一亮,有了主意! ※※※ 俗话说得好,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但小人可不遵守这个定律,他们如果有仇,一般是当场就报了。事后找补,也很容易在极短的时间内抓住机会,这仇时刻记在心中,随时随地就把仇给报了。这叫‘小人报仇,没早没晚’。 就像张鲸,陆准前脚离开,回到宅中,还没歇口气,就又被人传进了行宫。而这一次,就够他倒霉的了。等到日暮西垂,终于从行宫回来的时候,他的两条腿都快不是自己的了。 说起陆准在行宫内的遭遇,扶着他回来的邵开河、邵化海兄弟两个眼中满是激愤。 “……那本闲书原就是宦官讲给太子殿下听的,跟三爷有什么关系了?三爷就跑了个腿儿,被那酸儒罚在陵前跪了整整一日,有这样的道理吗……” “行了!”陆准喝止了邵化海愤愤然口无遮拦的言辞,嘱咐道,“今天的事情,不准你们肆意报复,知不知道?高老先生那是让人当刀使了!为人耿介不是错,担心殿下也不是错,那些阉竖才是该死的!王八蛋,今儿个折腾老子,早晚有他还给老子的时候!行了,就当没有这回事儿!我刚才忘了说了,你派人去给丁禹州及各千户所送个信儿,就说我说的,不准他们在这个时候给老子惹事!闹出事情,有一个算一个,老子统统饶不了他们!” 邵化海即便不愿意,但陆准的话是已经说出来了,断然没有收回去的道理,他再不能理解,也只有点头遵命,“是,卑职这就去办。” 房门关紧,屋中归于平静。陆准以手抚额,长长的叹了一口气,两条腿酸麻得厉害,骨头仿佛都在叫嚣着疼,让他的心情实在是好不起来。 “你这不是自讨苦吃吗?”这个时候能在屋中的人也就只有冯谦一个了,他同样叹了口气,见陆准很是难受却又兀自苦撑着的样子,心里难受的很。打开门,派人去找张行简要了伤药,回到屋中一边给陆准上药,一边埋怨他道,“要我说,你不买那本书,不就没这些事情了吗?” “未必!总是我得罪了人吧……”陆准闭着双目养神,眉头紧紧皱起,“这世上,最知道翻脸不认人的就是那些个阉货。但凡是一丁点儿让他们不舒服了,转手就在背后捅你刀子。你说,殿下要出行,我能轻易答应吗?那是多大的事情?结果就因为没有遂了那阉货的意思,他在高老先生讲书的时候,故意把禹鼎志放在了殿下的桌面上,让高老先生看见。要不是我是真的不学无术,那书里头写的什么我还没有宦官知道得多呢,怕是高老先生没那么容易饶了我!” “殿下什么反应?”冯谦关心的不是张鲸如何,而是太子如何。 陆准愁眉不展,随口道:“还能如何?我认了罪,说书是我到街上买的,是张鲸让我买的,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是殿下要那书。殿下就顺势把责任推到我们两个头上,说他什么都不知道,无辜极了。” “嘿,这可不是什么……明君做派啊!”冯谦随口评议。 “哼,为君者不都一个样子吗?”陆准摇头道,“殿下如何我倒是不在意。凉薄固然是凉薄了些,但我为他背黑锅他未必不知道,日后肯定会有补偿的。” “可按你的说法,你可把张鲸给得罪死了!那些人能结交还是结交得好,做糖不甜做醋酸的家伙,得罪他们划不来的。” “我知道。”陆准睁开眼睛,目光直直的望着头顶的房梁,话锋陡然一转,“我肯定不会白白的吃这么一个亏就是了,我是在陵前跪了一整天,他则不过是挨了一顿骂,这可不能算是扯平!” ------------ 第277章 大胆 太子行馆内,此时已然是到了用晚餐的时间。这段时间以来,小太子早就被陆准带来的各种各样的精致点心、菜品给勾出了馋虫,更喂刁了嘴巴。看着宫内御厨做出来的东西,就觉得索然无味。而眼看着桌上的菜都凉了,天色也渐渐的黑了下来,可照例该供奉过来的种种点心,却没有照例被陆准送到他的面前来。 “殿下……殿下?殿下,您喜欢吃什么,内臣派人给您做就是了,您可不能什么都不吃啊!”身为太子身边的宦官头儿,张鲸的责任就是照顾好太子的饮食起居。原本就因为课业繁重、饮食难以如愿而日渐消瘦下来的太子,眼看着刚刚才被提起食欲没几天,就又没有了用餐的心思,这让他如何能够不担心呢? 太子没有被张鲸的话说动,他虽然年幼,却也知道御厨敷衍的意思。但就连皇帝也难以让这些积弊已久的微末小吏改变他们的陋习陋规,他一个小太子又有什么办法好想呢? 馔食难以如愿,小太子当然就想起了陆准的好来。而想起了陆准,就不禁想起了今日高老先生发火的骇人样子。即便他是太子,也毕竟还是孩子,高老先生固然不敢真的冲他动口动手,但冲着旁人的一通发作也将他吓得不轻。 高拱到底还是有理智在,太子是他不能碰触的半君之尊,张鲸不过是一个太监,但却是太子的大伴,从京城而来照顾太子的,轻易也不好越过太子去处置他。免得将太子束缚太过,成了又一个当今圣上那样没有龙威的皇帝就不美了。而放眼周边,能够用来发作的就只有陆准,那个时候,高拱急于倾泻怒火,拉拢小小的陆家这件事情自然就要靠边站。这才有了堂堂指挥同知被一个致仕的阁老给严厉处罚,在孝陵享殿外跪了整整一天的事情。 要不说大明的武官也实在是没有地位,不说陆准,就连戚继光那样的名将,在文臣眼中又是什么了?上杆子给人家做门生,人家还未必肯收你呢! “不知道陆卿现在如何了。”太子轻声念叨了一句,想起陆准,想起点心,也想起了那本被高拱没收掉的还没来得及看完的《禹鼎志》。 张鲸就站在太子身边,太子的话他当然是一个字都没有落下,全都进了耳朵。 而在听到太子提起陆准的时候,他便心道了一声‘不好’。 按说,太监虽然是最为记仇的群体,但今天的事情,原本就是张鲸为了报复陆准没有顺从他的意思而想出来的一个计策。现如今陆准已经受到了高拱的处罚,想来,高拱心中对陆准会有那么一个疙瘩,而陆准自己也吃了大苦头,张鲸的不满也就随之消掉了。但他可不认为现在让太子见到他是什么好事情! 如果陆准如法炮制,也在太子面前给自己下绊子的话,那他张鲸自然是未必会怕,但到底还是很麻烦的事情。不就是出去转转吗?不就是几样有趣的点心吗?有什么大不了的?你陆准可以的事情,我张鲸也未必不能啊! 心中如是转着念头,张鲸的嘴上可不曾慢了半分,几乎是太子的话音刚刚落地,他便接起话茬儿回答说:“殿下,内臣派人去打听过了,陆大人是武人,身体康健着呢!不过也就是多跪了一会儿罢了,这会儿已经回府了,半点儿大碍都没有的!” 张鲸这话就是在给陆准下绊子,既然是身体没有大碍,那例行的点心总要按时送过来吧!没有按时送过来,这不是他把太子给忘了,就是他对太子心存怨怼,认为今天的事情很委屈,所以才故意不来。无论是这两个可能之中的哪一个,都足以让小太子对他很不满意了。 太子虽然没有完全听出张鲸的弦外之音,但毕竟是天家子嗣,平日里就总是听高拱等人给他讲帝王心术,所以即便没有完全听懂,也还是听懂了一部分的,而就是这一部分,也让太子不禁皱了皱眉头。 张鲸看时机恰到好处,连忙补充道:“殿下,您是不是想吃那些点心了?若是这样的话,内臣倒是有一个办法,不如,我们趁着还没有宵禁,进城去吃上一些,只要赶在宵禁之前出城往回走,想来也没有什么大事的。” 张鲸此举不可谓不是胆大包天了,蛊惑太子出行,万一要是出什么事情,那可是要掉脑袋的。但他此时为了邀宠,也是为了能够挑拨太子和陆准之间让他有些紧张的看似紧密的关系,也就当然顾不了那许多了。 “可以出去吗?”太子早就在这里呆得腻了,就想着能出去转一转呢,听张鲸这么一说,当然就来了精神,但随即,他又不自觉地想到了陆准,“可是陆卿不是说,要好好准备一下吗?” “殿下,那不过是托辞罢了!”张鲸对太子说道,继续孜孜不倦的致力于挑拨二者之间的关系,“您想啊,不过是给您买了一本闲书,他都被高老先生那般处罚了。要是再护着您出去,那又要受怎样的处罚?内臣是您贴身的奴仆,自然事事都先替您考虑。但陆准那样的外臣,最先考虑的到底还是他自己。殿下,若是想出去咱们要快点儿了,否则,宵禁前若是赶不出城来,那今晚就势必回不来了。若是因此耽误了明天的晨课,内臣也担不起这个责任的。” “哦,那我们快走!”太子兴冲冲的就要走,被张鲸拉住,更换下了一身十分惹人瞩目的太子服饰。 ※※※ 白天被人折腾了一通,陆准的心情不太好,晚上就休息得早了些,但躺在床上却翻来覆去的折腾着睡不着。 轮值的邵化海接到陵内传出的消息,事情很急,但陆准已经休息了,心情不好的样子,他也不敢轻易去打扰,只得去向冯谦讨个办法。 冯谦办公的地方就是陆准的内书房,而内外书房和陆准的卧房也仅仅就隔了一个堂屋而已,那边悉悉索索的声音自然吵到了睡不着觉的陆准,忍了一小会儿之后,他便再忍不住,翻身而起直冲冲的朝着内书房而去了。 “这么晚了,吵什么?”陆准身上只搭了一件单衣披在肩头,进屋后就在他的竹躺椅上坐了下来,眯眯眼睛,皱着眉头对两人扰人清梦的行为表示了不满。 “哦,说了点儿不要紧的事情。”冯谦对他笑笑,抬手对邵化海比了个手势,吩咐道,“你先吩咐下去吧,就照我说的办。三爷这里,我自然会有解释。” 邵化海看了陆准一眼,见他状态着实不好,也不敢再多做打扰,当即退出去出传话。 等到邵化海从外头把门关上,脚步声也渐渐听不到了,陆准这才打了个哈欠,无精打采的随口问道:“什么事啊?” 冯谦坐下来,淡淡的笑道:“你都不知道是什么事,刚刚就不拦着点儿?万一我要是把你给卖了……” “你记着别把自己卖了就成。”陆准打断了他的调侃,如是回应道。 冯谦笑了笑,不再调侃他,聊起了刚刚邵化海跟他说的正经事情,“是陵内传来的消息,张鲸带着太子殿下白龙鱼服,要去吃南都城的点心,被丁禹州带人给拦在了皇陵门口。丁禹州那边拖延着,派人来问你怎么办。” “你说什么?张鲸带着太子要进城去?这真是耗子骑在猫背上——好大的胆子啊!白龙鱼服,易遭群虾戏,这么个道理,殿下不懂,张鲸也不懂吗?”陆准从前也不是没有跟宦官打过交道,但张鲸这样的宦官也实在是太让人头疼了一些吧?消停一下,好好过日子不行吗?为什么非得搞出这样或是那样的破事来? “还不是你敷衍人家!”冯谦说道,“你若是当日答应下来,哪怕是选定了日子呢,起码太子就能知道你是真心实意答应了他的。可你呢?拖延、敷衍,张鲸自然要向太子表现,让太子知道,他张鲸比起你陆准而言,不知道是忠诚了多少倍!你不愿意担这个责任,你怕了高拱,但他张鲸不怕!” “他脑袋让驴踢了他!”陆准忍不住骂道,“若是太子在外面出了什么事情,他担得起这个责任?到时候,再把什么祸水都灌到咱们孝陵卫身上来!阉货,这真是……要不是他是宫里的,老子真想一刀劈了他。” “哎!你可别冲动!”冯谦适时地拦了一把,对他解释道,“我已经让化海去传令了,命令丁禹州继续周旋着,另外派人去城中将事情告知给高老先生。到时候,让高老先生也好好的看一看,那张鲸到底是个什么货色!” “这法子……”陆准想了想,不禁觉得有些顾虑,“你不是说,张鲸这种人,最好还是不要得罪狠了吗?怎么又转了性子了?通报给高老先生,这才叫把人得罪死了呢!” “得罪他的又不是你,你怕什么?”冯谦笑道,“我已经让邵化海派人转告丁禹州了,让他到时候把事情担下来。张鲸要是为难他,你自然可以帮他一把,那是你的人,想动,也得经过你啊!可如果让张鲸把矛头直接指向你了,那可就连一个转圜的余地都没有了,到时候,未免进退不自如!” “嗯,你想的总能比我想的深远,我就说嘛,我反对什么啊?你什么都想到了,那当然是听你的喽!”陆准说着,想到张鲸见到高拱之后的样子,心中就不禁觉得畅快多了。站起身来,抻了个懒腰,打着哈欠道,“我睡觉去,再有什么事情,你替我办了就算了,不用跟我说。” ※※※ 丁禹州身负重任,在陆准的百般叮嘱之下当然不敢轻忽。再加上张鲸狗仗人势,压根儿没想到有人敢于拦住他和太子的路,所以就没有刻意避开守卫,直直的就撞在了岗哨上,岗哨则当即通知了按照惯例正在巡查的丁禹州。 白天的时候,陆准当众被高拱好一通骂,还罚跪了一整天,作为陆准的死忠,丁禹州当时恨不得冲上去直接把高拱那个老东西给一刀劈了算了。但碍于陆准不允许他这么做,他也只得把这口气给忍了下来。 陆准回家之后,吩咐邵化海传令,不准任何人因为此事而再生事端,丁禹州更是不得不忍气吞声,但从传令的亲兵口中,他也大略打听到了陆准对此事的态度。始作俑者并非是高拱,高拱只是被人所利用了而已。真正该对此事负责的人是太子身边的阉竖张鲸。 这么一来,丁禹州看张鲸的眼神都不对劲儿了。怎么看,他就怎么像是英宗朝的王振、武宗朝的刘瑾,整个一个祸国殃民的面相。 而在得知张鲸蛊惑太子出行之后,他更是差点儿连陆准的命令都顾不得了。心里蹭蹭的冒火,就觉得这阉竖肯定是想要借机害自己,害孝陵卫,当然也是害陆准。好在他终究也是一方的主事人,冲动归冲动,理智还是有的。他这边儿忙不迭的想出了各种各样的托辞借口来,拖延着太子和张鲸的行动,一边又派了人去陵外,把事情报给陆准知道,寻求一个解决的办法。 很快,他派去的人就带了‘陆准’的命令回来,有了陆准的吩咐,他也就找到了主心骨。更加大胆的和对方周旋,拖延着时间。而正当张鲸忍无可忍,就要带着太子硬闯了的时候,高拱适时的赶到了。 高拱当时听了陆准派来的亲兵的说法,可谓是震惊至极。为了不耽误了前来阻拦太子,他以老迈之躯,甚至是骑着快马而来的,一把老骨头差点儿颠散了。 当然,当时,他心中还是存有疑虑的。但此刻,事实就摆在眼前,这位素行耿介、自视甚高的老大人,当场就差点儿被气得背过气去,心中怒火腾腾燃烧。 ------------ 第278章 白龙鱼服 太子微服出行,因为高拱的缘故而未能成事,心中自然大有埋怨。尤其是对阻拦他的丁禹州,简直是恨上了,一心想着肯定就是这个小人跟高拱告状。但眼前却没有发作的机会,因为原本晚上应该太子自行温习课业、做各位先生留下的功课的时间被高拱占用了。 “殿下,老夫今日要给殿下讲一则故事。”高拱端坐在侧,脸色不愉,但还是尽量用和缓的语气跟太子说话。这孩子毕竟还太小,如果他真的对其发了脾气,那搞不好会吓到他的。高拱虽然是个急脾气,又性子耿介,但身为进士出身的大学士,他并非是不道理的。 太子年纪尚幼,畏惧素来严厉的高拱,当即只能将对旁人的不满放下,对高拱说道:“老先生请讲,学生洗耳恭听。” 高拱点点头,给太子讲道:“这是西汉儒士刘向所著的说苑中的一篇正谏里面提到的故事,故事说,曾经,天上有一条由玉帝豢养的白龙从天上降临到人间的池塘中,化作了一尾鱼。恰巧,有一位名叫豫且的渔夫正在捕鱼,就用鱼叉射中了它的眼睛。白龙痛极,飞上天庭,向玉帝告状。玉帝问他说,‘那渔夫用鱼叉射中你的眼睛的时候,你是什么样子?’白龙回答说,‘我当时投身在池塘之中,幻化做了一条鱼。’玉帝说:‘鱼被渔夫用鱼叉射中那是天理应当的事情,又怎么能够因此而责怪渔夫呢?’要知道,那白龙是玉帝豢养的珍物,如果以本身现世,一个小小的渔夫,卑贱如奴隶般的人,怎么可能敢于对它动手?只因为白龙化作了鱼,渔夫认不清楚,这才遭此大祸!殿下,您可知道老夫这则故事讲的是什么意思吗?” 太子少年聪慧,且高拱的这则故事已经再显而易见不过了,他又怎么可能没有听明白?当即回答说:“高老先生,这次是学生错了,学生保证,再不会做如此荒诞的事情了。” 高拱的脸色这才好看了一些,点头道:“殿下是皇家血裔,本就天资过人,一点就透。但唯有这个玩耍的心思,却万万是不能要的啊!殿下今日是殿下,但待日后,总会登临九五,要承担这万顷江山之重。若不趁此时多多学习圣人教化之道,修炼帝王心术,日后又如何管束天下臣民?如何承继我大明江山啊?殿下,老夫的话,您可记清了?” “老先生放心,学生都记清楚了。”太子此时表现得一点儿都不像是刚刚还要急着出行馆的孩童,反倒是像是个听话懂事的小学生一般。这样的表现,自然让高拱很是满意。 只见高拱站起身来,对着太子揖礼,而后说道:“殿下能雅纳人言,自然是最好的事情。只要殿下记住今天的事情,记住老夫对殿下讲起的‘白龙鱼服,见困豫且’的故事,老夫今夜便没有白白的忙活一场了!” 高拱不多加逗留,向太子告辞出屋,便见到了在屋外随时听命伺候的张鲸等一众宦官,可就没那么好的脾气了,厉声将所有人都斥责了一番,并要他们去默背《孝经》,修习礼义,并扬言要逐个考察。 这么一来,深知这位老先生性格的张鲸等人都是满口苦涩,却又只能拼命地磕头,不敢有半字顶撞。 ※※※ 在出行不得,却又受了一番教育之后,太子对于出行这件事情就暂时变得兴致缺缺了。同时,由于张鲸等人在耳边所进的谗言,他也渐渐地对阻挠他出行的丁禹州,和据说是丁禹州背后黑手的陆准变得不冷不热。 这样的转变让张鲸十分欣喜,太监嘛,得失全都系于主上一身,除了邀宠之外,也没有什么旁的办法。自然是不愿意看到任何人在主子面前比自己更得宠了,将出露苗头的陆准踩下去,正是他这些时日以来最想做的事情。 但在此之后,他的心思又再一次的活泛了起来。 经过《禹鼎志》那件事情之后,陆准似乎是真的被高拱给收拾怕了一般,虽然每天例行的请安还是继续,但再也没有要面见太子,亦或是呈献一些好吃的、好玩的的时候了。 当然,事实的真相绝不是陆准怕了。不过是小小的波折,还不至于谈得上让他害怕。他之所以如此,完全就是听了冯谦的建议。 他献殷勤已经受到了张鲸等人的排斥,这条路,再怎么走,也绝对没有太监们整日在太子身边走得那样顺畅。陆准是个武官,武官就该做好武官的事情。至于怎样得到太子殿下的青眼,那要细细的寻找机会,而不是眼巴巴的像个纯粹的弄臣一样贴上去。那样,很难能够达到真正好的效果。而且,一旦让张鲸等人不满起来,他们很可能只需要一句话,就能毁掉陆准所有的努力。 所以,陆准此时是蛰伏起来了,静静地等待着时机。但让他没有想到的是,很多东西都遵循一个道理‘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仅仅等待了小半月之后,一个大大的机遇就迫不及待的砸在了陆准的脑袋上。只不过,这机遇来得太过惊悚了一些,以至于陆准在刚刚知道的时候,是先惊后怒,而后又惊又怒,几次反复过后,让他恨不得不要这次机会,过回他太太平平的日子。 但不可否认的是,陆准之所以能够飞黄腾达,都要全赖于这一次的机会。掌握了孝陵卫,这是打下了陆准在朝堂上的基本盘,而这一次机会,便是他在朝堂上真真正正崭露头角、获得后来的万历皇帝信赖的开始。 ※※※ 太监嘛,都是一群身体不健全,而思想又异于常人的人。想要向上爬,就必须使劲踩别人,又必须使劲讨好自己的主子。 陆准小半月不曾进献美食,让太子殿下对于不可口的菜色愈发的厌烦。小孩子,总是喜欢一些新鲜的吃食,有挑食的毛病实在是太正常不过了。尤其是在尝试过新鲜东西之后,再回过头吃旧的菜色,就怎么都觉得吃不下去。 食欲减退,身体更是消瘦。再加上天气转凉,由于缺乏抵抗力,过于劳累,再加上心情也不好,竟然就生了一场病。 虽然只是小小的感冒,但在没有抗生素的年代,那也是很需要好好调养的。因此,万历皇帝该学的课程就被上午推下午,今天推明天,推来推去,终于是感冒治好了,张鲸在担心之余却也找到了一个让太子可以出行馆冶游的好借口。 这个借口,那就是称病! “殿下,您若是想出去玩玩,那不妨由内臣给几位先生传个话。就说您现在还病着,早上起来觉得身体不舒服,让他们将今天的课程暂时取消掉。到时候,内臣陪着您出去玩上一天,吃点您喜欢的美味,也多买些新鲜玩意回来可好吗?” 太子当然是很希望可以成行的,但仅仅是兴奋了一瞬间,脸色就又垮了下来。皱着眉头说道:“可是上一次都被高老先生知道了,这一次岂不是也一样吗?若是再被那守卫通报了高老先生,他岂不是又要来给本宫说教吗?” “额,这个……”张鲸犹豫了一下,他当然知道,丁禹州是陆准的死忠,只听陆准一个人的招呼,如果陆准能够悄悄地给他们开方便之门的话,那么进出孝陵内外根本不会有人知道。可是,让他在太子面前推荐陆准,那是万万不能的! 而有些事情,就算他不提,太子自己也能想得到,果然,在没有听到张鲸回应之后,太子略一想,就想到了陆准,“大伴,你派人去寻陆卿来吧,想来,如果有陆卿作伴,就没有什么白龙鱼服的风险了。而且,本宫看,这附近的守卫都很听他的话,有他在,那些守卫们必不敢去跟高老先生打什么小报告。” 张鲸一听太子提到陆准,顿时就急了,连忙阻拦道:“殿下,不可啊!您别看宫中将陆大人传得如何英武,实际上,那就是个胆小怕事之人。为着高老先生责罚他在孝陵享殿对着太祖皇帝牌位跪了整整一日,他是被吓破了胆子了,您没见,这些时日,他都不曾主动求见,更不曾进献什么东西了吗?那就是被高老先生吓到了,才不敢如此的!这事情若是让他知道了,保准就会坏事儿!内臣敢保证,陆大人肯定会将此事告诉给高老先生,到时候,您可就出去不成了!” “那怎么办?”小太子顿时没了主意。 张鲸想了想,对太子说道:“有了!内臣有主意了!殿下,咱们这样……” ※※※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内书房里,陆准暴怒的扯住邵开河的衣领,怒目相视,直将邵开河吓得不住的哆嗦。 冯谦见状连忙上前解围,一手扯住陆准的手臂,拦劝道:“你这是干什么?事情又不是他做的,你就是打死他也没用不是吗?松手,哎呀,松手!” 在冯谦的坚持下,陆准缓缓将手松开,但兀自怒气不消,呼哧呼哧的喘着粗气。 冯谦担忧的看了他一眼,叹口气,对邵开河道:“你接着说,把事情原原本本的说一遍。” “是。”邵开河惊魂未定,机械的点头,将事情仔细说了一遍,“……原本是要去接老先生的马车,谁知道,张公公却突然说太子身体不舒服,今日就不接先生来延讲了,又说要亲自去跟老先生知会一声。那弁兵也是的,奉事极不严谨,被宦官怎么摆弄也不敢说个‘不’字。他说当时只看到张鲸和另一个小太监上了马车,根本没有注意到太子是什么时候上去的。等到了地方,才发现太子也在车上,那都已经进了城了。弁兵是咱孝陵卫的人,自然知道三爷的脾气,更知道孝陵卫的规矩,办差不力,奉事不谨,回来是免不了一顿板子,搞不好还要受些别的惩戒。便怎么都不肯让太子下车,硬是要再将太子送回来。太子哪里肯干?那两个宦官狗仗人势,看出弁兵也不敢在殿下面前太过放肆,当场就将他好一顿打,而后打发他回来了。那弁兵回来后就把事情跟丁大人讲了,丁大人自然不肯饶他,可罚过之后,更不敢将事情隐瞒下来,就……派人来通禀了……” “你说说,你说说老子养你们这群废物干什么吃的!”全部事情听完,陆准是暴跳如雷,指着邵开河的鼻子骂,“连个孩子都看不住!还说什么,啊?没看到殿下上车?屁话!殿下就算是孩子,那也不是飞天了遁地了隐着身了,怎么就能看不见?千叮咛万嘱咐,告诉你们千万千万别出事,千万千万用点心,你们呢?眉毛底下那两个窟窿眼长了是出气的吗?一群废物!” 尽管这事情其实跟邵开河没有太大的关系,但他也知道陆准的脾气,这个时候除了冯谦,谁敢轻易开口跟他申辩?听他骂起来,当即就跪在地上,俯身一句话都不敢多说。 等到陆准骂累了,气呼呼的坐下来,冯谦才上前劝道:“这些家伙原本也是该好好的修理一番了,但也不急于这一时。太子殿下轻出,身边只跟了两个宦官,全无半个护卫,这怎么能行?当务之急,是赶紧把太子殿下找回来才是!依我看,还是先派人去高老先生那里……” “不行!”陆准罕见的言辞果断的否定了冯谦的提议,“这帮废物就算再不成器,也还是我的兵。我教训归教训,但也绝不能把他们推到别人的刀口下面去!这事免谈!你想个办法,先把事情瞒住,我这就派人进城把太子请回来。” 冯谦心中很不同意陆准的做法,有心要劝,却也不知道怎么才能让他听进去,一时间一筹莫展。想着办法,心中却又不得不苦笑,陆准对他的部下,当真是骂归骂,打归打,但说护着也是真护着,那副护犊子的性格,真是让人将劝说的话都不好说出口。 ------------ 第279章 事态扩大 将闲杂人等打发出去,冯谦看着陆准固执的样子不禁叹气道:“陆准,现在咱们没有那么多的时间了。从南都城到孝陵卫,再从丁禹州那里把消息传到你这里来,中间的时间足够做很多事情。以往我都可以慢慢的给你讲道理,但现在咱们没有那么多时间慢慢处理了你懂吗?我希望你这次能听我的。” 陆准双目死死盯着冯谦的眼睛,试图从他的目光中看出退让的意思。但冯谦太了解他了,这个时候,只要让陆准抓到他一星半点退让的意思,陆准就一定会一意孤行,因此,即便陆准目光灼灼,但他却是丝毫不避不让,根本不给陆准任何机会。 终于,陆准收回目光,败下阵来,“好吧,就听你的。我不需要你的什么解释,但你得跟我保证,我的人,你得想办法保住他!他做出这样的事情,还是我没有教好,没有管束到位。我没有让下属替我负责任的习惯,这次也不能例外。” “好,我答应你。”冯谦点头,他知道,这是陆准的底线,如果现在他说做不到,那陆准就不会允许他采取行动了。只不过,直到现在,冯谦也无法预料到他看似稳妥的处置方式,将会引起怎样的一场轩然大波。 ※※※ 南都城内,陆准来过不少次这个地方,却还是第一次纵马飞奔。这是冯谦跟他说的,虽然有违规制,但却能充分体现出孝陵卫对于失职一事是真心实意的着急。 快马在任何人的拦截之下都未停住,一直到了高拱等人的住处,他这才勒住马缰,将缰绳随手一甩,在拴马桩上草草勒住,随即提着鞭子闯了进去。 “哎,你干什么的!”一个身着青布衣服的小厮上前拦他,被他甩手一鞭子抽得嗷嗷叫着,捂着伤口退闪到一旁。 外面的声音惊动了屋中的人,陆准走到滴水檐下的时候,高拱已经在两个门生的簇拥下步履威严的走了出来。 陆准上前便跪,脑袋‘咚咚’的磕在地上,听着声音都觉得牙根发酸。 高拱脾气暴躁,又是个很恃才傲物的文人,看见陆准这个小小的指挥同知连个名字都不递,直直的就往里闯的时候就已经是想要发火的了。可是人到了眼前,话都不说就这么‘砰砰’磕头,倒是把他给弄得懵了。 “陆准,你这是干什么?有什么事情站起来好好地回话。”高拱板着脸对陆准吩咐道。 陆准并不理会他的话,而是依旧自顾自的把脑袋往地上撞,口中不停地喊着,“老先生救我,老先生救我!” “救你?救你什么?”高拱被他弄得一头雾水,冷着声音厉喝道:“你现在求老夫也没有用!你总得先把事情说清楚了,该救你老夫自会救你,不该救你,你也不能逼迫老夫什么!你且站起身来,慢慢的说。” “是,卑职遵命。”陆准答应一声,这才从地上爬起来,而此时,他的额头已经撞得一片青紫,露出了淡淡的血色,再加上一路的风尘仆仆,看上去很是狼狈,“老先生容禀,卑职奉上官之命,代理掌管孝陵卫,无一日不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尤其是殿下驻跸之后,更是恪尽职守,容不得半分马虎。小半个月前,殿下曾向卑职问过,是否可以出行馆玩耍。卑职不过是个微末小官,凭什么敢和殿下顶撞了?当时含糊了几句便匆匆退下。谁料到,一天安心日子都没有过,也还没来得及跟您禀报一声,就出了殿下要闯关出陵的事情……” “那件事情不是已经过去了吗?还替他做什么?”高拱不解地打断他的话,追问道,“你是不是有什么旁的事情?不用拐弯抹角的,直接说就是了!” “是,是,卑职这就说。”陆准答应着,继续说道,“那次的事情之后,不就过了这么小半个月的时间嘛,卑职一直告诉下面的人要谨慎当差,可……可谁知道,这外盗好御,家贼难防啊!殿下身边的张公公骗过卑职手下那个蠢货,竟趁着来向几位先生禀报殿下身体不舒服今日歇课的事情的机会,偷偷地把太子殿下给送到了南都城里!” “什么!”高拱听到这里,真正是大吃一惊。小太子最近身体一直不是很好,他始终认为是水土不服的原因,曾亲眼看过太子的气色,也曾仔细问过郎中,对太子抱病一事他是深信不疑的,今天听说太子又病了,就没有半点儿怀疑的答应让他先行静养,可谁知道,竟然会出这样的事情。短暂的惊愕之后,所有的惊讶就又全部换成了澎湃的怒火,这一次就轮到陆准挨骂了,“你们这群废物!所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孝陵卫竟然如此不堪使用!连个大活人都看不住,大明太祖皇帝的陵寝怎么能放心交给你们这些废物!真是白费了朝廷的钱粮!不中用的东西,还不派人去找?” “卑职……卑职……”陆准状似焦急的磕巴了一阵,期期艾艾的说道,“卑职是孝陵卫指挥使,孝陵卫的兵怎么能轻易进南都城巡查?那不就……不就会起了误会了吗?而且……卑职的属下蠢归蠢,却是个忠心的,当时他发现殿下在车上的同时,就要将车赶回去,不让殿下在南都城下车。可谁知道,那张鲸他……他假借殿下的名义,将卑职的属下一顿打。卑职的属下不敢还手,被他打得那叫一个惨啊!” “阉竖!祸国!”高拱听了陆准的这一番解释,心中对于孝陵卫的不满就没有刚刚那么大了。毕竟无论怎么说,真正的始作俑者都是张鲸那个宦官! 作为一个恃才傲物的文人,作为一个曾经做到阁老的文官,高拱连同为文官、同为阁老的其他人都看不起,就更加看不起身体残废的太监了。 太祖洪武皇帝提三尺剑平定天下,在立国之初,就鉴于汉唐宦官专权之祸,在皇宫门口树立了一块三尺高的铁牌,上面写着:内臣不得干预政事,犯者斩。而由于子孙不肖,出了一群懒得自己办事情,需要太监当眼睛的皇帝,才让宦官逐渐走上了历史舞台,甚至有了‘内相’这样的称呼,实在是荒唐至极!不可思议! 可想而知,原本就看不上宦官的高拱在听了陆准这样的描述之后,心中对于张鲸已经不再是看不上了,而是打心眼儿里的深深地厌恶,甚至是痛恨。 他一心想要捧出一位圣君来,那么作为圣君的标准是什么?亲贤臣而远小人!贤臣是谁?普天之下,除了他高拱再无旁人可以称得上这个词。至于小人,张鲸就是个例子,就是一个极好的例子! 现在太子还小,心性尚未稳定,如果让他受了张鲸这样的小人的影响的话,那后果简直是不可设想的。高拱一边想着,一边在心中已然是打定了主意,这一次的事情之后,他无论如何也一定要让张鲸这个阉竖从太子殿下的身边滚开。 当然,这些都还是以后要想的事情,他现在需要考虑的,就是陆准跟他提出的顾虑的事情了。 虽然高拱刚愎自用,恃才傲物,很多时候都是目空一切,目中无人的。但他还是知道,别说他现在仅仅就是以草民之身教导太子,便算是他曾经入阁为相的时候,也不能说调动军队到哪里就调动军队到哪里。 私自调动军队,在任何朝代都是谋反的大罪。高拱不傻,他当然知道陆准在顾虑什么。 孝陵卫进城找人,这根本就不现实。别说孝陵卫不能亲自调进城中。就算调进来了,以他们对于南都城的生疏程度来看,还不如派个老百姓去找利索呢! 想了想,高拱顿时有了主意,“陆准,你拿我的名帖,马上去一趟应天府衙门,把事情原原本本的告知应天府尹。跟他说,就说是老夫的意思,让他马上派出三班衙役,到街上去寻人。另外,你再去魏国公府上通个气,让他们也调动手中的兵力,全城寻找太子殿下的下落,一旦找到,不要轻易打草惊蛇。回来禀报老夫,老夫亲自去请驾!” “是,卑职这就去!”陆准答应一声,转身就要走,却被身后的人叫住了。 “你等等!”说话这人名叫陆树德,表字与成,嘉靖四十四年的进士,曾任严州推官、尚宝卿、太常少卿等职,在太子驻跸之前,他正在南都太仆寺做太仆卿,这一次也被委任为东宫讲官,和恩师高拱一起教授太子。对于座师对事情急躁的处置方式,他不能认同,因此劝谏道:“恩师,学生以为,此事涉及天家颜面,还是不宜声张的好。更何况,一旦事情搞大了,殿下真的在南都城出了什么事情,到时候可谓是追悔而莫及啊!” “哼,天家颜面?到底是颜面重要,还是安全重要?太子白龙鱼服,轻入险地,万一耽误了寻找,有什么不忍言说的事情发生,难道你能负责的了吗?听老夫的,你陆准,马上去办!” “是,卑职告退。”陆准不再耽搁,径自跑出门去,单脚踩上一侧的马镫,一手拉住缰绳,一手拌住马鞍,猛地用力,飞身上了马,挥鞭冲着应天府衙的方向而去。 ※※※ 正当整个南都城马上就要开始鸡飞狗跳、人心不安的时候,已经出来不短的时间了的小太子还在兴致勃勃的在街上到处转悠。昂扬的脑袋,再加上考究的穿着,走到哪里身上都散发出一股子的贵气。即便是在贵人颇多的南都城里,也不禁惹人注目。 但小太子和他身后的张鲸以及另外一位宦官则丝毫没有注意到他们已经被其他人关注很久了,张鲸和宦官的目光始终盯在小太子的身上没有动过,小太子的目光则流连在街头新奇的玩具、熙熙攘攘的人群和各式各样飘着香味儿的美食上面。 小太子一路走,一路看,一路不停地将各种商品在手中把玩。时不时地就要停下步子,看看这个,摸摸那个。他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多好玩的东西,玩心上来可就什么都顾不得了。 而正当他们走着的时候,街边上一个面摊旁,一个穿着应天府衙门衙役服饰的年轻人正对着他对面的府衙同僚抱怨着。 “也不知道哪个王八蛋传的瞎话,硬是说太子跑到咱南都城里头来了,你说这事儿,这邪门儿不邪门儿!太子是到过南都城啊,可连一天都没待过,出城就奔着孝陵那边去了。怎么可能就莫名其妙的出现在南都城里,还叫咱们去找,你说说这是不是闲的?” “我看未必!”同僚老神在在的说道,“文人们不是有这么一句话吗?叫‘空穴来风,未必无因’。你没听师父说嘛?孝陵卫这两年总是出事情,难保就不会出把太子弄丢了的事情!要不然,这事情还是跟师傅说说去,让他老人家帮忙算算这太子藏在什么地方。到时候咱们兄弟把人请回去,可不就能立个头功吗?到时候,赏下些什么东西也好啊!” “哎,你这话说的对!师父那卦算的是真准!”衙役立马同意了对方的话,“不过我听说啊,师父那样的功力,还只能算是刚刚才入门。比起领赏什么的,我还是更想让师父多教我两招厉害的,到时候,我也能修炼修炼。” “就你也想修炼?”同僚嗤笑一声道,“信罗道的人多了,能得到师父真传的可少之又少,你有什么啊?人家就把真本事教给你?还是想着怎么办好了差事,拿到赏银,这才是正理儿!” 衙役对此也不争辩,但心中却依旧惦记着学本事的事情。像他这样信罗道的人,在南都其实有很多,只不过,由于南都的重要性,没有哪个人敢明目张胆的做这种朝廷明令禁止的事情,都是暗地里进行的。像那两个试图去孝陵刨土的人,就是罗道的一员。 ------------ 第280章 鬼胎暗结 城中的风声鹤唳、鸡飞狗跳,仿佛并没有影响到小太子的心情。一整日下来,竟然没有哪个南都城的兵丁或是衙役幸运的遇到他一行三人。而与此同时,太子的兴致可以说是这些时日以来从未有过的高涨,张鲸看着,心中也很是高兴。而直到傍晚天色擦黑,张鲸这才有一些着急了。 “公子,咱们该回去用晚膳了。”张鲸弯下身子,在太子耳边轻声说道。 白天出来闲逛无所谓,但如果晚上还在外面闲逛,那安全就真的不好保证了。而且张鲸此时心中还是有一些顾虑的,他隐隐约约听到了街上有人在四处盘问关于一行三人的事情,因此也有意无意的在躲避着那些人。天色渐渐的晚了,谁又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万一要是被抓回去,那太子固然不会有什么大碍,可他就危险了啊! 他这么想着,脸上不禁露出急切的神色,希望太子可以答应自己的建议,结束这次微服出行。 但让他失望却又在情理之中的是,正在兴头上的太子并不想马上回去,“再转一会儿,天还早着呢!” “这……公子,天色不早了。”张鲸小心翼翼的对着太子劝说道,“您若是回去的晚了,小的肯定要受罚的,公子也不忍心看小的受罚不是?更何况,这次没有玩儿够,下一次,小的再陪您来玩儿就是了。但若是小的因此而受了罚,不能再服侍公子了,那下一次可就没有机会了啊!” 朱家血统,主要继承的是两种性格,其一为多疑,其二为冷血。太子虽小,但凉薄的秉性却早早的就显现出来了。他可不挂心张鲸到底会不会受罚,但对于张鲸所说的,如果他受了罚,不在自己身边伺候了,那日后想出来就不容易了。这句话,倒是很令他动容。 但想了想,到底还是玩儿心战胜了理智,不过,太子终究是让了一步,“那就在这里用晚膳吧,用完了晚膳就回去!” “这样……”张鲸有心再劝,但看到小太子有些不耐烦的神色了,便也只得答应下来,“是,小的这就安排,一定让您满意就是。” ※※※ 当年太祖大修南都城的时候,曾大规模整修了两座水关,以贯通南都的地下水系。这两座水关东西相对,便也以方位定名。 东水关位于南都城的东南部,是秦淮河流入南都城的入口,被称为十里秦淮河的龙头。而西水关则位于水西门城墙南侧,连接内外秦淮河,被称为十里秦淮河的龙尾。 这里要说的是西水关,在五代残唐的时候,被称为是‘下水门’,明初更名西水关。水关设有两道闸门,桥道和藏兵洞。城墙之下有进水巷道,用条石封住,防止敌人的“水鬼”潜水入城,城墙从两道水闸之间堆砌而成。 从六朝开始,西水关与东水关之间,秦淮河沿岸,就是文人荟萃、商贾云集的地方,以至于时至今日,依旧有‘六朝金粉地,十里秦淮河’的说法。而自此之后,与长江相连并设有码头的西水关的繁华程度更是渐渐超越了东水关,成为南都城最为繁忙的码头。 码头周边,除了脚行、货栈云集之外,自然也有配套的服务设施。商贾到此要住店,所以有了客栈,要吃饭,所以有了酒楼,商舶往来之际,岸上一排排的商铺更是鳞次栉比。而俗话说得好,衣食住行,光有食、住自然不行,因此还有了衣帽店、珠宝店、布庄等等。初次之外,可供玩乐的地方更是一点儿都不少。 而说起西关的酒楼,就不得不说一说当年的‘花月春风十六楼’了,这是南都城最有名气的十六家酒楼,都盘桓在西关附近。而被张鲸选中的一座,正是其中的醉仙楼。 曾有诗云:诏出金钱送酒垆,倚楼盛会集文儒。江头鱼藻新开宴,苑外莺花又赐餔。赵女酒翻歌扇湿,燕姬香袭舞裙纤。绣筵莫道知音少,司马能琴绝代无。 诗句中所描绘的,正是这处醉仙楼。 由于不吝啬赏赐,因此在正是饭口,人来人往最为匆忙拥挤的时候,太子由张鲸和另一个小宦官陪着,也占据了其中的一间雅座。但当小伙计传上茶来的时候,却被张鲸给拦下了。 小伙计是年纪虽小,资历可不低,已经在醉仙楼做了整整六年的跑堂。可以说,上至达官显贵,下至贩夫走卒,五行八作什么人都见过。因此,在张鲸刚一开口拦他,不叫他倒茶的时候,他并未怎么不乐意,反而是乐呵呵的应着景附和了两句,便打算退下去。 但正当他准备退下去的时候,张鲸却再一次叫住了他。 “你们这杯子怎么这么脏啊!还真有这茶,堂堂的醉仙楼,连一杯待客的茶水都泡不来吗?这还怎么开门做生意?” 这么一说,小伙计顿时不乐意了,“这位贵客,若是您嫌茶不好,那您尽可以自己带了茶叶来,小的给您泡了就是。若是嫌杯子不干净,那小的也自会给您换过。只是这醉仙楼的招牌是几代人传下来的,贵客看在招牌的份儿上,多担待些吧。” 许是小伙计说话时的语气不太好,也许是张鲸听他聒噪便有些厌烦了。反正这一句话说完,张鲸当时便勃然大怒,“你这是什么意思?难不成认定我是来砸你们的招牌的吗?茶不好,杯子不洁净,这都是实情,到你那里,怎么却成了有理的事情?我不跟你说,你去叫你们掌柜的过来!我还不信了,这大明的天下,什么时候轮到你这样的市井小民来撒野了?” 一句话算是捅了马蜂窝了,小伙计面上笑着,对张鲸说道:“好,这位贵客请稍待。掌柜是吧?小的这就去请。” 说罢再不管张鲸等人,自顾自的撩起帘子走了出去。等出到门外,走到楼梯口的时候,突然对着地面狠狠地啐了一口,“呸!什么东西!个娘娘腔也跟爷们儿冲大个儿……唉哟!唉哟,爷,对不住,对不住,实在是对不住……” 小伙计光顾着口中骂人,没有看清楚对面,被刚刚走上楼来的一个客人撞得跌倒在地。爬起身来看清了这人,便忙不迭的道歉。 这人名叫黄岐,虽然不是权贵,也不是勋戚,但在南都城的百姓们眼中,还是很有名气的。 有人说,他曾经的名字不叫‘黄岐’,甚至也不姓黄,而是姓王,名字很俗气,名叫‘王七’,就是一二三四五六七的七。头脑倒是聪明,但从小就不喜欢读书,只喜欢在街面上乱串,今天踢了东家的坛子,明天碎了西家的罐子。人说见过淘的,可从来没见过这么淘的,可以说,没有一天没人到他们家告他的状。 但就算是告状也没有用,他是天不服、地不怕的性格,根本就没人管的了他。一来二去的,大伙儿就都长了心眼儿,躲着他就是了。 可古话为什么说:一个人有一个的气运呢?王七从幼年到少年,再到中年,根本就是反面的典型,没有任何出人头地的机会。可人到中年的时候,有那么一天,在家中午睡,却突然得到了神仙托梦,教给他一本天书。 当然,传天书这个事情是他自己跟人说的,具体是怎么回事儿,又没有人能进他的梦中看一看,当然就没有人能知道了。反正在那一梦之后,他突然间就学好了。还给自己改了个名字,叫做‘黄岐’,说是梦中的神仙给他取的这个名字。 一个从小不用功读书,就连王七两个字儿分开来都未必认识的家伙,能够知道‘黄岐’这两个字就已经算是不错了,没人怀疑这个名字是他自己给自己取的。 而且,从他改名叫‘黄岐’开始,他真的是时来运转了。 最开始没有人信他的,但在经历过民间相传的几件稀奇又神奇的事情之后,很多人就不禁信了他的。甚至有人说,这人能刀枪不入,能审阳断阴,反正说什么的都有。 于是,一群人就信上了他的,渐渐的他就有了徒弟,甚至有了再传弟子,而这些人口耳相传,所崇信的不是其他,就是大明明令禁止的白莲教。当然,在他们的口中并不叫白莲教,而是叫罗道。 黄岐的信徒中,有贩夫走卒,有府衙的差役,也有小伙计这样的人。当然,像是小伙计这样身份、年纪的人,已经开始自持身份的黄岐是不会再收的,而小伙计一时三刻也还没有找到黄岐的弟子中有愿意收他入门的,所以他只能对黄岐口称一声‘爷’,而不能称‘师爷’,甚至是‘师父’之类的。 将小伙计撞了个跟头,黄岐也是惊得一愣。当看清楚人之后,他不禁皱眉道:“怎么还是这么毛毛愣愣的?这怎么能做得了大事情?哦,对了,刚刚听你说娘娘腔,什么娘娘腔?你在说谁啊?” 黄岐也就是好奇的一问而已,小伙计当即对他说道:“咳,就是位客人,拿自己当个爷,依我看,那就是一老奴。在他们家小主人面前,连个座位都没有的!结果不仅挑三拣四,还辱及了咱醉仙楼的招牌。您说说,这醉仙楼在南都开了这么多年,那招牌是祖上传下来的,打从洪武朝开始就是金招牌!那能随便让人辱没吗?不瞒您说,那人看着年纪也不小了,却连胡子都没有,说起话来娘里娘气的,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 “哦?有这事情?”黄岐想了想,摆手打发小伙计自去忙,而他则上了楼,进了他常年包下的雅座。 坐在雅座内,他心中却是不禁的翻江倒海起来,头脑之中不断地回忆着小伙计刚刚跟她说过的话。 没有胡子,娘里娘气,像个老仆,在小主人面前连座位都没有。 其中,最为让他动心的,正是两个词,一个是娘里娘气,一个是小主人。将这两个人拼在一块儿,再结合上他从一个在府衙做衙役的记名弟子口中知道的事情来看,那屋中的人,十之有九,就是微服出巡,整个南都都快翻过来找了的当朝东宫,储君太子! 想到这里,黄岐心中简直是狂喜! 他人到中年一事无成,但心中的野心却不比任何人差。偶然间结识了一个到处蒙事的江湖骗子之后,跟他学了几手手艺,竟然靠着那几手手艺,就获得了那么多人的追捧。 被人追捧的感觉实在是太好了,但这并不是黄岐想要的。正如他求那个江湖骗子给自己改的名字一样,黄岐,黄岐,他想要做皇帝,但没有顺畅的路可以走,只能走一些难走的歧路了。 不过,现如今,一个顶好的机会就摆在眼前,他如果不能抓住的话,那可就真的是没有机会了。不,他并不想把太子的行踪交给衙门,去换取那并不多的赏格。只有他那些不成器的弟子,才会把赏格看得那么重;才会相信在龙脉上挖一锹土,不属于盗陵,这种胡话!他是要做大事的人,虽然年纪已经大了,但没有关系,总有一些人‘大器晚成’嘛! ※※※ 孝陵卫,掌灯时分,照例该吃晚饭了。 邵开河将厨房做好的饭菜端到内外书房,给陆准、冯谦和那三位谋客享用。虽然是同一个锅里头做出来的,但照例并不一起吃,陆准和冯谦在内间,三位谋客则在外间。 对着满桌子的菜色,陆准只觉得索然无味。 “怎么?绝食啊?”冯谦一边夹起菜来,一边笑着调侃他道,“放心吧,高老先生的怒火在张鲸身上,只要太子回来,你和你的人都会没事的。” “可是太子还没回来!”这才是最要紧的一点,陆准提起来就不禁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太子回来,当然什么都好说,但现在太子还没有回来,那事情就会变得越来越严重。天色已经黑下来了,谁知道会出什么难言的事情?陆准不知道,也不敢想象。 ------------ 第281章 痞将 隆庆二年,岁在戊辰。 八月十七,宜:破屋、坏垣,余事勿取;忌:诸事不宜。 时,罗道祸首王七挟持东宫太子,斩内侍以祭旗。聚群小而蜂起,欲染指大明社稷,实为哗众而自取其辱矣。 ※※※ 南都城,魏国公府邸。 这里是大明开国武勋之首中山王徐达后裔中承袭魏国公爵位的一支世代居住的府邸,传到徐鹏举这里,已经是第七代了。 相传当年他的父亲徐奎璧做梦梦到了岳飞,岳飞跟他说:‘吾一生艰苦,为权奸所陷,今世且投汝家,享几十年安闲富贵。’于是在儿子出生之后,徐奎璧就以岳飞的表字给他取名叫‘鹏举’。 正德十三年十一月,徐鹏举从祖父徐俌那里继承魏国公爵位,时隔三年,授职守备南京,掌管南京中军都督府。直到现如今,他在南都断断续续的执掌兵权算起来差不多也有四十多年了。 而此时,他浑然不似一个统兵武将那般英气逼人,跟他的老祖徐达半点儿没法相比,反而是一副垂垂老矣的模样,时时刻刻都要表现出自己英年不再,没办法拉弓上马的窝囊样子。 之所以要如此,究其原因,无非就是面前的这些人正逼着他拿一个办法出来。 这些人中,正在官位上的,有南都吏部尚书吴岳、南都户部尚书刘体乾、新任南都礼部尚书裴宇、南都兵部尚书刘采、南都刑部尚书孙植、新任南都工部尚书徐养正,总督南都粮储游震德、南都都察院左都御史林云同等几位。而不在官位上的,自然以前阁老高拱为尊。除此之外,新任的南都守备太监张宏也在这屋中。 徐鹏举摇着头,对将目光定在他身上不肯移开的重任告绕道:“诸位,诸位大人,老朽从祖父手中袭得爵位,至今五十年了。都已经是这个年纪了,跨不得马,也提不动刀了。诸位让老朽去剿灭叛匪,这……这从何说起啊?只怕老朽力有不逮,会枉费了皇恩啊!” 徐鹏举显然是在耍滑头,谁听说过一军主帅如同小兵一般需要冲锋陷阵的?到了那个时候,八成是战局已经到了无比凶险的时候了。但现在,显然还不是那个时候。南都的大人们都是为了能讨到一个良策而来的,绝不会轻易允许魏国公就这样跟他们耍滑头。 在众人的眼神示意之下,南都兵部尚书、参赞机务的嘉靖八年己卯年进士刘采开口反驳道:“老公爷,不是我等逼迫与你,而实在是这局势等不得了。乱匪挟持我大明储君,聚众而起。当朝仅有二子,年长者为东宫储君,年幼者不过刚刚出生未足周岁。若储君有失,岂非大厦将倾矣?我等有何脸面向陛下交代?有何脸面向大明列祖列宗交代?又有何脸面向天下臣民交代?老公爷,你是久经行伍,最懂得戎武军机之事,又是守备南都的老臣,这种时候,还是要请你拿个主意才是。” 刘采一口一个脸面,不禁让徐鹏举很是不满起来。 他是个公认的草包,当年振武营兵变,吓得仓皇逃窜,忙不迭的向哗变营兵示好的,就是他!从年轻到年老,徐鹏举从来都不是英雄。但当了五十年的国公,作为大明勋贵中为数极少的国公爵位的保有者,他在没有遇到危险的时候,还是很重视自己的颜面的。 因此,在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之后,他横眉冷目,如是说道:“本兵大人如此说话,老夫不敢苟同!先不说我大明天子正值青壮,子嗣即便尚少也根本动摇不了国本。就单说前朝故事,当年英庙失陷于敌营,那可是万乘之尊!朝廷当时是如何做的?决不能因俘虏身份而轻易妥协!该怎么打,就怎么打!若不是如此,我大明如今早已像当年的两宋一般,贬降身价,自称儿臣了!” 这话固然同意的人很多,但却没有人敢于真的说出口来。因为他们都考虑到了当年英宗北狩,失陷敌营的事情! 英宗皇帝当年是被俘虏了,朝中以于谦为代表的主战派文臣推景泰为帝,北京保卫战打得可谓是荡气回肠。但结果呢?英宗好好的回来了,被圈进数载,一朝龙御中天,当时就废掉了景泰的年号,还将于谦当街处斩。 谁也不愿意被人轻易的放弃,虽然为了大明社稷,有的时候不得不采取一些强硬的手段,但被记恨,可以说是必然的事情!正因为有前车之鉴,他们才会如此的慎重,免得步了于谦的后尘。 但这些人中,当然也不全是这样想的。比如高拱,他一心想要捧出圣君来,却将圣君教成了这副样子。大明从未有过的事情,竟然在他的手上发生了。这让心高气傲的他如何能够接受?更何况,他已经教出了隆庆皇帝,时至今日,年华岁月也早已不再。让他等着教导下一位太子,他怕是没有那个耐心,也真是没有那个时间了。 非到万不得已,太子一定要救。高拱心中就是这样打算的,因此见众人都不说话,他便开口排板道:“不过贼子而已,如何能同当年的土木之变相提并论?更何况,当今天子最重人伦亲情,仅有四子,其二均早亡,若连试都不试上一次,就说太子救不得了,那要我等臣子何用?我等又如何忍心让陛下轻受这丧子之痛?” 高拱和皇帝关系好,又是当过阁老的人物,这个时候说话自然有分量。事情就被如此确定了下来,先要议论的是如何救太子,事情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再说舍弃。但大家都默契的没有询问,什么时候才叫万不得已。 见大家又看向了自己,徐鹏举索性光棍儿的撂了老底,“不是我不敢战,实在是南都没有兵了!真的,不信你们去兵册上盘点。南都在嘉靖年间点检的时候,就只剩下了八千八百四十二名兵丁,这个数字我记得清楚着呢!就算是调周边府县驻扎的兵过来,也凑不上二万之数!但贼子有多少你们知道吗?罗道一教传播多年,黄岐此人在南都连老夫都听说过他的神奇名气!上至官贵,下至走卒,起来闹反的不过是百余人,但潜藏在市井之中准备望风而动的又有多少?如果轻易动兵,一旦激怒了贼子,什么都有可能发生,勿怪老夫言之不预!” 徐鹏举此言一出,众人纷纷沉默了下来。 无论古往今来,尽管武夫总是叫人瞧不起的,但投笔从戎却始终是有着另一番的意境。正所谓:火山六月应更热,赤亭道口行人绝。知君惯度祁连城,岂能愁见轮台月。脱鞍暂入酒家垆,送君万里西击胡。功名祗向马上取,真是英雄一丈夫。 文人争着当督师,其激烈程度仅次于争着入阁。当然,能够两全其美当然最好,如果不能,退而求其次也一定要当一回督师。否则,哪怕你官位再高,文章再好,只能管文,不能服武的,那也不能称作是封疆大吏。 但人必须要有自知之明,哪怕是刚愎自用如同高拱一般的前任阁老,此时也自知没有指挥作战的才能。更何况,现在的局势容不得他慢慢的周旋,也容不得他如狂风骤雨般对敌扫荡。采取一样措施,就要承担相应的后果。无论是南都丢了,还是太子殁于战事,都绝不是容易向朝廷解释的事情。 过了半晌,依旧是刘采开口,不过这一次却是好言询问,“敢问老公爷,你执掌南都这么多年,可知道南都有什么还可以托付的良将吗?” “良将?”徐鹏举闻声摇头,“良将都在北边,在九边重镇上驻守着。南都远离战火,哪里有什么良将?良将没有!不过嘛……” “不过?”刘采皱皱眉头,追问道,“不过什么?” 徐鹏举说道:“良将的确是没有,不过痞将倒有一个!” 痞将…… 不知为何,一提起这个称呼,众人的脑海中就纷纷闪现出一个身影。虽然这个身影给他们的印象不尽相同,但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这个‘痞’字!哪个家伙,典型的是个兵痞,但是让他来指挥作战?能行吗? 刘采心中明知答案,却还是问道:“老公爷说得可是孝陵卫指挥同知陆准?” “正是此人!”徐鹏举回答完之后,眼神在屋中扫了一圈,随即笑道,“你们怎么都是这幅表情?怎么?信不过他?说实在的,正经打仗,我也信不过他。不过,他却是现在唯一的人选了。年纪轻,能跨马挥刀;世职武官,手中有可用的军队;胆子大,不怕事,且你们别看他素来冲动,就老夫来看,他是习惯于快刀斩乱麻的人,这样的人,处理起事情来,干净利落。更何况,太子是在他孝陵卫的保护中偷偷出孝陵的,他也是担负有责任的。一旦成功,不但可以将功补过,而且,有大功于社稷,于军伍中立殊勋,能够得个什么封赏,那恐怕都是他不敢想的。而且,再说了,现在没有可用之人了!各位如果再犹豫的话,那事情就真的没法收场了。” 在徐鹏举说罢之后,众人商议了一番,也只能认可了这样的决议。随后,有人修书将此事具本上奏朝廷,有人下令用印向陆准下达调兵进城的命令。 ※※※ “看看,闹大了吧?”陆准用手指点了点手边的那一纸调令,对冯谦说道,“帮帮忙,弄出个章程来,别让那些大人们急坏喽。” “这一次是我想错了。”冯谦不得不承认这一点。如果不是他说服陆准将事情说给高拱,高拱也不会命人大肆张扬的寻找,那黄岐等人就不会知道太子在城中,更不会趁机将三人一同绑走了。说到底,都是他要大肆宣扬造成的不良后果。 但陆准对此却毫不在意的摆手道:“谁错了又能怎么样?再说了,你不过是提个建议,采纳这建议的是我不是你。如果认真算起来,错误在我,不在你。不用说那些没有用的了,你就跟我直说,这件事情应该怎么办?” “如果是我……”冯谦想了想说道,“孝陵卫的兵,你只带一个左千户所去用就够了,带多了没有用,反倒还会打乱你的部署。黄岐等人挟持太子,野心在江山社稷,那么,攻城掠地必然是他想的。我倒是希望你可以以退为进,迂回以达到目的。” “迂回?怎么个迂回法?”陆准急不可耐的催促道,“你倒是快说说,大人们等着我带兵过去呢!可不能慢吞吞的听你讲!” “说白了,就一句话,四个字,适时放弃!” “放弃?”陆准惊道,“你是说,让我不战而败,拱手让人!” “有什么不可吗?当然,我不是让你不战而败,而是只能战败!”冯谦看着陆准的眼睛,认真的说道,“黄岐等人的兵力极少,甚至称不上是兵力,那就是一群百余人的乌合之众!他们中的很多人前一晚上还是良民呢!跟你左千户所那群打惯了架的家伙比起来,那就是小儿科。他们人数少,人心不齐,纪律涣散,你如果能够让他们尝到甜头,他们必然乘胜而骄!人数那么少,分兵之下,他们还能守得住什么?而且,一旦分兵,我们也就有了可乘之机,可以说,他的防御必然是千疮百孔!就像是一个面团似的,团在一起,就是实的。同样那么多的面,拍扁了,拉扯开,越是拉扯,薄弱的地方就越多,漏出的破绽就越多。而且一旦受到攻击,他根本来不及回防!” “那殿下怎么办?”陆准追问道。 “他们需要太子作为人质,只要形势对他们有利,他们就不会狗急跳墙。所以我才说,让你先败,而后胜!也唯有如此,才能既取得胜利,又保住太子的安全。” ------------ 第282章 阳奉阴违 冯谦给陆准除了主意,但并不代表这个主意就可以实施。究其原因,无非是两大阻力,其一的阻力,暂且不提,而其二的阻力,就是陆准面前的这些人。 对于一个只带过兵,却从未打过仗的武职官员而言,想要获得文官的信任简直是不可能的事情。如果不是事情紧急,实在是无人可用,而满屋子的人又都不愿意为此负责任的话,那怕是也轮不到他来指挥这一战。 而且,直到这个时候,还是有人跳出来反对。 其中叫得最响的,却是在座的众人之中,职权最低,最没有实际地位的一个。此人名叫裴宇,嘉靖甲午年中举人,辛丑年名题雁塔,登进士第。 他为人比较正直,且素来以知兵自诩。同样是振武营兵变,徐鹏举被人称作‘草包’,可谓是丢尽了颜面。但当时的裴宇,却能够临危受命,不惧刀斧加身,奉旨提兵戡乱。其间不动一兵一卒,仅凭着三寸不烂之舌,就瓦解了振武营的士兵,让他们难以齐心合力。旬日间,危机自破。 这一次的事情,他其实也很想能够毛遂自荐的。但可惜的是,他的想法和徐鹏举说出来的气话是一样的。为了使南都城不遭受兵灾,为了能够尽快戡乱,他认为身为太子从被绑架伊始,就应该有为国捐躯的准备。但这种想法是难以启齿的,他不是徐鹏举那样的勋贵,什么都可以胡说,他说出的每一句话,都要对其负有责任的! 归根到底,还是江湖越老、胆子越小,裴宇老了,雄心壮志在官场浮沉之中渐渐磨损,也再不复当年了。 不过,这并不代表他就愿意看着陆准带兵上前。说白了,他不相信这么多大人都没有办法的事情,陆准一个小小的指挥同知,没有念过几本圣贤书,也不懂得经世致用的人,能够妥善的处理这次事情。 因此,他率先举例道:“犹记当年,成祖起兵清君侧,时惠帝麾下无人,竟然动用孝陵卫守军以抵御成祖兵锋。事后,成祖哭于祖庙,尽言惠帝不肖,竟至动用太祖陵兵。今日我等虽然易地而处,但却是同样的动用了孝陵卫,这是否也是不当之举?” “事急从权嘛!”徐鹏举如是说道,他对于这位在振武营兵变时占尽了风光的文官并没有太多的好感,反而是对陆准这样的武夫有着非同一般的认可,“孝陵卫是专职给太祖皇帝守陵的不假,但裴大人你也知道,太子是从孝陵出去之后方才被贼人所虏的,若是有半点儿损伤,太祖皇帝如何能不心疼天家血裔、国之储君?故而,依老夫所见,调用孝陵卫绝非不可,而且还是大大应当的事情!裴大人不必纠结于此了,免得浪费了时间。若是因此而出了什么不忍言的事情,你裴大人可是赔不起的。” 裴宇虽然不服气,但徐鹏举的歪理他却没法辩驳,只能转而质问道:“陆大人,不知道你可有什么擒敌之策吗?”陆准刚想将冯谦教给他的话说出来,却就听裴宇接着说道,“太子失陷,其罪非轻,你要想好了再说,免得到时候付不起责任。天子一怒,血如漂橹,可没人救得了你。” 被裴宇这么一说,原本还打算好好说话的陆准顿时就不想再好好说话了。 心道:既然信不过我,那你自己带兵冲吧?叫了我来,又摆出这幅脸色来,就好像太子是我陆准弄丢的似的!还不是你们这些文人太着急,填鸭子似的往太子脑袋里头灌东西,他是实在是受不了了才跑的。 心中如此想着,头脑中便是有些愤愤不平了,说起话来,自然也是气话。 “卑职是个武夫,小小的指挥同知,并非是什么领兵打仗的良将,不懂什么兵法韬略。只知道凭着一身血勇,总要将殿下全须全尾的救出来才是,如若不然,卑职愿意以死谢罪!” 此言一出,包括高拱在内的大人们一顿眉头紧皱,这其中的裴宇更是想要出言训斥,但有些人却偏偏不想让他如愿。 “好!说得好!”徐鹏举当即抢着称赞道,让裴宇的话根本无法说出口,只见他抚掌道,“真不愧是我朝的世职武官,不枉费朝廷对你祖孙几代的厚待!你怎么想的便怎么去做好了,尽管去做,不需要有任何的顾虑!” 徐鹏举这样说,就是在给自己撇清关系。如果日后一旦因为这次的事情出现了什么纰漏,那自然都是陆准的错处,朝廷要泻火,大可以把陆准这样口出狂言,致使东宫失陷的佞臣贼子千刀万剐、碎尸万段。而如果万一是陆准因此而立了功,徐鹏举因为是第一个同意的人,当然也会有功劳。 本来想要跟陆准好生说一说的裴宇,这一下便没有了说话的机会。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陆准被徐鹏举打发了出去,兀自叹气,却又没有办法。 当然,更多的人则是看出了徐鹏举的求全之道。徐鹏举想要保住自己,其他人又如何不是想要保住自己?既然有了陆准这个愣头青似的替罪羊,那自然就把全部的责任让陆准担负了就可以了,自己当然还是远远地避开为好。 ※※※ 从魏国公府中出来,陆准兀自怒气不消。 他今天传的是一身武职三品的常服,头上戴着乌纱帽,帽顶用金,镶嵌着玛瑙帽珠。杂色文绮、绫罗的绯红团领衫,自领至裔去地五寸,袖长过手七寸,胸前、背后绣着武职三品服用的猛虎图案。腰间束着金钑花的腰带,腰带上悬着佩刀。 冷了脸色从府中走出来的时候,包括邵开河、邵化海带着的亲兵们在内,左千户所官兵无不凛然。谁都不敢轻易发出声音来,生怕惹得陆准不高兴了,这就要大开杀戒。 走到府外,陆准向周边扫了一眼,随手指了指街边的一间茶馆道:“占了它!” 心中压着被人轻视的火气,他不仅是脸色不好,就连语气也是生冷得很了。邵开河等一众亲兵还未来得及动手做些什么,就见一对人马已经朝着那茶馆飞奔了过去,正是袁守清带着的人。 他素来以能挑事著称,最不喜欢平平静静的日子。此时有威风可以耍,那自然是当人不然了,不过须臾之间,已经是布置完备。茶馆从掌柜到伙计,战战兢兢地站立着,不知道自己是为什么突然遭遇了兵灾。 陆准见里面恢复平静,迈步走向茶馆,从门而入,扫了眼正要上前打招呼却被袁守清一个耳光抽得找不着北的掌柜,长长的吁出一口气,心中的火气在茶香中悄然淡了下来。 不能迁怒,迁怒不好。这是冯谦曾经很愿意跟他说的话,并且告诉他,能够做到不迁怒的人,就称得上是谦谦君子了。 陆准对于能不能做君子这个事情并不想过于关注,但是想起冯谦的话,起码能让他不至于继续迁怒于人。 “谁让你动手的?退下!”陆准淡淡的如是吩咐道,虽然语气不再严厉,但他积威甚重,话一出,即是命令,袁守清当然凛然从命,悄悄退到了一旁。陆准看向那挨了打的掌柜安抚道,“你不必害怕,我们弟兄就是没地方去,才占了你的屋子。耽误了你的生意,银子自然会陪给你,不用担心。你也不用招呼我们,要喝茶我们自然会自己去泡,茶钱也不会少了你的。去吧,别耽误兄弟们做事。” 陆准如此说,掌柜却不敢如此听。向来是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他一个商人,连秀才都不是,小本的买卖,遇到兵灾,能不害怕吗?陆准这么说了,他既不敢向他讨要钱财,也不敢说出旁的话来,只得唯唯诺诺的和伙计一块儿退下去。不敢求前面的军爷们对他的买卖稍有照顾,只求他们早早离去就是祖上积德了。 等到闲杂人等退出屋子,陆准才将目光扫了一圈,随即说道:“我出来的时候,冯先生跟我说,让我先败而后胜。这样的法子,稳妥得很!我虽然不喜欢,但也打算听来着。只不过,你们是不知道啊,朝中的那些个只会动嘴皮子的大人们,很是瞧不起咱们这帮舞刀弄枪的家伙。老子这回还偏要玩儿硬的!要么不打,要打,就得打出个威风来!” 这就是先前说的第一个阻碍了,冯谦的建议,能否为人所用,最为重要的一点就是陆准是否愿意听从。如果陆准愿意听从,那自然什么都好说。可陆准若是不愿意听从,那可就什么都不好说了。他不想听,谁都逼迫不了他! 就像现在,明明所有人都不聋、不傻。他们都听得清清楚楚,也都很明白的知道,不管冯谦提出了什么建议,既然陆准说稳妥得很,那就是最佳的方案。但陆准却打算将这个最稳妥的方案置之不理,反而是要采取他行险的方案。这样一来,成功的风险自然就大了。但没有任何一个人站出来说哪怕一个不字,陆准说要采取什么方案,就采取什么方案,他们是没有胆量去反驳的。 而唯一能够反驳的冯谦,此时并不在城中,而是被留在了孝陵卫,代替陆准,主持孝陵卫的日常事务。 冯谦对于陆准的阳奉阴违,朝令夕改,根本是没有想到的!而事已至此,就算他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冯谦并不能直接越过陆准指挥他的部下,更别提没有陆准的点头,这些人根本不会听他的。 所以,即便冯谦就在这里,都是回天乏术。一切,只能沿着陆准临时起意指向的道路前进了,前途,却不知道是一片黑暗,还是一片光明。 “张应奎!”陆准叫道。 左千户所掌印千户张应奎连忙出列,恭敬地说道:“大人,您请吩咐。” 陆准不客气的对他发号施令道:“带着你左千户所的人,替换应天府差役和那些没有什么用的外围警戒,给我把叛逆之人的府宅牢牢地围住!记住了,那些乱臣贼子,宁可要死的,也绝不能轻易放走。到时候,若是放跑了一个,我拿你是问!” “是!”张应奎凛然从命。 陆准点点头,对邵开河吩咐道:“你去找阳九,让他马上想尽一切办法给我探听,我要知道叛匪府中的情况,粮食够吃几天,水够喝几天。另外,太子殿下到底是关在了哪一间屋子里头,必须给我查察清楚!告诉他,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平时我大可以对他们肆意铺张不闻不问,但到了用的时候,要是不称手,老子就让他有命赚钱,没命花销!” “是,卑职这就去传令。”邵开河领命,匆匆离开。 陆准转转目光,点到了邵化海,“你回孝陵卫一趟,去把高有法给我找过来!就说我有要紧事找他办!让他再点几个和他一样有刨坟盗墓的能耐的人,一块儿带过来。你记着,去了,把人给我叫来,多的话都不要说,要是让冯先生察觉到什么不对,我饶不了你!” “是,卑职明白!”邵化海俯首听命,同样也是转身便匆匆离开。 陆准从座位上站起了身子,环视一周,高声道:“朝中的大员们看不起咱们孝陵卫,那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咱们世代为太祖守陵,兢兢业业,可换来的是什么?就是一顶坟兵的帽子!对于很多人来说,给太祖守陵,那是最严厉的惩罚。但对于我们孝陵卫来说,守卫太庙就是守卫大明,这是无上光荣的事情!平日里,该给的粮饷我一文钱没有少过你们的,不求你们感恩戴德。但今日,就是尔等报效大明的时候了!你们大可以对不起我陆准,但谁要是对不起大明,老子绝饶不过他!当然,还是那句老话,男儿功名马上取,这一次的事情只要办好了,老子也绝对不会亏待了你们!诸位,为了大明,为了你们自己,让那些只知道坐在府邸里空谈的大人们看看,孝陵卫到底是不是精兵!” ------------ 第283章 各方准备 “闪开!闪开!”两声呵斥之后,随即便是狠狠地一巴掌抽下来。在陆准面前诺诺听令的袁守清,放出去,就像是一条恶犬一般。领了陆准的命令之后,除了扯篷子造反之外,大概就没有他不敢干的事情。一巴掌将动作缓慢的府衙班头抽到一旁,紧跟着又当胸补上了一脚。随后不理会躲在一旁呻吟的班头,越过他,挥手下令,“接管了!快!尔等给我听好了!都给我睁大了眼睛,留足了精神,仔仔细细的把守!如果出了纰漏,大人饶不了我,我更饶不了你们!想想你们以往的好日子,想想你们家中的妻儿老小,想想你们手中的军饷是谁绞尽脑汁给你们补足的!惹到我,少则不过训斥,最多,也不过是杀头。但要是惹到了大人,你们自己想一想,你们日后吃什么喝什么,你们的家人又该如何生活!” 卫所发展到隆庆年间已经濒临彻底崩溃的边缘了,尽管国初的军户屯种之法依旧在实施,但实际上,早已经不再是国初的样子了。 卫所各级军官不满足于既得的利益,或是按照规制落在口袋里的饷银根本不够吃喝,再加上土地兼并的大环境,几乎没有人不利用职权而巧取豪夺。越是高的官,掌握的田土就越多,而下层的军户被逼得无法生活,只能选择逃籍。 这些人绝大多数都是经历过陆准掌权之前的日子的,那个时候,家中如何窘迫,他们回想起来,依旧是不堪回首。但也有一部分的人,是这段时日以来,在陆准的默许之下,充入左千户所的流民。 虽然陆准说让他们补入军籍,但实际上,操作起来比较麻烦。尤其是人数多了,就更加麻烦。对于这种情况,虽然冯谦为此劝谏过很多次,要陆准妥善行事,哪怕就是麻烦一些,也要弄得妥妥当当。陆准也都答应了,但其实在他的心中是不太在意的。 因为便览举朝上下,将领养私兵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而甚至是一种风尚!就好像是萧府曾经的那些家丁一样,他们有的曾经是孝陵卫的军户,有的是从北方战场逃跑的逃兵,也有因为各种原因而流亡至此的流民。他们不再听命于朝廷,而是单单听命于萧家。萧赞被朝廷免职之后,他们也就跟着一块儿失去了生活的保障,无处收留。 当然,出于对萧崇德的一些愧疚之心,陆准出钱替萧赞养起了这些人。但由于雇主的变化,这些人的心态也必然会发生变化。 就这样,萧府曾经的家丁、近日收拢的流民,包括陆准原本的亲兵在内,他们名为孝陵卫的兵,其实早就成了陆府的私兵。 这种事情其实如果不是硬抓着不放的话,其实并没有什么。因为私兵制度是明代中后期一个很显著的特点,这些私兵由于跟将领关系亲密而得到良好的待遇,在战场上愿意卖力,与将领同生共死,这是大明国防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就像戚家军,明面上当然不叫戚家军,但暗地里大家都说那是戚家军,‘戚家’二字,难道还看不出私兵的气息多么浓重吗?而就在紧随隆庆之后的万历朝,皇帝甚至曾经想要出钱给这些将领的私兵发饷,用以收买他们。 整个孝陵卫的人都是靠着陆准才能生活得比较好,可以说,比起死亡,他们更怕的如果不舍命效死,自己和家人今后将无可依托。因此,在袁守清这样的军官们一通响鼓重锤之后,个个都变得浑身上下杀气腾腾。 而此时,茶馆中,陆准正和高有法交代着事情。 “你带的这几个人,够用吗?我可要快的。”陆准有些不放心的看看高有法身后跟着的三个人,总共就这么四个人,能够用?陆准对此不太相信。 高有法来的时候已经大略知道了陆准让他干什么,因此,很有把握的对陆准保证道:“大人放心,卑职带的这三个人,都跟卑职一样,是老手!当然,大人治理之下,卑职等不敢再重操旧业。但只要大人有令,卑职等随时可以为大人展露身手。” “嗯,不错!士气可用!”陆准点点头,身子向椅背上靠了靠,又打量了一遍面前包括高有法在内的四个人,随即便又皱起了眉头,“这士气倒是可用了,就是不知道,你们这能耐怎么样啊?高有法,来,过来。” 陆准勾勾手,示意高有法到身前来,低声在他耳边说道:“我一直还没问过你,地下工事的事情,你弄得怎么样了?” 地下工事这件事情是早在行馆修建的时候,陆准就交代给了高有法去办的。高有法自然是不辱使命,办得漂漂亮亮。 “回大人的话,地道中已经加固、拓宽过了,现如今孝陵卫地下可谓是四通八达。”高有法的声音固然很低,但语气中,却露出满满的得意。 陆准自动忽略了他的骄傲之气,接着问道:“那城内的呢?有没有打通一部分?” “城内?这……您……您没跟卑职……”高有法想要说陆准并没有吩咐过他这一段儿,但又想起这话说出口,大概就是一个诿过于人的意思,这未免会引起陆准的不满。因此,他的话并没有再说下去,而是适可而止了。 但陆准依旧是听出了他的意思,不过陆准不在乎这个,他笑着说道:“是我没安排你做,我也就是随口问问而已。没做没关系,现在应该也还来得及。我给你的那副地图你还留着的吧?你去看一下那伙反贼住的地方,然后我再让阳九指那间关押太子殿下的屋子给你看。记着,白日里,我的人在外面喧哗,就是给你打掩护的,你尽量轻一点儿,但也要快一点儿,千万不要出了什么纰漏。如果让上面的人听出了异动,那就前功尽弃了!懂吗?” 高有法深感责任重大,当即领命道:“是,卑职明白,大人放心,卑职一定做好!” 陆准点点头,等高有法带人出去,他才挑了挑眉毛,摇头晃脑的说道:“哼,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这种把戏,谁不会似的。” ※※※ 历史上,凡是声势浩大、绵延数年的起义,大多不是经过一次又一次的鲜血洗礼而成,就是由日积月累的准备而生,但像是黄岐这样,只是临时起意,绑架了微服出巡的太子,就仓促起事的,不敢说没有,但肯定是少之又少。 这样的情况之下,乌合之众的弊端就很容易显现出来。他们没有一个可供为指导方针的纲领,也没有一个真正深孚众望的领袖。所拥有的,仅仅是一脑门子的冲动。而当冲动冷静下来的时候,那股子寒意,就从头脑一直寒到了心坎儿上。 “师父,外面的人全都撤换了。您听到了没有?那可不是府衙的衙役了,而是城外的孝陵卫!听说他们整日吃的好喝的好,操训比起南都的其他驻军简直不知道甩人家几条街的。师父,要不咱们……” “怎么样?”黄岐本来是静静地闭目养神,装出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但在听自己曾经做衙役的弟子说出这样的话来,便顿时睁开了眼睛,用凌厉的目光瞪着他。半晌,才将目光收回,重重的哼了一声,“你怕什么?万事都有贫道在!贫道已然占卜过了,上上大吉的卦象,真是龙飞冲天的好机会,有什么好怕的?贫道告诉你,若不是你最先将事情禀报给贫道知道,时候又帮贫道抓住了这伪朝的太子,怕是这份福源还轮不到你呢!现如今你若是不想干了,大可以这就走出门去!将贫道等人的事情告知给那些官兵知晓,立个大大的功劳。你倒是到时候再睁大你的狗眼好好看看,他们会不会因此而饶过你绑架太子的杀身之罪!” 会吗?当然不会! 衙役惨笑一声,只能低头认账,乖乖的退后想要告辞而出。 事已至此,都只能怪他当时一时的糊涂,将事情告诉给了黄岐知晓。才有了现在的这样一桩事情!如果事情胜了,他未必会有什么天大的功劳可享受。但一旦事情败了,他转眼之间就会有杀身之祸啊! 看看外面的那些兵丁们,一个个都是兵甲齐备,一看就是素日来严谨操练的精兵。虽然未必比得上久经沙场的边军,但对于他们这些几日之前还手无寸铁的家伙来说,简直是太大的威慑了。 刚刚外面守卫着的是府衙的衙役们的时候,他心中还存着几分的侥幸心理。想着一旦事情不协,他就可以攀着以往的交情,找个机会偷偷地溜走,摇身一变成为官军的一员。但现在,一切都已经晚了,再没有那样可以浑水摸鱼的机会了。他心中的懊悔,可以说是极深的。 也许是注意到了这位前衙役的脸色实在是难看,也许是现在确实是没有几个真正可以称得上是心腹的人,反正黄岐是不太想要就这么一顿驳斥将他彻底推到跟自己对立的方向的。就这么一犹豫之间,已经开口叫住了他,“李楷!你等一下!” 名叫李楷的前衙役定住脚步,满面凄惶的看向黄岐,“师父,您还有什么吩咐?” “吩咐倒是没有。”黄岐说道,“我只是想要问问你,我教你的口诀、功夫,你可有认真的练习吗?那些虽然不起眼,也是常见的东西,但却是真正法门的根源所在。如果练不好的话,日后那些真正的法门,你怕是就要错过了。” 听到法门二字,李楷顿时又来了精神,“师父,您的意思是……我也可以学法门?” “那是当然!”黄岐哈哈大笑了两声,随后才对李楷说道,“你是我的入门弟子,更兼立下这样的功劳,为师有好东西,怎么会不跟你分享呢?你放心,只要你跟着为师,潜心修炼,以你的慧根,以后能够超过为师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李楷被黄岐一番忽悠,离开的时候,就觉得头脑晕晕乎乎的。仿佛是一朝架在云端的样子,有一种脚不沾地的不踏实的感觉,但这种不踏实的感觉却并非是不好的感觉,反而是让他觉得很舒服。 他是亲眼见过黄岐的‘法术’的,如果能学之一二,怕是终生都够用了。这样一来,他也就再一次暂时确定了要继续跟着黄岐一条路走到黑的心思。 什么狗屁的官军?什么生不生、死不死的?岂不闻‘富贵险中求’吗?若不是为了这法门,他怎么会把事情告诉黄岐?而等他得到了法门,难道人间的一切对他来说还重要吗? 这么想着,他心中是越来越畅快。 而此时,就在他身后的屋中,黄岐却沉下了一张面孔。 这些人实在不是能成大事的家伙!但可惜的是,黄岐年纪老了,又没有子嗣,怕是再等待将来,他就一点儿机会都没有了。不行!即便这江山无处传承,他也一定要弄到自己的手中,坐两天常常滋味儿才好。否则,就算是死,他也闭不上眼睛。 可惜,真是太可惜了。仓促之间,他能找到的,也就只有这么百十个人。而且,其中大半,都是像李楷这样,看似意志坚定,其实随时随地都有可能舍弃他而去的人。如果能够再有一些时间准备的话…… 不,没有这个时间了! 黄岐再一次在心中默默地告诉自己,古之成大事者,都并非是一开始就能聚拢一批超世之才在自己的身边,而是慢慢收服起来的。黄岐很相信自己的能力,他坚信,自己一定可以像那些能够改朝立代,在青史上留下名姓的人一样,铸造一番伟业。毕竟,他有哪些人加起来都没有的好机缘! 堂堂的东宫太子就在他的手上,相信只要太子还活着,外面的官军再厉害又能如何?他们根本就不敢贸然进攻。而自己,只需要慢慢的积攒实力,等待下一次机会。 ------------ 第284章 抗旨救人 陆准很沉得住气。 黄岐很沉得住气。 南都诸公由于一时间想不到更好的办法,再加上陆准还没有采取什么实质性的行动,因此也不得不沉住气。 但他们都沉得住气,却还是有人沉不住气。 连名请罪的题本从南直隶快马传向北直隶,经朝堂奏对,内阁票拟,皇帝用印之后,在由内阁发给驿差,从北直隶快马传回南直隶。一路上换人换马不歇气的照死里跑,直线距离将近两千里地的路城,往返居然只用了九天。 当然,这样的速度,也是因为南都城中的人实在都是付不起责任的,因此才动用了史无前例的‘八百里加急’传递消息。 而消息传递回来,他们各个都是傻了眼。 题本是批复了,但批复的内容却绝不是他们想要看到的。即便是高拱,在得知了圣旨的内容之后,也是惊愕非常。 隆庆天子是个很软耳根子的人,而且又有一个极不幸福、极没有安全感的童年。因此,他对于潜邸时的老师、内侍,都是非常亲近的。而在帝师高拱被徐阶挤出朝堂之后,他似乎是认清了朝臣的真面目。因此,始终觉得朝中的大臣们不可信,反而跟宦官越皱越近。 这件事情,因为涉及了太子的安危,就足以让重感情的隆庆皇帝大失分寸。再加上高拱等人在题本中,将主要的责任归咎于了太子身边的内侍,而大概是被朝中的宦官抓住了包庇陆准的把柄,因此,在内阁的默许和宦官的推波助澜之下,隆庆皇帝认定这件事情的主谋其实就是陆准。要求旨到之日,派遣锦衣卫抓住陆准,严加审讯,不得有误。 ※※※ “锦衣卫?”陆准对于当朝的决定也是满面的愕然。别说这事情根本就不能怨他,就算真的跟他有些关系,用人之际,也万万没有阵前斩将的道理吧? 他刚刚从高有法的口中得知,那条密道已经凿开,随时可以实施里应外合,将太子救出囹圄。但紧接着,就有锦衣卫找上门来,要将他捉拿归案。 如果冯谦在这里,肯定会让陆准先束手就擒,然后再徐徐图之。 但陆准的脾气向来就是吃软不吃硬的,你越是跟他横,他就越是非得跟你对着干。 由于完全不能理解这样的乱命,以至于冲动的陆准当场下令,“把这几个假传圣旨的王八蛋给老子抓起来!” 邵开河愣了一下,邵化海却没有丝毫的犹豫,摆手对孙占一道:“你们都聋了吗?三爷的话听不到?动手!” 锦衣卫在某些时候就象征着皇权,而对手持圣旨的锦衣卫动手,那就更是朝廷所不能容忍的谋逆之事了。但身为陆准的亲兵,除了服从还能怎么样?难道要眼睁睁的看着陆准在一切准备就绪,只剩下最后一手的时候,被锦衣卫绑走,以至于前功尽弃吗?不可能!如果是那样的话,孝陵卫的脸面就彻底丢尽了,陆准也将再无出头之日。 看着那几个锦衣卫挣扎着被拖下去,陆准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转而吩咐道:“等不得晚上了!时间一长,弄不好还要出变故,所有人,马上按照计划准备。我从密道去救太子,开河、化海,你们两个带着其他人围在周围,一旦里面有异响传出来,不用管别的,立马带人冲进去。记住了,除了那个黄岐之外,其他人生死不论。如果能够在他宅中翻到什么花名册就更好了,把南都城给我翻个底朝天,也绝对不能漏过一个反贼!” 陆准脸上满是杀气,邵开河、邵化海对视一眼,凛然从命。 但就在陆准要动身的时候,邵化海却拦住了他,“三爷,您一个可以吗?深入虎穴,处处都是危险,要不,卑职陪您去吧?” “别管我!”陆准抬手搭上他的肩膀,轻轻拍了拍,“化海,到时候,就算你亲眼看到我深处险境也不许你分心来救。但是记着,到时候,无论如何,你都要替我把太子全须全尾的送出去。”说罢,他又意味深长的看了看邵开河,淡淡的笑道,“锦衣卫那里,你们不用管。事情都推到我身上就是了,我一个人担着。我陆准从来不习惯让下面人替我背锅,这一次,也不例外!” ※※※ 老天倒是很照顾陆准的,就在他下了地道的同时,原本还晴空万里的天色竟然悄然的阴了下来,狂风大作,眼看着就是有一场倾盆大雨要下了。 沿着高有法等人打通的密道,陆准尽量快的向前行进。情绪紧绷之下,似乎也没有用多少的时间,便已经到头了。陆准轻轻挪开顶上,探出头去,四下看了看,已经开始下雨的地面上一个人都没有。 这里是太子整座宅子靠中间的一处偏房,坐东朝西,陆准出来的位置正是那座偏房的后墙所在的地方。 凭陆准的身手,门口仅有的两个看守根本就不叫问题。他轻手轻脚的推开门,便看到了被捆在一起的太子和内官张鲸。 “殿下!”陆准轻声叫了一声,反手掩上房门,走了进来。 太子在这些日子里显然是吃了很多的苦,年仅六岁的孩子,也真的是被吓坏了。而此时看到陆准来了,简直比见到亲人还要亲。被塞住的口中呜呜的叫着,试图表达自己的意思。 陆准当然看得出他的意思,上前来蹲下,在太子耳边轻声道:“殿下,别声张,臣这就带您出去。您可不要叫,否则,咱们就都出不去了。” 仅仅是在当初陆薇薇被绑架了的时候,陆准才不自量力的出手和那上百号的匪徒血搏,而如果不是侥幸被救了一命,自己最终是差一点儿就死在当场。 他并不觉得自己带着两个累赘,还能在百余人的围攻下跑出去。哪怕对方再弱,他们到底也都是成年的汉子。 给两人松了绑,陆准带着他们一路轻手轻脚到了密道口,指挥他们下去。只要从这里下去,事情就结束了,什么都不会发生,之前的什么准备也都不会用上。但偏偏在这个时候,张鲸却突然大叫了一声,“这怎么能行!” “你喊什么?”陆准被他一惊,连忙低声喝止,眼神向着身后看去。雨声中,隐隐的,他听到了一串急促的脚步声。 而张鲸却显然还没有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反而很是理所应当的喊道:“怎么可以让殿下从这种地方出去?这……这都是泥啊!” 来不及了! 陆准再一次回头,没有深深皱起,连呼吸也变得粗重而急促。 刚刚他杀人之后,就抱着赶紧跑的心态,根本没有处理那两具尸体。听到动静,再看到那两具尸体,就算是猪也该想到是发生了什么了。而他面前的这头猪,却还想着他的皇家气派。 喊声渐起,张鲸听到后,这才顿时白了脸色,想起自己的处境,差点儿哭出声来。而太子则是真的就哭出来了,让陆准实在是头疼不已。 “来不及了,快走!”陆准一脚将张鲸踹了下去,不管他是否站起来,便抱起太子向下送。张鲸挣扎着站稳身子,接住陆准递下来的太子,眼睛不住慌乱的向上看,陆准第三次回头,已经看到了人影,“张公公,殿下交给你了。快走!带殿下走!” 随着石板摩擦的声音,张鲸和太子的头顶上渐渐黑下来,直至周围变得一片漆黑。 ※※※ 那一日,孝陵卫的士兵们简直像是疯了一样,南都城时隔十三年,再一次遭遇兵灾。反贼黄岐以下,所有在他入教名册上的人,稍有反抗即遭杀戮,余者尽皆被捕,无一幸免。唯一算得上稍有例外的应该就是黄岐了,他也反抗了,但作为匪首,却得到了暂时留一条小命以待日后凌迟活剐之用。 而当南都的诸位大人、那几个被临时控制起来的锦衣卫,还有太子和张鲸两人再一次见到陆准的时候,这个素来嚣张跋扈,先顶撞了大人们,又擅自做主扣押了传旨的锦衣卫,再将太子身边最为得力的内官张鲸踢进密道,最后还让太子也爬了一回泥道的孝陵卫指挥同知,却已经怎么都嚣张不起来了。他安安静静的躺在那里,身边围着他的亲兵,甚至连是死是活都搞不清楚。 一身的衣服被血污得看不清本色,也分不清到底是他的血,还是别人的血。 高拱很少佩服什么人,甚至是不曾佩服过什么人。更别提,这个人还是个大字都未必认得全,文章更是完全不会写的粗鲁武夫了。但这一次,他的心中,却莫名的涌起一种异样的感觉。即便再不想承认,可他也不得不承认,这种感觉,叫做佩服。 “……那帮家伙都疯了……”邵化海抽了抽鼻子,仰起头望望天,断断续续地不知道在向谁讲述,“……那是谋大逆的罪过,抓住了就是满门抄斩……所以……所以你们想象不到,为了追回这保命符,他们简直是疯了……三爷一步都不能退,因为身后,就是太子殿下逃生的密道……就那么一条土地道,沿着它,很容易就能追到……不能退,不敢退……不能退,不敢退啊……” 不知道什么时候,亲兵们的目光纷纷集中在了那几个重获自由的锦衣卫身上。 带头的锦衣卫小旗官咽了口唾沫,众目睽睽之下,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他想说,是皇帝下的旨意,要将陆准捉拿严审。 他想说,锦衣卫奉命行事,并不需要管到底有没有错。 他想说,他们只是将人带回去,不会滥用私刑。 他想说,其实现在人带不带回去也不是那么重要了,只要放他们走就好。 但犹豫了半天,他也还是他什么也没能说出来。因为就在他开口之前,一道小小的影子,已经扑向了满身血污的陆准。 “陆卿,陆卿!你醒醒!”小太子用力的摇晃着陆准的身体,不停地抹着眼泪叫着。 即便是因为朱家天子血统,而天生凉薄的他,这一次也实在是动了真感情了。 他从出生到现在,是第一次自由自在的在街上玩耍这么一回,但是所有美好的回忆,却都被黄岐等人给毁掉了。堂堂东宫太子,锦衣玉食的天家血裔,被人以绳索相加,用拳脚威吓,整日担惊受怕的过了这么长的时间。他一向信任备至,撺掇他出来玩耍的内侍张鲸非但救不了他,反而在他就要得救的时候险些酿成了大祸。 而偏偏是面前躺着的这个人,在他出来之前,他还将人家认作是个怕了诸位先生的胆小鬼,论忠诚一定比不上张鲸,因而还对他多有疏远。但现在,谁才是最忠诚的,高下立判。如果没有陆准,在场有谁能够保证让太子全须全尾的逃出囹圄?又有谁能够保证,易地而处,自己也能钉在密道口,死也不肯后退半步?只有陆准! “……额……咳咳……咳……咳咳咳……” 随着太子不停地晃动,陆准竟然猛烈的咳嗽起来。周围的人见他没死,纷纷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但来不及高兴,就又都面色沉重了下来。因为明眼人都看到了,陆准每一次的呛咳,都带着血沫子从口中喷出来,这样的重伤,怕是伤到肺腑了,即便是好好医治,就真的能救活吗? “圣……圣旨……”陆准口中轻声嘟囔,邵化海见他要说话,连忙俯身去听,听清了之后,脸色顿时忽明忽暗。 半晌,他站起身来,对着几位锦衣卫道:“三爷说了,他的事情做完了,现在就可以遵旨跟你们走。但我们兄弟有一个请求,还望你们答应。” “请讲,请讲!”锦衣卫小旗连忙说道。 “你不用担心,既然三爷有令,要遵旨行事,我们自然也不敢跟去的。”邵化海安慰了他一句,随后说道,“但是,三爷这伤,却是不治不行的。我们孝陵卫有一位专治这种伤势的神医名叫张行简,希望你们可以同意他跟去照料。” “可以,当然可以!”锦衣卫小旗很是利索的答应了下来。 ------------ 第285章 固城伯 比起京城那群常常一不留神就被卷入朝堂斗争之中,片刻得不到安宁的同行来说,南都的锦衣卫由于远离政治中心,而导致平日里的工作其实是极少。最多最多也就是像现在这样,抓捕朝廷下令需要逮捕的犯人,而后或审问或不审问,再按照需要送进京师或是移交其他的衙门也就罢了。 但这一次的工作,又与之前有所不同。 要知道,那一群兵将可是刚刚才杀红了眼睛,手中的刀、矛都还残留着战争的留下的印记。而要在这样的一群兵将手中逮捕他们心目中的领袖人物,这绝对是已经称得上一场关于勇气的考验了。以至于当他们安全的把人带回职所的之后,很长时间,依旧是惊魂未定。 “张郎中,怎么样?没大事吧?”南都锦衣卫掌印指挥使卢久昌如是对着刚刚站起身来的张行简问道,他可是很怕这个人会死在自己的手上。 至于下面人所非议的陆准扣压锦衣卫,抗旨不遵的事情,那根本连提都不用提! 陆准这一次是救了大明的太子,也就是救了大明未来的天子。 类比前朝,就算是性格凉薄古怪如同世宗皇帝那样的人,不是也对在火场之中将他背出来的陆炳有着超乎寻常的亲近和信任吗?大明传了这么多年,可曾有一人有过和陆炳一样的三公兼任三孤的勋赏吗?半个也无! 陆准就是当年的陆炳,而太子就是当年身陷火海的嘉靖,可想而知,这次就算是再拿他抗旨不遵来做文章,但只要他死不了,等到太子登基即位,想起他来,他当场就能一飞冲天。 这样的人,岂是能得罪得起的吗?凡是得罪他的人,可是都会被太子记恨上的。 好在张行简没有说出什么不测的话来,只妥妥帖帖的给陆准处理了伤口,又留下药方,并请求可以留下来随时诊治、照料。卢久昌当然一一答应下来,绝无二话。 ※※※ 一个锦衣卫指挥使都知道的事情,满朝文武又有谁能不知? 自古以来,喜欢落井下石的人多,可以雪中送炭的人少。如果陆准这一次把事情办砸了,他当然是怎么死的都想不到,说不定天子一怒之下,效仿成祖对待方孝孺的法子,九族诛灭都不够,还得连带上第十族。朝中不会有人给他说话,反而会极力附和,力求给他一个最严厉的处置,以凭此熄灭当今的怒火,将南都的其他失职人员摘出来。这一点,从之前措辞极其严厉的那份圣旨,就可以显而易见的看出来。 但在收到南都以魏国公徐鹏举、致仕阁老高拱为首,联名上奏的题本之后,满朝震动,这个时候,落井下石根本谈不到,所有人都在忙着锦上添花。 眼看着陆准的功劳颇大,而且是险些搭上了一条性命,才以如此小的代价平息了兵事,没有引起大祸,想要分一杯羹的人便都涌了出来。 其中,隆庆皇帝潜邸时的一众裕王府老人当然是最兴奋的,因为这是一个极好的,可以运作高拱还朝,重振裕邸旧人威风的契机。 而此时的隆庆皇帝,心情却极为复杂。 一方面,作为父亲,儿子分毫无伤的脱险,他当然很高兴,而且也很感激陆准。但另一方面,作为皇帝,于萌芽处平定反贼固然值得高兴,但让他难以取舍的是他自己的面子。 申饬的圣旨已经下达,可以说这件事情的责任已经很明了了。他当初之所以同意,除了盛怒之下认为陆准失职再加上鲁莽冲动必然会酿成大祸之外,还有要保护他的恩师高拱,将其从这件事情中摘出去,而让陆准背这口黑锅的意思。 但现在呢?这个时候下旨封赏,难道不是在自己打自己的脸吗?前一秒还痛恨人家,把人家当成罪魁祸首,转眼就又承认人家有功?这怎么能行? 正因为这样的犹豫,让他在满朝都很快乐的时候,偏偏是始终愁眉不展。 而在他免见朝臣,闭起门来和内宫的宦官们商量了一番之后,最后得出的结果却让朝臣们大跌眼镜。为了维护自己的权威,他最终还是决定不能给陆准‘平反’,但为了安抚朝臣,也是为了堵住天下的悠悠之口,更是为了他的恩师可以回来,他非但是没有将这次的功劳抹去,反而还以此为借口,召回致仕的高拱,并以南都不平稳为理由,要求太子也一同返回京城。 如果结果是这样的话…… 虽然这样的结果对于朝臣们来说是意想不到的,但说到底,陆准还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指挥同知,还真当谁在意他的死活吗?既然让高拱起复的目的已经达到,裕王府派系在南都的人也无一例外的都捞到了甜头。而且,这是陛下自己的意思,将来就算太子登基后怪罪,也只能怪他自己的亲爹处事不公,赖不到大家什么。 于是,这份对陆准极其不公平的圣旨还是得到了内阁的认可,得以宣谕。 可令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是,就在圣旨启程送往南都的当天晚上,天干物燥之下,一场突如其来的怪火竟然毫无预兆的在宫中熊熊而起。 火势甫一发现就已经是冲天之势,虽然在很多人的努力下,火势最后还是渐渐熄灭了,但外朝木质结构的三大殿却当场烧的面目全非。 大火不仅惊了朝臣们,也惊动了京中的百姓。谣言一时间蜂起,令最为震惊的隆庆皇帝顿时变得手足无措起来。 “快!快把圣旨追回来!”隆庆皇帝给身边的内侍下令,看那慌急的神色,浑然不像是一国之君的样子。 木制结构本就容易失火,天火之说更是纯属妄言。但事情就摆在眼前,这火早不烧,晚不烧,偏偏在隆庆皇帝圣旨出京的当天夜里烧了起来。似乎一切都只能归结为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了,身为天子,隆庆皇帝不能、也不敢逆天而行。 ※※※ 十五日后,南都。 兵灾之后的南都城并未有想象之中的动荡不安,市井间反而是一片宁静祥和中夹杂着淡淡的喜气的感觉。而之所以如此,大概是因为南都的勋贵、官员们心情普遍都不错的缘故。 这其中,当然也有心情不好的,比如孝陵卫,尤其是左千户所和陆准宅中的亲兵,心情都极为不好。这其中心情最不好的大概还要数冯谦,作为谋士,他认为自己根本没有尽到该尽的责任,以至于让陆准沦为了阶下囚。而他呢?除了等待朝廷公正的判决之外,什么都不能干,什么都干不了,这不是无能是什么?这就是无能!最大的无能! 本来冯谦即便是心情不好,也没有显露出来。但就在几日前,陆泓带着儿子登门造访,特意和他谈起这件事情的时候,他是彻底没有忍住,当场就有辱斯文的和陆泓打做了一团。 陆泓的本意是来‘教导’冯谦的,带着儿子来听一听,也是让儿子学一学,日后该如何处事。但那些教导的话听在冯谦的耳朵里面,却刺耳得很! “陆泓,那是你弟弟,那是你亲弟弟!他现在身陷囹圄,能不能活着出来都是两说,你身为兄长,不尽力营救,居然还在这里教训我?你还有人心没有?” 冯谦一向脾气好,但此时也是被气得不行了,这才和陆泓大打出手。而结果,当然是陆泓一边骂着一边狼狈的带着儿子逃出了新陆宅。 此后的几天之内,冯谦的脸色就始终没有好过。 身在狱中的陆准不知道这些事情,将近二十天的时间里,他始终都在静静的养伤。比起冯谦的焦急,陆准可以说是根本不担心自己的未来。 他在赌!没错,陆准又开始拿自己的命下赌注了。 当年的萧崇德看得不可谓是不准,冯谦不在的情况下,陆准就喜欢做这种危险的赌博。 那日的事情,本来有很多机会不发展成如今这样,但这就是一场赌注!赢了,身价百倍,输了,大不了一命归西。杀人不过头点地,又不是谋反,总不至于死前还要受罪吧? 时间一点点过去,他的心情反而越来越兴奋起来。杀他恐怕用不了这么长时间讨论,时间拖得越长,就意味着是好事的几率会更大一些。 “大人,大人!圣旨到了,快收拾收拾,准备接圣旨!你们!还愣着干什么?伺候大人沐浴更衣啊!” 卢久昌亲自前来,这态度顿时让陆准眼前一亮。 “卢大人,是好事?”陆准试探着问道。 “是好事!天大的好事!卢某先行恭喜陆大人了,至于是什么好事,卢某暂且卖个关子,您快快去沐浴更衣,等接了圣旨,您就明白了!” 能让卢久昌乐成这样,肯定不是放出去那么简单。又升官了? 陆准关在牢中,完全不知道外面是什么情况,更不知道因为他的事情,‘上天动怒’,焚毁三大殿,迫使皇帝惊恐之下派人快马截回圣旨,与内阁好一番紧急磋商,才拟定了这样绝对是破格的殊奖。 当陆准被人扶着出来,端端正正跪好之后,派来传旨的内官脸上带着笑容,一字一顿的宣读着这份圣旨。而陆准,仅仅是听了前面的几句,就惊得被雷劈了一般,木愣愣的跪在那里,连后面的旨意都没有听清,甚至连谢恩起身都忘了。 好在这是大好的事情,众人也知道他是喜极而不能自控,因此才这样失态。对他稍加提示,他这才反应过来,咚咚磕了几个响头,领旨谢恩,向卢久昌借了银子,照着常例的三倍给了内官脚费。将人送走了之后,他才被卢久昌亲自扶进了后衙坐下。 卢久昌亲自给他倒上茶,拱手恭喜道:“伯爷,此番可谓是尽血前耻,一步登天啊!下官在此先行恭贺,预祝伯爷日后再立殊勋,荫孙荫子!” 陆准对他的恭喜全无反应,手中捧着圣旨和那一方高六寸五分、广一尺二寸五分的丹书铁券,心中一片翻江倒海的折腾,喜到极处,竟然连句话都说不出来了。卢久昌当然能够理解他大起大落的心情,只笑着陪着他,并不打扰。 陆准因此次的事情,重伤之际被下狱,可谓是受尽屈辱。而朝廷不吝封赏,既是对他功劳的褒奖,同时也算是给了他最大的补偿。 要知道,大明百官封爵,一向是十分严格的,非社稷军功不授!戚继光从南打到北,如此的功劳,到死都没能封爵,而陆准却‘轻易’的拿到了。如果不是感受到了‘上天的旨意’,这件事情绝对没有这么便宜他的道理! 陆准这也是第一次见到大明授给封爵功臣的丹书铁券,生铁质地,半弧形,覆瓦状, 凸面诰文如下: 维隆庆二年,岁次戊辰,九月壬戌朔越十一日己酉,皇帝制曰:人臣秉忠贞而事社稷,猛将持骁勇而建奇功者,在国家必有高爵重禄,以褒德酬劳,而申至公于天下焉。尔孝陵卫指挥同知陆准,生当世官,代守皇陵。祗事先帝,竭恪尽己事之诚;辅弼朕躬,有数披矢石之勇。留都寇扰,命尔将兵,遂护东宫于乱军之中,削逆匪于萌芽之内。顾兹茂勋,宣隆恩典,特封尔为奉天翊卫宣力武臣,特进荣禄大夫、柱国、固城伯,食禄一千石。仍与尔誓:除谋逆不宥外,其余若犯死罪,免尔本身一次,以酬尔勋。吁戏!爵禄有加,用尽报功之义;忠勤不替,方资事上之诚。朕既不忘尔勋,尔亦毋忘朕训,往励尔节,益懋徽猷。钦哉! “这就是丹书铁券啊?”陆准终于回过神来,感慨似的念叨了一句,随后看向卢久昌,“那……那以后我就……” “您就不是孝陵卫的世职武官,而是大明的勋贵了!虽然您这个伯爵不能世袭,但您今年才二十出头,日子还早着呢!封爵,不封爵,那是一道大坎儿;封伯,封侯,那又是一道大坎儿。但这世袭、不世袭,在您这就不是坎儿了!日后东宫正位,太子登基,您还怕这伯爵传不下去吗?” ------------ 第286章 别扭 三月后,腊月三十,南都城太平门内小校场左近,敕建固城伯宅第。 这座府邸是在太子归京之后,皇帝再一次下圣旨着工部为陆准修建的伯爵宅第。比较起他曾经的祖宅和新建陆宅,那宽绰得完全就不在一个档次上。 按照大明规制,凡功封爵位者,推恩三代。 也就是说,陆准这个固城伯并没有说可以世袭,也就是不能传给儿子的。但他的老爹、祖父、曾祖三代,都是被追封了固城伯爵位,母亲、祖母、曾祖母也分别被给予了固城伯夫人的妇封。 当然,追封的这六位是逝者长已矣,有什么恩荣也享受不到了。而这大大的伯爵府中又不能只有陆准一个人住,所以,在因上次太子被挟持的事情之后开始与他交好的魏国公徐鹏举,就把自己的孙子徐维志派到了陆准这儿来,帮他挑选一些趁手的下人。 徐维志的年纪比陆准稍大,但实际上也差不了多少,公子哥儿,正儿八经与国同休的贵族人物。别的本事他也许没有,但说起玩乐挥霍,十个人陆准绑在一块儿都不是他一个人的对手。 陆准在获封伯爵之后,和冯谦很是促膝长谈了一次,当然知道自己该干什么。见人家已经伸过了友谊之手,那他作为新晋的勋贵,当然是不可能推拒的。不仅是欣然接受,而且让徐维志也见识了一番他的慷慨大方。 所谓狐朋狗友,不就是平时一起玩玩乐乐吗?人家都在玩乐的时候,你非要摆出一副道学先生的样子,跟人家假正经,那就永远都融入不了对方的圈子。唯有像是陆准这个样子,该玩儿的时候比人家玩儿得还疯,该出手的时候虽然肯定砸钱砸不过人家,但也绝不小气,这才能够真正融入对方的圈子。 再加上这些世袭的功臣家中大多都有位德高望重的老爷子,虽然处理政务未必有什么能耐,但他们的政治嗅觉却是生存的根本,那是非常之灵敏的。预料到陆准未来的前途,交好他,也就是在交好未来的天子,给自己结一份善缘。因此早对子弟们有所交代,要多多的跟他接触。 就这样,仅仅是短短几个月的工夫,徐维志等一众南都城里的功臣子弟们起码在表面上,就都接纳了这个新来的家伙。 而利用这短短的几个月时间,敕建的伯爵府邸也终于落成。就在年前不久,陆准才终于住进了这间新宅子。 宅子坐北朝南,占地估计有四十多亩。 从大门进来,正对着的是官厅,也叫门厅,供奉着门官神,是宅第看门人呆的地方。过了门厅是一道仪门,严格的来讲,进了这里才算是进了宅子。 由仪门往里就是轿厅,虽然国朝规制,公侯驸马伯等一众爵爷们都是不准乘轿子的,违者就容易被御史参劾,但一个轿厅照例还是必须要有的。出入府邸的客人在这里停放轿子,宾客家的轿夫也可以在此喝茶休息。 过了轿厅是正厅,五间九架,是整个府邸最为重要的一个厅,唯有极其郑重的时候,或是宴请尊贵的客人才会使用到。而正厅之后,由屏门相隔还有一个过厅,也叫退厅,实际上与正厅连为一体,也可以算是正厅的一部分。 过了退厅就是内宅门了,后面有前堂、中堂、后堂。其中前堂是内宅最重要的堂屋,用于举行家宴或是仪式典礼。堂屋西里间是签押房,东里间是陆准的内书房,院中东西两侧则分别是库房和账房。 后堂是陆准的卧房、起居室等等,至于中堂的五间房包括院落,则整个都留给了搬出陆宅就无家可归的冯谦。 至于偏厅、家庙、花园、仆役居住的院子等等,规制之内是应有尽有。虽然是敕建,但整间宅第还是严格按照一品的规制建起来的,伯爵是超品的官衔,位在一品之上,绝对没有逾越的嫌疑。 如果非说有什么不合规矩的地方的话,那大概就是陆准将自己的亲兵带了十个过来。这些人原本都是孝陵卫的在籍军户,但其实早在他们入陆宅当亲兵的时候,就已经是不合规制的了。 这年头,合不合规制其实只要不过分,都只是那么回事儿罢了。没人会傻到因为十个军户就来找这位新晋崛起,炙手可热的伯爷麻烦。更何况,找了麻烦也没有用,谁能证明他们在册啊?逃籍的这么多,不是也没找回来几个吗?平白的得罪了人还一点儿好处都捞不到,这纯属是赔本的买卖,谁干谁脑子进水! 虽然说,在徐小公爷的帮助之下,陆准的宅邸里也买进了一些下人。但说实在的,他是真信不着那些不知根不知底的家伙,到底还是亲信的人好用。 但矛盾的是,他亲信的人实在是太少,带到府中的除了冯谦、孙桥两个,就只剩下了十个亲兵了。这个时候,原本的亲兵如果光做亲兵就不成了。 原本主管陆准亲兵的邵开河从亲兵头儿变成了下人头儿,管着全府的下人。这样一来,他在陆准面前晃悠的时间就大大的减少了,而或许是身份变换不太适应的缘故,陆准已经不止一次的听到有人偷偷的在背后议论他,说他性子实在是太急躁也太狠了些。 说他急躁,是因为任何事情,哪怕出针尖大点儿的错误都不行,被他发现了那是肯定不容的,那一双眼睛里头根本就揉不得沙子。说他太狠,则是因为他习惯了军法,便用军法治理那些下人,骂的时候不多,却几乎每天都有不少人挨打。甚至有个实在扛不住,偷偷地往府外头跑的。 这样的人,在邵开河眼中就是典型的不忠,他肯定是更加容不下的!因为这一个人的缘故,那一天府中所有的下人都挨了鞭子。被连累的尚且没有轻饶,那这个逃跑的罪魁祸首更是难逃罪责了。要不是陆准知道了,亲自去拦,那人非当场被打死不可。 邵开河这种变化,其实陆准也是有责任的。但仔细算起来,这件事情最大的源头却还是在邵开河自己的身上。 在那次抗旨抓锦衣卫的事情上,他的立场有些许的动摇。这虽然不能说明邵开河就是不忠,但陆准心中却难免因此而有了亲疏之别。相较于犹豫的他,更为受陆准信任的,只能是当时分毫没有犹豫,直接下令动手的邵化海。 不过,除了勒令邵开河不准在宅中搞出人命官司,不准把人弄残弄死之外,陆准对于他的这种管理方式并没有其他的指教,算是放任自流了。 而上面已经提到了的邵化海,则是摇身一变成了整个宅邸的大管家。曾经的万年老二这一次算是扬眉吐气,他哥哥这回也被他强压了一头,让这小子乐了好几天。 不过,大管家却也不是那么好干的,好在邵化海心思活络,这一点上算是比他哥哥强百倍,与人交涉,打点四方都完全没有问题,干着干着也就学会了,几日之下已经做得算是有模有样。 至于府中的安保,权力当然不是交给邵开河这个原本的亲兵头子。现如今,陆准身边也不再有亲兵,而是统称为护院。主要负责这一项的是邵开河、邵化海兄弟曾经的手下,孙占一。 其余的,还有的就是文人们了。 账房先生是新雇的,在公平当典当才华的一个久试不过的童生,名叫曹德仲。 库房先生则据说是陆准的同宗,论辈分还是他的堂兄。不过这堂兄年纪也实在是不小了,已经是六旬高龄。陆准自己是不记得有这么一门亲戚的,也不知道他是从哪儿论起的。只知道他好像曾经也不叫陆浔,而是最近才改的这么个带水字边的名字。家中的三个儿子竟然也跟着改了名字,至于叫什么,陆准就没这个心思一一去了解了。 冯谦跟他说过,这就叫‘穷居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以前他是世职武官,没什么前程,现如今是伯爵了,可是大不一样,所以认亲戚的只会更多。他愿意自降几辈,老脸都不要了,跟你交兄弟,那你就索性认了呗。由此,陆准这才没有深究下去。 至于大小的买卖,以及与孝陵卫那边的钱款沟通,陆准则全部扔给了孙桥去负责。说不清是太信任他,还是手里真的没人,反正陆准是根本没有给孙桥配一个类似于是牵制的人。 国朝规制,朝臣四品以上及家人是不允许做生意的。当然,规制是规制,事实是事实。不过也还是不好明目张胆,把什么都摆在太阳底下。因此,明面上,陆准的所有生意、产业全都是记在孙桥名下的。 可以这么说,在没有牵制的情况下,孙桥办事全凭良心。如果他要背叛陆准,陆准除了一刀结果他,让他留到阴间富贵去之外,再没有什么更好的解决办法了。这也将孙桥弄得整天紧张兮兮的,生怕陆准卸磨杀驴似的。 ※※※ 除夕日,隆冬的雪花从南都的天空中偏偏飘落,这么小的雪,落在地上几乎就是存不住的,但邵开河还是指挥着下人们在院子里头卖力气的扫雪。 陆准从内书房走出来,在正堂屋檐底下活动活动筋骨,四下看看,突然扯着嗓子喊道:“化海?化海!” 邵化海听到喊声,不知从哪里拐出来,跑到陆准面前,“三爷,您叫我?” “嗯。”陆准搓搓手,仰头看了看有些发暗的天色,皱着眉头问道,“都这天色了,怎么还没来?不是不来了吧?” 邵化海当然知道他急着盼着的是在等谁,当即回答说:“不会的,三爷,小的前几日每天都跑一趟的,毕竟是过年,大爷这点儿面子还是会给您的吧?” “吧?”陆准把眉毛一挑,挑他的字眼,“什么叫‘吧’啊?我看你也是个心里头没准儿的。去去去,再看看去!都什么时辰了?该来早不来?再催催去!” “哎,小的这就去。”邵化海连忙答应下来,匆匆的跑去了。 陆准站在屋檐下看着,不禁叹了口气,忧心忡忡。 他总觉得他大哥的脑袋构造是不是和别的人不太一样,为什么普通人都能够理解的事情,到了他大哥这里,却偏偏都变得那么别扭。 平常人家,亲弟弟被下了大狱,你做哥哥的是不是应该想着办法去救人呐?他大哥就不是!非但不想办法把人救出来,反倒还上门数落,给冯谦讲什么道理去了。这不是有病吗? 再说了,陆准大难不死,紧跟着就是后福。自己封了伯爵,祖上三代也跟着沾光,按理说,陆泓这个做大哥的也应该算是沾到光了吧?应该高兴才是吧?可是他呢?又不知道哪一根筋没搭对,非但不高兴,反而还冷面相对。就好像陆准不是给陆家光宗耀祖,而是给陆家祖宗们填了多大的麻烦似的。 其实他的心情,陆准多少也能猜到一些。 俗话说嘛,文到阁老,武到侯。文官干到头,那是个实职的阁老。武官干到头,也就是侯爵的称号。论起实权,大明的文官比武官多了不知道多少。所以才会压制文官封爵,这也是为了给武官多少留点儿面子。没有印把子,给你顶帽子戴戴吧。 但凡事都是物以稀为贵。大明这二百多年来,阁老出了不老少,可有几个文官能通过军功封爵的?一个巴掌都数的过来。所以,能得个爵位在文官那里才是稀罕事儿。 但这并不是最主要的原因,最让陆泓想不开的,是他寒窗苦读这么多年,呕心沥血的想要干出一番大事业,最终却只能守着祖宅过日子。而什么都不如他的陆准,却偏偏能够获得这样的殊荣,武官的路,这都已经快要走到顶了。这让他如何能平衡? “唉,你叫我咋办呢?”陆准心里也犯愁。无论怎么样,影响兄弟感情都是划不来的,可他又不能跟朝廷说,为了让我哥想得开,我这个爵位不要了吧? ------------ 第287章 绯袍血染 邵化海打马往孝陵卫跑了一趟,回来时倒不能算是空手而归。只不过,从他雇的马车上下来的人,并不是陆准最期待的陆泓,而是陆泓的儿子陆永杰。 “怎么就……”陆准看着陆永杰傻了眼,迷茫的看着邵化海问道,“这怎么回事儿啊?我哥呢?我大嫂呢?怎么就只有……” “三叔,你家好大啊!”陆永杰迫不及待的打断了陆准的问话。 陆准被他拽着胳膊乱晃,一时间也顾不得问邵化海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了。他弯下腰,对陆永杰说道:“大?你才进来就知道大?你见过有多大吗?” “没见过,反正比我家大多了!”陆永杰眼中写满了兴奋,那副跃跃欲试的样子,让陆准不禁担忧起自己的家来。 不过,比起这个,陆准显然还是更在意陆泓为什么不肯来的问题,他抬手叫过带班值岗的孙占一,随后低头对陆永杰问道:“永杰,想不想看看三叔的宅子到底有多大?” “想!”陆永杰毫不犹豫地回答道。 “去玩儿吧!”陆准摸摸他的脑袋笑了笑,直起身来,对孙占一嘱咐道,“看好了!别出事儿!” 孙占一显然误会了他的意思,立马保证道:“三爷,您放心,小的一定伺候好小少爷!” “不,不是。”陆准摇摇头,看着陆永杰已经跑开很远的背影,解释道,“我是说,你得看好老子的家。这房子,这家具,可都是新的,别让这小王八羔子一把火给老子点喽!” “……” 目送走了二人,陆准的目光才重新落在了邵化海身上。 邵化海低着头,避开他的视线,看上去就知道,他很显然是觉得事情有些难以开口。 “干嘛?怎么回事儿?”陆准歪着脑袋看他,见他不肯说话,也不抬头,不禁来了脾气,“你到底怎么回事儿?邵化海!把头抬起来!” 陆准如此严厉的语气和猛然间拔高的声调不仅把邵化海吓得一哆嗦,就连身后签押房中正忙里偷闲,靠在躺椅里头闭目神游的冯谦也被他给惊动了。 顾不得其他许多,冯谦连忙拔腿从签押房跑了出来。见了屋外的形势,脑中略一分析,他便假装出一副偶然碰上的样子,故作镇定的上前笑着问道:“哟,这是怎么了?化海,不至于这大过年的也招惹你们三爷吧?出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说来听听。” 陆准见冯谦出来了,便只能暂压了火气,扭过头去。虽然依旧是一副气鼓鼓的样子,但眼看着已经没有了突然爆炸的危险。 邵化海在陆准视线以外感激的对冯谦浅笑了一下,随后回答了陆准刚才的问题,“小的去的时候,祖宅里只有大爷的夫人和小少爷两个人,还是小少爷带我去找到的大爷。他正在卫学给学生们讲课呢,都这个时辰了,学生们也都满不耐烦的,但兴许是怕了大爷,没人敢说什么。大爷说了,即便是过节,也不能放松卫学的课业。他让小的把小少爷送回祖宅去,还告诉小的,说是如果天色晚了,今天就……就不来了……” “扯淡!”陆准咬着牙骂道,“不想来就说不想来呗,绕那么多圈子干什么用的?不是,冯谦,你给评评理,我对我哥,仁至而义尽吧?这还要我怎么样啊?可他呢?恩断而义绝!多大的仇?至于吗?这大过年的,他给我找不痛快。他要不是我哥,我早都……”说到这儿,陆准的狠话却突然卡在了喉咙口,半晌,只见他跺了跺脚,恨恨地说道,“算了,他要不是我哥,我都懒得搭理他!” 冯谦冲邵化海摆摆手,示意他不用多管。随后,便将陆准拉进了内书房坐下,“我说,你不至于吧?这也发脾气?跟化海有什么关系啊?大爷一向就是这么犟的,你们兄弟这么多年,你也不是第一天认识他,何必动气呢?” “可总不能一直就这么下去吧?”陆准急的不是这一天两天,而是陆泓这个别扭要是转不过来的话,那陆家就永远都是这样四分五裂的。本来就是认定稀少,自己又不团结,这怎么能行?他犯愁,却又没什么好办法,因此,习惯性的问计冯谦,“我的大军师,为之奈何啊?” 冯谦摇摇头,看了看窗外的天色,叹口气道:“我真想劝你就这么算了,你的精力,不应该浪费在这种地方。但我知道就算我说了,你也肯定不愿意听……其实,有些事情,你如果真的想要说开的话,就要尽早说开,总是等着他自己想明白,那可能误会就永远是误会,疙瘩就永远是疙瘩,只会越结越深,直到解决不了。” “说开?我去?”陆准想想陆泓那副油盐不进的样子,就觉得没来由的头疼地厉害,“好吧,我去,我这就去。宜早不宜迟,我今天就把事情给他说开喽!” 陆准说着,站起身就要走。 冯谦没有拦他的意思,却在他走到门口的时候叫了他一声,提了件琐事,“我听说,你这些日子跟魏小公爷一块儿在秦淮画舫周边玩儿得不亦乐乎啊?怎么?除了酒,你又找到别的爱好了?” “爱好?谈不上,逢场作戏罢了。”陆准随口回答,之后便有些好奇的反问道,“你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冯谦把身子往椅背上靠了靠,抬眼望着房梁,漫不经心的回答说:“没什么,就是突然想起来而已。我觉得,你真的是时候应该考虑考虑你的终身大事了。” “终身大事?”陆准更加迷茫了,索性转过身来看着冯谦追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啊!”冯谦一脸无辜,“你这么急吼吼的,被人打了左脸,就偏要再把右脸给凑上去,真容易让人误会你是不是……” “嗯?”陆准挑起眉毛。 冯谦嗤笑一声,补全了下半句,“你是不是缺爱啊?” “……” ※※※ 国朝定制,‘其五府管事,内外镇守、守备及公、侯、伯、都督等,不问老少,皆不得乘轿,违例乘轿及擅用八人者,奏闻。盖自太祖不欲勋臣废骑射,虽上公,出必乘马。’在此时已经多有不执行的例子。 但陆准身为新晋的功臣伯爵,爵位算是最低的一等,但由于是新晋,而实在是有点儿太惹人注目。因此,做事情还是符合规制比较好,更何况,素来能纵马驰骋、开弓射箭的他也实在是没有慢吞吞的坐轿子的习惯。 骑上一匹快马,从城中跑到孝陵卫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 尽管是时至佳节,孝陵卫内沿途的岗哨十分稀少,但也保留了最低的限量。看到陆准纵马而来,马上有人上前查验,看清了是陆准这才行礼后一路放行。看上去,四个千户所并没有因为陆准的高升而随意更改他定下的规矩。 其实原因也很好理解,在圣旨中,提到了一句,让陆准继续掌理孝陵卫事。而身为伯爵,他是超品的大员,本身就位居孝陵卫指挥使之上。以前是指挥使的副手,现在摇身一变就成了人家的顶头上司。再加上他一手掐着孝陵卫的财路,因此他的命令在小另外中,只能是更加管用,而绝不可能有贬值的隐患。 如果是往日,他只要是出来,就一定会借机查一查岗哨、武备之类的。但今天,他根本没有那个心情,一路纵马,一直到了卫学的门口,才勒住缰绳停了下来。 很难想象,天都已经是黑透了,卫学中却还亮着灯。从窗上映衬出来的人影可以看出,里面人还是坐的整整齐齐的,显然,还没有下课。 走到近处,却听不到读书的声音。陆准点破窗户纸往里面看去,才看到所有人都在伏案写着什么东西。 当然,说他们是在伏案写作,实际上又不太准确。因为就陆准看的这么一小会儿,就发现有好几个人都已经注意到了他,没有注意点到他的也不见得在用功写作,而是都在左顾右盼,或是独自神游。 站在窗边看了一会儿,陆准推开门,走了进去。 随着他的进入,屋中顿时骚动起来,学生们频频互相打着眼色。 他们大多都认得陆准,但就是不知道他来是干什么的,因此既不敢贸然打招呼,又觉得不打招呼不太好,因此,都在等着其他人先做反应。 天气已经很冷了,陆准的进入使屋中灌进了一股子凉风。陆泓被凉风一激,抬头就看到了他,随后,脸色便一片阴沉起来。作为兄长,陆泓可不管陆准的身份,看不惯他就直接开骂,“你干什么?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儒学教化之所,也是你能随意乱闯的?出去!” 众多学子面前,陆泓一点面子都不给陆准,兄长的气派尽显。但与此同时,也无疑是扫尽了陆准的颜面。 如果换了往日,陆准肯定会马上低头,但他今天不是来求和的。低头,服软,他做过太多了。今夜,他来的目的,是彻底解决问题,而不是把问题暂且压下。 “除夕夜,家人都在等着他们回家团圆,若是晚了,怕就赶不上年夜饭了……” “一顿饭有什么?”陆泓不满地拍案而起,“他们今日用功,是为了以后的锦绣前程!只要能够考取功名,给家人带来的荣耀,岂不是比一顿年夜饭多得多吗?鼠目寸光之徒,能有多大的出息?” 陆准低下头,闭了闭眼,长长的叹了一口气,随后抬起头,睁开眼,对陆泓笑道:“大哥说的鼠目寸光之徒是我吗?我倒没什么大出息,伯爵而已。不过想来,祖宗应该也不觉得丢脸吧?” “你是来跟我抬杠的?”陆泓陡然拔高了嗓门,眼神凌厉的瞪着陆准。 陆准却不肯再理他,转头对满室的学生说道:“都这么晚了,在这儿磨什么文章?都回家去,家人还等着你们呢!” “我看谁敢!”陆泓针锋相对,却显得幼稚无力极了。 认识陆准的学生自然不必说,不认识陆准的学生,也有旁边的同学给解释说明。当大家知道了他的身份之后,也就自然不用担心做出选择了。 一方是临时的教师,根本不可能对他们的前途造成多大的影响;一方则是孝陵卫的话事人,想整治他们任何一个人都用不着亲自动手,甚至只需要一个暗示就够了。他们不怕开罪陆泓,却绝对不敢让陆准心中不快。因此,不过须臾的时间,屋中就变得空荡荡的,只剩下了陆泓、陆准两兄弟。 陆准关上房门,向着陆泓走近,来到近前的时候,却突然笑了一下,“哥,至于这么讨厌我吗?只想找个机会跟你聊聊而已,你这么烦我,带着成见,怎么聊啊?” 陆泓显然是被他气到了,兀自气鼓鼓的不肯搭理他。 “哥,你是不是觉得,你十年寒窗,一朝得中,为朝政呕心沥血,持身端正的不能再端正,按照圣人古训做事情,却怎么都与别人格格不入,最后还被赶出京城,特别的委屈?你是不是觉得,我投机取巧,只靠着一点点的运气,就能得到现在的位置,你特别的不服气?” 陆泓不说话,但那眼神已经代表了默认。 陆准苦笑一声,摇头道:“大哥,我不想说你错了,但我想说,你在不服气之前,知不知道为了得到这些,我付出了些什么?是,你十年寒窗不容易,但我呢?大哥,你知道我这七年是怎么过来的吗?” 陆泓不禁抬起了头,惊愕的目光中,就看到陆准抬手慢慢的解开了自己身上的衣服。衣服一层一层的脱去,直至去了最后一层单衣,露出精赤的上身,陆泓的脸色顿时变了。 “大哥,十年寒窗,你们淌的是汗!熬脑子嘛,当然很辛苦!但我呢?七年,整整七年,回首来路,一步一脚血,我身上的这身绯袍,就是用血染成的!” ------------ 第288章 想开 在后来募兵制彻底取代崩溃的军户制度成为大名中流砥柱的晚明时代,有这样一句话,叫做‘兵到兵,十三升’。 意思是一个武将,从当兵吃上这碗断头饭开始,就算运气好,也要一路跟头把式,历经十三次艰难的升转,才能最终升到总兵。 从兵到兵,虽然是大头兵和总兵的天壤之别,但说白了,还不是个当兵的? 虽然目前掌握大明军权的依旧是世职武官,生下来就带着官衔,通过一个非常糊弄的考试就理所当然当上将军,远用不着像后辈那样努力去挣这碗饭,但这份儿被文官轻蔑对待的态度,却是一个样子的。 被轻蔑一天两天,也许会不甘,会恼怒;一年两年,也许会相争,会抗议;但一代两代都被蔑视,渐渐的也就习惯了。 因为始终被蔑视,而自暴自弃;因为自暴自弃,而更加遭受蔑视。直到现如今,绝大多数的世职武官早就习惯了这些,以至于一辈子都没想过把头抬起来。像陆准这样始终有目标,不停地想着在军队里往上爬的人,已经是少之又少了。相较于那些连马都不会骑,弓也拉不开,一辈子连杀鸡都不敢看的同行们,陆准确实是有骄傲的资本。 上身的衣服除下,满身伤痕累累,新伤叠着旧伤,真的不像是一个世代远离战场的内地驻防部队长官应该有的样子。 看到这些伤痕的瞬间,陆泓确实是震惊的。他也没有想到陆准这些年,到底经历了什么,才把自己搞成这幅样子。但紧接着,并没有耗费很久的时间,他就又恢复了往日对陆准的态度。明明嫉妒却不肯承认,可怜的自尊膨胀起来,倒是有些自负的让人难以理解了。 “那又怎么样?”陆泓反问,“你身为大明的世职武官,不就是应该为大明喋血疆场的吗?文不爱财,武不惜死,天下才能太平。文不爱财,这是本分。同样,武不惜死,这也是本分!人不能因为自己做到了本分的事情,就觉得自己有什么了不起的!” 陆准看向陆泓的眼神迷茫,心中翻江倒海、五味杂陈,很难形容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觉得,他面前的大哥这么陌生…… 而陆泓的话,却还没有说完,“陆准,老三,正因为我是你大哥,所以我才会跟你说这些话。是,你是凭着一点儿小聪明侥幸立了一些微不足道的功劳,恰逢其时,所以才得以有封伯之赏。但你以为这是你应得的吗?并不是!你太看得起自己了!你说你这七年每天过得都不容易,这我信,你满身的伤痕这个做不了假。但我还是那句话,你太看得起自己了!大明和你一样满身伤痕累累的武官又何止成百上千?他们不够封爵吗?有很多人都够,只是他们运气没你好。和他们比起来,你算什么?他们的伤,是战场上身经百战的印记。而你的伤,都是你自己作死才留下的!我说的对吗?” 说到这里,兄弟两个的谈话已经完全没有办法再进行下去了。强行推进的结果,只能是其中一个彻底暴走。 实际上,陆泓也没有兴趣再多跟陆准说什么,只不过,在他迈步向门口走去,途径陆准身边的时候,突然顿住了脚步,对陆准补充道:“别以为我在嫉妒你什么,你还不配!我陆泓读圣贤书这么多年,只想致君尧舜上。为了这个,些许的冷遇、委屈都算不得什么。日后你就会明白,我的路才刚刚开始,而你的路,已经走到头了。不过是一个富家翁而已,也值得嫉妒吗?” 陆泓走的时候没有关门,凛凛寒风从敞开的门口卷进来,吹灭了火盆。陆准的身体无力的在墙边滑落,颓然的靠着墙坐在地上。 ※※※ 腊月三十,除夕夜,南都城内照例是一片灯火,爆竹声此起彼伏。仿佛如果不是这样,就体现不出一股子年味儿。 冯谦历年都是不参与这些的,但今年有些不同,因为府上多了陆永杰这个小祖宗。 为了防止陆准因火而得的伯爵府再因火而失,冯谦这才不得不陪着陆永杰在寒冷的院中燃放鞭炮。不过玩着玩着,他倒是觉得有意思起来。 虽然家在南都,但是由于家中的状况有些特别,回家对于冯谦来说一直意味着痛苦。因此,即便是过年,他基本上也只会在大年初一的时候回去给家人拜拜年,其余的时候,都多半是不会回家的。 而每年这个时候,也用不着指望陆准什么了。如果是平常,他还拦得住,但这一天,陆准是肯定要在年夜饭上痛痛快快喝一场的,一直喝到不省人事才算是喝好了。这样一来,守岁之类的事情他肯定无法参与,只有冯谦自己来完成了。这么想起来,好像是有很多年不曾有过这样的乐趣了。 不过,即便是乐趣再好,他也没有那个福气多多的享受。因为刚刚起了兴致不久,他就被邵化海急匆匆的拉到了一边耳语。 “冯先生,您快去看看吧,出事了!”邵化海的语气急切,神色慌张,以至于口中说出来的话都有些语无伦次了,“三爷他……他在孝陵卫出事了!您快去看看吧,这大冷的天,没人敢劝啊!冻坏了可怎么好?” “什么?你说的什么啊?”冯谦根本没有听懂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事情涉及了陆准,又是在城门已经关闭的时候,他没法不着急。 来不及多加交代,他将陆永杰再次托付给孙占一。紧接着就赶忙让邵化海带路,想办法带他出城一趟。 对于其他人来说,这个时候出城进城都很麻烦,但对于孝陵卫而言,这就不是问题了。太平门左近,本来就离城墙很近,城外就是孝陵卫,为了方便,一条密道早就在府邸建成后不久就悄然挖通了,为的就是以备不时之需。而现在,正好可以用上。 当然,为了安全起见,还是尽量少动用为好。否则,难免有被人盯上的麻烦。但现在,显然顾不得了。 前来报信的人冯谦很熟悉,是陆准的铁杆心腹翟化家的二公子,名叫翟树勋。 当初陆准对他使匕首的能耐很看好,还将自己的一对匕首送给了他,并且许诺每个月都会找时间来跟他演练。其后,除了陆准重伤难以动弹的几次之外,其余时间里,陆准倒是都没有食言过。每个月都跟他演练一次,对他的功夫加以指点。 到如今,翟树勋虽然依旧是一场都没有赢过,但进步却是难以言表的迅速。他年纪还只有十七岁,还很年轻,发挥得好却已经可以和陆准对招而不失利了,显然已经很是难得。 对于陆准当初的理解和这些时日以来悉心的指导,翟树勋心中是十分感激的。因为如果不是陆准,以他爹的古板程度,是绝不可能答应他玩儿这些‘奇技淫巧’的。陆准没有承认过,但翟树勋在心中已经把陆准当成了教授他武艺的师父,可以说,尊敬程度仅次于乃父。 今夜是翟化的手下在巡视的时候发现了陆准骑马进了孝陵卫的范围,上报之后,翟化当然要对此多加注意,以防陆准单身独骑,出了什么不好的事情。结果还真是被翟化给猜到了,陆准尽管没有遭遇什么袭击之类的事情,却自己折腾自己。大冷的天,独自坐在漆黑一片的卫学屋子里头,那还有不生病的? 翟化也不是没有开口劝过他,而是刚一开口,陆准就着恼了,根本不肯听他说不说,还把他一通臭骂。挨了骂的翟化倒没有为自己想什么,反倒是因为看到了陆准上身竟然什么都没有穿,而彻底静不下来了。 他知道自己说服不了陆准,只能请冯谦出马。大过年的,不说好好过这个年,起码也不能折腾自己不是吗?所以,他才派了翟树勋来,请冯谦去一趟孝陵卫。 在路上听了翟树勋将事情从头到尾讲一遍,冯谦就不禁埋怨起自己来。 他是早就猜到了这个结果的,但没有想到对陆准的刺激会有这么大。他知道陆家三兄弟都很倔,一个个都跟犟驴似的,只是犟的方式有所不同。 这段时日以来,冯谦也算是看明白了。如果说陆准的降是显露于外,那么陆泓的犟就是典型的内藏于心。他这样的人,很难会因为其他人而改变自己的看法。无论陆准跟他说什么,两人的结果都只能是一拍两散,陆泓绝对不会因此就放下他身为文人的骄傲,也不会因此就不再在意什么都不如他的陆准现在稳稳当当的爬到他头上的事实。 之所以劝陆准这么做,冯谦其实是抱着把他脚踢疼了就自然会放过那块铁板,不再时刻纠结着他那单方面的兄弟之情,浪费自己的时间和精力。转而更加专注于他真正应该去关心的事情,比如结交权贵,比如稳定根基,再比如,孙桥那边的糊涂账是时候该收一收、管一管了,不能整天任之由之的,瞎混日子。 可是他没有想到这次的事情竟然会把陆准给打击成这样,如果他就此颓废下去,那冯谦可就真的要自食苦果了。想要将他重新推上正轨,一点儿都不是个轻松的事情。 心中胡思乱想着,不知不觉已经靠近了卫学所在的地方。冯谦示意二人停在这里,自己顺着翟树勋指示的地方走过去,很快,就看到了独自靠墙坐着的陆准。 “陆准……陆准?醒醒,陆准?怎么在这儿睡了?”冯谦上前去推他,手指刚刚接触到他的身体,就反射性的缩回了手,冰凉冰凉的皮肤将冯谦着实吓了一跳。他再次试探性的朝着陆准的额头上伸出手去探了探温度,这回却是真的慌了,“来人!快来人!” 听他慌的大喊,无论是翟树勋,还是邵化海,当时便都急了,赶忙跑过来,只听冯谦慌乱的说道:“快,搭把手。树勋,先把三爷送你家去吧,这个样子,今晚实在是没法回去了。” 两人听命,一左一右去扶起陆准来。却听他半梦半醒的嘟囔着什么,凑近了却听到他一会儿说‘冷’,一会儿又说‘热’,不禁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神中看出了担忧。冯谦捡起地上的衣服来,草草的给他裹在身上,深深叹口气,眼中尽是无奈。 ※※※ 心情郁结,内有燥火,再加上外面风寒严重,一时间,陆准是烧得一塌糊涂。张行简并不擅长内科,看他病情严重就不敢轻易下药了。还是冯谦冷下脸来,几次威逼,他才终于慎之又慎的开了方子,却只说先吃吃试试,不敢保证效果的。 倒是真弄不清楚到底是张行简的医术值得信赖,还是陆准自己身体的底子硬朗,总之到了大年初二的傍晚,他才终于从昏迷中醒了过来,眼看着高烧也慢慢的退了。 “这……这是哪儿啊……”陆准睁开眼睛,四下环顾了一周,干涸的嗓子里传出沙哑的声音。 一直守在他身边的冯谦见他醒了,提起来的心才总算是放回了肚子里,舒了口气,端了水过来,对他解释道:“是翟百户家里,放心吧,安全的。” “嗯。”陆准就着茶杯抿了两口,缓了口气,只觉得浑身酸疼的难受。回想起自己在昏迷之前都干了什么,他对冯谦抱歉地一笑,随后问道,“我睡了多久?没错过日子吧?备下……备下的礼,可都送去了?” “都送到了,放心吧!”给勋贵们和南都各衙门大人们备下的年节礼并没有因为陆准的生病而耽搁了送,冯谦一一都替他张罗妥当了。见陆准放心的重新闭上眼睛,就要这么再一次睡去,冯谦突然笑道,“我本以为,你醒来后,应该先问大爷的。” “不会了。”陆准没有睁眼,抿了抿依旧不怎么湿润的嘴唇,疲惫的开口回应道,“你说得对,我不该让人打了左脸,又把右脸凑上去。这疙瘩如果能解开,我早该解开了,解不开也办法。这几天,外面的事情你受累先帮我张罗着吧,等我好一些,咱们也该谋划谋划下一步的事情了。我没有那么多时间,浪费在他身上。” ------------ 第289章 惊马 陆准的病来势确实汹汹,但对于病人而言,心情和病情的关系实在是太大了。他是因为心里有燥火,外面又有风寒,里外夹击才生了这么场大病,想开了就自然无碍。又休养了两天,便怎么都呆不住了,从翟化家里搬出去,住回了自己的新宅。 这一天正是初五,民间又称‘破五’。至于来历,说法很多,其中有一种是认为这一天要破除五鬼,也就要把‘智穷、学穷、文穷、命穷、交穷’这五个穷鬼给扫地出门的意思。 按照惯例,各家各户都要在门口燃放鞭炮,且禁忌很多。但只要过了这一天,大年之内所有的禁忌就基本上都可以不守了,各行各业也纷纷张罗着重新开张营业,开始一年紧张忙碌的生活。 说了这么多,其实过了今天该怎么怎么样,陆准是一点儿都不关心。他就知道一点,那就是他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忘了今天是破五,所以麻烦大了。 他在城外的时候还没太感觉得那么真切,直到骑着马,进了城,才感觉到胯下的马匹渐渐变得躁动不安起来。 陆准素来骑射都不错,也很爱马,所以伯爵宅邸建成之后,他第一件事就是买了二十多匹的良驹,由他的一个亲兵专职喂饲,就养在宅中马厩里头。马的品相都很不错,经过调教,更是有那个自信让它们当军马上阵大概都绰绰有余。今天胯下的这匹虽然不是他惯骑的那一匹,但也算是很不错的了,因此才没有在听到鞭炮响的同一时间就惊了。 可饶是这样,陆准也能够感觉到马匹的惊恐。但破五放鞭炮这是习俗,他也怪不得旁人,只得一边施加力气驾驭,一边轻轻抚摸着鬃毛安抚,这才勉强控制住。 临近宅邸的位置,陆准才松了一口气,稍稍放松了精神。可还未等他的精神完全放松下来,斜对面的胡同里却突然窜出一个孩子来。一枚炮仗朝着陆准这边猛地掷来,一声炸响之后,陆准胯下的马匹突然嘶鸣一声,紧接着便像是疯了似的飞奔起来。 突如其来的变故瞬间就将陆准吓了一身冷汗,也就是他骑术不错,这才没有在第一时间被惊马从背上甩落。可正是年节里,又是大白天,街头人来人往,尤其是结伴出来玩儿的孩子,左一堆,右一群的,避了这个就让不过那个。他一路高喊着‘闪开’,继而险之又险的操纵惊马避开人群,却始终难以让被鞭炮伤到了眼睛的马匹安静下来。 眼看着人群越来越密集,陆准已经出了几身透汗。这个时候,他可没时间去顾及自己这惊世骇俗的闹市纵马要怎样逃脱御史的参劾,心里头想的都是该怎么让这该死的马停下来。 几瞬的权衡之后,陆准也实在是别无良策了,牙一咬,心一横,抽出挂在马身上的佩刀,在不停颠簸的马背上挥刀照着颈动脉狠狠地一刀扎了下去。马脖子上顿时鲜血如注,但依旧是奔出一段距离才轰然倒在地上。连带着来不及下来的陆准一条腿被压在马身底下,被马颈喷出的鲜血染了满身满脸。 街坊邻居统统都被他吓得傻了,好半天,才有胆大的上前来帮他。众人合力将他从马身子底下弄出来,还有人好心的给他递上巾帕擦脸。 “咦——祖宗的……吓死老子了。”陆准口中不停地嘟囔着,手撑着地在旁人的搀扶下爬起身子。谢过给他递巾帕的人,却并没有接过来用,“要是有人问起,就说是固城伯府上的马。”他留下这么一句话,拎着马鞭子,一瘸一拐地走远了,就连他的佩刀也忘了拿。 ※※※ 太平门内,小校场左近,敕建固城伯宅第。 陆准一身狼狈的回来的时候,宅中僻静极了,就像是大街上的年都是别人家的,跟这家人没什么关系似的。新来的门房陆朴战战兢兢地把自家这一脸杀气的伯爷接进门,并不敢多说半句话,生怕不小心触了霉头。 好在陆准也不打算搭理他,拎着鞭子径直穿府而过,紧接着在正厅门口看到了这起事故的始作俑者。 没错,始作俑者就出自这个宅子,说起来,还跟陆准沾着亲戚。当时那一瞬间,虽然很快,但陆准还是看清楚了扔炮仗的人,正是他大哥的儿子,陆永杰。 让陆准无法理解的是,陆永杰似乎对自己的所作所为一点儿都不怕。毫不畏惧的瞪着陆准,就好像瞪着杀父仇人似的。 这让陆准一时间也有点儿懵了,他抹了把脸上的血迹,愤愤地骂道:“嘿!怎么着?小兔崽子,你瞪什么眼睛?你还有理了?知不知道你闯了多大祸?” 年仅六岁的陆永杰丝毫都没有被陆准吓到,反而理直气壮的回骂道:“炸的就是你!谁让你欺负我爹的?” “我……这……好!兔崽子,我今儿就替你爹教教你!”陆准是真让他气急了,几步上前抡起鞭子就打。 原本远远看着的邵化海见事情闹大了,连忙上前阻拦。他倒是不敢直接去陆准手里抢鞭子,只得夹在二人之间,替陆永杰挡下那要命的鞭子。 “你给我滚开!”陆准用鞭子指着他喝了一声,见他不肯,便不管不顾的连他一块儿抽了。 约莫打了足足有十几鞭子之后,听到消息的冯谦这才从住的地方跑了过来。他可不是邵化海,邵化海不敢去抢鞭子,他却没那么多顾忌。上前一把抓住陆准挥鞭的手,喊道:“你干什么?陆准!疯了你?” 陆准挣了两下,没有挣开,又怕自己力气用大了会伤到冯谦,只得松了劲儿。冯谦见状,连忙将他手中的鞭子截了过来。 见事态控制住了,邵化海也松了一口气,站起身来,拉起被他护着的陆永杰,在他耳边低声道:“小少爷,去,跟三爷认个错。认个错就算了,好不好?快去!” 陆永杰别过脸去,依旧是那副气鼓鼓、愤愤不平的样子。 陆准深深吸了两口气,强压下没有宣泄出来的火气,只觉得一阵阵的肝疼。半晌,他叹了口气,冷着脸对陆永杰摇头道:“我的小爷,你可真是祖宗!来,你跟我过来!” 他说着迈步朝内书房的方向走过去,走了两步,见不仅是明显依旧不服气的陆永杰跟上来了,不能放心的冯谦也跟在后面。 这一次他就没有刚刚那么好说话了,手指头直接指向了冯谦,警告道:“你别跟过来,我保证不再发火!但你要非得跟着,今天这事儿就没个完!不信,你就试试!” 在冯谦的印象中,陆准从认识他那天开始到现在,是极少极少对他下狠话的。但这也正是说明了,他此时的怒气已经是难以克制了。就冯谦陆准的了解,这个时候,越是强行跟他对着干,就越是只能适得其反。无奈,他只能停下脚步,任由陆准独自处理问题。 几步路的工夫,陆准反而渐渐冷静下来了。 记得大哥陆泓当年撇下身怀六甲的妻子进京赶考,此后就一直留在了京城,直到被驱逐致仕才再一次回到家乡。以至于他这唯一的儿子出生一年多,他都没有见过一面。家中妻儿,都是陆准代为照顾。 陆永杰这胆大包天的性格他是早都见识过了,所以当初跟冯谦提起陆永杰要回来了的时候,他才能开玩笑的说出‘他是我侄子,我是他孙子’这样的话来。当然,这话并不是厌恶的意思,相反的是,陆准很喜欢这小子。甚至当年宠他的程度,能让一贯被捧成掌上明珠的陆薇薇都起了嫉妒的心思。 人遇到什么事情都喜欢忆当年,很多时候,一想起当年,心情也就大不一样了。陆准此时就是这样!他走到水盆边上,浸湿了巾帕,仔仔细细的擦了把脸,随后才坐了下来,对陆永杰问道:“刚刚的炮仗是你扔的吧?我没冤枉你吧?” “是我扔的!”陆永杰不假思索的回答。 “好!”陆准点点头,竖起拇指来,“你行!是咱陆家的爷们儿,敢作敢当!那我问你,你知不知道,因为你那一下子,差点儿连累多少人?” 陆永杰愣了下,随即不服气的哼了一声,“你活该!” “姑且不说我!”陆准挑开他的话题,追问道,“你知道今天大街上有多少人吗?闹市惊马,一不留神,死的伤的就不是一个两个。就算我活该,他们难道都活该吗?永杰,三叔知道你最讲道理,你自己说呢?” 陆永杰不再如刚刚那样理直气壮了,他稚气的面容上眉头紧锁,认真思考的样子倒很像个小大人似的。过了一会儿,他似乎是终于想明白了,抬起头来,对陆准认真的说道:“这是我不对!我当时没想到那些,不该伤及无辜的。”他算是认识到了这一点,但在‘陆准活该’这个问题上,却依旧是很固执,“可除了不该伤及无辜,其他的事情我没做错!那天晚上爹回来就病了,娘哭了一夜。我问娘,娘说爹是去见了你。如果不是你欺负了爹,爹怎么会病的?娘也不用哭成那样了!我是我爹的儿子,替我爹出气是应当的!” “你这么想吗?”陆准苦笑着摇摇头,“永杰,你还小,很多事情还看不明白。就像我和你爹之间的事情,你知道是因何而起吗?你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吗?什么都不清楚,你又怎么能够武断的说,一定是我欺负了你爹呢?回去吧,回去好好读书才是正道。你爹没有入阁为相的命,期望都在你身上了。你什么时候能中了进士,选了庶吉士,当上翰林,那才算是尽了孝道!到那个时候,你如果还觉得在我和你爹之间,错的是我,那你尽管报复就是了,三叔任你处置,也让你报了今天这几鞭子的仇,怎么样?” ※※※ 为了防止陆泓夫妇担心,在当晚冯谦走后不久,孙占一就奉邵化海命令把陆永杰送回了孝陵卫,而这次,他是偷偷从家里溜出来的。特意在陆准家门口的胡同里等着,计划好了要等陆准回来的时候埋伏他一下,为此大冷的天等了整整两天。 从冯谦口中得知事情的经过,陆准久久沉默不语,也实在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了。 冯谦对这样的结果表示庆幸,“还好你没把他打出个好歹,鞭子基本上都落在化海身上了。否则,把那孩子打坏了,你自己心疼不说,你和大爷又要闹成什么样子?” “他不会因为这个来找我麻烦的,我倒是怕永杰回去之后日子不太好过啊!”陆准如是说道,以陆泓的性格,为这种事情找上门来跟他理论就是典型的有辱文人风度了,他只会责怪自己的儿子圣贤书读少了,才会闹出这么不斯文的事情来,“算了,不提他了,他连个孩子都不如。这两天有什么事情是需要我来处理的吗?” 冯谦见事情过去,陆准也不想再提,当然也从善如流的换了话题,“刚刚的事情我已经替你摆平了,固城伯勇拦惊马,怎么样?这题目不错吧?放心,没伤人,又有市井风评给你作证,御史不会吃饱了撑的揪住不放的。至于咱们手头的事情,倒是真有一件需要你亲自看看的。来,看看这个。” 陆准奇怪的结果冯谦递过来的一个厚本,随便扫了两眼,却发现是密密麻麻的账目,顿时头疼起来,“你还是直接说说吧,出什么事儿了?” “这是年前孙桥交上来的账目,当时没有过我的手,估计是孙桥直接交给你了吧?我这两天让府上的账房查了一遍,结果……”冯谦摊手道,“还没查多大一部分呢,就发现漏洞百出啊!人家根本连糊弄你都懒得,拿你当傻子了,我的爷。” “不能够!”陆准不相信,和冯谦争辩道,“当时我看了的,没什么问题。我敢……” “哎!少指天发誓,我怕你遭雷劈。”冯谦拦下他,朝外面喊了声,吩咐守在外面的护卫去叫账房曹德仲来一趟,“凡事都是理不辨不明,是与不是的,你听了再说。” ------------ 第290章 冯谦的顾虑 尽管冯谦连将账房曹德仲叫过来,跟陆准当面理账这种话都说出来了,但这一次,陆准却铁了心的要揣着明白装糊涂。他貌似极为不耐烦地一摆手道:“这有什么好听的?那官府断案子的时候,不还有原告、被告呢吗?那不能只听原告说,不听被告讲啊!你这话,我一听就知道,你没就此事问过孙桥是不是?” 冯谦没有回答,但没有回答本身就是回答。 “咳,我就知道你没有!”陆准满不在乎的将账本重新推回他的面前,如是交代道,“这样,你先替我问问去,如果是真有问题,那你说咋办就咋办。如果是假的,那也不能随便就冤枉了人家不是?你说呢?” 冯谦听罢无奈地摇头道:“你啊,还真是越来越懒了。早知如此,我就不该回来。没我的时候,你不是也都能自己处理了吗?为什么有我在你就什么都不管?” “哎,这你就不明白了吧?”陆准仰头靠向椅背,翘起一条腿,很没形象的摇头晃脑着说道,“庄子云,巧者劳而智者忧,无能者无所求,饱食而敖游。你是前者,我是后者,这是圣人之言,不好违背的。” 冯谦摇头叹气,感慨自己就是劳心的命。 ※※※ 大年初五被叫到伯爵府,孙桥此时的心情就如同是十五个水桶打水——七上八下的,怎么都安静不下来。 作为穿越者,他可以算是很倒霉的哪一类。 比方说,人家都是主角,他偏偏是个无足轻重的小配。又比方说,人家穿越了身份起码都是正常的,而他可能是开了地狱模式,由于没有户籍,成了流民,而误入歧途当了戏子,下九流没出路,他才想到要拉上个比较容易糊弄的好摆脱当时的窘境,现在呢?窘境是摆脱了,可堂堂穿越人士,一辈子给别人打工,还打不成打工皇帝,那该是多丢人的事情? 好吧,尽管他很倒霉,但俗话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狠狠折腾他一番,再说其他的。他也渐渐适应了身份,并试图找出一条可以飞黄腾达的道路来。 他已经不是第一次在账目上做手脚了,每一次都提心吊胆好多天,却最还是最近两次才发现,陆准压根儿就不看那劳什子的东西。所以,他每一次苦心孤诣的运用现代化知识做假账,然后胆战心惊的祈祷自己不被发现,简直就是浪费感情。所以这一次,他大胆地连掩饰都省了。 而结果,他马上就会知道了。 本以为见他的人好歹应该是陆准本人,但进了签押房,孙桥却发现,只有冯谦一个人在屋内,这仿佛意味着陆准连旁听都懒得了。不过,孙桥心中还是有些小小的侥幸的。会不会这件事情其实只是冯谦知道而已,如果陆准根本不知道这件事情的话,那他大概还有转圜的余地。 就在他转着小脑筋,暗地里飞快的打着小算盘的时候,冯谦已经从案牍中抬起了头来。略抬了抬手,指着桌子前方的一把椅子,让道:“孙先生,不必拘束,请坐吧。” 孙桥在椅子上坐下,同样回以笑容,对冯谦道:“冯先生操劳事务,即便是过年也难得休息,真是令我辈敬佩不已。只是不知道,您这个时候叫我来,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吗?” “要紧……倒是没有多要紧,只不过是有些问题弄不明白,所以,才找你来稍加询问罢了。”冯谦一边说着,一边拿出那本账册,向孙桥眼前一推,“说来惭愧的很,古之六艺,曰:礼乐射御书数,除礼、乐、书三项,冯某还算稍有所得之外,其余均是一团浆糊,于算数一道,更是一窍不通。这账目也是府上新请来的账房跟我提起,说是稍有些小问题,所以,冯某便自作主张,请你来问上一问,不知道,冯先生对此有何见教吗?” 说了一大圈,还不是账目出了错的问题吗? 孙桥其实更多的还是埋怨自己,他哪怕稍加掩饰,用现代那种先进的做账技巧,都绝不会轻易被一窍不通的古人给看出问题。偏偏他临近年关也犯了懒,再加上明知道陆准根本连看都不会看一眼,所以也就大着胆子这么作了一番。结果现在好了,算是把自己坑死了。 不过好在,听冯谦的意思,他大概还没有把事情告诉给陆准知道,所以,两人之间应该还有他转圜的余地。 孙桥如是开解着自己,故作镇定的对冯谦解释道:“冯先生容禀,这账目当初我亲手交给三爷过目的。三爷当时看过了,也问起了我这样的事情,我当时就给三爷做了解释。这账目上确实是有亏空、出入,但实际上,每一文钱,在我脑子里都是很清楚的。有一些是用来补足孝陵卫的军饷,有一些是用于各个店面的维持费用,还有一些是储备起来以备万一的。孙某敢发誓,每一文钱,孙某都是花在了该花的地方,绝没有瞒骗三爷,更没有中饱私囊过,还请冯先生明察!” 孙桥自以为自己这话说得理直气壮一些,就能够在冯谦这里蒙混过去。因为那些关于亏空、出入的话他是不怕冯谦去跟陆准核实的,陆准没有仔细看过账,也不知道亏空的问题,也就不可能特意问过他,但他却特意跟陆准交代过,说是有这么几笔钱,都是怎么花的,所以才少了,只不过当时陆准根本就不肯听他仔细说。 当然,他这也属于是偷换概念。冯谦问他是账面上亏空的问题,他即便说出孝陵卫的一份,陆准的一份,他孙桥也有一份,店面、伙计还有一份,另外还要有储备金等等,就算如此把钱分出花来,也解释不出账面上的窟窿。 因为这是他交给陆准的总账,按理说,每一文钱的出处,去向,他都必须在账面上标注清楚的。他说的在账面上找不到,这是失职。可如果冯谦铁了心的要查,把这些全都重新算进去,那他可就惨了。因为他自己清楚,那账目根本不可能对的上! 所以他刚刚才要让自己显得理直气壮一些,好让冯谦相信他的话,放弃对这个问题的追逐。而只要冯谦不抓着不放,以孙桥以陆准的了解,他对待公文那么懒散的性格,大概要下辈子才能发现这笔亏空了。 “这样啊……”冯谦和善的笑了笑,手拿起桌面上的盖碗,轻轻揭开盖子,慢条斯理的撇着茶水上面的浮沫,对孙桥问道,“孙先生真的确定要这样回答我吗?我倒是劝你,有些话,还是想好了再回答,免得自误,会后悔莫及的。” 孙桥不能确定冯谦到底知道什么,又或者说成他不知道什么,所以有很多事情,她都不太好直接表明态度,亮出底牌。本着说多错多,不说不错的态度,他决定就这么沉默着装蘑菇了,绝不先说什么。 过了好一会儿,冯谦都将一杯茶都慢条斯理的品完了,却依旧迟迟的没有听到孙桥说话,不禁摇头道:“看起来,你是不打算主动说喽?孙桥,其实我挺不理解你的,等你来的那段时间,我派人去取了你前几次交过来的账目,也摆脱曹先生大略的看了看,结论是起码表面上是没什么出入。但这一次为什么你就非要搞出这样的事情来呢?我很难理解你的意思。” 孙桥依旧沉默着,不肯说什么。 冯谦看了他一会儿,突然笑了,他站起身来,绕到孙桥身后,手搭在对方的肩膀上,轻轻拍了拍,对对方说道:“孙桥啊,其实我也能猜得到你为什么不肯说出实情,你该不会是觉得,这件事情是我冯谦一意为之的吧?你是不是觉得,如果这件事情三爷不知道,你就可以混过去?不用再做梦了!是三爷让我来听听你怎么说的!你这个样子以沉默对抗,我可没法交差啊!” 在听到是陆准的意思的时候,孙桥的身体不可抑制的抖了一下。对强者的恐惧,这是不可避免的。毕竟冯谦就算再生气,应该也不会暴起伤人,但陆准可不顾及,一时恼怒,可说不定干出什么来。想要把他孙桥搓圆捏扁,那真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情了。 见他有所动容,冯谦继续说道:“我其实是想让你直接跟他说的,但他把你推给我了。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什么?”孙桥忍不住跟着他的思路反问道。 “这就意味着,如果你的回答让我不满意的话,你可就连最后在三爷面前陈述一次的机会都没有了。”冯谦的语气很温和,但话里话外的意思却让人觉得很冷,“你不用怀疑什么,以你对我,对三爷的了解,你就应该知道,我没有在跟你开玩笑。孙桥,你是个聪明人,他之所以把你推给我闻讯,你不会也以为,他就是单纯的懒吧?” “……”孙桥没有说几句话,但却没来由的觉得嗓子发干,开口的时候,他甚至听到自己的声带是发抖的,声音更是沙哑的,“小的明白,那不是懒,是……是信任……” 即便再不想承认,但孙桥也必须承认。他曾经很想取代冯谦的位子,最终却宣告失败。哪怕是对方离开陆准的日子里,影响力却依旧大的让他无法直面,更使得他始终无法走到陆准的核心圈子里去。 虽然冯谦当面跟陆准开玩笑,说他越来越懒,说自己只有劳心的命。但实际上,冯谦对于陆准这样的决定也是很清楚的。 陆准之所以不亲自问孙桥,而是直接把孙桥推给了冯谦去问,就是把这件事情的决定权交给了冯谦。如果冯谦觉得孙桥真的有问题,那随时可以雷霆手段处置,陆准最多只会在事后证明冯谦的所作所为完全出于他的授意,而绝对不会阻拦他。亲疏之别,高下立判。 陆准相信冯谦不会骗自己,也不会害自己,更不会在查无实据的情况下,随随便便的排除异己。而这份信任,真的让孙桥很嫉妒,却又完全是无可奈何的。 见孙桥低下头,是认栽了的模样,冯谦的笑容渐渐收敛起来。他做回自己的位子,目光直视着孙桥,说道:“其实,这件事情不是不可以轻易解决。哪怕这本账上漏洞百出,但只要我跟三爷说一声无所谓,他就会放过不管。不过,想让我帮你,是要付出代价的。” 孙桥听罢皱了皱眉头,随后嗤笑道:“我本以为你对三爷有多忠诚,搞了半天,也是个拉帮结派的,怎么?你要我加入你的阵营?” “不,你误会了!”冯谦摇头道,“怀疑是上位者必然具备的性格,随地位升高而应运而生,是本能,任何人都无法免俗。而我之所以完全不被怀疑,则正是因为我不拉帮,不结派,完全没有自己的党羽。你也可以看到,在孝陵卫,离开三爷我其实什么都不是,我的人缘并不好。你贪,可以,没关系,逐利是人之常情。些许的寡人之疾也是无所谓的,你那四房姨太太我也没有兴趣一一认识。但是有一点,你得记住,给三爷办事,首要的一点就是忠心。有这个,就什么都可以原谅;没有这个,你就是再有能耐,我也得不惜代价的除掉你。否则,能耐越大,祸害就越大。好了,还是说正题吧,我要你付出的代价其实很简单,我给你面见三爷的机会,而你,要主动跟三爷说,你一个人管不了这么大的摊子,所以才会总是出问题,求三爷给你配几个帮手。” “分权?” “对!”冯谦点头道,“把权力交给你一个人,我不放心,我不能让三爷吃了暗亏!你的权力太大了,所以,必须分割。当然,在忠诚可以得到保证的前提下,我不会损害你的利益。有钱大家赚,功高也自然会得到应有的厚赏,这是三爷一贯的御下风格。怎么样?考虑考虑?” “我好像……没得选择吧?”孙桥听到这里早就已经看开了,如果不打算现在就被冯谦处理掉的话,那低头是他唯一的选择,“我答应,当然答应!” ------------ 第291章 汇兑 秦淮河以一水分隔两岸,却形成了别地绝无、此处仅有的一番风景。河的一边,是被称为东南文脉之源的江南贡院,而河的另一边,竟是南都城最有名气的秦楼楚馆所在地。 尽管国朝对官吏宿娼这种事情深恶痛绝,太祖皇帝曾下令裁撤国营妓院,且律令百官,凡官吏宿娼者,杖六十,媒合人减一等,但依旧是屡禁不止。这个地方,每天晚上都可谓是‘桨声灯影连十里,歌女花船戏浊波’。官吏在此畅游,学子在此结友,宿娼这种事情绝不是什么低俗的勾当,反而是一种需要争相附庸的风雅之事。 陆准从前对这些是完全没兴趣的,但也不得不承认,在被徐维志拉着来了几次之后,他便喜欢上这个地方了。 一艘小舟在秦淮河上翩然而行,看着那灯影之中的佳人抚琴吹箫,或是唱首曲子什么的,实在是一种享受。 但今夜的扁舟上,却实在是无趣得很。 陆准在乌篷船的船舱里头歪坐着,满脸无奈地看着对面坐着的不速之客。这可不是他想要见的窈窕淑女,反而是个其貌未必俊美的男人。 当然,夜会男人绝非他的本意,他也没有那么特殊的爱好。之所以他只能和孙桥大眼瞪小眼,这完全是因为上了贼船。他原本可是以为孙桥和徐维志那小子一样,都是约他玩儿的,谁知道?上了船可就不是那么一回事儿了。 “有什么事,非得追到这儿来说?没得扫兴!”陆准很不满意,因此更是极为不想听孙桥说什么正经事情。 孙桥实际上也很无奈,他也不想追到这么个不适宜谈事情的地方来,可谁让他答应了冯谦,而冯谦又不停地催他兑现呢? 说来也怪了,从正月初六那天开始,一连十几天,陆准恨不得就住在秦淮河上了。白日宣淫,夜夜笙歌,家里头等闲连个人影都见不着。 若不是孙桥被冯谦逼得急了,骗他说请他玩儿,这才将他骗上了船,否则,想要单独跟他谈点儿什么,那几乎就是绝无可能的事情。 “三爷,不是小的斗胆打扰您的雅兴。实在是这事情确实是很急啊!”孙桥如是告罪,对陆准说道,“小的奉您的命令,打理各类账目和您手上的产业,这摊开的东西多了,实在是难免有些力不从心的。所以,这次的账目就难免出了些问题。虽然已经弥补了,但小的心中还是过意不去,所以,想跟您说说,可不可以帮我找几个帮手,分担分担……” “是冯谦让你来的吧?不用否认!”陆准松松筋骨仰靠在一边,望着外面皎洁无暇的月色,淡淡的笑着,“他是什么秉性,我比你清楚多了。他这个人啊,心思都在我身上,总是耗费苦心的替我考虑,有的时候难免猜忌心重了些,你甭理他,干好你的事情就是了。有什么需要尽管说,不过这件事情嘛,就不要再提了。我信得过你,事情你看着办就是了。” 孙桥心头微微一动,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就破口而出,点头将陆准的许诺应下来了。但当他看到陆准那双微微眯起,看似漫不经心,实际上不断闪动着精光的眼睛的时候,他却突然醒悟过来,顿时出了一身的冷汗。 还好,还好他的话还没有出口,还有挽回的余地。 就像冯谦说的那样,为上位者,必然猜忌下面人,这是地位使然,不得不如此的,任何人都无法免俗。陆准这样的地位,这样的权势,他可能真的完全相信一个人吗? 是,的确,他相信冯谦,甚至胜过相信他自己。但冯谦也跟孙桥交了底,之所以陆准相信他,那是因为第一,冯谦的确值得信任,陆准也早已习惯了有这样一个兄弟在身边,时时提点他,帮衬他;第二,则是冯谦完全不培养自己的势力,甚至很多时候,还会故意稀释自己的存在感。离开陆准他什么都不是,什么都没有,所以陆准才能这样相信他,才能始终和他保持着那份兄弟之情。 孙桥知道,他不可能和冯谦一样。无论是和陆准的感情,亦或是他的野心,都不容许他变得冯谦一样。所以,怀疑就是怀疑,信不过就是信不过,哪怕陆准说猜忌心重的是冯谦,但那可不意味着他自己就一点儿都不猜忌。 心念急转间想清楚了,孙桥用更为恭敬的声音对陆准说道:“三爷,您真的误会了,这件事情的的确确是小的自己的意愿。您看,现如今,小的已经在南都城里为您张罗了六家店面,算下来,一年的进项足有十万两纹银。” “十万两?”陆准没有仔细看过账目,自然也就心中没数,猛然间听到‘十万两’这个数目,他还难得的愣了一下。要知道,大明国库的收入一向不多,隆庆年间,国库一年的岁入也只有白银二百五十万两左右。而他不过就开了六个店面,怎么就能赚这么多的?当然,他并不是很清楚孙桥到底从中吞了多少银子,“这不少了啊!”陆准说道,“如果能够一直保持在这个水平上的话……” “那小的就真的是愧对三爷的信任了!”孙桥连忙接话道,他可不能让陆准觉得满足,否则,他就别想再获得陆准更多的支持,“依小的所见,这样的收益还远远不足以使用。您想啊,您原先不过是孝陵卫的指挥同知,手再长,也不能伸到孝陵卫外面去,这钱自然是足够使用了。但现在,您可不是指挥同知了,堂堂的伯爵,在我大明,岂是握住一个小小的卫所就能够满足的?这十万两银子听着多,但用起来,却还远远的不够呢!” “哦?我的花销,你倒是清楚得很呐!”陆准随口道。 孙桥低头笑了笑,接着说道:“倒不是小的有多了解您的花销,而实在是这花销都是明摆着的。您就只想想您这十几日,在这船上,要花销多少的银子?每夜雇这艘船,便要一两,那酒菜,加起来也总要二三两,至于您在那楼上邀约到此的姑娘……爷,小的可听说,一夜要整整十两银子才肯来坐坐的,是醉寻芳的头牌。这还是您自己出来玩儿,一夜怎么也要十几两银子的花销,半个月便是上百两。至于与人同行,便要雇那楼船,还要多花多少银子?” “合着你是来进谏的?”陆准奇怪道,“怎么?这你也管?你还不是御史吧?” “不不不,小的当然不敢管。”孙桥连忙解释,“三爷,这些都是应该花的银子,您就是不花,小的也得劝着您花出去。” “这倒是新鲜!”陆准不禁摇头,“怎么?你的想法还跟别人不太一样呢!” 孙桥笑道:“三爷,小的刚刚就已经说过了,您是堂堂的伯爵,眼界绝非是当年的小小指挥同知可比。偏居一隅已经不再能满足您的胃口了,您需要做到的,是在大明朝堂上占据更多的话语权,而想要做到这一点,小的就觉得,您这些银子,实在是非花不可的!而且,您花的还远远不够!譬如小的曾经跟您提过的那个丹阳大侠您还记得吗?正是要做到那般,上至达官显贵,下至贩夫走卒,五行八作,三教九流,没有您不认识的,没有您没有交情的,只有如此这般,您这样一位武官,才有希望在朝堂上有所建树啊!结交任何人都需要花银子,尤其是那些看似出淤泥而不染的清流们,想要挑一幅他们喜欢的书画,想要送一方他们得意的砚台,等闲就是成百上千两银子花销出去,才能砸出点儿水声来,您说呢?” “照你这么说,那我大明不就没清官了?”陆准如是问道,脸色阴了下来。 孙桥并不怕他这般,因为孙桥知道,陆准心中其实对此早有答案。如今的大明已经是病入膏肓,不贪财的官员就极有可能是沽名钓誉的那一种,而两者都不是的官员,则基本不存在于朝堂。 这就是大明的现状,也是封建王朝发展到晚期必然遇到的情况,除非彻底改革体制,否则就无可避免。 “三爷,小的话中的意思,您是清楚的。而如果您真的想要改变些什么的话,那就必须要先掌握权力才行。否则,试问大明天子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的格局之下,可有您这样的武夫说话的余地吗?” 陆准想了想,最终轻轻的叹了口气,“好吧,你说的都对。刚刚你说这些银子不敷使用,我也懂了。那你不妨说说,如果想要更多的钱,如之奈何?” “三爷,依小人之见,要想得到更多的钱,您其实有两条路可以走。”孙桥紧盯着陆准的眼睛说道,“其一,就是以钱生钱!” “以钱生钱?”陆准对此完全不感冒,因为他会错了意,“怎么?你也想学高有法当年那般,放印子钱?那没戏!我知道那样也能赚钱,但那钱来的不踏实啊!总觉得坑了别人似的,我这心里头不落忍!” 孙桥倒是没有弄清楚陆准到底是真的假的,但他并不是这个意思,他所说的钱生钱,实际上是在清代才出现的一种货币经营资本形式,也就是清代鼎鼎大名的票号! “三爷,小的所说的这个钱生钱,并非是放印子钱,而是有一个名字,叫做汇兑庄。”孙桥对陆准解释道,“这汇兑庄,顾名思义,就是汇兑二字。将金银汇兑成银票,再由银票汇兑成金银。” “这不折腾吗?”陆准理解不了,“我知道你说的银票是什么东西,票子,就是和宝钞一样的嘛!你难道不知道,那宝钞当草纸都嫌硌得慌!谁不愿意家里头多存些银子?谁又愿意把那真金白银给换成废纸啊?” “三爷,这话可不是这么说的啊!”孙桥说道,“大明宝钞之所以成了废纸,那是因为朝廷滥发的缘故,只发,不回收,市面上宝钞太多,那宝钞自然就不值钱了。但咱们这个不一样啊!咱们发出一两的银票,首先必须要拿到那一两的银子,这银子就是咱们的信誉保证。只要对方愿意,随时都可以用银票再把自己的银子给换走。这么一来,银票不可能变成废止的。” 这一次陆准算是听明白了一些了,但依旧不同意孙桥的看法,他摇头道:“可那还是折腾啊!好好的银子,非换成纸干嘛?揣着纸也花不出去啊!再说了,换来换去,一文钱都没赚到,那开它有什么意义了?” “三爷,您想啊,现如今,无论是税银,还是税粮,亦或是赈灾用的银两、粮食,那运输起来都极为不便的!还有商人们要外出携带金银,也极容易被抢夺。可如果换成了票据,那就不一样了,容易携带,不容易丢失,更不容易在中途有所损耗,这样的话,试问到底是真金白银、一粒粒的粮食好,还是票据好呢?” “嗯,你说的这倒是有些道理,那我们赚什么啊?”陆准还是不明白,其中的利益从哪里来。 孙桥解释道:“三爷,这实际上才是真正的经商之道。什么是商人?辨贵贱、调余缺、度远近,这就是商人!比方说粮食,两个地方的粮价,几乎永远都是不一样的,我们收了粮食,给了票据,卖到粮价高的地方,再从粮价低的地方买入,这其中的差价就是利益。一斤,两斤,算不得什么,但一旦多了,那就是极为可观的利益!再说银子,我们只需要保存一个安全的储存量,而其余的银子,大可以借鸡生蛋,用别人的银子去做生意也好,放贷也好,总之,要让银子活起来,而不是存在库房里,白白的浪费掉。这样一来,利益不就来了吗?而且,为了鼓励汇兑,还可以用给予一定利息的方式来促进他们把银子换成票子。” “这样……我不懂了。”陆准不懂就直说了,并不装懂,而后他点点头道,“这个东西,你跟府上的曹先生你们商量一下,看看怎么先弄出个章程来,再让冯谦看看,到底可行不可行。如果可以,我当然全力支持。” ------------ 第292章 海上商机 票号,原本的历史之中,是在清代中后期的时候,由平遥商人雷履泰首先创办的,名字在后世叫得极响,也就是大名鼎鼎的日升昌。而在其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之中,执金融之牛耳,且与朝廷进行了大宗的交易,比如海防款、铁路款、河工款、赈灾款,乃至庚子赔款的汇兑,可以说,是清代中后期金融活动的一个重要参与者,也可以称之为支撑点。 孙桥是两世为人,能够想到这样的点子自然不是什么难事,而想要让陆准这样的土生土长的大明世职武官也开阔眼界,理解这一经商之道,却还有些困难。不过他并不着急,因为在他看来,只要说通了冯谦,陆准这里也就不再是问题了。而他有绝对的把握,可以说服冯谦支持他。 因此,在陆准首肯他可以去商量商量这件事情之后,他就又提起了他的第二点生财之道。 “三爷,小的要说的第二点,其实您也应该能够想得到的。这并不是什么新鲜的东西,而是早已有人在做的了。”孙桥如是对陆准说道,果然,他这么一说,陆准的兴趣就比刚刚要明显大得多了。见他起了兴致,孙桥连忙接着说道,“当然,其实这笔生意,还是您从别人手中抢了过来的呢!您可还记得吗?” “我弄来的?”陆准回忆了一下,顿时想了起来,“你说的是右千户所的那条走私线?那不行!”陆准撇撇嘴摇头道,“你还真以为那条线能发家?我告诉你啊,海上那东西,都是摸不到的。你知道什么时候就一个浪打过来?那就什么都没啦!所以说啊,水里头捞的东西,那都不能算是有保障的。” 孙桥听罢,一时间竟哑了。 他原以为陆准的思想并不保守,试想,一个世职武官,家中并非是商贾世家不说,身边也没有什么商贾之人,而他却能够接受‘士农工商’中位于最末的商业,最先在孝陵卫里头偷偷地组织人做起买卖,这本身就意味着他是可以接受新思想的,跟妄想除掉商人阶层的太祖皇帝一点儿都不一样。 可现在,他却不禁有些怀疑起来。因为他的思想似乎还是停留在小农经济上头,他是不愿意放弃土地的,也是不愿意相信海洋可以带来财富的。甚至认为海洋之中充满着各种各样的不可预料性,随时都可能血本无归。 可转念一想,孙桥却又对自己这个怀疑产生了不确定的想法。因为陆准给人的感觉就是个好赌的,他并非是那种乐于求安稳的人,反而是个很喜欢拿命当赌注的疯狂的赌徒。这样的人,难道也会害怕风险? 当然不会!孙桥如是想着,开口对陆准解释道:“三爷明鉴,虽然说大海上的确像您所说的那般,有非常多的风险,但同样,三爷您也应该清楚,正如同您身上的这身绯袍一般,如果不经过很大的风险考研,如果不拿自己的身家性命去赌一把的话,那您恐怕也获得不了如今的一切。换言之,大风险,就意味着大额的收益,只要您敢搏,我就敢说,最终得到的收益,一定是很可观的!” “你没理解我的意思。”陆准对他摇头笑道,“我并不排斥你在经商这方面做出什么样的决定来,毕竟,论经商,你可比我强的多了。但你光说服我是没什么用的,你得说服冯谦,能说服他,我才会同意。你要是说服不了他,他就会总拿这件事情来烦我,你知道,我对他可没那么多的抵抗力,万一要是他把我给说通了,那我可就顺着他的意思做了。你要是不在乎一番努力付诸东流,那你就尽管做好了,不过,到时候你可别来跟我讲什么道理,说不通的。” 孙桥这一次算是真的明白了,原来陆准这话是替冯谦问的。 刚刚之所以陆准没有替冯谦提出什么问题来,是因为觉得那所谓的汇兑,不过是把真金白银换成了纸,风险说有,也是别人有,所以他答应得很痛快,直接让孙桥去找冯谦说这件事情就是了。 而这一次之所以他要问这句话,实际上就是在提醒孙桥,冯谦是喜欢稳扎稳打,走一步至少要看三步的人,他是不喜欢如此之大的风险的。所以这个提议,在冯谦那里,很可能就过不去。 陆准的确很喜欢冒险去做事情,但他能够顺利做成的,都是冯谦来不及阻拦他的。而像是现在这种,冯谦有大把的时间去磨,去跟他讲道理,那他就压根儿不用想着能把这事情办成。 想通了这一点,孙桥仔细思索一番,对陆准说道:“三爷,其实小的也是经过了深思熟虑,才来跟您说这个的。原本右千户所交给您的这条走私线,实际上并不是一条完整的走私线,只不过就是走私线上的一个小小的分润者罢了,那同样付出一样的风险,而得到的收益却很少。所以,小的才左思右想,希望您可以同意小的扩大这其间的收益,使得我们的风险和收益能够对的上。” “你说那不完整?”陆准挠挠头道,“难不成,姓童的对我有所隐瞒?” 孙桥当然没有这么说,只不过是陆准会错了意,以为他是在跟自己打童正武的小报告呢。孙桥见他误会,赶忙解释道:“不是的,三爷。实际上,右千户所这么多年都没能发展起来的原因,就在于他们的魄力实在是太小了。而且,碍于朝廷这些年来的海禁政策,实在是太过严厉,因此,他们也不敢做的太大,太惹人注目。一直以来,右千户所的人都只不过是跟在人家后面喝点儿残汤罢了。根本不用说赚到什么银子,只不过是勉强可以维持罢了。他们可以安于当时的状况,但三爷您不可以啊,您是要做大事情的,岂能跟他们一样?更何况,如今隆庆开关,给了我们一个绝好的机会。” “机会?你具体说说。”陆准说道。 孙桥点点头,对陆准说道:“您想啊,我大明立国至今,已经有足足二百多年的历史了。如果说土地,绝大多数都已经是有主的了,您想要抢谁的都不容易。从土地里头刨金子的黄金时期,您错过了就是错过了,没什么办法好想的。至于经商,在大明境内,能够得到的经商的机会也极为有限,唯有放眼于海外,才能够真正找到商机,挖到金子。” “你这话就没道理了,同样是做生意,在哪里做不一样的?”陆准反问道,“自大海以外的地方什么样,你有没有见过,你怎么就能知道,外面的商机大呢?” “还是那句话,商人,何也?辩贵贱、调余缺、度远近是也!”孙桥对陆准认真地解释道,“越是离得远的地方,生活方式就越是千差万别。古已有,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的古语,那淮北的人想要吃橘子怎么办啊?就得从淮南人手中买。而淮南的橘子在本地人的眼中却虽不值钱,但一旦到了淮北,则因为并非是产地,而受到追捧,自然可以卖出好价钱。这就跟小的想要跟您说的,去往海外做生意的有利可图之处!据小的所知,我们的丝绸、茶叶,都是他们所没有,而又非常喜爱的商品,如果能够转手卖掉的话,那就会产生很大的利润。否则,您想,为什么当年有那么多的人,冒着海禁掉脑袋的危险,也一定要将手伸向海洋呢?还不是有利可图吗?” “你这倒是个解释。”陆准虽然赞同了他的解释,但却并未改变刚才的质疑,“还是那句话,这件事情,你能说服我是没有用的。即便你现在就把我给说通了,让我支持你的想法,可一旦这事情让冯谦知道了,他在我耳边这么一聒噪,我可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临阵倒戈了。到时候,你的一番辛苦付诸东流。你不愿意,我这心里也不落忍呢!总觉得辜负了你。所以啊,这些事情,你还是想清楚了再直接去找冯谦说吧!” 说到此时,陆准已经是有了逐客的意思了,但孙桥却不愿意轻易放弃这样的机会。 在他看来,固然冯谦会很大程度上左右陆准对事情的看法、做法。但实际上,冯谦无论做什么都会先考虑陆准的感受,换言之,他在非紧急情况下,都一般会选择最稳妥的说服的办法,耐下性子跟陆准讲道理,直到将他说通为止。却不可能越过他,做出什么会让他感到不快的决定来。 这样说来,如果他现在就能说服陆准,拿到授权,而后直接去做。那么需要绞尽脑汁想主意的就不再是他孙桥,而会是冯谦了。想要阻止陆准,他总要拿出足以说服陆准的理由来,但海上贸易这种事情,又确实是除了风险较大之外,再没有什么硬伤可以挑剔。如果他能够拖延到第一笔生意做成,看到了收益,到时候,陆准的心思稳定下来,冯谦就会失去了最佳的劝谏机会。 是的,孙桥无疑是个有野心的人,他绝不安于现状。即便陆准十分相信冯谦,冯谦在陆准心中的地位也实在是难以撼动,但孙桥还是不愿意就这么轻易的认输低头。他坚信,就算再困难,但只要他肯耐下性子来,一点儿一点儿的去撬动,总有一天,他能够和冯谦站在同一条线上,起码在他看来,这不是绝无可能的。 可他想要再继续说下去,陆准却不愿意继续听了,见他重新想要开口,陆准不耐烦地摆手道:“今天就到这里吧,你要是非得先跟我说的话,就写个条陈上来,我仔细看了再说。你呢,也把事情都去考虑考虑清楚,不要什么都不懂的就随随便便的下了结论,这样我听不明白,你也不可能把我说通是吧?占一,前面靠岸。” 这艘小船是陆准包下来的,船上的船夫早已被赶走,撑船的是陆准现在的护卫队长孙占一。他水性极好,撑船比老道的船夫还要利落。听了陆准的吩咐,只见他手中的杆子几下拨弄,船便轻轻地靠上了左手侧通往岸上的台阶。 孙桥很无奈地起身告退,向上走的时候,却看到了个熟人。 其实他也没有少在秦淮河旁的这些秦楼楚馆里头逗留,对于此时正站在岸边等待的窈窕淑女那是早就听闻过大名的了。 这位姑娘今年也只有十七岁而已,是醉寻芳的花魁,名叫寒烟。听说是醉寻芳的老板从小调教出来的,一直都没有舍得让她侍奉过谁。只因为陆准是新晋的勋贵,年轻有为,出手相当阔气,更兼有南都城的各种勋贵家的小公子们替他说项,他才能侥幸有这么一段的良缘。 当然,谁都不肯说的一项原因,就是几个月前孝陵卫突然入城,制造的那场杀戮。虽然杀的都是些入了白莲教的所谓‘匪徒’,但老百姓们也是吓得傻了眼了。老板得罪不起这尊杀神,生怕惹恼了他,只得将他看中的含烟送到他身边,以求免灾而已。 孙桥上了岸,眼看着寒烟姑娘从他身边擦肩而过,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他也没有来得及多看人家两眼,便已然是错过了。 乌篷做顶的小舟带着寒烟姑娘飘然而去,眼看着面前换了人,陆准的心情顿时就跟刚刚不一样了。被事情搅和得直疼的脑袋,在闻到淡淡的脂粉气时,也不禁舒畅开来。 “公子盯着奴家做什么?”寒烟手抱着琵琶,对着陆准翩然一笑,语气轻柔的问道。 陆准笑着回答,“也就是你寒烟姑娘吧,换了旁人,我可没那个兴致盯着。比方说刚才那个,哼,说起那些无聊的事情那是没完没了,我是连多看他一眼都懒得。怎么样?姑娘今晚要弹个什么曲子呢?” “公子且仔细听着就是了。”寒烟又是悄然一笑,头微微低下,如同葱白般的手指在琴弦上轻轻抚弄起来。 ------------ 第293章 京卫武学 秦淮微波在船蒿的拨弄下激起一圈一圈的涟漪,小船温温吞吞的顺河而游。 孙占一站在船尾,一边操纵方向,一边警惕着周围的动静。船舱内,陆准抱着酒壶仰靠在舱内一角,眯着眼看着怀抱着琵琶的窈窕女子。 琵琶轻轻拨响,如同低沉的鼓点,由缓到急,断断续续,而后逐渐加快。人的精神也随着曲调,由压抑变得紧张。指翻如骤雨,琵琶声中仿佛渐渐的听到了兵器鸣响一般的铿锵。 一曲终了,寒烟抱琴微微颔首。 陆准抚掌点头道:“霸王卸甲!我倒是没有想到,寒烟姑娘这般柔弱的女子,却偏偏喜欢这种曲子。” “奴家倒是也没有想到,公子还能听出霸王卸甲来?”寒烟脸上微微含着笑容,对陆准调侃道,“奴家可听闻,您是没有读过多少书的。” “哈哈哈,寒烟姑娘真是快言快语,难不成,你就真的一点儿都不怕我翻脸吗?”陆准故意板起脸来,假作怒容。 寒烟却丝毫都不怕,反而反问道:“您会吗?” “好吧,不会!”陆准仰头灌了口酒,摇头道,“我是书读的少,但那指的是有用的书读的少。杂书我可没少读,这曲儿我也不是第一回听了。这霸王卸甲一共十六段,从营鼓、开帐,到众军归里,你虽然是就弹了一段儿,但我听得出来,比我过往听的那些都强太多了。我府上的先生对我说过,这曲儿啊,是最能听出人心的。姑娘喜好这个,怕不是个喜静的人吧?” 寒烟淡淡一笑,“奴家只是羡慕那虞姬罢了。汉兵已略地,四方楚歌声。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如果真的能嫁给一位如同楚霸王一般的英雄,那寒烟大概,也愿意随其同生共死,成就一段佳话的。” “你想做虞姬?”陆准稍稍坐直了身子,对寒烟道,“你想做虞姬,我可不是楚霸王。这船舱里就你我两个人,我也不妨就说句犯大忌讳的话,就算给我那个造英雄的时势,我也想当刘邦,绝不想当楚霸王。‘争帝图王势已倾,八千兵散楚歌声。乌江不是无船渡,耻向东吴再起兵’。讲道义,重面子,这在普通人都不是错,但在楚霸王那个身份的人身上有这样的情绪,那跟着他的人可就倒了八辈子血霉了。罢了,不跟你说这些。这春宵花月夜,我听不惯这悲戚戚的东西,姑娘还是换首曲子吧。” 曲子弹了不少,却再也没有了最初那首霸王卸甲的韵味浓了。陆准越听越没兴致,心思自然而然的从曲子上,转移到了面前的姑娘身上。 倒真不愧是醉寻芳的花魁,诗经所说的那:‘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的美人大概也就是如此的了。 他看着看着,手就不受控制的不老实起来。 舱外,孙占一听到琵琶轰然落地的响声不禁吓得愣了一下,低头向里面一撇,月光散落的光影处一片雪白登时惊得他急急的转开了目光。口干舌燥之余,他忍不住咽了咽唾沫,背过身看向了河面,对舱中的异响只当做充耳不闻。 ※※※ 内书房,冯谦烦躁地在屋中兜着圈子。 他一向文人气派,举手投足之间,一举一动都极有风度,很少有这般火上房的时候。现如今看起来,却好像是真的急了。 倒也难怪他如此的着急,从初六开始,陆准就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眼看着半个月都过去了,他什么都不管,整天就泡在秦淮河畔,温柔乡中。 他起初还没有太在意,可在孙桥几次向他表示,找陆准找不到之后,他才留了神,却也没有想到他竟然是去秦淮河夜夜笙歌去了。直到今天孙桥向他汇报事情,他才知道,陆准这几天到底都在干什么。 得知了消息的冯谦是真的坐不住了,难道就一个不能世袭的伯爵就让陆准满足了?就这么一点儿成果,距离他的理想还远着呢,就开始搞什么‘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的破事儿了? 冯谦自知不可能去秦淮河堵他的船,只能逼着邵化海去派人出去找。他可是知道的,任是谁都找不到陆准,邵化海也绝不可能找不到他。在被推脱了两次之后,就连素日性格温和的冯谦都气得对邵化海动了军法。 这一来,总算是镇住了这群虾兵蟹将,邵化海也只得老老实实的亲自去秦淮河促驾,请陆准赶快回来。 冯谦一圈一圈烦躁地踱步,直到听到庭院里响起了熟悉的脚步声,这才猛然刹住脚步,转身大力拉开了房门,怒目瞪着陆准。到底还是顾忌他的面子,没有当场吼出来。 陆准带着满身未退的酒色之气进了内书房,躺椅里一靠,翘起二郎腿,手中轻轻摩挲着他一直以来几乎不离身的翡翠金蟾,漫不经心的问道:“怎么了?听化海说,你找我?多大的事情?至于这么急吗?” “至于嘛?”冯谦冷哼一声,瞥了眼已经被关紧的房门,生意陡然拔高,“陆准,你还知不知道你是谁?你还知不知道你姓什么了?你自己说说,从过完这个年,一直到现在,那案牍上的公文摞了多高你不知道吗?一眼不看,一本不批,正事不做,整天泡在秦淮河,你到底想干什么?” “有急事吗?”陆准眯着眼睛,回答得依旧是漫不经心。 这种态度,着实是让冯谦火大。但他也知道,陆准是属犟驴的,牵着不走,打着倒退。硬逼他没什么用处的。因此,虽然心中已然是气急,还是不得不耐着性子给他讲道理,“南都自古是龙脉所在,但你知道为什么六朝烟雨,兴也勃焉,亡也忽焉吗?南都城的繁花似锦,就是壮志雄心的催命符!你逢场作戏我不去管你,结交那些贵公子,这没办法,你是世职武官出身,注定了和文官格格不入,想要获得支持,这是你必须要做的。但我可知道,你这些时日里,绝大多数时候都是只带着孙占一,雇一艘小船而已,该不会也是逢场作戏吧?陆准,位极人臣,重振孝陵卫,你到底还想不想要?如果你说不想要,从今往后你想怎么玩儿怎么玩儿,我再不管了。如果你还想要,那我劝你收收心,现在还不是你可以纵情声色的时候!” “你为我好,我懂!”陆准笑着坐直了身子,对冯谦说道,“抱歉,让你担心了。不过,我还真不是去玩儿的,我是很认真的听你的话,考虑终身大事啊!现在我考虑好了,我要给寒烟姑娘赎身,我要娶她。” “你……”冯谦听了这话,登时是让他气的七窍生烟,“你堂堂的伯爵,明媒正娶一个娼妓?你不要脸面,大明还要脸面呢!陆准,你到底想干什么?” “那我有什么办法?”陆准无赖地摊手道,“我喜欢张应奎的女儿,他又不肯把女儿嫁给我。我只能退而求其次咯,我看寒烟姑娘知书达理,不比大家闺秀差……” “陆准!”冯谦喝断了他的话,皱着眉头道,“你要是再胡说八道,我真的不管你了。什么跟什么啊?你跟她才认识几天,就色令智昏了?你还不至于这么急色吧?” “好好好,我交代!”陆准见他真急了,连忙投降,解释道,“我第一次见到她,是魏国公的孙子徐维志拉的线。你是没见过,那姑娘的模样,看一眼就挪不开眼睛。而且真的是知书达理,琴棋书画样样都行!当然了,这不是关键。关键是每一次见到我,她总是要拐弯儿抹角儿的跟我提起征战有关的话题,而且都是些悲情英雄。这一次两次我可以不在意,次数多了,自然就放在心上了。我就让阳九去查了她一下,结果你猜怎么着?” “她有什么大来头?”冯谦能想到的也就是这个了,如果说那位寒烟姑娘是某位将军或是曾经督师的文臣之后的话,那如果说明媒正娶还有那么一点儿希望。但也仅仅是一点儿而已,因为如果她不幸是犯官之后,被判入青楼。那就永为官妓,决不允许赎身,纳妾都不行了。 陆准摇头道:“她没什么来头,倒是她有个弟弟,迷这个迷的不得了。本来书读的好好地,十四岁,就中了秀才,前途无量吧?结果呢?不知道是中了什么邪了,连书都不读了,一心想上战场。她这是有求于我,借这个以身相赠的机会,要么,帮她弟弟一把;要么,干脆断了他的念想。” “不是我说啊,这跟你有什么关系?”冯谦实在是不能理解,“他弟弟想当兵,自然有的出路。现如今北面正摩拳擦掌呢,正需要咱们东南出兵出饷,他要是这时候当兵,弄不好还能换顶官帽子戴戴。” “赶得上吗?”陆准摇头,“他才十四岁!这年纪当兵,别说人家要不要。就算要,能打仗?怕不是去送死的吧?我跟你说啊,我不仅派阳九去把事情原原本本的打听清楚明白了,我还亲眼见过这小子,跟他聊过两句。不瞒你说啊,这小子要是军户出身,我还真支持他去沙场试试锋芒,但偏偏他不是!自古穷文富武,不是军户,不是世职武官,家里又没钱,想走这条路,比考科举还难呢!科举,那起码读书不会把人读死了吧?” 冯谦大概是听明白了,他无奈地摇头道:“所以,你就想大包大揽,帮他这一把?” “当然,也是那姑娘真是合我的心意!”陆准说到这儿,眼神中不禁有些回味,那一番滋味儿他可还没忘呢。不过很快,他回过神来,“冯谦,我跟你提个事情啊。我想要借这个机会,跟朝廷提一提修缮、扩建京卫武学的事情,你看有没有戏?” “合着说了这么多,在这儿等着我呢?”冯谦瞪了他一眼,对他拐弯抹角没个正行的样子很是不满。但陆准能够主动提出修学校,也实在是出乎他的意料了,“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归根结底,你是想要打京卫武学的主意?但我可提醒你,武学培养出来的人,一向能力低下。不说别人,你小子自己也是武学肄业的,那授课的水平到底如何,不用我说吧?” “你这话说得就不对了!”陆准不乐意的说道,“我不是说了嘛,要修缮、扩建。当年太祖皇爷设武科,建武学,言明要以策论为首要,而其次言武艺高低,不就是想要在我大明培养出文武全才来吗?我是觉得,像寒烟姑娘的弟弟那样,想要由文入武的,那是天下罕见,但想要由武入文的人却很多!如果京卫武学能够挂着武学的牌子,延请大儒授课,文武双修,自然就能吸引到很多武官子弟。那样的话,文不成的,自然还可以直接就武,也算是多给他们留出了一条路。这也是你让我修缮卫学、给军户讲什么仁义礼智信的,才让我偶然想起的。怎么样?如果可以的话,就拜托你帮我上书喽!” “好好好,你能够重视这些,我就已经是有‘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之感了。”冯谦虽然一边答应了下来,但一边依旧是没有忘记寒烟的事情,“不过,我可警告你。你如果是为了引出后面的话,才跟我提寒烟姑娘,那她的事情就此打住,不要再提。她弟弟跟她,完全是两个人,你爱才,我能理解,但你就算不娶她,也一样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就把她弟弟弄进武学去读书,日后考武举。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如果你是认真的,那我就要劝你赶紧打消这个念头了。惊世骇俗,万万不能!你要是真把她娶回家里,八成前脚人进门,后脚你就让御史参倒了,日后可什么都别想干了。” “我知道,我知道。”陆准点头道,“话都让你说了,我还能说什么?我是认真的,但我还知道轻重。娶妻不合适,但这个妾室,我纳定了。” ------------ 第294章 官帽子 京卫武学,自惠宗建文四年始建,但紧接着,就由于惠宗皇帝在靖难之役中的失败,权力的易手,而被迫停了下来,直到永乐中期彻底废止。 直到正统年间,此事才再一次被提起,朝廷在两京设立了京卫武学。直到成化九年,朝廷已经颁布了旨意,要求武官子弟,年满十岁即入武学修习课业。 与宋代武学以武举为目标不大相同的是,明代的武举实际上是个挺鸡肋的东西,一直得不到重视不说,实际上的作用也很小。武学中十中有九成九都是世职武官的后人,生下来就带着职位,因此凡是武学中成绩还说得过去的,朝廷都会给予其应得的官职。而表现优异的,还会受到一定的嘉奖,不次擢升。 但也正因为如此,武学才愈发的不被人重视。其间的武官子弟没有几个专心于课业或是操练的,都是混个日子罢了。等熬到了年头,打通了关系,官帽子自然就扣在脑袋上了,急得什么? 前面已经数次提到过了,武官的待遇,自然有朝廷统治的需要,但更多的还是武官自己的不争气。所谓,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大明武官的处境大概也就是这样了。 身在这个群体之内,陆准知道,想要提高武官的地位,靠自己是做不到的,非得有一群和他一样思想的人培养出来,才能够在朝堂上占据地位。 以前他的格局太小,只在孝陵卫一个卫所之内,而现在,他已经是新晋的勋贵,朝廷御封的固城伯了,格局眼界自然要比曾经大就是了。 一封言辞恳切的题本送至京城,却让陆准始料未及的掀起了轩然大波。当然,这轩然大波也是仅在京城那个大明的权力中心而言,其余的地方,反应还是蛮迟钝的。等到朝廷的旨意下来,人家已经不知道是多少个回合打过去,才得到了这样的结果。 接了旨意,礼送走了天使,陆准坐在内书房里,脸上愁眉不展。 冯谦看他这副样子,不禁笑道:“怎么?遂了你的意还不好吗?你要权,陛下和首辅大人就给你权,权且看你怎么折腾了。正是大展宏图的时候,你这心里头又是闹得什么别扭啊?” “我觉得这帽子来得太快,不踏实啊。”陆准淡淡的摇头,对冯谦说道,“你说,以前的职掌,好歹来的有个由头,这回呢?就好像是仰头一看,一张嘴,那馅饼就砸到嘴里头了,噎了我这一下,我是怎么都想不通这关节啊!” 陆准想不通,其实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他是刚刚才荣升固城伯,没几个月。而南都的其他勋贵,没有一个是底蕴不在他之上的。就跟不用提那魏国公府,是与国同戚,从开国到现在就屹立不倒的勋贵。 跟这些人争官帽子,陆准自问没有这个本事,也从未想过。包括这一次,他虽然是把手伸到京卫武学上头,却也是知道,这些人不拿京卫武学当回事儿的,这才敢于动手。 可现在是什么情况?圣旨明晃晃的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不仅是遂了他的意,让他全权负责此事,还扔给他另外两顶官帽子,一个是南都协同守备官,一个则是领后军都督府事的帽子。另外,还仍然兼管着孝陵卫事务。 虽然说南都后军都督府兵很少,辖下仅仅就只有留守后卫、横海卫、鹰扬卫、兴武卫、江阴卫这五个卫所,但比起陆准曾经守陵兵的遭遇,也算是鸟枪换炮了。 而此时,读不懂朝廷这番决定的,却绝不仅仅是陆准一个人而已。 魏国公府上,徐维志正向祖父请教。 要说徐鹏举别的能耐也许没有,但朝堂上的政治嗅觉却是十分之敏感的。听到孙子问起这样的事情,不免得意起来,为他细细分说道:“你是想问,为什么陆准能够骤得高位是吗?其实这实在也不能叫做骤得!哼,看他是骤得高位,那是因为他年纪轻轻就有为太子保驾的大功在前,得封固城伯在后。但如果抛去他的年龄不提呢?他是什么?固城伯!协同守备要求的条件,公侯伯亦或是都督,他是伯爵,本身就有资格做。即便是按照常例,也算不得破格,那么,他得到这个位子怎么了?陛下信任他,他自然就可以得到这个位子,这还用纠结什么,多做什么解释吗?都大可不必!” “您是说,他能得到协同守备的位子,仅仅是因为陛下信任他?这不对吧?”徐维志小心翼翼的质疑道,“这南都城里的勋贵多了,就都这么眼睁睁的看着他把这位子抢走?那是各家的自留地啊!” “哼,不给又能怎么样?是能抗旨不遵?是斗得过高新郑?还是横得过陆准呢?恐怕都不能吧?”徐鹏举摇摇头道,“几个月之前,太子被歹人挟持,老夫是竭尽可能的想要置身事外,不想要沾这盆浑水,才把陆准这无足轻重的小卒子给推到了台前,做挡箭牌。老夫是如此想的,他们又何尝不是如此想的呢?谁能想到?这卒子非但没被吃掉,反而还过了河,能过的了河,那他自然便可以横行起来!论圣眷,他在陛下眼中固然比不上朝中的几位大人,但比起其他任何勋贵都要高得多;论年纪,他还年轻,我们却垂垂老矣,他这个年纪,就是要放开胆子去折腾的;论朝中的支持……维志啊,你也该关心关心朝堂了,你爹不是个成气候的,这魏国公府,终究还是要靠你,什么都不知道可不行啊!” 说到这里,徐鹏举似是更加得意,他捋了捋颌下的长须,眯着眼睛分析道:“你可知道吗?朝堂自从高新郑高调回返之后,内阁之中就一直是摩擦不断。徐阶看似是如日中天,但殊不知,他不是裕王府的旧人,在陛下心中终究没有高新郑那如师如父的情义。高新郑能被他挤兑走一次,难道还能被他挤兑走第二次嘛?所以啊,我是真不知道陆准身后是不是有高人在支招,但如果只是凑巧的话,却又太过凑巧了,因为陆准这题本上的,着实是太是时候了。内阁的争斗正到了最关键的节骨眼上,高新郑力主改革,徐阶却力主维稳。陆准这题本,看似只是提到了京卫武学的事情,但实际上,又何尝不是革除弊政,而开拓一番新的局面呢?正合高新郑的需要!高新郑借此为由破题,正好能做出一番锦绣文章来。这不,其间的争斗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结果,徐阶黯然下台,高新郑一举成了首辅大学士。你说,有高新郑的支持,陆准上位,很奇怪吗?” “您是说,首辅大人是借着陆准的这个题本为由,挑起事端来,将徐阶踢下台?”徐维志听着,慢慢点头道,“您这样说的话,孙儿倒是有些明白了。上次的事情之后,首辅大人可很是夸了陆准一番,说他做事果敢,忠心可表日月。显然对他是十分重视,也十分看好的。” “那是当然!改革急先锋嘛,喜欢的就是陆准这种不知死活的家伙。冲锋陷阵,用他最合适了。而且,像陆准那样,一瓶子不满,半瓶子乱晃荡,走一路就洒一路的人。想要挑他的刺儿,那真是太多了。把柄就摆在眼皮子底下,说把他推出去当替罪羊,就可以推出去当替罪羊。说转手弄死他,当时就可以转手弄死他。陆准是太不会保护自己了,看着吧,等到他那翻天的闯劲儿被用光了,或是需要替罪羊的时候,他肯定会死的很惨。” “这倒是未必吧?”徐维志对此有些不大认同,“祖父,孙儿这几日与他交往,所观所感,倒是觉得他是个可以结交的人。这人豪爽得很,做事大大咧咧,满身的侠义之气。如果照此看来的话,喜欢和他结交的人应该有不少。这样的人,即便没有人肯雪中送炭,也总归不会有太多的人落井下石,他总不会死的太惨吧?再说了,太子一天天长大,他作为保驾的功臣,那可是被太子记在心中的,到时候,即便不重用,也不会让他落个没下场吧?” “这就是你看不透了!”徐鹏举摇头道,“维志啊,你啊,还是太嫩了。你以为平日里的酒肉朋友也能算是朋友吗?错啦!大错而特错!老夫跟你讲,这朝堂上,没有朋友,有的,只是朋党!何为朋党?有同样的利益,有同样的目标,互为依托,互相保护,这就叫朋党!在朝堂上,朋友那是绝对靠不住的!而朋党,绝大多数时候都靠得住。不过,也分时候,像陆准这样的人,即便有朋党,也会被人家抛弃的。再说太子,只要陛下一日在朝,他就永远都只能是太子。而年纪一天天长大,对于陛下来说,就是一种无形的威胁。陛下不久于朝还好,若是等到太子长大成人,陛下说不得就要裁剪他的臂膀了。而到时候,像陆准这样的人,那就是首当其冲要倒霉的!” 徐维志听得瞠目结舌,不禁惊道:“祖父,那您还让孙儿去……” “怎么?奇怪?想不明白老夫为什么让你去跟他结交了?”徐鹏举笑道,“所以说,勋贵的好处就在这里了。我们不像是那些朝臣,必须要抱紧大树,必须要时刻站队。绝大多数时候,我们都可以两边押宝,只要大的方向不出问题,不自己去作死的话,那谁都没办法拿我们怎么样。押宝押在陆准身上,其实也是因为谣言。老夫听说,当今陛下身体很虚啊,绝非长寿之相。如果太子能够早早登基,那我们刚刚设想的就都不存在了。到时候,论圣眷,满朝文武没有一个人能够比得过他陆准!扶摇直上,那是指日可待的事情!” 徐维志听罢,佩服的点头道:“如此说来,孙儿是真的明白了。祖父,这么说的话,那陆准家中的喜事,孙儿还是去一趟的好喽?免得被他挑了理。” “喜事?什么喜事?”徐鹏举眼睛都放在纷乱的朝堂上了,根本没有注意到陆准的小打小闹,因此才有这一问。 徐维志则兴致勃勃的,给徐鹏举讲起了有关于陆准和寒烟姑娘的事情。 听罢这风流故事,徐鹏举不禁大笑摇头,口中兀自说道:“这小子,还真是个一时三刻都安分不下来的人呢!寒烟姑娘?我记得也听你提起过的,好像是什么醉寻芳的头牌花魁吧?还好陆准他老子没的早,否则,还不被他活活气死?不过,我可听说,他那大哥是个不通人情的。虽然是纳妾,但这么一个青楼花魁进家门也吹吹打打,大肆张罗,他大哥能依着他?” “祖父,您说的那是老黄历了!”徐维志见徐鹏举心情不错,便出言凑趣道,“您还不知道吧?陆准和他那个大哥闹翻了!听说还因此病了一场。回来的时候,在家门口不知道怎么就惊了马,那刺激的!要说他那几天可够倒霉的,不过啊,能摆脱他那大哥,在我看来也是件喜事。起码像这次纳妾的事情,长兄如父,他以往怎么也要问问人家的意思吧?可这次倒好,直接把他大哥给略过去了,就没打算告诉他!要我说,他就不怕到时候办酒宴的时候,他大哥哪根神经搭错了去砸他场子?” “哼,砸场子?你真当他是吃素的?”徐鹏举哼了一声,摇头道,“他请了你,那你就去凑个乐子。到时候,若是真的碰上了那等事情,你也好能开开眼。我早说过了,他是个痞将,着重的不是将,而是重在这个痞字上。换了京城的话,大概就是那混不吝!他是讲情面,重义气,但耍起狠来,也不是你能想象得到的。否则,孝陵卫那上千的兵,凭什么就听他一个人的招呼?那天孝陵卫抓叛匪的时候你也看见了,那是什么骄兵悍将?说打就敢打,说杀就干杀。但只要陆准往那儿一戳,一眼看过去,有个敢炸刺儿的没有?瞧着吧,那不是个好相与的,能交好就交好,咱们没那个必要开罪他!” ------------ 第295章 立威 孝陵卫指挥使衙门,正堂。 陆准升官之后还是第一次来这儿,当然,由于身份的频繁变化,他似乎每一次到这里来,都有着不太一样的感觉。比如说这一次,以往总是坐在台下的他,总算是可以高据其上一次了。 他今天穿的依旧是常服,乌纱帽,绯红的团领衫,腰间也终于可以束玉带了。团领衫上的图案是麒麟,只不过和麒麟服那种龙样的麒麟并不相同,而是走兽的样子。唯一让他不太习惯的是,凡公侯驸马伯爵的衣服都是按照文官的样式做的,衣长自领至裔,去地一寸。袖长过手复回至肘,袖桩广一尺,袖口九寸,实在是不能理解袖口这么宽是想装点儿什么吗? 在堂上坐定后,一众官员庭参。以‘带病坚持工作’的孝陵卫指挥使梅凤五为首,孝陵卫百户以上的武官们武职北面行礼,陆准稳稳坐在位子上,一动不动的看着。 等到下面的人行礼完毕,他才摆摆手,淡淡地吩咐道:“两边站吧。”竟是连指挥使都不给个位子的。 不过想来除了梅凤五之外,原本也没有人有什么意见的。而梅凤五人老成精,一直以来都在家中戴病,根本不来视事,显然也是知道自己没什么地位。有陆准在一日,这孝陵卫就变不了天,他也乐得什么都不干。 此时虽然被陆准看做了下属,但他梅凤五不过是个正三品,陆准现如今却是超品的勋贵,新晋的南都协同守备,孝陵卫的主管上司。不给坐就不给坐呗,谁还能为了一把椅子跟主管上司打起来吗? 但是老头儿虽然想得开,但说到底也觉得自己是个前辈,心里还是稍稍想要得到那么一点儿优待的。所以便在心中暗暗琢磨,可千万别跟我说话,可千万别点到我啊,否则以大明的规制,凡司属官品级亚於上司官者,禀事则跪。我拜你两拜也就算了,但你可别让我这老头子众目睽睽之下给你跪下,那就不厚道了。谁都别惹谁,你就当我不存在吧。 陆准其实也没有想到梅凤五也会来,刚看见他的时候,还以为他是来捣乱的呢!但看他这幅模样又不像,合着就是来凑个数,显示一下我确实拿你当上司的意思了。 既然如此,人家已经认怂了,那陆准自然也不会过多的刁难他。眼睛转一转,落在为首的四个千户官身上。 “今日召诸位来,其实也没什么大事。就是要通知诸位一声,南都京卫武学正在整顿,估计只需要半月的时间就将重新开课。现如今各卫所是个什么样子,我不管,但自整顿之后,必须要拿出个规矩来。本卫,凡年满八岁的男丁,皆必须入武学读书……额,当然,咱们不能跟朝廷抢人,如若谁家的男丁八岁就考上了秀才,那尽管去进学,本官自然是不敢干涉的……” “大人,这是为什么?”童正武突兀的一声,顿时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这堂上现任的四个千户官中,恐怕也只有他敢如此的惊世骇俗了。 原因其实很简单,左千户所掌印千户张应奎向来是陆准养的狗,没有陆准的话他根本不敢乱叫唤。前千户所掌印千户黎鸿禧根基不稳,一大半的权力都在邓博远手里头,他不抱紧陆准,难道是等着陆准把他从千户的位子上掀下来吗?至于后千户所掌印千户蒋镛,那就是个废物点心,墙头草,随风倒,陆准这边风这么硬,他虽然曾经跟陆准称兄道弟关系不错,可也是不敢在这样的场合扫他的面子。 扳着手指头算下来,就剩下童正武这一个还存着些许与众不同的心思的。当然,他也不敢太过分,但堂上说一句话,应该还是可以的吧? 往日陆准当然会给他这个面子,但今天,陆准却不肯了。他今天来,就是宣誓主权来的。 煌煌圣谕写得明明白白,包括南都后军都督府下辖的五个卫所和孝陵卫在内一共六个卫所,可都是他的管辖范围。那五个卫所都是陌生的,他想要去一一捋平,首先就得把原本就在掌控之中的孝陵卫镇住了才行。否则,连自己的自留地都没种好,又要去吃管人家的庄稼,那还不是擎等着饿死吗? 因此,在童正武说出那句话的同时,陆准便是抬手狠狠地一拍桌子,喝道:“放肆!本官准许你说话了吗?你好歹也是个正五品,连这点儿规矩都不懂吗?来人!” 陆准突然这么一吼,把童正武吓了一跳。听他唤人,便知道他是要立威。但谁又能愿意让自己成了立威的工具呢?想清了缘由,他秉持着好汉不吃眼前亏的古训,连忙跪下来认罪道:“伯爷明鉴,卑职一时糊涂,无意冲撞,还望伯爷宽谅。” 按理说,童正武已经低了头,按照往日的情分,怎么也要给他几分面子的。陆准这里不禁犹豫了一下,而站在他身旁的冯谦见他犹豫则立马开口,“伯爷容禀。” “额……”陆准看向他,微微皱了皱眉头,随后点头道,“你说。” 冯谦躬身一礼,对陆准说道:“公堂自有法度,童大人既然敢违反,就要敢于担当后果才行。设若不做处置,那日后必人人效仿,那试问伯爷威严何在?公堂威严何在?朝廷威严又何在……” “姓冯的,你别蹬鼻子上脸!”说话的是一个百户官,童正武的死忠,脾气可算是暴躁得很了。见冯谦不依不饶的一定要陆准判罚,他当即便忍不住跳出来大吼,甚至还越众而出,直直的朝着冯谦就去了,看样子是要动手。 陆准带来的护卫距离稍有些远,相救恐怕是来不及。而冯谦自知躲不过,便不闪不避,可这却不代表陆准就会坐视他白白吃亏。 就在那百户踏上一级台阶的时候,陆准毫无征兆的猛然起身,将冯谦向后一推,随即抬腿便是一脚。便算是他个子不高,但在台子上有高度差的情况下,这么一踢也是正中对方的面门。百户惨叫一声飞滚在地,趴在地上哀嚎出声,只觉得一双眼睛都险些被陆准踢飞了。 而此时,护卫已经在孙占一的指挥下扑上前来,直接将那百户控制住,双臂反剪在身后,牢牢地按跪在地上。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险些把童正武吓死,以陆准现在的身份,再怎么不满意,也不能直接大庭广众之下跟他动手啊!这不是找死吗? 虽然他知道,手下这百户是为他出头,而矛头直指的方向也不是陆准,而是冯谦。但孝陵卫谁不知道?冯谦就是陆准的影子,打他就等于打陆准了。陆准不在,对冯谦挑衅倒还没什么,冯谦一般都不会轻易跟下面人一般见识。但陆准就坐在那里,这不是打他的脸吗? 果然,再抬头看时,陆准已经是起得脸色铁青了。只见他一甩衣袖,坐回自己的位子,眼睛微微眯起,凶光毕露。沉声喝道:“镇抚何在?” 当时分工执掌的时候有明确的规定,凡是涉及到操训、值岗的事务,是彭镇抚负责,而其他的事务自然就是李镇抚负责了。此时的事情正该李镇抚统管,因此,见陆准脸色不妙的叫到自己,李镇抚丝毫不敢迟疑,连忙出列,跪地应道:“卑职掌孝陵卫镇抚司镇抚李如海听命。” “李大人,本官问你,依照大明律,殴制使及本管长官,该当何罪?” 陆准这明显是无事生事,人家要打的并不是他,而是早在当初在背后偷袭陆准那件事情之后就被革除了现任执掌,改为带俸差操的冯谦。他就算有官儿在身,也就是个从六品,比起百户还要低上半级,哪里能算得上是殴本管长官? 但陆准就这么胡搅蛮缠,也没有人敢说他有什么不对。反正是死道友不死贫道,谁让你小小的百户敢在陆伯爷面前张牙舞爪的?那冯谦他自己都舍不得碰一个指头的人,是你可以随随便便想吼就可以吼,想打就可以打的吗?当真是笑话! 因此,听了陆准的话,李如海头都不敢抬一下,伏跪在地上,老老实实的回答问话:“回伯爷的话,按大明律,应杖一百,徒三年。” “那还等什么?等着过年吗?”陆准猛拍着桌子吼道,“把这混账给本官拖出去!按律处置!” “伯爷!伯爷稍慢!稍慢!”童正武当然不可能看着属下受这等屈辱,否则陆准这么一声令下,一百杖下去,那百户哪还有命在?因此,即便是把罪责揽到自己身上,他也断然不能让陆准无端端打了他的下属,否则他童正武日后还怎么带兵啊? 陆准当然也不是非得要打出人命来才过瘾,听他求饶,就瞪眼道:“怎么?你还有话说?” “是,卑职糊涂,卑职御下不严,致使出了如此的狂徒,实在是惭愧得很。”童正武连连叩头,直把额头磕得咚咚作响,显然是丝毫没有留着力气的,“伯爷何必为这么个小卒子动了火气?没得伤了身子不值当的。不若将他交给卑职,卑职自会严加管教!日后再不敢了,再不敢了,求伯爷息怒。” 往日跟陆准保持着若即若离的微妙关系的童正武,这一次才算是真正的摆正了下属的位置。他口口声声都是为了陆准作想,丝毫没有拉帮结派的意思,这才让陆准稍稍满意。当然,就这么轻易的放过他是绝不可能的,否则,让下面人认为陆准不行了,只要三言两语就能摆平,那就真像是冯谦说的那样,他作为孝陵卫的主管上司,威严何在啊? “你既然这么说,那他的事情,我就交给你处置了。”陆准先是答应了他,随即,不待他多说几句感谢的话,便冷哼一声道,“他的事情说完了,我还没说你的事情呢!咆哮公堂,你好大的胆子?有这样的下属,也是你这个掌印千户的表率作用太差的缘故!你自己说,本官该如何处置你啊?” 能保下一个百户,童正武已然是知足了。他当然知道陆准想要立威,既然放过了一个,就绝不可能放过另一个,他这顿排头算是吃定了。因此,他也不敢再推责,生怕引起陆准的不满,但也极聪明的没有自己说出处置的方式,而是将权柄推回给了陆准,“卑职知罪,卑职不敢妄言,无论伯爷怎样处罚,卑职都甘愿承受。” “嗯,这还不错。既然童大人知罪了,那本官今日也不苛责你,小惩大诫,二十板子。”陆准点点头,对孙占一招手吩咐道,“你,带人到后面去打。” “是。”孙占一领命,带着两个护卫上前,将童正武带去了屏风之后。 今日人来的特别齐整,除了正堂内这孝陵卫的正堂官、佐贰官、属官及四个千户所的百户官以上的武官之外,堂外还有所有小旗以上的世职武官。可以说,有官衔、有执掌的,是一个都没有落下,全都在。 这时候要是把人拖到外面院子里打,那算是什么面子都没了。童正武威严扫地,以后也不用想着带兵了。但陆准显然还不是想要彻底把他踢下去,而只是杀杀他的锐气,让这把刀可以为他所用罢了。所以,该给的教训一点儿不少,该给的面子也还是给足了。 屏风后,噼啪的响声接连传来,陆准坐在椅子上一句话不说,旁人自然也不敢言语,所有人都静静地听着。 虽然是从头到尾都没有听到童正武发出哪怕一星半点的声音,但没有人会觉得是孙占一等人放水,因为有陆准的发火在前,他们没这个胆子作弊,也没有这个必要帮童正武作弊。 不过须臾的工夫,童正武被两个人扶着从屏风后出来,脚步已经不太利落了。到堂前慢吞吞的跪下,叩头行礼,再一次谢恩认罪。 “罢了,退下吧。”陆准摆摆手,自然有护卫再将他从地上拉起来,扶到一旁的队列里站着。 陆准的目光再一次扫过阶下的队伍,这一次,却是没有人敢于再挑衅他的权威了。 ------------ 第296章 殷鉴不远 “刚刚本官说到,本卫,凡年满八岁的男丁,皆必须入武学读书。就有这个……童大人之流,似是不大情愿啊!” 听陆准说到这里,童正武想要出言解释,却又想起刚刚贸然开口的事情,未得允许不敢再轻易开口多话,便纠结的不知如何是好。 陆准见了,笑道:“没事,本官也不是不通情达理的,一向以来,还是很能理解各位的苦衷的嘛!我知道,你们之所以反对,就是因为往日里京卫武学的入学年纪都是十岁,而这一次被本官更定成了八岁。生怕自己的子侄到了武学,会受别人的欺负是不是啊?这个大可不必担忧!你们的子侄,再不济也是武官之后,受点儿欺负就只知道哭爹喊娘的,那日后还能成了气候了?不怪文官看不起咱,就这样的孬种,咱自己都看不起自己!再说了,人家文人都是以什么什么‘三岁识千字,五岁背唐诗’为荣的,你们的子侄呢?三岁撒尿和泥,五岁追狗撵鸡,这能和人家比吗?拿什么跟人家比啊?就这,八岁开蒙还嫌早了?” 众人有心说,那不是还有儒学吗?真想要读书的还入什么武学?肯定是在家里读书,等着靠卫儒学,日后也好跳出武官这个圈子的。但心知这样的说法不会被陆准待见,因此也没人敢于触他的霉头,有胆子说出口来。 “不过嘛,本官刚才也说了,本官一向是能够理解各位的苦衷的。”陆准一边说着,一边站起身来,在台子上背手踱着步子,“说了是八岁,但也不逼你们。就像有些人愿意响应本官的决策,那大可以在子侄年满七岁时就送进武学。有些人嘛,家中也许确实是有一些困难的,那就九岁,或是十岁。当然了,朝廷自有煌煌律法,言明武官子弟年满十岁必须入武学。以前不论,但自即日起,谁家的子侄如果年满十岁还不肯入学的话,那就不是不给本官面子了,而是不给朝廷面子,不给大明律法面子!本官绝不姑息!” 说到这里,陆准的眼神在下面渐渐开始有些许骚动的人群中冷冷地扫了一圈,随即,所有的声音都归于了安静。 陆准这才满意地点点头,再度坐回自己的位子,给堂下的大人们讲解道:“京卫武学乃朝廷所设,无论是延请学师、购置桌椅、书本笔墨,亦或是一日三餐,对于诸位的子弟是免除了一切费用的。今后,每年招收一批学员,以每批学员为一科,每科学员可在武学免费攻读四年。凡本卫子弟,概无例外,要使人人通圣人教化,要使诸丁晓忠君报国,要使本卫再无不读书之人!日后,只要还是我陆准管着这一摊事情,今天所说的一词一句就是规章!无论朝廷拨款再紧张,本官也会替朝廷尽到这个……额……” 陆准说到这里,突然忘了词,只得看向冯谦。冯谦则上前附耳轻声提醒道:“义务,大人,是义务。” 这一咬耳朵,下面众人便又互相咬起了耳朵,嘟嘟囔囔的声音连成了片。所有人都在心中琢磨,要么说陆准怎么好端端的要穷折腾呢?合着又是那狗头军师出的馊主意。 “对,义务!”陆准兴冲冲说完这个词儿,听到下面杂乱起来,便猛然拍桌子道,“吵什么?要不要你们上来讲?”一怒之下,下面一干人等当即收声,陆准不满地又瞪了他们两眼,才继续说道,“刚刚说的是义务!是本官的义务,是朝廷的义务!这样受的教育,就叫做义务教育!但若是哪个王八蛋给脸不要脸,那他家的子侄要受的就不是义务教育了!家中但有子侄年满十岁不入学读书的,本官首先问责其家中父兄!其次,就要问责你们这些主官上司!这就叫强迫教育!你们要是不怕打,那就尽管跟本官对着干!本官倒是想看看,你们的骨头到底有多硬!” 骨头能有多硬?总归没有您老人家的刀把子硬就是了。下面的人对此除了听命又能如何呢?陆准把话都已经说成这样了,谁要是还敢跟他对着干,那八成就是外来的,不懂孝陵卫这一亩三分地的规矩。 “很好!既然都没有异议了,那就照此办理。”陆准见没有人说话,便独断专行的这样认为了,“就这一件事情,其他的,譬如值岗、操练等事,依旧照着原本的规矩来。梅大人!” 梅凤五是眼观鼻鼻观心了这么久,却还是没能逃过陆准的点名。当然,陆准也不是有意要点他的,只不过是一转眼睛就瞥见了他,便想起来,这会儿他不能整天都戳在孝陵卫了,总要给自己找个替身吧?否则,干什么都不太方便。所以,这才点到了他。 但梅凤五并不知道他的打算,只当他是又要立威,只得出列,当着陆准的面就要跪下。 陆准大度的摆手道:“罢了,免礼吧!你老大人也休息了很多时日了,身体可好一些了?” 梅凤五不懂他的意思,谨慎的回答道:“回伯爷的话,人老了,就是容易有些小毛病,卑职这病有些年头了。说好,也确实是养了个七七八八了。但说不好……这说来惭愧,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又要犯了。” 梅凤五这话的意思,也就是告诉陆准,你要是想让我继续病着,那我就接着回去犯病去。但你要是让我做事,我也能立马来做事。这回答可谓是乖觉极了,让陆准着实是满意了一把,当然是更给他面子了。 “听这意思,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病。只要平时注意着些调养,想来也不是就不能做事。”陆准说着,又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伸了个懒腰,说道,“本官统管孝陵卫事务,但却不能整天都泡在这儿,毕竟还有其他的几个卫所,总不能让人家说本官是厚此薄彼吧?所以啊,孝陵卫的事情,你还得多管一管。你们这些人也都听好了,梅大人的话,就是本官的话,若有不从,必以军法严惩不贷!” “是,卑职等明白!”堂下众人凛然从命,看向梅凤五这老头儿的眼神都有些变了。 梅凤五却没有因此而飘飘然,反而对陆准恭敬地回答道:“伯爷既然已有吩咐,卑职也必不敢负伯爷重托!只是,这孝陵卫的事务,卑职只是刚刚接手,有些事情,还不是很明白。因此,还需要伯爷时时提点,以防有什么错漏的地方。到时候,卑职还请伯爷一定要对卑职多多指教!” “嗯,你看着办。”陆准点点头,不以为意,说这话,便已经带着一直站在他身旁的冯谦走下了台子,摆手叫上值守的孙占一,只留给梅凤五一句话,“这里就交给你了。另外,下月初一,本官的好日子,礼就不必带了,人来凑个热闹就好!千万别忘了!” 梅凤五愣愣的点头答应,看着他率众而去。 ※※※ 说起折腾,也确实是没人能比陆准更会折腾的。 六个卫所轮番敲打一遍,通知了关于京卫武学整顿的事情之后,又在临了依次告知了自己初一要纳妾的事情,让人来凑个热闹。 紧接着,他一边给自己张罗着喜事,一边又忙忙活活的去给京卫武学聘请大儒。 喜事倒是没有花掉多少银子,在冯谦和孙桥的预算中,这样的小排场已经算是简陋再简陋的了。但京卫武学那边投进去的银子,那真是几千两几千两的花销,眼睛都不眨一下,让冯谦和孙桥两人看得都忍不住心疼。 孙桥看不过眼,却也不好出言去劝。而冯谦虽然能劝他,但却是劝了也没有什么用处。 前脚刚刚跟陆准说过树大招风,后脚人家就把孙桥和曹德仲两人做平的账目给他看。说花出去的都是朝廷的银子,没有他陆准一文钱在里头,左右也是用在了正地方,又没有中饱私囊,怕什么啊? 冯谦又换了方向劝谏,说他不该花那么多银子买华而不实的东西。结果人家第二天就带着他刚刚买下的足足花费了一千两银子的一幅画,跑去了会稽,足足住了七天,愣是不知道怎么忽悠过来个冯谦连想都不敢想的人。 在陆准的口中,这位大儒就是他请来的京卫武学的总教谕。 说起名字来,在很多人的眼中,都足以称得上是如雷贯耳了。朝中的很多位极人臣的大佬,都要在他面前恭恭敬敬的喊一声老前辈。 此老名叫商廷试,表字汝明,曾号明洲,绍兴会稽人。陆准按照他现在的号,称呼他为‘淡翁’。 嘉靖七年中的举人,时隔十三年,在嘉靖二十年的辛丑科会试之时高中进士,殿试位列二甲二十六名,可以算是比较靠前的排名了。 商廷试这个人,可以是一位很有抱负,也很有能力的官员。尤其是精通刑名,曾经做过刑部福建司的主事、广西司的员外郎、陕西司的郎中。后因得罪了严嵩,而被挤兑出了京城,当过一任黄州知府,嘉靖三十四年的时候又擢升山东按察副使,兵备青州,平定杨思仁之乱。再后来,还是因为得罪了严嵩的缘故,调云南兵备副使,再谪陕西管理马事。 一个有抱负的人,眼看着奸臣当道,壮志难酬,自然是起了退隐之心。因此,便辞官回乡了,专注黄老之学,淡泊以明志。 可以说,陆准能够把一位已经对朝政失望、隐居乡里的老人重新请出山来,实在是很困难的事情。 而且,此老还有一个不同常人的地方,那就是他中进士的时候,正是嘉靖二十年,而这一年,内阁首辅高拱也是金榜折桂,二人是同年。在官场上,这是极为重要的一项人脉,而在陆准这里,更是可以善加借用。 但让冯谦万分不解的是,陆准花了这么大的精力,耗费了无数的银子,而在本月三十日,京卫武学整顿后重新开课的第一天,他却仅仅是下令行文南都京卫武学原本辖下的各卫所,要他们督促学员按时来武学报到,竟是连一个像样的仪式都省下了。 “这未免显得太不庄重吧?”冯谦忍不住向他提意见,“即便不愿意大办,但怎么也要操办一下。” 陆准对此却嗤之以鼻,“冯谦,你说,庄重是能当饭吃,还是能当书读?我纳妾,那就是图个热闹,没什么别的意义。但这学堂可不一样!这不是能闹的地方!弄一群人,敲锣打鼓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都中了状元了呢!淡翁有句话我就觉得很好,‘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庞杂的东西只会扰乱他们的心智!” “可是……”冯谦还想要劝,却被陆准拦下了。 陆准笑道:“别可是了,这件事情我已经决定了,而且,已经这么做了,你劝也没用!我就是要让他们知道,朝廷眼中的武官、军户,就是他们现在受到的这样的待遇。被忽略,被遗忘!也许今天这个日子对于他们来说很特殊,但是没有其他人会记得,也没有人会帮他们庆祝。而且不只是今天!从今天开始,接下来四年的生活,每一天都会让他们一辈子都忘不了。冯谦,别怪我把事情做得太绝。孙桥跟我说,十年树木,百年树人,教育是需要时间的。但别说我没有百年可以等,就是十年,我也未必愿意去等待了。我没有时间了,大明也没有时间了。” “你这就有些危言耸听了吧?”冯谦对此不以为然,“你固然没有那么多时间,可大明……” “自欺欺人有意思吗?”陆准不屑地撇嘴道,“宋亡于不修武备,文官肆意欺压武臣,不惜自贬一辈,称为儿臣,真可谓奇耻大辱!观今日之大明,如果再这样下去,早晚也会如此。庚戌之变,边军避敌不战,致使我大明国都被围,颜面一扫而空,这就是前车之鉴!冯谦,殷鉴不远,就在这夏后之世。你现在还能告诉我,大明还有时间吗?你我都是孝陵卫出身,世代为太祖皇帝守陵,难道你想看到有朝一日南都城破,太祖皇帝被敌军的铁骑打扰了安宁吗?到那个时候,我等固然可以以死殉国,但那又有什么意义?” ------------ 第297章 寒烟 寒烟入府的确是在南都掀起了一阵不小的震荡,倒也是陆准有意为之的缘故,令这件事情成了整个南都城官宦百姓们闲暇之余的谈资。 当然也有那么几个御史上疏弹劾,说陆准不修边幅,不讲圣贤之道,竟然这么大操大办的给自己纳妾。 但奏本递上去,就无一例外的没了声息。 究其原因,不过是大明朝的文官对于这种关乎名节的事情很看重,往往都希望自己是道德模范、道德标兵一样的人。但对武官而言,这种事情也拿出来说就未免显得小题大做了。武官嘛,又不用操劳国事的,又不用给士林学子做表率。大不了是国难当头了,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的冲上去死一死,平时享受享受,生活作风不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是了,谁没事闲的去揪着不放?万几国事都顾不过来,盯着那些不懂圣人之言的家伙有什么用啊? 所以,非但朝官不在意,陆准不在意,就连那几个御史也是上完了奏本,过够了八卦别人的嘴瘾之后,也就不再纠缠了。 而唯独最开始对于陆准整日流连欢场有不小的意见的冯谦,在寒烟入府之后,也渐渐的不再为此事纠结了。 或许是新鲜劲儿还没过去的缘故,自从寒烟进了伯爵宅第之后,陆准就也老老实实、安安分分待在家里了。而且,在寒烟的劝说之下,本来陆准一向为之头疼、看都不愿意多看一眼的案牍公务,也渐渐地愿意拿起来自己处理了。而且,脾气较之往日,也好了不少。 和陆准一块儿用过晚膳,冯谦便早早的回屋去了。 最近这些日子,孙桥每天拿他搞出来的票号和海外贸易的事情来游说冯谦,弄得冯谦头疼不已。而陆准又不肯替他分担,只推说自己有京卫武学的事情和六个卫所的大权需要一一的捋顺,实在没空儿去管这些生意场上的事情。而且,隐隐还有要将生意全盘交给他处置的意思,让冯谦想推脱都推脱不开。 由于这样的缘故,一到晚上,冯谦就把自己闷在屋里头。既是苦思冥想这两项生意的可行性,同时也是养精蓄锐,琢磨着到底该如何应付第二天必然再度找上门来的孙桥。 而此时的内书房里,同样用罢了晚膳的陆准则皱着眉头在看手中的一纸公文。 不多时,门口传来轻轻的脚步声,值守在门口的护卫几日来已经知晓了陆准并不排斥寒烟随意出入内书房,因此也不敢阻拦她,行礼过后,一左一右开门放了她进去。 寒烟的脚步很轻,举止动作如柔水般细腻,而苏州府出生的她,说出来的话,更是正宗吴侬软语的音调,赔上大明正宗的符合洪武正韵的官话,更是分外好听。 “老爷,稍歇歇吧。”她手上端着一盅不知什么汤,脚步轻盈的走了过来。 “唔,不是说过?不用你亲自下厨的。”陆准听到门响的时候,就已经随手放下了公文,抬起头来,对走进屋中的她轻轻笑了笑,“我是个粗人,不讲究这些,一日有三餐足矣,再加这个,就难免补得有些过了。” “怎么会的?”寒烟笑着走上前来,将手中的托盘轻轻放在桌案上,对陆准道,“这是奴家亲手炖的百合蜜枣汤,用的都是清凉退热的材料。除痰润肺,去风散寒,补中益气。您尝尝?” “尝尝便尝尝。”陆准点头道,看着寒烟从盅内盛出汤来,他又忍不住问道,“这冬日这么冷的,吃这些清凉退热的东西好吗?我倒觉得这应该是夏天吃的吧?” 寒烟将盛好的汤碗轻轻放在他面前,略带些埋怨的替他解释道:“还不是奴家看您最近太累了些?又常动肝火。郎中可说了,肝主生发,生发过了会化火。若是生发不出,郁结在体内也会化火。您这整天大动肝火的,不吃些清凉退热的东西怎么能行?” “行行行,你说得有理!”陆准不再乱想,端起碗来细细的享用。 寒烟从桌前绕到陆准身后,十指搭在他肩头,纤纤秀指舒缓有致的轻轻揉捏起来。 “嗯,汤不错,这拿捏的功力也很不错。”陆准这么说着,索性放下了碗,闭目靠在椅背上,享受着寒烟的服侍。手向袖中取出他几乎不离身的翡翠金蟾,习惯性的在手中摩挲、把玩起来。 从寒烟的角度,可以清清楚楚的看到陆准手中的翡翠金蟾。 这并不是她第一次看到这个物件儿了,早已发觉,陆准只要闲下来,就喜欢把这玩意儿拿在手中把玩。几次想要发问,却都觉得时机不是很合适。这一次,实在是忍不住好奇心的撩拨,才小心翼翼地问道:“老爷,总瞧您把玩这个物件儿,到底是个什么好宝贝?让您这么爱不释手的?” “你说这个啊?”陆准睁开眼睛,将手中的翡翠金蟾翻来调去的转了两圈,才笑道,“这不是什么宝贝,就是我淘换来的一个古件儿。说值钱,也不是很值钱,不过确实是有些年头就是了。怎么?你喜欢这个?” 寒烟只是好奇陆准为什么总是把玩而已,要说喜欢,她却也谈不上什么喜欢。听陆准这么问,便摇头道:“倒不是喜欢,就是好奇罢了。老爷,这东西可有什么出处吗?” “出处?”陆准想了想,又把那金蟾转了两圈,才慢慢摇头道,“我还真不知道有什么出处在里头,当时也不过是听说这金蟾能聚财镇宅,那时候我受了伤,觉得有个镇宅的东西也不错,所以就留在身边时时把玩了。现在嘛,就是习惯了而已。不过,你看这儿!” 陆准一边说着,一边把翡翠金蟾的肚皮那面翻出来给寒烟细细的看。寒烟这才注意到,原来这金蟾肚子上并非是光滑无痕的,而是有四个篆书的文字,如果这么看的话,倒像是个私章,而并非是手把件了。 “呐,你来看。”陆准将这金蟾的肚子沾满印泥,在一张空白的纸上按下来。那字寒烟其实也只能认出‘百’‘金’两个,剩下的两个却是不认识了。陆准指着那四个字,对她解释道,“这四个字是‘百忍成金’,你看,这是天然的纹路,未经雕琢的四个字。如果说这翡翠金蟾真的值钱的话,那这略加雕琢才成的金蟾并不值什么,反倒是这四个天然而成的字,着实是值钱了。要说我这个人呐,旁的倒未必是欠缺的,但唯独这个忍字,是最为欠缺。因为不喜欢这个字,我没少吃亏。所以啊,我倒是觉得,这玩意儿能落在我的手里,是个缘分。带在身边也好时时提醒着我点儿,能忍还是要稍稍忍忍的。” “您说的高深,奴家可听不懂这些。” “高深吗?哈哈,你原本也不需听懂这个!”陆准笑着起身,略弯腰,打横将寒烟抱了起来,径自放在墙边放置的一张软榻上,俯下身去,凑近寒烟那张玲珑剔透的小脸儿,“来,爷来教教你,你该懂些什么?” ※※※ 陆准的兴致上来得快,且是来势汹汹。这一番折腾罢,寒烟是真真儿的起不得身了。娇躯倚在陆准的怀中,一张小脸儿红潮未退,更是惹人怜惜。 静静看了一会儿,陆准轻轻抽手,想要坐起身来。谁想却惊动了寒烟,只听她低声呢喃道:“爷……您去哪儿?” “哪儿都不去!”陆准低头,在她耳边轻声道,“爷原本还有公务要办呢,谁知道让你拐到床上来了?搬到这儿来看完总是要的吧?不然,冯谦又要来聒噪我。你累了,便先睡吧。” 听到冯谦的名字,寒烟的嘴角不禁轻轻动了动,想要说什么似的,却最终也没有说出口。 她并不是个甘于寂寞的女子,否则,也不会上杆子的来逢迎陆准。又让陆准知道了她弟弟的事情。虽然在外人眼中短短几日便勾住了陆准的魂儿,但在她自己这里,却真的是好不容易才被陆准纳进了府中。 她出身不好,原本就不占什么优势。不过好在陆准府中此时还并没有大妇,枕边人迄今为止也就只有她一个罢了。她有这个信心,只要能够讨的陆准的欢心,日后便算是陆准再娶正室,怕也只能对她多加忍让,而没有办法以正室的身份来压制她了。 但让她有些不满的是,原本外宅的事情,确实是应该由冯谦这样的谋士辅弼,别说她身为妾室,就算是正房夫人,也等闲不能随便插言。但这内宅的事情,按照规矩,则都是应该交给主妇来执掌的。府中没有主妇,那就该交给她寒烟来管。 可现在呢?一应的账目、库目,大小明细都是由两个先生交到冯谦那里去的,陆准几乎从不多加过问。家中的奴仆则是由邵开河那个木头桩子来掌管,旁人根本插不得手去。 寒烟自知重要程度远远比不得冯谦,而她又连话都不太敢跟冷冰冰的邵开河去说。搞得如今她除了每日侍奉枕席之外,居然连一点儿小小的权力都没有。 不过,她也知道,这样的事情万万是急不得的。如果因为这一星半点儿的权力惹得陆准不满,甚至是对她有了警惕,那她真是哭都没地方哭去了。 正胡思乱想着,陆准已经拿着公文重新躺了回来。寒烟侧着身子,恰巧可以看到那公文的内容,虽然只是一瞥,但却让她捕捉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尹昌平。 她偷偷地向陆准面上看去,只见陆准面色又不知何时沉了下来,额头上的青筋突突跳着,似乎在忍耐着怒火。这副样子倒是把她吓了一跳,生怕是自己的弟弟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好,惹到了陆准。 左思右想,她还是忍不住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道:“爷,昌平进武学已经有些日子了,学业可还好吗?” “好着呢!”陆准言不由衷地回答,鼻子里冷哼一声,显然说得是反话。不待寒烟继续发问,他已经将那一纸公文扔到了旁边的一摞公文顶上,扶额闭目叹了口气道,“你这个弟弟,怎么说?这性格它怎么就像极了老子呢?半点儿亏都吃不得啊!” “吃亏?昌平吃亏了?”寒烟没有听清别的,倒是把这‘吃亏’二字听得真切,她不由得心头一紧,轻轻晃着陆准的胳膊,嗲声道,“爷,昌平怎么说也是奴家的弟弟,唯一的亲人,可不能就这么任人欺负的!” “欺负?他不欺负别人我就上上大吉了!”陆准摇头道,“这一期的学员里头,九成半都是各卫所的武官子侄,那都是互相沾亲带故的!别看他们之间也拉帮结派,但一旦有一个人被其他卫所出身的人欺负了,却会非常的抱团儿。像昌平那几个,就是少数中的少数,不是卫所出身,天然就占着劣势,难免有人看他没帮没派的就欺负他。他呢?一点儿亏都不肯吃,下学的时候,带着那有数的几个小子埋伏在路边,把老子孝陵卫出身的那群小崽子给一通收拾。王八蛋,这真是丢人丢到姥姥家了!” 寒烟听到这儿才略略松了口气,但随即,却又紧张起来。 她当然知道,孝陵卫是陆准起家的老班底,这回尹昌平得罪了孝陵卫的人,却不知陆准会如何处理? “爷,那……您要怎么处置他啊?”寒烟担忧的问道,“昌平好歹也是被人欺负了才还手的,便算是有错,爷好歹也看在奴家的面上,别跟他计较了吧?” “好在他打的是孝陵卫的人!你就万幸吧!要是打了别的卫所的人,弄不好真能要了这小子的命去!”陆准说着,察觉到身侧的寒烟微微哆嗦了一下,知道是自己放狠话吓到了她,声音便当即柔和了下来,对她道,“这事儿不管不行,但你放心吧,我好不容易把他安排进去,就断然不会白白耽误了他的前程。老子还指望着这小子出人头地呢!” ------------ 第298章 约法三章 陆准的话,其实也只跟寒烟说了一半儿。 他的确不会因为这么点儿小事情就随随便便的毁了尹昌平的前程,但他同样也不会因为这么点儿小事情就随随便便的毁了其他人的前程。处事要公允,而即便不公允,也要让人挑不出毛病来才行的。 更何况,欺负尹昌平等人的那几个左千户所的孩子,带头的一个不是旁人,正是翟化的小儿子,翟树勋。 要说看到这公文的时候,陆准其实还蛮诧异的。 因为翟树勋的功夫他是知道的,那个小子现在跟他器械对打,如果真能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陆准就非得同样集中了注意力才能占住上风,稍不留神就有可能吃了这小子的亏。谁知道,这回的结果竟然是翟树勋带的人大败?这让他百思不得其解。 但在看到公文中提到了翟树功的名字的时候,陆准就顿时了然了。想来必定是翟树功从旁拉着翟树勋,不让他放开手脚。束手束脚之下,再加上带的一群孩子大多都是八九岁,这才会吃了这么大的亏。 猪队友的威力……陆准不禁在心中腹诽。 次日一早,陆准就骑着马,带着孙占一等三五个护卫到了南都京卫武学。 这一批学员入学之前,陆准是报了银子将这地方大肆修缮、翻新了一番的。虽然公账上并未花多少银子出去,但陆准自家人知道自家事,就这一个修缮的费用,就足足花掉了他三万两银子。不过,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他并不心疼银子,只要花对了地方就都无所谓。 在武学门口下了马,将缰绳扔给跟在身后的孙占一,陆准迈步向内中走去。 武学与儒学不同,换了儒学,此时最应该的就是听到朗朗的读书声从屋中传来,而在此地,讲究的是文武并重,而且出于对这些学员未来的考虑,武字占的分量还要稍重于文字。因此,这个时候学员们并未开始读书,而是由陆准派来的教官们带领着,在空地上进行每天早上例行的操练。 不过,或许是因为昨日殴斗事件的缘故,本该风风火火的训练并未进行。所有学员在校场上排成整齐的队列,一动不动的站着,与其说训练,更像是惩罚。 陆准没有干涉校场上的活动,在队伍中略扫了两眼,便绕开此处,带着人,直奔签押房的方向而去。 ※※※ 签押房的门紧紧地闭着,透过半敞着的窗子,陆准可以清晰地看到屋中只有三个人,一个自然是他任命的总教官翟化,另两个,则是翟化的两个儿子,翟树功、翟树勋。 屋中,传出了翟化恼怒的声音。 “……怎么?你还不服气?你有什么好不服气的?” 翟树勋梗着脖子反驳道:“若是单打独斗,那小白脸必不是儿子的对手……” “混账!”翟化拍着桌子骂道,“我跟你讲过多少遍?那是你的同窗!什么小白脸?还有没有点儿规矩了?会不会好好的说话?” “他本来就是小白脸!我说他小白脸还是轻的呢!”翟树勋很是不满地嚷嚷道,“要不是他姐姐嫁给了伯爷,他能够资格进来读书?小白脸就该去考秀才,跟我们抢什么饭碗?要不是我哥拦着我,我非抽他个小……” 听到这儿,翟化勃然大怒,拍案而起喝道:“老子先抽你个……” “住手!”陆准隔着窗子喊了一声,将翟化的手生生定在了半空中。 翟化诧异的回头,看到陆准正在窗口看着他,他连忙紧走几步去拉开了门,躬身给陆准行礼道:“伯爷,您怎么来了?” “我怎么来了?”陆准哼了一声,反问道,“我怎么不能来吗?” “不不,卑职不是这个意思,您知道的。”翟化并不怎么擅长言辞,也没有多少急智,听陆准反问便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好如此说道。 陆准不以为意,摆摆手,踱步过去坐在了翟化刚刚坐的椅子上。指了指站在桌案前的两个孩子问道:“他们怎么了?惹得你大动干戈?难不成是为了昨天的事情啊?” “这……是的。”翟化点头,满脸羞愧地说道,“都是卑职没有管束好这两个兔崽子,才在刚刚开课没几天,就惹出这样的祸事来。卑职愧对伯爷的信任,恳请伯爷降罪惩罚!” “你没想到,我也没想到。”陆准摆弄着手里的翡翠金蟾,似乎并不把这件事情当成多么大的一件事来处理。他说到这儿,瞥了眼一脸惶恐的翟化,笑道,“怎么?觉得是你儿子率先惹的事情,所以觉得愧对我,是吗?我可是知道,如果率先挑衅的是尹昌平那小子,你豁出去这个位子不要了,也绝不会如此善罢甘休的。是吧?” 翟化满脸通红的低下头,对陆准说道:“总之是卑职教子无方,惹出这样的祸事。无论伯爷如何处置我们父子,卑职都是心甘情愿,绝无半点儿异议。” “哼,处置……”陆准的手指轻轻叩了叩椅子的扶手,琢磨了一会儿,目光转向翟树勋道,“小子,跟我说说,你是怎么想的?嗯?尹昌平是你的同窗,你怎么能随随便便就带人欺负他啊?” 翟树勋在翟化面前大放厥词,本身也就是一时意气在支撑着他,说到底还是有些怕的。而到了连他老爹都要怵三分的陆准面前,他可是连那一时意气都不敢再坚持了,听陆准问他话,他上前一步跪下回答道:“学生知错了,学生不该欺负同窗。” “哦?这就知错了?”陆准摇头道,“我看不像!你小子不服气着呢!我刚刚在外面都听到了,你是不是觉得,尹昌平是靠着我的关系,才能进武学读书,没有半点儿祖上的福荫庇佑,所以才看不起他,要带人欺负他?嗯?是不是?” 翟树勋低着头不说话,但不说话本身也是一种回答。 陆准顿时指着他笑道:“你啊!你也不想想,他要是一点儿本事都没有,你带人欺负他,还能反被他打成这个熊样儿?嗯?你小子怎么尽干这让咱孝陵卫露脸儿的事情啊?你说,你今天的话要是传出去,孝陵卫的脸往哪儿搁?一个小白脸,带着几个和他一样的小白脸,抬手就收拾了一群世职武官之后!你不要脸面,老子还要呢!孝陵卫还要呢!还好意思嚷嚷?打输了,你有什么好得意的?” 翟树勋跪在地上,不服气地低声嘟囔,“还不是我哥……” “你哥?”陆准转头看向翟树功,这小子比翟树勋老实多了,胆子更是比他小。看陆准的目光扫过来,便也跪了下来,头都不敢抬一下。相较起来,陆准还是更喜欢翟树勋这种性格张扬的,对性格偏柔和的翟树功反倒没那么喜欢。他也不问翟树功什么,继续对翟树勋说道,“你难道干这事情之前,就不知道你哥会在你做的时候掣肘吗?你明知道他会干扰你的行动,却无动于衷。你又怎么知道,尹昌平没把你哥这个阻碍给算计到计划里头去啊?对于武官而言,武勇固然很重要,但武勇也不是什么时候都能解决问题的!知道吗?要动脑子!脑子不如人家,光靠拳头,很多时候都会吃亏的,你懂不懂?” 翟树勋这次才算是勉强服气了。 的确,他早就知道翟树功不会让他那么轻易的去欺负别人,但他觉得自己没什么好办法可以排除这种干扰,而且也不觉得翟树功一个人能够干扰到他什么,于是才没有采取应该有的措施,造成了这次的失败。 但翟化在一边听的却觉得不对劲儿,陆准这么教,难道不是在教翟树勋下一次该怎么做吗?难道他不在意斗殴这件事情,反倒很在意翟树勋输了这一场? 翟化不能明白陆准的意思,正寻思的时候,却听陆准叫到了他的名字,“翟化,去通知一下,今天的晨课延迟一些,早操之后,我有话要说。” “是,卑职这就去吩咐。”翟化答应一声,转身而去。 ※※※ 京卫武学这一期一共招了三百余名学员,较之以往要多出很多。 究其原因,不过是孝陵卫的人不敢不给陆准这个面子,而其他陆准手下的五卫也不好太不给他面子,所以才凑了这些人。 不过,就这些人中,绝大多数都是出身孝陵卫的。 原因很简单,在开课之前,陆准除了派人检视了孝陵卫对他吩咐的执行情况之外,对其他的卫所,包括那五个现在已经在他管辖范围的卫所在内,根本就没有检查。因此,还是有很多卫所、很多人存了侥幸心思的,并没有将自己的适龄子侄都送去读书。 本来嘛,朝廷规定的就是十岁,而非八岁。再说了,去早了有什么用啊?去多了也一样是没有用的。绝大多数人的官帽子都只能传给长子,而长子年龄太小又没资格承袭,所以想再等两年再去混日子的人多得是。 当然,他们的这种想法正中陆准的下怀,三百多人一期,在他看来是恰恰好的数目,如果再多,恐怕他请来的教谕们就会顾不过来了,那样达成的水平自然就差,那绝不是陆准想要的。 此时,陆准就站在这第一期三百多名从八岁到十几岁的孩子面前,对着三百多双专注的眼睛,宣布对昨天斗殴事件的处置。 “按理来说,我不应该来的。我虽然是替朝廷督管京卫武学,但却没有亲自给你们授课的责任。在这之前,我代表朝廷,给你们重新修葺了房舍,重新购置了桌椅,也补齐了书本笔墨、一应器械。给你们安排了总教谕、总教官,分别教授你们文武之道。讲道理,我觉得自己是已经仁至义尽了。你们应当上报朝廷恩典,下思家族厚望,刻苦攻读,刻苦训练,日后好为我大明出一份力气。我原本以为这些东西不需要我去说,我原本以为你们既然来了,就一定都能做好,可你们看看自己都干了些什么?嗯?” 陆准说着一摆手,翟化早已得了他的吩咐,将以翟树勋和尹昌平为首的昨天闹事的几个孩子带到了所有人的面前。 “你们不要以为,我是气他们打架斗殴。你们日后也不是要做文官的,有不有辱斯文有什么要紧的?武官,就得拿出武官的血气来!要打架,可以!但打架也是有规矩的!我今天来,就是给你们立这个规矩的!都给我听好了!” 陆准板着脸,背手在台子上环视了一圈,冷冷地说道:“第一,打架,是违反军纪的行为,违反了军纪就要受军法!什么是军法,不用我重申,你们的教官都教过你们。如果你们甘心受军法也要打架,那就尽管动手! 第二,要打架,就得给我打赢了!我不问谁对谁错,凡是打输了的,一律加倍惩罚! 第三,你们现在不是在原本的卫所里头了,所以,我以后也不想再听到你们说,他是孝陵卫出身,他是鹰扬卫出身,他原本是个小白脸,不是武官世家等等如何如何的。你们是一期学员,不论以前的身份如何,现在都是十个人一个小队。一个小队的人睡在同一张床上,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那就是袍泽兄弟!今天你的兄弟被打了,你无动于衷。那以后他要是伤了、死了,你是不是也要无动于衷?我再一次告诉你们!你们以后不是要做文官的,生死都不是一个人的事情!你的兄弟在值岗的时候打了个瞌睡,你不叫醒他,想看他出丑,那结果就是他的岗位出了问题,有贼人摸进来就连你一块儿宰了!兄弟是什么?是你的手足,更是你的眼睛、耳朵!所以这第三条规矩就是,要打架,就一块儿上!谁要是扔下自己的袍泽兄弟,看着他们挨打无动于衷,一律加倍惩罚,绝不容情! 好了,我今天就说这么多。规矩,是今天立的,但是为了让你们把规矩记住,翟化!” “卑职在。” “就按照我刚才说的,马上执行!这里交给你了,以后关于这样的事情,不需要再报给我知道了。” “是,卑职明白。” 翟化虽然如此答应,但心中却无比苦涩。 他深知面前这些孩子的年纪使然,就没有几个是安分的。从今日之后,更不知道每天会有多少打群架的孩子需要处理。而陆准又明说了,下次他就不管了,这怎么行?他摇摇头,叹口气,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 第299章 信任与监视 “我说过,我不可能同意的!你不要再为这个来找我了。” 伯爵府签押房内,冯谦语气决然的对穷追不舍的孙桥冷冷地说道。他实在是不能够理解,孙桥到底是哪儿来的那么大的决心和毅力,大有只要冯谦不肯答应,他就每天来磨个不停的意思。 但孙桥又岂是被他这样一句话就能打发掉的?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那他岂不是早就被孙桥给随便搪塞过去了吗? 果然,听了冯谦的话后,孙桥并不退让,而是手撑着桌面,探了探身子,接近冯谦,如是问道:“冯先生,做事情都是需要理由的,您否定我的提议,总要给我一个理由吧?否则,我怕是不能这么轻易地就放弃这个想法。毕竟,这是我想了很久的事情。” “我的理由已经说的很清楚了。”冯谦不耐烦地说道,“你那个有关于海上贸易的提议,需要承担得分风险太大。而收益,完全就是凭你红口白牙说出来的。如果没有那些收益呢?嗯?你拿什么跟我交代?我又拿什么去跟三爷交代?在我这里不可能通过……” “好!可以!我今天来,不是跟您争论海上贸易这件事情的。如果您觉得风险太大的话,那我们大可以从长计议。”孙桥理智的退让了一步,没有紧紧逼迫上去,而是扔出了另一样在他看来比较好通过却偏偏至今还没有能够在冯谦这里通过的事情,“冯先生,我今天想要问的是,为什么关于票号的提议,您这里不能通过?我想我已经跟您解释的够清楚了!您说海上贸易风险太大而收益却完全看不到,好!可以。但这件事情呢?票号的风险可以说是降低到最低了,为什么您不能同意?” “你这是什么态度?”也许是孙桥的态度过于急躁,而让冯谦产生了被人逼迫的误会。他抬起头来,目光淡淡地瞥向孙桥,随手将他的那份文牍翻找出来,重新推还给了他,“你如果觉得我是故意卡你,你可以直说。你原本就有直接面见三爷的权力,本也就用不着在这里跟我磨牙。你要是能够说服三爷,连带着前面那件事情,不就一块儿解决了吗?” 孙桥没有伸手去接,他飞快地反思了一下自己刚刚的言辞是否过激,随后笑道:“如果是我刚刚言语冒犯了您,请您见谅。小的万万没有敢于逼迫您的意思,只是想要问个清楚明白罢了。您清楚,小的也清楚,没有您这里的助力,小的想要得到三爷的支持,几乎是绝无可能的。还请您不要见怪刚刚的事情,不妨对小的明言,到底是哪里不能让您满意。” 见孙桥将他的态度放低,冯谦这才稍稍满意了一些,他微微点了点头,对孙桥说道:“其实,我也不是故意要针对你。只要你对三爷没有威胁,我不会故意跟你做对,这点你尽可以放心。我只不过是有一些担心没有办法解除,所以,才不能贸然答应罢了。当然,如果你能够在这几点问题上说服我的话,那我当然也可以支持你。不只是票号的事情。” 孙桥听罢眼睛一亮,连忙说道:“您请说,只要我能够回答的,就绝不会隐瞒什么。” “好!那我就问了。”冯谦说道,“这第一,我想知道,你的票号盈利到底在哪里?你是替三爷掌管生意的,这生意名义上是你的,但实际上还是三爷的。风险太大固然不能贸然去做,但风险即便再小,没有利润的事情,也到底是赔钱的,不应该是生意人的选择。所以,我首先就要知道,这票号靠什么来赚钱。” 这一点上,孙桥是早有准备的,此时,不过照本宣科,“其实,小的在文牍之中已经写得清楚了,不知是不是太过笼统,让您没有注意到。这票号的盈利可以说有两方面,一方面在朝,一方面在野。在朝,各省将漕粮、税银、军饷等等兑换成票,由我们负责运输,那么官府就会减少很多不必要的损耗。而作为回报,我们会从中收取一定的利息,这就是赚头。在野,您也看到了,各地商帮兴起,商人们带着大宗的银两四处奔波,十分的不方便,也十分的不安全,而兑换成票,由我们来押运,就会给他们省很多的气力,也防止因为意外而血本无归。同样的,作为回报,我们也会从中收取一定的利息。但这些利息毕竟还不是主要的进项,最主要的,是我们可以用他们的粮食,去低收高卖。可以用他们的银子去做生意,赚取利益。同时,也可以通过借贷的方式在商行入股,形成牢不可破的商业关系。冯先生,难道这还不能算作是赚头吗?” “好,就算你解释过了这一点。但是第二,和朝廷做生意,有多大的把握?朝廷如果仗势欺人的话,你该不会是想要三爷出面,帮你平事吧?” “那当然不会!”孙桥知道陆准绝不会出面,而且,他也想到了冯谦即将问出的第三个问题到底是什么,因此,直接了当的提出了自己的看法,“冯先生,其实,我跟三爷提过您所说的分权那件事情了,但三爷当面将我的提议给否了。我是这样想的,我们的生意总要一步步的扩大,我一个人当然也没有那么多的精力来管这么一大摊子的事情。所以,我想成立一个商帮。相对于苏州的洞庭商帮以湖为名,我们的商帮,以目前的产业为基础,小的窃以为,是否可以叫固城商帮……哦,并非是三爷那个固城伯的固城,而是我南都固城烟雨、固城湖的固城。” “商帮?你什么意思?”冯谦对于孙桥这样跳跃的思维有些跟不上。 孙桥解释道:“所谓商帮,即是利用乡邻、宗族的关系,将商人们联合在一起,形成一定的规矩,有一定的凝聚力。规避可能存在的内部斗争,从而增强实力,更好的进行外部竞争,同时也是更好的保护自己。这个商帮,可以由一个理事会来领导,顾名思义,由这个组织,来管理商帮所有的事务。遇到事情,由总理事主持开会,理事们共同商讨,做出决策。这样,是否可以达到冯先生所说的分权呢?” “我想知道,总理事由谁来担任。”冯谦关心的永远是这个组织的控制权的问题,“先说好,我不可能去任职,三爷更不可能。你该不会要说,这个总理事由你来担任吧?” “当然不!”孙桥刚刚否认,但紧接着却又推翻了自己的否认,他笑道,“额……其实,也有这个可能……理事由商帮所属的所有店铺的掌柜提名推举,而总理事,则由三爷在所有理事之中任意选择一个来担任……” “你这样又有什么意思?”冯谦冷笑道,“谁不知道?下面的掌柜都是你一手提拔,到时候理事会肯定有你一个席位,让三爷来选,三爷又不认识别人,那就只能选你喽!孙桥,你打的好算盘。你是真当我是白痴吗?看我好骗?” “不不不,冯先生误会了。”孙桥连忙解释,“总理事是没有参与决策的权力的,仅仅可以代表三爷主持商讨,监督表决,并宣布三爷的决策。三爷可以对理事会做出的任何决议一票否决,也可以独断任何的决策,要求理事会执行。这样说,您应该放心了?” “没有任何的权力……”冯谦有些迷茫的皱着眉头,用手指轻轻叩了叩桌面,半晌,抬起头来说道,“你一下子解决了我两个问题……但是孙桥,我怎么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呢?你好不容易获得了今天的这些东西,为什么要轻易的放弃?我绝不相信你对三爷的忠心,毫不夸张的说,在我眼里,你并不是一个能够信得过的人!你有野心,而且野心还不小。那么,为什么?你宁愿当一个什么权力都没有的傀儡?你明明可以撂挑子走人,或者干脆,用你手上的棋子来威胁我。你有这个能力!三爷手下的产业一直是你一手打理,所有的账目都是你做的,所有的掌柜都是你一手提拔,你想要不受束缚其实……其实很简单吧?你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或许是没有信心?”孙桥自嘲地笑了笑道,“不是每个人都适合做大事!绝大多数的人即便有孤注一掷的能力,也没有孤注一掷的勇气。而且,冯谦,我说句话你别不爱听,我不怕你,真的,哪怕你脑子再好使我也不怕你。但是三爷……我真的很想说,他说不分我的权,他有这个底气!否则,你真以为三爷随手安置的阳九是吃素的吗?我敢说,只要我稍有异心,我苦苦经营的一切转眼就会成了泡影。您信吗?” ※※※ 被孙桥提到的人,此时同在伯爵府邸之中,正恭恭敬敬地站在邓承平面前,汇报着事情。 邓承平自从断腿之后,人是变得越来越阴鸷了,阳九每一次站在他的面前,都是担惊受怕的。总是有一种感觉,那就是面前这个人,虽然站不起来,但却好似是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随时可以轻轻松松的要了他的性命一般。 “……孙桥最近和一个名叫邵芳的人走的很近,大人,小的们要不要……” 邓承平抬起头来,眼神对上阳九的眼睛,露出疑问,却并没有说话。 阳九犹豫了一下,继续说道:“这个邵方,是应天府丹阳县人,号樗朽,人称‘丹阳大侠’,时常在南都城中走动。为人有谋略,擅长交际,尤其是和宫中、朝内,都有着不浅的渊源,交通朝野,是个很厉害的人物。孙桥无缘无故的搭上这种人,小的们想,是否是有一些……别的企图?” “什么企图?”邓承平冷冷地问道。 “这……”阳九犹豫道,“据说与邵方联系甚密的有两种人,一种是显贵,一种则是……羡慕显贵,也想弄个官身什么的……” “你是说,他有反心,不安分,想要给自己谋个更好的前程!”邓承平一语道破了阳九吞吞吐吐的话,随后冷笑道,“以后有什么想法,你尽可以直说就是了。在我面前,你不必,也不能藏着掖着,知道吗?” “是,小的明白了。”阳九连忙回答道。 邓承平这才稍稍满意,对阳九吩咐道:“他愿意和谁交往那是他自己的事情,就像他在外面养的那几个姨太太似的,三爷并不介意这些小节。但是,一切都必须在我们的掌控之下才行!你懂吗?一旦三爷想要除掉他,你必须能够做到一举连根拔起!决不能拖泥带水,扰乱了三爷的布置!另外……” 说到这里,邓承平的眼中闪动着粼粼的精光,煞是骇人,他微微笑着,对阳九说道:“你说的那个邵方,我也曾听说过。不过就是个市井闲人罢了,不见得真有什么大本事。我以为,不过是以讹传讹而已。不过,他这样的行事方式,倒是值得我们借鉴。他可以做得丹阳大侠,难道你阳九不能做南都大侠吗?竟然让一个浪荡游子般的小人物专美于前,你还真是能干啊?” “小的知罪!小的知罪!”阳九连连认错,对邓承平保证道,“小的一定痛改前非,取长补短,再不会有这样的疏漏了。” “嗯,这才像话!”邓承平点点头道,“其实,比起孝陵卫的那一位,你已经做得不错了。我在三爷面前,自然会多多的褒奖你,三爷也不会吝啬一点儿奖赏。但你也要对得起三爷的信任才行,不能安于如此,知道吗?好好做事,三爷自然不会亏待了你。” 阳九一副感激涕零的样子,连连说道:“是,小的一定尽心办事,绝不负三爷和统领您的信任。” 邓承平看着他这副样子,心中却大大的不以为然。表面上的态度没有一点儿能够当真的,对这个油滑的家伙,到时要多多的提防一些才是。不过,最近京城那边好像又要有一些动作了,不知道是好是坏,还是将主要的精力多多的放在那边一些吧。 ------------ 第300章 格局 洞庭商帮,时至如今隆庆年间,其实也不过是刚刚形成罢了。 追溯起来,其实可以上溯到当年泛舟五湖的范蠡,也就是民间口口相传的湖畔经商达人陶朱公。 这些身在洞庭湖周围的大商人,联系到一起,窥测市场行情,唯利是图,扬长避短。并没有去争夺属于徽商、晋商掌控的盐业和典当行,反而是经营起自己得天独厚的米粮和丝绸生意。 如果论理来说,孙桥所创办的这个固城商帮,实在是不伦不类。说是商帮,但其实却没有一定的地域影响力,参与的也仅仅是他名义上掌管的六个铺面罢了。而且,所经营的内容,他拟定转行的方向,与洞庭商帮有着很大的重叠部分,因此一经兴起,就遭到了洞庭商帮敏锐的抵制。 不过,孙桥对此浑然不在意。以公平当为基础,首先铺开了票号生意。再以票号对洞庭商帮麾下的老板们展开攻势,力图逐个击破。竟然在短短的几个月内撬动了洞庭商帮的根基,让所有人都骇然不已。 而在市面上广泛的流通起一种名为‘汇通票’的东西之后,众人才猛然间意识到,原来固城商帮已经在不知不觉之间,攻城略地,占下了东南大部的市场了。而后有人跟风而起,却都因为没有孙桥了解要领,也没有陆准那样全盘的信任和大力的支持,再加上失去了积累信誉、抢夺客户最好的机会而只能甘心附于骥尾,跟在人家身后吃灰。 更为让商人们望尘莫及的是,赚到了钱的固城商帮并未把所有的银子都揣进自己的腰包里,反而很是积极的表现出了儒商的风范。不但是慷慨解囊将破败失修的南都六部衙门修缮了一遍,又出资修葺嘉靖年间南都督学御史耿定向主持修建的书院——清凉山崇正书院。一时间,名噪古都,引起了一片市井好评。 陆准对于花了多少银子依旧是一点儿都不在意,同样也并不清楚确切的数字。听了孙桥的禀报之后,他也只是付之一笑罢了。 这个人实在是很聪明啊!陆准在心中这样想着。 商帮成立之后,第一届理事会的总理事陆准自然安排了孙桥,而孙桥却极懂得投桃报李,冲陆准表忠心。理事会中八个有参与决策权力的理事,其中只有两个是孙桥一手提拔上来的掌柜。而剩下的六个,不知道孙桥是如何说动邵方来掺和一脚的,占去了其中一个席位。阳九本人和他的两个亲信,又占去了三个席位。陆宅的账房先生曹德仲占去一个席位,而最后一个席位,孙桥则绝对出人意料的留给了陆准新纳的妾侍,寒烟。 陆准当然知道,孙桥之所以将寒烟也弄进了理事会,就是做个样子。既不用去开会,也不需要真的表决什么,需要给出意见的时候,自然有陆准这个当家人代劳了。 一共七个席位,表决如果按照少数服从多数,那孙桥都无疑是吃亏的。更何况,陆准这个幕后老板还有最终的决策权和一票否决,甚至是随随便便就可以将孙桥拿下的权力。 可以这么说,这样做,对于孙桥而言,才是最为理智的决策。 因为这样一来,陆准就是想要信不过他都不可能了。毕竟陆准一直以来都起码在表面上都表现出一副‘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的样子,对于自己的下属,从未苛待过。且越是像反孙桥这样的,陆准就只能越是表现出信任来,而绝对不可能再刻意的去制约他。 孙桥这一举动,直接让冯谦完全失去了插手商帮的可能。即便他想要插手,陆准也不会同意。那么这么一来,孙桥直接解决了所有的问题,海上贸易的事情,自然就可以顺理成章的将觉得风险太大的冯谦排除在外,直接实施了。 ※※※ 内书房,心存不甘的冯谦在反应过来之后,脸色自然的不太好看。 陆准摆手赶开执壶的寒烟,亲手给他倒上茶,对他笑着安抚道:“你啊,就是疑心太重。依我看,孙桥这个人还是信得过的。” “你觉得信得过就好。”冯谦端起茶杯喝茶,语气并不那么和善,“对了,我还想问你。崇正书院你给修葺了一番,还聘请了几个大儒之后,就没有再过问过,你就不怕你的地里头长出别人的庄稼?” “怕什么?”陆准状似不解,“我可不仅仅就是把书院重新修了一遍,再雇几个先生那么简单。书院所有学生都是免费就读的,不仅如此,每日的吃喝要不要钱?书本笔墨要不要钱?点灯熬蜡的要不要钱?在公平当典当才华的那些人,都让他们去了崇正书院,一边读书,一边做一些‘清晨即起,洒扫庭除’之类的事情。另外,进京赶考要不要花银子?京城一到会考的时候,客栈那么贵,要不要花钱给他们弄房子住?供他们吃喝?万一要是考上了,要不要掏银子帮他们谋个好前程?官场上风高浪大,遇到什么事情,要不要帮他们找人通门路,守望相助?这么一来,等到他们出人头地的时候,该不该帮固城商帮一把啊?我倒不需要他们记着我!他们只要知道该回报的是固城商帮,足矣。至于我,低调,还是低调些好。最近风声紧,好像要打仗了。我虽然不怕什么,但以我的这点儿能耐,自家人知道自家事,上了战场还不是只有给人家添乱的份儿?还是别让谁都注意到我的好!” 听了陆准的话,冯谦不得不佩服孙桥。他知道,陆准的这些观念都是从孙桥那里来的。对于这种商人的思维,也的确是孙桥更为擅长一些。 想了想,他调开了话题,“那京卫武学你怎么想的?我可是听说,那里整天出伤员,三百多个学员,没几个身上不带着伤的。你就不怕真的搞出什么事情来,没法交代?” “武官嘛,身上带上有什么好怕的?”陆准不以为意,“再说了,没点儿血性怎么行?男孩子嘛,平平淡淡的不是福气!反正不会搞死了,搞残了。放心吧!翟化心里头有数!他练兵练了这么多年,一群孩子还能管不了了?有这个道理吗?” 陆准的歪理多得是,冯谦摇摇头,觉得自己说不过他。低头正想着事情的时候,却突然抬头,看到了一直站在陆准背后,自被陆准半路截走了茶壶之后,便用一双嫩手在陆准肩头轻轻按揉的寒烟,心中不禁升起一些别样的感觉。 这个姑娘,却是不是什么凡物啊!冯谦心中如是想着。 寒烟来到陆准身边,满打满算不过是几个月罢了。看似每天只是在陆准身边服侍,紧紧地守着自己的本分,半步不曾逾越。但在不知不觉之间,她却已经交好了孙桥,以至于让孙桥将她的名字放进了理事会成员的名单中。而且,近日来,她又不动声色的从陆准那里要走了内府的一应财物大权,并将府上的仆从、侍卫等等,也悄然纳入了自己的管辖范围。眼看着,她已经在不注意的时候,成为了这个府上实际的女主人。 冯谦不太明白,陆准到底是真的没有察觉到这个女人的野心,还是察觉到了但不以为意。亦或是像对孙桥那样,他对于寒烟也有着一定的防范措施。但有一个问题,是冯谦无法回避的。 那就是,他现在在陆准身边的作用,已经远远不如曾经的大了。他的权力在被诸如孙桥、寒烟这样的人一点点的蚕食、分割,而暗地里,更有不知道一双眼睛时时刻刻盯着谁的邓承平等人,让他再也难以感受到曾经的那种处事肆意的感觉。 “对了,前两天,孙桥来找我,跟我提起了焦文桀的事情。” “焦文桀?什么事情?”冯谦的注意力顿时被吸引过去,开口问道。 陆准想了想道:“他倒是没说焦文桀怎么样,只说突然想起了焦文桀的儿子,那个名叫焦竑的。当年督学御史耿定向耿大人的得意门生,听说前途无量。倒是可惜了。” 冯谦皱了皱眉头,不清楚陆准怎么突然想到了这个。是有意?还是无意?他猜不到。 其实陆准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个,只是几日前孙桥跟他提了一句,今天又突然想起来了而已。当时孙桥好像说,焦竑如果能够活着,很有希望桂榜高中的。 当然,陆准也永远不可能知道了。在原本的历史上,焦文桀的儿子焦竑是一个很有才华的人。他师从耿定向,万历十七年的时候在京城参加会试,高中状元,也是整个明朝历史上,第一个南都出身的状元。只不过现在,他已经化作了一抔黄土,永远都不可能与这个史上第一的名头有关了。 说了这么一句闲话之后,陆准和冯谦又一次陷入了沉默之中。双方都能感觉到,两人之间的关系,似乎在发生着微妙的变化。这种变化不仅让冯谦难以接受,就是陆准自己,也觉得别扭极了。 想来想去,陆准的目光落在了桌上的一份公文上。 “哦,对了!”陆准突然找到了话题,将公文拿起来,推到冯谦面前,用手指点了点道,“这个,你看看。” 冯谦拿起公文扫了一眼,就知道了陆准的意思。 “朝廷现在是高新郑主持朝政,陛下对他是倾心相待,一点儿掣肘都没有。再加上现在的次辅……双方关系还算是友善吧?至少咱们这位次辅大人没那么急着要上位。想来,高新郑的的意思,应该就是朝廷的意思了。” 冯谦所说的这个‘意思’,即为朝廷对于北面俺答汗的态度。 内阁首辅高拱认为,朝廷在三十年来边患不断,究其原因,就是因为没有人重视这件事情。俺答汗有遣使求贡的心思,且年事已高,愈发的急切,等不了多久了。 但在这种情况下,朝廷既不能够像以往一样,浑然不在乎对方的求和意思,断绝了俺答归附的可能。也不能够就此答应对方的条件,示人以弱。毕竟朝廷还有大军,没有孱弱到需要签订城下之盟的时候。不过说来说去,意思不过就是一点,要谈和,关键是怎么谈。 “我虽说不懂得打仗,但我也知道,武将的作用在哪儿啊?一为养兵千日,一为用兵一时!养兵千日得到的好处,远不如人家用兵一时啊!”陆准如是说道,“这次有关俺答的事情,咱们是掺和不上了,没有人,也没有机会。但咱们费了这么大的心思搞京卫武学,不能一直什么都掺和不上!” “你的意思是说,要掺和战争?靠这些孩子?”冯谦想了想道,“十年之后,或许有机会。但十年之内,他们是成长不起来的。而且,要等到他们羽翼丰满,也没有那么快啊!不过,我们现在却可以设想一下,如果俺答平定,那么下一步朝廷的防御重点会是哪里?我觉得……是辽东!” “原因呢?”陆准问道。 冯谦仰头想了想,解释道:“原因其实很简单,那就是嘉靖年间,东南的海患才刚刚平定,而眼看着北面的俺答也要平定了。我大明防御的重点素来就只有那么多,作为九边重镇的一个重要的防御方向,能够再起战事的,也就只有辽东了。” “我倒不这么看。”陆准摇头道,“西北、西南、东北,都有可能是接下来的重点。这几个地方里头,我更倾向于在西北、东北两方做布置。至于西南……不是我说啊,沐国公家世代镇守西南,针插不进,水泼不进,实在是插不上手啊!而西北、东北两个方向,我们平均下注,总会有收到果实的一方!” “你看着办吧,那崇正书院的那些学生,你有没有什么安排?”冯谦再一次提起了崇正书院,这个时代,到底还是文人掌控着天下。 “他们?”陆准想了想,突然笑道,“我倒是不希望他们在京城早早的站稳脚,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他们都被贬到南都来做官!” ------------ 第301章 进京 从隆庆三年一直到隆庆五年六月这两年半的时间里,大概是高拱一生之中最为得意的时光了。堪称对手的老元辅徐阶黯然致仕还乡,而他则被授予文渊阁大学士兼吏部尚书,借助圣眷得以大展身手,推行自己早已准备下的政治主张,实现人生抱负。 而在他诸多行动之中,最为受陆准关注的,莫过于是大修武备,整饬边务。先有总理蓟、昌、保定练兵戚继光上疏十七事;而后,又有蓟辽总督、兵部侍郎谭纶奏请筑墩台;其后,还有总理九边屯田佥都御史庞尚鹏条上蓟镇屯田九事;此外,更有停太监阅视京营、在广宁设置战车营等诸多利于边务的大事。当然,其中最为重要的,还要数是俺答封贡,算是彻底解决了这位时刻虎视眈眈的老对手。 不过,在看出高拱是实干派的同时,陆准却也认清了,这家伙撸起袖子真就是六亲不认,光看他三年内逼退、贬谪、调走了多少政敌,就可以摸清其一二了。 当然,高拱如何对待政敌的,并不需要陆准去担心。他和高拱的关系,自认为还是不错的,又没有得罪那老头儿,轻易是不会结怨。更何况,他手头也有自己的事情。 两年半的时间,足够做很多事情。 比如,所谓的固城商帮名字实在是和陆准的固城伯太像,因此,在生意飞速扩张的同时,不得不想办法改个低调的名字,以避免瓜田李下。依旧是按照此时的习惯,以地点命名,取的名字却土气极了,就叫‘江苏商帮’。 江苏商帮的客户主要是朝廷和东南的大商人,在孙桥提出的‘宁可亏本赔死,也必须要保住信誉’的思路指引之下,以不到三年的时间疯狂地完成了初期的资本累积,并将业务铺开到了东南各地,包括南直隶以及浙江、江西、湖广这些省份下面的几乎每一个府县城中,都有江苏商帮麾下的‘汇通票号’。而除去东南各地之外,北方诸如京畿、山东、陕西、辽东等地域,也都能够找到汇通票号所开的分号。 其推行的银票成了商人行商时的最爱,携带方便,且只要在目的地附近找到‘汇通票号’,亮出票据,核验无误,当场就会兑现,绝不会有推脱的情况发生。如若真的是因为票号突发的种种原因而对客人造成了困扰,甚至是让客人有了损失,那马上会做出相应的赔偿,绝不会让客人因为票号的失误而白白吃亏。 除了银票之外,另一种比较受人喜爱的是粮票。这种票据一般不与商人签订,而是汇通票号与官府签订的契约。凡是朝廷需要押运的粮食,都可以兑换成粮票,由汇通票号帮忙打点上下,雇佣运粮的漕船,送至指定地点。而交付粮食的官府只需要在约定的时间凭票到目的地的票号兑换即可。中途的一切损失都在最开始出票的时候就已经计算进去了,如果途中发生什么预料不到的意外,均由票号负责。 而孙桥做的更绝的,是连运送海外的货物,他也在做兑票的打算,其意义就是彻底垄断海运。只是由于这种风险过于大的东西,确实是很难让所有人都下定决心。而且,这么做,太招惹闲言碎语了,得有多少人眼红?冯谦虽然插不进手,但听说了之后,在陆准耳朵边上聒噪聒噪还是可以造成陆准的犹豫的。因此,这件事情一直没能在陆准那里通过,让孙桥不禁颇有些遗憾的感觉。 再比如说,京卫武学的第一批佼佼者已经在这近三年之中诞生了,尤其以最开始挑头打架的两个,陆准的小舅子尹昌平,以及翟化的次子翟树勋,这二人是最露脸的。都是一次通过了乡试,又紧接着顺利通过了会试。 如果论真本事,或许是尹昌平高一些。但翟树勋出身世职武官世家,本身有着一定的照顾,再加上他运气比较好,所以一举夺了武状元,强压未能进入会试三甲的尹昌平一头,这小子很是炫耀了一番。 不过,接下来二人的遭遇,就是让翟化很是满意,却让寒烟极度不满的了。北面正在用兵,这是谁都知道的事情。陆准花了大笔的银子,把两个人一同弄到了顶在一线的部队中去任职。 寒烟为了这件事情在陆准身边好一通闹,生怕自己的弟弟在北边出了什么意外。而陆准对此却一反常态的丝毫没有迁就的意思,任由寒烟哭够了,也没有说一句软话,甚至不给一个解释。 哭够了,闹够了,其实寒烟也拿陆准没有什么好办法。说到底,她也不过是人家的一个妾侍,人家想把她搓圆捏扁,想把她当个破夜壶似的扔在一边,她也说不出什么。一哭二闹三上吊既然不管用,那也只能委委屈屈的服软,想着怎么把陆准哄好了,好将自己的弟弟给弄回来才是正理。 这么想着,她对陆准的逢迎自然是愈发的殷勤。隆庆五年开春的时候,为陆准诞下了迄今为止的独子。 当时陆准可真是乐坏了,眼巴巴的求着冯谦给取名字。结果取出来的名字,又让寒烟好一通的不乐意。原来,冯谦是想让这孩子别像陆准这么闹腾,平平淡淡的就好,所以才给取了这么个名字,叫‘陆永樵’。 当时冯谦给陆准解释了一遍,当然不能说他本来的意思。他给出的解释是,樵这个字里头,“焦”意为“火”,“木”与“焦”拼在一起,就表示“加在火上的木材”,意为薪火相传的意思。再连上排字辈用的‘永’字,就是世世代代薪火相传的意思,是个很好的寓意。 这个解释陆准很满意了,但寒烟却不可能满意。她反倒觉得这个名字充满了恶意,在她的想法中,冯谦的意思大概是,陆准的后人当个樵夫就行了,踏实一点儿,不至于像陆准这么折腾,随时随地可能没了命。 寒烟为了这个,先跟陆准闹了一通。由于新诞麟儿,陆准心里头正高兴呢,所以即便是有些不高兴,但也没有当场发作。但谁能想到?紧接着,在陆永樵过百天的时候,寒烟突然无意间听冯谦跟陆准提起了北边打仗的消息,就想起了自己的弟弟,趁着设宴时候,陆准眉开眼笑,她又提起了弟弟的事情。 第一遍提的时候,陆准照旧没有搭理她。只是自顾自的举杯向来的宾客敬酒,就好像没听到一般。若是寒烟这个时候收敛,当然还来得及。但偏偏她以为陆准是真的没听到,找机会又提了一遍。 这一下子,可算是真捅了马蜂窝了。陆准一瞪眼,借着酒劲儿,当场掀了桌子。还好有冯谦从旁相劝,陆准这才没有当场骂出来。但他那不满可是写在脸上,让南都有头有脸的人物都看见了,一时间被引为笑谈,整个南都城都在看他的笑话。 也或许是这场笑话让陆准得以因祸得福,已经在南都担任了两年半的协同守备的他,被忙的热火朝天的高拱想了起来。 俺答封贡,眼看着北边最为让人头疼的敌人已经摆平。当时用人之际,高拱不得不容忍的一些弊病,此时却已经到了忍无可忍无须再忍,而且也不得不根治的地步了。因此,在想起了陆准之后,高拱便上书,一力促成将这位太子殿下的救命恩人调进京城的事情。 一番动作得罪了多少权贵,连陆准这个远在南都的人都清清楚楚。 京营自从设立以来,就是由京城的勋贵们轮流掌握,从上到下都是他们自己人。就像是陆准能够不费很大的力气就能掌控孝陵卫一样,那是因为他出身孝陵卫,能够获得认同感。京营也是一样,那些世代轮换着掌控京营的人,对于京营的将士们而言,也同样有着对他们的认同感。 陆准是个外来户,外来的和尚可未必真的会念经。搞不好,让人家轰出庙去,那难看的绝不只是陆准一个人,还有站在他背后的高拱。 因此,当神枢营总兵的帽子落在他脑袋上的时候,他是被这顶帽子给砸懵了的。任是谁也没有想到,他居然也有被调到京师任职的一天? 冯谦自然也给陆准分析了其中的利害关系。 三大营从永乐皇帝时候建起来,一直到这会儿,营制是不停地更换。如同朝代更迭一般的,分久必合,合久必分。 到了这隆庆年间,很多文官认为前朝嘉靖年间设立的总督京营戎政这个职位的兵权实在是太大了,自古以来,只有分兵权的,而绝无将兵权统归一人之手的道理。更有朝廷以文御武,防止武官势力过大的大政方针,因此,废掉了总督京营戎政这个职位,而改设文臣为总理,下面三大营互不统属,各设一员总兵,又增设文臣提督各一人分权。 说白了,兵权放在那些老牌子的勋贵手中太久了,难免用的顺手了就当自己的了。高拱要用的就是陆准能折腾的这幅精气神,非把神枢营给搅和的天翻地覆。要么,把兵练好了,权力彻底收归朝廷;要么,干脆谁也别要了,被陆准折腾垮了,就顺手裁掉算了,反正也没什么战斗力。 高拱脑袋一拍的决定,却是把陆准架在了火上烤。但朝廷旨意已下,他总不能说我不敢去吧?匆匆忙忙的把南都所有本来由他管的事情打包扔给冯谦全权处理,扔下寒烟和刚出生没多久的儿子,仅仅带了邵化海一个人,在一众‘陆系’人员的挽留声中,就这么匆匆赴京了。 而让他根本没有想到的是,就在他离开南都的第二天,朝廷的另一道旨意传到了南都。年纪轻轻就被挤兑的致仕还乡,在孝陵卫卫学当了好久先生的陆泓也顺带着被高拱想起来了。想一想朝中依旧不算是很好的风气,又想了想陆泓一贯刚硬的风评,高拱当即举荐他重新简拔回京,启用他做了御史。 虽然官儿是降低了,但御史是清流啊!而且正合陆泓的兴趣!他这一次,是连老婆孩子都不想带了,紧紧尾随着先他一天离开的陆准,也奔赴了京城。 结果,说是无巧不成书,由于路上的种种小的耽搁的缘故,陆准和陆泓竟然是同一天到的京城。 陆准是有房子住的,他毕竟是伯爵,朝廷在招他入京的时候,就已经给他选好了房子。在菜市口以东,南大街的交易骡马的集市附近。房子虽然旧了点儿,比较规制也小了点儿,但匾额是崭新崭新的,这就足够了! 而反观陆泓,比较陆准的待遇差了不是一个档次。兴冲冲的进京,结果发现,竟然没有谁乐意搭理他? 这么一来,陆泓可是不乐意了。 于是,在陆准忙前忙后,进宫见了皇帝,奉旨拜过太子,出宫拜会了‘恩相’高拱之后,又轮番递帖子,拜会这个,拜会那个,忙的不亦乐乎的时候,身后总有那么一双眼睛盯着他。 尚未正式入职,光拜会这些大人和勋贵们,就让陆准差点儿跑断了腿。几天下来,府里头佣人一个没有,偌大的府邸只有陆准和他带着进京的邵化海两个人大眼瞪小眼。帖子倒是递了无数,但唯一的收效,却是在京城之中,渐渐疯传起来了关于他的一个笑话。 原来是当日他拜过高拱之后,转去次辅家拜张居正。 陆准头一次来,张居正又不像是高拱那样为人粗放的阁老,他的张宅高门大院规矩多,虽然给了三倍的门包,可陆准还是没能进去。结果正在这个时候,恰好碰上了张居正的管家游七,坐着轿子从外面回来。 要不说陆准这小子是等闲不愿意动脑子,但脑子也不是白长的。他明知道轿子里不是张居正,却还是在众目睽睽之下颠颠的跑到轿子前面,一个庭参下去,高举着手本开始背三代履历。 游七问清了是谁,顿时吓得面如土色。 别说他就是个管家,就算是张居正本人,也不能无端端的让个超品的伯爷在众目睽睽之下给自己下跪啊!更何况,这位伯爷是首辅高拱看上的人,更是太子殿下亲近的人,哪里是他能当街轻易折辱的? 为了此事,张居正亲自将陆准接进府中,游七也被张居正当着陆准的面一通斥责,算是含蓄的赔礼。但事情当天就传出去,没一天的工夫就传遍了京城。 当然,这么个事情,大伙儿听了也就是当个乐子,哈哈一笑便罢了。都知道这位伯爷之所以能得了这么顶固城伯的帽子,那纯属是运气好。 要不怎么说:一夜之间出现一个暴发户,三代人培养出一个贵族呢? 乡巴佬什么样?就是陆准这样的!没见过什么世面,也没读过多少书,头一次进京,才闹出这样的乐子来。 但也仅此而已,没谁往旁的地方想。 不过,就在紧接着的一次朝会上,陆泓就此事上的一份弹劾的奏章,让这件事情顿时变了味道。 ------------ 第302章 神枢营总兵 国朝定制,凡每日早晚朝奏及侍班、谢恩、见辞及在外武官每日公座均服公服。所谓公服,也就是乌纱帽、团领衫、束带、黑靴的打扮。 陆准是伯爵,按规制着绯袍、玉带,衣服上的花纹为其径五寸的团花。 头一次上朝,陆准倒是觉得挺新鲜的。比朝廷规定的等候时间来得还早,黑灯瞎火的,早早站在那里精神饱满的东瞅瞅西看看。 他原本是一位这种事情应该是京城的百官们每一天都能遇到的事情,可等到同僚们渐渐到齐,听了众位大人们的嘀嘀咕咕之后,他才知道。 原来,打从嘉靖朝过了一半的时候开始,京城的百官们就几乎没有上早朝这种事情了。而本朝皇帝,也不是什么勤政爱民的主儿。能躲懒就躲懒,能泡病号就泡病号,总之,只要能够想到办法不上朝,那早朝就照例取消。 听了这种说法,陆准就不觉想起了那位胖嘟嘟的太子殿下。难道皇帝都这么懒的?他摸摸怀中的象牙笏板,在心中如此大逆不道的琢磨着。 当然,等候在外的时候,陆准其实并不清楚,这次的早朝,就是高拱说动隆庆皇帝,专门给他开的。 高拱的意思当然也有好久没有开过早朝了,借这个机会让皇帝出来转一转,别总在后宫围着妃子、太监转。而另一层重要的原因,就是为了陆准接手神枢营做准备了。 陆准是个外来户,高拱虽然见识过他的勇气和能力,但那毕竟是在南都,算是在他的地盘上,他张扬一些也可以理解。如今独在异乡,身临异地,他是否还能有捅破天的勇气,这个实在是不太好说。因此需要皇帝给他点儿信心,免得他束手束脚,上任第一天就被士兵轰下来那就糟糕了。 再说了,陆准太过冲动也太不计后果的性格,高拱也是隐隐有些担心的。所以,也想借着皇帝的口,敲打敲打他,以免他受到鼓舞,而张扬的过头了。 总之,高拱是一番良苦用心的,可惜,这番苦心一不小心就让人搅和了。当陆泓很是无力的抢在隆庆皇帝开口之前将自己的弹章奉上的时候,满朝文武的脸色都可谓是十分好看呐! “陛下,臣要弹劾固城伯!共有两条罪状!具为死罪!请陛下定夺!” 隆庆皇帝本来正准备按照高拱教给他的话去抚慰、敲打陆准,结果还没等开口,就被陆泓抢了白。他性子平和,倒是谈不上生气,就是这么一下子,把要说的话都给忘干净了。好在身旁的内侍提醒,他这才没有因为卡壳而失了天子的威仪。 “呈上来!”隆庆皇帝命内侍接过奏章,而后示意陆泓可以继续说下去了。 陆泓稳稳地站直身子,就像一根时刻准备扔出去正中靶心的标枪一般,他朗朗背道:“其罪一,曰以官谋私。臣窃闻,固城伯在南都任职之时,利用职务之便,结交商贾,从中分润,大发其财!置煌煌国法于不顾,与民争利。更有屯粮居奇之事,致使粮价飞涨,请陛下明察!” 陆准听了半天才听懂了他哥哥的这番话,合着说我做生意不对?他站在队列里四下小心地瞥了一圈,发现除了高拱脸色发青之外,其余的人仿佛都对这手足相残的事情十分感兴趣一般。 他想了想,迈步出列道:“陛下,臣有话说!” 隆庆皇帝本就为这突如其来的弹章感到不安,生怕坏了自己如师如父的高阁老的事情,见陆准要声辩,就赶忙点头应允,“爱卿请讲。” 陆准声辩道:“刚刚陆大人所说的这番事情,纯属子虚乌有!商贾尽是奸猾之辈,臣书读的少,怕受他们的骗,从不敢与其多有交往,不知结交商贾从何说起!再说了,臣是个武官,又不任职于九边重镇,若说利用职务之便……臣实在是想不到,有什么方便可以行的!他们与其巴结臣,还不如去巴结南都六部,与臣关系再好,又能有什么用了?” 明眼人都知道他在胡说八道,但做买卖怎么了?朝中很多人家中都做买卖!不让圈占土地,也有不少人名下土地成片成片的。这不过是小节而已,怎么就是死罪了?这种罪过,从来都只能作为罪过之一被提出来,作为主罪,对于陆准这样的人来说,就算坐实了,也不可能把他怎么样!再说了,陆准不承认,还真没谁能找出证据来。毕竟他是真的没参与实际的生意,就连具体的盈利、亏损都不是很清楚。 陆泓听他狡辩,本想跟他支摆两句,却听到宝座上的皇帝开口了,“朕也觉得,这一条罪状,实在有些牵强。卿刚刚说两条?那第二条是什么?” 皇帝已经将罪状一给揭过去了,陆泓也只得暂且放过,这就提到了市井间疯传的事情,“其罪二,曰大失体统。臣窃闻,固城伯于次辅家宅门前,以伯爵之尊,当街向一奴仆跪拜。若人人效仿,那朝廷威仪何在?故,臣以为,固城伯此举,使朝廷颜面扫地,实在该当死罪!” 你至于这么恨我?陆准听得眼睛都直了,不就是面子问题吗?怎么就该当死罪了? 他这边一头雾水,隆庆皇帝却已经开口相问了,“陆爱卿,可有此事?” “陛下,此事倒是真的,但是……”陆准有些为难地四下看看,没有人站出来替他说话,他只得摆出一副委屈的样子,对隆庆皇帝说道,“陛下明鉴,臣刚刚说过的,臣读书少,对一些事情想不那么明白。又是头一次进京,什么都不懂的。臣只以为,次辅大人也是陛下潜邸时的授业先生,连陛下都要加以尊敬礼遇的,臣又怎敢不以礼相待?再说,臣不过是一介武夫,平生最敬重的就是读书人。当日臣一身便装,又是第一次拜会次辅,这才当街下跪,却不知道于礼法不合,这是臣的过失,请陛下降罪!至于向一个奴仆跪拜……臣实在是冤枉!臣又没见过次辅的轿子,只以为那轿子里头坐的是次辅大人,这才如此孟浪的。” 陆准说完,已经跪倒在地,两眼可怜巴巴的看向隆庆皇帝,倒是让隆庆皇帝起了回护的心思。 隆庆皇帝知道,面前这个人,正是在南都舍命救了太子的武将,他本身就对其有些好感。而陆准的解释也可以看作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不知者不怪嘛,又不是什么大错特错。更何况,对潜邸的那些老师,隆庆皇帝一向敬重,比如高拱,比如张居正,都是他的肱骨之臣,能够得到陆准这样的敬重,他当然开心。再加上陆准那一副可怜的样子,隆庆皇帝还从未在大臣们的脸上看到过。不仅不觉得他如何失礼,反而觉得自己要是不替他说两句话,反而显得太过无情了。 正好此时,他的心情也渐渐地不那么紧张了,便也就又将高拱教给他的话记起来一些。顺着陆准的话,他直接用高拱教给他的言语开始安慰他,说些,‘朕知道你书读得不多,但忠诚还是没问题的,以后差事要好好干,不要辜负朕的期望。做事不要太张扬,但也不能因噎废食,畏首畏尾’之类的话,说到最后,大度的将陆泓所说的什么罪状通通一笔勾去不提。 早朝就这样淡淡的过去了,陆准走出殿门的时候,还不禁觉得精神恍恍惚惚的。 他们兄弟这次可算是出了名了。陆泓大义灭亲,非但没有因此而扬名立万,反倒是被引为和陆准一样的笑柄。 陆准倒是不担心别的,但陆泓如果总是这么跟他较劲的话,长此以往,他还真是不知道这京城的日子该怎么混。 当晚,他在府中设宴,请自己在京的亲人团聚一番。不知有意无意,反正是没请陆泓来。京城没有秘密,事情很快就传遍了市井,陆家兄弟反目成仇的戏码从这时候开始,就成了京城的惯看戏码之一。 ※※※ 闹腾了将近半个月,陆准才在高拱的敲打下,慢吞吞的想起了自己不是进京养老的,而是担着责任的。他如今是挂着神枢营总兵的牌牌,是时候该去看看自己的兵了。 这神枢营,其实就是当年的三大营中的三千营。当年之所以叫做三千营,是因为这营是个骑兵部队,以三千名蒙古降兵为骨干,渐渐发展起来的。人数虽然不多,但却是当年成祖皇帝手中最为重要的突击队伍,具为骑兵。 从国初一直到现在,兵制是几经沿革,到现在,神枢营下面设了战车营、车兵营、守兵营各三个,执事营一个,左右副将各一人,练勇参将两员、参将两员、游击将军两员、佐击将军两员,分领上述的十个营,而由武官总兵、文臣提督共同掌总。包括备兵在内,所有的兵加在一块儿,大概应该有七万人的样子。 和陆准搭班子的文官名叫魏学曾,嘉靖三十二年的进士,初授户部主事,升任户部郎中、光禄少卿、右佥都御史、巡抚辽东等职务。不久前上过战场,因功得到朝廷的封赏。只不过这家伙身体不怎么样,总是生病,实在是不能在战场吃太久的沙子,于是就被调回来,担任了兵部右侍郎,提督神枢营。 陆准见他第一面,不待对方按照朝廷规制行礼,便已经上前亲密的拉着对方的胳膊和他攀谈起来,按照他的字,一口一个‘确庵先生’叫得甚是亲切。 “确庵先生,我在南都执掌过孝陵卫,也担任过协同守备,对行伍中的事情,稍稍知道些皮毛,还需要您多多的指点!”陆准很是谦虚的对魏学曾说道,“主要是我进来的时候,看到外面的兵丁好像不是很多,算一算,怕是不够数吧?我早些年也听说过吃空饷的事情,没想到,这看上去竟然是如此的严重啊!” “你算是说到根儿上了!”魏学曾听陆准这样说,便认定高拱没有看错人。陆准是个肯办事,也不怕事的人,因此而没有避重就轻,反倒是直截了当的就跟自己提到了实际存在的问题。他便也不兜圈子,对陆准直言道,“吃空饷,实为我大明京营中的一大弊病。只因为牵扯太多人的利益,难以快刀斩乱麻,这才一直拖着不能解决。不瞒你说,如今的神枢营中,能有四成的战兵都要谢天谢地,其余都是临时拉来凑数的。不知道,陆伯爷有什么好办法解决吗?” “哦,这样啊!”陆准眼睛一转,笑了笑道,“这个交给我就是了!我从小就生在军营,长在军营,对付兵痞,我有办法!只是不知道,您可否将您的护卫借给我用一下?” “护卫?”魏学曾回头看了看自己带的几个护兵,不知道陆准想干什么。 陆准笑道:“确庵先生切莫起疑!我只是进京匆忙,只带了一个护卫,实在是不够用啊!您要是信不过我指挥的话,那我就先跟您透个底!我要您这些护兵,是想要让您看住军仓!无论是人吃的马嚼的,没有我的命令,绝不能让任何人拿去一粒!您能跟我保证的话,那这件事情就拜托给您,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握住仓库,我也就没有后顾之忧了。” “这有何难?本官倒是不信,有本官看护,难道还有人敢越过本官擅自动手不成?” 得到魏学曾的许诺,陆准满面含笑的谢了又谢,随后带着邵化海朝签押房走去的时候,却是冷下了脸色。他声音发寒的对邵化海吩咐道:“你去传我的命令,集合士卒,按照花名册给我一个一个的点名!” “是,卑职这就去。”邵化海答应一声,却没有马上离开,而是小心翼翼的对陆准问道,“三爷,这不是在孝陵卫了,您不是想要……开杀戒吧?” “看情况!”陆准捻了捻手指头,漫不经心的回答,“你说得对,这不是咱的老营,轻举妄动当然不行。咱们得先把下面的人摸清了,数透了,然后才能……一击毙命!去吧,照我说的吩咐下去就是,我自有计较。” ------------ 第303章 沉默者 在南都和在京城的不同就在于此了! 在南都,谁都知道陆准是个疯子,秉着正常人不跟疯子斗的想法,大多数人在遇到他的时候都会稍稍礼让一下,免得他急了乱咬人。 但京城就不一样了!有人是听说过他的名气,但没人把这个名气放在心里。京畿重地,一砖头能砸死一片穿绯袍的,不就是个小小的新晋伯爷吗?不折腾大伙儿都好好活着,你要是真敢折腾起来,那就让你尝尝什么叫以卵击石! 所以,仅仅是点个卯而已,陆准派了邵化海去吩咐,整整半个时辰过去,愣是没人搭理他。邵化海垂头丧气的回来,本来以为陆准会当场大发雷霆的,结果却什么都没有发生。 陆准坐在签押房里,手指轻轻摩挲着那枚翡翠金蟾的手把件儿,对着窗户发愣。听了邵化海的汇报也只是轻轻摆了摆手,什么都没有说。 他不说,邵化海也不敢问,轻轻退出屋子在门口侍立。这一等,就一直到了傍晚黄昏,屋中依旧没有动静。 京城之中已经到了晚饭时间,炊烟袅袅而起,盘桓在营内等动静的一众兵痞们始终没有听到陆准的下文,大概也觉得这位新来的上司没什么能耐,黔驴技穷而已,便该散去的各自散去,该张罗开火的开火。 可直到到了这个时候,他们才意识到,做晚饭的炊料好像没地方去找了……兵部侍郎魏学曾坐在仓库门口,阻止伙头军动粮食。 “大人,不让动粮食,拿什么做饭啊?”伙头军带头的一个一边向魏学曾发问,一边递眼色叫手下去找人。不多时,依旧留在营中的士兵们渐渐围了过来,大有不给就硬抢的架势。 当兵吃粮,天经地义。历朝历代,朝廷就算再怎么穷,也绝不敢先断了这些人的炊。给多给少不是什么大问题,但给与不给差别就大了。 魏学曾毕竟是个文官,虽然上过战场让他此时依旧能够腰杆挺直稳稳地坐着,但说一点儿都不慌,那绝不可能。他此时心中也在埋怨陆准,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有赶来?他一边用冷冷的军令呵斥面前拥挤过来的士兵,一边赶忙冲护卫打眼色,让他去找陆准来处理烂摊子。 ※※※ 魏学曾派去的人很是得力,不到半刻钟的工夫,陆准已经带着邵化海匆匆而来了。 陆准此时穿着一身常服,腰间挂着雁翅刀,匆匆排开拥挤的士兵们,走到前头来。他久居上位,威风是自然而然流露出来的,手向雁翅刀的刀把上一按,目光逡巡之际,便已经散发出淡淡的杀气来。 目光扫了一圈,他挑了挑眉毛,问道:“怎么?吵什么?魏大人进士出身,天子门生,是朝中的兵部侍郎,更是尔等的上官!吵吵嚷嚷成何体统?还像个样子吗?” 此时还留在营中的,只有名义上归属陆准这个总兵亲自统带的士兵。由六个选锋把总分别管束,名册上的总数该有两千六百人左右,但现在,聚集在这里的如果能有八百人就不错了。其余还有不敢来闹事,想观望观望的,陆准估计也只会有半数左右的人数。 其中带头的选锋把总站出来,对陆准说道:“伯爷明鉴,现在是晚饭时间,不给粮食,如何开伙?不开伙,弟兄们吃什么?” “哦?还有士兵吗?”陆准貌似很诧异的眨了眨眼睛,反问道,“我派人去吩咐点卯的时候,我这亲兵可是告诉我,神枢营没有兵啦!一个都没有!怎么这会儿又有了?这是什么道理?” 几个把总对视一眼,不禁心道:合着在这儿等着呢!弟兄们之所以不应卯,一则法不责众,二则是想试试他的深浅,本以为是个软柿子,谁想到,却是个愣头青啊!以为这样就能让弟兄们乖乖俯首听话吗?简直是笑话! 那把总刚想开口回答陆准的话,顺便顶他一通,但没想到,陆准这话压根儿也不是想要得到回答的意思,只见他不再搭理众人,而是上前对魏学曾行礼道:“魏大人辛苦了,这里教给我就是,您请先回去休息吧!” 魏学曾知道,接下来可能会很危险。但他却不太想走,他也想看看,被高拱推崇的人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心中有着这样的盘算,他起身退开,却并未走远。 “不是想要粮食吗?当兵吃粮,天经地义!来,跟我来!”陆准说着,转身走到仓库门口,随后又转过身来,对邵化海勾了勾手指头,吩咐道,“化海,现在点名!”然后又指着伙头军的头目说道:“待会儿,应到一个,你就称一个人的粮食。” “敢问伯爷,这要发到什么时候去?怕是等粮食煮进锅里,弟兄们都饿死了吧?”带头的把总不高兴的问道。 “那我不管!”陆准一仰头,对上他挑衅的目光,凛然道,“朝廷拨钱粮养兵,京营吃的喝的穿的用的一向比其他人都要好!我怎么知道,有没有冒名顶替的人混在这里头想要浑水摸鱼,白吃朝廷的粮食啊?不仅今天这样!以后每一天都是这样!核对人头,点卯应到的,有饭吃,点卯不到的,或是名册上没有的,一律给我滚出去!朝廷的钱粮,那是屯兵汗珠子掉地上摔八瓣,一粒一粒种出来的!是朝廷上下,一个大子儿一个大子儿省出来的!养的是我大明的精兵强将,不是一群只知道混吃等死的白眼狼!” 陆准这话说出来,算是犯了众怒了。群情激愤之下,大有一个人挑刺儿,就扑上来直接打死他算完的架势。 陆准是老行伍了,这些人眼神里头写着什么他一眼扫过去便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趁着该挑头的人依旧在犹豫,他按着佩刀,转身进了仓库的大门。雪亮的雁翅刀抽出来,一刀劈开一个粮包,白花花的大米顿时滑落在地。他随手从中抓了一把回到门口,就在进门的地方洒下了一条米线。手指着外面的人冷冷说道:“我今儿把话放在这儿,没有我的允许,谁敢踏过这条线半步,我要他狗命!” 前进?还是忍着?其实很多人的心中情绪都很复杂。 陆准刚刚已经给了他们出路,并不打算追究他们第一次点卯不到的事情,而是又给了他们这第二次的机会。只要点到名字,应一声,今晚的饭就还是可以吃上的。那么,有必要为了必定能够吃上的一碗饭去得罪新晋的伯爷吗?大多数人觉得并不值得。 他们不是百战疆场的老兵,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活了一辈子都没有上过战场。放眼看去,老弱病残,二十以下的孩子,五十以上的老人,这就是现在京营的缩略版,指望他们动刀子?不太现实吧? 但也不是所有人都有妥协的权力,比如那六个选锋把总!他们都是军官,都和京中的勋贵有着一定的关系。陆准能不能掌控他们身后的人,直接关系到他们以后还能不能再作威作福,过以往的好日子。 他们已经敏感的觉察到了,面前这个家伙,不是来混日子的。既然不是来混日子的,那这个混日子的团体,就容不得他。 因此,在所有人都还在犹豫的时候,刚刚带头的选锋把总又站了出来,他是真的不相信,陆准敢随随便便的杀人,尤其是杀一个军官!杀一个明摆着和京中数个勋贵府邸有着瓜葛的军官! 一步、两步、三步,他不信邪的向前走去,另外五人壮胆似的跟在他身后,而就在他们的脚尖马上就要碰到那条由米组成的细线的时候,陆准突然脸色一冷,整个人猛然跃起,凛凛的一刀横着劈出,直接将那把总头上的帽子斩落。 把总被这突如其来的进攻吓了一跳,连忙想要退出门去,却已经来不及了,陆准翻转刀面狠狠地一刀劈落在他的肩头。雁翅刀经过改良,已经比较轻薄,但此时的这一刀的分量,却依旧让把总觉得承受不住。此时他实在应该庆幸,陆准还是留有余地的,如果他现在退却,那就什么都不会发生了。因为陆准虽然出了两刀,但按照他以往的标准,却几乎没有伤人。 可惜,执迷不悟是一种很难医治的病。在吃了亏之后,把总愈发的觉得不能退却。而且,刚刚不占道理的他,现在觉得自己稳稳地占着道理。 “杀人啦!杀人啦!总兵他疯了!”把总一边向后退却,一边大喊着,“弟兄们当兵报国,不能白白死在自己人手里!咱们今天跟他拼了,也是他没理在先,朝廷不会怪罪我们!弟兄们,上啊!” 军队一旦哗变,实在是件骇人无比的事情。魏学曾心头一凛,恐惧瞬间弥漫上来,可此时应该想什么办法来平定,他一点儿主意都没有。 同一时间,陆准却丝毫不怕。 他深知,这样一支没有灵魂的军队在被逼到绝路上之前,是不可能有什么太大的凝聚力的。他们是一盘散沙,所有的精神支撑都在领头的几个人身上,只要收拾掉他们,那就什么问题都迎刃而解了! 眼看着被把总鼓动上来的兵丁们已经堵住了仓库的门,陆准脸上露出狡黠的笑容。 他为什么要退进仓库?他又为什么要吸引那领头的几个把总走进来?原因很简单!开阔的外面,对他来说是现在最不利的地方。唯有像现在这样,前拥后堵,进不好进,退不好退的地方,才是他最好的战场! 对于被鼓动着不断挤着往里进的士兵他一点儿都不理会,拥挤的门口,没有几个人真的可以挤进来。 目光盯着最先开始喊叫的把总,他手中的刀轻轻一转,刀刃向下。冷哼一声道:“哼,乱我军心,其罪当诛!”说罢,挥刀迎着众人手中的兵刃而上。 一直站在一旁的邵化海为他捏了一把冷汗,却碍于陆准来时的吩咐不敢擅自乱动,生怕坏了陆准的布置。 电光火石之间,知道自己的退路被自己人堵住,已经退无可退的把总抽刀冲着陆准狠狠地捅了过来,刀尖刺穿了陆准绯红的朝服,从肩胛的部位穿入,发出一阵让人牙酸的声音。在他身边,七八样兵器同样冲着陆准招呼过来,一时间,陆准身上至少开了三个口子,殷红的鲜血直流,陆准却仿佛感觉不到一般。 但包括那暂时得手的把总在内,他希望时间如果可以就这么停在这一刻该有多好?那么接下来的惨状也就不会发生了。可惜,一切都为时已晚,就在他鼓动兵丁围攻陆准的时候,就已经注定了他的命运绝不会好! 就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之中,陆准不顾身上还插着对方的刀子,猛地向后撤了半步,手中的雁翅刀凌空削去,空气顿时凝固住了。把总的脸上印出一条长长的血口,一只左眼随着陆准这一刀,被连根剜去,砸在墙壁上,顿时摔得稀烂。 惨号声从把总的口中传出来,他痛苦地栽倒在地,捂着面部在地上疼得打滚。 陆准将自己的刀扔给邵化海,左手按着伤口,右手一把将对方未来得及拔出的刀子抽出来,掷还到把总身边。 “点名吧,你,你来点名。”陆准叹口气,坐在邵化海搬来的椅子上,手指了指剩下的五名把总中的一个,对着已经如惊弓之鸟的众人如是吩咐道,“领了粮食,回去开伙,待会儿怕是要吃的晚一点儿了。这样!化海,去找医官来,顺便……去街上多买些酒肉。今天是我第一天到营,总要给弟兄们开开荤!吃顿好的!快去!” 后世的德国,有这样一首诗很出名,发人深省。那首诗是一个名叫马丁·尼莫拉的德国牧师所写的,用于表达对“沉默者”的谴责。但心存侥幸的沉默者,古往今来实在是太多太多了。比如,现在陆准面前的这些人。 在陆准明确的表达了他今天‘只诛首恶,不问旁从’的态度,给所有人一个退路的时候,他们都已经成了沉默者。默认了权力的更迭,也默认了自己今后要蛰伏在这个强势的新晋长官手下了。 此时的陆准为此而庆幸,他又赌赢了一次。但同时,他也感到了深深的无力。 这就是大明的京营,这就是曾经大明最精锐的士兵。可他们,却连陆准的老底子孝陵卫左千户所都比不上。如果今天倒地的不是那个把总,而是陆准,如果那些士兵不是京营的老弱病残而是左千户所的兵丁,他们绝不会善罢甘休。 要怎么给这支一盘散沙、人人眼中只有自己而没有集体、更别提有什么大义存在的部队注入灵魂?让其紧紧抱团,并焕发出生机?这将是又一次的考验,而陆准,还没有想好该如何解决。 ------------ 第304章 迟俊 选锋把总迟俊被相熟的两个京营士兵送到家中的时候,已经由神枢营的医官为他处理过伤口了。但那样骇人的伤势,又岂是‘破相’二字可以形容的?无论放在什么时候,七级以上的伤残都是没法好好治的了。 士兵将迟俊抬到家门口放下,敲了两下门之后,就匆匆的离开。他们并不想卷入迟俊与新来的总兵大人的争斗之中,因为现在看来,总兵大人无论官职,亦或是能力,都是稳压迟俊好几头的。良禽择秀木而栖,小人物找靠山都喜欢找个靠得住的。而迟俊,显然已经靠不住了。 听到敲门的声音,十七岁的长子迟法章和十五岁的次子迟法典打开房门伸出脑袋,只看了一眼,就吓得惊叫出声。 “叫什么?还没死呢……”迟俊突然轻声嘟囔了一句。 他躺在担架上,气喘得极粗重,但还能说话,应该不至于马上就有性命之忧。兄弟两个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彷徨失措。 “法章!法典!抬我……抬我去侯府!” 迟俊的声音虽然轻微,但却十分的坚定。迟法章、迟法典半点儿主意都没有,只得按照父亲所说的,兄弟两个将担架抬起来,送往迟俊口中所说的‘侯府’。 ※※※ 京城侯府很多,但迟俊口中所说的侯府却只有一个,那就是定西侯府。 定西侯爵位是起始于靖难功臣的,那位先祖名叫蒋贵,早年随成祖皇帝起兵靖难,功升指挥佥事。后又屡立战功,先封伯爵,后晋侯爵,死后追封国公,侯爵得以世袭罔替。传至如今的定西侯蒋佑,已经是第六代了。 早在陆准进京之前,朝廷钦命恭顺侯吴继爵领五军营、平江伯陈王谟领神机营,而领神枢营职位的,正是定西侯蒋佑。 迟俊是蒋佑一手提拔上来的人,打狗也还要看主人的呢! 可惜,不是每一个主人都会在狗受欺负的时候替他出头,迟俊由两个儿子抬着到了定西侯府门外的时候,蒋佑正在家中接待他的座上宾。而这位座上宾,怕是迟俊想破了脑袋也绝对不可能马上想到的。 “陆大人真是客气!”蒋佑摆弄着手中的一件做工十分精致的翡翠镶金的手把件,眼神却不住的向搭手的桌子上看,那上面整整齐齐的摆着一沓银票,与手把件是同时由邵化海给他送到府上来的。除了他之外,在京的勋贵也都各有一份儿,只不过数目多少各有不同罢了。眼中流露着贪婪的光彩,蒋佑却知道现在并不是可以认真把玩的时候。故而只得强压下心中的贪婪,对邵化海笑道,“听说,陆大人伤了?伤得可严重吗?要我说,那些弁兵也实在是太不像话了!一群兵痞,讲不通大道理。当初本侯督营的时候,也常常会受他们的气,实在憋闷得很!早听闻陆大人是正经的行伍出身,该管的就管起来,该罚的也罚下去,可万不能助长了那些兵痞的气焰!至于我这里,叫他放心就是!他虽是新晋,但也是勋贵,我蒋佑或许懂得不多,但也知道同气连枝、唇亡齿寒的道理。只要他不先坏了规矩,京城这一亩三分地上,自然该有他一杯羹的。” 蒋佑这番话,恨得邵化海牙根儿直痒痒。他终于是明白,陆准在拿捏住场面之后,为什么要派他赶快备上礼物,挨个府邸送礼了! 在大明这潭浑水里头,像是海瑞那样纯纯粹粹的清官,凤毛麟角,少之又少。几乎是还没等成长起来,就被朝廷的浊浪一拍而灭了。而像是陆准这样,虽然自己做着生意,赚着大钱,却并不急着自己去享乐的人更是比海瑞还要稀缺的物种。大笔的银子从他手中流过,流进了蒋佑这种贪婪无比的家伙的口袋里,为的仅仅是他们不在陆准干正事的时候掣肘。 可即便如此,蒋佑还是特意提到了‘只要他不先坏了规矩’这一句话。这话的意思也很清晰了,虽然我不在营里了,但该给我的还得给我,这就是规矩,坏了规矩,就别怪我砸你的锅。 邵化海走出门的时候,看到了迟俊父子三人。 很可怜的三个人,迟俊躺在担架上,呻吟不止。两个儿子跪在他身边,脸上的神色都是哀戚戚的。显然,他们是来找蒋佑给他们撑腰的。却浑然不知,在陆准的打点之下,蒋佑能给他们撑腰才叫见了鬼了。 再说了,陆准背后是首辅高阁老,是隆庆皇帝!他只要不断了所有人的财路,哪有人真的傻到跟他过不去? 侯府的管家笑脸送邵化海上马,转向三人的时候,脸色却骤然间冷了下来,“去去去,侯爷说了,哪儿来的回哪儿去!别在这儿哭丧!” “马爷,求您进去通传一声……”迟俊不信邪的哀求道。 管家一瞪眼,恶狠狠地说道:“怎么?你还想能见到侯爷?告诉你!迟俊,听好了!侯爷说了,陆伯爷也是朝廷勋贵,那样的人物,那是你能随便得罪的吗?就算是咱们侯爷,也不能说得罪就得罪了!所以啊,你还是回去吧。赶紧找个营生,别再饿死了。” “你!”迟法章怒极想要扑上去,却被迟俊叫住了。 “算了,咱们走!”迟俊闭起了眼睛,看不到眼中的神色,但可想而知,他的心中是十分难受的。 他是为了定西侯才硬生生的对着刀子往上冲,可定西侯又是如何对待他的呢?他是个当兵的,世代都是当兵的,除了当兵吃粮,他想不到自己还能有什么出路。而现在,他亲手将自己的出路堵住了,今后的日子又该如何过? 迟法章、迟法典抬着迟俊往家的方向走着,三人都很沉默,一路上,谁也没有说一句话。但就快要到家的时候,迟俊却突然开口了,“不,先不回去!送我回营里!” “营里?爹,您这回去是送死啊!”老二迟法典冲动地说道,“爹,还是别回去了,那不是个好相与的!您看您伤成这样……” “回去!马上!”迟俊烦躁地低吼,让两兄弟只得从命。 迟俊紧紧闭着眼睛,心中苦涩万分。 作为直接面对陆准的人,他又何尝不知道,陆准不是个好相与的人呢?但他又有什么办法?如果失去了这个饭碗,那他全家人就都活不成了。他家中有两个儿子,还有妻子,四张嘴等着吃饭,他没有能耐说不干就不干,更不能就这么让人扫地出门。 他在京营中打听新来的总兵的时候,也曾经听到过陆准的名声,有人曾经跟他说过,陆准是行伍出身,十五岁就接了老爹的班,当了千户。虽然脾气有时候暴躁,虽然对外人很是霸道,但他对手下一向很讲仁义。 迟俊希望谣言是真的,这样的话,他就可以有转圜的余地。毕竟他需要一个靠山,如果定西侯靠不住的话,那转投到陆准那边也不是一点儿希望都没有,毕竟他手下还有四百多的兵呢!蚊子再小也是肉啊! 迟法章、迟法典两兄弟抬着迟俊,一路朝着营中走去。到了军营,却看到军营里头的弟兄们正在开伙。浓浓的肉香味儿和酒香味儿,再加上那些弟兄们狼吞虎咽的样子,勾得两兄弟都不禁咽了咽口水。 两兄弟好不容易找到熟人问了一句,却才得知,陆准已经不在这里了。他似是伤的不轻,发了高烧,被送回府中休养了。 两兄弟再一次询问了父亲的意思,继而不得不又抬起了担架,朝着固城伯在京中的府宅匆匆行去了。 ※※※ 骡马市左近的固城伯宅第内,退职了的陆灏、张津川两人,外加陆薇薇,此时都守在床边。人人都是一脸担忧的看着正在给陆准把脉的郎中,由于迟迟得不到确切的信息而感到十分的着急。 “吴先生,到底怎么样?”陆灏看着吴郎中皱起的眉头,忍不住问道,“无论是好还是不好,您都说句话吧!可急死我了!哎呀!” 吴郎中轻轻摇了摇头,眉头依旧紧紧地皱着,过了好一会儿,才放开了手,起身对陆灏说道:“请陆大人放心,伯爷这里并非是什么大事……” “都吐血了,你告诉我不是大事?”陆灏毫不客气地打断了对方的话,急道,“那你跟我说,他为什么吐血?还有,这……这身上开了这几个窟窿,他还有好?你别给我打马虎眼,有什么就说什么!” 虽然陆灏如此吩咐了,但吴郎中说起话来,依旧是云山雾罩。 “……伯爷这病,实在跟外伤没有太大的关系,却跟他的性格关系甚大。似伯爷这样的人,阳气过盛,而阴气太虚,阴虚则水难以制火,指使火气太旺。若是常人,或许仅是两颧红赤,形体消瘦,潮热盗汗,五心烦热,夜热早凉,口燥咽干,舌红少苔。但刚刚小人已经说过了,伯爷稍异于常人,素秉阴虚,阳火易动,蒸灼津液,精血不能营其百骸,而燥象频起,进而阳火迫急,伤血动血,而致吐血,血去则阴愈虚……” 陆灏听了半天也没怎么听明白到底怎么回事儿,他不耐烦地摆手道:“既然说不清楚,那你就赶紧开方子!吃点什么喝点什么,能把那阴气给补回来!” “这……容小人斟酌……” “滚出去斟酌!”陆灏烦躁地摆手,邵化海上前,好言将郎中请了出去。 不多时,邵化海回来的时候,手中拿着一张方子,而郎中却已经走了。来到床边,他对陆灏轻声道:“二爷,这是郎中开的方子。另外,伤了三爷的主谋在外面和他两个儿子跪着呢,说是一定要见三爷一面,您看……” “我看什么?你自己不会看?”陆灏没好气的说道,“你瞧瞧,他这个样子。别说他没醒过来,就算醒过来了,他能见谁?好好歇着,先把命保住再说吧!那个什么人,让他躲远点儿!” “让他进来吧。” 床上突然传来了陆准的声音,邵化海连忙走到陆准身侧,俯下身子,对陆准说道:“三爷,来的是被您剜掉了一只眼睛的那个迟俊,他带着两个儿子来的。先前卑职在定西侯府的时候,就到了他,定西侯收了您的东西,没搭理他。您看……” “让他进来。”陆准再一次吩咐。 陆灏在旁边跺脚骂道:“我看你是不想活了你!能不能好好活两天?折腾什么?什么人非得现在见?” 陆准皱了皱眉头,不舒服地蹭了蹭身子,陆薇薇上前轻轻拉了拉陆灏的衣袖,朝他递了个眼色。陆灏深吸口气,转身出了房间。张津川想了想,也退了出去。邵化海出去传令,而屋中就只留下陆薇薇一个人照顾陆准。 “三哥,二哥很担心你的。”陆薇薇坐在床边,拿湿毛巾给陆准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轻声道,“你这身体再好,也不能这么折腾。三天两头的受伤,弄成这个样子,你让我们如何放心的下?不管怎么样,别再这么不顾身子了,好不好?” “知道了。”陆准勉强笑了笑,“我也不想啊!那小子要是服软……他那只眼睛也瞎不了。我就是想吓唬吓唬他,没想真的把他怎么样。薇薇,你不懂,你三哥坐在这个位置上,就像是坐在火炉上一样。我说下去的话,下面人尽可以阳奉阴违,但绝不能当面顶撞。若是压服不了他们,他们随时都能把我扔到火炉里头,一把火烧成灰。退不得啊!退不得……” 陆薇薇很是无奈地轻咬着薄唇,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正在此时,迟俊已经被他两个儿子扶着,走进了陆准的卧房。 进了房间,迟俊推开两个儿子的搀扶,跌跌撞撞的对着陆准跪到了地上,咚咚的将头往地上撞,口中不住的说道:“伯爷饶命!伯爷饶命啊!卑职一家老小等着卑职养活,您要是不肯开恩,卑职一家子非饿死不可!总是卑职的错,卑职再不敢了!求您救救卑职,日后卑职替您结草衔环、牵马坠蹬,报您的大恩!” ------------ 第305章 蛐蛐儿 陆准的卧房内,迟俊发了狠的把脑袋撞得流出血来。两个儿子都吓得懵了,跪在那里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听罢迟俊的赌咒发誓,陆准沉默了半晌,方才吩咐道:“你起来吧!” 迟俊执拗着,“您不答应,卑职就不起来。” “威胁我?”陆准挑了挑眉毛,望着头顶的纱帐,淡淡地问道。 “不,不是!”迟俊赶忙否认,“是请求,请求……” 又是半晌的沉默,迟俊伏跪在地上不敢稍动,陆薇薇则是有些担忧地看了看自己的哥哥。陆准极少在她面前流露出上位者的威压,倒是弄得她不免有些害怕了。 过了一会儿,陆准才用胳膊艰难撑起了身子,在邵化海的帮助下坐稳,对陆薇薇笑道:“薇薇,去看看我的药熬好了没有?” 陆薇薇自知陆准是在支开她,却也没有多说什么,点点头,起身离开了屋子。 屋中,陆准歪过头去,看了看迟俊,问道:“我常听文人说,好马不备双鞍,忠臣不事二主。就没多长时间之前,你我还是敌人,怎么这么快就归降了?我觉得不太实际。你该不会是蒋侯爷派过来,试探我的吧?” “卑职不敢!卑职绝不敢!卑职是一片真心,请伯爷明察!”迟俊急急地为自己辩解道,他深知,断去了定西侯府的那条路之后,他唯一的生路就是跟着陆准干了。如果三心二意,那作为一个失去了靠山的小小把总,陆准想要把他从这个世界上抹去,实在是件容易的事情。 “迟俊,按理说,你比我年长许多,现如今又成了残废。如果你有意退这一步,你儿子补入京营是符合常理的事情。可你为什么不这样做?你难道不知道,去了定西侯府,摆明车马要蒋侯爷给你撑腰,那就是跟我撕破脸皮吗?只要我还当着这个神枢营总兵,你们家就别想捞到好处!你是怎么想的?跟我说说。” 迟俊不肯回答,只默默地伏拜在地,一个字都不肯吐出来。 见他不想回答,陆准也不再逼他。事已至此,到底是怎么想的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陆准就是偏要把二人之间的窗户纸尽数捅破,不留一点儿遮挡。 “好吧,你不说,我不逼你。”陆准仰头靠在身后垫起的软被垛上,叹了口气,话锋一转道,“刚刚的问题,你可以不回答我,但现在,我要告诉你几件事情!你必如实的回应我!否则,你今天就算是跪死在这儿,我也只当没看见你。明白吗?” “是,卑职明白。”迟俊恭敬地回答,他知道,关键的地方终于到了。 “第一件事情,迟俊,你知道吗?当时你在定西侯府摇尾乞怜的时候,我的人就站在旁边,和定西侯府的管家一块儿看着你!蒋侯爷之所以不肯给你撑腰,不念旧情,不给你这个面子,不给你全家活路,不为旁的,就是因为我!我让我的人给蒋侯爷送去了一大笔的礼,他拿了我的,对我手软,所以只能对你狠下心了。你的眼睛是我一刀剜掉的,你的脸是我给破了相的,你最后的退路也是我亲手堵住的。所以,无论怎么说,都是我亲手把你推进了绝境。你现在,还想向我投诚吗?如果想,我需要一个让你永远忘记仇恨的理由。” “伯爷,您说的,卑职都知道。当时您的人看到了卑职,卑职也认出了他!今天卑职不说旁的,只说一句话。”迟俊抬起头来,目光正对着陆准看过来的眼睛。他的眼神中满是丧家之犬的悲戚,似乎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陆准的身上,他声音微微颤抖着说道:“伯爷,卑职还有家!” 是的,迟俊可以认栽,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他可以静悄悄的以残疾退出京营,而让自己的长子代替自己补入。可陆准那样强势啊!只要他在京营一天,迟俊就不敢想象迟家的日子会变成什么样子。 他只能向靠山求救,却没想到陆准先他一步,将他的路堵死了。他注定没有了靠山,也理所当然的急需一个新的靠山。 他只说了一句话,他还有家。千言万语,所有的无奈、屈辱,都在这一句话之中了。 他需要养家糊口,所以仇恨在他眼中并不那么重要。 他家中还有妻儿,如果反水,陆准大可以对他的家人下手。 以前他要为定西侯咬人,那是因为他是定西侯养的狗,不听主人的话,就必然养不起家。而现在,他被定西侯抛弃了,成了丧家之犬。家中几口人都指望着他,他不能被旧怨蒙住了眼睛,为了生存,他必须向陆准低头。 “好吧,这个解释,我勉强接受。”陆准点点头,接着问道,“第二件事情,你得告诉我,你能给我什么?毫不客气的说,你现在是个残废,我凭什么要接受你的投诚?” 迟俊苦笑着回答道:“伯爷,您知道的!卑职在京营中干了二十年,对这盘根错节的地方,比您更清楚一些。有了卑职,您捋顺各方势力都会如鱼得水。更何况,卑职手下也还有死忠的兄弟,只要您接纳卑职,卑职的一切就都是您的。” “好!看在你够坦诚的份上,我用你了!”陆准笑着说道,脸上的笑容看在迟俊的眼中,却有些怕人。果然,他的条件远没有那么简单,话锋一转,他接着说道:“不过,我是有条件的。你这两个儿子,我看着不错。留下来帮我怎么样?你看,我只带了一个护卫来京城,人手实在是不足用!” “这……”迟俊犹豫了一下,但随即就硬下了心肠。他早该知道,没有抵押,陆准又怎么可能轻易地相信他?此时也只得点头道,“是,伯爷!犬子供伯爷驱使,是他们的福分。” “都叫什么名字?”陆准看向二人。 二人呆愣愣地,谁也没有说话。迟俊赶忙指着二人分别介绍道:“这是卑职的长子法章,十七岁,这是次子法典,十五岁。自小读书少,不懂规矩,以后还要劳烦伯爷多多管教。” “化海!”陆准叫了一声,邵化海躬身应‘是’。陆准指了指迟法章,对他吩咐道,“这小子看着文气点儿,留在这儿给你当个帮手。把家给我看好了,知道吗?” “可……三爷,您……”邵化海听陆准的意思,竟是要把他留在家中而独自去军营了,顿时着急得出言要劝解。 陆准瞪了他一眼,道:“怎么?你不乐意?” “不,卑职不敢。”邵化海见他不悦,连忙答道,“只是您的身体……” 邵化海想起离开南都的时候,各路人马对他的嘱咐,就觉得头皮发麻。如果因为他的疏忽而导致陆准在京城出什么问题,他非被各路人马活撕了不可。 但陆准带他而不带邵开河的意义就在这儿了,邵化海绝不可能当面跟他顶牛。就算再不乐意,也会采取一些迂回的办法,而不是傻愣愣的跟他说不行。在看到陆准态度坚决之后,他便先软了下来,点头应下,之后再想办法。 见他服软,陆准转开了目光,看向迟法典。硬骨头是有迹象的!经验告诉他,这个小子,绝不是表面上看起来的这么软。 虽然他没有抬过几次头,但每一次陆准不经意间与他目光相碰,都会发觉他的眼神之中潜藏着一种浓浓的仇恨。 是的,这样的仇,的确应该不共戴天,但并不是每一个人都敢于把这种情绪流露出来。比如他哥哥,就没那个胆子。而他却明显不同! “法典,你愿不愿意做我的亲兵啊?”陆准对他问道。 迟俊连忙轻轻拽了拽儿子的衣服,示意他赶快答应。 迟法典梗着脖子,却在老爹的目光中渐渐转为了无奈,只能回答‘愿意’。 “你不愿意!”陆准笑着说道,顿时将迟俊吓了一身的冷汗。但紧接着,陆准却仿佛一点儿都不生气似的,对迟法典说道,“不过没关系!我知道你恨我,所以我给你这个机会。至于能不能抓住,那就要看你自己的了。行了,我累了,迟俊,你先回家吧,你的两个儿子就留在我这里。放心,你我都懂,不是万不得已,我不会把他们怎么样的。” ※※※ 迟俊离开了,迟法章、迟法典两人也被邵化海赶去了屋外,屋中只有陆准和端着药碗回来的陆薇薇两个人在。 陆薇薇坐在床边看着陆准把一碗药喝得干干净净,接过药碗放在一旁,眼睛却依旧不肯离开陆准的脸,直把陆准看得莫名其妙。 “你干嘛?”陆准不禁笑道,“我这儿没事了,你不用陪着我。津川已经回家了吗?我叫化海送你回去吧?” “我不走!我哪儿都不去!”陆薇薇执拗道。 “那怎么行?你都嫁到张家去了,总腻在我这儿算什么?”陆准抬起手来,轻轻抚过陆薇薇的脸颊,哄她道,“还是早些回去吧,看天都黑了,再晚了我不放心。” “我还不放心呢!”陆薇薇不肯依,她想起了邵化海刚刚跟她说过的话,就觉得心中阵阵的不安,怎么都平静不下来,“三哥,你怎么能把个仇人带在身边?我可听化海说了,那个人对你有敌意呢!你把他放在身边,岂不是时时刻刻都有危险了?” “傻丫头,我就是不把他放在身边,也睡不得安稳觉!”陆准闭起眼睛,面色看上去很是疲惫,“薇薇,你知道这朝廷上下多少人等着看我的笑话吗?” “可是,津川不是说,你是高阁老保荐的人吗?高阁老还能看着你闹笑话?”陆薇薇不解的问道。 “你这话,是听津川说的?”陆准半睁开眼睛,反问道。见陆薇薇点了点头,他便又合起了眼睛,淡淡的摇头,“他啊,还是道行不够!首辅大人保荐我,是没错,可你知道他拿我当什么?薇薇,这话我只跟你说,你可不能去跟别人讲。就连回家对着津川都不能说,懂不懂?三哥告诉你,那内阁里的两朝元老啊,都拿你三哥当那罐儿里头的蛐蛐儿!稳操的权柄就是草杆儿,挑着我,跟对手的蛐蛐儿斗。要是你三哥命大,咬死了对手,自个儿没事儿,那就能多吃两顿好的。等遇到了更强大的对手,再被挑动着去跟人家斗。什么时候被咬死了,咬残了,或是年纪大了,不堪使用了,才会被扔到一边儿自生自灭。在此之前,活着就是为了斗,斗也是为了活着。老虎吃了人还能打个盹儿,你三哥就算睡着了,都得留一只眼睛。” “那……那怎么办?”陆薇薇虽然没有太听明白,但并不耽误她为陆准担忧起来。 “别怕啊!”陆准笑着说道,“三哥逗你玩儿的,你别怕。” 陆薇薇甩开他伸过来的手,扭过身子不看他。 陆准眯眯眼睛,不着痕迹几乎无声的轻轻叹了口气。 来京城之前,冯谦千叮咛万嘱咐,只跟他强调一句话‘天下如棋,一步三算’。他越是往朝堂这淌浑水里头趟,就越是能够感觉到这句话的现实意义。 朝堂上的大佬们都是饱经风雨的,一个个的人老成精,都长着颗七窍玲珑的心。他们打着的算盘,就是把陆准当成马前卒。 对于他们来说,最好的结果,就是陆准的能力足够于掌控他们希望他掌控的东西。但那样做的结局,对于陆准而言,就无疑是四面树敌。今天可以得罪定西侯,明天就可以得罪其他的勋贵。到头来,他作为勋贵,作为武官,在自己的集体里就会无处容身。 真的到了那个时候,陆准必须要依附于文官集团才能保证自己不被干掉。而文官集团却可以随时随地的将他抛弃,作为送给对方的出气筒。 陆准不想要这样的结局,所以注定了他不可能事事都如阁老们的意。总有一天,他得让那些文官明白,武官不是他们可以任意耍弄的蛐蛐儿。 ------------ 第306章 练兵先练胆 神枢营主将驻地,天色还黑漆漆的暗着,算时辰也不过是寅卯之交。营房外的空地上,急促而有节奏的锣声响起,选锋把总迟俊麾下营房内只沉寂了短短的三秒钟,紧接着就像是突然开了锅似的。 短短半刻钟之内,四百余名官兵已经在门外列队,夜色再一次恢复寂静,陆准乌纱常服,按着腰刀站在队伍前,扫视着自己一个月的成果。 这只是神枢营数万大军中指甲盖大的一小撮人,如果再算上神枢营负责轮训的侍卫上直军,那这点儿数量就更加的不值得一提了。但在陆准眼中,这些人却是改造京营的种子。 没错,种子。 一个月的时间,陆准除了最开始在营中发了一次飚之外,剩下的时间可以说是完全疲软了下来,什么都不争,什么都不抢,让本来以为他又要犯浑而满怀憧憬的高拱很是泄气了一番,据说曾在府中大骂陆准是狗肉上不了正席! 而陆准也确实是没显露出什么争强好胜的样子,自从将这四百人握在手中之后,他就好像一夜之间从总兵变成了个小小的把总似的。神枢营内的各种营务他根本就不过问,全都推给兵部侍郎、提督神枢营的魏学曾去费心。这四百多人之外,该吃空饷还是好好的吃空饷,该乌烟瘴气还是一片乌烟瘴气,他都只当没看见。 唯独能够让他重视起来,而且可以说倾注了全部心血的,就是面前的这些种子。 此时,他们正穿着整齐,等候着陆准的检视。 京营别的或许丝毫比不上边军,但有一点,那就是穿的戴的用的,比边军要强上很多。这是一支长时间作为花架子存在的部队,如果哪天皇帝心血来潮要检阅,那么绝不能给皇帝展示一支叫花子似的部队吧?训练可以稀松,但装备一定要像样,这是面子问题,在勋贵们的眼中,比里子重要多了。 也是因为这个缘故,刚刚接手的时候,陆准唯独满意的,也仅仅是他们所使用的东西要比他的老底子孝陵卫要好上很多。 每一个士兵,都能够分到一顶制作精良的铁质明盔,一套对襟的布面甲,一条革制的军用腰带,还有一个用椰子壳制成的的水壶。 不要小看那看似不起眼的布面甲,虽然其也被称为‘棉甲’,但实际上绝不是棉花制成的。其内部衬有以铆钉铆接的铁片,防御力远超传统的铁质扎甲,在战场上,能够发挥的作用实在是很大。 只不过,他们本应该配备的火器,却全都被陆准收缴了起来。现如今在他们手中的,只有冷兵器。军官用的是佩刀,士兵包括伙头兵在内,都握着一杆长枪。 当然,这并非是陆准对火器的蔑视。出身行伍的他,尽管没有上过战场,但依旧了解火器在战争之中的作用。不过,他固执地认为,无论火器有多大的效用,最终都是要靠人去使用的,所以人才是最重要的! 如果刚开始练兵,就让这些士兵见识到火器的强大。那他们注定无法发挥出火器最大的作用,反倒是越先进的火器,越会拖累士兵的成长。因为他们太过依赖火器,一旦失去了这些火器,就自然而然的认为自己没有办法再继续战斗下去了。那么投降、溃退,就将成为他们理所当然的选择。 陆准固执地认为,练兵必须先练胆!胆气要由心而发,自内向外。人要给手中的兵器注入胆魄,而不是反过来让兵器去给自己壮胆。 在队伍中草草转了一圈,陆准脸色依旧清冷,但却不着痕迹地点了点头。一个月的心血让这些士兵起码有了士兵的样子,闻号令而动,不至于被人堵在被窝里乱刀砍死。 “开始吧。”他转过头去,对身旁的迟俊吩咐道。 早在陆准来练兵的当天,迟俊就也跟着来到了营中。算起来,两人不知道谁伤得比谁更严重些,但可以说,都不是什么好复原的伤势。 迟俊此时脸上斜着蒙了一个黑色的眼罩,没有被眼罩遮住的地方露出长长的刀疤,看上去很是渗人,不像是官军,倒像是土匪头子。 听了陆准的吩咐,他立马躬身应是,下达命令,带着队伍绕着校场奔跑起来。口中高喊着号子,带起一路尘土飞扬。 同在一个营盘居住的其余士兵们可就苦了,这时候正是他们睡得香的时候啊!新来的总兵大人却偏偏像是苍蝇一样,不咬人,他折腾人啊!每天从这个时候开始,一整天都别想有几个时辰安安静静的,让人想睡个囫囵觉都睡不着。 实在被吵得睡不着觉的士兵翻了个身,趴在床上,朝着半开的窗子向外头望去,一个哈欠接一个哈欠。身边的另一名士兵碰了碰他,问道:“顺子哥,这是又折腾上了?还让不让人睡了?” 叫顺子的老兵又打了个哈欠,无精打采的趴在床铺上回应道:“可不是嘛!我当兵二十年,从前朝嘉靖爷坐江山的时候就在营里了,还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爵爷。以前入营的时候,听老兵给我讲过,咱们这些当兵的,天不惊,地不惊,死不苦,打不疼,就怕没事胡折腾,三九五更穷练兵。说的就是这样的爷!以前是没摊上,这回算是见识了。” “就没人管管?”年轻的士兵追问道。 “管?谁来管?”顺子不屑地撇嘴道,“知道人家是什么人吗?在南都城救过太子爷的大驾,别看年纪不大,算起来也是近十年的老行伍了,那是超品的爵爷!咱们神枢营是有两个平起平坐的主官,可你别看朝廷把文官当回事儿,文官监军,文官督粮,文官指战,但在咱们这些个大头兵这儿,文官他不好用!要带兵,还得是这位爷这样的来,才能服众!所以说啊,咱们的正管是陆伯爷,不是那位侍郎。你说管?谁能管他啊?朝廷派他来就是练兵的,他练兵还能练出错儿?没练你,你就消停着吧!别整天转那些花花肠子,哪天把自己的脑袋丢了你才知道厉害!” 年轻的士兵兀自有些不服气,他又推了推顺子,接着问道:“那外面那些人就没有个不愿意的?整天这么练,铁人都能练成水了。” “你放心!铁人只会练成钢,不会练成水!”顺子翻了个身,重新躺下来,闭着眼睛对年轻的士兵说道,“你说他们为什么没有不愿意的?我告诉你,一个是不敢!你看见迟爷那只眼睛了没有?哼,敢不听?敢不服?那就是下场!这次要眼睛,下次要的就是命!再一个,练兵那不是白练的!迟爷手下的兵,现在是一天开三次伙!吃的那都是细粮!有荤有素,油水管够。天天有这个给你吃,你说你干不干?” 干呐!不是没摊上那好事儿吗? 外面的声音似乎没有那么吵了,顺子躺了一会儿就又打起了呼噜,年轻的士兵反倒是怎么都睡不着了。 ※※※ 校场上,天色微明,风卷残云的饱饱吃完了一顿早饭之后,士兵们开始早上的训练。照例是在长官们的督促下,一板一眼的练枪。 在这里,军官都是拿刀的,教他们的时候,陆准多少还隔三差五的教点儿新玩意儿。可到了士兵这里,整整一个月了,从摸枪到现在,陆准就教了他们一个动作,扎!就这么一个动作,每天成百上千次的练,刚开始的几天,很多士兵练得第二天胳膊都抬不起来。 枯燥的东西,练这么久了,士兵们都想玩儿点儿新鲜的。他们也知道,陆准有新鲜的可以教他们! 第一天教他们拿起枪的时候,陆准就当着他们的面,耍了一套枪法。虽然他自己也说不出什么名字来,但是看着就让人觉得精彩!扎、刺、挞、抨、缠、圈、拦、拿、扑、点、拨,时不时的舞个花。虽然错误,但很多人在评判武术的时候都是这个标准,没有对手的情况下,谁打的漂亮,谁的武功就高! 可明明有好东西,偏偏不肯教,这就让人理解不了了。一来二去,兴致不高的情况下,哪怕有长官叱骂着,用鞭子打着,他们也提不起兴趣练。 陆准看出来他们的意思,但就是不说破。反正他不说破,也没有人敢主动跟他提。不过,消极的态度到底还是要不得的。他背着手绕着校场转了两圈,解下佩刀来,扔给跟在他身后的迟法典,上前拦住了一个正在练习的士兵。 “你手握在哪儿?”陆准指了指他,顿时将胆子不大的士兵吓了一跳。本来一杆枪还能端的像模像样,被陆准这么一说,反而不知道该把手放在哪儿了。陆准皱了皱眉头,指着他放在后侧的手,提示道,“我跟你们讲过没有?握枪的时候,后手必须留有余地!你都快握到头了,这怎么能行?” 士兵不明白缘由,但想起陆准确实说过这句话,赶忙调整。 陆准看着他别扭的姿势,摇头问道:“你是不是不明白?” 士兵胆怯地看了眼已经凑上前的直属上司和迟俊两人,不敢说实话。 “抬起头来!”陆准喝道,“窝窝囊囊的你还像个兵吗?老子问你话呢!你是不是不明白?说话!” “是,小的不明白。”士兵被强迫着抬起头来,尽量大声的回答道。 陆准这才稍稍满意,对他叮嘱道:“记住了,下一次,不明白就跟我说不明白!现在不明白,比你以后不明白好多了!现在不明白,你顶多是个糊涂人!等以后,跟人家短兵相接的时候,你要是还不明白,那随时都可能是糊涂鬼!懂不懂?” “小的明白了!”士兵高声回答。 陆准放过他,不再逼问。从他手中取过那杆硬杆的长枪。颠在手上,双手一握,架子拉开,闪电似的一枪刺出去,杀气凛凛的感觉让站在他枪路侧面的人都不禁向后退却。 他收了势,一只手拄着枪,对士兵说道:“我再给你讲一遍,听好了。你们这些人,是士兵,不是武师!不是侠客!你们遇上的战斗,要么多对一,要么一对多,最常见的是多对多。一对一的时候,不是没有,但你们等闲遇不上!这意味着什么你知道吗?这就意味着,一旦你需要这杆枪的时候,就意味着你前后左右都有可能出现敌人。你把手握在这儿,一点儿余地都不给自己留,我问你,万一敌人不从你的正前方进攻,你怎么办?想护着自己,用什么?把枪扔了抱头蹲下来得及吗?让你后手留有余地,就是为这个!这留出来的一截枪杆,就是保护自己用的。枪这么一拿,看到了没有?枪杆保护的地方都是容易被别人伤到的要害所在。” 士兵懵懵懂懂的点头,接过陆准递还给他的枪,便听陆准继续说道:“我知道,这么久了,只教了你们一招,你们觉得练着无聊。但是我告诉你们,搏命的时候,这一招足矣!这枪法啊,分两种,一种叫游枪,我第一天给你们演练的那个,就是游枪。什么叫游枪?单打独斗!我的枪,制死你的枪!这就够了!不用想别的!所以,尽可以花哨。但你们用的是另一种,这种叫兵枪!也叫战场枪!没什么花哨,就一招!天天练,月月练,年年练,练得炉火纯青。这一枪扎出去,带出的气势就是拼了这条命了!老子今天算是豁出去了!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你得让对手明白,你没有退路了!你想活!所以,他得死!你们看看自己的枪!问问你们自己的心!你们有这个气势吗?以后谁要是还不明白的,拿着你的枪来找我,我让你们明白明白,什么叫你死我活!迟俊!” 迟俊愣了一下,方才意识到陆准在叫自己,他连忙上前,对陆准道:“是,伯爷,卑职在。” “带着你的兵,接着练吧!”陆准说着,又背着手晃悠去了别出。 ------------ 第307章 失控 事情过去极长的一段时日之后,当众人再度提起隆庆朝最后的那一年多,也就是陆准进京之初的那一段时光的时候,总会如此评价陆准的行事,仅有三字,但在很多人眼中已经可以概括其全部的内容,这三个字,叫做:不作为! 不过,但凡这么说的人,要么是当时朝堂的边缘人物,虽然看似身处其中,但其实根本不了解内情。要么是与陆准关系不洽,甚至发生过剧烈矛盾的人。反倒是真的有可能知道真相,并且说出真相的人,却对此再三的缄口不谈。 直到有人拿着这个问题问到冯谦头上的时候,冯谦才神秘兮兮的一笑,给了一句云山雾罩,却极有可能最接近真相的答案,“我就觉得你们这些问出这么个问题的人脑子里肯定都有泡,陆准那一天不惹事,浑身不舒坦的人,他能闲得住吗?” “那那件事情到底是不是他干的?” “天知道!”冯谦摊手,“我又不在他身边,怎么可能知道得那么清楚?” 尽管他事后否认,但有很多人可以作证,就在神枢营出事的那天上午,他拿着陆准照例三天一封从京城寄来的书信,掐着手指头算了半天,然后仰头长叹一声,“算这日子,今天不出事,明天也该出事了。” 那一天,正是隆庆五年的腊月二十三,距离陆准进京已经过去了半年的时间。而整件事情的起因,实际上,不过是区区二两银子。 ※※※ 自古以来,不患寡,而患不均。但这句话其实也有另一种解释,比如,寡的不是你,是别人,那你十有七八是不会渴望着均了。 痛斥不公平的现象,希望事事放上天平,拿砝码百般衡量,而实际上却又渴望着天平向自己倾斜。要么说人是矛盾的集合体呢! 而陆准正是在本来要穷一起穷,要吃苦一起吃苦的神枢营之内,制造了极大的不公平。 自从迟俊带人投诚之后,麾下四百余名官兵每天都能吃得很好!一日三餐,都是热气腾腾的精米精面,有荤有素。每到开饭的时候,香味儿飘出去,能引得闻到味儿的中军其他官兵一个劲儿的咽口水,就差抱着自己的锅大哭一场了。 但这个大伙儿还可以说服自己,人家训练辛苦啊!一天到晚的操训,稍有不好就要吃军法,累脱几层皮,硬生生的脱胎换骨。不吃饱,人不早就训散了? 能吃得了苦,人家也不是说不要你,有那么几个羡慕的浑水摸鱼的跟着操训,再搭伙吃饭,也不知道陆准到底是真没看见还是装没看见,反正就从来没有管过。 如果说这还能理解的话,那同为神枢营的士兵,同在中军当兵,又没有什么打仗的任务,拿钱多的充敢死队之类的事情,算下来,拿的军饷论理当然应该是一个样的了。几个月下来,发饷的时候,大伙儿的眼睛都盯着那四百多号人,从未见过他们手中比自己多拿些什么,这心里头才多少平衡了一些。 但腊月二十三这天,却偏偏出事了。 年关将近,陆准提前给这早就憋闷坏了的四百多号人放了假,不仅允许他们白日里去集市上逛逛,而且还给每名士兵发了二两银子。 说来也真是怪了,如果平日里吃饭的时候,多出一只碗来,注意不到。那这次发银子可是一个一个点了名的,难道也注意不到?反正事情就是这么邪乎,浑水摸鱼时间最长的那几个,基本上也都拿到了这二两银子。没拿到的,反倒成了凤毛麟角。 而在这些拿到银子的人里头,就有当初和顺子睡一张通铺的那个年轻的士兵。他叫石有祥,在军营里除了跟顺子稍熟一点儿之外,跟别人都是一副腼腆的样子。话不多,也不爱跟人凑合。就像是这次,大伙儿都结伴出去了,他却没有。 他怀里揣着这二两银子,避着人走进了屋中,在被窝里一藏,回头的时候,却险些撞上顺子的鼻子。 “哟,爷们儿,这是干嘛呢?”顺子一双眼睛滴溜溜朝他被窝里头瞄,那感兴趣的样子,就像是里头藏了个白白净净的大姑娘似的。 石有祥连忙挡住,摇头道:“没,没什么……” “没什么?”顺子早看着他干什么了,见他不说实话,一手将他推开,掀了被子,二两银子顿时露了出来。顺子将银子掂在手里,转回身冲石有祥道:“没想到啊,你小子还是个财主儿?有这银子,你不知道孝敬孝敬老子?” “不能动!”石有祥急着就要上来抢,顺子一打眼神,两条汉子扑过来,将石有祥紧紧的控制住。石有祥无奈,哭叫道,“顺子哥,求您……可不能动啊!这银子要留着给我娘的!” “孝敬你娘?狗屁!”顺子不屑的啐了一口,对石有祥说道,“你还是先孝敬孝敬你老子才是正理儿!警告你,小子,听好了!别跟老子耍骨头!否则,你们一家老小有的麻烦了!看你这个年还不过不过!” 石有祥从来都被人这么欺负着,但这一次,他却不愿意再忍了。他记得在校场上,陆准曾经几次郑重其事的对他们说过,命是自己争来的,只知道听天由命的人,就不配好好活着! 想起陆准,石有祥来了勇气。尽管被两人束缚着,他却第一浑不示弱的对顺子吼道:“这银子是陆伯爷赏给我的!你抢了去,陆伯爷饶不了你!” “哟,拉虎皮扯大旗,你算老几啊?”顺子一瞪眼,显然是被他刚刚的话给惹翻了。平日里只知道唯唯诺诺的新兵蛋子,居然都敢跟他这个老兵嚷嚷了,这还得了?心里怒火腾腾之下,顺子一拳头狠狠地击在石有祥的肚子上,周围的几个人见状一拥而上,对着石有祥就是一顿拳打脚踢。 当晚,被硬生生折磨了大半日的石有祥被顺子像破茶壶一般,踢出了屋子。数九寒天,下着大雪,石有祥跪在门口无声的痛哭了好一阵,鼻涕眼泪都在呼呼的寒风中冻成了冰。临近午夜的时候,他狠狠抹了把脸,转身离开了这里。 ※※※ 事情发生的时候,陆准正在自家府中独酌。酒香伴着悠悠的琴曲儿,再加上那实在惹人怜爱的抚琴女子,于暖室之中,实在是一种享受。 期间邵化海来了一趟,对他耳语了些什么,却被他赶了出去。 同一时间,迟俊麾下一个二十人的小队在石有祥的指引下,每人手执着一把硬杆的长枪,冲着顺子等人居住的屋子杀气腾腾的踏雪而来。 半年训练的结果此时就看出样子来了,小队中分工极为明确,到了门前却并不是一拥而入。有岗有哨,有突入,也有后备。 带队的队总早已布置好了一切,再次向石有祥这个跟着自己的小队训练了足有五个月的年轻士兵确认了一下之后,他抬腿一脚将面前破旧不堪的木门踹开,带着人闯了进去。 屋内的通铺上睡着十个人,冲进屋子里的,却仅仅是队总和石有祥两个人。 被吓醒的士兵们在半梦半醒间慌乱的不知所措,最先反应过来情况的是顺子,而最先有所动作的,却是这个什的什长。 他翻身就要往床下跳,队总眼神一凛,迈步上前,总共只出了两脚。第一脚踢在他裆下,登时将他疼得惨叫一声,痛苦地弓起了身子。第二脚则踢在他下巴上,将他踹得倒跌出去,牙齿咬在嘴唇上,顿时出了几个血洞。 顺子见状,没有敢乱动。 借着白茫茫的月光,队总转头看向石有祥,问道:“是谁?” 石有祥手一指顺子,高声道:“就是他!” 队总点点头,将手中攥着的长枪塞到顺子手里,对他说道:“伯爷怎么教你的,你就怎么干!去!是爷们儿就自己拿回来!别给咱们弟兄丢脸!” 顺子握着枪杆,发狠的一点头,目光转向顺子的时候,已经是寒光凛凛。 手中长枪就像是训练时的那样,如同脱手的箭一般激射而出,狠狠地扎向顺子。 顺子大惊,赶忙闪避。可他哪里知道?石有祥早已经不是那个什么都不懂的新兵蛋子了。他练了整整五个月的扎枪,而这耗费了陆准无数心血的四百余名士兵,陆准几乎是一个一个手把手教出来!如果被顺子这样的人躲过,那石有祥真是白练了! 长枪的枪尖不偏不倚正正好好顶在顺子的喉咙口,石有祥眼睛充血,恶狠狠地将长枪向前迫近,对顺子逼问道:“银子呢?” 顺子的喉咙上已经隐隐渗出了血,但理智依旧告诉他,他印象中的石有祥,不敢杀人! “我花了!”顺子梗着脖子说道,“有种的,你杀了我啊!” 石有祥目光森寒,长枪猛地一抽,枪尖略偏方位,再一次扎了出去。而这一次,却不是吓唬人了。 顺子惨叫一声,扭头看去。 他的肩膀被石有祥一枪穿透,死死压在墙面上。 “银子呢?”石有祥再一次逼问。 “我……我花了!”顺子依旧嘴硬,但气势已经弱了下来,底气全无。 石有祥不跟他废话,长枪猛地一抽,再一次如闪电般向他扎过去。 顺子的心理防线彻底崩溃了,连忙大喊道:“我说!我说!我说!别……别……” 石有祥的枪尖停在距离他心口只有不到半寸的地方,顺子浑身是汗,疼得直打哆嗦,从贴身的衣服里取出那二两银子。 石有祥收了枪,上前抢过银子。 队总一摆手,带着石有祥走出屋门。 事情如果到了这里就结束,那必然就不会引起什么轩然大波了。但偏偏世事无常,无论是什么事情,都有着向越闹越大的趋势发展的惯性。 也许是两个领头人先后被对方所伤,也许是仗着是在自己的地盘上,也许是对那二两银子羡慕不已,也许前面这几条通通都有,还有个人的恩怨夹杂在其中……总之,就在队总带着人,即将撤走的时候。身后,顺子咬牙捂着伤口追了出来。而在他身后,是他往日的跟班们。 黑夜中,不知道是哪一方先动的手,双方顿时打成了一片。 而此时,这里的响动早已经惊醒了周边屋中熟睡的士兵,越来越多的人加入战团,本来占据着优势的小队由于人数上的绝对劣势而开始渐渐落于下风。 但即便如此,他们也丝毫不慌乱。三四人分为一组,背靠着背,手中的长枪每一次扎出去,都必然饮血而归。 或许直到此时,这些从未上过战场,在此之前也大概从未真的伤人见血的士兵们,才体会到了陆准所说的生死相搏是什么意思。 他们真的没有退路了。 即便说他们今晚未经长官许可就私自出来寻仇是极大的错误,却也只能将错就错了。这个时候,后退半步,稍有胆怯,最终的结果,都只能是不明不白的死在不知道谁的手中。而且,死的还将不是自己一个人,而是会连累其他的战友。 不过,他们真的是未经许可而出的吗?这个问题真的需要报以怀疑的态度。 陆准在孝陵卫的时候,对岗哨就是极为重视,在这里自然也不例外。二十人的小队,为什么能够顺利的穿过夜间本该极为严格的岗哨,来到这里? 但如果说这一切都是有预谋的,那预谋,又是从哪里开始的呢?除了布置这一切的人之外,大概没有人能真的说清楚。 当魏学曾闻讯匆匆赶来的时候,面前的惨状已经是这位曾经亲临战场的书生不忍直视的了。得知陆准还没有来,他立即派人再去通知陆准,可派去的人带回的消息却是,陆准喝多了,怕是一时半会儿的来不了。 此时,魏学曾即便心中恼恨,却也没有办法。如果不能及时制止,事态会越闹越大。到时候,他这个提督神枢营的文官,同样脱不了干系。 愤愤的一跺脚,他在手下的帮助下上了马,亲自鞭马朝着陆准的府邸匆匆奔去。 ------------ 第308章 掌控中军 此时应该已经算是腊月二十四了,京城下着大雪,北风呼啸,气候十分的不宜人。魏学曾顶风冒雪纵马疾驰,等跑到固城伯宅邸门口的时候,脸颊通红,整个人身上呼呼地冒着热气,就像烧开了的水壶似的。 宅子的角门敞着,门口连一个护卫都没有,魏学曾几乎是从马鞍子上滚下来的,好不容易站稳了脚,急匆匆的朝里面闯去。沿途没有半个人影,连灯光都极为稀少,直到走到了内院的院门口的时候,他才被邵化海拦了下来。 “魏大人,怎么这个时候来啊?我家伯爷刚刚睡下,小的便算是天胆,也万万不敢这个时候打扰的。要不,您稍等会儿?” “岂有此理!”魏学曾怒骂道,“军情似火!如何能耽误得?滚开!本官不与你说!” “大人,这不行!”邵化海拦在院门口磨牙,硬是不让他进去,“我家伯爷昨夜贪杯,这会儿睡得正香呢!您别叫啊!吵醒了,卑职要倒霉的!” “滚开!”魏学曾恼怒非常,正视图硬闯时,突然看到正屋外的灯笼底下站了一个人影。仔细打量时,才发现这人他认得,正是这半年以来一直跟着陆准出出进进的,选锋把总迟俊的次子,迟法典。辨认清楚,他便连忙喊叫着,让迟法典帮自己通传。 迟法典与陆准接触不过半年的时间,由于父亲的缘故,素来对陆准怀有浓浓的敌意。此时见魏学曾深夜到此却被邵化海拦在院门口不得进入,联想起昨晚陆准那副醉醺醺的样子,再加上屋中直到现在还没有出来的琴女,心中不禁升起阵阵厌恶的感觉。 这时候,邵化海正朝他这边看着,见他转身,便连忙喊道:“法典!你可别胡来!你端的是谁家的饭碗你自己应该清楚!” “我一家端的都是朝廷的饭碗!”迟法典恨恨地说道,随后一脚踢开房门闯了进去。 邵化海看见他的动作,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似乎是如释重负?又似乎是不喜?又或者是什么别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他不再跟魏学曾支摆,放任他进了院子。 魏学曾心中毫无旁念,只一门心思的低头急行。走到门口的时候,却险些被飞出来的人砸了个大跟头。 被邵化海扶着站稳了身子,不待他弄清楚怎么回事儿,只穿了一身雪白中单的陆准已经从屋中扑了出来,手中的鞭子狠狠抽向摔跌在地面上的迟法典,口中不住地骂道:“好你个喂不熟的狼崽子!敢冲老子下刀子!还反了你了!你不是厉害吗?你站起来啊!站起来!” 他说着将鞭子狠狠地朝迟法典身上一扔,转身一把将邵化海腰间的佩刀抽了出来,当啷一声扔在地上。指着掉落在迟法典手边的佩刀喝道:“拿起来!来,我给你个机会!别犹豫,朝这儿来!一刀下去,你大仇就报了!来啊!” 陆准的手指猛戳着自己的心口,眼睛血红地瞪着迟法典。 迟法典探手握住那把刀,手死死握着刀柄,直欲将刀柄攥碎一般,眼睛通红着,气息沉重而混乱。他何尝不想起身给陆准狠狠地一刀?可现如今作为陆准贴身护卫的他,如果真的有那个勇气下手,又如何会等到今天?他下手的机会太多了,可惜,他没那个胆子。 咬着牙和陆准对视了好一会儿,迟法典竟委屈地嚎啕大哭。 魏学曾被这突然乱入的场面给惊住,直到看了迟法典哭了一会儿,他才想起自己不是来看热闹的。几步上前,拉住陆准说道:“陆伯爷,马上跟我走一趟!” “为什么啊?”陆准反问道。他似乎是这时候才发觉自己很冷,在寒风中打了个哆嗦,瞥了眼魏学曾极不礼貌的手,皱了皱眉头。 魏学曾当然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礼,连忙松开手,对陆准解释道:“营里出了大乱子,动刀见了血!这时候要平定事端非你找不出第二个人!陆伯爷,方便马上跟我去一趟吧,若是晚了,你我怕都有横祸临头!” 陆准上下扫了他一圈,冷风中打了个喷嚏,留下一句话,“等我换身衣服。”便转身进屋,顺手关紧了房门。 纸糊的窗户上,魏学曾明明白白的看到屋中两个人影。一个自然是陆准,而另一个,看线条就知道,必然是那君子好逑的窈窕淑女。穿个衣服,两人也也是好一番的擦磨。若不是秉持着君子纲常,怕是魏学曾都要冲进屋去把陆准从温柔乡里揪出来了。 ※※※ 去军营的路上,魏学曾几次催促,却都没能让陆准稍稍快一点儿。明明是个武将,却看起来比他这个文官的骑术还要不精,生生将魏学曾急得落下汗来,却又没有办法。 陆准对此的解释是他晚上喝多了酒,脑子还晕乎着,骑在马上都坐不稳,怎么跑起来? 魏学曾是半点儿不相信他的鬼话,刚刚打人骂人跟人家调情的时候怎么就没见他脑子晕乎呢?这会儿倒晕乎上了! 就这么磨磨蹭蹭的,等到了营中的时候,天光都已经亮了。 神枢营总兵驻地的大校场上,迟俊带着手下四百余名官兵虎视眈眈的对着被押在中间的其余人等。两千多人的中军,除了外围守备的四百人之外,包括中军守备官蔡恒毅在内的剩下所有的人几乎全部被押在中间。雪亮亮的刀尖、枪尖压迫之下,校场上,人头密密麻麻的,却连一点儿声响都没有。 “这不是挺好吗?”陆准歪着脖子搔了搔头,语气很是不耐烦地对魏学曾问道,“怎么了?没人闹事啊!魏大人你也太大惊小怪了,害得我这觉都没睡成,还得回去补一轮!” 如果不是文人的矜持在作怪的话,魏学曾真想当场痛骂陆准是不是瞎了那双狗眼。不说别的,就单说迟俊带人将中军守备官押在中间,这就算得上是犯上作乱!以武力押起这么多的同营兄弟,这就是兵变!叛乱! 可笑陆准这个老行伍居然说他大惊小怪?居然还要回去补觉?这不是瞎了眼是什么?真不知道是疯了还是傻了! “陆伯爷,你自己看看这地上的血!”魏学曾指着地面对陆准说道,“这算什么?这难道也能叫挺好的?这难道也是小事?” “雪?雪怎么了?”陆准装傻充愣道,“哎呀,魏大人!就连我这个常年在南都的人都知道得一清二楚!京城每年到了这个时候,那必定会下雪的!俗话说瑞雪兆丰年!越是下雪,就越是说明明年是个好年景呢!” “我说的不是雪!”魏学曾恼怒道,“那好,不提血!你看看,你看看这些官兵!哪一个身上没有带着伤!你告诉我,这怎么解释?” 陆准似是此时才发现有人身上带着伤……不,或许应该说,人人身上都带着或轻或重的伤势。他再次挠了挠头,转着脖子四下看了看,抬手将迟俊招呼道身边来,问道:“魏大人的话听见了没有?问你话呢!这怎么解释?” 迟俊走过来,看也不看魏学曾一眼,对陆准恭敬地躬身道:“回伯爷的话,弟兄们昨夜在进行夜袭演练!按照您的吩咐,时时如临战,处处提高警惕,不敢稍有懈怠!至于受伤……这……都是当兵的,这点儿小伤算不得什么。” “唔,夜袭演练啊?”陆准点点头,接受了这个解释,转头看向魏学曾问道,“魏大人还有什么问题吗?” 魏学曾依旧不肯死心,他推开挡路的士兵,穿入中间,对被手下‘俘虏’的蔡恒毅问道:“蔡守备!迟俊刚刚说的话可是真的吗?如果有假,你大可以现在说明,本官自会给你做主!” 蔡恒毅的目光越过魏学曾,看向站在圈外,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仰头望天的陆准,随后,坚定地摇了摇头道:“魏大人,蔡守备刚刚所说的具为实情,没有半句假话!卑职可以为他作证!中军两千余名弟兄也都可以为他作证。” “魏大人,你听到了?”陆准懒洋洋地对魏学曾说道,“放心吧,回去睡了。快过年了,人心思定,哪儿那么多的乱子了?走走走,回去了!” 魏学曾心有不甘的被陆准拉走,身后,迟俊冷冷地笑了一下,他被刀痕毁掉的面容看上去异常的狰狞。 ※※※ 神枢营的事情看似没有传出去,但实际上,天子脚下,放个屁都能传出雷声来,又怎么会真的有瞒得住的事情?只不过,朝中的大佬们此时,心思几乎都是放在了别处,没有太多的心思去关注这个。 腊月以来,宫中就不停地传出皇帝身体不适的消息。身为辅政重臣的阁老们自然比民间知道得细致些,那是因为隆庆皇帝在宫中被太监带领着整日流连花丛,纵欲过度,再加上长期的服食情药,年纪轻轻的,身体就真的被掏空了。而且,宫中还有传闻,说皇帝被太监引着去了什么不干不净的地方,结果得了花柳病。 最闹心的无疑是高拱,他与皇帝君臣相得,在皇帝的支持之下,大刀阔斧的改革,施展自己的政治抱负,正是如鱼得水的时候!怎么偏偏就这个时候,皇帝就得了治不好的病了呢! 高拱心中烦躁如火,自然是脾气更加的惹人讨厌了。在他眼里,这个年是没法过好了。一天问八遍御医,陛下的病情如何如何了,心里却也清楚,一则病情难以治愈,二则皇帝稍好些就又管不住自己,三则御医根本就不是能治得了大病的郎中! 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御史陆泓的奏本摆上了阁老们的案头,说的正是神枢营的乱子。 高拱看了之后,将陆准叫来好一通骂。紧接着,从陆准的口中得知了那不过是一次夜袭演练之后,直接把陆泓的奏本摔在他脸上,让他赶快滚!以后这种破事家里解决就是了,闹得沸沸扬扬的真不知道管什么用! 内阁之中,唯一还有余力对这奏本感兴趣的,或许就只有张居正一人了。 他现在是次辅,位高权却不重。与他的理想仅仅只有一步之隔了,他着急,却又无可奈何。因为他深知,同为隆庆皇帝的老师,他的地位与高拱还是差着很多的。只要皇帝还是隆庆,只要高拱还没折腾够,他几乎就没有更进一步的余地。 但现在,机会来了。隆庆皇帝身体不好,说句不好听的话,眼看就要一命驾鹤,撑不了多久了。而想到今年不过才满十岁的太子,张居正意识到,再没有比这更好的机会了! 张居正是个很有才华的人,嘉靖十九年,年仅二十三岁就中了进士。可仕途对于他来说,却是太平淡无奇了。在隆庆登基之前的整整三十六年的时光中,他人生最好的时光已经几乎全部蹉跎在了学问二字上,在政治上毫无建树。直到隆庆登基,他飞快地入阁,才总算得到了一展抱负的机会。却先被恩师压制,再被高拱压制,始终难以真正畅快的行事! 对于这样的一个人来说,他肯放过机会吗?当然是不肯的! “陆准?陆泓?哼,有些意思!”张居正将那份陆准没有带走的弹章翻来覆去的看,新中如是想着。 这两个人,一个是太子的保驾功臣。而另一个,按理来说,其实应该算是他张居正的学生!嘉靖四十一年,陆泓中进士的那一年,会试主考是袁炜,而张居正则是殿试的考官。那时候,绝大多数的新科进士都拜了张居正为座师,除了一个特立独行的陆泓之外,几乎没有人去理会袁炜这个毫无建树的青词宰相。 如果能够掌握住陆泓,通过陆泓去牵制陆准的话,那么自己的手,能不能再通过陆准伸进京营,搅乱京城勋贵们的自留地呢?张居正觉得这个办法很有前景。至于另一层意思……不出意外的话,用不了多久,太子应该就可以准备登基了。而到了那个时候,陆准的春天怕是也要来了。 张居正绝不相信神枢营的事情有陆准说的那么简单,而一个内里复杂而看上去却几乎是毫无心机的棋子,却正是他所需要的。 ------------ 第309章 总督京营戎政 大明隆庆六年正月戊午朔,隆庆皇帝御皇极殿,一如往年一般的由文武群臣及四夷朝使行庆贺礼,庆贺新一年的到来。然而,每个人都能觉察到,隆庆六年恐怕绝不会那么安稳的度过了。 由于皇帝的身体不适,甚至在行贺礼的时候,都几次差点儿出了洋相。群臣看在眼中,心里不禁活泛开了。好不容易熬到贺礼结束,皇帝几乎是被内宦伴着仓皇逃回了后宫继续休养,让一众人等又是一番眉目示意,各有各的小算盘。 而就在这多事之秋,原本已经静下来的那起由神枢营乱子而起,以兄弟阋墙的丑闻而终的事件,竟然又被提了起来。而且还不是一次!一天之内,两个人同时提起了这件事情。 其中一个,是兵部侍郎魏学曾,他说自己看到了神枢营兵变的真相,横尸遍地,血染五步,甚是凄惨。然而陆准却对此不闻不问,装聋作哑,因此他要上书参劾。 而另外一个,则是兵科都给事中,嘉靖四十四年的进士温纯。此人从知县做起,曾任户科给事中、兵科都给事中,一贯的意见良多。只要是权限范围内的事情,他几乎事事都要反对,都有他自己的见解。当然给事中这个职位也是为此而设的,正好适应了他的性格。 纵使脾气再不好,高拱也不能一而再再而三的将这种事情压下不办。但依旧是由于皇帝不能理政的缘故,就由内阁先行组织朝议,讨论出个所以然来。 朝议定在了第二天,而陆准在前一天的晚上却好像是个没事儿人似的,依旧在府中大肆笙歌,浑然不在乎别人说什么。可有细心的人却能发现,陆准带进京城的亲兵邵化海此夜并不在府中,反而小心地避开人眼,从后门出入穿梭于很多的府邸,其中甚至有内阁次辅张居正的宅子,不知道到底在干些什么勾当。 不过,如果真的能够注意到邵化海一夜之中所有的行动轨迹的话,那就可以看出,他尽管跑了很多家,却唯独略过了首辅高拱的那一家。是不敢上门讨骂?还是别的什么意思?此时,尚且不得而知。 ※※※ 次日的朝议,凡是有资格参与又有必要参与的人几乎都到齐了,包括在京带俸的勋官们,由于是涉及了他们的切身利益,因此竟然也是一个不落的全部到齐。 高拱主持朝议,自然是先问气势汹汹的‘原告’魏学曾。 “魏大人,既然是你上书参劾固城伯,那现在就先给你一个陈述的机会,你这就将缘由说个明白吧!” “是,下官遵命。”魏学曾出列,朗声将自己上书的内容背诵了一遍。其中的大概内容,无非就是当日陆准极为拖沓、不负责任的表现,及自己的亲眼所见所闻。毕竟是在京郊校场发生的事情,说出来倒真是令在场的大人们惊骇。 高拱冷眉横目地看向了陆准,他也听说了昨晚陆准到处串联的事情,心中对他这样的举动是颇为不喜。尤其是他竟然找了次辅却没有找他这个元辅,显然是不把他放在眼中。一向眼高过顶又自视为陆准的知遇恩人的高拱心中自然平衡不下来。如此一来,说话的语气便愈发的冰冷,“固城伯,魏大人状告你玩忽职守,视职责为儿戏。事后又妄图为违规士兵开脱,掩盖事情真相。对此,你可有什么话要讲吗?” 陆准当即出列,矢口否认道:“魏大人所说不过两条罪状,陆某一概不认!虽说敢作敢当是大丈夫所为,但没有做过的事情,却要我如何去当?简直是胡说八道!” 高拱听陆准出言粗鲁,冷眉一挑,刚想要出言训斥。 陆准却不肯给他插口的机会,继续说道:“若说我玩忽职守、视职责为儿戏,此第一条我就一百个不服!半年前我初掌神枢营的时候,军纪涣散,兵不是兵,官不是官。而现在,我自然不敢说神枢营所有的兵马怎样,但起码是我手下中军两千余人已经成了样子!若是我玩忽职守、视职责为儿戏,又怎么可能有这样的变化?难不成中军官兵是由你魏大人训练的不成?若敢当堂对质,陆某绝无二话!” 一番话令魏学曾哑口无言,的确,他说的话有些失于偏颇,因此才被陆准抓住了把柄,予以反击。说陆准当晚‘玩忽职守、视职责为儿戏’或许说的过去,但如果说他每一天都这样的话……魏学曾是觉得陆准没有出太大的力,整个一个不作为,对于那四百人以外的事务一概不问,但他也不能否认陆准所说的中军的变化。 趁着魏学曾无法反驳,陆准连忙趁胜追击,他说道:“至于第二条,‘妄图为违规士兵开脱,掩盖事情真相’。魏大人,当日中军蔡守备和负责进击的把总迟俊就跟你说的很清楚了!那不过是一次夜袭演练罢了!当兵的,磕磕碰碰在所难免,有些小伤小患算得了什么了?值得大惊小怪吗?要说出事情,那到现在又有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发生吗?没有啊!还有,你刚刚说到‘横尸遍地,血染五步,甚是凄惨’这样的话,这又是从何说起啊?据我所知,当晚并没有人因此而丧命!” 当晚的确有人因此而丧命,那是不可避免的,但首先,魏学曾绝对不会有人证;其次,即便他有人证,也不能说尸横遍地,因为当晚不幸死去的只有一个年纪已过五旬连家都没有的老兵,真的再没有旁人了。至于血染五步,那是真的,但是过了这么久,谁还能找到一丝丝的血迹吗? 魏学曾觉得自己大意了,他远没有想到陆准看似不作为,实际上却稳操着胜券。他想要退步回去,然而,陆准却没有给他这个机会。在看到他动作的同时,陆准便已经开口反问道:“魏大人,你说当晚你看到了这些,那我就想问问你了。你我同管神枢营,虽然一文一武,但职权是一样的。你既然知道我玩忽职守,那当时你看到了那样的事情,为什么不自己去管束,反而策马跑到我的家中来找我呢?我平日里玩忽职守,你兢兢业业,那理应是你比我有权威才对啊!再说了,你我职权相同,你自己管了不就是了?难道……你竟然管不了?” 倒打一耙! 魏学曾面色涨红,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正当此时,兵科都给事中温纯站了出来,朗声说道:“元辅,诸位大人,固城伯刚刚所说的事情,正是下官要说的事情,因此,请容下官说几句。” 高拱点点头,示意温纯可以继续。 温纯躬身施礼,而后站直身子说道:“三大营,统管我大明京畿驻军,素来以勋贵各为统领。当初下官就曾建议,广求将才,毋拘世爵,可惜,因与祖制不合而未能受到采纳,这一点,下官能够理解。只是,我国朝素以武官典营务,而以文臣从旁佐助,今日竟然以文臣与武官一同典营,三营六帅,政出多门,殊为不智!而此次神枢营的事情,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神枢营中军夜袭演练,身为文臣提督的魏大人对此竟然一无所知。而在得知营中异动之后,即便亲自赶到,却也无能为力,而要策马去寻固城伯赴营坐镇。是故,下官以为,应当恢复世宗旧制,继续以世爵领兵,而以文臣为协理,以防政令不统,使将士无所适从。” 温纯的说法顿时得到了世爵勋贵们的一致同意,他们的自留地里头,怎么能长出别家的庄稼?若是皇帝让宦官插手也还罢了,到底是他朱家的兵,他想怎么摆弄就怎么摆弄吧。可文官与武官向来是泾渭分明、水火不能相容的,他们又怎么可能愿意忍让? 一时间,世爵勋贵们闹腾起来,让高拱不禁头疼万分,直欲发怒。 可依旧是在他说话之前,陆准却又站了出来。不过这一次,陆准却好像不知不觉的站错了队伍,“列位爵爷,听本官说一句!想当初,嘉靖二十九年的时候,世宗皇帝罢制,废除团营、两官厅,复三大营旧制,以大将一员统帅,称总督京营戎政;以文臣一员辅佐,称协理京营戎政。而现在为何变了呢?究其原因,大概是兵权不好握于一人之手!自古以来,调兵、统兵权力两分,国朝之初,也是秉着调兵的给印,统兵的不给印,以此防范兵权过于集中。如果此时要恢复世宗旧制,那是否是设立戎政厅,继续将调兵、统兵集于一人之手呢?窃以为,这不好吧?” “你个毛头小子懂得什么!”站出来训斥陆准的人让所有人都瞠目结舌,谁都没有想到,第一个出头的,竟然是素来以‘性机敏,善结纳’闻名的成国公朱希忠。此人历掌五军都督府后、右两府,总神机营,提督十二团营及五军营,可谓是勋贵之首,但脾气一向还不错,也很喜欢结交朋友。此时,却是被陆准这明显的‘吃里扒外’给激怒了,他厉声呵斥道:“你不懂就不要胡说八道!什么叫兵权不好握于一人之手?大明天子脚下,难道还有谁能一手遮天不成?别以为只有你这守陵出身的才是忠臣!” “我……我守陵怎么了……”陆准似是被老头儿吓到了,扁扁嘴,求救般的看向高拱。 高拱依旧生他的气,扭过头不理他。 陆准又去看张居正,张居正同样扭开视线,只做没看见。 陆准见状无奈,只得为自己辩解道:“我是说……我是说……这……确实,现如今三营六帅,确实是事权难以一统,做事互相推诿,也难免政出多门,让士兵无所适从。若是重设戎政厅,重设总督京营戎政职务,能够将事权统一,这当然也是好的。只不过,一个人毕竟智短,我觉得是不是要多设一个协理京营戎政,再仿照成祖旧制,在营中设中官……” “那绝不行!”高拱憋了半天了,此时终于找到机会,赶忙开口抢白,“宦官干政乃是大忌,更不该让宦官手握兵权!不过,你说的,设两个协理京营戎政的事情,倒是可以参详参详。” 陆准低下头,手伸向袖子里,轻轻摸了摸藏在袖中的翡翠金蟾。在众人的视线之外,不为人所见的偷偷扯动嘴角,笑了笑。不出意外的话,好事,怕是又要掉在他的脑袋上了。 ※※※ 朝议过后,高拱亲自进宫向病情稍好的皇帝探病,顺便将这件涉及到军权的事情跟皇帝仔细地说了一遍。 不知道为什么,在听到陆准被朱希忠当场训斥,六神无主的事情,隆庆皇帝竟被逗笑了,“这个陆准啊!朕真是弄不懂他!为什么有的时候浑得厉害,有的时候却又好似是个软柿子,任人欺负似的。朕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也是那样,他就那么可怜巴巴的看着朕,要朕给他做主撑腰呢!” 高拱听罢,对皇帝解释道:“陆准此人浑的一面,老臣在南都就见过了,那真是悍不畏死,一条命都可以不在乎。但此人软的一面,呵呵,老臣也是见识到了。就老臣看来,他不愧是世代的守陵武官,对大明,对陛下一片忠心,那是他悍不畏死的底气!但此人也有弱点,对他尊重的人,往往就浑不起来!比如,他哥哥,又比如,累世簪缨的成国公。” “朕听闻,当年在南都,他可是连先生都敢顶撞的。” “陛下说的是太子被歹人劫持的时候的事情吧?那时他一心担心太子的安危,而众人又互相推诿责任,他也是一时着急,才耍了浑。若说顶撞老臣,倒真的算不上。老臣与他接触的时间并不长,但他对老臣,却素来是恭敬的。” ※※※ 如果让南都的人听到君臣二人对陆准的评价,怕是要大跌眼镜了。陆准除了耍浑,难道真的还有示弱的一面吗?听起来就觉得不真实,当然,如果对方是冯谦,那就另当别论。 不过,显然,陆准又一次赌赢了。 他在朝议前一天广撒金银,许下重利,为的就是在朝堂上给高拱造成假象,让高拱误以为他真的不小心站错了队,得罪了成国公等一干勋贵,这也就顺了高拱让他进京搅局的意思。 而后先是提出增加一个协理京营戎政的文臣,后又说要加一批宦官监军。陆准早就算定,高拱素来看不上宦官,绝不可能允许宦官将手插进军中,一定会反驳。而前一条,他则会同意。说起来,这些都是为了降低高拱对他的警惕之心。 成国公当然看破了陆准的算盘,但他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好,儿子又不争气。自家人知道自家事,还是给后人铺路、结个善缘更重要,因此才默许了陆准偷偷摸摸的夺权。可以说,这顶总督京营戎政的帽子就是他亲手让给陆准的。 其中涉及的交还不足为外人道也,天下人看到的仅仅是,陆准又走了狗屎运。最有可能担任此位的成国公竟然糊涂的当朝说出‘什么叫兵权不好握于一人之手’这样的昏话,难免让人觉得他有些不太好的念头。联想起他执掌京营几十年,这一次这帽子无论如何不能给他。不给他给谁?风头正劲的陆准倒真是长了个好运连连的脑袋! 皇帝下旨,废除‘六提督’,重设戎政厅,以固城伯陆准总督京营戎政,另给关防印信,以兵部左侍郎、右佥都御史王遴和刚刚跟陆准结怨的兵部右侍郎魏学曾二人协理京营戎政。自此,进京不过半年多的陆准顺利登位,距离真正掌权,却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 ------------ 第310章 冯谦进京 时至二月,距离朝廷重设戎政厅也不过就过去了短短的二十余天罢了。固城伯宅第门口,陆准笑容满面的接到了自己北上的老友。 “冯谦!哈哈,我就算定你这几日一定会来的!果然,今儿一早我就听见喜鹊叫,可是应在你身上了啊!” “别跟我这儿瞎扯淡!”冯谦打开陆准伸过来扶他下车的手,冲他眨眨眼睛道,“就你还能分清是不是喜鹊叫?你莫不是在这京城累傻了,都累出幻觉来了吧?” “这……瞧你说的!可不是嘛!”陆准打蛇随棍上,连忙跟他嬉笑道,“没你帮我,我这是一天也睡不好!这回好了!你来了,我就累不着了!快走快走,有什么事情,咱们进去再说!” ※※※ 冯谦此次北上并非是自己本身所愿,而是在南都城里头,真的觉得没有什么他可以干的事情,年纪轻轻的心里头空落落的。 正好陆准前些日子不停地跟高拱抱怨,说他接的盘子太大,应付不来,又才疏学浅,什么都不懂,身边没个人帮忙不行,需要个读书人给他出出主意了。高拱心情本来就不好,让他唠叨的烦不胜烦,就跟他嚷嚷开了,想让谁进京帮你你直说就是了,别在这儿烦我! 于是,陆准一纸书信去了南都,堂而皇之的以朝廷的名义命令冯谦马上进京来给他出谋划策。冯谦接了信顿时为陆准的玩儿心搞得哭笑不得,索性也没什么行李可以收拾,当天就雇了车,独自北上了。 两人来到内院,陆准一边催促冯谦赶紧先去洗尘,而后又吩咐邵化海去张罗席面,给冯谦接风。等到两人安安稳稳坐到桌边的时候,屋外已经零星的点起了灯笼。 “我刚才看见个生面孔。”冯谦挑眉示意,问陆准道,“那就是你新收的护卫,叫迟法典的那个吧?” “你说哪个?”陆准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顿时摇头,“不是的!那是他哥哥,迟法章!前两天我才在府上雇了几个下人,打扫打扫院子之类的,让他管这些!至于你说的那小子,这些日子让我扔到军里磨炼去了,那好铁啊,它得百炼成钢!” “哟,你还懂百炼成钢了?不错,不错!”冯谦笑着调侃道,随后,将目光转到了桌面上。 陆准今日用来招待他的并非是南都菜色,而是的地地道道的京城菜! 见他看着酒菜愣神,陆准对他解释道:“这也叫入乡随俗嘛!到一个地方,就得吃一个地方的菜!咱不能拧着来啊!虽说这京城里头,南都的菜色也是有的,但都不地道,还不如不吃呢!” 冯谦点头道:“这倒是说的有些道理。” 陆准听罢笑道:“要说这菜啊,也有来头。你知道我是让化海从哪个饭馆叫来的?” “我头一天来京城,你就别难为我了,直说吧。” “那我可直说了!”陆准指了指桌上的酒菜,对冯谦说道,“这饭馆名叫柳泉居!哎,听说以前不叫这个名字,叫什么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这柳泉居三个字,是当年的严分宜(严嵩,江西分宜人,世称严分宜)亲手所题!” “这有什么稀奇?”冯谦不禁皱眉道,“严分宜的一手字也是写得极好的,想要他墨宝的店多了去了,兴许是有些门路,侥幸讨到了?放在世宗朝或许是值得传扬的,到得现在,那可不是什么荣耀了!严分宜下场那么惨,要惹祸的!” “我知道我知道!”陆准笑道,“别那么紧张嘛!就当个故事听听!真假难辨呐!我听说啊,这三个字可不是严分宜当权的时候写的,而是他的绝笔!当年严世蕃被判斩首,严分宜被抄没家产,削官去职,无家可归。据说啊,陛下还赐了他一只银碗,让他去街上要饭。陛下恨他啊,看到那银碗,就没人敢给他吃的。他在街头上愣是讨不到饭!就这时候,他来到了这家饭馆门前,求掌柜赏他口酒喝。掌柜一看那碗就认出他了,于是就要求用他的字来换酒。结果啊,写下这三个字没几天,严分宜就饿死在了街头。你说,人就是这么奇怪!绝笔、遗作总是最为值钱的,这饭馆的名气也就是这么起来的。” “唔,没想到啊,没想到。”冯谦轻轻摇头。 “没想到什么?”陆准疑惑道。 “我没想到,你百忙之中,还有时间去市井听这么不靠谱的故事?”冯谦说着,又不禁摇头,“南都的事情你浑不过问,北边的事情又是一团乱麻,我是真不知道你哪儿来的这些闲情逸致去听故事?” “你啊,急什么!”陆准给他斟满一杯酒,推到他的面前,“南都的事情,其实用不着我来管,我走的时候,都已经交代好了。只要我这位子稳稳当当的,那边就是万无一失。换句话来说,要是我位置牢靠,那边都能散了架子,人未亡,政已息,我还玩儿什么啊?认命算了。再说,这缰绳不能总是紧着,也得适时松一松,一来,是让他们透口气儿,二来,我也是想看看这匹马,到底服不服我得管!有什么跳梁小丑还是早点儿跳出来的好,看我一勺子烩了他。至于北边儿……” 陆准仰头想了想道:“我需要你进京帮我,也就是这个意思。我还没想好下一步该怎么办呢!不能轻举妄动。” 听陆准这样一说,冯谦便相信他是有所思考的了。这样便好,只要他还有斗志,那就什么都好说。想到这里,冯谦说道:“现如今,京城局势如何?从你给我的信中,还是看不太真切。我们有多少筹码,对方又有多少筹码,这很重要!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嘛!” “对方?”陆准反问道,“我不知道,你这个‘对方’指的是谁?” “你连对手是谁都不知道?”冯谦疑惑道,“怎么可能?你到京都这么长时间了,还摸不清楚这个?” “你不知道!这朝堂上,就是一滩浑水!哪有那么容易分得清的?”陆准皱着眉头,感到分外头疼。他给自己斟了一杯酒,抿了两口,方才继续说道,“现在的局势,乱如麻!宫中那位眼看着不好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传位东宫。内阁里头,阁老们各打各的小算盘。这京城有句话说得好啊,‘宫里的风,内阁的云’,我到现在都没琢磨透这风往哪头吹,哪块云彩有雨,哪能轻易落子啊?” “宫中那位不好了?”冯谦惊道,“我看你信里头只字未提,还以为市井流言做不得真,难不成,竟然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我在信里头不提,是怕落了口实!”陆准解释道,“自打去年腊月,宫里那位就闹了病,我跟几个相熟的太监打听过,十之七八是花柳,病情越来越沉重,怕是真的要不好了。况且,正月里朝见的时候我看了的,确实是身体极为不好。” “如果真的这样的话,那对你反倒是件好事!”冯谦听罢品评道,“你跟太子之间结有善缘,太子登基,对你的好处是必然的。当然,这只是相对而言是好事罢了。如果真的想要挟恩怎么样,怕还是死了这条心。这历朝历代的天子,多疑、冷血,那是通病,在我朝更是如此。你若是仗着那件事情想要如何如何的话,那才是瞎了心了!自取死路!” “我又何尝不知道?”陆准说道,“不过这不是要紧的,最要紧的是,若是宫中那位真的有什么不测,朝堂上的变动会不会影响到我!这很要紧啊!” “你是怕……”冯谦想了想,顿时知道了陆准所指的事情,“你是怕高新郑(高拱,河南新郑人,世称高新郑)因此而垮台?不!这几乎是一定的事情!” “我就知道这事情你一想就能猜到!”陆准面容担忧的说道,“我知道,我能进京,是他出的力。不管是利用也好,怎么样也罢,我都尽力不给自己烙上他高新郑的章儿。进京以来,我拜遍了权贵朝臣,内禁宦官,却几乎没有面见过他几次,怕的就是有这么一天!他的性格太强势,太不容人了!有陛下在,他稳如泰山,可若是没有了陛下。哼,别看现在闹得欢,小心日后拉清单!想搞掉他的人太多了,防不胜防,也防不住!” “我听说,你跟张江陵(张居正,湖北江陵人,世称张江陵)关系处的还不错。若是高新郑退了,那论资排辈就该轮到他了。太子冲龄,他可是至少有十年的权势可以享啊!你何不……” “你这就是看不穿了!”陆准说道,“冯谦,不瞒你说,你说的这个,我也想到过,但又被我自己给否了。十年权势,你觉得算什么?对一个人来说很长,但真要想做出些事情来,却又十分不够了!这天下到底还是朱家的天下,权臣?哈哈,你看看,你看看我刚刚跟你说的严分宜,还有那个杨文忠公(杨廷和,谥文忠),都是权倾一时的权臣!死后留下什么了?人亡政息的例子,太多太多了。好!你如果说这些还不算,那我给你举一个你反驳不来的例子!英宗朝,三杨辅政!” 冯谦听后,顿时瞠目结舌。 陆准举得这个例子,和朝中也许马上要出现的格局实在是太像了。 当年英宗皇帝冲龄即位,年仅九岁。年纪太小,无法亲政,国政由祖母诚孝昭皇后把持,曾一手辅佐出了仁宣之治的贤臣杨士奇、杨荣、杨溥共同辅政,当时的朝政,可谓是政通人和。可正统七年,太皇太后驾崩。其后几年,眼见杨荣、杨士奇先后去世,杨溥老迈独木难支,正统之初的大好风貌很快就被皇帝糟蹋的一塌糊涂,最终土木堡之变,大明精锐尽陷于沙场,从此一蹶不振。 是啊,十年又能怎么样?天下到底是朱家的天下。张居正也许有十年的时间,可太子才十岁,他的时间更多、更充裕,足够将张居正的布置毁于一旦。 “所以啊,伙计。”陆准苦笑道,“臣权是虚的,皇权才是实的。自古以来,文官总是妄图让天子与士大夫共治天下,却不知道,他们手中的臣权,本身就是皇权的影子。这天子就像是太阳,太阳要是威力足,那影子就很渺小,很渺小。太阳要是威力弱,那影子就会很庞大,很庞大。直到太阳彻底失去了威力,皇权荡然无存,那作为依附的臣权也就不复存在了。当然,国不可一日无君,天也不能有哪一天没有太阳,天下人会另找一轮太阳,而由这轮太阳照射而出的,又会是新的皇权,新的影子。” 冯谦很少听陆准说这样的话,他思索一阵,方才说道:“我觉得你不是在跟我商量,你好像是在说服自己?你心里一定已经有了决断,说出来吧。” “我觉得文官靠不住!”陆准说道,好像是废了很大的力气,才说出来的一般,“我出身世职武官,走的是捷径,注定融入不了他们的队伍。硬是往里挤,只能作为附庸。我想要的,是平等。世人都知道,穷兵黩武是取死之路。但重文抑武,难道就不是当年宋朝灭亡的缘由吗?一个人,得有两条腿,哪条残废都不行。我要让世爵勋贵重新获得葬送于土木堡的权力,让这条半残废的腿,重新强壮起来。” “这条路很难!”冯谦奉劝道,“这么多年来,难道其他人没有尝试过吗?更何况,你挑了一个最不好的时机!如果,我是说如果,太子即位,高拱去职,张居正一旦执掌了内阁,他需要的就只有听话的附庸!他不会给你这个机会去扰乱他的布置的!” “可他毕竟不是天子!”陆准说道,“你说这是最不好的时机,我却觉得这是最好的时机!他想大展宏图,就必须做权臣。做了权臣,就必然和皇帝产生无法调和的冲突!你说得对,他一旦掌控了内阁,需要的就只有听话的附庸。你想想看,到时候,满朝都是他的附庸,天子该如何自处!那个时候,如果有人愿意豁出性命帮天子夺回失色的皇权……冯谦,那就不是当初我那个所谓的救驾之功可以比拟的了!冯谦,机会就在眼前,对于我来说,这就是唯一的机会!错过了,遗憾终身,再没有下一次!你会支持我的,是吗?” “你疯了!你疯了!”冯谦拍着桌子骂道,过了很久,他才如陆准所愿的轻轻点头,“罢了,罢了。或许我认识你的时候,就该知道,早晚会被你连累的闹市丢头。” ------------ 第311章 冒险 在重设戎政厅,总督京营戎政之后,陆准就再一次的沉寂下来了。他仿佛并不热心于京营积弊的改革,对于三大营营务的重视程度还没有两个协理上心。 对此,王遴倒是没有太多的想法,他知道京营积弊已久,盘根错节,不是谁想要改就可以随便更改的。但魏学曾却觉得陆准这只是单纯的不想用心,他绝对有办法。作为一个愿意多做些实事的人,近日以来他尽弃前嫌,曾多次找过陆准,要跟他商量京营改革的事情,却不想陆准对此左推右拖,反正总是有很多的借口来搪塞他。 被魏学曾逼得烦了,陆准甚至连军营都不来了,整天躲在府里不知道在做些什么。魏学曾追到府上,就见陆准弄得满屋子药味儿,狡辩说自己生病了,实在是没法理事,让魏学曾对他浑然没有办法。 当然,陆准的心中还是想要做事的,只不过是他不想跟魏学曾一块儿做就是了。 不过,这倒不是因为魏学曾本身不好,而是由于他一开始就跟自己走到了对立面上。陆准利用他的弹章为自己赢得了一顶总督京营戎政的帽子,朝廷安排魏学曾做协理,很大程度上是有要牵制陆准的意思的。因此,如果紧接着他们二人就重归于好,那麻烦绝对不会少了。陆准就是要让所有人都知道,魏学曾告他黑状,所以他不待见魏学曾。 而就在陆准称病不入军营的短短几日中,却有另一个人成功的和陆准搭上了话。这个人,正是当日迫于形势作了伪证的神枢营中军守备官蔡恒毅。 蔡恒毅走进屋中的时候,陆准正懒散的躺在床上。屋中药味儿浓郁,早已经不是‘药香’可以概括的范围了,反倒让人闻了就觉得阵阵作呕。蔡恒毅好不容易才忍住了呕吐的想法,对着陆准跪拜施礼。 陆准摆摆手,让邵化海扶他起来,对他说道:“蔡守备,深夜怕不是探病的好时候吧?你怎么挑了这么个时候来啊?” 蔡恒毅面容沉稳的回答道:“深夜固然不是探病的好时候,但若是卑职手中有药的话,那应当就是另当别论了。毕竟伯爷是三大营的主心骨儿,您的身体关系到很多人的,即便偶有不适都是大事情,更何况都已经无法理事了。” “你说你有药?”陆准问道,“什么药?拿出来吧。” 蔡恒毅笑道:“伯爷,您说笑了。这药,又岂能说拿就能拿的出来呢?” “你说手里有药,又拿不出来,莫不是耍我玩儿的嘛?”陆准皱眉横目道。 蔡恒毅并不害怕,他依旧保持着笑容,恭敬地对陆准说道:“伯爷的病,乃是心病。心病,就自然要心药来医。至于您的心病……恕卑职直言,怕就是这京营的事情了。您来京的时候,只带了一名护卫。而迄今为止,能称得上是自己人的,怕也就只有四百余人。京营在册数十万人,四百人,连个水花都不是。您手中没有人,心中自然就急出病来了。卑职,就是给您送人来的。” “投诚啊?”陆准冷笑一声道,“我听说,你是成国公的人,怎么想到投到我这儿来了?成国公虽然老迈,但毕竟执掌京营那么多年了,又是硕果仅存的世袭国公。难道你就不怕成国公知道了找你的麻烦吗?” “卑职不怕!因为卑职并不是向您所说的是成国公的人,卑职谁的人都不是,卑职,只为自己活着。” 陆准眼中闪过一丝诧异,但随后,就被笑容替代了,“天下为己的人很多,可像你这样,敢这么堂而皇之的承认的可不多了!难不成,你不怕我因为这个不敢用你?” “您不会的!”蔡恒毅说道,“卑职来之前,自然是做足了功课。对您,卑职自问尽管只知道一个皮毛,但却已经足够判断了。您对下属一向不错,也不会因为下属贪点儿小便宜就将下属怎么样。在您手下办事,应该是最为轻松的,只要足够忠心,哪怕出了什么差错,您也会从中斡旋、回护。卑职正是知道了这些,才想到投到您的门下。” 陆准此时方才点点头,对蔡恒毅说道:“好吧,我相信你的诚意。但是,你怎么能向我证明你的实力呢?哦,对了,你刚刚不是说过嘛,我的心病在于京营,而你也知道,京营积弊已久。那你就跟我说说,你觉得京营积弊有哪些?又该如何整改吧。” 蔡恒毅显然早有准备,他当即回答道:“卑职以为,所谓京营积弊,其实只有三点,其一在于官,其二在于吏,其三在于兵。” “你这等于没说!”陆准不看好他绕圈子的行为,皱眉道,“京营里头,除了官吏,还不就剩下兵了?这有什么好说的?”说到这儿,陆准看了蔡恒毅一眼,他并不反驳,只是嘴角淡淡的挂着笑容,陆准顿时沉住了气,示意道,“好吧,你接着说,你说三点,你以为最重要的是哪一点?” “当然是兵!”蔡恒毅不容否认的回答道,“京营兵簿上面,下属卫所共有七十二个,兵源在国初不下八十万。入则值守,出则中坚,是为大明最精锐之劲旅。而今,别说比边军了,就是比大人您曾经的孝陵卫,那都差了不只是一个档次吧?究其根本,就是兵出了问题。” 陆准点头,示意他说下去。 “所谓的京营积弊,在士兵上,最为严重的,就包括了占役、虚冒两项。第一为占役,我京营驻守之地方,多有世爵及高级将领,且多为世代承袭,这一点伯爷您是清楚的。士兵从以往的朝廷兵马,变成了将领的私人奴仆,为了得到果腹的军饷,而不得不为诸将服役。试想,国朝的精兵,却成了私人的仆役,这仆役整日做的是什么?哪有时间去操练?战时又如何能够指望得上?这样的事情可谓是屡见不鲜,一营之中,私役的士兵多达五六百人。而士兵都去给将领做私活了,平日里大营岂不是空了吗?所以,就又有了其他的种种弊端,比如包操之流。” “这事情不仅是京营,其余的卫所,乃至边军,也都有这样的事情。不好改啊!不好改!” 蔡恒毅并没有去接陆准的话茬儿,而是自顾自的说了下去,“第二就是虚冒了,京营在册官军何止二三十万?可真正能有的兵力,不过十万。就这十万,还有五六万是老弱之徒。这些人,大多是行贿而入,占着名额,就为了每月得到一笔军饷。而剩下的,就都是将领们的家奴、亲属等等,也同样是为了侵吞朝廷的军饷而来。” “你知道,我对于他们一直很放任。为什么还跟我提这个事情?”陆准眯起眼睛,对蔡恒毅问道。 蔡恒毅当然知道,陆准在拾掇那四百余人的时候,是真的两耳不闻窗外事,别的事务一丁点儿都不管的。包括是什么占役、虚冒,他根本就不管。所以京中勋贵世爵才任由他闹,毕竟他没有做得太过分。不就是四百人吗?他当时是总兵,大家吃到了,难道不该分润一点儿给他这个营中的主官吗? 不过,蔡恒毅却觉得,陆准绝不可能真的坐视不管,只是还没有到好的时机罢了。 “伯爷,若说理由,其实卑职也只不过是捕风捉影而已。”蔡恒毅说道,“卑职听闻,无论是您从前的风评,亦或是在迟俊等人口中的评价,都绝无这两样事情发生。既不会过度占用士兵为奴仆,更不会任由虚冒吃空饷。因此,卑职觉得,您不屑于做的事情,一定也不屑于看到其他人做。只不过是时机未到,你没有办法一刀斩断伸到营中的所有的手罢了。” “你说的倒是轻巧!”陆准冷笑道,“你知不知道这涉及到多少人的财路?我自己不贪,那是我自己的事情。但我如果碍了别人的眼,那随时随地都会成为众矢之的。我的根基在南都,不在这里。天子脚下,到底还是不要闹得太过分,否则,搞不好事情没办成,我的小命儿就先糊里糊涂的丢了。” “伯爷若怕死就不会来京城!”蔡恒毅断言道,“您只是怕半途而废,壮志难酬,绝不会在意您的性命。卑职说的对吗?” 陆准听罢笑而不语。 蔡恒毅趁热打铁,继续说道:“伯爷,其实这事情很简单,卑职听闻您手下有个商行……” “住口!”陆准的面色突然沉下来,声音冰寒如铁,冷冷地说道,“蔡恒毅啊蔡恒毅,你胆子也太大了!本爵平日倒是没有发现,你小子,话很多啊!行了,带好你的人,过几日我就要用!到时候若是拿不出手,就别怪我收拾你了!去吧,我没病,不用你的药了。好意我心领,这就回去吧。” 陆准突然下了逐客令,让蔡恒毅头脑有些发懵。但他还是当即答应了下来,被邵化海带着退了出去。 屋中,陆准又在床上躺了一会儿,方才翻身下床,一溜烟去了内书房找冯谦商量事情。 ※※※ “给京营关饷?!”冯谦长大了嘴巴,瞪大了眼睛,“陆准,你告诉我,你是逗我玩儿的。别吓唬我知道吗?这大夜里的,你是睡蒙了,梦游出来的吗?” “我没有逗你玩儿,也不是睡蒙了。我说的都是真的!”陆准对冯谦说道,“这并非是不可完成的事情,你仔细想一想啊!” “疯了,疯了,你小子真是疯了!”冯谦摇头道,“你知道京营在册多少兵?三十八万!实际呢?十二万!缺额十之二三,替役十之二三,老弱又有十之二三,这其中真能称得上是兵的,说两三万都是乐观估计!你说你要给京营关饷,我倒要问问你,你是给三十八万人关饷,还是给那两三万人关饷?不管你说哪一个,你都是真的疯了!” 陆准听他如此反驳也不恼,反而笑道:“我为什么不能是给那十二万人关饷?既然京营在册兵不实,查实就是了!满朝都知道,实际的兵额有多少,放饷的时候也是按照这个数目放的,我削去二十六万,也没踩到谁的尾巴吧?” “好,就算是十二万!”冯谦退了一步,跟陆准计算道,“十二万人,就算每人每个月二两银子的军饷,那也要二十四万两银子!你从哪儿来?抢来吗?” “谁说要那么多银子了?”陆准反驳道,“我大明给总旗以下向来是支饷粮、饷盐的,给武官,也是只支禄米、俸钞,这是规矩!给银子,那不合规矩!” “就算是米,你也没处找去!”冯谦断言。 “你这就说错了!”陆准摇头道,“现如今,就连刚才那个倒霉守备都知道老子手下有个商行,人尽皆知的秘密罢了!冯谦,你可别忘了。凡是要用漕船运的官粮,这几年基本上都已经习惯了在汇通票号兑成票子,汇通打点关系运送到京城,再替他们交上去。中间,只需要他们将票子用驿传送进京城。你想,朝廷发下来的禄米都是什么成色?咱们帮忙运进京城的米又是什么成色?我要是用北运的米跟禄米换一个个儿……” “这一旦被发现,就要掉脑袋的!” “凭什么?”陆准笑道,“你太紧张了!冯谦,你好好想想。原本应该拨给军中的粮食,可以只划账,从要交的税粮里头扣出去,动都不用动一下,还是放在库里。虽然说起来麻烦,但能省那些涉及到的小官小吏多少的事情?咱们不说,他们也不说,谁又会知道?更何况,省了麻烦,又得了一笔打点的费用,何乐而不为?至于怎么瞒过他们的上官,那就是他们的事情了!他们等闲都在一个地方干了几十年,没这点儿道行,早就混不下去了!最要紧的是,这样,发下来的米就都是好米!而不是那掺了沙子、霉了不能吃的禄米!担这些风险,是值得的!难道还有人能去御前告我陆准给士兵们发的都是好米?这是应该的!谁要是站出来挑我的毛病,那才是吃拧了!拿到好处的士兵们若是闹起来,谁也担不起责任!” “这样……这样……”冯谦皱着眉头,为陆准的冒险狠狠地捏了一把汗,“这样你需要补的银子确实就不多了,但陆准……你省了银子,押上了一颗脑袋你知道吗?” ------------ 第312章 画押 入了五月,陆准终于是动作起来了,而且一上手似乎就是大动作,让所有人都猝不及防。京中得了他好处的世爵勋贵们顿时忘恩负义,瞪大了眼睛死死地盯着自己的自留地,眼巴巴的等着陆准露出了设么马脚就赶紧扑上去制止他乱动。可是看了半天却猛然发现,这小子好像干的事情没什么意义啊?这新官上任的火非但点不着油桶,怎么反倒像是烧起来放炮仗玩的呢? 与此同时,下面的虾兵蟹将也很是不能理解这位伯爷折腾的做法到底有什么用?浪费了偌大的人力,难道真的就是为了走个过场,做个样子的吗? 现如今的荣县政府辖下三大营即京营建制,基本上已经回归了嘉靖朝更定的旧制。 五军营辖下战兵、车兵各四营,城守两营,另有备兵一营,并辖山东领班都司两员;神枢营辖下战兵、车兵、城守各三营,另有执行一营、备兵一营,并辖河南领班都司一员;神机营辖下战兵、车兵各三营,城守四营,并辖中都领班署副留守四员。 陆准将神枢营自己已经掌握的中军和隶属于戎政府直辖的一万兵中的一部分对调,将其当做自己改革的中坚力量。这两千多人,共由六个把总分领,又被陆准分成了两部分。 其中,投诚的营守备蔡恒毅和迟俊这支最为牢靠的人马得以留在陆准的身边,充作警卫的同时,对陆准所直辖的一万人马进行动作。而其余的五个把总,则被陆准派了出去,辖下兵马再度拆分后,分别负责一个营的整顿。 所谓整顿,一开始看上去,也确实是大动作。校场上,戎政府归属陆准直辖的人马聚在这里,由蔡恒毅、迟俊带领着,正在按照名册一个个领取一张盖了总督京营戎政关防印信的纸,发给的时候,士兵们才知道,这个东西叫做兵簿。 “刘爷,您见多识广,您说,这玩意儿有什么用啊?”一个刚刚领到兵簿的年轻士兵凑到做小官儿的老兵身边,笑着跟他打听。周边听到的新兵也纷纷凑了上来,毕竟在军队之中,这些老兵是最得士兵们信任的人,也是最能凝聚集体的关键。 老兵看了看周围凑过来的人,笑了一声,“咳,戎政府的伯爷搞出来的花活儿呗!伯爷要练兵,可要说咱们京营最难办的事情是什么?那就是兵不固定!同一个名字,早上是你,晚上就换成了旁人。什么替役啦,吃空饷啦,那还用别人说嘛?你自己怎么进来的领这份儿钱粮的,你忘记了?领了钱粮,你又操练过几次啊?所以说啊,要练兵,首先就得知道谁是自己的兵!所以啊,才搞出这么张纸来!拿着这个,你就是他的兵。没有这个,你就不是他的兵。” 年轻的士兵挠挠头,追问道:“那我把这纸给旁人用……” “哎!怕的就是这个!所以啊,伯爷这不是防范着呢吗?”老兵说着,指着那张所谓的兵簿说道,“你看见没有,刚刚让你在上面按的手印儿!知道这一个圈,一个叉代表着什么嘛?这圈啊,就是斗,斗你懂吧?你那手印儿,圆圈形的就是斗;这叉呢,就是簸萁,除了斗以外的就叫簸箕。你看看我,再看看你自己的,还有你们的,知道了吧?每个人的手上,斗的数目和位置都不一样,除非你能找到和你手印儿一样的人,否则,给了他,他也用不了啊!伯爷可是说了,以后这兵簿得贴身带着。但凡是在营里见了你,你没带,就先军法伺候,然后把你关起来。若是替你找到了兵簿,那就放了你;若是找不到,那就当成是细作,一刀砍了你的脑袋。如若身上带的兵簿不是你的,那就不用吃军法了,直接掉脑袋!” “啊?这……这脑袋又不是韭菜,说砍一茬儿就砍一茬儿,那砍了它就长不出来了啊!”年轻的士兵害怕的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嘿,这就怕了?”老兵接着说道,“还有厉害的呢!今天给你发了兵簿,以后操练的时候,难免要下去点人头的!若是点卯不到,照样吃军法!如若次次都不到,那你可就成了逃兵了,大明律自有处置的说法。不过啊,也有好处,有这一张兵簿在手,就有一份儿钱粮可以拿。到时候,没有照册子找名那么麻烦,而是直接拿着兵簿去换,不知道方便多少。我可听说这位爷大方着呢!给的钱粮从来都是不亏不欠。若是真像旁人说的那样,能养得起家,操练也便操练吧。反正,等闲也不必我们上战场的,干什么不是营生?操练总是练不死人的吧?” “这么说,那以后没有这兵簿的,就领不到钱粮了?” “这话嘛,倒也未必。”老兵四下瞧了瞧,低声道,“我说这个话,你们听了可别往外传。要说伯爷这招啊,也不是没人用过!多少人想要整顿整顿,最后都是整顿的自己灰头土脸。为什么?还不是因为那些世爵勋贵从中挡横儿?这兵簿就在我们自己手里头,至于那印信,我也听说了,没在伯爷自己那儿。就这,想伪造一张兵簿,那还不简单?该吃空饷照样还是可以吃空饷,至于下面的操练,伯爷难不成会分身术?挨个看着去?京营十几万人呢,他手下就小两千人,不倒霉被他碰上,谁知道你没操练啊?” 言尽于此,老兵觉得自己今天的话已经是太多了,揣好自己的兵簿,不再多言多语。但心中却已然打定了主意,不管怎么说,先跟着练上一个月再说,等到放钱粮的时候,看看到底是不是传闻说的那样。如果是,那以后跟着这位爷干倒也乐得舒服;如果不是,那再抽身走人不迟。 此时,他的耳中已经听到那几个年轻的士兵在窃窃私语了,大多都是在讨论着从明天开始就不要来操练了,反正也不会那么倒霉被碰上。 老兵嗤笑一声,走开几步,离他们远远的。他在京营里混了十几年了,就这份儿谨慎,让他少吃了好多亏。没摸清陆准的真实能耐之前,他绝不会轻举妄动,否则,一个不小心,能够揣到的好处就少了,本该避免的祸患也会迎面而来。这才是他的生存之道,至于那几个年轻的士兵,到底还嫩着,没点儿风浪怎么成长的起来? ※※※ 陆准的兵簿的确搅和起来了一层水花,但很快,就又被淹没在平静的水面之下,半点儿看不出来了。世爵勋贵们都觉得他是黔驴技穷了,简简单单的多费了些许的时间,把事情处理掉,然后就等着看陆准的笑话。 什么按照兵簿领钱粮?什么日日操训点卯?什么老弱编入备兵营?接下来的一个月里,一点儿一点儿的,似乎是都成了彻头彻尾的笑话!直到放饷的那一天,原本每月都去领钱粮的人几乎是一个没少,还增加了若干,屁颠儿屁颠儿的拿着不知是真是假反正都盖了总督京营戎政大印的兵簿去领自己的那份儿钱粮。 值得一提的是,或许是为了防伪,自己麾下那万人在发放兵簿的时候,陆准每一张都过了手,还在上面画了押。有细心的人发现了,告知了自己背后的主子。可当主子们问到到底画的是个什么押的时候,他们竟然如出一辙的说,伯爷行伍出身,大概是名字都不太会写,也可能是一笔字太难看,不能轻易示人,所以在盖印的地方点了个墨点,就算是画押了。 这么个小发现让世爵勋贵的走狗们一阵犯恶心,不会写字就不写呗,就算你摁个手印,或者画个圈儿也行啊!竟然就点一个点儿,那你点不点有区别吗?问题在于,这不是增加大伙儿伪造的工作量吗? 怕陆准是有什么后手在里头,居然还有人请了伪造书信、模仿笔迹的行家来,上看下看的看了半天,照着那个墨点儿的样子,再原模原样的在伪造的兵簿上凑上了这一个点儿,无论怎么看上去,都必然是万无一失了。 发放钱粮的当日,陆准极少见的出现在众人面前。他搬了把椅子坐在案后,抱着个茶壶望天发愣,蔡恒毅、迟俊和迟俊手下的几个小官儿负责审核兵簿。 他们办事的效率极快,士兵们拿着兵簿在他们身前排成长队,他们只是看过了兵簿上的大印,再让伸手对一下指纹,也不在兵册上麻烦的找名字,紧接着就放了行,自有士兵带着去领钱粮。可有心人却注意到,陆准坐的位置,就在领取钱粮的必经之路上,每一个路过他面前的人,他都要出对方的兵簿,漫不经心的扫一眼,才放过去。 难道是在看他画的押还在不在?真是够无聊的!很多人心中都这么想着。 可紧紧是开始了没有多长时间,陆准那边儿却突然喧哗起来。 “来人,把他给我拿下!”陆准手里拿着一张兵簿,指着站在面前的人命令道。 身后,两个士兵如狼似虎的扑上来,将那人反剪双臂牢牢地控制住。 “伯爷……伯爷饶命啊!小的没有得罪您啊!” “没得罪我?”陆准瞪眼吼道,“你还敢说没有得罪我?我问你,这张兵簿是老子发给你的吗?嗯?!别以为随手点个墨点儿就能骗过老子,老子自己点的墨点儿跟你们点的就是不同!来人,给我推下去,砍了!” “伯爷!伯爷!小的冤枉!冤枉啊!”那人疯了似的大喊,引得排队的人群中一片骚动。很多人都在想,陆准这到底是真的能够认出来,还是在借题发挥?当然,绝大多数这样想的人,都是比较赞同后一种的。 陆准看到队伍中的骚动,突然改变了主意,他命令道:“慢着!”两名士兵停下拖拽的动作,制住那人,等着陆准进一步的命令,“你说你冤枉?冤枉不冤枉,你自己心里清楚!我还告诉你们,都给我听好了!不仅他的我能认出来,你们每一个人的,我都能认出来!谁要是想在我这儿蒙混过关,吞没朝廷的钱粮,那就是自寻死路!你说你冤枉?好!我就再让你活一会儿,等到这些人都领完了钱粮,我再让你和你的同伴……当个明白鬼!押起来!” 随着陆准的这一番话,队伍后面,很多人已经开始了观望。 实在是陆准说得太有底气了,不像是假的。再加上,正在他们犹豫的时候,排在他们前面的那些人中,又接二连三的的有人被陆准指出冒籍骗饷,被押到一边。这其中有些人他们是认识的,互相之间也都知道对方顶替名字领钱粮的事情。眼看着自己认识的人中,被扣下的,都是拿了假兵簿的人,同样拿着假兵簿的他们就不禁有些心慌了。随着有人开始偷偷溜走,不少的人跟风而动,队伍里很快就少去了一批人。但即便如此,最终被关押在一边的,却还是有三百余名自认运气不错铤而走险的倒霉鬼。 他们实在是不能理解,手中的兵簿是假的没错,由陆准亲自保管的兵册上也的确不可能有他们的名字。可从头到尾,根本就没有人拿出兵册去对照一下啊!先前介绍这兵簿用途的时候,蔡恒毅特意提到了这一点,说是能大大的提高效率,减少了翻查的麻烦什么的。他们也是得知了这一点,同时刚刚也看到了确实没人拿出兵册对照,这才敢于铤而走险的。谁知,除了偷偷跑掉的怕死鬼之外,他们一个都没能漏网。这到底是为什么? 此时,钱粮已经全部发放完毕了,拿到钱粮的人很开心,因为发现和以往的成色、分量实在是大有不同。可还有很多人尚未散去,等着看这三百多人的热闹。 陆准派人将他们一一哄开,派蔡恒毅、迟俊的手下远远的守在外围,独自一人,面对着这三百余名被捆得结结实实的冒籍骗饷之人,笑着说道:“我若是拿兵册出来对照,就什么都明了了!但我知道,你们肯定不服!你们这些人,并非是幕后的主使。幕后主使是谁,我知道,但我不想追究那么深,也没有资格追究那么深。其实,我不是没有给过你们机会。如果在当日登记的时候,你们都在场的话,那么现在,兵册上会有你们的名字,你们手中也会有一张真的兵簿。可惜啊!你们又想要朝廷发的钱粮,又不想随营操练。在听说发钱粮的时候不会对照兵册之后,就想着干脆不要在兵册上留下名字,那样,又能拿到钱粮,又不用受军法约束。真是打得好算盘!不过,三爷今天心情好,让你们……死个明白!” ------------ 第313章 萝卜大棒 陆准是在第二天下午才回到府中的,脸上、身上、手上、靴子上,到处都是已然风干的血迹,脸上带着兴奋的笑容,让冯谦看得一阵后怕。早知道如此,他该跟着去的! 那三百多个士兵在陆准向他们展示了自己在墨点儿上做的那独特的记号之后,便都已经服气了,其中绝大多数开始疯嚎着求陆准饶命,更有将家谱背出来,明里暗里威胁陆准‘你小子杀不起我’的某某世爵的某某亲戚。可惜,陆准之所以这么做,其中的目的,说复杂点儿,是为了京营日后的团结;说简单点儿,就是为了杀人立威的。 筛选出的这三百个人,其中当然也有那么零星的几个不符合陆准筛选的需要,但绝大多数都是陆准按照心中早已定下的标准筛选出来的必死之人! 第一,陆准没有给兵簿设限制,当日在宣布了规则之后,只要说自己是京营的兵,就都可以领到一张真的兵簿,可他们这些人却拿着假的来了。这就说明,他们本身就存着不想操练,想白占便宜的心思。 第二,既然能够弄到这份伪造的兵簿,自然绝不是什么干干净净的货色,背后都是那些公侯伯之流的世爵勋贵,或是驸马都尉这样的皇亲国戚。杀他们这些小卒子,目的就在于敲山震虎。 第三,为什么陆准任由那些偷偷溜走的人就那么在他的眼皮底下溜走,而不管不问?那是因为,胆子小的,往往背景不够深厚,他们只是人家的仆从、亲兵之流,没那么硬的关系,不敢赌上性命。杀他们,白白脏了刀子,起不到震虎的作用。 眼前的这些人,现在即便是误被网住,也非死不可了。陆准此时如果给任何人面子,都证明他陆准怕了,他有所顾忌了。而他一贯奉行的就是两条,第一,‘输人不输阵’;第二,‘乱拳打死老师傅’。 他确实让这些人多活了一个晚上,为的就是让他们被抓即将处斩的消息传出去,该来求情的人统统来过一遍,也统统吃了一回闭门羹。紧接着,今天一大早,陆准却是谁的面子都没有给。击鼓聚兵,大开杀戒。 当着所有兵将的面,验明正身,他亲自动手,一刀一个,一共砍了三百多刀,结果了所有被抓的人的性命。以至于直到走进家门,他依旧处于病态的兴奋之中,但他那拿刀的手,已经不受控制的哆嗦的完全不成样子了。 “你这也……太冒险了!”冯谦皱着眉头对他说道,“你知道不知道?你得罪了在京几乎所有的世爵勋贵!你还想不想在京城混了?” “市井怎么说?”陆准疲惫地坐在躺椅上,闭着眼问道。 冯谦叹口气,回答说:“我让法章出去打听过了,无论是士林亦或是市井,都是一番赞誉之声。就差把你写进戏里头,跟那杀了自己亲侄子的包龙图肩并肩了。” “唔,没事儿,翻不了天。”陆准说道,“我把承平叫到京里来了,他说宫里传出了消息,陛下挺不了几天了,就这眼前眼后的事情。现在我要是再不拿出点儿真东西,凭什么能让人想起我来?” “邓承平进京了?什么时候的事儿?”冯谦发觉自己竟然一点儿都不知道,不禁有些毛骨悚然。 “哎呀,也没多久,就半个月!”陆准说道,“他来了之后就他住到新建好的那个江苏会馆里头,名义上是幕后的东家。我么,一面都没见他,他最近忙活着呢!要把京城的关系网铺开,没那么容易。但这消息很牢靠,是他买通的宫里贴身伺候陛下的小宦官说的。首辅大人天天一脑门子官司,魂不守舍的。张阁老最近跟冯太监走动的也愈发的勤了。这事儿啊,十成十是真的!就是不知道应在今天还是明天。” 冯谦不再追问了,他拿起被陆准随手扔在案上的笔,对陆准说道:“别说,现在看到你这支笔,我就觉得他这笔尖上沾的不是墨,都是血!怎么就真的有那么多人都进了你的套子?就没有个漏网之鱼?” “不清楚。”陆准摇头道,“即便有漏网之鱼也是少数,绝大多数人,应当都没发现这其中的玄机。否则,我哪有那个机会立威啊?” “这话说得倒也是真的。”冯谦点点头,目光又重新回到了笔上。 其实这笔中的玄机,说穿了也真是没什么意思的。陆准这支笔是被特意改装过的,笔端毛中藏着一根极细的针,他点那墨点儿真的只是随手那么点一下,但只要力度控制好,就能点出一个小窟窿来,平时极难发现,但如果有心人对着阳光,也是可以发现这一点的,不过,有有谁会特别注意到呢?只当这纸上原本就有些许不起眼的破损罢了。 “你打算这记号就这么一直做下去?”冯谦看了半晌的笔,回过神来问道。 “不必,也不能!”陆准说道,“其实你比我清楚,这种把戏,一次可以,两次可以,多了就不管用了。我把大印随便交给个不知根不知底的人,为的就是给他们这个动手脚的机会,立这一次威。恩威并济嘛,这法子可是你教我的。” “所以,你下午约了成国公?”冯谦挑眉道。 陆准点头,“是啊!你知道的!我必须在一些事情上,跟他达成一致。” 冯谦摊了摊手道:“看起来,我到京城也没什么事情可以干。” “怎么会?”陆准笑道,“你帮我的机会多的是呢!别忘了,我这顶多算是刚刚开始,以后的路还长着呢!对了,现在就有个事情需要你给我做。” “做什么?说罢!”冯谦对他说道。 “其实也没什么大事情,就是写几封信而已。本来应该我亲自写的,但你看我这手……而且,我等下要出去见下成国公,就只能拜托你了。” “什么内容?”冯谦问道。 “我说,你来写!”陆准说道,“你就写……冒籍骗饷,实乃干犯军法之事!对那些不法之徒,万万不可心慈手软。下官这里替爵爷管教了,不用谢!我该做的!” “……”冯谦瞪着陆准。 陆准起身哼着不知名的小调儿逃出了屋子,身后,那根包藏了细针的笔被掷下,冯谦气得牙根儿痒痒。 ※※※ 陆准宴请成国公的地方并不奢华,但十分的清净、雅致,只要不喜欢,就绝不会有外人轻易打扰。这是江苏商帮自己出资建的酒楼,名曰‘琼林楼’。 “老夫可是听说过,这琼林楼虽然建起没有几年,但位子却是极为抢手。除了春闱会考的那一段时间,让出来给士子们饮宴之外,其余的时间,那可是有钱都订不到位子的。想不到,你居然在这琼林楼中也有一间雅室?老夫眼拙,竟没能看出来你这尊真神!” “咳,国公爷说笑了。”陆准一边给朱希忠斟酒,一边笑道,“陆准是个耍刀的粗人,读书不多,却唯独喜欢交朋友,喜欢附庸个风雅什么的。这地方平日当然不好定位子,陆准也从未有幸在此饮宴。但今天,陆准可是借了您老的名头,任是这琼林楼来头再大,也得给您面子不是吗?” “哈哈,你啊,我可没这么大的面子。”朱希忠眯眯眼,笑着摇头道,“我倒是听说,你今天威风得很呐!你可知道?你杀的人中,有那么一个,论亲戚要喊我一声叔姥爷的!昨晚,你可是没给我老头子半分颜面,今天一早,更是手起刀落,说杀就杀了啊!” 朱希忠久居上位,不怒自威。面上虽然带着笑容,但威压却足以让人难以抬头。 不过,陆准却不怕他,反而当做没听出对方语气之中的怒意一般,解释道:“这都是为了您老好啊!您想想啊,您国公爷这一辈子,为大明鞍前马后,功劳、苦劳都不少吧?可到头来,若是被几个跳梁小丑给搅和得老来不得安宁,那可就真的糟糕了!他今天敢偷总督京营戎政的大印,伪造军籍;明天他就敢去盗走传国玉玺,伪造圣旨!那岂是小罪过啊?国公爷,小时候偷瓜盗果,长大了难免就去杀人放火。这样的人,决不能轻纵啊!当然,下官也知道,这点儿浅显的道理,哪里用得着下官跟您说的?即便下官不收拾他,您也一定不会轻易放过这样得罪人!您在官场上、军营里腾挪的时候,怕是我爹都还没出生呢!您是前辈,陆准要是有什么做得不到的地方,您可一定要多多的提点才是啊!” “哼,话都让你一个人说了,你让我说些什么?”朱希忠哼了一声道,“好吧,我原本也不是为了这件事情来的。我来,只是想听你说说,你打算,怎么补偿老夫!” 朱希忠看得很明白,陆准苦心孤诣占了道理,紧接着就得理不让人,他这一棍子敲在山上,打定的主意就不只是震住一只虎那么简单。但就朱希忠的观察来看,陆准虽然每一次看上去都是破釜沉舟的气势,但他又有哪一次是真的不留后手,没有后路的吗?没有!起码在朱希忠看来,一次都没有! 他断定陆准还有后手,也断定陆准一定会给所有的世爵勋贵以补偿。他这次来,就是冲着陆准这个所谓的‘补偿’而来的。 陆准索性也不再绕圈子,直截了当地说道:“国公爷英明!那陆准就不再兜圈子了。要说敌人,我们怎么能算是敌人呢?历朝历代,那文武官那都是应该互相制衡才对。可现在呢?武官倍受压制啊!这种时候,我们不团结起来,那还要等到什么时候?俗话说得好,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唇亡而齿寒呐!陆准请您来,就是请您从中说和的!” “可你刚刚才杀了人!” “我不得不杀!”陆准斩钉截铁的说道,“陆准杀人,是杀给校场上的人看的,如若不这样,就没有人真心畏惧!不畏则不惧,不惧则无威。对付烈马,从来都要萝卜大棒一起上才管用。否则的话,难免养出‘斗米恩,升米仇’的白眼狼来!国公爷练了一辈子兵,比陆准更理解这些。更何况,陆准杀的人固然都跟世爵勋贵有关系,但陆准真的杀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吗?若那人不是叫您叔姥爷,而是去掉了那个‘叔’字!陆准绝没有胆子杀人的!” “嗯,这个我倒是相信。”朱希忠点头道,“人,的确没有那么重要。大伙儿在意的是,你小子打算多吃多占,断了大家的财路。” “陆准这不是请您来说和吗?”陆准笑道,“其实,京营十二万人,就算再有油水,又能有多少?各位爵爷不就是觉得银子不够花,仆人不够用吗?不就是觉得子弟和亲戚日后不好安排吗?陆准就是给您送银子和位子来的!” “哦?说说看。”朱希忠催促道。 “所谓财路,一南一北。不瞒您说,南边是我的根基,不可能允许任何外人插手管事。但陆准是个爱交朋友的人,同时也是个大方的人,每年的利润,我可以拿出五成来,分给大家。至于北边,我则希望,大家可以联起手来,一块儿操持。” 朱希忠沉默了。他很清楚,江苏商帮的背后东家就是陆准,但看一个汇通票号的影响力,其五成的利润就绝对不可能少得了。即便分给京城所有有权势的勋贵,那每个人头上也是很可观的一笔银子。吃空饷和这个比起来,就已经不够看了。 “北边具体指什么?” “陆准不瞒您!自与俺答议和之后,我大明在原本的重镇开了马市。尽管朝廷三令五申,有很多东西不允许贩卖,但其中难免有很多只注重自己的商人,唯利是图,不顾朝廷律法,竟然以贸易为由资敌。陆准想要和这些黑了心的商人抢生意!国公爷,您想一想,以世爵勋贵在军中的影响力,别人看来屡禁不止的事情,在我们这里,又岂是真的困难吗?只不过是拿着他们的好处,不与他们多计较罢了。”陆准对朱希忠说道,“国公爷,您想,为什么俺答数十年来一直要求大明开马市?甚至不惜屡次燃起战火?我大明地大物博,而九边重镇之北,则是贫瘠之所,他们很需要与我们互通有无,以获取急需的物资。可当那些急需的物资源源不断的流向北边,当我们的铁锅都被对方做成了战刀,当我们的米面都被对方当成了军粮的时候,他们的狼子野心,是否还会满足于开市?殷鉴不远,就在这夏后之世!宋如何而失国,我大明又是从谁家手中夺得的天下?这还不足以说明问题吗?” “当然!”陆准自嘲地笑了笑,继续说道,“陆准满口大义,国公爷当然也可以认为,陆准是满心大利。孟子当年说过,必求垄断而登之,以左右望而网市利,再没有什么比垄断商路更为赚钱的办法了。各位爵爷若是感兴趣,无论是出于大义,还是大利,陆准都欢欣相迎。若是不感兴趣,也可以独自保持沉默。但陆准也必须将这句丑话说在前头,还望国公爷同时带给诸位爵爷,谁若是不小心站到了陆准的敌对方去……不好意思,陆准这条命,从来都不值钱。瓦罐儿不怕碰碎了瓷器,不信,咱们就试试看!” ------------ 第314章 临终顾命 陆准与成国公朱希忠在琼林楼的一番谈话,最终是取得了陆准想要的结果。朱希忠年事已高,固然是虎老威还在,但这掩盖不了他已经老了的事实。 如果是年轻时的朱希忠,陆准没有把握一次就将他劝服,但人在意识到自己老了之后就必然会下意识的给自己找后路,也必须给自己的子孙铺路,陆准诱以厚利,又小小的威胁了那么一下,对于朱希忠来说,手段固然不够看,但足以让他做出最为明智的选择。 但即便是取得了想要的结果,可回家的路上,陆准却依旧觉得心里头不踏实。一颗心颠过来倒过去的乱跳个不停,像是要出什么事情似的。可一路谨慎的回到府中,预料的事情却始终没有发生。 陆准带着疑惑早早的回房休息,安慰自己,大概是最近太累了?他还不到而立之年,但由于总是不拿身体当回事儿,几次险中求存,一副身体早已不如从前那么好了。若是偶尔出了些小毛病,折腾得他不舒服,倒也可以理解。 ※※※ 笃笃……笃笃笃…… 陆准被令人烦躁的敲门声惊醒的时候,天色还黑着。他懒洋洋的翻了个身,极不情愿的对门外回应了一句,“有事儿?” “爷,是宫里的张公公来了,有要紧事求您马上见一面。” “张公公?哪个张公公?”陆准闭着眼睛,顺着邵化海的话问道。 “是太子宫中的张鲸,张公公!” “是他?”陆准听到这个称呼,当即一个激灵猛然翻身坐了起来。 他与张鲸在南都曾经结怨,但在救驾之后就又重归于好了。张鲸随太子回京之后,陆准始终没有断了这条关系,派了专人好生维护。京中的环境与南都不同,张鲸也愿意自己可以有陆准这样的外援,故而欣然接受。两方交往甚密,表面上看,早已是尽释前嫌。 回宫后的张鲸依旧是在太子身边贴身侍奉,虽然和陆准关系好,但那毕竟是宫里的人,再加上他为人孤傲刚介,平日里矜持得很,轻易当然不会选择在午夜造访,因此,听到是他亲自来了,陆准便能猜到,宫里是除了了不得的大事情。 但惊讶也仅仅是维持了一瞬间而已,陆准稍一寻思,便已然猜到了八分。若说如今,宫中最可能出事情的,就莫过于是皇帝了。他缠绵病榻已久,怕是真的到了有朝无夕的时候。 匆匆穿好了衣服,陆准拉开房门,大步走出屋去,抬眼就看到早已等候在院子里正急得转圈圈的张鲸急匆匆地迎上前来。 “伯爷,出大事了!” 借着院中不算明亮的灯火,陆准轻而易举的就能看出张鲸脸上的喜色。那哪里是值得悲痛的事情要发生了?明明是遇到了大喜的事情! “什么大不了的事情?”陆准佯装不知,满不在乎的摆摆手,对张鲸说道,“俺答归附,蓟镇有戚继光守着,辽东有王治道守着,京城稳如泰山。武将拼死用命,朝臣勠力同心,我大明还有的是长久的天祚可享,难道会有什么大事发生?你张公公未免也太大惊小怪了些!” “唉哟,伯爷!你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所以跟没事人一样。我跟你说,宫中那位……”张鲸一边说着,一边朝上拱了拱手,对陆准挤眉弄眼的说道,“那位怕是不好了!咱家是好不容易才揽到这个出宫传旨的机会,跟你叮嘱几句。陛下刚刚召了内阁的元辅、张阁老、高阁老三位先生进宫,没多大的工夫,就派人来宣你马上进宫一趟。依咱家看,这事情十之七八是好事!” “好事?”陆准笑了笑,拉过张鲸的手,将谢仪塞进他的袖子,拍拍他的手道,“张公公,我府上的清客常跟我说,得意切莫忘形,要记得,病从口入,祸从口出啊!” 张鲸顿时惊觉自己刚刚的话大为不妥,紧张地左右看看,见没有人注意到他,才稍稍放下心来,感激的对陆准一笑,继而催促道:“伯爷快跟咱家走吧,免得耽误了事情!” ※※※ 自陆准进京以来,就没有见过这位大明最高统治者几面。原因自然很多,此时不必一一细述,但这一次面见,较之以往,都是截然不同的。 皇帝显然已经是濒临大限了,倚坐在御榻上,满面病容,难以像高拱期望的那样拥有帝王威严的端坐如仪。身侧,中宫皇后娘娘和太子的生母贵妃李氏在御榻边,黯然落泪。太子满面惶惶不安,站立在御榻前。高拱、张居正、高仪等人俱在一边站立,神色同样黯然。 陆准被内侍引进来,行了君臣大礼,又向皇后、贵妃、太子及阁老们一一行礼之后,轻手轻脚的退到一旁,将身形隐匿在阴影之中。 皇帝咳嗽了几声,搜肝刮肺的声音让陆准听得不禁皱眉。眼看着九五至尊就算是想要抬抬手,也没能做到,只得苦笑着深深喘了几口气,用微弱的声音叫了一声,“众卿。” 陆准心中明白至极,皇帝派人叫来自己,绝无托孤之意。八成是要趁着他还有一口气,敲打敲打自己,免得到时候主少国疑,手握京营十二万兵马、担负京城安全重责的自己不听招呼。可谁让隆庆不是个合格的皇帝呢?这种时候,也是可以露出这么明显的破绽的吗?陆准假作根本没有听出皇帝的意思,跟着那三位即将接受顾命之责的阁老一同跪下领旨。 皇帝见状,脸上的神色微微变了一下,刚想要出言纠正,却在不经意间看到了太子的目光。自从陆准进来之后,太子的眼神就一直没有离开过陆准,好像是找到了主心骨一般,惶惶不安的脸色由此平复了许多。就是这么须臾的小小发现,竟然让皇帝一时间不忍了! 想想刚刚登基的自己,举目四顾,尽是陌生的朝臣,陌生的环境,一切都让他惶惶不安就如同现在的太子。高拱于他,亦师亦父,那是他安全感的来源。而眼前的陆准对于太子来说,固然绝称不上什么亦师亦父,但那道固然身型并不高大而身材也偏瘦削的单薄身影,却也是年仅十岁的小太子安全感的来源。 罢了,就这样吧……皇帝心中自暴自弃的想道,随后便开口传旨:“朕嗣祖宗大统,今方六年,偶然得了这样的病症,竟一病不起,实在是有负先皇所托,有愧于祖宗社稷。东宫年幼,朕今日就将他托付给四位爱卿,卿等四臣当竭尽所能辅佐东宫,遵守祖制,保固皇图。则卿等功在社稷,万世不泯……” 高拱听罢已然是嚎啕大哭,悲怆之情溢于言表。张居正、高仪心中如何作想尚不得知,但脸上也已然是泪流满面。唯有陆准,傻愣愣的抬起头来,很不合规矩的盯着皇帝看个不停,眼中惊愕不止,好似没有理解这份旨意的意思一般。 隆庆皇帝在心中深深叹气,让内侍先请三位先生下去休息,唯独留下了陆准。陆准并非阁臣,虽然是封了爵,但他这个爵位来路不硬,更是勋贵中档次最低的一个,按理来说,无论怎么想他都不可能有顾命托孤的权力。但皇帝金口玉言,话已经说出口了就是天下最大的道理,等闲不能轻易更改,要变卦也已经晚了。皇帝实在是觉得,对于陆准,他需要再嘱咐几句。 “陆卿……”皇帝叫道,“来,你过来,到朕身边来……朕……朕没有气力,有几句话,要嘱咐你……” “臣岂敢?”陆准眼神无助地到处乱看,失了方寸的样子却让皇帝再一次想起了二人初见时的样子。 “过来!这是圣旨!”皇帝板起脸来,命令道。 陆准只得膝行几步上前,跪在御榻旁边。 “陆卿,你与三位先生不同!”皇帝说话时,目光滞留在太子的身上,尽是满满的不舍和舔犊之情,“他们都是当世大儒,有大学问的人,腹内乾坤岂是你能相比?朝政有三位先生操持,必保无虞。朕之所以令你同为顾命,是看重你的忠心!你可明白?” “臣明白!陛下信任微臣,臣必以死相报!” “太子冲龄,主少国疑,难免有宵小作祟。陆卿,朕要你发誓,无论日后发生什么,哪怕拼上你的性命,也要保太子周全。你可能做到?” “是,臣出身孝陵卫,世代为太祖皇帝守陵。幼承庭训,学到的第一字就是‘忠’。臣对太祖皇帝起誓,必忠于大明;臣也对陛下起誓,必忠于幼主。无论刀山火海,别说是臣一人的性命,就算搭上全家、全族,也势必保幼主周全,保大明江山周全。今日立誓,苍天见证,如违此誓,愿受天谴,上有苍天,必有报应!” “好,很好!”皇帝满意地笑着点头,“朕信得过你!你如今已经是总督京营戎政,朕今日再破例给你节制侍卫官的权力……别说话!朕知道你要说什么,但朕也告诉你,朕信得过你,太子也信得过你!有你护持太子,朕就安心了……” “……”陆准除了叩头谢过皇帝恩典,还能再多说什么?高拱那样的人能够如鱼得水,实在是他高拱的幸运,遇到了隆庆这样的皇帝。而此时陆准的幸运,同样也是由于遇到了隆庆这样的皇帝。 顾命大臣,京营十二万大军,再加上执掌扈从、门禁的侍卫官,陆准此时执掌的兵权已经是太重太重了。重到他不能也不敢握紧,否则,今日的太子,明日的皇帝,一定容不下他! 为什么总跟我开这样的玩笑?陆准走出皇帝寝宫的时候,神色忧虑,不是为了即将故去的皇帝,不是为了冲龄即位的太子,甚至不是为了他一直心心念念的大明,却是第一次为了自己担忧起来。 当日夜,隆庆皇帝驾崩,次日一早,颁布遗诏,由皇太子继承大统,接掌皇权。 俗话说,国不可一日无君。即便太子冲龄丧父已然是悲痛欲绝,但群臣依旧要按照规矩办事,由高拱等人率众拟定劝进仪注,文武百官率领军民至会极门上表劝进,求太子即位。太子再三推让后,才扭扭捏捏的答应下来。 即位并不是说登基就能登基的,必然要有一番大肆的操办准备。高拱、张居正、高仪这三位名正而言顺的顾命大臣为此事忙得日夜颠倒,而唯独剩下陆准无事可做。 有心人甚至得知,自从先皇驾崩之后,在遗诏之中又获得了节制宫禁侍卫官权力的陆准就没出过宫门。据说是太子骤然丧父,觉得四周都是魑魅魍魉,一点儿都不安全,故而不准陆准回府,要他在自己身边贴身扈从,寸步都不准离开。 可怜陆准被太子折腾的几天几夜都没有睡好,刚刚领了宫禁的差事,责任背到了身上,却都没时间去看一眼。心里不住的琢磨着,万一要是出了什么大事儿可怎么好? 正巧这时候,群臣要太子为先皇的山陵事宜选定负责的人选,太子自然是按照内阁的意思,遵从旧例,让次辅张居正和司礼监太监曹宪一同负责。可张居正却在这个时候提出了异议,他极言自己并非行家,提出要举荐群臣中熟识地理的人和他一起去办事。言中话头指的这个熟识地理的人不是旁人,正是出身孝陵卫的陆准! 人说陆准没读过几本书,更别说什么熟识地理了。但张居正就是明里暗里的暗示,陆准出身孝陵卫,对于陵寝必然知之甚详,比大伙儿都有研究,此事非他不可。 陆准在宫中呆的烦闷极了,也知道张居正这是有事情要和自己商量在找借口,恨不得太子马上答应下来。可谁知?弄清楚朝臣们要的是陆准之后,太子顿时发了火,第一次在朝臣们面前态度极其强硬的否决了提议,愣是打定了主意,绝对不肯放人。让陆准一时间也苦恼万分,只盼着这小太子早早登基,正了位置,好放他回家去。 ------------ 第315章 权力转换 自宣德朝以后,皇帝登基的仪式便基本上是大致相同的了,凡事都是有理可循,省了很多的事情。 比如大行皇帝刚刚驾崩,以公侯驸马伯等世爵勋贵、文武百官为首,带领着军民耆老,上笺劝进,这就是惯例。而另一个惯例则是作为储君的绝不能马上同意,因为如果人家一劝你你就同意了,那大概就显出你太迫不及待了。先皇刚刚故去,新君就迫不及待的登基称帝,知道的,那是国不可一日无君,形式迫切;那要是不知道的,还以为这父子俩有什么仇呢,先皇的死因就由此而值得商榷了。因此,不仅不能马上答应,而且还要再三推脱,以各种理由不接受。当然,也不能太不识抬举,毕竟大家都很忙,没时间总是翻来覆去的演戏,所以这次数,就以劝进三次为佳。第三次,新君就要半推半就的答应下来,表示为国舍家,不得不担此重任。 小太子的劝进仪式自然也是如此,之后,就是着礼部择日给新君办登基大典了。掌管礼部的大学士名叫高仪,是朝中那三个半顾命(陆准那不称职的算半个)之一,又是翻黄历,又是查旧例,好一顿折腾,才最终选定了良辰吉日。 隆庆六年六月初十,新君朱翊钧按国朝登极仪登上大宝,定明年改年号万历,史称‘万历皇帝’。 登基当日,盛典浩大,但这般浩大的盛典对于任何人来说,其实都是一场折磨。 当日一早,奉旨的成国公朱希忠、英国公张溶、驸马都尉许从诚、定西侯蒋佑四人代表皇帝,分别祗告天、地、宗庙、社稷。 新皇着缞服,至大行皇帝几筵前,潜心祷告,领受天命。之后,才穿上了象征皇帝威仪的衮冕,拜祭天地,又赴奉先殿、弘孝殿、神霄殿,紧接着再向大行皇帝行礼,向皇后、皇贵妃行礼。不停地穿衣服、脱衣服,六月的天气,闷热得很,厚厚的服装险些把朱翊钧热的晕过去。再加上左跪一下,右跪一下,这边磕几个头,那边磕几个头,等他该御中极殿,接受百官朝拜的时候,整个人都已经晕了。 “大伴,可不可以松一松啊?”朱翊钧此时口中的‘大伴’并非是张鲸,这样重要的场合自然是由刚刚得以升任司礼监掌印太监的冯保陪着的。 冯保这个人,陆准其实并不喜欢。这个人真不像个太监,倒像是个读透了书的文人。陆准读书不多,向来尊重文人,但对冯保这个混进文人队伍里头的太监,却没办法尊重起来。不过,他有一点好,那就是你不惹我,我一般也不会主动去惹你。冯保跟张居正关系不错,张居正想要拉拢陆准,所以二人非但没有矛盾,反而应该有些共同语言,盟友嘛!必不可少的。当然,如果让陆准去选的话,只要有机会,他会马上干掉冯保,扶起张鲸。冯保太难控制了,那是个巨大的变数。 对于朱翊钧的要求,冯保果断的拒绝,毫无商量。 年仅十岁的朱翊钧看着冯保严厉的面容,扁了扁嘴,转头又看向了陆准,显然是在向他求助。衣服裹得太多、太紧,他实在是受不了了。 陆准面露为难之色,他看了眼冯保,冯保扭过头不看他。他叹口气,对小皇帝说道:“……这……陛下,臣要回到队伍里去了,过会儿不能陪您进去的,这不合规矩……” “不行!”小皇帝顿时被转移了注意力,一把拉住陆准的手臂,不依不饶道,“你不准走!你答应过父皇,要好生护持朕的!朕要你陪朕进去,这是圣旨!” “这……臣……”陆准抿了抿嘴,很是为难。 陆准如今正值青春年少,太后也刚刚二十八岁,远不到人老珠黄,反倒是风韵正盛。近日来陆准夜宿在宫内,知道的他是夜夜陪着太子寸步不离,不知道的可是满世界乱嚼舌头,说一些绝对不雅的事情。这些已经让他觉得难以承受了,皇帝如今这又要他陪着进殿,这如何能够? 冯保赶忙上前,板着脸跟小皇帝讲道理。 可这一次小皇帝是决计不肯依从了,冯保越说,他脸上的表情就越委屈。以往少年老成的样子荡然无存,一手拉着陆准的手臂不肯稍稍放松,嘴一瘪,当场不顾颜面的大哭起来,口中倒也不说别的,只哭个不停。 “陛下,您别哭啊!”陆准顿时乱了方寸,连忙跪下来,给小皇帝擦拭眼泪,连连劝道,“好好,别哭,别哭!陛下,今天是您登基的好日子,哭可不吉利!臣遵旨,臣遵旨就是了。” 小皇帝哭声戛然而止,得意洋洋的扬起下巴,露出一副胜利的表情来。 冯保暗暗叹气,明知不合礼法,却也无力阻止。 不管怎么说,陆准是顾命大臣,是先皇的托孤之臣。当夜先皇病殁之前,也的确有要陆准拼死护持小皇帝周全的话。今日是第一次朝会,即便小皇帝再少年老成,也毕竟还是孩子,刚刚丧父,又要一个人面对百官,难免有些害怕,这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中极殿外,文武百官早已排列在此,等待皇帝驾临。 可当小皇帝驾到的时候,所有人均是瞠目结舌。他一手拉着陆准,而陆准就在他身后半步的地方慢慢跟从。一直到文武百官跪倒山呼万岁之后,起身抬头,才猛然看到,陆准竟然就退在帝位一侧,默默地俯视着百官。 ※※※ 新皇登基,陆准忧谗畏讥,说什么都不肯再夜宿宫中了。不过,已然是领了执掌侍卫官差事的他,其实出入宫门已经是异常的简单。除了内廷不能随意走动之外,其余的地方,他想去便可以去。 在隆庆皇帝驾崩之后,陆准终于第一次回到了自己的府中。 而此时,朝堂上的局势已经是分外明了。 成国公自出郊替皇帝拜谒归来之后,便因偶感风寒而一病不起;英国公张溶在嘉靖年间领兵的时候,就曾因为办事不利,屡次遭到弹劾,如今闲休在家。最为重要的两位国公都挺不起大梁,再加上陆准这个顾命大臣的身份、侍立帝侧的荣宠,以及之前的软硬兼施,他已然是成为了在京勋贵们的风向标。虽然距离核心可能还差得很远,但却是踏踏实实的迈出了这一步。 内廷中,冯保担任司礼监掌印太监之后,却依旧把持着提督东厂、御马监的职位不肯松手,俨然是内廷第一人的地位,无人能够撼动。 至于文官这边,高拱、张居正、高仪三人,分成了两派。一派是高拱,一派是张居正,而高仪,虽然是高拱提拔上来的,但为人懦弱,明哲保身是处事基本原则,根本不想着去争抢什么,哪一派都不是,自己也没有另成一派,纯属是看热闹的。 隆庆皇帝已殁,陆准极不看好高拱的未来。而张居正、冯保是盟友,又多番拉拢陆准。在陆准看来,局势早已是定型了。那么这个时候,就一定要站在必然胜利的这一边。如此一来,力量的天平,也就向着张居正、冯保、陆准这边无限的倾斜下去了。 其实在隆庆病重的时候,两人就已经交过手,只不过有来有往,互有输赢,谁都没有真的占到多大的便宜。而在新皇登基之后,两人则算是图穷匕首见,斗争进入了绝对的白热化。而高拱的才略自负,也正是在此时显露无疑。 但令陆准没有想到的是,高拱的第一刀,竟然插在了自己的身上。 “陆准,我听说,你最近和内廷走得很近?”高拱在宫内拦住陆准,直截了当的说明了来意,“老夫是过来人,教给你一句话,宦官,都是不可信的!其非君子,不可党之!” “这……就算是君子,那君子也是和而不群的。这个,我懂!”陆准嬉笑着回答。 “你不懂!”高拱冷着脸说道,“老夫说的不只是这样的小节,还有大义!自古只有文臣任顾命,从未听说过以武官任顾命一说。你若是聪明人,就该知道进退!早早退去,做你的太平爵爷为好。老夫担忧的不是你结交宦官,而是宦官会将你拖入政潮,到时候,即便你想要全身而退,也做不到了!” 高拱未必不是好意,但一番话说得简直是没有更不中听的了。即便是平素对他忍让有加的陆准,此时也觉得难以忍受。但还好进宫之前冯谦千叮咛万嘱咐的告诫过他,现在是非常时期,决不能争一时之气,而毁掉了大好的局面。 有冯谦在的时候,陆准极少惹出大篓子。尤其是他觉得冯谦说的对的时候,更是会听从冯谦的建议。因此,即便高拱的唾沫都啐到他脸上了,他却依旧选择了唾面自干。但等到离开了高拱的视线,该结交宦官依旧结交宦官,丝毫不改。 如此一来,真是将高拱气了个好歹。次日一早,一份弹章递到了内阁,弹劾陆准所谓的‘八大罪状’,要求小皇帝褫夺他的爵位以及顾命之职。 弹章的署名简直不用动脑袋就能想得到,大明天下兄弟阋于墙的典范,陆准的大哥,监察御史陆泓。 这份弹章送到内阁,正中了两人的下怀。高拱兴奋不已,就差蹦高喊好了。而张居正面上没有什么,心底里,却比高拱还要开心几倍。 ※※※ 宫中,张居正拿着弹章,找到了冯保。冯保看后,顿时不知该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 “张老先生,这弹章是冲着固城伯去的啊!”冯保说道,“呵,竟然又是那个陆泓?真是寿星公上吊,嫌命长了。在陛下心里,若论圣眷,怕是谁都比不上固城伯。他竟然敢去触固城伯的霉头?那不是批龙鳞吗?” “他陆泓不过是小小一个御史罢了,凭什么就敢如此针对固城伯?”张居正刻意加以引导道,“这事情,摆明了是有人在背后指点啊!你想想,谁看固城伯最不顺眼,这弹章就是出自谁的授意!” “明白了!”冯保点点头,嘴角露出微笑,“这可是自寻死路!” 弹章递到小皇帝面前,有冯保的刻意引导,他自然很快就猜到了幕后主使之人。对高拱,小皇帝并没有什么太多的师生之情,反而觉得那严肃的大胡子很可怕。这一次,更是直接将刀子递到了小皇帝的身边,要一举拿下陆准立威了! 实际上,高拱的意思并非是这样。他只不过是希望内阁可以获得更大的权力,集中力量好好做事罢了。而因此,看内阁之外唯一的顾命大臣陆准很是惹厌。为了防止他以顾命之职干涉内阁,因此才劝他主动放弃。高拱为人一向这么直,得罪人也就得罪在一张嘴上,祸从口出这句话就是这么来的。 弹章很快批复回来,可得到的结果却是掷还,上面四个大字‘照旧制行’。旧制是什么?陆准是先皇定下的顾命大臣,旧制自然是让他继续干了。这样的结果,让高拱难以接受。但在宦官口中得知这是皇帝的意思之后,他更是惊愕非常,一时间,竟口不择言的大呼,“十岁天子,如何治天下!” 宦官没有再说旁的,径自回了宫。但让高拱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也正是这么一句话,让他彻底的栽了。 很快,宫中再一次传出了命令,只不过,这一次是召集内阁、六部、五军都督府及在京世爵勋贵同时听旨。待众臣跪下之后,太监宣旨,可旨意却是下给位列在高拱之后的张居正的。 “……高拱擅权,把持朝政……责令其回原籍闲住,不许停留……” 高拱一时汗如雨下,跪在地上久久没有站起身来。张居正好似是极不情愿的接旨,心中却是无比的畅快。 而另一边,在张居正接旨之后,小皇帝又传出了另一道旨意,要求马上将污蔑顾命大臣的陆泓拿下,交锦衣卫严审治罪。 一边事不关己只带了耳朵的陆准听罢这道旨意,当即皱了皱眉头,出列禀告,“陛下,臣有话讲!” 小皇帝和他的生母李太后此时就在垂帘之后,听到陆准的声音,小皇帝看向太后,太后微微愣了愣,随即点头,小皇帝当即将陆准宣了进来。 “陛下!臣有话讲!”陆准叩头道。 小皇帝连忙让他起身,赐座,陆准却不肯坐下,执意跪在地上禀报道:“陛下!我太祖皇帝设御史监察百官,风闻奏事,不以为罪。臣以为,陛下初登大宝,若仅仅因为臣的缘故就降罪御史,于陛下贤明必然颇多损伤。故而,臣斗胆,请陛下收回成命。” 听了陆准的话,小皇帝不禁面露感动。他看得到,在陆准提到‘御史’二字的时候,不经意的皱了皱眉,那厌恶的意思甚至都已经忍耐不住,可他还是这么说、这么做了。不是为了什么虚伪的兄弟之情,而是为了维护君上的贤明。 可他刚想要答应,就听陆准继续说道:“臣受先皇所托,名为顾命,但实际上,先皇也说过,臣与老先生们不同,先皇用臣,不过一颗忠心罢了。陛下初登大宝,臣这个顾命就给陛下造成了如此之大的麻烦,实在不是为臣之道。臣请辞去顾命大臣之职,望陛下恩准!” “这怎么行?”小皇帝顿时不依了,“陆卿,你不想辅佐朕了吗?你答应过父皇,要好生护持朕的!” 陆准叩头道:“臣不是不想为陛下出力,更不是忘记了先皇的谆谆训诲。而是以武臣辅政,实在是有颇多不妥。臣只是辞去顾命,并未推脱职责。即便没有了顾命之名,臣也依旧是陛下的臣子,是大明的武将,甘为陛下枕戈待旦、扫平不服。臣实在是不想陛下再因臣一个小小的虚名而被朝臣为难,请陛下恩准!” 小皇帝看向太后,太后手足无措的不知道看谁是好。过了很久,小皇帝才缓缓点了点头。 陆准又一次将头磕在地上,嘴角却挂上了若有若无的笑容。他只当了不满一个月的顾命大臣,但这个顾命大臣由得到失,对他来说,却着实是太要紧了。他敢断言,自此之后,他虽然没有顾命之名,却会在不知不觉之间有了顾命之实。 就像他曾经说过的那样,皇权是实的,臣权是虚的。得顾命大臣的时候,他的臣权是依附于先皇,而现在,随着他顾命之名的失去,他的臣权,已经是实实在在的依附于当朝天子,在一段时间之内,足以稳若泰山了。 ------------ 第316章 意外 史载:隆庆六年六月庚午,罢大学士高拱,司礼监冯保等传奉皇后懿旨、皇贵妃令旨、皇帝圣旨传与内阁府部等衙门官员。同日,辅臣陆准固辞顾命。壬申,从辅臣张居正所请,准大学士高拱驰驿乡里。丁丑,大学士高仪病重,皇帝遣中官视疾并赐食物,仪谢,寻卒。 自此,隆庆皇帝为万历小皇帝留下的四位顾命大臣四去其三。其中,高拱是刚愎自用,再加上对手的政治圈套而不得不去。高仪是高拱去后寝食难安,忧惧吐血,不日病卒。陆准是自己急流勇退,甘心让权。其造成的结果,当然就是张居正荣登内阁首辅的宝座,一路登顶,一时间威望无两。 “水满则溢,月满则亏,你这步急流勇退我是真的看好。如此一来,你看似是置身事外了,实际上,却获得了更大的腾挪空间。”冯谦对于陆准的这一步棋,如此评判道,“那么接下来,你是打算继续让子呢,还是……” 陆准笑道:“当年杨新都(杨廷和)是如何被整倒的,你还记得?” “你是说,世庙初登大宝的时候,跟杨新都斗法?”冯谦想起了这件事情,顿时类比起了如今,“当年杨新都可谓是如日中天,满朝之中尽是其心腹党羽。新君由外藩入继大统,得位不正,是为第一大隐患。而朝中绝无援手,则是为第二大隐患。但杨新都没有想到的是……” 陆准接话道:“他朝中固然得意,肆意排挤异己之徒。但朝廷之外,却处处皆为政敌!一旦天子登高一呼,则在野的政敌们纷纷影从,杨新都就是被这股子来自于朝廷之外的力量,一举击倒的。以史为鉴,难道还不足以给我们指明方向吗?” “那你可要抓住这次机会!”冯谦指点道,“隆庆元年,奉命考察京官;二年朝觐考察外官;三年遵例考察京官;四年奉命考察言官;五年又朝觐考察外官,是六年五考,划除殆尽。眼看着又要京察了,如果你想要下闲棋、烧冷灶,这就是个机会!” “嗯,我倒是觉得,不需要着急。”陆准说着,解释道,“你看啊,这次京察到底是冲着什么去的,简直不用再清楚了。我即便是什么都不看,什么都不听,也知道这一次被赶出京城的都是些什么人。无非就是高新郑的党羽嘛!这些人没有了靠山,惶惶不可终日,想要收买、拉拢,那都是极容易的。” “反正你要先下手为强,切莫让别人抢了先。” “安心吧,我的冯先生!”陆准调侃道,“真当他们一个个的都是香饽饽?人人都抢着的?就他们那样的家伙,我不要也没有人要了!高新郑这一走,这辈子都回不来!他们要是静等着高新郑回列朝班,那才是想瞎了心呢!我倒是有事情必须得现在就做!” “哦?是什么?”冯谦挑眉问道。 陆准苦笑一声,自嘲道:“我是个小人,是个弄臣,说文词儿叫佞幸!还能干嘛?琢磨着怎么邀宠呗!” 当日,陆准即请冯谦代为捉刀,拟定了一份奏章,匆匆交付内阁,并传话请元辅务必召集内阁议一议。实际上,说是内阁,就两个人,一个是元辅张居正,一个是刚刚被张居正推荐以礼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补位的次辅吕调阳。 吕调阳此人是嘉靖二十九年的榜眼,才高八斗,历仕嘉靖、隆庆、万历三朝,以廉正闻于朝野。他是个实干派,看出张居正改革的决心,力挺其改革大计,稳重不争,闻名朝野。但在陆准看来,这家伙,历仕三朝,官位只升不降,堪称是官场不倒翁,更为符合的一句话,应当是‘识时务者为俊杰’。这种在朝堂上眼光极为精准独到的人,想被人整倒都是件极为不易的事情。 陆准的奏章其实根本不需要议,无论是张居正,还是吕调阳,都绝没有在这份奏章上票拟一个‘不’字的可能。甚至二人说不定还埋怨自己,这等事情,怎么自己就没有想到呢?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这等哗众取宠拍马屁的事情,也就只有陆准干起来合适极了。 奏章很快交付廷议,并以更快的速度,获得了通过。 隆庆六年七月初,在陆准的首畅之下,皇帝为先皇皇后陈氏上尊号仁圣皇太后,而给自己的生母与其并尊,上尊号为慈圣皇太后。地位上,二人几乎再无区别,李太后也自此真的成了李太后。 而紧接着,陈太后入住慈庆宫,李太后入住慈宁宫。听说了消息的陆准又跳出来提议,说皇帝年幼,冲龄丧父,应由其生母慈圣皇太后看护起居,方才稳妥,故而建议慈圣皇太后暂时迁居乾清宫。 这些事情与政事看上去几乎没有任何的意义,但陆准却反倒对此乐此不疲。上蹿下跳的,极力促成如此之类的事情。但京察在即,绝大多数人的心思还是放在了这个上头。 不过,看似不在意的陆准却不可能真的不在意。 当年七月六日开始,吏部大开京察,仅仅月余的时间,就真的像是陆准跟冯谦说的那样,往日里高拱的朋党们群龙无首,这一次是惨败而归。包括吏部员外郎穆文照,都给事中宋之韩、程文,吏部主事许孚远,监察御史李纯在内的八十五员在京官员被降调外任,另有光禄寺寺丞张齐、尚宝寺丞陈懿德等人被勒令去官闲住。 陆准一直以来都没有闲着,除了派蔡守备之下的那一营人盯住自己的自留地之外,就是不停的出入各种酒家,请这些罢黜离京的官员饮宴。他说的倒是冠冕堂皇,当年高阁老待他不薄,现如今高阁老不在了,他的朋党、学生就要远调外任,自己自然要送一送的。 官场上,成王败寇,没有人觉得这些得罪了张居正的人还有机会能够回到京城。自然也就对陆准这毫无意义的拉拢视若无睹,就连张居正自己,也没有将陆准这小动作放在心中。不过是当他带呆的烦了,找几个人喝喝酒、发发牢骚罢了,并不以为意。 时近九月,该离开京城的人,十有八九都已经在磨磨蹭蹭之后踏上了赴任的道路。陆准的酒宴,也就随之减少了。但却依旧是每宴必醉,经常是醉醺醺的被在营中好生操练了一番恰似脱胎换骨的新护卫迟法典扶着从酒楼里出来。 这一天也是一样,好在小皇帝看陆准忠心有加,再加上他平素就摆出一副朝政与我无关、我不想管、不想碰、就想当个太平爵爷的样子,让朝臣们对他也是有些礼让的,故而年纪轻轻的,就被赐用二人肩舆。虽然说不赐,他也不是就不能坐。但毕竟不赐的话,就名不正言不顺,按道理,他还是要老老实实骑马的,但现在,他就可以堂而皇之的乘着肩舆到处跑了。 陆准被两人抬着,在肩舆上坐着,慢悠悠、慢悠悠的颠来颠去,颠得他直想吐。但他也知道,自己这个状态,走回去才叫出洋相,骑马回去他非让马给摔下来不可,也只得强忍着。反正距离自己的府宅也没有多远的路程了,忍一忍也就到了。 可谁知,就在肩舆靠近骡马市场的时候,突然从旁边窜出来一个人,将前面抬着肩舆的轿夫给吓得一哆嗦,肩上力量一松,肩舆被他扔到一旁,后面的人独木难支,眼看着陆准‘咣当’一声连带着肩舆一块儿摔在地上。 迟法典在营中这些时日算是被管束过来了,再加上有迟俊整日的耳提面命,此时对陆准非但已经没有了敌意,反倒是忠心极了,直把陆准看作是迟家飞黄腾达的希望。此时见陆准就这么摔了,他顿时惊得长大了嘴巴。 来不及上前扶持,迟法典就看到那刚刚窜出来的人影正不知道抓起个什么人来,狠狠地一抛。这一抛不要紧,那被抛掷的人影就冲着陆准这边过来了。 迟法典吓得什么似的,却无奈功夫不济,想救都来不及!眼睁睁的看着人影砸在陆准身上,将陆准砸了个七荤八素,他恼怒地抽刀上前就跟那突然窜出来的罪魁祸首打在了一块儿。 再说陆准这边,这么一摔,一砸,该吐的不该吐的顿时让他吐了一地,脑子跟着清醒了不少。他一把推开压在自己身上的人,翻身刚站起来,便下意识的向旁边一闪。好在他反应还算不慢,这才没有被再砸一下。但这么一来,他可是真来了火气。 自从到京城之后,陆准是有日子没有亲自动刀子了。此时管不了那么多,只觉得心头火气,借着几分酒劲,拔刀就扑了上去。 对方似乎也没有想到会有陆准这样的亡命徒在,顿时吓得向后退了一步,四下一扫,随手抄起一根短木棍,这才与陆准打做了一团。 陆准打架向来都是不要命的,功夫真的未必有多好,但就那一副亡命徒的气势,却着实吓住了不少的人。但这一次,他或许才是第一次尝到了棋逢对手的快感。对方气势上只是略输于他,但功夫却比他好上几倍不止。 两人打了好一会儿,直等到从地上爬起来的迟法典急急地跑回府去叫了救兵来。大队的由迟法典亲自操练起来的固城伯府护卫持刀举枪冲过来,将那人团团围住,这才算是将人制住了。 陆准身上多处挂彩,停下来看看对方也跟自己差不多,顿时笑了,“你不错!三爷就喜欢你这样的好汉!说说,你叫什么名字?” 被护卫们用各种兵器指着的汉子看上去已经年届五旬,但身子骨极为悍猛,即便是被制住,依旧不改刚刚打斗时的霸气,昂扬道:“在下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辽东,李成梁!” 陆准怕是万万不会想到,由于蝴蝶的翅膀的影响,李成梁没能在四十岁那年遇到他的天将福星,反倒是继续流落街头。因此,此时他非但没有如同历史上那般当上辽东总兵,反倒以四十七岁的年纪,依旧没有能够袭职成功。 “李成梁?辽东的?你当过兵?”陆准问道。 “我是世袭铁岭卫指挥佥事。”李成梁回答道。 陆准不禁有些惊讶,“你既然是指挥佥事,为何不去上任,反倒沦落至此?” 李成梁哼了一声,极为不满的回应道:“我蹉跎数十年都未能补上世职,只怪自己命不好罢了!寻月前听闻固城伯对我等行伍不错,又与兵部两位侍郎相交甚密,想着来碰碰运气,说不定就能得个出路。哪知道,竟遇到这样的小人!我已这般困顿,竟然还以指点引路为名蒙骗我!实在是可恨!” “你说,你是世袭铁岭卫指挥佥事,你来找固城伯要个出路?”陆准问道。 李成梁点头道:“当然!这还有假?你是哪家公子?刚刚是我多有得罪,你若能放我一马,待我日后混到出身,一定不会亏待你!” “你这家伙还真是不识货!”陆准笑着搔搔头,一脚踢开被李成梁斥做‘小人’的人,走上前去,抬手挥退护卫,对李成梁说道,“在下就是固城伯,陆准!你要找的,就是我!” “你……”李成梁不相信地皱眉,“你可有凭证?” “你昏了头了?”陆准挑眉道,“我家就住在骡马市左近,那是先皇赐给我府邸!你跟我去了,不就见到凭证了吗?再说了,你是个什么官儿?就敢问我要凭证?我的凭证,怕是轮不到你来查吧?倒是你,说你自己是军户,可有凭证?” 李成梁虽然依旧是半信半疑,但看看左右凶神恶煞的护卫,再看看陆准,到底还是沉住了气,将随身的凭证拿了出来。 “唔,还真是。”陆准点点头,随即又摇了摇头,“可你这年岁也太大了!这样吧,你先跟我回府去,我要考较你一番。若是让我满意,我虽然保不了你的前程,却可以给你儿子保一个前程!若是不能让我满意……看在你刚刚那一架让我打得痛快的份儿上,我也给你儿子一个机会。” ------------ 第317章 如此安置 是夜,内书房。 考较的事情自然不是陆准亲自去做,他除了能考较考较对方的功夫之外,自问也考较不出别的东西来。因此,一回到府中就将其扔给了冯谦去考较,晚上用过晚膳,沐浴更衣之后,来到内书房中,听冯谦向他讲述考较的结果。 “真才实学倒是真的有的,只是可惜,年纪实在是大了。” 冯谦说这话的时候,语气中不无惋惜的意思。陆准能够遇到这样的一个有才能的人,实在是实属不易,可以说,到现在为止,真正能够用才华让冯谦眼前一亮的人,也不过是仅此而已了。 只是真的很可惜,历史上,李成梁被朝廷启用的时候已经四十岁了,但毕竟还是正值壮年的,再加上有伯乐引荐,这才获得了机会,得以施展拳脚,成为可以与戚继光齐名的将领,镇守辽东多达数十年之久。不管他到底是贪财也好,养寇自重也罢,风评和才能真的没什么太大的联系。明末搅风搅雨的那些将领说起来,上溯若干年,绝大多数都和李成梁建立的队伍有这样或是那样的关系。 而随着蝴蝶的翅膀舞动,时至今日的李成梁已经四十七岁了。陆准即便看好他,却也绝对不敢想象,一个马上就要到五十岁的人,蹉跎了大半生,还能有什么斗志?即便他有斗志,这莫测的老天爷又会给他几年为朝廷效力的机会呢? “是啊,年纪大了。”陆准也颇为惋惜的摇头,他想起的是李成梁的功夫。即便是趁他酒醉,能跟他打成这样也很是不错了,那一身的功夫,他真是看好,“那人什么来头?真的是世职武官出身?” “是的。”冯谦点头道,“我仔细问过他的家系渊源,他说的很清楚。他这一支是陇西李氏之后,祖上于唐末避乱入朝鲜国秃鲁江,历经数朝,在我朝洪武年间内附,认祖归宗,就住在铁,因军功,才授予了世职。从他高祖李英那一代开始,世袭铁岭卫指挥佥事。有凭证,很细致,我都看过了。” “唔,那就错不了!”陆准说道,“他在京城混了很多年了,未必没花过银子打点过。但也难怪,他是从朝鲜国内附的,被当做外人也是情理之中。可能是没拜对神,实在是运气太差。他家里还有什么人嘛?” “若说亲戚,有的,他有三个弟弟,李成材、李成实、李成林。他这一脉,子嗣倒是多,他自己就有九个儿子,长子如松,嘉靖二十九年生人,据说曾经随徐渭学过兵法,中过武举人。你若是看好他,我倒是建议你,不妨把他留在身边使用。让他以身体为由,直接把世职传给儿子承袭就是了。” “不!”陆准想了又想,最终却还是改变了主意,“凡事都是雪中送炭的人少,锦上添花的人多。他那个儿子即便不用我提携,日后也错不了,这样锦上添花的事情我不爱干。要干,咱们就干雪中送炭的事情!” 陆准打定了主意,冯谦看他态度坚决也不再劝他,派迟法典去将李成梁叫进了内书房。不多时,李成梁匆匆赶到。 冯谦看了眼陆准,温和的笑着冲李成梁伸出手,让道:“李先生,请坐下说话吧。” 李成梁同样也是看了眼陆准,见他正半仰着头,手中摩挲着个什么物件儿,心事重重的样子,李成梁顿时觉得情况有些不妙,再加上他此时是在屋檐下,有求于人,数十年的蹉跎让他再也等不起了,故而将姿态放得很低,躬身道:“卑职不敢。” “你还不是卑职!”陆准纠正道,“听说你中了生员?” “是,学生的确考中过生员功名。”李成梁当即从善如流的改口。 “嗯。”陆准点点头,“坐吧,坐下说。” “学生……”李成梁本想再度推脱,但见那一瞬间陆准脸上突然呈现出的不耐烦,惊得他当即改口,顺从道,“是,学生遵命!” “刚刚,我跟伯爷说了一下你的事情。”冯谦说到这里,故意停顿了一下,只见李成梁的腰杆顿时下意识的挺了挺,脸上不禁露出了紧张的神色。他也确实应该紧张,如果陆准不肯帮他,他或许这一辈子真的要这样蹉跎下去了,“伯爷的意思是,你年纪太大了,还是安稳些的好……”李成梁顿时满面失落,“但是……”冯谦话锋一转,李成梁连忙抬头,“但是,伯爷可以保你儿子的前程,毕竟你的儿子们还年轻,都算是可塑之才。伯爷爱才之心,你应该了然,如若你能再年轻几岁的话……呵呵,当然,也没有那么多如果可以说……” 冯谦说这话的时候,陆准在一旁始终表现得有些心不在焉。李成梁看似在听冯谦说话,实际上,他却知道这个府中到底是谁说的算,因此,他眼角的余光、真正的注意力就从未从陆准的身上移开过。也正是这样的注意,才让他发觉了陆准的这一态度。这是否意味着,他其实还有机会? “伯爷,学生有话要说!”李成梁站起身来,向前一步,猛地跪倒在地。他知道,这恐怕是他唯一的机会了,说动陆准他就能抓住机会,说不动他就注定如此蹉跎一生,“学生幼承庭训,修习兵法、苦练武艺,却因时运不济……或许也跟学生的性格与出身有些关系,而一直蹉跎至今。学生今年四十有七,自知已然不是年富力强之辈。但伯爷,学生生在辽东,长在辽东,深谙辽东的格局。环壁四顾,我大明潜在的敌手颇多!学生每每静夜思之,都不禁为壮志难酬而黯然垂泪,为我大明兵马不修、战事不靖而心如刀绞。学生之所以来找伯爷,就是看出伯爷是一个愿意干实事的人!您也不希望看到大明武备羸弱,受人欺负。试问,小小俺答,在我太祖追元逐北时算得什么?如今却逼得朝廷立下城下之盟,还沾沾自喜,真为我辈武将之奇耻大辱!若学生能有机会为朝廷披革上马,必然要重振我大明军威!还请伯爷给学生一个机会!” “我给你机会,谁又肯给我机会?”陆准轻轻摇着头说道,“我又何尝不知道你说的这些?但积弊已久,你懂什么意思吧?这个时候,唯有下猛药才能救命。可谁知道下了猛药,会不会死得更快?” “学生斗胆试问!”李成梁抬起头来,目光炯炯逼视着陆准的眼睛,不容他回避的问道,“若病的是伯爷,伯爷是宁可缠绵病榻,羸弱致死。还是喝下猛药,拼死一搏?” “你应该已经有答案了。”陆准笑着,上前将他扶了起来,“好吧,你赢了。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要问你,不过,这不会影响你的前程,你只需要如实告诉我就是了。” “是,学生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陆准点头道:“我的问题是,若是给你一部兵马,你将如何凝聚这支兵马,为你指挥呢?” “学生当同伯爷一般!”李成梁回答道,“结之以恩,束之以威。对听话的马,自然有上好的胡萝卜享用,对不听话的马,则轻有马鞭,重有利刃,绝不姑息!” “你现在,该自称……卑职了!”陆准说罢,转身坐了回去。 李成梁愣了一下,随即喜出望外,跪地叩头道:“卑职蹉跎数十年时光,一身壮志不得施展,本已是心灰意冷。今日得遇伯爷,方知何谓恩同再造!卑职在此对天立誓,今生今世,来生来世,卑职甘做伯爷军前一小卒,牵马坠蹬,必不负伯爷简拔之恩。” “起来吧。”陆准轻轻抬抬手,示意他起身,叹口气道,“你该知道,保举你,我要废多少心思,但我不是简拔你做亲兵的!今生今世我不需要你为我牵马坠蹬,更别提什么来生来世。只此一生,你若是对得起大明,就是对得起我了。但李成梁,你记着,你日后若是做出什么对不起大明的事情来,我第一个饶不了你!” “是,卑职记得了。”李成梁赶忙答应。 “另外……”陆准想了想,看了冯谦一眼,后又对李成梁说道,“你的长子是叫李如松吧?听说是嘉靖二十九年生人,今年应该是二十三岁。你家老二、老三呢?” 李成梁想了想,回答道:“回伯爷的话,卑职次子如柏,十九岁;三子如桢,十七岁。” “哦?老四呢?” “四子如樟,刚刚十五岁。” “唔,十五也不算小了。”陆准如此评价道,“我袭职那年,也是十五岁。你不知道,那一年,呵呵,我双手染血最多的一年!比我那次……哦,算了,不说这个。如松、如柏、如桢,是吧?你这三个儿子,我都保他们在京营里混个前程,这对我来说,不是难事。至于如樟,你若信得过,将他交给我用用。我府上护卫如今倒是不少,贴身能用的人却是少的厉害。” 李成梁当即回答道:“能为伯爷出力,自然是他们的福气!卑职只有高兴,哪里又可能不同意?只是其余几个儿子年纪太小,实在是不堪使用……” “呵呵,没事,不急嘛。”陆准笑道,“京营之中有开设武学,你剩下的几个儿子就到那里去读书吧。不读书则不知理,武学不止教诗书礼义,还教武学兵法,对他们是很好的学习机会。哦,你不用担心!我跟兵部打个招呼,帮你把袭职的手续办了,你只管放心去赴任就是了,你的子侄我自然会照拂,就当我自己的子侄一般。” 李成梁当然知道,陆准此举,第一,是为他设想,给他的儿子们谋一个好的出路。但第二,则是在用他的儿子来牵制他。他所有的儿子都被陆准留在了京城,如果不想断子绝孙的话,那就唯有乖乖的听命了。 但对这陆准这样的做法,他非但不觉得抵触。反倒是觉得这是人之常情,题中应有之意。如果陆准不这么做,他反倒觉得这天上掉下来的馅饼可能是带着毒的,但现在,他反倒是放下心来。对于一个陌生人,一上来就全心全意、掏心掏肺的信任,那绝不可能!除非他眼前的这位伯爵是傻子。但这可能吗?陆准今年还不到而立之年,却已经坐到了如此的地位,怎么可能是个傻子?放在明面上的牵制,让李成梁瞬间放下心来。 当然,他也确实是打心眼儿里感激陆准,刚刚说出的话更是句句发自肺腑。人不怕被人利用,被人利用才能说明你还有用!在大明的天下,就算是当朝的小皇帝,也不可能说不被人利用。他现在还小,被张居正利用着巩固相权。而等他长大了,他势必会成为朝堂争锋的工具,被多方人马利用来利用去。那么谁能不被别人利用呢?天下为局,人人都是棋子而已。李成梁不怕成为棋子,甚至还乐在其中。 “卑职全凭伯爷安排,总归伯爷不会让卑职吃亏就是了。” “嗯,这便好!”陆准满意的笑道,“这几日,你就住在我的府上吧。我会尽快找机会推荐你,天下不太平啊,正是我等武将用命的时候,你不会清闲太久了。” 陆准和冯谦小小的耍了一把伎俩,将李成梁的忠心拿下。但让陆准如何也想不到的是,李成梁竟然这么着急。他甚至就连一晚上都等不得了,连夜就派了恰巧和他一块儿在京城的长子李如松到陆准身边伺候。 见到李如松的时候,陆准被惊得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你这是……”陆准诧异的问道。 李如松恭恭敬敬地侍立在侧,对陆准禀报道:“回伯爷的话,如松的四弟现在还在铁岭卫,路途较远,来京需要一些时日。家父虽然已经修书命他即刻动身来京,但这几日中,却依旧难免让伯爷空等。因此,家父命如松先来伯爷驾前听候吩咐,待四弟到京再听伯爷另外安排。” “哦?好,我知道了。”陆准挠挠头,随即算是应允了这件事情,“你先跟着化海学一学吧,不急这一时半刻。我乏了,你也先去歇了吧,晚上自然有护卫巡视,不用你伺候。” ------------ 第318章 污蔑栽赃 万历元年,正月十九,白日正午。 此时正值正月,陆准难得偷闲,用过饭后坐在内书房的躺椅上小憩,却被砰砰的砸门声惊醒。不待他坐直身子,却见他新任的护卫首领、李成梁的四子李如樟已然慌慌张张的闯了进来。 早在去年李成梁离开京师,赴辽东任参将的时候,陆准一向贴身的护卫头子邵化海就被陆准派去跟着李成梁了,毕竟是跟了他这么久的人,总要给个求取功名的好机会嘛。邵化海固然万般不舍,但陆准决心已下,他也只得从命。 至于迟法典,陆准原本让他跟在自己身边也是有着磨磨他的性子的意思,见他连日里驯服多了,便又把他打发回了军营。男儿功名马上取,做亲兵是升迁的捷径,但做一辈子亲兵可就没什么大出息了。 算起来,李如樟也已经跟了陆准几个月的时间了,可办事毛躁,就如同今日一般,却让陆准时不时地就要为他感到头疼。 “什么事啊?”见他闯进来,陆准反倒不忙着起身了,依旧将身子倚在躺椅上,半闭着眼睛问道。 “爷,宫里出事了!”李如樟慌慌张张的对陆准禀报道。 “出什么事儿了?”陆准掏了掏耳朵,斜着眼睛问道,“这才刚过十五,能出什么事儿了?” 李如樟急道:“是冯太监派人来传的话,说是抓住了个刺客!” “刺客?”陆准登时坐直了身子,但他关注的重点显然和慌慌张张的李如樟不一样,“你说,是抓住了刺客?冯双林的人抓住的?我们的人呢?为什么一点儿动静都没有?” 李如樟被他问得呆住了,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陆准看了看他茫然的样子,摆摆手道:“罢了,问道于盲。去,备马,我要进宫。” “是,小的伺候您更衣。” “更什么衣?”陆准起身,不轻不重的踹了他一脚,骂道,“老子让你备马去!宫里都能长出个刺客来了,老子还有哪个鸟蛋时间更衣吗?快滚!” 陆准匆匆骑马赶至宫门口,翻身下马之后却没有急着进去,反倒是找到了今日当值的掌侍卫官、宣城伯卫国本。 见到人的时候,卫国本也是满面急色。看到陆准,这才放下了心,急忙上前道:“唉哟,您可算来了!出大事儿了!您说这晦气不晦气,怎么这糟心的事儿偏偏就赶到我头上了?” 自年初,成国公朱希忠病殁之后,陆准凭着恩威并施,刚柔并济,俨然成了京中权贵的重要核心,在他管束之下的京营,和宫中禁军也已然是尽数在其掌握。哪怕是慈圣皇太后的老爹武清伯李伟,也跟他关系很是不错。当然,这些人无非是看重量点罢了,一个是财,一个是权。 比如李伟,就是生性贪婪,陆准能够给他弄到财路,所以他才跟蚂蟥似的,牢牢的吸附在陆准身上不肯下来。至于像是卫国本这样的,担任一些职务,手中有些权力的人而言,陆准则是他们的顶头上司,有没有权、权力稳不稳,全都看陆准的态度,因此也对他马首是瞻。自然还有两者都有的,占着绝大多数。他们的目的不能说通通不纯,但大多数都是如此,不过陆准并不介意这些。 像蚂蟥一样的吸血鬼,在这个时候的大明简直是太多太多,数不清的多,与其让他们统统去从军营里头吸兵血,将大明仅有的武备都消耗掉,还莫不如自己跟他们合起伙来干些不那么天怒人怨的事情。 “急什么?”陆准笑着对卫国本说道,“难不成,那刺客是从你眼皮子底下进的宫?” “就因为不是,才叫邪门儿呢!”卫国本拍着大腿,面色愤怒的对陆准说道,“我压根儿就不知道那刺客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您说说,咱们这几个月来,无论是操训,还是查检,那都称得上是极严格的了吧?别说不该有刺客能进得去,就算是进去了,也不该一点儿都不知道啊!难不成那刺客还会遁地?我可是仔仔细细的盘问过了,压根儿没人见过啊!” “怕什么?”陆准依旧保持着笑容,“既然不是你干的,那你就咬死了牙,说不是就是了。你是世职的爵爷,宣城伯是祖上传下来的。当年的夺门功臣,同休共戚,还有谁敢无凭无据的严审你不成?就算真有罪,那还有八议呢!搞不懂,你在这儿无缘无故的慌什么?再说了,天塌下来先砸死我,我死之前,保你无恙。” 前面说的在卫国本眼里头通通都是废话,只要这最后一句,才是关键中的关键!他当然知道,他是世职的爵爷,除了太祖皇帝那般的人物敢说一刀砍了就一刀砍了,说杀你全家就杀你全家之外,后世历代皇帝都还是要给些面子的,绝不会说怎么搞你就怎么搞你。他担心的是,陆准不肯背这个黑锅,反倒把黑锅推给他,那他可就是长多少嘴也说不清了。固然不会丢了命,丢了爵位也不太可能,但手握有权的人,谁愿意松手?现在活得那么风光,他可不愿意一辈子就只能在府里头逗逗鸟儿,那也忒没意思了! 安抚好了卫国本之后,陆准这才进宫,必经之路上,冯保果然已经在等他了。 “固城伯,您来的好快啊!” 冯保说着反话,陆准故作不知。他傻傻的笑了笑,摸摸头道:“听说出了天大的事情,这不,衣服都来不及换,就赶忙跑过来了。怎么?出了什么大事儿?外面那些狗才一个两个的都瞒着我,不肯说实话呢!” “抓了个刺客!”冯保直截了当的捅破了窗户纸,“在内廷抓住的,陛下吓了一跳,交付东厂审问,已经审出眉目来了。” “哦?这么快?”陆准笑道,“抓住了就好,审出来就好,大伙儿都省了事情了。双林先生,还是您手下的人好用啊!什么时候也借我两个使唤使唤?教教我手下那些不成器的废物!” “呵呵,此事不急着说,咱家还是先跟你说说那刺客吧?”冯保如是说道,“东厂已经审出一些眉目了,那人说是京城泼皮,受雇于人,才混入了宫中来。” “哦?那是受雇于谁呢?何人如此胆大包天?”陆准惊讶地问道。 冯保伸出手来,陆准一瞥,只见他手掌心中写着一个斗大的字,顿时明白了对方的用意。再转回目光看对方的脸时,对方已经将手掌中的字迹抹去,对他笑了,“伯爷,刚刚两宫太后和陛下还问过,为什么刺客能够突破外围重重禁军,直入内廷……你也该知道的,兹事体大,咱家当然会据实相告。” 威胁吗?必然是了! 高拱如今其实并未离开京城,哪怕是他的党羽统统都被上一次京察给扫荡了个一干二净,他自己树倒猢狲散,门可罗雀。但他依旧抱着可以东山再起的心思,甚至都出了京城,又绕了回来,赖在宅子里迟迟不走。。还曾多次联络过陆准,希望陆准可以为他在陛下跟前说话,希望可以获得一次机会。 这刺客的事情,显然就是一个针对高拱的阴谋! 高拱赖在京城不走,宫中的皇帝是不知道的。因为没人敢轻易提起高拱,生怕他真的会死灰复燃,人人都在等一个机会。也就是现在!一个可以一击致命的机会。 冯保的意思,就是内阁元辅的意思,陆准如果答应下来,就将彻底迈入对方的阵营,亲手将高拱东山再起的希望浇灭。那样的话,他前一段时间搞的拉拢对方党羽的小动作,也许就会遭遇到波折。但如果陆准不答应,冯保也已经说的很清楚了,刺客是怎么突破外围重重禁军,直入内廷的?是他陆准放了水吗? “双林先生。”陆准脸上的笑容不再那么温和,看上去也不再是傻傻的了,他看着冯保的眼睛,认真的说道,“您可能还不太了解我,所以才会对我说这样的话。陆准这辈子,别的或许不行,但唯有一副牙口最好,吃软,也吃硬,但偏偏就是不吃瘪!您威胁我啊?得拿出点儿真东西来!” “陆准,你这是什么意思?”冯保登时变了脸色。 “我什么意思,你清楚。”陆准此时已经走出几步,又转回头来说道,“我府上的清客常常跟我讲,凡事留一线,不要做绝了。今日这句话,我送给双林先生您!高老先生已无回天之力,得饶人处且饶人吧!” 冯保看着陆准远去的背影,脸色阴晴不定,心中更是翻江倒海的折腾。恐怕无论是他,亦或是张居正,在忙着收拢朝臣的时候,都万万没有想到,陆准竟然有违背他们二人意思的胆量。 但细想起来,他们一时间却真的拿陆准没有什么好办法。陆准的伯爵虽然得来不硬,却是先皇给的。他是当初的顾命大臣,是陛下倚如心腹的武官,是朝中勋贵的核心人物,更是这宫内禁军及京营十二万大军的实际掌控者。当然,如果说这些都不重要的话,那么最重要的一点,大概就是陆准是个疯子,是个疯起来可以什么都不顾的疯子。如果真的把他逼急了,谋乱弑君他固然不会,也没有人敢跟着他干,但清君侧这三个字,在他眼中却不过是一场赌上脑袋的豪赌罢了。把他逼急了,就是玉石俱焚的下场。他也早就说过,他是瓦罐,不怕碰碎了瓷器,反正他碎了也不可惜。 那么,为了一个已经致仕的高拱,惹急陆准,值得吗? 冯保认为绝不值得!但陆准这样的表现,却让他打心眼儿里看不惯,总要给他些教训才是的! 由于陆准留下的话太过惹人思量,当冯保匆匆追上陆准的时候,他已经领了旨意,召集群臣,公开审理此案。 ※※※ 眼看着图穷匕首见,陆准生生要把这件其实很简单的事情闹大。冯保十分不满,但朝中有些大臣却对陆准的做法大为称赞。究其原因,其实不过是认为高拱此时已经是一滩烂泥了,穷追不舍,还要追上去踩两脚,这种做法实在是不妥,令人不齿,也让人有些兔死狐悲的感觉! 张居正纠结此事,恼火陆准横生枝节,但紧接着,吏部尚书杨博、左都御史葛守礼登门拜访,便让他不得不在表面上改变了立场。葛守礼是清流领袖,杨博则是朝中山西派的魁首,朝廷到底还不是他张居正的一言堂,他还没有那么如日中天的大权在握,很多事情还需要他们的默许与支持。 于是,当召集了大臣们,在御前仔细审问的时候,张居正始终保持了沉默,只看着陆准在朝臣们面前上蹿下跳。 “你叫什么名字?再说一遍!” “小人……小人王章龙……” “王章龙?”陆准一瞪眼,“你个匹夫也配叫龙吗?” “是,小人知罪,小人知罪……”王章龙本就没有见过大世面,面见御驾,又有这么多大臣已经让他很是害怕了,陆准身上杀气腾腾的逼问他,更是让他一时间慌了神儿。 陆准冷哼了一声,继续瞪着他问道:“你是什么人?为什么要进宫谋刺?” “小人……小人是……”王章龙悄悄地远远看了眼冯保,由于离得太远,他又不敢细看,故而连对方的脸都没有看清楚,心中一时间更慌了,“小人是京城……” “胡说八道!”陆准骂道,“你一口吴语腔调,以为本官听不出来吗?” “是,小人该死……小人该死……小人是……浙江人,是浙江人!小的早年曾跟着戚大帅当兵,后来……后来流落到京城……” “这么说,你还是个逃兵?罪不容恕!”陆准的眼睛瞪得血红,身上的杀气愈发浓重,“你既然在戚大人军中当过兵,就该明白忠孝节义!怎么能做出此等刺王杀驾的事情来!说!是何人指使你的?” “是……是……”王章龙紧张极了,一颗心都快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但他到底还是记得冯保许诺给他的事情,此时兀自不肯改口的胡说八道,“小人是受了高阁老的指使,小人实在是一时被猪油蒙了心,求大人明察啊!” 陆准眼中的血色慢慢退去,他疑惑地看了看王章龙,问道:“是高老先生亲自对你吩咐的嘛?” “不是!”王章龙回答道,“是他府上的家人!” “家人?哪一个?”陆准追问。 “这……小人不知……”王章龙回答道,“小人并不清楚他的名字,只知道他是高阁老的家人!” ------------ 第319章 绊脚石 “这……小人不知……”王章龙回答道,“小人并不清楚他的名字,只知道他是高阁老的家人!” 陆准听罢点点头,向皇帝行礼道:“陛下,臣请旨意,召人对质!” 当堂对质本就是题中应有之意,当然也没有人有异议,陆准于是领旨,走过去对后军都督府左都督、掌锦衣卫事朱希孝附耳说了几句话。 朱希孝是已故成国公朱希忠的弟弟,和陆准一向关系不错,为人也比较正直。他也看不惯这种无端构陷退位老臣的事情,因此,听陆准说完,他便当即躬身而去。过了许久,返回殿中请了旨意,才奉旨宣召他带来的人走了进来。 人来的很多,虽然有年轻的,也有年老的,年龄各不相同,长相也差距甚远,但都穿着同样普普通通的仆从服饰,连颜色都相差无几。 等他们在圣驾前行过礼,获准站立起来,排成几行站好,陆准一把将王章龙从地上揪了起来,转身走两步,将他狠狠掼在那几排人的面前,对王章龙道:“你说是高老先生的家人跟你吩咐的事情,那好,我告诉你,高老先生自从去职之后,家中仅余一仆从名曰高福。随从高老先生左右,这大殿之上,几乎人人都认得!现在,他就站在那几排人中,你去,将他认出来!” “这……我……我……”王章龙瘫在地上,连上前去看一看的胆子都没有了。他没有见过所谓的‘高福’,更不知道高福长成个什么样子。听陆准的说法,那倒是应该是个老头儿,可长得像是高福的人,就占了一半之多,让他如何辨认? 眼看着王章龙露出了马脚来,本就对此事不满的朝臣们纷纷出言呵斥,催促他赶快认人。张居正一言不发,冯保的脸上已经见了汗。而小皇帝此时也已然发觉自己被人欺骗了,顿时龙颜大怒,命令陆准动大刑。 圣驾在前,陆准是怎么也没想过在这儿见血的,但却也配合着小皇帝发威,权当是吓唬吓唬这王章龙罢了。 随着陆准的一声令下,王章龙眼看着已经有侍卫扑了上来,顿时大惊失色,疯了似的大喊道:“救我!公公救我啊!你答应许我富贵的!怎么言而无信?别……别动刑!我不认识高阁老,不认识高阁老啊!” “你敢胡乱攀咬?!”陆准听他胡言乱语,瞥了眼御座上的小皇帝和皇帝身边的冯保,当即一瞪眼,上前一步,随手抽出侍卫佩戴的钢刀,朝着王章龙劈了过去。 万万没想到的是,这王章龙的胆子实在是太小了。他从进来之后,就一直被陆准吓唬着。真正买通他的冯保又一句话都没有替他说过,俨然是不管他的死活了。而这最后的一刀,就像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一般。陆准固然没有想用刀杀他,不过吓唬吓唬而已,可他实在禁不住吓,当着满朝文武和小皇帝的面,猛地一抽搐,继而轰然倒地,眼看着没气了。 陆准也惊了一下,以为他是昏过去了。将刀插回侍卫的刀鞘,抬脚踢了踢他,顿时觉得不太对劲儿。蹲下来,探探他的鼻息,这才恍然惊觉,人已经死了。 “陛下,臣鲁莽!”陆准当即跪倒请罪,“这……这小子实在是不禁吓,他……他吓破了胆,死了!” “吓破胆?”小皇帝也不禁惊讶的抻长脖子看。 吓破了胆固然是无稽之谈,但谁知道这家伙是不是自己身体里有什么心脏方面的隐疾,被陆准这一吓唬给诱发出来,当场就直接被吓死了呢? 人死了,顿时成了死无对证。 冯保有心在这个时候反咬一口,可没等到他开口,张居正已经抢先一步抢过了台词,“陛下,此人入宫行刺,实数天理不容的事情。有此一劫,也算是苍天降罪,替陛下出了一口气。他刚刚也交代了,是宫中的一名宦官收买了他,向他许诺了什么。可想而知,罪魁祸首就在宫内,也是因此,这才让他有了可以出入宫禁的牌子,轻而易举的躲避开了宫门的守卫。这么说来,罪责并不在禁军身上。臣以为,事情涉及内廷,还是应该交由东厂审问吧!” “嗯,朕也这么觉得。”小皇帝舒了口气,从刚刚人犯暴死的阴霾之中走出来,缓缓神儿,笑道,“陆卿一向忠心耿耿,不过是性子急了些,不碍大事的。不过,陆卿,你今后可不能再如此鲁莽了,父皇也告诫过你的。” “是,臣必谨遵陛下教诲,一定修身养性……” “行了行了!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小皇帝笑了笑,哧道,“你要是真的能静下心来多读读书,修身养性,怕是这性格早就有所改变了。罢了,朕知道,朕不怪你!这件事情就按照老先生的意思,交给东厂详查吧。另外,高老先生近日的确该离开京城了,朕圣旨已下,他怎么不当回事呢?陆卿,你去催催他。毕竟是先皇的帝师,若是有什么需要的,你替朕答应就是了。” “臣遵旨!”陆准当即答应下来。 ※※※ 宫内,张居正与冯保相对而坐,冯保面色铁青,张居正虽然面上看不出什么,但想来心情也绝不会好。 “好好的一盘棋,竟然让个外行给搅和了,真是……扫兴!”冯保愤愤不平,他一向以读书人自居,此时也是做不到喜怒不形于色了,“张老先生,难道咱们就真的任由他如此吗?他不过是个伯爵!” “伯爵也要看是谁给的伯爵!因为什么而得的伯爵!他那个伯爵是先帝钦封,平定南都城兵乱,救陛下御驾,在本朝,再没有更大的功劳可以比拟了。想要把他拿下,绝非容易的事情。”张居正静静地提壶泡茶,听着水声,慢吞吞的说道,“我们现在还远远没有站稳脚跟,得罪他,并不划算!双林先生,我倒是不太理解,你倒是为什么要跟他交恶?他的心思不在朝堂,在边塞,用好了是一枚好棋子,可现在,却生生变成了废子!可惜啊!” “可惜?我倒看不出,有什么好可惜的。”冯保脸上阴云不散,语气阴恻恻的说道,“你在宫外,可能不是很清楚他到底是干了些什么。这小子,隔三差五就往宫里送一些奇技淫巧的东西,陛下年纪还小,受他影响很大。这等佞臣贼子,不早早除去,必然后患无穷!” “奇技淫巧?”张居正愣了一下,继而笑道,“他在南都的时候,就曾多番给陛下进献过那些东西,不过是一些吃的玩的。我倒是知道,他不是什么大奸大恶之徒,到底还是知道好坏的。不会像是前朝那些佞幸一般,带着陛下去那种地方……” 冯保不再说话了,低头默默地饮茶。 他对陆准很有成见,除了这些,还有很多。只不过,张居正在这方面和他的意见难以统一,他也不知道该如何说服对方了。 其实,张居正又何尝不想把陆准赶出朝堂呢?他不是文官,也不是司礼监的太监,按照朝廷的典章制度,他基本都碰不到国事的。但他对小皇帝的影响太大,小皇帝就是被安排了再多的功课,三两天也要见他一次的。而他又在先皇临终的时候担负了宫中侍卫的责任,可以随意出入宫禁。再加上陆准在宫中也是有内线的,别人都可能见不到皇帝,只有他绝不可能。 这种影响力,一次两次或许看不出什么要紧,但时间长了,次数多了,却还是足够影响张居正的布局。致君尧舜上,这是任何一个文臣的终极目标,但这个目标实在是太过难以达成了,陆准是其中的障碍,到底该如何拿去这个障碍呢? “要是他主动申请外调……”冯保突然说了这么一句话。 张居正听罢,诧异的看着他,惊讶道:“这怎么可能?!” “他可以主动辞去顾命,为什么不能主动申请外调?” “这怎么能混为一谈?”张居正摇头道,“他辞去顾命,是以退为进。他就算顶着顾命的帽子又有什么用?真的能因此而插手政务?不能吧?有和没有,区别何在?就在于他主动放弃权利,赢得的名声和圣眷。可是他外调的话,又能获得什么?没有利益,他为什么要放弃京畿这块儿到手的肥肉?他可是先皇留下的,不是我们想要调他出京,就可以调他出京的。” “张老先生,这一次可就是你看不透了!”冯保笑着说道,“他一向信奉男儿功名马上取,作为将军,没上过战场,这可是他的一大遗憾呢!” “可俺答刚刚平定,又有什么仗是需要他去凑个热闹的?”张居正一时间想不到。 冯保提示道:“张老先生难道不记得了吗?就在前两天,蓟镇戚继光才上了奏章,禀报说兀良哈朵颜部酋长董狐狸等又蠢蠢欲动了,眼看着一场大战不可避免,陆准去凑凑热闹,代表朝廷去抚慰一下蓟镇兵马,也是稀松平常的事情啊!” “哦,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就是近日的事情!”张居正点点头,想了想道,“戚继光是上了这么一份奏章,但奏章上写得东西却并不紧迫,想来以蓟镇兵马足以应付,更是极有可能获得大胜。这种时候,让陆准去,会不会……” 冯保暗骂一声‘老狐狸’,愤愤不平的在心中想道:谁不知道?那戚继光是你张居正门下走狗!你不就是怕陆准去了,会让你的自留地里头长出别人的庄稼来吗?可是除此之外,难道还有什么好办法能够把陆准调离京城吗?陆准不离开京城,很多事情就都会被他搅黄了!那到时候还要不要做事情! 但两人毕竟是盟友,冯保还是要好好的跟张居正分说,给他说清楚利害关系。深吸口气,冯保对张居正解释道:“张老先生,这就需要你去说服陆准了!你也知道,他很向往能够在战场上真真正正的打上一场,这是唯一将他调离的机会。而且,你不是要对边军动手裁改吗?这种得罪死人的事情,别人不敢干,陆准却从来不在乎!如果能够让陆准去边军转一转,将你的方略推广开来,这不失为是一件好事情啊!张老先生,你可以仔细的想一想,除了陆准,没人能干这样的事情!让他去做这个,非但可以将他从京城调开,而且可以顺利将你的意图铺展开来。戚继光的确好用,但戚继光却不足以压服所有人!他能做一个蓟镇总兵已经是做到头了,想要再往上一步,几乎没有任何的机会。但陆准不一样,京营十二万大军在手,伯爵的头衔顶在脑袋上,到哪里都会有人给他面子,不给他面子的通通都别想好活!得罪人的事情让他去做,到时候,张老先生可以坐收渔翁之利,这不好吗?” 这当然好!张居正顺着冯保的意思,想到了陆准离开京城的种种好处,心中也不禁开始盘算。 的确,冯保说的没错。文武殊途,他即便是内阁首辅,也不能轻易的将手伸到世爵勋贵的自留地里去。陆准不一样,他是世职武官出身,一路靠刀子打拼到现在,头上的乌纱,身上的绯袍,那都是他自己挣来的!没打过一仗不假,但说句真的是很不合理的话,除了在戚家军里之外,戚继光这个身经百战、立功无数的老将军,威望恐怕还不如陆准。 这其实也是没办法的事情,谁让戚继光身上没有一个亮闪闪的伯爵帽子,没有京城勋贵们的支持,没有聚宝盆一般深不见底的钱袋子,也没有先皇留下的顾命头衔,没有当今陛下的倾心信任呢?种种的不合理才造成了最不合理的事情,张居正也不得不承认,很多事情,让陆准去做,就是比让戚继光去做更加名正言顺。 张居正觉得很无奈,可知道消息之后的陆准又何尝不是这样想呢?如果条件达成,他就可以去见见他神交已久的抗倭名将了,只是如此的身份,让他都不禁觉得有些尴尬。为什么如此的一员名将得不到他该有的封赏?而所有的桂冠,都掉在了沐猴的脑袋上呢? ------------ 第320章 出京 京城,骡马市左近,固城伯府内书房。 陆准诧异地看着冯谦,问道:“那么,你的意思是,我不去?” “不是不能去!”冯谦摇头解释,“如果你是打定了主意才来问我,我一定告诉你,可以去。但现在,既然你还没有打定主意,我还是劝你好好的想一想。凡事三思而后行,自己的举措不一定是对的,但跟着别人的令箭走就肯定不对!你不能,也没有必要按照他们的想法去做。你如果出京,一定是于你有什么好处的时候!” “你说的对。”陆准若有所思的点头道,“没错!我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把我支出去,不就是嫌我碍了他们的事情吗?想要让我离得远远的,免得耽误他们手握大权了。” “恐怕还不止!”冯谦凑近了,认真的对陆准说道,“宫里的禁军,你手中的京营,都是他们的心病,不把这些抓到手里,他们应当是都睡不踏实。你啊,不来京的时候大可以简简单单,进了京,就必然搅和进了党争。陆准,自古以来,孤臣都没有好下场。你不表态,拖过一天两天,日子长了,恐怕是不行的。” “我能怎么表态?”陆准不以为然,“难不成,你是想要让我在文官里头选一头儿?恕我直言,冯谦,你不是不知道!我一直以来,都想要摆脱文官的阴影。再说了,现在朝里的派系已经是明了了,首辅张阁老加上个宫里的冯太监,基本上就能所向披靡。这朝中需要他们有所顾忌的,不就是杨博手下那群山西佬儿嘛?杨博老了,还能撑住几年?他一走,朝中就是一派独大,我既不可能跟张冯去凑一堆儿,那不符合我的打算,也不可能去抱他山西佬儿的大腿。我们是东南出来的,天生就和山西佬儿不对付!生意场上是对手,朝堂上也凑不成一派!” “那就自立一派!”冯谦说道,“这两边都靠不上,没关系,但你在朝中必须有人!你把人都塞到南都去,固然是握紧了那边儿。可朝廷一旦有事,远水到底还是解不了尽渴。要有长远的布置,但也不能不顾及眼前。” “眼前?”陆准依旧是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冯谦,你是不是有些杞人忧天了?我不觉得我是孤臣!什么叫派系?不过是一群人的利益合在一块儿罢了。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我从不吝惜钱财,也愿意结交朋友。世爵勋贵,每个月都收着我的银子。他们的子弟、远近亲戚,都靠着我提拔栽培,那就是我的派系!只要不是太祖爷从棺材里头跳出来,任是谁,都不能轻易动了这些人!还有比这些人更稳的吗?” “你总是这么固执!”冯谦轻轻摇了摇头,心里默默琢磨着如何说服陆准,却不轻易开口了。 过了半晌,门外突然传来了李如樟的声音。 “爷,邓爷那边有消息传过来,请您过目。” “拿进来!”陆准吩咐道,李如樟推门进来,将手中的一封信递给陆准。 陆准仔仔细细的看过了信,仰起头来,轻轻叹了口气,摆手示意李如樟先下去。等到房门关紧,他这才将信递给了冯谦,“你看看吧,照承平这信上的消息来看,怕是我必须要出京一趟了。” 冯谦疑惑地将信接过来,展开信纸大略扫了一遍,紧接着便皱起了眉头,“这倒是有些麻烦了。” 如果说,张居正和冯保密谋时提出的让陆准出京的借口还比较生硬的话,那么如果借着这信上所说的消息让陆准出京,就可谓是名正言顺了。对方真的这样出招,陆准不接招怕是不可能的。 事情其实很简单,即便邓承平不派人查明白,等几日事情败露,陆准也很容易就能想的到谁才是幕后的黑手。 “这群王八蛋,真是黑了心了。”陆准提起那些人,就不禁是咬牙切齿,“早春将至,北边眼看又有战事,可直到现在,前线军士才拿到早就该配发各部的棉衣。照理来说,那每人一套的棉服军甲造价应该在二十两上下,朝廷从牙缝儿里头挤出钱来,足额拨付了银子,可发到军士们手中的那些破烂儿,二两银子差不多了吧?” 对于贪腐,陆准一样深恶痛绝。他素来不贪,自己花销很少,补贴军中的银子虽多,也终究是有数的。真正没数的,却是扔到那些贪官污吏的无底洞里头的银子。为了不被掣肘,为了办事顺畅,为了能早点儿挖掉这些人伸到军中的根子,陆准是出了血本的,可这些人贪得无厌,真的是也没个边儿了。 “这件事情是戚大人上的奏章,大家都对实情心知肚明。可表面上,却不能单凭他一面之词,就断定了什么。朝廷必然要派人去查,最好的人选,呵,不巧了,还真就是你。” ※※※ 陆准接到消息的同时,张居正那里自然也早已知晓了。他素来重视边务,否则也不会栽培出戚继光那样的名将来。听说了这样的消息,反应比陆准还要剧烈,可谓是震怒不已。但很快,他就冷静下来。拿着这封奏章,找到了他的盟友。 冯保看过奏章,同样想到了陆准,随即对张居正说道:“固城伯今天还没有进宫,怕是暂时并不知道这件事情。我们……” “双林先生以为他不知道?不会的!”张居正摇头道,“他能混到今天这步,绝对不只是运气,否则,那么多的世职武官,论能力比他强的有的是,论运气比他好的也不是没有,凭什么偏偏他能年纪轻轻就受封伯爵?获得如此高的圣眷?手握如此大的权力?他在京城眼线很多,怕是比我们知道的都要早。我刚刚来的时候,派人去查过了,他派了人到京中有头有脸的勋贵府上去。” “去干什么?这跟他们有什么关系?”冯保追问道。 “还能干什么?这事情到底是谁干的,幕后主使是何人,大家都很清楚,他不可能不知道。找那些人不过是假装糊涂,借机会敲打敲打罢了。哦,对了,我的人已经递了消息进来,说是陆准派去的人连门不进,统统捎了一句话……” “什么话?” “人间私语,天闻若雷;暗室欺心,神目如电。谁要是背着他做出这种丧尽天良的事情来,被他知道了,那么,蓟镇今年冻死一个士兵,他就要杀人满门了。” “还真是浑到家了。”冯保暗暗摇头,“这种话,恐怕也就只有他陆准说得出口。” “浑则浑矣,但有效!已经有人巴巴的上门为自己撇清关系了。这说明什么?” “他们怕?” “没错!他们怕!”张居正点头道,“他们不怕我张居正,不怕你双林先生,不怕杨博,甚至不怕皇帝,但他们怕陆准,为什么?第一,陆准是他们的摇钱树,有陆准在,他们就可以坐在家里等着发财。第二,则是陆准说得出就敢做得到!他浑着呢!从来不拿自己的性命当回事儿!那些爵爷们命多金贵,他们怕死!” “所以,很快就会有人告诉他,是武清伯做了这件事情!” “哼,武清伯也真是有恃无恐了。”张居正冷哼一声道,“一件军服就是十几两银子,二十万件军服,少说也有二百万两银子进账,这是小数目吗?黑心也没有这么胆大的!京中谁不知道,接下这比生意的人是武清伯?他们要摘干净自己,当然要跟陆准说清楚,到底是谁干的,以免他狗急了乱咬人呢!拟旨用印吧,让固城伯以钦差的身份去一趟蓟镇,把事情查清楚。” “那他京营和禁军的职务……” “那个动不得!”张居正摇头道,“咱们如果下手动他的禁军和京营,他就敢赖在京里哪儿都不去。先皇驾崩的时候,要他好生护持陛下,陛下年幼,这就是他的借口。但我们若是不动他的东西,他自己是不会提的,那样,他必定会动身离京。等他走了,我们再动,容易一些。” “唔,这样也好,稳妥些。”冯保表示同意,“那就拟旨用印吧,陛下那里……” “陆准同意离京,他没理由拦的,也拦不住。这么大的事情,总要有个人去办吧?这个人选最好,他有什么理由拦着?朝廷大事,不能由着他胡来,否则要我等有什么用?” “你说的也对!” ※※※ 万历元年正月,陆准因蓟镇军衣案奉旨以钦差身份离开京城,随身带李如樟等护卫及迟俊营四百余名亲兵,总计约五百人,赶赴蓟镇。 蓟镇总兵驻地大营门口,陆准的旗牌仪仗到时,戚继光已经率人迎候多日了。 “哎呀,戚将军!”陆准翻身下马,就小跑了过来,阻止了戚继光的大礼,拉着他的手笑道,“就算是陛下,也知道你戚将军在北地镇守的辛劳,你是劳苦功高之刃人,哪里就忍心让你甲胄在身也行此大礼了?罢了罢了,走,咱们进去说。” 戚继光只得从命,嘱咐麾下部属好生招待陆准带来的扈从亲兵。自己则引着陆准一路串营而行,不多时,两人便进了中军帐。 “伯爷,您请上座!”戚继光让道。 “哎,不不不!”陆准连连摆手,“你是主,我是客,当然是你上座,我坐这儿就行,坐这儿就行啊。” 陆准坚持,戚继光因为没有弄明白他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也不敢多劝,便只得陪着他坐在下面。 两人很是尴尬的坐了一会儿,戚继光突然凑过来,很是熟练地往陆准袖子里头塞了一卷银票。 陆准正不知道怎么跟他说话,这边愣着,便被他吓了一跳。张开手,看清了那银票上的字,顿时笑了,“戚将军,您这是什么意思?陆某难道会贪您这点儿银子嘛?” “这……伯爷自然是不贪财的,只是……”戚继光解释道,“末将只是看伯爷随从甚多,怕是照顾不周,这些银子,给伯爷和手下的弟兄们买杯茶喝。” “你这话说的,难不成在你的军营里面,连杯水都喝不上?都是些当兵的!没那么娇气!你的兵怎么样,就让他们也怎么样就是了。不用搞什么特别!” “呵,这……”戚继光实在是找不到话跟陆准说,坐在那里好生尴尬。 陆准看了他半晌,笑道;“戚将军,你不必有什么顾虑。我现在就可以把我的想法告诉你!蓟镇的军衣,我会想办法解决,尽快先让弟兄们穿上棉衣。至于京中的事情,你也不用插手,更不用给我什么银子。你戚将军是要做大事情的,刚刚我进来的时候,就看到你的行伍列阵,真的是震撼啊!我一向自诩治兵已经算是严格了,但是还不如你戚将军的一根小指头。你是天生的将军,我是赶鸭子上架,我可是不忍心让你这样一位注定会有所作为的将军,为了这种黄白之事在我身边愁来愁去。” “如此,末将就先行谢过伯爷了。”戚继光感激的谢道,“拿到那批军衣的时候,弟兄们还挺高兴的。可是一摸,就什么好心情都没有了!那哪里是棉衣?就算是平日里穿的单衣都不如!最近又有敌军蠢蠢欲动,眼看着士卒们穿不上棉衣,还要御敌作战,末将实在是于心不忍。还好伯爷肯主持公道,末将替将士们谢谢伯爷了。” “这有什么好谢的?都是当兵的,同气连枝嘛!”陆准摆摆手,说道,“不过,你也别想得太宽。想要把幕后主使给处理掉,没那么容易,我能做到的,就仅仅是让他不好过罢了。戚将军,你该明白的,这世上很多事情都不是想怎么样就能怎么样,即便是包龙图,也有顾忌的不是吗?” “只要能让军士们先穿上棉衣,别的,末将都能理解。”戚继光当然知道朝中的猫腻,当即很是理解的说道。 “这就好!”陆准满意的点头笑道。 ------------ 第321章 保全 蓟镇总兵官驻地,校场旁一片原本空出来的草地上,百余名士兵围成一个很大的范围,显得人数有些稀稀拉拉。他们聚精会神的向中间看去,不时掌声雷动,传出阵阵喊好的声音来。 戚军营中军规严明,极少会发生这样聚众看热闹的事情,因此,戚继光在听到部下禀报的时候,脸色顿时沉了下来。可当他策马赶到之后,却顿时由恼怒变成了看热闹的人群中的一员。而由于主帅在此驻足观看,也带动了更多成建制看热闹的兵将。 那些原本看热闹的人,几乎都穿着制作极其精良的军装,一看就不是蓟镇被朝廷随意对付的大兵,而是陆准从京中带来的扈从亲兵。中间被围观的,则只有陆准一个人。 戚继光来的时候,正看到陆准在飞驰的马背上引弓疾射,箭箭直中周围的草人要害和被士兵举着快速跑动的靶子红心。在发觉周边人越聚越多之后,陆准才勒马渐渐停了下来。 “戚将军,让你见笑了。”陆准飞身下马,稳稳落在戚继光面前,将马缰随手扔给亲兵,哈哈笑着说道。 戚继光是第一次见到陆准的骑射,顿时比前一日更觉亲近。只觉得他不是空有架子,手里头到底是有点儿本事的。听他这么说,当即拱手道:“伯爷自谦了,您的骑射十分精道,末将佩服之至。” “咳,言不由衷,你这是在跟我说笑话?”陆准拍拍手,绕着圈看了看围拢在边儿上的兵将,摆手道,“行了行了,都散了。看了半天耍猴儿,老子没收你们的银子就不错了。笑!还知道笑!快滚!都干正事去,去去!当官儿的自己把兵带走!” 看着周边的人渐渐散去,陆准转向了戚继光道:“我啊,就是闲的,在京里可没这么大的地界能让我活动活动筋骨儿。再说了,整天对着那些红的绿的大官儿小官儿,烦都烦死了,哪有这兴致?您戚将军也别夸我,我从小没正经学过什么,这一招半式都是我自己摸索出来的。糊弄糊弄我营里那群怂包软蛋还行,在你们行家的眼睛里头,那就是四不像。怎么?你找我有事吗?” “哦,倒没什么事情,就是听说这里有些乱,所以赶过来看看。” “倒是我给你惹了麻烦,不好意思啊!”陆准大大咧咧的道歉,不太真心实意的样子。 戚继光赶忙道:“不不,末将不是这个意思。末将……其实也有些事情想跟您说……” “是吗?”陆准指了下住处,对他说道,“走,边走边说吧。” 两人走了一段距离,戚继光才吞吞吐吐的说出了他的事情,“伯爷,近日来,喜峰口那边……” “什么?”陆准猛然回头,对他笑道,“戚将军,你要说的不是当下的战事吧?那不关我的事情,你该跟都察院右都御史兼兵部右侍郎,总督蓟州、辽东、保定军务的刘应节刘大人禀报,那才是你蓟镇总兵官的顶头上司,你跟我说这些没有用的。别说区区小寇你足以应付,就是需要京营出兵,也不能私下里说啊,你该向朝廷禀报的。”说到这里,他见戚继光还想再说什么,便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说道,“你该不是催问那批棉衣的事情吧?这件事情,我告诉你也无妨,但你得保密啊!” “末将可以保密。”戚继光连忙道。 “兵者,国之大事也。轻慢兵事,那是取亡之道。陆某出身武官世家,自问对这点还是认知清醒的。所以,出京的时候,我就已经安排下了。”陆准说道,“这件事情,说大可大,说小也可小。往小了说,没什么大不了;往大了说,那就是掉脑袋的罪过。事情我也可以跟你说说,反正,很快,你就是从犯了。” 戚继光听到这里,面色不禁有些紧张。 陆准笑道:“罢了罢了,不跟你开玩笑,你太正经了,怎么这么不禁逗啊?也没什么,就是,你知道的,京营兵甲器械一向都是有富余的,不是有多余的棉衣吗?我就做主,给你弄过来了。” “这……这怎么可以!”戚继光顿时大惊失色。 兵甲器械如果可以这样分配的话,那天下早就乱套了。恐怕也就只有陆准这样胆大包天的家伙,才敢这么轻描淡写的说出这么骇人听闻的安排。如果让朝廷知道了这件事情…… “放心吧,朝廷查下来,我自有分说。”陆准安抚他道,“估计很快,棉衣就会运到了。你跟下面,什么都不需要说,也不要允许他们私下议论。到时候,你派人把那批先发的粗制滥造的东西交给我的人,我的人会原样运回京营库中。” “那这样一来,这事情……” “什么事情?”陆准眯眯眼睛,说道,“戚将军,记住了,棉衣运来,发下去,旧的,我带走。到时候,跟朝廷,你只推说是有极少的一部分破烂,但有体质弱的士兵因此被冻死,大战在即,恐怕影响军心、发生变故,这才上书禀报。我也会附和你的说法,报上极少的一笔银子,就说是那些破烂都已经更换过,士兵已经安定下来,不会再有事情发生了。那么,这件事情,从这里开始,就与你戚将军无关了。懂吗?” “这……末将……末将不能明白!”戚继光是怎么都想不明白这个道理,他上书的目的就是要严查,陆准之前也说过会给幕后主使一个教训。怎么到现在,却说这样的话?难道他打算就这么把事情给压下去吗? “你啊,戚将军,于兵事上,你是能人猛将。报出你的名号,足以震慑四方之敌。但在这个朝堂上,你还是真是比我还钝呢!”陆准指了指他,不再多说什么,径自进了戚继光给他安排下的营帐。 戚继光怎么都想不明白,想要跟进去,却被李如樟拦在了外头。 “戚将军,抱歉,我家伯爷有些乏累了,想休息一下,您看是不是……” ※※※ 营帐内,陆准半闭着眼靠坐在一张铺了兽皮的躺椅上,手中握着他的翡翠金蟾,不知道是睡了,还是醒着的。 李如樟轻手轻脚的走进来,给他换了一壶茶。刚想退出去,便被陆准叫住了。 “他走了吗?” “回爷的话,没走。” “没走?”陆准睁开眼睛,略坐直了身子,有些意外的说道,“怎么还没走?他说了还有事情吗?” “小的不知道。”李如樟老实的回答,“他只站在那里等着,小的问他,他也只说有事要当面跟您说,不肯让小的代为禀报。” “那天看他塞给我银子,还以为他是个活络的人。”陆准默默地仰头嘟囔,“这怎么这么实心眼儿啊?还非得打破砂锅问到底了?咱们的人到哪儿了?” “小的刚刚问过,第一批大概还有一天的路程。天冷,车上的东西又多,路不好走。” “唔,知道了。”陆准沉默了一会儿,终究不忍心把沙场猛将撂在外头,避而不见,只得吩咐道,“你去,让他进来吧。” “是,小的这就去。” 不过片刻,戚继光走进来的时候,正看到陆准两手抱着茶壶,望着头顶的营帐发愣。 “末将参见伯爷!”戚继光行了礼,站在一旁。 “坐下说吧。”陆准吩咐道,“如樟,给戚将军搬把椅子过来。” “是。”李如樟搬来椅子请戚继光坐下,见陆准没有别的吩咐,便又轻手轻脚的退了出去。 “你是一定想知道吗?”陆准问道。 “是。”戚继光回答道,“末将真的想不通,还请伯爷明示。” 陆准听罢,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再一次半闭起眼睛,口中缓缓的说道:“你不懂,我倒是懂了。有时候,我真是羡慕你。将军就做个单纯的将军,上马指挥战事,下马操练兵卒,简简单单的过一辈子。可你知道,你为什么能这样如鱼得水吗?” 戚继光没有说话,陆准替他回答道:“你不说,但我知道你心里明白。你是元辅的人,有什么闪失,他自然会保全你。你有什么委屈,有什么不满,也尽管可以跟他说,就像这次一样。如果没有我,他会亲自帮你摆平一切,不需要你管分分毫毫。可是你知道吗?也正是因为你是元辅的人,所以,有些事情,我才不想跟你说,不能跟你说,也不该跟你说。若是冯谦知道,我又没管住这张嘴,肯定会埋怨我的。” 戚继光依旧没有说话,陆准说的事情他都明白,但陆准的做法,却让他怎么都不能明白。 “我没有想害你啊,戚将军,我这是在救你!”陆准猛然间坐直身子,眼中凌厉的锋芒让戚继光都不禁愣了一下,过了片刻,才回过神儿来,“以前,我钦佩你,羡慕你。现在,我想替大明保全你。戚将军,有些话,我真的不想说,但如果你现在继续追问,我就会告诉你。有什么,就告诉你什么。但你得知道,逼我做我不愿意做的事情,那是要付出代价的。” 戚继光有心就此不再追问,但心底里又的确很想知道,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坚定地表示自己想知道。 “好吧,我告诉你。”陆准叹了口气,就着壶嘴抿了一口茶水,方才接着说道,“这批军衣是谁的手笔,我不知道你是否清楚,但我知道,京中朝廷上下几乎人人都知道,那是那群山西佬儿和武清伯一块儿,干出来的龌蹉事情。” “是武清伯?”戚继光并不太清楚其中的隐情,听到武清伯的名号才知道麻烦了。武清伯是当今小皇帝的亲外公,那是正儿八经的皇亲国戚啊! “在朝中,你早就被归到了元辅的派系之中,愿意也好,不愿意也罢,你都注定无法轻易的改换门庭。因为你戚元敬的身上,就烙着元辅的印子!杨大人的派系素来和武清伯交好,有乡谊嘛,再加上都是晋商出身。武清伯可算是钻进钱眼里了,这回的事情要是杨大人他们亲自干,会做的比较隐蔽,比较有顾忌,根本不会给你上书的机会。正因为是武清伯干的,才这么胆大包天,险些把天给捅下来。现在你明白我为什么要让你退出这件事情了吗?戚将军,蓟镇位置之重要,你我都很清楚。其从东、西、北三面环抱京城,大小隘口有一百九十余处。京师西大门居庸关、京城铁门古北口,尽在掌握。所以一旦蓟镇有险,则京师转眼就在敌军铁蹄之下。蓟镇稳固,则京师稳若泰山。这样的一处地方,放眼天下,除了你戚元敬,还有谁能镇守的住?所以我才说,我是想为大明保全你。你不能卷进来,否则,就必然会彻底陷进党争了!两派都在等着抓对方的错处,你巴巴的送上对方的把柄,他们还能轻饶了你?这一点,戚将军应该很清楚了。” “可是,末将听说,您不是……您为什么要……” “你是说,我跟元辅的关系?这不关你的事!不要多问了,知道的多了对你真的没有好处。”陆准笑着说道,“我说了我不会放过元凶,就是不会轻易放过,这一点,你不必怀疑。我对你没有什么坏心思,你也大可放心。至于我想干什么,这我不能告诉你,因为你会破坏我的计划……哎,别否认,你是元辅的人,我到底不能完全相信你。你就别再问了,别逼我了,好吗?” 戚继光是带着满腹疑惑进来的,但出去的时候,疑惑非但没有减轻,反倒更加浓重了。陆准到底为什么要帮他?他又到底想做什么?为什么他说如果说了实情自己就一定会破坏掉他的行动?这些都是戚继光百思不得其解的事情。 当晚,犹豫了很久的戚继光还是将事情如实的禀报给了远在京城的张居正,探知他书信的内容,陆准长叹一声,心中感觉甚是复杂,更是莫名的烦躁。为什么大明的武将一定要选择依附文官呢?把大明弄得跟个长畸形了的瘸子似的。 ------------ 第322章 内疚 戚继光能够明显的觉察到陆准对他的态度变了,从本来的亲近,变成了冷言冷语,动辄就不肯相见。棉衣已经运到了,但因为没有陆准的吩咐,迟迟不能完成交割,让他也十分的无奈。人家不给,他总不能硬抢吧? 他倒是希望可以故技重施,在陆准的营帐外面傻愣愣的站着,等着人家心软召见。却没想到,陆准愿意搭理他的时候,当然不忍心让他在寒风中站着,但陆准不愿意搭理他的时候,那他就算是把两条腿站废了,也照样不搭理他。反正你戚继光胆子再大,也到底不是个浑人,钦差象征着皇权,不是随随便便可以无视其威仪的。不见你,你还敢硬闯不成啊? 这种突然的变化,起初戚继光还并不知道是因为什么。花了很多冤枉银子,多番打听之下,才含含糊糊的大概知道了,陆准是为他通风报信的事情生气了。看着运到的棉衣,戚继光又一次感觉到了自己的无奈、无能,除了弹压部属,严防违纪哄抢之外,他竟然什么都做不到,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手下的兵将冻得手脚发木、脸色铁青。 深夜,军帐内。 李如樟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姜茶进来,轻手轻脚放在陆准手边的小桌上,禀报道:“爷,这是戚将军吩咐给您送的姜茶。” 陆准听罢,诧异道,“他给我送这个干什么?我这帐中暖和的都能穿单衣了,不需要这玩意儿吧?” 李如樟回答说:“小的猜想,大概是戚将军在暗示您。您的帐中固然温暖,可蓟镇的将士们……还没穿上棉衣呢!” “你是来当说客的?”陆准挑了挑眉毛,目光玩味的看着李如樟。 李如樟连忙低下头道:“小的不敢,小的不敢……爷,小的说句话,您别恼啊。小的就是觉得……那戚继光固然不识抬举,可他手下的兵将到底是无辜的啊!听说白日里又冻病了好几个,这么下去……” “怎么?你心软了?”陆准站起身来,拍拍他的肩膀,笑道,“如樟啊,你日后也是要和你父兄一样,去领兵,去做大将军,去为大明戍边守业,开疆扩土的。有一句话,你得记着,‘慈不掌兵,情不立事,义不理财,善不为官’。我说的,你能明白吗?” “这句话,如樟是知道的。意思是,太心软,就不能管理军队;太感情用事,就不能拿大主意;太仗义了,就不能管理财物;太慈善了,就不能去做官。”李如樟说罢,却挠了挠头,疑惑道,“爷,小的以为,所谓慈不掌兵,和您做的不是一回事儿吧?” “我没说这是慈不掌兵啊?”陆准摊手道,“我在教你,善不为官!如樟,你要是以后只想做个小小的总旗官就够了,那我不教你这个。但只要你有守备一方的想法,就必须先学会这个!做将军,做大明的将军,只懂打仗会被人饿死、困死,就像门口的那位一样。打仗打得不只是谋略、战法,打得是粮草!懂吗?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这是老祖宗教的。所谓粮草,掌握在谁的手里?不在武将手中!只会当将军能行吗?文官可以只懂文的,但武官却必须文武双全才能活下去,懂不懂?” “是,小的明白了。”李如樟回答道,他的声音闷闷地,听懂了,却还是不肯理解。 陆准并没有把话说得太清楚,但李如樟已经听出了他的意思。戚继光给张居正通风报信,就意味着他选择了拒绝陆准的好意,推开这根伸过来的橄榄枝,那对于陆准来说,他就是敌人手中的武器。冻死他的人,跟陆准有什么关系? 李如樟自以为自己想的是对的,但事实证明,他还是想得太简单了。后半夜,一封京中传来的急报,却让事态再一次发生了变化。陆准被李如樟叫醒,看过书信,便吩咐他将戚继光单独叫进了营帐中。 “戚将军,你可真够意思!”陆准冷笑着,将手中的书信拍在戚继光的面前,“我担着这么大的风险,给你解决棉衣的问题,处处替你戚将军考虑。想不到啊,真想不到,前两日我还疑神疑鬼,生怕自己冤枉了你。现在好了,你的主子在京里搞出大动作啊!要不是老子早有准备,他差点儿掀了我的老巢!来,戚将军,您来给我解释下?这是怎么回事儿?” 戚继光惊愕的拿起书信上下扫了一圈,大略看明白了事情,顿时大惊失色。他这样只知道带兵打仗的将军,是绝对想不到,自己的一封密信竟然引起了怎样的轩然大波的。 这件事情的起因,其实要从陆准刚刚接掌京营的时候说起。那时候,以陆准为幕后老板的汇通票号就已经几乎包揽了半个大明的税粮运输。胆大包天的陆准暗地里操作,将粮食掉包,导致户部的存粮尽是发霉变质无法食用的陈粮,而给京营将士发下来的粮食却是上好的新粮。这样的举措固然造福了京营将士,但要知道,在京官员的俸禄也要从同一个库里出。 张居正刚刚推行了新政,由于国库银子、粮食的不足,而想出了办法,变本加厉的折俸,来减少国库开支。到了发俸禄的时候,官员们看着手中的胡椒、苏木,发霉变质的粮食,小块劣质的碎银,平日里喊着清正廉洁的官员们此时想死的心都有了。 当然,陆准即便胆子再大,也不会把所有的新粮都换走,但总归是换走了很大的一部分。这就造成了有人拿到的是新粮,有人依旧新旧掺半,还有些官微职小、人缘不好的倒霉鬼,拿到的全是不能吃的旧粮。这么一来,有些原本可以苟延残喘的人,是真的活不下去了。 收到戚继光来信的前一个晚上,京中一个六品主事变卖了家中所有能够变卖的活的、死的东西,给全家吃了顿好的,随后,全家一块儿上吊,一家四口,无一侥幸被救,一夜之间尽归黄泉。 张居正顿时被抓住了把柄,可怜的主事全家的性命没有给他自己带来任何的好处,反倒是成了反对新政的有力证据,顿时让张居正焦头烂额。 而恰恰是这个时候,张居正接到了戚继光的书信,联想起曾经听说的小道消息,他决定趁着陆准不在,玩儿一次釜底抽薪,将火力转嫁。 秉着这样的想法,他将陆准的所作所为透露给了一向跟陆准不对付的大哥御史陆泓,陆泓果然中计,一封措辞严厉的弹章很快递了上来。以此为导火索,张居正顺利的将朝臣们的火力转向了京营,在一片要求对京营进行彻查的声音之中,张居正瞒着远在蓟镇的陆准,主持了这次大清查。 陆准离京的时候,已经将所有的大权都授予了留在京中的冯谦,在这件事情出露端倪的时候,冯谦就已经握着陆准的授权,做好了所有的准备。 结果自然可想而知,张居正既没有能在账目上查到问题,也没有能在库里查到问题。甚至连粮食的问题冯谦也已经掩饰好了,没有人承认京营中曾经有过什么新粮,反而反咬一口,说上面拨付的都是无法食用的陈粮,前来调查的官员多说了两句嘴,就险些闹得士兵炸营,将人吓得慌忙逃走。 至于那二十万件军衣,张居正真是不知道该怎么说服自己相信了。该有的依旧在库里,一件不少;不该有的一件都没有,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他暂时还不明白,但也知道,自己被人耍了! 张居正接下来这步棋要怎么下,陆准不关心了,跟他也没有半点儿的关系。此时,他就死死地盯着面色变来变去的戚继光,逼他给自己一个说法。 可戚继光又能怎么解释呢?他解释不出来! 他的确向张居正通风报信了,否则张居正不会贸然对京营下手。正因为确信那批劣质的棉衣算时间已经运了回去,他这才下手,关键的并不是账目和库存的问题,而是这二十万件棉衣的问题!只要找到这批棉衣,陆准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蓟镇和京营素来是互为牵制,绝不和睦。陆准作为京营首脑,如果用自己营中的好衣服,去换了蓟镇的破烂儿,他无论如何都得不到下面士卒的理解,那他的形象就将彻底崩塌,他从前做得再好,也不会再有士兵信任他。 可惜,这一局是陆准……不,应该说是冯谦棋高一着了。他算到了所有的事情,走一步看三步,以逸待劳,所以他赢了。 看着戚继光尴尬难堪的样子,陆准知道,他的目的达到了。戚继光此时对他的愧疚已经很深,但这还不够! “罢了。”陆准忽然叹了口气,“今天白天的时候,如樟还跟我说过,说你麾下的士兵,又有好几个冻得病了。我也想了很久,到刚刚也不能入睡。我也带过兵,我知道带兵的不容易。我也知道,当兵比带兵更不容易。我们之间的恩怨与他们无关,他们……到底是无辜的。如樟!” 李如樟听到陆准的声音,刚忙进来听命。 “去,告诉迟俊,让他带人把运来的棉衣跟蓟镇的弟兄们交接。戚将军,你先去将棉衣发下去吧。我累了,今天不想再多说什么了。这次的事情,你也不必再给我什么解释。对于你来说,我到底还是个外人,不可能推心置腹。” 戚继光离开的时候,脸色比站在这里的时候还要难过。他埋怨透了自己,无论是因为给陆准和京营造成的大麻烦,还是因为让自己的弟兄们白白的又忍耐了这么久的严寒。 他曾经是埋怨陆准的,埋怨陆准小题大做,不以大局为重,不拿士兵的性命当性命看待。但现在……他除了埋怨自己还能如何?无论怎么看,陆准都是个被辜负了感情的受害者,一心为别人着想,却被反咬了一口。而他戚继光呢?背信弃义的小人,忘恩负义的告密者,先前对陆准的埋怨统统不见了,此时,尽数化成了难以言表的愧疚。 “爷,还是您高啊!如樟这会儿才是真明白了。”李如樟去吩咐过事情,转回来时,对陆准大加赞叹,“您是没看到,戚将军跟下面的人大说特说你的好处,大概不出几天,整个蓟镇的官兵都要对您这活菩萨感恩戴德了。” 陆准笑了笑,没有再说什么。如果可以的话,他其实并不想用这么残忍的方式让别人记住自己的好。但他也不得不承认的是,比起温和的方式,他还真的是用这种残忍的方式比较多。 从前在左千户所的时候就是如此,在他手下做事,也许在外人看来很幸福。只要有一颗忠心,他会给属下他能做到的最好的待遇,也从来不会让下属替他背黑锅。但只有真正在他手下做过的人才知道,在他手下做事,永远都得是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交代的事情办的好了,那当然皆大欢喜,他不会吝惜任何的赏赐。但一旦办得不够好,他就会毫不犹豫的让你明白明白,什么叫悔之莫及,手段绝对够残忍。 一边的李如樟见他不想再谈下去,也不敢再多说,赶忙转移了话题,“爷,京城那边的事情,咱们也查到了,那个接生意的家伙,咱们找到了。不过,他是个小头儿,武清伯那才是大头儿,咱们是不是……” “不能动武清伯!咱们还惹不起他,也没必要跟他面对面的结梁子。”陆准想了想,说道,“就按照原定的计划尽快布置,布置好马上动手,绝对不能给任何人反应的机会!我就不信了,这奸商难道就接过武清伯这一单生意?哼,看着吧,如樟,那王八蛋就算是块石头,老子这次也得把他榨出油来!” “是,小的当然相信!这世上,就没有伯爷您办不到的事情。” ------------ 第323章 灭门 京城,丰乐楼。 棉衣案爆发之后,杨博这是第一次和武清伯李伟坐在一块儿。旁边作陪的还有杨博的乡党,年纪较轻的官员张四维,他是刚刚才从家中被复诏入京的,还没有被安排具体的职务;李伟那边陪着的是他的儿子,当朝慈圣皇太后的亲兄弟,国舅李高,和他一样是个钻进了钱眼儿里的家伙。 武清伯多喝了两杯酒,脸色红润得很,满面红光的拍着桌子对杨博说道:“老弟啊,老弟,你看看,我就说不会有什么大事发生的吧?哈哈,你还顾及这个、顾及那个的,什么都不敢干。依我看,那根本就没有必要啊!多此一举啦!不说别的,就说张太岳找的那个查案的人!陆准,要我说啊,那既是个浑人,也是个明白人!他是有犯痞劲儿的时候,但他知道,该跟谁站到一块儿!他好歹也是个伯爵!世爵勋贵,与大明同休等戚的,他怎么可能把胳膊肘往外拐啊!” 杨博冷着面色,对武清伯的说法,十分不以为然。 他是嘉靖八年的进士,从一任知县,一步一步走到今天少师兼太子太师、吏部尚书的位置,虽然数次错失了握住最高权力的机会,但却也算得上是门生故旧满天下的当朝权臣了。张居正与冯保这样的组合,到底还是要给他几分面子的,双方也能够搏上一搏的。这样的人物,当然不是武清伯这种头脑简单、骤然得势的家伙能够比得了的。 “李伯爷,听我一句劝。”杨博深深地叹了口气,如是说道,“张太岳掌权已经是众望所归、板上钉钉的事情了,他所处的时机太好,天时地利人和俱在。这权力,不是任何人可以轻易撼动的。这一次的事情,你实在是胃口太大了,已经触碰到了他的逆鳞。为了对付陆准,他才出了这样的招数,否则,他现在怕是已经直接找到你头上,跟你算账了!太后是个明事理的人,知道张太岳的用处,所以绝不会在这个时候跟他拗着干,那就只能把你牺牲出去了。伯爷,如果事情真的像你想的那样,那这一次算是侥幸,皆大欢喜,我劝你就此收手,不要再有下一次。否则,谁也保不住你!” “嗤,有那么严重吗?”武清伯依旧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他摇头晃脑的说道,“杨大人,我刚刚就说过了,你是太紧张、太谨慎了!没这个必要的!陆准查到的东西你也看了,他根本就不敢说实话!” “他那不是不敢!”杨博反驳道,“除了犯上作乱谋大逆之外,我还真不知道,他陆准还有什么是不敢干的!” “那好,就算不是不敢,那也是不愿意!不愿意说出真相!对,就是不愿意!”武清伯笃定的说道,“张太岳怎么对他的,你我也都看到了。对京营下刀子,在背后捅陆准的时候,那叫一个利索!也就是没查出什么来,否则,那一巴掌就要让陆准万劫不复了!就这么得罪人,陆准还能不跟他翻脸?哼,这世道,惹谁都好,就是千万别惹着陆准那样混不吝的兵痞。张太岳敢对他下刀子,知道叫什么吗?老话儿说了,耗子捋猫须,没事儿找刺激啊!” 杨博听他满腹歪理就气不打一处来,硬生生的将话噎了回去,直愣愣的问道:“就算你说的都对,可他凭什么替你填窟窿?他拿到你一文钱了吗?” “这个……”武清伯愣了一下,过了好一会儿,才见他笑道,“谁知道他呢?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在京里的时候就那样,散财童子似的,身上花不完的钱,整天琢磨着往别人腰包里头塞。他怎么想的,我怎么会知道啊?或许他就喜欢这个,有这么个癖好也说不定啊!” “哼。”杨博冷笑一声,不再多说什么了。 跟武清伯这种脑子不知道进了什么浑汤子的家伙,讲道理是根本不可能讲得通的。陆准不吝惜钱财没错,可他又不是傻子,逮到谁就往谁腰包里头塞银子那可能吗?这事情,绝对还有后招。 但是,杨博不想再参与了。他在朝堂上斗了几十年,风刀雪剑,大漠边关,他一个文官,在大明内忧外患的时候,出将入相撑到如今真的不容易。他所想的,只是一个平稳的过度,让自己的后备,诸如张四维这样的人可以顺利上位,接掌晋党的舵。跟武清伯这样的废物,他浪费不起那么多的时间。 “你一定这么认为,那就这么认为好了。”过了很久,杨博才开口道,语气较之刚刚,平稳了不少,开始变得淡淡的,“伯爷,有一点,我们算是所见略同,这世道,惹谁都好,就是千万别惹着陆准那样混不吝的兵痞。他要的不多,想要什么,给他就是了,真的没有必要一定和他顶着干。如果能够挑动他和张居正去掐,我们或许还能坐收渔翁之利呢!” ※※※ 距离棉衣案发一个多月,陆准从蓟镇回到京师的时候,已经是早春三月了。春意微微发寒,暖潮还远远没有到来。 陆准在返回之前,就已经向朝廷上书,认认真真的将他编造的查案结果写在了奏章上。这样的结果引起了张居正一派极度的不满,也让陆准一派的勋贵们对这样虎头蛇尾的查案结果有些摸不到头脑。京中,唯独对此事毫不关心的,大概就是稳居龙庭的小皇帝了。 小皇帝并不在意陆准是否查出了什么所谓的真相,他在乎的,仅仅是陆准终于回来了,又有人变着法的找东西给他玩儿了。又有人和平日里对他督促甚严的张居正和冯保作对,为他在繁重的课业之中,找到一丝透气的空间了。 当夜,陆准进宫交旨,就被小皇帝留在宫里,不肯放他出来了。这是满朝文武都知道的事情,李太后对这位先皇看待与旁人不同的武官在宫中陪着小皇帝的行为表示放纵,又引起了一片这样或者那样的闲言碎语。 但让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是,当晚,小皇帝入睡之后,本该被留在宫中的陆准其实并未留在宫中,反而是换了一身便于行动的便装,匆匆离开了皇宫。 宫门外,僻静处,陆准环视一周,二十多个跟他打扮相同的汉子都蒙着面,手中按着佩刀,看上去就觉得杀气腾腾。 “如樟,带路。”陆准吩咐一句,带着人,跟着白日里已经随邓承平的人踩过点儿的李如樟,一路绕过夜间巡查的岗哨,快步疾行。 一栋大宅的后门口,李如樟停下脚步,凑到陆准身边,低声道:“爷,就是这里!” “上!” 陆准一摆手,跟在身后的汉子们,一个个纵身飞跃上墙,这在他们平时军营中的训练里都是常事,如此矮的墙,只需要一蹿一蹬便上的去,几乎不会发出任何的声响。看着所有人一个一个的上去,陆准对李如樟打了个眼色,李如樟飞快地离开这里,陆准这才翻上墙头,轻轻巧巧的落在院内。 这确实是一座大宅,如果没有事先绘好的地图的话,那大概陆准什么都不会找到,转向就要转上好久。但这样的大宅,在京中其实并不惹人注目,贵人富人太多了,这算不得什么了不起的大户人家。 根据邓承平的情报,今晚,这户人家请了户部的一个员外郎看戏,应该是要商量一笔不菲的大生意。想到那所谓的大生意,陆准就不禁牙根儿痒痒。黑了心的商人和朝官勾结在一块儿,干不出什么好事情,只知道祸国殃民。 通宵的戏,此时还热闹着,远远地就能听到锣鼓的响声和咿咿呀呀的唱腔,但院子里已经见不到几个人了。一路而来,陆准等人几乎都用不着想办法藏匿行踪。这么晚了,除了唱戏的院子里还有仆人伺候之外,其余的地方,人们都已经去休息了。 借着闹腾的锣鼓声的掩护,没有任何人发觉,危险,正吵着他们步步逼近…… “什么人!” 当老爷们察觉到事情不对的时候,二十多位蒙面的汉子已经手持着钢刀将整个院子都控制了起来,本府的奸商老爷吴春廷和那位不知名的户部员外郎被钢刀逼着脖子,吓得浑身发抖。 “好汉爷,好汉爷!饶命,饶命啊!”吴春廷连连告饶,“我……我有银子,我有银子!各位好汉……各位好汉看上什么尽管拿走……别,别动手……别动手……” 虽然话是这么说的,但吴春廷的眼神却一点儿都不老实。尽管他还搞不清楚情况,不知道这在陆准接手京营之后,治安比往常还要好了数倍的京城,为什么突然就来了刀匪,但他却知道,这个时候,第一是不能惹恼了刀匪,第二就是不能坐以待毙。他连忙朝自己的心腹打眼色,那心腹趁着蒙面的刀匪们的视线都被吴春廷吸引的空档,赶忙悄悄地溜掉了。 陆准眼角的余光看到了一切,但却没有声张。 “你说,你有银子?你有多少银子?”陆准上前问道,“老子弟兄多,少了,我可不干!” 吴春廷支支吾吾的,说不清楚到底有多少银子,只说让陆准能拿多少就尽管拿多少,只要能拿走,拿多少都行。 “嘿,还是个要钱不要命的主儿?”陆准听他废话了大半天,直到听他的声音渐渐小下去,不说话了,才笑着说道,“你这是跟老子拖延时间呢?在等谁啊?是在等他吗?” 门外,大队的官兵已经冲了进来,看服饰,都是五城兵马指挥司辖下的兵丁。领头的是个正六品的武官,应该是本城的指挥。 陆准不慌不忙的将挡住脸的黑布扯下来,迎了上去,“你,叫什么?是个什么官儿啊?” 借着灯笼的火光,那六品官看清了陆准的面容,顿时吓得瞪大了眼睛,“你……固……固……” “你要说,固城伯,是不是啊?”陆准笑着逼近,“你认识我?那你就来告诉我,大晚上的,你不在衙门里头好好睡觉,来这儿干什么?你是黑心商人请来的救兵吗?” “我……我……” 吴春廷此时已经听到了双方的对话,得知面前这些刀匪的头儿就是在京城搅风搅雨的固城伯陆准之后,他先是吓坏了,但紧接着,就大喊了起来,“刘指挥!他们……他们以官兵充匪寇,私闯民宅!他们这是死罪啊!刘指挥,快把他们拿下!他们才这么几个人,你怕的什么?我背后是武清伯,是国舅爷,是皇亲国戚,咱们不怕他!” 刘指挥手中的刀哆嗦着,不怕?他怎么可能不怕?他也听说过陆准的能耐,皇帝身边的宠臣,岂是他一个小小的指挥说杀就杀的吗?到时候,什么国舅都救不了他! 就这么一个犹豫的工夫,四面高墙上突然燃起了火光,吴春廷、员外郎、刘指挥等人一同向高墙上张望,才发现周边密密麻麻的火把映照下,一片一片身穿着京营精致甲胄的官兵张开了弓箭,正死死地瞄准着底下的人们。 “吴老爷,你知道,我为什么让你看见我的长相嘛?”陆准的声音悠悠的传来,吴春廷身上的每一根汗毛都跟着这声音根根竖立了起来,“下辈子,记住了,歹徒让你看见长相,就是笃定,你永远都没机会指认他了!” 陆准高举的右手猛然落下,羽箭兜着风声激射而下,收割着院中每一个敌对者的性命。不过半刻钟的时间,一切就都已经结束了。 “如樟。”陆准叫道,“我要回宫了,这里就交给你。掘地三尺,把所有能带走的东西通通都给我带走,再把尾巴给我处理干净!记着我教过你什么,对敌人仁慈,是会搭上自己的性命的。” “是,如樟明白。”李如樟稚气未脱的脸上,表情看上去甚是冷酷。 当夜,商人吴春廷在家中宴请户部员外郎李非,遭到不明身份的刀匪洗劫。本城兵马指挥司指挥刘琨带人救援,因不敌匪寇,连同带来的兵丁一块儿,当场殉职。死前,曾拼死向京营示警,京营调兵赶到,几经鏖战,消灭匪寇,却在激战中不慎引起大火,吴家大宅被大火焚烧得干干净净,阖府上下包括当晚请来的戏班子,无一幸免于难。 消息传出,举朝震惊,御史上疏弹劾京营不作为,任由匪寇入城,袭扰良民,致使百姓不安,市井动荡,但京营检举的真相却让所有人瞠目结舌。 京营在吴春廷府中的废墟里搜出了龙袍、金冠等物,皆能证明其居心叵测,图谋不轨。京营怀疑,当晚并非是匪寇洗劫,反而应该是吴春廷勾结了匪寇,里应外合,想要犯上作乱,被刘琨发现后愤而灭口。京营收到刘琨的示警随后赶到,将一场萌芽之中的谋反大案平定。非但无过,反而有功。如果真的任由陆准这么查下去,谋反大案究竟会查到谁的脑袋上可就不甚清楚了。 ------------ 第324章 辽东示警 死无对证的事情,还不是活着的见证者怎么说就怎么是了?除了当晚参与行动的那部分京营之中直属于陆准统辖的兵将之外,再也没有人能够说清楚,当晚到底是发生了什么。 而整个京城之中,最先对此事表示不满的,就要数武清伯李伟和他的儿子国舅李高了。他们父子和吴春廷做了很久的生意,吴春廷一向办事牢靠,沾着这对父子的光,以前小赚了不少,现在刚刚才开始大干不久,就被人灭了口。就看这灭门的架势,连谋逆偶读牵扯出来了,其中必然牵扯到了朝堂的争斗。 “这件事情决不能如此算了!”武清伯怎么都咽不下这口气,其实也算是陆准拣着了,吴春廷手里头抓了武清伯不少的把柄,现如今尽数到了他的手中。武清伯找不到那些来往的信件罪证,不知道这些命根子落在了谁的手中,他当然要急得跳脚。没办法,只得请了跟他交好的吏部尚书杨博来商议。见了面,武清伯便急吼吼的说出了自己的推测,“这绝对是张太岳的手段!陆准在蓟镇没能查到什么,没有顺了他的意思,他恼羞成怒了!想他一个文人,怎么会这么……怎么会这么心狠手毒的!这还像是个书生吗?” “你都说了,不像是书生的手笔了,那自然就不是书生干的。” “那你说是谁?”武清伯不服气地嚷嚷,“天底下,就他张太岳看我不顺眼!憋着劲儿找我不痛快!前面折俸的事情,就已经让大伙儿咽不下这口气了。这可好,这回是直接杀人灭口了!大明立国二百多年,哪里见过这样的首辅了?简直是目无王法。” 杨博不再劝他了,咳嗽了几声,借口身体不舒服,不顾武清伯的阻拦,匆匆离开了这里。回到府中,刚刚官复原职,继续管理詹事府的张四维已经在府上等他了。 一见面,张四维就连忙迎上前来,低声道:“还真是想不到呢!固城伯也是胆子够大的了,稍有不慎,他就连天都捅个窟窿出来了。” “你也觉得是固城伯吧?”张四维能够猜出这一点来,杨博毫不意外,他冷笑了两声,在椅子上坐下来,捻着胡子说道,“可笑的武清伯还觉得是张太岳的手笔,真是不知所谓!他也不想想,京营如今被陆准攥得死死的,谁能越过他调动?若真是张太岳干的,那张太岳不是疯了,是傻了!蓟镇的事情虽然没有随他的意,但事情毕竟是圆满解决了,他有必要这么走险吗?他跟武清伯又没有血海深仇!” “您说的是啊!”张四维连忙应道,“那我们要不要……” “不用管他!”杨博哼了一声道,“让他折腾去吧,什么时候死在陆准手上,他就知道那兵痞不是好惹的货了!拿人家当软柿子,还什么散财童子?怕他到时候死了都还不知道是死在谁的手上!”说罢,杨博对张四维道,“子维啊,这朝堂的局势已然明了了,你也看出来了吧?张太岳一家势大是明摆着的,我走之后,你们怕是抗衡不了他……” “您……”张四维慌忙阻拦。 杨博摆手道:“老夫之所以在朝中不走,实际上,不过是贪恋那把交椅罢了。但现在看来,老夫没机会了。体力上不容许,局势上也不容许了。过上几日,等鉴川回京,老夫就上表请辞。到时候,这朝堂上,就靠你们舅甥撑着了。” 张四维默默无语,这样的时候,杨博选择急流勇退,那岂不是把它们都放在火上烤吗? “其实,你也不必担心。”杨博看出张四维的情绪,接着说道,“老夫是由文入武,功在兵事,你舅舅也是同样。比起张太岳那种在朝中荒废了数十年的书生而言,更容易得到固城伯的支持。你也看到了,固城伯有圣眷在身,陛下对他依赖得很。他又不像是张太岳、冯保那般,对陛下多有逼迫、管束,这样的人,说他是佞臣小人,但却最容易让圣眷稳如泰山。再加上,他并不是个安于寂寞的人,老夫咂摸过多次了,他对朝政没有任何的兴趣,一心都在兵事上。这样的人,如果能够引为臂助,则可以放心将兵事交给他,安心推行善政。他非但不会掣肘,反而还会帮你。张太岳已经跟他走到对立面了,我们的机会,也就来了。” “可他能帮上什么?”张四维兀自想不清楚。 杨博笑道:“能帮上什么?你说他能帮上什么?武清伯的人,他说灭人满门就灭人满门,你觉得他能帮上什么?只要能够跟他交好,日后,你不好干,不敢干的事情尽管交给他,他不怕!他有的是胆子!而且,武清伯反应过来之后,固然会对他极为不满,可不满又有什么用了?他能把固城伯怎么样?干干净净,一个活口都没有,既没有物证,也没有人证,谁也不能说这事情就是固城伯干的!只是猜测,都是猜测而已。” ※※※ 朝中的动荡非但没有影响到陆准,反而让陆准稳坐钓鱼台,看了一场大戏。 万历元年,继折俸案、棉衣案、陆准回京、商人吴春廷满门及户部员外郎被杀之后,武清伯率先进宫向李太后哭诉张居正之欺人太甚,非但没有得到任何的安慰,反倒被以朝局稳定为第一要务的李太后训斥了一番,颜面皆无。 武清伯自此与张居正结仇,虽然后来也觉得事情有些不对,但朝中的勋贵包括他的儿子李高在内,此时都已经喜欢上了围着处事大方又仗义的陆准转圈,他无论是出于随大流的从众心态,还是出于听到了陆准手有多黑的传闻的恐惧心理,总之,别说就是觉得不对,就算是他拿到了确凿的证据,他也得巴巴的凑上来,跟陆准交好,而绝不能交恶。 紧接着就是八月里,已经六十五岁的杨博在夕月坛分祭夜明之神和天上诸星宿时突然发病,无力再管理部务,只能上书请求致仕,几经推让之后,才终于得到了准许。由两个儿子陪着,离开了京城,回故乡去了。 他临走时,被调入京的王崇古还在路上,二人也因此错过了最后一面。进京后,王崇古代替不称职的原兵部左侍郎、右佥都御史王遴,协理京营戎政。有杨博留下的话在先,王崇古也发觉陆准其实是个比较好相处的人。只要你不故意找他的麻烦,他一般也能够做到以礼待人。双方一拍即合,配合得极好。 他们过得舒舒服服的时候,张居正、冯保当然也没有闲着,一力推行的新政渐渐席卷了整个大明,处处都是一派改革的新气象。此时的大明,无论怎么看,都是一副意气风发的样子。 大批的不合格官员被张居正革除,有的远调,有的贬谪,有的退职还乡,有的甚至直接闹市丢头。大清洗之下,冯谦默默地替陆准将一个又一个可以用得上的人选记录下来,多方接触,收拢到羽翼之下。不知不觉间,张居正眼中的异己之徒,已经大半跑到了陆准的控制范围内,南都六部尚书,五个都可以算是陆准的人。只不过,尚未有所动作的时候,还需要默默地蛰伏。 而就在朝中局势悄然变动,大明上下倾力改革的时候,万历二年的春天,辽东却传来了一件极为不好的事情。事情传到京城,举朝震动,一时间被搞得焦头烂额,没有想好对策的张居正仅仅是将这封奏报压了半日,就被陆准追到了内阁值房,堵着门大骂。 堂堂的内阁首辅,被人骂得像孙子似的,张居正是又羞又恼,可朝中对此的态度却分为了两边。 一边是张居正的铁杆党羽,当然是一边倒的认为陆准这样的做法实在是太不把内阁的权威放在眼中,让士大夫颜面扫地,应该严惩不贷。 但另一边,除了张氏铁杆之外的人,却一边倒的认为陆准就这么个浑人,你也不是不知道,干嘛跟疯子计较啊?再说了,你要是不压军报,他也不会这样啊!说到底,最先不对的也还是你张居正嘛! 严惩? 想到这两个字,张居正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说得轻巧!怎么个严惩法?辽东乱局,除了这么大的事情,总要有人去管的。眼下戚继光的蓟镇兵牵制北边的鞑靼绝不能动,而唯独能够用的上的人,却是当初陆准保举的参将李成梁,凭借着军功、运气和陆准的帮衬,短短的时间之内,此人已经是辽东副总兵的职位。 这个时候,就为了这么点儿事情严惩陆准?是打算逼李成梁怠工吗? 再说了,要严惩也得有个好借口,他骂是骂了,但大家都说了,他就是这么个浑人,总不见得张居正真的要放下首辅的架子去跟他一个疯子计较吧? 险些被气炸了肺的张居正也出了狠招,你不是跳脚吗?你不是嫌我办事效率慢吗?很好,京营和禁军的事务你暂时交卸一下,你去办吧。 实际上,张居正本来也没有想到陆准会那么容易的就答应了,他以为的是陆准决计不肯放弃这两个地方的权力。反正如果是他,让他离开中枢,去地方办再重要的事情也是绝对不行的。 但陆准还真就这么干了,措辞极其坚决的奏疏递上来,总督京营戎政和禁军的职务同时辞去,也没有举荐后继者,自己说要为大明效死疆场。 可陆准撂挑子撂的这么彻底,就把张居正难住了。推荐继任者的时候,他当然要选择一个跟陆准不对付的。可按照惯例能够担任总督京营戎政的只能是世爵勋贵,否则绝对坐不稳位子。挑来挑去,合适的人选里,就没有一个人身上没有陆准的影子。 “还不是驳回了?”陆准随意翻动着批复的奏疏,洋洋得意,“他要是想抢了我的乌纱就抢了我的乌纱,那我这么多年岂不是白布置了?真金白银都填到那些王八蛋肚子里去了,关键时刻敢给我掉链子,那就别怪我心黑手狠!不过嘛……”话锋一转,想起辽东的事情,他也心烦起来,“那个烂摊子,他还真的敢扔给我啊?又是钦差?这可跟上次不一样了。” 冯谦在一旁跟着点点头,他也觉得事情有些脱离掌控了。 陆准本没有出京的打算,只是借此逼迫张居正给李成梁扶正总兵的位子罢了,可这一次却是自己送上门儿去了。 辽东的事情,说大其实不算太大,说小却又着实不算小了。 就前几天的事情,陆准知道的时间比朝廷还要早一些,所以才能以半天的时间差,堵住了张居正。 缘由其实很简单,陆准在马市做生意做得风生水起,这起由抚顺马市而起的祸事,原本就有他手下商帮的参与。 要说那位罪魁祸首,建州右卫都督王杲,早些年就不是什么安分守己的货色。早在嘉靖三十六年的时候,曾率部偷袭抚顺,杀死守备官,大肆劫掠。嘉靖四十一年的时候,朝廷曾派兵剿过他,可惜没成功,当时的副总兵被其生擒后磔死,死的极惨。之后他又屡屡犯边,杀死大明武官数十人。就在前不久,因为其在马市贩卖的所谓骏马都是劣等货色而引发了冲突,被备御裴成祖率人驱赶。谁想到,其人桀骜不驯,竟然转手就诱杀了裴成祖。 时任辽东总兵王治道是个典型的武夫,急脾气一个。听说了此事之后,简直是怒不可遏。立马就挥师前去剿灭,昼夜兼程,不可谓不尽忠职守。可武夫终究是武夫,像个小兵似的冲锋陷阵,一点儿策略都不讲,让王杲率部属一个伏击,乱箭直接射成了筛子。 这个时候,也就是陆准不知道历史上原本的版本是个什么样子,否则也应该感慨世事无常,造化弄人。本该早就这样死在西边的俺答手里的王治道多活了这么几年,结果却以同样的方式,死在了东边的建州女真手里头。 ------------ 第325章 被逼无奈 万历二年的春天,既原辽东总兵官殷尚质、杨照、王治道接连战死之后,袭职尚且不满两年的李成梁临危受命,接任辽东总兵官。 此时,俺答封贡,似乎是安静下来。但实际上,北面缠绵了二百余年的动乱其实并未结束。西面,蒙古插汉部、泰宁部、朵颜部争相称雄,虎视眈眈;东面,王杲、王兀堂、清佳砮、杨吉砮等人亦是很不消停。辽东兵事不靖,李成梁接手的无疑是一个乱摊子。 ※※※ 辽东总兵衙门,二堂。 这是总兵官每日处理事务的地方,正对着门口的墙面上,挂着一大幅活灵活现的猛虎下山图。‘戍卫辽东’的大匾下,摆放着办公的大案和太师椅。大案上,帅印、令旗、佩刀、笔墨,一应俱全。 三尺台下,两侧相对各摆放着一溜八张椅子,每张椅子后面,都站立着戍卫的护兵。只不过,往日里这些护兵应当都是辽东总兵的麾下亲兵,而今日站的,却是陆准从京中带来的亲兵。 陆准坐在‘戍卫辽东’匾下,护卫李如樟侍立身后,把总迟俊按刀侧站在案前,警惕地看着屋中的每一个陌生人。 如果说上一次陆准来到军营只是单纯的查案,那么这一次,他这位代填巡狩的钦差,就是实实在在的这场战役的最高负责人了。陆准应该感觉到自豪,因为如果不是张居正懒得搭理他,如果不是张居正对朝局太自信了,他恐怕也绝不可能获得掌兵的机会。要知道,自土木堡之后,文官与宦官在战时掌握兵权几乎是惯例了。而陆准此次来,身边是既没有一个文官,也没有一个宦官,按照他的级别,以他的身份,即便是蓟辽总督,也指挥不动他。 可此时最为兴奋的却不是他,而要数新官上任的李成梁。接到朝廷的旨意之后,得知了陆准即将来到辽东,他早早地就率部迎候在十里外。将陆准接到大堂,率众大礼参拜,又张罗了各种各样的吃喝玩乐的东西,给陆准闹腾了整整的三天。 陆准对他的这番好意全盘接受,仿佛身在的并不是敌人环伺的战场,而是十里秦淮画舫尽可享受的南都城。直到今天,他才仿佛刚刚想起了自己的责任一般。 看着下面的众人,陆准的心情比起在蓟镇的时候,好了不知道多少倍。早在隆庆三年,陆准还尚未进京的时候,这里的一切,他就已经开始布置了。距今,整整五年的时间,借着朝廷每年从南面调兵补充九边的机会,他往辽东塞了很多人。而现在,他眼前的人,几乎都是他的熟人。 对着这些熟人,陆准收起几日来的嬉闹气色,认真地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对李成梁说道:“李总兵,你可知道,朝廷为什么派我来吗?” 陆准想要公事公办,可李成梁却依旧是和前几日一般的样子,起身笑着对陆准道:“末将不知道朝廷是怎样打算,却知道伯爷是如何打算的。” “胡说什么?”陆准瞪起眼睛,“兵者,国之大事!岂容得私人想如何就如何吗?” 李成梁讪笑道:“末将不敢欺瞒伯爷,末将确实没有猜到朝廷的想法,却真的知道伯爷您的想法。无非是末将刚刚接掌辽东兵事,伯爷怕末将难以服众……” “你难以服众?我才不担心你呢!”陆准摇头笑道,“你啊,你啊,李汝契,你给我揣着明白装糊涂是不是?朝中的那些个阁老、大人们不就是嫌我烦,所以把我往京城外头赶吗?我知道!你也可以直说!我出京,跟你跟辽东,一点儿关系都没有。有没有我,也不耽误你服众;有没有我,你也能打得赢这一仗!” “这却未必了。”李成梁说道,“伯爷,您久居京城,怕是有所不知。王总兵之死,实际上,另有隐情啊。” “隐情?”这倒是陆准没有想到的,他奇怪道,“不是他轻敌冒进,失陷疆场的吗?还能有什么隐情?” 李成梁四下扫了一圈,方才回答道:“伯爷,有些大不敬的话,末将本不该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但不瞒伯爷说,这屋中从副总兵到参将、游击,再到屋外那些未有权力走进来直接当面听伯爷训示的官兵等等,都是伯爷您的人呐!” 陆准一听又要驳斥,李成梁却抢先一步说道:“伯爷,您且请稍待,暂息雷霆。您大可以四下看看,这屋中有哪一个不是您的人?即便不是您旧日的部属,也是成梁提携的将官。隆庆六年,成梁已逾不惑之年,本以为这辈子就这般蹉跎下去,却偶遇了伯爷。受伯爷知遇之恩,才有如今的扬眉吐气。当日,成梁赴任之前,伯爷曾跟成梁说过。若今后成梁对得起大明,便是对得起伯爷。但在成梁心中,却自始至终只有伯爷一个人!伯爷是谁的人,成梁就是谁的人。伯爷要成梁如何,成梁就敢如何。今日这屋中的人有一个算一个,谁若敢在这一点上与成梁稍有分歧,则成梁必除之而后快……” “够了!”陆准猛地拍了下桌子,怒道,“你绕来绕去的到底要说什么?我早就说了,兵者,国之大事,岂是可以私相授受的吗?你自己想死,也想连累老子?” “末将不敢,末将万万不敢!”李成梁连忙低头道,“末将想说的是,王治道之死,就是伯爷您想要的结果……” “你说什么?”陆准听得站起身来,但紧接着,脑中灵光一闪,他皱皱眉头,重新坐了回去。想不到,如果不是李成梁亲口跟他说,他真的想不到。王治道的死,居然还有隐情!而且这隐情,他已经猜到个七七八八了。 此时的陆准,很难形容自己心中的感觉到底是如何。他紧皱着眉头,心中很是矛盾。如果按照他一直以来忠于大明的想法来判断,那他大概就应该当场将李成梁拿下,处斩。可屋中这么多人,没有参与进这件事情的大概半个也没有,他难道能把自己好不容易才布下的棋子亲手一个一个的铲除了吗? 脸色变换之中,李成梁的心态也跟着陆准七上八下。如果此时陆准说他错了,那他就是错了,死无葬身之地。但他希望,也很笃定,陆准绝不会那么糊涂。没有人没有野心,做一个集体的首脑就必须有有朝一日会被这个集体控制的觉悟,他是这个集体的利益代表,必须按照集体的意愿做事情。 “你说,这屋里的人都能信得过?”陆准问道。 李成梁当即回答道:“是的,伯爷,都是自己人。” “那你说说吧。”陆准深吸口气,脸色沉静下来,“你仔细的给我说一说,王治道,他究竟是怎么死的。” “是,末将遵命。”李成梁答应一声,额头上的冷汗悄然褪去。 实际上,王治道的死,说冤枉的确很冤枉,说不冤枉其实也不冤枉。 说他死的冤枉,是因为换了任何人在他的那个位置,都注定必须得死。 刚刚李成梁已经说过了,满屋子的副总兵、参将、游击将军都是陆准的人。而偏偏王治道这个前任的总兵官是广宁人,他不是陆准的人,跟陆准素无瓜葛! 如果王治道年纪不那么大,李成梁或许不会那么快的下手取而代之。如果李成梁不是天生的将军,他或许也没有取而代之的能力。如果不是陆准趁着南边调兵给九边御敌的机会,塞进很多的自己人,李成梁的野心就无法这么快的释放。正因为有了这么多的如果碰在了一块儿,才有了王治道必死的结局。 “我大明自立国以来,辽东始终是兵事要地。太祖皇帝当年曾命大将北讨,又以辽王镇守辽东。自成祖皇帝时,才开始设立辽东总兵,并陆续设立了副总兵、参将、游击等职务。那时候的辽东总兵,可以说是威权赫赫,不仅执掌军权,还兼管一切民间事务。可时至今日,伯爷,您知道这总兵官已经成了什么了吗?不是末将胆大妄为,实在是王治道无法担当起总兵的重任!”李成梁说得振振有词,“自土木堡之变以后,武将倍受压制。到世宗皇帝年间,这总兵压根儿就不像是个总兵了!王治道算什么总兵?这执掌兵权的人不是总兵,而是蓟辽总督杨兆!事事都听文官的招呼,军饷、粮秣统统在别人手里头。文官想和就和,想战就战,他们哪里拿我们这些武夫,哪里拿下面的士兵当人看了?稍有好处就想着和,稍有不顺又要打,这是拿我们当猴儿耍!死了这么多的人,辽东却依旧是这样的烂摊子,归根结底就是文官太强势,总是胡乱指挥!而王治道既然不能做到为下面的官兵挣得他们该得的东西,做不好总兵,他就不该活着!早该退位让贤了!” “你说的贤,是你吗?”陆准追问道,“你觉得,你可以脱离文官的束缚,你可以不需要后勤,你可以不要军饷、粮秣了?李汝契,你还真敢说,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末将自然不敢这么说!也绝没有这样不自量力。但末将以为,伯爷不会怕那些文官,总有一天,也必然能够让武官摆脱文官的阴影。末将只是替伯爷管着辽东的军队,并不敢不听伯爷的招呼。” “可你已经这么做了!”陆准冷着脸,语气阴沉的说道,“李成梁,你真厉害!你是算准了我不会跟你计较是吗?堂堂的一任总兵,朝廷选任的辽东总兵官,你们这些王八蛋,看人家不顺眼,就能把人家坑死!我说他为什么死得那么快?就算再轻敌冒进,他好歹也还是个总兵,怎么就能那么容易的战死了?合着是你们连起手来搞的鬼?你说你不敢?我看你胆子大得很!你说,李成梁,你来告诉我,如果我的选择不符合你的心思,你是不是要连我一块儿干掉了?” “末将不敢!”李成梁还是这句老话,“伯爷对末将恩同再造,没有伯爷,就没有末将的今天。末将一家老小数十口人的性命,伯爷一句话便可全取,末将绝无怨言。” 陆准点点头,目光扫过随着李成梁一块儿起身的十数位辽东军的将官,半晌,叹了口气。 有多久没有这种无力的感觉了?他是怎么都没有想到,自己居然也有这么一天!他手下的人已经凝聚成了一个团体,凝聚成了一个派系,而他,成了这些人的利益代言人。被威胁,被裹挟的感觉,真的很差劲,陆准甚至有就此撂了挑子,什么都不再管了的心思。 哪怕李成梁的话说到了他的心坎儿上,哪怕李成梁和这些将官们现在想要的也仅仅就是一个平等的地位,但以后呢?陆准不敢想象,当这个目标达成了之后,他们又会贪婪的索取什么。 这些人都是陆准手中的刀,而作为一把刀,他们绝不该有自己的想法。刀太利了会伤到主人,有那么一瞬间,陆准竟然也存了把这把刀就此废掉的想法。 “伯爷,您到底在犹豫什么?”李成梁慌忙开口,他知道,此时绝不能让陆准静下心来。否则,一旦陆准做出什么所谓的理智决定,就必然会让他后悔莫及,“就算是末将做错了,可……可事情已经是这样了,您犹豫又有什么用啊?末将保证,今后再不敢如此孟浪。全是末将一人的错,若是伯爷要怪,也请责怪末将一人吧。他们都只是听命行事,不关他们的事情!” 李成梁话是这么说的,可眼神却并不老实。在他的眼神示意之下,满屋子的将官一个接一个的跟着他单膝跪了下来。这意思再明显不过了,他们打算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如果陆准要处置李成梁,要反对这个决定,他们都不会答应。 陆准见状,长长的叹了口气,一向不受威胁的他,也没有别的选择了。 ------------ 第326章 赶尽杀绝 “罢了,都起来吧。”陆准抬手揉了揉眉心,一阵阵的头疼,“李成梁啊李成梁,你还真敢干!我怪你们有什么用?我就是把你们都杀了……算了,杀你们干嘛?杀了你们,难道要等着老子自己带人上阵吗?还不滚起来?” “是,谢伯爷。”李成梁笑着起身,身后众人也纷纷站了起来。 “王治道的事情,既然已经这样了,那我也不怪你们了。不过,自即日以后,任何人不要再提起。这是犯大忌讳的事情,岂能到处说嘛?” “是,总是末将孟浪。”李成梁连忙说道,“末将只是想着,不能够欺瞒您,这才说了。既然伯爷您已经吩咐下,那末将今后断然不敢再胡说八道。” “嗯。”陆准点点头,面色严厉的威胁,“这次的事情就算了,我没跟你说过,当你不清楚事情,不怪你。但现在,李成梁,我可要把话说在前头了!你要是再敢瞒着我,任意妄为,别怪我亲手摘了你的脑袋!” 李成梁当即答应,“是,末将不敢,末将绝不敢了。” “都坐吧。”陆准摆摆手,疲惫的将身子靠在了椅背上。李成梁给李如樟递眼色,李如樟会意,连忙去后面帮陆准重新换了杯热茶奉上。陆准没有接,摆手示意李如樟退下,手一指李成梁道,“说正事吧,现在是怎么个局势?” 刚刚随众坐下的李成梁再次站起身来,给陆准讲解道:“伯爷明鉴,我辽东军镇守辽东,向东震慑的是建州各部。从抚顺、开原向北,是海西,由王台控制。清河以南直到鸭绿江,属于建州,由王兀堂控制。这两者之间,还有一个比较厉害的人物,也就是这一次事情的主谋,建州右卫都指挥王杲。这个人,伯爷应该有所了解了。我大明在抚顺开设马市,王杲占据的古勒寨就在抚顺以东,苏子河边上,距离萨尔浒不远,是建州人与汉人平日里的贸易必经之地。王杲为人狡猾又贪婪,做生意从来不遵循规矩,多次对我辽东军挑衅,实在是狼子野心,昭然若揭!不除,不足以安定辽东。” “可辽东防御的重点,到底还是在西边呢!”陆准如是说道。而他这样的说法,也是大明素来的做法。 想当年朱元璋率众追元逐北,好不容易才趁着上帝的鞭子挥舞去了欧洲的时机,将蒙元从中原大地上驱逐出去。但自那以后,一直到现如今,蒙元的残存力量都给了大明一个难以战胜的印象。 即便是强悍如戚继光,也只能做到稳扎稳打,被动防御,极少主动进攻。在这样的形势之下,建州各部才应运而生。可以说,他们的产生和强大,最开始就是大明扶植起来的牵制西面蒙元残敌的力量。 “末将并非是说要彻底剿灭建州,而是说王杲此人!”李成梁解释道,“王杲此人,甚是凶悍狡猾,不讲规矩,不敬朝廷,非除掉不可。而建州是朝廷布置的一枚棋子,只要听话,自然可以允许他们继续存在下去。” “建州……建州……”陆准挠挠头,回忆着关于建州建卫的始末。 永乐年间,为了压制蒙元残部,在女真族聚集地设立了辽东都司,猛哥帖木儿任建州卫左都督。而在此之后,朝鲜国曾一度认为明朝是为了遏制其向北发展,而设立的建州卫。为了抵制女真部族归明,双方关闭贸易,大打出手。 永乐十年,猛哥帖木儿所部从建州卫中撤出,另外设置建州左卫,以猛哥帖木儿为建州左卫指挥使。 正统七年,‘卫印之争’爆发,叔侄之间为了争夺领导权,而引发了大规模的战争。为了平息战火,朝廷又重新划分,将建州分为建州卫、建州左卫、建州右卫三部,自此,才有了建州三卫。 当时,建州卫人数最多,也才一千七百余户,左、右两卫合在一块儿才六百户,总计人口大概也不到两万人。可现在,已经在不经意间发展的这样强大了吗? 也许王治道的死是有意为之,但王杲不只杀了一个王治道。这数十年来,是在他手上的辽东官兵太多了,甚至其中还有一个副总兵。总不能说都是‘非战之罪’吧?到底还是技不如人! “伯爷,您还下不了决心吗?”李成梁着急的催促道,“您知道的,无论是西边,还是东边,都极不安分。去年年初和年中的时候,董狐狸等人还曾袭击过我边军。最终虽然被消灭,但也说明了一点!那就是这些人并不安分!只要有机会,就该将他们一一铲除,而不是留在那里。互相牵制说得容易,如果有其中一环出了岔子,则必然导致满盘皆乱。更何况,伯爷,末将已经多次跟您强调过了,王杲此人,性格就是如此,想要他归顺,绝无可能!叛后复和,和而复叛,若总是对他们如此仁慈,他们只会认为是朝廷软弱!到时候,非但起不到震慑的作用,反而助长了他们的气焰。” “所以,说说你想怎么办?”陆准看着李成梁问道,他很确信,对方已经有了举措,只是还得不到新任蓟辽总督杨兆的认可,“说罢,如果你能说服我,杨兆不是问题。” “是,末将知道伯爷通情达理。”李成梁连忙说道,“其实,自卑职袭职伊始,就在为此做着准备!和蒙古诸部多有摩擦、征讨的同时,也在注意着女真各部。这两面,哪一面都不可以松懈!辽东地形平坦,两面的敌人都是游牧而生,极为擅长马术。而我部士兵,大多都是躬耕出身,最不擅长的也是马术。但我辽东军却也有长于诸部的地方,那就是,我们的军械比对方要好上很多!末将已经择精锐将士四千余,充当前锋,只要伯爷一声令下,定要活捉王杲,献俘入京。” “唔,活捉……”陆准皱了皱眉头,轻轻晃了晃脑袋,随手拿起桌案上的茶杯,一边喝茶,一边静静地想着。过了很久,他才放下了茶杯,看着李成梁道,“你说是活捉,还是直接弄死他?” 李成梁回答:“自然是活捉为好!” 陆准点头,继续追问道:“那活捉之后呢?送进京城,你以为他的结局会如何?” 李成梁笃定的说道:“此等贼子,背叛我大明,袭扰边境,杀我官兵,自然无论是按照哪一条律法,都必死无疑!” “那好,我再问你。”陆准继续说道,“你说要抓住王杲,送进京城,进而极刑处死,以告慰死难的官兵百姓,平息朝廷怒火。这些我通通都同意,但我问你,难道此役就只是冲着王杲一人去的吗?” 李成梁有些迷惑的躬身道:“这……末将不明白,请伯爷训示。” “我没什么好训示的,只是提醒你一下。”陆准站起身,绕过大案走下来,慢吞吞的说道,“以前,我小的时候,经常跟同龄的孩子打架。我爹老实了一辈子,那时候也管不住我,就经常跟我说,在街上跟别的孩子打架,下手一定要注意力道。两个人打架啊,谁先下重手,谁就肯定先手软。当然,有一个情况例外,那就是,你是真的想要他的命!古往今来,仇恨、麻烦,都是这么来的。你不想要他的命,就不要轻易下重手。一旦下了重手,紧接着就必须取他的性命,否则,后患无穷!我说的,你能明白吗?” “末将……末将……” “不懂没关系。”陆准笑着拍拍他的肩膀道,“直说了吧,王杲这个人,不是独立的一个人,他有妻子,有儿女。你杀他一个,朝廷为了安抚其部族,做法必然是,让王杲的儿子接任,一切还是和原来一个样子。不得不这么说啊,朝廷对这些家伙,比起对我们来,要宽容的多。毕竟,不是朝廷想要随便换一个人管理,他就能管理的了。为了省事儿,为了减少麻烦,这就是最好的选择。但你有没有想过,朝廷这么做,根源在哪里?” “他们不服朝廷!”李成梁一语道破,就正是陆准想说的话,“如果他们真的归附王道,那就应该是朝廷随便派个够资格的将军、大人来,都可以统领这些人。但事实上并不是,王杲一旦死了,除非是让他的儿子接任,否则动乱必然再生。这就说明,他们并不愿意服从。” “对了!”陆准点头,“所以说,你如果只杀王杲一个,留着他的儿子。不出几年的工夫,等他的儿子手中握稳了权柄的时候,他就是第二个王杲。而且,他与王杲的寻衅滋事不同,你们之间,是有杀父之仇的。现在,明白了吗?你如果下决心要下重手了,那就绝不能留下后患!这才是战争的意义!打仗,绝不是为了打仗而打仗,打仗永远是为了其他的东西。小的时候,打一架,可以为了一块糖,可以为了一支笔,也可以为了一件衣服。现在呢?你身后跟了这么多的人,打一架为的什么?往大了说,为的是辽东安宁,为的是百姓不再受兵灾之苦。往小了说,为的是你们每个人都可以有你们想要的荣耀、权势、财富。没有人想要打出一个烂摊子来!今天你杀他,明天他的儿子来杀你,那就没完了。你的计划,知道该如何制定了吗?” “是,末将明白了。毕其功于一役,一定不留后患。”李成梁面容严肃的回答。 众人面前,李成梁必须给足了陆准面子。这不为别的,一来陆准确实对他有大恩,他如果忘恩负义是难以在这样一支队伍中站住脚的;二来,辽东有太多陆准的人,以至于李成梁都很难分辨,到底谁是陆准特意插过来的,他想不服从陆准都绝不可能。别看陆准在王治道的事情上纠结了那么久,可是如果让陆准觉得他不听招呼,那他毫不怀疑,陆准随时可以让他成为下一个王治道。 不过,对于陆准所说的毕其功于一役的目的,他心中实际上并不认同。 众人散去之后,李成梁陪着陆准来到专门给陆准安排下的钦差行辕,换了一身便装,坐在书房里闲聊。陆准此时放下了钦差的架子,恢复了往日容易相处的面容,李成梁这才将自己心中的疑惑倾盘托出。 “伯爷,成梁其实还是……” “还是不懂!”陆准接了他的话,很是不满地叹出口气,斜着眼睛看他,撇嘴道,“我说,你怎么就这么死脑筋啊?” 李成梁低下头并不反驳,陆准看了他一会儿,摆手示意李如樟等人也出去,这才跟他说道:“你啊,如果我猜的没错的话,你是不是想到了什么‘高鸟尽,良弓藏’的故事了?你是担心杀没了这些家伙,你的荣华富贵怎么办,是不是啊?” “我……我这……”李成梁想要辩驳,可陆准把话说得这么露骨,可让他怎么反驳才行啊?他一时间哑了口,陆准更加不满了。 “说你是死脑筋还是夸你了!”陆准把手里一直在把玩的那只翡翠金蟾扔在桌面上,发出咚的一声响,将李成梁吓了一跳。看陆准依旧是无奈多些,没什么怒气,这才稍稍放下心来。就听陆准数落他道,“你想立多大的功?封个什么爵位?嗯?你来跟我说说。这么多年了,自打太祖朝、成祖朝过去之后,除了外戚之外,能凭自己一人的军功就封侯的将军,你给我点出一个来吧!有一个没有?” “都是那群文官……” “不止!”陆准说道,“你倒是想封侯,你封一个试试?大明还没有到危在旦夕的时候,不管你身旁还有没有敌人,就算你养再多的寇,只要朝廷觉得你功高封无可封,必须得杀,那你就是必死无疑!所以啊,别动歪心思,大明这个烂摊子,别说是你,你儿子,你孙子,都不一定能彻底平定。还是安安分分的,别想那些歪的斜的。” ------------ 第327章 空头支票 在陆准制定了战略目标之后,李成梁要做的就仅仅是服从了。 还是那句话,他可以不理会朝廷中的其他大佬,可以擅自设计害死前任总兵王治道,可以为谋取总兵官的位子不择手段,但他不能反抗陆准。他需要一个像陆准一样强势的靠山,只有这样,才能让他获得下面人的支持,才能让他在朝廷的腥风血雨之中取得胜利,握紧手中的权力,不被人轻易顶掉。 而陆准在此之后,却更像是一个甩手掌柜,作为钦差,本该对战事负责,起码要替李成梁搞清楚粮秣军饷的他,却悠悠闲闲的什么都不想干。后勤相关的事情,统统交给他身边的李如樟去搞定,实则偷懒,却名曰历练。 至于他自己,整天在营中乱晃,最让他感兴趣的,就当属让李成梁十分自豪的军械了。 身为军人,当然喜欢看到自己的武器比别人的好,陆准也不例外。只不过,曾经的他,并不是统领边军的,孝陵卫并不需要那种厉害的火器。至于京营,则由于经历的战事太少,即便有这些东西,也没有几个真的会操作,会在战场上运用的。那死气沉沉的铁疙瘩,看起来也没意思。 这回好了,陆准随便逮到个人,就可以问出这里面的门道来。 “这个,叫什么?”陆准指着面前的一门看起来体积很小的炮,对身旁的参将祖承训问道。 祖承训是镇守宁远的援剿总兵官祖仁的次子,出身将门,跟随了李成梁之后,被李成梁收拢为心腹。他深知李成梁与陆准的关系,更知道陆准在辽东军中影响力极大,因此,奉承起陆准来格外的下力气。 见了陆准指向的炮,连忙上前回答说:“回伯爷的话,这是虎蹲炮!” “虎蹲炮?”陆准点点头,俯下身子去摸,口中喃喃自语道,“我在蓟镇见过,京营也有,怎么使的?好用吗?” 祖承训回答说:“这种炮,是蓟镇戚将军的部属最先用的,他的《练兵实纪》里面就有写到这种炮,那时候还是和沿海的流寇打的时候呢。” “唔,戚将军真是个干才啊,可惜,不为我所用。”陆准感慨了一句,继续看着那门炮。 祖承训看出陆准的遗憾,心中颇为不解。因为刚刚从陆准的话语中,他似乎没有听出除之而后快的想法。按理来说,不为自己所用,不是应该尽早除掉的嘛? “双泉……双泉?嘿!想什么呢?”陆准不知何时站起身来,猛地拍了他一下,将他从胡思乱想之中惊醒过来。 祖承训反应过来,嗯啊了两声,掩饰过尴尬,对陆准笑着解释道:“伯爷,您说这炮吗?” “我说你们平时怎么用的?这好用吗?”陆准问道,见祖承训是真的走了神儿,便又多看了他两眼,说道:“你想什么呢?叫你都听不见。” “没……没什么。”祖承训尴尬的笑了笑,对陆准道,“伯爷,要说这炮,确实是好用。平时用的火器之中,鸟铳虽然打得准,但力气太小,打得不远,威力也不大。至于佛郎机炮,则太重了,难以行动。这种炮,比起鸟铳,威力大了百倍不止。比起佛郎机炮,则更加便于携带,机动能力很好。我们平时通常配合骑兵使用。” “这家伙能配合骑兵用?”陆准不太相信,他个人勇武固然没的说,带兵打仗可从来没有过,对此并不了解。故而,听对方一说,就连忙抓住对方发问,“这么沉的家伙,跟得上骑兵吗?” “当然!祖承训回答道,“这一次,李将军的意思,就是要用这种炮,配合骑兵。对付西边的时候,用过很多次了,很管用的!说起这个办法,也是戚将军最先用的。那时候,是打沿海的倭寇,现在打的是这两边的老骑兵。” “来来来,仔细说说。” 眼看着陆准兴致上来,拉着祖承训研究炮,祖承训只得跟陆准讲解道:“现在咱们辽东的骑兵营,是按照戚将军那个学来的。一个骑兵营近三千人,配这种虎蹲炮六十门,每一门配三名炮手,用骡马拖拽,跟随骑兵营一块儿行动。如果是对方来袭,则下马用快枪阻击,配合虎蹲炮御敌。等到近战的时候,则用冷兵器御敌,等到对方撤退,上马追击,相距不远之后,则炮骑兵下马举炮,其余骑兵继续追击。越是对方混乱,我们就越是可能获得大胜。” “你说追击的时候,一部分人下马放炮,一部分人还继续追。那误伤了怎么办啊?” “平时训练好,作战的时候不混乱,一般都不会造成太多误伤。偶尔的几个运气不好的,也只能怪运气了。毕竟,就算什么火器都不用,也不能说就一定伤不到自己人的。” “唔,这倒也是。”陆准点点头,接受了对方的这个说法,但他觉得,最有用的却不是这个,“我听说你们军中也装备了铁壳雷?怎么不用那个?若是沿着村庄布上铁壳雷的话,还有什么骑兵能随随便便踩过来?想杀我百姓就杀我百姓?” “这……”祖承训不太好说了。 其实,并不是没有人想到过用地雷。毕竟地雷这种东西,在蓟镇用的很多,也证明了对付骑兵效果很不错。拖延了对方的速度,让对方成为了断腿的骑兵。但这种方法却也极容易误伤自己人,尤其是不太懂得道理的百姓们,很容易误伤。 再加上,建议用这种办法的人,往往还要建议用上地道。而提出这些办法的,多半是孝陵卫前千户所的土耗子出身。李成梁很看不惯那群盗墓贼出身的伪军人,对他们上了战场就喜欢偷偷跑掉的不英勇的行为更是深恶痛绝。如果不是那些人为数不多,又是陆准塞过来的,李成梁是留他们一天都觉得多余。 见祖承训不说话了,很尴尬的样子,陆准大概也能猜到一二。不过,他对于这种小节并不是很在意,既然对方不愿意说,他也便将事情含糊了过去。 ※※※ 李成梁准备得算是很快了,在查清了双方布置之后,制定了策略,便立马来向陆准汇报,请求他的支持。 “你是说,王杲不是问题?”陆准对此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如果他不是问题,怎么会这数十年杀了我大明那么多的武官?你不是轻敌大意了吧?” 李成梁解释道:“伯爷,并非末将轻敌,实在是建州女真已经不复当年,王杲虽然是这些酋长中最强势的一个,但那也只是其中的一个酋长罢了。比起朝廷大军,并不值得一提。” 李成梁所说的是实情,早在正统年间,所谓的‘卫印之争’之后,建州女真就已经发生了分裂。 当时的酋长凡察与董山叔侄爆发冲突,最终的解决方式就像前面说过的,建州左卫被一分为二,凡察掌管建州右卫,董山掌管建州左卫。最初的一段时间里,两部仍然居住在一起。但矛盾就是矛盾,这种分裂是不可能和平化解的。经过一段时间的摩擦和排挤,势力较弱的建州右卫西迁到古勒山一带。左卫、右卫以青龙岭为界,彻底分成了两部分。 建州右卫真正崛起,实际上和王杲这个人是分不开的。他的确是个很有才能的人,有野心,也有与野心搭配的实力。 嘉靖二十四年,十六岁的王杲继承父业,重建古勒城。数年之后,袭职为建州右卫都指挥使。建州左卫都指挥使觉昌安等人也归顺了王杲,说白了,不是什么上下级的关系,只不过是因为对方力量大,所以才依附罢了。 只要能够证明朝廷的势力比王杲还大,那王杲所谓的部众很快就会如鸟兽散。 陆准想清了这个,便点头表示同意。 李成梁连忙趁热打铁,继续说道:“伯爷明鉴,末将计划,率六万大军,从抚顺关出发,分四路向古勒城进攻……” “分兵?不好吧?”陆准觉得有些冒险了。 李成梁看向陆准,好像是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一样。 陆准顿时尴尬的笑了,摆摆手道:“算了算了,我不懂这些,你用不着跟我说。打赢了什么都好,放心,你的后路交给我,粮秣、军饷,一个都不会短缺就是了。” 有了陆准的保证,李成梁顿时觉得底气更足了。他早就打探好了一切,等的就是陆准的这句话。总兵衙门大堂内,李成梁高居首位,连连扔下令旗,下达命令。 “诸位!诚然,我等面对的敌人固然凶悍、狡猾,但无论是人数,还是火器配置,他们都绝不如我们!我们以有心算无心,以有备算无备,绝无战败之理。更何况……”说到这里,李成梁的眼神更为犀利了起来,“伯爷如今就在我的总兵衙门内休息,静等着我们取胜归来的消息!李某上报伯爷知遇提携之恩,此战,必率亲兵临第一线督战,亲取王杲父子人头!所有人都听好了,今日出了这道门,则战时军法无情!凡作战不利者,杀无赦!凡临敌退却者,杀无赦!凡不遵军令者,一律杀无赦!但若是谁做得好!功劳大!伯爷也已跟本将言明,必有厚赏!来人,抬上来!” 四个亲兵将两口大箱子抬了上来,箱子落地,沉重的声音让所有人眼前一亮。 “打开!”李成梁命令一下,亲兵当即掀开了箱盖,顿时,满屋子都是抽气的声音,“这两箱金银,都不是什么来路干净的财物,伯爷自从取来,就没有碰过。但我们当兵的,不在乎这个,来路干不干净无所谓,反正是真金白银就对了!伯爷说了,这一仗打得漂亮,这些,这些,通通都是你们的!” 大堂内,一片欢呼之声,仅仅一墙之隔的另一间屋子内,陆准却轻哼了一声,对身边的李如樟说道:“听到没有?你爹真是厉害啊!” 李如樟连忙道:“都是爷您大方,我爹不过是借花献佛罢了。” “什么狗屁的借花献佛?”陆准不屑地撇嘴道,“他那两大箱的金银,除了最上面两层之外,下面的,都是假的!” “假的?”李如樟不禁愣住了,“这……假的可怎么……” “我可什么都没有许过他们,都是你爹自作主张。”陆准说这话的时候,眼睛微微眯起,透出一丝十分危险的光芒来,“他这是在逼我啊!如樟,懂不懂?如果这仗打得不好,你爹就必死无疑,就算他活着走下战场,我也饶不了他。否则,朝中等着我出错的人,就饶不了我。但如果这仗打赢了,哼,他刚刚都已经把愿许下去了,难不成我还能说这不是我许的愿吗?我就算是割肉放血,都得把他许下的这个愿给他补上!真是好算计,好算计啊!” 李如樟听得浑身发冷,他是真的没有想到,这么大的事情,自己的老爹竟然都没有跟陆准商量商量,就这么……按照陆准的理解,大概算是算计了他吧? 前一段时间,李成梁才刚刚因为王治道的事情被陆准认为是聚众威胁他,虽然最后捏着鼻子认了,但并不代表陆准就喜欢这种感觉。这才过了多久?竟然又想出这么个办法来。许下一大堆的空头支票,让陆准去事后兑现。 “爷,我爹他……”李如樟很想为李成梁说两句话,但他其实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应该说些什么,才能让陆准消减疑虑。这种话,他作为儿子,又作为亲兵,双重的身份,反而是真的不太好说。无论怎么说,都会让陆准有一种不太好的感觉。 犹豫了半天,他终究是没能把话说出来。 陆准看了看他,站起身来,恍若不介意的笑了笑道:“罢了,我也就是随口一说而已,没有什么别的意思,不用慌。他这一仗如果打得漂亮,他许下的这些东西,兑现也无妨。” 李如樟看着陆准的背影,忧心忡忡,他总觉得这事情没那么简单。陆准不喜欢被威胁,更不可能喜欢被下属威胁,老爹这一次,极有可能是要玩儿脱了。 ------------ 第328章 入瓮 从任何角度上来说,陆准都绝对是捡到了宝。 这么说,陆准自己是嘉靖四十一年袭职,那时候已经是嘉靖晚期了。而从嘉靖中期,一直到现在的万历二年,二十余年的时间里头,李成梁之前一共有十二位辽东总兵。除了前面提到过的殷尚质、杨照、王治道三人战死,李琦等两人因贪污被弹劾罢官,之外,其余的六位均是因事去职,没有一个是正常的调任或者是致仕。李成梁的登场,却让所有人眼前一亮。 蹉跎了数十年光阴,年纪已经超过了四十五岁,才碰到了陆准这样的贵人,得以袭职,本来没有被任何人放在眼中的李成梁,只要上了战场,就意味着大放异彩。 这样的人,如果真的废掉,陆准是绝对舍不得的。所以,对他屡屡耍小聪明,对自己进行小小的挑衅,陆准都一一的忍耐了下来。 就他自己而言,一个由利益串联起来的集体,作为冲锋卒子的李成梁没了,还可以有其他人顶上。但对大明而言,没有了李成梁,短时间内根本没有人可能顶的上。 有人总是将戚继光和李成梁相提并论,但实际上,就单纯的论在北部的表现而言,戚继光和李成梁完全不是一个系列的将军。戚继光在蓟镇以防御为主,基本不怎么主动出击,斩首极为有限。但李成梁就不一样了,他是这个时期的大明很难得的一位敢于并乐于主动出击的将军。相对而言,陆准还是更为需要李成梁这样的激进派。 众所周知,陆准是一向喜欢单枪匹马闯世界的。前面打的热热闹闹的,他在总兵衙门里头是无论如何都坐不住。趁着晚上,带着自己的亲兵悄悄地就朝着前面李成梁帅营的位置摸去了。 李成梁虽然是每战必身先士卒,但并不代表他不重视自己的后路。所以,陆准表面上足够隐蔽的行动,其实在刚刚实施的时候,就已经被李成梁的人给盯上了。 李成梁得知了消息,自然是哭笑不得。 换了旁人,他大概就直接抓起来,以不遵军令论处,直接砍了脑袋了。可对陆准,他是硬着来不行,软着来也劝不动,任由他这么干,还生怕他搅乱了自己的全盘打算。犹豫之间,只得派本来要去前面领兵的长子李如松率领一队人马,再悄悄地跟在陆准的身后。以防陆准兴致上来,给他个惊喜,那可真是要吓死人了。 李成梁毕竟是快五十的人了,沉沉浮浮,沉淀了他原本浮躁的性格,变得沉稳起来。可李如松今年才二十出头,本来应该冲锋陷阵的,可却被老爹派去跟着陆准保护他的安全,李如松的心里是要多不爽就有多不爽。 但没办法,父命不可违,军令也如山,他是怎么都推拖不掉这个差事,只能是怏怏不乐的跑去跟在陆准等人的后面。结果,因为心里头带着怨气,行动也不是很谨慎,很快,就被迟俊给发现了。 迟俊在陆准身旁护卫,担负着责任,不可谓不重。再加上,平日里,李成梁的那些由家丁组成的所谓精锐部队,也对他这个瞎了一只眼睛的把总和麾下的枪兵很看不上。因此,在发现的对方的第一时间,迟俊并没有向陆准报告,反而是在劝说陆准就地休息一下之后,悄悄地安排下了埋伏。 当李如松从后面追上来的时候,是万万没想到,自己人竟然也会给他设套子,一个不小心,带来的千余人马钻进了迟俊那不到五百人的枪兵们布下的口袋。 “闹什么?”陆准看着被枪兵们趁机报复,打得鼻青脸肿的李如松,又好气又好笑,“还笑!去去去,给大公子松绑!快点儿!” 迟俊打了个手势,两个人上前给李如松解开绳子。 李如松愤愤的抖落身上的绳子,怒气冲冲的瞪着迟俊,好似要将他生吞活剥了一般。 迟俊摘下眼罩,慢吞吞的擦拭了一番,重新带好,对迟俊笑道:“大公子,不好意思了。刚刚,弟兄们多有冒犯!不是为别的,只因为卑职等人是伯爷的亲兵,对伯爷的安全是负有责任的,实在是轻忽不得。还请你宽谅则个!” 李如松有心发火,可当着陆准的面,却又不好发火,只得强自忍耐了下来。 一场闹剧就此收场,李如松麾下的战兵们个个都憋了一口气。他们平日里作为李家的家丁,那是何等的光彩照人?何等的恩荣相待?哪里受过这个闷气了?只等着找一个机会,好好地教训教训那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独眼龙。 当夜,李如樟在安顿陆准睡下之后,瞧瞧来到了李如松的营帐中。 “大哥。”李如樟轻声叫道。 睡意朦胧的李如松当即惊醒,看清了来人,紧绷的肌肉才松弛下来,“是老四啊!这么晚了,你找我有事?” “没什么事情,就是来看看你。”李如樟笑了笑,将手中的一小瓶伤药递给李如松,“伯爷手下这些兵,打仗或许没什么能耐,打架却厉害得很!听说他们手上的功夫,都是伯爷亲自教的,出手就是冲着命去的,凶着呢!大哥白日里被他们折腾了一番,还是擦点儿药吧。” 李如松没有接过来,脸色反倒由此变得有些难看了。他冷哼一声道:“咱爹还叫我好好保护他,你看看他那个样子,哪里需要我保护了?前面的战事还没如何,后面自己人先打起来,这叫什么事情!” 李如樟对此也很无奈,只得解释道:“白天的事情,伯爷并不知道,是迟俊自作主张的。当着你的面,伯爷是没有怎么样。但刚刚回到营帐,伯爷就训斥了他,发落了二十鞭子。京营的人,多长时间都捞不到仗打,有力气没处使唤,可不就憋得难受吗?大哥,刚刚的话,你跟我说说也就算了,可别再到处讲。要不然,让别人听去,对你,对爹,都不是好事情。” “我当然知道!”李如松叹了口气。 他们李家算是跟陆准这个人绑上了,陆准会扶植李家,李家也必须忠心于陆准,这是必然的事情。别说李成梁今日还没有坐稳这个位子,就算日后真的坐稳了辽东总兵的位子,管住了手下的辽东军,这一点却还是变不得的!他李如松对陆准只能是感恩,报答,绝不能有怨言,否则,当着众人的面,李成梁第一个饶不过他。 见他情绪低落,李如樟凑过来,接着说道:“其实,我来,也是伯爷的意思。伯爷说了,他知道,让你到后面来保护他,你绝不会乐意。所以,他做主了,给你个立功的机会!” “机会?哪有机会?”李如松一听,当即来了兴致。 李如樟连忙说道:“伯爷看过了爹的布置,也大略了解过了王杲这个人。就伯爷看来,王杲此人性情狡猾,如果爹的攻势奏效,他绝不会坐以待毙。伯爷需要你做的,就是紧盯着战局,随时准备拦截王杲,抢这个头功!” “不过是猜测罢了!”李如松刚刚提起来的兴奋劲儿顿时就消失的无影无踪,但看着李如樟一脸认真的样子,他也只得叹气道,“希望真的有头功可抢!” ※※※ 对于明廷的剿杀,王杲最初是不以为然的。毕竟,死在他手上的劲敌可谓是太多了,流血漂橹,没有什么好怕的。 可这一次,算是他遇到了对手。李成梁既勇而又并非无智,以策略调度六万大军,先在馒头山一带设伏,将王杲派出劫掠的部将一一拔除,进而挥兵层层收缩防线,渐渐地,将王杲等人逼回了古勒城。 此时的古勒城已经是今非昔比,三面环水,一面靠山,山为天险,水为天堑,天然而成的屏障让古勒城变得异常的难以攻陷。再加上王杲自知族人不懂驾船投木,不习惯水战,故而从中原偷偷地雇佣了船夫、水兵,建立起了一支‘水军’。以此城为依托,他控制了水路要道,得到了无数的好处。 但这一次,遇到了李成梁,就意味着他的算盘注定无法实现了。 六万大军将古勒城团团围住,辽东军副将杨腾、游击将军王惟屏分屯要害,参将曹诚配备着大量的火器装备,对古勒城进行了突袭。 有陆准做靠山的李成梁,在军械方面,比戚继光阔绰多了。戚继光所部还有棉衣那样的糟烂事情,可到了李成梁这里,却绝对不可能发生。有陆准的干预和周旋,该拨付给他的东西,一律拨付,只会有多,绝对不会有少的时候。 就这样,王杲第一次尝到了大明武备的厉害,一对一,正面对正面,他绝不是李成梁的对手。但即便如此,王杲还是命令部下坚守,绝不准轻易后退。 “将军,弟兄们伤亡太大了!”把总黄凌先带着残存的部下灰头土脸的撤下来,真的不是他们不卖力气,而是里面的人已经到了生死关头,搏命似的疯打,实在是让人受不住。 李成梁当即瞪起了眼睛,“什么叫伤亡太大?打仗难道不用死人的吗?来人!将这个乱我军心的杂碎拉出去砍了!” “将军……” “将军!不能啊!” “将军!黄把总不是这个意思!” “……” 看着纷纷站出来为黄凌先说情的人,李成梁冷冷的一笑道:“不是这个意思?那是什么意思?你们来告诉我,他刚刚的话,如果不是怕了,软了,那还能是什么意思?开战之前,我就已经跟你们说得很清楚了,这一战,伯爷就在后面看着我们呢!若是打不赢,打得不好!伯爷饶不了我,我也饶不了你们!都给我听好了,再有乱我军心,动摇我大军气势者,这就是下场!” 李成梁不再给任何人机会,两步上前,抽出佩刀,狠狠地凌空砍去。黄凌先大好头颅当即落地,血水登时飞溅,将李成梁的半边身子染得血红。看着面前的尸体颓然倒地,李成梁身上的暴戾气息让周围的人都不禁胆寒。 后退已经没有路了,李成梁为了向陆准证明他的能力,就算今天将六万大军全部葬送在古勒城前,他也绝对不会轻易眨一眨眼睛。 随着黄凌先的死,明军顿时也像是疯了一般,对王杲的古勒城发动了一轮又一轮的进攻。直至黎明,把总于志文率先登上城池,已经被火炮炸的不像样子的城门终于被打开了,明军蜂拥而入,只要见到对方的衣服,武器便立马招呼上去。 古勒城的外城,很快便已经看不到任何一名活着的敌对人士了。猎猎风声之中,李成梁下令点起了大火。冲天的火焰将王杲等人藏身的内城围成了一个大大的火炉,乱军之中,王杲偷偷地顺着密道,逃出了城池。 可惜,他的行踪,已经被迟俊的人看在了眼里。 “小李将军,你的机会来了。”陆准拍了拍李如松的肩膀,笑着对他说道。 李如松此时的心情可谓是十分激动的,本以为自己已经没有机会了,可到头来,竟然这么捡到了一个天大的机会。打了这么久的仗,伤了死了那么多的弟兄,为的难道不就是抓到王杲父子吗?苍天还是十分眷顾他的! 当日傍晚,李如松押着王杲和他的家眷妻儿上下一共三十多口,回到了中军帐。而迎接他的,却是李成梁那张冰冷的脸。 “爹……” “住口!”李成梁喝道,“军中只有从属,没有父子!你叫我什么?” “是,将军。”李如松感到事情有些不妙,眼神不由自主的瞥向陆准。见他始终不肯与自己进行目光交流,便又将目光转向了李如樟。谁料,李如樟也将目光避让开了,这便让立功心切的李如松心里没底了。 李成梁早已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但知道是知道,陆准的想法却是不能不顺着的。要怪,也只能怪他在开战之前太过忘形,竟然起了那样的心思,替陆准许下了的大笔的赏赐。 他当时是痛快了,可不痛快的事情,这不就来了吗? ------------ 第329章 警告 李如松跪在堂下,看着高坐的李成梁,怎么都想不清楚,自己到底是哪里惹到了他。李成梁悄悄的瞥一眼陆准,也想要看出,他到底想要一个什么样的结果。 可惜的是,两人都并未能够从所看之人的脸上看出自己想要的东西。 没奈何,李成梁只得冷下脸来说道:“李如松!开战之前,本将是如何吩咐你的?你可还记得?” “是,卑职记得。”李如松回应道,“将军命卑职好生保护陆伯爷。” 李成梁瞪着眼睛,继续发问:“那你刚刚干什么去了?嗯?你倒是说说看!” “回将军,卑职……卑职……”李如松犹豫地回答道,“卑职带人前去围捕王杲等人了……可卑职是受了伯爷的命令……” “闭嘴!”李成梁呵斥道,“到这个时候,你还不认罪?竟然还敢将伯爷牵扯进来!依我看,你真是活得不耐烦了!来人!” “在!”李成梁一声令下,门口的护兵当即进了屋来。 李成梁瞥了眼陆准,见他面上毫无表情,只能冷下脸来,硬生生的吩咐道:“开战之前,本将就三令五申,凡不遵将令者,杀无赦!今日李如松知法犯法,明知是错,却还是敢阳奉阴违,实在是罪无可恕。来人!将李如松推出去,斩了!” “爹……爹!您不能……”李如松一时间慌了神,任是谁怕也想不到李成梁会如此的绝情吧? 堂上的众人也都慌了神,纷纷站出来为李如松求情,然而李成梁丝毫不为所动。 而此时最为慌乱的,其实莫过于是李如樟了。他知道陆准的全盘打算,也知道陆准到底想要干什么,但他唯独没有想到的是,老爹竟然为了自己的官位,不惜将长子就这么斩于三军之前。当然,这么说,或许也不太合适。最为合适的形容,比这更加残忍。李成梁很可能只是为了跟陆准暗地里头较这么一把劲,而索性将儿子的性命都给押上了,真不可谓不狠。 李成梁够狠,陆准也绝不是心软的人。 眼看着对方下令将儿子推出去斩首示众,陆准一言不发,依旧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微闭着眼睛,仿若是事不关己的样子。如果不是他手中还按照往常的习惯,轻轻摩挲着那枚翡翠金蟾,大伙儿怕是都要误以为他已经睡过去了。 帐外,李如松的叫喊声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手起刀落的声音传来。 李成梁眼神黯然的坐回自己的椅子上,这一次看向陆准的目光充满着复杂的神情。 “怎么?后悔了?”陆准斜着眼睛,瞥了他一眼,呵呵笑了笑,起身就这么悠悠的离开,浑然没有把刚刚的事情放在心上。 李成梁看着他的背影,心痛如刀搅一般。 如果他知道,陆准是认真的,而并非是闹着玩儿的,那他是断然不会把自己的亲生儿子往刀口下送的。可事到如今,反悔也已经晚了,他甚至是第一次,对陆准生出了怨恨的心情,而且,还不是一般的怨恨。 李成梁甚至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结束今天的例行作战会议的。只知道自己浑浑噩噩,怕是什么都被部下们看出来了。 退帐之后,李成梁一个人颓然的坐在帐中,却不料,李如樟悄悄地摸了过来。 “爹……” “别叫我爹!”李成梁呵斥道,“如果不是你,如松也不会死。如樟,你还知道你姓什么嘛?竟然帮着外人,算计自己人?!那是你亲大哥,你还有人心没有?” “爹,您请先息怒。”李如樟连忙为自己辩解道,“儿子起初也并不知道伯爷到底是如何打算的,您跟儿子说过,要儿子好生跟在伯爷身边伺候,听伯爷的吩咐。陆伯爷的身份,不是咱们李家惹得起的,儿子这也是没办法。” 李成梁冷哼了一声,扭过头去不说话。 刚刚在帐外,他虽然还未看到尸体,但却看到了满地溅射出来的鲜血。那个东西是做不得假的,李成梁知道,就在刚刚,的的确确是有人就死在帐外。而那个人,就是他的亲生儿子,李家的长子。 见老爹兀自误会个不停,李如樟知道,如果再不讲出实情来,他怕是要冲动起来,不知干出什么事情来了。想到这里,李如樟连忙说道:“爹,您先别急,伯爷叫您马上过去一趟呢!” “叫我?马上过去?”李成梁面色凄然,“对,是啊,他叫我,我能不过去吗?惹不起他,我确实是惹不起他。王治道,我想弄死他就弄死他,可是陆准……罢了,我这就去就是了。” ※※※ 李成梁来到陆准帐中的时候,陆准正不知从哪儿弄来了好酒,自斟自饮。见他进来,也并未邀请他同坐,而是一边举起酒杯抿了一口,一边对李成梁说道:“怎么?看你的样子,还没调整过来?至于这么后悔吗?” “……”李成梁咬了咬牙,强自将心中的情绪通通压制住,极为勉强的笑道,“成梁不敢欺瞒伯爷,如松……如松他毕竟是我的儿子……” “那你干嘛一定要砍了他?”陆准抬头,仿佛很诧异的问道。 李成梁攥紧了拳头,血迹从指间渗透出来,“他不遵军令,按律当斩。不杀他,成梁日后如何带兵?” “唔,不遵军令,按律当斩。不杀,不足以震慑三军。”陆准将他的话总结了一番,而后追问道,“那你到底在后悔什么?既然杀,比不杀,利益要大,那杀了他,有什么不好的嘛?” “伯爷!”李成梁失态的大吼一声,随即反应过来,却也再压制不住心中的悲痛,他声嘶力竭的喊道,“那毕竟是我的亲生儿子!伯爷,如果那是你的儿子,你能说杀就杀吗?你能一点儿都不心疼吗?” “我的儿子?”陆准笑着站起身来,从桌案后绕了过来,“我的儿子,今年三岁了,怕是还以为自己没有爹呢!打从他满月,我就进了京。三年了,我都没见过我儿子一面。李成梁,别掩饰,比起儿子,你更注重你的利益。否则,你知道一切,你知道李如松干的事情都是我布置的套儿,你倒是一刀杀了我,给你儿子报仇啊!你敢吗?别说什么屁话来搪塞我,我不听那些!你只需要告诉我,利益重要,还是儿子重要。利益重要,你就给我滚出去,老子懒得看你这副样子;儿子重要,拿起刀来,一刀干掉我,仇就报了。来吧,可以选择了。” 李成梁的选择几乎不需要考虑,如果他敢跟陆准翻脸,就不会任由李如松去死。如果他敢跟陆准翻脸,陆准就是三头六臂,这会儿也该死透了。唯一的解释,就是他不敢! 手中握着陆准塞给他的刀子,李成梁猛然将刀掷在地上,双膝跪地,嚎啕大哭。 “瞧你这点儿出息!”陆准哼了一声,坐回桌子后面,“成大事者,什么都得舍得。你既然敢算计我,就该有被我反过来将一军的觉悟!” 说罢,他冲守在帐边的迟俊打了个手势。 迟俊走出帐外,不多时,几个护兵吃力的抬着两口大箱子走了进来。箱盖在李成梁的面前打开,李成梁顿时泣不成声。 这就是他要的结果吗? 两大箱的金银,满满的,足够他犒赏三军。但他这点儿小聪明的结果,却是陆准毫不客气的借他的刀,杀掉了他的亲生儿子。 两箱子金银能值多少钱?李成梁不会算,也不想算。他只知道,就算是再多上十箱,二十箱,也买不回他儿子的性命了。 “一会儿回去的时候,把这些带走。你不是借我的名义许下了吗?我都给你兑现。以后,你大可以继续这么玩儿!不就是钱嘛,老子别的没有,唯独这些东西是一点儿都不缺,还一点儿都不放在眼里头。你要是玩儿的起,那我就陪得起!” 李成梁离开陆准营帐的时候,就像是被抽掉了魂儿。 他怨恨陆准,太过刻薄寡恩,太过不近人情。他也怨恨自己,实在是太懦弱了。如果他敢拿起那把刀,捅进陆准的胸膛,那什么事情就都解决了。但现在,他就像是个任人嘲笑的小丑,更像是一个人人唾弃的懦夫。 他甚至不知道,回到家中,要如何跟自己的夫人交代。自己的长子,李如松,从家里出来的时候,还是武举出身的年轻小伙子,回去的时候,却成了一具冰冷的没有一点儿温度的尸体。而换回的,不过是两箱金银,不过是他李成梁那不值钱的威信。 他与陆准的这一次小小的暗斗,毫无疑问的,以陆准的胜利,和他的惨败告终了。 “爹!” 靠近自己的营帐时,李如樟的声音再一次在身后响起,李成梁疲惫的不想回头,只淡淡的问道:“你还来干什么?好好的巴结陆准就是了。” “爹!” 又是一声叫,李成梁登时愣住,浑身一机灵,仿佛听到了什么诡异的声音一般。他慢吞吞的回过身来,只看见李如松正好端端的站在他的面前。 “你……松儿?”李成梁顿时搞不清状况,如果不是看到了月光下李如松长长的影子,他怕是都要觉得李如松是变了鬼回来,责怪他这个当爹的未能给自己报仇呢! 李如樟见他们两个愣在那里,赶忙替他们说道:“爹,大哥没事!伯爷是吓唬您的!” “吓……这……”李成梁彻底想不明白了,“那门口的血……那是人血没错!我绝不会认错!” “的确是杀了个人。”李如樟解释道,“当时大哥被推出帐外,就被伯爷的亲兵接手控制住了,杀的是那叛贼王杲的一个侄子。伯爷已经将事情的真相通报辽东军了,还专门差人单独写奏章,要向陛下为大哥请功呢!” “这么说来……”李成梁被李如松扶着进了营帐,坐在椅子上,眉头紧锁。想着刚刚的事情,实在是觉得匪夷所思。陆准这么做,到底是图什么的?难道真的像是市井传闻似的,他就是这么一个浑人,偏偏就是喜欢耍人玩儿的嘛? 李如樟看了一会儿,对李成梁道:“爹,伯爷有几句话,要我转告您。” 李成梁连忙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地躬身道:“是,末将恭聆伯爷训示。” “伯爷说:王治道的事情,念你是为这个集体着想,姑且不跟你计较。事情过去了,你不到处胡说,以后也不会再有人追究。至于你轻易许下巨额犒赏的事情,看在战果不错,今天也玩儿得开心了的份儿上,也不跟你计较。东西,都给你,你大可以拿去邀买人心。但是你听好,有句话,我对冯太监说过,今天也对你说一次,我陆准平生就是这幅牙口好,吃软,也吃硬,但偏偏就是不吃瘪!想威胁我?想拿我当傻子?那你得拿出真本事来。起码在你没胆子把那把刀插进我的胸膛之前,别再跟我耍什么花样儿。否则,下一次,我不能保证,还是不是跟你闹着玩儿的。” 李成梁听完这番话,身上已经被冷汗打透了。 他知道,陆准的话绝不是威胁,而只是善意的通知,或者也可以叫做警告。他从前是听说过的,陆准就是个混不吝的兵痞,惹急了他,他什么都敢干。从前他不信,现在,他是信了。 甚至,他能感觉得到。饶过李如松一命,大概也只是陆准的临时起意而已。如果再有下一次,让陆准觉得他李成梁不听招呼,觉得他是在肆意妄为,那大概死的就不会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了。 很奇怪的感觉!李成梁应该怨恨自己被陆准当做小丑耍弄,可实际上,他一点儿都恨不起来,反而从心底里头畏惧。 “如樟,你先回去吧。”李成梁对李如樟吩咐道,“回去之后,还是像从前一样,伯爷吩咐你做什么,你就去做什么,千万不要违拗伯爷的意思。记住了,只要能把伯爷伺候好,就是对李家最大的贡献!” “是,爹,儿子知道了。”李如樟点点头,身影退出营帐,不多时便消失在夜色之中。 ------------ 第330章 打算 万历二年,李成梁所部辽东军大破古勒城,生擒活捉逆贼王杲等人,斩首近两千级。捷报传至京城,朝野一片震动。似乎已经很久,没有这种大大的功劳传来了。 对于李成梁,朝廷自然是奖励颇多,首要的一点,便是去掉了他代理辽东总兵官的代理二字。对于其部下,尤其是立了大功的长子李如松,自然也是不吝封赏。再加上陆准的那两箱金银的兑现,让整个辽东军一时间都沉浸在了欢乐的气氛之中。 除了实际出力的人之外,甚至包括刚刚调任蓟辽总督不久的杨兆也因为御下有方而获得了朝廷的奖励。 但唯独一个被朝廷所忽略的,却偏偏是陆准。 夜晚,军营中四处篝火,除了按照排表应该巡逻值岗的士兵之外,其余的人都在进行着大战之后的狂欢。陆准没有和他们掺和,打发了自己的亲兵们也由迟俊带着去凑凑热闹,而他自己则独自在营帐外升起了一小堆篝火,一边就着简单的小菜自斟自饮,一边望着头上的明月。 “伯爷,怎么不去乐呵乐呵?”李成梁不知何时凑了过来,坐在陆准的身旁,对他笑道。其实李成梁自认为是知道陆准此时心中所想的,毕竟无论是谁,都不喜欢被人忽略的感觉。试想,如果这次的钦差不是陆准,而是他李成梁的话,那么朝廷对他的功劳不闻不问,他是肯定要闹的。可陆准,却好像是压根儿没有这个想法一般。 “乐呵什么?”陆准反问一句,随即笑道,“你我与他们不同。他们在一块儿喝喝酒,聊聊天,自在!你我要是过去了,那就不免扫兴咯。何必惹得他们玩儿不好呢?” “伯爷怎么会这么想?”李成梁笑道,“伯爷爱兵如子,辽东军人人知晓。弟兄们见到伯爷来了,只有开心的,怎么可能觉得不自在。不过……末将倒是……倒是有些为伯爷鸣不平。” “哦?此话怎讲?”陆准看了他一眼,笑问道。 李成梁回答说:“要末将说,此次能够取得这样的战果,伯爷您才是首功!若不是开战之前,您对末将耳提面命;战中,又为末将查漏补缺,抓住了逃窜的王杲等人,就断然不会有如此的大胜!可朝廷的宣谕之中,对您的功劳却只字不提,这岂不是不公吗?要末将看,就是朝中那些文官,尤其是张太岳搞的鬼!若不是他们从中作梗,以伯爷您的圣眷,怎么可能沦落至此。您本该在朝中穿红配玉,却偏被撵到这辽东来吃灰。末将觉得不公平!太不公平!” “你真这么想?”陆准不再看他,兀自灌了一碗酒,对着头顶的月亮,摇头道,“我跟你讲啊,我还真怕他张太岳给我扣什么功臣的帽子。什么都没有就最好!我早就跟你说过了,大明还没到烽烟四起、国将不国的时候,靠军功封爵,最多最多一个侯爵也就到头儿了。所谓的‘高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这话最核心的一点,就是决不能让自己封无可封。更何况,我的心思,也不在封爵上。戚将军那句诗我就觉得挺好,封侯非我意,但愿海波平。英雄所见略同啊!” “那伯爷是否可以指点末将?伯爷的心思到底在哪儿,末将是真的猜不出来。” “猜不出来就慢慢地猜,你急什么?”陆准冲他笑了笑,随后话锋一转,问道,“汝契啊,你可参读过朝廷由张太岳持国之后的邸报吗?你可知道,现如今,他在搞什么名堂?” “这……”李成梁自知陆准是在考较他,一番思索之后,他才回答道,“回伯爷的话,依末将浅见,张太岳所作所为,无非是两点,其一,曰‘考成法’;其二,曰‘一条鞭法’。” “唔,没错。”陆准点头道,“那考成法,什么意思,你琢磨出来什么没有?” 李成梁想了想道:“所谓考成法,无非就是明确权责。张太岳的想法,是以内阁总领朝政,内阁控制六科,六科控制六部,六部掌控天下事务,他身为内阁首辅,自然可以大权紧握。” “整饬吏治,富国强兵,一直都是张太岳所思所想的第一要务。”陆准评判道,“但他有一点没有做对!那就是他太依赖自己了!人亡而政息,自古如此。张太岳的制度,只适合他自己,或者说,只适合这个特定的时代。等到陛下成年,执掌朝政,一切就都和现在不一样了。到时候,怕是人未亡,而政已息。不仅是考成法,一条鞭法也是一个样子,都不是什么长久的东西。呵呵,不过,没关系,正因为他是人亡而政息,我们才有机会。” “请伯爷明示。”李成梁的脸色认真起来,等待着陆准接下来的吩咐。 陆准没有什么明示,他有的,也仅仅就是不成熟的想法而已。 “张太岳现在是生怕我回去给他惹麻烦,所以宁可用一道含含糊糊的旨意把我束缚在京外。当初离开京城的时候,我这个钦差的头衔就给的不明不白。没人知道是平定了王杲之乱就可以回京,还是等到辽东彻底安宁下来才能回京交旨。” 张居正只用了一道旨意,就这么把陆准这个擅长惹祸的家伙封在了辽东。而朝中,由他和冯保双剑合璧,小皇帝根本没办法做什么。圣眷在此时,也就不显得那么重要了。 “其实,他做的对。他不这么做,我在京城是一定要给他使绊子的。哪怕他是对的,因为我有我的打算。” 陆准说到这里,叹了口气,颇有些无奈的感觉。 “从前,我还是孝陵卫一个小小千户的时候,心里想的就只有孝陵卫。可是等我成了固城伯之后,心也就跟着大了。这几年,孝陵卫能用的人都快被我给掏空了。除了留下一部分帮我盯着南都之外,其余的都已经北调,你应该是感觉最深刻的一个。” “是,末将自然知晓。”毕竟那些人都是被塞到了辽东军,李成梁怎么可能不知道? “但这不是我想要的!”陆准攥了攥拳头,看着李成梁,目光极其坚定而又诚恳的继续说道,“接下来的事情,你或许不能理解,但你必须按我说的做!李成梁,你是我一手扶起来的人,我了解你,你也应该了解我。我从不在意下属的小节,只要你们不去碰我的底线,贪一点儿,或是有些什么别的小毛病,那都无所谓。即便偶尔惹急了我,我也不会赶尽杀绝。但是,我要你做什么的时候,你要是不听招呼,我饶不了你。听懂了吗?” 李成梁不知道陆准是喝多了还是认真的,突然说出这样的话来,但此时他能够做到的,也就仅仅是服从而已。 ※※※ 实际上,陆准的话,并非是临时起意,他是很认真,很认真的。 接下来的事情,的确很有可能让自己人都不能够理解。他甚至没有将这些事情都一一的和冯谦商量过,换言之,他认为即便是最了解他的冯谦,都不一定能够支持他的做法。 那种做法实在是太冒险,也太让人不能理解了。 陆准此时,身上依旧背着总督京营戎政的帽子,这个帽子在离京的时候,他曾经固辞过,但因为没有人可以接任,所以就这么搁置了下来,依旧让他顶着。而前一个带上这个帽子的人,则是个比陆准更为出名的人物。 此人名叫仇鸾,比起陆准这个半路出家的爵爷,他的出身要好一些。咸宁侯的爵位并非是他自己挣的,而是他的祖父传下来的,那是一位在正德年间以军功封侯的将军,能力和运气值得任何人艳羡。 戎政府第一次成立的时候,担任总督京营戎政职务的就是仇鸾。戎政府是既能统兵,又能调兵,权力不可谓不大。可惜,大好的局势,被他搞坏了。 在陆准看来,当年的京营戎政改革可以说方向是很好的,可惜,用错了人。 陆准此时就是在等一个契机,一个可以肆意施展抱负的契机。只要有这么一个契机摆在他的面前,他就可以把当年仇鸾办坏了的事情重新纠正回来。 ※※※ 月上中天,喧闹的营地渐渐宁静下来,李如樟给陆准打水擦洗后,帮他整理好床铺,走过来请示:“伯爷,夜深了,早点休息吧。” “不急。”陆准披衣坐在燃得正旺的篝火旁,脸颊被篝火映得通红,“如樟,来,陪我聊聊。” 李如樟不明白他的意思,站在一旁没有动弹。 陆准抬头看看他,笑道:“怎么?陪我聊聊天这么紧张干什么?还是……你小子已经猜到了我想跟你聊点什么?” 李如樟木愣愣的不说话,他似乎已经猜到陆准想说什么,但他不敢贸然开口接他的话。 陆准勾勾手指,示意他坐在身旁,对他说道:“你猜到了怎样?你猜到了我也想问问你。来吧,小子,说说看,你觉得你爹带兵怎么样?” 让李如樟这个做儿子的评价自己的老爹带兵如何?李如樟虽然早就猜到了陆准要跟他聊起自家老爹的事情,但话题这么突兀的展开,却依旧让他有些猝不及防。他支支吾吾的说道:“这……打赢了的话……那……那自然就是好的……” “昏话!”陆准不屑的撇撇嘴道,“什么叫打赢了就是好的?打赢了那得要天时地利人和己和,这么多东西在一块儿,互相贴补,才能说是赢,还是输。我问你的是你爹带兵如何,别跟我打马虎眼,直接说!” 李如樟糊弄不过去了,只得回答道:“伯爷,若要如樟说的话,我爹他带兵,怕是太注重……太注重……” “太注重什么?”陆准追问道。 李如樟犹豫了一下,才小声道:“可能是……太注重恩赏了……” “太重恩赏!”陆准笑道,“这有什么不敢说的?怕我迁怒?” 李如樟也的确是怕陆准迁怒,要知道,李成梁未经许可,替陆准答应下来赏赐的事情,可是招致了陆准不小的一个报复。虽说的确是没出人命,但并不是没出人命就意味着陆准不在意了。陆准不惜用那种方法证明自己的不满,反而是更加说明了,即便你李成梁很重要,但这样的事情,我也是不能够允许有下一次发生的。 谁知道贸然提起,会不会让陆准又想起那件事情呢? 但李如樟显然是想多了,陆准不会为同一件事情去责怪同一个人两次,他只是单纯的在问李如樟对李成梁带兵方式的看法。而李如樟的回答,也让陆准基本满意了。 “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陆准慢吞吞的说道,“现如今,朝廷上下,但凡是有兵的地方,都是烂到了骨子里头。你爹这还算是好的呢!他许下那么多的赏赐,肆意提拔自己的亲信、家丁,这是没错,千真万确的事情。但他能够把仗给我打赢了,就比别人强上了千倍万倍。但是,如樟,你也知道这种方式不可取,但你知道为什么嘛?” 李如樟试探着回答道:“兵丁本是朝廷供养,将官也是朝廷培养,本该由朝廷主导一切,但……” 李如樟说到这里,突然卡住了。 他意识到,自己评论的已经不仅仅是自己的老爹,甚至还包括了面前的这位。如果说天下手握私兵最多的人,不是别人,就是陆准!只要陆准不揭竿起义,造朝廷的反,这些人就是他的铁杆嫡系。陆准的手指到哪里,他们就敢打到哪里。其中,就包括了李成梁手握的辽东军。 “你说的没错!”陆准点点头,对李如樟笑了笑,站起身来,“兵丁本是朝廷供养,将官也是朝廷培养,本该为朝廷效力,可现在,哪有人还傻乎乎的为朝廷做什么?跟着李成梁,跟着我,岂不是有更好的前程,更多的金银财宝吗?所以我才说,这样不行啊!不过,即便现在没有人理解我,以后,也总会有人理解我的。” ------------ 第331章 命不足惜 万历二年注定是多事之秋,而细细的品味起来,其实这一桩桩一件件的大事,基本上都跟陆准有着解不开的联系。 当年年初,辽东总兵官李成梁生擒活捉王杲及其亲眷三十余人,之后由蓟辽总督杨兆亲自率人进献俘虏进京,神宗皇帝驾临午门门楼,举行盛大的献俘仪式。陆准在宫中眼线传出消息来,说当时陛下很开心。但跟内侍提起陆准的时候却不免神情暗淡,想来也是念及陆准在辽东就着西北风吃沙子的辛苦和未能得到封赏的遗憾。 其后不久,广东传警入京,沿海突然出现了一股海盗,领头的人名叫杨纯,是广东潮州人。其人在占领琉球之后开赴海外,成为广东一带对外走私的大盗。令人难以想象的是,此人并非是日积月累而成,而像是突然从天而降的。身后据说有大商豪富作为后盾,因此才在极短的时间之内打造起了百余艘战船,甚至连原本广东的大海寇都被他一并吞掉了。 有人说是广东本地的商贾暗地支持,有人说是晋商为了抗衡东南商人而扶持,也有人说干脆就是目前代表东南数省经济利益的江苏商帮搞出来的名堂。都传得有鼻子有眼,谣言未必不可信,但谣言肯定不都是可信的。 紧接着就是当年秋天,陕西多地及淮扬徐等多处水旱成灾。再加上倭寇再度袭击沿海诸省府,致使无数人流离失所,甚至易子而食。 江苏商帮因替朝廷押送赈灾粮食而狠狠地赚了一笔,但别人都还没来得及眼红,就听说江苏商帮的几位主事人下了命令,将赚来的银子捐赠给主要府县,由衙门出面开设粥棚,而他们则除了盯紧这笔大额捐款的用项之外,还帮助收拢流民,接收年纪在七岁以上的孤儿,选送到各种商铺、货栈做学徒。 很难说江苏商帮到底是赔了,还是赚了,如果说他们赚了,但捐赠给官府的无疑是一大笔银子。如果说他们赔了,但他们在这场灾难当中,却获得了很多的免费劳力。学徒,固然干不了什么重活,但在这个时代,十二三岁出来做学徒也实在是太普遍的事情了。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尤其是经历了这样的灾难的孩子,成长的都会更快,用起来顺手得很。 如果说以上几件事情都不是出自陆准亲手的话,那么这最后一件事情……或者说最后几件事情,就是陆准亲手所为了。而且,全天下都知道,陆准在这件事情上大大的栽了跟头了。 ※※※ 辽东总兵衙门,钦差行辕。 由于怕陆准在短时间内多次经受朝廷的斥责多少会有些想不开,李如樟毕竟才在陆准身边跟随了没有很长的时间,伺候起来不得要领,会不小心惹恼了他。李成梁特地将已经在辽东军中做到营守备的邵化海从军中暂时调了回来,贴身伺候陆准几日。 邵化海当然太了解陆准了,回到他身边只看了一眼,就知道李成梁是多虑了。这位爷心里头压根儿就没把那些聒噪当回事儿,没事人一样的正坐在院子里头望天儿呢! “三爷!” 邵化海的一声叫将陆准从恍惚中拉了回来,他转过头,当即露出了笑容,“你怎么来了?” 一听这语气,邵化海更加确信了陆准是根本没有什么事情,立马也同样露出了笑容,对陆准说道:“还不是李将军怕您想不开,才嘱咐卑职来伺候您的。” “唔,他倒是想得多。”陆准嗤笑一声,指了指身边的凳子道,“坐,坐下吧。” 邵化海毫不见外的坐下来,眼神一瞥,便看到了被随手放在小桌上的那份被内阁原样掷回的奏章。见邵化海看到,陆准也不避讳,手指抬了抬,对他吩咐道:“好奇?好奇就看看吧,看看我都写了些什么。” 其实邵化海也确实是有些疑惑,人人都知道陆准在内阁碰了大钉子,但内阁只是将奏章掷还,旁人并不能知道里面确切的内容。而且,据说这不是第一份被掷还的奏章了,连续很久,或许是从王杲被捕入京的时候开始,陆准就坚持不懈的隔三差五写一份奏章,再被原样掷还。掷还了之后,他换个话题,依旧要写。恐怕就连内阁的张居正等人也不知道这是因为什么,搞不清楚到底他为什么有那么多话可以写。 拿起那份奏章,邵化海从上到下看了一遍,顿时知道了陆准到底是在干什么。别人或许理解不了,但他能啊!他和邵开河都是陆准最早的老部下,跟着陆准的时候,是嘉靖四十一年,陆准才十五岁,到如今,都已经整整十二年了。 日子过得真快,可惜,陆准依旧如当年那般,就是这么喜欢……惹是生非?或者说没有冯谦看着,他又开始犯浑了。 奏章上的事情很简单,陆准在替别人要权。 在大明朝,从洪武年间开始,武举就是被打入冷宫的科目。两代马背皇帝都生怕大明江山不稳当,以各种理由禁止开设武学,禁止开设武举。直到英宗即位,武学才开禁。而武举则一直到了天顺八年,也就是大明建立将近百年的时候,才在土木堡之变的阴影中痛定思痛,正式设立了。 但即便如此,程序却也是极其敷衍,且一直以来,管控武举选拔的。在下,是巡按、御史等等,在上,则是由两京兵部主持。 陆准所说的意思很简单,兵部都是文人,连骑马射箭都不会,就去考较别人的功夫,这合适吗?应当是把主持武举的权力交给目前已经基本上形同虚设的五军都督府,让真正懂这些的行家来主持才对。 选拔人才的权力是朝廷极为重要的权力,文臣始终牢牢把持着这一条线,不肯轻易放手,根本不可能答应陆准的这道奏章。因此,毫无疑问的,这道奏章是被掷还了。 这还是邵化海看到的最近的一道,可想而知,之前,陆准到底用什么奇奇怪怪的奏章让内阁的大佬们都对他烦到了骨子里。 不耍横的时候,就要耍无赖,而这种时候的他,还真就像是一只苍蝇,不咬人,但嗡嗡叫着能烦死人。 但邵化海关注的都不是这些,就他所知,目前南都六部虽然名义上还都是自主运行。但实际上,早就被陆准控制住了。六部尚书,几乎都是陆准的人。他们或许都不是什么好官,为人并不正直。但对于陆准而言,却是最好用的一批人。 只要有足够的利益,想要他们怎么样,他们就会乖乖地怎么样。而他们不听话,或者是没有用了的时候,陆准把他们随手扔掉也绝对不会有半点儿的顾虑。是的,他们就是工具,是陆准准备在朝堂上大动干戈的工具。 可陆准现在只不过是在不停的写奏章,被掷还,好脾气的继续写,继续被掷还。并未动用南都的人为他做些什么,一丁点儿反抗都没有,这并不符合陆准以往做事的态度。 “怎么?不明白?”陆准笑着转头问道,“不明白就对了!你要是都明白了,那还要老子干什么?榆木脑袋。” “爷,榆木脑袋的是我哥,不是我……”邵化海说到这儿,突然顿住了。他本想说点儿什么,活跃一下气氛,却不想,嘴一快,就提起了邵开河。 邵开河被陆准扔在南都已经三年了,也不知道怎么样了。邵化海此时已经走上了一条不断晋升的道路,而邵开河却一直在原地踏步,甚至还不如从前。 邵化海知道,陆准心中不可能一点儿都想不到邵开河的,只不过当时京中的环境未知,邵开河的性格并不符合陆准的需要,所以他才被留在了南都。而现在…… “没事。”陆准看他紧张起来,笑着安慰道,“你啊,不用担心你哥。他对我的忠诚,我还是信得过的。之所以没有把他调过来,那是因为南都的一摊事情总要有人去管。别人我信不过,但我信得过你们兄弟。你们两个在我身边十几年,一直忠心耿耿,就跟我的双手是一样的,不信你们,我还能信谁?放心吧,他终究是我身边出去的人,我不会让他吃亏!” 邵化海听罢才松了口气,笑道:“卑职就知道,三爷会想着我们的。” “不光是你们。”陆准意味深长的看了邵化海一眼,转头又望向了头顶的月亮,“其实有些事情,我真想就这么自己一个人知道就是了。但是……又有些时候憋不住,总想着能跟别人说一说。这些话我不能跟冯谦讲,我了解他,太了解他了,他一定会阻止我的行动,对我造成阻碍。他不会允许我拿性命去冒险的,他一直都是这样。” “爷,您……”邵化海听得心里头直跳,他不太能明白陆准说这些是为什么,就好像……就好像在跟他说一件性命攸关的大事情一样令人害怕。 “你不会想着把今天的事情跟冯谦说吧?我可警告你,你要是跟他说了,我就换一种方式去作死,到时候,谁都救不了我!” “不,爷……卑职是您的亲兵出身,当然只听您一个人的招呼。您不叫卑职跟冯先生说,卑职不说便是了。可是……您也不要拿自己的性命随随便便的开玩笑啊!” 邵化海担心的就是这个。 无论陆准想要做什么,就像是当初一言不合就要对传旨的锦衣卫动手一样。邵化海不论对错,不问缘由,都可以马上听令行事。他心中,眼中,确实是只有陆准一个人,他跟邵开河不一样。 然而邵化海最担心的就是陆准把这么重要的事情告诉他,明明白白的告诉他,陆准就是要去作死,就是要拿自己的性命当赌注,而又不准他告诉任何人。他太了解陆准的性格了,陆准说不让他说,就是不让他说。他现在说出的每一句话都不是威胁,而只是通知罢了。 “爷,您好好想想。”邵化海凑上前,对陆准说道,“您想想小少爷,您想想寒烟姑娘啊!小少爷才三岁,寒烟姑娘她……三爷,化海跟了您十二年,从没干涉过您什么事情。可……可您……您别吓我啊!卑职听您的声音都觉得怕,您到底想要干什么?可以不干吗?大明朝那么多的红袍子,为什么偏偏就只有您必须赌上性命做事情?” “因为我的路和他们不一样,因为我想的和他们不一样。”陆准笑着对邵化海解释道,但却没有丝毫改变主意的意思,“说白了,我要改变的就是他们!而我,你看到了,我手里有钱,有兵,但我能起兵造反吗?我不能!我并没有什么改朝换代的野心。陆家世代为太祖皇帝守陵,作为守墓人,不管别人如何,但起码我自己觉得,我们就像是达尔扈特人世代供奉他们的大汗一样,对大明的忠诚不是任何人可以想象的。如果有一天大明完蛋了,不巧的被我碰上了,那我宁可引刀自裁,去地下陪太祖皇帝,也绝不会做贰臣。但那些文官不一样,你懂不懂?” “这个……卑职不明白。”邵化海老老实实的摇头说道。 “你不明白没什么。”陆准接着说道,“其实我也想不明白,大明皇帝没有一点儿对不起他们,但他们却一个个的都长了一颗只为自己考虑的心。换任何一个朝廷,只要能够保存他们的利益,他们应该都很愿意靠过去的。我之所以利用那些勋贵,大概就是因为,他们没得选择。在大明,他们是勋贵,换个朝代,他们就什么都不是了。若论忠诚,起码比那些文人高一些。好吧,你想知道我为什么非得赌上性命是吧?好,我现在告诉你,告诉了你之后,你不要再劝我什么!” 陆准说着,坐直了身子,一字一顿认真的对邵化海说道:“因为啊,我除了这条命,其实什么都没有!我早说过人亡政息的道理,只有让更多的人尝到甜头,才能让这些人替我保护住我改变的东西,与原本的势力争斗。而在这之前,我得先付出点儿什么,才能促成这次改变。” ------------ 第332章 未来 万历五年,元月,辽东总兵衙门。 盛大的酒宴并非是因为朝中的喜事,也并非是因为三年来的任何一场军事上的胜利,而是为了给已经滞留在辽东整整三年时间的固城伯陆准践行。 席间,作为最主要人物的陆准却借口方便悄然离席,注意到他的异样,李成梁立马起身,跟随了上去。 此时的李成梁已经和三年前截然不同了,虽然依旧是辽东总兵官的官位,但这官位之前,却加了很多大大小小的头衔,左都督、太子太保等等。当然,最为让李成梁骄傲的,还要数大明万历年间第一个军功封授的爵位:宁远伯。 虽然这宁远伯并不是世袭的爵位,但能封爵,追封三代,已经是从地下到天上的改变,足以让李成梁得以光耀门楣,为祖宗添彩了。 能得到这些殊勋,固然有他自己的关系,能征善战四个字,他是一定当得上的。论带兵打仗,比起那位曾经在东南沿海大放神威的戚大将军也敢说是不遑多让。但他自己清楚,如果仅仅靠他自己,这辈子也不一定会有这样的机会。能够得到这些,实在是离不开陆准的出力。 要知道,同样战功赫赫的戚继光,现在可还没能封爵。而出道晚了那么多年,军功也未必就真的比戚继光多多少的李成梁,却能够在万历五年的年初被授予爵位,这已经很能说明问题了。 李成梁不再是三年前的那个野心勃勃怎么都掩饰不住的家伙了,他知道自己是谁手里的车马炮,更知道自己应该听谁的调度。 ※※※ 陆准转出了大厅,独自在院中坐着,身旁只有李如樟陪伴。 李成梁见状,远远地冲李如樟打手势,让他暂且退下,走上前,对陆准轻声道:“伯爷,怎么?不舒服吗?要不要成梁帮您请郎中来瞧瞧?” 陆准这三年间的表现,也确实让李成梁十分佩服。 李成梁自己之所以带兵打仗很厉害,除了有天赋的原因之外,也还有他出身边镇将门,幼承庭训,且从很年轻的时候,就已经开始积累所需的知识了。可以说,他是准备了几十年后,厚积薄发的结果。 然而陆准没有这些,他只是在辽东耳濡目染,看着士兵们操练,看着李成梁指挥一次一次的战斗,渐渐的靠自己的能力学来的。万历三年夏天之后,陆准渐渐开始从李成梁那里慢慢地拿到指挥权。而从万历四年初开始,辽东军的指挥权,实际上就已经是陆准在掌握着了。 临阵的机会多了,冲锋陷阵的次数自然也就越来越多。陆准喜欢身涉险地的毛病也就渐渐的暴露了出来,不说之前,就是现在,他身上也还挂着未愈的伤。伤口在靠近心脏的位置,当时的情况可谓是十分凶险。 因此,李成梁才有这一问,满以为他是饮酒过量,影响到了伤口了。 “我没事。”陆准今晚并没有喝多少酒,因此,此时头脑还是清清亮亮的,一点儿都没有受到酒精的影响,见李成梁跟过来,便示意他在身边坐下,“你坐吧!明天,我就要启程回京了,有些事情想跟你说一说。” “是,成梁遵命。”李成梁驯顺的听令,小心而又恭敬地坐在了陆准身旁的位子上,静静地等待着陆准接下来的话。 陆准抬头望了望皎洁的月光,叹口气道:“成梁啊,生在这么个时候,是你我的无奈。” 李成梁不明所以,根本不知道陆准为什么突然说起这样的话。 他疑惑的眼神落在陆准的眼中,陆准笑道:“不懂?你不该不懂。如果不是生不逢时,你本不该到了快要知天命的年纪才获得了这么个出头的机会;若不是生不逢时,封侯、封公又有何不可?你呢?我敢保证,不管有没有我在朝中为你斡旋,你这辈子能够走到我这一步,也就算是走到头了。而我呢?我本不该那么早就独当一面,本不该早早的就将这副身体折腾成了这副样子,我好歹是正千户的儿子,也应该可以架鹰走马,游戏人间。可那都是如果,现实……难道不是你我的无奈?” 三年来,李成梁立功无数,晋封宁远伯;蓟辽总督杨兆调入京师,任兵部尚书,加封太子太保;就连被陆准架空,对辽东军政压根儿插不上手的辽东巡抚张学颜也在前不久奉旨入京,荣升协理京营戎政的兵部侍郎了。 但或许是由于陆准这几年来不停的给朝廷提各种各样稀奇古怪不可能执行的意见,让内阁烦不胜烦;更有可能是陆准与张居正的关系一再交恶,直到如今张居正如日中天,陆准即将回京,两人之间马上就要图穷匕见的缘故。总之,朝廷对陆准却是吝啬极了。明明知道陆准无论是前敌指挥,亦或是从中调度,沟通朝中和各部打口舌官司,为辽东军筹措粮秣,都功不可没。但直到如今,除了在万历皇帝的坚持之下,给陆准下了一道恩旨,重新封授了爵位,准予世袭之外,就再无其他了。 陆准说这话的意思,分明就是,你李成梁最多也就只能想一想,更进一步,和我一样,弄个世袭的伯爵罢了。想要封侯,那真是想瞎了你的好眼了。 李成梁对此不能理解,但他理智的没有发问。 陆准从不吝啬对手下的封赏,更不会在你忠诚的前提下刻意打压。如果到了该为他争取的时候,陆准绝不会含糊。他说不行,那就是真的不行。 “你也不用不服气。”陆准笑着说道,“不信邪,你尽管试一试。只要我活着,总会保你周全就是了,不会让哪位大人越过我动了你。” “成梁谢伯爷,但……成梁相信伯爷会为成梁打点好这些的,成梁只需为伯爷看护好辽东军,其余的,都听伯爷您的吩咐。” “唔,你倒是不挑。”陆准听罢,摇了摇头。 见他对自己刚刚的话有些兴致缺缺,李成梁便又想起了陆准之前的那句话,心中不禁又担心起来,“伯爷,您是不是身体不舒服?为什么突然说那样的话?成梁还是帮您叫郎中来看看吧,您伤在心口附近,不是可以轻忽的地方啊。” 陆准摆手道:“不必了,我的身体,我自然知道,你不必多说。我的话也没什么别的意思,回京之后,会有些小小风波。如果顺利的话,就什么都不会有,不顺利的话……放心,也同样什么都不会有。老话不是常说吗?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我是祸害,没那么容易死咯。” 陆准的话越是这样说,李成梁就越是觉得心里头很不踏实,但陆准不愿意跟他就这个问题说太多,故而,他也不能再多说什么,只得扯开了话题,“伯爷,您刚刚说,是有些事情要交代给成梁。不知是什么事情?您吩咐就是了,成梁一定全盘按照您的吩咐做!” “唔,倒是没什么特别的嘱咐。”陆准笑道,“记得我刚来的时候,曾经跟你说过你对辽东战事的看法,你还记得吗?那个时候,你的想法,是不能把任何一方的敌人消灭干净了。养寇自重的想法,我当时还驳斥了,这些,你都还记得吗?” “是,伯爷,成梁记得。”李成梁回答道,“那时候,末将初掌辽东军,很多事情都还不清楚。这几年过去,感触是越来越深了。无论是西边,还是东边,哪一边都是按下葫芦起了瓢。即便使出浑身解数,也没那么容易平定。如果成梁抱着曾经的想法,怕是现在的情况定然会更糟了。伯爷的决策,真可谓是醍醐灌顶。” “呵,我用不着你跟我说这些!”陆准摇头道,“那时候是那时候,现在是现在。现在,我需要你变一变了。” “什么?”李成梁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情况不一样了,策略自然不一样。”陆准对他解释道,“我说了,这次回京,会有些麻烦。我固然已经做了准备,然而,还不够!在京城那边安静下来之前,我对你只有一个要求,你必须让朝廷觉得辽东不平,辽东需要你李成梁,辽东需要辽东军。你们就是我的后盾,十二万京营将士也是我的后盾,有你们在,我即便遇到再不好处理的情况,也只会是有惊无险,到底都是安全的。” “危险……”李成梁犹豫道,“伯爷,如果您确信此次回京会有麻烦,会有危险,那大可不必回去……” 话说到这儿,李成梁自己就先停下来了。 陆准看着他,露出莫名的笑容。 回京不回京,全凭京中的想法,哪里容得陆准自己做主了?他可不想占山为王,他到底还是大明的臣子,是京营的统帅,是禁军的统帅。怎么可能就这么飘在外面,想不回去就不回去了? 其实这一次陆准回去,也并非是内阁张居正的意思,而是万历皇帝自己的意思。 元月,仁圣皇太后陈氏和慈圣皇太后李氏下诏礼部为皇帝选后举行选秀,选定了大婚的人选,十五岁的万历皇帝最迟明年就要大婚了。实际上,大婚之后,皇帝就可以算作是成年,顾命大臣就算做样子,也应该将权柄交还给皇帝了,可张居正并没有这样的想法,他的改革到了关键之处,除非他死了,否则,绝不是说放手就可以轻易放手的。 万历表面上还是一个孩子,但要知道,这个孩子,跟先帝可是截然不同。反而,和他的祖父嘉靖爷实在是像极了。 嘉靖是自学成才,而万历实际上是被人教出来的。从小就学**王之术,这让他对于权力也有一种近乎偏执的追求。他不可能任由张居正想怎样就怎样,即便现在的他还无法反抗,也不敢反抗,但在某些地方,却还是可以稍稍挣扎一下的。 比如,给陆准世袭爵位。 比如,趁着即将大婚的由头,将陆准召回京城。 没有陆准的日子,皇帝有一种孤单的感觉。没有人敢于冒着得罪张居正、冯保的危险,陪他玩儿了。朝中上下尽是这两位的党羽,皇帝更是觉得自己有一种被操控的感觉。他当然知道陆准和这两人不对付,也是朝中少有的敢于和他们对着干的浑人。因此,陆准才必须要回来,皇帝需要他,就像当年的嘉靖皇帝需要张璁、桂萼一样。 “伯爷,成梁还是觉得,您要是能不回去,就不要回去了吧?”李成梁试探着劝道。不知道这些还好,就因为是知道了这些,他才越想越觉得心惊胆战。 陆准要做的事情,李成梁大概已经猜到了。这么长时间以来,陆准苦心营造的一切,都是为了等到回京之后,一脚将他自己踹进万丈深渊。 张居正、冯保,那样的组合,对上几乎就是无解。朝中那么多的正牌的进士都对他们畏之如虎,不敢与他们争锋,凡是对抗的,通通都被收拾掉了。陆准回去就是为了跟他们对着干,也必须和他们对着干,这难道还能有什么好下场吗? 李成梁不敢再想下去了,他只能盼着陆准接受他的建议,起码打住他不切实际、十分危险的想法。但陆准显然已经做好了所有的准备,箭在弦上,不让他发是不可能的。 “别担心这些!”陆准站起身来,紧紧盯着李成梁的眼睛说道,“我说过,只要你稳定,京营稳定,就没人动得了我!我不是坐以待毙的人,真的把我逼急了,那就大不了玉石俱焚。放心,我敢,张太岳不敢。他有他的理想,他肯为他的理想做任何的事情。” 李成梁不能再劝了,他也想不到什么言辞可以劝说陆准。 陆准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着说道:“好了!笑一笑,我刚刚说了,生在这个时候,是你我的无奈。但如果等到子孙辈长起来的时候,还活在这样的环境之中,那就是你我的无能了!我们不可能解决所有的麻烦,但起码,要解决掉一部分吧?他们,一定能比我们过得更好。” ------------ 第333章 夺情风波 万历五年二月,陆准终于回到了阔别整整三年的京城。此时的他,已经是而立之年,距离他当年初掌大权,接任孝陵卫左千户所正千户的职位,已经过去了整整的十五年。 进宫觐见过皇帝,回到自己的府中,冯谦已经在门口等候他了。 “哈哈,快让我好好看看!”陆准从马背上跳下来,鞭子随手扔给身后的李如樟,快步上前,给了冯谦一个熊抱,大声笑道,“唉哟,可瘦了的!怎么搞的?你在京城里头,怎么反倒看起来比我这远在辽东的人过得还差了?” “你在辽东劳力,我在京城劳心啊。”冯谦看上去真的老了不少,看起来,这些年过得真的不好。他也已经是而立之年的人了,却依旧连个家都没有。陆准每每想到这里,都觉得对不起冯谦。 “怎么?这就内疚了?我说着玩儿的,快进来吧。”冯谦笑着让开路,让陆准进府中说话。 舒舒服服的泡了个澡,吃饱了饭,再一次坐在内书房的躺椅上,陆准的精神才彻底放松了下来。随后,便随口问起了京中的事情。 “陛下还好吗?”陆准问道。 冯谦听他这么问,顿时笑了,“你刚刚从宫中回来才多久?这种话,你也来问我?陛下过得好不好,你应该最清楚才对啊!” “我?我不太清楚。”陆准很真诚的摊手说道,“我进宫的时候,跟张鲸聊了几句,张鲸过得也不好,被冯太监打压得够呛。张鲸跟我说,前些日子……哦,我说的是我回来之前,也是我接到圣旨之前,有一天晚上,陛下在宫中看戏,我也没有问清楚到底是看了什么戏,只记住了当时陛下偶然说的一句话。” “什么话?”冯谦追问道。 陆准看了他一眼,幽幽的说道:“政由宁氏,祭则寡人。” 冯谦的眼神顿时凝了起来,看向陆准的目光中多了些审视的情绪。他很想知道陆准到底在想什么,但最终,还是放弃了。在当年那件事情之后,两人的关系就已经注定回不到最初的样子了。而在那之后,陆准也始终在成长,在改变。直到这一次,陆准从辽东归来,似乎还是原来的样子,但心里,却早已不再是曾经的样子。 “你到底想干什么?”冯谦索性直接发问了。 冯谦早就发现了,陆准在背着他做小动作。冯谦也曾经试图去查,但没有邓承平的配合,他看到的都是陆准想让他看到的,除此之外,他什么都看不到。他当然也曾经试图去直接向陆准发问,可是几年来,陆准对他的这种问题始终含糊其辞,没有正面回答过。这一次,冯谦希望能够得到一个确实的回答,可陆准却依旧在跟他打哈哈。 “我干什么,你不知道?我不想干什么,我也干不了什么,走一步看一步呗。” 陆准的回答很含糊,不用多想也知道他只是在搪塞而已,这样的回答当然不能让冯谦满意。冯谦的目光直直的注视着陆准,等待着他给自己一个满意的答复。陆准坚持了一会儿,终究败下阵来。 “好吧,好吧,我老实交代还不行吗?我这不是怕你担心吗?” “你不说我就不担心了吗?”冯谦冷笑一声,追问道,“快说,你到底想干什么?” 陆准想了想,回答道:“其实事情也不复杂,我也没有骗你。陛下不是说了吗?政由宁氏,祭则寡人。那是个和嘉靖爷一样,容不得下面人跟自己作对的主儿。现在他驯顺,那是因为他没办法,等到羽翼丰满,你以为他还能再任由张居正掌控一切吗?不可能了!我能做的,就只能是依靠陛下,我做的准备也没什么好瞒你的,你做的不也一样是这些事情吗?靠陛下的信任,靠文官自己的党争,我们就有控制一些事情的能力。” 冯谦看着陆准,他知道,陆准没有说实话,但这样的解释,已经是陆准能够给他的最好的解释了。如果陆准不愿意说,那么去逼他也是没什么用的。 叹了口气,冯谦改变了说法,“我其实也不在乎你到底在准备什么,只是想提醒你一句。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这句话我跟你说了不是一遍两遍三遍,而是几十遍上百遍了。陆准,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往心里去?活着,什么有,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你懂吗?我知道,你在辽东,干了不少以身犯险的事情。那些,我管不住,也不想管你,瓦罐不离井口破,将军难免阵前亡,如果能马革裹尸,对你来说倒是个好的归宿。但如果你死在朝堂的争锋上,那陆准,我告诉你,你就什么都没有了!永樵今年六岁了,你这个当爹的怕是都不知道儿子长什么样子了吧?但他起码还有爹!起码你这个当爹的给他挣了一个金饭碗,日后他就是什么都不干,也有朝廷勋禄养着,也会被人尊称一声伯爷。你干什么事情,可以不考虑自己,你总要考虑考虑永樵吧?你不忍心让他这么小就没了爹,也没了指望吧?守好你的爵位,不要急,慢慢来,徐徐图之往往都能奏效,满盘皆输才是最坏的结果!” 只有在冯谦提起陆永樵的时候,陆准的眼神才出现了那么一瞬间的波动。 但比起儿子,他倒是觉得,他更对不起的是寒烟。当年纳妾,只不过是他一时的临时起意而已,寒烟处心积虑的接近他,最终获得的,除了一个如夫人的名位和永樵这个亲生的儿子之外,就只有独守空闺,日日苦盼了。 陆永樵,陆准起码留给他一个‘固城伯’的世袭爵位。可是寒烟呢?细细想来,陆准好像什么都没能给她。每每想起她,心中也是内疚的成分居多了。 不得不说,冯谦的话真的让陆准的决断产生了徘徊。这么一拖,本该在回京之初九发动的攻势就错失了最好的机会。而不得不说老天眷顾,当年十月初六,一封从江陵派往京师的急报让陆准苦等的机会终于来到了。 ※※※ 湖广江陵,那正是张居正的老家。以张居正的年纪,以他家中的情况,从老家来的急件,绝不会是什么特别好的消息。 果然,信件被张居正收到的次日,事情就传遍了京城。张居正的那位学无所成的老父张文明老病而死,张居正接到书信的时候,已经是老父丧后的整整第十日了。 这样的消息,对于整个大明帝国的任何一个人来说,都有着莫大的干系。 固城伯府内,陆准在内书房中如困虎一般,不停的踱着步子。 “行了!你坐一会儿好不好?急什么?”冯谦掷下笔,不满地嚷嚷。但就是这样的表现,同样显示出他的心里,也是和陆准一样的焦急。 “我急?你不急?这是个多好的机会!”陆准停下步子,一步窜到桌前,对冯谦说道,“咱们该怎么办?咱们能怎么办?现在就得拿个主意!等到明天就晚了。” “好好想想,别人会怎样。”冯谦还是习惯逐条理清,但陆准却认为,局势已经再清楚不过了。 “张太岳自己肯定不想走,冯太监也不会让他走!”陆准说着,皱起了眉头,“那陛下……” “恐怕陛下也不想他走!”冯谦轻轻摇头,让他举棋不定的,正是这一条。对于一直以圣眷为主要依靠的陆准而言,皇帝不支持,那就是最大的隐患。 “哦?怎么说?”陆准始终没有想通的正是这一点,他当即问道。 冯谦想了想,回答说:“张太岳的老爹是九月二十六日病死的,就在这之前,陛下才刚刚赐给他一堆东西,你还记得吧?” “当然!”陆准点头道,“张太岳还特意谢过陛下呢,我都记得。” “陛下想要权力,却也不能那么不顾旧情。更何况,张太岳对他还有用,一时半会儿舍弃不了的。”冯谦解释道,“你说说,新政改革刚刚才初见成效,还远没到可以摘桃子的时候。有张太岳在前面顶着,陛下就可以坐享其成,不会招致任何的不满。这样的挡箭牌,就算再想除去,也得等一等不是吗?” “唔,这倒是个解释。”陆准紧皱的眉头舒展开来,随后问道,“那张四维等人……” 杨博离开之后,张四维已然成为了晋党主要扶持的对象。按部就班的入阁排在最后面,一直以来都跟随着张居正的脚步行事,但他毕竟是晋党,而不是张居正的党羽。 “晋党这一次也必然支持!”冯谦接着说道,“你想啊,无论从什么角度而言,张太岳是死了亲爹的,他总该回家服丧守孝的,二十七个月,一天都不能少这是圣贤教导的规矩。不想离开,就是违背圣贤的教导。这么一搞,他的名声就臭了。这难道不是晋党最想要的结果吗?” “对,是这样!”陆准点点头,终于捋清了一切。 张居正此时正如日中天,手下的新政改革初见成效,肯定不愿意就此离开。小皇帝需要挡箭牌,也不会允许张居正在这样的时候离开。张四维等晋党人士,正好可以利用这次的机会,将张居正给搞臭,也会极力促成此事。那么,张居正夺情,几乎就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我们什么都不用干,坐享其成就是了。”冯谦是这样大打算的,说了之后,陆准也答应了下来。可紧接着,事情却朝着冯谦绝不想要看到的方向一路奔去了。 万历五年十月初,户部侍郎李幼滋首倡夺情,内阁辅臣吕调阳、张四维随即附和,御史曾士楚、吏科都给事中陈三谟等人相继上书。 皇帝很快下旨,挽留太岳,特旨夺情。此时可谓是一石激起千层浪,反对的声音也自此如开了闸的洪水一般,汹涌而来了。 但让所有人包括冯谦都没有想到的是,最先上书反对夺情的,竟然就是陆准。 当然,当陆准上书的时候,事情还远没有那么严重。力主夺情的一派都觉得,是陆准这个搅屎棍子又不甘寂寞的跳出来犯浑了,和之前他那些原样掷还的奏章一样,不予理会便是了。 但在陆准上书之后,事态却一发不可收拾。 当年十月十八日,翰林院编修吴中行上书反对夺情;次日,翰林院检讨赵用贤紧随其后上书;第三日,刑部员外郎艾穆、主事沈思孝联名上疏;第四日,在京各部衙门,尤其是张居正自己的学生,接连上书,弹劾奏章如同雪片一样,堆满了桌面,顿时让大佬们焦头烂额。 此时的小皇帝也乱了阵脚,第一次跟那么多人对上,他到底还是紧张的。而最让他难以接受的是,一向对他百依百顺的陆准,居然是第一个反对的!这种脱离控制的感觉,简直让他不能忍受! 朝廷就像个火药桶一样,随时随地都有可能把陆准这出头的椽子给炸的稀巴烂。 而此时,焦急的想要拦住陆准的冯谦却发现,整个固城伯府被陌生的士兵把守住,所有人统一口径,奉总督京营戎政固城伯的命令,不许他出府。冯谦此时才意识到,事情大发了,真的大发了! 万历五年十月二十二日,烦不胜烦的万历皇帝决定效仿祖辈,对四名反调唱的最响的文官处以廷杖,希望用严酷的刑罚堵住天下悠悠之口。 “伯爷,别让小的们为难。” 无论是皇帝派来的中官,还是负责行刑的锦衣卫,都不敢对挡在前面的陆准怎样。这里是禁军的巡守范围,而陆准,则是禁军的头儿。 更何况,陆准是第一个唱反调的人,皇帝却始终没有对他动手,而是选择了越过他,对那四名叫得最凶的文官动手,这就已经说明了问题。显然,仔细想下来,就连皇帝也觉得陆准只不过是一时头疼脑热,又开始耍浑了,晾他几天再叫他进宫来开导开导也就好了。武官嘛,对于皇帝来说,远没有把持朝政、时刻唱反调的文官那么讨厌。 但这一次,陆准却就是找死来的。 “搬下来!”陆准摆摆手,随从的李如樟指挥两名下人将身后马车上的大箱子一一搬下来,放在地上,沉重的响声让那四名即将受刑的大臣都不禁侧目去看。 第334章 误会? 木箱放落在地面上,沉重的响声让那四名即将受刑的大臣都不禁侧目去看。 领头的宦官当然也被吓了一跳,当即出言问道:“陆伯爷,您……您这是要干什么?” 陆准看都不看他一眼,面向午门的方向屈膝跪下,语气冷硬的回答道:“面圣!” “面……面圣?”宦官看着陆准,只觉得舌头打结。 有陆准横在这里,护卫宫城的禁军投来的目光就变得冷森森的,这诡异的氛围让宦官心里头发毛,廷杖看起来是暂时打不得了。自有宦官飞跑着去向皇帝报信,没多一会儿,宫中就传出了旨意,宣固城伯陆准即刻进宫见驾。 至于廷杖…… 本来是要打的,但被陆准这么一搅和,皇帝顿时没这个心情了。四名文官因此暂时算是逃过了一劫,只是不知道陆准进宫之后,会不会引下更大的雷霆之怒。不过,说起来,孔曰成仁,孟曰取义,这些文官为了名著青史的一个忠臣风骨名号,也是顾不了自己的性命和脸面了。 ※※※ 宫内,往日里陆准进宫,皇帝见他的时候都是要多随意有多随意,而这一次,他行过礼后,却意外地瞥见皇帝身上穿着象征着九五至尊地位的衮服。这其中蕴含的意义,陆准心中十分的清楚。 皇帝这是要告诉他,我是你老大,你怎么可以随意反对我呢?现在反悔,就还来得及,如若不然,天子一怒,流血漂橹,让你后悔药都没处吃去。 但清楚是清楚的,陆准今天却绝不会向任何人轻易妥协。还是那句话,他就是来找死的,越是面对的东西让他意想不到,他就越要闯闯看。 “陆准。”开口也不喊‘陆卿’了,足以见得,皇帝心中的怒火之盛,“你说要见朕,有什么事情吗?” 马上就要年满十六岁的皇帝的的确确的有一副皇帝的样子了,威严起来,让陆准不禁轻轻蹙了蹙眉毛。 因为没有得到允许,所以陆准行礼后并未起身,而是跪在原处,回答道:“回禀陛下,臣是为元辅之事而来。” “哦?哼,朕知道。”皇帝当然知道,那份奏章他可是亲眼过目了的,对于其中的某些措辞激烈的语句,他还记忆犹新呢。但即便事到如今,他却依旧希望可以给陆准一个机会,“陆准,你是父皇钦命的顾命大臣,手握京营和禁军如此之多的兵马,更是当年从龙救驾的功臣。朕知道,你的忠心还是不缺的!些许小错,改了就是了,朕不怪你,你继续替朕督理好京营和禁军。你不是文官,不要管这么多的闲事!否则,犯了大忌讳,谁都救不了你!” “臣有负陛下隆恩!”陆准将头磕在地上,可就在皇帝觉得陆准即将回心转意的时候,陆准却抬起头,直起身,继续说道,“但臣有逆耳忠言,不吐不快!请陛下允准,让臣说出来!” “你……”油盐不进的陆准让皇帝恼怒极了,他怒极反笑,冷笑道,“好啊,你说吧,朕倒要听听,你到底能说出什么来!” 陆准仿佛听不出皇帝言语之中的怒气,挺直了腰杆,认认真真地朗声说道:“臣不是文官,也不是文人,但道理还是多少知道一些的。我朝祖制,凡内外官员,自闻丧日起,不计闰,守制二十七月,期满起复。更有规制说,内外大小官员丁忧者,不许保奏夺情起复。夺情一事,不适用于朝堂,只适用于战场。古人云,百善孝为先,金革之事不避,舍孝而尽忠。此为夺情之原意!元辅身为百官之师,更该做士人表率!怎能无故夺情……” “闭嘴!”皇帝猛地拍了下桌子,愤愤地打断了陆准的话,“如今朕尚未亲政,元辅为帝师,为顾命,大明可有一时一日离得开元辅?你不懂就不要胡说八道!” “朝中有不少大臣与臣的看法一致……”陆准依旧试图争辩,浑然不顾皇帝的面色已经阴沉如水。 果然,受不了刺激的小皇帝在陆准屡次犯颜之后,彻底爆发了。以陆准咆哮御前,辱及元辅为由,勒令扒去他的袍服,先施以廷杖,再下锦衣卫狱,严加审问,必须审出元凶。 ※※※ 试想大明二百余年,被皇帝廷杖过的文官简直是数不胜数,但武官挨廷杖的却真是凤毛麟角,一时之间竟是一个半个都数不出来。更何况,被廷杖的还是个有爵位在身的人。 当初的丹书铁劵上可是写了,但凡犯了死罪,饶他一次。可这玩意儿写得也太含糊了,死罪赦免一次,那意思是不是也同样可以理解为不是死罪就可以不饶?反正大明律法以皇帝的意愿为转移,天下都是皇帝的,皇帝怎么说就怎么算呗。 除了焦头烂额的张居正之外,满朝上下都在等着看笑话。不止看陆准的笑话,潜意识里,还有唯恐天下不乱的人想要看皇帝的笑话。 陆准啊,那是随便打的吗?从来不白白吃亏的好不好?惹急了他,真当他是软柿子吗? 不过这一次,等着看后一种热闹的人算是白白设想了,陆准的表现,说硬气,是真硬气,说怂,也是真怂。 说他硬气,那是因为整整四十廷杖,血肉飞溅,骨头都打断了,他愣是一声没吭。一股火憋在心里,生生呕出血来。 说他怂,则是因为他向来不肯吃亏的性格在遭遇皇权的时候就瑟缩了起来,被人折辱成这样,愣是不敢言语,不敢反抗。 打过之后,陆准被锦衣卫的人带走下了诏狱,自始至终,陆准平日里的朋党,手下的京营、禁军,都静得跟集体失声了一样。 而与此同时,皇帝在宫中却是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儿了。 张鲸目睹了皇帝的情绪,趁着冯保去找张居正的机会,偷偷地向皇帝进言,提起了陆准命人抬来的那口大箱子。 皇帝似是捕捉到了什么要紧的东西一样,立马吩咐抬了箱子看。 箱子打开,看到里面的内容时,小皇帝不禁愣住了。 “这些……这些都是……”他随手拿起一本奏章翻看,随后又丢下这本,拿起另一本,脸上的表情不停的变换,心里更是翻江倒海。 陆准抬来的箱子里,装着他在辽东数年间给朝廷写的奏章。无一例外的都是跟兵政改革有关,而无一例外的上面都没有任何的批复。这些奏章没有送到御前过,而是直接被内阁和司礼监原样掷还。 如果说起初被掷还还是有原因的,那么之后的掷还恐怕就是单纯的不想看你写的东西,就是想要掷还给你,这种完全蔑视敷衍的态度了。就连皇帝都能看得出,陆准的一些提议还是很有见地的。 毕竟他从小身在行伍,十五岁带兵,又在辽东数年,亲身指挥了几次战争。对于兵政,他还是有很大的发言权的。返回京城之前的那一年的时间里,他提出的意见切实可行的很多,却依旧被原样掷还了。 看着看着,皇帝突然觉得,他好像可以理解陆准了。 陆准一向喜欢犯浑,处事的方式急躁得很,皇帝对此心知肚明。且他一向对皇帝很是依从,这一次,也不像是冲着皇帝来的。皇帝起初想不到陆准到底是为什么非要犯颜进谏,拼着挨廷杖,拼着下诏狱,也一定要说。但现在,他突然明白了。 陆准的目标一直都不是皇帝,而是张居正。张居正跟他关系不睦,这是朝野均知的事情,而这一次,他又带着这些被原样掷还的奏章,显然就是想要等到皇帝同意了他之后,再给张居正落井下石用的。 这么一想,皇帝顿时就又觉得有些对不起陆准了。 想来,他也跟那些只为了沽名钓誉而逼迫君父的文官不同。不就是朝堂争锋吗?万历皇帝最崇拜的就是祖父嘉靖,对于嘉靖平衡朝堂的手腕更是推崇备至,一直想要效仿。因此,他痛恨那些用条条框框束缚他的文官,不能忍受陆准咆哮于面前,但却可以理解陆准和张居正之间的争斗。 他需要陆准,就像嘉靖需要张璁、桂萼一样。只不过,现在还不是张居正可以被舍弃掉的时机,陆准显然太过着急了。 “大伴,你去替朕传旨,将陆卿好生放回家去吧。他是勋贵,朕原本也不该如此苛待的。不过,你也替朕告诉他,不许他再胡来。否则,朕不会再对他这么客气了。” ------------ 第335章 赌命 万历的圣旨到底还是下的迟了,由于和冯保有嫌隙,陆准是被特殊‘关照’了的。因此,当在午门外被打的奄奄一息的陆准被人送到诏狱的时候,惨状实在是不忍直视。 此时掌锦衣卫事的大臣名叫刘守有,麻城人士,祖父刘天和、父亲刘粲都曾是国之重臣,这样的身份是很容易被文官系统所接受的。刘守有是个很聪明的人,刚上任就紧紧的依附在了张居正麾下,甘当附庸。锦衣卫陆炳时代的辉煌彻底没落,可谓是颜面扫地。 此番陆准因为夺情的事情被关进了诏狱,对于刘守有来说,可以算是一个向张居正表忠心的大好机会。当然,机会是带刺儿的,只看你敢握不敢握。 往近了说,京营护翼京师安危,禁军执掌宫廷戒备,都只听陆准一个人的招呼。陆准伤成这样,他们不闻不问,是绝不合理的。再加上,往日跟他穿一条裤子的勋贵们也集体失声,更是不太可能的事情。 往远了说,南都城里,有陆准的不少党羽,南都六部管控范围内,已经可以算是陆准的势力范围。那些人固然不是君子,而是小人,但小人在这种时候就更会抱团儿。陆准远不到树倒猢狲散的境地,他们不应该没有反应,只能是事情太突然,还来不及反应。至于辽东军就更不用说了,李成梁是被陆准软硬兼施几番敲打过的,在陆准面前早已经褪去了烈性,完全就是条忠犬,他也不可能没有反应。 刘守有需要选择的是,他到底要不要落井下石?如果落井下石,引发了大的震动,那么陆准的人会不会轻易放过他这个马前卒?张居正又是否愿意出头帮他一把。 关于这些,刘守有并未考虑太久。 站队,当然要站得踏实一点儿。首鼠两端,巴望着脚踩两只船的人,从来都没有好下场! 于是,一番暗示下去,陆准顿时如同出了虎穴、进了狼窝,其情其景,不忍与闻。 而就在陆准陷入水深火热之中的时候,心思缜密而又胆大包天的刘守有也没有要轻易放过固城伯府中一直以来为陆准出谋划策的冯谦的意思。毕竟,圣旨上说的很清楚了,一定要问出元凶。元凶是谁还用问吗?不仅南都的人知道,现在整个京城的人也全都知道,冯谦是陆准的影子,更是陆准的脑子,陆准做任何事情都要和冯谦商量,所谓的元凶,除了冯谦就不可能有其他人。 而在此时,陆准安排下的京营士兵就起到了作用。 ※※※ 固城伯府门口,虽然一件火器都没有,但冷森森的兵刃却更能让人体会到形势的紧张和严峻。府内,凡是可能通行的地方,也通通都有人把守。 与多年前的那个晚上不同,冯谦再想用什么办法闯关都是不可能的了。所有人接到的命令就是,绝不能让冯谦出府半步,除非圣旨到了,否则也不能让任何人擅自入府半步。一向处事粗心的陆准这一次却显得细腻非常,他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也知道他要做的事情会带来怎样的后果,但他无论如何也不想再连累冯谦。 可陆准固然是这么想的,冯谦又怎么会同意他这样的做法?这种明显是赌命的做法,一向都是冯谦绝对反对的。 “李如樟,你让开!”冯谦紧紧皱着眉头,对挡在身前的李如樟喝道,“你该知道你们三爷到底是干什么去了,他那是去赌命!不想他死的话,现在闪开!马上闪开!” “不行!”李如樟不跟他争辩,只是固执的说不行。 冯谦瞪着李如樟。 李如樟面色平静而坚毅的回望。 半晌过去,冯谦无奈地叹了口气,颓然坐在了一旁。 “如樟,你不该听他的。”冯谦狠狠地揉了揉脸颊,紧紧皱着眉头说道,“如果现在在这儿的是邵化海,他早就听我的话,放我出去了。要是晚了,你们家三爷就真的回不来。这个你懂不懂?” 李如樟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突然开口道:“我知道邵大人会怎么做,但我觉得他不合格!”他说着,就像在叙述一件简单而又平常的事情,“我是三爷的亲兵,不需要多想。三爷吩咐我怎么做,我就怎么做。我爹说了,伺候好三爷,就是李家的大功臣。我们一家的兴荣都系在三爷一人的身上,除了绝对相信三爷,不折不扣的执行三爷的命令之外,其余的,我都不该想。冯先生,得罪了。” 李如樟说到这里,就又重新闭紧了嘴巴。 冯谦抬头看着他,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傻傻的看着门口的卫兵跑进来叫他,他又匆匆地跑出门去。 门外,李如樟按着佩刀,脸色冷冰冰的瞪着面前的锦衣卫小旗官。 “什么事儿?”他口气生硬,拒人千里之外。 “奉命拿人!”小旗官是领命而来,腰杆自然够硬,孤傲的回答道。 “奉命?奉谁的命?”李如樟不吃他这一套,依旧是冷冰冰的回应过去,“这是敕建的固城伯邸,除了奉旨之外,任何人不得擅闯!若有圣旨,就请尊驾请出来,弟兄们照旨意办事。若没有圣旨,哼……那就别怪弟兄们手里的家伙不长眼了!” “你……”小旗官看看四周杀气腾腾的士兵们,顿时怂了,身子向后退却去,但嘴上却据不服软,“你可想好了!我们……我们是锦衣卫!” “滚!”李如樟怒喝一声,猛地抽出佩刀,飞身下了台阶,狠狠地一刀斩落。小旗官顿时吓得魂飞魄散,带着手下的缇骑,仓皇而逃。 等他们回到锦衣卫衙门的时候,却刚好碰到宫中的宦官来传旨,说皇帝改了主意,陆准不关也不罚了,马上送回家去。 接旨的刘守有的脸色是众人之中最差的,他看得出,前来宣旨的并非是冯保亲近的宦官,这就意味着,宫中有人越过冯保,让皇帝改变了意思。 可现在,要他交人,还哪里交得出?陆准被打了一顿廷杖,丢了半条命。在他这儿又被狠狠地折腾了一番,眼看着就差最后一口气,咽下去就玩儿完了。这样的人,现在交出来?他该怎么交代? 但不交人肯定是不可能的了,圣旨写的很明白,皇帝都不怪陆准了,谁还能关得了他? 磨磨蹭蹭好不容易将陆准抬出来的时候,即便是有了心理准备的宦官,一见之下,也顿时吓得够呛。那人全身上下血糊糊的,完全已经看不清长相了。一动不动,也不知道是活着还是死了。 宦官蹲下身去,强压住心中的恐惧,拨弄了陆准两下。 他得知道,这人到底是活着还是死了。否则,等到他把人带走了,就说不清楚了。若是在路上不小心死了,他怕是还要吃不了兜着走的。 也不知道到底算幸运还是不幸运,陆准在他的拨弄下竟然慢慢清醒了过来。看清了面前的人,他艰难地咳了两声,脸上露出了一丝骇人的笑容,手指蘸着自己的血,慢吞吞的在地上划拉下了歪歪扭扭的两行字。 ------------ 第336章 太平本是将军定 固城伯府邸,陆准的卧房内,冯谦坐在床头的一张方凳上,默默地看着昏迷不醒的陆准出神。眉头微微的蹙起,眼神很是复杂。 从锦衣卫诏狱回来,陆准就始终处于半梦半醒的状态。绝大多数时间是昏迷着的,但每隔一段时间,都会被疼醒过来,而后昏昏沉沉的迷糊过去。可即便是昏迷的时候,冯谦也能轻易的看得出他正承受着极大的痛苦。当然,陆准这样的人,是不希望其他任何人看到他的脆弱的,即便是昏迷之中,潜意识里那强烈的自尊也决不允许他呻吟出声,刚强的让人看得只觉得一颗心一抽一抽的疼。 由于伤势太过严重,不仅耽误了治疗的时间,而且伤处还造成了极为严重的二次伤害,等闲的郎中都不敢轻易接诊,宫中的御医就更是指望不上。记得当日郎中一句要截肢,把冯谦吓得脸上都没了血色。 实在是没办法,只得一边先请京中的郎中们替陆准止住伤势的恶化,一边将远在南都的张行简急召入京。这一耽搁,就又是足足的半个多月过去了。 不过,值得庆幸的是,随着张行简的入京,陆准的伤势终于得到了控制,也渐渐有了好转的迹象。人也不再昏昏沉沉的,总算是有了清醒的时候。 看着终于清醒过来的陆准,冯谦也总算可以问出憋在心里许久的话,“你这是何苦呢?” 是啊,何苦呢? 陆准又何尝不想问自己这一句话? 但此时此刻,事情已经走到了这个地步,都是他自己选择的结果。哪怕这双腿真的废了,他也不能后悔,不该后悔。 见他闷着不肯吭声,冯谦叹了口气道:“你知道的,这一次的事情,我们本不该用这样激进的法子。我从你接任千户的第一天就告诉你,做事要稳妥,不要总是以命搏命。你总是这么闹腾,这怎么能行啊?” “我不能错过这个机会,否则,就不知道还会不会有下一次机会了。”陆准脸上的表情带着愧疚,但更多的,却是冯谦再熟悉不过的那副撞碎了南墙也绝不回头的坚毅,“冯谦,你是了解我的,我没有把自己的命运交给别人的习惯。我的命,必须握在我自己的手里头。以前,你总是跟我说,凡事要三思而后行,要思危、思退、思变。你是为我好,我知道。可你也是知道的,我不想要退路。我给自己留一步退路,就意味着我的敌人能朝我多逼进一步。比起张太岳,我的缺陷太多,是与生俱来,改变不了的。而他呢?他比起我,优势太多了。他可以什么都不做,就稳稳地把我压下去。所以,我要出头,就不能再给张太岳这样的机会。换而言之,我要是不趁这个机会翻身,那就永远都没有我想要的那一天了。” 冯谦看着他,静静地,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的确,事情朝着陆准想要的方向疾驰而去了。这一点,是冯谦无论如何都无法否认的。他那种激进的做法,就是比冯谦这种老老实实、规规矩矩的法子效果来得快的多。 ※※※ 拜陆准所赐,张居正虽然依旧是名义上一人之下,实际上是帝国主宰,门生故旧满天下,朝中党羽林立,堪称百官之师的内阁首辅,但局势于他,已经和这场风波之前截然不同了。 如果说以前张居正说自己如履薄冰多少有些掺杂着自负的傲气在里面,那么现在,尤其是人后的时候,他就真的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了。 对于张居正而言,收拢陆准为自己所用,其实是他一直以来希冀的事情。可惜,两个人注定是两条平行的线,只能越走越陌生,而大概是没有相交的机会了。 “爹,陛下还是站在您这边的,您没有必要太过忧心忡忡了,留心身体要紧。”说话的是张居正的长子张敬修,此人虽然是个出身豪贵的公子,但却没有公子哥儿的不良癖好,反倒是好古清约,学问也丝毫不差。但说出来的话,听在张居正耳中,却令张居正长长的叹出了一口气。 张敬修到底是未经朝堂风浪,不可能想的清楚朝廷的那滩浑水下到底是什么。 陆准在午门挨了廷杖,又被发落到锦衣卫诏狱的那天,冯保找机会出来和张居正通气的时候,张居正就已经预料到了如今的形势。只不过,他没有想到的是,陆准挨了打,被关诏狱,乃至那些奏章,都不是对他张居正影响最大的事物。真正让小皇帝的眼神看起来不对劲儿了的,却恰恰是陆准随手划拉在地上的那两句血诗——‘太平本是将军定,不许将军见太平’。 一直以来,张居正的处事手段都太过强硬了。这其中有他自己性格的影响,但更多的,也是他直上尽头竿太容易,被恩师徐阁老保护的太好,一路上虽然蹉跎很多岁月,却始终顺遂,没经历过什么挫折的缘故。 想收拾谁就收拾谁,想踢走谁就踢走谁,也许在这之前小皇帝还没有太明白的想通这些,但得知了陆准的那两句诗之后,就像是一根刺儿直直扎进了小皇帝的心底。 他不由得肯定会想起,当年陆准救驾时的惨状,先皇临终托孤时的期望。紧接着陆准被迫辞去顾命之职,又被张居正、冯保算计,两度离京,更是在辽东苦寒之地整整呆了数载。 这些年来,陆准为大明流了多少血?就算没有功劳也还有苦劳在。堂堂的伯爵,竟然落得这般下场。 陆准在小皇帝那里,虽然表面上没有张居正地位高,但谁都知道,他的圣眷深厚着呢。小皇帝非但不会觉得陆准跟张居正争竞有什么不对,更不会考虑张居正的苦心和处境。他只会理解不了,为什么张居正容不下陆准?从而又想到为什么张居正容不下其他那些人。难道他真的需要把皇权踩在脚底下,来抬高自己的地位吗? 也正是因为如此,越是这样,小皇帝就越不能在这个时候放张居正回去丁忧。他要用张居正改革,这是其一。其二,则是他不能让张居正看上去没有污点! 夺情风波,表面上看来是张居正攥紧了手中的权力,没有轻易离开中枢,但试想,亲爹去世,他都不回去奔丧守孝,反而贪栈权位,这就足以让张居正在士林间的名声瞬间变得很差劲。 与之相反,且让张居正更为头疼的是,陆准一个地地道道的武官,竟然因为此事而得到了士林的认可。朝野上下暗地里提起他,都不免要称赞两句。素来只有文官骗廷杖,什么时候连武官也学会了这个? ------------ 第337章 机会 万历六年春,吵闹的沸沸扬扬的夺情风波终于彻底归于平静,朝野上下也似乎都已经忘记了那场迁延巨大的事件,转而又将心思和经历移到了张居正推行的改革之上。 而时至此时,陆准的伤势也已经好的七七八八了。只不过,他的一条腿由于伤势太重,即便事情已经过去了这大半年的时光,走起路来却依旧是有些跛的。但就张行简看来,这样的恢复速度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了。至于痊愈,看上去也就只是时间的问题。 固城伯府书房,陆准正无聊的翻看着冯谦扔给他的一本讲修身养性的书,便听到院内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门外,李如樟捧着文书匆匆而入。 “爷,辽东的塘报到了,又是一场大胜!”李如樟说这话的时候,满脸都是喜色。 这几年间,李成梁早已经坐稳了辽东总兵的位子,还得了个宁远伯的爵位,可谓是光宗耀祖,实现人生理想了。李如樟作为李家的一员,对于这种情况自然是万分欣喜的。而新的捷报,就意味着新的功劳,也意味着会有大笔的赏赐。因此,在接到来自辽东的捷报之后,他才会表现的如此兴奋。 反观陆准,对此则表现的很不热切。 “报捷而已,有什么大不了的?还嫌你爹的官儿升的不够快嘛?”陆准斜睨他一眼,哼了一声道,“我现在不想听好消息,有什么坏消息没有?” “这……”李如樟尽管被迎头倒了一盆冷水,但却实在是不敢对陆准有丝毫的不满。听了陆准的要求,连忙搜肠刮肚的想了起来,不多时,便被他想到了一条,“爷,坏消息倒是有一个,但就是不知道,是不是您想要的那种。” “哦?说来听听。”陆准放下手中的邸报,抬眼看着李如樟,等着他的下文。 李如樟赶忙回答道:“元辅日前说服陛下,下了诏书,说是要毁禁书院,列名者,就有六十四处之多。另外……另外……” “有什么你就说什么!”陆准瞪了他一眼,对他吞吞吐吐的样子很不满意,“另外什么?你直说就是了!” “是。”李如樟答应一声,继续说道:“另外,有消息说,在南直隶附近,见到了梁汝元的踪迹。” “梁汝元?”陆准皱了皱眉头,他对这个名字没什么印象。 一旁埋首公务的冯谦头也不抬的给他解释:“是泰州学派的何心隐,阳明先生的传人,跟张太岳关系很不好的那个。” “哦,是他啊!”陆准顿时想了起来。 何心隐此人学问精深不假,但也是太过胆大包天了。当年张居正还未算得上发迹,在翰林院清谈学术的时候,他就找上门过,结果话不投机半句多,两人不欢而散。 不知道是不是对人家有嫉妒心理,或是天生逆反情绪作怪,反正何心隐是典型的不怕死。张居正未当权的时候,他什么都不说。张居正掌了权,当了首辅了,他反倒跳出来大谈张居正的错误。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为张居正所容?所以,万历四年的时候,他就被朝廷以聚众非议朝政为由通缉了。 逃了有快两年了,竟然还只是抓了个影子,倒是不能不让人佩服他确实是能量不小。像这种人,按照冯谦的说法,就是和陆准莫名其妙的‘英雄惜英雄’。 果然,不用李如樟多等,陆准已经下达了指令,“去通知承平,告诉我们的人,一旦在南直隶附近发现他的踪迹,马上给我秘密的控制起来,不要声张。他现在影子到了南直隶,人也大概就在那周边转悠。若是让张太岳的人抢了先,别怪我不客气!” “是,卑职这就吩咐下去。”李如樟答应一声,刚想退出去,却被陆准叫住了。 “慢着!”陆准叫道,“刚刚你说的那件事情,我还有要交代你的。” “是,您吩咐。”李如樟连忙站住。 陆准转头对冯谦问道:“冯谦,你觉得这件事情有没有捞头?” 李如樟一听这话,当即在心中猜测,大概是陆准又看上那些读书人了,想要招揽到麾下。但冯谦一开口,他才知道,自己到底还是猜错了。 “当然有捞头!”冯谦抬起头来笑道,“张太岳要握权,从夺情那件事情之后看来,已经算是不择手段了。他脑子有些糊涂了,但咱们不能糊涂!那些被他封禁的书院里都是些什么人呢?表面上说是因为他们讽议朝政,但实际上,还不是因为他们跟张太岳不是一条心吗?正好,张太岳拼命的对府州县学生员压缩,现如今又关停书院,正是你的好机会啊!你这个时候正好应该上书,大力推办武学!” “张太岳会答应?”陆准对此存疑。 冯谦笑道:“他肯定会答应!原因有三,其一,选拔将才一直是他推行的政策,他不能跟自己别着干;其二,武学与书院不同,轻叹讽议都与其无关;其三,则是你跟他做的一个交易!” “交易?什么交易?”陆准追问道。 “当然是你不给他的捣乱的报酬喽!”冯谦说道,“他想要裁撤书院,如果南直隶拒不配合呢?别忘了,南直隶的官儿都是被他踹出京城的。人家虽然远离中枢,但在南方实力还是有一些的。那些人受了你多少的好处?总不能该用的时候用不上吧?张居正如果不答应你,你就让他头疼一下。反正也不是什么善政!如果说以前他的那些为政举措,你要是给他捣乱,就是不明是非的话。那他现在的这个昏招,你给他捣乱完全是明是非的表现啊!” “那我倒是希望他不答应我了。”陆准挠挠头,望着头顶的房梁。 冯谦当即就怪异的看了他一眼道:“你认真的?” “当然不。”陆准傻傻的一笑。 冯谦投给他一个‘你是不是傻’的眼神后,重新俯首案牍。 陆准脸色一整,将目光转向李如樟道:“备马,我去军营。” ------------ 第338章 变革 正如冯谦所预料的一般,万历六年的张居正注定与从前不同。 经历过夺情之变,他已经不再是朝野公尊的百官之师,在更多人的眼中,他只不过是一个玩弄权术、镇压异类、污点显而易见的政客。以这样的身份,再施行从前的新政,其阻碍只会更大,遭到的不满和非议也只会更多。 可惜,历史没有如果,只有因果。因为他必须坐在这个位置上,所以注定要夺情。因为夺情,也必然导致他的道路更加的坎坷。如果说有什么是他始料未及的,大概就是从夺情事件开始,陆准就一发不可收拾的真正崛起了。 政务上,陆准管不着,不会管,也不想管。但军事上,随着他地位的再一次变动,南北两京的勋贵势力已经彻底以他为首,京营、禁军牢牢掌控在他的手中。没有他的首肯,张居正想要动一动涉及军事的事务可谓是难度颇大。 当然,戚继光作为张居正一手提拔、保护的将领,对于张居正还是一如既往地恭顺、听话,但这对于张居正而言却是杯水车薪。别的不提,戚继光腹背两面,一面是陆准手中的京营,另一面则是同样归附于陆准的辽东李成梁,论武器装备,戚继光部比不上二者;论战功战绩,在北面,他也无法与李成梁的连连大捷相提并论。 如果不是陆准这个人还是比较爱才的,而且也没有故意折腾戚继光的意思的话,那么这位宿将怕是早就要被定为廉颇老矣,好好问问尚能饭否了。 军事方面的完全失控,再加上张居正对于南直隶掌控度越来越弱,让张居正感觉到了一种浓浓的危险。为了不被陆准掣肘,他只能答应陆准看似并不过分的要求,作为他不捣乱的报酬。 从土木堡之变开始就被文官彻底压制下去的武官,就此有了明显的抬头迹象。而最为引人注目的两点,其一,是随着张居正对于府州县学生员数量的压制,各级武学反而是办得热热闹闹,尤其是在南直隶控制下的地域之中,可谓是遍地开花了。其二,则是在陆准一而再、再而三的闹腾之下,张居正不得不同意将不痛不痒没什么实际作用的武举考试的权力转化归了五军都督府。 但让张居正完全意想不到的是,争夺武举主持权力,仅仅是一个开始。 ※※※ 京师,固城伯府。 陆准高居首位,下面坐的却是在京的一众勋贵。论资历,个个比他老;论爵位,绝大多数也比他高。却一个个的,都表现出了一副心悦诚服的样子。这样的场面,怕是大明几百年都没有出现过的。 但在满屋子的人眼中看来,这样的场面,实在是太正常了。作为摇钱树,作为主心骨,陆准不这么强横才有问题。说起话来,更是一点儿面子都不给。 “你们想干什么?”开口就是冷言冷语,那一日去军营巡查过后,陆准就憋了一肚子气,面对着这些整日中饱私囊、不思进取的家伙,他怎么可能不发作?目光冷厉的扫过下面的人,却见他们依旧是一副‘我不知情’的样子,顿时怒气更盛,“知道我前几日去军营巡查的时候,都看见了什么吗?我才撒手几天?京营就让你们搞得一团糟!谁能告诉我,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下面的爵爷们确实是听不明白,在他们看来,他们做的事情都是应该的啊!百余年来都是这么干的,也没出过什么错啊!可既然陆准发火了,那他们自然不能再硬着来。 众人互相看了看,刚刚袭爵不久的成国公朱应桢硬着头皮笑着开口道:“伯爷,我等确实是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如果是下面人惹到了伯爷,伯爷尽管收拾他们就是了,何必动怒呢?” “收拾他们?”陆准冷笑道,“我收拾他们,不就是打你们的脸吗?关起门来,我有什么说什么,可在外人面前,世爵勋贵还是要脸面的!不过,既然国公爷今天都已经这么说了,各位看上去也没有什么意见。那么下一次,再见到我看不顺眼的地方,我可就直接处置了。勿谓言之不预!” 陆准这一番话依旧没有切入主题,让爵爷们更加一头雾水了。但在他们看来,陆准是自己人,怎么也会为这个集体的利益考虑。既然如此,那就顺着他说也无妨。反正事情都是他做主的,答应不答应有什么区别了? 可紧接着,陆准的几封奏疏呈上,却让所有人更加迷茫了。 首先递上的一封奏疏,是关于裁撤京营戎政府的。对于总督京营戎政的陆准而言,这根本就是把自己的权力刷刷的往下砍。 张居正、冯保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处理,小皇帝也是一头雾水摸不清楚他真实的意思。如果论内心的话,那张居正、冯保恨不得把陆准砍成白丁,小皇帝则不愿意看到陆准的权力受损;可论实际,京营戎政府裁撤之后,京营要何去何从?说裁撤就裁撤,哪里有那么简单啊? 可陆准却丝毫不觉得自己给人家出了一道难题,紧接着,却递上了另一份奏疏。这一份的内容应该算是对上一份奏疏的补充,建议裁撤京营戎政府之后,按照大明疆域,重新规划全国都指挥使司,将原本属于京营的兵马一并归入。 设立两京即北直隶、南直隶都指挥使司,辽东、山东、山西、河南、陕西、四川、湖广、江西、浙江、广东、广西、云南、贵州、福建、关西都指挥使司,另有统治疆藏的俄力思军民元帅府。至于以往用于辅佐都司所设立的行都司等,一律裁撤。 同时,陆准还建议,将皇陵卫所从原本的都指挥使司中划拨出来,设立亲军卫都指挥使司,连同由皇帝直属的亲军在内,统一管理。 如果说裁撤京营戎政府可以看做是陆准哪一根筋搭的不对,突发奇想的事情的话,那么裁并都司就可以看作是他彻底疯了。 大明都司管理天下兵马,牵一发而动全身,是那么容易就能裁撤、合并的吗?但陆准看起来却一点儿都不担心这个问题。 卫所发展到如今,早已糜烂,打仗轮不到他们,就连造反他们都没这个能力。募兵比起世袭的兵丁好用的多,怕他们干什么? 再说了,空饷吃了这么多年了,也该适可而止。裁并都司卫所的其中一个重要的目的,就在于可以重新盘点人数,削除绝大多数的空额,塞进去大部分未经卫所腐化的新人。 否则他为什么硬是要从文官手中将武举的主持权抢过来?为的不就是获得选材的权力吗?既然选材的权力已经放了,那就任由我折腾下去就是了。 对于朝廷而言,陆准的前两项建议就已经不太容易让人接受了,但最疯狂的,应该还属第三道奏疏。一封奏疏递到御前,就连小皇帝都要想一想,陆准到底想干什么了。 ------------ 第339章 变革 2 陆准的奏疏其实很简单,要求裁撤两京五军都督府,重设大都督府。 国朝开国之初,裁撤大都督府,设立两京五军都督府,其目的就在于,可以分权。而现在,陆准却想要将权力合而为一,这怎么可能?再说了,一旦大都督府设立,会有多少世职勋贵失去如今的权力?陆准怕是要被他的后台们唾弃的。 满朝文臣都等着看陆准的笑话,然而,令他们颇感意外的是,预料之中的笑话却并没有出现。反而是两京勋贵一致赞同陆准的决策,不仅是支持,而且是大力支持。 “他们都疯了吧?”冯保只能这么想。 然而,和陆准数次交手的张居正,却已经不可能再低估陆准了。他沉吟很久,才缓缓摇头道:“不,不是他们疯了,而是陆准……陆准这个疯子,肯定许给了他们什么更大的实惠。” “银子?不会吧?”冯保不确信的反问道,“那可是关系到后代子孙的事情,不是多少银子可以买通的。” “钱?哼,当然不是钱。”张居正眯起眼睛,眼中露出冷厉的凶光,“陆准怕是许给了他们什么权力上的事情了!陆准这个人,最让人觉得危险的地方就在于别人不敢碰的事情他统统都敢去碰。他不是一直都很想提高皇陵卫所的地位吗?他不一直都很想替武官挣得话语权吗?他一步一步,都是在逼我!也怪我太大意,让他得以扎根,并且成长成这样。如果我不同意,那我们的政令怕是在南直隶管辖的地方,会很难畅通起来。” “那我们……”冯保不甘心听到张居正说这样的话,但他同样知道,养虎为患,养虎为患,这老虎真成了患了,想要灭掉,是万万没有那么容易的。 “罢了,他固然是个疯子,但好在是个武疯子。他对于行伍之外的事情没有什么兴趣,他想要权力,给他就是了。” 张居正的话固然颓唐,但他还有另外的一层意思没有说明白。 自古以来,人亡政息,这是很寻常的道理。就是他张居正也不敢保证,自己去职之后,新政还会否按照自己想要的方向发展。因此,他才需要夺情,他才宁可背负骂名也不肯离开。他倒想要看看,别说万历皇帝不可能一辈子都像如今这样对陆准倚如心腹,就算真的发生了,那么等万历皇帝驾崩,或是陆准一命驾鹤之后,他拼出性命也要达成的这些改变,到底是否能够按照他的意愿传承下去。 ※※※ 朱批、用印,震荡朝堂的改革从上而下风风火火的进行开来。就连陆准这样的甩手掌柜,都不得不忙碌起来了。 当然,结果毕竟是开心的,因此,他的心情是相当的不错。 “你如愿以偿了?”冯谦对他笑道,“把皇陵卫所从地方脱离出来,地位立马就不一样了。再加上,大都督府重设,你身上虽然少了总督京营戎政的头衔,却还有个大都督府左都督的职位,也可以称得上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 “我要是真有实权,那陛下还放心才怪了!”陆准对此倒是认的很清楚,“我知道,冯保、张居正都在等着看我的笑话。不过,他们算是想瞎了心,注定看不到咯!” 冯谦随即赞同的点头。 陆准的意思当然不是那二人年事已高,等不到陆准闹笑话的一天。而是指陆准所谓的变革,都不像张居正那样,遍天下的不停树敌。 就像同僚所说的那样,张居正的考成法,那就是和天下读书人作对。但陆准却不是这样的,他恰恰是满足了大多数武官的想法。 大都督府初设,还看不出什么。不过,长此以往,陆准有绝对的信心,利用辽东的战争将真正的权力从兵部转移到大都督府。这样,原本的鸡肋,就成了实权机构。 的确,有很多爵爷会因此而失去原本的权力。但主要的几位代表人物,陆准可是一个都不落的,统统推荐了实权的大都督府右都督、都督同知、都督佥事等等职位。实在安排不下的,还借着各地都司改革的机会,向朝廷举荐,随便派个职位给他,让他下去督导。 实权和财权一直是相辅相成的,有权就意味着有财。陆准对自己人一向大方,在万历朝这个天下乌鸦一般黑的时代,不贪墨的人只会清谈,清谈的人也不一定就不贪墨,所以小小的搜刮几笔他不会放在心上。但他对结果却是同样的看重,如果谁为了那么点儿小利而坏了他的事情,他是绝不会手软的。 因此,在这种情况下,除了极少数的要钱不要命的家伙之外,其余的人,都很满意陆准的决策。得到了实惠,更是会帮助陆准压服下面的人。 而随着军事改革步入正轨,进行的如火如荼,陆准又进一步借鉴了张居正一力推行的考成法,从大都督府到地方都司施行。 张居正不希望陆准掣肘,所以对于陆准不过分的举动,基本上都是命兵部抓紧施行的。而兵部看到自己的顶头上司都是这个态度,对于陆准就更不敢违抗,权力在不知不觉间,由兵部向着大都督府过渡。 新颁布的规定基本上就是照搬了考成法,各都司衙门将应办事务造册,一本都司衙门留存,一本送往兵部,一本呈交大都督府。都司衙门对本都司应办事务,逐月进行检查,对所属官员承办的事情,完成一件就登出一件,反之须如实申报,否则按律惩罚。大都督府对于都司衙门的事务,每半年清查一次;另外,还不定时的点派世爵勋贵,随机到地方查察。 而世爵勋贵一旦被派遣出去查察,手中拿到的好处一定不少,自然就成了肥差。不过,如果因此而徇私舞弊,回来汇报的都是一派太平盛景,那就不要怪陆准的刀快了。跟疯子共事,有的时候,还是小心一点儿为好。 ------------ 第340章 尾声 大都督府的设立,让武官逐渐从被压迫的地位转变过来,开始自主。且原本的世职武官在推行考成法之下,渐渐的遭到淘汰,新开武举选中的青年俊杰则补充进来,让大明军备为之一新。 不过,这样的改变,同样也引起了小皇帝的警惕。陆准知道,如果不做任何改变的话,那么他的危险,或许也就在眼前了。 万历十年初,陆准上疏,称自己自从隆庆五年入京以来,已经十年没有回过家了。自己的儿子自从出生一个月,就没有再见过,实在是想念。其主动请辞,想要回家看看。 小皇帝自然不可能允许,但却下旨让陆准的妾侍和儿子一同入京,并给予了封赏。 退身不得,陆准又一次上疏,要求改革大都督府官制。裁撤原来的左右都督,改称大都督府都督,原本只有两人的位置,却要扩充至六人。且建议,大都督府所有事务,应当由六人共同商议决定,而六人的人选则由皇帝决定。 这么一来,小皇帝就算想要说陆准居心叵测都没道理了。非但为之前对陆准的不信任感觉到不合适,主动批准了这一建议,而且还理所当然的让陆准继续担任都督。 而除了这些变动之外,万历十年最大的一起变动,就要数张居正病重了。 自从万历登基之初,驱除高拱,担任内阁首辅。一直到现如今的万历十年,张居正整整的当了十年的内阁首辅。期间振纲剔弊,富国强兵,除了文武殊途之外,陆准和他之间大概也不存在其他的矛盾,反倒是这几年愈发的惺惺相惜。 听说此事,陆准亲至张府探望,当然也被隆重的接了进去。 往日神采奕奕的张居正此时已经没有了力气,躺在床上,看到陆准近前,眼中才又有了些许的神采,但在陆准看来,八成已经算是回光返照了。 皇帝日间已经来过,如果不是重病不治,以皇帝的万乘之尊,是不应该纡尊降贵来到臣子府中的。 “陆准,对你,我服,也不服。我服你的胆气,但你身上,实在是有太多的幸运了。我真的很想看看,你到底能走到哪一步,可惜恐怕是没有机会了。” 陆准坐在床边,淡淡的笑了,“有运气,也得是握得住才行啊!首辅是君子,遍天下树敌;我呢,是个小人,遍天下交友。我们的路从最开始就不一样,但我还是想说,我真佩服你。我记得岳武穆说过,以身许国,何事不敢为?这句话,用在首辅的身上,大概也是再贴切不过的了。您比我强得多,所以我佩服你。” “我不需要你佩服。”张居正咳嗽了两声,眼神变得更亮了,陆准的心却随之提起,“陆伯爷,有件事情,我想拜托给你。” “首辅是否想说,您的家人?”陆准问道。 人之将死,国,已经顾不得了。张居正此时能够托付给陆准的也绝非是朝政,而是他的家人。他知道,陆准对萧赞的一忍再忍,也希冀陆准可以保全自己的家人。 见张居正点头,陆准沉默了下来。 他何尝不想答应?可他没法答应!因为他根本不可能做到。以小皇帝的性格,和他对张居正的恨,张居正的家人可以说,一个都别想好。 见他沉默,张居正也不再言语,只用一双眼睛,紧紧地看着陆准。 半晌后,陆准轻轻叹了口气,“我尽量。” 张居正满意的闭上眼睛,陆准静静地看着他,再次叹气,“身后事,谁又说得清楚呢?” 大明内阁首辅就这样平静的离开了,但可以说,他是幸运的。起码,他还有可以托付后事的人,但是陆准呢?他又能把身后事,托付给谁?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