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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死后的自己会重活,偏偏还转生在了别人的身上,是孟婆没有给自己喝迷魂汤,还是跟那些志异野史中说的一样,世间真有借尸还魂之例? 这些问题想了许多天,也没个头绪,如今的季清菱又冷又饿,实在是没有力气再去纠结了。与其把精力放在没有意义的事情上,还不如认真盘算盘算该怎么才能填饱肚子。 “季清菱。” 正当她脑子里闪过各种不成章法的计较,一道男童的声音在身边响起,黑暗中显得格外的吓人。 季清菱一个激灵,下意识地“嗳”了一声。 差点忘了,这具身体还有一个伴。 此时国名为晋,乃是大楚的前朝,此身名唤季清菱,年仅八岁,父亲原是戍边的官员一名,家中共有五口人。年前北蛮入侵,破城屠杀,季父与季清菱的两位兄长俱已战死,剩下季母带着女儿逃命。 这出声的男童小名顾五郎,也是城中逃难的流民,他家中原有些枝脉富贵,可惜城破时全家都被北蛮屠戮殆尽了,仅剩一个老仆带着小主逃难。 大战过后常有瘟疫,仆人老迈,毫无意外地染上了。幸而临终前遇上了同城的季母,便把钱财并小主人一同交付给对方,托她照顾。 谁知没过两天,季母也得病死了,剩下两个小孩举目茫然。 “该起了,今天还要赶路。”顾五郎唤道。 本是逃命,两家都没能带多少钱财,又才安葬了老仆并季母,如今更是穷得叮当响。没有盘缠,两个小孩只能住在城外的破庙。顾五郎年龄稍大,自季母过世后,两人间大行小事都是他在抓主意。 季清菱爬起来,走到角落,就着盆里的冰得冻手的水勉强洗漱了一番。 拖到现在,实在是既无粮,也无钱,见季清菱梳洗好了,顾五郎从怀里掏出剩下的最后小半个馍馍,掰成两半,递了一块过去:“快吃吧,吃完咱们就走。” 馍馍已经冻得跟石头一样,只有初生鸡蛋大小,不过季清菱还是珍惜地用牙齿磨完了。 吃过这顿连简薄都够不上的早饭,顾五郎背着小小的行囊,带着季清菱出了门。 进到城里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两人走到一处人烟繁密街道上,顾五郎转身对着季清菱道:“一会你拿了钱,去东边镖局交份子,跟他们一起上路。” 季清菱一愣:“什么钱?” 进到这个身体已经好些天了,也许因为借尸还魂转换身体之事实在太过诡异,她一直都浑浑噩噩的,仿佛无论发生什么,都跟自己没什么关系一般。顾五郎给她干粮她就吃,给她水她就喝,让她睡就睡,叫赶路就走,非常配合。 然而即使这样,几天时间,也已经足够她把现在的状况看得清清楚楚——两人真的已经山穷水尽了,别说什么镖局份子钱,就是一文,现在也拿不出来。 顾五郎把她拉到一边,小声嘱咐道:“你去了京城,找到李家,把你衣服夹层里的玉和书信给他们,说你的姓名来历,自然会有人主动收留,到时候你再让李家派人来寻我。” 季母本是要带着女儿去京城投奔一门故旧,那门姓李,当家的是季父早年间无意中救下的一名豪商,得救之后,豪商欲要重金酬谢,季父不肯收,对方见此行状,便留下家传玉佩,言称日后若季家有事,可随时去京中找他云云。 此后两家一直有书信来往,李家知道季父得升八品之后,很快写信来为家中二子求娶季家女,季父这边尚未答应,北蛮突袭,城便破了。 季家世代居住在延州,边城被屠,三亲五友已死得七七八八,思来想去,季母只得带着女儿投奔李家。在季母看来,自己挟恩而去,虽然如今季家凋零,李家对自己这孤儿寡母未必还有曾经的重视,但混口吃的应该还是不成问题。 听到顾五郎的话,季清菱不由得皱起了眉:“顾五哥,你要做甚?” 顾五郎没有再多做解释,而是把她拉进了一旁的屋子边上,拍门叫道:“廖婶子!” 门很快开了,一个三十多岁的妇人探出头来,见是顾五郎,脸上立刻露出了一丝笑意,让门道:“进来罢。” 屋子里倒是桌椅俱全,待两人择位坐了,廖婶子已经从内间拿出一张纸,道:“你在这里等等,等我收拾好就同去寻里长。”说着把那纸递给顾五郎,“你既是识两个大字,也看看吧,我却是没坑你。” 顾五郎应了一声,接过对方手中的黄纸,低头认真看起来。 季清菱从旁边瞄了一眼,纸上字迹倒是还算工整,当头便是三个大字“典身契”,下头写就“今有延州城顾家子弟顾延章,自租自身,换铜钱十二贯,为主家做仆八年”等语。 季清菱惊极了,脱口而出:“顾五哥,你要做甚?你不陪我去京城啦?” 第二章 乍闻 廖婶子打量了她一眼,看向顾五郎:“怎的?这是你妹妹,你没同她说?”又仔细看了季清菱半晌,觉得她虽然面黄肌瘦,可双眼灵动,五官秀丽,却是个好苗子,忙问,“要不一并卖与我算了,我把你们送进谢家,好歹有口饭吃,也算是有个着落。” 顾五郎的眉头立刻皱了起来,他虽是年幼,经历过这一向,倒是成熟得极快,遂认真驳道:“这是我们城里大官的女儿,要去京城投亲戚的,廖婶子莫要乱说,小心让她亲戚知道了!” 廖婶子只一笑,也不戳穿什么,招呼了一声,反身进了厢房。 顾五郎见她走了,又转头对季清菱道:“一会你拿了银子便去城东找武威镖局,不要乱跑,有什么不对,就喊街上的官差。”小小年纪,说话行事有模有样的。 季清菱却没有顺从他的话,而是一把抓过了他手中的卖身契,扫了一眼,立刻质问道:“顾五哥,你要自卖自身吗?怎么都不跟我商量!我不去京城了,你莫要卖身!” 顾五郎见了她的反应,倒是愣了一下,心想:这孩子怎么突然变了个人似的,说话这样硬气了。转念一想,两人认识时间虽短,却接连遇上两桩哀事,小孩子吓着了也是有的。现在知道她自己要一个人上路,想必是怕的,这才着了急。 他便安抚道:“没事,因我认识字,廖婶子把我送去谢家做书童,平素不用做苦活,只陪着别人读书,好吃好穿的,等你去了京城,早些让李家打发人来接我便罢,我家城里还有些土地商铺,等延州重建,我去州府要了地契回来,自有钱米还这个情。” 如果是原身那个八岁的小孩子,说不定真个被他哄两句就听了,可换了季清菱在这身体里,她上辈子帮着父亲做过许多宗卷整理,自然知道州县之中卖身与别人做仆役的平日里过的都是什么生活。 她把头直摇:“你别唬我,哪有书童不用做活,以前都是别人伺候你,如今你去伺候别人,我不答应。” 人心都是肉长的,自季母没了,顾五郎一路照顾季清菱,打点她吃住,虽是因为年幼,难免有做得不周到的地方,可在他这个年龄,已经极其难能可贵了。现在知道对方自卖自身,全是为了换钱给自己筹措上京城的盘缠,季清菱怎么可能安心接受。 两人本来无亲无故,顾五郎照顾自己已是重义,没道理让他这样牺牲去博一个不确定的将来。 顾五郎今年只有十岁,他只穿一身薄薄的棉外套,里面厚的那层棉胎子早在半路进了当铺,如今冷得嘴唇都有些青紫,他哄道:“咱们没钱了,如果不去谢家,连饭都吃不起,我识字,去谢家是享福的,你赶紧去京城,把我赎了身,这才叫正道。”又说了许多话,只劝着季清菱。 “你请京城那家早点来接我,我自读书科举,到时候一样有好出路,考个状元出来,岂不是好?如今咱们这样一路走,没钱吃饭,又冷又饿的,眼见要得了病,哪里还有什么状元做?” 季清菱哪有那么好哄,她摇着头:“状元哪有那么好考,万一李家不认我,顾五哥,难道你要一直在谢家做书童不成?” 她说着说着,突然觉得有些不对,举起手中的卖身契,凑近了认真研究,看到那行“今有延州城顾家子弟顾延章”中的“顾延章”三个小字,顿时一愣。 怎么那么眼熟…… 顾延章、延州、谢家、季家…… 季清菱怔了许久,心跳由慢转快,待到后来,一颗心几乎要跳出了胸腔。 顾延章…… 是那个顾延章吗? 后世公认晋朝最为出色的臣子。 曾经全家覆灭,只得自卖自身,因得主家重视,资助他上学科举,后来连中三元,驱逐北蛮,南荡夷狄,平叛乱,治水患,最后官至中书门下平章事,集贤殿学士,兼枢密使。 那个名垂青史的顾延章。 据说顾延章虽有治世之才,却常怀私心,不但结党营私,收受贿赂,把持朝政,亦欺瞒天子,挪用孥款,虐杀敌国平民。 他褒贬参半,毁誉不一,就算到了燕朝,也常有学子因为对他的认定不一样,在不同场所争论不休。 季清菱捏着手中的卖身契,一时之间觉得自己连呼吸都重了几分。 如果他是那个顾延章,那自己现在岂不是成了戏曲、话本中的“季家女”…… 季清菱从小不爱看戏,她自胎中有毒,生而重疾,从未断过医药,病得久了,便一直对那些闹腾的东西提不起兴趣,倒是爱书,无论经史子集、杂学野论,悉数尽收,也常去父亲书房偷看各类奏疏草稿、名臣书信,然而即便是她这样的,也知道坊间最为出名的那一出“顾郎三问季家薄幸女”。 这戏长盛不衰,上至宫廷会演,下至街头卖艺,几乎任何地方都能听到,大致讲述的是前朝名臣顾延章在考取功名之前的故事,说他全家覆灭之后,与未婚妻逃难,半途被人贩强行拐卖,他救了未婚妻,暗请对方去报官,谁知那小姑娘却溜之大吉,再无音讯。 顾延章被卖之后,辗转间吃了无数苦头,后因聪明机敏,力大无比,得了贵人青眼,买在身边。他虽为下仆,却很快脱颖而出,受主家资助科举,连中三元,入得京城跨马游街之后,才无意间得知那未婚妻的消息。 原来对方逃过一劫之后,根本没有去报官,反而为求自保,径直入京投奔亲友去了,又因害怕让人知道自己曾被拐卖,影响名声,竟暗暗瞒下此事,全当从未发生,还谎称顾延章已经死于战乱,自己找了机会另嫁他人。 顾延章此时虽已功成名就,年少被卖之时却着实吃过大亏,历尽折磨,现如今见了这忘恩负义的罪魁之一,便连声发了三问,直问得对方涕泪横流,当晚便上吊自尽了。戏的最后,顾延章娶了恩人的女儿,又有高官厚禄,端的意气风发。 第三章 打算 顾延章实在是个传奇人物,他一生有许多争议,可所做之事无一不是能常人之不所能,是以关于他不仅有许多戏曲小说,野史话本,便是正史上也有特意单列的一个篇章讲述他的生平。然而在民间,其中最出名的还是这一出“顾郎三问季家薄幸女”。 盖因这戏讲的是因果报应,唱腔好听,情节曲折,又有大团圆结局,恶人受惩,好人好命,才子佳人,风流韵事,格外吸引民众喜欢。 季清菱忆起来,某次看这出戏的时候,还有闺中友人借此玩笑,问她:“莫不是你们季家得罪了哪个酸书生,这才把那薄幸女写就姓季?” 戏文本是杜撰,可正史中也有记载顾延章少时家灭,被人卖做仆役云云。季清菱看过父亲房中各类杂书,其中也确有前朝臣子往来书信,证明顾延章曾有过恩情被负之旧事,负义者也的确是一位姓季的女子,只是因为时隔太久,无法探究其中细节而已。 如今一一对照,季清菱只觉得荒谬至极,震惊之心甚至超过了刚刚转生在这一个“季清菱”身上的时候。 自己成了历史中的一个人物,虽然不知道其中实情如何,可应是丑角无疑了。 电光火石之间,季清菱想到刚刚顾延章说的话,反手便把身上棉袄的一角撕开,从中取出了一块玉佩并一封书信。顾延章一惊,拦之不及,惊斥道:“季清菱!你这是作甚!” 季清菱把玉佩塞到顾延章手中,拆开书信便看了起来。 这是一份季母写给李家的书信,信中同意李、季两家结亲,又将如今情况解释了一遍,把季清菱托付给了李家,请求对方照看。 对于原本的季清菱来说,这应该是唯一的出路了。她六亲不在,父母兄弟俱无,寡恒产,无钱财,如果李家能认下这门亲最好,若是不认,哪怕看在当初的季父救命之恩,至少也会给她一口饭吃。 然而看完这封书信的季清菱,却是只想苦笑。 季母临终前跟女儿说过,李家在京城中做的是马匹丝绸生意,之前走延州线的时候,季父还帮着打点过,即便是在京城,他们家也称得上豪富了。 那信件中提到了李家老爷的名讳,叫做李程韦,而与季清菱说亲的那个幼子则是名唤李嘉严。 这两个名字于其他人可能普普通通,可对季清菱来说,却是十分熟悉。 这是晋朝一个极出名的争产案里出现过无数次的名字,那个争产案闹得极大,到后来甚至拖了皇家下场,京都府无法判案,后来是晋朝当时的天子下诏判决的。前一世,季清菱为父亲整理宗卷时,曾经仔细研究过这个案子,清楚地记得那一位名叫“李嘉严”的李家幼子乃是一位县马,根本没有什么姓季的妻子。 李家的争产案闹到后面,掀出了无数的案中案,也把李程韦翻了个底朝天,这是一个利欲熏心,毫无礼义廉耻的小人。 有了结论再来从头看,季清菱立刻就否决掉了再去京城投奔李家的选择。 冷眼旁观,很容易就能看出来,李程韦一直努力跟季家保持关系,很大程度上也是想靠着季父打通延州的对外经商的线路。毕竟提亲之事,是从季父帮助李家打点延州上下,协助其对北蛮贩卖布匹之后,才渐渐有端倪的。而在季父官品得升之后,李家就逐渐执着起来。 现在延州城破,季家覆灭,李程韦根本没有了继续跟季家来往的必要,更不可能让儿子跟季清菱成亲了。 何必去自讨没趣呢,寄人篱下,毫无依靠,哪有什么出路可言。 她抬头看了看顾延章。 对方的脸瘦得一点肉都没有,身上只穿了薄薄的棉衣,因为仅有十岁,身量并不高,一路逃难,简直是灰头土脸,可即便如此,他依旧身形挺立,站姿笔挺得如同一颗小小的松树,双眼清澈,气质干净。 都说三岁看大,只要有些眼光的人,都能瞧出来这个孩子只要悉心教养,将来必然会有出息。而季清菱,哪怕没有眼光,也只知道这人未来会是怎样的一个人物。 有什么比投资一个绝对会功成名就的权臣来得更靠谱呢? 顾延章在史书上以重情重义著称,他为了恩主,拒绝过公主为女儿的求亲,也冷淡过无数高官的询意,后来许多次朝堂争斗中,他都为报旧恩,出过大力,即使因此吃过许多大亏,也被无数人攻讦过,却依旧我行我素。 这一点,在评判的人看来,应当是缺陷,可对于季清菱来说,却是如同纶音一般。 原身已逝,自己后世的身体则是早已病死,虽然不知缘由,可既然上天给了自己重活一回的机会,又得了这样一副健康的身体,若是不好好珍惜,简直是暴殄天物。 季清菱拿定了主意,心里顿时就安定下来。 既来之,则安之。 她捏着手中的书信,“嘶啦”一声,把纸撕成了两半,三下并两下,又扯成了碎片。 顾延章被她的行为惊得目瞪口呆,连忙伸手去阻止,却只抓到了几片碎纸。他几乎是痛心疾首地看着季清菱,口中喝道:“你这是干什么?!疯了吗?!” 他急得眦目欲裂,小小的脸上满是揪心的神色。 顾延章乍逢家变,内无亲人,外无朋友,眼下认识的只有季清菱,虽然两人从前不熟,可放在此时,说是相依为命也不为过,眼见对方把唯一的出路给断了,几乎是吓得魂飞魄散。 没了书信,只有玉佩,要想向李家证明季清菱的身份,就更难了。 季清菱却毫不在意,她将碎纸片收拢在信封之中,仰着头对顾延章道:“顾五哥,我不去京城了。”她的口气非常的郑重,表情也万分沉着,一点都不像是小孩子闹脾气。 顾延章头都大了。他耐着性子哄了许久,见对方始终态度毫无转圜,只得把事情摊开来说与她听:“季清菱,咱们没钱吃饭了,再这样下去,只能上街乞讨,你也瞧见这一路的乞丐是日子是什么光景,三天五天都吃不上一点粮食是常事,你若是不去京城,那些个乞丐就是咱们的将来。你是个女娃,如果被歹人看在眼里起了坏心,说不得拐到什么邋遢地方,我救不了你不说,说不定也得被人拐去卖了。” 第四章 出路 战时人命如草芥,延州城破之后,逃命的人如同潮水一般往南边跑,沿途流民拖家带口,哭声遍天,临近几个州县先前还有官员收留流民,可随着逃难的人越来越多,北蛮也在后追击,实在是安置不下了,只得把他们往再南边打发。 季母还算带了些值钱的细软,一路且当且卖,总算母女两没有受饿,可也把银钱花得差不多了。而那些个没有家财的难民,则是更惨,卖儿卖女的毫不鲜见,至于抛母鬻妻,也不是没有见过。 顾延章这样说,并不是吓人,而是大部分孤身逃难的小孩子的结局。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季清菱却全然不惧怕他口中所言,而是认真地道:“一会把那玉佩当了,咱们就在这里先住下来,我有绣工,绣的东西多少也能挣几个钱,我供顾五哥读书,等攒够了盘缠,咱们就回延州。” 顾延章比她大上两岁,家破之后一路逃亡,可谓看尽了世情冷暖,自然也更晓得如今的现状,他听得季清菱如是说,虽心生感动,却觉得这是小儿见识,不知人间疾苦。 他把玉佩塞回季清菱手中,夺过信封,想要看看其中的碎纸片能否拼凑回原状。 季清菱则是干脆地把信封放进了袖子里,耍赖道:“顾五哥,你信我这一回,我有绣工,还写得一手好字,哪怕去帮人抄书,咱们两都不会饿死!” 她诚恳地看着顾延章的眼睛:“顾五哥,你放心,我会让你过上好日子的,你只要专心念书,等攒够了钱,咱们回延州把地契、房契质出去,过了发解试,就去京城备考!” 她语气信誓旦旦,不明白的,还以为这是哪家丈夫在给娘子允诺。 顾延章哑然失笑,心中又是好笑,又是感动,半晌,还是无奈地道:“别闹了……” 季清菱见顾延章一副小大人说教的架势,知道此时不解释清楚,势必难以说服他。她低头一看,面前的木桌上摆着一个水壶,还有几个碗盏,想了想,索性提壶翻杯,倒了一注水,以手沾水,用食指在桌面上写了“顾延章”三个大字。 她写完,站起身来,让到一边,对着顾延章道:“顾五哥,你看我这字如何?” 顾延章满腹狐疑,他起身走到季清菱的位子前,低头看那字迹,不觉一怔。 前世季清菱的父亲名叫季安陆,官至三司使,为计相。他除了多谋善断之外,政治嗅觉尤其敏锐,宦海沉浮数十年,历任三位皇帝,数遭贬黜,却又总能卷土重来,而与他做官能力并称的,则是他那一手漂亮的书法。 季清菱生来体弱,多病缠身,家中难免放纵许多,她不仅可以就朝堂政事跟父兄辩论,也经常由着自己的性子钻研奇事。她爱读书爱杂学,家中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即使常去偷翻父亲与同朝臣僚间的信件,长辈们见了,也只会置之一笑,还偶尔帮着遮掩一番。 季清菱虽然孱弱,却极为聪颖,尤其于学问上非常有天分。她的一手字是父亲季安陆手把手带出来的,曾模仿过各朝著名字体,写就一份万寿图,给祖母贺寿。此刻她祭出了这一笔三馆楷书,马上就把顾延章震慑住了。 都说穷文富武,顾家在延州颇有家财,顾延章从小就调皮,撩猫斗狗,无所不至,顾家宠幺儿,索性给他请了正经师傅教授武艺,比起做学问,小孩子自然更爱习武。顾延章五岁开蒙,念了五年学,到如今也不过读到四书。可启蒙先练字,练字先描红,这倒是千年不变的。 晋朝科考流行三馆楷书,要求结构谨严精正,合于法度。顾延章虽然书念得不好,可见识并不差,见到季清菱这一手漂亮的院体字,只觉得比起自己家中重金请来的先生也毫不逊色,一时之间连话都说不出来。 季清菱又说:“我家中原有些知州府上借来的藏书,我尽皆能背几本,到时候默写出来,拿去书铺子里卖了,总归能换几个钱,支应两年不成问题。” 她知道顾延章年龄虽小,主意却大,未必会被自己这简单几句话说服,于是又道,“顾五哥,我父兄走得仓促,没来得及安排后事,我娘被蛮子屠城吓怕了,一心只想着逃出延州,找个寄身之所,也没功夫考虑其他的。如今我娘走了,只得我一个人,少不得也要多想想。” “从前我们家同李家一年也未必通两回信,自我爹去岁考功升了八品,短短大半年间,他们就来了六七回人,还闹着要结亲。”她低头看着手里的玉佩,虽然依旧是小孩子的口吻,语气中却带着几丝讥诮,“我又不是三岁的小孩,他们打什么主意,自然也能猜到几分。都说以小见微,我只问顾五哥,你觉得这样一家人,我若是拿着他们家的玉佩孤身上门,接下来过的会是什么日子?” 被她这样一问,顾延章呆了呆。 他原也不过是个十岁左右的孩童,总以为把季清菱送去了京城,到了李家,便万事大吉,不会再有什么难题。可此时听了季清菱所说,仔细一想,去京城确实并非什么出路。 顾延章不由得想起家中养的一些清客武人,确实也是用得着的人待遇好,用不着的,不过给他一方瓦片,一日两餐养着而已,至于脸面,谁不是自己挣来的呢。 弱肉强食,天之道,不过是常态而已。 放着季清菱一个六亲不在,毫无依仗的小姑娘去京城商人家投靠,两家媒妁未定,说句难听的,真个是一点关系都没有,不被人生吞活剥了,才是怪事。 他心中既已有了这想法,顿时便不再像之前那样肯定,可若是不把季清菱送去京城,又实在是没有其他的办法。正犹豫间,廖嫂子已经回来了。 廖嫂子手里拎了一个包袱,拢在肩上,口中道:“咱们这便走罢,去寻里长定了契,就往谢家给管事的看看,你若是有福气的,自能留住,若是没福气,我也只能把你卖往别处了。” 第五章 决定 顾延章刚刚被季清菱这样一打岔,早没了初时的笃定,季清菱见他神色有些忐忑,忙站出来对着廖嫂子道:“嫂子,我不想哥哥给别人家做下人,我会绣花,我能养家!” 她把顾延章挡在身后,一副你再往前走,我就要跟你急的样子。 廖嫂子顿时就有些下不来台,她自知跟季清菱一个小姑娘计较无用,便把目光投向顾延章,口中抱怨道:“前日来寻我,千求万求的,若不是谢家着急要个识字的,我也不会收你,还开了个高价,你出去问问,有哪家买人肯给这个价钱的?如今我同谢家都说好了,光是请人写契纸就花了二十文,你倒好,这边又出幺蛾子,却不是在耍我?” 能当牙人,在底层之中,多多少少是有些能耐的。季清菱无意跟这牙婆翻脸,忙从怀中掏出一枚荷包,递了过去,解释道:“廖嫂子,我不懂事,我这哥哥性子又急,一时没想好,您别生气了。”又说,“这是我年前绣的荷包,给您陪个不是,等过几日安顿下来,再来同您说话。” 廖嫂子伸手一捏,那荷包空空的,低头一看,上面绣着几朵富贵牡丹,绣工出众,花样也漂亮,那丝线更是一看就是高级货,有几片牡丹花瓣甚至是金线勾勒的。 这荷包卖出去至少也有上百文。虽仍是生气,可她也知道契纸没签,她就不好乱动。更有前一段时间衙门死抓小儿买卖之事,蓟县民风较为淳朴,也不敢闹得太过,只得又骂将了几句。 季清菱软言道过歉,话说得比棉花还柔,只把廖嫂子夸上了天,一顶一顶地往对方头上戴高帽子。她从前卧床甚久,为了哄家里人宽慰,其余能耐不行,那一张嘴倒是真的能翻天,如今不过小试牛刀,便把廖嫂子哄得脸色好看了许多。 等她拽着顾延章告辞出门的时候,两边已经冰释前嫌,季清菱还笑着道:“嫂子不用送了,说不得过一会还要麻烦您帮着找个住所。” 蓟县繁华的街市也就那几条,最大的当铺距此不远,两人出了大门,季清菱径直拉着顾延章往当铺而去。 顾延章仍是纠结不已,他抓不定主意,季清菱却心中有数,她知道世上难免以貌取人,进了当铺,也不要人招呼,在当台上把那玉佩轻轻放了,推过去,道:“小哥,这玉佩死当,值多少银钱?” 那玉佩乃是李家发家之时的宝物,商人爱吉,上面镶了赤金。季清菱从前嫌弃那赤金俗气,如今却十分庆幸。都说黄金有价玉无价,玉石不好估价,可只要有眼睛的都能看出来,那金子能当不少钱。 果然,当铺的伙计只把玉佩略一细看,便喊了大掌眼过来。 掌眼的仔细端详了半日,先是问了来历,见季清菱对答如流,虽穿着朴素,却一副大家出身的气派,便也知道了几分。料想这两位应是逃难而来的延州人,价格压起来就格外有底气,他笑呵呵地开价:“活当八十两,死当二百三十两。” 这价格开得低,可本来当铺就是宰人的,去到其他家也差不多是这个数了。季清菱算了算,脆生生地说了一句:“死当。” 顾延章立刻拉了她的袖子,劝道:“不若活当,万一将来李家是念旧恩的……” 掌眼的听了她这一句死当,一眨眼就把当票子开好了,他怕迟则生变,忙把印泥并契纸当票推了出来,道:“姑娘签字按印子吧。” 季清菱转头笑道:“顾五哥,我不爱去做商人妇,若是你念书出了头,难不成还不能帮我寻一门好亲?我放着好好的读书郎不要,干嘛要去吃那份苦。”说着将大拇指沾了印泥,往那契纸上一盖,宝玉立时就易主了。 那块玉质地上佳,镶的赤金成色足,雕工也漂亮,当铺一转手,最少也能翻个十倍以上的价格。赚了这一把,掌眼倒是客客气气的,笑着问道:“小姑娘要换银子吗?” 死当二百三十两,若是普通人,这钱只要省着点用,已经许多年吃穿不愁了。可若是想让顾延章入学科考,不说进上等书院的束修,光是笔墨纸砚书,就够两人喝一壶了。 季清菱换了银票并碎银子,又兑了点铜钱,把钱分为两份,各人身上都收了点,便出了当铺。 玉佩当得利落,事已至此,多思无益。顾延章也不是那粘粘糊糊的人,况且只要有得选,谁愿意去当下人。如今季清菱已做了选择,他虽然心有愧意,可也暗暗松了口气。 季清菱见他不做声,也晓得对方心情复杂,她也不多问,只道:“顾五哥,咱们不如在县中赁个小屋子来住,你进学也方便,咱们得信也方便,等延州收复,安定下来,就启程回去。” 顾延章点头,慎重道:“我会好生念书的。” 两人回头去寻了廖嫂子,当天便在县中租了个样样俱全的小屋子,季清菱给足了中人钱,廖嫂子见她识趣,也卖了个好,只让多给了几百文,便让上家把家什都留了下来做添头。 等到晚间,二人终于有了一处遮风挡雨的庇身之所。 顾延章手里捏着钥匙,环顾这间小小的陋室,只觉得这一切都那样不真实。 这屋子比他家下人从前所住的都不如,更兼家具简陋,屋中布置凌乱异常,可顾延章此时只认为,哪怕是神仙居所也不过如此了。 他扶了扶脚下的条凳,这凳子做工极糙,桐油都只草草刷了一遍,摸着尚有些刺手,顾延章却露出了一个满意的笑容。他坐了下去,悄悄把脚伸直了些,对着一旁的季清菱道:“我住北边那间屋子,你住南边那间。” 北边的屋子面风,这房子自然是不会有什么地龙的,北风一刮,说不得要受冻。季清菱知道他是特意留了一间暖和点的给自己,也不推拒,便进门收拾打点去了。 第六章 安置 足足花了好几日功夫,两人总算把屋子收拾妥当了。这一处不在闹市,左近都是些商户的库房,只有几户人家,还都离得远,轻易不容易碰面。好在出门行事倒也还方便,等置下柴米油盐,锅碗瓢盆,这就正经过起日子来。因怕外人闲言碎语,季清菱索性与顾延章假称兄妹,便在此定居。 她年纪不大,只要换了打扮,其实与寻常小儿无异,趁着此时无人相识,索性便做一身男孩样,与顾延章一起外出寻访。晋朝男女大妨不如后世严,延州又是个边城,遇上战时,女子也当男子用,顾延章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倒也觉得季清菱男装更方便。 往日他们匆忙逃难,并不曾过多关注,如今认真要住下来了,这才发现这蓟县文华天宝,颇有文气。季清菱同顾延章绕了一个大圈,把县中书院都探了一遍,立刻头疼起来。 这蓟县与延州不太一样,即便是普通的书院,想要入院也不是简单交个束脩,拜个先生就能搞定的事情。 “四月选考,还有将近三个月时光,我死读一阵,就算进不了清鸣良山,应该也能上州学。”顾延章捧着一卷书,分析道。 他手上拿的乃是蓟县前些年书院选考的文章。 此处最为上等的书院有两个,一名清鸣,一名良山,都是民间自建,反倒是蓟州所建的官中州学排到了后面。 蓟县本在蓟州境内,乃是一个大县,此处其余皆不出名,却以才名著称。蓟县史上惯出才子,光是晋朝建朝至今的近百年间,便取了两名状元,一名探花,更有进士数十名。 在边城延州,哪怕得个秀才都能有衙门表彰,可这蓟县,秀才简直是遍地走,说句夸张的,去街头随意寻个小贩买吃食,说不得他族中便有人是秀才。 此处人口原不多,因有大大小小的书院上百间,便常有游子来此投学,竟聚人气,逐渐成为了蓟州辖下最为繁华的一个大县。蓟县的书院成了气候,自然也挑起学生来,但凡稍微能叫出名头的,都会在年初设立选拔,只选那等上佳资质的学子入院。 顾延章以往有父母兄弟支应,他一个老幺,并不需担任何责任,便由着自己性子乱来,如今家中遭了事,自己只得立了起来,知道现在唯有好生读书才有出头之日。他原先基础打得不牢,又因延州并无甚举业之风,虽是惫懒,可架不住资质甚佳,便是随便学一学,在州中也能拿出去吹嘘。此时来了蓟县,那点学问水平,在同龄人中也只是平平而已。 顾延章并不是拘泥不化的人,见状不对,立刻调整了目标,把眼光放在了次一等的蓟州州学上。 “此处州学需要蓟县户籍方能入学。”季清菱捧着另一卷院考文集选,一面看,一面提醒顾延章。 “蓟县户籍只需在此处居住满三个月就可入户,我们已经赁了屋子,等到夏初,恰好三个月,足以落户。” 晋朝不禁人口流动,无论那一地,人口的多寡都决定着赋税,便是京城也只需居留一年便可入府衙办理户籍,蓟县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州县,自然更简单。 “州学还有一桩好,只要每月月中定考能取在前十,便能免院中束脩、食宿,还有银钱补贴。”顾延章补充道,“若是取了州学,你在家中也不须辛苦抄书做绣活了,咱们剩下的钱已经足够,你还能买两个丫头回来,省得每日要烧水做饭,总归是不方便。” 这几日虽然是顾延章挑水劈柴,烧火扫地,可扫洒做饭还是季清菱干的,她上一世出身清贵,更兼体弱多病,连厨房都没进过,对于家务一无所知,能插上嘴的,也不过是些饮食方子。这一世的原身也是个官家姑娘,好在逃难路上没少吃苦,总算能摸索着把饭给做熟,可也着实是手忙脚乱。 顾延章看在眼里,心中也担忧,想着等自己入了学,家中必定是只有季清菱一人,届时他也不放心,不如买个丫头,再雇个老仆进来守屋,好过她孤孤单单的。 季清菱立刻笑了起来:“丫头是要买的,等过几天去寻廖嫂子,让她帮留意一下,挑个机灵的。至于其余的……我在家时也爱抄书看书,不算辛苦,绣活便算了,能抄书换钱,谁还去绣花啊!” 她这一路上虽是吃了许多苦,人也瘦了不少,可眼睛依旧是圆圆的,一双眸子黑瞳仁多过白瞳仁,只要一笑,眼睛便眯成了一弯弦月,双颊的酒窝也跟着现了出来,越发显得可怜可爱。 顾延章顿时觉得心都软了。 他从前就想要个妹妹,如今有了季清菱,两人相依相靠,让他觉得这便是老天给的补偿。 一时间他又想起了父母兄长,老仆玩伴,暗叹一口气,把心酸压下。 季清菱自然猜不到他的想法,只继续道:“虽是如此说,还是尽量考清鸣、良山罢。现在看蓟州户籍能入州学,省了一点小钱,可若是以后科考,蓟州未必比得上延州。” 她见顾延章不明所以的模样,解释道:“我爹也是正经科举出身,往日在家,我常听他跟哥哥们说些科考之事,如今延州陷了,朝中自会派兵驻守,此回北蛮来得蹊跷,不晓得当中究竟有些什么缘故,但延州收复之后,必定是要重建的。新官一来,百废待兴,除了安顿百姓再建土木,势必也要兴办州学,届时顾五哥你带着延州户籍赴京科考,殿试之时,岂不比蓟州户籍占便宜?” 顾延章聪明绝顶,只需季清菱这样轻轻一点,立刻醒悟过来。 确实,跟县试、省试比起来,决定着顶尖士子们起点的无疑是殿试。排第一还是排第十,待遇可谓天差地别。 以后取了官,同侪们介绍起来,“这是某某年间的状元”与“这是某某年间的一甲第十名”简直是高下立判。 顾家从前在延州只是个普通大户,在顾延章父亲这一辈,逐渐发起家来。顾父擅长经商,眼光敏锐不说,还会揣度时势,上下打点的能耐十分厉害。短短十多年间,便逐渐坐大。顾延章从小熏陶长大,自然知道许多重要的事情,往往对于上位者而言,不过是一句话而已。 第七章 指点 学子们只潜心苦读,可到了朝殿之中,取状元未必仅看文章,所选者除了人品、相貌等等之外,籍贯也是非常重要的一环。 前朝有一届科考,殿试之上本已有了排名,可除掉糊名之后,天子却重新又调整了名次,将几个江南士子放到了后面,又把几个偏僻地方的士子给提上了前。所顾虑者,不过“表率”二字。 盖因江南状元实在太多,可穷乡僻野,几百年也未必有一个能有机会,为平衡计而已。 季清菱又道:“若是顶着延州户籍进京省试,也许新来的上官会为你行些方便……真能取个三甲,这于他可是实打实的政绩。如今延州事急,来坐镇的必是重臣,咱们势单力薄,也无甚人脉,若是能得其相助,却是一桩幸事。” 无论谁统领延州,州学之中若是能出个拔尖的,对其来说,这绝对喜出望外之事。大晋考核外任官员,除却增人口、辟耕田,赋税征收这些基本的项目,辖下的教化也是一顶漂亮的帽子,用得好了,能给岁考增添不少彩头。教化者,除了孝子贤孙,贞节牌坊,文教也是顶顶重要的。如果顾延章学问做得出色,地方官绝对不会吝啬为他指引一番。 与遍地才子的蓟县不同,延州文气本就弱得很,又遭了屠城,更是房屋万间都做了土,百姓四散,哪里再找得到好苗子。 不用季清菱再提点,顾延章马上就能猜到自己若是真有两把刷子,在延州会有什么待遇。 宁为鸡头,不做凤尾。他有了计较,却又为难起来:“若是不考州学,清鸣、良山两院,我未必一定能入,可若是进次一等的书院,似乎又有些……” 季清菱放下手中书卷,仰着头,认真道:“顾五哥,咱们还是想想办法吧,清鸣、良山两院每届科考都能出不少人才,如果能入院,少不得会有些出色的同窗,将来为官,也好选幕僚助力。咱们本来在朝中就无人,若是同窗再没几个能用的,以后必然吃力得紧。” 顾延章再有抱负,也不过是个十岁的小儿,如今所思者不过在蓟县入了书院,将来回延州继承家业,至于所谓的科考、入朝为官,对他来说,还是太遥远的事情。 他暗想:从前爹娘也曾与我说些御下之道,人情世故,我只当离自己还远,可此刻来看,竟连清菱一个小女娃娃都不如。惭愧惭愧。 他一片朴质情怀,想到此处,小小的胸中翻起阵阵豪情,觉得天下之大,正等自己,将来若是真的入朝为官,绝对不能再让北蛮屠城,更不能让世上再有像自己这般因屠城而合家覆灭的可怜人。 季清菱自是不晓得对方会因自己这一番话生出这许多想法,她想了想,又道:“我看了看这蓟县学子们从前院考的文章,觉得题目也是有迹可循的,我爹从前教我……” 她说到这一句,差点错了口,忙又补道:“……教我哥哥应考,我也在旁偷听,他只说赴考不是考学问,考的是学生对出题人脉络的把控,‘学成文武业,货与帝王家’,其实做官跟做买卖也没甚区别。科考尚且如此,更何况这小小的院考。先生想要什么答案,咱们先暂且就老老实实写什么答案。” 前世季父曾经说过,文风本柔和,只要本人愿意,文风可以随着场合的变化而变化。在贡举之时,为了迎合考官的喜好,季父硬生生把自己的风格改成了平实派,拆卷后主试官还特意在众人面前夸他“朴实自然,全无雕饰”,乃是“一注清流”。等到中了举,上元夜新举子们被招入宫应制诗文,面对一群后宫妃嫔,他做的诗词立刻转为花团锦簇,富贵非常,出宫的时候,其余人都只当去应了个值,只有季父满袖子里都笼着宫妃们赠还的钗环首饰,把点了他的主考官都看得傻了眼。 季父不但自己能耐,教儿女也厉害得很,季清菱三个哥哥,除了最小那个仍未下场,大哥与二哥都是一甲。季父曾经笑言,若女儿也是个儿子,好生再教两年,一门四进士,轻轻巧巧。 季清菱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其学问见识,可见一斑。这几天她试了试顾延章的水准,觉得再给几个月时间,其余皆不是问题,只有一项,顾延章个性太强。经文注释还好,他按捺住性子,还能照着经义写,可到了文章这一块,开文先立论,顾延章的立论个人风格太强,怎么引经据典都没有办法掩盖得下去。 这种类型的文章风险非常大,遇上想法相近的,必然得中,可若是遇上观点不同的,估计十有八九就要被放在一边了。 如今顾延章的目的是进书院,进去之后怎么写都无所谓,可在入院考试上,弱化个人风格,则是更保险。 顾延章并不是那等固执己见的人,他只琢磨片刻,便知晓了季清菱的意思,捏着书册想了又想,道:“听说考的是诗词歌赋、经义、策问三门,我只一心苦读,其余皆不管,只先考中要紧。” 这日起,顾延章便闭门在家读书。 季清菱则是择个机会去寻了廖嫂子,托她帮忙寻个熟悉当地的丫头,想着自己不善家务,特嘱咐想要个能干活的。 没两日,廖嫂子便领了个小女孩上门来了。 “是我们村里的,我看着长大,嘴巴笨了点,手脚倒是麻利,你领去用,绝不误事。”廖嫂子往旁一让,把缩在后面的女孩显了出来。 小女孩头都不敢抬,忒冷的天,她身上只穿了薄薄的外衫,一件厚的都没有,两手捏成拳头贴在腿侧,上面的冻疮肿得像萝卜一般。 季清菱仔细看了,对方虽是女孩子,却长得浓眉大眼,皮肤黝黑粗糙,脸上有几处明显的坑洼,想必小时候出过天花或是水痘,乍眼看过去,实在让人生不出好感。 第八章 偶遇 也许是看出季清菱的迟疑,廖嫂子忙往回找补,给自己带过来的小丫头美言道:“今年十三岁,家中并未给她起大名,只有个小名叫来弟,我与她家有点旧情,本想送去大户人家当粗使丫头,还托人帮着起了个文雅名字,唤作秋月,前日知道你这里要,干脆送过来了。” 她笑得和气,一副我跟你自己人,不紧着你紧着谁的模样,说道:“她这个年纪刚刚好,人又勤力,家里一应杂务都能帮你做了,不比那些个小娃娃,还要费心调教,水桶都抱不动,也不像那些年纪大有私心的,说不定买菜买柴,你给十文,她要昧下四文。” 絮絮叨叨的,似是王婆卖瓜。 她一边说着,见季清菱并无反应,便伸手碰了碰那小丫头,口中道:“还不去见过主人家。” 秋月被她一提点,忙上前几步,对着季清菱就地跪下,磕了两个响头,嘴里干巴巴地问了声好。 廖嫂子又道:“你也不用赶着说要还是不要,我先把人放这,你用几天再看,如果不应手,我就给你换人。”语毕,找个理由,拔腿告辞了。 再说这秋月自入了门,劈柴挑水,买菜扫地,没有一样不妥帖的,虽然做的饭菜着实难吃,想想自己每个月给的钱倒是着实不多,季清菱也不挑剔了,打算哪日再去找个帮佣的厨子兼着来做饭便罢。 因没有多余的房间,她索性在自己房中给秋月置了张矮床,又添了被褥衣衫等物,夜晚共同睡一间。白日里秋月捯饬家务,季清菱就在堂中支了大桌子并两张椅子,与顾延章一道读书写字。 她以往没当过家,不知日子难过,如今掌了事,才晓得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桩桩都是钱,这也就算了。顾延章与她都要读书,先不说笔墨纸砚,单单夜晚照明的蜡烛、灯油都是一笔不小的耗费。 眼见银钱花的速度快得超出自己的预料,后头顾延章入学之后,更不晓得会有多少开销,季清菱不得不早早把赚钱的打算提上案头。 与她原先设想不同,蓟县乃是文地,学子多如蚁,以她那一手字,抄书虽然也是条路,来钱却太慢,性价比实在是低,即使日以继夜,也不过能图个温饱而已。她思来想去,索性生出了一个念头。 都说文士爱风流,此处既然文气如此之盛,又有许多儒生汇聚,想必也爱附庸风雅。若是论起风雅之物,又有什么比得上古书? 前世季父爱好广泛,尤其喜欢收藏珍本、孤本,名家书法画作,把玩久了,除了自己仿着书、画,遇上心中特别中意的,更是不晓得临摹过多少遍。次数多了,他便常常择其中挚爱,从头到尾仿作一番,照着真迹做旧了,摇头晃脑乐一回。因这行径实在不是什么好事,不好对外公开,然而这等得意之作若是自己独享,与锦衣夜行有何异处,也只好拉着家人一并鉴赏。 季清菱的哥哥们学业重,母亲也有交际产业要打理,只有她是小女子,并无科考压力,又爱读书,更爱这些歪门邪道,与季父两厢一撞,如同烈火遇上桐油,两人日日在一处琢磨如何才能把作品仿得更像原作。 正好有几年,季父遭了贬黜,外任做官,差事闲了,便搜罗了许多古法,得了空就与女儿钻研。季清菱不仅动口,还要陪着动手,到了后来,仿古作书作画,就如同游戏一样简单。只要给她工具材料,做出来的赝品拿去骗骗外人,简直是不费吹灰之力。 如今她人一缓和下来,既要谋生,想着总不能坐吃山空,正发着愁,可巧与顾延章外出探访书院的时候,许多次见到有人在茶楼酒馆,书铺宝苑说起送某某人什么礼品,其中最常提到的便是某某年间某某版本某书多少册,某某人某某字画,次数多了,她不免上了心。 既有得买,必有得卖,她原本虽只是当做游戏,可如果能拿来换钱,也未尝不可啊。 一起了心,隔日季清菱就换了身不显眼的学子打扮,去蓟县几间出名的书铺里转了一圈。此时已是冬末,万物渐渐复苏,因蓟县许多书院院考都在四月,离现在已经没有多久时间,书铺中人流也开始旺盛起来,伙计没空招呼,只时不时来照应一下,免得这些个读书人摸了书走,或是弄脏了纸页。 她缩在一边,数着人流,又默默算一算哪些书卖得好,这书铺一日流水多少。趁着辰光晚了,人群稀落,这才上前而去,问那伙计道:“小哥哥,你们这处收不收旧书善本?” 那伙计见怪不怪,一边收拾书柜,一边道:“收,按品相给钱,若是太旧了,字晕了纸,却是卖不出价的。” 季清菱又问:“若是从前的古书,你们是按什么价格给?” 听到这话,伙计才放下手中的活,抬起头看了季清菱一眼。 季清菱投身的这具身体长得跟她前世有几分相似,许是因为长在边关,耐摔耐打,比起寻常人更康健几分,这一阵子在蓟县安家,整个人都把从前逃难时的落魄将养了过来,她前世在家,人人都宠着,又出生富贵,说话行事早已习惯了带着气场在。此时换了小孩打扮,开口老道,倒也奇异地没让人觉得违和。 那伙计本是蓟县人,见多了各色文豪学子,也没把季清菱放在眼里,只当这是哪一户来读书的人家,暂时缺了钱,把书拿出来典卖了。这种人,他每隔十天半月,总要遇上一回,便照本宣科道:“这也不好说,你先拿来了,我们书铺里有老人,自会给你出价。” 正说话间,忽听一旁有人故意清了清嗓子。 季清菱转过头,只见身边站着个十来岁的少年,对方穿一身棉袄,个头不高,眉目间闪过几丝不耐烦。 伙计听声识人,忙笑着从里头走了出来,口中称呼道:“哎呀,居然是郑小哥,今日怎么劳烦您亲自过来。” 那伙计看着至少已经三十余岁了,却对那少年口称“哥”,言语之间毕恭毕敬,看得季清菱忍不住起了好奇心。 第九章 心疼 “前几日让你们铺子里给我寻几本《大礼》的注释,找了这么久也没影子。”那少年语气中的不满都要溢出来,“当日若不是看你们这里书全,我也不会把文章放这里出,早说好了我要的书最迟三日就要送到,到如今都有四五日了,哄着我订了约便要反悔吗?” 伙计不住打揖,又连声赔礼,矮着身道:“郑小哥,您这边请,我们家掌柜在后头,咱们坐下再说……”一面说着,一面单手做了个“请”的姿态,把那郑小哥往后头领去。 他人就这样走了,半天也没回来,把剩下的客人晾在一旁,季清菱白等了好一会,忍不住拉了旁边的一个客人问道:“那位是谁?好大的架子。” 那客人中年文士打扮,看样子应该是个当地人,听她这样问,笑道:“你这小孩儿,是外乡的罢?莫不是才到蓟县没多久?” 季清菱点头应是。 客人又道:“你问的那人乃是清鸣书院的郑时修,别看他今年只有十三岁,却是有志不在年高,做得一手好文章,在这蓟县是出了名,上至知县,下至书童酒仆,没有不知道的。他与这书铺订了约,把文章集子给他家付梓售卖,听说就为这,各大书铺都开了好阔绰的价格,只这一家书全,除了给钱,又许他随意取阅店中藏书,他便选了。清鸣书院的人吃住都在院中,难得出来,你刚来,怨不得不认识。” 一来一往问答几句,季清菱看那伙计并没有出来的意思,天色却是已晚,好在该问的也知道得七七八八,便打道回府。 书铺在闹市,路程颇远,到家时天色已经半黑了,堂中早点起了油灯,顾延章正在桌前写字,见她挟着寒气入门,忙放下手中笔,皱着眉头打量了一遍,道:“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季清菱讪讪一笑,装着傻打算混过去。 顾延章却没放过她,几步上前,试了试季清菱手上的温度,顿时脸色都变了,气得对着厨房喊道:“秋月,倒盆热水过来!”又数落季清菱道,“脸都冻僵了,什么事情不能让我去做?非得赶着现在办,这样冷的天气,若是冻出病,看你晓不晓得后悔!” 他带着季清菱一个小女娃逃难,又要办老仆、季母的丧事,早被日子磨砺得心细如发,亦有了一家之主的架势在,此刻几句话一说,句句透着怒气,把季清菱训得只好低头认错。 不一会,秋月抱着个小盆过来,盆中注了热水,略微有些烫,顾延章探了探温度,把季清菱的双手压到水中,嘱咐道:“有些热,你忍一忍,一会就缓过来了。”又指点秋月拧帕子给季清菱擦脸。 季清菱从小被人照顾大,倒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对,只把秋月看得一愣一愣的。 晚间两人吃过饭,一同坐在桌边看书,顾延章忍不住道:“你还有什么事情?若是不着急,等开春再办,要是实在着急,便让秋月上街替你跑,她跑不好,我去给你弄。” 季清菱犹豫了片刻,把白日的事情与顾延章说了,又道:“顾五哥,我想做两本古书去卖。” 她虽与顾延章纠葛甚深,可相处时间并不长,却是不知对方想法,因担心他不喜欢自己行这等邪道,便斟酌着将打算说了,又补充道:“我也不骗人,就说是家中的书,铺子里给多少,我便要多少。” 她嘴上这样说,心中早打了一万八千个转。 哼,姐姐不骗人,只把书做得跟原书一个娘胎里生出来一般,再装个傻,扮作不知深浅的懵懂孩童,只要那书铺子里的人起那么一丝贪心,就由不得他们不掉坑! 她这样想,却也没觉得自己对那些书铺有所亏欠。毕竟白日里已经见过几个人去询问铺子里的几个善本,价格都高得离谱,看那书籍质量,绝对比不上自己仿出来的。 也不晓得拿了她的仿本,书铺子倒一把手,能翻多少倍卖出去。 季清菱生长环境单纯,家中一直将她护在手心,根本又没经过什么大事,她把顾延章当做自己人,脸上全不掩饰,被顾延章看了个正着。 顾延章虽然年纪小,家中却是行商的,他旁的不行,看人的眼光锐利得很,只瞧她那表情,便猜了个七七八八。他凝神望着季清菱,叹了口气,道:“清菱,你实在不必这样小心翼翼对我。” 季清菱眨巴眨巴眼睛,装作自己什么都没听懂的样子。 顾延章无奈地摇了摇头,道:“如今只剩我们两个,虽不是一家姓,却比兄妹还要亲,我家从前做的乃是买低卖高的生意,本是末流,你才是官家出身,原该你看不起我才对。你现在这样,实在让我无言以对。”他说着说着,小脸上露出了一个笑容,“我本想过几日再同你说,可看你这样子,再不做些什么,你都要跳上天了。” “季清菱,你听着,我虽没什么用,却也不是吃软饭的,我已经同城东书铺说好了,每月给他们家抄书三十卷,换五钱银子,虽是不多,省着点,已经足够我们一月开销了。你老老实实的,该吃就吃,该睡就睡,爱玩闹就跟秋月在家里玩,不要出去没头苍蝇似的乱撞了。” 季清菱一怔。 顾延章目光澄澈,身上穿着朴素的棉袄,连头发也只是简单束起来,他那张脸怎么看也只是一个十多岁的孩子,可不知道为什么,短短一段话说完,季清菱竟觉得自己嘴巴都张不开了。 她想要反驳一下,说明自己虽想要赚钱,可实在没觉得在吃苦,反而还把这当做是一项乐趣在玩,可不知道为什么,嘴唇一张一翕,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顾延章看着她那表情,顿时失笑,伸出手去揉了揉她的头,笑道:“清菱,我知你心疼我,我也想照顾你,可无论如何,我也是个五尺男子,你这样把我当垂髫小儿照看,让我实在惭愧。”他的笑容中依旧是稚气多过成熟,可莫名其妙的,季清菱居然觉得眼前这人十分值得信赖。 “不要怪我讨人厌,我虽觉得女子并无甚地方比男子差,可在家中,谁穿衣裙,谁穿衣衫,我心中还是有数的。”他微微低下头,面色有些腼腆起来,“就算在外头你爱穿男子衣衫,可在家中,你始终是穿衣裙,只要我在一日,便不想你如此辛苦。” 第十章 足炉 顾延章脸上依旧是青涩多过成熟,他一番话说得既诚恳又羞涩,带着少年特有的稚气,反倒比成年人字斟句酌之后做出的许诺更真诚。季清菱看在眼中,不禁心神一荡。 平心而论,她一直东奔西跑的,其中固然少不了自己的小算盘。她总想着,我如今赚钱把你供养读书,只要你如同史书上所载一般知恩图报,将来必不会放任我吃苦受难。除此之外,更多也是在自救。两人此刻都是六亲不在,四朋俱无,手上虽有一笔钱,可若总是有进无出,实在也不是什么好事。 无论顾延章以后是否能平步青云,权倾朝野,此时的他,也不过是一个垂髫小儿而已。如果在成才之前因为没钱而被耽搁,那她就虐大发了。 抛却这些小心思,她初到一个陌生的世界,一醒来见到的就是顾延章,对方耐心细致地照顾自己,多多少少也有些印随行为,如同刚出生的小动物,总把第一眼见到的人当做母亲一般。 季清菱对顾延章的观感十分复杂,既有乍见宝矿的欣喜,也有相依相靠的抱团取暖。她前世病故时也不过是个十多岁的小姑娘,一直饱受宠爱,虽然知道世上难免人情险恶,可几乎从未遇到过,对人与人之间的交往,还停留在“你对我好,我一定要对你更好”这种天真的阶段。此时换了一具身体,脑子却没有变,听了顾延章的话,又感动,又无措。 她抿了抿嘴,低低的应了一声。过了片刻,她抬起头,对着顾延章道:“顾五哥,我知道你是心疼我,可你那书还是不要抄了吧,四月便是院考,你把时间花在抄书上,若是院考不过,岂不是因小失大?你要真有这个心,还不如好生念书,今日我见到清鸣书院的一个才子,叫做郑时修的,听说他每旬光是靠卖例文,都能养活一家人……” 说着,她把日间听那客人说的转述了一遍。 “你与其为这点小钱闹得如此辛苦,不如先放一放。”季清菱挪了挪条凳,坐得靠近了顾延章一些,“顾五哥,咱们的钱供你读书全不成问题,你看我在跑来跑去的,不单是为了换钱米,我自己也喜欢这些。我原在家中就爱玩闹,古书古画,做起来只当做消遣一般,你就行行好,别拘着我……” 她扑闪扑闪眼睛,睫毛一霎一霎的,眼睛里又是委屈,又是可怜。 顾延章看在眼里,一个“不”字从肚子里冒了上来,还没冲到喉咙,便被硬生生压了下去。他心中暗叹一声,想,这妹妹还是不要的好,这才哪到哪,只稍微撒个娇,自己就败退了十万八千里,以后一家之主如何得做! 正想着,只好勉强道:“你既是做游戏,就不要大冬天的跑出外头去吹风受雨,要买什么,要找什么,你与我说了,我代你去,或是让秋月给你带回来。” 他话刚落音,季清菱眼睛顿时就亮了,嘴角也往上弯了起来,笑盈盈的,甜得像那五月的莺桃。 顾延章暗暗认了命。 罢罢罢,合该遭这个劫。怨不得从前娘亲总说我们兄弟间抢东西不知谦让,是因为没个妹妹在,原来她没骗我。这若是有了妹妹,谁还抢东西,肯定是要什么给什么,如果妹妹哭一哭,说不得,让自己去摘星星,也要一往无前罢。 季清菱得了他的应承,小鸡啄米一般点头道:“顾五哥,你放心,今日是我估计错了,过两天我带着秋月一并上街,买些物料回来,早上去,中午就回,趁着有太阳,必不会受了风。”她见顾延章有些不太愿意,忙又道,“我就去这一回!也不能总把我束在屋子里吧?” 顾延章只得应了,见时候不早,把季清菱赶回房间休息,自己熬夜苦读不提。 且说这边季清菱回了房,秋月已经把被褥铺好,手中正拿着一个足炉打量,听得季清菱进来了,忙站起身道:“姑娘。” 她见季清菱目光看向自己手上的足炉,脸上红了红,结结巴巴了半天,才羞愧地道:“我……我从前……没见过这个,不晓得要怎么用……” 季清菱走近了,看了一眼,道:“这是暖足的,里头加炭,晚上装进被子下头,能撑上一夜。”又问,“这是哪来的?” 说着把那足炉接过,也跟着研究起来。 她从前常用这个东西,但都是丫头们装好了直接放进被褥,至于怎么用,真的没概念,此刻跟秋月一般,对着那镂空的铜球毫无办法。 “昨天晌午的时候少爷问我夜里头咱们房间冷不冷,又问我姑娘早晨起来,脚是冷的还是热的,我从前没有留意,今天早上就试了试,跟少爷说了,他带了这东西回来……” 听到秋月这样说,季清菱忍不住“呀”了一声,双颊飞红,嗔道:“下回这种事情,你先来回我,不要直接告诉他。” 秋月虽然不清楚为什么,可既然季清菱吩咐了,她也一口应下。 季清菱在足炉上摸了一会,很快从球的下方找到了开关,轻轻一拨,那铜球就从中间打开了,其中是一个盖着的圆形小盒,从盒子正中心横了一根棍子在圆球中央将其悬空,无论怎么滚动,那盒子都是同一个底端朝下。 她打开圆盒,对着秋月道:“这里加炭,待会用布帛包起来,放在我被褥下头就行了。” 秋月忙不迭点头记下,她犹豫了一下,问道,“姑娘,这东西会不会很费银钱?” 季清菱哪里晓得这个,摇了摇头,道:“我不知道。” 她往常小巧用具都是京城里摘星阁打造的,比起这蓟县小铺子里出的东西,自然是不知道精巧了无数倍。不过这足炉是顾延章亲自去买的,季清菱心中也承了他的情,越发觉得古书里诚不欺我,这人端的心思细腻无比,又重情重义,只要把你放在心上了,时时都会挂着。 第十一章 哀求 她正想着,却不妨一旁秋月低声嘀咕道:“真想有一个像少爷这样的哥哥……” 季清菱愣了愣,抬起头看了一眼旁边的秋月,对方满脸的羡慕,不太好意思地道:“我家姐妹虽然多,可互相之间见面的时候都少,我有一个哥哥,他……” 她越说声音越小,到了后来,不知是触动了什么心事,竟莫名其妙呜呜地哭了起来。 季清菱以前的丫头全是好生调教了才送过来的,个个温柔小意,自己抬起手,她们就知道要递茶,自己弯个腰,她们马上晓得该捏背,从没遇到过秋月这般说着说着就哭起来的,一时之间,不禁手足无措,只得安慰了几句。 好在秋月哭了一会,自己就抽抽噎噎地停了下来,她用袖子擦掉眼泪,窘迫地道:“对不住姑娘了,我想起家里的事,一下没忍住……” 季清菱实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得问道:“是不是想家了?要不我让廖嫂子送你回去?或者找一户离你们屋里近的人家去做活,这样也能常常……” 她话没说完,秋月顿时脸色一变,浑身打了个哆嗦,碰翻了屁股下坐着的小几,“扑通”一下就跪在地上,抓着季清菱的裙角求道:“姑娘千万不要送我回去!若是把我送回廖嫂子那了,不知会是个什么下场,我虽然不机灵,可我吃得苦啊!您让我种菜也使得,挖地也使得,挑粪担水也使得!我吃得少,每天赏我一个馍馍就行了,实在瞧不上的话,您看我能做什么,我一定把娘胎里的力气都使出来,我脑子笨,学得慢,可决不叫苦叫累,您别不要我啊!” 许是真的吓到了,她的话颠来倒去,边说边哭,很快就涕泪横流了。 季清菱叫她这行径唬了一跳,忙把她扶起来,解释道:“我没说要送你回去,快把眼泪擦擦,这是怎么了……”又安慰了半晌。 闹成这样,一时半会也睡不成了。季清菱总觉得她这反应有点不正常,等对方情绪稍微平静下来,便问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竟吓成这样?” 秋月抹了一把眼泪,哭哭啼啼把家中情况给交代了。 她家原有兄妹六人,上头有三个姐姐,一个哥哥,下头还有一个妹妹。二哥是家中唯一的男嗣,今年已经二十三,小时候得过病,瘸了一条腿,下不得地,也做不得营生。她家本就穷,养着这样一个儿子,更是入不敷出。 “我二哥八岁的时候摔伤的,好了之后腿就瘸了,我们这边闹过天花,当时两个姐姐都没了,哥哥跟我也留下了一脸的麻子。”她用袖子擦了擦眼睛,接着往下说,“二哥年纪大了,他腿瘸,又是花子脸,我们家穷,吃饱饭都不容易,哪里有人肯嫁进来。为了给二哥说亲,我爹做主把阿姊卖去了迎春院……” 说到此处,她的眼泪又流了下来。 “今岁边关打仗,好些人往我们这里逃命,又有临县遭了洪水,人头不值钱,卖了阿姊,钱不够,家里又把妹妹送给隔壁村的做了童养媳,只我因为长得不好看,嘴巴又笨,卖不出价,又能在家中下地做活。” “前月嫂子过门,怀了身孕,可不巧却染了风寒,请了好几个郎中都不见好,早没钱医治了,家里寻人牙子问了一圈,见我卖不出价,养在家中又要费口粮,便把我托给了廖嫂子,让她帮着找个主家,能多换点钱最好,就算不能,少个人头吃饭也是好的……” 听到这里,季清菱也忍不住一阵沉默。 如果不是有李家的那块玉佩,她与顾延章估计也就是卖身为仆的下场。自己这具身体相貌好,只要将来不长歪,肯定是个美人,只要入了人牙手里,十有八九就要往那等勾栏卖。进了那腌臜之地,这辈子算是毁了,再无出头之日。 “上个月刚进城的时候,我偷偷去找了阿姊,她跟我说,让我死也要死在外头,不管怎样也不能进窑子,阿姊不知道得了什么病,身上身下都长了脓疮,又没处医……前几日我上街买菜,偷偷让人帮带信,昨儿迎春院里头回了口信,说我阿姊已经死了,怕那病传给别人,连个全尸都没留,直接拖去外头野地里埋了……” “姑娘,我实话与您说吧,来这处以前,廖嫂子已经把我送去好多人家了,别人都没有看中我了,说我长得难看,您若是不要我,我真个无处可去了……”她说完这话,复又跪到了地上,因不敢再抓季清菱的裙角,索性“砰砰”地磕起头来,边磕头边哭道,“廖嫂子要是把我退回家,我非得被打死不可……” 原来此时无论大户富商买卖丫头,顶顶重要的是模样周正,手脚麻利,聪明伶俐,这才卖得出价格。秋月这个条件,在买卖中绝对算是下等的,妓院不愿意要,大户人家不愿意要,只能卖给那些没什么钱,又想找个人干粗活的。 “姑娘,您把我买了吧,我情愿不要工钱,您只给我一口饭吃就好,我爹娘是不中用的,我那二哥虽是瘸了,可打起人来跟我爹一样狠。”说着把手上的袖子撩了起来,给季清菱看那深深浅浅的伤痕,“您买了我吧,我不会让您吃亏的……” 秋月边说边哭,眼泪都没停过,季清菱心中难过,可除却口头安慰,也实在没有其他的办法,只得连连保证,一定不会把她退回去。 那秋月得了保证承诺,这才松了口大气,她把脸擦了擦,说道:“看我这人,又蠢又笨话都不会说,让姑娘也跟着我哭了一场。”又道,“姑娘真是好人,好人命好,有个这样疼你的哥哥……哪像我们村……”她忙住了嘴,把眼泪擦干,抱着足炉去厨房装炭去了。 季清菱在房中唏嘘感慨一回,既暗暗庆幸,又生出警惕,更觉得无论哪朝哪代,凡是底层都如同蝼蚁一般,还是要帮着顾延章混出头才行。 第十二章 书铺 一进三月,天气就一日暖过一日,季清菱花了好几天功夫,上街买了硝石、布帛、竹纸、浆糊并宫砂等等物品,带着秋月一趟一趟往家里搬东西。 以前家里做古书的工具都是季父特意找人打造的,到了这里,自然没有这种条件,季清菱只能摸索着简而化之。她在房中断断续续捣鼓了大半个月,拿出四册厚厚的蝴蝶折页的书籍。 她把书册放在顾延章面前,笑道:“你看这书如何。” 顾延章这十多天里,亲眼目睹了季清菱如何把竹纸做旧,如何用布帛、硝石、硫磺等物装点书册,裱糊纸张,又如何龙飞凤舞在上头作书,竟用这乱七八糟的一堆材料,做出了几册古籍,早好奇极了。他连忙翻开,第一页便是自叙,言“幼承义方,晚遇囏屯。炳烛之明,用志不分。困而学之,述为纪闻。深宁叟识。” 这却是一笔漂亮的草书,往后翻,字迹或潦草或工整,字体也各不一致,纸张上还带着斑痕点点,墨迹、水渍少许。 顾延章不由得惊道:“这是深宁居士的《困学纪闻》?” 季清菱笑道:“像不像?” 顾延章小心翼翼翻了半日,又仔细研究许久,才道:“我没见过原作,也认不出什么名人字画,但这书看起来,约莫也就是存了百年的样子,你是怎么做到的?” 季清菱忍不住笑了起来。 她从前背写过不少珍本善本,均是季父花了大力气四处寻觅来的,也有同僚间互借的,更有从宫中读了回来复写的,拿到此时,都是无价之宝。季清菱因怕自己太过莽撞引起事端,还特意做了许久的斟酌,最终才特意挑中这一位的书来仿造。 这《困学纪闻》的原作者名叫王应麟,是晋朝开国时期一位大儒,别号深宁居士。其人正直敢言,因屡次冒犯权臣而遭贬黜,后辞官回乡,郁郁而终。 王应麟涉猎经史百家,天文地理,长于考证,是个不世出的奇才,有许多著作传世,但因他当年被逐去了广南西路,路上又遇上宾州流民叛乱,土匪盛行,他且行且逃,著作散佚大半,许多手稿都遗失了。 这位大儒离此时不过百年,在工具不齐,材料差强人意的情况下,做旧起来更容易,又缘着他这一世经历,想要胡诌古书的来历也更方便。 而选这一本书,也是有缘故的。王应麟传世的有六百余卷,二十多种书,只有这一本篇幅合适,不长不短,又是手札笔记体,只要关键的细节做好了,很容易让人一见就觉得这是真的。 既是做了出来,少不得要拿去卖掉。趁着这日天气好,季清菱把那书用个小木盒子装起来,再用一块散布包了,打算一大早带出门,去上回那间书店。 顾延章不放心她一个人去,执意要陪同,季清菱也只得同意了,却在出门前特意嘱咐道:“顾五哥,待会到了地方,你一句话都不要说,有什么问题,等咱们回来再商量,成不?” 两人出发得早,等到了地方,那书铺堪堪支起了门,季清菱把包袱从顾延章手中接过来,又交代了一句道:“顾五哥,一会千万不要多话,若是你坏了我的大事,我可跟你没完!” 她穿着一身素色衣衫,做男童打扮,表情丰富可爱,看起来活泼极了,口气虽是娇俏刁钻,却让人一点都不觉可恶。顾延章忍不住笑了出来,应承道:“定不坏你大事,只是你也不要太过分,别人都不是傻子。” 季清菱横了他一眼,小声“哼”了一声,咕哝道:“你且看着罢!” 言毕,抬腿进了门。 这书铺不愧是蓟县最大的,占地接近一亩地,按不同类目摆放着各类书籍。季清菱进门之后,径直去了后头的书台,她把包袱护在怀里,对着那伙计道:“小哥,我这里有古书出售,不知你能不能看看价格?” 她此时尚未变声,稍微压低了声音,与寻常男童比起来差别并不大。 书台后的伙计与上回季清菱问话的不是同一个,他狐疑地看了季清菱一眼,又看了看站在后头的顾延章,明显觉得另一个更靠谱,便问顾延章道:“这是你弟弟?你要卖书?家中有没有大人在?” 比起还是个孩子模样的季清菱,顾延章要成熟多了,所以伙计挑了他来问话。 俗话说得好,嘴上无毛,办事不牢,季清菱与顾延章,一个八岁,一个要夏天才满十一岁,虽然顾延章看起来沉稳得不似他的实际年龄,可无论怎样,也不过是个稚嫩的少年而已,是以那伙计虽然把重点放在顾延章身上,却依旧要追着他问家里大人在不在。 顾延章点了点头,绕过了对方的另外两个问题,回答道:“是的,我们要典书,烦请小哥帮着估个数吧。” 那伙计先还以为这两人在闹着玩,等季清菱打开包袱,垫着脚把那书册举起来,凑到了他的面前,脸色立刻就慎重起来。 他把手在衣襟下摆上擦了擦,轻轻拿起了一本,只稍微翻了翻,很快将书放了回季清菱手中,口中道:“你们等一等,我去找人过来。” 片刻之后,伙计就带着一个中年人出来了,对方戴巾着袍,是这蓟县中常见的文士打扮,身上还带着三分文墨之气。他显然比起之前招呼的伙计要高了不止一个级别,见了顾延章并季清菱,并不因两人的年龄而轻视,而是礼数周全地打过招呼,这才问道:“鄙人姓谢,乃是此处的掌事,听说两位有古书要出售?” 季清菱应了一声,把手中包袱托了出来。 谢掌事先是略微看了一下书的封面,接着从袖子里掏出一只手套,戴在了右手上,这才小心翻阅起来。他看的时间不长,但是每本书都过了一遍。 耽搁了这一段时间,外头行人便多了起来,许多书生开始进来选书,书台处很快被围了起来。谢掌事似是觉得有些吵,便对季清菱二人道:“两位里面请罢,这里人来人往的,不太方便说话。” 第十三章 鉴定 谢掌事说完,做了个“请”的手势,往前头带路。 进了后门,帘子一放下,顿时便把书铺里的细细碎碎的人声遮挡住了,他引着又走了一段路,过了两个厢房就到了中堂,里头坐着两个耄耋之年的老者,正一人执黑,一人执白地在手谈。 谢掌事上前几步,恭恭敬敬地向两人行了个礼,这才对着季清菱二人招了招手。 见他带着两个小孩过来了,执白棋的将手中棋子放回棋盒中,饶有趣味地抬头道:“这是哪里来的娃娃?” 谢掌事道:“钱先生,这是方才来铺子里典书的两位客人,我想着您对深宁居士的著作颇有研究,便自作主张带了过来让您品鉴品鉴他们的书典,还请先生不要怪罪。” 被称作钱先生的老者呵呵一笑,摸了摸花白的胡须,转头对着另一名老者道:“品鉴?老谢,你这个掌事的可不老实,这是把我当苦力用啊……”他说完这话,似是觉得有点不妥,便住了嘴,过了一会才问,“书作在何处?” 谢掌事这才对季清菱二人道:“这是良山书院的钱迈钱老先生,他乃是多年宿儒,在此处很有名望。”又介绍另一人道,“这是鄙人的东家,也姓谢。” 季清菱略有些吃惊,问道:“可是厚斋先生?” 当初她与顾延章在蓟县四处打听,得知此处有两处书院最为知名,一曰清鸣,一号良山,其中教授许多都是当代大儒,而最为出名的便有一位是钱迈,他的学生都叫他厚斋先生。 季清菱心中一动。 钱厚斋! 这可是知名的大儒! 过几年新帝继位,会把这一位不起眼的老头宣召入进京授官,他不参与任何朝堂中的争权夺利,一心做学问,在士林间的声望很高。 更重要的是,他是历史上“顾延章”的伯乐。 正是他发现了顾延章的天赋,特意提醒之下,这才让顾延章的主家重视起他来。 她正想着该如何应对,却听谢掌事抚掌道:“正是。请将书作放出来罢。” 季清菱索性把这事抛在一边,拉着顾延章的袖子,一同上前给两位老人行了个礼,这才将包袱放在了一旁的八仙桌上。 她前世见惯了权臣宿儒,母亲更是礼学大家出身,无论在何处都毫不怯场,一番礼仪做得流畅极了,看得两位老者忍不住暗暗点头。 钱老先生笑着对一旁的谢老道:“这棋就这样摆着,不要弄乱了,明日我们再下。”说着迈步到了八仙桌前,细细看起那四册《困学纪闻》。 他本来表情轻松,可越是细看,神情越是凝重,他看书的方式非常奇怪,不看封面,不看扉页,却直接翻到了背面,又在书脊处打量了许久。 谢掌事早端了一个托盘出来,上头放了手套、一小坛酒,竹签,刀子等物。 钱老先生把手套带上了,取了竹签,挑起那书脊上用来固定的棉绳,凑上前去细细嗅了嗅,动作举止颇为奇怪。 他在这边看着,谢老却没有上前凑热闹,而是吩咐人上茶,又让季清菱、顾延章坐下。 “不知二位小友是哪里人氏,听口音不像是咱们蓟县人啊。”谢老笑道。 无论是他,还是钱老先生,身上都有非常浓厚的书卷味,也十分平易近人,让人一见之下,很容易生出亲近之感。 季清菱脆生生地答道:“我也不瞒老先生,我与哥哥是延州人,特来此处求学的。” 谢老问完刚刚那句话,本来看向的是顾延章,谁成想答话的居然是年纪小的这个,倒也难得的有了自己看走眼的感觉。 他年纪大了,对着季清菱这样年纪的小孩,少不得多了几分包容之心,听到延州这名字,即刻了然了。因知道延州才遭了屠城,两个小孩落难来此,倒不好拿着这个来细问,只怕触了对方什么伤心之事,于是道:“小孩儿倒是有志气,蓟县的学可是不好求,你拿了这古书来此,想来家中也有些底蕴,你可知这书的来历?” 季清菱早等着他这话,心说一声“来了”,忙把早早想好了的话术给搬了出来,口中道:“这是我娘当年的嫁妆,我娘祖上在荆州做官,受人所托,保存此物,谁知后来此书主人早早去世了,托付在外的各类书籍也就都没了去处。” 谢老“哦”了一声,像是聊天一般又问:“问一句僭越的,不知母家尊姓?” 季清菱大大方方地答道:“我外公姓洪。” 两人来来回回地聊了许久,初时谢老不过问些粗浅的入门学问,到了后来,见季清菱对答如流,说话十分有章法,便往深里了问,可谈得越多,谢老越是惊讶,他面上不显,心中却早已翻起了惊涛骇浪。 这是哪里冒出来的一个奇才,小小年纪,四书五经都背得滚瓜烂熟,诸子百家都心中有数,先不论这小孩自述的来历是否属实,单看他这满腹的诗书,配合他的年龄,简直是旷世之才。 想到这里,谢老连忙又把注意力放在顾延章身上,旁敲侧击地问了几个问题。 顾延章得了季清菱的嘱咐,能一个字回答的,决不说两个字,他相貌出众,气质纯质,这个答法反而显得句句都发自真诚,更突出他家教得当。 谢老暗暗打量了两人的着装、举止,心中已经打定了主意,无论他们拿过来的书有多少价值,也尽量给高价给买了,只当是为这等资质的学生出一份力,让他们能潜心向学。将来只要其中一个能飞黄腾达,自己这笔买卖就算是赚大发了。 三人茶都换了四五回,那边钱老先生却依旧没有什么反应,谢老叫了他几声,见他毫无回复,便吩咐谢掌事道:“去看看钱老那边如何了。” 钱老先生倒是没让他们久等,他很快走了过来,皱着眉头对谢老道:“这书有古怪……”又转头对着季清菱、顾延章道,“能否先将这四册书卷寄存在我处,待我好生参详参详。” 第十四章 惊疑 钱迈话刚落音,季清菱还未来得及答复,一旁的谢老便连连摆手,道:“此事不妥!” “我这乃是书铺,不是书院,两位小公子来此典让书籍,你留下书作,若是有所损伤,又该如何作赔?”谢老肃声否掉了钱老先生的要求,正待要继续往下说,却听季清菱插了一句嘴。 “谢老先生,我们兄弟两人并无异议。”她微笑着道,“厚斋先生文德人人皆知,他的名字便足以担保了,况且这书放在他这样的大儒手中,比起留在我们手里,要有价值得多。”语毕,又转向钱迈道,“先生,此四册书暂寄您手,如果有什么疑问,可以随时唤我与哥哥到府上呀。” 季清菱这简简单单的几句话一说,在场几人都愣了。 她一脸的稚嫩,说话的声音里甚至还带着童声,语气也且幼且稚,可内容却条分缕析,有模有样。 越是小孩子拍的马屁,越容易让人相信。 钱老先生被她这明晃晃的几顶高帽子罩下来,脸上的笑容藏都藏不住,他摸了摸胡子,道:“我给你兄弟二人写一纸契书……” 言下之意,已经把这书铺及谢老先生撇到了一旁,自己同两人打起交道来。 季清菱打断道:“厚斋先生,大丈夫一言九鼎,我已经说过啦,不需要什么契书,您若是感兴趣,只管留在身边赏析,待研究透了,再来寻我们。”她看向顾延章,使了一个眼色。 她顶着一张孩童的脸,煞有其事地说什么大丈夫一言九鼎,顿时把两位老者都逗得笑了。 顾延章便乘势站起来道:“先生且先将书作留下吧,舍弟与我暂住在城北易巷之中,若是有什么事,吩咐下人来寻我们便是。” 说完,与季清菱两人告辞而去。 他们才踏出书铺的门,里头谢老先生便急忙走到了八仙桌前,一面翻阅那几册书,一面问钱迈问道:“这几册书可有什么问题?” 钱迈眉头皱得死紧,道:“我一时还拿不准,要细细研究其中内容才能知晓,但是目前来看,已有六七分把握,这是原作……” 谢老先生倒抽了一口凉气。 王应麟传世的著作很多,可却大多是文人们私下相传留下的副本。因为种种原因,原稿几乎都没怎么留下来,导致现在市面上的版本驳杂不一,难以辨别。 如果这是原作…… 这玩笑开大发了! 他咽了口口水,道:“这话怎说?世上伪书众多,老钱,你可不是那等轻率定论之人,今天这是怎么了?” 钱迈做了几十年的学问,对王应麟推崇备至,自认对其人其作的了解,无人能出其右,此时居然被人质疑了,脸上立刻就露出几分不满之色来。 到底是自己多年的老友,不好当面让对方下不来台,他冷嗤一声,轻轻捧了一册书出来,翻到背面,指着纸上的一处墨痕道:“你看这。” 谢老先生顺着他的指向,看了看书背右上角那一块指甲盖大小的墨痕,不解地问道:“墨渍?这又说明什么?” 钱迈摇了摇头,道:“这可不是普通的墨渍。” 他指着那一小块墨痕道:“我在昭文馆任职之时,曾于藏书阁中见到过冯满轩的日常小记,里头提到他去王应麟府上做客,看到对方的小儿子在誊抄应麟先生从前的文章,已经集结成两册,命名为《困学纪闻》。冯满轩从白日看到晚间,也只看到第二册的开篇,便携带第二卷书册回家细观,谁知被家中书童无意中滴了一滴墨渍在书背上……” “冯满轩与应麟先生师出同门,他后来因为参与蔡王谋反案,九族尽诛,所有文作均被收缴焚毁,也不晓得那一册小记是如何成了漏网之鱼,我看过之后,便做了登记,让卒子毁掉了……” “冯满轩本人文才并无甚出奇,谋反之后,更是人人唯恐避之不及,这一份小记,看到的人应当并不多,他出生豪富,日子过得穷奢极欲,平日里无论笔墨纸砚都是上等货色,据说他用的墨,都是燕州产的燕墨,跟他相反,应麟先生素来简朴,对笔墨都不讲究……” 听到这里,谢老已经迫不及待地把那一册书卷拿了起来,对着阳光找角度。 书铺的朝向很好,采光更佳,很容易就能辨认出来,那指甲大的墨迹黑中带绿。 他凑近了细细闻了闻,一股子淡淡的松香味。 “居然真是燕墨!” 谢老又惊又喜。 与其他地方的墨不同,燕墨非常容易辨认,不仅带着一股松香味,而且只要写在纸上,两三年之后,就会由纯黑,变成黑中带着深绿的颜色。 虽然这一处细节增加了这几册书为原作的可能性,可谢老却更疑惑了,他忍不住问道:“怪哉,这应麟先生的原作不是早已经遗失了吗?当年他从京城赴往广南上任,宾州动乱,闹得整个广南西路人仰马翻,随身带的书作几乎已经尽数散佚……” 钱迈摇头道:“那只是世人以讹传讹而已。你想想,应麟先生一路南下,按当时所载,他早在湖州的时候,广南西路已经大乱,他身负皇命,不得不按时赴任,可只要不是傻子,便不会把行李尽数携带在身边。”他问道,“若是你遇上如此情况,你会如何?” 谢老先生脱口而出,回道:“自然是将贵重之物暂寄在半路友人之处。” 这句话一说,他顿时也悟了,道:“刚刚那小儿自述此乃其母嫁妆,母族姓洪,荆州人士……” 他忽然猛地一击掌,失声道:“莫不是洪证的后人?!却怎生嫁到延州去了?”他越说越觉得不对劲,“可若是洪证收了应麟先生的书作,为何后来不拿出来?” 钱迈道:“当时党争得那么厉害,只差一点就要酿成文字狱,洪证哪里敢出声……我听秀夫说过,他曾祖父当时都差点携妻小返乡种田了。这些暂且按下,让我把这几册书带回书院中,找几个人好生研究一番。我方才粗略扫了一眼,这当中中有许多内容从未在市面上得见,若是此书为真,其价值不可估量啊!” 他说完这话,忙对外喊道:“来人!” 谢掌事一直候在门外,此时很快走了进来。 “去寻几个匣子过来,这么贵重的东西怎么能用一张破布来装?!简直是胡闹!” 钱迈匆匆忙忙携着书卷而去,而谢老先生则是坐在椅子上,摸着胡子,若有所思了好一会。 第十五章 相异 书铺之中发生的事情,季清菱自然是不知道,她与顾延章并肩走出铺子,才踏出门槛,便察觉到一股子湿寒之气便扑面而来。 她不禁打了个哆嗦。 顾延章看在眼里,皱着眉问道:“刚刚在铺子里有热茶,你怎生不喝?多少也能暖暖胃。” 季清菱面色一红,把头转到了一边,不做回答。 她不敢喝那茶水,万一一时憋不住想要如厕,她此时打扮是男非女,却是无处可去。 顾延章哪里猜得到这等女儿家心思,他见季清菱不说话,左右环顾一番,走到前方不远处,买了一个炊饼,复又走了回来。 “拿着暖暖手。”他将叶子包着的炊饼递到季清菱手上,嘱咐道,“小心烫。” 顾延章买的是白面炊饼,店家买卖实诚,一个炊饼做得贼大,季清菱刚接过,就有些为难起来,她迟疑地看了看顾延章,道:“要是吃不完怎么办?” 顾延章不禁笑了笑,道:“给你暖手的,一会吃不完给我就是。” 季清菱点点头。 炊饼确实很烫,她拿在手里,不得不左右两边倒腾,呼吸之间,少不得闻到那面食特有的香气,才过几息功夫,她就忍不住咬了一口。 “顾五哥,这炊饼好香!”她惊喜地抬起头,对着顾延章道。 她眉宇间尽是快活的神色,声音里也透着极大的满足,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吃的是龙肝凤胆。 顾延章不禁跟着她笑了起来,道:“一个炊饼就把你高兴成这样?下回给你买两个,岂不是得乐得跳上天?” 这话刚说出口,他的笑容便慢慢的收敛起来,只静静地看着季清菱抱着炊饼小口小口地咬得欢快,一面吃,还一面将身子缩在角落,背对着大街。 他心中像是被浇进了一瓢凉水,从内到外,把全身都浸出了难过。 以清菱的才学品貌,本该好好养在闺中享福的。那一块玉佩换的银钱,她一个人吃住绰绰有余了,却被他拖累得被迫换了男装外出兜售东西,如今居然还沦落到当街饮食,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为了自己,她付出太多,代价太大了…… 顾延章咬了咬牙,暗暗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也要考上清鸣、良山两院,不仅如此,进院之后还要出类拔萃。比如那郑时修,仅仅是一个秀才,卖出去的文册就能养活家中上下十几口人。 自己虽说要养的只有一个季清菱,可女子富养,多少钱都不嫌多的。 顾延章脑中想了这么多,却不知季清菱跟他所想的全然不同。她从前身体不好,极少有机会外出,此时能出街闲逛,真是如同鱼儿入了水,鸟儿归了林。至于当街饮食,确实不雅,可对于季清菱来说,人生得意须尽欢,前世的她,都不晓得能活多久,哪里还有那么多规矩。自然是想怎么来,就怎么来。 家里从来把她捧在手心,只要对她的身体没有什么坏的影响,当真是要星星摘星星,要月亮摘月亮,别说什么规矩了,哪怕季清菱说听到家里养的猫汪汪叫,季父也要说,对,刚刚我还见了,那猫汪得真有力气。 如今想来,她没长歪,简直是个奇迹。 季清菱病痛甚多,几乎是三天一小病,五天一大病,这些经历,也让她格外地珍惜起眼下健康的日子来。 她这条命是捡回来的,虽然见不到父母家人,可他们的好,她都一一记在心中,得空时便拿出来想一想,便如同他们依旧陪在身边了。 况且此时的自己,能跑能跳,能闹能笑,现在还能当街大口吃炊饼,怎一个爽字了得! 等把顾延章送进了蓟县第一等书院,候他平步青云,功成名就,将来为将为相,自己就是高官唯一的妹妹,届时要钱有钱,要闲有闲,想出去玩就出去玩,想看书,还能让顾延章帮忙从观文殿中让人抄写出来,那日子,简直是妙不可言。 想到这里,季清菱简直都要笑出声了。 两人脑中所思简直是南辕北辙,却又彼此毫不知情。 再说顾延章一面难过,季清菱却仍在一旁细细咀嚼,她腮帮子一动一动的,如同一只小兔子,顾延章看在眼里,心下一叹,上前柔声问道:“清菱,你饿不饿,难得一起出来,咱们去吃仙鹤楼吧?” 已经临近晌午了,两人出来了半天,都没有进食,顾延章自己倒好,只是担心季清菱饿了肚子。 季清菱看了看手中的炊饼,似乎在做什么艰难的决定,很快摇了摇头,道:“太远了,此时过去,估计连位子都难有,不如沿途尝尝这蓟县小食。” 仙鹤楼是这蓟县出名的酒楼,以烧鹅著称,对于季清菱来说,她倒是对路边的小食比较感兴趣,毕竟曾经她经常能尝到各种佳肴,却因为身体原因,从未能吃到路边的小铺子。 她这句话一说,顾延章心里却更难过了。在他看来,季清菱迟疑了这么久,是在考虑仙鹤楼的价格,提议吃路边小食,也是为了省钱。 顾延章心下一软,将情绪按下,引着季清菱往前走,边走边道:“想吃什么,今日我陪你吃个尽!” 季清菱珍而重之地把手头的炊饼重新包了起来,拿在手上,与顾延章逛起街来。 也是巧,今日是蓟县七天一回的集市,刚出了书铺在的那条辅街,外头的大街上顿时开阔起来,人来人往,四处摊铺,十分热闹。 顾延章见前方角落处的小摊上架着一口大锅,锅里冒着腾腾热气,又有几张矮桌,十来张小凳,肉汤混着葱花的香味远远就传了过来,而上头支着一张大大的布帘招牌“馄饨”。 他转头对季清菱道:“那一处有卖馄饨的,咱们去吃一碗,你也暖一暖。” 此时尚不是饭点,摊子上只零零散散坐着几个人,两人挑了张空桌坐下,不一会,铺主便把馄饨端了上来。 装馄饨的碗很大,里头却只盛了五六个馄饨,汤色很清,白白胖胖的馄饨躺在里头,碗中正热腾腾地冒着白汽。 季清菱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拿汤匙盛了一个。 这一家的馄饨皮擀得尤其薄,肉剁得细碎极了,中间混杂着香菇碎,咬一口,鲜甜的肉汁顿时在口中溢开,跟汤中混的鲜香的虾皮、紫菜结合在一起,吃得她几乎把舌头都吞下去。 第十六章 生气 季清菱是真的饿了,她出门的时候心中挂着事,又因秋月做的东西实在是难吃,只咽了一点粥,刚刚在书铺里待了那么久,早把粥水给消化了。 她一面吃,一面暗下决心,一定要尽快把请厨娘的事情提上日程,不然她吃得痛苦,秋月也做得忐忑,更何况家里还有一个等着应考的顾延章,若是他因为饭菜太难吃而没能考好,那就造了大孽了。 她煞有其事地为自己去请厨娘找各种冠冕堂皇的理由,正想着,不知不觉之间,一碗馄饨就见了底,吃完最后一个,犹不满足地叹了口气。 顾延章见她一脸的惋惜,不由得笑出声来,从自己碗中转盛了三个到季清菱的汤碗里,道:“留着点肚子,一会还有其他的。” 季清菱眼前一亮,冲着顾延章甜甜地笑了笑,总算她还有点理智在,看顾延章碗中只有两个剩下,问道:“顾五哥,你只吃两个,够吗?” 装模作样地得了便宜还卖乖。 顾延章且笑且乐,拿过她放在桌上的炊饼,道:“吃你的吧,我尝尝这个。” 两人直逛到了下午才回家,季清菱边买边吃,全然停不下来,什么都不管不顾的,顾延章只略劝了几句,被她一撒娇,又败退了,到了最后,他几乎是生着气回来的。 两人进门的时候,秋月正在正堂处打扫,见顾延章脸色难看地进了他的房间,季清菱则是小心翼翼地跟在后面进了门,一脸挣扎地站在堂中。 “姑娘,少爷这是怎么了?”秋月吓了一跳。 她到这里干活也有一段时间了,家中两个脾气都好,顾延章对季清菱尤其体贴温柔,连说话都不曾大声过,今天这样,简直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季清菱叹了口气,道:“是我自作孽……”说着吩咐秋月道,“没事,你且去歇着。” 她想了想,待有了法子,这才端了杯茶,敲了顾延章的门走进去。 顾延章的房间很小,里头不过是一床、一桌,一椅而已,他正坐在桌前,手中捏着一杆蘸饱了墨汁的羊毫,桌面上摊开的白纸却是干干净净,显然进来了这么久,一个字都没写。 季清菱把茶杯放到他的书桌上,讨好地道:“顾五哥,吃茶,你一路回来,想是渴了。” 顾延章的脸色仍是难看,全身紧绷绷的,像一只吹胀了气的球。他见季清菱走了过来,虽是不高兴,却还是放下笔,把那茶杯端起来,喝了一口,道:“走了一天的路,你还不快去歇着。” “顾五哥,你别生我的气啦,下回我再也不这样了……我一定好好养生,绝不暴饮暴食!”她举起手,又是赌咒,又是发誓,语气又软又娇,把从前跟长辈们求情的功力使出了十成十。 顾延章哪里遇到过这种架势,几乎是马上心就软了,可他自制力颇强,竟没有马上投降,而是叹着气道:“我没有生你的气,我只气自己,明知道这样不好,还是劝不住你……” 在他看来,季清菱一个小姑娘,好吃、贪玩都是正常的,可自己身为兄长,不但没办法劝住她,还由着她乱来,随便一撒娇,竟一点原则都没有了,这样的定力,将来如何是好! 季清菱却不管这些,她见顾延章已经有几分松动,便细声细气地道:“顾五哥,你让个位子给我坐……我撑得站不住了……” 顾延章又是气,又是恼,忙站起身来,把下头的椅子让了出来,又叫道:“秋月!” 秋月“嗳”了一声,小跑着进来了。 顾延章道:“去隔壁买点大山楂丸,快去。” 顾宅虽偏,可附近都是些仓库,还有一个药材库房,秋月过去买点常见的药丸,倒是方便。 她应了一声,几步快跑了出去。 顾延章吩咐完了,这才掉转过头训起季清菱来,口中道:“叫你不要再吃了,你偏不听我的,说什么走着路,一点都不撑!如今你晓得撑了?!”一面说着,一面心疼地看着季清菱,“你瞧着我干嘛?要不要站起来,站起来该没那么难过?” 季清菱抿着嘴,心中却是松了口气。 肯骂人就好,以她多年哄爹哄娘哄祖父母的经验,只要肯唠叨骂人了,无论自己之前犯过再大的错,也过去了。 她道:“没事,顾五哥,你帮我把外头那几册《通鉴答问》拿进来。” 顾延章恼道:“你老实坐着,先歇一歇,拿那东西干嘛!” 他嘴上虽然这样说,脚下却乖乖地走了出去,不一会儿,便把三卷《通鉴答问》带了进来。 季清菱接了过来,翻了翻,问道:“顾五哥,你说我若是把这几本书送给厚斋先生,让他收你做个弟子,他会不会肯呀?” 顾延章只盯着她道:“你揉揉肚子,一会吃了药再说这些。” 秋月倒是回来得快,季清菱嚼服了一颗大山楂丸,立刻催着顾延章表态。 “今天在书铺里我就捏着一把汗,只怕被那两人看出什么破绽来……”顾延章皱着眉道,“那厚斋先生名声甚大,若是被查到不对劲的地方……” 季清菱笑了笑,道:“我又没说什么,只说是我娘留给我的嫁妆,哪个做官的读书人家里没几本古书?顾五哥,你不用担心,就信我这一回嘛!” 她嘴上说着,心中却想,哪怕是王应麟本人再世,也未必能察觉出这几卷书的破绽来。 王应麟的书作在世面上一直有各种版本,直到大楚建朝以后,重修荆州城,无意中翻出了晋朝一名叫做洪证的官员的墓,从中发现了许多陪葬,其中便有王应麟的原作、原稿若干,这才将原本许多谬误矫正。 那些文稿被翰林院的十几个儒生埋头钻研了好几年,把其中细节都翻来覆去掰碎了分析,其时季父正在翰林院任职,利用职务之便,将其原作一一借出,与女儿共同把玩,讨论该如何仿制。 父女两拿着大儒们钻研的结果,仿起来简直是得心应手,有理有据。如今季清菱怕只怕做得太真,这小小的蓟县中无人能看出自己细节见真章的厉害,现在看有了钱迈在,倒是省了她的担心。 第十七章 轰然 季清菱自然不可能告诉顾延章,自己不仅见过那几册《困学纪闻》的原稿,还仿制过不知多少遍。这次带去书铺的仿本,连上头的折痕、墨渍、乃至剪裁的形状都已经全数照搬了,原稿跟自己的仿本放在一起,除非是大楚仔细钻研过好几年的那些个翰林们再世,不然真的难以分辨。 在她原本的设想中,只是打算把那四册书卖出一个普通的古书价格,一直以来,她与父亲仿古都只是兴趣,极少拿出去过外头招摇,更不知道这种书作真正的价格应为几何。 适才她假借季母的嫁妆之名,也是想着为今后做“长久生意”打埋伏。只要这回顺利卖了出去,王应麟著有上百卷书,虽然她笃定仿得出来十成十的只有二三十册,也能卖好几年了。到时候再弄点其他名人的画作书籍,换点小钱,延州那边也差不多已经能安稳下来。 届时自己跟顾延章回延州,以他之才,考入延州州学毫不费力,等得了功名,顾、季两家都仍有田地、产业,虽是州城初定,产业暂时卖不出价,可质押了换些赴京赶考银子还是够的。 记得历史上顾延章是十九岁时高中状元,当时糊名一除,朝野都沸腾了。现在算起来虽然还有好几年时间,可只要他一进了延州州学,就会有朝廷的银米供应,也不需要自己再担心钱的问题了。 季清菱这边还在做以后的长远打算,却不晓得自己本来想要当做普通古书卖的四册《困学纪闻》,在被钱迈带回清鸣书院之后,已经快把整个书院给掀翻了。 钱迈不愧为当代大儒,他确实是有两把刷子,凭借着对王应麟现存各类稿本的研究,根据季清菱所仿的那几册书上下文,很快就确认了这几册书稿内容的真实性。只是这一本究竟是不是原稿,反复推敲之后,他却也依旧拿不太准,索性把书院中那些个与自己交情密切的老师都请了过来。 这一下,可就闹大发了。 对季清菱来说,王应麟只是一个前朝的鸿儒,虽然留下了许多经典文卷,可毕竟离自己实在太远。况且晋朝又不是没有比他厉害的文士,远的不说,就是近的,自己身边还杵着一个文才武略的顾延章,他的名气在大燕可比王应麟大多了。 季清菱毕竟只是闺中女子,并未经过寻常的塾中教育,启蒙都是季父亲自出马,季父一惯与众不同,才子里多出狂士,便是在狂士之中,季父也能排个前三。 在他看来,天上地下,老子最大,如果不是怕犯忌讳,他都觉得自己比皇帝还牛,自然也瞧不上王应麟这类只会埋头做学问的老学究。有意无意间,贬此褒彼,也对季清菱做了误导,让她以为这王应麟只是一个学问做得厉害的儒士,如果不是他性格正直,被权臣贬走,在士林中也许还得不到偌大的名声。 如果季清菱有机会去普通的学堂看一看,听一听,就会发觉,原来王应麟在士子们心中,居然有着如此高的地位,她在选择仿作书籍的时候,必然会选择换一个人的著作。 然而世上没有如果。 清鸣书院有自己的屋舍,老师们几乎都住在书院之中,钱迈才派人去请,没一会,七八个人都过来了。 听说这几本有可能是深宁先生王应麟的原稿,清鸣书院的一干老夫子们,人人围在书桌前,三三两两各自凑着一本书在研究,不多时,大家都快要疯了。 “一直觉得《仪礼》这一篇中,‘文公大儒,毋怪乎冠礼之行,不非郑尹而怪孙子也’此句不通,原来当中少了一言‘犹以为无所用’!简直绝妙!” “原来传说中深宁先生有评文若干,我总不信,此时得见,原来如此……” “献坊刻本此处用的是‘芳草’,贵坊之中考证出来的却是‘芳华’,看来还是‘芳华’才对……” 一干人等,你一言我一语,纷纷讨论起书中内容来,倒把钱迈挤到了一边。 “咳咳……诸位,今日请大家来,是想一起鉴定鉴定此四册书是否原作,诸位不要本末倒置了。” 钱迈清了清嗓子,一副见惯了大世面的镇定模样。 而在一旁伺候的书童连忙低下头,把嘴边的偷笑给挡住了。 这书童昨晚值夜,亲眼看着自家老爷彻夜达旦挑灯而战,一面看书,还一面拍案叫绝,那狂热的架势,比起此时屋中的诸位先生,实在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钱迈一连喊了好几声,才将将把在坐的各位老友的魂给拉了过来,犹有几个人偷偷低下头觑着那书页内容。 都是熟人,他也不好说什么,只得睁只眼闭只眼,把前日在书铺中发生的事情都说了,又将季清菱自述的来历解释了一遍,只把自己那燕墨、冯满轩之事瞒下。 他一言既出,屋里一时之间,竟然静默下来,顿时变得鸦雀无声,过了半晌,才有人喃喃道:“想不到这惊世之作,竟然尘封箱底,不见天日百来年,若不是这稚子拿出来……” 他后半句没有说完,可不尽之意,在坐的人都听懂了。 有人附和道:“此书是否原稿,其实并不重要,看这内容,哪怕不是原稿也是善本无疑了,能补齐深宁先生身前所作,实在功在千秋,此四册书价值不可估量……” 话刚落音,房中便响起来此起彼伏的迎合声。 又有一人突然叫道:“那小儿说是家中母亲的嫁妆,总不至于嫁妆只有这几册书罢?!” 顿时屋中“轰”的一声,炸开了锅,人人追着钱迈问那小儿的下落,又问是否有其余书卷。 一屋子人,根本没有一个把心思放在鉴别真伪上,都嚷着去寻季清菱兄弟二人。 总算钱迈还记得自己的目的,忙把众人的心思给拉了回来,解释了又解释,最终道:“总得把这书给搞明白了。” 到底都是一流的学者,一群人围在书前,你一言我一语,很快把这书的各种细节给揪了出来。 第十八章 争执 “书者笔力不足,构架、笔法虽有风骨在,可明显不是深宁先生所做。” 一番细看之后,一人对字体提出了疑问。 “对,虽然字迹跟深宁先生的很像,但那时他已经年近五十,笔力老辣,断不会是这等力度。” 不仅这两位,其余人也渐渐发现了些许小问题,彼此讨论起来。 “书册中用的是两种纸张,一是普通的竹纸,一是生宣,会不会有什么缘故?” “笔迹不对才正常,这几册书应该是深宁先生的幼子抄写,记得何子远曾撰文说过,先生的稿作往往屡经修改,整理的时候,通常由几个儿子在旁协助,按这《困学纪闻》成集时间,先生几个年龄较大的子嗣均已外放,唯有小儿还在身边,深宁先生幼子其时尚在弱冠之年,正合书册之中的笔迹!” “这装订的侧线不似棉线……” “是麻线!丙辰年间大旱大涝,棉花几近停产,多有人用麻线代替棉线。” “先不论这些无足轻重的,我觉得卷四中《杂集》一部分与深宁先生早年所撰文稿中的意思不符,我绝不相信这是他之所想!想来此卷为后人杜撰,这几册书绝对有问题!” 这一群学究一个个放下面子,为了书中一二细节争得面红耳赤而在偏僻的顾宅之中,季清菱捏着着顾延章做的文章,靠在窗边,一字一句读得仔细。 她越看越是心惊,十多页纸看完,不禁抬起头,上上下下打量起坐在一旁认真看书的顾延章。 过了许久,顾延章才无意间撞上她的双眸,被其中的炽热给惊住了,不禁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道:“莫不是我脸上有什么脏东西,你做甚这般看着我?” 季清菱抿嘴不语。 直到此时,她才真正明白了什么叫做天才与寻常人之间的差距。 距离两人在这蓟县安置下来,只有短短两个月左右的时间,她当初也看过顾延章做的文章,与此时他新作的两相对比,简直让人不敢相信这是出自同一个人之手。 这进步,哪怕是飞天,都没有这么快。 季清菱不由自主地想起当年父亲同自己说过的话。 季父相信才干天定,平庸之人也许能靠着毫不间断的努力取得他所在能达到的最大的成就,可是那些惊人的成绩,永远都只会留给天才。 顾延章就是所谓的天才罢。 季清菱想了想他十九岁就连中三元的空前壮举,史书上连篇累牍的褒扬,顿时也释然了。 确实有人可以靠短短的数月功夫,赶上别人数十年的努力,她如今应该庆幸的是自己一开始就认定了,而并没有犹犹豫豫,也没有左顾右盼。 顾延章见她没有回复,却似乎是发起了呆,便站起身来,走到了季清菱身旁,问道:“这是怎么了?写得太差,你都看不下去了?” 一面说着,一面伸出手去,打算把那几篇新做的文稿给抽出来。 季清菱早已反应过来,把那几张纸页护在怀里,笑道:“偏不还你!顾五哥,你先告诉我,你怎的想到从‘明明德’来破这一道题?” 顾延章向来对她无可奈何,此时也一般的毫无办法,他只道:“上回你不是与我说,考官想看什么,我就写什么么?我见这蓟县中的风尚,似乎对小儒道十分推崇,便把作答、文章都往那一方面靠,真让我自己写,我才不爱小儒道,神神叨叨的。”说着,还皱了皱眉,似乎自己才吞了什么苍蝇一般。他说完,便问,“怎的突然说这个,是有什么不对吗?” 季清菱听着他的答案,忍不住瘪了瘪嘴,皱着眉道:“不对,你这回答也太敷衍了!” 顾延章便笑着看着她,眼神中尽是包容,道:“你要我怎生答才算满意?” 季清菱嘴角勾出一个大大的笑,促狭地看了他一眼,道:“偏不告诉你!” 语毕,把那一叠子纸放回了桌上,自己则是坐回了桌子的另一头,铺开一张白纸,提起笔沾饱墨汁,做起文章来。 顾延章呆了一呆,过了好半晌才回过神来,知道自己又被戏耍了,只得老老实实坐回位置上去看书。只是不知为何,他心里竟涌出一股子奇怪的滋味,又是想笑,又是想叹。 半个时辰很快过去,季清菱放下手中笔,抖了抖才写完的几页纸,待得墨渍稍微干了些,觑个机会,便把那一篇刚写就的文章递给了顾延章,道:“顾五哥,你且看,我这一篇与你写的比起来,孰好?孰差?” 经过这几个月相处,顾延章早知道季清菱与众不同,胸中自有丘壑,寻常的才子,来个十个八个都打过她,也不觉得奇怪,只接过那文章,低头细看起来。 过了片刻,他抬起头,认真地道:“论文章,我不及你。” 季清菱便笑着挪坐了些过去,把顾延章做的文章同自己做的文章摆在一处,打趣一般问道:“那我拿我的这一篇同你的换,行不行?” 顾延章一愣,只觉得莫名其妙,道:“换什么?” 季清菱道:“换文章啊,我们交换之后,你这一篇,就算是我的了。” 顾延章更是莫名其妙,他道:“几张稿纸而已,既是你要,只尽管拿去便是。要是不够,我今晚不睡,也再给你写个十篇八篇的出来。”他说完这话,把书卷放到一旁,抽过一张白纸,还不忘看着季清菱,问道,“想要看什么?你出题,我来做。” 季清菱被他惊得不行,本是开玩笑,谁想到这人竟然耿直到这地步,一时上不得,下不得,正要认输,忽听秋月在门口叫道:“姑娘,廖嫂子来了!” 她恍如得了特赦,忙道:“你且回房看书,待我得空再来同你说。” 一面帮顾延章把桌上各类书目往他房中抱去。 顾延章晓得她要在厅中谈事,便也跟着抱了书进房,边走边问道:“怎的又把她叫过来了?” 季清菱道:“我托廖嫂子帮忙找个厨子,咱们家没一个能做饭的,总不能让你天天吃炊饼吧?” 第十九章 拿捏 蓟县四季分明,过了三月便开始草长莺飞,天气也慢慢暖和起来。 秋月穿着春衣,一手拿着火筒,一手撩起灶底下头的柴禾,透过中空的竹筒往里头吹气。 她从没记事的时候就开始做家事,熟门又熟路,很快把火烧得又红又旺。 秋月相貌生得并不好看,脸上还有小时候生天花留下的痕迹,她原本肤色黑,不细看倒是不明显,可在顾宅养了这月余,竟有些白起来。她一个人干家事,仍有许多余力,倒在后门荒地处开垦出了几块地,买了种子回来,种了葱、蒜、韭、菜等等,一刻也不愿意闲下来。 等生好火,她抬起头问道:“李婶,您瞧瞧这火色行不行?” 被她称作李婶的女子一身粗布打扮,头顶包着块深色的布巾,看起来约莫三十岁,脸长得有三分颜色,腰大膀粗,十根指圆圆的,肉多得指尖都快并不拢了。 听到秋月问,她把最后一点切好的菜放到盘子里,打量了一眼灶台下的火势,点头道:“成了。”语毕,拿起油壶,往烧得直冒青烟的锅中倒了厚厚的一层油。 秋月看得眼都直了。 她穷惯了,家中平日里做饭,几乎都是一锅子水煮菜,油星子都少,哪里见识过这样炒菜,看着李婶那油加的不要钱一般,心疼极了。 李婶不愧是熟手厨娘,不到两刻钟,四菜一汤便做了出来。秋月一一端出去,等伺候过季清菱二人吃饭,将东西收拾回厨房,正要洗碗,却见那李婶仍坐在厨房里头。 见她进来,那李婶问道:“主人家都在堂屋里头读书呢?” 秋月点一点头,奇怪道:“李婶子,这都快大晌午了,您今天怎个还不回家?” 同卖断了身契的秋月不同,李婶在顾宅做的乃是短工,每日只过来过来煮两顿饭,最多不过半个时辰,一个月拿的钱米却并不少。她一人兼着好几户人家的工,回回来都同火烧眉毛一般,做好饭菜,拔腿就跑,这还是第一回过了时候还留在这。 听她发问,李婶子也不遮遮掩掩的,而是道:“我想同姑娘商量点事情,你去问问她这会子有空不?” 正堂中,季清菱正同顾延章在研读文章。 明日便是良山书院招考,后一日是清鸣书院的招考,再之后,还有许多大小书院的考试。此时看书已是无用,她便按照从前与父兄们一同猜考题的法子猜起了院考的题目,列了出来,让顾延章一一做解。 秋月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轻轻拉了拉季清菱的袖子,将她带到了厨房里。 见季清菱进来,李婶立刻笑着站了起来,道:“姑娘,这几日饭菜吃着可还好?有没有什么不合口味的地方?” 蓟县这种小地方,季清菱也不奢求能有什么厉害厨子,况且自己才付了多少工钱,自然一分钱一分货,是以也没有太多要求。只是既然李婶这边提起来,她便道:“前一阵与李婶说油盐放得太重,这几日已经好些了,其余只每菜量太大,可以试着将每道菜分量减一些。” 李婶听她这般说,眉毛动了动,道:“我正要同姑娘说这个。因你们屋里人少,我惯来是做多人大菜的,本就觉得有些不顺手,另一桩,秋月买的油盐酱醋,都不是我惯常用的,实在不就手。” 说到这里,李婶倒似有了一肚子的苦水要倒:“秋月在后头又种了菜,上一回你同我说,现在正是出菜季节,用地里的做便可,让我只用买荤肉,可哪有荤肉只配几种地里菜色的。” 她一脸的无奈,道:“你既特意说了,我也不好违背,将就着地里的菜叶子买荤肉,做得总是少了往日水准。不好吃了,主家又怨;可要是要好吃了,又得去买这样那样的来搭配,又要费钱,少不得又受埋怨,说手里没数,拿着主家的钱漫天乱洒。” 季清菱听她说了半天,话里话外似乎有别的意思,便装傻道:“李婶子的意思是,秋月买的东西不对,想让她另买过吗?” 李婶一愣,顿时暗笑自己蠢,心想这顾家里头就两个小孩子当家,加一个村里头吃野菜长大,脑子里都是土的丫头跟着,懂个屁,自己在这里绕来绕去的,这小姑娘还迷迷糊糊呢。 她便道:“姑娘倒是错会了我的意思,你们家中每日这样多的事情,秋月忙都忙不完,哪里力气去看顾其他的。我想着,反正我这头日日都要出门,你也晓得我还兼着其他家的厨房,总归要去坊间买菜,我几家一起买,价格也便宜,越性你把一个月的菜钱给了我,我帮你一并买回来,也省事,一日也能省几文。” “李婶子今日便特为这事找我?”季清菱笑着问道,心中却已经十分不耐了。 雇厨子之前,她也是出去打听过的,这蓟县行情,寻常厨子一个月不过一吊又半吊钱上下,还要帮着做许多其余事情。自己请的是兼工,只要做菜,连火都有秋月帮着烧,也不用打扫洗碗,却已经给了四百文一个月,算得上是十分厚道了,又把每月肉钱提前预了出去,让她自行去买。 家中不过三两个十岁上下的小孩,能吃多少肉,李婶子想来也能从中也能留下不少。 季清菱不是傻子,龙游浅水遭虾戏,强龙不压地头蛇。她自同顾延章来此定居,便晓得肯定要被人拿强,是以特意跟廖婶子交好。盖因对方在此处做牙人,许多中间事务,有她转圜,虽要多花钱,却一定是省事的,没想到外头事倒是省了,此时请一个兼佣回来,居然得了便宜,还要拿捏主家了。 季清菱前世在家时常听母亲说,大家大族中往往有那奴大欺主,枝干越广,子脉越多,老奴就越威风,有时主子也拿他们没办法,她当时只觉得荒谬,此刻真个自己当家,这才知道原来奴大欺主,不是一句虚话。 想来这李婶是看着家中只有两个小孩,没个大人做主,也没靠山,便有心多赚一笔。 第二十章 以退 看到季清菱的神色,不知为何,李婶竟有了种浑身不舒服的感觉,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手臂,似乎这样就能赶走那股莫名的不自在。 她犹豫了一下,道:“其实也不单是这事……前几日我家那口子给我找了个活计,是去一户人家帮厨。姑娘也知道,我如今手上也有三个人家,接了这个,就要推了那个,我才接了你们家,也不愿意换来换去的……” 季清菱只笑了笑,轻轻“嗯”了一声,也不说话。 李婶见她没有顺着自己的话往下说,心中有些失望,眼睛转了转,又道:“因那一户家中户主乃是秀才,又有个十五岁的公子,惯有才名,去年考上了那清鸣书院,正在里头读书。”她唯恐季清菱是外来人,并不清楚蓟县情况,还特意解释道,“姑娘怕是不知道,这清鸣书院乃是我们蓟县一等一的书院,只要是进去了,将来是有八九是个进士老爷。” 季清菱点一点头,问道:“李婶是想要去那一家做活?” 李婶道:“倒也不是这样说,毕竟都已经同你们签了契纸,半路就走,倒也不好意思,只是我家那个小子,今年已经十四岁了,虽考不了良山、清鸣两院,却也试着在考惠斋书院,那一户虽然给的钱少,却愿意把那公子的文章、书册借予我带回家,我正犹豫呢。” 她嘴上说着正犹豫,面上却是一点犹豫的样子都没有,只拿眼睛去看季清菱。 这一软一硬的,先要拿伙食采买大权,又是以撂梁子走人相逼,季清菱哪里还不晓得她的意思,可却不愿意顺着。如果此时被拿住了,将来请的不是个帮厨,却是个主子了,于是对着秋月道:“去我房里取一吊钱过来。” 秋月应了一声,去取了钱,还未回到厨房,便听外头有人扣门,于是快步去把门闩下了。 站在门槛外的是一名三十余岁的文士并一名仆役,那文士见开门的是一个小丫头,愣了一下,后退两步看了看这屋子,又左右看了一圈,见周围已经无甚民宅的样子,于是迟疑地问道:“这一处可是住着两位小公子?” 秋月早得了季清菱交代,并不随意透露此处底细,只问道:“此处乃是顾宅,不知先生您是?” 站在一旁的仆役连忙上前,递了帖子过来。 秋月在此处一个多月,耳濡目染,虽已经认得了几个字,却还没到看懂名帖的程度,只得躬一躬身子,对着那文士行了个礼,道:“先生,您稍待片刻,我一会便出来。”说着虚掩了门,忙走回厨房,对季清菱道:“姑娘,有位先生来求见。”一边把那拜帖递了过去。 季清菱伸手接过,粗粗看了一遍,很快了然了。 饵放出去这么久,终于有一个上钩的了。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这回过来的既不是上次那书铺的谢老,也不是钱厚斋,倒是一个姓容的训导。 今日午饭吃得早,此时仍是饭点,季清菱担心要留饭,便对李婶道:“我们兄妹二人初来此地,也不熟悉,全凭嫂子照应。可惜我们也比不过人家家中有做秀才的,也没有一个在良山书院里头读书的少年郎,也就不耽搁婶子了。这个月余下日子并不多,做完这几日,你再去那人家中吧。”说着示意秋月把那吊钱递了过去,又道,“今日可能要请婶子多留一炷香功夫,若是有需要,还得再做一顿饭。” 李婶接了钱,表情都僵了,似乎没想到季清菱拒绝得这么干脆,只得干巴巴地道:“可巧,今日我倒是有空,便多留一刻吧。” 季清菱没空理会她,匆忙回房换了身衣衫,便让秋月把人请了进来。 顾延章早得了招呼,收拾好自己,同季清菱一并出来迎客。 两边打个照面,都有些惊讶。 那文士等季清菱二人行过礼,点一点头,笑道:“不请自来,倒是有些冒昧了。” 他也不待落座,便道:“我姓洪,乃是清鸣书院中的训导,此次来,是想问问上回两位是不是在城东的谢家书铺里头,典让了四册《困学纪闻》?” 季清菱与顾延章对视一眼,同时点了点头。 那洪训导顿时松了一口气的模样,整个人都透着一股子兴奋,忙道:“我听说乃是两位母家的嫁妆?” 季清菱道:“是我娘的嫁妆,不知道洪先生有什么指教?” 洪训导的面色一喜,仿佛吃了什么人参果一般,他倏地站起身来,忙道:“可还有其余深宁先生书册,都在何处?!” 季清菱心中明白,脸上却装作一副不解事的样子,问道:“怎的了?可是我娘的书有什么蹊跷?” 洪训导不似谢老、钱厚斋一般,尚有许多考量,他不清楚具体情况,只是一心想知道此处是否仍有王应麟原作留下。 当日一群人在鉴别书册,便是他提出要去询问那两位典让书籍的小公子其母嫁妆内是否还有其余书册,却不曾想被几位老先生否掉了,硬说什么于礼不合、不通情理,乃是仗势欺人,必要全然确定之后,再请蓟县分管文教的县尹亲自去请,届时尚要报奏朝廷。此等大事,不能仓促云云。 在这洪训导看来,不过前去问几句,若是有书卷,便请出来看一看,又不强买,又不强要,有什么于礼不合、不通情理的呢?那两个小孩手中的书册,哪怕不是原作,也是善本,价值无法估量,正该早早先取出来一观才行,省得夜长梦多,若是出了什么岔子,就麻烦了。 他等了又等,一群老翁围着那书转来转去,今天你提出一个问题,明天我讨论一个细节,没完没了似的,偏忘了还有金山被埋没在一边,他在旁边看着,简直是心急如焚。好容易等大家得出了结论,都认定那是原稿,偏撞上了书院院考,蓟县县尹忙得脚不沾地,一群老夫子更是都被书院圈起来出题。 等考过试,还要阅卷,没个十天八天的,哪里腾得出手来?到时候黄花菜都凉了! 第二十一章 后悔 洪训导不比那些个老儒,他资历学问还不到能出题阅卷的程度,正好闲了下来,思来想去,回忆起当日钱迈说的话,自己带个仆役,一路找了过来,居然还被他找对地方了。 此时听得季清菱这样一问,他这才突然发觉,自己这样孤身而来似乎真的有些不妥,踌躇片刻,才把书院中关于那几本《困学纪闻》真伪的认定说了,又道:“几位老先生此刻正忙着出题,因我得空,便来问上一句。如果有其余书籍,可否请出一观?” 他这话一说,季清菱还未有什么反应,顾延章心中已经打了个咯噔,他担忧地看了季清菱一眼,想要说什么,还是忍住了。 季清菱也吃了一惊,她心中虽然早有准备,却没想到这小小的蓟县之中当真卧虎藏龙。她原本只打算把书册卖出古书的价格,并没有打算夺人眼目,毕竟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她与顾延章只是两个无权无势的小孩,在没有相应的能力之前,实在是不适宜这样招摇过市。 她想了想,便道:“我们出来得匆忙,只来得及带了几册书,其余仍旧留在延州,想必已经被北蛮抢掠一空了。”又说,“洪训导,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我听家母说,这是祖上留下来的副本,并不是什么原作。” 洪训导一愣,失声道:“副本?” “对啊。”季清菱笑了笑,一副小孩儿不懂事,童言无忌的模样,“我娘说,祖上受人所托,收了别人的东西,只是寄放,却不好就这样传下来给家里人,便征得对方同意做了一个副本,不是原稿。” 又道:“我家虽不算什么大家士族,却也做不出把别人的原稿,挪来自用的事!” ****** 送走了疑惑重重的洪训导,季清菱见顾延章一副想问又不好问的模样,笑道:“顾五哥,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你只管把心放在肚子里,我自有分寸,不会把事情闹大的,也不会太过引人注意,明日便要院考了,你且去练练手感,其余交给我便是。” 才来了一个清鸣书院的训导,两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给打发了,顾延章的心又怎么能放回肚子里。 方才在堂中,那洪训导死活不肯相信之前的四册《困学纪闻》乃是副本,不仅如此,还把他们一群老儒群策群力研究出来的几个关键细节之处给说了,力图说服两人,那四册书定是原作。 两人在此地无亲无故,更无后台,顾延章如今回想起来,竟有些后悔,当日实在不该让季清菱把书拿出去典卖的。她喜欢做,在家中做着玩便是。 不过事情既然已经发生,再去想这些,也没有什么用了。如今最重要的还是专心备考。 他应了一声,回到桌前把文稿重新誊写了一遍,心中还却是有些焦躁,索性抽过一张纸,写起大字来。 虽然季清菱从没有给他压力,可顾延章也清楚,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此次若是考不中,下一回也不见得能上。时间拖得越久,他心理上的压力就越大,如果不能顺利入学,就意味着将来不能第一时间回到延州,许多打算便要衔接不上。 顾延章握着笔,也不去看书帖,只随着心意一口气写了七八页草书,这才把心情平复下来。 他放下笔,吐出了一口长长的浊气。 只恨从前不懂事,但凡在延州时能稍微用功一些,此刻也不至于匆忙至此。 不过,这几个月他当真已经竭尽全力,虽没有十分把握,却也做好了准备,一切都看明天了。 他抬起头,院子里季清菱不知正与秋月说些什么,手上拿着一册书,小脸被暖阳映照得透着粉红,再往远方看,天空中碧蓝如洗,连一片云也不得见,偶有一两只鸟雀一掠而过,发出的鸣叫声又尖又细,让人听得心中烦躁。 明日起,由蓟县县衙统一组织,长达半个月的不同书院入学考试就要开始了,数月的努力,能否有所得,便看此遭了! ****** 蓟县丛桂路的一处小院内,李婶子放下手中的篮子,把里头的两个小陶罐掏了出来,一个陶罐装了盐,另一个则是猪油。她将陶罐放到厨房的灶台处,盯着那白花花的猪油,唉声叹气了好一会。 正出着神想事,她丈夫吊着一条猪肉、一条大鱼进了门,冲她道:“发什么愣呢?赶紧过来接了,今晚做点好吃的,明儿娃儿就要进考场了!” 李婶这才回过神,忙去接过那几样菜,边归置边说道:“他当家的,前几日接的那一户,我给推了。” 她丈夫愣了愣,问道:“哪一户?前几日……莫不是廖家介绍的那户?你不是才说那家人口简单,活又少,十分好说话吗?怎么给推了?” 他一连发了好几个问,气都没顾得上喘一口。 家中一儿两女,儿子自小读书,偏生怎么读也没能读出个头来,后来走了七拐八绕的关系,这才进了一个书院,每月交高价的束脩不说,逢年过节,还要给那走通的关系送钱送礼。除却这些,笔墨纸砚书,样样都是个无底洞。早年还能将就着,如今两个女儿眼见就要说亲的年龄的,却连嫁妆都还没影子。 他每日挑个担子上街卖小货,赚多赚少,全看老天,幸好婆娘这边因有一手好厨艺,还能补贴点家用。正算着加了这户新兼的人家给的工钱,攒个一年,好好歹歹,勉强能把大女儿的嫁妆给凑了,没成想,婆娘竟然有钱不赚,把活给推了! 李婶叹了口气,道:“我看那家只有两个小孩,又都是不管事的,想让他们把买菜的钱都给我去调用,谁想平常顶顶好说话的一个人,说翻脸就翻脸了,连梯子都不给一个下,让我想反悔都没个理由……” 她丈夫啐了她一口,骂道:“叫你贪!不行就再让廖家的帮你接一家。” 李婶也很是后悔,道:“哪里找这一家这样的,又不管事,在这一户厨房里做工,我们一大家子的油盐都能省了,直接从他们那拿便是。每日去买个一斤肉,我都能留个四五两的回家……” 她叹一口气,道:“罢了,我找廖家的说一说,看能不能帮忙递个话,上回你说的那一户秀才,家中好是好,就是贼小气了,活又多,若不是看在他们家儿子能帮着咱们老三读书考书院,我真不耐烦做。一家子十几个人,我一个人做饭,一个月才给半吊钱!给我三十个铜板,让我买一天的菜,怎么不去抢!” 第二十二章 院考 顾延章排在考场入口的长队最后,转身对季清菱交代道:“你先回去,这里人多得紧,不要被碰了。” 季清菱笑道:“没事,我就站一会,很快就走。” 此时已经快到了进场时间,除了排队的学子,还有许多送行的家人,场中比肩继踵,拥挤异常。季清菱与顾延章站在一处,前后左右都是人,说话声音只要稍微小一点,便要听不清了。 她话未落音,身后就传来一阵喧哗之声,七八个高大的仆役远远地往这边而来,一边扒开人群,沿途像劈山倒海般。被撞开的人开始还怒目而视,见了对方所穿的衣服,顿时噤了声,一个屁都不敢放。 几个仆从开了道,从后头走出来一个十五六岁的公子。 如今不过是四月,天气尚未很热,那公子手中却拿着一把折扇,他身着锦袍,长相普通,面上满是不耐烦,冷冷地扫了一眼场中排队的学子,眼神、表情中都写满了轻蔑。 他并没有排队,而是在仆从的簇拥之中,径直走到了队伍的最前面,插在了第一位。被插队的学子连忙后退几步,给他让出了位置。 场中本来人声鼎沸,那公子哥儿一出现,顿时便安静下来,等他们走远了,这才慢慢地有人互相窃语。排在顾延章前面的一个书生低声骂道:“又是那混世魔王!” 季清菱忍不住问道:“这位大哥,那人是谁啊?” 那书生露出了一个不以为然的表情,道:“城东谢家的旁支,仗着自己有几个臭钱,家里有个在京中当官的叔叔,成日里嚣张跋扈,简直是毒瘤!” 季清菱问道:“城东谢家?可是开书铺子那一户?” 来蓟县有几个月了,季清菱对此处也有了大概的了解,蓟县共有五大族,谢、严、钱、张、刘,其中城东谢家便是开书铺的,上一回她与顾延章去卖那几本《困学纪闻》,找的那书铺就是谢家的产业。 想不到诗书之家,也有这样不讲理的人。 那书生点头,道:“正是,他年年考清鸣、良山两院,年年不中,去岁清鸣院考,他排四十余名,恰巧差一名入榜,偏生有那外地的学子放榜的时候见了他的名字,只感慨一声,说这人时运不济,被他听了,让随扈当场打断了腿。” 听到这里,排在后面的人也跟着插话道:“我也知道这事,被打那人我认识,是齐家村的,家里没甚背景,被打了也是白打。最后还是谢家本家看不过,代为出面赔了几个银钱了事,据说现在腿都没好,走路一瘸一拐的,算是科举无望了。” 众人听了,都跟着感叹一回,可怜一回,又有人道:“这算什么,上回不过有人说一句他的文章比不过郑时修,被他大冬日的按到翠屏湖里头,足足过了半盏茶功夫才放开手,若不是救治及时,那条命估计就回不来了。” 他才说完,又另有人接了上去,说起另一桩事情来。 你一言,我一语的,似乎人人都听说过关于这公子哥儿的恶形恶状。 正讨论着,忽听前头三声锣响,接着是铁门大开的声音,然后有人叫道:“入场!” 队伍顿时鼓噪起来,大家都各自归队,不一会儿,便有兵丁从里头走了出来,开始驱散来送考的人群。 顾延章连忙交代道:“你去后头找秋月,不要乱跑,也不用再来接我,我自己晓得回去!” 队伍开始缓慢地向前走动,季清菱只来得及应了两声,便被兵丁驱散开来。 顾延章足足排了一个多时辰才走到门前,看守的人验了他的身份文牒,问了几个问题,又让他站在一边估了身高,这才指着后头的一个房间道:“去那里头把衣服换了。” 他走进那房间,里头已经站着一个衙役,看了他,态度不冷不热地道:“把文士头巾、鞋子去了,脱了外衣。” 顾延章一时脸色有些难看起来。 这实在是有些有辱斯文。 不过既然是规矩,他也只得依言而行。 衙役等他脱掉了外衫,便上前去搜了头发、鞋袜,又搜了身上,细看了有无在肚皮、大腿,手臂等处做小抄,搜完一遍,把一个号牌放在了顾延章脱下来的鞋袜、衣衫处,放进了后头的柜子里,又从中取出一套崭新的衣衫鞋袜,口中道:“你且穿上,等考完了再回来取。”言毕,指着后头道,“从这个门出去。” 顾延章一出了门,便听见旁边的屋子有些喧闹之声,有几个兵丁立刻冲了进去,不一会儿,里头便安静下来。他调转过头,不去理会这些闲事,径直往前走。 前方摆着一排桌案,上头写了年龄籍贯,顾延章找到自己那一张桌案,走了过去,桌后的问了他生辰年龄、姓名籍贯,拿了一张牌子并一把钥匙,道:“按牌子上头的号找你的房间。” 顾延章低头一看,牌子并钥匙上均写着“辛字壹拾玖房”。他道过谢,便按着指示找到了房间。 所谓的房间不过一个小小的格子,只有两人宽,只要进了去,连起来活动都不行,格子里有一张活动的桌子,一张固定的椅子,桌子上摆了笔墨、砚台等物。他站在门口看了一会,便有兵丁走过来道:“别在这站着,进去你的房间里头,不然就算作弊了!” 顾延章道了个扰,挪开桌子坐了进去。 这蓟县果真是十分重视文教,不过是一个小小的院考,这防范作弊的手段,与科考也无甚差别了。 他闭上眼睛,养了一回神,心中默念着早已背得滚瓜烂熟的经义。 这个时候不能多想,更不能紧张,与其猜题,不如背背经义来得放松。 他才把《周礼》背完大半,便听道考场内噼里啪啦的一通鞭炮响,接着兵丁们托着盘子一个格子一个格子地发试卷、白纸等物。 格子间不仅小,因只有木板相隔,旁边的人做什么都能听到,顾延章一面等着试卷,一面听着左边的人打嗝,对方似乎很是紧张,一面打嗝,一面跺脚,没一会,便被巡场的衙役训了一通。 第二十三章 试题 开考锣一响,一天的试卷便立刻发了下来。 蓟县院考虽然对标的是科举,可毕竟只是选入书院的一个小考而已,由各大书院自行出题,蓟县县衙负责组织并维护秩序。 良山、清鸣两院的考试放在前两天,均是一天之内考三科,与科考不同的是,并不需要考判案,只需要参加墨义、诗赋、策问三项。 试卷收回之后,会被按照考生的年龄分开批阅,以免不公。 顾延章接到试卷,并不着急做题,而是飞快将试卷从头到尾地浏览了一遍。 良山书院的题量极大,饶是以顾延章特意练过的速度,也足足花了一刻钟时间才把试卷翻完。看完题目之后,他终于把一颗心放回了肚子里。 三科之中比重最大的是墨义,所谓墨义指的是从九经之中选取部分字段,让考生写出来历、作者及其中之意。这墨义不仅题量大,考点细,最麻烦的是只要不知道,当真是胡掰都掰不出来。 此时的顾延章不由得生出了一股庆幸。 这几个月他虽是在日夜苦读,可毕竟时间有限,比不上别人日日勤勉得来的扎实,幸好有季清菱帮着整理了许多墨义考点,誊写成册,分门别类,让他背起来着实事半功倍。 眼下这考卷当中,许多道偏门的题目他都在季清菱理出来的那本册子中见过,甚至有一些,两人昨日饭后谈天时还聊到过。 除却墨义诗赋一科,考的是常见的普通题目,虽然不容易写得出彩,却也不容易拉开差距。最让他惊讶的是,最后一门策问考的竟是延州兵败屠城之事。 其余尚且不说,这延州之事,整个蓟县恐怕都数不出几个人比顾延章了解得更深。世间除了行伍的将军,没有人会比商家更重视战事消息,顾家在延州落地生根数百年,大晋未曾建朝,他的祖先便先买了铺子,北蛮的背景、现状以及各大势力分布,顾父了如指掌,说句夸大的,恐怕比起延州府衙中的府尹都要清楚。 这一回北蛮攻城着实来得蹊跷,只要有那么一两分的预兆,延州城也不会毫无提防,更不会连求援信都来不及发出,就全城被屠。 顾延章虽是幺儿,可从小耳濡目染,加之父兄日日在家中讨论,对北蛮的了解不能说尽数得知,却也明白大半。全家覆灭之后,即使沿途逃命,也不忘想方设法找寻相关邸报了解战事消息。 他知道自己年龄尚幼,又毫无势力,却不妨碍心中早早做好打算,只盼有那么一天自己能为家人复仇,手刃北蛮。 这一篇策问,还未落笔,他便要比起寻常的十一岁考生要高出了不知多少层面。 顾延章把其余两份卷子放在一边,按下心中澎湃的思绪,提起笔,开始回答起墨义来。 他的手极稳,虽是从小不爱读书,一手馆体字也在家人、先生的督促下写得中规中矩。他先是在草稿上写下了答案,这才一笔一画往答卷上誊写,等答完墨义卷,检查一轮之后,日头已经升到了头顶,屋檐的影子也正了,考场中响起九道锣声,提示考生时间已经过去了三分之一。 顾延章将答卷卷起,收在一边,开始做起诗赋来。 他并未把太多时间放在这一科上,只花了不到一个时辰,便答完了,立刻腾出手去打那一份策问的提纲。 题涉延州,顾延章不担心其他,只怕这薄薄的十张宣纸,装不下他胸中早有的千言万语! 手中的狼毫笔乃是县衙中统一采购,说不上粗劣,却也绝不顺手,他写到澎湃之处,力透纸背,把一张草稿塞得满满的,字体也早脱离了中规中矩,而是草得要飞上天去。 一篇文章写完,他把胸中之气长长吐出,歇了好一会儿,才反复考究,慢慢将润色后的稿子誊写在答卷上。 他的时间掐得刚刚好,写完最后一个字,又重新通读一遍,细读一遍,场中锣声鼓声齐响,监考者呼喝着考生停笔,从头到尾收起考卷来。 顾延章交完卷子,缀在人群后头走出考场,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似乎有些难过,有些怅然,却又有些释然。 这一场院考他应当是发挥出了十二分的实力,若是往常,该是十分满意才是,可因为那策问中延州考题的缘故,让他觉得胸中沉甸甸的。 考场之外,季清菱带着秋月守在路边的茶铺中,点了一壶茶,几样容易消化的小菜,一锅白粥,专心盯着人群,只怕走了顾延章。 铁门一开,考生们慢慢走了出来,早有守候多时的家人们迎了上去,更有许多外县来赴考的,许多熟人三三两两围在一起往外走。考了一整天,大家都一丝力气也无,虽是考场中午提供了饮食,因怕吃出好歹,不过是有些清水、炊饼而已,吃得考生们面带菜色,此刻许多人都围在了路旁的小贩、商铺处,买各色小事果腹。 几个考生一齐走进了茶铺,捡了一张桌子,叫茶博士上了些个茶水粥饭,炊饼包子,一面跺着脚等吃的,一面唉声叹气地聊起白日间的考题来。 一个右脸长了颗大痣的道:“良山我是进不去了,只盼明日清鸣的考题能出得稍微正常些。” 旁人的人回道:“你这是在着什么急呢!试卷未阅,榜单未发,你倒是担心这个,题目难,又不只难你一个,人人都难,今日看那墨义,我差点就想掀了考场,拔腿就走!这题目也不晓得是谁出的,不是为难人吗?!放着好好的《论语》、《孟子》不考,去考什么《左传》、《春秋》!这不是吃饱撑着吗??那道‘大夫出疆,有可以安国家,颛之可也’究竟是出自哪一本经注?冷僻至此,我竟然一点印象都没有!” 同桌一个瘦高个的便唉声叹气地答道:“出自《公羊》……” 发问的人听了这个答案,也没了力气,呆了好一会。 另有人道:“你既是知道,想是答出来了,怎的似乎不高兴?” 那瘦高个的怒道:“高兴个屁!我也不晓得当时脑子里发的什么懵,竟写的《春秋》,结果一交卷立时想起来不对,这答案是想改也改不了了!” 第二十四章 选择 那人哭完,又有人道:“墨义也就算了,难起来大家都难;这一回诗赋题目普普通通,想要写出彩,却又难如通天,话都让前人写遍了;最后那篇策问,居然考延州战事,我绞尽脑汁,半日都想不出来该如何着手,后来见时间不够,索性连草稿都不打了,结果竟还是鼓响了都未能写完,匆匆结了个尾巴……唉……” 几人说着说着,便对起题目来,结果发现许多生僻考点,各人各辞,都无法确定答案。 便有人道:“考完便罢,想这些作甚,明日还有清鸣院要考,不要影响了心情,搞得伺候都无法正常应考。” 一群人顿时没了音,抱着杯子喝起茶来,又去催店家赶紧上菜。 季清菱竖着耳朵听了好一会,只觉得那些个题目,均不是很难,尤其听到策问以延州为题,短短盏茶功夫,心中已经有了文章的腹稿。她想了想,觉得以顾延章的能力,这些题目应当不难,却又担心他初次应考,总有生涩之处。正担忧间,只听秋月站起身来,几步冲出去,对着外头喊道:“少爷!” 季清菱连忙朝外看去,果然顾延章正在离此不远处,他听得声音,便往这边望,见到自己之后,脸上的倦意似乎在一瞬间就冰雪消融一般,浮现出了明朗的笑容,快步走进了茶铺之内。 “不是说让你在家里等着吗?怎么跑出来了?” 顾延章嘴上抱怨,却又舍不得说重话,被季清菱左一筷子菜,又一筷子肉,很快把嘴给堵上了。 “今天肯定没吃好,又没胃口,先喝点白粥垫垫肚子,也不要一时吃太多,咱们回家还有宵夜。”她笑着道,丝毫不提今日考试的情况,也不问任何话。 顾延章知她心意,见此处大庭广众,四处是人,也不多说话,只安静把桌上粥水喝了三大碗,又将各色小碟子菜肴吃了大半。 晚间回家,季清菱便不让他再看书写字,叫秋月烧了一大桶热热的水,让他先泡过足,出了一大身汗,这才给他去洗澡。 顾延章本不觉得自己很累,泡过脚之后,乏意竟一阵一阵涌了上来,等洗过澡,更是只来得及擦干头发,就倒头睡去。 次日醒来已是寅时三刻,顾延章梳洗完毕,便见堂中摆了一桌子小菜,一碟子炊饼、烧饼、包子等物,另有豆浆、粥水,季清菱则手握一卷书,边看边等着他出来。 他不敢吃太多粥水,只伴着送了一个炊饼,两个包子,吃个七分饱,便出门而去。季清菱早收拾好了东西跟在后头,他见甩不开,索性也不多话了,却是吓唬道:“今晚不许出来接我了,昨儿天都黑了,我带着你一个小丫头,回来路上都不敢错眼,就怕一晃眼,你被拍花子的给抓走了!” 季清菱只是笑,口中答应了,高高兴兴送他赴考。 因今日考的清鸣书院,她想了想,问道:“听说前几年都是那钱迈钱老先生出卷,不晓得今年是不是仍是他。” 顾延章便道:“若是他,少不得要出大小戴礼的题目。” 季清菱笑道:“难说,今年拿了我那四册《困学纪闻》,说不定题目便要从当中出。” “那我岂不是占便宜了?”顾延章也笑道,两人打了一回趣,聊了一路,等把他送到考场口,季清菱这才带着秋月打道回府。 秋月自打卖断了身契,似乎换了个人一般,脸上渐渐有了笑容,不仅抢着干活,一刻也不愿意闲。 这日因顾延章不在家,院中一本就小,一应事务也少,她洒扫完毕,便没了什么事情可干,思来想去,觉得也不能这样干坐着,便壮着胆子去找季清菱。 “下厨?”季清菱听了她的想法,不禁愣了愣。 秋月左手捏右手,右手又捏左手,低着头,不太好意思地道:“我知道自己做菜难吃,前一阵李婶在,我便找机会在旁学厨。她见我又矮又笨,还以为我才八九岁,便也不避我,这些日子下来虽没全学到,却也有个三五分,总算不像从前那般甚事不知了。” “我想着总不能老是出去请帮厨,若是我能干,家中也能省下一笔钱不是?”她一鼓作气把话说完,头也不能敢抬。 季清菱想了想,道:“我原想教你习字,将来帮我管管箱笼银钱什么的,家中以后厨子是不能省的,不过你若有意,此时却是可以给你试试。你意愿如何呢?” 秋月听了这话,眼睛都直了,呆呆地问道:“习字??” 季清菱点了点头,道:“将来五哥得了官,家中不可能只有几个丫头小厮吧?位子一到,许多场面上的东西便不能省,你是怎么想的,若是一心往厨房那头靠,过一阵子我请个厨艺好的,你跟着学一阵,将来也能在厨房,若是愿意识字,以后就是做我的管事丫头。” 话说到这份上,傻子也知道怎么选了。 秋月红着眼眶,急道:“我愿意识字!”迟疑片刻,又问道,“可我今年已经十三了,此时学字,可还来得及吗。” 她简直是做梦都想不到,有一天自己居然有机会可以认字。 在她看来,若是季清菱肯给自己一个机会,去厨房试试,便是天大的抬举了。一个啥都不知道的粗使丫头,居然敢往厨房里打主意,放在她从前去的那些个大户人家,脚都要打断。谁成想,居然姑娘说要教她识字! 简直是做梦都梦不到的事情! 秋月一时喜一时忧。 以她的见识,自然无法想象季清菱口中的“将来五哥得了官”“场面上的东西便不能省”是什么情况,更不知道所谓的“箱笼银钱”到底是什么状况,毕竟此时的季清菱,所有衣衫细软加起来都只有一个大木箱子,首饰更是只有头绳、缎带等几样简单的装饰。 等到多年以后,她一个人管着季清菱十五个大库房的箱笼钥匙的时候,每每回想起这一刻,都忍不住感慨万千。 第二十五章 讥笑 季清菱听她这般问,便笑道:“自然是来得及,你若是考状元,怕是来不及,可若是只是想断文识字,做做诗词歌赋,管管账簿名册,却是不妨事。” 秋月一时站立不安起来,唬得忙摇着手道:“状元哪是我们能随意攀说的,我能识得字便求神告佛了。” 季清菱冷眼看她这么久,知道这是个性格踏实,忠厚老实的,又因她自愿卖断,再无二心可能,此时同自己同苦受难,过得久了,应该能得用。虽说见识浅,举止登不得大雅之堂,好在教了之后改得也快,便真个一心带她学文识字,没两年,便把秋月教了出来。此事略过不表。 再说顾延章那一头进了考场大门,一切规矩全按前一日的,等试卷发下来,一样是三科,他打开墨义一卷,把题目看了一遍,心中哭笑不得。 倒让家中那小家伙给说着了,这一回,便宜了自己! 不知道这次清鸣书院出卷的究竟是谁,可那人必定是深宁先生的拥簇者,题量虽大,却有许多点都是深宁先生书中提过的九经内容。 顾延章过了一遍试题,发现题量比起昨日良山的卷子来居然多了三分之一以上,幸好题出的并不偏,除了涉及深宁先生书中所提那一部分,泰半都是《论语》、《孟子》中的常见知识,只是非常细致,而且绕了好几个弯,稍不注意便会被题目所误导。 等他看过诗赋、策问的题目之后,越发确认这回清鸣书院的考卷,拉开差距全看墨义。 这几个月时间,他放了许多功夫全在经义之中,九经早背得烂熟,又因季清菱在仿制那四册《困学纪闻》,他当做稀罕物事,也看了许多遍,此时将题答来,如同行云流水一般顺畅,有两三处抓不准的,也估摸着写了。 等做完墨义,一看时间,竟才过了一个多时辰。 三科答完,还剩小半个时辰,顾延章将卷子仔仔细细看了好几遍,实在觉得耗时,索性扯过一张空白的宣纸,回忆起前几日季清菱拟的题目,写起文章来。 刚开好头,结束的鼓声、锣声同时响起,自有人来把卷子、草稿收走,一点东西都不留下。 顾延章一样排队进屋,换回了自己的衣裳,等慢慢出了门走到昨日那间茶铺附近,下意识转头往里边看了一眼。 季清菱穿着一身男童服饰,肤白如玉,正坐在靠里面的位子,伸长了脖子看着自己,那模样又是可笑,又是可爱。 顾延章心中说不出是恼火还是欢喜,既气家中这小儿不听自己话,可她特意来接,却又忍不住生出几分高兴来。 他板着一张脸走进去,等到了桌边,见桌上那几碟子自己爱吃的小食,顿时连虚火都烧不起来了,索性当做早间没说过什么不许来接的话,只问道:“怎的不见秋月?你一人来的?路上有没有被碰着,中午吃了什么?” 他一脸发了好几问,口气却甚是温柔。 人既然没有生气,季清菱干脆便装作早间什么都没听见,欢欢喜喜地答道:“中午吃了上回的大馄饨!”又道,“上回哥哥你说想吃仙鹤楼,今日是订不到位啦,我让秋月去排队买了几样招牌菜,先行带回家了,我在此处等你,咱们一同回去。” 她说到“等你”二字时,口气又软又天真,比起寻常的小女孩更多了三分憨意,是前世同父母长辈撒娇时惯带着的,此生换了一具身体,说话的方式却未曾变化。 季清菱从前撒起娇,便是家中最冷硬不过的祖父都要百炼钢化作绕指柔,更何况顾延章一个十多岁的不知事小儿。 顾延章被她几句话一说,本就熄得干干净净的火气更是被冰水浇了个通透,心头全是软趴趴的,只得无奈道:“既是要回家吃,咱们这就走罢。” 他随意用了几样小食,喝了碗小米粥,便与季清菱两人出门而去。 因在茶铺中耽搁得并不久,路边的考生仍未散去,三三两两组成的小团体或站在一旁,或走在路上,口中讨论着白日间的题目,又在猜起明日的试题来。 次日开始,便是其余私人书院的院考了,此一类书院自然比不上良山、清鸣,却也在蓟县之中有点名气,半个月后,府衙组织的考试结束,剩下的就是无甚名气的小书院自行举办院考。 良山、清鸣虽是顶尖的书院,能进去的人却极少,对于大多数学子来说,能考入次一等的知名书院,也是不错的选择,而更多人,则是只能进入自行招考的不知名书院。 季清菱竖起耳朵,当做听闲话一般灌了两耳朵的题目、答案,笑着对顾延章道:“顾五哥,你猜明日会考什么?” 顾延章想了想,道:“墨义估计多数内容还是考《论语》,至于策问,十有八九是赈灾、赋税、流民中哪一样。” 他虽已经下定决心,将目标放在良山、清鸣两院,可刚开始的时候,也花过许多时间在其余书院之中,只怕万一未中,也有个地方可去。 后来与季清菱长谈之后,自然放弃了这个念头,可当时钻研的功夫毕竟不是白费的,底子打得太扎实,如今随意一聊,便把当日的推测说了出来。 他这话刚落音,便听旁边有人嗤笑一声。 季清菱与顾延章转过头,见是一个瘦高个的考生,对方身旁站着两个同伴,一人右边脸上有一颗大痣,另一人长相倒是普通,看着十分文弱。 这不是昨日茶铺之中,哭诉把《公羊》写成《春秋》的那一位考生吗?余下两人也是与他同桌之人。 对方见两人看了过来,便转过身,装作自己方才什么动作都没有的模样。 顾延章也不同他计较,虚引着季清菱便往家中走。 两人才走开几步,便听到后头有人道:“今日真是不走运,遇上这样偏门的题目。这还罢了,一出来便撞上个夜郎自大的外乡土包子。不自量力!猜墨义也就算了,居然还猜策问,真要考他说的那几样,我把试卷吃到肚子里!” 第二十六章 吃纸 季清菱转头一看,瘦高个的那考生正满脸鄙夷地望着自己二人这边,与旁边的同伴指指点点。 她忍不住对着那人翻了个白眼。 顾延章轻轻拍了拍她的头,道:“理他作甚,咱们回家去。” 季清菱委委屈屈地“喔”了一声,听得顾延章忍不住笑道:“怎的?替我抱不平?” 季清菱便抱怨道:“酸书生,自己没本事,还去说别人坏话,我等着看明日他吃不吃卷子!”她特意把声音说得比往常大,还不忘特意回头看了那人一眼。 两处人离得并不是很远,季清菱的话传过去,很快招得那瘦高个的火冒三丈,他撩起袖子,冷笑着嚷道:“也不晓得谁要吃纸!” 季清菱便转头冲他扮个鬼脸,道:“不要脸,若是真考了我哥哥说的几个题目之一,我在昨日那茶铺之中,等着你吃卷子!” 瘦高个也怒道:“若是一个都不考,我在那处等你们两兄弟吃纸!” 季清菱便道:“怂货才不敢去!” “等着你这怂货来!”那人也怒气冲冲地回道。 事情由顾延章一句闲言引起,他却被搁置在一边,只得哭笑不得地看着季清菱跟一个路人打嘴仗,见这样下去没完没了了,忙拉着季清菱的手,把她往家里拖,边走还边道:“多大点事,考就考,不考就不考,你同他置什么气,人都不认识!万一对方不好惹,跑过来跟你急怎么办?你一个小孩儿,难道还打得过他?不是还要吃亏?!”又道,“看来我向日管你管少了,居然还学会说这种粗鄙之语,去哪里学来的?” 这“怂货”二字倒真是蓟县当地惯用来戏弄人的词,虽说算不上粗俗,却也不是什么好话。季清菱听了几次,此时气急,倒是说了出来,被顾延章这样一点,立刻晓得自己出了错,只得瘪了瘪嘴,道:“可他说你坏话!他都不认识你,自己学问做得差,猜不到题还好意思来笑你!” “笑便笑呗,我又不少一根毛。”顾延章揉了揉她的头,道,“以后若是许多人都来说我坏话,难不成你一个一个跑去同别人打架?你不累,我还在后头担心呢!” 季清菱“哼”了一声,道:“打架就打架,反正不许他们无缘无故地胡乱说你坏话!” 她向来护短,此时早把顾延章当做自己人,便将从前的作风延续下来。她自己尚不觉得,顾延章在一旁听着,那一颗心真是软得一戳就要出一个洞来。 季清菱又道:“傻子才说你猜的是错的,我看他明天那卷子是吃定了!”想了想,却又纠结起来,“顾五哥,明日咱们没人去考,怎么知道策问题目是什么?万一他们不承认怎么办?” 明日是考林门书院,季清菱同顾延章两人曾经把蓟县小有名气的书院都走访过一遍,也拿了从前院考的题目,发现这一个书院十分喜欢考前朝的殿试题。不仅如此,题还出得还紧贴时事,顾延章猜那些,倒不是胡乱说的。 顾延章便敲了一下她的头,笑道:“你还当真要人家吃那纸?小孩子性子。” 季清菱被敲了个锥栗,忙捂着头,含冤地瞥了顾延章一眼,边走边道:“顾五哥,你瞧那人模样,也就是个镴枪头,最多嘴上说说,不会来找我打架的,我心中自有分寸!才不是你说的小孩子性子!” 她从前多卧病,虽年长了顾延章一点,可被家中宠着护着,倒真是个活泼天真的性子,如今到了此处,顾延章又一力挑起家中大事,即便因为年龄小,尚未有所成就,可因季清菱知道对方将来情况,倒是又放下心来。 人能伪装一时,却不能装作一世。开始那一段时间,她还努力端着,做出拿主意的大人样,时间久了,自己就撑不住了,把从前那副德行又使了出来。 顾延章不晓得来龙去脉,却觉得此时的季清菱更让他心软心爱心疼。笑着牵住她的手,不让她再去惹人,一路径直回家。 他们二人就这样走了,余下那瘦高个的却是看着两人背影,对旁边的同伴冷笑道:“也不晓得哪里冒出来的孬种蠢蛋,等明日考完,我在那铺子里头把茅房的草纸与他们吃!” 右脸一颗大痣的人便劝道:“一个漏齿小儿,你同他计较什么,好生备考便是,还真让人家吃纸?他们无名无姓,不像你是要脸的,传出去,倒要让人耻笑。” 瘦高个的“哼”了一声,嘴上不说话,心中却早打定了主意,明日定要选一张大大的茅房纸,浸在墨汁里,让那两人吃进去。若是想要不吃,定要他们当着大众的面,先好生向自己求饶道歉,方才可以饶过。 两拨人各自散去,却是都不知道,在路边一处摊子上,有三人坐在桌旁吃茶说话,正把这才发生的事情尽收眼底。 其中一个中年人道:“那说要吃纸的,是沛县的许志戎罢?” 后头站着的一个仆从便上前道:“是,前几日他爹还来了咱们书院,说要帮着盖宿楼。” 中年人“嗯”了一声,放下手中的粗茶碗,转头看向一旁同桌的少年郎,道:“依你来猜,明日那林门会考些什么?” 那少年不过十四五岁年纪,眉目中隐隐有着几丝倨傲,他听了中年人的话,却是毕恭毕敬地道:“学生猜,那许志戎输定了。” “哦?”中年人顿时来了兴趣,问道,“此话又是怎么说?” “九经之中常考的也就是那些书目,林门不像咱们清鸣,也不似良山,肯定不会考太过冷僻的典故,不然哪里还选得出人,多数墨义题目应当还是出自《论语》。不仅林门,想来之后的书院,多数也要考《论语》。再说策问,林门多仿良山考,又喜出大事题,去年地动,年初南边大涝,又有延州被屠,十有八九,还是那人说的范围。倒是那许志戎,听说一心考良山,估计没放什么功夫在其他书院身上,自己没本事,还要耍傲气,这纸估摸着是吃定了!” 第二十七章 阅卷(一) 中年人点一点头,摸着胡须,转头对另一人道:“秀府,你怎么看?” 被称作秀府的人略低了一下头,道:“学生的想法与时修仿佛,那少年人不知是何方人士,从前未听说他的名声,不曾想对蓟县书院出题脉络把得不错,倒是有几分见识。” 原来那名眉宇间有倨傲之色的少年,便是从前季清菱在书铺之中撞上的才子郑时修。 无论是哪一个考生,只要是学问做到了一定程度,都会具备猜题的能力,方法虽然不同,但只要有本事,结果都会无限趋同。 这中年人本是清鸣书院的先生,姓傅,名顺霖,这一回清鸣的卷子,墨义部分一半以上都是他出的,此时带了两个得意门生出来,是想看看考生们觉得题目难不难,反应如何,不想竟撞上了这样一场戏。 郑时修与杨秀府不过是清鸣学院中的学子,他们不像季清菱,有一个曾经出过科考卷的爹,仗着地利人和之便,曾将数个朝代的科考卷子统一分析、细看,这才在极短时间内,便能得出林门书院仿前朝卷的结果。他们各自凭着自己的法子,却也很快推测出了类似的结论,只能说正确答案只有一个,无论用什么方法,只要方向未错,结果往往殊途同归。 傅顺霖端起茶盏,喝了一口茶,眯着眼睛看向季清菱二人远去的方向,有些惋惜地道:“也不晓得这那学生姓甚名谁,今日考得如何……” 他嘴上不说,心中已经把顾延章暗暗挂上了号,觉得若是有机会,这样沉稳的学生定要收在名下才好。 清鸣、良山两院虽说是书院,走的却是门下授课的路子,每位先生负责一定数量的学生,每到新生入院,先生中抢起学生来,也是毫不留情。 傅顺霖这一回也是不巧,白日间他本邀了钱迈一起出门,不想对方因要组织阅卷事宜,推了他的邀约。若是钱迈在,恐怕第一时间便能认出来,这两兄弟乃是当日书铺中典让四册《困学纪闻》之人。 三人又坐了大半个时辰,直至人群散去,便唤小二来结了账。傅顺霖起身道:“回府衙吧,晚上就要开始阅卷,我已经同厚斋先生说了,你们帮着批阅墨义一卷,也看看现在的学生是个什么水平。” 郑时修、杨秀府两人点头应了,跟着先生回去不提。 再说蓟县县衙之中,钱迈与另一名六十余岁的老者坐在桌前,对着手中的答卷讨论了半日,随即对一旁的人令道:“卷子已经收齐了,一会你点清楚咱们院里的人,待良山院中的都到了,这便开始阅卷罢。” 这一回阅卷同往日不同,乃是良山、清鸣两院并阅,一则可以避免因为个人喜好黜落考卷,二则可以避免阅卷之中出现舞弊行贿之事。 钱迈吩咐完,转头对那名老者拱手道:“先生不若回去歇息罢,待过几日卷子阅尽,再来即可。” 他这般恭敬,乃是因为面前之人是良山书院中多年的教授,名唤柳伯山。对方得官甚早,原在京中国子监任职,后因病辞官,回乡荣养,无论资历辈分、乃至学问见识,在蓟县之中都是数一数二的。 钱迈虽然跟他年纪仿佛,可得官足足比对方晚了十余年,入国子监求学之时,还曾当过柳伯山的学生,是以他这一声“先生”叫得倒是实打实的师徒关系。 柳伯山摇头道:“我虽上了年纪,却也不是不能做事。”说着放下手中卷页,与钱迈一齐出了门。 阅卷的房间乃是县衙中特意腾出来的,乃是并排的五大间库房,每个房中摆了七八张桌子,十几张椅子。此时房中的桌上已经堆满了答卷,而四十余名阅卷者,则是围在房间外头的院内,开始抽签。 这些阅卷者都是从两个书院的教师中抽选出来的,多数都参与了出卷,只有极少数则是像郑时修、杨秀府这样,作为出色的学子,被先生带过来批阅没甚难度的墨义一卷。 众人见柳伯山、钱迈二人过来,忙躬身行礼,又让出位子来,让两人先行取签。 签筒共有三个,一个是墨义筒,一个是诗赋筒,最后则是策问筒。阅卷者早按学识、资历等排好了谁阅哪一类卷目。柳伯山与钱迈二人,自然只能去阅策问卷。 柳伯山上前两步,随手捻了一只上面写了甲三的签子,转头一看,钱迈取的也是甲三,便一笑道:“倒是巧了,走罢,咱们两做搭手。” 两人进了屋,外头的老师们顿时松了口气,有人便道:“也不晓得哪一批考生运气这般好,碰到那两位手中。” 他这话一出,余人皆会心一笑,纷纷为那一批将要送进甲三房间的答卷鞠一把同情泪。 却说钱迈跟在柳伯山身后进了屋,两人按着木签上的位子坐下,也没甚讲究,便从旁边高高的一摞卷起来的答卷中取了一份,开始批阅起来。 今次清鸣书院的策问题乃是有关晋朝缺马之事,先是一段论述,接着便言曰“千里之堤,为田几何,其牧养之地又几何?今天下广矣,常患无马,岂古之善养马而今不善乎?宜有说以对也。” 这题目乍看简单,可若是要答好了,却是极不容易,其中不但涉及到对马政的见解,还要将其与数术结合起来。 越是烂的文章,批阅起来就越快。这题目出得难,倒是便宜了批卷的人,钱迈取了朱砂笔,先写一个“下等”,再写一个“下等”,不到子时就把桌上厚厚的卷子给看完了。 他批完这一百多份卷子,通共也不过两个得了“中下”的,只得摇着头从袖中掏出自己的名章,慢慢地在答卷上一个一个盖上去,一边盖,一边对着旁边的柳伯山道:“先生不如先去歇息,明日再来阅卷。” 柳伯山放下笔,他年纪是真的大了,经不起这般熬夜,便点头,把批阅的名章盖上,两人一前一后走出房间。 他们一走,房中其余阅卷的人便热闹起来,大家聚作一处,一人道:“去瞧瞧厚斋先生的阅卷!” 有人去望风,回来道:“走得远了,拆来看罢!” 诸人找了他批了“中下”的卷子来,传看一遍,面上不由得都露出不忍之态,一人道:“也是遭了罪,这一份若是在我手中,应当有中上……” 另有一人道:“若是我,估计能有上下……” ******我是作者有话说的分割线****** 不知道为什么客户端会看不到作者有话说。 今天还是来厚着脸皮求一下票,据说新书期推贱票非常重要,虽然暂时不知道新书期有多长,也不知道推荐票到底是重要在哪里,但是我看到很多作者都在求,应该是个好东西……吧? 第二十八章 阅卷(二) 郑时修批阅卷子的速度并不快。 墨义虽然是最没有技术含量的一科,所有答案全靠死记硬背,可正是如此,批改的时候格外地需要仔细与耐心。只要考生答少了一个字,那个字又不是“之乎者也”之类的语助词,该条就是错答,要算作“不中”。 这一回良山、清鸣两院的墨义题量都很大,郑时修一面批着答卷,一面在心中默默做题,计算着若是自己来做,大概会错几题。 良山的卷子一共四十八条墨义,他对了四十二条。 清鸣的卷子一共五十七条墨义,他对了五十二条。 截止到目前,他已经批改了接近三百张答卷,其中良山一卷对的最多的答卷不过是三十二条,而清鸣一院则是四十条。 老师给的标准,只要四十八中二十,五十七中三十,便算是通过。 明明超过通过标准这么多,遥遥领先这一届绝大多数考生,郑时修却是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错的题目并不冤,许多内容他确实是记岔了或者没有背好。 他在清鸣院中已经进学了好几年,重心也早从普通的经义变成了如今的策问。毕竟将来科考之时,墨义只是进门的门槛,真正的排名完全是看文章的高低。 可心中知道是一码事,真正直面这个结果又是另一码事。 想到明明不是很难的题,自己居然也会错,郑时修就很郁闷。 更郁闷的事情还在后头。 杨秀府突然走了过来,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低声道:“时修,你来一下。” 郑时修狐疑地站起身来,跟着杨秀府走到了对方的桌前。 “你帮我看看这两题,到底是算中还是不中。”杨秀府眉头拧得死紧,递了一张答卷给他。 郑时修接过答卷,先入目的是一笔工整得挑不出一丝毛病的馆阁体,笔笔划划都在规矩之内,没有半点出格,整张卷子看起来赏心悦目极了。 “哪两题?”他问道。 然而不待对方回答,郑时修立刻就找到了杨秀府口中所说的问题。 批改平常的答卷,上面通常都会有很多的红点或是红叉,以示这一题是有待斟酌或是确定不中,唯有这一份,整张卷面干净得可怕,单有两个小小的红点缀在两行字前。 郑时修仔细将考生的答案看了一遍,顿时也皱起了眉。 无怪杨秀府拿不定主意,这考生在答题的时候,并没有用最普遍的通注,而是选了一个坊间罕见的版本注释。经书注释本就版本极多,考的这两题答案所在的那一本经书,恰巧朝廷没有指定。 出现这种情况,要是按照标准答案批不中,却是有些说不过去,可若是批中,又与阅卷要求不一致。 郑时修也觉得棘手,他随口问道:“这人一共中了几题?” 他话刚说出口,立刻见到杨秀府脸上露出了一个古怪的表情。 郑时修心中浮起一个不愿相信的念头,一时声音都变了调,干涩地问道:“全中?” 他实在是太过惊讶,没能控制住自己的音量,引得室内其余的阅卷者都看了过来,纷纷讶然问道:“什么全中?” 杨秀府在阅卷时已经被震惊过一次,此时倒是稍微恢复了一些,他半是嫉妒半是佩服地答道:“我批了一份良山书院的答卷,其中只有有两题待定,其余全中……” 室内有一瞬间就似乎被抽干了空气一般,安静了好一会儿,诸人这才围过来,传看起那份答卷。 屋子很小,里头总共也就十来人,大家凑在一处,很快把答卷给过了一遍。 这一位考生的答案实在是规矩得可怕,紧扣着墨义的问题,按照经义作答,一个字不多,一个字不少,连“之乎者也”这类的语气助词居然都完全没有用错,根本找不出一点毛病来。哪怕想要挑剔卷面,他的字迹也工整到了可怕的程度。 而那两道难倒了杨秀府、郑时修的题目,也一样难倒了在场的众人,他们斟酌了片刻,都拿不定主意,最后还是傅顺霖拍了板,对杨秀府道:“去请厚斋先生过来吧!” 然而没等杨秀府走出门,就听到旁边的房间里一阵喧闹,很快有人匆匆走出去,不一会儿,就把钱迈、柳伯山二人从甲三房中请了出来。 众人狐疑对视了一会,傅顺霖把那份接近完美的墨义答卷卷好,小心地放在桌上,站起身来道:“我去旁边瞧瞧,你们继续阅卷。” 话是这么说,可才见到了这样一份答卷,谁还能静得下心来批其余卷子! 杨秀府坐回桌前,重新拿起朱砂笔,却半日都没有审完一份,他转过头,见郑时修也神色恍惚地盯着桌上的答题纸,笔上的朱砂都滴在了卷面上,对方竟然都没有察觉。 杨秀府不禁心中苦笑。 墨义全中,这对他们这样书院中在读了好几年的老学生来说,震撼实在太大了。 世界上居然真的有人可以墨义全中,一道不错。 如果一天前有人跟他说这个话,他肯定会嗤之以鼻,可现在这个让人平常连想都不敢去想的事实就摆在了他的面前。 那一份答卷中虽然仍有两道墨义有待推敲,可在杨秀府心中,已经是等同于毫无瑕疵了。 他抬起头,看了看室内其余阅卷的老师,众人也都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有好几个人甚至把目光投向了室外,似乎这样就能催促傅顺霖早点带消息回来一般。 而隔壁房间里的傅顺霖却早忘掉了这边翘首以待的诸位老师,正目瞪口呆地盯着钱迈手上的那张答卷。 那是清鸣书院的墨义答卷。 他是这套卷子的主要出题者。 没有谁比他更明白这套卷子的难度究竟去到什么程度。 然而就在这一张答卷上,依旧是那一笔工整得可怕的馆阁体,甚至没有一个点,一个撇,一个捺写出了规矩之外,整张卷面干净得让最挑剔的人都没有办法找出毛病来。 这一手字迹是如此熟悉,而上面的答案更是熟悉得他的下巴都要掉下来。 如果不是笔迹不同,傅顺霖甚至要怀疑这是自己抄写下来,用来给各位老师参考批阅的标准答案。 ********依旧是作话的分割线******** 收到很多亲的推荐票,非常谢谢大家。收到madoka1013、风吹不展黛眉两位亲的打赏,更是不太好意思。依旧是那句话,大家多来坐坐,帮忙投推荐票就很棒啦,么么哒:) 然后,阅卷这个情节我个人觉得很重要,所以会写得比较详细,亲们千万不要觉得我是在拖情节注水啊=3= 第二十九章 阅卷(三) 墨义卷只用了四天功夫就批阅完了,卷子审到后面,批改的人几乎都将答案了熟于心,速度自然也就快了许多。 郑时修与杨秀府拿着长长的花名册,一个拆糊名念成绩,一个登记,明明是完全不费力的活,可他们却是很久也没有录完那一叠答卷,反而时不时转头看向屋外,显得十分的心不在焉。 屋内只有寥寥几个人,泰半的阅卷者都已经聚集到了甲三房中。 良山、清鸣两院的入院考试说难,很难,说不难,也不难。 难在题目,不难在答案。 入院考试毕竟只是为了筛选出开蒙完成之后,智力、资质上上的那一批人,这个上上是相对于同龄人的,不是所有人。如果考生已经足够出色,那还进书院读什么书,直接下场即可。 以往每年的院考都会有那么几个出色的考生声噪一时。郑时修就曾因为小小年纪,就能做一手灵气逼人的诗赋而崭露头角,杨秀府凭借过目不忘的能力,墨义得中甚多,而引起了书院的注意,良山书院去年收了一个学生,策问一卷答得言辞华丽,气势惊人,虽然墨义平平,可也被破格录取了。 蓟县地灵人杰,又广纳异地出类拔萃的学子,说这是科考的缩影,一点都不为过。 然而从未有哪一年像今年一般。 先是墨义一卷,良山、清鸣两院居然都出现全中的答卷;接着是策问一卷,钱迈与柳伯山两位以批卷苛刻著称的大儒都给一份答卷打出了上等的成绩,正当大家争相传看文章的时候,竟然又出现了一份上上等的答卷。 如果不是事情就发生在旁边的房间里,郑时修肯定以为这是哪个没品的人在说什么荒谬的笑话。 得了这个消息,批完考卷的人都跑去甲三房中看文章了,他也早已无心干活,却因被先生安排了任务,不得不与杨秀府一同在此处做后续的整理。 郑时修瞥了一眼旁边同样在登记成绩的两个人,他们是良山书院中学子,也都是在蓟县有些才名的人,此刻却同自己一般,都是魂不守舍的模样,一个唱了成绩,另一个花了好长时间才录完几个简单的字。 他取了一份墨义答卷,刚要把糊名拆掉,便听到对面传来一阵轰然,隐隐约约之间,似乎还有椅子被绊倒在地上,桌子被人推动的声音。 郑时修下意识地就站了起来,抬头望声音的方向看去,而与他同样动作的还有屋子里另外三人。 甲三房中,傅顺霖看着手上拆掉了糊名的四张答卷,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凉气。 虽然这字迹摆在眼前,他也早已有了心理准备,可等到真的把糊名拆出来,看到这四个一模一样的姓名、籍贯,他还是有些不敢置信。 他把手上的答卷抻平整,放近了一些。 延州、顾延章。 笔画、力道一模一样的字迹,说是印刷出来的,恐怕也有人信。 墨义的两张答卷是傅顺霖特意单独拿出来的,他也早已看过无数遍,于是放在一边,任由其他人传阅,他只把那份被两位大儒批了上上等的策问拿在手上,囫囵读了起来。 只看了个开头,他就不由自主地把速度放慢了下来。 这并不是一份用来书院应考的策问卷。 或者说,拿来做一份应考的答卷,实在是有些埋没了。 傅顺霖也是朝中做过官的,虽然一直仕途不顺,后来被清鸣书院诚心聘请过来当了司业。可到底外放了许多年,知过一方百姓,治过一县政务,他的眼界比起普通的官吏,要更开阔许多。 能被以文章著称天下的柳伯山点为上上等,这一份策问的质量不言而喻,然而与傅顺霖想的不一样,他本以为这是一篇针砭得当,内容详实的策问,申而论之,引而述之,当然,文采自然也要上佳,这才配得上“上上”的评等。 然而…… 他把最后一个字看完,有一瞬间连呼吸都屏住了,过了好一会儿才又从头仔细地重读一遍。 旁边早有等候已久的老师挤了过来,催他快些看,见他并不回复,索性凑着头,三人一卷地读了起来。 傅顺霖当真是没有心思理会别人。 他将这一份策问卷反反复复研读了好几遍,又回头去看了糊名处的籍贯、年庚。 刚满了十一,堪堪虚岁十二。 这样一篇文章,当真是这个年龄的学子能写出来的吗? 难道是写错了年庚? 脑子里刚闪过这个念头,傅顺霖就摇着头自己否定了自己。 怎么可能,每个考生报名时都需要提交户籍书,经过书院、县衙的双重审核。差个几岁也许看不出来,总不可能一个中年人去装扮十二岁的小子,也被人相信罢? 他正想着,忍不住又回头去看了看文中的几个段落。 这样一篇策问,哪怕拿到科举之中,一样能高中。 他随手拿过放在桌上,早已拆过糊名的另一份策问答卷,这份答卷署名乃是蔡州睢县张洪钩,作者今年已经二十七岁了。 这也是一位有名的才子,二十五岁前除了读书,一直在天下间游历,直到去岁才来了蓟县,自行递了文章给清鸣书院的厚斋先生,在蓟县名扬一时。 张洪钩的这一份策问答卷是傅顺霖批阅的,文章也写得很好,许多论调都叫他拍案叫绝,为此,他还特意打了上等。当时他一边看,心中一边在想,都说书生不出门,能知天下事,可不行千里路,又怎么知千里事。张洪钩的文章,比起其余人的,明显要深刻许多,从延州论述到天下,从天下论述到民间疾苦,以战、不战为题眼,笔调沉重却又不冲动,更显得高屋建瓴。 如果不出什么意外,这本该是此次良山策问的头名。 傅顺霖又回头看向了手中这一份顾延章的文章。 明明已经读过许多遍,可现在再看一回,还是觉得胸中血气激涌,无法自抑。 他闭上眼睛,缓和了许久,这才从那股悲怒又心痛,激愤又仇恨的情绪中稍微脱开出来。 第三十章 争抢 延州、顾延章。 傅顺霖把这五个字默默读了一遍,记下了其人姓名、来历。 这个不满十二岁的顾延章,所作的与其说是一篇普通的策问,不如说是一榜檄文,一份奏疏。 顾延章将大晋与北蛮数百年间的关系一一阐明,从历史、地理、国力、人情等等方面细述近些年两国纷争的数项主要缘由,北蛮的弱点在哪里,如何才能击溃,其内容之翔实、对策之可行,都让傅顺霖心惊不已。 这样深入文章,没有几十年的潜心研究,怎么可能写得出来! 傅顺霖毫不怀疑,若是有机会让刚刚调任延州知州,兼鄜延路经略安抚使的杨奎见到这篇策问,在不知道作者年纪的情况下,对方会立刻想办法把顾延章调入麾下,协助收复延州,破击北蛮。而等到张榜公布之后,这一位从前名不见经传的小子,也会很快声名鹊起,别说在这小小的蓟县,哪怕是京城之中,他也会名噪一时。 这一篇策问,文法天然去雕饰,全为出自本心,到了文末,笔锋一转,层层推进,声声如诉如控,让人不由自主地随着作者所写心潮起伏,怒气盈胸,只恨不得冲上前阵,与他娘的北蛮对杀一场,方能血刃仇雠,为延州死难者雪恨。 他压下心中的情绪,把这一份延州战事的答卷递了出去,拿起另一份清鸣书院的策问卷子读了起来。 清鸣的策问与寻常题目不同,其中涉及困扰大晋多年的缺马之事,开头列了一些往年的数据,让应试者对比。 这顾延章的开篇却是迥异于众人,竟从一匹马所需草料、人力导引,计算大晋蓄养马匹所需占地、银钱,再论如今马匹所获收益,引而概之,推出只有放开马匹豢养,取消分摊制,引入商人,以朝廷圈养为主、商人豢养为辅,方可一举解决今朝的缺马问题。 这论调极为新奇,其中还举了延州马市为例,并以延州所辖领域及蓄马范围做比,倒显得合情合理,丝丝入扣。 看完这一篇马政的策问,傅顺霖忍不住拧紧了眉。因这答卷上引用了极为复杂的术算结果,他一时拿不准这是笔者杜撰,还是确有其事,便随手抽过桌上的纸笔。 他正要列数计算,却见一个眼熟的良山书院老师递过来几张纸,道:“不用算了,我让人寻了他的稿纸出来,运算都在此处,并无差错。” 傅顺霖也顾不得其他,忙接了过来,低头粗看一遍,只觉得头晕脑胀。 他是进士出身,却不是术科出身,虽然《九章算术》也是学过的,毕竟比不得那些在工部、钦天监任职的官员,一入宦海,早把那些个算筹之法扔到了九霄云外,此刻让他看懂这一环扣一环的推导过程,真个是头发都要吓得翘起来。 他快速往后翻,正要放弃,却忽见一个极为亮眼的文章开篇,论述走水防治之法,写得极为缜密详细,尤其文风有趣,举了许多逸闻趣事,便当做雅趣消遣也不错。 大晋走水简直是司空见惯的事情,不仅京城每年大大小小走水无数起,便是这小小的蓟县,一到夏日,几乎月月都要就发一回大火。虽然县衙千防万防,究竟起不到太大作用。 寻常也有许多人想些走水防治之法,可条条框框,规规矩矩,让人实在没心情看下去,此时得了这一篇笔调诙谐的文章,傅顺霖不由得“咦”了一声,极有兴趣地往下翻看起来,刚看到兴味盎然之际,草稿竟已翻尽,文字戛然而止,下面没有了! 傅顺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反复找了找,总觉得会不会是自己拿漏了草稿,忽听身旁“轰”的一声,接着便是桌椅碰撞的声音。他吓了一跳,忙转过头,定睛一看,原来是几个阅卷的老师从后头觑看他手中答卷,却因空间太小,站坐不易,不小心推推搡搡,踢翻了一旁的椅子,又碰到了桌子。 许多德高望重的大儒都在屋内,失仪者连忙站了起来,整理衣衫,当做刚刚什么都没有发生。 傅顺霖心中哂笑,转头自己却不由得问起了刚刚那人,道:“怎的草稿似是少了一张?还是两张?” 那人道:“你也看到那防火之文了?我先也以为少了,后来一清点,原是没少,一共八张稿纸,全在此处了!”又咬牙切齿道,“不知他将来会入我院谁人门下,定要让把这一篇补全才行!” 傅顺霖顿生警觉之意,口中驳道:“怎的会入你良山,我清鸣墨义之卷他全中,策问又是上等,正该入我清鸣才是!” 那人便嗤道:“他全中的又不止你清鸣院的卷子,我良山的墨义,他也一般全中!再说策问,我良山出的乃是延州战事之题,他可是得了上上等!这顾延章出身延州,你说他会对哪一家更有好感?况且论起实力,呵呵……” 这一厢,蓟县县衙之中,良山、清鸣两院的先生闭门批卷,山中无日月,寒暑不知年,好容易批完了卷子,两边人眼看就要为了抢学生打起嘴皮子仗来,而在县衙之外,被他们挂在嘴上的顾延章,却是全然不知道自己居然引发了这样一场震撼。 良山、清鸣两院的院考一结束,顾延章便如同解脱了一般,他回到家中睡了一个足觉,等醒过来,居然已经正午了。 季清菱早换了男童服色,坐在屋中看书。 顾延章洗漱一番,见了她这模样,不由得愣道:“今日又不出门,你怎的穿成这般?” 季清菱忙放下手中书卷,道:“顾五哥,你起啦!咱们吃过午饭,便出门去逛逛吧。” 顾延章先还没想起来,刚坐到桌边,接过秋月递过来的碗筷,忽的脑子里灵光一闪,忍不住拿那筷子尾巴一点季清菱的额头,笑骂道:“你个小促狭鬼!是不是要去考场门口守着,问别人今日考的什么策问?” 季清菱躲之不及,只得硬生生挨了他一下轻点,嘴里小声嘟哝道:“难得有机会见人吃纸,我就不信你不想看……” 第三十一章 相互 顾延章哭笑不得,见天气甚好,索性自己这两天也没甚要事,也不愿扫了季清菱的兴,两人吃过午饭,便出门而去。 眼看就要立夏,天气渐热,路上商贩甚多,顾延章看到有趣的物什,少不得给季清菱买几样,都是不怎么费钱的小东西。却不想对方拿到之后,如同得了宝贝一般,统统包在手帕里,小心收了起来。 送出去的东西被人珍惜,顾延章一边心中熨帖,一边却又忍不住心疼道:“给你玩的,坏了再买便是。” 季清菱抿着嘴只不说话,装作什么都没听到的模样。 两人自来了这蓟县,除却死当掉那块玉佩所得的银两,并顾延章先前接了些书来抄写,换了不到两贯钱,其余时候,均是有出无进。上一回季清菱仿制了几册书,拿了四册《困学纪闻》去书铺子里典让,谁晓得被清鸣书院的钱迈老先生取走,后来便没了下文。 前一阵,清鸣院一个姓洪的训导找来家中,说是那四册书乃真迹,还要上报朝廷,等待大肆嘉奖云云。季清菱本只打算换个饭钱,谁成想仿得太像,原只想换只小鱼小虾,如今被大王八吞了饵,一时竟不知是好是坏。 若是此时顾延章已然入官,功成名就,这些书便捐出去博个名倒也无所谓,可此时他不过是个黄口小儿,出这样一个风头,实在有害无益。 要知道,顾延章从前可是以文章闻名天下的,若是因为自己这一通乱来,变成了“用几册古书换了名才得进清鸣书院”的人,那她找谁说理去。 因有这事,季清菱早把那几册《困学纪闻》当做打了水漂,只打算将来搪塞过去。 有此一番后续,自然原想着来快钱的路子便走不通了,她只能在家中老老实实抄书换钱。 再说这顾延章,养起来一点都不省事。他平日里笔墨纸砚,样样都耗费甚多。不仅如此,又从小习武,便是在逃难路上,也未停顿下来,在蓟县安置后,更是日日早间早起,去那空旷无人之处,或蹲马步,或练拳术。 顾宅如今没得那等闲钱,他便索性不拉弓箭,自己胡乱用外头树干折做了个弓,也不要箭矢,只拿这来练臂力准头。季清菱偶尔一两次跟着过去,被他那虎虎生威的拳风吓了一跳。 平日里聊起天来,顾延章说到小时候练武,玩笑间叹道,当初骑射功夫甚佳,如今连马都许久没骑了。又说从前一位老武师教过他一套鞭法,耍起来极是有力,可惜现下也没个鞭子,只能捏着鞭诀,怕是日子过得久了,手感便要忘得干净。 顾延章不过随口一说,可季清菱听在耳里,记在心上。她想着对方下月便要过生辰,早早便存起钱来,也时常跟着秋月出门,打听几个档口,想要送点可心的寿礼。 既要攒钱,自然许多平日里的开销就要俭省。顾延章又要读书,又要习武,更是长身体的年龄,俗话说,半大小子,吃穷老子,他如今正是什么都能往肚子里塞的阶段,再兼季清菱自己也不愿意在吃上将就,自然这吃一道,是不能省的。 吃不能省,用不能省,这开源无法,节流不能,季清菱只得重新又捡起了笔杆,去抄那书籍,幸好她一手字甚是漂亮,抄书换的价钱也比旁人高上三分。 家中如今的景况,两人俱是知晓,便想法子在自己身上省,却又俱忍不住给对方买东西,一来二去,这省钱的打算,简直碎得一干二净。 季清菱想,过几年便要回延州了,虽不知顾延章家中产业能置换多少银钱,至少进延州州学是没问题的,到时候他有了文名,自然有州中养着,更有许多人来求文求字,岂不比现在挣个辛苦钱好。如今手头银子倒是够用的,只是怕将来到了京城,一时暂未落定,手上无钱,心中便慌。 她担心将来,便锁死了手头的钱,除却必要开销,以及顾延章身上的一些个东西,其余都不肯买。索性她上辈子什么都用过,如今粗茶淡饭,简衣素服,倒也别有一番趣味。是以顾延章说要给她再买小玩意,她心中是一万个不以为然,又想着,只要自己收好了,东西不损坏,便不用再费钱去买了。 顾延章不知晓她的心思,却是一心想着要给这妹妹好好买玩意。他下手也有轻重,贵的不敢多买,自己的一样不要,只挑些季清菱看了几眼,目光流连的。又算着等回了家,多去接几册书,好积蓄点钱,省得他一个男儿家立不起来,倒要用季清菱一个小女孩子去想办法养家。 院考考完,他也放下了心,若是按这两场的手感,只要不出意外,良山、清鸣两院,至少有一个是能入的。届时入了学,好生上进,把免束脩的名额争取到了,再去夺那每月一回的第一,多挣点银钱,也好养妹妹。 两人各自操心,直把心思都绕出了九曲十八弯,又都憋着不让对方知道。 考场不远不近,顾延章带着季清菱且行且逛,未时刚过就到了昨日那茶铺子。 此时考试尚未结束,里头已经聚了许多人,除却考生的家人、仆从,更有三两个镖师打扮的壮汉在门当口的桌子处围坐着,一口京腔,点菜要酒,竟把此处当成了酒楼一般。 季清菱路过之时,听得那些个镖师说话,心中一动,拉了顾延章的袖子,捡了一张离他们近的桌子坐了。又唤来铺子里支应的小二,点了一壶茶,几样小食,就此坐定。 镖师们泰半精力旺盛,中气较足,又因常年在外,行路押镖,少不得说话要比常人大声许多。季清菱与顾延章坐在一旁,倒把对方一大桌人聊的事情听了个清楚。 原来这些个镖师乃是京城而来,押镖去往灵州,此时说起京中许多消息,其中一桩,便是延州战事。 延州被屠距此时不过三四月功夫,不想北蛮已经连下两城,朝廷震怒,罢免了现任鄜延路经略安抚使的职务,令其回京待罪。又任了杨奎为延州知州并兼鄜延路经略安抚使,着其全面接管镇戎军、保安军,并抽调灵州兵力前往救援。 ********分割线******** 谢谢十月的兔子亲给俺的打赏,么么哒。 晚上还有一更,大概在八点。 第三十二章 议论 杨奎在枢密院任职多年,也曾在西北驻守过十载有余,是个声名赫赫的老将,听到调任的是他,季清菱心中顿时就松了一口气。 历史上杨奎到任之后,几历坎坷,但是耗费了数年时间,还是顺利收复了延州。其后北地战情虽有反复,有过十数次大小战役,可大晋一直赢多输少。后来杨奎告老,北蛮趁机又兴战事,彼时的顾延章正在广信军中任职,得了圣令,亲自调动西北十余万兵力,毕其功于一役,把北蛮彻底击垮。 凭借此战,顾延章风风光光地晋身了枢密院。 其后数百年间,直到大燕建朝,北蛮依旧没有恢复原本的国力,在老窝里缩得老老实实的,唯恐一露头,就被中原追着打。 如今既然调任的是杨奎,想来要不了几年,两人便能回延州了。 季清菱正要转头与顾延章说话,却见对方一脸难看,右手死扣着茶杯,手指指腹、虎口处使力使得发白,盯着那些个镖师不动。季清菱吓了一跳,忙捏了捏他的手,顾延章这才回过神来似的,先是摇摇头,示意自己没事,却依旧将注意力集中在旁桌之上。 寻常镖师押镖,俱是急忙行路,喝口茶就走,这几人却是奇怪,不单叫了酒肉,还叫了小食,一副时间不值钱的模样。他们翘着二郎腿,搭着椅子,呼喝笑骂,聊起京城官场、延州边战之事,倒是有鼻子有眼,似乎亲自得见一般。 有一人抓了把花生米,许是手大,眨眼便把一盘子小食拿空了,他便扭头对那看铺子的道:“店家,你这里好生小气,让你上点佐酒佐茶的,你拿这手掌一样的小碟子来装,只合该给娘们一口一颗吃,哪里是我们这等大老爷们用的!” 复又转回头来,对着同伴道:“他张行首仗着手里有钱,想买我们这群卖苦力的命,真当我们是傻的!如今杨平章未去,延州早被砸得稀烂,只剩下些蛮子在里头,也不晓得是什么行状,别说出十倍的价钱,就是一百倍,一千倍,这等明摆着是去送人头的买卖,老子也不干!” 有人便道:“可别说了,你知道那姓张的老财主为何这样着急?听说他手头好几个矿都在延州边上,不过一两日的路程,如今延州出了事,他头一个就要跳起来。” 又有人问道:“我听说张行首后头的是那一位?”他说完,竖了三个手指头出来。 当今天子有一个长兄,三个弟弟,前者生来便有腿疾,早早分了封地出去,如今京中止有三个亲王。那人手中比出三个手指头,便是在代指行三的济王了。 那起头的人把头一点,感叹道:“也是张老财行了大运,不知怎的就攀上了那一位,如今呼风唤雨,在京城里头只差横着走!” 又有人道:“横个屁!也是外头光鲜,这话只拿来瞒着那等不晓事的,我婆娘家中有亲戚在他家干活,听说铺面、生意,虽是在那张老财手上,生出的银两,一个指甲大的都不会给他,全数进了那一位的府邸!如今京城中的几位大王年纪都上来了,宫中的子息艰难,他们都盯着那个位子,一个比一个跳得高。不想办法捞点钱,怎么办得成事?” 晋朝皇赵,如今龙椅上那一位单名一个芮字,他膝下单薄,去岁好不容易得了个儿子,谁知今春受了伤寒,没熬过几天就去了。 都是京城出来的,谁手中没点拿得出手的重料,听到别人提到了三大王,一人便插道:“说起咱们天子,那是日夜躬亲,白日为了社稷,晚间还要为了赵家江山鏖战,着实有些力不从心。我听说前两月为了子嗣,圣上接连临幸了几位宫女,转天便发了烧,太医院的也治不住,只得辍了两天朝。依我看,说不准以后这龙椅会是谁坐!” 这等三姑姑的二表舅的婶婶口中传来的秘闻,又涉皇家,又有内帷,人人都爱听,众人起哄一阵,又有人压低了声音,道:“我听人说了个信,也不知真假,说是这一回延州这般惨,全是因为军中有人投了敌,又有人在城中内应,那边蛮子攻城,这边城门便开了。还听说打成这样,蛮子那边当头领的都懵了,自己也没想到居然能攻下延州,所以没有约束手下,这才屠了城……” 论起国力,北蛮是拍马都比不上大晋的,往年也不过仗着铁骑如风,四处劫掠一番,捞着粮米回去过个肥冬而已。此时当真把延州打下,还屠了城,会引起晋国多大的怒意,别说鞑子的首领,便是普通的游兵散蛮也是知晓的。 虽然晋国疆域甚大,反应未必有那样灵敏,可一旦等它运转起来,真个要打,夷狄还不晓得要付出多大的代价。 从这个角度来看,这人的论调倒不是信口开河。 因说到了这等隐秘之事,桌上有人忙道:“噤声,这等传言莫谈,咱们吃酒,吃酒!”又道,“咱们把人送去灵州,那他怎的去延州?” “管他的,我们收钱办事,主顾的事情,懒得操那份闲心!” …… 季清菱听到这里,早惊出了一身冷汗,她知道顾延章定是生出了联想,忙去握住他的手,小声道:“只是坊间传言……” 顾延章脸色有些发白,惨笑道:“无事,早晚要回去,总有他们好看的时候。” 他虽没有指明,季清菱却是知道,这个“他们”指的是北蛮。 隔壁桌用菜下酒,到底没那么得意,没歇一会,便又说起京城八卦了。 一人便道:“听说了吗,城南李家的,正在给小儿子说县主。” “那一户李家?” “早年间卖布那户,彩霞楼的东家。”那人补道。 便有人皱着眉头道:“如今什么混不吝的都能娶县主,也忒不值钱了!” “也不算混不吝了,李家如今混出了头,生意做得忒大,小儿子长得也好,说个县主虽然勉强,钱掏足了倒也说得过去。” 第三十三章 消息 有人感慨道:“说起来那姓李的早年不过是个富商,四处卖高买低的,后来不知走通了什么门路,似是拿了几条延州的商线,凭着这个巴上了济王,眯个眼的功夫就抖了起来。这才多少年,竟有了现今的架势,此番连县主也能说了。果然人比人,气死人!” “小儿子娶了县主,就能得官了吧?家里立时免了税,这可是要比捐官来得划算,好歹也算个宗室。” 有人问道:“今次我们送的人里头,是不是也有他家的?” 另有人道:“坐后头那个肥头大耳的便是他家的,说是去清点产业,想是在延州也有不少东西,如今倒好,一把火烧个干净,也省了他们清点的力气了。” 季清菱先还只当闲话听,等到“彩霞楼”三个字一入耳,越想越觉得熟悉,她皱着眉头回忆了许久,终于从记忆当中挖出来,这似乎是京城李程韦,亦是原身本要去投靠的那一户人家的产业。 不仅她想到了,顾延章也侧过身子,对着她做了个疑问的表情。 季清菱点了点头,小声道:“原先说好,要与我结亲的是幼子。” 顾延章的脸色顿时越发难看起来。 虽他早下了决心,要好生念书,将来这妹妹的荣华富贵,都要由自己一力担当,可却总想着也许京城那一户人家仍然念着旧日救命之恩,季清菱也有个退路。此时这几个镖师闲言一般的几句话,全然打破了他最后一点念想。 无风不起浪,没个传言,不至于连走镖的都知道了。 他看了季清菱一眼,对方面上并没有什么不对劲,似乎这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闲话而已。可顾延章以身设之,总觉得普通的小姑娘,遇上这种事情,心中总会难过,季清菱面上虽然不显,心中应当已经是难受极了,只是不想让自己担心,这才压了下去。 顾延章胸口微微一疼,一股子难过在胸腔出团来团去也找不到出泄的地方,只得反握住季清菱的手,轻声安慰她道:“这些都是江湖闲言,做不得数,也许说的并不是那一个。况且咱们也看不上那一个!将来五哥帮你找一个比他好上千倍万倍的,没有状元之才,没有文韬武略,休想与你相配!” 季清菱倒是从未在这个自己传说中的说亲对象身上有过任何想法,她从前娇养长大,人人都当做掌心宝,虽是因为生来重疾,一直没有说亲,但若是有心要说,李家这种人品,配坊中的歌伎,她都觉得是弄脏了别人,又怎么会放在心上。 她只担心顾延章听了那延州的信息,心中难过,便道:“我真没什么,只是你这边……这些毕竟是江湖闲言,做不得数,顾五哥,你也莫要想太多,咱们总有回去的时候,将来的事情,留待将来再说,不要把自己吊在当中,于事不济,又耽误了其余事情。” 顾延章得了她这话,心中想:她果然难受,仍对那姓李的心怀希冀。姓李的有什么好,人都没见过! 他这般想,脸上不悦之色也带了出来。 季清菱见了他的样子,心中想:糟糕,顾五哥难道把那群人说的话当了真?可这明显是些喝醉上了头的汉子在说酒话,还是他本就一直念着延州事宜,这一回挑起了他的心事? 她这般想,脸上忐忑之色不免露出几分。 两人心中南辕北辙,鸡同鸭讲,偏生都认为自己领会了对方的想法,为了体贴心事,你握着我的手,我握着你的手,只当兄妹间互相打气,都要给对方鼓劲。 坐了这一时,只听对面考场几声锣响,大门一开,里头的学子排着队一个个走了出来。 却原来是今日的试考完了。 外头等候的亲眷仆从们围了上去,或有叫卖的小贩,或有租马租车的人在招徕生意,顿时这一片都热闹起来。 茶铺与考场离得甚近,很快有三两人走了进来,占了桌子,吩咐小二上茶水,坐下来开始互对答案。他们坐得颇在里边,声音也不大,季清菱只偶尔听到一两声,她正要走过去问上一问,却不想迎面进来两人,见了她,如同看到鬼一般,脸都僵了。 那两人一个看上去有几分文弱,一个右边脸上有两颗大痣——正是当日与季清菱互怼那人的同伴。 见了他们的表情,季清菱也猜到了几分,她笑了笑,问道:“两位大哥哥,不知今日考的什么策问?” 右边一颗大痣的勉强一笑,先对坐在一旁不说话的顾延章行了个礼,这才道:“这位小兄弟好厉害的眼光,今日确是考的流民治理……”他见顾延章只笑了笑,并不怎么搭话,忙转头对季清菱道,“令兄才学甚佳,今日定是考得甚好!先行恭喜!” 另一个文弱书生则是搭话道:“相识不如偶遇,难得在此处又碰上,咱们不若坐在一桌,也聊上一回?” 两人一吹一捧,净说些讨好夸奖之语,季清菱又不是傻子,哪里会看不出对方的想法。只是当日出口骂人的乃是那瘦高个子,这两人倒是没有帮着搭腔,还在一旁劝说了几句,倒是让她不好当面给人难堪了。 季清菱今日出门,本就是打算来帮顾延章报那一骂之仇,谁知遇上这群镖师,又听了接连几个不好的消息,早失了原先的兴致。此刻知道了上一回对赌结果,她也没了那份心思,于是转头问顾延章道:“顾五哥,咱们回去罢。” 顾延章本就是陪她出门,从前被那人讥笑,压根就没放在心上,更不觉得受辱,得了她这话,顿时一笑,道:“都依你。” 季清菱便站起身来,对两人道:“这张桌子便让与你们罢。”又道,“今日我与哥哥出门,本是过来吃纸的……你们莫要这副表情,若是我家哥哥没猜对,那口没遮拦的竖子,说不定要拿些什么出来让我吃。不过我哥哥宅心仁厚,总劝我不要人奸我也奸,所以今日我也不为难他……” 她低头,恰好桌上有些剥开的花生壳,当中果仁已被自己吃掉,便随手抓了两个空壳,翻了个杯子出来,把那空壳扔掷进杯子中,道:“等他来了,让把这几个花生壳泡杯茶喝,同他说,以后说话长长脑子!” 第三十四 恼羞 开考锣声响了九道,监考者开始发卷。 许志戎甚是不自在地摸了摸后背、肩膀等处,手脚并用地蹭了好一会——他家里行商,在沛县也算得上首屈一指的富户,平日里贴身穿的都是细棉布料,此回碍着科场规矩,不得已套上了考场中提供的麻料单衣。 前两日还勉强忍了,这一回不知道是不是考场中雇来浆洗的人没有上心,身上的衣衫竟透着一股子酸味,让他格外难以忍受。 想到前两日不知是哪两个油腻腻的穷酸穿了这一身,说不定对方身上还带着哪里惹来的虱子跳蚤,许志戎浑身都不舒服了。 他心中本就烦躁,又忆起昨日跟那路边的乡巴佬打的赌,一股子邪火顿时冲上了头,一面挠着大腿、胳膊各处等候发放考卷,一面心中暗骂,只打算一考完,就去茶铺中找那两兄弟出气。 到时候不把茅房中的纸沾饱了墨汁,塞到那个大放厥词的小屁孩嘴里,让对方再也说不出那等放肆之言,他就不姓许! 许志戎咬着牙,好不容易等来了卷子,顾不得其他,连忙匆匆翻到策问一卷,只一眼,满肚子的邪火就似被一盆冰水给浇了下来。 昨日的场景还历历在目,那个外乡子推测,今日会考的可能是赈灾,赋税,还有抑或流民中哪一样。 简直是鬼打了墙!居然给他中得正正的! 林门书院那群老货,天下间那么多的题目,做甚要考什么流民治理!人家良山书院考延州战事,他跟着考什么流民,简直是跟屁虫!怪不得年年都够不上那顶尖的书院位子! 许志戎气得几乎要把手里的卷子摔出去,全然无心应考,瞪着面前的策问题,都有冲动把这几张考卷撕成碎片,再也不要看到它们摆在眼前。 晦气! 竟叫这竖子得了意! 许志戎抓起笔待要平复心情,好去答那考卷,却怎么想怎么暴躁。 手中的笔杆是快要朽掉的烂竹子,笔尖是掉毛的狼豪,答卷是粗糙的黄纸,连这题目都让他不顺眼。 他把那笔往桌上一扔,一滩淋漓的墨迹便晕染在了草稿之上,几张纸算是废了。 许志戎家中颇有些背景,即便不赴考,林门书院这样的层次,他想要入学也是轻而易举的事情,是以并不太把考试放在心上。 然而落榜事小,丢了面子事大。 难道真要去那两个乡巴佬面前认错吗?!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许志戎恼火地踢了一下地。 如果不是不能提前交卷,他真想就此罢考了! 想到要同那两个乡巴佬道歉,说不定对方还抓着之前赌约不放,让自己当众吃纸,许志戎就极度暴躁起来。 这个时候,他早忘了当日是谁先行嘲讽挑起的事,才招得对方反击,也忘了自己方才如何设想等见到题目之后,狠狠报复,让那两人好看。却觉得季清菱提出的吃纸的赌约甚是恶毒,简直是有辱斯文,邪恶之至。 只恨自己家在蓟县没个根基,若是能像谢东函那般的家世,命几个家丁出手,不怕打不傻那两个蠢货,也省得再来丢脸。 许志戎捡起笔,耐着性子答了卷子,好容易等到收卷,几乎是躲在人群的最后面出了场。 他站在考场门口好一会,实是找不到什么其他的小径躲开门口那间茶铺,想到早与同乡约了见面,只好一跺脚,狠下心便往铺子而去。 留了这么久,人群早已散得七七八八,茶铺里也剩的人不多了,许志戎才踏进铺子,便见两个同乡坐在进门不深的地方,不知在说些什么。 右脸上一颗大痣的同乡见他来了,连忙站起来,问道:“怎的这么久才出来?” 许志戎拿眼睛四处逡巡了一阵,竟没见着昨日的那两个小子,心中一喜,急问道:“那两人呢?”他看对面同乡都不说话,追了一句,“没来?” 没等他把心中大石落下,对面同乡便默默推过来一个空茶杯。 “人已是走了,只让我们转一句话……叫你以后说话不要这般难听……” 话说得虽是委婉,可许志戎一入耳,脸色登时便难看起来。 他回想起那日季清菱的形状,问道:“没叫我吃纸?” 同乡本还不知道该如何说,见他问了,便指一指那茶杯中的花生壳,道:“说是……叫你把这花生壳拿来泡茶喝了,以后说话……长点脑子……” 再怎么一吞一吐,季清菱的原话还是掐头去尾地转述了出来。 许志戎见到那个破瓷杯中扔的两个空花生壳,哪里还不知道,对方这是在讽刺他脑中空空,连个脑仁都没有,便如同这没了花生仁的花生壳。 许志戎从小娇生惯养,又是他爹好容易求得的老来子,平日里要什么有什么,在沛县那个小地方,也算有几分薄面,哪里被人这般绕着弯子地嘲笑过。 他本以为昨日被季清菱当街戏弄,已是极丢人,没想到今日被对方以物相讥,个中深意,简直是越想越来火,越想越生气,越想越羞恼,只恨不得钻到地底下。 许志戎脸上一会青一会白,只认为这茶铺子里人人都在看自己,一时看那小二站在门口同人说话,转过头看了一眼里头,似笑非笑地瞥了自己许久,又一时见对面不远处,似乎有人一直盯着自己不放,一时恼羞成怒,将那一个装了花生壳的瓷杯扫到地上,啐了一口唾沫,骂道:“小人得志!总有你倒霉的时候!以后别撞到小爷手上!” 他摔完瓷杯,随手掏出一个荷包,扔到闻声而来的小二身上,喝道:“一边去,别来吵吵!” 语毕,阴沉着脸对那右脸一颗黑痣的考生问道:“伯容,你可知道那两人姓甚名谁?” 梁伯容只后悔自己当日贪图这许志戎的钱财使得大方,与他一路来这蓟县赴考,本以为可以沾点光,谁成想这是个不省事的,考着试都不肯消停下。 他只得与一旁的同伴交换了个无奈的眼神,转头劝道:“这事都过去了,何苦自己抓着不舒服,明日还有考试,咱们好生回客栈备考岂不是好?等考上,回家也好同伯父讨点好,省得他又说你偷跑出来,没个正经。” 许志戎冷哼一声,道:“明日那末流书院,有什么好考的……” 你家有钱可以不考,老子我还要考啊! 梁伯荣心中叫苦,只求恨不得求老天赏个神通,让时间倒回到十多天前,届时他一定不贪这点小便宜,必会躲这许志戎远远的。 第三十五章 转变 且不说这许志戎在此处生出许多事端,季清菱同顾延章回了家,才吃过饭,便见对方进了书房,摊开一张极大的纸,在上头做起画来。 他纵横勾勒,上弯下回,不多时便运笔将一张纸填满了墨色线条,又换了一只小笔,沾了朱砂色,在上头开始写起字来。 季清菱并不打扰,只在一旁替他磨墨按纸,看了好一会,才瞧出原来这乃是一副西北地图。 顾延章速度极快,不过一个多时辰,这张简单的地图便有了模样,季清菱细细观摩,一面看,一面记,又与脑子里的许多记忆一一对应。 原身只是个闺阁少女,可季清菱前一世跟着季父进学,对历史上那一位“顾延章”侪身枢密院的功劳颇下过一番功夫研究,也对当年那一场重创北蛮的战役甚为了解,此时看着顾延章真人画出来的地图,倒也没有太吃力。 顾延章甚是专注,等到整张图大致成形,已经接近子时,他这才醒过来似的,又见季清菱站在一旁看着地图不眨眼,忙放下笔,道:“有甚好看的,怎的这么晚了也不去睡?小心明日又要喊困。” 季清菱低头看那图,头也不抬,低声道:“我陪五哥画图……” 顾延章听得她这一句话,想到季家、顾家两府从前过的都是何等和美的日子,季清菱有父母兄长宠爱,自己在家更是简直活脱脱一个小霸王。只因延州战事,全数家破人亡,仅剩两个稚子在这他乡远处踽踽独行,挣扎存活。他鼻头一酸,眼泪差点都要涌出来,好容易强忍住泪意,把头转到一边,半日才道:“不早了,也该睡了。” 季清菱心中也甚是难过,她虽不是原本的季清菱,可原身记忆她皆已继承,说是那一个季清菱,也并无差错。回忆起这具身体幼时家中趣事,又想起自己前世受尽家中疼爱的日子,十分郁郁。她忍了一会,见两人之间气氛低沉,便将思绪压下,扬起一个笑脸,道:“五哥地图画得好生厉害,比起我爹房中的,竟也看不出什么不同。” 顾延章哪里看不出来她是在强颜欢笑,逗自己说话,他心中一哂,暗讽自己连个小姑娘也比不上,倒要人家来哄,忙收拾心情,道:“我家中仗着延州城做买卖,若是不知道些周边情况,钱还怎么挣?” 季清菱指着其中一处地方,问道:“顾五哥,当日蛮子便是从兴庆府一路潜行,等过了夏州,这才扯起旗号,开始扣关的吗?” 顾延章面色有些恍惚,不知道想到了些什么,半晌才“嗯”了一声,指着才绘好个雏形地图道:“夏州到延州,马不停蹄,也要十多天路程,保安军沿途都有斥候,不知怎的,竟一点消息都没有探到,数万铁骑就这样兵临城下……本来照着延州兵力,即便死守,也能撑上三五个月,挺到灵州救援一点也不难,可才过了半旬,也不知生了什么事,竟然有人给蛮子打开了延州城的西门……” 季家住在东门,蛮子一入城,眼见势头不好,便有官军打开东门,掩护着百姓弃城逃难,季母带着季清菱等了又等,只等来了丈夫与儿子俱已阵亡的噩耗,仓促间只能携些细软出逃。幸而蛮子并没有追击的意思——能攻入延州城,那群畜生都疯了,忍不住地烧杀抢掠,如同蝗虫过境一般,根本没办法组织起兵力追击。也正是凭着这个,两个妇孺才能一路逃了出来。 而顾家则是更惨,他家富贵,建在州城中心,是整个延州城最为繁华的地段,蛮子一入城,首先就冲着那个地方去。顾家养着家丁、私兵,又有顾延章的父亲同几个哥哥拼死在前头拦着,才把他从隐蔽处送了出去。 顾延章眼睁睁看着家中起火,死活要回去救人,被个老仆在颈项处一掌拍晕,驼于后背,就这般逃出了城。 “依旧例,去岁年末本该镇戎军轮防,不知怎的,竟换成了保安军。”顾延章指着桌上的某条路线,道,“蛮子号称三万大军,即便打个对折,也有一万,这么多人,无论打哪一处过来,除非瞎子都能看到。临洮关有镇戎军守着,他们插了翅膀也不可能从这一条走,那只有东边的顺口才能过来,可顺口也驻扎着数千军士,而且沿途都是官道,难道那些驿卒竟一个都跑不掉,连送个信也不能?” 顾延章连声发问,似乎是在问季清菱,又似乎是在问自己。 延州城破,实在是一件太诡异的事情。哪怕只有一万北蛮,想要行军,都是铺天盖地、乌压压的一片,怎么可能绕过那么多沿途的戍兵,毫无声息地便将延州城围困起来? 季清菱想了想,道:“顾五哥,若是今日那几个镖师没有骗人,杨平章不日便要去往灵州,准备收复延州了,这仗还有得打,听说临洮关、顺口均已沦陷,将来想要收回,却不是那样简单的事情。咱们原不是说好,等延州收复,便要回家考入州学吗?将来咱们入了州学,得中进士,再自请回延州入军,岂不比现在苦思苦想来得有用?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切莫要因小失大……” 顾延章点了点头,道:“我只是一时想岔了,你莫要理我,待我睡一觉便好。” 经此一回,季清菱在旁看着,发现顾延章不但比起往日更要发奋读书,日间也花了一倍时间在习武上,往往卯时不到便要起身,待到晨时才回来。他饭量渐大,身高也长得极快,整个人比起从前更多了一股说不出来的“劲”在里头。 季清菱看在眼里,虽说明知这是一桩好的变化,也是顾延章从少年转为青年的必由之路,可不知为何,竟觉得心中甚是酸慰。她不好干预,也无法干预,只能想些办法帮帮忙,譬如整理整理延州地理宗卷,北蛮当中各类部落分布、风俗等等,又将各类经书的重点分门别类誊列了,以供这顾五哥翻阅。 第三十六章 说和 再说当日李婶一心拿捏季清菱,却不曾想倒害自己偷鸡不成蚀把米,不仅没落得好处,反而失了一户慷慨和气的主家。 她先前还端着,可做到月末,见顾宅上下竟然没个挽留的,等了又等,又拿话去试探季清菱,也只得些多谢、关照之类的场面话,只好灰溜溜卷了东西走人,临到最后一天,还不忘把厨房里一罐子荤油拢在袖子里。 等回了家,她次日自去那家秀才屋中做饭,不想这一户实在小气,事情还多。往日在顾宅里头只要掌勺,秋月前前后后帮着打下手,每日大半个时辰都不要,就能把活干完了,搭上平日里她顺手牵羊的,一个月至少也能落下小一吊钱,几乎都要抵其他两家还多的报酬。 可换了这秀才家,钱给的少不说,别说来帮衬的没有,连烧火洗碗都要她自己上,一家十几个人,个个是饭桶,光是提菜都要手酸,她耐着性子做了两日,找个机会想问对方拿那在清鸣院中读书的才子文章,却被敷衍一阵,没个下文。 李婶越想越不对,回头找丈夫一说,两人俱是没有办法。 她丈夫道:“原也没说一定把文章、书册给咱们家,只是俺们自己想着既然在他家干活,若是开口讨要了,他也不好拒绝,可如今这样,确实没法子。” 李婶便恼道:“早知如此,我还去他家做甚,干得多,拿得少,还半点好处都捞不到,只差自己倒填钱了!原还想着能帮帮咱们家小三,现在看他们那模样,哪里有这码事!” 她说着,把手中篮子一摔,给她丈夫指着那空篮子道:“你瞧瞧,我在那干了好几天了,连根菜叶子也拿不回来,还误了好几回下一家的时辰,被别人主家戳着鼻子教训说不守规矩!” 她丈夫也恼了,道:“你叫什么叫,号丧啊?!”又骂道,“哪有那样轻而易举的事情,人家是读书人,自然端着架子,你只想着咱们小三明日读出来了,自有我们享受,现在摁着你的脾气好生在他家干活,说不得什么时候就能求来几篇几书的!” 他想了想,又道:“上回不是说那一家两个小孩的给钱给得痛快,平常也好说话?你不如去寻那廖家,央那边帮着好生说和说和,小孩子容易拿捏,矮着身子求个情,想要回去应当也不难。两边平一平,秀才家给的钱少,那一户赚得多,也当是做个冲抵。” 李婶咬着牙,狠狠道:“那小孩鬼精鬼精的,这一回回去,怕要被拿住了,以后做什么都不好施手脚……” 话虽这样说,想到顾宅给的钱,又想到他家那样少的活,李婶别扭了两天,实在忍不住,去街上屠户处切了一条长猪肉,又在路边买了两块糖糕,找了个天色半蒙黑的时候,忖度着那廖婶子应当在家中无事,这便吊着东西上了门。 廖婶子见她手上拿了这些东西,忙后退两步,让进门来,笑着推拒道:“这是怎的,来便来了,还带这样多的东西。”又叫小女儿,“三妞,来给你李婶倒茶!” 李婶把叶子包着的肉跟糖糕放在桌上,笑道:“许久没来了,过来坐坐……” 廖婶子一时猜不透她来意,只好道:“这个时候,也不早点过来,好歹在我这里吃个饭。”又招呼道,“站着作甚,赶紧坐。” 李婶得了她这个话茬子,把手在衣服上一擦,坐在椅子上,开始往下接道:“原也想常来坐坐,只是最近实在是腾不出手……你也晓得这一阵书院考,我家里头那个老三要下场,平日里白伺候他就要花许多时间,我又接了几家厨房来做,想给大丫头攒点钱好出嫁,这又忙,那又忙,好容易有点空子,这不就来找你了……” 廖婶子听她口风,倒是品出了几分味道,她笑了笑,把女儿提过来的水壶倒一杯温水去桌上杯中,推到那李婶面前,先让一回茶,这才托着杯子,慢悠悠道:“你家老三是个有本事的,将来读书出了头,考个秀才,说不定有什么大出息在前头等着,你如今累也是累一时,有好日子等着!” 她做惯了中人,脱口就是一连串的恭维话,句句搔在对方的痒处,按道理早该让人眉开眼笑,可这一回倒是奇怪,对面李婶虽然也笑了,可那笑容十分却并不十分走心,眉毛依旧收敛着,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廖婶子早知她来找自己有事,索性给一个台阶下,便道:“这是怎的?你今日来找我,可是有什么话说?” 李婶忙接了话,道:“上回你不是给我荐了一户两个小孩的人家,说那一家找厨娘?” 廖婶子诧道:“两个小孩?哪一户?”她平日里主顾甚多,想了一会,这才悟道,“莫不是姓顾的那一家?这都是春天里的事情了,怎的了?” 李婶见她这反应,心说一声“有门”,乐颠颠地哎呦一声,把当日发生的事情掐头去尾说了,只把责任推到季清菱身上,又道:“也是我性子直,满似以为是为了他家好,竟没落个好,一时不忿便辞了工……”她瞄一眼廖婶子的脸色,接着又道,“如今想转过来,两个小孩子,我跟他们置什么气,索性我是做惯了,不如陪个脸又回去,省得他们再费事去找人。” 她看廖婶子的样子,顾宅应当没有再请厨娘,若是这样,自己应当有六七分的把握能够回去。于是坐正了身子,认真等对方答话。 廖婶子江湖历练多年,听对方这么一说,几乎是立时就猜到其中必是另有因缘。她做惯中人,见多了主人家欺负雇佣的,一样也见过雇佣拿乔欺负主人的,只是此一回李婶子拿了这些礼品上门,两家交情又深,倒不如就卖她这一回好。 她想了想,便道:“那一家虽是好说话,我却未必能做他们的主,只能等人再上门来找我,我帮你从中说和说和,看能不能再回去。” 得了她的承诺,李婶这才把心放回肚子里,奉承道:“有你在这一头出马,哪有什么事情办不下来!”又道,“前几日我在家里起了几个坛子腌咸菜,等过一阵,给你抱两个过来!” 廖婶子笑道:“这可好,我惦记那东西久了!” 两人坐了一回,又略聊几句,李婶径直回家,日日候着这一边回复不提。 ******分割线****** 谢谢曲明初亲的打赏=3= 第三十七章 放榜 廖婶子等了好些天,满似以为季清菱会来寻自己再去找个厨娘。毕竟两兄妹在这蓟县人生地不熟的,没个中人推荐,哪里挑得到好人。 可她候了许久,竟不见顾家人宅子里来人。恰逢李婶那边又抱着咸菜坛子来家,虽嘴上没明说,可话里话外,都是催她去问一问的意思。 廖婶子拿了人家的手软,又碍于往日情面,只得找了个日子亲自去寻季清菱,打算旁敲侧击一番。 想到他们两兄妹来这蓟县时间虽是不长,却又买屋子又买丫头,送了好几桩生意上门,让她得了不少银钱,这一回却也不好空手上门,便拐到旁边一条不常去的小街上,打算买点零嘴小食做礼。 她找了个挑担子的货郎,刚选了两包便宜点心,就听街上敲锣打鼓的,一条的队伍从街头一路走来,一马当前的是一只舞狮,正上跳下跃地表演节目。后头跟着的人个个穿红着绸,吹哨子的吹哨子,放鞭炮的放鞭炮,竟似过什么节日一般。 廖婶子站在街边看了一会热闹,也跟着叫一回好,鼓一回掌,直到那瞧着那队伍进了一户人家,这才掉转过头,边摸荷包准备付账,顺口便问了一句:“那是哪一个铺子开业,如此大的热闹?” 那货郎接了她的铜板,一只手点数,嘴上却是回道:“客人想是这两年家中没人要入学罢?” 廖婶子愣了一下,算了算日子,立刻醒悟过来,“啊”了一声,道:“这是今年的院榜放了??” 货郎点一下头,笑道:“早间才放了,那一家是卖卤菜、卤肉的,家中不意竟得了个文曲星转世的小儿子,今次放榜,正中惠斋书院,榜上取四十二名,他得了三十九,这运道,当真是把他爹娘乐得嘴巴都要咧到两边耳朵去了!” 廖婶子听了这话,忍不住转头看了那诸人围绕的房舍,嘴上也跟着感慨道:“真是走了大运道……” 她一家子操持着这等下九流的营生,虽说糊口不愁,可毕竟不是什么出路。俗话说得好,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会打洞。她小儿子今年方才四岁,不知是不是向日见着她跟当家的走街串巷做中人买卖,耳濡目染被养了德行,昨夜竟抱着屋子里的被子,说要出门做生意。 被她当场就一棍子给打哭了。 水往低处流,人要往高处走。若是养个儿子将来也要去做牙人,她这儿子生来做甚! 正想着忙过一阵子,要把小儿子送去学堂中开蒙,至少也识得一两个字,将来好歹也试试去做个大户人家的掌柜。若是将来小儿子能像这卖卤肉的幼子一般,考上惠斋书院,将来努力得个秀才,便算家中祖坟冒了青烟。 在廖婶子这般的阶层看来,惠斋书院已是顶级的地方,里头人人都是文曲星,至于林门书院这一类的,她连想都不敢想。而更高的清鸣、良山两院这种地方,见了里头洒扫的杂役,她都自觉低上一头,似乎跟别人不是一个世界的。 这是国朝数千年根深蒂固的思想,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廖婶子羡慕一阵,过了许久,才吊着两包便宜点心走了。去往顾宅的路上,又遇上许多队人马,均是去往高中学子家送喜报的。 蓟县风俗,一旦放了榜,便有民间自行拉拢起来的贺喜队伍去往考生家报喜,人人凑热闹去讨几个大封包利是。这些队伍又分为好几个梯次,例如那等普通的小书院是一个梯次,惠斋这样有些名气的书院又是一个梯次,再往上便是林门这一等,最高一层,自然就是清鸣、良山两院。 这种时候,无论是去哪一家送贺,都能得不少好处,可书院梯次越高,去送贺的人脸面自然更有光,以后拿出来吹嘘,也更有面子。 廖婶子一路走一路看,一路看一路羡艳,已经下了决心,等回去就把小儿子送去启蒙。 她心不在焉地转到了顾宅那一条小径处,这里已经离得蓟县繁华路段甚远,往日间一向僻静得很,连个人影也不多见。可这一日却是十分奇怪,还没走多深,便听其中锣鼓、鞭炮、欢呼声齐天,不晓得的,还以为这里在开什么热闹堂会。 再往前走一段,鞭炮燃尽之后烟气便冲得到处都是,沿途灰白蒙蒙的一片,想是鞭炮放得太多,硝烟已经散到了外头。 廖婶子捂着鼻子穿过了这一条小径,一面咳一面眯着眼睛,估摸着快到顾宅了,这才以手作扇,扇了扇面前的烟气,正打算上前拍门,却见往日那一扇紧闭的大门今日敞得大开,里三圈外三圈围的都是人。 鞭炮终于放完,再没了那噼里啪啦的响声,然而这不歇还好,一歇下来,便马上显出屋子里头的人声、锣鼓声喧天,几乎要把这个小小的院子都给掀翻。 廖婶子差点不敢走进去,绕着房舍左右转了一大圈,又看了半日,若不是当日这屋子是她帮着从中说项,又跑了好几次县衙做登记、转让等手续,熟之又熟,当真不敢确定这便是自己从前经手卖出去给顾家兄妹的地方。 她在门口候了一会,实在忍不住,拉了个看热闹的,在对方耳边问道:“这是怎的了?里头出了什么事?” 那人回头打量了她一眼,道:“你也是来送礼的?”又看了看她手中提的点心,笑道,“我看你还是改日来罢,今日里头这样一些人,怕是轮不上你了……” 廖婶子心中早有了猜测,却是不敢置信,她小心翼翼地问道:“可是里头这屋主考中了什么书院?” 对方口气十分得意,倒似这一户人家乃是他亲戚一般,口中炫耀道:“岂止是考中什么书院,这屋主大才,良山、清鸣两院放榜,均列第一,写了惊天文章,引得县尹亲自上门送礼,如今堂内县尹、县丞、几个老大儒都在,王老儿带着儿子亲自下场舞龙舞狮,我活了几十年,第一次见这样大的场面!” 他说完这话,犹自往下夸奖,嘴上滔滔不绝。 廖婶子只听了前面几句,脑中轰的一声,再也不晓得对方在说什么了,只眼睛里见到对面那一张嘴巴一开一合,而自家手上那两包十个铜板没花到的点心,如今更是沉得她拿都拿不住。 ******分割线****** 多谢好大一只人亲打赏:) 第三十八章 后悔 四月的白天已经渐长,马上就要戌时,月亮都出来了一个头,可天色居然依旧没有尽黑。 蓟县书院入学考十分有意思,越是好书院,考得越早,等到最顶尖的那一批已经阅完卷子放了榜,最次的那一批,才刚刚开考。 眼见今日是最后一场院考,看这天色,此时儿子当是在回家的路上了,李婶欢欢喜喜地做了几个硬菜,又添了壶酒,催她丈夫道:“去瞧瞧三儿到没了到,我好把鱼给上锅蒸了。” 她当家的虽走了一天的巷子,脚软人乏,可想着儿子,竟也爬了起来,出门接人不提。 人走没到半盏茶功夫,就听外头一阵敲门声。李婶从厨房里走出去应了门,本以为是丈夫接着儿子回来了,谁知外头站着的竟是廖婶子,对方手里吊着两包点心,一盒礼品,脸上陪着笑。 李婶连忙让她进门,把一双沾着鱼腥、湿淋淋的手在围裙上一擦,呵呵直笑道:“哎呦,请都请不来的贵客到了!” 她一面带着廖婶子往里边走,一面朝天井里喊道:“大丫,杵着在外头做甚,还不快来给你廖婶子看茶!” 廖婶子连忙摆手,道:“家中还有事,我就是来看一眼,同你说几句话就走!” 李婶忙招呼道:“吃了再走!凭你家中再有什么急事,也不能耽误吃饭不是!”忙又嚷着让女儿看座上茶拿蜜饯瓜子。 廖婶子见她这般殷勤招呼,脸上的神色更是尴尬起来,她把手里东西一放,道:“你家小三儿今天想是要考完了,我顺路来送他一副笔墨……再给几个闺女带点零嘴……”说着,把那个礼盒给开了,里头果然装了一副正紧的文房四宝,虽是街边买的,却也值上百个钱,又有两包糕点,却是下午那两包买了本打算给顾宅送去的。 对方提来这样重的礼,李婶见了不但没有高兴,反而立刻就觉出不好,面上的笑容也收敛起来,陪着小心问道:“这是怎的了?可是那一家说不行?” 她一双八字眉皱得死紧,道:“实在不行,我上门同他们陪个不是?”又抱怨道,“多大点事情,小孩子家,也忒记仇了!这般小气的性子,也不晓得谁教出来的!” 她一面说着,一面把女儿抱过来的蜜饯往廖婶子手上送,口中道:“我这双手才杀了鱼,脏得很,你自己拿,不要同我客气!”又道,“不如一会在我这吃过饭,我同你一起去那顾家走一趟?咱们两好生同他们说道说道,也免得将来你又要去费事找人。” 廖婶子退却不过,只好拿了两颗凑到自己面前的瓜子,叹一口气,道:“他大姐,不是我不出力,你上门去瞧瞧,如今这一家的事哪里还轮得到我上手……” 她见李婶一副不愿相信的模样,便道:“他家里头那个大的哥儿,得了清鸣、良山两院的院考头名,今日我过去,正好瞧见县尹、县丞两个大老爷在里头坐着,东边谢家、张家、李家、田家、孙家都送了贺礼,门外头一堆子自求投奔,不要月钱的,哪里还轮得到你……别说你,我硬生生连门都没挤进去!” 李婶早听得傻了眼,她发了一会懵,半晌说不出话来,过了许久才干巴巴地道:“你莫不是在哄我吧?那清鸣、良山哪是那么好考的?还都是头名??天下间没人了吗?” 廖婶子苦笑道:“我哄你作甚,你如今去瞧一瞧,门口的红炮仗纸怕足有一指头厚,估计都还没来得及扫干净……”她忍不住叹道,“听旁人说,那顾家的大哥儿怕是天上的文魁星转世,做的文章连知州老爷都竖着拇指夸,忒多道题目,道道都对得,没有一题是错的,这样能耐,将来不晓得能有多大的造化!” 说完这一句,她惋惜地看了李婶一眼,道:“当日我做主卖了个丫头去他家,那小丫头本来手粗眼笨,送去外头家家都嫌弃,只好甩手给这一户,谁知才几个月,就被调教得有模有样的,今日过去看她在里头接迎客人,比起谢家出身的丫头也差不了几分……你瞧,当真是人比人,气死人!今日他家再要人,凭你再好的条件也未必能进去,偏她在里头占了一个先,飞上枝头得了便宜!” 廖婶子这一厢说得唾沫横飞,有几分是当真,有几分却又是故意。她先前把这李婶荐进顾宅,本只是赚一份中人钱,不想对方在里头不好生干活,还找由头自行辞了工。原还罢了,顾家两个小孩子,欺负也就欺负了,可如今倒好,那顾家的大哥儿出了头,竟得了书院院考头名,瞧着今天那排场,不用将来,现在便是极有体面的。 想到白日里头那堂中坐的,个个都是学识渊博的大儒,她当家的哪怕钻进娘胎再生一遍,也没个结交的可能,如今你一言我一语地请那顾家五郎去自个儿书院中读书,这场面,不是亲眼得见,她都不敢信! 好容易从前有些来往,如今顾家发达了,她仗着过去的一两分薄面,说不定过几年小儿子念书还能得这顾家小子指点,如今不把干系撇清了,以后怎好同那家开口? 再一说,这时把话说透了,那李婶也不再好意思央着自己再去说和。 廖婶子这边算盘打得噼里啪啦的响,李婶却听得整个人都仿佛跌进了十二月的翠屏湖里,从头到脚都冻得僵住了。她一颗心如同刚从苦汁子里捞出来,又把嘴巴里塞回去,直苦得从嘴巴到肚子,没一处是不难过的。 当初她拿一个秀才家来要挟季清菱,还说人家屋里有个在清鸣书院读书的儿子,可如今顾家的老大书院考试得了清鸣、良山两院第一…… 世上怎么会有如此不公平的事情! 她到底是造了哪门子的孽啊! 李婶耳朵里嗡的一阵响,却听着一旁廖婶子还在不住地说:“当日我给你介绍这一家,就想着他们屋里有个读书厉害的,将来也能帮衬你家小三,谁想你竟做不住!白瞎了我一番心思……” 她心中又是悔,又是恨,只暗暗庆幸丈夫与三儿不在家,没听到这一番话,刚一抬起头,却见门口处,丈夫携着儿子站在外头,两人俱是一脸难看,那眼神,恨得似是想吃了她…… ******分割线****** 谢谢madoka1013亲送我滴香囊,hideikihsoy滴打赏,么么哒:) 第三十九章 头疼 初夏的半夜,暖风吹开溶溶月色,一路拂进了堂中。 季清菱好不容易打发走了白日间诸多乡绅富豪硬要留下来的仆役、丫鬟,几乎累得连喝口水的力气都提不起来了。她顾不上仪态,直接半瘫着靠在了椅子上。 顾延章虽然白天承担了绝大部分的应酬,可毕竟自幼练武,此时依旧精神奕奕。他看着季清菱这副惫懒的模样,笑着对秋月吩咐道:“去厨房看看有没有现成的粥食,给姑娘端一碗过来。” 他话刚落音,便见季清菱睁开眼睛,挣扎着坐直了身子,央道:“顾五哥,帮我端盆水来,我实在走不动了,让我洗把脸,清醒清醒……” 顾延章心疼极了,忙去旁边拧了块湿帕子,口中道:“要是困,我去帮你提几桶热水,早些洗洗睡了。” 季清菱接过帕子贴在脸上,几个呼吸之后,便把眼睛睁大,站起身来,道:“哪里能睡,这一屋子的东西……” 顾宅这间堂屋本就不大,今日里当真是人多得直挤到了外头的大街上,来送贺、送礼的人络绎不绝,全然没有一刻是停下来的。 季清菱原本是全然没有预备,先头一波人跑来送信,她惊喜一回,面对眼前十数个拱手恭贺的,只得催着秋月回房中包封包,后来人太多,连红纸都封不及也不够封,只得漫天撒铜板,没两轮,家里头存着的铜板便散光了。 幸好这一日旁边的药材仓库主家在收药,见这边情况不对,着人来问了一句,知道是这一户屋主中了清鸣、良山两院院考头名,诸人前来庆贺之后,又听说没有散碎铜板,直接让下人抬了几个大筐子的铜板过来,自己把伙计全喊上了前来帮着应酬,这才帮着季清菱把一日的人潮给应对过去。 此时人已尽散,桌上、椅子上俱是垒得高高贺礼,地上也散落着礼品、礼盒等物,至于两人的房间里,更是一地狼藉。 “得赶紧清点出来,登记造册才行……”季清菱叹道,“还不知道里头到底装了些什么,能收不能收……” 十年寒窗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 这是科举的力量,也是权力的力量。 顾延章虽然只是得了蓟县院考的第一,可只要不出意外,少则十年,多则二十年,京城殿试的集英殿中,必然会有他的一席之地。 在蓟县,清鸣、良山的头名,意味着进士已经稳稳到手,若是运气好,说不定还能冲一冲一甲。 世人都知道,投注无论下在什么生意上,都有可能会输,几十年的旺铺也可能会人庭冷落,十年前连片的肥土,如今可能遭一回旱涝就颗粒无收。什么都可能会有亏损的那一回,可唯独下在进士身上,是绝无可能吃亏的。 这等同于是把赌注下在皇权身上。 尤其今年不同往日,两个书院的第一竟是同一个人,不仅墨义全中,策问更是惊世文章。不知道多少人是抱着“哪怕无法结交,混个脸熟也是好事”的想法前来恭贺,往日要分成两份的礼,今年索性做了一份,送出手去也不心疼。 季清菱随手打开一个精致的木盒子,上面糊着的名帖写着孙某某敬赠,盒子当中是几张薄薄的纸,她拿起一看,苦笑着转头对顾延章道:“原还想着过一阵子再去雇个厨娘来,如今看,这厨娘的事情,却是不能等了。” 顾延章上前一看,却原来季清菱手上是几份卖身契,其中有厨娘,有丫鬟,有书童,甚至连看门的壮仆都有,木盒子底下则是两排码得整整齐齐的小银锭子。 他随手拆开另一个礼盒,里头却是两根老山参,看那根须,至少也有二三十年的参龄了。 季清菱走到一处,抱出了一个薄薄的锦盒,道:“这是谢家给的,当时我就觉得有些不对。”说着拆开一看,顿时连笑都挤不出来。 这是蓟县中一处房产的房契、地契,连过户文书都已经画好押了,只要顾延章带着这东西去衙门过户,足有接近一亩大,带着后花园的三进大院落,立时便要改姓顾。 才拆了几样东西,两人就开始头疼起来。 收是肯定不能收的,只是要如何体面地退回去,却是一桩麻烦事。 季清菱把椅子上一个托盘挪了出来,道:“这满屋子的东西,只有这一样是顶用的……”说着揭开上头的红盖头,里头安安静静躺着两锭胖胖的银子——是白日间蓟县管整教化、文育的县丞、县尹代表衙门送过来的。 这是蓟县给的奖银,拿着一点都不心虚。 季清菱笑道:“全凭它们才能补偿今日的损失了……顾五哥,我抄了这许久书,也没得两吊钱,你这才多久就赚了三十两银子,以后养家都靠你了!” 顾延章也是笑,今日来人贺喜,他心中涌上的除了高兴,便是庆幸。庆幸自己得了第一,至少束脩是不用给了,还能拿来跟两边学院谈谈条件。 他已经想好了,反正两边都是顶尖的书院,差别并不大,哪一边给的钱多,他就去哪里。 毕竟他又不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光棍,家里还有个可人疼的妹妹要养呢! 小女孩子眼看就要九岁了,过不了两年,胭脂水粉、衣裳首饰,样样都要置办起来。杨平章才得了令去灵州,等调集大军,收复延州,至少也是一两年后的事情了。他在书院中念书,比不得其他人能在外头挣钱,自然是能得一点是一点。 记得自己从前在家中清点账册,母亲用的脂粉最便宜的也要二两银子一盒,怎么也不能让家里头这一个去使些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吧?! 还要养两个贴身丫头好生盯着这位小祖宗,省得她晚上看书抄书,转眼就忘了时候。除了伺候的人,厨娘也要雇个好的。这一阵不知是操心太多,还是饭食不合口味,他眼瞅着季清菱脸上好容易养出来的一点子肉又没了。这样一想,人既然要添,宅子自然也要换。 花钱的地方实在太多,顾延章这头名还没当上半日,就觉得脑子不够用了,只想着如何才能多辟些财路,好生把旁边这位祖宗给养起来。 ******分割线****** 多谢曲明初亲送俺滴桃花扇,大白兔不是颗糖亲送我的打赏=3= 第四十章 选择 清鸣书院中,一群人围着桌子,半日也没讨论出个所以然来。 “钱老夫子去了这好几日,怎的一点音讯都没有?再不回来,人都要被良山那群人给抢光了!”一人拍着桌子道,“通共就那么几个好苗子,他不在,我们不敢拍板,若是误了功夫,谁来担这个责任?!” 有人便安抚他道:“今日才放榜,你这倒是急得什么似的,厚斋先生说明日便回来,一点都不耽搁事情,你在这厢喊,人家在州衙里又听不到。” 原来那日批完卷子,钱迈连书院都来不及回,便与谢老带着那几册季清菱仿制的《困学纪闻》并这一回顾延章做的文章,一同去了蓟州府衙。 他早写了书信去洛阳,请几位好友来蓟州帮着验证手上这几册旧书的真伪,又因得了顾延章两篇极好的文章,索性一同带去,诸位共同鉴赏一番。 也是恰巧,当日在书铺之中,两边通了姓名,不知为何,顾延章竟没报自己的大名,只以小名自称。钱迈阅卷一毕,立时就带着人、书去了蓟州,是以直到现在,书院中这许多人,居然还没一个知道这一回考了第一的顾延章,便是那几册让他们为之疯狂的《困学纪闻》的主人。 此刻,几个负责去游说考生的先生正聚集在一起,为该出什么条件而头疼。 书院挑学生,学生也一样挑书院。 清鸣书院并不是一家独大,蓟县之中,良山同他水平仿佛,谁也不比谁强上多少。唯有一点,清鸣之中的掌院乃是钱迈钱厚斋,近些年清鸣拿他亲自教授的名头外出招徕,帮着不少下不定决心挑哪一边的考生做了决定。 “良山今年当真是不要脸了!”一人愤愤道,“他们孙掌院昨日居然亲自去了那顾家,哪有这种规矩!掌院的赤膊下阵,一点体面都不要了!” 有人叹道:“怨不得他这般着急,你且看那顾延章写的策问,只要好生调教,说不得过几年就能带出一个状元……这是何等的荣耀!” 他这话不说还好,一说,昨日跟着一同去顾宅的几个同伴顿时就来了气,场中的火顿时被点着了。 “谁不晓得那是好苗子,可抢人也要讲规矩吧?院考也考了这么多年了,没见过他这么不讲究的时候!” 有人一时着恼,也跟着气不择言地骂道:“青楼中的清倌还晓得顾忌身价,知道要独倚高楼偎明月,等着下头一帮子龟公帮着起哄抬高,他老先生倒好,比个妓伶都不如,竟自下了场!这是给我们饭吃的德行吗?!简直是砸场子!” 自古文人骂人,比起街头的泼妇也毫不逊色,用词虽不粗俗,却往往尖酸刻薄。这一回清鸣书院中的先生们关起门来骂起对手的掌院,那叫一个刻寡。 书院抢好学生,年年都如同打仗一般,今年出了个两院第一,墨义全中的顾延章,更是引得清鸣、良山白刃拼杀,唯恐这等人才落入对家之手。 骂了半日,诸人都累了,只得催堂中书童道:“去问问厚斋先生甚么时候能回!” 招徕学生,能给的条件就是那么一些,除了免束脩、免食宿,给补贴,最重要的就是拼先生。 如今良山的掌院都亲自下场了,没有钱迈在,他们几个人怎么上?级别都不对等,怎么可能拼得过人家! 且不说清鸣书院之中,一群人对钱迈翘首以待,只盼他快些归来,顾宅之中,季清菱看着面前的一册旧书,许久都回不过神来。 她过了好半晌,才把注意力从书籍身上挪开,抬头看着对面的顾延章,艰涩地开口道:“顾五哥,你想好了吗?” 顾延章闭上眼睛,好一会儿才呼出一口气,道:“是良山书院让人送来的?” 季清菱点头,道:“这应当是大柳先生年轻时的手札……” 虽然早已经知道清鸣、良山两院会为了顾延章的归属而各显神通,可昨日才放了榜,今日便收到了这许多的惊吓,季清菱这才发觉,自己实在是低估了身旁这一位的身价。 与清鸣学院送过来的纹银二十两,另又开出的束脩、食宿全免,每年补贴现银十二两的条件比起来,良山书院的回应实在是低调却又霸气—— 他们只送过来了一册书,一册让人完全没有办法拒绝的书。 只因书上署的名字。 柳伯山。 这个良山书院中已经许多年没有收学生的教授,他曾在国子监中任职多年,宦海浮沉,学识过人。 他还曾经是清鸣书院如今的掌院,钱迈钱厚斋的先生。 这一册书,有是他年轻时的游历笔记,有他研习经义的心得,其中隐喻,实在让人触动。 长者将亲自整理的手札送于学生,往往只有一个寓意—— 尽以衣钵托之…… 十多年没有收徒的柳伯山,今日破例特意给顾延章送了一册这样寓意深重的手札。 季清菱屏住了呼吸,许久都说不出话来。 清鸣,还是良山? 选清鸣,等于一切按照历史来走,顾延章应当可以由钱迈收入名下。数年后,钱迈入京,成为帝师,顾延章自然而然也有了枝脉极深的关系网,钱迈带入京城的一众学生,师出同门,同气连枝,也可以成为顾延章将来为官做宰的臂膀。 选良山,一切都是未知数,以后的一切,可能都会发生改变。顾延章没有了钱迈这一位老师,又会变得怎么样? 季清菱不敢说话,更不敢帮他做决定。 顾延章出了许久的神,将那册手札放到面前,认认真真地从头翻到尾,抬起头,对着季清菱道:“大柳先生年轻时胸怀天下……” 季清菱点头。 她自然知道。 这一卷手札,前半卷尽是柳伯山四处游学的记录,东至泉州,西至昆州,北至延州,南至琼州,也曾乔装扮成商人潜去北狄,南蛮,记录山川、河流、地势、人文,了解民生、赋税、耕田、桑植。 书虽只有一卷,却又厚又重。 季清菱以身代之,觉得如果是自己,全然无法拒绝这样一位先生。 她抬起头,对面的顾延章果然已经珍而重之地把书合上。 “我给先生递个拜帖吧。” 书信千言,不如见上一面。 ******分割线****** 多谢qingshanwx亲的打赏:) 第四十一章 射赛 烈日当空。 明明已经是七月,秋老虎却比盛夏还要灼热,晒得人身上一层汗一层盐的。 顾延章翻身上马,脚尖轻轻一点,胯下的马儿立时急冲出去,他绕着练场跑了三圈,放开缰绳,反手抽出一支箭矢,拉满长弓,对着远处的靶子射去。 “咄”的一声,正中靶心。 场中顿时响起了如雷的喝彩声。 立定射箭并不稀奇,可在人马背之上,烈马又是这样快的速度,准头居然还能如此厉害。尤其那重重的回声,更是显出这一箭扎得力道决计不浅。 十五岁的顾延章,哪怕是跨坐在马背上,也能看出他比起同样跨马的同龄人要足足高出了一个头。虽然仍旧是个少年的模样,可他身形挺拔如青松,目光坚毅,全身都透着一股子英武勃勃之气。 不远处的高台上,钱迈摸着胡子,酸溜溜地低声道:“这可是练场特制的反曲弓,足有一石五斗……拉得这样满,射得这样准,果然是文武双全……” 当日顾延章递了拜帖给柳伯山老先生,还未走出对方家门,便定下来入学良山。等到钱迈回蓟县,都来不及上门,便得到了这个坏消息。他想不到这一回良山的手脚居然这样快,更想不到,多年未曾收徒的先生,今年居然为了顾延章破了例。 钱迈后悔不迭,连忙带着人上门补救,却是果然晚了。 总不能跟自己的先生抢学生吧? 这还罢了,结果一入门,便瞧见前一阵闹得整个清鸣书院人仰马翻的季清菱、顾五郎,等到知道这此顾五郎便是彼顾延章,更是被这一回反转搞得连话都说不出来。 人是劝不来了,等他与这兄弟二人说了他们拿去的那四册书籍乃是原作,却又得了季清菱一记暴击,解释此乃先人得了深宁先生首肯之后的仿本。堵得他与一众洛阳请来的、早认定这书乃是真迹的老夫子,人人都噎得不行。 不过书册虽是仿的,内容却是真的,那几册书已经上报衙门,抄制之后,送去京城,以供后续研究,顾延章、季清菱二人也得了蓟县县衙的嘉奖。 失了这样一个学生,钱迈虽是遗憾,却在日后的几年里,回回都后悔自己没有早一日上门,将人定下来再去蓟州。而每到旬中书院旬考,他还要特意去讨来顾延章的文章,给清鸣的学生做讲解,简直是月月都要给自己找一轮不自在。 到得今日,连离了考场,在这练场之上,还要被顾延章炫上一回技,钱迈内心都要呕出血来了。 钱迈有多懊恼,柳伯山就有多得意。 他坐在一旁,微微一笑,只远远望着自己的得意弟子在场中继续射箭,却不说话。 大晋的士子,文能下考场,武能上战场。 书院培养的绝不是普通的书呆子。君子习六艺,礼、乐、射、御、书、术,样样都要精通,才算做是一个合格的士子。 而无论哪一样,顾延章都是顶尖的。 钱迈见柳伯山并不答话,便道:“今日是不行了,待到冬日再来一场罢。” 每两年,蓟县各大书院便会举行一场射赛,今年射赛的彩头除了惯例的三十两纹银,还有一块成色极好的白玉玦。射赛结束之后,等到了冬日还有一场相扑比赛。 钱迈这样说,几乎是等于代表清鸣书院提前认输了。 果然,顾延章十枝箭矢射完,枝枝都正中靶心。随后虽有其余学生上场,也有人十箭都中,可俱是待马站定之后方才射箭,就是这样,等到卸靶之后核验力度,箭头入靶的程度,几乎都要比顾延章的靶子要浅一半以上。 比赛设在蓟县东边的练场之上,除了书院的学子、家人之外,蓟县的民众也能前来观看。 判者上前核过靶子,大声宣布了前三的名次,场中立刻就响起一阵热烈的鼓掌声、叫好声。 “先生教了个好学生。”钱迈拱一拱手,贺道。 柳伯山笑道:“清鸣的郑时修同杨义府也不错,都是少年英才。” 台上众位先生正说着话,顾延章已经从县尹手中领了奖品,去到台上同几位先生告退,便下了场。 季清菱坐在场边的席上,眼见顾延章在马上疾驰,松开缰绳、反扭过身,无论抽箭、拉弓、对靶,一系列动作都做得如同行云流水一般,整个人似乎都成了一个再完美不过的整体。直至箭矢射出,直直钉入靶中,他放下手中弓箭,调转马头,朝场边奔来。 箭矢入靶,季清菱这才跟着那“咄”的一声,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与她做出同样反应的,还有席上许多家眷,许多年轻不大的少男少女,甚至不约而同地发出了低低的惊呼声,似是在为他的成绩惊叹,又似是在感慨。 顾延章身着骑装,脚踏马靴,明晃晃的日光下,本就出色的五官更是增色几分,显得尤为英武。莫说别人,便是眼看着他长大的季清菱,心中也莫名其妙地跟着悸动了一刹那,过了好一会儿,才从那一阵奇异的感觉中脱离出来。 她跟着周围的民众们鼓掌欢呼了一阵,待见到顾延章去领奖,这才转过头,笑盈盈地对跟在身旁的书童道:“松节,一会提醒我回去的时候给哥哥取新鞭子。” 名唤松节的书童还来不及回话,就听旁边有人道:“这第一的是哪一家的公子?好生威武英俊,不知是否婚配?” 季清菱回头去看,却是一个三十余岁的妇人在发问,对方身着绫罗,头戴玉簪,看上去家中颇有钱财。 有人答她:“是良山书院的顾延章,庚未年院考,他拿了良山、清鸣两院的第一,据说文章都传去了京城!” “果然是个文武双全的人物!”那妇人登时眼睛就亮了起来,叹道。 不待那她追问,便有旁的人帮着再问道:“年庚几何了?不知可有婚配?” 答话的那人摇一阵头,道:“这却是不晓得,想来也有十六七了罢。据说这一位平日里不爱张扬,连诗会都少去,家中事情也少人知道。” ******分割线****** 谢谢hideikihsoy亲送我的香囊,风吹不展黛眉亲给俺滴打赏,么么哒:) 第四十二章 马鞭 诸人感慨一回,各自心中盘算,口中却是不约而同地俱都不说话了。那妇人沉默一阵,唤来家中管家,不知吩咐了些什么下去。 自从顾延章得中了清鸣、良山院考第一,顾宅几乎日日都有媒婆上门,季清菱虽听不到那妇人同管家说了些什么,可只看她的样子,也能猜到大半,估计十有八九,是让下人去打听顾延章的婚姻之事。她顿时忍不住好笑,却又有一丝说不出来的复杂。 还没等她抓住那一丝奇怪的感觉到底缘为何故,松节便拉了拉她的袖子,低声道:“姑娘,少爷着人来催了。” 季清菱今日出门穿的是男装,她今年虚岁已经十三,身量逐渐长开,早间特意描眉画脸,照着寻常富家公子哥儿的样子装束了,又套一对高高的马靴,显得比起普通的少年郎要多了几分风流,虽偶有娇柔之态,倒不让人觉得突兀。 她顺着松节的指点往远处望去,果然另一个书童松香正老老实实站在一个角落处,冲他们招手。 还没走到地方,松香已经连忙迎了过来,他在前头带了一段路,等到见到顾延章了,这才退后几步,与松节同排而行,低声问道:“姑娘怎么只带你出来,秋月呢?” 松节回道:“姑娘今日骑马来的,又着了男装,说带着丫头不方便,是以让我跟着了。” 两人简单说了两句,便闭了嘴,一人去前边开道,一人跟在后头,进退之间十分规矩。 顾延章站在台下一处不碍人的地方,等季清菱走得近了,这才快步上前,柔声问道:“怎的不穿骑装,只把马靴穿了,倒是怪俏皮的。” 自顾延章去了良山进学,初时两年尚能日日回家,待到学业渐重,实是无法一天两回奔波,只得住进了书院宿舍之中。书院每十日有三日休沐,上一回因为恰逢一年一回的书院联考,也没有回家,此时两人已经足有旬月未曾见面了。 与月前比起来,季清菱只觉得顾延章竟又长高了许多,她垫一下脚,估了估两人的身高,想着要给顾延章重新置办衣裳的事情,嘴上却不停,而是嘟哝着抱怨道:“上一回做的骑装腰封太紧了,穿上去腰身显得太厉害,秋月说看起来像极了女子,倒不如这一身来得好。” 顾延章听了这话,视线不由自主地转向了下方。 季清菱穿的一身短打装束,下头踩着一双高高的马靴,腰间不松不紧地扎了一根腰带,显得腿长腰细,少年风流。 顾延章不由得皱起了眉。 这都比骑装好,那骑装穿起来得成什么样子了? 明明已经嘱咐人盯着她吃饭,为甚怎么都长不胖? 他心中升起了淡淡的恼意,这情绪来得甚是莫名其妙。 两人站在此处说话,不断有人在旁边往来,不多时,便有个弱冠上下的青年带着一个小厮路过,见顾延章站在一旁,转头招呼道:“怎的这样早就走?你们学院训导正在里头点人,四处却是找不到你了。” 顾延章点一点头,道:“已经同先生说过了,我先行回家。” 季清菱见他们口气熟稔地在寒暄,便顺势打量了一两眼那青年,对方比顾延章矮上一些,长相倒是挺周正的,只眉宇间有些傲气。看着这张脸,不知为何,她竟觉得有些眼熟。 等到脑中想了一会,季清菱便忆起来,刚来蓟县之时她曾去书铺之中问话,这人曾在里头同伙计抱怨,旁人跟自己提过,说是清鸣书院的才子,名唤郑时修的。 “这一位是?” 季清菱还在想着,对面郑时修已经转向了她,问起话来。 顾延章只觉得对方目光灼灼,十分让他不悦,便敷衍了两句,说是舍弟,连引荐也无,又道:“家中还有事,先行告辞了。” 言毕,便带着季清菱走开了。 等到了周边无人的地方,他对季清菱道:“下回还是穿女装罢,这样反倒引人注意。” 季清菱倒没觉出什么来,字顺从应了。 顾延章又道:“今日得了个好彩头,我带你去买几身衣裳。”说着递过来那块玉玦,道,“原没想出这个风头,见这个玉玦顶配你,忍不住就跟着下场了。回去让秋月帮着编个络子,你配在裙子上,却是好看得很。” 季清菱接过那玉玦,低头看了一眼,乖乖收进了荷包里,笑道:“明日配给哥哥看。”想了想,又道,“我这打扮,却是不方便去买衣裳,改日再说吧。” 说着拖着顾延章的袖子,拉着他往外头走。 今日书院射赛,许多人在场外候着做生意,见有人出来,一窝蜂便围上来,松香随意寻了几匹马,问了价格,付钱租了下来,这才牵到顾延章二人面前。 松节忙偷偷提醒季清菱道:“姑娘,记得去拿马鞭。” 季清菱点一点头,翻身上马,带头往家而去。 她骑射功夫是顾延章教的,看起来十分像模像样,跑了一阵,还不忘回头喊道:“顾五哥,我先走了,一会在路上等你!” 顾延章呼之不及,只得纵容地笑了笑,跟在后头追了上去,谁晓得走到半路,便见季清菱在一旁的路边停了下来,对他挥手。 他勒住缰绳,跳下马背,问道:“这是怎的了?” 季清菱笑道:“上一回送你的马鞭都使了好几年,眼看不成样子了,如今趁着你有空,来试试我请人新作的得不得用。” 语毕,推着顾延章进了一旁的铺子。 两人才进门,便有个伙计迎了上来,见是季清菱,笑得眉眼都开了。 顾延章小时候家中惯做生意,见这伙计的模样,立时晓得家里这一位必然是在此花了大价钱,果然没一会,那伙计打过招呼,问道:“可是来取那一把鞭子的?” 季清菱点一点头,指着顾延章道:“是我哥哥使的,先让他试试手,若是不行再改。” ******分割线****** 多谢书友20170325181254031亲的打赏:) 第四十三章 玉玦 铺中伙计乐颠颠地进了后厢,过了片刻,手里托着一个长长的锦盒,跟在掌事后头走了出来。 “您试试手,这是咱们特意寻亳州师傅帮着做的,又韧又软,耍起花来轻得像鸡毛一样!”掌事的连忙从伙计手里取了鞭子,递给顾延章。 铺子西边有特空出来的一大块空场,顾延章耍了一套鞭法,果然趁手得很。 两人取了鞭子,复又骑马回家,才行两步,顾延章就忍不住问道:“这鞭子多少银钱?” 季清菱笑道:“五哥心疼啦?”又道,“总贵不过你今日送我的玉玦。” 顾延章只攒紧了眉,并不说话。 当年他院考才放榜没两日便赶上生辰,季清菱送了一条鞭子做庆生。彼时的鞭子也是特制,只是寻蓟县小店做的,就花了足足六贯钱。要知道,那时候两人是一个铜板掰成两个花的日子,季清菱连身好衣裳都不肯多买,却舍得给他花这样大的价格去定一根并没有要紧用途鞭子。 如今他入了良山,不仅有师门中许多补贴,偶尔替人做一两篇文章,便能维持两人许久家用,可季清菱本人的生活却依旧十分简单,房中连胭脂水粉都少,首饰也只有零星几样。与之相反的是,她给自己买起东西来,却是眼睛都不眨一下。 顾延章低下头,一息之后,便在心中把这一条鞭子材料、手艺、转运的费用给算了出来,他暗叹一口气,只觉得胸口处有些微的刺痛,似乎什么东西要饱胀得溢出来。 回到家中时辰尚早,两人闲聊片刻,各自去换洗不提。 当初顾延章入了良山没几个月,因外头人听了消息,不断有帮闲上门自投,说要自卖身契给顾家,又因媒人实在太多,季清菱不堪其扰,索性将那一处房舍卖了出去,另置了一处屋产。 新居所接近有半亩大,距离良山学院约莫小半个时辰的行程,共有两进,每进左右各两个厢房,又有一个小小的后院,虽然依旧不算很大,却已经足够用了。 顾延章不敢用上门自投的人,更不敢接蓟县当中许多富户送来的仆役,干脆隐匿了姓名,亲自上街寻了几个牙人,从他们手中挑了两个甚是灵活的小儿,俱是八九岁的年龄,改了姓名,一个唤作松香,一个唤作松节。又买了个丫头给秋月打下手,两吊钱一个月聘了个厨娘,如今家中倒也过得有模有样的。 顾宅房舍不多,便只设了一个书房,顾延章不常回家,书卷也多数放在书院之中,这一处书房倒多数时候是季清菱在用。 季清菱今日出门前在镜前涂涂抹抹,描眉画脸,如今回来,那一堆子东西要卸下也得不少功夫,顾延章收拾完毕,见她半晌不出来,索性径直去了书房。 旬月未归,书房中已是大变了样。 一进门,对面的墙上一幅极大的卷作便映入眼帘,卷作用绢布盖住了,看不出底下的究竟是画还是字,卷作下方高高矮矮地摆了几个阔口大肚瓷瓶,里头饱饱地插了一肚子卷轴。卷作左右顶天立地地竖了好几个书架,顾延章走近了,这才发现上头的书籍品类繁多,俱按天干地支等等条目分类排列了。 转过身,东西两面窗顶上吊下来几盆荷花,此时已是初秋,竟伸出零星几枝花苞,红白相间,绿红相绕,十分清新可人。荷花盆子乃是琉璃所造,透过外盆子看进去,原来盆中还套了另一个盆子,外盆养了几条小鱼,正欢畅地游来游去。 窗户下各放了两张长桌,比起寻常的书案要大上一倍还多,也不晓得季清菱是从哪里弄来的。东边桌上除了笔墨纸砚,还有各色杂书,其中话本小剧、游记异闻都散散放着,一本讲述西北地理的游记正翻开了倒扣在桌面上,另有几张纸页,上头密密麻麻写了蝇头小楷,应是季清菱做的笔记。 西边桌上则是整齐地摆着许多经注书目,宽大的桌面上干干净净,除了一叠黄页纸,一点杂物都无,顾延章走过去,纸上是一篇新作的文章,用镇纸押着,想是早间匆匆出门,放在此处等其风干。 顾延章抽出黄页纸,细细看了一遍,这乃是一篇论述前朝台谏制度的文章,举例详实,观点分明,尤其论调十分新奇,文风也极有意思,一看就是季清菱的手笔。 他开始只是当做消遣,看着看着,到了作者个人论述之处,忍不住会心一笑,待掩了卷,仍觉得意犹未尽,索性把那文章纸页收起来,压进一册要带回书院的书卷之中,打算日后读书累了,便拿出来睹物思人。 收好文稿,他便到那卷作面前,轻轻掀开上头盖的绢布。 却原来是一份延州、夏州周边舆图。 顾延章越看越是熟悉,细细一想,原来这图中有一部分竟是从前自己凭着记忆绘来做参考分析的延州周边舆图翻版,这一幅是季清菱照着那一份放大了许多倍,又从各种书中校对勘误了,还把范围扩大到整个西北六州。舆图绘制得十分详尽,有几个地方,甚至连重要的乡、村都注明了,每一个大的标识上又用线吊了一只小小的卷纸下去,并不挡着人的视线。 他取了一只卷纸,展开一看,原来是标识处的地理、人口、气候等等,内容十分杂驳,也不晓得这小姑娘花了多少心力来做。 顾延章一时之间,只觉得似乎被人从心底里栽了一颗小小的种子进去,挠得他痒痒的,就这眨眼功夫,那种子便破了外衣,钻出一个芽来。 “顾五哥,你看我配这玉玦!” 顾延章转过头,原来季清菱已经梳洗罢了,换回一身嫩黄色的窄衫长裙,肩上披着帛,头发想是没有尽干,只松松挽了一个小髻,正冲着自己嫣然一笑。 青春少女,自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顾延章心中那一簇小小的细芽,刹那间便伸出枝来,展叶,含苞,开成了一朵花。 他的手不由自主地捏成了拳,一颗心被那朵花惹得纷乱如麻,还冒着一股莫名的香,自己把自己熏得晕陶陶的。 第四十四章 邸报 季清菱并未察觉到顾延章的不对劲,反而特地又走近了两步,手执着裙衫的中摆,将那坠在腰下的玉玦衬了衬。她见顾延章不答话,复又问了一句:“好不好看?” 顾延章这才醒过来似的,顺着季清菱的手往下看,一瞬间,只瞧见对方腰上束了一根象牙白的缎子,把窄腰衬得不盈一握,再往上,嫩得出水的那一张脸正笑盈盈地望着自己,甜得他心中那一朵花又渗出了蜜汁。 这又香又甜,眼见就要酿成一泡酒,被这酒意一冲,他哪里还分辨得出美丑,此时哪怕季清菱指着一堆子石头,顾延章也只会胡乱点头,说一声真好看。 他脱口赞了几句,说完之后,竟不记得自己方才到底讲了什么,却是再也不敢看向季清菱,而是转头指着西边的书桌道:“你先前做的那一篇文章,我收起来了,过两日拿去书院看。” “什么文章?”季清菱过了一会才反应过来,笑道,“台谏那个吗?我看你从前写过一篇朋党论,便想着写一份不一样的,谁想竟被你瞧见了。” 顾延章终于平复下心中那股莫名其妙的感觉,感觉脑子回来了,这才正正经经地道:“在家多歇一歇,也没甚要紧事,我看你还做了一幅西北舆图,也不晓得要费多少力!上一回冬天看书看到半夜,最后发烧的事情,你都忘记了?” 季清菱忙辩白道:“那都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顾五哥,你要拿来说到什么时候才肯放过,男子汉大丈夫,这般小肚鸡肠,将来怎么得了!” 顾延章被她倒打一耙,哭笑不得道:“你什么时候老老实实的,不要老叫我挂心,我也就大肚能容一回叫你看。” 季清菱嘟着嘴,道:“我哪里叫你挂心啦?我在家里头乖得不得了,连门都少出,也不惹事,我这样还不叫乖,怎样才叫乖呀!” 被她这样又娇又俏的一通撒娇,顾延章原本一肚子教育的话,全被堵了回去,脑子里更是糊成了一团,哪里还说得了什么道理,只得道:“不要天天窝在家里头看书就叫乖!天天猫着,气色都要不好看了,趁着我在,这两天好生把上回教你的擒拿术习一习。” 听到要习擒拿术,季清菱心中打了个咯噔,忙抱怨道:“天气这样热,等过一阵子再学嘛!”又凑近几步,笑眯眯地指着自己的脸对顾延章道,“顾五哥,你这是睁着眼睛说瞎话,我气色这样好,才没有猫出病来!” 十三四岁的少女,哪里有气色不好的道理。 季清菱过了头先两年新鲜劲,又恢复了前世喜静不喜动的性子,可自从家中请了个好厨娘,不仅把一日两顿改做了三顿,还常常从书中折腾出些额外的方子来让人做着吃,养得整个人精神气十足。而自前次发烧之后,顾延章生了一场大气,抓着季清菱训了一通,又特意买了个小丫头,让秋月同新来的轮番盯着她起居。如今一张小脸白嫩嫩的,还透着淡淡的红晕,要说她气色不好,当真是睁着眼睛说瞎话。 顾延章被她这样凑到面前,近得都能看清季清菱嘴唇上的纹理,只觉得对方唇上似乎是抹了胭脂,又嫩又粉的,让他心中像被猫儿挠了几爪子一般,痒得厉害。他不敢多看,只得抬起眼帘,谁成想正正撞入两汪眼睛之中。 季清菱五官生得好,尤其那一双眼睛,黑瞳仁多过白瞳仁,滴溜溜、水汪汪的,像会说话一般,往往未语先含笑,任谁见了都要对她生出几分喜欢来。 顾延章自以为与她在一处这样长时间,早该已经生出了一副铁石心肠,扛得住她撒娇了,然而此刻被这样一双眼睛看着,纵然是铁也化作了铁水,才明白一切所谓的扛得住都不过是自己想得美。 他只觉得脸上一热,连忙转开头,过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自己要说什么,心中暗叫一声老天爷,等转过头,已经恼羞成怒,想到还是要让这小祖宗多动一动,硬着心肠道:“净瞎说,等太阳落山了,地上自然就凉了,要不跟我去后园习擒拿术,要不就一起出去跑一圈马,你自己选!” 顾延章这一句话说完,眼瞅着季清菱的眼睛顿时就暗淡下去,憋着嘴巴委委屈屈地冲自己道:“好容易回来一趟,又要去跑什么马,学什么擒拿术,咱们两好生坐着说会话不行吗?” 一面说,一面去把窗边的荷花抱了一盆过来,道:“找了许久才找了法子,育出这样好看的荷花,秋日也能开,你回来不夸我一夸,就嚷着要出去……” 顾延章老老实实投了降,把那荷花接过,细细看一阵,又绞尽脑汁夸了一阵,直到季清菱脸上复又升起来了笑容,这才松一口气。 罢了,难得回来一趟,便依了她吧…… 心里这样想着,顾延章竟觉得还有几分甜丝丝的。 两人说一阵话,季清菱见顾延章没再提出门跑马的事情,放下心来,只挑些经书、治世的话题来说。顾延章虽知她别有心思,可也只得认了,跟她认真讨论起来。 正谈到兵法,顾延章突然想起一桩要紧事,忙道:“我看上月的邸报,延州已复,左近这几个月便能安定下来。”说着从袖中取出一份抄写的讯报,递了过来。 季清菱“啊”了一声,连忙接过,匆匆看了一遍,连声道:“太好了,等到延州定了,咱们也可以收拾收拾准备回去了。” 她低头勾着手指算了算时间,道:“若是明年春天有好消息,咱们便可以三月启程,快马加鞭,最多半个月就能回去,到时候还来得及进州学,一点都不耽误秋天的发解试!”她想了想,复又道,“若是五哥放心,我可以早点回去,先行安顿下来,你这边晚半个月出发,正好也能跟先生、好友辞别一番,等回到延州,我那边已经收拾好了,咱们再去衙门办地契、房契的杂事。” ******分割线****** 谢谢十月的兔子亲送我的桂花味香囊,多谢hideikihsoy亲、书友20170325181254031亲、叶今初亲给俺滴打赏,么么哒:) 第四十五章 询问 顾延章几乎被她给逗笑了,他道:“你让我放着你一个姑娘家独自回延州?” 季清菱眨了眨眼,道:“咱们可以雇镖师嘛,刚来蓟县的时候,五哥你还让我跟着镖局上京城呢!” 原来在这里等着他! 顾延章不由得瞪了她一眼,道:“小丫头片子,倒是记仇得很,这种事情也拿来开玩笑……” 他叹了一声,道:“那时是没法子了,咱们那样穷,连个铜板都拿不出来……” 想到当日,再对比今朝,顾延章不由得感慨一回,他温声道:“清菱,五哥不中用,这一向多亏了你……” 他说这话并不是玩笑。在顾延章看来,几年前才到蓟县的时候,两人当真是山穷水尽,就要饿死的境地。如果他当真自卖自身,去了谢家,此时再好也不过是个得力的书童,哪有今日的日子。 季清菱本说那话,只是为了开个玩笑,调侃调侃当日顾延章的“去东边镖局交份子,跟他们一起上路。”谁成想竟惹得顾延章这般认真,倒是怪不好意思的,她扯了一回袖子,低声道:“我只在家吃现成的,家中东西都是五哥挣回来的,这一向多亏了你才是。” 两人各推各让,相视一眼,脸上均是一红,不约而同地调转过头,半日没有说话。房间里这样安静,却没显出尴尬,倒是有一股又柔又软的氛围在里头,似乎还罩着一层隐隐约约朦胧的纱。 顾延章连呼吸都不敢太大,似乎自己稍不小心,就要把这气息给戳破了,可他又有一种冲动,想把这房中的气氛给撕开。 季清菱脸红了一会,这才低声道:“顾五哥,你要找个理由好生同大柳先生说才行,不然他该要不高兴了。” 顾延章点了点头,也道:“我醒得。”又叹了口气,“前几日书院中还在讨论报名发解试的事情,同年都要下场试试手,我还没想好怎生同先生说。” 季清菱知道他心中必是犹豫的,于是道:“五哥,我晓得你哪怕在蓟县应考,一样能高中,可毕竟状元只有一个。”她说到这里,迟疑了一下,“不若咱们再仔细想想?” 在哪一处应发解试,便算是哪一处籍贯的考生。蓟州已经出过好几回状元,同等条件之下,殿试一定会尽量不取这一处,而延州则不然。 以延州籍贯的考生身份应试,对顾延章来说,才算得上是最大程度地利用手中资源。 这是合理掌握规则,虽然难免让人觉得算计,可若是就这般放弃,又未免太过可惜。 顾延章笑了笑,柔声道:“莫怕,你忘了我是商家出身,一丝一毫的好处都要抓住的。这件事情你暂且放下,甚事都让你操心了,还要我来做什么?” 实际上,顾延章嘴上不说,心中却早有成算。 一辈子就只有一回殿试,他若是一个人,只要有个进士身份便也够了,可他后头还有一个季清菱。 有个普通的进士哥哥,同有个状元哥哥相比,高下立判。 要给就给最好的。 顾延章微笑着看着季清菱,对方正低头翻阅那一份关于延州战情的邸报。 小姑娘已经十三岁了,怎么看怎么好,怎么看怎么可人,从长相到性情,没有一处是不妥帖的。叫他来判,全天下就没有一个人能配得上他家中这一个宝。 她从前给他提供了能提供的最好的条件,把日后的路都铺得直直的,这一回倒转过来,也该轮到他了。 要给就给最好的。 顾延章在心底里默默重复了一遍,右手不由自主地就攥成了一个拳头。 转眼旬休结束,顾延章带着松香回了书院,才走进内庭,便有人唤他。 顾延章抬头一看,原来是院中的一位训导。 “大柳先生寻你。”对方见了他,忙道。 顾延章行了个礼,道过谢,忙到后边找柳伯山。 “我记得你尚未婚配。”一进门,待顾延章行过礼,柳伯山便开口问道。 顾延章乍然之间被问了这样一个问题,愣了一下,不知为何,竟是不敢作答。 柳伯山笑了笑,道:“有就有,没有就没有,这还有什么不好意思的?知好色则慕少艾,你也到了可以说亲的年纪了。” 顾延章心中念头一转,莫名其妙地便脱口道:“虽是没有婚姻,家中长辈当年却是许了婚事,如今尚不知情况,还待回延州再探。” 柳伯山怔了怔,似乎没想到竟有这样一桩事情,他想了想,道:“延州说亲这样早的吗?当日……不知……可还在?” 顾延章恭声道:“先生,延州边城,我家乃是商户。”却把对方后头那个猜想给越过不提。 大晋风俗,普通男子十六七岁订婚成婚的并不在少数,若是士子则会更晚,三四十岁成亲,也不稀奇。 毕竟家世不好的学子,读书时也许只能娶个富裕点的农妇,可若是得中了进士,世家贵女,想要求娶也并不难。士子精明得很,他们虽看不起商户,可这盘账,算得一点都不比商贾差。 顾延章离开延州时才十岁上下,按道理并不会说亲,是以他说了自己父母给定了亲事,柳伯山十分吃惊。 延州是边城,说亲确实比起一般的州城要早,商户不同于士子,说不准什么时候,为了生意便要定亲,也是常事。 然而顾延章这一句话,却全是虚构的。 从前他家中上有四个哥哥在,泰半都没有成亲,尚还轮不到他呢。 其实柳伯山的问话并不算多管闲事,顾延章父母双亡,也无伯叔兄弟,若是要说亲,当真最有发言权的便是先生了。 顾延章那句“许了婚事”一出口,便觉得不妥,可既然已经说了,却也没有自打嘴巴的道理。 看先生这架势,应是有什么亲事要说与他,与其多费唇舌解释,不如先找理由拖上一拖。 柳伯山早知道顾延章家中原是商贾,可这学生自入了他门下,举止应对比起京城许多出色的名门子弟也毫不逊色,是以有意无意之间,便将这回事给忘在脑后,此刻听他一说,倒有些纠结起来。 第四十六章 交代 索性此事暂且关碍并不大,也不急于一时,柳伯山想了想,直接道:“既如此,只能等延州那边的消息了。”他顿了顿,又道,“我有事将赴一趟京城,这一阵不在院中,我欲把你交代给钱迈,你自收拾东西,搬到他家去吧。” 顾延章愣了愣神,一度以为自己耳朵出了问题。 柳伯山见他的反应,似乎觉得十分有趣似的,这才慢悠悠道:“过两个月便是发解试,我想让你延一年再下场,你如何作想?” 顾延章本来就不想在蓟县下场,得了此语,如奉纶音,忙点头应是,道:“全凭先生安排。” 他口气之痛快,让本待要解释一番的柳伯山都有些措手不及。 “当真心无芥蒂?”柳伯山问道。 都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然而顾延章的功课确实让人挑不出毛病来。墨义自不必说,他当初院考都能全中,后来无论怎么试考,一张卷子都从来没有不中过两条以上。 而策问一道,与郑时修、杨义府相比,顾延章的文章永远是在中规中矩之中,夹杂着自己的观点,既出挑,又不出头。可若是你以为他只会做这样的文章,却又是错了。 柳伯山还记得,自己当初之所以这样丝毫不顾面子的赤膊下场,把这个学生抢到自己手里,最重要的就是他看到了顾延章有关延州战事的策问。 激越与悲愤并存,字里行间都是血性。 柳伯山祖籍邕州,也是边城,当年南蛮入侵,一样屠城,他家是为避战乱才来了蓟县。自小到大,他都想着要上阵杀敌。 然则他少年时四处远游,某回患了重病,奈何少医少药,落下了一身的病根子,上阵之事却是早已无门了。 如今得了一个这样血气激昂的顾延章,那一篇策问,他是一面看,一面拍案叫绝,只觉得自己少年时辛苦奔波得出来的一些个成果,终于有了合适的托付人选,只要好生调教,磨其戾气,将来出一个状元倒是其次,若是能得一个驱逐鞑虏、安攘边境的良臣,便是他此生最大的幸事了。 然而心中这样想,可自收了这一个学生入门,他却发现事情与自己原本计划的全然不同。 都说文如其人,顾延章一篇文章层层递进,如一把利刃,可他本人的性子却与文章不尽类同。 柳伯山本想要磨一磨他的戾气,可顾延章不但戾气全无,连傲气也全无,这实在让他百思不得其解。 出身贫寒却又才华横溢的学子,柳伯山见过甚多。国子监中许多学生都是靠着朝廷的贴补过日子,不仅能过得甚是优渥,有些还能倒回来补贴家中。而这些学子,或多或少身上都有着一股淡淡的倨傲之气,这并非坏事,实际上,这一点倨傲与自负,往往能撑着他们读书进学,最后下场高中,鱼跃龙门。 比如清鸣书院当中的郑时修,便是典型的一位寒门学子,他自知出身不如他人,便加倍发奋,然而行为举止之间,还是会下意识散发出傲气来。 寒门之外,书香世家出身的学子,往往则有另一种傲气,那是背靠数代福泽,无意之间,对其余阶层学子的傲气。 而顾延章全不同于这两种。 如今想来,顾延章出身豪富,家中生意做得甚大,听他口气,家人从小便宠着,应当是百无禁忌,横冲直撞的性子,可不知为何,如今竟沉稳至此。 难道是因为经历过屠城,逃难,国恨家仇之下,这才养成了如此难得的性子? 更奇怪的是,顾延章举止之间礼仪甚是得当,隐隐约约有上古大礼之风。 一个小小的延州商户之子,是谁教他这样规矩的礼仪? 柳伯山从前特意问过,顾延章答曰乃是习自家人,可一个普通的商户人家,怎的可能会惯用那等大家世族的礼节呢? 不过柳伯山毕竟是先生,不是那等管闲事的长舌妇,心中疑惑一回,这事也就过去了。 自他得了这个学生的,当真是无一处不满意。 举一反三,聪明勤奋暂且不说,这些能入国子监的学生,都能做到。可没有哪一个能像顾延章这般,只要墨义错了一回,绝不会错第二回,同一个策问题目用不同的角度写上十多遍,却一点不生出不耐之心。 柳伯山却是不知道,顾延章虽然出身商户,可近几年与季清菱朝夕相处,自是沾染了她的许多习惯。又因未雨绸缪,预备顾延章将来与外人往来结交,季清菱少不得把前世家中哥哥的行事做派给拎了出来,慢慢说与顾延章听。 前一世季母出身巩州大族,往上翻几十辈,与撰写大戴礼记的戴德还能攀上亲,对子女礼仪抓得极重。季清菱来了此处,自然行为举止,都是按往日的来,怨不得柳伯山会觉得顾延章举止之间有大家世族之风。 柳伯山之所以会这样问,是因为他觉得按照少年人的性子,同年都下了场,顾延章明明比他们更有实力,却因为自己一声令下,就不参与发解试,多少会有些不满。 然而顾延章摇了摇头,认真道:“学生今年方才十五,尚不急在这一时。” 柳伯山满意地点点头,道:“少年得志,却不是什么好事,你安生在此处做上半年学问,便可外出游历,多少也开阔一番眼界。” 顾延章点头应是。 大晋习俗,但凡有条件的学子都会在年龄合适之后,外出游学一番,既是为了开阔视野,也是为了避免将来入了官,被胥吏瞒着不知天下事。 柳伯山又道:“眼见下两个月便要发解试,咱们院中的先生都甚是忙碌,我也不再吩咐他们。我今年不打算让你下场,可放你一个人在书院,人人都在准备,只你一个人闲着,怕要影响别人,索性把你放到钱迈家中,也有人盯着,省得你生出事来。” 去哪里读书都是读,对顾延章并没有什么影响,想到钱迈曾是柳伯山的学生,虽然如今两院样样都要比,可打开门,照样是一团和气。况且等将来入了仕,问你一句哪里人,只要说一句蓟县,这便是乡党了,平白便会生出几分亲近。书院毕竟只是内斗,出了到外头,却俱是一边的人。 顾延章担心的却是另一桩事情。 柳伯山已经年过六旬,当年便是因为身体不好,这才告病还乡,此时正是初秋,太阳又毒又辣,顾延章只想着这样的天气下长途跋涉,他是否吃得消。 ******分割线****** 多谢我在海底喘气亲、深海大鱿鱼之挪威海怪亲(换名字啦?幸好我认得你的头像)的打赏,两位的ID甚搭:) 多谢hideikihsoy亲给俺滴打赏^_^ 多谢曲明初亲送俺滴四枚平安符,已经挂在床边了=3= 以及,明天要开始正常单更了,更新的时间应该会在晚上,我会尽量把剧情写紧凑点,这样大家跟起来就不会觉得节奏太慢。么么哒 第四十七章 劝说 许是京城确有急事,柳伯山已经全然顾不得那许多,他走得十分匆忙,一个六十余岁的老头子,竟然连马车都不用,直接骑马去的。 顾延章很快搬到了钱迈家中,出乎意料的是,这一回一同住进钱家的除了他,还有郑时修、杨义府二人。杨义府还罢,可郑时修无论表情、状态都不太对劲,似乎存着什么心事一般。 钱府家中富裕,宅子里头光是客房都有二十多间,三人就此住下,白日在书房读书,晚间回客房休息,早起晚睡,认真读书不提。 转眼就快到了发解试的时候,这一日,郑时修趁着杨义府不在,突然叫住了顾延章,问道:“延章,你想不想下场试试?” 顾延章摇了摇头,道:“先生让我晚一回下场,自有他的意图,早一年、晚一年,都没有什么相干。” 郑时修似乎恨铁不成钢一般,恼火道:“怎么可能不相干!早一年下场发解试,早一年得功名,不说其余的,徭役同赋税都能免掉,况且排省试三年一回,考的同发解试全不一样,若是早一年通过发解试,便能早一年准备省试,一辈子的事情,怎么能说不相干呢?!” 他一起了头,便滔滔不绝起来:“前一阵先生同我说起来,我只觉得匪夷所思,哪有人强压着自己学生不让下场的?是伯乐,便当要让我等新人出一头地,早下场,早得出身,将来也早点入官,得了官身还要熬资历,哪一样不是要年限去耗的?” 顾延章微微一笑,只“嗯”了一声,道:“得了官,熬资历确实很耗时间。” 对于他们三人来说,只要下场,进士肯定是措手可得的,只是不知将来殿试如何排位而已,是以郑时修这样想倒也不稀奇。只是若是当时不同意,可以直接说,现下一切都晚了,再提出来,又有什么意义。 他的口气甚淡,任是谁来听,也知道这人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 郑时修得了他的回复,似乎有些失望,却是又继续道:“我们三人之中,我与你身世仿佛,均是家中无甚资财的,我们与杨义府不同,他将来得了官,自有族人帮忙打点,也不必磋磨得那样久……” 他正说到这里,便听一阵脚步声,原来是杨义府走了进来。 郑时修便住了口,拿起手边一册书看了起来。 杨义府倒是没有察觉里头发生了什么,而是笑道:“说些什么事情,怎么我一来,就不做声了?” 顾延章正要敷衍过去,便听郑时修道:“在同延章说,这一篇文章做得甚是有趣。”语毕,转头对着顾延章道,“这字体韵味与你的有几分相似之处,莫不是上一回你那弟弟做的?” 他这样一说,杨义府也凑过头去看起来。 顾延章一听,顿时就觉得不对劲,等定睛一看,果然是那日季清菱做的有关台谏制度的文章,因被他夹在书中,不时翻出来看一回,倒是被那郑时修顺手拿了那册书。 他心中不悦,可对方两人正在阅览,若是这样抢回来,又实在说不过去,只烦躁不已。 那边杨义府已经奇道:“原来延章还有一个弟弟?向来没听你说过家中事情。”又啧啧称奇道,“果然有其兄必有其弟,延章,你这弟弟文章做得未必比你差,怎的从未听说过他的名号?竟没有参加院考吗?岂不是可惜了?” 顾延章此时心中只想骂娘,他把那几张纸从杨义府手中抽出,重新夹回了书册之中,道:“家中事情实在没甚好说的,先生就要来了,咱们温书罢。” 他性格一向温和,却从来说一不二,杨义府见问不出什么,只得放在一边。 杨义府记忆力极好,只看了一遍,就几乎能把季清菱锁做的文章背出来,犹自喃喃念着其中几个华彩片段,反复回味,称赞道:“果然好文章!” 自家妹妹得了外人的称赞,顾延章脸黑如锅底,却听旁边郑时修附和道:“那日射赛我已见到本人,也是翩翩浊世佳公子,相貌生得极好,只是有些娇弱,想来延章在家中也惯得甚多。”他说完这一句,不知想到了什么,板着脸又道,“依我说,延章你还是得拿出个哥哥的样子,虽说长兄如父,可他将来也要立业成家,总不能把他养得不知人间烟火,庸庸碌碌还罢,最怕出一个跋扈嚣张、不知天高地厚的子弟。” 顾延章养气功夫一向很好,一是因为他家中从前行商,从小父母便教育几个子嗣面色不露心事,二是他一惯也不把许多外物当回事,只要不真正干碍到他的事情,一般都当做过眼烟云,随它去了。 当日那沛县许志戎几乎都要骂他骂到脸上,说他是外乡土包子,夜郎自大,他也不过是置之一笑,连话都懒得回一句。过上几日,自然有贴出的红榜作证,让那许志戎知道,他连自己这样一个所谓的乡巴佬都比不上。 如今他入了良山,许志戎却是靠着家中捐了大价钱才勉强得进清鸣书院,两人自然有许多见面的机会。第一次重新得见,知道自己这个两院第一,便是上一回被他骂做土包子的人的时候,那许志戎脸上的神色实在是精彩极了。 不知道他每月旬考,遇上先生讲解文章,拿自己这土包子的策问来做例文的时候,那许志戎心中又会是怎样一种想法。 顾延章向来走的是这种用事实打脸,而不是赤膊下场的路线,可以说当面容忍度是极高的,可万事总有例外,说他什么都无所谓,这一回竟扯到季清菱身上,可就全然忍不得了。 他一句“干卿底事”眼看就要脱口而出,到底考虑这对方乃是无意中说来,并无诋毁的意思,靠着十分的养气功夫才勉强压下来,带着怒意道:“各人有各人的活法……” 这几个字几乎是从牙缝里蹦出来的,郑时修尚未觉得如何,杨义府已经察觉不对,正要从中斡旋,却见话钱迈从外边走了进来。 第四十八章 散席 “过几日便要中秋了,你们几个不用下场,今日索性早些下学,吃过一席散伙饭,各自还家去吧。”钱迈笑着道,又补了一句,“今日家中也没有外人,我家中的几个子女也一并上席了。” 三人连忙行礼应是。 钱迈这句话,算是把他们当做是子侄辈了,是极亲近的举动。晋朝男女大妨虽是不重,可若不是当成了通家之谊,士大夫家的女眷也不会轻易与外客同席。 语毕,他又向着顾延章道:“你师嫂一向念叨你,今日总算能得见,她早催了我好几遍了。” 他这玩笑般的话,却引得杨义府、郑时修二人忍俊不禁。 顾延章人虽小,因他拜入的是柳伯山门下,凭白比起旁人要高了一辈分有余,与钱迈更是勉强扯得上师兄弟的关系。 不过钱迈当日就读国子监,教授课文的先生有好几十个,可真正的恩师,却只有一名,那便是当今圣上。是以所谓的师兄弟,不过是戏称,他今日的“师嫂”二字,也不过是一句戏言而已。 顾延章笑道:“恐怕伯娘想见的不是我,却是两位青年才俊的师侄罢?” 他这句话简直四两拨千斤,既给足了钱迈面子,也没丢自己的身份,既顺着钱迈的玩笑继续扯起了辈分,又没让在场的杨义府、郑时修觉得自己被占了便宜。 钱迈见了他的举止言行,心中更是扼腕不已。 若是当日快上那么一分……这样一个样样出挑的学生,应当是自己的才对,哪里会像如今这般眼热! 一时四人走走聊聊,去了迎客的正厅,里头已经坐了许多女眷,又有几个十岁出头的小儿,见他们来了,本来正细细碎碎说着话的厅中一时为之一静,人人都看了过来。 大晋文武均尚,书院之中除了文考,一样要武考,顾延章三人都是其中出类拔萃者,个个看着都是人中之龙,杨义府英俊,郑时修文傲,又以顾延章尤其出众,不但身材英武,气质上却不失文雅,行动间举止自如。 钱迈的妻子钱刘氏坐在座上,只一眼,便把顾延章盯上了。钱迈当年在京中任职的时候,她也被带契着见过不少才子,眼光不可谓不高,可眼前这一个,无论比起以前见的哪一个,不但不弱,还要出挑。 她心中甚是疑虑,一时也分不清哪一个是哪一个。因听丈夫说过,三个学生当中,有一个是临县大族杨家出身,那也是一个百年书香门第,养出这样名士风范子弟,虽然勉强,倒也说得过去。 正狐疑间,三个学生已经一一上前通名见礼,钱刘氏听到延州顾延章五个字的时候,对上人,当真是吃了一惊。 这顾延章不是商家出身?如今的商家,也有这样的气度了吗? 她到底是有品阶的官家夫人,虽然心中吃惊,倒不至于礼数上有什么迟疑,同三个学生说了一会话,便向他们一一介绍其家中成员来。 原来这钱迈家中如今已是三世同堂,他是蓟县大家出身,成亲倒是不晚,只可惜早年间一心读书,倒于子嗣上不甚关注,后来得了官,又过了好几年,这才有了长子,其后几年间几个妻妾各有所出,一直便没有断过,到了如今六十余岁,最小的女儿也不过十七,与他的年长的孙辈竟年龄仿佛。 钱家家教很好,三人在与诸位成员见礼,场中余人均不出言,等到见礼完毕,大家分开上了桌,钱迈说了几句喜迎中秋的话,诸人便举一回杯,喝一轮酒,开始吃起席来。 这一顿饭吃得倒是甚慢,顾延章在别人席间,不好太放纵,也只吃个五六分饱便停了箸。他从小习武,五感比旁人出众许多,对别人的注意力十分敏锐,不知为何,总觉得有人在看他,只一转头便是女眷的桌席,却不好仔细打量,只得视若无睹地把这一顿席吃完。 等到席散,三人各自回房收拾东西,却见杨义府趁着郑时修不注意,偷偷拉了他一把。 顾延章会意,等行李收好,便慢了一刻出门,果然只多坐了一会,杨义府便进了他的房间。 杨义府只身而来,连个小厮也未带,见顾延章在屋中坐着,旁边只一个书童,便几步上前,苦着脸道:“延章,我有一桩事情要询一询你的看法。” 这两个月三人一同读书,虽说不上情谊深厚,却也变成了朋友,尤其杨义府个性爽快,又是好相处的,顾延章倒是跟他走得更近。 今日听他这样一说,顿时奇道:“你有什么事情,竟要问我的看法?” “时修兄想要参加这一场的发解试,问我的意见,还想让和我一并去同钱先生说。” 顾延章不由得有些发懵,问道:“发解试不是早过了报名时间吗?” “只要三个先生出面作保,如今还可以把名字给加上去,只是要麻烦一些。”杨义府叹一口气,“如今我真是左右为难,当日他同我抱怨,说想要早些下场,我不过看他一个人说来说去,也没个人搭话,有些不好意思,便附和了两句,谁晓得他马上就歪缠了上来,说要拉我一同去见先生,说发解试下场的事情。” 他唉声叹气道:“延章,你说我如今该如何是好?” 顾延章开始还担一回心,听他把话说到一半,立时便察觉出不对来。 杨义府虽然好相处,却绝不是弱气,以他的为人,想要摆脱郑时修的歪缠,即使要费些功夫,可也不是做不到的。倒是他现在跑来自己面前求一回援,这件事便由他自己一个人的,变成了他们两个人的,无形间把责任担了一半在顾延章身上。 尤其顾延章还不是清鸣书院中的人,杨义府却因为与那郑时修同一个先生的缘故,时常一同出入,这样舍亲近而就疏远,真的好吗? 顾延章想透了这其中关窍,便不愿意趟这一滩浑水,于是道:“你同时修把说清楚,他也不是那等不通情达理的人。” 杨义府叹道:“你还不知道罢,他弟弟不知道被谁勾去了那赌场子里,如今输得连家中房契、地契都偷出去当掉了,还签了一堆的欠条,他也是走投无路,想着早一日下了场,好歹也能得个出身,以后替别人挂一下田地,多少也能得点收入,不然像如今这样,猴年马月他也赔不清。” ******一段特别特别啰嗦的话****** 1、【关于更新】因为有几位亲在问更新的事情,在这里统一再说一下,昨天开始就已经恢复免费期正常更新,也就是一天一更啦:)大家暂且体谅一下,因为免费期如果更新得太快,编辑会来不及排推荐,这个文本身的数据就已经非常呵呵哒了,如果再排不上推荐(呸呸呸),会更惨不忍睹。当然,鉴于最近开新书的大神实在太多,榜单上一片腥风血雨,我已经做好了无推上架的准备,如果这样的话,大家更要容我存点稿子跪迎上架。 2、【关于更新时间】如果有亲觉得晚上更新看起来不是特别方便,我把更新时间改到早上八点也可以哒。不过这样朝三暮四,意义并不大就是了……毕竟一更始终是一更,早更或者晚更也没什么区别……我其实特别理解大家想看爆更的心情,我自己追文的时候,也恨不得把作者抓起来关到景色优美的海岛上,让他们与世隔绝,天天#¥%#%(?)码字。而且如果更新慢,有时候作者还在更新,我作为读者都忍不住忘记前文,追成太监了。然而……还是因为推荐(回归第一条)。 3、【关于粉丝称号】我去问过客服跟编辑了,因为技术哥哥最近在升级,所以后台设置粉丝称号的选项已经不见了,我没有办法设置,大家自然也没有办法领取,就像是没有鸡,就生不出蛋,没有蛋,就孵不出鸡(咦)一样……正好,给几位蠢蠢欲动要剁手的亲省了力气。如果是想凑热闹参加夏日活动,可以再择一个普通签约作者打赏一下领取称号,不挑大神或者白金的话,就没有那么坑:) 4、【关于感谢】谢谢hideikihsoy亲、芈若无心亲给我的打赏,madoka1013亲给俺滴香囊,么么么么哒,也特别感谢给我投推荐票的各位亲,留言的各位亲,以及虽然没有推荐留言但是一直在默默追文的亲,亲亲大家=3= 还是希望把这个故事讲好,大家看文愉快:) 第四十九章 相中 大晋朝廷中对士子有优待,凡举有了出身的人,不但免徭役,连名下的田地也能在一定的程度内免赋税,郑时修若是这一回得了出身,他家中没有田地,名下额度拿出去卖,确实能收回一笔钱财,可这毕竟是杯水车薪。 顾延章皱眉道:“赌场里利滚利,等他考完发解试,那欠的钱早就不知道滚到多少了,哪里抵得了这个用。”他想了想,问道,“他弟弟欠了多少?” 杨义府道:“接近两千两。” 顾延章冷哼一声,道:“怎么不去抢!”他看了一眼杨义府,知道对方出身世家,对那等赌场的手段也许会知道大概,却未必知道细节,于是也不多说,只道,“想是知道他哥哥是郑时修,才肯给他赊借这样多罢?” 杨义府点头,道:“是他弟弟自己嚷出来的,当日只赊了几十两,赌场便不肯再借,只他想要扳本,一味喊叫,说自家有个哥哥是清鸣书院的郑时修,对方这才把他又请了进去,本也不过输了两百余两,利滚利到今日,已经一千八百余两了。” 他顿了顿,又道:“这若是在我家,说不得我便与家中长辈说一声,告个罪,请他们帮忙出一回头跟那赌场打个招呼,双方各退一步,这便了了,可今日乃是在这蓟县,强龙还不压地头蛇,我又怎么敢随意插手。” 顾延章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直把杨义府看得心中有些发渗,这才道:“义府兄,我若是你,便要劝时修兄将这件事情早些告诉先生才好。” 杨义府道:“这也不是时修同我说的,乃是我着人私下打听来的,若是这般同他说,他要知道我暗地里去问询这些东西,说不得又是一场轩然大波。” 顾延章问道:“那义府兄你同我说这些,又是意欲何为?” 杨义府道:“我想着,不若咱们两把时修想要今年下场的事情,好生与先生说了,然后暗暗提醒一下,说他最近有些不对,厚斋先生何等明察秋毫,定会派人去查询,如此这般,自然也就将此事解决了。” 顾延章心中只想笑。 这杨义府,果然是世家出身的性子,鱼要吃,鱼腥味却是一点都不肯沾。他这般跑来同自己说这一席话,无非是想把自己拉下水,将来去同钱迈说了,如果事情解决,郑时修怪罪下来,责任也能摊到自己身上,若是郑时修不怪罪,他也乐得把功劳揽在身上,当真是半点亏也不肯吃。 只是他要做好人,自己做便是,偏生还要拖自己当垫背,倒是不够道义了。 顾延章便道:“你不肯做这等坏人,我来做罢。”语毕,转头对松香道,“去看看时修兄是否已经回家了,若是没有,请他来一趟。” 松香站在门口应一声是,掉头便走,只愁得杨义府跌足不已,他拦之不及,只得拉着顾延章的衣袖道:“延章,你!你又不是不知道他的性子,这样同他说,他那样傲气,估计拂袖就要走人了!” 顾延章却并不把他的话放在心上,而是淡淡地道:“义府兄,当断不断,必受其乱,这事情拖得越久,越难解决,你也知道那样一个数目,无论如何都还不上的,只会在外头闹得风风雨雨,说不定还要败坏时修兄的名声,倒不若此时快刀斩乱麻,早些了了!” 且不说这一边,两人正为郑时修的事情辩论,前面的东厢房中,钱孙氏对着钱迈道:“我只看中了那杨义府,不知道他如今是否婚配。” 钱迈一愣,道:“杨义府?” 钱孙氏笑了笑,道:“我知道你看重的乃是那顾延章,顾延章自然好,可咱们女儿自小娇养,他又是父母双亡,六亲俱无的家世,将来若是嫁过去,少不得要支应门户,她哪里撑得起来。齐大非偶,这样一个人虽好,还是不如那杨义府适合做女婿,家中也有三朋四友,五门六亲的,又有父兄,能帮着撑一撑场面。” 钱迈却是有些迟疑,他是着实喜欢顾延章,尤其当日未曾抢到,如今就更为执着,想着虽然并无师徒缘分,做一对翁婿也不错。 钱孙氏劝道:“日子毕竟是小孩子自己过的,你便找一个天上的神仙,也要适合才好,谁不晓得那顾延章好,听你说他向日学问做得好,人品也佳,今日一见,果然样样出挑,可你瞧他这通身的气派,原来家中竟是商户,也不晓得怎么养出来的,如今遭了灭门,虽性格未变,可究竟不好说将来会不会受影响,我听你说过柳先生口中之意,他是要回延州下战场的!咱们家闺女踏踏实实过个日子,找个门当户对的,不用每天心惊胆战,岂不是好?” 钱迈夫妇年纪大了,对这个老来女尤为心疼,对她的婚事,也是操碎了心。钱迈任着清鸣书院的掌院,可以说天下间小半数的英才,都经过他的眼,只要发一句话,有六七成把握那些个学子都不会拒绝,可选来选去,竟没有一个特别合眼的。如今好容易得了一个顾延章,钱迈本已觉得千好万好,没想到妻子居然这样多的意见,他今日席间喝多了几杯,此刻酒意上头,忍不住一甩袖子,怒道:“你这……简直是妇人之见!” 两夫妇成亲几十年,可谓相敬如宾,这一句妇人之见,放在已经年过花甲的钱孙氏身上,已经算得上是极重的责怪了,她年龄大了,越发见不得伤心事,更听不得重话,此刻心中难受,却还是只能哑着嗓子道:“你们男人家,只晓得在外头要功要爵,哪里知道我们在屋里守着的女人的苦。当年你跟着周枢密去南边打蛮子,我是成年累月地睡不着觉,那样的日子,我不愿我女儿再过!” “没有当日我去南边征战,有你今日的好日子过吗?!” “我过的是好日子,我亲生的两个闺女,一个镇日在乡间侍奉公婆,一个跟着女婿四处外放,孩子一连就掉了三个,好容易养活一个,还不知为着什么原因没了,我看着长大的两个女儿,一个跟个穷京官过的什么苦日子,嫁妆还要拿出来填补那一家穷亲戚!另一个……不说也罢……”钱孙氏说着家中几个女儿,忍不住情绪激动,好容易才将心绪压了下去。 第五十章 心仪 一提起到自己外嫁的几个女儿,钱迈也跟着自觉有理起来,道:“大姐儿跟三姐儿怎的又嫁得不好了?她们一个得丈夫敬重、家中和睦,年纪轻轻就有了诰命在身;一个虽然奔波了些,可跟着正海,如今也快要得出了头,等明年岁考,十有八九就能得官回京——多少人外放了几十年,还只能在偏远州县熬着,她有这样一个好相公,一直安安顺顺的,只等着拿诰命,又有什么不好了?” 说完自己与妻子的亲生女儿,钱迈又理直气壮点评起与妾室所出的女儿来:“泽夫家中是贫寒了些,可他好歹也是两榜进士出身,京官虽苦,多少人挤破头都进不去,等过了这几年,谋个外放,二姐儿的日子自然就好过了。至于四姐儿,当日她嫁的那一户,你也是点了头的!” 钱孙氏听着丈夫这自以为是的一番话,气得一口气都差点喘不过来,她已经这个岁数,孙辈都有了,腰板早就直了,登时爆发道:“是,大姐儿嫁得好!成亲十几年,两夫妻通共见面的时间都不到半个月,天天在老家里头给公婆端屎倒尿的,这是媳妇的本分,我也不多说了,只她如今年岁大了,丈夫在外头外任,给她添了五六个庶子庶女,只她膝下一个也无!” 钱孙氏脸色一沉,只差一巴掌拍到眼前的桌子上:“钱老三,你好歹也为你家女儿将来考虑考虑!不是你生的,合该你就不心疼?!” 这两年来,因为儿女的娶嫁问题,夫妻两已经不止一次有过矛盾了,知道谁也说服不了谁,对着这陪了自己几十年的老妻突如其来的火气,钱迈除了摸了摸鼻子,把嘴巴闭上,也没其他办法。 钱孙氏见了自家丈夫这个样子,叹了口气,道:“我也晓得那顾延章好,只是好也无用,横竖与咱们女儿不搭,将来嫁过去,不过又是表面光鲜,心中苦的日子……” 钱迈夫妇这边在议论着女儿的亲事,他们的女儿也一样揪着手帕,坐在桌旁,垂着首,不知在想什么。 钱家的四弟向来与这小妹感情好,此刻也陪坐在桌边,见她半日不说话,便有些着急起来,道:“你看中哪一个,好歹也给个准话啊!” 钱芷咬着嘴唇,想了又想,脸上泛着红,慢慢地摇了摇头。 钱四弟愣了愣,问道:“一个也没瞧上?” 钱芷红着脸道:“四弟,别在这里给我添乱了,还嫌我不够烦心吗?” 钱四弟不过十多岁,性格大大咧咧,哪里看得出姐姐这等小女儿心思,只一味拍胸脯道:“你看中哪一个,赶紧同我说了,我在书院里好歹也能帮你打听打听,省得盲婚哑嫁的!” 钱芷便道:“自有爹娘他们做主,不消你一个小孩儿在这里着急。” 钱四弟赌气道:“你这可真是不识好人心了,寻常的学子在爹娘面前,哪一个不是人模人样的,只有我们这些他们不晓得防备的才打听得到真性情,你莫要不当回事,如今不认真对待,将来有你的苦头吃!” 说了一阵,又道:“三个人里头,杨义府同郑时修是咱们清鸣书院的,要打听起来都容易,只顾延章是良山书院中人,还要费一点力气。郑时修跟杨义府都是父母俱在,兄弟甚多的家世,尤其义府兄,出身临县杨家,你应当也是听过的……” “凭你什么家世,一样是要靠个人打拼……”钱芷低低地说了一句,耳朵还在听着弟弟说话,心中却想到了白日间临桌的那一个人。 果然,那样一篇策问,只有这样的人能写得出来。 原来他就是顾延章…… 十五六岁的小姑娘,生于富裕之家,顺顺利利的,自然也就瞧不见许多其他的东西。对于她来说,文章好,人品好,长相好,便是顶好的了。至于家世……虽也重要,却未必是是最重要的。 钱芷生在钱家,自然也颇通文墨,顾延章当日院考之时做的那两篇文章,她仗着地利之便,第一时间便拿到手看了,当真是边读边拜服,觉得天下间少年当如是。 这几年间,也常听父兄口中说起此人,都言他文武双全,将来必成大器。 这个有情饮水饱年龄,树下捡到一片叶子,都能从里头看出春夏秋冬来,小姑娘常常听着,本不上心,少不得也对这一个所谓的顾延章生出几分好感,更何况常得了他的文章看,更是喜欢。如今有机会见了本人,当真是没有一丝一毫让她失望,甚至比她想得还要好。 钱芷细细回忆起方才见到的顾延章的相貌,脸上更红了,她对着钱四弟道:“四弟,你莫要催我,我有了想法,定然会同你说的!”一面把他推了出门。 “喂喂!你这是撵我走吗?!”钱四弟拍着门小声喊道,“六姐,开门啊!要是让丫头们看到了,岂不是要笑死我!” 钱芷反身靠在门背上,只当什么都没听见,发了一阵呆。 把钱家好几个人都闹得不得安生,顾延章却是全然不知,他与杨义府等了一会,却见松香孤身一人回来,禀道:“郑公子家中有急事,已经先行回去了。” 杨义府松了一口大气,不待顾延章说话,便连忙拱一拱手,道:“延章,待收了假,我一定亲去与时修说清楚,此时暂且先放过,待我好生过一回中秋罢。” 顾延章本也无心为难他,既有了解决方案,便也不追着了。两人道过别,就此散去。 按原本的安排,之前还要两日功夫方才休沐,此时钱迈大手一挥,凭白多得了两天假,顾延章便想回家给季清菱一个惊喜。 他明知道家中定然是是样样都备了,怀里也揣着自己费了许久功夫才做出来的一样礼物,可还是觉得不够,路上犹豫了三条大街,等听到小贩在叫卖,想起往常回回出门,季清菱都喜欢吃那各色小食,索性不管三七二十一,捡那路上看起来稍微干净些的饮食果子一样买了一点,好容易凑了是十几样,便催魂似的打马往家赶。 后头松香心中一阵叫苦,暗想:一样是租来的马,怎的少爷那一匹看起来就那样快又那样稳。他腰都震麻了,虽垫了马鞍,跑得太快,屁股也被颠得一阵一阵疼,只得叫唤道:“少爷,慢一些!” ******分割线****** 多谢嫣紗亲的打赏:) 第五十一章 归来 顾延章火急火燎地回了家,却不想一进右厢的院门,季清菱屋中的小丫头见到是他,吓得脸都白了,第一反应不是行礼,竟是掉头就跑。 如果还不知道后头绝对是有什么猫腻,那顾延章这十多年就算是白活了。 他对把那小丫头喝住,声音不由自主就低了几分,问道:“跑什么跑,见了主家也不行礼,这就是你们平日里学的规矩吗?” 顾延章平日里虽然一般都不插手仆妇丫鬟的管束,每每对着季清菱,更是温柔似水,可不知为何,下人们遇上他都怵极了。 此时听他面无表情地问了这一句话,那小丫头“扑通”一声,就跪在了地上,身抖如筛糠,只晓得磕头道:“少爷恕罪,我一时眼迷了心窍!” 顾延章也懒得在她身上费什么事,只大步往右厢房行去。 刚要转弯进厢房,对面小径上迎着走过来托着一个白瓷盅的小丫头,是他后来给季清菱买来的,叫秋爽,此刻见到他,脚步一乱,过了好一会儿才站定行了个半礼,干巴巴地问了声好。 顾延章皱着眉,问道:“姑娘呢?” 秋爽支支吾吾一阵,竟似不会说话了一般。 不待顾延章发火,另一个小丫头便从厢房里头走了出来,口中道:“怎的去催个药催了这么久,秋月姐姐在问……” 看到对面的情形,她那一个问字,气音卡在嗓子里,竟然硬生生出不来了。 顾延章皱着眉头,上前几步,伸出手去掀开秋爽手中的白瓷盅盖子,果然一股子药汁味道便四散开来。他面色一沉,也不说话,将盖子一盖,抬腿便往厢房里去。 直到被他越身而过了,两个小丫头才仓皇地对视了一言,也不敢说话,只默默地跟在了后头。 顾延章进了季清菱的房间,却见外室人影一个也无,大门却是敞开的,里间的帘子也高高挂起,待走得进了,只见秋月坐在床边将一方长手帕浸着水盆,低声朝床头说了不知什么话,模模糊糊的。 顾延章疾步走了过去,果然季清菱躺在床上,额头上敷着水帕,双颊赤红,嘴唇也比向日里红得厉害,这蚊虫都热得在太阳底下立不住脚的天气,她身上竟还盖着一张厚厚的棉被。 秋月听得脚步声,忍不住抱怨道:“怎的端个药这么长时间?”一面回过头要去接药,正撞上顾延章一张黑如锅底的脸。 她一个激灵,失声叫道:“少爷!您……您回来了?!” 顾延章并不去管她,只先就这水盆里的水净了手,擦干之后,便探去季清菱脸上试温。 他是武人体魄,本就比常人体温高,又兼从钱家回来是半下午的,在艳阳高照的街上逗留了半日,更是比起往日还要体热,谁知这手一试,只觉得掌心所触的肌肤热得异常。 他把季清菱的右手从被子里捉出来,手心手背乃至手腕,也是一样热得发红。 顾延章忍不住皱着眉头道:“烧成这样,还盖什么被子!”说着就把季清菱身上裹着的棉被掀到了一边。 秋月待要拦,已经来不及了,只得低声解释道:“姑娘一直叫冷,还发抖……” 顾延章道:“请的哪一家大夫?怎么说?烧多长时间了?怎的没人告诉我?” “先是去知善堂的坐馆处看了,开了两剂药不见效,就去请了天源堂的老大夫,说是外感风邪,吃了三轮药了……从……从几天前就开始烧……”秋月挑着问题答了,虽然明知道瞒不住,却又不敢尽说。 顾延章一听这话,就晓得不尽不实,便道:“把脉案拿过来。” 秋月不敢拖延,只得去了。 顾延章转头见两个小丫头站在一边,一人神色焦急地捧着药,另一人则是拧了帕子,因嫌弃她们照顾了这么长时间,也没把季清菱照顾好,索性也懒得让开,而是倾身向前,轻轻怕了拍季清菱的手,口中唤道:“清菱,醒醒,起来喝药了。” 季清菱实则已经烧了六天,期间退了又烧,烧了又退。这样的天气生起病来尤其难受,她此时全身是汗,却又觉得身上头上一阵发冷。 烧了这么久,睡也不好睡,她其实是半睡半醒的状态,只是乏力得很,也不愿意睁眼,此刻听到顾延章的声音,心中莫名其妙地清醒过来,好似那一瞬间神志归身,居然算出来这一位大爷回来的日子不对,可那一双眼皮竟似有千斤重,怎的也睁不开。 顾延章接过小丫头手中的帕子,给季清菱擦了脸、手等处,又沾了凉水,给她擦了擦颈脖处。 从前两人逃难时,季清菱也生过几场病,都是他打点好的,此时照顾起病人来,轻车熟路,比起几个丫头还要贴心,看得旁边新来才一两年的秋爽、秋叶面面相觑。 顾延章给季清菱擦拭了一回,见还是不醒,只得用力捏了几下她的耳垂,复又喊了几声。 略吃了一回痛,季清菱这才睁开了眼,见顾延章果然坐在一旁,只问道:“我莫不是烧糊涂了……”又转头看了旁边两个小丫头,“今日还不是中秋罢?” 她嗓子喑哑虚弱,一听就是病人的声音,顾延章除了心疼只剩生气,可气又不能冲下人发,这个正主如今病成这样,更是气不得,也骂不得,只得把恼火压下,接过小丫头手中药盅,对季清菱道:“怎的病了还敢这样多话,先起来把药给喝了。” 说着将季清菱扶起,一手半托着,一手给她喂药。 他一路奔驰,身上尽是汗,也不好靠得太近,只用胳膊撑着她。 季清菱吃药功夫是一等一的厉害,就着手三五口就喝完了,也不用哄,也不用劝,只皱着眉毛含了块蜜饯,还不忘含糊道:“顾五哥,你身上又热又潮,臭臭的……” 顾延章简直要被她气得半死,却还是端过水给季清菱漱了口,又给她换一条敷头的湿帕子,照顾她重新睡下。 第五十二章 生病 看完秋月呈上来的脉案,又问了几个问题,顾延章有一瞬间极为后悔自己往日对这个妹妹实在是太过放心了。 最早一份脉案是五天前的,当时季清菱其实已经烧了有两日,然而不仅她自己未曾发现,周围伺候的小丫头也一个都没有察觉。 季清菱房中贴身的丫头三个,年纪最大的秋月也只有十多岁,最小的是秋爽,不过十岁,上头列出一二三四来她们也许能照着做好,可要是论起照顾人经验丰富,当真一个都抵不得用。 季清菱开始是头疼、腿疼,也不晓得原因,自以为是暑热,让下人煮了些绿豆百合汤,吃了两回,又死命睡了两天,直到身上忽冷忽热,才觉出不对,匆忙去了医馆。 知善堂的大夫开了药,吃不好,这时她已经有点顶不住了,松节才连忙去天源堂请了大夫回家诊脉。 到如今,就算按少里算,也烧了有五六日,可还是一点好的迹象都没有。 顾延章看着那几张脉案,简直是一阵飙火,他攒着眉头问道:“松节呢?” 秋月忙道:“去天源堂请大夫了,因姑娘一直烧不退,大家都慌得很。”她见顾延章的脸色阴沉,知道这一回不能再瞒着,便道,“姑娘说少爷过两日才回来,她到时候烧早就退了,让咱们不要去打搅,惹得您平白着急。” 顾延章还没有闲到跟一个小丫头计较的份上,他想了想,把松香唤了进来,吩咐道:“我记得先生家上旬还有许多冰敬没用完,他已去了京城,师娘却还在,你拿我的帖子去同师娘说一声,请一些冰回来。” 松香应声而去。 蓟县地方小,市面上少有冰卖,但是这一处却有许多大儒,他们身上多多少少都背了些品级,尤其柳伯山品阶极高,每年夏天,朝廷都会赐冰下来。 松香去请冰了,松节去请大夫还未回来,顾延章待在此处,总觉得那请来大夫实在也是靠不住,若是真的有用,也不至于吃了这许久的药还不见好。可天源堂已经算是蓟县首屈一指的医馆了,他家的大夫再不顶用,其他地方实在也找不到更好。 越是这种时候,顾延章越发觉得家中少一个经过事的老人,也少一位得力的大夫,他急得头脸皆是汗,却又着实不晓得该如何是好。 当日两人逃难之时,季清菱虽也是生病,可缺医少药,全是靠着她自己好起来的。他当时年纪小,也没想太多,如今懂事了,反倒是越琢磨越担心。 这一回烧得如此凶险,吃了这样久的药还未有好转的迹象,若是温度下不去,可怎生是好。 顾延章在这里抢了几个丫头的工作,擦身试温,喂药换水,样样不假人手,秋月年纪究竟大一些,多少也知道点人事,看着家中这位少爷毫不避讳,湿帕子朝着季清菱的胳膊、赤足等处细心擦拭,几番想要上前接手,却总被视若无睹。 她鼓了半日的勇气,小声冲着顾延章道:“少爷,不若您先回去换身衣裳,这里就交给我们吧。一会大夫来了,您再过来。” 她这句话才说完,就瞧着顾延章冷冷地看了自己一眼。 秋月打了个寒颤,再不敢多言,老老实实贴在一边,帮着打下手。 季清菱吃了药,当真是一点作用都没有,她烧得难受,也睡不着,只觉得头脚皆疼,整个人如同被火烤了,又扔到冰水里浸泡一般,皮肤既发烫又发冷,当真是宁愿把头给割掉,好不用受这个痛楚。 她翻来覆去,怎的也摆不脱,迷迷糊糊之间,张嘴喊起爹娘来。 顾延章在旁边听得心都痛了,连忙给她换了条帕子,又不住给她擦手,口中哄道:“一会大夫就来了,咱们吃了药,今晚就好了。” 季清菱迷瞪得厉害,哪里听得进去,仍是哭叫。 顾延章在旁听着,一面心痛,一面又莫名地有一丝心酸,觉得自己养了这许多年,想是做得不够好,这一位有事还是挂着爹娘。 不想季清菱叫完这一回,嘴里又低声喃喃道:“五哥,我疼……” 顾延章听得这一句,心都要碎了,既高兴她这样难受还知道自己,又难过小姑娘这样喊他,自己竟一点忙都帮不上。 一时外头松节带着大夫进来,顾延章接了报,这才醒过来一般,发现季清菱身上只着了内衫,这便转头对着秋月道:“愣着做甚,还不给姑娘罩一件见客的衣裳。” 这种时候哪里还来得及管什么见不见客,秋月连忙招呼秋爽两人一拥而上,给季清菱套上薄薄的外衫。 这一回请了一位新的大夫,把过脉之后,得出的结论与前两位大同小异,听说已经烧了有五六日,又见季清菱人都有些糊涂了,取了针扎了一回,又开了几贴药。 顾延章见他不紧不慢的模样,有些着急,便问道:“我家妹妹烧得周身都疼,不知您可有什么法子?” 那大夫倒也实诚,对着顾延章坦白道:“这个年纪,一年发一两回烧也是正常,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哪里有什么速成的法子,你想她好受点,多用冷水擦一擦也就罢了。” 医者见惯生死,自然及不上顾延章这样切肤之痛,云淡风轻地给了几样鸡肋一般的解决办法,收了诊金就告辞了。 顾延章送走了大夫,忙着人去抓药不提,这边药才坐上炉子,那边松香已经回来了,除了冰块,还带了几瓶子柳林氏特意给的药。 此时已是黄昏,顾延章给季清菱强喂了点粥水进去,又用冰水镇了帕子给她敷头。等新药熬好,又忙着喂药,想着从前在书中看的偏方,特着人取了老姜过来,给季清菱削了姜皮擦脚。及至晚间,依旧还是不管用,他只得又想一轮另外的法子重新来过。 这样折腾了一晚上,顾延章眼睛都没合过,可季清菱的温度没有降下来不说,还开始烧得说胡话了。 第五十三章 接手 顾延章见她哭着翻来覆去,整个人又蹭又蹬的,当真愿意以身代之。他哪怕再走投无路之际,也从未生出过这等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感觉。此时只得将季清菱的头托在臂弯间,给她把枕头垫高一些,又衬了几层软布,希望这样小家伙就能睡得稍微舒服点。 他尚未来得及将季清菱放回枕上,怀中那一人已经抱着他哭起来,口中直叫道:“祖母,我不疼……”一面胡喊着,一面眼泪从眼角淌下来,一双赤足也用力乱蹬,足趾头崩得死紧,一副难过到了极致的模样。 顾延章急得眼泪立时就下来了,嘴上哄道:“清菱乖,咱们不疼,一会吃了药马上就好了,不怕。”他见季清菱身上穿的内衫已经尽湿,转头一看,陪着值夜的秋月正去端药,也顾不得那样多,把架子上的面盆搬了过来,撩起季清菱的内衫,就着湿巾给她擦洗肚腹,腰背,又捏着她的双足,用冰水擦了一遍。本还要换衣衫,可左右找不到替换的,只得罢了。 许是冰水擦过当真能缓解一番,季清菱稍微安静下来,却依旧捉着他的手不放。 顾延章低头一看,小姑娘腰腹、双足、小腿等处的肌肤都成了绯红色,看得他急得连坐都坐不住。 一时秋月端着药回来了,见季清菱内衫褪到腰腹上头,下面裤腿也卷到了膝盖处,吓得脚一软,连忙上前两步,把手中药碗递给顾延章,道:“少爷,您给姑娘喂药,我来擦身罢。” 顾延章根本没有听出她的话中之意,他皱着眉头接过药碗,小心给季清菱喂了药,见天色已亮,便再也等不住,站起身来,对秋月道:“去叫多一个人来,每隔一刻钟帮姑娘擦洗一次,内衫也要换了。我出去一趟,最多两个时辰就回来,你在此处好生照顾。” 秋月连忙应了。 顾延章带着松香出了门,在外头租了两匹快马,径直朝柳府去了。 柳林氏只比柳伯山小两岁,也是六十出头的人了,年纪大了,睡眠就少,这日早早起来在家中逗弄鹦鹉,不想外门来报,说是顾延章来了。 她看看时辰,对旁边伺候的老嬷嬷道:“莫不是他家中那一个小妹妹好了,特来找我道谢的?” 刘嬷嬷想了想,道:“怕是有事,听您向日形容,这一位不是正节日里跑来做客的性子。” 果然等到顾延章进门,面色焦急不说,双瞳中亦尽是血丝,便是行起礼来,动作间都隐隐带着几丝风雷之意。他问过安,也不废话,恳言道:“师娘,我家妹妹病得厉害,请了许多大夫,一点用都没有,如今都烧了有八九日了,人事不知的,我实在没有办法了,也不晓得该如何才好。我家中没有长辈,左右寻了一圈,只能来找您了。” 柳林氏早先着人送了冰、药等物过去,心中也一直挂了,此时听了,忙问:“怎的还不好,我让人带过去的药吃了吗?” 顾延章道:“尽吃了,也是无用,请了知善堂、天源堂好几个大夫,都开了药,吃了也无用,如今只好用冰帕子敷着头,又常常擦身,人已经烧得眼看就受不住了。” 柳林氏连忙站起来,吩咐刘嬷嬷道:“去开库房,把上一回二娘从京城送回来的眉寿酒取出来。”又点了好几样东西,这才对顾延章道,“你莫要急,我同你一并回去瞧瞧,我养大五六个儿女,人人都健健康康的,不差你妹妹这一个,且先放心。” 顾延章听了此言,虽然还是不放心,却总归是松了口气,他跪地叩首道:“师娘,我晓得今日正节,这样的日子,本不该劳动您跑来跑去,可当真是无法可想了。我也不同您客气,只多谢过。” 柳林氏连忙把他拉起来,道:“好生生一个七尺男儿,哪里竟至于到这地步,没事,且有师娘呢。”又道,“你先生如今通共就你一个学生,把你当儿子一样看,你妹妹与我女儿并无异,莫要担心,我几十年的老人了,不至于连个小小的病痛都帮不上手。” 说着连声催人套车。 却说柳林氏带着几个老嬷嬷,跟着顾延章一同回了顾宅,等进了房,见里头只有三两个毛都没长齐的小丫头,一个年级稍大些的在给病人擦身,另外两个惶惶无措地在一旁打下手。她也不多废话,挥一挥手,直接让两个惯用的仆妇上前把事情接过来,又把几个小丫头支去干别的。 她见季清菱身下还垫着一层褥子,气得笑了,转头对顾延章道:“这样热的天,你还垫褥子,是怕小姑娘不够烧呢?” 顾延章连忙解释道:“妹妹一会喊冷,一会喊热,我只得喊冷的时候给她加褥子,喊热的时候给她擦一擦,吃了药,也尽是没用。” 柳林氏便道:“十二三岁的小女孩子,身子骨还没成型,发一两回烧也是常事,吃了药不见效也不怕,好生照料便是了。” 说着让下人给季清菱换一床垫的水席,又命人去烧热水,把那眉寿酒搬过来,等吩咐完这一堆事情,转头见顾延章捏着床柱子站在旁边,想要插手又不知如何是好的样子,登时笑骂道:“你个小不要脸的,站在这里作甚,我要给人家小姑娘换里衫了,还不快出去。”又道,“瞧你这一身,尽是尘土,还不快回房洗换了。” 顾延章实在是不愿意走,可也晓得此时师娘在此,不能像前几日一样放肆,一时不晓得该后悔还是庆幸,只得一步三回头地走了,临行前还不忘嘱咐秋月道:“有事没事都过来同我说一声,我回房收拾好了,最多一刻钟就回来,就在门口等着。” 他回了屋,也懒得叫热水,就着井水就冲了一个澡,三下两下擦干身子,匆匆罩了一套衣衫,连忙又回了季清菱房中,此时也不好进门,只在门口候着,来来回回打着转,过一会就着人进去问一回,自己能不能进去了,有没有能帮上忙的。 第五十四章 退烧 再说柳林氏带着几个仆妇在房中,先给季清菱将内衫下了,手一摸,下头肌肤果然热得不对。 早有妇人把酒坛子的抱过来,一拆封泥,一股子浓烈的酒香气就满溢开来,诸人小心扶着坛子,将酒液倒入盆中。 因已有两个妇人拿了汗巾子浸湿了给季清菱擦脚,刘嬷嬷便一面用帕子沾了酒液,轻轻在季清菱手上擦拭,一面对着柳林氏道:“这小姑娘真是命好,还得老夫人您亲自过来照看,二娘子好容易送来两坛子眉寿酒,在地窖子里封了有七八年了,前两年您做整寿才拆了一坛,本想着这一坛子留着等老太爷古稀做宴开,不想遇上这事,全得用了。” 柳林氏道:“你倒不如说她得了个好哥哥,延章这孩子,父母都没了,就这么一个妹妹,甚时都挂着。上回来吃饭,眼见被老头子拽着喝了许多酒,脚都站不稳了,还要死撑着回家,怎的都不肯留,问得急了,就说难得休沐,妹妹在家里头等着,他得要回家。” 说起这个,刘嬷嬷道:“小姑娘也不容易,父母皆无的,将来说亲也不晓得怎生是好,养得细皮嫩肉,长得也好,不比那些个大家族里头的姑娘差。” 柳林氏一笑,道:“倒也不愁,只要延章科考出了头,嫁个把妹妹也容易。大家族是进不去,找个寒门士子,将来熬出了头,也不比旁人差。女子在家作女儿的时候看父亲,出嫁之后,就看兄弟的出息了。” 两人说一回话,柳林氏伸出手去一摸,觉得热度稍微降了一些,这便让人给季清菱喂水吞药,除了大夫开的药,她另又添了几样自己配的。这般烈酒一擦,辅以药剂、药丸,时时照顾着,果然等到傍晚,温度就渐渐退了。 三个多时辰的功夫,顾延章就在门外坐着,勉强吃了点东西,翘首看着里头,他晓得不好催,便抓着秋月望风,时不时问些细节,秋月被他问得叫苦,许多东西答也答不上来,只得反反复复进进出出,同样的问题答了不晓得多少次。 到了晚间,柳林氏才让他进去了。顾延章几个大步便踏进厢房,见果然季清菱脸上红色褪去,一张小脸煞白煞白的,往日估计是热气催的,倒看不出气色,现下温度下去了,把憔悴显了出来,面容比巴掌还小,可怜巴巴地窝在枕头上,虽是睡着,可却皱着眉,一脸的委屈。 他顾不得师娘在场,也顾不得这一堆子丫头婆子杵着,忍不住伸出手去探了探季清菱的额头,果然手心温度已经回温,登时松了一口大气,面上终于露出了多日来的第一个笑,转头连连对着柳林氏道谢。 柳林氏道:“这便算好了一半,夜间总归还有反复,却也不足虑了,我把人留两个在此打点,你也不要慌。”她看了一圈,觉得这一屋子的人没一个顶用,便道,“你家中妹妹还小,得找个经事的人照看才行,伺候的尽是小丫头,平日里还好,一遇上事情就显出来不好了。” 顾延章诺诺连声,心中深以为然,不过虽然知道,合适的人却是不好找,只得权且先把此事记下。 这日正是中秋,顾延章有心留柳林氏吃饭,却也明白不妥,便亲自送了她回家,又陪些仪礼。 自这一回,两家更是走得近了,季清菱病愈后,顾延章带着妹妹亲自上门郑重道谢,有事无事常常走动,便当做近亲一般,此事提过不表。 送回了柳林氏,顾延章回到家中,也来不及吃东西,便匆匆进了季清菱房中。 季清菱已经醒来,正靠在床榻上,面上发着呆,不知在想些什么。见顾延章来了,她眼睛一亮,整张脸都活了过来一般,口中叫道:“五哥!”她叫完这一句,眉毛便皱了起来,委屈地抱怨道,“我全身一点力气都没有,头是软的,脚也是软的。” 天可怜见,这一向总算是好过来了! 顾延章心一松,口中安慰道:“许多天只喝粥水,你都要成仙了,有力气才是怪事。”言毕,先坐到床边探她体温,果然没有再烧起来,复又去摸她的脚。 季清菱一羞,把一双赤足收了回去,红着脸道:“做甚摸人家的脚。” 顾延章便道:“别闹,我瞧瞧还热不热。” 他手上使力,把季清菱的双足捉在手中,入手已是滑凉,再无前一日的热度。等到一颗心放回肚子里,这才察觉出手中触感又滑又腻,这一双小足白生生的窝在自己手中,脚趾头蜷紧,似是想要躲又躲不开的样子。 季清菱早将头偏过一边,脸涨得通红,小声道:“那也不该摸人家脚。” 顾延章手中捏着这一双嫩足,眼见季清菱可怜巴巴的样子,只觉脑子里“嗡”的一声,仿佛炸开了什么东西。他已经晓得自己这举动不合规矩,却是半日之后才舍得放开,掌心还留着那一点滑腻的触觉,心中荡漾挥之不去,只得暗骂自己一句“禽兽”。 季清菱却没有想那样多,她病了这许久,好几次烧得厉害的时候,都以为自己活不过来了。 她原当这条性命是捡的,可捡回来了,却也不舍得再没,如今病好了大半,自己最为清楚,因经历了前几日,此时格外地黏人,拉着顾延章的袖子不愿放开,只撒娇道:“五哥,我全身都是药味,臭臭的,舌头也又臭又苦。” 顾延章伸出手去理一理她的鬓角,低声道:“胡说,一点也不臭。”他见季清菱皱着眉头,脱口便又补了一句,“臭我也喜欢。”说着问道,“晚间吃了什么,晓不晓得饿了?困不困?” 季清菱本就是个小女儿家,如今生了病,仿佛智商跌回了五岁,嘟着嘴巴道:“柳家的刘嬷嬷让厨房煮了瘦肉粥,可我只想吃酸吃辣的,还想喝酸笋鸭子汤……” 顾延章看着她这副楚楚可怜的样子,好容易才把那一声“好”吞回去,安抚道:“等好了再吃,我让人给你去乡下找大鸭子,煮一锅浓浓的汤,想吃多少吃多少……” ******分割线****** 多谢引杯长,madoka1013两位亲送俺的香囊,谢谢浅茉轻兮的打赏:) 第五十五章 做梦 难得顾延章这样有原则,季清菱撒了半日娇,他也毫不退让,嘴上哄了一万句,却始终不肯答应。他一时给季清菱整理一会枕头,一时给她擦一回脸,一时催丫头把窗户半开了,不但自己一刻也闲不下来,还把房里留守的两个小丫头支使得团团转。 两人歪缠了半日,看得一旁的秋月心惊胆战,她年纪较大,自卖给了顾宅,当真是一心一意把季清菱当做主子来伺候,此时只觉得家中这少爷对姑娘当真不太对劲——又有哪家哥哥这样对待妹妹的? 她还没有往不好的地方想,心中念着也许是家中没个老人,兄妹相依为命,感情太好,亲昵过了度。 秋月被调教了这几年,早不是当初那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乡野丫头了,明白女子名声也顶顶重要,关起门来什么都好说,外人在的时候,却不能让看去了。 她站到门前,等见到外头柳家的两个老嬷嬷吃过饭回来了,忙提醒道:“少爷,您不若先去吃点东西,柳家的两位嫂子过来了,要给姑娘擦身。” 没等顾延章说话,季清菱便皱着眉头问道:“顾五哥,你还没吃饭?” 秋月便道:“自姑娘病了,少爷一回家就忙着照顾您,别说吃饭,连觉都没有怎么睡……” 顾延章晓得要遭,正要解释,却已经来不及,季清菱眼神都变了,盯着他发起火来,口中道:“我晓得我生病了,说话就不管用了,有人从前答应我的事情也当化成了灰,再不作数的……反正我也拿他没办法,谁让我又帮不上忙,只会拖后腿呢……” 她此时有气无力,靠在床榻上慢吞吞地说着话,眼睛也软趴趴地看着顾延章,她病才好了一些,连话都说不大声,这火发起来自然也没甚力度,却把他看得难过极了。 “我向日习武,一天两天的少一两顿,少一两觉不会有大碍,你病成这样,我哪里又吃得进,睡得着……如今好容易好了,才让我放下半点心,你就来淘气,说这种戳心窝子的话,当真是小没良心的……”顾延章看着她叹一口气,始终是没办法,道,“是我的错,下一回再不这样了。” 他一面说,一面老老实实站起来道:“我这便吃饭去,一会来同你赏月。” 两人正说话间,柳家的刘嬷嬷并一个老妇已是走了进来,两人手中提着食盒,见顾延章在里头,先行过礼,刘嬷嬷便道:“天色这样晚了,顾家少爷不若回房歇着,姑娘房中我们来伺候便可,病人体弱,就着窗户赏一回月即罢,要早些休息才好。” 顾延章听得此言,几乎要呕出血来,好容易季清菱醒过来,烧也退了,正打算晚上好好同她单独待一会,说两句话,不想这两个老嬷嬷来了,别说独处,竟连面都不能见了。 他心塞得不行,到底挂念季清菱的身体,只得迟迟疑疑地出了门。当晚胡乱就着菜一个人吃了几碗饭,拿一本书对着月亮,半晌才翻了一页。 十五月亮极亮,照得院中疏影横斜,白月溶溶,顾延章看一回月亮,看一回书,过了许久,还是连纸页上写的什么都不记得,幸好此时秋爽提着两个大食盒过来,禀话道:“姑娘说少爷今夜一个人,怕您记挂,让送些果子来给您赏一回月。” 说着把食盒中东西一一取出放在桌面,只见葡萄、半个蓟县产的白瓤瓜,梨子、林檎果等物摆了一片,又有一壶桂花酒,几碟子咸味糕点。 顾延章把书收起,就着糕点喝了一杯,入口绵长,桂花味倒比酒味重。他心思早飞到了季清菱房中,可惜里头杵着两个老婆子,进也进不去,因怕晚间又复烧起来,更不敢把人送走了,只得抓着秋爽不放,听得季清菱吃了两碗粥,看了一回月亮,此时已经睡下,他惆怅一回,听得说已经烧退了,还有精力闹着吃果子,被两个嬷嬷拦下了,倒是又觉得好气好笑。 他对影邀月,想着前一年两人坐在院中赏月看花,喝酒吃菜,谈天说地,好不快活,哪里像这一回,小家伙可怜兮兮地吃了药躺在床上,自己则心中挂着人,还不得见,这般思来想去,免不得多喝了两杯。 这一日因是过节,厨房做了许多硬菜,顾延章虽食不知味,可到底也是个青年男子,他惯来习武,食量比起常人要大上许多,这两天季清菱病了,更是吃得少,好容易今日放下了心,难免多扒了两口菜,却不想当中有许多牛肉、羊肉、鹿肉。 他吃的时候不觉得,此时几杯酒下肚,后劲上了头,顿时有些燥热,少不得又用水酒去压,一来二去,酒入腹肠,困意上涌,便趴在桌上眯了一会眼。 顾延章往日精力充沛,白日间看书习武,把力气榨干了才睡,倒也没什么其他事情,往往一觉就是大天光,这几日有季清菱的事情在上头吊着,自然习武就放到一边去了,至于书更是没空翻,每日除了照顾小姑娘,出出进进等候消息,旁的事情一样没做,此刻一趴,模模糊糊便做起梦来。 他恍惚间似乎一眨眼便得了官,因科考没有考好,只得了一个二甲第十八名,被挑挑拣拣被送去了一个下等县熬资历,当时季清菱已经十八岁了,出落得如同一朵花儿似的,不知为何,被州中一个大官看中,要迎去做小妾。 那大官荒淫无度,欺上瞒下,吞了无数民脂民膏不说,还害得许多平民家破人亡,今日竟还把主意打到了季清菱头上。他在席间听得这话,气得拔剑刺去,把这一个朝廷命官了结了性命,只得带着季清菱亡命江湖,结果就在半路,得遇一个大商人家的公子,偶然间见到季清菱,惊为天人,便向他求娶。 他先还不肯,谁知被季清菱知道了,哭着对他说,喜欢那公子才貌双全,家中又有钱,不愿意再同他过这样颠簸流离的生活,情愿嫁给那富商之子,说着拉着那公子的手,两人飘然离去。 顾延章喊也喊不停,拉也拉不住,惊出了一身冷汗,就此醒来,头脸皆是汗。 ******分割线****** 多谢hideikihsoy亲的打赏=3= 第五十六章 虎胆 这一场梦做得全无头绪,及至醒了,也是莫名其妙。 顾延章身上、头上俱是冷汗,想到季清菱拉着那公子头也不回的样子,只觉心烦意乱,什么事情都无法做了。 他酒意未曾消下去,脑子里一点理智也无,糊糊涂涂的,尽是梦中的画面,实在是站坐不宁。 一时想着季清菱原来长大之后是那样的形容,果然好看得不得了,可两人这样多年相依为命,她又怎的能弃了自己而去就别人; 一时想着若是别人同自己抢,还能斗上一斗,可这一回是季清菱亲自选的旁人,又该如何是好; 一时醒悟过来这应当是梦,可想一回,如果若干年后,这妹妹当真取了别人,给他人生儿育女,两人牵手而去,只剩自己孤零零的,哪怕高官厚禄,日子又该何等无趣,便是攀上青云之路,没有她陪着,实在也没甚意思。 这桂花酒也不晓得用什么做的酒底,当时浅淡,后劲却足,晃得他晕乎乎的。 顾延章本来酒就少喝,平日里醉了也不过睡一觉,此时恍恍惚惚,想一回这样,想一回那样,思绪早飞到了九霄云外,便连以后季清菱嫁了人,自己孤独终老的情形都在脑中构画得活灵活现。 他木木的,幸而还晓得招呼松香打了热水,胡乱洗漱了。虽醉得一塌糊涂,还记得又问一回季清菱房中情况,知道一切如常,也未有再烧,这便和着各种乱七八糟的念头倒头睡去。 这一回依旧一躺下就开始做梦,开始还好,他科考得了榜眼,虽仍不十分满意,也算是比上一回强了,放榜当日,御史中丞、枢密副使、翰林学士、参知政事几人轮番抢着要捉他做女婿,他被人推着挤着,似乎是一转眼便成了一位枢密副使的东床。 六礼过完,匆匆就要成亲,结果老丈母娘说家中女儿养大不容易,给陪了好几栋大屋子,他在新房中结了亲,转来转去找不到季清菱,抓了人来一问,竟是谁也没听过这一个人,似乎季清菱从未出现过一般。 都这样了,他哪里还有心思成什么亲,只四处乱寻,可普天之下,居然没有一个人听说过这样一个小姑娘,似乎他全是光身一人过的这小半辈子。 眼见就要到了吉时,他被人抓着拜了堂,一并送入洞房,七八个大汉押在身后,逼着他饮了合卺酒,等到盖头一掀开,红头巾下一张那样熟悉的脸,花容月貌,娇俏可人——却不是季清菱是谁? 见了季清菱,他怎会还要人逼迫,自己就不敢置信地抱着不肯放,眨眼间房中一人也无,帐幔也放了下来,红烛芯迸炸,红被红幔,美人似玉,在灯光下美得他连话都说不出,竟自己宽衣解带起来,等他颤巍巍伸出手去,触及那一团软玉,下腹忍不住一阵发紧,这便将人拥入怀中,正要被翻红浪,不想那乖宝哭着喊:“顾五哥,我头疼得厉害,我热……” 顾延章登时吓醒,睁眼一看,天边已是鱼肚白,而自己全身湿漉漉的,头夜那一个澡当是白洗了,不仅如此,下头一阵湿意,伸手摸去,果然又黏又腻,摸出了一手的自溢之水。 他也不是什么都不懂的那等呆子,《素问》、《铜人经》等医书也读过许多遍,自然知道这是年纪到了,精气勃发之况,再正常不过。可前一晚做的那些个梦,却实在叫他心神惶惶。 他扯过一条帕子,胡乱在下头擦了两下,便连忙唤松香送水,在冷水里头泡了半日,才觉得脑子清醒过来,一时羞愤欲死。 想到当日季母把季清菱托付给过来,可这才多久,自己不仅没有照看好,竟生出了这一种非分之想,当真是禽兽也没有这样不知丑的。可转念一想,又忆及了第一个梦,当真觉得那富商之子也无甚好嫁的,从前季清菱自己不是也说过,不想做商人妇吗? 他思来想去,一时觉得自己过分,一时又觉得,凭什么自己就不能这样过分。他与季清菱,男未婚,女未嫁,他虽然出身差了一些,又是个商人之子,比起小姑娘自然是比不上的,可天下莫欺少年穷,他这般发奋认真读书,不就是为了给家中这一位一个好出路吗?如果自己真个有了出息,那嫁与自己,又哪里有什么不好? 凭全天下,怎么可能找出比自己更疼爱家中那一个可人的?嫁给别人,他还要担忧将来被人欺负了,生病了,受委屈了,或是家长里短等事,可若是进了自己这一门,顺顺当当,哪怕在家里横着走也不怕,自有他撑着腰。 难道就因为当日被季母托付了这一回,自己连个机会也无了?也忒的不公平罢? 顾延章心中思绪纷纷,把各种事情利害关系翻来覆去地想。他擦了两下,罩了身衣服,莫名其妙便走到了房中一处柜子前,拿贴身的钥匙开了,从中取出两张纸。 他屏住呼吸,将纸张打开了,原是一张女方草帖并女家定帖,上头写了延州城某官三代情况,曾祖为何,祖为何,父母为何,女方的生辰八字并嫁妆,又有季母后头一份允诺信及女家定帖,只男方那一处是空着的。 这是当日季母留下来的东西,本欲要给他带入京城,若是将来能同李家结亲,把那李家公子名字填上去,便是等同于六礼成了一半。 他把那婚书看了又看,心中生出一股子熊心豹子胆,拿到桌案之前,提笔沾墨,几乎就要把自己名字补进去,幸而心中未曾全失了控制,究竟还是把笔又放了回去,收拾纸张,把柜子封好。 顾延章只觉得自己心中砰砰直跳,仿若做了天底下最坏的恶事,如今做到一半又止住,竟比做的时候更后悔,更痛苦。 他发了一回呆,抬眼一看,天色已经大亮,踌躇片刻,到底还是抬腿往季清菱房中去了。 第五十七章 决心 进屋的时候季清菱已经起了,正坐在桌前吃早饭,见他来了,嘴巴瘪瘪地道:“五哥,快来同我喝粥,一个人吃这汤汤水水的,好生寡淡……” 顾延章应了一句,坐到了季清菱身边,看半日她的面色,又伸出手去摸一摸额头。 他心怀鬼胎,早不是从前那样单纯的想法,其实早试出温度果然已经全数退去,因贪恋这肌肤相亲的触感,一只手迟迟不肯放开。 他试过额头,又去探手,把季清菱一只柔荑握在手中,半晌才道:“好似是真好了。” 季清菱抿着嘴巴,不好意思地道:“是我不好,白生了这样一场并,让五哥忧心了……难得休沐,又是中秋,竟都没过好……” 顾延章慢腾腾放开手,这才道:“只你好了比什么都重要,一个节两个节的,又有什么要紧,总归是咱们两一同过……” 他话中自有深意,季清菱却没听出来,只道:“我已是好啦,五哥,咱们今晚赏月罢!都说十五月亮十六圆,昨夜没有一起过上中秋,今夜过一回十六,也不算虚度了。” 小姑娘这样有兴致,顾延章自然是千肯万肯,他柔声道:“只你想,我自是奉陪,只一桩事,等你好了,我每日回来同你一并去练那擒拿术,再不许拖着了。” 季清菱一时以为自己听错了,忙道:“这又是什么说法?五哥你在书院念书,这一往一返,少说也要一二时辰,辰光这样珍稀,怎能浪费在这路途之上!” 顾延章道:“先生有事去了京城,没有两三个月工夫暂且回不来,为避发解试,我这一向都在清鸣院的钱老先生家,每日来回虽不算近,却也不算太远。” 说着将柳伯山的话简单解释了一回。 季清菱知道对方拿定主意的事情,自己再说也无用,便也应下,笑道:“果然处处皆是乡党,当初为了抢你们这批考生,清鸣、良山两院只差打起来。这才过去多久,想着发解试,转身又黏糊糊的了。” 她年纪小,身体也康健,这一回虽病了许多天,可烧一退下,又睡了两夜,得两个嬷嬷好生照料,又吃得好,如今精神已经恢复了七八分。可惜两颊原本嘟起来的一点子婴儿肥,此时是再不见了,倒是显得整个人清瘦成熟了些,仿若一夕之间便长大了。 顾延章看着这一张宜嗔宜喜,略带半分病容的脸,一颗少年之心,忽然就明白为何古人要将病西施称为娇袭之美了。 他脑中全是昨夜的梦境,香艳场景犹然历历在目,挥之不去,又想偷眼去瞧一瞧她,又觉得臆想的画面着实太可耻,把自己煎熬得不行。 他看一回,想一回,想一回,又忍一会,知道这样不好,心中默念了半日夫天降将大任与斯人也,必将苦其心志,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这才堪堪将心思拐正。 这一顿早饭吃完,顾延章食不知味,只季清菱病愈了大半,又得家中这一位休沐回来,心情极好,她拉着顾延章说一回文章,又把自己这一阵子整理的西北山川、地理情况拿来讨论。 两人说一席话,查一回书,吃两顿饭,时间过得飞快,似乎一眨眼月亮就挂在天中了,还没等多聊两句,刘嬷嬷便来赶人,言说病人要休息,要把做哥哥的撵走。 顾延章走了半日也没走出房门,索性大步回头,到了季清菱面前,忐忑道:“昨夜我做了一个梦……” 说着将头一个梦说了一遍。 季清菱听完,笑得几乎连腰都直不起来,只道:“顾五哥,你这做的什么乱七八糟的梦,简直匪夷所思……” 顾延章见她笑成这样,也颇觉得自己小题大做,口中一句“将来有那样一个人,你是选他还是选我。”压在舌头下面,复又觉得实在太过婆婆妈妈,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到底还是吞了回去。 季清菱年纪还小,哪怕说得再多,也未曾往那方面想,辰光还早,时日且长,只要他悉心呵护了,这一株小苗,迟早能在他的墙内相缠相绕,开花结果。 只要不往外头长,一切都好说。 顾延章陪着笑一回,心中早拿定了主意。 反正如今东西在自己手上,谁也别想他交出去! 自己这样近水楼台,不过是拿一颗心换一颗心的事情,又有什么难的。 打铁还需自身硬,只要加倍地对她好,加倍地努力成才,自然能稳坐钓鱼台,将来保准她一个外人都看不中,早早晚晚,那一张婚书上会有他的名字,说不定还能握着小家伙的手,一起填上去,届时何等甜蜜自如。 顾延章这一通美梦做得甚甜,他磨磨蹭蹭回了房,晚间看书看到三更,次日早早起来便又去跑马练武,他拿了季清菱送的鞭子,只觉得挥出来的鞭花里头都带着蜜意,虽一句话都未曾说穿,自己已经同季清菱送的这一堆鞭子、书籍、文章谈起情爱来。 转眼中秋节沐结束,季清菱病愈了大半,他却仍不放心,因害怕家中这一位有事,索性着松香去钱家请了两日的假,在屋子里一面读书,一面守着季清菱,打算候她无事了再回去。 松香到了钱府,自向门房递上拜帖,钱迈接了下人送进来的帖子,少不得说了两句,正巧钱孙氏在一旁同他谈些家事,听得正正的,等人走了,忍不住问道:“这顾延章家里头还有一个妹妹?” 当日聊起小女的婚事,两人有过一场争执,到底是多年夫妻,如今少不得各人退一步,打算再看两个月另行决定,不急于这一时。因有了这个想法,钱孙氏倒也正经打量起顾延章来。 她心中存着挑剔之心,不免有些偏颇,此刻听说这一个为了家中妹妹生病,竟要请假,十分不悦,只觉得他又不是大夫,在家中杵着,能顶什么用?好好一个学子,本来出身就不好,不老实上学,居然还要为了家长里短地在折腾,十分不醒事。 ******分割线****** 谢谢妞妞妈0116的打赏:) 第五十八章 教女 钱迈倒是对季清菱印象颇深,从前她做个小男孩儿打扮,拿着那几本《困学纪闻》去典让,行事做派均有大家风范,后来虽然事情有了变化,那几册书也被自认做是仿造,可一样极有价值,当中许多内容让他豁然开朗。 如今几册《困学纪闻》已经送去京中,被翰林院中许多老儒供起来研究,蓟县也因此大出了一番风头。 此时听钱孙氏提起,他听不出老妻这一句问话后头的隐语,只点一点头,简单解释了几句,因觉这个小孩子人极有意思,话语中不由自主便多了些维护与欣赏。 钱孙氏立场不同,自然想法也同他不一样,越想越觉得不对。自古嫁女儿除了怕嫁到寡母之家,一样怕遇上多事的小姑子,这顾延章只有一个妹妹,两人一处住着,今日为了她还连学都不上,从中能看出两人感情甚好。 顾家的妹妹才十余岁,上无父母长辈,外无族亲,只顾延章这一个哥哥在,且不说人品相貌如何,就这样的出身,将来要出嫁定会是一桩麻烦事。 听丈夫这语气,应当是个识文断字的,越是这样,以后越是不妥。女儿已是当嫁之年,若是说定了人家,这一两年间就要出阁,真个进了顾家,至少还有好几载要同那小妹妹相处,长嫂如母,虽才大了几岁,将来少不得要帮着说人家。 这样一个人,上不得,下不得,高不成,低不就,说得好是理所当然的,万一说的不好——十有八九难说好,以后就没完没了了。 钱孙氏是嫁过几个女儿的,但凡进了寒门,当真没一个过得好,虽然说出去好听,丈夫都是进士,前途无量,可这都是摆给外人听的,诰命顶在头上,别人看着好看,可日子苦不苦,只有自己知道。 她现在年纪大了,就这一个心尖上的女儿未曾出嫁,实在不想再让她为了面子吃亏。 自家丈夫是靠不住的,他先生做久了,看见有才学的寒门就心动,也不想想这做学生是一码事,做女婿又是另外一码事。 钱孙氏并不打算跟丈夫吵,她只把这一桩桩,一件件记在心里,之后再做对比。 婚姻乃是结两姓之好,杨义府无论出身、背景,样样都吊打顾延章,她其实已经有了初步的决断。 这一回,无论如何也要让女儿嫁一户舒服的人家。 钱孙氏心疼女儿,到了晚间,特去找了钱芷,她也不藏着掖着,直接道:“你爹爹如今管着几个学生,都是这几年间数一数二的,为了将来下场能十拿九稳,这一回连发解试都不参与了,家里有心从中给你选一个,明日收假,你好生看一看,心中也好有个数。” 钱芷年龄不小,她每日听着母亲说些家长里短,多多少少也晓得女子嫁人,无异于二次投胎,然则小女儿家,到底羞涩,她低低“嗯”了一声,便不再说话了。 钱孙氏笑看着自己的女儿,道:“娘自会帮你上心,可也要你自己挑中才行……” 钱芷还是害羞,嗔了两声,只不肯再说,当晚翻来覆去,脑中尽是那一日厅中得见的场景。她睡不着,索性翻身起来点了灯烛,在光下看一回顾延章的当日院试的文章,阅到精彩处,忍不住诵读出声。过了盏茶功夫,方才满肚子期待地回床睡去,一夜醒来几次,总觉得天该亮了。 次日大早,郑时修、杨义府二人回来,少不得去钱孙氏房中拜见一回,钱芷坐在下首,本是半垂着头,可她余光一扫,竟没瞧见那一个人,登时心凉了半截,别说凝神细听,连坐都坐不稳了。 钱孙氏留着两人问了许多话,她占着长辈的身份,用垂询关心的名头便能聊上许多家中细节。二人在此毕恭毕敬地回了小半个时辰的话,这才告辞而去。 钱孙氏是丈母娘看女婿,怎么看怎么满意,两个学生站在一处,越发衬得杨义府出身名门,举止得当。待他两走了,她才遣退了下人,笑着对女儿问道:“觉得如何?” 钱芷绞了半日的帕子,这才鼓足勇气问道:“娘,上一回,不是还有一个人……今日怎的没有见着?” 钱孙氏防了丈夫,谁想到竟被女儿在此拆台,她知道小女儿家不谙世事,多少会有些才子佳人的天真想法,也知道丈夫日日在口中念着,估计也对她影响甚深,便拉着女儿,说了许多门当户对的道理。 钱芷左耳朵进,右耳朵出,虽觉母亲说的许多话着实有些骇人,可想到顾延章那一笔文章,那样一个人,又觉得世上哪有好事占尽的。她想了又想,还是忍不住道:“娘……爹爹说,那顾延章有状元之才……” 她嘴上用着“爹爹说”这个名头,可这一句“状元之才”,明显是出自己心。 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又在眼皮子底下养到这么大,小女儿脑子里想些什么,钱孙氏又怎会看不出来,她有些恼火,却也晓得这火不能冲着女儿发,只耐着性子道:“你这孩子,怎的跟你爹一样的性子!状元是那样好考的?天下英才比之过江之鲫,三年才取一个顶上的,那顾延章哪怕真有状元之才,也未必能得这状元之名。” 她也是诗书之家出身,也看过顾延章的文章,十分明白这一位才气确实是极好,可正因为她见多了科举取士,更清楚其中的艰辛,科考,考的决计不只是文章而已。 世家子弟比之寒门要更容易出一头地,他们有足够的资源去了解主考官的喜好,去推测考题的方向,去迎合上意。考中之后,也有更多的办法去运作得官。 顾延章与杨义府,将来若是得了同样的名次,后者决计能比前者混得更好,无他,背景故耳。 女儿也已经不小了,钱孙氏把心里话掰碎了说与她听,说完一通,又道:“你也不是那等蠢笨的,真要得一个状元,五分靠才气,三分靠名气,两分靠运气,个中关窍,你从小听你爹说,总该比我清楚……” ******分割线****** 谢谢云雾和尚送的香囊:) 多谢尚秋水、昵称已用、曲明初、ichichin、asd21323五位亲的打赏=3= 第五十九章 打探 钱孙氏这边看中了杨义府,她自以为早间一番动作甚为隐蔽,却不晓得杨家百年世家,杨义府又是族中顶尖的人才,从小不晓得被多少长辈相看过,那几句话一问,他立刻就听出了蹊跷。 他身在清鸣书院,钱迈又是掌院,自然不能得罪。只他的婚事并不是只系于一人一家,族中早有打算。 此番出来求学,杨义府被反复叮嘱,婚姻之事若有问及的,只往家中推,不能给任何答复。 杨义府这样的出身,这样的家世,这样的才学,哪怕没有得吩咐,心中对将来的婚姻也一样有极高的要求。即便没有家中叮咛,他也并不打算早早定亲,毕竟只要将来能入个二甲——这可能性极大,未来的岳家立刻便能跃上数个台阶。 蓟县太小,虽也有几个大家族,可与京城相比,其差别何止一天一地。 他不是郑时修那样的小门小户出身,以为得中了进士,便万事大吉了,他将来可是要入政事堂的! 钱迈虽是大儒,从前在朝最高也不过做到集贤院校理,连个学士都没混上,真做了他家女婿,最多也就帮着把一把科考题,入官以后,实在出不了什么力。 更何况他现在早已辞官,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清鸣书院掌院而已,在蓟县此地也许有几分影响,可一旦入了京城,比之参知政事,比之枢密使,比之封疆大吏又如何? 若是能有一个得力的岳家,他将来的仕途会顺利不止一筹。对于士子来说,婚姻一贯是一桩待价而沽的交易,终身只有一次,买定离手,决不能草率。 这样的话,杨义府自然是不能说,也不能露出丝毫端倪。刚搬进钱府的时候,他便已经着人打听过这一府的情况,此刻想来,很快就明白是为哪一个看的,心中计算一回,立时就有了主意。 士子三十成亲都不为太晚,可女子一旦过了二十,若不是宰相之女,已是难觅亲事。 钱家适婚的女子只有一名,今年就要十六了。 自这日起,他便不再出头,有什么事情,只把郑时修推出去,每日韬光养晦,除却读书并不乱走一步,也不多说一句话。 杨义府未雨绸缪,钱迈却是并未察觉,可他多年教书,眼光自然比起老妻要来得毒辣,看中顾延章并不仅止于他的才学,一样喜欢他的人品,当真是一心一意想促成这样一桩亲事。 他早前已经拜托柳伯山帮忙问询,谁晓得对方因有急事,匆匆去了京城,也未来得及告知自己。钱迈思来想去,觉得不能再等,便嘱咐钱孙氏去一趟柳宅,寻那柳林氏帮着打听。 钱孙氏虽然心中另有打算,却不会在这等事情上跟丈夫别苗头,钱、柳两府多年相交,她明白柳家持家严谨,柳林氏口风严密,绝不会出去乱说,便径直寻了上门。 柳林氏一口便答应下来。 没两天,正巧季清菱病体康愈,跟着顾延章一同上门致谢,柳林氏趁此机会,旁敲侧击问了几句。 顾延章才明白了自己的心思,对这些问题格外敏感,脱口便肯定道:“家中早定了亲,只有些原因,需得回了延州才能昭示。”他恳言道,“师娘,我父母皆已不在,若是将来成亲,还需您同先生帮着成一回六礼。” 他嘴上这样说,目光不由自主便望向了正在里间,那一处,季清菱正同柳家的一位姑娘说着话。 顾延章行事做派实在是极为讨人喜欢,他做柳伯山的学生,尊师重道发自内心,对柳林氏也是一般的亲近。关系是处出来的,他这样的态度,无论谁见了,都会生出几分欢喜来。 柳林氏听了,果然十分欣慰,觉得丈夫这个学生没有白收。她这个年纪这个身份,能帮上喜欢的晚辈忙,比收到仪礼还要开心许多倍,连连点头道:“你且放心,这事你不找我,我还要生气。” 她循着顾延章的眼神往过去,瞧见季清菱侧着头跟自家孙女在玩九连环,神色十分认真郑重,忍不住便笑道,“你这妹妹着实惹人喜欢,若是没有合适的夫家,我做主帮着说一个吧。” 她本是出自好意,毕竟季清菱父母双亡,只有这一个哥哥,顾延章出头还有好几年要等,将来年岁少不得就上去了。这种事情,若不是她当真把顾氏兄妹当成了自家人,绝不会揽在身上。 顾延章开始还看着季清菱,嘴角含笑,等听得这一句,几乎吓出一身冷汗,他双足一阵发软,连忙道:“我家妹妹早有了人家,只是有些隐情,待回了延州,一并要麻烦师娘帮忙!” 柳林氏应了,倒觉得有几分惋惜,笑道:“好人总是订得早,我还想着难得有这样整齐的小姑娘,想说与我娘家侄儿……” 哪怕顾延章再尊师重道,此刻心中也要骂娘了,他捏一把汗道,陪一回笑,总算把此事应付了过去。 柳林氏得了答复,本要同钱孙氏说明白,不巧对方忽然有事去了一趟临县,许久不见踪影,只得权且将此事放下。 季清菱无知无觉,自顾自同柳家的小姑娘打起交道来。对方比她年长三岁,闺名沐禾,已经定了亲,明年便要出嫁,性格十分温柔。两人一拍即合,你喜欢我,我也喜欢你,倒像是上辈子有交情一般,还没分开,已经约好下一回相见。 顾延章见她找了伴,也十分开心,他毕竟要读书,不能时时陪着,总觉得小家伙一人在家,会自找许多事情,每日埋首在书堆里,难免费心费力,若是有一二同龄人拉着交往一回,好歹也能多出门走走。 季清菱自来了蓟县,难得有机会交上一位有意思的朋友,她虽日日与书为友也不嫌闷,可遇上趣味相投的,也别有一种高兴。 两个小姑娘认识之后,你来我往,趁着秋果成熟,菊桂生香,常常一同观花赏月,不多久便成了极好的手帕交。 柳沐禾整日与季清菱同出同入,少不得落入有心人眼中。 因柳、钱两家素来都有交情,小辈们也是十分熟悉。这一日,钱芷特来了一趟柳府,吞吞吐吐问了些话。 柳沐禾十分诧异,道:“季家小妹的性情?你说清菱吗?自然是好的,怎的突然有此一问?” ******分割线****** 多谢嗷嗷呜啊亲送我的香囊和平安符,昵称已用亲给俺的打赏:) 第六十章 手腕 钱芷自然不可能把心中想法和盘托出,她一个未出嫁的小姑娘,操心自己婚事,竟操心到了八字都没一撇的别人家里头,实在是有些过火。 她勉强笑一笑,道:“好奇而已,我见你整日与她一处做耍,都没空理会我们了,自然要来多嘴问一句。” 柳沐禾并未往它处着想,只把季清菱夸了又夸,最后道:“如果不是亲眼得见,我真个不相信,年纪这样小,家中又遭逢大变,却依旧能有好好的性子,又懂事又有趣,你是晓得我娘的,平日里头那样严肃,见了她都喜欢极了……” 她的评价如此之高,倒引得钱芷起了攀比之心,虽口中不说,实在好奇,专挑了许多细节来问。 都是年龄相仿的闺中友人,柳沐禾并无防人之心,一一都答了。钱芷听了许多话回去,只觉得一颗心悬在半空之中,不上不下的,自己也搞不懂自己在想什么了。 若论喜欢,自然是毫不犹豫选顾延章,那样一个人,文才斐然,武艺出众,无论内外都是照着她心仪的样子生出来的,由不得她不动心。虽然只见过一回,可她早与其文章神交久矣。 文如其人,能写出那样的文章,人品可想而知。况且父亲、兄弟们都常常在家中说起,没有一个不赞的。 可母亲前一阵与自己说了许久,句句都不无道理。嫁人,嫁的除了人,还有家。顾延章的出身、背景,确实是不好,还有一个拖油瓶的妹妹。 钱芷此时听了顾延章小妹的一堆故事,一面觉得这样一位相处起来应当不难,一面又觉得,这样人人喜欢的一个,若是起了冲突,别人说不得都站在她那一边。 尤其那小妹父母双亡,任谁见了都要怜悯两分,此时作为外人自然无所谓,可真个嫁了进去,还未生孩便要做嫂,这一个嫂子当真不好做。 可嫁给顾延章也有一桩好,家中并无婆婆,只一个妹妹迟迟早早要出嫁,熬过几年,未来大把好日子。亲娘疼她,不想让她下嫁,可嫁给其余富贵人家,一样有许多规矩,不过利弊取舍而已。 钱芷思来想去,还是喜欢胜过了理智,觉得这些虽然麻烦,也不是不能忍受。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日子总归是自己过的,一辈子就嫁一回,如果能嫁给自己喜欢的,吃点苦她也认了。 她收拾心情,一心等着母亲回来好生同她促膝长谈一回。 这一厢钱芷忐忑不已,心心念念等着母亲回家,那一边季清菱身体好了,顾延章自回钱府读书,他请了三两日的假,这边杨义府、郑时修早回来了。 杨义府趁着顾延章不在,拉着郑时修把话给说了。 他一副推心置腹的模样,道:“前两日你走得早,延章特来寻我说了一桩事情,我想来想去,还是要同你谈一回。” 休息四日,又是赶着中秋这样的大节,郑时修却是半分高兴也无。 他被家中事情扰得焦头烂额,此番回来依旧是心不在焉,脑子早飞到了弟弟那一屁股的债务上。这会听得对方说话,转头过头来,眼睛虽是望着杨义府,心中却是在惦记着其他事情。 犹记得上一回一家书铺子来寻他写话本,开的价格十分高,只当日他嫌弃话本子太过掉价,怎的都不肯接,如今为了钱,不若还是找那一家说一说,如果肯把定金再开得高一些,就顶个杜撰的名字,帮着写几本。 郑时修盘算着七拼八凑,如何才能把赌坊子里的利息给多付一些,免得日积月累,真个要生出绝望来,这边耳朵里就听得杨义府道:“时修,你家里头是不是有一个弟弟?” 郑时修悚然一惊,立时瞪大了眼睛,追问道:“你听到什么话了?!” 杨义府道:“是延章,他好似在外头听到了些风言风语,本想寻你说话,可你急急忙忙就走了,他知道我们两同院许多年,便来问我——时修,你弟弟是不是在外头招惹了什么不好说话的人物?” 郑时修已经顾不上其他,连忙问道:“他还同你说了什么?除却你,还有谁听到了?!” 杨义府道:“也未说什么,只是问了两句话,说是你家弟弟在外头惹了不少事情,还把人招到了你家,好似是赌坊子里头的人……他也晓得兹事体大,想来……应当是没有同其余人说的罢?” 想来,应当。 他一字一词选得甚妙,半含半露的,任谁听了都忍不住浮想联翩。 郑时修果然脸色立刻变得阴沉沉的,他捏着笔的手一个力道没有用好,在抄了一半的经注上划了一道长长的墨迹。 杨义府观他面色,晓得自己身上的浮油这一回至少是撇干净了大半,又补了一句道:“延章特嘱咐我不要同旁人说,他为人谨慎,时修,你勿用担心,只是事情既然已经让他一个外乡人都知晓了,想来其他人早晚也会有所耳闻,你还是早些解决的为妙。如果一时拿不定主意,不妨同厚斋先生谈一谈,请他出面帮一回忙。” 士子重名,如果郑时修家中真个出了什么事情,少不得要拖他下水,一旦声名受累,将来做了官,八辈子祖宗都会被翻出来,同侪相交,免不了给人在后头指指点点,说他有一个烂赌的弟弟。 别人不会认为是赌坊中人可恶,只会觉得是郑时修这个做哥哥的没有尽到义务。 修身、齐家,随后才是治国平天下。 连个弟弟都管不好,怎么管得好一乡一县?怎么教化治下百姓? 郑时修其实一直是知道此事不好,可毕竟抱有侥幸,一面又因为他出身实在不好,半点不想让外人看笑话,总觉得只要自己能悄悄摆平了,自然一切万事大吉。此时被杨义府半推半逼,当真觉得丢脸,又恼又气,还担心顾延章出去说,只得择了机会,去寻钱迈求援。 杨义府费了些周折,总算把锅给推了出去,他倒是十分从容,一方面揣度郑时修的性格,知道对方十分傲气,绝不会再同顾延章细问此事,一方面明白顾延章的性情,一旦知晓郑时修已经请先生出面,便不会再去纠结。 他巧施手腕,又捏了郑时修的一处把柄,又把顾延章拖下了水,因经验不足,前后难免有些粗糙,不过倒也生了效果。 ******分割线****** 多谢踏秋清亲送的香囊,深心未忍轻分付亲送的三枚平安符,谢谢花非花080、蛇戏鼠两位亲的打赏=3= 第六十一章 解决 杨义府能在族中脱颖而出,力压众人,自然有他的过人之处。他天生就通晓一两分纵横之术,后因文才过人,更是凭借此能得了许多长辈提携。 所谓长袖善舞,少有后天育成,大多乃是天然,他虽年纪不大,看一回族中做官的前辈为人处世,不消得人教,自己便触类旁通,悟出许多独特的技巧来。 他在书院之中名声甚好,尤其郑时修入学之后,两人因资质仿佛,常常一同出入,有傲气凌人的郑时修相衬,更显出他平易近人,善于交际。 如今在清鸣书院之中,评论起顶尖的学子,说到郑时修,大家大都先赞一回他的才气,再感慨一回他的傲气。 可说到杨义府,众人都觉得此人无论出身、行事、文才都是一流,虽然诗赋比不上郑时修,策问又逊隔壁良山的顾延章不止一筹,可胜在样样平衡,人也好打交道,实在是挑不出什么毛病。 他装相已经成了习惯,就像这一回,本来也没有抱什么特定的目的,只是担心顾延章先他一步告诉事主,会对自己有什么不利,想着先下手为强而已。可一旦见了郑时修,不知为何,自然而然便把帽子往顾延章头上扣去,等到祸水东引,回头想想,自己也觉得这一手玩得不错,虽还有几分不满意几处细节,可也不禁有些得意。 想着顾延章、郑时修这样的人才,也被自己玩弄于鼓掌之上,不由得自赞自叹一番,更期待将来科考入官的日子。 再说郑时修不得已去找了钱迈,将家中亲弟的行径老实交代了。 钱迈乍闻此事,不由分说便将郑时修痛骂了一顿,既恼他这样大的事情,竟不同师长通气,等到不可收拾了才来说,又恨他傲气脾气太甚,不知变通还罢,对着坏人就一筹莫展了。 钱迈不晓得郑时修是被杨义府特点破了,才不的不跑来求援的,以为幸好他还知道认怂,嘴上骂完,气也消了,让长子带着自己的帖子去寻了那一处赌场,拿着钱家多年的面子去说和一顿。 因当初本钱早已付清,这一段还倒贴了许多利息,钱府的大公子借着钱迈的名头,请那后头的主家吃了一顿席,又把郑时修同他的弟弟一并带契着席间引荐了一回。 能在蓟县开赌坊,自然少不脱几大姓氏的份,有了钱迈出头,事情很快就办妥了,郑时修自回去安分读书不提。 他虽然知道此事怪不得顾延章,可每每见了人,心中总有些堵着,说话难免有些夹枪带棒。 顾延章心胸开阔,因知道他惯来脾气有些古怪,也并不把这放在心上,往往置之一笑,有时习文著章有了什么心得,还时常拿出来共同交流,时日久了,郑时修虽然仍有疙瘩,却是当真不得不服气。 他见顾延章每日下学之后,匆匆忙忙便往家赶,次日一大早,又跑了回来,不免生出几分好奇来,这一日三人在一处作文,忍不住便问了起来。 顾延章道:“家中还有些事情,幸好也不远,来来回回倒是不费什么力气。” 郑时修不由得道:“一来一回便是一个多时辰,这样大热的天,一动就是一身的汗,来来回回跑,人都跑疲了,你也不嫌麻烦……” 顾延章听他这样说,也不多做解释,只脸上露出一个温柔的笑意,似乎想到什么令他心情极好的东西一般,过了许久,才含糊地道:“并不麻烦。” 杨义府在一旁听着,笑道:“延章是去看妹妹罢?”他耳目甚通,自然知道上一回顾延章请假是为了在家照顾人,此时便同郑时修道,“延章就一个妹妹,听说中秋前得了一场病,急得他连课都不要上了,只在家里头陪着。” 郑时修一愣,道:“妹妹?不是说家中只有一个弟弟吗?上一回咱们还看了他所做的一篇小文,文笔清新,甚有天然之气……” 原来前一回射赛,季清菱换了身男装前去观赛,恰巧被杨义府碰见,这便认了人。当日顾延章把妹妹所写的有关台谏制度的小文夹在书籍之中,常常拿来翻看,不想被杨义府无意间摸了出来,认作那日所见的小弟之作,也同郑时修这样说了,顾延章当场未有反驳。 此时被郑时修这样一点,杨义府两回的话便有了矛盾。 顾延章并不太愿意把家中事情拿出来同外人说。 大晋风气开化,坊间女子做工做买卖的也不在少数,一样有许多贵族女子换了穿了骑装、换了男装外出行走,或打球,或骑马,常人见了,不过一笑,并不当做是惊世骇俗的事情。顾延章便道:“我家中那一个平日循规蹈矩,难得出门观我一回比赛,穿得随性些,便被你抓到了,小姑娘面皮薄,暂且不要说这个。” 顾延章一向不爱谈论旁人家事,也不喜欢说自己的,尤其家中只有一个季清菱。 他观古今之事,只觉得但凡女子得以扬名,无论靠才靠德,实际上日子都未必如意,真正过得好的,往往闷声便得了便宜。 他不欲家中这一位让旁人知晓太多,她爱造书就造书,爱作画就作画,喜欢外出游玩,自有他帮着安排,乐意在家中捣鼓什么兴趣,他也只会在后头摇旗助威,出一两个未必有用的主意,只不要得了名声,倒害得一举一动都被人盯着,一切都好说。 顾延章与季清菱相处越久,越知道这一位的可爱之处,更明白这样一个人,想要图名,当真是不是什么难事。 可他却十分不愿意见到这样的情景发生,一方面他知晓季清菱本性不爱出风头,只喜欢躲进小屋自娱自乐,另一方面,除却出于世情为着对方考量,他也存着一份小小的私心,希望小姑娘的好,只有他懂,也只要他懂就够了,旁人只是多余。 ******分割线****** 谢谢踏秋清亲送我的桃花扇=3= 多谢千黛977、陌上花开008、沐星月、沉香醉梦四位亲给俺的打赏,么么哒:) 晚一点还有一更。约莫在十点,摸摸大家。 第六十二章 考量 且说顾延章担心季清菱的身体,果然每日早出早归,一旦下学回家,便拉着她在院中学鞭学武。 后者年纪不比小儿,骨骼已经成型,虽学的只是简单的甩鞭花,擒拿术,一样实在难吃动习武的苦,可一想到前次病得那样重,才累得顾延章这样辛苦往往返返,又认认真真手把手地带着自己练,那一句“不学了罢”怎的也说不出口,只得咬着牙流泪流汗,又安慰自己,前生病成那样,想要活动都没有机会,难得现在有了一副健康的身体,更要好生养护才是。 她每日傍晚锻炼成了习惯,果然白天更为精神,连睡眠也比往日好了,得了好处,自己也渐能坚持下去,等学得七七八八,便同顾延章说,让他不用再辛苦往返。 顾延章一日两回的折腾,不仅是为了小姑娘的身体,也一样是别有所图,他每日同季清菱锻炼一回,还能同席吃一顿饭,哪怕多说两句话,也是开心得很,夜间挑灯夜读到深夜,想到日间对方一言一行,自己便不觉得辛苦,反倒有了干劲,连最最无聊的经义都无形中更有滋味了。 被季清菱这样劝,他磨磨蹭蹭,拖了又拖,等到发解试结束,才再也没有了理由,只得乖乖回了良山书院。 发解试考完,顾延章三人各自归位,钱孙氏也终于回了蓟县。 为了女儿的婚事,她这一回颇费了一番功夫,先打听到杨义府的母亲信佛,常去附近的一处大庙礼佛,便借个由头特跑了一趟,在庙里舍了些香油钱,偶遇了杨母。 自家儿子在清鸣书院就读,眼前的钱孙氏是清鸣书院掌院的妻子,见了她,杨母自然是殷勤备至,难得两人有缘相遇,连忙邀钱孙氏一同吃了一席素斋,席间少不得聊些家事、闲事。 钱孙氏略夸了杨义府几回,只提了一回“不晓得这样好的男儿,将来会给哪家小姑娘得了去”,杨母立刻就笑着道:“这孩子心气大得很,整日说什么不立业不成家,我都管不住,他从小跟着族中叔父,被养得除了进学,什么都不想,一心都是科考。他祖父也说,难得小孩有这样的抱负,我们虽帮不上忙,也不要拖了后腿,索性遂了他的意思,让他下过场再说罢。” 钱孙氏不过说闲话一般提了一嘴,杨母立刻就回了这样一大段,显然话术已经说过无数遍,早了熟于心。钱孙氏也是多年的主母,自然明白对方既然敢这样答复,必是家中上下都拿定了主意,再无转圜余地。 事既不成,钱孙氏面上并无变色,只附和道:“他文章一向好,多得先生赞许,日后下场应是没有失手的。” 这便把话题岔开,仍旧同杨母闲话家常。 两人说半日话,又礼了一回佛,钱孙氏还问了许多临县特产,她带着几个孙辈在此逗留六七日,访亲走友,这才慢悠悠回了蓟县,仿佛果然是特出来避暑游玩一般。 钱孙氏也是书香门第出身,家中也有许多子女,生的儿子一样娶亲,一样科考,虽比不得杨义府这样出挑,却多少能猜出杨家的几分打算。 不过是想着囤积居奇,待价而沽而已。 看着别人家的儿子,钱孙氏忍不住心酸一回。 钱迈当了许多年的先生,不知带出了多少人才,然而他几个儿子却没有一个称得上真正成器的,女儿也难说嫁得好还是不好。 儿子之中,只有两个得了进士,还俱是三甲末等,如今外放在下等县熬资历,其余人或帮着打点家中庶务,或跟着在清鸣书院里头做训导。 老头子自己不会做官,带出来的儿子也跟着不知变通。 若是她有一个像杨义府这样的儿子,科考出了头,将来也能够做官做得好,在朝中有些权重,哪里还轮得到杨家来拿乔! 少时靠父,出嫁靠父,老了便要看子。 可惜没个好儿子…… 钱孙氏沿途想了许久,女儿转眼便要十七了,女子年岁一大,亲事就不好说,再等一两年,未必能有这样的才子可以挑。毕竟冷眼在蓟县选了这么些年岁,钱迈看中的,也不过这三两个而已。 杨义府是不中了,心思这样大,估计不是权臣之女,他家是看不上眼,如今仅剩下顾延章同郑时修。 同顾延章比起来,那郑时修更是不顶用,从小穷怕了,不知品性的兄弟姐妹一大堆,还有一群拖后腿的亲戚,真要同他成了亲,将来打秋风的都应付不过来。 郑时修父母皆是田地出身,有这样的公婆,当真恼火得很,倒还不如顾延章无父无母来得好。 再者那郑时修也是傲气,现在自觉是高攀,也不知道将来会不会晓得感恩,有那样一些人,今日得了你的好,将来飞黄腾达,只嫌你碍事,还怕你挟恩。 他是老大,下头许多弟妹,族中也有一堆的庄户田汉,若是出不了头,自家女儿日子何等难过,若是出了头,还有这样多烦人的首尾,只凭这一桩,便要仔细斟酌。 还是要好好同那顾延章谈一谈,得他一句应承,看看他规划如何。最怕那等少年郎,身负国恨家仇,热血冲了天,日日想着饥餐胡虏肉,渴饮蛮夷血,没个自知之明。要知道刀剑不长眼,一旦上了战场,谁晓得会有什么后果。 钱孙氏想到当日钱迈跟去了南边打蛮子,自己在后头连饭都吃不下,整日提心吊胆,生怕哪天眼睛一睁,就变成了寡妇,一堆子儿女成了失怙。后来丈夫虽是靠着战功得了一些封赏,自己也因此得了诰命,可如今想来,如果有得选,她实在是不愿意再来一回。 这顾延章还同自家丈夫不同,除了建功立业,万一还想着要报仇,那自家女儿日子便没法过了! 钱孙氏思来想去,只觉得这两个人各有各的不好,当真是十分难选,可惜看中的杨义府心气那样高,一心想着攀附权贵,不然也免了自己在这里纠结不已。 ******分割线****** 谢谢畅游书海2016、明月几时有666两位亲的打赏:) 第六十三章 心事 钱孙氏一回到府中,立时命人收拾临县风物特产,打算明天亲自送去柳伯山府上,寻那柳林氏,问一问顾延章的详细的身家情况。 此时发解试才考完,钱迈忙于书院之事,已经连着几日不在家中,倒是省了她一番功夫解释。 钱孙氏一心考虑女儿亲事,却不知道钱芷芳心之中早住了一个人,一直等着她回来通气。 再说这一厢钱芷好容易盼到了母亲,早早便候在房中。 她先问一番行程,再问一番情形,因是家中老幺,年纪不大,也未管过家事,更未出过远门,虽是隐约知道跋涉之苦,可心中焦急,倒也不太顾得上母亲才回家,身疲体惫。 钱孙氏只这一个亲生的小女儿未曾出嫁,一直捧在手心上,自然不会跟她计较那样多,听她来问,强打着精神一一都答复了。 钱芷犹豫一下,还是道:“既是遇上了,不晓得那杨家人怎么说?” 她嚅了嚅嘴唇,一句话在舌尖上打了半日转,才道,“娘,我前一段去柳家做客,与柳沐禾聊了几句,说起那顾延章家的小妹,听说是个性情和顺的,也好说话,十分容易打交道……我这一向想了许久,觉得此时有共苦,将来必有同甘,那小妹已经十三了,最多五六年,必要出嫁,我若是嫁了过去,一个做嫂子的,占着辈分,她也不当太过分才是。过了这几年,等她出了嫁,哪怕嫁得不好,总归是别人家的,不可能老回来折腾罢?” 对着自家母亲,谈论的又是这种大事,钱芷也不再掖着藏着,只把心中想法一一说了,唯恐此时表达得不够清楚,让做老娘的误会了。 “我那日听爹爹同四弟说话,顾延章虽从前是商户人家,可那一府也颇有义名,布粥布药,架桥修路,家中也豪富,还着几个子弟都读书知理,并不是半点根基都无的家世,如今延州是不好了,可将来总有好的一日,实在不行,把那一处的田地都卖了,也算是一笔富贵……” 钱芷一个人想了这些日子,早把将来给打算好了,此时一一道来,煞有章法的样子:“他才华甚好,将来下场,不说一甲,二甲必是有的,爹爹多多少少也能帮一点忙,看能不能拜一拜从前认识的叔叔伯伯,落一个好点的职述,届时将家中钱财拢一拢,在京城里头买个小小的宅子,日子倒也不难过。他行事这样周全,同门、师长全是称赞,将来得了职,应该也容易出头。” “顾家如今又无其余人丁,只一个要出嫁的妹妹,将来还不是我当家做主?上一回娘说他为了妹妹特在家看顾,如今想来,虽是小题大做,却也看出这个人十分体贴,都说易得无价宝,难得有情郎,他对妹妹都这般好,对妻子,还不晓得会有多好,我只要好生经营了,未尝不是一桩好亲。待得那小妹出嫁,家中只有我一个,他除了体恤我,还能体恤谁呢?” 说到此处,钱芷的脸不由得一阵发烫。 不是对着自己亲娘,实在再说不出这样不害臊的话。 自家女儿这样说,又是这样一副脸面,钱孙氏又不是瞎子,怎么可能瞧不出来她这是春心萌动,女大不中留了。 杨义府那一边是不成了,这事自然不能同女儿说,现下只剩顾延章同郑时修,两两相较,单从个人看,无论性情人品乃至文章,的确是顾延章比较好,只他这经历非同常人,也不晓得以后会怎样。 还是要再好生探一探,只要不是那等热血冲头的性子,倒也还能凑合谈谈。 钱孙氏抓好了主意,抬头看一眼女儿,对方正眼巴巴地望着自己等着答复,她叹一口气,道:“你自家选了人,若是将来日子不好过,可不要回来找我哭……” 钱芷待要点头,听她这样一说,复又有些忐忑,半日才迟疑地应了一声,道:“娘同爹爹也再帮我瞧一瞧……” 钱孙氏忍不住重重地剐了她一眼,道:“养个女儿,真是来讨债的!” 嘴上这样说,到底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钱孙氏怎么可能不上心,她想了想,又道:“除了顾延章,还有那郑时修,你也看一看,这是一个六角俱全的,虽然家世差,又有一堆子穷亲戚,可也是个出挑的,不像顾延章那样伶仃……你看他那一篇文章,只晓得喜欢,不晓得文乃心声,他时时念着北蛮,说不得那一日当真有了战事,自己便莽然上阵,一个不好,他倒是全了名声,只苦了家小……” 钱芷低低应了一声,一面感于其人文章中的大义,一面又想,若是真个成了自己丈夫,还是不要上战场的为妙。只是不晓得到时候劝不劝得动,又要怎生劝才好。 母女两聊了许久,一个是心疼女儿,一个是惑于婚事,都是满腹心思。 待得次日,果然钱孙氏打点东西,递了帖子去柳林氏门上。 柳林氏受钱孙氏之托,特去问了一回顾延章,当时便得了他的自白,只苦于事主不在家,早候她久矣,此时两人见了面,略略寒暄,又聊几句闲话,她便直言道:“上一回你说的那一桩事情,我已是问得清楚,那顾延章在延州已有婚事,说是早早便订下了亲,如今只等着回去找了人,就要走六礼。” 钱孙氏脸上的笑意顿时僵住,只觉得仿若劈头倒下来一泼凉水,浇得她整个人都懵了。 怎么可能?! 那顾延章才十五岁! 他可是早早就逃难来了蓟县,听说考进良山的时候,才十岁出头,往前倒推,在延州不过是个垂髫幼儿,哪有人这样早说亲事的?! 他爹娘是疯了吗?!难道不晓得男子入了学,下了场,得了官身,依次进阶,都能提升身价,说的亲事层次便全然不同! 果然商户人家,见识就这般浅薄吗?! ******分割线****** 多谢筠簟清有露、昵称已用、蛇戏鼠三位亲的打赏=3= 谢谢踏秋清亲送我的香囊,闻到是百香果口味的:) 第六十四章 消息 钱孙氏呆了片刻,很快便抓住了其中的关键,连忙追道:“回去找到了人?这是说,定亲的那一户人家也是延州的?” 从前不觉得,此刻晓得那顾延章有了主,钱孙氏倒是生出满满的不甘来。 哪有人定亲这样早的! 这个消息,简直打了她一个措手不及,所有盘算,所有心思,都付诸东流。 没了顾延章,难道只能选郑时修?! 虽然文才上佳,可他出身那样差,还恃才傲物,怎么看都不是个好归宿! 柳林氏没有让她等太久,很快便道:“听说是那一户也是延州的,两家早早定的亲。” 钱孙氏琢磨了片刻,慢慢地问道:“这话原有些诛心……只是当日延州被屠,全城或死或逃,没了十几万人口,那顾延章也是全家都遭了难,单他兄妹两个逃出来……他又怎么知道原来那一位的下落?万一……” 她并没有把话说全,这话也不能说全。 含糊暗示可以,真要说了出来,当真是诛心之论了。 虽然没有说完,柳林氏也一样明白了她的意思,迟疑道:“我倒没往那一处想,我听延章的口吻,倒是十分确定那一位未婚妻仍在世间……” 钱孙氏又道:“他一个小孩子家,懂得什么。延州被屠,十死九伤,那一位未必还……就算幸而得活,此刻十有八九也不在延州了。若是一直没个下落,难道那顾延章就一直找寻,再不成家了?” 她还有一句更诛心的话没有说出口。 她是听说过丈夫说起战时场景的,一旦打起仗来,惨状无法描述。 宁做太平犬,不做乱世人。 北蛮屠城,除了死,势必还有伤。 延州城内的平民,残疾、毁容、受伤的应当不在少数,还有那被糟蹋的可怜孩子,直被掳走,哪里寻得到下落。 万般都是命,半点不由人。 如果顾延章定亲的那一位当真那样倒霉,他难道还继续娶回家吗? 柳林氏倒是真的没有想这样多,她听得顾延章早有人家,又托自己帮着经手六礼,只晓得同喜,哪里会有其余的念头,此刻见钱孙氏说了许多,转念一想,确实也有这个可能。 她犹豫了一会,道:“以延章的性情,未加探访,不曾确认,估计当真不会成家。” 这个小孩她也看着长了几年,无论大义小节,全都自矜得很,若是曾经定了亲,依他的性子,在未曾确认对方下落的情况下,是决计不会另寻他人的。 钱孙氏要的可不是这个答案。 她道:“他自己便罢了,不是听说还有个极疼爱的妹妹?难道不该早日成了家,找一个嫂嫂帮着照应一下?将来说亲说事,他自己麻烦你便罢了,这个妹妹也要麻烦你?” 说起这个,柳林氏便道:“那妹妹也早说了亲,他前日还托付我,叫我下回帮着妹妹一同过六礼。” 钱孙氏“啊”了一声,连忙问道:“他那妹妹说的也是延州城的?!” 柳林氏道:“这个倒是没有细问,听他口吻,妹妹的婚事是十拿九稳,必不会出什么意外。” 竟然还有这样一桩内幕! 钱孙氏心中的那杆秤不由自主地便往顾延章那一侧垂了垂。 如果那顾延章所言不虚,当真不用帮那个妹妹说亲,那嫁过去之后事情便要简单许多,到时候不过帮着走走六礼流程,最多添点子嫁妆,便能打发好。 最好嫁在延州,那样隔得远,也不容易生事。 这一点添妆,她还不至于舍不得! 事情既然已经问清楚,其余的便不方便再同外人说了。钱孙氏拿起茶杯,喝了口茶,笑着同柳林氏话一阵家常,又聊了聊这一回外出的趣事,特还说了一下几样拿来的临县风物怎样做才好吃,见天色不早,便施施然告了辞。 一回到家,她便叫来了长子,先问一回丈夫哪一日才能回家,再问一回自己离开这一段,家中可有什么大小事。 钱大郎一一答了。 想到长子在清鸣书院做训导,同郑时修等人多有接触,也常能听闻顾延章的一些个行事,钱孙氏便再细问了一回两人的为人。 钱大郎一听便觉不对,待得知这是给幺妹挑婿,连忙道:“还是顾延章罢!” 郑时修虽有文才,可架不住脾气甚高,虽说才子多傲气,他凭着那一股子才气,也配得上这等傲气,但有更为出色的顾延章可选,作甚要舍本而逐末呢。 上一回郑家小弟染了赌瘾,欠下一屁股赌债,最后还是靠得钱家才将此事摆平。真有这样的亲家,将来也不晓得会生出多少事来。 斯事体大,他也顾不上帮着那郑时修刷墙刷粉,修补名声,连忙将事情和盘托出,告知了母亲。 钱孙氏几乎是立刻就把郑时修给排了出去。 果然人还是要对比,这样一比下来,那顾延章登时便亮堂了许多。学问做得极好不说,一样还洁身自好、品性出众,虽然家世有些差,可那妹妹的终身既然已经有了着落,倒也不算什么了。 她想了又想,决定还是要等丈夫回来,把顾延章唤过来,好生同他谈一谈,只要他不执着于延州战事,其余皆也好说。将来入了官,家中虽然帮不上什么大忙,搭上老头子多年的旧情,倒也能运作运作。 钱家上下没有一个长于做官的,若是能托出来一个半子,将来帮扶一下岳家,也不算太差了。 顾延章并不晓得后头有这样一位长辈正打着自己的主意,他此时抓着从书院从县衙里头誊抄出来的邸报,几乎已经要坐不住了。 延州收复,正发征集令,广引天下贤人能士共建之! 顾延章人在蓟县五年,一千八百余个日日夜夜,没有一天不挂念着延州,他的父母兄长俱在那一处,死无葬身之地。而季清菱的父兄一样战死在那一处,连马革裹尸都无,全然是尸骨无存。 他要带着这一个小姑娘回乡,看一看能否还有机会收殓双方亲人的尸骨,好生安葬。实在不行,也得建好衣冠冢,引魂入土。 这么多年,他与季清菱没有一天不在分析北蛮,如果能为驱逐鞑虏献上一分力,这才不算愧对死去的父兄,愧对那一城冤魂。 终于可以回家了。 第六十五章 委屈 顾延章心思全不在书卷之中,他将那份邸报草草抄写一遍,再等不下去,找个理由告了假,拿那抄本径直回家去寻季清菱。 得知这个消息,季清菱哪里还坐得住。 她等这一份邸报久矣! 蓟县虽好,终究不是长留之地。 顾五哥的前程还是要靠延州! 她接过顾延章递过来的邸报,粗看一遍,再细看一遍,等到终于确认,这才将那一张纸贴放在心口,欢喜地道:“等咱们收拾收拾回到家,将将是初冬,打点好住处,我陪着你一同读书,开春就考州学,说不定还能赶上下一场发解试,当真是老天都在帮忙,样样接得正好!” 顾延章焦急了一路,见她这一脸的笑,再听她说一句“陪着你一同读书”,突然心中就踏实起来,生出了十分的雀跃与期盼。他点了点头,不由自主地便含着笑附和道:“等天气凉一些咱们就启程,不然路途这样远,小心要中暑。” 季清菱抿了抿嘴,略有些不好意思地应了一声。 顾延章哪里会怕这秋暑,还不是为着她才这样说。 她把那邸报复又看了一遍,小心收起来,这才商量似的道:“顾五哥,等咱们回了延州,有一桩事情要托付给你。” 她语气郑重其事,其中还含着几分的歉疚,听得顾延章不禁整肃起来,问道:“什么事情这样要紧?” 季清菱道:“我家中几位尸骨……现下还不知道在何处,想要寻觅也与水中捞月无异,等回了延州,还要麻烦五哥陪我去衙门记领,再探一探能否有些蛛丝马迹可以寻到下落。” 自莫名其妙托生在这一具身体里,她一面感恩上苍,一面感激原身,一面也想着能否为对方做些什么。原来那一个“季清菱”小小年纪便命丧黄泉,也未留下任何言语,她无法揣摩对方心思,可其身后事,却还是要认真办好。 “季清菱”的父兄均已战死沙场,延州被屠,北蛮在城内纵火三日,三人十有八九是尸骨无存,可饶是这样,还是得好生找一找,万一真得了寸骨寸衣,好歹也能立冢建碑,魂魄将来才能有一个落脚之处。 这些事情,自己一个女子,虽有心有力,办起来却未必有顾延章容易,是以此时特意提出来,好叫对方也有一个准备。 毕竟两人虽然相依相靠许多年,究竟仍是两家两姓,她晓得以顾延章的品性,决不会推拒,可也不能将对方的帮忙视作理所当然。 二人在蓟县这五年,一开始确实是靠了自家当的玉佩,可及至顾延章院考结束,入了良山,每月都往家中拿许多银钱,后来买屋买舍,雇人雇仆,一大家子的嚼用,上至家俱细软,下至柴米油盐,全是凭着他一人扛下。 两人因缘际会相识相处,又同吃苦,共患难,对方不过一个十五岁的少年,能疼着养着自己这样一个非亲非故的外人,已经是至情至义,若是再不心怀感念,守好分寸,那实在是太过于得寸进尺了。 季清菱心中这样想,面上便不禁跟着露出了歉愧的表情,她不好意思地望着顾延章,等着对方答复。 出乎意料的是,顾延章的眉慢慢地皱了起来,脸色难也得地沉了下去,半日才回了一句话。 “清菱,在你看来,这样的事情托付给我,是要称作‘麻烦’的吗?” 顾延章习武日久,又兼天生体格高大,身上自然而然便带着几分武人的悍勇之气,幸好因着潜心向学,腹有诗书气自华,这才凭着读书人的文翰之气把悍勇压下。 他平日里待人平和,对着季清菱,更是只有温柔体贴的份。难得这一回黑了脸,身上的武人气质登时便把文人的柔和压下,显得有些吓人。 季清菱听了这话,又见他这样的表现,哪里还答得出什么话来。她右手大拇指绞着左手食指,嘴巴一张一翕,过了许久,怯怯地喊了一句:“顾五哥……” 顾延章便似一只鼓足了气的河豚,被她这一句“顾五哥”轻轻刺了一下,“砰”的一声,腹腮之处的气立时跑了出去。 他面上的阴沉褪去,只凝神看着季清菱,脸上露出极为难过的神情,低声问道:“在你心中,我就是这样一个姓顾的‘外人’么?” 季清菱满腹的卖乖耍赖,在此时都不晓得跑到了什么地方,全然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只把右手捏着左手的手指,绞了又绞,面上也跟着露出伤心的表情。 她并不明白究竟是什么缘故使得顾延章这样变了脸色,可看着这一个哥哥难过,自己心中也自跟着难过起来。 顾延章看了她的脸色,心中一疼,语气不由自主地便软了下来,声音也柔了几分,道:“做甚要说什么‘麻烦’,你只当我这一颗心不是肉长的吗?我们两个人,便同一个人又有什么差别……父兄的事情,你既不说,我也自记挂着,将来真个分别办妥了,难不成因着我家里人不姓季,清明之时,你就不陪我一同去祭扫吗?” 他说得这样委屈,季清菱听得都要难过死了,只觉得全数都是自己的错,连忙道:“清明我自要陪着一同祭扫……两家的事情,自然不分你我……” 她一面说,一面在心中骂自己蠢。 说什么“麻烦”,好生撒一回娇不好吗,偏要惹得家中这一个不高兴,难得开开心心的回来,又得了这样一个好消息,两人坐着说一回话,偏因自己不懂事,惹得彼此都难过。 听得季清菱退了这一步,顾延章不由分说地指控道:“既是不分你我,你还要连名带姓地叫我!” 这话把季清菱听得都懵了。 顾延章自顾自地道:“还要叫我‘顾五哥’,便同叫外人似的,你瞧见隔壁卖花苗的,还要叫人家一声‘张大叔’,到了我,就是‘顾五哥’,我便同那‘张大叔’是一样的重要吗?” ******分割线****** 多谢炼炼炼小桃子送的两扇桃花扇,打算拿给小清菱招桃花~ 谢谢风吹不展黛眉、踏秋清、嫣紗三位亲的打赏,么么哒=3= 第六十六章 别扭 顾延章才说完第一句,就已经觉自己这话简直比起日日想着风花雪月的小姑娘还要矫情,可心中那一股满腔情思无人说的委屈,硬是撑着他把这一段话讲完了。 脸面有什么用? 要脸,小家伙就能回应自己的情意吗? 尤其看着季清菱渐变的面色,顾延章越发地觉得自己这做法虽然没脸没皮,比小儿耍赖还要丢脸,却也许当真能顶上作用。 从前只觉得从小姑娘口中喊出自己的名字,且娇且甜,十分受用,可自他知晓了自己的心思,这受用便化作了煎熬。 他对自己的心意一清二楚,可家中这一个,依旧是一张白纸,什么都不晓得,嘴里喊一声“顾五哥”,心中果真就把自己当做顾家行五的哥哥。 这怎么行呢?! 叫着叫着,以后心随了口,改不过来了怎么办? 季清菱哪里猜得到对方这九转十八弯的心思,她此刻既愧疚又自责,本来对方说什么,都会一口答应下来,可听了这一通言语,着实不晓得该如何是好。 不叫顾五哥,还能叫什么? 她踌躇了片刻,可怜巴巴地看着顾延章,道:“那……我要怎样叫才好?” 话刚说完,见顾延章面上愈发难看,只得忐忑地问道:“叫……五哥?” 顾延章心中一万个不满意,可他想听的那一些称呼,此时一个都不能提出来,只能将就着应了一声,道:“只晓得我疼你,偏拿我来欺负……下一回再不许说什么‘麻烦’你,麻烦‘我’的话,照这样,你给我整理经注,归类条目,预演考题,当日又供养我进学,我岂不是多少‘麻烦’都不够说?我这一颗心也是肉做的,经不起你这般见外,将来被你冰得久了,再暖不过来,反正也没人心疼……” 季清菱简直冤枉得要死。 顾延章在她面前,从来是拿主意的那一个,百般温柔,千般体贴,两人之间相处,也是自己撒一回娇,对方便要让步。 此刻也不晓得这是多年的隐忍一朝发作,再憋不住,还是压力太大,一时被自己气的,竟说出这样一番委屈的话来,什么“反正也没人心疼”,的是小孩子闹别扭,也不过如此了。 她一面冤枉,一面心疼,一面也委屈,一面还不知所措,只得上前两步,拉着顾延章的袖子,说道:“谁欺负你啦……心疼你都来不及,你我二人,除却彼此,世上哪里还有什么亲故,你拿着诛心的话来说我,也不晓得心疼我,偏要我心疼你……再没有这样不讲道理的!” 她说着说着,眼眶一红,泪珠子便滴了下来,手里再拉不住顾延章的袖子,捂着脸,也不肯发出声音,只站着默默流泪。 外边秋月端着茶,站在门口,见里头这样的场景,半日都不敢进来,听得两人对话,心中更是骇然。 两个主家这样相处,跟小情人吵架,又有什么区别…… 她端着托盘的手略有些发抖,一时竟快要拿不稳,因不敢再听,深深吸了口气,后退两步,轻手轻脚出了外头,自守在一旁,拦着小丫头不让进出。 里间的顾延章见小姑娘开始哭,哪里禁得住这个,他又是悔又是气:既悔自己不该如此不知度,得了好处也不晓得收手,竟闹得如此不可收拾;又气自己耐不住性子,明明疼这一个疼得不得了,偏还要惹得她难过。 终归一总在一处,也不会分开,自己究竟是在着急什么?! 他这时早忘了片刻之前自己是如何的一息功夫都忍不得,也忘了方才得了季清菱的改口,心中是如何盘算下一回该用什么方法,再取一点好处,只手足无措地站在一旁,又哄又劝,见隔壁桌上放了条帕子,连忙拿了过来,道:“都是我的错,我又鲁又莽,也不懂得心疼人,又不讲道理,还来欺负你……你莫哭,眼睛都红了,当真要我心疼死才罢休吗?”说着就要把那帕子贴在季清菱脸上,打算帮她试泪。 季清菱把头偏过一边,她本也无意生气,其实是委屈同难过要多过其他,见了顾延章来哄,自己也不好意思,等看到了那一块帕子,躲过了头,还呜咽着嗔道:“那是擦桌子的!” 顾延章忙把那帕子一扔,手忙脚乱地四处寻了一圈,竟没找到什么东西,只得将外衫的袖子撩了上去,把布料柔软的内衬扯出来,要去帮季清菱擦泪。 季清菱又是好气,又是好笑,那眼泪虽是仍止不住,鼻子却没有原来那样酸,口中怪道:“谁要你的脏衣服!” 话是这样说,却是不避不让,乖乖让他把眼泪擦了。 她抽抽噎噎一会,说一句话,又抽一回鼻子,可怜巴巴地道:“你嫌我不好,就叫我改嘛!人是叫惯了,又不是有意的,除了你,又还有哪一个可以心疼……拿这个话来堵我,还说什么疼我,贼喊抓贼都没有这样可恶!” 又道:“我晓得我有错,平日里也不够好,全是你在操心,也没能帮什么忙,以后统统改了,你也莫要着急……以后我总是懂事的,再不会像如今一般……” 她这话五分真心,五分赌气,听得顾延章难过得不行,也不晓得怎么办,只得拉着她的手,低声哄道:“都是我的错,就原谅我这一回?平日里这样疼你,今日却是当真做错了,如今晓得不对,全再改过,只是听你这样说,又这样叫,我一时伤心,口不择言,你打我也好,骂我也罢,在这里跟自己较劲做甚?” 他凑得那样近,只盯着季清菱的眼睛不放,嘴上还不停,只道:“我不懂事,你也跟着我不懂事吗?你不心疼我,便放我一个人孤零零的在这里犯傻?我错了事,你说骂两句,实在不行,以后拿来恼也行,跟我一处犯傻,岂不是做无用功?” 他拿自己的两只手拉着季清菱的一只手,又拿自己的一双眼睛盯着季清菱的一双眼睛,又是认错,又是讨饶,直把季清菱说得觉得十分的不好意思,觉得其实错在自身,并不在对方,只自己左了性子,闹成这样。 她低声认了一个错,歉声道:“都是我不好,使性子……”又带着鼻音软软叫了一声,“五哥,你莫要跟我置气,是我不懂事,下一回再不这样了……” 两人你道一回歉,我也道一回歉,对视一眼,又互相别开眼睛,只觉得既是不好意思,心中又有一丝莫名的甜。 ******分割线****** 多谢hideikihsoy亲送的桃花扇,重度记忆给俺的香囊,以及零上四度123亲送的平安符=3= 明天开始单更…… 不想卡在上一章那个点,犹豫了很久,还是把这章写完发了。 没有存稿的我好绝望…… 第六十七章 准备 65章的后半部分,66章整章都重新修过了,刷新一下才可以看到新内容,不好意思哈。 ******* 两人既已决定回家,许多事项便要开始办起来。 这一处房舍买的时候并不算贵,然而因为住的人是顾延章,出手自然而然便带着“院考头名”的噱头,中人自告奋勇要开一个高价,还拍胸脯保证能跟买家谈妥,随他们什么时候搬走,季清菱便再不着急,随她去打点。 前两年置下的田地很快卖出去了,当初买的时候顾延章忙于读书,并没有空去打理,全是季清菱一手操办的。 她买田买地按着从前家中的习惯,并不打破当地惯例,一样同佃户收了四分五的田息,只比寻常人家低一点点,但契约一签便签了十年,还答应每年可以按照五分的利钱放息。 佃户们得了长约,知道这一处田地不会突然收回,便当做自己的田产来深耕细作,打理得非常好,买的时候只勉强算得上是中上,此时已经差不多可以称得上是上等田,这样一腾一倒,倒是让季清菱得了一笔小添头。 家中松香、秋月等五个书童、丫头是买断的,除了秋月,其余人皆是没了父母,而秋月那一对父母更是不如没了,几人都可以直接带走。 原雇了一个厨娘是当地人,此时听说他们要走,十分想要跟着,还要携着丈夫小孩一起过去,听季清菱苦口说了半日那是边城延州,正在打仗,也死活不肯放弃,还偷偷回去找中人来帮着说话。 中人拿了她的手软,果然上门来找了季清菱,许多话那厨娘不好意思说,她都帮着说尽了。 “原是看中你家哥哥,知道他学问做得好,将来必是出人头地的,在延州也不会待多久,迟早要去京城,她一家子在蓟县也没甚花头,她丈夫一味老实,除了干些体力活,其余事情皆不会做,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活计,若是跟着你们,将来真个出了头,她在你家干得久,看着一张熟脸,哪怕拔根汗毛带契提携,也算是祖坟冒了青烟,权当是认准了,一心想要给你家做活。” 话虽说得粗鄙,马屁倒是拍得顶好听的。 那中人腆着脸笑道:“从前不是有一个姓李的帮厨在此处做过?后来她辞了去找别家,大家背地里都传开了,笑她眼珠子长到了背上,顾家郎君这样的人才,将来不说宰相,好歹也是一个大官,她放着这样一个大人物不去贴着,反倒自己走了宝,再没有这样蠢的!如今这一位得了前面的坏样子,好容易巴上了,再不愿放手……” 大晋户籍管控不严,世人也并不十分安土重迁,为了前程出路,四处行走的人并不在少数,中人笑着说一回话,又道:“她自愿意同府上去延州,姑娘便点了头,也不吃亏,反正使生不如使熟。” 听到季清菱说延州不安定,那中人不以为意地道:“她早晓得了,既是要去,自然都不在话下。” 果然次日那厨娘便束手束脚来找季清菱,把自己想法又一一说了,最后道:“是生是死,都是命了,我家自负自担,绝无二话……”又道,“这两年在府上我也算得上是尽心尽力,若是有什么做得不好的地方,姑娘只管同我说,我定是立马就改,绝不拖延,因手艺不算差,也侥幸得过上下夸奖,都吃得惯我做的,等到了延州,如果要另雇他人,我也可以帮着打下手,或是做个粗使活,我家那口子帮着赶车赶马也使得上力,我家小儿不敢痴想去伺候少爷,给松节小哥搭个手,还是干得了的,也不要什么月钱,只给他口饭吃便罢了!” 话都说到这份上,这厨娘从前也是个得力的,季清菱只好同她再说一遍延州情况,见她死不悔改,只得点了头。 厨娘只是受雇,并不住在顾宅,却说她夜间熄了火,把热水坐了上灶台,自回自家,才进了门,听得里面并无声息,便唤一声:“他爹?” 果然里头瓮声瓮气应了一声。 她把手在衣服上擦了一把,半抹黑地给自己倒了碗水,道:“叫你给田三家的送一盒子香糖果子过去,你去了没?” 对方应了是,也不多说话,只把油灯点了。 那厨娘心中叹了口气。 自家这丈夫,其余都好,只是一棍子下去打不出个屁来,嘴巴不会说,也没个出众的手艺。 她把碗中水喝完,问道:“大饼睡了?” 对方点了点头,道:“睡了。” 一个字都不多。 她没忍住,把心中的叹气,从嘴巴里叹了出来,道:“我今日已经同主家说了,这一回同他们去延州,把你跟大饼一起带上,给赶车喂马的,虽府上都是好人,你也要学着点说话,不然莫要说出头,过个几年,府上进多少能干的,把你都挤到边上了。” 对方只会点头,又干巴巴地说一句:“我醒得了。” 厨娘知道骂也无用,只得反复叮嘱了半日,又道:“当日不晓得是给他家做厨,别人都不当回事,田三家的提了一回,只我第一个去了,这才留了下来,若是给人晓得雇人的是他家,这等好事,怎么都落不到咱们家头上。” 她吞一口口水,继续道:“这可是良山院里头的头名,读书人里头的读书人,只要跟得好了,哪一天他飞黄腾达,我们落个一瓜半子的好处,都要比在这地方混一辈子要来得强。大饼不说读书下场做秀才,便是多学多认两个字,将来跟府里的小哥捞得熟了,得个长随的差事,也算是有了个指望。人人都说,宰相家里头看门的,都抵得上八品腰带,好容易撞了这个彩,你可不要自己搞砸了。” 她晓得这丈夫也说不出什么好听的,便把府中大行小事细细解释了,叫他好生干活,哪怕不能出头,也要多来回跑一跑,叫主家瞧见自己,落个脸熟。 ******跟大家聊两句的分割线****** 关于进度:因为有朋友说希望进度快一些,在这里不要脸地解释一下,其实我的进度真的不算慢了,我没有水文的习惯,很少有闲笔,但是一个故事,自然有起有伏,有高潮,有平淡。除了主角,也有配角,也有路人甲,我个人喜欢插写一点路人甲的故事,也许只是打个酱油,但是会让故事更丰富一些。大家觉得慢,其实很大一部分是因为更新的问题,我也很矛盾,又不想你们攒文,毕竟攒着攒着就攒忘了的这种事情,我自己也做过好多次,可是又想你们攒文,因为这样看起来故事会更连贯一点。 关于上架:跟编辑沟通好了,8.1上架,我尽量攒一点稿子,试着多更新一些。我自认写得非常认真,应当是对得起大家的订阅钱的,所以现在腆着脸摆个碗:希望到时候有能力的亲可以支持一下订阅,如果能有没有预定给其他作者的月票剩下来,给我留一张就再好不过了,我求月票只求这一个月,以后不会再求的,过了8月,一定缩得小小的,不让大家看见我抱着的空碗。 最后谢谢madoka1013亲爱哒送我的香囊=3= 第六十八章 不解 次日顾延章自回了良山书院,他去寻院中司业问了一回,又寻训导问了一回,人人均是不晓得柳伯山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这一时已经是九月,再拖下去,就要耽误时间,他想了一回,索性去寻柳林氏,将事情说了,又写就一封言辞恳切地长信,里头详细解释了自己的想法与打算。 他将信件交给柳林氏,道:“因不知先生何时归来,只能同师娘先通一声气,此事关乎家中父母兄长,先人已逝,又耽搁了如此长时间,如今既得了机会,便不好再等下去,再过一旬,若是先生尚未归来,弟子也只能不辞而别了。” 柳林氏很是赞同,她道:“寻祖寻根,为人子女的,确是你第一要紧的事情,待你家先生回来,我自把事情同他说,山长水远,你也莫要着急,路上切记小心在意。” 因想起上一回他提到已定亲的事情,又忆起钱孙氏说的延州势乱,斟酌了半日,方又问道:“前一阵我问你,你答说家中原为你定了一门亲,也是延州人氏,只不晓得如今此人此门可是还在原地?延州这样战乱,如何觅得出下落?” 她虽觉得钱孙氏担心也不是没有可能,可再细致一点的话,也不敢多问,生怕自己一语成谶,不幸而言中,那当真是太罪过了。 顾延章难得地有几分不自在,他干咳了两下,小声道:“其实一直都有来往,我定亲的那一位如今尚在,只是家中情况有些复杂,待我回了延州,自会写信给师娘,届时真要烦您帮着补走六礼。” 他从来应对自如,比之同龄人要成熟极多,看起来十分沉稳可信,此刻居然露出了一分小儿郎特有的羞窘,倒是让柳林氏不由得好笑。 既是这样确定,想来是并不会有什么问题了。 柳林氏便道:“我只在此等你消息。” 她说完这一句,想起来什么似的,问道:“你去了延州,清菱可要留在此处?既然延州那样乱,她一个小女儿家的,不如便住来我家,明年我小孙女就要出嫁,她要是搬过来,两个小姑娘还可以做一回伴,得闲也能陪我说一说话。” 柳林氏年纪其实已经大了,膝下有儿有孙,因身上背着诰命,县中、族里更是常有许多闲事找上来,实际上并不缺人说话,相反,事情多得很。 她能开这个口,提议将别人家的女儿接到自己家中,今后少不得要管着教养,还要嘘寒问暖,如果不是把顾延章当做了自己人,又真心觉得季清菱这个小姑娘讨人喜欢,是绝不会惹这个闲事的。 顾延章虽然不清楚其中内情,可也知道这是长辈的一番好意,更知道这是十分亲近的人才会做的邀请,极为感激地道:“多谢师娘挂念,只是清菱也要同我一并回延州,她也有事在身,那一桩亲,如今夫家着急,催得厉害……” 柳林氏听他这样说,笑一回,提醒道:“虽说走的是官道,这样远的路程,你带着清菱,路上更要小心,小女儿家比不得你们男的耐摔耐打,上一回病得那样厉害,好容易才好了,不要累出什么不好来。”又多说了几句,嘱咐他记得提前几日去书院之中请退。 顾延章少不得一一应下,郑重其事道一回谢,又坐了一会,这才告辞而去。 既然柳府这一边是说妥了,他便着人回家告诉季清菱,两人分头行事,做起出发准备来。 且说季清菱这一处打点各色行囊,置办回程所需。她预着出发时是秋末初冬,便把应当用得上的东西一一列了一个单子,因没有什么外出经验,索性带了些当季的果子并几样厨房里做的糕点去一趟柳府,寻柳林氏说话。 柳林氏听了她的来意,把单子接过,看了一遍,赞道:“想得挺周全的,难为你了。” 她添减了些东西,还加了许多能存放的吃食,解释道:“虽说走的是官道,这一路上也未必时时有地方给你们歇脚,延章如今还没有出身,未必能挤得进驿站,多带点吃的,好过到时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临时临忙去找。” 她见季清菱又看又听又记,十分乖巧的样子,心中不免有些感慨。 都是花骨朵一样的年纪,自家孙女还要大上一些,每日里也不过玩耍闲话,虽说要读书,到底不比男丁,也没死命压着。 可这一个家中父母俱亡的,跟着一个哥哥过,两人茕茕相扶,样样都要自己操心,难为还这样懂事,叫人实在心疼。 她心中这样想,再说起话来便不自觉的更加和气,平日里更多关心,不仅时不时叫人送些东西过去,等季清菱再来,也几乎次次要同着坐一会。 季清菱本就是极通窍的人,得了柳林氏的体贴,也更为小意贴心,把对方当作自己亲近的长辈来对待,两边各看各好,彼此以诚相待,越发走得近了。此事提过不表。 再说柳林氏把季清菱当作家中晚辈,教了许多外出行走的事宜,她增减完毕,又把家中管事叫了过来,吩咐对方将家里往日外出行走的行李单子抄一遍出来,给季清菱带回家去。 她笑道:“年纪大了,不中用了,此时说得嘴响,有些东西明明就在嘴边,名字又都说不出来了,不及她们下头做惯的脑袋清楚。” 又道:“莫着急,横竖离出行还早,慢慢来。既然过来了,去寻沐禾坐一会吧,她这一向老在念叨你。” 季清菱笑着说了几句话,果然告了一声罪,去寻柳沐禾。 那一位的闺房中却是鸡飞狗跳得很,季清菱一踏进门,就见里头桌子、椅子、地上摆了许多绸子络子,首饰玩意,柳沐禾坐在一旁,同几个小丫头在翻来挑去。 见此情形,季清菱站在门内,一时不晓得该不该继续往里走。 柳沐禾看她来了,大喜过望,道:“清菱,快来帮我选一回,挑了半日挑不出一样合适的!” 季清菱这才走了进去,问道:“这是怎了?跟猫儿狗儿才打了一架一样。” 柳沐禾道:“谢家老幺刚订了亲,我得送点东西过去。”又抱怨道,“人人都送完了,偏我最后才晓得,也不好同别人重了。” 季清菱笑了她一回,同她挑了一遍东西,原还没觉得有什么,过了片刻,突然悟出几分不对,连忙问道:“哪一个谢家?书铺子那个吗?!” ******分割线****** 谢谢畅游书海2016亲的打赏:) 第六十九章 白费 且说那日钱孙氏从柳林氏处得了顾延章的身世情况,得知此人已定了亲事,心中简直是又恼火又失望,待听长子说了一回那郑时修家中的破事,更是觉得两两相较,还是认真探一探那顾延章的口风,看能否有个转圜余地的为妙。 从前不觉得,现在没得选了,回头再看一回,倒觉得那顾延章顺眼起来。 盼着人家婚姻不成,这样的想法着实有些不地道,自然不能由她家嘴里说出来,还得另寻一个办法才行。 她在家中等了几日,好容易待钱迈忙完发解试的首尾回了家,找了个合适的机会,把事情掐头去尾说了一遍。 说完之后,她又道:“那杨义府是不中了,我冷眼看了一圈,你说的也不无道理,咱们想个法子,去问一问那顾延章,看他定的那一户人家还在不在。若是已经不在了,自然便顺理成章,若是还在,也可以谈一谈……” 钱孙氏见丈夫神情不太好看,便解释道:“我虽原看不中他,却不是因为这个人没个好处,只他比不上杨义府而已,如今想来,商户人家不懂事,那样早定的亲事,能好到哪里,这样一个有才学的,若是被岳家拖累了,得个上不了台面的妻族,实在也是可惜——咱们也不是一定要怎的,只把利弊同他说了,是个聪明人,自己也晓得何取何舍。” 她对着自家几十年的丈夫,许多话便不再那样讲究,又直白地道:“早定的那一个,不说延州这样乱,听你原说,北蛮那样凶恶,见个小儿都要杀来吃,那一方十有八九已是有了不幸;再说就算仍在,如今也不过十来岁,再说亲事也是便宜,不耽误什么。” 钱孙氏还要再说,已经被钱迈厉声打断,道:“且住,此话休要再提!” 钱迈皱着眉头,看着自己的老妻,语气里不由自主地便多了几分责怪,道:“你这是怎么想的?背信弃义,与小人何异?!我看重顾延章,除却他的人才,一样看重他的人品,若是当真舍彼而就我,这样的女婿,不要也罢!” 钱孙氏听得丈夫这样说,火气腾地就冒了起来,怒道:“什么叫背信弃义?!难道明知是火坑还要跳,这便是你们君子所为了?我也晓得三纲五常,我也知道仁义礼信,我更知道这样一对,将来不会有什么好结果!不过是彼此负累!” 她把手中的茶杯“砰”地一下放到桌面上,口中道:“以那顾延章的文才人品,若是起步时有咱们家托着,其余不说,得个外任的实权全然不难,若是站对了位置,赚个京官也是可能的。他现在那个岳家,十成十是个商户,延州如今破败成那个样子,便是有万贯家财,此时也毁散得所剩无几了,又能顶到什么作用?将来……” 她才说到一半,已被钱迈冷冷截断,他道:“你莫要再说了,这样的话叫旁人听见,笑也要笑死。” 钱孙氏自嫁给钱迈,多年间少有吵架的时候,往日她多唠叨两句,对方最多也不过是躲到一旁,全当没有听见。上几回两人因女儿的亲事别了两句嘴,也是很快说开了,此时被丈夫这样不给面子地驳了,剩下那半句话硬生生堵在嗓子眼,当真是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 钱迈又道:“你晓得挑人,别人就不晓得挑你?当真像你这样,那顾延章何苦要来就我这一户?他舍了亲事,光身一人去京城,待得了出身,大把显贵抢着——历年间这样的人事还少吗?” 士子赴考得了进士,为了能与显贵结亲,同原本订亲的人家毁约退亲的事情,实在是屡见不鲜,这还罢了,抛妻弃子的事迹也是每隔三年都会涌现出一波,钱孙氏在京城住了这样久,自然不可能不清楚。 听到钱迈这样说,她只得闭了嘴。 钱迈冷声道:“上一回你说家中几个姐儿嫁得不好,也不想想,我辞官之前,不过是一个集贤院校理,听着虽然清高,拿出去又顶什么用?不是仗着手下一帮学生凭我选,你想女儿个个都能得个进士丈夫,梦倒是做得顶顶美!” 他道:“你嫌弃几个女婿不好,再不好,也让你女儿个个都能有诰命,你说大姐儿膝下没有所出,难道庶子庶女便不是她儿女了?况且等过个两年,夫妻再合在一起,又不是不能生,妇道人家,这样的小心眼计较,将来怎么养得住门户!” 钱孙氏听到这里,只觉得自己气个半死,可那等不是亲生的便不是自己儿女的话,无论如何也不能说出口,她忍了一阵,只觉得五脏六腑都气得在抖,半日才道:“那照你这样说,顾延章不中,杨义府不中,如今只剩郑时修?且不说他那副脾气,周围没有一个说好的,上一回那亲弟去赌坊子里烂赌,可是靠着咱们家才脱的干系,这样的亲家,哪怕我能舍了这个女儿,你也不嫌丢人?!” 钱迈冷声道:“我不嫌丢人,你也不用嫌丢人,那郑时修前一日已经定了人家了,你看不上他,自有旁人看得上他!” 钱孙氏只觉得自己挨了当头一棍,眼前不住冒着金星,一时之间竟然连话都说不出来,好半日才“啊”了一声,追问道:“可是当真?!定的哪一家?莫不是不晓得他那个弟弟……” 钱迈并不正面答她,而是道:“你管别人晓不晓得,晓得又怎样,不晓得又怎样?!他进清鸣之时也是头名,这些年文名渐重,虽有几分傲气,才子本傲,谁又会计较这个……街边卖果子的贩子还晓得皇帝都有两门穷亲戚,你怎的就醒不过来?你嫌弃他家的烂事,自有别人不当回事,有这样的才学在,好生栽培了,便是将来有十个不争气的弟弟,一样拢管得住!” 钱孙氏头脑一阵发晕,只觉得这世道简直荒谬到了极处。她捏着手里的帕子,看着丈夫嘴皮翻动,耳朵里便似绕了几百只蚊蝇在里头飞一般,什么都听不清了。 ******分割线****** 谢谢阿烟Carol、coye、ssinging三位亲的打赏,么么哒:) 第七十章 纠结 且不说钱孙氏这一厢被丈夫带回来的消息当头打得不知所措,另一厢,季清菱在柳府中得了那一个消息,也有十分的不解。 她才问完,便听对面柳沐禾答道:“就是那个谢家,上回谢老幺开了赏花宴,本来我想要喊你一同去,偏你不晓得在忙什么,说是家中有事,没有应我。” 季清菱回头想想,好像当真有这样一回事,那次难得顾延章休沐,因她想在家里陪着,是以没有十分留意。 她心中把各种念头捋了一遍,这才问道:“那一位是老幺,那她家不晓得有几个姊妹?她定亲这样早,那其他几个岂不是也早定下来了?” 柳沐禾点头道:“早出嫁了,家里只剩她一个,受宠得很。”又笑道,“她性子直爽,上回我们私话间聊起来,还说必要寻一个才子,果然如今遂了心愿。” 季清菱忍不住问道:“不知说的是哪一个才子?” 柳沐禾道:“便是清鸣书院的郑时修,才子佳人,堪堪一对,再相配不过了。” 季清菱只觉得脑门中了一道雷,震得人都懵了,她想了又想,实在匪夷所思,不禁问道:“蓟县除了这一个谢家,其余好像也没有什么大族姓谢罢?” 柳沐禾笑道:“只这一家就够大了,还要其余的大族姓谢,留着我们旁姓的人多几口饭吃吧!” 季清菱面上跟着微微一笑,心中却是且忧且扰。 犹记得史书上顾延章的妻子姓谢,乃是蓟县望族谢家的幺女,族中做的文墨生意。 这几年间,她偶然也忆起过这一桩事,只是莫名其妙的,总是下意识地不去深究,如今事情被推到面前,真个避无可避了,才猛然发现有些不对。 谢家只剩一个幺女未有夫家,如今这个女儿同郑时修定了亲,那顾五哥怎么办? 命定的妻子成了别人的妻子,那他的妻子又在哪里? 不按历史的辙迹走,会不会有问题,会不会影响顾五哥的之后的科考、得官、晋升呢?他还会不会得中状元,他从前的那些个事迹,又还会不会发生? 她心不在焉地同柳沐禾聊了一阵,等选好要送给谢家老幺的礼,这就匆匆告了辞,在马车中想了半日,等回到家,突然就醒悟过来。 自己这行径,同杞人忧天又有什么区别,黏黏糊糊,磨磨唧唧的,简直是莫名其妙又不知所谓。真要纠结,当初就该一头撞死,哪还有今天的日子。 要说按原本的辙迹走,自己来了,本身就是一桩变数,况且顾五哥本就再没有卖身谢家,不娶他家姑娘,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 几年前卖那《困学纪闻》的时候,在谢家的书铺子里还见到了郑时修,如今想来,以郑时修的文才学识,如果没有顾延章可选,被谢家挑中做女婿,不是再合情合理不过的事情吗? 再一说,顾五哥当年没有选钱厚斋做先生,而是入了良山书院,拜了大柳先生为师,也本就与历史不同了,此时还去抓着这个不放,实在是太没有意义的事情。 以顾五哥的能力、才学,就算当真中不了状元,得个一甲也是十拿九稳,再不济,至少也有个二甲吧?年少风流,英气勃勃,这样好的女婿,谁不想要?等到了京城,大把达官显贵人抢着,自己还在担心他有没有妻子,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没有谢姑娘,自然有更好的张姑娘,李姑娘,孙姑娘,随便哪个姑娘,单论条件,肯定是不输于这一位谢姑娘的。毕竟原本历史上的顾延章高中状元之后,掉头回蓟县娶了那谢家姑娘,可是惊倒了无数人。 正史虽是不会记载这些,但时人的往来书信,民间的话本杂戏,实在是有太多关于这个的描述,据说当日跨马游街之时,坊间的叟婆便有盛传,“选婿当看状元郎,相貌风流胜探花”。他们只是说嘴看皮相,但那些个权臣显贵,多少有意垂青,取顾延章做女婿的,单看一个朝代之后,大燕那许多出长盛不衰的戏曲便知。 “三公夺婿”、“谢女试夫”、“严辞拒金枝”,这些是出名到连季清菱都听说过的,还有无数她都不晓得的。 就算这一回没有状元,得中一个进士,一样可以在京城之中好生选一个人品、相貌、家世均是出色的,有谢姑娘固然好,没有谢姑娘,也未必是一桩坏事。 该操心的是自己才对。 季清菱认真想了一回,待到顾延章入京得了出身,自己也到了要说亲的年龄了。父母双亡,家门寥落,还不晓得延州那些田产如今情况怎样,延州陷落了这样久,那些田地房产估计就算不差,也好不到哪里去。 嫁妆不丰厚,条件不出挑,唯一的仰仗便是有个状元哥哥,还不是亲的,哪怕他再有才学,届时也最多是一个状元,真要到那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位置,哪怕用飞天的速度,也至少还要一二十年。 算算年龄,她肯定是等不到那个时候了。 满打满算,自家最好的选择,就是借着顾延章的势头,择一个有上进心的寒门子弟,两人一同奋进,努力博个前程。 只是不知道将来自己的那一位夫婿会是怎样的人品,又靠不靠得住,自家对他好,他晓不晓得,领不领会,又能不能两人始终齐眉举案,相敬如宾。 一旦顾五哥得中状元,定亲、成亲便是就在眼前的事情,大家闺秀,人品并不会差到哪里去,应当也不会容不下自己,但是到底不如今朝这样自在,将来顾五哥有了妻子,自己也更是不能再像如今这般与他相处。虽未逾礼,到底管得太宽,太过亲近。 嫂嫂给脸面,自己也该接着,总不能老插到人家夫妻面前,就算嫂子不在意这一项,作为一个外人,自己也该懂点礼数,知点分寸才是。 不然就实在太过自私了…… 一面想着,季清菱一面在心中叹气。 多希望现在这样的日子能再持久一些,哪怕多上一两年也好。 ******分割线****** 谢谢喵小霞、畅游书海2016、风吹不展黛眉、昵称已用、且看云舒五位亲的打赏,么么么么么哒=3= 第七十一章 懵懂 季清菱与顾延章一处住了五年,期间所历甚多,虽不是亲生兄妹,可自认比起世间那普通的兄妹更要不知道亲近许多倍。 在她的心中,这一个顾延章,早已从原本历史上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显名,变成了身边有血有肉、不可或缺的人。 此时想了一回若干年后的景况,两人各有家室,各自相隔,再不能像今日这般,哪怕知道那是应份之事,不知为何,只觉胸中难受,实在是意难平。 届时顾延章得了官,便会外放,也不晓得这一世会去什么地方。而自己嫁了人,自然也要随着夫家安顿,结果必然是十年相隔空望远,再见面……谁能预到那是何年何月。 两世重活,季清菱太明白年岁的力量了。 刚到大晋之时,她几乎夜夜梦到前世的那一个家,祖母的笑脸,父母的疼惜,兄长的宠爱,哪怕是身边伺候的小丫头举着灯烛的手势,每日来给自己看病的老大夫捏着金针的模样,都历历在目。 然则这才过去五六年,她已是偶尔才会想起那些前生的往事。 血脉相连尚且如此,她同顾延章,哪怕再亲的感情,哪里又敌得过年月。 想到某一日,顾延章功成名就,外有青云之业,内有娇妻幼子,只把自己忘在脑后,她心中一疼,觉得呼吸都透不过气了。 季清菱胸中难受,忍不住伸手撩起了马车边上的帘子。 街上熙熙攘攘,人来人往,原本隔着帘子还似罩了一层,此时帘幕一开,货贩的叫卖声,坊间的闲话声,小孩的吵闹声,混着饮食果子的香气一道涌了进来,一派市井热闹的气象。 然而看到这样的景象,莫名的,季清菱却觉得更难过了。 热闹总是别人的热闹,那自己的热闹,又在哪里呢…… 其实也不过是想两人能一直这样相依相靠而已,看似是小小的愿望,却那样不切实际,难以实现。 也说不上什么缘故,她发了一路呆,似乎想了很多事情,又似乎什么都没有想。 等到魂不守舍地下了马车,才回到屋,便见一个人坐在自己外间的桌边,头脸皆是薄汗,手里捧着一个杯子,见她来了,登时把杯子撂到一边,笑着站了起来,口中道:“可算回来了,怎的木着这样一张脸,谁叫你不高兴了?” 不是顾延章是谁! 他应是才从书院回来没多久,也不晓得是什么事情这样着紧,连衣裳都没来得及换,便到了自己房中,此时因为热,早把袖子撩到肘上,露出结实的小臂肌肉。 厢房得光极好,很容易便看出那肌肉上泛着一层亮色,想是汗水未干,远远被日照映出来的。 顾延章身长直立,全身都透着一股跑马后的热气,似乎从头到脚都在蒸腾出一种莫名的气息,不断往外散发,搅得人忍不住死死盯着他。 他此时虽才十五六的年龄,然而从小练武,身量已经长开,又因多年支应门户,气质沉稳异常。 这一动、一静冲撞在一起,再加上那双见到自己之后亮得异常的眼睛,把季清菱看得不由得心下一跳。 日日相处,虽然向来晓得他出色,可从未如同今日这般叫人挪不开眼。 她第一次真正意识到,从前那一个小儿郎,如今已经长成,虽不能说顶天立地,可也……极度地摄人目光。 怪不得当日射赛,明明还未夺冠,满场的女儿家都已经在为他喝彩。 然而…… 这是别人的顾郎! 她心中一酸,只觉得眼泪都要出来了,好歹深深吸了一口气,把那一丝莫名的心酸与悸动压在心底,交代自己不能再往深去想,只回了一个笑,道:“顾五哥,今日怎的回来了?可是有什么事情?” 有了这番刻意掩饰,顾延章并未看出不妥,见她笑,不由自主地也跟着笑道:“给你带了点东西来!” 一面说着,一面引着她往窗边的桌子走,临得近了,指着那桌面上的一个陶盆,道:“今日先生回来了,我告了假去拜他,得了许多沿途风土仪产,还得了一篓子大秋蟹。上一回你不是说养的鱼总不听话,大的放不了进屋,小的总躲在莲根子下头,喂了鱼食看也看不到它吃?” 季清菱跟着走到那床边,果然桌上陶盆里养着十几只螃蟹,有大有小,都是两只钳子举得高高的,在盆子里头吐着泡泡,兴起了还同隔壁的一只打上一架。 顾延章道:“拿这螃蟹养了,丢几粒米饭,磨嘴半日给你看,好过盯着那鱼儿,它又不理你。” 说完,果然从一旁的小碟子里捏出许多粒米饭,扔将进去。 那秋蟹甚傻,也不动弹,直到米粒跌到嘴边了,这才挥着钳子夹起来,放在嘴边磨啊磨的。 一盆子螃蟹便在此处磨起米饭来。 顾延章转头看向季清菱,见她盯着那螃蟹看,其实并不晓得这一个小姑娘心中在想什么,可见她看着自家拿回来的东西,只觉得欢喜,柔声道:“我见先生家中的小孙养着这个玩,看着倒是怪有意思的,想着你在家,又嫌弃那鸟儿吵,养了鱼儿它也不理你,索性把这螃蟹挑一些出来,咱们将养着玩,也不吵你,得闲了便来看两眼,或是出去走一走,好过时时埋在书堆。” 得他这样体贴,季清菱才压下的心酸,不由自主地又泛了起来。 她一面难受,一面又欢喜,掩耳盗铃地暗暗同自己说了一声:管他来日是谁的顾郎,反正今日是自己的顾五哥!得一天,且过一天,等到没这日子,再来哭也不迟! 因是他送的,哪怕是这样黑黑白白,张牙舞爪的怪螯之物,等把耳朵蒙上,季清菱心中的甜意就涌了上来。她看着那些螃蟹一粒米饭磨了半日,竟不觉得无聊,反倒似怪可爱的。 两人围着一盆子螃蟹看了许久,也不烦,一面说着话,一面围观人家把一顿饭都吃完了,这才罢休。 第七十二章 财物 幸好这十几只螯蟹不通人性,被两人又看又指又说,也不晓得尴尬,好不容易吃一吃,停一停地把自家持在钳子中的米饭给磨完了。 此时早是饭点,秋月带着两个小丫头,抱着食盒在外头站了许久,终于等里头这两人看完了,这才问道:“姑娘,今日少爷回来了,您还在不在屋里吃?” 她其实肚中满是狐疑,实在是不晓得几个蟹爬子,有甚好看的,只不好说出口。此时见完了事,赶紧便把话问出来,生怕这两人又生出个什么歪趣,耽搁了吃饭。 季清菱转头看一眼顾延章,见对方只看着自己,便道:“不若今日在我房里吃一回,也懒得走了。” 她说的话,顾延章哪里会有什么意见,只晓得点头。 两人吃了晚饭,顾延章把白日间去找柳伯山的事情一一说了,又道:“先生已经替我把事情安排妥当,交代我将要出行再同书院里头说,届时辞别一番,便直接走了,莫要叫旁人知晓。” 季清菱很快醒悟过来,问道:“这是担心县尹那边罢?” 顾延章点头,道:“多半是。” 同其他地方不同,蓟县的县尹政绩很大一部分都源自文教。当日顾延章得了院考头名,县尹还特上过一回门,面上是来嘉奖,其实主要也是来看一看人,卖个情面。 毕竟顾延章这样的人才,只要不往歪了长,将来真有可能冲一冲一甲。 万一侥幸得中前三,凭着这个,不说将来混出了头,能记得一两分——这毕竟太过遥不可及,只说近的,岁考之时,那县尹也能有个拿得出手的治功,只要其他方面不出什么幺蛾子,说不定还能考功得个上等,也好少熬磨一两年。 顾延章、杨义府、郑时修、张洪钩这等,属于早在他眼前留了号,只等下场,就要以此为功。若是给他晓得顾延章要回延州,十有八九还要留在延州应考,此时便连籍贯也未曾改,定会叫书院想法子留他。 到时候不仅顾延章难办,良山书院那边,也一样麻烦得很。 对于书院,无论顾延章在哪里应考,他乃是良山出身,拜在柳伯山名下,这是不争的事实,名声已经得了,其余都无所谓。可对于蓟县县尹,人不在他辖下,哪怕高中状元,都与他半点不干事。 两方立场不一,为了书院好,也为了顾延章好,怪不得柳伯山会做出这样的交代。 季清菱得了顾延章的回复,不由得感慨道:“先生当真是个好人,将来咱们也不能叫他失望了。” 顾延章道:“其余都是其次,只科考得个好出身,才是正经,不然都是空话。” 他听了她这一个“咱们”,实在是太喜欢,忍不住又道:“等咱们道延州落定,看看有些什么东西可以送来当一回年礼,也叫先生他们放心。” 季清菱连忙点头,把记忆中延州特色的东西翻来覆去地想,还把一路上的安排拿来同顾延章商议了半日。 等到夜深,眼见不能再留,顾延章这才从怀中掏出一封书信,道:“这东西顶要紧,还是你收着的好。” 季清菱接过,拿在手上看了一眼,却是一封书信,落款是柳伯山,拜名是延州知州、鄜延路经略安抚使杨奎。 她一愣,随即惊喜问道:“大柳先生同杨平章也有交情?” 顾延章笑道:“我也是才得知的,先生从前在国子监任教,教授《春秋》,其时杨平章的长子也在国子监就读,算得上有半份师徒之谊。原因先生年轻时尝在边境徘徊,杨平章打北夷时资历尚浅,还同他问过情况,两边时常有来往。”他说完,还感慨一回,“这一向总麻烦先生良多,不想回了延州,还得沾他一回光。” 季清菱不免抿嘴笑道:“将来你功成名就,不要忘了大柳先生,好生引带他家子弟,这便是薪火相传了。” 一面说着,一面从隐秘处取出一个匣子,小心将那书信收在其间。 她将要盖上,想了一想,复又把那匣子大开了,放到顾延章面前,道:“顾五哥,这是咱们的家当,除了在蓟县这几年攒下的,我都换成了兴隆铺的银票,还有你我两家的房契、地契一众产业,都在此处锁着。” 顾延章并不看那匣子,而是伸手出去,把盖子盖上,口中道:“你收着便好,不用同我说这些。” 季清菱见他不理会,也不觉得什么,只把那匣子锁了,又将其中一柄钥匙递过去,道:“一路也不晓得踏不踏实,咱们一人拿一柄钥匙,要有急事用起来的时候,也便宜。” 顾延章伸出手去,把季清菱的手包起来,裹住那钥匙,道:“你拿着便罢,我每日跑来跑去,哪时落在什么地方了,都不晓得,到时还要四处找寻,麻烦得很。” 其实以他的性子,心细如发,又怎么会弄丢东西。 他看着季清菱的脸,轻声轻语的,似乎在哄小孩。大手握着对方的小手,更是一点力气都没有使,只轻轻包在外头。 无论从前的,如今的,将来的,反正总归都是“咱们”的,都要交给你管着。 他一面说,一面看着季清菱微微地笑,仿佛想到了什么极悦心的事情一般。 季清菱自然猜不到对面人心中那隐秘的想法,她见顾延章不肯收,也不再勉强,反正两人从来不分你我,那些个东西,自顾延章考入了良山,便全数交到了自己手中,拿了这样久,钱财越添越多,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也不差这一阵子。 她把匣子收好,又道:“等过一阵这屋舍卖出去,我叫那中人直接把银票交到五哥你手中,好打点一路行程,就不过我手了,省得一进一出,麻烦得很。” 顾延章摇了摇头,道:“哪里用得了那样多,我去城东雇几个镖师,问一问,把大致的花费预出来,是多少,你就给我多少便罢。况且不多时上月旬考的钱物就要发下来了,还有一些散碎银钱,我放在手中使,已是足够,其余你收着便是。” 季清菱听他这样说,便也老老实实点了头,她想一回路程,突然忆起从前父亲同自己说的轶事,便道:“顾五哥,既是要行路,不妨就此做一番运转的事罢。” 顾延章一愣,问道:“这话怎说?” ******分割线****** 多谢苜塚、hang20030714、冰冷清火三位亲给俺滴打赏,么么么哒~ 第七十三章 章程(上) 季清菱笑道:“从前我爹同我……哥哥说,行军打仗,不仅讲究将帅之能,一样讲究后方运转,‘军无辎重则亡,无粮食则亡,无委积则亡’。”她偏头看着顾延章,叹笑道,“咱们这里没有几百上千的人马给你练手,也就这一二十口人好叫你安排罢。有了这一回经验,哪怕将来真个去做军中转运,也不至于措手不及。” 顾延章自认得了季清菱,从她口中不晓得听过多少次“我爹”说,回回说的都是极聪明睿智的事,此时一听到“我爹”两个字,不由自主便端坐好了,认真思考起来。 兵者,国之重器。 大晋虽建朝百年,却一向不是一帆风顺,上有北鞑,下有南蛮,左有西夷,哪怕到了东边,一样有鲜族人来打秋风。景况如此,自然从上到下,重文又重武。 良山进学,兵法避无可避,柳伯山一惯向心国是,教起弟子来,自然也极看重这一面。顾延章学过许多兵书、兵法,也与同窗,先生拿古时、如今的战役来演练过无数回。 后勤转运乃是行军命脉,许多知名将帅也一样是随军转运出身,他天资聪颖,钻研了这些年,此刻季清菱一提,转瞬之间便有了一个大致的方案。 “多人远行,无非饮食、住宿、行程三样,如今人少,我只把路程拿捏好了,便成了七七八八。”他把行程想了一遍,抬头道,“待我先去寻几个镖师,他们常年在外,总有些旁人顾虑不到的,他们都知晓,等过几日休沐,拿一份章程回来。” 季清菱笑了笑,道:“既然要做,何必只做咱们的,不如做一回随军军需转运的章程。” 顾延章一怔,很快反应过来,点头道:“是这个道理!我便做一份随军运转的章程!” 此事天色已晚,两人互道一回别,顾延章便回了房。 从前自延州来蓟县的时候为着逃命,跟着老仆一同风餐露宿的,许多时候走的并不是官道,而是哪里有路哪里走,根本做不得借鉴。现下因要与季清菱回延州,未雨绸缪,担心途中有什么变故,并不消季清菱说,他原已做了一份安排,其中估算了一回行速,早把路途中各项停宿的点给大致列了出来。 他本以为自己做的安排虽算不上面面俱到,却也不至于疏漏太多,等寻了镖师,再补一补,就差不离了。 谁知听季清菱这样一说,不过一个行路,居然也可以做出这样多花样,比起来自己简直是太没有见识。次日回了书院,果然日日夜夜把散碎时间拿出来好生规划了一番。 他举一反三,面上是做十多人的行路安排,实际上推而类之,细想若是做的数百人,上千人,乃至上万人,在细节上又会有怎样的不同。 此时一一列来,果然往日自家推演的那样一些战例,都是把军士当兵,不把军士当人,只一味拿术算、情报来安排,全然纸上谈兵。拿来说一说还好,待到真个用到实际上,不要说讲给别人听,就是自己看了,也觉得太过浅薄。 现如今设身处地,若是自己在其中行走,所要顾及的又有怎生一些细节,果然全然不同。他精心做完这一份章程,花了许多天功夫,比往日做文章更要费事不知多少,却依旧觉得还是有许多不足。 顾延章并不是那等一味自大的人,他明白没有经历过战事,无论怎样,都是隔岸观火,全然说嘴,是以写完一份条例,先拿去问一回柳伯山,得了先生指点,增删许多遍,过了许久才定了终稿。 柳伯山见了他的成文,摸着胡子点了半日头,赞许道:“这才是做事情的样子。” 他认真读完,实在是再提不出什么有用的意见,自知自己于转运一道并不擅长,因没有入过军营,便不随意发言。 他半是指点,半是带着些炫耀弟子的心理,对顾延章道:“你且去寻那清鸣书院的钱迈,他从前跟着周枢密打过南蛮,虽不是正经转运,却也多少经手过。” 顾延章领了师命,果然去寻钱迈,他亲自上门递了文章,留了拜帖才走。 钱迈做的乃是清鸣掌院,除却几个大考前后,其实平日里事务并不繁忙,他这日下了学,回到家中,诸事完毕,自有门房递了这一日的拜帖进来。 他翻阅一回,把那不甚重要的放到一边,又把要回信的挑了出来,打算把儿子叫过来,说个意思,让他草拟个回信的初稿。 正翻到一半,忽然瞥见一份帖子,上头落款乃是“顾延章拜上”,他微微一愣,单独把那一份拆出来,先看拜帖,原来是对方新作了一份关于军中转运的文章,得了柳伯山指点之后,想请自己加以斧正。 钱迈呵呵一笑,自言自语道:“小子倒是狡猾,这个时候就想起我的好处来了……早知今日,当初何苦去拜那一个……” 嘴上虽然如此说,他胡子翘了翘,还是把烛台挪得进了些,将那一份文章凑到烛光下头,仔细看了起来。 钱迈已过花甲,那一对眼睛也不似年轻时一样得力,此时只得近近地凑到蜡烛旁,才看得轻松些。 他把那文章捏在手上时,已经觉得有些不对,然则一看了开头,便再也停不下来,等到听到外头敲了更鼓,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竟把这一篇文章看了有小半个时辰,饶是如此,才是将将看完大半。 他拿起那一叠纸,凑到眼前,果然厚得离谱,足足有四五十页,上头密密麻麻都是字迹。即便顾延章一笔阁体字写得依旧那样工整漂亮,还特意写得比平日里大,架不住此时天色已晚。钱迈看了这许久,眼睛十分酸累,又因凑在烛边,被那蜂蜡熏得眼疼,却因不舍得放下,硬生生忍着难受,继续往下读。 他读得细致,又因眼睛不好,看一看,停一停的,过了大半个时辰才将这文章仔细读完。待得看完,他半晌没有反应,过了好一会儿,才唤书童把长子叫了进来。 钱迈把这一篇文章交给了长子,并把姓名掩去,道:“这是别人说军中转运的,你且看一看。” 说着,自己靠到了椅子背上,闭着眼睛歇息了一会,脑中仍旧想着那其中的诸多内容,哪一些是得用的,又有哪一些只是想当然,若是要改,当从哪一方面着手。 ******分割线****** 多谢风吹不展黛眉、阿烟Carol、花开半里、翃潋滟、橙五、畅游书海2016、淡淡的晴空、陌上午时斜暖阳、hang20030714、冰冷清火、桃樂絲chen亲们的打赏。 谢谢大家=3= 起点的夏日活动真心……KENG……上回我只坚持到一半…… 第七十四章 章程(中) 钱迈一面想着,一面心中暗暗感慨一回后生可畏。 他从前跟着周枢密打过好几年的南蛮,虽然负责的并不是随军转运,但没吃过猪肉,好歹也见过猪跑,对于后勤粮秣运转之事,自认也有几分自信。然则见了这一份文章,才发现许多细节之处,果然还是不是具体经办便查算不到的。 他还在仔细琢磨,下面看了个开头的钱大郎已经开始评价道:“哪有文章这样做的,乱七八糟!凭白浪费了好文笔!” 钱迈睁开了眼睛,不悦地看着自家儿子。 钱大郎兀自点评道:“这是谁人做的?开头笔力倒是不错,看得出是个有才学的,只是这后面写得毫无重点,平铺直叙,这文章拿去应考,便是得个下等都要紧!若是落在我手……” 钱迈打断儿子的话头,道:“这不是策问,你且收起那份心思,我叫你看文事,不是看文章,你好生细看了,再来同我说话!” 钱大郎对这个老爹敬怕已久,听了他这话不对,几乎是立刻闭了嘴,老老实实往下看了起来。 他看着看着,当真是越发觉得不解,实在不晓得这样无聊的文章,有什么好细究的。 手中的文稿厚厚一叠,除却开头几句简单综述了几句此文的意图——这几句倒是写得文才斐然——后头全是长篇累牍的陈述,先是总项,再是按点分项,除了甲乙丙丁,便是一二三四,条条框框的,乍看下去,那密密麻麻的字迹,叫他头皮都发麻了。 这还罢了,其中又俱是极没有意思的内容。从行路计划到饮食作息,从粮秣装载到查核验收,方方面面都细致到了琐碎的程度,而言语更是没有丝毫文采可言,与街边说三道四的三姑六婆水平也差不离,哪怕别人说的闲言,还比这文章有趣多了。 这哪里是做文章的架势! 全是大白话! 钱大郎一目十行地往下扫,哪怕他耐着性子,这厚厚的几十页纸,还是只花了一刻钟便翻完了。 他回想了一下方才父亲的态度,觉得自己肯定是有什么地方忽略了,便又打起精神,努力从头看了一遍。 这一回只花了盏茶功夫,他便又翻完了。 实在是撑不住。 哪怕最艰涩难懂的经义,也比这个有意思。好歹前者还能做一份注释,将来也许诗赋文章中用得着,这一篇,除却开头那几句,后头文字之简单粗糙,简直到了看不下去的程度。 钱大郎有些忐忑地道:“这一篇文章,做得十分详细……” 这已经是他能给到的最高评价了。 钱大郎虽然只是个同进士出身,在清鸣书院中,也不过是个训导,可他批阅过无数人的文章,也读书数十载,自认对文作还是有些资格品评的。 此刻碍于父亲的积威,嘴上的话说得这样委婉,心中却早有自己的评价。 按文字,最多给一个下等,还是看在那一个出色的开头,同整篇字数甚多的面子上。 这样多的内容,也不晓得是去哪里拼凑出来的,乍看倒是挺吓人,认真读了,全是分项分点,压根不是给文人看的,倒像是给那等不通文墨的平民说书一般——饶是如此,这样枯燥无味的东西,又有哪个平民愿意听? 父亲果然是年纪大了,性情也越发地叫人琢磨不定…… 钱大郎这样想着,不由自主便半抬起了头,小心看一眼钱迈的表情,不想视线正正撞在对方失望的脸上。 钱迈叹一口气,问道:“只是详细?” 钱迈不光嘴上叹气,心中也是无奈极了。 自己怎么就养出了这样一个儿子! 读书读不出来不说,还把自己给读傻了! 科考靠的是文章,难道将来做官,也能靠文章不成? 哪一个政事堂、枢密院里头的重臣,不是靠着老于事功的才干,从千万人中脱颖而出?哪怕如今炙手可热,以长袖善舞、两面三刀著称的蔡越,士子间耻笑他是墙头草、两面倒,全靠拍马屁上位,当初到了亳州,一样把偌大的州府治理得井井有条。 这是单靠文章便就办到的吗? 别人做不到的,你能做到,别人不会的,你会。 做官做官,要会做,才能当官。 有了才学,还要有才干,有了才干,还要懂站队,除却这些,想要做官,其中学问,便是他都不敢说略知一二。 若是真的懂了其中三昧,他也不至于宦海沉浮几十年,辞官时还仅是一个集贤院校理,整日只做些编撰经注的活了。 被老父这样看着,明明九月的夜晚,天气已经渐渐转凉,钱大郎还是被盯出了一头的冷汗,他捏着那一份文稿,着实是编也编不出什么好处来,半日,才吓出了一声敬称:“大人……为何如此看重这文章……儿子着实瞧不出有甚特别……” 儿子不成器到了这个地步,钱迈着实是看不下去,可到底是自己的儿子,难道还能置之不理不成? 他劈手把那一份文章抓在手中,不耐地道:“你既说这文章不好,你便自己做一份罢!” “来人!” 钱迈高声唤来了书童,点着一旁的书桌道:“去磨墨,好生伺候笔墨。” 一面转头对儿子道:“你既这样看不上,此时便自作一份看得上的,明日休沐,也不着急,甚时写完,你甚时再去休息!” 又道:“我也不要你写得他这样长,只要文章写出来,各地转运司能照着这个行事,运转粮秣后勤便可!” 钱大郎晓得自家父亲的脾气,也不敢驳,只乖乖走到书桌前,拿起笔做起文章来。 一写就是接近两个时辰。 都说看文章易,做文章难,真到自己下笔写了,钱大郎才发现这个题目当真不简单。 古今兵书层出不穷,可对于转运的论述,几乎都是泛泛而谈,概而括之,真要单独写就一篇文章,可借鉴的观点实在是太少了。 钱大郎把腹中文墨翻烂,拼来凑去,拟好了论点,等一篇文章做完,已是子时三刻,他也来不及再做什么誊抄,只轻声唤了两句,把文稿呈给了在一旁的钱迈。 ******分割线****** 多谢madoka1013、月夜訫、玉隐昆仑三位亲给俺滴打赏,么么哒=3= 第七十五章 章程(下) 这一篇文章不到两千字,钱迈只略扫了一眼,不过几个呼吸的功夫,就冷哼一声,将那几张纸“啪”地一声,拍到了桌子上,冷笑道:“你叫转运司下头干活的那些个连字都未必能认全的大老粗,来对着你这一篇之乎者也行事?你当真是能耐啊!” 钱大郎垂手站直,连头都不敢抬,然则心中却是不服气的。 他这一篇文章,做得虽然说不上大才,但也并不差,尤其与方才那一份对比起来,更是不晓得要好多少。 可是自家老爹此时发了恼,却也不能违背,他立在原地,也不说话,只低头给他训。 钱迈还没来得及继续往下说,就听外头小厮在回话,先问候了一声,又道:“老夫人来了。” 果然没一会,钱孙氏便走了进来,嘴里道:“这都什么时候了,怎的还在书房里头?” 她见里头这一站一坐,一垂头一生气的模样,立刻猜到这是丈夫在教训儿子。 钱孙氏也不正面劝,只对着丈夫道:“也不瞧瞧大郎多大的年纪了,你还这样当小孩子在管教,过两日又来同我抱怨,说他立不起来。你时时这样管着,怎的有立得起来的一天?” 她看一看时辰,复又道:“这样晚了,你当自己还是年轻的时候,一宿不睡,明日一样还是精神抖擞?什么事情不能明日再说?人又不是铁打的,哪里经得起你这样耗。” 钱迈已经不是第一次教训儿子的时候被老妻打断,然则这一回他实在气得狠,也不多话,只道:“你且先回去,我过一会就歇下了,我也不多说他,只交代两句。” 钱孙氏并不晓得来龙去脉,她见丈夫神色并不是多生气的样子,桌上放着文章,儿子精神尚好,也并不十分慌张,便放下心来。交代几句,她吩咐书童好生伺候,又留了个丫头下来看着,这才回了屋。 钱迈失望到了极点,待得钱孙氏走了,这才把手中顾延章那一份文稿放在长子面前,道:“你自己好生看一看,你那一篇,同这一篇,有什么区别?!” 钱大郎把两份文稿放在一起,看来看去,还是觉得自己的好,他低声道:“大人,恕儿子愚钝……着实未有发现什么特别的地方……” 钱迈简直要被气死。 他被堵得胸口一塞,连着咳了两声,过了片刻,才捏着拳头道:“你也是当爹的人了,因着我的名头,在清鸣之中做了这样久的训导,我原还想,趁着我还在,往日那些个同僚情谊也未曾耗光,等你处事成熟,便帮着寻个官职,叫你出去好生见识一回……照现在这样看,也不用帮你打点什么了,只好生留在这蓟县,做一辈子的训导便罢!” 钱大郎吓得脸色一白,抬起头,叫道:“爹!” 钱迈挥了挥手,道:“你也不用叫我,也不用怕,你这样蠢,等出去做官,还不晓得被下头的胥吏骗成什么样,我年纪大了,见不得自己子孙丢脸,你好生留在此处,我也放下心,省得日日念着,怕哪一日要帮你收拾烂摊子!” 钱大郎的简直要吓得魂飞魄散,他天分普通,算不上出挑,又因是老大,从小便被父亲严加管教,好在母慈,常常帮打圆场,这才日子好过许多。今日母亲一走,被父亲这样一训,顿时不晓得该如何办才好,只捏着自己的文章,呆呆站在原处,连话也不知道怎么说。 钱迈却不再为难他,而是道:“我晓得你不服气,觉得自己文章做得好,我只问你,我方才叫你做的文章,是拿来做甚用的?” 终于有了自己能答的话,钱大郎连忙道:“叫各地转运司照着行事……” 他一面说,一面在腹诽:各地转运司照着行事的章程,哪一份不是许多人一同做的,哪里轮得到自己说话! 钱迈虽然猜不到自家儿子心中想什么,多年看着,却早知道这是一个资质平平却又自负的,他问道:“你给转运司作的章程,最后是给谁看的?” 钱大郎道:“自然是转运司中的官吏。” 钱迈冷冷道:“不是给转运司中的官吏,是给负责运转后勤的胥吏,叫他们一一教给下头做事的民伕、厢军!” “你写这样一篇文章,是指望那些个大字不识得一箩筐的人来听懂你的之乎者也,还是觉得那些个欺上瞒下的胥吏,会耐得住性子从你这一堆废话中总结出子丑寅卯来,教给下头的办差的人?”钱迈冷笑一声,道,“我也不指望你多聪明,只想你稍微动一点脑子。” 他点着顾延章那一份文稿,道:“你只晓得人家写得直白,全是叙述,也不看看他这条条项项,有哪一点是废话?你且试着删一条去,再写一遍,看能不能自家写出一条更言简意赅!” 钱迈望着儿子,脸上满上恨铁不成钢,厉声道:“我也晓得你资质普通,从来对你也要求不高,可你笨就算了,不能蠢!有好人在前头带着,你连跟着走都不会,还要嫌人家走的道不对,天底下没有见过你这样傻的!” 他骂也骂了,气也出了,更是知道其实并没有什么用,毕竟人已经长成,性子想要改,当真不容易。 他叹一口气,道:“我也不再说你,你只好生回去想想,做事要怎生一个做法,不要整日只晓得做些无用的文人之事!” 把儿子撵走,钱迈捏着手头顾延章那一份文稿,一瞬间竟然生出冲动,去同他确认一回那延州的亲事究竟能不能成。 儿子这样不中用,除了一味自负读死书,甚事都不会,将来自己这一门府第,究竟要交给谁能才能扛起来? 他看一回文稿上的内容,又是喜欢,又是恨。 喜欢的是这人为何就这样醒目,这样知事,这样沉得下心去做事,这样认真细致,恨的是这样的人不是自己的儿子便罢,女婿也得不了了,更可恨的是,自家居然连个先生的名头都没能捞上! ******分割线****** 还有三天就上架了,文文会倒V,建议养肥的亲在31号前把免费章节都看了(养肥的亲估计看不到这一段ORZ) 在努力攒稿子,如果进度不出什么问题,会有爆爆爆更。 PS:俺已经开通了粉丝称号,今天在后台看了一下,hideikihsoy、炼炼炼小桃子、踏秋清、嗷嗷呜啊、madoka1013小兔几位亲这个月打赏都已经满一千起点币,可以顺便去领一下,小农意识的我,觉得达到了条件不领好吃亏。其他的朋友看不见这个PS,这不是在求粉丝称号! 谢谢大家的推贱票(不是手误)=V= 谢谢嗷嗷呜啊送的香囊=3= 多谢书友160522195630450给旧文送的香囊,楚墨丹青给旧文的打赏,不晓得放在这里你们看不看得到,谢谢! 第七十六章 点拨 两百多条事项,耐性差一点的人,都撑不住看完,顾延章究竟是多认真,多上心,又花了多少功夫去钻研,才能逐点逐项地写出来。 这样一份文稿,说是章程也不为过,虽然许多地方仍旧显得想当然,也有不少外行人做内行事的内容,可是哪怕是想要在朝中找一份同样质量的,却也不容易。 随军转运对于有才干的官员来说,一向只是借来晋升的差遣,有更好的出路,谁又会为了这个写什么章程;而对于那等尸位素餐的官员来说,哪怕日复一日同一桩事情做上十年,恐怕也不会动脑去深思,又哪里有能耐做这样一份章程。 钱迈毫不怀疑,以顾延章如今的行事,若是持之以恒,将来入了仕,绝不会是那等碌碌无为,等着磨勘的官员,只要给他一个机会,很快就会一飞冲天。 就像这一回,若是他有了机会随军转运,得一回经验,这一份章程增删之后,呈上朝中,也是一桩功劳。只要改好谬误,这已经完全可以发下去叫转运司的人吩咐民伕、厢军照着行事,只要寻一个识字的念出来,喊他们一一背了即可。 世间哪里缺功劳,只缺醒目的人而已。 可惜不是自家的儿子…… 钱迈再叹一回气,他小心收起顾延章的文稿,步伐缓慢地回了房,一路上思绪万千,几乎是凭着多年的良心,才把那想办法把顾延章收做女婿的念头给压了下去。 次日,他花了整整一天功夫,给顾延章的稿子提了许多指点,誊写在一张白纸上,犹豫半日,还是叫人送了回去,没有把顾延章给唤来。 实在是不想看到这一个人,对方对答越是出色,才华越是出彩,他越是觉得可惜。 顾延章得了钱迈的斧正,果然又花了许多心思去修订,待得下一轮休沐回家,拿了那定稿去给季清菱,坐在一旁等她说话。 季清菱得了定稿,认真看了一遍,她一面看,一面叹,最后抬起头,赞道:“好生细致!” 顾延章脸面一红,解释道:“得了先生同厚斋先生的指点,几易文稿,初稿十分不堪入目,这一份虽然已经改得面目全非,仍旧有许多问题。” 季清菱只摇头道:“你又没有当真随过军,能写成这样,足见用心!” 她把稿子放在桌面,细细又看了其中几处,不由得感慨,顾延章果真就是顾延章。 世上有一种人,别人看见的是表,他看见的是里。 顾延章看见的就是里。 这一份文稿虽然依旧显得稚嫩,但是已经可以初窥其心。 历史上顾延章一样入过转运司,做过三司使。 前世的季父照搬过许多从前顾延章拟定发行的章程,哪怕过了数百年,大晋的这一位能臣的智慧也依旧能在后世散发光芒。而他做的那一份关于军需转运的章程,季父每每提起,都称赞不已。 在父亲的要求下,季清菱的几位兄长背诵过全文。 总计三万四千八百五十一个字,八个大项,一百二十一个条目,哪怕是只有十岁的小孩,在背诵了自己负责的那一部分之后,也能按要求完成自己的工作。 这条目枯燥到了极致,当时为了给几位兄长争取多一些时间,她特地插了进去,陪着一同研习,还向季父撒娇,要求第一个背诵。 两个版本比起来,此时顾延章做的文稿,确实是简陋到了极致,许多地方还有谬误,可整体的思路已经同那一份流传下去的章程并没有太大的区别。 季清菱微微一笑,道:“我没有随过军,也不晓得太多里头的情况,但是我从前听爹爹说,民伕、厢军也是人,如何在愈少的耗费下,愈多地将劳力用起来,便是转运应当做的事情。” “听说军需转运,在途中损耗往往十之二三,民伕死伤更是十之三四,不但劳民,而且伤财,但是若是在行路途中桩桩件件都能衔接上了,夏日酷暑,歇脚之时能有些清心饮子喝,每两日能得些淡盐水补力,晚上能有个通铺歇息,便能叫他们感恩戴德。” “其实这些消耗的钱财并不多,比起来,说不定还比不上损耗的百中一二,但是当真能提升士气,增添脚力。”季清菱认真道,“如何能叫他们落地之时有水喝,有清心饮子吃,晚上能有通铺睡,这不仅靠的是有心,最重要的,还是要看转运的手段。” 她假托父亲之名,轻声细语地同顾延章说了几个细碎的小点。 季清菱并不打算把原本那一份章程拿出来,虽然那是顾延章自己做的,并不存盗取之说。 马上就要回延州了,路途之中,虽然只有一二十口人,但是“顾延章”从前写的转运之道,一样有许多可以得到应用。 她希望能让顾延章自己慢慢发现其中的规律,将来有一天,写出一份同样的、或者也许可以是更好的章程,而不是这样一蹴而就,拔苗助长。 是他的终究是他的,她毫不怀疑,只要给了足够的时间,这一个顾五哥,会比历史上那一个“顾延章”更优秀,更出色,也更叫人瞩目。 顾延章坐直了身体,倾耳听着,眼神温柔,嘴角含笑。 无论她说什么话,他都喜欢听。 可他也有喜欢,跟更喜欢,与最喜欢。 他最喜欢看着这一个小人儿在小事上为自己操心,这会让他有一种感觉。 他是最重要的。 她的心中,只有他是最重要的。 顾延章的眼睛里只有季清菱,自然瞧不见一旁的秋月,更瞧不见她面上的表情。 秋月侍立在一旁,是当真已经开始着慌。 她年纪不小了,上一回季清菱还说,等回了延州,要帮她寻个好人家。她如今虽然还没有出嫁,但是已经知道些男女相处之事,从前也一样有弟妹,到了蓟县,也见过不少他人兄妹相处。她原还一直同自己说,许是兄妹二人相依为命,比比旁人亲昵,这也是正常的,等两人分别说了亲,自便好了。 可这一回,家中这两位主人之间的相处,自家少爷看自家姑娘的眼神,实在是叫她再也没法子装傻。 她越往深想,越是觉得自己的手脚在发抖。 ******分割线****** 谢谢冰冷清火亲的打赏=3= 第七十七章 害怕 已经接近秋末,傍晚的天气,再没有从前那样燥热,可秋月脸上的汗珠子,却越渗越大。 兄妹之间……若是有了情……那岂不是…… 在她们那一处,这可是要侵猪笼的…… 她不仅脸上,连手心里也沁出了冷汗。 这样大的事情,秋月又怎么敢随意下什么定论,连忙再看一回两人。 那一处季清菱不晓得说了一句什么,引得顾延章温柔一笑,应和了两句,他见对方鬓间一缕乌发滑了下来,挡在了右脸颊处,十分自然地伸出手去,将那一小束青丝轻轻挂回了季清菱的耳后。 季清菱并没有停住口,而是全当对方的动作不存在一般,继续自顾自往下说话,她言笑晏晏,眉目生动,看起来当真是又可人又悦心。 两人坐得极近,至少说了有盏茶时间的话,顾延章的眼睛连一个呼吸的功夫都没有挪开过,似乎眼前这人便是全部一般。 姑娘说话,少爷一心一意地听,两人一说一和,有时还讨论几句,仿佛自成一个小天地,别说再容不下另一个人,便是滴进去一滴水,都要给蒸干了。 秋月只觉得自家的喉咙干渴异常,不由自主地咽了口口水。 两人挨得那样近,中间的气氛那样黏黏糊糊,湿湿嗒嗒的,除非是瞎子才敢说他们之间没有任何猫腻! 她连站的力气都没有,只觉得自己心下一阵发冷。 这该怎么办…… 她一个小丫头,生于乡野,好容易得了机缘,跟了这一户这样好的人家,已是谢天谢地,再无所求。可若是这一家出了如此大的丑事,不知道会落得怎样的下场…… 她越想越怕,可实在是毫无应对的办法。 小丫头没甚见识,遇上了大事,已是慌得六神无主,正想到将来千夫所指地场面,忽听近处一声唤叫。 “秋月。” 她打了一个激灵,这才反应过来,却是季清菱在叫她。 “天色不早了,今日在我屋里吃吧。” 秋月虚应了一声,一脚深一脚浅地走了出去提饭。 屋里二人把那章程的事情谈完,又说了一阵回延州路上的打算,还聊了一阵闲话,季清菱见再避不过去,这才转着手里的茶盏,扭捏道:“顾五哥,我做了一桩坏事……” 顾延章有些吃惊,笑道:“你能做什么坏事?” 季清菱把那茶盏转了又转,几乎都要坐不住了,她小声道:“一会饭食到了,你就晓得了。” 果然不一会秋月带着两个小丫头提着食盒走了进来,将里头五六个大小碟碗取出,一一摆在桌面上。 季清菱连头都不敢抬起来,只可怜巴巴地低头指着其中一个碟子道:“上回你送我的那些个秋蟹……都在此处了。” 顾延章定睛一看,原来是一碟子蟹黄豆腐,上面蟹黄、蟹肉堆得高高的,隔得虽远,此时他已经闻到了秋蟹蟹黄与油同炒之后散发出来的特有香味。 ——当日送的那一盆子黑黑白白,都化作了这一盘子的黄黄白白。 顾延章原以为是什么事,见此情状,又听得这话,几乎要笑出声来,好容易忍住了,这才问道:“怎的,这是不爱养,只爱吃?莫不是上一回那一篓子太少了?要不要叫下头人去找一找,看看蓟县哪里有得卖?” 季清菱的脸几乎要红得滴出血来,她可怜巴巴地道:“本没有这事,我还交代秋月好生养了,过一阵要全须全尾地一同带去延州——你送的东西,我桩桩件件都收得好好的,没有一样是例外,只这一回失了手,且不要取笑我了……” 顾延章听说自家送的东西,这一个小家伙桩桩件件都收得好好的,只觉得一颗心几乎要飞起来,他脸上尽是笑意,柔声问道:“那是怎的了?是养得不好了?死蟹可是不能吃的。” 季清菱连忙摇头,道:“没有死,只是……不晓得怎的,养着养着就胡乱打架,本来打一打也没什么,后来大的欺负小的,把人家两只钳子都给折断了——原还以为是那一只特别凶,单独隔了开来,谁晓得剩下的也照打不误,大的欺负小的,小的欺负更小的,没两日蟹螯都折了……” “蟹螯折了,那些个秋蟹都蔫蔫的,混似没了半条命,厨房的婶子说,螃蟹没了钳子,活不了多久,与其丢了,不如拿来做菜,便都把肉拆出来做了秃黄油……” 季清菱指着那一盘子蟹黄豆腐道:“昨日我已经试过了,还挺……好吃的,也不算辜负顾五哥你这一番苦心……” 她一面说,还一面给顾延章用勺子舀了一点子到碗里,殷切又忐忑地看着他,道:“顾五哥,你尝一尝,我特找了书中的方子叫厨房做的,你瞧瞧喜不喜欢……” 顾延章看她这小心翼翼的样子,实在是心软得不行,他把那一小勺蟹黄堆得高高的,豆腐只有一丁点的蟹黄豆腐吃进嘴里,还没尝出味道来,已经道:“好吃。” 季清菱这才松了口气。 顾延章笑着给她夹了些菜,道:“多大点事情,几只螃蟹而已,作甚这样担心,难道我还能为着这个吃了你不成?” 他说完这话,突然一怔,想到前一晚做的梦,脸上不禁一红,干咳两声,偷偷瞟了一眼季清菱的耳朵。 耳朵并不大,可耳垂却不小,相反还十分丰润,上头并没有打孔,形状可爱。 昨夜,他就是…… 顾延章连忙把脑中那等龌龊的想法甩掉,暗暗告诫自己,非礼勿视,非礼勿思。 对面季清菱兀自红着脸,腼腆道:“特意送东西给我,我却这样……实在是没脸得很……” 顾延章清了清嗓子,看着季清菱的脸,低声道:“可见是我往日送得少了,今后日日送,时时送,把你送得烦了,便不会有这等奇奇怪怪的想法。” 两人一处你侬我侬地说着话,一面你推我让地吃一回饭,秋月心中早有担忧,见此情景,更是心中叫冬日的寒冰冻了个透,她提着空空的食盒,连放下都忘了,只暗暗想着,且先去了延州,届时再看一看途中情况,若是实在不行,必得把这事同姑娘说清楚了,叫她自己也醒一醒。 她一面想,一面看两人相处,不知为何,竟有一种荒谬的惋惜感。 可惜了,若是两人不是兄妹,当真是再匹配不过的一对。 想到此处,她连忙摇了摇头,将那惊世骇俗的念头抛到脑后,只一心一意盯着饭桌,一时加一回水,一时添一回茶,一时问一问要不要添饭,一时询一询要不要叫菜,跑前跑后,忙得手脚不停,只把自己横在两人中间,不叫他们动不动就互相对视,也免了两人你帮我搛菜,我帮你倒茶——这场景本没甚事,只那之间的氛围,若是叫外人看了,当真是实在引人遐思。 ******分割线****** 多谢cindychacha、xyvgu葭白无聊无趣无所谓、冰冷清火五位亲送我的桃花扇。 谢谢ichichin亲送的九枚平安符,风吹不展黛眉亲送俺的七枚平安符,畅游书海2016给俺的六枚平安符。 感谢樱の缘、月夜訫给俺的打赏。 大家免费期的打赏,等8.1我会拢一拢一起加更:) 起点这个活动这样搞法,不光坑你们,一样坑我啊…… 第七十八章 偷看 转眼到了深秋,天气转凉,顾延章见诸事尽毕,择了个吉日,特去同良山书院的掌院请退。 柳伯山原已帮着打过招呼,果然那掌院勉励一番,又嘱咐他将来好生进学,待延州一应事宜办妥,仍旧随时可以回来云云。 他简单领了退书,同诸位师长辞别一回,最后才与同窗友人说了。 顾延章在良山书院就读了好几年,与众人相处甚好。他自延州而来,并不避讳自己的家状,人人皆知他是商户出身,满门被灭,却依旧性情豁达,心胸开阔,并没有半点狭隘之处。 每回旬考他都拿的首名,然而全无自傲自骄,答起旁人的问题来,也是尽心尽力,毫不藏私。他学问人品俱好,又因家门情况特殊,人人说起,都先夸一番,再叹一番,连嫉恨的都少。 此时顾延章一说起要回延州,诸人吃惊不已,俱是不舍,等得知次日便要走,更是措手不及,连忙凑了分子,要给他当晚办一桌辞别宴,又要次日给他长亭十里相送。 前者是文人间常见的礼仪,顾延章自然不会拒绝,他一口答应下来,又推说次日书院仍要上课,心意已领,叫在座不用再送。 这一厢顾延章已经收拾收尾,便待出发,另一厢那钱孙氏缓了许多日,眼见女儿时时拿眼睛来看自己,虽然嘴上不说,可那意思已是十分清楚。 她虽然仍是一口气堵在胸口下不去,可事情拖来拖去,总要面对,不得不找了时间,特去寻一趟女儿。 钱孙氏把情况简单说了说,劝了钱芷半日,又道:“也不是太要紧,横竖书院里头还有不少文武出色,家世也好的,咱们好生挑一个,未必比那杨义府,顾延章差!” 钱孙氏见女儿一张脸原本还笑着,那笑眼见慢慢褪去,低着头,连话都不说了,更觉得自家胸口又疼又闷,她道:“都是为娘的不好,不曾想……唉,你要怪,就怪我罢!” 钱芷听了这话,抬起头来,问道:“娘,那顾延章定的亲,不知道是哪一家的闺秀,比起我又如何?” 钱孙氏见女儿这样执着,实在是心中又紧又疼,想到丈夫说的那一席话,只得违心劝道:“你管他这样多做甚,总归是已有了亲事,再不要想这个人了!” 钱芷听了,只垂着头,过了许久才低声道:“我晓得了,娘,你叫我一个人静一静。” 钱孙氏能说的话都已经翻来覆去说了许多遍,也知道这种事情,还得女儿自家想开才行,只得交代丫头好生照料,这才挂着心事走了。 亲娘一走,钱芷立刻撵开了丫头去外间,自己伏在内厢房的桌案上哭了一场。她心中又气又恨,怄得狠了,只得躺到床上,又捂着脸哭了一回。 她一面哭,一面想着之前那些个将来生活的构想,以后生几个孩子,买怎样的院子,同顾延章如何生活,房舍怎的布置,俸禄怎生分配,此时都落了空,倒显得自己又蠢又傻。 她心中难过,翻身起来,去箱柜里翻出一个小匣子,用贴身的钥匙打开,把其中顾延章的文章取出来,凑到桌边的蜡烛上,对着火苗燃了,丢到一旁的面盆里,只看着那纸页烧成灰烬,这才靠在床头上,又呜呜地哭起来。 她越哭越是不服气,抽抽噎噎地爬将起来,去到妆台上,对那一面铜镜,把自己一张脸看了又看。 钱芷长相肖母,又多了几分柔美,在蓟县当中算得上是顶尖的,此刻哭了几场,更显得眼波如水,面似桃花,自己看一回,只觉得怎么看怎么可怜。 她站起身来,走到床边上,那里立着一面大铜镜,足有一人高,是钱孙氏才给她从湖州特求买回来的,说是要给幺女特带出去做嫁妆。 这一面镜子又光又亮,比起那些被磨得半花的要好上不晓得多少倍,此刻立在镜子面前,里头立时显出一个身姿曼妙,花容月貌的少女来。 钱芷虚岁早满了十七,这一府门第在蓟县本就是首屈一指的大族,她又是幺儿,从小娇生惯养的,无论吃的用的在当地都是顶尖,她如今对着镜子一照,十多年的精心护养成果便体现出来,玉面纤腰的,果然除了少女的青涩,还有些许女子的瑰姿,十分好看。 她站了片刻,又想一回,这蓟县又有几个出挑的学子文才武才都及得上那顾延章,心中实是不甘。她躺回床榻,闭上眼睛想了许久,一晚上也不晓得是睡了还是没睡,清晨醒来,已是拿定主意。 钱芷年龄不大,也未经过什么事情,只以为天底下没有事情是会不顺自己意的,头一回遇上这样不遂心的,也是头一回连亲生母亲都帮不上忙了,只浑身升起一股子不服。 她把事情想了又想,冲动之心怎样都压不下来,等到下午,自去寻了才下学的钱四郎。 钱四郎还不晓得自家妹妹的亲事生出了这样多的波折,他听得对方提的要求,惊道:“你要去见一见顾延章?” 他着实是吓了一跳,声音不免有些大,钱芷急得用力踩了他一脚,又扯着他的袖子道:“四哥,你可小声点罢,想叫天底下都听见呢!” 钱四郎连忙噤了声,问道:“你去见他做甚?真要选中了,叫爹娘同他说便好。” 钱芷并不打算把实情告知对方,相反,她更希望自家四哥一直这样误会下去。 如果只是想要相看一回可能的婚姻对象,这并不算是多出格的事情,可若是对方已经有了亲事,自己这个举动,着实是十分说不过去,无论两人感情再好,四哥也是不会答应的。 钱芷压着心跳,道:“我想自家看一眼,也不要爹娘他们安排相看,这样毫无准备的,应当更容易见到他的性情。” 钱四郎虽不太乐意,可钱芷主意已定,求了许久,眼泪都要落了下来。他与这幺妹感情甚笃,着实见不得她这样,只得勉强应了,又道:“我先去找人去探一探他这几日安排,到时把你带在身边,看能不能路上偶然遇上一回,真见了面,你只在后面躲着,不许多话!” 钱芷破涕为笑,急忙点头应了。 ******分割线****** 进度比我想的慢一些,想要发的糖只能留到明天上架了。 还是想要来求一下首订跟月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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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自知道那顾延章明日便要出行,一晚上都在盘来算去,等到次日寅时不到便爬了起来,对着铜镜自梳自扮,还命几个丫头把几个新衣箱子都翻了出来,挑选半日,择定了一身装扮,用上十二分的心思打扮了,又吩咐丫头叫马房安排马车,说是自己要去寻柳沐禾,赏看其家中一架子才开的白蔷薇花。 她有这样靠谱的理由,虽然出门甚早,钱孙氏也不过念叨两句,因想着这一个女儿近日为着亲事心中不畅快,去寻闺中玩伴散散心也是好事,索性身边有丫头并一个稳妥的嬷嬷跟着,便不多话,还叫她好生散散心,只要早些回来云云。 却不想钱芷心中早有成算。 顾延章今日要回延州,必要去辞别柳伯山。 她昨夜已经翻了历书,今天的吉时是辰时三刻与未时正,赶路要早行,他要辞行,必会在辰时左右上门,这才能赶在辰时三刻正出发。 柳伯山并不在书院中安住,这样早,定然还在家中,只要自己算准吉时,在半路候着,决计没有遇不上的道理! 钱芷坐着马车出了门,等到了柳伯山家附近的大街上,看一回时辰,只觉甚早,便借口胸闷,叫那车夫行一行,停一停的。 她揭开帘子一角,探出头去,面上是在透气,实则往后眺望,一面看,一面心中惴惴不安。 今日的举动,全是凭满腔不服与一时之愤,当真出了门,此时走到一半,却又开始忐忑起来。 等见了顾延章,跟他搭上了话,自己又该说什么? 两人只见过一面,自己仰慕他人品文章,才有了这一回的冲动之举,其实说起来当真不是什么上得了台面的做法,真个相逢了,除了敷衍闲聊几句,自家总不能把心中所想诉说出来罢? 那当真是什么体面都没了。 可是难道自己费尽心力,来此当真只见一面,叫对方认住自己,便罢休了吗? 然而不这样,又能怎样? 哪怕钱芷胆子再肥,性子再骄,也依旧是个大家出身的闺秀,偷偷来此见一回顾延章,搭上两句话,已经是她能做到最离经叛道的事情,再进一步的,当真是想也不敢想出来了。 她只心中偷偷做一回梦,觉得待见了面,多说几句,他见自己这样的相貌人品,也许就会心生好感。到时回了延州,认了那定了亲的女子,两两相较,他说不定就会想起自己,觉得还是自己比较好。 定然是会的罢。 只盼那一桩亲事,能出些什么变故才好…… 钱芷一颗心儿扑通扑通的,鼻尖上渗出了汗,忙又用绢丝帕子轻轻压干了,生怕早间对着铜镜花了半日功夫才扮好的妆面,就此晕开,再无法给那人瞧见。 柳府偏安一隅,并不建在闹市,行人甚少,这辆马车停在路边拐角处歇着,很容易便能将周遭情形尽收眼底。 钱芷有心探看,果然只等了不久,远处有马蹄、马车的声音传来,极目远眺,那马车倒是普通,只当前一人,马壮人高,虽隔得远,看不真切,可形容依稀,当是她等的那一位无疑了! 钱芷估着时间,把车帘放下,车内除了她的两个贴身丫头,还有一名中年妇人,她做一副胸闷的模样,对那妇人道:“许嬷嬷,我胸口闷得很,你代我去前面那一处买些清凉饮子来罢。” 这会接近辰时,沿途也有不少饮食铺子早取下门闩,开了铺子做些营生,不远处便有一家卖各色饮子的,里头三三两两坐着几个人。 许嬷嬷听了此话,并不疑有他,应了声是,从车上取了铜钱,径直听命买清凉饮子去了。 嬷嬷一走,钱芷复又撩起一角车帘。 耽搁这片刻,那一行人已行得近了,果然当头一人身着深灰色骑装,脚踏马靴,因骑在马上高马之上,更显得肩张背挺,英武异常,既有文人的气度,又有武人的力度。 ——正是那顾延章。 距离上一回两人在钱府见面,其实已经有一阵子了,究竟只见过那一回,哪怕钱芷常常拿当日的场景出来品味,顾延章的形象也已经略有些模糊,可这一时乍然相见,却又把她看得心跳漏了一拍。 这人的相貌气质这样好…… 比她记忆当中的,还要好! 她只觉得自己手心一阵发粘,汗渍渍的,心跳更是越来越快。 趁着那人越行越近,与自家马车就要相擦而过,钱芷连忙把自己特意戴在右手腕处的一只实心银镯子褪下,冲着那顾延章的背部砸去。 一面砸,她还一面发出一声惊呼,细声喊道:“我的镯子!” 第八十章 镯子(二更) 且说顾延章前一夜与同窗依依相辞,众人吃了一回席,晚间回家打点一通各色事务,早上天色才亮,便带着季清菱一同去找柳府一门辞别。 他骑马先行开路,待走到街边拐角处,见一旁停着一辆马车,挡住了一小片路道,便勒了下缰绳,放慢了速度,缀在季清菱坐的马车后头,打算护着车子过去之后,再打马向前。 刚与那马车相交而过,顾延章正要放开缰绳,谁知听得后头一阵风声,似是什么东西朝着自己破空飞来。 他十多年武艺岂是白练的,因怕是什么暗器,并不敢伸手去捉,只将顺手将马鞭往后一挥,堪堪卷住来物。 待扭过头,这才听到有女子惊呼道:“我的镯子!” 顾延章定睛一看,果然那鞭尾处卷着一个厚大银镯,因吊了这物,手中凭白怕重了有一斤,也不晓得是哪一家姑娘,竟把这样的东西戴在手上,也不嫌重。 等抬起头,却见那辆马车帘子掀起,一个十多岁的女子正往自己这一处望来。 顾延章还未来得及说话,对方已经又道:“这是顾家哥哥罢?” 他扫一眼那马臀上烙的一个小小的“钱”字,心中若有所悟。 上回还在他家见过一回家眷,钱家这样年龄的,好似是厚斋先生的小女。 他在马背上躬了躬身,礼貌地打了个招呼,道:“钱姑娘一向安好。” 一面说着,一面手腕使力,将那鞭子甩出。 重重的银镯子顺着他的力道被抛掷到了马车门前一处踩脚木上,只微微晃动了一下,便安安稳稳地躺好了。 顾延章这一手鞭子耍得极是漂亮,更兼动作潇洒,把钱芷看得呆了。 他头都不抬,也不再有任何言语,只在马背上躬身行了个礼,立刻就转过身,脚跟轻碰马腹,径直走了。 这边钱芷好容易反应过来,方才精心准备的话早忘光了,等复又记起来,嘴巴刚刚张开,就吃了这一马屁股的灰尘,待要开口,那边一人一马已是跑开了。 她回忆起刚刚顾延章同她说的话,虽然只有短短一句,用词也十分平淡,可声音如同玉石相击,实在是好听,又兼行动间有礼有节,那送还镯子的举动,更是瞧得人心潮澎湃。 钱芷的一颗心跳得飞快,看着顾延章骑在马上一路往前走,连背影都是好看的,心中既遗憾又带着一丝的期盼,本还在回味着,忽见前方马车的车帘撩起,一个小姑娘探头出来,因日头才自东方而出,恰恰在其人头顶,逆着那光,竟叫她看不清对方相貌。 两辆马车隔得并不太远,对面说话,这边也能依稀听得清楚,钱芷才猜到那应当是顾延章的妹妹,还没来得及多想,已经听那小姑娘道:“怎的了?” 那一个方才面对自己礼貌得近乎严苛的顾延章,轻轻驾马走近了那一辆马车,与那一个小姑娘挨得甚近,柔声道:“一点小事,已经好了,你且把头躲进去,外头都是尘土,小心呛着了。” 那一个小姑娘不晓得低声说了什么,惹得顾延章低低笑了两声,伸出手去,把车帘帮着轻轻放了下来,一面又打马走向前去,带着这马车并几个后头跟着的仆役走了。 明明只有短短一瞬,可顾延章无论是动作,还是声音,都简直是百般温柔,千般体贴。 钱芷看着这一幕,不由得呆了一呆。 车里两个小丫头经了刚刚一事,吓了一跳,其中一个忙把那银镯子从车门处拾起来,只来得及擦了两下,许嬷嬷已经捧着几个装了各色饮子的竹筒回来,见那小丫头手中拿着一个银镯,诧异地问钱芷道:“姑娘,这不是上回你出痘子的时候用来压邪的供奉镯子吗?这东西足有十多两,怎的带出来了,手竟不嫌重吗?” 钱芷接过那镯子,并不答话,只板着脸望着外面,似乎这样就能穿过前头那一辆马车的车架子,看到里面的那一个小姑娘一般。 她也不喝那嬷嬷买回来的饮子,只对丫头催促道:“叫赶车的快些,不要误了时辰。” 果然不过晚了片刻功夫,去到柳府,已经不见那一行人,更是不见顾延章,只有大门口几个老婆子在收拾,地上还有些水痕。 钱芷以为顾延章带着妹妹进了柳府,待家中下人上前递了帖子,马车一停稳,便匆匆忙忙下车走了进去,自己径直进了内院。 柳沐禾方才得了消息,在房间里等她,上下眼皮直打架,眼睛都快睁不开了,却还是撑着同她打招呼道:“今日怎的突然想起来寻我,还这样早。” 钱芷不由得问道:“你怎的在此处?我来时见了柳伯伯的门生,就是那一个顾延章,他不是带着妹妹要来辞行?”又道,“你不是同他那妹妹处得甚好,怎的,人要走了,也不来同你辞一辞?” 柳沐禾听她口吻不对,奇道:“怎的了,一大早的,怎的似乎带着火气一样?”又道,“前一回已经辞过了,刚刚又在门口送了一番,此时想必已经走到半路了——我爹要去书院,跟着他们一起走了。” 又笑道:“我娘心疼他们要赶路,怕误了时辰,恰好爹爹要去学中,索性叫我们几个在门口接了一回,就在前门喝了一轮茶水,拜上三拜,就算辞别了。反正自家人,也不讲那样多虚礼。” 她早上实在醒得早,因惦记着要同季清菱送别,前一夜连夜赶了半夜的工,做了一幅消寒图,一幅消夏图,今早一并送了出去。此时事了,早困得不行,却不想这样一大早,钱芷竟跑来寻自己,当真是碍着面子不能不招待。 钱芷听她如是说,简直如同遭了一个闷棍,砸得东南西北都分不清了,过了好一会儿,才失声道:“在门口辞?这也……太……” 柳沐禾笑道:“有甚不妥的?我祖母这一阵子带着几个小的去清云观听道了,家中也就几口人,不过出个门迎一迎,不是挑刺的,谁会说什么,况且就算是要说,也只会说我爹娘疼爱弟子,视若一家,哪里会有什么二话。” 钱芷脑中乱极了,压根没有功夫去管她说了什么。 人已走远,自己还在这柳府耽搁了半日,此时百般心思,千般企图,全无了用处。 也不晓得刚刚那一面,他记不记得自己,又对自己是怎生一番印象…… 第八十一章 停滞(三更) 顾延章其实是记得她的。 他把镯子“送”了回去,那鞭子一甩,其实只是顺手,一面还不想多做接触,并不自知这动作究竟有多招小姑娘喜欢,等行过礼,自觉此事已经了结,打马便去寻季清菱。 回头一看,果然家中马车停在一边等着他。 季清菱撩起车帘,往这边看来,一面看还一面问道:“怎的了?” 蓟县都是泥土路,这大秋日的,又干又燥,马车轮子一轧,四处都是尘土飞扬,顾延章延章连忙快马上前,凑得近了,对着伸出头来的季清菱道:“一点小事,已经好了,你且把头躲进去,外头都是尘土,小心呛着了。” 说着伸出手去,要把那车帘子放下。 季清菱早越过他的手,瞧见后头那一辆马车。 她这一处顺光,正看见一个少女坐在马车里,一手抓着帘子,一手扶着窗框,呆呆望着顾延章,眼神说不出是什么意味,只叫人看着十分不舒服。 她连忙托着那帘子,不肯让顾延章放下,小声道:“五哥,那姑娘一直瞧着你。” 顾延章道:“无事,是厚斋先生家里的姑娘,她镯子掉了,我已帮她捡起来还了——那镯子怕不有一斤重,你们这一阵竟时兴这一种吗?” 他语气中带着些疑惑,明显对居然有人会戴这一斤重的镯子有些不解。 季清菱听了也是迷糊,摇一回头,道:“没听说最近时兴这一种样式……怕是有什么特殊之处罢?” 顾延章便道:“凭他什么特殊之处,将来你要少戴这些,坠得手都要折了。” 季清菱点头答应了,不知想到什么,突然笑道:“将来给你去做一个,戴在手上,也好练腕力?” 顾延章低低一笑,道:“你就贫嘴罢,还不快把帘子放了,也不怕吃尘!” 季清菱连忙应了,才把帘子放下一会,顿觉不对,复又轻轻揭开一角,侧头看了,果然那少女仍旧看着顾延章,连姿势都未变。 她仔细看一回对方眼神,只觉得说不出什么味道,便喊一声坐在旁边的秋爽,又道:“你瞧一瞧后头马车里那一位。” 秋爽凑过头来,看了一会,道:“她怎的老盯着咱们家少爷?倒像是自家东西跑了似的。” 季清菱一怔,脑子里闪过一丝念头,还未来得及抓住,一旁在收拾东西的秋月已经连忙打断道:“小孩子胡说些什么!”一面探头也去看了一回。 她最近一阵子常怀心事,时时看着这两位主家,唯恐生出什么问题来,只把自己累个半死。此时见了那女子神色,很快便瞧出这十有八九是倾慕,生怕说穿了引得季清菱反思己身,忙道:“没有的事,估计是想要道谢,没来得及,便目送一回罢。” 又道:“尘土这样大,还是将帘子放着,不要再揭起来了。” 语毕,又拿些事来同季清菱问一回,把话题岔开。 一行人到了柳家,以茶代酒,辞别一回,就北门而出,便踏上归途。 顾延章雇了四名镖师,又做得一手细致安排,诸人且行且停,因时值秋末,天气渐渐转凉,倒是走得不算辛苦。 这一回虽是只有十余个人,行路间一样常有许多问题,世间万事都是说来容易,真个做起来总会生出波折,便是住个店,也常常排布不开,吃个饭,也偶有应接不上,行个路,未必日日都能凑上宿头,有时为着行船,都要等个三两日。 顾延章头一回上下打点,初时有些忙乱,不过两三日,就逐渐熟了手,到了后来,便不需镖师提点,也做得十分妥帖。 季清菱趁着行路,把从前他那一份转运章程里头许多内容化作问题来问了,也不做答,只叫他自己去想。顾延章且做且思,果然后来将那一份转运的文稿又增改许多,对行路之事,也更有经验,此话提过不表。 转眼等到了合州地界,众人停在一处小镇上,因连下了几场暴雨,行船不能走,官道也封了,顾延章便寻了个客栈安排诸人住下,又遣了人去打听情况,得了消息说是至少要歇五六日,待雨水歇了,大水退了方可行船,至于官道,更是要等衙门重新通了道才能走——不晓得是哪一日那一夜了。 附近的官道有一个别号,叫做民道,也叫小官道。因合州城西面也有一条官道,上头设了馆驿,凡举官员都往那边行了,这一条便只有寻常百姓行走,往日但凡出了什么岔子,衙门里头至少要等个三五日才有反应。 出门问十个人,八个都说还不如坐船回合州城,从那里走官道,虽绕些路,却不至于半途堵了不前不后的。 得了这个消息后,雨水依旧是不停,虽不算瓢泼,却始终不歇,又兼大风,更显得凄风苦雨的,别说行路,便是出门都难。 既是如此,索性便不着急走了。 顾延章同季清菱把情况说了,又道:“附近虽是没甚有意思的,只当好生歇一阵,一路都没正经休整过,也不晓得你累不累,平日里有什么不好的都不同我说,只叫我不安心。” 季清菱摇头道:“我不累。”又道,“我马车坐久了,就下来跑马,不过是赶路,也不用动脑子,不像你,人也累,还要打点行程。” 两人正说着话,那边立在一旁上茶的小二听了半日,此时插嘴道:“客官可是要往西边走?不若再等两日罢,若是往年,官道堵便堵了,十天半个月也没人去管,可今年不同,延州那边在动兵,我们主家有个族兄在合州做转运,听说荆湖、广南的厢军这几日已在路上,须臾就要经过,因周转不开,要从咱们这小地方走一批人,县衙里头正征募人去清路呢,估计明日公榜就要贴出来了。” 他说完,又劝道:“咱们这地界有一桩怪处,偏爱下冬雨,照这样子,没个七八日,船且行不得,不如走小官道来得稳妥。” 第八十二章 突遇(四更) 那小二并未骗人,果然雨复又下了四五日,河内水位居高不下,比往日湍急了数倍,船是不能行了,反而官道竟然通了,只其中一截需要翻一座山。 顾延章本还待要再等几日,待雨停定了再行出发,不想次日店家特来寻他,竟是劝他早行。 那店家道:“荆湖的厢军过明日便要打此经过,客栈、酒楼官府都要征用,我先得了信,赶忙来跟客官说一声,不然当真要无处可住,只能去寻民房了。”又道,“我瞧您一行也是赶路的,若是不早些出发,等这一批厢军走了,雨水不歇,官道又要封的,还是早走早好,否则不晓得要等到猴年马月。” 此时还不到午时,雨水暂收,顾延章盘算了片刻下一站的路程,觉得如果赶得快一些,将将还能碰上宿头,免得要跟厢军冲撞上——这些行路的兵丁,却不是个个都纪律严明的,若是有个不好,自家带着季清菱,上天也讨不到后悔药。 他一声令下,诸人把东西拢好,这便匆匆上了路。 此时已是初冬,这一条官道不愧是“民道”,维护得很是疏陋,又因下了许久的大雨,虽然才有民伕去整理过,可依旧是坑坑洼洼的,好容易行了一个多时辰的路,前方突然横了一道卡子,又有许多民伕在填路舀水——原来这一处前方被雨水浇了这些日子,早化作了一个小池塘,足有及胯深,跑马或者堪堪能过,马车定是不行了,更何况他们还带着许多行李。 有衙门中的差役在旁边站着,见他们来了,看一回时辰,这才指一指旁边的岔道,道:“从这一处翻山走,行快些,过了这座山,还有十七八里地的行程便有一处宿头。”他见这一行打头的是一个少年,便又多嘱咐了两句,“前面有几拨人走得早,你们赶一赶,莫要自己落了单,山中往年常有大虫,若是再晚上片刻,我就不叫你们过去了。” 顾延章拱手谢过,果然交代下去,诸人加快了往前行路。 翻到半山,才下了山顶没多远,天色便渐渐阴了下来,一副山雨欲来的架势。 镖师们走南闯北,虽未行过这一处,却也颇有经验,打头一人向顾延章道:“顾家少爷,咱们走快些,这天色看着不好,雨水却是还要一阵才下来,赶得急,越过这一片云,便淋不上雨了。” 顾延章点了点头,勒马回身,跟季清菱打了个招呼,又催赶车的留神行路,不要摔了。 这一处虽是山路,想来往日也常常有马队拉货,山道并不窄小,两架马车并排而行都能勉强办到,只是山石甚多,驾起车来很容易颠簸,还容易卡在石间,须要万分小心。 众人行了盏茶功夫,雨虽然没下来,人却不能再往前走了——刚转过弯,前面一个垭口处围了许多人同几辆马车,把路堵得严严实实的,前面的情况也看不清了。 季清菱察觉到车停了下来,撩开帘子往前看,问了一回,也没得什么答复,便也跳下车透气。 顾延章遣了两个镖师上前去看情况,自己则是打马回来,问道:“累不累,要不要换马?” 季清菱点了点头,道:“委实腿有些酸。” 顾延章唤来一个镖师,让对方去牵一匹马过来,自己则是翻身下马,正要同季清菱松散几步路,忽然听见背后一阵尖叫声,他背转过头,见前方那一处人群已经散开,许多人慌不择路,躲到了马车上头,还有几个壮年男子无处可躲,却是往这边跑来。 惊呼声,尖叫声四起,此地乱做一团,还有女人的呼救声,并一个老者的声嘶力竭地叫唤:“救命!!救命!!谁来救人,赏银十两!!” 财帛动人心。 这话刚落音,那几个往回跑的壮年男子都站住了,迟疑地回过头去。 原来那垭口处停了一辆马车,左侧车轮子陷入两块石缝之间,显然没有人力暂且是出不来了,而更骇人的是,马车左右两边各趴着一只吊睛白额大虎,都正张着大口要从车帘处往里头钻。 那些个男子才转过身,恰好瞧见右边那只母大虫从车帘里头咬拽出来一只胳膊,上头鲜血淋漓,里头则是女人的呼痛声和尖叫声,那老者又喊道:“救人命了!!!人来!!!赏银五十两,送绢二十匹!!!” 他话才喊完,另一只大虫把头从车窗棂里抽了出来,仰天呜叫了一声,后退几步,往前一个冲扑,把那马车差点都给掀翻了。 都说云从龙,风从虎,这话原来并非浪得虚名,本来山上并无甚风,这老虎一叫,左近树木叶子只剩几片,都簌簌往下掉。又有寒风顿起,人平地站着都觉从地上升起棱棱冷气,别说五十两,便是五百两,也无人敢要了。 那些个壮丁掉头便跑,只恨爹娘没给自己多生了两条腿。 见此情景,顾延章连忙把季清菱挡在身后,伸手取下马背上的弓箭,又把鞭子从腰间抽了出来,预防万一。 旁边牵马过来的镖师也连忙把另一名同伴叫了过来,两人一人手持一根重木长棍,挡在主家身前。 顾延章扫了一眼场中情形,这一处共有四五十人,其中壮丁加上自己这一方,也不过十个左右,其余皆是不得用的。 他没有打过大虫,不清楚情况,也不敢擅动,只唤过一个镖师,问道:“若是驱散那虎,可有把握?” 镖师看了一眼前方,道:“倒是不难,只是大虫一般不在日间出来,此时天时尚早,这一处这样多人,它还敢来,实在是蹊跷……” 他与同伴互视一眼,两人捧着棒子上前,又有另两个镖师早站在前方,均是腰插箭矢,背扛长弓,见得他们来了,顿时松一口气,各自排布开来。 逃开的几名壮丁见状,又都站住了,立在几人后头,也不再跑,也不往前,只在一处躲着。 当头两名镖师从腰中抽出箭矢,也不射那大虫,只射前方跪在地上的马匹。 马儿臀部中了两根箭矢,嘶鸣一声,撅起蹄子站了起来,因身上绑了马车,那马车轮子又被石缝卡在地上,它想跑也跑不掉,只有任由鲜血直流。 血腥味这样浓,照道理当时能引来那大虫的注意才是,可奇怪的是,这两只不但没有理会,反倒是被激怒了似的,更是奋力扑击起那一辆马车来。 第八十三章 救人(五更) 有现成吃的在一旁那老虎都不顾,看来不是为了吃食而来的了。 车厢内尖叫、惨叫声不绝,那大虫碍于扑不进去,只把头从车窗处钻了,扒着个爪子在里头胡乱撕咬,看这样子,是再拖不了多久了。 两名镖师握着重棍往前行,也不敢多接近,就怕引火烧身,而另两名则是拔箭去射那两只大虫,谁晓得这虎虽大,却是机灵得很,一歪一躲,借着皮毛的滑顺,便把箭矢闪开去了,一心一意只往车厢里扑。 此处人太少,虽有些壮丁,看他们那怯怯懦懦的样子,别说一同上前打虎,不帮倒忙就不错了,全是不得用的。 最好的办法,便是回头去叫人来救。 只是此地距离方才民伕聚集之处,一往一返,等叫了人来,少说也要一个多时辰,到时候别说救人,估计连尸体都被吃干净了。 顾延章眯了眯眼睛,转头对季清菱道:“我去帮忙。” 见死不救,不是君子所为。 季清菱心中担忧,却不能拦他,只得嘱咐道:“千万小心!” 顾延章点了点头,拉了马儿过来,正待要翻身上去,那马忽然前蹄一跪,瘫在地上,把头一耷,装着死,再不肯动弹。 动物都有本能,见了这万兽之王,哪有不怕的,不敢上前,只能装死了。 顾延章无法,晓得哪怕硬逼着驱使起来,半路跪了也是白搭,便径自上前,待走得近了,反手拔箭,张起弓来。 他站得比那两名镖师更近一些,拉了弓弦,也不随意射出,只等机会。 果然不一会,从车厢里砸出一个香炉,把右边大虫的头逼了出来,它张大了口,吼叫了一声,躲过那香炉,就要再凑进去。 顾延章看准时机,对准了地方,“笃”的一声,箭矢破空而出,正中那只大虫的左眼! 他离那马车较近,可也有十丈左右距离,大虫方才躲闪箭矢的场景犹在眼前,如今才过一个呼吸的功夫,立时被人中了眼睛,这箭法,当真叫人惊叹。 箭矢一出,场中立时一阵抽气声,站在后头几步的两名镖师则是互相对视一眼,面上露出吃惊之色。 他们早知这是良山书院的顾延章,也知晓他箭法高明,可未曾想到实战也这样厉害。 须知射赛与上阵全然不一样,便是军中,也一样分为专习表演的赛箭队,若是让这等人才上了战场,不经训练,八CD是十箭九空。 他们只是普通镖师,不过是仗着身强体壮,比常人多点子气力,又有往年行路的经验,这才混口饭吃,若是武艺出众,也不会落到吃这一门饭了。此时见了顾延章这一手箭法,只觉比起从前在射赛中看来更为厉害,不由自主地便屏住了呼吸,跟着他往前走去。 那大虫被这一箭射中,痛得地上打了一个滚,摇头晃脑地胡乱吼叫了几声,右眼鲜血长流,一根箭矢插在上头,箭头整个没入,眼见是被射瞎了。 它怒吼了两声,张着一只眼睛回头看了半日,直奔着顾延章而来。 好容易将其中一只引开,两名镖师跟着顾延章忙把它从旁边带,三人一鞭一棍双拳,就此搏斗起来。 这一只走了,马车处还有另一只,一样是围着马车不肯离开,它没了同伴,也不见半点犹豫,反而更为凶恶,把车厢里一人的肩膀咬住,直直拖了出来。 剩下两名镖师见状,再不敢耽搁,只得冲身向前,不断用棍棒、箭矢去招引它,想要把这一只给调开。 季清菱看得一颗心高高悬起,又见那几个壮丁呆站在原地,一副不愿后退,只怕向前的怂样,恨不得上去赏他们几脚。 ——此时有人打头,不过去壮个胆,打个下手,竟这样孬,倒不如回娘胎再做个小女娃,都要比他们利落! 那一厢顾延章并两个镖师同一只大虫缠战,并不落下风,可另一边两个镖师却叫起苦来。 他们本只是身强体壮,又只有两人,不似那一处有一个从小习武的顾延章做生力军,看东打西,指点另二人如何行事,把那大虫支使得团团转。二人自袭击了这一只,它先前只做不理,被缠得狠了,果然掉转过头,专心对付起这一头来,倒是叫他们压力极重,一人甚至被虎爪给从肩头到手臂地抓了一道深深的伤口。 季清菱看得心慌,忽听后头一阵马蹄声,转头一看,一人一骑自拐角处转了过来。 马是大马,上头坐了一个男子,约莫十八九岁,身形高大,生得一副好相貌。他身上穿的是骑装,腰间悬了一个箭筒,背后背了一张大弓,手上还提着一把长缨枪,整一个行走江湖的侠士模样。 季清菱见他来了,也不再等,只大声唤道:“壮士救人!”一面说,一面用手指着那两名镖师处。 这人面上原十分轻松,等听了季清菱叫喊,打前看了看,见了此处情况,也是一惊,他并不多做问话,打马便向前冲去。 如果说方才顾延章那一匹马是个孬货,这一匹便当得上神骏了。那人骑着骏马,一个唿哨功夫就到了马车前,他并不下马,提枪跟着上阵,与那大虫搏斗起来。 这青年打扮并不只是装相,果然有些功夫,得他加入,顿时翻转局面,三人与那大虫斗得难解难分。 季清菱看了这场中景况半日,知道干等着不是办法,她扫一眼左右,前面脚都发抖的许多壮丁俱是怂货,看戏也许能帮着喝两声彩,叫做事,估计一点都顶不上用,掉头一看,车夫陈叔是厨娘的丈夫,老实憨厚,叫做些活也许不会出错,只是少了几分灵活,怕是不得用。 她咬了咬牙,爬上马车,取了自己的那一条鞭子,对几个丫头道:“我去帮一趟忙,你们见势头不对,就叫陈叔上前搭救。” 秋月只差没把她大腿给拖住,慌道:“姑娘莫要乱来,那是大虫,岂是好相与的,不若等一等罢!” 第八十四章 偶遇(为免费期打赏的加更1) 季清菱哪里不晓得大虫不好相与,只是此时此状,确实缺人缺得紧,当得用的一个都没有,只能自己上了。况且她也不是逞能,更不是乱来,眼下两只大虫都被人缠住,只要顾延章同另一个青年两处不要出什么意外,它们根本腾不出手来对付自己。 众人见打成这样,想来都忘了重点是什么,她却没忘。 只要把人救出来,不要投鼠忌器,诸人乱箭一射,也不怕这两只大虫了。 她毕竟是主家,拿定了主意交代下去,虽然诸人俱是慌张,却没法阻拦。 季清菱拿了鞭子、木棍并一柄匕首悄声而行,很快便到了马车边上,她行路小心,并没有惹得两边斗成一团的人虎注意,等到了地方,因不晓得里面情况,只拿鞭子一挥,将那右边帘子卷起,往里看去。 这马车虽只有两只轮子,可行制并不小,车厢甚是宽敞,当中坐着三个人,皆浑身是血,衣发乱糟糟的,正抱在一处又哭又抖,见车窗帘子开了,吓得只晓得往后缩。 季清菱定睛看了,里头排坐着一个老头子,一个三十余岁的女子,并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乍然一看,也瞧不出是什么关系,而车厢角落处倒了两个壮汉,身上皆是伤痕血迹,半点不动弹,像是死了的模样。 她正要叫人把马车门打开,忽见那小姑娘怀中抱着一样东西,黄黑相间的,还有耳朵毛发耸了出来——竟是一只小虎! 季清菱顿时从脚底到脑门冲上了一道火气。 众人为了救人,个个都知难而上,舍命帮忙,却不想事情竟都是这车里人引出来的。 她气一上头,也顾不得太多,指着那小姑娘疾声道:“将你怀中的虎仔给我!” 那小姑娘正吓得全身发发抖,满脸是泪,听她此言,抬起头来,一副恍惚的模样,别说动作,估计连听都没听懂。 季清菱懒得同她废话,扶着车窗框,一脚撑在车厢下方的轮子处,撑站起来,将上半身探进车厢里,伸出手去,把那女子怀中幼虎捏着一处腿脚,整个给拽了出来。 虎崽子挣扎了两下,发出几声呜鸣,两处大虫不约而同掉转过头,看到这一只小虎,就要冲将过来。 顾延章转过头,见到季清菱站在马车旁,手中还抱着一只小虎,心中一惊,话也不敢说,只拿鞭子一甩,在那大虫鼻子上劈了一道,又抢过旁边镖师的木棒,重重朝那大虫脸上砸去。 另一处的青年也将一根长缨枪耍得如风一般,瓢泼不进,合着两名镖师把那大虫拦住。 季清菱趁此机会,抽出匕首,几下把那马匹身后连着马车的绳索割断,又借着此物把那一只小虎绑在马背上。 待一切办妥了,她拉着马头处的缰绳,将它掉转过头,行到其后,心中默念一声抱歉,拿着匕首用力对准马臀一戳。 马儿吃痛,嘶鸣一声,背着虎仔便向着季清菱几人来时的方向奔去。 两只大虫见状,不要命似的冲着那马匹奔跑处冲了过去。顾延章见状,叫众人不再拦,由着它们去追了。 等大虫走得远,再见不到了,季清菱这才察觉自己手脚皆软,她往后马车一靠,再顾不得仪态,跌坐在地上。等过一时,知道此举不雅,想要站起来,只是浑身都不听自家调度,别说想要站,连坐着都难,全是靠着后头那车厢身体才未倒下。 她聚了一会力,对着顾延章远远唤道:“五哥,拉我一把……” 声音虚软,像是多日没有进食的样子。 顾延章离得却是有些远,等那大虫一走,立时就要过来,听她这样说,正要加快疾步,却不想那一个帮着打虎的青年离得近,已经几步上前,伸出手中的长缨枪,递到季清菱面前。 他相貌生得甚好,尤其一双剑眉一对星目,一看就是正气满身的模样,叫人心中不由得便放下了提防之心。 大家才一并经历了一回险,对方这样好意,季清菱自然也不好拂了,她双手抓着那一柄长缨枪,后肩使力,慢慢要站起来。 此时顾延章已经走来,他连忙扶起季清菱,将她搀到臂中,一面朝着那男子点头示意,道:“有劳了,多谢!” 得了顾延章在后头撑着,季清菱自然而然的放开了手中的长枪,她对着那男子感激地笑了笑,也道了一声“多谢”,便靠进了顾延章的臂弯之中,因全身使不上力,也不管那许多,只把重量都往后头搭着。 那男子见季清菱放开自己的长缨枪,面上露出了一丝失望之色,却很快遮掩过去,得了她的笑,更是脸上也跟着笑了起来,道:“太客气了,举手之劳而已。倒是姑娘聪明果断,却是救了我们这一行。” 他这话也不算说错,若不是季清菱把那虎崽拎出,又放在马背上叫它引开了两只大虫,这一场搏斗还要耗上许久。场中诸人都各有伤势,尤其有两名镖师身上鲜血直流,虽没有中了要害,却也十分吃力。 对方毕竟是畜生,缠斗久了,还不晓得会发什么疯癫。 顾延章听了,不知为何,心中甚是不爽,尤其见那人的眼神时不时偷偷瞄一眼季清菱,更是觉得尤其不舒服。他帮着季清菱推辞几句,又碍于礼仪,不得跟对方寒暄起来,偏生臂中这一个小人压根没有往那个方向想,偶然与那人目光相撞了,她还冲着对方礼貌地点一点头,叫他有气都没处撒。 双方通过姓名,原来对面那人名叫张定崖,乃是濮州鄄城人,他不爱读书,少年便学击剑,十五岁始云游四方,看着成熟,其实今年不过十七,只比顾延章年长上一岁半,这一回是听说延州发招贤令,特去投奔,想要得个出身的。 他听得顾延章一行也是往延州而去,又得知季清菱乃是其妹,大喜过望,道:“相逢即是有缘,既如此,咱们不如共行一程!” 第八十五章 分派(为免费期打赏的加更2) 顾延章不好推拒,却未答应,只笑一笑,道:“且先把此处事了了。” 他说完此话,低头看一眼季清菱,却见对方一副吃惊的模样,若有所思地看着那张定崖,不知在想些什么。 顾延章心中十分不悦,面上却是不显,只轻轻碰了碰季清菱的手臂,低声问道:“怎的了,是不是不舒服?要不要紧?” 季清菱摇了摇头,并不说话。 她方才见了一回咫尺边上人在打大虫,自己则是壮着胆子来救了一回人,当时不觉得,此刻回想,倒是后怕不已,站都站不住了,歇了这片刻,脑子里还是空白的。 直到刚刚听到对面那人通了姓名。 他说他叫张定崖。 季清菱心中惊疑不定,整个人都被搅得精神了几分。 难道是那个张定崖? 世间当真有这样巧的事情? 她默默算了算,又想了一回史书,又对了对籍贯年岁,终于不得不承认,这一个十有八九,当真就是那位张定崖了。 眼前这人名号乃是杜撰,其实本名张寒枝,因四处行走,性子慷慨疏狂,常捅娄子,便自隐去姓名,自号张定崖,取义破定山崖不放松,将山崖比作世间一切难事。 他亦是晋朝臣子,做了许多大事,后来官至礼部尚书,累擢枢密直学士,以治蜀著称。 季清菱还记得父亲对晋朝历代臣子的评价,当时他说过,真宗、定宗两朝能臣辈出,只是后朝俱被低估,无他,仅是因为当时有一位太过瞩目的臣子,名唤顾延章。 然则后世被低估,并不代表他平平无奇。 这也是一个能臣,他在历史上与顾延章关系甚好,两人同朝为官,他常为顾延章副手,两人一道带着旁人解决过许多问题,虽然后来这些功劳大都被后人归功到了顾延章身上,可想也知道,他如果没有两把刷子,又怎么能爬到那个位置,又如何能与顾延章多年相交。 想到此处,季清菱认真打量了张定崖片刻,只觉得对方相貌出众,行动间也自有一股四处云游之人特有的自由疏狂之态。 她在心中默默给对方身上写了一行字。 顾五哥的副手。以后的。 季清菱这一厢看得倒是仔细,不想自己一番表情神态全副落在身后之人眼中,她望着别人不放,早将顾延章激得不行,因此时四处都是人,并不方便问话,全靠多年养气功夫才把不悦之心按下。 顾延章本看着季清菱擅自出头待要教训,一面心疼,一面生气,不想遇着眼前杀出来这厮,害他心中复又堵了半日。 他这一头自不开心,那张定崖听得如是说,却是立刻就按着行事了,此人拿手中长缨枪敲了敲车厢门,道:“不知谁在里头,快些出来,莫要错过宿头,再被那大虫撵上。” 过了半晌,车厢门才慢慢打开,一个老头子爬了出来,后头坐上还坐着两个一动不动的女子,想是吓得呆了。 那老头才爬将出来,还没说话,后头几个壮汉并男女众人都围了上来,问长问短的,还有人把车子赶了过来,要将他扶过旁边的马车上。 此时情势缓了下来,顾延章看一眼那几辆马车,才发现虽然各个形制不一,却俱在车门处挂了一个小小的“孙”字,而围上来的男女众人穿着衣料俱是一种,对那老头的态度恭敬殷勤异常,想来是一家出身,八成还是对方的家丁。 老头恢复得倒是挺快,他才下了马车,没走几步便站稳了,甩开扶着他的人的手,对着顾延章、张定崖等人郑重行了一礼,又道:“老夫孙宁,多谢几位壮士救命之恩。”说完,复又转向季清菱,“多谢姑娘仗义相救!” 他一面说着,一面对旁边的下人低声交代了几句,这才回过头来,深深躬身再行了一礼,道:“老朽险入虎口,一条性命,全靠诸位出手相助。救命之恩,必要报答,且先受老夫一礼。” 这叫做孙宁的老头年事已高,顾延章不敢受他全礼,但这一回并非只谢他一人,是以不能越俎代庖做甚回复,只好带着季清菱偏到一旁。 孙宁行过礼,又一一问过诸人姓名,顾延章并不通名,只通了姓。 不多时,一个下人捧了一盘东西过来,孙宁将上头绸子揭开,双手捧过托盘,对众人道:“老朽方才已诺救人献银五十两,绢二十匹,此时身边并无绢,全折做银,又添了些头,总计纹银近百两,请诸位笑纳。” 他虽然年迈,但说话行事之间与乡间的大户不同,倒是颇有章法的模样,顾延章本以为这只是一个普通富商,此时见他随身能拿出百两现银,应答又颇有文墨,倒是一下不好琢磨了。 只是不晓得他带着许多银两出门,为何却没有几个得力的护卫。 顾延章一面想着,因不打算过多同这一门打交道,便扶着季清菱站在一旁,不再答话。 且说孙宁捧了银子出来,见几位镖师俱看向顾延章,他闻弦歌而知雅意,立时把那一盘子银子亲自捧到顾延章面前,道:“请英雄自行取配。” 近百两纹银,足有五六斤重,白花花的,哪怕此时天气甚阴,一样映得人眼花。 顾延章并不推辞,道了一声谢,将季清菱往怀里挪了挪,双手接过那盘子,随手又放到了一旁的马车上,对着张定崖道:“老丈有心报恩,若是坚辞不受,倒是累得他心中不安,不若按人头平分了,也省得多事,不知张兄意下如何?” 张定崖点了点头,道:“全听你的。”语毕,装作毫不在意模样站到一边,却是拿眼睛瞥着季清菱。 顾延章本就对张定崖抱有成见,有心留意之下,怎么可能看不到他那意图,此时只恨不得把这一盘子银子砸到其人脸上。 他按捺住恼火,将银子平分为七份,把张定崖那一份拿了出来,又把剩下的六份当中,取了四份合作两份,对其中两名镖师道:“此为诸位应得之财,因我之故,累得大家辛苦一场,且自取用。” 第八十六章 冲动(评论加更) 顾延章说着把装了纹银的托盘递了过去。 两名镖师犹豫片刻,还是伸手俱拿了。 顾延章又对另两人道:“两位伤得不轻,除却赏银,剩余各一份为药资。” 另两名镖师伤势虽不轻,却也不算很重,此时听他这样说,待要推辞,顾延章又道:“且莫要推脱了,诸位受了伤,却是不能再护我一行去延州,少不得半路歇下回蓟县,权且当做路费罢。”一时分派完毕,张定崖得了一份,两名镖师各得一份,另两名伤势较重的镖师各得两份,顾延章与季清菱分文未取。 他分完纹银,对着孙宁行了一礼,又道:“老先生早些启程罢,免得后头又有什么波折。” 语毕,半搀半扶着季清菱回了自家马车,待万事皆备,自己翻身上马,对着孙宁与张定崖拱一拱手,这般便走了。 那老儿孙宁见顾延章如此分派,又是如此做派,眼中更是多了几分敬重,他上前两步,跟在后头唤道:“恩公且先慢行,不知姓甚名谁?!老朽仍有重酬!” 顾延章回头拱一拱手,并不多言,转头已是去得远了。 张定崖正要跟上,早被孙宁老头拉住,死活不放,一口咬定要重酬,又问了半日身家行状,再问顾延章姓名。 那张定崖有心要去追人,口中胡乱应付了,他自有分寸,见顾延章不肯通名,便也不透露,因在四处行走甚久,说起话来十分聪明,嘴里一同胡言乱语,只把那孙宁听得晕头转向,等好容易回过神来,他已经一跃上了马。 张定崖的马匹跟了他一二年,早通人性,他才坐稳,都不需要怎生示意,那马儿便撒腿就跑,他的马十分神骏,速度极快,转眼之间只留下一个尊臀对准孙宁,没等孙宁来得及叫唤,那马臀越来越小,早不知所踪了。 他行了好一阵,等见了面前的岔路,才拉了拉的缰绳,放缓了速度,心中思索片刻,自言自语道:“顾兄带着妹妹,必然不能彻夜赶路,定是得找地方投宿。” 他盘算一回,朝着近处的城郭去了,脑中还想一回今日那场景,只觉甚是开怀。 张定崖孤身行走四方,许多时候只与马儿为伴,早把它当做自己的朋友,此时坐在马背上,不由对着马儿道:“今日那小姑娘你瞧见了吗?又漂亮又机灵,再讨人喜欢不过了,那样凶的大虫,她竟也不怕,应对这样聪明,简直长到我的心坎里。” 张定崖从来自由自在,行事洒脱,喜欢便是喜欢,高兴便是高兴,难得遇上一回得意的人,也不像寻常人那样扭扭捏捏,口是心非,只要有了好感,便一心想要跟上前去。他虽然自身条件算不上出色,却从来并不觉得低人一等,只想等再碰了面,另谋他算。 他同马儿说完话,忍不住笑了几声,幸而没多久就见了人烟,也自知笑得甚傻,这才收敛表情,四处打听顾延章下落去了。 再说顾延章带着季清菱快马行了路,他见天色已晚,紧赶慢赶,差点没错过宿头,总算挑了一间过得去的客栈,诸人各自歇下,简单吃了些饭食。 因今日发生的事情太过惊险,众人都无甚胃口,季清菱也只是草草用了些饭菜。 她初时一心办事,并未觉得有甚可怕,此时越是回想,越觉得自己当时简直是热血充了脑,再来一回,必是再不敢上前了。等用过饭,在房中坐着,想到白日那大虫血盆大口,吓得也不敢再独自坐着。 屋里只几个小丫头,没一个看起来给人觉得可靠的,她心中害怕,不由自主便去敲了顾延章的房门,等听得对方回应,这才在门口叫道:“是我。” 过了片刻,顾延章才来应门。 房中只有他一个,也没有伺候的下人,季清菱探头看了,里面俱是客栈自带的物什,只一方桌台上摆着一个小小的匣子,上头带着锁。 她皱着眉道:“怎的不叫他们收拾,不把铺盖换了,晚上如何睡得好。” 一面说着,一面走了进屋。 秋月跟在后头,本来也要进屋,不想被顾延章拦下,他对其摇了摇头,把人关在了外头。 季清菱在屋里走了一圈,转头要叫秋月收拾被褥,不想左右一看,人竟不见了,不由得一愣,问道:“顾五哥,秋月方才还跟着我,如今人呢?” 顾延章面沉如水,道:“我叫她回去了,我今日有话要同你说。” 他难得这样一副面孔,看得季清菱甚为不解,不禁问道:“怎的了?可是今日累了?” 顾延章摇了摇头,道:“清菱,你瞧今日那张定崖如何?” 季清菱道:“看起来颇有侠气,虽然接触不多,应当是个不错的人罢?” 听她这样说,顾延章的脸更黑了,他捏着拳头,复又问道:“同我相比,又当如何?” 这话没头没脑的,季清菱只觉得甚是奇怪,不过遇上这样的问题,她脑子都不用过,直接便答道:“他怎么能同你比!”口气之中的维护与坚信溢于言表。 顾延章仿若身上压了千钧之重,此时皆被搬开,终于舒展了眉头,问道:“我再问一回,将来遇上旁人比我好,你是觉得我好,还是他好?” 季清菱脸上一红,嗔道:“哪有人这样问话的!” 顾延章见了她的表情,心中渐渐生出一股冲动,他捏着拳头来回走了几遍,再忍不住,把桌上那一个匣子拿了过来,放在季清菱座旁的茶桌上,自己也挨着坐了,问道:“清菱,待回了延州,你还要不要同我住?” 季清菱点头,道:“不住一处,难不成要分开?” 顾延章展颜一笑,道:“我有一桩心事,放在心底多日,实不知要如何同你说,如今再过不久就要到延州,也不能再拖下去。” 他低头看着季清菱的眼睛,道:“清菱,回了延州,我自取两家婚书上衙门登记,我与旁人道,你是我妻,可好?” 季清菱呆了半晌,只当自己听错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既开了口,顾延章越说越顺,道:“当日你娘在蓟县与我两做主成了亲,婚书写毕,堂也拜了,你早是我妻子,碍于六礼未过,我们才不得不兄妹相称……这样的话只要往外说了,我再找师娘补上六礼,不会有人再去细究,最多说两句小孩子不懂事。” 他见季清菱半日不回话,心中甚是紧张,犹犹豫豫地拉过季清菱的手,柔声问道:“你是不喜欢我么?” 第八十七章 难过 “你是不喜欢我么?” 听得这话,季清菱如同不小心触到了火,惊得立刻将被顾延章捉住的那一只手抽了回来。 顾延章跟着她的动作呆了一下。 他慢慢将手收了回来,面上原是紧张,突然就如同绢纸上被滴了一大滴最黑稠不过的墨汁般,从紧紧抿住的嘴角,到眉头,到眼神,渐渐晕染扩散开来一个极为难过的表情。 他屏住了呼吸,只拿一双眼睛望着季清菱,眼中除了难过,还蕴含着另一样。 ——浓得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情意。 哪怕季清菱经历太少,仍不甚知情事,此时依旧读懂了他的要表达的心思。 她久久没有说话。 顾延章的面色慢慢地变得煞白,似乎从里到外,散发出心灰意冷的气息。 季清菱从未见过顾延章这样的形容,更未见过他这样的表情,这样的眼神。 多年在一处,他是温柔的,体贴的,坚毅的,忍耐的,神采飞扬的,哪怕是生气,面上也全是透着关切与心疼,无论自己对将来提出什么,他永远都只会点头支持。 季清菱一直很清楚,虽然两人之间,看似是自己一直在做那个“引路人”,自己决定不去京城,自己决定留在蓟县,自己帮顾延章谋划出路,自己为两人的生存谋求钱物,然而他们中真正使力最多的,从来都是顾延章。 自己说要他考清鸣良山,明明只剩下几个月的时间,常人听了,恐怕都是翻个白眼,嗤笑一通,他却只会说好。 哪怕每日丑时正睡下,寅时二刻就爬起来,咬着牙习武、念书,除了吃饭、睡觉,无一时是松懈的,无论自己整理出的经注有多厚,提出的要求有多苛刻,他都从无抱怨与推脱。 同一个策问题目,只要自己说一句要求,他便能依言换着不同的观点、手法写上十几稿。自家从别处找来的经注题,哪怕只有一丝可能性书院院考会有涉及,即使那内容佶屈聱牙到了极致,他也只是笑一笑,把书卷拿到面前,背了又背。 这种行事风格一直延续到了今日。 良山书院的课业何其重,多少学子休沐之时,回到家中,连动弹都不愿意。世上天分高的人不止他顾延章一人,蓟县中一直都有一种说法,进了良山、清鸣两院,几乎就是一脚踏进了文渊殿,半个身子穿上了进士袍。 能在这样的书院之中,一直维持旬考首位,他究竟付出过多少精力,多少时间,哪怕后来没有日日得见,她也一样能够猜测。 然而就是在这样辛苦的日子里,他依旧日日记挂着自己,几年之中,松香虽然面上说是跟着他,实际上每天都有大半的功夫在两边跑,代替他问自己的饮食起居,问自己的衣食住行,给自己带他想要送回来的吃食,给自己送他不知听了哪个同窗无意中说起的小玩意。自己生病了,哪怕过不了几日就是旬考,他也什么也不顾,一心只要回来照顾。 他是桩桩件件都拿得出手的顾延章,哪怕照顾起人来,竟也要比普通的小丫头来得细致。 季清菱本以为这是性格,也是多年相处的兄妹情分,现在想来,恐怕……在他心中,当时已经不止是兄妹了。 他担心自己,在他心中,自己生病了,他比谁都要着急难过。他说过“恨不得以身代你”,原本只当做一句心疼的话,现在想来,应当真是出自本心。 他打心底里疼自己,所以才能比其他人都要照顾得周到细致。自己皱一下眉,他就晓得拧帕子,抿一抿嘴,他就会去端茶水。 莫名其妙的,季清菱从心底里泛出了一股惊慌,这心慌比方才听到顾延章一番告白更为令她害怕。 没有了季清菱,顾五哥也许依旧还是那一个顾延章。 他那样好,无论处在再恶劣的境地,都能逐渐将局势扭转,活出属于他的天地。 可是没有了顾五哥,季清菱,永远再无法去天底下寻这样一个人。 想到这里,季清菱只觉得自家似乎变成了一只被人割掉鳃的鱼,连呼吸都困难了。她的手心渗出了冷汗,脚底一阵发冷,又不知该如何是好。 被顾延章用这样的眼神看着,她忍不住心中生出一样的难过,还生出一种莫名的惶恐。她不晓得自己究竟在想什么,只好撇开头,不敢再与之对视。 顾延章见了她这样的反应,只觉得全身都凉了。他从前听人说过一句话,叫做“被人在心里挖了一个大洞”,当时只觉得好笑,天底下居然有这样荒谬的形容之法。 然而此时此刻,他心中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这一句话来。 是的,他就像被人在心里头挖了一个大洞,从那洞里头一直往外淌血,把他浑身的力气都淌没了。 回想起从前的那些个甜蜜自揣,只觉得俱是一个笑话。 纵然费尽心力,把一颗心捧出来,若是她不要,又能如何? 除了疼她,他什么都不会做,更不舍得做。 然而她若是不要他疼,他又该如何是好? 顾延章见季清菱毫无回复,只得惨惨一笑,道:“你既是不喜欢我,却还要同我住在一处……这是把我当做哥哥罢……然则在蓟县还罢,旁人都不识得我们,等回了延州,少不得要去衙门告解,若是平日里遇上了旧人,便再瞒不住……却是再不方便……” 他讲到后面几个字,只觉得再无力气说下去,全身泛着冷,腰间不知为何,疼得厉害,只得咬着牙,偏过头去,把那一股难过独自吞咽。 季清菱听他这样说话,只觉得心中恐慌极了,不知为何,一瞬间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蠢的人。她又不晓得该怎样做,又不晓得该怎样说,往日的机灵聪明到了此时,全似被狗吃了一般,急得眼里全是泪珠打着转,好半日才流着泪道:“我没有不喜欢……我不晓得我把你当什么……我只晓得我想同你一直一直住在一处,再没有别人插进来……” 第八十八章 名分 她一面说,一面流泪,一时觉得自己是活该,一时又觉得自己受了极大的委屈,一时更觉得自己对不住对面那人,一时还觉得他是天下间最坏的人,一时再觉得自己居然如此贪婪,叫他知晓了,也不懂得之后会怎样看待自己。这一瞬间心思复杂,到了自己也不明白自己在想什么的境地。 季清菱讲自己不晓得自己的心思,可她这话说出来,顾延章却晓得了她的心思。 他原本偏开头,脑子里俱是纷乱如麻的念头,只觉得头顶上似乎在打晃,等听到那一句“我没有不喜欢”,登时半条命都回来了,又听那一句“想同你一直一直住在一处,再没有别人插进来”,更是整颗心都开成了一朵花,摇摇摆摆的,立时真正明白了什么叫做“心花怒放”。 他那一颗心花枝招展的,只恨不得跳出来上穷碧落下黄泉,摇给天地间都看了,叫全天下人鬼蛇神都听到自家小姑娘这一句话,再叫别人知晓这一位已经有主,再不能乱做觊觎。 等他掉转过头,见到季清菱流泪,头一回心中涌起的不是心疼,竟是狂喜。 顾延章再无犹豫,把对面那人的手双手复又捉住,握得紧紧的,问道:“你这一句,是在哄我,还是认真的。” 他这一句虽是问话,可全无问的意思,只把所有力气都放在了后头那个“认真的”三字上头。 季清菱还流着泪,被他抓了手,想要抽开,却只觉得这一回被捉得死紧,别说要收回来,便是动上一动都不行。 她被顾延章捉着手,又被他用那样既期盼又情浓的眼神看着,脑子已经不会转了,只在嗡嗡作着响,嘴巴翕合半日,还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最后才侧着头轻轻地颔了颔首,从嗓子里“嗯”了一声。 顾延章得了那一个“嗯”,只觉得这是世间再好听不过的声音,哪怕凤凰清啼,九天玄女下凡,也比不得,他忍不住低低笑了一声,面上全是欢喜难抑,一面手还不肯放开,只轻声道:“我也不愿和你分开,只想一直一直在一处……” 他既得了想要的答案,神智立时就回了体,心思也活动起来,见季清菱魂不守舍的模样,便柔声道:“清菱,你还小,不明白自己的心意,也不晓得什么叫做喜欢。我只问你,将来若是遇了旁人,你会像对我一样对他吗?” 对顾延章一样对别人? 季清菱几乎是立刻摇了摇头。 怎么可能。 她与顾五哥,一路相扶相持,见过彼此最落魄的时候,而无论日子多么艰难,都彼此相信,彼此相依,彼此体贴,彼此爱惜。 这样的情感,比之普通的家人都要更为深刻,比之世间那些普通的因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结合的夫妻,应当也要更为牢固罢。 季清菱虽然没有成过亲,也没有经过男女之情,可哪怕没有经历,她也知道,无论将来自己说的夫家是哪一位,自己对其人的信赖,是怎样都及不上对顾延章的那一份安心。 这是患难之情,基于双方都锲而不舍的付出,与相亲相爱的情谊。 如果当时自己来到此时此地,遇上的不是顾延章,而是另一个人,换一种性情,换一种人品,换一种为人,是决计不会有今日两人的相处相信。 顾延章见了她摇头,只觉得自己胸腔里头的心鼓鼓的,那得意与快活几乎要饱胀出来,然而他却仍不放过,又道:“既如此,你是不是把我放在心上?我是不是那一个第一?” 被他这样问,又是这种话,季清菱觉得自己耳朵都听不下去了,她眼泪还在流,双颊却开始晕开一丝羞红,心跳得那样快,到了最后,几乎是逼着自己点了头。 问到这个程度,顾延章虽然还是不满足,却知道不能再逼下去,他把嗓子压低,刻意用极温柔不过的声音道:“你既把我放在心上第一位,又不会把其余人看得比我还要重,这便是喜欢了,你是这般,我更是这般,世间再没有其余人在我心中如同你一样。” 他一面说,一面把季清菱的手放在自己的胸腔之上,轻声道:“看到了吗,这里全是你,除了你,旁的什么都没有。” 顾延章知道自己有一把好嗓子,从前便许多人说过,他的声音如同玉石相击,教人听了十分舒服。 此时他特意将这一把如同玉石相击的声音压低了,便不再像从前那样,却是平添了五六分的低哑,他用极柔的语调在季清菱耳边说出来,又将那一双小手放在自己的胸膛上,一面说,一面用再温柔期盼不过的神情望着她。 一时之间,除却他的声音,他的心跳,他的呼吸,他的表情,似乎都在一遍一遍地冲着季清菱低低轻语—— 看到了吗,瞧见了吗,全是你,都是你,尽是你。 季清菱再也受不住,她忍着难过道:“顾五哥,万一将来你会遇上了更好的人,她有好出身,好性情,好人品,家里头还能帮上忙,她比我更……” 说到这一句,季清菱好容易压下去的眼泪又开始流了出来,她想叫自己平静地说话,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说着说着,语气里尽是哭腔。 然而顾延章却没有叫她再说下去,而是接口道:“那又怎么样?” 他的声音柔得要滴出水来,道:“凭那一个人再好,她又不是你……” 顾延章口中那一个“你”字说得又温存又甜腻,叫人听了,耳朵里都要痒痒的。 他把尾音拖完,又道:“况且……在我心中,再没旁人比得上你……你本就一直是最好的,一直都是,只你自己不晓得而已。” 他说完,只拿眼睛看着季清菱,把季清菱看得全身都泛着热气,耳朵更是似乎发了烫,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顾延章只看着她笑,他把左手放开,右手却依旧拿着季清菱的手,贴在自己的心上,拿一只左手把桌面上的匣子打开,从中拿出了几张纸页。 他道:“清菱,你现在晓不晓得,没有关系,咱们先把婚书写了,将来还有许多时间给你想,你不会的,我都教你……从前是你教我,如今,也该到我来教你了……” 他低声哄道:“总归咱们要先能住在一处,旁的不要多想。” 总归先要把名分定下来,其他的,不要着急,慢慢来。 该有的,只要他抓紧了不放,总会有的。 第八十九章 退让(给madoka1013的加更) 顾延章将那空了男方姓名的婚书放在季清菱面前的桌上,复又把左手握回季清菱的手。 他屏住呼吸,轻轻将季清菱的双手捧起来,低下头,大着胆子在小姑娘又细又嫩的指尖上落下了一个轻而又轻的吻。季清菱的脸立时变成了绯红色,连耳垂都红得如同熟桃尖上那一小抹最美妙的颜色。 顾延章的心跟着她面色的变化,几乎要飞上重霄九,他想要把季清菱的手放开,却又不舍得,想要再亲一下,却再没有方才的胆量,脸上也跟着泛起淡淡的红。过了半晌,他终于记起来正事,万分不舍地松开了季清菱的双手,低声道:“我去寻笔墨。” 自落脚,他把松香松节都打发出去了,一个人在房中反反复复想了许久许久,行李全然没有收拾出来,此时要用到了,才觉得悔之又悔。 小姑娘来得仓促,他一番作为,全属临时起意,细节之处,皆是来不及做准备。 这一处客栈在当地已经算得上等,然而毕竟不是大州大县,东西虽然齐全,却俱算不上好。 房间里摆着书桌,上头也有笔墨,笔是劣质笔,笔杆暂且不论,那笔尖的毛都是不齐的,揭开砚台,里头还有些半截残墨,看那样子,应当是铺子里最便宜的货色。 放在平时,他只要有得用,不会有任何挑剔,可今日,想到这样的劣下品要写在自己与季清菱的婚书上,实在是嫌弃得不得了。 但是却再不能等了,若是此时再把行李里的笔墨搜出来,还不晓得会生出什么变故。 顾延章在心里对自己说:将就用吧,省得夜长梦多,反正只要自己名字在上面就好,管他什么墨写的。 他忍着不舒服,在砚台里加了几滴水,急急把墨磨了磨,又在比笔架上取了一杆稍微整齐一点的笔,蘸了蘸墨,把砚台同笔一起带回了茶桌前。 他见季清菱一脸的忐忑与迷茫,狠了狠心,半蹲在她身旁,将那一支狼毫笔轻轻放进了她的手中,握着她的手,柔声道:“只要写一个名字就好,旁的都交给我……” 季清菱抓着手里的笔,还在犹豫。 她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却一时又不晓得是哪里不对。 顾延章却是再也等不下去,他站起身来,把右手包住季清菱的右手,轻轻哄道:“我们一起写……” 一面说着,果然手把手地跟她一起在那纸上填起来。 他站得十分近,半俯下身,左手撑着桌面,右边手臂几乎是把季清菱整个上半身都圈在了怀里,一呼一吸之间,气息似有似无地落在季清菱的鬓间,叫她脑子里糊成一团。 笔是烂笔,墨是糟墨,顾延章包着季清菱的手,却觉得自家写出来的字,从来没有这样好看过。 一个“顾”字刚刚写完,季清菱突然挣扎了一下,缩了缩手,把那笔打横抓了,转头对顾延章道:“顾五哥……这……太仓促了!” 顾延章眼神一暗,心中一惊,忙道:“哪里仓促了?已经行到合州,眼见不要旬月,就能回家了,此时再不写,更待何时?” 季清菱把笔丢到一边,摇头道:“顾五哥,太仓促了……还有旬月,你再好好想一想……” 顾延章几乎要叹息出声。 他站直了身子,终于忍不住把心思一角揭了出来,轻声道:“我想了太久了,日日都想……我等不及了……” 他看着季清菱愕然的表情,苦笑道:“我也不晓得,我看着你,只想疼你,心里头只有你,想到你我如今什么关系都没有,哪一个人都能来插一脚,心里……就难受得很……我一刻钟也不想再等下去了……” 季清菱听他这话,见他这行状,只觉得心中惶惶不安,也不知道去深究,也不敢去深究。 她年纪虽小,却不蠢,只隐隐觉得,今日如果自己再留在此处听他说下去,十有八九,对方无论说什么,都要从了。 她踌躇了片刻,望着顾延章道:“顾五哥……你叫我再想一想,我一时醒不过来,心中怕得很。” 顾延章凝神回望着她,问道:“你怕什么?怕我吗?” 季清菱点了点头,复又摇了摇头,道:“我不晓得……”她已经快要哭出来了,却依旧忍着眼泪,对顾延章道,“我不晓得自己在想什么……顾五哥,你怪我罢……我一点也不好……” 从未有哪一回像这一回一样,顾延章似乎在一刹那真正与季清菱心意相通。 他仿若知道她在犹豫什么,在惶恐什么,又在害怕什么。 顾延章的心再也硬不起来,方才下的那些个决定,发的那些个壮志豪情,做的那些个今日一定要将两人绑在一起的打算,一瞬间全数烟消云散。 读懂了她的心思,他的心也几乎要软成了阿猫阿狗的肚腹,别说狠不下心,就是再多逼一句,多进一步,都全数做不出来了。 他看着季清菱的的脸,伸出手去,将她不自知时已经落下来的泪轻轻拭去,道:“不要紧,我等你想清楚。”他露出一个状似轻松的笑容,哪怕心中已经痛到了极处,嘴上还是道,“我会一直同你在一处,等你想清楚……年岁还那样长久,不差这一天两天,一旬两旬,哪怕等上再久,也不要紧……” 得了顾延章的退让,季清菱心中反而更难过了,她眼泪一直往下流,还忍不住打起嗝来。 顾延章犹豫了片刻,终于忍不住将她轻轻拥入怀中,柔声道:“莫要哭了,是我不好,不该叫你为难。” 他一面说,一面抚着季清菱的背,叹息道:“莫要哭了,我如今心中难受得很,你还要叫我心疼,疼死你五哥了,谁再来疼你……” 听了他这话,季清菱只觉得自己整颗心都坏掉了,她把头埋在顾延章怀里,眼泪不住地淌,抽抽噎噎地叫道:“顾五哥……” 她也不晓得自己为何要喊他,也不晓得自己喊他是为了什么,只是似乎这样喊一声,就能让自己安心一些一般。 然而这一回顾延章却没有回应,而是将她的身子扶了出来,定定看着她,道:“我不想听你这样唤我。” 季清菱呆了一呆,只看着他。 顾延章道:“往日里,你在人前唤我五哥,在人后唤我顾五哥,今日婚书是不成了,我只向你讨一个叫法。” 他把季清菱重新揽回怀中,对着她的耳朵轻轻道:“唤我五郎……” 第九十章 以退 其时已是初冬,这一处并不是繁华州县,只是合州辖下一个普通的小镇,人口不多,小山小水,屋舍零落的,连个外城都没有,寒风一刮,从旷野直接袭到内城郭,叫人身上忍不住就微微发起抖来。 然而季清菱却觉得自家此时全身都泛着热气,尤其埋在顾延章胸膛上的脸面,又被自己的热泪淌了半日,又被顾延章的体温浸暖了半日,再听得他在耳边这样说一句话,简直从头发到脚趾,全都要烧了起来,尤其那一只听他说话的左半边耳朵,如今似乎成了周身最热的一处地方。 她又是局促,又是羞怯。 其实只要不往深处想,这也仅仅是一个称呼而已,可不知为何,她在把这称呼放在嘴里细细咀嚼了一下,整颗心都砰砰跳了起来。 季清菱被顾延章拥在怀中,本来双手不由自主地抓着对方的衣摆,此时羞不自抑,忍不住扯着对方的衣服,又把脸面直直贴着他的胸口,连一丝缝隙也不愿意露出来,只当自己什么都没有听见。 顾延章轻轻拉了她一下,没有拉动。 他低下头,对着她的耳朵,柔声道:“我想听你唤我……” 不知是不是从小习武的缘故,抑或是又有其他说法,顾延章的体温一直比旁人偏高,便是呼出的气,也要比常人热上几分,这一时他对着季清菱的耳朵说话,那气息又轻又热。 季清菱只觉得自己的耳朵都要被薰得化掉。 她头晕脑胀,全身都发着烫,虽然此刻看不到,但是却已知自家胸脯往上必然全是晕红。她呆呆地出了不晓得多久的神,雨后那径道旁黏着的篆愁君都能爬到延州了,她脑子里那一团浆糊还在原地打着团团转,糊糊稠稠的。 似乎过了很久很久,又似乎只过了一瞬间,季清菱把埋在顾延章怀里的头偏了偏,将半张左脸露了出来,仰头望着他,低声叫道:“五哥……” 自到了蓟县,他们二人一直以兄妹相称,季清菱改作顾清菱,人前叫顾延章五哥,到了人后,一是从来习惯,自打初一见面,季母便教她这样喊,二是表示尊重,三是心中总觉得这样叫更为妥当,从来都是唤顾五哥。 此时她一声“五哥”将将出口,自己已经察觉出不对来。 太亲昵了…… 季清菱原本声音就随着性子一般偏柔,叫一声顾五哥还好,本身称呼就帮着拉出了三分距离,可此刻将那一个姓氏拿掉,明明是一样的声音一样的叫法,没了旁人在场,又才经了方才两人那一番表白,没蜂都能酿出二两蜜来。 顾延章把这两个字反反复复在心中回味了良久,只觉得甜丝丝的,本以为自己会失望,可那又轻又软,还带着亲密的声音在耳边荡啊荡,早把失望给撵远了。 他定了定神,轻轻将双手环住季清菱的后背,圈住了她的腰,把她整个人都牢牢锁在自己怀里,然后低下头,低沉沉地“嗯”了一声。 他把季清菱的心思在心中揣摩了无数遍,这才慢慢道:“清菱,你娘原看你年纪小,怕你被人哄骗了,叫我帮你把草帖并定贴收着,将来去了京城,若是那李家认这一门亲,自然会遣人来赎买我,婚书也复又归回你手,叫你们名正言顺。若是李家不认这一门亲,婚书在我手中,不至于叫你被随意配卖了。” 他顿了顿,又道:“如今再没有那样一桩事情,这一份草帖同这一份定贴,你是自己收着,还是我帮你收着?” 季清菱的脑子仿若随着他的话渐渐归了位,她略微冷静下来,抬头道:“我竟不晓得有这样一份婚书……” 顾延章道:“你娘当日没有来得及同你说,后来,我有意没有同你说。” 他心中又拿捏了片刻,还是下了决心,坦然地看着季清菱,道:“我晓得你在担心什么。我此时什么都不想瞒着你,当日我自卖自身,当真是我两再无出路了,我不止为你盘算,其实也在为我自己盘算,我那一时,并不敢全然把筹码放在你身上,不告诉你,是怕你将来去了京城,全然把我忘在脑后,只叫我一个人苦作劳力,在别人家中做牛做马。我本想放一封书信在你身上,等你出发之时再给你。” 他道:“我是商家出身,我不只是你心中有情有义的顾五哥,我没有你想的那样好,我一样会算计利益得失,甚至比旁人算得更精明更计较。我又自私又贪得无厌,我喜欢你,就只盼你也喜欢我,不想叫你喜欢别人。” “我不想你日后晓得了要难过,索性一并告诉你罢。”顾延章捏着那两张东西,放到季清菱面前的桌上,“我刚刚还想哄你把名字填上去,这样以后你就再也跑不掉了,不管是姓张的还是姓李的,同你再不会有什么关系。” 不知道为什么,听了他这样的自白,季清菱反而心中踏实下来,她捏着拳头,道:“我也不像你想的那样好,我父母兄长都不在了,此时此世只有你一个依仗,我从前做那些打算,也不全是为了你,泰半是为了我自己……” 她仰起头,表情越发平静下来,道:“我说我想同你一直一直在一起,也全是为了我自己。你有大才,将来前途不可限量,我巴着你,再不用愁孤苦无依,再不用愁生计渺茫,有你疼,有你爱,我是傻子才不巴着你。” 季清菱顿了顿,慢慢地道:“可是顾五哥,我是一个孤女,如今不晓得身家剩下几许,将来你会有比我好上不晓得多少的选择。朝中有人好做官,你现在只凭一腔热血,以为喜欢了便是喜欢,可到了那一日,别人轻轻松松入朝入阁,你却费尽心机也无法出头,其实只是差一个好泰山而已。我不想你后悔。我也不想自己后悔。” 顾延章听她说完这一段话,只道:“你以为我不知道吗?” 第九十一章 发烧 顾延章怎么会不知道。 他是商户出身,从小耳濡目染,又有蓟县这几年进学,论起分析利弊,季清菱当真未必及得上他。 他认真地望着季清菱,道:“我都知道,可是若是没有你,做再大的官,又有什么意思?” 季清菱怔了怔。 顾延章又道:“清菱,今日是我昏了头,也不晓得作甚,全然管不住自己……我本来想着,先慢慢同你说了,总归叫你一点点晓得我的心思,待到了延州,再把这定帖同草帖拿出来与你看,和你好好商量了……是我汲汲皇皇,把你吓得不轻。” 他苦笑了一下,道:“我方才在房里想了半日,也不晓得怎么回事,一时冲动,就做了这样失策的事。不过也好……你如今既然晓得我的心思,也要好好想一想你的心思。到了延州,再没有时间给你细想,当真住在一处,你名声就要不好听了。” 他一面说,一面皱着眉,时不时还拿手肘支一下一旁的桌子。 季清菱其实早觉得有些不对劲,只是方才总被旁的事情抓着,这才没有识出来,此刻见顾延章总是皱眉,还一直半侧着身子,好似不愿意转过来似的,终于忍不住拉着他的手,探过身子往他后头看了一眼。 顾延章原本穿着一身深色骑装,到客栈落脚了这许久,也没有换下来,那骑装本没有什么问题,只因白日间与大虫搏斗一场,难免有些破烂之处,而束腰之处更是被虎爪抓破了几丝布缕。 季清菱越看越觉得不对,伸出手去,轻轻摸了一下那有些褴褛的束腰,只觉得入手一片湿意,待把手收回来,上头红黑红黑的,竟是血已半凝! 她心中一惊,也再顾不得许多,忙将顾延章的束腰解下。 顾延章犹自皱着眉,道:“这是作甚?好端端的……” 他一句话还未说完,季清菱已经把那束腰放到一旁的桌上,而他后腰松开的上衫处,一条大大的豁口,应是被虎爪劈开的。 上衫色深,全看不出旁的情况,季清菱又惊又吓,根本来不及去想其余的事情,双手将那外衫一拉,“嘶啦”一声,顾延章的骑装上半截被她给撕掉一大幅下来。 里头内衫是象牙色的,腰处一大片浸开的红黑色,此时不知道是不是被她把束腰解开,没了压着的东西,又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往外浸晕,不过这一回晕开的却是鲜红色。 季清菱的手有些发抖,她抬头问道:“顾五哥,你不觉得腰疼吗?” 顾延章皱了皱眉,道:“怎的还这样叫我……” 季清菱气极! 都什么时候了,他还惦记着这个! 她伸出手去,轻轻碰一下顾延章的额头。 果然,已经到了热手的程度。 她惶惶道:“你腰间被那大虫抓伤了,还发着烧,我去找松香寻大夫!” 她说着,就要出门,却被顾延章拦住。 “别忙活了,这个地界,寻的除了走街串巷卖狗皮膏药的郎中,你去哪里寻什么好大夫。”他皱着眉自己扭过身子往后看,那一处伤口正在当中,自家着实是看不清。 “好似包袱里有上好的伤药,你拿出来帮我涂一涂便是。” 他一面说,一面果然就趴到了旁边的床上。 季清菱待要把松香松节叫进来,又实在担心,心中暗暗骂了一声,不管不顾地去翻了包袱,果然掏出来几瓶子药,并剪刀匕首纱布等物。 她走到床前用剪刀轻轻将顾延章腰处那一圈上衫剪掉,一处皮开肉绽的伤口便露了出来,还不断往外冒着血滴。 她打了个寒颤,忙用纱布轻轻帮他擦了一遍,又挑了瓶药抹了,不等顾延章说话,便立时站起身来,道:“这样怎么行,我去叫人寻大夫!” 言毕,不等对方答话,便往外跑去。 顾延章拦之不及,自家上身衣衫不整的,却是再不方便追出去。 另一面季清菱才出门没多远,却见小二领着一个人往这边走来,她见了小二,不由得一喜,连忙迎上前去,还未来得及说话,后头跟着那人便惊喜叫道:“顾家姑娘!可是找着你们了!” 季清菱抬头一看,却是今日遇着的张定崖。 她匆匆回了一个礼,道:“张家公子,却是不好意思,我如今有些急事,便不同你多言了,只借这一位店家用一回。” 张定崖只会点头,忙闪到一边,做出把那小二让出来的姿态,连连道:“你用你用,随你用!” 似乎那小二是他家的一般。 季清菱也不跟他客气,只对那小二道:“我家哥哥受了伤,不晓得你们这一处有没有得力的跌打大夫,此时便不便宜请?我叫我家小厮同你一并去,可是方便?” 小二有些为难,道:“我们这原有一档药铺子,只他家坐馆一般是不出诊的,要病人自家上门……” 季清菱忙道:“多多使了银钱也不行吗?” 小二摇头,又问道:“是什么伤,用些药擦一擦可是中用?” 这事也没甚好瞒着的,季清菱忙道:“被大虫抓伤的,还发着烧!” 不等小二答话,那张定崖已经在一旁插嘴道:“原来顾兄受了伤,白日间却是没有察觉,顾姑娘,你莫要着急,也莫要去请什么大夫了,我去帮他瞧一瞧吧。” 季清菱一愣,踌躇一会,待要问话,却又觉得自己这举动可能有些伤人心。 张定崖一见她表情,立时就晓得她在想什么,忙道:“我往日也被大虫抓过咬过几次,都是自己治好的,比起这一处的乡野大夫,总归要靠谱些!”他说完这话,对旁边那小二露出一个不太好意思的笑容,似乎在同他说,不是说你这里村。 他一面说,还不忘记一面撩起袖子来,一副要大干一场的架势,道:“顾兄在哪,先叫我看看伤势吧!” 季清菱咬一咬牙,想着干脆让他试一试,再叫松香他们去寻大夫,双管齐下,总归要可靠许多,便道一回谢,把那张定崖带到了顾延章房间门口,又忙交代小二去敲一旁的门,把秋月松香等人唤过来。 第九十二章 有缘 房间里顾延章伏在床上,只觉得周身冷得厉害,头颅又胀又痛,突突的跳,腰间那一处伤口更是如同刀割一般,想来是方才季清菱给擦的药在起作用。 他想爬起来罩个外衫,却不想眼前冒一阵金星,头上似乎顶了千斤重,动一动都吃紧,只得重新伏下聚一会力。 顾延章身体一贯十分强健,少有生病的时候,原在良山书院,常有一群同窗染了风寒,个个此起彼伏地擤鼻涕,只有他一个人若无其事地在一边据案而书,只当没这回事。 他照顾病人的经验倒是有——自季清菱身上得来的,自己生病的经历却是少之又少。 白日间被那大虫抓了,一方面着急赶路,一方面那束腰一直封着,他只觉得腰间作疼,头晕脑胀,原还以为是被那张定崖给气的,又以为是不小心搏斗间撞到了,又因接连骑马,偶尔腰胯之处生疼,也是常事,不想竟然是受了伤。 早晓得如此,就不该此时做这样一回动作,顾首不顾尾,莽莽撞撞的,似个毛头小子一般,还把人给吓跑了。 他脑子里还想计较一回,可聚了好一会儿力气,又使了好一阵子脑力,竟不晓得自己方才想了什么,连要起来拿外衫的事都不太记得起来了。 顾延章头重脚轻,腰间一会锐疼,一会钝疼,好似过了一年时间,门口才有了动静,迷迷糊糊的,他也听不真切,只以为是季清菱的声音。 既是季清菱来了,他就想转个头同她说话,谁晓得眼前发着晕,连转动都难——这一时烧竟然来得这样快! 其实他本赶了大半日的路,又经过一番搏斗,早已筋疲力尽,被那张定崖一激,全凭一股子毅力顶着,回到客栈,思来想去,一时冲动,便全然不管不顾了。此时话已出口,如同泼出去的水,再收不回来了,是死是活也不由自己决定,反而那一根弦彻底断掉,再接不起来,是以压下去的身体反应便全数冒了头。 他如果当时不自己死命压着,反而可能还不至于这样严重,可忍了半日,也不歇息,情绪又大起大伏的,就如同拿一桶油去扑火,初时勉强得用,后头倒成了那火的生力军,叫它燃得更旺了。 这一边季清菱已经领着张定崖进了门,她见顾延章动也不动地伏在床上,立时晓得不好,忙上前要看一回,旁边张定崖却比她还要快,早蹿到床前。 他叫了一声“顾兄”,见顾延章没有答话,晓得这是病得懵了,便拿手去摸他额头,果然烧得厉害。 张定崖倒不是夸口,他从前独自四处周游,常有上山入林的时候,野物如狼狗大虫,简直是经历得太多,好几次还险些命丧狼口。 此一时他上前看了一回,皱着眉道:“伤得虽然不轻,却也不要紧,顾兄身体底子好,叫人抓两副祛热症的药贴来,把烧压下去,待他自己醒来,渐渐就能好了。” 这时小二早带着松香几个过来了,季清菱忙道:“请店家带我家中人去一趟医馆,看能不能请个大夫过来。” 小二应了,果然把松香带了出去。 这一厢张定崖已经在安慰季清菱道:“顾姑娘莫急,顾兄不会有事,这等伤情,与我等习武之人并不算什么,常有的事,只要他热度一退下,自己就晓得好了。” 一面说,一面四处打量道:“不知道这里有没有烈酒,用烈酒把伤口洗一洗,倒是好得快!” 这穷乡僻野的,哪里去寻烈酒,好在当日出发前,柳林氏叫季清菱带了些,防着途中突然要用,因要长途跋涉,带得不多,将将只有三五坛子,她连忙吩咐秋月带人去马车上拿了。 这一面顾延章伏在床上,只听得屋中嗡嗡嗡的,似乎有什么苍蝇蚊子一直在他耳边叫,赶也赶不走,偶尔听到季清菱的声音,他想要开口说话,却又没有力气,只头疼欲裂。 他难得一回身体上这样的痛苦,与往日里习武外伤还不一样,仿若整个人里头被冻成了冰,外头又被架在火上烤一般,勉力抵御已经费劲了全身力气,再无其余精力来顾及其他。 他好容易待那一阵热疼暂歇片刻,想使力喊一声季清菱,不妨突然腰间一阵厉疼,如同刀子刮肉,叫他忍不住额头冒汗,咬着牙才没有叫出来。 这边张定崖已经用烈酒在给顾延章洗伤口,他转头对季清菱道:“往日间我在野外无药,就用这烈酒来洗,洗完伤口,剩下点子酒还能喝一口,若是还是不好,拿火在伤口处烧一烧,自然就疼好了。” 季清菱被他这形容吓得满头冷汗,忙道:“这一处伤不用烧吧?咱们等大夫来了再说……” 张定崖已经笑道:“莫要慌,不会用火烧的,顾兄身体好,退了烧自家就好了,当真不用担心。” 他一面在料理顾延章的伤口,一面跟季清菱搭着话,言语坦诚,目光坦荡,只把顾延章的伤情拿来问,十分冷静自信的模样。 季清菱站在一旁看着张定崖给顾延章清洗上药,只觉得那手法又重又粗,几回想要上前帮忙,忆起自己身份,均是咬着牙把手收了回来。 其实哪怕是亲生兄妹,顾延章的伤处十分尴尬,她也是最好交给旁人来打点,只是此时实在着急,她装傻,屋里其余人皆是小童小厮小丫头片子,也没有多想,那张定崖更是江湖性子,并不觉得有甚不妥,反而见季清菱这样担心哥哥,心中更是喜欢几分。 张定崖清洗完顾延章的伤处,又拿了季清菱递过来的药,挑选了一会,道:“顾姑娘若是信得过我,便用我的伤药吧。” 他道:“我常在四处行走,难免有受伤的时候,因缘机巧得了两个方子,照此配了,明伤没有不见效的,比起普通的要好上许多。” 白日间共历了一回险,对方为人行事均有慷慨之气,季清菱对他印象甚好,更晓得他将来会是顾延章的得力副手,天然便多了几分信任,此时听他一说,想了想,道:“那便麻烦您了。” 第九十三章 担心 张定崖咧嘴一笑,道:“哪里有什么麻烦,相逢即是有缘,难得有此机会搭得上手,也是我们两处的运道。” 语毕,果然从袖中取出一个装着粉末的小瓷瓶来,他将那粉末倒在顾延章的伤口之上,片刻之后,还在慢慢冒着小血珠子的伤处就渐渐止住了血。 一时松香也用重金并马车把那镇上坐馆的大夫给请了过来,那人须发皆白,脸面倒仍是红光满面的,生就一张良医脸,叫人一见之下,心都放下来一半。 那老大夫进了门,问了病人,自上前去望一回面,看一回伤口,诊一回脉,等听了季清菱说完来龙去脉,又重新诊了一回脉,道:“不妨事,看着厉害,其实并未伤到骨头,病人体格好,我开两剂药吃下去,待烧退了,好生将养一阵,就又回了原样。” 他一面说,自药箱里取了纸,就着桌上的笔墨,三下五除二,就写出一个方子来。 季清菱忙接过了,低头看来,她从前久病,虽不至于成医,却也懂些药理,看完一遍,见那方子上下了香附又下了柴胡,不由得问道:“怎的有疏肝理气,调胸泄胀的药材?” 那大夫道:“这一位心胸激荡,想是白日打了大虫,心中情绪大起大落,又不晓得有什么事情多日积着,这一回发了出来倒好,一并把邪气散了。” 他看一眼季清菱,又看一眼张定崖,实在拿不准这一处谁做主,便也不再去分辨,索性一并说了,道:“叫病人好生养病,瞧着是心胸开阔的面相,怎的这一回脉象这样乱!” 心胸激荡…… 脉象乱…… 季清菱的心不由得一紧。 顾延章为什么会心胸激荡…… 还不是因为…… 她此时无暇他想,只把这一出寄在一边,问了那老大夫许多照料伤口的问题,又道:“若是待要行路,将病人放在马车中,可是使得?” 那大夫道:“倒是不要紧,不要叫他乱动,破了伤口便好。” 他又轻轻捻了捻顾延章腰间的药粉,放在鼻端嗅了嗅,道:“这药倒是不错,依旧用了罢,我就不给他开伤药了。” 这回不待季清菱说话,旁边站着的张定崖便急急道:“我这里还有多的,十瓶八瓶都有,只管用!” 季清菱并不拒绝,感激地道一回谢。 一时药方开好,药也抓过来了,付过诊金,季清菱把那老大夫送出了门,交给松香带去给那几个镖师看伤,又安排秋月带着人去借客栈的灶台来煎药。 等回了房,她对那张定崖郑重道:“张家公子,今日多谢您了,家兄身上有伤,此处又是旷野小镇,没甚东西好备,本想预一席酒菜请您吃,如今也做不得了,我已经叫家中厨娘烧了些菜,须臾便好,只没个陪席的,还请见谅。” 张定崖略有些局促地道:“不消如此客气,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 他听到要去吃席,旁的没有想,倒是想到此刻出了门,再要进来不容易,难得这样好的一个机会,能叫这顾家兄长对自己另眼相看,若是放过,岂不是太可惜了。 他脑子里打了一个转,道:“顾兄此时还未见好,顾姑娘你也未曾吃罢?不若我留在此处,同你家下人看顾一回,待会你吃过了,再来替我。今夜我便在此住——我经得多,也晓得怎么照料人。” 季清菱怎么可能答应,她连忙摇头道:“太麻烦您了,真的不要紧,这边尽皆打点得开来,您先去吃了席,便回屋歇息罢。白日那般辛苦,好容易落下脚来,还拖得在这一处帮了许久的忙。” 张定崖终于得了这一回献殷勤的机会,怎么可能放过,忙道:“你们这上下一行,瞧着人多,倒也不多,未必排布得开来,有我在此,多一个人也多一个用。” 季清菱见他一心想要帮忙,也不好当面拒绝,便把秋月唤了过来,就在此处一一分派。 此时天色已经不早,她叫秋月将人分作两拨轮番去吃饭,其余人等各做了安排,又把小二叫来,把下头几日的房钱都付了,还特意给多了点柴禾钱,请厨房夜间不要关门,预着顾延章要半夜用热水。除却这些,还吩咐了许多话下去,这一个做什么,那一个做什么,约莫什么时候启程,需要采买什么,填补什么,方方面面,有条不紊。 等到事情吩咐完毕,她转头对张定崖道:“张家公子,我家厨娘做的一手好菜,您当真要去尝一尝,若是临时有事,我再唤人去请您,可好?” 张定崖最见不得这样落落大方,又行事分明的姑娘,他站在一旁,看得一颗心七上八下的,欢喜了又欢喜,被她这样又委婉又体贴地一撵,明明晓得方才这小姑娘一副做派全是给自己看的,也根本再没办法死皮赖脸下去,果然高高兴兴下去吃饭了。 好容易把人赶走,季清菱忙走到顾延章床边,伸手去摸一摸他的额头,果然还是热,忍不住便转头叫秋爽去叫人找些凉井水上来。她见顾延章身上还穿着骑装,晓得这样肯定不舒服,又吩咐旁边侍立的松节给顾延章换一身宽松的衣衫,再用热水擦一回身。 她交代完这个,又交代那个,算半日时间,觉得那药煎得怎的这样慢,若是来不及吃下去,烧得坏了可怎生是好,脑子里又想一回方才那老大夫吩咐的几桩事,说要多久换一次药,注意忌口云云,早把白日间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只一颗心上上下下,全担心床上躺着这一位哪里不舒服。 顾延章睡了一会,半醒之间,只觉得全身都极为难过,这一个姿势更是不舒服,便要掉头翻身,吓得季清菱忙用手把他压住,低声叫了他一回。 他睡了一阵,力气稍微回来了两分,此时睁开眼睛,果然季清菱坐在床榻边上。 顾延章看一眼天色,又见屋中点了灯,不由自主地便拧着眉头道:“这样晚了,怎的还不睡?” 第九十四章 引导(给曲明初的加更) 他一面说,一面就要翻身。 季清菱连忙拦住,道:“莫要乱动!腰间还有伤呢!” 顾延章这一回神智才渐渐回笼,反手去摸一把腰背,果然那一处疼的地方已经用纱布包了几层,他恍惚忆起白日,似乎确实这样一回事。 季清菱见他醒来,连忙问道:“我叫人煮了面,又煮了粥,想吃哪一样?” 顾延章半点胃口也没有,勉强吃了半碗面,又喝了药,倒头睡去。 次日醒来天已经大亮,他喝了药,又睡了一个长觉,烧便全退了,虽腰间还疼,倒是不妨事,等睁开眼睛,扫一眼屋内,却见茶桌前伏了一个季清菱,旁边几个伺候的或坐或靠,睡得正香。 他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只觉得一阵发酸,又是一阵发甜。 初冬早晨已经开始有些寒意,顾延章看一眼季清菱身上穿的衣裳,只觉得有些少,正要出声叫一个人,不想对面季清菱已经似是有所感应一般,蓦地睁开眼睛,把头抬了起来。 季清菱见顾延章醒了,连忙站起来,几步走了过来,伸出手摸一摸他的额头,低声问道:“还烫不烫?” 顾延章也小声道:“已是好了,只腰间还有些疼,将养一阵子就好,不是什么大碍。” 季清菱终于长长舒了口气,复又试了一回温,等确定确实没问题了,这才放下心来,刚要抽回手,不想却被顾延章用手捉了,拉着不肯放。 季清菱转头看了一圈,几个下人都还在睡,昨夜大家几乎都没怎么合过眼,此时两人动作不大,倒是没把人吵醒。 顾延章已经把她的手拉了拉,教她半坐在床边上,这才轻声轻语地道:“清菱,昨日是我不对,我烧得糊涂了,急急忙忙的,做了许多错事,说了许多错话,你还生我气吗?” 他这样伏在床上,脸上还带着病容,身上还包扎着纱布,别说季清菱本来就没生气,就算原本生着气,也被磨得没了,她低声道:“我没有生气,你快些好起来是正经。” 顾延章又道:“我虽是做了错事,说了错话,心却是没错的。” 他拉着季清菱的手,伏在床上,又低到高地仰视她,声音轻而又轻,道:“我喜欢你喜欢得不得了,一刻都不想等了……” 季清菱轻轻呼出一口气,道:“我现在晓得了……” 她面上微微一红,道:“昨日我见了你伤得厉害,又发着高烧,实在心里头难受,便坐在此处想了一宿……我好像有一点懂,又好像不是很懂……索性也没有多少天了,过一阵,我们另找时间好生谈谈。” 她说完这一句话,有些腼腆地看着顾延章,轻声叫道:“五哥,你腰间还疼不疼,要不要找大夫来给你重新上一回药?” 顾延章听了她这样的回复,又听她叫一声五哥,一颗心飘啊飘,全没了感觉,哪里还晓得腰疼不疼,把头摇一摇,又点一点,只知道看着季清菱发呆。 被他这样看着,季清菱红着脸站起身,把手抽了回来,问道:“你饿不饿?我叫厨房送吃的过来。” 厨房里吃的早就备下了,季清菱叫醒了秋月,诸人一阵忙碌,这边才梳洗完,那边吃食都上齐了,两人一处吃了些东西,还未来得及说两句话,外头便有人轻声敲门,又自报家门道:“顾兄,听说你好些了?我是张定崖。” 顾延章一时脸都要绿了,他转头问季清菱道:“他甚时来的,怎的同我们住在一处客栈?” 季清菱听他口气不对,便把昨日的事情简单说了,又道:“你那时伤口一直流血,他还拿了伤药出来,十分得力,说起来咱们得好好谢他一回。”一面示意秋月去开门。 顾延章心中甚是别扭,却不能不承这个情,一时张定崖进来了,果然诚恳地道一回谢。 张定崖见他恢复了六七分精神,先是一喜,把那道谢推拒了,又笑道:“不是什么珍贵东西,配起来也不麻烦,若是得用,我多配个十瓶八瓶的,你们拿着使。” 两下寒暄几句,那张定崖又道:“顾兄昨日倒是跑得快,倒是累得我一个人在后头应付那孙老爷子。”他顿一顿,道,“孙老爷子听说我与你同路,便要我与你转一句话,说他家中有子嗣在京中做官,住在梁门大街里头姓孙的那一家便是,若是将来你有什么事情去京城歇脚,务必要去一趟那一个孙家,届时提一提他的姓名,再提一提昨日的事迹,自有人来打点。” 他见顾延章不像是有兴趣的样子,又见季清菱也不甚在意,便又抛一个话题道:“对了,昨日我来了此地,打听一回,才晓得原来那孙老爷子这一阵倒是在此处闹出了不少事情——他家花了重金悬赏虎皮,惹得周边的猎户全上了山,谁想被一家摸到有一窝虎穴有个崽子,无意间说出去,被他家小妾晓得了,硬是要带回家养。后来果然有猎户为了钱去偷了来,不想还没出山,便被那大虫知晓了,两个猎户直被咬死,他们几人本是坐了马车去看热闹,不想也差点成了那两只大虫的腹中餐。” 顾延章听他说得起劲,不好不回,只得同他说一回话,不想那张定崖打蛇随棍上,见他今日态度十分和煦,立刻就道:“顾兄,我也要去往延州,不如这一路便搭你们的伴,行路也不会那样无聊。” 顾延章十二万分地不愿意,可他毕竟才承了张定崖的情,若是此时一口回绝,实在是不妥,他想一想,问张定崖道:“我从前听说,去延州之人,十有八九都是为了出身?” 张定崖点头道:“若是能读书,我自去考进士了,也不图这一条道,只我从小不爱念书,延州这一边有个机会,能由钤辖推荐去京中三班院参加试射殿试,考绩好了,也能得一个出身。” 顾延章便道:“我们这一队人多脚慢,少不得要拖时间,若我是你,便会快马加鞭,早日到了延州,不说其他,至少得先入营混个脸熟,你再迟个一两月去,人都把名额抢光了,哪里有剩下的捡?” 第九十五章 安排 顾延章说完这一句,忽然转头对季清菱道:“七娘,你回房歇一歇,补一个觉罢。”又道,“我烧已是退了,人也好多了,此时也无甚大碍,有些事情想同张家兄台说两句。” 其实大晋民风较为开明,并不甚忌讳女子闺名为外人所知,只不知怎的,顾延章十分不想当着张定崖的面叫出那一个名字。 季清菱愣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同两人行了个礼,退了出去。 她担心顾延章伤情,把松香叫了出来,交代了许多,这才吊着心回了房。 季清菱一走,顾延章整个人神情都变了,他一再谢过张定崖的伤药,又谢他帮着自己料理伤口,然后恳言道:“张兄不若叫我名字罢,按年岁算,当时我称呼一声兄才对。” 张定崖有些吃惊。 两人之前通过姓名,他是自报了家门,但顾延章说得并不多,因见对方样貌行事,他估算这一位当是弱冠之年了,不成想自己在外头闯荡了这样久,居然还会看走眼。 然则难得对方突然这般好说话,张定崖想都不想,立即道:“既如此,我便叫你延章罢。” 顾延章笑了笑,亲自给张定崖倒了一杯茶水,道:“难得有缘,彼时相遇,此时又相会,我以茶代酒,既做谢意,又做情谊,敬张兄一杯。” 他言行磊落又干脆,待人如同清风拂面,全似与昨日那果决却又少言的少年郎不是同一个人一般。 张定崖性情慷慨,最喜结交朋友,本就对顾延章十分欣赏,此时见了他这另一种言行,更觉投契,拿起茶杯,与顾延章杯杯相碰,凑到唇边一饮而尽,当真是自觉喝出了酒的味道。 顾延章同他聊一回天,大概摸到了此人行事,倒也觉得这是个值得结交之辈,他想一想,复又提起方才那个话,只是这一回却是更认真了几分,道:“张兄既是想要去延州得个出身,便不妨早些过去,此时招贤令已发了有一阵,去的人却应当并不甚多,正当是千金市骨的时节,我观杨平章从前事迹,是个建功立业的人,眼下一路都有厢军往延州走,可见战事在即。” 他顿了顿,又道:“若是张兄早日去了,也能好好准备一番,你既有心投军,又武艺高强,得个前阵的位置并不难。如果这一二月间能有几件拿得出手的功劳,阵上得上五六个首级,又好生打点了,上官自然会帮你吹嘘,不愁没有功劳,比起往日,更容易出头。” 言毕,又替他分析了一回此刻延州城内形势。 顾延章本就是延州出身,他家在当地算得上是大富,又是行商,对其时情况十分了解,后来去了蓟县,虽然不在当地,可时时刻刻不忘搜集那一处消息,此时一一分说开来,把张定崖听得目瞪口呆。 张定崖年纪不大不小,一直四处行走,只是听说延州那边发了招贤令,想去闯荡一番,若是得个出身当然是好,若是不能,也便罢了。 可如今听得顾延章一二三四分析开来,竟觉得原来那一个出身并不是全凭运气,也可以按着计划一步一步来,更难得的是,便是他这般不清楚当地情况的,也认为十分可行,只要照着走了,便是不能此时就得出身,用不了三五年,一样也能出头。 世上确有不慕功名利禄的人,然则却少有不慕功名利禄的少年郎。 张定崖满身武艺,四处行走,岂是想要一辈子汲汲营营,碌碌无为的,他向日不觉得自家低人一等,本去延州就是想要谋个出身,只是毫无头绪,打算去了再乱撞一番。这一时得了一个更稳妥方便的法子,心中暗呼一声侥幸,站起身来,行了个礼,道:“延章,这一回当真是多谢!不想竟有幸遇上你这样一个人,叫我少走几年弯路!” 顾延章只一笑,道:“哪有这样多的客气话,我也是要回延州的,一人何如两人,将来多的是互相照应的时候,真儿郎不说只做,张兄将来若是有暇,不妨上门来寻我,届时再好生畅聊一回。” 又将原本顾家地界说了。 张定崖是说做就做的性子,他心中喜欢季清菱,便一心一意跟上来,想要上前凑一回,此时又得了顾延章指点,跟他谈一回话,渐渐也有了领悟,知道这一位是心中有大志的,自己现下的状况,想要叫这一位未来大舅子肯定,还有颇远一段距离。 既如此,倒不如先去取了出身,有个差事,将来也好有底气来提婚事。 况且对方也是要去延州,将来多的是机会相处,倒是那延州之中情况多变,晚一天去,就有可能多一样变数。 他既下了决心,便留了几瓶伤药下来,连次日都不等,下午便同顾延章辞行,本还想见一回季清菱,没见上,只心带遗憾地告辞而去。 再说季清菱回了房中,虽然依旧是担心,可顾延章高烧已退,人也十分精神,腰间伤口也是不再流血,便不似昨日那样着急。 她前一夜几乎没睡,只早间眯了一会眼,此时心下梢松,困意便袭了上来,卧在床上想要补一觉,却总是睡不着,脑中纷纷乱乱,俱是昨日顾延章所说所陈。 季清菱头一晚已经想了半夜,本以为自己早想透,现在回了屋,不在顾延章身边,那千般纠结又浮上心头。 她把往日间两人相处的种种拿出来反复思索,又把将来顾延章的事迹拿出来反复计较,一时喜,一时哀,一时畅意,一时难过,复又想到上一回自己高烧,顾延章那样体贴细致的照顾,如今对方受这一回伤,自己见人照顾了,才晓得当时两人相处有多亲昵。 她想了半日,把自己想得面红耳赤,翻过身,看屋中景况,原来秋爽她们早去休息了,只秋月一个人在旁边榻上靠着。 季清菱既睡不着,也不想吵醒她,索性爬起来,打算自己洗一把脸,好抄书静一下心,不想才凑到那床前的面盆上,手还没伸下去,就见静水里头映出来一张绯色薄晕的脸来。 第九十六章 恍然 季清菱悚然一惊,差点把面盆打翻。 她呆坐回床前,过了一会,又去那盆前看了一回,始终不相信,复又去台前对着铜镜照了。 那铜镜是湖州特产,顾延章请人特去寻来的,小小一柄,制作得十分精良,映得人纤毫毕见。 季清菱拿着那铜镜,对着脸看了许久,心中那一片乱麻麻俱化作了自嘲。 镜中一张脸,叫谁来看,都瞧得出这分明是个暗自怀春少女,眼面皆红的,还带着羞意。 不过想一下那一个人,就变成了这个样子,此时再来说什么晓不晓得,又还有什么意义。 季清菱像扔烫手山芋一般,把那镜子扔到了一旁,找来几张纸,就着客栈里头的笔墨,想要默写几篇经义。 书压在行李下头,取出来甚难,索性便算了,她在脑中特选了一篇早背得滚瓜烂熟的,提笔开始写。 究竟是太熟,写着写着,不用过脑便能接着往下默,她脑子空了出来,不由自主地又开始想起往日的场景,待好容易回过神,低头一看,纸上写就一半的经义,最后一个字明明应当是“秦”,被自己写做了一个“顾”。 有什么好“顾”的! 季清菱将那个顾字涂去,又把那一张纸裁掉一半,用过的撕成碎片,拢到了一堆,复又重重呼出一口气,仿佛这就能把面上的热度带走一般。 榻上秋月还在睡,发出浅浅的鼾声,倒是显得屋内越发安静。 季清菱就着接下来这半张残纸,开始写《晋史》上面关于顾延章的传记。 顾延章的传记特别容易背。 好文章都好背。 编撰《晋史》的时候,负责写他那一个篇章的也不晓得是谁,三言两语,便已经勾勒出一个人的行状。 想到从前自家父亲在翰林院做编纂的时候,回来抱怨说,要得一个有意思的书目来修,除了才学好,简直是还要用抢的。 能抢到去写顾延章的部分,那一个人应当著文能力远超他人。 顾延章的传记部分还特别长,别人只有短短千余字,到了他这一边,比起其余的名臣,要多了好几倍,即便如此,有传闻说这还是删了又删,拿掉了许多内容之后的结果。 史家笔法,是要不偏不倚,不予点评。 然而这一个作者必然是顾延章的拥簇者,用了大半的篇幅来写他的平生事迹,传奇事件写了又写,丑闻缺陷则是一笔带过。 季清菱越写越觉得陌生,却又越写越觉得熟悉。 熟悉的是,这样的一些事迹,以目前来看,将来自家这一个顾五哥,只要假以时间,磨以经历,一样可以办到。 陌生的是,这一个算无遗策,高瞻远瞩的顾延章,同她认识的那一个百般温柔,千般体贴,事事以她为先的顾五哥,简直不是一个人。 季清菱用了三张半纸,把自己记下来的内容写完了。 其中提到顾延章妻子的地方只有一处,乃是顾延章死后,朝廷追封,又加赐了其妻一个封号,至于妻族,更是一个字都没有提过。 季清菱把纸页放到一边,另取了一张白纸,开始在上面列写考量晋朝各类名臣的出身,写了一遍,数一回数,发现草野富贵各自开半,不好说哪一种比哪一种多,况且史笔增削,臧否随心,谁又晓得实际情况如何。 她犹豫片刻,又想把大楚那一朝的朝臣拿出来算一回,至少那边的情况她是实打实得见,知道哪一家是什么出身。 有了这个打算,她将纸翻一个面,正待在上头写字,忽然整个人似是被晨钟在耳边击打了一声一般,忽然就醒了过来。 这是在做甚?! 她原本是认为两人一兄一妹,不似那般关系,乍闻顾延章告白,难以接受,这才怎的都不肯同意。 现下瞧自己这模样,说无意,简直都是在自己哄自己,还有什么好说的。 这一条已是抛开,她还认定顾五哥将来要做官,本就门庭寥落,必要有一门得力的亲族才好,是以不能在一处。 可是,这并不是她自家的事情,她凭什么替他做主! 两人之间,从来有商有量,她也一直暗暗告诫自己,不能仗着自觉晓得以后情况,便万事越俎代庖,毕竟此一时,彼一时,凡事都有变数,连先生都变了,谁又晓得之后还会生出什么不同来。 怎的到了这一回,她反倒就这样武断了? 季清菱把自己心剖白开来,直面其中,忍不住觉得自己好笑。 不过是害怕与自卑而已。 她此生得了这样一具健康的身体,倒不似前世那样洒脱,时光越久,越不像原本一样人生得意须尽欢,反倒变得既患得又患失。而与顾延章相处日久,感情日深,也愈发害怕改变。 若是他将来见了别人好,后悔了怎么办,自己若是嫁了坏人,后头好歹还有一个他,有地方可去,可若是嫁了他,又能去哪里。 若是他娶了自己,将来觉得自己不好,却又碍着两人多年情谊,不忍说穿,只委屈度日怎么办? 昨夜的这些想法,如今看来,俱是好没意思。 前一桩,若是他都靠不住了,天下间,又还有谁能托付终身。如果最终当真落个不好的结果,也当是自己赚足了半辈子,有什么不划算的。 后一桩,又哪里是自己能管得了的,万一娶了别人,一样过得不如意,那又待如何是好? 想通了这许多,季清菱把桌上各色纸张一收,全数撕成碎片,呼出一口长气,已是下定决心。 既是从前桩桩件件都是一起拿主意,那这一回,等五哥好了,同他好生谈一回,也一起拿主意罢。 季清菱站起身来,走到桌案一角,那一处放着一个匣子,乃是昨日装自家草帖并定帖的。 那一时顾延章房闲杂人等进进出出,她便拿回了自家屋子,此时取出来,见了上头那一个“顾”字,回想起被手把手握着写字的场景,脸面一热,耳朵似乎也跟着热乎乎的,忙把那两张东西重新锁起来,再不敢多看。 第九十七章(给踏秋清的加更) 季清菱看一回天色,觉得此时顾延章应要休息了,生怕他与那张定崖说起话来便不知时间。 毕竟他们两从前可是有一种说法,形容二人做起事来是什么都不顾,常常“同出同入,同榻同席”。 她想去催一回,只是方才做了那样一个决定,不知为何,此时竟生出一股近乡情怯之心,十分不好意思见到那一个人,偏是担心他的伤口,又着急相见。 最后担心压过情怯,季清菱走到床前,自家洗了一回脸,正要出门,后头一阵悉索声,却是秋月爬将起来,问道:“姑娘起了?可是要去看少爷的伤?” 秋月自瞧破了顾延章的心思,便十分小心,生怕季清菱哪一时有了机会单独同家中少爷在一处,不小心动了女儿心思,届时一男一女,十分难以收场,是以但凡见她有什么动作,身边又没跟着人,便总要自己随着。 昨夜她被顾延章拦在门外,一直坐立不安的,生怕在自己不晓得的时候,已经闹出了什么事情,后来得知竟是少爷受了伤,更是慌张。 她虽没有太多见识,却也听过几场戏,在茶楼见过人说几回书,后来得了福分,季清菱教她识字,那些个诗词歌赋的她是不感兴趣,可话本子却没少看。 但凡话本也好,说书也好,唱戏也好,里头不是男子落难,女子搭救,便是女子落难,男子搭救,救来救去,一时你有伤,一时我有伤,伤着伤着,便伤到了一处! 别人是别人,这两位可千万不能伤到一处啊! 季清菱没瞧出秋月的心思,只点了点头,道:“你且回房去睡罢,把秋爽叫过来便是。” 秋爽那个傻丫头,毛头毛脑,毛手毛脚的,顶个啥用啊! 秋月心中暗骂一回,连忙站起身来,稍微收拾了一下,道:“叫她睡罢,我同姑娘过去!” 她自告奋勇,季清菱自然也不多言,两人一前一后去了顾延章门前。 秋月上前拍门,不多时,松香出来应门,见是她们二人,十分吃惊,忙让了进去,回头叫道:“少爷,姑娘起了,已经过来了。” 顾延章正伏在榻上,胸下撑着一床叠成方形的被褥,手头悬空,捧着一本书看得认真。 见季清菱来了,他下意识地便要把书收起来。 然则已经来不及了。 季清菱上前几步,把那书抽了出来,瞄了一眼,原来是一本经注。 她几乎是有些生气地道:“才退了烧,腰间也没好,早上同客人说话半日就算了,好容易歇下来,怎的又在看这个!” 顾延章听那“客人”二字,心中一喜,又连忙道:“才睡了,方才起来,睡不着,这才拿书来看,还没一会,你就来了!” 季清菱狐疑地转过身子,看了松香一眼。 松香低下头,眼观鼻鼻观心,全不去插两人间的事情。 反正多说多错,装傻总行了吧。 季清菱自然不可能跟书童去确认这种事情,只得把书递给秋月,让其收了起来,又对顾延章道:“大夫说了,要好生歇着,不要费脑费心的,过两日好了再做旁的,岂不是好?” 顾延章诺诺连声,只拿一双眼睛瞅着季清菱。 他卧在床上,还带着两分病容,偏那一双眼睛又黑又亮,不知是不是伤了后腰,又才退烧,显得格外气弱,与原来的他全不一样,似是翻转过身,把武器压在身下,把肚腹露在人前的刺猬一般,此刻还巴巴地望过来,眼睛连眨都不眨一下,平白把季清菱看得心跳都快了两分。 顾延章平日里那般沉稳,此刻歇下外壳,倒是回复了本来的年龄,不过是个十六岁的少年郎而已,眼中全是赤子情怀,少年情思,叫人怎能不在意。 季清菱心中一软,面色一红,责怪的话再说不下去。 她干咳了两下,把松香叫了过来,问了一回顾延章饮食起居,又问他甚时换的伤药,甚时吃的药,伤口此时如何,仔仔细细,直把松香问得满头冷汗,在顾延章的盯视下把话编得圆了,这才凑合放过。 问完话,季清菱待要回房,不想却被叫住。 顾延章道:“我实是睡不着,你今日睡了多久?” 又拿些没油没盐的话来问她。 季清菱少不得一一答了。 顾延章小声又道:“你既是不困,又不叫我看书,不若陪我坐一会,说一会话,等我困了,自然就睡了。” 季清菱见他这一副模样,怎生拒绝得了,果然叫松香搬一张椅子坐在床边,同他说起话来。 她一心想哄顾延章睡觉,便拿些家长里短的事情来同他聊了,并不说什么有意思的内容,只是哪一样东西配哪一样东西好吃,哪一个人哪一本书有意思,谁谁谁的诗赋写得不如谁谁谁好云云。她自觉甚是无聊,却不晓得自己在这一处细细碎碎说些闲话,已经把旁边顾延章看得心中甜蜜蜜的,别说困,就是听上三天三夜,也还嫌不够。 季清菱说了半日,茶水都喝了三泡。 因为怕夜晚睡不着,她叫人只下了几片叶子,此时便如同喝水一般,旁边顾延章仍是睁着一双眼睛看着自己,一面含笑,一面应话,半点没有困倦的意思。 她喝过茶,把杯子放回到一旁的桌上,待转过头,又见到顾延章拿眼神跟着自家走,自家去到哪里,他就看到哪里,只叫她再不晓得该如何是好。 一行人在这小客栈中住了七八日,直到顾延章伤口结了一层薄痂,轻易不容易再撕裂了,又去一趟医馆,叫那大夫看了,果然已经大好,这才继续往下行。 因上一回与大虫相搏,两个镖师俱已受了伤,不好再护镖,季清菱给他们提前结了银钱,安排他们在当地住下,待伤好了才回蓟县。 两个镖师出一趟镖,虽是受了些伤,却因顾延章的一番分派,得了一大笔银子,回乡直接便可买些宅地安家了,早千恩万谢。 其实按照当时签的契纸,他们保送这一户人家回延州,途中劳力俱已买断,顾延章是不必将那孙老爷子的银钱平分的。谁晓得他不但平分了,还将自己的同季清菱的也让给了二人,叫他们发了一笔横财。回到蓟县之后,因季清菱是女子,不好乱说,两人却把顾延章一番行径好生传扬了一边,把他夸得天上有地上无的,此事提过不表。 第九十八章 独处 再说当日自蓟县出发,顾宅一行共三辆马车,并许多匹马换骑。 其时民间马匹大都是驽马,种性好的不是被朝廷圈了地在养,预备将来给军士用,便是被大户精心侍弄了,放在京城等大州大府做卖高价。最贵的一等则是西域贩卖而来的大宛良马,均是价值千金。 蓟县地小,马匹也不多卖,寻常人家都是租的,从前季清菱寻了许久,给顾延章买了一匹高头大马充作某一年生辰贺礼,这一回自然是带了出来,其余皆是临时买的,又有镖局里给镖师配的几匹脚力,总计快有十来匹。 这马看着多,其实真正用起来却少,驽马性劣,拿来驮人驮物,走不了几日就会吃力,只得几匹之中反复换来换去,叫它们轮番上阵。 因着马匹不顶用,拉起车来,自然也磕磕碰碰的。三架马车中原本一辆装行李,一辆是季清菱坐的,另有一辆其余仆役用了。 此时因顾延章腰间受伤,是不能再骑马,偏生又要赶着回延州,生怕去得晚了,甚时那一处另考发解试,无暇准备,季清菱便在自家马车中用厚厚的褥子铺了,四周又用布帛隔出来,专给他辟了一片,叫他在马车上卧着。 幸而当初知晓这一途甚是远,马车定得十分牢靠,又是极大的形制,此时装了他一个男儿,再混着季清菱兼一两个丫头,倒也勉强挤得下。 诸人打点行囊,重新出发,左近都是小镇小乡,找不到合适的镖局再行雇人,只得就叫那两位镖师开道,好在这一路还不到延州周边,并不算很乱,又有松香、松节跑上跑下,季清菱参照着顾延章从前行事,一一打点了,虽然不如前半截路顺逐,行路也慢了一半,却也没出什么岔子。 顾延章在车上卧着,他身强体壮,果然好得甚快。原还每日吃药,那药中是有柏子仁、酸枣仁,又有合欢皮,全是安神助眠的,只叫他上车便睡,后来伤势愈合得差不多了,药也停了。 没了安神之药,他神智一清,将前几日自家行事回想了一遍,简直要回去把彼时的那一个自己给揍上一顿。然则话既已出,覆水难收,当日一是病烧,二是被人所激,这才昏了头,教季清菱这样难为。 他越想越是自责,尤其见季清菱这一阵子连双颊的肉都消了下去,更是愧疚得不得了。 其实季清菱瘦,泰半是连续赶路所致,便是没有他这一番折腾,一样不会多有精神,毕竟没有哪一个不是放马长大的小姑娘家能在马车里窝上这样长时间,又总是跑马赶路还精力充沛的。但是顾延章先入为主,早把责任全揽在了自己身上。 他仔细想来,二人从来都做兄妹相处,自己乍然这样一番表白,小姑娘不受惊吓才是奇怪,偏自己冲动之下,脑子也没了,一心只想着把人逮到自家墙里,再不放出去叫他人夺了,竟然在这样时机尚未成熟的时候做出匆忙举动,实在是又自私又可恶,简直不是人之所为。 他想一回,又心疼一回,心中难受,这日再做出发,待季清菱交代好外头各色人等行事,回到马车上,他便再也不能按捺下去,把她叫到身边,自陈有话要说。 秋月跟在后头本要同上马车,不想一只脚才踏进去,便听顾延章对她道:“我与姑娘有话说,你且到后头马车上去罢。” 秋月一愣,等到反应过来,脚都吓软了。 她实在太怕这二人独处,因是贴身伺候,又跟着坐一辆马车,近些日子她已是察觉自家姑娘有些不对,常常神思恍惚,偶尔还会望着家中少爷发呆,一时喜一时忧的,叫她看了心中忐忑得很。 然则秋月毕竟是下人,没有道理主家做了吩咐,自己还反对的道理。 不仅如此,若是季清菱出来说话,她还能多说两句,此时得了亲口顾延章吩咐,脚像自己有意识一般蓦地就往后退,一双手还乖乖把车门给关了。 ——不晓得为何,阖府之中上上下下向日都对这一位少爷怕得狠,她也不例外,见了人,不要他黑脸,自家心就抖三抖,总觉得这一位只是不凶,当真凶起来抬眼就能吃人一般。 这一厢秋月同手同脚,六神无主地往后面马车走,一面走,还一面往回望,似乎自己多看几眼,里头就能少说几句一般。 那一厢,马车里门一关,顾延章便对季清菱道:“清菱,你过来坐。”一面说,一面整了整自己面前的位置。 顾延章伤势已经好得七七八八,得季清菱在马车某个角落垫了厚厚的褥子,叫他靠着背,不用碰到腰,十分方便,他此时便坐在那一个角落,神色温柔地瞧过来,还往面前那一片地方垫了几块平日里用来伏趴的毯子,方便季清菱坐得舒服。 季清菱犹豫了一会。 车里只有他们二人,顾延章那位子选得甚近,只要一坐过去,就是手脚相接的距离。 她的脸慢慢红了起来,一步分作两三步,还是依言过去坐下。 顾延章待她坐了,深深吸一口气,把今日思量已久的话慢慢地说了,他怕前头赶车的听到,把声音放得极轻,道:“清菱,那日我同你说的事情,你想得如何了?” 季清菱踌躇片刻,正要想一想该怎样答话,不想那一边顾延章已是接着道:“想不明白,咱们就不要想它了。我这两日趁着脑子不糊涂了,把事情好生计较了一回,咱们回了延州,先去你家瞧一瞧情况,若是能有些痕迹最好,若是没有,就去一趟衙门,把名给复了,再问问当日的情形——你爹有八品官身,又是阵上荣烈,你兄长也一样阵上而亡,十有八九,朝中会有表彰,尸骨若是不出意外,便是没有坟冢,也有英烈碑,上头自列有姓名。” “你家中只剩一人,定有抚恤银两,先誊了名字,不论银两甚时下来,总归把人头定好了,再去登记屋产田产,若是有旧人在,还能得几分香火情。” 第九十九章 得进 顾延章把之后对季清菱家中事务的安排简明扼要说了。 他从前常见父亲打点生意,也跟着跑过庶务,又兼这几年间,宅中对外之事,均是他来处理,还常与蓟县上下人等打交道,处事虽算不上十分厉害,却也足够妥帖。此时把事情一一分说开来,条条缕缕,叫人一听便懂。 季清菱一面听,一面点头,可心中却越发的狐疑。 这是要作甚? 顾延章说完季清菱家中首尾,又道:“等这些都打点清楚了,若是你家旧宅还在,我便着人重新修补了,约莫过个旬月,即可重新住进去,若是旧宅已成焦土,我便给你重新置一个宅子,届时把这些个仆役都放在里头,厨娘也在,守门的叫她丈夫兼了,又有小厮丫头,倒也还算整齐,过起来并不很难。” 听到这里,季清菱心下一凉,已经渐渐觉出不好来。 顾延章犹自往下道:“你家中事情简单,等处理好了,我再去探一回我家情况,若是一切顺利,便在你家宅子旁也赁个屋子……” 他微笑着看着季清菱,道:“我在旁边房舍中进学,一般不会外出,这几个月间,若是有什么事,你便吩咐松香来寻,我须臾就会到。等过几个月发解试考完,我打算把延州的产业都交由旁人处理了,便要上京赴考。” “我想带你一起去。” 顾延章缓缓道。 “你将将十四,并不着急说亲,等过三年,以我之能,若是不能得个出身,也实在不用再谈什么,我把家中产业舍去,给你做厚厚陪嫁,将你送回蓟县,请师娘给你寻一门好亲。” 他说着说着,只觉得心如刀割,却依旧不停口,道:“我在你夫家附近州县住上几年,等你有了子嗣,再看一回情况,若是那一个人对你不好,我拼却性命,也不会叫他好过。” 他在此处说,季清菱在此处听,明明是冬日的清早,只有寒风厚云,没有晨日,却听得全身都是汗涔涔的,肚腹里更是一阵生疼,疼得似乎钻进了骨头里,叫她恨不得抱紧膝盖,缩成一团。 季清菱全不知晓为何才过了几日,这一位五哥便似换了一个人,说话简直再不复同。 顾延章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勉强自己笑着拉过季清菱的右手,双手握住,轻声道:“我给自己三年又半时间,在旁边一心对你好,不叫他人知道你我二人曾在一处住着,免得坏你名声……等过上三年,我再来问你一回,那时你已长得大一些,这样久,当是能想得清楚,如果你实是不能接受,觉得无论我怎样好怎样坏,都不是你喜欢的,那我便死心……” 他笑一笑,道:“我看你生了儿女,等日子过得安稳了,便去行商,我爹从前便说,我天生是做生意的料,以前找和尚道士给我算过命,人人都说我是大富大贵的,我到时候发了大财,便给你去西域买蓝色的宝黛石,红色的玛瑙石,去合浦找人给你捞大南珠,叫你慷慷慨慨的,把周遭一应妇人全部压下,将来东西还能传给下一辈,叫他们也记得曾经有过这样一个好舅舅……” 他说到此处,笑得已是不再勉强,十分从从容容的,仿佛当真已经想开一般。 顾延章是当真已经做下决定了。 都说情字害人,又说英雄难过美人关。他再能干,再沉稳,此时也不过是个十来岁的毛头小子,头一次谈情爱,还遇上了这样朝夕相处,同难同苦的一个人,早把整个人都投了进去,便是叫他赴汤蹈火,也是愿意的。 他握着季清菱的手,只觉得这一只小手十分冷,便问道:“怎的手这样冷?是今日穿得太少了?” 言毕,从一旁取过一床毯子,给季清菱披在肩上,又把她左手拉了过来,给她一并握暖。 季清菱任他摆布,已经不会说话。 顾延章见她表情,忍不住又笑,道:“真是傻瓜,你难过什么,我一点也不难过,见你开心,我当真是也开心的……” 他顿一顿,见季清菱眼圈已是红了,忙道:“总归还有三年,你这是着什么急……我便是不想叫你难过,才同你说这些,若是说了,你反倒是不开怀,那我这一番话一番心意,又还有什么意思?” 他说着,果然伸出手去,给季清菱轻轻擦一下眼角,柔声道:“我家清菱乖得很,最可人疼了,五哥现在疼你,将来也疼你,这辈子都疼你,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嫁人也好,不嫁人也好,年轻也好,老了也好,都是我的清菱,别人疼不疼你,我都疼你。我时时刻刻都在此处,都是你的五哥……你莫要怕,总归有我陪着你……” 季清菱听他说了这半日,只觉得而自己肚子也疼,心也疼,她实在是觉得委屈极了,忍不住硬声硬气地冲道:“你都叫我嫁给别人了,我同别人住着,你怎么陪我!” 说着把双手从顾延章手中抽出来,从怀中掏出一个信封,拆开了,把其中纸页抽了出来,复又打开,咬着嘴唇将其扔在两人中间那一点点子空地上,怒道:“你叫师娘帮我去寻吧,瞧一瞧天底下再有没有一个叫这个名字的,把我嫁给他算了!” 她说完这一句,撇开头,便再不说话。 顾延章一怔,一瞬间头脑里一片空白,有些不敢置信地将那两张纸页拿在手中,凑近了一看,却见这东西熟悉极了,原是自己不晓得看了多少遍的那草帖并定帖。 这第一张纸上写了延州城某官三代情况,曾祖、祖、父母,又有女方生辰八字并嫁妆,第二张纸则是女方定帖。 这两张东西,还有一份季母亲手写下的允诺信,都是他看了无数遍,上头内容均是已经能倒背如流的,本该只填了女方一栏,上一回被自己半哄半骗,与季清菱一同把草帖上男方一栏添了一个顾字。 然则此时此刻,两张纸页之上,男女姓名俱已填满,男方那一处,明明白白写着三个字。 顾延章的手都要抖了,他将那两页纸凑得近了,看了又看,屏住了呼吸,都不敢眨眼,生怕自己是在做梦。 第一百章 后怕 面前两张纸,各都有两个名字,每一张上头加起来不过六个字,顾延章细细看了不晓得多少遍,只觉得此身都不似自己的,笨拙得异常,只得小心翼翼把它们收回信封里,远远放在一边,唯恐不小心碰皱了,才放好,又忍不住挪得近一点,生怕它不小心被马车颠到。 这样挪来挪去,终是不如意。 只是信封包着的两张薄而又薄的纸,他却似是抬着山岳一般,最后直接拢到怀里贴心放了。 他收好之后,心中大定,整个人像是吃醉了酒一般,手脚都发着丝丝的麻,麻来麻去,麻到了心里头,面上除了笑,还是笑,再做不出别的表情。 顾延章得那两张纸贴心而放,瞬间便像得老天爷多给了一副脑子一般,他把季清菱的肩轻轻扶过来,像呵气一样小声问道:“清菱,你甚时写的……” 季清菱抿一抿嘴,“哼”了一声,过了许久,才貌似不情不愿地回道:“前几日写的……” 她脸红红的,又把头撇开到一边,小声道:“原想同你说,又不好意思,见你总睡着,伤也没好,预着过一阵子再找机会好好与你商量以后的事情,届时……” 顾延章觉得自己简直是得了全天下的运道,才有今日这一回。他晓得面前这一个在此事上面子有多薄,更晓得她私下自己写这一个名字,得鼓起多大的勇气,下多大的决心。 顾延章心都要不会跳了。 他从心底到面上都是笑的,实在是一刻都等不下去,只捏着她的手,温存道:“清菱,你坐过来些。” 两人本来就靠得近,再过去,就要贴着了。 季清菱有些害羞,又觉得于礼甚是不合,转念想到草帖定帖都写好了,按顾延章从前的说法,二人连那从未有过的堂都已经拜过了,哪还有什么话可说,脸面一红,果然稍微坐得过去了一点点。 只是还没等她坐稳,顾延章已经轻轻一揽,将她整个包在怀里,贴着心房抱了,轻声道:“叫我抱一会,我想你想得紧。” 季清菱又是羞,又是怯,想到对方腰间的伤还没有好全,却又是不敢乱动。她原本僵直了身体,后来见顾延章只是抱着她,并不做其他动作,也渐渐放松下来。 顾延章当真觉得这一时身在梦中。 他把季清菱抱在怀里,一手扶着她的背,一手抓着她的手,手手五指相扣,锁得紧紧的,却不敢低下头,唯恐被这一个小家伙看到自己的表情同眼神,把她给吓到了。 顾延章此时眼神火热得异常,其中情浓到了极处,面上表情除了笑,还有一丝难以描述的复杂,那是惊喜混着后怕。 居然不用再等…… 想不到小家伙心软,这样心甜,这样……不晓得防备人…… 幸好自己动作快…… 顾延章眸光微微一暗,心中突然生出十二万分的庆幸来。 自己这一场病,这一次伤,这一回冲动,来得太是时候了! 他原本再后悔不过自己仓促行事,把小家伙吓得不轻,如今却万分感谢自己的仓促行事。 清菱心肠这样软,将来若是不小心,被旁的男子哄了骗了,他又该找谁去! 尤其延州那样乱,还有一个张定崖在一旁虎视眈眈,此刻劝走了张定崖,孰知往日没有李定崖,王定崖。 季父在延州官声不错,与上下层级之间处得都好,万一回到家乡,登了姓名,有那么一两个多管闲事的人想到这还有一个故人之女没有归宿,到时候乱点鸳鸯谱,他当真就要追悔莫及了! 还有那京城之中的李家,虽然应当不会生出什么乱子,可凡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更何况天下男子,当真没几个是好东西。 顾延章见得实在是太多了,从前在良山念书,同窗那些个同龄人,便是年纪再小些的,有些居然都有所谓的“房里人”,更有甚者,结伴成对地去那勾栏柳巷寻相好的,还美其名曰“红颜知己”。 天下间有这种整日睡在床上的知己吗?! 嘴上礼义廉耻,心里头尽是男盗女娼。 上一回先生去京城办事,把他交代给钱厚斋老先生督学,在那处同杨义府处了一阵,他更晓得原来所谓的世家子弟,儒门圣人,也不过如此。 顾延章在延州时年纪小,跟着父亲宴请州中官员的机会并不是很多,但是官场中人声色犬马,人前人后两张皮,已经叫他看得不少。 延州边城,尚且如此,那推及其余大州大县,至于京城之中,又该是何等纸醉金迷。 做官的是这样,做学问的也好不到哪里去。 钱老已经算是名满蓟州的大儒,屋中一样有如夫人,有姬妾,听说年轻的时候还与京城小甜水巷里头一位魁首有过一段风流轶事,后来对方舍他而去就了一位宗室,闹得京城之中与其交好的士子们沸沸扬扬,直言那一位魁首是风流场中无情人,又私下对那一位宗室口诛笔伐,群起而攻之,说其有辱斯文。 士子年轻,不知好歹,那宗室名声被污,虽然面上不说话,后来却私下使了银钱,又用了关系,硬生生把钱厚斋压在文渊阁做了十多年的编纂,直叫他修书修得心灰意冷,眼见再无出头之日了,这才被迫退回了蓟县 ——这就是大儒。 而那杨义府,年纪轻轻的,才学品貌俱佳,家世为人出挑,看着是找不出错事了,谈到妇人品性,口口声声便是要对方性情柔顺听话,大肚能容姐妹,能打点好家事,收拾好宅邸,不叫他后院失火。 ——这便是士族才子。 其实杨义府的想法,只能说是世间风气,无法指摘,可是顾延章管不得这么多。 天下女子千千万万,别人过别人的日子,可自家只有这一个,没道理每日放在心中当做宝贝来疼的,要去别人家被作践。 他看她皱一下眉都心疼,去了别人那,日日瞧不到见不到的,谁晓得日子会过成怎样! 第一百零一章 情定 顾延章心中转过各种念头,一面盘着算着,一面觉得自己实在是幸运,他抱着季清菱,只觉得此时此刻,给个龙椅给他,也不想要,只要搂着怀中这一个,你疼我我爱你直到天荒地老。 他侥幸还有两分理智在,晓得自己这想法没志向,小家子气,可当真实在是想一想就叫人满足了又满足,心里软乎乎的,连动弹都不愿意了。 两人就这样你抱着我,我靠着你地贴在一处半晌,一句话都没有说。 他两多年相处,名上虽是兄妹,自家也当做兄妹,可比之普通兄妹,相处模式全不一样,此刻转了关系,竟是谁也不觉得尴尬,谁也不觉得突兀,反倒是自然极了,仿佛本该是这样,连说话行事都不用变,就只要同以前一般。 季清菱开始还怕碰到他的伤处,又有两分害羞,后来被他紧紧扣着手,轻轻扶着背,索性也不去管那些,等到两下抱得久了,只觉得心底里软乎乎的,周身懒洋洋的,再没前几日那些个焦虑同忐忑。 她似乎是恍惚的,似乎又是清醒着,隐隐约约之间,总觉得那一只空出来的左手有些不对劲,又过了片刻,它自己有意识似的,穿过面前这一个人的右边腰腹,搭到了他的肩膀上,等到手指搭稳了,这才全身都舒舒服服的靠着。 驽马果然就是驽马,哪怕是在这官道坦途之上,依旧走得不快,还要时不时拉着车子颠两下,可车中两人你贴着我,我贴着你,只觉得实在不是很颠,一点都不慢,不仅如此,好像还有些太快了。 冬日天冷,季清菱偎在顾延章怀中,半点不愿意再挪动,只觉得哪怕是给她一张床一方软被,也不如这一处舒服,她发了半日的呆,脑子里空荡荡的,什么也不去想,等到不知道过了多久,那一颗脑子才渐渐回了原位。 季清菱轻轻“啊”了一声,问道:“五哥,如今咱们这样……要怎么同家中那些人说……” 顾延章语带笑意,慢悠悠地回道:“要怎么说,就说咱们本就是夫妻,早拜过堂的,草帖定贴都早写定了,只等着回延州上衙门录了名……便是不录名,此时你也是我家的了……” 季清菱好容易恢复正常的脸面,又飘上了绯红,她实在是不晓得怎么答他,只好不说话。 顾延章忍不住轻声笑了两下,笑得胸膛微微震动,把季清菱复又搂得紧了两分,柔声道:“都说了,写了名字,旁的都交给我,我来同他们解释,你不用羞,只管安安心心的。” 季清菱的脸更红了。 她想到顾延章同下人说的场景,又想到自家的几个丫头,尤其是贴身照顾的那一个,怎么想,怎么觉得奇怪。 她抿着嘴唇道:“我来同秋月说罢,叫她跟下头人说就好了……” 她犹豫了一下,又道:“那我……以后要做什么……等回延州登了名……我们两……她们又要怎么称呼才好……” 顾延章轻轻捏着她的手,柔声道:“也没甚要做的,等将来事事都办妥了,咱们请师娘帮忙补办一场亲,免得你这辈子连嫁衣都没有机会穿。” 只要是不谈情,不谈爱,商量起这一类事情,季清菱倒是不害羞了,她摇了摇头,低声道:“不用补。仪礼都是办给亲眷友人,大家一起聚一回,如今也没有什么亲眷了,只有我们两个……办起来又麻烦,也没甚意思。”她说完这几句,声音慢慢低了下去,“真想穿嫁衣,等我将来长得更好看了,就穿给你看……” 听到她最后这一句,顾延章只觉得自己的心跳在那片刻当中是没有的,过了许久,他才长长呼出一口气,模模糊糊之间,心软、心疼、心爱、心怜,各种情绪混杂在一起,把那一颗心都挤得快塞不下了。 他的声音轻得叫人要听不清,只道:“你时时刻刻都是最好看的,没有哪一时更好看,哪一时都好看。” 季清菱听到了。 她朝右边偏开一点点头,只觉得自己再不能继续听下去这种话,害得她一颗心都要跳出来了。 叫顾延章从前无论哪一天来想,哪怕是给他一百颗脑子,也猜不到自家有一天会把这种毫无意义、重复啰嗦的话翻来覆去地说来说去。 可他此时不仅浑然不觉,反而只觉得自己说的每一句情话,都那样重要,甚至比做文章还重要,他太后悔当初没有话多点功夫在诗赋之上。 策问写得好,一点用都没有,连个情话都不晓得说,空有一肚子的浓情蜜意,却不知道怎的叫怀中这一个人知晓,简直是太遗憾,太可惜,太无用了! 他还有一肚子的话想要说,虽然未必很动听,未必很动人,可全是他真情实意,然则季清菱却不敢再听下去了,只怕再听下去,无论对方想要做什么,自己都屋里阻拦。 她拿一颗快化开的脑子想了许久,终于想到一个问题,道:“五哥,等到了延州,我能帮你做甚?我从前听我娘说过,你家产业甚丰,我那一处还有你家的房契地契,当是不全,其余的要怎样才能收拢回来?” 谈到正经事,顾延章也坐正了身子,把家中情况一一同季清菱说来。 “我家在延州城内,应当算得上是一等一的枝脉富贵。” 顾延章平铺直叙地道,既没有自豪,也没有自傲。 “我家中房产铺子,不算田产,光是我数得清的,就有百余处,你箱子里那些,俱是这一回仓促出门时随手带的,按我爹的性子,就算最后玉石俱焚,他也会把东西都好好放起来,等我回去取。等到了家中,我四处寻一寻,十有八九,就是在那几处地方藏着,不会有错。” “我家除了这些个产业,还有几条商线,交给族中一位叔叔打理,北蛮攻城之时,他应当还在半路上,以他的见识,不会有什么闪失,他那处虽然没有产业,却有许多现货现钱,价值极重,更有那几条价值连城的商线,等这一回到了延州,我也先不忙做其他的,打点好你的事情,便好生探一探家中情况,看看那一位叔叔如今在哪里,那几条商线情况如何……” 第一百零二章 挨打 延州,亭衣巷,顾府。 顾思耘左手拿着一只尺长的浅黄色船儿,右手举着一副火齐对着那船儿,坐在书房里头仔细端详着。 这是从西域藩国运来的象牙船,从中镂空,上雕人十二,马三,牛七,狗六,还雕出地毯、银瓶、桌椅、毡子、葡萄、石榴等等乱七八糟的东西,人有穿胡服的,有穿大晋常服的,有袒胸露乳的,看着既精致又奇怪。 这物件奇便奇在一个稀罕二字身上,若是放在京城之中售卖,端的价逾千金。 这原是特意寻来送给延州城内一位官员做寿礼的,后来延州城灭,那一位也送了性命,东西便被收进了库房。 除却这象牙船,顾思耘手上拿着的火齐也不是凡物。 火齐本身就昂贵,不是大富大贵之家,也用不了,尤其这一件上头还镶刻了宝石、玳瑁、由金银丝儿攥成了一个柄,而头上的玻璃镜儿更是透透亮亮,用来视物,照得东西在其下又大又清,比起寻常的火齐要厉害许多倍。 顾思耘对着那船儿研究了半日,有滋有味的,时不时还端起桌上的果浆饮子来喝两口,嘴里哼着小调,美得只差没有上天。 他这边还在享受,忽听外头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接着一个小厮在门口凑进头来低声叫道:“少爷,老爷来了!您赶紧收拾收拾!” 顾思耘吓得差点一个趔趄,他手中那火齐也就罢了,毕竟不大,随便拢一拢就好,可那象牙船儿足有尺长,却是十分难藏,仓促之间,只得收拢到了袍子下头,用双腿夹了,匆匆忙忙整了整衣衫,又把桌上的书籍文章挪了挪,拿笔沾了墨,在纸上抄啊写啊的,做出一副认真进学的模样。 他架势才摆好,连字都没有来得及多写几个,就听脚步声由远而近,在他面前停了下来。 顾思耘扮作一副沉迷进学,方才听到的样子,这才抬起头,见了面前的人,惊讶地喊了一声“爹”,把手中笔放下,这便站起来行礼。 他还没站直身子,便察觉到不对。 ——双腿间夹的那一艘象牙船儿,实在经不得他这样折腾,腿一直,便要掉下去了! 他使着力气别别扭扭地行过礼,不想对面那一位却并不像往日一般叫他坐下继续念书,而是走得近了,拿起他桌上写了几个字的纸页,又拿起那一本书,问道:“上回叫你做的文章呢?” 顾思耘心中暗叫一声“要命”,连忙对跟在后头进来的书童令道:“把我前两日做的文章取过来。” 那书童呆了一下。 少爷这几日不都在赏玩那几件新鲜玩意,哪里有做什么文章? 他简直要懵。 顾思耘当着他爹的面,不敢做出什么表情,只得严辞道:“就是前日我让你收起来的,放到哪里去了?还不快取出来!” 书童吓得扑通一声跪到了地上,道:“小人忙糊涂了,一不小心忘了放在哪里!” 顾思耘瞪了他一眼,骂道:“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还不快去找出来!” 又转头对面前这一位道:“爹,下头人不得用,不若待他找到再给您送过去?” 顾明立在桌边,一言不发地看着顾思耘装傻充愣。 如果不是因为只剩下这一个种…… 他冷冷地瞥了自家儿子一眼,眼底的复杂的神色一闪而逝。 吃亏就吃在出身差,吃亏就吃在大妇没娶好,吃亏就吃在没多一个儿子可以选。 顾明少时家中甚贫,借着亲缘,去投了族内一位兄长,因他十分机灵,既肯吃苦,又肯多学,得了对方器重,后来便渐渐在其门户之下占了一席之地。 约莫是十余年前,他投的那一门顾家生意愈做愈大,也不晓得那一位族兄是怎么做到的,竟然打通了同西域好几个藩国的商线。 鹌鹑蛋大的红火玉,幽蓝幽蓝的宝石,又厚又密的羊毛毯,形状各异的银器,各色乳香,玫瑰熏香露子,西域烟草,只要是运了回来,没有卖不出大价钱的。 鼎盛时期,他同八九个投到其门下的族人一起打点着八条这样的商线,银子简直都不当做银子,只当做石头。他还记得第一年去走商线的时候,看到运回来的货卖出那样的价钱,整个人都要发昏了,当真是一辈子没有见过那么多银钱。 后来不晓得那一位族兄是出于怎样的考虑,自己斩断了其中几条最赚钱的,只留了三四道普普通通的线路,两年走一回,虽然依旧是赚起来富得流油,却再不似从前那般,还特意拉了几个延州城内的官员亲族入伙,每回都白白分钱出去。 他当时年轻,不晓得这是什么道理,心里还有一阵子嗤笑对方年纪越大,胆子越小。 哪有人嫌银子得多的! 可直到他自己现在也坐到这个位子了,才隐隐有些明白对方的做法。 银子多了,真的烫手…… 但凡有些身家,城里那些个官员、胥吏,没有一个不盯着你,上上下下都要打点。 果然官商官商,朝中无人做官,外头就不好做商。 怪不得都说富不过三代,还说要诗书传家。 再有银子,衙门稍微勾几下手指头,你就得伤筋动骨,可若是家门之中有人会读书,出了哪怕一个做得权,简直是哪一处都大开方便之门。 想到这里,顾明更是气恼。 顾清峦五个儿子,除却最小那一个不肯读书,傻乎乎地非要去习武,其余个个都不要他操半点心,出挑得很,如果没有那一回北蛮屠城,说不定就叫他翻了身,一家人鲤鱼跃过龙门。 怎么到了自己,就这样不省心?! 顾明捏着儿子桌上的那一本《论语》,几乎要气得七窍生烟。 他从小家贫,着实没有机会念书,是后来跟了顾清峦,为了让他能算账管事,才得了对方请的秀才给他们几个二十多岁的大男人开了蒙,虽然不到做学问、做文章的程度,《论语》这等最浅显的文作,还是看得懂的。 第一百零三章 大口 自家儿子这一本《论语》上头几乎都是干干净净,极少数地方抄了些注疏,也不晓得是他胡乱写上去的,还是先生讲得不清楚,俱是乱七八糟。 这还罢了,旁边那张纸上不过写了几十个字,偏生一个大一个小,横七竖八的,教人一看就想扇他两巴掌,看他是不是左脸跟右脸也像这一手字一般,肿得一大一小! 这样的水准,别说将来想要求一个进士,连秀才,恐怕都够呛! 顾明看得一肚子火。 延州如今才复,没几个读书人肯来,好容易花大价钱从旁边州县聘了几个老儒过来给儿子讲学,只盼着他能好生向学,待年底州学开了,又考又买,能挤了进去,再去考明年初的发解试。 他拿那样多贯钱喂了这样久,才从几个州衙官员口中得了话,杨平章已经发了折子去京城,求圣上给延州开恩科,他如今是带兵出征,等回了延州,多则半年,少则三四个月,就要重开发解试。 这是延州城才复的第一轮发解试,一则学生少,二则圣上开恩,名额会格外多,试题也会是最简单的。 自家儿子自家知道,如果这一回考不中,下一回也不要想再考什么了。 花这样多的开销,费这样多的精力,甚事都不让他干,只叫他一心向学,就学成这个样子回来! 顾明简直气不打一处来。 他在这个年纪,已经出去搬泥瓦砖砌墙了!一天不干活,一天就没饭吃! 再不好生管教,难道自己好容易谋求来的这偌大家业,就要交到这滩烂泥手里?! 他把那本《论语》一摔,扔回桌上,指着一旁的地面,道:“你给我跪下,甚时把这《论语》抄完三遍,甚时再起来!” 顾思耘吓得脸都白了,他哆哆嗦嗦地站起身来,也不敢多问,颤着脚走了过去,因裆下有东西,步子扭捏异常,正要跪下,不想双腿一个没夹稳,那一只象牙船儿直直掉在了地上,“啪”的一声,断成两截。 他只觉得自己两腿之间那二两软肉几乎要顶不住,就要尿了出来,再不敢辩解,只“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把头伏在地上。 顾明定睛一看,又是心疼,又是冒火,几乎气得七窍生烟。 这可是价逾千金的西域宝船! 因为实在太惹人眼目,他都不敢摆出来,怕叫人看了胡乱揣测,遭人眼馋! 这个败家儿子,旁的本事没有,偷鸡摸狗倒是厉害!心思都花在这上面了,还读个屁的书! 顾明气急,左右一顾,抓过旁边的条凳,冲着顾思耘的头上背上一通乱打,打得这个儿子哇哇乱叫,哭爹喊娘的。 顾思耘挨了几下,立刻察觉出这一回力道不对,恐怕死扛是扛不过去了,不小心就要去掉半条命,他哭着反身抱住顾明的腿,叫道:“爹!爹!轻点打,轻点打!爹,打死儿子,谁来给你养老送终!你瞧不上我,至少也看在我几个兄弟的面上,瞧在我娘的面上!” 他一脸的鼻涕唾沫眼泪,糊成一团,当真是叫人看都没有眼睛看。 顾明被他这几句话噎得几乎要吐血,只恨不得干脆把他抽死算了! 究竟怎么养出的这么个东西! 顾平忠恨得直咬牙,究竟还有没有气昏头,也晓得这个没用的儿子这一回没有说错,打死他,当真就绝嗣了,他又拿那条凳狠抽了两下,但是已是管住了手,没有朝头打,正要好生教训这个儿子一顿,外头突然匆匆来了一个人,见了他,连忙上前行礼,禀道:“老爷,郑押司遣人来寻,说是有事要找您。” 听到说是衙门中人,尤其是那一位来找,顾平忠再顾不得其余事情,他平复了下情绪,对外唤道:“来人!” 一个下仆走了进来,低头听令。 顾平忠道:“你看着少爷叫他抄书,甚时抄完十遍,甚时才给吃饭!” 说完,对着顾思耘啐了一口,又恨恨踢了他两脚,才匆匆离去。 待他走了,顾思耘瘫软在地上喘着大气,片刻之后,一摸下面,果然湿了一片,却是被惊出了尿。 顾平忠出了大门,早有下人牵来马匹在门口候着,他翻身上马,匆匆去了那一位郑押司的府上。 进门的时候,对方早坐在屋中候着他,见他来了,平平常常地道:“上回你托我办的事情,我已是交代下去了,等县中的行文盖了印,发到州中,我自会着人盯着打点。”他似笑非笑地看了顾平忠一眼,“顾大,好运道,好大一注财啊。” 顾平忠陪着笑道:“全凭着押司,才能有这一回,等文书契纸一下来,我这一处自有好东西,不会叫押司白做。” 郑显摆了摆手,笑道:“这算什么,是你家的,自是你家的,我不过抬一抬手的事情,有甚好谢的。今日叫你来,是另一桩事,听说你家中尚有一个未出嫁的侄女?” 顾平忠愣了一下,立刻回道:“确实有个侄女,只是年纪尚小,不过十岁出头。” 郑显笑道:“妥了,我有一个外甥,也是十来岁,小小年纪,生得十分俊秀,他家里头托我给说亲,我想来想去,就想到了你这一家。” 他顿了顿,又道,“他家一直想在延州城里头开个绸缎庄子,只是没有铺面,租的那些,总归是租的,不如自己的,今日涨租钱,明日涨租钱,生意也做不安稳,正瞧中西大街上头那一家,我回来一想,不正是这一回你这批铺子里的一间?将来若是成了,给小姑娘做个陪嫁,也不枉你们亲戚一场!” 顾平忠简直要倒抽一股凉气。 好轻巧的口气…… 西大街上头那个铺面,是原先顾清峦置下用来做总铺头的,正正是延州城中心的地段,又足有十几亩地,他原本预着得了到手,就劈开成七八个铺面,或做酒楼,或做当铺,或做商铺,早盘算好了。 这算得上说是这一批东西里最值钱的一样。 赔个侄女便罢了,弟弟还能再生,这样的铺面,当真让了出去,一辈子都别想再得一个! 一百零四章 贪婪(月票50+) 顾平忠咬了咬牙,笑道:“铺子好说,等回头咱们两家说了亲,再好生挑一挑,说不定还有更合适的……” 郑显摇头道:“有合适的,便多陪两个,别人都说侄女也是亲女,难道堂堂的顾大户,连几家铺面都不舍得?将来那样多的家财,也不差这一点半点的。” 他说完这话,端起旁边的茶盏,有一口没一口的呷了一会,吐出一口茶渣子,又道:“叫我说,也不能只做生意,我家那个外甥族里也有人是侍弄庄稼的好手……” 顾平忠哈哈一笑,连忙抢道:“押司放心,侄女也是女儿,绝不会委屈了她!将来出嫁,若是没有厚厚的嫁妆,我也不好意思再听她叫一声伯父。” 他不敢再由对方说下去。 铺子也要,田地也要,再说下去,连屋舍也要了。 照这个进度,就不是被咬掉一大块肥肉的事情了,恐怕不被砍掉半截,他当真出不了这个门。 郑显听了他的话,跟着一笑,道:“放心!放心!有顾大你在,我哪有不放心的道理。” 他把手中茶盏放到一旁,道:“还有一桩事。无主产业,按律收没,有主产业,按律发还,若是生了争执,就要上衙门去递上契纸证据,再行裁决,你可要确定,这些个东西……”他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顾平忠,道,“顾家在延州上百年,难免没有什么人留下来,若是有哪一个不开眼的跑了出来,你自己便算了,可不要把我拖下水……” 顾平忠道:“押司放心……延州城当日亡故了那样多的人,顾府又在正中心,整个都烧成了灰烬,别说顾清峦一家,便是我家里头那几口……”他顿了顿,没有继续往下说,过了片刻,才继续道,“若是当真出了什么岔子,我也不是吃素的……” 郑显点了点头,不再说话。 顾平忠出了郑家的门,站在路面上,深深吸了一口气,也不着急上马,只把缰绳丢给后面的下仆,自己满腹心思地走了一段路。 他一面走,一面在盘算。 实在不行,那一处铺面就当真送出去做陪嫁算了,不怕噎不死他!索性再陪些田产,铺面,屋舍,就当喂饱这头狼,叫他不要再出来随意撕咬。 只要顾家的老宅自能留在自家手上,其余的都可以先放一放。 顾平忠心中贪得只差没滴口水。 顾清峦家的产业实在是太多了,那只老狐狸,也不晓得整日脑子里都在琢磨什么,钱财都不摆在明面上,他跟了几十年,也就知道一点点,九牛一毛都算不上。 地契、田契,房舍,银票子,这一大注钱也叫人眼馋,不过依旧算不上什么,最重要的,是那几条商线。 当初顾清峦说关就关,也没问过旁人,也没同任何人交代过,若是能找到重开商路的法子,何愁没有滚滚财源?! 顾平忠脚步越走越慢,心跳却越跳越快。 顾清峦那样谨慎的性子,必定会将商路的联络法子留下副本,十有八九,还藏在顾家的老宅子里。 虽然北蛮屠城的时候,顾家上下数百口人,从顾清峦一家子,到下头伺候的仆役,族中的老幼,连同自家妻儿,都已经被一把火烧成了灰,可顾家宅子毕竟还剩下一个架子。 跟了顾清峦数十年,他总觉得架子里头应当还有东西。 反正顾家都死绝了,与其被衙门把各色财产都收走,不如他拢在手上,四时八节的,帮着烧点纸钱,也算是没有白拿了,两相便宜。 只可惜杨平章到了延州城之后,管得实在是太死,顾家那一处偌大的府第,又是在延州城正中心,实在是太惹眼,不然他早就偷偷潜进去好生找寻一番了。 若是往年,还能半夜想想办法,这杨平章来了,竟搞出了宵禁,兵士、更夫、里长、街坊兵丁轮番巡夜,叫人在夜晚寸步难行。 还是要把顾家宅子收到手中,再好生计较。 顾平忠咬了咬牙。 给就给罢,又不是给不起,只要其余钱财都到了手,这也不过是太仓稊米而已。 他抬头看了看天。 一到冬日,延州城的天空就变得是黄蒙蒙的,许多飞沙尘土四处乱扬。 只要等到了开春,一切都成定局,那万贯家财,便要从那一个顾,转姓到自家这一个顾了。啥时候这一笔才能写出两个顾字,想想都叫人心急如焚。 这是老天爷送的钱财。 当日顾家族中那样多人,全部死在战火,只自己在外躲过一劫,虽然丢了妻儿,好在还带了一个在身边,不算绝了嗣。 若是早些年,自己还能再要一个,可惜年轻时太过糊涂,玩得过了头,想再要个儿子,也没有能力了。 不过凡事哪有十全十美的,如今也算是走了运道,等钱财到手,就好生给儿子说一门亲,早些留个后。 儿子不得用,好好调教孙子,将来也能顶门户。 这一回要找个书香世家的,再多的聘礼也要咬牙给了,哪怕是个穷秀才的女儿,只要识得字,写得文,晓得如何教人…… 顾平忠还在盘算,脑子里突然闪过方才郑显说的那句话。 “若是生了争执,就要上衙门去递上契纸证据,再行裁决。” 他犹豫了一下,复又自嘲地笑了笑。 哪有那样巧的事情,那一家姓顾的都死绝了,再没有一个剩下。 哪怕没有死绝,若是有哪个不长眼的正好在此时冒出来,识相点,不生出事来还好,若是不识相,就不要怪他心狠手辣了。 他被顾清峦压了这么久,日日在外头跑商线,跟那些个藩人打交道,可不是白跑的。 要怪,就怪顾清峦罢! 延州未复,他就已经在后边做些粮秣生意,与城中许多官员胥吏都熟识,还与城外驻守的官兵也有交情,如今延州已复,他早先的努力终于都有了回报。如今延州城这样乱,弄死一个两个的,当真不算什么。 三两金子还要三两命才能享呢,若是当真不走运,只能怪爹娘生得时辰不好,却怪不得他顾平忠不顾旧情。 这样多的钱物,不晓得就算了,若是晓得了,便是孔圣人,怕也忍不住要动心的罢。 第一百零五章 提醒 顾平忠并没有太把这件事情放在心上,他想了一会,把仆役叫过来,径直上马回家了。 当日延州城破,北蛮屠城,除了那些个靠近后头城门的,其余尽皆没有跑掉。顾清峦家的老宅正在延州城中心,屋舍建得又大,他家豪富这许多年,不仅在城内有名,一样早遭了蛮子眼红,进得城,第一个就奔那些个富贵人家杀将过去,顾宅首当其冲,根本就躲不了。 就算侥幸走了一两个旁支,四处都是蛮兵,十有八九也活不成了,即使活了下去,又哪有什么胆子再跑回来,又哪有什么资格出来讨要资财。 顾平忠扯着缰绳,骑在马上居高临下地瞧着正在重建的延州城,四处盘点着哪一处地界甚时会得到自己手中。 他心中的得意盖过了那一丝忐忑。 不过听了那郑显一句废话而已,自己倒是杯弓蛇影起来了。 有这功夫,还不如盘算盘算该怎的同县中、州中的胥吏打交道。 若是人人都像郑显这样贪,那才要紧。麻烦的是,若是没有这些个胥吏帮忙,自己压根不可能把顾家的家产得到手。 自家有的,不过是一个“顾”姓,以及往年对顾家产业的了解,可那些胥吏手上,握着的可是“势”。他们不帮忙,无主产业,全是要被收归衙门的,哪怕延州再灭上几次,这些东西也跟自己沾不上关系。 这一大块肥肉要怎么分,自家才不会吃太大亏,又能堵上他们的嘴,还得好生思量才行。 且不说这一处顾平忠揣着满腹的心思,在筹谋着那滔天财富,蓟县到延州的半途之中,车厢内季清菱听得顾延章把从前家中情况慢慢道来,隐隐约约的,心头却平白生出一股子担忧来。 她犹豫了一会,道:“我从前听爹爹他们闲话,说起过前朝宗例,旧城收复之际,往往是大发难财之时。土地荒芜,房舍无主,常常有那些个胥吏伙同黑心之人,一并扮作事主,前去冒领资财。有些家业太大,便是官员也会禁不住诱惑,掺和进去分一杯羹。” 顾延章点头道:“冒名受领,不算什么新鲜事。” 良山进学,一样要研习各朝判案。 一朝得了进士,许多人就要外放做官,无论是一乡一野,还是一镇一村,寻常坐堂未必遇得到杀人命案,最常见的无非就是争田争产,互相扯皮。 顾延章思维敏捷,从前学中拿案子来判,他往往能快刀斩乱麻,不被旁的枝叶所惑,虽然判案手法还有些生涩,却是不偏不倚,甚至还能揪出不少官吏的错判之处。 不过那毕竟是寻常宗卷,比起延州这样全城被屠的情况还是有极大的不一样。 季清菱心中思忖片刻,提醒道:“咱们手上有先生给的拜帖,届时拿去杨平章那一处,好生去拜一拜,想必能驱散不少魑魅魍魉。” 都说阎王易见,小鬼难缠,但是若是在阎王面前挂了号,寻常小鬼估计也得掂量掂量。如果能叫杨奎看在柳伯山的面子上,排一两个下仆陪着跑跑衙门,便是再好不过了。 大晋朝延州为北蛮所屠,是一桩极大的惨事,其后衍生出的各种事端,也一样是令人震惊。季清菱从前听父兄谈起,只当做是前朝事,如今当真置身其中了,倒是忍不住担心起来。 大晋养士甚厚,给官员的俸禄极高,可对衙门中办差的胥吏,却是极其苛刻。寻常时候,他们就靠着鱼肉乡里吃饱吃肥,可延州被屠之后,万事俱废,新规待定,漫天都是无主田地,遍地都是失主产业,见了这样多的钱物,那些个胥吏又怎么会放得开手。 不止是胥吏放不开手,便是许多俸禄丰厚的官员,一样放不开手。 按大晋律,无主产业,收归衙门,有主产业,发回原主。 延州城死了那样多的人,尤其富豪之家,几乎全数死亡殆尽,若是都归了衙门,大家都只能干看着,可若是此时突然冒出来了“原主”,自然要发还给“原主”。至于发回之后,“原主”又怎生处理,就是“原主”自家的事了。是拿去吃喝嫖赌也好,是拆成几份,贱卖了送给胥吏官员也罢,俱都不为外人道也。 “原主”是不是原主,其实也只是靠着衙门“认定”而已。便是没有证据,编造些证据出来,只要做得像,衙门又“认定”了,自然就顺顺当当地把那些田地房舍都拢入了手中。 胥吏办差,官员管权,有的是胥吏借着手上的那一点子差事欺上瞒下,有些索性直接不瞒着,同上峰一起吃个饱。 这些事情,他们寻常时候就做得不少,得了这等“千载难逢”的机会,又怎么会放过。 从前总说回了延州,如何如何收拢资财,可如今真个快要到了地头,许多事情便要好生细想一回,有个准备。不能事到临头了,才去慌忙应对。 顾家产业这样大,季清菱毫不怀疑那些个面上的屋舍田产,一定会为人眼红。回去想要回家产,也许并不是简单的去衙门登个名就能做到的事情,要是能舍点钱财便得回来已经算是幸运,就怕遇上那等贪心的,恐怕不割掉大半的肉,还走不出门。 季清菱把自家的担心同顾延章说了。 顾延章道:“我醒得,只怕杨平章此时未必在延州,看这沿途许多厢军往那一处走,应该是正在出兵的样子,等我们到了家,若是能登门拜访自然好,若是不能,我心中也有旁的计较,实在不行,我再来同你商量。” 他同季清菱说着自家打算,声音平和,语气郑重,季清菱听了,也便把此事放在一边,不再去想。 多年在一处,她早有了习惯,只要顾延章说他有了计较的事情,通常便不会需要她再去思虑,十回有十回,都会办得妥妥当当。 不过听他说那一句实在不行,再来同自己商量,虽然从前也是这样说,可此一时彼一时,现下听来,同从前相比,心情全然不同,季清菱只觉得心田处有一丝淡淡的甜意一掠而过,想要去抓,却又抓不到了。 第一百零六章 正经 这一桩事不用管,可其余事情,却不代表不用管。 季清菱便同顾延章商量起落地之后的大小杂事来。 顾延章见小家伙想这又想那的,实在有些心疼,他道:“这些事情只交给我来便罢,你想一想房中如何布置,瞧瞧要种些什么花草,养些什么鱼虫,其余的不用费那个心思。” 季清菱摇头道:“你还要考州学呢!家中这些事情琐碎得很,又费时间,才不要你来管。” 她脱口而出,那话瞧来连脑子都没有过,便直直道来。 顾延章更是心疼了,他面上不显,只笑道:“延州的州学有甚好担心的,我自醒得,况且我也不是自己上下打点,不过吩咐下头人去做而已,这些个外务,我办起来总比你要容易些。实在不想你这样累心,难得回了家,路途累了一场,你只好好歇一阵子再说。将来还有两家父母坟茔要打点,那时你再来办,我便不拦你。” 季清菱道:“又不止考州学,已是年底,来年须臾便要发解试,不多久便是省试,殿试也是就在眼前的事情,我也不觉得累,不过吩咐下面人去做而已,实不想别人都在用心读书,只你一人为旁事所拖……其余我帮不上忙便罢,这一向我能做的,你不许插手。” 顾延章听她认认真真地闹起来小脾气,发出一等命令来,只觉得极为新鲜,仿佛小时候早上起来,谁给他塞了一颗蜜饯在嘴里。那东西未必多好吃,可一大早占了好事的快意,却是叫他脸上的笑按都按不下去,他心中一荡,轻声道:“我也不是甚事都管,不是说了,咱们两家父母的坟茔,都由你来打点?” 季清菱白了他一眼,小声道:“再说这些话,我就不理你了。”她刚说完,突然反应过来不对,忍不住恼道:“谁要管那个!” 她差点忘了。 延州风俗,祖宗坟茔之事,都是媳妇子在打点! 她又不是媳妇子! 这样想着,她又有点心虚。 好似……等到了延州,一去衙门登记……就真的成了媳妇子了…… 变得太快,她一时都接受不了…… 不对,六礼还没有走! 季清菱一面想着,心中说不出来是松了一口气,还是又吊了一口气。 还要走六礼……也不晓得要走到什么时候,最好走得久一点…… 也不能走太久…… 顾延章见她面上神色变了又变,尽是十分有意思的表情,忍不住搂着她笑,因怕她害羞,便不纠缠着这问题下去,只道:“若是不好意思,你叫秋月她们不用改称呼,依旧叫你姑娘,叫我少爷。” 季清菱脸一红,道:“你还想叫什么?” 顾延章看了她一眼,眼中尽是笑意。 叫什么,自然是叫夫人。 不过叫起来有点老,不太好听,还不如叫姑娘。反正都是旁人叫的,叫什么都无所谓,只要自己名分定了,名正言顺了,其余的,也都不要紧。 延州也不会待太久,对外也没有太多交往,家里胡乱叫上一两年,也不碍事,只要将来不叫错就好。 他想着想着,心中满足异常,见季清菱撇开头脸红红的,简直太想凑过去在那脸颊上亲一口。 他忍不住往前凑了凑头,到底自制住了,把季清菱的右手牵到嘴边,轻轻亲了亲她的指尖,柔情蜜意地抓着那一只手不放。 季清菱羞到了极致,本都打算破罐子破摔了,只面前这人拿那样的眼神盯着她不放,叫她想装傻也办不到。 顾延章已经在她耳边道:“真想你快点长大。” 季清菱浑然不知这一句话有多少叫人脸红的险恶用心在当中,只奇道:“我明年都要及笄了,还小吗?五哥你也不过十七而已。” 顾延章认真道:“太小了。” 他想了想,觉得有些事情,此刻不说清楚,家中又没有一个懂事的,将来眼前这一人这样羞,便是有了疑问,也不敢来问,便郑重道:“清菱,有一桩事情十分正经,你却不要怕听。” 季清菱连忙坐正了,倾耳认真听来。 顾延章又道:“咱们到了延州,先把草帖定帖过了衙门,等名定了,再找机会叫师娘走六礼——其实即便不走六礼,去了衙门名分自然已定,我两已是夫妻了。” 季清菱点头。 顾延章道:“我过几年再同你圆房,待你满了十八。” 季清菱呆了呆,整张脸都烧得通红,只觉得自己活了这样久,从未如此害臊过! 顾延章却抓着她的手不肯放,犹自认真道:“你还小,家里也没个人,可能不太知晓。女子孕育十分苦楚,我娘当年生我大哥,差点送掉了半条命,后来大夫说,是得子太早的缘故。我小时候听她同爹爹说这话,还不懂是什么意思,现在回想起来,才依稀懂了。这一桩不同其余,我实在是做不了数,也帮不得忙,只能晚些……” 季清菱虽然依旧是羞,可听他说了这样一番话,却也晓得对方是对自己好。只她心中虽然知道两人是要在一处了,这圆房、子嗣等等,根本一点提防都没有,更没有想得这样长远,此时被这般提起,除了红着脸点头,再做不得其他的回应。 这一厢两人在说话,而后头的马车上,秋月抓着手帕,心头像打鼓一样,扑通扑通大跳不停。 她被自家少爷赶下了车,只得窝在后头这一辆马车上。 秋爽她们两个小丫头不晓得想事,还凑趣说,可以一起说嘴打络子,人多热闹,却不知道她一颗心都要急死了。 两个主家在前头,先不论一个伺候的都没有,孤男寡女的,再是兄妹也没有这样的说法! 偏生家里头又没有长辈,有个年纪大点懂人事的,还只是个厨娘。 她恨恨地看了一眼两个坐在一处打络子,犹自说话说得起劲的小丫头,一时不晓得是嫌弃还是羡慕。 若是自己也不知事该有多好,此刻踏踏实实地干活谈天,再好不过的日子! 她如坐针毡地数着时辰,好容易等外头马停了,不等车厢稳下来,便连忙开门跳了下车,匆匆赶到前面去。 第一百零七章 夫妻(月票100+) 秋月站在前面,等着季清菱坐的马车从后头慢慢驶上来停稳了,忙上前敲一下车门,道:“少爷,姑娘,到歇脚的地方了!” 她一面说,一面心急如焚地抓着车门的把手,十分想要一把拉开,瞧瞧里头在干嘛。 不过再怎么想,她不过是个丫头,再给十个胆子,也不敢自家随意扯门。 而车厢里,季清菱听顾延章说了半日该听的不该听的话,也不晓得对方是不是当真从医书上得知的,此时见马车停了,又听秋月在外头叫唤,仿若得了大赦,连忙从对方怀里抽身出来,站了起来,道:“我去瞧瞧这一处有甚好吃的!” 说完,急急忙忙推开车门,也不要旁人照顾,自家抓着车梁跳了下去。 她此刻面上的绯红才消下去,一双眼睛又柔又水,叫秋月看得有些心慌慌的。 秋月也不过是个不通情事的小丫头,她心里晓得这样不对,可到底怎生个不对法,又怎样才是对的,却又说不出来。 她把头往里头凑了一下,见顾延章已经站起身来,便问季清菱道:“少爷今日要不要下来走一走?” 季清菱被顾延章灌了一大堆乱七八糟的话入耳,此刻十分只想走得远远的,好叫自己独自消化一下,听得秋月说,立刻道:“无事,自有松香他们照看。” 秋月更觉得不对劲了。 从前姑娘对少爷上心得不得了,往往马车一停,就张罗这样,张罗那样,从未像今日一般,竟是说出自有旁人照看这样的话。 难道是闹别扭了? 这一张脸,是气的? 秋月伺候季清菱久了,多多少少也能体察到自家姑娘的情绪,此时虽然有些把不准,却觉得这样一副面孔,怎么看怎么不像是气到的样子,好似有些害羞,更多的便是欢喜。 她越看越是纠结,想到一会还要继续赶路,实在是不想这两人再在一处,再一想这一路来发生的许多事情,更是决定不要多等,还是早些把心中想法同自家姑娘说了,免得将来发生什么事情,后悔莫及。 这一日诸人吃过午饭,在客栈处开了几间屋子小憩一阵,秋月趁着机会,便对季清菱道:“姑娘早间行程可是方便?有无不就手的地方?不晓得少爷要说的话说完不曾?不若下午行路,我还是跟着一起在前头坐罢,有甚事情,也可以搭个手。” 她一堆子话问出来,其实不过是想表达自己要跟着季清菱一起坐马车,免得前头孤男寡女老待在一处,实在是不方便,也想起一个头,免得一会说的话太突兀。 然则季清菱听了她的发问,却半晌没有答话,而是若有所思的模样。 莫名其妙的,秋月突然有些坐立不安,似是有什么可怕的事情要发生了一般。 季清菱犹豫了一下,觉得秋月贴身了这些年,瞒着她也没什么意思,况且一到延州,两家各拜父母,很快事情便要被戳破,不若早说早好,也叫下头人都有个准备。 她拿定主意,便抬起头,道:“下午你同我们坐一车罢。” 秋月心中一块大石落在地上,发出重重的声音。 还没等她喘口气,那大石落地的回音甚至都没有散去,就听季清菱又道:“秋月,自进府算,你跟了我们几年了?” 秋月愣了一下,连手指头都不用掰,立刻回道:“五年半了!” 她声音十分有力,虽不晓得季清菱想说什么,可答这一句话,却是真心诚意的满是感激。 季清菱笑一笑,道:“你没察觉出来家中哪一处有什么不对吗?” 秋月露出一个莫名其妙的表情。 季清菱道:“你不觉得,五哥长得同我一点都不像吗?” 秋月松了口气,笑道:“姑娘什么话,你们又不是兄弟,又不是姊妹,长得不像有什么不对,不是都说女子肖父,男子肖母吗……”她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小。 这说法,若是少爷肖母,姑娘肖父,那家中老爷夫人该长成什么模样…… 季清菱忍不住叹了口气。 从前中人说秋月老实,果然不是客气话,这是真老实。 她不再叫这个跟了自己许多年,任劳任怨的丫鬟继续猜下去,而是直接道:“我同顾五哥,不是亲兄妹……我本姓季,同他是已拜过堂的夫妻……” 当着丫头的面说这个,她反倒是不觉得羞,只把对面秋月听得五雷轰顶。 秋月只觉得自己晕乎乎的,似乎小时候被喝醉酒的二哥拿棒子砸了头一般,半日都醒不过神来,只看着自家姑娘说话,却不晓得对方复又说了什么。 她下午浑浑噩噩地跟着季清菱上了马车,亲眼得见面前两位坐在一处说话,你看我,我看你的,分明便是一对情人的模样,回想起往日相处,又有哪一时不是这个样子,只没有这般明目张胆而已。 小丫头秋月花了好几日功夫,才把这事给消化了,等回过神,她不由得暗暗庆幸自己没有先开口,不然当真是不晓得该如何面对自家姑娘。此刻重新想来,当真是怎样看怎样高兴。 少爷这般文才武艺,姑娘这般品貌性情,总算没有便宜了哪一个外人,还不用担心跟着姑娘嫁到哪一户人家,简直是再妙不过的事情。 她找了机会,把事情透给秋爽、松香几个,又同厨娘等人说了,众人尽皆吃惊,可毕竟府上人少口少,又多是小小年纪便被买断身契的,一向被家中规矩束着,还有顾延章在上头摆着,皆是不多言语。 因季清菱说了不用改口,大家便似从前那样叫唤。只那厨娘私底下跟着丈夫议论了两句,一切风平浪静。 众人朝行暮歇,又走了小半个月,顾延章伤势已然大好,一行人便加快了脚程,将将赶在冬至过后到了延州地界。 此时天已甚寒,延州地冷,便是穿上棉袄也不顶事,季清菱索性待在车厢里,轻易不随便出去。 这一日她同顾延章一起从《春秋》中取了一段各自做文章,才写到一半,便听外头车夫叫唤道:“好似到延州了!” 第一百零八章 入城 听得车夫如是说,季清菱连忙放下手中纸笔,掀开一旁的马车帘子往外看,果然远处城墙高大逶迤,马车行得离城墙越来越近,路边的行人却也不见多多少。 她回忆了一下许多年前的延州城模样,只记得当初城外的草市聚得满满当当,各色行商、村夫都摆着东西叫卖,便连藩人也不鲜见。 如今过了不过才过了几年功夫,却因遭遇北蛮屠城,外城不过落了个架子。此时此刻,城外草市俱已不见踪影,原本被北蛮推倒的城墙倒是已经重建,还要高上几分,只是周边人丁稀少,原逊从前。 一行人到了北门外,被城门的守兵拦住,把人赶下车来,一一要了路引,又细问了来历,再去搜检行李。镖师经得多,上前打点了半日,也仅仅没叫他们上前查探众人全身而已。 季清菱跳下马车,看着守兵上车对着里头一阵搜检,又见往来行人均是排着队在一旁等待搜身,个个静默无声的,心中顿时对此时的延州大致有了谱。 查得这样严,十有八九是为了防禁北蛮奸细入城。 足足过了盏茶功夫,待守兵一一搜查完毕,领头之人这才挥一挥手,示意他们可以进城。 诸人还未来得及上车,便见几匹快马由远而近,到了城门前,也不打招呼,也不放缓速度,连头也不低一下,径直进了城。 几个正在搜检旁人的兵丁不但没有阻拦,反而忙将刀归鞘,恭恭敬敬地立在一边,等那几骑跑得远了才抬起头来。 其中一人道:“这样早的天时,郑通判却是急急忙忙的,不是衙门出了什么大事吧?” 另一人答道:“杨平章领兵出征了,州中事宜都是通判在打点,自然要早早回衙门,你莫要胡说八道,小心被铺头子知道了,说你嘴巴没把门!” 他两声音并不大,然而顾延章站得较近,耳目也聪,他虽然不在延州许多年,可靠着从柳伯山处得来的邸报,又一直悉心研究,对延州城如今的形势十分熟悉,半听半猜,就把整句话拼凑了出来。 他们口中所说的郑通判,指的只能是延州通判郑霖。 本朝官制,通判为州中副职,与权知军、州事共同处理政事。 杨奎果然不在延州城内,而是带兵出征了…… 既然杨奎不在延州,那身为通判的郑霖急急忙忙在大早上赶回衙门坐镇,也是正常的事情了。 顾延章站在路旁,看着那几匹高头大马一路疾驰而去,马蹄扬起阵阵尘土,周围之人无不避让。 这便是有官身同无官身的区别。 不,应当说,这就是高官同百姓的区别。 通判已是延州城内排位一巴掌内的官员,而自己不过是个白身。所以人家可以当街跨马疾驰,自己只能带着季清菱在门口被兵丁拦下,留在一旁等候搜检行李。 顾延章的眼睛不禁微微眯起,心中登时生出一股不甘于人下的志气。 他从来都不是那等得过且过,甘于庸碌之人,更何况家中还有一个季清菱要守。 顾延章站在原地等了一会,直到郑霖去得远了,才收回视线。 得了城门守兵的放行,诸人重新整顿出发。 季清菱坐在马车上,随着马车一路往前行,越往城中心走,道路两旁的屋舍越多,店铺也越大,等行了小半个时辰,延州城中心的街市已经十分繁华,同其余大州大城并无太大差别。 当初北蛮屠城,据说一把火烧了三天三夜,屋舍全数化为灰烬,延州成了一个空城,连城墙都给推倒了,短短大半年,能把内城架子搭成这个样,足见杨奎此人之能。 季清菱一面行,一面将城中各项情况收入眼底,她看了半晌,忍不住对着顾延章问道:“五哥,我方才点了一下数,城中的官兵怎的少了这样多。” 按照大晋兵制,边城的官兵戍卫数量是有细致要求的,巡铺兵多少,守兵多少,各在什么时候换防,都不是可以随意而为的事情。 她刚刚走了这一路,约莫半个时辰,数出的人数同朝廷要求的相比,实在是少太多了。 顾延章低声道:“巡铺兵被调去守城门了。” 季清菱毕竟是个小姑娘,她心中知道许多事情,可真正用起来,却往往碍于对世事所晓不多,而未必运用自如。 顾延章则是不同,他心思极细,往往从毫末之处得了些微线索,便能由小见大。他听到守城的兵丁口中称呼不对,又推及来延州路上,许多厢军急忙往这一处赶路,再结合季清菱的说的话,还有方才得的信息,片刻之间心中便有了计较。 他同季清菱解释道:“方才我听得城门守兵说,杨平章已带兵出征,咱们在城门处看到的那几骑快马,打头坐的便是延州城的郑通判,他匆忙回城,只为坐镇衙门。我听到城门处的守兵称呼带队的为铺头子,他们身上的配刀不是守城的形制,却是巡铺的形制,想来是仓促被调,衣裳换了,佩刀却没有足够的可以配。” 他顿了顿,又道:“只不晓得只是北门如此,还是四个城门都一样。若是四个城门的守兵都被抽走,那延州应当是兵力不足得厉害,着急出征之际,连守城的那千余人也不放过。沿途那些个荆湖、广南的厢军急忙往这边赶,估计也是因为此处当真只剩个空城了,害怕被人乘虚而入。” 这种事情,也只有杨奎这样的宿将才敢做,换一个人,把州城的守军全数抽空,连受城门的兵丁都不放过,简直是连想都不敢想。 季清菱听了,倒不觉得有多害怕。毕竟兵法虚虚实实,杨奎素有威名,他虽也打过败仗,却是赢多输少,何况历史上延州收复之后,便再没丢过。 只是她到底有些惋惜,道:“杨平章不在,那先生给的拜帖便指望不上什么用了。”她叹一口气,“本以为能沾点光,谁晓得来来去去,还要咱们自己上。” 第一百零九章 办妥 顾延章见她这副模样,知道是在为自己担心,便安抚道:“没事,本也没指望立时就用上,我一个白身,说是先生的亲传学子,毕竟也只是个学生而已,又不是他的亲子,其实说起来同杨平章并没有太深的渊源,难得有个拜帖,若是此时用在此处,未免也太过浪费了。” 柳伯山给的拜帖,归根到底不过是能起个引荐作用。哪怕杨奎此时没有领兵出征,他身为延州知州,又兼鄜延路经略安抚使,正值大战前夕,每日要处理的衙门事务不知凡几,又有大军要统管,都不晓得多久才能回一次府邸之中。 顾延章即便是递了拜帖上去,对方能抽出多少功夫,又能照看几分,其实都是未知数,多半也就是几分面子情。 柳伯山确实与其有旧,但是这个旧,并不能延续在顾延章本人身上多少,如果顾延章懂些世情,便不要拿些鸡毛蒜皮的事情去麻烦对方,毕竟这几分“薄面”,当真十分薄。 相反,若是他下场之后,发解试得了头名,此时再拿出这一份拜帖,形势又是不同了。这个时候,虽然对杨奎依旧是“仰视”的姿态,可这个“仰视”,却已经成为后辈对前辈的仰视,与现在一个上门去求助的落魄书生比起来,是天与地的区别。 一个延州发解试的头名,将来也许能在省试、殿试中为自己挣得大脸的有为学子,居然还是自家老友的学生,何等的亲切! 这一时,这一份拜帖的作用,才是发挥到了极致。 季清菱并不傻,顾延章说了这一句,她立刻就猜到了底下的意思,琢磨一会,也觉得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确实此时不用比较好,复又笑了起来,道:“是我想左了。” 顾延章见她笑了,也跟着会心一笑,拿一只右手去牵着季清菱的左手,道:“你不是想左,你是担心我,不想叫我多费力气。” 自两人说破心意,又把关系对外表明了,顾延章旁的事情不敢做,拉个手儿便成了最喜欢的一桩,只觉得自家这五根手指头拉着季清菱那五根手指头,当真是指头连心,心心相连,他想得又多,常常季清菱那一面还没反应过来,他便把自己甜得晕了头。 季清菱听得他如是说,面上也没有再多反应,只把左手的指头勾了勾,果然同顾延章五指相扣了,偏开头去看外头景象,小声道:“你伤才好,出去的时候,能坐马车,就不要骑马。” 顾延章得了她这一句话,哪里还说得出什么旁的,除了一个“嗯”字,还要平添多一句道:“我都听你的。” 两人说了一阵话,指着外头的路径回忆一回从前的延州城,又选了一会,准备找个合适的客栈先行住下。 秋月此时依旧同一辆马车坐着,她初到延州,心中难免有些忐忑,撩了另一面车帘子往外看,饶是如此,还要听到后头两人在说话,一时不晓得该是继续熟悉这一个内城,还是去听两位主家说话。 若是不听,如果他们有什么吩咐又怎生是好。 若是听了……总觉得虽然他们二人是在商议事情,说话行事同往日也没有什么分别,可自己却不该去听。 秋月有些迷茫。 明明是同从前一样的话,明明是同从前一样的动作,自从自己知道了他们二人是夫妻,总觉得其中味道同往常全不一样,总叫她时不时就看得面红耳赤。 难道是自家年纪大了,当真该要嫁人了? 秋月脸一红,暗自啐了自己一口,心中骂一声不要脸。 没等她把自己骂醒,马车行而复停,在一处客栈门前立住了,季清菱已经在后头喊一声秋月,唤她准备收拾下车。 秋月连忙收拢了心思,好生伺候不提。 再说这边一行人果然落了地,寻了间客栈住下,当晚好生休息了一番,次日顾延章便陪着季清菱一同去衙门去登了名。 季家一门忠烈,季清菱录了姓名,还落得二十两抚恤银子,户曹的书办态度十分好,安慰了她半日,又道:“朝廷银子已经拨下来了,明年早晚也能到,届时自会张榜出去,你再来领。” 再问尸首,果然早化作灰烬,再寻不到,只有一处荣烈碑。 书办从前并不是延州人,后来才从灵州调派过来,并不太熟悉情况,却依旧指点道:“若是有甚难事,不妨去四处寻一寻,看看城内可还有故旧能帮上忙,你一个孤身女儿,也不容易。” 他得了季清菱递上的从前季家房契、地契,核对了一番,登记好了,又道:“待这一批递上去,等州衙审了,再盖印张榜告示,最多一个月,新契纸便能下来。” 季清菱不到一日便把各色事务全数办完,这样顺当,却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只阴阴郁郁的,十分难过。 她得了这一位季清菱的身体,帮不了她做旁的事情,如今连收敛其父兄尸首都做不到,只能帮着立衣冠冢,实在是极为愧疚。 顾延章不晓得她的心思,只以为这是想起父兄,心中难过,他晓得此时劝解也是无用,见左右无人,只身后跟着两个小丫头,便伸出手去,轻轻揽住了季清菱的肩头,柔声道:“咱们给立好衣冠冢,多多烧些纸钱,叫他们在地下也过得好好的,便足是孝心了。” 季清菱长长叹一口气,道:“也只能如此了。” 她把心中难过压下,对顾延章道:“我家事情办得倒是快,后头的进程,已非人力可为,只安心等候便是,晚些去瞧了我家原来的屋舍,看看情况如何,便无甚旁事。” 两人循着地界,找到季家原址,那一处果然已经只剩些断壁残垣。她家原是官人之家,砌墙用的也是好砖好瓦,久无人回,齐整的砖瓦早被旁的人运走去新盖房屋,此时连块完整的瓦片都找不到,看起来甚是凄凉。 顾延章道:“我叫人问一回,看这延州再建个屋舍要多久。” 季清菱却摇一摇头,道:“罢了,建来也无用,却是不及,待契纸下来再说罢,先去瞧瞧你那一处。” 第一百一十章 得知(月票150+) “郑押司又找我?!” 顾平忠皱着眉头道。 来通禀的小厮低着头道:“说是有要紧事,请老爷立时去一趟。” 顾平忠挥了挥手,把小厮遣下去,将手中的单子扔到桌上,面色马上就阴沉下来。 又有要紧事。 这个郑显,真是没完没了了! 上回挑了那一处地契,又给他舍了恁多田产铺面,难道还不满足吗? 顾平忠扫了一眼被自己扔到一边的各家节礼单子,心情更是糟糕透了。 家里没个大妇还是不行,只他如今身体这个样子,又是续娶,想要找家世好的,也不敢,怕结亲等于结仇,找不好的,自家又不愿意。 当初跑那一处商线,回来时延州已灭,他拢了钱物,捏在手上,等知道顾家尽皆覆灭之后,拿那许多钱财起家。 原来本钱就大,光吃利钱便已经花之不尽,更何况他还就着从前顾家的人脉,做了许多生意,此时虽不敢说是延州城的一等富户,比顾清峦当日更是拍马不及,却也算得上十分富裕。 不过,等他得了顾清峦那一注家财,马上就能侪身顶尖的大户之列,那一时再说亲,也许又大不相同了。 儿子的亲事也要等一等才好。 顾平忠一面想着,虽然心中嫌恶,还是老老实实叫人备了马匹,去寻郑显。 再看不惯,自家的事情还要指望他,面上还是要做出恭恭敬敬的样子,将来一样也要恭恭敬敬地对待。 顾平忠依言去了郑家,可这一回却同往常不同,见到那郑显,对方面上连个敷衍笑脸也无,只黑压压的,如同罩了一块乌云。 他心中咯噔一声响,却是不做多言,只笑着上前叫了一声“押司”,又行了个礼,笑道:“正巧今日得了些鹅梨,又软又甜,入口像吃蜜水一般,虽只有一篓子,我也想着礼轻情意重,一并给您带过来了,就在门下放着,您可记得早些吃了,放得久了,味道要变。”顿了顿,又道,“上回说的那事,我已经把嫁妆单子整出来了,过几日就给您送过来。” 都说伸手不打笑脸人,他这般凑趣,眼见又要送这样一注大财,照道理,那郑显无论如何也该缓和了面色才是。 可奇怪的是,郑显不仅没有给个好脸,反而硬声打断他道:“我记得上回我还特意提点过你,有主产业,是要发还原主的,当日你信誓旦旦,说你醒得,我看你是傻得!” 顾平忠一愣,道:“押司,此话怎说?那顾家确实全死干净了,再无一人剩下!” 郑显把手中一张纸朝他脸上一甩,道:“死干净了?那这回冒出来的是鬼吗?!” 被人这般打脸,顾平忠心中登时腾起一股怒气,却不敢当场同郑显闹僵了,毕竟将来还有许多要依仗的地方,他把恼怒压下,捡起地上那张纸,定睛看了。 却原来是一页登簿的誊抄本,上头尽是姓名人名行状,是延州城造册来做户籍查检,核对人口的。此时新入城门的,均要在此登记了,方能重领户籍。 顾平忠满腹狐疑,却是不敢多问,他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在最后几行字上瞧出了蹊跷来。 一个姓顾的。 叫做顾延章。 顾平忠忍不住心中一惊—— 好熟悉的名字,好似当年顾清峦那个每日喜欢舞棍弄枪,四处惹祸的小儿子就叫做这个。 不会这样巧罢! 顾平忠把那一处姓名的行状核对了一遍,待看到父母姓名,出生年庚之后,差点倒吸了一口凉气。 北蛮屠城,他在城里,居然还能逃掉?这究竟是命大还是老天爷不长眼?!全家都死绝了,这小子一个人活在世上作甚?! 他抓着那一张纸,把纸张都捏得皱巴巴的,只觉得自家的头有点晕。 郑显已经在旁边道:“此时晓得不说话了?当日不是说得嘴响吗?这是哑巴了?” 顾平忠压下心中的惊慌,深深吸了一口气,很快稳住心神,对着郑显道:“押司莫急,这厮只登记了自家一人姓名,想来也仅剩下他一人而已,不难处置,我自会想办法摆平了。” 郑显冷冷道:“你能想什么法子?上一回还同我说,十拿九稳,再不会出差错的,此时跟我说法子,你当我是傻子吗?!”他咬牙切齿地道,“你最好叫他安安分分的,若是捅出什么篓子,如今城中掌事的是郑通判,杨平章带兵出城,算起来至少要过上一个月才回得来,姓郑的正愁找不到人来烧那三把火,如果因着此事把我牵连下水,休怪我不讲往日的情份!” 顾平忠道:“此事皆有我一人担当,不会叫押司背上半点责罚!” 郑显冷哼一声,道:“你一人担当?文书是我批核的,契纸是我请的印,你说一人担当,就一人担当?!” 他把手在桌子上用力一拍,道:“你怎的担当?你晓得那个人是什么个样子?如果有个来历,摸了老虎屁股,你来收拾?!” 顾平忠咽了口口水,道:“押司放心,我既说出口,便办得到,此事确是我疏忽了,我且先去寻他一回,问一问情况。”他咬一咬牙,道,“这人从小便不是什么好苗子,除了打架惹事,并无半点能耐,与他家其余兄长全不相同,待我去问一回,再看如何处置。” 他说完这话,脑子里过了一遍各色念头,很快就有了一个主意,压低声音道:“上回押司说,顾家一门,尚未做亡故处置……” 郑显道:“不到十年,未有家人出面作声,自然不做亡故处置。” 顾平忠闻言一喜,道:“那顾家此时岂不是依旧是一等户?” 郑显眯起了眼睛,点一点头。 顾平忠哈哈一笑,道:“那顾延章年满十六,家中又是一等户,岂不是要服夫役?前几日我还收到州中文书,说要征召壮勇充当夫役,因今年人手少,便是不满二十,不成丁的,只要够了十六,一样要去。” 郑显皱着眉头,道:“他家虽然未做亡故处置,可只要他上衙门登了,自然便可报个无丁户。” 顾平忠只一笑,语气中尽是得意,小声道:“要报无丁户,不去服夫役,必要更改丁产簿,这不同于其他事项,可是要里正作保的……” 而顾家户籍所在那一条街巷的里正,十分不巧,正是他顾平忠的亲弟。 第一百一十一章 陷阱 大晋有律,凡男子二十到五十九岁为丁,无论在州在野,有一丁以上的民户都须承担夫役。 延州如今同它处不同,城复不到一年,人丁稀少,是以役夫不够,只能将夫役年龄降低至十六岁。 顾延章家中五兄弟,加上当爹的顾清峦,有六丁,又无人有官身,家中并非官户,无论如何,这夫役都是躲不开的。 春时夫役要修堤修筑岸,有了水患天灾,又要征召“急夫”,此外,夫役还要筑城﹑开河﹑挖路,乃至采矿,战事运送粮秣、军需,桩桩件件,都不是便宜的差事。 从前富人被征夫役,往往多多使些买役钱,请人顶替自己,或是买通了户曹书办、下头的里正,尽量不去应役。而穷人被征夫役,被扒掉一层皮是难免的,就算赔了性命进去,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哪有修堤修坝,挖矿开河不死人的?! 只是死多死少的区别而已。 顾平忠想到这个法子,一时浑身都舒坦起来,道:“如今城墙是修完了,只剩下些敲敲补补的,倒是可惜,只好分派那顾家老五去北边挖矿,我同管役夫的弟兄说一声,叫他多给些重活,少年人火气大,说不得便要争吵,到时候给他捏一个不服管教的名目,拉去打个三五十板子,凭你再爱舞枪弄棍,碗粗的棍子砸下来,便是铜皮铁骨,也得去个半条命——只要不要当场打死就好,打死了也不要紧。” “若是没打死,届时扔去棚子里,不去管他,少则三五日,多则七八日,自家就送了命,连手都不必脏了,叫旁的役夫拖去废窑洞里扔了,干干净净。” 他看了一眼郑显,又道:“若是他当真不受管,仗着自家有功夫闹了起来,就更好了,不用捏名头,便实打实的是不服管教,直接拖出去杖毙,也算是送管役夫的弟兄一个立威,省得他整日说那些个农户难管教!” 顾平忠见郑显的面色稍霁,复又补充了两句,道:“若是他不肯应役,我正好就叫家中弟弟奏报衙门——无故不应差役,顺理成章便能关去大牢里,到时候吩咐狱卒好生关照,过上十天半个月,人不死也得半疯,待要出来了,再饿上七八日,自然而然便能跟他爹娘下去团聚……这一桩,须不必押司插手。” 顾平忠这一番打算,确实是丝丝入扣,老辣非常,把顾延章的条条路都算到了,也准备好了应付的手段,无论他往那一处踩,都要落到陷阱里。 郑显听了,便不再多言,只点一点头,道:“我不管你怎生做,我只管不要闹出事情来……只不要拖我下水,旁的你自家拿主意!” 这一个衙门的押司,伙同一个城中的富户,为了人后头泼天的财富,便在此处算计起旁人的性命来,半点不觉得良心有愧,更不觉得这是违法犯律。 顾平忠见他口气软了下来,心中终于松了口气,笑道:“押司放心,我自会做得干净,不会胡乱牵连——我也不会莽撞行事,一会,便去见一见那个顾家老五,瞧瞧这些年,他有没有些长进!” 郑显“嗯”了一声,面上也舒缓了几分,道:“上回你叫人送来的柿饼,是哪一处来的?我家里头小孙倒是喜欢,你把门铺说了,我叫下人去买。” 顾平忠忙道:“多大点事情,一点小吃食,哪里有这么麻烦,我只叫人再送来便是——是特从广南西路转来的,说是有一处平乐县,专产霜糖柿饼,甜丝丝的,个也大,还橙黄橙黄的,比起北边的味道要香口许多,我上一回叫人带了一车子回来,既是押司喜欢,多少都尽够的!” 他口中恭维,心中早算了一笔账。 这一批广南运来的柿饼,光是途中人力都花了数百贯,本是要卖去灵州,这姓郑的面上是只开口要了点吃食,其实口口都是吃的银子…… 一个押司都这样难打发,从前顾清峦生意做得那样大,同州中官员都有交际,究竟得耗费多少银钱,才能有后来的家业…… 顾平忠突然就想到了那些个每年白白分出去的商路收息。 虽不是自家的钱,他也跟着有些牙疼起来。 商户果然还是不好。 还是死活也要把儿子给拱上去,哪怕只是得个特奏名,或是花钱买个官,也要有个出身才行! 还有媳妇…… 大家出身的闺女看不上自家这样的商户,等得了顾清峦的身家,重金做聘,总有那等落魄人家肯舍出个把女儿吧? 实在儿子扶不上墙,能把孙子扶上去,也算是没有白忙活。 只是那等落魄书香的女儿,又有几分才学,能不能生养得出个做官的孙子! 顾平忠一面围着郑显打转,一面在想着家中的大行小事,又算一回银钱,还想一回顾家那行五的小子如今的情况,等出了郑家的门,他看一看天色已完,匆忙回了府。 回到家中,他也不忙别的,想起那顾延章住在某间客栈之处,便遣人悄悄去打探一番。 等到晚间,果然手下人回来答话,把日间打听到的一一答来。 “一行十人,有三个小厮,三个小丫头,一个厨娘,一个健仆,原本说是还有两个镖局护送的,想是因着到了地头,今日已经不在了。” 顾平忠听着,倒不觉得这顾家老五有下人伺候多出乎意料。 既能从延州城逃走,哪怕再是仓促,身上也不会不带钱财。况且顾家万贯家财,随便携一点,都尽够一辈子吃喝不愁了。 相反,这一副排场,对于往日豪富出身的顾延章来说,着实是太过寒酸。 那下人又道:“主家让多看着的那一个,出入都是坐马车,不见骑马,不过看起来倒是相貌堂堂,一表人才的。” 顾平忠点一点头,示意对方继续往下说。 顾清峦当初便是相貌出众,其妻更是出名的美人,生的儿子有一副好相貌,再正常不过了。 顾平忠没有叫停,那下人便继续道:“同行还有一位小姑娘……” 第一百一十二章 打听 听到这里,顾平忠把手里的账册放下,抬起头,问道:“小姑娘?” 那人道:“对,虽没来得及细看,不过瞧打扮,应当只有十来岁,是个大家出身的举止。” 顾平忠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他派去做打听的,乃是铺子里做过几十年伙计,后来才任了管事的老人,其余的不敢说,眼力上当是不会出什么问题。 这人说是大家出身,那那一个姑娘,就定然是个有来历的。 可是,顾家算什么大家?再多的钱财,也不过是个商户而已。况且,也并没有听说顾家有过什么小姑娘。 难道这顾延章去外地,孤身一人的,还结了一桩亲事不成? 如果是的话,不晓得岳家是什么来历,又有没有大助力。 顾平忠把账册推到一边,细细抓着那去探听情况的人问了起来。 等他把该问的问完,一时也有些犹豫。 这样旁敲侧击的,再可信,到底都是别人的言语,不如自己见上一回来得直接。况且遣人去打听,究竟只是察言观色,询问他人,万一有个错处,也没有核查的地方。 顾家老五这一桩事情,实在是着急得很,若是过得久了,怕是要生出什么变数来。 还是要趁着早,明日找时机上门一趟,用族叔的身份好生打探打探。 顾平忠一面想,一面心中生出恨来。 顾家全家都死绝了,这顾延章居然也能逃得掉,蹿得比老鼠还要快,怎的不直接死在半途算了,害得他要多费这一时手! 且不说这一边顾平忠各种算计,另一边顾延章上衙门登了名,等候拿户籍的时候,也不忙做其他的,只花了一日功夫在城内转了一圈。 延州城从前十分繁华,又因方便对外行商,钱财来得比他处要简单许多,家资过万贯的,数不胜数,其余奢遮豪富也有不少。 顾延章转了一圈,发现从前的坊街中心,如今重建之后,依旧是最为繁华的地段,只是那些个商铺宅子十有八九换了一个主,新主姓名,许多连听都未曾听过。 他早有准备,倒也没有很意外,待见到自家几处极为出名的铺子,如今都改换门脸,做了他用,更是了然。 他不去衙门打听,直接择了一处人来人往的茶楼,挑一张椅子坐了,把小二叫过来问一回。 那小二得了顾延章给的一把子铜钱,乐得多说两句,忙道:“听说是一位顾姓的主家,我也是新来延州的,对此处不是很熟,也不清楚内情,只知道那一位应当是个大户,有许多处产业,他家住在亭衣巷里头,还有个弟弟是做里正的——旁的俱不知晓了。” 他给顾延章上了茶,得了他一句谢,咧嘴一笑,道:“客气了!我也是上回见他来了,排场大得很,特意去问一回,正好今日见了客官,现学现卖,也讨个便宜。” 顾延章见他话答得利落,又多给了几个铜板,笑道:“他那样多处产业,怎的有空来这一处?” 一面说,一面往对面看。 小二循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不由得也笑了,道:“怨不得您瞧不上,他这一处铺面果然是小,又只卖些饮食果子,上不得台面,不过上回来,他是去看旁边那一处地的,只顺路过来坐了坐。” 说着指一指远处一大片焦墙断壁。 这是西大街。 他指的地方,乃是延州城正正中心,虽然如今堆满了乱砖碎瓦,杂乱非常,可从前往后,连了好大一块地方。 寻常人肉眼也许瞧不出来这一片有多大,可顾延章却是十分清楚。 总共是十一亩八分地,方方正正的地块,整个延州城也寻不出来一处更好的。 这一处是他爹从前用来做总铺头的地方。 这样一块好地,被人瞧上眼实在是太正常了。只是不晓得是哪一位,或者说是哪几位。 他心中有了数,也不多说,也不多坐,只把桌上的几样吃食随意用了些,又特点了几样季清菱爱吃的点心,叫那小二用油纸包了,一并带了回去。 他在外头跑,季清菱在客栈里也没闲着,找了几个中人在问屋舍行情,才把情况探得七七八八,将人打发走,顾延章便回来了。 季清菱见他面色不太好看,忙站起身来,迎了上去,也不说其他的,只问道:“外面冷不冷,午间可是吃了东西?” 顾延章满腹心思,确是忘了吃中饭,只在那一处茶楼用了些茶水吃食,连肚子底都不曾垫了,听季清菱这样一问,才察觉出腹中饥饿。 季清菱见他这表情,也顾不得再说什么,忙叫秋月吩咐厨娘随意做些饭食。 他们择的乃是客栈的一处小院,有两进厢房,足够十人住宿,只是没有厨房,做起饭来,只能去借那客栈的。 幸好此时不是饭点,借起厨房来,倒也不算不方便。 顾延章心中虽然不甚畅快,此时见了季清菱,再多的不悦,也尽数放到一边去了,他笑道:“早间已去衙门登了名,等过几日领了户籍,咱们就把草帖、定帖给交上去。” 说完这话,他似乎想起来什么似的,忙将松香唤了进来,叫他把那几份油纸包着的摆上了桌,对季清菱道,“今日在外头吃茶,见到有卖蜂糖糕同栗子糕的,还有小花糕,你这几天不是不爱吃东西,我见他这一处做得味道不错,帮你带了些回来,快试试,若是喜欢,下回常去他家买。” 季清菱简直不晓得说什么。 这个人,午饭都不记得吃,居然还记得给自家带糕点。 她不愿意拂了他的兴致,便一样捏了一小块细细尝了味道,试过之后,指着其中那小花糕道:“这个好,清甜却不腻口,有点林檎果的味道在里头。” 她看一眼时辰,知道厨房做饭未必有那样快,便托起小花糕那碟子,准备递给顾延章,叫他吃一口垫一垫。 季清菱碟子才拿起来,转头一看,顾延章却正抓一条布巾子在擦手,见她手上托着小碟子,又见她动作,眼睛一亮,道:“叫我也吃一口。” 一面说,一面把头凑了过来。 他动作自然极了,季清菱没奈何,只得捏了一块,亲手喂他吃了。 第一百一十三章 红脸 顾延章把一块小花糕吃了许久,半晌才道:“沁甜沁甜的。” 说完,只笑着看一眼季清菱,叫人一时竟分辨不出来这“沁甜沁甜的”说的到底是说那糕点,还是形容人。 季清菱实在不晓得回什么,只好拿过他手里的布巾子,道:“我给你去放好了,你自家快些吃一点东西。” 顾延章正要点头,忽听外头松节敲了敲开着的门,道:“少爷,外头有一位客人来寻,说是您家中族人,特来此找您。” 季清菱愣了一下,问道:“五哥,是上回说的那一位族叔吗?”她想起当日顾延章的话,奇道,“咱们没有发告示,也没有请人去寻,怎的就找上门来了?” 顾延章道:“如今还不晓得是敌是友,是亲是仇。” 他说完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站起身来,就要出去。 季清菱忙拉着他,道:“要不要换一身衣裳再去。” 顾延章摇一摇头,道:“无事,你在此处坐一会,换身素服,一会说不定也要出来见一见。” 他今日四处走了一圈,已是心中有了些底,听了松节的话,倒也不意外,只是没想到对方的动作这样快。 因租的客栈中一处小院,足有两进厢房,并一个偏厅,只从前并未预到会有客人来此,偏厅临时做了存物之所,当中放了装衣裳被褥的大箱子,又在角落里堆了几箱书卷,里头除却装了顾延章在良山中的各色书籍注解,还有季清菱常看的书籍,并一些两人都觉得出色的文章。 这几个书箱运得不容易,里头书籍都压得死紧,好容易到了延州,秋月等人便把盖子开了,叫它们透一会气,均是堆在角落里头。此时匆忙领得客人进来,因那书放得隐蔽,一时没留意,竟未收起来,只把那几箱衣衫被褥抬走了。 顾平忠在里头坐了一盏茶功夫,他方才打量了一下两个进出仆役的言行,只觉得他们虽然岁数都不大,可进退有度,并不逊于许多大家世族的下人,不由得暗暗纳罕。 他在顾清峦手下做了许多年,是知道那一府的情况的,虽然家中富贵,行事也比旁的商贾严谨许多倍,可毕竟也只是商户,与世家大族比起来,究竟要少了几分涵养。 都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会打洞。除非顾延章换一个娘胎生出来,不然哪里管教得出这样的仆役。 顾平忠心想,难道那顾延章,当真攀了哪一树高枝,做了哪一位世族大家中的乘龙快婿?然则若是当真这样,也不至于才这一丁点下人跟着啊! 他心中有了疑惑,也不安分坐着,而是环顾四周,想要瞧出什么蛛丝马迹。 果然,顾平忠很快发现,角落中堆着几箱子书卷。 他有心过去瞧一瞧,只还没来得及迈开腿,就听外头一阵脚步声,一转头,已是走进来一个高大的郎君。 顾平忠眯着眼睛定睛一看,心中猛地打了个突。 这还是当日那个顾家老五吗?他不是才十七岁吗?怎的看起来一副二十来岁的英武模样。 顾平忠无暇他顾,忙把心思放在一边,撂下茶杯,站起身来。他站在原地,也不敢上前,只道:“你……可是顾家老五,顾延章?” 顾延章站定了,做出认真一副打量的样子。 其实顾平忠长相变化并不大,他一眼就认了出来,然而他还是看了又看,半晌没有说话。 顾平忠已经等不及了,连忙道:“你不记得了,我是族中的七叔,从前带你去猎过兔子的!” 顾延章“啊”了一声,惊喜道:“原来是七叔。”说着连忙上前几步,复又道,“可是那位送过我一柄软骨刀的七叔?!” 顾平忠连连点头,一时眼眶都红了,唏嘘道:“转眼这样多年,想不到你还记得当日那一柄软骨刀。” 顾延章道:“自是记得,那刀十分好用,后来帮上了我大忙。” 顾平忠把眼泪一擦,道:“真是……这么多年,你这是去了哪里,也不晓得送个信回来。我跑完商线,还未来得及回延州,便听说此处遭了屠城,接着便被北蛮占了,等延州收复,我再从灵州回来,族中已是一点音讯都打听不到了……” 他顿一顿,又道:“我手中拿着那一回商线的收息,也不敢乱动,只握在手中,想看看等上若干年,是否还有顾二哥家中人的消息,届时好要还回去——果然你便来了!若不是我家弟弟做一个里正,特意请户曹司的帮着留意姓顾的人的情况,怕是此时我都未能寻到你!” 他见顾延章十分惊愕的模样,忙又道:“你这回回来得正好,我有许多东西要交还给你!”又问,“这几年你到哪一出去了?怎的延州复了这样久,都不见回来?” 顾平忠做出一副殷切长辈的模样,又把顾家资财拿出来说话,简直是像得不能再像,换上一个普通的少年在此,见他如此行径,少不得便要感动异常,掏心掏肺了。 顾延章正要回话,只听那顾平忠又道:“你到了延州,怎的也不去找人,自家住在外头这种地方,客栈哪里是人住的,明明有亲有家的!快叫下头人把行李拢一拢,搬回家中去!” 说着便张口要叫人。 顾延章连忙拦下,道:“七叔,莫急,莫急!我正找房舍,此处不过是暂时住几日,很快便要搬出去了。” 他道:“我也不晓得还有七叔在,总以为家中已经无人了……” 语毕,又把当日自己怎样逃难的事情一一说了。 顾平忠听他一路吃了这样多苦,叹道:“太不容易了,也亏得你爹娘在地下照应着,叫你总能逢凶化吉!”顿了顿,迟疑了一回,问道,“你当日身无分文,如今已是过得不错,想来这几年,也别有一番际遇。” 顾延章道:“也不算什么际遇,只是路上遇到了原来城中季钤辖的妻女,她们两身上甚有资财,我见她们被人欺负,便拔刀相助,侥幸得了季夫人青眼,她便把女儿许配给我,又有厚厚陪嫁,我才能过上如今日子。” 顾平忠“啊”了一声,道:“那如今季钤辖同季夫人……” 顾延章叹一口气,道:“都先走一步了……” 顾平忠这才把一颗心放回肚子里。 第一百一十四章 见礼 大晋重权不重职,高品级的官员数量不多,上一任参知政事不过是顶了个正五品的头衔。 季父是个八品兵马钤辖,手中又掌着实权,在延州城内算是数得着的了。他虽然不算是高官,却也能拿得出手。 顾平忠开始吊着一颗心,是担忧季母若是还在世。 季父从前进士出身,少不得有些同年同僚是往来密切的,而季母不晓得是什么家世,万一有个娘家靠山,此时将她女婿欺负得狠了,惹出乱子来,须不是好。 听到顾延章说季父季母都已亡故,顾平忠总算是松了口气,他用帕子在脸上擦一擦,也不晓得是擦眼泪,还是擦冷汗,歇了一口气,这才道:“也罢,夫妻不过互相扶持,你们二人好生过日子,总不会错。”又问,“既如此,你今年已经十七了,如今做个什么营生?” 顾延章叹道:“也无甚营生,幸而内子家中小有资财,虽然不多,倒也尽够使了,我一年间或杂卖些货,低买高卖,得些钱财,不算坐吃山空罢了。”又问,“我记得七叔家中原有几位兄长,不知如今可还在?” 顾平忠唏嘘一回,把家中情况也说了,又道:“如今只有一根独苗,本想叫他好生读书应考,将来也好有个出身,偏又不爱,只每日在家中虚耗光阴。”他顿一顿,道,“既如今你也来了,不若同我家中那个小子一并读书罢,我从隔壁州县请了几位老先生,算得上是有些真才实学的,你们兄弟二人一同读书,也算能得个出路,好过你整日在这里做些商贾买卖。” 他说完,指一指角落那一堆箱子,道:“我瞧着那一处好些书,想来你往日也有读读写写的,此时有个先生教着,岂不比自家摸索要好?” 顾延章循着他的手看过去,果然见到那几箱子书册,他连连摇头,道:“那却不是我的,乃是内子所带,平日里也是她在翻看——七叔又不是不晓得,我向来不爱读书,你叫我读那些个之乎者也的,不如我去打几套拳法来得畅快!” 顾平忠立刻皱起眉来,道:“你如今出去撞了门头,还不晓得做官的好吗?”又叹一口气,道,“罢,我也不好约束你,只你以后打算怎生才好?我手中还拿着你的一笔银钱,用来发家,倒也足够了。” 他嘴上如此说,心中却是畅快极了。 心想:妙,自打你的拳去,最好在矿洞里好生把拳打一打,看是你的拳头厉害,还是那杀威棒厉害。 顾延章露出一个感激的表情,道:“我晓得七叔为我操心,我如今年岁还小,倒是不急于一时半时,等先在此处落了脚,再好生思量将来做个什么营生。” 两人说了一会话,各自都得了自己想知道的事,一时那顾平忠道:“我那侄媳妇如今何在,唤她出来,我也代她婶子给份见面礼。” 顾延章早有预料,并不出意外,便叫松节去叫季清菱。 季清菱早依着顾延章的交代,换了一身素净的袍子,此时整了整仪容,便出来见这一位长辈。 她如今已经十四,正是女子青涩转向柔美的年岁,虽然长途跋涉,难免有些精神不济,可年轻便是天生的养颜圣品,只稍微打点了一下,此刻走出来,便是姿容秀丽的大家闺秀。 季清菱礼仪是从小刻入骨髓里的,无论何时何地,都不会出错,此刻走了进来,行路、行礼,样样都无可挑剔,行动间一派行云流水,口中跟着顾延章唤一声“七叔”,身上盈盈一拜,一番动作既得体,又好看。 顾平忠几时得过贵族千金对其行礼,此时看得一呆,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连道免礼,忙将季清菱虚扶起来,又从袖中掏出一个荷包,递了过去,道:“便是你七叔给的见面礼,得个心意,不要见笑了。” 季清菱并不推辞,大大方方地收了,礼貌地颔首一笑,坐到了顾延章身旁的椅子上。 她站姿亭亭玉立、坐姿都端正秀气,此刻坐在一旁,眼睛也不乱瞄,身形也不乱动,从顾平忠的角度看过去,简直就是那画儿上走出来的贵族仕女,好看极了。 顾平忠极少做女人生意,更是没有什么机会跟那些个贵族妇人打交道,从前所有想法不过是想象,此刻见了季清菱,突然就明白过来,从未有哪一时像这一时一般,明白出“言传身教”的重要性,更是立时便分辨出乡野妇女跟书香世家出来的士族女子的区别。 他的呼吸蓦地一重,立时便醒出来那季钤辖因是进士出身,想一回方才顾延章说的话,更是心都跟着跳快了一拍。 怪道平日里把看书当做消遣。 这可是进士的女儿…… 这顾延章,是哪一处走的狗屎运! 季清菱只陪坐了一会,便告辞退下了,顾延章同顾平忠聊了许多话,又留他吃饭,他半点不拒绝,果然留下来同顾延章吃了一顿,席间喝了一回酒,又聊了半日,最后才告辞。 离别前,还再三吩咐顾延章,叫他明日去寻自己。 顾平忠喝了三分醉,深一脚浅一脚地告辞回府,一面走,一面心中各色念头在打着转。 郑押司当日给自己那一张纸,上头可没说顾延章有成亲。 方才席间也问了一遍,虽然那顾延章嘴上说得含糊,可顾平忠也不是个不知世事的,三言两语,便推测出来,这二人应是没有上衙门改换户籍,亦没有走六礼。 即是如此,便不算真夫妻。 下午见那季家女,虽然没有好意思细细打量,但那一身仍是姑娘打扮,眉敛眼收,还带着一团孩子气,十有八九,连圆房都未曾。 这小姑娘父母俱亡,也没个依靠,若是哪一时顾延章突然亡故了,自然是六神无主,不晓得该如何是好。 届时自己给她一个归宿,便是她不肯松口,也不要紧,一个小姑娘家,就算强娶了,也没人去管,等到将来生米煮成熟饭,生了孩子,自家肚子里掉出来的肉,难道她还会不去教管? 女子有了孩子,自然就死心塌地了,凭她原先如何哭闹,等孩子生出来,自己就晓得好生过日子。 第一百一十五章 分别 顾平忠回了家,顶着醉意,连夜把那些个媒婆递过来的女子家状都看了,拿来同他儿子结亲的,不是商户之女,便是寻常富户出身,原他就觉得看不上眼,想到白日间见的那侄媳妇,更是觉得满纸尽是歪瓜裂枣。 哪怕得了顾清峦那一笔大财,他也难给儿子寻到一个世家女子来成亲,想要一个进士的女儿,更是难上加难。 他如今也不缺钱了,儿子这副德行,又怂又孬,若是真的得一个得力的岳家,说不得便要被吃得死死的,将来还不晓得等自己百年之后,家产还姓不姓顾!既如此,倒不如找一个没甚背景,却又识文断字的,便宜也赚了,还没个娘家可以回,只能一心帮着夫家。 不像自己原来那个大妇,原是家贫时娶的,是个农妇出身,养儿子只晓得胡乱养,说话行事又粗又俗,这也算了,还时时惦记着攒私房钱拿回岳家。 果然老人说得好,娶妻还是要娶贤。有个贤妻,说不定自家那个不成器的儿子,也能向好起来。那小姑娘年纪虽小,如今已经出落得花骨朵一般,瞧得出将来必是个美人儿,拢着儿子的心在屋里五六年应是不难。 能叫他好生进学也好,若是不能,过个五六年,她自在家中好生教孙儿,至于那儿子,好自然好,不好,也随他去了,总之不过是吃喝嫖,只要不沾赌,其余都无所谓。 顾平忠心中越想越是火热,因吃了酒,便是在这寒冬夜晚,依旧全身热乎乎的,趁着醉意,把手中家状撕了个粉碎,脑子里尽是将来孙子得中进士,此时那些个趾高气昂的押司、户曹书办、衙役围着自己打转的场景。 他定一定神,本还要把明日要做的事情打算打算,到底聚不起精神,索性纵着自己只去想那美梦算了。 他这一处打着鼾睡得香,那一处顾延章用冷水洗了一把脸,又接过季清菱递过来的浓茶,道:“没事,已是晚了,你快去睡,莫要熬得心慌。” 季清菱倒不觉得困,便道:“我也才吃了茶,现下睡不着,同你说一会子话罢。” 顾延章已有了三分醉意,转头看一眼时辰,果然还不算很晚,便拖过椅子,挨着季清菱坐了,同她说小话。 他用浓茶漱过口,又洗过脸换了衣裳,身上的酒味倒是散了许多,季清菱闻着着觉得有些缠头,倒也不是特别臭,多坐一刻,倒似习惯了。 她想一想,叫秋月把白天顾延章带回来的几样点心端了过来,叫顾延章配着浓茶吃了,道:“又不能多喝酒,又不能不喝,将来怎样才好……” 顾延章笑道:“无事,将来叫别人不敢灌我酒便是……” 他只随意一说,却听得季清菱莞尔一笑,道:“那你得当老大的官了。” 顾延章趁着醉意,把头靠到季清菱肩上,低声道:“怎的,你家五哥便不能当大官了?” 季清菱晓得他醉,推一推,见推不动,只得叫他靠了,又把桌上浓茶拿起来,递与他叫他喝一口,又道:“若是头疼,便早些睡了。” 顾延章摇摇头,道:“还有事情,我只靠一会,歇一歇就好。”他眯着眼睛,有些失望,只觉得枕着的这肩头虽然软,却是因为隔着棉衫,倒不如硬一些,能贴得更近,也少隔几层东西。 究竟便宜不能占太久,顾延章只歇了片刻,便坐起身来,已是清醒了大半,这才问道:“今日见我那族叔,你觉得如何?” 季清菱想了想,道:“看起来是个挺精明的人,只是有点外露。” 顾延章道:“他从前帮我爹打理商铺,后来打理商线,若是瞧起来不精明,也不容易被我爹看见了。” 季清菱少有做过买卖,更少听生意经,此时忍不住有些好奇,问道:“不是说做生意的,不要精明外露才好吗?这样别人见了你,总觉得你是个老实人,就喜欢同你多做生意。” 顾延章见她一副好学子听课的模样,只觉得好笑,他想一想,把季清菱一只右手拉了过来,摆在自己左手手心上头,又把自己的右手贴在季清菱的右手旁边,道:“你是旁人,见了这两只手,觉得哪一只更有气力?” 两只手摆开,一只嫩白,一只则是大上许多,关节处还有着薄茧,手掌厚实,简直叫人一目了然。 季清菱抿了抿嘴,道:“自然是五哥的有力气。” 顾延章便道:“做生意没有什么特定的说法,你没见过几个商贾,不晓得也正常,真正生意做得大的,什么样的都有,没个什么定数。万贯家资容易得,想要更多就没那么简单了,天时地利人和,样样少不了。其中一桩,刚起步时,最要紧要会打点关系,同人说人话,同鬼说鬼话。那人爱看你精明,你就精明,那人爱看你傻,你就傻,等生意做得大了,便也没那么多讲究了。” “今日那个七叔,却不是做生意出身,乃是铺子里出身,底层出身的,若是不表现得厉害些,谁看得到你?别人卖布说两句话,你能说出二十句不带重样的,别人卖一匹,你卖出三匹,自然就叫人看到了。” 他一面说,一面把季清菱的手紧扣了,道:“他靠着这个出身,一时半会的,也改不过来了,说话行事之间,难免便带一两分出来,是以你才觉得他精明外露。” 说完这一句,他顿了顿,才继续道:“今日那七叔不仅瞧着精明,实际上也一肚子心思,他同我说的话不尽不实,报的收息也少了十之七八,也不晓得有什么打算。如今没空理他,且放在一边,考过发解试再做分晓。” 季清菱听了半日,又低头看一回两人紧扣的手,想了好一会儿,还是忍不住问道:“可是,这同比谁的手力气大,又有什么关系?” 顾延章扣紧那一只手,半日才小声说了一句醉话,道:“没什么关系,我就是想找个由头,同你牵一回手。” 此时此刻,说这话的顾延章,却不晓得不用等发解试,只要再过两日,他就要收到那一位七叔送的“大礼”了。 第一百一十六章 宅子 且说顾延章借着酒意,拉着季清菱温存了半日,他不好做出格的事情,怕吓着这一块心头肉,亲个手儿已是极限,偏生十七八岁的少年,火气甚旺,只得把心中那股子冲动压了又压。 等季清菱回屋睡了,顾延章摸一摸腰,自觉已然痊愈,径自去院中打了三趟拳,出得满身大汗,这才静下心来,坐回书桌边看书看到三更,匆匆洗浴一番,倒头睡去。 次日一早,天刚蒙蒙亮,他便爬起身来,先去院中拉弓打拳,复又练了半个时辰的鞭子,又回房就着昨晚看到一半的经注,继续往下诵背。 沉下心来,便容易忘了辰光,等他再一抬首,天光已然大亮,而旁边的油灯灯芯因无人去剪,也已燃得油面上只剩下一小截黑芯,火苗小得似米粒一般。 顾延章把油灯吹了,出到堂中,只见当中一张大桌上摆着三四种吃食,又有豆子黄浆饮、米浆子,并一大锅小米粥。 季清菱坐在桌边,手中拿着几张图纸,见他出来了,仰着一张脸,笑意盈盈地道:“饿不饿,我见你看书看得静,便教人不去喊你,怕吵到了,不容易再看得入心。” 顾延章早上做了这许多事,十分踏实,因自觉没有虚耗光阴,便有一股舒心在,等一进堂中,见得季清菱安安静静地坐在那一处等候自己吃早食,一张俏脸上满是笑意,旁边桌上各色浆饮还冒着腾腾热气,屋中尽是一派温柔景象,叫他看得既是甜蜜,又是满足,自心底里再无它念,只想日日如此,白首到老。 他听得季清菱说话,又见她笑,只觉得自家心上人怎样看怎样美,眼睛是美的,鼻子是美的,那一张小嘴,嘴唇从形状到颜色,没有一处不妥帖,除却五官,连一根翘起来的头发丝,都翘得恰到好处。顾延章虽未注意过旁的女子头发怎样翘,但怎样想,都肯定没有自家这一个翘得好看。 他贴着季清菱坐了,问道:“你吃过了未曾?” 季清菱就着桌上的小面盆净了手,擦干之后,给他盛了一大碗小米粥,又把一盘子杂色煎花馒头放在他面前,道:“时辰还早,我也不是很饿,便等一等你。” 顾延章把碗接了,温声道:“下回莫要等我,你先吃了,干等着,饿着了怎的是好?” 季清菱笑一笑,道:“也不是很饿,既是都在家,两个人一并吃,也开胃些。” 顾延章听她这样说,更是满足异常,虽如此,还是交代道:“下回你叫人来喊我,我先同你吃了再去温书。”他想一想,觉得这未必可行,复又道,“或是你先吃一点垫垫肚底,待我来了,再一并吃一回。” 一桩小事,他翻来覆去的,却并不自知婆婆妈妈,只觉得要紧得很。 季清菱见他这样上心,心下也甚暖,点头道:“我醒得了。” 一时二人各自低头,不再多言,只静静把早饭吃了,时不时你递我半张饼,我帮你舀一小碗浆饮。 秋月侍立在一旁,好几回想上前伺候,却是总插不上手,她要去分饼,可见自家少爷那一幅笑模样,又觉得此时不该自己去,要去递菜,自家姑娘早挪好了,忐忑了半日,等好容易下定决心无论多挤不进去,也要好生尽一回本分,那边季清菱已经放了碗筷,招呼她要漱口了。 她尴尬异常,只觉得自晓得家中两位主家乃是一对夫妻自后,如今连个丫头也不好当了,常常不知道甚事该自家干,甚事不该自家干。 难道真是年纪大了,不如前几年心思纯,连眼色都不如从前好使了? 且不说秋月这边自省了半日,一旁两人吃过早饭,待下人把碗碟撤下,便说起话来。 顾延章问道:“才来时你手上拿的着那几张纸,是宅子的样子?” 季清菱点点头,道:“我想着未必在延州住多久,家中那老宅子便不着急盖,便是当真要重修,砌墙垒瓦的,没有四五个月,哪里造得好。况且昨日我喊人打听了一番,如今延州人力实在是高,咱们没必要凑这个头,倒不如放到将来盖,此时也不着急,先买个屋子住了——左右也就是大半年的事情。” 又道:“也不晓得甚时开州学,我见这城内情况倒也还好,虽然人脚杂乱,杨平章将晚间做了宵禁,夜晚不乱,白天不随便出门,便不要紧。” 两人就住宅一事谈了半晌。 住客栈毕竟不是长久之计,许多东西摆放不开,也人多口杂的,还是要早些寻个地方搬了。只城中如今虽然重建了有大半年,能拿来出卖的房舍依旧不多,想要找一户合适的,更是未必有那样简单。 “左近就是那一些,我先找中人看着罢,其余不论,只要墙高房固,将就住一住,明年考完发解试再说,反正也住不了多久,明年便要进京省试了。”季清菱最后道。 顾延章并无异议。 只要屋舍足够安全便好。 反正考完发解试,便要进京,延州也不会留多久。 两人从未把延州城内这一个小小的发解试放在眼中,能在蓟县那一处地方院考头名,又从良山千锤百炼出来,回回旬考都是第一,若是在延州这个文士贫瘠,学风淡薄之地,顾延章连个发解试都不过了,那也不用再谈其他了。 吃过早食,顾延章回房温书,眼见午时一刻了,他看一看天色,吩咐松香叫人套马,同季清菱说了一声,出门去亭衣巷寻那顾七叔。 昨日对方邀了好几次,长辈有请,晚辈若是坚辞,实在是有些说不过去,只有今日抽点时间去一趟了。 因有季清菱从前特意交代,这一回顾延章依旧是坐的马车,不免走得有些慢,等到得亭衣巷,果然已经过了晌午,顾延章叫人上前拍门递帖子,自己则是打量了一下这一位七叔的府邸。 好生精致。 他回想起来时路上圈出来的高墙,心中算一回占地,再看一回这一处的建筑,转眼便把大致的耗费算了出来。 这一位族叔,看来日子当真过得不错。 第一百一十七章 再见 这一位族叔,看来日子当真过得不错。 顾平忠从前投在顾清峦手下,刚开始只是在铺子里做一个普通的货郎,慢慢才冒了尖,等到后来帮着走商线,已是许多年后的事情了。 顾清峦对手下人一直很宽厚,给的银钱并不少,可若是说那顾平忠靠着从前的积蓄,能在才收复不久,劳力、物资奇缺的延州,于短短的大半年内建起这样一处精致的府邸,便不是从前那点银钱能做到的了。 顾延章在心中把这位七叔又高看了一眼。 按着昨日对方话语中的意思,这应当是他这几年在附近州县经商得来的,当然,定然也昧下了不少从前顾家的家资。 毕竟他最后走那一回商线,所得的资财,远不止他说要交还给自己的十倍之多。 顾平忠不知道是有恃无恐,还是觉得顾延章不通世事,只把他当做一个普通的少年郎来骗,并不知晓顾延章虽然少时十分捣蛋,却并非全不管事,又兼脑子好使,过耳的事情,全不会忘记,又跟着跑过几回商,对家中的资财、各种进项,都有个谱在。 顾延章站在外边想了一回,不多时,就有人来应门,接了帖子,把他请进去客房。 顾延章想了想,揣摩着路上镖局师傅的坐姿坐了。 顾平忠很快就走了出来,他步伐匆匆,面上带着笑,见顾延章右腿搭在左边大腿上,一手靠在桌上,背靠着椅子,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那笑意更深了几分,忙上前道:“可算是来了,早间我一醒来,就想着你,已经叫下人把旁边西北处的院落收拾出来了,走,咱们去瞧一瞧,若是看得上眼,这几日便搬过来罢。” 顾延章连忙摇头,道:“便不麻烦七叔了,若是我一人,搬过来也无妨,只是家中还有一位,却是不甚方便。” 顾平忠皱着眉头道:“有甚不方便的?又不是住在一处,你且先随我去瞧一瞧,等看了地方,再来推拒也不迟。” 说着一马当先,便在前头带起路来。 顾延章见他这作态十分不对,有心想看看这葫芦里卖得是什么药,也不再多话,依言便跟在了后头。 顾平忠一路走,一路吩咐旁边跟着的小厮道:“去把少爷叫过来,说他兄弟来了。”又转头对顾延章道,“你们二人年龄相仿,又是族亲,好生亲近亲近,互相带契一番,都说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旁的人再好,也不如我们这些有个亲缘在的。” 又道:“你年纪小,不似我这样的老人,不要嫌我絮叨,等你年纪大了,自然知道我这话中感情深意。” 顾延章感激地笑了笑,好生谢了一番。 两人并行走在路上,你来我往地聊了几句,多数是顾平忠问,顾延章答,偶尔顾延章问上几句,都是不相干的问题,越发显得这人没甚心机。 顾平忠自昨日见了这一位侄儿,又见了那一位侄媳,心中一直甚美,今日再见之下,观察了几处细节,更是暗喜,他面上并不露声色,把自家想要知道的都塞在各色话里问了,等了解得七七八八了,再无忧虑,道:“我听下人说,你坐的马车过来?是那马腿脚不够得力,还是另有缘故?不如我给你配几匹,免得出入都是马车,叫旁人笑话!” 大晋风俗,有钱人家男子出门多骑马,没钱人家男子出门不是行路,便是骑驴,少有坐马车的,怕被人说女子气重,不够勇武。顾平忠早叫人盯着顾延章一言一行,自然不会把这事给忘了。 此刻说来,是觉得这侄儿从前甚是爱武,没道理如今人高高壮壮的,反倒去坐马车了,甚是奇怪。 顾延章把途中的事情说了,他掐头去尾,只说是一行人路上遇到大虫,同十多个壮勇一起上前撵走,并不提救人之事,还把自己夸了又夸,全然一副少年人爱出风头的样子,最后才道:“可惜被那大虫抓了一大爪子,背上伤得甚重,大夫说,伤到骨头了,一两年内都不得大动作,骑马也是不行的。” 顾平忠听了,心中只差笑出声来。 伤得好啊! 既有旧伤,打发起来,便更省力气了。 他心中得意,面上却是着急道:“那大夫好不好的?别是胡乱说的!”又把眉头紧皱,“待你安顿下来,我再去请名医来看,不要叫那卖狗皮膏药的乱耽误了。” 两人说一路话,不多时便到了一处地界,乃是与顾宅半接半连,另有小墙小门隔开,三进的房舍一处,虽然不大,但是五脏俱全,住上一二十个人,并不成问题。 顾平忠笑着道:“我昨日去你那一处,就觉得甚是不爽,你家两个,都是小夫小妻的,又无长辈,跟的下人也个个都年纪不大,看起来没甚得用的。等搬了过来,我拨五六个人熟手的过来,到底也要几个年长的健妇在身边带着,一则帮做个粗活,二则也晓得些人事,免得有些什么,四处没个地方问。” 他这一心一意要顾延章迁到家中,其实盘算多得很。 按着州中行文,这几日役夫便要去衙门点卯报到了,早些把这侄儿全家搬进来,也算是将人放在眼皮子底下,不容易跑脱了,也不容易走漏了风声。 等那顾五去应了役,还不知道死在哪一处,若是那侄媳不在自己家中,拿捏起来,到底没有那样方便。如果迁了进来,许多地方都便宜,自家好生打点照顾一番,在她面前有了个好面孔,将来同她说了丈夫亡故的事情,再说他嫁,也容易。 还有一则,此时拨几个自家的健妇过去照看,到时候若是肯另嫁倒好,若是不肯,寻死觅活的,也有人拦着,要强娶进门来,也是方便。照着从前的说法,便是取一个“软禁”之意了。 反正只有几个小厮小丫头,都不甚顶用的,又是在自家房舍里,关起门来,谁又管得着。 第一百一十八章 图穷 顾延章哪里猜得到面前这人脑中会龌龊到这地步,但他向来谨慎,又早对对方起了疑心,便找各色理由坚辞不去。 顾平忠皱眉道:“这是同七叔见外?” 又要拿话来压他。 两人正在你推我请,外头忽然来了几人,当前一位十八九岁的模样,如今天冷,穿一身棉衣,显得有些臃肿。他比顾平忠稍微高上小半个头,两人有六七分相似,只是因为脸胖了些,倒没有顾平忠耐看,饶是如此,在常人中也已经算得上英俊了。 ——这便是那一回把一艘象牙船夹在腿间,摔成两边,被顾平忠揍了一顿的余子顾思耘。 他在门口站了一会,见里头没有人理会自己,便自走了进来,因方才听了二人说话,虽不甚清楚来龙去脉,却也知道这自家老爹在留客。 他才被打了一顿,又被罚了一顿,此时难得逮到机会献殷勤,忙上前几步,先与自家老爹行过礼,打了声招呼,又转头对顾延章道:“这便是延章罢?” 笑容满面地同顾延章见礼。 顾平忠帮着二人引荐了一番,还未来得及多说两句,便听到自家儿子凑上前道:“叫我说,也莫要推来推去了,延章不愿搬,十有八九还是觉得不方便,不如把咱们在石坛街上的那一处院子打点出来,给他们夫妻二人住了。” 他一面说,一面冲顾延章挤了挤眼睛,继续道:“上回爹不是说要把那宅子发卖出去吗?如今也不用叫人寻买家了,直给延章住了,那里就在闹市上,日常也便宜,咱们两处来往,骑上马儿,小半个时辰便能到,最是舒服不过,他也不用为难,免得回去,还不好同弟妹交代!” 顾平忠一口老血涌上喉头,被他硬生生压了回去,一个没忍住,张口便斥道:“你知道个屁!” 饶是他城府再深,被自家儿子这样在背后捅刀子,也有些禁受不住。 顾平忠原有好几个儿子,他最看重老大同老三,这一个幼子从小便不聪明,不学好,又贪玩,这便算了,还傻。因家中有两个得力的兄弟,是以一直没有多去管他,谁晓得一朝延州城灭,好儿子都死得干净,偏这个蠢货活了下来。 为这儿子的教养同前程,这几年间,他头疼了不晓得多少回,但从未像此刻这样清醒地认识到,儿子是当真靠不住了。 顾思耘却不知道父亲本来打着什么算盘,因他傻,家中凡是重要的事体,都不会透露给他晓得,这回出了个主意,还自以为得计,谁想被顾平忠一声训斥,骂得连胆子都没了,只好尴尬地闭嘴站到一边。 顾延章见状,心念一动,想到早间同季清菱商议住处的时候,有一所房舍便是在那石坛街上,他笑着对顾平忠道:“七叔,既如此,不如我把那一处房舍买下来,你若是看顾侄儿,便卖与我算了。” 顾平忠脸色微变,他还要再劝,外头已经有人来报,说是二老爷过来了。 他掩饰地笑了笑,道:“且先放一放,见见你八叔。” 顾八叔本名顾平礼,他有一张老实憨厚的脸,来去匆匆的,只同顾延章聊了两句,又给了个见面礼,便走了,说是正忙着征召役夫的事,又邀顾延章次日过来吃席,说把事情首尾理罢,就抽时间来好生坐一坐。 顾延章在这一处坐到下午,同顾平忠父子吃了一顿晚饭,这才告辞而去。 次日晚间,他依约上门同两位族叔吃席,席间并未见到顾思耘,只得了个解释,说他染了风寒,在后头养病。 顾平礼说话行事不如顾平忠老练,瞧着十分疲惫的样子,他一面吃,一面同席间二人说话,有几次说到一半,自己就接不下去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解释道:“这一阵子实在太忙了,脑子有些反应不过来。” 顾平忠帮他打圆场,道:“……在办征召役夫,你八叔脚不沾地的,因是你来了,托你的福,我才得同他吃一顿饭。” 顾延章笑一笑,敬了顾平礼一杯,谢了一回,又道:“八叔不用管我,吃过饭,先回去歇着吧,日后有的是时间吃席。” 顾平礼道:“无事,难得给你接风,我的差事已是交清了,人选已定,只差七八个,剩下这点子人,我交给搭手去凑,再不管了,只好生回来歇一歇,咱们叔侄好生吃一回席!” 言语间只把自己撇清开来。 顾延章陪着两个族叔待了两天,每日虚头敷脑,没一句正经话,其实早十分不耐,因不晓得对方究竟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得按捺住了,好生候着。 没有叫顾延章等候太久,才过了两日,顾平忠突然叫人来寻他,说有急事,让他去府上一趟。 等到了地方,顾平忠、顾平礼二人都是满脸凝重地坐在堂中,见他来了,忙叫他坐下,顾平忠问道:“延章,你是不是去衙门登了户籍?” 顾延章点头。 顾平忠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道:“你怎的不早同你八叔说啊!” 顾平礼也一样是皱着眉头,道:“前几日我忙着分派征役,差不离了,就没再去管,将剩下一点子尾巴交给搭手去做了,今日他把交去衙门的单子给我了一份,我才见着你的名字——你户籍登得太巧,正正人凑不够,你搭了上来,被他当做凑数的,交去衙门了。” 顾延章听了这没头没尾的一段话,却很快把前后串上了关系,他做没听懂的样子,问道:“七叔、八叔,这话怎说?什么户籍?什么单子?” 顾平忠满面严肃,道:“上回席间不是同你说过,你八叔如今正在忙征召夫役的事情,如今延州人口稀少,凑之不够,因你才去登了户籍,又未将你爹娘他们报亡故,州中依旧把你家做一等户,他们便把你的名字登上,叫你去服夫役。” 顾延章立刻觉出了不对,他并不多言,只做手足无措的样子,问道:“可……可我家从前也是一等户,并不用服夫役啊!” 第一百一十九章 半现 不待顾平忠说话,顾平礼已是道:“从前家中一样要服役,只是交了买役钱,叫州中另雇他人代役。如今州中人丁稀少,再无买役一说,本要满二十才需服夫役,这一回只要够了十六,都要应卯,早不是从前情况了……” 顾延章喃喃道:“那……那我要怎么办?” 顾平忠安抚他道:“莫急,我同你八叔在帮你想法子。”语毕,又转向顾平礼道,“不若此时去雇一个差不离的人,来顶替延章服夫役,如何?” 顾平礼点了点头,道:“只能如此了,看看家中下人,有哪一个年龄仿佛的,差不离了,便叫他扮作延章的身份,去服役吧。” 两人三言两语之间,便帮顾延章拿定了主意。 顾平忠道:“你且先回去歇着,待我同你八叔挑好人了,再同你说。” 顾延章点点头,谢了又谢,这才告辞走了。 一出亭衣巷,他的眉头立刻紧锁起来。 这两位族叔,当真会这样好心? 寻人顶替服役,在此时并不是什么出奇的事情,许多富户都会出些银钱,找人代役,可这两天相处,顾延章虽然还是摸不清顾平忠这位族叔想要作甚,却是知道,对方决计不安好心。 顾平忠说要将从前的资财交还,说了两日,回回见面都要提及,还说要带自己行商,可总是不见动作,只是嘴响。与之相反的是,几乎隔两句就要催一回,叫自己搬进他家,只恨不得当场就把下人遣过来,帮着搬东西。 可如果说只为了资财,全然没必要这样做。 顾延章琢磨了半日,回到客栈之中,把事情同季清菱说了。 季清菱先是一惊,问道:“此刻尚未开春,服的又是什么夫役?!” 顾延章道:“我已着人去打听了,说是先要押解辎重去定姚山,歇下辎重之后,就地挖矿。” 季清菱倒抽了一口凉气,道:“这不是三、四等户要服的役吗,同你家又有什么关系?” 顾延章点了点头,把顾平忠、顾平礼二人的意思转述了一便,又道:“不晓得后头做了什么手脚,总觉得他们在打着算盘,却是又抓不准。” 顾延章抓不准,季清菱更是抓不准,可她毕竟是旁观者,听顾延章说了来龙去脉,忍不住问道:“五哥,七叔说给你找人代役,若是找不到,却没告诉你,那一日没有人去应役,会怎样?” 无人应役,会怎样? 顾延章如同醍醐灌顶,半晌,才道:“那便是逃役了……” 依律,逃役捉回,是要重责的,二三十板子逃不掉,衙门里头碗口大的杀威棒砸下来,身体差一点的,当场就要命丧黄泉,底子好的,挨过板子若是侥幸能得活命,还要继续发配去服役。 本就是折磨得人脱一层皮的差役,若是带着一身重伤去服,能顶过两天,就算是老天开眼了。 顾延章并不是蠢,他虽然知道这族叔十分不对,却不曾料到,对方不声不响,就要置自己于死地,此时得季清菱一点拨,前后一想,哪里还猜不到这是自己那万贯家资惹的祸。 “财帛动人心……”顾延章低低说了一句。 他本以为对方可能会想些办法,夺了自己的家产,叫自己空手而来,空手而返,却不想,对方竟已经直接欲图性命。 季清菱忍不住坐得近了些,问道:“咱们家如今是单丁户,不需服役,难道还不能去衙门把丁簿改了吗?” 顾延章摇头道:“来不及了,后日便要出发,明日衙门休沐,并无人值守,况且更改丁簿,要里正作保——若是那八叔当真有心,便不会有今日这事了。” 季清菱手心捏了一把汗,道:“这是算准了日子,才同咱们说的。” 顾延章点一点头,他如今还有力气笑,道:“只不晓得那七叔这样着急叫我搬去他家,究竟做的什么打算。若是我出了事,便只剩下你一人,这是想着从你手上把资财骗走么……” 季清菱皱着眉头道:“五哥,如今我两未在衙门登名,便是你有了什么不妥,家中资财,也与我无关——莫不是担心我去衙门上告,想把我管起来,不叫我乱跑?” 她却不晓得,顾平忠确实说想把她管起来,不是为了她不去衙门上告,只是为了做自家媳妇。 顾延章摇头道:“不像,逃役受杖责,天经地义,告了又有什么用?” 两人猜了半日,还是没有摸到边,毕竟常人又哪里想得到那等龌龊人能恶心到如此地步。 “我先去应役罢。”顾延章道。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此时,只有先去应役,才能把第一关给过了。 季清菱有些犹豫,道:“五哥,若是应役,押送辎重还算了,那挖矿……哪里是你做的事情……况且我总觉得他们还有后手,若这一回是咱们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还好,若不是,他们定然不会如此简单放过。” 她顿一顿,又道:“定姚山那样远,服役时死人的,又不在少数,当真被随意捏派了什么罪状,你连辩白的机会都没有……咱们不能想想其他法子吗?” 她虽这样说,可心中也晓得,如今的确难有其他法子。 摊派徭役,被掐在了这个时点,一句废话都不用说,唯有老老实实去应役才能把时间拖一拖。 顾延章知道她在担心,他摇头道:“我先去应役,后头的事情,后头再说,从延州城到定姚山,路上至少有七八天的功夫,足够我想出个办法来……其余都不怕,我只担心你。” 他满腹忧心,脑子里想了半日,还是觉得不放心,道:“我去了定姚山,家中只剩你一个,如今连个好屋舍都没有,想紧守门户都做不到,若是有个闪失,如何是好?” 顾延章拿定了主意,季清菱也不再反对,她能做的,也只是尽量不拖后腿而已。 “去镖局请镖师罢。”季清菱道,“也不忙着搬地方了,如今来不及,叫松香他们上街多买几只鹅回来,养在此处中,全当防贼防盗。” 第一百二十章 出发 正卯时分,延州城州府库房外的大街上,五十一名役夫正排成队列,站在骡车旁。 稍远一些,一名衙前、一名衙门的差役则是拿着名册,在点人头。 衙前服的是衙前役,同普通的夫役不同,乃是一等户充当,一样是破家灭门的差事,比起普通的夫役,并不好到哪里去。 这一路,夫役只要负责运送辎重,到了地头,诸事都不沾他们身,卸下东西,登过名,转身去挖矿就算完了事。 可衙前役却是要担待所有辎重的损耗,等到了定姚山,若是途中物资稍有闪失,所有折损,都要由衙前一力承担。 而所谓的“闪失”多寡,全系于监理库账的管勾一身。 定姚山与延州之间,快马加鞭,也要三四天功夫,押解这这样多的物资,没个八九日,是到不得的。山长水远,车上又是酒水、银绢等物,有个破损,再是正常不过。而破损算定责多少,需要赔付多少,全由监理库账的管勾来决定。 他说你要罚银五十两,哪怕你一车的东西,连十两都不值,你也得老老实实破财消灾,不然十几棍子打下去,钱财是保住了,性命却是保不住了。 幸而衙前役平常都是由一等户充当,散尽家财,约莫还能保得住一条小命。 此刻,这一回的衙前役陈顺愁眉苦脸地拿着名册,想要点人。 他乃是延州城内一名农户的长子,祖上传下来些田地,每年靠着种地有些余钱,勉强充上了一等户,不想这一回征召衙前,便被分派到了他家头上。 陈父已经年近六十,自然不可能再去应役,只能陈顺自家上了。 他家虽然是一等户,可有着五弟三妹,却没太多余钱,自然不可能叫他去私塾进学。 陈顺拿着几张花名单子,翻来覆去,只识得几个大字,要点人,半分能耐也无,只得讪笑着,把单子递给了在旁边站着监督的衙门差役,又从袖中拢出一把铜钱来。 差役收了他的钱,倒也厚道,对着名字一一念了,叫下头夫役一个个喊到,读到最后一个,连着叫了两遍,依旧没有人应答。 他皱着眉头,就要生怒,叫道:“顾延章何在?!” 话刚落音,队尾一人出列两步,拱一拱手,朗声道:“在此。” 陈顺循声望去,其人身形高大,只身着一身单薄的袄子,虽是数九寒天,却不见丝毫瑟缩之态,双目迥然有神,肩张背挺,叫人一看便心生好感。 除此之外,他拱手行礼的姿态,也十分好看,周身更是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气质在。 陈顺只是个农夫,延州又一贯文气淡薄,不曾让他见过几个读书人,自然分辨不出来,那人周身的气质叫做“文墨之气”,又有一个说法,叫做“腹有诗书气自华”。 但他长着眼睛,也分得出好歹,只觉得这人怎样看,都不像是个普通的役夫。 而旁边点名的衙役见了顾延章,也愣了一下,似是没想到在役夫之中,也有这等人才,他点了点头,面上怒气散去,露出一个和气的笑,挥了挥手,示意顾延章可以退回去,这便转身对陈顺道:“人齐了,出发吧。” 陈顺连连道谢,转头同役夫们招呼了一声,带头前行,五十多车辎重跟在后头,蜿蜒成一条长蛇,奔着城门而去。 站在队伍最后,待旁人都走得差不多了,顾延章才转过头。 此时不过辰时一刻,又是在偏僻的州府库房处,道路上一个行人都没有,北风呼啸,卷起地面上的落叶与尘土,越发显得冷冷清清。 顾延章仔仔细细地扫了一遍后头空空如也的道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本还想顾念一两分亲戚情面,既如此,只能以直报怨了。 他回过头,大步追上前面的骡车,开始计算起这一路的行程来。 而在他的视线之外,州府库房一旁的角落处,顾平忠与顾平礼站在里头,两人的神色都有些难看。 站了一早上,顾平忠毕竟年纪大了,脚有些僵冷,他扶着旁边的墙,咬牙道:“竟是我看走了眼不成……” 本以为这一回那顾五不会来,已是准备好待那衙役多发几次问,便叫弟弟顾平礼上前诬他逃役,不想,这人竟突然来了! 天气甚寒,有什么话,顾平礼也不想在这里同兄长说,他朝后头招了招手,自有仆役牵了马上来,两人各自上马回府。 才进了中堂,便有小厮上前道:“老爷,前日那一位顾家少爷叫人送了封书信过来,说要着急交给您。” 顾平忠连忙接过,两下拆开了,等看完里头的内容,不由也有些狐疑起来,把那书信传给顾平礼,道:“他这又是什么意思?” 原来那信是顾延章写来,开头就是一通答谢,后来又说回家同内子谈过之后,决定还是自己去服夫役,以身报国,别无推脱云云,又说因为是前一天半夜才决定,来不及再亲自上门解释,便叫人送信过来,自己先去地方报到了。 他这一番解释合情合理,却又处处透着古怪。 顾平礼看完了信,不由得道:“好似,并没有瞧出来?” 顾平忠二人方才隔得有点远,没有看清前头情况,自然也瞧不见顾延章那一番应对与形容,若是叫他们瞧见了,说不得,至少不会那样将他看轻,只做一个头脑简单的武人看待。 不过,无论实情如何,那顾五又到底有没有将自己的心思看穿,顾平忠都不甚放在心上,他道:“别管他什么意思,定姚山那边,你可是都知会清楚了?” “已是办妥了。”顾平礼点头,复又有些心疼地道,“现去定姚山,一来一回已是来不及,我同孙家老二说了,他代他哥哥开了大价钱,说什么死了人,在管勾面前须不好做,没个一千贯,再不肯答应。” 顾平忠咬了咬牙,道:“给他!也不怕被噎死!就当给他拿去买坟地用了!” 第一百二十一章 准备 当日顾平忠在郑显面前夸大口,自言只要跟定姚山管役夫的兄弟说一声,没个办不到的。 可那毕竟只是说嘴,真要办起来,一条人命,别人自己弄死了就是弄死了,自己这边要他帮着搭手,却是要花大价钱的。 他想了想,又道:“除却孙老二自己的人,咱们也要派个人去定姚山,等看着那顾五咽了气才回来,不然我不放心!” 顾平礼点了点头,应了是,复又有些惋惜地道:“可惜自杨平章来了,把州府衙门的差役换了一个遍,若是从前,花点钱,从延州到定姚山,十来天功夫,哪里找不到机会结果了他……”他顿一顿,又道,“其实……大哥,若是郑押司肯发话,咱们最多花个几十贯,就能叫押运的长夫在路上把这事了结了。” 顾平忠摇头道:“多说无益,他是不会开口的。” 郑显又怎么会主动沾这一身骚。 自家动手,无论如何,都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成功了,他轻轻松松分银子,没做成,他也落得干干净净,无论进退,这老狐狸都是立于不败之地,水泼不到,烟熏不着。 想到此处,顾平忠的心头更像是被火烧了一般。 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押司而已! 还是要做官! 他对顾平礼道:“上回叫你找人去打听那顾五的媳妇家状,打听得如何了?” 顾平礼道:“顾五却是没骗我们,他那媳妇一家父母兄长皆是死干净了,前几日那女子还去衙门登了名,待明年好领抚恤银子,只我求人查了户籍,她此时依旧是在室,未有许配人家。” 顾平忠哈哈一笑,道:“怕是来不及上衙门登名罢!那顾五才来延州几日?”他掰着手指头跟弟弟数道,“落脚一日,上户籍一日,户籍又不是一去就能办,多少要等两天,此时说不定他户籍都未曾落到手里,哪里又能去缴草帖定贴!” 他一面念着,一面心中甚是畅快,道:“老天爷也晓得开眼,知道这合该是我儿媳妇!” 顾平礼也道:“就是再嫁也不怕——哪里再去找一个兵马钤辖的女儿来做儿媳,听说她爹还是个进士!如今倒好,说不得是黄花大闺女,果然咱们耘哥儿有运道!” 大晋再嫁之风甚重,放在七八十年前,还有寡妇再嫁,最后做了皇后的,民风如此,想着那季家女儿的家状,顾家兄弟二人,自然不会介意女子完璧与否了。 这样的出身家世,这样的品貌才学,只要不是不能生便成——就是不能生,只要能养就行! 顾平忠靠到椅子上,有滋有味地喝起下人刚刚送上来的茶。 几口热茶下肚,他只觉得方才站了那大半个时辰的寒气都被驱散了,而那脚也渐渐暖和起来,这才道:“再等个十多日吧,我叫人去看看她如今那客栈是个什么路数,也不用等定姚山的消息,我挑个日子,叫几个健妇上门去接她,只说有顾五的信,叫那季家女儿来听,十有八九不会不来,到时候把人押住了,同客栈里头通一声气,就说是我家中亲眷,以后回来住了,再喊几个力气大的去将行李搬过来,也就好了。” 顾平礼点头道:“甚妥,我去着人再打听打听那客栈的景况。”又问,“等接回来了,甚时办亲事?” 顾平忠把茶盏放回桌子上,几乎是立刻答道:“越快越好!待得生米煮成熟饭,女子失了身,许多话都好说了。但凡家里头那个臭小子有点能耐,胯下二两肉不是白长的,明年中秋,我都能抱孙子了!” 且不说这一厢两兄弟正你一言,我一语的,讨论起如何对付顾家侄儿,另一厢,顾延章跟着运送军资粮秣的车队在城门验了文书,这便朝着西北方向而去。 从库房门口到北门,不过是半个时辰的路,他已经把这一行看得清楚。 五十一个服夫役的役夫,一个服衙前役的陈顺,三个看护辎重的普通兵士,——那陈顺是个没甚脾气的,倒是三个兵士,此时也有个别称,叫做长行,看起来眉眼中仅是一股煞气,十有八九上过战场,说不好手里还收过人头。 顾延章是叫松香掐着时间去顾平忠府上送信的,无论如何,都不会耽搁顾家派遣人来顶替自己服役。 方才在库房门口,没有见着顾家昨夜遣人来通福说已经选定,绝无差池的代役人选,他已是门清,知道这是两位族叔是有心要害自己性命了,此时此刻,看着谁,都会出几分疑心来。 既是要自己死,绝不会只有一招手段,这一路上不知道还有什么刀林剑雨在等着,不多加小心,怕是这条性命,当真便要送掉。 顾延章仔细打量了这一趟押送的物资,在前头开道的应当是绢帛,中间的是许是银钱,后头的看得出来是酒水,而自己同前面几个人押着的,却不晓得是什么,上头盖着厚厚的油布不说,车辙吃土甚深,便是拉车的骡子,都要比前头那些个车子多出一头。 押运着辎重,一行人走得甚慢,等到了歇脚的地方,已是马上就要酉时。 冬日天色黑得甚快,虽然时辰不算晚,路面已经不太看得清了,陈顺带着一群役夫进了甘泉县,待到衙门处缴了文书,便被安置在一处营地,五十多人将就吃了点冷冰冰的饭食,便被零散分排在营地当中。 饭食又冷又硬,分量也少,这便罢了,还连口热水都没有。顾延章只吃了两口,听得周围的役夫怨声载道,便把自家的让给了旁边的一位,博得对方几声谢。 他站起身来,看着远处三名长夫坐在另一处吃饭食——却是与自家吃的一样,并无差别,而那陈顺也皱着眉,苦着脸把冷饭兑着冷水咽下。 这一路上,并不见那三名长夫对自己多加注意,也不见那陈顺对自己有什么特别——虽然如此,还是要再确认一回,夜间才能放心睡了。 顾延章想了想,趁着众人不注意,出了营地。 既是在甘泉县里头,定然不会没有做买卖的,他不过走了盏茶功夫,果然就瞧见了挑着担子卖饭卖肉的,不远处还有人在卖酒,虽然闻着寡淡,好歹也能暖暖身子。 第一百二十二章 套话 顾延章是带了不少银钱出来的,便是日日请这五十多号人吃饭,等到了定姚山,最多不过十来天功夫,也花不了多少,然而他却不能这样做。 他此时不过一个役夫,若是转为陈顺的角色,倒是未必不可,可换了役夫的身份,越俎代庖,是为大忌。 算了一下人头,顾延章同小贩买了五人的饭食,又选了酒肉,把东西提回了营地。 此时天已半黑,役夫们捡了些枯枝回来,拢了几堆火,各自围坐了,而那三个长夫同陈顺仍旧占了一处角落,也生着一丛火,双方泾渭分明。 顾延章提着饭食到了四人跟前,打了个招呼,把东西摆在地上,笑道:“头一回能同几位军将走得如此近,在下也不图别的,原学过几手功夫,只想叫诸位点拨两手,不知妥不妥当?” 他一番话说得自然无比,却是不亢不卑,连那吃食摆放的位置都选得刚刚好,既不太近,让人心生警惕,也不太远,足令人能把那泛着油光的肉块,卤得浓油赤酱的鸡鸭,几碟子下酒菜看得一清二楚。 伸手不打笑脸人,有人提了这样一堆子吃食过来,大晚上的,被那等难吃的饮食伤了胃,得了这样体贴,谁又说得出个不字? 三个兵士一个也没说话,也不拒绝,只坐着不动。 顾延章把吃食一一摊开,又摆出来几个破瓷碗,将带回来的酒葫芦拿出来,给他们倒了几碗热酒。 村酒不烈,还掺了许多水,倒出来连酒香都是淡淡的,可这寒冬之中,袅袅热气腾起,却叫人一见便忍不住吸起鼻子来。 有酒有肉,有菜有饭,顾延章只招呼了一声,三人立时就聚拢过来,两杯热酒下肚,各自都敞开肚皮吃喝起来。 陈顺在旁边咽了口口水。 顾延章转头道:“陈大哥怎的只干坐着,给你倒的酒都要冷了!” 转眼之间,便同几人称兄道弟起来。 陈顺肚子里又空又凉,听得他招呼,立时借驴下坡,坐了过来。 几人大吃大嚼,边吃边聊,顾延章有意套话,把自家姓名通禀了,却见对面陈顺只晓得点头应是,而那三个长夫,也是面色毫无异常,顿时心中打了个问号。 顾延章满肚子的学问,这学问不止于诗词歌赋,经注文章,一样有着许多趣闻轶事、闲话野谈,此刻牵了几个引子下酒,又拿话来同几名长夫问,只扮作少年郎一心羡慕的模样,打探些军营之事。 他问得巧妙,均是些有趣又不犯忌讳的,还有意无意之间,暗暗引得几名长夫自夸吹捧,借着酒肉之力,很快同几人熟稔起来,说说笑笑,诸人也放得开了。 几人吃饱喝足,顾延章收拾了残物,把那酒葫芦里灌满了井水,支着枯枝将其挂在火边,等它烧热,又拿了盘花生米出来,一并谈起闲话。 他一面同他们说话,一面借着火光,观察起几人的神色来。 奇怪。 若是想要结果了自己,最方便的,难道不是在押解路上动手吗?连抛尸都方便许多,把责任往失脚掉落等处一推,甚事都不用管,可瞧这几人,都十分正常的模样,不像是有什么图算。 顾延章自知自家只是一个没甚背景的白身,若是对面三个兵士当真有意要加害,根本不需要遮掩什么,说话行事,肯定会露出几分迹象来,可一顿饭吃下来,他也实在是狐疑不已。 这几个兵士,就是来寻常来押解辎重的,他们月前才转入衙门,从前一直在军中,按其中一人的说法,他虽没品级,却当真是个军将,身上还领着几个北蛮首级的功劳,如果不出意外,过个一年半载,这一回能在阵中再攒上三五个人头,说不得便能升上一两级,以后也有个头衔了。 三人在州府衙门才这样短的时间,要收买,可能性并不大。 顾延章观察了一个白天加大半晚上,又听了许多话,终于在心中下了定论。 ——看来今夜是能睡个安稳觉了。 聊了半日,葫芦里的水咕嘟咕嘟开了,顾延章拿张破布包着,给对方才喝干酒的破碗倒了些热水,笑道:“赵二哥,既如此,难得此回平章相公正在阵前与蛮子厮杀,你不去抢功劳,怎的跑到后头来了?押个辎重,能捞个甚好处?” 说到这个,对面那赵二哥朝旁边地上吐了口唾沫,骂道:“还不是为了那几车子……” 他说到一半,被一旁的同伴拉了拉手,这才突然醒过来似的,连忙住了嘴,道:“都是办差,哪有挑肥拣瘦的道理,上头怎的说,我们下头的自然就怎的做。” 聊了这许久,那赵二也起了些好奇心,便反问道:“倒是顾秀才,你这样的人才气度,怎的不去考进士,却是跑来服了夫役?这不是三四等户干的吗?” 他这一个秀才不过是往高里称呼,其实,他也知道顾延章并无秀才功名在身,而那话中之意更只是客气——延州这许多年出的进士,当真是寥寥可数,倒是特奏名有不少。 所谓特奏名,是指能经历科举十五届以上,又没落得个出身的应试者,朝廷为了予以安慰,单独赐给的称号,相当于科举出身,不过也只是个名头而已。 拿特奏名的,便是十岁开始下场,能得这个名头,至少也是五六十了,委实不可能因此而得官,免个役,每年领点钱米就了不起了。 顾延章笑笑,道:“朝廷征召,我也同几位大哥一样,不过听令而已,且不去管他。”又问,“照着咱们如今行路,甚时才能到定姚山?” 他并不打算把实际情况说出来,至少现在不打算。 几人不过萍水相逢,又是才识得,说了也无用。 赵二见他不说,情知其中必有问题,只他也不多问,只看一看黑漆漆的夜空,道:“照着今日这样的行程,多半八九日便能到了,只这气候,说不得便要有雪,路难走起来,就不好说了。” 聊到半夜,众人各自散去,赵二等人到底没指点成顾延章的武艺,只说次日再看。诸人回到营房里,凑合睡了一个冰冷的囫囵觉,等到次日起来,果然天色阴沉沉的,眼见要下雪了。 第一百二十三章 提前 为着赶路,几十号人草草吃了点冷炊饼就着咸菜,又拿凉水喝了,匆匆忙忙上了路。 只行了不到两个多时辰,天空越发低黑,不多时,便纷纷扬扬下起雪来。 都说大雪不好行路,这才下雪的时候,一样不好行,人踩着雪花,一走一个滑脚,而雪落在骡车上,一半化了,一半未化,化的浸进了辎重里头,未化的却是堆得越来越厚,叫那骡车愈发地重了,拉车的骡子的速度也逐渐慢下来。 顾延章身强体壮,昨夜吃了个饱肚,自是不觉得有什么,可同行的役夫们接连两天赶路,吃的是难以下咽的冷饭冷菜,睡的是硬邦邦冷冰冰的土炕,其中有十八九岁的少年郎,也有五十岁出头的斑发老人,就是三十多的青壮年,也一样走得直叫唤。 这一日只走了三十多里地,晚间歇息的时候,又是冷菜冷饭,和着外头的寒气,吃得人胃里一阵激灵。 被征召为役夫的,家中不是三等户,就是四等户,不说穷得叮当响,也没几个余钱,谁又舍得在这半道上出去买饭,只得将就咽了。 当夜,顾延章又出去买了酒肉回来,同赵二几人吃了,还耍了一套拳法,得了几下指点。 雪下了七八日,停一时,下一时的,一行人越走越慢,许多天下来,顾延章同赵二、陈顺等人的关系也越发亲近,许多话彼此都敞开了说。 而与此同时,役夫们遭了这许多日的苦,当中已经开始有了生病的,或拉肚子,或咳嗽伤风,虽然赵二等人极力呼喝,哪怕连鞭子都用上了,那速度却始终提不上来,最后一日早晨,有人甚至在炕上发起烧来。 其实冬日押解辎重,路上役夫得病的,当真不在少数,这一回又遇上大雪,路行得慢,就更容易招病了。 顾延章身在役夫之中,听了许多抱怨,也看着众人病的病,倒的倒,这日,路才行了一小半,前头一个小儿郎已是退了下来,低声对他道:“今夜再这样,明早我当真就爬不起来了。” 他情知不行,走到旁边几步,远眺了一眼前方白茫茫的雪地,想了想,疾步走到前头,跟陈顺打了声招呼。 陈顺早已被这几日的行程愁得满肚子苦水,见顾延章来了,唉声叹气地应了一声。 顾延章与他并行了,低声道:“陈哥,这样下去不行,病的人越来越多,哪怕你能把病人扔在半路,等人手不够了,也押解不了这样多辎重。” 陈顺苦笑一声,道:“我又何尝不知,只是这大雪不停,又有什么法子……衙门给我的时限是十八日,眼见如今已经第十天了,这路程才行了一多半,若是耽误了押解的日子,你陈哥怕是就回不来了!” 定姚山管勾库账的,从来不好相与,陈顺出门前已经打听过,身上收了些银钱,是要去打点的。 如果按时到了,押解的物资也没出什么差池,那银钱说不定勉强够使,如果到的点晚了,就不是那样好说话了。 “陈哥,有个法子,就是不知道你觉得可不可行……”顾延章犹豫了一下,还是提道。 到了此刻,便是个稻草,陈顺也要抓着不肯放,忙道:“都什么时候了,有啥法子赶紧说了罢,你陈哥只要回得来,以后给你当牛做马!” 顾延章道:“陈哥,你不若一人先往前行,估着时间,在宿头处把吃住都打点了,又烧些热水,叫大家去到能歇一歇,晚间吃口热饭,烫个脚睡了,都不是体弱的,明日就会好许多。” 又要把各色安排说一遍。 陈顺不过是个农户,听顾延章一二三四,说了有半盏茶功夫都不止,哪里记得下来,可他也是耳朵的,自然也晓得对方所言不虚,照这样做,虽是死马当活马医,却也得条出路,忙拉着顾延章道:“且慢,且慢,我记不住,你待我同他们几个说了,把你一同带过去。” 果然就匆匆上前,拉过赵二,把事情一一陈了。 赵二等人来押解这一批辎重,全因里头有要紧的东西,才会劳驾他们三个上过阵的,这两天算着日子,也干着急,此时听陈顺说了,又都看一眼顾延章,互相商量了两句,不多时,痛痛快快地点了头,同意他带着顾延章先去打点。 得了长夫开口,陈顺松了口气,连忙回头找顾延章,叫他把押运的车子分给旁人,拉着他先行一步。 两人走了没多久,一名兵士便对着赵二道:“照这个速度走,不知道能不能赶得上大军开拔……” 另一人则是回头看了一眼车队后头那二十辆辎重,忧心忡忡地道:“雪水不住往里头浸,也不知道会不会受了潮。” 赵二毫不在意地道:“当真看着赶不及了,旁的先不管,叫人把那二十辆车先赶去定姚山,其余扔在后头,给那陈顺自家看顾。那车里头东西包着里三层、外三层厚厚的油纸,就算透满了水,也不会受潮的。” 同往日其他负责押解的长夫不同,他们负责的,只是那二十辆辎重,其余不归他们管,这一路上只是顺便帮着照看一下,只要那二十辆车按时按数到了地方,其余东西,便是出了再大的问题,也与他们不相干。 要哭的只会是陈顺而已。 赵二看了看天色,把马头的缰绳一拉,骑到后头,连着对队列中的骡子一路鞭笞过去,驱使那些个畜生行快些,又骂骂咧咧的,催促役夫赶紧行走。 雪深及脚踝,行路艰难,等到大宁县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赵二饥肠辘辘,骑了一天的马,被寒风刮得全身都僵了,只想快些到了地头,喝口热水也好。 他押解着骡车队伍去衙门,还未来得及打眼看,前方已经远远迎来一个人。 ——原是那陈顺,手里拿着文书,侯他们来了,才好连辎重带文书一并给衙役验看。 赵二登时有些失望,他往地上啐了一口,骂道:“日他娘的,陈顺,你不去打点吃食,在此处等着作甚?” 陈顺讪笑着站在原地,道:“不是说要交接文书……” 赵二眉眼一横,睨了他一眼,喝道:“狗屁!交个文书,你给顾家小子来办不就得了,他一个十来岁的读书郎,毛都没长齐,再周全也有限,你怎的一点都不醒事!” 第一百二十四章 打点(月票250+) 赵二今日灌了一肚子冷风,只觉得肺腑里头肠子都要打结了,满似以为陈顺先行了,自家一到地头就能有口热饭吃,不想这蠢蛋居然不留在营地上下打点,反而跑来此地干等着。 活该种他娘的一辈子地! 他气没处出,斜着眼睛对着陈顺骂骂咧咧的,也不待那衙役验过文书,问明了歇脚的地方,与两个同伴打马掉头就走,催着役夫们赶紧往营地去了。 此时已是酉时三刻,放在寻常时候,早过了饭点,大宁县地处边境,前几年遭了北蛮入境,杀了一通,此时人口更是少。因快到了宵禁的时候,路上一个行人也无,再兼有些雪花飘落,越发显得这一行人顶着寒风苦雪,甚是可怜。 赵二在马上一路走,一路心火燎得快要烧上了头,他想要冲地上吐一口唾沫,谁知道口中甚干,居然连口痰都咳不出来,伸手一摸腰间的葫芦,好咧,空荡荡的,连个响声都晃荡不出来。 他转头看一眼身旁的两个伴,那两人也皆是一脸的恼火,其中一个见他摸着葫芦瞧了过来,没好气地回了一声,道:“别指望我,我都渴了快有一个时辰了!” 路面上有雪,却是一触手就冷得叫人发抖,诸人本就被寒风吹了一路,同行还都是些伤风病号,要能忍着,谁愿意去吃那雪块呢! 赵二觉得自家的火气更大了,他把鞭子冲着右边的骡子屁|股上狠狠一抽,又对着后头的役夫喊道:“都走快些,日间吃的饭,都喂进狗肚子了吗?!” 役夫们一个个低头听骂,虽是不敢反驳,却俱是腹诽:哪有什么饭吃,不过啃了一个馒头,还冻得跟石头似的!若有饭,也是喂进你这条狗肚子了! 赵二自是猜不到这些个平日里安静得同病鹌鹑一般的役夫会有这样放肆的想头,不过他也懒得去猜,顶着饿,压着火,只等个由头,便要寻人发作。 幸好大宁县辖地狭小,只有一条道,不走多久,便到了宿头,原是一处兵营安安静静地坐在角落,想来里头的军士早已开拔了。 到了地头,赵二翻身下马,不想那一双脚尖冻得发麻,脚掌才落到地上,一个不留意,差点扭了个趔趄。 他把缰绳往旁边役夫手上一甩,上前几步,将营房门两脚踢开,正要喝叫,谁知一股子汤饭的香气铺面而来,而营地中间的露天之处,正燃着七八堆柴禾,此时火焰跳跃,把里头映得亮堂堂的,每一堆柴禾上头,都坐着一口大锅。 不由自主地,赵二把声音给熄了下去,他左右环顾了一圈,瞧见远处站着一个人,正要叫喊,不想对方直直走了过来,笑道:“赵二哥来了,快进来洗把脸!” 正是顾延章! 赵二跺了跺脚,跟着他进了旁边的营房,门一开,才踏进去两步,就觉得里头比外头暖上许多,定睛一看,只见屋中摆了三四个比腰高的大桶,均是倒得大半满,此时正冒着热气,木桶旁还搭着两条布巾子。 赵二快步上前,试了试水温,只觉得入手甚是舒服,当兵的也不讲究,把头埋进水里,快快搓洗了两下,拿起那布巾在脸上几把擦干,顿时觉得整个人都清爽了,那火气也消了大半。 顾延章在旁边道:“我已叫人烧了热水,晚间吃过饭,赵二哥泡个脚罢。” 赵二吐出一大口浊气,似是三伏天吃了一泡井水镇凉的清凉饮子,全身无一处不舒心。 他还未来得及说话,只听那顾延章又道:“饭食已是备妥了,陈哥拿了些银钱出来,我叫人买了几只鸡,今夜有热汤喝。” 听了这话,赵二脸上不禁浮起笑来,方才的气恼只像一块指甲盖大的冰块,在酷暑的烈日下,被日头一晒,一眨眼便没了踪影,连地上的水渍也消得干干净净。 果然一时众人到齐了,几个留下来看顾兵营的大宁县衙役夫便把饭食端上来,人人有一碗热汤,虽是寡淡,分派下来,每碗里头也只有几根鸡丝,可在这些行了整日路,只吃了些冷硬干粮的役夫看来,哪怕是王母娘娘蟠桃宴上的珍馐佳肴,估计也不过是这个味道了。 饭食分派完毕,除却热汤,还有热饭热菜,并一个炊饼,等众人吃罢了,又有老姜熬的饮子喝。 大家围着火堆坐了,吃过饭,又喝了姜水,几乎是个个都出了一身汗,睡前再泡一回热脚,只觉得全身的乏意都被勾了出来,等一上炕——铺盖竟是温的! 不光役夫,便是那拉辎重的骡子,今日也分开几个屋子歇着,不用挤做一处,吃饱了不算,还得了些掺着酒的水喝。 次日,赵二没有催众人起身,叫他们睡了一个饱,等到收拾完毕,再行出发,一天下来,虽是雪依旧忽停忽下,竟是比起寻常时候多走了一小半的路程。 顾延章把一笔账算给陈顺看,其实饭食都是县衙安排的,他不过拿钱去买了几只鸡,因多给了几个铜板,农户还搭上几斤土姜,买了几十斤柴禾,一夜用干净了,总共花了小半吊钱,叫陈顺一颗高高悬起的心终于落了地。 如果能按时到地方,便是多花上十倍又如何,比起去到定姚山要给出去的,压根就是九牛一毛! 陈顺拉着顾延章千恩万谢,他问了个详细,次日想要自家来办,谁知听着容易,做起来却难,他虽是依旧早早到了地头,花销比起顾延章前一日,竟多了一倍有余,可办起事情来,不是拉下这样,便是拉下那样。 毕竟是五六十人的行宿,没个准备,普通乍一上手,谁又马上能理得顺! 役夫们前日才享了一日福,次日便待遇掉了大半,俗话说得好,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人人私底下交头接耳起来,皆知道是那顾秀才办得好。等到第二天,有人主动去同陈顺提,说是愿意帮着顾秀才押解那车辎重,叫他先行去帮着打点住宿。 陈顺挨了一回,自知自己办不到,也不再勉强,果然就日日把顾延章带着。 众人朝行夜宿,比起从前,行程快了大半,眼见再走两程便能到定姚山,这日傍晚,顾延章一样跟着陈顺先到了地头,桩桩件件打点妥当了,正等着车队过来,不想外头传来阵阵马蹄声,不多时,营门从外被人推开。 第一百二十五章 等候 大雪渐歇,定姚山的厅房中,孙践拿起桌上的茶盏,喝了一口热乎乎的茶水,这才慢慢地问道:“叫什么?” 立在下首的有两人,其一是一名四十余岁的中年人,他一身骑装,靴子上斑斑点点尽是泥痕水渍,两条裤管也湿漉漉的,一看便是冒雪而来,才到地头没多久。 这中年人相貌普通,却叫人一瞧便觉得踏实可靠。 站在他旁边的另一个只有十来岁,是名六角不全的小厮。 “叫顾延章,是延州城里来的夫役,并无甚背景,只是个白身,连弱冠都不曾满。”那中年人恭恭敬敬地道,“已是同官人家的二老爷通过气了,也谈妥了,只看官人您这头是怎个分派。” 孙践淡淡地“哦”了一声,转头看了看那小厮。 小厮见他看过来,连忙上前几步,双手奉上了一封信件。 孙践随手接过家中仆役递上来的书信,拆开看了,果然是他家二弟的字迹,其中说了情况,又把价钱给写了。 他听了“顾”字一姓,又听得是“顾平忠”要整治的人,心念一动,慢慢便琢磨出味道来。 ——好似当年延州城里头那一门富贵滔天的大户,就是姓顾,又是那顾平忠的主家。 弄个寻常人,一千贯倒是个不错的价钱,可若是换做那一家姓里头的,一千贯,卖条腿,他都嫌便宜了! 弟弟还是不够老练,那样一注家财,一辈子也未必能沾上一回,如今难得有了机会,不抓住,难道要白白送走吗? 孙践想了片刻,道:“我家二弟心软,素来也不懂事,别人怎么说,他就怎么信了,只以为一个城里的熟人,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别人有什么求上门来的,他也不去多想,一口就应了。我却不同,人命关天的事情,我是不肯做的。” 孙践相貌堂堂,眉正眼直,此刻这一番正义凌然的话一说,不晓得的,还以为他是个多么规规矩矩,为朝为民的好官。 顾大站在下首,听得他这般义正辞严,一时之间,连话都不知道该如何回。 定姚山中管勾库账同人力的孙践,在延州城中一贯都是臭名远扬。 服衙前役的只要是去了定姚山,进的时候是一等户,出的时候,变成三等户已经算是便宜,最怕的是,连命都要丢在里头。 哪怕是服夫役的三、四等户,如果不好生缴一笔买命钱,也少不得走着进去,躺着出来的结果。 这些年来,孙践手里捏的冤魂,堆起来,怕是都能把这一处算得上宽敞的厅堂填满,不过因为他后头站着京城里头的靠山,又只跟服役的平民过不去,倒是一直安安稳稳的。 厅堂之中烧着地龙,热气升腾,引得那顾大脚趾一阵麻痒。 他一路疾驰,一双腿脚在冷风中吹了许久,早冻得僵了,此时只想把靴子脱了,擦干之后,好生捂一捂,否则这一冷一热,冻伤处怕是要溃烂了。 可此情此状,又哪有这个机会。 想到出发前主家对他的吩咐,顾大忍着脚掌疼痛跟麻痒,上前两步,毕恭毕敬地道:“主家晓得官人心善,只是想您看在两家的交情上,搭把手。” 一面说,一面将一张银票放在了孙践面前的桌上。 孙践看了看那条子上的数字,瞳孔一缩,随即呵呵一笑,道:“等人到了,我看看再说。” 一面说着,一面把那银票推了回去。 顾大一阵失望。 这是嫌不够了。 他咬了咬牙,又道:“主家特意交代过,事情办妥之后,是要宅子、是要田地、是要金银、还是要旁的什么,全凭官人点选。” 听他这样说,孙践往椅子后背靠了靠,笑道:“银票留下罢。我记得从前顾家在如今平戎街上有几间铺子,我一直瞧中那地界,旁的不要,铺子给了我便罢。” 他话未落音,顾大已是惊得几乎连站都站不稳了,半晌不敢说话。 “怎么?财主家也舍不得这九牛一毛?”孙践呵呵一笑,问道。 这可是平戎街的铺子! 延州未破之前,平戎街唤作顺义街,街上车水马龙,各家藩部、西域商人云集,可以说得上寸土寸金。如今虽然比不上从前,可也是延州城的繁茂街市。 有了杨奎坐镇,照这个势头,最多一二十年,延州就算无法恢复往日十分繁荣,六七分还是有望的,那平戎街上的铺子,有钱也买不回来。 这孙剥皮,是不要鸡蛋,要母鸡啊! 顾大的头有一阵晕眩,他努力定了定神,咽了口口水,始终拿不定主意。 孙践看他这模样,笑道:“你既没个把准,不妨回家问问你主家,再来同我说话罢!” 自身契卖断给顾平忠,顾大也在顾家待了许多年了,这一回出门之前,得了顾平忠郑重叮咛,自是晓得此番只能成功,不能失败,他狠了狠心,道:“不必了,便依官人所述,只我要亲眼见他咽了气,方能放心!” 这倒不算什么大事。 才得了一大笔横财,孙践的心情甚好,他点点头,眯起眼睛看了看外面的天色,道:“下了几日雪,他们押着辎重,走得慢,按着往日,至少要晚上七八日才能到。” 又唤了一个胥吏进来,问道:“丙三那一块地方,如今有没有役夫在?” 那胥吏想了一想,低头回道:“自上回大宁县那个役夫死了,尚未有人再去。” 孙践点了点头,道:“收拾出来,过几日有个延州城的役夫来了,将他安排进去,到时候把门锁了,叫他在里头挖土罢,饭食也不用送进去,甚时挖够两千斤铁石土,甚时放他出来。” 定姚山乃是铁山,可铁石土也不容易挖,两千斤铁石土,叫一个常人不眠不休地挖选,不费上几年,根本挖不出来。 把人关进去,不送吃食,不用等多久,这样大冷的天,最多四五日,就能渴死饿死。 胥吏听了他的吩咐,只平平淡淡应了一声,仿佛这是一件多平常的事情一般,行过礼,退了下去。 孙践转头又对顾大道:“等人来了,你亲眼核了人的相貌,看着关进去,过上五六日,再去验看尸首罢。” 虽然付的代价大到可怕,可能把事情办成,顾大依旧是放下心来,他行了个礼,又道过谢,这才退了下去。 第一百二十六章 失算 出乎孙践所料的是,短短五日之后,押解着五十余车辎重的骡车便进了定姚山,当头的衙前踏入公厅,跪在地上,老老实实呈上了文书,忐忑道:“官人,小人是延州城的衙前,叫陈顺的便是,奉衙门之命,押送军资到此。” 孙践挑起眼睑,瞥了对方一眼,打量了下头人的穿着长相,也不去接那文书,只皱着眉头道:“辎重在何处?” 陈顺连忙道:“在外头停着,只待官人遣人校验。” 孙践听到延州二字,已是心中有了谱,他打了一回铃,也不说话,只接过陈顺手里的文书,坐在椅子上,把几张纸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回,又查了名册,果然看见役夫名单最后一行上面,“顾延章”三个字清清楚楚。 他坐了片刻,听得后头有动静,转头一看,果然顾大已经走了出来,正站在自己身后。 “先把役夫叫过来吧。”孙践对着旁边站着的几个胥吏令道。 不多时,五十多号人便都进了公厅,把里头塞得满满当当的,排成五列,安静立在原地,一个都不敢说话。 孙践也懒得一个个细看,只问道:“顾延章何在?” 话刚落音,从人群后头站出一个人来。 孙践定睛一看,对面一个好英俊的郎君,身上穿一袭薄薄的棉袍,肩张背挺,仪表非凡。 那人拱了拱手,道:“顾延章在此。” 孙践心中打了一个突,转头看向旁边的顾大。 顾大是见过顾延章的,自然也辨认得出他的长相,微微颔了颔首,示意就是这人没错了。 孙践顿时皱起了眉。 这样的相貌气质,当真无甚背景吗? 他想了想,又觉得是自己是多虑了。 若是有背景,又怎么可能来做役夫! 孙践清了清嗓子,道:“夫役两个月,算上你押运这一路,剩下一月又半旬,你的差役在丙三区,且安心去挖铁石。”又对站在一旁的胥吏道,“带这人过去罢,跟他说清楚差事。” 随着他这话一出口,在场的役夫中有一阵骚动。 往时夫役办差都是一起干活,这一行有不少从前在定姚山服过夫役的,自然晓得一旦被单独带走,会是什么下场。 同行一路,先前不算,到了后头,全靠顾延章打点,众人才能少吃许多苦,又得早早到了此处,现下听得他无缘无故被整治,交头接耳一阵,大家都有些愤然。 “吵什么吵,想跟他一起去丙三区么?”孙践眯起了眼睛,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面前这几十号人。 众人顿时安静下来。 不忿是一回事,可若是同这人作对,便要搭上自己,谁也不敢。 “官人,且等一等。”顾延章上前两步,朗声道。 孙践冷哼了一声,斥道:“怎的,你这是要抗命?!” “官差何在!”他喝道。 站在公厅两边的,各有两名官差,他们手里俱都拿着一根胳膊粗的杀威棒,听得孙践一声言语,纷纷举着棍棒向顾延章瞪眼望过去,十分的凶神恶煞,一言不合,便要上前把他按倒,就地打死的架势。 这阵仗一出,厅中顿时安静得落针可闻,下头役夫们个个战战兢兢,连动弹都不敢,而陈顺,则是吓得两股战战,手脚都软了。 顾延章丝毫不为所动,只拱一拱手,又道:“且等一等。” 孙践怎的会听这样一个役夫的话,他眉头倒竖,冷声道:“你算是哪门子的出身,还敢跟我抗令!”又对那几名官差叫道,“给我打!” 他那一个“打”还未落音,只听得外头远远传来一人哈哈大笑,接着是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另伴着人的说话声。 被孙践方才一番举动吓的,厅内甚是安静,倒是衬得那人的说话声越发清清楚楚。 ——“莫要说笑,便是全带走了,我也绝不二话!难得都钤辖有吩咐,多大点事情,随意叫个人过来也便罢了,怎的劳动你跑这一趟?” 那人的语气之中透着一股子亲热。 孙践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来。 定姚山分属经略司管辖,来人是他的顶头上司,名唤李容。 对方虽然甚少来定姚山,可一旦出现,自家还是要把面子做足了。 只是不晓得,这回是什么原因,竟把他给引了过来。 孙践走到了桌子前面,正打算出去迎一迎,不想这李容倒是进来得甚快,还没待他多走几步,已是进了门。 见到满厅的役夫,李荣也愣了一下,随即笑道:“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一面说着,一面环视一圈,口中道:“哪一个是顾延章?” 他嘴上虽然是问句,可只扫了一眼,却是立刻便把不远处一个高大的青年看在眼中。 虽然穿着甚是普通,可无论仪表形容,那青年均是非凡,被周围一群质地粗劣的役夫一衬,越发地显得鹤立鸡群。 李荣粗粗上下打量一回,面上不禁露出了满意的表情。 “在此。” 顾延章朗声应道,上前两步,行了一个礼。 他礼仪举止经过季清菱熏陶,便是见惯士子的钱迈、柳伯山等人都挑不出半点毛病,更何况在这偏远边境之地。 毫无意外的,李荣眼中露出一丝惊讶,似乎未曾想到,定姚山这样一个偏僻之地,其中一个鄙贱的役夫之中,居然能有此等人才。 他转头对着旁边的周青道:“都钤辖好眼力!” 站在一旁的周青笑了笑,对着顾延章道:“在那处站着作甚,还不快过来!外头人还等着咱们呢!” 顾延章站在原地不动,却是转身看了看不远处的孙践,口中道:“在下身上的差役……” 顾延章自进了厅中,只说过两句话而已,每句话都不过三两个字,语气是一般的镇定与平静。 此时他发了一个问,其实其中语调与方才并没有什么差别,可站在他对面的孙践,却觉得自己在对方眼中看见了嘲笑,口气中听出了轻蔑。 孙践的表情十分阴沉,然则碍于上官在此,却不能做甚反应,他按下心中的恼意,忍不住对着李荣提醒道:“知管,这是延州城的夫役,若是要调遣,是否要等延州那一处开了调令?” 李荣皱了皱眉,不耐烦地看了他一眼,似乎在说,怎的这样没有眼力见。 然而没有等他发话,旁边的周青已是扔出了一份东西。 周青武将出身,手腕有力有准,随手一掷,直直砸到孙践的脸上。 第一百二十七章 脱困 孙践只觉得一股大力冲着自己的鼻子撞来,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硬邦邦的,砸得他的头往后仰了一下。 他“啊”的呼了声痛,捂着鼻子,却还记得弯腰去将那东西捡起来。 定睛一看。 ——是一份文牒卷轴,首尾处都是不细的竹轴。 孙践抖开卷轴,却原来是经略司发来的调函,上书借调延州城役夫,顾氏子弟顾延章至路兵马都钤辖司,待下听令。 调令向来言简意赅,连头带尾,不过是二三十个字而已,下头盖着州中的大印。 孙践只觉得那个红彤彤的大印,似乎化作了一只张牙舞爪的大虫,对着自己一爪拍来,拍得他头晕目眩的。 不知是气的,还是方才被砸的,孙践鼻管一热,只一个呼吸的功夫,两条血就从鼻腔里流了出来,一滴滴落在地上。 没等他来得及作反应,周青已是冷冰冰地道:“睁大了你的狗眼,这调令顶不顶用?” 孙践鼻子被砸得生疼,心口则是被气得生疼,偏生面前这个赤佬是自家上峰带来的,虽不晓得是什么来头,可能带着州中开出来的调令,又是这样一副趾高气扬的姿态,却是自己得罪不起的。 他捂着鼻子,忍气吞声地点头道:“是下官有眼不识泰山,顶用!顶用!” 短短的片刻功夫,厅中的气势便为之一转,本来占着上风的孙践,此时卑躬屈膝,半点废话都不敢有,而被他视为可以搓圆搓扁,随意便能捏死的顾延章,却是莫名其妙又轻而易举地脱出了他的掌控。 顾延章冷眼看着这形势转变,自家从下风变成了上风,面上却是一点迹象都不露,依旧一副镇定自若的模样,他转头看了看桌后,那一处,一个四十余岁的中年男子站在椅子旁,满脸惊骇。 顾延章只觉得自己一颗心跳得甚快,牙关也忍不住咬得紧紧的。 他记忆力甚强,虽然只远远见过那人一回,却已经足够让他此刻将其人辨认出来。 ——是顾平忠府上的仆役。 早已认定那一位族叔心怀不轨,也早已知道双方是你死我活的关系,此时见到,不过是叫他更确定了而已。 顾延章深深吸了一口气。 他现在缺的只是时间。 家中那一个还在延州,虽然已经做好了所有能做到的防备,可他依旧半点心也放不下来。 凡事没有万无一失,万一真的有一失,自己这一辈子,也不用再继续过下去了。 顾延章死死盯着不远处那一个人,眼神中的愤怒几乎要化为实质,成一柄长剑刺向对方。 顾大被人这样盯着,哪里会没有知觉,他只看了顾延章一眼,立时被吓得全身都泛起了鸡皮疙瘩,忙把头低了下去,装作什么都没瞧见的模样。 顾延章没有理会他,而是收回了目光,心中做着各种计算。 而在他身旁,周青得了孙践的自矮自鄙,也懒得同这只臭虫计较,从鼻子里哼出气来,同一旁李荣打了声招呼,带着顾延章便往外走去。 孙践和着李荣出门送行。 一行人来得快,走得也快,眨眼功夫,便走得干干净净。 孙践阴沉着脸,回了公厅,左右一看,想要去把顾大找出来,可偌大的公厅里头,除了五十个役夫,一个衙前,却是一个人影也无。 “那顾家的人呢?!”他骂道。 一旁的胥吏小心翼翼地上前道:“方才说是着急回延州,留了个口信,已是出去了。” 孙践一口气差点喘不上来,他抓起桌上的砚台,狠狠摔到了地上。 “啪”的一声,砚台被砸成了七八块,几片碎屑飞出去,溅到站在附近的役夫、胥吏的头上、脸上、身上,诸人却是一句话也不敢说,甚至连动弹都不敢。 然而孙践却也只敢生这一点闷气。 李荣此时仍在定姚山,他不敢随意放肆,因着这个,倒是便宜了陈顺,也便宜了这一干役夫,被草草打发出去,连盘剥都没怎么受。 孙践越想越气,越想越恼,把家中下人叫来,正要问个清楚,不想外头突然悄悄走进一个人来。 “你不是回延州给你家主子报信了吗?” 孙践看了那人,阴测测地道。 顾大满头是汗,低声道:“官人,门口守了许多兵士,说是这定姚山里头有重要军资,若是没有州中公文,只能进、不能出,您这边有没有甚法子,给我们主家送个信……” 孙践牙齿都要恨得痒痒的,他把面前的镇纸一把抓起,冲着顾大的头狠狠摔了过去。 两人距离并不远,虽然孙践准头不算好,没能砸到顾大鼻梁,叫他也同自己方才一样,流下两管鼻血来,却是砸到了对方的右脸。 镇纸方形,边边角角并不圆润,被那边角一刺,顾大的脸上鲜血直流,他不敢乱动,只得跪在了地上。 孙践已经骂将出声来,道:“你那主子要作死,不要拉上我!什么叫不到弱冠,是个白身,半点背景也无?!什么叫只会舞棍弄棒,会两手三脚猫功夫?!什么叫只做过几年小生意?!把我当猴子耍吗?!” 他喘了口气,继续骂道:“他妈的姓顾的土冒傻财主,当老子是个蠢孬,骗着好玩吗?那是能欺负的猫吗?大虫都比他好对付!” 顾大虽然方才在厅中已经察觉出那顾延章的不对,可此时此刻,听得孙践说了一通,却依旧是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只能硬着头皮低声解释道:“那顾延章,却是没甚出挑的,只是个白身,也没个后台……” 孙践气得七窍生烟,他站起身来,冲到顾大旁边,一脚冲着对方的胸口便踹了过去,怒骂道:“能靠着在营地里偶然一见,便叫一个殿直、一个都钤辖看上了眼,能帮着打点五千兵士的食宿行程不出纰漏,能百步之外射环十二箭箭箭中环,把那靶子都射穿了,能同兵马都钤辖就经注文章对答如流,得其激赏,这他娘的叫没甚出挑?!这是个毛孩子?!” 孙践喘着大气,压低了声音,阴测测地道:“顾平忠自己要死,叫他跳那延州城墙去!我也不去管他,可这回欺负到我头上了,这是不把我孙践看在眼里,还是他得了谁的授意,要来算计我孙践?!” 第一百二十八章 障目 顾大听了孙践在耳边骂了半日,只觉得对方每个字他都听得清,可是合在一处,却是每个字都听不懂。 他是见过顾延章在延州时的行状的,像个驴粪蛋,只得个表面光而已。光长了一副好相貌,里面的东西半点拿不出手,其行为举止,较之寻常的武夫并无甚不同。 而方才在厅中那一个,一样的外貌,一样的人,然则仪表举止,同在延州城的“顾延章”相比,却是全不一样,仿若同一个躯体之中换了一个芯子一般。 顾大跟着顾平忠往来各处行商,也自诩沾着光远远见过几个达官显贵之子,世家贵族后人,其中出类拔萃者,与方才厅中那顾延章周身气势一比,竟似乎是还要弱了半分。 人总有种惯性,不是亲眼得见的,往往不愿意相信。 顾大虽然看到顾延章在自己面前如同脱胎换骨的转变,可叫他将其人同孙践口中所述的事迹联系起来,还是全然不能接受。 他不由自主地道:“莫不是……莫不是哪一处搞错了……” 顾大不说这话还好,一说这话,孙践立时就想起自家方才腆着脸,弓着腰送人出去的场景。而途中那赤佬周青把那小子引荐给李荣之时,满口夸赞的介绍,更是叫跟在一旁的他听得咬牙切齿,恨不得回过头把延州城里的顾平忠拽出来敲骨吸髓。 不过在蒲城县营地中过了一夜,竟能叫被安顿在同一个营地的殿直看上了眼,也不晓得那小子是怎的做到的,哄得对方相信他有能耐不算,还一股脑地拱手把五千将士食宿、行程交给他打点。 而那役夫,居然当真做到了! 那可是五千人,不是五个,也不是五十个!! 孙践自己就是定姚山的库帐、人力管勾,定姚山中常年有数百号人,多的时候,一两千人也有过。 他这一身官皮是靠捐绢得来的,虽多少得了后头京城的靠山相助,可若是自家没有两把刷子,又怎么能在这定姚山中作威作福,只手遮天? 孙践欺上压下,却也是实实在在每年都如数甚至超额交上朝廷要求的矿石、铁器,这一番统管之力,便是放眼整个大晋,在同规模的矿山管勾之中,也已算得上是出色的。靠着这个,他甚至还得过州中的嘉奖。 与面前这个延州城来的商户管事不同,饱有经验的孙践再明白不过,要安排数千人的行进作息,是一桩多麻烦的事情。 手头有人,却未必都能用上。矿山之中一样也要分派人力,多少人挖矿,多少人选矿,多少人冶铁,多少人运送。若是选矿的赶不及挖矿的,运送的赶不及冶铁的,整个矿山的运作便要慢下来。 如何叫人力适得其用,不出乱子,其中学问并不简单。孙践足足花了十多年功夫才渐渐琢磨出经验来,刚开始当真是手忙脚乱,后来熟手了,才好过起来。 与矿山相似却又不一样,要安排数千军士急行军,更是要难上百倍千倍。 谁人先行,谁人后行,队列如何排布,住宿如何分派,怎样安抚那些个赤佬,叫他们觉得不受怠慢,在粮秣饮食不足的时候,如何靠着有限的材料,尽可能满足兵士的要求,果断拒绝他们不合理的要求,却又不叫他们恼火,这些问题,只是想想,就要叫人头大了。 虽然只是协理后勤之事,可哪怕是转运司中的寻常官人,也不敢拍胸脯保证不出丝毫纰漏。 行军后勤、转运粮秣,哪里是那样容易打点的! 犹记得一个月前,延州转运司还吃了杨奎的挂落,据说是早该运到前线的粮秣军需迟了足足半个月还没到,打发人去查问,发现因着大雪不歇,负责运转之人衔接不当,导致粮秣卡在半途之中,因着这个,差点叫前头的军士差点为了讨饷闹出兵变来。 而前一阵子,更是传过有上阵救援的兵士因着行军时饮食分派不公平,罢行的事情。 分管这些的,可都是专司转运的官人,都能漏下这样多疏忽的地方,可那小子一个不到弱冠的役夫,居然能有这等能耐! 比起来,孙践觉得顾家小子其他的文武全才,都不算什么了。 再会读书又能怎样,被胥吏联手陷害到被流放、发配,甚至直接弄死的进士,难道还在少数吗?! 那等死读书的秀才,一心以为只要得了进士,做了官,便能飞黄腾达,天下任我闯,可直到下了地方,进了府衙,才会知道,这衙门里到底是谁做主。 官任三年,吏任一世,多少胥吏之职都是世代相传,祖父传给儿子,儿子又传给孙子,祖祖孙孙在同一个地方厚植深育几十上百年,说句难听的,连衙门里头哪一块砖松了,哪一片瓦漏雨都知道。 他们看着那些个上半辈子只会读书,下到县衙里,还要拿着宗卷来学判案的新官,就如同黄鼠狼看着一只只肥嫩的仔鸡,无论咬哪一处,都能咬出满口肥油嫩肉,随意设下一两个陷阱,便能叫他们吃个哑巴亏。 不过能坑的也只是不知事的蠢官,遇上能臣,形势便会倒转过来,叫胥吏被官员整治得嗷嗷叫。 不怕读书人,只怕读书人会做事。 像那小子一般,初出茅庐,便能把几千人的行进安排得妥妥当当,不出丝毫纰漏,即便是天生之才,若是没个准备,突然之间一下着手也办不到! 此等人才,还会读书,读书读得叫进士出身的都钤辖陈灏都赞不绝口,若是将来当真得了个出身,想要立功升迁,连脚都不要踮一下,就能把功劳摘下来。 这样一个人物,哪里可能是好相与的?! 说是哪一个世家精心养育的后人,本就满腹经验,此时不过出来历练,倒还有几分像! 想到这里,孙践只觉得后悔。 自己简直是猪油蒙了心,才会听了那顾平忠的谎言,把一匹牙尖齿利的狼当做一只刚出生的狗崽来对付,差点只收一千贯,便要帮他搭手对付那一匹狼! 第一百二十九章 瓮中 孙践阴沉着脸,看着面前的顾大,越瞧越是来气,他也不耐烦多做解释,只从牙缝里挤出声来,道:“你是说,本官的上峰,永安军中的殿直,为了一个区区的役夫,编造了那些话来骗本官?” 他顿了顿,又道:“若是你想好生体会一下,那小子是不是当真这样厉害,我便把你送过去,叫他把你当靶子射一回,怎样?” 听了这话,又回忆起刚刚被顾延章死死盯上的感觉,顾大忍不住打了个寒颤,那利剑悬于颈项之间的寒意,叫他此时一想起来,还是有些心有余悸。 他满头的冷汗,一是被踹一个重脚,心口痛得他喘不过气来,二是想到那小儿这般会演,而延州的主家把个大虫当成了猫儿打,如今八成尚未知道对方真面目,若是叫这凶兽当真有机会出了头,反过手来,估计自己主家这一边就是肉没吃到,反被钢刀蹦了牙了。 顾大的心凉了半截。 幸而他也不是刚出来办差的生手,顾平忠选他来盯着这一桩极要紧的事,自然是知道这个心腹能够随机应变。 此时顾大虽然惊慌,却不乱,抓着孙践的腿,忙道:“官人,如今人已经是得罪了,确是我家主家出了错,再说旁的也无甚用。所幸那顾家小子此时尚未出头,还有应对的余地,方才许诺之物,如今并不收回,只求官人想个法子,帮着把小人送出这定姚山,叫小人回延州知悉一下主家!” 只是送一个人出去,便能白得那样一注大财,还有几间商铺,这事情办不办? 孙践慢慢站直了身子,道:“若是旁人问起来,你是怎的出去的……” “小人买通了戍卫的兵丁,偷溜出去的!小人到了延州,一定小心进城,报了信,便躲得远远的,不叫任何人瞧见!”顾大想都不想,立时叫道。 孙践呼出一口浊气,皮笑肉不笑地看了顾大一眼,对着外头叫道:“来人!” 一个胥吏走了进来。 孙践交代了几句,又写了一张放行条,叫他带着那顾大出去。 顾大千恩万谢,匆忙跟着胥吏走了。 孙践独自坐在公厅之中,慢慢做着各色考量。 这一日发生了许多事,虽然小小得罪了上司,不过自家后台硬,也不算太严重;又往死里得罪了一个小子,不过对方尚未出头,就是出了头,等他长到能腾出手应付自己,还有许多年要熬,到时候自己早不晓得到什么地方享清福去了。 倒是这一注财,是实实在在得了的,不算太吃亏。反正自己只答应把人送出去,却没说不记仇,将来还要凭着这一回的事,好生敲那顾平忠一回竹杠,不撕下他一条腿来,自家就不姓孙! 孙践把顾大送来的那一张银票放在桌上,细细看了一会,正准备要收起来,不想外头传来一阵脚步声,等他抬起头一看,竟是方才那胥吏又把顾大给带了回来,两人俱是一脸难看。 那胥吏不等他发问,便低头禀道:“管勾,外头戍卫是保安军的兵士,说这定姚山中有军资重器,奉了都钤辖的令,要封山,等到东西运到前线了,此处才能解封,在此之前,只能进,不能出……” 孙践几乎是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道:“拿了我的令也不能进出?!” 那胥吏低着头,半个字都不敢说。 孙践只觉得从心底里泛起了一股凉意。 简直是笑话,定姚山中能有什么军资重器,不都已经被周青那赤佬一并带走了吗?! 可难道自己能跟门口戍卫的保安军去讲理吗?那些个大头兵,拿着鸡毛当令箭,一言不合砍起人来,到时候报一个误伤,再说一声查觅不到,便是自己也死都白死了,难道还指望李荣给出头? 而自己远在京城的靠山,先不说会不会为了这点小事出面,就是肯出面,等他知道,自家早已死得透透的,骨头都已经能拿来敲鼓了! 他咬着牙看了一眼桌上的役夫名册,最后那一排,三个小字排得整整齐齐。 “顾延章!” 孙践恶狠狠地读道,心中却是涌起一丝悲凉。 要说周青那样一个只会扛枪上阵杀敌的憨大能记得封山,便是打死他也不会信,做得出这样的事情的,除了那个顾家小子,再不做他人作想。 自己一个官场历练的老人,居然被一个黄口小儿给算计了,不但从自家手里全身而退,还留着一堆兵丁在门口耀武扬威,仿佛在嘲笑他—— 就知道你要把顾家的人送出去,有本事你送啊! 孙践闭着眼睛,把那一阵烧心的感觉压了下去。 他没本事…… 且不说这边孙践、顾大二人被强留在定姚山中,而这一处地方如今已成孤岛,半只苍蝇都飞不出去,另一边,顾延章跟着周青、李荣二人出了门,一面往外走,一面听两人说话。 周青指着顾延章道:“你莫看这家伙小小年纪,手头、腿脚劲力半点不输人,方才同你说他射环,十二箭箭箭正中,把那靶子都击穿了,这还不算,我同他摔了一回跤,只得个平手!”说完,又点一点顾延章的腰,“还有那腰,我开始想见他出个丑,给个下马威叫他吃,便把青行马给他骑,他夹着马腹,不用缰绳,生生靠着双腿跟一把腰力,把青行跑了大半夜,最后一点力气都耗光了,最后只能老老实实任他跨,只可怜了我一匹好马!” 李荣虽是文官,性格却也爽直,跟着笑了一回,又对顾延章道:“难得有这一回机会,好生立功,少年郎何愁将来!” 这便是勉励的意思了。 顾延章上前郑重道过谢,又辞别一番。 此时早有兵士牵了马过来,众人翻身上马,李荣仍有差事在身,顾延章同周青则是自追赶大队伍去了。 双方挥手作别,才走开没多远,周青便转头对顾延章的腰露出一个笑,道:“等办完这趟差,回了延州,哥哥带你去惠民巷里头,找个貌美的叫你好生开个荤,别老朝着老子的马使力,这样厉害的一幅腰力,也叫那些个小姐晓得甚么叫做初生牛犊不怕虎!” 第一百三十章 办法(月票300+) 周青从了一二十年军,早年间日日在通铺里滚着,同营中弟兄不晓得去寻过几次私娼上过几次秦楼,早已生冷不忌,便是从早上说到到晚上不停嘴,那荤段子都不带重复的,此刻还算是考虑到顾延章年纪不大,又识文断字,多少收敛了几分。 然则顾延章甚少被人如此调侃,虽只提了一点,早已面上微露薄红,幸而他面色并不特别白,倒是没有太显出来。 顾延章咳了两声,道:“殿直,顾某家中已是有……”他顿了一顿,把“娇妻”两个字咽回肚子里,这才补道,“内人了。” 周青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道:“小夫妻倒是恩爱,她忍得住,你忍得住?孤身在外的,偶尔出去寻摸两次,哪个婆娘会怪你?” 顾延章实在不想就这个话题继续讨论下去,只得绞尽脑汁撰出个理由道:“殿直,顾某从小习的童子功,须要固守……关窍。” “噫……”周青嫌弃地看了他一眼,道,“男子汉大丈夫,不单要驰骋沙场,一样要纵横床榻,你长得这样一副身材相貌,又得这样一副好腰做本钱,不能好生用起来,武艺再高,箭法再准,一样也是白搭!” 饶是顾延章满腹学识,一样是头一次晓得“纵横”二字后头居然可以接“床榻”,一时之间简直叹为观止,全然不晓得该如何作答。 周青却是没有要他回复,而是狐疑地看了他一眼,继续道:“照理说,十八岁了,正是年龄,你那练的是什么童子功,莫不是练成个和尚了罢?当真半点都不想?” 顾延章便是当真不想,被他这样问过来,问过去,也要想上一想了,更何况他一个血气方刚的少年郎,又怎么可能不想,他忍了半日,简直想要一下闷棍敲过去,把对面那喋喋不休的殿直给敲晕了,让他不要再说这等勾得人蠢蠢欲动的话语。 莫说家中那一位不在身边,就是在得身边,还那样小,也只能眼看手不动,偶尔手动上一动,还要酝酿大半日,唯恐吓着了。 顾延章偏开头,看了看前面的路,岔开话题道:“殿直,咱们走快些,不然怕是赶不及安排今夜的食宿。” 他说起正经事,周青便也不再揪着那等私事不放,呵呵一笑,“嗯”了一声,道:“你们这些读书人,说起话来就是拐弯抹角的,怕羞就怕羞,还要找个由头。”又道,“瞧这天气,怕是又要下雪了。” 顾延章道:“等到了保安军营地,交完差事,是不是即刻便要回延州了?” 周青点了点头,道:“还是粮秣之事,如今边境兵马越屯越多,须臾便是一战,只碍于辎重粮秣转运不便,平章始终不敢放开手脚打。” 他叹了口气,道:“延州还是太缺人了,尤其缺能干活的,转运司那一群蠢蛋,都是临时临忙从附近州县凑过来的,连城门开在哪里都摸不清,运个粮都能运出纰漏来。可惜你年纪太小,也无甚资历,不然靠着十分能耐,这一回若是能立上几个功,又有了都钤辖青眼,说不定还能得个保举。” 顾延章笑一笑,客客气气地说一声殿直抬举。 周青睨了他一眼,道:“你莫以为老子这是空话,老子还没到说空话那个份上,夸你就是瞧得起你!你知道当日为何我朝都钤辖力荐你吗?” 顾延章道:“在下运道好,刚巧得了殿直看中。” 周青摇了摇头,道:“就那几丛火映着,哪里看得出什么好,况且老子最讨厌那等之乎者也的读书人了,更讨厌小白脸!” 他顿一顿,道:“那晚我走错了营房,进到你们那一处,里头几个火堆烧得又暖,映得又亮,还有热水热茶,老姜饮子,配着热饭热菜,睡的地头被褥虽薄,那炕却是暖和得很,一样是行了一天的路,几十个役夫个个一脸舒坦,还有力气谈笑。” “等回了我们那一处,便是黑灯瞎火的,吃个饭还是又冰又冷,床榻上更是冻得死臭虫,个个兄弟都在抱怨,又说路难走,又说地方不好睡,又说夜饭难吃。我瞧一回吃食,我们的还比你那一处好许多,却不想差别这样大。” “当下我就找你们那一拨的长夫问了,碰巧正是我从前麾下兄弟,叫赵二的,见是我来问,便一五一十同我说了,还向我举荐你,说有你打点后勤住行,再妥当不过。” “我开始还不敢信,只叫你帮着下头人搭个手,后来见你一来,当晚夜宿之时,整军中样样都变了,过了两日,连行军速度都快了几分,这才对你刮目相看,考校了你功夫,又问了一回你们队里的人,便把你荐给了都钤辖。” 说到这里,周青看了顾延章一眼,道:“你这小子倒会做人,同行的,没一个说你不好,提起来,个个都是夸赞。” 顾延章露出一个笑,那笑当中饱含了少年郎特有的自信与志气,道:“一啄一饮而已,不过是大家以诚相待。” 周青哈哈一笑,把手中的鞭子在空中耍出了一个花,马儿听到鞭响,立时加快了脚步。 他大声道:“好一个以诚相待!好个少年儿郎!算我没有看走了眼!” 周青话未落音,却见一旁顾延章将鞭子甩了出去,“啪啪”两声,那鞭尾在空中荡出了两个圈中套圈的残影。 顾延章转头对着周青傲然一笑,道:“殿直,论起鞭法,您却是不及我!” 周青看得一愣,差点连缰绳都忘了抓稳。 他从小从戎,武艺自然是出众的,可那出众,是出众在上阵杀敌,全是不论招式,只要杀得了贼,甚么动作都能做出来的。 周青耍鞭子,只是刷个气势,与顾延章这等从小经过高价聘回来的武师精心教导,练劲也练力,重实用也重美观的动作比起来,简直是高下立判。 他哈哈大笑,道:“好小子,有两把刷子!” 顾延章不再回话,而是眺望了一下前方那许多车辙痕、人马行路的印子一路朝前蜿蜒。 到了保安军,他要先去寻都钤辖陈灏,把那心腹大患给解决掉。 他已是想好了法子,不过多付出些代价而已,只要陈灏不是蠢的,一定会同意。 等办妥这事,不管旁人怎么说,他立时就要领差使回延州,一刻都等不了了。 家中那一个,决计不能出半点差池…… 第一百三十一章 水桶 一朝离了定姚山,顾延章果然片刻不歇,日夜疾行,等同行伍会合之后,全力协助打点兵士后勤行军,只盼早日到那永安军中,同都钤辖陈灏呈情请命,凭着互利互惠,把延州城内魑魅魍魉结果了,以免自家日日夜夜思挂不停,只害怕家中小儿那一处会出个什么岔子。 他只行其事,不得其职,名目上只是一个调来协助运转的役夫,同其余押送辎重粮秣的贱役并无甚区别,实际上却干着转运司官吏的差事。 这样职不匹事,刚开始时难免惹得许多人不忿,亦不少想要使绊子的,幸而有周青在后头站台,而原本负责这一摊子的几个人早已犯了众怒,不敢太过明目张胆。 顾延章从前做那一份转运章程,本就花了大力气去拟写,将方方面面都想过了,后来从蓟县到延州一路,更是得了许多经验,还有季清菱在旁点问各种问题,且修且补,比起从前,又是更添进益。 这一回从延州到定姚山,虽然只是打点五六十人的行宿,却叫他试了一回手,此时面对着五六千人的队伍,不但不心慌,反而升起一股子志气。 他本就是越遇大事越沉着的性子,见原本的官吏没有怎的交接,也不干活,只在旁边看笑话,便直接将那几人踢开,自家直接分派役夫干活。开始两日撑了过去,后头便有条不紊,游刃有余起来。 后勤之事说大不大,好的时候不会得人夸,只当做理所当然,坏的时候却叫人立时就能被人注意到。他赶巧遇上了这一回,兵士被折腾了许多日,乍得由俭入奢,短短几天之内,食宿改善如此之大,少不得被拿来议论一番。 此番乃是急行军,负责后勤打点的就是那几人,多了一个,少了一个,明眼人人一眼便能瞧出来,又哪有什么秘密。自此永安军这一拨兵士中,上上下下,泰半都知晓了有一个被借来协办后勤之事的役夫,手段行事,十分了得。此事提过不表。 且不说顾延章日夜不停,忙着协理后勤之事,他面上沉着从容,内里却是心急如焚,只恨不得早日去到永安军驻地,再立时回那延州城,而另一头,季清菱也是一样的担心着急。 寅时刚过,她简单吃过早食,便在面前摊开一张两尺见方的舆图,又拿一张白纸,一支笔,在桌上空余的地方写写画画。 秋月在一旁帮着磨墨,看了半日,似乎是看懂了,问道:“姑娘这是在算少爷此刻到了哪一处?” 季清菱摇了摇头,道:“走了这样久,虽然一路都是冒雪,也早该到了。夫役服两旬,若是安安稳稳,再过上三四十日,便能回来了。” 然则当真能安安稳稳吗? 随口同秋月应和了两句,季清菱在心中却是忍不住苦笑。 这话也只能嘴上说,心中是半点也不敢相信的。 她忧心忡忡地看着眼前的舆图,把其中几个山谷、狭道的名字都抄了下来,一时之间,竟有种冲动雇几个镖师过去看一回。 当日顾延章匆忙去应役,吩咐松香掐着点去顾府送信,等到信那样晚送去了,那一处依旧并没有半个人去代役。 这是想要做成逃役的事实了。 既然一心想要置人于死地,哪里会只有一招。 季清菱换了一支朱砂笔,单独圈出三四个山头的名字——这几处路险山陡,人迹罕至,若是谁要在半途之中行加害之事,最是方便不过了。 想要五哥的家财,首先得要把人给弄死了。 应役之时死不了,还有路途之中,还有矿山之中,乃至服完役,回来的路上都能叫人下黑手。 虽然知道自己这个举动并没有半点作用,季清菱还是忍不住对着那纸圈圈画画,涂来涂去,算着从这里到那一处要多长时间。 秋月多少也猜得到几分自家姑娘的担心,她道:“不若叫松香去一趟定姚山,看看少爷如今情况如何?” 季清菱摇了摇头,把笔重新放回了笔架上,将那纸揉成一团,扔到了一旁的竹筐中,道:“算了,并不顶用。” 无论是镖师,还是松香松节,都不顶半点用。这一回乃是押解军需辎重,途中闲人不得窥探,等到了定姚山,更是军需重地,等闲不得轻易进出。 况且就算进去了,能时时守在五哥身边,看顾他不被算计吗? 季清菱转头看那一幅延州城辖下舆图,盯着定姚山一点米粒大的地方不放。 按着原来的事迹,应当是不会出任何问题,也不会有任何闪失的,可是自自家来了,凡事都未曾按过原来的轨迹,那这一回,又会不会有什么变数呢? 一瞬间,季清菱竟然有些后悔起来。 如果当初自己没有提议回延州,而是让顾延章老老实实在蓟县应考,说不定也能得一个状元,又哪里有此时这些事情! 她有些心烦,虽然知道顾延章身怀武艺,又能随机应变,以他之能,便是绝境,也许也能寻出一两丝生机来,可却怎么也放不下心来。 一点忙也帮不上,只能在此处干等,好生烦躁! 正要转头叫秋月,突然听得外头一阵轻轻的扣门声,抬头一看,原是秋爽站在门口,道:“姑娘,店家派了两个婶子过来,说要在屋里放几桶水。” 季清菱一愣,道:“放水?” 秋月忙道:“是我昨夜忘了说,店家才来找,说是因着这一阵城内接连走水,好几处街巷都烧得甚是厉害,为着预备,衙门要各处商家放几个大桶进各个屋子,当真有了不好,也能做个用场。” 既是衙门要求,季清菱“哦”了一声,点了点头,道:“你跟门口的几位大哥说一声,若是没什么问题,便叫她们拿进来罢。” 秋爽应了一声,退了下去。 没过多久,便见两个妇人抬着一个水桶进了房中,季清菱打眼一看,不由得有些惊讶,道:“这样大?” 那水桶足有大半人高,快要两人才能环抱,拿来做浴桶都行了。 听她说话,其中一个妇人笑道:“姑娘莫要笑话,这桶小了,水装得就少,当真有了什么事,只有嫌小,没有嫌大的。” 第一百三十二章 问话 季清菱见那妇人说话行事并不小家子气,又想起方才秋月的话,突然心念一动,等那两人把桶放好了,也不着急打发她们出去,问了对方接下来没有要紧事,就让看了座,又叫上了茶,同她们聊起来。 她先问了一回对方来历,知道这两人都是在客栈中做短雇的,一个夫家在镇戎军中当兵士,一个夫家是个小贩,家中各有儿女,都打着出来多赚一份银钱,好叫日子好过些的念头,才找了这一份工。 其中一个圆脸的妇人道:“因着近日延州城人口越发多了,来往行商也多,这一个客栈主家那几个雇佣忙不过来了,托人找女短工,我看他银钱给得也不少,还管一顿饱饭,比起我自己在家里鼓捣些针头线脑的要来得合适,便来试一试。” 另一个头发有些黄的则是笑一笑,道:“也没啥手艺,出来打个下手,帮女儿攒点嫁妆。” 两人一个是灵州人士,一个是并州人士,来延州都只有大半年。 季清菱同她们寒暄了两句,才道:“我原是这一处的人,许多年没有回来了,才一到,就听得要防走水,只觉得有些怕,想跟两位婶子问几句。” 她笑一笑,做一副小女儿家怕事,想要寻根究底,好放下心来的态势,道:“往年间这走水不是只有夏秋两季多吗?怎的冬日里也有这样多了?还要在各屋各舍中放木桶,得有多少木桶才能放得够啊?” “走水这种事情,哪里分什么春夏秋冬!”黄发妇人回道,“我去岁来的延州,光这大半年,就听着人说过不下三四十回了!小的烧上三房两舍,大的烧上一条街也有!端的造孽!” “还是延州天干物燥,雨水也少,难得有点子雨,都化作雪下来了。”圆脸妇人也跟着道,“不过也是怪事,同姑娘问的一样,我家那口子也是延州出身,听他说,此处往年并不像这一阵子走水走得这样厉害,前几日东大街烧得乌漆墨黑的,足足坏了三四十条人命,幸而有巡铺同更夫瞧见了,着紧叫人来扑火,又把人都驱散了,不然死得还要多!” 她说完这话,似乎觉得有些不妥,连忙看了季清菱一眼,又道:“姑娘莫要怕,客栈里头日日都有人巡夜,真有了不妥,当时就能发现。只是你们日常里头小心行事总没有错,屋中多少也要派个人值个夜,不要都睡了,不然当真走了水,被那烟气熏迷糊,就是原跑得出去,也要变成跑不出去!” 季清菱连连点头,道了一回谢,又问道:“虽说如此,当真走了水,还是得要想办法扑了,我瞧着这桶虽然大,却不见得顶用,有没有旁的东西能做个搭手?” 圆脸妇人听她这样说,忙道:“怎的没有,水袋子、桶索、唧筒,还有各色乱七八糟的,衙门一句话下来,叫各家商铺样样都要备齐!间间房里都要放大桶,咱们店子高,还要配云梯,昨日我见主家脸都要跌下来了,帮他算一回,没有几十贯钱,哪里落得下地!” “这些东西哪里去配?是花钱朝衙门买吗?”季清菱问道。 水桶还罢,处处都有卖,可那其余物什一听便不是随处可以找到的。 她这几日找人打听了一回那顾七叔的家底,光是明面上的就数不过来,衣食住行,样样都有,还有几间专卖木料砖瓦的商行,另有一间铺子,就是售卖这些个预防走水之物的。 “倒是没有细问。”圆脸妇人道,“好似说是南大街上有几间铺子卖这个,其余倒是未曾得见。” 季清菱把地方记下,又道:“婶子别嫌我烦,我听说如今延州人力物力都贵,尤其要建屋,光是瓦片红砖,木料泥浆,都要比从前价钱高上一倍,这大半年烧了这样多屋子,那原来的屋主,本就没了屋舍细软,如今要还要重盖,日子怎的过得下去?” 她这话一出,对面两人俱是叹息一声,一人道:“谁说不是,好在原是杨平章管事,特有一块地方给他们先住着,等房舍盖好了再搬出去……只可惜,屋舍烧了还能再建,若是人伤了,实在可怜……” 另一人也跟着叹道:“原来只是零星几人,前几日东大街那一头,三四十条人命呢,我都不敢往那一处走,家家挂白,搭个棚子原地住着,一路走一路听着哭。” 季清菱同两人说了半日话,把该问的都问清楚了,各自给了一个荷包,这才端茶送客。 两个妇人站起身来,躬身到了个谢,俱把荷包拢在袖中,跟着人出去了。 季清菱见这两人举止,隐隐约约之间,只觉得有些古怪。 一时外头秋爽走了进来,道:“姑娘,方才那婶子被鹅啄了,手上尽是血。” 季清菱还在想事,听她这样一说,也呆了一下,足足过了一息才反应过来,问道:“怎的回事,好端端的,那鹅何苦去啄她?!” 秋爽一脸的古怪,想笑又憋得难过的样子,道:“她们见咱们院子里养了许多鹅,问是养来做甚的,我就说姑娘养着玩的,有一个就说‘上回主家赏那一回鹅肉,厨子卤得香,我家那口子分得肚腹肉,吃着十分肥美,往日没有见过活的,看着倒比寻常肥鸭子还要大许多,待我掂量掂量有多重’。” 她说到此处,到底是忍不住“噗呲”一声笑了出来,道:“姑娘,怎的办,流了许多血呢,要不要叫人送点药过去?” 秋月听她在这一处笑得不对,忍不住插道:“别人被鹅咬了,你还在笑,没见过这样幸灾乐祸的!” 秋爽一面笑,一面道:“不是我幸灾乐祸,实是你没见到那样子,她手才伸出去,离鹅翅膀还远着呢,旁边三四只瞧着不对劲,也不转悠了,压脖伸翅,追着就啄了下去,好生凶猛!躲都躲不及!把人追得满院子跑!我才晓得,原来别人说妇人声音尖细不是说笑的!不止我笑,外头守门的几个镖师大哥也在笑,便是同她来的那个伴也是一样笑,若是你去见了,说不得也要笑上一回的。” 秋爽还在说话,季清菱却听得有些不对,问道:“她说‘我家那口子分得肚腹肉’?” 两个妇人方才答了许多话,家中一个在镇戎军,一个是小贩,又哪里来的什么“主家”分派鹅肉。 季清菱留下二人问话,本是另有所图,没有往别处想,此时听得秋爽一番转述,却是心中不由得生出狐疑来。 第一百三十三章 马脚 同秋月的老实性子不同,秋爽向来活泼,口齿也更伶俐,学起话来活灵活现的,此时听季清菱发问,便道:“是这般说的,不单如此,她说完这一句,下头还接着‘吃着十分肥美’。” 她学完,立时住了嘴,心中却是把当时的场景想了一回。 好似那婶子说过“吃着十分肥美”之后,还特地停顿了一下,颈子也跟着动了动,十有八九是在咽口水。 看来那卤鹅肉当真有几分滋味,只不晓得是怎生一个肥美法……等少爷回来,家中不用养鹅看家了,不知道能不能拎一两只去厨房,叫厨娘卤来吃,也尝尝肥鹅味道。 秋爽原还不觉得,今日听那婶子说了,再看一回那些个呆鹅昂着头在院中跑来跑去,肥身胖翅的,当真有些把持不住。 不过这话她是不敢说的,此时说了,若是被姑娘戴上一个贪嘴的帽子,认定是她秋爽自己想吃鹅,却借着那婶子的口来说自家的话,那岂不是惨了! 她学过舌,跟着也咽了咽流出来的口水,又问道:“姑娘,要不要送点伤药过去?” 季清菱道:“且不忙,这话是哪一个说的?” 秋爽想了一回,道:“矮个头,脸有些圆的那一个。” 季清菱更觉得不妥当了。 方才那圆脸妇人说了,她丈夫在镇戎军中。 兵士乃是给朝廷卖命,除非脑子进了水,哪一个会称呼朝廷为主家? 只有在外头自雇做佣,自卖做仆的人,才会说些什么主家的话。 而那所谓赏赐的卤鹅肉,又更是无稽之谈了。 季清菱前世是在父亲书房之中看过晋朝军营犒赏清单的,有银钱粮米,有酒水油盐,有牛肉羊肉,可鸡鸭这等禽类都少见,更别说什么鹅了。 犹记得从前季父去吃犒军宴,回来的时候同她们抱怨,说营中伙夫十分不地道,本就不是什么好牛好羊,还只拿清水煮了,连盐都不肯多下,吃一口,是羊肉便满嘴都是膻味,是牛肉便硬邦邦的,尽是寡淡。 古今偷懒从无例外的,军营中的伙夫,动不动就要做成千上万人的饮食,自然是怎么方便怎么来,尤其这几年延州一直在打仗,镇戎军首当其冲,几乎日日都在阵前,粮秣饮食只有一切从简的份,还想吃费时费力卤出来的肉?一边做梦去吧! 季清菱思忖了一会,转向秋月,道:“你帮着送些伤药过去,顺便瞧一瞧她此时在作甚。” 又叫她靠近了,细细嘱咐了许多话。 秋月听了半日,又细细记了,复述一遍,才领命去了。 足足过了小半个时辰她才回来,一进门,先草草行过礼,便对季清菱道:“姑娘,那婶子好似有些不对。” 季清菱坐直了身子,认真听她回话。 秋月人端的忠厚,不如另两个小丫头机灵,可她也有一桩好处,办差从来都踏踏实实,不寻捷径,叫她走个之字形去东边,便绝不打一字直直过去,此番听了季清菱交代,果然样样都照着来看,一点都不打折扣。 “我给她送药过去,她客客气气地接着,同我道谢,还叫我代她给姑娘谢一回,接的时候腰是弯着的,等拿了药,我心里数了十下,才见她把腰直起来。” “她站的时候束着两只手,坐的时候收着脚,手也平放在膝盖上。给我倒茶,一手受了伤,另一手单手拿一只大铁壶,竟还稳稳当当的,倒了两个满杯,只有一点子声音,半滴都没有溅出来。” 秋月说着说着,语气中添了几分服气,插道:“我是倒不出来这样稳的茶,也不懂她这是练了多少年。” 季清菱被她这老老实实的口气逗得一笑,不知为何,本来有些悬起的心,突然就松了几分,只点一点头,听她继续往下说。 “我就问她,当家的多久回来一次,屋里还有没有旁的长辈,她手受了伤,会不会没法子照顾儿女。”秋月皱着眉头道,“她说当家的在镇戎军里头待了有一二年没有回来了,幸好婆婆手脚还得力,多少能帮点忙。” 说到这里,秋月忙道:“姑娘,她之前在咱们这明明说了,听她丈夫说延州这一阵同以前不一样,总是走水,这一回又说一二年没有回来了,这不是自家打自家脸嘛?也不晓得她哪一句话是可以信的!” 季清菱转头看了一眼被放置在里间角落的大桶,道:“那就一句都不要信。” 不是戏班子出身的,又没个话本子按着走,自然一问就漏洞百出。 那两妇人来,想是以为只是送个桶,却不知道自家会问她那样多话,十有八九,方才在屋中说的,都是真假参半,临时现编。 那黄发妇人说得少还好,不容易出错,那圆脸妇人说得多,许多话当时编了,转过头,未必还记得那样清楚,所以才会搞混。 真话不用记,张口就来,可假话却不然。 除了说话,举止也是一般的处处皆是漏洞。 她那副做派,哪里是什么军户人家出身的媳妇,分明是在别人家里做惯了仆妇,还不是什么大户人家的仆妇。端茶倒水虽然稳,行动间却是束手束脚的,面上看着礼数是全了,只少了几分自然。 季清菱低头想了一阵,吩咐秋月道:“你去找松香,叫他偷个空档,看看这客栈其他房间里头有没有放防走水的木桶,除却木桶,又有没有其他防走水的物什。” 秋月应了是,正要出门,却见松节从外头走了进来,低声禀道:“姑娘,顾家那一头又打发人过来了,说要求见。” 季清菱不由自主地皱起了眉,拒道:“说我不舒服,这几日都不见客。” 自顾延章离了延州,顾家三天两头打发人来请,一回说已经给他们夫妻二人在府里安排了院落,要接她过去,好生安顿。被她推掉之后,又说给在亭衣巷顾府旁边置了宅子,还配了仆妇使女,要请她去住。口口声声,都是侄儿走了,不放心这侄媳妇一人在外头住客栈,唯恐她万事不便宜。 第一百三十四章 等待 被顾家这样翻来覆去地纠缠不清,季清菱前几轮都找各色理由委婉拒绝了。双方你送我一回礼,我回你一回礼,表面上看起来倒是一团和气的模样,俱都把彼此当做傻子耍。 季清菱原本还能耐着性子同对方虚与委蛇,可她今日本就有心事,又遇着方才那两个仆妇来折腾了一趟,正警惕心重,十分不愿意再见那一个府邸的人,便直接拒绝了。 然而听了她这话,松节难得地没有领命退下,而是有些不安地道:“姑娘,顾家来人,说是有了少爷那一头的消息,事关重大,想要叫您过去一趟……” 季清菱心中咯噔一声,强自镇定道:“什么消息要请我过去说?” 松节的额头渗出了一层薄薄的汗,他咬了咬牙,道:“好似是说,路上遇着大雪遮了路,少爷一脚踏空,不小心摔下了山崖,押运的队伍身上奉着差事,没有空去寻,只得叫人回来送信,顾家那一位老爷请姑娘赶紧过去商议。” 季清菱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明明是坐在椅子上,却是全身发软,别说站起身来,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有一瞬间,似乎整个人在往黄泉底下坠,耳边听得是呼啸的风,下头是没有尽头的深渊,踩不到地,也抓不到东西,魂也没了一般。 她心中一阵一阵抽,也说不上是什么感觉,一颗心钝钝的,似乎拿针去戳一戳,也不会疼。 足足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缓过来,等回了神,脑子也渐渐开始动起来,硬逼着自己把事情又想了一回,问道:“什么时候得的信,在哪一处落的崖,回来送信的人是谁,此刻又在哪里。” 松节摇了摇头的,有些紧张地道:“我多问了两句,来请的人说自己都不知道,要等姑娘去了亭衣巷再说。” 听得松节这样回,季清菱反倒没有方才害怕了,她定了定神,道:“你出去同那来的人说,我乍听得消息,只一味痛哭不已,在房中不肯出去,只要抓那来回来报信的人过来问话,去问问那人如今在哪里,能不能请过来,若是不能请过来,也要问清楚少爷在哪一处落的崖。” 松节本来已经有些脸色发青,得了季清菱吩咐,有了事情做,反倒没有那样紧张了,他领了命,匆忙退了出去。 旁边秋月、秋爽早已吓得满面煞白,站在边上,也不知道说话,也不知道动作。 季清菱转头一看,知道这一家上下俱是仆妇,没一个能拿主意的,若是自己慌了,怕是本没有事,也要闹出乱子来。 她吩咐秋月道:“一会记得去寻松香。” 秋月这才醒过神来,她翕了翕嘴唇,想要说话,却又怕一副小心翼翼的模样,把话又咽了下去。 季清菱明白此时最重要的,是身旁的人不能乱,便道:“莫怕,不会有事,这是吓唬我的。” 又安抚了两人几句。 原本顾延章刚走的那两日,她已是把府上同顾平忠那一处的渊源同秋月几人简单说了,目的是叫她们有个警醒,免得不知不觉着了道,此时索性将里头的厉害关系解释给两个丫头听,一是自己也理一理,二是让她们镇定下来,不要只晓得慌乱,不晓得想事情。 她才说了个大概,外头松节已是快步走了回来,面上十分焦急,一进门便道:“姑娘,那人说来送信的人一路快马加鞭,冒雪而来,已是冻得伤了身,如今在亭衣巷里头歇着,等姑娘去问话,又说是少爷在猫儿岭落的崖,已是掉下去好几日了,叫姑娘点一点银钱带着,不要再拖,赶紧过去商量了,好要雇人去探救。” 他说完,忙又补道:“我同他们说了姑娘伤心得紧,不愿意出门,他们便说要送步辇过来,把您抬去马车上。” 听得是猫儿山,季清菱反而定下心来,她走到桌边,看了看那延州的舆图,指着猫儿岭方向对秋月、秋爽二人道:“这一处地方已是接近定姚山,便是不下雪,回到延州也要七八天,五哥他们出发的时候押着辎重,又顶着雪,至少要比寻常慢上一倍的时间,就算走得再顺,到那一处至少也要半旬,如果当真落了崖,往回走是大宁县,又要大半天路程,往后走是泾阳县,也要半天的路。” 季清菱似乎是在解释给两个丫头、一个书童听,又像是在说服自己,她顿一顿,继续道:“前一日有从大宁县回来的商贩,说这一程回来的时候路上已尽皆被雪埋了,走马走骡都不容易,再快马加鞭,也得再过三四日才能到,除非他是飞过来的。” 她呼出一口长长的气,抬起头来,对着面前三人道:“那顾家老爷是骗人的,不知道在打什么算盘,咱们不要着了道,也不要让他们知道我们已经知道了。” 秋月、秋爽二人早已听得呆了,而一旁的松节则是自语道:“我也觉得此事不对劲,却不似姑娘这样摆得出道理来。” 见松节这样说,季清菱也转头同他道:“你觉得那里不对劲?” 松节道:“就觉得哪有这样的道理,来送信的人不找事主家里头,反而去找亲戚,好生奇怪。外头那几个守着马车,见了我除了催就是催,半点不似担心,反而像是要绑人一般。”他说完这话,突然脸色一变,道,“姑娘,这一回来接的除了婆子,还有家丁,数一数,竟然有七八人,个个都壮硕的很,他们不会想要硬闯进来吧?!” 又道:“可是接着姑娘回去,也没有什么用啊,难道要抓了姑娘,用来胁迫少爷,把钱物转出去给他们?” 季清菱只想冷笑。 管他们打的什么主意,外头来了七八个人,自己也雇了十几个镖师,正轮着班在门口守着,有本事就闯一闯,看是人家吃拳口饭的厉害,还是这些吃软饭的厉害。 况且这一处里县衙又不远,时时都有巡铺四处巡街,又是客栈,当真惹急了,只要大声一喊,随时都能来上一二十人。 她不信大白天的,那些人有这个胆量。 至于晚上……寻常有宵禁,最多能出动三两个偷鸡摸狗的,只要好生防备就好。 她只怕夜晚人不来呢! 第一百三十五章 联手(月票350+) 松节得了季清菱的吩咐,重新出去推拒了一回,这一次他态度强硬,只说家中夫人哭得死去活来,一个外人也不肯见,还要来人去把那送信的人找来,说夫人有令,叫他们“把车辇拿去抬了那送信的过来!”。 他才把话说完,在场众人都变了脸色。 马车停在客栈的西门口,正对着季清菱住的小院门,一个中年妇人见松节在说话,便径直朝门里走去,边走还边道:“怎么能让主子哭得死去活来!这种事情,定是要好生劝劝,你们年轻人不晓得,还要我们上了年纪的才知道怎生言语!” 一面说,脚步将将就要跨到门里。 她一只脚才抬起来,还没来得及落地,就见眼前一股残影,接着抬着的那只脚一痛,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直接摔了个狗吃屎。 一时众人都往这边望了过来。 那妇人差点把门牙给磕破,手心被地擦掉了一层皮肉,嘴边也破了,抬头一看,门里头左右两边各站着两个壮汉,比起寻常人要高了一个头还有余,生得十分魁梧,此刻都冷冷地盯着自己,眼神凶恶。 松节已是急忙走了过来,道:“这位婶子,你这是作甚,非请勿入,这道理难道竟是不懂吗?!擅闯民宅,按律令,若是被屋主错手杀了,杀人者都不用坐大牢的!” 又对几个壮汉拱了拱手,道:“劳烦几位了!” 说着把那妇人拉了出去。 有了这一个岔子,虽是费了许多口舌,到底还是把人给打发走了。 松节回到院子里,径直去了季清菱房中。 季清菱正在听松香禀话。 “的确每个房间都有摆放木桶,说是为了防走水用的,只是不如我们这边大,别人房里的,都是寻常木桶,一间放两个。” “也有其余防走水的物什,如今都堆在后院之中,我去看的时候,还有许多客人在旁边围着,指指点点,都在谈论前阵子东大街走水的事情。” 他把客栈里头其余的防走水布置简单说了说。 季清菱见松节来了,叫他站到松香旁边去,想了想,对着松香嘱咐道:“一会你去隔壁街上,有一间叫‘顾家杂铺’的,你换身装扮,路边找两个小孩,一个叫买二两灯油,一个叫买两个火折子。” 松香一愣,道:“那不是亭衣巷的产业吗?” 上回季清菱叫他去查顾平忠的家底,他把明面上的都打听了出来,其中有一间就是‘顾家杂铺’,里头卖些柴米油盐、蜡烛灯油、针头线脑的,看起来并不是特别起眼。 季清菱点了点头,道:“对。” 她看了看天色,道:“早点去,不要叫那铺子里的人瞧见你。” 松香有些狐疑,但他在顾延章身边待久了,早养成了办事的时候不多问的习惯,很快领命走了。 季清菱转向松节,道:“你会不会喊话?” 松节有些莫名其妙,道:“姑娘这话是什么意思?” 季清菱道:“如果有人纵火,你把人逮住了,带到别人面前,你要怎么喊,才叫人信你?” 松节道:“那人都纵火了,还用怎么喊,直接带出去……”他说到这里,突然停了下来,呆呆地看着季清菱,口中喃喃道,“姑娘……” 季清菱点了点头,道:“你想想怎么说。”又指着一旁的秋爽道,“你把她当纵火的,就在此演练一回罢。” 余下的三人俱都有些惊愕,一齐看着季清菱。 季清菱并无意瞒着她们,把前几回顾平忠的算计都列了一遍,又道:“为着钱财,如今已是你死我活的局面,亭衣巷那一处应当不会善罢甘休。” 她把今日来了两个妇人的事情说了,又把对方的破绽之处说了,才道:“暂且还不晓得她们是要作甚,但这样鬼祟,除却亭衣巷出来的,再不做它处作想,特意安排过来,定然是别有所图。” “那边府邸不会放过五哥,不会放过我,如果当真出了什么事情,你们是顾家的下人,怕你们出去乱说,还不晓得会怎么处理,远远卖掉已经是最好的出路,更有其他的法子,叫你们说不出话来。” “这一回你们不单是在帮我干活,也是在自救。” 季清菱郑重其事地道。 有时候,藏着掖着,不如开诚布公。 她确实是要做坏事,可这全是为了自保。 季清菱忍着亭衣巷那一个七叔同一个八叔很久了。 如今顾延章不在家,顾平忠与顾平礼把她当软柿子捏来捏去,但她也是有脾气的! 这十来二十天,自家已经频频示弱,可不但没有叫他们放慢手,反而小动作还越来越多了。 既如此,倒不如踢一脚回去,不管能不能起作用,至少叫他们知道,就算是兔子,惹急了,那一口小平牙,也是能咬人的!就算要不出血,也能把人咬疼了! 况且她并没有骗人。 为了钱,顾平忠又有什么事情做不出来,多年的恩主之子,还是族内的侄儿都能下黑手,杀几个仆役而已,眼睛都不用眨一下。 出乎季清菱意料的是,本以为听了自己这一番话,在场几人应当会惶惶不安一阵,最后才能慢慢接受,谁知松节只过了一息功夫,便把袖子口一撩,与其说是紧张,不如说是兴奋地道:“姑娘,我们要怎么做?!” 十四五岁的小子,有些地方的毛都没怎么长齐,心中却一样有着或深或浅的侠义之梦。他遇到这样的事情,因并未临到头上,其实当真不怎么害怕,只觉得刺激。 有了他带头,秋月与秋爽也很快反应过来,插嘴道:“那我们要做什么?” 季清菱将自己的计划细细说了。 三个人听了,围着讨论起来,你问一句,我说一句的,越说越是激烈,倒把季清菱晾在了一旁,聊到后头,竟当真凑出了一整套法子,不要别人插嘴,各自都已经分派好自己的角色、话术、动作,摩拳擦掌的,好似有种联手去对付大坏蛋,为天下开太平的豪情。 第一百三十六章 走水 日落西山,月出东方。 客栈的西小院里栽种着不少树,过了一个秋,叶子早落了个干净,好容易剩下几片,经过几场大雪大风,也俱都随风而去了。 如今光秃秃的树干衬着白雪,映着淡淡的月光,倒是带出了几分凋零之美。 季清菱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有些紧张,莫名其妙的,竟还希望亭衣巷的人赶紧来,只半点睡意也无。 她睡不着,索性坐起身来,还未伸出手去,旁边秋月已是一骨碌爬了起来,低声道:“姑娘喝水不?” 季清菱“嗯”了一声。 秋月摸着黑,蹑手蹑脚地去桌上倒水。 此时已是深夜,延州城内严守宵禁,路上连个行人也无,西小院虽然靠着街,一样是安安静静,只听到院子里树梢上的积雪偶尔掉落的声音,扑棱棱的。 屋里季清菱同秋月睡着一张床,一旁软塌上还躺着一个秋爽,三人一个都没有睡,俱是睁大了眼睛。 季清菱把水喝了,复又躺下,同二人道:“你们歇一会,养养力气,有事我再叫。” 秋月、秋爽二人应了一声,各自闭了眼睛。 季清菱把枕头竖起来放在腰后靠着,一面猜测着亭衣巷里的打算,越想越烦躁,索性不去管它,一心帮着顾延章推算起发解试的题目来。 衙门已经张榜贴了告示,再过四十余日就要开州学,不知道五哥赶不赶得回来,如果赶不回来,便没法应考,只能直接去发解试了。 本还打算在州学之中出一头地,借此也在杨奎面前露一露脸,将来攀扯起来,也不至于太过生疏,如此看来,十有八九是来不及了。 虽然可惜,不过也没办法,只好一心准备发解试了。 眼下去应役,就算一切顺利,加上回来的路程,至少也要过上一个月又大半旬才能回到延州,在定姚山那个鬼地方,哪里有时间,又哪里有条件给五哥温书。 想到这里,季清菱就有些气,恨不得去亭衣巷把那顾平忠拖出来打一顿。 各州发解试都是州中各自出题,杨奎仍在阵前鏖战,不清楚能不能主持会考,不过不管他能不能主持,十有八九都只是担个名头而已,主试官不是录事参军,便是判官。 季清菱把延州录事参军同判官的背景、履历拉出来理了一回,决定等到白日间,便去把从前的邸报找出来,做个确认。 如果有可能,再看看能不能找他们两个从前的文章来考究一番。 主试官出题,出的又只是发解试的题目,往往会更有个人风格,知道了他们的笔仗、履历与个人背景,才好推测他们出题的方向。 季清菱还在细细思量,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 后头客栈里头,似乎传来隐隐约约的人声。 西小院是单独隔出来的,跟后头客栈虽然是一体,却又算得上独立,连这里都听得到,说明那一处已是闹得很大。 这样晚了,又是宵禁,谁敢大声喧哗? 季清菱凝神听了片刻,还没等她确认,秋月、秋爽已经坐了起来。 秋爽这夜连鞋都没脱,只上半截身子半睡在榻上,听得不对,也不说话,径直起身推门出去看,过了一会,满脸喜色地回来道:“姑娘,客栈前头着火了!火势好似还挺大的!” 口气里竟有几分高兴。 秋月连忙下床穿鞋,道:“要不要点灯?” 季清菱还没来得及说话,秋爽就道:“不对,如果是按往日,此时咱们应当睡得正熟,不该点灯,要等闹得声响大了才点灯,不然若是有人盯着,便要瞧出不对了!” 季清菱也点了点头,道:“且先等一等。” 三人翘首而待,不约而同地在心中数着数,又是期待,又是紧张,因不知道会面对什么,反而没有多少害怕。 都说夏秋燃火快,冬季也不遑多让,只过了盏茶功夫,空气中已经能隐隐闻极浓的烟气、木火味。 延州重建,土砖造之不及,多数屋舍都是少砖少土,多木料盖起来的,着火的是客栈前半部分,客栈共有三层,全是木头垒起来的,只要着了一点,就能烧成一片。 不知是不是错觉,季清菱甚至觉得热了几分。 秋月摸了摸自己的袖子里,探到那两个火折子还在,又转头看了看床下,那一处静静地坐着两个小葫芦,葫芦里头装满了灯油。 季清菱见时候差不多了,正要叫人点灯,忽听外头有人急急敲门,接着守在外头的秋露的声音响了起来,道:“姑娘,昨日白天那两个婶子来了,说后头客栈走了水,器具不够用,要过来把日间抬进来的桶与那些个器具抬出去救火!” 季清菱连忙爬起身来把鞋穿了,秋爽点灯,秋月则是去开门。 见里头两人准备好了,秋月才对秋露道:“叫门口的大哥放她们进来吧。” 没过多久,白日间才见过面的两个妇人便脚步匆匆地走了进来,一进门,那黄头发的直奔角落大桶处去了,圆脸的则是先同坐在桌边的季清菱打了个招呼,这才一脸焦急地解释道:“火势太大,本不想打扰姑娘,偏也没办法!扰您好睡了!” 季清菱道:“不妨事,救火要紧,赶紧把桶抬出去吧。” 那圆脸妇人应了是,跟着去抬那一个大桶。 桶又大又高,里头还放着些器具,颇有重量,两个妇人抬一段,走一段的,好容易才挪到了门边。 那圆脸妇人转头看了一眼屋内三人,对着看着力气大些的秋月急急道:“烦劳,请小娘子过来搭个手,站到门外去帮着蹲身托一托底下,好过了这门槛。” 秋月爽快地走了出去。 那妇人又对秋爽道:“请小娘子帮手出去扶一下门。” 秋爽应了一声,果然踏出门去,在边上扶着门。 此时屋内三人,两人已经出了外头,秋月蹲在地上,秋爽站在门边,那角度只瞧得见路,瞧不见屋内情况。 黄发妇人叫了一声秋月,请她往右边使力,又同她说话,令其无暇它顾。 圆脸妇人本还抬着木桶,见秋月、秋爽都被引了注意力,忙回头看了一眼,正见季清菱低头捧着杯子喝水。 她心下大喜过望,把桶一松,趁着众人不备,便朝坐在桌边的季清菱一个箭步冲去。 第一百三十七章 意外 那圆脸妇人虽然个头不高,却生得膀大腰圆,因自负手上力气大得很,图个出其不意,空着手便朝季清菱冲去。 她跨到桌边,眼见再有两步就能够到要抓的那一个人,正要伸出手去按住其两条胳膊,把人制住,不想听得“咣当”一声,似是什么东西被踢翻了,还未反应过来,便觉出脚底一滑,不晓得踩到了什么,站也站不稳,只趔趄了两下,就直直扑到地上,摔了个狗啃泥。 见圆脸妇人去抓人了,外面的黄发妇人也随之而动,她把两手一放,顺手拎起大桶里一个唧筒,朝着蹲在地上的秋月一把砸去。 站在另一边压着门的秋爽瞧见,连忙叫道:“秋月姐,小心头!” 那黄发妇人一放手,大半人高的木桶重量一半压在了门槛上,另有一半则是压在了蹲在地上的秋月身上,秋爽早有防备,见状连忙奋力把面前那大桶扶住,不要叫那桶把秋月压伤了。 秋月虽然低着头,却一直十分警醒,听得秋爽叫,把手一松,就地往旁边一滚,虽然样子是难看些,却叫那黄发妇人砸了个空。 唧筒没砸到人,只劈到了一旁的大桶上,发出“砰”的一声重击,铁制的唧筒外头那层铁皮都瘪了进去。 这样的力道,若是敲到了头上,便是骨头都得被削断。 秋月倒抽了一口凉气,这才真正意识到对方原是往死里打的杀招。 她转头看了一眼秋爽,两人照着原来的计划一齐尖声叫道:“杀人啦!!!放火了!!!!!救命啊!!!!” 与此同时,客栈前院在片刻之前已是聚满了百来号人。 火是从客栈的二楼烧起来的,那一片房间都没有住人,等到更夫与巡城兵丁远远瞧见的时候,火势已经蔓延开来。 他们跑到这一处街上,拍门叫醒了客栈值夜的,又上楼挨个把客人叫起来,还没能确认人都清干净的时候,那火已经把整个二楼都吞了,还把半个一楼都卷了进去。 北风呼啸,刮得滚烫的火焰与烫人的烟灰、火星四处乱溅,被催出来的都是住客,有些只来得及收拾细软,有些身上只着了一层单衣,连外衣都来不及披上,所有钱物都在房中被大火烧了个干净。 此时街上除了小孩的哭叫声,便是男男女女的怒骂声,还有些客人的哭喊声。 几个巡城的兵丁连扑火都来不及,只得抽出身来拦着几个商人,防着一个不小心,他们就冲进了火场里,要去抢回自己仍是留在屋中的细软。 一个老商头哭着喊着道:“我足足跑了大半年的商!才挣了一点子钱!要拿回去给家小过元宵的!!”又要甩开旁边的兵士,骂道,“我钱都没了,你拦着我作甚!你不叫我进去,就是杀了我,就是在吃我的骨血!” 又拿手去打,拿头去撞一旁的兵丁。 此时场中的兵士、更夫只有十来人,护着这百余人的混乱场面,已是七手八脚,众人之中又有人喊救火,又有人喊救命,又有人喊儿子不见了,又有人骂旁边的人揩自家娘子的油,又有人骂当差的巡城兵孬种没用,又有人骂客栈主家谋财害命,一时当真是混乱不堪。 幸而延州城自杨奎来了,宵禁做得甚严,方才更夫发现着了火,立时就响了火鼓,叫三条街的兵丁、更夫、里长等人组织附近人群过来救火。 不多时,今夜值守的巡城甲骑头领也来了,他带着四五十号人,见场面甚乱,便分排了十人去维护秩序,防着在场的人生出乱子,胡乱叫唤,又把场中男子组织起来。 那头领姓孙,唤作孙越,乃是暂代州中事宜的通判郑霖一脉的人,他行伍出身,分派起人来分外熟手,点了三十人去强拆客栈两边店家的屋舍,防止火势蔓延,又将剩下的人手各自分派了活,或去取木桶、水盆,或去找灭火的器具,或是敲哪一街哪一户的门,叫那一户开门借井。 他费了些功夫把场面镇了下来,抬头看一眼烧得越烈的火,这才皱着眉头喝问道:“客栈主家在何处?!” 一个满脸黑污的中年男子滚爬了出来。 孙越道:“你们客栈的云梯呢!防走水的器具呢?!水井又在哪一处?” 那男子哑着声音,失魂落魄地道:“俱在后院,火势太大,已是过不去了。” 孙越的脸顿时就难看了起来。 防走水的器械一会就有旁的人送来,可若是没有水,怎的灭火,只用雪毕竟不是个事。 他正要吩咐人去找一两个本街的老人过来,忽然众人之中站出来一个人,道:“孙官人,我家侄媳住在这客栈的西小院里头,那一处院落里还有水井!” 孙越还没来得及问话,旁边已是有人将那人认了出来,叫道:“顾里正!” 顾平礼擦了把头上的汗,道:“我住得离此处不算远,听得火鼓响,就过来了,我家侄媳还住在西小院里头,一会我把她接到家中,把那一处腾出来,方便打水灭火!” 孙越并没有想太多,听到是一个里正,又听说后头有水井,立刻道:“你带二十个人过去,把器具都搬过来,再安排人打水。” 顾平礼道:“我带了八个家丁过来。” 孙越点点头,顿时觉得面前这个里正顺眼了许多,他依旧点了二十个人,其中有兵士,也有街上来救火的住户,分派给顾平礼,叫他带去西小院。 顾平礼领着二十多个人匆匆到了客栈后头,直直上前便敲门,喊道:“开门,前头着火,衙门要征借此处的水井一用!” 西小院门口守着的是顾延章雇来的镖师,此时听得人拍门,前头果然又是着火,不敢不开,等门一开,那顾平礼见到里头七八个壮汉站着,立时道:“你们在此处,不去救火,干站着干嘛!” 又道:“水井在何处?!还不赶紧一同去抬水!” 镖师们有些拿不定主意,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他们是定了契纸要看护西小院中人物安危的,可此时此刻前院着了火,衙门征召,无论从情理还是良心上,他们都没法推脱。 几人正在犹豫,对面顾平礼张口就要开腔骂人,却听里头有女子尖声喊道:“杀人啦!!!放火了!!!!!救命啊!!!!” 顾平礼脸色蓦地一变,几乎要忍不住骂出声来。 怎的回事! 不是说安安静静地把人给带出来吗?! 第一百三十八章 逼问 听的西小院里的叫唤的救命声,不要顾平礼再说什么话,七八名镖师就在前头带路,冲了进去。 顾平礼早知道顾延章雇了镖师守在此处,因不能擅闯,此回特意带来了八名家丁,本意是借着衙门的征用,直接进门,把门口镖师拆散,至少打发一大半去救火。 如此这般,家丁们就能趁乱掩护早已得手的两名仆妇将那侄媳妇扶抱出来。 届时前面的人扛着那才送进去的桶,一是挡着那侄媳妇,二是引开旁人注意力,后面的人直直就能把人背着走了。 等到明日一早,过了宵禁,再将人用马车运到哥哥府上,也不需拜堂,直接先洞房,万事都妥了! 便是被人瞧见了也不怕,他方才早在孙越面前打了底,哪怕叫人单独拎出来,也有孙越作证,只说侄媳妇被大火吓得晕了,要接回家中照看,双方本就是亲戚,半点错都挑不出来,别人还要夸他一声重情重义。 至于之后,反正这小女子在此处再无亲眷熟人,到时候锁在屋中,有了身孕再做其他打算。 顾平礼算盘打得噼啪响,不想里头突然传来这样几声大声呼救,听得他脸都绿了。 一切安排,都讲究一个静悄悄,若是把大家都引过去了,还怎的偷偷运走! 顾家的八个家丁他还能控制得住,可孙越分派来的那二十人,其中有兵丁,有民众,哪里是他管得了的,听得里头有人叫,早跟着镖师后头奔了进去。 顾平礼阴着脸呼喝着家丁跟着往前冲,自己则是一马当先,跑到了前头。 西小院只有两进,众人不一会就跨过了二门,见着远远一处屋舍大开,门外二女一男三个人扭打在一处,门口还拦着一个大木桶。 原来听得秋月、秋爽二人大叫,松节立时便从旁边的屋子钻了出来,几个快步,跳起来从后面把那黄发妇人的颈项给勒住,秋爽见状,连忙扑上前来,要去抓那妇人的手。 黄发妇人也不是吃干饭的,她手脚粗壮,力气也不小,跟秋爽、松节二人打做一处,你抓我的头发,我咬你的耳朵,你掰我的颈子,我掏你的蛋,全是寻常人打混仗的架势,三人都扭得同疯子一般。 而腾出手来的秋月则是一面大声喊着,一面手脚并用爬上大桶,翻进屋去,要帮着季清菱抓那圆脸妇人。 圆脸妇人结结实实摔了一个大跤,反应却也不慢,几乎是马上坐起身来,她朝地上一摸,只觉得满手滑腻,把头凑近一看,原是摸了满手的油,不远处一个油亮亮的铜盆翻倒在地,旁边还立着白日里见的那季家姑娘——不是她踢翻的是谁。 圆脸妇人扶着一旁的桌子,就要站起来,不想抬头一看,一张靠背椅从头顶由远及近,越放越大,没等她伸手去挡,已经整个压了下来,把她卡在地上。 圆脸妇人腰背被一张椅子椅背、椅座重重压卡在地,正要奋力挣扎着翻身起来,却被季清菱将头发死死揪住,猛地一撞,额头“砰”地磕在地上。 她被磕得脑门又痛又晕,只恨不得厥过去,眼前还冒着金光,没等缓一缓,又听得耳边一声脆响,似是瓷器破碎的声音,扭头去看,原是季清菱摔了刚刚拿来喝水的茶盏。 那妇人还未反应过来,季清菱已经俯下身去,捡起一大块碎瓷片,腹部把椅子压住,左手揪着那妇人的头发猛地一提她的头,右手抓着那锋利的瓷片断口处,冲着她的脸一下比划。 圆脸妇人几乎是马上便尖叫起来,同一条虫子般就地翻蠕。 季清菱将她的头重新压在地上,厉声道:“噤声,再动,可不要怪我手抖,毁了你这对狗眼!” 圆脸妇人只是一个普通的仆妇,本以为不过是来绑个弱不禁风的小姑娘,谁知道一转眼小姑娘变成了母大虫,此刻被揪着头发撞几下,都有种自家要头破血流而死的错觉,哪里还不知道对方是个心狠手辣的,再被那瓷片对着脸,只吓得一阵胆寒,听得季清菱威胁,差点魂飞魄散,生怕对方一个手滑,自家就要当个瞎子,含着泪闭着嘴不算,咬着嘴巴,昂着头,连动都不敢动了。 季清菱并不是吓唬人,她把瓷片凑到那妇人的眼睛边上,低声喝问道:“是顾平忠还是顾平礼?!” 那妇人满脸的惊骇之色,眼睛瞪得浑圆,吓得一个激灵,几乎脱口道:“是……是大老爷……” 这一切几乎就发生在瞬息之间,季清菱踢翻脚边的油盆,拿椅子、砸人、揪其头撞地、摔瓷杯、捏着瓷片恐吓,叫人半点反应的功夫都没有。 圆脸妇人被逼着问完了,过了一息,才发现自己供出了什么,几乎连胆子都要吓破了,连忙要摇头否认,季清菱已经将手中瓷片一扔。 此时秋月早扶着桌子滑了过来,接了季清菱的班,伸手压住了圆脸妇人身上的椅子,一面不忘悄悄把两个葫芦勾在对方腰间带子上,口中还大叫:“抓贼!救命!!!” 季清菱后退几步,整了整仪容,从袖子里抓出一方帕子,躲在一旁,做一副受了大惊吓的模样。 一切才布置完毕,对面众人已经冲了进来,顾平礼打头,后头跟着诸位镖师、家丁、民众、兵丁,统共三四十人。 见这一处的场面,不要人吩咐,几个镖师已经几步上前,把那黄发妇人从秋爽、松节身上拉开。 松节满脸的抓痕,双手扶着裆部,一脸痛苦,秋爽则是头发散乱,耳朵还被咬出了血,她似乎是气不过,冲上前去对着那黄发妇人一阵拳打脚踢,口中骂道:“叫你做贼!叫你抢人!” 众人还来不及拦,她一个错手,已经把那妇人的衣襟拉开,几件东西“啪”地掉到了地上。 众目睽睽之下,映着淡淡的月光与雪色,三四根东西静静地躺在了地上。 顾平礼瞳孔一缩,额头已经渗出了一层薄汗,立时就要命令家丁去控场,正在此时,却听后头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来。 “怎么回事?!” 顾平礼心跳如擂鼓,连忙转头。 巡城甲骑的头领孙越正板着一张脸,站在后头,眼睛死死盯着前方地面上那几根东西。 第一百三十九章 求仁 孙越站在后头,还带着七八个兵士,旁边立着一个松香。 松香方才按着计划,掐着点去前头报信,一路大喊有人纵火。 彼时州中都监已是到了,正在分派救火,听得有人报纵火,便指着孙越,叫他去探查个究竟。 松香顺利把官府的人带了过来,又刚好撞上这样一场大戏,登时松了口气,他上前几步,指着已经叫镖师制住的黄发妇人,转头对孙越道:“官人,就是她要纵火打劫!” 又道:“还有一个同伙……” 他话未说完,里头秋月已经叫了起来,道:“同伙在此处!” 兵丁们连忙把那拦门的大桶搬开,一涌而入。 不用孙越吩咐,早有人上前把那地上几根东西捡起来,拿在手里看了看,转头对孙越道:“孙官人,是火折子!” 一面说,一面跑过来,把那几根竹筒呈到了孙越面前。 孙越接过一根竹筒,将里头一根又长又扁的筒状绳子取了出来,只轻轻一晃,绳子头马上便冒了几丁火星,燃了起来。 他脸色一变。 这是特制的火折子,乃是用红薯藤加了棉花、芦苇缨子锤晒而成,里头还放了硝、硫磺、松香,樟脑等物,不是大富大贵之家,连买都买不起。 这个妇人看穿着打扮,只是普通出身,这火折子并非她能负担得起的用具,那又是从何得来的? 依大晋律,纵火归为为十恶,同属最严重的犯罪,与谋反、篡位、子女谋杀父母、妻子弑夫等一般,乃是“遇赦不赦”之罪。 抓到纵火犯,本就是一桩大案,这一回火势虽大,却不曾有多少人员伤亡,属于救援得力,如果能顺藤摸瓜,逮到二人之后的谋主,更是可以报功劳。 杨奎已经去到阵前,此时延州城内由通判郑霖代管。 郑通判正愁找不到合适的事项来立威呢! 如果能把这个案子漂漂亮亮地审个水落石出,郑霖的官威便能顺利摆起来,接下来的几个月,没有杨奎坐镇的情况下,也更容易把延州城打点得井井有条。 孙越是郑霖一脉的人,自然知道自家长官最近在愁什么,此时见了眼前一幕,惊怒之余,很快便拿定了主意。 他快步走进了屋中,一眼便看见秋月同她用椅子压在地上的圆脸妇人,再左右一看,后头还立着一个惊魂未定的少女。 季清菱五官俏丽,气质出众,哪怕一副惊惶模样,依旧叫人一见就知道她不是普通人家出身。 看到一个小姑娘吓成这样,孙越不由自主地便将语气放柔了几分,问道:“这女子,你是何姓氏,父母何在?为何在此客栈居住,此二人又有何图?” 季清菱等的就是他这一番问话! 原身离开延州之时年岁太小,又是女子,对父母在州中同僚、密友也只依稀记得一两个,连姓名也是不清不楚的。 季家世居延州,亲友已是快被屠城灭得干净,州中原本常常来往的官员,也不知道还剩下几个。 季清菱初回延州,可谓旧乡成新地,一切都不熟,要去一个个找寻原来的人脉,几乎是全然不可能的事情。 然而她找不到别人,不代表不能让别人来找她。 纵火这样的大案,无论是谁,只要有一丁点涉及,就一定会被彻查。 她可是事主。 只要她的家状摆上了衙门的案头,州府上下都会通传,有些耳目的官员都会知道,有这样一个原延州八品兵马钤辖的女儿孤身一人流落城中,差点被人纵火掳走。 难道当初季父的同僚会全死光了,一个都不看顾一下旧友遗嫒不成? 就算全死光了,此刻延州城内统管的乃是通判郑霖,他一样是进士出身。 季清菱不知道此身的季父是哪一年哪一届的进士,但是算一算季父同郑霖的年岁,也许也曾经有过相识。即使不曾相识,同朝为官,此刻季父满门为国殉身,只剩一个女儿,郑霖怎么可能会不管不顾! 只要好生照看她,将来拿出去,都能算得上体恤荣烈遗孤的功劳! 这等惠而不费,又得名又满足良心的事情,只有傻子才会不去做吧!? 虽然现在不清楚能不能把顾平忠、顾平礼牵扯出来,可就算他们能脱身,至少也会被刮掉一层皮。 如果自己被当做抚恤的标杆,成为郑霖安抚烈士遗孤的政绩,那便是顾平忠、顾平礼再胆大,再攀上州中哪一个官员胥吏,要再动手,都会好生掂量几分。 季清菱的目的其实很简单,只要自己能暂时安全,等到顾延章回来,再图他策,便已经足够了。 这要求原本很难。 可得了这一把大火,一切便不再难了。 当真要感激顾家这两位叔叔才是! 季清菱揪着帕子,一副虽然惊慌,却强忍着害怕的模样,认认真真行了个大礼,道:“回禀官人,小女子姓季,父亲乃是原延州兵马钤辖,当年北蛮屠城,家父、兄长均已殉国,母亲也已经故去,此回乃是听得延州收复,与夫君回乡收殓长辈尸骨,因老屋不堪入住,便暂时居住在此。” 她面色煞白,两只手死死地攥着一方帕子,声音也有些怯弱,却字字句句,条理清晰,一句废话也没有,一看便是受过良好教养的闺秀。 得这样一个娇弱可人的小姑娘在此强做镇定,又如此有理有据,屋中还有被擒拿住的妇人、满地的狼藉、被暴露出来的火折子做证据,眼下场中几十人,近百只眼睛盯着,一个都没有生出半点怀疑那两名妇人不是意图纵火。 听得季清菱自述,孙越不由得一惊。 八品兵马钤辖,还是为国赴死的忠烈! 这可不是不入流的小官了! 他不由得上上下下把面前这一个小姑娘仔细打量了一番。 季清菱行过礼,半低下头敛袖站好,看起来有些紧张,可无论是仪态还是礼节,都挑不出任何毛病。 孙越心中好感愈甚,他和和气气地又问道:“那你家中丈夫又在何处?叫他出来回话。” 季清菱答道:“我家夫君受朝廷征召,去服夫役了。” 孙越一愣。 能住在此处客栈跨院之处,又娶得原兵马钤辖之女,怎的都不可能是个三、四等户出身,怎么可能去服夫役? 而站在孙越身后,顾平礼的面色几乎要阴沉得滴出水来,他死死盯着对面的季清菱,只想冲过去,把她的嘴一把扯烂。 第一百四十章 得仁 能把顾延章弄去服夫役,自然全是靠了顾平礼身上披的这一层皮。 若是据实而报,顾延章家中仅剩一人,便是按着如今延州城年满十六就要服役的规定,他也是单丁户主,不需去做役夫。 把一个单丁户报去服夫役,这已经算是顾平礼的严重失职了。 不过对于里正来说,无论是有意,还是无意,弄错几个役夫,就是如同吃饭喝水一般,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前提是,不被上头人发现。 给季清菱这个八品钤辖之女当众一个告状,被场中数十人听得清清楚楚,中间还夹着街上的百姓,哪怕孙越一个巡城骑甲无权过问,也绝对会一五一十地禀告上官。 全权代管延州上下事宜的通判郑霖,正等着烧三把火呢! 一千贯买来的里正的皮,难道就要因此事脱掉了吗?! 顾平礼紧紧咬着牙,只恨不得把对面那个看起来娇弱不堪的女子给吃了! 青竹蛇儿口,黄蜂尾上针。 二者皆不毒,最毒妇人心! 这个贱婢!!! 然而没等他想出什么应对之策来,季清菱已经继续道:“为国效力,义不容辞,虽然夫君家中乃是单丁,可既然里长已经报了,我们也不做推脱。” 孙越也不是傻的,听季清菱这一番话,哪里还不知道其中必定另有隐情,又听她说了这一句,不禁心中暗暗赞一声,心道果然不愧是朝廷官员女儿,凡事顾忌体面,知道在百姓面前,只提一句就好,旁的不多说,免得激起民间议论,叫衙门面上不好看。 季清菱又道:“小女子也不晓得此两位婶子来此为何,她们只说要来搬运屋内防走水的大桶,支开了我的丫头去帮忙,这一位就要来绑缚我。”她一面说,一面指了指那圆脸妇人,“我吓了一跳,就拿桌上的面盆去砸她,不想恰好砸到她腰间一个葫芦,洒了一地的油。” 季清菱说到此处,早被兵丁擒住,按在一边的圆脸妇人已是大声叫屈道:“冤枉啊!油不是我洒的,是她自家盆里装的!!” 几十双眼睛登时看向了她的腰间—— 那一处两个葫芦挂得七歪八斜,却是依旧勾着腰带没有掉下来。 而在几步开外的地面上,一个葫芦卧得舒舒服服的,头部还挂着两滴油,似乎在朝众人微笑。 ——快来看我啊,我跟她腰间的两个是三兄弟,长得差不多形状,只我是刚刚掉下来的…… 圆脸妇人循着众人的目光看向自己的腰间,又看向地面上的那一个葫芦,脸唰的一下就白了,她实在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只能奋力挣扎着叫道:“不是我!!不是我要纵火!!我就是来抓个人走!!!” 放火同杀人一般,是死罪,只要沾上了,必死无疑。 圆脸妇人虽然只是个商户家的仆妇,这最基本的道理还是知晓的。 证据确凿,她不能不承认自己来抓人,却宁死也不愿承认自己是来放火。 然而没等她继续往下说,孙越已经扭过头,厉声问道:“谁叫你来抓人的?!” 顾平礼的脚一软,差点就要站不住。 他鼠蹊一热,感觉下头淅沥沥的几滴尿液就要往外冲,虽是最终死命压住了,却已经有几滴漏了出来。 而就在此时,一个妇人的声音叫道:“这不是王大家的媳妇吗?怎的被抓起来了?” 孙越眯着眼睛循声望去,一个老妇正满脸讶色地站在门外,在她身后,几个婆子还托扶着一个满头大汗的大肚妇人,正满脸好奇地往里看。 那老妇才说出口,便见人人盯着自己不放,她吓了一跳,指着那黄发妇人喃喃道:“我没认错啊!你们一家不是在亭衣巷的顾府做活吗?” 这一回,顾平礼带来的几名家丁已经不由自主地看向了自己的主家,而顾平礼的膀胱与鼠蹊之处更是涨涨的,几乎都要爆开来。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丢个里正的皮还无所谓,若是被人认定纵火,自家兄弟二人,当真是难以脱身。 况且,这并不是空口白牙地说胡话,而是有着确凿证据的。 顾平礼头上一粒粒豆大的汗水往下巴一处滚。 如果继续往深处查,被查到从前做的那些事,又该如何是好…… 他死死盯着那一个老妇,只恨不得将她生吞活剥了。 而对面的季清菱则是乍惊还喜。 这是叫夜路走多了,总会撞鬼吗? 居然可以这么巧,刚好就遇上了认识的人! 她并不知道,那老妇乃是一个产婆,黄发妇人虽然在顾家里头做活,深居简出,可半年前生产,正是这老妇接的生。 这一回,如果不是客栈失火,也不会惊得其中一位住客的妻子早早动了胎气,住得离此处甚近的老妇,自然也不会被拍门叫来帮着接生。 而若不是客栈前院失火,几个婆子也不会把那产妇扶来西小院,借这一处的井水与屋舍了。 归根到底,其实是顾平忠兄弟二人,自己坑了自己。 这几环一环扣着一环,当真是天意,无论哪一环缺失了,都不会叫局面成此状况。 眼见牵扯出越来越多的人,已不是孙越一个小小的巡城甲骑首领能自专的了,他立刻吩咐亲兵去寻都监,又悄悄让人去报给了通判郑霖。 指使仆妇纵火行凶,这会是一起大案,得让通判心中有个底才行。 孙越才分派完毕,正打算把人安排去打水灭火,再来处理此处残局,一个兵丁已是走过来几步,对他小声禀道:“孙官人,那后头站着的,就是亭衣巷顾家的老二,也是那条街的里正。” 顾平礼并非籍籍无名之徒,在此时的延州,亭衣巷的顾家已经算得上数的出来的大户,兄弟二人一人从商,一人做里正,许多人都认得他们,而巡城骑兵就是每日在城中巡视,又如何会不识得。 若不是孙越从前一直在阵中,不甚熟悉城中情况,也不会需要手下来提点了。 此刻,孙越顺着那兵丁的暗示朝门边看去,那一处站着一个满头是汗,嘴唇发白的男子,正是方才自称带了八个家丁来的里正。 他这幅表现,叫人不生疑都难。 孙越指着顾平礼道:“把那几人都拿下了,押监待审!” 他说完这话,突然想起来方才顾平礼的所言,不由得一愣,转头对季清菱道:“他说这西小院住的乃是他家的侄媳妇。” 第一百四十一章 后怕 火势虽大,可数百人一齐上阵,又兼孙越早分派人去将周围的一圈房舍都被拆掉,隔开了空地,等到延州城的都监到场之后,又得他指挥得力,火舌最终没有再蔓延开来。 天边刚蒙蒙亮的时候,客栈的前半边“轰”地一声,已经被烧成空架子的屋子壳倒塌下来,兵丁们扛着几十个唧筒对着火苗乱喷,终于把火给灭得七七八八了。 这夜刮的是北风,西小院本就同客栈前头隔开了一小块地,又得风势不变,还有诸多人在看着,竟只烧掉了两间屋舍而已。 头夜抓到了纵火疑犯,又攀扯出了后头的指使者,孙越请示过都监之后,将两名妇人、顾平礼及八个家丁都收监在押。 季清菱是事主,又为荣烈之后,孙越便由她继续安置在这小院之中,还分派了几名兵士看着,一是监视,二也是看护,省得这火势之中,人多手杂,惹出什么乱子来。 一切终于暂时告一段落,主仆几人把门一关,登时都有种历经波折,劫后余生的庆幸感。 前一日再详细的安排,再周密的计划,再认真的准备,都比不过实实在在历练上一回。 秋爽的耳朵上血迹已经半干,脖子上青紫了一大块,松节的面上好几道抓痕,下巴被咬出了血,一个大大的牙印深入肉中,他虽是站着,可却半侧着身,夹着腿,姿势甚是奇怪。 秋月扶着椅子,一脸的复杂,道:“好险……” 她差点就被那黄发妇人一唧筒下来,把半个脑袋都削晕了。 季清菱也有些后怕。 那圆脸妇人看上去个头不高,力道真的不小,自家一把椅子压下去,还好几次差点给她掀翻,饶是占着上风,也被对方那腿脚乱蹬,重重踢了好几下,此刻小腿还隐隐作痛。 如果众人没有准备,如果前一天她没有多留下那两人说几句闲话,如果并未提前察觉她们的不妥,今夜客栈走水,两名妇人来取木桶,简直是再正常不过的,同样的事重来一遍,没有防备的她们,十有八九已经中招了。 以后还是要更小心才行。 她看着两个丫头、两个书童,心情十分复杂,又是感激又是感动。 虽是主仆,可他们卖的是身,并不是命。 这一回,全靠大家齐心协力,才躲过一劫。 她坐在软塌上,指着桌边的几张椅子,道:“都坐着吧,此时也不讲究那样多。” 众人知道季清菱的性子,果然各自寻了椅子,围成一圈坐了。 松香帮着松节搬了椅子,扶着他坐了,一脸古怪地问道:“没事吧?” 松节有些迟疑地摇了摇头。 松香满面了然。 季清菱不清楚其中隐情,只以为是哪里伤到了,忙道:“马上天就亮了,一会去请个大夫过来,看看要不要紧,要不要开帖药敷一敷。” 松节连忙把头摇得拨浪鼓似的,急急道:“不要紧!歇两天自己就好了!!” 他话才出口,松香已经拦道:“还是请个大夫看一看吧!”一面转头对季清菱道,“姑娘,一会我去请大夫过来。” 松节脸上涨得通红,连连摆手道:“姑娘,真是不用!!” 伤到那不好启齿之处,当真请了大夫来,难道他要将裤子脱了,给大夫细细看一回、捏一回吗?! 虽然还是个小少年,那一处毛都没有长齐,他也是要脸的! 季清菱以为他是怕麻烦,便对松香道:“一回宵禁过了,估摸着时间就去请罢,找个好医馆,家中大家都看一看,免得有什么伤了不知道的。” 松香点头应是,松节则是在一旁急得都快哭出来了,他知道这是主家看顾做下人的,当要好生感激才是,可这一回,他怎样都生不出高兴来。 季清菱吩咐完毕,正要说话,一旁的秋爽却低低叫了一声,道:“姑娘……” 与其余人面上的庆幸,语气中的轻松相比,她的声音有些干涩,表情也带着几丝奇怪的惶恐。 她从袖子里抖出几根东西,托在手上。 顾延章家中虽然有着万贯家财,可此时那毕竟是摸不到的海市蜃楼,顾、季二人如今只是略有薄产而已,比起普通人算是小富,但依旧不会日日用上蜡烛这样的奢侈之物。 屋中点的乃是油灯,半昏半暗的,映得屋中人物影影绰绰,可用来看清秋爽手上的东西已是足够了。 那是几根细长的竹筒。 季清菱面色一变,失声问道:“这不是已经被官差收走了吗?!” 方才在众目睽睽之下,秋爽拉开了那黄发妇人的衣襟,从中掉出来的三根火折子,已经被呈给孙越,又收回衙门作为物证了。 这同她们原先计划的并没有任何差别,就是乘乱拉破其中一个妇人的袖子或是外衫,再浑水摸鱼,由秋爽或是秋月将藏在手里的火折子顺势扔在地上。 人多眼杂,只要动作够快,不会有人发觉其中的不对。 事实证明,这法子的确非常顺利。 可明明当着所有人的面,早已被收走的火折子,怎的突然又出现在了秋爽手中? 听得季清菱发问,秋爽咽了口口水,道:“那不是咱们买的火折子……我还没来得及扔,就摸到她怀里硬邦邦的,等那衣襟拉开,因我离得近,看到里头的火折子,便把咱们自己的收了回来。” 她顿了顿,又道:“她那几根,比咱们买的这种要贵……” 季清菱没有细细比较过,自然不清楚,可秋爽却是近距离看过两边的火折子的,同松香买回来的相较,黄发妇人藏于衣襟之中的那一种,更小巧,也更轻便。 “我好似还瞧见她衣衫底下藏着东西,像是酒囊的样子……” 秋爽干巴巴地道。 季清菱的脑袋突突地跳。 携火带酒…… 本以为对方只是掳人,没想到,当真敢纵火。 本以为自家乃是构陷,没想到,竟歪打正着。 看来,她从前真是小瞧这两位族叔了…… 这可是遇赦不赦之罪啊! 第一百四十二章 警惕 只一瞬间,季清菱的表情便凝重起来。 虽然一直有着几分狐疑,可她还是不敢把客栈前院失火的事情十成十算在顾平忠头上。 本以为这一回两个妇人来掳人只是见着前院着火,趁势而为,原是有其他打算的,毕竟纵火与掳人,虽然都是犯法,可后者与前者相较,罪名轻了太多。 客栈前院可是住着上百人,如果火情一个控制不住,死伤惨重何其惨重,而冬日风大,若是将旁边的屋舍卷燃,届时整条街的民众都无法独善其身。只要一个不小心,即便不被烧死,只是被烧伤,那伤者的下半辈子也几乎等于被毁了。 季清菱纵然知道顾平忠不是好人,却未曾把他想得这样恶。 虽然顾平忠顾平礼两兄弟屡次算计顾延章,也一直在对自己做许多小动作,但这不过是为着一己私欲,为了财帛,哪怕你死我活,依旧是两家之间的斗争。 为着一注滔天富贵,害一两条人命,他们既然是混蛋,那做出这样的事情来,也并不是多意外。 可若是只为了掳一个女子,竟下得了手残害这样多的人,就已经不是普通的恶人了。 纵火烧屋,伤及无辜,其人心性可想而知,只怕他断尾求生,狗急要跳墙! 季清菱低头琢磨了片刻,抬头对松香道:“等天亮了,你去请个大夫,等送人回去之后,也不忙回来,去东大街的茶楼坐一坐,同那些个喝茶下棋的闲汉聊两句……” 她将心中的忐忑压下,继续道:“你就说,听说昨夜这街上着火,是亭衣巷的顾家人放的……还听说,不止这一处,从前许多次火城中着火,与前一阵东大街的走水,都是顾家差人放的……只为了大家去买他家的屋料砖瓦,防火器具……” “说话的时候小心些,不要露了自家身份,只坐盏茶功夫就走。” 松香愣了一下,却即刻反应过来,他想了想,激动地道:“姑娘,这未必不会是真的!” 这论调,乍听觉得荒谬,但是仔细一想,又有什么不可能! 就是本来不觉得,方才见了秋爽手里的火折子,又听她说了那一番话,谁猜不出来昨夜那一把火是顾平忠放的! 这样坏的人,一把火能放,两把三把就不能放了? 他们谋害顾延章是为了他身后的家产,那如今延州城内屋料、砖瓦价格一日一价,已是能飞上天,多烧一条街,就能多赚几倍乃是十几倍的钱。 这样的恶人,又有什么做不出来的! 要去放一把流言,松香半点也不觉得不妥。 这是说坏人的坏话,又不是诬陷。 那顾家确实放了火! 几人坐了坐,把方才各自的行为都说了一遍,并未找出什么需要补救的地方,这才各自散去。 待两个书童一走,屋里三人洗漱一回,又简单打理了一下伤处,虽然依旧心潮澎湃,可闹了这大半夜,也着实扛不住,不得不休息了。 这一回秋爽睡外间,秋月睡里间的软塌,季清菱一个人躺在床上。 她脑子里转过许多念头,有些睡不着。 虽然知道顾平忠、顾平礼二人是死有余辜,而自己安排松香上街去散布流言,是不得已的做法,可她还是有些不安。 这做法是为了激起民愤,引民心民意而用,叫坊间曾经被火灾祸害过的人们盯着顾家两兄弟不放,盯着衙门不放,让他们哪怕是私底下想要做再多动作,收买再多官员,在面上也要收敛些。 如果闹得大了,就算顾家两个族叔肯舍出再多钱财,州中也未必有人敢帮忙。 她谋算顾家二贼并不心虚,心虚的是借用坊间民众之力。 这其实已经有些欺瞒与利用的意味在了。 季清菱有些忐忑,然而很快便给自己打起气来。 没关系,指使纵火,已是必死之罪,自己并没有诬陷对方,况且这也只是为了自保,并不是有意害人。 虽然有些对不起延州百姓,也实在是没有办法了。等将来延州城内田产、铺产清点完毕,她把季家原来的产业领回来,再将收息捐出去给那些遭受了火灾之人,助他们重建房舍,也算是偿还罢。 实在不行,等五哥回来了,再同他商量一下,从两人攒的钱物里取用一点。 拿定了主意,季清菱的心情也渐渐安定下来,这才觉出院内声响颇大,甚难入眠。 西小院同客栈前院一般,屋舍是木制,连墙面也只有木夹砖,那一头声音大一些,这一头就能听见。 季清菱住的这一间屋子离水井很近,旁边的屋舍原是用来放置箱笼的,今日有一位产妇要在此生产,她便分派人把那里头的东西收拾出来,将那一间屋子腾给对方,方便汲水。 两间房舍隔得并不远,女子的呼痛声、哭叫声、呻吟声隐隐传来,叫季清菱听得心中一吊一吊的。 她伴着这产妇的声音,才要睡着,又被吓醒,半眯着眼过了后半夜。 且不说这一处季清菱一夜难眠,亭衣巷的前厅中,也一样的灯火通明。 已是过了丑时正,顾平忠依旧没有睡下。 今日的计划,其实早早就定下来,没有费多少功夫。 对他来说,这并不是一件多大的事情,不过是着人放一回火,趁乱劫走一个小女子而已,从前多少更厉害的都做过,哪里就怕这一回,况且还有弟弟领着许多家丁去坐镇。 可不知为何,顾平忠一直有些焦虑,总觉得只要一时那季家女儿没有被送过来,一时就无法放下心来一般。 他守在此处,只是为了一份警惕。 顾平忠的警惕没有白费,不多时,他安插在客栈之中的眼线便跑回来通风报信了。 一个长得普普通通的小厮站在顾平忠的面前,满头的大汗,一面还喘着粗气,他几乎连礼都来不及行,就急急忙忙道:“老爷,二老爷同两个婶子都被衙门抓了,还有咱们家的八个人也一起被抓了,说是被指认纵火!” 顾平忠坐在椅子上,有一瞬间,只觉得自己被梦靥了,还未睡醒。 怎么可能!!! 他过了盏茶功夫才恢复过来,几乎是立刻对着外头喊道:“顾林!!把顾林叫来!!” 片刻之后,一个瘦高个的中年男子匆匆进了门。 顾平忠急急交代了几句话,又把一份封好的书信交给了他,道:“去郑押司府上,立马就去,一刻也不要耽搁!” 第一百四十三章 献与(月票450+) 顾林领了命,几乎是飞奔而出。 延州城本就严行宵禁,今夜因为有了走水之灾,管得更是厉害,顾林按着从前顾平礼给出的巡逻图,且行且停,等好不容易到了郑显府上,天光已是大亮。 顾平忠与郑显来往频密,顾林这边火急火燎地求见,郑显也没有太过拿乔,很快抽出空来,接了他的书信。 拆开外封,只看了一会,郑显的脸色立刻就变了,他把书信撕成几片,又点火烧了,这才抬头看着面前的顾林,冷声道:“顾老大好大的胆子!这种事情,还敢来求我?!” “掳人还罢了,纵火本就是遇赦不赦的重罪,这一回还撞到孙越那小子手里,十有八九,已经捅到郑通判跟前,便是我也帮不上忙。”把桌面上的纸灰用书卷扫到地上,郑显淡淡地道,声音中尽是不关己事的味道。 顾林在门房里喘息了片刻,已经有些平复下来,他听了郑显的话,虽然有些紧张,却并不慌乱,而是毕恭毕敬地道:“押司,我家主家说了,您心善,是见不得人蒙冤的!” 他顿一顿,又道:“主家并不是想要给二老爷同牢里的几个人脱困,他也明白,沾上了纵火之事,过于苛求,只会叫押司为难,是以只是想与家中二老爷见上一面而已。” 郑显冷冷哼了一声,道:“你当人人都是傻子吗?昨夜顾老二被抓,打今日起,整个延州城里头,上上下下都会盯着亭衣巷,他顾平忠就是一泡裹了糖的屎,虫蚁蚊蝇,个个都绕着他,还想去探监牢?这是活得不耐烦了吧!?” “不用主家同他们见面!”顾林连忙又道,“若是方便,叫小的去一趟,若是不方便,请押司只叫信得过的人带一句话也成!” 郑显皱了皱眉头,张口就要拒绝,却听顾林急急又道:“押司,主家说了,那顾五家中所有资财,等得了手,他分文不取,全部舍与押司!” 郑显的嘴张到一半,忽然又慢慢闭上了。 这可是顾清峦的身家!原来延州城内首屈一指的豪富奢遮! 只帮他带一句话,就能得这样多的好处,虽然要顶那一丁点的风险,可也并不太严重,又何乐而不为呢? 见郑显迟迟没有说话,顾林有些着急,他上前半步,又不敢催促,只好焦急站在一旁,等着回复。 “要带的是什么话?” 郑显想了想,慢悠悠地问道。 顾林终于放下心来,凑到郑显桌前,躬身道:“请押司寻人帮着带一句话给二老爷,就说‘多多保重,家中上下,我尽会打点,四时香火供奉,绝无断绝。’” 郑显听了此话,面色一惊,半晌才哈哈一笑,道:“好个顾平忠!好个兄弟情谊!好!好!这话,我帮他带了!” 他一面说,一面心中暗叹。 都说商人无情,果然如此。 怪不得顾平忠生意能做得这样大,当真不是凭的运气。 知道弟弟被抓了,也知道沾上了纵火案,又撞到了通判郑霖手里,此时无论如何都跑不脱,为了防止自己被拖下水,索性舍弃亲弟,那顾平忠也要保住自家的一条性命。 断臂而逃,断尾求生。 这样的人,倒是值得帮上一帮。 郑显话刚落音,顾林立刻跪在地上,行了一个大礼,道:“主家说了,到手的顾家资财,他已是写好了契纸,过了这一阵风头,就把契纸送到您府上,等您选好受契的人,再上衙门去誊录。” 郑显满意地点点头。 不待他问话,郑林又道:“那未收到的顾五的家财,等州中公文下了,押司再看如何处置,我们主家只要得您一声示下,全凭吩咐!” 都这样醒目知机了,郑显哪里还会有什么意见,果然点点头,道:“你且回去罢,莫要叫人瞧见了。” 等顾林行过礼,告辞而去之后,郑显坐在椅子上想了一会,这才起身换了衣裳,匆匆出了门。 且不说这一厢顾平忠为了保命,舍出了已经吞入口中的肥肉,而另一厢,在距离此处十多日路程的保安军中,顾延章与周青一同站在都钤辖陈灏的面前,汇报这一次行程的情况。 以顾延章的身份,其实并没有资格进到此处听令,全是周青提携着,才把他带了进来。 行军很顺利,不但援兵按时到了,押运的辎重同军械也完完整整,只损失了一点粮秣与酒水,比起往日来,已经是极低的损耗了。 陈灏点了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又对周青道:“你安排一下延州粮秣的后续转运,不要叫转运司那一群颟顸再插手了。”语毕,转向顾延章道,“你跟着回延州,将下月的绢银、酒水押运过来。” 顾延章点头应是。 周青听了陈灏的吩咐,有些为难,道:“此时回延州,再回阵前,必是已经开战,运着绢银,又没有什么护送,若是遇上北蛮,岂不是麻烦?” 陈灏道:“你自分派两百兵丁护送,等到了地头,再行安排。”便不再就此事说话。 两百个兵丁,算上押运的夫役,已经快有三百来人,只要不正面遇上北蛮,便不会有什么大事。 周青应了声是,领了命,取了文书,直接递与一旁的顾延章。 诸事分派完毕,陈灏的脸色便和煦起来,他看了看顾延章,道:“你方才说有事寻我帮忙?” 顾延章双手接过周青递过来的文书,好生收起来之后,才上前两步,作揖行礼,道:“钤辖,眼见战事在即,在下虽非兵士,也想为军中出一分力。” 陈灏笑了笑,道:“不需上阵,你在后方运转,一样是为战事出力。” 这是把顾延章当做了想要上阵抢功的少年郎。 顾延章并不着急否认,而是继续道:“延章家中尚有延州城内商铺三百余处,田地七百余顷,银两五千余,愿尽皆献与州中,为战退北蛮出一份力。” 他话一出口,方才还一脸轻松的陈灏登时将笑容僵在了脸上,而站在一旁的周青,更是差点以为自己耳朵出了毛病。 顾延章腰背笔挺,如青松一般站立在陈灏眼前,神色恬淡,声音不徐不疾,仿佛自家刚刚说要献出去的,只是几枚铜板。 第一百四十四章 借力 商铺三百余处、田地七百余顷、银两五千余…… 饶是陈灏,也被这样一笔钱财惊住了。 然而他毕竟是堂堂一州兵马都钤辖,很快便回过神来,有些狐疑地看了顾延章一眼,问道:“我记得,你乃是服的夫役?” 顾延章的调令是他亲自批过之后,才拿到下面用印的。陈灏素来小心谨慎,这又是才过去没多久的事情,是以脑子里还留有不浅的印象。 当日周青将顾延章举荐给陈灏,只着重吹捧他的运筹之能,后来陈灏见了人,考校一番之后,只觉此人才思敏捷,非同寻常。 然而那毕竟是仓促行军途中,陈灏手上还压着许多急务要处理,是以并没有浪费太多功夫细问。 对于陈灏来说,若干天前的顾延章只是一个被举荐上来的协管转运的人才,虽然自家掌眼之后,也认可了他的才能,对他心生好感,可并不会花太多功夫在此人身上。 当然,如果顾延章在之后的差事中能持续表现出色,时间长了,自家倒是可能会认真考虑提拔一番——眼下军中虽然缺人,却不是随随便便都能出头的。 不过这已经是片刻之前的想法了。 陈灏一双眼睛盯着顾延章不放,仿佛想要把他看出一个洞来。 商铺三百余处、田地七百余顷、纹银五千余。 哪怕延州如今地价、田价不比从前,这样一注财富,也已经称得上可怕了。 若是经了自己的手,呈报杨奎,把这样一笔大财献到州中…… 不对,若是献到州中,还不知道多少人要来分一道羹,反正是为了战退北蛮,与其由州中官吏各自抽一回手,不若直接由保安军收了。 陈灏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然而他几乎是马上就察觉出了不对。 无缘无故,谁又会将这般滔天富贵拱手相让? 何况这一个顾延章,有如此一副身家,又有如此才学,为何会沦落到执此贱役?! 简直是不合常理! 陈灏从前没有理会,只是因为他没有上心,却不是因为他不够洞察。此刻得了顾延章方才一番话,他只恨不得把对方的祖宗十八代都翻出来,只稍微过一下脑,立刻就发现了不对劲之处。 如果当真要将家中钱物捐给州中,缘何还要来此服役,直接在延州城内向上一禀,那些怎么都吃不饱的土狗就会把他给供起来! 除此之外,这样一笔大财,哪怕只用九牛一毛,都能买个官身了,虽然最高只能是光禄大夫这等虚衔,可只要有了官身,又何需服此贱役! 陈灏锐利的双眼死死盯在对面那一个年轻人身上。 他多年征战,从刀林箭雨之中历练出来,又是延州数得着的高官,官威甚重,被这样盯着,换个胆子小的,估计连站都站不稳了。 顾延章仿若无觉一般,不徐不疾地承认道:“在下服的确是夫役。” “延章家中原有八口人,因北蛮屠城,父母兄长皆已被杀,只我一人得以存活。” “我与蛮贼,不共戴天。” 他一字一顿地将这八个字吐出来,语气竟然还甚是平静,可双眼中蕴含的仇恨与愤怒,语气中的压抑与隐忍,便是谁,都能从中体味出来。 道完这一句话,顾延章深深呼出一口气,仿佛若是不将肺腑中的恨意一齐释放出来,便无法继续往下说一般。 他平复了一下呼吸,继而才道:“此时家中田产、商铺部分契纸皆在延州城内,由内子保管,仍有其余契纸已是遗失,可待于州衙宗卷档中查明之后,再行转献。”他抬起头,不躲不闪地对上了陈灏的眼睛,“至于纹银,一直暂存于在下叔父手中,州中直接去取便可。” 陈灏听着对面的年轻人把话说完,还没有来得及从中分析出个所以然来,顾延章已经补上了最后一句—— “小子这一回能得了机会效力朝廷,服此夫役,还是全凭了叔父之功。” 陈灏瞳孔一缩。 他是进士出身,来保安军之前,也在州中、县中做过官,乡民争产,兄弟反目之事,简直是闭着眼睛都能数上一天一夜不带重复的。 顾延章虽然只说了这一句,他已经能猜出其中八成隐情。 陈灏认真地看了对面的年轻人一眼。 顾延章垂手而立,肩背挺得笔直,目光坦然而坚定,面上还带着一丝淡淡的悲伤与果断,见陈灏看了过来,并不挪开视线,而是径直与他相视。 “你那叔父……” 顾延章立刻答道:“多年从商,眼下住在亭衣巷之中。”他顿了顿,又道,“不过要是从其手中取那一笔银钱,恐怕并不是特别容易。在下说话是无用的,还需州中一两个得力差役上门,再给点时间那两位叔父准备。” 他半点没有打算隐瞒陈灏,而是直接将事情摊开了告诉对方—— 我就是一个被欺压的侄儿,我争产就是争不过他们,那钱就是被他们吞了,我想给你,你敢要吗?你想要吗?你有本事要吗? 世上没有白得之食。你若是要,必须自取之。 陈灏想要吗? 延州连年征战,朝中早已有许多论调,说只要收复州城便可,莫要再兴战事,免得百姓涂炭,空耗国帑。如果说刚开始那两年能有十分的支持,如今能剩个五六分,已是侥幸。 打仗乃是烧钱。 杨奎靠着宿望在前头顶着,却已经有些吃力。 如果此时能得这一笔大财的支援,叫朝中知晓,延州有办法自家找钱,那京中给的压力就会小很多,杨奎也会更为轻松。 而他陈灏,一是能与杨奎更亲密,二是也能抓住机会,再立些新功。 一个武将,如果不打仗,光靠磨勘,何时才能升官? 陈灏敢要吗?又有本事要吗? 他是延州兵马都钤辖,保安军的将领,在延州之中,除了经略安抚使、延州知州杨奎、一个领兵的副都总管,下头就是兵马都钤辖了。 而他与上头副都总管各自领兵,并非从属关系,他唯一需要听令的,只有杨奎而已。 在延州城中,他说一句话,除了杨奎,几乎没有人敢反驳。别说是州中的一个老商人,便是对上通判郑霖,若是双方有了冲突,他都敢带着亲兵上门,双方好生“说说道理”。 第一百四十五章 流言 陈灏根本不需要细细思量,几乎是立刻就拿定了主意。 一个商户而已,哪怕可能是靠着州中哪一个或者哪几个官吏才能做下此事,可对自家来说,又何足挂齿。 他转头看向一旁早已经听得目瞪口呆的周青,吩咐道:“你营中尚有事务,且先回去罢。” 周青这才醒过神来,险而又险,差一丁点便张口说了一句“并无甚事,我且等等这小子,一会再一同走”,总算他脑子没有傻到底,堪堪在话出口之前咽回去了。 实在太好奇中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却因得了上峰命令,不得不回避,周青表情复杂地看了顾延章一眼,又对着陈灏行了个礼,这才三步一回头地慢慢退下。 此时此刻,营帐中只剩陈灏与顾延章二人。 “坐。” 指了指一边的椅子,陈灏言简意赅。 顾延章依言坐下。 “你想要什么,说罢。”陈灏道,语气轻描淡写。 且不说这一边,顾延章将家中产业作为筹码,与陈灏单对单地做了一回交易,双方各自满意,而在延州城的州衙之中,也一样有两个人两两对坐着,彼此表情凝重,在谈着要事。 坐在左手边的中年男子身材矮小,脸面有些皱巴巴的,看上去同一个田间种地的老农一般,若是叫寻常人来看,在没有提醒的情况下,任是谁也不敢相信,这就是延州城内暂代管上下事宜的通判郑霖。 此刻,他拿起对面人递过来的宗卷,翻开看了两眼,本是取了一杆笔,沾了墨就要批示,看到其中一项,不禁抬起头来,讶然道:“此案要开堂公审?” 延州府衙的推官坐在郑霖的对面,面色也有些无奈,他道:“通判这几日忙于公务,又有阵前辎重粮秣要筹措,想来没怎么有功夫听说城中百姓的议论。” 郑霖坐直了身体,眯着眼睛道:“什么议论?”他看了看手中那一份宗卷,复又道,“已是当场抓获了疑犯,几十人都见了证据,犯人认罪画押,事主出面指认,虽说事涉纵火,少不得要升堂,却也不必开堂吧?” 纵火是大案,许多细节不方便开堂审理,免得牵扯出什么不好来,叫百姓见了,私下里会议论纷纷。 为着各种缘故,遇上这种案件,州中一般是审过之后,增删改过,将最后的审理结果张榜公示,再于街头巷尾宣扬一番,叫百姓知善恶,守法纪。 那推官道:“原是这样,只这一回那嫌犯乃是州中一个里正,并两个其府中做仆的妇人,那里正将罪行认下,已是一力承担,说是自家见色起意,无意间瞧中的侄儿媳妇的人品相貌,想要将其掳回家中,因那侄儿媳妇防范甚严,难以得手,这才一时起了坏心,想要纵一把火,趁乱劫人。” “本也不想闹得多大,谁知那也北风甚紧,竟是一不留意,火势就大了,再把控不住……” 推官将当日的事情一一说了。 郑霖早得过孙越着人来报的信,那一处来报信的人当夜正在场中,比起只看宗卷文书的推官讲起来更细致也更真实。 然而他此时并没有打断对方的叙述,直待他说完了,才道:“这又与州中百姓议论有何关系?” 推官道:“州中近几日有许多传闻,其一说是这一回指使纵火的不只那里正一人,还有那里正的长兄,名唤顾平忠的,是为了将州中房舍烧残烧破,才好方便卖砖瓦、木料等物,又因他家有一间铺子,专卖防走水的器具,比起旁人的东西也齐,铺子也大,若是失火多了,也一样能多得些利钱。” 郑霖正要开口斥一声“无稽之谈”,可嘴唇才是一掀,却渐渐觉出不对来,道:“可有证据?” 推官摇头,道:“只是传闻。” 他忍了忍,还是道:“已是将那顾平忠收押入监,问得许多话,又认真审讯了一番,他都死咬牙关,半点都不承认,又有他那弟弟将罪行一并认下,暂难定罪。” 他顿了顿,又道:“本还不着急这样早开庭审案,只近些日子,传闻越来越奇怪,渐渐有股风声,说那顾平忠买通了州中官员,此回定然无事……下官想着,与其叫他们传来传去,不如开堂审一回,免得闹出什么民愤来。” “若是开堂审,你们可有把握?”郑霖问道。 “再有七八日,应是没有问题,也好叫百姓看上一回,洗清洗清。”那推官道。 郑霖并不说话,而是低头把那一份宗卷细细看了,这才复又问道:“此案事主姓季,是原兵马钤辖的遗嫒?” 那推官听得此问,也是十分感慨,道:“确有此事,我调任灵州之前,与季钤辖共事过两年,其人正直,官风甚好,还有两个儿子,也一齐在镇戎军中任职,不想这一回竟是全家遭此大难,只剩一个小女儿,连个香火都不曾留下来……” 郑霖低头又看了一回宗卷上有关事主季家女儿的家状,皱着眉道:“既如此,给她在州中请个荣烈之后的抚恤,再好生整理了文书,递一份折子去朝中罢,此等英烈后人,好歹年年也赐些粮食布匹,免得百姓认定朝廷苛待荣烈后人,军士也无法安心投身战事。” 推官连忙点头应是。 郑霖又补了一句,道:“折子写好看些。”再问,“那小姑娘如今住在哪一处,可有人看护?知不知道自家要上堂。” 推官忙道:“如今仍住在原那一处客栈的后院里头,自家带了些仆妇,咱们府衙下头的人也去了几个守着,实是不会出什么岔子。” 郑霖点了点头。 “已是同她说了要上堂,她说并无畏惧,只待到了堂中,请诸位官人为自己主持公道。” 郑霖微微一笑,并不说话。 不要说是妇人,便是寻常壮丁,听得要上公堂,恐怕就要吓得手抖。 果然不愧是兵马钤辖家出身的姑娘,胆子比起旁的人,还要大上许多。 他再问一回那推官审案的进展,把笔重新沾了墨,在那宗卷之上简短地批了几个字,这便同意了衙门开堂审案的做法。 第一百四十六章 出发 保安军中,顾延章将事情来龙去脉和盘托出之后,只得了陈灏一个模棱两可的回复,他道过谢,并不纠缠,而是干脆地退出了陈灏的营帐。 他往外头走出了一段,心中琢磨了一会,转身去了趟营中马厩。 顾延章此时身担运转之责,进马厩视看,名正言顺,到得门口,只出示了一下通行牌,便被守兵放行了。 一路点查着马槽、骡槽里的食水,不知不觉之间,他便站到了将领专用的马匹排厩边上,立定不动,仔仔细细查视起来。约莫过了一刻钟,外头几名亲兵跟着看守马厩的兵士走了进来,对方几人记领了七八匹马,还牵走了陈灏的坐骑。 顾延章心中默数着时辰,慢慢走到了靠近营房外墙的马槽一边。 天色已经不早,视物也不像白日间那样清晰,他俯下身子,伸出手去捏起一小撮干草,凑近看了,开始一个马槽一个马槽地检视,似乎在仔细品查草料质地水准。 足足过了盏茶功夫,他突然站起身来——原是听得营房外头有一阵马蹄声由远而近,又由近而远,朝着东边去了。 顾延章听声辨认了一会,把这一行人马的数量大致算了出来,同方才被牵走的马匹数量对上了,又看了看东边的方向,等心中再三确认过,那是杨奎驻扎的主帅大营所在之后,这才终于松了半口气。 待得一点声音都听不到之后,他把手上的草屑拍掉,快步回了自己所在的班房,将这几日协助周青处理的事务全数整理出来,写了一份条理清晰、简单明了的交接单,这才回到营房之中,快速把行囊收拢好,复又坐到桌前,画出此处回延州城的路线,认真看了一回。 刚刚整理完毕,营房的门便被敲响了,陈灏帐中的一个兵士推门进来,打了声招呼之后,道:“陈钤辖召你过去。” 顾延章道过谢,放下手中笔,将桌面收拾了,整了整仪表,立时跟着那小兵走了出去。 才进到营帐之中,只来得及行一个礼,陈灏便抬起头来对他道:“你去收拾收拾,把手中事务交接了。”又指着站在一旁的两个人,“等交接完毕,同他二人回一趟延州,将家中财物料理了,该转的转,该录名的录名,再去州中点清役夫并二百兵丁,十二日内,押运粮秣辎重过来。” 语毕,把几份点领兵丁、役夫的文书交到顾延章手上。 顾延章接过文书,克制着心情,对着陈灏拱手行了个礼,应了一声是,那另外半口气,终于也松了下来。 他并不清楚中间细节,但是大概也能猜到,这应该是方才陈灏去同杨奎商量过之后,得了对方的首肯,才会有此时的安排。 果然,顾延章才接过文书,陈灏便指着他对那两人道:“这便是那事主顾延章,如今在我保安军中服夫役。” 又指着其中一人,对顾延章道:“这是延州州衙的张户曹。”指另一人,“这是平章帐下徐殿直。” 杨奎要反击北蛮,自半年起便四处借调援兵,原有构架之下,人手不够,看管不过来,带一两个州衙中熟手的户曹过来帮着管勾兵丁名册,倒不是多稀奇的事情。 双方各自见过礼,一同向陈灏告了退。 一出保安军钤辖的营帐门,顾延章立刻向两人打了个招呼,先是自我介绍了一番,又道:“烦劳两位官人陪我走这一遭了。” 此时此刻,他将在周青、陈灏二人面前的锋芒收敛起来,又变回了那一个气质温润的少年郎,看上去既爽朗,又无害,十分容易叫人心生好感。 杨奎派来的两人早得了吩咐,知道要对顾延章客客气气的,然而见他这样礼数备至,倒也高兴了几分。 那张户曹便对着顾延章道:“你且去忙,我二人自在门前看个座儿等你。” 那徐殿直也道:“也不好意思催,只这一回你我二人还要押解辎重粮秣回营,时间甚赶,若是耽搁了,兵法须不是做耍。你先将手里事宜交接好了,收拾收拾东西,怕是咱们要连夜赶路。” 顾延章简直是喜出望外。 一得了陈灏的允诺,他那时便恨不得化身一只鸟儿,插上翅膀立时飞回延州城去,这会只怕催不动这两位,正想着如何才能叫他们卖力气走快一些,听得徐殿直说话,简直是瞌睡时有人送上了枕头! 他当即道:“无妨,办差要紧,如今路上有雪,又有月亮,届时马头上吊一两个灯笼,只要不走山路,便是赶夜路也不怕的!” 一副再听话不过的模样。 徐达在心中暗暗点了点头。 他要同这少年郎回延州不算,接下来还要一齐押解州中辎重粮秣去到阵前,十二天的限期,从延州到镇戎军,本就已经是火急火燎,如果遇上个拖后腿的,少不得他得出手教训一番,让对方知道什么是规矩。 徐达不清楚其中内情,还以为这是因为顾延章送上了一大笔家财讨来的好处,想要借此机会,躺着得一些功劳,将来杨奎和陈灏才好凭借此事给他报功讨官。 一时三人回了营房,顾延章安顿好两人,拿着交接单子去寻了转运班房中的值守。 他事务清理得干净,又早整理好了再详细清晰不过的单子,一刻钟不到,便在长官的监交下交接完毕,立时拎着行囊到了门前。 徐、张二人正一人占着一个榻,才铺好铺盖,想要补一个觉,防着下半夜要赶路。 那张户曹对着徐达道:“他还有转运司那一块的事务要交接,就是收拾得快,咱们也少说能得一两个时辰好睡。” 他话刚落音,便听门口一阵脚步声,接着有人轻声敲门。 两人本是和衣而卧,此时徐达离得近,便爬将起来去把门栓抽了,不想门一开,对面站着一个身着骑装,背负行囊的少年。 ——不是顾延章是谁? 那少年郎见徐达来应门,笑道:“殿直,在下已是收拾完毕,咱们这便即刻出发罢!” 第一百四十七章 认罪 断断续续下了好几日的大雪,延州城里才放了两天晴,这日又开始飘起白絮来。 刚过辰时,好不容易才清扫干净的延州州衙门前,又被覆盖上了一层厚厚的雪花,虽是不如化雪时冷,却一样冻得叫人只想窝在屋中不愿意动弹。 此时此刻,原本应该清静肃穆的衙门门前,已是塞得满满当当,往远处看,一路还有人朝这边赶。 “小兄弟,今日判的可是那亭衣巷中顾家兄弟纵火案子?” 一个妇人一路跑来,好容易缀到了人群后头,她拉了拉前边人的衣摆,问道。 那人转过头来,正要说话,见得对面妇人打扮,吓了一跳,过了好一会才道:“正是,只不晓得会怎么判。” 旁边便有人嗤笑一声,道:“还能怎么判,不是早说了那顾家老大使了大钱,买通了州中官吏,听说花了十万贯,还搭上了八顷良田,只要保自己一条狗命!” 有人便回道:“谁说不是呢,挣的这等人命钱,也不晓得夜晚他怕不怕冤死鬼来寻!” “怕个鸟!敢杀人放火,还怕甚么鬼?不是说‘有钱能使鬼推磨’么?”一人嘲讽地道,“只不晓得收买了哪一位,这衙门上下,当真是黑得透了!” “怕也未必罢!今日既然开堂审案,若是还把那狗兄弟放过了,也不怕前头那些个人要闹事……” 最靠近州衙门口的那一块地上,数十个人披麻戴孝,静悄悄地站着,个个都瞪着那一扇仪门,似乎想要把它给瞪开。 而刚刚才到的那一名妇人得了前头人的答话,道了一声谢,便开始往前挤。 特意冒着大雪早早来此,就是为了站得近些,看个热闹,被人挤过来,前头的人众少不得要转过身骂几句,可这一回,人人见了那女子装束,俱是把骂人的话吞回肚子里,不仅如此,还不约而同地往旁边侧了侧,叫她更容易往前靠。 围观人群众多,那女子过了好一会儿,才挤到最前头,她站到那几十个披麻戴孝的人群之中,便如同雪花没入了雪地,很快便混杂起来,再找不出来了。 后头两排人这才窃窃私语起来。 “造孽啊,这是哪一家的?看那身孝,莫不是才死了当家的” “谁晓得,那样多人进了火里出不来,光是上回东大街就消了多少条人命?” “衙门说是十七人,哪里才止!我看西街那卖棺材的棺材脸,这一阵子都带着笑了!不晓得给他促成了多少生意!光是从我家门前过,数着都有七八轮出殡,好不可怜!” 众人叹了一回,又有人道:“来人这样多,也不知道多少能进二门的。” “总归不是你!”旁人哂笑道。 那人摸了摸鼻子,有些恼羞,待要骂将回去,却又因自家嘴巴笨,半晌不晓得该怎样回。好容易想到一句话,自觉十分合适,正要开口,忽听州衙里一阵升堂鼓声,接着前头的人纷纷鼓噪起来——大门吱呀一声开了。 衙门仪门一开,哪有人还在此处傻站着,个个开始往里头挤,那人一句骂人的话卡在嘴里,说也没地说,不说又难过,只觉得憋得慌。 待得众人一窝蜂涌进仪门,二门也适时地开了,里头衙役、弓手分做两队,持水火棍、大刀立在左右两排。 按着往日的规矩,开堂审案,会放入三十名士绅并十名百姓入二门旁听,早有衙役在外头验看了众人文牒,放了四十人进门。 而这四十人中,有零星四五人戴着半孝。 这一回审的乃是纵火掳人之案,虽是没有死人,却烧伤了十余个,又因涉及纵火,已是特大的要案了,是以今日审案的乃是延州州衙的推官,而通判郑霖则是坐于一旁监审。 几名官员坐定,衙役一面在地上敲击着水火棍,一面口呼威武,待得审案推官将惊堂木一拍,下头衙役立时住嘴停手,听得座上推官道:“宣本案相关人等上堂。” 很快,衙役便带着顾平礼、两名妇人上了堂。 季清菱身着素服,站在衙外的回廊处,等着推官的传唤。 从她的角度,透过窗棂,能将里头的情形看得一清二楚。 顾平礼身上还有着里正之职,虽然是疑犯,却未有判罪,是以仍旧穿着体面,他站在下头,面如死灰,有些呆滞的模样,而另两名妇人则是一被官差放手,便各自瘫软在了地上,俱是半晌起不来身。 推官没有理会她们,而是直接宣读了推勘官早与顾平礼确认过供词,他读上一段,便向顾平礼问一句“可认?”。 判案很长,其中夹杂着推官与顾平礼一来一往的确认。 顾平礼虽然形容枯槁,却神志尚清,听得推官宣读判决,每每与他问话,都十分干脆地应是,半点也不含糊。 季清菱听着听着,不禁想要冷笑。 果然,这是断尾求生了。 堂内的顾平礼将所有罪行全数应下,人是他要劫的,火是他着那黄发妇人放的,其余皆是他安排的,一丝都不干旁人的事情。 然而实际上,事情的确又是他干的,便是州府推勘官再查,无论从证人证言、证物、仵作检验到供词,都无懈可击,也找不出其他的线索。 既是如此,此案再无反复。 推官一拍惊堂木,又道:“带事主。” 季清菱跟着衙役上了堂。 她面容凝肃,进得堂内,先对推官并郑霖行了一个礼,才离顾平礼远远站了,将当日发生的事情复述了一遍。 话术她心中已经琢磨过无数遍,可不管怎么扯,当夜的情况都没有办法跟顾平忠扯上关系。 也罢,弄垮一个算一个罢。认了指使纵火,虽未有人亡故,却伤了十余人,顾平礼与那黄发妇人已是死罪。其余人等罪行或深或浅,却俱是无法逃脱。 如此一来,顾平忠想必不敢再轻易下手了。 一时案情审完,推官当场写下判词,着衙役递到了顾平礼面前,他一句废话也没有,甚至不曾犹豫,便签字画了押,这一场客栈中失火并掳人的案子,便算是了结了。 推官还不曾来得及把判词转到郑霖手中,由其定判,仪门外几十名披麻戴孝的百姓已是吵嚷起来,一名老妇哭道:“苍天啊!你不分好歹,叫那造恶的逃脱生天啊!” 她一声哭出,旁边几十人便跟着哭了起来,一时衙门外头哭声震天。 第一百四十八章 舌战 那老妇一开口,便有其余人跟上,俱是一面哭,一面喊,有人骂老天瞎了眼,有人斥恶人黑透了心,有人哭自己好生生一家子天人永隔,有人闹女儿毁了脸一生孤苦无依,仪门外一片混乱。 推官一拍惊堂木,喝道:“公堂之上,岂可喧哗!” 外头的人众哭声渐低,却不曾停歇,而是转为了低泣,伴着飘雪,倒是更显得阴风恻恻的。 堂上的郑霖有些恼火。 愚民不可说与理,却能造成乱势。 可律法岂是按舆论而判的!便是他有心想办,事涉纵火,要判死罪,还有朝中提刑司会来查阅宗卷复审,没有证据,怎么可能是那样轻易的! 此案本来简单,有人纵火掳人,已是人赃俱获,只要好生判了,便能叫上下交口称赞,谁想会突然冒出这些乱七八糟的流言。 若是被衙门审案审出来的,办案之人顺藤摸瓜,拔掉一颗大毒瘤,乃是锄奸惩恶,一切都好说,可此时坊间已经传遍,推勘官却是半点痕迹都找不出来,叫他十分着恼。 其实查不出来并不奇怪。 从前的走水之事俱已过去太久,向来纵火之案,只要不是当场抓住,想要事后0找寻痕迹,都是几乎不可能的,毕竟大火一烧,所有证据都已经付之一炬。更何况到了如今,大部分原来已经被毁掉的屋舍早已重建,待要再行复原,根本就不可能。 郑霖在判决书上签了字,又用了印,这才对着推官点了点头。 这样一个案子,若不是开庭审,只要有半点不如外头百姓的意,他们都会鼓噪不堪。延州才复没多久,本就甚乱,一旦成了势头,杨奎在前线,自己坐镇衙门,一个监管不力是逃不掉的。 既如此,倒不如叫那顾平忠自家来辩,也让百姓听一听,知道衙门已经尽了力,并非有意包庇。 想到前日看到的审讯顾平忠的供词,郑霖就火从心起。 一个小小的商贾,滑得同水里的鱼一般,半点错事都不沾,半点坏事都没做,干净得如同一张白纸,这是把衙门当猴耍罢? 同住一个院子,又是一并长大的兄弟,那顾平礼的里正之职还是靠着他的银钱买来的,若是说他半点不知道对方做了什么,鬼才相信。 可偏生没有半点证据! 等着日后罢! 且不说郑霖这一厢跌着脸,一旁推官得了他的示意,便对顾平礼问道:“你犯下此等罪行,欲要掳良家之女回府,家中长兄是否知晓?你抽走家中仆妇家丁,家中长兄岂能毫无耳闻?” 顾平礼摇了摇头,道:“我兄弟二人虽是同居一府,可彼此全不相干,我做的恶事,他是不知道的。” 推官对堂下差役道:“宣顾平忠。” 作为案情相关人员,顾平忠早早便被召到了州府衙门之中,推官一宣,他几乎是即刻便被带了上来。 顾平忠才出现,外头立时是一阵骂声,他只眉头微微一皱,很快便平静下来,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上前半步,对着堂官行了一礼。 站在一旁的季清菱见他这一番作态,心里微微一沉。 不为外物所动,这样一个人,心性必定十分隐忍,叫他逃过了这一劫,将来还不晓得会惹出什么事来。 她在这里看着顾平忠,却不知顾平忠也在一旁看着她,不同的是,双方的心情全然不同。 季清菱是庆幸中带着淡淡的担忧,可泰半是来看戏,半点没有慌张。 顾平忠是愤怒带着厌恨,还有隐隐的不忿,虽然他老谋深算,又做过许多狠事,手心早就辣得出火,却是第一次被对付得这样厉害。 简直是损失惨重。 不仅将顾清峦的明面上的身家都送了人,还赔上了一个得用的弟弟,差点把自己都陷了进去。 如今虽然自家命是保住了,可在外头却已经名声扫地,因那些乱七八糟的流言,少不得还要碍了州府衙门的眼。 一个商人得罪了当官的,以后日子还会好过吗? 不晓得要花多少功夫,又丢多少钱进去,才能把局势稍微挽回一些。 他瞟了季清菱一眼,眼神如同毒蛇一般,却又很快将目光收了回去。 都是因为这个贱妇! 暂且不着急,等先脱了困,日后有的是机会好生整治她。 顾平忠还在想着,堂上推官已经开始说话,他开了两句场,便问道:“此案之中,纵火人邢氏所携的火折子、酒水、火油俱是出自你的铺子,你可有话要解释?” “商铺敞开大门对外做生意,只是买卖,至于客人买去做甚,却不是小人可以控制的。若是仅仅卖出火折子、酒水便要为纵火之事负责,如此这般,以后卖刀之人、卖棍之人岂不是再无营生?” 顾平忠大声道。 他从前便是从商铺中的货郎做起,在坊间历练出来,可谓口才了得,寥寥数语,便把自己撇清干净了。 这话一出,堂上堂下顿时安静了几分。 顾平忠眼中闪过一丝得意。 郑霖希望借此机会撇清衙门,他顾平忠又何尝不是想借此机会撇清自己。 他又看了一眼远远站着的季清菱,大声道:“小人知道,近来城中一直有许多荒谬之论,说小人为着钱财,指使恶人纵火!小人便在此处发下毒誓,若有此等行为,叫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推官皱了皱眉,正要喝止,叫他无关话语,不要在公堂之上言说,顾平忠已是继续道:“况且大家只道那几间卖砖瓦木料的铺面是小人所有,那间卖走水用具的铺子是小人经营,是以才怀疑小人为着钱物做此等丧心病狂之事,小人便直说了罢!” 顾平忠转过身去,指着季清菱道:“那几间铺面虽是由小人代管,可却为这女子夫家所有,无论赚得一分一毫,都是他们的钱物,若是诸位要唾骂,不要寻错了人头!” 这一声指摘,裹挟着浓浓的恶意,全是祸水东引,把责任全数推了出去。 百姓本愚,听得这堂中的反转,顿时个个都将眼睛盯在了季清菱身上。 被上百双眼睛恨恨地瞪着,季清菱丝毫无惧,也不似普通人一般遇上意外便不知所措,而是转过身去,坦然与顾平忠对视,回道:“请问顾家老爷,你说那几间铺面乃是我家夫君所有,可有凭证?” 顾平忠冷冷一笑,道:“自然是有,上衙门一查契纸便知!” 季清菱又道:“那我也有一事想要请教顾家老爷,名下有产,便不为四等户,名下有业,便不为三等户,你是知晓的罢?” 不待顾平忠答话,季清菱已是继续道:“既是你说我家夫君名下有着这样多的产业,也知道他家中如今尚余一人,为何将他报上州中,去服夫役?” 说完这一句,季清菱复又转过身去,对着堂上推官盈盈一拜,道:“好叫官人知晓,我家夫君今年虚岁十八,一门上下仅余他一个单丁,却被顾家二老爷上报州中,如今正在定姚山中服夫役!” 她顿一顿,道:“为朝廷效力,义不容辞,可我也想请教顾老爷,既然你已知那些产业是我家夫君之物,你二人为叔侄,你是知晓他家中情况的,为何还会有夫役之事?又为何回到延州日久,我家却半分收息都未有得?” 季清菱把话说得甚慢,又把声音提大,叫仪门外的人也将她的话听得清清楚楚。 正愁没有办法将夫役之事扯出来,谁晓得竟得你在此帮忙! 季清菱看了一眼顾平忠,简直想要真心诚意地说一声感谢! 吃过一次痛,竟然还不上心,当真把自己当做被人吓一吓就说不出话的小姑娘,想在公堂之上,叫自家吃个哑巴亏吗? 做梦去罢! 第一百四十九章 舍弃 顾平忠原本是借势而为。 饶是他这样久经历练的人,被数百只仇恨的眼睛一齐盯着,也有些发憷,又何况那季家一个十多岁的小姑娘! 他又岂有不知自己话中的漏洞。 但他赌对面之人抓不出。 在顾平忠看来,这季家女儿是官宦出身不错,是饱读诗书不错,是才貌双全不错,可她毕竟是个女子! 他是查过对方出身的,原来的兵马钤辖季官人的幼女,世代居于延州城内,祖上乃是士绅,上头还有两个长兄,简直是在蜜罐子里泡大。 后来虽然一路逃难,可一直有着母亲上下打点,还带了这样多银钱傍身,沿途居然买了十来个仆佣,一样是舒舒服服,同外出踏青一般的日子。 这样娇养长大的小姑娘,上一回见面,举止说话同他想象中那些养在深闺尚未出嫁的大家女儿毫无二致,叫下头人买点田买间铺子都要当成天大的事了,哪里通什么世情。 还记得与那顾五吃席的时候,灌了对方许多酒,问起侄媳妇寻常喜好,他只醉醺醺说,每日诗词歌赋、观花赏月,连家中的饮食起居都是交给下头人打点,是半分都不上心的。 用金子银子混着糖浇出来的小女儿家,估计手被硬纸擦伤了都要哭个半日,听人骂一句也得一宿睡不着,凭你私下再怎么伶俐,一旦上了公堂,见旁边的衙役板着脸,拿着水火棍、大刀一吓,也会先胆怯了三分。 胆气一弱,脑子就乱,更何况本就半点也不懂,此时自己再拿话来将一回军,十有八九就会支支吾吾,答不出话,若是小丫头胆气弱一点,当场哭出来都有可能。 事主自述,堂上判案之人是不得偏帮的。 哪怕事后有人看清了其中猫腻,也是晚了。此时此刻,公堂之中,当着后头黑压压一片百姓的面,这小女子被自家问得无话可说,想要撇清,铺面确实尚在那顾清峦名下,如今正该由那顾五所承,便是跳进黄河,她也洗不清身上的黑水! 难道她能事后一个一个把人找出来一一解释吗?! 不是说我是为了牟利才去纵火吗? 瞧瞧,如今顾某一文未得,全是白做工,都叫身旁这女子夫家赚走的,你们要唾弃,要打骂,自找她们去罢! 反正这几处铺面如今姓顾,将来是要姓郑的,本与他再也无关系,就当砸出去,听个水响好了! 然而顾平忠没想到,几间铺面砸出去,不仅没有听到水响,反而被那滔天水花浪打浪,调转回头打自家脑袋顶上浇下来,浇得他从外到里都透着寒意。 顾平忠眯着眼睛,看着对面身着素服的季清菱。 都说女要俏,一身孝,这贱妇一身素服施施然站在此处,倒似多么正气凌然一般。她一通话说下来,抓着自己话中的错处不放不算,竟还搬出了律令法条。 好好一个大家闺秀,不去学女红刺绣,谈诗词歌赋,在家里乖乖相夫教子,对法规律令、衙门告示这样门清,这是吃饱了撑得慌罢?! 顾平忠咽了口口水,终于开始意识到,那一夜自家二弟栽倒在那客栈小院之中,也许并非是走了背运,也并非是那两个仆妇不经意间捅了大娄子,而是十有八九,同对面这个看上去稚气才消的小丫头脱不了干系。 如果被针对的不是自己,顾平忠都要为她鼓掌。 驳斥有理有据,用词浅显易懂,最要紧声音还大,明摆着是说给外头那些容易忽悠的村夫愚妇听的。 这是看破了自己的用意,破局不算,居然还知道顺势而为,跟着利用起民众之意来! 好个聪明的贱婢! 顾平忠的呼吸有些局促。 自顾平礼被抓,他便已经忙得焦头烂额,一涉官司,许多从前的事情收尾需要处理,更多人、物都要收拾,他只怕自己收拾得不够干净,叫早盯着自己这块肥肉的同行、差役揪住小辫子,哪里还有太多功夫管其他的。 更何况自坊间得了那奇怪的流言,他今日被衙门请去谈一回,明日被衙门请去问一回,又不是三头六臂,如何转得过来! 他手下的都是管事,出了事情,全是不能商量的,唯一能帮忙的弟弟已是进了大牢,死罪是跑不掉了,而那个儿子,不拖后腿已是万幸,唯有自己强撑着。 撑来撑去,难免有计算不到的地方。 顾平忠面上看起来正常,其实已经好几日没有一个囫囵觉睡了,全靠一股狠劲撑着,只想撑过了这几日,再去整顿其他。 他知道坊间有许多传言,也知道可能自家名声如今已经甚是难听,如果不赶紧洗干净,将来别说生意难做,连出门恐怕都要被吐口水,可却是想不到,一进衙门,就见到如此之多披麻戴孝的人在门口聚集,个个眼中都是要把自家吃掉的恨意。 幸而全孝有碍公堂,不得进二门,隔得几丈的距离,这才叫他没有那么如坐针毡。 见了那些个门口哭闹的穷酸,才叫他匆忙间生出这一计来,其实并未考虑得十分仔细,不过想来,用来对付一个乳臭未干的臭娘们,已是够了。 谁能料想到,此时被这贱婢迎头痛击,他背上都渗出了冷汗,心也一阵发颤。 如何驳她?如何驳她?!如何驳她?!?! 顾平忠心一狠,道:“夫役之事与我何干?我不过一个小小的商贾,难道竟有能耐左右夫役名单不成?若是说罪,我确实有罪。”他伸手一指旁边的顾平礼,“罪在未曾将亲弟教化向上!” 这是把自家亲弟的品性往脚底下里踩了。 这样薄情寡义,这样快翻脸,简直叫人叹为观止。 顾平忠又道:“再说那铺子收息,却不是不给,而是年末正值盘库,迟迟早早,我难道还能吃了你们的不成?!” 他说完此话,正待要继续往下接,把铺子收息的锅推掉,却见对面季清菱冷冷地看了自己一眼。 顾平忠悚然一惊,心中顿生不妙。 没等他反应过来,季清菱已是大声道:“我夫妻虽穷,却不要你这脏钱!” 顾平忠瞪大了眼睛,蓦地意识到对方要做什么。 第一百五十章 不甘 季清菱上前半步,对堂上官员深深行了一礼,决然道—— “请座上列位官人为我作证!” 她转过身,径直朝门口走了几步,对着仪门并二门外的民众大声道:“也请诸位亲故在此做个见证!” 她站在门口,直背挺腰,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道:“我夫妻二人就算穷到底,也不穷良心!我季家一门为国战死,只有一颗忠心,没有半丝黑心!我与夫君二人家中从前没有半个脏钱,今后也不会有半个脏钱!这钱拿了是要叫厉鬼钻心的!还请顾大老爷盘点清楚,便将所有产业、地契、铺子并收息全数折成现铜,交由衙门收了,给这一年中遭了火难的延州百姓换药换米,换油换柴!” 顾平忠脑子里嗡的一声,整个人仿若天旋地转。 他不由自主地倒抽了一股凉气。 竟然真的说出口了! 那可是七间铺子!!!全是南大街、平戎街上的!!! 不用将来,现在已经是寸土寸金! 这贱妇疯了吗??? 她究竟知不知道那是多少家财?! 败家娘们也不是这样败的!!! 顾五那个倒霉蛋,知道自己娶了这样一个蠢妇吗!? 顾平忠的脚有些发软。 这一招,自家要怎生应对才好?! 没等他想出办法,门口处的季清菱已经转过头,似乎强忍着什么情绪一般,只眼看着顾平忠,道:“我家夫君如今正得两位老爷关照,于定姚山服夫役,若是他有幸在此,自有他来说这一番话,只可惜……” 她说着说着,眼圈都红了,只泪水涟涟,转头对堂上推官道:“小女子只求这贼人的昧心钱献出,能得苍天护佑,保我家夫君平安归来……” 她一面哭,声音还不小,叫门外观审的人听得清清楚楚,一时仪门内的人听得甚清,大门外的人则是你传我,我传你,都心生同情来。 好可怜的小娘子。 十丁九役。 会一大早披麻戴孝来堂外守着的,几乎都是城内平民,便是自己家中不曾有人服役,也见过其余亲友服役,自然知道这夫役意味着什么,更知道定姚山意味着什么,便是有不知道的,旁人说一句“那孙大虫一处”,再举一两事例,也都知道了。 众人虽愚,却不蠢,如果说刚开始还会被那顾平忠的话语蒙混住,听得堂上二人一来一往,也早明白这是叔叔为了钱财在陷害侄儿侄媳。 里头那顾家黑心鬼这样造孽,谋害侄儿图家产不说,如今还把人家一个父兄俱亡、无依无靠的小媳妇都逼得哭了! 哭也是有讲究的。 如果是顾平忠方才祸水东引之时,季清菱不曾将其挡住,又把内情解释透了,而是当堂而哭,那哭便成了自知罪孽,无法辩驳,只会在百姓心中坐实了自家与顾延章的罪名,以后再难翻身。 民众定罪,谁会看你证据!谁会管你要去查证的内情! 可到了此时,她已将夫妻二人遭受的污蔑与欺辱一一道来,又把顾平忠口中所诬的钱物全数献出,早赢得了堂下人的好感。 这样一个小媳妇,全家俱亡,好容易有个依靠,丈夫还被恶叔陷害去了定姚山,如今被逼得都献银自证,想着夫君安危,竟当堂掉泪,何其有情有义,何其可怜!叫人如何能不生出恻隐之心! “顾大!欺负孤女,你也不怕遭天谴!” 不知谁叫了一声。 很快,外头便有人跟着哄闹起来。 “放火谋财!你脑门流脓了罢!” 季清菱口口声声不离“脏钱”、“黑心”、“昧心”,堂下民众本就认定那顾平忠是背后指使纵火之人,如今听得她如是说,更是潜移默化—— 瞧,这遭难的小媳妇都知道是你顾大贼叫人放的火,你还想抵赖吗?! 顾平忠面色铁青。 如果目光能杀人,此时季清菱已被他千刀万剐。 他站在原地,听着仪门、二门外此起彼伏的叫骂声,心中已是隐隐有了觉悟。 一句话都不能说了,到了如此地步,无论说什么,都会被认定是狡辩。 是无力回天了…… 幸而未有证据。 等风头过了,只能想办法改头换面,远走他乡了。 顾平忠回身站定,不去看外头仪门、二门处的民众,也不去看季清菱。 衙门本无证据,不能定自家的罪。 他素来做事谨慎,并未留下半点马脚,这几天也早把首尾都收拾干净了,除非郑霖想要硬来,不然州府衙门拿自己并无办法。 指使纵火乃是死罪,郑霖若是硬判了,自有提刑司的人会教训他。 只要熬过了这一阵,把家产变卖了,换一个州城,日子照样是风生水起。 树挪死,人挪活,他从前便是白手起家,如今还有这样多的积累沉淀,便是坐吃山空,都够过上几十辈子了,还有什么好怕的。 一面想着,顾平忠不由自主地捏紧了拳头。 是不怕,只是不甘! 大半辈子的经营俱在此城,一朝被逼得远走他乡,岂能善罢甘休! 临走前,不给这姓季的贱妇一个好看,他就不姓顾! 仪门、二门处实在太闹,州府衙门只得派了衙役去维持秩序。 不出顾平忠所料,推勘官并没有自家纵火的确凿证据。 推官问了半日的问题,依旧拿不住自己的把柄,最终虽然口头整训了一番,还是只能将自己当堂释放。 这一场官司从清晨审到下午,午时都过了,才将将判决。 外头的百姓被衙役拦着,不得鼓噪,却是人人都用满是恨意的眼睛盯着顾平忠一步一步走出大堂。 季清菱落后两步,跟着他才跨过门槛,突然发声叫道:“顾平忠。” 顾平忠若有所感,慢慢转过头。 季清菱踮起脚,高高举起右手,重重一巴掌朝着顾平忠的左脸扇去。 那巴掌挟着风声,亦裹着恨意,把顾平忠扇得头朝右一偏,左边脸颊一阵火辣辣的疼,嘴里腥甜,竟是被打出了血。 “这一巴掌是代延州上下火难之人打的。” 季清菱大声道。 “我是顾大老爷的晚辈,拼却世间说我不知礼仪,也要代冤魂苦鬼把这巴掌赏给你!” 第一百五十一章 调令(月票550+) 季清菱是故意的。 已是出了公堂,衙役便不能责她有碍衙门威严,这一巴掌打下去,只要不互殴起来,便不会有人来阻拦。 顾平忠敢还手吗? 蓦地挨了一巴掌,顾平忠不敢置信地摸着自己发疼的左脸,还未来得及说话,仪门内便有观审的人喊道:“打死他!!” 这话一出,便似捅了蚂蜂窝,众人个个跟着喊道:“打死那个狗贼!” “莫要叫他污了公堂!!” 衙役们连忙上前制止喧闹。 一时有人在大门外叫道:“顾贼,有本事你不要出门!” 民情激愤,顾平忠别说还手,连多走一步都不敢了。 他站在原地,当真连衙门的仪门都不敢迈出。 季清菱看着他,不由得冷笑。 多行不义必自毙,说的就是这等人了。 她并不是冤枉这贼子。 虽然没有证据从前都是顾平忠兄弟二人指使放火,可客栈走火之事,面上是由顾平礼一人应下了,顾平忠又怎么可能清清白白。 当夜虽然并无亡故,一样有许多人被烧伤,许多屋舍被毁,更有多少住客的积蓄毁于一旦。 如果说是为了掳走自己,多的是其余办法,根本不需要放这一把大火。 根子上就是恶的! “季娘子,这边请罢。” 一名小吏在后头轻声叫道。 季清菱厌恶地看了顾平忠一眼,懒得再理会他,转过身,跟着那小吏往后衙走去。 她方才在衙上信誓旦旦地言说了要将产业、收息上交衙门,七个铺面,全是在南大街、平戎街,又有这大半年间的收息,便是郑霖看不上眼,衙中上下官吏又怎么会舍得下手。 也不晓得最终落到百姓身上的,还能剩下多少…… 不过献多少钱出去都无用,如今延州城内乍然一看井井有条,其实衙门上下却颇为混乱。那郑霖应该只适合做副手,统管大局,还是有许多欠缺。 就像这一回,如果杨奎坐镇延州,恐怕那顾平忠也未必敢这样胆大,烧出这样一把火。 杨奎收复延州,只来得及把架子搭起来,其后精力都放在了前阵,延州城中胥吏官员觑他不在,各自都忙着中饱私囊,如果不好生整顿一番,吃亏的都是百姓。 季清菱心中叹息一声,暗暗摇了摇头,暂把此事放下。 如今重要的是五哥的夫役。 给这些胥吏官员发了这样大一注财,如果他们再没有什么表示,那便是不懂规矩了。 果然,季清菱很快便被那小吏领进了后衙的一处屋舍内,里头坐着两个男子,一人乃是今日堂上的推官,另一人三十来岁,半坐在旁边的椅子上。 那推官见她进来,笑着指了指一旁的椅子,道:“坐。”又问,“是季姑娘罢?” 他顿了顿,道:“你自述已是嫁人,可衙中查册,你登记在册依旧是在室。” 季清菱点了点头,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其实是两家私下走了帖,也……拜了堂……本来我家……夫君是要来衙门登名的,只他户籍才办回,还未领到,便被衙门征召去服役了,这便耽搁下来。” 她这一副小姑娘的模样,看得对面的推官微微一笑,道:“你爹当年与我同城为官,我二人还在松月楼喝过许多次酒。” 季清菱一愣,抬眼看了看对面那推官。 约莫五十上下,同在堂上的威仪之态不同,此时此刻,便似一个普通的大伯一般。 那推官态度极好,又道:“我已经同下头打过招呼了,你明日叫人把帖子拿来,他们会把那顾延章……是叫这个名字罢?把那顾延章的户籍处理好了。” 他亲和地道:“怎的想着嫁与一个商户?你爹如果尚在……若是觉得不合适,我这一厢也可帮你想想办法。” 季清菱抿了抿唇,微微一笑,道:“已是得了我娘做主,其人人品甚佳,心地甚好,多谢官人挂念了。” 那推官见她如是说,便也不再纠结,转头对旁边那人道:“把那文书取来罢。” 那人点了点头,站起身来,去一旁的另一张桌案上,取了一张纸过来,递给推官。 推官接过,复又看了一下,送到季清菱面前,笑道:“看看罢。” 季清菱接过,只看了一会,眼睛便亮了起来。 这是州衙开出的一份调令,上书将延州城内夫役某某人调回延州城州衙服役,其中某某人一栏尚是空白的。 她抬起头,有些惊喜地道:“官人!” 推官笑一笑,把那文书接了回来,提笔沾墨,对着一旁的名册,将顾延章的姓名、家状写了上去,这才吹一吹纸张上的半湿的墨,对着旁边那人道:“拿去隔壁用印罢。” 该人果然收回文书,走了出去。 不过片刻,他就回来了,手上拿着一张盖了州衙大印的调令,对那推官道:“明日一早,下官便令人送去定姚山罢。” 推官点了点头,又对季清菱道:“州中已经查清,那顾延章确属被误征。只是免役文书送得甚慢,倒不如调令能走加急,我给你开一份调令,叫他也能早日回城,届时再开一回免役书罢。” 季清菱连忙谢了又谢。 推官又道:“天色不早了,你先回罢,至于那献产之事,暂不着急,待那原主回来再说罢。” 到了此时,说句难听的,延州城内胥吏小官,但凡能分一杯羹的,盼顾延章回来的心情,比起季清菱,都未必会少多少。 且不说延州后衙之中,季清菱用产业、收息换得了顾延章的调令,而另一处,调令中的那一人却在快马加鞭地赶路。 顾延章同徐达并张户曹昼夜不停,一日只睡两三个时辰,一人三马往延州城飞驰。 他以后进自称,每每到了一处,先行打点各项事务,无论衣食住行,均是安排得妥妥当当,何时出发,何时歇息,在何处用饭,在何处补给,半点不用同行二人操心。 在无利益冲突的情况下,谁都喜欢勤快的人,而勤快又有本事的,更招人待见。 徐达与张户曹二人说是同顾延章一道回延州,其实三人的从属关系,十分微妙。按官职来说,顾延章是毋庸置疑的小子,要对两人毕恭毕敬,可按身份看,他才献出了一笔大财,二人都是为了帮着处理这事才回延州的,却是应当对他以礼相待。 如今二人沾了一路的好处,等到了延州城门口的时候,顾延章突然叫了一声,道:“两位官人,延章有个不情之请……” 第一百五十二章 鼠窜 季清菱收了推官的名帖,又得了对方一句“有甚事情不妥当的,叫人来府上寻你婶娘”,遂连忙郑重其事行礼道谢,这才辞别而去。 她跟着带路的小吏走出后衙,一踏出门,便见外头天色阴沉沉的。 小吏见她抬首看天,道:“小姑娘早些回家去罢,眼见要宵禁了,看天公这脸,又是要下大雪的模样。” 今日这一个大案从早间审到下午,其中因缘闹得延州城内沸沸扬扬,季清菱在堂中的一番行事,也早已在州府衙门上下传遍。 有情有义的小姑娘,还是个散财娘子,谁会不喜欢呢? 小吏的语气甚是和气,态度也十分客气。 季清菱笑一笑,道一声多谢,这才循着其人的指点往门外走去。 今日在堂中的所为全是情非得已,如果有另一种选择,如果不是被顾平忠逼得忍无可忍,她也不想出这般风头。 无论是好名还是恶名,比起人尽皆知,她都只愿安安静静,独居一隅。 不过有舍便有得,这回算得上大获丰收了。 顾平礼伏法,其人指使纵火,人证俱获,犯的乃是“决不待时”的死罪,不需等到秋末,便能在街市口上见到他与那黄发纵火妇人被处以极刑。 而另一圆脸妇人意图纵火未遂,并有八名家丁意图掳人未遂,诸人或下狱、或流放,都已经不再成什么气候。 那顾平忠,至少在近期之内,必然是不敢再有什么动作了。 除此之外,自家已是在州衙推官面前挂上了号,说不得还在郑霖面前也挂上了号,万一有了什么不好,拿个帖子上门去,多少也得个面子。 总算是暂时安全了。 况且还得了免役书,想来五哥要不了多久就能回来了,这一回应当能赶得上考州学了罢? 元日已是过了,因纵火之事,都无心思过一过,眼见用不了多久就是人日了,多半赶不及回,不过算算时间,来回如果快马加鞭,说不定还能一起过个上元佳节! 到时候要不要做盏花灯送与他? 好似不对,此时花灯是要男子送给女子的。 想到这里,季清菱不由得暗笑自己死板。 有什么要紧的!谁说只有男子才能送女子,女子就不能送男子了?! 况且好容易要回来了,五哥已是空耗了这样多备考的日子,有了空,还是一心温书的为好,自己做了送他,也不耽误工夫,两人一样的高兴。 届时还能在院子里拉几条长绳,挂些灯谜,叫秋月、松香他们诸人一起来猜,准备点银啊铜啊花啊果啊的做彩头,再摆个席,给院中上下图个热闹。 这一阵子大家都又紧张又焦心,终于得了个小胜,聚一处乐一回,好好开开心怀。 再放他们一天出去逛罢,难得来了延州,全是宵禁,一回夜景都不得看,遇上上元节开禁,好好出去逛一回,也当没有白来了,反正过了年不出几个月,就又要去京城了,也不知道再回延州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一面想着这样,想着那样,季清菱忍不住抿嘴笑了笑,心情突然就变得好了起来。她高高兴兴地踏出了后衙的小门,见得松节、秋月两人笼着袖子坐在马车上,车厢门大开的,见她来了,两人俱是一喜,同时跳下马车迎了上来。 “姑娘出来了!” “姑娘饿不饿!” 两人各自说各自的,俱是围了过来。 此时已是日偏西山,州衙后门一个人影也无,路上白茫茫一片,尽是积雪,道路中心一条不宽的地方积雪略浅,想是得街道司清扫出来的没多久,又被雪花覆盖了上去。 才到了雪地上一个呼吸的功夫,季清菱已是觉得身上有些冷起来,不过白日间在堂上站了大半日,又在后衙坐了许久,也有些气闷。此时得冷风一吹,倒是精神了几分。 她笑着对二人道:“饿得过了,此时不想吃东西,回去再喝些暖汤罢。” 又问:“你们吃过未?” 秋月笑道:“吃了干粮,马车里还有些糕点,姑娘要不要就着茶吃一点?” 季清菱笑着摇了摇头,复又道:“当真是饿得过了。” 听她这样说,秋月只好罢了。 旁边松节则是则贼兮兮地道:“姑娘,方才我们见到那顾家大贼了!” 自出了客栈纵火之事,小院中的下人称呼顾平忠、顾平礼二人便改了称呼,唤顾平忠叫顾大贼,唤顾平礼叫顾二贼,全是出个口头气,十分有些同仇敌忾的味道。 季清菱一愣,问道:“这一处是后衙,怎的会……”她说到一半,忽然悟道,“不是前头走不掉,从后头溜走了罢?” 松节嘿嘿一笑,面上尽是得意,道:“还是姑娘聪明!我特意跑去前衙看了,许多人堵在外头,远远望着,谁也不肯走,就等着他出去才好打呢!那顾大贼见势不妙,只得退了回仪门,又躲进后衙去了。后来是叫好几个衙役差官从后门护着出来的,想是前头出不去了,就怕一出去就要闹出乱子来,” 又道:“连马都不敢骑,把马车上头的木标都拆了,抱着头躲进马车走的!也不晓得一会有没有人去亭衣巷堵门!” 他一面说着,一面手里比划,做个抱头鼠窜的样子,逗得季清菱与秋月二人都忍不住笑起来。 三人边说话,便朝马车走去,还没走几步,远处突然传来一阵马蹄声。 道路尽头,一匹快马“得得”地朝这边直直而来,还在远远的地方的时候,马蹄已是震得地面的积雪都好似在发颤。 等来得稍微近了一些,有路旁的光秃秃的矮树做比衬,很容易就看出那马是大马,比起季清菱来大晋这几年间见的都要高壮。 听说军营中的有些特别训练过的马,钉上特制的马蹄铁之后,跑起来就会有这个声响。 精锐兵士骑上这种马儿,百人齐发,齐头并进飞驰起来,便会有地动山摇的效果,用以震慑敌军。 季清菱抬起头,不由自主地朝那边望去。 忽然之间,她似乎心有所感,提起裙子往前快步走了几步。 第一百五十三章 忐忑 对面一骑人马似乎流星一般,眨眼功夫便由远而近,与季清菱只隔了有两三丈的距离。 此时天色已昏,夕阳虽未全然落下,却因要下雪,早被浓云遮得严严实实的,天地间尽是一片阴暗,多隔几步路,便要看不清对面人的脸。 那马就在跟前,突然被勒住,朝天仰一仰头,并不出声,只静静地停了下来。 马上的人按着马鞍,一个翻身,跳了下来,把缰绳一扔,快步往这边走来。 季清菱屏住了呼吸,心中那不敢置信的念头越发地清晰起来。 对面那人甚是高大,身上罩一件大大的披风,身着劲装,脚踏长靴,走起路来似乎带着风一般,明明足有两三丈的的距离,可季清菱只来得及上前迎了两步,他已是到了眼前。 走得近了,才看到那人手上还抓着一根长鞭,形制眼熟极了。 季清菱看了一回鞭子,看了一回人,再也忍不住,脸上露出一个大大的笑,提着裙子再往前跑了几步,出声叫道:“五哥!” 此时风大,她声音才出口,已是被呼啸声吹走了。 然而对面那人却是听到了一般,原本还紧紧绷着的面庞一瞬间便放松下来,从眉毛到眼睛,再到嘴巴都是笑的,不知道是不是季清菱的错觉,她只觉得对面那一双眼睛更是像顷刻被点亮了一般,看起来好似亮晶晶的。 “五哥!” 她又叫了一声。 话未落音,对面那人已是猛地一个大步,半俯下身,双臂张开,把季清菱整个包在了怀里。 “啪”的一声,是鞭子掉落在地上的声音。 季清菱本在雪地上站了好一会,手脸俱是有些发冷,此时被裹在对面那人的怀中,又被披风整个挡着,只觉得从头到脚,无一处不是暖暖的。 她一句话都不想说了。 又要下雪,又要宵禁了,又是在后衙门边上,此处一个外人也无,她索性放下心来,把一双手反扣住对面那人的肩膀,将头埋进其胸膛之处。 她不由自主地又叫了一声,道:“五哥……” 得了她这一声叫,对面那人再忍不住似的,双臂将她用力环住,把她贴得紧紧的,拥得她连气都喘得快了几分。 季清菱只觉得自己后头的颈项处被人埋着头,似是一双半温半热的唇在那一处轻轻摩挲着,又是柔情,又是缱绻,叫她半点拒绝的想法也生不出来,不仅如此,她还忍不住轻轻踮起脚,将对方用力揽住,回了一个同样紧紧的拥抱。 “清菱……” 季清菱听得那人在她后头轻声唤道,那声音又轻又柔,热热的气呼在她的颈项之处,叫她从脖子到胸膛,都随之泛起了热意。 她连动都不想动了。 爱人在怀,顾延章更是不想动了。 这几日的奔波与辛劳,仿佛在这一个拥抱之中,全部消散殆尽,全身的疲乏,也都得到了抚慰。 足足有一刻钟时间,他脑子里什么都没有,全是白茫茫一片,比这漫天满地的雪花还要干净。等到慢慢的神智恢复过来,他才发现自己的唇正贴在怀中小姑娘的颈项之处,那触感柔柔的。 少女的肌肤本就柔腻,颈项之处更是细嫩,他一双唇贴着贴着,似乎一阵酥麻从嘴唇传到心头,叫他忍不住有些战栗。 不由自主地,顾延章鬼迷了心窍一般,双唇轻轻吮舐了一下,舌尖也往下头点了一点。 季清菱感觉到了。 带着一丁点湿濡的舌,本就同丰润温暖的唇触感不一样。 她终于清醒过来,推了推顾延章的胸膛,将上半身脱了出来,问道:“五哥,你怎的回来了,又怎的寻到此处来?” 顾延章见她推开自己,虽然有些惋惜,却又像偷腥成功的猫一般,有些得意,整个人都是乐陶陶的,直到听得她这一番问,终于回过神来,着急又心疼地道:“有没有吃亏?被欺负了未曾?!” 一面说,一面把一双大手将季清菱从头到脚按摸了一遍。 季清菱连忙整个人脱开一步,反手去抓住他的手,道:“我无事,你要不要紧?怎的突然回来了,不是在定姚山么?” 又撩起他的披风,想要看看下头腰身腿脚有无受伤的痕迹。 顾延章半点都没有不自在,反而牵引着季清菱的手,往自己的身上放,道:“不要紧,我都好好的,你看。” 一面说,一面拉着季清菱的手,贴在自己的胸前不肯放开。 至于只扶着胸膛,又怎么个看法,他却半点都不管不顾,全似没脑子一般。 秋月同松节站在后头的雪地里,只觉得从脚心被地上的雪冻得冰到了心里,而脸更是被风吹得又麻又冷。 二人想要回马车上抵御一下风寒,可两个主家在冷风里站着,你侬我侬,浑然不觉的模样,叫他们实在又不敢乱动——主家还在吹冷风,做下人的已经躲进马车,这种没有规矩的事情,怎生能做得出来! 然而在这里立着,冷便算了,还能忍一忍,但一直盯着两个主家搂抱做一处,好似也不太合适。 实在有些尴尬。 总觉得自己当真太多余了。 秋月与松节两人不约而同地互视了一眼,松节的大眼瞪着秋月的小眼,彼此眼中都是同样的无奈与无措。 怎么办? 要去提醒姑娘同少爷,不要在这大冷风口处立着,就算要谈情说爱,也等回了家再尽情发挥吗? 秋月突然微微侧过身,朝着松节扬了扬下巴,又转头对着季清菱与顾延章的方向示意了一下。 松节做一副什么都没瞧见的样子,低了下头,似仿佛半点没有领会秋月的意思。 开什么玩笑,没见少爷正把姑娘抱得死死的嘛?! 他松节这样机灵,才不去做这种天打雷劈的事情! 幸而对面二人并没有打算在这雪地里待到天荒地老。 顾延章拉着季清菱的手,伏下腰去捡起了刚刚掉在地上的鞭子,柔声道:“我先带你回家,有什么话,咱们一会再说。” 季清菱点一点头,正要应是,突然觉出不对来。 怎么办!还没来得及跟五哥打招呼,就把他的家产献了那样多出去! 而顾延章牵着季清菱的手,突然心中一个发颤,一个念头也冒了出来—— 要遭!田地产业都甩出去了,却忘了最要紧的一桩事情! 没跟清菱商量!!! 如何是好???!!! 第一百五十四章 碍眼(月票600+) 顾延章的额头上便渗出了薄薄一层汗,不过一个呼吸的功夫,后背已经全湿了。 清菱外柔内刚,性子极好,并不会因为自家把产业都丢出去而生气,可这却不是能遇事不商量,提前抓主意的理由。 一会自己如实说了,她面上肯定不会有什么不高兴,可心里又会怎么想? 就算有不高兴,为了不叫自己为难,她也只会默默压着。 就像是如果清菱私下把两人的东西全卖了,而自己一直被瞒着,事后才被告知。 不对,如果清菱全卖了,肯定有她的理由…… 况且卖了就卖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顾延章想了半日,举来举去,举不出一个合适的例子,总觉得无论自家小姑娘做什么,都是对的,肯定都有道理。 可她这样做是对的,自己这样做就不对了! 怎么办? 要怎么说? 肯定是瞒不住的,也绝对不能瞒。酿下错本是不得已,可之后若是刻意隐瞒,那就更不能原谅了! 可是现在说,还是回去说,是今日说,还是明日说? 好容易才见上面,不如明天再说? 但是隔了一日,是不是不太好?好似一见面就坦白,才显得自己认错的心思诚意十足? 顾延章一颗心七上八下的,只觉得自己活了十多年,此时最为忐忑紧张,平日的果断多智,都已是被风刮去了天边,跑断腿也追不回来了。 怕她心里不高兴,却不叫他知道。 他有些心虚地看了季清菱一眼,却见对方不知道在想着什么,竟是出了神的样子。 “清菱?”他轻轻叫了一声,道,“咱们先回去罢,就要宵禁了。” 季清菱“啊”了一声,神色不安地看了顾延章一眼。 她也有些心虚。 如果是到蓟县之后,她同顾延章二人共同赚下的钱财,便是全数提前献了出去,也不打紧,回来再同对方解释一下就够了。 可那是顾家长辈留下来的产业,先不说她本人如今只是一个未曾过门的妻子,便是六礼都过完了,名正言顺了,也不好随意支配先人的遗产。 五哥心疼自己,也许并不会多放在心上,也不会怪罪,可这到底不合适。 情不得已不是借口。 要不要一会好好道个歉,回家之后,写个通福,给顾家长辈们捎个信,也求个心安? 可那通福要怎么写? 如今衙门之上名都未登,六礼都未过完,还有家谱也未上。 未来媳妇把产业献了? 这第一印象似乎有些太糟糕了罢…… 她按下心中的不安,对顾延章点了点头,道:“走罢。” 顾延章看一看天色,突然起了个心思,他转头对季清菱道:“我带你回去,骑马走得快,也好早些到家。”又道,“不是总嫌弃说从前蓟县的马匹不得力吗?这是军中的西马,跑起来便同腾云驾雾一样。” 季清菱怔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 从前在蓟县的时候,自己确实说过类似此地的马匹脚软无力等等话语,不过是说笑,不想却叫这人记在心上。 她心中一暖,却是摇头道:“你这一路过来,马儿也辛苦,背着两个人,十分吃力,不要叫它那样累罢?” 顾延章笑道:“这是才换的新马。”又道,“我们一人三马换着往延州赶路,不然也不能到得这样快。” 他拉着季清菱的手,道:“以后有机会,给你去寻一匹大宛宝马,驮上三四人都不吃力,到时候一起出去踏青。” 既是他这样说了,季清菱也不再推辞,两人手牵着手一路走到了那马儿边上。 从顾延章方才丢开缰绳到现在,足足过了有盏茶功夫,那马儿留在原地,半步都没有走开,一丝声音也未曾发出,只偶尔抖抖身上飘落的雪花,显得十分听话。 然而走得近了,季清菱才发现,自己原本的预估还是跟实际出入有些大。 这马好高!已经同她齐肩高了! 季清菱扶着马鞍,正要坐上去,却被顾延章越过手去,把那马鞍给卸了。 他柔声道:“马鞍太窄了,咱们两个人坐不下。” 他一面说着,一面把马鞍扔到地上,将季清菱的裙子两侧“嘶啦两声,一一撕开,复又双手扶着她的腰,把她托了起来。 季清菱“啊”了一声,连忙伸出手去,扶着马背,跨坐上去。 待她坐稳了,顾延章俯身拾起那马鞍,也不见怎么使力,一个腾跳,翻身上马,在季清菱身后坐定下来。 他左手抓着马鞍,右手贴着季清菱的腰,把马儿的缰绳拉住,还不忘轻轻在她耳边道:“怎的腰这样细?这一阵好生吃东西了没?” 季清菱这才有功夫消化方才发生的事情,朝前头一看,秋月并松节两人都低着头,站在不远处一动不动,似乎根本没发现这一处刚刚发生了什么似的。 季清菱回头嗔了他一眼,小声道:“下回不要这样了,大庭广众的!”顿了顿,到底还是补了一句,“糟蹋东西!裙子才穿两回,就被你弄坏了。” 顾延章低低一笑,道:“回头我帮你缝起来。”又道,“哪里大庭广众了,这一处就我们二人。” 那对面秋月松节两个是什么吗?妖怪吗?! 季清菱哼了一声,却是拿他没办法。 两人共乘一骑,顾延章心情实在是甚好,他脚跟轻轻碰了碰马腹,那马儿稳稳地往前走了几步,很快到了秋月、松节二人面前。 顾延章把手上马鞍往松节手里一抛,吩咐道:“我同姑娘先行回去了。” 一面说着,一面调转马头,只一个呼吸的功夫,便带着季清菱跑得远了。 松节接着那一副马鞍,只觉得莫名其妙,他转头看了看秋月,道:“就这样走了?” 小屁孩,啥都不懂呢! 秋月嫌弃地看了他一眼,道:“谁叫咱们碍眼呢!” 松节更莫名其妙了。 他办差一贯得力,又聪明又醒目,少爷同姑娘只有夸的份,偶尔提点一两句,也是下一回就改好了,怎么可能会觉得自己碍眼? 难道是秋月姐觉得自己碍眼? 可自己长得挺清秀的啊,厨房的婶娘都说自己讨喜呢! 第一百五十五章 迷惑 季清菱头一次骑这样高大的马。 西马不愧是军中特意蓄养的,不单是健硕,跑起来还如同踏着风,又快又疾。 季清菱的骑术不错,可却未到没有马鞍也能坐稳的程度,马儿只跑了几步,她就觉得自己从头到脚都随着身下的奔驰而颠动得厉害,几次想要换个姿势,都不敢乱动,生怕一个不小心就掉了下去。 正要转头叫顾延章拉一拉缰绳,叫这马儿跑得慢一些,不想腰间突然一紧,季清菱被一双臂弯往后揽了揽。 “靠紧我。” 顾延章由后头低下头,在她的耳边道。 话未落音,胯下马儿的速度就渐渐慢了下来。 季清菱松了口气,依言往后挪了挪,刚贴得近了一些,就被顾延章整个打腰腹之处半扶半抱起来一点,轻轻往后挨了下去,后背之处紧紧挨着他的结实的腹部与腿间。 顾延章穿着骑装,本来披着大大的披风,一上了马,因风刮得大,早把披风往后鼓飘起来。 他此时把披风一角抓住,往前拢了拢,将季清菱整个包住了,双臂则是又重新越过她的腰腹,先在前头抓过缰绳,将缰绳塞进季清菱的手里,再把那拿着缰绳的一双小手握住。 骑马之时,本来身体便要往前半倾才好坐得稳,顾延章却更是前倾得厉害,他的肩臂贴着季清菱的背,还将半张脸都贴在了季清菱的面上,对着她的耳朵轻声道:“下雪了,贴近我些,不要被雪花打着了。” 季清菱正要点头,不想头只转过去轻轻动了动,左边脸颊便同顾延章的脸轻轻摩挲起来,两人脸面相贴,肌肤相亲,呼吸相互缠绕,显得又是亲密,又是温情。 其实真正算起来,两人不过才分开了二十多天,可其中却是波折不断,季清菱经历了走水、抓贼、上堂、告状无数事情,只觉得时光漫长无比,好似分别了一年半载还要久。 好不容易终于复又团在了一处,好不容易贴在了一起,好不容易又能说上了话,她心中暖洋洋的,索性整个人都放松下来,把全身都靠往了后头,面上也露出一个满足的笑。 顾延章把季清菱抱得更紧了些,看着她的笑脸,似是吃了美酒,得了三分醉意之后,全身都泡在了一池热水里,又是酥,又是麻,从身体到心房,俱都软了下来。 虽然他把风挡去了大半,季清菱的脸还是被吹得有些冷,被雪光暗暗照着,似乎白得要发亮,而与肌肤相映的,是她那一双眸子,亮灿灿的。 莫名其妙的,顾延章竟似乎在其中看见了波光与水汽,这一双妙目只消眼波轻轻流转,便仿佛他的半个甲子。 简直是……醉人心魄…… 他情不自禁地微微侧了侧头,在季清菱的左颊上蜻蜓点水地亲了一下,亲过之后,双唇又贴着她的眼角,轻轻吻了上去。 他屏住呼吸摩挲了好一会,才意犹未尽地松开了唇,只定定地看着她笑,一双眼睛勾缠着她的眼睛不放,还一句话都不说,却是笑得眉眼都是柔的。 季清菱被他亲了,心中只麻麻地跳,她侧过头,面上也一样噙着笑意,微微把头仰起,擦着他的右脸吻了上去。 顾延章吻得轻,她吻得更轻,两个人互相亲过这一回之后,各自都心满意足,静静地彼此看着笑。 不晓得过了多久,季清菱才含着笑,把头转了回去,远远望着前方的路。 此时已是接近宵禁,又是狂风已至,暴雪欲来的天气,路上一个行人也没有,路边的铺子也早早把门给下了,偶尔有一两间只下了半边门,便从里头透出浅浅的昏黄的光,映着铺门前的一小块地上一片淡黄的颜色。 天暗云低,寒风呼啸,小朵小朵的雪花开始打着圈从天上卷下来,等落到了地面,偶尔打一两个滚,便混在道路上厚厚的积雪里,一瞬间白得浑然一体了。 这是延州城冬日大雪天里最为寻常的景象。 这些天里,季清菱不晓得看了多少回。 而这一回,她靠在顾延章怀里,两人一马,共乘而行。 “下雪真好看。” 她低声道。 顾延章把缰绳松开,随着胯下马儿自己慢悠悠往前踱步,只觉得天地间只剩自己与季清菱二人,相依相偎,相扶相携,相亲相爱,仰头是广阔又低郁的天空,低头是纯澈又晶莹的积雪,而怀中,则是最最珍贵,最最可爱,心尖上最最重要的那一角肉。 一瞬间,他的呼吸都轻了,不由自主地低下头去,噙住了季清菱的双唇。 触感冰凉,柔润,细腻。 顾延章连动都不敢动了。 他只轻轻噙吻了一下,就松开来,把手中那一双小手摩挲了又摩挲,而眼睛则是定定看着季清菱,里头是真挚,是浓情,是满足,却又是渴望。 季清菱忍不住笑。 她生得好看,笑起来更好看,拿一双亮亮的眼睛看着顾延章,看着看着,就凑到顾延章的唇边,对着他的唇角,轻轻啄了一下。 啄完之后,她转过头,装作若无其事地样子,复又道:“下雪真好看。” 顾延章只晓得笑,把脸蹭着她的脸,低声应和道:“对,真好看。” 他蹭着蹭着,有些不满足,把头稍稍偏了偏,对着季清菱的左边耳朵,轻声问道:“是下雪好看,还是我好看?” 他的气息热乎乎的,呼到了季清菱的耳朵上,叫她忍不住瑟缩了一下,只觉得耳朵痒痒的,似乎痒到了心里去。 那声音低低的,中间带着半分的柔软与半分的甜蜜,在她耳边缠绕着,与其说是在要她回话,不如说是在哄她回话。 季清菱只是笑,靠着后头那厚实的胸膛,结实的臂弯,慢慢地道:“都好看。” 她转回头,看着顾延章有些失望的眼睛,笑道:“你最好看。”她顿一顿,复又补道,“在我心中,世间只你最好看。” 说完这一句,季清菱只觉得自己的心口砰砰地跳。 雪色太美,柔情太醉,劫后余生,久别重逢,叫她简直是迷了心窍。 第一百五十六章 归家 被迷了心窍的不止季清菱一人。 她被雪景迷了心窍,顾延章却是人被迷了心窍。 他再未想到会听得到这样一番话,只怔怔发着呆,连呼吸都轻了。然而只过了一个眨眼的功夫,却已是再忍不住,低下头去,对着季清菱的左边脸颊亲了又亲,复又对着她左边耳朵细细碎碎地又亲又吻,轻声轻语地唤道:“清菱……” 他翻来覆去地唤,却是除了名字,一句话也不说,只对着季清菱的脸面颈项耳朵几处亲来亲去,亲得甚是柔情,叫得甚是甜蜜,只恨不得把季清菱泡在自家这汪甜水里,最好溺得手足俱软,叫她不要再想爬出去了。 两人抱了这样久,体温相交,呼吸相融,又兼披风护得严实,顾延章本身体温就高,呼出的气更是热热的,熏得季清菱一阵晕乎乎。 她先还想着好容易见了面,好容易团在一处,亲一亲,也就叫他亲一亲罢。 反正只是亲一亲脸,反正帖子早写定了,反正众人都认过了,反正明日便要去衙门录名,反正那人是五哥。 可被亲着亲着,那一双唇竟从脸颊转到耳朵,复又从耳朵转到颈项,闹得她从头到脚又酥又麻,这还罢了,后来竟含着她的耳垂不肯放了…… 她挣扎着要把头偏开,却听顾延章半含着她的耳垂在她耳边含糊地道:“你今日吃了多少糖?” 季清菱一愣。 顾延章已是渐渐把自制力拉了回来,知道此时此地全不方便,也不是时候,他重重吮了一下那一只小小的耳垂,被那丰润又柔嫩的触感给荡了一下心神,终于狠一狠心,依依不舍地松开,却又对着季清菱的耳朵低声道:“我实是受不得你这样甜,再来勾我,我就要忍不住了……” 好容易得松开了耳垂,季清菱红着脸,连忙把头偏了偏,刚要回过头瞪他一眼,却被顾延章一把又往回搂紧了。 “别乱动,叫我抱一抱,我在外头日日想你想得紧……”顾延章有些叹息得在她耳边道,他顿一顿,轻声问道,“你在家想不想我?” 季清菱满腔的羞意同恼意就被他这一句话给打消了,只得小声道:“你不许再胡乱动手动脚。” 顾延章低低地“嗯”了一声,把脸复又贴着她的脸,低声道:“真担心你被欺负了,都是我不好……” 两人说了这许久的话,那座下马儿依旧是缓腾腾地走,也不晓得是怎的回事,比起蓟县那等吃坏了肚子的驽马还要走得慢几分,幸好蹄步极稳,这才没有负了它西马的名头。 顾延章此时脑子里什么有用的东西都没有装进去,就是问他叫什么名字,估计也要过上片刻才回答得出来,他凑在季清菱的耳边翻来覆去地挑着各种甜言蜜语一通乱说,见她笑了,一颗心就飞起来。 他们二人走得慢,又不自知,更是不自知后头还远远缀了一辆马车。 秋月探出头去,本来只想看看此时到哪里了,却见前方远处一匹马儿驮着一个人,比那年过古稀的老大爷走得还要慢吞吞的。 她皱了皱眉,只觉得那一人一马十分熟悉,连忙缩回头,叫了一声松节,复又道:“你瞧瞧前头,是不是少爷在骑着马?” 松节狐疑道:“不会罢?少爷说他们先走,那马那样快……”一面说,一面果然半跪起身,跟着探出头去。 他从前日日跟顾延章,自然比秋月眼神要好,几乎是立刻便辨认出来,连忙轻轻拍了拍马车门,对外头的车夫喊道:“陈叔!停一会!” 车夫很快拉了缰绳,把门打开一点。 松节直接把门打开了,道:“咱们待会再走,你进来坐坐吧。” 陈二性子闷,也不多话,听了松节说,便把马车驾到一边,下马车把缰绳绑了路边的枯树干。 车厢里,秋月忧心忡忡。 “这样晚了他们还这样慢,要是当真赶上宵禁该如何是好?” 这回轮到松节给了她一个鄙夷的眼神,回道:“少爷他们的西马快,不要多久就能回到了,你倒是担心一会咱们吧!” 少爷说他与姑娘要先走,就不能让他们变成后走。 此时若是赶着马车跑到了前头,叫少爷脸面往哪里放啊! 平日里还无所谓,如今在姑娘面前…… 还是等等罢,实在不行,被巡铺抓到了,叫府上来认领算了……自己这般用心良苦,少爷不会怪罪罢…… 一面想着,松节转过头去,看了看角落处的食盒。 秋月看了他一眼,道:“你想干甚?” “秋月姐,把那糕点取来吃了罢。”松节道,“也不知道甚时才能回去,肚子都要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幸好前头季清菱也有些饿了,她偏头看一眼顾延章,问道:“五哥,你饿不饿?” 顾延章只觉得看人就能心满意足,着实不饿,但他才摇了头,很快就领会过来,柔声道:“今日吃了什么?是不是饿了?” 季清菱点了点头,道:“想回家喝点热汤。” 顾延章顿时自责起来。 他光顾着想亲近,想抱一抱,都忘了小姑娘今日累了一天,东西也没怎么吃,连忙哄道:“是我不好,只顾着自己,都不晓得照顾你了。” 语毕,连忙将脚跟点一点座下马腹,那马儿立刻飞奔了出去。 州衙离客栈本来就不远,西马脚程快,不过盏茶功夫,就到了门口。 秋爽等人跺着脚在外头等,见他们来了,高高兴兴地迎了上来。 松香奔到前头,把顾延章手上的缰绳牵了,又接了马鞭,秋爽则是提着一柄灯笼在前头开路,很快进了屋中。 堪堪洗手坐定,正好厨房提来了饮食,两人各自喝了一碗热汤,又略吃了点东西垫肚子。 一回到屋里,季清菱便渐渐神智清明起来,等匆匆吃过晚食,才把桌子收拾干净,她已是忍不住问道:“五哥,你不是在定姚山中服役,怎的突然回来了?!” 顾延章将这二十多天中发生的事情一一同季清菱说了。 他的语气甚是平淡,轻描淡写,便将许多惊心动魄的事情简而略之了,可饶是这样,还是叫人听得一颗心跟着他的所述七上八下。 结交衙前、长夫,借着转运之能得了保安军中殿直看中,再以武艺入了人眼,最后靠着文才与能力,借兵马都钤辖之势,逃脱了定姚山孙践之手。 明明是寥寥数语,听得季清菱心惊胆战。 她不由自主地拉着顾延章的手,道:“五哥,我已是帮你讨了免役书!” 第一百五十七章 后方 顾延章今日是傍晚才回到延州城中的,他同徐达、张户曹讨过示下,便直直回了客栈。 他满似以为一进家门便能见着家中小儿,一颗心滚烫得似烧红的炭,谁晓得到了客栈门口,却见满地焦土黑垣,登时惊得差点连心都不会跳了。 幸好往后一看,西小院仍是隐隐约约露出半面黄墙来,这才赶忙绕到后门。 几名镖师仍在此处尽职尽责地守着,除了镖师,竟还有两名衙差,另有松香在门口候着,见他来了,赶忙冲上前来,也不待他问话,便道:“姑娘去衙门了!” 三言两语把事情简单说了。 顾延章也顾不得细听,知道季清菱并未受伤,也未吃亏,只是去指认一回,哪里还有空听松香在此絮叨,将手中行囊并另两匹马一扔,立时重新翻身上马,直奔州衙而去。 他着急见人,可脑子还在,去州衙大门外绕了一圈,见只有稀疏几个人,便拉一个问了,得知早案子早判了,算算时间,却不见季清菱到家,路上也不见到人,多少也猜到几分,必是季父的钤辖之身叫人挖了,十有八九,是州衙留了人。 果然,一转到后衙门口,就遇上了。 他知道凭着季清菱的身份,在州衙之中,必然会多得照顾,却不想对方竟能帮着自己讨来免役书。 别的同样出身的小姑娘,这个年龄谁不是风花雪月,诗酒歌茶,可自家这一个,被自己带累着,开始是连每日饭食都要烦忧,后来好容易日子好过些了,又要帮着他整书理目,到得如今,还要因着他族中的恶人,被迫费尽心力,给自己求一个脱身。 可她千辛万苦谋来的东西,自己却是没办法用上。 顾延章一时不晓得该如何说话。 他反握住季清菱的手,望着她的眼睛,道:“清菱,我如今奉了陈钤辖之令,回延州城押运辎重去保安军。” 季清菱有些不解,道:“可你是受延州征召,只要州衙给了免役书,便能不去服役啊!” 确实,顾延章如今身上之职乃是役夫,所属延州州衙,后被陈灏抽调去保安军履职,又被委派了差事,可他的征召还是发自州衙之中,只要身上夫役之职得免,自然那差事也不再存在了。 说一句不恰当的比喻,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有了免役书,他便能顺理成章地将身上差事交卸出去。 他不过一个役夫而已,州衙之中,还有无数官吏可以去接管辎重押运之事,不至于少了他一人,便运转不开了。 “清菱,咱们回到延州已经旬月了,你瞧此处规矩如何?”顾延章问道。 季清菱想了想,道:“面上尚可,规矩皮毛仍在,只州衙有些乱得过分了。”话一说完,她就愣住了,错愕地道,“不会转运司中连一个能把活干好的都找不出来了罢!” 顾延章深深看了她一眼,不知道是该夸她聪明,还是该叹她聪明。 他摇了摇头,道:“找得出来,但是大都已调去保安军、镇戎军,更有去接应灵州、秦凤、永兴、荆湖各路驰援的。”他与其说是解释,不如说是附和道,“纵使那些人尚在,依着我在军中看到的各项封档文书,转运司中能把活干好的,当真也不多。” 大军未动,粮草先行。 谁不晓得把转运之事做好了,也是大功,可为何一旦遇上战事,旁的差事桩桩都有人抢,偏这粮秣军需,每每留到最后也无人去捡起。 烫手山芋,剥开了是好吃,可却不是人人都有一手厚茧。 前线兵士已是接近六万,马匹也快要八千了,正与北贼白刃相接,每日人马吃喝嚼用,堆起来都能如同一座高山,这样多的物资,需要耗费多少民伕之力去运送,人力的征召、粮秣辎重的筹集、路途的安排、抵达时间的交织,库房的准备,都不是普通的转运司中官吏能做到的。 更可怕的是,大晋与北蛮两军相接,押运之途并非全然安全,随时可能会遇上零散敌军来袭。 原本延州城中那些个老于事务的官吏,却是泰半死伤殆尽了,几乎没有剩下几个。匆忙从各地转运司中抽调而来的人手,能派上大用吗? 不用顾延章说,季清菱就已经摇起头来,道:“如此一来,杨平章这一仗不好打……” 杨奎在阵前,他将延州城内上下交托给判官郑霖。 季清菱与郑霖没有过太多接触,可她回到延州城已经旬月,见微知著,叫她给郑霖下一个评价,说好听点,也只能用一个“眼高手低”的词来形容了。 这一回客栈失火之后,前后连着七八间商铺、民居都受到牵连,或为了拦断火势,被拆屋卸瓦,或给火焰一撩,烧掉三屋两舍,而为了救火,也有十多人被踩踏碰撞受了轻伤,七八人被烧伤。 州府衙门救火结束之后,只草草安抚了民众,便不再理会,将后续责任全数抛给了客栈并街上里正安置与救济,只将力气放在审案上,想要追出那背后纵火之人。 季清菱是见过能臣处置类似灾情的,出了走水大案,待火势扑灭之后,首要便是安抚民众,安其心,扶其业,叫其得所而居,有粮而食。而在救火中受伤之人,不但要妥善安置,还要嘉奖其行,为灭火而损失钱物的,更要由州衙出面以银偿之,这样才能令善行得以维持。 试问,若是同城之人,看见有人为了救火而负伤,官府不仅没有嘉奖,连医药一项都不闻不问,叫人出力而无所获,还要赔上自家的康健与其后很长一段时间的劳力,下一回再有难情,谁还会积极出头? 而延州州衙没有管。 这半旬以来,大雪不止,延州城内贫民、乞儿已经冻死、饿死了上百个,而患病之人也越发多了,可州衙只是简单派了些粥,这便算是了结了。 这是郑霖的责任。 无论是他本人太忙,没有来得及过问,还是过问了,却被下头人敷衍了过去,都是他能力不到而导致的。 城东便有从前杨奎特意划拨出来的救济之所,只要下头人萧规曹随,情况便会好看许多。 可郑霖连依样画葫芦都做不到。 第一百五十八章 手札 郑霖做不到,这其中自然有他养望不足,震慑不住的缘故,但更多的,可能还是能力问题。 两条腿的鸡鸭,想要去拉四个轮子的马车,爪子还没迈出去,尾巴毛就被扯掉了,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州衙对受灾民众安置不当,百姓会骂官府无能,更会骂长官无用,尤其是与从前杨奎在时比起来,由奢入俭,差距简直是太过明显。 再这样下去,下头官员互相推诿扯皮,胥吏装傻充愣,兵士各自为营会越来越多。 这一回顾延章被涂改身份,单丁户去服夫役的混账事,便是郑霖管治不严的一个小小体现,放之一城并不起眼,可于当事人却是是性命攸关,冤屈错乱多了,民间怨声载道,出个大乱子,便要糟糕。 延州乃是后方,军需、粮秣、辎重、援兵,都会在此统筹,派往前线,若是后方不稳,闹出乱子来,杨奎又怎能放开手脚打仗。 如果打了今天早上,中午的饭食都没到,打了这个月,上个月的饷银都没有发,赢了一场胜战,想开个犒赏宴,竟只有掺了酒的水,粗嗓子的米面,哪个兵士会给你卖命? 顾延章不过说了一句话,季清菱已是把前因后果都推想了一回,越想越觉得无奈,只得叹一口气,道:“那州学怎么办?” 她看着顾延章,面上尽是担忧,道:“原还想着考州学,此去阵前,一来一往至少旬月,哪里还来得及……” 科举才是正途。 顾延章自然知道。 他看着季清菱,道:“陈钤辖着我押运辎重,我已是受命,我得他之助方能脱身,军中如今缺人缺得很,眼见已经开战,虽然这一处影响并不甚大,可我还是为阵前想出一份力。” 季清菱如何会不理解他的想法。 陈灏对顾延章而言,说得重一点,无异于救命之恩。虽然对他只是举手之劳,可在当时的局势下,如果没有这个举手之劳,如今的顾延章,还不晓得是什么结果。 而另一面,顾延章全家死于北蛮之手,他背负国恨家仇,如今若是有机会为阵前出力,又是报恩,他定然会欣然而往,将其余事情放于一旁。 男子汉大丈夫,为国效力,别无二话。 季清菱虽然揪心,却不愿意拦他。 她在脑中算起衙门贴出来告示,过了一会,抬首道:“五哥,你的夫役尚有三十二日,押过这一趟辎重,十天之内,能赶得回来吗?” 顾延章想了想,道:“不考州学了,等州中发了榜,我直接下场罢。” 他既然已经拿定了主意,季清菱便也不再去想其他的,她拉着顾延章的手,道:“跟我来。” 一面带着他去了里间。 这一处本是放置杂物的屋舍,被季清菱改做了书房,因为时间仓促,收拾得十分简单。 两人进了屋,手牵着手走到书桌前。 桌上摆了些书册,其中一两本正摊开,上头尽是满满的字迹,自上而下,整齐划一,列与列中间隔得空隙刚刚好,又分点列项,叫人看起来十分舒服。 季清菱随手拿起一本,抿嘴笑了笑,递到顾延章面前,道:“选两本背得没有那么熟的,拿去路上看罢,能温一点是一点。” 顾延章已是隐隐约约猜到了几分,他接过那本书册,打开一看,粗粗翻了一回,便把书册轻轻放回了桌上。 数一数,桌上一共有十四本册子,本本都写得满满的,而那摊开的那一册,上面则是判官郑霖同录事参军杨纪的生平与旧事文章,写得甚是杂乱,显然是从各色不同邸报、书籍、人言之中整理出来的。 他把旁边的椅子拖过来,坐了下去,对着季清菱道:“清菱,来。” 季清菱乖乖地由他手把手拉了过去。 顾延章满脸都是温存,他把季清菱揽坐在自己腿上,拥在怀里,将她的脸贴在自己胸前,低下头,亲了亲她的额头,柔声道:“你花了多少功夫?” 季清菱哪里算过这个,她摇了摇头,道:“不记得了……我也没什么要紧事,想着你在定姚山,没时间准备,便帮着整一整。” 顾延章心中五味陈杂,甜与酸与涩裹在一处,叫他满心都是酸慰,最后万般心思只化作一句话,道:“你莫要这样好,我半步都不想走了。” 他在良山几年,写有上百册手札,其中涉及六经的至少有七八十册,内容细碎又散乱,有的誊写在草本之上,有些则是直接写在原本书册的字里行间。 刚刚翻那一本小册子,季清菱把他从前的手札都整理出来,删繁去杂,选其精粹,按书分目,抄写在书册之中。 七八十册手札,哪怕她对其中的内容极熟,要梳理一遍,也不是一朝一夕能做到的,况且还做得如此精细妥帖。 两人从几年前开始,就早不是需要说谢的关系,而如今更是心意相通,半点多余的废话都不需要再讲。 可顾延章还是心里堵得慌。 他从前一直说,要疼她,爱她,照顾她,可来来回回,被怜惜的,却是他自己。 还是自家不够好。 他的唇贴着季清菱光洁的额头,轻轻吻了吻,道:“我不想你这样辛苦。” 季清菱微微偏了偏头,道:“可是我不觉得辛苦啊。” 她往外坐了一点,离得顾延章的膝盖近一些,腿根远一些,盈盈笑道:“我喜欢看书,也喜欢理文作书,现在喜欢的事情能给你做一点用,实在是再好不过的了。” 屋里燃着油灯,昏黄的光映在小姑娘的脸上,越发显得她的面庞柔和,皮肤柔嫩,而那笑容更是又柔又美,润到了顾延章的心底里。 他心中一面甜,一面涩。 是的,小姑娘喜欢看书,可她从不喜欢经注文书,她爱的是杂说轶事,实务文章,哪怕是宗卷判例,章程奏疏,都要比桌上那些无聊的东西讨她喜欢。 然而顾延章却没有戳穿她。 他心中涌动着甜蜜与苦恼,挣扎了许久,才咬一咬牙,道:“清菱,我做了一桩错事,如今要同你坦白……” 第一百五十九章 坦白(月票650+) 听到那个“错”字,季清菱心中突了一下。 一瞬间,她来不及考虑顾延章到底做了什么错事,只想到自己做的错事。 怎么办?怎么说? 她仰起头,下意识“啊”了一声,有些呆呆地看着顾延章,倒像是被对方的话惊到了的样子,其实心中正忐忑异常,转着各色念头,想着要如何是好。 顾延章一句话在舌头上绕啊绕,眼看绕不下去了,只得小心翼翼地道:“清菱,你还记不记得,我从前跟你说过,我爹从前经商,家里还留下些商铺田产,屋舍山地……” 季清菱心中咯噔一声,喊一句要遭,张了张嘴,心虚地道:“记得……好似屋舍商铺就有百余处呢……” 太多太多了,所以少上几处,应当也不是特别要紧的……罢? 季清菱心虚,顾延章更心虚,他一狠心,把季清菱的手握住了,托到唇边亲了亲,有些不安地道:“现在……都没有了……” 季清菱一愣,结结实实地“啊”了一声。 她先是以为有人把衙中的发生的事情告诉了顾延章,可听到他那一个“都”字,又觉得不对。 明明自己只献了几处商铺,怎么也不至于“都”没有了罢? 顾延章见她这反应,更是慌张,连忙道:“摆在明面上的银钱太多了,实在不是什么好事……我如今一个白身,又无背景,又无人手,实在是守不住这样一注财,也守不住别人的觊觎,与其如此,不如暂且舍之,索性老宅还在……” 他话说到一半,季清菱终于反应过来,急急打断他,问道:“其他都不要紧,只祭田还在罢?” 顾延章怔住了。 季清菱有些慌,道:“不会把祭田也舍出去了罢?” 那可是不能胡乱送的啊! 顾延章看着季清菱有些着急的脸,只觉得自己这半日的忐忑与慌张,全是杞人忧天,庸人自扰,他又是想笑,又是想骂,骂是想骂自己无用,笑是想笑自己几辈子的运道全聚拢在今生,拿来娶妻用了。 他一双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季清菱,像小孩子讨赏一样,急忙道:“没有舍!没有舍!祭田还在,老宅也还在,我娘的嫁妆也还在……” 说到这里,他不仅眼睛亮,连脸面似乎都发起光来,道:“清菱,等领回了我娘的嫁妆,我带你去打些首饰罢……” 季清菱听得祭田还在,就不担心了,又听他说打首饰,便摇一摇头,道:“我又不喜欢那些……” 顾延章道:“可是及笄不是要插簪吗?” 季清菱一点也不在乎,道:“都是做给外人看的,咱们只两个人在一处,没必要那样麻烦。” 顾延章十分不解,道:“可之前常常有人同我说,他阿姊阿妹要及笄了,待要在家里办插簪会,还要邀大家世族去观礼。” 季清菱道:“旁的人我不知道,可同你说这话的,家中姐妹想来没有定亲罢?” 顾延章哪里会去留意这些。 季清菱叹一口气,看着他道:“插簪是想叫亲朋故友都晓得,自己家里有个姑娘及笄了,也是庆贺,但更多的意图,是要给她说亲。插的簪子越贵重,越显得家里有财力,请来的插簪娘子身份越高,越显得家里有势力。” 顾延章在蓟县之时,别人并不知道这一位已定亲了,他才学出众,文武双全,在蓟县十分有名,自然会有条件并不十分出彩的同窗得了家人吩咐,在他面前提一嘴,告诉他自己家中有“漂亮温柔贤淑的姐姐妹妹”及笄了,要办插簪会。 这个时候,只要顾延章多搭一句话,对方后一句就会接上来——延章,来我家观礼吧? 观着观着,说不定就观对眼了呢? 然则顾延章实在是脑子里没有那根筋,每每叫对方一肚子的后话被憋着没有办法发挥。 顾延章不知道,季清菱却是知道的,她抿着嘴看着对面的人,道:“五哥,你要给我办插簪会吗?” 顾延章几乎是立刻把头摇了又摇。 他想了想,又有点不甘心,道:“我给你插吧?” 这个倒是无所谓。 季清菱向来不喜欢这种摆给外人看,又费精力又费事的虚礼,但是自己关起门来,叫顾延章给自己插一回簪,也挺有意思的。 她笑着点了点头,心中又想一想,这才有些紧张地问道:“五哥,你放才说产业屋舍都舍了,舍去哪里了?铺面也舍了吗?” 顾延章把当日在保安军中的事说了,又道:“我想,这钱财拿在手上也是无用,不如献到州中,支援兵士打仗,也算是咱们两出一份力了,再则,延州打了这许多年,财力难支,能做一点事,就做一点事。” “你一个人在城里,我实在是不放心,想找个机会早些回来看看,寻个办法把七叔那一头都解决了,今后他便不再敢来烦我们。把钱财借着陈钤辖之手献到州中,十有八九是能回到阵前的。”他看着季清菱道,“我已同钤辖说好了,把你安置在他府上。” 顾延章有些歉意地道:“在别人家里头住着,多少有几分不舒服……” 他还要再说,季清菱已经喃喃道:“五哥……我也做了一桩错事,要同你说……” 不待顾延章反应过来,她已是继续往下道:“你家原来有几处在南大街、平戎街上的铺子,顾……七叔用来卖木料砖瓦,开了商行,还有一间杂铺子……一共七处……”她顿一顿,不安地看着顾延章,道,“我今日在堂中,已经全数献到州中,说是叫衙门安置这大半年间,受了走水之苦的人。” 季清菱先还只是觉得不对,说着说着,突然琢磨过来,越想越怕,急得声音都有些哽咽了,道:“五哥,我不知道你那一处也献了,你给了陈钤辖,我这边给了州中,给重了,他们不会找你麻烦吧?” 顾延章听得季清菱这样说,忙抚着她背道:“不要紧,不是什么大事,我来办。” 他语气十分笃定,气定神闲的,又抱又拍,很快把季清菱安抚下来,待见她神色恢复之后,顾延章才皱着眉道:“今日在堂中到底是什么情况?这一阵子,到底是怎的了?” 竟被逼得当堂献产。 第一百六十章 知彼(月票700+) 便是顾延章不问,季清菱也会把事情一五一十说给他听,叫他心中有个数。 她说事同顾延章不同,顾延章叙述自己一段经历,全是避实就虚,因不愿她担心,只讲个大概,把那在定姚山中极惊险的一段全数跳过,又把路途之中的辛苦与劳累都全数掩去。 季清菱却是将自己知道的所有顾平忠做的安排都细细说了,又把自己的揣测也说了。 这种时候,如果不叫五哥有个准备,而是瞒着藏着,如果因为消息疏漏,导致他做了什么错误的决定或者取舍,那当真是得不偿失了。 季清菱将顾延章走后,顾平忠派人来了多少次,每回都说了什么话,送了什么东西,那日两名妇人如何行事,晚间又是如何进门等等,事无巨细,连细节都讲述得甚是清楚。 “我总觉得这半年来延州城内大小走火之事,有许多回都与七叔有关系。” 当着顾延章的面,季清菱自然不会有什么不方便的,便是只是没有证据的推测,也毫无压力地说了。 顾延章越听越觉得不对。 顾平忠既然敢弄死一个,自然敢弄死两个。 正常情况下,把自己打发去定姚山之后,下一个要对付的,应当是清菱才对。两人都死了,要更名换产,岂不是更为方便? 外头都以为清菱是他妻子,如果清菱还活着,顾平忠又如何能霸占自己家产? 也是因为这个,他才会从镖局请许多镖师回来,就是防着对方或是强来,或是使阴招,谋害家中小儿的性命。 可看顾平忠这动作,不像是害命,倒像是要图人的样子。 顾延章听季清菱把话说完,又问了些问题,心中已是隐隐猜到了那人的龌龊心思,一时之间,只觉得怒意难遏,此时只想提刀杀向亭衣巷,把顾平忠两兄弟给一刀结果了。 这混账,竟是想人财两得!!! 他捏着拳头,把怒火压下,不叫季清菱看出来,更不想她知道那顾平忠曾经打过什么叫人恶心欲吐的主意,他看了看时辰,抱着小姑娘又亲了一回,道:“明日我去领户籍,就去把咱们两的草帖定帖拿去衙门登名。” 这事早该办了,季清菱也不扭捏,她跟着顾延章看一回时辰,道:“五哥,你要早些休息了,赶了一天路。” 顾延章有心想两人共寝,却知道如今律法上名分未定,终究不能太过,只得依依不舍地将季清菱送回了她的房间,自己匆匆洗漱了一回,这才躺到床榻之上。 他白日里奔波了一天,又同季清菱缠绵了半日,本该好睡,却因才得知了顾平忠那事,半点睡意也没有,闭着眼睛把从季清菱一处听来的话细细琢磨了,又凑上了回来途中,从张户曹口中套出来的州衙内官员、胥吏实际架构与权力差遣分工,等到心中有了个大概,这才放心睡去。 次日一大早,他同季清菱一处用过早饭,不着急去州衙办户籍、登名,而是先去寻了一趟徐达与张户曹,三人一起到州府衙门交了文书。 准备辎重、军需也要时间,更要征召役夫,安排护送的兵丁,延州府衙叫他们四日后再来清点人、物,届时再行出发。 顾延章得了四日的空闲时间。 他也不忙其他,先同徐达、张户曹二人去了一趟宗卷库查档。 顾清峦名下的产业极多,几人同七八名户曹官与胥吏一同整理了半日,才整出小半。 杨奎在时定下规矩,州府衙门官吏不得吃请,此时他不在了,这规矩自然也就名存实亡,顾延章请几人一起去吃了席,选了个清静的酒楼,将菜都点了个遍,大中午的,一屋子的户曹小官同胥吏吃得满嘴是油,满脸满身酒气。 好在他们也知道不好,吃过席,各自偷偷溜回了宗卷库内,醉醺醺地继续查档。 顾延章随身抄了原来家中几份产业之名,趁人不注意,自去架上翻了。 果然并不在顾清峦名下,而是挂去了一个陌生的人名头上。 他把人名等处都抄了下来,又把契纸编号都誊抄了,看一看经办人——都是一个叫做李卯的户曹官。 他回忆了下午间敬酒地场景,转头找了一会,笑着走到一个看起来胖胖的中年男子面前,装作不经意地问道:“李户曹,你们这一处用印请批,是不是同军中一般,也是找文书办请批?” 今日见面时已是得人引荐过,知道这是个献财献物的财神爷,中午又吃了他一顿大席,李户曹十分给顾延章面子,笑道:“差不多。”一面举着手里一份文书,指着上头的州府大印,道,“这一个印,需要户曹司一人经办,统管一人批核,请印,再由长官签阅,最后再去文书办用印。” 顾延章点了点头,笑问道:“那一般是谁经办、批核?” 李户曹中午听同僚张户曹说了些话,只以为面前这是个一心卖财求官,却又有些上进心的勤快少年,有心卖他个好,便道:“长官、押司都能。” 顾延章笑了笑,道了个谢,绕到众人看不见的架子上,寻起用印的批核单子来。 他才到保安军中的时候,做的就是整理转运司宗卷的活,上万份文书从头编号、登记、归档,一个人耐着性子一一顺下来,现在对着整齐的州府宗卷架子,几乎是毫不费力就找到了自己要的那几分文书。 批核人是郑显。 请印人也都是郑显。 顾延章把几分文书誊抄下来,将东西放回宗卷架上,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走回了原来的位子。 “刚刚不小心拿错了一个档案盒子,里头好多经办人叫郑显,那是这一处的长官吗?” 他笑着问了问张户曹。 “不是,是州衙里多年的老押司。”张户曹从纸堆里抬起头来,随口答道,口气里有淡淡的畏惧。 顾延章顿时有了数。 下午,他去把户籍领了,又把与季清菱的草帖、定帖缴了,有了张户曹在旁边帮忙,几乎是立刻拿到了婚书。 他把婚书珍而重之地收好,开始腾出手,专心办事。 “户曹,我听说州衙中的押司都是老于吏事,若是不小心得罪了,今后日子都不好过,那如果当真得罪了,又该怎么办?” 张户曹以为他在说笑,却是半说笑,半认真地答了一句,道:“旁的不晓得,如果在咱们这,请长官出面说和,出一回大血,估计就不会太用力整治你了,若是不行,就叫家里准备棺材板吧。” 第一百六十一章 憎恶 听得张户曹这样说,顾延章心中顿时便有了谱,他有心要多问,因一路同行,早知道这人性情谨慎,方才那一句提醒,已经是对方最大的善意了,再多谈下去,要引人起疑心不说,也不会得到什么答案。 他笑一笑,岔开话题,另找两件无关紧要的事情说了,才走到一边去。 人会骗人,口舌能伪装,可文书并不能。 顾延章特意携带在身上那些个产业单子,俱是不惹眼,却又十分容易得利的,无论是卖是赁,还是自己经营,都十分便宜,如今翻寻库架,皆已易主。 挂在谁人的名头之上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人后头是谁,这事又是谁干的。 能将这些产业挑出来的人选,除了顾平忠,再不做第二人作想。可他一个商户,想要神不知鬼不觉地将有主产业换主,说是痴人说梦,都是给面子了。 没有旁人的提携助力,他恐怕便是窜上天去,也动不了。 刚到延州城之时,不仅顾平忠试探过顾延章,顾延章也打听过顾平忠。 顾平忠试探顾延章,只能观其行、听其言,看其行李、算其服色,毕竟顾延章已经不在延州久矣,随身带的仆役也俱是些卖断身契的外地生人,无人可问,也无交际可查。 可他自己却不同。 自延州收复始,顾平忠便入了城,买地买宅,置产夺业,有了不小的家当与势力,枝脉颇广。 这是好事,也是坏事。 这叫他想要算计顾延章时可以轻而易举地用上各种人力物力,可也叫顾延章想要打听他的时候,事半功倍。 顾延章打听顾平忠,用的是笨办法,他直接叫一个小杂役守在亭衣巷的巷口,数着顾宅每日进出的外姓人家数量,又看顾平忠府上每日来往的是什么府邸的马车,哪一户的下人,还把松香松节打发出去,时时尾随顾家的几个大管事、顾平忠本人出入,看他们拜访的是什么阶层的人家。 当时,他并不完全确定这一位族叔对自己抱有多大的恶意,只是为了估算一下对方的势力才做了这一手准备,然而此时此刻,这看似并无大用的一着,却恰巧派上了用场。 松香等人查探回来的结果,顾平忠的交际圈中,除了城内富商、地主,并没有什么达官显贵,能攀附上的,也就是几个胥吏而已。 而他来往最密切的胥吏之中,便有这一个名唤郑显的押司。 原还不觉得,当从宗卷架子上翻出来那些文书之后,这位郑押司,即刻就冒出了头,人如其名不说,那签得花枝招展一手字,叫人想忽视都忽视不掉。 简直是为顾平忠夺产天造地设的人选。 老于吏事、多年根植于州衙之中,欺上压下,哪怕还没有见着对方一面,顾延章已经能在脑中将那人的相貌给勾画出来。 这样一个典型的奸吏,只要给出足够的利益,不要说只是帮着夺产,便是助力杀人,也是做得出来的。 他盘算了一下,想起昨日季清菱说的怀疑顾平忠纵火的事。 趁着正在户曹司的宗卷库中,顾延章照着宗卷架上头的排列,很快找到了这半年来走火得厉害的几条街的产业契纸。 季清菱只以为顾平忠是为了多赚银钱,可顾延章却觉得,虽然那翻了几倍的木料、砖瓦、走水器械卖将出去,在常人看来已是一笔大财,可对顾平忠来说,还看不上眼。 同以前不同,这半年以来,走水的次数频密,地点也离平戎街、南大街越来越近,烧得厉害的几乎都是民居。 烧了商铺,虽然要多耗费钱财,可背后的主家一般都会有余财,再建便可,然而若是烧了民居,往往住户泰半家资都会付之一炬,等到火势灭了,也再无能力重建。 顾延章打开东大街的架子上的几卷契纸,翻到那前一阵走水的地段,果然,连着翻了好几页,都在户主那一栏,看到了熟悉的名字。 顾平忠。 再去翻其余几条街道,上面的户主,来来回回就是几个,而出现得最为频繁的,还是顾平忠。 顾延章心中骂了一声,从心底里泛起了一股难以言喻的憎恶。 怪不得走水的一半以上都是靠近繁盛地段的民居。 哪有比这更好的收产收地的手段呢?卖家卖得急,或是要救命,或是要治伤,或是等着另寻便宜地段重新买地盖房。 衙门判案需要证据,可顾延章却不需要,只要看结果便好。 把宗卷放回架上,深深吸了一口气,已是把主意打定,他扫一扫屋中,寻到午间吃席时被众人尊于上座的那一个,走到其人身边,帮着整理摆在一边已经清点出来的田亩契纸。 宗卷库不小,七八个户曹并胥吏各自分散开来,时时又有人走出走进,他跟着在那一处,并不多惹人注意。 对方正翻着几年前的文书,见顾延章过来了,带着酒意笑着与他搭话道:“小子,知道这一回你献了多少家财不?” 中午一桌席吃下来,众人觥筹交错,此时酒气未散,酒桌上的交情尚在,对方说话也没有太多顾忌。 顾延章叹一口气,一副酒后吐真言的样子,道:“实不相瞒,若是守得住,我何苦要做这一出?” “我多年不曾回来,这一趟回来,家中产业尽被族中叔叔占去,钱、产皆是难讨,既如此,倒不如一把献了出去,好歹换个出身。”他打一个酒嗝,口无遮拦地道,看上去活脱脱一个受了气,正在宣泄的少年郎,“原来西亭街、党庄巷、秀园那几间卖胭脂、布帛的铺子,都是我家的,如今不过半年,便都换了一个主,正要同张户曹把这事说了……” 他这一厢絮絮叨叨,特意找了几个更名时间近的产业,一个一个把名字念了,果然,原还不以为意,只当他在说笑话的那一名户曹长官,突然坐直了身子,面上也没了先前的酒意。 片刻之后,这名户曹长官找了个理由,匆匆走了出门。 第一百六十二章 双刃 那户曹长官前脚才踏出门,后脚这宗卷库房便来了一个小吏,说是通判郑霖有召,请顾延章去一趟。 这一趟回延州,顾延章身上的正经差事有两件。 其一,清点顾家资财,与州中确认之后,签转献书,并办转登事宜。 其二,与徐达押运绢酒辎重至阵前。 第二桩事暂时只用缴了文书,等州中安排便可,而第一件事,却是从头到尾都需要他的配合。 商铺三百余处、田地七百余顷、纹银五千余,这钱财已是多至可以通天,不仅陈灏着急,就是杨奎也一样十分上心,此回特意把张户曹派回来,就是看中他多年在户曹司中任职,对田亩、籍账、产业都十分熟悉,也能在中间起个上传下达的作用。 杨奎作风强硬,雷厉风行,他亲自交办的差事,张户曹只恨不得生出十二只手脚,从早到晚睡在衙门,早早办妥了,好赶紧回去交差,他不敢奢望得这一位平章夸赞,只求顺顺利利,不出篓子,是以一回延州,便立刻同通判郑霖汇报去了。 按着杨奎的意思,等顾家资财清点完毕之后,需要州中大张旗鼓地做一回宣扬,鼓励延州上下齐心。 这种事情,自然需要此时代管州城的通判郑霖出面。 虽然郑霖事务繁多,可这是大事,即使是杨奎不交代,他也会好生处理,更何况还有张户曹在旁边看着,等着去回杨奎,是以他百忙之中,依旧是当天下午便抽出了一段的时间,特意召见了顾延章。 换了一身衣衫,又用浓茶漱了口,重新整了整仪容,顾延章才跟着小吏走了。 进到郑霖的公厅,他上前行礼道:“学生顾延章,见过通判。” 顾延章一身襕衫,行为恭谨有礼,声音不徐不疾,满身都是士子特有的气质,此时又自称学生,叫郑霖吃了一惊。 这难道不是商户之子吗? 他狐疑地打量了顾延章两眼。 通身的文气,哪有什么铜臭之味? “你是顾氏子弟,欲将家中资财全数献与州中?”不由自主的,郑霖的态度柔和了几分。 对读书人,与对商人之子,自然是不一样的。 顾延章恭身道:“国家有难,匹夫有责,学生家人俱被北贼屠戮,钱财在手并无半点用,不若献与阵前,叫我大晋早日得胜。” 郑霖满意地点了点头。 忠义两全,还是个读书郎。 “你且在户曹司中,待州衙清点完毕,办过手续,自会向朝中为你请功。”他态度温和地道。 话刚说完,想起推官提醒的话,郑霖问道:“你是顾延章,那昨日在公衙之中,当堂献产的女子……” “是小人内子。”身上揣着热腾腾的,刚出炉的婚书,顾延章答得理直气壮,半点都不打含糊。 郑霖皱眉:“那她昨日在堂中所献……” “也是学生家产。” 这一句话刚落音,顾延章便见郑霖的脸色难看了些,他早知有此一着,也不以为怪,只上前半步,道:“内子已经言明,学生自不收回,只是要同杨平章好生解释一番。”他顿一顿,道,“学生家中尚有部分产业收息未有下落,更暂未确认数目,是以没有言说,此时回来已是探明,折换下来,约莫也有上百万贯,届时一并献与阵前,以代那几间商铺,想来平章不会怪罪。” “只是这一笔收息却在学生族中七叔手上,学生动之不能。” 站在郑霖的桌前,顾延章的姿态从容不迫,却又有着足够的恭敬,此时更是面带歉意,拱手道:“还请通判派遣一二得力差官,同学生一并去一回亭衣巷,请出献银,也好叫早日了结此事,免得州中劳顿,也是给杨平章、郑钤辖一个交代。” 此时此刻,听着顾延章在对面言之凿凿地说着“请出献银”,郑霖心中暗笑,那干巴巴的面皮都快要跟着绽开来。 好个狡猾的后生! 怎的原来未确认数目,现下便能确认数目了? 不过顾延章的族中七叔,自然便是昨日那堂中的顾平忠,郑霖正愁找不到错处拿他开刀,这一回得人递了个把手过来,哪里还会推开。 他满意地点点头。 到底还要顾及自己通判的架子,也要顾及律法,他想了想,又问道:“既是产业收息,可有凭证?” “从前签过契纸,只是被火烧了一把,十有八九已是化为灰烬了。”顾延章一副坦然的样子,直白道,“不过在下族叔亦是延州子民,向好之心同学生也是一般,想来只要好生说了,没有不认的道理。” 郑霖几乎要笑出声来。 好个“没有不认的道理”。 若是对方肯老实认了,他还需要站在此处,将那一大笔家财献与州中,再向自己讨一二得力差官吗? 不过这样醒目的少年郎,又是为州中效力,为阵前献银,便是偏帮一下,也无妨。 多生出这一笔财,也省得州中要跟阵前打嘴皮子仗,大家各自花自己的,也免得废话。 这样想着,郑霖道:“既如此,我且遣一人带着差役与你同去。”一面说,一面打了铃。 顾延章站在下首,看着外头走进来一个小吏。 坐在桌后的郑霖转过头。 顾延章屏住了呼吸。 一息之后,他要的结果终于出现了。 郑霖对那小吏交代道:“去把郑显叫来。” 后衙一处公厅之中,郑显正坐在桌后的椅子上,对着手下交代道:“既是一早便说清楚了,叫他就不要再来同我讨价还价,哪有捞人不用出钱的?同他说了,回去好生想清楚,如今正是寒冬,路边都有冻死饿死的,狱中哪一日没有一两个瘐死的犯人?若是银钱给得晚了,且不要怪到我头上,捞出一具尸首,我也嫌晦气!” 下头那一名小吏弓腰道:“已是同他说了,只他说两百贯实在是有些多,便是现借也凑不够……” 郑显冷笑一声,道:“叫他嫌多罢,反正关在里头的不是我儿子!惹毛了,我也不收他这点打发叫花子的钱,叫他那儿子自家上公堂去罢!反正斗殴死人,对家可是天天在街边哭,不是我派人拦着,这案子早就接了!” 第一百六十三章 惊觉 与从古至今的许多胥吏一般,郑显也是子承父业。 在延州州衙之中做了几十年的老吏,又侥幸逃过了北蛮的灭城屠戮之后,到了如今,从衙前寻到衙后,当真是找不出半个比他资历还深的。 作为州府中的押司,郑显虽然不能像寻常县衙里的押司一般,把持政事,将知县、主簿都耍得团团转——毕竟能做到一州长官,再如何,也会有几分能耐,是以他多少还要顾忌一下头上的知州、通判、录事参军等等高官——可对普通的小官小吏,下头的平民,他已是动动手指,就能叫对方栽个跟头。 延州城复之后,州衙重构,许多差役都是他来主持招募的,自然得以亲手塞进了不少爪牙,靠着从上到下的势力,他的日子过得比起从前更是滋润了。 原先杨奎还在之时,郑显还要收敛手脚,现下杨奎不在了,他便趁机多揽钱物。延州乃是大州,里头数不尽的来钱的地方,无论是服役、差事、刑狱,处处都能榨出不少油水来,更何况还有那些“无主”产业。 打发走替想要捞自家当街打死人儿子的事主传话的小吏,郑显看了看桌上堆积的文书,不由自主地皱起了眉。 不过是两百贯,就要死要活的了,这还是延州城中的富户。果然比起那些个商贾,小民的底子还是太弱了。 正想着,门外突然匆匆走进了一个人来。 郑显抬头一看,是户曹司的长官。 “押司!”对方三步并两步,跨到了桌前,急急道,“不知押司还有无印象,上个月,你我二人改了一批无主产业,其中有西亭街、党庄巷、秀园之中几间卖胭脂、布帛的铺子!” 自家经手的事,郑显如何会不记得。更何况那几间铺子都是旺铺,本是原延州奢豪顾清峦的家产,后来自己居中设法,将其人部分产业转挂在顾平忠名下,这几处,就是顾平忠给自己的“酬劳”当中的一小部分。 当时为了不叫人瞧出问题,他还特意把那铺子挂在了妻弟名下。 此时听得这户曹官一说,他已是觉出不妙,连忙坐直了身子,问道:“出了什么事?” “早间衙中来了一个姓顾的,乃是原来延州城中顾清峦的遗子,他同杨平章说了,要将全数家产献与州中,用于阵前,如今户曹司上上下下忙作一团,正在核查旧档,要将宗卷库中顾清峦的产业全数清点出来,再做转献。”三言两语,户曹官把事情解释了一遍,又道,“那小子吃醉了酒,方才来同我闲话,说是有许多往日在他家名下的产业,如今尽数换了主,也不认识是谁,还特意把这几处点了出来,因有两处正是我与押司经办,赶忙先来通福一声!” 顾清峦的遗子? 那不是当日顾平忠信誓旦旦,已经处理干净的小子吗?如今正该在定姚山中服夫役才对! 入了孙践的手,别说想要爬出来,想多喘口气都不可能,他这是怎的回事,棺材板竟压不住吗?! “那小子是不是叫顾延章?!”郑显再也坐不住,“腾”地站了起来,急急追问道。 户曹官一愣,一时没有想到郑显居然认识那人,过了一会,才连忙点头道:“正是顾延章!” 居然当真是他! 昨日郑霖叫人来开了那顾延章的免役书,他是半点也不担心。落到孙践手里到今日,早有一二十天,死得快的,身子都已经过了尸僵,要免役书又有何用。 谁成想,这人竟又跑了出来! 郑显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以手做拳,狠狠地捶在了木桌之上,震得整个桌子都抖了几抖。 好个顾平忠! 居然欺到自家头上来了! 篡改产业,民吏勾结,最多就是丢个职而已,只要自己好生运作一番,过得一两年,等风头过去了,再回来也是简单,并不算多大麻烦。 可怕的是,这小子在杨奎面前过了眼。 只要给他一个机会,难道会不在杨奎面前透露一二吗?若是叫杨奎知晓了,肯定会顺藤摸瓜,一查再查。查来查去,要说会查不到自家原来做的鬼祟上头,才是有鬼! 他郑显,做得可不仅仅是这些个小事! 这人是如何攀上杨奎的?! 一个在定姚山里头做苦役,一个在阵前指挥,中间差了十万八千里的出身,那顾延章一个商户小儿,若是没有因缘,便是想要接近营帐都做不到,又是如何攀上的杨奎?! 叫杨奎查出来那些个旧事,他郑显焉还有命在! 为今之计,旁的无暇他顾,先把首尾收拾干净了要紧。 郑显一双眼睛鼓得似蛤蟆,太阳穴突突地跳。 可惜知道得太晚了! 若是一早就得知,先把那顾延章支到一边,把痕迹给抹干净了,哪里还会这样手忙脚乱! 也是凑巧,今日一早,徐达与顾延章等人便取了文书,来州衙之中奏报。这一回陈灏所要的绢酒、辎重数目甚多,光是征召的民伕都要上百,因要送到阵前,还得抽调二百兵士护送。 郑显上月从州库中拨转了些库银出去放数,这一回徐达来得突然,他一时半会收拢不回来,是以从一大早接到了上官的吩咐,便忙上忙下,查阅各县各库留存,好确保能按时将这笔数给凑出来,等事情办妥了,刚歇了下来,又遇上小吏来为几个人传话,暂时还来不及知道顾平忠许诺的顾清峦家产,如今已经全数易主,归了阵前的事情。 想到当日顾平忠在自家面前说的那些个话,郑显简直想要把他碎尸万段。 什么叫只会打架斗殴,其余全无能耐! 他想了想,按下心中的怒火,尽量心平气和地问道:“按如今的进度,你们要查核到甚时才能清点完毕?” 户曹官算了算,回道:“至少还要两日。” 郑显点了点头,道:“找个理由把那小子支走,今夜叫户曹中管印的留下来,再叫上几个人,把原来那几批田契、地契都先改了。” 户曹官一口答应了下来,道:“只是夜间值夜的差役那边?” 郑显道:“我自会安排。” 实在不行,惹急了他,就一把火烧了宗卷库,看那顾延章还如何翻旧账! 两人正在商量夜间行事,忽然外头来了一个小吏,进得门来,他走到桌前,道:“押司,通判有要紧事,叫你速速过去。” 第一百六十四章 觉悟 郑显悚然一惊,问道:“甚事?” 那小吏道:“暂是不知,只里头有个书生,看起来倒是斯斯文文的。” 郑显狐疑地看了一眼旁边的户曹官。 “便是那顾延章。”户曹官连忙答道。 不是个武夫吗?! 郑霖那厢急召,郑显来不及再细思,只得整了整衣冠,一马当先,往通判的公厅之中去了。 他才踏进门,一眼便瞧见了立在桌前的一名青年,对方身着书生常穿的青布襕衫,身量高大,相貌堂堂,腰背挺直地站着,叫人一看,心中便不由自主地冒出三个字。 好人才! 这便是那顾平忠所说的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纨绔?! 虽然暂时还不清楚,对方究竟是如何从定姚山脱身,又是如何攀附上杨奎,可见到这样一个品貌的人站在眼前,郑显已是知道,十有八九,自己是被那顾大给阴了。 他上前几步,先朝郑霖行过礼,才问道:“下官在此,通判有何吩咐?” 郑显靠着家财捐了一个虚衔,虽然并无任用,也无差遣,只是拿来躲避税赋差役的,可在郑霖面前,也能自称一声“下官”。 郑霖指着郑显,对顾延章道:“这是衙中的押司,名唤郑显,他是积年老人,办事十分得力,今日便叫他带着差役,同你去一趟亭衣巷。” 顾延章抬眼望去,拱一拱手,对着郑显行了个礼,口中道:“郑押司。” 郑显和气地笑了笑,回了个礼。 郑霖指着顾延章,又道:“这是州中的义士,名唤顾延章,他以巨富身家献于阵前,因家中尚有收息、银钱放在亭衣巷顾府之中,暂待取回,你且带几个人去一趟,把事情办妥了。”他顿一顿,又道,“此事平章特意交代过,你好生盯着。” 郑显心中那万一的侥幸,也终于被冷水给浇熄了。 没得好说的了。 郑霖虽然比杨奎好糊弄,却也不是傻的。 顾家那泼天财富,与自己再无缘分不说,从前那些个首尾,也要赶紧收拾妥当了,不然须臾便要引火烧身。 他拱一拱手,口中道一声下官知晓,心中却是又气又疼。 这不止是割肉,也是打脸! 顾平忠,这是把自己当猴子耍呢! 与顾延章一前一后出了公厅,郑显和和气气地同对方打了声招呼,道:“我自去清点人手,你且去后衙歇坐片刻。” 顾延章笑一笑,道:“押司自便,我在后衙等候即可。” 郑显回了一个礼,转身走了。 一回公厅,他便找来手下,吩咐道:“去查查这顾延章的底细,他此刻正该在定姚山中,如何突然又回了延州城!” 敢大摇大摆进衙门,对方肯定是有恃无恐,可定姚山的孙剥皮,与他也是多年的交情了,那人的狠辣,便是他郑显也自叹弗如。进了孙剥皮的嘴,还想叫他呕出来,除非太阳打东边起来了! 其中定然有什么缘故。 这蹊跷若是不弄清楚了,他当真是寝食难安,生怕什么时候被人在后头捅上一刀。 等手下领命而去,郑显才坐在椅子上,拿起桌上的茶杯,一边喝茶喘气,一边想着如何把这事情给收拾干净。 过了不到一炷香的功夫,方才出去的那手下一路小跑地进了门,立在桌前,低声道:“押司,已是打听清楚了,那顾延章得了州衙的调令,如今正领着保安军中差遣,回来押运辎重、绢酒去往阵前!” 郑显的两条眉毛皱得死死的,道:“州衙的调令?我怎都不知道?免役书不是昨天才开的?” 那手下道:“是保安军中的陈钤辖去请的调令,杨平章帐中直接开出的,是以咱们都不知晓。” 他顿了顿,又道:“小的寻到了这一趟同他一起回来的户曹张永,说是这小子当日押运辎重去定姚山,路上遇到了保安军中的徐殿直,以转运之能得了对方器重,靠其举荐,到了陈钤辖眼前,那小子箭法绝妙、骑术绝佳,学问还做得好,陈钤辖青眼有加,特令人去杨平章帐中请了调令。” 这一条一条的消息,犹如一下一下的大锤,砸得郑显快要气得七窍出烟。 他面上越发的难看。 那手下偷偷觑了一眼郑显的面色,犹豫了一下,还是把打听来的另一个消息说了,他道:“听说那顾延章……从前在蓟县进学,考了两个书院,一个叫做良山……一个叫做,什么鸣的……均列第一,后来拜到一位大儒名下……” 他说到此处,却听“啪”的一声,紧接着,几滴水溅到了他的裤脚上——原是郑显把手中的茶盏给狠狠砸到了地上,碎片四溅,滚水四射。 犹如被扼住了喉咙,那手下再不敢往下说了。 砸碎了一个茶杯,郑显的面色竟是变得好了,似乎方才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般,他抬起头,对那手下问道:“是不是叫清鸣书院?” 那手下连忙点头。 郑显呵呵地冷笑了两声。 蓟州蓟县的清鸣、良山两院,便是他这样的胥吏也听过名头。 仅次于京城国子监的书院,每三年一回科举,那两处都能出上数十个进士,上一届的探花、再五年前的榜眼,均是这两院出身。 他妈的,真是被鬼上了身,居然信了顾平忠的邪! 想一想,那顾延章一个全家死绝的十岁小儿,千里逃难,毫无背景,能娶一个从前延州城中钤辖的女儿,几年之后,居然还敢单枪匹马,带着妻子杀回延州,怎的可能是那顾平忠口中所说的烂泥扶不上墙?! 且看昨日那季家女儿堂上的言行,那样的女子,能看得上一滩烂泥?! 能在蓟县那个出了名的地灵人杰之地落定下来,竟还考得两院第一,是寻常人能做到的?!这还罢了,箭法、骑术绝佳,还能做实务,若是将来下场,得了个出身,这都是做能臣的配备!拜得蓟县大儒,谁晓得是哪一位,又谁晓得其先生能否通天! 一面想着,郑显的唇角一阵刺刺的疼,伸手一摸,原来不过几息的功夫之间,他又急又气,竟是起了一串燎泡。 把大虫当做猫,不拿棍子一下敲死,被对方逃掉不算,还反过头来害得自家猎人变猎物。 顾平忠,你好狗胆! 第一百六十五章 引话(月票750+) 郑显平复了下呼吸,把手下打发出去,在心中默默数了二十下,才渐渐缓过气来。 姓顾的小子如今入了杨平章、陈钤辖的眼,又在郑霖面前晃来晃去——他献了这样一笔大财出来,聚拢了众人的眼睛,轻易是不能动的,不然就是太岁头上动土,立时就能被人查出来。 不算今日,那小子在延州城中还有三天时日停留,自家应当还来得及擦屁股。 不能急,不能乱,忙中出错,正因不是小事,更要好生应对才行。 郑显眯起眼睛,走到一旁的旧文书架上,寻出了当日顾延章入城时的登簿,把他家状部分细看了。 一面看,郑显的心中一面冒火。 早知道有今日,当初就不该由那顾大瞎捣鼓,早早在延州城内便把顾家小子结果了,不给他冒头的机会,哪还有今天的幺蛾子!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转头看一眼角落处的日晷,时辰已经不早,再拖下去,就要引人起疑心了,他抖抖衣衫,连忙跨出门去,走到后衙的旁室寻了几个心腹差役。 且去会一会那顾家小子,看看他是怎样一个打算,再图后探。 这一处郑显在做着各式筹算,偏衙里头,顾延章坐在椅子上,也在心中想着一会应当怎样应对那押司郑显。 不愧是在延州城内厚植深育数十年的老押司。 方才在公厅之中,见到郑霖同郑显二人相对,便是堂堂通判,对其人也十分器重。 越是这般,他越是能欺上压下,只手遮天,用起来,也该越得力才对。 顾延章把心中主意从头到尾又顺了一遍,把能想到的方方面面都考量到了,这才放下心来。 终究是根基太浅,能力太弱,便是脏刀,也只能先将就使着。 一面想着,听得外边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 顾延章抬起头,郑显带着七八个差役自对面走了过来。 顾延章站起身,笑着上前打了个招呼,道:“郑押司,各位差官。” 他客客气气地对着众人行了个礼。 ——纵然是脏刀,也总比没有好。 诸人打过招呼,便出了州衙,朝亭衣巷而行。 早有人去衙中领了两匹马,给郑显并顾延章一人一匹骑了,其余差役,则是在后头跟着。 两人各自一人一马在前头并排慢慢行路,才走了两步,郑显便转头看了看顾延章,笑道:“不愧是少年英侠,上马能杀贼,下马能文章,以大义为先,舍小家而顾大家。” 他这叫做话引,看对方如何回应,便大概能瞧出这人性情。 顾延章也转过头,拱一拱手,谦逊道:“年少无知,全靠长者照顾,不过有些祖上传下来的富贵,保不得太平,也救不得家国,若是能为前线儿郎派上用场,也不算延章辱没了祖先。” 郑显点一点头,道:“倒是献得干净,没个气量,是做不到的。” 他这一厢还在夸,正想往下引话,不想突然被对面少年郎打断了话头。 “押司,莫要再夸了,若不是走投无路,小子也不会做此无奈之举。” 郑显一愣,却见对面那人面上带着几分冷意。 “也不瞒押司,我此次回来便是有仇报仇,有怨报怨的。”顾延章冷冷道,“押司在衙中多年,自然知道夫役罢?” 不用郑显接话,顾延章已是往下继续道:“我当日回延州,本待要继承家业,为父母兄长收尸建冢,不想才到没多久,便被族中叔叔寻上门来,转日就得了衙门征召,叫我去服定姚山夫役。” “我一个单丁户,有甚夫役可服?不过是那亭衣巷的贼子陷害之计而已!那贼子仗着有个弟弟为里正,便把国法州规当纸糊的,随意揉捏,为着我家中偌大产业,勾结了定姚山中管勾库账、人事的官人,想要陷我于死地,不想小子命大,竟得了陈钤辖青眼,还将我举荐到杨平章面前。” 顾延章的声音之中尽是冷硬,眉眼之间也全是锐利,盯着郑显道:“押司,此番回城,我已是同平章请过示下,平章授意,若是那贼子当真颠倒事实,偷我家产,必将叫其绳之以法!小子此回已是盯上了,与那贼子不死不休!” 他坐于马上,身上穿着书生的青布襕衫,却丝毫不显半分文弱。 顾延章本就生得高大健武,他五官英俊,不用看相的来说,任谁瞧一眼,也晓得这是正气堂堂的脸面,那两条眉毛更是利剑一般,衬得此时眼睛中的怒火同恨意越发浓烈,看得对面的郑显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 这是初出茅庐的小儿,不知深浅,麻烦的是竟还有脑子!他耍起狠来,当真是会把摊子给掀了的! 活了几十年,郑显算得上什么人都见识过了,最嫌憎的就是这一种,他们一身硬骨头,自以为天下间都该照着他脑子里的规矩去走,看见什么不平事都要管一管。 若是没本事的,只要过得几年,自有世事教他规矩,碰壁碰得多了,自然而然就老老实实了。 可若是有本事的,当真是有能力叫这世间照着他脑子里的规矩去转,那简直是倒了大霉! 大半辈子当中,这样的人郑显已是遇到过一次。 同平章事杨奎…… 纵然此时两处离得远远的,一想到那个人,郑显还是忍不住心中打了个颤。 年过半百了,性子还是倔得同头牛一样,性子也独断专权,把下头管得死死的,谁不照他的规矩来,他就拿谁来开刀。 自己被盯着怒斥过好几次,还有两回,差点当众被打了板子。 而此时,见到对面那个冷眉冷眼的小子,莫名的,郑显竟有了种又被杨奎盯上的错觉。 他是做得出来的……他当真会不死不休…… 寒冬腊月,郑显捏着缰绳的手心被惊得出了一层汗。 抓了顾平忠,少不得要审,这一回回来的还有徐达,那也是个脑子轴的货,只听陈灏、杨奎的话,如果他坚持看在一旁,等审出了什么不好,自己再想翻盘,哪里还来得及! 顾平忠,不能再留了! 第一百六十六章 民愤 郑显怕的不是被顾平忠供出来自己更改文书,收受贿赂——这几项罪名,只要运作得好,最多也就落个免职而已,若是应对得当,说不定只要被降个职级就能对付过去——他怕的是顾延章不依不饶,将此事闹得大了,捅到杨奎面前。 自己最近这一阵子,确实是有些太得意忘形了。 其余的那些个且不说,光是调用州库银绢这事,如果被查出来,都已经够喝一壶的。 挪动的数额如此之大,如果给杨奎知晓了,自己焉有命在! 本以为姓杨的在阵前与北蛮大战,没有两三个月,是回不来的,还多的是时间给自己收拾收尾,谁晓得竟突然冒出这个掀桌砸席的小子! 郑显迎上了顾延章的眼睛,做一副关切的模样,道:“少年郎好志气,只那顾平礼已被判了决不待时的死罪,你这大仇,也算得报了一半罢?” 顾延章冷声道:“还有一恶主逍遥法外,正拿着我家的钱财作耍!”说完这话,他顿了顿,似是才反应过来一般,转向郑显道,“小子性直,叫押司见笑了。” 郑显呵呵一笑,摆了摆手,道:“何出此言,若不是那顾平忠确属谋财害命,你又如何会这般以直报怨,平章又如何会属意彻查!终究还是罪有应得!” 顾延章脸上尽是感激,道:“押司公正,此番全要靠诸位公差,才能帮着小人出一口恶气了。” 两人骑在马上,一左一右,一路走,一路聊了起来。 彼此戏唱得都好,你甩一甩水袖,我定一定身形,倒叫这一台“将相和”演得有模有样的。 越聊得多,郑显心中就越是心中暗凛。 文武全才、能屈能伸不说,还半点文人的架子都没有,明明在杨奎、陈灏两人面前都靠着献产得了脸,只要不出意外,待得向朝廷请过功,一个官身是妥妥的,可对着自己一个小吏,说话行事依旧是滴水不漏…… 这哪里像是一个十多岁的小子! 这样的人,顾平忠竟敢当做寻常的猫儿狗儿来打发! 也是死得不冤了! 郑显收敛了心神,越发小心应对起来。 骑着马,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便到了亭衣巷,还未进到巷中,便见巷口二三十名闲汉聚在那处,对着里头指指点点。 顾延章与郑显对视了一眼,均是有些狐疑,两人翻身下马,排开人群走了进去,远远便瞧见数十人正披麻戴孝地围在顾宅前门处,或哭或闹,行状十分可怖。 一个老妇拍着顾家的大门,嚎道:“顾大贼!你不得好死!你逃过了衙门,逃不过老天的眼!!你赔我儿子命来!!!” 又有人喊道:“顾大贼装死呢!” 一面喊着,后头有几人扛着两桶东西走了上去,一面叫道:“让开让开。” 一见到那两个桶,原本围着大门的哀者们纷纷躲开来,那老妇也赶忙擦擦眼泪,几个快步往后跑。 “来了来了!” 看到那两个大桶,站在巷口处围着的人顿时躁动起来,人人都是一副看好戏的模样。 那几人扛着东西,在顾平忠家门口喊道:“顾贼,你开不开门!” 里面一片寂静。 似乎是早早就料到了这样的情况,那几人也不多话,后退几步,口中喊着号子,“一二三”之后,一齐把那两个大桶中的东西朝着大门一泼。 “哗啦”两声,黑黑黄黄的东西溅了一门一地,把顾家的大门糊得满满的——竟全是粪溺之物,半粘半贴着大门,滴滴答答,黏黏糊糊的,慢慢地往下流。 那景象简直恶心得一塌糊涂,虽然离得远,郑显还是一个反胃,差点便要吐了出来。 泼过粪,那几人把桶随手一扔,便逃也似的窜下了台阶。 门口围着的苦主们仿佛了结了一桩大事一般,纷纷收拾铺盖,一面哭,一面互相扶着各自散了。 巷口处看戏的闲汉们喝了一阵彩,这才心满意足地跟着骂将起来,诸人转过身,正要各自回家,却见到一旁牵着马,穿着官服的郑显,忙往外让了让,噤了声。 郑显面色有些泛青。 昨日他不在公堂之中,所有话都是听人转述,虽然知道这顾平忠当堂被那季家女子扇了一巴掌,还被骂得狗血淋头,引民意而击之,却无论如何都无法想象,事情竟是到了这个景况。 被人围而堵门不算,竟然还被泼粪。 看这些闲汉的模样,这已经不是第一回了。 顾平忠的名声完了…… 直到此时,郑显才真正意识到昨日那季家女儿在堂上究竟做了甚事。 他咽了口口水,转头看着顾延章,心中竟有些发憷。 好手段…… 这小子一家都不是什么好货! 顾延章却是气定神闲地回了他一个颔首,道:“押司且看,这便是恶人的报应!” 郑显干巴巴地笑了笑,回首看了一眼,见差役们都跟上来了,才道:“咱们转往后门去罢,瞧这模样,大门是进不去了。” 到了后门,自有差役上前亮明身份喊门。 过了足足一刻钟,后门才开了一个缝隙,见到外头当真是衙门的官差之后,顾宅的下人才敢把门开了,将众人让了进去。 顾平忠接了下人的通禀,早早坐在了正堂,心中正猜测这一回官差来此的用意,想到方才下人来回,说带头的是郑押司,又多少放下两分心来。 往日喂得这样饱,如今至少会顾念几分香火情,是郑显来,总好过是其他人来。 一面想着,等抬起头,就见一行人进了堂。 顾平忠站起身来,正要招呼,却见一人站在郑显身旁,眉目含锋,眼神似刀,其中仿佛燃着熊熊烈焰,直要把自己烧成灰烬。 那一张脸…… 是顾延章! 竟是顾延章!! 他不是早该死在定姚山了吗?! 顾平忠心中狂跳,不由自主地扶住了椅子的把手,一时之间,几乎再站不稳了。 这厮居然还活着!还把衙门的差役带上门来了! 他想作甚?!他要作甚?! ++++++++++ 亲们,说话算话,九月(包括今年整年)作者君都不求月票,没有月票加更,大写加粗,一定要看到这一段啊!!! 第一百六十七章 无措 顾平忠怕什么? 门外聚集着那样多的民众,时不时在外头嚎哭怒骂,把他祖宗八辈都问候到了,这还不算,今日已经第三次泼粪泼尿了。 可他半点都不慌。 有甚好慌的? 几个愚民而已,骂便骂,泼粪便泼粪,自家只是懒得跟他们计较,不愿引发冲突,叫官府出面而已,不然家中蓄养的那些个健仆难道都是摆看的?! 钱已是捞到了手,骂便叫他们骂几句,若是当真拿自己有办法,他们还会聚在此处,除却嚎哭,一丝有用的事情都做不出来吗?! 会咬人的狗不叫,叫得大声的,牙齿爪子都是软的。 是以外头已经闹得沸反盈天,他顾平忠依旧还能安坐在内,泡着茶,熏着香,踩着地龙,舒舒服服地享福。 而外头那一群,则是顶着寒风,饿着肚子哭嚎。 等过了这一阵风头,他们难道还能日日围在此处吗? 一群穷酸!干晓得哭,还有银钱吃饭吗? 喝西北风去罢!! 从头到尾,顾平忠怕的只是官府而已。 商人怕官,理所当然。 只有官府才能夺他的财,取他的命。 然而此时此刻,顾平忠半点不放在心上的一个小子,居然同他最怕的官府中人站在了一处。 顾平忠商海浮沉数十年,察言观色的功夫何等厉害,对面那小子同郑显站得那样近,两人并行而前,差役跟在后头。 顾五同郑显是平起平坐的关系! 到底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发生了什么?! 这小子怎的同郑押司扯上了关系?? 自己从前喂给押司的那些钱,难道都喂狗了吗?! 顾平忠站在原地半日,脑中乱纷纷的,一时竟忘了上前行礼。 然而郑显却是半点都没有理会他的无礼,而是一马当先,上前几步,对着顾平忠道:“顾大,今日我同顾五郎过来,是向你索要当日顾清峦留在此处的纹银并收息。” 顾平忠终于回过神来,惊问道:“顾清峦?纹银并收息??” 郑显点了点头,道:“顾五郎为国献产,将家中商铺三百余处、田地七百余顷、纹银五千余,尽数献于州中,用于阵前,其中纹银五千余,另有生意收息一百三十万贯,俱是暂存你处,此回我奉了郑通判之命,同其来取。” 听到前面一半,顾平忠已是毛骨悚然。 屋中设有地龙,便是只着一件单衫,也不会觉得冷,可他却有种从头到脚都冷得发抖的错觉。 千防万防,没有防到那厮这一手! 为国献产…… 怨不得昨日那媳妇砸钱砸得那样蛮狠,原来是这做丈夫的带的!! 顾清峦,你知道你养的这个败家仔,要把你顾家的家业全给祸害光了吗?!?! 小子生来富贵,不知道穷苦日子难过,把祖先的心血就这般肆意糟蹋!也不怕夜半鬼来敲门吗?! 可他是怎样攀上的郑通判?? 顾延章,此时正该在定姚山才对! 还有顾大! 顾大领了自己的命去找孙践,他跟着自己许多年,忠心耿耿,又知自己心意,定不会把差事办砸。算算时日,便是大雪封山,他这两日也该回延州复命了。 可此时该回来的没有回来,该在走黄泉路的,却又突然钻了出来! 究竟是哪一处出了毛病?? 自己设下的明明是天罗地网,他是从哪里逃出去的?? 顾平忠脑子里各色念头翻来覆去,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来,便听到郑显后头半句。 纹银?收息?? 顾平忠只想放声大笑。 他觉得自己听到了世间最可笑的事。 是自己疯了,还是对面这些人疯了?! 纹银五千余,收息一百三十万贯?? 他们到底晓不晓得这是多大一笔钱财? 当日他的确是带着顾清峦商线当中的现货现钱,可就算全部折成铜钱,也不过六七十万贯而已,哪里来的一百三十万贯? 那纹银五千余又是怎的回事?? 五千纹银,堆起来都要成山了!他顾平忠做了这许多年生意,卖高买低,囤积居奇,还要填上从前吞的顾清峦的家产,才能堪堪凑够这笔数! 顾清峦留在他处的纹银五千?!他怎的全然不知道?? 顾平忠抓着椅子的把手,偏过头去。 顾延章站在对面,面上的表情说不出是在冷笑,还是在嘲讽—— 说不啊,说没有啊,正在此处等着你说呢! 再往后看,七八个手持大刀的差役正虎视眈眈,似乎当真正等着自己回话。 这当口,顾平忠毫不怀疑,只要自己一个“不”字,一个“没有”说出口,那一群差役便会化作虎狼,群扑而上。 是没有,是骗人的,可自己又能怎么办?? 衙门说有,难道自己敢说没有吗??!! 没等他说话,郑显已是又意味深长地道:“顾大,你这一注财瞒得好严实啊,阵前的杨平章、陈钤辖已是都知道此事了,正盯着要用呢,你放在何处,赶紧取出来罢!” 杨平章…… 陈钤辖…… 眼见一个又一个的高官名字从郑显口中念出来,都是自己这辈子想都没有想过可以与其挂上关系的,顾平忠已是脑中一片空白,半点回应都不会做了。 他看着郑显那阴测测的表情,心中暗暗叫苦。 这一时,再去想那等平章、钤辖、通判又有何用,眼前这一个押司,自家便应付不过来了…… 当日承诺将顾家上下家产都全数舍与郑显,换他去给二弟传一句话,其实那除却真的要传一句话,也是讨他一个首肯,不落井下石,小小看顾自己的意思。 郑显点了头,便是契约达成,只要顾家家产到位,只要自己后续不出什么闪失,顾家就不会从衙门处惹什么大问题。 可现下这顾家家产都给了阵前,自己又拿什么来兑现?! 本想着有顾家那一门上下的钱财开路,那郑显还要靠着自己的名头,才能把那一注滔天富贵得到手,为着这个,无论如何他也会顾念几分,保住自己,可如今…… 顾平忠刚要张口,只觉得胸口一阵剧痛,接着气海翻腾,似是什么东西从下而上直涌。 他下意识地吞了口口水,喉咙又腥又甜,竟是方才一口老血呕了出来。 第一百六十八章 得偿 顾平忠能从一个连饭都吃不上的穷小子,混迹到如今的身家,虽是碍于眼界过低,许多事情抓不到背后的脉络,也无法总揽全局,又因着本身品性低劣,为人做事总爱耍阴谋诡计,是以只能做个富商,难以成巨贾,但本身的眼力是在的。 他见了场中行状,知道自己再如何,也是逃脱不掉,索性把血一口咽下,硬生生挤出一个笑,对着郑显道:“押司先请见谅,这样多银钱,且容小人先去筹措……”他见郑显面色不对,忙再咬一咬牙,“且给小人两天时间,自将献银送至州衙!” 郑显面色稍霁,转头看向顾延章,问道:“五郎意下如何?” “在下只是献产,待办完转献之事,便要押运辎重再去阵前,其余诸事,自有衙中差官做主,却不是在下多言的。”顾延章云淡风轻,仿佛此事当真同他毫无关系一般。 顾平忠看他那一副与世无争的模样,简直恨不得上去把他的嘴撕烂,然而当着郑显的面,他不但毫无办法,还得强颜欢笑,道:“是小人准备不周了,这便立时调遣银铜,绝不拖州中后腿。” 顾延章既不往前走,也不往后退,只站在门口之处,冷冷看着顾平忠。 被他那一双刀剑一般的眼睛盯着,顾平忠简直是站坐不安,他好几次想邀一下座,可屡屡刚要开口,就见到郑显时不时转头看一眼顾延章的动作,只得又闭了嘴。 好在顾延章并没有一心在此待太久,他站了一会,突然对郑显道:“押司,既是他要筹措银钱,我便不在此耽搁了,省得两日之后,若是误了时辰,被人将罪责推到在下头上,那当真是担待不起了。” 郑显登时松了口气。 他十分不愿多留,也不想顾延章同顾平忠多谈,生怕那顾平忠说出什么不好的话来。 幸好两人之间已成水火不容之态,连话都互不相通。 他笑一笑,道:“哪有此事!不过既是要走,便一齐走罢,不耽搁顾家大老爷筹措银铜了。” 一面说,一面转身同顾延章一并出了门。 顾平忠还想要送,却见对面顾延章掉转过身,一双眼睛死死盯着自己,把他钉在了原地,连脚都迈不开了。 一走出亭衣巷,顾延章仿佛全身都为之一松,他转过头,对着郑显道:“押司,算上今日,在下此回在延州城仅有四日停留……” 郑显脑子里都是如何处置顾平忠,突然听得他如此说话,不由得一愣,好半晌都反应不过来。 顾延章却是继续道:“今日在宗卷库中,小子倒是帮不上什么忙……” 他拿眼睛看一看郑显,咳了咳,道:“即是如此,明日……还请押司帮着同各位户曹官人们说一声,在下便不去衙中了,家中还有许多事务待要打理,若是有什么不对的,劳烦衙中再遣人来叫一声,还请诸位见谅则个……” 郑显正要说话,见到对面那少年一副不尴不尬的样子,脑中猛地一悟,顿时醒了过来,哈哈道:“倒是忘了,今日竟是叫他们把你拖了过来,不想你多日不曾在家,难得归来,小夫妻正是依依不舍的时候!” 他一面说,一面身心舒畅,顿时觉得眼前这害得自己破财又遭灾的小子都顺眼了两分。 甚好,他不在宗卷库,那许多事情,做起来便更方便了! 郑显呵呵一笑,指着一旁的马儿,道:“还等什么,你先走罢,明日再遣人将这畜生送回衙门便是!” 顾延章拱一拱手,道了一会谢,又辞一回别,果然半点都不耽搁,翻身上马,立时便走了。 郑显看着他转过街角,面上笑意慢慢收敛起来,朝着旁边的一个差役挥了挥手,对他耳边嘱咐了两句,那差役转头便重新回了顾宅。 而在街头的拐角处,刚刚转过弯的顾延章,却是拉住了缰绳。 他把马儿拴在一旁的矮树上,自己则是回头走了几步,站在墙角,从一处死角往回看。 见到那差役得了郑显的吩咐,重新走回顾宅之后,他又等了片刻,直到那差役重新走了出来,才回到树旁,重新松开马绳,翻身上马,径直回家了。 办妥大事,顾延章心情甚是舒畅,又想到马上能回家见家中那一位,更是觉得连身子都轻了。 正路过平戎街,无意间扫到街上几间铺子里头尽是挂着一排排的灯笼,或是走马,或是盘龙,或是画凤,或是成花,他这才忽然想起上元节就在眼前,可算算时日,自家当时正在押运辎重途中,却是无法陪在家。 他心念一动,立时停了马,找一间看起来铺面最大的,进去转了一圈,只觉得里头盏盏灯都粗糙,十分不堪配家中人,索性招来小二,自买了糊纸、浆糊、竹骨等物。 顾延章手里提着一包杂物,怀中放着一张婚书,心中想一回这个图,想一回那个书,一时甜蜜,一时高兴,明明一个高大英武的少年郎,心中竟然生出了几分小鹿乱撞的感觉。 他脚下不住催着马,明明不过是小半个时辰的路,却是走得心都焦了。 等到了家中,将手里包袱朝来接应的松节一扔,顾延章看一看时辰,三步并两步,直朝中堂而去。 果然,中堂里头双门大开,当中摆着一张大桌,上置碗筷,又有一盏豆大的油灯晃晃悠悠地燃着,而坐在桌边的那一个小姑娘,正手肘撑在桌子上,一手支着头,一手拿一本书,安安静静地坐在那一处。 顾延章擦一擦手心的汗,轻轻踏进门,喊道:“清菱。” 季清菱转过头。 她的神情又灵动又可爱,还带着笑,脆生生了应了一句之后,半是抱怨半是俏皮地道:“五哥今日回来得好晚,菜都要凉啦!” 顾延章只觉得一颗心扑通扑通的,欢喜得几乎要跳将出来。 他小心翼翼地把怀中纸页取了出来,仿佛献宝一般,托到季清菱面前,道:“清菱,今日,我把婚书拿了……” 而此时此刻,顾平忠正站在郑显的书房里头,口中急道:“押司,我来了!” 第一百六十九章 绝望 “这是州中拟的请功折,待那顾家产业清点完毕,便要发去中书门下。” 坐在家中宽大的交椅上,郑显的口气里竟然带了淡淡的同情,叹道:“以万贯家财做功,那顾五,一个官身是十拿九稳了……” 顾平忠放下手中的文书,额上、脸上已是渗出了薄薄一层汗。 他并不蠢。 郑显叫他今夜接近宵禁的时候过来。如果说刚开始他还抱有两分不切实际的幻想的话,如今也早已烟消云散了。 他到了此处,听郑显详细地把那顾五如何逃脱定姚山的经过说了,并后续如何攀上陈灏、杨奎,还给自己看了请功折,那态度,简直是前所未有的温和。 自从巴上这一位押司,自己何曾得过这般好脸色。 “你家中,好似还有一个儿子?” 郑显左手托着茶盏,右手扶着茶盏盖,仿佛是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 顾平忠心中“突”的一声,如霹雳惊弦,震得他从头皮到舌尖,都是麻的。 他脚一软,登时跪倒在地,惊道:“押司!小人在灵州城内还有窖金五百金!只求押司高抬贵手!给小人一条……” 他话才说到一半,嘴便被一双大手紧紧捂住了——原来方才还静静地立在一旁的两个衙中差役,不知什么时候,早已走上前来,一人捂着他的嘴,一人扭着他的手,把他反手押起来。 顾平忠嘴里不住“呜呜”地叫,手脚并用,拼死挣扎,眼里眼屎、眼泪并流,一双已是长出了肥肉的腿脚更是四处乱蹬。然而擒拿住他的都是衙中极为魁梧的差人,捏着他,就如同抓一只弱鸡一般,连松都不松一下。 郑显叹着气,站起身来,掏出一张帕子,蹲下身去,给顾平忠细细地擦了一回眼泪,叹道:“走也走得体面点,不要闹得大家都难看罢……” 顾平忠喉咙里发出呜鸣,脸色涨得通红,眼中眼泪更是不要钱一般往下流,双眼瞪出,面色十分狰狞。 “放心去罢,也不算是白死了,本官会给你留一条香火的。” 把上头沾了鼻涕、眼屎并眼泪的帕子扔在地上,郑显刚要站起身来,却突然闻到下头传来一股尿骚味。 他低头一看,却见顾平忠胯下的地板处,一条水流正往外蜿蜒,在蜡烛亮光的照映下,还反着光。 嫌恶地掩住口鼻,郑显连忙摆了摆右手,示意两个亲信赶紧将这人拖出去处理掉。 等人走了,他才打铃叫下人过来收拾地上的残局。 “果然商人鄙贱粗鲁,临到死了,都不要体面……” 他扇了扇鼻子,径直走了出去。 趁着天色没有全黑,赶紧去衙中,把宗卷库的文书都理一理才好。 今夜一夜,明日一天,应当也能收拾得差不离了。 一面想着,郑显终于松了口气。 顾平忠死了,一切都好说,把罪责往他头上一推,那顾五大仇得报,想来不会再往下追究。 只可惜了顾家的产业…… 不过有钱也要有命花,大把其余捞钱的地方,无谓的风险,还是不要冒的为好。 他这一处了却一桩心事,而被拖出去的顾平忠,却是脖子,脸面都已经窒得铁青,他拼死乱蹭乱抖,一双眼睛里头尽是惊恐,哀求地看着旁边的两名差役。 只要给他一个机会,给他说两句话,三百金,哪怕是三千金,他二话不说,都能把价钱开出来! 郑显能给他们两多少,他顾平忠出百倍千倍! 然而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捂在他口鼻之上的手刚放开,他便被连人带头地按进了水里。 水冰冷刺骨,灌进了他的鼻口之中。 顾平忠连气都喘不过来了,他喉咙里咕噜咕噜的,心中除了绝望,只剩下对死亡的惶恐,昏过去之前的那一刹那,脑子里恍恍惚惚闪过一丝念头—— 明明死的该是顾五那厮,明明此刻他正该在坐在堂中,等着那小侄媳给自己行礼奉媳妇茶,还可顺手笑纳顾清峦挣下的财产才对! 究竟是哪一处出了错!? ****** 西小院中,顾平忠临死前还挂念着的一对人,正安安静静地坐在桌前看书写字。 耳听得外头更鼓交过二更,秋月轻手轻脚地走到季清菱身旁,扯了扯她的衣袖。 季清菱这才醒过神来,她倾耳听了一下更鼓,知道此时已是不早了,便把笔搁下。 探头看一看身旁,顾延章一篇文章正作到一半,凝神静气,笔不停歇,眼看是文思正好的模样。 季清菱自己也常作文章,自然知道此时只要一口文气被打断,晚些再难续得从前那般好,她也不出声,只悄悄起了身,同秋月一起小步出了书房。 回到房中洗洗漱漱,花的时间也不短,秋月在旁边帮着用干帕子给季清菱擦干头发,边用烘笼烘着,边道:“真想少爷这一趟回来,便不要走了。” 季清菱半靠在小隔间的榻上,仰着头给她擦头发,笑问道:“这又是怎么个说法?” 秋月口气里尽是管事的味道,道:“平日里少爷不在家,姑娘日日都那样晚才睡,昨日一回来,一到二更,不消我催,你便老老实实回来休息了!” 季清菱直想笑,被她说得连睡意都淡了几分。 五哥在家,她确实作息要正常许多。 其实一个人也挺好的,夜晚读写容易静心,如果前一阵子五哥在,自己像这两日一般被盯着早睡晚起,还要日日跑去挥鞭练武,那十多册书估计再过上一个月也整理不出来。 不过五哥在家,自然是更好,两人在一处了,心都要安定几分。 饶是秋月手脚快,等到擦干头发,又梳得顺了,样样都收拾好,也是快到了三更天。 她给季清菱把腰带系好,抬眼看了看,笑道:“姑娘长得真快,五六月前做的里衫,如今就有些短了。” 一面说着,她在前头开路,引着季清菱回了卧房的内厢,不想却见秋爽站在门边。 “今日明明是我值夜,你倒抢起我的活来了!”秋月笑着打趣道。 秋爽一脸古怪,朝着房内使了个眼色。 秋月抬头一看,内厢原该只叠着被褥的床上,如今竟躺靠着一个人,对方目光灼灼,一双眼睛定定地看着自己身旁。 第一百七十章 睫毛 季清菱差点以为自己眼花了。 她把屋子细细地打量了一遍,等到终于确认,自己没有走错房间之后,提步走到床前,认真道:“五哥,这是我的床。” 顾延章并没有立时回她的话,而是朝门边看了看。 秋月还在发愣,秋爽已是十分乖觉地把秋月给拉了出门,还把厢房的门给带上了。 只听得“吱呀”一声,待得季清菱一转头,门竟是已经掩得死死的。 等再回过头,顾延章早坐直了身子,拿一双眼睛只望着她,面上还带着笑,道:“胡说,这明明是我们的床。” 他口气里满是理直气壮,道:“如今哪里还有什么你的、我的,今日婚书已是取了,只有我们的了!” 一面说,他一面拍了拍床上的新放上的铺盖,道:“快上来,我试过了,十分软,比你原来那一床要舒服多了。” 季清菱一怔。 她总觉得婚书不婚书的,对二人影响并不大。 从小他们便在一处,等到后来互相表明了心意,决定以后也要一直在一起之后,其实相处的方式并没有改。 或者说,不知是什么时候开始,似乎是很早之前,两人之间便已经与普通的兄妹不同了,比起普通的情人甚至还要更亲密,更坦诚,更信赖,是以无论在外人面前是兄妹,还是夫妻,其实他们心中,一直都没有变。 可是! 难道取了婚书之后,当真要睡在一处吗?! 夜间身边睡着一个五哥,多奇怪啊! 她脑子里有些慌乱,站在原地迈不开腿,只下意识地问道:“取了婚书,便不能分开睡吗?” “你见过谁家夫妻分开睡的?”顾延章反问道。 我哪见过别家夫妻睡觉! 季清菱心中腹诽,想要张口反驳,却又觉得这话说出来着实叫人害臊,待得说出口,话音已是换成了另一句。 “我还没及笄……” 顾延章笑着倾身向前,跪坐在床上,把她拉了过去,道:“只是睡一处,我什么都不做,只抱一抱。” 季清菱心中先是松了口气,紧接着,忽觉不对,警觉地撑在床边上,道:“五哥,你不是唬我吧?” 顾延章恍若未闻,把她揽坐在床上,伸手要去给她脱鞋。 洗漱过后,季清菱穿着是秋爽做的棉布鞋,松松软软,比她的脚要大上许多,又暖又方便——方便穿,也方便脱。 她那句话刚落音,脚下已是一轻复又一凉,低头一看,两只脚丫子晾在外头晃啊晃的。 没等她来得及把鞋子穿回去,双腿已是被托上了床,紧接着,一床大大的被子盖了上来。 “唬你什么?” 伸手把帐幔扯下,终于心满意足地跟心上人窝进了一床被子,此时此刻的顾延章,竟有了几分芙蓉帐暖的感觉。 他口中问话,一双手早已自被子底下伸过去,把季清菱一双手握住了。 季清菱挣扎着坐直了身子,把半边肩膀靠在床头上,疑道:“五哥,你莫要唬我!从前我们也是夫妻,也不见要睡在一处!” “从前没有婚书。”顾延章正色道,“如今有婚书了,便不能再两处睡!” 这是什么歪理?? 季清菱立时就要反驳,却见身侧那人含笑望着自己,眉目含情,又是期待又是渴望的模样。 她默默把话咽了回去。 算上今日,也只能睡一处三天,好容易回来了,人不过想一处睡几日,何苦要叫他不开怀。 奔波了许多天,又遇上了那样多惊心动魄的事,总算得回来养一养神,一处睡便一处睡罢,左右也不会做什么。 一面想着,她的眉眼便软了下来。 顾延章满腹心思都放在旁边这人身上,一见她的面色,顿时便晓得了七八分,他知道今夜十有八九不会被赶下床了,登时把心放回了肚子里。 他伸出手,把季清菱身下的枕头整了整,道:“都三更鼓了,早点歇下,明日我叫你起来习武。” 季清菱面色一僵。 从前她一直坚持得很好,可自前一阵子忙着整那十多册书卷,从白天到夜晚,所有时间都花在了书房里头,自然而然就忽视了其余的事情。 练了好几年,虽然鞭法肯定是没有忘,只是习武这一桩,只要一天两天断了,手感便会差很多,更何况断了大半月,明日当真要检查起来,说不得,肯定会被教训。 她心中忐忑,不由自主便往顾延章那一处挪了挪,小声道:“五哥……最近……雪大得紧……” 顾延章侧头看她,认真道:“外头有檐台,还有一处小亭子,不行便在门口屋檐下,总不至于有东西遮着,地上也有雪罢?” 季清菱轻轻咳了一声,老老实实地道:“实是我没有练……忙其余的事情去了。” 顾延章的眉头马上皱了起来。 他想了想,问道:“是帮我整那些书册吗?” 季清菱不答话。 顾延章哪里还有不晓得。 他心中又酸又软,凑过头去,轻声道:“清菱。” 季清菱低低“嗯”了一声。 “叫我抱一抱你。” 他一面说,一面伸出手去,把那一个小姑娘搂在了怀里。 “明日我同你一起习武,等我回来,日日同你练鞭子。”他一面说着,一面轻轻拍着季清菱的背,道,“我盯着你,你就老实了。” 季清菱有些不服,只道:“我一直都很老实……” “我家清菱最老实,只是心里头只操心我,不晓得照顾自己……所以……都是我不老实。” 顾延章笑着道。 季清菱怎么会不知道他这是在取笑自己。 她嗔怪地瞥了他一眼。 顾延章低低一笑,把枕头挪了挪,方便季清菱将头搭着,又道:“早些睡了,明日我喊你起来,一齐读书习武。” 此时早交过三更,两人窝在一处,实是十分暖和,下头被褥是新的,又软又松,躺下去,当真是睡在棉花上头。 季清菱刚开始还想再说两句话,张开嘴,却是打了个哈欠,竟是眯着眼睛睡着了。 顾延章见她睡了,侧着头看了许久怀里人的睡颜,数了半夜的睫毛,等到油灯烧到尽了,没有人去剪灯芯,终于跌到油里,一下熄灭了,他才在季清菱唇上轻轻印下一个吻,心满意足地睡去。 第一百七十一章 口渴(给炼炼炼小桃子的加更) 睡到一半,季清菱的口有点渴,她动了动胳膊,只觉得重得很,开口小声叫道:“秋月,我想喝水……” 话刚落音,身后贴着的地方便动了起来,吓得她一个激灵,忙的睁开眼,把头一转。 后头顾延章已是撑起身来,穿鞋下床,见她睁了眼,安抚道:“你且睡,我去倒水。” 她懵了一下,过了好一会儿,才把昨夜的事情想起来。 透过撩起的半幅床帐,抬头一看,天边才是蒙蒙亮。 她还迷迷糊糊的,顾延章已是从炉子上提了温水,倒了一茶盏。 他试了试水温,凑到季清菱面前,喂她喝了,又问道:“还渴不渴?” 季清菱喝了大半杯,只觉得渴意解了大半,便摇了摇头,翻过身又睡了过去。 顾延章拿着那杯子,忽然也渴了起来,他把剩下的小半杯水喝了,这才脱鞋下帐,重新回床上睡了。 季清菱又睡了一觉, 这一回她是被热醒的。 还没睁眼,她便觉出额头上、鼻尖上一层薄汗,颈项处也湿乎乎的,至于后背,更是汗湿得跟内衫贴在了一处。 怎的会这样热! 一早就知道客栈里铺了地龙,从早到晚都烧着,是以她平日的垫的盖的被褥都是薄薄的,可今日这一床,怎的感觉这样重…… 一面想着,她正要翻一个身去看时辰,可腹部搭着一只胳膊,热乎乎的,也不晓得贴了多久,叫她想动也不好动弹。 她终于忆起半夜喝水的事情。 身后靠着一个五哥,他手脚都是发着热气,胸膛跟她的后背贴在一处,贴得她汗流浃背。 怪不得这样热! 被褥好似也是昨日换的,软倒是软,却也是热得厉害! 季清菱把手伸出被子,将袖子撩上去,露出两条白白细细的胳膊透气,她想要轻手轻脚坐起身来,谁知刚起一点身,便听后头人低声问道:“怎的了?” “睡不惯,还热。”她把被子掀开,整个人都松了口气,又把脚从被子里伸出来,又将裙子往上拉了拉,。 被子一掀,热气顿时便散了。 后头伸出一只手,拿着帕子给她擦了擦额头,又往颈项处擦去。 季清菱忙把那帕子按住了,道:“五哥,我自己擦!” 顾延章“嗯”了一声,也不勉强,却是伸出手去解她的腰带。 季清菱热得发晕,顾得来上头,顾不来下头,哪里防备的了他那一双又快又准的手,等猛地发现不对,那内衫早被解开大半,里头小衣服都露了出来。 她惊得就要坐起身来,把衣服拢回去,却被摊平了身子,一只手拿着绢布在她肚腹处擦了起来。 季清菱吓得声音都变了,忙道:“五哥,你作甚!” 顾延章只道:“你全身都是汗,还不快擦了,若是渥出病来,须不是耍!”又道,“这般黑,我什么都瞧不见,你打后翻个身,叫我帮你擦背。” 他说话行事一本正经,季清菱想要找理由推辞,那手早把前面半边身子都擦了个遍。 顾延章嘴上说看不见,其实他在外,季清菱在里,借着东边微亮的雪色与微光,说看不太清倒是可能,要说看不见,纯粹就是睁着眼睛讲瞎话了。 他屏住呼吸,先将小姑娘肚腹处的薄汗给擦了,那一只腰又细又娇,正因看不清,更是显得白玉一般。 好容易擦了腰,忙又往锁骨两侧探去,一面拿着绢布往下滑,一面觉得虽然隔了两层布,手下依旧微微隆起,弧度不大,却是已经有些感觉…… 真是…… 简直是自己折腾自己! 这睡一处,实在是太磨人了!! 甚时才能十八啊! 顾延章脑子里头尽是各色旖念,手上动作只快不慢,眨眼功夫,便把前腰后背,都擦了个遍。 他见怀里小姑娘已是有些懵了的样子,便道:“把裙子提起来,我帮你擦擦腿?” 季清菱只是热得有些晕头,却是没有傻,她连忙摇头,忙把衣衫重新拢好,又把腰带系上了。 顾延章叹了口气,只觉得有些可惜。 等到两人重新睡下,季清菱立时缩到了里头,她将被子拦在中间,只拿一角盖了小半边肚子,道:“天快亮了,早些睡罢。” 连抱都没得抱了…… 顾延章失望极了,他“嗯”了一声,也搭了一角被子在肚子上,脑子里回想起刚刚手中隔着布帛的触感,竟是慢慢全身都热了起来。 季清菱热,是热头脸,热背腹,他热,却是先热全身,再热其余之处。 顾延章本还想逼着自己再睡一刻,可一闭眼,脑子里尽是不干不净的东西,别说困意没有,倒是人、身都更精神了。 他知道这样强睡也是无用,索性翻身起来,先看一回身边人的睡态,这才下床着衣,出去练拳练鞭。 耗了一个多时辰,直把身上多余的力气都消掉了,顾延章才喘了口气,回房把季清菱叫醒,又盯着她一同习武练鞭。 多日不练,季清菱果然生疏了许多,早间多花了许多功夫,才慢慢将从前的感觉捡了些回来。 顾延章却是没有教训她,只柔声说了几句。 他看着季清菱耍鞭子,其实当真已经无心去管招式了,偶尔无意间瞥到小姑娘的腰身、后背,脑子里便不由自主地浮现起昨夜的场景。 活了十七八年,才晓得自己居然如此龌龊! 如此这般,日后如何了得! 他一面自责,一面自省,好容易收敛了心神,等转头见季清菱一张脸红扑扑地对自己笑,登时心中一荡,脑子里又成一团浆糊了。 好在他到底神智尚在,知道此时好,不如时时好,想着将来,倒也慢慢定下神来,等练过一回武,见时辰差不多了,同季清菱回去梳洗一回,吃过早饭,便一同回书房温书习字去了。 两人都是一看书便能静下心的人,一坐便坐到了接近午时,因早饭吃得晚,俱都不饿,等到外头来人唤了,才各自脱出神来。 “少爷,姑娘,东涧河里捞出一个人来……”松节面色有些复杂,道,“衙门已是验过了,又叫人去认了尸,说是那顾大贼……” 第一百七十二章 要脸 延州乃是大城,今年以来,自入了深冬,哪一日不冻死一两个人,河里捞起尸首,或因失足、或是自尽,各色缘故都有,本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平日里大家也不过议论两句而已。 可这一回却不一样。 死的可是顾平忠! 自当日堂中审案过后,几乎是一夜之间,亭衣巷的顾家大老爷指使人纵火,害死了许多百姓,却又靠得阴私手段逃过了牢狱,把罪责都往弟弟身上推的事情,便传遍了街头巷尾。 民间传话,半点不需要衙门判案那人证物证,只要有一张嘴,便能把事情给定论了。 更何况顾平忠在堂中被季清菱用献产将了一军,又被一巴掌扇得连个屁都不敢放,外人看来,简直是是非自有公断,不需谁来引导,便人人心中有数了,早已是左一个“毒辣”、又一个“恶歹”,把他祖宗八代都问了数百回。 这一回东涧河捞起一具男尸,立时有好事者报了衙门。 死者身着奢贵衣衫,不需耗费太多功夫,便已是锁定了几户人家,等各处一问,果然亭衣巷的顾家老爷自昨日傍晚出门,便未再回家,家人正犹豫是否要报官,此时到得衙门一认,果然那泡的已是有些发胀,又乌青发黑的尸首,正是一夜未归的顾平忠。 松节把打听来的话说了一回,又道:“仵作验了尸,说是投河自尽的。” 季清菱不由自主地望了一眼顾延章。 对方也正看向她,神色十分坦然。 “不是自尽。”顾延章道。 当然不是自尽。 季清菱见过顾平忠两回,一回是初入延州城,以侄媳的身份拜见族中叔父,另一回便是前两日在堂中,两人唇枪舌剑,彼此都想把黑锅往对方头上盖,最好砸连人带锅,砸进泥里,再踩上两脚,才好永世不得超生。 前一回还罢,后一回,顾平忠给她的印象极深,对方心思深沉,应变快速,又甚能忍,这样的人,便是遇上再大的变故,也绝不会轻易舍掉性命。 本还打算后续要更为小心谨慎,免得对方缓过气来,再出什么恶招,谁晓得他竟死得这样干脆! 季清菱有些错愕,她想了想,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五哥,那顾平忠,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 顾延章点了点头,道:“得罪了州衙里的一个押司。” 他把自家在宗卷库中的发现与在州衙中的行事同季清菱说了。 “今日我没有去州衙,就是给他时间收拾首尾,免得那人狗急跳墙。”顾延章道。 屋中铺了地龙,烧得暖洋洋的,他本就不怕冷,此时更是只穿着薄薄的布衫,手中还持着一卷书,因是同季清菱在说话,语气十分温柔。 他把手中书卷放下,往前倾了倾身,声音里带了一丝淡淡的紧张,问道:“清菱,你……怕不怕?” 季清菱脑中还在想那押司的事情,此刻听得他如是说,有些奇怪,抬首问道:“怕什么?” “如果昨日我不说那一番话,做那一番事……今日他也不会死……” 布局时没有怕,行事时没有慌,可此刻面对家中这一个小姑娘,顾延章却当真心中生出虚来。 原还不觉得,如今从头到尾回想一遍,自家行事,同那等玩阴谋诡计的小人,也无甚区别了,鬼鬼祟祟,阴险狡诈的。 清菱会不会害怕这样的自己…… 手上还沾着血…… 他屏住呼吸,看着对面那一个人,心中七上八下的。 出乎他意料的是,季清菱面色变得十分诧异,反问道:“不叫他死,难道叫我们死吗?” 顾延章一愣。 季清菱抿了抿嘴,道:“五哥,当日如果不是你运气好,遇上周殿直,十有八九,如今已是升了天,剩我一个人对付那七叔,我可应付不来!” 她想了想,竟是有些愤慨地道:“死有余辜!便宜他了!!”顿了顿,又道,“五哥,他把那些百姓的房舍地产都吞了,可咱们又没有证据,他死了倒是一了百了,可那些无辜之人怎么办?被他吞走的那些个财物又该怎生处理?” 不由自主的,顾延章心中松了口气,他不由自主地问道:“清菱,你不觉得我手段肮脏?” “对付宵小之辈,难道还要选手段?”季清菱睨了他一眼,满脸的“你是不是当我蠢”的表情,道,“自然是怎么方便怎么来了!” “五哥,你怎的突然变得瞻前顾后的,一点都不大气!” 季清菱道,口气中犹带着三分调侃。 竟是被小姑娘嫌弃了…… 顾延章心中十分复杂,甜丝丝,又酸溜溜的,说不出是个什么味道。 季清菱复又问道:“五哥,那顾家的产业?” “衙门自己会处理的。”顾延章道,“只是如今杨平章不在,我看那郑通判,实在是手腕有些乏力,怕是弹压不住这一众官员胥吏。” 又道:“衙门收拾了亭衣巷的产业,也不晓得肥的是谁的肚子……只苦了遭火难的人……” 季清菱想了一阵,实在是有些不爽快,道:“真叫人着恼,只是不在其位,不谋其事,却又拿他们没办法……” “不着急,再等等,总有垮台的那天。” 说着这一句话,顾延章的面色变得有些冷峻。 他看着季清菱微微蹙起的眉头,心中忍不住后怕。 如果不是自家这一个小姑娘聪明机敏,如果不是自己回来得及时,安知会发生什么事情。 想一想,就叫他不寒而栗。 可惜自己不是官。 可惜自己太弱。 从前只安慰自己,不要急,不能急,慢慢来,总有起来的那一天。 可这世事总是这般无常。 世间生存何其艰难,没有人会等你慢慢起来。 能遇着好人,会帮你扶你,可也有坏人,会害你践你。 还是要起来得快一点,再快一点。 一面想着,他忍不住细细地看一回自家的心上人。 这一日难得没有下雪,太阳已是挂在日中,照着满地的积雪,映得院中、屋中俱是亮堂堂的。 小姑娘的脸带着淡淡的红晕,鼻梁秀挺,眼睛又灵动,又可爱,嘴唇像是春日里最粉嫩的两枚凤仙花瓣,用手指轻轻抚一抚,便要嫩得出甜甜的花汁来。 她该是开心的,惬意的,不该为那等乱七八糟的事情烦心。 只想看她笑…… 顾延章心念一动,登时便凑过头去,对着季清菱的脸颊轻轻亲了一口,亲过之后,也不退开,只是对着她的耳朵轻声道:“方才没留意,竟说我瞻前顾后……还是不是瞻前顾后了?” 季清菱“啊”了一声,伸手捂着脸,双颊微生羞红,嘴角不由自主地勾了起来,笑着啐了他一口,道:“是不要脸!” 第一百七十三章 憨客 一忙起来,日子便过得格外的快。 明明有三天,顾延章却是觉得只眨了一眨眼睛,便到了快要出发的时日。 户曹司清倾巢出动,花了接近三天功夫之后,终于点数完毕,共清出顾清峦名下商铺四百零七处、田地八百四十一顷,在大小官员的见证下,顾延章先办了承继,再签了献产书。 延州城的产业转易,恐怕从未有这一回这样快,短短一炷香的时间,所有契纸全数更改完毕,这泼天的富贵,转眼便易了主。 而顾延章也留意到,他从前特意点出的,与未曾点出的那些个产契书,上头的契主也早已在悄然之间,或从那一个陌生的名字,或从顾平忠,又变回了顾清峦。 顾平忠身死,他所承的纹银五千余、收息一百三十万贯,自有官差上门索要,却不消顾延章再行操心。 他签字画押之后,与众人辞别一番,在小吏的恭送中,出了后衙。 临走时,他用余光看了一眼堂内——郑显正面带笑容,站在诸多官员后头。 不愧是积年胥吏,果然手段了得…… 回到西小院已是接近酉时,季清菱正同秋月、松香等人给他收拾行囊,见他回来了,忙出来相迎。 两人进屋坐定,秋月上前倒了茶,自退到一边,留二人说话。 顾延章此时满怀唏嘘,他把自家方才签的献产书递了过去,面上带着些微的愧色,道:“本以为回来能有多些银钱,好叫你过得舒舒服服的日子……”顿一顿,又道,“此时面上的都献了出去,下头的,还不知道甚时才能见世……” 季清菱接过他手中的献产书,先看一眼上头的数目,果然惊道:“好多!” 不待顾延章来得及说话,她便笑道:“再多也不是我们的……” 她把献产书放回顾延章面前的桌上,道:“如今过的日子已是舒舒服服了,从前五哥便没让我吃过苦,此刻也不曾吃苦,便是顾家祖上留下来再多的银钱,也同我无甚关系。” 顾延章忍不住道:“你我夫妻,怎的顾家祖上的,便不是……” “五哥同我一齐挣下来的家业,才是我们的呀。”季清菱将他的话打断,指着那献产书,笑看着他道,“那样多,我们又能用多少?吃不过一日三餐,穿不过绫罗布匹,宅子咱们两家都有,况且日后你还要科考做官,有名声,难道不比有钱好吗?” “祖辈传下来的东西,能献与阵前,为国为朝逐寇驱敌,岂不比留在我们手上要强?便是家中老人地下有知,也只有夸,没有埋怨的……”季清菱抿了抿唇,轻声问道,“况且……难道你自认以后没本事让我过上好日子吗?” 哪一个男子被心上人这般问话,能不起一番豪情壮志呢? 更何况这人是顾延章。 他深深吸了口气,抬起头,看着季清菱,道:“我不会叫你失望的。” 季清菱微微一笑,道:“我喜欢你,又不是因为你不会叫我失望……”她凝神望着他,道,“你是五哥呀,只要你是五哥,无论做什么,都不会叫我失望。” 她说此话全出于本心,半点没有其余意思,只是陈述自家想法而已。 然而话刚出口,她便忽然意识到有些不对。 五哥的表情,让人看了有些害怕…… 顾延章此时恨不得自己生做一只貔貅,把季清菱一把吞吃入腹,去哪里都带着,再不同她分开。 他站起身,正要俯下身去好好亲一回心上人,不想外头突然走进一个人来。 “少爷、姑娘,有个人在外边求见。” 松香站在门口,见到里头二人一站一坐,又见二人一齐转头看向自己,更见自家少爷面色难看得仿若要吃人,吓得腿肚子不由自主地抖了两抖。 他咽了口口水,好容易把下半句话说了出来,道:“说是……少爷的兄长……” 顾延章此时哪里还有什么正经的活的兄长。 他面色更难看了。 松香连忙把尾巴给收了,道:“叫顾思耘的……” 季清菱连忙站起身来,道:“五哥,你自招呼人,我回房里去了。” 顾延章见她溜得比兔子还快,却是无可奈何,只得咬一咬牙,耐着性子去见客。 顾延章只见过顾思耘一回,但是对其观感并不差,只觉得这人虽有些憨愣,却不像有坏心的,是以这一回听说是他,倒是没有直接闭门不见。 到了外厢,果然里头坐着一个人,穿着一身皱巴巴的锦袍,面容憔悴,垮坐在椅子上,右手收在袖子里,左手正别扭地端着茶要喝。 正是那顾思耘。 顾延章径直上前,拱一拱手,问候道:“十三哥。” 顾思耘一愣,手忙脚乱地放下手中茶盏,站起身来,似是要回礼,却又没有回。 顾延章不以为意,道:“十三哥坐罢,今日来寻我,可是有什么事?” 顾思耘没有坐下,他面色有些古怪,过了好一会儿,才哑声问道:“顾延章,我只问你,我爹是不是你杀的?” “衙门早下了公断,你爹乃是自杀。”顾延章看着他,口气斩钉截铁,道,“你若是有空来我这里问这蠢话,倒不如回去好生翻一翻,看看家中有无书信等物。” 顾思耘怒道:“我爹那性子,怎么可能自杀!家中又如何会有甚遗信!” 顾延章却不计较他的无礼,只道:“谁同你说要找遗信?”他暗示道,“去翻翻你爹往日的来往书信,说不得会有什么线索。昨日过了酉时,我都在家中,外头镖师,屋中仆役,人人都能作证,你无事跑来这一处,简直是没头没脑。” “况且我才回延州多久?不说其余的,我有那能耐过了宵禁还在外头走吗?”他淡淡地看了顾思耘一眼,道,“我确实同你爹有深仇大恨,若是有机会,也绝不会放过他,只他却不是我动手杀的。” 顾思耘原是满脸的怒火,被他这几句话一说,却是渐渐消了下去,面上另便做了一副失魂落魄地表情,喃喃道:“那会是谁……” 顾延章上前几步,突然伸出右手,一把用力捏住顾思耘的右手手腕。 顾思耘痛得一声哀嚎,却又听“叮当”一声,一只匕首自他手中掉落在地上。 顾延章冷冷地看着他道:“是谁却不管我的事,只你携利器上门,看在你我二人同族的情份上,这一回我便不报官了,你好自为之罢。” 第一百七十四章 大悟 顾延章俯身拾起掉落在地的匕首。 他将那匕首随手扔在一旁的桌子上,看了一眼顾思耘,问道:“你本来此,是欲要找我报仇?” 顾思耘左手捂着右手腕,痛得眼泪鼻涕齐流,听他这般问,哪里敢回话,孬得连连摇头。 找人寻仇,那匕首都不晓得先出鞘,怕是自己把头颈洗干净了,伸到他面前,再借他十个胆子,这蠢蛋都不敢下刀。 顾延章设计杀了顾平忠,心中半点都没有妨碍,可对着这一个蠢蠢憨憨的顾思耘,却莫名的有些感慨。 虽说父债子偿,天经地义,可按这人这蠢笨的性子,想来也没个机会做什么坏事。 父母俱亡、六亲不在,如今被衙门盯上了,少不得满门产业身家,都要入了大小官吏之手,也不晓得过两天,他还有没有机会穿这一身锦袍。 生做顾平忠的儿子,从前享了福,如今回吐出来,再有道理不过了。 顾延章并不同情他,却是有些觉得可惜。 “十三哥就要二十了罢?”他想了想,问道。 顾思耘缓过了那一阵痛,才松了口气,却是从鼻孔里吹出一个鼻涕泡,愣愣地点了点头。 “你可知‘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著春秋’,出自何文?” 顾思耘张大了嘴,半日说不出话来。 “你可知今有雉兔同笼,上有三十五头,下有九十四足,雉兔各几何?” 顾思耘眼睛里满是茫然。 顾延章不由自主地皱起了眉。 这人……说他不学无术,还是给面子了。文不成,武不就,又蠢成这样,出去做买卖,都要被人生吞活剥了。 那精明狡诈的顾平忠,是怎的生养出这样一个儿子。 “母、兄皆死于北蛮之手,你尽皆不管,只管一个死有余辜、被百姓唾骂的爹吗?” 顾延章冷冷地问道。 顾思耘呆立在原地。 “如今你家一门在延州城内早已身败名裂,想要翻身,几无可能,你这是认了命,想要给家中再添一条罪状么?” 顾思耘持刀上门行凶,如果被他扭送衙门,少说也要进大牢走一遭,隆冬之季,没有人帮着上下打点,等他爬得出来,估计命也快没了,到时候顾平忠被栽一个畏罪自尽,顾思耘得一个报复行凶,州中一传,想也知道街头巷尾会如何议论。 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打地洞——奸人父生个恶人子,果然是一门奸恶。 顾思耘此番上门,全凭一股冲动,衙中差役在他家中封财抄物,把他这一个主人家撵在一旁,从来拿主意的老爹死状可怖,而能依靠的叔叔而今也早入了大牢,只待择日推去街口斩首示众。 乍逢此变,他本就六神无主,魂不守舍,却听得一旁的差役说什么“那顾清峦的儿子好手段,轻轻松松便将这一户灭了门”云云,也无暇分辨,只血一冲头,乘人不备,随手抓起一柄匕首,便直奔此处而来。 他已是一日一夜未曾饮食,听得顾延章一番话,只觉得脑子里乱糟糟的,肚子里还空荡荡的,只喃喃道:“左右都活不下去了……” 顾思耘旁的不行,自知之明还是有的,他知道自己不聪明,也从未想过有什么出息,只想着躲在老爹身下做个二世祖享个福,混个一生衣食无忧便尽够了,谁知遇上这般事,哪里还能有什么主意。 等衙门把家中翻一回,也不晓得凑不凑得够他们要的数,说不得,所有产业、现银都要充公。自己届时连饭都吃不起了,还哪有什么力气去管顾名声、罪状? 顾延章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对着外边喊了一声松香。 松香应声而入。 “去取三吊钱来。” 片刻之后,松香果然捧着三吊钱回来了。 顾延章道:“你有手有脚,若是饿死了,也是活该。我若是你,既无一技之长,此时便投往军中而去,你叔父纵火,恶贯满盈,你想要下场科考已是无望,不若从戎杀敌,便是无法得功,好歹也算给父叔赎罪,母兄复仇了。” 一面说着,一面把铜钱搁到一旁的桌面上,冷冷地又道了一声:“同族之义,这三吊钱管你温饱,再有后续,你好自为之罢。” 语毕,也不再多做理会,径直走了。 顾延章一走,屋内便再无旁人,顾思耘脚一软,登时跌坐在地上。 匕首就平卧在一旁的桌面上,他此时拿将起来,冲出去,还能再同那顾五拼一回命,可想到方才对方所说,他却是连动弹的勇气都没有。 被人骂自家爹“死有余辜”,顾思耘想要反驳,却又无从驳起。 当真是冤枉的吗? 他连理直气壮地回骂都做不到。 因为他也不知道究竟父叔二人会不会去做那等谋财害命之事。 即便是他,听到那等消息之后,心中竟也是倾向于相信多过不信。 顾思耘瘫坐在地上。 这是客栈的偏厅,并没有烧地龙,虽然隔着一层锦袍,地板的冰寒之意依旧渐渐蔓延到了他的腿脚、肚腹、周身。 几日之前,他还躺在家中,舒舒服服地喝着冬日饮子,卧在贵妃榻上,腰间搭着细软的衾被,享受着美婢的伺候。 可就在顷刻之间,便似是老天爷跟他开了个玩笑,一觉起来,他变成了个身无分文的真正的孤儿,而曾经奢侈华美的家中如今已是被抄得乱七八糟,自己更是马上便要片瓦皆无。 顾思耘想一回将来,想一回过去,只觉悲从中来,他抱着头恸哭了半日,扶着一旁的椅子站起身来,看着桌上摆的几样东西,伸出手去,拿了两吊铜钱,把匕首并另外一吊钱仍旧留下,只跌跌撞撞地出门而去。 他拿了铜钱,也不回家,抹一把眼泪,自去附近县中投了军,后来归到镇戎军中,果然把前尘全忘,只一心上阵卖力杀敌,借着战功,虽未有高官厚禄,却全靠血汗吃踏实饭。 又过了几年,娶妻生子,此后余生皆是守在边关,偶然间听得朝野间大事小事,便是再听到那一个熟悉的名字,不过一笑,便也随风而去了。此事提过不表。 第一百七十五章 途中 且说这一厢顾思耘跌跌撞撞出门而去,自有松香把桌上剩下的匕首并一吊钱拿到顾延章面前,过了许久,又有镖师回来禀话,说跟得那顾思耘出城,见他往西边去了。 顾延章见他将匕首留下,心中也有了几分数,又见他只取了两吊钱,不由暗暗点头,想这族兄倒也没有全然扶不起来。再听得人去了西边,他便不再上心,只道一声知道,便把此事丢开去了,回过头收拾家事。 他次日便要出发,本待要把季清菱送到陈灏府上,却被小姑娘坚辞了。 “如今再无大事,搬来搬去也是麻烦,你过上旬月便能回来,难道届时再把东西理出来?况且寄人篱下,实在是不甚自在,那一处人人俱是不识得,拿一份书信过去,别人虽看在陈钤辖的面上不好慢待,心中还不晓得如何嘀咕。” “如今咱们无产一身轻,哪里还有谁来惦记?上下十来人,又有镖师在门口守着,尽够了。” 因听得她如是说,顾延章心中想一回,果然也是这个道理,又想着自季清菱去了一趟公堂,与那判官认了面,近来附近的巡铺来此处巡视的次数都频密了,十有八九是得了上头交代,便也不再勉强。 当夜再点了一回行囊,顾延章一早拉着季清菱睡下,两人交握着手说了半夜话,次日一大早,他才依依不舍地辞了家中,到那府库门外同徐达一同清点辎重去了。 到了地方,徐达尚未来,却早有许多民伕在此等候,又有衙门差役帮着点了一回人头,把花名册并辎重单子递给顾延章,叫他清点了。 一时诸色打点完毕,眼见时辰快到,徐达果然打马自街角而来。他见顾延章早到了,一问,又听得对方把其余准备都做好了,面上颜色也好看了几分,笑道:“你小子,倒是勤力。” 却是又一同重新将人、物都点了一回。 陈灏早说会给这一行拨二百兵士,却不是从头便有,州中查了半日册,只把途中大宁县的二百兵丁拨了给徐达,叫他们到了该处再行调配。 两人同数名长夫,上百名民伕,押运着数百余车的辎重,踩着时辰出了城,一路日行夜歇,按部就班,踩着点到了大宁县。 自延州收复,杨奎一心要攻打北蛮,几乎把附近州县的兵士抽调走了大半,大宁县中不剩多少余丁,接了调令,也只分了些弱丁老兵。 徐达看了一回人头,虽是仍旧不满意,却也知道再难有更好的,只得交了调令,次日把人给带走了。 越往前行,收到的前线消息越多,却也越杂,到了后来,几乎是日日都能见到急脚替,一人四马,往延州方向疾驰。 眼见再有一日便要到阵前,天上却飘起大雪来。 走到此处已是边境,又是战地,早已没有补给的地方,偶尔能有一两处废弃营地,若是没有,众人也只得把车马围起,简单搭个帐子,烧起火堆过夜,此时大雪一下,等到明天,道路都要被盖住了。 “若是今夜不歇,赶一夜夜路,你意下如何?”徐达转头同顾延章问道。 如果说初相识时,徐达只把顾延章当做来蹭功劳,好将来借此向京城求官的纨绔,后来从保安军回延州城的路上,早对他大有改观,觉得此人醒目机敏,头脑聪明,是个值得结交的年轻人。 而这一回自延州到阵前,对方沿途打点,面面俱到,有他安排,自家几乎是半点不用费心,这还不算,一行人比起原定的时间,还要提早了两日行程,而民伕隆冬赶路,明明每日要行的路比起从前要多了不少,怨言却是少了大半。 他观其行,心中早将此人年龄忽略,而是当成了一个遇事可以商量的副手。 顾延章看了看天气,又算了一回路程,回过头问过民伕、兵士的脚力,这才给了徐达回复,道:“歇脚的时候多给一个时辰,叫大家补一觉,夜晚咬咬牙,估摸着也能熬过去,只是到了营中,少不得要那一处多给些饭食热饮。” 这一点小要求,徐达还是能做主的,他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顾延章见他没有安排,便自行召来几个兵士,先同他们交代了,才叫人再给下头的民伕通传一遍。 既是决定了,便要早早吩咐下去,让兵士、民伕们也有个准备,好过等到晚间再说。 这在常人看来,早几个时辰、晚几个时辰,似乎并没有太大的差别,但以身设之,若是自家在歇脚之时,突然得知今夜不得休息,其沮丧反抗之心,定然会极为旺盛,等到好不容易接受之后,便又要出发,的是极耗士气。 而此时提前告知,虽也不耐,可等到歇脚之时,再如何埋怨恼火,那火气也消耗得差不多了,也早接受了这个事实,届时自会抓紧时间吃饭歇息。 一早一晚,看似只是时间的些微差别,可对民伕、兵士的脚力、士气影响,却是极大。 果然,众人听得今夜要连夜赶路,虽然满腹怨言,可毕竟也无法反抗,等到得下一处废弃的营地,众人歇脚吃饭,个个都匆匆忙忙,抓紧时间休息起来。 算着时辰,顾延章也和衣而卧,睡了大半个时辰,这才早早起身,着人叫醒众人,大家重新整顿辎重,再行上路。 阵前两军相交,此时已是快到了前线,这一回出发,徐达格外的谨慎,他难得地召齐了二百兵士——说起二百,其实也不过是一百三十余人。 大晋军中吃空饷是常态,一百兵士,吃二三十个空饷,已经算是极厚道了,这一回二百兵士,吃七十空饷,也是十分正常。 他点清了人头,高声说了几句,亲自吩咐下头兵士沿途一定要小心探路,注意敌情,务必将弓箭都背在身上,免得当真遇上了敌袭,来不及应对。 整顿完毕,又检查了一回辎重,徐达一声令下,口中喝道:“出发!”,接近三百人的队伍,押着长长车队,便一路蜿蜒而出。 第一百七十六章 一发(给墨痕泣的加更) 顾延章举着火把,骑在马上,留在队伍的最后,看着一条参差的、小小的火龙朝前而行——这是兵士、民伕们手中握着的燃烧的火把,在漆黑的夜色中,格外显眼。 他呼出一口气,白色的雾气瞬间在空中飘散,再抬头看天,虽然黑,却也能依稀瞧出浓云低压,已是遮得一颗星星都看不到了。 今夜这最后一程路,虽然只有一天的行程,可却并不好走,过了二十多里的大道,便要翻一座高山,越过那座山,再行十多里,才是杨奎大军的军营驻地。 从不到子时出发,一直走到丑时三刻,远远便看到的高山终于耸立在眼前。 这山名曰锦屏,山如其名,像一扇屏风般扎在地上,此刻正被厚厚的积雪覆盖,山路崎岖,山石、树木丛杂,平日里都十分难走,更何况这一回还要押送重重的骡车。 车队在山下整顿歇息了片刻,复又重新出发,这一回,徐达特意把顾延章叫到了前头。 “前头的二十辆骡车,里头的物什十分重要,一会上山下山,你看着那些民伕,不要把里头的东西折损了。”徐达正色道,“我带一队兵士,去前头开道。” 顾延章心念一动,问道:“殿直,里头究竟是甚,你也好叫我有个准备,才晓得如何防备。” 出发之时清点辎重,其余东西都是叫人打开一一核对,只这二十辆骡车,是单独放置,上头贴了封条,也不叫他与其余民伕验看,直到徐达到了,才特别交接。 而在行路之中,也有二十名兵士,从头到尾在旁护送。 到了如今,徐达对顾延章也早不是曾经的对待,犹豫一下,答道:“是神臂弓。” 顾延章不由自主地捏紧了缰绳。 居然是神臂弓…… 前一阵子他在保安军中协助转运,见过这东西,还亲手试用过。 这是军器监两年前才研制出的武器,也叫做神臂弩,比起普通的弓箭,神臂弓的前端有一个圆形的脚蹬,属于脚张弩,意即需要手脚并用,才能将此弓张开上弦。 但靠双手的劲力甚至无法拉开的弓弩,其力道可想而知。 这是如今大晋军中最为强劲的武器。 便是此时,顾延章一样还能将神臂弓的相关形制一一背出:弓身长三尺三,弦长二尺五,箭木羽长数寸,射三百四十余步,入榆木半笴。 射程三百四十步,这又是怎样的概念呢——大晋一步长约为五尺,寻常的长弓箭,射程一般到了一百步,便已经丧失了有效的力道,便是射中人,也未必能伤得到了。 这样的武器,称为神兵利器也不为过了。 然而神臂弓的制作十分繁复,很难大量督造,每一架都是极为珍贵。 怨不得明明只是运送一批辎重酒水,竟然需要徐达堂堂一个殿直,并二百名兵丁护送,便是民伕,比起运送寻常同样数量的物资,也要多了几十人…… 顾延章回过神来,对徐达诺道:“殿直放心,在下必定多加小心。” 徐达点一点头,带着一队兵丁一马当先,举着火把在前头开道。 深夜寒风愈甚,风夹着雪花打在身上,因这沉沉的夜色,仿若更冷冽了几分,无论穿着多厚的衣袍,似乎都抵御不了那刺骨的寒意。 饶是顾延章身强体壮,也被吹得半边身子都要冻得麻了。 这个时候,就更怀念起家中的那一张软榻,同榻上的那一个人来。 翻山涉水,足足爬了快有两个时辰,才攀到山顶上。 此时已是过了卯时,天边终于晕染开淡淡的灰白。隆冬之际,早晨本就亮得晚,更何况这浓云重雪,更是叫太阳被挡得死死的。 山顶这一处是一片极缓和的斜坡,虽有几处峭壁挡着,却并不难走。 顾延章眯着眼睛看了看,徐达带着的那一队兵士,已是快拐过弯去了。 过了这个山口,若是天光好,一下坡便能瞧见驻扎的营地。 总算是快要到了…… 他回头看一眼后面蜿蜒的车队,想了想,把前头十辆骡车叫停,将后头二十辆装着酒水、布帛的骡车给提上前来。 ——都说上山容易下山难,看这山势十分陡峭,还是小心的为好。 将骡车调整好位置,他牵着马走到了前面。 当日在保安军中带回了九匹马,然而回程乃是押运,自然不可能像来时那样一人三骑,他只选了一匹,其余的都分给其他长夫、兵士了。 车队走得甚慢,他在马上反而吹得更冷,是以早早便翻身下马,同车队一起走路。 因是埋头行路,众人一直十分安静,只听得马蹄、骡蹄踏地的声音,人行的脚步声,骡车轮子的吱呀声,在这黑暗又寂静的夜色中,显得单调又沉闷。 堪堪转过最后一处峭壁,好容易眼见前方视线大开,然而第一眼看到的不是远方山脚下大晋军队的营地,而是三四十丈前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影影绰绰的跳动的火焰。 一眼扫过去,足有数百支。 这绝不是徐达那二十人! 他瞳孔一缩,正要示警,前方已是传来一声尖叫—— “敌……” 那人还未来得及喊出口,后头半个字已是被一声呼啸的利箭打断,卡在了喉咙里。 明明隔了三四十丈,顾延章仿若还是听到了利箭入肉以及身体倒地的声音。 是北蛮!!! 徐达呢?! 他带的那二十人呢?! 顾延章来不及多想,已是翻身上马,调转马头,回首厉声喝道:“敌袭!!!” 大宁县中调了二百兵士,实得一百三十二人,被徐达抽了二十人到前边开路,剩余一百一十二人。 这一百一十二人中,虽然泰半都是弱兵,却也不少上过阵的兵士,其中一个领头的,更是上过七八回战场,听得顾延章在前头喝叫,立时把队伍拢好,奔到前边。 顾延章坐于马上,打眼望去,远处一团团黑影由远而进,哪怕来不及数,乍一眼望过去,也至少有四五百人! 而在更近一点的地方,地上燃着几支还未熄灭的火把,映亮了周围不大的一块地方——十来具身着大晋军服的尸体散落在地,而其中一具,身上还穿着薄薄的盔甲,映着火把的光,十分显眼。 徐达…… 顾延章心中狂跳。 北蛮! 一百一十二人对四五百人! 怎么回事?! 怎么打?! 第一百七十七章 千钧 这是顾延章第一回见识到真正的战场。 看着对面密密麻麻的人影,他的手心、额角不由自主地渗出了一层细汗,夹着马背的髀肉更是随着心脏狂跳而颤动着。 到得此时,曾经在书院之中那些个分队而列的“两军对垒”,俱都成了纸上谈兵,小儿闹街,而自己赢过的无数次同窗带兵对仗的胜绩,更是全似尘土一般,被风轻轻吹一吹,连灰都瞧不见了。 领头的兵士冲上来得很快,几乎转眼便与顾延章齐头而立。 他上过许多次战场,经验丰富,看到面前的景象,倒抽了一口凉气,失声道:“披甲队!” 远远望去,对面的北蛮都高举着火把,虽然照亮的地方并不大,却足够叫人大致看出他们身上穿的服色。 一层暗沉的薄甲。 北蛮军中的精锐,身上都会披这样一身暗甲,由藤木、精铁共制,不能说刀枪不入,可普通的攻击,几乎对其毫无效果。 四五百个身披暗甲的精锐! 顾延章心中一紧。 他眯着眼睛朝山下极目望去。 下山之路虽是平缓,却十分狭小,对方队中除却靠自己最近的五六十个断后兵丁正成一幅攻击之势外,后头数百个北蛮兵士纪律严明,列成三队,正是朝山下急行军的状态。 ——方才徐达那二十人,根本没有对他们的行进造成任何影响,或者说,也许徐达他们刚走出这一段峭壁屏蔽的拐角没多远,就被对方全数屠戮了。 而此时,前方的北蛮队列虽然掉转过头,却依旧保持着急行军的队列,想必在等探明白他们一行人的底细,再做安排。 一瞬间,顾延章的后背也跟着渗出了一层冷汗。 犹记得在保安军中时安排过援兵上阵,杨奎将保安军、镇戎军与其他州县的援军分为三个大营,成犄角之势各自扎营,而在这锦屏山下的,是其他州县过来的援兵的大营,约莫万人。 相对于其余两个大营,这一处的战斗力无疑是最弱,为着这个原因,才把他们置在了锦屏山下,便是考量着有后山做靠,不容易被人突袭。 大雪封山,这锦屏山只有一条道,乃是顾延章等人运输辎重、通往军营之地的路径,被大晋掌控着,另一端陡峭至极,几不可行,谁又料得到居然会有蛮兵攀岩而上呢?! 此处到下头的大营,不过一个下山,并十里左右的路程,若是训练有加的兵士急行军,只需大半个时辰,便能抵达营地。 下头有轮戍、有斥候,这样多的人马从天而降,必定会第一时间被发现。 四五百人,对上数千人,又是深入敌营,哪怕再是精锐,也不可能得胜。 除非…… 北蛮阵前要有大动作! 都说兵士贵精不贵多,这样一队精锐,别看只有四五百,如果正面有大军强攻,他们与前头首尾夹击,又是对上最为弱势的一处营地,只要来去迅速,叫其余二营救援不及,当真能让大晋吃个不小的闷亏。 顾延章深深地吸了口气。 此时此刻,己方只有一百一十二名弱兵,即便再加上那些个从未上过战场的民伕,也不过二百余人,押送着笨重的辎重,对上比自己两倍还多的精锐,别说赢了,连逃跑的几率都不大。 况且放弃辎重而跑,与逃兵无异,这是永生的污点,被抓住了,哪怕能留下项上人头,也脱不掉一个流放。 不能逃,只能战。 可要如何战? 贸然正面对上,无异于以卵击石。 来不及给他细想,断后的数十名北蛮已经毫无声息地往上头冲来。 双方相距不过三四十丈,在蛮兵几乎是飞快的冲击下,已经能看清对方身上披甲的行状。 站在顾延章身旁,带队的那一名领头几乎是尖声呼喝着兵士,叫道:“放箭!!!” 弱兵毕竟也是兵,他们许多都上过阵,遇到如此情况,虽然惊慌,却未到那手足无措的程度,很快,众人拉弓、上弦、搭箭,一阵箭雨齐齐往下射去。 此时由上往下,乃是顺风,借着势,倒是叫对方折损了几个人,然而也只是几个而已。 北蛮稍微停顿了一会,很快又弓着身子往上冲——身着披甲,如果不是射在要害上,对他们根本不能造成多强势的攻击。 山顶的兵士们又是一阵箭雨。 因是站于阵前,几乎是立刻,顾延章便察觉出这一回己方的力度同齐射的节奏,比起上一回要弱了许多。 再这般下去,根本不需要下头那些北蛮掉转过头,便是这几十名断后的,便足以将自家这二百多号人,杀个干净。 而虽然并办法得到更确实的情报,可凭着如今已知的细节的拼凑,也能猜到,如果这一回叫这些个北蛮当真冲了下去,配合主力攻势,下头的大晋营兵必定会被杀一个措不及手! 等不得了! 可如今己方只有一百一十二名兵士,并上百名民伕,与那许多车的…… 等等! 顾延章屏住呼吸,一抖缰绳,掉转马头,夹着胯下的西马,几乎是飞驰到了后头。 山顶之处甚是平缓,地方也不小,辎重俱已聚集在此处,早先听得顾延章大声示警,后头的民伕都不知所措,想要逃跑,却又不敢,只得心惊胆战地立在原地。 看着虽然乍然停下,却排得尚算整齐的骡车,顾延章心中松了一口气,他一眼扫过后头的车队与民伕,高声喝道:“甲一列长何在?!” 一个中年男子连忙滚了出来。 “将你列中二十车辎重拉到前边!越快越好!!” 一路行来,顾延章帮着徐达上下打点,在队伍中已经颇有威望,此时队中虽然人人心慌,听得他的吩咐,被点到的却均是老老实实地打着抖,将骡车驱赶向前。 前二十辆骡车,被他方才掉了一个序,此时乃是布帛、酒水。 幸好与前头离得不算远。 他一面驱使着民伕快些向前,一面冲到拐角处。 北蛮已是又往前进了数丈,两处眼见就要短兵相接,蛮兵们背上背着的长弓,手上持着的长刀,在火把与暗暗的晨光中,显得格外的狰狞与可怕。 第一百七十八章 利器 二十辆装着布帛、酒水的骡车,被极快地驱使到了一百余名顶在阵前的兵士后头。 此处乃是山顶到下山之间的一小段,道路平缓,却是十分狭窄,只能由两辆骡车勉强并排而行。 喝令着骡车按着自己的要求一一停列好了,顾延章拔出了腰间的匕首。 他把头两辆骡子身上的绳索砍掉,对着众人喝道:“将绳索卸了,把骡子赶到后头!” 一面说着,一面急促地对着十数名面如土色的民伕令道:“将这八辆车中辎重卸了!” 民伕领命,手忙脚乱地爬上骡车,一坛一坛地将里头的酒水扛出来。 顾延章不禁皱起了眉。 太慢了! 他打马到了那骡车门处,从里头取了一坛酒,直接在车中“啪”地一声,砸开了。 酒液、碎坛片同里头隔开的布帛混在一处,一股酒气顿时四散开来。 “这般卸!!” 擅动辎重,这可是大罪! 民伕们惊惶地看了他一眼。 顾延章冷冷道:“要死还是要活,就看你们动作快不快了!” 傻子才要死! 只犹豫了一息的功夫,民伕们就你赶我赶地砸起酒坛子来,比起顾延章方才的动作,丝毫不慢,而后头的民伕见状,也连忙依样画葫芦,很快,两两相排,横在道路中间的八车布帛,便吸满了酒水。 而趁着这段时间,顾延章又催着后头的民伕把另二十辆骡车拆了,将拆下来的木头扔到了前方的骡车内。 人多好办事,上百人一齐动手,很快便把场面收拾妥当。 眼见前方再撑不住,顾延章掏出怀中的火折子,迎风一招,凑到了其中一辆骡车中,火星遇着烈酒,几乎是立刻,火焰便燃了起来,烧得足有一丈高。 “前军后退!!!” 顾延章大声喝道。 原本拦在前头的百余名兵士,本就已是几乎要抵御不住了,回头一看,火势熊熊,又听得他在此处指挥,几乎是逃命似的从几辆骡车的间隙中蹿了回来。 掐着后头兵士刚刚回阵,前头蛮兵还冲在半途的空档,顾延章同他挑出来的几名民伕把剩下的几辆车子给点了。 布帛吸饱了酒水,外头又是木制的骡车,里边更有许多后头骡车拆下来的木料,只花了片刻功夫,便烧得火光冲天。 这样大的火,北蛮别说要冲过来,便是想要靠近一些,都十分艰难。 此处乃是逆风,顾延章本来站得离最后一辆燃烧的骡车尚有一丈远,却是被火焰、黑烟熏得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丈。 明明眉毛都要被火燎起来了,他却是松了口气,认真的看了一会面前灼热的火焰,又看了看天。 此时乌云压顶,天尚未亮,只东方有半边灰白,这火连片而烧,火焰、黑烟冲天,又是在山顶,便是隔上二三十里,想必也能叫山下的营地看得清清楚楚。 火烧得这样大,他便不相信,下头的人会不晓得这一处出了事! 这一把大火一烧,其一是向营地示警,其二是阻敌,其三…… 顾延章转过头,对那扶着马屁股在喘气的兵士领头道:“把神臂弓取出来罢。” 那领头面色一变,道:“那是军中绝密!” 顾延章毫不退让:“此时取来用了,若是山下来了援兵,还能撑到援军抵达,若是不取,这火顶多能撑两刻钟,火势这般大,山下必然会知道此处有敌袭,这帮北蛮绝不会再往前行,十有八九,会选原路返回,他们把这火一灭,援兵未至,别说我们的性命不保,这神臂弓也将落入敌手!” 那领头还在犹豫,顾延章已经懒得再理会他,而是径直朝着那一百余名兵士喝道:“谁用过神臂弓,出列!” 零零散散的,走了两三人出来。 又有一个在队列里小声道:“俺给神臂弓上过弦……” “上过弦、摸过弓的,一并出列!” 顾延章令道。 又有两个人踏了出来。 幸好…… 幸好不是全然没有人用过! 顾延章转过头,点了四十名民伕,指着停在一侧的二十辆骡车,对他们道:“将这二十辆骡车里的东西卸了,手脚轻一点!” 骡车上还贴着封条,被钉子钉得死死的,众人最后是用砍刀给砍开的。 箱子一开,首先看到的是厚厚的七八层油纸,揭开油纸,一张张弓身长三尺三,弦长二尺五的神臂弓,泛着森森的冷光,便映入了眼帘的。 很快,一百架神臂弓便从骡车中被一一取了出来,顾延章从一百一十二名兵士中选了一百人,又把民伕叫过来,一一给他们配对,一个民伕供应一个兵士,协助给神臂弓上弦。 神臂弓用的乃是木羽箭,长数寸,头尖处磨得极为锐利。 许多兵士都是头一回见到这军中利器,在几名用过的人的指点下,笨手笨脚地适应着。 在一旁犹豫了半日的头领终于看不下去了,他抢过一名兵士手中的弓,站在前方,大声道:“看着我怎么使!” 他取了一根木羽箭,上好弦,对着十丈远的地方的一颗大树,扣动了牙发扳机。 “笃”地一声闷响,随着那根木羽箭飞也似的射出去,那棵直径足足有一尺半的大树,被从中射了一个对穿,而那箭只露出小半根木羽尾巴,正“嗡嗡”地颤动着。 一箭之威,竟强劲至此! 怨不得这被称为神兵利器! 这一厢兵士、民伕们在努力学着如何使用神臂弓,而在对面的骡车却发出阵阵撞击声,而火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小了下来。 虽然看不到,可顾延章也猜得到,这是北蛮在车的另一面灭火。 这数百人都是身披暗甲的精锐,明知行迹暴露,下山便是死,绝不会再飞蛾扑火,果然选择了原路返回。 顾延章上前,大声喝道:“诸人听我号令,排成三列!” 兵士、役夫们整齐地排好了队列,紧张地调试着手中的神臂弓。 顾延章看着前方骡车那逐渐变小的火焰,把手中的汗水擦掉,站到了队列的前头。 他的心砰砰直跳,然而这一回,却是紧张中带着兴奋。 这等蛮兵怕是死也想不到,奇袭途中遇到的一队再普通不过的押运辎重的队伍,其中居然会有这样多具神臂弓罢。 随着“嘭”地一声响,最后两辆骡车被几根又长又大的树干捅扫到山坡下,对面数十名正在灭火的北蛮也终于露了头。 顾延章张口喝道:“第一列,齐射!!” 三十三根木羽箭一齐射出,汇成一条箭雨,一头扎向了对面。 第一百七十九章 许诺 几乎连惨叫声都来不及发出,“噗噗”的几声闷响之后,站在最前一排的北蛮瞬间倒下了十来个,一人身上至少都插上了三两根木羽箭。 并未给后头的蛮子反应过来的机会,顾延章已是继续喝道:“第二列,齐射!!!” 第一列的兵士,早在扣发了扳机之后,便退到了第三列,而第二列的兵士,立时举起手中早已在民伕的协助下上好弦、搭上了木羽箭的神臂弩,瞄准了对面的敌军,听得他号令一发,又是一波木羽箭朝对面飞去。 比起普通的箭矢,木羽箭更短,却也更尖锐、更强劲。 射三百四十余步,入榆木半笴,又岂是说笑的! 神臂弓的力道,几乎在五到六石之间,这样可怕的威力,哪怕北蛮的披甲号称刀枪不入,可在这大晋最为顶尖的神兵利器之下,也几乎成了纸糊布包。 只要射中,箭矢必定根根入骨。 一百余名兵士,几乎都是上过阵的,射术自然经过一定的训练,虽是弱兵,却也不至于临阵之时,腿肚子都要打抖。 此时此刻,两军相距不过五六丈的距离,三十三名兵士,人人都是箭无虚发,便是没有射中北蛮的要害,也扎在了对方的身上。 我上彼下,间距如此之短,又是顺风,即便手持普通的弓箭,也能造成一定的杀伤力,更何况用的乃是神臂弓! 顷刻之间,在三列兵士一轮齐射之下,聚在前头灭火的蛮兵便全数倒地。 见得这齐射之威,顾延章终于把心放回了肚子里,可与此同时,他脑中却又升起了另一番想法。 有此利器在手,又有民伕、兵士,虽说对方乃是四五百名精锐,可只要指挥得力…… 他屏住了呼吸。 毁损辎重、擅动密器,已是大罪,正待要立下功劳,才能功过相抵! 男儿何不立功?! 壮士饥餐胡虏肉! 孬种才不想建功立业! 懦夫才不去报仇雪恨!! 几乎是立刻,他便下定了决心。 极目朝前望去,少了这数十人的阻隔,对面的情形终于一览无余—— 蛮兵黑压压一片,正排成队列,朝山顶冲杀上来。 双方相距三十余丈。 这一队精锐应是为了急行军,虽然身披暗甲,却并未携带盾牌。 他们十分谨慎,在暂未探明山顶情况的时候,并没有一齐聚在燃烧的辎重车前,而是派了数十名兵士上前灭火。 三十余丈的距离,身上又着了披甲,正常来说,在普通的箭矢攻击之下,蛮兵绝不会受到什么的伤害。 然而…… 若是神臂弓,又当如何呢?! 三十余丈,正在神臂弓三百四十余步的杀伤范畴之内,哪怕这杀伤力打个对折,也能将蛮兵洞穿!! 转过头,顾延章看了一下己方态势。 一击得胜,方才被蛮兵压着打的百余名兵士,已是士气大振。 他再无犹豫,而是大声喝道:“听我号令——齐射!!!” 箭矢流星一般激射而出。 而在对面的蛮军当中,一名望目郎连忙向一旁的首领禀道:“少将军,是硬弩!” 野利荣令冷静地回道:“还有一百余步,便是硬弩,也射不死人。” 与大晋不同,北蛮乃是游牧而居,由各大部落同盟而成,每隔数年,便更换一次主事之族。 北蛮大部有八,而野利氏便是实力排于前三的大部。 作为部落中几乎已经被内定的少族长,这早不是野利荣令第一回领兵,然而却是他最窝囊的一回。 与大晋两军对垒已经数月,眼见对方的兵力越来越多,而己方更是输多赢少,两边居然打起了消耗仗,北蛮部中几乎已经吵翻了天。 这一回与大晋的仗势源于数年前,由细封氏先行出击,本来只是打算同往年一般,劫掠一番,却不晓得怎生回事,竟攻下了大晋的延州城。 野利荣令资格不够,不足以得知更重要的情报,却晓得这一次,当真把自家部落拖下了水。 年年来打花枪不好吗? 为甚要同大晋僵持?? 己方本就是骑兵厉害,来去如风,便是抢了杀了,大晋也无可奈何,年年冬日来此劫掠一番,烧杀掳掠,吃个饱,岂不是好? 然而盟中各类势力此消彼长,其决定却不是他一个小小的野利氏族下任族长能左右的,便是野利氏的族长说的话,也未必能起作用。 仗还是要打。 野利荣利虽然不理解盟中的做法,却不妨碍他对立军功的渴望。 唯有立了军功,才能有说话的资格。 军功越大,在族中、盟中的分量也越大! 这一回,他争抢到了统领六百人,攀翻锦屏山,配合前方大军的强攻,突袭大晋左营后方的任务。 六百名盟中精锐,人人身披暗甲,手持长弓利箭,这一桩任务只是辛苦在攀越峭壁与急行军,不能叫大晋的官兵察觉了自家的行踪,只要到得地头,有盟军在阵前牵引,功劳并不难得。 谁晓得,竟会遇上大晋押运辎重的队伍!! 遇便遇了,随手收拾了便罢,谁又会知道这队伍竟如此丧心病狂,直接将辎重拦在路中间,一把火把给烧了! 在这大雪厚封的锦屏山上,山顶火势滔天,除非瞎子,大晋营中谁会不晓得此处有了军情?! 行踪提前泄露,还不知道这会对前方正面攻击的盟军带来多大的影响,然而野利荣利是去挣军功的,却不是去送命的,他几乎立刻便命令队伍掉转回头,原路返回。 突袭讲究的就是一个“突”字,他可没有打算自投罗网,对上早有准备的敌方大军! 见得自家派遣去灭火的兵士被射死,野利荣利却并不多惊慌。 虽然意外区区一个辎重队伍中会有硬弩,但硬弩的攻击力道不足两石,有效力的射程也不过百步,自家的精锐身着披甲,又离得这样远,根本不惧怕那军中的硬弩。 而给硬弩上弦,是极为耗力的事,普通的兵士最多拉个三五回,便要歇息片刻。 只要自家抓住了这个空档,冲杀上去,结果这一群弱鸡,只是顺手的事情! 怕的该是他们才对! 一面想着,野利荣利在阵中大声吼道:“全军前进!谁先到得山顶,首功便是谁的!!” 第一百八十章 如果 野利荣利的话刚落音,阵中立时躁动起来,队伍毫不犹豫地往前推进,而站在前排的蛮兵则是早早地举起了手中的弓箭,打算待得近些,便向山顶射击。 他拔出腰间的长刀,口中吼令着冲刺,面上尽是狰狞! 好不容易得来的立功机会,竟被这一群杂种给搅和了,不把他们剁成肉泥,实在难消他心头之恨! 他高高举起持刀的右手,指着山顶,张开嘴,正要大声喝令。 然而他的话还没出口,对面却激射过来一阵箭雨,明明已是飞过了三十余丈,余势却毫不衰减。 如同割牧草一般,随着那一阵箭雨袭来,己方前军的队列被镰刀割倒了一大片。 野利荣利眦目欲裂。 怎么可能!! 两处足足相隔三十余丈,便是硬弩长了翅膀,也飞不过来啊! 除非—— “是神臂弓!!是大晋的神臂弓!!!” 不需他说话,旁边已是有一名亲卫失声惊呼出来。 大晋这一项神兵利器,在战场上几乎战无不胜,只要出现,每一次都会给敌方留下极深的心理阴影。 野利荣利这一回带的都是精兵,几乎有泰半都见识过大晋军中这一项几乎称得上骇人的武器。 虽然此时狂风暴雪,天色阴沉,看不清对面的大晋兵卒手中的武器,可是相隔如此之远,还能造成这般巨大的杀伤力,除却神臂弓,再无其他可能! 而阵前栽倒在地上的同袍尸首上插着的箭矢,也很快证明了这一点。 “是神臂弓的木羽箭!!!” 识货的蛮兵叫了出来。 不需要任何人说话,队伍前行的速度立时就放缓了。 两军相距才三十余丈,对神臂弓来说,不费吹灰之力,便能射中己方,而自己的箭矢,就算会飞,也飞不过去。 况且此时还是逆风! 都不是傻子,谁又会抢着去送死呢? 而站在将旗之下,野利荣利却是激动得眼睛都红了。 神臂弓!!! 这是大晋军中神兵利器,同时也是绝密之器! 虽然天色甚暗,无法全然看清对面情形,可从那箭矢射击的频率与数量来看,对方手中至少有数十把! 如果能将这一批神臂弓抢到手中…… 野利荣利激动地差点连吸气都不会了—— 这可是天大的功劳,得了这一批战利品,回得盟中,又有谁会怪罪自家奇袭不利?! 他挥着手中大刀,喊道:“进攻!!!抢得一张神臂弓,赏牛羊百只!皮毛十张!!!”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他大声喊道,目的便是叫全军都将自家的许诺听得清清楚楚。 然而他的声音如此之大,大到便是山顶之上,也听得到了。 顾延章听不懂蛮语,自然不知道野利荣利口中到底在呼喝什么,可他多年习武,不光耳聪,同样目利,虽然天色甚暗,却不妨碍他瞧见对面中军之中那高高的将旗,与那一柄又长又宽,竖在所有人头顶,又被许多火把映着的大刀。 那大刀刀身甚长,呈弯月形,比起普通的刀器,刀口要宽上许多。 映着火把与些微的晨光,刀口正反射着森冷的光。 这可不是寻常兵卒能用得了的武器! 那人站的地方乃是将旗之下。 比起一旁的蛮兵,那人好似要高上大半个头。 一刹那间,动作比脑子还要快,顾延章抢过了身旁一名兵士手中的神臂弓。 这柄弓已是上好了弦,搭上了木羽箭。 他在保安军中便试用过神臂弓,此时再次上手,并不生疏。 三十余丈的距离,虽然天色昏暗,看不清对方的情况,可已经足够顾延章靠着那一只举起来的右手,大致估出了手的主人的高度。 他瞄准了大概是对方眼睛的位置,一把扣下了牙发扳机。 一声弦响,这一支木羽箭比起前一轮的箭矢要晚了几息,直直越过了前头的上百名蛮兵,直扑对方将旗而去。 野利荣利刚刚怒吼完毕,嘴巴还未来得及闭上,一支短矢便如同雷电一般,朝他闪射而来。 这是谁射的箭?! 速度太他娘的快了! 这便是大晋的神臂弓吗?! 怨不得叫神兵利器!! 电光火石之间,这成了野利荣利在这世上的最后念头。 他瞪大了眼睛,根本无法反应,那一支短矢已是“卟”地一声,由他的人中之处扎入,直直贯穿了整颗头颅。 被一箭从人中直射到底,便是神仙下凡,也救不活了。 哪怕头上还带着盔甲,身上也披着暗甲,却半点也护不住脸面,这一个野利部未来的继任者,带着他的军功梦,被木羽箭的余势带着,“啪”地一同往后倒去。 身死魂灭。 野利荣利的声音实在是太大,目标实在是太明显,他的尾音还未消散,便突然卡在喉中,人更是顷刻之间便往后头倒去,叫北蛮许多名兵士都看得明明白白。 失了将领,阵中顿时一阵骚乱。 而在蛮军队伍的前端,大晋的神臂弓还在不断地往下激射着木羽箭,每一回齐射,都会至少收割一二十人的性命。 太快了! 北蛮当真是来不及反应,众人还摆着冲锋的阵势,简直成了竖着的靶子,叫大晋兵士随便打。 总算这一队中尚有副将,其人连忙收拢了队列,喝道:“后退!!!” 迎着木羽箭的箭雨,此时再往上冲,简直就是去送人头! 然而后退又哪里有用。 其实后退还不如前进。 神臂弓的射程乃是三百四十余步,约莫一百丈,便是北蛮蹿得比狗还快,也跑不过木羽箭的飞矢。 若是他们顶着箭雨往前冲,两军尚有三十丈的距离,狠冲一把,说不定还能杀上山顶,与大晋短刃相接。 如果他们能看见山顶的情况,必然不会后退。 神臂弓这般的神兵利器,这般凶狠的杀伤力,又怎么可能没有缺陷。 每一回张弓,每一回上弦,都要耗费民伕、兵士们极大的体力。 此时此刻,山顶之上已是人人汗流浃背,众人几乎是咬牙撑着继续不间断地射箭。 如果蛮兵能发起狠来,承受住再几回的攻击,只要上到山顶,只要双方短兵相接,其实存有极大的胜算。 然而凡事没有如果。 第一百八十一章 来兵(给moshuyan的加更) 军器监研制出神臂弓堪堪两年,现于与北蛮对仗的阵前也不过是去岁的事情,因其制作工艺繁复,难以大量督造,是以军中只有极少的精锐才有配置,而只要有这弓弩出现的战场,大晋几乎都是战无不胜。 神臂弓射程太广,大晋保管得太严密,北蛮兵士得见的次数并不多,得见的人,许多都已经身首异处,别说来不及得到一把来仔细探究,便是想要找能近距离见过的,都很难。 对这武器,蛮军几乎是将之神化的态度。 而这一回山顶兵士的攻势实在是太过频密与可怕,毫不停歇地射击,木羽箭似乎无穷无尽,完全不会衰竭一般,一波箭矢,便能收走北蛮队列中十数二十人的性命。 往日刀枪不入的暗甲,在神臂弓面前,便似一块豆腐似的。 对上这样未知的利器,又怎么能不叫他们胆寒?! 野利荣利的身死,更成了压倒蛮子军心的最后一根稻草。 见得北蛮后退,山顶的兵士终于松了口气。 众人终于有了喘息的功夫,能稍微歇上一口气。 顾延章知晓此时己方已是强弩之末,不能硬逼,便放缓了号令,叫士兵们有条不紊地上弦、搭箭、射箭。 对方不过才五百余名蛮兵,三列兵士一轮齐射,几乎都能赚到四五十颗项上人头。 这是一面倒的战斗。 当那名兵士头领骑在马上,带着十人小队追击上前,将最后几名蛮子射倒在地之后,这一场狭路相逢的小型对仗,终于落下了帷幕。 顾延章身上的劲装早已全数湿透。 方才一役,是他第一次上阵对敌,第一回见到真正的北蛮,然而没有给他任何适应的时间,便要叫他作为号令者。 徐达身死,唯一剩下的一名兵士首领本也是仓促之间被指定的,从前不过一名普通兵丁而已,比起来,其行事指挥甚至不如自己有章法。 全是形势所迫。 所有功劳,全在神臂弓之威! 所幸没有出岔子…… 他靠在后面的西马马腹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饶是身强体壮,经过这两个多时辰既耗脑力、又耗体力的激战,也把他累得够呛。 不知不觉之间,山上已是云收雪歇,一轮灿日跃出了云层,驱散了暗沉的天色,照亮了整个锦屏山。 山下大晋的军营仿佛已是就在眼前。 直到这个时候,顾延章才发现,原来锦屏山称之为锦屏,不独因为其形似屏,也因其山似锦。 山坡之下,松柏独立,或成丛、或单竖,青翠的绿意上头覆盖着皑皑白雪,衬托着那满地的雪色,当真有几分锦绣之意。 然而更美的,却是下坡路上那重重叠叠的北蛮尸首。 虽然还来不及清点,顾延章已经能大概估算出这一回的战果。 己方轻伤、脱力的约莫有上百人,多半是拉弓、上弦时伤到的,只要好生修养一阵子,便能恢复正常。 轻伤百人,对上歼敌数百,这当真不算是不起眼的功劳了。 除了徐达,同那二十名兵士…… 他心中不由得叹息一声。 如果不是徐达等人上前探路,在前方示警,后头的人根本来不及做准备。 虽是知道军士死国乃是死得其所,可顾延章还是忍不住的一阵压抑。 都是活生生的人命…… 都是朝夕相处的袍泽…… 众人喘息了片刻,准备去收拾战场,却突然见得山路的尽头,一队骑兵踩着飞雪,朝此奔驰而来。 顾延章悚然一惊,立刻站直了身体。 此时己方全是伤弱之兵,别说再行张弓,便是站立的力气都不会再有多少,若是来的乃是北蛮,必定会全军覆没。 他刚要喝令士卒起身备战,却见前头一匹快马奔来,一名方才下去追击蛮军的士兵骑在马上,满脸喜色,口中呼道:“山下援兵来了!!” 顾延章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 终于来了。 姗姗来迟…… 虽然知道从自家点火示警,到下头见到火光黑烟,再到点调兵马来此探查驰援,也就是一个多时辰的功夫,当真不算慢了,可是他还是忍不住想冷笑。 如果辎重里头装的不是神臂弓,如果不是己方兵士、民伕上下一心、士气如虹,等到这一队援兵来援,看到的便不会是此时的场景,只会是满地大晋的兵士、民伕的尸首,以及被劫掠一空的原本装着神臂弓的骡车。 不过此时此刻,再想这些,也已经毫无意义。 他整了整衣衫,看着由远及近的队列,准备应对来自营中的问话。 无论歼灭了多少敌军,自家损毁辎重,擅动神臂弓,这是不争的事实,认错的态度还是要先行摆好,按照这般的战绩,如果不出意外,功过相抵,应该是没有问题的,至于能不能论功行赏,却不是自己能左右的了。 ****** 山下。 中军将营。 一名三十上下的军校正坐在营房之中,而围坐在他周围的,是四五名二十余岁的小兵,众人都是一副着急的神情,正你一言、我一语地激烈争执着。 “叫我说,就不要管那些狗屁倒灶的,其余皆是不论,先把那姓顾的小子架出来,好生揍他一顿,叫他晓认清了什么是红花白花,看他还敢不敢同咱们军校抢功劳、抢名头!” 一个小兵拍着桌子叫道。 “揍他有个屁用啊!你揍他,他便不去抢咱们军校的名头了?!”一个看上去老成些的小兵摇头道,“如今只有三个名额,两个已是被杨平章帐中的老人给占了,只剩这一个,谁都晓得多难得!那姓顾的小子便是被揍得脸上开了红花白花,只要还有一口气在,爬也会爬去京城!” 他话刚落音,旁边便有人附和道:“这可是试射殿廷!谁不晓得难得!打出脑浆子来也会爬着去的!况且那小子像是同钤辖有什么交情,若是他在背后告上一状,帐中斗殴,咱们可是吃不了,兜着走,你小子这是给军校招麻烦罢!” 听得旁人均是反对,那出主意的小兵也有些着急,他叫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你们说怎么才行吧?那小子也忒嚣张了,凭些微末之功,一个新人,竟来同军校相争,也不晓得要脸!” 众人说了半日,那居中而坐的军校终于抬起头,制止了那小兵的继续叫骂,道:“行了,别吵吵了,那顾五名额不是白得的,他确是有功,当得那试射殿廷的名头!” 第一百八十二章 不平 听得那人如是说,围坐的小兵们均是有些着急,异口同声地叫道:“军校!” 韩勉摇了摇头,道:“莫要说了,二百敌六百,那二百当中还有一百的民伕,便是换做我在场,也难做得比他好。” 头一个说话的小兵冷哼道:“那不是仗着有神臂弓嘛!给我一百神臂弓,哪怕是来上六百天兵天将,我都能给他射个对穿!” 然而他说着说着,声音却在韩勉严厉的注视下一路变得小了下去。 韩勉忍不住叹了口气。 这种话,也只能是没见识的小兵们在私下里胡扯时才敢说。 一百弱兵加上一百民伕,对上六百北蛮精锐,离得如此之近,哪怕有神臂弓,却也不是轻易就能全歼的。 若是以逸待劳,准备周全,倒是真的不难,可仓促之间想要应战,哪里有那样容易。 战场是这般好指挥的吗!战机稍纵即逝,一点细微的因素便能起到极大的影响。 他当日同长官一同领兵驰援,自然也把山顶的情形尽皆收入眼中。 山坡之处,蛮子的尸体层层叠叠一路铺沿而下,然而最多的也不过是垒了三层。 韩勉上过无数次阵,也临阵指挥过些小战,自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阵前指挥之人对敌军进攻的节奏,与己方射击的频率,都做了精准的估计,才会又这样的结果。 北蛮是在次第之间被射死的。 不要小看次第之间这四个字。 敌军尸体垒得太高,会影响己方攻击的准确度,不但阻隔视线,甚至可能会被对方作为屏障来躲避箭矢。 然而山顶指挥之人做得很好。 尸首垒得最厚的全在战阵的最前处。 再往后,所有的蛮子尸首几乎都是平铺在地,最多也不过叠了两具。 韩勉原以为这是因为当时临敌太过仓促,来不及应对,导致的己方兵士上弦、搭箭过慢,才会有此结果。直到他打扫过战场,讯问过俘虏,又详细问清了临阵之人,知道了指挥者的情况之后,才渐渐醒悟过来——也许更多的是由于那顾五乃是新人,乍一临阵,尚未来得及察觉到其中玄妙。 如果当真是这样,那人,确实是天生吃战场饭的。 对于兵士来说,他们要做的只是瞄准敌军,扣发扳机,可什么时候射击,听从的全是指挥者的安排。 韩勉二十投军,已是在军中历练了许多年,刚开始做小卒的时候,他也只会听从上官指挥,后来熟悉了战场,一步步从小兵往上攀爬,才在战阵上渐渐有了脑子。 上阵次数越多,越深刻了解到原来无论大小战役,指挥的作用都如此之大。 何时要冲刺、何时要齐射,何时要等待,看起来似乎只是时机上微毫的差异,却几乎全然控制着己方的士气与战力。 在阵上摸索了许多次,又指挥了数轮小型对阵,韩勉才稍微摸着了门路。待得如今升到的军校之位,虽然在军中也不过是个低阶的军职,他却早已今非昔比。 在下头的小卒看来,那顾五纯粹是因为徐殿直不幸殒身,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又靠着神臂弓之力,这才走了狗屎运,全歼蛮军,并不算什么本事。 可韩勉却知道,当时的情况,便是徐殿直在场,也不一定能比那顾五反应更快。 如果是自己,会如何做? 想到这里,韩勉不由得苦笑。 他第一反应,应该就是调集大半兵力阻绝蛮兵,再分出小半人手去取用神臂弓。 然而蛮兵乃是精锐,想来也挡不住多久,等到神臂弓取出,蛮兵应是已经快要攻到了一半。 也许来得及两、三轮齐射罢? 不,或许两轮都来不及,毕竟与普通的长弓不同,神臂弓上弦、搭箭都需要时间。 如果蛮军攻到了面前,便是神臂弓,又有何用? 还来不及搭箭,便要白刃相接了。 那顾五最厉害的一手,便是那一把火。 烧得实在太聪明了! 有那一把火,把蛮兵足足阻隔了有小半个时辰,这样长的时间,已是足够叫兵士以逸待劳,做好全数准备。 还有将兵士分作三列,使民伕协助上弦、搭箭,也玩得漂亮极了。 神臂弓往日的使用,都是在大型战事上,几乎都是远战,由精锐同时齐射,达到一击致命的效果,更有冲锋阵配合,叫敌军闻风丧胆。 神臂弓太过强悍,根本不需要任何方法,只要数量足够,便能横扫敌军。如果不是因为其制作繁复,造价昂贵,使用之中又十分容易毁损,北蛮早就被撵着打了。 而山顶之上,将手持神臂弓的兵士分作三队,毫不间歇地射击近距离的敌人,这做法也着实出彩。 民伕的上弦、搭箭,兵士的齐射,都配合得妙到巅峰,把仅仅距离三四十丈的蛮子压得死死的。 而那顾五射向敌军将领的那一箭,更是射得恰到好处。 一面想着,韩勉说不出是羡慕还是嫉妒。 那可是野利荣利,蛮军中小有名气的青年将领! 居然给他捡了漏!! 此时的韩勉并不知道,当时山顶的胜利其实除却神臂弓之威与众人的配合,更重要的是辎重队的侥幸。 天色太暗,风雪交加,下头看不清上头的情景,失了将领,又被神臂弓吓得胆战心惊,这才使得北蛮选了最糟糕的一条路——后退。 如果他们选择的不是后退,而是上冲,也许结果便会改写。 韩勉还在想着,那小兵已是喃喃道:“可那是试射殿廷啊!他一个新进,怎么能抢那个名头!” 韩勉忍不住一叹。 怨不得这一众弟兄为他抱不平。 辛辛苦苦十余年,好容易立下这般多的功绩,眼见钤辖手中有一个试射殿廷的名额,若是能得到手,便能叫他去到天子面前,考校骑射之术,以求得品得官。 他韩勉不识得字,也不会算数,想要武举,难度同去天上摘星星相比,也无甚不同,而想要靠军功累积得官,至少还要等上一二十年,可若是得了试射殿廷的机会,以他之能,又何愁不出类拔萃,叫天子心中留名?! 只可惜…… 想到这里,便是韩勉心性沉稳,也忍不住有些不平起来。 第一百八十三章 惊喜 所谓试射殿廷,也叫试射廷试,指的乃是在殿廷之上考校射术。 这是军中得官的捷径,参试名额由各大军中长官在四十五岁以下的军校中选派。 如果能在试射之中表现出众,一举夺得优等,便能借此机会鱼跃龙门,得品得官。 那可是三班借职! 多少兵将在阵上拼死拼活了一辈子,立下多少汗马功劳,都捞不到! 大晋的武举与文举一般,三年一考,除却考步射、马上格斗武艺,还要求“文理优长”,要考“时务边防策”,还要考律法与兵法。 这般多要求,前者考校武艺还罢了,后者要考校文识,军中忒多大老粗,本就出身贫寒,又一辈子在阵上马上厮杀,便是杀了他们,也不一定能把自己的名字给写整齐了。 为了给这些战功出众,却又不足以凭借战功入品得官的军士一个出身,朝中另有一个晋升之法——试射殿廷。 相较于武举,试射殿廷的门槛更高,得官可能性也更大,是军中极为最为肥美的一块肉。 韩勉立下大小战功十余次,如果不出什么意外,这一回保安军中的名额,陈灏应当会给他。 然而谁又晓得,半路会杀出一个顾五呢! 韩勉还在想着,桌边一名他的手下已是将椅子腿大力一踹,站起身来,骂道:“不要脸!!!” 又愤愤不平地道:“俺去找那小子理论,叫那狗头若是晓得识趣,就不要来抢咱们军校的名头!”他说着说着,声音越发地大了起来,嚷道,“多找几个兄弟,同长官进言,请长官向钤辖进言,好叫钤辖知晓,这般举动,是让俺们军中上下寒心!以后谁人还给他卖命杀敌!!” 说着,果然便要向门口冲去。 韩勉连忙站起身来,正要叫人一同将他拦下,却不想突然听得门口有人敲门。 那名已是跑到门边的手下一愣,把门给开了。 门口处,一名身材高大的青年正微笑地站在那里,先同里头诸人行过礼,打了个招呼,才道:“叨扰诸位了,我是受命来寻人的。” ——却是众人才说到的顾五! 那顾五顿了顿,目光朝里头扫了一圈,直直落到了韩勉身上:“韩军校,钤辖有请。” 骂人被本尊逮了个正着,便是最为冲动的两个小兵,都有些尴尬,众人一时安静下来。 韩勉拱了拱手,道:“多谢……”他顿了一下,不晓得该如何称呼才好。 顾延章不以为意,行一个礼,便告辞了。 余下屋中几人面面相觑。 一名小兵道:“好似……看着人还不算太差啊……” “你长不长脑子?!黄鼠狼给鸡拜年还要笑两声呢!他这是来得瑟的,你没瞧出来吗?!” 眼见里头又要就这事吵起来,韩勉厉声喝道:“都住口!”他瞪了两个嚷叫得最凶的小卒,道,“再闹,我就把你们送到校场挨军棒去!” 屋中顿时安静下来。 韩勉又吩咐两名老成些的看着其余众人,这才踏出门,径直朝将营而去。 途中路过校场,听得当中惨叫声此起彼伏,又有棍棒着肉的声音,叫人不忍耳闻。 韩勉摇了摇头,加快了脚步。 违反军令,这确实活该,谁也救不了他们。 锦屏山中本有兵士轮戍,那等蛮兵便是攀得上山顶,也该先被值守之人发现才对,然则—— 韩勉转过头,扫了一眼被押在地上受罚的那几排兵丁。 比起普遍更高大魁梧的延州、灵州等地兵丁,地上的兵士要矮小许多。 这是从荆楚、广南等地来的援兵。 南兵喜暖,实在难以适应延州天寒地冻的气候,轮戍之时,难免要打些折扣。 这本不是多奇怪的事情。 况且被抽调过来的,都不是精锐——哪个异地他州的将领会把自家的精锐白白送出去呢?自然是哪一营疲弱,便派哪一营。 外出轮戍,兵士们偷个懒,私下里大家其实已是心照不宣。 只这一批人捅的篓子也太大了。 原本保安军驻守锦屏山的时候,还只是在半山腰之中找个避风的地方,烧起火来取个暖,看得时间差不多了,定会爬上山顶,等着人来交接。 可这一群怕冷的援兵,竟直接连山都不上了,缩在山脚的隐蔽处,找个洞子窝起来,待得下一班来了,两边直接在洞里行得交接。 锦屏山中,着实已经月余没有人轮戍,然而这诸多援兵拼凑而成的建昌军,居然没有人发现过,或是发现了,却没有人去管控,而是由着他们瞒天过海。 如今事情暴露,还差点叫建昌军被北蛮偷袭,自然涉事的兵将,一个都逃不过责罚。 现下管着建昌军的乃是副都总管吴密,不晓得出了这档子事以后,杨平章会不会叫钤辖也搭手管一管建昌军,若是这般,自家手下的人有没有可能会多一些? 校场离将营并不远,一面想着,很快他便到了陈灏的营帐门口。 站在营帐之外的,还有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方才去叫他的顾延章。 对方见了来了,微微一笑,拱一拱手,便算是行了礼。 韩勉面色微凝,回了一个拱手。 守在门口的亲卫见了两人都到了,进去通传了一声,很快便走了出来,对韩勉道:“韩军校,请进帐罢。” 韩勉对着顾延章点了点头,径直走进了营帐。 陈灏正坐在桌案之后,等批完手头的公文,才抬起首,指着对面的椅子,道:“坐罢。” 韩勉行礼坐下。 “等过了三月,你把手头的事整一整,交给张武。”陈灏道。 韩勉一愣。 “我向杨平章报了你的名字,今日已是批下来了,你便持着这文书去京城罢。”陈灏把一份文书推到了韩勉面前,道,“试射廷试。” 他的口气中带着淡淡的鼓励,笑道:“韩勉,好生卖力,不要辜负了爹娘给你取的名字。” 韩勉只觉得自己听岔了,他心中乍惊还喜,抓着那一份文书,虽然不识得几个字,却是翻来覆去看了又看,半晌才晓得答一句道:“多谢钤辖!” 第一百八十四章 回馈(给槛外猫猫的加更) 韩勉有些晕乎乎的,仿若乍然之间被一张沾着蜜的大饼给砸到了头。 然而他抓着那一份文书,不知为何,却似乎脑子抽了一般,莫名其妙地问道:“钤辖,我拿了试射的名头,那顾延章……” 陈灏看了他一眼,微微一笑,道:“你倒是好心……却不须得你操心,他自有自家的路。”又道,“莫要耽搁了,好生去准备罢,只这一次机会,抓不住,便再无下回了。” 韩勉听得云里雾里,却晓得这是陈灏不喜欢他多问,连忙站起身来,行了个大礼,又真心诚意地道了一会谢,这才踩着一双软绵绵的脚往外走去。 这一回到得门口,再看到站在那一处等候的顾延章,他便有些心虚,又有些同情起来。 全歼北蛮五百余人,俘虏数十人,这功绩,确实十分卓著。 自家虽然大小战功十余次,可若是要响当当地说一句,定是比这顾五功劳大,却也未必。 正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的事。 想来是钤辖看顾旧情,自家毕竟跟了十多年,有功劳,也有苦劳……只这顾五…… 可惜了……生不逢时…… 以后有什么能帮的,便帮一把罢……虽说不是自己着意抢的,到底是因为自家的缘故,他才错失了这一场机会。 一面想着,韩勉冲着顾延章露出一个讪笑,实在不好意思再多做停留,连忙加快脚步走了出去。 等转过角,余光瞥见那顾延章跟着将营的亲卫走了进帐,韩勉抓着手中的文书,说不出心中是个什么感觉。 惺惺惜惺惺,英雄识英雄。 怪可惜的…… 他在那处站了一会,到底心中的欢喜占了上风,高高兴兴拿着文书走了,脑中想了半日这一阵子要怎生习武练术,好叫龙椅上那一位天子见识一下自家出神入化的箭法。 且说韩勉出了帐,自有亲卫领了顾延章进去。 这一回,陈灏早放下了手中的纸笔,收拾了桌面,见他来了,笑着点一点对面的椅子,道:“坐罢。” 顾延章行了个礼,依言坐下。 “我看了你的调令,你身上应役的差事过几日便要结了。”陈灏似乎是同晚辈谈天一般,甚是和煦地问道,“接下来可有什么打算?” “交了差事,若是军中、州中没有其余安排,延章便可回延州了。”顺着陈灏的口气,顾延章道。 虽然一路做了甚多的事。 犯了罪——损毁了十余车的酒水布帛,擅自拆用了军中绝密的神臂弓。 立了功——几乎全歼了北蛮六百精锐。 然而他其实不过是一个被保安军中借调的延州城的夫役而已。 服役期满,自然可以回家。 延州有娇妻——清菱正在家中等他。 延州有功名——转眼便要发解试。 几乎是极力压制,顾延章才没有在口气中露出激动之意来。 他其实半点也不担心。 虽然毁损辎重、擅动神臂弓,可后头那全歼北蛮的军功,已经足以功过相抵,便是实在抵不过,他那一大笔产业,难道还是白献的? 有钱开道,他甚是胸有成竹。 虽然有过,却也有功,便是造成了些损失,应当也不会太过苛责才对,说不定多多少少还有些报酬。 果然,听得他如是说,陈灏轻轻点了点头,道:“回了延州,你以后是什么个想法?” 这话就问得十分巧妙了。 顾延章笑一笑,回道:“在下是准备下场的。” “前几日记点军功,我已是帮你报了平章那一处。”陈灏的态度十分亲切,“平章本来的意思是想给你累功,我帮你辞了。” 顾延章抬起头,疑问地对上了陈灏。 他的面色十分平静,既无知道自家与功劳擦肩而过的遗憾,也无对上官擅自替自己拒绝好处的愤懑。 陈灏心中暗暗点头,从一叠文书上取出一份信件,递到顾延章面前,示意道:“拆开看看罢。” 顾延章双手接过信件,拆开粗粗过了一遍,不由得吃了一惊,呼道:“钤辖!” 陈灏笑一笑,道:“这是你应得的。” 又道:“从九品的监司官,转运司勾当公事,虽然不算高品,却有差遣,又能随军转运立功,凭你之能,便是下场不谐,也能靠着这积攒功劳晋升了。” 陈灏的语气意味深长。 “别的我也帮不了你,后续,就得全靠你自己了!” 顾延章捏着那一份信件,半晌说不出话来。 陈灏笑道:“这是我提的荐书,平章已是批了,这是副本,如今正本应当还在半道上,只要入了京,进了中书门下,估计要不了一个月,便能有回信了。” “你这一向忙于军中事务,想来没有太多功夫温故罢?你收拾收拾,也不用管顾其他,径直去京城罢。等到了那一处,十有八九,批文便下来了,便是暂未下来,也等不了几日,你带上家状,直接去流内铨,等领了官身,再回延州,考锁厅试罢。” 听得陈灏如是说,顾延章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这当真是太好太好的回报。 从九品的监司官,虽然品阶甚低,却胜在有差遣,如今延州大战在即,转运司勾当公事,又在杨奎、陈灏眼中挂了号,何愁没有功劳! 况且,一旦有了官身,便不需要去考发解试。 下场考发解试,只是为了取得去参加省试的资格,可若是有了官身,不需参加发解试,只要简单考一回锁厅试,也能去省试。 陈灏,这是给自己争取到了更长的温读的时间,与考试不中的退路。 ——便是科举不中,自家还有官身,凭借军功,照样能出一头地。 一个都钤辖会有多少个这样的举荐名额? 便是不问,顾延章也晓得,最多也就三五个。 换做是任何一个普通人,都会欣喜若狂,除却感谢,不会有其他的言语。 可顾延章却十分犹豫。 锁厅试的难度极小,通过之后,便直接进入省试,然则却有一个缺陷—— 不能点状元。 对于寻常人来说,能得进士已是万幸,如果可以跳过发解试,直接考省试,当真是谢天谢地,至于不能点状元,压根不是什么问题。 本来也中不得。 第一百八十五章 答复 可普通人却不是顾延章。 一心拼命赶回延州,除却想要给家人立碑建冢,还有一个极重要的原因,便是想回来考发解试,凭借延州的籍贯,增加自己点状元的可能。 如果不是为了状元,他为何不在蓟县应考? 只是—— 在延州应考,就一定能得状元吗? 未必…… 文无第一,武无第二。 一开始就知道,这不过是能增加中状元的几率而已。 况且点状元,从来不单是靠的文才,便是谁也不敢说自家大才,一定能中状元。 下场科考,力争状元,是为了做官,为了得青云之业。这是男儿的抱负,也是晋人最好的出路。 顾延章要立业,要养家。学成文武业,除却货与帝王家,再无其余更好的选择。 大晋极重科举,往届状元,约定俗成,均是授从八品将作监丞、通判诸州。一甲第二名至第十名,授正九品大理评事,皆注通判差遣。 其实本质上,第一名与第十名,除了从八品与正九品之间难以逾越的鸿沟,在差遣上,相差并不太大。 顾延章自负己才,只要给他些微时间温习,状元虽无十足把握,一甲却是十拿九稳的。 接受陈灏的举荐,有几桩好处。 其一,不用考发解试,只用考相对来说难度极小的,针对“有官人”的锁厅试。 其二,如果功名不谐,名落孙山,还能回头有一个转运司从九品监司官的官职。 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有转运司勾当公事的差遣。 要知道,官身易得,差遣难得。更何况是延州阵前转运司的差遣。 第五甲的同进士出身,所得的也不过是从九品的判司簿尉,还要等候守选,静待差遣,如果运气好,等上一年半载,也许会有个不太好的差遣,如果运气不好,便是等上三年五载,也未必能有个穷乡僻野的差遣。 阵前转运司的差遣,放在常人,也许只是个不错的位置,可若是顾延章得了,想要借此得功,当真是如同探囊取物。 这是为他量身定做的。 大战在即,寻常人磨勘十余年,所升品级,也未必有阵前立上一功的升迁来得快。 接受了这一项举荐,对于他来说,几乎就等于得到了快速升迁的机会。 三桩好处,第一、第二于顾延章而言,皆不重要——他不可能过不了发解试,更不可能名落孙山,唯一不确定的,只是能不能得头名而已。 可第三桩,却叫人实在动心。 如何选? 大战就在眼前,若是与之擦身而过,或许十年、二十年、或是三十年内,都不会再有这个机会。 不仅能手刃仇雠,还能建功立业。 是要这一条稳打稳扎,却注定能脱颖而出的路,还是去争取状元那并无把握的荣誉? 顾延章犹豫了一下,抬起头,望着陈灏,道:“多谢钤辖厚爱!” 他顿一顿,深深吸了口气,又道:“延章……想要下场。” 是的,他想夺状元! 状元三年出一任,可能成就非凡,也可能默默无闻,数十年原地踏步,只做一个初授官。 进士也能有大前程。 可想要“不五六年即为两制,十年至宰相”的,唯有状元才有更大的可能! 文人之间相互挤兑,只有说“有本事你去考个状元!”,不会说“有本事你去考个进士!” 况且—— 望着对面的陈灏,顾延章面上是感激与少年人的傲意,心中却依旧有着淡淡的警惕。 靠举荐得官,自家身上就烙下了杨奎一派的印迹。尚未入仕,便已站队,又是何苦? 又不是考不上! 又不是只有靠着转运,才能升迁! 杨奎与参知政事范尧臣两派,在朝中斗得你死我活,已经到了朝野皆知的地步。 他做官,可不是为了去党争的! 天下间多少功劳可以立,何必要将自己困死在这一处? 军功自然重要,可世间难道只有战场可以立功? 男儿能武功,也当能文治!他虽想要报仇雪恨,却并不死钻牛角尖,只要北蛮得灭,便不是自己杀的,即使遗憾,一样是夙愿得偿。 以大晋的国力,最多一二十年,便能将北蛮拖死,可他还这般年轻,入了仕,至少有四十年官好做。 大好河山,天下州郡,哪一处不能造福于民? 能上阵杀敌自然好,能协助阵前亦是十分欣喜,可若是不行,能于他处立功立业,管治一方,也无愧于心了。 何必要早早站队!或者说,如果有能耐,又何必要站队?! 陈灏是好,他给了极珍贵的机会,甚至处处都为自家考虑,然而这却不是白给的。 如今自己还只是一介白身,以举荐之名,一方面能将自家从前的功劳全数酬清,另一方面,也能示好自己,收拢人心。 靠着陈灏的举荐得官,以后又在他账下任用,想也知道,在未来的一二十年中,自家的前程,都捏在他手上了。 如果自己不能出头,陈灏有了一名得力手下,并不吃亏。 如果自己能出头,等到累功升迁,若是当真入了枢密院,他处处都帮扶自己,如果两处有了什么不谐,想要划清关系,都要考虑名声难听,当真是投鼠忌器。 对陈灏来说,这一着,是只有好处,没有坏处,两厢便宜,双方都有所得,十分之妙。 如果换一个人处在顾延章的位置,也只会接受,不会拒绝—— 将来的事情将来再说,一介白身,便去想什么出将入相,岂不是痴人说梦?如今有了机会不抓住,以后连个官身都未必能得到,哭都来不及! 然而顾延章却不同。 他的眼光从来都不低,除却本身的性格使然,也有季清菱多年来潜移默化的缘故。 要做就做最好的。 未雨绸缪,并不为早,如果要靠着寻常的磨勘升迁,如果只把眼光放在一军一州之内,他便不是顾延章了。 他又重复了一遍,道:“在下想要下场。” 他的声音并不大,语气却十分坚定,其中并没有少年人的自傲自矜,只有深思熟虑之后的郑重。 第一百八十六章 上元 西小院里,季清菱正同几个丫头闲聊。 “……买些花灯回来,在院子里拉几道绳子,出一批灯谜,再理些彩头出来,叫大家晚上猜一猜,也凑个热闹。”她笑道,“难得不设宵禁,上元三天,咱们在家中过两天,寻一天出去逛一逛,免得辜负了这大好节景。” 上元将至,眼见顾延章是回不来了,季清菱便打算自己找点乐子。 如今顾平忠、顾平礼二人一人“自尽”,一人只待街口问斩,顾家偌大产业全数献出,顾延章身上也没有什么值得别人惦记的,他押运辎重去阵前,足有经验,游刃有余,有着二百兵士压阵,又有一位殿直,几位长夫看护,应当不会出什么岔子才是。 想到这些,季清菱十分放心,便一心帮着整理些经注书义,等着人回来之后,好利于备考发解试。 不过正事归正事,也总要劳逸结合,她想着马上便要上元节,趁着这难得的节日,索性府中上下都好生出去夜逛观灯。 秋月还好,一旁的秋爽听得她这般说,乐得脸都开了,笑嘻嘻地道:“姑娘,那咱们哪一天去?”她想了想,居然有些扭捏起来,问道,“若是在灯市上遇得心仪的,姑娘帮不帮做主的?” 季清菱还未来得及说话,秋月便啐了她一口,道:“小妮子才几岁,就发癫了!” 秋爽嘻嘻一笑,道:“我倒是小妮子不着急,秋月姐,你不是小妮子了,竟也不急?” 秋月面上一红,正要骂人,不想安安静静立在一旁的秋露突然开口道:“秋月姐莫要理她,听她在这里乱出馊主意!咱们等到了京城,再找也不迟,就叫她自家在此处找罢!” 季清菱笑着看三个丫头在这里打起了机锋,只觉得这几句话把各人的性情展示得淋漓尽致。 秋月老实,秋爽跳脱,秋露看起来不露声色,其实心中最是有数。 在延州找,又怎么比得过在京城找。 此时找,怎么比得过数月之后找。 她们都卖断给了顾家,可谓一损俱损,一荣俱荣。 寻常大户人家给家中小丫头找点姻缘,泰半都是在府中同小厮、仆役配对,可顾家根基太浅,从上到下,数出来就是那两个巴掌的下人,男仆中还没有家室的,只有两个六角不全的松节松香,此时要说亲,只能去坊间寻冰人。 季清菱对待下人甚是宽厚,早承诺了秋月,给她放了身契,寻个好婆家,到时候十有八九还会配上一副嫁妆。 可如今顾家的家主顾延章只是一个白身,并没有太大的影响力,顾宅的丫头找婆家,对方出身家世再好也有限。 然而秋月等人均是跟着从蓟县过来的,顾延章的本事,蓟县上下对其的追捧,她们又岂会不知。 等顾延章下了场,进士是必然有的,一朝家主授了官、得了差遣,她们在当地再去找婆家,与此时此刻相比,简直不可同日而语。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一辈子的事情,自然要审慎以待,如果晚上一年半载,便能寻个更好的夫婿,晚一点又有什么关系! 顾家上下,凡是打小进府的,几乎个个都识文断字,这样的丫头,只要后头有靠山,走出去找个小地主,过舒服日子,虽然不容易,却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 这道理秋露懂,秋月隐约也懂,只秋爽,半点没往脑子里想,有什么话就说什么话,倒是少旁的念头,只贪玩贪闹。 不过这性子也有好处,有她在的地方,甚是热闹。 几人说了一会话,果然季清菱定下上元节当夜出门观灯,全府倾巢而动,逛得尽兴再回来,次日也不忙着当班,放两日假,便连几顿饮食也全从外边酒楼叫买回来。 一时这决定传了下去,人人掰着手指等上元节,只盼去观灯。 大晋一年四季节日甚多,最热闹的便是上元,从京畿大州到偏僻乡村,各处都有各处的过法。 家中这上下仆役几乎都是蓟县人,蓟县小地方,人少地小,再热闹也有限。好容易到了延州,总以为虽然才复没多久,总归是个大州,好玩的地方该是有许多,谁晓得来了才知道,这一处居然宵禁。 熬了小半年,日日晚间各人在家中大眼瞪小眼,这一回收了信,听说衙门挂出告示,上元三日不设宵禁,又有灯市,几乎人人欢喜,又听得季清菱说上下一齐去观灯,次日还有假,更是乐得齐齐眉开眼笑。 众人各司其职,各行其事,默默数着日子,转眼便到了正月十五正日子。 这日秋爽看了好几回天,口中念念有词,道一句“怎的还不黑。”,又道一句“怎的这般慢!”直把季清菱听得想笑。 酉时正吃夜饭,酉时三刻各换衣服出门,想着马车难以行走,索性上下都走路。 厨娘同旁边的秋月说话,抱怨道:“早晓得姐姐们今日是这般样子,我便不做饭食了,一桌子菜端上去,一桌子菜端下来,个个都不吃我的手艺,说着要去街上吃果子饮子,果子饮子哪里有那般好吃?能顶得饿不?好叫你们晚上肚子晓得打鼓了,再来找我的饭食,我只会装傻的!” 秋月讪讪一笑,厨娘的小儿早已叫了起来,道:“娘,你好不晓事,日日吃你做的,便是琼浆玉液也吃得腻了,好容易上街来走一遭,你在此扫什么性!” 一时那厨娘拿手要去揪儿子耳朵,那小儿早跑到秋爽后头躲了起来,拿人做挡箭牌,笑闹做一团。 西小院人也不多,从上到下,不算外头临时雇来的粗使丫头,如今十个手指都不满,又加上几个镖师,虽是前呼后拥,倒也不算霸街。 这一处居所本在闹市,不过遭了一场大火,仍未复原,倒是有些冷清,待得一走出去,外头便热闹起来。 季清菱倒没打算大家一齐逛,人越多,越是挡道,索性跟众人说,各自散了,她身边留了秋月秋露二人,又把镖师都留了。 第一百八十七章 关扑 延州自城复以来便一直严守宵禁,如今遇上这一年一度的上元佳节,难得开了禁,几乎整个大半个州城的民众都出来了。 季清菱带着两个丫头,又有四个镖师开道,初时还好,一路看灯看火,看路边的货郎贩卖东西,看行人找了摊子关扑,看一旁台子上唱戏卖艺,只觉得虽然人有些太多,却也甚是有趣。 可一走到东大街,只听天上“砰砰”几声响,抬眼一看,数点星光在空中炸开,绽出数十朵硕大的、红红黄黄紫紫绿绿的火花。 不知是谁喊了一句,道:“张大户家放焰火了!!” 话未落音,东大街上人头攒动,个个都朝里头挤,挤得想要立在当地都不得,直被人群带着往街心去了。 幸好镖师们身形彪悍,倒也勉强护住几人没被推搡到。 好容易等这一处焰火放完,空中又绽开一幅亭台楼阁,又有二龙戏珠,当真是栩栩如生,却不是此地放的,有人叫道:“南大街的许大户家放焰火了!!” 一时众人又往南边挤去。 这一回那几名镖师有了防备,把季清菱三人围在中心,等到人群渐渐散了,才敢站开。 街上的人群多如蚁,密密麻麻,当真是比肩继踵,好几次人浪涌过来的时候,便是站在最当中的季清菱都差点被推倒,好容易人潮不再,众人终于松了口气。 秋月忍不住抱怨道:“在哪一处看不是看,都是在天上,又不是在地下,有甚好挤的!” 旁边有个小贩听得她说,便笑道:“小娘子想是不知道罢?这几日不设宵禁,城中富户都说好了,各家都放烟火,还派钱派糖,要热热闹闹地过一回上元,也算是送个晦气,你看到哪一处放烟火,哪一处就有好处得,是以人人都往那挤。” 季清菱听得他搭话,便转头去看他的摊子,原来是个关扑郎,当前一张大布上头摆着些花灯、磨喝乐、林檎果干等等,又有一叠木圈子堆在角落。 那关扑郎见她看自家的摊子,又看她打扮同后头跟着的人,知道这不是个贫家女,连忙取了几个木圈子,走上前来,笑问道:“姑娘要不要试试手气?”又取了一方干净的帕子,把那几个木圈子细心擦了一遍,递过来,道,“试一试,图个乐子!” 季清菱笑一笑,看了看秋月同秋露,问道:“你们玩一回?” 秋露看了看那摊子上头的各色东西,似是有些心动,又得那小贩怂恿了一回,听得五个圈不过十文钱,便把那木圈子接过。 小贩在离摊子不远不近的地方拉了一条红线,指着道:“站在这一处红绳外扔圈即可,小娘子请随意,套着哪一个,便算哪一个!” 这些关扑摊,赚的都是圈子钱,摆得近的是小东西,不值什么,摆得远的倒是精巧,却又俱不好扑。 秋露套了三十个圈,只得了一个镯子,脸上有些失望,秋月便自告奋勇上前帮忙,一时先要了十个,扑完了,毛都没有一根,又要了二十个,还是一无所获。 秋露在旁看着,十分火起,一咬牙要了加五十个,两人一个一个扑过去,竟只扑到一个簪子。 那小贩见二人十分沮丧,眼看就要收手了,劝了好几句,都无用,只觉得可惜。 他看这两个小丫头花上百来文关扑都不带眨眼,知道她们手头宽裕,不想放过这一桩好生意,转头又见季清菱笑着站在后头,一个小姑娘秀秀气气,斯斯文文的,便又拿了几个圈过去,道:“姑娘试试扑着玩罢,这几个是俺送的,不要钱!” 他原想着,小姑娘试过了,扑不中,必然是要掏钱买圈的。 娇养长大的都有脾气,看中了什么,总要到手才行。 他从前招呼过不少富家小姐,这一招屡试不爽,又想着这两个小丫头都能买上几十个,做主家的,也不该落于其后才对。 谁晓得那木圈递过去,小姑娘竟然不接。 季清菱摇了摇头,笑道:“小哥还要做生意的,我就不捣乱了。” 那小贩犹不知死活,硬是把木圈塞了过去,道:“这有什么,怎的扯什么捣不捣乱的,姑娘试一试,不过图个乐子!” 季清菱却不过,便伸手取了两个。 既是出来玩,她也索性放开了,转头对秋露道:“想要哪一个,我帮你扑。” 秋露欢呼一声,指着后头一个只有巴掌大的花灯,道:“姑娘扑那个!” 此时那小贩仍是一张笑脸,看着这主仆二人在说大话。 季清菱见秋露选定了,度量了一回那花灯的方向与距离,试了试手感,又把那木圈在手中抛了抛,掂量了一回,便半俯下身,手腕使一劲,轻轻一抛。 只见那木圈在空中划出一个漂亮的弧形,“铛”的一声,落在大布后方偏左的位置,当中正正套着一个巴掌大的花灯,灯上绘着八仙过海,看着十分精致。 秋露喜笑颜开,道:“还是姑娘厉害!”又连忙站到那摊子边上,等着小贩给她把花灯取出来。 那小贩一个笑僵在脸上,心中已是觉出不对来。 季清菱见手头还有一个木圈,便朝秋月扬了扬下巴,问道:“喜欢哪一个?” 秋月忍不住也笑了起来,她看了半日摊子,择定了一支小小的木簪,这木簪同方才秋露扑到的全然不一样,上头雕着一只蝴蝶,虽说不上栩栩如生,倒也怪有几分野趣。 季清菱方才扑过一回,此时正手热,连试都不用试,手腕一掷,那木圈掉落在地,果然就把簪子罩在里头,连晃都不打一下。 小贩脸上的笑再挂不住了,不过他倒也看得开,笑道:“今日小的倒是打眼了,不想姑娘竟是个神射手!”一面去把那簪子取了过来。 他倒也厚道,把簪子拿到手上,见得不太好,便从后头又抱了一个盒子出来,对秋月道:“小娘子选一支吧,那一支在外头风吹日晒的,也不干净,你从这里拿,有花蝴蝶的,有兔子的,有猫儿的,有葫芦的,瞧着喜欢哪一支,都随你拿了。” 第一百八十八章 小儿 秋月凑过头,看来看去,觉得都喜欢,选了半日都选不定。 季清菱上前跟着她看一回,觉得盒子里的东西虽然称不上精致,也能入眼,想到家里有几个小丫头,又有一个厨房的婶娘,又见刚刚扑到的那花灯看起来十分精巧,不是百十文钱能拿下来,估计是那小贩用来压阵脚的,难为被套走了他还这般和气,竟把箱底的东西翻出来给秋月选,索性对他道:“小哥这簪子卖不卖的。” 那小贩忙道:“怎的不卖,姑娘要买,我也不收贵,都是我自家在屋里做的,一根二十文——这是桃花木,同那些烂木头不一样,一根我都要花上半日才雕得出来,意头也好!” 季清菱笑着点点头,对一旁秋月道:“莫选了,回头回家慢慢看,都是你的!” 那小贩见她半点价钱都不讲,又惊又喜,又抱出一个盒子,道:“姑娘看有没有中意的,送一个给你!” 说着把那木盒盖子给开了,只见里头坐着二三十个玩意,都是雕的刻的十二生肖,惟妙惟肖,憨态可掬,比起那些个簪子,更要有趣。 季清菱看了看,一转头,见旁边秋露看得眼睛都亮了,显然是十分喜欢的样子,便问道:“这个怎的卖,我一齐买了。” 那小贩不想今夜竟做成个大买卖,喜不自禁,忙把价报了。一时秋露上前还价给钱,他便把东西包了,连盒子一并给了秋月、秋露二人提着。 逛了这半夜,眼见时间不早,季清菱便要打道回府,几人一齐往西小院行去。 因不着急,诸人都是且行且停,躲着人群赏灯,正走到一处行人寥落的地界,忽见对面迎来三个人,都是寻常布衣打扮,其中打头一个怀里搂着一个小儿,那小儿正哇哇大哭。 抱着小儿那人不住在哄,又许糖葫芦,又许纸面人,谁晓得那小孩哭得更是厉害了,还不住挣扎,要从他怀中跳下来。 那人哄了又哄,见是无用,黑着脸便要吓唬,说一声“再哭把你送去喂大虫!”把那小孩吓住了,结果抬头一看,对面站着七八个路人。 他往抱着小孩往旁边让了让,不想怀中那小儿脸上挂着泪,被他言语吓得面色苍白,惊得往一旁侧头,正好一眼看到了秋露,指着秋露手里的一件玩意,闹道:“小狗!要小狗!”一面叫,一面又哭。 原来秋露喜欢那盒子中的一个小狗儿木雕,问过了季清菱,正拿在手中把玩,不想今夜上元,条条街道灯火通明,被那小孩儿看个正着。 小儿爱顽具,最是正常不过,他闹着要,抱着他的那人喝止不住,便举起手打了他一屁股,这一下倒好,不仅没有把哭给止住,反而叫那小孩哭得更大声了。 那小孩不仅是哭,还手脚乱蹬乱打,往那人脸上腿上招呼,口中闹道:“要爹爹!打你!!”又哭,“要小狗!” 后头人见季清菱几人往这边看,上前几步,把那一人一孩给挡住了,又催那抱着小孩的快走。 季清菱本就觉得有些不对劲,见了那几人的动作,更是心中生出疑心来。 那小孩身上衣着甚是华贵,可抱着他的那几人打扮却非仆非亲,说话行事也古古怪怪的,再看那小孩一味哭闹,跟着的几人不管是哄是劝,口气都是凶狠多过亲和。 她轻轻拉一拉一旁的秋露,道:“送过去看看。”又使了个眼色。 秋露机灵,笑着走了过去,也不走近,只离了几步路,对挡着的两个人道:“小孩子喜欢,也不值几个钱,便给他玩罢。” 她一个十一二岁的小丫头,长得又小,那两人虽是面色警惕,听那小孩闹得厉害,却也没用力拦着。 秋露见状,走到那小孩面前,把手中木雕小狗递了过去,笑道:“小娃别哭,小狗给你玩。” 那小儿得了狗,拿在手里捏着,破涕为笑,嗲声嗲气地道了谢,又把手伸出来,道:“要姐姐!” 秋露伸出手去要抱他,口中问道:“你是哪家的小哥儿?姓什么呀?” 那小儿刚要答话,抱着他的那人忙地把人托了托,又往后退了两步,对秋露道:“多谢小娘子好心了。”说着抱紧了那小孩,带着人急急往前头走。 到了此时,也不用秋露再回来回话,季清菱连忙指着那几人,对旁边的镖师道:“烦劳几位帮着拦一拦。” 这一回季清菱带了四个镖师出来,听得她这般吩咐,立时有三人往前追了过去。 对方虽一心要快走,却因那小儿又闹又蹬,被拖了一拖,没多远就被三个镖师拦住了,几人在前头不知道说了什么,就动起手来。 那三人不过是寻常身材,又有一个手中抱着孩子,一对一,哪里对付得了魁梧壮硕、气力大的镖师,全然是被压着打,挨揍了几下,当前那人把怀中小孩往镖师身上一砸,撒腿就跑,另两人见状,胡乱踢打了几下,跟着也跑了。 镖师怕伤了小儿,等小心翼翼扶接了,再要追上去,一出街角,外头人山人海,哪里还寻得到。 季清菱带着秋月秋露跟了上去,那小儿被那人这般半空中一摔,牙关咬得死死的,头上都是汗,眼睛里泪珠子转来转去,竟是没有闹,反而手里死死攥着狗雕,小小的胸膛起起伏伏的,显然是吓到了。 秋露上前轻轻掰他的手,又问道:“你是哪家的小孩?” 那小儿不说话,只眼泪不住往下流。 季清菱见状,去秋月那处拿了一只猫儿木雕,上前几步,俯下身子在那小儿面前晃了晃,道:“这个给你,不怕,坏人都跑了,下回他再来,你就拿狗儿猫儿砸他。”想到方才他叫爹,又问,“你爹爹在哪里?咱们去寻爹爹。” 也不晓得那一处触动了那小儿的心思,他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一把抱着季清菱的大腿,把脸贴在上头,也不说话,只贴着哭。 这小孩也看不出多大,他抱着季清菱的腿不肯放,秋月秋露要上前去把他手拉开,皆不奏效,实在无法,只得叫一个镖师去寻了巡铺的来。 第一百八十九章 吃相 派去找巡铺的镖师回来得极慢,他全身都是汗,身上的袍子被挤得皱巴巴的,好容易到了季清菱面前,满脸尴尬地禀道:“外头都是人,寻了两条街,一个巡铺也找不着。” 沿途走来,兵卒着实少,季清菱也知他所言不虚,便也不计较,只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 她一条腿脚被那小儿抱得死紧,连动弹都不得,只得半屈下身子,轻轻拍了拍他的头,柔声安抚道:“你是哪家的小儿?莫要哭了,姐姐带你回家。” 方才哭个不停的小孩侧过一半头,偷偷露出一只眼睛,把前头后头都看了,见再没那三个人,才打着哭嗝,把脸给放开来,他抽抽噎噎,一只手依旧揽着季清菱腿脚,一只手把眼睛、脸面一擦,大声道:“我是张家的!我爹爹叫张待,守株待兔的待,我叫张璧,玉璧的璧!” 说话十分流畅机敏,且又满口咬文,同刚刚被那人抱着的时候全然不似一个人。 季清菱听他说了,脑中把延州城内叫得出名号的官员富户都过了一遍,姓张的有的是,叫张待的,却一个也无。 这样的小儿,身着富贵,出口成章,必定不是普通人家能养出来的。 她看了看当头的一个镖师,镖局在此地日久,根基深长,但凡有点名头,都该会知道才对,可那四个镖师互相对视了一回,也只回了一个摇头,示意自己没听过。 季清菱只得又问道:“你家府邸在哪一处?我叫两个大哥哥送你回去,好不好?” 那小儿只吓得双手死抱住季清菱的腿,一面摇头,一面好容易擦干的眼泪又留下来了,哭道:“我不知道……”又吸一吸鼻子,把脸重新贴回了季清菱脚上,“不要大哥哥,不要哥哥!” 季清菱心知这十有八九是被那三个拐子给吓到了,她回想了一路行来那汹涌的人潮,也不太敢此时再叫秋月、秋露二人把孩子抱去寻巡铺,只怕还没找到官差,连人带小孩,都要被挤散了。 幸好此地离西小院并不太远,她见那小孩甚是聪颖机变,想一想,索性低下头问道:“你今夜回我府上歇一晚,明日再带你去找官府寻爹娘,好吗?” 张璧这才把头一点,带着哭腔,干干脆脆地答道:“好!” 季清菱又道:“你叫张璧,今年几岁了?你抱着我,我走不动了,叫那个阿姊牵着你的手,咱们走回去,好吗?” 一面指着秋露。 张璧把季清菱的脚放开,将面上眼泪一抹,高高踮起脚,伸出左手把季清菱的右手拉了,道:“我四岁了!我牵着阿姐的手一齐走!” 他人小鬼大,一眼就看出这一行人里头季清菱说话最有用,是以死死黏着她,就怕再有人来把自己抢走。 秋露见状,连忙上前来,把他的右手牵住了,问道:“我跟你牵着手,一齐走,行不行呀?” 张璧不置可否,可左手抓着季清菱的力气却是使得更大了,又往她身边靠了些,嗲声嗲气地道:“姐姐不要叫我张璧,家里头人都叫我璧儿!” 他深知自己长得好,又知只要自己撒起娇来,以前遇得的人都不会拒绝,特跟季清菱拉起关系来,想着若是她多喜欢自己一点,便会多上心。 小孩子虽未能想得太深,却下意识趋利避害。 几个镖师开道,三人一童,只花了两刻钟便到了西小院,沿途季清菱还想找一找巡铺,谁知道好容易远远看到一个兵卒,己方还未开口唤人,便又被人潮给挤走了。 这般混乱,怨不得会有拐子浑水摸鱼。 季清菱微微皱眉,不禁有些担心起来。 从前延州城严守宵禁,巡铺、里长、更夫、兵卒夜夜巡逻,才堪堪把这一处的秩序给压下来,如今乍然一开禁,却是因着上元,城内人手本就不足,看这样子,州衙也没做好安排,才致使夜间乱成这样。 想来今夜必定不止走失了张璧一个小儿,更有偷盗抢掠的,估计更是不在少数。 还不晓得这一回多少人家要哭。 回到院中,松香诸人皆未到,张璧到了地头,却依旧不肯放开季清菱的手,好容易哄好了,也是季清菱去哪里,两只小短腿就跟去哪里。 季清菱有些无奈,却也知道这是小孩吓到了,便让秋月端了吃食来,对那张璧道:“你今日几时出来的?饿不饿?吃点东西,一会早早睡了,明日我们就去找爹娘!” 张璧连连摇头,口中道:“不饿,我帮姐姐做事!” 却听“咕噜”几声,是他肚子里在作响。 这小儿这般懂事,倒叫季清菱不忍心了,她坐在桌边,道:“我倒是饿了,璧儿同我吃一点?” 那张璧这才点点头。 他人虽小,吃相却好,规规矩矩地坐在桌旁,手中持着汤匙,不言不语地把秋月给他盛的一碗肉粥都喝了,又吃了两口炊饼,这才把汤匙放下,左右环顾一圈,有些为难的样子。 季清菱其实并不饿,只是陪一陪而已,看他模样,问道:“怎么啦?” 他有些委屈地道:“璧儿想要净手。” 秋露忙把旁边的温水端了过来,帮他洗了手,又用软帕子给他擦干净了。 季清菱见这张璧一双小手又白又嫩,指甲修得整整齐齐,左边手腕戴了一只银手镯,全是雕花镂空,当中一颗淡粉色的珍珠滚来滚去,又看他饮食习惯并礼数,心中忍不住一叹。 本还想等着明日,看这样子,还是今夜叫人出去帮着问问罢,免得这小儿家中天塌了。 等秋露给他收拾妥当了,季清菱坐正了,问道:“你爹爹是做官,还是做买卖的?你好生说了,才好去寻。” 那张璧歪着头想了一下,道:“我爹爹什么都不做!事情都是别人做的。” 这话简直接不下去! 又问:“有几个兄弟姊妹?” 张璧掰着手指头数了一下,道:“一个哥哥,两个姐姐。”又道,“姐姐都嫁人啦!” 又复问了几个问题,有些答了,有些答不上来。 只知姓名,根本没办法找到其人身世,只得等到次日去见了州府衙门,才好去寻了。 第一百九十章 长兄 季清菱安抚了他一会,便叫秋露带人下去休息,张璧开始犹是不肯,口口声声要同季清菱睡,秋露无可奈何,只能在季清菱卧寝的外间给他把贵妃榻收拾了。 此时已是子时三刻,小儿闹到这样晚,早困倦得不行了,一沾枕头便打起轻轻的鼾来,待他睡得熟了,秋露才把人抱到隔间。 一夜无话。 次日不到卯时,季清菱还在睡梦之中,就听得小儿哇哇大哭声,直直钻到耳朵里。 在房中值夜的秋露连忙一骨碌爬起来,披了件衣裳,道:“想是昨夜那小儿在哭,姑娘且睡,我去去就来。” 她推门出去。 谁想到过了半日,隔间那哭声犹未停歇,中气十足的,先喊“姆妈!”,喊了一会,又在喊着“要姐姐!” 季清菱昨夜特意安排了秋月陪着那张璧,就是想着秋月性子稳,当是不会有什么问题,谁晓得还是劝不下来,那小儿只一味大哭大闹。 她听那哭声经久不歇,竟到了撕心裂肺的程度,只得起来把衣衫穿了,又趿了鞋去推隔间的门。 张璧正在床上打滚,脸上还挂了两条泪,一管鼻涕,听到门口有开门声,一转头,见是季清菱来了,忙扑到床边,要爬将下来,口中叫道:“姐姐你去哪里了!” 这床榻并不矮,张璧小小的个儿,秋露忙把他抱住了,怕其摔倒在地。 他见没人帮忙,自己是下不来地了,便把双臂张开,对着季清菱呼道:“姐姐抱我!” 季清菱无奈,只得走到床边,问道:“还这样早,快好生睡了,天亮了咱们就去寻爹娘。” 张璧嘟着嘴儿,道:“一醒来姐姐就不见啦!” 秋露拿帕子给他擦脸擦鼻涕,他这一回倒是不躲了,老老实实仰着头,嘴里还含糊道:“姐姐别走!” 简直是又熊又叫人讨厌不起来。 眼见天要亮了,季清菱索性叫人把那张璧抱到自己屋子里,看着他睡了,自己则是点了灯,在桌边看起书来。 一篇经注才看到一半,外头传来一阵喧闹声,不多时松香跑到门口,本待要敲门,见门开着,又见季清菱坐在桌边看书,旁边秋月伺候,愣了一下,他进得门去,禀道:“姑娘,外头里正来了,说是要见主家人。” 季清菱一怔。 此时方才过了卯正,什么事情叫里正一大早便找过来? 幸好她已是梳洗过了,只换了身衣衫,便直接在偏厅见了客。 进来的不止里正,还有两个从人,三人进得们来,连茶也不喝,坐也不坐,那里正先行了一礼,便忙道:“实在冒昧,叨扰娘子了,只是昨夜上元,城里头走失了许多小儿,在下接了令,要一家一家找一找。” 自出了走火并衙门审案一事,街上的里正、巡铺都得了上头吩咐,要好生看顾这一处西小院,是以里正此回来,态度极好。 听到是找小儿的,季清菱倒是放下心来,回道:“昨夜我家在街上捡到一个,找不出是哪一家的,正待今日要送衙门,你们来得正好。”又转头对松香道,“去把那孩子叫起来罢。” 里正听得她这般说,急急上前两步,问道:“捡到的小儿几岁?” 季清菱回道:“四岁,叫张璧,父亲叫做张待。” 话刚落音,她便见面前几人松了口气,一名从人几乎是飞也似的跑出门去,眨眼便不见了踪影。 不多时松香同秋月便把正揉着眼睛的张璧给带了进门。 张璧见了里头一个里正,一个从人,十分警惕,跑到季清菱身后,抓着她的衣摆不肯放。 里正打量了一下来人,心知事情八成有了谱,忙问道:“小公子可是叫张璧?” 张璧把头连连摇了半晌,道:“你是谁?我不认得你!” 季清菱指着那里正对张璧道:“这是衙门的官人,特来寻你的,你把家里事情同他说了,便能快些找到。” 张璧只躲在季清菱身后,小声嘀咕道:“昨日骗我的人也说自己是官差!” 里正十分尴尬,却只得硬着头皮往下接,问道:“小人不是骗子,小公子可是张提举家的?” 张璧只把头摇了又摇,不肯说话。 几人顿时僵持住了。 倒是季清菱听得那里正如是说,十分奇怪,问道:“延州何时又来了一位提举官?” 那里正忙道:“前两日才从京城调任来的阁门舍人,新任延州东路同提举!” 阁门舍人,这样清要的武官官职! 季清菱皱着眉头想了一想,却还是没有印象。 按道理,近几年她同顾延章一同看各类邸报,只要是有些权职的,都不该没有印象才对。既是阁门舍人,又知道姓名,怎的会一点记忆都没有。 她正奇怪,却又不好当着张璧的面问得更细。 幸而没多久,便听得外头匆匆的步履声,一个少年郎打头,后头跟着七八个随从,几乎是大步飞奔般的走了进门。 张璧从季清菱身后的椅子空隙处钻出一个头来,见了那少年郎,口中叫一声“大哥!”,便小跑着冲了出去。 那少年见了人,忙俯下身子,一把将他抱了起来,口中骂道:“偏你还要出门乱逛,又不好生跟着人,你晓不晓得家中上下快要急死了!” 张璧见了家人,眼泪便不要钱似的往下掉,同抱着季清菱一般,抱紧那少年的颈项不肯放,口中呜呜直哭,只叫大哥。 那少年见他这样,哪里还骂得下去,只好轻轻拍了拍他的背,安抚了半日,这才把他交给后头一个仆从。 他先看了屋中情况,见主人座上坐着一个未及笄的小姑娘,想到方才来报信的人口中所说,忙上前两步,行了个大礼,道:“失礼了,在下初见幼弟,情急之下,有些礼数不周,还请姑娘见谅!” 这少年郎约莫十七八岁,身着青色锦袍,相貌并不算特别俊逸,可通身却是贵气十足,举止之间大方有礼。 季清菱心中暗暗喝了声彩,赞一句好气派,也回了一礼,口中礼让了两句。 那少年又道:“在下姓张,名唤张瑚,乃是阁门舍人张待家的,不知姑娘这是哪一户人家?还请言说了,在下好叫家中备上谢礼!” 季清菱正要回话,突然脑中隐隐想起什么,打眼看那张瑚,心中打了一个突,问道:“不知公子是哪一个名讳?” 张瑚微微一愣,却是正色答道:“瑚琏之瑚,张瑚。” 一瞬间,季清菱有些发懵。 怨不得自己听得张待这个名字,半点印象也无,本也该没有多少印象! 张待并不出名,出名的是他的儿子张瑚,便是眼前这人,十余年后,面前这张瑚将平邕州之乱,在史书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而在此时,张家还有一个更出名的人,便是张待的侄女,张瑚、张璧的姑姑,当今圣人张太后! 第一百九十一章 挨打 张太后乃是勋戚之后,亳州蒙城人,其父曾任节度使,其姨母则是当今高太皇。 她不到八岁,便被姨母高太皇接到宫中,后来被许配给了当时还是濮王儿子,其后才被过继到仁宗名下的先皇,不多久,就得册封为皇后。 张太后性情悍厉,先皇却是孝顺柔和,夫妻之间妻纲大盛。 先皇继位不久便发了病,彼时由张太后的姨母高太皇垂帘听政,等到先皇病愈,重得归政,张太后却依旧把持后宫,不许先皇亲近其余嫔妃。 先皇在位九年,膝下有五个儿子,一个女儿,活下来的除却生来便有腿疾的康王并一位公主乃是两个位份不高的妃嫔所生,其余都是张太后的亲子。 这些都是如今台面上的消息。 可季清菱更知道,用不了几年,当今体弱多病的皇帝驾崩,剩下一个七岁的幼子,届时会由张太后垂帘听政。 她把持朝政十余年,直到后来新皇年纪渐大,才被政事堂、枢密院的诸位重臣联手逼得归政。然而即使归了政,其人对朝政的影响依旧不小。 而在这数十年间,张家一门都荣宠不断。 张瑚能三十上下便领兵广南,靠的除了自身的本事,自然还有其堂姐在后头的支持。 季清菱想了想,马上就反应过来。 自己不记得张待的名讳,实在是在正常不过了,这一位太后的伯父,确实没有太大的存在感,虽然官职清要,但是平常既不惹麻烦,也不出头,给他安排什么差事,他就在那一处默默地待着等人分饼。 虽然不出力,却也不捣乱…… 不过…… 怨不得张待能来延州任提举! 怨不得张璧那小家伙在自家问他爹爹做什么的时候,会回答“我爹爹什么都不做,事情都是别人做的”。 果然什么都不用做! 这哪里是来干活,分明是来指着杨奎阵前得力,好分一杯羹的! 太后的亲伯父,若是延州阵前当真得了功劳,谁敢不给一份给他?! 想通了对方的家世,季清菱便放下心来。 最怕不知深浅,这样便不晓得该如何来往。 既然知道这两位乃是国戚,那便要敬而远之了。 此时五哥乃是白身,便是为着他下场之后,将来做官,也不能跟皇亲国戚走得太近。 士子与宗室国戚,天然便是两派,况且两边家世相差太大,此时结交,少不得要给世人留下一个“谄媚”与“钻营”的印象。 想到这里,季清菱的面色也冷了两分,她道:“我家夫君姓顾,如今正在保安军中服役,此时家中并无家主,便不留两位多坐了,既是小公子寻到了家人,我也松一口气,施恩本就不图报,不过求个良心安稳而已,公子不必挂怀。” 语毕,礼数周全地行过礼,便端茶送客了。 张瑚有些吃惊。 难道是偏远之地,小姑娘没见识,不清楚什么是阁门舍人? 张瑚这才正经留意起了面前女子。 季清菱从前是何等出身,自然无论言行礼仪,均是无可挑剔,叫张瑚看得不禁暗暗纳罕。 什么时候这延州边城,随便一个小小的客栈之中,都能遇上这般品貌的女子了? 果然十步之泽,必有香草;十室之邑,必有忠士,自己总以为天下之才,泰半尽归京师,看来竟是不尽然。 再想一想方才对方口中所说,夫君正在保安军中服役,用的既是“服役”二字,便说明犹是白身。 住在客栈,说明连恒产都没有。 一介在军中服役的武夫,也能娶得到这样的妻子吗? 这是延州与京城山水不同,才会有这样奇异的事情,还是此为特例? 看这女子年岁甚小,又通身文华自蕴,难道是小时指腹为婚?听说往往有些老儒,因着旧时信口诺言,便是两家再不匹配,男方品行低劣,也要死撑着把女儿嫁到猪狗圈中,只为成全自己名声。 莫非这便是其中一例? 不由自主的,张瑚眼中露出些许的同情与可怜来。 不过他自恃身份,既然主家无意留客,他也不会拿热脸去贴冷屁股,再三致谢之后,张瑚便带着幺弟告辞了,打算明日备了礼再来郑重答谢。 张璧一大早的又是折腾,又是哭闹,昨夜更是又惊又吓,此时好容易见了长兄,哭了半晌,伏在一个仆役背上睡得极是香甜,倒是安安分分地被驼回了家。 他一觉睡到申时一刻才起来,一睁开眼睛,张口便叫道:“姐姐!” 谁知此时走到床边的不是昨日那抱起来又香又软的姐姐,却换做了自家面色黑如锅底的长兄。 张璧几乎是立刻便把眼睛闭上,翻过身,做一副方才在说梦话的模样。 张瑚冷冷道:“你是自己起来领罚,还是等我罚你。” 张璧一骨碌坐了起来,口中求饶道:“大哥,璧儿知错了,子不教,父之过,你把我交给爹爹吧!” 张瑚冷笑一声,道:“年纪不大,心眼倒是不小!你以为把你交给爹爹,你说几句好听的,他就会饶过你了吗?你知不知道这一回自己闯下多大的祸?!延州城上下千余人全城翻来覆去找你一个!爹爹此刻还在州衙之中,帮着收拾收尾!这回不叫你知道什么是规矩,我以后便不姓张!” 说着把手中一根长长的竹棍一亮,喝道:“跪下!” 张璧滚到了床里头,口中惨叫道:“大哥,我知道错了,我知道错了!我不该偷偷溜出去看灯,你就饶了我这一回吧!以后我再也不偷跑了!你说什么我都听!不要打我!!” 张瑚却知道自家这个小弟从小都被娇惯着,嘴上说得好听,下回该怎么着,还是怎么着,不好好教规矩,以后都不会懂事。 他板着脸,把手头的竹棍一点床边,道:“你老实点,我就只打十棍,再啰嗦,我就打二十棍!” 张璧从小不怵爹,不怵娘,只怵这一个大哥,此时见张瑚口气又凶又狠,脸色更是要吃人一般,吓得眼泪直流,却又不敢说话,跪在床上,膝行到了床边。 张瑚咬着牙,估着力道,一棍子对着幺弟的屁股就打了下去。 还没挨到肉,张璧便开始哭爹喊娘起来,等到真的挨了一下,更是哭得肝肠寸断,口中不住喊“不要哥哥,要姐姐!” 第一百九十二章 性情 且不说这一厢张璧被自己自家长兄打得屁滚尿流,哭着喊着要姐姐,那一厢,送走了那一个闹得鸡飞狗跳的小儿,西小院上下都松了口气。 回到房中,秋月赶忙把床榻重新收拾了一遍,同季清菱道:“姑娘再睡一会,昨夜都没怎么合眼!” 季清菱昨夜今晨被张璧闹得是当真没有睡好,她本还想扛一下,谁想眯了一会眼睛,困意竟是一阵一阵的,刚顺着爬上了床,一闭眼,只来得及嘱咐声“你们也补一觉”就睡过去了。 秋月出了里间,同外间坐在桌边的秋露道:“你也去歇一歇罢。” 秋露摇了摇头,道:“困过了,都不想睡了。” 一面说,一面笑着指着桌上的一个木盒,把盖子开了,道:“姑娘说了,一人两支,秋月姐,你先选罢!” 秋月凑过头去一看,原来是昨夜在那关扑摊上买的那些个木刻的簪子。 她选来选去,挑了两支喜欢的样式,在鬓间比了比,问秋露道:“杏花的好看,还是茉莉花的好看?” 两人你商我量,两根簪子选出了小一刻钟才定下来,好容易择定了,秋露手中执着一根簪子把玩,叹道:“嫁人还是要嫁姑娘这般性子的……” 秋月一愣,随即调侃道:“两根簪子就把你收买了?也忒容易了罢?” 秋露摇一摇头,道:“哪里是簪子不簪子的事,还是人要体贴又温柔,哪个不喜欢?前几日我同松节、松香两个一并上街,本是采买些东西,实在不着急,就看了看街边的玩意,我瞧中一只荷包,因嫌它邋遢了些,想要那婶子给我换一只,便被两个家伙取笑,一面还催我,说我‘名堂多’!” 她有些感慨,道:“你说咱们一齐长大,说句脸皮厚的,同寻常兄妹也没甚区别了,一同上街,买点小东西,我也不指望他们给我掏钱——其实哥哥给妹妹买个荷包又算什么啊?我年年给他们送的生辰礼都不止了——当日我瞧中的荷包不过二十多文!谁想没一个有表示,还你一句我一句的取笑我!” “换做是姑娘在,二话不说,都不要我开口,说不得就帮着买了……”秋露叹一口气,道,“寻常也是,松香松节,在外头看起来也是像模像样的,办起差来也得力,转过头,对着咱们,半点都不晓得体恤人,你说将来要是嫁人,遇得比他们还差的,该如何是好!” 秋月便笑她,道:“你才几岁,我都不担心这个,你倒是着急起来了!” “秋月姐!”秋露语气中带着一丝恼意,道,“我信得过你,才同你说这些,你这般说话就没意思了!” “咱们这样的出身,哪怕将来进了京,少爷有了大前程,真有那个可能,我也不指望嫁给哪一家大户,毕竟齐大非偶,自家是个什么人,自家清楚,本想着如果府里头有知情知意的,又是自小长大,彼此品行都晓得,若是能成了,再好不过。”她一面说,脸上微微泛起了点红晕,道,“便像是少爷姑娘两人一般,你体贴我,我体贴你,你喜欢我,我喜欢你,在一起处就是甜丝丝的,再没其余乱七八糟,日子要这般过,才算是有意思……” 听得秋露这般说,秋月也不禁出了神。 都说看着别人过的日子,就会想着自己的日子。 她也到了年岁,看着家里头少爷同姑娘两人成日处着,心里头自然而然便会生出想法。 若是少爷同姑娘两个人的性子摆在面前,想也不想,她都要嫁给姑娘那般的,再温柔可爱不过,倒是少爷,乍一看处处都好,只要离得近了,便会发现他把自己逼得死紧,叫人过日子都舒坦不起来,好似日日都要追着赶着,方才不落后一般。 也只有姑娘这般的,才受得住他! 反倒是姑娘,性子也好,人也好,过轻松日子,便过得舒舒服服,过紧张日子,也过得游刃有余,叫人一屋待着,都要心情变好。 从前秋月觉得家中这两位主子天生一对,如今看得久了,倒觉得是少爷占了大便宜。 姑娘这样的,同谁过,日子都会过得好,可少爷这样的,换一个人来,谁顶得顺! 一面想着,秋月忍不住啐了一口,瞪了秋露一眼,道:“叫你带到沟里去了!你自家要相人,自家相去,怎的竟想到姑娘身上!” 话虽如此,到得晚间,她还是翻来覆去,半日都没有睡着。先想一回小时候家里景况,父母相处,再想一回村子里的各色人家,最后又想到厨房里头婶子同陈叔两口子,想来想去,觉得嫁人当真说不好,谁又知道现在看着人好,嫁过去人是不是好呢? 又有那等夫家三亲五友,七姑八婆要打点,嫁一个人,还要伺候一大家子! 还不如伺候姑娘呢!反正都是伺候人,这一个不仅好伺候,还晓得体恤人,将来跟着,养大了小小少爷,小小姑娘,情分都在,也不怕没得养老送终的! 等到次日她顶着一双青黑的眼圈爬起来,倒把季清菱吓了一跳,问道:“这是怎的了?!可是哪里不舒服?” 秋月哪里敢说这是想你想的,忙摇了摇头,拿话岔开去了。 一时梳洗完毕,季清菱便让秋月把前夜在街上选买的各色玩意拿下去给众人分了,刚说了两句,却听得门口松香问道:“姑娘起了吗?” 秋月应了一声。 “昨儿那大小公子俱来了,在外头等着,说要来给姑娘道谢!” 季清菱忍不住皱起眉。 实在不太想两家多打交道,本以为昨日自己那般态度,对方今日最多派几个下人过来送些仪礼,便算是礼数到了,如果只是那张瑚一人,自家也可以借口不方便推拒,可此时带着一个小儿张璧,却是不好不见。 季清菱只得收拾好了,去偏厅见客。 一时张瑚手里牵着张璧进了偏厅,后头跟着十多个仆妇,皆是抱着各色礼盒,那张璧一进门,立时甩开他大哥的手,乳燕投林一般,直直扑到季清菱腿上,抱着她的裙子不肯撒手,哭道:“姐姐,璧儿挨打了!璧儿不要哥哥了!你给我做姐姐好不好!” 他自从京城来了延州,母亲不在身边,惯来疼他宠他的乳娘不在身边,爹爹好几天都没打照面了,一个大哥只晓得凶巴巴的,当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同往常在京城过的全是不一样的日子。 又兼昨日挨了打,此刻屁股还同开花一般痛,见了对他和颜悦色的季清菱,简直就像是得了救星一般,再不想回家同那个长兄在一处。 而站在门口,张瑚尴尬而立,只觉得自家丢脸丢到了极致,简直想要以手做掌,把这泼猴一般的弟弟,打回娘胎里去! 第一百九十三章 劝解 张璧抱着季清菱的腿不肯放,便似一只小奶猫黏人一般,张瑚就是想上前将弟弟拉开,也不好动手,他厉声唤了两下,那张璧只做不听,哭着道:“我不给你当弟弟了!你找别人去!” 季清菱只得蹲下身子,温言哄了他半日,好容易哄好了,小孩子听得要“好生跟哥哥回家”,登时眼泪又下来了,哭道:“不回家,我要做姐姐的弟弟。”掉头一看到张瑚站在后头,更是把头一甩,贴在季清菱的胳膊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可怜巴巴的。 张瑚见了幺弟这样,又是心疼,又是生气,又是着急,百般的手段,当着外人的面,还不好使出来。 季清菱见状,只得对那张瑚道:“公子不若去厢房稍待,我同他谈一谈?” 张瑚无可奈何,只得跟着松香去了。 一时偏厅走了个半空。 季清菱轻轻摸了摸那张璧的头,柔声道:“好啦,你哥哥走啦,莫要哭了,都要成小花脸了,眼睛疼不疼?” 她越是和气,张璧越是觉得哥哥讨厌,原只是气话,此时抹一把眼泪,当真生出了不做张家弟弟的心思,他含着眼泪认真问道:“姐姐,你有没有弟弟的,我做你弟弟好不好?” 季清菱啼笑皆非,道:“我没有弟弟,你如今已经是我弟弟啦!”又道,“你来得早,我还未来得及吃早食。” 张璧眼中泪珠子转啊转的,好悬没有落下来,一双眸子亮晶晶,水气灿然,道:“我……那我……陪姐姐吃早食!” 他前头哭得狠,如今说两个字,便抽一抽,却又努力止着抽鼻子,看起来跟个小大人似的,叫人看了实在忍不住心疼。 季清菱便牵了他的手,带着小家伙去厅中吃早食。 小儿家心思不定,只要把他目光挪开了,也容易哄。 一顿饭吃完,张璧除了一双眼睛红彤彤的,人已是平静下来。 季清菱一句一问,连猜带蒙,终于把事情的来龙去脉拼凑出来。 原来这张待自承了上命,便来延州任职,因此地又偏又打仗,便要把妻幼留在京城,本只打算带长子过来,偏那张瑚觉得幼弟自小在京师被人宠上了天,若是不好生管教,将来要出岔子,又有张璧本人听得家中人要去“很远很远的打仗的地方”,自家也吵翻了,说要“跟着爹爹大哥去长见识!” 几番厮缠,又兼张瑚在后头劝,终于把小张璧一并带来了任上。 谁晓得一到延州,张璧便直嚷上了当。 这一处哪里有什么好玩的! 平日里在京城,他好歹还能跟着长辈东家打个忽悠,西家听个戏,晚上磨得厉害了,也能叫他娘带他出去逛夜市,而此回到了延州,爹爹长兄两人都忙作一团,没有人来理他不算,想要晚上出去看一看,还要被下人劝,说有什么“宵禁”。 “我再过一个月就五岁啦!我长得这般大了,又见识过许许多多的事情,从未听说夜间不能出门玩的!”张璧睁着两只骨碌碌的大眼睛,问季清菱道,“姐姐,你说他们是不是哄我?哪有夜间不能在街上逛的?!” 他得意洋洋地道:“谁说夜间‘宵什么夜的’不能出门,我前儿出去,外头正过上元,人山人海,热闹得很,那些个下人果然是听了我大哥的吩咐,来哄我的!”他说着说着,声音有些低了下来,“就是人太多啦,我走了一阵,都不认得路,就叫路边一个婶婶帮着带我去寻官差,哪里晓得那婶婶也不是好东西,把我寻到坏人手里了!” 又心有余悸地把两只小手拉着季清菱的手,嗲兮兮地道:“幸好遇着姐姐,不然璧儿就要被人捡去做小叫花子了!” 他嘴巴又甜,长得又可爱,还会来事,仗着自己一个小小的人,夸起人来又嗲又酥,又装个大人样,任是谁见了,都忍不住生出两分暖心来。 如今他逮着季清菱,使尽了浑身解数,要逗她笑,逗她喜欢,竟是一门心思果然要去做“别人家的弟弟”,叫家中长兄“知道后悔!”。 小家伙什么心思,季清菱又怎么可能看不出来,她陪着闹了一通,才正色问道:“是真的不喜欢哥哥吗?”又道,“若是当真不喜欢,我就把你从家里要过来,你同我姓,改做我家的小孩了。” 张璧眼睛一亮,连连点头,口中道:“真的!” 季清菱认真问道:“做了我家的小孩,便不能回家见爹娘,大哥也同你不是兄弟了,将来路上见了,他也再不管你了,你愿意吗?” 张璧张开口,想要说一声愿意,可不知怎的,心中冒出一阵一阵的委屈,想到见不到爹娘,只觉得十分难过,又想到那长兄虽然可恶,可平常也是真的心疼自己,以后见了面,若是不理不睬,实在叫他伤心。 他本就是个极聪明伶俐的,不用旁人多说,自己就想得多,此刻得了季清菱提点,自家张着嘴巴,半日说不出话来。 季清菱又道:“如今延州平日里宵禁,夜晚是不能出门的,正因前两日上元节,夜间才能出门三日,可四处都是坏人,你看你这样聪明,都要被人骗了,家中父兄下人心爱你,怕你被人抢走了,因你长得这样好,年纪又小,还没有能干保重自己,才不让你出去,你若是有心志,便不要对不住别人的心爱才好。” 她这番话,换做一个其他的小孩子,多半听得半懂不懂,说不定还要生气,可遇到了张璧,却是恰恰好,虽然犹有不甘,可左听一句“你这样聪明”,右听一句“长得这样好”,这些话他从前从多少人嘴里听说过,可从季清菱口中说出来,又是郑重的说正经事的口气,却格外地叫他开心同信服。 想来果然是我真的又聪明又长得好看,才叫大家都担心我。 ——一面这样想着,他又有些委屈起来。 “可我想要出去玩……”他眼巴巴地道,“爹爹同大哥都说有正经事情,又都不理我,放我一个人在家里头,没有人来陪。” 第一百九十四章 无奈 见张璧这样,季清菱也渐渐心中有了底。 想来是张家初到延州,正忙于州衙中正经差事交接,又因家中没有内眷,见得主家都在外头忙,家中下人便松散了些,张璧这样机灵的小子,便是你打起十二分的精神,都未必看管得住他,一松气,多半从哪一处溜走了。 她想一想,如今延州当真不是很安定,郑霖手段软趴趴的,连州衙都管不住,又怎的管得住这上下的兵卒,还是要想办法把这小儿束在家里,才不容易生事。 她便道:“你想出去玩,可你一个小子,什么都不会,此回出门还被歹人抓了,下一回谁敢带你出去?” 张璧便叹一口气,小大人似的道:“我已经长得很大了,可大家都说我小……大哥要出门,从来没有人管他。” 季清菱想起那张瑚乃是文武双全,可这张璧却是手脚皆软,不似习过武的样子,于是道:“你大哥会武艺,出门没有人能欺负他,你会不会?” 张璧脸红红地低下了头,道:“前一阵长兄要我习武,只是学马儿一样扎步子好累,又痛,我同娘亲哭,又同爹爹哭,后来还特意去找大姐姐哭,大姐姐出面帮我说话了,说我就是什么都不会,有她在,也能让我一辈子过得舒舒服服的,又骂他,他就压不住我了。” 不待季清菱说话,他便道:“姐姐,我知道了,今日我回家便好生习武,以后我学好了,带你出去逛夜市,不叫路边的人欺负你!” 季清菱摸摸他的头,笑一笑,点了点头。 张璧知道这是把他说的话不当回事,心中倒是激起了一股小小的志气,想着自家一定要当真练出个样子来,叫这姐姐对自己刮目相看。 他出生的时候张待已经年近六十,几个姐姐生的外甥都又生了甥孙,名分上是姐姐,岁数上都差了有大四十,府里虽然有一个长兄只大了他十来岁,可从来都是严格教管多过温声细语。 他娘老蚌含珠,宠他宠得飞起来,他年纪虽小,可在玩伴里从来都做霸王头子,成天撩猫逗狗,又仗着自己生得好看,嘴巴甜,便是闯下什么祸来,随口撒撒娇,做爹娘的包不住,宫中那一位也帮着包住了。 这一回也是机缘凑巧,被歹人强抢了,叫他知道了天底下总有他说话撒娇、搬出天王老子也无用的时候,又在最怕最慌时得了季清菱的救,偏这一个姐姐相貌性情都还极对他的心意,让他不由自主便生出几分雏鸟之情来。 等这一日回家后,张璧果然认真习武不算,还老老实实进学起来,待到张瑚问,他先还不肯说,后来才扭扭捏捏地道,那日睡在季清菱闺房,见里头摆着许多书,早间起来还见桌上摆着写了一半的文章,一问去接他的书童,原来是姐姐写的,他不想自家不用功,叫姐姐觉得他不学无术云云。 一时让张瑚又是好气,又是高兴。 气是气从前自己费了多少力气多少心思,这幺弟从不肯好好上进,偏又有爹娘同宫中那一位在后头顶着,他想管也不能狠管,如今路边随便一个小姑娘,虽说是救命恩人,却是只说两句话,这弟弟便如奉纶音一般,不用怎么盯着,竟自家晓得上进了。 高兴是高兴总算小孩子懂了事,这般聪明,以后长得大了,也能帮着撑顶门户。 张瑚虽然也是张待的老来子,可他毕竟是长子,又兼天生性格便知进取,从小在京师长大,来往的是权贵勋戚,见识的是家国天下,自然同寻常人不一样。 大晋同往代不同,自前朝末年藩王之乱,门阀倾轧,从前的世家早已不复往日风光,所谓富贵不过三代,也是从近些年才真正让人领悟透的。 到得如今,能得长久富贵的,只有地方豪绅,能保守家业的,只有书香传世,宗室显贵的子弟虽然能凭借荫庇得官,或考锁厅试,或偶有凭借文才得赐进士出身,可在皇权的有意打压下,无论是官阶的起点,还是其后的升迁,都难与所谓的寒门士子抗衡。 而在武功一路,便是像张待这般太后的亲伯父,到得军前,也要被杨奎、陈灏这等宿将架空了,扔在延州城里。 ——你不是要来分功吗?来吧,在后头待着,有了自然会切给你!不过切多切少,你就别插嘴了! 至于想要到阵前抢功,都不需他们阻拦——只要稍微有丁点的失利,御史台的鸦雀便会像见到了腐肉一般,嘎嘎地冲上来,群起而攻之。 张待没本事,从前上得一回阵,领了一场小败,被那厚厚弹章压得整整六七年没敢冒头,只能顶了个闲差混日子,如今好容易缓过气来,到了延州,却再不敢多事了。 看着从前的勋贵豪门或落魄或门第凋零,哪怕张家从前显赫,如今又有个堂姐在宫中做太后,似乎是花开正红的时刻,可张瑚依旧暗暗心惊。 家世衰落之后,想要重振,何其艰难。 这一代的张家枝脉本就少,本家更是只有他与幺弟二人,若是弟弟不得力,只他一个,想要扛起家业,着实不容易。 何况弟弟如此资质,如果每日只晓得玩乐,实在是暴殄天物。 正因有此想法,张瑚见了幺弟晓得奋发,更是感激,他知道自家父亲不行,便暗自把西小院记住了,不但此时常常着人送些仪礼,只待将来若是有了机会,要好生酬谢一番。 他想一回院中女子人品,不由得更是惋惜,觉得嫁个白身的莽夫,简直是焚鹤煮琴。只是嫁也嫁了,却是再无办法,私下琢磨了,便让人去打听西小院主家的身世情况,打算给那女子不得力的丈夫安排个好出路,也算是替弟弟报恩了。 且不说这一厢张瑚自以为自家做得周到,却不想西小院中,季清菱实在是十分无奈。 她本意是不要同张家扯上太多关系,可那一个府邸为着表示谢意,回报救命之恩,源源不绝地送来许多礼赠,于情于理,自家却是不好不收。 这种时候,坚辞等同于嫌弃与不给人脸面了。 收便收了,却又不能不选些合适的既显得冷淡,又不显得难看的回礼。 然则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原因,那张家仿佛看不懂自己的示意一般,还是自顾自地同西小院来往起来,这便算了,那一个小儿张璧还时不时找这样那样的由头,由人带了跑来此处做耍,偏那一府竟无人拦着! 第一百九十五章 花灯 且不说那日把张瑚、张璧兄弟二人送走,季清菱尚不知后续那一家如此缠着要报恩往来,她满似以为这一回收了礼,又把小儿哄走了,便算了结一事。 她回到房中,想到前两日曾说要在家中办赏灯宴,又许了许多话出去,此时本该准备得七七八八了,偏因张璧之事,倒是耽搁了不少功夫,便把秋月招过来,问了问情况。 秋月笑道:“姑娘倒是不用担心,上回交代秋爽去办这一桩,她比什么还要上心,如今色色都办得妥当了,只差灯谜——我本想着今日抽点功夫,翻本书抄一抄,便也罢了,偏她有许多点子,说除却我找的,还要各人都出一个灯谜,大家抽着来猜,被人猜到了,出谜的便要送猜到的一件礼,没被猜到,猜谜的便要送出谜的一件礼。” 季清菱也笑,道:“偏她点子多。” 又让秋月拿了十吊钱出来做彩头。 到得夜间,她把几个丫头都打发出去,道:“你们玩你们的,我只在屋中看书,若是有事,自会打铃。” 一时屋中果然走空,虽是上元佳节,她一个人过,对着一盏灯,自整理经注,倒也觉得别有一番趣味。 只秋月等人到了院中,上下诸人看了一回,不禁都问道:“怎的不见姑娘?” 秋露便道:“姑娘说她来了,一院子人都玩得不自在,便叫咱们自己乐自己的!” 一时各人都松了口气,互相看了一眼,又有些好笑。 秋爽心直口快,只道:“又不是少爷,姑娘来玩便来了,也不怕……不过到底不如咱们下头人自己来得自在!” 众人笑她一回,果然各自吃酒吃席,猜谜划拳,说说笑笑,好生过了一回元宵佳节。 季清菱在桌前,伴着院中起起伏伏的说笑声,嬉闹声,不禁莞尔,她放下笔,侧耳听了一会,心中忍不住浮想联翩,猜着此刻五哥在营中哪一处,又在作甚,有无功夫好生温书,甚时才能回来。 她正想着,却见秋月领头,带着松节同松香二人各抱着一个一尺见方的木盒子走了进来。 季清菱有些意外,问道:“怎的不同大家一处玩,可是有什么事情?” 松香笑吟吟地道:“给姑娘道好,早得了少爷临行前吩咐,要咱们二人今日给姑娘捧个东西来。” 一面说,一面同松节把怀中的木盒放在地上,打开了,又将其中的东西小心提出来。 ——原来是两只走马灯。 不待她说话,秋月便从袖中掏出一根松枝,对着桌上的油灯燃了,又把那松香、松节二人带来的走马灯点亮了,立时便把油灯一熄。 两个书童撑着灯杆,将手中走马灯举得高高的。 黑夜之中,两盏圆灯玉壶光转,每盏六个截面,上画花鸟虫鱼,鸟兽飞凤,面面栩栩如生,被中间蜡烛热气一激,当中图案随着轴轮的转动跟着慢慢旋转起来。 果然是映光鱼隐现,转影骑纵横,十分的好看。 过了好一会儿,待得十二个画样都转过了两三回,松节才道:“少爷说今年上元没法子同姑娘一并过,便做了两只走马灯,叫姑娘赏着玩,还让您早些歇着,别熬得太晚了。” 语毕,两个书童把灯挂好了,也不多话,与秋月一同悄悄退了下去。 季清菱看着挂在内间门上的两盏走马灯,当真又惊又喜。 她原也想给五哥做灯,却只打算做个精致的花灯,聊表心意罢了。 走马灯那般麻烦,便是寻常的小摊贩上,都未必有得卖,都要去到大铺子里,才好选,也不晓得他费了多少功夫才做出来。 季清菱重新将油灯点了,又把两盏走马灯灭掉,这才对着光细细看了一会十二张画样。 鱼虾灵动,骏马傲然,鸟兽有神,花草鲜妍,勾画之中,全是顾延章的笔意。 季清菱情不自禁地露出了一个微笑,突然庆幸起此刻仆从都聚在了院子里,屋中独留自家一人。 她凑在油灯之下,细细地揣摩着画中之意,等看到最后一幅画面之中那几只站在枝头的青鸟,只觉得一阵一阵的热意往脸上涌,全身更是暖洋洋的,手里拿着那盏灯,抿着嘴,只想五哥此时便在眼前,也不要做旁的,两人拉着手儿,互相看一看,就是不说话,也是好的。 她看一会,想一会,过了半日,才把灯盏摆在桌面上,提起笔,想写东西,却什么也写不进去,索性把桌面收拾好,看着那两盏灯,发了许久的呆,好似自己想了什么,好似自己又什么都没想。 季清菱心中又是甜,又是嫌弃,只觉得自家这举止实在是有些腻歪,可转过念头,又觉得反正也没旁人知道,腻歪也只是腻歪自己而已。 只不要让五哥知道便好,不然该有多丢人! 当夜她早早爬上床,却是过了好长时间都没有睡着,翻来覆去的,只想要做个回礼,可上元已过,回花灯却是没甚意思,再回旁的,寻常物什只觉得太简单,但若是什么要花心思的,更怕五哥得了,哪怕自己再三说,他还是要一心再备东西给自己。 本来就要发解试,只有担心日子不够用的,实在是不想他多费力气在这种不相干的事情上头。 这走马灯就有些太过了,也不知道要浪费多少功夫,叫她收到之后,又是高兴,又是心疼那费的精力——能看多少书了呀! 虽然知道要是同五哥说了,他肯定会回什么“只看书也容易躁,做些旁的东西,反倒是松懈些。”又要说什么“一劳一逸相兼”,可她还是不愿意。 要是躁了,出去散散也好,躺一躺也好,总归不要动脑,免得人要累垮了。 她脑子里想了又想,还是没个成型的主意,索性先把此事放到一边,横竖五哥回来还有许多日子,有的是时间给她慢慢思考。 等到次日下午,松节进来同她说日间在街市上打听到的消息。 “……丢了许多小孩并女子,衙门正在城中挨家挨户地找寻,只因前两日都未曾宵禁,城门也不闭,都不晓得人是否仍在延州城中;又有夜间去大户门口抢钱的,拥挤踩踏,伤了人不算,还踩没了七八个,如今上元未过,城中已是有许多后事要办;还有那走水的,这两夜便没停过,好在都有人看着,火势也不大,没伤到人命,只烧毁了些东西。” 第一百九十六章 规法 听了松节从外边打听回来的话,季清菱不禁叹一口气。 延州城自收复以来,向来宵禁,本来乍一开放便容易混乱,还将将撞上人山人海的上元佳节。 这种情况,正该州衙着力看管秩序,偏偏手腕强势的杨奎不在城中不算,还把许多官吏、兵卒都带走了,留下郑霖一个半瓶子打水直晃荡的来管事,他又爱折腾,打理得又不好,也怨不得会出这么多问题。 这虽是她管不着的,可听着也觉得甚是难过。 那些小孩、女子,还不知道能不能找回来,便是找回来了,人怕是也受了大惊吓,尤其是女子,便是自己能缓过来,旁人也未必给她机会缓过来了。 她唏嘘一阵,忍不住便想起来前世自家爹爹管勾京都府事的时候,遇着大节大气做的那些个秩序规法,不仅叫街市之中井然有序了,便是走失、被掳抢的人也少了大半。 当时因效果显著,朝中特批重新规整了,推行各州各县,果然后来遇着大日子,各地便少了许多乱事。 想着想着,季清菱不免有些沮丧。 有再好的法子,难道能冲去州衙之中,告诉那郑霖,同他说你这是错的,应该如何如何才对吗? 可空怀宝山,无法得用,眼睁睁看着那等庸人在胡搞,实在又看不过眼。 她心中琢磨了片刻,也渐渐醒过神来。 此时不能管,将来也不能管吗? 等五哥下场得了官,一甲之中,通判一府是定数的,只要能通判一府,以他之能,在那一处好生做上一年半载的官,便能有几分底气说话。届时将规矩应用一州,或是先一县再一州,有了先例,再以实效成之以文,以实证之,上书朝中,若是能得广以推行更好,若是不能,再等上几年,或是十几几十年,五哥总有出头的那一日。 位子越高,说话的分量便越大,能做的事情也越多,其时再来推行,也不算自己冷眼旁观了。 此时力小,来做小事,将来力大,再行大事,若是因着此时力小,便不做小事,将来力大,又如何能将大事做成? 只当是为了不辜负了良心也好。 打定了主意,季清菱便坐定下来,扯过白纸一心一意回忆起上一世季父的那一份规法。 因时间隔得久了,东西又太过繁杂,她又只在草构时同成文后看过一回,此时再行想来,便有些记不太清。 坐在桌边,季清菱提起笔来把能想起来的都一一写了,却只记得几个大点。其后一连三四天,她都在写那一份规法,然而始终有许多地方有缺漏,更有未必符合此时景况的,少不得一一想当然改了,再以笔圈红,待得顾延章回来,考过发解试之后,再行修订。 再往后,便要到得任上,根据当地实情,再做细细察考,补充。 毕竟后世再好的东西,拿到今日,如果全盘照搬,也未必能有将来的效用,到底无论是世情或是州府构架、职责分布,都全然不同了。 好在只要框架定下来,思路没有大碍,其余内容再慢慢往里加,便不会有太大影响。 这日午歇过后,季清菱爬将起来,提笔斟酌按着如今大晋的人力,是该每坊巷三百步设一军巡铺屋,铺兵五人,夜间巡警收领公事,在大节之时以三倍人力而复之,还是五倍人力,若是如此行之,排布同花费上,又会否有影响。 她对大晋的州城府衙人力、兵卒之数并不十分了解,所知多数源于前世于史书杂记中的记载,到了此地,因顾延章一介白身,虽能背靠良山书院,又借着柳伯山之势,能看得邸报,更有许多消息,却俱非即时,也不全面。 她隔着一层,又转了一道手,知道得就更片面了。 季清菱把自己誊录出来的架子又顺了一遍,这便靠着自己的脑力,慢慢尽可能地往里头填东西,堪堪填到一半,松节便从外头而来,道:“提举府上又来人了,带着许多礼赠,他家小公子也到了,说要来陪姑娘做耍。” 她此时正写得牙疼,听得这事,就是头也跟着疼起来了,偏来人是个小孩,也不好太过冷漠,只得收拾了一下,去哄那张璧。 这一回来的人除了提举府上的仆妇,便是张璧身边的老人,再无其余大人。 张璧一进偏厅,便急冲冲地冲着季清菱一路小跑而来,道:“姐姐,我能扎八十下的马步了!大哥说,我近日十分听话,准我来一齐来送东西!” 等跑到季清菱面前,果然两腿一张一蹲,两个拳头贴在腰腹旁边,扎了个马步给她看,又要她帮着数数。 等数完了八十下,他小脸涨得通红,汗涔涔的,却是用袖子把头一擦,也不要人夸,只把一只汗手拉着季清菱,小声道:“我一个人好怕,又没人陪,爹爹大哥都不在家,姐姐,你陪陪我好不好!” 原来当日他被几个拐子掳走,究竟是个四五岁的孩童,其实是当真过分惊吓,好容易回得家,没得抚慰不说,第一天就挨了做哥哥的一顿打,后来更是每晚夜间惊悸,提举府请了大夫,也开药吃了,只更要的是家人陪伴,却一个也没有。 张待、张瑚父子二人初来乍到,又因战事已开,又逢延州城上元出了许多乱事,不得不上下熟悉收拾。 张待到延州,除了分功劳,自然也是有差使的。 眼见杨奎领着兵在延州同北蛮连着打了许多年,虽是赢多输少,可赢得不大,输得也不小,又实在拖得太久了,做天子的赵芮又岂能全然放下心,大战一发,他便派了自家舅公前来,至少能帮着盯一盯阵前有何问题,也算是做早被派过来的走马承受的补充,省得若是那内侍被收买了,此地有了什么纰漏,殿中却只做睁眼瞎。 张待同张瑚两个男子,本就不如女子细心,把张璧救回来,哄了一阵,着实是忙,便将人丢在府里了。 张璧从前万千宠爱于一身,到了此时,连个玩伴都找不到,原是张瑚怕他鬼主意多,把从前伺候的小童都丢在了京城,带来延州的俱是年纪大又沉稳的,他没了人疼,又没了人玩,找父兄撒娇,这一回竟当真没有人理他,委屈之下,只好想到季清菱身上了。 第一百九十七章 看中 小孩子本来忘性大,如果没有这许多的缘故凑在一处,此时再喜欢,要不得多久,张璧便会将季清菱抛到脑后,偏是没得人陪,他只得回回晚间缠着张瑚闹。 说起来,张璧遇得季清菱一行人,既是阴差阳错,又是此生的运道。 若不是季清菱带着镖师丫头从那一条道经过,那几个强人把他掳走之后,便会关在屋中,待要次日再带出城去转手卖了。 然则届时张待、张瑚已是把城门都封了,领着一群官兵在城中翻来覆去地找人。 三个强人听得风声不对,再见张璧自述,无意之中,口气却大得可怕,又在外探得果然应是走失了要人,城内才会抓得如此紧。 因三人都被张璧见了脸,一日一夜相处,更知道这小孩聪明,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将他溺死了丢在河里。 张璧这一条小命,无声无息地便被几个歹人断送了。 此乃原生,提过不表。 再说这时张瑚想着左右那给幺弟开蒙的几个老先生因水土不服,正在半路耽搁了,想要到这延州,估计还需十天半个月,家里小娃也没其他事,总不能天天习武,父子二人没空管他,不若扔到西小院里头,也有府中仆妇跟过去盯着,跑不掉,那院中人出身也查过了,是个正经人家,不会放不下心。 至于季清菱愿不愿意,又喜不喜欢,而自家这举动又合不合宜,却是不在他考虑范围之内的了。 在张瑚想来,能得自家弟弟看中,那女子该烧高香才是。 况且一个妇人,也没什么要紧事,看看孩子,也是本分。 等他有了时间,自会腾出手来给她那白身丈夫——好似还是个商贾人家出身——找个差不离的出身,这于他只是顺手,可对那一家,却是一辈子也攀爬不上的,也算是偿还恩情了。 张瑚有此等想法,其实也不奇怪。 他权贵出身,即便有季清菱救了亲弟,于他而言依旧是个毫无身份的妇人,要说感激他也感激,礼赠也送得极多,礼仪面子上更是做得极到位,可要论心中当真有多少尊重同认可,却是想当然了。 身份仿佛,才有尊重。 此时此刻,他只把季清菱当做一个可以随意呼喝来照顾自家孩子的女子而已,如果没有前几日那一场途中相救,怎么轮,都还轮不到她身上呢! 当然,如果这一回救下张璧的是京中哪一位显赫,提举府便不会这般对待了。 便似当日顾、季二人,加上一个张定崖,并许多镖师在山上救了那差点被大虫吃了的孙老头,若是当时出头的不是顾延章,他又没有那一番言语与行事,那姓孙的又如何会那般殷勤。 只是几名武夫而已,十有八九拿点银钱便打发了,酬劳不会那般丰厚,更不会一心想要留下诸人姓名及来历,与之结交。 便似一样是送节礼,寻常人若是有两个同样的亲戚,一个做官,一个种地,遇到做官的,多半给的礼便会重一点,遇到田间种地的,八成给的礼便会轻一点,虽是势力,却也是人之常情,无需苛责。 此时张瑚便是这般。 他把弟弟丢到西小院中,不过顺手为之,想着寄放一阵子,等后头几个老先生到了,再行安排。若说他心思不好,也够不上,只是不厚道而已。 不过权贵之家,又有几个厚道的呢? 真要事事厚道,也做不了长久权贵了。 而西小院中,季清菱接了张璧几次,竟没完没了了,也醒悟过来,偏那小儿极是乖觉,一到了地方,便跟在季清菱旁边,支着椅子到一边去抱着书看,也不多话,偶尔见她歇一歇,便凑到旁边,细声细气地说些童言童语。 她却不知道,在张璧这小儿看来,提举府中那等不甚熟悉的仆役,同全然陌生的房间摆设,还不如她给的安全感多,白日里见不到爹爹大哥,只好在她身边找个庇护了,是以乖得不得了,叫京城那等熟悉他的来看,简直要以为这芯子里是换了一个人。 倒是季清菱这一厢,因不想同提举府多打交道,她便请托同张璧来的老人转了话给张瑚,叫对方好生照看自家弟弟,告知这小儿吓到了,需要多加体贴云云。 提举府只做不知,转天,张璧又带着礼赠来了。 他借口送礼,回回到了地头便不走,自己举着书乖乖坐在书房里头,对个小孩,还这般乖甜,谁又真能狠下心思赶他走呢。 况且对方是官,顾延章是白身,季清菱只是不想多打交道,却不是想要得罪,待得从仆妇口中得知是家中无人看管,只要先生来,便不会常常到此,数数日子,不过还有七八天,也只能认了。 这一日张璧看了一会书,果然坐不住,趴着小几子睡了一觉,等到醒来,看到季清菱正在外间同几个丫头说话,他便一双眼睛在书房中看来看去。 书房乃是仓促布就,除却几架子书,少少摆设,并无什么稀奇的,他看了一圈,把目光落在了挂在窗棂上的两只走马灯。 小孩儿眼睛利,见上头画着诸般花鸟虫鱼,活灵活现,惟妙惟肖,本就无聊,登时生出玩弄之意来。 他走到窗边,由下而上对着上头的画样看起来,看着看着,便要把桌边的椅子拖过来,好要爬上去把那走马灯取下来。 旁边的侍从见了,连忙上前问道:“小少爷,要作甚?” 一时外头季清菱也走了进来,见他拖着小椅子要到窗下,不由得也问道:“这是怎了?” 张璧便道:“姐姐,我想要那只灯。” 季清菱顺着他的手看去,原来是五哥送她的两盏走马灯,因自家向来在书房待得久,便挂在了此处,不想叫这小娃看见了。 旁的东西倒也罢了,只要不要紧,小孩子要,少不得就给他玩了,可这是五哥送她的,自然不能送人,便走到张璧面前,认真道:“这是姐姐极喜欢的东西,不能给你。” 张璧脸都变了,失望地问道:“我拿东西同姐姐换,不成吗?”又道,“以前大姐姐给过我许多灯,比这个漂亮,又大又亮,我让他们从家里拿来了,同姐姐换,不行吗?” 第一百九十八章 惊醒 季清菱半俯下身,问道:“爹娘有没有教你,旁人喜欢的东西,不要拿?” 张璧嘟着嘴道:“我娘同我说,要什么就提出来,大姐姐也说,看上什么,就告诉她。” 季清菱一时有些头疼。 她想了想,道:“若是旁的人看上了你娘同你大姐姐,要跟你抢,你伤不伤心?” 张璧一脸的嫌弃,道:“旁的人怎么能同我比,又怎么抢得过我!” 季清菱一时哑然。 张璧又问道:“这是在哪一家铺子买的吗?能不能把这个给我了,我给姐姐再买一样的回来?” 季清菱便这走马灯的来历同他说了。 张璧登时沉默下来,他失落地问道:“那个大哥哥会做这么好看的灯,所以姐姐才喜欢他吗?” 季清菱微笑地看着他,道:“是因为喜欢他,所以他做的灯好不好看,都喜欢。”又道,“将来你长大了,也会有因为喜欢你,所以不管你做的灯好不好看,都会喜欢的小女孩同你在一处。” 换着从前,张璧多半已是发起脾气来,可被掳了一回,经过一场劫难,他反倒有些被扳正了,此时因是季清菱说的话,虽然不高兴,却也依旧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他心中有些沮丧,沉默了一会,难过地道:“我要去睡觉了。” 说着小腿蹬蹬地,便往隔壁的厢房跑去。 早有他身边的仆从跟了过去。 季清菱未曾养育过小孩,又哪里知道小儿这种莫名的心情,见有人跟着上去,便不再理会,坐在案前自整理规法不提。 她这几日因是有正事,夜间思路更是清晰,不免熬得久了些,好几回过了丑时正才睡,今日早间天色还好,到了此时,天上升到一半的日头被乌云遮住,不多时,竟是雨雪交加起来。 一时外头天昏地暗,狂风夹着雨雪。 她写着写着,听着外边的风雪声,又见屋内屋外俱是阴暗下来,只觉这天气实在是太适合睡觉了,果然头一点一点的,便似小鸡啄米一般,终于忍不住,把手中笔搁在笔架上,转过头对一旁伺候的秋月道:“我歇息片刻,不用管我。” 一面说,一面伏在案上,居然就这般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秋月上前轻轻把窗关了,生怕外头寒风吹着自家姑娘头,闹得伤寒,又捡了件褙子,给季清菱搭在肩上,这才坐在外间的椅子上,做起绣活来。 她一片绿叶还没绣完,便听外头一阵脚步声,刚抬起头,却见一人大步流星朝门内跨,他身上披着一件大大的披风,上头犹带着冻雨与冰雪粒。 来人一进门,便将身上披风脱下,朝秋月面前一扔,问道:“姑娘呢?” 一面问,一面朝右边看去。 秋月其实只得了对方淡淡一瞥,却是心中打了个寒颤,仿佛被什么利剑悬在鼻尖一般,她手一抖,差点连披风都没能接住。 而那人压根没有等她回话,早朝里间快步迈了进去。 秋月这才后知后觉地站起身来,过了好几息的功夫,终于回过神来,反手朝背后摸去,只觉得里衫已是被吓得湿透了。 她这一厢心中还吓得扑通扑通直跳,外头松节已是端着一盆热水走了进来,问道:“少爷可是在里头?” 秋月连忙点头,往右边一指,又把手头的披风抖一抖,挂好,急急跟着松节走了进去。 她此刻还有些发憷,走起路来,脚有些软。 明明才过了不到一个月的功夫,少爷怎的变了一个人似的…… 像是一把才开了刃的刀,身上满是杀气,说句过分的,简直仿若刚从死人堆里爬出来一般,叫人看了心里头直打鼓。 而在里间,顾延章站在桌前,正俯下身子看着季清菱的睡颜。 她睡得正香,身体随着呼吸轻而微地一起一伏,眉头微微蹙起,似乎正在为什么事情担忧一般,那一双在顾延章心中最最灵动,睁开时亮若星辰的眼睛还阖着,下眼睑处,透着淡淡的青色。 面色也不如从前红润了。 顾延章忍不住跟着皱起了眉。 他打量了一下桌面。 砚台是打开的,里头的墨应该才磨好没有太久,便是边际之处也还湿润着,一枝沾饱了墨汁的羊毫笔搭在笔架上,而几张写满了字迹的纸张则是平放在一旁,似乎是在等着晾干。 顾延章拿起那几页纸,将上头文字匆匆一扫而过,原来是一份大节之时整治街市的规法。 他看着熟睡的季清菱,顿时忍不住有些生气起来。 有多要紧? 非要急得连觉都不睡了,来整这个吗?! 松节与秋月站在一旁,见家中少爷的面色越来越黑,更是大气都不敢出一口,仿佛只要呼吸得用力些,便是犯了大错一般。 顾延章深深吸了口气,将心中恼意压住,又把纸张放下,这才转身就着松节手中的盆巾洗了个手脸,又把外袍给脱了。 “姑娘这几夜几时睡的?” 他压低了声音问道。 秋月垂着手,低下头,不敢说话。 “好好的,怎的不叫她回榻上躺着,只这般坐着睡?” 顾延章恼道。 秋月更是不敢回。 怎么回? 顾延章心中直冒火,可秋月是季清菱的丫头,碍着家中小儿在仆妇面前的地位与分量,他也不会越过去直接教训,况且这事说到底只赖他自己,明明知道小家伙主意大得很,没有自己盯着,几个下人,又哪里能起得了什么用。 他冷冷地看了秋月一眼,便转身回到桌前,不再理会旁的人,只专心看着自己那一个。 季清菱犹在梦中,尚不知道此时屋里早多了一人。 顾延章看了一会,还是觉得让她这般睡,十分不妥,待得醒来,不说旁的地方,腰身、颈部必然会不舒服,他迟疑了片刻,倾下身子,左手扶着季清菱左肋,右手托着她的腿窝,轻手轻脚地将她整个人抱了起来。 他多年习武,咬咬牙,便是四石的弓也能拉开,抱一个季清菱,简直是轻而易举,只觉得怀中小人又软又轻,恨不得此时就给她再喂得重些。 季清菱几乎是马上就醒了,她睁开眼睛,正要挣扎,便听得一道低低的声音在她耳边道:“是我,你且睡,无事。” 第一百九十九章 遮掩 听得是顾延章声音,季清菱便是丁点睡意也不剩下了,她将头微微仰起,果然上头是那一张熟悉的脸,只是瘦了些。 她惊喜地叫了一声“五哥!”又埋怨道:“怎的回来不叫我起来!” 说着双手扶着他的双肩,就想要脱开身来站下地。 顾延章昼夜赶路,就是为了早些回来见她一面,抱一抱,亲一亲,哪里舍得放开,只将怀中人儿托揽得更紧了,低下头柔声道:“我带你回房,你且别乱动。”又补一句道,“我就想抱一抱你,你莫要乱动。” 他风雨兼程,便是头发上都还沾着湿意,季清菱见了,哪里还说得出不字,只好把手环着他的肩颈,叫他抱得轻易些。 见她这般动作,顾延章心都软了,不由自主地对着季清菱的额头轻轻亲了一口,问道:“你想不想我?” 不待她回答,他便忍不住道:“我时时都想着你,回来的时候,好几次夜间梦到,好容易亲到了,一醒来,身边空荡荡的,总不见你,叫我急得心都痛了。” 他说着傻乎乎的话,季清菱听了,也傻乎乎地伸出手去,帮他按一按胸口,抬头问道:“哪一处痛?如今还痛不痛?” 顾延章摇一摇头,只含笑看着她,怎么看都看不够的样子。 两人说要回房歇息,抱人的那一位却是走一步,停一刻,被抱着的那一位也丝毫不着急,便走走停停地在这一处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起傻话来。 秋月方才被家中少爷那一眼同几句问话骇得心都跳到了嗓子眼,转瞬之间,又听得同一个他在说那些叫旁人简直都听不下去的腻歪话,一时竟生出一种错觉——方才那个,同此时这个,当真不是同一个少爷罢?! 松节却是一门心思低下头,眼观鼻鼻观心,仿佛自己是瞎的聋的一般,站得便似一株无人问津的小草,就是被人踩一脚,也连声音都不会发出来,只安安静静地顺势躺平了,等人走得远了,才摇摇晃晃地重新直起叶子来。 再怎么慢,到底也只有几步路,然则等进了卧房,见了里间的床,顾延章的脚步立时便快了起来,他快步走到床边,把季清菱放到床榻上,拉着她的手,半晌不肯放,两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都是不由自主地微笑,似乎除却笑,再不会做旁的动作一般。 两人互相看了许久,也没人去数时间,直到季清菱终于醒过神来,连忙坐起身来,问道:“五哥,你饿不饿?”又道,“我叫人给你打水沐浴。” 顾延章此时哪有胃口吃其余的东西,可澡却是要洗的,不洗澡,连一个被窝都不好钻,他犹豫了一下,觉得虽然现下不舍得,却还是要早些把尘土洗净了,才好一同早睡,只得道:“后头已经打点好了,我去洗一洗,一会就过来,你先睡一觉,在此处等我,不要乱动。” 语毕,低下头去,贴着她的唇,轻轻擦了擦,这才心满意足地道:“你且暖一暖被子,等我回来一齐歇息。” 季清菱乖乖点了点头,也不往里缩,只在那一处卧着,又把外衫脱了,果然一心给顾延章将他这半边睡暖了。 仿佛只是一个眨眼,顾延章便带着满身的水汽回来了,他头发应该是擦过了,却依旧有些湿,走到床边,把被子一掀,便钻了进来。 季清菱忍不住道:“怎的不把头发擦干了。” 顾延章只是笑。 心说:只是想早些回来见你,头发湿不湿干不干的,又有什么要紧。 季清菱怕他转天要头疼,便坐起身来,顺手抽过床边盆架上的干巾子,道:“你且坐过去,我帮你擦干了。” 一时果然给他慢慢擦起湿发来。 擦着擦着,季清菱便觉得有些不对。 “瘦了好多。”她颦着眉轻声道。 顾延章此时心中哪里还有力气去管她说什么,只觉得身前这软玉温香,叫他脑子里空荡荡的,只想靠着搂了抱了,偏她又在给自家擦头,动弹不得。 他一时有些埋怨起方才急于回来,没有把自家收拾好了才过来,一时却又觉得有小家伙给擦头,又乖又暖,岂不比自己动手来得好。 他念头转来转去,一个大男人,为一丁点鸡毛蒜皮的小事,便在此英雄气短起来。 季清菱把他头发绞得大半干了,忍不住道:“我去叫秋月来给你烘干了。” 顾延章这才忙将她搂定了,道:“做甚要叫旁的人来,此处暖得很,不过几根头发,你我一处说说话,一会就自己干了。” 果然往后靠在床头上,又将季清菱往怀里收了收,追着又问道:“你想不想我?” 季清菱才不惯他,却是也跟着又道:“怎的瘦了这么多?” 顾延章只看着她,轻轻摇了摇头,道:“没有瘦。”一面把袖子撩起来,将季清菱的手抓到胳膊上,问道,“你瞧,没有瘦。” 手下的臂膀肌肉遒劲,十分结实,然则便是瘦了,季清菱也辨不出来,只得狐疑地看了他一眼,道:“你莫要唬我。” 顾延章低低一笑,轻声道:“怎么舍得唬你。” 他餐风宿露了好些天,好容易到了家,初时乍见了心上人,只有心满意足,再无其余念头,可此时两人窝在一处说话,怀中又得抱着自家的乖宝,虽是隔着两层薄衫,也能推度出那衣衫下头的身体有多软多娇,让他脑子里那些个不干净的念头忍不住渐渐起了来。 季清菱身上没有熏香,可她常年大量看书作文,不免沾着带着几分墨香同芸香,那香味其实极浅,混合起来,又跟着少女的体香,是一股清淡干净的味道。 可奈何有人挨得又近,想得更是尤其多,只觉得那香味又甜又浓,直往自己鼻子里钻,还一路往下,引得他那该听话的地方也不听话起来。 顾延章心猿意马,只觉得全身都热,偏那一处不仅热,还起来了,他怕吓着季清菱,一心想要调整一下姿势,可那地方那样大,翘得又高,怎生调都调不过来,叫他急得头上不禁冒出汗来。 第二百章 后觉 季清菱还以为是房中热,便要把被子揭开,口中还道:“我去叫秋月把地龙给拦了。” 顾延章此时只穿着贴身里衫,哪里敢给她掀被子,这被子一掀,什么都挡不住了,忙把她的手拉住,道:“无事,我方才被热水激的,一会便凉下来了。”又将她拘在怀里,一面去亲她的脸,一面把自家的腰往后退了退。 季清菱并未想到这样多,听他说,果然就信了。 顾延章怕她动来动去,不小心碰到不该碰的地方,忙将这一阵子发生的诸多事情一一道来,本是为了转移小家伙的注意力,不想刚把陈灏举荐之事说了,就见季清菱的表情凝重起来。 “怎的了?”他笑道,“难道心疼那从九品的监司一职,还是替我舍不得那转运司勾当差事的差遣?” 又反过来安慰道:“不心疼,将来总有更好的。” 季清菱却是连忙挣开了他的怀抱,坐直了身子,正色道:“五哥,你推了陈钤辖的举荐,可他如今荐书早已交由马递驿传运送,按着你说的日子,此时多半已经到银台司了!说不准都已经到了政事堂中,哪里还追得回来,况且——陈钤辖当真会去追吗?!” 顾延章心中一惊。 当局者迷! 他当时手头事务实在太多,又一心想着如何推拒陈灏才会更好,却是疏忽了这一点! 实在是太要紧了! 送上去的荐书,不仅要通过政事堂的核批,还要被荐者亲自去京中呈交自家三代家状,由流内铨查验之后,其人官身、差遣才真正有效。 如果他没有去递交家状,那三个月之后,批文便再无效力。 此刻他已是对陈灏明言,自家要下场,不会去到京城,那等过了三个月,待得那批文失去效用,陈灏自然便没有损失那一个举荐之职,他怎么可能会多此一举,再着人去追回。 季清菱道:“五哥,陈钤辖若是没有其余心思,他为何不先与你说过之后,再将那举荐之书,送往京城……” 陈灏当真是无意的吗? 是好事,又不是坏事,哪有必要瞒着人,偏要等举荐书送走了,到得半路,才同被荐者说的呢? 这种极难得的好处,按着上位者的惯性,正该早早将该人寻到面前,同他说了此事,叫人知道领他的情,再将荐书上递才对,断无当事人反而最后得知的道理。 季清菱的眉眼越发严肃起来,又道:“延州递去的荐书,又是同军情一并送上,十有八九会有哪一位宰执来签书,换做旁人还好,若是签书的是范大参。”她认真地看了一眼顾延章,忧心忡忡地道,“五哥,若是签书的乃是范大参……” 顾延章的面上也划过一丝忧色。 拒绝陈灏的举荐,除了想要夺状元,也是为了不卷入范尧臣同杨奎两派的党争之中,可若是荐书递到了政事堂里,又怎么可能瞒得过范尧臣的耳目。 如果是旁人批的,一个小小的从九品监司官,还入不得范尧臣的眼,也许不会在意,可若是他本人批的,见到举荐者乃是陈灏,此时无所谓,待得将来下场殿试得名,他难道不会去翻回从前的旧案吗? 简直要命! 偏偏这事全然无解,在陈灏将举荐书送出的那一刻起,已是成了定局。 便是自己能够想到,也不可能叫陈灏派人去把荐书追回——便是追得回,也不能开这个口,况且荐书已是走到半路,根本追不回来! 顾延章深深吸了口气,抬头对季清菱道:“陈钤辖是有意为之。” 他忍不住苦笑。 季清菱也叹了口气,苦中作乐地夸道:“渡尽劫波,好事多磨,总归是五哥得了人的青眼,他才会如此行事。” 此时再将此事来龙去脉撸一遍,其中内情便呼之欲出了。 只要将立场放在陈灏的位子上,这举动简直在正常不过。 在延州这个十年都出不来一颗文曲星的鬼地方,只要经注熟背,文才中平,想要过发解试便是易如反掌。 顾延章是同陈灏论过文的,陈灏也是两榜进士出身,想要辨别一个士子的才学高低并不困难,而顾延章在转运司中所经办的各项事务,以及慨然献产的决断,更是证明了他才干卓绝,心智果敢。 虽然此时尚且年轻,可假以时日,再行历练一番,何愁将来不成大器。 两党相争,靠的乃是势,这势是由权力与人力共同酝造出来的,对于顾延章这般的人才助力,陈灏除非是傻,才会放他走。 只要早早发出一份举荐书,就能将自家看中的后进拉入麾下,何其简单,何其划算。 虽然只是先发与后发的差别,可前者已是完全斩断了顾延章的后路,让他除却站在杨奎一派,再无其余选择。 并没有丝毫慢待,从九品的监司官,转运司中勾当差事的差遣,无论拿去谁人面前,都不敢嫌弃这价码太低,便是顾延章自己来说,也只会感激。 “不管是顺手为之,还是有意为之,都不重要了。”想通了前因后果,顾延章呼出一口气,道,“木已成舟,走一步看一步罢。” 短短片刻功夫,他已是将心绪按平,低头见季清菱眉毛皱得死紧,忍不住笑了起来,伸出手去,抚上小姑娘那两道漂亮的柳眉,柔声道:“难得回来,不去想这些无用之事,多思无益,徒增烦恼而已。” 季清菱叹一口气,道:“也只能这样了。”又发愿道,“只盼签书的不是范大参才好。” 顾延章笑一笑,把人重新揽回自己怀里,道:“管他签书的是不是范大参,只要将来立的功足够多,他能压我一年,能压我十年,难道还能压我三十年?” 他心中已是有了成算。 陈灏此举在寻常人看来,可能并不在意,可对顾延章来说,实在叫他如鲠在喉。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 他辛苦求官,并不是为了被人随意摆布的。 也许于陈灏而言,只是心念一动,便顺手为之了,毕竟自家一个小小的商贾之子,也许有些能干,却还够不上堂堂一个钤辖特意去谋算。可是因为双方身份上的巨大悬殊,导致对方只是举手投足,便能叫他好好的安排,几乎全数化作乌有。 他着实是认同不起来。 道不同,只能想办法不相与谋了。 第二百零一章 羡慕 且说顾延章同季清菱揣摩了半日陈灏心中所思,然而有一点,两人再想不到。 真正促使陈灏将那一份举荐书早早发上去的导火索,却是锦屏山中一役。也正是顾延章在山顶之上表现出来的临阵勇决,足智多谋,以及出色的指挥之才,才让他警醒起来。 如果说从前营中献产叫陈灏知道了这人行事果决,当断则断,不为金银外物所囿;途中转运之能便体现了其人心细如发,排布得宜;到得锦屏山中,这突遭急变的机智与果敢,当阵指挥之才,已是让陈灏不能再忽视下去。 这般勇武才智,只要能得一个进士出身,给他一个机会,日后会有何等能耐,便是陈灏也不好估量。 此时不想办法把这良驹身上烙下印子,难道要等他到得京城之中,再在两派之间徘徊选择吗? 置锥于囊,自会脱颖而出。 自家看得出他的才干,难道将来范尧臣一众会看不出来? 若不是知道这家伙已是早有妻室,他甚至想把自家侄女嫁过去,靠着婚姻之事施恩,既紧密,又合宜,更是毫无斧凿之迹。 可惜这小孩从前经历颇为坎坷,竟早早结了亲,听说还是个毫无添益的孤女,今后在姻亲之助上,倒是吃了大亏。 在陈灏看来,这顾延章小小年纪,哪怕再是聪明,也不过一个商贾出身,见识有限。 见识与才能并无关系,后者可以天生,前者却是只能由所见所闻与周遭人事共同育成。 那顾延章出身差,又遇着延州被屠,只得向南边逃难,以他的天分,虽是能习武习武,可想要接触到那等世家子弟才能有机会了解的朝堂之事,还是太难了。 这对陈灏而言其实是好事。 这等并无朝堂嗅觉的人才,自家想要摆布起来,至少在十年之中,还是比较轻易的。 等他宦海沉浮,慢慢回过神来,两家的联系已是密不可分,对方不能也不会再轻举妄动,此后两边说开了,也不过是一笑置之的事情。 有足够的利益,牵一发而动全身,顾延章这般醒目之人,又如何会记恨。 如果他届时当真会记恨,也不值得自家上心了。 心思如此狭小,又如何能成大器。 况且一个后进,想爬到与自家比肩的位置,没有一二十年,不过是在说梦话而已,陈灏又如何会放在心上。 可惜陈灏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顾延章虽然的确是个商贾出身,并无半点根基,也当真一路朝南逃难,可他却是就读与蓟县的良山书院之中,更是拜在大儒柳伯山门下。 诚然大柳先生于做官之道并不十分擅长,可对朝堂并不陌生,顾延章得其衣钵,自然不会对政事全然生疏。 而在陈灏眼中,顾延章那一个看起来毫无助益的,只有孤女身份的妻子,更是从小长于钟鸣鼎食之家,更有一个惊才惊艳,超凡脱俗的父亲,在其教导之下,季清菱虽是女子,却并不输于任何世家之中得以重点栽培的后辈。 季安陆对朝政的敏感性何其敏锐,能历任三朝,数遭贬黜,却又卷土重来,笑到最后,岂是普通的重臣能够比拟的。 季清菱哪怕只接到一丁半点,用来看穿陈灏这毫不掩饰的手法,也已经是绰绰有余了。 夫妻二人虽是后知后觉,却好歹有了防备,只可惜了陈灏那摆得漂漂亮亮的一副棋盘,今后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再说西小院中,顾延章将此情按下,不再纠结,却是想了又想,最终还是将锦屏山中的事情细细说了。 他语气中带着一丝掩饰不住的惋惜,道:“可惜要临阵指挥,不得持弓上场,不然岂止才射死一个。” 季清菱却是听得热血沸腾,她眼睛亮晶晶地,直直看着顾延章,道:“可惜我未曾生就一个男子,不然也能跟着五哥一并上阵杀敌!” 顾延章听了,又喜又爱,只道:“不要紧,总有机会,我将你的份一起担了。” 他一面说,一面纵容地看着自家的这一个,心中却是暗暗生出一股庆幸来。 幸好生就一个小姑娘,不然他去哪里再找这一个乖宝来疼。 季清菱已是再安分不住,她越想心中越是压不下去的激动,忍不住伏在顾延章胸膛上,道:“五哥,那可是野利荣利!” 声音里满是羡慕,还有淡淡的,怎么掩饰都掩饰不住的夸耀。 “那可是野利荣利!” 季清菱并不是养在深闺的小女儿家,她从前帮着顾延章整理西北战情,数年之中,从不间断地从各色邸报、杂谈、文书之中甄选出有效的消息,更是盯着往来的商队、镖队毫不放松。 野利荣利虽然不算是北蛮之中什么大将,却也是青年一辈里出类拔萃的一员,她又岂会没有听过。 季清菱一颗心扑通扑通的,只觉得自家十分的与有荣焉,一双眼睛看着顾延章,连霎都不霎一下。 顾延章从来都认为自家娇妻哪一处都长得无可挑剔,往日看那一双如秋水如星子的眸子,便已是觉得实在既灵动,又活泼,喜欢得不得了,如今这双妙目只看着自己,瞳孔的倒影之中除了自己,旁的什么都没有,其中更是溢满了叫他全身都要发烫的情绪。 那情绪除却兴奋,还有满满的崇拜与羡慕。 被心爱的女子这般看着,他只恨不得溺死在那眼波里,一了百了算了! 顾延章只觉得自己心中滚烫,四处都热,那热气无处散,他只好把小家伙紧紧箍住,用力拥着她,一时竟生出一股冲动,想要把她按进自己的骨血里,两人只做一人。 季清菱半点都不想拒绝。 她伏在顾延章的胸前,双手则是乖乖地环着他的腰,同他身体相贴。 顾延章低下头,去寻怀中人的唇,噙住之后,情不自禁地吮吻起来。 这一回他吻得同往日的全不相同,既热烈又绵长,半日都不肯放开。 季清菱头一次被亲这样久,连换气都换得断断续续,两人呼吸相融,热乎乎的,熏得她从脸颊到颈项都是一片绯红。 第二百零二章 可怜 季清菱先还努力适应,一面学着如何换气,等到感觉到顾延章好似想要把什么东西探进自家的唇齿间来,简直吓得连呼吸都不会了。 那……那不是! 她惊得全身都僵了。 顾延章看着自家姑娘眼睛瞪得大大了,似是又惊又吓,却是撩得他忍不住低低一笑,堵着她的双唇不让她躲开,唇舌更是吮吻着她的下唇,吻得简直可以用认真二字来形容。 无论是学哪一篇经注,他都从未这般小心翼翼又用心过。 季清菱想要说话,却被堵得只能从鼻腔中发出一两声闷哼,想要往后退,可却被他箍得死紧,一时之间退不得,进不得,被他含着两瓣嘴唇,吻了个彻底。 简直要被吻得懵了! 从前的五哥的吻那样轻,仿佛蝴蝶扇翼,点在她的唇上,颊上,颈上,冠以柔情似水也不为过。 可为什么才过了不到一个月的功夫,便似变了一个人似的。 这一回的吻,又霸道又不讲理,却又同样的情浓,让人毫无反抗之力,还仿佛要把她烧起来一般,烧得她晕乎乎的,已是变成了一个傻姑娘。 可惜还没有给傻姑娘反应的机会,顾延章的右手早已悄然之间由她的背部轻轻滑进了里衫下摆之内,往腰肢处探。 顾延章的手热得发烫,没了那一层薄薄的里衫的阻隔,根本是肆无忌惮地贴在季清菱的腰间,烫得她全身一个激灵。 季清菱再也忍不住,拼命地摇头想要躲闪,双手更是想要收回来将面前的胸膛给推开,她顾不得再多,张开嘴便要讨饶,可惜输在见识不足,双唇甫一张开,顾延章的舌尖便顺势而入,沿着探了进去。 她本能地知道不好。 几乎就在瞬间,两处舌尖相触。 她发出了一声嘤咛。 季清菱的声音是清扬悦耳的,如同泉水泠泠,干净又好听,她说话向来不徐不疾,可这一时,不知为何,这一声急促异常,并不嗲媚,倒似娇软中混着一丝半丝的可怜。 顾延章贴她贴得这样近,把那声音听在耳中,只觉得自己脑中“轰”地一声,炸了开来。 他再也把控不住,几乎是激烈地吮吸着季清菱的唇舌,像要将她吞掉一般,右手更是往小姑娘的腰腹处抚去。 手下触到的肌肤那样柔腻细滑,跟自家的手比起来,好似是温的,又好似是凉的,可惜他脑子里如今只剩下一团浆糊,压根没有办法腾出力气来辨别。 季清菱已是要急得哭了,那一只热乎乎的大掌在她的腰腹之处流连,叫她全身又酥又麻,这便算了,竟似要往上头抚去。 眼见就要滑进亵衣了! 两人本就都只穿了里衫,又亲热成这样,彼此衣带早就又松又散,季清菱甚至感觉到自己的内裙仿佛有些滑落,前面半幅里衫更是被撩开了小半,小腹早露了出来。 五哥的腿拦在自己腿间,隔着内裙,却依旧能感受到对方的腰腹之间,似乎有什么东西,正杵着自己。 又硬又软。 硬的是质地,软的是触感。 季清菱当真要哭了。 她从前身体不好,久病之下,自己也去钻研过医书,对男子身体少少也有些了解,又如何会不知道那是什么。 而此时,那东西正贴着自己,微微地弹动着。 她甚至能感觉到它的大小同形状。 简直要疯了…… 她的头皮都要发麻了,全身更是紧张得痉挛,偏偏这身体已经十四,多少也长得大了些,此时下腹一阵发紧,有种莫名其妙地酸慰感划过。 她被那陌生的感觉唬得连动都不敢动了,好容易缓了过来,连忙死命挣扎,却如同蚍蜉撼树一般,半点作用都没有,就在眼泪马上要掉下来的时候,顾延章却突然重重一吮,终于放开她的唇舌,喘着大气往后退。 他将靠在床头上,大口大口地喘息着,看过来的目光灼灼,面上的表情饥渴与餍足混杂。 季清菱一滴眼泪挂在睫毛上,欲滴未滴。 顾延章却是闭上眼睛,缓和了好一阵子,才把身上的欲望堪堪压住。 他把手从季清菱的里衫中抽了出来,把她重新揽回怀里,俯下头去,将那一滴眼泪吻走,又吻了吻她的额头,轻声道:“不怕,清菱乖,是我……” 季清菱的心还在砰砰乱跳,根本没有办法从刚刚那可怕的感觉中脱身出来。 她不怕刚才的五哥,她怕刚才的自己。 陌生的自己。 顾延章已是又在她耳鬓间轻轻地吻了起来。 这一回是安抚的,轻柔的,不带任何欲望的吻。 “我们是夫妻。” 顾延章柔声道。 “只是亲一亲,抱一抱,我家清菱就要及笄了,是大姑娘了。”他哄道,“是五哥在抱着你,不怕。” 他见季清菱惊魂未定的样子,只轻轻拍着她的背,又道:“不怕,只是抱一抱,不是圆房。” 又温柔地亲了亲小姑娘的嘴唇。 季清菱虽然还是有些怕,可抱她的人,当真是叫她从身到心都信赖着的,被哄着温存了半日,终于渐渐安定下来,在一副温暖的怀抱中,慢慢地睡着了。 将小姑娘轻轻挪开,平放回床上,顾延章终于松了一口气。 他翻身下床,罩了一件外衫,这才轻手轻脚出了门。 用了好几大桶刚打上来的井水,在隔间重新冲过一个冷水澡,他一面擦干身上的水渍,一面叹了口气。 怎么办。 今年才要及笄。 再快也要等三年。 难道当真要分床睡…… 几乎是立刻,他便把这念头抛到了脑后。 三年那么长,如果分床睡,他怎么熬得过去! 可三年那么长,如果不分床睡,它又怎么熬得过去! 横也不是,竖也不是,简直是自己折腾自己…… 想着想着,顾延章越发地纠结起来。 可一走出隔间,见到踏踏实实睡在床榻上的季清菱,他便再无犹豫。 分个屁的床! 同床睡,至少是痛苦又甜蜜;分床睡,却是痛苦又可怜。 他才不要做独守空床的可怜虫!!! 第二百零三章 向往 顾延章才冲过澡,初春井水本来微暖,放在屋中数个时辰,也早变得寒凉彻骨,他身上挟带着寒意,站在床边等了好一会儿,等周身的冰冷之气散得差不多了,才重新躺回了床上。 就在身侧,季清菱睡得正香。 他靠得近了些,细细看了一回娇妻的脸。 眉儿弯弯的,虽是柳眉,却又不似寻常的柳眉,而是更浓也更黑,同她的性格一般,外头乍然看起来温柔甜美,其实里头却是坚韧不移。 睫毛不长也不短,轻如蝶翼,微微往上翘,都要翘到他心尖上了。 眼睛……眼睛闭着,可眼睑下头那一双灿然若星辰的眸子,哪怕重新投上十八回胎,他也一样忘不掉。 被这样一双眸子看着,他除了想要微笑,其他的都不会了。 鼻梁秀挺,真好看。 嘴唇又丰又润,是淡淡的粉色,当真就像凤仙花瓣一样,只比那花瓣更柔,更轻,看得他…… 怦然心动…… 明明刚刚才被他吻过的时候,那两瓣唇是水光潋滟的红,似嫩红的虞美人的颜色,这才不到小半个时辰的功夫,便又回到了淡粉。 他情不自禁地想要凑上去轻轻地吻一口,叫那淡粉重新变回嫩红,眼见再往下一点点,便能亲到,却突然听得外头一阵吵闹声。 顾延章坐直了身子,不由自主地皱起了眉。 怎么回事,这屋里的人越发不懂事了吗? 客栈的屋舍隔音并不很好,外头的声音传进来,还隐隐约约能听到几句。 是秋月,好像在同一个小孩说话。 哪里来的小孩? 顾延章等了一会,见外头声音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伸手抓过一件外衫,便要穿鞋出去。 清菱睡眠浅,若是有什么声音,她很快便会被吵醒。 他把外衫一拢,翻身下床。 然而季清菱已经惊醒了。 她眨了眨眼睛,只觉得身体软趴趴的,因为没有怎么睡足,整个人都处于混沌的状态。 顾延章连忙回过头,俯下身去,亲了亲她的脸颊,轻声道:“无事,外头有些吵,我去瞧瞧,你再睡一觉。” 季清菱连忙抓着他的手,侧耳听了一下,道:“是秋月在同张璧说话。” 顾延章一怔,讶然道:“谁?” 季清菱揉了揉脸,把被子掀开,坐直了身子,解释道:“城中新来的张提举府上的小公子,叫张璧,玉璧的璧。” 顾延章更是莫名其妙,问道:“哪里又冒出来一个提举?” 季清菱笑道:“延州东路同提举,张待,听说才来没几日,从京城调职而来,本官乃是阁门舍人。”她知道顾延章十有八九记不住张待,便是她自己,也是听了张瑚的名字才想起来的,便提醒道,“慈明宫那一位姓什么?” 顾延章恍然。 不过他还是有些记不太清,便问道:“是伯父还是从叔?” 季清菱道:“伯父。” 顾延章顿时心下了然。 又一个来分功劳的。 说不定还担负着监视的任务。 一面想着,他心中盘算了一下保安军、镇戎军中数得着的人名,再算了算诸人麾下将士,门下门人、幕僚、亲友等等,忍不住道:“再来几个,杨平章的饼就要分不过来了。” 季清菱虽然没有在阵前待过,却多少能理解顾延章口中之意,她也跟着叹道:“再来几个,杨平章就算咬着牙也只能硬挺着打回北蛮老家了。” 分功劳的人越多,就意味着立下的功劳要越大,才能够分。 杨奎如今与北蛮打了数年,虽然是赢多输少,可大胜却一役都没有,如今麾下人越来越多,抽调的援军也越来越多,如果没有开疆辟土之功,回到京城,说不得要被范尧臣一派如何攻讦,又会被御史台的那群食腐肉的乌鸦参成什么样。 两人对视一眼,均是有些担忧。 杨奎身上的压力越大,打起来就越容易被逼得无奈。 以大晋的国力对上北蛮,最后胜是肯定能胜的,只是胜成什么样子,却很难说了。 胜得越大,延州同边境以后才会越安定。 季清菱虽然知道历史,也知道将来的大概走势,却不清楚其中细节。 如今成了此时的一份子,看到城池荒芜,百姓流离,自然也希望能叫杨奎早些赢,如果能把北蛮彻底打垮,就更好不过了。 哪怕将来五哥再无那借以晋身枢密院的不世奇功,又有什么关系,比起来,定然是百姓的性命与国是的安定更为重要千倍万倍,全然不能相提并论。 季清菱只是在延州城内看一回,已是知道杨奎这一仗不好打,顾延章在阵前协理过转运,自然更明白三军的压力有多大。 然而这却不是他能左右的。 只有身份越高,权利才能更大。 越到此时,顾延章便越觉得官身与权势的重要性。 想要做事,只能当官,想要做更大的事,只能当更大的官。 他看着季清菱,道:“不会输。” 季清菱点一点头,道:“我知道,只是……” 只是什么,她没有说出口。 然而顾延章已是明白她口中的未尽之意。 他定定地看着季清菱,几乎是用庄重的口吻道:“便是此回不谐,将来,最多等上三十年,总有回来报仇雪恨,平定边陲的那一日。” 两人被逼得家破人亡,只能逃难蓟县,便是因为北蛮屠城。 国恨家仇,唯有以血祭之。 顾延章从来做多说少,此回起誓,尤其显得郑重其事。 季清菱听得心中仿佛燃起了一道火焰。 她回望着顾延章,眼中尽是信任与豪情。 “好。” 她道。 在她投于此身的那一瞬间,在两人朝夕相处的成千个日日夜夜里,一切早不再是史书上的笔墨记载。 史书上没有族叔,没有服役,没有献产,没有锦屏山之役。 也许因为她的缘故,将来会有更多的事迹被改写,历史被改变,甚至也许本该有的状元,本该得到的诸多助力,都会不复存在。 可那又有什么关系。 五哥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胸怀家国,志在苍生,更是脚踏实地,跬步千里。 当得大丈夫。 比起历史上的顾延章,同她一起成长起来的这一个,在她看来更出色,也更坦荡。 数年的相依相处,他的想法,她都懂。 他要走的那一条路,她更是再明白不过了。 穷则心怀天下,达则兼济天下,为苍生黎民开太平。 她虽是女子,也心向往之。 第二百零四章 丢脸 不知什么时候,两人已是十指相扣。 季清菱轻声道:“衙门已是张榜公示,下月十八发解试。” 顾延章心中算了一下时间,镇定自若地道:“来得及。” 季清菱微微一笑,道:“我同五哥一同进学。” 顾延章却是蹙起了眉。 他重新坐回床边,认真地道:“清菱,以后不要再熬夜了。” 季清菱有些讶然。 他伸出手去,轻轻抚了抚她右眼的下眼睑。 虽然午间小憩了一会,可上头那淡淡的青色还是尚未褪去。 他柔声道:“我知道你心疼我,可看着你这样疲苦,我……”他想了想,半日才吐出四个字,道,“寝食难安。” 他顿了顿,又道:“你喜欢读书著文,可却不能拿自己来熬,你还这样小,身子都没有长好,觉就不好好睡了,叫我怎么能安得下心。” “从蓟县到如今,世上无论是谁,都没有我这般运道,这般好处。”他的目光深邃,眸子里的情绪浓得化都化不开来。 并非感激,并非谢意,并非情爱,而是许许多多复杂的情感混杂在一起。 他似乎把自己全然摊开,赤条条地站在了季清菱面前。 从前的他也毫无隐瞒,可这一回,却是更彻底,仿佛把一颗心敞在了日头下边。 “我从前有的只是你,如今有的也只是你,将来……也什么都没有,只有你。” “实在太好太好了……” 他没头没尾地说了这一句话,心中还有千言万语,却是不知从何道起。 季清菱抿了抿唇,点了点头,轻声道:“我懂。” 她的心一下一下地跳,跳得仿佛比往日慢,又仿佛比往日快。 “我也只有你。” 赤条条来,赤条条去,光阴百代,白云苍狗,人生逆旅,所有的不过彼此,而已。 她想了想,也同样认真地回道:“五哥,我喜欢同你进学。”说着说着,面上便浮起一个微笑。 这微笑在顾延章眼里,是带着甜味的。 她道:“我每日早早睡,早早起来练武练鞭,早早同你一处读书进学,我晓得乖一点,你莫要拦着我。” 他又哪里舍得叫她不开颜,只点一点头,“嗯”了一声,又道:“我叫你起来练鞭。” 两人手拉着手坐在床上,彼此都有种说不出的满足感。 正在此时,外头传来一阵小孩的哭闹声。 这哭声顿时打破了两人之间那黏稠的氛围。 季清菱连忙坐到床边,要穿外衫。 顾延章却是拦下她,道:“我去瞧一瞧。”又问,“提举府上的小孩,怎么跑到我们家了?” 季清菱道:“上元夜我出门观灯,路上救下来的,他当时差点被拍花子的掳走了。” 又三言两语简单把当时情景说了,还把后来同张家来往的事情也说了。 顾延章问过了那张璧的性子,这才捏捏她的手,示意自己知道了,果然拢了拢外衫,整了整头发,便走了出去。 刚推开门,便见秋月拦着一个三寸丁,正要哄他走。 那三寸丁看起来又矮又小,果然是几岁大的熊样,长得倒是粉搓玉琢,白白净净的,可惜脸上挂着两条泪,鼻子上还淌着一条鼻涕,正哭得稀里哗啦的,口中还道:“姐姐不见啦……” 他一面哭,一面抽抽噎噎地说话,口中含含糊糊,颠三倒四的,什么姐姐,哥哥,一通乱喊。 秋月劝也劝不住,哄也哄不走,正急得满头冒汗,忽然听得后头开门的声音,吓得一个激灵,连忙回过头。 果然自家少爷正一手推开门,皱着眉站在门内。 张璧还待要哭,听得门响,原以为是季清菱出来了,忙止了哭,抬起头就要喊人。 不意半丈开外,那一扇门里站得不是温柔体贴的姐姐,而是一个正面带冷意看着自己的男子。 张璧才多大,小小的个头,从下往上看,只觉得门里那人高得吓人,身上还带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十分可怕。 小孩虽然不懂事,可却最为敏感。 张璧敏锐地察觉到了面前这人不好惹,下意识地躲到了秋月的身后,却又怯怯地伸出一个头,看着门内之人。 顾延章才从战场归来,又指挥兵卒杀了数百人,说是才从死人堆里爬出来,也半点不夸张。他刚回来时,一个眼神便吓得秋月动弹不得,此刻并不自知,只以为自己淡淡扫了一眼那小孩,不想早把张璧吓得寒毛直竖。 顾延章将半条腿踏出门,只一动,在那小孩眼中,便似山岳倾颓一般,唬得他连哭都不敢哭了,一条鼻涕长长地拖着,想要抽泣一声,竟是硬生生被他自己给压住了。 “你是张璧?” 顾延章问道。 他的口吻便似同成人说话一般。 张璧打了个哆嗦,只觉得自己有点发抖,勉强应了一声。 顾延章上下打量了他一眼,问道:“听说就要五岁了?” 不待张璧答话,他便又转向秋月,道:“提举府的人呢?照顾他的,怎的一个都不见?” 秋月忙道:“都在门口,小孩子闹性子,说要进来,偏姑娘在休息,其余人都被拦下了,只他一个溜了过来。” 她其实已是说得十分委婉。 提举府的下人知道礼仪,季清菱在休息,他们便不好进二门,可这张璧却是人小不懂事,硬生生闯了过来,众人也不好拦。 顾延章点一点头,走出门来,把门重新掩上了,走到那张璧身旁,道:“走罢。” 张璧连动都不敢动。 顾延章又道:“走罢,带你回去。” 张璧两条眼泪挂在面上,一张小脸哭得湿漉漉的,心中一万个不情愿,可那脾气却是怎么都不敢发出来,连个不字都不敢说。 顾延章当先走了两步,转过头,见他还没跟上来,眉毛不由自主地蹙了蹙。 张璧的两条腿像是有意识一般,跟了上去。 “都五岁了,这样大,哭得还跟个两岁小孩似的。” 顾延章看了张璧一眼,淡淡地道:“提举府里头出来的,祖宗还是节度使,竟不知道男子流血不流泪。” 张璧自幼聪明,怎么可能听不懂面前这人的话中之意。 他只觉得一股热气冲上头脸,自己的脸当是红得像京城瓦子里耍弄的猴儿的屁股一般了。 虽然此时不到五岁,可张璧却觉得,当是再不会有这时这般丢人的了。 第二百零五章 虚君 目送顾延章出了门,季清菱在床上滚了好几回,怎的都再睡不着了,她想一想,索性打铃把秋月叫了进来,梳洗妥当,带着秋月、秋露两个丫头去收拾书房。 下月就是发解试,顾延章已是回来了,书房里头少不得要照着两个人来归置。 方才一应整理好,厨房过来说话,问几时开晚饭。 正好此时顾延章从外头回来,两人便好生吃了一顿饭,到得晚间,果然一并坐在桌前看书作文。 次日顾延章去得州衙之中,缴过文书,身上再无差遣,终于无事一身轻,回到家中一心温书不提。 也不知道他在送人回去的路上又说了什么,自这日起,那张璧却是不再出现,而是销声匿迹了很长时间,只提举府的礼赠却是不曾断过。 季清菱特意问过一回,顾延章却是不以为意,只道一句,小孩子,激一激就好。 从此顾延章每日早起晚睡,季清菱则是早起早睡,两人果然一齐专心应对发解试。 他二人闭门读书,锦屏山下的阵前战火却是纷争不休。 保安军、镇戎军正面对上了北蛮,数次大小战役,有赢有输,双方仍在对峙之中。 延州城偏居后方,虽然城中上下均是有些紧张,可因得大军驻扎在前,又有杨奎坐镇,倒是没有引起什么恐慌。 便在这般的氛围之中,距离发解试的日子越来越近。 而在千里之外,京城里,春风吹面不寒拂杨柳,沾衣欲湿落杏花,却是依旧一派风和日丽,太平时光。 这一日正午,崇政殿内重臣议事完毕后,纷纷告退。 参知政事范尧臣被天子单独留了下来。 早有小黄门把御座上赵芮手中的一本奏章接过,递给了范尧臣。 “这是范卿昨日签书的奏章……”赵芮的话说到一半,便停了下来。 “臣记得。”只稍微翻了一下,不待天子把话说完,范尧臣便回道,“乃是延州都钤辖陈灏的荐书,举荐延州城布衣顾延章为官。” 这一份奏章,他记得非常清楚。 是延州都钤辖陈灏,也是杨奎麾下的死忠,递上来的荐书。 签书的时候,他特意看了两遍,这才批了一项,否了一项。 范尧臣稍稍停顿了一下,恭声问道:“不知陛下意下有何不妥?” 赵芮有些头疼。 范尧臣虽然只是参知政事,在政事堂中算不得官阶最大的,可他多年来权理朝政,比起年迈的首相王宜,虽然比他官阶高,却只会叫苦的孙秦来,在朝中的分量、在他赵芮心中的分量,都无疑要重上太多。 而另一厢,杨奎在枢密院中,也一样是重之又重的存在。 两人都是大晋朝中的肱骨之臣,却也是当前朝中斗得最是厉害的两派核心。 如今杨奎去了延州,两相隔开,已是好了许多,数年之前,两派人斗得你死我活,朝上几乎无一日不吵,就要到了有我没他的地步。 好容易把杨奎派去了延州,自然也是因为北蛮屠城,兵事急重,然而在赵芮心中,却也不是没有将两人隔开的意思。 闹得实在是太厉害了! 没有哪个皇帝希望朝中每日吵得无法正常运作。 可赵芮却是有苦难言。 杨奎与范尧臣斗成这样,可以说泰半都是他这位天子的手笔。 赵芮虽然性格优柔多疑,比不上前几名在位的祖先出色,可毕竟也做了二十余年的皇帝,旁的不能说有多厉害,这异论相搅的权术,却是继承了十成十。 大晋虚君实相,士大夫与天子共治天下。 此时有一种说法,叫做“天下治乱系宰相”。 还有一种说法,叫做“镇抚中外,安靖朝廷,使百官皆得任职,赏罚各当其实,人主垂拱无为,以享承平之福,此真宰相也。” 事情都让宰相做了,天子做什么?! 天子自然只能垂衣裳而天下治,不下席而天下治! 到得此时,赵芮依旧还记得,自家刚刚临政的时候,当真是夙兴夜寐,只差把垂拱殿做了寝宫。 而当时的老相傅毕是怎么跟自己说的? “政务多出亲批,若事事皆中,亦非为君之道。脱十中七八,积日累月,所失亦多。” 当皇帝的亲自批阅政事,全对了,还要被臣子指责非为君之道?!十中七八,便要被臣子指着鼻子骂?! 做皇帝,要当臣下的来教吗?! 可又能如何呢? 他乍然亲政,从小到大长于宫中,去过最远的地方,不过是郊外祭天。 然而朝中那些个重臣,哪一个不是外任数十年,踏遍大半个大晋舆图,斗过胥吏,治过刁民,个个进士出身,人人文武双全,一杆笔能把死的写成活的,把活的气成死的! 说句难听的,他们就是拿话来哄,自家也辨别不出真假。 况且大晋向来讲究“祖宗法”。 何为祖宗法? 同前朝不同,这不是开国皇帝亲手订立,颁行,要求子孙遵守的规法,而是由一系列先帝故事、习惯、故典组成的非成文宪度。 ——这所谓的故典与惯例的整理,不是别人,正是士大夫群体。 做臣子的来写皇帝要遵循的祖宗法,能写成什么样子? 赵芮的爹,在即位几年后,也只能对辅臣言说:“军国之事,无巨细必与卿等议之,朕未尝专断,卿等固亦无隐,以副朕意也。” 何等低声下气。 此时的诏书,虽然都是以天子的名义发出,可原则上,起草却是都要经过宰相所辖的中书舍人之手,天子不过是照理批准而已。 而以天子名义发出的诏书,必须有宰相的副署,才得以成为正式政令,否则,没有三省施行的,都没有任何效力。 立国之初,因为三位宰相同时辞相,太祖皇帝打算任用新相,由于没有宰相副署,天子打算从权,亲自签署,却被他选中的新相硬邦邦地顶了回去。 “此有司职尔,非帝王事也。” 大晋立朝上百年,十多位皇帝,到得如今,被士大夫拱上神坛,塑造成垂范后世的,不是开国皇帝太祖,不是在位期间拓土开疆的神宗,却是资质平庸的仁宗。 第二百零六章 眼熟 为的什么? 不过是因为仁宗皇帝“事无大小,悉付外廷议。” 不过是告诫在位皇帝,不要多管,不要多说,好生“垂拱而治”! 可哪个皇帝愿意被臣子当做摆设?! 哪个皇帝愿意像仁宗一样,得这样一个评论——“仁宗皇帝百事不会,却会做天子。” 这在臣子眼中,在百姓眼中,也许算得上是褒奖,可在皇帝眼中,却是悲哀。 是以大晋的天子,便开始把异论相搅这一套手法,渐渐发挥到了极致。 你们不是要权吗? 给你们。 可要给谁,却是我说了算。 张三弱,便给张三,我再站一站李四。 李四弱了,再给李四,我再站一站张三。 以臣治臣,使得朝中始终维持着三七或是四六开的势力分派,只要皇帝一个小小的倾斜,便能变回五五或者六四、七三,轻易撬动局势。 赵芮这一套法子,自继位十来年后,几位老臣次第告老,便越发玩得熟稔。 可玩着玩着,总会玩脱。 异论相搅,异论久了,便会成为派系,便会有抱团,也自然而然的,会成为党争。 平时还不怕,不过是吵一点而已,可一旦遇上了军国大事,看着殿下的重臣不是为了朝政国是而鞠躬尽瘁,却是为了党派之争而吵闹不休,赵芮当真是头疼欲裂。 此时此刻,看着范尧臣恭恭敬敬,却又在装傻的姿态,赵芮只得点破道:“我看范卿准了官职,却是否了差遣,不知有何缘故?” 范尧臣抬起头来,看着赵芮,理直气壮地道:“依制度,依故事,未及二十五岁,不能得差遣!此乃祖宗之法!” 不是有功名在身者,年龄不够二十五岁,便不得有差遣,这确实是朝中通行多年的任官制度。 毕竟大晋立国已是上百年,高官勋贵都能靠着功绩荫庇后代,有些权贵之后,最小的甚至七八岁便能得官,若是给这些个小毛孩差遣,朝廷不知会乱成什么样子! 听得范尧臣又搬出了祖宗之法,赵芮甚是无奈,他阐明道:“当日杨卿前去延州,朕已是给了特许,有立大功者,无论身状,可以得朕特旨,许以差遣。” 范尧臣的面上却闪过一丝怒色,他上前一步,道:“不知陛下所谓大功,指的是甚功劳?” “那顾延章乃是一介布衣,商户出身,堪堪将满十八!”他一面说,一面将手中奏章一张。 虽然知道与自家隔得甚远,皇帝必定看不清这奏章上头的字迹,可范尧臣还是把那奏章抖了几抖,指着其中几行字,高举起来,对着赵芮高声道:“陛下,甚时献产也能得差遣?!甚时跟着转运司协理转运也能吃好处?!甚时拿着百具神臂弓,以逸待劳,杀掉区区数百北蛮,也算得上大功劳了?!陈灏此举,将三军将士置于何地?!将我大晋军中好儿郎视为何物?!” 他一面说,一面横眉倒竖。 “臣不过想给那陈灏面子,看在他在杨平章麾下任职,不想叫他丢了脸面,是以才没有多做批示,不想却惹得陛下亲自过问!” “他陈灏若是只是给那顾延章求官,便是求个正九品的官身,臣也不会否决,毕竟该人献产确有其事,数量之大,产业之丰,古往今来,前所未有!可这却不能称为其得差遣的理由!” 老臣往往放肆,先帝还曾经被宰相当面训斥,骂起性来,宰相将唾沫星子都飞溅到天子脸上,此时范尧臣还算给了赵芮面子,虽然声音大,口水倒是没有溅过去。 “今朝特例,明朝特例,当真有大功劳,特例也就罢了,这等来混功混绩的,也能得陛下特批,从今往后,谁还能把朝事当做己事,这是寒天下有志之士之心!还请陛下慎考!” 范尧臣的声音又高又尖,听得赵芮耳朵里边嗡嗡的,头都要大了。 他哪里不知道,这根本不在于那姓顾的布衣的差遣,也不在于其人功劳,不过在于举荐之人的姓名而已。 其实不过一个小小的从九品监司官,不过是个转运司的勾当差事,无论如何,都够不上叫他堂堂天子过问的程度。 赵芮之所以单独把这一份荐书提出来,不过是因为杨奎奏章中的诸多抱怨而已。 求援兵,只得了广南、荆湖等地的老弱病残,求辎重粮秣,三催四催到不得阵前,究竟是什么原因,难道杨奎会不知道? 除却各地各有心事,不过政事堂中有人作梗而已。 他离京城远,没法跟范尧臣当面拍案,却能给赵芮写奏章。 今日一份,明日一份,又有阵前战情,好叫天子知晓,多少回就要大胜,偏因援兵不得力,害得功亏一篑,多少回眼见便能追击,只是辎重不谐,倒叫蛮兵跑了个干净。 杨奎所述,赵芮信一半,不信一半。可他所言之苦,却是不虚。 平日里两派斗上天,赵芮也只会冷眼旁观,可这一回碍于国是,他却不能再袖手了。 便是要斗得你死我活,也要等杨奎把北蛮打完,回来之后,想怎么闹,再怎么闹! 此回特意把这一份荐书拿来给范尧臣看,便是以此为引,敲打这位大参。 “杨卿阵前厮杀,殊为不易,如今钱粮援兵皆是难得,人才亦是难得,听得他上回奏章所言,请调一批神臂弓,足足走了大半年,才从京城去到延州。”他意味深长地看着范尧臣,道,“范卿,国是军事,皆是要事,你可要多盯着些。” 范尧臣闭了嘴。 虽然他可以滔滔不绝地说上一天一夜,告诉天子,神臂弓到得慢,同他并无关系,乃是转运司失职,钱粮援兵更是别家之事,政事堂样样都批得极快。 可他却更是知道,赵芮如此说,其实是摆出了一个态度。 闹得够了,要收敛些了。 彼此都不是傻子。 范尧臣想了想,脑中整了整思绪,拱一拱手,这才同天子逐条解释起来。 等到过了未时,他才踏出了崇政殿。 到得此时,自然那一份荐书,便再无人理会。 不过是一个小小的从九品监司官而已,得不得差遣,无论是赵芮,还是范尧臣,都没有放在心上。 当日下午,自有黄门取了天子桌上的奏章,发回下去。 陈灏那一份荐书上的签书,自然也没有更改。 延州布衣顾延章,只得官身,并无差遣。 还得了范尧臣的眼熟。 第二百二十七章 解试(上) 日近西山。 锣声早早便响过九道,考院之中的卷子也早已收完,李劲踉跄着迈出大门,木着脑子走了片刻,硬着头皮地拐到旁边的小道上。 他伸出手去撑住离自己最近的树,哆哆嗦嗦地靠在了树干上,抖着手脚蹭滑着坐在了地上。 作为简州人士,延州一复,他只观望了几日,便立刻收拾行囊,变卖家产,带着妻儿迁了过来,不为其他,不过是为着发解试而已。 他十五岁下场,到得如今,已是足足考了九次,家中便是略有薄产,也被这年复一年的寒窗苦读给磨得七七八八了。 简州是小州,自然比不得江南诸州文气浓厚,更比不得蓟州京城人才济济,可想要过发解试却也殊为不易。 犹记得上一场考完,有好事者去打听过下场人数,并取士人数,赴考一千二百余人,最后不过取了六人而已。 相当于二百人多人当中,才能有一个得以参加省试。 他已到了知天命的岁数,这些年中除却读书,自是什么都不会的,家中靠着些祖先留下来的产业过活,或租或卖,到得如今,已是不剩下多少,若是再没个出路,别说自家儿子将来无产可继,便是他自己,再过上几年,说不得都要无米下锅了。 李劲自觉自己是有才的。 在州学之中,他原本是出类拔萃的那一拨人,十五岁下场,当次便过了发解试,只是后来进京省试失利,将他打击得足足有年余功夫无心向学,等到好容易缓过来,下一场发解试自然是没有考好,意料之中地未能通过。 其后,他仿佛被上天故意捉弄了一般,数次下场,开始还每两三回中有一回能过发解试,可一过了三十岁,便再未能通过了。 李劲一直没有说亲,本来以为顺利的话,也许一两场,最多三四场,自家便能高中进士,到时入得京中,被哪一位贵人榜下捉婿了,登时得力的岳家有了,如花似玉的夫人有了,青云之路自然也有了。 然而世事难料。 自己的脑子,自己清楚。 他年轻时有多少自信满满,年过四十之后,就有多少惴惴不安。 往日背上三四十遍,就能熟记于心的经注,一过了四十,就是背上三四百遍,也始终模模糊糊,像是心上被糊了一层细纱,迷迷蒙蒙的,再不复往日通透。 几年前,他爹娘一年之中先后过世,叫他似是当头被打了一棒。 自家已经年近四十了,再这般苦苦耗下去,中了还好,若是中不了,难道叫李家的血脉,便自自己手上断绝了? 他只得厚颜求了家中伯母,为自己说了一桩亲。 年近四十,身无功名,家中产业已被开销得七七八八,这般条件,自然说不到什么好亲。 幸而新妇虽然不过是个农家出身,倒也长相周正,性子温柔,打点家务,绣花种地,样样来得,见他日日在家埋头苦读,不事生产,并无半丝埋怨,更重要的是,成亲一年,便给他生了一个小子。 拖家带口,有了后,李劲自然不能再像往日那般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更是再不能由着性子来了。 然而他读了这些年书,连个出身都没有,也无一技之长,实在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他咬了咬牙,打算再给自家最后一次机会,若是这回下场,再无后续,便另辟他路,至少不能让一家子饿肚子,更不能只指望妻子做工补贴家用。 便是此时,延州城复的消息传来,没过多久,他便从路过的商队口中得知,延州发了招贤令。 边城新复,自然要招徕人才,只要去了,半年之后,便能拿该地户籍。 李劲先还未想到,与同窗谈起,对方却半开玩笑说了一句,道:“延州城地又偏,文气又薄,得了杨平章过去,又许诺户籍,若是明年请开恩科,怕是能取上许多人,比起咱们在简州这般辛辛苦苦读书,还是人家好——可惜那一处太乱,战火不休的,有得命去,未必有得命回,不然我倒是想去考一回。”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多少人日日夜夜挑灯苦读,便是为了那一个进士身份! 延州地偏,又是才复,得了杨平章在那处坐镇,他亲自向朝中请开恩科,取的名额肯定会比往年多。 那一处文气本弱,名额一多,机会便多。 自家在简州中不了,难道在延州也中不了? 如果在延州还是中不了,那便当真要另寻一条出路了! 趁着此时人人都怕战事,富贵险中求! 拿定了主意,李劲便变卖家产,果然带着妻子同才三岁的儿子来了延州。 他在城内赁了一处屋子,在里边埋头苦读,妻子则是一面照顾儿子,一面绣些荷包、手帕,种了点菜地来补贴家用。 这一回他孤注一掷,付出这样大的代价来了延州应考,心中期望与紧张,可想而知。 前二日还好,他自觉答得并不差,可最后一场,一见到那策问的题目,他便懵了。 “……城复一载,多有烟火盗贼、流民荒地……” “……以所闻见而言之……” 竟是向士子询事,考查一州一城的详细治理方法。 发解试由各州各自出题,一般主考官不是录事参军,便是通判,不同州府所考的内容往往天差地别。 可李劲考了数十年,也收集过其余州府的发解试题,少有见到这种题目。 比如简州的发解试中,一般都是引经据典,抽取某一段文义,让士子引而论之。 来到延州之后,他也特意打听过,把往年延州城的发解试题都拿来研考了一回,只觉得同简州相差仿佛,并没有什么出奇的。 谁又能料到,这一年的会考得这般偏门,这般细致?! 如果只是考治理之法,那就好写,总而概之,再分列几个论点,套用几个圣人言,又借几个名臣的典故,结尾升华一回,细细琢磨了文笔,写一篇花团锦簇的文章,这便妥了! 可题目之中列得这般细,“烟火盗贼、流民荒地……”竟要考生一一对应,给出确切应对之法! 这要怎么写?? 第二百零八章 解试(中) 防火防盗,除却教化民众,使其多羞耻之心,知道德,多谨慎,多巡视,难道还有其余办法? 若是知道好法子,大晋又怎的会有如此之多的烟火之事层出不穷,禁之不绝?! 还有流民荒地。 流民难治,世人皆知,荒地难理,众所共睹,遇上这些个难题,便是那等名臣良相,都要为之头疼。 能有那本事,他便不坐在这考院之中答卷,而是站在崇政殿中同天子一齐论政了! 这当真只是一州发解试中的策问题吗?! 然而既是出了这题目,便是再觉得奇葩,也不能不作答。 李劲瞪着眼睛,等好容易恍过神来,已是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 他看那题目,顺读一遍,倒读一遍,通读一遍,细读一遍,读来读去,脑子里还是空荡荡的,只得胡掰了又乱掰,高谈阔论,引经据典,把能想到的都写了,又细细整理了一番文笔——抬头一看,日头都落到一半了,慌忙把文书誊抄一遍,只抄到一半,外头锣声便响了起来,早有人来硬邦邦地收卷。 写到后头,李劲的手都抖了,可惜还是没有抄完,后来收卷的来抢卷子,他怕撕了自家的答卷,只得哭着看着那人把卷子给缴走了。 下了这样多回场,到得后头,几乎是一场不如一场,今次居然连策问都未能答完,这叫他有何脸面回家,又如何面对下半辈子。 发解试三场三日,全考下来,早已累得人要脱一层皮,况且最后一场又遭了这等噩事,他满脸是泪,硬顶着一口气出了考场,才靠在树上,就觉得自家浑浑噩噩,头通脚软,恨不得此刻天塌下来,把自己砸死,便不用再去想事情。 他昂着头,眼睛睁着,却是眼前一片黑,什么都看不清了,眼泪鼻涕更是一齐往下流,一刹那间,似乎有片刻功夫,整个人都晕了过去。 再次醒来,已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李劲迷迷糊糊的,只觉得身体随着什么东西的行进而微微颠簸着,身下似乎有什么软软的垫子,额头则是搭了一条湿巾,凉凉的,十分舒服。 他睁开眼睛,头上是矮矮的车盖,左边是一方小桌,上头放了茶壶、茶杯,恰恰挡住了自己的视线,叫他看不到另一边有什么,下头是车轮滚动的声音,外头更是听到稀稀落落的叫卖。 有人喊:“收摊了,五文便宜卖!” 原来自家果然没有死。 原来过了这样久,竟还没有到宵禁…… 一时之间,李劲说不上心中是失望,还是庆幸。 他刚想说话,可声音好像刚好被一口痰堵住,没有发出来。不过他此时五感已回,只听得离自己很近的地方,有一男一女在说话,那男子声音听不出年龄,女子却是不大,声音清泠,最多十来岁的样子,貌似正在讨论这一回的策问! 不由自主地,李劲便把自己将将离席的背重新靠了回去,装起睡来。 那一个男子道:“策问问的烟火盗贼、流民荒地,询治理之道,听说今次锁院锁了好几个,也不晓得谁出的策问题,问得又细,又只给五页纸,真要展开写一写,都填不下。” 语气十分从容。 一瞬间,李劲一口气憋在胸口,差点都喘不过来! 什么叫只给五页纸?!他只写了三页,就无从话起了! 还没给他缓过来,就听那一个十多岁的女子道:“烟火盗贼、流民荒地?听起来倒像是郑通判的手笔,他性子是这种爱另辟蹊径,好显出自己与众不同的。”又问,“引题是什么?” 那男子把引题说了。 引题不长,却也不短,足有二三百字,此刻叫李劲说来,恐怕都只记得大概,许多细处早忘了,那男子却是复述得清清楚楚。 莫名的,李劲就觉得这男子口中说的便是那考卷中所印的,怕是连语助词都没有错漏。 过目……不忘吗? 李劲心中有些别扭。 三十年前,他也是脑聪心灵,二三百字的引题,读上三十遍,虽然不能说分毫不差地复述,却也能还原得七七八八。 他还在对比这自家与那男子的记忆力,不妨却听得那女子又道:“流民荒地还罢,这烟火盗贼,难道不是考官想要听你们夸一夸城中坐镇的那一位吗?” 她语调轻松,还带着笑意,叫人听了十分舒服,只想听她多说几句。 幸而没有叫他等多久,那女子便又继续道:“烟火自上一回顾……在衙门中被闹成那样,街口又行刑了一位,虽然仍有七起八伏,比起去年下半载,却是少了大半,再那盗贼,上元夜张璧丢了一遭,张提举同他家大公子,带着近千兵卒,把延州城都翻了一遍,虽然没找出儿子,倒是抓了不少拐子,也救了许多小儿,算是歪打正着,使得风气为之一肃了。”她顿一顿,又道,“按郑通判往日行事,这几桩不提出来说一说,叫大家好生夸一回,他是不得开心颜的。” “倒是那流民、荒地治理要好生整一整。”那女子又道,“五哥,你是怎生答的?” 原来是兄长吗…… 那样的话,那男子想来也有二十来岁了罢? “待得回去,我将文章重新誊写一遍,再给你看。”那男子笑道,声音之中带着几丝纵容。 “也好,我也写一回,到时咱们比一比!”那女子也笑道,“叫人带回去,就说两份都是你作的,请大柳先生评点一回,究竟孰为更佳。” 两人说说笑笑,又开始谈论起流民治理,荒地还主复耕来。 听得一个女子居然在此不自量力地一一点评起发解试的题目,李劲本只想发笑。 这只是发解试而已,又不是省试,又不是殿试,哪里就到了要拍马屁地步了? 可听着听着,忍不住细细回想,越想越觉得心惊。 如果按照那女子的思路,只将延州城内治理烟火盗贼的法子简述一遍,再行夸赞,再重点论述流民荒地治理之道,这一篇五页纸的文章,果然可以写得美轮美奂! 他虽然不知道流民荒地该当如何治理,可不会做,却不代表不会听,不会分辨。 从那男子复述策问题,到得那女子说话,其中不过短短数息功夫,她竟然能把对策理得头头是道,如数家珍,如果不是听得清清楚楚,又确信往朝往代之中,确实没有哪一位名臣写过类似的文章,他都要怀疑这是她才看了谁的良策,用来现学现卖! 李劲不知道这女子所言当真应用到实策之中,究竟能不能当用,可他却知道,这东西拿来唬人,已是太足够了! 为甚自家没有在开考之前听到这一番话! 第二百零九章 解试(下) 李劲尚在懊悔,却听得那男子又道:“若要论文章,自然是你写得好。” 那男子口吻实在太过坦然,仿佛承认自己不如一个小姑娘,那小姑娘还是他妹妹,是一件多么正常的事情一般。 只是他这一句,跟之前说话的语调全然不同,尤其是最后那半截“自然是你写得好”,陡然之间,声音就低了三分,却又带着十分的温柔,听得李劲着实有些不得劲。 这话没问题,只是语气不对——有兄长同妹妹之间说话会是如此亲昵的吗? 说是亲昵,都犹有几分不够。 倒像是新婚的小夫妻,早上起来,挨在一处蜜里调油地说情话。 还是因为自己没见识的缘故? 李劲成亲成得晚,又是屡遭打击之下寻的妻,早没了少年时那点子情怀,同妻子不过是搭伙过日子而已,此时听得那男子之语,只觉得自家牙齿都有点发软。 他不由自主地磨了磨牙,又觉得嘴里酸溜溜的,只好咽了口口水。 那女子已是笑道:“你就哄我罢!你说的这些,我是再不信的!”又道,“不过上回我看上元节城里乱得紧,写了一份大节之日防走水盗贼等事的规法,若是稍微整理一番,里头倒是有些想法能借来用一用,上回还跟你说起来,叫你考完发解试一同来看,早晓得,早早同你看一回,多少也有个准备,也算是擦这策问一点边了。” 那男子也笑道:“我若是看了,少不得两人写的东西都有重复,届时给先生去判,倒是不好说。” 李劲听得暗暗咋舌。 这女子口气好大! 这男子口气更大! 防走水防盗贼的规法,这东西,是一个普通小女子会想着去研考的吗? 若是她没有说谎,这已经算是猜中了策问的一半题了! 还有那男子,现成的好处,竟还不愿要的样子,也不晓得是嘴里说得响,实际上肠子早悔青了,还是当真心口如一。 这两个到底是什么出身? 莫不是哪一姓士族? 却是没听说延州有什么文名显著的大家大儒啊! “且不说这些,好容易考完了,头疼不疼?”那女子轻声道,“我给五哥揉揉头罢?” 那男子没有答话。 李劲只听得一阵衣衫悉索的声音,接着那女子又慢慢地道:“今日回家歇一歇,甚都不要想,不若我陪五哥出门踏一回青?只是如今才开春,好似也没甚好玩的地界……” 她的声音又轻又柔,如同一条小溪流在细细地流淌般,清泠舒缓。 李劲忍不住又感慨一回,这女子声音当真是好听。 他从前一下场便过了发解试,其时睥睨众人,着实得了不少人的青眼,当时也得人邀请,去过临州之中那出名的燕楼歌馆,其中名伶歌伎,一样也是自小习文做赋,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更是声音婉转娇媚,如新莺出谷,相比起来,要胜过这女子不止一筹。 他彼时与那一两名魁首不远不近地处过几回,只以为天底下论起歌喉之美,也再不过如此了。 可如今见了这女子,才晓得原来其实声音并无优劣,只有其人其质的区别而已。 这一管子声音,也许不如那些个艺伶先天出色,可听起来着实是太舒服了。 虽然没有还没有见着真人相貌,可李劲心中已是下意识地勾勒起那女子长相来。 应当是十分清秀,也许并不十分好看,但是一定是叫人看着极为顺眼干净。 他还在想着,只听那女子又道:“你我……爹娘、兄长……碑冢已是都立妥了,等发了榜找个日子,咱们一同去祭祀一回,请几位泉下有知,也放下心,还有你家那一笔钱财,也要通福一声才好。” 那男子轻声道:“我会同他们说,请他们都放下心,自有我陪着你,将来无论多少事,不过一前一后,携手共进,多少也不怕的。” 两人沉默了一会,也不知道在做了些什么,半日,才听那女子低低道:“过两天又要好生温书了,我算了算时日,虽然这一厢解试才考完,可京城那一头,省试却是近在眼前了,等得州衙发了榜,立时便要启程紧赶去京城,免得来不及应考。” 又道:“五哥,不若我先带着人去京城,赁间屋子住下来,把上下都打点好了,等着你过来?” 这才哪到哪?竟这般自信,认定她那哥哥一定能过发解试了?! 李劲有些嫉妒,又有些心酸。 曾几何时,他也是一出场,便断定自家定然能够高中。 然而越是考,便越是心虚了,再无当日信心满满。 突然之间,李劲回过神来,有些狐疑。 延州文气甚弱,除却州学,并无哪间像样点的书院,凡是城中有些文才的,大都在州学之中。 自家虽然是垫底,却依旧考取其中,却是从未听说过同窗之中有这样一号人物,不知他是何来历? 一面想着,却是下头马车慢慢停了下来,又听得另一人的声音道:“少爷,姑娘,到了,这一处医馆还开着。” 原来是个小厮。 看来这两人果真是兄妹。 还没等他再琢磨一回,已是有人走了过来,将他扶了起来。 李劲先前不做声,此时倒是将自己整得有些尴尬,只得做一副堪堪醒来的样子,哑声问道:“这?这是哪里?我是怎的了?” 那一个来扶他的小厮忙转头道:“少爷,他醒来了。” 李劲一手撑着马车的板子,半个身子靠在那小厮身上——他确实是有些脱力——考了三天,他这身体已是年过四十,在寻常人也许仍是壮年,可他日日伏案苦读,当真是下坡路滑得比别人快太多,如今实在吃力得紧。 他抬起头,顺着小厮的目光看了过去,见一个男子走了过来。 那人看不太出年纪,像是二十来岁,只气质又比二十来岁更老成,他身材高大,眉浓眼锐,身上除了士子特有的文翰之气,还透着一股说不出来的味道。 像一把刀一般。 看得李劲有些发寒。 怪吓人的…… 第二百一十章 看榜 李劲少年时还会拉弓射箭,等到越考越不中,便将十分的力气都放在了经注文赋上,早已许久不曾习武,此刻见了对方周身似有似无的肃杀之气,自家又是顶了三日,刚晕了一回,不禁脚一软,差点打了个滑。 那男子连忙走了过来,搭住了他的另一边肩膀。 他登时臂膀一紧,接着全身一轻,好似被对方挟了起来。 这人好大的气力! 还没等李劲来得及开口,他便被一人挟着,一人架着,提下了马车。 旁边就是一间医馆。 他又被提溜进了门,一时叫大夫诊了脉。 那男子道:“刚考过发解试,就在考院门口不远处见了这位仁兄,他靠着树,满头都是汗,口边垂涎,眼睛翻白,手脚皆发着抽抖。” 李劲忙要说话,不想一口口水呛在嗓子眼,只得有气无力地咳了半日。 诊脉的是个老大夫,对方望闻问切了一回,便开了三副药,又取了针,扎了片刻。 李劲只觉得力气渐渐回了四肢,眼睛视物也清楚了许多,连喘气咳嗽都有力了。 那老大夫见状,摸了摸胡子,道:“不碍事,不是什么病,只他本就文弱,又惊悸了一回,气急攻心,肝火不协,气血倒涌……”说了一通云里雾里的医话,最后对李劲道,“回去好生歇两日,熬了药吃,不吃也不打紧,只莫要多思多虑,自己便好了——只你身体底子甚弱,今后饮食安睡都要小心。” 李劲得扎了一回针,果然已经好了大半,连忙谢过大夫。 才出了里屋,他忙转头又对顾延章行了一记大礼,郑重道:“多谢尊驾仗义相救,不然我此时尚不知落入何等境地。”又道,“在下姓李,名劲,原是简州人,去岁才迁到延州,不知恩公是何姓名? 那男子拱一拱手,回了一礼,道:“恩公不敢当,小子姓顾,名延章,原是延州人,唤我顾五便可。”又问,“李兄可是还有什么不妥?你家住在何处,我叫人送你回去罢。” 李劲看一回门口,指着不远处的一条巷子,道:“我家就在那一处,走回去不过片刻,却是不消辛劳了。” 一时早有药童提了几包药进来。 李劲接过药,想要掏钱付账,那药童却指着一旁架着李劲下马车的小厮道:“这位已是付了。” 他忙转过头,把腰下吊着的布袋掏啊掏,口中忙道:“这如何使得!” 却见那男子道:“不值什么,相逢即是有缘,并无救不救的,也无施恩一说,只是顺手而为,大丈夫不拘小节,李兄莫要放在心上。” 李劲连忙摇头,道:“救命之恩,何能言轻!” 他一面说,一面手忙脚乱地掏钱袋。 只是一个布袋里确实又没装几个钱,倒了半日,不过得倒出小半吊并几个散碎铜板。 一时李劲手里拿着那小半吊铜钱,有些尴尬。 其实说钱着实丢人,可若是连钱都给不出来,便更丢人了。 那顾延章却是恍若不见一般,只道:“李兄太过客气了,同为士子,诸子席下听学,不用这般!”又道,“实是想得多,权且先把此事记下,将来有缘自会再见。” 李劲又哪里好意思! 他忙道:“前边就是我家,不若进去坐坐,也吃一回饭,贱内做得一手好菜,只当是稍作答谢,却也是必要的!” 对方只摆摆手,笑道:“却是不必了,此刻已近宵禁,今日解试才毕,家中也有诸多事务要打理,将来有缘自会相见。”说着拱一拱手,果然转身大步离开了。 李劲两条软腿,哪里追得上,又是一副哑嗓,更是害怕有辱斯文,不好当众大叫,只得眼睁睁看着那顾五带着一名小厮走得远了。 他提着药,又是感激,又是感慨,心中有些神往,又有些难过,等得慢吞吞回了家,才转进巷子,便见家中门户大开,妻子抱着儿子坐在门口,见他回了,欢喜地迎了上来。 李劲鼻一酸,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此时榜未放,他虽知道自家八成是不中了,却也怀揣着半分的侥幸。 延州文气甚弱,州学之中全是同窗,已是此地顶尖的学子,诸人的文才,他都是见过的,他们半斤八两,泰半都比不过他,万一走了运道,当真让自己中了,便什么都不用说了,若是没中,此时提早把不好的结果说出来,不过叫妻子同自己一并伤心而已。 不如叫她高兴两天。 可惜方才仓促,也未来得及问那顾延章是什么出身。 只怕这等人多来几个,自家得中的可能,又更要低上几分了。 他擦一把鼻涕,把眼泪一收,上前几步,笑着对妻子道:“考完了,考得不错!” 且说李劲回到家中,一面心浮气躁,一时觉得自家许是能过,一时又觉得自家定是过不了,他吃不好,睡不好,枕边的妻子又如何会不知道。 只她晓得自家这个丈夫心结已深,是解不开的,便也只得装作不知,每日欢欢喜喜过日子而已。 李劲过了一日,想起马车之中那女子说的话,咬着牙又顶着精神起来温书。 若是当真过了发解试,将来省试,果然没甚功夫看书。 其余州县都是八九月解试,最多十月,偏这延州乃是恩科,考得甚晚,等到成绩出来,走得慢的,恐怕都要赶不到京城,只有抓紧这红榜贴出前的十来日功夫,好生把书看一回。 他脑子里浑浑噩噩的,看了许多天的书,便如同没有看一般,又是盼着红榜早些贴出,又是想要红榜还是不要贴出,终于等到这一日,州学中的同窗特来家中寻他,道:“李兄,今日放榜!你竟还在此看书,好生养气功夫!”又道,“还不快走!去得慢了,连站的地方都没了!” 果然拉着他去了州衙。 越靠近放榜处,行人便越多,离等榜下尚有数十丈,却已经几乎是人头攒动,全无立锥之地。 李劲喃喃道:“今年这样多人赴考……” 同窗道:“五千余人,考完了才听说,附近州县许多人都迁了户籍过来,就为了这一场发解试!” 李劲听得这话,早已没了心思,只那同窗身形甚是魁梧,硬生生把周围的人群挤开了一条道,扯着李劲到了榜单之下。 三大张榜纸贴在墙上,上头写满了名字、籍贯。 李劲几乎连气都要喘不上来了,他从最后一张,最后一名开始看,每行只看第一个字,只盼看到一个“李”。 第二百一十一章 才子 这一回延州开的乃是恩科,杨奎靠着一份又一份的奏章,同党同派的齐心齐力,与自家在天子面前的分量,几乎是硬生生从朝中抢来接近两百个名额。 五千余人中取二百,乍一听似乎并不多,可若是对比一下其余州县的通过人数,便是傻子也会动心。 这可是接近三十人取一人的比例! 比如李劲来延州之前,他的出身地简州——虽是小州,但几乎每回解试都有千名左右的士子参考,可回回都维持着十个以下的录取名额。 比如京城,因参考人数较多,士子的水准比较高,是以通过人数比起寻常州县也要多上不少,可对比起来,最好也就是八十取以一而已。 延州这样多的名额,若是还中不了,自家真的不用再考了! 李劲从最后一名一路往前扫,看到两个往日州学之中名列前茅的同窗,竟都排到了倒数十几。 他的脸色一白,硬着头皮继续往上看。 李是大姓。 榜纸上姓李的很多,独独没有一个叫李劲的。 不仅如此,这一份榜单之上,连熟眼的人名也不多。 这怎么可能呢! 正常情况下,除非当地有特别出色的书院,通过发解试的,往往泰半都是州学之中的人才。 一方面州学乃是朝廷公办,无论是先生还是其余条件,都要比起普通的书院好上太多,另一方面,士子在州学之中,往往有更多的机会同先生、教授与州衙官员识认,这些人通常都是发解试的阅卷者之一。 给阅卷者以机会熟悉自家的笔仗,在发解试中,也是通过的不二妙招。也许没法辨认出究竟是谁,但是若是批阅者看到眼熟的文风,自然会将等次打得高一些。 除此之外,作为阅卷者,还能在平常的教学之中,将更多的答卷审阅标准同要求告知学子。 延州大州,虽然文气弱得很,但是州学之中也有四百来号人,如果不出意外,至少有一小半能够通过发解试。 李劲平常在学中的排名在五十至一百中浮动,按照往届的经验,无论如何都是能通过发解试的,更何况今年名额还翻了好几倍。 可不知怎的,他把已是把后两张榜单都看完了,也只在靠后的地方看到过四五个延州州学中出类拔萃的同窗,其余熟悉的名字,一个都没有。 如今只剩下最后一张榜,也就是第一榜。 上头列着排名前六十的名字与籍贯。 李劲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他一个名字一个名字往上看,堪堪看到三十余名,便听到旁边的同窗喃喃道:“又没中……” 这一名同窗今年不过二十出头,今年不中,三年之后还能再考,便是三年之后再不中,依旧可以三年复三年,是以这人虽然失落,也极受打击,却是未到不堪重负的程度。 可李劲却不同! 除却这一回,他已经再无机会了! 听得同窗这般说,说明对方已经看完了所有榜单上的人名。 如果看到自家的名字,他又怎么会不知会。 看来两人都落了榜! 李劲脚有些软,心中凉了半截,简直快要喘不过气来了。 他抱着最后一丝侥幸,硬撑着看着那一个个陌生的名字,却是忽然听得同窗一声惊呼,叫道:“李兄,你看那排第八的!” 难道老天开眼,家中祖坟冒了青烟,竟叫自家考了第八!!?? 李劲慌忙将头一抬,“咯”的一声,却是乍然之间动作太大,差点把脖子都扭到了。 同窗的后半句话这才继续说了出来,道:“叫王瑞来的,是不是上一回先生拿来做范例的并州才子!” 李劲瞪大了眼睛,果然排在第八的人叫做王瑞来,籍贯却是延州。 同窗的话方才落音,周围也有其余士子陆陆续续叫了起来。 “第六的不是那合州的秦仲楷吗?!上回先生还特意拿了他的文章来做解!” “排第二的是楚州盐城的张挺!” 李劲掉头一看,这才发觉站在自家附近的,有近半都是州学之中的同窗,而且平日里学问都做得不错,几乎都排在中上。 此刻,这一张张熟悉的脸上,除却失魂落魄,还有惊愕与莫名。 也怪不得他们会有这般反应。 往日里听得先生数次提起,用来做激励的人名,如今就贴在榜上,本来以为与自己无关,只有进了省试,大家才是对手,谁成想竟是在此刻出现,硬生生抢了属于自家的名额! 这些人,便是在原籍原州,想要通过发解试也是轻而易举,便是要考个解元,也未必不能,为何要千里迢迢跑来这战乱之地,与才疏学浅的延州士子争名头?! 这群人,是吃饱了撑着没事干吗?! 早有人道:“好似郑通判便是并州人!” “州中的录事参军是合州人氏!” “都钤辖陈灏是楚州人!” “不止陈灏,你们都忘了楚州出身的杨平章吗!?” 一时众人都安静了下来。 过了许久,才有人大声嚷道:“这是作弊!旁州的人,一个两个跑来此处应考,抢我们名头!也不晓得得未得衙中那些人的指点!” 他这话便似捅了蚂蜂窝,立时便有人出声反驳道:“怎的作弊了,杨平章发了招贤令!面着全天下,旁州的人怎的来不得了?!延州统共才多少人,大家都不来,一座空城,无人帮着重建,你们喝西北风去罢!” 原来是外地来应考的。 又有人叫道:“都要你们延州人,旁州的都不来,你们自家去打北蛮!这话说的,叫前线兵将情何以堪!” “又不是违例!寻常州县发解试不能随意迁户籍,否则便是犯禁,大家都晓得,只这延州是请了圣意,特邀天下才子佳士,若是想来,便是蓟州、京城之人也能来!自家学不好,偏怪别人学得好,还胡扯什么做不作弊的,也是怪不得中不了!” 那人这话端的说的不是场合。 若是对着一群延州考生,说不得便激起一番义愤,只可惜此回科考,其实大半都是外地学子,光是延州人,本就不剩下多少,士子更少,别说五千名应考者,便是一两千名,也未必凑得齐。 第二百一十二章 落榜 被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攻击,那人很快便再无声息。 更有人道:“甚叫作弊,没本事的用那等不干净的手段考中了叫作弊,人家凭本事考中了,又是按规矩来的,你在此叽叽歪歪的,都是寒窗苦读,你嘴巴响,嘴巴臭,你就有理了吗?!” “要我说,这些个才子排前位,才叫做阅卷公平,未有徇私!” 后头吵得沸反盈天,李劲只听了几句,便又连忙转回头,细细看起榜来。 别人吵上天,也是吵别人的功名,自家的功名还未确定着落在哪里呢! 总归要想把榜看完! 他一面看,一面心中绞痛。 这话说着好听个,其实不过是自己安慰自己而已。 大晋游学成风,才子学成之后,往往不拘于一地,而是背上行囊四处游学,到得要下场,才重新回到原籍州中学中。 楚州张挺、并州王瑞来、合州秦仲楷,这一个个,都是多年游学,在各地书院州学都留下过足迹的士子,他们广有才名,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得过各地大儒先生学子称道,无论是哪一个,便是考中了状元,众人也最多酸几句,说声实力与运气并重,再不敢多做讥诮。 若是前十是这等人才,而延州州学排前三的,在这张榜上只能垫底,那自家去奢想前三十,无异于是痴人说梦。 原以为是来捡便宜,抓一只肥鸡,谁想到这鸡嘴里竟叼着条毒蝎子,蛰得他手都黑肿了。 李劲捏着拳头往上看,看着看着,只觉得眼前一片模糊,伸手一抹,原来不知什么时候,早已满脸是泪,眼屎更是糊在眼角。 事到如今,哪里还有不明白。 自己看得出来的,旁人自然也看得出来。 虽然不晓得这些个大才子为何个个都来延州赴考,但肯定有他们自家的盘算。而更多那些个在其他州中小有能耐的,见了杨平章的招贤令,统统都往这一处涌。 大家都以为这里好考,谁成想,竟比往年要难考这样多! 看起来是三十人中取一人,可这三十人,当中至少有二十个,个个都是能打的! 简直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不,于自家而言,又哪里只是蚀把米这样简单…… 辛辛苦苦三十年,不过一场笑话而已! 只剩十个名字了。 看一个少一个。 从第十个开始,每一个,都是熟悉的名字。 他终于看到了第二名。 第二名是楚州张挺。 无论是在简州州学,还是延州州学,各位先生都细细分析过这人的文章。 立论新颖,环环相扣。 确实是好。 他每每看完,都觉得自家写的是粪溺污泥,拿来擦屁股,都要嫌脏。 为甚别人就这般好,为甚自家就这般烂? 以前到得此时,他便要安慰自己,自家只是想要一个进士,便是同进士也不打紧,只要过了省试,倒数第一也是喜欲狂了。 不用同这等天才比,同其余正常人相比便可。 待回过头,看一回周围人的文章,他便又放下心来。 大家水平都差不多,发挥得好,文章便写得好些,发挥得差,文章便写得差些。 况且只要墨义诗赋样样做得好,策问也未必能定生死。 不过这往日用来叫自家能睡一个安稳觉的话,此时再不管用。 哪一个才子不是墨义诗赋策问俱佳。 第二名是张挺,第一名难道会是自己吗? 自家又没有疯! 做梦都不敢做这样美! 眼屎才擦了,不知为何,又重新泌了些堆在眼角,他伸手复又一抹。 此时此刻,因为不抱期望,反而人有些镇定下来了。 他瞪大眼睛,就要去看头名,谁晓得肩头一重,却是有人拍了拍,转头一看,后头一人问道:“你认得这姓顾的是何人?可是有听过这名字的?竟排在了张挺前边。” 原来是另一名州学同窗。 李劲还未来得及答话,早有旁人接了口:“你也不识得吗?” 那人道:“顾姓小姓,若是有哪个才子姓顾,定不会没印象。” “我也从未听说过这名字!”早有人应和道。 “头名解元竟不是张挺,反而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子,也不晓得哪里冒出来的黑马!”又有人加入讨论起来。 “解试考得再好,又不是殿试,那才是一笔定生死!别说解元了,便是考中了省试会元也无用!”有人酸溜溜地道。 “你就酸吧!等你中了解元,看你还是不是这番话!怕是那时候就要改口了罢!” “会不会是阅卷的出了错啊?并州张挺何等文才,都说文无第一,可叫我评,也只有蔡州张洪钩可以与之共比!” “早不是蔡州张洪钩啦!”有人插口道,“听说前几年就去了蓟州,拜入了蓟县良山书院!” 张洪钩二十五岁前云游天下,走过许多地方,不少士子都听过他的名头,也有留意他的行踪,这人才说完,便马上有人反驳道:“的是去的蓟县,只不是良山,是与良山齐名的清鸣书院,拜的乃是掌院厚斋先生!听说他已是入了蓟州户籍,便要在蓟州应考!以后要叫蓟州张洪钩才对!” “听说那张洪钩今次也要下场,也不晓得他来考,同这张挺相比,名次孰高孰低!” “同张挺有甚好比的,张挺又不是解元,要同头名比才有得比!” “发解试有甚好比的,过上月余便是省试了,紧接着还有殿试,大把好戏看!” “甚时才把前三的文章张榜出来?也好叫人知道” 诸人正在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才子的八卦,李劲却是一个字都再听不进去。 他忍不住那手揉了揉眼睛,唯恐被眼屎糊得看花了。 那一张大大的名榜之上,第一位,名字那一栏,三个小字写得清清楚楚。 不是李劲。 是顾延章。 籍贯,延州。 虽然榜上所有考生的籍贯都是延州,可李劲却知道,这一个,当真就是延州人。 他脸上的表情一时僵住了。 释然,沉重,不甘,痛苦,挣扎。 居然是他…… 果然是他…… 自家果然名落榜外。 他果然中了,还是解元! 第二百一十三章 嘀咕 暮春三月。 韩勉站在州桥之上,眺望着汴河对面。 两排杨柳沿河而栽,垂下万千绿丝绦,微风一起,弱柳随风而摆,绿意盎然。 实在是叫人心旷神怡。 而距离河流不远处,早被人挖了一个大大的池子,由汴河引出的活水蓄在其中,日光一映,波光粼粼。 仲夏虽然还远得很,池中却有不少早荷抽出了叶子,小片小片半张的荷叶立在池面上高寸许的地方,煞是好看。 十几艘画舫在池中缓缓行驶,挂绸披彩,船身更是雕栏画栋,时不时有阵阵丝竹之声从当中飘出来,和在一处,风一吹过,脂粉与熏香的香气便熏染开来。 再往右看,那是熙熙攘攘交错纵横的繁华街市,商铺百肆杂陈,酒楼歌馆遍地,路上人潮涌动,比肩继踵,屋舍则是高高矮矮见缝插针,挤得人看着连气都喘不过来。 最近的这一条街为御街,乃是京城中最热闹的街道之一。此时叫卖声,呼喝声,说笑声聚和在一起—— 这才是冠绝天下的繁盛之城! 上一回重点户籍,京城之中户已过二十六万,口四十四万。 口指男丁,按一户保守估计六人,京城之中,至少有一百五十余万人,还不算那一大批来此讨生活的外乡人。 人烟越密,往往意味着繁华越盛。 饶是韩勉性格稳重,并非那等轻浮少年,又在这京城之中待了近月时间,依旧被眼前的景象晃了晃眼。 这只是京城中一个寻常的日子,可路上的热闹,却与延州城内一年一回的上元佳节也差不了多少了。 怨不得人人都想要来京城! 一面想着,韩勉连忙把这念头从脑中甩开。 大州居不易,没个三分三,哪里又敢闯京城! 他在保安军中大小也混出了个头脸,可刚到此处时,却是连那些个达官贵人放的一个屁那样响都够不上! 不过如今总算不一样了。 他望着对河那一艘艘画舫,听着里头的婉转的歌喉声,实在是有些激动与冲动。 多年血汗拼杀,终于给他抓住机会一把出了头! 若不是此处人生地不熟,若不是上旬才过了试射廷殿,怕被人揪住小辫子,若不是手头还有都钤辖交办都差事,他当真想进去见识一把! 这可是传说中的京城春色!也不晓得与延州惠民街上头那些个小姐有甚区别。 他站在桥上等了一会,转过头去,看到后头一个人牵着马走了过来,心中的意气风发终于熄了些。 虽然自家出了头,却没有出得最高…… 一样是试射殿廷,他本以为自家得的优等已是极为难得——其实当真也难得,来监考的枢密都承旨脸上那满意的神色,连瞎子都看得见,便是当今天子,本来只打算来露个脸,竟也完完整整看完了自己的试演。 按着这成绩,得个三班借职毫不费力,说不得,在上官、天子眼中都有了印象,说记住自家的名字当然是一厢情愿,可将来若是得立了功劳,如果能有人提起一回,说是某某年试射庭殿的首名,多少也有些用! 谁成想,自己后头还有这样一个异人呢! “这一处。”他冲着那人招了招手,待得人走来近了,方才问道,“府中可是有回信了?” “说是再等上三日便有回复了。” 来人道。 那人又高又壮,生就一副好相貌,虽是牵着马,却由那缰绳长长地拖在地上,要牵不牵的样子,行动间自有一股子开阔之意。 那马儿也长得十分高大,同寻常人家的驽马全然不同,膘肥体壮,毛发油亮,尾巴还时不时懒洋洋地卷一卷,可蹄子却是爱迈不迈的,只偶尔抬起头收一收,把掉在地上的缰绳咬扯了,免得拖得太长,叫那缰绳碰到了脏东西。 它走了两步,突然打了个响鼻,那声音里好似有些嫌弃与不耐烦的意思。 站在前头的主人便把缰绳随手一拉,扯得紧了些。 马儿这才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出来。 跟前头与众不同的主人一般,这马也一看就是匹遗世独立,成了精的马。 韩勉是阵前出身,自然爱马如命,他听得对方回复,只应了一声,却是忍不住走到后头,围着那马走了一圈又一圈,伸手要去摸一把油亮的肚腹,不想手还探到一半,却被那马儿一声嘶鸣,掉转马身,扬着蹄子就要冲着他踹过去。 “小风!” 正在此时,那主人连忙喝止道,又把手里缰绳轻轻扯了扯。 那马儿这才把蹄子收了收,再侧一侧身,留了个屁股对着韩勉,又瞪着极大的马眼珠子,似是鄙夷地鼓了一眼它那主人,慢吞吞地走到一边去。 韩勉差点被马踢了,却没有生气,反而赞叹道:“真乃神骏!”又向前两步,摩拳擦掌地看着那马儿的背,有些惋惜地道,“端的好马,可惜性子太烈。” 他转过头,对着那主人道:“定崖,不若你同它说一说,叫我骑一回……不,摸一把也行!” 原来这人便是当日得顾延章力劝,快马加鞭,投身杨奎麾下的张定崖。 张定崖哈哈一笑,摇头道:“韩兄,这却是不行的,我这马儿想法多得很,我却是做不了它的主!” 他一张俊脸,同那马儿站在一处,先不论长相,只论神态,到有点似亲兄弟一般。 他嘴上打着哈哈,心中却是嘀咕道:怎么能叫你骑,叫你摸!我家娘子都没骑过、摸过呢! 这头一遭最有意思,将来同娘子说,这是我家小风头一次叫另一人骑,从前它除了我,再不肯给别人碰的——这话既独特,又有趣,定是会讨她喜欢! 说不得她听了一时高兴,两人一同拿了干草喂马,多增进感情! 若是叫这韩勉骑了,一个粗汉子占了小风的头一回,以后怎的跟娘子说? 第二百一十四章 矛盾 几句话敷衍了韩勉,两人走到一条小道上,张定崖翻身上马,问道:“韩兄,你的马儿呢?” 韩勉看着张定崖胯下的马,有些羡慕,却是只得指了指不远处的一家客栈,道:“我暂存在那一处了,等我去取。” 不多时,他便骑着马出了来。 见天色还早,张定崖便道:“既是还有三天能取发回书,想来不多时咱们便可回延州了,不若抓着这时间,好生逛一逛京城罢!” 韩勉也早有此意,点一点头,道:“此举甚好。” 两人骑在马上,果然慢慢朝住宿的驿站而行。 一面逛,少不得一面说话。 韩勉能在军中混到如今的位子,其人个性自然不差,张定崖更是个自来熟,不去惹他,他都能给你面子跟你好生说话,是以两人虽是相处时日不多,此时聊开了,倒是慢慢熟稔起来。 一时韩勉叹道:“你那一手箭术,当真了得!我向日只以为自己已是不错了,见了你,才晓得人外有人!” 原来那日试射殿廷,韩勉自是优等,得了监考官赞赏不提,可张定崖却是得了异等,比韩勉的三班借职还要高了一等,任了三班奉职。 这般出身,十几年里头也未必能得一回! 别人一次一箭,他一次连发三箭,箭箭都正中靶心,最后一回索性发了四箭,虽然有一根没有中靶心,却也是在靶中。 而无论骑马射箭,还是拉弓弩,都堪堪压了韩勉一头。 当时天子本待要走,见了他那一发三箭直中靶心,屁股竟又坐回了位子上。 如果说韩勉是叫人十分满意,那张定崖便是叫人十分吃惊。 韩勉乃是军汉,不识得几个字,自然不晓得什么叫做雏凤清于老凤音,却是知道什么叫做后生可畏。 他被张定崖当面打败,虽然有难过有失望,却是心服口服。 张定崖却是摇头一笑,毫不谦虚地道:“我箭术虽然不差,却是比不上棍法与剑法。” 韩勉道:“我从前总以为民间江湖上那等人物,虽然花样子耍得好看,却是不顶用,一上战场,便要露馅,只你让我知道了,原来耍得好看,上战场一样也是厉害,当得起一句好汉!” 张定崖便道:“我是好,却也不是最好的,我有一个兄弟,一手鞭子走得出神入化,武艺高超,上一回我同他在半道上,与几个好汉联手驱走了两只大虫。”他说着说着,有些神往起来,“这还不算,最厉害的是,他脑子当真是好使到了天上去,那才是叫做才过诸葛,武比温侯!” 又道:“我来投镇戎军,便是他同我说,叫我紧赶慢赶,早早到了延州,又给我指了许多路,才叫我抓了这回机会得出头。” 张定崖感慨道:“说起来当真是时也命也,若不是王军将突发急病去了——当真可惜——又哪里轮得到我来试射殿廷!可若不是我那兄弟指点,我又如何会赶得及这月余的立功机会!看着短,能做多少事了!” 韩勉却是道:“王三哥走得可惜,你却是靠着军功上来的,你才入军多久,杀敌近百,又得了一员蛮军大将首级,当得起这回试射!”又问,“你那兄弟如今在何处?听你说来,当真是个人物,可是也要投军?” 张定崖摇头道:“他那般人品,文路武路都走得,心中自有成算,如今想来还在延州城中,十有八九在温书,待要过几年下场罢。” 他多年读书不成,可心中估算一回顾延章年龄,却是觉得对方至少要过上几年才会下场。 想着想着,他心中便是喜滋滋的。 如今好了! 自家得了三班奉职,足足一个漂亮的官身,眼下延州有得仗要打,只要自家肯卖力,说句不要脸的,将来当真是前途不可限量! 有了这身皮,有了这点子功劳,回到延州城,终于能找个机会去拜访延章了! 先要把亲提了! 顾姑娘估计也快要及笄了,再不提亲,若是不小心被哪户人家看中了,哎呀,小姑娘那样灵动聪明,太容易叫人看上眼了! 还是要早些去他家中拜访一回延章,先好生把话慢慢递了,表白一回诚心,看看大舅哥的意思,要叫哥就叫哥,要叫大舅子就叫大舅子,要他做甚都行,只要有所松动,其余就好办了,反正不过做牛做马,娶媳妇,哪有不卖力就能娶上的! 若是打通了延章这一条道,得了哥哥的许可,再去同妹妹表态,定要容易许多! 不过顾姑娘一看就不是那等一味从父从兄之人,还要想办法叫她晓得自家的好才行! 不知道能不能在延州城内多待一阵子,等叫顾姑娘有五六分同意了,再看好不好厚着脸皮求到平章面前,请他帮做一回媒! 张定崖正美得冒泡,自然对外物毫无所觉,旁边韩勉却是发现出不对来,疑惑道:“怎的这么多秀才!” 他口中的秀才,其实就是读书人。 张定崖这才回过神来,低头一看,果然周围尽是人,越往前走,人越多,那些人个个步疾如风,偶尔看一眼自家两人,眼中全是惊诧之色,却回过头,复又快快前行而去。 “这不是国子监吗?” 张定崖从前便来过京城,混了数月,对这一处熟悉得很,他抬眼一看,便分辨出自家走到了哪里。 那边韩勉已是翻身下马,拦下一个士子,问道:“小兄弟,怎的此处这样多人,可是有甚大事,我们是不是要绕道?” 那士子挥挥手,一面脚下快步不停,一面回头匆匆道:“今日省试放榜!人人都忙着去看榜,你把马牵远些,不要碍着大家走路了,小心撞着!” 说着说着,人已是越走越远,到得后头,竟是插在人群里左钻又钻,一路小跑了过去。 韩勉与张定崖相视一望,均是面面相觑。 两个读不下书的,虽然知道春闱这说法,可却是半点也不关注,自然不知道什么时候省试已经考完,更是不知道今日放榜。 “打回头走?”韩勉试探性地问道。 “要多绕半个时辰……”张定崖皱着眉。 两人看了看前方的人山人海,又见后头源源不绝,此时往回,哪里又有用。 韩勉索性拿定了主意,道:“挤过去罢!” 两人贴着坐骑,仗着自己人高马大,靠着蛮力果然一路挤了过去,正要走过榜下,却听前头有人叫道:“谁认得会元是个甚来历!竟是从未听说过!” 又有人回道:“听说是延州的解元。” “你莫要傻,延州那个鬼地方,解元算个什么玩意!”一人嗤笑道。 “你才是傻!今年一堆子大才都入了延州籍,延州的解元,当得省试的会元,再正常不过了!”有人辩道。 “哪里正常了?不说旁的,还有国子监的人呢!还有蓟州那两个书院呢,大把人才没见得中会元,偏一个名不见经传的!” 那人话才说完,便有人大声道:“自家没见识,不要在这里大放厥词,顾延章虽是延州籍贯,却是咱们良山出身!他拜在大柳先生门下,只是不爱出风头,在你口里倒成了‘什么玩意’!” 张定崖正在奋力往前钻,蓦地耳中听得“顾延章”三个字,简直如同遭了一下巨雷。 他反过身,抓住一旁的一个士子,急声问道:“会元是谁?说是延州人,叫顾延章?” 那士子见他身形甚是彪壮,不敢擅动,只得连连点头,指着远处高高的黄榜,道:“你不信,自家去看。” 看个屁,哪里还用看! 延州人,又是叫顾延章,这名字这般少见,难道还有第二个! 张定崖站着有些懵。 他一会替大舅子高兴,一会替自己忧心。 怎的办,延章得了会元,将来一个进士是跑不脱的! 自家如今只得一个三班奉职,不晓得还够不够分量! 第二百一十五章 胭脂 心慌意乱之中,张定崖木着一颗脑袋往前挤,他仗着自己好体魄,一路撞开那些个凑在榜下的书生,直直迈到了贴着黄色榜单的墙边。 会聚集在此处看榜的,十有八九都不是什么人物——毕竟但凡有些才学的,在原地都不会籍籍无名。 哪一州哪一府没出过几个京官? 普通能中省试的士子,泰半不是出自州学之中,便是出自那等有些名气的书院,这些地方,最不缺的就是人脉与枝干。 只要有才气,便会有名气,只要有名气,来得京城,便不会一摸黑。 没有族内亲眷,总有做官的同门罢?没有做官的同门,州中知州、通判等等也不会吝啬与帮着引荐一番,赠一两份拜帖,叫人带着到京城拜访某某熟人。 提携才子后进,等同于提携进士,又等同于提携新官。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谁又晓得自家今日提携的,不是将来哪一位大官呢? 每一个进士都有无限的可能,而才子的可能性则是更大。能称之为才子,说明此人思维敏捷,博闻强识,往后的发展,正常情况下也会比起普通的进士更高。 才子们一入了京,拜了人,自然便不再像寻常士子那般没头苍蝇乱撞。普通学子要等到贴了黄榜,再挤得帽歪衣乱来此看榜,可真正才子们早在前一夜或是当天一早,便知道了自家的名次。 贡举的名单出得来,在礼部的时候自然是被密封得严严实实,可一送入宫,一转过头,有些品级的早都知晓了。这个时候,该择婿的择婿,该施恩的施恩,该示好的示好,根本不用等到次日黄榜贴出来。 是以此时榜单之下,嘈杂一片,有哭声,有笑声,有骂声,有呼喝声,有吵架声,有不平声,都是些普通人,并不自矜身份,人生百态,足可见识。 张定崖在这吵闹声中仰起头。 六张黄榜平平整整地贴在墙上,上头纵横交错都是名讳与籍贯。 排在第一的,是省元,也是会元—— 延州、顾延章。 是他! 终于确认之后,张定崖的心却是揪得紧紧的。 高兴自然是高兴,可伤心也当真是伤心。 殿试不会黜落礼部试合格贡生,只会重新根据文章排名。 省试得过了,意味着进士便到手了。而延章能有本事得省试头名,可想而知殿试的名次并不会低。 榜下捉婿,指的从来都不是殿试之后的皇榜,而是省试的榜单。 不晓得多少人盯上了他这块肥肉,又多少权贵盘算着招他为婿。等成了高官的女婿,他更是能接触到无数的青年才俊。 跟那些个人比起来,自家这一个三班奉职,当真是什么都不算了! 延章虽不会看不上自己的出身,却未必再放心把妹妹交过来! 有好的,干嘛要选差的呢! 虽然自家自负人才人品要比那些个人高太多,可此刻显露不出来,将来又太远,又有什么用! 张定崖失魂落魄,又重新挤出了人群,他冲着韩勉勉强笑了笑,道:“韩兄,我有些私事,便不同你逛了,我先回去。” 韩勉有些愕然,可看他那样子,却也不好多问,只得点了点头,走了另一条道,果然自去逛了。 打发走了韩勉,张定崖连马儿都再无心思牵,只把缰绳随手搭在它颈项处,苦着一张脸,唉声叹气地信步而行,在街上随意走着。 走着走着,他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 延章得了礼部试的头名,这说明他来了京城。 延章来了京城,定然会把妹妹也带过来! 没道理将小姑娘一个人留在延州! 自家怎么这样蠢啊! 旁的不要论,先见了人再说啊!! 一想到“顾姑娘如今同自己一般在京城”,张定崖心中便是一阵心跳加快,他傻笑了两声,错眼一看,却见不远处一处牌子挂在外头,唤作“张古老胭脂铺”。 这才恍然,自己居然走到了修义坊。 看到那牌子,鬼使神差的,张定崖走到了门口。 修义坊北张古老家的胭脂名气极大,往日他没少听人说起过。 送心上人送什么好? 自然是胭脂水粉! 张定崖的两只脚像自家有意识一般,跨进了门去。 里头尽是小娘子,香风馥郁,环珠戴翠。 张定崖本想看一看胭脂,见此情景,连忙把目光收了,并不乱看。 早有伙计迎了过来,见是一个英武俊朗的少年郎,笑道:“公子可是给家中姊妹买胭脂?” 极难得的,张定崖羞涩一笑。 他并不说话,只摇了摇头。 京城的伙计都是人精,见了他这模样,哪里还有不懂,心中喊一句冤大头来了,忙把他往楼上引。 比起楼下,二楼倒是空荡荡的,只有三两人在角落挑选东西。 到了此地,张定崖倒是不再闭口了,而是积极地对那伙计道:“送给十四五岁小姑娘,不晓得什么样的胭脂最好?” 看他那急切的模样,伙计心中一乐。 敢情是个愣头青! 他一整面容,认真道:“我们铺子里的胭脂,并无‘最好’的说法,要先看公子要送的小姑娘面上如何,是白是黄,肤面质地如何,面薄面厚,还要看那姑娘是甚时用——早上用的,同下午用的,又是有不同!” 张定崖如今哪里有暇去分辨那样多,他忙道:“脸面极白极嫩!”又道,“莫要管那样多,都拿来我瞧一瞧!” 伙计心中简直要笑出声来。 当真是最爱做这样的买卖了! 他引着张定崖往角落走,一面走,一面煞有其事地道:“白面的姑娘最挑胭脂,用得不好,倒是衬不上她的脸,显得不好。” 张定崖听得“衬不上”三个字,频频摇头,道:“要衬得好看的!” 两人才走得近了角落,却听那一处原来的有人在说话。 那边伙计道:“姑娘你面色极白,不若用这一盒,又匀又净,晕得浅。” “不是我自家用的。”一道女子的声音在旁边响起来,“买来送人的,你且给我挑几盒子颜色浅,香味淡的。” 那声音又清又柔,叫人听了,仿佛被细软的绸子拂过一般,十分舒服。 前方带路的伙计不由自主地转过头去,想看一看那女子样貌。 张定崖却是一呆。 是她! 这声音再忘不掉的! 他把头急急一转,差点脖子都扭到了。 第二百一十六章 偶遇 眼见这胭脂铺二楼的角落处,一个小姑娘坐在摆满了胭脂的木几面前的椅子上,后头站着两个小丫头。 “顾姑娘!” 张定崖喉头一哽,差点喊不出来。 季清菱正低头看着一盒胭脂,听得旁边有人叫,声音还有些耳熟,不由自主地转过头去。 七八步开外,竟站着一个熟人。 居然是张定崖。 这家伙怎的跑到京城来了?不是说去延州投军了吗? 她有些讶然,忙站起身来,行了一礼,回道:“张公子。” 听得她一声唤,张定崖头皮有点麻麻的,心中更是一跃一跳,仿佛有一只小鹿,在他心上蹦啊跳啊。 边上的窗开着,几缕阳光映照进来,正正投在顾姑娘站的那一块地方。 日头映着,她面庞柔美,比起去岁见的时候,更好看了! 怎么办? 这是当真这样好看,还是自家情人眼中出西施? 西施也比不得这一张脸了吧! 他手忙脚乱地回了一礼,忙站直了身体,唯恐被对方觉得自家礼数不周全。 忙中总要出乱,他一心要站得好看,显出自家的身材与礼仪,只顾着要怎样站,却是连搭话都忘了。 季清菱却没有在意这些细节,她见张定崖不说话,脸还有点红,以为对方不好意思,不由得微微一笑,道:“好巧,不想在此处得遇。” 张定崖简直要看得呆了。 他其实当真是情人眼里出西施,此刻见了季清菱对自家笑,只觉得心上站着的那只在蹦跶的小鹿一个蹄子滑,差点要掉下去。 好在他只是呆,却不是蠢,忙的傻傻一笑,道:“真是有缘千里……” 此时他脑子已是回来了几分,又问道:“方才我经过国子监,看到外头黄榜上……” 张定崖话才说到一半,却见对面季清菱将右手食指竖在双唇之前,无声地“嘘”了一下。 她冲他眨了眨眼睛,笑了笑。 这表情又俏皮又可爱,看得张定崖恨不得抱头蹲在地上滚两圈,他缓了好一会儿,这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楼上已是多了七八个其余的客人。 人多不好说话,他忙问道:“顾姑娘,如今你们住在何处,我本想去找延章,却是寻不到人。” 季清菱早知道张定崖将来会是顾延章的得力臂膀,是以对他一直有几分亲切,再兼上回两边一起自大虫口中救下了几条人命,又得他帮忙,照顾了受伤的顾延章,更是多了几分感激。 想到上回同五哥聊起来,他对这张定崖颇多赞誉,更多有“今后有机会要好生结交”的意味,季清菱便也不瞒他,道:“如今住在城西金梁桥街处,甚时得空,好来家中坐一坐,五哥不久前才说起你。” 张定崖嘴巴都要笑歪了,道:“顾姑娘一会可是有事?我如今便得空,若是方便,我同你一齐回去罢!”又道,“过两日我便要回延州了,此次是来试射殿廷的!好叫姑娘知晓,我此回得了个异等,有个三班奉职出身!” 季清菱听了,“啊”了一声,真心诚意地道:“恭喜!”又笑道,“好厉害!苦心人,天不负,总归有才就能出头!” 见她这般反应,张定崖心中那一只小鹿,已是踢踏踢踏地跳起舞来。 他长得俊,人又高大,身上穿的是劲装,更显得腰腿有力,人又精神,声音还中气十足。 旁边不少来买脂粉的早看了他半日,听得“试射殿廷”、“异等”、“三班奉职”,个个耳朵都竖了起来,又纷纷借着买东西的样子,走得近些。 季清菱见他在此处甚是惹眼,忙招呼伙计,把几盒子胭脂包了起来,又问张定崖道:“可是要买?” 张定崖先是点头,复又摇头,复又再点头,他咬了咬牙,索性承认了,道:“原是要买给你的,因要上门拜访,不晓得要送什么好,便想要送胭脂。” 季清菱一愣,随即笑道:“又不是客,送来送去的,怪没意思的。” 又道:“莫要送了,既是这样,正巧今日五哥在家,你若无事,我们便一道回去?” 此时此刻,便是再急的事也变做无事了,更何况本就无甚要紧事,张定崖连忙点头,掏了腰间钱袋,便要帮着付账。 季清菱待要拦他,那边张定崖已是道:“我同延章是兄弟,你便同我妹妹一般的亲,不需如此见外!”早将银钱给了。 他一面说完,一面只觉得自家这回答实在是太聪明了,心中还为自己喝了一回彩。 两行人下了楼,到得门口,早有骡车赶了过来。 季清菱便转向张定崖问道:“公子怎的来的?” 张定崖这才想起被自家落在门口的坐骑。 那马儿本站在一边,见他出来,这才一步一蹬地甩开蹄子走得近了些。 张定崖指着马儿道:“我骑马来的。” 季清菱当日对他这马印象便十分深刻,此时见了,果然同上回一般神骏,忍不住看了一回,赞道:“好威风的马儿!” 张定崖又惊又喜,道:“你也喜欢它吗?”又招呼爱马道,“小风!” 那马不情不愿地走了过来。 季清菱听他叫唤,有些吃惊,问道:“叫的这个名字?” 张定崖挠了挠脑袋,道:“也不晓得叫甚,先前起个名字,叫疾风,它不乐意。”又搭着马儿的背,转头问季清菱道,“要不要坐一回?” 季清菱一惯晓得这家伙不拘小节,倒也不觉得他这话说得冒犯,只一笑,道:“既是你的爱马,又是认了主的神骏,岂能叫旁人随意骑坐。” 她一面说着,一面伸出手去,轻轻理了理那马儿颈边的鬓毛,又摸了两下。 马儿没有反抗,反而走近了两步,叫她摸得容易些,还把头凑过来,想去舔她的手。 季清菱只想笑,忙把手收了回来,道:“不得了了,下午在外头吃了白糖糕,没来得及洗干净手,竟叫它闻出来了!” 又同张定崖道:“公子跟着我家骡车,只小半个时辰,便能到了。” 张定崖此时早已是只晓得点头,等目送季清菱上了车,这才翻身上马,低下头,对着马耳朵笑问道:“你也喜欢她对不对?你这个马屁精!”才直起身子没一会,复又想到什么似的,再俯下身子道,“不对,你这个坏家伙,把我绕到沟里去了,你是马屁精了,那我是什么!” 那马儿打了个响鼻,不高兴地把背一颠,理都懒得理会他,懒洋洋地跟在前面的骡车后头,有一步没一步地小跑起来。46 第二百一十七章 重逢 行了不到半个时辰,一行人已是到了金梁桥街尽头。 张定崖不远不近地跟在后头,眼见骡车停在一处小小的院落外,不一会儿,先是从里头下来两个小丫头,接着季清菱也出来了,她也不要人扶,轻轻巧巧地朝地下一跃。 这其实是再寻常不过的一个动作,张定崖却看得直想傻笑。 好灵敏!好好看! 果然女子同男子就是不一样!顾姑娘则是更不一样,这动作又干净又利落,还带着几分柔美! 张定崖这个年龄,真是青春慕少艾,满腔的少年心血无处倾注,自己喜欢的东西,哪怕是根枯枝,也能看出花来,此刻离得心上人这般近,一颗心荡啊漾啊,只差没有笑出声了。 这一趟京城来得当真好!官身也有了,媳妇也快有了! 果然自家同顾姑娘是前世修来的缘分,茫茫人海,偌大京城,居然这般偶遇,也能见着! 看来老天也是开着眼睛的! 这才叫做有缘千里来相会哩! 他满脸是笑,催马快走了几步,到了前面,这才翻身下马。 季清菱转过身,见他跟了上来,一面引着他往院子里走,一面道:“五哥如今在书房温书,张公子不妨先在堂中坐一坐,我着人去叫他过来。” 张定崖点头再点头,等进了堂,坐了下来,更是忙得不行,又要讲究自家坐姿好看,又要想些话来搭,又要思索一番,自家的脸从哪个方向看过来最是俊朗,好要给顾姑娘看到了,又想着不好,昨日好似同韩兄喝了酒,又吃了几斤羊肉,这明火一发,下巴上冒了一颗面疱出来,虽然不大,却也有碍观瞻。 唉!早晓得昨日就不吃那羊肉了! 贪得一时口腹之欲,若是顾姑娘觉得自己乃是肝火旺盛,才会总长面疱,该如何是好! 他想着想着,便有些忐忑,一时有小丫头送了茶上来,忙接过了,把那茶杯挡在嘴前。 挡了一会,又觉得不对,这般没法说话,不说话,又怎的叫顾姑娘晓得自家好!只得又狠心把茶杯放下了,将头微微偏到季清菱的另一边,做一副正襟危坐的样子,道:“我在国子监外头,瞧见省试放了榜,头名会元籍贯乃是延州,叫做顾延章!”顿一顿,又道,“我就想……莫不是……” 他话只说到一半,又怕问得不清楚,顾姑娘不晓得自己的意思,又怕太清楚,若是延章未得头名——终究万一当真出个乌龙,那延州城内有另一个叫顾延章的得了第一,便要尴尬,只得半遮半掩,拿眼睛偷偷去看季清菱。 季清菱却是早知道他想问什么,此时只一笑,回道:“正是。” 得了这个答案,张定崖早忘了方才自己提醒要注意的那几点,只倏地站起身来,忍不住在椅子前来来回回走了好几遭,口中不住道:“我就晓得!太好了!” 他的口气实在是欢喜,听得季清菱也忍不住笑了起来,道:“因得还要准备殿试,不想叫旁人来打扰了,是以特意寻了这个地方,只取一个僻静之意。若不是今日凑巧,两处还撞不到,白白错过了。”又道,“可惜张公子过几日便要回延州,不然等得考完殿试,五哥少不得要同你一醉方休!” 张定崖咧嘴直笑,道:“上回便想同他喝酒,只可惜延章身上有伤,实是不方便!不过我两的情谊,酒不酒的,也无关紧要,只怕他要应考,我这回过来搅得他耽误了功夫!” “耽误什么功夫?” 张定崖话刚落音,便听外头有人道。 他转头一看,果然一人打外头走了进来。 是延章! 短短数月未见,自家这个兄弟便似脱胎换骨一般,从前已是人中龙凤,如今比起原来,又更磨掉了那股子生涩,全然一柄才出鞘的刀,锋利极了! 张定崖一直都极爱交朋友,他四处云游,又是个自来熟,与谁都能搭上两句话,相交满天下,肝胆相照的也有几人,可朋友之间,有时实在也讲究一个缘分。 他与顾延章虽然短暂相逢,相处不过几日,可没由来的,就是极中意这个人,觉得两人仿佛前世识得一般,对方说话行事都极对自家胃口。如同伯牙子期,高山流水得知己。 此刻他喜不自禁,迎上前去,也顾不得行礼,只哈哈大笑,右手大力拍了拍顾延章的肩膀,拍完之后,索性一把将对方熊抱住,口中大声道:“才多久未见,你就得了这般成就!还来不及说一声恭喜!” 顾延章也忍不住露出一个笑容,用力回抱了一下,道:“我也未来得及叫你一声张官人!” 两人哈哈一笑,这才彼此放开来,各退一步,对视一眼,均是满脸笑意。 张定崖半是得意,半是装着谦虚地道:“当不得,当不得,都还未发文书,未领得告身,还算不得官的!”才说完,自己就忍不住笑出声来,大声道,“延章,我实不瞒你,得这一个三班奉职,我是太高兴了!” 他一面说,也实在是高兴,看一看顾延章,却又偷偷拿眼睛瞟一眼季清菱。 这般殷勤作态,顾延章一进来便瞧见了,他是过来人,立时便看出来这家伙心中打的什么主意,只清菱已是自家的,如今婚书都取了,前几日才托师娘帮着走完六礼,名正言顺得很,完全是木已成舟,板上钉钉。 顾延章这一阵子一直如同吃了人参果一般,全身上下都畅快极了,若不是知道太傻,只恨不得出去绕着京城跑两圈,同认识的不认识的人一一都说了,我同清菱成亲了,清菱的夫君就是我云云,脑力简直又回到了三五岁,蠢之又蠢。 他此刻胸有成竹,气定神闲,无一个毛孔是不服帖的,仿若站在高高的山顶上,怀中抱着众人抢破脑袋的无价之宝,看着下头一个人满头是汗,正从山底吭哧吭哧费尽力气往上爬。 此时不炫耀,更待何时! 顾延章心中简直是得意得不得了,比起来,他拿那一个会元,也只算是锦上添花,算不得什么了。 他看了看张定崖那一脸娇羞,心中早拿定了主意,往后头走了几步,拿过季清菱手上的帕子,轻轻给她擦了擦脸,问道:“外头热不热?”46 第二百一十八章 心碎 季清菱脸一红,忙拉了拉他的袖子,道:“张公子还在呢!” 顾延章毫不在意地道:“又不是外人。” 张定崖心大,只当这是哥哥心疼妹妹,甚都没有看出来,这还罢了,又连忙点头道:“不是外人,我与延章真兄真弟,便同一家人似的!”又看一眼顾延章,试探性地对着季清菱道,“也莫要叫什么公子不公子的了,还是叫哥哥罢,只叫得生分了!” 季清菱也看了看顾延章,见对方轻轻点了点头,她便笑着改了口,道:“那我便叫张大哥了。” 张定崖脸上都要笑开花了,忙道:“这便极好!” 还要再说话,却见对面顾延章将顾姑娘鬓边的发拢了拢,又把那帕子放回了其手里,牵着对方的手,柔声道:“今日出去这样久,你不若去换身衣裳,歇息片刻,一会再出来同我们说话?” 晋朝男女大妨一向不重,夫妻两人一同待客,也是常有的事情,便是已婚女子单独待男客,只要双方之间光明正大,寻常人也不会多嚼舌头。 顾延章从未打算将季清菱拘在后宅,只打算随她的性子,爱做什么,就做什么。他向来晓得她好奇心重,喜欢多听多看,此刻得了婚书,六礼也走完了,心中踏踏实实,又是对着人品极靠得住的张定崖,自家还在旁边,半点也不担心——才怪! 虽是晓得两人之间甚都没有,也甚都不会有,可那淡淡的醋意,哪里是想不要,就能没有的!等这醋味散掉,没个一长阵子,哪里够时间! 他轻轻捏了捏季清菱的手,道:“我同定崖兄在书房等你,他久在阵前,想来有许多见识。” 季清菱虽然不热,可出门大半日,确实想要换身衣裳,洗把脸,便点了点头,又与张定崖打个招呼告了辞,出门而去。 两人动作这般亲昵,又兼相互之间说话全然不分你我,看得张定崖直发愣。 他有些摸不着头脑,心想:估摸着兄妹间感情好到了极处,便是这个样子罢,顾姑娘这般招人喜欢,做哥哥的同她从小相依为命,多疼上十二分,也是有的。想着想着,强自把心中的忐忑压下了。 等季清菱走得远了,他还望着那个方向出神。 顾延章看着他这模样,轻轻咳了咳,道:“其实有一事,上一回仓促之间,我未来得及同你说,也未来得及同你真正引荐一番。” 张定崖这才收回目光,“啊”了一声,方回过神似的。 他看着顾延章的表情不对,顿时觉出有些不妙,道:“什么事这般郑重?” “也不算什么事。”顾延章微微一笑,“七娘……她本姓季,并不是我亲妹,其实是我娘子。” 张定崖脸上先还带着笑,听着听着,那笑意僵在脸上,嘴巴张张合合,半晌没有说出话来。 顾延章又道:“我二人本是延州人,因得北蛮屠城,尽皆逃难,路上相遇的。原是岳母大人做的主,我两拜堂成了亲,只未来得及领婚书,六礼也未走完,怕旁人多话,便以兄妹相称,上一回延州,除却其余事情,也是要去把婚书拿了。”他笑一笑,复又道,“如今婚书早得了,到了京城,又请师娘帮着走过了六礼,终于名正言顺,赶忙同你解释了,免得将来叫你看在眼中,要生出什么误解来。” 张定崖哪里还能做什么反应! 他听得“娘子”、“拜堂”、“婚书”、“六礼”等语,便似惊天大锤,夹着冰霜,一记一记,砸得他心都冻得硬邦邦的,最后那一记“终于名正言顺”,更是把他整颗僵冷的冰心都掼在了地上,砸得重重的,碎成一片又一片,捡都捡不起来。 “定崖兄?” 神思恍惚之间,他只见对面顾延章关切地看着自己。 再多眼泪,此刻也只能和着心酸咽了下去。 幸好不曾同延章说,更不曾同顾姑娘……不对,是季姑娘表白,不然以后要怎的做人啊! 一面想着,张定崖扯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道:“延章真是……恭喜啊……双喜临门,大小登科……” 顾延章看着张定崖在此处强颜欢笑,心中不由自主地生出几分不忍来。 倒是好眼光…… 怪不得与自家这般投契。 只是来晚了一步。 幸好! 幸好自家爬得快,不然在此处心中含泪,面上还要带笑的,便要换成自己了! *** 且不说在这一处城西的金梁桥街尽头,张定崖初生的恋情,便如同一粒才发芽的种胚,刚钻出土,头都未来得及冒,便被寒霜一打,早死得透透的了,幸而他天生心大,虽然痛,还能自己安慰自己。 先一想:还好未曾开口。 又想:当真是喜欢到心坎里了。 再想:延章同顾……季姑娘,这般一看,着实般配。 还想:配不配的,你操个什么闲心! 复又想:我同延章是兄弟,我操心,怎的又变成闲心了!况且喜欢那季姑娘,是喜欢她样子性情,她有了夫家,难道就能变得不喜欢了?正巧这夫家是自家兄弟,当做妹妹喜欢,也一样是好的! 想来想去,一颗心终究还是又酸又涩。 做兄长同做夫君怎的能一样! 不过……也总比连兄长都没得做的好…… 而在京城的另一头,曹门大街上的一处宅邸内,钱迈坐在范尧臣的书房中,苦笑着摇头,道:“老夫年迈,早不再年轻气盛,如今来京,也不过是这几年当真教到几个好学生,不想他们走了弯路,特来带一带,其实并无其余想法。” “也不是其余差事。”范尧臣把手中茶盏放回桌上,道,“入国子监,却不同旁的差遣,一样是做司业,比起你在一处小小的蓟县做书院的掌院,岂不是更能发挥所长?还能泽被更多学子。” 钱迈依旧有些犹豫。 范尧臣便道:“你先回去想一想,我荐书已是写好了,待你点了头,便递上去,等殿试考过了,正好上任。” 话说到这份上,钱迈自然不再推辞,只点一点头,道:“舜夫,恩深至此,言谢倒是显得轻薄了,当年是我……唉……” 范尧臣忙将他这话止住,又道:“你带的那几个学生,且哪一日教我见一见。” 46 第二百一十九章 怨望 钱迈在范家足足待了两个多时辰,临走之时,把张洪钩、郑时修并杨义府三人的文章集子留了下来。 他心事重重地回了家。 钱大郎早一心一意地在家中候着,见老父回来了,连忙上前相迎。他亲自端茶送水,又等了好一会儿,却半日得不到父亲的关注。 钱迈一心想着事,压根没注意儿子正眼巴巴看着自己,就算注意到了,他此刻也无心理会。 皇子赵益今年已是五岁,过了秋天,就要入资善堂听讲。 大晋的皇位仿佛被诅咒过一般,自太宗之后,龙椅之上,代代身体都算不上好。 当今圣上则是更惨,不仅身子弱,夜间能耐也不行,先皇好歹还留下了四个儿子,可如今的天子却是子嗣单薄,直到如今,膝下也不过一个皇子而已。 这还罢了,新近听得宫中传来许多闲言,据说陛下已经将近一年没有临幸宫人了。 要知道,这一位当初可是夜夜鏖战,累得都发烧了,也不忘为了赵家江山播种的! 如今吃肉的改作了吃素的,究竟是什么缘故,大家都是男人,又有谁会不清楚。 大晋的宫中向来都如同筛子一般,什么都防不住,各种小道四处乱传,从前天子因为夜幸宫女——不知道是龙气太足支撑得太久过了火,还是宫女太行——致使真龙高烧不退,缀朝两日的事情,到得现在,民间还常常拿来当笑话说,可这一回,宫中却像熄了火一般,并无半丝消息缘故传出来。 越是这般,越是说明斯事要紧。 如果不出意外,当今估计只会有这一个皇子了! 若是此时能入得资善堂充侍讲,将来皇子做了天子,自家也能摇身一变,成为帝师,风风光光地重新回朝,哪怕初时没有什么高位,至少也会是个权职。 况且赵益年纪小,这个时候,最容易对其施加影响。 试想,将来皇子即位,是会亲近从小在他身边讲学的先生,还是会亲近那等气势汹汹的权臣? 赵家那一套,无非是异论相搅,玩了这么多年,做臣子的,只要在朝中待得久一些,哪一个不是心中门清。 到时小皇帝少不得要用到身边的旧臣,与朝中的大臣相抗。 自家年迈,等赵益登基,也帮不得他几年了,等到帝位一稳,顺势告个老,面子里子都有了,又不妨碍,又能惠及子孙,光耀门楣。 拱护新帝,这样大的功劳,难道以后赵益能不念几分香火情?! 虽然几个儿子都不成器,也都蠢,幸而胆子并不肥,闹不出什么大乱子,将来孙子里头如果有值得栽培的,有他种下的树遮着,好歹也能将门楣护一护,不至于跌落得太难看。 范尧臣举荐自己去国子监,继而由国子监转去资善堂,其中意思不言而喻。 如果接受了他的举荐,少不得要记他这一回情,在外人看来站了队不说,将来也总归要还。 如今杨奎、范尧臣两派斗得正欢,杨派因得杨奎在阵前,没个几年回不来,倒是暂退了一射之地,可那人终究是要回来的! 到时候秋后算账,不晓得自家会不会被当做池鱼。 可若是不接受,难道当真又要回蓟县,教个十几二十年书?! 虽然已是半条腿入了土的年龄,可老骥伏枥,志在千里,他钱迈从前蠢,在蓟县窝了这些年,总不至于还蠢! 实在不想再窝在角落里做学问了。 也叫他出来透透气罢! 盘来算去,钱迈的眉头皱得死紧。 钱大郎的心也揪得死紧。 今日看着老爹去寻范大参,他一万个想要跟着去。 他如今已是四十了!人生能有多少个四十!! 天天被父亲拘在身边,从前教书,如今到得京城,管些庶务,管得他都要成了废人! 好好歹歹,也是一个同进士出身! 范大参若是肯帮忙,不过是一句话的功夫,自家外放一县,做个官,轻轻松松的事情! 可自家这老爹,整日只晓得顾忌学生,来来去去,也只带着张洪钩、郑时修、杨义府诸人访友寻旧,也不知道脑子里想的什么! 难道他们出了头,能叫你一声爹吗?! 若是家里头的亲婿也就算了,却俱是外人,叫他如何咽得下这口气! 然而无论心中多少怨望,钱大郎却都不敢说出口。 他跟在钱迈身边这些年,挨过无数骂,总算是长了点记性——如果把自家这心思说了,不过再遭一通训而已,并无半点作用。 还是要去找娘。 见钱迈出神得厉害,钱大郎看了看天色,又看了看角落里的日晷,提醒道:“爹,该用晚饭了。” 他说了两回,钱迈才回过神来,也跟着看一看天色,站起身来,带头去饭厅吃饭不提。 家中没有外人,便也不分席了。 钱孙氏同钱芷坐在一边,钱迈同钱大郎坐在一边,一家四口吃起饭来。 这一趟京城来得匆忙,是为着钱迈领几个学生上来拜会旧友,是以钱大郎的妻、子都没有跟过来,只有钱孙氏带着女儿来了。 钱家重礼,一顿饭吃下来,只闻得轻微的箸碗触碰的声音。 待得一顿饭吃完,钱迈自去了书房,钱大郎这一回却没有走,而是留了下来,同钱孙氏把想法说了。 “……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钱大郎道,声音里满是埋怨,“娘,这些年,你也看在眼里。几个弟弟各自外出做官,只我一个人日日在家中守着,孝顺爹娘,我是再无他话的,可三十而立,我这都已经四十了,都还没有立业,我便是自家认了,也要为儿子、女儿着想啊!他们将来如何好说亲?!” “若是当真没有办法,也就算了,可你看爹带着那几人在京中四处走动,哪有我的份?学生是好的,儿子就不是亲的了?”他说着说着,再控制不住,眼圈都红了,道,“娘,我也是当着你的面才敢说这话,当真是大逆不道的,若是将来爹有了老的那一日,是杨义府还是郑时修,能给他送终?或是那个张洪钩,能给他烧纸烧钱?!”2546 第二百二十章 再逢 话说到这份上,钱孙氏也叹了口气。 她倒是不觉得儿子这想法有什么不对,可老头子主意拿得定,年纪越大,脾气越犟,她说话也越发的没了力道,是以此刻也只得安抚道:“我都晓得,你爹那个性子,你也不是不知道,且待我去劝一劝。” 一旦起了头,钱大郎却是不打算住嘴,而是滔滔不绝地将近些年的苦水一一道来,哭道:“我自认也不是个蠢笨的,虽是个同进士,可天下间也不是人人能得的,哪里当不起外出做官了?别人都做得,偏我做不得!爹他自家……”他把那半句“不会做官”咽回去,这才继续道,“总以为儿子也不会做官,难道他那些个学生,个个都是好的了?再没见过这般胳膊肘往外拐的!旁人都是为了自家儿孙卖力,再不济也要用力托举上去,偏他总为着些外人东奔西走!” “你且见,殿试发榜之后,他可帮我说过话?可替我寻过人?”钱大郎一抹眼泪,“论理,子女不言父母过,这话我本不该说,可天下间不患寡而患不均,也有远近亲疏,偏咱们家这一个当爹的……” 钱孙氏心疼儿子,见他一大把年纪了,哭成这样,哪里忍得了,少不得跟着掉一回眼泪,又道:“我自去找你爹,再没有总这般为着旁人,不管自家人的说法!” 说完,果然打理一番,去书房找了钱迈。 钱迈正为着自家的事情烧脑。 钱家虽然在蓟县是大族,可自他这一辈起,就没出几个人才。如今早不似前朝,哪怕两代出得进士,若是做官不顺,家族也会慢慢没落。 当年他进士及第,何等春风得意,也本该一帆风顺,谁晓得偏生运气不好,遇到了那青楼中的……又遇得那宗室奢遮……总归…… 咳,前事莫要再提。 可如今好容易有了再出头的机会,难道要白白放过吗? 哪怕将来要给范尧臣做一回刀,也总比再无翻身的机会要好罢? 如果撇清得巧妙,倒也未必要站队。 想来范尧臣也不一定要求自家明面上把旗给插了,毕竟御史台中那些个鸦鹊,也不是好招惹的。 或许,有其他的法子? 一面想着,却见钱孙氏敲门走了进来。 多年夫妻,他自然知道这是老妻有话要说,连忙起身,到一旁的桌边坐下了。 钱孙氏开门见山,道:“我听说你今日去寻了范大参。” 钱迈抬起头来,等着她把话说完。 钱孙氏也不拐弯抹角,只道:“我听下人说,你要带杨、张、郑三人去拜范大参?” 钱迈皱着眉,道:“是大郎同你说的罢?”又恨铁不成钢地道,“这小子,都这把年纪了,怎的还这般眼皮子浅!” 自家肚子里掉出来的肉,被当爹的说眼皮子浅,钱孙氏哪里能忍,只恼道:“你只晓得抱怨,可管过儿子女儿?!成日只会说这个不好,那个不好,好不好的,还不是你教出来的?!你有功夫管别人,怎的没功夫管自家人了?!” 又道:“你带着弟子走友访旧,可想过咱们儿子,这都四十了,孙子孙女都要说亲了,还是……” 她话才说到一半,便被钱迈打断了,道:“他是我亲子,若是块好材料,难道我会不上心吗?!这些个旧年人脉,用一回少一回,如果出不得头,白白浪费了,给了其余人,将来还晓得回报,也是留给孙辈一条后路!” 钱孙氏再忍不住,也拔高了声音,道:“你又知道不是块好材料了?!你可给过他机会?可帮过他忙?!从前的旧事,我就不再说了,只说如今两个儿女,你又管过哪一回?大郎的差事你总不上心,女儿的婚事你也不上心!那些个外人,是能给咱们两个养老还是送终?!叫我看,便是他们谁中了状元,谁当了宰辅,也比不得一个儿子有个好差事!” 这个话题不能多说,再说就要吵起来,钱迈压下心中之气,可还是有些恼火,说起话来,不免就失了分寸,他道:“儿子不只是你生的,也是我的种!我若是不管不顾他,何苦要把他带过来!” 又道:“大郎的事情,我自有分寸,你就莫要管了!” 钱孙氏冷冷一笑,道:“今日有分寸,明日有分寸,我且听你在此敷衍!女儿这都十七了,也不见你有什么分寸,带的恁多好学生,一个都做不得女婿,偏你还在乐颠乐颠的,有那功夫,倒不如正经带一两个好的来,给女儿掌掌眼!” 听得妻子倒打一耙,饶是钱迈多年养气,也实在是有些气得七窍生烟,道:“当日我选的三人,你只挑中了那杨义府,看今日,看明日,看得郑时修都订了亲,如今倒是成了我的不是?!” 钱孙氏理直气壮,道:“哪家挑女婿不是精挑细选,你找的三个,有两个不是‘瘸腿’就是‘断手’,全是‘先天不足’,我看中那杨义府,也是应有之意,他心气高,你做先生的,难道半点法子都没有?既是连个学生都摆布不了,如今还要给他搭路——也只你做得出来了!” 不过说起了那三人,钱孙氏不由得想起了前一阵子所见,她想了想,道:“前几日我去柳家,走的时候,恰巧遇得那顾延章带着妹妹去拜,他身边并无其余家眷——你说,会不会?” 钱迈满腔的火气,被她这一句话给打灭了,忙问道:“甚叫身边并无其余家眷?” 钱孙氏道:“当日柳家说他回延州就要成亲,若是当真成亲,那顾延章六亲俱无,是要柳家帮着出面的,看这大半年,不见他家有什么动静——按常理,若是寻到了那亲家,早该走礼了,此时正要带着妻子去拜才对,没道理自带妹妹,不带新妇。” 她说着说着,越发有些心动起来,道:“当时我只觉得有些不对,回来越想,越是琢磨出味道来——若是他原来定下的那一位有什么……如今,也算是个不错的人选了。谁叫咱们家女儿性子痴,也是我不好,当日叫她看那一回,谁晓得心中就记挂上了,好容易走了,消息却还不断,今日打虎,明日救人,后日舍银,叫几个破落镖师传得沸沸扬扬,她一个小儿,防了这边,防不了那边,哪里放得下心……”46 第二百二十一章 先后 听得老妻这般说,钱迈虽然意动,却是不由得摇了摇头,叹道:“便是他定的那一门亲有了什么不妥当,如今也轮不到咱们家了。” 钱孙氏有些不满地瞥了丈夫一眼,道:“怎的又轮不到了?咱们家的进士女婿,难道还少吗?当年能得,如今就不能得了?!” 又道:“芷娘同她几个姐姐不同,无论长相、性情都要出挑一头,在蓟县之中,但凡是见过的,谁又不竖起拇指夸一回?”说着说着,她的眉毛便皱了起来,“更何况老爷你多年养望,如今入得了京,眼见起复在即,比起从前,咱们家中更是高了不止一阶,那一厢不过一个进士,哪里又说出‘轮不到’这等的话了?” 钱孙氏到底有几分见识,立时便想转过来,问道:“今日礼部试的榜单出了,可是他排得高?” 又道:“也是应有之意,他当日在蓟县便饱有文才,若是连个礼部试都排得不高,柳家哪里会那样看重!” 自家几个女儿嫁的都是进士,几个儿子也都有了出身,除了四郎暂未下场——也没有那样快——是以钱孙氏早不像当年那样关注三年一回的科举,只打算待仆妇拟好了贺礼的单子,再随意看看今次有哪些个与家中有来往的后辈得了进士,照单送去,便也罢了。 在寻常人看来这进士极为难得,可在钱孙氏看来,却并不困难。 她丈夫便是清鸣书院的掌院,场场都能带出一二十个进士,家中来往的也都是官身,这等才得出身的小子,于她来说,不过是翅膀还软的雏鸟而已。要等到将来入了官,看看日后情形,才晓得这会不会是大鹏,再来决定要不要高看一眼。 是以她暂时还不晓得今次礼部试的录取名单。 钱迈却不然。 他吃的就是这碗饭,为了早些知道结果,昨日已是直接在范尧臣府上过的夜,便是为了给几个学生送去,再打听一下近些日子天子忧心的国是有哪一些,才能帮着清鸣今次得中进士的学子做些准备,殿试得个好名次。 在范府的时候,方见到礼部试的排名,与范尧臣聊了一场,他已是叹过一回,如今听得老妻这般言语,心中更是说不清什么滋味。 礼部试的名次重要吗? 重要,也不重要。 谁都知道,真正的出身要看殿试上的运道。无论你省试名次再高,只要殿试排不到一甲,便不过是一介选人而已,将来选海浮沉,还不晓得什么时候能转官。 钱迈看重顾延章,从前是看重文才性格,觉得这后辈天分既高,性子还稳,肯低头做事,能抬头做人。 如果说当时月月见那顾五的文章,他都要击节而叹的话,后来得了那一份转运章程,他便知此子迟早要脱颖而出,直到昨夜在范府之中,与范尧臣一同看一回名次,说起这榜首,他才晓得原来这顾五去得延州,还有那样一番际遇! 阵上杀敌,营中献产,雪中押运,听得范尧臣将陈灏举荐的折子中内容一一道来,便同听传奇,也无甚区别了! 能立言,能行事,那一份章程,果然不是白做的! 钱迈原来就看好顾延章,如今听了范尧臣所说,只是更加深了心中的认定——这般后生,无论殿上排名如何,将来只要给他一个去处,哪里会不能做出功绩来! 此去延州才短短半年,还只是个白身,那顾五便得了阵前一名钤辖的青眼,又引来了京城的宰执的关注,今后得了官身,会有怎样的出息,便是钱迈宦海多年,自诩见多识广,也不好多加揣测了。 因为有了顾延章这一通打岔,便是自家带的三个学生,张洪钩、郑时修、杨义府,俱是名列前茅,他的高兴也淡了几分。 三个还比不过一个! 虽然知道此时要下结论还为时过早,自家这三个学生也是极为出挑,多年难得一遇的,可钱迈还是忍不住心中发酸。 既生瑜,何生亮…… 这话放在他同柳伯山身上合宜,放在三个学生同顾延章身上,也一样合宜。 怨不得周公瑾要吐血,遇得这般对手,再多的血,也不够吐的! 他看一眼老妻,压下心酸,淡淡地道:“到得如今,我也不怕同你说了,今次省试,那顾五乃是会元。” 钱孙氏并不意外。 良山清鸣都是顶尖的书院,那顾延章往日回回两院旬考,都拿第一,这一回能得会元,倒是正常。 她正要说话,不想钱迈却又继续道:“他不仅是会元,回那延州,还做下许多事迹。” 钱孙氏只从鼻子里轻轻一哼。 一个十几岁的小儿,还是个白身,能做什么事迹? 延州边城,又是那等文气淡薄之地,凭着他的本事,估摸着许是能有些文名。 然而文名又有什么用?能当饭吃吗? 自家老爷也一样是文名甚著,还不是在集贤院修了那样多年的经义?! 没做官,谁晓得会有什么出息! 钱迈同她多年夫妻,自然是晓得她这一声“哼”的意思。 他虽是兴致不高,却耐着性子将陈灏折子之中所言那顾五事迹一一说了,又道:“昨夜舜夫听我说了顾五在蓟县的情形,对他甚是有兴趣,若是不出意外,此刻,已是着人下帖,叫他入府了。” 钱迈叹道:“舜夫府上,可是有好几个适龄的女儿……” 钱孙氏面上的表情慢慢僵住,一张脸呆滞了半晌。 她坐在椅子上,有如一塑泥雕,这还罢了,面皮竟渐渐发起青来。 怎么可能呢! 怎么能呢! 怎的什么好事,都叫那顾五撞上了! 一个小小的白身,不足二十便有如此能耐,将来前程如何,也是可想而知了。 这可不是小时了了,大未必佳的文事!而是实打实的功绩! 她的太阳穴好似被针扎了一般,隐隐刺刺地疼。 明明是她先看中的人! 范尧臣一介宰辅,多少好人不挑,作甚要找这一个六亲不在的商家子! 时至如今,钱孙氏再说不出什么“轮不到他选”的话,心中泛起了一阵又一阵的苦味,当真是哑巴吃了黄连,喑喑哑哑的,便是有苦也说不出来。46 第二百二十二章 文心 要怎生同女儿讲? 钱孙氏的太阳穴一扯一扯地疼。 瞒是瞒不住的。 女儿惦记了这样久,虽然口头不说,可给她新送过去的夫婿人选单子,她原封不动,连拆都不拆,俱都又送了回来。 自家生下来的骨肉,脑子里会想着什么,钱孙氏又怎么可能不知道。 不过放不下而已。 不过见了一面,也不晓得那顾五给自家女儿灌了什么迷魂汤,将她哄得三迷五道的! 若是那顾五当真同原来定下的人家结了亲,那也罢了,可要是让女儿知晓了他那一门亲做了废,却是转头去结了当朝宰相,该有多痛心啊! 想着女儿可能的反应,钱孙氏心中就一抽一抽的,只觉得比自己遭遇苦难,还要难受。 自家的这个小女儿,怎的就这般可怜! 且不说这一厢钱孙氏心中酸楚难过,另一厢,金梁桥街的顾宅内,张定崖却也好不到哪里去。 他得了顾延章的话,这才晓得自家瞧中了这样久,直将其作为拼杀动力之一的心上人,竟然早已罗敷有夫,这也罢了,那夫君还是自己肝胆相照的生死之交,最为得意的好兄弟! 简直叫人又是难过,又是服气! 当日下午,三人果然坐在书房促膝长谈。 越是谈,张定崖就越是伤心。 季家妹妹,好生聪明,好生可爱,好生格局! 原来女子也能说战事,原来女子也能对山川地理、兵法诡道如数家珍。 他早知道她与众不同,也早知道自家必定极喜欢,不想果然是样样都合心意。 可惜这样多的好生,偏生不是自己的,竟长到了别人家去…… 张定崖好几次想要问,好妹妹,你有没有姊妹,没有姊妹,堂姊妹也成啊,没有堂姊妹,表姊妹总有一两个吧? 老天爷生一个同她一般性格的给自己,岂不是好! 总算他没有蠢到底——也是旁边顾家兄弟坐着,存在感实在太强,叫他不由自主,便把那问话的冲动给压了下去。 等到晚间,他留下来吃了一顿饭。 席间吃食竟都是他喜欢的! 季妹妹还问他,于往日的喜好有没有变,上一回在并州一同吃过几日饭,她特交代了厨娘记下他的饮食习惯。 怎么可以这般体贴…… 若是能娶来做妻子…… 张定崖想一想,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再想到三人坐在书房谈了半日的话,对面两人你说一句,我接一句,当真是不用把后半句话说出来,就心有灵犀,不点也通的样子,还有那延章看季妹妹的眼神,季妹妹偶尔回给延章的一个笑,明明是极克制,却是看瞧他一颗心堵得慌。 他当时就想快些回驿站,好借酒消愁一回,谁想得吃过晚食,延章不过开口留了一句,他嘴巴比脑子还要答得快,立时就答应留下来。 一留就留了三日。 这三日,实在冰火两重天…… 简直是……又苦又甜…… 苦在日日看着那夫妻二人在自家面前,虽然举止并无半点出格,相反,两人都十分内敛,可往往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一个表情,就叫自己胸口直直发闷。 甜在又日日能与延章畅谈,偶尔季妹妹来一趟,三人共同探讨,实在是有意思得很。 有这样一个兄弟,实在是再无他求。 有这般一个妹妹,也是太值当了…… 可转念一想,自家又何其可怜…… 直到又办完差事,领了官诰,他才拎着季妹妹交代给收拾的几包东西回了延州。 张定崖耷拉着脑袋,骑在爱马背上,怎么都想不明白,一个千好万好的媳妇儿,怎的眨眼间就变成了妹妹! 他揪着马儿的鬓毛想要同它说话,“你说……”两个字才开口,那马儿便不耐烦地打了个响鼻,掉转过头,嫌烦地睨了他一眼,撒开蹄子快步跑了起来,一副懒得理会他的样子。 连马儿都嫌弃他! 张定崖只觉得自家更惨了! *** 再说顾、季二人送走了张定崖,两人便一同在书房作文。 殿试乃是天子出卷,只考一科,不是论,便是策问。 然而无论形式是什么,目的不过都是考核进士们的知任水平,治政能力,向来自不同州县的士子,了解各地政治情况,借以采风四方,征集实情,好改进朝廷的施政方针并施行手段。 能从天下士子重杀出重围,到得殿试之上,可以说个个都是出类拔萃,如何在这些聪明人当中脱颖而出,就全靠本事加运气了。 两人针对近三年来朝中的各项重要政令,并多年来悬而未决的问题,各拟了七八个题目,等到出好题,相互一对,发现除却些微的描述不同,其实都是殊途同归。 季清菱道:“咱们能猜得出来,其余人,也泰半能猜得出来,不过是看谁的分寸把握得好而已。” 一殿定生死。 如果说前面两回考试,两人都未曾放在眼中的话,下一回的殿试,则是真真正正要严阵以待的大考了。 顾延章点了点头,道:“我先作文,一会再与你对。估着时间,先生过两日便能从洛阳回来,届时再叫他帮着点评一番。” 季清菱应了一声,两人各自坐开,对着同一个题目作起文来。 有关殿试的考题,礼部试的黄榜未发,柳伯山便已是出了十多道,叫顾延章一一做来。 他收了文章,亲自带着去了洛阳。 那一处,多的是告老的重臣与儒士。 柳伯山这是拿他的脸,帮唯一的弟子亲自去叩门。 礼部试的黄榜一出,京城里中了榜的各地士子便开始走动起来,各自在长辈或者师长的带领下拜访权臣大儒,求其指点。 名义上是求指点,其实也是站门头的意思。 殿试一过,这些新人的出路,还不晓得在哪里,如果不早早站了门头,到时候匆匆忙忙,哪里会有人帮忙留位子,又哪里会有什么好去处。 便似钱迈,早早便同范尧臣打过招呼,又把几个得意门生的文作都拿上门了。可像柳伯山这般,带着可能的殿试拟稿,去往养老之地洛阳,找些早已告老的闲散旧臣求教的,还是从未有过。 对于柳伯山来说,到这个份上,其实已经不单单是为了状元了。 状元不要紧,要紧的是文章。 以文写心。 对于士子来说,没有什么比名声更重要。 趁着他还能跑,便是为这小辈,铺开一番诚意、正心的名声,岂不是好!. 第二百二十三章 旧识 天边方才破晓,仍是夜间的模样。 顾延章站在皇城外,与数百名贡生一道,耐心地等候着宫门打开。 士子们三三两两围在一处,各自说着闲话,或讨论一会殿试可能出的考题,或说一说礼部试的排名。 “哪一个是顾延章?” 有人小声问道。 “不识得。” “你不是延州出身吗?听说那顾延章解试也是头名,同州学子,怎会不识得?”那人狐疑道。 “有什么大惊小怪的,这一批延州出身的贡生,有几个当真是延州人?你且看那楚州张挺、并州王瑞来、合州秦仲楷,如今哪一个名后不是跟着‘延州’二字?”方才答话的人又道,“听说那顾延章籍贯蓟州,同其余人一般,特来我延州应考,便是为着得一个户籍好点状元。” 礼部试发榜到如今已是半月有余,士子们看到黄榜上排在前头的,一水的延州出身,便是当时不明白,回去细细一琢磨,十个里头有八个登时就懂了。这里头的奥妙,只要一点破,其实半点价钱都不值。 他的口气里带着几分酸溜溜的,道:“这一个两个才子都来挤占,果然名利动人心,为着一点半点的好处,连出生乡贯都能改,还有甚不能改的!的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 聚在他身边的,都是不知名的贡生,此刻纷纷附和,时不时看看站在宫门前方的那一群人。 那些都是礼部试排名靠前的士子,泰半都有才名,更是有近半“籍贯延州”,此刻都安安静静地排在宫门前,并不说话。 顾延章站在角落。 他选的这一处地方本来是因为人少,不想因离得偏,说闲话十分方便,倒是引得聚集的闲人越来越多。 听着这群考生对才子们大加指摘,好似改籍应考乃是犯了什么天大的罪过一般。而自家这个会元更是成了诸人口诛笔伐的重点攻击对象。 顾延章只当做笑话听——能进殿试,多半都有文才,说骂起人来,半句脏话都不带,尖酸刻薄外头套了一层文绉绉的皮,引经据典,实在是颇有意思。 世上哪有占尽便宜的事情,如果当真能因着户籍得了状元,占了十足的好处,便随他们说去,又如何呢? 并不会掉一块肉。 况且身正不怕影子斜,他堂堂正正延州人,往上翻三代,均是延州出身,虽然只是个商户,可家中惯来修桥造路,施粥放药不说,自家又才献了偌大家产,再往前,清菱父兄死国死社稷,这些个士子,又凭借什么来嘲讽。 哪怕将来再多人把这事翻出来,也不过自讨苦吃,碰一鼻子灰而已。 想到家中娇妻,顾延章面上不由自主地泛起了淡淡的微笑,整个人都柔和了几分。 ——早间叫她不要送,偏要送,也不晓得此时到没到家。 真想要晚些殿试,近些日子小家伙心疼自己温书辛苦,要什么都应什么,夜间更是怎么亲怎么抱都不躲……简直叫他……满意得不得了…… 下个月就能及笄了,到时候他亲手插簪,簪子……嗯,用什么簪子才好呢? 顾延章还在想着,不妨远处一个人直直朝这边走来。 来人很快走得近了。 有人低声道:“那不是杨义府吗?” “礼部试排第四那个?” “听说是厚斋先生的亲传弟子,范大参看了他的文章,都夸了又夸。” 众人纷纷小声议论着,等见到那杨义府穿过自家这一群人,朝着角落而去,均是满腹狐疑地住了嘴,循着他的方向望去。 “延章!你竟躲在此处!”他脸上满是笑意,行了一礼,道,“见了放榜,便想找你恭贺一回,不想半个京城都翻遍了,连个影子也未有寻到!” 又道:“听说好些权贵官人都在寻你,偏生大柳先生不在家中,竟似没人晓得你在何处!你可真是神出鬼没!” 两人自蓟县最后一回见面,已是过了半载有余,杨义府这寥寥数语,还带着调侃,登时就将两人的距离拉得近了。 然则他这几句话,却是同时又把顾延章的身份给暴露了出来。 旁边那一群人顿时哗然。 “原来他就是顾延章!” “大丈夫须要堂堂正正,躲躲闪闪的,偷听旁人说话,算什么气度!”有人低声讽刺道。 顾延章不禁皱了皱眉。 自家站得这样偏,意图很是明显了,杨义府特意找过来,还把身份都点了出来,又说些什么“权贵官人都在寻你”的话,虽然面上行事挑不出半点毛病,还透着亲热,似乎只是单纯想要恭维而已,可就是让他觉得有点古怪。 顾延章在保安军的转运司中协理了月余,又经历了许多事,遇得那些个宦海、官衙中历练了数十年的胥吏、小官,例如郑显,例如孙践,例如转运司中给他下绊子的小吏,对人对事,早不似当初。 这杨义府是怎的回事? 按其人从前的机敏,并不该有这番举动才对。 他拱手回了一礼,道:“原来是义府,承让了!文章本无高低,排名上下,不过侥幸而已。” 又闲聊了几句,问候了一回钱迈。 两人站在一旁说着话,旁边的士子们纷纷为着瞩目,个个侧着耳朵偷听。 正当此时,伴着撞钟声,宫门从里头被推开,阁门使走了出来。 见得门开,宫外的贡生们忙屏气凝神,不敢再说话,生怕压下了天使的声音。 “诸人按号排队。” 阁门使只轻声说了一句,众人便连忙掏出了前一日领到的号牌,按着上头的编号排起队来。 顾延章站到了队伍的最前方,跟着阁门使,穿过一座又一座的宫殿,疾步走到了集英殿中。 在集英殿中站定,他排在第一排的最右。 头排只有三人,左边的人比自家矮了半个头,应当是今次省试的次名,国子监的方九成,而再左边那一个,却是一个熟脸——郑时修。 半年未见,哪怕站在这集英殿中,郑时修面上的傲气也只是收敛了一点而已。. 第二百二十四章 殿试(上) 随着几声鞭响,原本集英殿中的韶乐顿时停了下来。 礼官喝令。 昨日领号牌的时候,早有太常院的礼官详细讲解过宫中面圣的礼仪,此刻听得礼官之令,贡生们纷纷跪拜在了地上。 片刻之后,随着天子入殿,礼官发令,贡生们再三躬拜。 殿中十分安静,除却礼官的令声,只听到士子们俯起之时,衣衫悉索的声音。 顾延章的心中并无半点紧张,只有些微的激动,在一起一俯之间,慢慢调整着自己的心跳。 最后一步了。 数载辛苦,日夜伏案,不过为着今朝。 到得此时,所能做的,不过是尽人事,听“天”命而已。 随着最后一个起身,一应程序终于走完,在内侍们的指引下,考生按着自己的号牌,寻着自己的那一张桌案,各自就座。 顾延章的位子在东头,也是最靠近龙椅的地方。 桌案三尺长,左上角放着一枚木牌,木牌上写的乃是考生的姓名、籍贯,另覆有一张白纸,乃是抄录殿试题并行草所用的。 他才坐下没多久,中官便开始一个个发放考题。 “朕以菲薄,获承丕绪……而德有所未至,信有所未孚,缺政尚多,虚文尚胜。敦朴以示化,而逾制者尚繁;钦恤以祥刑,而抵法者尚众;严入仕之涂,而铨曹犹未清……屯田积谷,或以为兵不如农;择帅安边,或以为文不如武。” “救弊之术,时措之宜,子大夫之谓讲闻也,其悉心以对……” 到得最后,还要加上一句,“若乃矜空文而无补于实,咎既往而无益于今者,非朕之所欲闻。” 前前后后数百言,其实概括起来,同从前那些个殿试的题目相比,不过是换汤不换药——朕在位多年,民生困难,仓储不足,犯法者禁之不绝,战事不断,治国之道,州县之情,诸士莫要隐瞒,且对朕之为政所失直言不讳,放胆而论! 这样一个题目,实在是太好写,也太难写。 殿试中四百余人,估计过半都就类似的题目模写过文章,如何才能凌越于众人之上,考得不仅是文才,更多的则是见识。 为甚省试榜单一发,只要有些能耐的,都会尽量请长者带着,去拜会京中重臣? 不过是为了通过与天子朝夕相处的那些个臣子们,去揣摩当今的心意。 天子不会亲自给殿试阅卷,最多不过是看看前几名的文章而已,可负责评定名次的考官们,无论是负责第一次考判,评判等第的初考官,还是覆考官,抑或是最终决定等第的详定官,都是朝中从三品至正七品的朝官。 他们全数都是从前殿试名列前茅者充当,而有权决定等第的详定官更是不是六部尚书、侍郎,就是御史台的官员——揣测圣意,全是一把好手。 如果猜不中天子心中所思,定出来的前三,在陛下看来文疏质陋,今后仕途又会如何,也可想而知了。 是以每回殿试,不仅考生紧张,考官也并不轻松。 将题目复又看了几遍,顾延章定下心来。 他提起笔,开始破题。 与普通的士子比起来,顾延章的优势实在是太明显了。 入良山之前,他受的季清菱熏陶,所听所闻,皆是百年之后,一干顶尖的名臣权宦多年碰壁,头破血流得来的经验,也许只是日常间闲聊得悉的只言片语,也许又是季清菱某篇文章之中的详细叙述,在乍逢大变,性格更易之时,对他的眼界与见识,都起到了奠基性的作用。 他天生聪明绝顶,从前是商户出身,比起寻常的少儿,更会珍惜。 便似顾父曾经说过的一句话,巨贾与常人,其实相差的不过“不放过”三字而已。 巨贾甚都不会放过,甚都想要,乃至艰苦,乃至坚忍,乃至毅力。 这些他都不缺。 短短的数月之中,他几乎是全数吸收着季清菱教与他的一切。 良山与清鸣两场院考之中,他能拿下两院第一,除却自己的天生之才,也未尝没有站在那些名臣思路上的托举。 等到入得良山书院,拜的乃是柳伯山,这一位脚踏实地,一心向学,不仅浮于纸上,也践于实中的大儒。 数年师从名师,又潜心苦读,他文才本就已是领先众人,而其后在延州虽然只有半年,却经历了其余考生也许一辈子也未曾经历过的事情。 更兼延州覆灭以前,顾家上百年一直扎根于延州,对边陲诸事了如指掌,而覆灭以后,他与季清菱从未断绝,几乎是多年如一日,通过各种途径与方法,对西北战情、地理、人文的情报收集与分析。 哪怕是加上锁厅试上来的有官人,殿中又有几个能对西北协理三军转运?有几个曾经阵前指挥,又有谁能像他一般,被迫于短短时间之内,把一州官衙构架、运行透彻研究? 这样一个他,要对当今政事“放胆直言”“言之有物”,还未落笔,心中立意就高了不止一筹。 一边是许多学子想当然耳,靠着古今史书、经注、先人之言来作文,一边是他潜心细究,有实有践,靠着自家的体会来作文,孰优孰劣,孰深孰浅,可想而知。 天子题中提到逾制者、抵法者、农事、兵事,每一样,他都可以举出具体的实例,由表及里,深而言之。 延州定姚山中的官人,州衙中的胥吏,阵前的转运,无主荒田。 这一桩桩,一件件,该要如何写来,才能把握好那一个度,既有深度,又不至于成为“批政”,全要靠他这一笔写春秋了。 他跪坐在蒲团上,将脑中所思一一道来。 殿试要求是千言以上,他笔走龙蛇,转眼之间,一篇千言之文的框架便搭了出来。 顾延章写得极为认真,自然并没有察觉,在这集英殿中,就在自家的身后,两个人已是在那一处停留了许久许久。 而殿上负责巡考的监考官们,虽然依旧在书案间巡走着,眼睛却不约而同地望了过来。 就在几步开外,他的左后方,立着一个黄门,而在黄门前方一点点,当今天子正立在那一处,盯着他将草稿一字一字写完。210. 第二百二十五章 殿试(中) 赵芮已经不是第一回在殿试上巡殿了。 三年才有一回的抡才大典,从来都是他都极为上心的一桩大事。 与那些个自恃功高,自矜权重,结党成派,个个想方设法来架空自己的老臣比起来,这些新进的士子看上去实在是要顺眼太多了。 他们尚有着拳拳忠君之心,还把自家这个天子当做真龙,打心底里尊崇俯跪。虽然新进治政往往青涩生疏,还偶尔会误了事。 ——可那又有什么关系。 能力固然重要,可屁股下头坐的位置,却更为重要。 杨奎宿将,范尧臣能干,可这一个两个都只不把自家这个天子当回事,越是厉害,反而越叫他头疼。 倒是那些新人,初入朝堂,一朝得了自家的恩典,只会感激涕零,顿首以拜,叫往东,便不会往西,指一回南,便不会打北,好用得不得了。 大晋的天子用什么来权衡朝堂? 除却异论相搅,最有用的,便是御史台。 只有那些年轻的御史们才会为了博一个“不畏权贵”,“敢于直言”的诤名,为了在士林中的名望,为了自己的一个暗示,追着权臣高官,宗室贵宦撕咬不放。 有了他们的存在,哪怕是在相位上坐上十几二十年的权臣,也要掂量着点行事。 当然,等到这一批新人变为了老人,位高权重之后,定不会像从前那般听话,而是会走上杨奎、范尧臣等人相抗天子的老路。 不过,那毕竟是以后的事情了。届时自会再有新人来填补,周而复始。 此时此刻,集英殿中的士子,还是心潮澎湃,满心要为天子效力,而在赵芮这个天子看来,也依旧是处在最为顺眼的阶段。 他静悄悄地走下阶,早有跟在后头的黄门连忙上前轻轻拂开垂在殿中幔帐。 四百余名士子,各自垂首执笔,或奋笔疾书,或皱眉沉吟。 赵芮从西面开始巡起,在一列又一列地空隙中穿走着,扫过一份又一份的答卷。 已经开考一个多时辰,士子们大多都草构完毕,在破题了。 一个破题,加上一个框架,已是能或多或少估量出这一个人的才学。 观人先观文,观文先观字。 能到得殿试,士子们的字迹自然都十分工整,可并非成文,仅仅是草稿,却也不会个个都那般谨慎。 有人的草构整洁清晰,将一篇文章的结构都梳理得条分缕析,也有人一心图快,只草草写了几句大概并破个开题,只等正文才慢慢道来,亦有人的白纸上乱成一团,只有零星散乱的只言片语。 赵芮时间有限,自然不可能等着那些草草框文的人将文章写出来,如果破题不够出彩,他走过去,便是走过去了。 而一旦路过那等破题漂亮,草构又做得精彩的士子,赵芮便会为之驻足。 跟在身后的黄门手上拿着一根炭条并一张纸,只要见天子点一点头,便把那一台桌案左上角木牌上的姓名与籍贯记下来。 走过好几列,看了三百多名学子,那张纸上也不过多了两行字而已。 赵芮初时走得快,可越靠近东面,便走得越慢。 他站在一名贡生身后良久。 开考方才一个时辰,这名贡生的文章已是写到一半,而成文的那一部分,也让他甚是满意。 赵芮伸手虚点了一点。 黄门连忙将那一人的籍贯何姓名记下。 ——延州张挺。 再往前行没几步,赵芮复又停了下来。 坐在东边第一列第三位的这一名学子,草稿打得甚是清晰,一篇文章也写了小半。 行文言之有物,学识优长,虽然言语之间锐气有些过厉,可赵芮甚是喜欢。 他往前举步,仔细看了看那贡生的文章。 委实不错。 便是这般锋芒毕露,敢为天下先,才能为他冲锋陷阵! 赵芮点了点头。 小黄门又记下了这一个人。 蓟州郑时修。 此时已是走到了最后两张桌案,走了这样久,又连续看了好几篇不错的文章,赵芮也有些累了,他匆匆扫了一眼排在第二位的桌面,摆在案上的,是一篇打了大半的草构。 虽然写得也好,可跟刚刚那一个郑时修的比起来,在内容上难免有些敷衍,东边也要顾,西边也要顾,一张嘴说两家话,显得诚意不足,反倒是露出了几分虚伪。 还未入官,就会写官样文章了。 虽然写得并不差,也有几分见识,可才看完郑时修的直言,再看这一人,赵芮难免有些失望。 他看了看这人的姓名。 方九成。 这是国子监中的才子,名气不菲,赵芮虽是处在深宫,可对外头的人言并不闭塞,自然对国子监中几个夺魁呼声极高的士子有所耳闻。 不过尔尔。 他有些失望地摇了摇头。 天子有好恶。 国子监中的几个才子,赵芮都不是很喜欢。还未应考,提前一两年便出入与宰辅门下,等到得了官,还不晓得是认姓赵的,还是认宰相。 想到这里,赵芮心中难免心中有些不畅,再无心思看下去。 他随意瞥了一眼前方排在首位的士子。 那是本次省试的会元。 看文章之前,赵芮先留意了一下桌案左上角的号牌。 延州顾延章。 赵芮皱起了眉。 这一个名字,在前一阵省试录取名单出来的时候,他便觉得有些眼熟。 他日理万机,每日处理的政务不知凡几,看过的名字更是成百上千,自然不可能每一个都记得住。 他想了想,还是没有记起来是在哪一本折子上见到过。 难道是哪一时曾经陛见的官员,凭着锁厅试上来了,是以自己才会觉得熟悉? 赵芮往旁边走了几步,略略看了看这名士子的长相。 眉正鼻挺,背直肩张,一眼扫过去,比起周围的一大群一样是跪坐着的士子,都要高上半个头。而他周身的气度,更是全不似普通的学子。 卓尔不群。 赵芮心中不由自主地便浮现出这个词。 这定不是只伏案读书的士子。 历练过与未历练过,不说旁的,气质都是全然不一样。 这定是一名臣子,说不定还是一名朝臣。 第二百二十六章 殿试(下) 只这样一个人,若是曾经入宫陛见过,自家肯定不会没有印象。 赵芮又仔细回忆了一下,忍不住摇了摇头。 实在是记不得了。 因得这样一个插曲,他倒是对这人起了两分兴趣,踏前两步,看了看桌案上已经写就的文稿。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笔极漂亮的馆阁体。 虽然馆阁体常常是千篇一律,但是这名叫顾延章的士子这一笔字,毫无疑问在规体之内写得极有特色,自有一番卓然之意。 赵芮细细地看了看纸上的字迹。 露在外面的,只有半张卷子。 “……夫陛下自即位以来,未尝以直言罪士,不惟不罪之以直言,臣等尝恨无由一至天子之庭,以吐其素所蓄积。幸见录於有司,得以借玉阶方寸地,此正臣等披露肺肝之日也。方将明目张胆,蹇謇谔谔,言天下事……” 把这名士子的开头几段看了一遍,赵芮慢慢地点了点头,面上不禁微微一笑。 果然开篇又是拍马屁。 不过拍得他甚是舒服。 赵芮自即位以来,旁的不敢说,确实是未曾以直言罪士,也一直广开言路,只求兼听天下之言,多求安邦治国良策。 这一点,他一直非常自得。 方才走过的那数百名贡生,也有就这一点下笔的,但是夸得十分浅显,不似这一张答卷…… 赵芮忍不住又将那一段夸自己的话看了一遍。 列的点,都是自家从前极为得意的施政,夸的地方,也是自家痒处。 他越看,越觉得这不是单纯的拍马屁,而是当真有将自己多年在位的治国所成一一研考过,又仔细加以分析,才写就的几段话。 除却第二段的开头一部分讲得有些直接,其余之处的用词,都十分克制。 然而正是这克制的用词,却是看得赵芮更是舒服。 这人——叫什么来着? 他偏过头去再看了一回左上角的号牌。 延州,顾延章…… 都说延州边城,其实十步之内,必有芳草,便是偏僻之地,也未必出不了人才! 只看了几段文字,赵芮便先入为主地认定这一篇文章的水准了。 他面上带着微笑,继续往下看。 破题很稳,开篇的格局很大,立意很高,可切的点却是极细。 赵芮忍不住再往前行了一步,想要将卷子上的字迹看得清晰些。 跪坐在蒲团上的士子已是将草构的最后一个字写完,把那一章稿子挪到了左边,提起笔,开始在答卷上书写。 赵芮屏住呼吸,半俯下身子,将那放在左边的草构书从头到尾认认真真地看完了。 文章如人,文章写心。这一份虽然是草稿,可完成度却是极高,哪怕拿来做答卷,也不成问题。 这顾延章如此对待一份草构,其人治学态度与为人做事,便可想而知了。 一旦先入为主,看什么都是觉得顺眼的。 赵芮一面看,一面想,看得极慢,到得后头,还时不时回到前头去找一找对应的地方。 待得把这一篇文章看完,他终于轻轻呼出一口气。 这一名叫顾延章的士子还在稿子上专心致志地书写着,全然未曾察觉后头站着当今天子。 赵芮并不想惊扰他,索性掉转过头,宁远毋近,从后头绕了过去。 天子在这一处站了这样久,不仅巡捕官看到了,许多考生也看到了。 等到他出了殿,巡捕官们连忙加快了脚步,重新安安静静地逡巡在桌案之间,也在用自己的走动,提醒方才望着东边的考生们——这是殿试,莫要管闲事了。 而在第一列的第七位,杨义府却是眯起眼睛,望了望顾延章的后脑勺,皱着眉头看了好一会儿,才重新低下头,继续抄写着自己的文稿。 方才他一直留意着天子的行动,自然也发现了那一名小黄门抄写籍贯与姓名的举动。 但是可惜,陛下并未在自家旁边停留多久。 反倒是郑时修与顾延章…… 他咬了咬牙,把念头甩出脑中。 不要紧,无论是郑时修,还是顾延章,出身背景都比不过他,连妻族势力也比不过他。 先不说殿试并不能决定太多,到得发了榜,入了官,还是要看人际与治政之能,才可以决定在官场上能走多远,再说,殿试的榜还未发放,谁又晓得结果呢。 自家的文章也不差,未必得不到详定官的器重! 放下心来,不要想太多…… 有范大参在后头站着,自家还怕什么呢…… *** 到得丑时,最后一份答卷终于收齐了。 编排官们早已候在一旁,七手八脚去掉卷首考生填上去的姓名与籍贯,改成甲乙丙丁等级次来排序。 等到四百余份答卷全数改完,自有当头之人清点完毕,交给弥封官去安排三馆书吏重新誊抄一遍,以免考生的字迹叫三批考官当中的任意一人认出来,防止出现舞弊。 负责第一次考判的初考官们早已坐在位子上,等着打散排序的考卷递送过来。他们负责的是初次定等第,虽是最为基础,却也极为重要的一环。 初考官并不少,四百余份试卷,两个多时辰便全数阅定完毕。 早有人将试卷重新封好,交给覆考官,再次定等第。 待到此时,天色已是半黑。 考生们一大早便入宫,此时滴水未进,粒米未食。 赵芮听得今次的卷子审阅得这样慢,便给贡生们赐了酒食。 考了一天,虽然腹中饥饿,可着实也没什么胃口。况且宫中赐下的酒食味道着实很是一般,顾延章把酒推到一边,随意用了些饭食,这才看了看天色。 这一回,恐怕当真要深夜才能唱名了。 回到家中估计早过了三更。 清菱定然是不肯睡,要等自己回去的。 顾延章心中泛起了淡淡的焦躁,脑中各种念头混杂在一处,一时想一下方才自家写的文章,一时想一下不知道到时候任官会在何地,再一时想一下,此次自家的名次当时排在哪一个位置。 没有意外的话,一甲应当是没有问题的。 大晋一甲取士若干,上一届殿试一甲取了八人,不晓得今次会取几人。 他还在想着,忽然见到十来人手里端着托盘,盘上是厚厚的试卷,一个跟着一个走进了内殿。 前殿登时安静下来,再听不到任何一人箸碗碰击的声音,几乎所有人都抬起了头,翘首以待地望向了内殿。 今科殿试的名次出来了! 只要陛下对排名没有异议,最多片刻之后,便能听到宰相唱名! 满殿的士子再无心用饭,全数都盯着内殿,只等着里头的人出来。 多年辛苦,只看今朝了! 第二百二十七章 对调 赵芮看着面前由初考官、覆考官并详定官共同定下来的殿试排名。 自真宗始,进士程试便开始为五等,即上次、中上、中次、下上、下次五个名次等级。 第一等要学识优长,辞理精纯,出众特异,无与伦比。 第二等要才学该通,文理周密,于群萃中堪为高等。 第一等取三人,第二等取若干,均为一甲。 上回殿试,因为才显之人不多,是以一甲只取了八人。 赵芮扫了一眼一甲的人数,发现今次有十八人。 为国抡才,一甲人数越多,说明这一届士子的材质越佳,作为天子,他自然是高兴的。 点过人数,又回头看一眼前三的姓名、籍贯。 看到第一个名字,还未去翻阅文章,赵芮便面带笑容地点了点头。 该当此人。 可越往下看,他却越是不快。 吩咐黄门在卷子中将一甲的考卷全数取出来,又把状元的文章放在一边后,赵芮开始粗略地将榜眼以下的答卷全数过了一遍。 第二名是国子监的方九成。 文章确实写得很好,当得起榜眼的排名。 可他却非常地不喜欢。 多谄似佞,八面玲珑,写了数千言,却是什么态度都没有表明。 这样的人,又是常常出入宰执门下,若是叫他做了榜眼,将来再叫他掉头去咬范尧臣,去咬杨奎,他定然会斟酌半日,牙齿软得跟八十岁的老太婆一般,别说卖力撕扯,怕是肉还没碰到,他的牙就要自己掉了。 这样的人,他周边已经够多了,不需要再来一个。 再看第三名。 蓟州杨义府。 赵芮翻出杨义府的文章,再次通读了一回,转头向着今日特意调来当差的黄门,唤道。 “朱保石。” “臣在。” 同提举皇城司,并辖其下探事司的朱保石立时上前两步,跪在了地上。 “近日省试放榜,京师之中可有什么异事?” 朱保石原就是天子的近侍黄门,靠着揣摩功夫渐渐往上攀爬,如今同提举皇城司,其实也是充当天子的耳目,他跟随赵芮多年,自然知道这一位天子如今最担心的是什么。 方才名次送过来的时候,天子还是满脸喜色,十分期待的样子,可才看了一回,便立刻变得乌云密布。 朱保石少的是命根子,却不是脑子,念头一转,很快就知道这是名单之上的排序出了什么问题。 他方才站在陛下身后,已是将那一份排序看在眼中,如今联想一回,也醒过神来。 天子想要听什么? 作为天子近侍,自然是天子想听什么,他就说什么。 “听说范大参刚给女儿招了婿。” “哦?”赵芮来了兴趣,“招的是哪一位新科举子?” 从前殿试是有黜落的,并且黜落的举子还不少,往往一届省试入榜的有三四百人,可殿试录取的,不过一二百而已,几乎是二比一甚至更低的录取率。 许多士子进京赴考,结果殿试被黜落,一时接受不了,更兼本就家中贫寒,无法得归,索性赴水而死。 仁宗时期,一位名叫张元的举子屡次考入殿试,却又屡次被黜落,又因投军不成,未得将帅重用,回乡之后,反因事被当地官员打了板子,他一气之下,便去投了夷狄。 撇开人品与叛国行径,单论张元本身,他其实是有才的,因得他的叛逃,夷狄在对大晋的战事中屡占上风,给大晋造成了极大的损失。 仁宗一方面得知寒士赴死不忍,一方面又因张元先例,索性定下规矩,自此参加殿试正奏名的士子,除非在行卷中出现犯先帝、时皇庙讳嫌名的文字,或有落韵,文理纰谬等情况,其余皆不黜落。 是以到得如今,只要过了省试,进士之身,便已到手了。 如今风靡京师的“榜下捉婿”,指的其实是省试黄榜之下“捉拿”未婚进士。 范尧臣权倾朝野,他看重哪一个新科士子,并不需黄榜捉婿,只要着人透个气,便已是手到擒来的事情。 朱保石偷偷探起头,瞄了一眼赵芮的脸色,又道:“瞧中了今科会元,名唤顾延章的,听说乃是延州人……” 赵芮的面色登时变得十分难看。 如果他看中的人才,变成了范尧臣的女婿…… 他伸出手去,把放在一旁的排名纸拿过来,另一只手则是取过了一杆饱蘸了朱砂颜料的笔。 “……只是那会元已有家室,是以这桩婚事没有玉成。” 赵芮顿了顿,把那朱砂笔又重新放回笔架上,胸中一口浊气也呼了出来。 先成家,后立业,这一门早亲,结得好! 朱保石低着头,自然看不到赵芮的表情与动作,更不知道因为他刚刚的那半截话,今次的排名差点有了怎样一番变动,他只顿了顿,继续道:“后来范大参挑中了蓟州士子,名唤杨义府的,如今亲事已是定了下来,听说男方族中也有些底气,其叔父在京都府内任职,如今正帮着走六礼。” 赵芮并不说话,只把杨义府那份试卷远远地推到一边,继续看起其余的文章来。 今次的排名并没有太大问题,哪怕是他看不上的杨义府与方九成,策问也写得非常出彩。 而他激赏的两人,一个名次甚合他心意,可另一个…… 赵芮特地去郑时修的排名——第八十七位,已经是第三等,只有一个进士出身了。 而他的文章…… 赵芮仔细读了一遍。 文才出色,只是确实有些过激,再写得着力一点,就已经到了指点江山的程度了。 举的实例也有点虚。 只是文中的表现出来的匡卫天子,报效朝廷,臧否重臣那等一往无前之意,赵芮翻遍了前二十的卷子,都未曾在其余人的策问中找到。 他甚是喜欢这股子劲。 这等人才,将来是要进御史台的! 赵芮提起笔,把郑时修后头的那一个“八十七”划掉,后缀改成了“二”,直接与方九成的对调了一回。 而第三名…… 眼下第三名是杨义府。 赵芮想了想,自家虽然不喜欢,但是范尧臣的面子,还是要给。. 第二百二十八章 唱名 赵芮翻出了今日跟在自家身后那名黄门记下的纸,看了一下人名,寻出一个记忆中笔锋甚是有力的举子,复又对照了排名。 延州王瑞来,排在第二十九位。 给宰辅的女婿这个排名,不算低了。 他大笔一挥,将杨义府与那名唤作王瑞来的士子的名次再改了一回。 王瑞来由第二十九名,攀升到了第三的位置,而杨义府,则是从第三,下落到了第二十九。 杨义府原本的第一等,一甲,进士及第,变为了第三等,二甲,进士出身。 改好之后,赵芮把手中的排名递给了朱保石,道:“叫他们重新誊一遍。” 想了想,又道:“去把范尧臣请进来。” 将事情交代下去,他这才把早早就被自己抽出来的那一份状元文章取了过来,全神贯注地看了起来。 *** 眼见厚厚的考卷送了进内殿,过了许久,才有一个黄门手中捧着一个托盘,匆匆走了出来,朝另一处偏殿而去,外殿的举子们都有些坐不住了。 这是排名有什么不对吗? 还是天子对考官们的评判有什么不满? 在集英殿中,被高高的建筑压着,又有皇权镇着,众人都不敢大声说话,只能狐疑地与左右对视,人人都躁动起来。 很快,一个人从偏殿走了出来。 顾延章不认得,可旁边却许多人认得他。 “是范大参!”有人小声议论道。 “要唱名了吗?!” 众人痴痴等候。 范尧臣直接进了内殿,便再也不见出来。 等到此时,士子们实在是如坐针毡。 见此处没有管顾,便有人再忍不住,寻着其中一人问道:“义府,你可知到底有什么不妥?” 杨义府端坐在位子上,一副十分吃惊的模样,回复道:“我亦是毫无所知!”又道,“安心等唱名罢!” 听得这边说话,便是认不得他的,也不禁低声询问道:“那人是谁?” 周围断断续续有人回复。 “范大参新招的女婿,叫杨义府的。” “蓟州人,清鸣书院出身,拜在厚斋先生门下。” “其叔是京都府内的判官。” 这一连串的头衔冠上去,说的人小心谨慎,听的人也肃然起敬,哪怕心中酸,面上也只能煞有其事地“哦”了一声。 士族出身,拜了厚斋先生,婿了范大参,金榜题名时,洞房花烛夜,大小登科,何等意气风发。 人生当如此子! 杨义府享受着众人羡慕的目光洗礼,却是将头微微垂下,并不露出半点端倪。 而在士子们看不见的地方,他的眼中却是淡淡的怜悯,仿佛是一尊才塑好的菩萨,在接受善男信女的香火。 自家确实就是这般顺风顺水,确实一出生就比别人起点高,出身大家世族,天生聪颖,不用人教就八面玲珑,随意点一点,就会做锦绣文章。 这殿中绝大多数人,哪怕追赶一辈子,也赶不上他轻轻巧巧的半步。 一路走来,虽然省试的排名没有如他所愿,可近日得了范大参的悉心指点,把天子的殿试题猜得透透的。今日殿上做的那一篇锦簇文章,在他看来,得一个状元天经地义,便是没有状元,最差也有一个榜眼。 有理有据,笔下生花,经过范大参的数轮修改,无论破题、开题、收题、点题都做得毫无破绽。 这是他这些年来做得最好的文章,便是拿去同当日顾延章在良山书院时,作得最精彩的篇章相比,也胜出了不止一筹。 杨义府捏着拳头,一面胸有成竹,一面又有些紧张。 虽然榜眼也好,已是足够拿得出手,可他还是想得状元! 范大参几个儿子的书都读得不好,家中一个进士都没有,如果自己能拿一个状元,他肯定会对自己高看许多,以后其人手中的资源,想要用起来,也简单不少。 不知等了多久,安静的殿中忽然听得礼官一声喝令,众人连忙站起身来,重新进了殿,按原先的排序各自低头站好。 只听得一阵极轻的脚步声,天子在黄门、侍卫的拱卫下,上了御座。 范尧臣手中捧着殿试的排名单子,面色有些凝重。 他站在御案之前,开始唱名。 杨义府吞了口口水,竖起耳朵,身体前倾,做好了随时站起身来的准备。 第一名状元的名字,很快便被范尧臣念了出来。 杨义府有一瞬间没有听清。 是三个字的…… 是不是自己? 他有些难耐地看了看左右。 没有人看向自己,而是都看向了东边最前方的方向。 那一处离龙椅太近,杨义府甚至有好一会儿没有分清众人是在看范大参,还是在看谁。 然而很快站在阶下的八名卫士便跟着齐声高呼起来。 能选做天子陛前卫士,必是身体魁梧的勇武之辈,中气之足可想而知。 一时殿上如同雷震,一连三声唱响了一个名字。 杨义府再也难以维持自己的面色,而是咬着牙,同殿中其余人一般,将目光投向了这一列的最前方。 那一处,顾延章已经站出了列。 四名卫士走了过来,围着顾延章,其中一人大声问清了乡贯、父名,确认无误之后,四名卫士夹而翼之,将他带到了廷下。 杨义府看着那一个高大的身形被卫士护卫着,上前给当今天子直躬谢恩,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终究又是落在了他后头。 杨义府的心中泛起了难以自抑的失落。 看着顾延章谢过恩,退到了一旁,很快,范尧臣又念出了第二名的名字。 这一回,不需要卫士们发声,杨义府已是听得很是清楚。 蓟州,郑时修! 目送自家往日的同窗一个两个上前行礼谢恩,又退到一旁,不知怎的,杨义府心中竟生出一股莫名的惶恐…… 只剩最后一名榜眼了…… 随着第三名的名字从范尧臣口中报出来。 延州,王瑞来。 一个又一个的名字被报出,很快,一甲十八人均已站齐,众人排成队列,上前谢恩。 没有自己! 一甲没有自己! 杨义府失魂落魄地站在原地,只觉得自己好似坠入了十八层阿鼻地狱。 怎么可能呢!? 是哪里出了错?!. 第二百二十九章 背后 关心杨义府殿试排名的,不仅他自己,还有他的岳丈。 半个时辰之前,范尧臣坐在偏殿之中,耐心等着天子传唤。 集英殿之上,殿试之后宰相唱名传胪,乃是惯例,是以一见到朱保石过来传诏自己,范尧臣第一时间就跟着人进了内殿。 赵芮正目不转睛地看着手中的文章,听得门口通名,这才抬起头来,先免了范尧臣的礼,又急道:“范卿,你且来看!” 言毕,把手中文章递给早立在一旁的朱保石。 朱保石双手接过,传给了范尧臣。 赵芮拿到手的乃是原卷,此时糊名已拆,范尧臣一眼就瞥见了上面的姓名与籍贯。 延州,顾延章。 这个人名最近出现的次数实在是太多了。 赵芮日理万机,范尧臣也不惶多让,然而即便是这样,他也早将这一个人的名字记得牢牢的。 当日在崇政殿中,范尧臣与赵芮据理力争,否掉了陈灏为延州城内一名白身求差遣的荐书,只给了那人一个从九品的官身。 当时他用的理由是,依制度,依故事,未满二十五岁,不得予差遣。又说其人仅仅靠着献产、协理转运,不该有此差遣,更说擅动神臂弓,有罪无功云云。 然而那不过是借口而已。 范尧臣也领过兵,也任过一州之长,他寒门出身,能做到参知政事的位子上,怎么可能是庸碌之辈。 透过陈灏那一份简单的荐书,联合保安军中递上来的战报,又想到延州城的情况,范尧臣已是能将那姓顾的白身一系列所作所为,推测出七七八八。 世上当真有无缘无故,将泼天产业全数献出之人吗? 怎么可能! 千里做官只为财! 献出皮毛有可能,可全数献出,除非脑子是傻的! 八成是被迫而为。 延州新复,无主荒田产业遍地皆是。这种时候,真是衙门中的胥吏吃饱肚皮的难得之机。 那顾五一个白身,按着陈灏荐书之中所说,又是全家覆灭,并无半点背景,给胥吏整治,借机侵吞产业,简直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多少富户在这种情况下要被那等小吏害得灭门! 陈灏荐书之中说,那顾延章乃是服夫役押运辎重。 全家覆灭,只剩一名男丁,依例法,怎么可能要去服夫役? 如果不是被陷害的,他范尧臣三个字就倒着写! 陷人服役,趁机害人性命、吞食其人产业的事情,范尧臣从前在县中、州中任职,不晓得见过多少。 一旦被那些胥吏盯上,破财免灾还是气运,破家灭门,也不罕见。范尧臣刚得官的时候,初临县衙,就见过临县一个小官因为不愿意将女儿许配给衙门里老押司的痴傻儿子,被那押司巧施手腕,最后落官去职,流放沙门岛的事情。 而那顾延章不过是一个白身,明明服着再鄙贱不过的夫役,居然能见到都钤辖陈灏,其人能耐可想而知。 当营献产,好生漂亮的手笔! 献产,是想献就能献的吗? 保安军的将营,是想进就能进的吗? 陈灏,是想见就能见的吗?! 引陈灏而对抗延州城内的州衙,这一手玩得这般漂亮,范尧臣简直想要为他喝彩! 不管陈灏荐书中那等协理转运,又能狭路相逢,仓促遇上北蛮精锐,又指挥己方手上有限的兵力,将敌军全数剿灭的功绩是真是假,能于绝境之中翻转棋盘,不但自家脱困,还化劣势为优势,走出一条大道来,范尧臣便要夸他一声机敏果决。 况且陈灏的性子,从来不收没用的人。 若是那顾延章当真没几分本事,但凭献产,他绝不会想办法把其人收在自己麾下,还要勾当转运的差事。 这般重要的位子,陈灏除非不想活了,不然定不会随意安插没用的人进去。 这般能耐,若不是对方是杨奎一派的人,范尧臣当真想要将其收入麾下,他开的价码,也绝不会比陈灏开得低。 范尧臣对看中的人才,向来十分厚待。 当初那一份荐书,范尧臣看了好几回,虽然不至于记住顾延章的名字,却对其人有了极深的印象。 等到省试排名一出,他第一眼就看到了头名的籍贯与姓名,几乎是立刻,便回忆起陈灏那一份荐书。 正巧当时钱迈登门造访,两人聊起今科举子,自然便提到了会元顾延章。 他这才晓得,对方竟出身蓟县良山书院,曾经在入院考试中拿过两院第一,更是历年都在良山、清鸣统考中首屈一指! 钱迈当时只带了自家几个弟子的文章,可却能将那顾延章许多文中的佳句倒背如流,提起这个人,全是惋惜后悔,没有将其人纳入自家名下的口吻。 文武双全,机智果决,这般出色,怎么能轻易放过! 况且他拜的乃是柳伯山! 那可是出了名的淡泊名利,从不参与党派之争,虽然同两派中许多人都有私交,却从不因私误公。 他的弟子,该不会着急投靠杨奎才是!八*零*电*子*书*w*w*w*.*t*x*t*8*0*.*c*o*m 范尧臣立时就动了念头,次日着人一问,果然,那顾延章并未去流内铨领官身。 回想当日荐书中的内容,合着钱迈所述其人去往延州的时间,算一算,顾延章在阵前,最多也就只有月余而已。 当不至于成为陈灏的人。 有什么办法最容易收拢这样一个人物? 自然是联姻! 只要他成了自家的女婿,从前那些,全数都可以既往不咎。 听得钱迈将其人从前行事人品一一述来,范尧臣简直是心动得不得了。 文武双全不罕见,可文武双全,又能干果敢之人,能置之死地而后生之人,却是一万个官员里头,不一定能见着一个。 自家几个儿子都不能干,将来未必能顶得上,如果招了个好女婿,也好托抬门楣。 哪怕是从钱迈口中得知,那顾延章已有婚事,范尧臣也并不是很放在心上。 多年前的婚约,又是延州人,如今那门婚事能不能成,还是两码事。 还是见了面再说。 然则出乎范尧臣的意料,他一连找了好几日,都没能访到顾延章的下落。 那小子仿若自人间消失了一般,既不出门拜访权臣文士,也不与同乡士子交流,待要去问柳伯山,偏对方也不在家中,听说去了洛阳。 后来还是去询了柳伯山的老妻,才旁敲侧击,把话给问出来。 竟是当真结亲了。 失望之余,又见不到本人,他只好退而求其次,为二女儿择了钱迈的学生为婿。 此时此刻,在这集英殿中,见到这一份被天子单独抽出来的答卷,再见到这一个熟悉的名字,范尧臣面上不显,心中却是苦笑。 置锥于囊中,迟早要脱颖而出。 他一面暗叹,一面把文章快速地翻阅了一遍。 “好材质!”他抬起头,对着当今天子道。 赵芮兴奋地搓着手,道:“范卿也是这般做想?!” 范尧臣敏锐地察觉了那一个“也”字。 “这是他们排的状元。”赵芮的面上满是笑意,又道,“朕也觉得甚是合意!” 说着说着,话锋突然一转,道:“只这个名字,我甚是熟悉,好似在哪一处见过。”又问,“范卿,这可是朝中哪一个官员?我观他见识文字,不是寻常士子模样!” 范尧臣知道再瞒不下去,索性道:“这便是上一回延州阵前,都钤辖陈灏上递荐书之中,举荐的那一名白身,当时举荐的官身是从九品的监司官,转运司勾当公事,为其献产营中,协理转运,全歼北蛮精锐偷袭。” 赵芮一愣,这才隐隐约约把当日的场景给忆了起来。 范尧臣已是复又道:“当时臣同意了其人官身,却否了其人差遣,还与陛下有过一番解释。” 赵芮已是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全数想了起来。 他第一反应,便是蹙着眉,道:“有官身者,不得点状元……” 口气甚是惋惜,十分的不悦。 范尧臣只得道:“那顾延章未曾去领官身。” 赵芮一时大畅,笑道:“区区一个从九品的官身,还未有差事,那顾延章,又怎的可能看得上!”他想起陈灏折子当中的夸耀之言,又对比顾延章殿试文章之中的内容,忍不住呵呵直笑,“陈灏倒是有几分见识,自草莽之中识人!” 范尧臣的面色有些难看。 陈灏是自草莽之中识人,那自己变成了什么? 赵芮已是又道:“幸好范卿否了他的差遣,不然朕几要丢一个状元!” 范尧臣的面色更难看了。 这是夸人,还是骂人? 赵芮却是没有管这样多,他想来想去,唤道:“朱保石!” “臣在。” 朱保石忙走到御座之前。 “去将陈灏当日那一份荐书取来!”赵芮吩咐道。 他要取的是能臣,状元再好,也只是科考状元,并未成材,可这一个,若是按照陈灏当初所述,已是可以直接使唤的臣子! 如果说他对郑时修的期待是御史台,希望能让那一名锋芒毕露的榜眼听从自己的指令,指哪咬哪的话,对于顾延章,他的期望便是全然不同了。 只要用得好了,这将是个难得的治世之才,况且还如此年轻,好生压几年,四处放出去历练一回,将来交给儿子重用,便是难得的肱骨之臣了! 自家年纪大了,帮着小子磨一磨人才,压着他不让升得太快,等到自己退了位,想要升用起来,也方便,还能借来牵制其余老臣权臣。 赵芮越想,心情便越是好。 正当此时,一名黄门通禀了一声,不多时,一人便捧着一个托盘,走了进来。 原来是殿试的排名重新誊抄完毕了。 赵芮接过,重新看了一回,确认自己的几个改动无误之后,便递给了范尧臣。 范尧臣接过名单,先扫了一遍前三。 状元是顾延章无疑,第二名是钱迈的弟子,名唤郑时修的,他看过其人文章,虽然好,却满是戾气,这般文章,竟也能得第三? 他心中想着,面上却丝毫不露,而是继续往下看。 一甲大都是些早有名气的才子,并不太出人意料。 只是…… 他一直往下看,直到第二十九位,才见到自家新招的女婿的名字。 怎的会这样…… 今科的策问题,自家已是推测出了十成十,还帮着他细细修改过数遍,那一篇写出来,就算没有状元,至少也是一甲,怎的会排得这样后! 赵芮虽然猜不到范尧臣心中所思,可他却并不打算隐瞒。 天子改动殿试排名,详定官们自然会知道改动了哪里,与其叫范尧臣心中多思多虑,倒不如此时就将事情说开了。 他笑道:“为国抡才,兹事体大,朕见了那原来排名,有几处地方不甚妥帖,便着笔改了一回。” 他意味深长地道:“范卿身处高位,听说才招了一名叫做杨义府的举子为婿?” 范尧臣连忙上前半步,回道:“确有此事,臣见其人人品才学俱佳,正当家中女儿年龄到了,便做了主。” 赵芮笑道:“这杨义府原是取的第三名,只朕想,若是范卿女婿取了第三,少不得士林之中要有许多风言风语,此等诽谤之语,听来甚是扰事,范卿多年持身甚正,朕不欲这等小事污了你的官身,与其叫那等士子多事,倒不如掐了此番风波,是以将他同另一名举子换了个位子。” 范尧臣心中只想冷笑。 天子脑子里想什么,他又怎的会不知道。 殿试乃是天子选士,选的谁,都是天子说了算,那些个酸儒便是有些嫉妒之语,也不会闹得太大。 况且不过是一个榜眼而已,又不是状元! 殿试的公平,经历过数朝的改进,已是几乎完全杜绝了作弊的可能。 天子此语,不过是粉饰太平而已。 只是事涉自己,范尧臣此刻,倒是不好谏言。他只得咬牙把恼意咽下,拱手道:“陛下为国选士,士子为国出力,无论排名多少,都是天恩。”又道,“多谢陛下为臣计。” 赵芮满意地点点头。 他要的不过是对方一个态度而已。 眼见天色已晚,赵芮道:“唱名罢。” 第二百三十章 起哄 一甲名字唱完,顾延章领着高中的十八名举子上前谢恩。 集英殿中,数百双眼睛直直盯着他们。 杨义府更是连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直到此时,他还觉得自己是在做梦。 应当还是梦罢? 一甲十八人中,有好几人都是他往日同窗,其中除却顾延章与郑时修平日里比自家略胜一筹,其余之人,从前便是拍马也赶不上来。 可此刻,他前一日还连正眼都懒得给的白痴们,竟也是满脸地喜不自抑,站在了一甲之列。 可自己呢? 前三得不了也就罢了,今次一甲十八人,为甚会连一甲也没有?! 他呆若木鸡地站在原地,脑子里轰隆隆地响,再无心情去听接下来的唱名。 多年才华自负,才干自诩,如今被殿试给从头顶劈了一刀,劈得他连脑浆子都要溅出来了。 杨义府咬着牙,全靠一口气撑着才没有打晃,整个人都发着冷,甚都不想看,甚都不想听,只认定是这天辜负了自己,胡乱选士,认优做劣,迟早会遭有报应。 一甲已经报完,范尧臣将手中的纸张转给了站在一旁的中书侍郎孙守元,交由他来轮替念名。 杨义府在二甲的排名很前,是以没多久,孙守元便念到了他的名字。 他还未回神,那声音飘进耳朵,似乎听到了,又似乎没有听到。 直到孙守元复又大声呼了两回,站在杨义府身旁的人轻轻地碰了他一下,他才醒过神来,麻木地走上前去行礼谢恩。 耽搁了这一会,殿中许多人的目光已经投了过来。 杨义府回到原地,总觉得旁边有许多人在看着自己,眼神甚是奇怪,看过自己之后,还要去看一眼阶旁。 他顺着众人的目光望去,殿前的阶旁,站着数人,当前一人,正是当今参知政事,也是自家的岳父,范尧臣。 此时,对方正眼观鼻,鼻观心,站得像一座沉稳的大山,半点看不出心中所想。 杨义府只觉得更冷了。 *** 金梁桥街的顾宅里,不过半个晚上的功夫,季清菱已是喝了三大杯浓茶,实在半点睡意也无。 她坐在桌边,手中拿着一本杂记,翻了半日,也不晓得自己看了什么,索性把书册反扣在了一边。 今次参加殿试的士子只有四百出头,哪怕阅卷的考官们一个字一个字数,此时也该差不多要数完了罢? 怎的这样久! 今日只是阅卷唱名,赐宴与赠袍笏、靴都要另择日子,光是唱个名,怎的唱到现在还未结束? 如果不是知道只有身无残疾才能下场,季清菱几乎要怀疑是不是今日唱名的宰辅们中有人是结巴。 她还在想着,却听得外头一阵脚步声,抬头一看,却是松香急匆匆地走了进来,低头禀道:“姑娘,先生府上来人了,说是问少爷那一面有无消息。” 季清菱愣了一下。 她看了看时辰。 已是过了丑时正。 这样晚,大柳先生居然还未歇下…… 她连忙道:“你同来人说,少爷尚且未曾出宫,还请大柳先生先行睡下,待得这边一有音讯,立刻便会着人过去通传。” 松香领命而去。 人才走没多久,就听外厢一阵欢呼,声音刚起,复又立刻安静了下去。 季清菱心中扑通扑通地跳。 她直觉当是有人回来了,再顾不得其他,连忙站起身来,朝着门外走去。 秋月见自家姑娘要出门,取了一件披风,正要追上好给姑娘披了,不想听得“吱呀”一声轻响,原是二门从外头被推开了。 顾延章于院门处大步流星地跨了过来。 他身上沾着晨露,步伐如飞。 季清菱见他面沉如水,一双眼睛幽暗深沉,心中跳得更厉害了。 二门到此处,不过是五六丈的距离,几乎是眨眼功夫,顾延章已是走到面前。 他里头穿一身青布襕袍,外头却罩了一件薄薄的披风,见到季清菱站在门槛处,面色不变,却是把那颈脖处的披风扣子一扯,随手一甩,那一件披风直直冲着秋月落去。 秋月才接了披风,连忙走进里间挂了,好容易收拾好,才走出来,便见少爷姑娘两人抱在一处,平白无故地,自家少爷便矮了一大截——原来他把头全埋进了姑娘头颈,侧着脸,不晓得在说什么。 轰的一下,秋月的脸仿若被火烧通红,连忙贴着墙轻手轻脚地出了外间,将门从外头拉上了。 她在门口站了片刻,犹豫了一会,朝着二门外走去。 才踏出二门几步路,便见屋中男男女女围在一处,而松节站在当中,正滔滔不绝。 “你们是不知晓,当时我同许多伴当一齐站在宫外,眼睁睁盯着那宫门打开,只见里头先是走出来一个,一个宦官……”松节顿了顿,把口中“阉人”二字强行咽了回去,“乍一看,倒是十分英俊有神的样貌,我差点都以为那是今科高中的举子!” “可后头人一走出来,我就晓得不是了!”他口若悬河,唾沫星子都要飞上天了,“你们猜后头走来的是哪一个?!” 松节停在此处,卖足了关子,被人三催四请,才继续往下道:“后头一人,英武异于常人,文华自蕴,气度非凡,处处强人二百四十分,可不正是咱们家少爷!” 众人登时起了哄,鼓起掌来,只不晓得为甚,那鼓掌鼓得甚是小声,却是人人面上带笑,高高兴兴的。 “我就知道这事情妥了!果然,才走没两步,便有内侍牵过一匹大马,走到少爷面前,那叫一个毕恭毕敬,殷勤备至,又说‘状元郎,这是陛下赐的马!’” “我活了这十几年,从没像今日这么聪明过,立刻走到前边,去帮着少爷牵马,场中数百个伴当,没一个像我这般有脸面,个个眼睛像刀子一样盯着我。”他一面说,一面得意,“我当时便想——看看看,有甚好看的,有本事叫你家少爷也去夺一个状元来!” 他这一句才说完,众人就极给面子地又一齐喝起彩来。 秋月本是来问话,听得自家少爷果然得了状元,又被场中氛围一感染,早忘了原是要来做甚,只跟着兴奋异常,激动地一齐鼓起掌来。 第二百三十一章 沐浴 松节却不晓得,在内室之中,他口里风华自蕴,文武双全,气度非凡的少爷,正把自家姑娘抱得死紧,半点举重若轻的风度都没有了。 顾延章只晓得凑到心上人耳边,轻声道:“清菱,今日殿试我得了状元!” 门一关,同刚才相比,片刻之前他还是自持内敛,不过一息功夫,整个人都不同了,眼睛亮晶晶的,直直盯着季清菱的双眼,道:“总算没叫你白费力气!” 他已是只会笑。 季清菱实在是跟着欢喜,只她知道这一天一夜在宫中待着,又要作文,又要等唱名,站坐不宁,便是铁人也吃不消。 她虽极好奇殿中之事,更好奇今日趣事,可相较起来,却是更心疼自家五哥,是以也不问别的,只道:“累不累?今日站了多久?肚子饿不饿,要不要吃东西?还是想去洗一洗再回来歇一会?” 又道:“吃食是现成的,隔间已是给你放了水,一会帮你叫人进来帮着沐浴好不好?” 顾延章在宫中草草吃了东西,其实半点也不饿,他甚都不想吃,只想同怀中这一个小家伙温存,犹豫了片刻,不知想到什么,脸色登时红了。 “清菱……”他的声音不由自主地柔了下来,笑道,“我今日得了状元!” 季清菱也跟着道:“我晓得。”又望着他的脸,轻声道,“五哥辛苦了。” 顾延章的嘴角微微地翘了起来,老老实实地小声道:“不辛苦,我也不晓得是怎生得的。”又道,“今日不曾当殿念诵前三的文章,我不知道旁的人做成什么样子。” 话虽这样说,当着季清菱的面,他却是半点也不遮掩自己,语气之中带着三分的自信与自得,道:“不过我的文章挑的角度甚好,写得也极顺手,内容用辞又是同先生斟酌了许多次的,写的时候我便觉得,若是不出意外,今次当是有一个前三。”他说着说着,难得地有些得瑟,道,“谁晓得这一届一个能打的都没有!竟叫我得了状元!” 他这一副面孔,若是叫旁的士子看了,十有八九就想要打人。 季清菱听得直想笑,只是见他并不答话,只得又问道:“饿不饿,要不要吃东西?” 顾延章慢慢地摇头,复又道:“清菱……我今日……得了状元……”他吞吞吐吐的,脸却是越来越红。 自他进门,这一句话已是重复了三遍。 季清菱此时甚是兴奋,也未有察觉,只一味点头,脑中还在盘算次日要做的事情。 要同家中仆妇一一交代了,因五哥得了状元,今后更要慎言谨行,越低调越好。 状元的名头确实好听,可实际在出身上,也不过比旁的人高上半个品级而已,也只有放榜到授官这一阵子会出尽风头,当真得了官,无论是州县同僚,还是衙中胥吏,也许会高看你一眼,却不会有人因此而特意给予宽待。 这一榜状元的作用是在授官之时,也是在出头之后,等到为宰做相,便是相得映彰了。 此时此刻,五哥甚都没有,又是在京城,多少达官显贵,这区区一个状元,说出去好听,可认真论起来,当真不算什么,便是杨平章与范大参此等高官,二大王三大王这等龙子,平日里也要小心谨慎,更何况自家这一府暂且连官身都没有的人家呢? 从前里不被人关注,只要稍稍注意一些,便不要紧,可今时不同往日,多少双眼睛都盯了过来,一个疏忽,便要被有心人看在眼里。 除此之外,还有各色杂事。 上回寻中人去找的人也得催着快些带来,旁的不算,秋月、松节他们几个,还是一口蓟县口音的官话,在他处倒是无所谓,如今也要尽量想办法入乡随俗,免得出去办差,旁的人听不清他们说话。 还有大柳先生那一处。 她想了想,抬头道:“五哥,我先叫人送个信给大柳先生。”又道,“先生如今还未歇下,只等着你的音讯!” 顾延章忙拉住她,道:“我已是着人去送信了,旁的也都打理妥当了,你且不用着急。”又道,“清菱,我今日在宫中处了一天,身上甚是不舒服……” 季清菱以为他要寻人沐浴,便道:“我去叫人进来。” 顾延章哪里肯放她走,只捉着她不放,道:“清菱,我今日得了状元……” 季清菱终于察觉出两分不对劲来。 顾延章纵然吞吞吐吐,还是把话说了出来,道:“好容易金榜题名……清菱……我想你今日帮我洗一洗……” 季清菱蓦地一呆。 一旦说出了口,顾延章便不再犹豫,反而胆子肥了起来,道:“今日我得了状元,你帮我洗一洗,就当做奖赏,好不好?” 季清菱只以为自己听错了。 胆气这个东西,从来是你降我升,顾延章见她这个模样,越发地理直气壮,道:“若是你不喜欢,不若……我来帮你?” 季清菱终于晃过神来,连忙摇头,道:“五哥你在发什么胡话!”说着连忙要挣开他,又道,“我去叫松节进来!” “叫他做甚!”顾延章忙把她搂在怀里,半点也不肯放,道,“哪有夫妻洗澡,叫外人进来的!” 他一面抱,还一面把头埋在季清菱的颈畔,又凑在她的耳边,轻声道:“就是帮我擦一擦身,如今咱们这样正经夫妻,婚书也早拿了,六礼也走过了,下个月你就及笄了,好容易我得了个状元,只是擦一擦身,你也不肯吗?” 季清菱只觉得自己几乎要喘不过气来了。 这家伙抱得实在太紧,还要拿那一管声音在她耳朵边上又低又轻地说着话,环来绕去,叫她竟有一种莫名其妙地羞耻感。 被他又哄又劝,不由自主地,季清菱便点了头。 等她回过神来,两人已是一同进了隔间。 浴桶上头加着大大的木盖子,一揭开,还冒着腾腾热气。 顾延章拉着她的手,放到自己的衣襟上,也不说话,只拿一双眼睛定定望着她,好似在说,怎的还不帮我脱衣裳…… 第二百三十二章 冷暖 既然答应了,虽然总有种自己上了大当的错觉,季清菱也没有打算反悔。 她定了定神,将另一只手伸出去,给顾延章轻轻地解开腰间的束带。 昨日入宫,五哥穿的乃是宽袖襕衫,腰封也束得并不紧,她的手指只翻动了几下,那一条腰带便被抽了开来。 腰带一解,襕衫瞬间大开,露出里头的短袖内衫。 顾延章站得笔直,也不说话,只拿眼睛望着她,眼神里全是期盼与等待。 极莫名的,季清菱想到了从前家中养的小狗儿,坐在门边,仰着头,眼汪汪地望着你,等你给它喂骨头。 她只觉得自家好似此刻变成了一块带肉的骨头…… 摇了摇头,把脑中那不知所谓的念头甩掉,季清菱将才帮着脱下来的外衫搭到一旁的架子上,给顾延章脱内衫。 随着最后一幅布料一点一点褪去,男子的身体也慢慢地显露了出来。 顾延章自五岁开始,夏练三伏,冬练三九,每日都习武,雷打不动,比起书院之中不定期骑马射箭的同窗,花在练武上的功夫不知道要多多少倍,便是同军营中的武人相较起来,筋骨健实也要胜上一筹。 此时已过丑时,外头夜幕黑得伸手不见五指,隔间里点着两盏油灯,小小的火焰跳跃着。 在昏黄的光亮下,他结实的胳膊,精壮的胸膛都一一展现在季清菱的面前。 他的腹部肌肉线条刚硬,块垒分明,却又不显得粗鲁,而是紧实而精瘦,再往下,肚脐旁那两道肌肉线条,更是成一个倒八字,直直往下衫延伸而去,叫人忍不住浮想联翩。 季清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只觉得这一处隔间实在太小,也太不通风,叫她连气都要喘不过来了。 这是她头一回见到真正的男子的身体,充满了力与美。 季清菱不敢再看,只偏过头。 今日五哥去殿试,因怕他疲累,她特意交代下头煮了两大桶水,一桶里头放了解乏的药材,另一桶则是普通的清水。 此时那一桶泡煮了药材的已是揭开了盖,她探出手去试了试水温,道:“五哥,这水热得恰好,你进来,我给你擦背。” 顾延章乖觉得很,见对面季清菱脸半红半晕,知道此时再逼一步,便要把油台打翻,到时候竹篮打水一场空,太不划算。他也不再多话,而是三下五除二,自己把下衫给脱了,随手搭在一旁,只着一条里裤,跨进了木桶。 季清菱说完那话,便转身去取了皂团与细布巾子,待得回过头,顾延章已是坐好了。 木桶极大极深,里头立了一张小几子,顾延章坐在几子上,胸膛以上都露在外头,下头则是浸在微褐的药汤中,看不甚清。 季清菱松了口气,走到桶边,将手中物什放好,把那一方细布巾子沾湿了水,给他擦起肩背来。 水温其实有一点烫。 她擦了又擦,只站在顾延章的背后,将那巾子沾饱了水,在对方肩膀处来来去去打着转。 等到她再一次弯下腰,把巾子浸到水里,还未来得及重新提起来,右手已经被他一把拉住。 顾延章扯着她不放,蓦地仰起头,凑到她唇边,轻轻地印了一个吻,叹道:“清菱,再这般洗下去,天都要亮了……” 季清菱面色一红,连忙站起身来,讪讪地“哦”了一声,把那一方巾子搭在桶沿上,去取了皂块过来,打湿了,给他在背上擦出沫子来。 杨士瀛皂坊的皂块做得极好,只轻轻沾了水,贴着肉擦两下,樟脑、白芷、白附子、白丁香的味道便渗了出来,一背的沫子,有些滑。 擦了皂块,总要抹开,季清菱壮了壮胆,两只手在顾延章背后轻轻搓揉,把那皂块沫子给推开了,又给他揩背。 手心与背脊相触,下头的皮肤紧实有力。 这人本来身体的温度就比常人高上一点,又被热水浇了许久,更是热乎乎的。 季清菱揉着推着,只觉得自己从头到脚,也一并热乎乎起来。 两人虽然睡在一张床上许多日子,搂着抱着一并睡也不知道多少次了,可从前总是穿着里衫,再如何贴着,好歹也隔了一层。有时被占点便宜,也是任他将手伸进自家内衫里头,摩挲一会,就老老实实拿出来了。 第一回真正意义上的裸裎相对罢……虽然只是五哥单单一边…… 夫妻都是这般亲密的吗?直叫人不好意思…… 季清菱脑中胡思乱想,一时不知道思绪飘到了哪里。 一张背有多大,不过片刻,就再没地方下手,她只得把一双手朝着前头胸膛滑去。 顾延章安安分分地坐着,也不乱动,等到季清菱的手擦到了自己的心胸之处,他才把头往右边转了转,看着正伏下身子给自己涂皂块的小家伙,心念一动,忍不住凑到她的左脸颊上头,轻轻地又亲吻了一下,道:“清菱,我真高兴。” 季清菱被他这一句话说得心软极了,不禁转过头,对着他的脸,也啄吻了一下,道:“我也同你一样高兴。” 两人呼吸相交,头与头挨在一处,交换了一个真正绵长的吻。 吻着吻着,顾延章便双手攀上了季清菱的腰,不知不觉地站起身来,将她搂得紧紧的。 这气氛实在是太柔和,季清菱脑中哪里又会做他想,因嘴唇被对方那两片唇含着,腰背又被揽着,两个人抱在一处,早把其余事情抛在脑后。 直到两人终于分开了一点,她才发觉出不对来。 “五哥,你是不是喝了酒?” 对方的唇齿之间,酒味甚是浓郁。 “你衣衫都被水打湿了……”顾延章没有回复,而是自顾自地低声道。 季清菱低头一看,果然自己的前襟与大半幅褙子都已是湿了好大一片,幸好此时乃是春深,穿的衣衫不厚不薄,里衫并没有浸出来。 她才放下心,刚抬起头,却见对面人的眉头皱了起来。 “冷不冷?”顾延章问道。 季清菱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怎么会冷,她只觉得热得慌。 然而季清菱的回应却没有半点用,几乎就在瞬息之间,顾延章早已俯下身子,一手揽着她的腰,一手环着她的腿弯,将她一把抱了起来,搂在怀里,将她整个人都抱进了桶中。 第二百三十三章 喝醉 “扑通”一声,季清菱除了头颈,全身都被水浸得透透的,惊得“啊”了一声。 她只觉得自己已是被水没了,一点平衡都没有,好似要一头后栽下去,连忙反手揽住了顾延章的颈背,只害怕口鼻入水,紧紧环着他不敢放手。 “现下总算不冷了罢?”顾延章满意地问道。 好容易稳了下来,季清菱一把搭着桶沿,就要站起身来。 顾延章哪里肯放,只把她搂在怀里,一手又去解她的外衫,轻声道:“别乱动,衣衫都湿了,你此刻站出去,不是等着要着凉吗?” 季清菱气急,嗔怪道:“你做了坏事,还来做好人!” 顾延章忍不住笑了起来,道:“我哪里做了坏事!”又道,“你帮我擦背,我也帮你擦回来,以德报德,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便是哪一位圣人来,也要夸我做得对,我这哪里又是做坏事了?” 季清菱简直被他这一番颠倒黑白的话给惊得呆了。 这还是她原来那一个温柔体贴,万事都让着自己的五哥吗?! 整个是在胡搅蛮缠。 再不能让他喝酒了!仗着两分酒气,整个便似流氓一般! 她羞恼极了,气道:“不帮你洗了!”说着便要挣扎着脱开他的怀抱,再站起来。 顾延章把她抱得死死的,一双手早伸到下头去解衣带,偏还把头搁在季清菱的肩膀上,蹭着她道:“好好好,不帮我洗,都依你……” 他嘴上这般说,手上却是不停。 衣带湿了水,想要解开比起寻常时候要麻烦许多,他转头一口含着季清菱的耳垂,含糊不清地道:“你不帮我洗,我来帮你洗。” 季清菱只恨自己从前没有认真习武,如今力气半点比他不过,此刻奋了半日的力气也挣不脱。 两人在水中已是挨了好一会,隔着两层湿透了的衣衫,她只觉得贴着的胸膛又结实又硬,更比这桶中的药汤还要热,而自家左边那一只耳朵被人又含在嘴里,又吮又亲,仿佛再过不了多久,就要被吃掉了一般。 她心慌意乱,还晓得想办法,只认定方才来硬的不行,此刻只能来软的,便轻轻推着顾延章的胸膛,柔声细语地道:“五哥,别闹了,让我起来,帮你擦一擦身,今日这般累,要早些休息。” 她放缓了音调,声音又柔又轻,当中带着两分刻意的讨饶的味道,冲着顾延章撒起娇来。 顾延章口中含着丰润的耳垂,耳朵听着软语轻言,半个身子都酥了,只觉得为甚别人都说洞房花烛是小登科,明明该是大登科才对! 他胸腔之中的一颗心跳得乱七八糟的,仿佛一时快一时慢,一个模糊的念头自脑子中冒出来。 “清菱……”他依依不舍地把那一只软嫩的耳垂松开,转而与季清菱面对面,抵着她的额头。 面前的小姑娘满脸薄红,方才挣扎了许久,头脸皆是被溅上了水珠子,却是更显得人比花娇。 见到这样一张脸,顾延章脑中的念头越发清晰起来。 他湿湿地亲了她的嘴唇一口,轻声哄道:“清菱……你唤我一声五郎,我就把你松开……” 季清菱愣了一愣。 她被亲得糊里糊涂,竟觉得此时不喊,将来被他哄来哄去,总得要喊,不如此刻遂了他的愿,还能脱开身来。 然则她张开嘴,想要唤,却是卡在一半,怎的也叫不出来。 拖了这样一会功夫,顾延章早就不动声色地把下头的衣带解开了,他得了手,面上表情不变,还要催促道:“就喊一声。”又道,“我实是想听……” 其实只是一个称呼而已,叫一声就叫一声,虽然羞,总算能躲出这桶中,岂不是好? 一面给自己打气,季清菱鼓起勇气,待要坐正身子,小声叫一句,便把这事了了。 她原就被顾延章横抱着,进了水桶,也一样是横抱的姿势,坐在他的腿腹之间,此时伸出手去扶着桶沿想要坐正,却觉得下头什么东西半硬半软,贴着自己的右腿。 她吓得一个激灵。 她知道那是什么! 医书又不是白看的! 正因为知道那是什么,她才更是心中一抽,连声音都惊得变了调,呼道:“五哥!” 顾延章拉过她放在桶沿的手,往水中探去,口中轻声道:“别怕,是我……” 谁不晓得是你! 她想要把手挣开,然而已经来不及了,先是手指触到,接着是手心整个被引得把那东西半包住。 虽然隔着一层细布做的里裤,可那细布一湿水,便贴着肉,有同没有一般。季清菱手心处那东西的触感又硬又软,硬多过软,好似还在微微弹动。 她简直胆都要给它骇裂了。 顾延章却是整个人都要升了天,他一个愣头青,涩得不行,下头被那一只小手握着,连坐都要坐不稳了,只得轻轻把身体重量靠在木桶上,轻轻呼出一口气,缓了一息,才牵着季清菱的手,不让她收回,口中低低道:“清菱,我这一处好难受……” 季清菱哪里听过这般不要脸的话,一时整个人呆了。 “你帮我摸一摸……”他索性挑白了道,一面说,一面把那一双小手引得上下动了动。 季清菱昏头昏脑地,早慌得不知道该如何应对,此刻摸着那东西,好似有什么自上而下地渗了下来,倒是有些滑手。 她一个激灵,神智顿时回了脑,急得把手要抽回来,口中惊慌道:“五哥,五哥……你自家摸一摸!” 两人生手撞上生手,不过是看哪一个胆子大而已。 顾延章半点不肯放,只喘着气,执意道:“我不要自己来……白日才得了状元,夜间还要自己来……哪有这样没天理的事情!” 他挨着季清菱的头,呼吸出来的气息之中带着淡淡的是酒气。 “你喝醉了……”季清菱极少见人喝酒,自然也不知道真正醉酒的模样,此刻闻了酒味,只以为这是对方白日在宫中喝了御酒,后劲太足,此刻上了头。 她一时把不准这到底是醉还是没醉,只想着对喝醉酒的人,还是要顺着口风哄,忙道,“先教我起来,我一会就帮你……” 顾延章得了她这一句话,果然把手放开来。 季清菱舒了口气,刚要站起来,却觉得身上一轻,低头一看,自家穿得好好的两层衣衫,竟是眨眼功夫,便已经被脱得一干二净,只剩一件肚兜不松不紧地系在身上。 顾延章把那两件衣衫都抓在手里,轻声问道:“清菱,你要怎的帮我?” 第二百三十四章 无题(上) 起点暂时没有分级制度,但是感情线发展到一定程度,亲密的行为是必须得有的,这是必要的情节走向,想了很久,还是避不开这一段,希望如果我的读者当中有不满十六岁的,尽量乖一点,不要看这一章,好吗? +++ 顾延章目光灼灼,盯着季清菱露在水上的身体,眼睛连霎都不霎一下。 季清菱只得一件肚兜,微微隆起的胸脯半露着,被他看得又羞又窘,她从前听人说过,醉鬼脑子糊涂,是再没有道理可讲的,也不废话,并不去管他,连衣衫也不要了,而是扶着木桶便要翻将出去。 谁知左腿才搭在桶沿上,立在桶里的右腿便似被什么东西勾了一下,再站不稳,直直往水中倒去。 她本以为这一回必要整头整连扑进水中,忙闭了眼,屏住呼吸,又拿手要去撑着桶底,免得呛水,然则没撑到桶底,却撑到了一只腿,整个人更是一头栽倒到了早欺身过来的顾延章怀中。 “怎的这么不小心。” 她还忙着稳住身形,便听得对方道。 季清菱气还未来得及生出来,便被那人紧紧抱了,一双手还在自己下头乱推乱探,从腰到臀再到大腿一路往下,带着外裙同衫裤朝下褪。 她急得声音都发着颤,道:“五哥,你做甚?!” 顾延章转头找到她的唇,轻轻噙了,含糊道:“你裙裤都湿了,我帮你脱掉……”一面说,一面手上动作半点不停。 他把季清菱挟裹在两条臂膀当中,胳膊结实而有力,将小姑娘箍得紧紧的,再动弹不得,下头却是飞快地把她的裙裤都脱了,又去脱亵衣亵裤。 这性质再不同于方才,季清菱急得眼泪都被逼出来了,忙把头偏到一旁,躲开他的亲吻,声音里带着隐隐约约的哭腔,道:“五哥,你要做甚!” 她挣脱不开,只能手腿乱蹭乱蹬,偏又怕太过用力,踢痛了他,连动作都不敢太大。 其实此时不动还好,一动,反倒便宜了顾延章,叫他把打底的小肚兜小亵裤脱得更轻易了。 从衣衫整齐,到赤条条躯体相对,只花了片刻功夫,连水温都未曾凉下去多少。 顾延章觉出她的力道不轻却也不重,心中满是欢喜,左手箍着她的背,右手却是慢慢往下探,一路摸索,滑到了后臀间,也不乱动,只包着不放,口中轻声道:“不做甚,只是夫妻之间抱一抱……” 手中触到的肌肤细嫩柔腻,那两瓣更是翘得紧,叫顾延章心神一荡,想到将来那般无边风月,眼睛都急得红了。 他只觉得下头火烧火燎一般,那根不听话的东西竖得高高的,简直有种冲动,当场便把大小登科一齐给享了。 季清菱被一只手掌包在后臀,早是羞得恨不得此时昏过去,等到发现那根东西不对劲,更是为时已晚,被它杵到腰下腿间,与自己混着药汤贴在一处。 她再顾不得力道大不大,踢打得他疼不疼了,急得扑腾着水去推打,更是眼泪早掉了下来,哭道:“有你这般抱的吗?!” 适才也就罢了,此刻她却漏算了一桩,两人都是寸缕未着,自家这般乱动乱蹬,却又是便宜了谁? 自然是便宜了顾延章。 他简直连动都不想再动,下头那东西在季清菱的腰腿之间滑来滑去,好几次差点忍不住便要丢了大脸,只低低喘了一声,搂着季清菱不放,闭着眼睛忍着那阵子感觉,又去胡乱亲着小家伙的眼睛,道:“都是夫妻了,你还要分什么你我……” 又道:“等你十八还有三载,你便忍心叫我做和尚?好歹要疼一疼我……” 季清菱隐隐约约,听得半懂半不懂,却知道这绝不是好话,气得恨道:“你是没良心,我还不够疼你吗?!” 顾延章却是捉着她的手直直往下,摸着那东西,喘了一口气,道:“它便不是我了?疼我也要连它一并疼才行……” 听了这话,手里更是碰到那东西,季清菱惊得全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怎的可以这般混账,这般流氓?! 她触了火一般,忙把手收了回来,可那东西却仍在腿间抽来动去,已是吓得她再不敢动弹。 顾延章把右手收回来,轻轻扶着季清菱的头,把她脸上的泪水吻去,哄道:“你摸摸它,它日日都想着你……” 季清菱好容易才把手抽回来,又叫他捉了回去,慌得手都抖了,惊道:“不……别……” 顾延章顿了顿,好似想了想什么,放开了她的手,轻声道:“清菱,我们是夫妻……” 季清菱被他这话说得一愣。 顾延章已是抱着她,对着她的耳朵柔声道:“你不好意思疼我,那我来疼疼你好不好?” 他话才说完,也不要季清菱回应,只把她抱着反了一个身,从脸面相贴,变成了后背贴他前胸的姿势,左手环着她的腹胸,右手则是往那不能说的地方探了进去。 他哄道:“我已是问过几个大夫,他们都说……女子来了癸水,便能行这事,只要动作轻一点,女子……也能得好处,将来圆房,也不至于太难受……”又道,“我家清菱下个月都十五了,我慢慢疼你,疼到十八,将来便好圆房,也不那样痛,好不好?” 季清菱还没反应过来,便被那手指在那处轻按,惊慌道:“不好……” 顾延章轻声问道:“怎的不好了?大夫都说好,你倒是说不好?” 一面说,一面脑中想着书上画的,手中不住寻摸着。 季清菱此时动也不敢,怕一个不好,就当真被那指头进了去,不动也不敢,只怕被这般来来去去,迟早也要进了去,只忙拉着顾延章横在自己胸腹之间的左手,慌道:“五哥,五哥!我……我来帮你,我不怕了,你且收一收手,莫要乱来!” 这话说得已是迟了。 顾延章早寻到了地方,在那处极有耐心地按了片刻,顺着水,也不进去,就在外头揉按着。 季清菱“啊”了一声,双腿吓得紧紧夹住他的手,哑声道:“五哥,你莫要乱来。” 她小时候养得好,长到八岁之后,虽然吃了半年苦,可自顾延章入了学,便慢慢又被娇养了回来,吃得好,睡得好,再兼日日练鞭习武,身体其实底子甚好,癸水也早来了有两三年,前一阵子两人一床睡着,少不得搂搂抱抱,自然身子也被撩得知道了点不好的事情,此刻被那手指在不该在的地方按揉了许久,果然有滑腻的东西自里头出了来。 第二百三十五章 无题(下) 起点暂时没有分级制度,但是感情线发展到一定程度,亲密的行为是必须得有的,这是必要的情节走向,想了很久,还是避不开这一段,希望如果我的读者当中有不满十六岁的,尽量乖一点,不要看这一章,好吗? +++ 那一根手指从外头到得里头,好似过了好长时间,有好似只有一瞬间。 季清菱浑身打着颤,咬着唇,泪水早自眼角滑了下来。 顾延章帮她把泪水吻掉,手中轻轻地动,又问道:“喜不喜欢?” 季清菱拼命摇头,攀着他的左手,眼泪不住掉。 顾延章柔声问道:“舒不舒服?” 他一面说,手指头一面极轻柔地在里头寻摸着,忽然指尖划过一处,怀里的人果然小小地哼了一下,那里面更是把他的手指头咬得紧紧的。 过了好一会儿,那地方也没有松开。 他轻声道:“清菱,松一松,叫我动一动。” 季清菱只觉得羞耻不堪,流着泪摇头,口中道:“五哥,你出来,我……我不要了……我不喜欢……” 顾延章却是亲着她道:“莫要胡说,你喜欢得不得了,同五哥还有什么好怕羞的。”又道,“此刻出来,你要难受,乖,听我的话。” 他没有等季清菱放松,手指果然又划着圈子往里头探,找回刚刚那一处地方,轻轻重重地按揉起来。 季清菱只觉得下腹那一处,简直要融化了,又是酸慰,又是难过,还有许许多多说不出来的感觉,叫她压抑不住地颤抖起来,她的牙齿发着抖,全身也发着抖,抓着顾延章的左手,只晓得啜泣。 那味道实在说不出来是难受还是舒服,只教她连呼吸都好艰难,忍不住哭道:“五哥,我不要了,我不要了……” 顾延章的手指按了重重的最后一下,抵在那一处,使着力气,再不退开。 季清菱满脸是泪,仿若被人抛到了高空之中,又从上头坠了下来,耳朵里头便似被什么东西罩住了,再听不到任何声音,眼前有一瞬间是白茫茫一片,身体里头一抽一抽地,热热的东西从下腹涌了出去,下头更是一阵阵颤抖,绞得死紧。 她低低闷哼了一声,感觉到那手指头却是又开始动了起来,那股子难耐的滋味像是浪潮一般,一股又一股打过来,打得她整个人都茫然失神,只本能地闭上眼睛,无措地唤道:“五哥……” 顾延章把她的上半身半托着侧了过来,先去亲她的脸,又去亲她的嘴唇。他全身心都放在怀里人身上,揣摩着哪一处该轻,哪一处该重,又该如何弄,才让她更舒服,此刻听了她那娇美的一声叫,心中一荡,只想听更好听的。 他手里轻轻重重地弄着,哄道:“喊五郎……” 季清菱喘着气,脑子里早已是糊里糊涂的。 顾延章不住在她耳边道:“喊五郎,我想听……” 她先还摇头,待得下面的力道越发地重,又越发地快,只得哭道:“五哥,轻一些……轻……不……” 顾延章哑着嗓子道:“你叫我五郎,我就轻一些……” 季清菱断断续续地哭,待再受不住,又怎的求饶,都没有得到放过,只得细着嗓子,像小猫崽子叫唤一般,低声道:“五……五郎……” 顾延章眼瞳一缩,忍不住含着她的嘴唇狠狠地亲,下头手指并没有轻上半点,反而揉得更重更快, 最后一道扑天巨浪盖过来的时候,季清菱已是全然无力反抗,头靠在顾延章肩上,双手紧紧攥着他的左手,哭泣着喘了好几下,脑子里迷迷糊糊地闪过最后一道念头。 是不是自己要死了? *** 半睡半醒之间,季清菱只觉得自己的喉咙干渴,眼皮仿佛有千斤重。 她又想喝水,又想睡觉,身子懒洋洋的,一点力气都没有,下头酸酸胀胀的,好像又湿又潮,又好像没有那回事,里面更是总有奇怪的感觉。 她想要转过身子,却察觉到自己不是睡在床上,而是躺在一个人的身上。 这一阵子,她一直同五哥一齐睡,醒来的时候两人抱在一处,也是常事,是以她并没有多吃惊,而是轻轻动了动,想要找个舒服的位置,再好好睡一觉。 可是一动,便动出不对来。 肌肤贴着肌肤,热乎乎的,有种奇异的感觉。 内衫呢?! 她惊得一个激灵,眼睛立刻便睁开了,等转过头,却见旁边的人正睁着眼睛望着自己,眉眼嘴角,整张脸都是极温柔的笑意。 “醒来了?渴不渴?” 他低声问道。 此刻天光已经大亮,床帐之内,两人赤着身子贴在一处,光洁的皮肤彼此擦来擦去,全是难以言喻的亲密。 季清菱的心砰砰直跳,昨夜的记忆如同潮涌般回到脑海之中。 她第一反应,便是把头脸一捂,便要翻过身去。 顾延章却是低低地笑,抱着她,把她的头给扶过来,去亲她的嘴巴,声音里头全是满足与得意,道:“清菱,昨夜我好高兴……” 季清菱头天晚上昏过去得太早,全然不知道后头又发生了什么,可听他这般说,却是更羞了,只想要爬起来。 顾延章搂着她不放,柔声问道:“我好不好,喜不喜欢我?” 季清菱脸红红的。 这话要怎么回? 顾延章却不要她回,只自顾自地道:“清菱,你真好,我好喜欢你……哪一处都喜欢,真想时时抱着你……”说完这话,在她的唇角、唇边、唇上一阵细细密密的吻,柔情似水,吻得她迷迷瞪瞪的。 等到她回过神来,两人果然已经又紧紧地抱在一处。 顾延章搂着她轻声道:“是不是怕羞?”又道,“大夫说了,对咱们成了亲的,这事只有好处,你只要闭着眼睛,甚都不要管,旁的都交给我,等到睁开眼睛,全数都过去了,以后……我常常疼你……” 又捉着她的手往下头放,道:“它乖得很,一点都不可怕,我全身上下都是你的,你常常摸一摸它,以后就不怕了。” 他柔情款款的,又是哄,又是劝,把各色话都掏了出来,把石头都要说成了活猴子。季清菱听着虽然还是羞,也知道这是唬人,却也不免心中有些惴惴的,顺着他的哄把手轻轻碰了碰。 软软的,有些热,跟昨晚的全不一样…… 好似当真没有那般可怕…… 第二百三十六章 询问 顾延章抱着季清菱,正要哄着她再细细摸一摸,好生感受一回那一个它到底有多乖,不想忽然听得一阵敲门声,紧接着,秋月的声音自门外响了起来,只干巴巴地道:“少爷,姑娘,范大参府上来人了,清鸣书院的杨公子也过来了……” 范尧臣府上来人,倒也无所谓,留了帖子,好生打发了便是,可杨义府过来,却是不得不见了。 季清菱连忙推了推顾延章,道:“五哥,快些起来,有客人!” 顾延章眉头皱得死紧。 原本还能借着这偏僻之处躲一躲,可殿试排名一出,躲在哪里也无用,总会有有心人能寻得到办法找过来。 他听得是杨义府来了,半点都不想动,只想软玉温香,恨不得把那扰人谈情的家伙给撵出去,可到底也没法子,只得叹着气坐了起来。 季清菱也再顾不得害羞,连忙裹着薄薄的被子,在床头床尾找了一通,寻自家的衣衫。 等她遍寻不至,转过头,问道:“五哥,内衫……” 她话说到一半,便卡在了喉咙里。 被子只有一床,她卷在身上了,顾延章自然是光着的,此刻正光明正大地盘着双腿,看着自己。 而在他腿间,那东西不知何时,已是竖了起来,仿佛早晨起来同她打招呼一般,还轻轻弹动了一下。 顾延章见她那受惊的样子,忍不住低低一笑,欺过身来,把她搂起来仔仔细细亲了一回,道:“我去拿内衫。”说着果然光着身子下床去了隔间。 季清菱的心砰砰地跳。 一大早的…… 简直是祸害人! 怎的不割了它! *** 收拾起来其实也快,顾延章穿好衣衫,还执意要帮季清菱穿内衫,被她坚决拒绝之后,甚是惋惜,只得一面交代她再睡一觉,一面匆匆走了出去。 杨义府正坐在偏厅里喝茶。 两人见了面,互相行过礼,寒暄了一阵。 “延章,恭喜!蟾宫折高桂,天下第一才!”杨义府笑着道,满脸真诚,一副心服口服的模样,又道,“只是你躲在此处,倒是叫我一番好找!” 顾延章请他坐了,笑道:“不及杨兄,才得出身,好事又近,双喜临门也不过如是了。” 杨义府的面色一凝,倒似有些尴尬的模样,端着茶杯,叹一口气,道:“延章,旁人不知道,倒也罢了,不意你也来取笑我……” 他这话着实意味深长,还特留了个勾子。 然则顾延章从来无意探人隐私,是以并不多问,只笑一笑,便要把这话题略过去。 杨义府见他不搭话,只把杯子放在桌上,又道:“且不说这个,我本不打算今日来扰你,实是听了个消息,再坐不住,特意过来问你一句。”他坐正了,郑重其事地问道,“延章,我从前听说,你回延州乃是为了结亲?偏前两日又听说,你那一门亲事,是没有结成?不知有无此事?” 顾延章听得一愣,诧道:“怎的有这奇谈怪论?” 杨义府忙又追道:“那你那一门亲?” 顾延章从前甚是不喜旁人问亲事,一是对方往往要给自己做媒,二是当时与季清菱对外说是兄妹,实则全无半点羁绊,想把人套住,连根理直气壮,结结实实的绳子都没地找,可此时却是不同。 他同家中那小家伙已是名正言顺的夫妻,昨夜更是该做的,都做了大半,只差时候到了,便能临门一脚,把保管了小二十年的清白身子献出去,是以并不怕人问,倒是恨不得人问,只想要把自己头上写个“此人有主”的牌子,再在牌子上画朵荷花上去。 他听了杨义府的问话,十分干脆地回道:“早在延州便去衙门登了名,又取了婚书,此回到了京城,也请师娘把六礼走完了,已是稳稳当当的。” 又笑道:“不过却没有来得及摆宴席,等过一阵子,我在丰乐楼上摆两桌,只请从前蓟县之中熟悉之人,大家一同聚一聚,也好讨你们要个贺礼!” 杨义府听了他这回答,却是眉头紧皱,似乎十分纠结的模样,过了好一会儿,才道:“既如此,我也不瞒着了……听说有好几位看中了你,均是身居高位,为官做宰的,全想点你做婿,我只问你一句,你那一位出身如何?” 杨义府这一句话,问得甚是巧妙。 士子赴考,得了出身之后,与发妻合离,另与达官显贵之家结亲的,实在并不在少数,只要首尾收拾得干净,也不是特别要紧,早是见怪不怪之事。 他说出此话,便是在隐晦地提醒顾延章——你那一位出身如何,如是好,也只能认了,可若是不好,此时还有得选。 顾延章何等聪明,又怎的会听不出来,只笑一笑,道:“我已是有了家室。” 他并没有正面回答,却叫杨义府听出了语中未尽之意。 如果出身极好,又何须讳言? 此时不直接说,十有八九,并不是什么拿得出手的身家。 况且回想一下听到的那些个话,都说顾延章这一桩,乃是从小定下的亲事。 一个商户,能定什么好亲? 杨义府斟酌了半日,抬起头,对着顾延章道:“延章,这话说出来其实于我并无半点好处,说不得,还要教你疑心我品德,可你我二人不同旁人,哪怕遭你误解,也还是想要给你把关系呈一呈。” 他的面色越发地郑重,道:“做官不同进学,只有本事,却是未必能走得上去,你与那等根深族大的又是不同,本来一人支应门第,就甚是辛苦,若是没个得力的妻族,将来便是有十分的能耐,也只能使得出三分。” 顾延章颔首,道:“杨兄,我知道你的意思……只我已是有了家室,糟糠之妻不下堂,多谢你为我这般着想。” 况且他家中情况,却是要倒过来。 他本就是糟糠配璞玉,能把人拢在怀里,已是得天之幸,若是没有她,便是攀得再高,权柄再重,又有什么意思! 然则顾延章却并不打算同对方解释那样多,两人本来虽有些交情,却远不到将私事互道的程度。 杨义府听得他这般说,犹豫了一下,道:“论理,当真不该我来多话,只是……延章,你当是听过厚斋先生年轻之时,在京中的那一桩事罢?” 第二百三十七章 未雨 提起钱厚斋的风流事,顾延章不好装傻,只得慢慢地点了点头。 钱迈在京城,为着一个歌楼的魁首,得罪了权贵,致使前程尽断,被压在集贤殿苦哈哈地修了不晓得多少年的书,最后因见全无出头之日,只能告老。 这事情虽然大家面上不说,可私下里,许多人都传过。 顾延章乃是柳伯山的亲传弟子,当真论起来,还能跟钱迈扯上师兄师弟的关系,若要说不知道,着实有些牵强。 杨义府又道:“那你可是知道,从前为着厚斋先生这一桩事,多少人被卷下了水,后来流放的流放,贬官的贬官,十个里头有八个不是病死在外头,就是瘐死在狱中,偏只有先生一个人能安安稳稳地在集贤院修书,这是为甚?” 他复又把茶杯端了起来,也不喝,只托在手上,徐徐地道:“钱家乃是大族,朝中虽然不起眼,到底也有几条枝脉,又兼先生的妻族那一面……师娘那边,可是结结实实有一位做了十余年宰相的父亲在……” “当年先生便是科考得了孙相公青眼,被招做了婿,因有孙相公在后头帮忙,哪怕得罪的是三大王,哪怕其余为他出头的人都被非死即残,他也好端端的……”杨义府提起杯盖,轻轻刮着茶水上头的浮沫与碎茶叶,“如果不是孙相公退得太早,人走茶凉,人又离得远,足在洛阳那一处,等知道消息,想要过来援救,已是来不及了,再陛下觉得三大王自请出宫做得甚是妥帖,多给了他几分面子,还不知道那一桩风流场中的事情会有什么结果……” 当今天子儿子只有一个,兄弟倒是不少,除却已经去了封地的跛脚长兄,还有三个弟弟,杨义府口中的三大王,指的便是行三的济王赵颙。 “延章,你这般聪明,不用我说,也该知晓有一个得力的岳家,将来能省多少力气。”杨义府话里有话,说完这一句,将杯子凑到嘴边,轻轻呷了一口茶,“我提前得了消息,便来通福你一声,这一回瞧中你的,旁的虽然也有许多厉害人物,可当中两位,却是不得不与你提一提——有一位相公,也姓孙,还有一位大参,与我甚有渊源……” 他虽然没有把话捅破,可也几乎等于把牌都亮明了。 朝中的相公不止一个,可姓孙的,只有如今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昭文馆大学士,孙密。 亦即当今首相。 这一位功勋甚伟,却并未有恋栈不去,贪慕权势之意,近来更是连着请辞告老了好几年,当今圣上都未有准许,只把他放在首相的位置上,哪怕他平日里不怎的干活了,也要用其人占着地方,免得上来一位不好相与的。 而杨义府口中的那一位“大参”,又与他甚有渊源,不用言明,便也叫人知道指的乃是范尧臣了。 “延章,孙相公那一边,可是未有亲生子,只过继了一个儿子,当真是他亲生的,只有一个晚年才得的女儿。”杨义府慢慢地道,“今次,便是为他这个独女相中的你。” 杨义府一面说,一面看着顾延章的表情。 这一个商户子,会怎的选呢? 会选孙密的独女,还是选范尧臣的女儿? 他面上神情不变,心中却是忍不住生出了深深的嫉妒。 怎的这家伙运气这般好! 怎的孙相公与自家岳丈这般草率! 仅仅是看了看文章,又在殿上见过一回,都未曾好好考校过本人,也未曾验过人品,便一个两个想要把这商家子招为女婿,难道不怕遇上白眼狼吗?! 当初岳丈相看自己,可是问了又问,访了又访,快把自家祖宗十八代都给翻了出来,看了自己许多文章不说,又考校了无数回,到得最后,还要抓着厚斋先生追问了许久,才把这亲事定下来。 怎的到了顾延章身上,就不需要了? 杨义府想着想着,不由自主便套在了自己身上。 如果是自家……当真难选…… 孙相公虽然近些年动静不大,也不似自家岳丈那般党羽众多,可从前人望毕竟还在,况且又只有一个女儿,想要提携女婿,从前的人脉,当真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比起岳丈这一边,女儿也多,儿子也多,总归看顾不过来。 但是他眼见就要引退,人一走,茶就凉,年纪也大了,等到百年之后,从前的勋望,又还能用到多少? 杨义府还在纠结地选着,却见对面顾延章微微一笑,道:“杨兄,我已是有家室了。” 自两人此次相见,这一句话,顾延章统共说了三遍,每一遍的意思都有微妙的不同。 而最后这一遍,语调坚决得几近强硬,已经是没有任何余地的拒绝了。 杨义府面上一怔,心中却是长长地舒了口气,又是庆幸,又是轻蔑。 太好了。 他特意跑这一趟,就是怕顾延章毫无防备之下,禁不住诱惑,最后成了自家的连襟。 一个是状元,一个是二甲,岳丈会把更多的精力投注在谁人身上,不问而知。 孙相公那一边,只有些风言风语,暂时不确切会不会出手,一半是真,一半却是自己特意拿出来做诱饵的,可自家岳丈这一边,如果顾延章肯依附,他当是决计不会拒绝。 到底是商户出身,又没老人带着,没甚见识,才这般蠢,守着一个半点没用的妻族,活该将来被人甩在身后…… 杨义府眼中的嘲笑一闪而过,面上却是不显,顿了一顿,微微颔首,道:“也好……” 顾延章站起身来,对着杨义府行了一个大礼,道:“杨兄,多谢你特来同我说一声,也叫我有了个准备。” 杨义府连忙起身扶了他,道:“这话怎说!我不过顺手而为,当不得你这般礼!” 两人推让了一回,杨义府便顺势把自家方才抛下去的那勾子捞上来,做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叹道:“延章,你这般行事,实在是也有明智之处。凡事有双刃,有好处的事情,也自有它的坏处。” 他顿一顿,又道:“我晓得你性子可靠,并不会乱传,是以有些话,也只能同你说了……人人都羡慕我成了范大参的女婿,可自结了这一桩亲事,当真是……唉……” 第二百三十八章 绸缪(给madoka1013的加更) 杨义府脸上尽是欲言又止,看了顾延章一眼,复又道:“往日旁人引荐,都说我是蓟县才子,厚斋弟子,可亲事一坐,谁见了我,都只喊一声宰相婿,当面还好,背地里多少冷嘲热讽,传我得了岳丈多少好处……我当着你的面,也不去自谦,你只说,凭我之能,难道便是不得好处,就不能出头了?” 他长叹一声,道:“早晓得……唉……” 杨义府话中并没有说范尧臣的半句坏话,只是抱怨那等多嘴多舌的“旁人”,却是叫人听来忍不住对他生出几分可怜来。 顾延章便安慰他道:“理那些做甚,你只结你的亲,等着做你的官,以后有了功劳,自会升任,回头系个金鱼袋来,他们自然就晓得闭嘴了。” 杨义府摇了摇头,道:“怕是将来就算得了金鱼袋,他们也要说我是仗着岳父之能……” 他嘴上叫着苦,说着痛,心中却是十分畅快。 头夜殿试仪程甚多,直过了三更才结束,杨义府回了家,想到自家的名次,翻来覆去,怎的都睡不着,明明只沾了枕头不多会,他却觉得熬了好几年一般,好容易等到天亮,匆匆忙忙就爬起来,特去寻人问了,跑来找顾延章。 关于几个权臣看上了省试会元,想要招顾延章做女婿的消息,杨义府其实早有耳闻,一方面他亲事定得快,省试排名才出没几天,便开始在正式商议,他极会来事,时时在范府里头杵着,寻着功夫便向范尧臣讨教文章,自然也听了不少话。 另一方面一到京城,钱迈便带着他同郑时修、张洪钩几人来来去去,拜访各大府邸。 他与清高自诩的郑时修、老成厚道的张洪钩全不一样,还未到京城,就已经把京中大小官员的关系背景背得滚瓜烂熟,一跟着钱迈上门,马上就把人对上了,谁家中有儿女,谁是谁的什么连襟,谁是谁的族兄,谁又跟谁不对付,别说钱迈不如他,便是寻常朝官加上其家中的大妇,两人连在一处,也未必比得过他。 又因他极为擅长揣摩人心,听人说话只多说一句,都能辨出里头的文章来,等回了范府,旁敲侧击拿来同范尧臣一问,果然十次能猜中五六次。 有了这般能耐,又有这般条件,自然比起寻常人要敏锐多了。 在被范尧臣打听了两句“柳伯山是不是有个亲传弟子”“今次会元品行如何”之后,杨义府几乎是第一时间就察觉出来自家岳丈对顾延章的兴趣,他开始并不以为意,毕竟省试只是省试,会元并没有什么大用,再兼那时临近殿试,再没有比一心应考来得重要的,是以他只一心温书去了。 可等到殿试唱名,他立时就晓得不对了。 自家排名这般低,顾延章却是得了状元,他那一门延州的破烂亲事,也不晓得结没结成,若是结成还好,若是没有结成,当真变作了范大参的女婿,哪里还有自己立足之地! 他深知绝不能丢了范尧臣这条大腿——凭着杨家族中的势力,虽然也能帮得上一点忙,可谁又比得上正任参知政事,又权倾朝野,极得陛下信重的范大参呢? 有了觉悟,再来想办法,凭他的聪明,也不算难。 孙相公给独生女儿找夫婿的事情,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因他挑人挑得厉害,一直没有什么下文,此番看中了顾延章的消息,杨义府是无意间从自家岳丈口中得知的,他当时并未放在心上,可此一时,彼一时,此刻想来,马上就将两处现状联合在一起,想出一个妙计来。 ——顾延章自进了京,躲得甚是好,他的落脚之处,数来数去,只有柳府之中寥寥数人知晓,偏生大柳先生又去了洛阳,一时之间,会元便似人间蒸发一般。 这样一算,十有八九,顾延章并不知道许多人想要招赘他做婿的事情。 倒不如自己先上门去,将他引一引,叫他知道,除却范大参,还有更好的选择,最好叫他一心给孙相公做女婿,这样也省得与自己成了连襟,争抢人脉。 他想清楚了如何行事,马上便上门了,等见了面,谁成想事情这般顺利,竟不需要自己花任何功夫,那顾五认定了现今的妻室,哪怕听得孙相公、范大参,也丝毫不为所动。 顾延章的性格,杨义府自认摸得很清楚,是说一不二,掷地有声的,他既然此刻当着自家的面拒绝了,下回也会当着旁人的面拒绝。 无论是孙相公,还是范大参,女儿都不愁嫁,绝没有上赶着往上凑的道理,只要知道他无意,便不会再提,况且还有一堆的御史们虎视眈眈在后头盯着,更不至于为了区区一个顾延章,做出那等仗势逼人之事。 总算自己的地位是保住了! 顾延章却是不晓得对面这一个人脑中会有那等九曲十八弯的脑子,他听着对方抱怨,便道:“你去理他们啰嗦,不招人妒是庸才,你升你的官,他们骂他们的娘,总归不在一处吃饭。”他知道这话题再说下去,并没有什么好处,连忙把话岔开,问道:“听说时修也早成了亲,可有此事?” 杨义府摇头,道:“他只是定了亲,却是未曾结亲,不过此刻他拿了榜眼,估计结亲也就快了。” 又道:“他那妻族你也晓得,谢家乃是大族,本来先生还想将我们压上一届,只他说了亲,又想快些要个出身,特去同先生说了,正好今岁陛下开了恩科,才带契着我也有机会来省试,不然咱们三人也赶不在一处。” 他来的目的既然已经达成,便不再拖延时间,同顾延章又寒暄了一回,约好了一同去参加琼林宴,便告辞而去。 杨义府瞒着自家岳丈做了许多事,自以为得计,却不晓得他那好岳丈也有事瞒着他。 此刻殿试才过,许多消息还未传出,可毕竟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皇宫更是如筛子,再兼赵芮改动殿试排名的事情,既不是秘密,又实在有太多人知晓——送信的黄门、内侍,几位初考官、覆考官,还有几位宰辅,没几日,天子亲自调整了殿试排名的消息,便传遍了京城。 第二百三十九章 小住 春深日暖。 季清菱只觉得全身软趴趴的,她赖了一会床,半坐起身,把枕头垫高了,靠着床头发了一阵懵,这才撩开床帐打了铃。 自顾延章与她同床,便坚决不肯再让外间有人值夜,她开始还不明所以,直到殿试放了榜,两人共浴那一夜后,每每晚间被捉着行那羞窘之事,当真是什么话都被逼得说了出来,才晓得那人的龌龊心思原来早计量已久。 挨了几天,她也琢磨出不对头,便想要重新安排外间值夜,只值了一天,等发觉有人在外间,顾延章虽然于声音上头稍有收敛,可行事却只有更可恶,倒叫自己为着脸面,还要更吃亏得厉害,只得把值夜之事停了。 打过铃,秋月很快走了进来,见季清菱还靠着枕头,便走到床前,一面挂帐子,一面笑着问道:“姑娘,今日还去不去柳府?现在已是辰时三刻了,若是不去,便要打发人过去说一声。” “要去的。”季清菱把被子揭了,又道,“去问问秋露上次交代的东西备好了没,今次一并带过去。” 她梳洗完毕,吃了早食,却听秋月问道:“姑娘,今日早间还要习武吗?还是等下午回来再说?” 季清菱脸面微微一红,道:“下午回来再说罢。” 这一阵子因着五哥才得了状元,她难免有些任着他放纵,夜夜……早上果真就起不来了,那练鞭习武却是不能断,只能挪到下午或是晚间。 也不晓得那人怎的就这样乐此不疲! 她有些恼羞,却也没有办法,寻常讲道理,五哥都讲不过她,偏到这种事情,都是比脸皮厚,她却是比不过他,只得认了栽,盼着哪一日他快些翻过篇去。 秋月又道:“少爷去了兴国寺,说是下午就回来,叫姑娘先吃晚食,莫要等他。” 季清菱点了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自殿试放了榜,没两日顾延章便带头领了新科进士们入阁门朝谢天子,唱名赐第之后,又得赠了笏袍靴,算是真正踏上了仕途。 顾延章是状元,有许多礼节程序上的东西都需要他牵头去做,从组织编写《同年小录》,到诸士之间期集、宴饮交流,都不好缺席,过几日又是琼林宴,多的事情要打点,是以最近白天都是不在家的。 听到“兴国寺”三个字,季清菱便知道这又是去参与同年的期集了。 一有期集,就要宴饮,十有八九要吃过晚食才回来,若是席间有人兴起,拉着又要作文写诗,拖到夜间也是有的,这些个进士,刚刚得了出身,又还未入衙署,正是最为意气风发的时候,空闲最多,名堂也最多。 她想了想,吩咐道:“跟松香说一声,若是五哥过了戌时还未回来,就带几个人去接一接。” 秋月应了是。 等到一应准备妥当,季清菱便带着几个丫头径直去了柳府。 柳林氏就坐在厅中等她。 季清菱上前行过礼,又叫秋月把自家带过来的东西捧了过来,对着柳林氏笑道:“师娘,上回你说春日里没胃口,我前次叫人做了些果子梅,吃着觉得好,给您带来两坛子过来。” 柳林氏笑着道:“我这边也做了糟鸭,一会你带两只回去。” 又交代下人把那两坛子果子梅收了起来。 两人坐着说了几句话,季清菱先问一回好,柳林氏则是问一问她家中情况,又教了些京城女眷交际的喜好同忌讳,这才道:“你只听一听,也不是很要紧,总归不要出什么大笑话便罢,其余之事,无论你做得再好,家中那一位做官的做得不好,也是白费力气,不管你做得再差,只他官做得好,旁人也能帮你找出些理由,把你夸上天去。” 季清菱听得不禁莞尔,道:“我晓得,只大面上不出错就好。” 柳林氏见她像模像样的,不禁笑道:“当日我还同延章说,帮你找个好婆家,他吓得脸都变了,还同我说,你已是有了人家,我其时不懂,现在回想起来,倒也觉得好笑。” 季清菱微微低下头,只笑了笑。 柳林氏却是叹道:“你同延章两个,青梅竹马的,小夫妻日子只蜜里调油,我是放心的,只你姐姐上几次回来,神色十分不好,问她又什么都不说,前几日递了信回来,说要回家住几日,她娘如今不在,她又防着不愿叫我多想,只一味瞒着,我今日特把你叫过来,便是想你帮着问一问,究竟是什么事情。” 季清菱听得一愣,急问道:“柳姐姐说要回来住几日?” 柳林氏口中所说的姐姐,指的便是她的小孙女柳沐禾。 柳沐禾今年已是十八,季清菱自蓟县去延州的时候,正值她备嫁,她夫家在京城,夫君乃是此时国子监大司成的小儿子,名唤王琐,算算时间,两人成亲才三个多月而已,正该是新婚燕尔才对,也不晓得什么事情,竟闹得她什么也顾不得了,只递了书信说要回家。 柳林氏点了点头,道:“这不年不节又不寿的,偏她那婆家也不吭声,她那脾气,你也知道,不是被逼得极了,怎么会突然说要回来。” 季清菱正要说话,却见一个婆子从外头进得来,禀道:“老夫人,六姑娘回来了。” 果然没多久,柳沐禾便带着七八名仆妇,又携了一堆子礼品走了进来。 她一进门,立马笑着同柳林氏打招呼,等见到一旁的季清菱,简直是喜出望外地道:“清菱!你怎的在此处!” 柳沐禾比季清菱年长三岁,此刻正是芳华灼灼之年,她本就出落得花容月貌,又得一个年轻,本该同朵鲜花一般。 季清菱仔细观察她面色,只觉得虽然擦了脂粉,却也能看得出来双眼无神,眼睛下头遮不住的淡淡青色,像是许多天没有睡好的样子。她面上带着笑,可那笑却是未达眼底,整个人也不同往日,半点没有从前的柔美之态。 按道理,不该如此才对。 季清菱自家对外宣称去岁便结了亲,可真正行上一星半点夫妻之事,还是近来才有的,其中娇羞甜蜜,果然不足为外人道,哪怕夜间闹腾到半夜不睡,早间又起得早,仗着年轻,又有情意顶着,气色也不应是这个模样。 第二百四十章 为难 她还在想着,柳林氏已是答道:“我想着你今日要回来,你们二人许久不见,难得有个机会,便叫清菱来了。” 季清菱也笑道:“难道不想见着我?是了,在京中有了新人,便忘了我这个旧人。” 一时众人都笑了起来。 柳伯山多年授业,桃李极多,自他回了京城,才落下脚,家中拜访便没有停过,柳林氏同两个小姑娘坐了不久,就有要客来访,她借这机会去了,留下两个小姑娘在一处说话。 柳林氏一走,季清菱便把柳沐禾拉进了内室,认真问道:“我看你脸色不太对,是不是哪里不太舒服?要不要叫师娘给你找个好大夫,好生调一调?” 柳沐禾摇了摇头,道:“不关事,没有哪一处不舒服。” 她本还想遮掩一番,见季清菱满脸的担忧,心中过意不去,只岔开话题道:“我上回回家,听祖母说你与顾兄弟乃是夫妻,你个死妮子,倒是瞒得我死紧!” 季清菱忙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解释了一番,又把同顾延章对的口供给说了出来,才道:“我本想给你写信,偏是前一阵子师娘极忙,我怕叫她为难,便想等一等。”又道,“那一家人如何?既是国子监大司业,规矩应该极好,我上回问了五哥,他说那一位姐夫在国子监中名声很是不错,学问做得不差,人品也好,偶有跟着同窗去那秦楼楚馆,也从不留宿,当是个好人。” 她还要再说,却听得柳沐禾嗤笑一声,道:“他倒是想要留宿……只……” 柳沐禾说到一半,却把后半句话咽回去,道:“还没来得及恭喜你,顾兄弟得了状元,以他之才,将来为官为宰,不在话下,这倒是其次,他还那般疼惜你,再没有比这更好的了。” 她这一句话说得甚是真挚,其中还满是感慨,季清菱本还想绕个弯子问一问,此刻却是再忍不住,道:“究竟那一家如何,你就同我说了罢!你一个人,能瞒多久?你过得不开心,师娘也甚是担心,她已是准备遣人去蓟县,交代你娘来京城,看看你这边到底是怎的一回事了!” 又软硬兼施,劝了许久。 柳沐禾犹豫了半晌,终究还是把事情给说了。她有些话不好同长辈交代,可碰上闺中密友,却是好开口得多。 原来柳沐禾自嫁给了王琐到如今,已是将近四个月,却是根本未曾圆房。 “他当着外人的面,对我极好,嘘寒问暖,温言细语,可一旦入了夜,再无旁人在的时候,便似一块冰似的,跌着脸,半句话也不同我说。”柳沐禾木着一张脸,道,“新婚之夜,我正值癸水,他没有碰我,只说要把仪程敷衍过去,不知从哪里弄了张元帕,后来我癸水走了,也再没了后文。” “这还罢了,他先前还同我睡一张床,后来索性搬去了书房,同婆婆说是要备考,担心两人一处睡,要分心。” 季清菱听得整个人都呆了,道:“可下一届发解试,还要等三年啊!” 柳沐禾本还能忍着,听了她这句话,再忍不住,眼圈一红,泪珠子便落了下来,道:“我倒是能等得三年,可我那婆婆却是等不得三年,前次还特找我,敲敲打打,拿嫂嫂们一进门便得子的事情来说,催我快些开枝散叶……我倒是有心跟她讲,一个人怎的生得出子女,可你叫我如何开这个口?” “等到晚间,我就拿这话去问他,他只冷冷地看着我,说我不懂节制养身,还尽想些腌臜事情……” “我已是找来他原先房中伺候的侍女问过了,他从前明面上的通房一个也没有,家中更是没有,我有一日实在忍不住,晚间跑去他的书房,抓着他问究竟把我当什么,他理都不理我,到得后来,还叫下头人房,再不许叫‘旁人’进得去……” 柳沐禾抹了一把眼泪,望着季清菱,道:“你只说,若他从头到尾都这样,我也就认了,可他在人前依旧做一副好夫君的模样,等到人后,看我的眼神里头都是冰渣子,好似我全然不存在一般……这样的丈夫,我实在也不晓得怎么办……” 季清菱不知道该如何接话,只得握着她的手。 柳沐禾苦笑道:“我怎么做,怎么委曲求全,所有法子都使遍了,全是不管用,若不是怕传出去难听,我当真想要同他合离,收拾了嫁妆,回来做老姑婆算了!” 她话刚落音,便听门口“吱呀”一声,原是门从外头被推开了,柳林氏满脸是泪地站在门口,道:“你这个傻姑娘!受了这样大的委屈,怎的从来不跟家里头说?!难道他一辈子不同你圆房,你就要同他做一辈子假夫妻吗?!” 一面说着,一面进了门,把柳沐禾抱在怀中,擦着泪道:“你这个孩子,原来倒也罢了,只你一个在京城,如今祖母也在,祖父也在,你有什么不好说的?非要糟践自己!咱们柳家还不至于落魄到这地步,连个家中女子都护不住!” *** 且不说这一处祖孙两一处哭,季清菱也站在一旁,心中甚是难过,那一处,垂拱殿中,赵芮看着手中的奏章,有些发愁。 好似是第三回了,陈灏上书,点名要顾延章去保安军中任职,协理转运之事。 延州距离京城甚远,阵前当是还未知晓京城殿试结果,陈灏十有八九,以为顾延章只是一个普通的进士,他这般执着地点兵,想来是那顾延章与营中运转着实有极过人之处,才会叫他如此看重。 可顾延章乡贯便在延州,他如今得了状元,应要通判一州,依故事,这般官职,又不在京畿之地,是不能回原籍任差的。 如果按陈灏的要求给了,哪怕下了特旨,范尧臣肯定也会跳起来,御史台也要躁动。 可若是不给,延州阵前要了许多回人,抽这个不给,抽那个又是不给,又要辎重武器,泰半也被挡了回去,赵芮当真有些担忧。 要不要同范卿商量一下? 便是不给顾延章,从前要的那些个人,至少也要安排一两个过去。 第二百四十一章 举荐 新科进士官职差遣有司自会去发派,除却一两个自家特别关注的,其余只要按惯例排布了,便算了了一事,赵芮政务繁多,并不会特别上心。 今次殿试,他看在眼中的只有两个,其中一个,他不打算放出去做州府通判,而是想将其留在秘书省修史。 一旦外任做官,宦海磨砺,碰多了壁,极容易便会把锐气磨掉,届时再回得京,未必还能有他要的那个性子。倒不如放在京中,养其锐气,以宠加之,待得脾气蓄足了,再丢出去转一转,回来之后,好生磨利了牙齿,足可充做御史。 而另一个,他却是想着多在各州各路任用。寻常新科进士,做得顺利的,两转便能回京,这一个,他想要至少三转,哪怕四转也不要紧。 不过这些终究是小事,比起将要任用的新人,更棘手的,其实是旧人。 赵芮把手中的折子放到一边,拿起另一份被他翻了好几次的奏章,脸色也渐渐阴沉下来。 “郑莱!” 他唤道。 “臣在!” 侍立在一旁的黄门侍臣连忙上前听令。 “带朕的旨意,去一趟孙相公府上。”赵芮合上手中的慰留诏书,复又吩咐道,“看看御药院今日谁轮值,一同带过去,替朕好生慰问孙相公!” 郑莱连忙上前接过诏书,应了一声诺,领命而去。 眼见人走得远了,赵芮才烦闷地低下头,看着桌上厚厚一摞折子,把手头朱笔一甩,简直想要骂娘。 御史台那群蠢货,再没其余事情可干了吗?!汪明那个白痴,明明是统领御史台的御史中丞,做得跟着瞎子聋子一般,一个都管不住!一个都拦不住!居然叫这些人接连上书攀咬孙密,说什么他久居相位,毫无作为,年老力衰,合该请郡! 孙密立下偌大功劳的时候,你们都还没出生呢! 难道自家从前那叠起来都有尺高的慰留诏书,还没能叫那些蠢货看懂,自家并没有半点打算,叫孙密请郡吗?! 孙密一走,首相之位为之一空,政事堂又要闹将起来,亚相同末相为了争权,只会拉拢范尧臣,到时候他势必更加气焰嚣张,还不知道会跳成什么样子。杨奎远在延州,徒子徒孙被打得偃旗息鼓了好长一段时间了,最近都只听得范尧臣一党在叫唤,等到他再得了两位相国之助…… 想想都叫人恼火。 若是孙密走了,一时半会,哪里扶得起另一个人同范尧臣相抗,少不得只能把杨奎给调回来。 同延州比起来,自然是朝中更为要紧。 可阵前战事眼见正如火如荼,且不说根本找不到顶替杨奎的合适人选,就算能找到,临阵换将,本就是大忌,就算他是天子,也不敢当真以为老天时时看顾着自家。 若是杨奎回了京,朝中是安稳了,可边疆还不晓得是个什么光景,运气好俱都无事,把北蛮击溃,自然万事大吉,可若是运气不好,叫那等蛮人…… 最好的办法,就是孙密再留在相位上几年,等延州战事了了,杨奎回京,自有人跟范尧臣抗衡,就算事有不谐,几年功夫,虽然不够,可拔擢些许臣子上来,掣肘范尧臣,却也不是没有可能。 总归是延州这一战,打破了朝中平衡,才叫自己这般难为。 孙密不能走! 赵芮只觉得自己呼出来的气都冒着火。 明明大半个御史台都是自家亲擢,择取直除,可为什么一个两个,半点都不会领会圣意! 这下好了,孙密直接告病,“病”了这一阵,现下引病请辞了,可自家却还少不得他…… 把御史台一群蠢货的折子扔到一旁,留中不发,赵芮压下火气,又拿起了另一本折子。 是翰林学士杨确举钱迈钱厚斋入京,充任国子监司业。 赵芮对钱迈还有些印象,当年钱迈同济王赵颙争魁首那一桩事情,闹得沸沸扬扬,士子们群情激奋,最后逼得赵颙带头出宫辟府,也算是帮了赵芮一个不大不小的忙。 钱迈一榜出身,学问本就不弱,后来在集贤院中修了许多年的经,辞官之后,又在蓟县做掌院,清鸣书院之名,便是赵芮也有听过。 看着翰林学士杨确上奏的折子,赵芮这才晓得,原来历届举子之中,许多一二甲进士都是出自钱迈名下,便是这一届,也有张洪钩、郑时修是钱迈的亲传弟子。 倒也不是不行……只是国子监司业一职甚重,不可轻易许人,入京可以,职位却要改一改。 一面想着,赵芮翻到了后头政事堂的意见。 是范尧臣批的,属意同意钱迈入京,进任国子监直讲。 赵芮不禁点了点头。 这意见很是妥帖。 范尧臣在政务上确实是有能耐的,不然自家也不会这样看重他,但凡他阅过的国是,只要不涉及党派之争,甚少需要自家再去多做考量,十条有十条都是中的。 赵芮把笔尖蘸饱了墨,朱笔批注了一个“可”字,便把那一份奏章放到一边去,复又看起其余的折子来。 *** 且不说这一厢赵芮批阅奏章直到深夜,另一厢,季清菱本以为只是去柳家坐一坐,不成想竟知悉了柳沐禾闺房密事。 她陪着难过了一场,不敢多留,只想腾出空闲来,叫柳林氏好生细问其中关窍,便早早告了辞。 回到家中才是下午,太阳刚刚落山,她休整片刻,自去习武练鞭,等到洗浴完毕,却得秋露过来禀话,说是某某进士的夫人递了帖子过来,请她去参加“庚申会”。 季清菱还未说话,秋爽已是问道:“姑娘,这是不是上回那个‘斗宝会’?” 秋月忍不住笑骂道:“你个促狭鬼!起的这个什么名字!” 季清菱也笑道:“倒是贴切,不若这回你代我去了?” 秋爽忙打了个寒颤,道:“我可没宝,我不敢去,姑娘莫要拿我寻开心!” 一面说着,一面退出屋中,道:“我去瞧瞧宵夜好了未!” 一番作态,引得屋中人人都笑了起来。 第二百四十二章 盘算 季清菱想了想上回去那“庚申会”的场景,实在没什么意思,名义上号称是学佛修道,陶冶身心,其实不过是各家带上些珠翠珍宝首饰,斗个富而已。 她对斗富并无偏见,觉得万事随心,若是炫富能高兴,也是挺好,只她于此并不热衷,所以去了也只是无聊,并无半点意思。 上回不知内情,毕竟初来乍到,总要出门交际,免得别人说状元郎家中的夫人好不晓事,从不露脸,然则既然已经去过一次,这等不感兴趣的事情,还是不要浪费时间了。 她便对秋露道:“你替我拟个回信,就说我近日事多,就不去了,多谢她挂心。” 秋露果然拟了个草信,誊抄了,封起来便要拿给小丫头送回去。 她一往一返,不想半路中遇得一个约莫三十余岁的妇人,见得眼熟,连忙停下脚步,打了个招呼,道:“郑婶子。” 被她称作郑婶子的妇人相貌寻常,身上长褙着裤,款式布料都是近来京城才时兴起来的,见得秋露同自家打招呼,便点了点头,从鼻子里淡淡地“哼”了一声,算是回应了。 秋露心中有些不悦,却是不动声色。 她晓得这是自家姑娘从中人处请来给家中上下丫头教习京城习俗礼仪,并习官话的,虽然进府才十天上下,可日日相处,多多少少也能看出对方的性子——这人实在有些鼻孔朝天。 她不预同这郑婶子多说,毕竟只是请来家中教习一个月,不多时就要送走,没必要闹得不愉快,是以站在原地,打算待对方走过去,再回屋中。 秋露等了片刻,不想那郑婶子并不动弹,反而站定了,问道:“我方才路过外门,好似见得保康门著作佐郎家张家的小丫头过来,不晓得有什么事情?” 秋露愣了愣,她自觉此事并不需要隐瞒,便道:“是张佐郎家的夫人给我们家……夫人下帖子,邀去‘庚申会’。” 她差点一个错口,一个“姑娘”就喊了出来,好险收住了。 那郑婶子点了点,道:“既如此,我明日便同你们说说这庚申会的讲究,你与她们几个说了,叫她们未时正,候夫人睡了,便过来寻我。” 秋露忙道:“已是定了不去,也还要说吗?” 郑婶子登时变了脸,声音都拔高了,似是听了多可怕的事情一般,急急问道:“那可是‘庚申会’!夫人竟果然说不去?!她晓不晓得请帖有多难得!?” 秋露见她反应甚是不讨喜,心中有些不满,道:“主家说话,哪有我们置喙的!” 郑婶子却是摇了摇头,道:“你们这些外乡子,甚都不知晓!”想了想,又道,“我自去寻夫人说话!” 语毕,果然抬腿就朝季清菱房中走去。 秋露跟在后头,本想拦着,谁想前面那妇人一溜烟走得飞快,撵都撵不上去,只得罢了。 等她回到屋中,那郑婶子已是站在季清菱面前,将话说到了一半。 “我一见外门厢房里头坐着的那一个,立时就认了出来,是保康门著作佐郎家张家夫人跟前得用的丫头,恰巧路上遇到秋露,便多问了一句,晓得果然是‘庚申会’的事情,因怕她们几个小丫头不经事,回头到得会上要露怯,便要给她们讲一讲,谁知竟从其口中得知夫人不欲去赴会,这可是使不得啊!” 郑婶子一脸的苦口婆心,又道:“夫人初来乍到,家中又没有几个老人,想来是不知道的,这‘庚申会’乃是京中贵人官人家的妇人促成,到得如今,已是有好几年了,能去这会上的,家中都有几分地位,夫人在京中本无根基,难得有这样一个机会能同那些个积年富贵人家的夫人交际来往,何等不容易,哪里能说推就推呢!” 她一面说,一面偷偷觑一眼季清菱的表情,盼着从她面上瞧出一两分惊慌来。 原接活的时候不晓得,来了才知道,居然这一户乃是状元府邸! 郑婶子自恃自家也有几分本事,对京城上下诸事熟得不能再熟,偏没个运道,撞不到好的主家,平日里都是旁人想要长留她的,她不愿待,她愿意待的,那一户又早有许多人在旁边杵着,叫她做不得大头。 如今虽然才到这一府堪堪十天,可她却甚是满意。 跟着状元郎,以后主家出头的机会好歹也比其余进士、商户要强得多,大家贵族自己进不去,这等新进,自家总能混个头筹了罢? 况且这一家更有一点好,除却给钱爽快,主家厚道,家里还没个长辈,只有一个连及笄都不曾的夫人管后宅,又是外乡人士,才来京城,身边一群贴身的都是小丫头,最大的也不到二十,左右看遍了,都找不着一个老成的,只厨房的看起来有计较些,偏又只是个厨娘。 这般情况,可不正是为自己量身定做,等着她来大展身手的吗? 只可惜那小夫人只让自家帮那些个小姑娘纠正官话口音,教习京城上下礼仪习俗,却并没有其他询用,也不像从前那些个后宅夫人一般,常常寻自己去说话解乏。 明明状元郎日日白天都出门,她一个小妇人,在家中能有什么事情干?怎的就不叫自己呢?! 眼见当初说好的一个月功夫已经去了三分之一,还是没个机会让她展现一下自家能干,郑婶子简直是急得尿都要黄了。 时时同一堆子丫头杵在一处,这一个月时间,可是眨眼就过的!不表现表现,怎的能叫这一府想着把自己留下来! 在外门见到那丫头,并不是偶然,而是她留意许久的事情,又借此机会同秋露搭了话,终于有了个由头,来到这小夫人面前显露一番,郑婶子甚是着紧,每一句说出来的话,都是心中琢磨了许久,自认为十分得意的。 她先点出来自己连区区一个著作佐郎家的丫头都识得,又暗指自家十分机敏尽职,一见丫头,问得清楚之后,便要帮着一府上下做好赴会的准备,再说你出来京城,甚都不懂,没人指点总容易犯错。 虽然只有短短几段话,可一环牵着一环,此时只等这小夫人着一回急,自家再上前帮着开解一通,等得这一趟赴会结束了,少不得就能在面前混出点分量来,一来二去,再多几回露脸,说不得就能叫这一府把自己留下来了! 第二百四十三章 失算 郑婶子自以为自家话说得十分巧妙,再没得挑剔的地方,只等着这小夫人做出一二反应来,就要上前好生说道说道,再显摆一番,告知对方这“庚申会”中各个常去的夫人的忌讳同喜好,再说一说该如何才能讨人喜欢。 她往日常被荐去外乡来的官家、富商夫人家中,给对方搭一搭手,十分熟悉这等人的性子。 说一句难听的,天下之大,繁华莫过于京城,从异地来的,无论是做官,还是行商,其实都相当于乡巴佬入城,洗脚上田未久,还带着泥巴味道。 犹记得上一回她进了一户秦州来的官人家中,那还是一府通判,府中夫人头一回去丰乐楼赴宴的时候,见了那三层高、围以彩帛的彩楼欢门,又见飞桥栏槛,明暗相通,珠帘绣额,灯珠晃目,看得眼睛都直了,进门的时候竟好一会儿没有恍过神来,这便罢了,竟连给引路的跑堂打赏都不会,还要装着见多识广的样子。 那一次,她特意落后几步,等那夫人丢过一回脸之后,才上前去给了封包,把跑堂打发了。 有这教训,此后在那通判府上,人人都把她视为高一等,叫她日子过得甚为舒服。 只可惜那家官人不会来事,在京中候阙了大半年,最终也只得了个外放的转官,她实在看不上。不然留在那一户里头,也是不错的。 当时那通判夫人走的时候,还拉着她,话里话外都是舍不得,又想把她带走。 ——对付这等生了儿女的妇人,她都不在话下,更何况一个小小的媳妇子呢? 郑婶子扯着颈子,一脸为主而急的模样,心中还在构思一会要怎的说。 季清菱却是没有将郑婶子的话放在心上。 她向来对外头的应酬交际不是很经心,那日柳林氏说的一番话,“不要出什么大笑话便罢”,季清菱内心是很赞同的。 能交心的朋友哪里是这样好找的,若不是志趣相投,硬凑在一处,也是够无趣。 前世季父几起几浮,他本人倒是无所谓,只季母平日里来往的人家,无论原本多亲近的关系,一见到季父遭了贬黜,十个有八个都变了脸,挨得几次,季母便也泰然处之了。 季清菱出生得晚,她懂事的时候,不仅做爹的写意风流,做娘的结交友人,也是全凭个人喜好来,早已过了年轻时想要十全十美名声的时候。 直到她因病而亡,家中父母无论得势还是失势,都一直是由着自己的性子过日子,受父母熏陶,她外表看起来随和活泼,其实内里也养成了一副疏懒应酬的性子。 按季父的话说:混到如今份上,作甚还要看别人脸色,我努力这些年,就是为了让别人看咱们脸色的。 如今虽然五哥没有混到让别人看他脸色的份上,却也早摆脱了少时穷得为了几贯钱就要卖身的日子,季清菱也已经能选择不去看别人脸色行事。 她要交朋友,要聚会赏花吃席,一定因为是她自己喜欢,自己想去,而不是别人觉得她必须去。 况且寻常妇人之间来来去去这个会那个席,其实大多也就是自己跟自己玩而已,当真不用看得太重,若说能靠这个在京城站稳脚跟,那就更是说笑了。 面子都是自己挣来的,难道还指望别人给你? 是以她听郑婶子把话说完,只笑了笑,并不以为然,只是也不好当面给对方下不来台,便道:“难为婶子想着,只我另有安排,便不去了。” 郑婶子满肚子的话梗在喉咙里,硬生生被她又堵了回去,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这一回她才是真正着急地道:“夫人这可使不得!这一回推了,下一回别人哪里还会给你再下帖子!正难得趁着状元郎马上要跨马游街、琼林盛宴的时候,您该要抖擞精神,借一借势头,多多出去赴宴赴会,好生在京城站稳了,叫富贵人家都识得了才好,不然过了这个村,哪里再去寻这个店!” 又翻来覆去地拿各色话来劝说,只把那“庚申会”夸得天上有,地上无的,见不奏效,只得又用话来吓,虽然没有明说,可其中暗示,仿佛季清菱不去,将来状元郎官做不好,就是她拖累的一般,又把夫人间的来往交际说得比什么都要紧。 季清菱先还耐着性子听两句,后来见她啰啰嗦嗦,没个尽头,便寻个理由把人打发了。 再说郑婶子被支出了门,自知一番游说没能奏效,十分不悦,她想来想去,又捋了一遍自家言行,自觉并无半点毛病,便是死人也要被自己给说活了,为甚那小夫人就是不醒事呢!? 果然是年纪太小,不懂得人情世故的要紧吗? 她琢磨了一夜,把季清菱房中的丫头数了一遍,觉得秋露太小,秋爽太跳,唯独秋月,年龄最大,看起来也最老实好哄,好似也极得小夫人用,这一日便特找了个空档,叫个小丫头把秋月叫来。 秋月本以为有什么事,谁晓得到了地方,竟只是点鸡毛蒜皮的讲习安排,她复述一遍,待得郑婶子确认无误了,才道:“多谢婶子,若是没有其他事情,我便先回了。” 郑婶子忙道:“先不急,今日寻你来,还有一事。” 又细细把前日在季清菱面前说的话换个法子说了一遍,复又语重心长地道:“若不是夫人厚道,原也不该我来管这事,可我拿了银钱,也不好吃白食,见着不好,少不得就要说两句,寻来寻去,夫人房中也就是你最得用,最能干,是以特找了你来,想着你好歹能劝一劝。” 秋月跟了季清菱这些年,经历了许多事,早非原来那个粗手粗脚的小丫头,她虽然人依旧老实忠厚,却也不好哄了,听得郑婶子唠唠叨叨说了一大通,虽然不知道对方七拐八弯后头的打算,却也觉得这话不对。 她只笑一笑,口中诺诺连声,也应承了下来,等到回到屋中,先不忙去回季清菱,而是把秋爽、秋露二人找了过来,只问她两对其人的看法。 第二百四十四章 不足 听得秋月问,两人果然各自答话。 秋爽性子直,压根没给留面子,直言道:“下巴都抬上天了,姑娘请她回来给咱们讲习,咱们算是以礼相待了罢?偏她好像自己是天上王母似的,日日端着个架子,能说一口官话的人遍地皆是,熟悉京城上下情况礼仪的,虽然不容易找合适的,却也不是没有!作甚要摆出这样一张后娘脸,我反正是极不喜欢。” 秋露含蓄一些,却也说的不是什么好话,她道:“倒也不是没干活,也日日教了些东西,说得也不算差,偏我不爱她那口气,好似京城里头人人做的都是对的一般,极看不起人……” 她话才说到一半,秋爽已是插道:“才止,不仅是京城中人人说的都是对的,还是咱们外来的人做甚都是错的,上回小陈还来说,她跑去厨房交代,嫌咱们厨房里头炖冬瓜不去皮,说什么京城要是其余人来咱们府上做客吃食,见到冬瓜不去皮,是要笑这一家‘村’的……这话还特意当着松香在的时候说,也不晓得是说给谁听的……” 又道:“你可见了她昨天同姑娘说话的口气,倒似咱们一府的丫头,若是没了她,出去就要把脸全丢没了的架势!我不怕说,不止我,下头那些个小丫头老婆子,没哪个喜欢她的!” 秋露便拦她道:“确是不怎的讨人喜欢,只毕竟也真教了东西……” 秋爽“哼”了一声,道:“晓得啊,不是真有教些东西,我早给她甩脸子了!只到底是姑娘花钱请回来的,我敬她教东西,她脸难看,也就忍了,横竖只一个月,快些送走罢!” 秋月灌了两只耳朵饱饱的抱怨,哪里还敢跑去同季清菱说,忙道:“不过还有大半个月,好生学一学,熬过去也就罢了,眼见过过两日就要琼林宴,姑娘这几日好似要常去大柳先生府上,又有许多事情要忙,不要叫她再操这份闲心了。” 秋露自是点头,秋爽虽然嘟着嘴巴,却也听进了耳朵不提,此后虽然也是不爽,却俱都约束其余下头人,认真跟着学东西不提。 然则她这边按下去了,自然也有另一边翘起来。 郑婶子等她这边回复等了半日,总不见有动静,再想去问,偏果然这一阵子状元府中忙得很,上上下下,少有人有功夫理她,眼见不多久就要满一个月,只得时时觑了机会,想要去同季清菱说话。 一来二去,季清菱也察出几分味道来,问秋月道:“郑婶子那一处可是有什么事情?我见她常常跑来探头问话,偏生我近来没空,你不若去问一问。” 秋月犹豫片刻,还是道:“怕是想劝姑娘去那‘庚申会’……”果然把那日郑婶子说的话简单提了两句,又隐晦地提道,“人是个好人,只说话行事有些拿强,叫大家看着心中不太舒服。” 季清菱便问道:“甚时到她做满的日子?” 秋月把时间说了。 算一算,果然没几日。 季清菱便丢开手去,等到她将做满前一天,找了她来说话。 郑婶子来了足足一个月,竟没能同主家见上几回,被晾了这样久,简直心头要烧起火来。 凭着自家三寸不烂之舌,只要给她机会见了人,不说十次八次,只要三次五次,必能力挽狂澜,叫那小媳妇晓得自家的能耐,再离不得,谁知,偏是竟连面都见不到! 她被猫挠心一般守了一个月,冷眼旁观,简直是看哪样都看不顺眼! 哪有这般做官人妻的! 平日里少出门便罢了,一出门便是去状元郎的先生家里头,又不是没得宴请,没见递过来的帖子都堆成山了吗?恁好的机会,多少人求着想去的宴席、聚会,偏她就扔在一边。 这是蠢的吗?! 偏生长得好,又命好,嫁了个好丈夫。 旁的哪一个官人妇不要晨昏定省,孝顺公婆,偏她日日睡到日上三竿! 郑婶子来了这一个月,早把府中的情况摸了一遍,也知道两个主家俱是父母双亡的,心中越想越是不服气。 你说你没得父母兄弟帮衬丈夫也就罢了,好歹自己也出点力,好生出去帮着打点一下人情往来啊!时时不是在家里,就是去那早早请辞,没有差遣的老先生府上,又有什么用啊!能给你丈夫的仕途帮得上一点半点吗? 只恨自家命不好!若是命好,给自家嫁个状元郎,做个状元媳妇,哪一点不比这小媳妇强上十万八千里! 郑婶子这些年给许多官人、富商家都做过活,也常常觉得,若是她坐在那些个夫人的位子上,绝对会能做得更好,无论行为举止,手腕能耐,都是极出色的,偏别个那些蠢笨的都能做主家,她这样一个伶俐人,只能做仆役,当真是怎的想,怎的想不通。 而这一次,她心中那股子愤懑更是要蹿上了天。 哪有这样的状元郎夫人! 甚都不用做! 当真是甚都不做啊!! 同人不同命!为何自己就捞不到这样一个丈夫! 自家是好妻配歹夫,那边却是懒妻搭良夫! 苍天简直是不开眼! 这样一个懒媳妇,怪道不叫自己去说话,自己这许多的手段,许多的话术,却是媚眼抛给瞎子看了…… 郑婶子心中愤愤不平了许多天,等到临走前一日,听得“夫人找”三个字,心中那熄灭的火苗又燃了起来。 不怕人懒,不怕人蠢,越是蠢越是好,自家越容易拿捏。 只看这一遭,靠着自己口才,软硬兼施,如何把这小媳妇给哄起来! 她把要说的话想了又想,如何才能用这一府的小丫头,来衬托自家的能干与重要,又如何举几个例子,才好叫那小夫人觉得当真少不得自己,等到好容易有了腹稿,这才气定神闲,去见了季清菱。 季清菱却没有想那么多。 她叫中人找个京城的妇人过来,当真只是简单教教下头人官话、讲讲京城忌讳而已,其实不是顶重要。 毕竟也未必一直在京城。 五哥如今是状元,短期之内,算得上是万众瞩目,放在平常人眼中,更是一生的荣耀,拿来说嘴一辈子,都是够的。 然则季清菱却是知晓,这其实只是攀至一个阶段而已。人生如潮水,高低起伏,此时冲得高,往后几年,便是一个慢慢蓄势的过程,无论朝中如何作安排,是在京中任职,还是外任做官,五哥至少在五六年间,行事就只有一个标准。 那就是韬光养晦。 有低才有高。 等攒够了资序,立够了功劳,将来有那一个机会到的时候,才可能抓住了,青云直上。 第二百四十五章 转变(给madoka1013的加更) 历朝历代多少状元,当真做宰做辅的,其实并不是太多。 前世自家爹爹鼎盛时期何等权倾朝野,后来还不是说贬就贬,然则转眼之间,凭着本事掉头又能卷土重来。 既有高,便有低,在低时一心往高,在高时不要忘低,这才是为人之本,有这个底子在心中念着,就容易宠辱不惊,才不会被功名利禄牵着走。 季清菱是这样想的,也是这般同顾延章说的。 说过之后,难得的,他竟没有全然赞同,而是有些迟疑地道:“我只盼有高无低。” 季清菱仍旧记得当时对方的表情。 顾延章微微蹙着眉头,道:“我只不怕自家吃苦,只怕再教你吃苦……” 自他得中状元之后,两人除却心中欢喜,也就往后的路径谈过许多次。 五哥说他想做做事的官。 为了做做事的官,便要会做官,只有攀得越高,才能做越多的事,也能做越大的事。 他说他不想依群附党。 季清菱没有做过官,也没有朝堂经验,她所有的观点与想法都来源于前人走过的路汇集成的书卷或是信件,以及前世父亲及周遭人等的经历。 可她觉得五哥这样的想法,甚好。 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 她也想这样。 她往日看书看文,看生民看城郭,也有自家的想法,也有一些抱负,有些积攒已久,有些还只是雏形,她近些日子将其慢慢整理了出来。 这些不仅仅是从前那些早已施行过的规法章程,也掺杂了许多她自己的念头。 等到将来有了机会,等到这些简单的念头更成熟,更完善,等到五哥的位子更高,做到了一州一府之中有话事权的职位,她想把这些个东西拿出来,给他参考,看修改之后,能不能试着推行。 当真自己也能做一点事,才不负来此世间一遭。 季清菱脑中挂着这样那样的事情,又参考往年一甲的差遣,觉得五哥留在京城任职的可能性并不是很大,是以也并不很上心京城诸事的打点,更不着急雇人买人,虽然此刻府中人手不是很足,可在差事、任职没有定下来之前,却也不敢添人。 谁又知道会去哪里。 很快就要定官职差遣了,等定下来再说罢,若是定在了京城,少不得要好生寻觅一两个熟手的老人回来,帮着打理一下庶务。 她拿定了主意,等到郑婶子做满一个月,自然不会再说别的,这本就是请过来短暂过渡一下的妇人,当真要长期使,哪里会草率地只找个中人推荐,便定下来。 季清菱把人寻了过来,客客气气地道过谢,又送上银钱,还要说一两句客套话——毕竟郑婶子是良家雇佣,又是来给府里丫头们做教习的,少不得要给点面子。 郑婶子听季清菱说了几句,尽是成条成列的客套话,心中也有些着急。 她是当真想要留下来,毕竟这样的主家实在不容易找,将来男主人前途也好,女主人宽厚又不计较,银钱还给得大方,再兼身边并没有什么得力的人,自家一旦站稳了脚跟,以后一辈子都是稳稳的。 自家本来出身低,爬起来也有限,可若是跟对了一个主家,将来对方升,不用费力,自己也能跟着得上许多好处。 她虽然同这府中状元郎没有接触,却也在门口见过对方几回,只觉得以那般接人待物,这般品貌人才,哪怕不能做宰做辅,制诰一级的官定是有可能的。 郑婶子实在不愿意放弃。 她察觉出来季清菱吩咐下头人把银钱端出来之后,便要送客了,急忙接着话往下说,也顾不得屋中许多个丫头立着,先点评了一回府上的仆从,少不得夸两句,然后就开始贬起来,接着又说自己来了之后,做了多少事情,那些个仆从又如何脱胎换骨,再一说若是自己这般走了,还有许多东西没有来得及教,十分可惜。 最后又说到将来夫人若是出去应酬往来,少不得有许多地方要注意,这般那般,不甚妥当云云。 她正说得唾沫横飞,十分嘴响,自以为总该奏效,一面嘴巴不停,一面看着季清菱,等对方接话。 “多谢婶子近来辛苦,若是将来有机会,定会再请将过来,给府中上下教习。”季清菱道,端起旁边的茶杯,托在胸前,也不喝,只微笑着看郑婶子。 这便是端茶送客了…… 郑婶子几乎有种冲动,想要装作看不懂这动作的暗示。 什么“若是将来有机会”,这其实就是将来必然没机会的意思! 再让她说几句! 她说了这样多,做得这样好,怎的就不想把自家留下来呢! 然则郑婶子到底没有机会继续说下去,她正开口,还没来得及说话,松香便从外头走进来,给季清菱回话,说顾延章已经到了门口,就要进屋了。 郑婶子只得告辞。 她最终还是没能留下来,次日本还想找机会去寻季清菱说话,只对方早早便出了门,她等了又等,实在找不到理由再多住一晚上,只得灰溜溜地走了。 离了金梁桥街,她又等了一小段时间,再没听到这一处府邸要人的消息,只得又出去接活做,好容易过了一两年寻常日子,总是飘来荡去,寻不到合适的人家定下来做长仆。 然则她到底在金梁桥街做过教习,此时虽然只是状元府,可过不了多久,顾延章声青云直上,她也借此沾了不少光,因路顺了,行事自然也未有更改。 某一年她领个个新差事,去给新来京城的一位副都总管的小女儿做引领,她自恃能耐,又看中对方家中权势富贵,再看对方看着年龄甚小,娘亲还落在后头暂时没有跟过来,便一心要拿捏起来,试试能否留下来。 不想那小姑娘虽然看起来不如何,其实从小练武耍刀,便是周遭的丫头仆妇,也个个是会几手粗浅手脚功夫的,她跟着那小姑娘去一处宴会,本想叫她先出个丑,再去救助,好叫她记得自己的好,不想丑是出了,助也救了,可竟被其中一个小丫头看出了蹊跷,不晓得跟那小姑娘说了甚,对方指挥着一群丫头冲上前来,也不要脸面,对着她劈头盖脸就是一顿打。 打完之后,她便直接被扔了出去。 虽然事后那副都总管家中自有管家来道歉,可她哪里敢计较,自然也不敢多说话,自此之后,反倒是收敛了许多,再不敢轻易乱做小动作。 她挨了这一顿打,名声也难听了不少,再接活便不似从前好使了,幸而原也攒了些钱,拿钱出去给她儿子做了点小生意,倒也勉强平平顺顺把下半辈子过完了。 第二百四十六章 看郎 宣德门外比肩继踵,向日宽敞的街道也被围得水泄不通。 一列长长的仪仗队列自街尾而来。 队列走得极慢,短短百余丈的距离,却足足过了一刻钟才行得近了。 街道两边挤满了人,男女老少垫足而观,闹哄哄的。 早有人抱着吃食马扎钻在人群中贩卖。 “秀才公,买个马扎子好站得高,新科进士就要来了!” 一个瘦小干巴的读书人摆了摆手,示意自家不要,却早有旁边的娘子妇人此起彼伏地叫道:“好多钱一张?” 背在小贩后背的十几张小马扎子转眼售之一空。 没等他把钱点清,御街之中鼓乐齐鸣之声已是越来越近,更有高高的喝道声响起。 “状元郎至!” 两对人开在道前引路,齐声喝道。 街道上的人群顿时鼓噪起来,纷纷往前拥挤,更是有不少站在前列的小娘子、读书人,或是往街道之中扔帕子、巾子,或是对着来人叫嚷,只盼着传说中的状元郎能多望过来一眼。 哪怕多沾一沾文曲星的宝气也好! 万众瞩目中,先是七驺金吾卫士引路开道,韶乐鼓声奏鸣,接着,一人骑于马上,轩昂而至。 几乎就在瞬间,场中如同水入沸油一般,观者角逐争先,抢着观瞻,欢声如雷动。 虽然有禁军在两边拦道,依旧好几次差点叫人冲破了人、栏围成的屏障。 这便是状元给驺。 这便是进士跨马游街。 街边的一处酒楼上,临街包房的窗都大开着,其中一间,里头三两名小娘子在嬉笑着在说话。 “今次的状元郎当真俊俏!”一个妇人打扮的年轻女子道。 “比你家夫君还俊俏?”旁边一个脸上长着雀斑的小姑娘便问道。 “别提了,也就那一张脸长得好,都下两回场了,一个进士都没捞到,莫要说他!” “萍娘,你晓不晓得状元郎有无说亲的?若是没有说亲,不妨叫你爹爹掌掌眼,做个状元夫人,倒也不错!嘻嘻。”那雀斑姑娘把脸转到右边,又问着另一个友人。 “算了,这状元性子实不中我的意,看着冷冰冰的,都不笑一笑。”被称作萍娘的女子回道,她话音中带着几分嗲意,甚是甜美。 她顿了顿,又道:“况且那状元郎已是没甚好看的了,听说早有了妻室,不仅状元郎,此次好似一甲之中都没剩几个未说亲的!亏得这一榜人才济济,长得好的也多,偏都被别人抢了先!” “你真挑!我看着不觉得冷啊!只要长得好,我都是极喜欢的,在外头冷,在家里不冷就好嘛!况且就算冷些,有一张脸趁着,也够了。” 小娘子们嘻嘻哈哈,一面看着进士游街,一面讨论起自己的婚事来。 御街之中,顾延章骑在马上,听着周围一阵又一阵地喧闹声,鼓掌声,欢呼声,却是全然无心融入。 他忍不住把目光投往寻左边的一排酒楼,好容易寻到自家要找的那一所,忙抬起头,望着上头那一排大开的窗。 应该是第六间。 他急切地数着窗户。 点到第六,果然看到开着的窗中,一人正往外探出一点点身子,冲着自己轻轻挥了挥手。 是清菱! 她在对自己笑。 顾延章仿若心中大石落了地,整颗心终于踏实下来,只定定地望着那一个人,嘴角也浮起淡淡的笑意。 随着他那专注的目光,与温柔的笑容,方才那一间包房里,仿若爆炸一般,登时闹腾起来,女子的叫声,呼闹声响做一团。 脸上长着雀斑的小姑娘叫道:“快看!快看!!那是不是状元郎看过来了!他在瞧谁?!萍娘,萍娘,他是不是在瞧你!!不!他好似在瞧我!!” 萍娘却是再顾不得她,挡着那雀斑小姑娘的身子,只顾着自家把头探出窗台,直跺着脚道:“不,他是在瞧我,他在朝我笑!天啊!我快透不过气了!” 状元游街,何等荣耀,只有天子才能享受的七驺金吾卫士侍从仪仗引路开道,身骑宝驹,身着绿袍,一马当先,千人艳羡,万人竟逐。 这可是文之魁首!盛极一时! 说瞧不中,只是为着面子而已。 而这被万人争看的状元,原来还冷着一张脸,现下却突然朝着自己笑,便似春暖花开一般,这等反差,又如何叫这些十来岁的小姑娘自持。 “你才说你不中意!” “说说而已!况且方才说不中意,现在就不能中意了?!” 且不说包房之中,几个小姑娘就为着这一个笑,激动不已,街道之上,待得顾延章走过,进士们两两相排,双控马首,也跟在了后头,个个意气风发,昂首挺胸,绿衣怒马,一样引得无数人争看。 跨马游街,目的就是叫天下人知道进士的荣耀,从而让新科士子们感受来自天子的优待,知晓何为“天子门生”,何为“深重君恩无以报,疾风劲草雪松坚”,何为“一节誓坚忠与孝,立身端不服乾坤”,叫他们知道感恩戴德,以命相偿,再引得天下英才尽皆入学科考。 是以从宣德门到金明池,其实只有不到十里地,沿途以鼓乐开道,仪仗列队,足足走了半天才走完。 时至正午,在差点错过吉时之后,以顾延章为首的进士游行队伍,终于到了金水池畔的琼林苑。 琼林宴原称闻喜宴,每当新科放榜,天子便会宴请,因宴席多次设在琼林苑,是以又称琼林宴。 参宴的除了新科进士,还有两制、三馆文臣,丞郎并大两省官员。 顾延章领着众人行过席礼,待得一系列繁复规仪走完之后,各自落座,诸人也开始互相走动交流起来。 作为状元,自然少不得要诸多应酬,喝过一杯又一杯的水酒,顾延章的脸上也染上了薄薄一层的红晕。 他正要坐下吃几口菜,把酒意压一压,不想突然几名身着绿袍的进士走了过来。 “延章!”带头一人笑道。 是杨义府。 后头几人也甚是面熟,都是蓟县清鸣书院之中的学子,此次皆中了进士。 顾延章只得又由奉酒的小吏把酒杯斟满,同诸人喝了一道酒。 酒水过后,诸人站在原地,说起话来。 “琼林宴后,便要等授官差遣,延章可是有什么想法?” 杨义府笑问道。 第二百四十七章 误会 杨义府这话问得甚是巧妙,他声音不大不小,却引得人人都竖起了耳朵。 顾延章的位置本就在殿前,杨义府领着七八个人围了过来,已是招来了许多人的注意,问的又是这一个问题,更是惹得人人都看了过来。 十年寒窗,为的不过就是那一个官身,谁不在意自家的官职差遣。 状元郎又是怎的想的呢? 虽然官职是有故事可依,可去哪里任职,却还要看朝廷分派。 顾延章笑道:“不过皆听圣裁而已,君恩天赐,自然恰如其分。” 又拿话荡开,同其余人寒暄起来。 说了一会话,各自融洽,都是新科进士,少不得聊到近来形势。 “上月襄州地动,如今流民遍野,无处安顿,正四处逃难……” “广南西路大涝,漓江发大水,桂州好几处大县有决堤,眼见过一阵子到了夏季,雨水渐多,不晓得还会闹成什么样子。” “大名府蝗灾还没清呢,总没得下个雨,谁知道得会遭到什么时候……” 众人说了一回,人人都一副一心国是的模样。 “还有延州……”杨义府叹了一口气。 他只开了个头。 诸人站在殿前,早有人瞥见不远处的一个身着紫袍的贵官,急急忙忙附和了起来,道:“还有延州,同北蛮打了好几年,也没个结果,银子如流水一般花出去,死伤恁多人,还要驰援,那个无底洞,要打到甚时!” 顾延章的眉峰骤然一拧。 那人嘴上却是不停,反倒声音更大了,道:“收复城池,击退蛮兵已是足够,为甚要深陷战事,反攻北蛮!打来打去,并无半点把握不算,此番出兵,除却兵士,民伕体力已是十万有余,军士民伕怨声载道,只有将帅领了寸功,一将成名万骨枯,却把民生置于何地!” 他仍在说话,可诸人的目光却已经没有再放在其人身上,而是都望向了顾延章。 殿试至今,一甲诸人的背景早被翻了个底朝天,谁不晓得当今状元郎乃是延州出身,父母兄弟俱被北蛮屠灭。 当着他的面说这话,其心为何? 顾延章直直盯着那一个说话的人。 对方被他看得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好似被一柄尖刀竖在鼻尖,声音不由自主地小了下去。 然而他看见那一名贵官站在不远处望着这边,好似吃了什么补药一般,昂了昂头,大声道:“依我说,此时北蛮已被击退,便是够了,两军议和,咱们也能腾出手来,襄州、广南、大名,哪一处不需要人手钱物!有那点人力财力,甚事不能做?!” 哪有人会这样蠢,毫无好处,也会这般去讨人厌? 顾延章已是觉出不对来。 他扫了一眼殿中,很快就发现了异状。 一丈开外,一个身着紫袍,头戴五梁冠,腰缠御仙花带,系金鱼袋,正定定站着,望着自己。 腰缠重金…… 这是…… “是范大参……” 有人轻声提点道。 顾延章心中冷笑,抬起头,将面前诸人的表情尽收眼底。 有人幸灾乐祸,有人看好戏,有人得意,而对面的杨义府,则是一脸的着急,不住地拉着说话人的袖子,好似在示意他住嘴。 真有意思。 还没得官呢,就有人急着抱大腿了。 不,应该说为了得一个官,有人才急着抱大腿。 朝堂之上,杨奎与范尧臣水火不容。 延州一战,杨奎主帅,打到现在,北蛮已退,为着不让对方建功,范尧臣自然就要主和了。 这人当着范尧臣的面,洋洋洒洒这一番话,与其说是说给旁人听的,不如说是说给范尧臣听的。 挑上自己来说,简直是损人又利己。 这种时候,无论自己说不说话,如何说话,都是错。 赞同议和,便是靠了范党。 执意辩驳,便是站了杨奎,当着新科数百名进士、满殿重臣的面,得罪死了范尧臣。 哪怕不做声,也会被人拿出来耻笑。 顾延章并不愿意站队,可此时此刻,再无半点迟疑,扬声打断道:“吴兄,请慎言!” 他死死盯着对面那一名身着绿袍的人,道:“吴兄这般言语,难道不怕延州那数万被屠的冤魂,半夜去敲你的门吗?!” 满殿寂静。 而方才还喋喋不休,嚷着延州应该退兵的人,却是一张嘴开开合合,想要说话,还未想得到该如何辩驳。 站在不远处,范尧臣心中却是暗暗摇了摇头。 不愧是文魁,不愧是柳伯山精心调教的弟子,不愧是杨奎阵前器重的后生,不愧是引得陈灏多次举荐、讨要的大才。 然则这顾延章虽是人才,看来却终究是不能拢在旗下了。 要是任其发展,不出三五年,又是一个杨奎的得力手下。 当着满殿人的面,这般驳自家的面子,若是任其顺风顺水,不教他栽个跟斗,也太看轻他范尧臣了。 范尧臣看一眼顾延章,又看一眼方才力主议和的新科进士,两相一对比,实在是有些可惜。 跟顾延章比起来,这一个献媚的进士,着实是太蠢了。 顾五不过是回了简简单单一句话,他竟被堵得哑口无言,多少话可以说,多少转进的言论可以提,偏他这样笨! 虽然只是一个才得出身的新进,可反应如此愚钝,将来做了朝官,嘴皮子都不利索,如何能打! 范尧臣心中已是给他头上打了一个大大的叉。 正当场面尴尬之时,方才一直沉默不语,只轻轻动作的杨义府却终于站出身来,笑道:“今次琼林宴,且不说那等事,来来来,吴兄,咱们共敬状元郎一杯!” 说着拉着众人,并一个不情不愿的“吴兄”,便要上前敬酒。 杯酒下肚,方才的一切仿若再没有发生一般,殿中诸人看了一会,见这边再无其余动静,便也各自掉转回头,说起话来。 然而顾延章轻轻扫了一眼一直立在原地未动,目光和煦的范尧臣,心中却是知道,这一回,无论自家之后如何行事,在对方看来,也已是贴上了杨奎一党的标签。 他坐回位子上,慢慢地吃起菜来。 无所谓了,误会就误会罢,反正只要不贴上范党的标签,范尧臣都是看自己不顺眼的。 第二百四十八章 猜测 琼林宴上被蓟县那姓吴的新科进士打了一番岔之后,接下来的席间,顾延章很明显地感觉到了同年之中部分人对自己的疏远。 反倒是郑时修特意跑过来,邀他去吃婚席。 郑时修意气风发,面上尽是喜色,先说了日子,又道:“如今住在封邱门,届时我给你亲送帖子过去,来吃酒!” 顾延章爽快地应了下来,又问:“甚时回乡?” 郑时修道:“月中就回。”又叹道,“离乡数月,父母兄弟俱在家中,我这是归心似箭呐!” 然而他叹是叹,那得意之色,却是怎的也掩饰不住。 金榜题名,洞房花烛,衣锦还乡,诸多喜事撞在一起,也怪不得他这般沉不住气了。 蓟县几个出名的才子中间,真正贫寒出身的,其实也只有他一人而已。 杨义府自不必说,张洪钩家中也是书香世家,顾延章虽然出身低微,可论起从前富贵,整个大晋都挑不出多少人能同他相比——通行西域的商线可不是人人都能有的。 是以说起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最有感触的,其实还是郑时修。 尤其前一阵子天子调整殿试排名,将他的名字亲自拔擢到了第二的消息在街头巷尾传遍之后,他更是感激涕零,恨不得肝脑涂地,以命相报。 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 此时此刻,郑时修三句不离天子。 天子圣明!天子有识人之才! 然则他一面说,还要一面留意周围的人。 见顾延章一脸的疑惑,郑时修小声道:“不好叫义府听去了,他从一甲降到第三等,少不得要郁闷。” 拿了榜眼的郑时修,虽然傲气依旧,心地却并不差。他同顾延章喝过一杯酒,又拿着酒杯去找其余人说话了。 郑时修走了没多久,杨义府便孤身一人走了过来,他满脸歉意,行了一个礼,道:“延章,抱歉,若不是我方才带着他们过来,也不会引得那样一通乱子。” 顾延章摇头笑道:“关你什么事,不过是各人想法不同而已。” 杨义府道:“虽如此,我依旧是过意不去。”他顿了顿,又道,“延章,你且放心,若是有机会,我必会同大参说一说你的事情,教他不要误会了。” 顾延章只笑一笑,并不放在心上。 当真有心,方才那姓吴的进士说话的时候,杨义府就在身旁,足是可以拉住,偏他爱拦不拦的,此时事后来说话。 反倒令他看不起。 杨义府又道:“过几日我成亲,晚些就着人送请帖过去,延章定要来喝一杯水酒才是。” 每年放榜之后,都是进士们结亲的密集期,无论是榜前约婚,还是榜下捉婿,都要尽快将流程走完,才好等待朝中发配官品差遣,携着新婚妻子走马上任。 琼林宴还没有结束,顾延章已是又接到了数个新科进士的邀请,叫他去吃喜酒。 顾延章在席间应酬着,心中却不由自主想到了其他地方。 新科进士们的婚期几乎都在四月。 而四月还有另外一个极重要的日子。 清菱就要及笄了…… *** 且不说这一厢顾延章在琼林宴上吃席,另一厢,他再想不到,席间才发生的事情,转瞬之间已经传了出去。 跨马游街,琼林宴会,全京城的人都在关注,先不论没人去瞒着,便是有人想要瞒,又哪里会瞒得住。 不单宫中的天子知晓了,便连市井之中,也传得沸沸扬扬。 杨奎与范尧臣之间的斗争,京城谁人不知? 范大参如今说要退兵,杨平章却说要继续打。 虽然不是朝中官员,可关于延州的战事,京人们也各自有自己的说法。 “劳民伤财!打下来了又怎样,天子仁厚,蛮子降了,说不得还要赏一个官给他做,倒不如此刻撤了,也省点力气!” “打成这样,至少有几年安稳好过,今岁日子不太平,没见襄州都地动了吗?桂州那边还发大水,哪里顾得来那些,自己肚子都填不饱了,打打打,算起来都打了好几年了罢?没个尽头!” “话也不是这般说,你如今退了,明年又来打秋风怎的办?延州死了恁多人,不能都叫白死了罢?” “这话你同天子说去,看他是听范大参的,还是听你的!” “方才还听说了,琼林宴上,今科状元当着范大参的面呛出话来,说小心延州冤死亡魂去找他索命!” “啧啧,这等年轻人,怎的这般不晓事……此时就得罪了范大参,以后哪里还有好官做,不想做官,就不要去考状元嘛!倒是凭白浪费一个出身!给别人多好!” 季清菱难得出来看一回热闹,又在酒楼里头坐一会,没想到就听得周遭的人都在议论琼林宴上状元郎与范尧臣的冲突。 说不在乎是假的。 虽然早知道只要不站队,迟早会得罪范尧臣或是杨奎,也许还会两个都得罪了,却从未想过,这一天居然来得这样快。 连差遣都没有定下来…… 范尧臣倒是罢了,若是天子也以为五哥是杨奎一派,那倒是麻烦事。 她再无心多坐,匆匆回了金梁桥街,把二十三路的舆图给翻了出来。 到了掌灯时分,顾延章也回来了,见得季清菱一脸认真地在看舆图,写对比,忍不住笑道:“这是怎的?要去做女将军了?” 季清菱见他回来,忙把手里头的纸张一扬,问道:“喜欢哪一个?” 顾延章心中疑惑,走上前去,拿起那纸看了一回。 都是大晋的上州名字。 他脑中过了一遍近几年的邸报与从柳伯山处看来的各处消息,不由得道:“怎的把好地方都挑出来了?” 大晋疆域分为二十三路,近四百府州,两千余县,又有赤畿望紧上中下等十个级别,季清菱写在纸上的,全是治下清晏、一年连邸报都难得上一次、不少人都想去的好地方。 季清菱语气十分轻快,道:“今日你不是在琼林宴上叫范大参‘小心延州冤死亡魂去找你’?既然这般说了,便是他自己不放在心上,下头人也会帮忙好生调一调你的任职,我今日闲来无事,就来猜猜朝中会给安排到哪一处。” 第二百四十九章 差遣 顾延章没有想到白日间才发生的事情,到得晚间,竟然传得连季清菱这难得出去晃荡一次的小姑娘都知晓了。 他连忙把席间的来龙去脉交代了,又解释道:“说的当真不是范大参,我还没有蠢到那个地步。” 季清菱听得忍不住直笑。 顾延章见她这般反应,心中的紧张也渐渐消散了。 他虽然不想得罪范尧臣,却也不怕得罪他。 既是在琼林宴上敢于当着所有人面说那一番话,他其实已经做好了准备。 然而比起被人误以为自家是杨奎一党,被范派针对,他更担心家中这一位会为自己着急。 如今看着季清菱毫不在意,他也终于放下心来。 顾延章重新拿起了手中的纸,仔细又看了一遍,问道:“怎的挑出来的这一些?” 季清菱笑道:“若你是范党,要对付近来引人注意的新科状元,不想叫他建功劳,会怎的分派?” 顾延章皱了皱眉,想了一会,道:“不能让我留在京中。” 状元位份贵,不是授大理评事,便是做将作监丞,无论哪一个职位,都已是进入了京官序列,不再是选人,可以直接在京中任职了。 从前也有过先例,状元郎得了垂帘的太后赏识,或是得了天子赏识,尚未赴任州中,便又被留在了京城入省得差遣。 要按着他出头,首要之务便是不让他或是他的名字日日在天子面前晃荡。 杨奎远在延州,范尧臣是不会另眼提拔的,自家没有后台,更是决计不会有人帮着出头,只要压着不叫天子想起来,短则数月,长则最多一年,无论现下多看重,天子日理万机,待得久无人提醒,肯定会把“顾延章”三个字忘得干干净净。 季清菱指尖朝着那纸张上一个圈起来的地方,轻轻点了一下,道:“我猜是这里,只不晓得是哪一个,不过都差不多。” 顾延章朝着那一根白如葱管的指尖看了过去,先是被那漂亮的手指晃了一下神,过了一息,才把两列字看在眼中。 江南西路。 赣州。 抚州。 *** 崇政殿中,十数名重臣正在奏对。 将襄州、桂州数地叫人焦头烂额的政务处置过后,又把其余重要国是打理完毕,诸名宰辅按位而出。 范尧臣再一次被留了下来。 因为朝中要事太多,政事堂这一回的动作有些慢,琼林已经宴毕,新一批进士的官品跟差遣才草定了下来,昨日发给了天子视看。 此刻赵芮手上拿着的就是这样一份写满了人名及对应差遣的折子。 这一回,他先笑着恭喜了一回范尧臣,说他“喜得贤婿”。 范尧臣毕恭毕敬地行了一回礼,郑重其事地道了谢。 两人君臣相得了好一会,赵芮才说起正事来。 “朕欲把郑时修留在京中。”他举着手里的折子,对范尧臣道,“先在秘书省任用罢。” 范尧臣面上微微一怔,问道:“那状元郎顾延章,同榜眼王瑞来……” 依故事,一甲初始任职都要外出为官,过后依照功劳再行转官。 从前也不是没有过单独拔擢状元,留其在京的,可却甚少越过状元,单单破格提拔榜眼。 赵芮复又看了一回顾延章的官职。 将作监丞,通判赣州。 他想了想,问道:“赣州会不会有点远?” 范尧臣道:“赣州属隆兴府,总户八万七千余,坊郭近两万户,赋税比去年增二十万石,劝课治事皆是中上,乃是上州,虽是远了些,却并无棘手之事,臣以为,陛下既是看重状元郎,通判赣州,甚为得当。” 他道:“待得顾延章熟悉了治政之后,再行转往它地,否则乍然临到一个不易处置的州县,倒是容易遭挫,循序渐进,方为上选。” 赵芮听得范尧臣将赣州人口、赋税一一张口报来,毫不迟疑,再听得他历数好处,心中已是先行满意了三分。 他思索了一会,道:“那便赣州罢。” 又问道:“范卿,襄州才地动了,杨义府是你亲婿,实在不必如此避讳,将其定在襄州下县内任判司簿尉。” 前一阵子赵芮更改殿试排名的消息传出,大家都津津乐道,都把杨义府当做笑料,背地里说他这一回攀附达官,谁晓得反倒吃了大亏。 赵芮听得在皇城司供职的朱保石回来禀话,也觉得有些对不起范尧臣,是以此刻特意提了一下。 范尧臣道:“朝廷所需,哪有那样多挑肥拣瘦,往日多时谈起,他也说过,愿意去无人想去的州县任职。” 又笑道:“正因是臣的女婿,才更该谨守规度,不能引以为自矜。” 赵芮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有了范尧臣这几句话,他心中倒是对杨义府改观了两分。 一心国事,为天子不畏艰辛,哪个皇帝不喜欢这样的臣子呢? 范尧臣在宫中奏对到申时末,才告辞而去。 回到府中,他把自家女婿找了过来,同他道:“你的差遣定下来了。” 杨义府一颗期待的心七上八下的,只看着自家岳丈,等他说话。 范尧臣道:“在襄州谷城县。” 杨义府仿若劈头被泼了一盆冷水,但他还能站得稳,面上带着笑,拱手道:“多谢岳丈。”又问,“不知顾延章同郑时修是如何差遣?” 范尧臣道:“顾延章在赣州,郑时修被天子钦点了进秘书省。” 杨义府再维持不住面色,脸上有一点点难看起来。 范尧臣老于宦海,自然不会看不出来这小子的心中所思,不过也觉得自家女婿心中一时接受不来,是人之常情,便道:“你莫要小瞧了这一个谷城县,也不要高看了那一个赣州。” 说着将其中奥妙一一解释给杨义府听。 “襄州才挨了地动,这几年朝中必会减免赋税,考功俱有倾斜,我与你派的虽是一个下县,却靠着水,交通并不麻烦,届时给你配几个得力的门客,做上一年半载,才好立功,等考功毕了,我便能顺理成章将你转到京畿上县。” “赣州并不临边地,没有榷场,也无大码头,平日里清晏无事,无论你再有能耐,在那一处做上三年五年的官,都立不出功劳。” 范尧臣意味深长地看着女婿,道:“你可不要因小失大,只着眼于前。” 第二百五十章 可惜 琼林宴后,新科进士们的授官很快公布了出来。 如果说其余诸人不过依循故事,那这一科中,有两个人的授官则是叫人咋舌不已。 一个是榜眼郑时修,越过状元,直接被天子钦点进了秘书省。 另一个则是排在三甲的杨义府。 其人虽然排名并不太高,却也没有很低。以他的甲次,以他的后面站着的范尧臣,虽然去不了上县,可也不至于沦落到襄州那个才地动了的鬼地方。 便是排在末等的进士们,提起襄州,也要大皱其眉,觉得比起只要是人都不愿意去的广南西路,这一处也只好上一丁点而已。 虽然没有厉瘴,没有毒虫蛇蚁,可地动之后瘟疫常行,有流民、暴民,还常伴有数年的气候异常,也许会得朝中减免赋税,可比起要应对的各项事务,也只是杯水车薪而已。 况且按着以前的惯例,地动之后原处再来一两回小地动,死伤上一波人,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然则这毕竟是士林之中的嘲笑与议论,在官宦之家,却不少人觉得杨义府结了一桩好亲。 钱迈便是一个。 他到底拗不过老妻,也不想临老了还叫儿子记恨上,帮着钱大郎谋了大名府辖下一个中县主簿的职位,过了六月,便要走马上任。 这一阵子,他时时都把大儿子拘在身边,拿朝中诸事并许多县衙理事的情况一一同他分说。 这一日谈到新科进士们的授官,钱大郎忍不住点评道:“杨义府也是倒了大霉,本以为婿了范大参,至少能些微助力,不想殿试排名被降——这也罢了,如今连个授官,也被岳父为着避嫌,取到了襄州,当真是时运不济,画虎类犬。” 钱迈瞥了一眼钱大郎,把心中的悲哀与怒气压下,忍不住叹息了一回。 算了,都是自家的儿子,好好歹歹,是龙是猪,都得顾了。 钱大郎说得兴起,并没有看老父的脸色,而是继续道:“倒是不曾想,范大参肚量不错,顾延章那般当着百官进士的面得罪了他,竟全没有放在心上,这一回判的上州叫人半点诟病也没法说,比起从前几届的状元授官,还要好上三……” “你还是莫要说话了!” 钱迈再忍不住,打断了儿子的滔滔不绝。 钱大郎最后几个字堵在嗓子眼,心中甚是委屈,却是又不敢违背,只得住了嘴。 钱迈看着儿子的表情,忍不住狠狠瞪了他一眼,道:“你也是要出去做官的人了,跟在为父身边这样多年,怎的一点眼力都没有?!” 他叹道:“只要有些能耐的人,都不会取笑义府的差遣比不过那顾延章……” “大人何故如此言论!”钱大郎在父亲瞪视的眼神下,降低了音量,却还是不禁问道,“上州与下县,灾地与富庶之地,傻子也知道哪一处好啊!” 在他口中连“傻子”都不如的钱迈冷嗤着摇了摇头,到底还是耐着性子教导儿子道:“你现下回去翻一翻,江南西路那个鬼地方,自先皇到如今,初授官被放在那一处的,究竟出了几个大官。”又道,“翻完再来同我说话!” 钱迈是清鸣掌院,名下的弟子每一届都有中举,又兼他有心收集,相关档案真个不少,家中《同年小录》就摆了高高一架子。 钱大郎被父亲压着,不得已花了两天功夫把那许多档案都翻完了。 他惊讶地发现,江南西路当真个是中了邪了一般,不仅赣州,便是抚州、徽州等地,百来年中,首官被发配过去的,后续竟都籍籍无名,没一个冒过头。 他百思不得其解地回来同钱迈回话。 钱迈感慨道:“莫说是初授官在那几个州县,便是三转、四转被排了过去,熬资历都要多少三五年……” “要升官,少不得就要立功,赣州、抚州那等地方,清净无事,连强盗都没处抓,生齿、治事、劝课、养葬,哪一项你能做得出彩?少不得岁考也就寡淡无味,一张岁考的印纸批书都写不满。” 他耐着性子一一教着自家儿子,道:“神仙想要立功,也得有事情给他做,才立得出来,没得动乱,如何治乱,没得大旱,如何治旱,没得流民,如何治民?这等去处,不特意提起来,怕是天子二三十年都想不到的,进了去,便似掉进了深井,除了‘扑通’一声,连个水花都看不到。” “倒是襄州那谷城县……”他半眯起眼睛,忽的问道,“你去翻了旧年灾地任职官吏的升迁没?” 钱大郎一愣,嚅嚅地道:“大人不是只着我去看赣州旧事……” 钱迈忍不住数落儿子道:“我叫你去翻赣州的旧事,你就只去翻赣州旧事?!事事要人提点,将来做官怎的办?!同你在说杨义府顾延章,你去翻了赣州,就不晓得把灾地的升迁任免都翻一翻吗?!” 钱大郎低着头,不再说话,心中却是极为无奈。 分派什么事情,也不一口气说完,偏要说一半,藏一半,回头还要来骂人,自家怎的就摊上了这样一个爹! 而钱迈却更是又忧又愤。 怎的就摊上了这样一个儿子!凡事不知举一反三便罢了,得了指点,却连反省都不会,只一味目光浅薄,这样下去,自家当真得给他配上十个八个得力的幕僚,才敢让他一个人出去做个小主簿! 他再懒得跟钱大郎费事,只把内底摊开来了说话,道:“襄州那一处确是才遭了地动,可义府任官的谷城县,遭灾并不严重,当地有码头,农田并不少,听说前两年还起过水患,前几任都因治事得力,考功上等,三年两转走了……这一处地方,只要有得几个好用的幕僚,自家好生整治一番,还有舜夫在后头站着,不用两年,最多一年半载,便能出头了……” 他感慨道:“义府摊上了个好岳丈……我前几日听说,舜夫将跟了自己二十多年的老仆都给了这个女婿,还帮着招了好几个幕僚。” “倒是那顾五……”钱迈叹一口气,“平白得罪了舜夫,倒是可惜了,以他之能,本不该被埋没才是……” 第二百五十一章 出行 一进四月,京城就淅淅沥沥地开始下雨。 季清菱本来只是打算小憩,结果一个午觉直接睡到了未时三刻,醒来之后靠着床榻坐了好一会儿,整个人都还是傻的。 有人给她递茶,她正要接过来,才发现原来那人是顾延章。 “五哥。”她不太好意思地叫了一声。 顾延章托着茶盏喂她喝茶,一面又低声问道:“昨晚也没怎么折腾你,怎的今天这么困?” 季清菱一口茶水就呛进了鼻子,不住地咳嗽。 顾延章把茶杯放到了一旁小台子上,搂着她笑,一面笑,一面给她拍背,道:“这样容易害羞,以后怎的办?” 季清菱简直不想跟他说话,嗔怪道:“五哥!” 顾延章更是低低地笑。 他脱掉鞋子上了床,道:“本来想同你一起睡一会,谁晓得回来就是这个时候了。”又道,“今日先生给我荐了一个幕僚。” 季清菱忙往床里挪了挪,让了一半位置给他,又好奇地问道:“哪里人?” 顾延章微微一笑,看着她道:“你过来亲我一口,我就告诉你。” “不说就算了,反正我迟早要知道。”季清菱从鼻子里轻轻地哼了一声,哼完之后,却是忍不住自己也笑了起来,凑到顾延章面前,啄了一下他的嘴角。 亲完之后,她想要退开,顾延章却不肯放,而是拉着她的手,往自己怀里揽了揽。 两人就挨在一处说起话来。 “乃是泉州人士,本在国子监,下了四回场也没有出身,后来就四处游学,今年也下了场,依旧不第,索性就不打算科举了。” 顾延章把从柳伯山那一处听到的内容一一讲给季清菱听,又道:“叫王庐,今年已经四十又二了,身边带着一妻一妾,还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 季清菱想了想,问道:“先生只荐了一个,那是不是要从书院当中找个熟人?虽然只是通判,要留两个名头给上官,可自家的人至少也要两个,才不至于腾不开手罢?” 琼林宴后,进士们陆陆续续衣锦还乡,一般来说,要等到六七月份才会回来领官凭,离得远的,八月份回来也是正常。 夫妻二人延州已是没有亲人,视若至亲的柳伯山夫妇也已经暂时迁到了京城,是以无论是延州,还是蓟县,都并不需要回去,而顾延章也没有打算太早去赣州报道。 毕竟旁人都是六七月,他若是四月就早早走马上任,并不太好。 是以从四月到七月,顾延章有三个月的时间就空了下来。 一听说他要通判赣州,许多往日的同窗、友人都毛遂自荐,想要跟着一起去赴任。 大晋重游学,游学是为了采风,体察民情,如果能跟着有实职的官员做上一任,对民生、治政的了解定然会更深刻,比起简简单单地四处走一圈,要不知道好上多少倍。 如果跟着的官员发达了,作为亲近的幕僚,得荐为官的,也不在少数,这也是一个极好的出身,便是没法以荐得官,在州县之中做过实事,将来重回科场,写出来的文章也会比寻常士子出挑许多,更容易得考官、天子青眼。 顾延章在良山念了好几年的书,几乎所有的学子都认得他,其中泰半都认可他的人品、能力与性格,他要赴任,自然许许多多的人想要跟随。 顾延章道:“先生还给我荐了一个,是他以前同年的儿子,他已是写信过去了,等那边回信,估计还要一两个月。” 既是没有定下来,季清菱便不再细问。 想到早间才收到的消息,她笑道:“五哥,我才听说,延州那边陈钤辖已是带兵打去了夏州,如今正在围城,不晓得这一回能不能大获全胜!” 顾延章今日在外奔波了大半天,旁的还没有来得及顾得上,听得季清菱说,才知道这个事,他先问了一下具体安排,听得季清菱一一说了之后,不但没有高兴,反皱起了眉,道:“怕不是什么好事。” “夏州城坚粮足,若是不攻城还罢,执意攻城,怕是会被拖住手脚……”他见季清菱不明所以的模样,便同她解释道,“本来这一回就不好打,用的又是去分功劳的新人,怕是要糟。” 延州打到现在,当真是拖了许久。 杨奎一心想要建大功,要的兵越来越多,想要去阵前分一杯羹的人也越来越多,倒是显得尾大不掉,动作不便起来。 顾延章叹了一口气,道:“北蛮是要打,可平章这打法……”他摇了摇头,道,“虽然范大参一味主和立意不对,可他有许多话,却也是没有说错……这一场,延州拖得太久了,杨平章立功心切,有些事情做得过火了,其实不需要代价这样大,也有其余办法的。” 季清菱虽然帮着整理了许久的边陲资料,也看过几本兵书,可她对兵事,当真是十分不擅长,她听得顾延章这般说,只问道:“依五哥说,有什么办法?” 顾延章便道:“先把人逼退了,也不需要总调兵过去,靠着灵州、荆南一两万兵马先在边境守着,再着人潜入其中,同野利氏说清楚,扶他做首部,本就是八大部落,打成这样,我们不轻松,他们更是撑不住,野利氏不理会,还有卫慕,卫慕不行,总有往利,这么多个氏族,一个一个找过去,就算没有一个理会,也能叫他们彼此猜忌,阵前必然就要各有心事。” “原听说杨平章也遣过人去,挨杀了,便不再继续。”他顿了顿,又道,“其实还是人挑得不对……” 他说着说着,见季清菱满脸的担忧,忙搂着她道:“无事,不过是我一个小人物想当然地杞人忧天而已,杨平章多年征战,岂会想不到这些,自会有应对之法。” 季清菱点了点头,心中却是若有所思。 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史书上对顾延章如何毕其功于一役,一举击垮北蛮的内情写得甚少。难道是使了什么不光彩的手段,是以被人为地隐瞒了? 可是反间计常见得很,也不算什么上不了台面的计谋吧? 她还在想着,却听顾延章又道:“清菱,我打算八月回来取官凭赴任,如今还有几个月功夫,我同先生商议了,想要私下自己孤身去一趟赣州。” 第二百五十二章 一致 季清菱下意识地“哦”了一声. 她算了算两地的距离,觉得一来一回,一二个月尽够了,剩余两个多月,在赣州可以做许多事情,想了想,问道:“那是带松节去,还是带松香去?” “都不带,我自己去。”顾延章摇了摇头,道,“这两天就出发,先骑马,快到赣州了就换骡子。” 季清菱便在心中数着日子,盘算着该带些什么行李。 “要不多带点银钱便罢?既是一个人出门,东西多了,也拖累行程。”她商量道。 顾延章并没有回答她,却是轻声问道:“清菱,我去赣州了,你一个人在京城,想不想我的?” 季清菱抿了抿嘴,呐呐道:“有一点想……” 说不想是假的,可说很想,也有点夸张。 可能因为人还没有走,所以并没有太大感觉。 顾延章看着她,认真地道:“清菱,赣州虽然容易埋人,几乎没有立功的可能,可我至少是状元及第,比起从前被派过去的官吏,有一重好处,一年之后能回京面圣述职。” “一年时间太短,我又任的是通判,我已是查过了,如今赣州知州乃是宗室出身,不过去那一处养老的,虽还未见到人,但也不能奢望能帮上什么忙——比起来,我虽不是他的副职,却比他职务低,要想越过他做出点事情,又不折腾百姓,其实并不容易,可若是没有拿得出手的政绩,将来回京述职,单凭一张嘴,不过沦为夸夸其谈之辈而已。” 天子每旬都要见无数官员,他乃是当科状元,天然身上就带着光。 顾延章毫不怀疑自己的口才,哪怕在任上连小功小绩都立不了——实在按照赣州如今的情况,当真可能什么功劳都捞不到——可凭借他一张嘴,一样能在天子面前留下极深的印象。 可那毕竟是不同的。 无论嘴巴说得如何,考功的纸簿上头能写多少,又有多少是实打实的内容,大家都看得到。 一同任职,旁的人就能立下偌大功绩,他还是状元,无论官品、官职都比旁人高,偏只做出些鸡毛蒜皮的事情,天子又会如何看待? 也许一样会看重他,可在心中却把他从治臣变成了言官。 那是他太害怕看到的。 “我想我提早去一趟,先把赣州辖下十五县从头到尾走一遍,等到了任上,也不至于叫下头胥吏蒙骗,更不至于一头雾水。” 季清菱知道,按照五哥的性格,他说的“从头到尾走一遍”,必定不是普通地走一遍,不晓得要花上多少功夫。 想要做官并不难,可想要做事,却也不容易,这种事情,她虽然做不得助力,也只能不拖后腿了。 她点了点头,道:“五哥不用担心,从前在延州,还是战时,我都把自己照顾得好好的,如今在京城,四平八稳,还有师娘一处待着,更没有什么事情——我只在家里等你回来。” “我是平平安安的,只五哥一人外出,路上也要小心。”郑重其事地保证过后,她又笑道,“正巧如今柳姐姐都在家中,我时不时去找她,五哥也不用担心我总在屋里窝着。” 顾延章听得她这般说,却是半晌没有回话。 向来都是她好,从来只会帮忙,从来不教他多操心。 只他总害得她又劳心又劳力。 两人挨得极近,季清菱微微仰着头,双眸之中倒映着他的影子,澄澈得如同一汪湖水。 她看起来又乖又可爱。 真想抱一抱,亲一亲。 他停了一会,压住心中那股冲动,道:“清菱,我想同你商量一件事情。” 季清菱“嗯”了一声,用的是疑问的口气,尾音微微上翘,头也跟着扬了扬。 顾延章只觉得面前之人,一颦一笑,都牵动着自己的心,怎么看都不腻,怎么抱都不够。 他忍不住把季清菱的手牵住了,轻声道:“我此去赣州,走的乃是官道,取道颍州、庐州、江州、潭州,再由衡州转进,路上有高山,有湖泊,虽然路途十分辛苦,可正当春夏之交,鲜花遍地,绿树成荫,也不十分热,更有许多美景……” 顾延章有些紧张地舔了舔嘴唇,道:“去的时候慢慢去,回的时候骑马快快回,只要留两个月在赣州就够,路途其实并不紧张……我晓得当真会辛苦,可你从前说过,想要多多在四处走一走,不想只被桎在府上,我……我也是这个想法……我又舍不得,又想……你同我一起去……” 季清菱愕然。 可她立刻就反应过来。 跟着五哥一起去赣州! 她想去! 因为身体的缘故,她前世几乎没有出过京城,转投此身,虽然从蓟县到延州,又从延州到京城,可几乎都是为着赶路,根本没有办法认认真真地看一看沿途风光。 她如今健康得很,半点不惧吃苦,况且比起吃苦,路途之中遇到的趣事,已是足够抵消所有的不足了。 况且还是同五哥一起。 自认定了彼此,他们还从未单独出行过。 季清菱再没办法靠着不动,连忙坐起身来。 然而她想了想,却是又有些忐忑地问道:“带着我,会不会成负累?” 见了她这番反应,顾延章哪里会不晓得小家伙想去。 他简直是说不出来的愉悦。 有什么比夫妻之间志趣全然相同,进退之间半点不需要勉强更叫人欢喜的呢? 他想她去,她也想去,连心思都是一样的,力也往一处使。 顾延章实在是再忍不住,他含笑看着季清菱,道:“不碍事,我们先走官道,等到了赣州,就换了骡子,扮作外出行商,去收货的夫妇。”又道,“我一个人,反倒不好取信于人,有你一道,更显得像。” 季清菱听得整张脸都亮了。 她本就刚睡醒,脸上满是睡饱了的餍足,此刻又得了一个再欢喜不过的消息,双颊红扑扑的。 十五岁的少女,无论是哪一个,在什么时候,从哪一个角度看,都是娇俏甜美,更何况在顾延章心中,这一个便是到了五十岁,也一样可人,没有一个能及得上。 他再忍不住,俯下身子,噙住了她的嘴唇,从里到外,从唇到舌,细细致致地吻了一回。 “我路上给你插簪。”过了半晌,他才放开了季清菱的唇,几乎是呵气一般轻声道。 第二百五十三章 相得 季清菱四月中旬及笄,距离此时并没有多少天了。 她听得顾延章的话,面色有些郝然,道:“师娘前两日问了我,原说给我插簪……” 顾延章只看着她,微笑道:“你想师娘给你簪,还是喜欢我给你簪?” 一面说,一面把手暗示性地搭在她的腰上。 季清菱突然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忙把他的手按住了,脸色一红,道:“我想五哥给我插簪……” 顾延章这才慢慢地把手收了回来,又道:“我自去同师娘说,她如今也忙,家中上下诸事并不少,还是不要麻烦她了,等过一阵子,先生把事情都处置好了,咱们也就回来了,莫要这时去扰他们。” 季清菱自然知道顾延章指的是什么事,她顿了顿,道:“我本想这一阵子,多去陪陪柳姐姐。” 顾延章却是道:“平日里这么体贴,此时倒是关心则乱,没了分寸。”他说着说着,面上的笑也收敛了起来,“我只问你,若是将来你生我的气,愿不愿意你柳姐姐来陪你的。” 季清菱莫名道:“我作甚要生你的气?” 她话刚说完,就醒悟了,渐渐有些难过起来,道:“是我想左了。” 她只觉得自己与柳沐禾好,不愿她一个人在家中想那些不好的事情,认定自己过去陪着,对方有了旁的事情打岔,心情自会好些,却没有顾忌到以柳沐禾的性格,乍逢婚变,定然想要一个人静一静。 顾延章便安慰她道:“你是好心,她也知道的,只先生不至于连这一点小事也处理不好,待我们出了门,你时不时给她写一两封信,约莫还要比在这里强些。”又道,“过三四个月,先生寻到好孙女婿,自然也就再无这等烦心了。” 季清菱点了点头,又问道:“那一家怎的说?” 这事情顾延章比起季清菱要了解得清楚,便一五一十地同她说了。 原来柳沐禾回了家,那日季清菱把她的话逼出来之后,柳林氏自同柳伯山把事情交代了。两人一面急急打发人叫儿子媳妇上京,一面也等不及蓟县有什么回复,直接去寻了王家。 王琐的父亲王简知乃是国子监大司成,他与柳伯山从来交好,两家结亲,一是相信彼此家教,二也是门当户对,自知道这事情之后,他立时回去找了儿子。 等到王简知重新过来回话的时候,也不说别的,直直跪在了地上,只道自己对不住老友。 具体是什么原因,王琐不肯同柳沐禾圆房,自然不会外传,是以顾延章并不知道。 但是明面上,王简知已是做主给儿子媳妇合离了,他一面叫王琐写了放妻书,一面把柳沐禾所有的嫁妆都送了回来,还赔了许多田产、妆奁。 因知道合离之后,多有外人会将责任推到女子身上,无论双方如何辟谣,也是无用,他索性自己给柳沐禾找起丈夫来。 “虽然合适的人选不好找,可王司成毕竟位置清贵,又多年在国子监任职,不止他,先生也在找着,想来等我们回来,先生便能寻个好孙婿了。”顾延章安慰她道。 季清菱叹一口气,道:“只盼如此了。” 此时殿试排名已是出了这样久,略平头正脸,看得过去的,多半都已经说好了亲事,不要说是国子监的大司成,便是皇帝,也未必能在榜上找到合适的人选。 然而柳伯山给孙女找夫君,就算没有一个进士出身,至少也要有进士之才,普普通通的士子,又怎么能入他的眼。 柳沐禾品貌皆佳,出身也好,堪配她的本来就少之又少,又经了这样一事,柳家的要求未必更高,却势必更苛刻,此刻仓促找来,实在难得宜。 然则却也不能再拖下去,再拖一届,就要二十了。 不过这种事情,季清菱操心也操不过来,只能盼着这难得投契的好友,能交个好运,得一个好归宿了。 第二天,两人一同去了柳府,同柳家长辈辞别一番,季清菱又与柳沐禾说了一会话,依依不舍一阵,就此别过。 因得行李少,每人不过带了几套换洗衣衫,收拾起来其实极快,等到一应分派完毕,交代府中下人行事之后,顾延章自去京都府衙办了驿券,同季清菱各领了一匹驽马,这便启程了。 *** 夏至一过,天气很快便热了起来。 此时正值晌午,衡州到赣州的官道上行人少得可怜,而左近的茶水铺子上,却是歇满了往来的行脚客。 李劲正挨桌地给各个客人端茶送水。 赣南并没有什么出彩的东西,只那特产的橙子,却是浓甜芳香,比起其余地方普通橙子要肉质脆嫩,容易化渣。 赣橙虽是秋季上市,可每到夏日,便有许多大商行客来此收购,每每同植户商定契约,等到橙子果熟,以约定价格收购。 他自放弃了科考,本要回乡,偏到了半途,算着盘缠不够,只得半路去找了昔日同窗,坐了几个月的馆,好歹攒了点钱下来,又借又赊,就近寻了一处地方,开了个茶铺赚点小钱。 不想这一处因靠着官道,又因半途一处驿站月前突然被裁减,倒使得他这里生意骤然之间翻了许多倍。 本是他那娘子照顾这一间茶铺,他日间坐馆,晚间回来算了算银钱,倒觉得不如一心看顾这铺子来得划算,多少也要帮儿子攒点钱,将来好进学,索性把馆辞了,夫妻两一并在此看起铺子来。 李劲正倒着茶,却听旁边几个人行脚商人在说话。 “听说孙相公上个月得了急症,差点就没了,陛下亲自剪了龙须,给孙相公做药引,将将救了回来!”说话的人体态如山,旁的人再胖,肥肉也是论层算,只他估计要论打算。 与他坐在一桌的与他体型仿佛,只是而矮了些,看起来便似一个圆球一般,听得他这般说,圆球便道:“我也听得说了,还听说孙相公辞相,陛下把折子留中不发,还下特旨去慰留,又赐了两个医官日夜守着,还叫孙相公先好生休养,等到好了,也不用日日去点卯,五天八天的去一次,也不要紧……” “这才叫君臣相得啊!” 圆球感慨道。 第二百五十四章 认恩 两个胖商人正说着话,旁边一桌却有人转过头来,问道:“孙相公若是罢相,黄相公会复相吗?还是王大参将入政事堂?” 圆球掉头看了那人一眼。 插话的人看上去略有些富态,身上穿着薄薄的、一看就不便宜的绸子,说起话来对朝堂形势十分熟稔。 圆球品了品对方刚刚的语调。 正宗的官话,没带半点口音。 他脸上顿时就冒出一个笑来,道:“老弟是从京城来的罢?难说啊,黄相公从前得罪了老圣人,今日要她撤帘,明日要她让权,虽是正理,可当今为着这一番顾忌,怎的说也要给生他出来的一个面子,不过得十年八年,恐怕是不好叫黄相公复相的。” “倒也未必要十年八年,年初慈明宫过寿,不是没来由的突然就免了命妇朝拜吗?早前天子还下旨,叫清虚观、大相国寺给圣人打醮、做水陆道场,话不好说明白,大家却俱也都懂,如果圣人……孙相公又……少不得黄相公就能得复相了!”圆球的同伴补道。 南来北往,只数京商最爱念叨朝政,茶铺子里自然有人不爱听,便笑道:“管他孙相公、黄相公,跟咱们有什么关系,倒不如早早去到赣州,问一问今年的果子价钱,还要值当些,说这些,只浪费茶钱!” 这人一身布衣,官话里头满满的闽腔,原是个福建商人。 圆球就“呸”了他一口,轻蔑道:“你懂个屁!原来黄相公罢相之前,说要征往来税,后来被罢了相,这事情没了人牵头,才不了了之了,若是他复相,‘新官上任上把火’,少不得要重新把这事情捡起来!到时候你跑一趟,现今能赚一百贯,以后就只能得五十贯了!你说管不管我们事!” 他这话一说,登时引得一片哗然。 这个时候在官道上行走的,十个有七个都是商人,听得要征往来税,关乎切身利益,个个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 “倒不如范大参做相公,他虽爱折腾,却只可劲盯着那些大商人,并不压咱们这些人!” “范大参是个好官!今次发榜,听说他为了避嫌,亲自同陛下说了,要把自己女婿从榜眼放到二甲,到得授官,又把人放到襄州去了!” “啊呀,襄州不是才地动了?他不怕自己女儿做寡妇?” “谁说不是呢,这就叫‘大公无私’!你要想,那黄相公祖上是做官的,那里会管我们死活?只范大参是贫寒出身,听说家里两亩田都没有,自然晓得穷人的苦……” “所以说做官还是要叫那些个懂得民间疾苦的上去,才会帮我们讨要好处!” 几个行脚商人交换着道听途说来的话,正嘈杂间,只听得一阵“叮铃叮铃”的响声,原是挂在门帘子上头的铃铛被来客撩动出声来。 李劲忙着给客人倒茶,没得空招呼,只得冲着收账的台子里头唤道:“孩子他娘!” 李劲的妻子连忙从柜台后头走了出来。 来客只有两个,当头一个身材高大,虽是穿得朴素,可相貌却是十分英俊,气质更是与众不同,除却英武,还带着几分文翰,而他后面站着的则是一个十四五岁的豆蔻少女,一样穿着简单,可容貌秀丽,进退有度。 那男子一手托着帘子,一手却半护着身后的少女,他扫了一眼铺子,问道:“店家,可还有空座?” “有的!”李妻忙上前引着人往角落走,收拾干净了一张才空出来的桌子,请人入座了。 “客官是喝茶还是吃晌午?”李妻看那少女生得干净,忙把她面前的桌子又仔细擦了一回。 那少女见她这动作,对她笑了笑,一双眼睛似弯月一般,看得人心里甜甜的。 李妻忍不住回了一个笑,竟有种夏日里头吃了井水里头浸凉的绿豆汤的感觉。 她掉头催道:“当家的,给新来的客官上茶!”又回头道,“我们这一处虽然小,吃的东西也不多,可都是我自家做的,十分干净,想要吃点什么,我这就去整治。” 不由自主地,她便似见了自家妹妹般,絮絮叨叨起来。 李妻话才落音,却见那小姑娘拉了拉那男子的衣袖,问道:“五哥,你饿不饿的?” 唤做哥? 难道竟不是才成亲的小夫妻吗? 她心中忍不住揣度起对面两人的关系来。 怎么看怎么不像兄妹啊! 还有这一身打扮,瞧着不富贵,可身上气度,却又都与普通百姓不同,也不晓得是哪一家的儿女。 顾延章自然是不知道对面的店家在想些什么,他侧过头,轻声对着季清菱问道:“热不热?赶了半日的路,会不会没胃口?” 果然这一双就是南下赣州的顾、季二人。 听得顾延章如是说,季清菱连忙摇头,道:“热是热,也没胃口,只是肚子要吃东西的。”又道,“点些开胃的罢?莫要吃羊肉了,上火得很。” 两人点菜点到一半,那一边李劲已是转了过来,正要给新客人倒茶。 他从后头走到桌前,翻转过桌上的杯子,举起手里头的茶壶,茶水才斟到一半,就察觉出了不对。 这客人的声音,有些耳熟…… 他扭头一看,“啊”了一声,看了又看,半晌才敢确认,惊道:“恩公!!” 顾延章抬头一看,忍不住挑了挑眉。 是个生人。 李劲此时早换了装束,他不再执着下场之后,反倒渐渐将养胖了,气色也好了。 顾延章与李劲本就是萍水相逢,他对其人并没有特别在意,如今对方变化这样大,一时认不出来也是正常。 然而李劲震惊之下,一时没有控制好,茶水已是溢出了杯子,他忙把手中茶壶放好,又将桌子上满溢的茶水擦干了,连声道:“恩公不记得我了?简州李劲便是!上回在延州,我于考场外头昏了过去,若不是你仗义相救,我早命丧黄泉!” 又忙转头同自家妻子道:“这边是我上回同你说的恩公!快去厨上拿些吃食来,再去取我前一阵得的靖安白茶!” 一面又把两人往里屋让,道:“两位莫要在外头坐着,人多口杂的,快里边请!” 第二百五十五章 寻访 因有了从前一番渊源,李劲夫妇几乎是竭尽所能地招待了两人。 李妻并没有夸大其词,她的厨艺当真是拿得出手的。 一大盘子卤得十分入味的驴肉,一碟子咸菜,一盘加了白醋溜的白菜,一盘子与鸡蛋同炒的新鲜黑耳,虽然都不是什么金贵东西,可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县的半道之上,已是极难得的了。 两人道了一回谢,配着一壶叶脉翠绿、汤色嫩黄明亮的靖安白茶,吃了一顿舒舒服服的午饭。 虽然还是大中午,李劲却早把茶铺的招布倒过来挂了,等到把最后一个客人送走,他就闭了门,进来寻顾延章说话。 “还未来得及恭喜恩公!我前月从同窗处得了今科消息,才知道恩公中了状元!” 顾延章站起身来,行礼道谢,又道:“李兄叫我延章便可,切莫如此称呼。” 两人互相寒暄了一阵,李劲又忙拉着妻子向季清菱行礼道谢,这才一并分位坐下。 他虽然科场失利,如今看得透了,倒是当真放下了,向顾延章交代起自己这小半年来的动向,口气之中满是知足。 “原有一个走得近的同窗,屡试不第,一气之下经商去了,他从前就机灵,后来得了一个过往行商的青眼,许了独女给他,虽不要他入赘,他想着自己兄弟多,岳丈这一处年纪大了,又只有一个女儿,便跟到了赣州……” “我当时走投无路,当真身上没几文钱了,正巧路过赣州,想起还有个熟人,便去寻了他。” “借了钱,原就想,回了家也无事可做,不过就是坐馆而已,哪一处坐馆不是坐,此处甚是安稳,人也富足,县乡里头倒有许多要启蒙的毛孩子,不如就在此处赚点子钱,好歹以后回乡也不至于囊中空空,不回乡,此处也不差……” “那同窗?如今是在会昌县里头做生意……什么生意?都做!做得不大不小,也倒腾柑橘、也卖茶叶,他人比我聪明多了,头脑也好使,他那岳家在会昌扎根上百年了,虽然在赣州城里头算不上厉害,可在会昌县里头,说话也能做得数!” 李劲一气儿说了许多话,把什么都交代过了,才想起来问道:“官人,你此刻怎的在这处?琼林宴后,正该衣锦还乡才是……” 顾延章数次纠正,对方始终不肯改换称呼,他也只得罢了,听得问,便道:“我也不瞒李兄,我得官正在赣州,想着上任前来走一回。” 李劲着实愣了一下。 他叹了口气,道:“我算是服了,若是我得了状元,不再把四处招摇遍了,是不肯赴任的……怨不得我只能当个白身,你却是官人……” 虽是犹豫了一下,他鼓足了勇气,还是问道:“我虽没能耐,却也有心搭把手,只不晓得能做得什么用?” 顾延章却是认真道:“当真有一桩事待要拜托李兄了,烦请帮着写个帖子,教我带去那会昌县,也请李兄那一位同窗做个指引。” *** 会昌县,清溪乡,罗塘村。 眼见头顶日头越发地大了,张老汉用胳膊抹了把满头满脸的汗,把田垄的泥给重新拦上了,洗了洗手脚,这才收拾东西回家。 会昌四季分明,因得四面环山,并无酷暑,然而即便这样,大中午的,若是继续在外头干活,到得晚上,非得中暑不可。 夏日天热,村子里又都是乡里乡亲的,门一般都不锁,他家中门也是半掩着,还没来得及跨进去,张老大便听得里头他弟弟在说话。 “去赣州?有两条道,一条旱道,一条水道,旱道打右水、高排那一路往下,小半日功夫就能到,旱道要走上大半日,只如今这一阵子雨水太多了,赣江涨水,不敢随便行舟……” 张老汉有些疑惑。 听这话头,倒似跟外人在说话,村里头少来生人,也不知道是什么事。 一面想着,一面往里面打量了一眼。 堂屋里坐着四五个人,瘸了半条腿、又被用砖块垫平的烂桌子上头,摆了一筐子还青着的早桃,并几个大大的涩梨——家里甚时舍得买这东西了?倒是费钱! 他一眼就瞧见当中一个,其人坐在地上的草蒲团上,却比起余下几人都高了一大截,看起来像是个秀才公,又比秀才要健实多了,对方身着青布襕衫,见得自己进来,立时便站起身来。 “大哥,这是田八带过来的秀才公,说是听说咱们村你种地种得最好,特来问几句话。”张老二忙跟着站起身来,先介绍了来人,又对来人介绍自家哥哥,“这便是我大哥了!” 田八那个忘八,净给人找闲事! 一个读书的,来寻自家这个种地的,有啥好问的? 张老汉心中还在嘀咕着,那人已是朝着自己行了个礼,口中道:“打搅了张公了!” 哎呀,当真是个秀才公! 张老汉连忙把手擦了擦,作了个揖道:“不敢当,只不晓得秀才公有甚好问的,我却是只会种田种地,旁的都不会!” “也无旁事,我原是在书院里头进学,先生给布置了功课,回头要问农课。”那人笑一笑,面上满是谦和之意,“我是外地来此读书的,不怕您笑话,家中原本做生意,田也没有下过,甚都不清楚,幸而有熟人认得您弟弟,便把我带过来了,只有些问题,怕是要叨扰诸位了。” 张老汉一面听着这人说话,一面早看到了一旁碗柜上头放着的几盒子礼,虽不晓得里面装的是什么,可只瞅那外头的盒子,就知道不是便宜货。 他面上便带出笑来,道:“只管问,只管问!” 只你问,我怎的答,却是我的事情了。要是问我地为甚种得比旁人好,这是我的聪明处,却不肯告诉你的! 张老汉坐到桌边,便同那后生说起话来。 他一面听,一面答,先还提防两分,后来见问的净是此处几月下种,几月插秧,一亩田能出多少石谷子,一石谷子能出多少米,各自银钱几何,是在县里卖,还是拖去城里卖,税赋几分,有无蝗灾,有无水涝等等半点都不要紧的话,又见那后生一脸认真地拿笔记,十足一个书呆子,倒是放下心来,同几个弟弟唾沫横飞地吹起水来。 第二百五十六章 整理 会昌县,熙和客栈。 在雅间中寻一个本地中人说了半日话,问明白了此地屋舍、田地、男女仆妇逐年价格之后,季清菱给了对方一个大大的封包,言说要等丈夫回来再来做主,自回了客房。 她清了清脑子,坐到桌前,提笔把方才听到,又自觉有用的列成一条一条的,记了下来。 摆在桌面上的,还有一叠厚厚的文纸,是已经整理了大半的、顾延章带回来的赣县情况。 写完自中人处得来的信息,把手上的小本子放到一边后,季清菱又将赣县的那一叠纸拿了过来。 纸上满是字迹,全为浅白的口述语,起先还是成文成句,到了后头,多用简笔,又有许多省略,草得一塌糊涂不说,连句子都是不完整的。 她细细看了一遍,拿了一张空白的纸张,把那支离破碎的语句整理成文,又将上下都连贯起来,不明白的地方,则是用朱砂圈出,准备等人回来再做确认。 很快,白纸上面就多了一行行整齐的小字—— “赣县到于都的生意: 多为胭脂、水粉、布帛、小铜镜、钗鬟、布,盐(三年前多是蜀地来的井盐,自周田山上石头里挖出盐后,始由周田向赣州辖下乡县供盐),油(多为菜籽、茶籽油),布匹(从江南北路来的货,今岁比去岁每匹贵二十文),糖(广南西路来货,按年岁不同,价钱相差五十至一百五十文不等每斤)。 行路: 赣县到于都山路极多,骡、驴难行,货大部分是肩挑,盐骡子驮,只有用船载至赣江于都段起岸。 …… 于都到赣县的生意: 首为芝麻。赣县一带很缺乏芝麻,价比于都贵,于都每年要供给它很多。右水、麻州、文武坝、珠(字草,疑为株)兰、四个地方产的芝麻,自产出始,全岁八百余担,平均每担价三十贯,共二千六百余贯。 …… 农桑庄稼: 首为水田,百中占八九十…… 次为香菇、茶油…… 季清菱只写了大半个时辰,就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实在是太无趣了。 也太费脑了。 比起从前的转运章程,这一份寻访要繁复无数倍。 赣州下辖十五县,更有村落上百,能拿到的舆图十分粗糙,光是把各处的地理、人口、赋税情况弄清楚,都花了她半天功夫。 顾延章搜集回来的资料琐碎又细致,全面却多有重复,单从面前这一份赣县的材料,其中便问了八十余人,开头先详述了各人的情况,有行走的货郎,有农人,有开茶叶园子的,有商人,有佃户,有书生,等等,林林种种不同人,共十余类,向他们相询了各式各样的问题。 各人的答案不一,彼此矛盾的地方特别多,之间联系也不少,一面写,她还要一面把存疑处给标识出来。 一页纸仅有千言,季清菱做得头晕脑胀,只觉得自己脑子实在是不够用了。 头一回觉得自己这般蠢。 她几乎是硬撑着,捋清楚了三页纸,忙去沏了一壶浓浓的茶来醒神,压着自己用一下午功夫,把剩余的赣县部分整理得七七八八了。 天色已昏,她把窗户打开了,借着最后一点余晖,收拾起首尾来。 正在此时,门外响起了敲门声,顾延章在外头叫道:“清菱。” 季清菱写完一句话,把笔搭在一边,忙去开了门。 顾延章全身都是汗,身上的衣衫一拧就能出来一地水,虽然屋里暂未点灯,借着夕阳的光亮,也能看出他面上因为这一阵子的风吹日晒,黑了许多。 他一进门,先把背上的包袱放到了堂中的桌上。 季清菱忙指着里间的屏风,道:“里头有水,快去洗洗。” 又帮他把包袱收拾了。 顾延章忙了一天,身上又湿又热,当真再忍不得,忙进了屏风。 客栈的房间本来就不大,薄薄一扇木屏,又压根隔不了什么声音,不一会儿,哗啦啦的水声就传了出来。 季清菱把包袱里的东西取了出来,走到桌边。 桌旁有一个大大的木箱子,里头装满了稿纸,乃是顾延章两个多月来寻访的成果,如今已经按照赣县、于都、信丰、南康、大余等等十余个县一一分类放好。 她把才从包袱中取出来的会昌县的文稿编了号,小心收在在箱子里的空出来的地方。 将将放好,她又出去喊了小二,叫了夜间的饭食,让人送到屋里来。 等到重新回到房中,屏风里头已经一点声息也无。 季清菱本以为这是顾延章洗净了,正在穿衣服,可等了许久,也没听得那一处再有动静。 她忍不住走到屏风旁,轻声唤道:“五哥?” 没有人应答。 她轻手轻脚地走了进去。 这一阵子在会昌寻访,因得顾延章成日在外,有时甚至两三天才回来一趟,每每一回客栈,身上都起了痱子,或是被那等虫蚁咬得生了红肿,她便索性去买了一个大浴桶,又寻了个常见的止痒去热毒的方子,估摸着人快回来的时候,就叫客栈中帮着煮了来,叫他能好好洗一洗,泡一泡。 此时,顾延章正躺在那一个大大的浴桶当中,头朝右靠在桶沿上,眼睛闭着,似是睡了过去。 季清菱连忙上前唤道:“五哥!” 一面叫,一面轻轻拍了拍他肩膀。 过了三两息,顾延章才慢慢醒了过来。 “竟是睡了过去。”他抬头问道,“什么时辰了?” 季清菱忙跟他说了,又道:“泡一泡就起来,莫要睡着了,小心着凉。” 顾延章匆匆泡了个澡,换了身干净衣衫。 他出来的时候,外间已经摆好了饭食,两人坐下来简单吃过,又叫小二把东西收走之后,这才坐在桌边说起话来。 季清菱把这几日写就的文稿拿给他看,又点了几个字迹实在潦草的地方,问明白了,才把内容填上去。 顾延章就对着自己的原始文稿,再看着季清菱整理出来的初稿,核对其中谬误与详略。 到了接近子时,两人才把赣县的文稿给整理妥当了,各自梳洗一番,倒头而睡。 第二百五十七章 通头 次日,极为难得的,顾延章一觉睡到了日上三竿。 他眼睛才睁开,习惯性地便伸手一揽。 ——捞到了一把空气。 待得他转头一看,果然身旁已是没了人,忙翻身起来,走出了卧房。 季清菱正坐在窗边的桌旁作书,面前的桌上摆着几叠厚厚的文稿,似是听得门开的声音,扭了头过来。 “五哥。” 她笑道:“既是起了,快去梳洗了来吃早食!” 木窗大开,晨光熹微,空气中细小的尘土在一道道扑进来的光影中飞扬着。 季清菱起得早,为了不吵醒枕边人,她没有怎么梳妆,只草草将头发用束带扎了起来,此刻束带已是有点松散,几缕不听话地黑发漏了出来,滑下了肩头。 她皮肤本就比寻常人要白,一路行来,虽然跋山涉水,莫名其妙地竟没有怎么被晒黑,此刻穿着一身嫩柳色的裙裳,嘴角带着笑容,灿亮的眼睛里也带着笑意,肩前垂着几撮柔顺的青丝,被日光一衬,俏生生的,整个人都似发着光一般。 顾延章一时看得呆了。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慢慢走到了季清菱面前,轻声道:“清菱,闭上眼睛。” 季清菱还未来得及反应,他已是长臂一伸,“砰”地一声,直接把木窗给关了,低下头去,先吻合上了她的左眼,又吻合上了她的右眼,继而顺着眉眼一路往下,终于含住了她的唇。 他睡足了一个饱觉,此刻全身都是精力,噙着那唇,从里到外,又亲又吮,好似要把她的魂魄从嘴巴里吸出来一般。 季清菱快被他亲得透不过气来,躲闪了好几次,才终于退开了,喘了一口气,忙道:“五哥,早食要凉了!” 顾延章探出手去,摸了摸她的小腹,一面问道:“你吃了没?” 季清菱忙把他的手按住,道:“我先吃过了一点,等你……” 她话未说完,便“啊”了一声,整个人被顾延章横抱了起来,接着,被直直抱进了里间。 两人一齐倒在了床榻上。 几乎是瞬间,她的腰带、披帛、外衫,被一层一层剥开,快得如同夏日的骤雨,原还在山边,眨眼就到了面前。 如玉的肩颈露了出来,嫩白的胸脯露了出来,水红色的肚兜也露了出来。 “五哥!别闹!”她手忙脚乱地往后蹭,惊道,“早食要凉了!” 顾延章一手拦住她的腰,一手捉着她的手往下头探,双唇凑近细腻的胸颈处又吸又吮,很快就吸出来了一枚又一枚深深浅浅、大小不一的红印子。 季清菱力气比不过,打心底里也不是特别想拒绝,只担心他肚子饿,软着身子道:“五哥,先吃了早食!” 顾延章哪里肯放。 他松开季清菱胸脯上的一点嫩肉,拉着她的手往该去的地方放,口中喘道:“你管那肚子作甚,先把饿得不行了的喂了再说!” …… 两人在床榻上滚了一回,直到接近午时,季清菱才把该喂的都喂饱了。 她眼波潋滟,双颊泛着深粉的红色,脖颈处也泛着红,胸脯处星星点点,正起起伏伏地喘着大气,人则是靠在顾延章的臂弯里,半点反抗的力气都没有,任由他的手动作。 顾延章轻轻含咬着她肩颈,胸脯,只觉得自己这一顿虽然俱是素肉,却实在是吃得酣畅淋漓。 他吃得好了,还不忘含糊问道:“小乖,还饿不饿的?” 他一句话问得没头没尾,季清菱其实听进去了,却又仿若隔着一层薄纱,没有听懂,她不敢答话,生怕自己一个答错,就要再吃一回大亏,只咬着唇,忍着那滋味。 下头垫着的是前两日才新买,昨日洗过又晾干的床褥,薄薄的棉布透着一股皂角的清香,她却是半点闻不到,鼻端尽是两人汗水混在一处的味道。 熏得她脑子里烟雾缭绕,什么都想不了了。 等到全然清醒过来,已是过了午时。 顾延章早梳洗完毕不算,又细致地帮着季清菱擦了一回身,还腾出空来,叫人把凉透了的早食收了,再叫了饭食。 他满面春风地进了内室,见季清菱醒来了,忙走到床边,道:“我叫了饭食,饿不饿的?” 季清菱整张脸顿时羞得通红。 她想到了方才顾延章问的那一句饿不饿。 顾延章看得直笑,抱着她道:“羞什么?我都不害臊,我都被你看得光了,还被你里里外外都摸了个遍!” 季清菱瞪大了眼睛望着他。 这是读书知礼的人说得出口的话吗?! 这种时候,就是想要跟他对骂,也没那样厚的脸皮! 比口才还能比一比,比脸皮,哪里赛得过他厚! 她磕磕巴巴了许久,才终于骂出一句话来,道:“你……你……不要脸!” 顾延章朗声大笑,笑了好一会儿,才凑着她的脸一通亲吻,低声道:“要你就够了,要脸做甚?” 一面说,一面把她一把抱了起来,几步跨前,将人放在了内室那小小的妆台前面。 “莫动,我给你梳头。” 顾延章柔声道。 季清菱再气不起来,她乖乖坐在椅子上。 木台上有一面不大不小的铜镜,镜面已经被磨得有些花。 除却铜镜,还有几根束发的带子,一把篦子,一把当地买的木梳子。 顾延章先用手给季清菱顺了顺头发,接着拿起了那把木梳,慢慢地给她梳起头来。 他的动作起初有些微的生涩,然而很快便顺畅起来。 等把头发梳得顺了,他开始给季清菱一下又一下地通头。 “小时候皮得很,一大早就在屋中乱闯,听得家里一个梳头婆子给我娘通头,说早间要通三百下的。”顾延章轻声道,“清菱,我给你通五百下好不好?” 季清菱看着铜镜里映着的两人的倒影,拉了拉顾延章的手,道:“手要酸的。” 顾延章就看着镜子里的她笑。 她看着镜子里的他笑,忍不住也笑了起来,唤道:“五哥……” 她只叫了一声,好似有很多话要说,好似又不晓得当说什么。 第二百五十八章 木簪 顾延章慢慢地给季清菱通头,他爱屋及乌,一颗心早偏到了天边去,自然只认定手中的青丝又顺又滑,比起最上等的丝绸手感还要好上三分,待得通得差不多了,便择了一条束发带子,将手中头发挽了一个髻。 他早有闺房中执笔画眉点妆的念头,从前晨起也特意留神看过几个小丫头帮季清菱梳妆,此时虽是第一回束发,不能说熟手,却也像模像样。 等得带子绑好,季清菱伸手探了探发髻,揽镜一看,果然没有特别丑,不由笑道:“哪里学来的?要不要给你赏个封包?” 顾延章便低下头去,道:“亲一下便罢,也不讨你的钱了。” 季清菱抿了抿嘴,用唇轻轻擦了擦他的右脸。 顾延章站着,季清菱坐着,她靠在他的腰腹处,两人依偎了一会。 “喜欢白玉,还是喜欢碧玉?” 季清菱一愣,抬起头来。 顾延章笑看着她,不知何时,手里已是拿出了一个小小的木盒子,待得打开来,里头果然有三支簪子。 他把手中的盒子放在季清菱面前的桌上,将其中的白玉簪、碧玉簪取了出来。 “前一阵子便想与你插簪,只半途不方便,如今总算安定了些。” 两根玉簪子雕工精细,玉质莹透似冰晶一般。 白色的那一支,簪子尾部雕成了一朵初初绽放的白玉簪花,花瓣、花蕊栩栩如生,十分好看。 而绿色的那一支,则是雕成了一朵兰花,摆在桌面上,流光溢彩。 “回延州时才在老宅里取出来,我爹从前给我娘特寻了匠人做的,她极喜欢。”顾延章把那两支簪子托在手里,放在她眼前。 “挑哪一支?”他认真问道。 季清菱就着他的手看了一会,却忍不住侧过头,瞄了一眼那个盒子—— 盒中还有一支木簪,只磨雕了简单的云纹,不能说精致,可通身都打磨得十分光滑,看着倒似有几分拙朴。 她不禁伸手把那木簪拿了过来,问道:“五哥,这也是老宅里头留下来的吗?” 顾延章的面色难得地有些窘迫,他目光躲闪了一会,终于破罐子破摔般地承认道:“我自家做的……” “原想给你插簪的时候用,谁晓得术业有专攻,做了许久,也只能是这个样子。” “刻得不好……”他见季清菱没有反应什么,实在是心中忐忑,又补了一句,“先放着,回头我闲下来了,再给你做好看的。” 季清菱却把那木簪拿在手上看了又看,想了想,将木簪递到他面前,微笑道:“五哥,给我点这一支罢。” 顾延章眸色一深,接了过来,郑重其事地给她把簪子插到了髻上。 明明只是一个简简单单的动作,也只费了很短的功夫,可待得那一根朴素的木簪子斜斜簪在季清菱发髻上时,两人仿佛行了一个极庄重的仪式一般。 “日子真快……”季清菱感慨道,“转眼我就十五了。” 顾延章却是不觉得。 他只嫌日子实在太慢,自己也出头得太慢,只拖累得家中这一个,时时为自己劳神。 两人正在说话,却听得外头一阵敲门声,小二叫道:“客官,下头有一位姓李的客官来寻你!” 顾延章忙对季清菱道:“你且先吃点东西垫一垫,我出去一趟。” 来人是李劲。 他难得换上了一身簇新的衣裳,见了顾延章,也未留意旁的,忙道:“官……” 一个“官”字才出口,顾延章便对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两人寻了个角落里的桌子坐下。 李劲悔道:“是我一时未有留意,错了口。” 顾延章摆了摆手,道:“无事,是我事多。” 李劲还是先道了一回歉。 他知道顾延章此回乃是赴任前走访,并不欲教旁人知晓自己的身份,是以特意鱼服而行。若是自己叫得岔了,被有心人留意上,虽然不至于引出事情来,终究也不好。 顾延章忙道:“并不管李兄的事,倒是我该多谢你才对,这一回若不是有你前前后后帮忙牵桥搭线,我也不会这般顺利。” 两人把此事揭过,李劲才将这一回的意图说明白了。 “我那同窗前一二月在赣州城内忙着水患首尾,又有许多生意,是以没得空,如今好容易大水退了,终于顾得上这一头,又听说你乃是蓟县良山书院出身,忙催我请你去他家中做客。” 顾延章一口应了下来,道:“这一回全靠他襄助,不然也寻不到这样多的人来问询,更不能得他们如此配合,便是他不请上门,我也要自去拜访感谢一回。” 又问道:“邀的是哪一日?” 李劲犹豫了一下,狠了狠心,道:“哪一日都行!”说着,觑了觑顾延章的脸色,又补了一句,“若是今日方便,更是再好不过了。” 顾延章心中好笑。 李劲多年腐儒,虽然这半年来开了间茶铺,做些迎来送往的生意,接人待物已是如同脱胎换骨一般,可几十年的性格与行事,哪有那样快全数改变。 想来在他那同窗看来,自家不过是一个四处采风、游学的书生,照顾老友面子,这才顺便帮了一把,如今腾出手来,想着这一个好歹是蓟县良山出身,将来可能得官,既然好处已是给了,倒不若拉个交情,反正一顿饭,也不费什么功夫,便叫李劲来喊。 十有八九,就是邀的今日。 若是自己只是个普通的书生,他这一番行事并无半点问题,可正因自己并不是白身,而是此地将来的亲民官,还是二把手的通判,这礼数就极为怠慢了——若是按照正常的礼节,应当提前至少十天递帖子才行。 对方不晓得自己的身份,李劲却是晓得,他估摸着又不好对那同窗明说——毕竟是自己要隐瞒身份,又不好对自己直说——怕自己不喜他那同窗,是以才这样绕来绕去。 顾延章无意让李劲这个老实人为难,也确实要好生感谢一下他那名同窗,便站起身来,道:“那便今日罢,且让先我去换身衣衫,便同李兄上门拜访。” 第二百五十九章 席间 李劲的同窗姓岑,唤作岑庄,其岳家乃是会昌县中数得着的大户,家中住一个六进的大院子,正正就在会昌县最繁华的街道上。 顾延章跟着李劲进了岑庄家的会客厅,坐了一会,主人家才摇着扇子走了进来。 岑庄比李劲小几岁,今年三十有余,下巴上蓄着一把修得极漂亮的小胡子,脸庞方正,一看就是个聪明人。 在李劲的引荐下,双方见了一回礼,互相寒暄起来。 顾延章这几个月来早出晚归,日晒雨淋,又日日都与许多人拉家常,不仅黑了一些,整个人的气质也收敛了许多,比起从前的锋芒毕露,此刻倒似是一把归了鞘的剑。 他先是礼数周全地向岑庄道谢,又把携带的仪礼送了过来。 岑庄几乎是立刻发现了面前这人的不同。 不亢不卑,谈吐得宜,仪表、礼仪皆是无可挑剔。 这样的人,无论将来走哪一行,都不会是默默无闻之辈。 岑庄很快就不动声色地调整了自己的态度同口吻。 “顾兄弟大才!”他赞道,“怨不得人人都说良山书院之中尽皆人中龙凤,十个人中,有八个都能中进士,果然不是说笑的!” 岑庄虽然屡试不第,却并不把这事情视为忌讳,反而自己常常拿出来调侃。 他听得顾延章带着妻子住在客栈当中,忙道:“啊呀,是我忙得乱了分寸!早该请你来家中歇了,住在外头,诸事都不方便!” 又一迭声邀人搬到府里来住。 顾延章笑着谢过,忙岔开话题道:“听得李兄说,岑员外这一阵子俱在赣州城内,我这二三月走了下头的村镇,倒是没怎的在赣州城中做停,不晓得是什么事情,耽搁了这样久?” 岑庄皱起了眉头,道:“什么员外,且不说我这点子小钱,也不过在会昌县中不至于拿不出手,哪里就成了员外!况且还叫我叫得这样生分!” 他高声唤来伺候的丫鬟,吩咐道:“去把上回我自于都得的山茶取来!” 又对顾延章道:“才得的新茶,我自己私下吃的,难得得你这般投契的,若是不嫌弃,我托大自称一回兄,便唤你一声延章,彼此兄弟相称罢。” 顾延章自然不会反对。 岑庄观他神色,见自己这般作态,对方虽然诚恳道谢,却并无半点感动之态,心中有些失望。 然而他却并没有表现出来,只笑着说起赣州城内的事情来。 原来赣州多雨,每年三到六月之间,常常发大水,这水倒是不至于淹死多少人,可往往把大半个州城都没了过去,高的地方水深近丈,浅的地方也至少是及膝,因着这个原因,赣州城内所有屋舍,除却地势坐落得高,其余都是两层楼,预备着一到发大水,便把家什往二楼搬去。 岑庄道:“我家如今在赣州城内做些茶叶买卖,也有些屋舍铺子,我岳丈佬不放心,便叫我去盯着下人收拾,免得茶叶受了潮,再卖不出价,又因每每发了大水,城中民众不得出门,正好能划着竹筏子,四处去卖些东西,生意倒也不差。” 李劲便向顾延章解释道:“我才来此大半年,却也听说了这赣州城年年发水,往往分大岁小岁,头年雨水发得小,次年就要发得大,今年其实雨水发得小,是以会昌这边没什么动静,若是雨水发得大了,听说便是这四处镇县都有许多人背着粮、菜过去卖。” 三人说了一会话,不多时,便有小丫头过来禀话,说酒席排布好了。 岑庄忙邀顾延章跟着一同去吃席。 席间自然少不得吃点酒。 顾延章难得遇到岑庄这样的本地大商户,待吃得酒酣,同他说起话来。 他有意引着往几个话题走,岑庄有意交好,还有一个李劲低头猛地吃菜,只时不时抬头努力插上两句,一桌席倒也吃得宾主尽欢。 顾延章本就极醒目,从前许多经历,这一阵又寻访了两三个月,问起话来更是隐蔽。 他给岑庄倒一杯酒,道:“我那先生叫我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还叫我要把四处的人文地理都给记好了,才能下场,上回我得他嘱咐,去了一趟延州,那一处虽无柑橘茶叶,却有一种大青枣子,一年产出四十余万石,我遇到一个去收枣子的商客,说每回从延州收一百二十余车去灵州,再从灵州转定州下京城,至少一趟能挣八九万贯。” 他道:“我算了算赣州茶叶、橙子的价钱,又算一算从此处到京城的路途,觉得若是车上赣橙去京城卖,除去人力、赋税,再兼买价,莫说十四五万贯,便是翻上一番,也挣得的!” 岑庄拿举着酒杯同他碰了一下,道:“哪里挣得八九万贯,若是能得八九万贯,我一年也要拿出一二月来跑这个生意了。” 说着便把开销算给顾延章听,人力多少,车马多少,赋税多少,去到京城要给中人钱米多少,又有如今赣橙也有不少买家定着要,往往年中便去访着植户订了契,若是运去京城,量小了走得不划算,量大了,又未必能寻得了那样多的好橙——京人甚是挑,味道不好,是不买账的。 算来算去,风险甚大,说不准今年赚的还不够去年赔! 岑庄说了一通,又抱怨道:“生意是一年比一年难做!” 顾延章便举杯同他碰了一回,跟着举了这一路上遇见的实例,全是说商人不容易的,跟着感慨了一回,又转去说起其余话来。 岑庄自以为自己说的都是些不相干的话——他着实也没有把什么细致钱数说出来,全提的是大数,又偶尔插了一两个日间铺面的小数——却不晓得,对面的人这十余天里间,从农人、苦力、短工、菜农、植户等等人口中,早一把整个会昌县的各项事物价格给弄了个清清楚楚。 况且顾延章乃是商户出身,从小就是同本钱、利钱打交道,此刻听得他粗粗一说,甚至不用算盘纸张,心中一过,几乎是马上便得出了会昌一等商户一年下来的大概收入。 至此,经过数月的艰辛寻访,赣州辖下各个大县之中,贫农、寻常人家、富户、一等人家的开销、收入,如同一幅画卷,终于在顾延章面前慢慢展开。 第二百六十章 死板 岑庄非常积极。 席间听说顾延章乃是奉了师命,四处采风行走,重点要寻访农桑、商贾之事后,他几乎马上就反应过来。 岑庄前一阵子一直在赣州,因是昔日同窗来问,便写了封书信回家,不过命管事的帮着配合一番,寻了些合适的人选,做个引领而已。 李劲落魄多年,去岁来投,他虽然看顾在旧日情面上,帮了一把,其实并不是很看得上,是以前两个月再次过来“帮蓟县小友”求助的时候,他不过也是随意打发。 毕竟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能求到李劲头上帮忙的,想来也不是什么有出息的。 直直等到他重新回了会昌县,听到得了他的吩咐去帮忙的管事把其人所为大概说了说之后,才真正明白了所谓的“寻访”究竟是怎么一个大概。 他彼时已是品出了点味道,才忙地把那老同窗寻来, 如今一桌席不过吃到一半,他就知道了李劲口中的“蓟县小友”,必不是个普通的书生,或许此时是书生,可将来必不止于书生。 虽说商贾位贱,读书乃上品,可屡试不第的穷书生,同腰缠万贯的商贾相较,后者因为多行多走,接触广博,大都要比前者见识高上无数倍。 能被会昌县数一数二的商贾看重,寻了过来做女婿,岑庄自然不是寻常之辈。 他先是旁敲侧击地问了问顾延章是如何做的寻访,知道竟是从乡间到县城,一处一处跑过来,又一点点将各个行当从头到尾捋了一遍,就开始起了念头,正视起这一档子事情来,想要掺和一脚。 顾延章从未认为自己的行事能瞒得过谁,更没有敝帚自珍的想法。况且他在赣州这数月所为,泰半都借的是岑庄的关系,投桃报李,自然是见对方一发问,便把常用的法子都交代了。 岑庄简直耳目一新。 他只觉得自己从前的脑子何其死板。 行商许多年,自然不可能只做一两个行当,商人逐利,只要有钱的地方,都会想要钻一钻,可他岳家在会昌数一数二,放在赣州便不算什么了,至于到了其余地方,便是强龙还难压地头蛇,更何况是他们这般排不上号的人。 想要新做一行买卖,最怕的就是此处水深。有多少客源,客人对货又能出多少钱,能持续买多久,供给有多少,里头的大户又有多少,谁占的分量比较重,插手进去,分哪一拨客人,才更容易打开局面——这些在从前,都是想方设法,都难以得到答案的。 为了弄明白新行当中的情况,最快的法子,自然就是找懂行的人来问询,若是找不到熟人,还有一个法子,便是从老铺子当中挖人。 大掌柜挖不动,便挖二掌柜,实在不行,多年的老跑堂也是合适的人选。 这是行商惯用的手段,千百年来传下来,又方便,又快速。 然而挖人有风险,极容易被雷给劈了。 岑庄起初跟着岳丈在赣州城内新卖会昌县的香菇,就吃过这样一个大亏。 当时他们翁婿两挑了挑去,找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铺子,挖了其中一个多年的跑堂过来,谁晓得竟是踢到了铁板—— 那铺子主家不显山不露水,谁晓得后头竟站着赣州城州衙中的一名吏员。 幸而岑庄的老丈人在赣州城还有两分人脉,早早便得了这个讯,忙送了一份大礼给那吏员并铺子主家,又将跑堂给遣走了,这才将事情按下。 而眼前这书生的法子却全然不同! 他雇了人守在各家店子门口,数每日进出的人数,又看他们买了些什么,买了多少,开销多少,一一记下来,最后累个总和,再做分类。 这般行径虽然费的功夫极多,又是个笨办法,后续还要花上无数力气来整理,可得的都是第一手信息,准确不说,还半点没有得罪人的可能性,立时就能把一个铺子的每日所得给算出来。 经商多年的,谁又没有几分计算,到时候估着熬码头的时间,再算一算淡旺季,这一门新生意能不能做,又能赚多少,须臾便能有结果。 这是对商户的。 而对农户的,顾延章则是全靠着口口相问,以小测大,再切合实际,来推断实际的植栽情况。 譬如赣橙,为了弄清楚各处的栽种多寡,他靠的不是一处一处丈量问询,而是另辟蹊径。 他直接去找了该地卖油纸的店。 听了这个法子,岑庄差点就要拍案叫绝。 赣橙每到春夏交际都有连绵不绝的大雨,偏此时橙子才开花得了小果,若是被雨连续打了,花、果都要落地,果户要吃得大亏。 然而却又不能把整棵树都拦起来,毕竟枝干、叶脉都要吃雨水,也要吃太阳。 当地果户的做法,都是买了油纸,将果子、花簇一个个半包起来,等雨水季过去了,再取下来。 顾延章从油纸铺子中得到了数月间油纸的售卖数量,再减掉从前月份当中的份量,算一算多出来的数,差不离就是果农买来遮挡花、果的部分了。 再计算一回每棵赣橙树大概要费上多少油纸,才能将花、果包住,由此加减相除,几乎就能得出整个县中种植赣橙的数量。 如果说开辟新的行当,对岑庄来说虽然好,却并不是那样重要的话,赣橙则是完全不一样了,这占到他家一年所挣的十之六七! 他每年最头疼的,就是不明白该要收多少橙子。 这对老商头来说,全是靠着多年的经验与对收成的预估,才能做到八九不离十——饶是这样,就算是大行首,也不能保证每年都是赚的。 赣橙的买卖近些年来一直很稳定,卖去的就是那样一些地方,来收的商人也并没有多多少,其中自然有提前过来同果户签了契纸,等果子成熟了,直接去找果户付余数,一手交铜,一手拿货的,然而更多的,却是等季节到了,才过来自他们这些商户手中买去的。 收走的数量通常都在一个平稳的数字上,可赣橙的产出却不一样。 第二百六十一章 怪虫 树种种下,多要第二年或是第三年,生的果子才好吃。 可果农哪里会知道两三年后的行市?又如何知道自己该种多少? 不过也多凭着自己的想象而已。 今年多种一些,或许明年有其他事情,就改去种其他的树木,又少种一些了;明年看着别人赚得多,说不定再过一年年就跟着又多种一些了。 而他们商人居中买卖,为了保证能有足够的货源,往往都需要提前先与农户签了契纸,付了定钱,等时候到了,再去拿货。 若是提前订的果子多了,遇上盛年,橙子不值钱,不晓得要亏多少,若是提前订的果子少了,遇上寡年,橙子价格大涨,只能看着别人多赚,自己躲在家中砸杯砸碗。 单凭着油纸,自然不能准确算出今年的产量,毕竟无论气候、虫害,或是其余种种,都可能会起到极大的影响,可这已经帮上他太多的忙了。 这顾延章不过是一个外地来的生人,还是个书院中的学子,便能有这般手腕与脑子。 岑庄有些无地自容。 他家中也开了油纸铺子,顾延章要到的每月油纸买卖情况,还是他让下头人加加减减之后,给出去的。 怎的就没有想到这一招! 简直是空守宝山而不自知! 岑庄一面自嘲,一面还不忘拿各色问题来问。 果然顾延章都答得头头是道,许多地方叫他耳目一新。 岑庄甚至都怀疑,自己才是个不知事的书生,而面前这个,则是富贵泼天、手腕盖世的巨贾。 如果不是知道面前这人乃是出自良山书院,前程官身唾手可得,不像自己取功名如只手摘星,他甚至都有冲动,叫对方莫要念书了,先去做一把买卖! 他一时有些难过。 虽然从来读书就不行,可他一直都没有怀疑过自己的能力,而被岳丈看中,来了赣州之后,他混得如鱼得水,把偌大家业打理得妥妥当当,对自己则是更有自信了。 做商人并没有什么不好! 比起许多在外任了几十年,还只是区区一个主簿的进士,富贵商人,不晓得要好上多少倍! 赣州州衙里,不是还有一个熬到了五十余岁,还在幕僚官阶队里的选人吗!那可是如假包换的两榜进士出身! 然则到底有些意难平。 读过书,再来做商人,虽然实惠是得了,可偶然间想起,总还有些放不下。 他并不比得中进士的人差,更不比许多官人差,为甚别人就能做官,他偏不能?! 岑庄这一股子执念,在此时见了面前这人之后,终于全数放下,化作了心灰意冷。 是的,确实有这样一些人,做甚都能做好,读书也能读良山,做事也能胜过旁人。 都说劳心者役人,劳力者役于人,他一直自认富贵者役劳心者与劳力者,靠着钱,什么不能买来? 如今,他终于知道了,自家从前认识的那样一些劳心者,其实不过都是些小聪明而已。 眼前这一个,才是真正所谓的“劳心者”罢…… *** 顾延章一桌席吃到酉时还未回来,季清菱自己吃过晚饭,又整理了大半个时辰会昌县的文稿,只觉得全身发黏,汗流浃背。 七月盛夏,此时已近流火之时,太阳才堪堪下山,正是沤热沤热的时候。 她把门房拴上,进里间试了试浴桶中早着人打满的水。 还是温热的,正适合她沐浴。 隔间里点着一盏油灯,虽然没有什么风,可火光还是有些昏昏暗暗的,又有一股子略微呛人的烟味。 此时蜡烛乃是奢侈之物,又称蜂蜡,只有富贵人家,或是大户,才能常用,这小小的客栈之中,自然只会点油灯,不仅如此,用的还是劣等的桐油,是以味道格外的大。 这等桐油用来普通照明便罢了,若是夜间长久看书,不仅熏得人头疼,忽明忽亮的光,也会伤人眼。 季清菱并不太在意,烟味虽然熏人,忍一忍也就过去了。 她舒舒服服地洗了一个温水澡,待得重新换好衣衫,正要就着一旁铜盆的清水,用皂角将干巾洗干净,忽见支着铜盆的架子脚下,什么东西正扑棱棱地扇着翅膀。 季清菱唬了一跳,吓得退了两步。 她把干巾搭在一旁,去取了油灯过来,凑得近了,待定睛一看,却是十几只小小的蛾子,正横七竖八地聚做一堆,果然翅膀一打一打的,扇出了一阵响声。 季清菱忍不住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身上泛起些微的寒意。 她举着油灯在房中四处走了一圈,果然又在角落处发现了许多只。 这小蛾子同普通的飞蛾不同,翅膀不是灰的,反而薄薄的,呈浅浅的褐色,上头缀着斑斑点点的橙黄色,头则是钮扣状,嘴前有着长长的口器,好似会蜇人一般。 她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寒颤。 不是怕,就是特别不舒服。 虽然夜间休息,总有帐幔隔着,不至于叫这东西在自己面前飞来飞去,可看着想着,总觉得全身都不舒服。 她连忙打了铃,唤了客栈里头一个做工的婆子进来。 对方听她把事情说了,忙擎着油灯,带头走进了隔间。 一见到架子下头那些蛾子,她就转头对季清菱笑道:“姑娘莫怕,不妨事,这是咱们这里常见的,此时正是冒出来,虽是看着有些渗人,却没有毒,也不蜇人,自我出生几十年了,从未听说有谁被咬过!” 又道:“稍待,我给你清走便是!” 季清菱并无意为难,先道了一回谢,又问道:“倒不是追究,只是这我门窗俱是关好了,这东西是怎的飞进来的?平日里也没见到此处有多少虫蚁。” 那婆子便走到窗边,把窗户拉开了,笑着对季清菱道:“姑娘是外地来的,自是不知道,你瞧院子里种的这几棵!” 一面说,一面伸手一指。 此刻天色已暗,其实看不见什么东西了,季清菱循着她的手望过去,不过看到几棵不高不矮的树而已。 “这是女贞树!”那婆子并不用季清菱辨,已是自顾自往下说起来。 第二百六十二章 释疑(给槛外猫猫的加更) 季清菱虽然对树木几乎没有了解,就算是大白天的,看清了叶子也认不出来,可光听名字,却是熟悉的。 前人说它“负霜葱翠,振柯凌风”,是以“贞女慕其名,或树之于云堂,或植之于阶庭”。 不过客栈栽种的理由却并非如此。 “咱们这里四处都有种女贞,这树又耐寒又耐湿,都不用打理,等女贞子结出来了,还能拢一拢拿去药铺子里头卖钱——只有一桩不好,常常到了三四月份开始,就有这一种小虫附在上头,初时小小一只的,黑不溜丢的,等到七八月,就长成这幅样子了,乍一看倒是骇人,其实倒是安分得很。” 那婆子把手里头的油灯靠得近了地面,寻一只虫子对季清菱笑道:“你看它这口器长得吓人,其实当真不蜇人——想来是姑娘偶然间将门窗打开了,从什么地方掉进来的。” 季清菱却做不到那婆子这般怪不怪,她看那地上巴掌大的一片地方,聚着数十上百只蛾子,都在扑扇翅膀,身上不由得起了一层又一层的鸡皮疙瘩,她勉强笑了笑,道过谢,忙走出了门,把地方腾了出来。 婆子很快把蛾子清干净了,出来告退。 季清菱道过谢,抓了一小把铜钱给她,便暂把此事放下了。 顾延章到得亥时才回来,他虽然喝了酒,却仍旧清醒。 梳洗过后,两人躺到了床上。 顾延章便同她说话,道:“你看那李劲李兄,为人如何?” 季清菱知道他既是拿出来问,其实早有主意,不会太受其余影响,不过想跟自己说说话而已,是以她回起来也没有什么顾忌。 “李大哥有些迂,做起事情一板一眼的,不晓得开窍。”季清菱道,“不过为人还算正直,品性也不错。” “五哥,你打算叫他来做幕僚?”她问道。 顾延章摇了摇头,道:“他不合做幕僚,倒是合宜做旁的。” “他虽然呆迂了些,可却也认真得很,将来许多桑田、户籍上头的东西,我想交给他帮着整一整。”他侧了侧头,同季清菱商议道,“清菱,不若你把会昌那一部分底稿给他,看看他能理成什么样子,我也好估量将来能给他分派些什么活。” 季清菱点了点头,道:“会昌县中的我今日才开始整,只做了个开头,明日就抽些东西出来。”又问道,“五哥,你叫人够来帮忙,若是这头落不了地,那边的茶铺子怎的办?怕不会忙不过来?” 顾延章并不放在心上,只道:“都说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他自己也该当知道选。” 李劲是知道他的来历的,如果这种时候,还只一味考量那一间小小的茶铺生意的话,那也没有必要着意想着提携了,将来赠金赠银赠仪礼,酬谢这一阵子他帮着居中联系的辛苦,便已经算得上仁至义尽了。 一州通判,也只比知州低了些而已,在州中算得上是二把手,管辖着兵民、钱谷、户口、赋役、狱讼听断等事,乃是亲民官,这个位置哪怕出不了政绩,想要带契一个小小的李劲,依旧是不费什么力气的。 多少人倒填钱都想跟着他赴任,难得占着天时地利,又有双方原先的渊源在,若是李劲再不晓得顺藤攀上,那才是蠢到家了。 只要有了一次拒绝,顾延章以后就不会再在他身上费心思。 季清菱点了点头,又道:“五哥,过两月到任便要交接府库账籍,咱们好似还未寻到合适的人……” 新官上任,首先就要同上一任官员交接,收了大印同账目、籍册之后,所有事情都同前任不再有关系,无论其中出了什么问题,都要由接收人来负责了。 简而言之,就是如果府库与账目合不上,或是有什么问题,就算是差了几十万贯、上百万贯,只要在交接的时候你没有查验出来,老老实实地接了,那无论后续再怎么喊得大声,黑锅都要算在你头上。 但凡是入阁入院的宰辅,没有不在亲民官任上做过的。 前世季父就做过好几任亲民官,偶尔与儿女谈起当年交接之时前任如何使绊子,又如何被自己识别出来,再补上一两个智斗胥吏的事迹,比起普通的话本子,不晓得要惊心动魄多少。 虽然两朝制度有别,可相差并不是很大,有了从前的认知,季清菱总觉得这交接一事,里头十有八九都有幺蛾子。 顾延章自然也知道这交接的重要性。 只是他手里确实也没有人。 “先生正替我寻着,只未必能有合适的,若是不行,只能我自己上了。” 顾延章自家就是巨贾出身,未曾识字,先拿算盘,少时虽然调皮,可一是起点高,二是打小耳濡目染,于账目上的能耐,比起寻常的账房先生,还是要胜过许多的。 “我也能看一点账籍,若是有什么问题,说不定也能帮着看一看,虽然并没有很厉害……”季清菱认真地道。 顾延章抬起手轻轻摸了摸她的头,轻声笑道:“我自省得,若是没了法子,哪里不会来寻你。” 他的口吻甚是温柔,可季清菱听来,却不禁有些为自己的大言不惭而脸红,道:“其实不是很厉害,只是想着多一个人,也许就瞧出来问题了呢……” 顾延章见她脸微微发红,十分羞涩的模样,看得心都醉了,把人搂进怀中,轻轻地拍着她的背,道:“我知道,你是心疼我。” 又道:“以后的事情,莫要担心,如今夜深了,你今日忙了许久,早早睡了,莫要去想其他。” 一面果然抚摸着她的背,低声哄她睡了。 季清菱果然不再去想,渐渐地也就进入了梦乡,只心中好似有什么东西,模模糊糊的,摸不着,又想不起来,总觉得应该是很重要的。 等到次日起来,才在洗脸,就见到角落里又堆着一丛那些个蛾子,这一回倒是安静地很,没有再扇翅膀。 季清菱见过一次,此时倒没有第一回那样犯怵了,她掉头就要去打铃,让人来收拾,可没走两步,忽然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 第二百六十三章 不及 季清菱停住脚步,重新回过头去,半蹲在地上认真端详了那一丛虫蛾。 一二十只蛾子团在一处,大小不一,却均有着长长的口器,尖端圆钝,口器的颜色比起土黄还要亮一些,另有星星点点的黄白缀在褐色的双翅上。 尽量忽略自家身上那泛起来的鸡皮疙瘩之后,仔细回想一番,这些个小蛾子,看起来倒好似有些熟悉。 是在哪里见到过? 应该是偶然之间得见的,是以没有太深的印象。 季清菱绞尽脑汁想了半日,还是记不起来。 她这一头在认真想事情,不知不觉就有些忘了时间。 外头顾延章却是留心起来。 人是进去梳洗的,可外头早食都已经上齐了,怎的还在里头,竟没了动静。 他轻声唤着季清菱的名字走进了里间,道:“豆浆饮子就要凉了……” 正正瞧见人蹲在地上。 顾延章一惊,连忙上前几步,问道:“这是怎的了?是头不舒服,还是哪里疼?” 就地要去扶她。 季清菱这才醒过神来,忙道:“无事,头不疼,也没有哪里不舒服,是我在琢磨事情。” 说话间,顾延章已经走到了她面前,仍旧是不信,伸手去摸她的额头,又去试她的肚腹。 季清菱只得按住他的手,无奈道:“当真无事!” 她指着地下的虫子,问道:“五哥,你可曾是见过这虫蛾?不知怎的,我总觉得看着眼熟。” 顾延章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也跟着蹲下身子,皱着眉头看了一会,这才摇了摇头,道:“未曾见过,看着丑怪丑怪的,你离得远些,小心有毒,莫要被咬了。” 又问道:“昨夜门窗都关着,哪里飞进来的?” 季清菱指了指窗棂外头。 透过窗棂间薄薄的纱纸,自上往下望去,是绿意盎然的叶子。 “昨晚洗澡的时候便在里间见到了,我去请了客栈里的人来收拾,说是外头女贞树上的,这虫蛾自三四月就开始有,初时乃是卵子,如今成了蛾,不多时便会死了,也不咬人,只看着有些瘆得慌。”季清菱把昨日那妇人的话简单复述了一遍,眉头也皱了起来,道,“五哥,我总觉得在哪一处见过,一时却又总想不起来。” 顾延章见她这模样,忙牵着她的手走了出去,道:“不是什么要紧事,不若先放一放,说不准什么时候就想起来了,你此时使劲想,反倒是越想越想不到。” 又道:“已经不早了,快些把早食吃了,上回你不是说此间的豆腐花、豆浆饮子做得好?今日我叫他们送了刚做好的来,莫要等得凉了,味道就要不好了。” 季清菱便将那事放下,不再去想。 两人吃过早饭,坐在桌前一处整理顾延章寻访得来的会昌县文稿。 季清菱很快把一部分草稿给抽了出来,又简单做了记录。 顾延章便寻了李劲过来,同他说了自己的打算。 李劲激动得只差原地打转。 跟着一州通判做活,同自家开一个小小的茶铺比起来,傻子也晓得哪一个有前程! “我定会竭尽全力!”他像捧宝贝一样捧着那一叠纸,旁的话也不会,只来来回回说些感谢的话,拿着稿纸就退了出去。 一踏出门,还站在过道里,李劲就开始掏钱袋。 平常出门,他带的铜钱都不会很多,偏这一回,因是来寻救命恩人,他总觉得该要多带一些,若是有什么能用到的地方,无论如何自己也要主动,是以居然带了一小粒成色中等的银子。 这等时候,这等机会,若是不抓住了,将来他进了坟包,都要骂自己蠢! 想到家中离这会昌县城甚远,李劲索性就不回去了,他咬一咬牙,直接在这间客栈里头开了个房间,住了进去,又自添钱买了笔墨纸砚,果然照着顾延章交代的法子,将那文稿摊开在了桌面上,没日没夜地整理起来。 他起初觉得应当不是很难,满腔尽是豪情,想着这百来页纸,不用一两日便能整完,熬上一个夜晚,立马就能把差事办得漂漂亮亮的,届时拿去顾延章面前,只求叫人晓得,自家当真是个能干活的,虽然考不中进士,可做起事情来,也是拿得出手。 然而他只简单把文稿看过了一小半,心中就开始打起鼓来。 李劲跟着顾延章寻访过一两处地方,可以说是听过、见过对方是如何问询的,当时他便佩服得五体投地。 原来话可以这般问,事情可以这般做! 他当真以为,自家这一个救命恩人,赣州城马上要新任的通判,是来体察民情,将来好在任上干出一番大事来,走得这样辛苦,就是为了了解此地风土人情,好在任上不被人所惑,更得心应手。 直到见了这一部分文稿,又见了给到的赣县寻访小记已经成文的部分作为参照的示范,他才察觉,原来自家是这般的眼浅。 李劲开始有些发慌了。 他能做到不过是把原稿删繁就简,去芜存菁,将有用的内容挑出来,又把不同人说的矛盾的地方单独列出来,用于总结当地情况。 可他实在做不到像那一份示例一般,通过一个农户骂儿子的话——其实不过是提了一句“某某你个狗杂种,老子昨日才把菘菜卖得钱,你今晌午就把隔壁娃儿打了,叫我活生生赔了只鸡!半日工白做!”而已,就能结合当时菘菜、仔鸡价钱,推测出其人方才所答最近日子甚是不好,每日才得多少钱米,乃是低报,又通过其人所答问话中许多蛛丝马迹,算出真正的大致收入。 而在示例最后,靠着一样物什的采买价格、卖出价格,减去人力、铺子钱等等,来计算商人究竟从中能牟利多少,其人上的税赋,又瞒下了多少,更是神来之笔。 李劲做不到。 他不是没有这个耐心,实在是没有这个意识。 他看到农户骂儿子的话,只会当做无用的东西,以为乃是顾延章不问好歹全数收纳,要到后期再删减整理,绝不会想到从中也能得到什么内容。 而对后者,他更是全然没有那样一根弦。 第二百六十四章 忆起 李劲活到这把年纪,从前是读书人,如今将将算个茶铺老板,从来循规蹈矩,该缴的税赋,一文钱也不会少,只怕被户曹官派了衙役找上门来,丢了读书人的体面。 他知道寻常商人都会躲避赋税,却半点猜不到有哪些法子,自然更不晓得居然还能通过这个方法,来倒推。 足足花了将近四天功夫,他才把文稿给整理完。 对比着顾延章给的示例,李劲心中惴惴不安。 他甚是珍惜这一次机会,实在不想搞砸了,然则如今花的时间已是太长,实在不能再拖下去,免得被怀疑做事太慢。 他战战兢兢地把自己的成果上交了。 结果立马就被打发去休息。 而在屋内,看完李劲做出来的成稿之后,顾延章忍不住叹了口气,又把另一份给出去做参考的赣县文稿拿了出来。 赣县寻访的文稿是季清菱做的。 两相对比之后,他将文稿都放在了桌上,有些发愁。 季清菱自然留意到了他的动作,笑问道:“这是怎的了?” 一面说,一面把两份东西拿了起来,也看了一回。 “做得有些浅了。” 她点评道。 顾延章点了点头。 单独看还没有这般明显,可两份放在一起,简直是一目了然,高下立判。 “不过五哥,你本是打算请他做桑田赋税之事,李大哥做事认真,一板一眼,虽然见识有些浅,却也并不碍事罢?”季清菱看着顾延章面上的表情,不由得又问道。 本是意料中事,为什么五哥却要做出这样一副可惜的样子。 “不碍事。” 顾延章答道。 他看着季清菱,心中叹息。 好的幕僚实在是难找,真正有才能的,并不拘泥于一处两处,无论进士科、术科等等,哪里寻不到一条好出路,实在不至于落到给他一个初入宦途的新进做幕僚。 又不是宰辅,也不是权臣,有才干的人,凭什么跟着你? 人家用自家的本事做敲门砖,哪怕不能为货与帝王家,也能随心所欲地在权贵之家进进出出,将来靠着主家的背景,自然更容易出头。 李劲虽然能力不行,可他胜在稳重踏实,交办的事情,即使知道自己做不到,也不喊苦,不喊难,能硬着头皮做完了。也许质量上不能全然满足他的要求,可放在普通人当中,其实已经不算差了。 顾延章一向对自己目前的状况有着清醒的认识,也从未对能有的幕僚班底有太高的奢望,哪怕是李劲这样,实际上没有什么太大的本事的人,他也一样要用起来。 无他,实在没有人手。 如果自己与清菱家人、族人、亲缘尚在,这一些就要简单太多。 寻常士子在读书时说到任人唯亲,总是不屑,可当自己也做官的时候,才会真正体会到这一个词的意义。 比起外头招徕过来、被人引荐过来的幕僚,自然是自家的亲戚更值得信赖,好歹一损俱损,一荣俱荣,大家有着共同的利益,坐在一条船上,比起其余生人,要亲近太多倍——毕竟血缘就是天然的联系纽带。 越是想,顾延章越是可惜。 如果清菱是个男子…… 以她之能,旁的不敢说,管辖一州,是绰绰有余的。 如果能有这样的幕僚……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从桌上拿起季清菱整理到一半的文稿,粗略地看了看。 如果能有这样的幕僚,当真是太舒服了…… 见微知著,逻辑清晰,说高瞻远瞩有些夸张,可说胸中有丘壑,绝不过分。 若是叫自己来整理这样一份寻访,因为是他从头到尾跟下来的,对其中理解与把握,自然不是清菱能比得上,出来的成果定然会更深刻,也更贴近事实。 可要论孰高孰低,却也实在难分。 清菱做的文稿,另辟蹊径,别有一番见解,有时叫他看起来,都不禁想要叫绝。 明明当年逃难的时候才八岁,岳丈、岳母大人,是怎的养出来这样一个妙人的! 如果清菱是男子,想来如今…… 堪堪想到这里,顾延章立时就觉出不对来。 怎么能是男子! 若是清菱是男子,他怎的办?没了媳妇,可不是要打一辈子光棍了?! 他忙把脑中那莫名其妙的念头甩掉,将手中的成稿放回桌子上,问道:“清菱,这一处,你是怎的想到可以用来算钱谷赋税?” “我也不晓得,想到就想到……”季清菱老老实实地道。 其实当真是想到就想到了。 算起来,归根到底,这真的是一个眼界的问题。 前世季父乃是三司使,为朝廷管财计,其中难度比起这小小的一处上州,不知道要高上多少倍。 季清菱从小长于其手,又跟着兄长受着同样的教引,接触到的内容与手段,自然不是普通人能见识的。 聪明厉害的不是季清菱本人,而是她自前世承袭的季父。 “原是我爹……”季清菱话才说到一半,却突然停住了。 她脑中闪过一幅幅零散的画面。 前世兄长的书房里头,散乱的书册、摊开的画卷、蘸饱了墨汁的笔、磨得只剩下半截的徽墨,还有桌上那一封才回复到一半的书信—— 当时自己在做什么来着? 是了,自家嫌弃外头写的戏本子不好看,同爹爹抱怨了,爹爹特叫二哥给她写几本有新意的。 好似是二哥着人去唤她,说戏本子写好了,请她过去瞧一瞧,若是有哪里不好的,才方便改。 她当时恰好撞见三哥在向二哥问话。 “这是什么虫子,光看描绘,还未见着,就觉得难看得紧!” “亏你都十八了,自诩博览群书,竟连白蜡虫都不懂!自家翻书去!幸好问的是我,若是叫爹爹知晓了,怕不要你明年去养一回虫子!” 她好奇之下,特意伸过头去看了一眼。 那是二哥在与远在川蜀的大哥通的信。 她很快找到了三哥说的描绘“虫子”的语句。 其虫大如虮虱……口器长而端圆,双翼若蝍蛉,生眼越十,色橙…… ……如今十中有九产自川蜀,每岁得蜡甚多,去岁共计四十余万担,色白、无烟,比之蜂蜡,耗钱不过五十之一,燃光稳而亮。 ……正请旨推行,川蜀、广南、赣荆之地,均可蓄养,不耗田地,独孵于女贞、白蜡树…… 季清菱脑中的字句越发清晰。 其虫大如虮虱,芒种后则延缘树枝,食汁吐涎,黏于嫩茎,口器长而端圆,双翼若蝍蛉,生眼越十,色橙…… 是白蜡虫! 如果此地在川蜀,她想必早该记起来了! 偏生这是在赣州,历史上,这一处根本就不是白蜡虫多产的地方! 第二百六十五章 推测 此时蜡烛价值不菲,乃是蜂蜡与动物油脂等物共制,寻常人家根本用不起。 季清菱犹记得她刚刚投身大晋的时候,与顾延章二人一路逃难,穷困潦倒。在当了李家的那一枚玉佩之后,为了不坐吃山空,她特去接了书稿来抄写。 当时抄写一卷书,铺子里头给的是七百个钱,不包笔墨纸砚。 蓟县文人多,识字的人也多,抄书不值钱,若不是她的字漂亮,还拿不了那个价钱。 然而抄一卷书,如果从日出到日落一刻不停,至少也要花费四五日功夫。 而彼时铺子里一根蜡烛便要三百文。 一杆笔可以用很久,墨条买了便宜的来,多加点水,调得淡了,其实也还好,只那纸张却是不便宜。其实算下来,抄写一卷书,真正拿到手里的钱最多也就五百多文。 累死累活,费眼费神抄了四五日书,连两根蜡烛都买不起! 可她分明记得,前世自家在帮着母亲打理家事的时候,看到账册当中的蜡烛价格,大概也就是三四十文一支而已。 她其时心不在此,只想着如何才能多赚些钱,很快便将此事丢开了去,也没有纠结原因,只老老实实买桐油来点油灯,忍忍黑烟缭绕,忍忍眼睛疼,便罢了。 后来五哥入了良山,光靠每月旬考头名的奖银,并其余进项,便能让两人过得舒舒服服的,养上几个丫头小厮都毫不吃力,只是习惯性的,除却挑灯夜读的时候点蜡,其余时候都点的油灯。再到后来,得了会元,又点了状元,这才慢慢把蜡烛全数替换了油灯。 因是循序渐进,又早习惯了,她并没有多想,也没有过脑。 直到此时,恍然间忆起两世蜡烛所耗的对比,她才渐渐把事情给联系起来。 是了,前世的蜡烛,价格是渐渐往下掉的。犹记得刚开始接触家事的时候,好似还要六七十文一支,后来才降到了三四十文一支,几乎跌了一半。季家的各项用度都是上等,蜡烛自然也比平常的贵,推测起来,恐怕普通的蜡烛,也不过一二十文一支而已。 这般计算,会不会是大哥信中所说的向各处推行蓄养白蜡虫,才得到的结果呢? 季清菱脑子里头各色念头不停地转。 此时世间泰半人家都点油灯,黑烟多,熏眼睛不说,光线也忽明忽暗,还要时不时去剪灯芯,十分麻烦。 而蜡烛却不一样,烛光又稳又亮,比起油灯,不晓得好用多少倍。 季清菱一直觉得前世的蜡烛要比此时的蜡烛好用,光更明亮不说,也更耐烧。 想来是原料不同,一个为蜂蜡,一个为虫蜡的缘故。 赣州四处气候、地理都差不多,既然会昌能野生白蜡虫,那其余地方必定能蓄养白蜡虫,将来以此产蜡,必然能为当地增添财计。 要知道,她从前在爹爹书房中看到的各地的赋税收支来源,川蜀那几个产蜡的大州,州府衙门过半的收入,可都是来源于蜡烛这一门产业! 只是…… 如果按照信中所言,要用女贞树、白蜡树来养那白蜡虫,又是怎的一个养法? 并不是养小虫,就什么都不用管的,既然是活的东西,肯定就会生病,也会死,怎的才能多产蜡,怎的才能不生病或者少生病,怎的才能养得好,这必定是一门极深的学问,便如同司农一般,听着不过是种种田,可哪里有那般简单! 万一当真养了起来,却死得快,又产的蜡少,却是不好了。 还有一桩…… 这事情要怎的才好同五哥说呢? 此时有的东西,能借爹爹的名义,此时没有的东西,怎的借爹爹的名义? 季清菱有些头疼。 她想了想,问顾延章道:“五哥,你可听说过白蜡虫?” 顾延章摇头,问道:“那是什么?” 季清菱开始胡扯。 “我原总记得在什么书上看到过……原还不觉得,此时猛地一想,好似形容同刚刚我们瞧见的虫子倒有些像!”她皱着眉头,一副煞有其事的样子。 “五哥,你记不记得的?”她期盼地看着顾延章,好似十分想要从他口中听到“记得”两个字。 顾延章问明白了是哪个“白蜡”,也开始思索起来。 他记忆力向来极好,虽然论不上过目即忘,可如果是看过的东西,绝不会一点印象都没有。 想了好一会儿,他还是摇了摇头,道:“确是没看过那样一本书。”又问,“那虫子的名字怎的起得这样怪?哪里白了?” “说是等长成了蛾子,趴在树上,能产出来白色的蜡烛一般的东西,所以叫白蜡虫。”她的语气中透着小心,问道,“五哥,我记得书上好似说过,这一种虫子产的白蜡,当真是能做蜡烛的,比起咱们惯用的蜂蜡还要好,只是十分难得见到,你说此处这一些,会不会就是白蜡虫?如果是,咱们能不能叫会昌人试着养一养?将来拿来做蜡烛,做得大了,赣州十数个县,也都可以养起来,说不得又是一项出息,反正也不费事,又不占田地,比起赣橙来,其实并不差的!” “赣橙是吃的,别人不吃你这一处的,也有旁的地方的橙子吃,不吃橙子,还有石榴、温柑、林檎、回马葡萄,可这蜡烛又不一样,夜间要照明,不点蜡烛,只能点油灯了,你也晓得油灯多不方便……况且这东西……我总觉得拿去西域那一处买卖,也能有收息的!” 顾延章初时面色还十分轻松,听着听着,便渐渐凝重起来。 季清菱见他在考量,也不吵他,只打了铃,把客栈里头昨日来的那一名妇人叫来了。 对方听得她问,便答道:“姑娘是说那虫子生出来的白丝罢?四五月的时候才有,如今就没有了,等过一二十天,这些个虫子都死绝了,明年才又成了卵子出来。” 又道:“因是有客人说此时蚊虫甚多,昨日咱们主家就在院子当中熏了药草,想来是这个缘故,把这蛾子都熏进来了,今日再没有这回事,姑娘莫要担心。” 第二百六十六章 人手 直到那婶子出了门,顾延章才发声道:“清菱,你看秋月怎样?” 季清菱被他没头没脑的这样一句话,问得莫名其妙,不由得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顾延章已是继续道:“白蜡虫蓄养一事可行,只却不能贸贸然推而广之,我如今还暂未上任,也不好支使州中的农官,况且此处官吏人品情况全不知晓,这等重要的事情,也不能全然寄托于他们。” 他顿一顿,道:“咱们不认得哪一个擅长农事,也没有得力的人手,便是先生,想来也并不识得谁精通此道。我想着,如果你看秋月好,索性咱们把她的籍放了……会昌县中几处村镇,种有成片女贞树的荒野山头并不少,以她的名义,咱们置下几处山头,试试能不能花大价钱,寻几个从前养过蚕虫的去帮着照管,再着一两个可靠之人,在山中守着,如今也不图怎的蓄养,只野外放着,看看明年那白蜡虫自然产蜡的情况如何,也算是一个试养。” “如果确能蓄养得蜡,一旦确认,便再包下二三十座山头,专用来蓄养白蜡虫,等山上得了钱,不用谁去说,四周看到的人便会一拥而上。” 顾延章把自己的想法简单说了。 “有些不妥。”季清菱摇了摇头,解释道,“五哥,秋月不过是个姑娘家,我从前答应她,给她寻亲事再放籍的,如今急急忙忙把籍放了,她再不是咱们家的丫头,哪里好去寻亲?” “虽是放籍,也不用她人过去山上,只是将产业放她身上而已。”顾延章又道。 季清菱仍旧摇头,道:“五哥,还是不妥,既是有心要看情况,倒不如当真派个人去山上盯着。” 她提示道:“咱们府上其实还有一个合适的人选,只你可能一时没有想起来。” 顾延章一怔,只脑子里过了一遍,立刻反应过来。 “你是说,陈叔?” 季清菱点了点头。 “这大半年里头,陈叔虽是只做些赶车催马的粗使活,也不爱说话,可他为人稳重踏实,只要交代的事情,没有不认真做好的,这般性子,用来看山护虫,岂不是好?婶子在府里的厨房做了这些年,虽然精明,品性却是没有问题,也靠得住,况且那边又是一家人,将来有人去问,看起来也更像话些。” 顾延章思忖片刻,道:“不放陈叔身上,挂在小陈善身上罢。” “叫陈善跟他爹一起在山中守着,他虽然年纪小,倒也机灵,看看他待个一年半载,管顾得怎的样,如果好,我也叫松香好生带一带,将来也好得用。” 他忍不住感慨道:“还是人手太少!” 确实是人手太少。 贫寒出身的士子,与世家子弟比起来,做官任上,往往更难出成绩,归结原因,除却从小见识不同之外,还有就是能调动的资源不同。 世家子弟身边跟的人,不说清客幕僚,便是普通的下人,往往也是跟着大家大户多年,许多还是家生子,从小便在高门大户长大,同普通人相比自不必说,有时候比起寻常的进士,眼光都要高不少。 而贫寒出身的士子,许多是得中了进士,才开始学着买奴买婢,使唤下人。 十年树木,百年树人,这话放在仆妇身上,也是一样的。 达官贵人家的大管事,拿出去,比起普通的官人,也要厉害许多。 一个身边带的都是能帮着出谋划策,一声令下就开山划浆的人才,一个身边带的不是才出茅庐、未有出身的昔日同窗,就是族中、村里许是连州城都没有得去过的三亲四友。 如何能比? 一边得力干将,一边是拖后腿的,起步都不一样,寒门又如何能比士族? 一旦赴任,如果只是普通的幕僚官还罢,并不需要自家做太多的事情,可如果像他这般,乃是亲民官,除了州衙的官吏,若是没有自己的人手,很多事情根本没有办法开展。 顾延章把心中感叹按下,又道:“清菱,我昨日同那岑庄说好了,他下午寻几个族人过来,帮着我们整理这一回的寻访文稿。” 季清菱有些吃惊,道:“会不会不太好?里头可都是赣州各处的民情!若是要感谢,多的是法子,却是不需如此罢?” 顾延章笑道:“不要紧,问的那些个人,十个有六七个,都是靠着他的力气找的,若是没有他,我这一趟也不能这般顺利。况且里头也没有什么太隐秘的东西,他如果想的话,自己重新走一遍,也能问出来,只看端的能不能从中看出东西罢了。” 同样一份寻访,有人能从中看出商机,有人能从中看出民情,也有人,只觉得是无聊透顶的东西。 能得什么,全靠个人眼光。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突然低了两分,道:“况且,多了那些人手,你也能轻省些……我实是不想你再这般没日没夜地在整理这些个文稿。” 季清菱全没有想过,竟然还有这样一个理由。 她上前几步,双手轻轻拉住了顾延章的右手,望着他的眼睛,认真道:“五哥,我当真不觉得辛苦!” “人生在世,总不能什么事情都不做吧?比起其余的那些,做这个,我实在是觉得顶有用的,一点也没有虚度光阴。” 她微微一笑,道:“还是你想叫我每日吃了睡,睡了吃,早上起来看些话本子,晌午出去听个戏,晚间回来打个叶子牌?其实也不是不好,只是我不喜欢……我喜欢做这些事,更喜欢做的这些事,能帮到你……” 短短一段话,听得顾延章心中一跳一跳的,好似被什么软绵绵、毛茸茸的东西蹭了一下,整个人都软了。 他也回看着她的眼睛,只觉得这一双眸子,当真是漂亮到了极致,当中装着灿烂的星空,装着粼粼波光,还装着他的一颗心。 他低下头,吻了一下季清菱的额头。 “那也不行……便是要做事,也要轻轻松松地做事,我拿你是来疼的,却不是来做旁的用,等人到了,自会去把前面费功夫的给做了,你只核对一下,再理一理便罢。” 况且最近清菱一心想着白日的事情,晚上的事情,便再没有管过…… 虽说家国天下重要,可他的身心康健,也一样重要啊! 再这般,日子简直都要过不下去了! 第二百六十七章 争论 且说顾、季二人商量完毕,自分别行事。 果然当日下午,岑庄便带了妻族中人过来,接手相应事务。 岑庄的岳丈没有看错人,这个女婿确实得力,也极有孝心,来了会昌之后,不仅在外认真打理生意,在家中也一样孝顺长辈。 岑庄从前在简州进学,虽然屡试不第,却是一直晓得读书的好处,等到了会昌之后,特在妻族之中开了族学,请了先生来,供族中小儿入读。如今虽然未能教出什么大才,可入学得早的,习文作书,已经成了点样子,旁的事情不能做,帮着誊抄、整理一下文稿,还是绰绰有余的。 顾延章并不推脱,来多少人,就要多少人,他数月的翻山越岭的成果,如果光靠自家两个小夫妻,想要整理出体系,至少也得一二月的功夫,有了这些人的帮忙,虽然关键之处,起不到什么作用,可帮着打打下手,却能把前期最繁琐、耗时,且不需要什么能力的部分都给接过去,节省极长一段时间了。 他分派了这一头,又交代李劲居中管着,自己与季清菱在后头把关,等到终于把寻访大体做了出来,已是到了不得不回京城的时间了。 两人安顿好后续,忙地便往回赶。 这一厢夫妻两朝行暮宿,自朝京城而去,另一厢,崇政殿中,范尧臣却正站在天子赵芮面前,滔滔不绝。 “陛下,我大晋与蛮军对峙数载,不唯兵丁,役夫、民伕亦有数十万人,劳民伤财,如今夏州已然攻破,再往后,便要深入草原!以己之短,攻彼之长,且不论蛮子逐水草而居,极难寻其主力,实在事倍功半,便是当真击溃蛮军,过得一二十年,缓过气来,一样又会前来袭扰,况且此回若是事有不谐,还不晓得要死多少人马,耗费多少钱谷!” “打到如今,国库亏空已是近千万贯,如今襄州、广南西路、滇北各处均有天灾,地动、洪涝接连不绝,钱谷人力均是支应不上,可泰半国力都耗费在了那毫无着力之处,边关陈尸过万,域内灾民遍野,长此以往,势必民愤遍天,陛下又岂能安坐!” “趁如今北蛮上表请降,就此收手,与其定下盟誓,也好叫边境修生养息!” 他话刚落音,枢密副使吴崇便持笏出班而列,朗声道:“范参政此言差矣!北蛮屠戮延州数万人,此时我军士气高涨,正该一鼓作气,毕其功于一役!北蛮狡诈无信,今日订下的盟誓,明日便能掉头不认,届时再来袭城,又当如何?!” “城有守军,边有卫戍,北蛮再来,击溃便是!怎能为夺功而置百姓生计于不顾,吴枢密可见到广南百姓流离失所,襄州城民哭声便天?!只为寸功,大义何在?!”范尧臣怒斥道。 两人你来我往,当着天子的面,全不顾朱紫朝袍的体面,吵得不可开交。 赵芮的头颅里嗡嗡地响。 自从入了四月,北蛮派使来降,朝中便闹个不休,范尧臣领着一干人等主和,还有枢密院中二三人也附和,倒是隐隐起了声势。 日日听得人在耳边说,倒叫他原本坚定的心,如今也慢慢动摇起来。 当真要继续打下去吗? 已是打了这些年,早过了夏州,北蛮也求和了,该不该见好就收? 可听得吴崇等人激烈的辩驳,待得到了晚间,他一个人在殿中翻看来自边城的奏章,又觉得如此形势,若是议和,实在太过可惜。 如果能打去朔应,破了北蛮王廷,这可是开疆辟土之功! 他也会是大晋史上头一份! 哪个皇帝不想名垂千古?! 哪个皇帝不想灭国扩壤?! 他已是这个岁数了,难说下一回还会不会有这样好的机会! 可范尧臣也确实没有说错,如今灾事频发,延州的确是个无底洞,烧掉了不晓得多少银钱粮秣,也是叫军民受扰不轻。被延州那一处拖着,朝中根本腾不出手来去照管其余地方。 河北接连大旱,已是在发蝗灾了,广南西路洪涝了这许久,襄州那一出才出了地动,今岁的赋税也不能再指望,不唯不能有赋税,还要靠朝中拨银赈灾。 这一处要花钱,那一处要花钱,便是天家,也没有余粮了。 如果不是怕被后宫那两个骂,赵芮简直想要从内库掏出点钱来,支援一下国库。 然则也不过是杯水车薪而已! 一面想着,赵芮忍不住伸手去按了按太阳穴。 该不该撤军,该不该议和…… 崇政殿中吵到最后,依旧没有得出一个结论来。 范尧臣阴沉着脸出了宫。 他并不想延州继续打下去,除却因为杨奎,也因为大晋实在耗不起了。 武人好战,动不动就要开疆辟土,却不晓得一旦有了战事,吃苦的都是百姓。 朝中那些个吵着闹着要打去朔应的,家中可有为着战事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可有为着战事出一文钱?!可有为着战事献过半分力?! 个个站着说话不腰疼! 范尧臣贫寒出身,看过太多因为战事被折腾得穷苦潦倒、惶惶不给的例子。 此时征战,除却兵役,其中危险自不必说,还要征发民伕转运粮秣辎重,被征发的百姓,家中不仅少了一口重要的劳力,还要自备干粮,被摊派到的,谁人不是叫苦连天?! 千里做役,若是运气不好,都未必能有命回家。 到时候又是一家为此离散。 宁为太平狗,不做乱世人! 这些个家伙,在朝中锦衣玉食,哪里还记得百姓的苦! 他皱着眉头,心中想着如何才能再好生劝一回赵芮,径直回了府。 杨义府正准备赴任,他带着新妇,在家中等着同丈人辞别。 见老丈人脸色不好,行过礼后,杨义府便老老实实坐在了位子上,并不多话。 范尧臣很快调整过来,他问了几句女婿的准备情况,点了点头,道:“你是世家出身,未曾吃过苦,不晓得百姓的难,此去谷城,务要用心做事。” 第二百六十八章 接风 检测出盗版! 听得岳父这般交代,杨义府自然诺诺连声。 范尧臣却又不放心,只道:“你虽是幕僚官,却不妨碍多做多听,如今襄州才地动,万事俱废,许多东西都要重新整治,无论流民、灾民,都需要看顾,万不能只会抬头做官,却不会低头做事。” “你如今缺的除了资质,还有功绩,我给你寻的那几位,都是我跟前得力的,寻常事务,没有他们应对不来,你只要在谷城县中待上一二年,只要过得去,朝中自会另有任用。” 他嘱咐道:“好生做事!” 杨义府面上恭恭敬敬,心中却是不以为然。 一个下州的县中幕僚官,能有什么事情? 他带着范尧臣给的几个老幕僚,又有自己族中的老人跟着,去的还是一个县,当真是半点都不用放在心上。 要说有什么会令他操心,不过是一二年之后,重回京畿之地,岳丈会给他安排一个什么地方而已。 他是二甲进士出身,至少要两转才能入京,不比顾延章…… 想到这里,杨义府心中就有些发恨。 从前蓟县当中那些个名列前茅的,如今个个都在一甲之列,而与他相差仿佛的顾延章、郑时修,更是一个点了状元,一个得中榜眼。 而原本自己,也该是榜眼! 只恨结亲太早! 若是待得殿试点完,自家再与范家结亲,岂不是好?! 与二甲这些个派出去做幕僚官的排名比起来,一甲的差遣,简直是天差地别。 顾延章自不必说,通判了上州,虽然岳父说那并不是好去处,难以立功,可只要是状元,一年之后,便能回京述职。 按照惯例,只要是状元回京述职,十有八九,都会被天子留在京城,另有任用,而以顾延章的口才,哪怕这一年间什么功绩都没做出来,只是去敷衍了一番,杨义府依旧相信,一旦给他单独面见天子,定能得其青眼。 如果给自家一个机会,他也能做到!还能做得更好! 只可惜老天不开眼! 除却顾延章,还有那郑时修。 简直不敢相信,他居然被天子钦点进了秘书省! 这可是连状元都比不上的待遇! 杨义府简直又嫉又恨。 郑时修与顾延章,一个是灌园子,一个是铜臭子,出生一个比一个差,偏生得官的命却是一个比一个好! 若是给自己得了个状元,又有岳丈在后头撑腰,何愁仕途不顺? 说不得,不到四十,便能入阁! 一面想着,杨义府心中如同打翻了五味坛子,苦辣酸涩,腌得他难受极了。 偏生面上还不能表现出来…… 算了,莫要想太多,早些熬过这一二年,期间还要侧面同妻子说一说,叫她自觉些,多多同家中来信,提醒一下岳丈,自家这个女婿还在遭灾的襄州,千万不要忘记了! 他毕恭毕敬地听过范尧臣的交代,又去同岳母、大小舅子告辞,这才带着妻子一同出门。 外头十几辆马车的行队已经排成队在等着,待得两人上了车厢,队伍便开始慢慢往前走起来。 *** 从六月到九月,都是新科进士赴任的高峰期,杨义府离开京城没多久,顾延章也携着季清菱,带着三名幕僚及其家人,又有丫头小厮,统共不过二十来人,便这般走马上任了。 饶是紧赶慢赶,到赣州城的时候,也已经是十月下旬。 抵达的那一日,顾、季二人分做两边,季清菱领着丫头、小厮去了驿馆安顿,顾延章则是带着幕僚径直去了州衙。 州衙之中,赣州知州不见踪影,只有旧任的赣州通判正领着一干官吏等在门口。 一见顾延章,那通判便拱一拱手,笑道:“是状元郎罢?” 又道:“早听说过你的文名了!我是辛甲科的第八名,唤作唐奉贤的便是。” 顾延章连忙还礼,两人寒暄了一阵,走进了内衙。 唐奉贤早把大印与州中各项账籍备好,顾延章一到,他便拿了出来,着急想要交接。 顾延章并不愿意接得这样快,他笑道:“在下初来乍到,又是新任官,从未下过州县,实在不晓得其中厉害,还要一一对应一回,只您莫要嫌弃才是。” 唐奉贤见他拒绝,却仿佛笑容更深了,他点了点头,道:“正该好生对应一回才是,不过今日天色已晚,倒是不急于一时,不若先接风洗尘一番,我已是着人办了一桌接风宴,如今酒菜已齐,正在等你!” 说着在前头带路,果然进了内衙。 一桌席吃下来,着实宾主尽欢。 唐奉贤不仅一一给顾延章引荐了州衙中重要的大小官员,还在酒桌上,给他详细地解释了一回诸人的长处、短处。 除此之外,他还特地提点道:“不晓得延章你听未听过如今赣州知州的来历。” 顾延章放下手中的酒杯,道:“只听说名讳乃是上孟下凌,京城人士,乃是三大王的大舅子,其余倒是知道得不多。” 他口中所说的三大王,指的便是当今圣上行三的弟弟,济王赵颙。 济王是同已故翰林学士孟咎家结的亲,孟咎生前子嗣不少,可活下来长成人的却不多,到得如今,那一脉剩下的不过是两人而已,一个便是济王妃,另一个就是在赣州做知州的孟凌。 唐奉贤提醒道:“孟知州今年已是过了花甲,他性喜静,不爱折腾,你平日里在州衙当中,有什么事情只自己抓主意,每日同他报一回,便罢了,莫要时时去搅他。” 又道:“不过他性子很是和气,倒也不用担心。” 一桌席吃到快二更天,顾延章才带着满身的酒气回到驿馆。 季清菱早吩咐厨房做了醒酒汤,一见他回来,忙叫人端上来,喂他喝了,又叫人送去给三个幕僚房中。 顾延章喝了两碗醒酒汤,又喝了一杯浓茶,依旧还是醉醺醺的模样。 季清菱没法子,只得扶他去了里间,给他简单洗了个澡。 幸而他虽然醉酒,却不至于半点力气都使不出来,倒也勉强扶进去,又扶出来了。 第二百六十九章 道理 饶是此时已入初冬,等到季清菱终于把人搬上了床,也出了一身薄汗。 这一夜甚是折腾,明明身边那人不规矩到了极致,偏因他吃醉了酒,季清菱也实在没奈何,她起先还哄着他睡,结果发现越哄越来劲,最后只能认了,咬一咬牙,吃点亏,也就过去了。 等到次日醒来,别说内衫,便是上下小衣也没能留下。 季清菱才睁开眼,微微一动,立时察觉到自己仍旧躺在顾延章的怀中。 被窝里热乎乎的。 两人身无寸缕,背胸相偎,勉强能贴在一处的地方贴在一处也就罢了,便是不能贴在一处的地方,也贴在了一处。 只一瞬间,仿佛“轰”地一下,她从脚趾到脸颊,都发起烫来。 就算信了他那套“夫妻”的歪理,可再怎么是夫妻,也要有点体面,留点隐秘吧?! 她立刻便想要翻开身去,赶紧把里头的衣衫找回来,先不管内衫了,至少肚兜亵裤得穿上! 然而身形只一动,身下的人的呼吸已是变了。 季清菱心中咯噔了一声。 这人床榻之上,床榻之下,全然两幅面孔,这几个月间,她已是见识得够够的,此时实在不想再继续以身饲虎。 她忙止住了动作,只盼不要把人给弄醒了。 只可惜已经迟了。 原本搭在自己胳膊上的手刹那间已是很惯熟地朝着自家身上摸去,而下头贴着的、叫她上过太多次当的东西,也已经苏醒了过来。 “清菱,我头疼……” 顾延章口中喃喃地道,把自己的头埋到了季清菱的颈间,胡乱蹭了两下,又道:“难受得紧。” 一面说着,一面拿她的手去摸自己的太阳穴。 听他这般抱怨,季清菱早忘了其余事情,也顾不得其他,连忙翻过身来,给他轻轻按着头边两侧,又问道:“是不是昨夜席间酒吃得多了?今日交接怎的办?我叫人去调点蜂蜜水?” 顾延章闭着眼睛,眉头微微蹙着,道:“缓一缓就好,不要紧。” 季清菱先帮着他按了一会头,按着按着,只觉得有些不对。 她停住了手,红着脸道:“五哥,你也管一管……” 顾延章睁开双眼,问道:“管什么?” 他见季清菱羞不自禁的样子,实在忍不住想要逗逗她,只无辜地道:“我管不住,它一向是归你管的,你不想它动,就摸摸它,跟它讲讲道理,兴许它还听一听。” 讲个鬼的道理! 季清菱满脸通红地啐了他一口。 她挪了挪身子,便要裹起被子,自去找衣衫穿,再不理他。 顾延章却是一把将季清菱揽回怀中,只道:“你这便不理我了……” 又道:“头还疼呢。” 季清菱瞪了他一眼,道:“既是头疼,还有精神来欺负我!” 她又恼他不要脸,待要不管,却又担心他头疼,一时有些犹豫不决。 顾延章抱着人,头埋在她的颈间,喟叹一般地道:“这般抱着真舒服……都不想动了……” 季清菱的心顿时就有些软。 五哥着实不容易,这一路辛苦不说,白天赶路,夜间还要翻看整理各类文书,还要同几个幕僚议事到深夜,如今眼见到了地方,又是新作官,肯定心中也忐忑,还不晓得要面临什么。 算了,就顺一顺他罢。 反正也不是没有吃过这种亏。 她想一想,便柔声道:“五哥,待我先穿了衣衫,就来帮你按一按头。” 顾延章不肯放,只道:“衣衫贴着衣衫,还有什么意思……隔着布,两人都挨不到一处。” 又道:“过几日忙起来,都不知道能不能回来,我只想此时同你贴着抱一抱……” 他声音轻得可怜,又抬起头来,只看着她,目光软绵绵的,比天边的云还要柔。 季清菱实在是受不了他这眼神。 她的心彻底软了,再没办法,只得伸出手去,扶住了他的头,又亲了亲他的脸颊,道:“那你不要乱动,我帮你揉一揉。” 她说完,忍不住又补了一句,道:“那里不许乱动,手也不许乱动!” 顾延章就看着她笑,又低低地“嗯”了一声,半晌,才轻轻地道:“清菱,我真喜欢你……” 他一面说,一面把季清菱的手捉起来,放在了自己胸膛之上,轻声道:“里头全部都是喜欢,已经装不下了,怎么办?” 季清菱的手按在顾延章的胸膛上,只觉得下头的胸腔一下一下地跳动着,有力而规律。 她忍不住也抿着嘴笑,凑上前去,亲在顾延章的唇上,轻轻地同他交换了一个吻。 等到吻毕了,她才缓缓退开,面上晕染开了一层桃花一样的颜色,柔柔地道:“我心里头也全部都是喜欢,再装不多了,你教教我怎么办……” 顾延章连呼吸都不敢用力了。 他这回是真的被季清菱的话醉得有些晕乎乎的。 简直像是踩在云里头一般,一点知觉都没有了,全身都在发着软。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只觉得一颗心扑通扑通地跳,过了许久也说不出话来,只晓得直直地看着季清菱发怔。 好一会儿之后,他一个翻身,把人压在了身下,俯下头,深深地吻着她的唇舌。 季清菱只觉得自己的魂魄都要被吸出去了,她起先还能回应,等到后来,被吮吻得整个人都没了力气,差点连呼吸都顾不上了。 良久,顾延章才放开她的唇,却是把头搭在左半边枕头上,对着她右耳,喑哑地问道:“你是怎么生得这么甜的?” 季清菱还只顾着轻轻喘气,猝不及防灌了那一耳朵声音,只觉得头皮发麻,好似触了一丁点电光。 她忍了忍,还是不由得嗔道:“五哥,你莫要对着我的耳朵这般说话……” 当真有些扛不住。 顾延章更是低低地笑,轻轻地吻了吻她的耳朵,吻得她一点力道都使不上来。 “你是怎么生得这么甜的?” 恍惚间,季清菱只听得对方又在自己的耳边问道。 她下意识地摇头,道:“不甜……” 然而身子已经软得不行。 第二百七十章 吞饵 数月功夫,同塌而眠,即便没有圆房,两人也已经渐渐熟悉了彼此的身体。 季清菱微微地喘气,只任由对方行事。 这一阵子忙于赶路,此时终于落定,难免有些放纵,折腾了半日,本就没有休息好的她迷迷糊糊地又睡了过去。 等到她终于全然清醒过来,已是接近午时。 顾延章依旧还在床榻之上,他靠坐在一旁,手里握着一册书卷,见她伸手揉眼睛,便把书卷随手放开,柔声问道:“醒来了,饿不饿?” 季清菱见了他,吓了一跳,撑着坐了起来,忙道:“怎的还在?!不是今日要去州衙交接吗?” 顾延章摇头道:“昨夜席间我同旧任唐通判说了,今日且先不交接,明日再去。” 又道:“我叫厨房炖了浓鸡汤,用那鸡汤下了面,先起来吃点东西,莫要把肚子饿着了。” 季清菱点了点头,果然爬起身来。 她梳洗过后,同顾延章吃了一回鸡汤面,便各自分开。 按道理,顾延章是一州通判,他的家人、随从,一到赣州,待得上任之后,便能住到后衙里头。 只是如今交接未成,虽然唐奉贤的夫人早早便派人来给季清菱递了帖子,说已是腾出地方,请她带着行李搬进去便是,又要请她吃席,季清菱却依旧不为所动,只客客气气地回了帖,又着人送了许多仪礼过去,就算领了对方的情。 当初到京城的时候,顾宅里头新找的仆妇,都是短雇,等到顾延章得了差遣,诸人准备出发之前,季清菱已是给他们全数结清了银钱,将人遣散了。当时几乎人人都想要跟着来赣州,她却一个都没有留。 比起中人介绍过来的熟手,季清菱还是更愿意自己买些新手慢慢教养,一方面从小看到大,知根知底,另一方面,府里头带出来的人,只要不出意外,泰半也不会有什么太严重的恶习。 且不说这一头她连着几日遣了人去置办各色物什,又帮着三个幕僚并其家人安家落户,另一头,在过了一日之后,顾延章带着幕僚自去州衙开始交接。 顾延章此回赴任,携了三个幕僚,都是大柳先生推荐的,其余两个是正经读书人,只有此时紧跟在他身边的这一个,却是柳伯山自己名下产业当中的一个大掌柜。 对方名唤许明,世代都是蓟县人,祖上皆是资质平平,偏生到了他,倒是突然开了窍似的,于财计之上十分有兴趣,一把算盘打得噼里啪啦,账册也看得精细。 “通判,今日去衙中交接,只不晓得账册要看成什么样子?” 许明言语间有些顾忌。 他虽然从来都只是管生意上的账,可却是知道,只要是账册,其中便一定会有问题,只是大小而已。 眼下不知道衙中情况,只怕自己看出了问题,却不好同主家说,更怕自家把握不好尺度,说了不该说的话。 顾延章看了看不远处的赣州州衙,道:“是什么样子,就看成什么样子,也不必留面子。” 许明有些迟疑,他犹豫了好一会儿,还是小心地提醒道:“如今的赣州通判,好似下一任要调任荆州,若是当面不给脸,将来……会不会不太妥当?” 顾延章摇了摇头,笑了一笑,道:“不妨事。” 虽说是同朝为官,可他半点都不打算给对方背锅。 赣州乃是上州,虽然清平无事,可人户钱谷皆不差,唐奉贤在此足足耗了三年,年年岁考都极为平淡,也不晓得走通了谁的路子,才得调去了荆州。 唐并不是什么好出身,甚至可以说是贫寒出身,若是当真轮起来,也不过比郑时修好上一点而已,能有这样一通调动,想也知道,在任上必然收得不少。 不聋不哑,不做阿公。 顾延章从来不觉得自己看到什么不平,就要不管自己的能力、分量地跳出来,如今的他还管不了别人,最多就只能管管自己而已。 但是却不能欺负到他头上。 若是认定他是个新进,把他当傻子来欺负,想要祸水东引,就不要怪他手快掀桌了。 等到年底,朝中就要派人来查库查账,他可没有帮人擦屁股的打算。 顾延章心中所想,自然不会跟许明细细解释,他侧过头,道:“你只管查账,查出什么,就是什么。” 许明点头应是。 顾延章复又道:“我记得你今年当是三十又六了罢。” “通判好记性。”许明笑道,“再过几载,便要天命之年了。” “大器晚成,可不是一句戏言。”顾延章也笑着道了一句,“如今朝廷的杂科之中,可是有财计之选,只要一个官身,便能赴考。”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许明一眼,道:“赣州乃是上州,一两个位子,还是挤得出来的……” 许明听得一颗心砰砰直跳。 虽然来的时候,他已是知道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也一心要做得好,可自家知道是一码事,从主家嘴里说出来,又是另一码事。 也许顾延章是在下饵,可这饵实在是太香了,他根本没有办法抗拒。 只是这言下之意? 一两个位子? 这一行幕僚,可是有三人! 跟那两个饱读诗书的人比起来,自家的优势虽有,却是不明显啊! 许明心事重重地跟着顾延章进了州衙。 唐奉贤早带着几名官吏在里头候着了,双方见过礼,又寒暄了一阵,便一前一后去了府库。 库房的桌子上,厚厚的账册叠得一摞一摞的,下头还附上了各色存底、佐证。 一看到账册,许明立时就镇定下来。 怕什么? 王庐同张京,又有哪一个有自己熟悉财计之事? 说起作文,自己肯定比不过他们,可论起做事,他们却未必能比得过自己! 当务之急,还是要趁此机会,好生叫顾通判,知晓自己的能耐才行! 一面想着,许明把椅子拖得离桌子近了些,开始认真地翻看起存底同账目来。 库房外边,顾延章却正与唐奉贤吃着茶,说着话。 唐奉贤见查账的只有一个许明,已是半点担心都没有了,他笑着同顾延章说些诗词歌赋,地理文章,又交代了些赣州的情况,等到日落西山的时候,自招呼两人吃饭。 第二百七十一章 查账 除了头一天去打了个转,其后数日顾延章便没有再去府库之中。 赣州不是大州,却也不算小,唐奉贤足足在此任了三年,比这一任的知州还要待得久,自然经手的账务极多。 许明看得细,带着两个下手,足足查了四、五日,才堪堪把帐、库给核对完毕。 最后一日,他跟唐奉贤派来照看的胥吏打了声招呼,交代对方把管库帐的吏员叫了进来。 “有些地方,小人看不太懂。”他肃着脸道。 许明一面说着,一面命小厮把已经搬到桌面上、垒得高高的账册拿下来一本,翻开做了标记的某一页,指着其中一个数字。 “凭证上是八千石,可等到了地方,却只剩下三千石,如今只囫囵给了个印,却也没说什么缘故。” 那名吏员低头看了看,也跟着笑了笑,道:“这是赣县转过来的秋粮,运送途中,难免有些损耗,唐通判已是批认了。” 许明“哦”了一声,似笑非笑地道:“虽是唐通判批认了,也需运送的役夫画个押,领罚才行罢?不然您这手续,可是不全呐。” 那吏员面色变了变,却是呵呵一笑,道:“是极,是极,我这便去寻通判请示一回。” 说着就要出门。 然而许明却又点了点面前那几摞高高的账册,不温不火地道:“先不忙,这里头还有许多地方,小人看不懂,还要请您帮着解答一番。” 那吏员抬头一看,几十本账册里头,夹着少说也有数百处竹签子,看着密密麻麻的,教他这不相干的人,看着心中都忍不住一跳。 他只听许明拿一本举了几个例子,便笑道:“我且同通判说一声。” 果然拿着那本账册,走了出去。 唐奉贤接到吏员的通报,又翻看着手中的账册,脸色不由得有些发青。 这三年来,除却尽可能地多用公使钱,他也从州府之中,得了不少好处,其中多半都抹平了,可总有那么一些,抹起来是极费工夫的。 自家毕竟只是一任三年的地方官,比不得那些个多年经营的胥吏,只要闹得不太大,想要怎么在府库中折腾,都能把首尾收拾得干干净净。 况且他毕竟是朝官,很多事情虽然吩咐下头人去做了,也不可能亲自去把细节都盯得死死的,少不得会留下些不妥当的地方。 其实只要不死磕,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便是朝中来人查验,泰半也看不出问题来。可此时被那顾延章的幕僚一个个揪了出来,想要重新擦屁股,却是麻烦得紧。 账册是来不及改了,一环扣着一环,想要重新做一套账,没个一二十天,哪里能做得整齐,偏他时间赶得紧,还要回京城候阙。 他那一处差事,虽然对方给了准话,外头也传扬开了,可毕竟公文未下,一日未能堂除,一日便不敢放心,还是要早些回京守着。 如今只能把亏空给填上…… 唐奉贤打发走了来通报的胥吏,把自家的幕僚同账房都叫了过来,先一起去了一趟库房。 里头空无一人,不知何时,那名唤作许明的幕僚早已带着手下走了。 桌面上那夹满了竹签子的账册还静静地交叠着,如同山一般高,而那一根根叉出来的竹签子,直直对着他的脸,仿佛正劈着腿,插着腰朝他挑衅。 ——来啊,来抽我呀! 唐奉贤恨得额头的青筋都快暴起来了。 幕僚同账房们赶忙上前,一一清点着被标识出来的地方,大半个时辰之后,具体的数字也就出来了。 约莫是七万贯。 唐奉贤倒吸了一口凉气。 如果是一二万贯,他出一回血,咬咬牙也就填回去了。 可这七万贯,也太多了! 要知道他几年来虽然也捞了不少,可大半都拿去京中打点了,此刻要变出这么多钱,几乎就是公鸡脱毛,尾巴都要秃了。 一时之间,唐奉贤有些犹豫。 他想了想,径直去找了顾延章。 “顾某初任得官,心中不免忐忑,初来乍到,诸事生疏,也只好照章办事,唯恐有负皇命。幸得通判带契,还待您多多指点。” 顾延章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 唐奉贤听得咬牙切齿。 他不敢再往下说了。 未及弱冠的状元郎,又是拜在柳伯山门下,据说在良山书院之中,从来都是拔得头筹的,骨子里有多傲,想想便知了。 听得消息,在延州阵前,这姓顾的还献上了亿万家财。 这样的人,怎么会缺钱! 既不可能拿钱财收买,又不可能拿言语威胁——自家比不得吴知州,有那样的出身,又有那样的姐夫,不过是个没背景没权势的州官而已。 唐奉贤硬生生憋着气,敷衍了几句,便告辞了。 回到州衙之中,他想了半日,狠一狠心,备了一份厚厚的礼,着人悄悄把许明给请了出门。 半个时辰之后,奉命同许明接触的管事低着头站在了他的面前。 “他看不上?!” 唐奉贤有些震惊。 那名管事心中暗暗叫苦,也不知道该做什么表情好,支吾了一阵,想了半日,还是不晓得该如何粉饰其人言语,才不那样打自己主家的脸。 他见唐奉贤已经有些不耐烦了,只得尴尬地道:“那姓许的……从前好似在京城做的是大掌柜,见惯了金银往来,是以对小人送去的并不是特别看得上眼,只想靠着那顾官人,好得个出身……估计这使银使钱,是买不动的……” 管事已经把话圆了又圆,却不妨这日他不是一个人去办差,同去的还又面前这一位的小舅子。 果然到得晚间,唐奉贤回到后衙,自去寻自家夫人,结果才把衣衫换好,出得内厢房,便听到外头自家小舅子在说话。 “也不晓得哪里来的人,三百两的银子,折成铜钱,好好歹歹也有八九百贯,不要就算了,还甩银票出来给我看!当小爷我没见过银钱吗?!” 小舅子鼻子里喷着火,同自家姐姐抱怨道:“姐,你叫姐夫做事情前头也打听打听清楚,我去帮他办这一趟差事,脸都丢尽了,我带过去二百两,结果别人直接拍一张五千两的银票子,还是通盈票号二十年的定票!!” “你小声点……” “在你面前说两句还不能了?看到我这张脸了吗?被那银票都打得肿了!” 第二百七十二章 准备 得“少说两句,你姐夫还在里头……” 唐奉贤只觉得自己的的脸也要被打得肿了。 他那小舅子中气十足,说的话内厢里都听得一清二楚。 偏这一处还有两个伺候的丫头,一人才给他换了衣衫,此时正站在角落里头,动也不敢动,另一人则是扶着门把,犹犹豫豫地看着他,一副不晓得开门还是不开门的模样。 那蠢货!难道不懂得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吗?! 还是被岳父岳母给宠坏了! 家中富贵,人就容易这般不醒目! 唐奉贤站了好一会儿,把胸中的火气忍了又忍。 他能去荆州任官,除了自家掏钱,老丈人的关系也靠了不少,哪怕再看不顺眼,也不能当面给小舅子难看。 他站在原地,直直等到外头说起其他话了,才示意丫头开门,走了出去,自同妻子、小舅子说话不提。 然则交接的事情,却不能放着不去理会。 眼见日子越拖越长,也越发的不像话,再延期下去,说不定观察使就要送信回京城,朝廷下来查验倒是还好,诉诉苦,敷衍一番也就过去了,可若是被乌雀台那些个闻风议事、吃饱了撑着没事干的御史们知道了,又要上折子攻讦。 在这换地方的紧要关头,还是不要闹出什么事情来为好。 唐奉贤叫来了幕僚,几人关在屋中商量了半日,终于下定了决心。 不愿意补亏空,也不能重新做账册,那便只有一条路了。 趁着那顾延章初来乍到,还摸不清形势,早早把首尾断干净了,叫他再没办法去核验。 次日,他便叫来了州衙里跑腿的胥吏,道:“去寻李押司,把本月府衙、府库中轮班的单子拿给我看看。” 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只要赣州的大印一天没有交出去,唐奉贤一天便还是赣州的通判。 胥吏很快领命而去,不多时,便带着一名身着吏员衣袍的老者走了进来。 “通判。”那老吏员喊了一声,把手里薄薄的几张纸放在唐奉贤的面前,道,“这便是您要东西。” 他约莫五六十岁,看起来就是个和气的老者,长着一张看到路边的小孩哭,都会自家填钱去买根糖葫芦哄人的脸。 “李押司,怎么是你拿过来。”唐奉贤有些惊讶,忙着人看了座。 李定当仁不让地坐在了椅子上,笑道:“难得通判叫,我便亲自来了。”又指了指桌上的轮班纸,道,“这是月头定下来的,有时候他们私底下换了,第二日才来同我说,也是有的,未必那般准。” 唐奉贤皱了皱眉。 他一贯不喜欢李定说话的口气,仿佛从不把自家这个通判放在眼中一般,偏偏自李定他老子开始,便在这赣州城中做押司了,对州衙故事门清不说,对律令更是精通不已,说句难听的,若是判起案来,自家都未必比得上其人一半能耐。 唐奉贤刚刚通判赣州的时候,也想过拿李定来立威,可才来了几天,他便发觉对方在州衙之中盘根错节,势力深厚,不得已,只得观望了一阵。 观望来,观望去,三年都过去了,他还是没能动手。 州衙上下,大半的胥吏都唯李定马首是瞻,说句难听的,今日他借着由头办了李定,明日之衙门里头,就能空荡荡的,没一个人帮他做事。 幸好就要走了! 他收了李定拿过来的轮班纸,说了两句,便要打发他回去,却不想对方把椅子拖得近了,蓦地开口道:“通判,过几日便罢了,今、明两日,可是我那侄儿轮班,若是有什么不好,下官可是不会袖手旁观的。” 唐奉贤一下子捏紧了手里的纸,他面上不露声色,只看着李定,道:“押司此言何意?” 李定哼了一声,并不说话,拱一拱手,便算是行过礼,告辞了。 唐奉贤面色黑得如同锅底一般。 被拂了脸面倒是罢了,只怕还要被人看穿了心思…… 然而被看穿也没办法了,他再没办法往后拖延了。 唐奉贤看着手里头的轮班纸,选了又选,只得选定了一个日子,把幕僚、亲信叫来认真商议不提。 无独有偶,驿站之中,许明也在与顾延章禀话。 “约莫七万贯的亏空,其实还有些虽然做得干净,但是也能抓出来的,想着到底要留点面子,省得逼得狗急跳墙了,是以没有都点出来,算上那些,还有账册中没有痕迹的,唐通判这三年,少说也得了一二十万贯……” 许明把自家从账册里看出来的问题一一说了。 坐在下首的,还有另外一名唤作王庐的幕僚,他乃是泉州人士,原本在国子监就读,屡试不第之后,索性四处游学,到得今年仍旧不第,便放弃了科考。 他已过了不惑之龄,此次过来,妻女都留在京城,自家只随身带了长子。 听得许明这般说,王庐皱了皱眉,道:“七万贯……这个数额,已是足够狗急跳墙了。” 他看了一眼许明,把心中淡淡的不屑压下。 虽说英雄不论出身,虽说对方已经被放了身契,可从前确实只是个下仆而已,还是在铺子里头迎来送往的下仆。 如今要同一个下仆共事,王庐有些嫌弃。 不过他还没有傻到把自家的想法说出口,跟了这一路,他已经算是看明白了自己眼下跟的这一位通判的性子。 其余都无所谓,谁能做事,就看重谁。 此刻来看,这下仆,倒还有两把刷子。 “这样一大笔钱物,若说那唐通判会填补回来,确实不太可能。”许明分析道,“他那岳丈还算有点能耐,能帮他使得动银子,但他这三年的岁考都只是平平,想要去荆州那个地方,没个二三十万贯,连口都不好开。” 许明多年在京城,又是管着铺子,对朝中任官的道道,算得上是略知一二。 “那只能改账册了?”王庐插道。 顾延章坐在上首,摇了摇头,道:“他那账册里头毛病太多,虽然不名下,可若是要改起来,牵一发而动全身,倒还不如重新做一套,只是此时才匆忙赶制,却也来不及了,没个一二十天,是做不出来的。” 王庐端起放在桌上的茶盏,喝了一口里头的清茶,皱着眉头想了半日,道:“既是不能改账册,又不舍得补亏空,那能怎么办?难道他敢不交接了吗?” 第二百七十三章 互鄙 王庐话刚落音,坐在对面的许明便在心中嗤笑了一声。 怪不得考了一二十年,也考不中,连省试都过不了…… 也就是靠着死读书,得了个国子监,才能在自己前主柳伯山面前混了个脸熟,得荐了过来,不然这点本事,科举不行,脑子不行,还不知道将来能去哪里捞饭吃! 他这般想着,面上却是不显,只看一眼顾延章,道:“总有法子的……总不过就是那一二桩手段,老不老套不要紧,得用就行。” 王庐听得半懂不懂的,可当着顾延章的面,却又不好直问,只得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一口接一口地啜着茶。 他又恨手里的茶盏太浅,又恨方才口渴,喝得太快,杯中如今并不剩下多少茶水,不多时便喝了个底空。 茶壶才被小厮拿出去添水了,如今屋子里头一个伺候的下人也无,他端着一盏空茶杯,扮作杯中有水的模样,一面干喝着,一面也跟着看一眼顾延章。 王庐自以为动作做得隐蔽,不想早被对面的人看在眼中。 许明心中暗自好笑,偷乐过之后,却突然心情复杂。 ——哪怕这王庐再无用,再个酸儒,在别人眼中,他始终是个文人,又在国子监中读过多年书,随便寻一个同窗,便能给他找个出路,给旧日的老师投个贴,就能被荐到一州通判面前做幕僚。 而自己呢? 家中穷得揭不开锅了,他只能去铺子做学徒,吃的是剩饭剩菜,窝的是草席烂被,丑时初才能得睡,寅时末就要爬起来。 从一个小小的跑堂,做到铺子里的掌柜,他吃过的苦,流过的血汗,说上三天三夜也说不完。 自家费尽全力才争取而来的机会,于王庐而言,只需要一个帖子便能做到…… 许明把那酸涩的滋味按下,强令自己不要去多想。 有空想这些,倒是不如想想怎的才能在通判面前好好表现一番。 好容易得来的机会,绝不能就这般浪费了。 许明看得出来的,顾延章自然也看得出来。 王庐并不机灵。 可他能考进国子监,又能得大柳先生举荐,其人人品、学问必是过得去的。 顾延章并不觉得做自家的幕僚,便一定要脑子灵活,样样精通,只要有那么一技之长,放在合适的地方,都能得用。 天下间又有几个人是通才呢? 况且他如今实在是缺人缺得紧。 他笑一笑,假装没有看见两个幕僚之间的你来我往,提点王庐道:“前一阵子,大营县不是才有过一回?” 大营县距离京城不远,也就是三两日的路程,乃是望县,因临着黄河,每每大河决堤,都有百姓死伤离散。 这样的临着大河的县,田产官司最多,一发大水冲了田界,等水退了,临田的两家就要打官司,或是人逃难去了,回来的时候发现自家的田被人强占,或是有人冒籍领了别人的田地,更有胥吏勾结刁民,去抢了肥田。 一行人一路往南,正巧路过大营县,当时县中闹得沸沸扬扬,原是百姓递了状纸,打田产官司,新上任的知县看了证据,只觉得不对,一心要去查陈年账册,却被管府库的胥吏一把火将库房给烧了个精光。 不是要看翻账册吗? 在库房里呢,如今还冒着烟,热乎着呢,去罢! 众人当时着急赶路,并未来得及知道后来如何,可这一桩事情,却是都有耳闻,还议论过一番。 放火烧账,从古至今都是屡见不鲜。 胥吏放火、知县放火、乃至通判知州放火,只要跟账册、府库扯上了关系,到得最后,没有路走了,一定就是放火,无他,这法子最快,也最有效。 只要找到了替罪羊,最多也就是担个监管不力之责,罚个俸而已。 同其中的利益比起来,谁看得上那点钱! 王庐只是不精明,却不是笨,有了顾延章这一句话,立刻就反应过来。 “纵火焚烧账册!?” 他手里的空茶盏再端不住,忙放回了桌上,急道:“若是这般,不若咱们派人去那库房之中守着,明面上说是日夜查账,也当做看守账册,不要叫人给毁了凭证!” 不待顾延章说话,许明便摇头道:“行不通的,州府衙门夜间闭门,无关人等不得入内,便是通判想要进去日夜守着,先不说一点体面都没有了,便是能拉得下这个身,府衙的人也未必认——如今可还未交接州府大印!” 未曾交接,没有官印,严格来说顾延章就还不是赣州的通判,看管府库的人便能依照规定,不让他夜间留在里头。 况且若是以堂堂通判之身,竟沦落到亲自守着那一堆子账册,顾延章的脸往哪里搁? 为了护着区区几本账册,便要亲自下场,也不嫌丢人的! 消息传出去,别说以后再不要想能镇住赣州上下官员胥吏,便是叫百姓听了,也要指着鼻子笑的! 王庐闭了嘴。 他想了想,又生出一计,道:“既是不能在里头,那不若遣几个人去府库边上盯着,一旦有了动静,就立刻发声示警,叫潜火铺的人去灭火?” 许明好容易才把嘲笑的表情给忍住了。 他当惯了大掌事,无论什么时候,能不得罪人便不会得罪人,更不会刻意叫旁人下不来台,忍了好一会儿,才斟酌着道:“不妥。半夜在府库周围晃悠,没人瞧见还罢,若是被巡逻的铺兵逮住了,就要丢通判脸面。况且府库那样深,放账本的,也就那一间两间屋子,州衙重地,闲人不得入内,便是示了警,还至少要都尉一级的才能下令开门,等到人来了,里头白纸黑字早化作了灰,又哪里来得及!” 许明话虽然说得委婉,王庐依旧听得心中不舒服。 “那不晓得许兄又有什么高见?” 王庐硬邦邦地回道。 挑刺谁不会? 只挑刺,又不出主意,倒是省事了。 被他这样一问,许明只笑了笑,看着顾延章,道:“想来通判已是有了主意。” 第二百七十四章 一炬 许明老于人情世故,虽然未做过幕僚,也没有当过谋士,但是一通百通,自以为天下间的主家都是一样的。 想要做好下属,定要让上头人觉得你聪明,却又不如他聪明,认定你有用,却又不担心你功高盖主。 当然,如果笨,一定要笨在不要紧的地方。 像王庐这种笨在明面上的人,许明做掌事的时候,只要是露脸的场合,都不会让他去的! 没得砸了招牌! 而顾通判这般的主家,小小年纪便得了状元,担任一州通判,可谓平步青云,少年得志,正是要一展身手的时候,此刻,自家最聪明的做法,就是好好捧哏。 来之前,许明早已通过自己的法子,把新主家能查到的背景都问了个遍。 蓟县第一,雪夜惊才,狭路杀蛮,营中献产,灭恶叔,夺状元——这般的主家,若谁敢说没本事,除非眼瞎了。 对有本事的主家,与没本事的主家,许明是有两套法子的。 遇上没本事的主家,出主意的时候自己上,做事的时候也要自己上,事情做完之后,把功劳全数挂在主家身上。 遇到有本事的主家,出主意的时候让主家说话,做事的时候自己上,事情做完之后,把大半功劳挂在主家身上,自己是按着主家的吩咐,出了些“微末之力”。 此刻,许明正身体力行着第二套做法。 然而他并不知道的是,顾家从前并不是普通的奢遮富商,而顾延章更是从小就看着父兄管理产业,见过太多的大掌柜,也见过无数人精。 看到许明这一番表现,顾延章也直想笑。 太熟悉了。 这同当年父亲头一回遣了三哥去管铺子的时候,里头掌柜的同三哥说话的口气、行事一模一样。 还是说大掌柜们都是一个师傅教出来的? 只是自己却是不同曾经的三哥。 以前顾家家大业大,产业下头的掌柜,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无所谓这种面上的敷衍,只要把事情做好了就行了。 可自家现在只有这寥寥几个人,如果还要揣摩来,揣摩去,绕着话说,揣着小心思做事,那当真是顾不过来了。 他并没有走许明帮着垫好的台阶的意思,而是直截了当地道:“不妨事,有什么主意,且说吧,无论好坏,提出来了,大家一同商议,能用自然好,就算不妥帖,也不要紧。” 许明有些吃惊。 然而他很快就调整过来,几乎是立时坐直了身子,把自家的主意说了出来,连语速都快了三分。 三人果然商量了半日。 *** 初冬的深夜,月亮被乌云遮了大半,只露出一点点亮光。 看守库房的黄老二正坐在库房旁的小隔间里头,面前的桌上摆着一盏浓茶。 放在往日,他早趴在桌子上打盹了,可今夜,他却硬生生靠着浓茶,撑着把眼睛睁开。 这是他这个月最后一天轮值库房,只要轮完今日,后头几天,就不关他的事了。 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很快就到了丑时末,正是太阳将升未升,月亮将落未落的时候,日月相交,人会尤其疲惫。 眼见再过大半个时辰就要交班了,库房里依旧安静如常,并没有半点动静,黄老二心中暗暗笑自己想得多,一面终于实在是忍不住,把头一点一点的,好似小鸡在啄米一般,竟就这般以手撑着头,眯了过去! 隐隐约约之间,他仿佛闻到一股子淡淡的烟味,那味道缭绕在鼻端,刚开始还若有若无,到得后头,却是浓得有些教他发起呛来。 他迷迷瞪瞪了好一会儿,等到被烟熏得不行了,才猛地惊醒,吓得“砰”地一声站了起来——原是不小心把身后的椅子给带翻了。 黄老二“蹬蹬蹬”地跑了出门,果然外头烟味已经浓得刺鼻,而三两丈开外、用来放置赣州州衙账册存档的屋中,已是浓烟滚滚,火光闪闪。 他倒吸了一口凉气,却是呛进去了一鼻管的烟灰,咳得死去活来,眼睛都咳出了泪水。 等他终于缓过气来,抬头一看,屋子里的火势已经蔓延到屋外。 火光冲天。 他心中一惊,几乎是失声喊道:“走水了!!!” 一面吹响了挂在胸前的哨子。 “哔……”的一声声尖锐的哨子示警,很快打破了初冬凌晨的宁静。 首先冲进来的是夜间轮值的铺兵,领头的见了这火势,又见黄老二手脚发着抖,十一月的冷天,竟是满头满脸是汗,连站都站不稳的样子,忙问道:“里头是什么东西!” 黄老二哆哆嗦嗦了好一会儿,才道:“原是州……州衙里头的账册……” 领头的也吓得一个激灵,忙对一旁的人道:“去寻几根木头来,把这屋子门给撞开了!” 又对黄老二道:“一会把门撞开了,能灭火就灭火,不能灭火,直接把里头的东西,能抢多少出来是多少!” 黄老二还没有来得及回话,就听得“嘭”地一声,着火的屋子整间轰然倒塌,尘土、木渣子、火星子四处乱溅。 众人再顾不上其余,不约而同地一齐后退了三四丈,躲那一股子奔腾特来的热浪。 领班的脸都白了,几乎是吼着朝后头的兵丁喊道:“快去催潜火队!分一队去前头打水,不能叫火势蔓延了!” 如今正值新旧交接,烧了账册,新通判肯定会恨得牙痒痒,若是把府衙再给烧了,那不仅新通判会恨得牙痒痒,连知州也会要吃人了! 在领班的指挥下,兵丁们手忙脚乱地去扛水过来灭火。 潜火队很快就来了,刚刚到了地头开始灭火,住在后衙之中的唐奉贤就步伐匆匆地走了过来。 “通判!”领队上前行礼。 黄老二木然站在原地,好似是已经没了知觉,也不去行礼,也不跟唐奉贤打招呼。 唐奉贤却是没空理会他,而是忙朝着一名急忙赶来的小吏道:“去把顾通判请来!虽然如今未曾交接,可知州外出,州中只我一人坐镇,出了这样大的事情,正该叫他知道才……” 他话还没说完,便见外头急急来了一个胥吏,过来道:“通判,新来的顾通判到了!” “快请他进来!”唐奉贤连忙道。 顾延章大步流星地走了进院门,身后带着三两个人。 唐奉贤满脸的焦虑,只来得及同顾延章拱了拱手,便叹道:“延章,实是无脸见你,不晓得怎生回事,府库中全数的账册……如今……已是付之一炬了!” 第二百七十五章 幸存 唐奉贤的口气既伤心,又难过,只看着顾延章,仿佛在等他的回应。 顾延章面上的表情却甚是奇怪,好似是松了一口气,好似又是可惜,过了半晌,只道:“先灭火罢。” 水火无情,饶是赣州城的潜火队全数都上阵了,又有闻声而来的吏员们一齐帮忙,也足足花了两三个时辰才把火给灭了。 等得最后一丝火苗也被水给熄了,天光已是大亮。 此时清点损失,除却那一间放置账册的屋子,另又烧毁了三间半屋舍,又有三四名救火的人受了轻伤。 伤者伤势不重,将养一阵便好,毁了屋子,再建也是无碍,最多也就是多耗些官中的银钱而已,偏那账册毁了,却是再也回不来了。 等到场面收拾得差不多了,唐奉贤这才质问道:“昨日谁轮值库房?!” 一直默不作声的黄老二低着头走到了唐奉贤的面前,老老实实地站定了,道:“昨日小人值的夜……” 唐奉贤皱起了眉头,喝道:“夜值库房,却玩忽职守,致使账册毁于一旦,你可知晓自己犯下了多大的过错!?” 一阵责骂之后,他又斥道:“秋末冬初本就干燥,最容易走水,你竟如此不小心!该当何罪?!” 立时就把责任推到了天气干燥,看守不利上头,三句两句,便将这一回失火的缘由给定了下来——全是天灾,再兼黄老二失察的人祸。 黄老二面色煞白,几番想要开口说话,却屡屡被唐奉贤打断,只得老老实实闭了嘴,听他说完。 唐奉贤骂毕,便不再理会黄老二,而是转过头去同顾延章商量道:“延章,如今账册已然被毁,这交接……” 他口气倒是十分惋惜,面上却半点紧张都无。 唐奉贤话说得理直气壮,眼底全是喜色。 他已经算是克制着心中的得意,才没有笑出声来。 烧得好啊! 都成灰了,还怎的交接?又哪里寻得出来证据说是自家亏空了呢! 至于毁了账册,继任者如何理事,州衙又会如何混乱,更又会给百姓带来多大的损失,却不是他关心的了。 唐奉贤心中解恨极了。 是你逼的我! 若只是盯着一万两万的亏空,说不定他心情好,咬咬牙,就给了,偏开口那样狠! 你不仁,就休要怪我不义了! 他看着顾延章,一心等着从他脸上看到气愤与无可奈何。 哈哈,没了账册,你还能翻出天来吗?! 而在他的身旁,顾延章一脸的惋惜,反问了一声,道:“账册当真被毁了吗?” 唐奉贤只当他是不能接受这现实,心中尽是得意,却是指了指不远处的焦土残垣,对着一个小吏道:“去翻一翻,看看还有没有没被烧毁的账册剩下来。” 此时火势才灭,烧得连架子都不剩的库房还冒着炙人的热气,那小吏实在不愿意过去,便躬一躬身,道:“这隔间的屋子都烧塌了,便是铁也烧成了水,哪里还有账册剩下来……” 难得的,唐奉贤半点也不觉得自己被拂了面子,只转头对顾延章道:“你看?” 顾延章却是不紧不慢地道:“倒是不用翻灰土。” 他朝着站在一旁的黄老二点了点头,道:“先不忙着急找火里剩下来的,黄户曹倒是像个谨慎行事的性子……” 黄老二其实并不是户曹,他不过是户曹司中一名小小的胥吏而已。 他听得顾延章提及自己,忙的抬起头来,脸上仍旧发着白,脚也有些抖,然而人却是醒过神了一般,同手同脚地走了过来几步,乱七八糟地对着顾延章、唐奉贤二人行了一个礼。 “小人原是多事,半夜听得老鼠叫,因去岁库房凭证才遭了鼠咬,户曹一司上下都被罚了银钱,小人想着前一阵子顾通判府上来了人清点账册,那一个落脚的房间正正空着,便……” 他吞了口口水,望了一眼顾延章,仿佛顿时就有了勇气一般,接着往下说道:“……便把账册都搬了过去,打算等到今日交班的来了,同他商量一下,看是不是一齐把老鼠给捉出来,再将账册放回……” 一面说,一面朝右边望去。 远处的右厢房排开了三间,安安静静的,半点没有被这一夜的火给侵扰到,在满院子的烟熏火燎中,看起来格外地叫他安心。 唐奉贤循着黄老二的目光看过去,心中狂跳,只觉得整颗心都提了起来。 他眼睛瞪得鼓鼓的,逼上前去,对着黄老二厉声喝道:“私动府库账册,你可知道这是何罪?!” “唐通判。”顾延章好整以暇地打断了他,道,“倒不忙着治罪,若是账册当真完好无损,黄户曹也算是阴差阳错,将功补过了。” 又道:“既是如此,不妨便去看一看账册可还尚存罢。” 一面说,一面朝着那几间屋舍走去。 顾延章打头,唐奉贤不得不跟在了后面,州衙中的胥吏们也跟着一窝蜂涌向了右厢房。 黄老二连忙走在前头,急急上前去把门锁给开了。 双扇门一推开,首先映入人眼帘的就是一架州衙中用来运送宗卷的独轮车——正靠在一旁。 而屋子里头,堆得如同山一般高的宗卷、账册,一垛一垛地挨在一起,挤得人连站的地方都没有。 距离门最近的地方,摆着三四垛账册。 唐奉贤扶着门边,看着这满屋子的账册,只觉得自己有些头晕。 州府衙门的宗卷账册实在是太多,他从未留意过哪一本是哪一本,然而这一回,他却是再确定不过,这三四垛一定是被顾延章那一名叫做许明的幕僚抽出来,说有问题的那一部分。 眼熟的不是账册,而是其中夹着的密密麻麻的竹签子,好似在望着他笑。 ——哈,唐官人,又见面了! 大火烧得最厉害的时候,唐奉贤也不觉得有什么,可此刻火灭了,他却是连呼吸都透不过来了。 账册还在! 怎的办!? 他眼前冒着金星,胸膛处竟是一抽一抽地痛了起来。 七万贯! 怎的办?! 第二百七十六章 离任 留给唐奉贤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距离下一次得阙只剩下不到两个月的时间,眼见再不出发,从前已经花出去的那数十万贯真铜就要硬生生打水漂,他再顾不得在此纠缠。 七万贯与数十万贯,还要添上自家老丈人帮着搭的人情,孰重孰轻,他还是分得清的。 并不是斗不过那姓顾的铜臭子!只是自家没时间了! 唐奉贤心中越发地恨。 一面吩咐幕僚、账房们重新点清楚账册中被挑出来的问题,他已是准备咬一咬牙,先把那七万贯的亏空给补上,剩下的事情,等到得了官之后,君子报仇,十年不晚,青山不改,绿水长流,自然有的是机会好生给这铜臭子捅上几刀。 然而他还未来得及在心中描摹一番自家以后是如何把这姓顾的斗得身败名裂,抱头鼠窜,便又接到了一轮迎头痛击。 “十二万贯?!” 唐奉贤失声呼道。 他贫寒出身,是高中了进士,又娶了贵妻,再得了官之后,才渐渐学着养气,平日里还好,当真遇上了事情,便再维持不住那副官模样,几乎连表情都狰狞了起来。 幕僚正要开口回话,便听一人由远而近地走了进门,道:“却是上一回小人查验得不够仔细,竟是漏了几笔大数,正巧此回库房走水,我家通判担心有什么不妥,便着小人重新核点了一遍,只怕漏了什么东西,将来便要说不清了——果不其然,小人当真做事不够精细——只是对不住唐通判了。” 唐奉贤抬头一看。 是那铜臭子门下的幕僚,从前日日来查账,唤作许明的那一个。 他懒得同一个小小的幕僚说话,从鼻子里冷哼了一声,叫门客抄了几处账册上的问题,直接拿着抄本去驿站找了顾延章。 顾延章礼数周全地接待了他,却是并无半点退让之意,只笑道:“顾某初任得官,难免有些行事不周全的地方,本就性子不够灵活,如今乍得重任,更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唯恐有负天子之托……” 一道话茬子都没有留出来让唐奉贤接。 唐奉贤只得恨恨而往,愤愤而归。 无论心有多痛,眼见日子一天天过去,他到底还是把家中钱物拢了又拢,挤了又挤,硬生生凑出了十二万贯,又把账册给清干净了,这才同顾延章一一交割印信,交接账册,咬牙切齿地带着妻儿亲眷门客,拖着长长的车队,边骂边回了京城。 而在另一头,冷眼看着旧通判自作聪明,被新来的通判耍得提溜转,赣州城的老押司李定便似瞧了一出并不精彩的戏一般,连喝彩都懒得给一声。 唐奉贤虽然在赣州城里做了三年通判,可他在州城之中,其实并没有多大的存在感。 赣州从来清静少事,连个强盗也无,知州是济王的大舅子,一向不管事,唐奉贤刚来时还管过一阵子,后来发现根本找不到什么借以扬威的地方,连案子都是鸡毛蒜皮的争产、**、斗殴,偶尔有一两个命案,厉害的案子他也审不出来,一般的案子也看不出他的本事,便索性连堂都不上了,将事情全数丢给判官去打理。 半年前赣州的判官得了重病,一个月里头要请大半个月假,这些个案子,就都落到了李定的手上。 他多年老吏,处理起案子来,往往在庭下便解决了,还能原告、被告两家通吃,吃得肚皮浑圆。 在赣州城里,提起州官,旁的人都把李定列为第一,虽然他只是个吏,可在城中百姓看来,他比知州、通判还要威风数百倍。 说一回知州孟凌、通判唐奉贤,城中人也许想半天都才能琢磨出来他们是谁,可一说李定,没有人不是立刻便能反应过来的——小李押司! 有小李,自然就有大李,所谓的大李押司,指的是李定早已入土的老爹。 没两日,简简单单送走了唐奉贤,李定回到州衙之中,优哉游哉地在自家的公厅里烹茶喝起来。 赣州州衙的公厅并不大,实际上,不仅不大,打外头看起来还有些灰败邋遢。 算起来,除了前衙每年都要修整,用以维护朝廷的体面之外,州衙的其余建筑已经数十年没有修缮过了。 毕竟修缮州衙,州中是没有这一项经费的,必须向朝中申请,可对于知州、通判来说,官任三年,等到好容易修缮好了,自家就要离任,这等为他人作嫁衣裳的事情,傻子才会去做! 况且若是向朝中递折子要钱,少不得要在有司心中落下一个“靡费”的印象,一个不好,岁考都要受到影响。 当然,还有另外一项法子,便是从不入账的银钱中抽出一部分来,用意修衙。 可不入账的银钱,本来就是默认归入州官荷包的,不收入囊中,却用来给下一任做贡献,当真是圣人都没有这般无私。 是以各处州衙、县衙的公厅、后衙,几乎没有哪里是不破败的。 赣州自然也是一样。 从外头看起来,这一处押司办事的公厅也是破破烂烂,大门上头的木头都朽了,也没有人去管,然而只要一走进去,就会发现里头别有洞天。 前朝的桌椅摆在角落,上头刷的桐漆已是斑斑驳驳,却又同普通的破桌椅不同,散发着岁月的味道——也就是钱的味道。 墙边上靠着一立架子,上头摆着玉如意、古钱币、几件古董玩意,都是李定时常赏玩的,还有一整套建州窑出的,一只便要三百多贯的黑瓷碗,并一罐子茶叶——乃是今岁的龙团胜雪。 而屋子里的四个角落,在这初冬之际,却都摆着几盆依旧绽放得极盛的菊花,花色不是普通的白、黄,而是黑、绿、白、黄、红、青等等混杂在一起,一看就十分新奇。 这样一处公厅,寻常人走进去,便会瑟头瑟尾,而识货的人走进去,更是要咋舌不已。 李定一面品着茶,一面有一下没一下地用洛阳生宣练着字,不多时,便听到一阵脚步声,接着是他的侄儿李立走了进来。 “大伯!我打听清楚了!”李立匆匆站到了李定面前,道,“黄老二果然是受了新来那通判的蛊惑!” 第二百七十七章 谆谆 一 李定皱着眉打断了侄儿的话,斥道:“噤声!什么‘蛊惑’不‘蛊惑’的,怎的说话这么没分寸!” 他眉眼极凶,口气极重。 李立被这一句教训得不知所措。 他跟着大伯在州衙之中也有一二十年了,从来都是这样说话行事,也并没有被指出过不好,如今没头没脑地挨了训,一下子都有点回不过神来。 “你年岁也不小了,在衙门里也有了日子,眼下看了这样久新上任的这一位顾通判同唐奉贤交接,还没明白吗?”李定提点道。 李立有些冤枉,只道:“侄儿只是同伯父在私下里头说话,此处并没有第二个人在啊!” 当着新通判的面,他自然会礼数周全,毕恭毕敬,可在这自己的地盘,难道还要装相吗?以往也没装过啊! 李定失望地看了他一眼,道:“你在此处同我这般,那与其余人说起,是不是也这个口气?” 李立一愣。 “你与其余人这般说话,平日里倒也不怕,此刻遇上新来的这一个,万一被谁拿了你的话,去通风报信,卖好处,你又待如何?” 李立有些犹豫地回了一句,道:“他们都唯您马首是瞻,不敢去做这等反水的事情罢?” 李定摇头道:“人心隔肚皮,如今面上是千好万好,谁又知道肚子里头怎么想,此刻来了新通判,瞧着又是个有能耐的,正是取巧卖乖,改换山门的时候。看他交接时的行事,哪里像是眼睛里能揉得进沙子的?新官上任三把火,虽是不顶顶怕他,倒也没必要去掠其锋芒,等过一阵子,看看他的手段再说。” 像这一回,同唐奉贤二人交接账册,虽说姓唐的挑衅在前,还想要放火烧账,可毕竟没有得手,那顾通判占了上风,却是得势不饶人,硬生生从对方口中又抢下一块肉来,把那七万贯的亏空,转眼变作了十二万。 其人行事,可见一斑。 李立服服帖帖地站在下首,听着自家大伯训诫。 “少年状元,青云得志,听得好像说曾经在延州城里头把自家叔父都灭了,这等人物,说一句好听的是果决,说一句难听的,便是心狠手辣,你如今羽翼未丰,不说避着,还要迎上去,岂不是傻?” “你堂哥如今在外做着官,你堂弟年纪还太小,家里头的事情,少不得还要你来承接,如果总是这般不够谨慎,将来我又如何放心把家中基业交给你?” 李定一番话,又压又拉,谆谆善诱,听得李立胸中一片情绪翻腾,只恨不得把心肝脾肺都掏出来给这伯父养老送终,忙道:“侄儿将来行事必定小心谨慎,不负伯父教诲!” 又道:“一任不过三年,待得好好把这一位送走,便算是了得了一事!” 李定却是又摇了摇头,道:“这般做法,又是太孬种了。” “咱们李家在赣州经营了数十年,便是当真来了个强龙,也要叫他知道,压不下这条地头蛇,此刻忍让一时,只是为了看其人手段性格,却不是为了做一只缩头乌龟的!” “今日来一个姓顾的要忍三年,明日来一个姓张的、姓王的,难道也要忍三年?不要说忍三年,便是忍让了一年,咱们家在这城中的积威,便要消掉三分。”李定意味深长地看了看自家侄儿,道,“此时此刻,若是聪明的做法,又该如何?” 李立迟疑了一下,斟酌着问道:“叫衙门上下,不要去理他?” 赣州州衙的胥吏们,多半都听从自家大伯的吩咐,李家在此地多年厚植深蕴,只要发一声话,下头少有人敢不听的。 顾延章再怎的厉害,也是一个人带着几个伶仃的幕僚来此赴任,若是下了政令,却没有人去应和——下头人也不是不干,就是干不好而已。 今日叫收三百户的赋税,只收上来两百户,明日让去清点人口,却点了半年没能点出来,若是一个人这样,少不得要被拿出来做典型,杀鸡给猴看,可若是全数人都这样,却是法不责众,那顾延章再如何,也不能把整个州衙的胥吏都治了罪罢? 李立自觉自家这个办法,很是不错。 然而李定却是微微一叹,道:“你啊!” 再怎么说,顾延章也是从八品的朝官,又是赣州城的二把手,他真要拿几个胥吏开刀,连废话都不用说,以办事不利为借口,直接打一顿板子便是。 官大一级压死人,打得一两次,下头还会有谁听从自家的话。 李定耐着性子把其中关窍一一解释给侄儿听了,也不再想着引导他,只自己点破道:“你看这新通判的性子,是要做一番实事的,然则他却有一桩不足,你看他从前的经历,聪明机变不假,也足够果决厉害,却终究是年纪太轻了。” 想要在一州之中说一不二,可从来不仅仅是有聪明就能够的。 如果这顾延章是外放二任三任之后过来,自己便是拼着丢脸,也要夹起尾巴做人了,偏他一点了状元,便直接派到了赣州,再如何聪明,再如何有才学,也不代表他能做好一州亲民官。 赣州事少只是相对其余州县,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政绩,却不代表这里的州官好做。 通判掌刑名、钱谷、赋税、徭役,后面几项并不是立时就能看出为官者的能耐,可第一项刑名,却是立竿见影的。 是不是好官,上一回堂便知! 判得两回案,有几斤几两,赣州城上上下下,便皆知晓了。 当年的唐奉贤,再从前的几任通判,不就是判过案之后,就对自家服服帖帖的了吗? 判争产案,要查点旧例、宗卷,还要打听乡情;判***案,要寻访乡里,仔细问讯;判偷盗案,更是要他们这些人出马。 这顾判官是个聪明人,让他独自判过一回案,再由自己从旁协助办过一回案,两相对比,自然就知道离不得衙中老人了。 新官上任,人人都在观望之中,无论是官员,还是胥吏,便算是有急急忙忙凑上去的,也不会见不到好处,便倾尽全力地去帮忙。 正好借此机会,叫新来的通判看一看自家手段! 且看这赣州城中,究竟是谁人说得算! 第二百七十八章 折狱 且不说这一厢李定在公厅之中教着侄儿,另一厢,顾延章礼数周全地送走了脸黑得像锅底的唐奉贤,便开始正式接任了。 上任几日,他都是上午处理衙门中的事务,下午则带着几个幕僚外出走访各县,待得晚间,还要在衙内翻阅宗卷,忙得脚不沾地。 新上任通判的这般行事,自然会影响到州衙之中的胥吏。 初来赣州的知州、通判们,常常都是兢兢业业,想要干出一番功绩的,更何况这一位还是状元及第,若说没几分追求,都配不上他的出身。再看其人对付上一任唐通判的手段,也知道他不是省油的灯。 然而这一位实在是勤励得过分了。 “遇着个毛小子,真他妈的晦气!” 大早上的,一名吏员朝地板上吐了口唾沫,又把头上方巾整了整,一副就要出门的模样。 同公厅的人便笑道:“你这是怎的了?一大早的,又要陪着去哪一个地方?” 那吏员叽叽歪歪了几声,骂道:“也算是开了眼,日日都要下县乡,比去窑子还要勤快!再没见过这样的!此时天还不冷,待得天冷起来,若是还要这般四处跑,老子要骂他祖宗十八代的!” 又有人嘲笑道:“你别去啊,他又没逼你去!你不去,有的是人着急跟着去。”一面说着,一面朝着角落里的空位努了努嘴。 那吏员脸色登时就难看起来,道:“谁能跟他比,看个库房,看出老鼠看出火就算了,一个户曹司的,如今日日跟着通判后头跑,脸都贴到人屁股上了!”又回嘲方才说话的那人道,“你莫要笑,此时你笑我,往后有得我笑你的!” 说着哼了一声,匆匆出了门。 剩下几个人也笑不出来了。 虽说没逼着去,可通判在外头跑你管的那一块事务,你又哪里敢不跟着! 今日你不跟着,跟着去的那一个,说不定明日便得了人的青眼。 有人便抱怨道:“真是初生牛犊,甚时才能歇了这番心思!总归是没有用的,日日这般辛苦,又没得好处!” 这话登时引得一阵附和声。 在州衙了待得越久,越是油滑子,看着州中的州官来来去去,早有了自己的一番见识。 赣州虽然是上州,却从来不容易得功,又离京城远得很,根本不是有背景的人中意的去处。哪怕你天天在乡县中吃睡,没政绩就是没政绩!不过白费功夫,还要害得州衙中的人跟你一起辛苦。 如果去得好地方,虽说一任官乃是三年,可只要岁考得了优等,总能得到减磨勘,减一年常见,若是得了异等,减两年也不是没有,甚至有些功绩出色,又有人在京中使力的,不消半年便能升职调任。 然而这个“好地方”,从来指的都不是赣州。 被派来这赣州,已经说明其人在京中没有什么后台了。数十年来,被发来此处的官员,除了极少数如同孟凌一般,就是过来养老的,没有谁不是老老实实熬上三年,再灰溜溜回京候阙的。甚至因为任期没有能拿得出手的政绩,往往还会影响到下一轮的得官。 新来的官员想要出政绩,总归要做事,可胥吏们却不愿意做事——先不说做不出事,做出事来,对他们也没好处,还不如按部就班地捞钱。 后衙中发生的这些事情,顾延章自然是不知道,便是知道了,也不会理会。 事情没做出来,就想要好处,绝没有这样轻易的。可谁是当真勤勤恳恳干活,谁又是嘴巴出力,脚不出力,他也一样看在眼中。 辛苦了近十日之后,终于到了休沐。 顾延章却是接近中午才从宁都县之中回到的后衙。 他没让下人通禀,径直进了内厢房。 季清菱正拿着一卷书看得入神。 秋月坐在一旁绣鞋,见顾延章进来了,忙站起身来,又唤道:“姑娘!” 顾延章已是走到了书桌面前。 季清菱身上还是晚间睡觉时着的衣衫,头发也只是简单挽起,一看就是连厢房都没出的样子。 顾延章皱着眉头站定了,俯下身子,伸出手去摸她的肚腹,又问道:“昨晚几时睡的,早间几时起的,早食吃了没?” 季清菱才反应过来,便被他一只手放在肚子上,摸得直痒痒,忙捉着他的手,回道:“子时不到就睡了!早间睡到辰时才起的,吃了早食,一会就吃午饭!”又抓着他的手不肯放,生怕那手四处乱动,只嘴里笑道,“五哥甚时回来的?怎的悄无声息的?” 又道:“我在家里头乖得很!半点都不用操心的!” 说着站起来,道:“五哥,我帮你去换衣衫。” 时值冬日,又是快马行路外出,顾延章身上穿的乃是劲装,十分不好脱。 每当这种时候,他都是缠着季清菱帮他换衣衫,久而久之便成了习惯,直到此时,一见到顾延章穿着劲装回来,季清菱便很自觉地帮忙了。 顾延章面上这才缓和了几分,然而也没有十分松气,复又问道:“今早可是练了鞭?” 季清菱脸上的笑意顿时僵住了。 她拽着顾延章的手,小声道:“我晚间就练。” 顾延章叹一口气,道:“早间习武,一日就有精神,你夜间才去练鞭,晚上怕不要不好睡。” 季清菱便道:“向日都是认真习武的,只最近几日有些松懈了。”又道,“明日便捡回起来,五哥,你别恼我……” 她认认真真地解释道。 其实并不是故意的,只是当真有时候一做起事来,就忘了旁的。 她知道顾延章是担心自己,是以也珍惜他的爱意。 顾延章看季清菱一脸的紧张,忍不住探出手去揉了揉她的头,柔声道:“哪里舍得恼你,只是你身体一向康健,正要好好保养才是,若是底子差了,将来若是有机会,我要带你出门去玩,你都走不动的。” 季清菱轻轻地“嗯”了一声,又道:“我先给你换衣衫。” 说着把手里的书卷放在桌上,拉着顾延章的手,便要进隔间。 然而这一错眼间,顾延章已是把倒盖着的书名给看在眼中。 是一册前朝郑克的《折狱龟鉴》。 第二百七十九章 炖盅(给我乃大罗金仙的加更) 等到了隔间,趁着季清菱给自己换上衣的功夫,顾延章轻声唤道:“清菱。” 季清菱仰起头,露出一个疑问的表情。 顾延章抬起手,扶着她的肩膀,凝望着她,问道:“我方才看到你在看《折狱龟鉴》。” 他顿了一顿,心中斟酌了半日,方才继续问道:“你自家喜欢看,还是因为我,才喜欢看?” 季清菱起先见他郑重其事,还以为是多要紧的事宜,结果听得这样一句问话,忍不住笑了。 她给顾延章把腰间的带子系好,便双手搭着他的肩膀,踮起脚尖,凑着他的下巴亲了一口,笑道:“我本也喜欢看,因为你,就更喜欢看了!” 她完便放开了,顾延章却是不肯放,只揽着她,又道:“你莫要哄我。” 季清菱当真是受不了他,便道:“你瞧我是委屈自己的人吗?” 顾延章心道:你为着旁的不肯委屈自己,为着我,却也未必。 然则他嘴上却没有把话说出来,不住拿眼睛望着季清菱,连眨眼都舍不得的样子。 季清菱哭笑不得,只得承诺道:“我以后一定早早睡,早早起来去练鞭,再不像昨日这般,好不好?” 顾延章这才有些满意。 两人一齐出了外间。 秋月早叫了厨房,不多时饭食就送了过来,摆了七八个小碟子的菜,两盅炖汤。 管厨房的婶子十分得力,四时菜谱都搭得极好,有时候见得家中两个主家辛苦,还常常炖些补汤过来,除却刚开始那一阵子季清菱还看着些,后来就再未有操心过了。 这日想是见着天气转寒,她便把平日的清汤,改做了炖汤。 季清菱习惯饭前喝汤,顾延章却喜欢饭后喝汤。待得季清菱一顿饭吃得七七八八,抬起头来,却见对面那人一脸的古怪。 “怎的了?”她不由得问道。 顾延章把那汤轻轻推到季清菱面前,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表情,只道:“清菱,这是你交代厨房做的吗?” 季清菱下意识地摇了摇头,问道:“怎的了?” 一面问,一面低下头,看了看面前的炖汤。 里头应是放了些药材进去,却没有抢味,肉香混着淡淡的药味,倒是挺好闻的。 她拿起盅里的汤匙,轻轻舀起了一块肉。 淡淡的膻味。 “不是普通的羊肉汤吗?”她狐疑道。 冬日进补,喝些羊肉汤,有什么奇怪的吗? 顾延章只看着她,又指了指那个汤盅。 季清菱搅动了一下盅里的材料,却忽然见得一样东西,登时脸面一红,“叮当”一声,把那汤匙放回了汤盅里,忙又喊了一声秋月,又道:“这一碗撤了。” 秋月应了一声,正要上前,那盅汤却早被顾延章又接了回去。 三口两口把汤喝完,他放下碗,只看着季清菱笑,仿佛偷腥成功的猫一般得意,道:“我不管的,我只当你吩咐厨房做的。” 季清菱拦之不及,简直头都要大了,她脸上的热气半日都没有消下去。 秋月立在一旁,看得心中奇怪极了。 等到两个主家都吃好了,秋月把小丫头叫过来收拾残桌,自己则是特意凑到了那一盅汤面前,拿起汤匙把里头的剩料翻出来看了。 一刹那间,秋月的脸就红成了猴子屁股。 顾延章的汤盅比起季清菱的要大上许多,里头剩下的除了几大块羊肉,还静静地躺着三两根……羊外肾…… 秋月忙把汤盅盖上了,有些迟疑要不要去同厨房的婶子说一声。 虽然少爷和姑娘已是日日都睡在一处,可两人并未圆房…… 婶子这般做法,的是好心,可莫要好心办了坏事才是。 秋月是贴身丫头,自然知道些旁人不知道的事情。 她一时有些纠结,不知道是该替少爷担心多一点,还是替自家姑娘担心多一点。 *** 且不说这一处秋月一个未出嫁的姑娘家,担心起了旁人闺房中的事情,另一处,顾延章同季清菱吃过了午饭,自出去散了一圈,消了积食,这才慢慢又走了回来。 两人坐在书桌前说着话,不知不觉便绕到了季清菱才看的《折狱龟鉴》上。 “我总觉得其中举的大小刑狱,判起案来,许多不过是情与法二字而已。”季清菱有些感慨地道,“早间看的一个案子,说的是前朝某处发了大旱,流民遍野,饿殍满地,有一男一女逃难,那女子半途跑去县衙中自述,说两人乃是兄妹,那男子却说二人乃是自小夫妻,那女子是他家中的童养媳,此刻见他家中凋零,便想另谋他嫁。当时并无路引,也无凭证,县官问了客栈中的住客同主家,诸人都说这二人虽是兄妹相称,但是彼时许多童养夫妻都是以兄妹相称,难以为证。” 她看着顾延章,问道:“五哥,若是你,这案子是判离还是判和?” 顾延章想了想,道:“既无物证,也无人证,若是要判,也只能判离了。” 季清菱点了点头,道:“我也是判离的。” 顾延章见她煞有其事的模样,忍不住笑道:“你做甚要判离?” 季清菱便道:“虽说宁拆十座庙,不拆一座婚,若两人当真是夫妻,判了离,未免可惜,可若两人是兄妹,却判了和,那便是乱了人伦了,两相比较,还是人伦大过。” 顾延章却道:“我也是这般想法,只这事,说到底还是当初原籍的官员不得力,若是户籍点校做好了,少有遗漏,一查户籍便知,若是赈灾做好了,又哪里需要流民背井离乡。” 两人讨论了片刻,又说起片言折狱来。 季清菱便举了一个极有名的例子,便是大秦朝的一名唤作苻融的官员,遇上一个老妪来报案,说是被人抢劫,又有义士去帮着捉贼,等到把贼捉到了,那贼却不肯承认自家乃是贼,倒是反诬义士是贼。 偏因夜色已昏,那老妪老眼昏花,分辨不出来究竟谁是义士,谁是盗贼,只得来报案。 苻融判得极简单,几乎是片刻之后,就有了结果——他令盗贼与义士比谁跑得快,谁跑得快,谁就是义士,谁跑得慢,谁便是盗贼。 毕竟若是盗贼跑得快,必是不可能被抓住的。 “其实判案并不难,难的是不出错案,少用刑罚,不要屈打成招。”季清菱忍不住感慨道,“都说片言断案,可多数案子哪里有这样简单,都是靠着多年刑名的积淀,又有多方调查,方能抽丝剥茧,看出其中关窍。” 第二百八十章 先生 一 顾延章从前在良山书院进学,拜在柳伯山门下,自然不单单只学经史子集。 事实上,良山循古法,礼乐射、御书数六艺之外,包括刑狱钱谷,每项都是旬考的类目。而柳伯山也曾外放州县,对刑狱之事虽然称不上精通,却也十分熟悉。 数年进学,顾延章虽未有真正的判案经验,可对律法却并不陌生。相反,良山、清鸣两院曾经用过大理寺、刑部二部主持的试法官考试试题来做半年考,他在那次长达六日的考试上,无论是案例判决,还是法理运用,都几乎全数答对,只援引错了一个极偏门的律法条目。 这是京城用来为朝廷抡才,从在职官员中选拔司法官员的考试。 这样一个成绩,哪怕是拿去同京城里同批的正式考生相比,也只有出挑,没有落后的。 论起判案,顾延章缺的其实只是实践而已。 他听得季清菱这般说,也跟着道:“片言折狱并不常见,其实我看往年州中宗卷,多数还是靠着推勘官与检法官来定刑罚,真正需要当堂审理出结果的案子,本就少,也极棘手,这种案子没有什么确凿的证据,判成什么样子,多数也是看当堂之人的决断而已。” 两人就着判案的标准讨论了半日。 楚随晋制,大楚的法条虽然有些微的更易,可其中的法律思维与逻辑却没有变,季清菱也许没有顾延章那样熟悉本朝的法制与法规,可她却是真正见过能臣判案的。 她小时候随着父亲外放一州,听过不晓得多少次季父以自身为例,给几个哥哥教授判案,此时同顾延章说起来,半点不落下风。 两人谈得兴起,不知不觉便忘了时间,等到秋月过来问何时吃晚食,才俱都反应过来。 一时吃过饭,季清菱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道:“五哥,我整了些东西出来,你看看能不能顶用,多多少少也能省些时间。” 说着把他带进了里间。 书桌旁原放着几个大大的木箱子,是顾延章接任通判之后,从库房中调出来的,里头放着赣州城多年积攒的一部分判案宗卷。 他本是打着除了在衙门里头看田簿账簿,回了后衙之后,也要抽时间来研究判案的心思,谁晓得这一阵子实在太忙,带回来的宗卷,也只能置在角落,任其生尘。 然而此时此刻,箱子依旧是那个箱子,原本空荡荡的箱子上盖,却放了一本薄薄的小册子。 季清菱笑着把那小册子拾了起来,递给他,道:“我没机会上堂,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她的口气甚是惋惜,面上的笑中也带着遗憾。 顾延章心中已是猜到了三分,他将那小册子接过,认真地翻阅了一遍。 箱子中的宗卷是按照类目放的,册子中的内容也是按类目整理的,其中涉及了同类型判案常用到的法条、常判的结果,什么情况下是怎么判,不同判决之中的原因又是什么,林林种种,不一而足。 除此之外,季清菱还做了批注。例如某一个案例,她觉得判得不妥,便特地摘抄出来,做了分析,又援引朝中知名的成例,列于其上,以供参考。 她剔除了其中大量的冗余案例,只做了简单的同类总结,又将有用的案例特地挑了出来,其中夹了竹签子,叫顾延章有空时方便翻阅。 顾延章翻着翻着,心中就有些堵。 他抬起头,道:“清菱,你花了多少时日才做出来的?” 季清菱掰着手指头数了一下,摇头道:“记不太清了。” 许是没有放在心上的缘故,在记这种事情的时候,她一贯有点傻。 她顿一顿,又看着他笑道:“多少能有些用罢?我是想着,能给你省一点子时间,就省一点子时间,你接任也有小半旬了,少不得要判一两个案子立个威,虽然这做不得大用,还是要看本人能耐,也要看推勘与检法那两处,并押司官那边得不得力,却多少能帮一点忙,哪怕五哥能把条条法规都倒背如流,怎的用,若是有了参照,总归是好一些的。” 顾延章轻轻地点了点头。 他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觉得说什么都有些抵不上这样一颗心。 季清菱却没有想太多,她从来没有说假话,做这些事情,一半是当真自己喜欢,还有一半,也是当真想要给他省些心力。 一路行来,她只在屋里头坐着享福,虽然也简单打理一下家务,可多数时候都是下头的丫头们在管事,也偶尔买点田地、铺面,也靠着自家眼光,赚了些能拿得出手的银钱,可若是没有顾延章在前头立着,挡风挡雨,她又哪里会有这样的好日子过。 只可惜她身就一个女子,不能出去建功立业,也只能在后头帮点小忙了。 在她眼中,这些事情,自然只是小事,可在顾延章看来,其中分量却是重如泰山。 他沉默了好一会,才道:“清菱,如果有机会,给你来做这一州通判……” 季清菱以为他在说笑,便也开玩笑一般地道:“若是我来做通判,也许未必能同你比,可要与那些尸位素餐的人相较,肯定是要胜过太多了!” 她说着说着,自己便忍不住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勾出了一弯又柔和又漂亮的弦月,只道:“不过虽然我不能做州官,也不能审案子,可我能教你呀!” 一面说着,她一面点了点顾延章手中的那一册子书,道:“古有一字之师,今有一册之师,你若是不认我做个正经老师,我可是要不肯的。” 季清菱口气中全是轻快,眉眼间皆是笑意,叫人一看,都忍不住想要跟着微笑。 顾延章也不禁看着她,微笑起来。 他唤道:“季先生……” 他的声音又轻又柔,听得季清菱的心仿佛被蝴蝶的翅膀扑了一扑。 她的脸慢慢地红了起来,有些羞涩地拦着他道:“你莫要胡乱叫,这称呼不是乱喊的。” 顾延章只拿一双眼睛定定看着她,嘴角带着温存的笑意,轻声道:“那我该叫你什么?” 第二百八十一章 失踪 两个人就称呼的问题,便同全天下的情侣一般,你黏我黏,缠来缠去地说了半日,直到季清菱推着顾延章去看书了,这才作罢。 当夜早早入睡,被窝里自有一番行径,因那顾延章喝了那一大盅羊汤,里头除了各色大补之物,还放了足足的羊外肾作料,其中效力,自不待言。待得次日起来,季清菱只觉得自己手腕中的筋都是抽的,至于臀间腿根,更是难以言喻。 她坐在床上好一会儿,琢磨着前夜帐中那人说的话,越想越是觉得不平,只觉得自己这一回“先生”做得简直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白日间得了她的一册书,还说什么一辈子爱她惜她,怜她疼她,简直温柔得能滴出水来,百般体贴,千般感动一样,害她也当得了真! 谁知一到晚上,白日间说的都不算了! 什么叫在卧房里头做他的好先生,就要帮着这唯一的一个学生“蜡炬成灰泪始干”! 他那哪里只是普通的蜡炬!蜡泪也没得干的时候!都烧到半夜了,还源源不绝的! 季清菱越想越气,偏对方早去前衙了,还特交代秋月提醒她一句记得去练鞭,想要撒气,都找不到对象。 无可奈何之下,她也只得愤愤然知会厨房,叫那一边以后炖汤,万要以滋养为主,务必不要大补,为了泄愤,又特意胡诌了,说头夜的汤吃得家中那一个主家都流鼻血了。 且不说季清菱在后衙之中忙前忙后,自有事务,顾延章休沐完毕,到了前衙,本待要像往日一般处理杂事,不想这一回,却另有事情在等着他。 “急案?” 一名小吏站在顾延章的面前,恭恭敬敬地道:“原是田推官在审的案子,偏他这一阵子身体不好,撑了许多天,今日终究抵不住了,做了病休,孙判官是早病休了的,几位参军如今一位家中亲弟成亲,休了假,一位上月休的探亲假,此刻仍未归来……” 他絮絮叨叨地把州中审案官员的去向一一都说了个遍,也不嫌啰嗦,却是言下之意,整个赣州州衙之中,除却你顾通判,再无旁人能做审案了。 “这一个案子久审不下,推勘官、州中吏员、衙役四处寻访了三四日,依旧没个下落,本想待得几位官人回来了,再另行考究,不想被告如今跪于门外,哭天抢地,只求速审。” 小吏话才落音,立在一旁的许明已是冷声道:“你是第一日当的差吗?衙门什么时间审案,难道是由几个人在外头哭一声,便要依着他们的要求,立即开审吗?” 他这话虽然有些刻寡,却并没有错。 衙门自有行事定例不说,审案也不是那般简单的,从来不是你递一个状子,我递一个应状,两人站在堂下,你吵一句,我骂一句,吵过之后,堂上之人随意点评一番,便能定下来的。 状子进入州衙,自会先由推勘官审查事实,根据证言、证物、供词等等一一审讯清楚,如果犯了人命或是有人受了伤,还要由仵作去验尸验伤;推勘这一环节结束,便是录问官重新复核案情,防止出现冤情;录问结束之后,会再由检法官核查判案宗卷是否有疑点,若有疑点,则是需要判回,若无疑点,便要检出触犯的法律条文。 州衙甚忙,手头上往往同时几个案子在齐头并进,若是来一个,便审一个,由着百姓牵着鼻子走,证据还未查实,事情尚未知晓,又怎的判? 是以一般情况下,有人递了状子,州中接了,便开始从头查案,等到查清真相,这才开衙审理。这个时候的开衙,许多都是后头已经查核清楚了,州官在堂上只是宣读判词而已。 当然,也有例外,如果有些简单的案子,或是实在查核不出什么结果的案子,便全靠州官当堂审理。 从前令唐奉贤被扑了满脸灰,不得不屈服于李定膝下的,便是这样几个查核不出什么东西,只能凭借州官能耐来处理的案子了。 那小吏听得许明这般说,也不着急辩解,只偷偷看了一眼顾延章的表情,这才又道:“却是这一回那被告哭得实在太惨,满脸是伤,又哭诉自己被打得脚都要断了。” 他怕顾延章不信,忙又道:“还当真有许多人拿着棍棒在后头跟着,若不是她就立于衙门之外,那些个人便要即时行凶的模样,州民街坊们围着指指点点,衙中人人都担心,若是把那状子收了,又着那女子回去,十有八九,便要出人命,不得已才来回了通判,想要问问该如何处理。” 顾延章也懒得跟他纠结,只问道:“状子呢?” 那小吏忙把手中的状子递了上去。 候着顾延章在看状子,他便立于下首,道:“是一桩失踪案。” 顾延章扫了一眼手中的状子,便问那小吏道:“那失踪之人,同被告平日里关系如何?” 小吏殷勤地解释道:“失踪的原是章江街角处一名小贩,姓吴,行三,他每日同他那婆娘吵架打骂,那婆娘脾气甚差,常常在外头同三亲四友,左邻右里斥骂吴三不中用,做生意又捞不到钱,还没本事,又穷,常常说若是寻到好的,便要同他合离,又时时把屋中东西搬回娘家去。” “偏也巧了,正好那妇人这一阵子,寻到个外地来的行商,得了对方的喜好,两人正待要做正头夫妻,那妇人便要同吴三合离。只那吴三不肯,一心说要看在儿女面上过下去,两人便这般僵持起来。” 顾延章点一点头,快速扫了一遍诉状。 这是吴三的兄长状告自家弟媳,说她伙同奸夫杀害亲夫。 原来那吴三自被妻子日日骂做无用,心中也不忿,一面不肯合离,一面也想要做出一番生意来,偏那给他戴绿帽子的行商确是富贵,一气之下,他便约了友人侯大,一并南下广南东路,待要进些货品来买卖。 他与侯大本是约好一并坐州从赣江到半途,再转陆路,谁晓得到了约定的时间,却只有侯大一人在舟中干等,吴三半日不见踪影。 侯大心中又惊又疑,同舟子去了吴三家中,抓着那妇人一同寻了半日,依旧找不到人,只得拖亲朋好友并里正邻居四处去找,还是并无消息。 因那妇人一面找人,一面骂骂咧咧,吴三兄长心中起疑,联想到这弟媳从前事迹,便怀疑乃是她谋杀亲夫,一纸诉状递到了州衙不说,还要把那弟媳一通好打,打得她哭天抢地。 第二百八十二章 案情(上) 那妇人姓何,平日里头别人都唤她何六娘,她被夫家几个哥哥嫂嫂打得疼,便指天赌咒发誓,自言并没有谋杀亲夫,因又有两个才出生不久的小儿女在旁哭嚎,吴三兄长看在自家侄儿侄女还要吃奶的份上,又无证据,也只得暂且饶过了,一面具牍呈往州衙,请州中出力找寻。 去衙门中报过案,这一日吴三的哥哥嫂嫂们一同去寻何六娘,正要同她商议如何找寻自家弟弟一事,谁晓得未曾进门,便见大门虽是关着,里面却有男子女子行事的声音。 几人听得声音不对,踹开大门一拥而入,却见何六娘同两个男子在堂屋中滚做一处,解衣散发,正行那事,而何六娘口舌流津,正在兴头上,口中一声浪过一声。 这一时便似捅了蚂蜂窝,哥哥嫂嫂们冲上前去,把奸夫**往死里打,却听那两个男子喊冤,自陈乃是向日里头素来同何六娘有首尾,何六娘收他们许多银钱,每月几次,趁着吴三外出行商,便来家中行事。 为着不叫人看见,总是择了时间,在巷子后头翻墙而入,那一处墙矮,还有树在外头,方便攀爬。此为惯例,这回吴三不在了,银钱却是早收了,他们便循例来此。 何六娘却是哆哆嗦嗦,拢了衣服骂人,哭骂并无此事,乃是这二人翻墙欲要奸污她。 那两个男子便同何六娘对骂起来,骂来骂去,便牵扯出前事,供出何六娘原本想要串通他们杀了吴三,还说要叫后头那个接手的富商出银钱给他们,只他们二人胆子小,并不敢做。 两边各说各话,谁也没个证据,吴三的哥哥嫂嫂们却是痛极气极,直接一张状纸,把何六娘、富商并两个男子一并告上了州衙,一告何六娘同奸夫买凶谋杀亲夫,二告何六娘与那两个男人素日**。 何六娘自是不认,她虽性格一向泼辣,可对上丈夫几个哥哥嫂嫂,一对多,再兼才被抓了现行,却又怎的能打得过,只被教训得命都没了半条。 她怕被打死,直直便跑来了州衙之中,只求速审,还自家一个清白。 “此刻人还在外头哭呢,言说若是衙门不给她一个清白,她便要一头撞死在此地。”那小吏低眉顺眼地道。 “那何六娘却也没有说假话,吴三几个哥哥嫂嫂不单把侄儿侄女抱走了,还把她关在屋中,每日照三顿地打,定要她供出来究竟是不是把吴三杀了,又藏尸何处,只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这等家事,衙门也不好管,说不得今日不审,过两日,她果真命都没了,待得其家人闹起来,又是一个棘手。” 法理不外乎人情,虽说衙门审案,从来不是由原告、被告二人能催着定时间的,可此案发展得这般紧迫,当真是再拖不得。 “那两名男子自述乃是何六娘自作私娼,可有证据?”顾延章看完手中状子,抬头问道。 “虽无证据,那二人却把那何六娘身上哪一处有痣,哪一处有胎记,还把那吴三往年间何日出门,何日归来,去了那一处行商,卖的是什么货,都记得清清楚楚。” “除此之外,那二人还晓得何六娘有几件小衣服的样式颜色,都说得一一对应。”那小吏毕恭毕敬地道,他虽然口中说着并无证据,实际上言语之中,却已经有了倾向,无论谁来,都听得出他已是认定那何六娘当真是私自为娼了。 “衙中可是有人去找寻吴三尸首?”顾延章继续问道。 看手中状子,吴三失踪至今,已是有了四五日,衙门里头已是接了这个案子,按道理说那田判官早该开始查案才对,就算找不到人,也会有些线索。 那小吏摇了摇头,道:“田判官已是带着衙役去那吴三家中一一寻过了,又把其人家中上下翻遍,全数记载在案,还掘地三尺,却并没有任何发现。也跟着吴三家人在沿江一一找过,还特意交代江上舟子、渔夫在下游帮着打捞,也未见着尸首。” 顾延章便对那小吏道:“去取这个案子的宗卷来。” 小吏应声而去。 不多时,果然把宗卷呈了上来。 顾延章细细翻看了一回宗卷,眉头不由得也皱了起来。 这个案子,当真不好判。 先说一告何六娘同奸夫买凶谋杀亲夫一事。 截止今日,吴三依旧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吴三失踪,据其妻子何六娘自陈,乃是寅时中出发。 这时辰实在是太早,路上几无行人,无论是邻居,还是街坊,没有一个得见过的他人影的——可以说并无人证证明他究竟有无出门,换而言之,并没有人知道这一日寅时,吴三是不是还活着。 ——这是家中的情况。 而在另一边,吴三与侯大约好的卯时三刻在赣江边上停泊的小舟上碰面,吴三家中离得远,是以他出门早。侯大因为家中有事,耽搁了一会,推迟到寅时三刻才出的门,等到得赣州边上,小舟之中,与那舟子搭上话时,已是过了约定的时间小一刻钟。 辰时正,根据舟子与侯大自陈,并未见到吴三人影。 ——这是江边的情况。 如果何六娘没有骗人,那吴三便是在寅时到辰时之间出了事。 从吴三家中,到赣江边上,有好几条路,有大道也有小道,自他失踪以来,家人已经在沿途翻过许多遍,州衙之中,也着里正、兵丁,并衙役跟着寻访过,连一件衣衫都没有见着,赣江里也没有找到任何同他有关的东西,倒是叫那些船夫渔家捞了不少肥鱼上来。 而如果何六娘骗了人,吴三其实并未出门,而是在家中便被她择时择机谋杀了,可尸首又何在?她一个女子,饶是平日里再泼辣凶悍,也不能把一个大男人突然之间变不见了罢? 若要当真是何六娘下的手,那么是否有同谋,若是有同谋,同谋又是谁?会不会是她新勾搭上的富商,或者又是其余人? 第二百八十三章 案情(下) 一 田推官已是细细查问过涉案之人,侯大与舟子只知道自家没见过吴三,何六娘子一口咬定吴三寅时中已经出门,富商自述那几日自己一直在附近县中收购赣橙、茶叶,并没有回赣州。 当然,那富商总有一些空档时间是没有人证的,又因他总在附近县乡活动,其实要回赣州城,也并不需要花费太多功夫,如果说他要以此来证明自家是没有嫌疑,却也难以叫人信服。 再说二告何六娘与那两个男人素日***。 何六娘自陈自家乃是被人下了迷香,才难以自抑,就这般着了歹人的道,所谓的***、私娼,全为污蔑,自己清清白白,除却吴三,并无半个丈夫,便是后来同那富商好上了,也并未有任何首尾。 ——然而这话又被富商给推翻了。 因吴三出了事情,富商还未来得及同何六娘通气,便被吴三家人擒住了,又扭送前往州衙。他多年行商,颇有积财,并非没有见识的小商小贩,知道那吴三泰半凶多吉少,自家极有可能被卷入了命案。 如果是寻常的案件,也许能想想办法脱身,可这命案,却是没有那样简单的。又兼被一路送来的过程中,吴三家人甚是凶悍,短短的一程路,那富商竟是被打吐了好几次。 他知道自己乃是外乡人,极害怕一个不好,就要被吴三家人打得半死,索性自请收押,不敢再回客栈住,只等这边案子一了,便要回乡,至于何六娘,他也不要再理会了。 因早有了觉悟,田推官问话,问什么,他就说什么,十分配合。 照那富商所说,他这一回全然乃是被何六娘所诱惑勾引,自家把持不住,这才受骗上当。 何六娘说她家中颇有人脉,能帮他在赣州城内以低价收茶叶、赣橙,又说自家年轻貌美,不嫌弃那富商乃是鳏夫,愿意嫁与他。 何六娘端的是貌美,那富商许多年来,甚少见到她这般容貌身材的,尤其某一回见面,她穿一身水红色的小裙,嫩色的抹胸,出去寻他,那腰简直同水蛇一般,胸是胸,腿是腿的,叫他半点也推拒不了。 “睡过了。” 那富商老老实实交代。 因是出了事情,他也不瞒着,索性直说了。 原来那富商其实并没有娶何六娘的打算,只想借她家里头在赣州城内的关系,帮着自己扩展人脉。他口头虽然是答应了,可并不准备兑现,他同吴三做过生意,拿定了对方好脸面,又同何六娘有了儿女,绝不肯合离的。 他早打定主意,反正睡了也白睡,出来这样久,同何六娘睡一处,又能帮着自家做生意,又能省一回下窑子的钱,世间哪里去寻这样好的买卖。 据他所言,何六娘之所以不想同吴三在一处,是因为吴三一则没本事挣钱,家中许多基础,又有兄弟姐妹帮衬,还有积财,这都做不起来,每日只会走街串巷,卖些小东西,半点用都没有。 还有一个,则是因为吴三房中不行,何六娘嫁与他多年,几乎形同守寡,家中两个儿女,也不晓得是怎的才怀上的。 ——这是富商所供。 而那两名男子说的话,则与那富商不谋而合,只说何六娘其实收他们并不多钱财,只是看中他们房中厉害,而那一日确实点了香,却不是迷香,而是助兴的香。 不止这一次,其实从前两人同何六娘在一处时,也常常点。 盖因三人每回总是一齐同睡,何六娘为着更尽兴,总要有些新鲜玩意、物什才好。 不仅如此,三人同睡时,起初总在卧房何六娘同吴三的床榻之上做那三人夫妻,后来便转移到院中、堂中、乃至厨房、厢房之中,按着何六娘的说法,那样才“新鲜”。 而这一回,三人先是去房中拿了许多东西出来,才在堂中行的事。 那两名男子直喊冤,只说自家乃是合奸,不是强奸,再则全是为何六娘所诱,才一时迷了心窍,只求从轻发落。 ——这是两名男子所供。 田推官照着两名男子的口供,去何六娘同吴三房中搜寻,果然找出来许多房中玩意,同那两名男子说的一一对应上了。 顾延章还在细细推敲案子的宗卷,不想王庐已是匆匆自外头而来,急急道:“通判,有一妇人抱着衙前狮子不肯放手,又有几人欲要上前将其拖走,如今州衙外头指指点点,衙役无奈,本想要驱散,偏那女子以头抢地,已是磕出血来,观者一片哗然,群情激动,只要州中开堂速审。” 他急得满头是汗,直道:“我已问过州衙上下,这个案子乃是原来州中田推官所接,他请了病休,不若先同那妇人说了,把人打发回去,待得田推官回来,再做处置?” 王庐话刚落音,许明已是拦道:“切切不可!” 他害怕顾延章一时分辨不清,当真听了王庐的话,把那何六娘打发回去。 这般行事,被有心人看在眼里,少不得要被传出州中,叫上下百姓都觉得新来的通判没本事,连个案子都不敢审。 然而他话才说完,便见顾延章点了点头,又对那小吏道:“今日未时一刻开审此案,你去着人把吴三家中兄长、何六娘子家中父兄亲眷请来。” 那小吏先是一呆,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一般,应了声是,立刻退下了。 王庐却是大惊失色,忙道:“通判,这案子怎能下午便开审?!如今尸首未见,推勘官、仵作也未有什么线索,当堂审案,也只能拖一拖而已!这是来后头一回审案,务要找些容易审得出彩的案子,才好在州中立起威来啊!” 王庐这话确实没错,这是顾延章接任通判之后,头一回审案,若是审得不好,少不得要被州中百姓议论,一旦起步没有做好,给他们留下了庸碌无为的印象,以后在想重新树威,便千难万难了。 哪一个新官上任之后的第一例案子,不是千选万选,挑那些容易审得成绩的!而像这一回何六娘的案子,无头无尾,也没有什么证据,当真要审起来,最容易叫人不服气。 然而顾延章却是不甚在意地道:“无妨,我且看一看,这案子倒还不是很难。” 他这般自信满满,然而手下两个幕僚,却是难得地默契对视了一眼,俱是在彼此眼中看到了担忧。 王庐自不必说,便是那许明,也有些心慌起来。 这样一个案子,顾延章要怎的审? 究竟年岁还小,莫不是从前一路太顺,不晓得其中厉害? 对州官来说,审案子也许只是依律办事,可你办了,也要别人信服才行,若是判的结果州中百姓俱是觉得不妥,闹出乱子来,无论是监察御史,还是走马承受,可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 且不说一封奏章,便能叫一个通判诚惶诚恐,若是当真引得刑部注意,叫人重审此案,一旦翻案,三年磨勘,便要变成四年五年。 这对官员来说,延长磨勘时间可是比杀了他们还要痛苦的! 第二百八十四章 宣扬 一 比如唐奉贤才到赣州时就曾经判过一个案子,乃是兄弟争产,那案子乍看之下十分简单,他依律而判,自以为并没有什么问题。 可原告被告均是不服,结果闹到转运司和提点刑狱司,两司都发现关键性的证据当中有一个很大的漏洞,最后从府库的旧档中莫名其妙翻到了突然冒出来、压在箱底的初始田契、地契凭证,依靠着这几项,判出来的结果同唐奉贤的初判截然不同。 因着此案,唐奉贤在州中声威大降,这还罢了,罚铜之外,足足叫他延了一年的磨勘。 若不是其岳父得力,在京中使得动银钱,他哪里去得了荆州!不轮去哪一个下州,便要谢天谢地了! 然而与官员相反的是,胥吏们从来不需要有这个担忧。 唐奉贤不理事之后,所有的刑名狱讼,几乎都推给了判官、推官、录事参军,可在众人审案之前,都要经过下头胥吏的过手看状。 总管前期接案事宜的,正是押司李定。 有了李定在前头理顺,几乎泰半的案子,在正式审理之前,都有了极为明显的指向性,判者几乎不费力气,便能把案子审了。 当真是案子那样容易审吗? 其实不然,数十年的老吏,精通律例,擅长笔札,耳目遍布州衙上下,想要操纵司法,简直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与官员相比,吏员不会有人在后头盯着,不会担心官声,不用害怕磨勘,更没有走马承受、监察御史的弹劾。 毕竟在许多官员眼中,胥吏地位微末,全然不被他们放在心上。 无他,上不得台面尔。 就像一人肩负监察教化民风之职,见到有人在当街便溺,定会上前阻止,并做责罚;可若是见到一条野狗当街便溺,却并不会去计较一般。 然而官员们看不上胥吏,却不代表胥吏没有本事。 为吏者往往久居一职,熟悉各种政务律法,了解当地民情,几乎都是父职子继,说只手遮天略有夸张,可要欺上瞒下,却是毫不费力。 古往今来,只要做官,就要斗吏,区别只在于能臣能降服恶吏,使之为己驱使,尽量将其危害降到最小,可庸臣却只能为恶吏所骗而已。 都说夫妻之间,不是东风压倒西风,便是西风压倒东风,这一句形容,放在官、吏身上,也是一般的贴切。 官员需要胥吏去做事,可与官员相比,吏员的俸禄,可谓是低到了可怜的地步。 除此之外,吏员的晋升途径与官员全不相同,哪怕升到吏员的最高级别,也未必能得到出职入官的机会。 胥吏入官,其条件之苛刻,已经是万中无一。 而胥吏便是当真入了官,其阶官与升迁差遣也都有极大的限制,阶官升到从政郎酒不能再往上升了不说,便是差遣,也往往是被人选剩挑剩的,不是去广南、琼州,便是去滇地等处监酒、监茶,背井离乡之外,还绝无油水可捞。 是以依着李家的势力,李定想要做官,其实易如反掌,可他却一直自己压着自己。 毕竟一旦得了官,依着本朝惯例,便不能再留在本籍。相比起来,一个区区的官身,与李家在赣州百年经营攒下的势力、和靠着这些势力能捞的油水,孰轻孰重,傻子都知道。 便如同此时此刻,李定舒舒服服地坐在公厅中享受着烹茶之乐,转瞬之间,那一边顾延章话刚落音,这一边即刻就有人将新任通判下午将要开堂审案的消息传了过来。 李立站在下首,高高兴兴地道:“伯父神机妙算!果然年岁小,初入官场,最爱逞能,眼下田判官不在,此案缺证少据,他也不好好看一看,就这般钻进套来了!想来是还不知道,这一任亲民官审案,究竟是什么状况罢!” 李定却是道:“这话说得还太早,尚不知他判案手段如何。” 李立信心满满地道:“大伯太谨慎了,这些年来,咱们经历过的进士官人还少吗?状元郎又怎样,文章做得好,带兵带得好,脑子转得快,却不代表会判案!” “没个几年的水磨功夫,难道还能把那厚厚的《大晋隆重详定刑统》给背熟了?!况且即便背熟了,哪里用什么律,他一个新官,不过读书时听过几个案子,又怎的会知晓哪里用什么律,判词怎的写,这可不是在皇城里拍拍脑门便胡诌得出来的!” 李立嘿嘿一笑,道:“最好他随意判!等到判得错了,等我拿出去宣扬一番,再看转运司怎的发回重判,不叫他大大丢一回脸,怎的见得出咱们家的本事!” 李定摇了摇头,道:“案子未判,口气先莫要这样大,我且问你,我交代你的事情,都办妥了吗?” 李立连忙点头,又道:“尽皆是办妥了,侄儿寻的人最是靠谱不过,也没有自家露头,便是出了事,也查不到咱们头上。” 李定颔首,道:“既如此,趁着日头还早,你叫几个兄弟,也帮着顾通判好生出去说道说道,新官上任,又是头一回判案,无论怎的,都不能这般慢待了。” 李立心领神会。 官也是人,新官头一回审案,见到下头乌压压一片百姓,心理上都弱了三分,若是判得不好,外头鼓噪起来,更是容易不知所措。 况且人越多,待得案子判完,就越容易传扬开来新通判无能,倒也省了他们之后的力气。 *** 冬日正午,正是赣州城内的酒肆、饭馆、茶楼极热闹的时间,惠丰酒楼里头,众人正交口议论起近些日子最为惹人注意的一桩事情,便是章江街角吴三失踪并其妻何六娘***一事。 “照我说,十有八九,是那何六娘伙同那外地商人,一起杀了吴三!”一名中年男子露着一口大黄板牙,拍着桌子道,“你瞧何六娘那副模样,一瞧就是个不安于室的,前一阵子我打她家门口过,见她穿得花枝招展的,胸脯两团肉都露了个大半出来,站在门口同旁人说话,我就多看了几眼,她就骂我‘色胚,眼睛珠子被狗吃的’,自己穿成那样,不就是叫人看的?!” 第二百八十五章 开审 黄板牙话才落音,旁边就有一个游方郎中笑道:“老朱,你怕不只是多看了两眼罢?” 游方郎中刚说完这一句话,周围的人便哄堂大笑。 有人揶揄道:“老朱,你是不是不服气?平日里头你们几个日日混迹在一处,偏那何六娘就瞧中了梁大梁二,愿意同他们睡,不愿意同你睡?怕不是你那物不行,何六娘看不上你罢?” “你他妈的才不行!老子尿起来要比梁大梁二两个加起来还高三尺!”黄板牙激动得满脸通红,反驳道,“你们没听说吗?他们两个是给了银钱的!何六娘这种荡/妇,倒贴钱老子都不愿意要!” “比他们两个加起来还高三尺?你怕不是要尿上天了!” 又是一阵哄堂大笑。 被众人这般嘲笑,黄板牙气得眼睛瞪得大大的,骂道:“你们懂个屁,那梁二便算了,梁大是个天阉!他尿都尿不起来,怎的同我比!” “你这意思,合着那梁大是个傻子,自家是个天阉,还要花钱去睡觉?”游方郎中嘿嘿一笑。 他说完这一句,也不要黄板牙答话,只继续道:“依我说,说不定那吴三就没有死!你们看,这都多少天了,若是死了,死在河里头,尸体早该找到了,死在路边上,来来回回扫了那么多次街,除非是只老鼠大的,不然也能翻出来了吧?” “倒是有可能那吴三向日挨何六娘子骂,骂便算了,如今还给他戴绿帽子,也不晓得那两个孩子是不是他的种,他恼火起来,自家隐遁,要等那富商吃一阵子牢狱之灾,等到这一厢审得七七八八,那富商受够了苦,再跑出来!” 游方郎中猜完,又有人猜道:“我却觉得不是,说不得是吴三不肯同何六娘子合离,两人吵打起来,何六娘子那脾气,你们也晓得,次日吴三便要出门,她要合离,吴三不肯合离,还要走,一个混不吝,何六娘不仅骂人,还要打人。” “吴三那性子,平日里头在外头倒是横得厉害的,回到家里,一见了那何六娘,跟个面人一般,怎的捏都不肯反手,要说何六娘把那吴三失手打死了,我却是信的!极有可能何六娘失手错杀亲夫,没得法子,只好想办法藏尸!” “瞧何六娘那张脸,那个身材,啧……给我这样一个浑家,我在她面前也愿意做个面人!”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个个都有自家的看法。 又有人道:“还不晓得这个案子州里头怎么判!好似何六娘被吴家打得脸都肿了罢?如今只跪在州衙门前,只求速审呢!” “也是活该!平日里头那般得瑟凶悍,如今倒是得了报应!” “州里头谁来审?若还是那一位在前头审,怕不是要比谁荷包底子厚了?” “比钱财,那奸夫好似是个富商,他使够了银钱,吴三估计要白死!” “吴家也不是吃干饭的!自家弟弟没了,他那几个哥哥虽然不算有出息,却也有点家底,多少也在赣州城里头几十年了,家里头死了人,不讨还一个公道,吴家要被戳脊梁骨的!硬挺也要掏钱出来!” “还是做押司好,吃了东家吃西家,死个人,也能捞上一笔足足的……” “噤声!这话怎的好在外头说,小心被人听了去!” 眼见酒楼里头的话题就要转开,却突然见得一人脚步匆忙地走了进来,才一进门,跨进门槛便大声道:“你们听说了吗!新来的通判要审吴三失踪的案子!” “哪个新通判?状元通判吗?” 有人问道。 进士常有,状元却不常有,赣州城这一回来接任的通判乃是新科状元,这话早早就在城中传开了,人人都等着瞧一瞧所谓的状元通判,与普通的进士通判,又有什么差别。 那才进门的人点头道:“就是他!难道咱们州里还有第二个通判?!” 酒楼里头人人都安静下来,只看着他,等他继续往下说。 黄板牙却是立时“噌”地一声站了起来,急急问道:“甚时审案?” 那才进来的人扶着门框喘了口气粗气,道:“便在今日,未时一刻!我沿路瞧着好些人要去听,不晓得衙门口此刻还有没有好位子站!” 他这话才说完,酒楼里顿时便像热锅里头滴进了一滴凉水一般,炸开了锅,再少人坐得住,十个有八个都结了账,急急忙忙往州衙处赶,只想去听一听新上任的通判判案。 众人有同一志地往州衙赶,沿途见着四处是人,一打听,都是去看新通判审案的。 此时乃是初冬,事情也少,闲人更多,吴三的案子闹了好几天,失踪还罢,最要紧有***,实在是太容易引人好奇了,一说起来要开审,都不用撺掇,个个闲人都要看衙门审案。 黄板牙到了地头的时候,衙门外已是聚满了人,闹哄哄的,人人仿佛都是提刑司的提刑官一般,做一副权威状,唾沫横飞地给案子下着定论。 他靠着一张厚脸皮,硬生生挤到了前半截,还没站多久,州衙的正门便由内而外打开了,紧接着,仪门也“吱呀”一声大开。 随着水火棍在地上的敲击声,与衙役们口中的威武声,一名身着绿色公服的官人走上了堂。 黄板牙离得远,又被人挡着,看不甚清对方的脸,只觉得高堂之上这一位官人坐得板正,身形健武。 只听“砰”的一声惊堂木响,明明隔得远远的,竟也能把里头新通判的声音听得清清楚楚。 “宣吴大经、何六娘、刘越、梁文、梁武上堂。” 随着新通判一声令下,吴三的哥哥、何六娘、富商刘越,并两名同何六娘共/奸的男子,一同被带上了堂。 很快,便又有一名衙役走到了门口,道:“通判有令,放五十人入内旁听!” 外头一阵骚动,围观者个个往前头挤,很快,五十个人便被放了进仪门,站在大堂外听审。 黄板牙运气好,竟也挤了进去,挑了个不错的位置。 第二百八十六章 判案(上) 顾延章坐于堂上,扫了一眼下头的三拨人。 他早把田推官的宗卷看了无数次,可看案牍、听吏员转述,与真正面对面见到相关人等,却又是截然不同的。 这是他头一回审案,三个幕僚,没有一个有刑狱经验,俱帮不上大忙,而州衙的胥吏,此时立场不明,也不能做信。 而今只能靠自己。 偏生这个案子证据极少,依照现有的信息,想要做出审判,难有可能。 好在为着此案被吴三兄嫂闹得甚大,州中前期做的调查得十分细致,推勘官去过赣江岸边、舟子经停之处实地查访;也去过吴三家中把一应情形登记在册,无论家俱形制,摆放,乃至地下的翻掘,都写得清清楚楚;更把众人的供词、找寻过的地方及相关情况,都记载得十分细致,倒也为他省了不少心力。 等到外头众人站定,堂中原、被告立定,顾延章一拍惊堂木,道:“本官上承天子之命,为赣州通判,正要清晏诉讼,还案情公道。今有吴大经诉同乡何六娘、梁文、梁武,诉许州刘越一状两案,且将诉情禀来,本官自当依律而判。” 顾延章一声令下,原告吴大经便上前一步,将弟弟吴三失踪前后情况、并那日在弟弟家中看到的何六娘与梁文、梁武二人**一事一一禀来。 他一面说着,声音都哽咽起来,眼圈也红了,好容易将诉告一一陈述完毕,再忍不住,掉转过头,对着何六娘子骂道:“你这***!怎的不早早全身流脓烂死!” 他顾忌在衙门堂上,自觉说话已是十分客气,然而旁边衙役却是将手中杀威棒一横,冲地上用力击撞出声,吓得他一个激灵,再不敢多话。 一时吴大经陈述完毕,何六娘却是一仰脖子,上前一步,冲着顾延章福了一福,口中道:“民妇不敢欺瞒官人,实是没有谋杀亲夫,吴三那日极早便带着行囊出门了,民妇自在屋中歇息,后来侯大与那舟子上门来寻,我才晓得他出了门去,并未到得舟上,却是不知去向!” 她理直气壮,自澄清了许久,一时说到***一事,又道:“那日我正在收拾东西,莫名其妙地便眼前一黑,昏了过去,也不知道中了什么药,待得再醒来,已是为人所欺!” 旁的女子若是被人奸污了,又要上公堂自述,还当着州中百姓的面被人口口声声骂“***”,被众人指指点点,十有八九连话要说得颠三倒四,经不得事的,寻死觅活也是有。 然而这何六娘虽然被打得只剩半条命,却一五一十,把事情经过讲述得明明白白。 她话刚说完,旁边梁文便大声道:“何六娘,你在装什么相!往日是谁勾搭的我们兄弟二人?你忘了那件红底金丝线的鸳鸯戏荷叶的肚兜吗?!上个月吴三去会昌县买橙子,你穿那件肚兜同我兄弟二人在房中戏水,都忘得干干净净吗?你忘了,我们可忘不了,你能不认账,总不能把右半边屁股上的那颗红痣给变没了罢?!” 污言秽语,不堪入耳。 何六娘柳眉倒竖,怒骂道:“我甚时同你二人戏水了?!就你那德行,胯下半两肉都没有,老娘还同你戏水!呸!做你的大头梦吧!你二人强/奸于我,还要诬我合/奸!究竟是受了谁的指使,想要做甚?!就不怕天打雷劈吗?!” 梁武却是冷笑道:“你如今倒是翻脸不认人了!” 一面说,一面上前一步,对着顾延章道:“请通判明察,若不是这妇人勾引,小人兄弟两又怎的会同她有苟且,且不说强/奸乃是大罪,我兄弟便是有了天大的胆子,也不敢乱来!” 又道:“的是合/奸,不是强/奸!合/奸有多一年了,月月都在她家里头,最少也有一月三五次,有时睡她与吴三的床,有时睡在厢房,有时睡在厨房,有时睡在堂屋……” 说着把吴三行踪、并何六娘素日常穿贴身衣物、身上特征等等一一道来。 何六娘气了个倒仰,想要反驳,却又不知该如何辩白。 那梁武冷嗤道:“你且说来,那吴三上个月、上上个月是不是去了会昌、赣县买橙子、香菇,你有没有那几件里衣里裤,你身上有没有那几个痣……” 何六娘被梁武扯着私事大说特说,偏都是驳无可驳,气得满脸通红,待要骂人,在这公堂之上,却又不敢擅动,只胸脯一起一伏的,恨得眼睛都快瞪出来了。 黄板牙站在公堂外头,听得里面越说越是私密,听得津津有味,不由得转头同身边人道:“这何六娘,死到临头了,还要嘴硬!” 那人却是个中年书生,也摇头道:“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底都被扒光了,还在这里抵赖,何苦呢!这吴三也是倒霉,摊上这么个浑家,戴顶绿帽子也就算了,连命都搭上了……” “谁说不是,这还有什么好审的,依我说,直接当堂打一顿,关起来拉倒!都说抓奸在床,这都捉奸捉到地上了,难道还想抵赖?再赖下去,怕是身上哪里长什么样子,都被人抖出来了!” 黄板牙话倒是说得挺担心的,可那口气,却是又期盼,又幸灾乐祸。 不止是他这一处,五十名旁听的百姓中,有大半都在窃窃私语,如同看一场大戏一般,而外头更多围聚之人,更是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后头看不见听不着的,连忙向前头人问话。 顾延章坐于堂上,却是再无心关注外头旁听之人,而是认真思索着方才诸人的供词。 片刻之后,他一拍惊堂木,对着梁文、梁武问道:“你二人自述与何六娘***一载有余,每月在何六娘家中与其合/奸数次,熟悉无比,出入如己家,可是确事?” 那梁文、梁武二人异口同声道:“的是确事!” 顾延章对着坐在一旁的书吏交代了一声,对方便立时站起身来,把手中的供词朗声读了一遍,又问梁文、梁武二人道:“若无不妥,便画押罢。” 二人均无异议,按了手印画押。 堂上顾延章又对何六娘道:“你自述与梁文、梁武二人并无***,从前素无往来,此番乃是被下药***,可是确事?” 何六娘大声道:“若有半句谎言,民妇一头撞死在此处!” 她说完此话,又道:“民妇不独不曾与梁文、梁武两个孽障有半点瓜葛,便是当日眼睛瞎了,看上了那许州来的商人刘越,与其谈婚论嫁,也不曾将其带进家门。民妇行得正,坐得端,全因吴三没有能耐,整日只会家长里短,不晓得上进,才要与他合离,可一日不合离,一日便仍是他吴家妇,绝不会有负于他!” 她话刚落音,外头便是一阵低低的嗤笑声。 第二百六十七章 判案(中) 便如同窑子里的接了几年客的私|娼,与常去照管同屋姐妹生意的恩客,说自家乃是清白之身一般,何六娘说自己私德无亏,是再没有人相信的。 且不说她素日里头就穿得花枝招展,说话行事泼辣开放,又有与富商刘越私下勾搭一事,早叫赣州百姓都认定了这女子乃是水性杨花之人。 顾延章却没有理会外头的声响,而是继续对那何六娘道:“既如此,你便将被歹人所欺那日从早到晚的情景慢慢道来,因得甚事,做了甚事,事无巨细,半点不要疏漏了。” 何六娘只道:“自民妇家中那口子失踪之后,我便日日同他兄嫂外出寻人,因儿女尚小,须要有人看顾,便将孩儿送回娘家,那日方才把几间厢房锁好,回了堂屋中,正在收拾东西,待要去寻兄嫂再外出找人,坐在桌边,才要喝一口水,接着头脑一黑,便不省人事了。” 果然把事情经过详详细细说了一遍。 顾延章便道:“你自述并不曾与那许州人士刘越、同乡梁文、梁武有染,亦不曾将其三人带进家门,既如此,三人合该从未去过你家中,可是确事?” 何六娘梗着脖子道:“绝无假话!” 得了顾延章示意,那书吏又把何六娘供词读了一遍,叫她画押。 一时顾延章又问那富商道:“刘越,你自述曾与何六娘有过首尾,是在何处,有过几回?” 刘越咽了口口水,道:“次数不甚记得了,不过少说也有十余次……”他停了一下,两三息之后,才答道,“是在她屋中行的事……” 一旁何六娘登时大骂出声,道:“刘越,你个狗娘养的!老娘哪一处对不住你?!” 她还待要再骂,却被衙役止住了。 一时顾延章又问了刘越好几个问题,他老老实实立在原地,也不去理会那何六娘的怒目而视,只一一仔细答了。 他自陈道:“小人那日去南平县收香菇,因入了冬,天色黑得早,那一处个个客栈里头人都满了,小人便没有留宿,只在一处破庙里头窝了一晚上,次日早间把买卖做了,中午便回了赣州城,就在城门口遇得吴三兄嫂,此数人目无王法,对小人横加打骂……” 富商刘越在供词上签字画押之后,三名被告,就算是审完了。 外头人人都是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 那黄板牙皱着眉头对旁边的书生道:“这状元通判问的一大通,一点用都没有!怎的判啊!” 书生也道:“不是说是个新官,才得了状元就来此处当通判了,你还想他会怎的判?能把案子听个囫囵,便算是不错了!咱们赣州向来风水不好,你看那山,正正就是龙尾巴,被龙尾巴扫过,能有什么好事!” 两人仍在交头接耳,堂上顾延章已是对梁文、梁武、富商刘越道:“你三人都自述曾在何六娘家中与其行事,此述可有改动?” 三人俱是出言否认,并说全是实言,不会翻供。 顾延章便出言道:“既如此,梁文、梁武二人在何六娘家中出入一载有余,刘越在其家中进出十余次,正该极为熟悉其家中情况罢?” 梁文、梁武相视一眼,俱都点头,刘越却是犹豫了一下,道:“小人并未多做留意……” 顾延章道:“出入十余次,即便并未多做留意,也该稍有熟悉罢?” 他顿一顿,吩咐一旁小吏道:“去取几块黑布来。” 一时黑布取来,顾延章对着三人道:“你三人既称与何六娘大被同眠多次,梁家兄弟还能将其身上模样、内衫都一一说得清清楚楚,那她那卧房之中床帐什物是什么颜色,桌椅妆台是什么形状,总该说得出口罢?” 他此言一处,下首三人面上不约而同地僵住了,竟是半日没有答话。 而何六娘脸上却是露出了喜色。 顾延章又道:“也罢,既是说不出来,若是见到了,总该认得出来罢?” 过了好一会儿,下首三人才逐个迟疑地点了点头。 一时早有衙役把黑布蒙在三人眼睛上,又将其嘴巴用布封住了。 早得了顾延章吩咐,从何六娘、吴三家中把小件家具取来的衙役们,将家具一一摆在堂外,冲着外头旁观的百姓道:“大家且看,这些便是何六娘与吴三家中的家具。” 里头只有寥寥数样——一个看上去颇有些年头的妆台,上头摆着一把不大不小的抚州铜镜,并几个盒子,一个红色的大浴桶,一张象牙色的床幔,同色的被褥,一方圆桌,旁边搭着几张小凳子,扫一眼就能全部记住。 衙役们说完,又将从衙门里头、附近人家之中借了来的家具混了进去,登时五六个样式不一的妆台,四五样颜色、大小不一的浴桶、床幔、被褥,几套形状、做工不同的桌子,椅子,俱都摆在了堂外。 很快,梁文眼睛上蒙的布就被取了下来,被衙役带到了堂外。 “梁文,你既是进出何六娘卧房一年有余,不至于连其中家具妆被都认不出来罢?且去把东西点出来。” 梁文的脸色煞白,站在那数十样家具、东西前头,踟躇了好一阵子。 外头那些个闲汉见他半日择不定,便起哄道:“快选啊!盖的被子是红色的那个!” 又有人道:“你作甚哄骗他,明明是绿色的那床!” 梁文咬一咬牙,随意点了几样。 堂外登时鼓噪起来。 “这什么眼睛!几样东西长得差这么多,居然也能选错!” “一点也不像,莫说看一年,叫我看个三五次,我都能认出来了!” “这是强|奸的罢!这是压根没见过罢?睡了一年,就算被褥帐幔换了,桌子椅子,才洗过澡的浴桶总没换罢?这都认不出来??” “胆子真大啊!翻墙强奸!依律是入狱还是流放?” 在衙役的阻拦下,众人的声音渐渐消了下去。 一时梁文的眼睛重新被蒙了起来,梁武则是被领去指认东西,果然,也是猜错了大半。 到了这时,便是再蠢的人也开始觉出不对了。 “翻墙强|奸啊!这等恶人!照我说,就该阉了!”一个老妇道。 “阉了管什么用,杀了得了!”一个妇人应和道。 且不说众人如何议论,终于轮到刘越去指认,然则他转头见到那些个家具,却是摇了摇头,手将嘴巴上头的布条一扯,跪在地上,对顾延章道:“好叫通判知晓,我实是未有同那何六娘有染,只是那吴大经押我来衙门时,逼我这般说的!” 原本立在一旁的吴大经惊道:“你这是满嘴喷粪罢,我何时逼过你?!” 刘越言之凿凿,把路上吴大经如何恐吓他,说如果他不承认,便叫他出了衙门,再没命回许州云云一一话来。 顾延章却是没有理会他这番话,而是问道:“你说你去南平县收香菇,那香菇钱几许一担?” 第二百八十八章 判案(下) 南平县多产香菇,越近冬日,香菇的朵型开得越好看,也越香。此时正当行商往来之际,县中外地商人尤其多,刘越在集日一时寻不到没有客满的客栈,只得找间破庙住了,并不是什么稀奇事。 可正因他不住客栈,便没有了人来证明他在吴三失踪那日是否当真在南平县中。 更因往来商人甚多,想要在当时集市上找出见到过,又能认出刘越的人,也并不容易。 不过既然他自称是去收香菇的,总不至于连价钱都说不出来罢? 过了好几息的功夫,刘越道:“要看品相来定,好品相的三五十贯一担,品相一般的,十贯一担也是有的。” 顾延章脸色不变,不置可否,又问道:“你在南平县哪一处集市询的价?” 刘越答道:“在福口集市询的价。” 顾延章问道:“从哪一个门进的?” 刘越对答如流,道:“从有两棵老槐树的那个西门进的。” 堂外,一人轻轻拍了拍黄板牙的肩膀,小声问道:“老朱,你不是南平县的吗?你们那福口集市是不是门口有两棵树啊?” 黄板牙一回头,原来是方才在酒楼里头的那名游方郎中,不愧是摇幡走街的,脚这样快,竟也挤进二门了。 他想到才被对方挤兑,本待要不理,却见旁边几人都看向自己,一时又有些被人关注的飘飘然,话头也起来了,道:“是有两棵树,上百年了!上月回去我还瞧见了……” 他还待要再说,却听堂上又开始问起话来。 众人立时便把脸转回去,专心听起审案来。 顾延章已是继续问道:“你去的时候,见着那两棵老槐树了吗?” 刘越立时脱口答道:“见着了!” 顾延章停了片刻,又问道:“你自述住了一间破庙,那间破庙在于何处,供的什么神像?” 刘越想也不想,即刻道:“在于南平县外北边两里地处,正供着一个大半丈高的祝融公。” “你拜了祝融公吗?” “小人走南闯北,依着惯例,借神仙的地头住,定然要拜的,少了这礼数,是要遭谴的。” “去南平县收货,随身除却铜秤、全干的用来做比对的香菇,湿帕子,还有什么一定要带的?” “还有白水,试过香菇,用白水漱过口,才好一一再试口味。” “你这一行,可有被偷被抢,可有斗殴滋事,可有遗漏随身之物?” “尽皆没有,十分顺利。” 顾延章点了点头,面色也舒缓了两分。 听到这里,众人忍不住又回头看那黄板牙。 黄板牙一副一锤定音的模样,道:“确是有一座祝融庙……” 他忙地解释道:“去我家那处收香菇,定要自家带秤的,省得被人贪了便宜,差得一两,便要差不少银钱!也要自带干菇,好做斤两比对,免得有人把干香菇上头洒了水,又容易发霉,且放不久,又要重上三成还多。” 那游方郎中道:“看来这姓刘的实是被冤枉了。” 起先同黄板牙说话的那名书生便道:“确是冤枉,从前我外出游学,见着外地厉害官人审案,便是用的这一招,先是急急发问,东也问,西也问,有有用的,也有无用的问话,其实不要紧疑犯答什么,要紧是看那疑犯的面态、动作、答话的快慢流利与否,来认定这人是否有所欺瞒。” 那书生摇头晃脑地道:“若当真是没有去过,或是犯了错事,回答到许多问题时,难免磕磕巴巴,吞吞吐吐,可你见这姓刘的商人,并无半点为难,问什么,答什么,虽是上了公堂有些紧张,却还是有底气的样貌,那日当真是在南平县无误了!” 众人皆是第一回听得这等审案法子,都有些叹服,正要感慨一番,却听堂中又问起话来。 堂上顾延章却是过了一会,才问道:“你既是在南平县的西门进去,又见到那两棵老槐树,可见着两树之间,有摆着什么东西?” 刘越怔了一下,似乎是在回忆的样子,过了一息,才道:“未曾见到什么东西,许是我去的时候,恰好没有?” 那书生小声道:“且看,这便是新通判在诈了!你想,他一个新来的,此番临时起意,怎的知道哪一时哪一处有什么摆设——我原也见过有官人这般审,虚张声势的,其实并没有这回事,当日那疑犯便是吃不住这一招,答得吞吞吐吐,后来大刑一上,立时招了。你且看这姓刘的,是不是一看就是在说实话?” 众人纷纷点头,深觉有理,正待要附和一通,却听堂上形势为之一转。 顾延章把惊堂木一敲,冷声道:“刘越,你既是六日前至的南平县,又睡的祝融庙,怎的会不知晓南平县月前遭了山火,早把那祝融庙中的祝融真身请去了西门两棵老槐树下供着,祝融庙中空荡荡的神台,你是怎的瞧见大半丈高的祝融真身?明晃晃的神像在福口集市西门处两棵槐树间摆着,你是怎的才瞧不见?” 刘越脸色顿时变得有些发白。 他一张嘴翕翕合合,正待要说话,却半日没有说出来。 顾延章已是又道:“你回赣州城半路便被吴大经率人拦下,身上物什俱已在州中收管,当时你画押确认过,你此刻再指认一回,可有短少。” 一时早有衙役把刘越当日身上的行囊带出来,一一摆在地上。 乃是一套冬衣,些许铜板,几块散碎银子,两方帕子,一个牛皮水囊,一个小袋子,里头装的干香菇。 此时虽不是深冬,可天气已经开始转寒,刘越却是额上、鼻头上都冒出了涔涔汗水,他看了许久,一开口,声音竟有些干涩起来,道:“没有短少。” 顾延章便道:“既如此,我只问你,你去南平县收香菇,你随身带的铜秤呢?” 堂外众人纷纷往里头探看。 随身带的铜秤呢? 地板上那些许东西当中,并没有铜秤的踪影。 “你这一路既未有丢失物品,也未有遗漏东西,莫要告诉我,你是自家把那铜秤给丢弃的。” 顾延章此话一出,堂外登时一片笑声。 此时铜贵,比起银子,也就逊色一点而已,除非是脑袋出了问题,并不会有人把铜秤扔了的。 第二百八十九章 未了 刘越擦了一把额角的汗,干巴巴地道:“小人也不晓得那铜秤哪里去了?方才心中有些骇怕,一时没有点查出来,许是被吴大经一行半途殴打的时候,无意间将铜秤丢在路上了。” 然而他话才说完,堂外便是一阵震天的嘘声。 这理由实在是立不住。 他方才自家还认定了,说秤杆必不可少,又说了并无遗漏,偏生此时翻供,众人都有眼睛,也有耳朵,自然瞧得出不妥。 “看来是个骗子,给他上刑就知道错了!”有人道。 “许是当真一时记不清了……”之前说话的书生才给刘越下了“无罪”的判,此时立刻被打了一巴掌,实在不愿意承认,为着自家面子,只得强辩道。 周遭之人皆是“呵呵”两声,看傻子一般看着他。 顾延章再一次敲响了惊堂木,喝道:“刘越,本官最后问你一回,吴三失踪那日,你究竟在哪里!” 刘越瘫跪在了地上,半晌没有答话。 顾延章又道:“此时再不交代,还要当庭狡辩,待得案子查清,便是罪加一等!” “你自述乃是从会昌县直接转去的南平县,若是不曾转去南平,而是早间转道回赣州,确有可能遇上去坐舟的吴三。” 顾延章一面说,一面对一名衙役吩咐道:“领一百名巡铺,沿赣江而行,路边荒地处一一认真找寻了,近日未曾有雨,见着地上有翻新的,便掘起来看看,再去树林子里寻一寻,知会赣江边上舟子,今明两日征用,勿用打捞,全数下河寻人!” 他还要再说,下头刘越已是嘶声叫道:“通判!小人……小人招了!” “小人那天本是要回赣州城,谁晓得半途天尚黑着,竟在路上直直见到那吴三,他口中不干不净,骂得甚是难听,这还罢了,又来殴打,我一时忍耐不过,只拿背后包袱挡了几下,不想他脾气那般暴躁,竟把小人打出血来……” 刘越说着说着,眼睛都红了,好似自己当真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 “小人从来谨守律法,不敢做那歹事,并无伤人之意,更无杀人之心啊!” “……当真是随手挥了一下,谁晓得那吴三发起狂来,要把我打死!他手上拿了伞,回回冲着我的头、颈戳打,我只得把包袱拿来来格挡,乱中也不晓得是他自己凑过来的,还是怎的,竟把那铜秤戳进了他眼睛里头……他便似疯了一般,要来咬我的喉咙,我只得用那铜秤将他制住……” 他话说到此处,堂上堂外,俱是安静得异常。 那铜秤戳进了吴三的眼睛,刘越是如何用来把吴三制住的,其景象想想便叫人全身发寒。 便到了此时,那刘越说话依旧有条有理,避重就轻,他将经过一一说了,最终交代,乃是趁着天色尚未大亮,路边并无行人经过,便将吴三拖到一处山林中掩埋起来。 因手中铜秤上头尽是脑浆血水,不敢再用,一同埋起来了。 他手头并无锹、铲,只能以石而掘,待得处理完现场,又把吴三埋好,已是天色渐昏。 杀了人,他虽是心中惊骇,却也情知不能回乡,一旦回乡,便是无罪也要分说不清,何况本身自家本身便是罪犯。 刘越左思右想,知道此时在外头耽搁得越久,就越是难以说清,索性直接回了赣州城。 ——果然直接与急疯了的吴家人撞上,被吴大经率众殴打,正好把他身上原本与吴三互殴的伤势给盖了过去,再无痕迹。 刘越把自家杀人经过一一道来,当堂画押认罪,自被枷起来带去一边,等着此案审完,便要去指认杀人之处并挖掘吴三尸首。 这一处便算暂且告一段落。 堂上顾延章掉转过头,对着立在一边,早已被这经过震得瞠目结舌的梁文、梁武二人道:“你二人翻墙下药强奸何六娘,又恶言诬告,罪加一等!再不交代,本官便要上刑了!我且问,你二人何处得来的迷魂香?” 梁文、梁武二人早手脚皆软,此刻听得顾延章说要上刑,更是两股战战,几欲屁滚尿流。 梁文“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颤着声音叫道:“通判!通判!小人兄弟乃是受人指使,并非主谋啊!” 梁武也急忙跟着跪了下来,喊道:“乃是城东的徐老四舍了银钱叫我们做的!” 顾延章听到这里,顾不得其他,连忙交代衙役前去城东徐老四家拿人。 梁文、梁武便跪在地上,一五一十将事情交代了。 他二人本是当地混不上几口饭吃的混混,意|淫何六娘久矣,时时偷窥她家中情况,也留意吴三从前出入久矣,本想要去撩那何六娘,奈何其人甚是泼辣,不敢擅动。 偏是这日,两人在外头吃了酒,说起大话来,恰好被州中一名唤作徐老四的的小混混头子听了。 对方便笑他二人傻,给了他们迷香,说了吴三家中事,又言只要他两翻墙进去,把那何六娘迷晕了,叫她喊叫不出声来反抗,自是睡了也白睡,并无第二个人知晓。 便是何六娘醒了,她一个女子,碍于自家脸面并名声,也不会声张,若是半路被人撞破,也并不怕。 只要一口咬定是合奸,何六娘反正名声也坏,只要一说,没有人不信的,最多入狱一年半载,便能放出来了。 一面说,一面给了他二人每人一锭十两的雪花银。 梁文、梁武两个东家骗、西家吃的,虽然知道这徐老四定然是有所图,可一来银子是真的,二来得了便宜也是真的,三来只要动作快,未必能叫人发现,四来便是被人发现,又当真上了公堂,最多也就是一年半载就能出来。 况且徐老四还承诺,说若是他二人进了监牢,他也会着人看顾,不叫吃苦。 梁家兄弟只与徐老四接头,再说到其他,便是半点都不知晓了。 他二人交代完毕,一时派去拿人的衙役空手而回,进堂禀话。 ——原是那城东的徐老四,不知从何处早早得了消息,已是收拾东西,逃窜外州了。 徐老四不见踪影,自然后续线索便断了。 顾延章只得发了海捕文书,暂且将此案后续搁下,宗卷封存,待得人抓了回来,再行审讯。 第二百九十章 道破 这一个案子从未时足足审到酉时,冬日日头落得早,天色已是擦黑,可聚集在州衙外的百姓却是一个都没有散,个个饿着肚子跺着脚等结果。 及至顾延章宣布退堂,命富商刘越次日一早带着衙役前往指认案发与藏尸之地,又将梁家兄弟二人收押在监,以待徐老四抓回之后再行审讯,外头百姓俱是一片欢呼喝彩之声。 众人群情激奋,或有骂那富商刘越比戏子还要会说会演;或有斥那梁家兄弟败坏风气,龌龊恶毒;或有人叹何六娘招蜂引蝶,致使吴三丧命;或有人追问那徐老四为何要指使梁家兄弟**何六娘。 然则无论百姓多少议论,人人看着大堂之上那一名新上任的通判,眼中都多了几分敬畏与欢喜。 待得顾延章将何六娘当庭释放,安抚了她几句,又教训了吴大经,命其今后不可私下再行监禁、打人,便退堂了。 黄板牙才走出外堂,登时忍不住口中“哎呀哎呀”地叫唤,转头对那书生道:“想不到还能这般审案!他一个新来的,竟比我还要熟悉南平县之事……也不晓得他说的是真是假……” 一个路人听得他这般说,便插嘴道:“怕不是假,听说新通判来了这一阵子,日日在外头跑,连靴子都磨破好几双了,把十里八乡都走了个遍!” 那书生也感慨道:“果然十里地不同,怪道古人总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地!” 旁边有人则是道:“可见状元就是状元,别的通判没得比,没得比!” “今次赣州有福了,来了个好官,只盼着做久一点才好!” “旁的那些个庸官拖个三年也两载都不肯走,这一个好官,做个五年八年也不嫌多啊!” 且不说这一处众人议论纷纷,后衙之中,顾延章审案的细节也早已传了回去。 松节立在外厢房的院中,被众人簇拥着,绘声绘色地说着堂上家中少爷如何巧施妙法,逼得梁文、梁武兄弟二人原形毕露;又如何仅仅靠着寥寥数语,就教原本死鸭子嘴硬的富商刘越俯首认罪。 说到精彩之处,他不禁手舞足蹈,唾沫横飞。 “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咱们家少爷将那惊堂木一敲,那声音便似九天神雷,震得堂下跪着的那一人手脚发软,满脸虚汗,一头瘫倒在地上,便如一滩烂泥一般——你们猜那人是谁?” 季清菱练完两趟鞭子,接过秋月递过来的手帕,擦了擦额角的汗,听得松香隔了一堵墙,在外头把牛皮都吹上了天,忍不住笑了起来。 倒是秋爽听得十分入迷,踮着脚尖,仿若站得高一些,便能听得更清楚一般,一幅想要飞过去的模样。 季清菱便叫了秋爽一声,笑道:“我这一处没什么事,你且去听个热闹罢。” 又转头对秋露道:“你也去,我在这里耍鞭子,你们二人留着还要碍地方,一会听完再回来收拾东西便罢。” 两个小丫头装模作样地推让了一回,才腆着脸,手牵着手,慢慢往外院走了。一转过拐角,立刻喜滋滋地一路小跑着奔去。 季清菱听得两人你催我赶的声音,不由得有些好笑。 她又练了小半个时辰,直到周身是汗,才回了屋。 秋月正在桌边坐着整理这一阵子赣州城中各家递过来的帖子,见季清菱回来了,忙站起身来,上前迎道:“姑娘怎的一个人,那两个哪里去了?” 季清菱把手中鞭子递给她,笑道:“松节在外头说书,聚起一堆子人,颇有声势的模样,勾得那两个魂都没了,我索性打发她们去听,免得晚上睡觉要磨牙。”又问,“水放好了吗?” 秋月连忙道:“早好了。” 一时季清菱进了内厢房,自去隔间洗澡。 秋月便坐在外间继续看帖子。 不多时,秋露、秋爽已是回来了,一进门,立刻激动地跟秋月转述日间堂上审案的情形。 秋爽说得兴起,眉飞色舞地,把松节的话头学了个七八分,把秋月听得一惊一叹。 只她到底年纪大些,又经了些事,难免要比两个小丫头想得多,听到一处,便问道:“那姓刘的富商既是没去过南平县,怎的咱们家少爷前面句句话他都答得上来?那梁家兄弟,又是怎的知晓何六娘身上穿什么衣衫?少爷是觉出了两人有不妥当才发的问,还是发了问,才觉得两人有不妥当?” 秋爽、秋露二人只顾着与有荣焉了,压根还没有腾出脑子来细想,听得秋月问,顿时语塞,只对视一眼,有些讷讷的。 秋月便啐了她们两一口,道:“我还当只我笨,原来你两同我一样笨!” 又道:“我问姑娘去。” 待得季清菱洗过澡,几人把东西收拾了,果然便去问她。 季清菱把堂上情景细细问了一遍,笑道:“应是觉出有不妥当才问的。” 她没有宗卷在手,自然猜不到顾延章是怎的推测出来其中问题所在的,可其余疑点,却是多少琢磨出几分来。 她道:“我只问,你们听那梁家兄弟说的话,是不是有什么共同之处?” 秋月、秋爽想了一会,都是摇头,唯有秋露道:“都是一听就极私密的事情,当真像是与那何六娘有首尾才晓得的。” 季清菱点头,道:“确是如此。只再想一想,这些东西,可是当真要同何六娘有首尾,才能知晓?” 秋月便道:“身上私密事倒是罢了,何六娘已是被……若是有心,当时一一看清了也是正常,可那内衫里裤又是怎的知道的?”她说到此处,脸上泛起一丝绯红,又道,“那用来行腌臜事的东西,又是怎的被他们两个恶人知道的?” 季清菱笑着道:“何六娘家有多大?有几个院子?” 秋月还没反应过来,秋露已是道:“是了!那既那日能翻墙进去,从前翻墙也不难!何六娘家里头也不是大富大贵,应是只有一处小院子,里头晾晒衣衫,被瞧见了内衫里裤,也是正常!” 第二百九十一章 懊恼 季清菱便道:“那梁家兄弟既然能翻墙强了良家女,平日里头还有什么事情做不出来?流氓恶痞偷窥本就不少见,无论是谁,穿的东西总要晾晒,挂在院子当中,被瞧见几件,实在是正常得很。 “再说那物什……”她一本正经地,好似说的不是房中敦伦器具,反而是什么抹布、拂尘一般的东西,“不是说那吴三一向身体不好,被何六娘嫌弃吗?既如此,有几件也不奇怪罢?” 她看了一眼求知若渴、似懂非懂的秋露、秋爽二人,只道:“这内情便不说了,没得教坏了小孩子,等你二人成了亲,自会知晓。” 秋露、秋爽满脸的失望,想要说话,却又觉得有些害臊,不约而同地“哦”了一声,好似十分可惜一般。 秋月是知道两个主家房中情况的,见季清菱装作一副过来人的模样来传道授业,实在是想笑,偏生还要做出一副十分认同的表情,忍得肚子都要生疼了。 季清菱已是继续道:“再说那富商,我且问你们,此时城中商人多不多?” 秋爽道:“多得很,都是来收赣橙、香菇、茶叶的。” “南平县离赣州城这样近,你若是商人,要去收货,难道不会同旁人打听了价格,再行出发吗?”季清菱道,“如果我是刘越,要去会昌收货,不单会把会昌的橙子、香菇、茶叶价钱都打听一遍,还会把南平、赣县、安远,寻乌等处各项货物的价钱都问清楚,做一番对比,这样一来,去到的时候才不至于吃亏上当。” “何六娘性子泼辣爽利,嫌弃吴三没本事,不上进,可她却能看上刘越,这便说明其人平日里头还是有几分能耐的,要是连这般最基本的功夫都做不好,又怎的叫何六娘瞧中?” “再一说他把南平哪一处有庙、哪一处有树都记得清楚,可这记得清楚,一定是吴三失踪那日去才能见着的吗?做商人的去收东西,同一个地方一年之中去几回,也不是什么稀罕事罢?” “也亏得五哥恰巧前几日将将就去的南平县,更亏得他一时就想起来这般问话,莫不然,估计还要使些手段,那富商刘越才会招供。” 季清菱接过秋露递过来的热茶,喝了一口,接着道:“最重要的,那刘越一直在说自家并没有时间,根本没法遇上吴三,可你们将赣州的各县乡的舆图拿出来看一回,再数一下各处各县同赣州的行程路途,便能算出来,他上一回日在会昌,几时出发是有人见证的,可去的哪里,却是没有人见证,他如果当真去的南平,自然撞不见吴三,可若是回的赣州,算算时辰,恰好那个时候两人就能遇上了。” “路边杀人欲要藏尸,不是绑了大石,沉尸江底,便是路边寻一处隐蔽之处,挖坑埋了,除却这两个,再无其余办法,只沉尸江底,如果不小心被人捞了上来,或是被鱼咬断了绳索,倒是可能被发现,挖坑埋了,只要没有出什么意外,都是一了百了。” 秋爽恍然道:“是以少爷一说了去搜路边丛林、田地,他就不装了,快快认了罪!” 季清菱点头道:“幸好近日没有下雨,如果这几日下了雨,雨水一浇,就看不出来哪一处是新翻的地了,他便没那么快招供——那藏尸之处有他随身带着的铜秤,又有伤口,仵作一验尸首,立时便能查出来,他装也没用,干脆就马上招供了,还能求个减罪……” 她把几处关键一一剖析开来,又道:“我是知道结果再来推断,就容易许多,五哥堂上却是不知结果,当真不容易想。” 这一处季清菱同三个丫头一一分说,三人皆是屏息凝神,好似做学生听先生说课一般,而在州衙的另一处公厅之内,却是全然不同的场景。 李立急急走进了自家伯父的公厅之中,转身便要把门给关上,却听后面一声令道:“莫要关门。” 他愣了一下,下意识把门又重新给打开了,转过身去,看着坐在桌后的李定,道:“若是被外人听去了……” “声音小一点便是,你把门关了,生怕别人不知道你在商量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吗?” 李定神色之间,不见半点担心与焦急。 见自家伯父这般镇定,李立的心中的焦虑也慢慢地缓和下来,他走到桌前,拖了张椅子,靠近李定坐了,小声道:“幸好您早早交代过了,我一见势头不对,立时叫人去知会他了,您且放心,此时已是出了州城,他手上拿着早办好的路引,除却姓名身份,其余都是真的,不会有人瞧出来。” 李定淡定地道:“海捕文书发了吗?几贯钱?” 李立回道:“刚刚盖了印发出去,强|奸不是什么死罪,唆使强|奸,也就给了四贯的赏钱,便是张榜发了出去,也不会有太多人关心,想来用不了多久,他便能拿了我们开出来的路引,重新落籍安户了。” 说到这里,李立有些犹豫,他过了一会,才咬一咬牙,道:“大伯,他那人向来不怎么安分,若是惹出事来,会不会把咱们拖下水?要不要……” 李定瞥了侄儿一眼,道:“才多大点事情,这就要喊打喊杀的?便是被抓了,他供出你来,无凭无据,还能拿你怎样?当真因着这个做下什么来,才是自家出的昏招。” 李立低头应是。 “你且回去好生把从前做的想一想,将收尾都收拾干净了,莫要留下什么把柄。”李定交代道。 他语气平和,不徐不疾,好似半点都不把今日受挫放在心上,又交代了几件事情,才把侄儿打发走了。 李立一走,李定的面色立时跌了下来,看起来阴沉得可怕。 这一桩事情,虽说有侄儿办得不利索的缘故,可自家太过小看了新来的通判,也是极为失算的一着。 早知道如此…… 他摇了摇头。 已经做得很不错了,再没有其余更好的法子,只是那姓顾的,当真不是盏省油的灯,这样的无头案,竟然也能三言两语便断下来,只能说他实在是聪明得紧! 李定一时有些后悔。 应该找些复杂的积案来给他判的,用到的律条越多越好!如今撞上这一个案子,麻烦是麻烦了,用的律条着实太过简单,反而叫他扬长避短了。 可惜赣州本来就没有过什么大案要案,自家从前又太过勤力,稍微有点捞头的,都被办完了,一时半会,竟没有合适的。 生平第一次,李定这般盼着一任通判赶紧立些功劳,好快快升官调走。 第二百九十二章 养虫 李定识文断字,自然知道有一句话,叫做“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然而他以往从不觉得州中官员的存在对自己会有太大的影响,毕竟无论是谁来赣州做官,自己凭着李家多年的经营,惯来都是稳坐钓鱼台。 可新上任的顾通判才进衙不过三个多月,他已是渐渐开始体会到卧榻有人的寝食难安。 自从吴三一案暂时告一段落,状元通判“断案如神”的名声也很快传遍了赣州城。 还是要怪侄儿李立当初宣扬得实在太卖力,三街五巷、繁华街道都被他派人跑了个遍,那日围着州衙看“状元通判”判案的人,比起上元节围在灯台上观灯看戏的人,也少不了几个。 原是想让这些个百姓看一看新通判头一回判案,是如何不知所措,叫那姓顾的好好吃上一个下马威的,谁料到他当真把案子给判下来了…… 这样一来,从前那些个原本精妙的布置,俱都对自家无用了不说,还替那顾延章大大地出了一把风头。 想到这里,李定就恨得牙痒痒的。 枉为他人做嫁衣! 而更叫他恼火的是,吴三的案子判下来之后,赣州城中登时就兴起了一股诉讼风。 打听到最近都是新通判来坐堂,往日里头百姓们都忍气吞声,不愿意闹上衙门的事情,此刻纷纷都往州中告。 李定看得心火直冒。 都是争田争产的扯皮事。 这可都是厚厚的油水! 可自家却一个子都捞不着! 断人财路,如同杀人父母,看在新官上任三把火的份上,他不愿意去做那出头鸟,也就咬牙忍让了,就当打赏个看戏钱。 毕竟争产争田不同于失踪命案,审起来最要紧的就是积年经验与熟悉律法。 顾延章是一届状元,能有急智,并不奇怪,可他弱冠之龄,若说多通熟人性,了解世情,熟读律法,李定却是半点不信的。 他就等着看笑话。 然而几个案子判下来,那姓顾的判书写得滴水不漏不说,判案也判得不偏不倚,居然连律条都没有用错一个!他对着《大晋建隆重详定刑统》,又翻出往年宗卷,一个字一个字地在新通判下的判书中抠字眼,居然都找不出错处来! 一来二去,短短数月,竟教那顾延章在州中隐隐有了不小的威望。 往日里头说要下乡下县,哪一个吏员不是在背地里骂娘骂爹的,这几日那新通判调拨了几个人去他身边办差,明明那些人一文钱俸禄都没有增加,一个吏职都没有晋升,可衙门里头的气氛已是为之一变。 那黄老二,之前撒泡尿都没人陪的,如今攀上了新通判,居然也出入都能带着七八个人了! 只得那新通判一句令下,八九个吏员便每日在城里头挖地挖土,神神秘秘的,也不知道在做些什么,放在从前,谁要是在李定面前说,一个新官能有这般能耐,他是要笑掉大牙的。 眼见再这般下去,不用三年五载,只要过个一年半载,赣州州衙就要变天。 李定已是察觉到,自家说话,没有往常那般管用了。 这才多久?! 从前想要改些什么契纸,做些什么手脚,只要一个吩咐下去,没有人不应的,可是近几日,他不过是打算增改几个服衙前役的名字,对口的那一员小吏,居然为难地同他说什么“才把单子给了许先生,怕是改了,会有不妥。” 那许明,不就是顾延章门下的一个走狗而已吗?甚时居然能在衙门里头有这般分量? 还不就是狐假虎威! 往年不觉得,到了今年,他才察觉出官与吏之间天然的差距。 虽说仗着几代经营,他能轻松压倒一众庸官,可只要遇上一两个真正有本事的,对方只要轻轻巧巧地一拨弄,自家看似铜墙铁壁的堡垒,便要被打得千疮百孔。 可惜有了吴三那一个案子弄巧成拙,李定此时也不敢再轻举妄动,只能暂且观望,眼看着这一位“状元通判”在州衙中积威日重。 幸而他多年老吏,最不缺的就是耐性。 不能急,不要急,再怎的少年得志,此时笑得再响,也是无用,再等一等,总有法子叫他栽个大跟头。 李定一面夹起尾巴做事,鞍前马后,抖擞精神,一面暗暗留心,只求寻到些什么新通判的把柄。 除非不做事,只要做事,总会出事。 他偏就不信了,遇上这等爱折腾的官人,自家会一点尾巴都捉不住! *** 且不说这一处李定心怀鬼胎,一心要拿顾延章的错处,后衙之中,季清菱正站在一棵女贞树下,认真地看着叶子上头包着的一小撮虫壳。 虫壳一点动静都没有,与死物无异。 而秋爽爬着一架木梯,观察了半日高处树枝的叶子,这才转过头,对着季清菱道:“姑娘,这一处的好似也还未孵出来……” 季清菱有些失望。 秋月就安慰她道:“如今还早,此时才开春呢,天都冷着,天一冷,虫子就不容易活,想来等上过一两个月,就孵出来了。” 季清菱也只能这般信了。 当日为着养这白蜡虫,特意把这事情交代给了李劲,又嘱咐家中厨娘的丈夫,即一个姓陈的仆役带着儿子山上去看管,包了一个城外的山头,雇了几个当地人照料,专心养虫。 虽说事情吩咐出去了,可季清菱总觉得没有那般容易,一年两年的,未必能琢磨出体系来,索性女贞树十分多见,州衙里就有不少,而据赣州人说,这一种小虫子到处都是,不用养,自己就会生。 按着往年惯例,每逢春天,从女贞树枝叶上的去年死蛾虫的壳子里会爬出来许多小虫子,小虫子长一阵子,等到夏日,有些就成了蛾子了。 赣州人说得不清不楚,她也听得模模糊糊的,只猜想乃是那蛾子把卵下在了壳子里,那壳子其实便如同蝉蜕一般,于是吩咐下头人去女贞树上收集了很多虫壳子,一并包在了州衙后头的女贞树上,只等着看生虫子。 如今过了几个月,好容易冬天挨过去了,谁能想居然一点动静也没有。 第二百九十三章 弹琴 季清菱有些不死心。 她自家没养过什么东西,却听说秋露小时候村中有人养过蚕,便问她道:“不是说蚕要养在家里头才不容易死,你说咱们把这些养在屋里头,暖和点,会不会更容易生出来?” 秋露也是个半吊子,想了想,道:“应该暖和点会容易生出来的罢?就像冬天蛇虫都少,可一到春夏之时,就俱都爬出来了。” 秋月便道:“那我把西北角那个小破屋子收拾出来,剪些树干子、树叶子在角落堆着,收拾些虫卵摆进去?” 秋爽插嘴道:“那间房干冷得很,要不要时时在枝干上洒点水?” 秋露多少见过人养蚕,便道:“万一那虫子怕水怎的办?” 围在一处的几个丫头都是半懂不懂的,季清菱带着几个傻兵,自家更是个傻子将军,比傻兵还要一窍不通的,干脆道:“不若养两堆?一堆洒水的,一堆不洒水的,看哪一堆爬出来得快?” 几人正商量得起劲,忽见松香远远从院门处走了进来,待走得近了,先向季清菱行了个礼,方才道:“姑娘,上回您吩咐去寻的琴已是送过来了,要不要去瞧瞧?” 季清菱便把那虫子的事情交给秋露去办,自家带着两个丫头回了房。 果然屋中外间的桌上摆着一把漂亮的瑶琴。 松香就站在旁边解释道:“说是极好的蚕丝做的琴弦,楠木做的面板,黑檀木做的底板,许先生花了老大的力气,才从外头淘回来了。” 季清菱连忙着人备了礼,叫松香提着去谢许明。 秋月立在一旁,看了半日,忍不住叹道:“往日从未晓得姑娘会弹琴。” 季清菱老实道:“我当真不太会,这是给柳姐姐送去的,她极喜欢这个,只在京中总寻不到合适的,稍微好些的,价钱就上天了,倒是我沿途走来,见抚州那边的琴不错的样子,索性这边买了,给她送回去。” 秋月这才恍然,道:“好似快到柳姑娘生辰了。” 季清菱点点头,道:“她比我早一个月,等这琴送过去,就差不多了。” 季清菱与顾延章夫妻二人同柳家往来一直极为密切,如今一南一北,书信又不方便,来到赣州已经三四个月了,只得了一封柳伯山去岁十月打京城送来的信。 她虽是不晓得柳沐禾如今是何等情况,心中却是十分挂念,想着快到对方生辰了,便给四处寻了寿礼,打算这一回着人送过去。 秋月听了,却是道:“这样一算,姑娘也快要过生辰了。” 季清菱笑道:“哪里有那样快,还有三四个月呢。” 一面说着,一面坐到桌边,随手弹了几下。 这一把瑶琴确实不错,音色深沉,余音悠远,哪怕是季清菱这般不擅音律的,也看得出来是件好东西。 秋月便道:“姑娘不若弹一曲试试?我去点块檀香。” 季清菱摇了摇头,道:“我弹琴实在是难听得很,就不吵着别人了。” 秋月只不肯信。 季清菱正要说话,却听外头一阵脚步声,紧接着一人走了进来,笑道:“谁说你吵着别人了?” 她抬头一看,竟是顾延章回来了。 “今日怎的这样早!”她看了看时辰,又看了看天色,忍不住笑着站了起来,问道,“案子都审完了吗?” 顾延章从来只要一见到她心情就极好,看着她笑,心情就更好了,他大步走了过来,含笑道:“这一阵子要好多了,赣州本身也不是什么多事的地方,判案不出错,百姓见惯了,自己也会斟酌,将来就更小心了,是以撑过前一段,此时堂上的事情已是少了。” 一面挽着她的手同她一起坐下了。 季清菱便点头道:“我也听说过,哪一处治政清明,哪一处反而官司就少,判案本只为公平,若是百姓知晓只要犯了罪,只要错了事,一闹上官衙便要引罪,今后也就会少犯事了。” 两人说了几句话,顾延章自去里间换了一身轻便的衣衫,这才走了出来,问道:“哪里来的琴?” 季清菱把这瑶琴的来历说了,又把用途说了。 顾延章伸手弹了几下,道:“这琴不错,明日叫许明给你也带一把罢?” 季清菱连忙摇头,道:“这样多年,五哥可见过我弹琴?” 顾延章仔细回忆了一下,只觉得好似当真没有。 季清菱已是道:“我弹琴实在是难听得很,还是不要吵着人的好。” 顾延章听得直发笑,问道:“当真这样难听?” 季清菱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原是跟着哥哥们一起同我爹学过一阵子,他们都学得好,只我一个,跟着调子都弹不对,后来二哥笑我,说狗叫得都比我弹得好听,我一气之下,就不肯再学了,如今依旧还是不会。” 虽是自己的小舅子,可顾延章听到说对方嫌季清菱弹琴弹得不好,还是有些不舒服,他道:“想是你二哥当时还小吧?小孩子不懂事,胡乱说话也是有的。” 季清菱红着脸道:“是还小,不过他倒是没胡乱说话,后来我年纪大了些,虽然不会弹,已是会听了,听得旁的琴艺好的人弹琴,再自家试一试,也晓得是在什么水平——倒不至于比不上狗叫,却也没有强多少……” 她本来身体也不好,其实没有多少力气学琴,这东西又要花时间练,又要耗心思钻研,回头想想,总觉得二哥当时这般说,是不想她再学了,免得辛苦。 只她当时不懂事,一心以为被嘲笑了,回到房中哭了鼻子,结果被爹爹知晓了,罚二哥抄了足足三本琴谱。 只可怜了二哥,挨了骂不说,又要抄谱子,还要腆着脸过来逗她笑,学猫叫学狗叫的。 季清菱想到前世,不禁有些出神,嘴角也轻轻翘了起来。 顾延章却没有想那样多,他只以为季清菱说的是延州那一个殉国的兄长,不欲她想起来难过,便轻声叫道:“清菱。” 说着拍了拍自己的腿,对她示意道:“坐上来,我教你弹琴。” 第二百九十四章 教琴 季清菱瞄了顾延章一眼,慢慢走到桌前,拖过另一张椅子,挨着他坐了下来。 顾延章看着她的动作,抬起头,对着秋月道:“你且去外头守一守,莫要让旁人来打搅了我们练琴。” 秋月应了一声,刚要走出去,却见只有秋露跟在自家身后,秋爽居然依旧傻乎乎地站在原地,忙伸出手去,扯了她一下。 秋爽满脸莫名地被她拽了出去。 秋露则是放慢了步子,落在最后,把门给带上了。 见得人终于都走了,顾延章转头复又拍了拍腿上,对着身侧的季清菱道:“来,我教你弹琴。” 季清菱开始见他打发丫头,心中已是觉得不对,再见这人三番两次要坐要抱的,更是忍不住狐疑地看了他一眼,道:“你莫不是唬我吧,我虽是不会,却也知道练琴讲究背正腰直,哪有坐在腿上教的?况且不是要先教看谱子,认琴弦吗?” 顾延章只看着她笑,那笑容中带着点难以形容的暗示,眼神更是毫不掩饰。 季清菱登时就明白过来,犹豫了好一会。 她有些郝然,一时想到此刻不尴不尬的,才到申时,天光这样亮,饭也没吃,澡也没洗;一时又想到几个小丫头才走出去,旁的两个还罢,秋月肯定是猜到了,待得晚间再唤人进来,自家的脸当真就没地方搁了;一时绕来绕去,再想到今日早晨已是去练过鞭,今晚也没有太着急的事情,遂一下他的意,应该也不要紧;一时还想五哥这几个月实在太忙,两人当真没什么机会亲热,今日难得有了闲,不给他抱一抱,好似实在又有些心肠太硬。 要不就抱一抱,只不要抱去床榻之上就好? 她想来想去,还是拿不定主意,一直坐着没有动。 顾延章仿佛有些看出了她脑中想法一般,轻轻地唤道:“清菱……” 他眼神缠缠的,声音则是带着三分勾人三分委屈,听得季清菱心一软,过了几息功夫,还是扶着桌子站了起来。 顾延章的眼睛几乎是立刻就亮了起来,他就着季清菱的位置微微起身,伸手把她拦腰揽坐到了腿上,从后头环着那一围腰腹,下巴则是枕在左边那一半小小的肩膀上,挨得紧紧的,轻声道:“想不想我的?” 季清菱抿了抿嘴,侧过脸,跟他脸贴着脸磨蹭了一下,小声道:“日日都在一处了,还要怎的想?” 顾延章只把人拘在怀里,听得她这般说,忍不住捏了手下的腰一把,道:“小没良心的,这都多少天了,抱也不让我好好抱一回,还不让碰,如今连好听的都舍不得说一句了!” 他下手的地方精心挑选,力道也施得比往常重两分,这一下就捏得季清菱又麻又痒。 她躲了那一只手,躲不过另一只手,偏是坐在他腿上,又是背对着人,起又起不来,挪又挪不开,只得攀着顾延章的胳膊,求饶道:“五哥,五哥,我错了!原不觉得想,现在好像又觉得是想的……不对,是极想的!” 顾延章见她嘴里胡说八道,实在忍不住笑了出来,他一面去拉开怀中人的腰带,一面挨着她的头颈亲,口中含糊道:“往日里头净扯些不挨边的由头,今日我也不忙了,明日又是休沐,我且看你还能找出什么借口来……” 季清菱被亲得发痒,却是没空理会,只手忙脚乱地护住腰间的腰带,道:“五哥,这是外间!” “那去里间。”顾延章毫不犹豫就要把她拦腰抱起来。 季清菱连忙扶着面前的桌子,不肯起来,叫道:“晚食还没吃!天又这般亮,你这是……白日……白日宣……”她把最后一个字咽回去,实在是开不了口。 “睡一觉再起来吃晚食,我已是问过了,你今日午间吃得晚,才过了不到一个时辰……” “肚子里还有积食呢!”季清菱忙道。 “正好了,动一动,也好消食……” 两人你来我往,在这冬春之时,明明天气尚有些寒意,却叫季清菱片刻之间,连汗都要急出来了。 “五哥!”她别无他法,只得捉着顾延章的手,道,“这一阵子这样忙,好容易有了点闲工夫,正该好好休息才是,哪里有你这般的!” 出乎她意料的,顾延章居然就停了手。 季清菱以为是自己的话起了作用,忙继续道:“三两个月了,早间寅时末就起来,晚间子时才得睡,中午又没能休息,铁人也不是你这般的,如今还不晓得明日又有什么事情,难得今天早早回来了,得个放松的空隙,你还闹个不停……” 她正要催他去休息,却不想一个不留意,整条腰带都被扯了开来。 “五哥!” 不待她继续说话,顾延章已是将那腰带随手搭在了一旁的椅子上,右手顺着就把她的外衫给拉开了。 “明日没有旁的事情,只陪着你。” 他双手环着季清菱的腰腹,低下头去亲她的脸,道:“往日我也便忍了,今日早早回来,明日又是休沐,你还不叫我抱一抱,我是撑不下去了!日日看得到碰不到的!” 顾延章做这一副脸,季清菱拿他半点办法也没有,只得道:“平日里这般累,你还要在这里折腾……” “都说月满则亏,水满则溢……”顾延章拉着她的手,往自家腰间放,轻声道,“你莫要只顾着练那一条鞭子,也腾一腾手来管管这里……” 季清菱的手才一放上去,立时就觉得那物什硬得厉害,她唬了一跳,更听得顾延章说那污言秽语,一时脸涨得通红,忙的把手一抽,啐了他一口,嗔道:“下流!” 顾延章只搂着她笑,道:“你管它是往‘上’流,还是往‘下’流,反正流多少都是你的……” 季清菱简直觉得自家耳朵洗十回都洗不干净了,她想转过身去同他讲道理,偏被搂得死紧,动也动不得,只好半回头去瞪他,道:“你再这样胡言乱语,我就……” 她“我就”了半天,竟是不知道该要“就”什么,才能威胁得到对方,只得就着嘴咬了顾延章的脸一口,偏还不敢咬得重,谁知道居然引得他更是把脸凑了过来,一副你尽管咬的臭德行。 第二百九十五章 不学 这一章是感情线,比较腻歪,不订不影响剧情,么么哒~ ++++++ “它就这般立着,也不是个事……”顾延章咬着季清菱的耳朵道。 他声音虽然轻,呵出的气却直往季清菱耳朵里头钻,那一股子麻意顺着耳朵直直钻到心底里头,叫她半晌都反应不过来。 “清菱,你疼不疼我的?”顾延章环抱着她的腰腹,凑着她的耳朵,刻意压低了声音道。 季清菱着了无数次道,这一回依旧被他这一管声音搅得三谜五道的,差点没能听清话中究竟是什么意思,过了好一会儿,她甩了甩头,想叫自己清醒一点,却是察觉到有些不好。 有一双手,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伸进了里衫,这还不算,竟是循着衣衫之间的空隙,贴到了皮肤上头,在她的臀股之间探来探去的。 “五哥!” 她忍不住叫道。 顾延章低声道:“我先疼疼你,都快三两个月了,再不亲一回,抱一抱,大姑娘又要变回小姑娘了……” 他动作熟稔至极,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找到了地方,三下两下,便叫季清菱软成了一滩水。 “喜欢轻一点,还是喜欢重一点……”他轻声轻语地道,明明是一个问句,却半点问话的意思都没有,手上毫无规律地一下轻,一下重,轻的时候就像羽毛擦过,重的时候却叫季清菱整个人都快受不住了。 她开始还咬着牙,后来终于忍不住漏出了一声两声,每每发出一点声音,只觉得那手就轻一点,若是忍得久了,那手就重得她眼泪都止不住地流。 “喜欢吗……舒不舒服……” 眼见那一个人还在问,偏是半点都不像是正经问话的意思,只那动作逼得她哭腔都跑了出来。 “喜欢靠着我,还是喜欢面着我?” 季清菱被咬着耳朵终于问了一句话,在一阵小小的战栗之后,忙地抓住了他的手,几乎是求饶道:“五哥,停……停一停,叫我歇一歇……” 顾延章依言抽出了手指,却是站起身来,抱着季清菱的臀,将她半托起来,把她转一个身,背后站坐在了面前的那一方桌子上。 两人立时由背对着面,变成了面对着面。 季清菱身上只外衫被脱了去,里头的内衫同里衣虽有些松松垮垮的,却依旧是穿在身上,可即便这般,她依旧一点都不觉得有多安稳。 她扶着他的手,喘了一会气,正想要说话,却是整个人都颤了一下。 “五哥!” 她惊得语调都变了。 顾延章柔声道:“莫怕,我这回轻轻的……” 他的确没有骗人,这一回极有耐心,从头到尾都是轻的,可轻得季清菱不上不下,被吊在半空之中一般,全身都难过极了。 “五哥……”她忍不住叫道。 她整个人都不舒服,小腹又酸又胀,好似身体里头在发抖一般,从里到外都想他往日行事的痛快。 顾延章只“嗯”了一声,俯下身子,含吻着她的唇,依旧是蜻蜓点水一般的吻,半点都不济事。 季清菱眼泪一滴一滴地从眼角往下滑,她忍得全身都快扛不住了,终于反咬了一口顾延章的嘴唇,叫道:“五哥!” 顾延章这才退开了一点点,轻声问道:“想不想我的?” 季清菱满脸是泪,只晓得点头,双手环着顾延章的后颈,把头埋在了他的怀里,一下一下地喘着气,好几息之后,才哑着嗓子道:“想的……五哥,你……你莫要再使坏了……我……” 她话说到一半,再说不下去,只觉得有一只手托着自己的臀股,轻轻重重地捏着,另一只手则是重重地帮着她。 她咬着嘴唇,整个人发着颤,双腿绷得死紧,被带着腾云驾雾,翻云覆雨,只觉得自己便似那江边的乱石,被惊涛拍击,仿佛下一刻就要被击得粉身碎骨一般。 也许是太长时间没有亲热,这一回的感觉格外地凶猛,她咬着牙挨过了那一阵近乎透彻骨髓的战栗,有足足片刻功夫,连手指头都动不了了。 她脑子其实应该是清醒的,可是偏偏又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觉得自己被抱着起来,又躺回了床榻之上。 紧接着,身后一具身躯贴了上来,然后是五哥在她耳边软语温存,说着各色情话,两人的身体挨在一处,肆意厮磨。 季清菱时醒时睡,最后便当真一觉睡了过去。 及至彻底清醒过来,已是过了亥时,外间里早早点了蜡烛,透过纱窗,烛光倒也模模糊糊地映了进来。 有人在弹琴。 她侧着耳朵听了半日,好不容易才辨认出来这是一曲《将军令》,待得揭开被子,想要翻身起来穿衣衫,可低头一看,身上里衫外衫都穿得好好的,身体也是擦洗过的感觉。 季清菱脸面一红,马上知道了这是谁的手笔,她翻身下床,趿了鞋子,拖着一双还有些发软的腿走了出去。 果然顾延章坐在外间弹琴。 他背脊挺直,眉眼认真,手里的动作又流畅又好看,指尖勾、托、抹,一连串乐音便从琴弦间流淌了出来。 她站在门边听了一会,忍不住就露出了一个微笑。 明明刚刚还是一曲慷慨激昂、豪情万千的《将军令》,一个转眼,便转成了一曲缱绻温柔的《点绛唇》。 而那一个方才还在专心弹琴的人,此时则是抬起了眼,目光灼灼地望着自己。 琴音不知不觉就停了下来。 季清菱站在里间,顾延章坐在外间,两人一站一坐,一里一外,互相看了许久。 “清菱。” 顾延章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腿,道:“来,我教你弹琴。” 季清菱这一回依旧是慢慢地走了过去,她坐到了对方的腿间。 两人抱在一处说着话。 “我不学琴了……”季清菱道。 “那便不学了,以后我弹给你听。”顾延章搂着她,亲了亲,柔声道。 “这琴……”季清菱犹豫了一下,道,“还是再买一把送去京城罢……” 想到两人下午在这一把琴旁边做了什么,她就实在没脸再将其送出去…… 第二百九十六章 隐患 此时天色已晚,两人下午都睡了一觉,是以并不觉得困顿,一起随意吃了些东西,便坐到桌边说话。 季清菱把白日间去看白蜡虫的事情说了,又道:“也不晓得那虫子什么时候才能生出来。” 顾延章却并不是很担心,只安慰她道:“不要紧,我把李劲放过去盯着了,山上如今十多个人在照管,许明还特从湖州安吉请了多年的老蚕农过来。” “虽不是同一类物种,可一通百通,想来用不了多久,也能摸索出来,就算今岁得不了多少蜡,却也不至于养出来太难看,毕竟往年在赣州城里,便是没有人看顾,这白蜡虫也是滥生得很。” “只要头一年做成了蜡,消息传出去,自然就会有人看在眼里,这东西野生都能活得好好的,有人蓄养,应是不太难,只看出蜡多少而已,这些都不太用担心。”说到这里,顾延章面色微凝,道,“只一桩事情,倒是要费些心思——若是生得少,倒也罢了,若是其中得利甚多,怕是还会惹出许多麻烦。” 他一句话才说完,季清菱立时便反应过来,问道:“是怕农人退田养虫?” 古往今来,国朝一惯都是以农为本,州县之中的亲民官岁考之中,最重要的一项,便是劝课农桑。 赣州多种水稻,乃是产粮大州,可自从赣橙越发出名之后,近些年来,赣州的农田亩数一直往下掉。 季清菱也跟着一起翻看过赣州城中往年的宗卷,大晋田亩一年一度量,如今的农田数目与十年前相比,竟是少了三分之一还多。 这其中除却没有被查出来的隐田,更多的,已是由水田成了旱地,种上了橙子。 赣州出名的东西除却赣橙,还有香菇并白茶。白茶树最好要在云雾缭绕的山间才好长,生出的叶子才能制好茶。而想要学会砍花法,生香菇,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是以这两样对农田影响并不大。 可橙树就不一样了,虽然也不好打理,可种果树同种农田,对许多农户来说,差别并不大,都是下地干活而已,见得周围有人靠种这个赚了钱,自家也忍不住跟起风来。 自从赣橙的价格一年高过一年,赣州附近县乡中的地主、农户,退田放水种橙树的,并不在少数。相比起种田,种橙子得利更多,虽然也有小年大年,也有血本无归的,可整体来说,能得的银钱还是多了不少。 一个赣橙便是如此,那换成白蜡虫呢? 按着州城中人的说法,这小虫子惯来生在女贞树、冬青树上,这两样树都是极好活的。 如果白蜡虫生的蜡足够多,其中得利甚厚,季清菱毫不怀疑,曾经那些个的橙树,很快便会推平,改成种上女贞、冬青。 而赣州所辖县乡的田亩之数,则是会进一步下降。 她想了想,犹豫了一会,道:“其实农人退田种树,实在不好拦阻,一则得利更多,二则管得厉害了,闹出事情来,也不好。” 一个一年能挣十贯,一个一年能挣百贯,便是傻子也知晓其中差利,当真出现了这种情形,只能顺势而为,不能逆势而阻。 顾延章点了点头,道:“其实旁的倒是不要紧,田亩少了,总算不是抛荒而是种树,白蜡虫养了出来,只要得蜡,于赋税一道,还有好处。” “只抚州往北一带,已是旱了好几个月,这些年来一惯雨水不好,眼见去岁起了好几次蝗灾了,如果赣州再少田少粮,怕是粮价又要大涨。” “总归还是要保些田地。”季清菱斟酌了一会,道,“五哥,你还记不记得前几年你同我说的平江府的事情?” 平江府的东山、西山,都在太湖中间,无舟楫难以抵达,那一处地方大概几百里,人口不多也不少,当地人多靠着种植柑橘桑麻来得利,换了粮米糊口。 两年前的冬天,因为气候异常,突发了大寒,湖水成了薄冰,米船开不到山中,饿死了不少人。 后来朝中有人弹劾平江府的州官、县官救济不力,一府之中,大半的官员都连带着延长了磨勘,还有好些背上了极难听的名声,一旦要升官转官,便有人把平江府的前事拿出来攻讦。 这一桩前几年闹得很大的事情,当时在良山书院之中引得众人诸多议论。 学子们之间争论,这类突发天灾引发的百姓死伤,究竟该不该算在当地的官员身上,毕竟官员的职责只在于“劝”,可劝了百姓听不听,又听多少,并不能由他们来决定。 顾延章自然记得这事,季清菱一提,他便马上知道了对方的担心。 “赣州自给自足,并无烦忧,便是田亩再少上一半,也没有什么大碍,只怕流民……”顾延章皱着眉头道,“况且若是百姓不愿意耕地,要种树,还能交上赋税,确实也不能强行制止。” “‘通都大邑,不耕而食者十居七八’,虽说没道理旁的人就能哪样挣得多就做哪样,偏这一处的,只能老老实实种地。”季清菱也道,“可当真遇上灾年,有钱没处买粮,便是后悔也来不及了。” 都说富者有三年之积,贫者无隔夜之粮,可世上更多的人,都是在温饱上下徘徊。赣州地处中南,跟北方的农人有本质的不同,对于借贷一事,有着天然的热衷。 都说未雨绸缪,虽然此时白蜡虫制蜡法都还未成型,也并没有在赣州传开,更别说形成气候了,可根据此地民风,季清菱已经能想象将来赣州寻常百姓倾尽家产来养虫的情境了。 蜡烛此时乃是贵物,如果当真能养出样子来了,前几年的虫农,定能赚得盆满钵满。可白蜡虫跟赣橙不一样,并非赣州特产的才好,相反,季清菱清楚地记得,前世最大的白蜡出产地,乃是在川蜀之地,并且几乎整个南方,都能蓄养。 再往后,一旦周围州县得知了这个法子,跟着养起来,蜡烛的价格必然会大跌,最后一批,也是最大的一批跟着养的,定然会吃一个大亏。 如果没有遇上灾年还好,若是恰巧遇上了灾年,一则无粮,二则蜡烛价贱,虫农惨状,可想而知。 第二百九十七章 蝗旱 届时顾延章定然已经不在赣州,可时任的通判、知州,又有多少能力,能不能将因白蜡虫导致的负面影响降到最低,却是一个未知数了。 到时候当真有了不好,一则当地百姓受苦,二则朝中那些个御史台的官员们,十有八九不会仅仅弹劾时任的赣州州官,一样会把责任往顾延章身上推。 两人商议了半日,也没有得出什么特别好的法子。 趋利避害,人之天性,只要当真白蜡虫能出蜡,其中有利可图,便挡不住众人的前仆后继。 “先放一放罢,总不能因噎废食。”顾延章道,“索性还不晓得这虫出蜡的情况,即便出了蜡,这一二年间也还没有这个担忧,慢慢想着,看看到时候有没有对策。” 两人又把其余事情拿出来聊了半晌,直到半夜,终于吹烛睡下。 次日一早,顾延章自去练武,季清菱练了几趟鞭子之后,则是早早回了屋子。 她出了一身汗,先去洗浴,等到出来,才把头发擦干,衣衫整好,松香已是早在外头等着通传。 松香送了一份赣州州城的街图过来,见只季清菱在,便递给了一旁的秋月,对着季清菱禀道:“是前头的衙役送过来的,说是拿给少爷一看便知。” 季清菱便帮着收了起来。 等到顾延章回来,两人吃过早食,她叫秋月把那街图拿出来,一面笑道:“是前头衙役送过来的,说你一看便知。”又道,“五哥,你这般折腾,叫那些个人连休沐之时都不得安宁,特特赶着把这东西送过来。” 顾延章原没想那样多,随手接过了,正在看着,听季清菱这般说,不由得也好笑起来,道:“我也没有催他们。” 季清菱抿了抿嘴,含着笑看了他一眼。 他是没有催,更没有逼着下头的人干活,可刚来时也就算了,这几个月下来,他先靠着吴三的案子立了威,又借着提拔几个衙役、吏员,登时在赣州州衙中掀起了一股子小小的风波。 到得此时,顾延章赴任前在赣州两个多月的寻访,并那些个寻访小记,终于开始显示出了无可替代的作用。无论是州中胥吏还是县乡官员,想在钱粮、民情上头打什么马虎眼,他都是一望皆知。 他几乎从不申斥属下,也并未在面上露出过明显怒色,可一旦下头人办事出了错,往往第一回先是将行文打回,着其自省,第二回是命同司另一人接办犯错者手中之事,到得第三回,便是直接将该人停职十日,若是有第四回,只再无二话,就地免职了。 如今顾延章就任数月,除却刚开始的时候,有零星二三人犯过几回错,这些人在被十日停职,复又回到州衙之后,发现自家原本手上接着的好活计,早被旁的人瓜分得干干净净。 都是油水丰足的,吃进肚子里了,谁还会吐出来? 有了前人示警,衙门里头个个小官胥吏都谨小慎微,只恐被新通判盯上,更是再不敢因为这一位年纪轻轻,又是头一回任官而小看他。 顾延章多管齐下,用的许多手段,若是初一到来便拿了出来,定会引起官吏反弹,届时众人联合起来,把他晾在一边,其实极有可能。 可妙就妙在,他循序渐进。 先是略施小计,叫前任通判唐奉贤老老实实吃了一个闷亏,几乎大半身家都被扒了下来,偏偏还只能哑巴吃黄连一般,无处可说;又靠断案立威,除却吴三一案,后头几个案子审下来,无论是州衙之中的官吏,还是赣州城中的百姓,都晓得这是个有本事的;再是用提拔树信,借着对黄老二一干人等的重用,明晃晃地告诉其余人——只要老老实实听我的,不用日后,立时便有好处。 当日黄老二吃饱了撑着没事干,借用什么有老鼠的理由,半夜把府库里的宗卷运送出去,其中若说没有新任顾通判的手笔,除非没长脑子,不然是没人相信的。 有了这数月以来的铺垫,虽称不上如臂使指,可顾延章想要做什么事情,推行什么政律,终于也开始顺畅起来。 而今时今日,上边做通判的都日日起早贪黑,难道下头人还敢偷懒? 实际上,州衙之中的官吏已经算是好了,柳伯山荐过来的三个幕僚,几乎个个都被顾延章支使得团团转。 王庐出身国子监,性格虽然死板,脑子也不灵光,可学问却是做得极扎实的,直接就被打发去州学之中做学官了,几个月下来,光是泡水的罗汉果都用了有一筐,回到家中,连话都不想说;许明长于钱计,便一直跟着在监督州中钱谷库粮,夜间做梦都是今春的钱谷之事;另一名叫做孙霖的,带着衙役们在赣州城中勘察地况,本就是个衙内,硬生生把脚都走出泡来。 当然最忙的,其实还是顾延章本人。 季清菱就在后衙之中,可两人这几个月以来,每日真的只是晚间才能见面说话。 此时顾延章说自己没有逼着手底下的人,季清菱只想笑他,不禁感慨道:“遇着你,他们真是够倒霉的。” 顾延章忍不住伸出手去,摸了摸季清菱的头,轻声道:“净胡说,跟着我,他们才有出头的机会。” 季清菱拿眼睛瞄他。 顾延章只觉得小家伙偷眼看自己的表情着实可爱,叫他心都跟着跳空了一拍,不由得微微一笑,伸出手去,握住了她的手,终于承认道:“往日吃了那么多,今时不过累一点,都没让他们吐出来,已经算是得了便宜了。” 两人坐着说了一会话,季清菱便想到昨日顾延章无意间提起的一桩事,问道:“昨晚一时没想起来问,怎的抚州那边又开始闹蝗灾了,还闹得十分厉害?这才开春,不是正该下春雨吗,居然会这么严重?” 无论是蝗虫,还是蝗虫卵,都是怕水的,只要被雨水一浇,多半就死了。 顾延章摇了摇头,道:“旱了有小半年了,去年秋天开始,抚州就没怎么下雨了,今年天时实在有些不好,赣州这边总是雨水,抚州那边却是接连大旱。” 第二百九十八章 贪功 季清菱面色微凝,忙问道:“若是一直不下雨,误了农时怎么办?” “不下雨也就罢了,抚州还闹蝗灾。”顾延章皱着眉道,“如果能来一场透雨,蝗虫也就没那么要紧,最怕秧苗插下去,雨又总不下来,禾苗才发,蝗虫也恰巧孵出来了,虫子一露头,正好吃禾苗,种多少都不够喂的。” 按他接到的邸报来看,不仅抚州闹蝗灾,一路往北,一路旱。整个江南西路、荆湖北路,除却靠南的几个州县,其余地方,多的有半年没好好下过一场透雨,少的也有三四个月没正经有过雨水了。 蝗虫怕水,只要经过水一泡,虫卵也就孵不出来了,可若是没有雨水,春日一到,幼虫从蝗鞘中钻了出来,成群结队,遮天蔽日,吃禾吃稻,吃草吃木。 遭了蝗的地方,当真是什么都剩不下来。 饿极了,这东西连树皮都要跟人抢。 更可怕的是,它长着翅膀,还会飞。 从来闹蝗都不止闹一个地方,往往是闹一片,哪里旱,哪里有绿,它就往哪里飞。 左近的几个大州大县,除却赣州产粮丰足,其余地方,寻常年份能自己喂饱自己就不错了,若是飞了蝗,还不知道是什么样子。 这时候,顾延章就不由得庆幸赣州一到春夏交季,便雨水充沛。与蝗灾相比,淹城淹池,实在是算不上什么坏事了。 “抚州那边如今……”季清菱想了想,道,“好似是一个姓吕的任知州……” 抚州同赣州一样,从前一贯清闲无事,当地无论是知州,还是通判,在朝中都没有太大的存在感,季清菱想了好一会儿,才把那人的姓从脑子里头给翻了出来。 顾延章点头道:“叫吕复简,嘉佑二年时的状元,向日没有什么名气。” 季清菱更担忧了。 嘉佑二年的进士,到得如今,就算中间有两三回丁忧,也至少做了二三十年的官了。 状元的起步向来都比寻常进士高,依故事,初任官便是一州通判,一年之后还能面圣述职。 这样的一手好牌,打了二三十年,居然才知一个抚州。 这知州同那些个重臣退下来养老的知州不同,可是实打实要干活的! 虽说不能以名气判断个人能力,一样也有大器晚成的说法,可若是一个人做了几十年官,不但没有功绩,连个名气都没有,基本上就不要对他的才能抱有太大的希望了。 往年抚州安稳,父母官就算什么都不管,也能平平顺顺的,可这两年不知道犯了什么太岁,又旱又涝。这种时候,如果衙门中没有几个得力的人主持赈灾救民,州中势必大乱。 “通判是哪一个?”季清菱复又问道。 顾延章的眼中也多了几分无奈,道:“是陈刻辞。” 季清菱愣了一下,有些试探性地问道:“永安公主的驸马?” 顾延章点了点头。 季清菱的脸顿时垮了下来。 又是一个宗室,还是个吃软饭的宗室。 说起这一位驸马,饶是已经外任了七八年,此刻去京城里头一提他的名字,还能听满一耳朵的“事迹”回来。 他去赈灾的时候逼乱过灾民,去军中监营的时候逼反过厢军,去江南东路督粮的时候,负责的那一批纲粮,直接有一半翻了船。 如果不是看在先帝只有永安公主一个妹妹,这一位驸马,早被搁置不用了。 比起来,还不如吕复简呢。前者虽然做不好事,可也干不坏事啊。 季清菱皱着眉头,抿着嘴,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顾延章看着看着,忍不住倾过身,伸出手去揉了揉她的眉心,柔声道:“这有什么好操心的,抚州的事情,我们想再多也没有用,自然有崇政殿中去筹划,你与其担心这个,还不如关心一下我。” 季清菱有些讶然,她仰着头,拉着顾延章的手,关切地问道:“五哥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吗?” 顾延章只看着她,反握住她的手,道:“我没有旁的事,只看着你不高兴,整个人都不舒服了。” 他神色郑重,语气认真,季清菱本来要嗔一声,可对着那一双定定地望着自己的眼睛,半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过了半晌,顾延章整了整腿上的袍子,轻声道:“清菱,过来。” 两人本就挨得近,季清菱看了他一眼,也不迟疑,起身坐在了他的腿上。 她同顾延章额头抵额头,脸对脸的亲热了一会,才把自己窝在那一处坚实又温暖的臂弯里。 熟悉的怀抱,熟悉的气息,很快,她全身都放松了下来。 两人歪在一起说话。 顾延章便同她道:“我写了封折子去京城,请缓运赣州今岁的粮税。” 季清菱的眼睛蓦地就亮了,片刻之后,又想起来什么似的,问道:“是以抚州为由头吗?会不会被朝中认定贪功?” 各州上运粮税,是有定时的,赣州没有灾情,往年更是产粮的大州,没有正当理由,是不可能缓运粮税的。 更何况如今粮已入库,如果不及时送走,待到秋粮下来,便没有地方放了。 顾延章“嗯”了一声,左手环着季清菱的腰,右手则是轻轻握着她的手,温声道:“不单是抚州,我还请留了一部分,预备过一阵子兴修赣州水利。” 季清菱原是靠着顾延章的肩膀,听得他这般说,一时又想到京城的情况,忍不住坐直了身子,露出了一个惊讶的表情。 她一双睁得大大的,黑是黑,白是白,嘴唇微张,许是最近养得好了,双颊竟然多了些肉,白里透着淡淡的粉色,看得顾延章不禁低低一笑。 他凑上前去,亲了亲她的唇,柔声道:“不怕的,总不至于担心被人弹劾贪功,就不做事吧?” 只有八个月,自家便要回京述职。 剩下来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虽然只在赣州任了小半年的通判,可对于一州之事,他已是游刃有余。 忙活了这样久去做前面的准备,接下来,便是要到做正事的时候了。 他向来对自己有信心,这信心基于昼夜不舍的努力,与勤勤恳恳的汗水。 这是他初任得官,离开之前,他想要留下一点值得纪念的东西。 第二百九十九章 奏对 站在崇政殿外的檐下,范尧臣眯着眼睛,望了望高悬于天的烈日。 才过立夏,按往年的情况,正该是雨水充足的时候。可今岁不知道是怎的回事,南北都在闹旱,不仅广南西路、荆湖南路,江南西路,便连河北、京畿都一直在报旱。 春天里头虽然雨水不足,却不至于滴水不下,总算叫农人抢种下了庄稼,可按着这个情况,如果夏日还是这般旱下去,夏粮能收多少,当真是个未知数。 他摸了摸袖子里头的折子,心中沉甸甸的。 抚州遍野皆是蝗鞘,待到夏秋蝗虫孵化出来,正正撞上庄稼成熟。 自年前孙相公请郡,他终于得任了首相,可一经上任,便撞上接连的麻烦事。 杨奎上旬才班师回朝,两人将将在天子赵芮面前就延州的伤兵的抚恤,并战功的褒奖之事,吵了个天翻地覆。 他借着对方未得大功,国库空虚等等为由,把杨奎气得几乎御前失仪。然而即便如此,自家依旧占了上风,今次发下去的抚恤并犒赏,是枢密院原定的一半都不到。 都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谁能想到,这过了一个月,就轮到自家被人看笑话了。 袖中拢着抚州、荆州等处发来的奏折,范尧臣脑中不由自主地便浮现起夏秋之后漫天的飞蝗,饿殍遍野,流民困顿、遑遑不给的情景。 届时御史台会如何攻讦? 若是杨奎不趁机落井下石,党同伐异,他就改做同“杨”姓! 天灾人祸,不能提前防患于未然的话,自家作为首相,必定就是引咎避位的下场。 范尧臣正忧心忡忡,崇政殿的阁门官已是从殿内出来了,请他入内。 天子赵芮正在看着一份奏章,见范尧臣来了,先命人看了座。 范尧臣依礼推辞了一回,才坐了下去。 “范卿,我听说金水河水已是矮了一尺有余,可是真的?”赵芮着急地问道。 朱保石在皇城司中,做为天子的耳目,他每日都会对京城中的各路消息进行搜集整理,继而上呈,又靠着各处走马承受、监察御史等等,赵芮才不至于对治下四方州县的民生情况太过陌生。 事实上,他这一回收到的不仅有金水河的消息,还听说坊间的粮价已经每斗上涨了十文。 此时夏粮未出,按着往年的习惯,粮价涨个三文五文的,十分正常,可一气涨了十文,已是十分可怕了。 在这等事情上,范尧臣自然不敢欺君,只得道:“确有此事,不仅京畿,河北也在闹旱,幸好常平仓里头还有去年的存粮,不至于太过紧张。” 他一面说着,一面把奏章从袖子里掏了出来。 一旁的小黄门连忙上前接过,双手呈给了赵芮。 “陛下,抚州、荆州、邕州都报了蝗情,其中抚州尤甚,听说旷野之处,河滩边上,尽是蝗虫卵,抚州请免今岁秋税。” “免!”还未翻看手里的奏章,赵芮便毫不犹豫地道。 待得他把几个州中递上来的折子都看了一遍,脸色也变得难看起来。 “范卿,抚州虽不是交通要地,可下连广南、上接荆湖,右壤江南东路,一旦蝗虫飞散,便是一发而不可收的境地。”他道,“你可有什么打算?” 范尧臣自然也是着急的,入宫奏对之前,他便同手下商议过许久,也有了大体的思路,此时听得赵芮问,立时回道:“陛下,臣想,不若分派捕蝗特使下到抚州等处,专司灭蝗。” 赵芮不由得皱了皱眉,道:“上回何郯不是才上了折子,说捕蝗使干扰百姓,一味灭蝗,却使得民众负担甚重吗?” 他口中说的何郯,乃是梓州知州。 梓州去岁闹蝗,朝中特遣了捕蝗使去灭蝗,结果却是“蝗虫亘野,坌入郛郭,而使者数出,府县监捕驱逐,蹂践田舍,民不聊生”。 何郯便上了《上天子乞专责守宰捕蝗》,特意说了差官下乡捕蝗的弊端,因为朝中屡差内臣下州县灭蝗,而“内臣是出入宫掖亲信之人”,“外方不知朝廷恤民本……即向风承迎,不顾劳扰”,“虫蝗未能除去,人民被此劳役,已先起一害矣”。 他这一份折子一上,各地纷纷跟奏,赵芮也觉得颇有道理,已经着户部起草《捕蝗法》,把今后不派捕蝗使去灭蝗写入其中,将灭蝗的督促之责放在了当地的知州、通判等人身上。 现在范尧臣提出的这个方法,可以说同赵芮今后的打算背道而驰。 “如今抚州的知州乃是吕复简,通判则是永安公主的驸马。”范尧臣只简单说了这一句。 听得通判是自家那个便宜姑父,赵芮只觉得额头发胀。 而前头那一个名字,他则是想了半日,也没有记起来那是谁。 范尧臣便不着痕迹地提点道:“吕复简虽是嘉佑二年的状元,可为官数十年,并无建树,寻常还罢,想要他一力抗旱抗蝗,极是不妥当。” 得范尧臣这一句,赵芮才把吕复简的模样想起来。 好似是个闽人,中等身材,脸上微胖。其人文章倒是做得不错,只可惜每次回京奏对,都是絮絮叨叨的,一句话翻来覆去说上好几遍,连个述职都讲不清楚。 这样的人,跟陈刻辞做搭手,别说灭蝗了,能撑着抚州不出问题,已经是运气好。 赵芮顿时明白为何范尧臣要派捕蝗使下抚州了。 “如今《捕蝗法》未颁,倒是可以先挑选能臣,将今岁蝗灾先行压住,明年再行新法。”范尧臣提议道。 赵芮摇了摇头,道:“抚州今时不同往日……” 今岁北旱南旱混在一起,又有蝗灾,抚州地处江南西路北边,诸州相接,距离产粮的大州赣州甚近,同江南东路那个鱼米之仓也不远,实在不能拿来开玩笑。一个不好,整个南边的夏粮都要搭上。 他想了想,问道:“如今还有哪一个往日得力的能当大用,不若把吕、陈二人宣回京中,将位子腾出来。” 第三百章 民乱 范尧臣犹豫了一下,道:“黄相公正在泉州,倒是距离抚州不算太远,以宰辅之能,治一州之地,想来并不在话下……” 赵芮脑中还在思索,听得范尧臣提了这个名字,面色不变,却是抬起头,看了对方一眼。 年前孙相请郡,首相的位置没有被次相填上,更因张太后的强烈反对,也没有由外任的前首相黄昭亮填上,倒是范尧臣得了便宜,一跃而上。 然而黄昭亮毕竟在政事堂中历任多年,纵然外任,根基犹在,虽然没能得以归位,可为着权衡,赵芮已经在考虑把他给召回来了。 如果不是因为张太后那一处不肯同意,如今黄昭亮早该入京了。 而范尧臣这一手,虽然是轻轻一拨,可吃相实在是太难看了。 不过,撇开这些,黄昭亮确实是十分合适的人选。 一朝之宰,治政之能自然不在话下。 他在泉州不过一年出头,已是把当地治理得路不拾遗,去岁上缴的商税,则是足足增了三成,体恤百姓,刑断折狱,没有一桩不是做得极出色的。提起这一位,泉州上下,无不称赞。 赵芮想了想,道:“此事且放一放,延后再议。” 如果实在没有合适的人选,自然还是要黄昭亮去的,毕竟纵然孙相请郡,可此时杨奎已经回来,他不再像从前那般着急需要人来掣肘范尧臣。 一则形势缓和了许多,二则后宫之中,那一位圣人,实在不是个脾气好的主。 想到若是硬拗着对方的意思,把黄昭亮给召了回来,自家当真是不要想有安稳日子过了。 都说严父慈母,可皇赵之家,却是恰好倒转了过来。 先皇性情和顺,无论是对臣子,还是对妻子,都是极为忍让,其妻张皇后,便是如今的张太后,性子从小便十分强势,嫁给先皇之后,也无半点收敛。 待得先皇大归,张太后名义上是把持后宫,实际上也没少对朝中之事指指点点。 赵芮从小就见着父亲对着母亲百依百顺,到得自己做了皇帝,许多事情,也是习惯性地会考虑母亲的意见。 如果把黄昭亮放到抚州,一则蝗旱之灾,再不用担忧,二则后宫之中,也能安安静静,叫他不用多费心思去安抚——当然,便是他费了心思,也未必能安抚得下来。 是以赵芮口中说着延后再议,其实心中已经有了七八分的赞同。 最麻烦的一桩大事有了应对之策,赵芮心中也松了口气,他同范尧臣又说了些公事 ,等到都谈得差不多了,才特特从桌上的一叠奏章里头,抽出了两个折子,笑道:“范卿,你这女婿,倒是一心为民啊。” 他一面说着,一面把那两份折子递给了范尧臣。 范尧臣接过了,一时心中也有些莫名,待得把那折子打开,才知晓原来赵芮说的女婿,却是自家在谷城县当县令的杨义府。 这头一份奏章,是杨义府请免县中今秋赋税,并请拨调钱米,修桥建路,造流民营的。虽然要的钱偏有些多,可也不算多离谱。 这已经是去岁的事情了,犹记得当时杨义府才上任不久,就向京中发了此折,其中所请钱粮,恰恰踩着能拨给一县的最大数量。 为了避嫌,这个折子他还是特意让旁人批的。 范尧臣狐疑地抬头看了赵芮一眼,有些不明白对方的话中之意。 他没有多问,而是低下头,把第二份折子从头到尾看了一遍。 翻到最后一页,范尧臣的面色微变,站起身来,躬身而道:“小辈贪功,不知自家深浅。” 赵芮摆了摆手,道:“倒也不算什么,他到得任上,不是尸位素餐,而是一心为民请命,已是其心可嘉。”他顿一顿,意味深长地望着范尧臣,道,“只这流民营,无论作料,还是银钱,都有些过多了,况且统管起来,并不容易,这一回还好,不算大事,若是下回当真出了什么民变……” 范尧臣连忙称是,却也不得不为女婿说一句话,便道:“杨义府此举,却是不算多余,见得邸报,上元之时襄州又有地动,谷城县虽不当其冲,可其中有河道,许多灾民循河而下,与其叫百姓无家可归,不若在谷城县给他们安排住宿,留在当地,也算是有备无患了。” “只是流民一多,便不容易统管,小辈空有一腔胆气,却是没有经验,差点酿成大祸。”范尧臣拱一拱手,道,“请陛下将此折发回政事堂,着门下省按律处置。” 原来杨义府去得襄州谷城县,一心想要办出一番政绩,他携着范尧臣给的老幕僚,平日里头刑狱钱谷自不在话下,衙门的日常运转,不需他怎么费心,便能井井有条。 然而他去到那一处,自然不是仅为了做一县之尊的,为了能减少磨勘,早早转任,也不想让旁人说太多“借着岳丈之势”的闲话,他便把目光投向了流民之中。 襄州地动之后,许多县、乡都山塌地垮,相比之下,谷城县受到的影响并不算很大。杨义府去到任上没有多久,便向朝中请了银,在县中修建了两座加起来将近能容纳五千人的流民营,并在各县张榜公示,引导流民去往谷城县。 可由于他的预计不足,抵达谷城县的流民源源不绝,已经远远超过了五千之数,县中只能一面急急撤榜,一面现造新的营地。 仓促之间,一是银钱不足,二是材料不够,三是还要预着更多的人过来,是以新建的营地无论是大小,还是质量,自然是比不上原本那一批。 春夏之交,雨水甚多,新入住的流民们发觉营中漏水得厉害,还生了霉,许多人都染了腹疾或是风寒。更有后来的流民们,压根无处可住,老弱伤残,病死了不少。 在这当口,杨义府派去营中的大夫因为说错了一句话,差点引发了流民暴乱。 幸而跟着杨义府的幕僚都是老于政事之人,诸人使劲浑身解数,总算把事情给圆了回来。 此事虽然是压下了,可却襄州的走马承受原原本本地记了下来,发回了京城。 如今,这一份折子,便躺在了范尧臣手上。 第三百零一章 传言(给madoka1013的加更) 杨义府的错处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端看人怎么看待。 赵芮特意在范尧臣面前提起这事,自然不是为了严惩一个小小的县令——在他眼中,区区一个杨义府,实在还排不上号——此刻说来,只是顺道敲打一下这个首相而已。 话点到了,也就够了。 他无意落自家宰相的面子,便岔开话题,同范尧臣说起闲话来。 “昨日钱迈入宫,同我说起旧年在蓟县任教之事,想不到,他竟与顾延章有过半师之谊,还曾想过招其为婿。”赵芮的口气中带着几分惊奇,“据说那顾延章曾经写过一册关于军中转运的章程,周到细致,想人之不能想。只可惜钱迈回京之时,并没有抄本在身,柳卿又回了蓟州,朕想取来一观,竟是要遣人去赣州。” 范尧臣也曾动过把顾延章招做女婿的想法,自然认真查过其人背景,关于那一份转运章程,他又怎么可能不知道。相反,他还仔细研读过,书房之中甚至藏有副本。 然而听到赵芮这般说了之后,他却是轻描淡写地道:“确有此事,我也偶然看过几页,写得甚是详尽,其人颇有才干。” 赵芮又道:“这个顾延章,确实是个与众不同之辈,他初到赣州不到旬月,片言折狱,破奇案,颇有范卿你当年之风啊!” 状元通判,本就是个极引人注意的噱头,当初李立在赣州坊间一通宣扬,引来的自然不止当地住户,一样有些过路商人。 其时正当行商往来预订赣橙、香菇之际,因涉案之中的被告刘越也是商人,众人都有些好奇,也是担心地方官屈打成招,便特去观审。 这些个游商把顾延章审案的过程看在眼中,四处行商之时,自然少不得当做稀罕事来传扬。 赣橙在京城很受欢迎,是以赣州的京商并不少,等到这些人回到京中,把顾延章的事迹一说—— 奸|夫、***、***、情|杀、失踪、合|奸,这几样坊间最爱听的东西合在一处,便是戏本子也难有写得这样吸睛的。况且断案者还是不久前才在京中引起过轰动的三元及第,少年状元,这样的组合,叫人不好奇都难,不多时就传开了。 市井流言,自然是越夸张越好,刚开始时好歹还有几分像,到了后头,已经传说得全不成样。 甚至有人信誓旦旦地宣称,自家亲戚之中有人是赣州州衙里头的小吏,亲眼见得曾经那一位三元状元,能通鬼神,与阎王交好,乃是他下到地府,让那死去的吴三附身在他身上,亲口吐露杀人者是富商刘越。 赵芮自然不会相信这等谬言,然而他听得朱保石的转述之后,也甚是有兴趣,特去将驻赣州走马承受的奏报翻了出来,也看了皇城司在赣州城中的眼线送回来的消息。 前者乃是朝官,叙述板正,只原原本本把顾延章如何通过数问逼出刘越的破绽,又如何靠命令梁文梁武辨认吴三家中家具器皿,来判断兄弟二人乃是诬告,最终查出真凶,还何六娘一个清白的过程描述了一遍。 后者却不一样,而是着重笔墨,把事情来龙去脉,现场判案情况,百姓衙中反应,并这一个案子后续在州中的影响,都写得极为详尽。 赵芮两相结合,字里行间,便拼凑出了一个初任得官的少年状元,堂下如何奔波乡野,亲近民生,亲力亲为,而堂上又如何高坐堂中,凌厉断案,使得一州上下拜服的情景。 他在位越久,就越喜欢提拔新人,也越乐于见到自己一手简拔于草莽的学子,能做出一番功绩。 在赵芮看来,这就是在证明他这个皇帝英明神武,有识人之能,比起那些个位高权重,时时想着虚君实相,架空皇帝的老臣,这些个新进官人,实在是再合他心意不过了。 远的暂且不说,近的便如同顾延章,便如同郑时修,全是凭他一人相中,能做刀,能做事,既顺手,又得用。 然而赵芮这般想,却不代表范尧臣这般想。 他听得赵芮把顾延章同自己作比,一时有些不自在。 范尧臣素来精于政事,也擅于刑名。曾经有一个县中兄弟争父产的案子,从县中打到州中,从州中又打到转运司,最后又闹到提点刑狱司,屡次翻案,兄弟二人又屡次不服,反复要求再判,有司不堪其扰。 最后是范尧臣上书自请不循听讼回避,亲自判的案。 他再三问过兄弟二人是不是认定对方分得的家产比自己多,在数次询问,均得到了肯定答复之后,令双方画押,又命差役将二人分产的契纸取来,当场写下判书,将两人分得的产业对调,哥哥的转给弟弟,弟弟的分给哥哥,便算此案了结了。 这个案子判得极妙,直到如今,不仅在民间广为流传,便是在朝中,也为众人熟知,一向是范尧臣引以为豪的一桩事迹。 他与赵芮不同,对顾延章在赣州的任职情况并不感兴趣,是以听到的都是坊间流传的那些个荒谬之言。在范尧臣看来,传言虚浮可笑,想来是哪个过路之人随口瞎掰的,将此案与自己靠着多年经验智断的那一个争产案子相比,实在是有些拉低自己身份。 不过这话,他是不可能在天子面前明说的,看着对方那一副满意非常的模样,范尧臣除非是蠢,便不会拂了赵芮的意,于是随口应和了几句。 赵芮却没有就此罢休,他此时谈性正佳,突发奇想,问道:“那顾延章去了赣州已有数月,可有做下什么事情?赣州可有来什么折子?” 范尧臣对天子这说风就是雨的性子十分无奈,然而却不得一一答道:“眼下并无什么特殊之事,说起折子,倒是前几日,赣州呈上来一份请免折,政事堂已经批示,想来应当送至陛下宫中了。” 赵芮顿时就命立在一旁的小黄门,在桌边那一个又大又满的奏章筐中找寻起来。 不多时,小黄门便把赣州的那一份奏章给翻了出来。 赵芮不着急看顾延章的请奏,而是直接翻到最后,看了一眼政事堂的批文。 只准了一半,便是同意暂缓上缴去岁秋税,却不同意拨给钱粮。 第三百零二章 井师(给小怨灵的加更) 赵芮的面色立刻微微一沉,然而他并没有说话,而是翻到前面,把奏章看了一遍。 “范卿,顾延章请拨银兴修水利,为何政事堂否了此事?” 面对天子的追问,范尧臣不慌不忙地答道:“陛下,赣州乃是上州,钱谷丰裕,历年虽然有水患,却并不严重,所辖州县只沿一条赣江,不似黄河之患,直需年年修堤补缺。” “今岁府库甚虚,政事堂不独否了赣州的请银,除却襄州出了地动这般大事,其余州县的请银,十个倒是否了有八个,便是延州大军回朝,抚恤、奖银一样有所裁减,其中孰轻孰重,谁又能分说?”范尧臣正色道,“比起赣州,抚州灭蝗治旱之事,更需银钱。” “不单赣州百姓是陛下子民,天下州县之中,人人俱是。” 对着天子,范尧臣从来不惧,此刻借着大义,更是丝毫不退,只道:“若是那顾延章当真有心,且暂待一二年,朝中府库缓过气来,自会拨银给他。” 至于一二年后,顾延章是否还在赣州,这便不是范尧臣会去考虑的事情了。 见赵芮面色不太好看,范尧臣又毕恭毕敬地补上了一句,道:“若是那顾延章当真是个能臣,也能找着事半功倍之路,或许不靠着朝中拨银,一样能把赣州的水患给治好。” “顾延章上奏请缓缴去岁秋粮,暂待抚州情形,再做安排,这一桩乃是要事,政事堂半点都没有敷衍,直接便同意了,抚州又蝗又旱,乃是首要之处,与之相比,赣州之水患,着实算不得什么了。” 范尧臣坐在椅子上,坦坦荡荡的,全然没有半点怯弱。 他并不觉得自己说的话有什么问题。 凡事有先有后,如果抚州真的闹起蝗灾来,其余都要往后排,区区一个水患,根本连提都不要提。先顾着要紧之事,说破天去,也没有人能挑得出他的毛病。 况且哪一个能臣不是为人之不能做为,若是什么都有了,又怎么能突出臣子的能耐。 既然天子如此看重顾延章,便叫那顾延章好生表现一番,看看他究竟值不值得这一番褒奖。 赵芮听得此言,脸色越发地难看。 然而范尧臣说的确实是正理,如今朝廷入不敷出,连延州的犒赏同抚恤都没办法一气拿出来,眼见四处又要治旱灭蝗。 虽然赣州要的银钱不多,可一旦开了先例,这一处给一点,那一处给一点,多少都不够的。 范尧臣毕竟不是为了跟天子别苗头,他占了上风,便也退后两步,给了赵芮一个梯子下,道:“今岁不便宜,待得过了冬,若是库中缓过气来,明年那顾延章再来请银,臣等也不会为难,都是为了社稷,还请陛下体谅臣等一片苦心。” 又来了…… 赵芮心中有些不耐。 凡事扯上社稷,扯上苦心,扯上老臣,他便半点办法都没有了。 耐着性子,他好生劝慰了几句,君臣二人又聊了片刻,范尧臣方才告辞而去。 而在千里之外的顾延章,自然是不知晓自己一封奏章,曾经在当今天子与首相之中,引发过这样一场小小的争议。更是不知道吴三之案,辗转已然传入京中,改头换面,许多村夫愚妇都把他当做了三头六臂,能通鬼的人物。 他此刻正同刘霖、许明二人,带着一干衙役,循着大街小巷,核对手中那一份州城的街道图。 刘霖衙内出身,刚到赣州时一身的细皮嫩肉,如今白胖的脸已是瘦了一大圈,这便算了,脸上、手上,早黑得同路边撑着摊子叫卖的小贩,也不差多少了。 此时此刻,便是他亲娘来了,乍然之间,也未必能认出来这一个就是自家原本的儿子。 他立在顾延章身旁,指着地上挖出来的一个坑,道:“已是试着挖了十余处地方,初时碎石与泥土夹杂,再往下,已经全是黄泥,倒是没有见到出水的……” 将近些日子探寻出的结果一一与顾延章说了一遍,他这才转了话头,道:“会昌、赣县两处也皆去看了,都不适宜拦坝……”又将理由一一解释了一遍。 顾延章认真听了缘由,准备次日腾出时间来,去实地再查探一回。 听过刘霖的解释,他点了点头,又仔细问了这一个坑挖地时费的人力与耗时多寡,再计算了一回赣州街道的长度,寻访了一圈,这才带着幕僚、衙役们回了衙门。 一名矮小黑瘦的男子正在赣州州衙的一间公厅里头,他手中执一支炭笔,对着摆在桌面上的赣州街道图点来点去。 他听得有人声,抬头一看,见得是顾延章几人回来了,连忙放下手中的炭笔,几步上前,老老实实行了个礼。 顾延章左右看了一回,问道:“你那两个学徒呢?” 那男子头发花白,胡子也是白多过黑,有些乱蓬蓬的,手指缝里尽是洗不干净的黑泥与污垢,听得顾延章问,连忙佝着身子答道:“小人已是命其二人上街看地去了。” 这男子名唤陆移,乃是赣州州县之中出了名的井师,擅长点井,凡他点出来的地方,十个里头,有六七个都能出水。 顾延章特意把他寻了过来,便是为着把赣州州城街道之中会出井的地方给点出来,免得不小心挖出水来。 陆移虽然擅长点井,在县乡之中也颇得些名声,可井师却并不是什么尊望之职,不过仰仗着糊口而已。 平日里头他来往的也不过是四邻八乡,此刻见了州官,还是州城之中的通判,虽是忍了半日,还是有些发慌,他憋了许久才憋出一句话,问道:“小人这就把他们叫回来?” 顾延章却不是来寻他的两个徒弟的,他摇了摇头,说一句“不用了”,这便问了问陆移这一阵子的画出来的赣州城暗井图。 正说话间,一名小吏走了过来,自外头轻轻敲了敲门,也不进来,只隔着门槛,对顾延章道:“通判,朝中有文书下来。” 第三百零三章 筹银 听得小吏来禀话,顾延章点了点头,又交代了陆移几句,这才转身回了公厅。 新一册的邸报,同十几份朝廷新下发的章程制度,并政事堂的回书已经摆在了桌上。 忙了大半日,顾延章这才终于得坐下来,他先是拆开了政事堂的回书。 这是上回发去朝中,请缓缴去岁秋粮,并请拨银钱兴修水利的回书。 顾延章看了一眼政事堂的回复,不由得有些好笑,然而想到其中隐意,心中却是微微一凝。 他处理完当日的杂事,回到后衙,天光依旧是亮着的。 季清菱正在同秋月说着话,见顾延章回来了,一主一仆都有些尴尬的样子。 秋月头一回对着自家少爷红了脸,她行了个礼之后,便快步避了出去,连端茶送水都忘了。 顾延章有些吃惊,他望着季清菱,问道:“这是怎的了?” 季清菱眨了眨眼睛,无辜地回望着顾延章,问道:“什么怎么了?”说着若无其事地站起身来,转开话题,道,“五哥回来啦?今日饿不饿?要不要此刻就叫厨房上晚食了?” 她一面说,一面迎上前去,煞有其事的样子。 顾延章看得直想笑,趁着季清菱走得近了,伸出手去,轻轻捏了捏她的脸,笑道:“谁教你的,竟是学会哄人了?” 季清菱“哎呀”了一声,挽着他的手,笑嘻嘻地道:“五哥管得好宽啊!” 顾延章被她这样倒打一耙,搞得全无脾气,实是忍不住,俯下身子,额头抵着季清菱的额头,鼻尖对着她的鼻尖,顶了一顶,复又低下头,亲昵地咬了一下她的下巴。 季清菱吃痛,抱怨地看了他一眼,嘟哝道:“你再咬我,我便不帮你换衣衫了!” 顾延章忍不住笑,拉着她的手进了里间。 等到出来到时候,晚食已经上了。 两人吃过晚食,见天气甚好,便手挽着手出去散了一圈。 赣州城建城至今已经数千年了,虽然比不上京师繁华,也比不得江南秀美,可也有其特有的韵味。 两人慢悠悠地在路上走着,几个差役并两个小丫头远远缀在后面。 此时就要立夏,天气闷热,州衙附近行人寥寥无几,两人走了不多远,天上轰隆隆地便下起雨来。 秋露连忙上前送伞。 季清菱头一回见到传说中的赣州暴雨,有些稀奇。因是顾延章打伞,她便腾出手来,伸到伞外去试了试雨力。 雨水很急,打在她的手上,很快就溅湿了一小片袖子。 顾延章就把她的手给拉了回来,将她半包在怀里,轻声道:“小孩子似的,小心要着凉。” 季清菱“哦”了一声,乖乖靠在了他的怀里,辩解道:“天时这般热,我又不是小孩子,怎的会着凉……” 顾延章便就是在她腰间不轻不重地捏了一把。 季清菱吃了一下痛,“呀”了一声,忙回头看了一眼,见跟着的人都在后头,这才放心下来,扮作凶恶的样子,瞪了瞪顾延章。 她还没瞪完,便被对方低下头,在脸上亲了一口。 季清菱登时再憋不住,笑了起来。有伞挡着,顾延章又罩了一件大大的油纸外衣,把彼此都包在里头,两人便毫无顾忌地楼在一处,慢慢地走着。 雨势越来越大,漫天雨帘铺天盖地,天地之间如同白幕般,雨水哗啦啦地作响,地上也开始有了积水。 季清菱穿着一双绣花鞋,很快就湿得透了。 她倒是没觉得有什么,顾延章却一眼便看到了,他见这雨一时半会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便道:“鞋子都湿了,明日再出来走走,咱们且先回去罢。” 季清菱自然没有意见,她应了一声,正要转身,却顾延章拽住了胳膊。 被顾延章塞了一把伞在手中,季清菱还在发愣,却见对方已经半蹲下去,转头笑着对自己道:“上来,我背你回去。” 季清菱心中一跳,面上微微一红,“哦”着矮身伏上了顾延章的背。 雨水如倾盆,如瓢泼,她却一点感觉都没有了,手中举着一把伞,只把头伏在顾延章的肩膀上头,同他低声低语地说着情人间没油没盐的情话,就这般慢悠悠地往回走。 回到后衙的时候,天色已经全黑,饶是打了伞,又穿了油纸衣,两人下半身还是湿了一大截,一回到家里头,便急急忙忙去洗澡换衣衫,等到整理完毕,已是到了休息的时辰。 顾延章便同她躺在床上说话。 两人聊了一阵,季清菱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问道:“五哥,瞧着今天这雨下的,是不是雨季就快要来了?前一阵你不是说要兴建水利么,朝中的回书下来未曾?” 顾延章先摇一摇头,道:“雨季还要晚上两三个月。” 复又道:“回书今日已经下来了,去岁的秋粮暂且不用缴,只银钱并没有拨。” 季清菱顿时有些惊讶,道:“这么小气?”她说完这话,面色也凝重起来,问道,“不是朝中已是穷到这地步了吧?这办的是正经事,就算银钱不能全拨,也不至于连一点半点都不肯给,难道当真穷得这样厉害了?” 漫天要价,坐地还钱,顾延章请银的理由是兴修水利,要的银钱也并不多,便是全给,其实也不算什么,如果打个对半,或是再少一些给回来,季清菱也不会觉得多奇怪。 前世季父回到家中,也常常同妻子抱怨说各处的州官县官把朝廷当做娘,有事没事就要回来讨两口奶喝,明明一两银子能做成的事情,偏生要把价开到二两三两。 季清菱当时年纪小,家中人并不把她当回事,只以为听不懂,许多话都不避着,谁成想她倒是一直记得清楚,竟是记到了现在。 两世一对,她便对比出不对来。 可以打对折,甚至对折再对折,哪怕给个零头也好,可一文钱不给,就有些太夸张了。 顾延章同自家这一位说话,向来不用费事,往往有时候连点都不用点一下,对方就能明白自己话中之意,此刻听得季清菱这般说,他只颔了一下首,道:“看上回邸报,延州的犒赏、抚恤都只发了一半。” 第三百零四章 提前 季清菱听得愕然,不由得问道:“竟至于此了?” 顾延章点头,叹道:“是真穷了,延州打了好几年,兵力越添越多,这一二年间,南北都不太平,交趾兴兵,蜀中动乱,去岁桂林才发了大水,襄州又地动了,哪一处都是花钱的地方。” 他这般一说,季清菱心中算了算,一时也了然了。 朝中的进项是有定数的,泰半都是赋税,可一则这二三年间雨水不调,接连遇上歉年;二则天灾频出,人祸也不少。 延州阵前已是个烧钱的地方,又要赈灾,再有平叛,进项少了许多,开销倒是多了数倍有余,能有余钱才怪。 这样一想,连杨奎都要不足延州的抚恤银子,顾延章一个小小的通判,还是在赣州这个上不上,下不下的地方,虽然水患也严重,可比起旁的火燎眉毛的事情来,压根都排不上号,又怎么可能做得到虎口夺食。 “看来要咱们自己去找钱了。”季清菱皱着眉头道,“既是要修水利,府库里多少也能支一点,赣州年年水患都厉害,百姓多受其苦,只要好生在州城里筹一筹,也能得一些。” 她仔细琢磨着能出钱的地方,盘来算去,想到了另一桩,问道:“五哥,便是银钱够了,人力怎的办?难道又要征发夫役?” 兴修水利,听起来只是四个字,可若是要做起来,却并未有那般简单。 便是寻常人家建个屋子,木料多少、砖瓦多少、泥水多少、人力多少,都得仔仔细细算一回,至少需要一二十人耗上小半年,才能盖好,更何况兴修水利。 哪怕赣州州衙自己筹到了钱,又该找谁去建?少不得要征发徭役。 “虽是好事,若是扰民得厉害,也不太好,况且接下来都是农忙,抽了人出来,误了农耕就麻烦了……”季清菱提醒道。 本来五哥上书请缓缴秋粮,又请拨银钱,就已经能叫朝中认定他贪功了,若是因为京城不给钱,自家特去筹了钱,还大征徭役,十有八九水患还未开始治,就已经被御史台盯着弹劾了。 事情没做成,徒然惹上一身骚,实在是得不偿失。 顾延章点了点头,他见季清菱咬着嘴唇,一幅心事重重的模样,不禁凑过头去,对着她的右颊亲了一下,柔声道:“还不到你忧心的时候,我自会想办法,实在不行了,再来找你。” 又道:“天都这般晚了,快睡罢。” 季清菱听话地“哦”了一声,抱着顾延章的胳膊,偎在他身旁,闭上眼睛睡了。 顾延章拢着季清菱的肩,直到听得怀中人呼吸渐匀,这才吻了吻她的唇,又给掖好了被角。 他闭着眼睛,心中盘算到半夜才睡去。 次日早早醒来,顾延章处理了些琐事,便带着人去了会昌、赣县两处,看了看赣江河岸。 赣州地处赣江上游,乃是章江、贡江两江交汇,水流湍急,水势浩大,他照着州中水利官的指点仔细看了一回,发现此处确实不太适合建堤坝。 回到州衙里,他把勘探州城街道的事情交给了许明、孙霖二人,又勉励了几句那井师陆移,这才把州中的都监请了过来。 赣州的都监姓林,名唤林严,乃是兵营出身。 他三十余岁,才做过两任都监,能力中平,素日里头也不显眼,此刻被顾延章特意找来问询,连忙将州中巡铺、弓手情况一一道来,又补了一句,道:“虽说州中惯来清静,没有什么大事,可诸人向日都有严加训练,尽是得力的好儿郎,并没有偷奸耍滑的。” 他说完,忙又道:“下月正是检阅的时候,本是定下了初八,届时还请通判来监督查检。” 顾延章沉吟了一会,问道:“若是今岁夏秋交季,城中有流民经过,按着此时人力,可能管控?” 林严面色微变,小心翼翼地问道:“通判,州中哪一处遭了灾?” 他心中不由自主地泛起了嘀咕。 此时恰才入夏,距离秋季,还要两三个月,却是未曾听说哪个县中出了什么事。 可听这顾通判的口气,分明不是考问自己,而好似是肯定到得秋天,必然会有这样一群流民。 顾延章道:“抚州打北,一路在闹蝗灾,如果再没有雨,早则入秋,迟则秋末,灾民便要往赣州来了。” 林严心中一凛,忙问道:“往年遭灾,流民都是打京城去的,便有不去京城,也是转道江南,怎的今岁突然往咱们这一处走,莫不是朝中有令,着咱们州中抚慰流民?” 顾延章取过桌上的舆图,指着抚州上头的一片地方,对林严道:“这几处州县,今岁也在闹旱,蝗群一飞,还不晓得是什么情况,多半还是要打赣州取道江南,或是转而入京。” 抚州闹蝗闹旱,已是闹了有大半年了,两州相临不远,林严作为一州都监,自然也是知之甚详。 他往日里并不觉得这同自家有什么太大干系,至多不过感慨两声,可怜一回而已,然而此时听得顾延章这般说,又想到抚州那数十万的人丁,他顿时惊出了一身冷汗。 哪怕只来个十之一二,也有数万人,赣州城中人口本来就不少,突然多出几万流民,这会惹来多少麻烦? 流民是灾民不假,可并不代表其中全是好人,一样有贼子,更有流氓痞子混在其中,席卷州城而过,今日来,明日走,连管都没法管。 还莫说赣州城中的那些个混混,趁此机会,少不得也要浑水摸鱼,趁势作乱。 况且沿途而下,若是当真蝗虫闹得厉害,说不得便是好人,也被肚饿逼成了贼人。 想到这一处,林严的面色立时变得极为难看,只道:“按着此时州中人力,若是来上三五千流民尚可应对,再多,就没法子了,除非再加人手。” 顾延章摇头道:“州中巡铺、弓手皆有定数,不能随意增加,你且想想,若是城中多上二三万人,该要如何行事才能保着安稳。” 林严听得当即就想要生一场大病,请个长长的病休,待得流民走后,再来销假复职。 第三百零五章 两难 林严满头是汗地出了顾延章的官厅,回到自家公厅之中,招来手下商议了半日。 半个月后,他坐在顾延章的对面,对着这一位通判一一回禀着这一阵子以来讨论出的法子。 顾延章听了一遍,劈头问道:“你把下头县中的人力抽了一半过来,万一县中出了事,谁来担待?” 林严道:“令县中自招募壮勇,好生提前准备。” 顾延章摇了摇头,道:“秋冬之交还罢,若是秋日,正当农时,怎么可能招得到壮勇,不可这般行事。” 林严张着嘴,过了好一会,才道:“通判,遇着流民,州中只能安抚,不能劝离,可就这些个弓手、巡铺,一时多上数万人,还都是不好管的,你就是杀了下官,也没法子啊!” 他嘴里叫着苦,心中也在叫苦。 不是不想在新来的通判面前表现一番,实在是没有办法表现,做不到就是做不到,便是唤作京都府中的都监来了,一样做不到用这般少的人手,来管控突然多出来的数万灾民。 顾延章便道:“你莫要把流民当做今日来,明日便走的,且想一想,若是要将人留在州中越过明年二月,又待如何。” 林严听得一愣。 顾延章便说得更明白了些,道:“届时我将在城外设营,暂安流民,你可在州中招募壮勇,组为卫队,好生巡视街道。” “流民多自抚州而来,也有旁州的,既是遭的蝗灾,势必成村成乡,必是相互识得,你可将人按着籍贯、村县分派了,在营中划定地方,选定保甲,每月给予钱物,以流民管束流民。” 他简单提了个头,又道:“只要流民一到,州中必定是会开仓放粮的,你可在营中张榜,若是每半旬中某几个甲区甚是安定,不生事端,未有作奸犯科之事,便将其甲中济放粮米适量增加,若有不妥,便酌情减少。” 林严有些琢磨过味来了。 他虽然不是顶有能耐的人,可也不至于被提点到这份上了,还不知道该如何行事。 抚州乃是闹蝗,闹旱,同闹水灾不同,多是同村、同乡一起逃难的,这些灾民里头,十个有八个互相之间都是熟人,只要找好了合适的人来镇管,哪怕有二三万人,其实也不会太乱。 况且若是按着顾通判的意思,将流民放在城外,特置营地令其安住,分区而设了,管起来就更简单了。 他想了想,问道:“白日里头不怕,只怕夜间城中有什么不妥……” 顾延章并不在意对方提出什么要求,或是问出什么问题,听得林严这般说,他毫不为难地道:“城外营中人丁多了,我自会具折京中,请设宵禁。” 赣州不是延州,不在阵前,也不是川蜀,在闹民乱,同大晋其余许多州县一般,这一处是没有宵禁的。 可若是流民过境,为了治安着想,顾延章并不怕上书朝廷,请复宵禁。 他又点了几个关键之处,命林严过几日再来回话,才把对方打发出去了。 许明、刘霖二人早在门外等候久矣,好容易把林严给等走了,忙敲了敲门,一前一后地走了进去。 许明是来回禀城外新建营地之事的,而刘霖则是来汇报城中街道、暗井勘探情况。 “陆移已是将暗井图全数绘制出来了,咱们也另寻了几个井师,一并帮着查缺补漏,城中原来便有不少暗渠,只是并不连在一处,甚为散乱,如今也已经一一标绘了出来。” 刘霖一面说着,一面把手中一张大大的绘图递给了顾延章,又道:“州库之中的材料也已经清点完毕,上回通判交代之后,东樵山边的砖窑也早开始烧砖,如今已是得了三万余块,只等人手到位,便能开始挖渠。” 赣州每年夏季便多雨,向来有大年小年的说法,大年之时,城中水深处足有近丈,水浅处也没过人的膝盖,小年之时,也能到人的腰间,可谓是年年成患。 顾延章早在同季清菱来此寻访之时,听得岑庄说起这事,又亲自经历了一番,便打算在赣州治水患。 他初时曾有两个方案,一是在会昌或是赣县两处择一修堤坝,二则是在赣州城中修造暗渠。两相权衡之后,最终择定了修造暗渠。 这暗渠雨水少时可直通城外赣江排出,雨水多,洪汛来时,便可积蓄水流,缓解赣江水汛。 刘霖、许明二人带着衙役跑了有数个月,刘霖家中有些能耐,他靠着旁人请来了数位已经致仕的司天监中老官人,帮着按着赣州街道情况画了图纸,又寻出了井师,把城中暗井找出,免得修渠时不小心挖到了井。 如今终于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 “按着图纸,这赣州城中的暗渠至少要修数十里,若是征发徭役,没有千来人费上数年功夫,怕是连样子都出不来……” 刘霖衙内出身,对朝中情况多少也有几分熟悉,提到人手,他有些犹豫,忍不住一一把心中所想说了出来。 “想要在两年内修造好,保险起见,最好征发二三千人,可修渠本就扰民,这般大行其事,朝中必定弹劾得厉害……” “如果不大征徭役,只缓修慢修,通判在任之时,肯定修造不成,等到离任之后,谁又知晓继任者是谁,还会不会接着往下修。” “若是就此停了工,如今多少辛苦,俱是成灰,可要是继续修造,成了事,也是算在后任头上。” 他口气中有些不服,又有些遗憾。 修沟造渠,做得好了,这是百年基业,但是靠着这个,他便能得一个官身来做,难得有这般的机会,从前在赣州的人又不是看不到,为何个个都不干? 还不是因为功绩归属的问题。 当真是进不得,退不得。 想要修造沟渠,少不得就要征发徭役,征发的人多了,要被弹劾,十有八九就修不下去了。可征发的人少了,任期内做不完,便要把功劳留给下任。 这等蠢事,哪个会做? 若是没有功绩,刘霖是不愿意做的。他不在家中享受,跑来跟着一个新得官的通判奔波劳碌,还不就是为了一个官身! 如果辛辛苦苦两三年,什么都捞不着,这等亏本的买卖,他绝不会干! 第三百零六章 希冀 不需要顾延章开口,站在一旁的许明便已经帮着回答道:“不用担心人力,你且去看一看前两日才到的邸报,抚州往北,滴雨不下,水田干涸,稻子出苗不足三成,便是这一二月间能下几场透雨,今岁的秋粮也难救得回来了。” “如果接下来有雨,还能杀一杀蝗,若是没有雨,蝗、旱一闹,抚州、吉州过半州民都得离乡讨食。”许明叹一口气,道,“与其担心修渠的人力不够,不如担心州中弓手、巡铺不够罢。” 抚州十余万人口,吉州人也不少,哪怕只有半数要逃难,也达到数万之巨,按着如今江南西路遭灾的情况看,不少人定会取道赣州,再转往江南东路诸多鱼米丰足之处。 流民经过,州中少不得要赈灾。 赣州虽是上州,可并非要地,往日里头除却出了个赣橙,其余并没有什么显眼之处,只是平平而已,向来不是流民们的目的地。 江南一带、北京大名、西京洛阳、京城这些繁盛之处,才是流民们逃难的首选。 然而无论是哪一处州县,都不会想要流民。 这些个灾民蜂拥而至,人多手杂,不事生产也就罢了,还会搅得当地治安一塌糊涂,空留下一堆的烂摊子叫人收拾。 “难道,通判的意思是用流民来修渠?”孙霖恍然道。 顾延章没有否认,只颔了颔首。 孙霖刚开始还没觉得如何,待得细细一想,便醒出来这法子着实甚妙。 他越想越兴奋,忙道:“若是来上三四万的流民,其中至少也有个三五千是壮丁罢?有了这样一群人,半年便能把暗渠给修得七七八八了!用了流民,既不用征发徭役,也不用雇佣民力,连银钱都省了,只要给些粮米便罢!” 说到这一桩,孙霖的脸上微微一凝,有些惊疑不定地抬起头,望了顾延章一眼,问道:“通判数月前曾经具折京中,请缓运州中去岁秋粮,莫不是那时便已是有了这等想法,准备按留流民,用以兴修水利,挖掘沟渠?” 孙霖一心扑在堤坝、沟渠上,他来赣州,只为了一个官身,是以所有的精力都用于做功绩了。 自入衙以来,他不仅没怎么搭理王庐、许明——毕竟前者几十岁了,还没能得一个出身,不过一个腐儒而已,结交并无半点作用,而后者更掉价,乃是商铺中的下人——便是顾延章这个通判,他也没怎么去顾忌。 孙霖自觉来赣州,是屈尊了的。 然而此时此刻,他却是忍不住看向了许明。 对方打今岁开年,大半的精力都放在城外,先是拟选地址,规划区域,再是筹备材料、兴建营房,便似火烧眉毛一般。 孙霖知道这是为流民准备的,曾经还在心中笑话过,不过是过路客,待上三日五日,便要走了,这顾延章还要着人费上这样多的力气建营,简直是吃饱了没事干。 可如今将这桩桩件件结合在一处,他突然就如同开了窍一般。 孙霖看着顾延章,喃喃地道:“城外设的营地,柳都监招的壮勇,请缓缴的秋粮,新挖的水井,莫不都是为流民到后,安排其以工代赈准备的?” 顾延章轻描淡写地道:“未雨绸缪而已,要安置数万流民,千头万绪,还不知道要花多少心思,哪里是几句话就能做到的。” 他说完,便转向了许明,问道:“城外的水井挖得怎样了?若是按着原本的安排,划出来的地界,能住下多少人?” 许明连忙上前一一汇报起来。 孙霖站在一旁,听着顾延章询问着营中大行小事,从水源、饮食,到防疫、防病,由安全、管控,到片区划分,巨细靡遗,几乎到了琐碎的程度。 对方的问话,孙霖只有半数是有概念的,剩余一半,平日里头他连想都不会去想。 许明比他强得多了,能回答得上十之七八。 他看着许明额角一点一点地渗出一层薄汗,又看着对方从怀中掏出一册小本子,一杆用小竹筒套着头的笔,刷刷地在本子上记录着没有做到的点。 孙霖心中一凛。 他原本自负以自己出的力,并自己的出身,这一位顾通判无论如何都要给几分薄面。可此时认真计较起来,他却发现事情未必只有这般简单。 许明在流民营做的事情,同样出彩!做得好了,得了百姓的赞许与认可,极容易获得人望。而王庐国子监出身,虽然也许不擅长科考,却莫名地很擅长教学,这数月学官做下来,已经把州学的不少学生带得有模有样。 可自家协管的是修沟渠…… 这一桩,不确定性实在是太高了,根本没有办法保证到得最后,究竟能不能把赣州的暗渠修好。 可许明、王庐做的事情,却是定然会出功绩的。 慢慢的,他的额角也冒出了丝丝冷汗。 相处了数月,就算再怎么不上心,他也有些摸到了顾延章的性子。 这是个喜欢做实事的人。 如果许明、王庐二人当真得了很大的功劳,可自家却没能做出什么事情,那到得最后,对方究竟会不会看在自己的出身份上卖个面子,他当真做不到从前那般笃定了。 顾延章并没有多看一眼孙霖,他把许明肚子里的东西问了个底朝天,虽没有惊喜,却也足够满意了。 他一面问着话,一面在心里头算着时间。 距离秋冬季节还有数月,如果能得几场大雨,抚州往北那一片灾情应该就能缓解不少,灾民也会减掉一半更多。 此时做的,当真只是未雨绸缪,虽然知道这一场天灾几乎难以避免,可他心中依旧还存着一点半点的希冀。 顾延章是逃过难的,物离乡贵,人离乡贱,当真闹了蝗、闹了旱,会死多少人,又会有多少百姓流离失所,多少农户家破人亡。 只希望老天爷这一回能多点良心,哪怕下上三两场的透雨也好,不要叫那蝗虫当真把人逼到了绝路上。 第三百零七章 应付 顾延章的祈求,并没有被老天爷听见。 抑或是听见了,却没有得到理会。 毕竟天时岂能因人心而改。 时间进入十月,从立夏转到了立冬,然而抚州以北在这数月里头却只下了寥寥几场小雨,连小孩撒尿都比它湿地湿得透。 意料之中的,旱灾之后,江南西路以北闹起了蝗灾。蝗虫成群结队,遮天蔽日,凶得好似连人都要吃掉一般,所过之处,寸草不生。 抚州、吉州等地,流民遍野,只能掘草根果腹——毕竟连树皮草叶都已经叫蝗虫给吃得尽了。 各州之中自然连忙开仓放粮,只恐做得晚了,果真便要引起大乱。 然而抚州、吉州等处又能有多少粮?便是全用于赈灾了,也不过是杯水车薪而已。 在耗尽了最后的存粮之后,各州开始有零星的灾民逃难。 又撑了大半个月,抚州已经成村、成乡地背井离乡。 闹蝗灾、旱灾的不止江南北路,河|北也是一般。 八月到时候,天子赵芮便已经减膳食、避居偏殿,连寿辰都没有大过,还亲自去东郊祭天祈雨。 然而并没有半点作用。 天之子,有时候也未必能得天之宠。 眼见灾报频频传来,赵芮已经连着好几天晚上连觉都睡不好,一闭上眼睛,脑子里头便是各地灾民衣衫褴褛,骨瘦如柴,易子相食的场景。 这日他批阅奏章直至亥时末才就寝。 宫中黄门早知道这一阵子天子睡眠不好,便特燃了一柱檀香,以助安眠。 随着檀香燃烧的香烟袅袅升起,赵芮也强令自己逐渐入睡。 今日领着两个小黄门在内殿当班的乃是黄门郑莱,他支一个小几子,坐在赵芮的床脚处,防着夜间天子有什么叫唤。 檀香确实能安眠,郑莱的眼皮直往下耷拉,好几次差点都要睡着了,硬生生逼着自己撑住。 正当郑莱昏昏沉沉之时,忽然听见床头一声叫,吓得他一个激灵,差点把坐着的几子都踢翻了,连忙取了烛台,撩起床幔,小心翼翼地问道:“陛下,陛下,可是有什么事情?要不要宣医官入殿?” 赵芮满头是汗,被梦靥得脸色发白,他缓了好一会儿,才摇了摇头。 不用宣医官,他也知道是什么事。 不过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罢了。 便是此时把华佗找过来,也只能治表,不能治里。 况且他方才梦见的东西,是不能同任何人说的。 堂堂天子,做梦梦到被蝗虫给吃了,这等荒谬之言,若是说了出去,定会引起轩然大波。 他接过郑莱递过来的热水,喝了两口,这才重新躺下——却是再也睡不着了,闭着眼睛,心中想着这,想着那,直到时辰到了,才起身梳洗换衣上朝。 礼节性的朝会过后,政事堂、枢密院的一众要臣便转到了崇政殿继续议政,也只有这个时候,才会真正谈论起正事。 赵芮心中挂念了一晚上,见人进来得差不多了,连半刻都不愿意等,立即把范尧臣点了出来,问道:“范卿,河|北灾情如何了?有无降雨?各州可有上折具奏如何应对飞蝗?” 治旱只能靠掘井硬扛,灭蝗也没有太多的办法,可是做了总比不做好。蝗虫这东西,哪怕无法赶尽杀绝,能灭一点,便也好上一点。 这一阵子,范尧臣也瘦了一大圈。 甫一上任,便要接手这一堆天灾人祸,他身上的压力实在大得快要把人都压垮了。 此刻听得天子问话,他持笏禀道:“河|北依旧无雨,各州已经上书请建蝗虫庙,以食尚飨,政事堂已经准复了。” 赵芮的面色有些难看,道:“除却建庙,河|北各州可有旁的应对之策?” 范尧臣忙道:“已是着各地多养鸭畜、鸟畜、野蛙,另组建灭蝗队,各乡灭蝗……” 他眼中尽是血丝,面上也有些憔悴。 不仅赵芮睡不好,范尧臣也一般睡不好,遇上这样棘手的天灾,他也是无法可想。 “另有一桩……”他犹豫了一下,还是禀道,“因河北灾情愈演愈烈,各州仓廪已是无法支撑,灾民已是过了大名府,想来过不久,就要抵达京城了……” 河|北灾民南下,在大名府盘桓了数月,终于吃光了北京大名府的存粮,不得不来京城过冬了。 范尧臣竭尽全力拦截了数月,还是没有办法把灾民按在大名府。 一旦流民入京,形势便全然不同。 流民在大名府,天子自然也会知道,但是一则隔得甚远,消息传递不便,二则他也能想办法遮掩一番,哪怕被御史台攻讦,被杨奎逮着骂,他也能捂着耳朵装聋作哑。 可一旦流民入京,皇城司中尽是天子耳目,御史台也不会放过这一次机会,还有那杨奎,定会想方设法,利用这一回机会把自家拉下马。 他余光瞥了一眼对面,枢密院的第二位,是空的。 杨奎今日告假了。 幸好…… 范尧臣心中庆幸,赵芮的面色却是更难看了。 他一向知道河|北灾情严重,却不想竟到了这个地步,居然连大名府都安顿不下,需要京城来安抚。 京城乃是天下之都,无论资源、人力、存粮,皆是最丰足的,而京都府尹的治政之才,并京都府衙的行政能力,更是毋庸置疑。 要安顿河|北的灾民,京城府衙虽然可能会有些做得不足的地方,可却也不太需要赵芮来操心。 他心中虽然恼怒,却也多少能保持住不当殿发怒。 按捺下心中火气,赵芮问道:“江南西路又如何?上回的抚州的奏报,说是存粮已经告罄,流民开始往江南等处逃难,也有往京城走的,若是撞到一处,京城能否安置得下来?” 范尧臣忙道:“抚州蝗灾虽也闹得厉害,可周围州县受灾却不严重,流民不过一二万而已,江南东路各州尽能安排妥当了,这一处,陛下且不用担心。” 他这般睁着眼睛说瞎话,也只能哄一哄耳目闭塞的赵芮而已。 皇城司在各州的耳目虽然能送信回京,可得到的消息五花八门,甚至多有矛盾之处,想要从中理出真正得用的情报,其实并不容易,赵芮也只能凭着自己的猜测来做判断。 范尧臣这般说,他虽然疑虑,却也相信了。 众臣们继续在殿中议事。 范尧臣面上毫无痕迹,心中却是焦虑不已。 抚州吉州隔得远,又有江南东路等处帮着拦住,那越六万的灾民,想来至少能拖上二三个月才会入京。 能瞒多久,就瞒多久吧。 给他多一点时间,看如何才能把这一关给应付过去! 第三百零八章 出路 距离赣州城约莫十里地,有一处村落,名唤菇皮寨,村民不过几十人,数十年前整个村子都种菜,后来皆以培栽香菇为生。 自吴三公发明砍花法,大晋的香菇便有两种栽法,一是春播夏出,二是秋播冬春出。 菇皮寨的香菇惯来用的是后一种栽法,这样一来,村里头的劳力夏日时间便空了出来。往年,这些闲下来的青壮年们,多半不是去赣州城里寻个兼职,便是去其他种赣橙的村子里应募,做个短雇。 今岁也是一般。 菇皮寨又有一个别名,唤作张家村,因得村民们皆是一个姓,一个族的。 自古越是同宗同族,越是人少,便越容易齐心。菇皮寨里头做事一惯同进同退,原本种菜的时候,就一起种菜,后来村中一人去庆元县龙岩村学了砍花法回来,教给同村之人,便一起改栽香菇起来。 然而砍花法毕竟不仅菇皮寨一个村子会,随着香菇价钱居高不下,引得许多外来商人前来采买,也越来越多的人看出了其中有利可图,纷纷去学了回来,个个砍花栽菇。 香菇想要栽得好,并不容易,砍花法要学起来,也极讲究手法天赋,可要栽出来,却并不难。栽的人越多,香菇的价钱也就越低,菇皮寨刚开始栽香菇的时候,简直是供不应求,好品相的,能卖到二百贯一担,便是一般品相的,也能得个七八十贯。 然而这三四年间,香菇价格大跌,已是跌到了好品相的三五十贯一担,一般品相的十几二十贯一担。 香菇是菇皮寨的主要收入来源,一年卖不好,还能安慰自己是行情不好,二年卖不好,心中免不了就要犯嘀咕,等到第三年,村里头人人都觉得不对劲起来。 今年已经是香菇价钱低的第四年,价格一如前几年,并没有往回涨不说,还又往下降了一二贯。为了补贴家用,村里的劳力们只得早早去寻活计来补贴家用。 这一日,张五七跌着一张脸走进了村,还没到家,便见隔壁的张阿富抱着个碗,里头装着稀粥并几丁酸豆角,蹲在外头吃晚饭。 张五七有点吃惊,同对方打了个招呼,问道:“你不是在会昌县里头做短雇?怎的今日回来了?” 张阿富三口两口把粥喝完,将碗撂到了一边,这才抹着嘴巴,回道:“别提了,北边抚州来了一堆子的流民,听说是闹了蝗灾,又旱了大半年了,一窝蜂往江东那边跑,走到这一处,个个瘦得跟骨头似的,身上穷得精打光,路过会昌,抢着去做工,也不要工钱,只要吃个饱饭。” 他说到此处,似是喉咙里头有些痒,便停了停,先是咳了两声,往地上吐一口痰,又把那痰踩了踩,才继续道:“原本说得好好的,说要做到过了重阳,如今这还差着好几个月,那主家就变了卦,招了七八个流民在家里头帮着打理橙子树,哪里还有我站的地方!” 张阿富说完,唉声叹气了一会,这才回过神来似的,问道:“你不是在赣州城里头做事,怎的也回来了?” 他猛地醒过神来,恍然道:“怕不是流民也在城里头跟咱们本地人抢饭碗罢?” 张五七摇了摇头,道:“赣州城里头倒是还好,进出都有数,州中管得死紧,听说能干得动活的都被叫去挖沟渠了,其余尽在城外住着——你去瞧瞧,那营地怕不有十来顷,来个三四万人都能住得下。” 张阿富这便不明白了,问道:“那你不做你的活,跑回来作甚?” 张五七一愣,也问道:“你爹没同你说?不是舅公让离得近的都回来?” 张五七口中的舅公,便是菇皮寨里头顶有声望的族老,当年便是他从庆元县学了砍花法回来,教给了村中诸人,才让大家能趁势多赚了点钱米,不至于每日靠着种菜,仅仅图个温饱。 张阿富摇了摇头,正要说话,便见不远处自家老爹走了过来,一面走,一面冲着自己招呼,口中喊道:“老三,不是让大丫回来喊你,怎的半日不过去,阿舅在点人头了!”又看到张五七站在一旁,跟着招呼道,“五七回来了?赶紧的,把东西放了就去晒坪,阿舅有事情要跟大家商量。” 张五七连忙喊了人,又应了一声,匆匆回家把东西丢下,就跟着张阿富父子一同去了村西晒坪处。 这里原是村里头用来晒稻谷的,如今秋粮未出,往常都是空荡荡的,此时却已经人头攒动,隔得老远,张五七便听到嗡嗡嗡的人声此起彼伏。 一个须发白黑相夹的老者站在高处,大声点着人名。 菇皮寨不过二十来户人家,很快就点齐了,各家都有了能主事的人过来。 张五七便听得舅公在上头道:“今天叫你们来,是说个事。” “香菇这两年都卖不上价钱,大家也都知道,我就不多说了,指望以后这东西能涨上去,也没啥可能,我家二郎四处去问过了,如今便是赣县、岳城,都处处有栽香菇的。” “若是不想将来打饥荒,咱们便要想着谋点其他出路。” 舅公才说到这,下头便有人喊道:“舅老爷,除了砍花栽香菇,咱们也不会别的啊!” 舅公比了个手势,不一会,一个瘦高个的中年人便手中捧着几丛树枝走了过来,那树枝足有大半人高,枝干的叶子处,还用油纸包得严严实实的,一时也看不出里头有什么玄机。 张五七认出那是舅公家行二的儿子,人人都唤他二郎。 舅公叫道:“二郎上来说话。” 果然那张二郎便跟着站在了舅公身旁,先同场中各人叔叔婶婶阿伯阿舅地打了个招呼,这才道:“大家还记不记得,上回咱们隔壁村卖了两个山头给赣州城里头的人?” 张阿富捅了捅张五七的背,道:“他二郎不是就在那山头里面做短雇吗?” 张五七想了想,果然忆起有这回事,那买山头的人据说在赣州城里有些根基,出得价钱挺高的,还来过村里找人,说是要养虫,想请人去照看。 第三百零九章 快慢 当时那一位主家给得银钱很高,又因为说是只用做到秋末,其实并不耽误他们栽香菇,不少人都想去。 后来对方只在村中选了一个人,便是张二郎。 张五七还在想着,只听周围的族人便此起彼伏地应和,纷纷表示自己记得这事。 张二郎又道:“我得了他们的雇佣,在哪一处做了这小一年,才算晓得那主家买这个山头是用来做甚的!” “不是养虫吗?”有人问道,“养什么虫?不是养蚕虫罢?也没种桑树啊!” 张二郎没有答话,只把手里头的那几丛树枝顶上的油纸给掀开了。 下头登时“轰”地响起了一阵议论。 “这是什么?” “像是蚕丝?” “哪有蚕丝这般的?人蚕丝是吐了丝,绕成一个蚕蛹做一圈,一个一个黄白黄白的球一样,哪里像这个。你也忒没见识了,跟没出过村似的土老汉!” “莫不是蜘蛛丝吧?这蜘蛛丝网也太密了!” “倒是有点像,还像开的花。” “是有点像花,只不是花吧,你看那枝干上也有。” 张五七看了半日那张二郎手中的树枝,只觉得果然又像花,又像蜘蛛丝似的。 那树枝缠得满满的都是银白色的细丝,细丝把树梢、树枝乃至下头的一小截树干都包裹得紧紧的,一时都辨认不出来这究竟是什么树。 张二郎把手里头的树枝插在了地上,又道:“那一户主家买那两个山头,是用来专养这一种虫子。”他一面说,一面从树干上头扒拉下来一小粒东西,托在手上,示意给下头的人看,“他们唤作白蜡虫,就是白色的蜡烛的意思。” 一时下头的人纷纷围了上去,想要仔细看清楚这“白蜡虫”究竟是什么东西。 “有点子眼熟啊……” “咱们旁边山上不是也生过这虫,好似长在女贞树上,夏天秋天也见过点白丝长在树上,好生看一回,倒是同这差不多,不过山上的树头过上两日便没了。” 张二郎已是继续道:“这虫子分公、母,公的有翅膀,就能生这白丝,白丝长得差不多了,把枝剪下来,又将上头的白丝收了,用水一煮,就出来这东西。” 他说着,从袖子里掏出一方小小的帕子,小心翼翼地把那帕子揭开——里头居然还有一层帕子! 张二郎这动作,简直吊足了众人的胃口。 张阿富忍不住同旁边的张五七道:“这般小心,莫不是装了金子?难不成那虫子会生金子? 张五七也将信将疑。 他也没少去隔壁山上砍柴抓兔子找野鸡,自然也见过那些个虫子,小小一只,趴在女贞树上,多的时候密密麻麻,少的时候三三两两,看着怪恶心的。 张二郎一连开了三张帕子,里头的东西才露了出来,是一方白色的东西。 张五七在赣州城里的杂货铺子里做过短工,也见识过不少东西,只觉得这方块同石膏有点像。 “是不是石膏?” 他脱口问道。 因为离得远,张二郎并没有听到他说话,而是自顾自往下道:“这是有钱人家里头点的蜡烛。” 张五七恍然。 他是见过蜡烛的,一时没有认出来,实在是因为往日里头见到的,都是一根一根的,中间有烛芯,跟这蜡块,实在形状相差得有点远。 人群里头安静了一会,复又闹哄哄起来。 张二郎便把那一方帕子递给旁边一个人,让大家轮流传看。 东西很到了张五七手上,他端详了好一阵子,又伸手去摸了摸。 张阿富忙道:“别乱碰,若是化了怎的办?” 张五七摇了摇头,道:“蜡烛不会化的,只是往日里头我见的蜡烛都是黄色,听说是蜂蜡,怎的这个蜡烛是白色,不晓得禁不禁烧的。” 他还想要细看,旁边你已经有人着急地把那帕子接了过去。 大家很快轮着传递了一圈。 有人已经迫不及待地叫道:“二郎,这东西多少虫子能生出一块蜡来?虫子一年能生几回丝?这出的蜡禁不禁烧的?城里头蜡烛的钱卖得老贵了,咱们能不能跟着养?” 张五七也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望着站在高处的张二郎。 同旁的人不一样,他在铺子里头卖过货,自然知道这蜡烛的价钱在哪里。 手里头这小小的一块,分融了出来,就能卖上两贯钱。 不晓得一只虫能生多少蜡,好不好养的,一年能吐几次丝。 如今的蜡都是蜂蜡,死贵,进货都要两百多文,标价是三百文上下。 如果村里头能做蜡…… 想到这里,张五七的心就跳得厉害。 都是钱! 不是铜钱,这是银子啊! 此时再看那虫子,张五七已经半点都不觉得恶心了。 他只想把那虫子给供起来。 一时之间,他竟是觉得隔壁村出落得最水灵的春姐儿,都没有这又丑又渗人的虫子好看! 张二郎站在上头,一一回答着大家的问题,道:“今次是头一年养,养了两个山头,摸索着弄,出了两千多斤蜡……” 旁的人还不觉得,张五七心中换算了一回,已经倒抽了一股凉气。 他忍不住道:“一根蜡烛半两不到,至少能卖二百文……” 张五七的声音不大不小,然而此时场中人人都没有说话,只等着张二郎继续往下道,是以很多人都听到了。 一人传一人,很快,场中便开始乱哄哄的。 “半两就能卖二百文,那两千斤是多少?” “别想得太好,听说那主家请了不少人打理,摊下来不晓得一个人能养多少……二郎,你们一共多少人在打理?” “二郎,这虫子同咱们山上那个是不是一种?咱们能不能养啊?!” “除却你,旁的人知不知道的?山上是不是还雇的其余人,他们会不会回去也养起来?” “凭他们养不养,各凭本事吃饭,看谁手快!谁养得早,谁就捞快钱。” “咱们先吃了头筹,就像当初卖香菇子一样,哪个快,哪个吃肉,哪个慢,哪个吃屎!” “先叫二郎问清楚,那虫是不是咱们山上那种,如果不是,能不能从那一处买些回来。” “肯定不能买,是你你卖啊?这是发财树,定是恨不得收得死死的,不要叫旁的人知道了!” 第三百一十章 成果 且不说菇皮寨中一干人等围着张二郎你一言我一语,个个一肚子的问题要问,赣州城的后衙之中,季清菱却是站在一棵女贞树面前,认真地打量着。 从前都说火树银花,可她此时却有如看见了一棵被冰雪盖满了枝干的银树。 女贞树是常青树,哪怕是到了冬日,叶子也是绿的。 面前的树上,三个月前放上去的那些个小虫早已不见了踪影,只有满树干、树枝的白霜一般的东西,厚厚地包裹着这一棵女贞树。 绿色的叶子,白色的枝干,两色相映相衬着,有种奇异的和谐感。 秋露左手托着一个瓷碗,右手持着两根筷子,上前几步,轻轻拨了一小块白色的“霜”下来,递到季清菱面前,道:“姑娘,你瞧,虫子被裹在里头,这白色的就是蜡了,不知道是它吐的丝,还是其他什么的。” 秋月、秋爽围上前来,几个人半懂不懂指指点点,看了半天,各自都动手去摸了摸。 养了大半年,后衙里头养出来的白蜡虫终于开始结蜡花,只是不同的树,出来的成果实在是相差得有点远。 眼前这一棵是出蜡最多的,枝干上裹满了白色的蜡丝,出丝最好的地方有一寸厚,出丝差的地方也有半寸。 “这棵树上的虫子长得最好。”秋露向季清菱解释道,“旁的树几乎都收尽了,后衙里头一共放了虫子在十一棵树上头,不算这一棵的,得了差不多三十多斤白蜡丝,按姑娘说的法子兑水煮过了,共得头蜡四十余斤。” 她一面说,一面指着右前方,道:“姑娘瞧那边,那棵树上的白蜡虫就活得少,我特意留了没收,给您看一看。” 季清菱循着她的手望了过去,就在一丈开外,另一棵同面前这棵一般大的女贞树上,只有星星点点的白花点缀着。 她走近了去看,发觉这棵树上的虫不仅少,有些周身的白丝甚至连它自己都裹不满。 “这两棵树上放的虫子有什么区别?为什么出的蜡会差这么多?”季清菱问道。 秋露也不知道原因,只点着树上的挂的一个写了“乙四”的牌子,道:“今岁只是第一年,还不晓得为什么会差这么多,不过按姑娘您说的,咱们在不同树上都做了标记,放上去的虫子平日里头怎么养的,上了树之后怎么养的,都记下来了,以后多养几年,做做对比,想来也会知道的。” 她说到这里,忍不住看着季清菱,问道:“姑娘,咱们明年还要养虫吗?” 季清菱心中想着事情,听她这般问,下意识地便摇了摇头,等再抬起头想要说话,便见秋露一幅松了口气的模样。 “这么讨厌养虫啊?”季清菱忍不住笑了出来,安抚她道,“也是没办法,旁的人我没有这样放心,只好叫你帮着打个底,如今知道能养出来,也能做出蜡了,自有别人去忙,便不关咱们事了。” 秋露听得季清菱说一句“旁的人我没有这样放心”,顿时觉得多半年的辛苦都有了回报,只恨不得再去养两年白蜡虫,好叫季清菱知晓,便是再苦再难的事情,只要对方一声令下,自己也是无怨无悔。 她一心要说两句肉麻的话,偏当着秋爽、秋月的面,实在甚是不好意思,脸一下子就红了,双手攥成拳头,口中嗫嚅半日,还是没有说出来。 季清菱自然没有看出这小丫头的心思,她一心要给秋露奖赏,偏又觉得单单给奖银实在有些单薄,只好道:“养了这样久的虫子,怪辛苦的,莫不如给你多发两个月月钱,再让休息三两日?” 秋露连忙摇头,摆了摆手,道:“不用,也不是我一个人养,我平日里头两边跑,秋月姐同秋爽都帮着担待了不少,不是她们在房里头支应着,我那一处也看不过来。” 季清菱便笑道:“你倒是鬼精得很,既是这般,准你们三个一人两天休息,出去逛一逛,也看看景、买点东西什么的,省得天天被我束着。” 她话刚落音,院子里头里头三个丫头不约而同地“啊”了一声,个个脸上都绽出笑来,连压都压不住。 秋爽“哎呀”着道:“这怎么好意思!” 她左边看一眼秋露,右边看一眼秋月,见一个人都不说话,忍了半日,还是等不及地开口道:“姑娘,这假是能我们三个人一并休,还是只能分开休啊?” 季清菱想了想,道:“三个走开一天两天的,也不要紧,叫个小丫头进来看着屋子便是,趁着这两天也没什么要紧事,我也不怎么要使唤人,你们把手头事情交待好,尽可一处出去玩,来这赣州也有小一年了,还没仔细走一回罢?” 这一回,连秋月都不想说面子话了,三个人笑得嘴巴都合不拢,只上前行礼道谢,又七嘴八舌地说些有关养虫子的事。 正说话间,却见松香自外头走了过来,先行了个礼,才道:“姑娘,山上李家来人了,说带了新出的蜡来,又有事情跟您说,问您此时能不能腾出手来。” 自入了夏,顾延章便在城里城外两头跑,一面又要安排挖暗渠,一面又要去城外营地安顿流民,日日脚不沾地不算,日常的府衙事务也不能丢开手,时不时还得盯着下头的人打点赣州的桑田赋税,丁亩刑名,免得叫那些个胥吏从中做什么手脚,简直是忙得不可开交。 季清菱便把白蜡虫的事情接过手来,帮忙盯着。 因她接管了,山上养虫子的李劲便开始事事让自己媳妇来回来问。 季清菱一听松香说,便晓得这是李妻过来了,她问了两句,便带着几个小丫头回了侧厅。 李妻正和一个小丫头坐在厅中,一人脚下放着一个垮篮,等季清菱进来,自带着小丫头上前行礼。 两边见过礼,又寒暄了两句,李妻也不废话,立马把椅子旁的挎篮提了过来,她掀起上头的布,对着季清菱道:“按着夫人原来的吩咐,这新蜡分了六层来放。” 说着把两个挎篮都抱了过来,又将里头的蜡块全是捧了出来,摆在桌上,一一指给季清菱看。 第三百一十一章 背锅 “这一块是只煮了一回的头道蜡,这一块是煮了两回的二道蜡,二道蜡要比头道蜡耐烧,烟也少,两种蜡都几乎没有味道,我们特买了如今坊间最好的蜂蜡去回去,两种一齐烧,不管是光亮还是旁的,咱们出的这白蜡都要比黄蜂蜡好上许多。” 李妻恭恭敬敬地把桌上的蜡块分别向季清菱解说了,哪一块是什么个情形,哪一块又如何,说到最后,她再按捺不住,问道:“夫人,咱们明年能不能再包十来个山头,多雇上六七百人?” “今岁才是第一年,总共便得了两千余斤蜡,这白蜡比黄蜡要好这样多,定然能卖得上价,便是打个对折,一根蜡烛也能卖上二三百文,算起来,一斤蜡简直比一斤银子还要金贵!” 她的声音里头尽是兴奋。 季清菱曾经说过,今岁的山上白蜡虫出的蜡卖的银钱,无论得了多少,去掉本钱之后,便会给他们两口子分一成。 李妻从前并没有把这话放在心上,虽然一心一心一意做事,养白蜡虫不遗余力,起早贪黑,却是全为了自家丈夫的出路。 原想着是给州衙里头的通判干活,无论这官人让自家做的事情再没用,只要能攀上了人,捏着鼻子也要认了。 谁晓得,这不起眼的虫子,竟然当真能生蜡,还一生就生这样多! 这简直就是摇钱树啊! 季清菱见对方说得激动,微微一笑,也不正面回复,只问道:“山里头雇的那几十号人,如今还在不在?” 李妻的面色微凝,道:“正要同夫人说一声,当日按您的吩咐,特从附近的小村小宅里头寻了不少人过来照看,一个村子里头只选一二人,不是里正、村长家中的,便是族老家中的。” “如今山上还在收蜡丝,那些个人却是三天两头的,你告一天假,我告一天假,你请辞,我也请辞,上回我说如今人手少,要给多点工钱,谁晓得第二天,有好几个人索性连工钱都不要,自己便下山去了,有人还偷偷带了山上生了白蜡丝的树干走,前一夜人还在,第二天一早,人就不见了踪影。” 她话语中十分忧虑,又道:“夫人,当日并不知晓,如今才晓得这白蜡虫生蜡这样厉害,早知如此,便不能找短雇,应是买了人回来,把山都封了,咱们就在山上头一心养虫,免得走漏了风声。” “眼下那几十个人已是走得只剩下十一二个,走的人又全是不同地方的,说不得如今白蜡虫能得蜡的事情,已经传得到处都是,明年也不是咱们一家养……” 季清菱听她把情况说了一遍,留她吃了一顿饭,本来还要留过夜,可对方一心挂念着山上比银子还金贵的白蜡丝,死活不肯留,草草吃了东西,便告了辞,急急忙忙走了。 见人已是去得远了,秋月才迟疑地问道:“姑娘,您当日是不是就猜到有这样一天?” 季清菱便笑问道:“哪一天?” 秋露也跟着道:“当初您特意交代,说山上寻短雇要出高价,还要找小村小寨里头那些个单姓人家,又要是族老、里正、村长家里的,是不是就是为了叫他们看到这白蜡虫的好处,回去同村里头人说,大家一并养起来?” 秋月也道:“记得您跟少爷说,养这白蜡,要紧是比谁养得好,出蜡多,养得早,早早得了名声,以后便是其余地方也养,都比不过这一处……” 季清菱笑一笑,叹道:“也是没法子的事情,白蜡虫养得越早,养的人越多,出蜡越多,将来州中能得的商税就越多。” 蜡烛这东西,从来是供不应求,哪怕整个赣州的人都养起来,也不够大晋使的。况且还能卖去西域,也能卖去其余地方,便是将来养的人多了,这东西价钱降了下来,一样也是好卖的,并不愁销路。 白蜡虫的事情,若是顾延章来管,定会谨慎行事,说不得要养得一二年,等出了效果,又仔细看过有无什么要紧的问题之后,才慢慢往外吐露。 可季清菱却不是顾延章。 她自后世而来,虽然不清楚白蜡虫怎的养,却是知道这东西并无什么坏处,更清楚养起来门槛其实极低,便是乱养,也能得蜡,只是得多得少的区别而已。 反正都是赚,赚多还是赚少,只看个人能耐了。 这一阵赣州又要修暗渠,又要安置流民,多少银钱粮米都不够的,偏是朝中扣门得要死,什么都不肯给。 虽然听说要修渠,又听说不用服役,只用流民来修,赣州城里头无论富人还是平民,个个都愿意出钱,可究竟也不是很够。 季清菱算了算,按着今时蜡烛的价钱,若是明年能有三万担的白蜡,光是商税,就能叫州中的赋税翻上一番。 她心中有数,行事便另辟蹊径,激进起来。 请来山上帮着照管白蜡虫的短雇,个个都是精挑细选,要出身的村子小,人口简单,最好都是一个姓氏的,最最好,那短雇在村子里头说的话,能有一二分分量——这样的村子,往往行事喜欢同进同退,一家种什么、养什么,其余人家便跟着来。 短雇们看到了白蜡虫是如何养的,又能得多少蜡,十个有八个都会心动。 只要是人,就没有不爱钱的。 以利诱之,谁又能无动于衷? 眼见为实,看了白蜡虫如何出丝,又如何得蜡,若是那些个短雇不想着回乡去养起来,当真是活该穷一辈子了。 除却这些,季清菱还打算让李劲邀请岑庄上山看蜡。 跟农人不同,商人的胆子往往会更大,也会更贪心。 季清菱相信,只要让岑庄看到了那一树一树的白蜡丝,不用多说几句话,对方就会倾尽全力,种树养虫。 等到明年秋天,赣州的白蜡有了点样子,自然会有越来越多的人掺和进来。 然而这之外,还有一桩更重要的事情要提前做好准备。 季清菱取了几块蜡,回了书房,仿着顾延章往日具折的口吻,写了一封奏章,内容不是其他,正是将赣州新得之特产,名唤白蜡的,进呈天子。 ——世上有什么办法可以让自己不背锅? 让最大的那一个人,帮你背。 第三百一十二章 后觉 养白蜡虫会一帆风顺吗? 不会。 季清菱就亲眼见到过两种会吃白蜡虫的虫子,一种长得像流萤,一种长得更大,有甲壳。 而连续几天下雨之后,每棵女贞树下,都能见着许多白蜡虫的尸首躺在地上。 按照如今的情况来看,白蜡虫是有天敌的,对气候也有一定的要求。 在同一个院子里头,不同的女贞树上,放养同样多的白蜡虫,得产的白蜡能相差十倍有余。 虽然只养了一年,可蓄养过程中,负责养虫的秋露已经发现了很多问题。 而在蓄养之外,一样也有很多的麻烦,最要紧的一桩,便是一旦白蜡虫得以传开,赣州辖内田亩数必然会进一步减少。 然而世上哪一件事情会是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蓄养白蜡虫得蜡,一则此物能利民,二则此物能得厚利,只要有这两个好处在,其他的毛病,都可以暂时搁置在一边了。 季清菱在折子上头,把如何发现白蜡虫,此物又是何状,如何蓄养,得蜡多少,若是推广开来,又能得利多少,都写得清清楚楚。 可写完了好处,她笔锋一转,又把推广白蜡的坏处详详细细地列了一遍,把那一分的坏处,写得好似有十分一般。 李妻送过来的白蜡里头,有蜡块,也有制好的蜡烛。 季清菱便把这些个蜡烛一一放好,等着一并送去京城。 她草拟好了折子,一心等着顾延章回来,待要好好同他商议此事,谁成想快到亥时,人还未归,只有松节匆匆忙忙走了进来。 “少爷说今夜有事,便在城外住下了,过几日事情理清楚了再回衙。”他恭恭敬敬地禀道。 季清菱忙让丫头把顾延章的换洗衣物找出来,让松节送了过去。 且不说这一厢季清菱挂着心事入睡,赣州城外,顾延章却是住进了才建好的营房之中。 虽然才是秋日,可已经开始陆陆续续有零散的流民往赣州而来,顾延章专派了人在城外守着,将人引到营地之中。 趁着此刻人还不多,他便起了个念头,把自己当做流民,在里头住上一阵子,无论饮食行住,都同旁人无甚区别,才好知道问题在哪里。 等他把这一厢忙得七七八八了,算一算,竟是已是过了近十天。 秋爽不敢在季清菱面前说,大半夜的,却跑去秋露跟前抱怨,道:“少爷忙得跟个陀螺似的,恁多天,才回来几次啊?回回打个转就走的,果真便要去学那大禹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吗?瞧着也不是不回衙门,却只在前衙待着,刚没过几个时辰,又去城外头了,倒似那一处才是他的家一般。” 秋露知道秋爽小孩子心性,便耐着性子同她讲道理,道:“你往另一处想,少爷忙着这样了,还要时时记得回来看一看姑娘,这才是着家的人。” 秋爽从鼻子里头“哼”了一声,道:“叫我说,怪不得古人云‘悔教夫婿觅封侯’呢,要我,只愿意找个朝朝暮暮同我腻在一处的,少点银钱,少点产业,不是官身,也是不要紧,两个人好好过日子便罢。” 秋露却是出了一会神,才道:“我倒是愿意找个肯吃苦,好生上进的,日日黏在一处有什么用?出去有车坐,有银子使,有好饭好菜吃,这才叫好日子呢。” 两个小丫头站在门口,小声讨论着女儿家的心事,却不妨听得外头一阵人声,不多时,院门便被推开了。 此时已是深夜,院门处高挂着的灯笼里头透着明黄的光,正正照在进来的人脸上。 秋爽一惊,倒似说人坏话,被抓个现行一般,连忙站直了身子,向对方行礼道:“少爷!” 顾延章只点了点头,问道:“姑娘睡下了没?” 秋露忙答道:“已是睡下了。” 顾延章便放轻了脚步,走进了里间。 他挨近床边,撩开床幔,见季清菱睡得正香,便径自去隔间洗了个澡,等到一应收拾妥当了才回到屋中,轻手轻脚地爬上床去,贴着人,闭上眼睛睡了。 季清菱半梦半醒之间,只觉得身边隐隐约约有动静,可她正是好觉的年龄,那念头在脑子里头一晃,便又被睡意压了下去。 及至次日醒来,却发现自己已经整个被人圈了起来。 她迷糊了一下,很快便清醒过来,抬头一看,却是顾延章正睁着眼睛,含笑看着自己。 “五哥甚时回来的?” 季清菱口中还在问着话,对面的人已经挨了过来,低下头,扶着她的后脑,跟她唇齿相缠起来。 一大早的,被顾延章厮缠了半日,季清菱只觉得全身都燥热起来,她乖顺地任着对方亲热,只觉得今日的五哥,无论是亲吻还是爱抚,都格外温柔。 过了大半个时辰,季清菱才喘着气,枕在顾延章的胳膊上头,慢慢的养着力气。 顾延章把季清菱抱在怀里,右手轻轻地抚着她的光滑的后背,一面抚着,一面又往前她的胸前滑,口中还柔声道:“我今日休沐,咱们晚些起来,下午再同你去练鞭。” 季清菱正要答应,却渐渐觉得不对起来,她忙地把在自己胸前乱动的那只手给按住了,有些羞窘地嗔道:“五哥,说话就说话,手莫要乱动……” 她见顾延章只看着自己笑,那笑里头含着说不清的味道,叫她莫名其妙地,脸便似火烧一般。 两人在床上赖到中午才起来。 梳洗之后,随意吃了些东西,季清菱便把自己前些日子拟的折子拿了出来,又把李劲那边的情况,并自己原来做的事情一一都说了。 “看着秋露蓄养了一年,我觉得白蜡虫这东西只要好好看顾,不会有什么大麻烦,便想先试着推一推……”她瞄了顾延章一眼,偷偷地观察着对方的表情。 这一阵子因为五哥甚忙,她的许多决定并行事,都来不及同对方商量,便径自拿了主意,当时并不觉得有什么,此刻掉转回头,才发觉自己有些擅作主张了。 第三百一十三章 想法 顾延章却半点不觉得有什么问题,他把奏章看了一遍,抬起头,正要说话,却见季清菱一副小心翼翼地看着自己的样子,不由得有些好笑。 “才多大的事情,怎的这样害怕?” 季清菱心中有些忐忑,只道:“我原看你忙,就没同你商量,自己拿捏着办了,现在回头想想,觉得还是有些莽撞……” 顾延章心中一叹,把椅子挪了挪,凑得离季清菱近了一些,拉着她的手,放到嘴边吻了吻,认真地道:“清菱,你做得很好,从来都好,不存在莽不莽撞的说法。” 他也不再多说,当着季清菱的面,直接把她拟的折子誊抄了一份,一个字都没有改,将其跟蜡块、蜡烛一并收起来。 等到这一应做完,顾延章才抬起头,望着季清菱道:“这一桩事情,这一封折子,便是我来做,我来写,也未必能有你做得好,写得好。” 顾延章是男子,哪怕再心细如发,行事、行文上头,许多细节之处,都比不过季清菱细腻。 而季清菱见了对方这般行事,心中却是微微一热。 她知道自己做得好,也相信自己做得对,她觉得不对的地方,从来都只是没有提前同五哥商量。 毕竟有些事情,她站在“已知”的角度来看,同五哥站在“未知”的角度来看,结果必然会有极大的差别。 她只担心自己这样自行其是,会让五哥不放心。 毕竟赣州是对方官海生涯的起步,一个不好,便会影响到以后多年的发展。 而白蜡虫的推广,若是把控不当了,五哥便是花上十年八年,也未必能把那身上的坏名声给洗干净。 季清菱不知道顾延章这般相信自己,是因为基于自家当真做得好,并没有什么问题,还是仅仅基于对自家的信赖,或是二者皆有之,然而见到对方这般回应,她却心中甚是熨帖。 等到次日,以赣州通判的名义上奏的那一份奏章并白蜡虫产的白蜡块并蜡烛,便由马递一起送入了银台司,经中书门下,转进了宫中。 二十天后,那一份奏折就摆在了垂拱殿的案上。 大半夜的,赵芮连续批了好几份关于抚州、吉州、河|北飞蝗遍野,食尽谷穗、草木的奏章,又准了几处请免赋税,并另几处请拨银粮,抚恤过路流民的折子,只觉得脑子里头嗡嗡嗡地作响。 马上就要子时了,他扶着脑袋,偏那一颗“龙头”并没有半点实在的用途,还胀痛得厉害。 郑莱上前两步,再一次出声询问道:“陛下,时候不早了,不若早些歇息罢?” 赵芮被他这一句话,问得火气直冒。 面前这些事情,若是有一样能拖的,他也不至于日日连觉都睡不着。 他瞪大了眼睛,正要骂人,却是硬生生又忍了回去。 何苦要跟黄门过不去…… 郑莱立在下首,其实早看到天子面色不好,可他却是依旧大着胆子问道:“下官给陛下拧块帕子过来罢。” 赵芮没有拒绝。 很快,温热的帕巾子就贴在了赵芮的面上,轻轻擦了两下,他醒了醒神,继续批起折子来。 郑莱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是有些唏嘘。 在宫中伺候了几十年,他虽然只是个鄙下的黄门,却也识文断字,也知史知礼,自然也有眼睛,看得出来面前的皇帝,并不是什么雄才大略的君主。 天子斗不过杨平章,斗不过原来是大参,现在却是相公的范尧臣,连请郡的黄相公,枢密院、政事堂的几个老臣,都能随意臧否他。 然而不可否认的是,对宫中的黄门、宫女来说,他确实是个难得的好人。 郑莱犹记得自己还是个小黄门的时候,跟在天子后头执伞,有一日,本来是去逛御花园的赵芮,才走了不多久,就匆匆忙忙去寻了皇后,一进门,旁的不说,直接灌了一大杯水。 当时皇后问,这般口渴,为何路上不喝水,谁成想天子直接答说,他见着今日当班的小黄门忘了带水壶并水杯,不想点出来,省得对方要受责罚,索性便硬生生忍了一路。 跟着这样的天子,郑莱连骂都少挨过,伺候起来,自然也是尽心尽力,发自肺腑。 赵芮却并不知道站在自己后头的小黄门,竟是在心底里可怜起自己这个皇帝来,他随手抽过桌上的最后一份折子,叹了口气,翻开看了起来。 上折人是赣州通判,去岁的状元顾延章。 奏章开门见山地表明,这是一份进呈书。 赵芮几乎是立刻就松了口气。 幸好。 不是要钱,不是要免赋税…… 他面上的表情轻松多了,慢慢细看起来。 然而才看了不到一半,赵芮的面色已是重新凝重起来。 他随手抽过一张纸,在上头演算了好一会儿,足足算了两遍,便再无心看下去。 “郑莱!” “臣在。”郑莱几乎立刻走上前去。 “赣州上呈的折子,是不是附了东西,附的东西在哪里?” 赵芮几乎是迫不及待地问道。 郑莱连忙走到一旁,去装奏章的箱子里翻了翻,很快翻出来一个比巴掌略大些的布袋子。 拆开之后,两根白色的蜡烛,一块巴掌大的白蜡块,便摆在了案上。 不用郑莱动手,赵芮自己便取了那赣州呈上来的蜡烛,在桌上正燃烧着的黄蜡火焰上点着了,滴了两滴蜡液,将新白蜡立在了桌上。 宫中的黄蜡乃是特制,跟面前这一根赣州进上的白色蜡烛比起来,要更粗,也更长。 赵芮拿手指比着,在两根蜡烛上头做了同等长度的标记,却发现黄蜡已经烧到标记处了,白蜡依旧离那标记处,还有一小截的距离。 他忍不住又唤了一声,道:“郑莱。” “你看看,是哪一根蜡烛亮。”一面说着,赵芮把面前的黄蜡给熄了。 片刻之后,他把黄蜡重新燃起来,又把白蜡给熄了。 郑莱想了想,答道:“好似是先前那根蜡烛燃起来亮一些。” 赵芮笑呵呵地点了点头,道:“朕也是一般觉得。” 他捏着几块白蜡研究了半日,这才想起来自己还有半份折子没有看完,忙又回过头去看那后面半截奏章。 后面几乎都是弊端,写得耸人听闻,十分可怕,相比起来,前面陈述、介绍这白蜡虫并白蜡的话语,就显得干巴巴的。 赵芮有些不舒服。 明明是利国利民的事情,哪里就到这地步了? 他把那折子扔到一边去,忍不住又研究起面前的蜡烛来。 如果能卖去西域…… 这个东西,要不要试着官营?便似茶叶、似盐铁一般? 第三百一十四章 争议 这一夜,赵芮一如既往地没有睡好。 然而难得的,他没有想河|北、抚州、吉州等地的蝗灾、旱情,没有想着江南东路、大名府的流民,也没有想蠢蠢欲动的交趾,水患严重的广南西路,却是辗转反侧,惦记着赣州进上来的白蜡烛。 大晋多年征战,又屡遇天灾,哪怕是朝廷也没有隔夜粮了。 连续几年入不敷出,再这般寅吃卯粮下去,当真要出大乱子。 朝中的收入是定数的,遇上丰年,财税许是能有七八千万贯,可要是遇上灾年,能有四五千万贯,做皇帝的睡觉都要笑醒了。 没法开源,只能节流。 赵芮自觉自己已经够俭省了,别说不敢大兴土木,便是住的福宁宫,也只在大婚时重修过一次。 遇上灾年,自己老老实实减膳移殿不说,过寿也只简单办,宫中的宫女、黄门更是一裁再裁。 然而这些毕竟只是旁枝末节,宫中再省有什么用,禁不住外头花钱的地方多啊! 想到灾,想到钱,赵芮当真急得每每头发都要烧起来。 而今赣州呈上来这白蜡,简直是如同救火之水! 如果白蜡最终官营,按顾延章折中所奏,一斤白蜡虫种,在毫无先例,不清楚蓄养方法的情况下,头一年便能得蜡约计两斤,一斤白蜡,可浇注成蜡十根。 整个赣州,若是广而推行,至少能产蜡二十万担上下。 去岁,朝中财税收入为四千八百余万贯,其中盐、铁并茶叶等官营物项的赋税,已是占到十之六七。 而蜡烛乃是百姓日常必需,只要产量上来了,价钱下去了,完全可以取代从前的灯油并火把。还能高价贩卖海外,西域。 如折上所言,蜡烛市价三百文上下一根,一年只要产出五十万担,哪怕折价十一,也能有一千五百万贯,便是以十五为税,也能增加了足足一成半的收入! 想到这里,赵芮兴奋得翻来覆去,半丝困意都没有了。 次日一早,朝会过后,他便急急回了崇政殿,把部分枢密院、政事堂、户部司的各色人等都召集在了一处,将赣州上的折子、进呈的白蜡发下去令众人一一传阅。 赵芮面带喜色,道:“众卿,今有赣州上呈白蜡虫一物,可产白蜡,按赣州通判顾延章折中所述,若是一应顺利,一年至少能得铜贯数以千万计,朕拟着赣州上下试以推行,卿等以为如何?” 负责左曹的户部侍郎王攸之看完折子,立时便在心中默算了一息,此刻听得赵芮发问,马上出班道:“臣以为可行,明年可设一二县乡试为蓄养,若有见效,越明年,赣州上下皆可推而广之。” 然而协管右曹的冯向却是立刻反驳道:“此事暂未得明,赣州素来产粮,惯有江南西路粮仓之号,若是上下皆去养白蜡虫,田亩还有谁人去管?” 王、冯二人,一人管着朝中度支,一人管着天下田亩,为着自己所辖,你一言,我一语,当殿争执得面红耳赤。 很快,殿中便分为了两派。 有人赞同王攸之,认为如今朝中入不敷出,难得有这样一个新进项,当然要尽快推行。 而有人又认同冯向,毕竟白蜡虫虽能得利,可这几年都不是丰年,农谷歉收,若是江南西路再来一个粮食不足,大晋中腹一乱,闹出民变,也不是没有可能。 本来近几年就纷乱四起,如果为着这些个赋税的甜头,逼乱了江南西路,实在是得不偿失。 赣州的上折中,也提及了田退虫进一事,然而赵芮却是压根没有看进心中,而是一心一意想着白蜡虫能带来的收益,此刻皱着眉头听着殿中吵了半日,实在是心中闹得慌。 不同意推广白蜡虫的人,说的话也并非没有道理,而眼下两边吵得正热闹,作为天子,他是不能直接下场搀和的。 赵芮一转头,见范尧臣打头站着,一言不发。 他回想了前几日对方还冲着自己哭穷,便直接将其点了出来,问道:“范卿,你以为如何?” 按着赵芮想来,范尧定然是要钱不要粮的。 然而范尧臣却是半点都不愿意背这个黑锅,他出列道:“臣以为,此事来龙去脉,具折难以言明,单凭一份奏章,便要做出这等决策,实在有些仓促,不若将那顾延章召入朝中。” 他道:“顾延章既是一手发掘了白蜡虫,又分析得头头是道,宣召其进京,将利弊一一陈述,征询其意,也是正当。” 范尧臣话刚落音,便听得不远处一人回道:“范相公,顾延章不过区区一个通判,所知所得,俱是已在折中陈尽,便是其人入京,也不过是将折中之言复述一番而已,还是要朝中做选,空等他回来,又有何用?” 范尧臣心中不悦,眯着眼睛望了过去。 是由延州回京的陈灏。 因在北地战事中立下大小功劳累共十余次,陈灏已经升至节度使,也入了枢密院,今次议事,以他如今的身份,也是能入殿的。 “朝中如今亏空甚巨,连阵前将士奖银、抚恤都无法给足,当此之时,有这般增加赋税收入之襄助,不知范相公有何疑虑?或是已有更好的办法,以补亏空?” 陈灏立在一旁,说话得当,叫人挑不出半点毛病,然而其中讽刺首相没有能力,又不肯担责之意,却叫范尧臣恨得牙痒痒的。 病了一个杨奎,又冒出来一个陈灏,姓杨的徒子徒孙,怎的就死不干净呢! 然而他再恨,却也是无话可驳。 朝廷穷是真的,白蜡虫能增加财计也是真的,他没办法再另辟财源也是真的。 范尧臣脑子里头只想了一息,立刻便道:“陈节度此言差矣,百姓多愚,白蜡虫之事未经证实,匆匆推而行之,必是弊大于利,宣召赣州通判顾延章入京,一则朝中也好发问,二则按其折中所述,此虫在赣州遍地皆是,便是不推,只要有人见得能产白蜡,便会蜂拥而上,不仅不该推而广之,反而应当小心约束,以免初期便失了控制……” 第三百一十五章 抵达 就赣州是否应当推行蓄养白蜡虫一事,崇政殿中断断续续争执了月余,几经反复,左曹、右曹二部不断扯皮,到得后来,所争的已经不单单是赣州的白蜡虫了。 杨奎阵前征战数年,硬撑着回京,跟范尧臣吵得天翻地覆,却也没能把奖银与抚恤如数要回来。 他郁积于心,惹得旧伤复发,饶是刚强如铁,也再没撑住,一下子就病倒了。 陈灏早恨不得把范尧臣杀而食之,平日里头没有办法,如今逮着机会,便带着一帮朝臣跟对方撕扯起来。 两边闹来闹去,早已脱离了原本的初衷,白蜡虫是好是坏,该推行还是不该推行,早没人去管,而是开始陷入党争,每日各自搜罗对方平日错处,在朝堂上互相攻讦。 赵芮开始还不觉得有什么,反而很是欣慰,觉得虽然杨奎不在,可陈灏跟范尧臣斗起来,即便是弱上一二分,却也半点不后退。 然而到得后来,他渐渐认识到不对起来。 蝗灾、旱情、战事、流民,好似已经没有半个人去理会了,每日朝中闹得乌烟瘴气,尽是吵闹不休。 他不得已,只能敲打了几个闹得最厉害的臣子,外放的外放,罚俸的罚俸,降职的降职,又将申斥了一番陈灏、范尧臣,才将事情堪堪压下去。 之后,终于由赵芮拍板,定下白蜡虫应先在会昌、盛宁两县试养,而赣州也要严守州中农亩,勿令农人全数弃田养虫。 此事告一段落,两派的火被赵芮强行掐灭,可火药味却并没有消除半点,每每朝会,如果不是天子强压着,好几次差点便要当殿吵起来。 赵芮无法,只得强把已经请郡的孙相给重新召了回京,请其复相,而范尧臣则是转为次相,此外,政事堂、枢密院中各人官职也各自进行了调整。 而远在赣州的顾延章并季清菱,却是半点都不知道,因为二人的一封奏章,并一些个进呈之物,竟成了两派党争的导火索,把朝堂几乎闹了个天翻地覆。 当京城的天子近侍带着圣旨,一路往赣州疾驰的时候,抚州、吉州等地的数万灾民,已是陆陆续续,比他先一步抵达了地方。 *** 赣州地处大晋中南部,一过立冬,便开始刮起湿冷的寒风。 路边的叶子掉得并不算厉害,依旧还带着绿意,只是不知是被虫咬了还是怎的,看起来洼洼坑坑,七零八落的。 叶三常打着哆嗦,走在官道上。 他手里拄着一根拐杖,身上衣衫褴褛,脚上穿的布鞋底已经几乎都要被磨穿了。 在他后头,村里的一百一十三人,以户为单位,三三两两散落在路上,人群里头安安静静,连说话的人都少,只偶尔听闻到不懂事的婴儿有气无力的哭声。 不是村民不想说话,而是他们实在是又饿又累,早没力气闲聊了。 婴儿的声音断断续续,有一下没一下的,与粮米丰足的人家里头那些个几乎要震上天去、听得亲生父母都想打人的哭声不同,而是嘤嘤的,才吊起气来,你还在等着他嚎哭,他便已经又低了下去。 人群麻木地行走着,面黄肌瘦,脸上写着饥饿,写着茫然,还写着无措。 远处,一个人影朝这边三步并两步地走了过来,行得近了,叶三常才见到对方那深深凹陷的脸颊。 是一个三十来岁的汉子,一看就是许久没有吃饱饭了,脚步虚浮,两颊虽然凹陷,可肚子却是鼓的——这是吃观音土吃出来的。 “三叔公,前面就是赣州了,前头有人家,说是再走半个时辰,便能看到城墙。”距离叶三常还有三四丈,那汉子不愿意再往前走,只想省点力气,便开口叫道。 他声音不大,一听便是中气不足的样子。 叶三常咳了两声,转过头去,跟身后的人道:“同大家说一声,前面就要到赣州了,看看那一处官府有没有粥施,若是有,咱们便多留两日。” 他一声令下,众人便一个接一个往后把话传了下去。 村中人人拖家带口,又有许多行李,走起路来,难免比寻常人慢,大半个时辰过后,才终于看到了赣州城的城墙。 众人皆是松了口气,加快了步伐,想要早些入城。 然而距离城门还有好几里地,叶三常等人便被一处关卡拦了下来。 十来个吏员,三四十个兵丁站在一旁,一一问询着往来行人。 叶三常一行自然是没有办什么路引,只把户籍亮了一下,又言明身后乃是一个村的,都是逃难至此。 当头一名吏员和气地问了几个问题,叶三常作为叶家村的唯一一族的族长,一一答了。 很快,他与身后的一众村名,便被那名吏员带到了不远处的一处营房之中。 对方带着几名兵丁,给这一百来号人一个一个做了登记,接着每人发了一块上面写了甲号的序牌,又一人发了一碗热气腾腾的粥水,并一个不大不小的炊饼。 等到叶三常把粥都喝得干净了,那吏员才问道:“叶大爷,你们是打算在此常住,还是打算去往他地?” 叶三常带着族人一路逃难,已是行过数十个州县,头一回遇到竟是有官府中人来接应,一时有些局促。然而他好好歹歹也是一族之长,也做过里正,过了一会,便老实问道:“这两桩有甚不同?” 那吏员便道:“此处乃是赣州,咱们州中自有规矩,若是路过此地,官府管三天吃住,时间一到,便请自离。” “若是常住,此处营地便是你们住宿之处,年满十八,不过四十五的男丁,每日一人做工两个时辰,便能管三个人白住一日,每日一人做工满三个时辰,便能管三个人吃住一日……”那吏员态度极好地解说道,“若是老弱妇孺,也可在营地里头帮着做饭、挑水、洒扫,或是去田间捉蝗虫,用来换粮换米,或是换吃住。” 叶三常听得极是认真,忍不住问道:“男丁是做什么工?” 那吏员道:“如今城中正在修暗渠……”又细细解释了一番。 叶三常还未发话,许多人已是站起身来,围了过来,听那吏员说了半日。 “三叔公,咱们且留在此处罢,不就是做工嘛?哪一处不是做?建州、漳州都是人,还不晓得会不会剩下事情给咱们捡?” “三舅老爷,也不晓得前面州县还有没有粮米赈济,不若先在此处攒点米面罢!眼见天时越来越冷,再走下去,大人还能勉强支应,小孩子都要撑不下去了!” “若是留在这一处,挑水我能挑得动的!”一个抱着小孩的妇人道。 另一个老妇也插嘴道:“我挑不动水,却是能烧火做饭的。” 叶三常也早动了心,他扫了一眼屋中众人,见个个抱着碗,一副不愿意走的模样,便对那吏员点一点头,道:“我们常住。” 第三百一十六章 防患 叶三常等人决定在赣州长住之后,那吏员当即清点了这一行人中能去城内修渠的人数,重新登记上册,又以若干人为一队,分派了队长。 吏员把叶三常点做众人的保长,说明在营地之中,须要由他管辖这一众人等,正交代着话,忽见一人在外头敲门进来。 叶三常抬头一看,是一名六十岁上下的老头,身上穿着棉衣,脚上踏着布鞋,看上去十分干瘦,但精气神却一点也不差。 “官人。” 对方进得门来,先是冲那吏员行过礼,这才转过头来,对着叶三常问道:“可是吉州叶家村的?” 叶三常有些莫名。 “我是蔚县的。”那老头笑道,“离你们那就二十多里地,我姓韩,我儿子还挑过东西去你们那处卖。” 叶三常还未说话,后面就有几个妇人异口同声地道:“是不是韩货郎?” 那老头笑着点点头。 营房中的氛围顿时为之一轻。 有认识的人,虽然未必多熟,可却也勉强算得上是同乡,此处什么情况,就容易问得多了。 吏员见两边搭上话了,帮着引荐了几句,自出门去了。 韩老头便同叶三常并屋中人说起话来。 听得叶家村的人是打算去江南东路的漳州,他连连摆手,道:“莫去了,莫去了,漳州、建州日日就施两回粥,吃不饱也饿不死,吊着命,又找不到事情干,分文都攒不下来,不若留在此处!” 叶三常有些吃惊,问道:“日日有两回施粥,这已是天恩浩荡的事情,竟是不好吗?” 韩老头把头直摇,道:“没得选自然是极好,可这不是有得选吗?” “李家沟的你们知道吧?”见得叶三常等人点头之后,韩老头才继续道,“原是在这里做了一个月,攒了点子钱,便走了小半去建州,才过了不多久,就灰头土脸地全跑回来了,把攒的钱花光了不说,还错过了扑蝗,少得了许多钱,悔得怕不肠子都要青了!” 他见众人不明白的模样,便解释道:“这一处说话算数的是一个通判官,姓顾的,他拿了钱米出来管人,说叫什么……工……‘以工代赈’,只要你做事,没有挨饿死受冻的,还能攒下钱米,明年蝗灾过去了,回家自过日子。” “男丁去挖沟渠能得粮米,妇人在营地洗衣做饭能得粮米,做牛皮搭子、布围、沙袋能得粮米,小孩去地里挖蝗虫卵出来烧了,也能得粮米,这一处有得吃,有得住,病了还有大夫,夜间还有兵丁巡视,也不怕打人抢物丢东西,只要肯干,一家四五口人,小半年攒个三四贯,轻轻松松的事情!你去哪里找这般好的地方?” 韩老头见众人将信将疑的样子,又道:“我不说,我不说,你们自己住几日就知晓了!” 他把营中规矩一一同叶家村的人解释了,譬如入营时发放的号牌要随身带着,出入营地都要登记,进城不能过夜,营中日日都要点人头,一旦保内有人作奸犯科,保长要担责,所有保内皆要同罚。 另是一旦有人得了病,无论病情大小,都要挪到另一处营房,该处自有大夫治病,若是有人私自隐瞒,另有责罚。 营中的规矩乍听起来甚多,无论衣食住行,样样皆要管,连随意出入都不行,可仔细一分辨,其实只要不惹事,对住进来的人其实并无太大影响。 叶三常倒是不觉得苛刻,掉头就对着族中众人道:“谁要是犯了事,也不多用话了,自己出族吧,我们叶家庄容不下这样连累庄子的人!” 当夜叶家庄的村民便在此住下,一齐领了当天的粮米,升火做饭,待得安顿下来,过几日,各自得了差事上工不提。 修渠其实就是个力气活,壮丁们白日间被束在工地里头,耗了一天功夫,晚上回到营地,再凶的,剩下的力气也只够骂骂人了。 自古闹事的多是青壮年,尤其那等血气方刚的男子,一言不合,激起了性子就要打架斗殴、寻衅滋事,或有偷懒犯闲的要去偷盗犯事。 譬如乡野村庄之处,一年里头最乱的就是秋收过后,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即是农忙已过,壮丁们闲了下来,无事可干。 许多时候,祸患都是一个“闲”字闹出来的。 赣州这般把人统统都压在了工地里头,流民的祸端立时就少了大半。 随着逃难至此的人越来越多,营房里住的人也越来越多,然而壮丁们多数都在地下挖渠,妇女们也被分派了各色事情,便是小孩,也自有安排,宗旨就是一个,不能让他们闲下来。 靠着巡捕、兵丁、壮勇们日夜轮替,营房中保长制度、各色规矩,赣州州衙几乎是严苛而有序地管控着这一批流民,哪怕到得年末,营房中人数升至三万之时,也只奇迹般地只出现了十几起零散的斗殴与闹事。 而与此同时,城内的沟渠也已经渐渐有了样子。 这一日,顾延章处理过衙门中的事情,照例去巡了一圈挖渠的进度,又去城外营房中巡检了一番,回到后衙,已是快到戌时三刻了。 季清菱坐在桌边写字,她甚是入神,直到听见秋月见礼,才察觉到有人进来了,忙地放下笔,转头一看,却见顾延章正把身上的披风斗笠给脱下来,递给松香。 “外头下雪啦?”她惊讶地问道。 顾延章一面抖着身上的小雪粒,一面点头道:“下了,只不大不小的,说是雪,倒不如说是雨水里夹着冰。” 赣州没有烧地龙的习惯,屋里只烧着炭。 季清菱脚下踩着炭盆盖子,身上也穿得严实,倒是没觉得怎么冷,此刻听得顾延章一说,重新踩了鞋子,站起身来,顺手便把面前的窗户推开了。 “吱呀”的一声,随着木窗大开,冷风呼呼地往里灌了进来。 外头黑乎乎的,什么都看不清。 她忍不住打了个哆嗦,把木窗又关上了。 第三百一十七章 信心 就这短短的片刻功夫,顾延章已是换好了衣衫,又洗过头脸,边朝这边走边问道:“你在家里头冷不冷的?我看着赣州虽是不怎么下雪,这冬日的气候却是比延州、京城还要叫人难受。” 赣州不南不北的,偏学了南边那一股子湿寒之意,虽然温度不算太低,连雪也下得不多,可却仿佛冷到了人的骨髓里头一般,叫人感觉似是被掺了冰块的冰水给泡着,从脚趾头到耳朵,都冻得又寒又僵。 季清菱连忙摇了摇头,道:“我在屋子里头,又烧着炭,半点都不冷的。” 她见顾延章耳朵被风吹得红红的,两手都是缰绳的勒痕,忙问道:“五哥才从城外营地里头回来?天时这般冷,营房里头有小孩,又有老人,他们熬不熬得住? 说着连忙伸高手去,给顾延章捂耳朵。 顾延章被她这举动甜得心头一荡,顺手从旁边扯过一张椅子,挨得近了坐了下来,叫她捂得容易些,又答道:“小孩子身体热,倒是老人怕寒,不过秋日里头收了许多禾秆子,如今都给他们铺在床上了,也摊着人发了棉被,虽是不能算很暖,应当也不冷,昨日我同许明两个试着睡了睡,觉得还成。” 季清菱忍不住笑道:“你去试哪有什么用,周身跟个火炉似的,给你睡张光床,都觉得不冷。” 一时屋中丫头小厮都憋起笑来,偏要给自家少爷留面子,一个都不敢笑出声。 顾延章也是笑,道:“我问了,那些个老人也都说不算冷,他们聪明得很,自己拿了葫芦灌热水,封了口放在脚底下,其实跟寻常足炉用处也差不多。” 两人说了一阵城外营地的事情,季清菱复又问道:“上回说好几个在来的路上吃观音土吃得肠子绞起来的,如今好了没?” 顾延章道:“幸而发现得早,吃了药,叫他们一齐把土吐出来,总算没出人命。” 他见季清菱一直抬着手,担心对方胳膊累,便将那两只手牵了下来,笑道:“你给我捂捂手便好,耳朵已经暖了。” 季清菱瞟了他一眼,嗔道:“手都是热的,哪里要我捂。” 她口中这般说,却依旧把顾延章的双手包在手里头,轻轻搓揉着。 这一双手小,一双手大,小手包着大手,季清菱自己看着,不禁笑道:“五哥,你的手指头好长。” 两个人挨在一处,研究手指头研究了半天。 一个觉得对方的手指头又纤细又好看,如同白玉似的,干净漂亮极了;一个又觉得对方的指节匀称,手指头又长,尤其赏心悦目,互相你夸我一回,我夸你一回,夸到后来,两人都有些晕陶陶的,直看着对方笑。 “今日在家里头做什么?”顾延章反手把那一双小手包住,轻轻握着,对着季清菱笑问道。 “早上整了白蜡虫推行的章法,想着不多久五哥便要回京述职了,索性帮着顺了一回你这一年间做的事情。”说到今日做的事情,季清菱眼睛亮亮的,好似从里头发着光一般,道,“五哥,我今日带着松节秋月他们,跟孙霖去看了看赣州的暗渠,竟是已经挖了接近一半,看着长长的,里头垒的砖石,好坚实!” 她一面说着,口气又有些懊恼,道:“可惜那图纸我看不太懂,好生复杂。” 顾延章忍不住笑,道:“那是钦天监的老官人作的图,我也是得人解释了好几回,才勉强看懂了,其实说透了就是两句话,雨水少时泄水,雨水多时分而蓄水,他们叫做‘小雨直排,大雨容蓄’。” 他说着,从桌上扯过一张白纸,随手画了一份简陋的图示,跟季清菱说明道:“你瞧着这暗渠分许多条,合在一处,一边似‘福’字,一边似‘寿’字,初期约莫修建二十余里,各开水窗,北边由各支沟汇集至‘寿沟’,从东部,西部水窗排出,南边则是汇集至福沟,直通入赣江。” 他顿了顿,又道:“如今虽是仗着有流民在,能把整个架子搭起来,可到得以后要用,少不得还要修修补补,另行维系。” 季清菱听得半懂不懂,却是实在佩服,道:“钦天监中这些个老官人着实是厉害。” 顾延章也点头道:“都是治水治了几十年的,精通水利,不是我们这样的半桶水能及得上的。” 他近日时时出入城外营地,学了一口的俗语,此刻无意中一个“半桶水”说来,听得季清菱忍不住靠着他的肩膀笑。 两人靠着抱了抱,顾延章便问道:“趁着这几天我有些空档,若是有不明白,过两日休沐,我带你去再看一回?这般暗渠,其余地方也少有能见的,当做去看个新鲜?” 季清菱连忙摇头,道:“还是算了,我这回去已是有些莽撞,等到一应都修好了,你再带我去看,只咱们两个去,还不用见着旁人在,也是不迟。” 她说到此处,想着那些个钦天监的老官人,忽然醒起来,问道:“五哥,能不能从朝中要几个农官过来?” 顾延章马上反应过来,道:“你是说去看那白蜡虫?” 季清菱点了点头,把桌上自己草拟出来的文稿拿了过来,点了点其中几行字,道:“我原是想着蓄养白蜡虫的地方,必是要单独隔开,不能同其余香菇、赣橙、茶树、水稻等物夹在一起,至少得隔着一二个山头,毕竟如今除了咱们,谁也没有养过,养得也少,实在不晓得这虫究竟是个什么德行。” “如今一想,除却这些个前头功夫,倒不如也从朝中请几个农官过来,帮着看一看,岂不比咱们这什么都不懂的乱摸索强?索性折子已是递上京中,拖了这许久,无论吵成什么样,明年春天也该有结果了,等到天使过来,咱们也把要的东西都列了,看能批下多少来。” 说到白蜡虫,季清菱实在是信心满满,她笑道:“如今朝中穷成这幅德行,我实在不相信,他们放着这样一大笔钱,能忍住不要。” 第三百一十八章 调任 季清菱的预测很快便得到了证实,上元节的前一天,自京城而来的宣召使臣终于携着圣旨到了赣州。 顾延章得到知会,匆匆走进州衙大堂的时候,里头已是有三个人正站在里头寒暄。 其中一人是知州孟凌。 作为三王赵颙的大舅子,纵然顾延章与其人同衙为官一年有余,又是搭手,竟也只见过寥寥数面而已,今次托天使的福,难得的,居然又得见了对方。 而另一人看上去约莫六十上下,五官端正,中等身材,身上穿着绯红色的官袍,腰间配了侍制以上重臣才能戴的银鱼袋,面上有着淡淡的威严之色,却是不晓得是谁。 顾延章才走进了大堂,里头的人便一同转过头来。 “这便是顾通判。”孟凌掉指了指顾延章,对那宣召使臣道。 又对顾延章引荐那天使道:“这位是许继宗许都知。” 顾延章见那人头戴软脚幞头,身着绯罗袍,是一副宦官的打扮。 大晋的宦官既能充走马承受,外派为天子耳目,也能转武阶,入军带兵。 实际上,二十余年前西贼入侵,便是一名叫做秦舜举宦官领军力抗的,他虽然享年不到五十岁,却主领过大小战事四十余次,最后死在阵上。 大晋建朝百年间,出名的内侍并不少。宫中能出头的内侍,一般都是自小入宫,既习文又知武,比起士大夫阶层,其实并没有差到哪里去。 而由于宦官与天子天然的亲近,比之普通的臣子,更容易受到信任,是以他们一旦有了机会外出为官,许多都能做出一番政绩。 顾延章对宦官并没有一般官员那样打心眼里的厌恶,在蓟县时季清菱每每同他说起内侍,都是讨论其人行事、功绩,并没有着眼于残缺之身。他先入为主,哪怕后来入了京,发现周围许多文人、官员对宦官都是鄙夷的态度,却也没有因此而随之改变。 此刻得了孟凌引荐,他在心中只略过了过,立时把人对上了号。 是以西头供奉官擢入内内侍押班,才迁副都知的许继宗。 他便上前见了礼。 对方不慌不忙地回了个礼,随口夸赞了两句。 “这是张待张舍人。”孟凌又指着另一个六十上下的陌生男子,引荐道,口气比起恰才要热情了数倍,脸上也堆起了一个笑。 顾延章应声上前见礼。 然而孟凌说得不清不楚,顾延章一时也没明白这一个姓张的,究竟是哪一个“待”字,所谓的舍人,是通事舍人、阁门舍人、中书舍人当中的哪一个舍人。 他心念一动,瞥了一眼旁边的许继宗,发现对方看这张舍人,竟是面上带着讨好的笑容。 顾延章脑中一转,立刻明白过来。 能叫宫中一个品阶不低的内侍,并一个三王的大舅子这般谄媚,这应该便是那一个张待了。 张太后的伯父。 朝中的阁门舍人。 只是他来此处做甚? 顾延章还没闹明白,许继宗已是轻咳两声,朝一旁伸了伸手。 站在后方的一个小黄门立刻托着手里的漆盘走了过来。 漆盘上盖着一方明黄色的绸缎,揭开绸缎,两卷圣旨放在上头。 宣召的顺序往往视官阶而定,张继宗取了圣旨,走开两步,将手头卷轴一展,道:“孟凌听诏。” 孟凌立刻上前跪倒。 张继宗郑重地念了一遍诏书。 诏书肯定了孟凌在赣州的为官经历,宣其回京诣阙,又言明,由张待接任赣州知州一职。 顾延章站在一旁听着,心中渐渐琢磨出了味来。 天子着实是看重白蜡虫的收益,可因着孟凌的身份并能力,他并不放心孟凌在此,也不放心轻易一个人过来接手,索性便把太后的伯父给派了过来坐镇。 自然,若是白蜡虫当真能得有大功,肥水不流外人田,比起给弟弟的大舅子,赵芮自然更愿意给自家老娘的伯父。 孟凌仿佛早料到有这样一桩事,他领了旨意,站到了一边去。 很快,便轮到了顾延章接旨。 这一回,张继宗念了一段骈四俪六的称赞,认可了赣州通判顾延章上供的白蜡并发现的白蜡虫,因着此功,他被诏为太子中允、直馆使,也由从八品升为了正八品。 这不算是多离谱的升官,便是没有白蜡虫,眼见岁末考功了,顾延章也能靠着去岁的政绩而得升,是以他并没有多惊喜,而是面色平静地上前领旨谢恩。 旨意颁布完毕,为了给张待、许继宗二人接风洗尘,孟凌便召了人,待要在大堂处设下宴席。 然而许继宗却一口推辞了,道:“继宗身上尚负皇差,一则要去巡视一番那白蜡虫、树,二则也要看一看此处过路流民。”他一面说着,转头看向了顾延章,道,“烦请顾通判带路。” 张待也道:“既是如此,张待有幸也随之一观了。” 蓄养白蜡虫的山头乃是在赣州城外,如今大半的白蜡均是已经收取了,本来季清菱叫李劲留了几棵树,便是防备着天子要派人来视察,只是这白蜡花不知为何,留在树上,过不了一个月,便皆化开,早看不出原本模样,只脏白脏白地贴在树干、树枝上。 顾延章也不推辞,带着一个天使,一个太后的伯父、新上任的赣州知州,并一个虽然在此地任了几年官,却连州中有几口人也不甚知晓的旧任知州往外城而去。 女贞树与白蜡虫看得极快,此时才开春,白蜡虫并没有放上树,然而李劲自家同妻子一起看管的房舍内,却是装满了白蜡虫种。 许继宗询问了许多问题,着身后的小黄门一一记录下来,预备待得回京,好同皇帝交差。 看完白蜡虫,便到了探视流民。 许继宗骑在马上,转过头同顾延章道:“如今大名府的流民已是到了京城,足有十万之巨,京都府衙上下忙于安抚流民,赈济灾民,陛下忧心抚州、吉州等地旱情、蝗灾,便叫下官看看沿途情况,正好如今来了赣州,此处乃是前往建州、漳州、泉州等地的中转之处,想来也能估出约莫有多少流民。” 顾延章还未来得及说话,一旁的孟凌已经插口道:“要问流民数量,确实是要来此处才好知晓,如今城外设有营地,专置流民,一看便知。” 第三百一十九章 谎言 许继宗这一回,可谓是身负重任。 按理,若只是普通的颁旨,其实要不得他亲自出马,可因着南边的流民之事,朝中最近闹得实在是有些大,赵芮信不过旁人,只得特派了许继宗前来。 短短数月功夫,孙、黄两个从前的相公相继回朝,他们一个本来在绍兴任知州,一个则是在泉州任知州。 宰相外放,其实都是默认养尊处优,平日里头是什么事情也不用做的,哪怕州中忙得底朝天,也同他们都没有什么干系。 然而这一回,麻烦就麻烦在原本抚州、吉州蝗旱之灾闹得同河|北不相上下,去岁几乎几日一折,向京中报灾,然而入得冬以后,按理正该是流民满塞于道,惶惶无依,忍饥挨饿,受冻受苦的时候,却仿佛突然之间就没有了声息。 抚州、吉州等地具折上陈,都说流民已是往南边去了,可建州、漳州、绍兴等地,前两处好歹还有五六千的人,绍兴竟只点出了流民三千。 人都到哪里去了? 就算是易子而食,这数万人,也不可能一夕之间就互相吃光罢? 建州、漳州、绍兴等地的折子一经上陈,御史台便立时得知了,如同冷水入热油一般,登时便炸开了锅。 数万人,绝不可能凭空消失,出现这般情况,只有两个可能。 一是抚州、吉州的灾情乃是夸大其词,其实此处蝗旱之灾并无折中所述一般严重,全是州官为了逃脱责任,编造出来骗取赈灾粮米、免却赋税的谎言。 二是建州、漳州、绍兴、泉州等地一并瞒报,隐匿了流民数量,欺瞒圣听。 至于为何要欺瞒圣听? 御史台的有心人查了一番几处的任官之人,发现接替孙、黄二相任当地知州的,都有一个共同点——全是范尧臣一党。 自去岁范尧臣、杨奎两派斗得你死我活,赵芮亲旨请回了孙、黄两位相公入京,范党一夕之间便不再复往日的风光。 然而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范尧臣趁着两位相公还未入朝,先下手把自己人安排入了好几个富庶之处。 建州、漳州、绍兴皆是鱼米之乡,泉州更是港口,每年不晓得多少海上通商的商船要从此处过,无论商税、赋税都是上上之州,自然是范尧臣安插亲信的首选。 除此之外,范尧臣之所以避相,很大程度便是因为去岁南北灾情。 杨奎一党、御史台的言官们纷纷弹劾他是“奸佞”,因为天子身边有“奸佞作祟”,才会导致天灾不断。 天人感应之说,惯来是朝中互相攻讦的重要理由,哪怕自己不信,在攻击政敌时,也是要用的。 无论洪涝旱蝗,还是地动,或是走水,不是因为天子“德政不修”,“内帷不分”,便是因为天子身边有“奸佞小人作祟”。 范尧臣自然就是那个“奸佞小人”。 而如今之所以建州、漳州等地会半点声息都无,按着杨奎一党口中所言,便是因为范党为了给范尧臣掩饰灾情。 范尧臣如今虽是任着参知政事,可日子并不好过,实际上,他已经被弹劾得称病不朝了。 河|北的灾民吃光了大名府的存粮之后,全数聚集在京城,若是隔得远,也许言官们还看不到,可就在眼皮子底下,谁又会当这个傻子瞎子呢? 于杨奎一党来说,这是难得地能把范尧臣一下打死的机会,对于御史台来说,这是难得的博一个“直名”的机会。 河北的十万流民,已是范尧臣避无可避的罪证,而一旦南边数万灾民吃土吃草,易子相食的景况传入京中,他便再难翻身,只能自请外出,至少数年里头,再掀不起半点水花。 杨奎一派并御史台的御史们开始你一封我一封地上奏弹劾,而范尧臣虽然并没有亲自出马,面上还在称病,却靠着自己的途径,很快知道了众人弹劾的折子内容,跟着一封又一封地自辩。 赵芮被搞得头都晕了。 无论是抚州吉州,还是泉州建州,都距离京城实在太远,哪怕是急脚替,没有半个月功夫,也没办法打上一个来回。 而皇城司放在这几个州中的耳目,送回来的消息也是五花八门,难以分辨。 若是能点清确切的流民数量,那流民便不叫流民了! 无论是皇城司的探子,还是各州之中的走马承受,都只能靠着半猜半点,估了一个大概的数字出来。 同样是建州,走马承受说流民足有上万,可皇城司却咬定流民不过三千余人,而州中的折子,却是自陈流民五千。 都在同一个地方,给出来的结果都能差这样远,赵芮远隔千里,又哪里知道谁对谁错? 无可奈何之下,他便发出了几队人马,分别去往建州、绍兴等地,而奉旨南下赣州查问白蜡一事的许继宗,则要从赣州这一处探明真相。 若是赣州并未得见数万流民路过,便说明乃是抚州、吉州等处谎报灾情,可若是当真有这样一干人等,赵芮便要去找建州、泉州等地要人了。 究竟是谁在说谎? 许继宗站在赣州城外的营地之中,只觉得头有点蒙。 从蓄养白蜡虫的山头回来,已经是下午,到了营地里头,早过了酉时,正正遇上数千壮丁从城内挖完沟渠,排着队列回营房的场景。 团团簇簇、密密麻麻的人群一列一列地走进营房,在门口处亮出一个小小的木牌。 门口有几张大大的桌子,十来个人对着他们的木牌在桌上的名册上对号画圈。 大冷的天,许继宗还穿着棉袍,这群人当中居然有不少光膀子的,上身只搭了一件薄衫,下面穿着一条犊鼻裤的也不在少数,队列里头有人笑着说话,有人皱着眉,有人大声叫嚷,许继宗半点准备都没有,看着这一副场景,脑子里头简直是晕乎乎的。 顾延章站在一旁讲解道:“上回赣州已是送了折子回京,想来这几日应当要到了,按着昨日点的数,赣州一应安置了流民四万一千八百二十六人,今日想来还有走的,也有来的,一会数字清点出来,也好叫许都知知晓。” 第三百二十章 观营 “这一处的流民竟有四万余人?!” 许继宗不由自主地瞪大了眼睛。 他并不是宫中那等没有见识的小黄门,作为天子近侍亲信,也跟着赵芮阅过军,此刻扫眼一看,便知眼前的壮丁至少有逾千之多。 抬起头,由近而远的营房成排成片,外表虽然简陋,可鳞次栉比,一营挨着一营,若说能容纳数万人,也并不是没有可能。 许继宗张着嘴,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而站在前头的张待则是往大营门口的登记处走了过去,认真地看了一回那些吏员如何帮着回来的壮丁在名册上画圈,又亲自点了点一份名册上约莫有多少人。 他虽然没有说话,可脸上也随之露出了些微的惊讶之色。 与孟凌这样混吃等死的皇亲不同,张待是有上进之心的,虽然碍于本身能力所限,暂未能做出什么大功绩,可他曾经也认真做过事。 凭着太后伯父的身份,张待去过太多州县视察当地官员赈灾,见过不知道多少用来安置流民的营地,然而却从未见过哪一座营地是如同赣州一般地管控流民。 桌上的名册,一本上约莫有数百个名字,十几本,少说也有三四千人,按着目前来登记的人的形貌,名册上头的名字多半全是壮丁。 而这些壮丁如今排着蜿蜒的队列,虽然称不上特别整齐,可也像模像样的,看着竟与军营当中的新兵营有几分相似。 四人站在此处,张待、孟凌两个做了重臣打扮,许继宗穿着内侍服侍,后头还带着不少随从与几个小黄门,十分引人注意。 刚回营的壮丁们很快便留意到了这一行人,不知道人群里是哪一个突然小声叫了一句:“看那个,那是不是顾通判?” 张待离得近,恰巧听在耳中。 嘈杂的队伍逐渐安静了下来。 此时乃是冬日,天色暗得早,虽然刚过了酉时,可营地门口已经早早点起了好几只火把,借着落日的余晖与火把的亮光,张待把近在咫尺的这些个流民的表情变化看得清清楚楚。 他们没有离队,却是有不少人隔得远远的,对着顾延章弯腰一躬,而没有动作的那些个壮丁,也自觉地闭上了嘴,纷纷望着对面那一个身着低品绿袍官服的高大青年,无论是表情还是动作,都明显地表现出了他们对这一位年轻通判发自内心的感激。 是的,感激,还有尊重。 张待见过无数的流民,有仓皇无措的,有绝望凶恶的,有愤世嫉俗的,却少有见到数量如此之多的流民,对着一个在他心中理应是高高在上的官员有着如此的感情。 朝中并不少能臣,无论是孙相公、黄昭亮黄相公,还是范尧臣,还有不少如今正在高位的重臣,都曾经被安排去安抚过流民,他们做得十分妥帖,例如范尧臣,便曾经在大名府一力安顿过近十万灾民,一样没有惹出什么乱子。 可这些官员所做的,更多是在后方运筹帷幄,进行大方向上的把控,极少出现在一线。 张待还是第一回见到能有一个通判官,在这样多的流民面前一露面,不用任何人官府中人提前安排与提醒,立时就能被几乎所有人辨认出来。 百姓本愚,可他们又是聪明的,想要得到他们的感激非常容易,只要按时施粥,给一个能落脚的地方住,就能叫他们感恩戴德,可想要让其尊重,却是难上加难。 不用做任何发问,张待便能知道,这一个新任官才一年的年轻通判,必定是时时出入流民营,且凡事都亲力亲为,周到备至,才能获得众多流民发自肺腑的尊重。 而与顾延章立在一处的许继宗更是暗暗咋舌。 他内侍出身,最擅长的便是察言观色,自然看得出来身旁这一个青年人,已是把这营中的流民收拢得服服帖帖。 可站在顾延章身前的孟凌却没有想这样多。 他虽然是赣州的知州,却是头一回来这远在城外的营地,见到流民们纷纷往自己这一处望过来,只以为是百姓头一次见到高品官员,又头一次见到内侍打扮的宣召使臣,才这般有礼。 孟凌笑呵呵地对着张待道:“张舍人,咱们早些入营罢。” 对于他而言,来这营地视察,不过是走个过场而已,此刻一心一意挂念着的,全是自己早早设在州衙大堂之上的宴席。 那可是他着人精心准备,用来讨好张待的,若是放得久了,味道难免会差上三分,着实可惜。 张待并没有拒绝,虽然尚是站在门外,可他已经对里头的情况起了浓浓的好奇之心,此时点了点头,当先踏入了营中。 四人带着随从在营地里头慢慢地走着,顾延章见孟凌并没有出头的意思,便上前几步,带起路来。 “……按州、县、村为划分住处,熟人挨着熟人住,约合一百人中选出一个保长,每十个保长中有一个卫长,层层管束,一旦营中哪一处出了什么异常,必须保证在一刻钟内,能找到对应的保长,把源头找出来。” “赣州春夏之时多雨,水患成灾,大年淹房,小年也能淹人,下官有一位叫做孙霖的幕僚,其人机缘凑巧之下,请到了朝中已是告老的几位钦天监中旧人,来赣州探访之后,建议此处可以修渠。” “按着他们的指点与图纸,正巧如今赣州流民甚多,便从中选取相应人等,入城修渠,每日按着工时给付粮米住宿。” “除却壮年人,也有老者,妇孺,皆有差事……” 他一路走,一路介绍着营中的情况,语气不徐不疾,讲解不厌其烦。 “那是什么?” 张待指着不远处并排着的大大的水桶,问道。 顾延章循着他的指向看了过去,道:“那是营中妇人、老者做的木桶,其中储水,用以防火。” “赣州春夏至极雨水甚足,冬日却少雨,一旦着火,营中流民住得密集,极易出事,是以每五处营房当中便要摆放贮满水的木桶四处,用以灭火,每晚也有兵丁带着流民巡视,一则防走水,二则防祸端。” 第三百二十一章 唱难 “那一处是什么地方?” 许继宗也指着一处营房问道。 一路走来,只那一处营房灯火通明,其余地方都只点着火焰如豆大小般的油灯。 顾延章看了一眼,道:“那是营内的医馆。” 他见诸人都有些吃惊的模样,便解释道:“流民之中老人、小孩甚多,此时才由冬转春日,极易生病,营中住得紧,一旦有一人生了不好的病,便容易惹出疫情,下官便在此置了医馆,由赣州州衙拨银,流民自付,两处八二对开,负担医药之资。” 张待好奇地问道:“若是发现有人患了疫病,又待要如何处置?一旦其家人隐瞒,惹来大祸,又待如何?” 顾延章指了指远处,道:“距此八里地,设了一个大院,其中乃是患了疫病的病人,先要隔开,由专人看护,待得确定康复,才能从中出来,若是家人隐瞒病情,保内全数责罚。” 说到此处,顾延章又道:“一则营中医馆治病并不贵,流民不至于负担不起,二则一旦有人得了病,他便是想要隐瞒,同保之中也会有人着力劝说,况且也有保长会看顾,当真出了事情,便不是简单能应对过去的了。” 营地很大,张待跟许继宗二人却半点没有停步的意思,从酉时走到戌时,才走了一半多。 孟凌一面肚子饿,一面心中着急州衙大堂中那几桌席面,更兼一处尊臀,先是跟着骑马去看山上看白蜡虫,因为匆匆出发,府中来不及准备,马鞍只能用州衙之中的,那硬邦邦的皮,连块软棉都舍不得垫,一来一回,磨得他大腿根、屁股墩都要破了。 再是那一双脚,爬了许久的山路,上上下下,此时又走了两个时辰,简直都不是孟凌自己的脚,仿佛是动一动,就要抽一抽,里头的筋都要被扯断了。 孟凌心中叫苦连天,偏生眼前两个人都是毫无所觉,好几次他欲要开口提起州衙中的席面,又想要请两人坐下来说话,偏暗示了好几次,并没有一个人理会。 “这一处为何单独隔出来?” 走到一个角落,见着一排小小的房舍被隔开来,偏偏门还开在后面,张待忍不住问道。 顾延章便道:“再走近门口一些,舍人便知端底。” 几人果然绕过去了门口。 所有房舍的门都是关着的,外头稀稀落落地排着几个人,正当此时,一扇门打开,一个老头提着裤腰带走了出来,终于从大开的门里头飘出来一阵淡淡的五谷轮回之味。 众人都不由自主地捂住了鼻子。 张待同孟凌后退了几步,许继宗却领着一个小黄门,举着火把,走了进去。 过了片刻,他才重新出来,面色有些复杂地望着顾延章,道:“这营房之中的茅房布置,也跟旁的地方不太一样啊,不知道是不是有什么说法?” 顾延章点了点头,道:“粪溺乃是脏污之物,自然要离人住的地方远一些,单独隔开来,这营房之中的茅房乃是特设,为了容易收拾,也为了干净,营中粪溺已是由州城之中的商户包了。” 不待许继宗再行发问,顾延章又道:“营房中的粪溺外承,已是行了‘买扑’手续,如今一应文书都在州衙之中。” 听到这里,无论是张待,还是许继宗,都是有些叹为观止之意。 便溺居然能卖钱。 转念一想,便溺却是能卖钱,京城之中便有专收便溺的行会,然而匆忙之中,谁又会想到把这流民的便溺也利用起来呢? 而许继宗心中却更是佩服极了。 一路走来,营房之内,几乎处处都显露着这一个年轻人的用心。 许继宗就在天子身侧,数十年中,见过太多的官吏了。 有治政之才的臣子不少,却也绝对不多,能当真沉下心去,切切实实为民办事的臣子,则是更少。 更重要的是,这个时候,作为一个新得任的官员,这顾延章居然能做到如此小心谨慎。 许继宗见过不少刚就任的新官,他们自以为只要认真做事,便能出头,这些人往往注重成效,总认定只要出了成绩,就能证明一切。 殊不知默默无闻时也许无人关注,可一旦冒了头,多的是人盯着你不放。 太多的新人,一颗拳拳之心,做出了成就之后,被盯着弹劾几回,吃过亏,受过苦,撞过南墙,最后变成了油盐不进的老油条。 而眼前这一个…… 许继宗看了看对面。 顾延章背脊挺直地站在那里,自有一番镇定自若的气度,侧着头,不亢不卑地回答着张待的问话。 ——与其说是聪明圆滑,不如说是狡猾了。 这才入官多久? 建一个流民营,将其中流民的粪溺外承给赣州城中的商户,对于一州通判来说,不过是一句话就能办到的事情,可他竟然还记得特意设了“买扑”,叫城中的商户竞标。 这其实并不是一定要“买扑”的事情,哪怕将来被人单独提出来,也不会有人把这个当回事。 可他偏生宁可麻烦一些,也要一一按着最规矩的做法来做,不叫人捉到半点小辫子,行事简直是滑不留手。 这个通判,当真才入官一年多吗?难道他平日里头,没事就去琢磨朝中那些个章程规法? 这一夜,足足走到接近亥时,张待、许继宗二人才把营地视探完毕,其中有太多太多令他们点头的地方。 然而这一切却并没有到底结束。 次日一早,跟着顾延章去巡检暗渠的两人,看着那长达十里的沟渠,面上的震惊之色,连基本的掩饰都做不到。 石头奠基的沟体,青砖砌筑的沟璧与拱券已经粗略成型,流民们各自在自己的岗位上按部就班地干着活。 “这便是流民修的暗渠?!” 许继宗失声问道。 他以为只是随意挖几条暗沟而已。 谁晓得,居然是这样庞大又繁复的一个工程。 顾延章点了点头,笑道:“岁前曾经向朝中请银修渠,当时并未得批,如今赣州安顿四万流民,这日夜耗粮,着实是一笔骇人的大数目,延章前一阵子已是再发奏折向朝中请银讨粮,许都知亲眼得见,当是心中最为清楚,此番回京,若是陛下问起,还请帮着唱一唱难才好。” 第三百二十二章 唬人 顾延章同许继宗说完话,却是又转过头,微笑着望了一眼张待。 无论是“向朝中请银讨粮”,还是“唱难”,这些话,他一半是说给许继宗听的,还有一半,则是说给张待听的。 赣州的知州由孟凌换成张待,对于顾延章来说,有好处,也有坏处。 孟凌任知州,是州衙里头着了火,他也能安睡不起的,其人对州中的事情可以说全不关心。 然而这人虽然平日里丝毫忙都帮不上,却有一桩好,那便是绝不会拖后腿。 顾延章在赣州任了一年有余的通判,自从拿唐奉贤立了威,又用何六娘的案子在州中树了名之后,他再整顿了一回州衙官吏,自此,从上到下,几乎都成了他的一言堂。 赣州百姓对他是信服有加,州衙官吏对他是畏威恐权,流民对他则是感激涕零。 靠着这些,顾延章才能指挥得动这一州,安抚下数万流民,统筹壮丁兴修起如此庞大的沟渠。 可一旦孟凌换成了张待,后者却并不是这一个出身敏感的三王的大舅子,从来只想把自己缩起来,不让旁人瞧见,混吃等死便是平生最要紧的愿望。 从张待以往的履历来看,这人是有想法,有志向的。 顾延章在延州时,听过不少张待的事迹,虽然没有与之相处过,可他却心中多少有些概念,知道这是一个凡事总爱插手,喜欢出头做事的人。 可一山难容二虎,虽说知州与通判并不是上下级的关系,可碍于张待那一个太后亲伯父的身份,一旦他要管事,无论是谁,都得小心让着些。 从前在延州,哪怕是杨奎这样位高权重的宿将,也只能把他扔回州衙,便是怕张待在阵前要乱指手画脚,自家难以应对。 顾延章与杨奎相比,无论是地位,还是威望,都要差上十万八千里,自然不可能像对方一样行事。 他能做的,只剩下尽量避免与张待的冲突。 处得来最好,如果处不来,对方能把事情做好的话,他也不介意退让,可若是做不好,大家便各凭本事罢。 真要有了什么分歧,只要自己有理,大家一个是皇亲,一个是朝臣,闹上朝中,还不知道谁怕谁呢。 御史台可不是吃素的! 只是张太后那边,多少会脸色难看而已。 如果自己如今已经四五十岁,也许会多忌惮几分,可作为一个不到二十,便已经绿袍加身,进入京官序列的状元来说,顾延章却是半点也不怵。 谁怕谁呢。 哪怕再熬上二十年,自家也不过接近四十而已,正当壮年,可张太后……说句大不敬的,未必还有机会给自己脸色看。 当然,这是最坏的情况。 顾延章一面详细地同二人介绍着赣州城内暗渠的构造、图纸样式并修建进度,等到走到最后,带头爬上了地面,这才指着不远处的一处高台,道:“将来,那一处会放置赣州城内出资修建暗渠的人名碑。” 许继宗有些吃惊,问道:“这一处暗渠,竟是全数由赣州城百姓出资而建?” 顾延章摇了摇头,道:“不是全数,却也占了极大一块,朝中这几年用银钱的地方太多,赣州毕竟没有那样要紧,是以没能讨到拨银——只是舍人与都知也瞧见了,如今赣州养着四万余的流民,多亏州中去岁乃是丰年,常平仓收得满,粮税也未上缴,不过顶了这样久,也还是马上就要扛不住了,若是今次京中再不拨粮拨银,下官也只能早些安排灾民往建州、漳州等处去了。” 他话刚落音,张待、许继宗二人已是异口同声地脱口而出,道:“万万不可!” 许继宗急急道:“顾通判何时将请折送入的京中?” 张待也忙问道:“如今府库中的钱粮还能撑多久?!” 孙霖站在顾延章后头,见得这二人的反应,好险没有笑出声来,他连忙把头转开,做一副在认真看顾周围情况的模样,生怕被人瞧见自己嘴角那掩饰不住的偷笑。 顾通判,着实也太会唬人了! 若不是自家从头到尾跟着这暗渠的修造之事,乍一听,恐怕也会被绕进去! 州中哪里花了多少银两来修渠…… 明明多是那些个富商掏的钱! 别说富商了,赣州百姓受水患之苦久矣,听说州中要挖渠,一旦沟渠挖好,只要每年好生维护,赣州城内今后便能免了雨水漫灌之灾,只要日子稍微过得去的,个个都愿意出银。 毕竟如今趁着流民在,只要出点银钱就好,早早把暗渠修起来,每年省下那些个被淹坏的东西,都能抵得过自家出的银了。 况且城里人还不用服役! 这笔账,无论横着算,还是竖着算,都是算得过来的划算。 此时的情况,几乎是赣州城里的富商、百姓一同养着流民,还养得兴高采烈,州中左手常平仓与粮仓出粮米,右手府库收银钱,只花费了很少的一点,就将数万流民给留了下来。 而因为流民住宿的营地乃是建在城外,而白日间壮丁已是全数被绑在工地上,其余人流民想要进出州城,都受到极大的管制,城里的百姓几乎没有没有被影响到。 从前只要安抚流民,无论是哪一个州城,必定会惹得百姓怨声载道的事情,在赣州竟是近乎没有发生。 一旦有人多抱怨两句,就会被旁的街坊打断——流民帮你修着暗渠呢,还不要工钱,一日只吃两顿,忍一忍,哪有好处尽占的!再啰嗦,你自家修去! 一般来说,抱怨的人听到前面一句,十有八九就闭了嘴,剩下那一两个不肯闭嘴的,听说要自家上,多数也就不吭声了。 按着许明说的州中府库上月盘点的情况,便是朝中不肯拨银,想要把这一条暗渠修出个粗略的样子,只要俭省着用,应当也是勉强够的。 偏生顾通判顶着这样一张正直的脸,做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太能忽悠人了! 果然不愧是商家出身,这脸上功夫,做得半点都不比士族子弟差啊! 第三百二十三章 减肉 孙霖一面忍着笑,一面听着顾延章如何同张待、许继宗二人含蓄地哭穷。 而顾延章站在前头,却是当真发自肺腑的觉得穷。 赣州的暗渠乃是大工程,简陋地修,同认真地修,两者的结果会全然不同。 既然修,自然就要修好,明明能用上百年千年的东西,如果因为没钱,只能粗粗而建,导致很快被毁损,那实在是太可惜了。 他不能确保下一任知州、通判还能像自己这般认真地对待这个工程,便只能趁着自己在时,尽量做到最好。 朝中能不能拨银拨粮,决定着赣州的暗渠是用泥砖还是用石砖。 他同对面二人数着修渠的花销,诉说自己的无能为力,一边也不动声色地给他们戴着一顶又一顶的高帽子。 而张待与许继宗两人都不是傻子,又怎么会不明白顾延章的用意,又怎么可能看不穿他的心思。 可他们却心甘情愿地跳了这个坑。 张待心想:果然还是才得官的年轻人,这个愣头青,在朝里头什么势力都没有,竟是半个铜板都要不到! 不就是要钱吗?左右做得好了,功劳大头都是姓张,也没人能抢,自己帮自己干活,自然要好生卖一回力气。 他已是决定一会回衙,便叫儿子好生帮着写一份奏章,一份给天子,一份给侄女,讨了银钱来,好生叫州中上下看一看自家本事,也算是立个威了。 而许继宗却是早拿定了主意,回去定得添油加醋,把这赣州修渠的可怜之处同天子好好的说道说道。 他是来传旨的,还负着皇差,要查清流民途径情况。 可若是一五一十地叙述,赣州此地的景况实在是太过引人惊叹,无论功绩,还是好处,十有八九全数都给这顾延章得了去。 怎的才能在叙述中突出他“许继宗”? 自然就是在各处细节之中,显露出他是如何心细如发,不畏艰苦。 赣州越难,越能显出他的难。 许继宗摸了摸自己的脸。 ——好似肉还是有点多。 趁着这一路回去,得想办法多瘦一些才好,最好在进宫前饿几顿,看着越是可怜,越能让天子体恤自家的苦劳。 许继宗勤勤恳恳,兢兢业业,即便当日就是上元节,孟凌极力邀他观灯,他也没有听从,而是盯着手下的小黄门把在此处收集到的各色情况好生拢了拢,当夜早早睡下,打算这两日收拾好了,便立刻回京。 这种时候,回去得越早,越能显出他的能耐。 想要在天子面前露脸,想要得功,便不能怕辛苦。 当夜,许继宗一面想着如何同天子汇报,一面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他的心情踊跃而激动,仿佛已经看到圣上不久后对自己的认可与夸奖。 而另一厢,顾延章处理过州中杂务,回了后衙已是掌灯时分。 季清菱正在书房里头临桌而立,半俯下身,认真地提笔作画。 她面前的那一张桌子乃是特地定制,比起普通的书案,无论是长还是宽,都要大上一半。 此刻一张大大的图纸在桌上摊着,上头或疏或密,画着各色人、物。 顾延章好奇地走了过去,问道:“这是什么?” 季清菱这才回过神来,转头一看,见是顾延章,面上立刻便露出一个笑,道:“五哥回来啦。” 说着放下笔,笑着迎了上去。 她声音轻快,笑容甜美,顾延章听在耳中,看在眼里,只觉得今日的劳苦仿佛就在这一颦一笑之中化作青烟,随风而散了。 他不由自主地便跟着笑了起来,伸出手去,牵住了对方的手,两人一并走回了桌前。 “这是……”顾延章吃惊地转头看了季清菱一眼。 “城外的营地图。”季清菱笑了笑,道。 “今夜便能画好了。”她拿起桌上的一把扇子,对着刚刚绘好的一处角落轻轻扇了扇,又道,“五哥也帮着看看,会不会有什么缺漏的地方。” 顾延章低下头,细细看了一回面前这一张图。 这图的框架乃是城外的流民住的营地,应当是拿了当初建营的样子作底,只是同那简单的底图不一样,这一张上头,添画满了各色人、物。 有排队入营、才从赣州城内修渠回营的壮丁,有抱着禾秆子出门去晒的老妇,有坐在外头做木桶的老头,有围在一处,聚集在营外的荒地上,挖出蝗虫卵在焚烧的小童。 有人推着粪车从营房后门出去,有人伏在地上给大灶生火,有大夫在给人看病、药童在后头抓药,有兵丁带着保长在巡视。 ——这分明就是一张营地里头的日常生活图。 季清菱轻声道:“上回五哥休沐,不是带我去了一回?我想着赣州安置了这样多的流民,迟早京中会来人问询,与其让旁的人帮着说话,不如咱们自己说。” 她顿了顿,问道:“五哥,昨日你说要叫孙明跟着天使回京,详述赣州如何安抚流民?” 顾延章点了点头。 季清菱道:“便请他携着这张图去罢。” “都说百闻不如一见,无论折子写得多细致,口头说得多好听,终究都要旁人去想象,可若是有张图在一旁摆着,只要少少的讲解,也能让天子知晓,赣州平日里头是如何安置流民。” 她认真地道:“听说先皇之时,不是有一个监门官擅发马递,献上了一副灾民啃草食木、易子相食的流民图,靠着那图直把当时的首相告得请郡吗?如今反其道而行之,当也能有几分作用才是。” 她见顾延章半日都不说话,不由得唤道:“五哥,怎的了?是这图绘得不够好吗?” 顾延章只摇了摇头,眼睛定定地看着季清菱,郑重道:“没有不好,已是太好了。” 确实是太好了。 比起文字,图画自然会更生动、形象,也更容易叫人相信。 顾延章毫不怀疑,只要有了这一张图,哪怕去的只是一个普通的小吏,也能借着图画的提醒,将赣州城外营地的情况说出一个大概来。 “清菱。”他放低了声音,温柔地问道,“这一副图,你画了多久?” 季清菱道:“上回同你去了一次,回来就开始画了。” 她神色有些腼腆,脸上还带着几丝害羞,别开头,小声道:“越画就越觉得五哥实在是太厉害了……” 第三百二十四章 所有 季清菱这一句夸乃是发自肺腑。 无论是旱灾,还是蝗灾,在历朝历代都是一件很常见的事情,但凡是在稍大州城中任过官的,几乎都曾经有过安置遭灾百姓的经历。 安抚流民,并不是什么稀罕事。 历史上,有不少能臣都留下过善抚流民的事迹。 远的不说,单论近的,范尧臣并黄、孙两位相公,都是靠着治灾抚民的功绩出一头地的。 前世,季清菱的父亲也安置过十万流民,一般地游刃有余,妥妥帖帖。 可像顾延章这般,事事周密,处处周到,几乎考虑到了流民生活起居的方方面面的,却是少之又少。 季清菱跟着去看营地的时候,已经是满心的感慨,折服于自家五哥的用心,而等到她回到家中,开始一笔一画勾勒流民日常起居时,则是更深刻的体会到家中这一位究竟做了多少事。 这样一个人,是她的夫君。 想到这一点,季清菱实在是有些小小的窃喜。 她心中满足混杂着些微的得意,面上羞涩中又有着欢喜,偏开头,实在不好意思让对方看到自家的表情。 而顾延章得了心上人的赞许,却是有着另一番想法。 他只靠得近了,俯下身子,挨着季清菱的脸,在她的脸颊上轻轻地印了一个浅吻,认真道:“实是没有我家清菱厉害,我便没有想到可以进呈一张营地图。” 季清菱嘴角不禁勾起一个浅笑,道:“五哥太忙了,哪里有心事想这样多,只可惜我画得不好,本来是想着去寻个画师的,只是仓促之间,合适的人选也不好找。” 她一向有自知之明,自家的字写得是很好,可作画的水平却非常一般。 这一幅营地图,只要随意找一个熟练的画工过来,都会比她的画得出彩,可仓促间若要觅一个比她熟悉赣州流民营,又有余力作画的,却是很难。 索性这画作并不看重作画水准,要紧的是清晰、明了,只要能把实情给描绘清楚便够了。 “已经画得很好了。”顾延章握着她的手,柔声道,“当真是帮了我的大忙。” 季清菱并不以为意,她只笑了笑,道:“这毕竟只是锦上添花,便是没有这一幅画,也一样谁都抹不掉这一处营地的好。” 她只是照着画而已,若是没有流民营在此,她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又哪里能凭空生出这样一副画来。 想到这里,她不禁抬起头,却正正对上那一个人定定看着自己的眼睛。 面前的人专注而珍重地望着自己,眼神里头饱含着浓得化不开的情意,仿佛是在看着什么稀世珍宝一般。 季清菱脸上不由得微微一红,忙把头转开了,道:“五哥,你莫要这样看着我。” 看得她心中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全身都发着燥热,却是连外衫都有些穿不住了。 顾延章并不理她这话,盯着人不放不说,还特地走得更近了一步,叫两人靠得并无一丝缝隙,这才俯下身,低下头,寻着她的嘴唇,轻轻地亲吻。 这一个吻尤其缠绵。 开始是又轻又浅,唇贴着唇,一点一点地亲,亲到后来,变成了温柔又甜蜜的吮吻。 等到两人分开,顾延章却是一路亲向了怀中人的耳朵,对着心上人的耳蜗,用极轻的气音道:“我当真是喜欢你,喜欢极了。” 季清菱只觉得全身都暖洋洋的,心中却是甜丝丝的,她挨在顾延章的怀里,抬起头,回道:“我也极喜欢五哥。” 她自己并不觉得,可看在顾延章眼中,却是怀里的人眼底有星河,倒映着自己,仿佛一处旋涡,将他整个都要吸进去了。 他的心跳动得厉害,把人搂在怀里死死的,抱了好一会儿,才顺着小家伙的额头吻到了眼帘,从眼帘滑到了嘴唇,又亲吻脸颊,含吻耳垂,直至舔吻颈项锁骨,最后,他拉下了季清菱的衣衫,在她的胸脯上吮出了一个又一个小小的红痕。 他的动作又温存又热切,季清菱被他亲着亲着,只晓得回搂着人不放,闭着眼睛由他亲。 两人贴着厮缠了好一会。 “我是你的。” 季清菱听得对方在自家耳边轻声道。 她忍不住睁开了眼睛。 她的手被拉到了五哥的胸前。 “全身上下,从外头到里头,都是你的,都是你。” 顾延章凑近了季清菱的耳朵,压低了声音,温柔又郑重地道。 季清菱望着他的眼睛。 里头是毫不设防的情绪。 有情,有爱,有渴望,有焦虑,好似急着付出一切一般。 鬼使神差的,她伸出手去,揽着对方的后颈,仰起头,给他回了一个深深的吻。 两人亲了好半晌,才互相分开。 顾延章抱着她不肯放,正要凑着好生说一会情话,却忽然听得外头一阵轻轻的敲门声。 松香在外头干巴巴地道:“少爷,许先生问您此刻方不方便,说有事情想要问您。” 顾延章直起身,脸登时就跌了下来,面色难看得可怕。 季清菱却是忍不住笑,她踮起脚啄了啄对方的脸,道:“他过两日便要入京了,定是着急得很,许多事情想问,五哥且先去忙正事,我在屋里头等你回来。” 顾延章的脸还是难看,他缓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抱着季清菱黏糊了片刻,才叹一口气,转身出了门去。 值夜的两个丫头才敢进屋,两人一个站到桌前给季清菱重新滴水磨墨,一个却是立在一旁帮看画稿。 “那个许先生,好生没眼力见!” 秋爽一面磨着墨,一面同季清菱抱怨道:“咱们家少爷忙了两日,好容易才回来,眼见就是安睡的时候了,他还要来问这问那,有什么话,不晓得明天再说吗?就差这一会功夫了?” 季清菱笑着瞄了她一眼,还没说话,便听秋露道:“所以他就要入京得官了,你只做个丫头,多嘴,磨你的墨吧!” 秋爽不服气道:“他只是去回个话,说不准有没有官呢!” 秋露嗤之以鼻,道:“为甚是他,不是旁人?少爷既是选了他,便是今次得不了官,将来迟早也是第一个有的!” 第三百二十五章 入京 季清菱看着两个小丫头你一言我一语,着实是好笑。 秋露年纪不大,却是通头得紧,只秋爽,恐怕无论多大,性子都还是这个模样,倒也讨人喜欢。 她站在一旁看戏,秋爽说不过秋露,只转过头道:“姑娘,你说这许先生此回能不能得官?” 季清菱想了想,道:“那要看他今晚聪不聪明了。” 且不说这一厢季清菱同两个丫头站在桌前,给那一副营地图增增减减,做些最后的润色,另一厢,许明则是坐在堂中,难得拘谨地道:“小人想着,此次入京没有一二月是回不来的,手头事情,少不得要交接出去。” “因是匆忙,也难得寻到合适的人选,倒不如把营地里头的各项事务分拆成几份,派个几人一一分做了,索性这一趟只是觐见,也无旁的事情拖住,待得回来,当是也来得及捡。” 顾延章不置可否,只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许明把自己打算如何分派手里头的事情的打算说了一遍,哪几样给谁,哪几样可以暂时放一放,全是一副暂时交接,自家还要回来的样子。 顾延章听他说完,才道:“你把手里的事情分拆了,谁顶你的位子?” 许明一愣,忙道:“小人过一二月,还要回来的。” “当真是一个顶替你的人都找不出来了?”顾延章半是提点地问道。 许明知道当要怎的回话才好。 他听得“顶替”二字,已是有些心慌。 赣州城外这一个安置流民的营地,许明几乎是一手一脚跟着顾延章跑下来的,他已是把这个当成了事业来做,将来的前程,全系在这一处营地身上。 如今眼见流民营已经成型,待得安置好了,多则四五个月,少则二三个月,便能出功绩,便在此时,要他亲手带出一二个人来,把营地拱手相让,他当真是受不了。 其实硬着头皮要找人出来,也不是找不到,可他实是不愿意。 便似自家好不容易种出的桃子,刚刚长熟,被人给摘了,谁又能毫无芥蒂呢。 许明不说话了。 这种时候,说找得出,他做不到,可要说找不出,他更是说不出口。 面前的便是流民营的主持建造者,不是旁人,想哄也哄不了。 “你想清楚了。”顾延章意味深长地道,“城外的营地少不了人,若是你走不开,只能是旁的人走开了。” 许明听得心头大震,竟似一瞬间就醒过来一般,立时道:“应是走得开,明日我便把手头事情整一整,州衙里头的有两个吏员极是得用,应当能接手得过来。” 他仿佛醍醐灌顶一般,一时竟觉得自家这两日是中了什么虫蛊,蠢到家了。 世上还有什么比得过觐见天子要紧吗? 顾通判能把这样一项重要的事情给到自己,只要在京中打点好了,回得来,难道还怕少了自己的功绩,少了自己的事做? 自家跟的这一个,怎么看也不是那等会亏待手下人的。 只着眼于一营一地,也实在是自己眼界太小了! 许明一想清楚,立时便把脑子转了过来,忙道:“我今夜回去,便把城外营地的运行之事写成一个口述折,将其中重点一一列了,还请通判帮着过一回。” 语毕,又把自己的思路捋了捋,简单说了一遍。 许明乃是掌柜出身,口才出色,此刻一一说完,足能把流民营的七八分好处都叙述出来。 顾延章同他商议了半天,待得过了子时,才算是把大体的框架给定下来了。 做事情重要,说事情同样重要。 有人能做一分,说十分,有人做了十分,只能说一分。 可多少功劳,除了做出来,还是说出来的。 两人对完,许明才告辞而去。 顾延章特意吩咐松节送他。 走到二门外到时候,许明笑着对着松节点一点头,道:“留步,且不用送了,多谢。” 松节却是笑着回道:“既是如此,我也不多送了,只送一句话罢。” “我是个下仆,旁的是不知道,却是少时同我家通判进学,听过一桩事。”松节一副闲聊的口吻,“如今朝中有人靠科考得官,有人靠举荐得官,有人靠献艺得官,好似从前,还有人靠着财计之术入阁。” 他顿一顿,继续道:“朝中哪一年哪一处没有没有灾情?这营地,也未必只能在赣州建,去得宫中,见了天颜,得多得少,是全凭本事的,谁又说过京城不需要一处赣州这般的营地?如今京城里头好似还有数万灾民呢!” “若是营中一直如此时一般缺不得一个人,我家通判又怎好提拔他?没人接手,少不得原来那人不能走。” “许先生原本就是管大生意的,当日是如何才好提拔手下的,无半点后顾之忧的,想来要比我一个下人明白多了。” 松节说完这话,行一个礼,转身回去了。 许明却听得呆立当地,过了许久,才深一脚浅一脚,恍恍惚惚地回了屋。 这一边而松节回到堂中,却是立在顾延章下首,恭敬地道:“已是同许先生说过了,他应该已经听懂了。” 顾延章点了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许明做事仔细,反应也机敏,只可惜眼界有些窄了。若是他一直死霸着这个位子不放,不能带出几个人来填上,自家又怎么好把他推上去。 他自跟着自己,就一头扑在了城外营地上头,估计也是付出太多,是以一时抽不出身来,钻进了牛角尖。 自然,也有出身的缘故。 若是得了这一个入京觐见机会的是孙霖,对方必定是完全不需要自己的提点,也知道该如何做的。 再若是换做是自己在他那一个位子上,有流民营的成果做底气,有清菱的营地图充作助力,靠着这一回陛见,不咬下一个官身、一个差遣来,便对不起这一个“顾”姓! 且不说这一厢顾延章特命松节去提点许明,果然对方次日便开始寻了两个一直跟着建造营地的公人,全心全意、并无半点保留地把自家的经验一一交代出去。 三日之后,许明跟着许继宗,带着州衙的小吏黄老二,携着季清菱画的营地图,满心忐忑与期待,日夜兼程,赶赴京城去了。 第三百二十六章 反扑 “这又是闹的哪一出啊?” 郑时修手中持着笏板,站在队列的后端,一只将要踏出去的脚,悬空了半日,也没找到机会往外伸。 就在他的右前方,才从延州回朝诣阙的通判郑霖,正站在大殿当中,声音响得几乎要冲上殿梁。 “杨奎在延州数载,大奸似忠,祸国殃民,专权自任,一州上下,士夫沸腾,黎马骚动,敢怒而不敢言!” “其人纵兵掳掠,倒行逆施,不仁不义,贪污受贿,以权谋私!其麾下保安、平戎二军,以杨奎马首是瞻,只知有杨奎,而不知有天子!其部陈灏、周青等人,与杨奎沆瀣一气,无异鹰犬!” 对着天子,对着满朝文武,郑霖一手持着奏章,却是几乎不用看文字,便滔滔不绝地骂道。 他列数了杨奎的二十余条罪状,弹劾其在延州插手茶、马、布市,擅动矿山,收受贿赂,把朝中军将当做私兵。 “……其人好大喜功,贪功冒进,厢军援军死伤大半,民伕百姓怨声载道,而未能尽胜北蛮,而今我朝退而蛮兵主力尚存,尚未知其后何时范境,全系杨奎一人妄为而致!” 郑霖一面骂着,头上的青筋绽起,眼睛通红,一副半疯狂的模样。 他已经当庭怒斥了半日。 郑时修听得没头没脑,不由得转过头,与一旁的御史台同僚对视一眼,两人都是莫名其妙的表情。 ——“这又是什么情况?难道这延州的通判郑霖,是要想入御史台了吗?” 御史台的执掌乃是“纠察官邪,肃正纲纪”。 杨奎在延州数年,郑霖早不上折弹劾,晚不上折弹劾,偏在此时,待得北蛮战事一毕,杨奎告病不朝,突然借着回京之时,当殿发狂,数出了其人在延州的二十余条大罪,攀咬得比御史台还要凶横。 郑时修实在是有些看不懂了。 “杨奎其罪当诛!” 郑霖的声音又尖又利地回荡在文德殿中。 大晋每日的常朝,天子多不出朝,从前是范尧臣押班,范尧臣罢相后,因为孙首相年老体迈,自然没办法每日出朝,只能转由次相黄昭亮代为主持。 所谓每日常朝,并每十五日、百官俱朝的大朝会,其实都是礼仪性质的仪式,并没有太大的意义。 真正能决定什么重大举措,或是商量重要朝事的,一般都是在朝会之后,政事堂、枢密院的重臣们转去崇政殿,与天子单独商议。 郑时修不过是一个御史台的小御史,别说朝会后进崇政殿,便是在朝会之时,也只能站在队列的最后,自然不可能参与朝后的商会。 是以这五日一次的常朝,便成了郑时修一处极重要的发挥场合。 他手中有一封厚厚的折子,本来是打算今日出班,当殿弹劾范尧臣的。 虽然范大参已然罢相,可终究是不够,河|北、抚州、吉州等处灾情这般严重,襄州地动反复,川蜀民变又起,如今大名府的灾民好歹还能入京得赈,可抚州、吉州等处,人都不晓得跑到哪里去了! 出了这般的荒谬之事,范尧臣作为时任宰相,他不出京,又如何能平民愤! 然而郑时修所有的打算,都被郑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给斩断了。 今日的常朝,几乎已经成了这个回京诣阙的通判官一个人的戏台。 先不说杨奎告病不朝,便是他在朝,自身被弹劾,也是不能自辩的。 郑霖说得兴起,连声音都快哑了尾巴。 等到他终于把手中那长长的折子半读半背骂完了,才停下来,还未归列,立于西班的一名台谏官就已经迫不及待地持笏出班,朗声道:“臣也有一言!” 他开始顺着郑霖起的话头,跟着弹劾起杨奎来。 随着台谏官与御史并其余官员一个个站出班,你一言,我一语地攻讦起才从延州班师回朝未有多久的同平章事,大殿中的氛围也渐渐地变得奇怪起来。 郑时修才任官一年有余,见识少,一时竟有些觉得滑稽。 五日之前,文德殿上的朝会,殿中还是压倒性的声音弹劾范尧臣,这才过了多久,便风向为之一转了? 他听着听着,也渐渐回过味来。 这难道便是笵党的反扑? 不过无论是不是范党的反扑,这一个时机都选得实在太好了。 郑霖列举的二十一条罪状,条条都似模似样,有理有据,有例有证,他牵起了头,立时便有范党众人并御史台中一些投机者打蛇随棍上,跟着一起弹劾起杨奎来。 好一招围魏救赵! 随着郑霖跳出来,朝中一片攻讦之声,杨奎本人不在,杨党中人终于再忍不下去,陈灏站出列,开始逐条反驳起来。 两边打的都是口水战。 郑时修冷眼看着,倒觉得杨奎这边好似弱势几分。 郑霖在边城数年,好似当真搜集了不少杨奎的罪名,此刻一一罗列出来,乍然一听,叫人十分信服。 尤其这当殿之中,郑霖骂得声嘶力竭,拼尽全力的模样,叫人都不敢上前多惹。 便是郑时修自己,听着听着,都有些起了疑心。 无风不起浪,苍蝇不叮无缝的蛋,杨奎在延州数年,应该真是有些不妥的。 他听着殿中骂了许久,忽然醒过来有些不对,不着痕迹地抬起头,偷觑了一眼高坐龙椅之上的天子。 隔得太远,又不方便盯着,实在有些看不清,然而郑时修已是能感觉出来对方周身气场有些不对了。 赵芮脸色已经黑得如同锅底。 又来了! 就不能消停两天! “今日乃是朝会,有何弹劾之奏,尔等写了折子,自呈递有司!” 赵芮再忍不住,终于冷声道。 五日朝会,何等庄重之处,被这些个人胡搅蛮缠,便似坊间集市一般! 郑霖却只当没有听到,好似天子的金口玉言,犹如放屁一般,径自继续往下叱骂。 赵芮黑着一张脸,提高了声量,再一回叫他住口。 “襄州地动,川蜀民变,抚州、吉州蝗灾、旱灾情况未明,尔等且思如何抚济灾民,救灾治事罢!” 第三百二十七章 请报 赵芮话一出口,又是一副明显动了真火的样子,殿中终于稍微安静了一些。 他刚刚松了口气,便要令朝臣无事退朝。 然而天子的话,未必能人人都解读其中真意,抑或是知道了,却又不愿意听而从之。 郑时修只听得自己身旁一人大声道:“臣有本奏!” “参知政事范尧臣,知情不报,隐瞒圣听,致使抚州、吉州数州灾民遍野,无处可去,堵塞于道,惶惶无依……” 便如同方才郑霖弹劾杨奎一般,此时,监察御史弹劾起了范尧臣。 赵芮只恨不得把这群人的舌头都给拔了。 长着脑子,净不干正事!长着舌头,全不说人话! 平日里头两派党争,平日里头御史、台谏官弹劾宰执那也就罢了,也不看这是什么时候! 如今两府中的重臣,孙相公年老力衰,杨奎也告病不朝,黄昭亮初回朝中,正是青黄不接,他当真无意要办范尧臣,更是暂且无心去追究杨奎从前在延州的事情。 把范尧臣贬黜出京了,南边的蝗旱之灾便会好起来吗?灾民便有人抚济了吗? 并不会! 不仅不会,范尧臣再如何,也是个能臣,其人治政之才无可指摘,当真把他遣走了,再去哪里挑一个人来顶替这个参知政事的位置? 范尧臣在任之时,好歹还会想法子去安抚灾民,毕竟自家惹出的烂摊子,无论如何,他都会想方设法去收拾起来。 可要是换了一个人上台,想来第一件事,就是把责任往前头推。 有了现成的人选背黑锅,有了现成的人选做衬托,前任越烂,越显出自己的好,灾民死活,哪里还有人管? 赵芮在位数十年,这些个重臣的心思,可谓是看得清清楚楚。 个个攻讦政敌不遗余力,当真出了事,口头说为了苍生百姓,可只要能把对方扳倒下台,什么社稷,什么百姓,全是置于一旁的。 随着阶下言官一个接着一个地站出班来,就在赵芮快要受不了的时候,立在前列的范尧臣终于实在是再无法保持缄默,他忍不住发声道:“建州、漳州、宁波等处情况,犹未可知,不可轻言决断。” 范尧臣不说话还好,一说话,便似捅了蚂蜂窝一般。 “敢问范参政,抚州、吉州两地,除却留于州中之民,尚有数万灾民,北边蝗旱更重,并无抚恤之能,一路往南,除却建州、漳州、宁波等地,还有哪一个州城能一力安置下这许多人?!” “范参政其时身居相位,说建州等处情况犹未可知,岂不是尸位素餐?!” “若说抚、吉二州谎报灾情,政事堂不核而信,也是范参政玩忽职守!” “敢问范参政,既是不可决断,那数万流民究竟何在!?想到万千黎民衣衫褴褛、啃草挖木,易子相食,你岂能安坐于朝?!” 范尧臣听得牙齿都要恨得痒痒了。 他也想知道! 他比谁都想知道! 可他范尧臣又不是千里眼、顺风耳,千里之外的情况,一般要从外任州官的奏章中才能得知! 天子好歹还有皇城司,还有走马承受可以通风报信,如今连天子都不知道情况如何,他一个朝臣,又该如何得知? 这一场五日常朝之上,范尧臣被骂得狗血淋头,杨奎也被泼了一身污水,闹得最后,几乎是赵芮强行喝止了,才勉强把局面压制下来。 明明是礼节性的朝会,足足闹到了子时一刻才结束。 赵芮拂袖回了崇政殿,灌了饱饱大半壶水,才把心中的怒气压下。 “朱保石呢!去宣他进来!” 趁着两府官员还未跟着进殿,他喝道。 朱保石很快滚了进来。 “建州、漳州等处还未有信回来吗?!这几处离得远就算了,抚、吉二州离得近,为何也还未有消息传回来?!” 不需要殿上反反复复提醒,他也知道灾民数万,饿殍遍野。 吉州惯来民风凶悍,他一直便担心若是有一个不好,那一处要闹出民乱来。 如今大晋已是禁不住半点折腾了。 方才在殿中他压着朝臣,可心中又怎么可能没有恼火。 究竟是谁在骗人?究竟那等流民跑到哪里去了?! 那可是数万人,来京城,都能把金水池给填平了,哪怕是全死了,也该有尸首留下来! 按如今知道的,建州、漳州、宁波、绍兴等处一共加起来,顶着嗓子眼算,最多也就一万出头的人,其他灾民跑到哪里去了? 赵芮牙龈仿佛已是肿了起来,眼睛里头冒着热火气,心跳得砰砰的,太阳穴一抽一抽地疼。 朱保石跪在地上,实在是不敢说话,然而他壮了半日胆子,还是只得道:“几处地方走的都是急脚替,想来多则两三日,便能有消息回来了。” 他见赵芮面色难看,急忙道:“陛下,如今建州等处暂未有信回来,不若翻一翻从前诸州进呈的折子,抚州、吉州西边挨得近的有潭州、洪州、鼎州,还有赣州,虽然远一些,可却是在南边,乃是去建州的必经之地,流民打这几处过,人这般多,无论是要钱,还是要粮,无论怎的,也会在折子里头提上一二句罢?说不得能找出什么线索来。” 赵芮闭着眼睛回了回神,转头对身后的人道:“郑莱。” 郑莱应声上前。 “去问一问政事堂,抚州、吉州左近的州县,近一二月间有无什么要事奏上。” 各州进呈的折子,都是由政事堂先行审办之后,再转入崇政殿。 最近灾情、乱事太多,难免重要的事情先办,不重要的事情后办,又因朝中吵成一团,赵芮根本无心去理会那等无事州县的奏章,经得郑莱这般提醒,他才慢慢想起来,好似当真有挺长一段时间,没有见到赣州、鼎州等处的折子了。 郑莱领命而去。 朱保石跪在地上,半晌不敢动。 赵芮却是早已忘了面前还跪了一个人,心中还想着朝中这两党该如何权衡,外头仪门官已是走了进来。 “陛下,诸位官人已是到了殿外,可否宣见?” 朝会之后,两府重臣崇政殿议事,乃是惯例。 赵芮几乎马上就道:“宣。” 他话刚落音,另一个仪门官却也匆匆走了进来,跪在地上,道:“陛下,去往赣州的许都知回来了,说是有流民之情,待要请报。” 第三百二十八章 去向 赵芮早已交代过,一旦收到抚州、吉州灾民的消息,哪怕是半夜,都要立刻通报,此时听得赣州有了信回来,简直是喜出望外。 他心急如焚,迫不及待地道:“让他进来!” 仪门官领命而出,却正遇上两府重臣入殿,便站在一旁,等着众人依次而入。 赵芮望着其人立在一旁,垂头等待的模样,直想把一旁的窗给踹开,将那仪门官给一脚蹬出去。 等个屁啊! 朕正急着呢! 幸而两府也就一二十人入殿奏事,赵芮直盯着那仪门官出殿去了,才吊着一颗心,把目光收了回来。 两府之臣已然在殿中站定。 范尧臣立在右班第二个位置。 挨骂了一早上,他的心情并不好,可更知道天子必然更为恼火,此时不发声,若是给赵芮心中留下“避事”的印象,那就麻烦了。 范尧臣想了想,只得上前一步,道:“陛下,中书已是下了政令,着江南东西二路转运使、宣徽使回折,想来不多久,南边灾民之情便能水落石出了。” 他顿了一顿,又道:“潭州、金陵已是备下三十万石纲粮,一旦有了流民之信,立时便可发粮赈济,陛下且再稍待几日。” 又是这几句话! 赵芮已经听得不愿意再听了。 届时江南东路转运使说流民两万,江南西路转运使说乃是三千,他又该信哪一个? 私心里,赵芮自然更愿意一切都是抚、吉二州州官谎报出来的灾情,然而他更知道这几乎没有可能。 两州旱了大半年,又连着闹了几回的蝗,这些都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如此情况下,若是没有个几万灾民,那才是怪事。 赵芮还未说话,立在一旁的次相黄昭亮已是上前道:“陛下心系百姓,此乃大晋之福,却也不必太过焦虑,抚州还罢,吉州民风彪悍,若是当真灾情难过,致使饿殍遍野,哪里还会如此安静。” 范尧臣听得牙根一紧,直想要骂人。 好个黄昭亮! 这是宰相该说的吗?! 这话表面是在请天子宽心,可半点不能往深处想,只要一想,里头全在暗示若是吉州将来一旦出了民变,全是他范尧臣的责任! 然而范尧臣却丝毫不能反驳,还要感谢这“黄相公”,帮他说话解难…… “吉州民风好逞凶斗勇,古来便常有乱民,平日无事还要闹出事来……”范尧臣从牙缝里头蹦出几句话来。 “可惜如此乱民,又有上万之巨,竟忽然之间失了音讯,不知其所踪,不可不令人深思……”黄昭亮不紧不慢地接道。 赵芮坐了几十年的龙椅,自然不可能听不出两个重臣之间的暗中交锋,然而此时的他却已经完全没有心思去理会二人说的话。 崇政殿的殿门处,一个头戴软脚幞头,身穿绯罗袍的宦官迈步走了进来,赵芮远远望去,那人好似十分眼熟,又好似有些陌生。 那人才走了进来,似乎是见着里头这许多重臣,一时吃了一惊,脚步顿了一下。 赵芮屁股都快坐不稳了,张口催道:“许继宗,进来禀话!” 许继宗几乎是一路颠跑着入了殿,一下跪在了范尧臣身旁,距离赵芮不到十步的地方。 “快说,两州流民何在?!” 赵芮急急催道。 许继宗抬起头,把自己饿了三四日,瘦得两颊都凹下去的脸给露了出来,特选了一个角度,好叫圣上把自己的脸看得清清楚楚的,口中大声回道:“启奏陛下,臣奉诏前往赣州宣诏,查问白蜡虫一事,见得赣州城外设营地,安抚灾民,延至臣离开当地,营中流民已是足有四万七千六百一十二人之巨!” 他话刚出口,崇政殿中登时变得落针可闻。 数十道目光,唰的一下齐齐聚集在了许继宗身上,几乎要把他看出一个洞来。 赵芮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张开嘴巴,竟是卡了一下,才把声音捡回来,问道:“你说什么?” 许继宗昂起头,用那又尖又细的嗓子高声叫道:“好叫陛下知晓,抚州、吉州四万七千六百一十二名流民,此刻俱是在那赣州城外的营地之中,朝廷饱其食、安其业、暖其身、置其居,使其老有所依,少有所学,流民安居饱食,并无半点饥馁之状!” 赵芮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来,倾身追问道:“多少人?!” “四万七千六百一十二人!” “可有凭证?!” “就在殿外!” 随着君臣之间一来一往的问话,这一个赣州安抚的流民数目,几乎被两府之臣都记在了脑中。 许继宗脸上涨得通红,望着天子那仿佛松了一口大气的脸,只觉得心中吊了一路的大石终于落了地。 妥了! 紧赶慢赶,终于赶在了流民实情传入京中之前回到宫中! 凭着自己这一桩功,凭着今日在圣上、在两府面前大大露的这一回脸,终于把郑莱、朱保石等人踩在了脚下! 伺候了赵芮数十年,这一位天子的性子,许继宗不敢说清清楚楚,也至少能摸到七八分,只要你时时提醒他,你做了多少苦差,他心中便会把你记住。 三五年内,无忧矣! 许继宗好容易才把心中的得意压下。 如果说这一趟,他学会了什么,那边是赣州城中顾通判那等朴实无华,却又撼动人心的说话方式。 许继宗犹记得,当自己听到对方面上不动声色,口中却吐出“四万一千八百二十六人”这个数字时,内心是何等的惊骇。 这一刻,当他仿着当时顾延章的口气,将内心熟记了许久的数字报出来时,终于如愿地瞧见了天子那满脸的震惊。 幸而走得早、走得快,也可惜走得太早了! 若是再等上两日,赣州流民破五万,实在是极有可能的事情,再等上半个月,便是六七万人,也不是不能见到。 如果能报出一个十万流民的大数,恐怕这殿中,人人都会如遭雷劈罢。 许继宗禀过话,连忙把头低下,余光瞄了一眼右边,正正见到范大参满脸的不可置信。 他暗暗好笑。 满朝臣子找了这样久,居然人在赣州,想来个个都以为自己在做梦吧! 第三百二十九章 献图 许明、黄老二并无诏令,如今还候在宫外,赵芮听说赣州来了人,连忙命一小黄门去宣其入宫。 许继宗跪在地上,将自己在赣州的见闻一一说来。 他不需要华言矫饰,只要将营地之中的各项设置详细解说一遍,便足以让天子知道自己这一趟差跑得是多么用心。 经历了刚刚那一阵窒息般的安静,听得许继宗这一番述说,殿中的重臣们也终于开始有了反应。 黄昭亮待得许继宗的话暂停于一个段落,皱着眉头打断道:“依你所言,赣州以一州之力,安抚流民四万余人,距今已是数月有余,赣州常平仓中,竟有如此之多粮米?” 他口气中带着几分狐疑。 不是怀疑这宦官胡诌,毕竟这些个举措,便是想胡诌,寻常人也编造不出来。 只是他实在是有些不敢置信,赣州的州官居然能有这般的治政之才。 黄昭亮才回朝没多久,诸事繁杂,还未来得及把州县官员的履历全数细细研究一遍,然而他却知道,赣州那一个清静之地,向来不是什么好去处。 犹记得赣州的知州,好似是行三的济王大舅子,一个姓孟的庸人。 至于通判的姓名,黄昭亮没有关心。 赣州这些个地方,平日里头连折子都少上,州官岁考,一页纸都写不满,如今大晋内忧外患,首相常年告病,他作为次相,多的是大事要事,哪里会抽空去关注这些。 不过以常理推之,去到那一处,也不会是什么有才之人。 安抚数万流民,乍一听起来有些骇人,其实当真遇到了能臣,也不是什么大事。 黄昭亮自己从前也曾抚过三十万灾民,自信是有发言权的。 如果这宦官所述属实,赣州确实做得好,营地之中,衣食住行,几乎样样都为流民考虑到了,哪怕是便溺这样的细节之处,也做得十分周全,由这来说,他是极认可的。 然而所有的这一切,都是建立在粮米之上!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赣州一个普通的上州,按其常平仓的建制,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安抚数目如此庞大的流民数月之久,哪怕灾民是次渐变多,一旦人数攀升到了以万计,无论是秩序的管控,还是营地的运转,都是一桩极为困难的事情,其中钱粮的消耗,更是一个巨大的数字。 正因为黄昭亮自己曾经做过,是以他才知道到底有多难。 许继宗还未回话,站在一旁的范尧臣便帮着答道:“赣州曾经上折,请缓缴去岁粮税,以备抚慰过路流民,以免灾情蔓延,流民途径转往建州、漳州之时,无粮可济。” 赣州素有江南西路粮仓之称,一岁之粮,硬着头皮撑一撑,倒也不是没有可能撑到现在。 黄昭亮心中算了算,便把这一桩事撇开来,却是皱着眉头,又问道:“数万灾民,赣州如何管控?” 眼见黄昭亮一个接一个问题地抛出来,赵芮也没有阻拦。 这些也是他想要知晓的。 许继宗却是渐渐应对得有些吃力起来。 他在赣州待了三天,是三天,不是三个月,虽然号称从头到尾都跟着走了一遍,也对营地的运作、州中的情况有了基本的了解,可一旦对上黄昭亮这个级别的人物,却不禁有些露怯。 对方问得细、问到了点子上,许继宗许多时候,要想上很久,才能慢慢答上来,还不能答全。 他一时有些着急。 自己是来求功的,不是来丢脸的。 幸而过了这许久,许明并黄老二已是到得殿外,一经通传之后,两人并排着走进殿来。 第一回面见天子,无论是许明,还是黄老二,两人都有些胆怯,行过礼之后,各自自行介绍一番之后,均是拘谨地立在阶下,不知道该如何说话。 赵芮一肚子的疑问想要问,见人来了,也不再等,立时问道:“哪一个是协管赣州城外营地之人?” 许明躬身道:“正是小人。” “哪一个是协管赣州城内一应安防事宜?” 黄老二哑着嗓子道:“正是小人。” 他二人都无官身,一个是白身,一个是吏职,此刻被当今天子,两府十余个重臣围着,又是在这肃穆的宫殿之中,不约而同的,脚都有些发起软来。 赵芮便和声道:“赣州四万余名流民,壮丁六千余人,听得人言,壮丁修渠,其余人等各有杂事,州中井然有序,你等且一一说来,其中是如何行事。” 许明只深深吸了口气,道:“小人奉州中通判之命,携了一图入京,其中乃是赣州城中营地布置,流民生活,此时正在殿外,请取之一观。” 黄老二也忙道:“小人也奉顾通判之命,携了二图入京,一为州中暗渠之图,名唤‘福寿渠’,一为州中街道之图,现下也正在殿外,请圣上取之一观。” 赵芮转头看了一眼郑莱,对方立刻带着两个小黄门走了出去,不多时,便抱着三分大大的画卷回到殿中。 很快,一个屏风被挪了过来,立在大殿中前方,距离赵芮不到十多步远的地方。 一幅大大的画卷在屏风上展开,两名小黄门各自扶着一边,以免这一张图掉下来。 许明躬一躬身,指着那画卷道:“这边是赣州城外的营地之图。” 赵芮开始还是站起身,后来索性走了下来,凑近那一张画卷,细细看了起来。 许明一项一项地给当今天子解释,他初时还有些惶恐,然而有这一张图的提点,又全是自己平日里头在做的事情,不需太久,便开始有条有理起来。 流民的住宿如何安置,夜间如何保暖,得了伤病如何医治,营地之中多少人分派一口水井,饮水、饮食与便溺之所如何隔开,防火如何设置,兵丁、保长如何确保营中安稳,妇孺、老幼寻常的安排,壮丁每日的工时设置,出入登记的制度,林林种种,已经是细致到了琐碎的程度。 赵芮一面听,一面只觉得头也不抽了,牙龈也不疼了,便是眼睛里头的火,也仿佛一瞬间就消了下去,便似吃了什么灵丹妙药一般,眨眼之间,全身的不舒服,都被驱得散了。 第三百三十章 立言 崇政殿中,两府重臣分班而立。 范尧臣站得靠前,很容易便将那一副营地图上所绘制的图案尽收眼底。 他面上依旧竭力保持着作为参知政事的沉稳,可心中却忍不住叹了一句。 这顾延章,着实太会取巧了! 赣州城外营地之中诸多举措,按这一名唤作许明的人此时表现来看,若是空口说来,便是说上半个时辰也能不带停的。 这人的口才并不差,叙事也十分有度,一听便知道乃是做了极充分的准备,才能靠着一己之力,便叫殿中个个都把赣州城的营地运作都有所了解。 范尧臣以己度之,如果把他放在顾延章的位置上,这个时候,能做的也就是安排一个口才上佳的得力人选上京,将自己的功绩一一道来。 可口述,同眼见,毕竟全是两码事。 靠人嘴上说,听者或许还要在脑海中想象一回那一处营地的画面,然而有了这一幅画作,便如同那营地就在眼前一般,直观而形象,让人一眼便能把情况了然于心。 聚拢在一处挖土掘蝗虫卵去焚烧的垂髫小儿,烧火做饭、织布裁衣老年妇人,挖水井的壮丁,巡逻的兵丁,箍木桶的老头,晒禾秆子的妙龄少女,等等等等,均是极为有序地分布在这一幅图中。 以范尧臣的眼光来看,作画人的水准并不高,这一副图,如果靠着画艺,拿出去卖,估计连一个问津的人也没有。 然而画者却是极为聪明。 他选取的人物、切入的角度巧妙无比,图上许多人物做的事情,一是典型,二是有特点,三是大半都叫人一眼便能看懂,遇上看不懂的,有了那许明在旁解释,也登时能让人恍然大悟,对营地的主持者生出叹服之心。 范尧臣不知道画者为谁,却下意识地认定这必定是那一位赣州通判的主意,也是其人指点的取材。 这一着走得实在是漂亮。 扫一眼殿中,离得近的臣子,都已是把目光投向了画作之上,许多都是若有所思,而站的最近的天子,早已连表情都不掩饰,满脸满意的模样,怕是如今再说什么赣州的不好,他都听不进去了。 范尧臣看在眼里,心中忍不住再叹了一回。 好个顾延章! 会说话的不罕见,能做事的也大有人在,可这般又能做,又会说,还深知如何自我推举的,范尧臣做了这些年的官,也只见过寥寥数人而已。 一时之间,他心中竟浮现出了一种难以描述的复杂情绪,好似初夏之时于树上摘到了正当季节的樱桃,鲜美而甘甜,可一口咬下去,却在红嫩的樱桃果肉里头吃出了半条虫子。 这顾延章的一番作为,其实是在给他范尧臣解围。 吉州乡风彪悍,若是当真有了不好,落草为寇还是其次,那是说反就反,连打个招呼的功夫都不会给的。 幸好抚州、吉州数万灾民,如今有了去处,有了安身立命之所,不仅解决了衣食住行,说不得,连将来回乡的盘缠都有了,自然不会再被逼上穷途末路。 靠着赣州的抚济,江南西路没有闹起来,自家作为时任首相的责任,自然也轻了许多,虽然依旧要受朝臣攻讦弹劾,可比起数万灾民成了反民,两者相较,差别实在不是一点半点。 然而不知道为甚,他却周身都不自在。 尽管一直在跟自己说,作为宰相,就要有宰相的气度,可一想到对方可能是杨奎的人,从前是自己亲自把他发配去的赣州,而那人在赣州那个清净无事的闲处,竟然还能做出这样一番耀人眼目的事迹,范尧臣就周身都不舒服。 仿若那半根吃下去的虫子,在他肚子里头弯弯曲曲地拱来拱去。 他忍不住安慰自己,幸好,毕竟是个新进,这顾延章,还是太年轻了…… 如果换做他范尧臣来做这事,眼界必然要比这一个初出茅庐的小通判高上不止一筹,除了邀功,他还会把这半载以来抚民建营的经验一一总结,作为章法,献于朝中,成为以后诸州按之效仿的章程。 毕竟“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三不朽。”,抚民为立德,建营为立功,一份章程写就,立言也就有了。 届时抚了民,得了功,也得了名,实在是三全其美。 想到这里,范尧臣心中突然咯噔了一声。 一旁的许明还在详细解说着,然而他的注意力早不在那人的话语之中,也不在屏风处的那一幅图上。 按着从前那顾延章的行事,建营、抚民这般大的事情,怎的会不向朝中上折?! 当初请缓交赋税,请拨银修渠,都是照着规程来做,而按着钱厚斋所说,顾延章此人,凡事都是预繁不预简,宁可多绕些路,也绝不会擅走捷径的,这等瞒报情况之事,其人怎么会做? 范尧臣仔细回想了半日,隐隐约约回忆起来,好似去岁当真有见过这样几份折子,先是说请建营地,预备安抚流民,后是说近日已是有流民路过,州中权做安抚云云。 因为没有向朝中要银,他当时也不以为意,只当做寻常的折子批阅了。 范尧臣两手持笏,额角浸出了薄薄的一层汗。 这大半年间,御史台弹劾他的折子都有等人高,他一面忙着内忧外患,一面忙着要上折自辩,请病的次数也不少,时常断断续续地当班,有时候事情都是交给手下去办,自己只是稍微复核一遍而已。 赣州没甚大事,若是上奏报呈建营地安抚流民,朝中只要阅知便行了,这样类似的折子,南北每年都有许多会发来,自家并没有放在心上。 况且抚州、吉州闹灾之后,不仅赣州,沿途州县都有发折入朝,都是准备应对灾民的常情呈报,顾延章的折子夹在其中,一不要钱,二不要粮,三无要事,着实不显眼。 这在平日里头并不算什么疏漏,可在今朝,却已是能要了他的老命。 第三百三十一章 划算 朝中的弹劾不休,杨奎如今病得又重,其人党羽简直成了疯狗一般,日日盯着自己攀咬,没事还能捏造出点事来,这一回又当真是因为自己的疏忽,才没有第一时间忆起赣州的折子——其实也不怪他的事,光看那一份两份的折子,谁又想得到,所谓的安抚流民,数目会有这样大呢?! 越是想,范尧臣的头上越是汗涔涔的。 黄昭亮复了相,好似认定他上几回不得回京,全是自家在后头捣的鬼,最近一直时不时给自己挖坑埋钉子,而杨党更是向来盯着自己,唯恐天下不乱,若是这一回的错,被他们揪着不放,恐怕当真要被逼得自请外出了…… 范尧臣脑子里头各色念头转来转去,连忙想着应对之道。 而就他身旁不远的地方,许明的所奏告一段落,那一幅流民之图被取下去,换上了赣州城内暗渠图并赣州街道图,黄老二上前行一个礼,向天子解说起这一处水利来。 请钦天监的老臣作图,由流民兴修,州民自愿筹银筹粮而建,青砖做拱为底,全长二十余里,小雨排水,大雨容蓄,这些个介绍才说出来,便引得赵芮再走近了一步,细细看起那图纸。 黄老二的口才并不算好,只是堪堪能把事情说清楚而已,可修渠这般事情,并不需要他过多的解释,殿中的都是两府重臣,没有一个不了解水利之事,他只献上了图纸,众人听得几句,便已是心中有了数。 赵芮立在屏风之前,看了又看,心情一扫两个月以来的焦躁与抑郁,简直像是吃了人参果一般,全身没有一个毛孔不舒坦。 他脸上带着笑,一旦心放了下来,便开始有功夫惦记起其他的事情来—— 这两个赣州来的人,果然还是白身,好不晓事,这种时候,说完事,也该说说流民、百姓的反应罢? “福寿沟”需要讲解的部分并不多,很快,黄老二便躬一躬身,示意自己说完了。 赵芮等了半日没等到想要听的话,他看一眼黄老二,情知这个人不机敏,便把目光投向了许明。 许明何等的机变,几乎是转瞬之间,就领会到了天子的意思,他上前一步,躬身行礼道:“此番小人奉赣州知州、通判之命来京觐见,也是代抚州、吉州流民入京,答谢天恩!全靠天子圣明,免于赣州去岁赋税钱粮,才能叫两州之民有粮可食,有屋可住,州官领了天子之命,安抚流民,兴修沟渠,才叫州城外城百姓安居乐业,抚州、吉州流民,赣州百姓有二物呈与陛下,为陛下贺天宁之寿!” 赵芮听到前面一半,已是喜笑颜开,听得后头,更是喜出望外,只问道:“百姓进呈之物何在?” 许明忙道:“就在殿外!” “还不快取来!”赵芮催着一旁的小黄门道。 许继宗已是抢先几步出去,不多时,便亲自捧着两样东西进来。 一样是一只小小的木桶,还有一样,则是一卷文章。 他将那木桶托在手上,呈在赵芮面前,道:“好叫陛下知晓,这是赣州城外营地之中小儿、妇人并老人共同箍造的木桶,其内盛有营中自种的花生并其余稻黍等物,寓意来年五谷丰登,并祝陛下顺心如意,我大晋国泰民安!” 赵芮满脸都是笑,嘴巴都快合不拢了。 许继宗忙又举起另一卷文章,道:“此乃赣州城内百姓呈上的万民书,请天子亲为城中沟渠赐名,以得龙气,保赣州再不受水患所扰!” 赵芮亲自取了那一卷文章,展开一看,果然是一封祝寿书并请愿书,前者乃是赣州城中州学学子所写,提前贺天子寿,谢天子恩,文章文采不错,看得他连连点头。而后者却是当地老人所书,写得诚恳朴实,后头缀着密密麻麻,或丑或工整的签名,还有许多按上的手印,请天子为城中正在修建的沟渠赐名。 他想了想,笑着转头对殿中众臣问道:“赣州城内百姓请朕为那暗渠取名,众卿可有什么好名字?” 崇政殿议事,两府重臣并至,按理是不可能浪费时间在这等毫无意义的事情上头的,可如今天子正在兴头上,能爬到这个位子的,哪一个会是傻子,去拂了他的意呢? 黄昭亮带头上前,道:“此乃赣州百姓欲沾真龙福分,还请陛下亲自赐名!” 一时人人跟着道:“请陛下亲自赐名!” 赵芮想了想,道:“方才听得说城内沟渠,分为西沟与东沟,西沟形似‘福’字,东沟形似‘寿’字,城中百姓已是惯叫其做‘福寿沟’,朕也不违了百姓的意,便跟着赐名‘福寿渠’二字罢!” 天子赐名,别说叫“福寿”了,就是叫“福薄”,也不会有人去反驳,自然是人人称赞,个个口称得宜。 赵芮一刻都不愿意等,当即便令黄门磨墨备纸,提笔沾墨,挥笔提了名,着人立时送去赣州不提。 许继宗看着天子这一番迫不及待的举止,心中简直是再服气不过了。 这顾通判,当真是拍的一手好马屁啊! 这一个“五谷丰登”、“国泰民安”的木桶呈上来,一个天子赐名求下去,三五年间,是半点都不用再担心朝中不会拨银了。先不说为了流民,为了百姓,这些到底离得远,到了明年,流民一走,十有八九,赣州城内的沟渠便不会再有人理会,可一旦天子赐了名,便是政事堂也会掂量几分,为了陛下的脸面,多少也得给点银子。 这算是将欲取之,必先予之吗? 许继宗心中算了算,忍不住偷偷瞟一眼此时还满脸是笑的天子。 这个马屁,不,这笔买卖也太划算了! 一个装了些粗粮的桶、一张纸,拢共才值几个钱?偏叫陛下高兴成这幅德行! 知道吉州、抚州的灾民有了下落,又得了妥善安置,赵芮已是不似从前的着急,他心中乐了半日,实在是无心处理政事,一心想着把许继宗并这两个自赣州而来的差人抓着细问。 黄昭亮看在眼中,算一算今日并无什么要事,便知机地带着众臣请退。 好容易等到诸人出了殿,赵芮正要对许继宗问话,却听得仪门官一声通禀,原是去政事堂取折子的郑莱回来了。 第三百三十二章 自辩 郑莱带回来的不仅有赣州呈上的奏章,还有一本半寸厚的小册子。 天子要取档,他也算不准到底要的是哪一份,索性把去岁到今时赣州所有的上折都捧了回来。 而今,十几本才从宗卷架子上拿下来,还带着没有来得及拍打干净灰尘的奏章,就这样叠着摆在了赵芮面前的桌上。 除此之外,还有几份单独放在一边,依旧封着火漆的折子,夹着那本小册子。 郑莱指着搁在一边的奏章并小册子解释道:“这是赣州七日前才递到银台司的上折,已是转入了政事堂中待批,滑县最近连下了二十余天的暴雨,道路阻塞,南边过来的奏章都被阻在县中,赣州的前后几拨奏章竟是最后一并到了,又因这一份没有发马递,朝中近日堆积的事情太多,是以政事堂还未来得及批阅。” 赵芮面上的笑意微微一敛。 这该是范尧臣的份内之事,却是压了这样久。 他想了想,还是犹豫着伸出手去,把那两份奏章拿过来,将上头的火漆拆开。 很快,一笔工整的三馆阁体字便摊开在天子的眼前。 奏章的内容并不短,足有千余字,可赵芮只看了个开头,便急急抬起头,对着前边侍立的小黄门叫道:“范尧臣到哪了?快把他叫回来!” 而今政事堂中,首相时常请病,次相又是得罪了张太后的黄昭亮。 虽然碍于朝中形势,赵芮想方设法,求得了太后的首肯,将其召回了京,可平日里只要稍微重用一点,一回到后宫,便要被做娘的那一位指着鼻子骂胳膊肘往外拐,白白怀胎十月,辛辛苦苦生了自己这个儿子。 赵芮一惯孝顺,不到万不得已,自然不想因为区区一个次相,闹得母子二人离心,是以虽然黄昭亮回京有一阵子了,却始终没有怎么用他。 大晋此时参知政事有三名,范尧臣、孙卞、石逢宾。 石逢宾已是十分老迈,孙卞倒是个得用的,可惜还在丁忧,数一数,得再过上三个月才能回来,只有范尧臣,精明干练,不仅治政之才出类拔萃,还晓得体会上意,赵芮用起来,实在是顺手得很。 此时看了赣州上的折子,做天子的,第一时间便想着把这一位得力手下给叫回来。 范尧臣心中惦记着赣州从前呈上来的奏章,正一门心思往宫外走,想趁着此时,快回去翻一翻,看看究竟是个什么情况,谁晓得还没来得及走远,便被一人叫住了。 “范参政!” 他转头一看,原来是个气喘吁吁的内侍。 那人喘了两口气,才尖着嗓子道:“陛下有事召见!” 范尧臣心中无奈,却还是只得跟着内侍回了崇政殿。 殿中的赵芮正在翻着面前的那一叠赣州呈上来的奏章,初时还没有什么,直到后来,越是往后翻,面色越是难看。 等到范尧臣走进殿里,赵芮的脸已经冷得快要变成一块冰。 他原本只是想把范尧臣叫回来商议事情,可待把那十几份奏章看完,却早没了那个心情。 如今的赵芮,只想先同政事堂算一算账! “范卿。”他冷着声,把手里头那一本折子往桌上一摔,道,“这是赣州这一年里头呈上来的折子,你且自己看罢!” 郑莱屏着呼吸,小心翼翼地上前把几本折子收拾了出来,转身呈递。 范尧臣从郑莱手中接过那几份单独抽出来的奏章,草草翻了一遍,立时便回了一礼,道:“陛下放心,臣已尽知之,潭州、金陵已是备下三十万石纲粮,此时令两地转运,少则二十余日,多则一月,便能陆续送抵赣州,再兼快马加鞭,着建州、漳州先行运送七八万石粮米,暂且支应赣州之用,应是不会出什么岔子。” 他回的办法十分妥帖,应对之策也极是得宜,无论是谁,也挑不出什么毛病。 可赵芮脸色却没有缓和过来,而是指着范尧臣手中的折子,声音也提高了三分,有些发着颤地问道:“赣州这数月中屡发请折,自陈流民情况,请银请粮,政事堂是瞎了还是傻了,竟是当做半点也瞧不见吗?!” 他一面说,心中一面噌噌地冒起火来,怒道:“朕日夜揪心,连饭都吃不下,日日都挂着抚州、吉州灾民,更忧心那数万流民去向,你倒是好,手里头攥着折子,还要凑过来装傻,这是把朕耍着玩吗?!” 赵芮的眼神冰冷地盯着范尧臣。 这样多的折子,若是政事堂没有瞧见,便算得上尸位素餐了,若是看见了却没有说出来,则是比尸位素餐更严重,乃是刻意欺瞒上听。 无论是哪一项,都叫他心中插下了一根刺,如今看着立在下头的范尧臣,尤为不顺眼。 范尧臣见得天子发怒,却也并不多慌张,他又把手里的折子看了一回,顿时有了底气,只道:“陛下指臣政事懈怠,臣不敢自辩,此事实乃臣之过错。” 赵芮本还等着范尧臣解释,虽然他心中早认定没有半点解释的可能,可见这一位臣子半点不放在心上,一张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脸,登时更是气得七窍生烟。 他正要说话,却听得下方范尧臣又道:“臣不敢自辩,却想要斗胆问陛下,赣州除却最近几份请折,又有哪一份奏章当中说了抚州、吉州两处灾民,尽皆留于其地?” 赵芮简直被他气得火冒三丈,一时口不择言,喝道:“你是瞎的还是傻的?!睁大眼睛给我好生看看,你手里头的那些个奏章,哪一份不是说将要抚赈两州灾民?!” 范尧臣不慌不忙,轻轻摊开了几本奏章,将每本当中的几句话都一一念了出来,复又抬头道:“陛下指的是折子里头的这些话吗? 赵芮眯起了眼睛,冷声反问道:“难道不是吗?” 范尧臣冷静地道:“臣非自辩,未能及时查明赣州情况,确是臣之疏漏,可请陛下仔细观之,赣州呈上这许多奏章之中,又有哪一份当真说过,会主动抚赈抚州、吉州‘数万’灾民在城外营中?” 第三百三十三章 责怪 “赣州自建流民营在前,请抚数万流民在后,却俱是‘有备无患’,只说过那营地之中‘可纳流民五万余’,从未说过这流民数万,便当一直在赣州不走了。” 范尧臣越说越是振振有词,只道:“请陛下思之,吉州、抚州至赣州,沿途有衡州、郴州、韶州、浛县、盂县、孟县,大大小小二十余处州县,此时回去翻这些个地界上呈之折,又有哪一个不在说自己在时时筹备抚赈流民?” “赣州乃是上县,惯来都是江南西路粮仓所在,上年还缓缴了岁粮,请陛下细观其去岁初冬之时上呈之折,又有哪一份是在请拨银粮?” 赵芮认真回想了一遍,当真好似没有。 范尧臣已是又道:“抚州、吉州两地灾民东去避难,以常人之所思,沿途州县救济乃是惯例,必是要落定于建州、漳州、宁波等处,臣数月以来,已是着诸州一应筹谋,好生抚慰流民。” “赣州起初所上奏章,与其余州县并无多大相异之处,只建了一处营地,着州中招募壮勇,臣虽不如陛下辛劳,却是一般地用心国是,若是当真知晓其中有异,又怎会隐瞒?实是才干不足以察觉其中玄妙。” 说到此处,范尧臣又拿起了那几本才被拆开火漆的折子,道:“此数折中,半月一报,将赣州抚民情况一一呈往朝中,按着最久一折,已是有两月有余,可俱是七八日前才抵京,而今朝中诸事繁忙,襄州又才地动,川蜀民变,交趾又叩边,不消臣说,陛下也是尽知。” 他顿一顿,又道:“赣州未发马递,也未发急脚递,更是未有标注加急,臣一时未能批奏,确是臣之过错。” 听到这里,赵芮的面色已经缓和了起来。 大晋疆域广阔,政事繁多,外州外县的公文递上来,走马递或是急脚递,便是紧急要事,一般只有军情或是特别要紧的大事,才会用这两种传递方式,一入京,便会直接送到天子案头。 其余折子,都是由银台司分类发往政事堂、枢密院,如果不是标注了加急的,压上几日,其实也正常的很。 最近事情实在是很多,便是放多了几日,先去处理那些个标了紧急的要事,也不能怪范尧臣。 赵芮性情优柔,听得臣子辩白了几句,又都是在情在理的话,一时气也消了几分。 只是依旧有些不舒服。 范尧臣又哪里看不出来天子心中的不悦,他琢磨了片刻,又道:“臣虽有错,可赣州也着实有些草率……流民数万人,这般重大之事,虽不能发急脚递,却也该标上一二加急之注罢?如今满朝皆为抚、吉二州流民提心吊胆,全因赣州未能及时送信入朝……这顾延章,着实也是太过年轻了,做事还欠一二分成数……” 他口中叹道,表面是在感慨,实则暗暗把自己背上背着的锅,不着痕迹地往顾延章身上挪。 责任不能只担在自己身上,必须分出去,寻来寻去,也只有这姓顾的新进最好欺负了。 人又不在此处,又不能辩解,还不是随自己怎么说。 然而这一回,惯来不怎么计较的赵芮却皱起了眉,道:“这又与顾延章何干,他按旧例上折,并无半点错处,若不是滑县这许久大雨,头一回的折子早送入了朝中。” 他一面说,一面望向了身旁自家特意嘱咐小黄门搬过来的屏风,看着上头那一幅营地图,满口夸赞地道:“顾延章有治政之才,若不是他一力承担,如今江南西路还不晓得乱成什么样子!你看他在赣州,判疑案、得白蜡、抚流民、修暗渠,这哪一桩,哪一件不是大功?如今朝中未能封赏便罢,范卿作为宰执,怎能因这一二小事随意臧否新臣,朕还罢了,若是叫旁人听到了,少不得要作为误解!” “做亲民官的在外头辛劳,范卿本该宽待些,如今还说这话,着实有些过了。” 赵芮一面说,一面看向了范尧臣,面上还带着几分责怪。 范尧臣简直被天子这一番指指点点的话给堵得要吐血,偏生还不能反驳。 “旁的地方抚流民,哪一处不是惹得州县之中怨声载道,偏这赣州,竟着流民修渠,于城外建营,又有诸多应对之策,桩桩件件,皆是良苦用心!”赵芮说着说着,心情便渐渐转好起来,口气越发地激动,“以顾延章之才,只要多加历练,定能堪当大任!” 赵芮望着范尧臣,好似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道:“犹记得当日朕才得知那顾延章所任州县,还觉得不好,还是范卿说,赣州乃是上州,又是稍为清静,更容易慢慢熟悉政务民生,待得上手了,以后去了旁地,也好就任得功。” 他笑呵呵地道:“谁成想那小子这样能折腾,连一年都不愿意等,这便给朕带了这样多的惊喜!” 说到此处,赵芮又取了放在桌旁的那一本册子,着郑莱拿去给范尧臣,感慨万千地道:“所谓‘太上立德,其次立功,再次立言’,上回拿到那顾延章所做之转运章程,已是觉得此人才干卓著,此回得见了这一份流民抚济之法,更为放心!旧人好,新人一样不差,朕便不用担心将来朝中青黄不接了!” 范尧臣听得那一句“流民抚济之法”,已是觉得心中一个咯噔,待得翻看起手中册子,见得其中将赣州营地从初建到运行过程,由头到尾,详详细细,九章四百六十一条,写得清清楚楚,便是蠢材,只要照搬其中重点,便也能做个五六分出来。 他想到就在不久前,在家还在嘲笑那顾延章“究竟还是太年轻”,不晓得什么是“立言”,此刻手中捏着这一本册子,只觉得好似抓着一块烧得通红的炭,烫得只想把它甩出去,还要踩上两脚才好。 赵芮不知内情,还要翘着嘴角道:“究竟还是要寒门出身,当日范卿抚流民,一般也是细致周到,如今那顾延章抚流民,更是体贴入微,果然是过过苦日子,才晓得穷人的苦啊!” 老子才是寒素子!那顾延章巨贾出身,算个屁的寒门! 范尧臣咬着牙,硬生生把这一句话吞回了肚子,却是梗得自己喉咙又卡又噎,肚子里更是如同生吞了什么放得臭了的肉菜一般,翻江倒海,恶心得直想要吐出来。 第三百三十四章 得力 从崇政殿迈步而出,听得殿中许继宗还在不厌其烦地向天子说着自己这一趟赣州之行,简直要把那一处“福寿沟”,一处流民营,并两山白蜡夸上天去,范尧臣的脸色不由自主地沉了下去。 他在黄门侍从的带领下往宫门而去,步伐依旧稳健,很快,身后的崇政殿就离得越来越远,可许继宗那尖利得令人难以忍受的声音,却好似还在自家耳边绕来绕去的,被撩起的心中那股子火,更是怎么按,都按捺不下去。 范尧臣自认自己不是容不下人的性子,自他手上拔擢的新人,这几年间,两个手掌都数不完,可不知为甚,这顾延章仿若就是与他犯了冲一般。 最早是陈灏举荐那人做从九品监司官,并求一个转运司勾当公事的差遣,被自家用未满二十,不得大功,不能有实差的理由,直接准了官身,否了差遣。 后来到了省试,瞧着对方确实是个有才的,他想看看能不能收为己用,便试探着要招其为婿,不想那人竟早有了家室——这乃是天意,自是无话可说。 既不是自己这一派的人,瞧着那顾姓前头还缀了一个“杨”字,又是个能当大用的,定初任官的时候,他想了想,便把对方安排在了赣州,便是一心要用清净无事之处将其人拖上几年,没得功劳立,宦海磨勘浮沉,自然就泯然众人了。 谁晓得…… 抚州、吉州到江南东路,沿途路过衡州、郴州、韶州,又有浛县、孟县等处,那样多的州县,别人就能安安分分的,只求把灾民送走了事,偏这顾延章,怎的就不能老实点?! 自家早做好了安排,只要流民去了漳州、建州、宁波等处,一处分得万来人,一样也能安顿好,安安静静,平平稳稳的,也不会惹出什么大乱子,偏被这姓顾的搅得,叫满朝眼目都投向了南边,更是显出了自家在相位时天时不调。 实在是天生不合。 只要遇上他,便没得好事! 明明不过是个才得官一年多的从八品将作监丞,外州通判,怎的这样爱闹腾,就不能老老实实待着吗?! 不对,眼下已是正八品了…… 想到这一处,范尧臣的脸色更难看了。 好快的手脚,爬得这样利索…… 考功清吏司才开始着手开始整理去岁考功簿,按着那顾延章就任以来的功绩,本就已是京官,又是状元及第的他,只要抚完灾民,减上一二年磨勘,被天子调回京中,实在是十拿九稳的事情。 范尧臣作为一朝宰辅,自然不可能特意去针对一个才得官身年余的新进,一则这也太掉份了,二则他的眼界还没有这样低。 他的对手,是杨奎,黄昭亮,便是陈灏这般凭着战功入了枢密院的后来者,都还未入得其眼,更何况区区一个顾延章。 然而心中虽然知道这个道理,一旦想到对方惹出来的事情,范尧臣还是横竖都不舒服。 听说原来在延州,那铜臭子便把同族叔父几乎修理得破家灭门,去了阵前,更是将转运司好几个有名有姓的人挤兑得连差事都不想要了,再到了赣州,原任赣州通判的唐奉贤回得京,竟要把才在保康门置下的产业卖了还债,也不晓得交接时到底出了什么事,再还有自家这一处,阴差阳错,硬生生被他搅得好险要自请外出。 真是个丧门星! 范尧臣这一处咬牙切齿,崇政殿中,赵芮却是喜笑颜开。 许继宗手足并用地在向他描绘着自己在流民营中的见闻,大声道:“好叫陛下知晓,如今虽是开了春,可那赣州依旧是冷得叫人直发抖,那一处同咱们京城不同,穿多衣衫,手脚还是冷的,臣想着,既是办差,好歹也要当真自知一回,体会一下流民冷暖,若是被当地官员欺瞒了,岂不是愧对圣上信任?” “臣拿定了主意,在赣州虽只留了三日,却足在那营地之中住了两日,与流民同吃同住、同起同行,只当自己也是那吉州、抚州的灾民,一则是看那营地究竟如何运转,二则是看那等流民有何不满,也好回来向陛下通禀,方才不辜负天子圣明!” 许继宗把自己在营中住宿之事详细说来,他吃什么东西,住什么床铺,白日跟着壮丁下工地,晚间还要同兵丁一并巡卫,说得好似自己长了三头六臂似的,哪里都要插一脚,忙得提溜转。 他与许明等人不同,伺候天子多年,最晓得这一位的喜好,特特捡对方爱听的说,什么百姓靠得流民营,衣食无忧,老有所依,少有所得,虽是依旧背井离乡,却同从前惶惶无依全然不一样,什么得了如今的好日子,个个都晓得感念圣恩,还有老人日日求神拜佛保佑天子长命百岁云云,哄得赵芮乐滋滋的。 许继宗说话极有技巧,虽然有所夸大,偏又夹杂着真事的细节在一处道出,只听得赵芮一时将信将疑,一时又觉得,哪怕当真是有作戏的成分,可空穴不来风,至少也有这一桩事,才能在上头添油加醋罢? 他一面满脸是笑地听着许继宗将这一回宣诏的所见所闻细细道来,一面翻阅着赣州呈上来的流民抚济法,只觉得龙心大悦。 什么叫做得力? 这便是了! 那等庸人遇得流民,只晓得一味叫苦叫难,早早的便讨钱讨粮,要这要那,偏这顾延章,不单自己便能发觉新物,开辟钱源,先不提那白蜡之物,少说也能帮着朝中增加一二成的财税,单论这一回抚流民,兴暗渠,只花了极少的代价,便把数万灾民安置得妥妥帖帖。 待得抚州、吉州两地重新得雨,蝗虫死绝之后,灾民返乡,留下的不是一地鸡毛,而是能得用成百上千年的“福寿渠”。 那沟渠的名字还是自家提的。 哪一个天子不想要流芳百世,后人称赞? 想到千百年后,世人指着那沟渠上头的题字,议论起这是某某先帝的功绩,赵芮便越发的开怀。 可惜自家字是提了,却见不到那一处沟渠究竟是个什么模样…… 第三百三十五章 喘息 赵芮听得许继宗把赣州见闻说了一遍,又细问了许多问题,这才腾出空来,细细看一回手头那一册流民抚济法。 他从前是见过这一位状元的文章的,无论文笔,还是立意,都是大气出彩。 后来听说了那一份转运章程之后,赵芮特意叫人去赣州寻了原稿回来,却觉得状元郎写的文章,同他写的章程,全然是两码事。 文章足见其人之才,章程却足见其人之能、之用心。 他得了那转运章程之后,已是发到转运司中,着相关人等增删整理,好做出一份行之有效,能用到大晋转运流程中的章程事理。 如今见这流民抚济法,如出一辙的周全详细,只要参照行之,又何愁流民难抚。 若是朝中个个都是这般肯踏实做事的,自家又哪里会要这般操心…… 一面感慨着,赵芮把册子翻到了最后一页。 署名的除了顾延章,还有另外一人。 他好奇地问道:“这王庐又是何人?” 许继宗答道:“是顾通判门下的幕僚,原是国子监中进学,如今在赣州州学执教,平日里头除却正经差事,也时时跟在顾通判身边,据通判所言,这一份流民抚济之法,便是由那王庐照着他的意思草构成文的。” 又道:“如今赣州城中还修着福寿渠,那王庐也奉了顾通判之命,在整理修建时的壮丁管理之法,并赣州城内地下土石分布。” 赵芮点了点头。 许继宗犹豫了片刻,还是道:“依臣看,顾通判特把王庐的名字也列在了这流民抚济法之上,难免也有几分私心。” 赵芮抬起头,看着他。 许继宗斟酌了一会,道:“想来是在打着小算盘,想把其人名字呈到天子面前,博一个眼熟。将来好给他举荐得官。” 赵芮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道:“出去一趟,倒是长见识了?” 许继宗唬了一跳,忙地跪下,道:“下官妄测了!” 赵芮却是不以为意,挥了挥手,示意他起身。 作为天子,自然不介意给有功之臣封赏。 有功赏之,有错罚之,朝中才能有章法可寻。 而下头人作为臣子,想要成事,一样不但要会做事,还要会用人。 若是立了功,却没有应得的报酬,谁又肯给你做事? 顾延章给手下的人求功求官,走的是明路,将自己的功分出去,从直中取,而不是像旁的有些人,只会使些见不得人的小手段。 如此行事,坦坦荡荡,光明正大,赵芮看在眼中,极是认可。 从这个角度来说,赵芮倒是愿意多多见一见对方手下人的名字,这意味着这个由自己简拔于草莽之中的新人,正在一处又一处地立下功绩。 他心中还在想着,无意间看到下首低头站着的许继宗,这素来跟着自己的内侍,如今往外头跑了一圈,瘦得连都凹了下去。 也是不容易。 赵芮开口道:“许继宗。” 许继宗忙地应了一声,抬起头等着天子吩咐,那一张脸半侧着,看起来越发地黄瘦,连一丝多余的肉都没有。 赵芮心中一叹,道:“你这一趟差办得不错,朕给你记上一功,有甚想要的,一并说来罢。” 许继宗心中大喜,“扑通”一声,当即跪在了地上,忙道:“臣感念陛下天恩!此回当真有几样东西,想求圣上钦赐!” 他不待天子发问,便自家急急答道:“臣受天命外出宣诏,实是不敢假借天子之威,沿途不扰地方,少食少事,在赣州又忙了几日,实是肚子里头没甚实在东西垫着,如今只求圣上赐臣一盘子滴酥水晶鲙足矣!” 赵芮半点没有想到,许继宗特意求的竟是这样一件东西,登时好笑,对着不远处的一名小黄门道:“宣朕旨意,今日赐宴!” 许继宗连连叩首,口中谢恩不绝,却把头低了下去,将嘴角的笑意给遮住了。 求官求职有什么用,定会给天子留下贪得无厌的印象,如今求一盘子菜,一则显出自家知足,二则显出自家知恩,将来有了什么好处,难道以当今圣上的性子,会把自己忘了吗? 他微微挑了挑眼角,瞄了一眼立在一旁的郑莱,却见对方满脸的羡慕,正盯着自己不放。 等着罢!跟爷比,你还嫩着呢! 许继宗心中得意,想到将来如何得天子器重,如何把一干内侍比下去,登时觉得自家这一路的刻意忍饥挨饿,实在是太抵得过了。 *** 抚州、吉州的流民有了下落,又是因为滑县多日暴雨,道路阻隔这等人力不能左右的缘故,才叫赣州的奏报一直未能入京,这事情追究到最后,朝中也只能循例责罚了几个送信的驿使,便不了了之了。 张待的折子乃是与许继宗等人前后脚到的,然而不需要他在后头活动,政事堂也早下了急令,先着建州、漳州等处运粮至于赣州,再由潭州、金陵等地将纲粮筹转。 赣州如今抚着近五万的灾民,按南边的形势,这数目只会越来越多,本来一切都是井井有条,如果因为缺粮少食,引发民乱,那当真是无妄之灾。 范尧臣此时地位岌岌可危,自然知道一旦流民有了不好,自己就是第一个背锅的,是以不单紧盯着京城抚济灾民,也一般催着建州、漳州、潭州等处运粮。 他多年宰辅,撇却其余事项,着实是精于政事,又兼建州、漳州等地此时都是范党中人,指挥起来如臂使指,一声令下,并无半点延误,很快便将赣州请讨的银粮给筹齐了,及至运送到,不过过了二十天而已。 赵芮看在眼中,又把政事堂中其余人等一一捡出来比了一回,比来比去,最趁手、最方便的终究还得是范尧臣。 又因杨奎依旧告病,不知为何,杨党反倒是撕咬得更厉害了,赵芮乍然一见,倒似满朝泰半都是杨党,唬得他寝食难安。一时想着若是没有范尧臣在朝,自家独臂难支,靠着一干言官,众多散勇,并几个不成体系的重臣,说不得,便要被杨党牵着鼻子走。 他思来想去,其后日子,见御史台与杨党人闹得厉害了,少不得出来帮着范尧臣压一压,好叫他腾出手去做事,也好两派互相制衡,免得自家被逼得无路可退。 这般一来,倒叫范尧臣因祸得福,暂时得了喘息的机会,此是后话,提过不表。 第三百三十六章 快钱 且不说京城之中,新上任状元郎安置流民、兴修福寿渠并蓄养白蜡的一干举措,引发了朝中多少议论,赣州城内,顾延章却是并无半点所觉。 城外的流民数量越来越多,按着昨日清点的数字,已经破了六万,幸而雨水一过,抚州多地便开始连绵不绝地下起雨来,虽然雨势不大,可却不曾断过,看这架势,今岁应当是不会再旱了。 有了雨,蝗虫也软了势头,被水一泡,不至于死绝,但也被灭了大半。 流民营中各色事项都已经上了轨道,众人各司其职,只要不出意外,便不会有什么差池;暗渠有孙霖带着一干人等盯着,在摸索出了一套行之有效的监理办法之后,也只是根据人力,按进度推进而已;而州中的寻常政务,经过了这一年多的熟悉,顾延章每日只用不多的一点时间,便能全数处理好。 得官的第二年,他终于可以享受到一点属于官员的福利,过上几天清闲的日子。 二月中的一个傍晚,在确认过城外营地并暗渠进度一切如常之后,顾延章按时下了衙。 季清菱正在点着去岁府中的账目,见他回来了,抬起头,笑着喊了一声“五哥”,又把手里的账册翻到计了总和数字的那一页纸,递了过去,道:“去年卖白蜡赚的。” 顾延章伸手接过,见季清菱那雀跃的小表情,忍不住复又抬起手,捏了一下她的脸颊,笑道:“得了多少,竟是这般高兴?” “也没多少。”季清菱翘着嘴角道,“毕竟是头一年。” 她口中说着没多少,面上那等着对面人来夸的期待的表情,却是怎么遮掩都遮掩不住。 没多少,是要看同什么比较。 若是跟顾家从前在延州的产业相比,自然是不值一提,可若是同两人此刻的身家来比,却实实在在是一笔极庞大的数目。 作为这个朝代头一个尝试蓄养白蜡虫的人,当初李劲按照顾延章的吩咐,包下了两个山头,大半年后,共得白蜡两千余斤。 与此时坊间售卖的蜜蜡比起来,白蜡更耐烧,发出的光更亮,烛焰更稳定,便连燃烧时的味道也浅得几乎闻不到。 季清菱知道只要再过上一二年,赣州的白蜡多了,这东西就卖不上大价钱了,可在此时,这东西还是奇货可居的,不愿随便就这般按着普通的蜡烛价格卖了。 毕竟捞快钱的机会就这一回。 她想了想,把李妻找了过来,想叫对方将那白蜡收拾一番,与药材、香料一同浇造了,拿出去用能安眠、能宁神等等用途叫卖。 李劲夫妻二人还没摸索出个所以然来,许明近水楼台,第一时间便知道了这事,他找上门来,拍着胸脯打包票把白蜡全数接手了,转去京城、金陵、杭州等京畿要州,将这东西一番收拾之后,浇造成各种不同的形状。 许明做了许多年的大掌柜,最是知道怎样容易来钱,一出手,便不是季清菱这等要脸面的做法,直接添了特殊作用的香料、药材进去,把白色的蜡烛吹嘘成能助兴的妙物——其时商铺售卖蜜蜡也自吹自擂有这番功效,却不如白蜡,颜色独特,一看就叫人觉得是更厉害的东西。 他广有手腕,又有熟人,不过二三个月,添了药材香料,总共浇造出的近三千斤白蜡,便悄悄摆进了各大州的富商、大户、世家贵族房中,价格连连攀升,一蜡难求。 普通的蜡烛一根三百文上下,可这有着特殊作用的白蜡,二两银子一根,不带还价的,许明还觉得卖得低了。 许明这般行事,不敢给季清菱知晓,却更不敢瞒着顾延章。 顾延章商贾出身,自然知道这等房中物在坊间有多好卖,从来都是闷声发大财的物什。 大晋为官者不能行商,可有官人的亲朋好友,却是多有从商的,他最多自己不去从中渔利,去对许明指手画脚,倒当真管得有点宽了。 然而做这东西的买卖,虽然得钱,名声却并不好听,为了避免将来被人得知了,跟自己扯上关系,顾延章便叫许明按二八来分账,自家只得小头,算是得个白蜡的成本钱。 等到银钱全数回笼,去了本,两边一分润,季清菱的账上便多了一笔大财。 她不晓得许明是用什么名头去卖的,还以为对方乃是按着自己的法子,正喜滋滋的。 顾延章看在眼中,实在不舍得去打击她,更不愿意隐瞒,想了想,还是慢慢把事情说了。 季清菱“啊”了一声,一时又有些脸红,犹豫了许久,还是不由自主地问道:“房中之物,当真就这样多人愿意花大价钱买吗?” 顾延章点了点头,道:“以前我家做买卖,卖这物什的铺子,向来是最来钱的那一块。” 季清菱便叹了一口气的,道:“其实也不是什么坏东西,只是名声不好听,大家都不太敢沾手这买卖……” 说到这里,她偷偷瞄了一眼顾延章,小声问道:“五哥,那房中之物,究竟是个什么作用?药能助兴是靠效力,可都说器具能助兴,是怎么个助兴法?” 顾延章见季清菱一脸的好奇,突然起了心思,凑过头,小声问道:“既是没见过,哪日带来给你瞧一瞧?或是叫人取一支那特制的蜡烛,咱们两也试一回?” 季清菱吓得连连摇头。 顾延章看着面前小家伙那张红得直到耳根子的脸,实是忍不住想要逗,便道:“我也没用过,你不敢试,不若我来试一试?” 季清菱吓得连声音都变调了,连忙拦道:“不用!不用试了!!” 顾延章又道:“只是助兴而已。” 季清菱更是急得不行,拖着椅子过来,急急拉着顾延章的手,道:“咱们……咱们不用助兴了……再助一回,我早上哪里还起得来!” 顾延章却是挨了过去,轻轻亲了亲她的耳垂,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道:“多久都没让你起不来了,你还这样怕?” 第三百三十七章 复见 季清菱当真是有些怕。 两人虽然还未同房,可榻上亲密的程度,同普通的夫妻,也只差临门一脚而已,这一年多以来,她实在是太懂对方有多不要脸了。 未同床的时候,她总觉得五哥自小习武是一桩好事,身体康健英武,几乎从不生病,无论脑子还是身体,都反应灵便。可同了床,她却只恨五哥武功底子实在是太扎实了,好似无论折腾多久,都不会累一般。 平常都这样了,若是再来些什么助兴的东西,她找谁哭去? 顾延章见她当真是有些害怕的模样,也不再去吓唬,只笑着抱着小家伙,轻声道:“改日带些回来给你瞧一瞧,我哪舍得在你身上用,自己疼都来不及。” 季清菱听得他这样说,只仰起头,抿着嘴,也不知道说什么,直看着他笑。 两人依偎了一回,季清菱便把今岁打算蓄养白蜡的山头数量同顾延章说了一遍,又道:“虽说有官人不能与民争利,可白蜡虫毕竟是新鲜东西,咱们若是出头做个表率,自然也更有说服力,上回五哥不是上折同天子说过?这也算是过了明路,应当没有关系罢?” 顾延章点点头,道:“想要推行,不仅咱们要蓄养,还要同张舍人说一回,让他也带着养,陛下已是下了旨意,旁的便无所谓了。” 白蜡虫蓄养一事,并不是简单的推行二字便能解决,虫种在蓄养过程中出现的各色问题,都需要有人去摸索总结。 顾延章作为一州通判,要做带头作用,张待作为一州知州,也逃不过。 当然,这种赚钱的买卖,也不会有人想逃。 说到这个,顾延章低下头,笑道:“等到李劲的白蜡虫蓄养得成了气候,这一府之中,我便成了吃软饭的,每日只等着我家清菱挣了钱来养我。” 季清菱忍着笑抿嘴道:“看你到时候还欺负我,我只把你扫地出门,让松香他们都不给你饭吃!” 两人的话都又蠢又傻,说完之后,过了许久,才各自品出来,不由自主地都笑了起来。 顾延章便道:“听说永昌寺的罗汉斋做得清爽,又还剩一小片晚梅没有残,趁着过几日休沐,咱们一起去赏梅罢?” 季清菱听得有罗汉斋,也起了心,问道:“是东平山那个永昌寺吗?” 顾延章见她掉了一根头发在肩膀上,先将那头发拿掉了,才回道:“是那个,听说他们那有个老和尚,做得一手好素斋,寺庙外头也有不少山茶山杏,还有一大片梅林,冬日里头我就想着要去,只那时实在是太忙,如今腾出手来,趁着还在赣州,多少也跟你四处逛逛,不然日日都在公厅干活,我这日子还有什么想头。” 季清菱一想着罗汉斋,二想着晚梅,三想着两人一齐出去逛,实在也是极喜欢,便点头应道:“那我叫松香他们先递帖子上山定几桌席,到时候咱们自己吃一桌,给孙家、王家各送一桌?” 正说着上山赏梅的事情,季清菱突然想起前一阵子听到的消息,便问道:“五哥,上回松节同我说,州中新上任的知州,乃是张待张舍人,是不是当日在延州的那一个?” 她虽是问话,心中却是早知道这事有了八九分,只是再同家中这位确认一回而已。 果然,顾延章道:“是他,今次上任,是带着家人过来的,上回你救下的那个小孩,好似也跟着来了。” 季清菱“哦”了一声,想到当日张璧那副熊上天的模样,不由得笑了笑。 “那他们有没有认出你来?”既是提起了这事,季清菱便顺嘴问道。 她当日救人只是顺手而为,求一个心安而已,后来将人送得回去,便当此一桩因缘了了,没想从中得什么回报,谁知道两家却是这般有缘,兜兜转转,竟在赣州又遇上了,还做了搭手。 顾延章摇了摇头,笑道:“当日我送那小家伙回家,却是没见到张舍人,只同他那大儿子,唤作张瑚的坐了坐,那人还说要帮我寻个出身,被我推了,又说叫我将来想通了去找他,此事便不了了之了。” 季清菱虽然只见过张瑚一两回,但是对对方印象颇深,听得顾延章这般说,登时把那人的表情跟语气都在脑中勾画了出来。 两人正说着话,外头突然有人敲了敲门,恭声道:“少爷,知州府上来了人,说有要事,想要请您过去一趟。” 简直是说曹操,曹操到。 顾延章只得匆匆出了一趟门。 一般情况下,外放知州、通判都是居住在后衙。 可张待并不是寻常的官员。 他前脚刚刚赴任,后脚便在赣州州衙不远的街道里头置下了一处三进的院落,一番打点之后,很快就低调地搬了进去。 从州衙到张待的府邸,骑马约莫也就是不到一刻钟的路程,顾延章很快到了地方。 松节才上前叩了两下门,大门便开了,确认了来人身份之后,一个门房进去通禀,另一个则是上前帮着牵马。 没等多久,一个身着藏蓝色锦袍的青年便从院子里头了出来。 对方二十上下,相貌不算特别出众,可行动之间,自有一股富贵公子的气派,他在门房的带领下走得近了,上前先行行了个礼,才笑道:“是顾通判罢,久仰大名,今日才得相见!” 一面说着,一面抬起头,道:“我叫张瑚……” 他一句话说到一半,突然顿住了,脸上的笑容一僵,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站直了身子。 顾延章却是半点没有瞧见对方表情变化一般,客客气气地回了一礼,才道:“张公子,好久不见。” 他举手投足之间,仪礼得当,便是监礼司的人过来,也挑不出半点毛病,面上更是挂着谦逊的微笑,让谁看来,都觉得如沐春风。 可见了这笑容,张瑚却半点都不觉得心情舒畅。 来赣州的时间虽然并不长,但已经足够他对传说中的那一位“状元通判”生出十分的好奇心。 关于这一位通判官的传说实在是太多,并不需要刻意打听,只要叫人在街头的茶铺子里坐上一天,便能灌上满满两耳朵的事迹回来。 从巧判奇案到兴建沟渠,从体察民情到安置流民,这一个叫做顾延章的州官,简直就要被赣州城里的百姓夸到天上去。 张瑚出来之前,心中还带着三分的好奇,可等到见了人,这三分的好奇,便化作了三分的不舒服。 居然是他。 在延州城救了自家弟弟的女子的夫婿,自称顾五。 第三百三十八章 捡功 张瑚坐在陪客的位子上,面无表情地看着对面那一个人同自己父亲言笑自若地寒暄。 良好的教养,让他哪怕心中翻江倒海,面上还是维持了基本的礼仪,并没有露出什么难看的颜色来,可如果要他此时若无其事地插进去一同应酬,恕他实在是做不到。 张瑚的记忆力一向不差,两年前在延州提举府上的场景,只稍微回想了一下,便已经历历在目。 当时这顾五还只是一个白身,在自家开口,提出愿意帮其安排出路之后,对方竟是想也不想,一口就拒绝了。 其时的张瑚,心中是不悦的。 弟弟的先生还在半路,至少要再过上十来天,才能抵达延州。 他们父子二人初来乍到,又是大战在即,正忙于熟悉公务,实在是没有什么力气去管孩子,本来安排得好好的,先把弟弟送去那季姓女子身边,让她照看半旬,将来给她那没名没姓的丈夫一个出路,也算是给足了补偿。 可被那顾五一番推辞,原本好好的打算便全数落了空。 算起来,那姓季的女子对自家弟弟是救命之恩,还得轻了,有些说不过去,还得重了,对方也未必受得起。 这一个出路给出去,不轻不重,恰恰好,以后也不会有人拿来说嘴。 可顾五居然拒绝了。 对方说辞委婉客气,言行举止不亢不卑,只是这一番作态,若是对上其他人,张瑚也许会夸一句好风骨,此番对上了自己,他却是觉得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张瑚从小便是含着金汤匙出身的,又兼自己并无半点纨绔之气,一心上进,实在算得上是同辈中的楷模。 功高德重之人见了他,半是客气,半是真心,十个里面有八个都会夸一句后生可畏,此子当成大器;同龄人见了他,也多是或羡慕,或嫉妒地逢迎;至于其他人,更是不是巴结,就是讨好。 说句难听的,前一日在州衙之中,便是通判郑霖见了他,都要给几分脸面,而这一个小小的白身,在知道了自家的身份之后,居然摆出这样一张脸。 在张瑚看来,这其实已经与怠慢没有本质上的区别了。 世上自然是有陶五柳,也有颜回,可千百年间,也就只出了那寥寥数人而已,张瑚并不觉得眼前的顾五会是那等淡泊名利之辈,既然如此,便只有一个理由了——那就是做高姿态,待价而沽,想要以退为进。 如果以为救了自家弟弟,又看着小孩子喜欢他那妻子,时时粘着过去,便想要作为要挟,逼得自己任其随意提条件,那实在是睡梦呢! 来他张瑚面前摆谱,是找错地方了! 有了这般想法,他便懒得再留人,见对方借故告辞,也就听之任之了,只等着那人过一阵子,再灰溜溜上门来求。 后来过了一段时日,那顾五没有再来,府上带过来的先生也到了。 张璧年纪小,这回回得来,也不晓得怎么回事,竟老实进学了一段时日,虽然口中依旧时不时嚷两声要姐姐,但毕竟只是个四五岁的孩子,过上两三个月不见到人,便也忘到了脑后。 张瑚贵人多忘事,又兼衙中积着无数事情等他父子二人去处理,先还偶尔想一想要给那季姓女子一点回报,后来也事情一杂,早不记得了。 谁晓得,再一次相见,便到了今日。 短短两年时间,如果不是对方的相貌几乎没有太大的变化,张瑚简直不敢相信这是同一个人。 坐在客座上的顾五,谈吐得宜,同自己父亲说起话来,并无半点怯场,回答起赣州辖内的事情,信手拈来,举重若轻。 无论父亲提到什么内容,他都能列数字,举实例,深入浅出,把话说得明明白白,叫谁来看,都不会觉得这只是个才得官一年有余的新任,而会以为这是一个治政多年的臣子。 哪怕再看对方不顺眼,张瑚也得承认,这顾五确实是有两把刷子的。 不过仔细想想,少年状元,若是没有几分能耐,初任得官之后,怎么可能会立下这等大功? 寻白蜡就算了,十有八九是靠运道——虽然这运道实在是够好的。 断奇案也不算多稀奇的事情——哪一州、哪一县的官员不会遇上几桩棘手的案子? 可除了这两桩,抚流民、修沟渠,无一不是规模庞大,意在深远,牵涉极广。 寻常的州县官,就是外放一辈子,也未必能碰上一件,然而这顾五,才得官年余,便碰上了这许多件,还一力担了下来。 这般一想,他熟于政事,也是正常的。 可对方越是当真有本事,张瑚就越不舒服。 这岂不是说明,当初他是真的没有把自家看在眼里?他的推辞,是的的确确出于本心? 如果只是一个普通的商贾子,哪怕一时忘了,想起来的时候,随意打发点东西,也就对付过去了。 可此时,这一个自己从未放在眼中的人,摇身一变,成了再不能等闲视之的存在——寻常时候也罢了,凭着自己的身份,完全可以不去理会他——可父亲来了赣州,又是与他做搭手,这般一来,对方妻子从前救下弟弟一事,便再不能囫囵过去。 想到这里,张瑚只觉得好似背后怕了一只周身长满了毛的虫子,让他想要伸手去拍走,又怕手碰到了虫毛,想要不去理它,又浑身的不舒服。 对面的张待却是全然不知道儿子的心思。 他这回惯例是来领功劳的。 赣州有白蜡、暗渠、流民营,只要不出什么意外,过上一二年,凭借这等功绩,已是足够他在履历上再添上浓重的两笔。 然而他却不是来白捡功劳的。 张待从来都有自己的坚持,也许旁人都觉得他是靠着圣人伯父的身份四处蹭功,可在他看来,自己并不是那等不事生产,尸位素餐的庸官,而是一个肯做事,肯做实事的好官。 他每到一处,都不只是吃干饭,而是有踏踏实实干活的,他领的功,也都是自认为无愧于心的。 第三百三十九章 顺利 是以一到赣州,张待便开始马不停蹄地与孟凌交接,想要早些将州中政务接到手中,力求也能作出一番大事来。 然而眼下账目、政事是交接完了,却好似没有交接过一般。 这原任知州,在赣州仿佛就是一件摆设,什么事都不做,什么活都不干。 自家把人叫来问话,他还屁颠屁颠地答什么“舍人尽可放心,这赣州城中,并无什么事情,每日都清闲得很,早间点了卯,就能直接回后衙了,周围倒是有几处好山好水,城东的镜水湖,夏日里头在湖上泛舟而游,又有莲叶荷花,美不胜收,南边有东平山,山上永昌寺外的梅花今时还开着,正可带着小公子去赏玩一番,那一处的素斋也做得极好,西边有……” 数了一堆子吃喝玩乐的东西出来,还要加一句,“咱们宗室,出来当官的,又不是去做那苦力,赣州有顾通判在,尽可安心,必不会出什么乱子!” 张待当即连一张好脸都懒得再摆出来,直接就点汤送客了。 后来是召了衙门里头的积年的吏员来问,又把宗卷拿出来一一看了,叫手下外出打探了一番,才多少对赣州的事情有了个了解。 张待心中早有了谱,也早做好了准备,知道以孟凌的能力,十有八九并不会做什么事情,可谁成想,对方竟是庸碌成了这幅德行。 而今赣州城中大小事务,早是尽在通判手中,满城百姓,皆是只认通判,而不知有知州。 张待不是孟凌,自然不能容忍这样的事情在自己身上发生,是以一旦弄得清楚了,连一日都不愿意等,即刻便吩咐人去将顾延章请过来,两人先行私下商议一番。 他知道年轻人难免气盛,对方又才立了许多大功,从来在城里头说一不二,自己若是在衙门里头说要重新分工,将知州该有的权力给接回来,多半会闹得两边不愉快,索性先在家里谈一谈,劝一劝。 反正自己占着理,无论身份还是地位,都在上风,此时不过是给后辈一点面子而已。 张待存了这样的心思,早做好了需要软硬兼施,才能慢慢收服对方的准备,谁晓得此时一开口,便听得一句—— “早该如此了,按着朝中体例,州里许多事情本不是延章份内,越俎代庖,不过是因着孟知州身体不好,暂代其理事而已,既是舍人来了,我也能松一口气,早早交了出去,也能专心干好辖内事体。” 听得这话,张待已是冲到嗓子眼的劝服话术,登时全数被逼回了腹中,一时之间,竟是卡巴了一下,才想出该回些什么。 他干巴巴地赞了两句“深明大义”,“识大体”,“明事理”,才找回了脑子,试探性地提了把那暗渠同白蜡虫两桩事情接回来,并分割了几块州中的事务。 顾延章竟是半点也不拒绝,反而爽快地答应了。 张待看着对方气定神闲,仿佛真心没有一丝芥蒂的脸,只觉得自己如同在做梦。 这是真的还是假的? 他究竟懂不懂自己这是什么意思? 自家挑走的,可是接下来两年最容易出效果的白蜡与暗渠! 这小子,是初任得官,不知道其中的弯弯道道,还是当真这般淡泊名利,抑或是只是此时用来敷衍自己,等到一转身,回到衙门里头,便要琢磨什么法子来应对? 张待满腹狐疑,倒是叫他后面好长一段功夫,都心不在焉的。 顾延章同张待粗略谈了一个多时辰,等到重新分工的事情大概都理清了,才从从容容地告辞。 他回到后衙,已是过了亥时。 季清菱正同几个丫头在挑布料。 顾延章一进门,瞧着一幅一幅的料子或搭在地上的箱子上,或摊在一旁的椅子上,不由得问道:“怎么才做春衫?还来不来得及的?” 一面说,一面捡了捡桌上的料子,放在季清菱身上比划了一下。 季清菱挑了半日的颜色,只觉得眼睛都要花了,忙抓着他道:“五哥,快帮着选一选,我要做几条百褶裙。” 顾延章哪里选得出来,他只觉得幅幅都好,种种颜色套在自家这一个身上,都是极好看的,各有各的好看,其实不是衣衫衬人,而是人衬衣衫。 他认真思考了好一会儿,又煞有其事地拿着布料做了许久的对比,才抬起头,望着对面的人道:“还是都做吧,你穿起来件件都好看。” 季清菱把他手里头的布料扯了回来,小小的“哼”了一声,嗔道:“败家子!好容易得了点钱,迟早被你这般在我身上胡乱花完去!” 顾延章听得忍不住笑,索性把椅子扯得近了,挨着季清菱,搂着她的腰,柔声道:“最多过上三四个月,我就要回京述职了,到时候十有八九能升上一级半级的,等俸禄多了,我都不花,全花在你身上,左右我又用不了什么,咱们这回便把这颜色都做上一遍,好不好?” 他的眼神又真又诚,热烈极了,看得季清菱有些坐不住,只把头转到一边去,小声道:“做那样多,又穿不了,明年长得高了,就不能穿了。” 她说完这一句,才渐渐醒了过来,掉转过头,啐了他一口,道:“哪里就穷到要你全省出来了,你就唬我吧!” 她说着说着,自己就禁不住笑了起来。 顾延章看着她笑,把左边手臂张了张,做了个示意。 季清菱抬头看了一眼,见几个丫头早退了出去,便抿着嘴,乖乖地窝进了他怀里。 顾延章抱着她,把方才去张待府上的事情粗略交代了一遍。 季清菱皱着眉毛想了一会,问道:“五哥,旁的倒无所谓,只你这般乍然放手,白蜡虫虽说有朝中来的农官盯着,究竟也要人去管,暗渠那一块更不用说,如果出了事,岂不是可惜?” 顾延章笑道:“也不要紧,今岁白蜡虫养得少,正好看他练手,如果出了毛病,再接过来,不算难。” “至于城中暗渠,如今大体上已是成了样子,有孙霖盯着,下头又都是熟手,只要他不随意乱改规矩,应当不会出什么事。” 第三百四十章 收敛 季清菱只觉得今次听到的消息,同以前收到的风,全不一样,忍不住问道:“不是说张舍人安份得很,不爱折腾吗?如今看来,传言是不尽不实啊。” 张待此回挑的两桩事情,一是白蜡虫,二是暗渠,而那烫手的流民营,他连碰都不碰,分走的其余政务,也都是容易出功绩的,那等费神费事,出力不讨好的,一样都没有选。 暗渠的主沟已经挖得七七八八,如果流民的数量没有太大的变动,沟渠的进度不出什么意外,再有三五个月,便能竣工,接下来只剩下每年小规模的修缮维护。 修渠是大功,可维护沟渠,再开新支,却不会激起太大的水花。 有了前任把这样庞大的架子搭起来,继任者无论再翻出花来,也不可能将沟渠的规模成倍的扩大——哪怕侥幸做到了,考功清吏司的人也会觉得这是在拾人牙慧,接着前人的光做些修修补补而已。 而白蜡虫是前一年才起的头,今岁估计能有点样子,等到后一二年,正当气候,再往后,便有各项弊端显露出来,正要靠着州官去打点。 张待来的这个时间恰恰好,又捡走了暗渠、白蜡虫,只吃到了最肥的那一块肉,却是没有挨着打。 顾延章笑着摇头,道:“你听谁说他不爱折腾的?原来在延州,杨平章威望甚隆,还要把他请去城里头,免得在阵前指手画脚——因为这事,平章还差点与延州城中的郑通判起了龃龉。” 郑霖本来就不是个有本事的,又被杨奎扔过来的张待日日盯着,大事小事都放不开手脚不说,还被明里暗里分了权,又丢了脸,自然不忿。 他不敢拿太后的伯父怎么样,只能三天两头叫人去阵前找杨奎诉苦。 当时大战在即,杨奎又怎么会理会他,连敷衍都懒得给。 后来郑霖深恨杨奎,没少在后头给阵前使绊子。 这事情在延州官场上并不是什么秘密,不少州官都知道,顾延章跟陈灏、周青走得近,自然也有所耳闻。 人的性格一般只要成了型,便不会轻易改变,张待在延州爱争权抢功,来到赣州,难道就会转了性子? 第一回听到这等小道,只觉得有些意外。 她转念一想,顿时明悟了。 张待不惹事这一桩,全是自己一厢情愿认定的,只因为她对对方没有什么印象,便觉得这应该是个安份的——勋戚之后,在仕途上几乎没有任何建树,在历史上也没有什么恶评,在她心里就等同于安份了。 她犹豫了一下,问道:“五哥,如果白蜡虫当真有什么不好,后头人又没有理好,州中养虫的,吃了大亏怎么办?” 不是她乌鸦嘴,而是任何新鲜东西的大力推行,都不可能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如果是五哥在这里长期任官,自然能第一时间发觉其中的问题,及时做好应对之策。 她原还想着,这一二年间好生总结经验,提前帮着虫农摸索,谁晓得如今竟是一二年功夫都没有了,事情全数移交给了张待。 历史上,张待也只有那一个儿子张瑚靠着平邕州之乱有了名声。 而张瑚其人的功绩全在平乱、战事上头,还是三十岁以后,才渐渐声名鹊起的,并未听说他在治政上有什么能耐。 季清菱虽然只见过张瑚两三回,可看着对方的行事,也不觉得这是个多周全的人,哪怕礼数上找不出什么毛病——毕竟是勋戚子弟,教养得当——可本质上却是个极自我的人,并不会认真考虑旁人的想法。 以小见大,举一个最显而易见的例子,当日在自己已经屡次暗示夫君不在家,府上并不方便的情况下,张瑚还能毫不理会,每日着人将弟弟送过来,这其实已经是有些蛮不讲理了。 如果只是私下这般还无所谓,可若是在政务之中,也是这样的风格,那当真叫他整治起州中大小事体来,估计也不会细细帮着辖下百姓设身处地地着想。 顾延章倒不是很着急,只安抚她道:“这是避不开的,索性咱们家里头也有蓄养白蜡,还是头一个养的,遇上什么事情,也是头一个遇得,如果当真出了什么问题,李劲自会早早说来,我再上折朝中,看后来人如何解决吧。” 这毕竟是后话,提了一下,季清菱也没有再纠结着不放,只道:“先看看罢,还不晓得张舍人究竟是个什么才干,要是他当真做出来了事情,咱们倒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她想了想,又算了算时间,问道:“五哥,朝中是不是要下诏,着你回京述职了?” 状元任官一年之后入朝面圣述职,乃是惯例,顾延章从赴任到今日,早一年有余了。 顾延章点了点头,道:“原本开春就该有诏过来了,想来今岁朝中事情多,暂未来得及管这事,今次赣州城里头流民数万,估计要等到一应都安置好了,才好宣我入京。” 季清菱犹豫了一下,道:“咱们这回觐见,要不要收一收?” 她没有把张待分权抢功的举动放在心上,相反,她是乐于见到对方来抢功的,最好把五哥的风头压下去一些,才是好事。 所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眼下五哥要紧的事情,已经不是得功,也不是升迁了。 与普通初任得官的新人不同,顾延章虽然才赴任一载有余,可立下的功劳,已经足够好几个选人转官了。 大晋官制,靠战功升职的武官权且放在一边,文官由低到高,分做选人、京官与朝官。 其中选人与京官的官品,由从九品到从八品。所谓京官,并不是指在京中任职的官,而是指在京中挂名的官,而选人又叫做幕僚官,是挂名地方的官员。 选人选人,听起来,就不是什么好名字。 时下有一句话,叫做“永沦选海”,用的一个“沦”字,其中道尽了选人转官的心辛酸与困苦。 第三百四十一章 预防 如今朝中两万两千余名文官,在朝廷制度不改的情况下,会有将近两万人一辈子都是选人,只有寥寥两三千能做京官。 想要从选人转为从八品的京官,如果不是立下大功,磨勘一年跳两年,磨够五任,就要得到五名州、路一级的高官联名举荐,朝见天子,应对得宜之后,才能升转。 而京官升至正八品之后,才能成朝官。 这正八品的朝官与从八品京官,看上去只有一级的差别,可实际上,难度并不亚于士子得进士——甚至还要困难——前者只要读书作文,揣摩考官心意,只要脑子够聪明,哪怕不能得个一甲二甲,第五等的进士,却也勉强能够得上。 可后者却是要与成千上万名经过精挑细选的“有官人”竞争,这其中不仅有与自己同科的,还有比自己早做官的。 所谓朝官,也可理解为朝见之官,总数不过千余名而已。 想要做朝官,首先要从亿兆百姓之中杀出,成为那两万人中的一员,再踩下旁人,做只有两三千名的京官,最后还要脱颖而出,做只有千人的朝官,其中艰难,可想而知。 时人称做官有两回鲤鱼跳龙门,一回便是考中进士,另一回,则是京官升做朝官。 多少人白发苍苍,只能在选海中做一个幕僚官,又有多少人,好容易熬资历成了京官,却又望着朝官兴叹。 可顾延章却不一样。 他状元及第,才得出身,便是从八品的京官,而任官仅仅一年,已是靠着白蜡之功,越过了官员们最为头疼的那一级,成了朝官。 然而他除了白蜡之功,还有赣州城的暗渠,与城外的流民营。 这两桩大功,已是足以送好几个选人转为京官,或是好几个京官转做朝官。 可顾延章才将满二十而已。 他的功劳已经太大,可他的年龄却是太轻。 季清菱从不怀疑五哥的能力,正是源于对对方的才干的信任,她才会更担心。 按着目前的态势,无论把五哥放到什么地方,他都能做出让人无法忽视的功绩,再做个几任官,功劳积累,哪怕是在三十岁之前为相为宰,入院入堂,也不是不可能的。 一个三十岁的宰辅。 想想都觉得可怕。 此时这迹象还不明显,五哥只是一个才干卓绝,远超旁人的新官。可如果不自己主动压着,过上两三年,再立上几项大功,聪明人都会看明白。 做天子的,每日都琢磨异论相搅,权衡朝堂,自然会看得更清楚。 当今圣上身体一贯不好,也不算年轻了,旁的人不知道,季清菱自后世而来,却是晓得对方最多这一二年间便会病体加重,没有几年好活了。 一个多病的天子,固然会早早为自己儿子打算辅佐的人选,可定然却并不会希望这个辅佐的人选,成为架空皇权的存在。 如今两府之中,诸位宰辅,最年轻的也是五十上下,等到新皇登基,最多也就能辅佐十来年,便要致仕了,哪怕再权倾朝野,也躲不过岁月。 这样的年龄,刚刚好,既能帮着小皇帝熟悉政事,等到他能独当一面之后,又不会成为掣肘。 可等到新皇登基,五哥才多少岁? 二十三?二十二? 等到新皇亲政,五哥才多少岁? 三十多?还是四十? 大晋的皇帝一惯寿命不长,能活个四五十岁,已经是谢天谢地。 这几乎是一辈子都被五哥压着管的势态。 天子会如何想,将来要垂帘的张太后又会怎么想? 如果把季清菱放在他们的位子上,肯定会把五哥架起来,不给他任何立功的机会,等到过上二三十年,新皇年岁渐长,再放出去作为辅佐。 可季清菱并不是在他们的位子上。 立场不同,态度便会不同。 谁又愿意被天家搓圆搓扁? 比起给天子按在昭文馆、集贤院里头修上一二十年的书,自然是外放做官更来得更自在,更有意思。 听了季清菱这一句问话,顾延章初时只当对方杞人忧天。 这才哪到哪呢? 他笑了笑,低下头亲了亲小家伙的脸,道:“现下说这个,是不是还为时太早了?” 顾延章不当回事,季清菱并不觉得奇怪。 一个才赴任一年有余的新官,居然要考虑好好收着功绩,还不是为了害怕留下首尾受人攻讦,是因为预防天家压制,任谁听来,都会觉得这着实很有些太夸张了。 她斟酌着,把内心的想法细细说了。 顾延章听着听着,面色便渐渐凝重起来。 “如果天子正当壮年,身强体壮,自然不虞这些考量。”季清菱小声道,“可看他的行事,性子又多疑,又爱搅来搅去,没事还要折腾出点事来——如今这杨平章同范大参两党之争,不就是他弄出来的?” 她当着五哥,哪怕是这样大逆不道的话,也不怕说出来,想了一会,又补了一句道:“我才不想五哥日日窝在那书阁之中修史编书,虽说也是极清要的差事,日后也一般能青史留名,可人各有志,哪怕这于旁人这是求都求不来的,对你而言,却实在是委屈极了。” 她认认真真地帮着顾延章盘算,两条柳眉蹙得紧紧的,嘴巴也抿着,眼睛里尽是担忧,看得顾延章仿若整颗心都泡在了蜜水里,又仿佛整颗心都泡在了苦水里。 旁的小妇人,最多也就操心操心家中事务,侍奉一下公婆,自家这一个跟着自己,不仅要操心家中庶务,上心政务,还要帮着考量将来仕途。 虽说清菱本身就是聪明的,看事情、待问题,一惯都要比普通人长远,也乐于做这些,并不觉得委屈,可他还是有些心疼。 也没旁的可以做,只能竭尽全力,把她捧在手心宠着而已。 虽然他一直以来都是这样做的。 顾延章抱着季清菱,挨着她亲亲脸,又亲亲耳朵,柔声道:“我知道了,我自会斟酌着做。” 他本来就不贪功的人,最多也就是想想办法,分出去而已。 立功不容易,可分功,难道还不容易吗? 第三百四十二章 放手 交接起来其实也快。 顾延章不仅自律到了严苛的程度,御下也并无半点松懈。在他手底下干活,诚然收获丰厚,可付出也往往要比旁人多上数倍。 赣州城内的沟渠从准备筹建开始,所有的图纸、宗卷在他的严命下,都按时间顺序分批保存着,而勘探过程中的各项发现,也事无巨细地做了详实的记录。 在沟渠修建的时候,无论是人力的安排、班次的轮替、工时的计算、进度的控制等等,他都有一套行之有效的措施。 甚至为了激励流民卖力修渠,他还亲自设计过好几种方案,由州衙拨银,给每日进度排在前三的班次给予奖励,也会对不能完成进度的班次一定的扣罚。 沟渠自然是大头,白蜡虫一边,虽然州中还未大力推行,只是在盛县、会昌两县之中尝试教授农人少量蓄养,可无论是赣州城内,还是附近的乡县之中,才开春,已是“莫名其妙”的多了许多民间自发、规模并不小的自行蓄养。 朝中派下来的农官早已到了,碍于时间还短,并不能起到多少作用,如今最有价值的,反而是季清菱让秋露从头到尾观察与记下的相关材料,并李劲那两个山头的蓄养经验。 顾延章并没有半点藏私,在把相关档案留下存底之后,不到三天,就将手头所有的东西,或是原稿,或是副本,悉数转交了出去。 他这一厢毫不拖延,极为配合,可张待手下的人,却是一点也不领情。 张待来赣州的时候,因为行程仓促,只带了长子张瑚、次子张璧与少量门客,而其余幕僚仆从并大部分的行李,都要过一阵子才能抵达。 一般来说,做官的都爱用自己人,张待自然也不例外。 胥吏不好管,一时半会,也看不出好歹,平常事务交代下去也就罢了,可赣州暗渠之事,张待是半点不放心给他们去打理的,是以派去接手监管的,是他惯用的幕僚。 及至此时,城外营地之中的流民,已是破了八万,而赣州城内修渠的壮丁,也几近万人。 壮丁近万,在张待看来,虽然是多了些,却也未必有多难,既然顾延章原本能够管好,那接手起来,自然也没有什么问题。 不仅他是这样想的,他手下的幕僚也是这样想的。 大晋宗室皇亲可以做官,可多是清要的武职,一个不小心,就要被御史台逮着弹劾。像张待这般,一面被弹劾得狗血淋头,一面还不断有各色差遣在身的,却是独一个,更别提还能外放做州官了——要知道,县官都能叫做百里侯,州官这般要紧的亲民官,正常来说不是科举出身,是绝不可能来做的。 跟着这样一个主家几十年,他身边的幕僚,自然也养出了气性。 顾延章原本是让孙霖先行带着对方来接手的人过渡一段时间,再做其他安排,可没多久,孙霖便黑着脸跑去同王庐抱怨。 “……向日的成规改得乱七八糟,说等熟悉了,再过上半旬,就要试行新规,又说每日州衙拨出的赏银太过了,不应耗此资费,免了奖银,却又没有免却罚银……要州衙的巡铺每日来看着人行事,定的规矩简直吓死人……” 不管从前再瞧不上,三个幕僚在一处待了一年有余,多少也熟悉了几分。 许明头一个得了好,剩下的孙霖同王庐便有些同病相怜,私下里头来往也多了,不敢在顾延章面前说的话,两人之间偶尔也互相聊两句。 王庐则是满肚子的火,跟着道:“别以为只你那边,州学中也插进来两个学官,日日拿着我原来定的规矩来改,再这般改下去,我这事也不用做了!” 两个人关在书房里头互相诉了半日苦,两个茶盏里头茶叶都被泡得一点味道没有了,才各自住了嘴,却是一个都不敢去同顾延章说。 ——到底也做了这样久的事,早不是刚到延州什么不懂的时候了,如今州衙里头两头大,也许自家通判并没有那个意思,可对方那一边,明白着是要来打擂台的,当真被人激了,跑去拱火,才是中了人的下怀。 同样的事情,自然不只发生在孙霖、王庐两个幕僚身上。 州衙里头的胥吏、赣州州县之中的官员,也很快就发现州中的气氛开始不对,也各自开始打起了小算盘,虽然碍于顾延章这个通判往日积威甚隆,不敢有什么大动作,可人心浮动却是少不得的。 顾延章不是瞎子,自然不可能看不出州衙里头的变化,他并没有管外头的风言风语,只把孙霖叫了回来,着他去看着城外的营地,又嘱咐王庐安心干活。 原本将几块事务分派出去之后,顾延章手里只剩下流民营一桩大事,其余琐事,只需要极少的时间,便能处理完毕。 他本就无心跟张待抢风头,听得家里头那一位说了之后,更放得开了——自家这一年多以来,出的风头已经够多了,既然有人肯帮着做事,只要不出什么岔子,他也不介意,左右前一阵得了大柳先生来信,说朝中已经开始考功事宜,按着正常的进度,要不了多久,京城应当便会宣召自己诣阙述职了。 就当是回京之前,放一阵子假好了。 左右抚吉两州灾情已经缓和下来,用不了多久,流民便要慢慢返乡。只要流民人数降了下来,张待也不能闹出什么大乱子。 心中有了主意,他一时便清闲下来,总算有功夫整理一下这一年多以来的任上治政所得,还能偶尔与季清菱外出踏青散心。 这一日,难得清明得了假,正好又连着旬休,合计能连休两日,顾延章便早早同季清菱商量了,两人换了春衫,带着几个小厮丫头,携手去爬那东平山。 阳春三月,正是乍暖还寒之时。 东平山算得上是赣州辖下的第一高峰,普通人早早出发,也要过了晌午才能到得山顶。 第三百四十三章 无盐 季清菱给顾延章压着练了几年的鞭子,初时还有些不情不愿,后来觉出好了,自己就认真坚持起来,如今体力比起普通的女子,自然是要强上不少。 然而即便是这样,爬了半日的山,她也开始有些吃力。 好容易到了一处转角,见这地方有两三丈见方的平地,还有三四块大石,都是平平整整的,朝阳的地方连青苔都没有——想来是被来往的山人、善男女坐的。 原还不觉得有什么,见了这能坐的石头,清菱顿时脚就软了,腰也酸了。 她转头一看,原来自己同五哥光顾着说话,又一时不停地往上爬,不知道什么时候,松香、秋月他们几个小厮丫头,已是被甩得连瞧都瞧不见了。 顾延章见她回头找人,又见她额上、鼻尖都渗出了薄薄细汗,便从袖子里掏出一方帕子给她擦脸,一面问道:“是不是渴了?还是爬不动了?咱们坐着等一等?” 季清菱仰着头,站定了给他擦,口中道:“是有些渴,还有些热,面上黏糊糊的,咱们歇一歇罢?” 说着先一步选了一块石头,双手往后扶,轻轻使力,跳着坐了上去,又笑盈盈地伸出手去,做一副要把对方拉过来样子。 顾延章哪里要她拉,自己早早就跟了过来。 两人挨着坐了。 此时日当正中,这一处已经快到半山顶了,身边是山林,大大小小的树木围着,一眼望去,叶子苍翠欲滴,地上杂草、野菇丛生,全然一副野趣。 林间鸟鸣声此起彼伏,偶尔还听得一两下早死早超生的蝉叫。 季清菱抬头看,山顶上云雾缭绕,往下看,峰峦叠翠,风光旖旎,因周身都是树木草丛,水气滋润,不由得深深吸了口气,只觉得肺腑之间,仿若被洗过一般。 “这一处真舒服。”她不由自主地感慨道。 石头有些高,她坐在上头,脚尖都点不到地上,便用脚跟踢踢踏踏地蹭着,当做好玩,一面左顾右盼,瞧一瞧周边的风景。 顾延章看着她这俏皮的模样,嘴角忍不住就翘了起来,正要贴过去亲一口那脸颊上近一阵子才将将多长出来的肉,不想对方忽的伸出一只右手,指着远远的地方,小声叫道:“五哥!五哥!快瞧那一处!!是不是兔子!?” 又忙用左手拉着他,示意他往前看。 果然远处草丛中动了一动,两只长长的耳朵竖着,好似是听到这边叫唤,倏地一下回过头,一双红红的大眼睛往这边瞄了一眼,撅着屁股飞快地蹿跳走了。 一只白色的大兔子。 “啊……我把它吓跑了……”季清菱未免有些可惜,转过头,无辜地看了一眼顾延章,讪讪道,“五哥,它这样胖,居然还跑得这样快……” 顾延章只觉得好笑,道:“若是想看,我帮你捉回来?” 季清菱听得他这一句话,眼睛都亮了,仿若整张脸都透着光,忙地把拉着顾延章的手放开,好不挡着他去捉兔子,也不说话,只连连点头,乐得见牙不见眼的。 顾延章却是轻轻凑了过去,笑道:“你要我帮忙捉兔子,总要给点报酬罢?” 季清菱只想要兔子,见对方这样着急的时候还要讨价还价,便什么都顾不得了,一面小声嘀咕着“脸皮厚”,一面却又笑吟吟地双手环上了顾延章的后颈,提起身子,蜻蜓点水地在他唇上啄了一下。 啄完之后,她立时退了回来,笑道:“想要报酬,总得东西回来了才能付清罢?如今定金是给了,如果捉不回来,你要怎的还?” 顾延章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眼神里头意味深长,不知怎的,就看得季清菱全然不知道要怎么说话了。 “自然是肉偿。”他镇定自若地道。 他一边站了起来,一边往兔子跑掉的方向去了,口中还小声地道:“若是让我肉偿,我此番兔子也不去捉了,回去就给你翻个十倍百倍还了,我这般疼你,自然舍不得你吃亏,便是还上千倍也不打紧,万倍也是乐意的……” 季清菱咬着牙,等他走远了,也没想到这话要怎么回,才能把便宜给占回来。 总觉得好像回了也被人得了便宜,不回也被人得了便宜…… 她越想越是不服气,脑子里头各色念头绕来绕去,总觉得自己要真正占一回上风,好让对方也刮目相看一回。 正认真思索间,却蓦地听得远处一声叫唤,转头一看,原来是五哥远远站着,正面带微笑地冲着自己招手。 她不知这是什么事,往下山的路看了一回,半点没见到几个丫头小厮的影子,也不晓得他们什么时候才上得来,索性随手拾了些小石子,在地面上用枯枝勉强写了几个字,又摆了一个朝着五哥那个方向的箭头,将手上一方帕子压了上去。 待得摆好,她才半走半跑地朝着五哥那一处去了。 两边相距约莫七八十丈,走得近了,便听得潺潺水声。 顾延章见她一路小跑,便上前来迎,把人抱了个满怀,这才半揽着一面走,一面指着前头道:“那边好漂亮一汪泉眼,方才不是说热,咱们过来洗一洗脸。” 果然走不到半刻钟,绕过一片巨石,一池活泉,一条小溪流便出现在眼前。 此时正当正午,日光耀眼,透过顶上疏落的树林射下来,光影斑驳地倒映在荡漾清澈的溪水上。 水至清,透明的一般,下头是大大小小的石块、石子已经被冲刷得半点棱角都没有,泰半都椭圆椭圆的,还带厚厚的青苔,正猫在河床里头,映衬着细细碎碎的阳光。 波光粼粼,简直美得醉人。 季清菱站在边上看了半日,才蹲下去,将手探了进去。 溪水冰凉。 她洗了洗手,登时玩心大起,双手撩了点溪水,想要冲着身旁的顾延章弹去。 然而她水还没弹出,便见不远处一棵大树旁拴着两只东西。 “五哥!”她忙地站起身来,又惊又喜地叫道。 一只肥硕的野鸡,一只肥胖的兔子。 “哪里来的?!”她乐得不行,连脸都不要洗了,拉着顾延章的手便往前走去。 两只野物的脚被藤条缠着,此刻见人来了,一阵乱跳乱跑,却又无路可逃,简直是鸡飞兔跳。 正当此时,听得人声、脚步声由远而近。 很快,秋爽同松节便冒了头。 见到两个主家身旁的那一只肥兔、一只胖鸡,秋爽有些吃惊,好一会儿,才喃喃地道:“怎么办,今次没有带盐上山……” 第三百四十四章 寺庙 季清菱本没有想那样多,听得秋爽这般说,不由自主地低头看向了那两只肥禽。 鸡应当是野鸡,正凶巴巴地打着短鸣,想方设法挣脱脚上的藤条。 它头冠鲜红,爪子尖利,尾羽拖得长长的,五彩斑斓,在阳光下透着灿亮的光泽,同那等不够得意的孔雀开屏比起来,也只逊色三分而已。 只是胖得有点过分了…… 感觉好似普通农户家里头蓄养的,也比不上它肉多。 如果烤熟了,会不会一咬一口油? 也怪不得秋爽会想吃它的肉…… 一面想着,她摇了摇头,把脑子里那乱七八糟的念头甩开,又去看那只付了“定钱”才好容易得来的肥兔。 当时是远远瞧见,看得并不清楚,此回离得近了细看,这白兔皮毛油光水滑,白得像雪一般,从顶上的兔耳朵,到后头那小小的球尾巴,没有一根杂毛,不仅如此,还干净极了。 白兔挣扎了一会,见脱不开身,也懒得动了,只蜷在当地,眨巴眨巴眼睛,低头发起呆来。 季清菱看着看着,只觉得怪怪的,转头问道:“五哥,这兔子看着不像是野的。” 顾延章也走近了两步,认真看了一回,也点头道:“看着像是人养的。” 山野之物,一般来说身上有些脏污才是正常的,像这一只兔子,身上干净得连灰土都没有,连两只兔耳朵里头都没有半点污垢,简直是异类。 况且先不说这高山之巅,会不会有兔子,即便是有,寻常能见的也是灰兔,少有白毛兔子。 白兔惯来都是祥瑞之物,不是民间极难得偶然捉到进了上,便是番邦入供才能得有。 顾延章原来入京省试,得了状元之后,同季清菱也趁着天子开放玉津园给百姓赏玩时,去逛过一二回,里头那几只白兔都还夹着一二缕灰毛,单论毛色纯净,竟还比不上眼前这一只。 “怕不是山上的大和尚养的?”季清菱猜道。 顾延章摇了摇头,道:“这般品相,若是寻常和尚见了,定会早早报往州衙。” 两人正说着话,秋爽已是越过松节,几步走得进了,问道:“姑娘,要不要此时捡些枯枝来,生个火?” 又指了指来的路,道:“秋月姐身上带了有短刀,利得紧,片个肉顶容易的。” …… 半盏茶之后,秋爽没吃到汪着油的烤鸡不算,还将那活鸡倒捉在了手上,吭哧吭哧地提了它,缀在两个主家后头往回走。 她一面走,一面满脸惋惜地同松节小声道:“白兔子是祥瑞,不吃也就罢了,可这鸡总不是祥瑞了罢?今日要在永昌寺里头过夜,明日才得下山,走一日的路,还要吃两日素,好容易得只野鸡,竟是不能吃……” 那鸡性子野,被她倒提着,还一路大力地扇着翅膀,掉了一地的细碎羽毛。 秋爽险些被它从手里给挣掉了。 松节一手扯着兔耳朵,一手托着兔子屁股,正与秋爽并排着走路,听得对方这般说话,只觉得自家嘴角直抽抽,实不知道回什么好,过了半日,才勉强道:“我跟你换罢,你那野鸡重,我这兔子轻,你小心抓不稳,要被它给啄了。” 秋爽忙把那野鸡从右手转到了左手,让它离松节远远的,急急道:“没事,没事,我来拿!” 平日里头护银子都没有这样积极。 说着还低头看一眼那胖鸡,莫名地就咽了一口口水。 松节简直没眼看,按捺了好一会,还是忍不住问道:“方才不是还听你同秋月姐说今日要好生拜一回佛,请一回签,求菩萨保佑?” 秋爽犹自不解其意,只大力点头,道:“难得来一回永昌寺,自然是要好生求签的!” 松节提醒道:“你此时吃了肉,就是杀生,还要去拜菩萨,怎的可能会灵?” 秋爽一脸的嫌弃,瞟了他一眼,道:“你日日跟着少爷,难道不知道子不语怪力乱神?我自是要敬鬼神而远之,来都来的,虽说要拜一拜,却只是凑个热闹、敬一敬而已,我正道在心,虽然敬,可哪能当真信了这个!” 又补了一句,道:“你要是信,自去沐浴斋戒,我给你称一个赞——我却是要吃肉的!” 松节被堵得一口老血都要呕了出来,心中自骂道:叫你嘴贱!明明晓得这是个傻的,还要来把她当常人说话! 秋爽并不知道自己已经把话都聊死了,只一心记挂着这鸡如果带上永昌寺,自然是不能在寺里头吃的,虽说酒肉穿肠过,佛祖在心中,可在人家的地盘上,这样毫不顾忌,也太没礼貌了,便筹划着要自己带下山,等回到后衙,再叫厨房的婶子炖汤来吃。 这等野山鸡,肉虽然又硬又柴,可炖的汤,定是香得不行! 这般来看,方才虽然不能烤来吃,说不定还因祸得福哩。 她一面想着,不由得又口齿生津起来,只恨不得不要再上山看什么桃花,此刻便即刻下山才好。 且不说一个丫头、一个小厮在后头各种思量,此处本就离山顶不远,一行人会合之后,季清菱因心中吊着那一鸡一兔来历,也无心再赏玩风景,便不再走走停停,而是径直往山顶攀爬。 永昌寺正正就在这东平山的山峰之巅,里头六七十个和尚,还有二三十个挂单的。 虽说佛门清净,素日是不能女子留宿的,可架不住这一处风景甚好,常有富贵人家来此闲游,香油钱给得足了,主持便别开一番门路,在寺庙外头另盖了二三十间房舍,另有一二个小院子,专供这等富户携妻带子来此住宿。 前些年寺中来了个挂单的老和尚,一手罗汉斋做得极好,还能摆三两桌素宴不带菜色重复的,自他到了,寺中来吃斋的人竟是越发的多了起来,还有些外地人慕名而来。 众人到得地方,寺门是大开的,可一个守门的和尚也没有,再往里走,才见得一个府中先派上来打点的管事匆匆从后头走了出来,见得顾延章等人,忙上前行一个礼,称一声官人,又引着诸人往一边走,道:“一应物什都收拾好了,都在外头厢房里头,独一处院子,里头已是备下了热水,官人可以先带着夫人去歇一歇。” 第三百四十五章 重逢 那管事一面走,一面简单介绍了一下这永昌寺来历,不多时就到了一处小院门口。 几个小丫头早在门口候着,见众人来了,连忙上前要帮着拿东西。 季清菱沿途见这寺庙古朴自然,却是只见到寥寥一二个和尚,便好奇地问道:“不是说这一处近百个僧人,此时正当饭时,方才见得膳房,怎的一个僧人都没有瞧见?” 管事忙回道:“夫人有所不知,昨日寺中来了个贵人,好似丢了什么东西,一寺上下闹得鸡犬不宁,大半都去帮着寻了,连功课都来不及做,哪里还有功夫吃饭!” 正说话间,远处听得喧哗呼喝之声,几个老和尚围着一人一孩往隔壁院子走,边走边做拱手求饶的姿态,后头还缀着七八个一色装扮的随从。 那一人一孩皆是身着锦袍,一副富贵打扮,前者似乎有些火气,声音便高了几分,隐隐约约几个词往这边飘了过来。 季清菱只听得“后果自负”,又听得“掘地三尺”等语,正好奇间,那十来人已是走得近了。 秋月本站在一旁,突然“咦”了一声,上前两步,拉着季清菱的袖子,轻声道:“姑娘,你瞧那小孩,像不像前岁咱们在延州救下的那一个?” 她这话一说,秋爽、秋露二人也往那一处瞧了过去。 被这边一群人都望着,对面自然也不是瞎的,一名随从上前不知说了些什么,那人便面带不悦地转过头来。 季清菱与他打了个正对脸。 这一个照面,两边都有些吃惊。 然而对方很快就回过神来,拉着那小孩走了过来。 “不想在此处遇上顾通判……”他说了这一句,微微转了一下头,迟疑了一下,对着季清菱行了一个大礼,又与那小孩道,“向日里头你不是总念叨着要见延州里头那一个救了你的姐姐,如今人在此处,还不上去打个招呼。” 那小孩半大不大,约莫就是六七岁的模样,此刻双眼通红,正抹着眼泪一抽一抽地哭,听得这话,泪着眼睛抬起头,吹出了一个鼻涕泡,正正望着季清菱。 他眨了眨眼睛,发了一会愣,站着也不动弹。 原来这一人一孩,便是张待的长子张瑚,带着幼子张璧。 张瑚向季清菱行礼,季清菱自然不能不理会,她回了一礼,道:“见过张公子。” 两边正在寒暄,一旁的老和尚却是叫苦不迭。 这一回顾延章本来是素服而来,并没有透露身份,是以寺庙当中只以为这是个普通的富户,自然全心全意去招待知州的两个儿子去了。 谁想到如今官家子没有伺候好便算了,甚时来了个官人也不晓得。 顾延章无心同对方应酬,正要随意敷衍两句,便行告辞,却不想那张璧短着两条腿,一颠一颠地小跑了过来,狐疑地站在季清菱跟前,仰着头认真看她。 张璧眼睛红红的,面上还带着泪,看起来尤其可怜,犹豫了半日,不晓得说什么,就立在当地。 季清菱从前同他也相处了一小段时日,看着他这样子,往日的记忆又浮现了出来,便笑着半俯下身,轻声道:“你是小张璧吗?长得这样快,我都不认得了。” 张璧其实也已经几乎把季清菱的长相忘干净了,不是张瑚点出来,他多半是一点也记不起来的。 他在延州时不过一个四岁孩童,如今都过去两年多了,无论当初多黏乎多喜欢,到底是小儿心性,又哪里记得这样久。 然而他从前就极喜欢季清菱,又得她所救,当时记忆虽然模糊,可那等绝境逢生的大起大落之感,却是刻骨铭心,此时见了人,哪怕认不出来,却很快就生出了七八分的亲近。 他一张口,不是叫人,也不是打招呼,却是“哇”地一声哭了出来,一把扑上去抱着季清菱的腿,抽抽噎噎地嚷道:“大姐姐给我的小白不见了!小红也不见了!大白跟团子也找不着了!” 张瑚尴尬极了,连忙转身对着后头的妇人道:“还不快把小少爷抱下来!” 两个妇人急急上前,还未走得近了,那张璧便转过头,叫道:“哥哥不把大姐姐送我的样样都找回来,我就不回去!我跟姐姐家住!” 十分地理直气壮。 张瑚气得倒仰,偏生那张璧同在延州客栈里头那一回一般,抱着季清菱的腿,他又不好上前,而两个妇人被那张璧一瞪,也不敢再挨得更近。 季清菱听得糊里糊涂的,什么“大白”、“小白”、“小红”、“团子”,只觉得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偏生两条腿被张璧抱着,他年长了两岁,气力更大,让她更是动也不能动了。 旁的人束手束脚,顾延章却是半点都不忌,因着前阵子张待在州衙里头的一通折腾,他对这一对父子并无恶感,却也没有好感,只当路人而已,此时见那张璧拖着季清菱不肯放,便趁其不备,将这小孩整个抱了起来。 张璧一声尖叫,转头一看,见着顾延章的脸,虽然也是一样地没有认出来,可那心中深深的窘迫与三分惧怕之意却不由自主地冒了出来,那叫声只发出一半,便卡在了喉咙里,下意识地脱口讪讪道:“大哥哥……” 竟是带了几分讨好的意味。 短短片刻功夫,场中便有了诸多变数,张瑚心中本就不高兴,见自家弟弟吃里扒外的模样,更是不舒服,他正要上前把张璧接回来,却听得几声中气十足的鸡叫,定睛一看,原来不远处一个小丫头手里倒提着一只凶鸡,尾羽五彩斑斓,长长的,都拖在了地上。 那鸡这几声叫,登时把众人的目光都集中了过去。 张璧也跟着叫道:“小红!” 又见到被松节揪着耳朵,捧着屁股的白兔子,呼道:“小白!” 扑登扑登地蹭下了地,朝着秋爽、松节二人跑了过去。 秋爽听得他那一声叫,心中已是凉了半截,见人跑过来,更是哭的心都有了。 第二百四十六章 来历 张瑚有些不自在。 他没有想到在这僻静的高山之巅,竟会再一次遇见顾延章,更没有料到,季清菱也在此,还恰恰撞见了自己一行人。 上回于家中遇见顾五之后,父子两略略商量了一下,却并没能讨论出一个解决方法来。 ——毕竟对方的妻子救了自家弟弟,这一点是避不可避的。 然而到得此时,虽然其人在地位上与自己仍有不可逾越的鸿沟,可身份上,却早不是曾经那一个可以随意摆弄的白身了。 如何补偿? 原本设想好的出路自然是不能再用。 顾五已是一州通判,如假包换的正八品京官,下一回诣阙之后,凭着赣州城的诸多功劳,再往上爬上一步,也是情理之中的。 这个时候,单纯的还银还礼,莫说对方定不会收,这边就是送都不好意思送出去——简直像是在自己打自己的脸。 而若说给对方的仕途助一道力——阁门舍人之职虽然清要,可却没有什么得力的职权,这一个知州之位,更是连屁股都没有坐热,说不得,还要拿对方原本的那些个功劳来填。 偏生在这样的大前提下,他与父亲还要去同顾五分权。 父子二人寻不到解决之道,只能暂且将此事搁置在一边,装着傻,当做什么没有发生,以后得了机会再说。 张待多年东蹭西捞,宦海浮沉,挨过不晓得多少弹劾与攻讦,脸皮甚厚,叫他一面道谢,一面问顾五要权,也能做到面不改色。 可张瑚年纪轻,还兼着自负自矜,脸皮相较起来,自然是薄上许多,做不到自己父亲那一步。 原本没有两相面对面,他还能纵着手底下人去跟对方打擂台,如今当真与人撞上了,他多少便生出几分不悦来。 赣州这般大,能去的地方也不少,没事带着家累来爬东平山,这顾五,莫不是吃饱了撑的! 他此刻见了顾延章同季清菱夫妻二人,又见得自家弟弟缠着对方不放,更是恨不得把那小孩扔去同野鸡白兔关在一处,最好这辈子也莫要出门了。 张瑚面上一时青一时白,饶是他自傲反应敏捷,却也想不到该如何回应。 旁边的几个老和尚却半点没有这个顾虑,听得张瑚称呼那一个领头的青年为“顾通判”,互相对视一眼,立时一个箭步往前而去,当前一人单手在前,对着顾延章行了一礼,口中念一声佛号,道:“贫僧乃是此地主持,不知官人莅临,实是多有怠慢之处!” 又一迭声催人去叫知客过来。 永昌寺不过百人的规模,全凭着斋饭同东平山的风光来吸引香火,主持自然不是什么佛法高深的大和尚,此时称呼起顾延章来,全是一派俗家行事,压根没有方外之人的超脱。 他山间不知日月,只懂这一边来的是赣州知州的一双儿子,那一边来得却是通判本人。 一个是二代,一个是官人,身份高下立判。 张待来得还不久,山上并不晓得原来此人后头还有一重太后伯父的身份,可顾延章在赣州已经一年有余了,其人行事,在百姓口中便似一个传奇般,主持自然也是听过的。 他正因寺中放跑了知州儿子的宠物而惶惶,不知该如何是好,瞧见顾延章了,又因对方名声甚好,想着哪怕这一位官人能帮着美言几句,也是好事。 那方丈同顾延章又奉承了几句,见对方当真是一副素服外出,不欲旁人知晓身份的行事,当即改了口,问道:“正有一桩事情想要求问施主。” 一面说,一面指着秋爽、松节二人手上的动物,道:“不知施主此行是从哪一处见到的这一兔一鸡,可有见得另外一只白犬,并一只狮猫?” 原来自延州事毕,张璧那小孩自是跟着父兄回京城。 他这一回回家,是满心要死赖在京城,再不愿意往外走的,又因从小顶顶会趋利避害,更知道他娘说话做不得数,争不赢他哥,索性跑去宫中寻了张太后,哭着闹着要“日日进宫陪着,在外头天天想大姐姐,想得一口饭都吃不下,夜间觉都睡不着了。” 各色甜言蜜语不要钱一般往外说。 他小小年纪,长着一张粉嫩嘟嘟的脸,哄人的话张口便来,连脑子都不用过,逗得张太后又是疼,又是爱的。 然则这小屁孩千算万算,独独没算到自己这一年多在外,没有做娘的宠着,又没有张太后护着,更没有一众纨绔小儿围着无法无天,每日在府中跟着先生读书写字,还自家要了个师傅跟着习武,虽说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实在要比在京城时要长进太多。 张太后被这小娃撒泼撒娇,本有心要把他留下,偏帮张待谋了赣州知州一职之后,张瑚进宫同她说了一回理,又把这幼弟的前后变化拿出来一一比较了,执意要把人带去父亲任上。 恰巧那一阵子宫中事情多,有人闹水疱,把赵芮好几个嫔妃都染上了,她担心小儿扛不住,要给染了病,便只得任凭张瑚带着人走了。 临行前为了做安抚,她特意赐了几只动物,并一些个玩意,都是番邦朝贡的好东西,只当安慰这小孩子,又好说歹说,承诺下回定是不会叫他“出去外州吃苦”,这才了了此事。 张璧得了东西,哭哭啼啼半日,知道是说什么都没用了,只得哭丧着一张小脸,跟着父兄来了赣州。 他虽是被迫,却也晓得讨价还价,拼死拼活把那几样小动物带上了,原是一只广南西路进上的彩鸡、西域呈上的白兔、狮猫并白犬,总共四样动物。 到了赣州,张待头一回当这真正要做事的亲民官,旁的不忙,想要忙着分权,跟长子四处探查情况,自然没空管小儿子。 张璧一个人跟着几个先生,闷得不行,有事没事就撩兔子、彩鸡等物玩,照着自己的一日三顿去喂养,只把这几只动物喂得比起原本得的时候还要胖了一倍有余。 第二百四十七章 游玩 他也有眼色,晓得此时说话必不会有人搭理,一人在后衙当中闷了好长一段时间,待得父兄忙得告一段落了,这才跑去张瑚面前闹着要出门,也不做别的,只要去寺庙里头“帮大姐姐同陛下祈福”。 张瑚对这幼弟,说不心疼是假,见他乖觉,安安分分了这样久,也不容易,又听他辛苦掰扯出来的这理由,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到底还是答应了。 他趁着清明连着休沐,正正两天假,四处择选了一番,唯有这东平山离得不远不近,又僻静,不会人多杂乱,正巧又有桃花开得盛,带着弟弟上来,小孩自有仆役带着放开了跑,自己也能休息一回,是以才定了地方。 虽是休沐,张待却是累得不愿意动弹,便在家中休养,只张瑚拎着张璧,由二三十个下人簇拥了,来这山上游玩。 张璧在家里头日日同那几只动物作伴,自是不肯单独走开的,便也强烈要求带上了,到得地头,几只本是关在院中,偏生有那不知事的和尚来进屋端茶送水,不小心开错了门,把那几只动物给放跑了。 那和尚初时吓了一跳,还不敢说,放了茶盘就去追,寻来寻去,早不见了影子——此时犹是想要瞒着,便叫了走得近的一齐帮着找,果然还是找不着,才不得已同掌院说了。 掌院登时大惊,也不敢再隐瞒,只好立时去找了主持,大家去同张瑚认错,又发动全寺帮着“掘地三尺”地找寻。 张瑚却是没有那么好打发,他也不要寺中和尚赔礼道歉,也不要免什么食宿,自然也不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一则张璧知道几只跑走了,哭哭啼啼的,什么都不管,只嚷着要他的“小白”、“小红”、“大白”、“毛团”,轻易根本敷衍不过去;二则毕竟是太后赐下的吉物,若是这般不见了踪影,太后那边倒是不难应付,可他的面子又往哪里摆? 于是一干人等,寺庙这一头缠着想要求饶,想讨一个“找不到怎么办”的准话,张家这一头却又咬死了只要找到,旁的什么都不要,正纠缠间,谁想到就正正撞见了顾、季一行人。 顾延章知道了几只动物跑掉的来龙去脉,便着松节带着人去发现野兔、野鸡的地方去寻,看能不能找到另两只。 张璧见了季清菱,又见了自己的“大白”、“小红”,上前摸了几下,确认了没有抱错之后,虽然不至于破涕为笑,却也没那样难过了。 他挥一挥手,做一副小大人模样,令旁边跟着的仆从把兔、鸡带走,自己却是亦步亦趋地跟着季清菱,只要“陪姐姐玩”。 张璧聪明得很,虽然延州被救的事情已经过去两年,可一则当时相处的片段还依稀有些印象,对季清菱亲近得很;二则自然知道跟一两个月间只能抽出一两天陪他的长兄比起来,当然还是“姐姐”更会耐着性子同他玩。 有了这一番波折,又见得自家弟弟如此没脸没皮,张瑚再怎么不愿,也不能再装傻了,只得先上前道一回谢,先行谢过季清菱当年救下幼弟之恩,再谢顾府帮着带回来了这两只御赐之物。 此回相遇,顾、张二人都不甚开心。 前者本是带着季清菱上山赏景,一心要两人朝夕相依,在这陌生之处,好好过上两日,谁晓得遇得张家兄弟二人,有了这等半熟不熟的外人在侧,氛围立时就不一样了。 后者一是脸皮不够厚,正如在花天酒地时遇见了债主一般,十分尴尬,又因为弟弟的兔子、野鸡,欠下了对方一个小小的情——虽然不值一提,却也极是不痛快。 两边都不快活,可来都来了,自然也不可能就此下山,只得互相寒暄一回,又说了几句话,才各自回了屋。 张璧先还拉着季清菱的裙子不肯放,被她劝说了几句,又得了应承说改日有空陪他玩,还见顾延章这个“大哥哥”站在一旁,挨得甚近,而自己长兄火气都要从眼睛里头喷出来了,这才不得已瘪了瘪嘴巴,放开了手。 这一回来永昌寺赏玩桃花,张瑚是乘兴而来,败兴而归。 他先还兴致勃勃,已是准备在桃花林中煮水烹茶,好好耗上半日,次日一早,还要去看日出。被这般一搅和,心情再不复先前愉悦不说,张瑚还要想方设法教育弟弟,不让对方闹腾着要去找“姐姐”。 毕竟如果是放在以前,他自是可以把幼弟扔给季清菱,当一回甩手掌柜,可到得现在,若是把小孩子塞给一州通判的妻子,这事情传出去,别人不会说旁的,只会笑话太后的娘家没有家教。 张瑚这两日过得甚是煎熬,顾延章却是身心俱悦。 他难得有机会同季清菱出来散心,半点也不打算被这些个乱七八糟的事情给干扰了。 一行人本来住在寺外的屋舍,不算在佛门里头,他下午便放心地携着人去后头看了半日的桃花,就在桃花林里头伴着缤纷落英,摆了一桌素宴,跟小妻你侬我侬,一顿饭吃了近一个时辰,吃得林中起了冷风,这才搂着人回了屋。 待得次日还未到寅时,他便把季清菱给叫了起来,把她包得严严实实的,又让秋月等人带了浓浓的姜糖水,去寻了一处视野开阔的地方,先是看星星,再是看日出。 两人在一处相处已是九年,虽然中间除却顾延章在延州服役那一段,几乎从未分开过,可真正放开一切琐事,心无牵挂,从早到晚谈情说爱的时间,却是少之又少。 今次趁着这机会,两人伴着繁星明月,又伴着晨曦云雾,最后伴着新生之日,寺中晨钟,互相依偎着谈文章,谈美景,说往日,道将来,只觉得实在是又甜蜜又畅快。 虽然山顶风又大又冷,日出被厚厚的云雾遮挡着,都没瞧见是怎么升起来的,在他二人看来,却是依旧美丽非常。 第三百四十八章 日出 等到太阳一跃出了云层,山顶仿佛一瞬间便亮堂起来。 顾延章把季清菱揽抱在怀里,两人相依相偎,执手十指相扣,往外眺望着。 他站的地方视野开阔。 此处天高景旷,于山崖之巅,阳光映着雾霭深林,岩石峭壁,仰望是云霞明灭,云团聚散,俯瞰有茂林古树,青藤野花。 而更近的地方,甚至不用咫尺之距,就在怀中,心爱的人正专注地看着山中美景。 三四月的清晨,阳光熹微,温暖而柔和地洒在怀中人的面庞上。 眉是柳眉,睫毛翘得那样好看,一双眼睛黑白分明,当真是昨夜天空中最亮的两颗星辰,都比不上的璀璨,而那秀挺的鼻子,丰润的嘴唇,都看得他从身到心都要醉了。 顾延章从来觉得自己家中这一位极美,这在旁人看来只是清秀好看,全靠着十二分灵气把等次提高的长相,在他眼中,简直是无一处不得宜,无论什么时候,都是看上半日也还不够的。 眼睛再亮一点,就要咄咄逼人了,眉色再浅一点,就是平平无奇,鼻子再挺一点,好像也过了三分,而嘴唇……生就这样的嘴唇,又在这样的时刻,若是不亲一口,实在是暴殄天物罢? 这样想着,他情不自禁地就倾下身子,偏过头,就到季清菱的唇边,轻轻印上了一个吻。 吻毕之后,他挨着那白里透着淡淡粉色的脸颊,同往常一般亲昵地擦吻了一回,才将人搂得更紧了些,满足地叹道:“清菱,我真欢喜。” 季清菱被他抱得暖洋洋的,仰着头给他蜻蜓点水地吻了一回,虽是凌晨便起了来,却半点也不觉得疲惫,只小声回道:“我也极欢喜。” 她从前体弱,连门都没出过几回,转到此身之后,虽然才来那时吃过一段苦,可却是得了健康的身体,如今虽不能说踏遍天南地北,与前世相比,却也算见识过四地不同风光,经历过世间各色美好与精彩。 到得蓟县之后,她与顾延章朝夕相伴,对方当真撑起了一家之主的担子,对她百般呵护,极尽体贴。 再到后来二人成了亲,不管那人多忙,又有多少事情,却从来都把自己捧在手心,放在心窝里。 尘世之中,有这样一个人互相扶持着走下去,自己当是极幸运的罢? 想到这里,不知为何,季清菱竟是忆起了前世。 从前的父母,从前的兄长们。 我如今过得很好,你们知不知晓呢…… 你们又好不好? 她心中一酸,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只让自己努力把那复杂的情绪给压下了。 过了片刻,季清菱轻轻脱开了后头的怀抱,向前走了一段路,双手合十,对着初升的太阳,拜了三拜。 一谢天地。 二谢前世的父母兄长。 三谢此身原身,再谢此身父母。 待得拜完,她过了好一会儿,才从那一股情绪中脱出身来。 转过身,顾延章正温柔地看着她。 季清菱忽然就仿若被拨动了心中某一根弦一般,莫名的,微微一震。 应是满目山河空念远,不如惜取眼前人。 她往回走了几步,越走脚步越是轻快,到了最后,行到跟前,被顾延章抱了一个满怀。 她深深吸了口气,抬起头,对着这从最开始就陪着自己的人,郑重其事地承诺道:“五哥,我会一直对你好。” 有一刹那,顾延章仿佛生出了幻觉一般,好似全身酥酥麻麻的,竟不知身在何处。 他把人抱着,心软得比昨日那白兔子的毛还要服帖,低下头,贴吻着怀中人的额头,低声道:“我也只一直对你好。” 两人在这晨光之中,互相挨着看了好半日的景。 虽然日头渐高,可究竟只是三四月,此处面风,难免还是冷得厉害。 一旁的小炭炉上煨着一小锅姜糖水,另有食盒里装着空碗盏。 顾延章取了一个厚瓷杯,由锅中舀了小半杯热姜水出来,给季清菱捧着暖手,自己则是另盛了一碗,放得半烫不烫的,有一口没一口地同季清菱分喝了。 两人在此处赏景喝姜茶,一应俗事皆是抛在脑后,只当天地间只有彼此,耳边是呼啸的风,远处是涌动的雾霭与流云,天空是淡蓝的颜色,林间有鸟鸣,还有似有似无的鸡叫,实在是让人从身到心,都放松下来。 季清菱捧着瓷杯,听着鸟叫虫鸣,忽发奇想,感慨道:“可惜没有带琴上来,不然此处架一处琴台,五哥也来奏一曲百鸟朝林,不晓得会不会当真有鸟儿扑过来。” 顾延章微微一笑,看着她,柔声回道:“旁的鸟儿我不知道,只眼前这一只,是再跑不脱了。” 两人自谈情说爱,拿些毫无意义的话,说得彼此都有滋有味,而转过一大块山石,不远不近一处凹进去避风的地方,却另有两人分开三四尺,各坐在一块岩石上头。 秋爽有些如坐针毡。 她只觉得自己已经等了有一个时辰了,却迟迟没有见得动静,忍不住站起身来,伸着脖子往山下看一回。 松节实是有些无可奈何,只道:“秋月姐同松香去吩咐早食了,去了才不到一刻钟,没那样快回来。” 秋爽“噢”了一声,讪讪道:“去了这样久,怕是不止一刻钟罢?” 松节没有回话。 秋爽只得又坐回了石头上。 她心中默默数着数,却是没数到五十,又再坐不住了,复又起来往山上了几步,钻出一个头,去看一看山顶。 松节见她这屁股下头长了尖一般的样子,只得叹一口气,道:“你又去看什么?” 秋爽理直气壮,回道:“我得瞧瞧姑娘同少爷那一处有没有什么事,若是有事,怕不要找我们上去伺候。”又皱着眉头道,“顶上那样冷,风又大,咱们躲在这里偷懒,放着他们在上头,会不会不太好?要不要我上去问一声?” 说着当真就要往山上走的样子。 松节连忙把她给拽了回来,道:“少爷吩咐咱们在下头等着,咱们听命就是了,你这一回自作主张跑上去,若是扰了两位主家,是去找秋月姐骂吗?” 第三百四十九章 嫌弃 “这也算惊扰?!”秋爽瞪大了眼睛,愣道,“我就上去看一眼,问一句话,寻常少爷姑娘二人在屋中,秋月姐偶尔也进去问一问,也没见被说什么,怎的到了我就不行了?” 又道:“这就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了,我一个小丫头,哪有什么扰不扰的,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的,同一棵树也没甚不同,连只兔子都扰不到,怎么会扰到他们。” 松节一时连话都不晓得怎么回。 面前这人,你说她傻,偏偏书也会读,话也会说,事情也做得不差,还晓得山顶风大,一心记挂着差事,急着要去伺候。 可你要说她机灵,当真是昧着良心也夸不出口。 年岁也不小了,连两个主家这种时候不愿意叫外人在旁边伺候也看不出来,这些年跟在姑娘身边,简直是白瞎了。 如果不是自小一起长大,他甚至要怀疑,这丫头是在装着傻耍自己玩。 旁的秋月秋露,哪一个不是聪明剔透,一点就通的,便是后来进的几个小丫头,也警醒得很,偏这一个,蠢得连吃药都治不好了,一点眼力见都没有。 长得这样一张脸,偏是个呆的! 这人是怎么养成这幅德行的?! 松节磨了一会牙,想着要怎么解释,想来想去,自家一个男子,怎的好跟一个小姑娘家说这些男女之情,只憋得自己胸口闷得慌,恨不得把那口气捶出来才好。 秋爽见他半日不说话,还以为这是被自己的道理给说服了,便拔腿要往山上走。 松节拽着她的袖子不肯放,无法,只得道:“你若是上去,见少爷挨着姑娘站在一处,你要怎的办?” 秋爽不以为然,道:“这有什么,上元节夜市还大把人手拉着手去逛街呢,偏你小小年纪,这样古板!” 松节闭着眼睛逼着自己定一定神,又叫自己不要同这傻的一般见识,一口牙齿都快要被磨得碎了,好半日才从牙缝里蹦出一句话来,道:“你没什么,主家有什么!你要去插一脚,也要长点眼睛!” 他心中一急,被面前这人蠢得口不择言,脱口便道:“改日你有了夫家,你二人在一处好好说话,若是被我进去扰了话头,看你恼不恼!” 松节话刚出口,便见秋爽表情一怔,顿时心中大悔。 这话怎的好由自己直接说!着实是有些失了分寸了。 他正要往回找补,不想秋爽却是撇了撇嘴,道:“偏你们想得这样多,若是我们说话,你自进来同我们一处说,我才不恼!说个话有什么好恼的!” 却是又加了一句,道:“看你这样紧张,我就不去了,省得听你絮絮叨叨的。” 她说完这话,跺着脚,蹲到一边铁锅旁,取了搁在石头上的食盒里装着的大碗,倒了一杯姜糖水,问道:“你喝不喝姜水的?” 松节已是被噎得无话可说,见她一转身,全然当做方才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般,简直是服气极了,那口气梗在心间,上不来又下不去的,只闷声道:“不喝。” 秋爽也不放在心上,自顾自吹着气喝了两碗。 这姜汤放在火上煨了半日,又放了足足一大块黄糖,里头还加了十来颗红枣,辣中带着甜,甜里还透着枣香,十分好喝。 秋爽才放下碗,没坐一会,见半日山上没有动静,山下也没有人来,又见松节并不说话,不晓得在想什么的样子,实是有些无聊,便又把那姜汤喝了一碗。 松节见她喝个不停的样子,一时又有点口渴,一时忍不住又有点担心。 这上不着屋,下不着店的,旁边皆是山石小径,坡又陡得很,连棵树都找不到,若是这蠢蛋水喝多了…… 他也不好直说,只得含糊道:“你少喝两碗,多少留点给秋月姐她们。” 秋爽拿帕子把嘴一擦,回头道:“锅里还多着呢!秋月姐她们下去安排早食,不晓得会不会带点吃的上来……”又喃喃地道,“唉,本也没觉得,偏今日起得早,这一处又冷,若是姑娘肚子饿了,还不晓得要怎么变东西出来给她吃……” 脑子里还想着昨日野鸡,不由得砸了咂嘴,心道:可惜了那一锅鸡汤,好大一只肥鸡,听说是广南西路的贡品,不晓得同旁的野鸡又什么不同…… 既是贡品,想来味道更足罢? 若是半路就炖了汤,少不得自己也能分得半碗…… 分不得也不要紧,闻闻味道也好啊! 她心中挂念着鸡汤,有一搭没一搭地同松节说着话,时不时又凑眼去看一看山上有没有什么动静,听不听得姑娘或是少爷叫,时间倒也算是挨过去了。 且不说这一处一个小厮,一个丫头你嫌我,我嫌你,山顶之上,顾、季二人看饱了风光,自打道回府,行至转角,却见松节满脸尴尬,秋爽则是捧着肚子,急得团团转的样子。 “这是怎的了?”季清菱不由得问道。 松节不方便回话,秋爽见得两人下山,却是喜出望外,行过礼,忙道:“我先上去收拾锅、炉。” 一面飞也似的窜上了山。 季清菱狐疑地看了松节一眼。 松节心中暗暗叫苦,嘴上却是不好说话。 这要怎么回? 且不说那蠢蛋也没直说——只怕是姜糖水喝多了,没地方去罢!这一回跑到山顶,估摸着是要寻地方,当真是丢了大脸,又若是被自己戳穿了,以后还不晓得两人之间怎的说话。 况且这等腌臜的事情,也不方便同少爷、姑娘二人说罢? 他讪讪一笑,低着头,只装着傻,扮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模样,在前面开着路。 三人到得山下,秋月、松香二人早把饭食安排好了,心里也收拾妥当了,众人简单用过早食,一面着人去张璧那院子里头送了个信,这便下山了。 难得有机会出来赏玩,又见了桃花,又吃了斋饭,一行人从上到下,人人都高兴得很,只有秋爽,行路之时缀在最后,还时不时就走进林子里,过好一会儿才出来,半晌才追上队伍。 松节看在眼中,直想闭了眼,当做自己不认得这蠢货,偏又担心这山野僻静之地,遇上什么事情,少不得多停两步等一等她。 然则秋爽那等脑子,自然是看不出来的,还要奇道:“你脚不舒服?怎的走得这样慢?” 第三百五十章 捷径 都说上山容易下山难,众人辰时过出发,回到后衙已是酉时一刻。 厨房里早备好了晚食,又温着热水。 夫妻二人换了衣衫,舒舒服服地吃了一顿饭,各自盥洗一番。 因各色缘由撞在一处,顾延章素了有小半月,今次好容易回到家中,到得晚间,终是忍不住拉着季清菱缠绵了半日,才两相贴着睡了,次日早间神清气爽,自心满意足去上衙不提。 他这一处手头事项早已游刃有余,每日不用多少工夫,便能把公务处置完毕,因腾出了手来,还亲自去盯着城外营地,叫营中比起从前更是运转有序,连往日偶尔闹出的小乱子都不见了踪影。 再往北,吉州、抚州等地今岁雨季终于不再继续干旱,而是连着下了七八场的大雨。 透雨一浇,蝗虫自是死绝,至少今岁蝗灾再无重发的可能。 营地中的灾民们得了确信,不少便动了心思启程返乡,却有部分或是已在赣州城内觅了生计,或是在附近县中寻了事做,留在此地,不愿再走了。 流民来时并未与赣州城中有任何通气,走的时候也是成村成户,全无计划。 顾延章早料到此事,每日着营中保长询问所管流民意向,提前统算返乡人数,又增加营地巡卫,以防有流民趁着要走浑水摸鱼、偷鸡摸狗,生出事来。 他这一处桩桩件件打点在前头,便是有时候出了什么不妥,也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很快解决了。 而另一边,张待、张瑚父子二人带着二三十个幕僚、门客,又有十来个族亲,许多仆从赴任,候得后续人员到齐之后,实在是人力充足。 衙中琐事张待自扔给顾延章这个做通判的去了,而其余他待管之事,其一白蜡虫,却是蓄养还未成大气候,要操心的并不多,只由农官看着,又着那两县按部就班护一护而已; 其二福寿渠,那一处也有顾延章的幕僚许明带着办交接,虽然开始手忙脚乱了一番,到得后头,手下人将事情拆成一二十块,各自分管一部分,磨合一回,除却爱互相吵吵,争功抢劳,也慢慢接了上手。 他见外头诸事无碍,一应顺利,心中少不得又多生出几分自矜自信来,一心想要做一番大动作,才好显出自己的本事。 正值此时,手下幕僚来回,说是州衙中胥吏办事推诿不力,叫又叫不太动,叫得动了,又总敷衍了事,又做也做不太好。 张待何等出身,他从前颐指气使,不领实事,可一旦领了正差,眼中又怎能容得下砂子。 当即决定要好生整治一番胥吏。 李定在赣州州衙之中积年最久,张待一要问话,他几乎立刻便被寻了过来。 听得张待质询,李定弓着身子,脸上尽是为难,犹豫半晌,方才道:“官人有所不知,实不是下面人怠慢行事,衙中户曹司原本也只有二三十人手,如今正值灾民返乡,半数都被抽调至……城外帮着清点人头、登记名册,又兼如今春耕才毕,还要下县乡对照田亩,再有要把去岁宗卷抄誊封存……” 说到巡铺、兵丁,又道:“……因灾民甚众,恰要返乡,怕是无人看管,要出乱子,顾通判便派了半数去城外盯守,的是再抽不出多余的人了……” 说到文书,又是低眉顺眼地道:“通判说,月末待要查点前一季宗卷档案,衙中文书皆是忙着备档……” 说来说去,口口声声,便是明里不提“通判”,暗里也在说“通判”。 张待虽然治政之能平平,可见识并不短浅,又怎么可能看不出这老吏在打什么算盘。 只是他如今正要立威,即便知道这胥吏在挑拨离间,偏又不能不往下跳。 赣州州衙之中,如果都只听“通判”的话,那他这个“知州”,又用来做甚? 训斥了几句那李定,让他回去传话,着州中吏员、差役各自好生办差,今后勿得拖延之后,张待才把人给打发走了。 正巧张瑚从外头回来,要寻父亲说话,将这一番对话听在耳中,等人走了,忍不住劝道:“爹何苦要听那奸猾之人挑拨,顾延章虽然碍眼,最多也就这一二月间便要挪位子了,此时跟他别苗头,岂不是叫人看笑话。” 张待摇了摇头,道:“你经事少,不知道里头的弯弯道道,这些个胥吏个个都是油里滚出来的,此时只要让上一分,他就觉得你好欺负,将来敢欺你十分,若是给他们看着我听得顾五二字,便罢了休,这同拱手让城池,又有什么区别?今后莫再想要使唤他们做事。” 他这一处还教着儿子,而转眼之间,只隔着几个公厅的孙霖同王庐,便知道了李定方才说的话。 “张舍人说了,城外营地重要,城内事宜也一般的重要,让下头人不许顾此失彼,若是本职做得不好,将来论责论罚,不要说他手辣。” 月初才从京城回来的黄老二,如今已是连升了两级。 他被顾延章一手托起来,先是在州衙之中立了足,受众人簇拥,后来竟是直接有了机会进京面圣,心中那一把算盘,自然是打得噼啪响。 回了赣州之后,黄老二简直比起从前还要卖力几分。 他也是会算的,虽说如今靠着顾延章,能跟李定一家两相分立,旗鼓相当,隐隐还占着三分上风,可这毕竟是一时。 通判又不是常年在此,等他走了,下一任官再来,未必就能把在此地百年根基的李家压死,自己也不可能再有此时的好日子。 他跟着顾延章久了,也知道这人秉性。只要好生做事,让其看在眼里,回报绝不会吝啬。 便像那带他入京的许明,如今已是被朝中留在京城,在京都府衙内得安了一个位子,协助管勾设置流民营地之事。 这一项极容易出头的差事办下来,再有顾延章帮着举荐,最多一二年,便能得官了。 天底下去哪里寻这等捷径? 第三百五十一章 换脸 既是起了心思,黄老二自然更为卖力,想着若是能得了通判青眼,跟着去下一地履任,便是最好不过了。 他知道顾延章不爱听人在背后乱言议论,便去寻了孙霖、王庐,想要卖一个好。 王庐只觉得奇怪,问道:“如今衙中有这样忙吗?我怎的没觉得最近有吩咐什么急差在办?怎的被那李定说来,好似衙门上下,人人都忙得脚朝天一般?” 孙霖只冷笑,面上的表情全是看戏,道:“这话七分真夹着三分假,若是不清楚情况,少不得要被他给糊弄了……张舍人初来乍到,又甚事都不知晓,自然给耍得团团转。” 他便一件一件数出来给王庐听,道:“户曹司的人每日只抽几个去城外帮着点人头,去也只轮着班,每人去半日,其余时间依旧在衙。” “县中田亩数哪里要州中自己下去核对,都是下头自己送了数来,他们偶尔抽着地方下去看一两眼而已。” “州中的宗卷,通判惯来要求是一月一清,如今虽然还在整理,可大头早就做完了,只剩下装订而已,这等闲事,随意两个人抽一天出来便能办妥,哪里就忙成这样了。” 他数完户曹司,又数巡铺、兵丁,再数衙中文书,个个三分的事,足足被那李定夸成了三十分的忙,偏说的又是手头在跟着的正经事,并无半点杜撰,乍一听起来,确实也是既耗时又耗人力的。 “不愧是几十年的老吏,当真玩起来,只要不熟悉此地情况,便是在其他地方做过官,再来赣州,多少也会被他玩弄于鼓掌之上了。” 不怕听人说假话,毕竟假话有迹可循,多少能摸出些底细来,可这等七分真夹着三分假,听起来比真的还真。 若不是孙霖在这年余里头,跟着顾延章一县一乡跑下来,把衙中各项事务都自己做过一回,还老老实实跟着一齐理过流程,哪里又能分辨出其中蹊跷。 王庐因为精力大都放在州学之中,即便也跟着跑过地方,也跟着做过事,没有从头跟到尾,便是也只觉得奇怪,却挑不出毛病来。 孙霖、王庐二人都能知道的事情,顾延章这边自然也早早就有人过来通风报信。 他无意被几个胥吏借来做大旗,跟张待龙争虎斗,却也不打算给对方踩着脸立威风,只等着事情再起来一些,自己才好去插手。 果然,张待训过李定,下头衙役胥吏们不多时就知道了训话内容,又晓得了那李定如何敷衍。 个个都是人精,知道这一位知州好哄,谁还把张待放在心上。 张待吩咐幕僚们去办差,其中要用到许多宗卷,那些个人去寻户曹司,里头人只叫苦连天。 找这个,这个说:“官人,您说要就要,可那正月的宗卷如今还在库房里头,本就整到一半,手头偏又接了顾通判派的要紧活,又得了知州的分派,再没空去整,里头如今乱糟糟的,个个标识都放下来了,要去一本本翻,才能翻到——此时当真抽不开身。” 找那个,那个说:“实是没有骗人——都是办差的,小人什么身份,您什么身份,舍人又是什么身份,哪里敢胡说!您要是不信,我给开了库房门,您自家进去找?我如今手头还有舍人才吩咐下来的事情,还有顾通判那边孙先生要的活,急得屁股毛都要烧起来了,就不多陪了。” 去找都监要巡防图跟巡铺人手、路线,林严态度倒是极好,只嘴上一点都不松,笑呵呵地道:“实在不是不给,只是这都是乃是州中要务,不能随意外泄,若是舍人想知道,我便自去同他回禀,也省得你们难做了。” 幕僚们怎么敢让林严去同张待说这个! 让堂堂太后的伯父,阁门舍人,一州知州,去操实务,这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当真去了,挨骂的就不是林严——毕竟他到底有官在身,还是一州都监,以后张待不少地方都能用得上——挨骂的只会是他们这一干幕僚。 手下们转了一圈,杂事干了一堆,正经事没有一桩干成的。 他们自然不会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只会向旁人身上塞。 塞给州衙中的胥吏不妥,毕竟如果堂堂知州的幕僚,连胥吏都降不住,不用张待骂,他们自己都不好意思说。 塞给州中管事的官员也不妥,譬如林严,以后还要常常相见,多少事情要一同来办,这一下子就把脸给撕破了,又有点过。 想来想去,众人就想到了顾延章身上。 左右不多久就要走了,横竖舍人的想法他们也能猜到几分,难得给了个由头,也好借来插手。 众人就去寻张待回话,直把事情往顾延章身上推。 “说是顾通判说要整宗卷,把所有的标识都下了,重新排架,如今排到一半,又把打发去做旁的‘要紧事’,库房里头各色宗卷散着放,此刻乱七八糟的,寻什么都寻不到。” “林都监说了,顾通判特意交代过,巡卫之事乃是要务,不能同任何人提。” “那李定说,顾通判嘱咐了,州中如今修公厅,添置器皿,都不能用公使钱,要从由官人自己掏……” 张待听得大皱其眉,对着立在一旁的下人道:“去把顾五请来。” 他这种不称官职,不去姓叫名的称呼,又兼口气十分不好,连一句“如果有空”的前提都不加,已经让厅中人听出些味道来,忙让到了一边,不敢再说话。 不多久,顾延章便由人带着走了进来。 听张待明褒实贬地说了一通,他想了想,干脆把几个管事的吏员都叫了过来。 诸人连话都不要问,已是连忙争先恐后地回道:“前日舍人那一处有来问宗卷的,当时整到一半,后来听得舍人这边急要,大家伙已是连夜收拾,这几日都轮着熬夜,此时库房里头标识已是重新贴了,还请舍人前去一观望。” “公厅器皿不方便再行添置,不过原本前些年买过一批,如今还放在库房里头,从未有人用过,上次听得舍人这边来说,已经重新清出来了,单子在此,还请舍人选上一回。” 便是那林严,没多久也把图纸给递了过来,还补道:“这巡卫既要紧,路线也时常换,不太方便给下头人传来传去,索性下官自己递过来罢。” 人人都似换了一副面孔,仿佛长着两张脸,眨眼之间,便全不一样了。 幕僚们看得目瞪口呆,心中直呼无耻。 张待则是面色铁青,仿佛被人从左脸到右脸,连着扇了好几巴掌一般。 第三百五十二章 流程 如果胥吏们不是这张脸,不是这副做派,而是如同幕僚们口中所说一般推诿搪塞,张待完全可以用“办事不力”的理由来处置一番,或打或罚,都名正言顺。 可偏偏他们积极踊跃,卖力出谋。 这样一来,叫张待想借这个由头来发作,都不能了。 他在心中重重记下了一笔。 此时不能教训,不代表以后不能教训。 张家从前朝起就累世勋贵,张待从小锦衣玉食,到了现在,更重养生。 他熟读医书,想着张仲景说安内攘外,不仅药用如此,以药推人,处事也当如此。 想要在赣州城内做出功绩来,不先把衙门里头这一干奸吏给治了,又怎么能指哪打哪? 张待没真正管过衙门,却也外出领过许多次差,知道胥吏难缠,此回带得这般多人出来,就是打算如果衙中有人不肯用命,敲打不听,就要一并剥了职责,把那位子空出来,让幕僚门客自去顶上,好叫州中知道,强龙也压得过地头蛇。 胥吏自是难动,可却还不入到张待眼中。 只要手下把衙门一应事项熟悉了,他就敢叫这州城之中,日月换新天。 这一边张待须臾之间,心中已是转过了万千念头,几步开外,顾延章见得诸人这般行事,也只是寥寥数言,敲打了众人一番,让他们好生办差而已。 他不打算出头去做这个恶人。 官场有官场的道理,衙门也有衙门的说法。 上至京都府,下至下县,无论哪一处衙门,都只讲究一个道理:谁能压得住,谁就可以说话。 自那日李定在张待面前耍的花枪没被一眼拆穿,于衙中胥吏眼中,这一位新上任的“张知州”,头上戴的幞头就已经被黑浓的墨汁写了两个大字上去—— “废物”。 而这几天张待手下幕僚们的无功而返,更是让胥吏们认定了其人不足为惧。 胥吏对着顾延章唯唯诺诺,谨小慎微,任劳任怨,并不是因为他们发自内心地想要无私奉献,纯粹是在他面前糊弄不过去而已。 顾延章刚上任时,就是眼前这一批看起来比鹌鹑还要老实听话的胥吏,办出了“从临湘转运三万石粮米进赣州城,在赣江之中船翻了,损耗一万七千石”的差事。 胥吏难治,难就难在你不能简单地一撸了之。 毕竟官员乃是外任,没有在当地扎根几十年上百年的胥吏世家帮忙,多少事情办起来要事倍功半。 比如账库之中的勾稽关系同没有记录的渊源——某某库转了多少绢帛去某某库,某任官员批了,是因为什么原因,能不能转拨回来,如果不能,又是为什么不能。 比如村与村、县与县里头的恩怨纠纷与历史过往——某某村与某某村争水源、某某家与某某家争水井、某某人抢了某某人媳妇,还同要同他争田产。 再比如案件里的曲折缘故——证人同被告有世仇,其人说话不能全信,原告的儿子名义上是行二,其实应该是行三,原本的老大生下来眼睛有疾,已经溺毙了,这回他家说不好是不是贼喊捉贼。 等等等等。 这就是官员不得不一面敲打、一面依仗胥吏的原因。 如果罢免了这一批人,换上的是当地吏员,那跟不换也没有什么差别,还未必有原本那一批得用。 可若换上的是自己人,就如同换上了一个瞎子一般——来龙去脉你都不晓得,翻个宗卷你都不知道要从何看起,要你又有何用? 做官的管不住做吏的,就不要怪他们骑到你头上作威作福,屙屎拉尿。 而顾延章此时如果插手,用一个不恰当的比喻,同吃里扒外也没甚区别。 胥吏们这一年以来,在他手底下老老实实,兢兢业业,让做七分事,人人都争先恐后做到十分,而这一回,张待摆明了在与他这个通判争头脸,胥吏们正是借着这一股东风,帮他出气。 顾延章可以不理会,甚至可以在事情了结之后,他们叫过去私下训斥,可若是当着张待的面,用力过猛地教训了这一群胥吏,那就有点太不厚道了。 况且就算帮着发落了,张待还未必会领他这个人情——对方多半还会认为这是自己故意在他面前耀武扬威,作为对比。 与张待敷衍了几句,顾延章踏出了知州的公厅,回到之后,把孙霖叫了过来,细细交代了一阵。 孙霖寻了个机会,唤了黄老二去拿文书。 他把宗卷放在桌上,等人进来了,指着那一堆高高的册子,道:“都在这一处了,你拿回去,也让下头人好好翻一翻,莫要将来通判要用,你们也说找不到。” 黄老二呵呵直笑,躬身道:“您言重了,通判一有发话,下头谁不是把裤头都收得紧紧的,唯恐掉了裤裆,哪敢有半点怠慢。” 孙霖冷哼道:“别以为人人都看不出来你们耍的那些个弯弯道道,通判已是说了,你们如今不在他手下办差,他手不够长,也管不着,可若是因为这些误了州中正事,或是让他知晓有人借着这名头胡乱拱火,可就不要怪他不念旧情了。” 黄老二连连点头,诺诺连声,举着手起了半日的誓,自言回去之后,一定好好管束手下人,并与李定那一处好好通气云云。 两人说完事,孙霖就出门了,剩下黄老二先同厅中其余官吏坐在一处其乐融融地喝了一回茶,等手下到了,才一齐抱着那一堆宗卷,慢悠悠地回了自己的公厅。 自这日起,衙门里头的风气总算是好像变好了起来,至少在张待的幕僚们吩咐什么事情下去、或是讨要什么东西的时候,胥吏们不再找各色理由,而是开始讲起流程来。 “您要常平仓的账册?好说好说,只是……这账册要看,先要请户曹司出了批条,再请李押司批签,常平仓是顾通判分管,您再去请他签个书,这便妥了,您要什么时候的账册?小人这就先帮您取出来,等您批条拿到了,立时就能看。” “……能不能请知州签书?这……倒不是小人有意为难,只是将来转运都检点过来查核,看了批文人名不对,不仅小人要挨责罚,便是知州……也……” 第三百五十三章 斗殴 那人只好去找户曹司。 负责这一块的长官已是去了会昌县查今岁的田亩,等了两天,人回来了,终于把字给签了,李押司又不在衙中。 一个账册批条,出了有十天,才真正拿到。 等到得手上,自然又发现其中某某地方不甚清楚,一问,那吏员道:“那不在这一本账目之中,在某某账册上,好似乃是单列的……” 要去借阅某某账册,好呢,不好意思,还得麻烦再出一张批条。 幕僚们被打发得晕头转向,然则想要挑毛病,却又找不出问题来。 都是照章办事嘛。 若是照章办事,还要挨罚挨处,哪怕您是太后的伯父,不好意思,咱们大晋也是讲法度的! 等到张待醒过神来,这才发现,明明已经过了两个多月,自己那数十个门客手下,居然还在衙门里头打着转,旁的事情没有做好,倒是把一应流程全给跑熟了! 他这一厢正要好生抓紧一番,那一厢,已是有人来报,京城来了宣诏使臣,要去探视城外营地,并白蜡虫、福寿渠情况。 福寿渠只是顺带,赵芮最关切的,还是白蜡虫,其次则是流民营。 朝中如今穷,穷得六路发运司、三司使日日都将国库把得比老叟老妇的钱袋还要紧,他恨不得今日养了白蜡虫,明日那边就能出个几十万石的白蜡,再过两天,白蜡全变成了银钱,马上就能顶着用。 而流民营也是头等大事。 赣州城外营地的流民数量,到得后来,顾延章几乎是三日一报,朝中眼睁睁看着人数破了十万、十二万,最后巅峰时几乎到了十四万。 京城虽然也抚着四十余万的流民,可毕竟两处能动用的资源同人力都不一样,京都府衙能轻易办到的,赣州这一个普通的上州,已是要倾尽全力,才能勉强应对。 况且这一处只有一个才得官一年多的通判,与一个从前没有治过州县的皇亲,无论赵芮对顾延章有多少器重与欣赏,当日在殿中,又听许明、黄老二、许继宗等人说了多少话,他那一颗心始终还是有些半吊着。 这里除却抚州等地的流民,可还有吉州人,那一处的民风向来彪悍,闹事也不只是一回两回了,如果赣州这里哪一处打点得不够到位,又激出事情来,就麻烦了。 比起皇城司送回来的线报,顾延章、张待自己呈上去的折子,赵芮还是更想让自己身边的黄门去确认一遭。 许继宗许都知凭着自家从前来过一回的优势,再一次抢到了这个露脸的机会。 这一回他是同一位叫做田绍祖的国子监博士一起过来的。 同数月前第一次到赣州时相比,许继宗已经十分熟稔,他跟着看过已经建了大半的福寿渠,再去记了一回白蜡虫的情况,最后才去的城外营地。 等到将各项事务一一询问清楚,探视明白,回到州衙之后,他从身旁的小黄门手中托着的朱漆盘里取出了一卷圣旨。 “顾延章听旨。” 大堂之中,随着许继宗抑扬顿挫的声音,张待的眉头也渐渐舒展开来,转过头去,看着站在一旁的田绍祖,露出了近些日子以来难得的一个舒心笑容。 而正听旨的顾延章,心中也跟着叹了一口气。 终于来了。 岁考之后,按着惯例,自己早该入京陛见,可也许是考虑到赣州的流民,想着仓促之间不宜换人,是以迟迟没有旨意下来。 这一回许继宗应该是奉了圣意来此,他看过流民营,看过福寿渠,看过白蜡虫,这才放心颁了旨意。 顾延章依礼接了旨,将圣旨递给吏员单独放置之后,便上前同田绍祖再次见了一回礼。 看着这一位朝中安排的新上任赣州通判,他的心情有些复杂。 虽然在赣州才任了一年多的官,可他付出的精力实在是难以言述,说是呕心沥血也不为过,其中种种,难以忘怀。 按着圣旨之中的意思,还特意派了新任来接手赣州通判的位子的行事,不用想,自己下一个差事,定然是不会再回来了。 头一回任官,赣州辖下的县镇、村户,他几乎每一处都走过了,而城外的流民营,城内的福寿渠,更是每一处都透着他的心血。 虽然知道这想法不合适,可他还是有一种自己辛辛苦苦养大的孩子,一夕之间,就被人抱走的感觉。 …… 在顾延章忙着同田绍祖交接的时候,张待带着许继宗每日在赣州城中巡视。 他接手了福寿渠,也接受了白蜡虫,后者眼下还未生蜡,看不出功绩,只有福寿渠还能好好摆上一回,是以常常拉着人过来。 许继宗也很给面子。 在太后的伯父面前,他区区一个宦官,怎么能不卑躬屈膝,谄媚相待。 这一日东边沟渠已经完全修建完毕,正在灌水试渠,张待特意把许继宗带了过来,想让他看一看这沟渠的效用。 然而才走到壮丁们休息的营地边上,就听得里头一阵喧哗吵闹声。 张待脸色登时就黑了下来,他对着前头带路的吏员道:“怎的回事?好端端的,为何如此吵闹?” 那人吓出了一身的冷汗,连忙躬身道:“从前并不会如此,想来是有什么缘故罢,小人这便去看一回。” 说着匆匆上前,想把这一处的闹声给按下来。 然则已是来不及了。 有壮丁一面叫着,一面朝外头奔来,喊道:“快来人啊,里头打起来啦!” 不用他喊,外头的人也看出打起来了。 打架的还不止一个,而是许多个。 吐唾沫的吐唾沫,拳打脚踢的拳打脚踢,打得全无章法,乍一看过去,竟是混战一般。 张待简直是丢了大脸。 随行的除了许继宗,还有江南西路的转运使,并附近州中过来的官员,都是被他请来看今日福字渠通渠的。 如今通渠没看成,只让他们看到自己管治不力。 幸而很快巡逻的兵丁就来了,将众人拉开之后,带头的人过来禀话。 他的面色十分奇怪,吞吞吐吐地道:“都是一场误会,如今已是说开了……” 张待怎么能接受这个解释,怒道:“将人带过来,究竟是怎么回事!” 鼻青脸肿的两拨人很快就被带了过来。 各人自述来历,一帮是赣州城来送饮食的百姓,一帮是修沟渠的吉州人。 张待简直莫名其妙。 这样居然也能打起来? 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捂着肿起来的右半边脸,上前回道:“实是误会,小民一时听岔了,以为是他们抢了我们的通判……” 第三百五十四章 对比 原来自许继宗到了赣州,不多久就颁了天子旨意,宣召顾延章入京。 旨意一宣,顾、田二人,便开始按部就班地办理一应交接事项。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许继宗一身的宦官打扮,被张待带着在赣州城中晃来晃去,田绍祖又是这样一副生面孔,还有七八个幕僚仆从跟着,日日打州衙进进出出,又怎么可能瞒得住平日里头两家屠户佬骂街都能引来里三层外三层围观的赣州百姓。 很快,“顾通判就要赴京诣阙”的消息便传得开了。 赣州虽然有些偏,不像京城一样,市井之间,人人都敢把天子的床头事嚼在嘴边做下酒菜,谁都有个在御药院当差,知道昨夜天子吃了什么药、熏了什么香才能龙精虎猛的远房表亲,可这一处却有一桩好——来往的商人却很多,见多识广的人也不少。 没费多少功夫,州城上下就个个都知道了“状元述职”是个什么意思,也知道了顾通判这一趟回京城,十有八九是不会再回来了。 而如今州衙里头那一个新来的,便是他的继任。 凡事都要对比。 赣州前一任通判乃是尸位素餐的唐奉贤,他泰半州务都交给下头胥吏打点,自己只想着捞钱,任官三年,留下来的东西当中,最显眼的便是城西的那一处赣楼。 赣楼建在赣江边上,总共三层,远可眺望蜿蜒江水,近可俯瞰城中风光,断断续续建了两年才建完,不仅州城里头,便连附近乡县,都有人被征发徭役,过来服过役。 这一处的作用只是供人赏玩而已,建好至今已经两年多了,除却那些个腐儒文士爱上去念几句半通不通的酸诗,外地人偶尔去游玩一番之外,赣州人并没有觉出什么好来。 想要看赣江,赣楼旁边再走几步路,就有个唤作杨仙岭的小土坡,视野是一般的好,还不用花银钱——据说光是造这一个楼,两年间就花了近六万贯,怕不是用铜钱给堆出来的! 而顾延章上任之后,不仅州学办得欣欣向荣,便是各县之中,乡学也开始卖力抓了起来,如今往各乡各县一走,竟也能在偏远乡学里头听到稀稀落落的读书声。 除此之外,安济坊、施药局、安乐庐、漏泽园等等,更是一一重新整顿起来。 大晋本就有“安济法”,要求凡户数达到千户以上的城寨,均瑶设立安济坊,以收治供境内有病卧无依之人。 而施药局则是由官府出资,城内部分大医馆轮流出人坐堂问诊,配药只收药材的成本价,还会每月三次,向贫民开放义诊,并免费提供药物。 这些都是朝中要求州府衙门必须做的事情,可因为其空耗钱财,对政绩又无太大添益,是以真正去落地的州衙并不是很多。 同样的银钱,用来做其余之事,也许在岁考时便能在自家履历上增添一笔,而用来照了规矩办事,不仅落不到好,说不定哪一处做得不到位了,还要被州中百姓数落——还不如干脆别去管了。 然而在顾延章不仅一一照办了,还办得十分到位。 季清菱从前便写过好几份关于州县治理之法的文章,其中观点清晰,同顾延章脑中所想不谋而合,两人这数年里头常常讨论,早已有了一个现成的框架可以套用,他也曾经去信询问过大柳先生的意见,到得赣州,先行试点之后,如今已是推行开来。 顾延章家中世代行商,对“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的了解可谓极为透彻,他改了施药局的规矩,选定了部分常用药材,百姓来看病,一般的只用付近半的价钱,其余缺口由州中补上,并按坐馆大夫医治病人的数量,进行相关考核之后,由州中付给酬劳。 有利可图之后,州中的医馆对施药局立刻由不得不应付的态度,转变为了争着来参与。 除却施药局,其余许多事项,他也都有一套整顿改进的方法,这些方法也许刚开始是受了季清菱的启发,可后头完善,全是靠这些年里头自己慢慢补充,与上任之后结合实际,与官员、胥吏、百姓们一点点相处之后的认知。 众多事情管起来不容易,耗费的钱财并不少,不仅要财力,还要人力。 然而却是成效卓著。 去岁冬日赣州这般冷,可辖内并无一人受冻受饥?而亡,更多的穷苦人家,得了病之后,终于也看得起大夫了。 鳏、寡、孤、独有所依,有所靠并不只是一句话,除了完善的章法,还要人去卖力做事。 他日日在外头跑,并不是白费的,就任以来,大的方面如同增田亩、抚民生、添财计,小的方面便似修桥建路、慰问百姓,几乎处处都有成果,更别说还有最大的一项德政——福寿渠在这里摆着了。 都说为官一任,造福一方,知州、通判权力甚大,州官的能力好坏,与用心多寡,当真是影响甚著。 有了这一番对比,又怎么让赣州百姓不对这一位通判感恩戴德。 而站在张待面前这一个捂着右脸的老头,便是靠着施药局才捡回了一条命,他并无儿女,妻子也早没了,如今住在州中设立的安乐庐中,原本每日出去做点散工,如今领了差,帮着来福寿渠的工地上送饭。 与其余赣州百姓不同,别人也许只是感慨一下,好官总是留都留不住,那等恶官却是赶都赶不走。 可对于这老头而言,如果换了一个新通判,却是不晓得能不能继续有安乐庐住,得施药局用,本就惶惶不可终日了好一阵子,偏偏今日才到得壮丁们休息的营地旁,就听得里头极热烈地讨论。 先是有人起头道:“我已是打听清楚了,那顾通判过几日要去京城述职,听说他这一回见了天子,就不会再回赣州当官了,还不晓得回去哪里,不若咱们也学旁人写个什么万民书,请朝中给他去吉州罢?” 第三百五十五章 离任 立时就有人急急道:“你那法子中不中用的啊?朝廷能听咱们说话?若是写那个什么万民书有用,那岂不是人人都争着好官要?这赣州城里头难不成就不会写了?咱们又哪里争得过?” 里头便是一通七嘴八舌的议论。 一个说:“你管他中不中用,写了总好过不写!左右朝廷派他去哪里做官不都是派,怎么就不能去咱们吉州了?” 一个说:“咱们家里头才遭了灾,又荒又旱的,估计过两年又要有涝了,照他们读书人的说法,那叫‘什么废什么兴’,顾通判在赣州治了水,修了渠,正正有经验,怎么就不能去咱们吉州了?” 又有人道:“别说了,吃了满嘴亏,吉州这几年简直是造了孽,都说有补有损,损了这样多,总该给咱们补补了罢?叫我说,就该把顾通判给了去咱们州中,才算是今次老天爷也开一回眼。” 一个营地少说也有一二十号人在里头歇着,统共加起来,也不识得一箩筐大字,便群情激荡地谈起了要回去哪里寻识字的秀才公来写那一份万民请命书。 这个说某某县的某某得过县令夸,那个说还是要吉州城里头的某某某,听说都进京考过两回省试。 有人一拍大腿道:“何苦要回去寻?就地在赣州城里头找不就妥了?打听一会,州学那些个秀才公,谁字写得最好,咱们就凑了银子去请他写,写了再找人按指头——这个好找罢?” 一营都是轰然道:“哪里要找,回去说一声,就说咱们要请顾通判去吉州做通判,不用想,肯定个个都插着来按指头,还要找!你怕不是挖土挖傻了罢!” 有人便接道:“呸,作甚要当通判,来吉州自然是当知州!你看他在赣州都累成啥样了!来咱们吉州,叫他做知州,也不用干这样多的活,如今日日都要往村里头营里头跑,听说明年就要二十了,连娃都还没有生出一个来!我二十的时候,大的那个都能挑水浇菜了!正该去咱们那一处把娃给生了,以后再好好做个五年八年的官!最好就住着别再走!” 唾沫横飞,指点江山,好似他也姓赵一般。 有人小声提醒道:“好似做官只能做三年的……” 没有人理他的忠言逆耳。 一应壮丁在此处说得煞有其事,只差帮着把“顾知州”儿子女儿的名字都给取好了,营地之外,来送饭食的赣州百姓却是个个气得七窍生烟。 好啊!收了你们在此处,好吃好喝供着,修福寿渠又不是不给钱米,你们居然还想要来挖墙脚了?! 那老头站在前头,本就担心以后没人去管安乐庐,自己要流落街头,病死饿死也没人管,听得里头这般算计,哪里能忍,当即踹开那一扇破破烂烂的门板,一冲进去,也不看人,就将手里头的饭盆一丢,口中吼一句:“杀千刀的吃里扒外!” 也不管自己说的究竟对不对得上意思,已是一撸袖子,几步往人群里头撞,逮着方才声音最大那一个,就冲着他厮打起来。 头一个打了起来,后头进来的人自然也趁势上去拉偏架,一时两帮人殴成一团。 正打得热闹的时候,谁想到,正正被带着人过来的张待给撞见了。 等到给巡卫的兵丁拉开的时候,两边已是闹出了真火,幸而大家都是胡打乱打,虽然看起来伤得厉害,其实都是外伤,里头并不很要紧。 张待听得那老头与开头被打那个壮丁分别说着事情经过,眼见又要重新再吵起来,只觉得自己脑壳都要炸了。 居然是因为这等可笑的理由斗殴? 竟还恰巧让自己给遇上了。 此刻的他,只想把两边人都拖下去,各打上一二十板子,叫其人再无力气生事。 可身旁站着天子使臣,站着各地官员,又不能对百姓擅用刑罚。 张待鼓着眼睛,好一阵子才把心里头的火气给压了下去。 然而他无论如何都没有料想到,这一日,只是一个开始而已。 福寿渠休息营地中的有人斗殴的来龙去脉,一夜之间便传遍了城外的营地,又从城外的营地,往城内传。 这一下,便似火撩进了热油锅一般,呼啦啦的火舌便窜了起来。 城中各处陆续起了好几次冲突,都是赣州百姓同他州百姓闹起来的,尤其是吉州,其地民风惯来彪悍,原是到了赣州,被顾延章用规矩压着,又用银钱吊着,才看起来老实的些,本就是一言不合就要干架的风气,这一下被赣州人连着夹枪带棒地讥讽,又哪里受得了。 老子又不是来白吃白喝的,日日挖的沟掏的土,都被狗吃了吗?! 虽说谢是要谢,可哪里就欠了你们赣州的! 外头闹的次数多了,便连季清菱也开始有所耳闻。 这种时候,说什么都没有用,早走才是正经。 只要五哥人不在了,城里自然就会偃旗息鼓。 她开始催着下头人赶紧收拾行李,等州衙里头交接做完,一天也不要等,立时便要出发。 幸而顾延章的账册同宗卷移交得极快,他东西做得又干净又清楚,甚至都不需要重新整理,只用列成单子,一一请田绍祖清点交接了便好。 是以短短数日功夫,交接方已是没什么东西要处理,只有接交的那一边,还在盘点账目、整顿档案。 张待摆了一桌席给顾延章送行,等到酒意半酣,才道:“原是不好说,只如今城中因你要走之事,生了不少事,这一回,莫不如你便悄悄走罢?” 原来按照惯例,大晋有父老乡民给离任的官员送行的习惯,一般都是州中官吏安排,给各街各户摊派任务,要求某某日某某时来某某处送某某官员。 可为着顾延章离任之事,赣州城闹成这样,张待一则是出自安全考虑,二则是也实在不喜欢看到那场面,是以特意提了这话。 顾延章自然是同意的,他并不想走的时候,还要劳民伤财一回,倒不如干干净净地来,安安静静地走。 等到一应处理好,他交了印信与账册,同季清菱带着仆从行李,一大早便从后衙里头出了门。 然而他骑在马上,后头又带着马车行李,没多久就被一个早起开铺子的小商贩给看见了。 那人手中本用葫芦舀了一瓢冷水要加进锅中,见他这一副行事,登时那葫芦掉到了地上,水洒了一地,却是无暇顾及,而是大声叫道:“通判,您要走了?!” 铺子里头寥寥几个在吃早食的客人刷的转过头来,继而不约而同地倏地站起身来。 第三百五十六章 送行 顾延章在赣州任官一年多,素来轻车简从。 他出巡时几乎从来不带旗牌官,也没有让人鸣锣开道的习惯,而与此同时,又频繁地出入街市之间,或问民生,或听民情。 尤其是在福寿渠兴修之前,他更是特意抽出过一段时间,专程用来探访城中百姓,询查各类意见。 种种缘故凑在一起,使得州城上下,几乎没有不识得这一位通判的。 若是一排身着官服的人列队站在赣州百姓面前,可能一百个里面,未必有一个认识谁是在此地任官足满三年的唐奉贤,谁是知州已久的孟凌,可一百个里面也难找出一个,会不认得顾延章。 随着那店家的一声叫,食肆里头的食客们一转头,待见得果然是州中通判,正骑在马上,一身赶路的骑装,旁边还有跟着好几辆马车,并七八个随从——一副要远行的模样。 众人登时连早食也不要吃了,将筷子一撂,纷纷就往外头一齐跑了出来。 “官人,您要去哪?!” 远远的,一人明知故问地喊道。 他一面喊,一面带头往前头跑,口中还叫道:“官人,莫要先走!州中还要送万民伞!” 后头有一个机灵的,已是撒开腿,掉头就往后巷跑。 这几个人里头有三十来岁的壮丁,也有五六十岁的老头,壮丁跑得快,眼见马上就要追上了,老头跑得慢,还有点崴脚的样子。 顾延章见这情形,也不敢十分走,怕叫那老人急得当真摔了跤,更不敢随意搭话,怕他们惹得人越来越多,只得朝着身旁的孙霖使了个眼色。 孙霖连忙打马掉头,向后跑了一段路,对着那几个人劝道:“莫要跑,莫要跑!都回罢!都回罢!” 他连连说了两回,又做了个往回走的动作,然而压根没人理会,反而往前冲得更快了。 头一个壮年人已是距离顾延章只有两三丈,其人转头一看,见左边有间吃豆浆饮子、炊饼的食铺,里头坐了七八个一看就是卖气力活的汉子,想是吃了早饭,就要去上工的,此刻听得外头动静,都探头探脑往这边看。 那人立时就把声音扬高几分,叫道:“里头的兄弟是不是咱们赣州的?都出来帮着拦一下,莫要干坐着啊!顾通判这就要偷着走掉啦!” 食铺里头的汉子们听得“顾通判”、“走掉”等字眼,把碗一推,踢了条凳,一个个往外头奔出来,便是在案板上揉着面团的店家,也搓着手绕出了灶台,跟在后头跑。 一出得门,诸人见到顾延章骑在马上,一副远行打扮,哪里还有不知,便追着上来,站成行,挡在路前头。 其中一人约莫四十来岁,他上前几步,叫道:“官人,您还记不记得小人的?去岁有人冤我偷盗,全靠官人明辨,还我清白!” 此时虽是大早上,路上行人寥寥,店铺也只零零星星开了几个而已,可这里却是赣州城内极为繁华的一处街道,前头是食肆商铺,后头便是民居,不少店铺上头都加盖了阁楼,里边住着人。 此刻听到临街处这般吵,离得近的好几扇木窗都打开了,从里头钻出一两个头来打探着外头情况。 急着要出城赶路的一行人已是被堵在原地,进不得进,退不得退。 松香在前头开道,心中早生出几分不妙来。 面前这人还在说着去年顾通判是怎么帮他洗清冤屈的,絮絮叨叨,一说起来就没个了结了,可偏偏情真意切,眼睛红红的,说着说着就起了气音,好几回扯着嗓子,声音都变了调。 松香同几个小厮仆从连忙下马去扶他,想要劝众人让开,可诸人纹丝不动不说,还反手拉着他们,这个道“你跟通判说,叫他不要走了!”,那个说“哪一处做官不是做?咱们赣州难道不好吗?小兄弟,你同通判好好说道说道,叫他留在这一处,就不要去旁的地方了!”。 还有人掏出兜里的铜板,悄悄往松香等人手里塞,只道“你收着,我不告诉通判,你去打酒吃!”,更有那满手都是面粉子的炊饼店家道“只要小兄弟你让通判留在此处,我家铺子里的炊饼浆饮,随你日日爱怎么吃,就怎么吃!” 松香一面心中苦笑:没事我去你家白吃炊饼作甚,吃完炊饼再回去吃一顿打吗? 连忙又向众人一通劝。 哪里劝得动,反而劝得场面越发地乱了起来。 顾延章见这行状,又看了眼天色,知道再等下去,怕是街上行人越来越多,更难脱身。他不敢下马,只得打马往前走了几步,对那几个拦路的人道:“且回去罢,自去做手头事去,莫要误了做工的时辰,家中多少人还要靠你们养活。” 又温言安抚了几句。 他亲自开口,拦路那一群人多少不舍,却也不愿违背了他的话,只得慢吞吞让得开来。 赶车的人连忙趁此机会,挥鞭打马前行。 然而这一处停了这一阵,前头早得了信,或三三两两,或成群结队,一个跟着一个拦在队伍面前,有人哭着说一回赣州百姓对顾通判的不舍,有人抱着小孩,教着几岁大的儿女叫“官人莫要走”,有人在前头只磕几个头,也不说话,自退去了一边,还有人送上了自家现做的干粮吃食。 这些人拦了路,单个耽搁的时间并不多,可架不住次数多,搅得人只得走走停停,简直比乌龟爬还要慢。 等到好容易见到城门,日头早已悬于天空正中,竟是接近午时了。 此处乃是赣州城的北门,又称为正门,城门建得宽大,可容数辆马车并行入内,连着长长的蟠桃路,直通到人烟最为稠密的坊市间。 蟠桃路原就建得道宽,后来顾延章上任,又修整了几回,更是路平,原本就算是上元节撞上集日,周围县乡的百姓都来凑热闹,挤着一个时间入城,这一条道依旧还能显出宽裕来。 可这一日、这一时,从来宽阔的蟠桃路,竟是挤满了人,男女老少,只见人头不见地,一眼望去,一人挨着一人,直到远处看不清的地方,依旧是人山人海,仿佛整个赣州城的人都跑出来了一般。 第三百五十七章 离别 此时才过立夏,天气并不算特别热,即便是在正午的太阳底下晒上盏茶功夫,也只会让人感觉头顶有些微发灼而已。 然而站在北门城墙头上的许继宗,却是觉得身上的衣衫实在太紧,勒着他的脖子,叫他连气都不好喘,还憋得后背上、额上都热起了一层的汗。 虽说早已颁了旨意,可他却并不急着回京,毕竟身上还负着差事,除却要看要去赣县、会昌两地的白蜡虫,还要等着赣州城外流民安置得差不多了,才好去向圣上复命。 今日本是打算要去城外的营地里头走一圈,看看换了新通判上任之后,能否维持流民营的正常运转,然而才走到半路,便见前头被围堵得死死的,自家的仪仗队,半点都走不动了。 后宫里头这样多的黄门,许继宗能从中脱颖而出,在赵芮面前露出个头来,不单是会察言观色的缘故,也同他行事惯来小心谨慎脱不开关系。 这一回,待得问清楚这乃是赣州百姓自发去送别顾延章之后,许继宗马上把要去驱散路人,好分开一条道,给自己出城的兵丁拦住了,掉头打马转去西门,由城外转到北门,亮明身份,上了城墙头上。 居高临下,不论出了什么事,他都能第一时间看清楚,同时,便是出了什么事,也伤不到他。 然而,才上城墙头,他就觉出不对来。 人太多了! 会不会生乱? 低头往下看,只又望了一眼,那攒动的人头,密密层层,立时就让他的头皮重新发起麻来,身上也跟着泛起了一粒粒的鸡皮疙瘩。 不是没有见过大场面。 论起人多,世间又有哪里比得过京城的上元之夜,其时比肩继踵、人山人海,人群里有人吐口口水在旁人头上,保管无论是谁,都找不到那缺德鬼是哪一个——别说找,想要转个头都难。 论起气势,也绝无能同禁军大阅相提并论的场合。 上万兵士列队集于校场,身着盔甲,手执兵刃,悍猛逼人,其势如山岳压城,齐声山呼时,直骇得人两股战战,几欲尿流。 比起他从前见识过的热闹场景、恢弘场面,下头这一条蟠桃路,最多也就只能容纳一两万人,来的还都是些平民,穿着打扮五花八门,衣冠不整的也不在少数,有人甚至连头发都还乱糟糟的,连幞头都来不及戴,趿着鞋就跑出来了。 简直是乱七八糟,不成体统。 然而许继宗看着下头的场景,却是心中堵得慌。 这样多的人,按着常理,应该会极为吵闹,然而下头虽有声音,却都是低低的,极为压抑,只偶尔传来几声小儿的哭叫。 大好的晴天,日头正亮灿灿地当着空,阳光遍洒街道,可莫名的,街上只好似笼罩着一重化不开的愁云,将那晴朗的天,亮堂的光,全数给拦在了外头。 他说不上来自己是个什么感觉。 情绪是能传染的,见到上元佳节上众人喜气洋洋,眉开眼笑,个个欢欢喜喜的模样,他也跟着乐呵;见到禁军大阅时兵将们杀气腾腾,威武霸气,人人同袍而战的场面,他也跟着激动。 而眼下,见到这漫街的百姓,无论男女老少,无论士农雇商,人人脸上带着焦虑、带着难过、带着失望,甚至有些老人早满脸是泪,站在前头,正一下又一下地抹着脸上的泪水,许继宗只觉得自己也跟着难受极了,好似要一起掉下两滴泪来。 早晓得就不要来此处了! 他心中恨恨地想。 旁边的一个从人喃喃道:“这样多人,顾通判怕是走不掉了……” 许继宗面色一凛,连忙召来一个兵士,吩咐道:“报我的名字,骑了快马,去张舍人府上,快将此地情形同他说一声,请他做好安排,莫要闹出乱子来!” 今日乃是休沐,按着惯例,州衙之中只会有寥寥数人轮班,并不像平常那样,人人都各在其位上,等着调派。 许继宗还记得前几日送行宴后,张待很快就发了痰咳之症,休假在家都有两天了。好似舍人府中那一个小祖宗,也跟着患了病,只有张瑚在家中照料。 本来这回顾延章回京,张待应当要来相送,不是十里,也该送个五六里,才是同衙搭手之谊,然而因着病,他好似只是一大早派人给顾家送了些仪礼过去,并没有亲自来送行。 张待身份高,一个通判,不送也不打紧,哪怕失了礼,只要理由稍微说得过去,也没人会去同他计较。 可若是州城之中百姓为了留人,闹出事来,他作为一州之长,却是无论如何也脱不开这个责任。 许继宗是宦官,不能也不必讨好朝臣,就算出了事,也与他无关,最多写份折子,将事情来龙去脉报给天子而已。 可张待却不是普通的臣子,而是太后的伯父。 他可以不理会田继祖的死活,却不能不管张待的好歹,若是当真起了踩踏,出了人命,他明明就在场,却没有派人去知会一声,将来被宫中那一位知道了,自己焉有命在! 那兵士听得他说完,也晓得厉害,立时下了城墙,骑着马,朝舍人府飞奔而去。 见人走得远了,许继宗才松了口气,回头一看蟠桃路上,吓得倒抽了一口凉气。 原本还算安分的人群,此时已经开始缓慢而焦急地动了起来,一个接着一个往前挤,而远处有一行人,正分开道路,往城门处而来。 虽然看不清脸,可许继宗却是猜想,这十有八九就是顾延章带着家眷了。 那一行人里头有人有马,还有车队,走得极慢,所过之处哭声渐起,不是震天的哭,而是低低哑哑的哭,许多人的哭声汇集在一处,传上了城墙,里头的压抑之意让许继宗恨不得把衣襟给撕开,好透上一口大气。 莫名的,他心中沉甸甸的,转过头,对着一名守城的兵士问道:“这一位顾通判,在赣州就如此得人心么?” 那兵士本也望着下头,眼眶都红了,听得他问,哽了哽才道:“多少人得过他的好处……自通判来了,便是我们守城的兵,月俸都涨了一半还多。” 这等守城门的兵丁并不属于平戎、保安等军,而是州中自管,就地征发,每月的饷银也由州中自付。 孟凌从前并不管事,都交给下头人去乱折腾,胥吏们、头领们从中渔利,并不在少数,兵丁们虽只能拿到一半,却也不敢随意说话。 自顾延章来了,他整理州中事务时实在是看不惯,正好孟凌乐得做甩手掌柜,只把事情一扔,半点也不操心了。 兵丁们名义上是归知州管,却人人知道,事情其实是通判在做,见得饷银一涨,数一数,正是原本少的数,哪里还不知道内情,自是个个将好处记在心里。 听得那兵士这般说,许继宗心中也叹了一口气。 顾延章整顿州衙的事迹,他上回过来的时候就听人提起过,回到京城,还当做趣事同天子学了一遍。 然而直到此时他才真正察觉,这于他们而言,并不是多大的事情,对兵丁们来说,竟会有这般重要。 什么叫做会做事,这便是了。 州中并没有多出半文钱,可却让这些个兵丁人人俯首帖耳,感恩戴德。而胥吏们固然恼火,固然恨得牙痒痒,只是半点没奈何,还要巴着这一位“顾通判”不放,毕竟攀上了他大腿的,从此风生水起的,可是还有一个黄老二作为现成例子。 那兵丁还在继续往下道:“谁没长眼睛?以往哪一年冬日里头不冻死二三百个,偏偏通判来了,再没听说冬天路边再有死人的。” “去看城西的安济坊、安乐庐,住着的那些个孤寡老人,少说也有上千,这一年里头有了施药局才能救得活命的,更是数都数不过来。” “通判活了这样多人的命,下头自不会是忘恩负义的……” “往年有灾民经过,总要闹出好事来,今岁这十来万人,竟是没听到什么犯事的信,全托顾通判的福,还把福寿渠给修了,前一阵下了那样一场雨,放在从前,水都要积得一尺深,如今半点事都没有……” “这渠修了这样久,大家只出了点银钱粮米,州中连服役的人都不用抽……” 他说着说着,嗓子也有些发涩,卡了好一会儿,才低低地道:“怎么就这样走了……旁的官,少说也要做三年,做得久的,四年也是有的……这样好的官,也不晓得被那一处走了狗屎运的地方给捡了去。” 这兵丁年纪不大,性子也憨,又兼此时此状,人人都憋着一股劲,他索性也不避讳了,说起话来直愣愣的。 许继宗原本也知道顾延章在此地做的各项事迹,可无论是见到文书上的奏报,还是听见旁人的介绍,都不如听到赣州百姓自己开口讲述来得让他动容。 一时之间,他竟是有种感觉,仿若如果自己生在赣州,也不会想要叫这样一个官员走掉。 从前听得人说,亲民官做得好了,离任的时候,自会有百姓送匾额、送万民伞,磕头送别,许继宗在宫中数十年,见惯马屁奉承,见惯虚情假意,只以为那些都是人编出来哄名声用的,直到如今才真正相信原来那些不全是假话,“父母官”三字,并不是骗人。 他心中正在感慨,却是忽听得下头不知为何,安静得可怕,连忙探头看去——原是顾延章已经快到得城门之下。 仿若被神仙施了法术一般,老人、妇孺、壮汉、孩童,都一言不发,拿极可怜的眼神望着城门处,有些实是忍不住,用手捂着嘴,无声地流着泪,连眼泪都来不及擦。 城门下,顾延章也没有出声,更没有下马,只回转过身,对着来给他送别的万千百姓,躬了躬身。 他只是一个简简单单的动作,可人群里头已是再忍不住,爆发出一阵阵的哭声。 正在此时,不知是谁忽然大声喊了一句,问道:“官人,您这便是再不要我们了吗?” 声音里头带着哭腔,含含糊糊的,话音又悲又痛,听得人心口一抽一抽的,难受极了。 街道之上,登时哭声一片,成人压抑的哭声,同小孩不懂事的哭叫混在一处,更显得杂乱无章。 一人跟着喊道:“官人,如今福寿渠还未修完,辛辛苦苦做下的事情,竟是当真不再理会了吗?” “通判不在了,谁还会去管安乐庐,这是让我们这些没用的干净死了得了!”一个老头半截袖子、半个裤腿空荡荡的老头拄在拐杖上,泣不成声地哭道。 “官人莫要走了!留在此处罢!”一人叫道。 这一句话,立时引起了众人的认同,一齐应和道:“官人莫要走了!” 叫声此起彼伏,比起来除了声势,更显哀伤。 众人还在哭着,却听城门“嗡”地一声,慢慢打开,赣州城的官吏们带着衙役兵丁,从外头走了进来。 原来他们本是在城外营地处等候着,准备相送,不想等了半日,也没有见得人车队出来,又因此处人群太多,担心生乱,城门已是关了,消息晚了许久才送出去,使得他们此刻才回来。 “官人莫要走了!留在此处罢!”一人叫道。 这一句话,立时引起了众人的认同,一齐应和道:“官人莫要走了!” 叫声此起彼伏,比起来除了声势,更显哀伤。 众人还在哭着,却听城门“嗡”地一声,慢慢打开,赣州城的官吏们带着衙役兵丁,从外头走了进来。 原来他们本是在城外营地处等候着,准备相送,不想等了半日,也没有见得人车队出来,又因此处人群太多,担心生乱,城门已是关了,消息晚了许久才送出去,使得他们此刻才回来。 田继组 “官人莫要走了!留在此处罢!”一人叫道。 这一句话,立时引起了众人的认同,一齐应和道:“官人莫要走了!” 叫声此起彼伏,比起来除了声势,更显哀伤。 众人还在哭着,却听城门“嗡”地一声,慢慢打开,赣州城的官吏们带着衙役兵丁,从外头走了进来。 原来他们本是在城外营地处等候着,准备相送,不想等了半日,也没有见得人车队出来,又因此处人群太多,担心生乱,城门已是关了,消息晚了许久才送出去,使得他们此刻才回来。 田继组 第三百五十八章 不公 稍稍修两分钟文,亲们暂时先别订 +++ 车厢里沉默极了,没有一个人说话。 等到见得后头的赣州城门关上了,季清菱才慢慢地将车帘放下,倚回了座位的靠背上。 她此刻心中难过得很,不晓得是什么感觉,更是一句话都不想说,只闭上眼睛,缓缓地呼出一口气。 秋月坐在对面的小几子上,旁边挨着的则是秋爽。 这个从来面上带笑,心憨又心大的小丫头,此刻连手帕都忘了用,正拿手背擦着眼泪,而秋月更是把头转到一边,只恨不得找个地方好好哭上一通。 过了好一会儿,秋月才缓过神来,趁着眼下这一段路还算平坦,给季清菱倒了一杯茶,递了过去,小声道:“姑娘润润嗓子……” 季清菱接了过去,把茶盏捧在手中,并没有喝,只坐着发呆,脑子里头空荡荡的。 她还没能从方才的情绪中脱出身来。 小半个时辰之后,马车停了下来,不多时,从外边传进来一阵隐隐约约的说话声。 是赣州城的州县大小官吏在半路给顾延章送行。 那些应酬声,全不同于方才在州城之中百姓们的字字带血,撕心裂肺,是得体的,规矩的,并无出错的。 听得那些个官场上惯用的话术,季清菱终于渐渐回过神来,心中却只觉得更是难过了。 官吏们送了十里。 这已经是极亲近的亲朋好友才会送的距离了,从礼数上,当真是半点毛病都挑不出来。 可季清菱总认为,这压根比不上方才在州城之中,百姓们的一声哭。 一整天的行路,从上到下,顾府中人都是郁郁的,连话都少说,歇脚的时候,也没人有心情好好吃饭。 晚间到了驿站,众人各自歇息,盥洗过后,季清菱偎在顾延章的怀里,抱着他的手胳膊,觉得对方的身体少见的有些硬邦邦的。 她也不说话,只拿右手去寻了被子里顾延章的手,与之十指相扣,轻轻拉了拉,又挨得近了,仰起头,亲了亲他的脸。 顾延章的身子终于慢慢柔软下来,长长地舒了口气,也不说话,只把季清菱抱在怀里。 两人静静地依偎着,直至半夜才次第睡去。 次日一早,季清菱一醒来,就见得顾延章睁着眼睛,一副早醒了的模样。 她有些心疼,也不晓得是在心疼对方睡不着,还是在心疼对方的难过,抑或是两者都有。 “五哥。”她轻声唤道,“我已是问过了,田通判官声并不差,是个板正君子,应会做个好官。” 顾延章把头点了点,只道:“我晓得的,只是依旧有些放不下。” 这日依旧是早起赶路。 因为出行时万千百姓相送之事,众人心中都有些提不起劲来,只一心行路,连话也少说。 直至过了潭州、鼎州,快到襄州的时候,一群人才慢慢恢复到了往日里头正常的状态。 季清菱心思细腻,很快便察觉出下头人的态度有了细微的变化。 顾府的规矩从来都很严,这是她刚开始的时候就立下的,哪怕原本只有秋月一人,也一般的是有功则赏,有过则罚,赏得重,罚的时候也全按着规矩来。 因为这,仆从们行事一惯都非常认真。 可如今的丫头小厮们,却似乎在不知不觉的时候,莫名地有了一种难以言说的精气神在,甚至在规矩没有作出要求的地方,他们也极自觉地自我约束,自己给自己立下了规矩。 某日,她同秋月略略提了一句,却见对方脸上竟是红了起来,过了好一会,才有些腼腆地道:“咱们府上出去的,无论如何,也不能丢了脸,总不能让人说,通判府的丫头小厮不晓事罢?” 而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众人对顾延章的称呼,也由“少爷”,转成了“官人”,跟着便是在私下里头,也不再称呼季清菱“姑娘”,而是叫起“夫人”来。 季清菱看得暗暗纳罕,却也没有深究。 她虽然,毕竟经历不多,自是不知道,世上有一种叫做“荣誉感”的东西,会让人自发地去维护。 都说仓廪足而知礼仪,衣食足而知荣辱。 顾家的仆从们,衣食无忧,几乎个个识文断字,自然而然的就会在意起更高层级的东西来。 顾延章在赣州的作为,季清菱平日里的行事,都让仆从们发自内心地希望自己能“更好”。而城门外头,赣州百姓这一场送别,则是加快了这个过程而已。 一行人日行夜歇,大半月后,终于到了蔡州。 顾延章乃是受诏入京,为公差,连带着家人仆从,全都能入住官府驿站。 蔡州是上州,建了一处不小的官驿,这日抵达城外的时候天色虽然不早不晚,可因为半路有两辆马车的车轴都坏了,停下来修理了一番,耽搁了一阵功夫,此刻再要赶往下一个歇脚的地方,却也来不及了,顾延章便决定在此处暂歇一夜。 松香拿了驿券,跟着驿卒前去登记,不多时,便有几人上前来帮着提行李并安排马匹。 顾延章是八品朝官,虽然算不上高品,却已是数得上名字了,驿丞不敢怠慢,连忙给他安排了一间上房,又把下头的仆役们也一一安顿了,这才带头把众人往上边引。 一面恭恭敬敬地道:“官人,下官这便去给安排晚食,待您收拾好了,直接下来即可。” 所谓官府驿站,只要拿了驿券,便能吃喝行住,按着顾延章的官品,只能分得羊肉并酒食一两斤,松香便跟着那驿丞下了楼,另添银钱,请驿站里头将其余人的饮食一并准备了。 等到行李收拾好,季清菱换了一身衣衫,便同顾延章一起下楼准备吃晚食。 两人将将走到楼下,忽听得门口处一阵喧闹声。 “滚你娘的!老子同他一样的官品,凭什么他就能有上房,我就要去挤下房?!你是哪里生出来的杂种!莫要狗眼看人低,老子才从阵前下来,正一肚子火要去找地方泄,惹恼了,拿刀砍了你!” 进门没几步远的地方,一个军校打扮的人一把扯过前头的驿卒,正恶狠狠地瞪着对方,骂道。 而就在他不远处,仅有十来步的距离,一个也是军校打扮的人,正冷笑着双手环抱在胸前,火上浇油地嗤笑道:“没本事得赏银,倒是有本事在这里耍威风,阵上多杀点蛮子,你此刻不就比我品级高了?也不用住什么下房,我这便依着规矩,把房舍让给你……偏是有些人,没本事就算了,还要在这里瞎吵吵……” 两个军校,身边各自跟着四五个小校,前头拽着驿卒的那一个,身材中等,却是满脸的剽悍之色。 后头这一个倒是看着挺高大的,长得也是人模人样,可说出来的话,叫人一听就忍不住皱眉。 果然,那高大军校话还未落音,对面的四五个小校便立时变了脸色,也不用人分派,立时气势汹汹地奔了过来。 这一边的兵士也不是吃素的,立刻挺着胸膛顶到前头去,叫嚣道:“来找打是不是?这是没吃够亏,又来倒贴脸了?!” 两边一面对骂着,手上也不停,果然开始撸起袖子干起架来。 此处驿站距离官道甚近,除了往来的官员,不少行脚商并过路客都在此歇息,眼下正是晚饭的时辰,正堂里坐了七八分满,见得这场面,已是有人开始快快扒了几口饭,又急急塞菜,打算赶紧走开。 两拨赤佬要打架,看起来都不是好惹的,杀气腾腾,若是不小心被伤到了,无论是缺条胳膊,还是少条腿,都怕是哭到天上去,也不会有人理会的。 早有驿卒见势不妙,去找了驿丞。 驿丞来的时候,两边已是抽了旁边的凳子,就要打起来。他连忙冲上前去阻拦道:“诸位军校切莫冲动,这是驿站,打不得啊!” 被一个兵士一脚踹翻在地。 堂中坐着的客人们连饭都不敢吃了,一推碗筷,个个都恨不得长了四条腿,飞一般地往东奔西躲。 两边兵士各抢了条凳,又抢过桌上剩下的碗碟,正要互相扔掷。 顾延章站在楼上,见这场面是收拾不过来了,只转头对季清菱道:“你先回房,一会这一处好了,我再让人喊你出来。” 季清菱点了点头,也不多言,忙退了回去。 见她走得远了,顾延章才回过头,正要开口喝止,却听门外一人怒道:“谁在闹事?胆子肥了?!” 两边正打得火起,个个眼睛瞪得大大的,满脸涨红,恨不得要把对面的人给吃了,此刻怕是天上劈下一道雷来,众人也不会让,又哪里会去理会说话的人,只当耳边风,任其去了。 那人却是大步流星地跨了进来,冲到两拨人当中,一手一个,将两名带头的军校一手一个,强行拉得开了,这才转头对那中等身材的军校骂道:“你是蠢的吗?!平白被人吞了功就算了,又记吃不记打,你是有姓周的祖宗还是有姓陈的爷爷,若是你爹姓杨,我也就不管了!既是个劳苦命,就不要去同别人躺着也能吃白饭的比,被关起来也好,杀了也好,我是不管的!” 那军校被骂得几次想要反驳,却是都住了嘴,只得红着眼睛喊一声,道:“军将!” 又道:“他抢您的上房!” 后头的小校们也个个眼泪含含的,全不复方才的凶悍,一副等着他做主的模样。 那人没有理他,又转头冲着另一边的人道:“李军将眼见就要转京官的人,同我这些个不成器的手下置什么气,这是在仗势压人,还是想要人少欺负我们人多?” 他这话是有缘故的,大晋驿站住宿有规定,“有后至高官,或口众者,让与佳处。” 这话的意思是,只要是入住驿馆的官员,官位低的要让给官位高的,人少的要让给人多的。 这才来的人是军将,那李军将也是军将,只是前者军将已是做了好几年了,后者却是今岁才把那身官服套在身上的,若是论起来,正该后者让前者。 而从数量来看,前者加起来统共是七个人,后者加起来总共物个人,无论如何,也该是前者让后者。 而现在后者抢了上房,怎么说,都说不过去道理。 李军将见得这人出现的时候,面色已经难看了几分,此时被他这一番话数落,更是面色铁青,只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转过身,带着几个小校头也不回地走了。 厅中满地狼藉。 见那李军将走得远了,那后来的军将才转过头,对着中等身材的军校劈头盖脸一通骂,道:“你胆子够肥的!在驿站也敢闹事,这是不想活了吗?!被人一本奏章参上去,你这辈子就当个兵头罢!” 那军校顿时把头偏到一边,倔着脸道:“参不参的,我这辈子也就是个兵头的命了!我祖上不姓周也不行陈,更别提什么姓杨的叔叔伯伯了!横竖不管立什么功,都是得不到好处的,没官升也就罢了,如今连赏银都没得拿,爱参不参,随便他们参去,有本事蛮子来了,让京城里头那些只会写折子的蠢货自己去打!” 那军将一脚就把面前的军校踢得倒跪在了地上,骂道:“你翅膀当真是长硬了,这说的是什么话!” 那军校梗着脖子道:“我倒是罢了,索性也就杀了那七八个,可军将您呢?立了多少功?我们没得功领,没得赏银,若是个个也没得好处,到底也说得过去,毕竟朝中统共也没给多少功劳,可您这边若是没得赏、没得升,偏那姓李的得升了,下头个个都有赏银,就是说破天去,我也不服气!” 第三百五十九章 冲突 此时天色未晚,此处又是官驿,无论朝向还是光照,都出挑得很,纵然隔着五六丈的距离,一行人依旧能将上头人的行状看得清清楚楚。 顾延章站在阶梯处,身上穿的只是普通的布衫,打扮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然而他这数年来经历极多,又兼在赣州积威甚隆,身上的气势早已不同于往日,让人即便只是乍眼望去,知道他来头不小。 那军将心中打了一个突,转头看向驿丞。 对方抱着腿,坐在地上嘶嘶地吸着气,装做一副什么都没有瞧见的模样。 虽然只是一个不入流品的卑职,每日“才关后户,又开前庭,迎官接客,车马迎送”,可他怎么说也是个官,便是官职再高,再蛮横的官员来了,也不至于当做畜生来踢打。 这驿丞甚是眼利,见来了个讲理的头,又能管得住那一干兵痞,便挂起脸色来。 惹不得,也不能同兵痞计较,但是并不妨碍他装傻。 官驿之中,偶有高官出入,乃是十分正常的事情,为了赶路方便,不着公服的,也极为常见,那军将判断不出顾延章的身份,只得先对着自己的几个手下喝道:“还不快帮着收拾桌椅!点一点毁损了多少,下月便从你们的饷银里头扣!” 又教训了几句,这才大步上前,站在阶梯之下同顾延章行礼道:“在下名唤王弥远,乃是广信军侍卫亲军步军司副都指挥使,管教属下不利,无端端惊扰了官驿,倒叫兄台看笑话了。” 广信军乃是厢军,当日杨奎反击北蛮,抽调了镇戎、保安、广信等军,与前两军相比,后头来的广信军,无论是兵力,还是纪律,都要差上许多。 联想到刚刚那几名小兵的话,顾延章心中顿时了然。 延州战毕,可未能尽全功,又兼朝中这几年间灾难频发,国库空虚,正是寅吃卯粮的时候,哪里还有多余的钱来犒赏三军。 犹记得邸报之中提到的,朝廷给阵前的奖赏,简直是少得可怜。 延州阵前本就一堆分功的,如今又得的少,未必够那些大佬们分,更毋论还有杨奎、陈灏等人的亲信要照顾。 如果这王弥远一行是广信军中的,那被吞了功,便也是意料之中的了。 比起旁的人,杨奎自然得想办法先将自己人给安抚好了。 若是不能按功得赏,以后还有谁愿意长久跟着他? 公平二字,惯来都是相对的。 如果朝中给的赏赐足够,按杨奎的行事,定然不会做出这等事来,可此时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最后行此下策,也是无奈之举。 想到这里,顾延章也觉得有些奇怪。 杨奎宿将,虽然功劳不够分,可若是有心安抚士卒,也并不是没有其他的办法,像这般,搞得军中怨声载道,竟是已经控制不住激愤的程度,着实是十分不正常。 然而他毕竟离开延州已久,与杨奎也并没有多少往来了,是以一时半会也不清楚其中内情,只能先将这事按下。 他一时有些同情下头这些广信军的将士。 阵前卖命,也是保家卫国,可归到实处,谁不要养家糊口。如果流血流汗,却不能得到应有的报酬,还被人冷嘲热讽,也怪不得他们不平了。 然而同情归同情,却不是他们大闹驿站的理由。 顾延章先前见那些个兵丁驿中生事,打架斗殴,本是十分不悦,可此刻见这王弥远来了,先是约束手下,代下致歉,息事宁人,把几个斗鸡眼一样的兵管得服服帖帖的,又是主动收拾残局,倒也高看了对方一眼。 他微微颔首,道:“壮士一时激愤,也是有的,只欺打了朝廷命官,又把此处闹成这样,却不能轻易了了,只看此处驿官如何作想罢。” 顿了顿,又道:“王都指也要好生管束手下,下回莫要再生出事来。” 王弥远听得顾延章这般回话,心中实在是惊疑不定。 看面前这人的年龄,应该不过二十多而已,可看他的行状,却是为官日久,居位不低。再听他的口气,倒是带着几分居高临下,叫他一时琢磨不透对方的身份了。 想到刚刚那驿丞看向面前这人的眼色与动作,王弥远更愿意相信眼前这人不是空口说大话。他行事谨慎,也不愿意追问。 王弥远得官多年,虽然官职不高,却见识不少。 他知道朝中有些衙内,虽然年纪轻轻,却因父辈、祖辈余荫,有通天之能,也知道不少新得官的进士,得了天子的看重,虽然年龄小,一样能做御史。 在御史台任职,固然平日里头多是盯着宰辅朝臣,可若是半途遇上了什么不平事,估计也不会吝啬一本参奏上去,届时自己少不得吃不了兜着走。 想到这里,他拱了拱手,又道了一回歉,见对方并无意同自己多话,便告了个罪,自下去盯着手下兵士们收拾残局不提。 厅中往来的商贩百姓看到闹事,躲之不及,早跑得一个都不剩了,顾延章估摸着下头一时半会怕是收拾不好,索性先回了房。 他把刚刚发生的事情同季清菱说了,两人都有些感慨。 季清菱忍不住问道:“广信军中已是这般,那其余援兵,又当如何?有功不得赏,兵将都有不平,会不会闹出事来?” 顾延章摇了摇头,道:“按着杨平章从前的行事,应当是有应对之策的,只不知道这是零星之事,还是军中大部如此,等到得京城,再找先生问一问罢。” 他虽然曾经在陈灏麾下服过役,对保安军上下都很熟悉,同镇戎军中多少也有往来,可毕竟不是杨、陈一派,自入京科考,又没有主动同他们重新联系,也算是间接表明了自己的态度,是以虽然知道此时杨奎、陈灏都在京城,却是不方便去问询了。 两人坐着说了一会话,便听得外头一阵敲门声,又有那驿丞叫道:“官人,饭食已经备好了。” 先前两拨兵士斗殴,把厅中许多桌椅打得稀烂,地上也都是破碎碗碟同各色菜饭,此刻下来的时候,虽然已是收拾干净了,可厅中还是有一股子令人不太舒服的饭食味道。 松香在前头开路,便顺便问那驿丞道:“不知饭食安排在何处?” 那驿丞也是乖觉,道:“旁边还有一处靠着内院的小厅,窗户已是开了,正通着风,并无半丝怪味。” 说着便引众人过去。 果然里头布置了几盆初开的芍药,或白或红,香得恰好,倒是显出几分雅趣,而那几扇窗户大开着,正正对着内院,虽然没有什么景致,也有落日余晖远在天边,对着吃饭,别有一番滋味。 顾延章看着那落日的角度,给季清菱挑了个位子,顺手把椅子拉开,笑道:“过来这一处坐,正好能赏赏景。” 季清菱笑吟吟地顺着走了过去,正要扶着他的臂膀落座,却忽然听得“砰”的一声,门被直直撞开了。 两个吃得醉醺醺的兵丁跌跌撞撞地倒了进来,眯着醉眼看了一圈屋内。 刹那间,顾延章下意识地把季清菱挡在身后。 除了两个顾、季二人,此时屋中只有秋月、松香两个。 秋月相貌平常,倒是松香看着是个清秀小厮的模样,一个吃醉了酒的兵丁只把眼睛盯着他看,嘿嘿一笑,道:“哪里来的俊俏后生……” 一面说,一面打了个酒嗝,把脸凑到他面前,撅着两片大嘴巴,要去同他做一个“吕”字,又大着舌头含糊不清地道:“小兄弟,跟……嗝……跟爷回去,夜间走一回旱……旱路,保管你吃……香的喝辣的,穿……金……” 松香自进了顾府,还从未受过如此奇耻大辱,他冷着脸,反手“啪”的一巴掌甩到了那兵丁左半边脸上,也不叫人,只就势一蹬,把那硬邦邦的马靴跟狠狠蹬在了对方的两胯之间。 那兵丁酒水迟钝,被踢了个结结实实,却是过了一息功夫,才反应过来,“啊”的惨叫一声,慢慢地矮下身子,一手捂着胯间,一手指着松香,“你你”的“你”了半天,还是痛得一句话也没有说出来。 旁边跟着的另一个兵丁也愣了一下,转头一看,见到顾延章满面寒霜,眉宇间的怒意几乎要化成一支利箭,看得他酒都醒了两分。 他比了比顾延章的身材,又看了看自己的身材,那脑袋倒是奇迹似的转了两下,知道自己敌不过,立时朝门外踉跄而去,叫道:“来人!快来人!三哥被人打了!” 倒似自己才是被人欺负的那一方一般。 眨眼间,三四个军汉便一齐冲了进来。 “谁敢欺俺们三哥!怕是不要命了!” 当前一人跨得进门,先转眼草草看了一圈,见得里头人人穿着平常,并没有什么贵重穿戴,更没有高品官员必备的兵将拱卫,立刻把最后半点小心扔到一边,叫嚣着道。 方才被踢了子孙根的军汉见自家援兵来了,只抖着右手,颤颤巍巍地指着松香道:“这……这小杂种踢死老子了……” 后头来的军汉们哗啦啦地便要上前去,把松香押起来。 坐在地上的那一个一面痛,一面痛快,酒意早醒了七八分,正狰狞地笑看着自家兄弟们往前冲,脑中已是想到晚间如何把这不懂事的小杂种压在身下教训。 我叫你踢!等你晚上踢个够! 他还在想着,却不妨有一道声音从一旁冷冷地道。 “你们是哪一军的出身,胆敢在此目无王法。” 那话虽是问句,却无半点问话的意思,其中带着彻骨的寒意,听得那军汉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 当前那人本要冲到松香面前了,听得这话,只掉转过头,循着声音望去。 他见得顾延章虽然气质不同寻常,却是一身布衣,登时便把心揣回了肚子里,心中嗤笑道:哪里来的穷酸。 地上那人已是叫道:“甭搭理他,把那人给我抓起来!” 一面指着松香。 这一处闹得声势这样大,却把在厅中吃饭的王弥远等人给引了过来,他虽不知道事情来龙去脉,也不晓得屋子里头是谁,可见这一拨人如此狂悖妄言,却是再也坐不住了,领着人就要上前去。 将将要走到门口,却见得里头一道黑影直直跌了出来,“啊”的一声,重重倒在了地上。 正是方才说“怕是不要命了”那个军汉。 而在屋子里头,一个看起来清秀斯文的小厮,则是站在门口不远处的地方,冷笑地望着地上那人,复又抬起头,对着屋中另外几个看得目瞪口呆的军汉道:“且先看看究竟是谁不要命了!” 又喝问道:“没听到我家官人问话吗?哪一军的出身,胆敢在此目无王法?!” 第三百六十章 闭门 李太南坐在桌旁,有滋有味地喝着驿站**上的眉酒。 这酒虽然名字效仿京城丰乐楼的眉寿酒,在味道上,自然是比不过后者的,不仅看上去半浊半混,入口还带着沙喉的渣滓。而面前摆的几碟羊肉、驴肉虽然囫囵卤过,可凭着他的舌头,一入嘴就吃出来厨子用的卤汁方子很是一般,不独肉的香味没有吊出来,连羊肉的膻味都没能压下去,驴肉更是煮得柴了。 况且那片肉的人刀工也是差强人意,若是放在他家,哪个厨子敢把肉做成这样…… 一面嫌弃着,李太南的面上那得意的笑容,却是晃眼极了。 酒再差,肉再糟糕,可架不住他心情好,竟也吃出了几分快意来。 同在广信军中,又是一前一后入京,今日在半途遇上那王弥远,数月前还比自己高上好几级,可等这回入了京,以后二人的身份便是平起平坐。 一样是上阵杀敌,一样是在冯远麾下供职,自己只是后来上阵打了个唿哨,随意捡了几个人头,便能比前线拼杀了两三年,杀敌多,立功也多的王弥远得的封赏还要多上数倍,又怎么不叫他心中得志。 王弥远要怪,也怪不得旁人,还是得怪他自己。 在广信军中任职了这样久,资历又深,又得原任都虞候信任,外能上阵指挥,内能节制下属,早该料到新任上峰来了,自己会遭猜忌,偏还不懂事,样样都要显摆,倒好似比上官还要厉害似的。 不会来事,没有背景,还要显本事。 这不是找打吗? 自家刚进广信军时,本是要先得一个卫队长的名头,偏被那王弥远三言两语给否掉了,说什么资历不足,寸功未有,把那资格给了另一个小校。 偏他当时已是把牛皮向同批入伍的新人给吹出去了。 想到那一回自己的脸面如何被人按到地上踩,又想到现在的境况,李太南就解恨。 “敢帮别人抢老子的位子,如今老子就来抢你的位子!”李太南一面抖着腿,一面眯着眼睛,心中暗自想到。 “再厉害,再能耐,你还不是要被老子踩得死死的!凭着家里在川蜀的势力,哪怕自家什么都不做,只要杵在广信军里头一日,冯远就会想办法多照顾几分。” 他已是盘算好,不独这一路上要压着王弥远一干人等,等入了京,领了差,回到广信军中,一般也给他那一系人好看! 威风是抖起来的,不把王弥远压下去,哪怕有着冯远帮忙撑台脚,自己也难在军中拿大。 索性也没多久了。 又从桌上夹了一片驴肉,李太南一口肉、一口酒地拍着大腿,哼起小曲来。 然而没等他享受多久,门口便传来一阵拍门声。 很快,几个出去吃酒玩乐的手下便进得门开,当前一个捂着裆,上得前来,有些畏缩地道:“殿直,咱们好似不小心开罪了个官。” …… “太子中允?” 听了手下一五一十地把事情交代了一遍,李太南的面色慢慢难看起来。 正八品的朝官,太子中允、直馆使,才从赣州通判的位子上下来,如今正回京中述职。 听得众人你一言,我一语,七嘴八舌地把刚才发生的事情说了,虽然少不得添油加醋,又把自家的错处减了又减,可无论怎样,责任出在他们这一方,却是无法辩驳的。 几个兵卒被连打带赶地逐出了包房,因见驿丞、驿卒们的态度,知道里头的人物并不好惹,饶是还醉着,也吓得醒了三分,当下抓着厅中的驿卒打听起来。 那一串的官职差遣,叫他们知晓不能再瞒,只得赶紧来回上官。 李太南听着听着,也有些发虚。 大晋重文也重武,虽然当真斗起来,武官并不输文官半分,可这都是官品到了一定位置之后的事情。 文官使笔,武官使枪,中下层官员之间,本来就是前者占便宜,文官一个折子呈上去,难道武官还能一个拳头打回去? 他能靠着家中势力讨好冯远,再用冯远这个上官把王弥远挤兑得没地占,却不能再靠着王弥远把朝官的上折给拦下来。 况且若是当真弹劾起来,多半就不是弹劾自己了。 想到这里,李太南心中翻江倒海。 他劈手用力打了一下那捂着裆部的兵卒的头,骂道:“你眼睛瞎的吗?便是看不上楼里头的,路边多少好颜色的妇人,瞅着不敢吭声的,随便拉一个,不过给几个钱的事情,偏在这驿站里头乱来,是给我找事罢!” 众人个个低着头,不敢吭气。 喝多了酒,乱做好事的先例,是李太南先开的风头,如今他自家行事自家骂,小卒们却是不能反驳。 等他骂了几句,其中一人才道:“殿直,如今人都开罪了,又当怎生是好?” 又道:“照我说,那姓顾的官人也实在是太计较了些,又不是什么事,不过一时失察,说错了几句话,还是对着个仆役,又是个男的……哪里兴得如此!” 李太南瞪了他一眼,恶狠狠地道:“怎么办!自然是去道个歉!” 说完,一面把门一踢,转头对几人道:“发什么愣,还不快走!” 一行人到了楼下的房间外,里头已是再无人影,只剩下两个驿卒在收拾碗碟。 听得来人问话,驿卒回道:“顾官人已是回房了。” 李太南只得又问明了顾延章的上房所在,带着人去了敲门。 拍了半日的门,终于等得门开,却是一个小厮来应,见了是他们几个,几乎是立时道:“我家官人已是歇下了,眼下不方便见客。” 李太南有些不悦。 才吃了晚食,下头残羹剩菜都没有收拾好,怎么可能就歇下了。 这摆明了就是给自己吃闭门羹。 他忍着气,道:“等顾馆使早间醒了,你同他说一声,就说广信军中右班殿直李太南前来拜会。” 那小厮点了点头,只冷淡地应了声是,便把门“砰”地关上了。 李太南气得险些想要出手砸门。 一个兵卒朝地上吐了口唾沫,骂道:“神气什么!下回给老子撞见,打断你的狗腿!” 第三百六十一章 抵达 次日一早,李太南爬起身来,吃过早食,骂骂咧咧了半日手下,才不情不愿地踢着人重新去上房寻那一位“顾官人”。 然而里头哪里还有半个姓顾的。 端着一盆残水出门的驿卒见了李太南那一张黑脸,也不待他问话,连忙道:“住这屋子的官人早早便出行了,并未留下什么话来。” 话刚说完,便做一副手头有要事要忙的模样,脚底抹了油一般,赶紧往楼下跑了。 不多久,一个兵士便从下头上来,一惊一乍地道:“殿直,王弥远那鸟人早走了!听人说,是跟着那个姓顾的帮太子做事的官一起走的!” 李太南咬着牙,半日才把心中的恼意同恨意给压下,狠狠捶了一下旁边的木门,骂道:“日他娘的鸟货!” 不就是吃多了酒说了两句荤话,还是对一个下仆,这人竟是这般不讲情面!还与那姓王的蠢货一同出入,看来也不是什么货色! …… 且不说李太南在此处咬牙切齿,楚州往京城的路上,王弥远却是把自己同李太南的冲突缘故一一同顾延章说了。 昨夜他带头帮着驱赶李太南那一干手下,又兼白日里头一番行事,倒似也得了对方几分好感的模样。 王弥远行事磊落,自觉事无不可对人言,况且自己行得正、坐得端,虽然手下人做了错事,却是半点不避讳,该认得错自认,该说的话也不瞒着。 两边略寒暄了几句。 王弥远惊奇地发现,眼前这一位顾官人,当初竟然曾经在保安军中转运司任职,两边虽然没有打过照面,却是间接有过数次交集。 而锦屏山百余兵丁并役夫靠着神臂弓全歼数百蛮兵精锐,一举射杀野利荣利一事,他更是知之甚详。 顾延章在他眼中的形象,立时就拔高了许多。 王弥远多年带兵,虽然品级不算很高,可临阵经验丰富,行军谨慎仔细,体恤照顾下属,是个难得的好将领。 他进退得当,又忠又勇,稳重可靠,顾延章看在眼中,也乐意与这样的人结交。 是以当两边发现,彼此都是往京城去时,少不得邀上同行。 与王弥远不同,他手下那一个叫做卫七的军校,年龄尚小,做事还不够稳妥,有时容易冲动,却是一颗稚子之心。 这一日,卫七听得顾、王二人说起保安军、镇戎军中的上下诸事,忍不住嘀咕道:“都说什么陈都钤辖好,杨平章好,我却是没看出来好,当真好,便不会让咱们军将吃这般大亏!做得多的反而拿得少,日日只吃饱睡,睡饱吃的,倒是得的多,天下间若都是讲这般道理,那这天理也忒损人了!” 他一面说,一面偷偷拿眼睛去看顾延章。 自知道了顾延章的身份后,这一路同行,他已是好几次忍不住想要拿话来引了。 在卫七看来,眼前这一个顾官人,明明就是个有本事的,把军将的不平事说出来,也许对方还能帮上什么忙,便是不能帮忙,好歹也通个有无,并没有什么要紧。 偏偏回回他想要就那一个事情说话,都被王弥远给摁了回去。 这回终于得了机会,他再忍不住,便把心中想法说了。 顾延章那日在楚州驿站见到卫七同李太南起冲突时,便有听过类似的话,原本就有几分好奇,此时便把事情问来。 果然还是军中争功那套。 只是因为这回广信军中分得的功劳太少,能用来分配的更是少之又少,王弥远同李太南之间的功劳差距太悬殊,冯远这个都虞候,连半点遮羞布都不要了,做得太难看。 顾延章不是走武功之道的,然而他在军中认得的人物却是着实不少。 当日在保安军转运司中任职,他名义上只挂了保安军,实际上却是协管三军的后勤粮秣,少不得与不少高等将士之间都有联系。 除此之外,他与周青的私交非常不错,也深得陈灏信任,便是想要求见杨奎,若是请陈灏帮着引荐,也只是一句话的事情而已。 这些在他看来并不算是多特殊,可对于王弥远来说,却是比登天还要难。 眼下延州的战事虽然打完了,可杨奎身上的职务并没有完全卸任,依旧可以节制广信军。 王弥远在广信军中勉强能排得上号,可放在保安、镇戎军中,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先不说有没有机会同陈灏、杨奎等人见面,便是见了面,也不太好让对方来听自己说这等对个人极为重要,对高位者而言,却是无足轻重的东西。 况且就算听了,对方是相信冯远这个都虞候,还是相信王弥远这一个冯远的属下? 越级奏事,本就是官场上的大忌。 功劳被贪,他实在也没有任何办法,不仅如此,还要约束手下,不要叫他们出去乱说话,以免引起冯远的猜忌。 顾延章听他们说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之后,想了想,还是将如今朝中的情况同二人粗略解释了一回。 “……即便其中当真有什么不妥,眼下这个情况,杨平章也不可能让都虞候重新分派功劳,毕竟枢密院已是下了明文,此刻反复,等同于打他的脸,便是为了朝廷的威严,哪怕他也知道这事情办出了打错,却是不会再行更改。” 卫七顿时耷拉下了头,十分地失望。 王弥远却是一副意料之中的事情,笑道:“这点破事,倒是麻烦官人费心了。” 顾延章便道:“虽是如此,今次入京,我也还是打听一番当时究竟为何有此一桩事,看看冯究竟是有什么心结,才这样行事,纵然帮不上什么大忙,也能帮着看一看。” 他虽然自称帮不上忙,可有心助力,话说得诚恳,态度也极好,卫七看在眼中,是半点不觉得勉强,心中倒还十分得意,认定自己当日那一架,竟打出了这样一个机会与对方相识,实在是打得太划算了。 众人日夜赶路,数日之后,终于抵达了京城。 第三百六十二章 房舍 顾延章的应诏回京,并没有在朝堂间引起多大的波澜。 虽然这一年多以来,他在赣州城中的种种功绩,已是足够证明其人不仅有才学,一样能实干,可一来官职不高,二来也无权柄,对于朝堂而言,只是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太子中允而已,并不能对局势起到半点作用,自然也就无人关心了。 再回京城,原本在金梁桥街的住所已经被主人家重新租了出去,以顾延章的品级,还不到朝中赐宅的位置,而楼务司安排的房舍,地方着实狭小,已经不够这一府上下居住,是以一行人便先行住进了客栈之中。 次日一早,顾延章自去中书门下缴文书,听候有司安排天子按次召见,而季清菱则是跟着中人去看房舍。 季清菱因为从前家中熏陶,本身就对首饰玩意、古董器物价值并不甚放在心上,哪怕只是一根普通的木头、一方便宜的章石,也能或雕或磨,对上数日,颇为自得其乐。 而顾延章出身豪富,少时对各色奢靡之物早见惯了,后来又经历延州被屠,逃难蓟县,可谓一时天上,一时地下,更知富贵如浮云,也不执着。 两个主家不爱靡费,季清菱又有些眼光,不用跟顾延章商量,自己便能拿定主意或置田、或置产,所得出息不说太多,供一府上下嚼用尽够了。 而除此之外,大晋养士甚重,对官员十分优待,哪怕是初任得官的顾延章,因一入仕便是京官,其本官是将作监丞,差遣是通判赣州,前者虚职,后者实差,每月俸银、绢、罗、锦,职田折银、另外加上职钱、添支等等,积攒下来,也是不小的一份收入。 等他官品够了,便是身边的元随,也会有朝廷俸养的餐钱赠下来,更毋论按照月份下发的茶、酒、薪、炭、盐,按季节下发的冰、炭,常常有的米、面、羊、马,甚至连养的马匹驿料,也会有朝廷考虑到。 每回得到朝中所发之物,季清菱便忍不住感慨,怨不得哪怕到了她那一时,官员们也总是念叨,说比起前朝,自己做的哪是官,明明就是当牛当马,还不给草吃。 当然,无论是田产收息,还是顾延章的俸禄,在顾府的收入之中,这都是小头。 府中近些年最大的一笔收入,就是去岁那两千余斤的白蜡虫。 有了那一份银钱,只要不乱花,便是坐吃山空,顾、季二人这一辈子也衣食无忧了。 考虑到手中有现钱,产业有收息,还有赣州李劲夫妇看着的白蜡虫——那一处至少在三五年内,依旧能源源不断地带来庞大收入,过上几年,就算所得大幅减少,也照样能稳定得钱,季清菱便想要在京城置买房舍。 眼下还不明显,京城的屋舍价格即便是高昂,靠着白蜡虫的收入,府中努力挤一挤,还是能勉强拿下的。 季清菱清楚地记得,自己曾经看过前朝野史,其中记载“京师之中,百官都无屋住,虽宰执亦赁屋。”——说话的人不过距今三四十年而已。 先将房子买了,哪怕将来一二十年中一直在外做官,还能赁出去,多多少少也是一份补贴,京城之中有产业,将来回京,也不至于“望屋兴叹”。 眼下的问题是,到底应当买在哪里。 五哥家中在延州城的老屋之中,虽然依旧有着数额巨大的金银,并不少它州田契地契,可如今二人暂时还不好随意动用,只能由它先埋藏着了。 单靠着两人现在的余钱,浚仪桥坊、曹门大街、马行街这些地方自然是暂时买不起,可蔡河、金梁桥街附近,倒是可以考虑考虑。 中人跟季清菱一同坐在马车里头,手中拿了七八张白描图,向她一一介绍起眼下正在售卖的房舍来。 季清菱把图纸翻了翻,果然世上没有便宜可捡,只要是看得稍微好些的,价格都极高。 她一处一处地细细琢磨,忽的翻到其中一张,上头的房舍占地甚大,足有三进,又有个不小的园子,又见下头写的地方,却是在封邱门附近。 那中人见她拿着这一张不放,便笑道:“夫人瞧中了这一处?除了偏,倒是样样都好,地方也敞阔,屋子盖得也结实,原是金陵城中的一门大户置下,如今家中老爷子没了,几个兄弟在分家,因一个都不服气把这一处屋子分出去给其余人,便要往外卖了。” 又把里头情况简单说了一回,才道:“如今那一处只有几个门子守着,若是夫人想看,此时可径直过去。” 季清菱听她这般说,又看了一回图,方才道:“看着倒是不错,只着实有些远了,若是每日来回内城,怕是要耗费不少功夫。” 那中人笑道:“若是不远,也不是这个价了。夫人您且想一想,这样方正的格局,这样的大小,若不是在封邱门,是在内城里头,那价翻上十倍,也未必能寻得到一处。” 又吹嘘了半日,说那房舍朝向如何好,格局如何方正,里头的园子还种了多年的老树,无论养什么花草,都长势好,是个极旺人的地方。 “说起这一家,当日在京城的时候,着实是声势不错,做什么都好,后来回了金陵,也没有出什么错,就慢慢没落下去了,如今竟是到了兄弟争产的地步,可见这一处房舍风水极好,旺住家。” 她眯着眼睛笑呵呵地夸起了风水。 既是做中人,自然知道有些话可以瞒着,有些话不能瞒着,可不能瞒着,要怎么解释,便是一门学问了。 她主动把这一户人家的情况交代了,不仅要捡好听的说,还要把不好的地方帮着美言打扮一番,最要紧是让买家先入为主,免得将来向外打听,被人捅破了,认定此处风水不好。 季清菱听着面前的中人在随口胡吹,也不打断她,只低头又看了一回图。 格局的确很方正,大小也特别合适。 就是位置不好。 第三百六十三章 孕事 此时的封邱门附近,因为刚好卡在内城与外城之间,又不靠着宣德门、东华门、西大街等地,距离内城着实是远,是以卖不上大价钱。 然而现下位置不好,并不代表以后位置也不好。 她细回想了一下曾经看过的各类记载,好像其中提过一句,便是在庆元八年,也是僖宗亡故的同年,京城突发大火,封邱门附近商铺、民居付之一炬,其地正好当时有一个州北瓦子,是处“繁茂尤盛”,与潘楼街也“不遑多让”,因这一场火,宗室大户“损失惨重”。 僖宗便是当今天子膝下唯一的子嗣了,这一位继位之后,在位约莫三十年。 按着日子算,天子剩下的时日不会太多了,往后推,最多一二十年,房屋商铺的价钱总归是会慢慢涨上去的。 想到这里,季清菱已是十分动心了。 她面上不露声色,同那中人沿路看了几处房屋,当场便敲定了一处离内城近,方便顾延章上朝的地方赁下来,又给了定钱,两边签了契纸,讲定暂租三个月,按月付房钱。 找好了暂住的地方,季清菱便留了松节上街去寻人来打扫房舍,又命人回客栈,慢慢把大件行李先行运过来,自己则是跟着中人去了封邱门。 图纸上那房子说是在封邱门左近,其实是在封邱门与新封邱门之间,距离新封邱门更近,已是快靠近外城城门了。 那中人见季清菱吩咐丫头数从封邱门过来要多少时辰,晓得瞒不过,索性闭了嘴。 等到得地方,果然格局不错,门户开得大,里头三进的厢房,当中一处极大的天井,里头栽种些花草,因没人打理,生得野上了天,藤蔓攀得满地都是。再往后头,则是一个大园子,果然有老树,想来原本种了些名贵的花木,因为没有专门的门园子在此,已是死绝了,只有两墙月月红,红红白白黄黄粉粉,满地落英,正开得灿烂。 又去看了屋子,建得倒是不错,只多年没人住,里头尘土积得足有三层厚了。 季清菱便问那中人道:“原来的主人为何不赁出去?” 中人笑道:“他家姓姜,在金陵城中是出了名的世家,老主人二十年前还是翰林学士,后来因事犯了忌讳,得罪了那一位。” 她一面说,一面远远指了指黄色那一丛月月红,随手在桌子上写了一个“慈”字,才道:“他家搬回金陵之后,老翰林断断续续病了好些年,时好时坏的,好的时候甚事没有,坏的时候卧床不起,最后年前突然一场病,就没了,本还指望着能起复,打算回来住,听说是要进京教授皇子,谁晓得竟没有那个命。” 中人把事情交代了,还不忘打补丁,道:“得罪那一位,是后来在外任官的时候,在京城这宅子里住的一二十年,可是事事顺利,并无半点毛病!” 季清菱听了,也不是很在意,重新看了看地方,又问了价钱,因她自己不会说价,象征性地压了压价钱,便拿了图纸,说回去同家中夫君商议。 除却这一处,她还拿了另几处的房舍的图纸,言语间是买不买无所谓的模样,那中人揣度她的心思,只以为这生意成不了了,连一直端着的笑都有些疲软下来了。 这一处地方因为地方大,价钱还不算便宜,关键是偏,着实不太好卖,金陵那边给中人的银钱很是不少,她同当家的带了一二十拨人过来,倒是有看中的,一问价,都觉得鸡肋,最后一个都没有成。 眼下这个,看着又是成不了的样子了。 季清菱自然不晓得对方脑中的念头,她拿了几份图纸,回到客栈,对比了半日,等到晚间顾延章回来,才将几张早挑出来觉得不错的拿给他看。 她又特别点了点封丘门那一处,先把从中人口中说的话简单复述了一遍,道:“看着地方倒是挺舒服的,我想着如今虽然封丘门着实是偏,可按着迁入京城的人丁,数目是一年比一年多,以后说不定外城会扩到哪一处——便是咱们住的这西大街,三十年前,不也一样偏僻得很吗?” 又问道:“五哥今日去中书门下候旨,里头怎么说?我看明日休沐,若是有功夫,咱们一起去看一回,早些把房屋买了,也得了一事。” 顾延章白日里头只递了文书,按着如今朝中的排***到他觐见,至少也要五六日,是以并不着急,只每日去点个卯便行了。 他虽然得诏升了官,没有陛见过,将手续全数完成,便不用上朝,是以倒是一时有些闲工夫,听得季清菱这般说,便笑道:“都听你的,若是那屋舍不错,咱们快些定下来,这一二天,便能抽出点功夫来去先生家拜访一回——我已是让人去送了信,正等着那一处回复,你不是总念叨着那一个柳姐姐?未必我下一任在京城,趁着如今离得近,便多多坐一坐,聊一聊,免得当真外放了,就少有机会。” 季清菱便回道:“上回接到信,说是柳姐姐已是有了身孕,算算时日,估计再过一二月就该有小宝宝出生了,她那夫家听说是父亲早亡,母亲早已改嫁,并没有什么长辈在,如今正住回了先生家里头,我想着等咱们这边落定下来,先生那边甚时方便了,便要去看看。” 她说到柳沐禾有孕,表情甚是可爱,皱着鼻子皱着眉,好似多苦恼的事情一般。 顾延章忍不住柔声问道:“这是怎么了,有了小宝宝,难道不是好事?” 季清菱也说不上心中是什么感觉,先是点了点头,再摇了摇头,道:“好是好事,只我看柳姐姐的信……” 她说到此处,便住了嘴,并不打算把自己同密友间的私话拿来同顾延章说。 顾延章满腔心思全放在家中这一个身上,根本不在意什么“柳姐姐”“柳妹妹”信中写了什么,却是想着,孕育子嗣,全是鬼门关前走一遭,若是清菱有了身孕,此时怀胎八月,又该是什么情况,想着想着,竟是头脸出了一层汗,有些不敢再多思量下去。 十八,会不会还是太早? 这一个念头才浮起来,他就不禁打了个寒颤,只觉得嘴巴都发苦了。 第三百六十四章 怀相 季清菱见他脸色不好,还以为是跟自己一般,是在担心着柳沐禾,便道:“总归这几日就能过去探一探,有师娘照看着,柳姐姐应当是顺顺利利的才对,不会有什么事。” 又笑道:“柳姐姐的小宝宝,该要叫我做什么?是不是叫姨姨?好似才没多久,我就长了老大的辈分,老了好多!” 她已经满了十七,正是少女极为美好的一段年龄,性格里依旧带着几分俏皮,笑起来从嘴角笑到了眼角,眉毛弯弯,眼睛一眨一眨,仿若瞳孔里头装了灿亮星子,两颊的肌肤白中透着淡淡的粉色,让人看着心中发甜。 顾延章不由自主地就跟着笑了起来,伸出手去,给她捋了捋鬓间的头发,一时觉得那一小撮鬓发是落在前头好看,一时又觉得放在后头也好看,把那一缕青丝前头后头地摆弄了半日,也不觉得厌烦,眼睛转也不转,只直直看着对面人的脸。 季清菱被他这样目不转睛地看着,也觉得有些郝然,忍不住抬手摸了摸头,小声问道:“是不是头发怎么了?” 顾延章看着她这半懵的模样,除了笑,什么都不会了,只把手轻轻握住了面前人去摸头发的那一只右手,自己则是倾身挨了过去,贴着她的左脸,亲了一下,方才退回了原位,笑道:“你才多大,小小一个,还自称老,你这是嫌弃我老罢?” 季清菱先特把脸偏了偏,给他亲得更方便,面上却是也跟着笑,等到顾延章站直了身体,她也挺直背,踮了点脚尖,犹嫌不够,还往上跳了两下,皱着鼻子道:“老倒是不老,就是太高了,我都够不着!” 顾延章便拖过一张椅子,端端正正坐下了,仰头看着站得直直的季清菱,道:“还高不高的?” 两个加起来还不到四十岁的人,在这里你拉一拉我的手,我摸一摸你的头,老不老,高不高地讨论了半日。 正说着话,忽听外头有人敲门,却是秋月通了名。 她推门走得进来,道:“外头大柳先生家里来了人,说是明日休沐,若是咱们府里头方便,便可明日过去。” 季清菱点一点头,“嗯”了一声,示意自己知道了。 当夜自是在客栈里头歇了,一夜无话,次日一大早,季清菱唤了前日的中人来,同顾延章一齐去把封邱门的那一处房舍看了看,说定了价格,当时便把定金付了,约好时间去衙门过契纸。 等那中人手里头拿了银票子,回到家中,犹有些不敢置信,同她家中那一位道:“封邱门那一处,居然叫我卖了出去!” 她丈夫也有些吃惊,道:“卖了多少?” 中人道:“卡着价钱卖的,想来姜家也不会再计较了。” 又道:“一对年轻夫妇,昨日那夫人——瞧着只十来岁的模样——同我左近走了一圈,就看了一日,不到十处地方,今日拉着她那夫君来看,扫了一眼,问了几句,一说定了价钱,立时就把定金给掏了,简直爽利得不行,我都没反应过来。” 她丈夫便道:“家里头长辈也不看着些,给了银钱给两个小的在乱花乱买,那样大一笔银子,买不得浚仪桥街,也能在角门子那一带有个三房两舍了。” 他想了想,道:“下午你再去问清楚了,年纪轻轻便在京中置产,说不得家里头有什么背景,若是被老人知晓了,再来反悔,我们那边已经发了话去,人就来了,这边又不买,才是两边都不好做,届时口碑都要倒了。” 那中人愣了一下,也反应过来,忙道:“我一会便去。” 果然她当即收拾东西,去了那一处客栈。 然则此时顾、季二人早不在里头,却是叫她扑了个空。 这日正是休沐,因得了大柳先生回话,一订下了房舍,两人便直接转去了柳家。 到得门口,连帖子都不用递,门客看了上前的松香一张大了两年的熟脸,已是笑道:“可是到了,府里头正等着呢!”说着忙把两扇门大开了,又叫旁边的人飞也似的进内院回禀。 进了屋,夫妻二人先去拜见了柳老夫人,顾延章便自去书房,剩下季清菱留在屋中。 两年未见,老夫人相貌倒是没有太大的改变,见了季清菱,头一句便是问道:“是不是赣州吃食不好,高倒是高了点,怎么养了两年,也没见怎么胖起来?” 季清菱听得直发汗,想到头一夜五哥还说自己这两年终于有了些肉,一时竟怀疑这到底是真长了肉,还是对方忽悠自己的。 她不自觉地摸了摸脸,方才有些心虚地道:“也不是不好,吃得也好,睡得也好,许是还在长个头罢。” 这话说完,她又比了比身高,登时觉得自家脸皮有些厚,竟连“长个头”这样的话也说得出口。 柳老夫人却是不觉得,只点了点头,道:“个头要长,肉却是也要长,我方才听他们说,你们如今还住在客栈里头?” 季清菱忙道:“已是赁了地方,收拾好便要搬过去。” 两人一来一往说了一会话,季清菱半日不见柳沐禾,忍不住问道:“柳姐姐今日在不在家的,是不是在里头歇息?她近些日子好不好,我能不能去瞧瞧?” 她一连发了好几个问,话刚落音,便见柳老夫人的面色微微一凝,过了好一会,才叹道:“正要同你说,一会人回来了,你看了也莫要惊奇,她那一胎,长到了六个月,偏是怀相不好,已经没了,今日是去上封寺进香,最多午间就能回来,你们两个惯来好,我也不用多交代了,等你忙完了这一阵,若是得空,多多陪她出去走一走,散一散,莫要天天在家里头。” 季清菱听得大惊,再坐不住,忙问道:“怎么会突然没了?上回来信的时候,还说已是四个多月了,也没说有什么不好。” 柳老夫人刚要说话,却听外头一阵脚步声,一个小丫头进得来,禀道:“七姑娘同姑爷回来了。” 季清菱便顾不得再问,连忙先站起身来。 第三百六十五章 资质 果然没一会,柳沐禾便同一个男子走了进来。 比起原来,柳沐禾看起来确实憔悴了几分,精神倒是还好,而跟她进来的男子约莫三十出头的模样,相貌只能勉强算得上英俊,然而行容踏实内敛,给人的第一印象非常好。 等到两人走得近了,同柳老夫人行过礼之后,季清菱连忙先上前见礼。 柳沐禾急急往前走了两步,拉着她的手,给她做介绍,指着那男子道:“这是我家夫君,姓杜,唤作杜檀之。” 又向那杜檀之道:“这是我原同你说的手帕交,我只与她最投缘,盼她回来好久了。” 季清菱便又拜了一拜,唤一声“杜官人”。 杜檀之忙回了一礼,道:“叫我杜三罢。”又对柳沐禾道,“难得同旧友见了面,你自是高兴的,我便不扰你们说话了。” 又说了两句,告辞去了书房。 季清菱见他虽然话不多,可行事倒是体贴,行动之间也十分注意柳沐禾的情况,倒是放下了半颗心。 等人走得远了,柳沐禾方才转过头,见季清菱犹自思量的模样,也不多话,只拉着她的手,从头到尾仔细端详了一阵,问柳老夫人道:“祖母,我瞧着清菱像是高了。” 柳老夫人皱着眉道:“高是高了,肉却是没怎么长起来,将来……”她话说到一半,顿住了,却是忍不住又道,“你们两个都不晓得长肉,还是长些肉才好!” 季清菱多少也猜到几分她话中之意,不好多说,便抿嘴笑了笑,道:“我是极听话的,只那肉不听话,不若今日师娘吩咐厨房做多点肉,我保证把碗里的全吃了,要是剩了半块,罚我吃半旬素。” 一时三人都笑了起来。 等坐了下来,老夫人问了一回话,季清菱自是一一答了,把这一阵子的打算都说了,又说了早间在封邱门买的屋舍。 “五哥说如今京城里头人多地少,虽然封邱门远,说不得过上一二十年,等内城真的无处可居了,总要往外迁,那一片地方迟迟早早要涨起来,趁着如今价钱好,地方格局又大,便在那一处置了产。” 柳家上下都晓得顾延章家中原先乃是延州巨贾,自有经营之道,是以柳老夫人虽然不太赞同他们在外城那样远的一个地方买房置产,也只絮叨了几句而已。 季清菱又把赣州城里头白蜡虫的事情说了,只道:“若是师娘手里头有闲人,不如分派过去,也养一养,未必将来能得多,也是个产业。” 这个事情,顾延章早早便写信来说了,但柳家世代在蓟县、蓟州都有产业,衣食无忧,并不愿意多花心思去那样远的地方,是以只笑了笑,点了点头。 三人说了说话,吃了午饭,柳老夫人年纪大了,有午睡的习惯,便回房中歇了,只有柳沐禾同季清菱在一处说话。 两人才坐定,柳沐禾便把丫头们都打发了出去。 季清菱旁的先不问,只道:“身体好不好的?吃睡都如何?我中午见你吃得少,如今还不到苦夏,你就只寻些素食吃,若是扛不住怎么办。” 柳沐禾下意识地抚上了自己的小腹,道:“实在晚间总睡不好,胃口也不好,我的事情,想来祖母也与你说了罢?” 季清菱只得点头。 柳沐禾又道:“也不晓得为什么,平日里头都这样注意了,偏偏六个月大的时候,突然就……原来其实有些征兆,大夫也说怀相不稳,吃了药本以为就好了……谁晓得……” 季清菱也不晓得怎么安慰,只得由她往下说。 柳沐禾见她一脸的担忧,反而地拍了拍她的手,安抚地道:“你莫慌,你同我不一样,只是若是要怀,却果然得提前养一养,我就是没有准备,因为上回那一家的事情,总觉得没这样快,谁晓得……” 她说着说着,忽然想到什么似的,面色有些不对,皱着眉毛问道:“你与顾五成亲这许多年了,便是从前不算,走完六礼到如今,也是近两年了,怎么不见有信?” 季清菱一时竟不晓得该如何作答。 柳沐禾先只是随口一问,此刻见季清菱的反应,登时有些焦急,道:“有没有叫大夫来帮着看一看?不行的话,趁着如今在京城,寻几个好大夫,将养好了再说。” 说着就要去翻匣子里的大夫名帖。 季清菱连忙拦住了她,道:“不用,不用,当真无事!” 柳沐禾狐疑地看了她一眼。 季清菱只得含糊地道:“这两年是没有的,过两年就晓得了……” 柳沐禾原还没什么,听得这话,脸色难看起来,道:“你们不是还没圆房罢?”她见季清菱顾左右而言他的模样,哪里还有不清楚,登时脸就跌了下来,“顾五没有什么毛病吧?” 她说着说着,坐直了身体,严肃道:“清菱,你眼下家里头没有人帮撑腰,我比你长两岁,又没有妹妹,只把你当做亲妹妹一样,如果顾五当真有什么事情,你千万不能瞒着,说出来,我自会同祖母说,也好想想办法,不能由他骗了去。” 又道:“我原来那一门亲,里头内情你也是晓得的,如果当日我早早同家里说了,又哪里会耽搁这样久。” 话说到这份上,季清菱再不愿意,也只能道:“当真没有事情,只是五哥看我年纪小,怕我受不住苦,说等我满了十八再圆房……” 又含糊说了几句房中情况。 柳沐禾这才松了口气,心中犹自还有几分怀疑。 而此时此刻,被她怀疑房中有些毛病的顾延章,却是在书房之中,同柳伯山说着话。 去岁秋天的时候,柳伯山被诏入资善堂,同几名大儒一起给赵芮唯一的儿子做侍讲,到得今日,已经有大半年了。 顾延章早得了消息,此时少不得说起这事。 然而柳伯山的表情却并不是特别好看。 以他的操守,自然是不会把侍讲情况,与对皇子的看法与旁人说,哪怕这个旁人是他唯一的亲传弟子。 但是在他看来,这个小皇子,资质上着实是差了不止一筹。 柳伯山半辈子以来,不是在国子监任教,便是在良山书院做教授,所教的学生,人人都是聪明过人,可宫中那一位小皇子,莫说根本及不上顾延章,便是国子监中一个随便的外舍学生,都能把他压得死死的。 第三百六十六章 满足 不过做天子的,才智平庸些,也未必是祸非福,如果性格宽厚,遇上一批能干的臣子,说不准还能治出一朝清明盛世来。 小皇子赵署年龄还不大,眼下除了性子有点弱,用功倒是极用功的,虽然碍于本身的资质问题,学业上的进度总快不起来,还常常学了后面,忘了前头,但尊师重道,勤学好问,性格上并没有什么大毛病。 这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皇子的事情毕竟还早,当今天子尚未老迈,虽然身体不怎么好,但是吊着吊着,也吊了这样久了,只要不出什么意外,再做上一二十年皇帝,应当也勉强能行。 到时候小皇子赵署也到了能亲政的时候,两两相接,也还算得上顺当。 这样想着,柳伯很快把这件事情放在了一边。 比起这八字都没有一撇的担心,自然是就在眼前的更值得说。 “考功司里头有几个人是我从前的学生,上回过来,特提起了你,说是你在赣州做得实在很不错。”柳伯山把手里头捏着的一卷书册放到了顾延章面前的桌面上,指着封皮上头的一竖文字,原来正是赣州呈上的流民抚恤法,“前一阵许明还给我送了这个过来,我看好几回,如今想着,治事上头,仓促之间也再没有太多可以教你的,不过多了些经验而已,今日就不说别的了,只问你这次回京,将来职位上,可有个什么打算?” 对于面前这个学生,柳伯山着实是打心底里满意,挑不出半点毛病,又因为他家中没有长辈,便习惯性地帮着多思量一回。 顾延章沉吟了一会,道:“学生还是想着,若是有机会,不如多外任几回。” 柳伯山抚着须问道:“你便不想留在京城?” 顾延章半点也不犹豫,只摇了摇头,道:“留在京城多半也就是去学士院修一修书,若是得了天子看重,学士院试中策、颂皆优,凭往日的功绩,说不定能迁太常丞,同修起居注,只是到底也没什么意思。” 屋子里没外人,他说起话来自然也懒得做那些表面功夫,都是想什么便说什么,浑然不觉得自己这一番话若是被旁的人听了去,又会如何捶胸顿足。 要知道,同修其居注这一项,无论在谁看来,都是高挂于云端的差事。虽然平日里只是需要记录天子言行,并没有任何权利,可是能日日面见,这已经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了。 向日都有一句老话,叫做“朝中有人好做官”,更何况这个“人”还是万人之上的那一个。 人都是有感情的,每日来来往往,叫天子看熟了眼,在他面前挂了号,只要你不会太扶不上墙,如果突然空出什么合适的好差,他是会想着你,还是会想着天南地北,几年都未必能见到一次面的外臣? 得了天子看顾,只要宰辅里头没有人叽叽歪歪,哪怕官职不够,一旦头上冠一个权发遣的名头,再好的差遣也一样能到手。 只是顾延章却不是旁的人。 比起寄希望于天子的看顾,按部就班地磨勘,他更愿意去其他地方做一些实事,而不是在京城束手束脚,时时刻刻要提防着朝堂形势,不要被党争卷到自己身上。 这几年里头,朝中范、杨两党斗得你死我活,若是留在其中,是树欲静而风不止,便是你不想站队,也未必能独善其身。 倒不如外出,一则避祸,二则做事,三则实打实的功劳在身下铺着,难道不比在朝中身不由己来得强? 当然,这样的话,并没有多少人敢说,这样的路,也没有多少人愿意走。 相比起来,留在京城,未来是可以期许的,稳稳当当的。而外任做官,付出未必能有对等的收获不说,还极容易被天子忘却。 虽然状元难得,可三年一轮,过上一年,可是又会有新人冒头了。 柳伯山看着眼前的学生,听着他胸有成竹的话语,仿佛看到了几十年前的自己。 还有着稚气,带着初生牛犊的胆气,与舍我其谁的志气。 纵然知道留在京城更为稳妥,可是忽然之间,他就不想再劝了。 外出也未必没有好处。 想到前一阵子朝中吵得鸡飞狗跳的情形,再想一想那几个学生拿来的顾延章的考功册,上头一竖又一竖的功绩,翻半天也翻不完,柳伯山一时也觉得,眼下这般乱,比起在京城里头,还不如外出做点实事。 反正凭这孩子的能耐,又不同于别人,想要建功回朝,只要没有人压着,又有自己帮着提点,也未必会有多难。 他长长地舒了口气,道:“外出便外出罢,左右我如今还在京城,趁着这把老骨头还能再几年折腾了,眼下多少可以帮着你说上两句,再久一些,等到真的致了仕,路就全要靠你自己走了……” 顾延章心中仿若有一股暖潮流过,实是情难自抑,站起身来,向着柳伯山行了一个大礼,口中道:“延章能做这一些小事,全靠着先生教诲。” 他这一个足礼行下来,无论表情,还是声音,都是万般诚挚,有如拍了一下恰到好处的马屁,力道再重一点,那马儿就要尥蹶子,力道稍微轻一点,那马儿就要甩尾巴,这般力道,不轻不重,拍得那马直呼噜。 柳伯山如今好似就变成了那一匹马,咧着下巴,笑得马脸长长的,被他这一下给拍得又是舒坦,又是满足,简直想要晃起脑袋来。 同样的话,不同的人说出来,差别实在是太大了。 从前是在延州,后来是在赣州,不管多忙,三节八气,这一个徒弟都会有仪礼送来,贴着自己的喜好,想着自己的身体,三不五时,还有问候的书信,自家养的几个在外做官的儿子孙子,都未必这般体贴。 教的学生也不少,常常来拜见的也有,年年送礼的也有,可用不用心,当真是一眼就能看出差别的。 这个弟子,当真是没有白收,从前的悉心教导,也半点没有白费。 第三百六十七章 问话 柳伯山笑呵呵地受了顾延章的礼,道:“年纪大了,越发爱听好话,你就是哄我,我也不客气了。” 师徒二人正说着话,一个书童从院门口走了过来,在门外禀道:“七小姑爷来了。” 柳伯山应了一声,转头同顾延章道:“是我那小孙女的丈夫,姓杜,唤作杜檀之,如今授了京都府节察推官。” 言语间不无得意之色。 顾延章听季清菱提过,知道柳沐禾这第二任丈夫,乃是柳伯山亲自挑的,也是他往日教授过的学生,知根知底,品性可靠,如今看着柳伯山的态度,估摸着对方应当人品不错。 不多时,果然有一个三十余岁的男子迈步进得来。 柳伯山帮着两人互相引荐了一番,双方各自通了姓名。 杜檀之行过礼,道:“已是久仰大名了,赣州城那一桩商贾杀人的案子,府衙里还特特研究过,都说延章足智多谋,善断奇案,京城外的流民营,也用了不少‘流民抚恤法’中的好处,百姓多有称颂。” 顾延章也道:“不敢当,赣州偏地,事情少,人口也简单,虽有流民,也只是一阵而已,不若杜兄,京都府衙任职,还是节察推官,每日千头万绪,事务繁杂,并不是外地任官随意就能比的。” 两人只说了两句话,便有些察觉出了对方的性子,一时互相对望了一眼,默契地点头示意了一回。 杜檀之便问道:“延章此回想来是会进学士院罢?先行恭喜了。” 杜檀之得官甚早,自然知道按着往常状元的升迁路径,只要头回外任有了些功绩,回到京中,多半就是能留在学士院里头,数年之后,待到积累够了资历,再另谋他就。 顾延章道:“昨日去了中书门下,缴了诏令,想来要见了天子,过上一阵子,朝中才有回信,还未可知其中安排。” “延章不同寻常人,在朝中自然好,外任也一般能抚济一地百姓,照样显才,进退皆宜,自是胸有成竹了。”杜檀之抚章赞道。 顾延章更是觉得这人胸中别有丘壑了。 当晚,夫妻二人在柳家吃过一顿接风宴,回到客栈之中,洗漱过后,躺在床上,少不得说起白天的事情。 季清菱便问道:“五哥,你看那柳姐姐的夫君,为人如何?” 顾延章对杜檀之的观感很好,道:“是个端方持正之人,行事也知道分寸,先生这一个孙女婿,找得不错。” 季清菱想了想,着实还有许多话想要打听,便挨了过去,抿着嘴问道:“五哥明日是不是还要去中书门下应差等召?” 顾延章把脸侧了过来,一见季清菱这一副小心翼翼的小表情,便知有事,略略琢磨了一回白日的事情,转念之间,就猜到对方想要问什么。 他挑一挑眉,笑道:“什么话对着我都不能直说了?竟是要打头先绕来绕去的。” 季清菱眨了眨眼睛,道:“不是不能直说,只是想着忙了一天,若是明日五哥还有要紧的等着做,今日便早点休息,若是明日不太忙,我就想……” 她话才说道一半,正要接下去,不想直接被顾延章揽着腰,一个翻身,压在了下头。 “你就想,若是明日不太忙,就想陪我亲热一回?” 顾延章一面说着,一面去捉了季清菱的双手,用左手把下头两只手腕扣在了一处,拉起来,半提半压在了她的头顶上。 季清菱被吓了一跳,不由得惊呼一声,等反应过来,才笑着挣扎道:“五哥,莫要闹,人家有正事要说。” 顾延章只管挑着眉毛笑,拿另一只手去解季清菱的里衫,道:“什么才是正事?我这就不算正事了?男女敦伦,人之大欲,还以为今日咱们家小没良心的难得发了一回善心,知道我这一路又是辛苦,又是难受,想要来搭手帮帮忙,如今看来,竟这还不是正事?还有比这更要紧的?” 她双手被束,又是被压在头顶,想动也动不了,只能缩着双腿,无济于事地去拦顾延章的手脚。 本就只有两三件小衣衫,哪怕上头只有一只不规矩的手,架不住那手熟门又熟路,不过眨个眼睛的功夫,季清菱就觉得身上凉丝丝的。 往日里也不是没有这般赤身相对,只是今次在客栈里头,虽然换了自己的被褥,季清菱还是觉得有些不自在,尤其旁边还亮着白蜡,透过轻薄的床幔,映得里头十分明亮。 她脸上登时便红了起来,求饶道:“五哥,五哥,客栈里头不方便……” 顾延章慢条斯理地坐直了身体,从上头看着她,只“哦”了一声,那尾音声调往上,着实意味深长。 季清菱心中咯噔一下,知道今次不是能轻易敷衍过去的了,便故意把声音放软了三分,轻声道:“五哥,等赁的房舍好了,咱们再说,行不行?” 她见顾延章没有反应,犹自那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样,忙又道:“我保证,这回一定不躲,也不哭了……” 顾延章听了她这一声保证,终于把手放开了,却是俯下身子,顺着她的颈项一路往下,亲到了锁骨,再往下头滑,又亲又咬的,最后才搂着人翻转过身,自己垫在下头,又扯过薄被盖在两人身上,咬着季清菱的耳朵,轻声道:“不躲便成了,哭倒是可以哭一哭,怪好听的,只我忍一忍心疼便罢……” 一旦不要脸起来,季清菱实在是说不过他,只能红着脸把头往一边转,嘴里依旧是不服气,瘪着嘴道:“你就在这胡说八道罢……早晚有一天,我……我要治了你……” 她这一句话本身倒是有几分气势,偏说得又软趴趴的,自己听着也觉得丢脸。 顾延章笑得把头埋进了季清菱的颈窝处,呼出来的热气喷洒在她脖子上,一面揉着怀抱住的那一弯细腰,一面凑上去亲着那一张小脸,笑道:“等你来治,随你怎么治,我保证不跑,也不躲,要是被你治得哭了,我也绝不怪你……” 第三百六十八章 渊源 虽然付出了些代价,季清菱到底还是把里衫穿了回去。 顾延章知道她爱洁,闭着眼睛呼出了一口气之后,翻身起来,端了水盆过来给季清菱洗手。 等到重新回到床上,他索性把枕头竖了起来,自己半坐半靠着,将左手枕在了脑后,有些感慨地道:“还是喜欢冬日里的赣州。” 季清菱一面拢着里衫,一面抬眼看他,好奇道:“京城好歹有地龙,赣州那一处,穿了再厚的衣袍,也一般的冷,论起雪,又不如延州的好看,有什么好喜欢的?” 顾延章偏过脑袋,侧身望着她,装着可怜道:“赣州冷是冷,有了足炉也只半日管用,你便乖得不得了,晚间时时往我这边靠,如今回了京,天一热,你都往旁边缩,理都不理我了。” 倒似一副当真受了天大的委屈的模样。 季清菱“啐”了他一口,拿眼睛睨了他一下,口中嗔道:“谁不理你了?”一面低头去扣腰间的盘扣。 那扣子缝在了侧腰,刚刚洗手的时候,又不小心把腰间滴了些水上去,此刻布料有些湿,她扣了半日,也没能扣上。 顾延章便把她的枕头也竖了起来,两个枕头凑在了一处,又拍了拍身旁的空位,道:“过来,我来帮你。” 季清菱惯来知道他只要挨着床,说话多半就不能全信了,最后扣子定然能扣上,可中间会生出什么事来,便是她不带脑子,也能猜到几分,是以理都不理,只从鼻子里头“哼”了一声。 顾延章看得直笑,这便挨过身去,从后头环着季清菱的腰,给她扣扣子,等终于扣好了,便趁势把人给搂了回来。 季清菱在他怀里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心中还记得有话要说,忙问道:“五哥,你累不累的?” 顾延章慢悠悠地道:“要看你让我做什么事情,又给我什么好处,我才晓得说累还是不累……” 季清菱忍不住伸出手去拧了他的胳膊一下,恼道:“人家有正经事要问!” 顾延章便笑着低头亲了亲她的脸,道:“不就是想问你那杜姐夫的事吗?杜檀之既是先生的学生,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季清菱犹豫了一下,道:“不单是人品的事情……今日我同她们聊起来,才晓得那杜檀之前头还有一个谈婚论嫁的人家……” 顾延章道:“他都三十多了,有一两个没说成的,也很正常。” 便把从柳伯山那听来的话一一给季清菱转述了一遍。 原来这杜檀之世代居于京城外的郊县,少时父亲早亡,母亲没两年就改嫁了。 杜家从前略有薄产,偏生杜父在世时,家中财产都是给杜母管着,母亲改嫁后不单把嫁妆给带走了,也把所有能带的家财给带走了,只剩下些显眼的不能动的田契同住的那一处三个老小住着的房产。 当时杜檀之才七岁,还是懵懂之龄,杜檀之还有一个十六岁的叔父,倒是懂了事,却也没有什么大用。 杜母自己管着银钱,旁人俱是不知道家中究竟有多少财产,剩一个祖母,向日里头因为身体不好,时常卧病,也不多管事,等到儿媳妇嫁出去了,纵是晓得不对,因无证据,空口白牙的,实在也是没了办法。 幸而祖母虽然身体不好,倒是有几分见识,咬牙把嫁妆卖了,供小儿子同孙子去学堂读书。 杜家本来就不是大富大贵的,数年下来,一来两个孩子念书,二来杜老太太也要时常吃药治病,家产早被变卖得七七八八了。 杜叔父已是下过好几回场,都没有过,一面觉得家中实在是支应不起,又觉得比起自己,侄儿更是个有天分的,索性不再读书,去做了账房先生,又私下做些短工,赚了钱来,养着老母,又供着侄儿读书。 熬了几年,忽然一场大病之后,杜叔父撒手西去,只剩下一老一小相依为命。 幸而杜檀之还有几分天资,靠着自身之才,得了当时的县官看重,资助他读书。 杜檀之考了四回,前两回俱是只勉强吊着尾巴过了发解试,会试之时落了第,等到第三次,仿若突然开了窍一般,发解试竟得了第十七,登时引来了不少人的关注。 京城里头有一家商户见得此景,便上门约定,若是杜檀之通过了会试,便要把女儿嫁给他,若是不过,此约作废。 那商户在京城之中有名有姓,乃是数得着的人家,杜檀之并未多做犹豫,便答应了。 结果黄榜一放,又是没有考中,这一回约定自然就落了空,那一家姑娘嫁给别人去了。 大晋榜下捉婿盛行,榜前约婿也是十分常见的事情,杜檀之的经历说出去,旁的人最多是感慨一番,他们两家人没有缘分,再说一回他命好——在世人看来,没娶到商户的女儿,可娶到了大儒的女儿,虽然是个二婚,却也是没得比的。 季清菱听得顾延章将前情道来,心中略有些纠结,她想了想,还是道:“五哥,你可是有听说那一户人家姓什么?” 顾延章摇了摇头。 这等无关紧要的事情,他自然不会去管。 季清菱道:“我听柳姐姐说,原来想要同杜姐夫定亲的那一家姓李,做的马匹丝绸生意,原来住在保康门,后来搬到了浚仪桥坊。” 顾延章记忆力极好,又兼这事一直放在他心里头,此时听得“姓李”、“马匹丝绸”、“保康门”几个关键词,立时就联想到了当日还在蓟县的时候,季母交代给他的那些话。 这住在京城保康门,家中做丝绸马匹生意,又是姓李的商家,简直与清菱那一户原本要投奔的“准未婚夫”情况一模一样!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把季清菱给搂紧了,将人抱了好一会儿,才想到书房中被自己锁得好好的婚书,终于松了口气,开口道:“还不晓得是不是那一个李家,便是那一个李家,也同咱们半点关系都没有。” 第三百六十九章 差事 顾延章的声音犹有一丝发紧。 他轻轻抚着季清菱的背,又道:“若说有什么关系,也只是他们家那一块玉佩沾点边——那是你爹爹救了李家人的性命才得来的,咱们当真要谢,便是心中多多念一回先人就好,莫要胡思乱想。” 季清菱并不是那等死钻牛角尖的人,且不说季、李两家从未有定下过婚约,便是曾经定下过,无论有没有顾延章,她都会想办法悔婚。 按照她记忆之中那一个争产案的经过,不仅此身父亲救下的哪一个“李程韦”不是什么好人,便是自己原本应该要去定亲的“李嘉严”,也是个不折不扣的人渣。 哪有明知道是火坑,还往坑里跳的? 再说玉佩本是还恩之物,季父收了玉佩,不管李家怎么想,季清菱已是认定这是恩情还清了,后来纵然季家还帮了对方不少忙,那也就算做白送给他们的罢,以后莫要再来往便好。 她摇了摇头,道:“不是我……他们家本来就同我没有什么关系……是柳姐姐。” 季清菱只觉得嘴唇有些干,下意识地舔了舔,道:“听说那原本同杜姐夫谈婚论嫁的李家姑娘,前一阵子刚同前夫和离了,李家便找了回来……” 顾延章听得哪一句“本来就同我没有什么关系”,登时如同三伏天吃了一盏清凉饮子,周身都舒坦了,再听得后头说话,便过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笑道:“杜兄如今已是有了妻子,找回来也没有用罢?” 季清菱面色复杂。 顾延章见她这个反应,不由得露出了一个匪夷所思的表情,道:“李家虽是商户,好似也娶了两个县马进门,不会这样不要脸,把女儿送去做妾罢?” 季清菱一愣,道:“五哥怎么晓得他们家娶了两个县马?” 顾延章一时有些尴尬,他自然不会说出来,这两年里头自己虽然远在赣州,却没少让人盯着京城这一户人家,便把话题岔开,问道:“难道当真要送进杜家做妾?我看杜兄不像是会同意的人。” 季清菱叹道:“不是做妾,他们家原本不是还有一个哥哥?李家的意思是,让那一个再嫁的李姑娘嫁给杜姐夫的哥哥……” 顾延章听得莫名其妙,道:“杜兄那个哥哥早已经没了,这要怎么嫁?” “兼祧……”季清菱叹一口气,道,“李家说,让杜姐夫兼祧两房,李姑娘生下来的小孩,便记在杜家叔父头上……” 顾延章几乎是立刻摇头道:“杜兄不会同意的。” 兼祧这种事情,一听就不是省心的,只要开了头,往后家宅便不会再有安宁之日。李家只是一个普通的商户,虽然确实颇有资财,可杜檀之早不是多年前那一个需要靠着岳家来解决温饱问题的寒士了。 京都府的推官,无论去到哪里,都是拿得出手的,他前途可期,只要脑子还是清醒的,便不会自毁长城。 在顾延章看来,纵然杜檀之同柳沐禾之间才成亲一年,未必有自己同季清菱之间非彼此不可的感情,可哪怕是看在大柳先生的面子上,对方都不可能答应。 季清菱道:“眼下还不知道杜姐夫晓不晓得,听说近些日子京都府内忙着救济流民,他忙得不可开交,今日陪着柳姐姐去进香,又回来柳家,都是好容易抽出来的时间,李家是走了杜家老祖母那边的路子,才说到柳姐姐面前来。” 她抬头看了顾延章一眼,道:“杜家老祖母很是希望两个儿子都能有香火祭祀……” 杜家叔父是早夭,并没有成亲,也没有后代,按着民间的说法,没有四时祭祀的话,到了地下,是要变成孤魂野鬼的。 对于杜老太太来说,由长孙兼祧两房,以后次子香火有了人继承,年年有人烧纸钱,自然是最好不过的事情。 不得不说,李家非常聪明。 如果说如今的杜家谁说话最顶用,不是杜檀之,而是杜家老太太。 她把杜檀之兄弟二人供养长大,辈分最大,情份最深,只要她发话了,哪怕杜檀之没有那个想法,却也不得不慎重考虑。 而杜老太太也没有辜负李家的期待,她认定这件事情关键不在孙子身上,只要孙媳妇同意了,一切都好说,便把力气先往柳沐禾身上使了。 柳沐禾才出小月子不多久,压根没想到会惹来这样一出,偏偏这话又不好同祖父母商量,毕竟因为她的婚事,家中着实操了不少的心,又因为答应了杜老太太,不好先去问杜檀之,只好把事情憋在心里,越想越是像吃了苍蝇一般地恶心。 好容易今次遇上了季清菱,便只能同她倾诉一回了。 季清菱听完,也觉得此事十分棘手,得到了柳沐禾的同意之后,便拿来同顾延章商量。 她道:“虽然是些讨人厌的事情,可想来想去,还是觉得问五哥最好…“ 一旦知道了事情跟自己家中这一位没有关系,顾延章便半点也不慌了,他道:“让你柳姐姐直接同杜兄说了罢,这事瞒也瞒不住,只要同老人家把厉害关系讲清楚了,她自然就会知道好与不好……” 又道:“我晓得你二人不同寻常交情,只是无论怎样,究竟他们才是夫妻,旁人再怎么着急,也帮不上忙,你能做的,也就是多陪陪她出去散散心,开导开导,解决问题还是得他们自己来。” 两人在此处说着话,垂拱殿中,范尧臣却是一样地站在天子赵芮的面前说话。 今夜乃是他轮值,赵芮心中挂着事情,便把人给召了过来问事。 询问过交趾的情况,襄州地动之后,农桑如今怎样了,又问过四川的民变,江南西路的灾情,等到终于问完延州的军情,与回到各地的援兵,听得样样都没有什么问题之后,赵芮终于松了口气。 国是说完,他面色稍缓,顺口问道:“听说顾延章已是应诏回京了,范卿,如今朝中有什么合适他的差事?” 第三百七十章 思量 “考功司正在整理顾延章赣州任上所为,想来不多时便能有结果了。” 不过是一个太子中允而已,范尧臣并不打算在天子面前过多议论,只一句就轻轻带了过去。 赵芮却是还有话要说。 “杨奎前日上书,奏说北蛮虽然暂时退去,延州战事却未必因此消弭,未雨绸缪,为了不教三五年后边境再起祸端,他建议在边境设安平军,辖大辛、真苑等四县,又举荐周青为知军,镇而守之……” 赵芮话未说完,范尧臣已然打断道:“陛下,为延州计,设安平军可由政事堂、枢密院再行商议,可那周青资历尚浅,经验不足,更不是科举出身,不能知军。” 大晋行政辖署分为路、府、州、军、县,在延州边境设军,辖内还有县属,这便不是一个简单的名头而已了,是需要人去做事的。 衙署中立时就会多出许多位子,不少守阙待用的官员,也能得了差遣。 世上只会有人觉得能分的饼小,不会有人嫌弃能分的饼大,范尧臣自然也不例外。 只要位子有了,他就能把人给填上去。 延州虽然眼下没有什么立功的机会,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北蛮只是被暂时击退而已,等到过上几年,蛮子缓过来了,还有得仗打。 如果延州边境另行设军,一来能避免再出现州城被屠的惨剧,二来安排进去的人,用不了几年,也有立功的机会,范尧臣自然不会反对。 可周青为知军,他是万万不能同意的。 关于这一点,赵芮也有些犹豫。 他倒是觉得周青虽然资历不够老,那也是相对于陈灏一级的将帅,延州眼下暂无战事,让他去驻守,却是合适的,顶多职务上再斟酌一下。 这事并不太要紧,赵芮只是暂时提一提而已,见了范尧臣大力反对,他便道:“改日再议罢。” 周青确实资望不够,也不是进士出身,做知军略有勉强,至于究竟当给他什么位子,下回崇政殿议事的时候,再让陈灏他们去同范尧臣吵,他毕竟是天子,实是不当亲自下场。 说完这个,赵芮又想起来什么似的道:“前日杨奎上书,推举顾延章去鄜延路做转运副使……” 范尧臣的眉头立刻就皱了起来。 这个杨奎,告病在家都不能消停下来,今日不朝,明日不朝,做得倒是一副真正重病的模样,可上书却是一封又一封,比在朝的时候还要勤快,借着“长子代父执笔”的名义,指挥那一干附佞,倒要较原来还要闹得欢腾。 他正要出声反驳,忽然心念一动。 虽然方才天子询问顾延章的差遣,他并没有正面回复,而是把事情推回考功司头上了,可实际上,那一个新进的功绩,便是不用细细考评,也是难以按压的。 这顾五,运气是当真好。 已是滚到赣州那个地界,居然还能给他撞上白蜡虫,又遇着灾年,靠流民营、福寿渠大大出了一回风头。 不过判了一个稍微少见些的案子,里头涉了点下流的东西,“状元通判巧审奇案”的故事,据说如今京城的茶楼酒肆里,偶尔都还有说书人改了来赚茶水钱。 虽然不喜,可范尧臣却是不太好阻拦他回京了。 依故事,依其功绩,顾五回朝入学士院,过渡上一年半载,只要天子器重,被调去同修起居注,已经不是白日做梦了。 范尧臣抬起头,看了一眼赵芮。 几个月以来,从天子口中听到的“顾延章”三个字,出现的次数着实已经太过频繁,远超了一个外任州官应当有的待遇,而每每圣上挂在嘴边,几乎都是赞不绝口,便似一个小孩子才得了新玩具一般,怎么看怎么喜欢。 这样的情形下,顾五挟势回京,也许用不到几个月,就能变成天子近臣。 比起鄜延路转运副使,范尧臣更不愿意让对方留在赵芮身边。 虽然不清楚为什么杨奎会出这个昏招,将其党派中难得的一个后起之秀荐得这般远,可任由机会白白走掉,向来不是范尧臣的习惯。 他很快便想转了过来,开口道:“以顾延章的才干,主理一路转运司,并不为过,若是延州有了不妥,凭他之能,后勤转运必当无碍,前方将士也应再无顾虑。” 先把人打发出去,至少这两三年内,延州都未必会有战事,顾五过去了,总好过日日在天子身边杵着,吹耳边风。 实际上,如果不是没有合适的理由,范尧臣甚至还想把陈灏给扔出去。 这一只苍蝇,自从进了枢密院,就太吵了,不管是不是他份内的事情,都要指使一群人跳出来喷一回粪。前一阵子也是他带头,把自家逼得差点自请外出。 范尧臣说完这话,见赵芮有些惊讶的表情,正色道:“臣虽与杨平章政见不同,可有关朝廷抡选人才,却是不偏不倚,秉公而论,并不会以私心坏国是。” 又说了一会话,见时辰已晚,范尧臣便告退了。 等到对方走了,赵芮才一转头。 今日殿中轮值的乃是许继宗。 赵芮吩咐道:“去把中书上回呈上来的入觐名单拿过来。” 很快,入觐名单便被从一叠厚厚的文书中翻了出来。 赵芮快速地扫了一遍,终于在中间的位置看到了他想要看到的那一个名字。 排在三日之后。 “许继宗。” 他唤道。 许继宗连忙上前听令,道:“臣在。” “你去赣州两回,与顾延章多有交集,依你看来,此人如何?” 许继宗一直立在后头,将天子与范尧臣的对话都听在耳中,又见了此时的举动,哪里还猜不到对方心中的想法。 他跟在天子身边恁多年,早已谙熟进退之道,几乎是立时道:“臣奉陛下旨意前往赣州,同顾通判相识时间毕竟不长,不好多做评判,只有一点,却是看在眼中……” 作为宦官,许继宗自然不愿意为任何一个臣子的人品做保证,更不想让天子认定自己同朝中官员私下有结交。 轻飘飘把最要紧的责任甩开之后,他才道:“其人颇有才干,又心系百姓,可谓鞠躬尽瘁。” 赵芮只是随口一问而已,并没有怎么把许继宗的话放在心上,却是在考量着,要不要在顾延章入觐述职之后,将他留在京中。 其人治政,颇有一套,其人人品,却是要就近放着,才好让人知道能否堪负大用。 在赣州的一年多通判任下来,赵芮对顾延章的能力,已是非常满意,可选官抡才,不能只看才能,还要看品德。 他不希望自己选了半日,又磨了半日,最后得到的是一个不知道感恩戴德的臣子。 把手中文书合上,赵芮竟是有些期待起顾延章三日后的入觐来。 第三百七十一章 子嗣 且不说垂拱殿中,赵芮心中各种思量,另一厢的杜檀之下了衙,才回到家中没坐下一会,便被祖母房中的一名老仆叫住了。 “官人,老夫人有事找您。” 他点了点头,把手头事情放到一旁,立时去了杜老太太居住的厢房。 对方正坐在窗户旁边,就着太阳光缝一件衣服的袖子。 杜檀之上前道:“祖母,下头自有针线上的丫头,怎么轮到您来做这个事了?” 杜老太太把针别进缝到一半的衣袖里头,一抬手,竟是抹了一把眼泪,强笑道:“三郎回来了。” 杜檀之上头原本有两个哥哥,都没有养活,是以家中原来都叫他三郎。 他吓了一跳,忙问道:“您这是怎的了?可是身上哪里不舒服?” 说着转头就要叫下头服侍的人。 杜老太太连忙拦道:“无事,无事,是我年纪大了,难免就要想东想西的。”一面说,一面举起手中的衣服,道,“你还认不认得这是什么?” 杜檀之定睛一看,那衣衫由粗布而制,已是被穿得边角都磨烂了,看起来眼熟得很。 杜老太太见他半日没有反应过来,不由得叹道:“你如今是官人了,日夜都多少东西要想,想来不再记得从前的事情也是有的……这是你二叔从前去旁人家做账房时,那一家给做的衣衫。” 说到这里,她的眼圈又红了,道:“那时家里头穷得紧,别人家随手给做的布料倒比咱们家里头自己买得起的要好,你二叔舍不得自己穿,让我改小了给你用……后来你穿得烂了,我又把这衣衫重新放了,他再自己穿。” 她一面拿手去摸着那衣衫,说着说着,竟是再忍不住,捂着脸呜呜地哭了起来,道:“你二叔……也是没福气……多等几年,待你有了出息,多少好处等着他去享……偏是……偏叫我一个老不死的在这里混着,又是个负累……” 杜檀之听不得这个话,心中实在甚是难过,连忙上前安慰道:“祖母这是什么话,怎么能说是负累……若是没有您,孙儿如今都不晓得能不能活下来,又哪有今天的日子!” 杜老太太擦着眼泪道:“哪里不是负累了,不能帮着照管家里就算了,成日生病,还要你媳妇照看,她有了身孕,我也帮不上忙,一个好好的胎,坐到都成了形,还是没了……” 杜檀之更是难过,却又道:“我与沐禾都年轻,往后要再怀,实在容易得很,这也是天意,怎么能怪得到您头上来了?况且家中又不是没有下人,怎么就用得着您亲自来照管了?” 好声好气地安慰了半日,等见杜老太太慢慢缓了过来,也不叫下人,亲自去捧了装着水的铜盆过来,又拧了帕子,让她抹脸。 杜老太太拿着帕子擦了脸,又擤了鼻涕,才道:“今日我叫你过来,其实是有一桩事情想要同你商量。” 又指着旁边的椅子,让自家孙子坐下。 “我前一阵子同你媳妇说了,还特特叫她不要告诉你,如今咱们祖孙两也通一声气,免得她哪日敲着边鼓问起来,你不知道。” 杜老太太便道:“当日我同你媳妇说,你二叔走得早,而今你也有头有脸了,再不像从前那般,趁我还在,能做得了主,便让你兼祧了他那一房,另给你娶一门亲,问你媳妇意见。” 杜檀之听得面色大变,道:“祖母,沐禾才坐了小月子,正是心中难受,怎的能此时同她说这个!”又道,“此事万万不可,且不说我不愿意,再说岳父那一处会怎的作想,若是叫外人知道了,又待怎的看我?” 杜老太太见他这个模样,便皱着眉道:“此时不同她说,要甚时再说?你二人成亲也有一年多了,如今一个孩儿也无,你也三十好几的人了,旁的动作快的,孙子都有了。” 杜檀之十分无奈,回道:“不是一个孩儿也无,沐禾去岁才过门,没多久便怀上了,只是这一回没有坐稳才会没了,等她将养好了,再要一个,哪里又不是极容易的事?” 杜老太太哼道:“你也是个官身,同寻常人不一样,我听有人说,像你媳妇这样出身的大妇,自己怀了身孕时,许多都自己主动给丈夫安排通房,你二人从前感情好,她不愿意,我也不怪她,只如今孩子才没了,少说也要将养个一年半载,才好重新要。” 又道:“这第一胎坐不稳,难说第二胎会不会好,为子嗣计,就算没有兼祧此事,你也该先要个孩儿了,你媳妇大家出身,自是不会像那乡野村妇一般小心眼。” 杜檀之知道家中祖母自上了年纪,颇有些说不通道理,一方面是不愿意伤她的心,另一方面,也知道对方这的确是为自己好,只是方法有些不对,只好道:“最多也就是半年的事情,有什么不好等的?您也晓得,我那岳丈如今给皇子做着先生,将来少不得一个帝师,我一个贫家子,当日结亲之前说得千好万好,这才结亲一年,便又是兼祧,又是要纳小的,被人知道了,在天子面前说一句‘品行不端’,将来哪还有好果子吃,祖母且莫再提这话了!” 杜老太太皱着两条眉毛道:“当日里也不是咱们求着要娶,是你那先生自己看中了你,我偏是不信,多少相公都是有庶子庶女,三房两房的,旁的人不去说他们‘品行不端’,偏要来说你‘品行不端’?” 又道:“三郎,你听我一句,你没经过事,不知道事情的难,我也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什么没见过,不说小娃儿能不能生出来,便是生出来了,也未必能养活,你从前有六个叔伯,最后成了人的,加上你爹,也只剩两个,你娘生了你们兄弟三人,活下来的也只有你,世上的孩子,哪里是那样容易养的,谁不是能多要就多要,你媳妇还不说话,你自己就跳出来说不了,怎么有这样傻的。” 第三百七十二章 陪嫁 杜檀之听完,面上少不得带了些为难的神色出来,杜老太太看在眼里,又道:“你也莫怪我多事,我如今就你一个依仗,凡事不帮你想,又能帮谁想?你媳妇娘家是做先生的,自然比我这样乡野里头的懂道理,便是不要我去教,也晓得为人妻子,最要紧是传宗接代,你且看我同她说了这样久,她也不敢吱个声,便知道我这话是再没错的。” 杜老太太一番话,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条条都压得住阵脚,待得说完,又把旁边那一幅衣服取了,平平托在两手之上,耸到孙子面前,道:“除却你自己,你也再帮你叔叔想一想,从前若是没有他,家里头莫说供养读书,便是吃饭,也未必常年有米下锅,如今你有了出息,就忍心见他在地下无着无落,连个供奉的人也无,只能做那孤魂野鬼?咱们杜家,可没有这样忘恩负义的子弟!” 又道:“管他是‘帝师’,还是‘帝干’,也总要讲道理的罢?你叔叔从前做的那些事情,比起你爹也只有更好,你但凡有一点良心在,也要想着他!” 杜檀之被自家祖母一句接一句,堵得连话也不好回,又因知道老人家身体多年不好,本是动不动就要生病卧床的,只怕自己说得哪一点不对,就要惹得她心口疼,想了好几息,才掂量着道:“祖母,如今总归还早,家中情形也与从前不同,已是衣食样样无忧了,养起小儿来,未必那样难活,等到沐禾好了,哪里又不能多生几个?” 他顿一顿,又道:“况且有一桩事情,您应当也是知道的罢——岳丈那一厢,家中从来是没有妾室的,我娶沐禾的时候,也已是同他家中说过,将来家中绝不不纳妾,如今再来反悔,以后莫说要往上爬,恐怕同僚之间,见了就要指点笑话,人无信则不立,大丈夫又怎能食言?为着名声,也不能做此行事。” 杜老太太竖起右手一根食指,恨铁不成钢地虚虚隔空指着孙儿点了两下,道:“你这孩子,竟是读书读得傻了!” 再道:“我哪里又说了让你纳妾?你只收几个通房,帮着生孩子罢了,等得了子女,自放去你媳妇名头下面,一般都是她的儿子女儿,都要叫她做娘,还不用自己生,一生下来她就自家带,只要带得好,哪个小孩儿不是知好歹的,将来自是个个都晓得孝顺她,这是何等便宜?如果怕你要有外心,就叫你媳妇亲手给你挑,要她自己带过来的也好,从外头买几个回来也好,只要人过了她的眼,你岳丈那边怕也没有二话。” 杜檀之听得脑壳都疼了。 杜老太太又道:“我也不叫你为难,你去说这个话,难说你媳妇会不会恼上你,我来说,让她恨就只恨我,我一个老婆子,索性也再没几年多活了,只要你能得了好,我也不怕来担这个骂名。” 一面说着,一面站起身来,弓着背去到门口看了一圈,见只一两个仆从在外头守着,便自把门给关了,复又走回了桌边,压低声音对着孙子道:“你还记不记得李员外家的姑娘?” 杜老太太生于乡间,长于乡间,县里头有几个大钱的,她都会敬称一声“员外”,便是杜檀之得了官,她这称呼上的习惯,依旧也没能改过来。 杜檀之在京都府里头做推官,一年到头,不晓得多少个杜老太太口中的“李员外”要上来巴结,近几年更是忙于差事,早把从前那一场“榜前约婿”忘得一干二净,现下乍然一听,竟是没有反应过来。 杜老太太养了他几十年,见他这模样,哪里还不知道这是半点不记得了,只好提醒道:“便是从前说要同咱们家说亲的李员外,京城那一户,原来说是只要你得了进士,就把女儿嫁过来。” 如果说方才杜檀之还只是觉得有些奇怪的话,此时立时便反应过来,奇道:“同他们家又有什么关系?” 杜老太太便把李家那一个姑娘婚事不谐,如今已经和离的情况给说了。 “……前一阵她家里头有人过来找,许了七万贯的陪嫁,搭上京城外城里边天波门左近的一个院子,还有滑县的五十顷地……”杜老太太一面说,抓着儿子衣服的手都有些发起抖来,眼睛也又有些发红,这一回却不是难过,而是激动,“三郎,我已着人打听过了,她家许的地,那可都是上等的水浇地!” 然而听了杜老太太这话,杜檀之的眉毛却皱了起来,道:“祖母,李家许这样多的嫁妆,您可想过其中另有所图?” 杜老太太不以为然,只道:“世上谁不是另有所图?你没有这一个进士在身,没有这一个官身,难道你岳父佬便能看上你,你媳妇就能嫁过来?” 又道:“光靠你朝中那点俸禄,便是做到老,也未必能在京城里头有一处屋舍,此时天下掉下来的好处,坐着就有银钱点,还白得了一个媳妇,哪里又有不好了?”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在她看来,娶媳妇,又不是受贿赂,也不是贪赃枉法,纵然知道李家人估摸着是有什么目的,可若是成了一家人,不过分的事情,能帮一把就帮一把,不能帮就装个傻,人都嫁进来了,自然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况且自己这边是官,那一边是商,当真闹起来,哪有商人斗得过官的! 再一说,无论是如今的孙媳妇也好,对方想要攀婚的李家小女儿也好,都是二婚,这头一回成亲,真有不好,还能大着胆气闹着和离,等第二回,若是还要回娘家去,便再没有那般容易了! “我也不逼催你,你且回去仔细想想,也不是咱们一厢情愿,李家自己也同意把女儿嫁给你叔叔那一房,这样一来,岂不比你另生了孩儿抱过去更六角齐全?” 又絮絮叨叨说了半日兼祧、通房、田地、嫁妆等语。 第二百七十三章 妇人 杜檀之不好回得太硬,只得小心找个借口告退。 一出门,他便把照顾杜老太太的婶子给叫了过来。 对方是杜檀之寻过来的,又是杜檀之每月给例银,自然知道自己真正的主家是哪一个,听得对方问,半点也不隐瞒,只把老人这一阵子的饮食起居,人际来往都说了。 原来杜老太太自搬进了京城,十分不得意。 杜檀之得了官之后,比起同科的进士,官途算得上是极顺利的,他虽然官品不高,权位倒是不小,外任两转之后,因为做得不错,便转了回来,没两年就在京都府衙里头立稳了。 杜老太太跟着孙子衣食无忧,只是平日里头没人说话。 在老家那一处,她已算是极有见识的妇人,可在京城,却是找不到能来往的人家。柳沐禾纵然是她孙媳妇,可对方同她难说到一处去,又是个低嫁的,想着孙儿将来说不得还要依靠对方的父亲,杜老太太也不敢十分使唤,家中仆役得了杜檀之吩咐管束,也个个安分得很,连个耍嘴皮子厉害的都没有。 杜老太太身体不好,常常卧床,偏又不是那等病得厉害的卧床,只是今日这里不舒服,明日那里不舒服,大夫来看,又看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说要吃了药静养。 她养来养去,整日里头无事可干,十分抓瞎,恰巧前一阵,京城里头有那些个常在官员后宅里头走动的尼姑寻了上门,又会奉承,又会说话,同她讲些乡野趣事,敬鬼敬神,因果报应,天理循环,叫她听得那叫一个高兴。 “好似就是有一日,那姑子同老太太说了个无人供奉,最后做孤魂野鬼的故事,老太太心里头想来还挂着,十分难过,抓着人问了许多回。” 那婶子把自己知道的全数老老实实地回了一遍,又道:“过了一两个月,那姑子就来问,说是自己去旁人家里头时无意提了一嘴,正巧京城里头那一个李员外家中,有一个大归了有一阵子的小女儿,想着要给她找人家,听得咱们府里头的情况,十分满意,有心要结这一门亲,便让她来问话。” 杜檀之又问了许多问题,直把事情的前因后果给弄明白了,才将那婶子打发走。 他一时也有些无奈,因知道近一段时日妻子身体不好,都是一心将养着,便也不打算拿事情去烦她,索性唤了管事的来,吩咐从今往后,不要再让那等鬼鬼祟祟的人进出府中。 想到方才祖母说的话,他便回了房中,去寻柳沐禾。 没两日,柳沐禾便借口要求子,约上季清菱一并去了云台山。 *** 云台山离京城并不远,山上有一处大佛寺,香火鼎盛,据说里头的菩萨十分灵验,无论求财求子,一应皆能照管。 季清菱乃是陪客,自己信不信是另一说,再说既不求财,孩子的事情也还早着,是以只跟着舍了些香油钱。 柳沐禾却是十分虔诚,跪在蒲团上拜了好几回。 两人各自拜完,柳沐禾又特去求了签。 因解签的大和尚暂时走开,她便把签子收在怀里,同季清菱去后头逛庙宇,等人回来。 此时接近正午,大佛寺中香客散了大半,倒是显出里头有几分清静,两人慢慢走了小半个时辰,便把地方逛得七七八八了,寻了个僻静处坐着说话。 季清菱不想对方满心都是求子这等全看天意的事情,她总觉得有时候放松下来,反而更容易有好结果,便安慰道:“柳姐姐莫要太过担心,更是不要太着急,自家身体才是最重要的,等将养好了,咱们以后得一个健健康康,白白胖胖的小宝宝,岂不比此时急急燥燥,慌慌张张来得好?” 柳沐禾此时的心情倒似十分不错的模样,转头对季清菱笑道:“是我原来沉不住气,倒是让你操心了。” 一面说着,脸上浮现出了淡淡的红晕,道:“前几日,三郎同我说了兼祧的事情,原来祖母已是同他说了,他责怪了我一通,说这等大事,我也不同他商量,明明才出小月子,自己还要一个人在后头瞎想,又说他娶了我,便是一心要夫妻之间相互敬爱,并无旁的心思,让我这几日先暂时出来避一避,他找机会,好好同祖母讲道理。” 柳沐禾抿着嘴巴,望着季清菱笑,道:“其实老太太那个性子,执拗得很,又是个老人了,难免有些古怪,可总归是一家人,我怎么会去计较这个!况且他一个大男人,能同老人家说得通什么道理,十有八九是没用的。” 她口中说着“十有八九是没用”,面上却是带着些甜蜜的烦恼的味道。 季清菱观她面色,又听她说话的口气,顿时把心放回了肚子里,笑着回道:“姐姐也太看轻杜官人了,他一个京都府衙里头的推官,若是连自己家里头也理不清,又如何处理旁的事情。” 柳沐禾嗔怪地看了季清菱一眼,道:“岂不闻‘清官难断家务事’?”又叹道,“其实说不说得通,我倒是不太在意,最要紧是他有那一颗心,若是他也有意兼祧纳小,便是没有老太太在,以后也总会起二心的,如果他一心一意,再来十个老太太,也是无用。” 季清菱听得直想笑。 这就叫做胳膊肘往外拐了。 女人家,着实是太容易满足了。 前几日说起来兼祧一事的时候,柳沐禾还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到得今日,其实情形并没有半点好转,只得了杜檀之的几句安抚而已,并不晓得后头情况,可对方已是整个人的面貌都不同了。 不过这个事情,确实只要杜檀之自己拿定了主意,旁的人也左右不了他。 季清菱正要说话,忽听得外头一阵脚步声,抬头一看,原来是七八人打这边走了过来。 前头领路的是两个小丫头,后头又缀着几个仆妇,看着排场倒是不小的样子。 季清菱便闭了嘴,打算等人走过了,再来说话。 然而等了一会,不仅没有等到人走,反而等到了一人走上前来。 “敢问两位娘子,奴家一时脚累,却不晓得方不方便在此处搭个座?” 那声音含羞带怯,其中还有着几分娇滴滴的意味。 季清菱转头一看,几步开外,就在凉亭入口处,一个看上去二十多岁的美貌妇人正立在那里,面上带着笑。 第三百七十四章 和尚 那美妇人口里说着脚累,行动间却是袅袅婷婷,自带着三分弱柳扶风之态,让人一望过去,便要忍不住生出些心疼来。 柳沐禾打小接受的教养,便是要知仁知礼,此时有人发问,这寺庙又不是她家私人所有,便指着一旁的空石凳道:“娘子请自便罢。” 季清菱则是回头看了看秋露。 秋露十分知机,上前两步道:“姑娘,想来前头大和尚该是回来了,不若此刻便去解签罢?” 季清菱便转头看向柳沐禾,道:“时辰也不早了,咱们解了签,也好早早回去。” 柳沐禾自是无可无不可,两人一齐站起身来,同那新来的美妇人点了点头,算是告了辞。 回到前殿,解签的大和尚却依旧不见踪影。 两人索性先去后厢房吃了一顿素斋。 正坐着说话,却见方才走开的寺内知客匆匆又回了来,一脸的笑容,先对着柳、季二人念了一声佛号,又道:“两位施主着实是有佛缘,今日有一位智信大和尚发了宏愿,要给诸位善男子、善女子看命解签。” 季清菱一是在京城时日尚短,又不爱出门交际;二是对这些僧道之事,也并不热衷,是以不知道这智信大和尚究竟是何人,可想来对方应当在京中有些名声,才会叫眼前知客这样积极。 果然,柳沐禾听得对方此话,登时有了几分惊喜的颜色,问道:“不知是怎么一个见面法?” 那知客道:“出家人不拘什么,只随意给上一二心意,着小僧带过去便可。” 柳沐禾便让下头人舍了一锭纹银,季清菱凑个热闹,也跟了一点子香油钱。 等到那知客走开了,季清菱才问道:“这智信大和尚,又是怎么个说法?” 柳沐禾便解释道:“是京城里头有些名气的大和尚,经法讲得妙,惯会治疑难杂症不说,相人也极准,只差一点就得了紫衣,不过近些年出来得也少了,不想今日竟凑巧得遇。” 又同季清菱说了些智信大和尚的事迹。 原来大晋僧侣,是有位份一说的,只要功绩出众,可以得中书门下发紫衣文牒,赐姿色袈裟、法衣各一件,这便是所谓的紫衣加身,被僧人视作莫大的荣耀。 而中书门下认定的“功绩出众”,有诸多的评判要求,或要有译经著经之功,或要于国家社稷有功,譬如曾经智松上师,就是因为译了三十卷天竺经文,得了一件紫衣。而他的师弟智缘上师,则是靠着随杨奎的大军南下平蛮得的紫衣。 同前者不同,后者的名声尤其响亮,不单在民间,便是朝中厌恶僧人的儒臣,对他的恶感也没有那样深。 毕竟智缘上师足迹甚至远至交趾,靠着佛陀加身为护,遍地传教,打探清楚了交趾朝中势力分布与地理情况,回到军中之后,帮着重新修绘了交趾的山水舆图,又给了杨奎不少行军意见。 可以说当年大晋之所以能把交趾压着打,智缘功不可没。 而与相国寺的智缘上师相比,大佛寺这一位智信大和尚就差了一筹,他原本并没有什么名气,后来有一回借着相面之能,说对了好几个男女的婚姻之事,才渐渐声名鹊起。 智信口才不错,又有几分医术,一旦出了头,慢慢就在京城中站住了脚跟,但因没有大功,始终没能得一件紫色袈裟。 柳伯山一门都是儒生,对僧佛之事一惯是拒之门外,柳沐禾在这样的家门中长大,自然也对僧佛敬谢不敏。 然而到了京城之后,她嫁了人,少不得就有些三姑六婆要来往,京城不同蓟县,宗室、贵人甚多,佛道也风靡得很,不单常有人以自家能听某某上师说法为豪,找僧人算命、看病,也是极常见的。 柳沐禾初时还只是敬而远之,后来接触得多了,为了从众,少不得也跟着听两回讲经。 能在京城立足的僧人,哪一个不是有几分本事在,佛法通顺只是基础,有些厉害的还兼会儒学,眼光、进退都是一等一的,柳沐禾见了几回京城有名的大和尚,也渐渐对这一门有了改观,后来头次婚姻不顺,难以排解,二婚又孕事不好,无所寄托,也跟着偶尔拜一拜佛。 两人还在说着智信大和尚的事情,那知客去而复返,单手竖在面前,礼道:“两位施主请随我来。” 季清菱与柳沐禾二人便跟着那知客去了一间禅房。 禅房的门没有掩,外头却立着几个仆妇,季清菱一眼望过去,只觉得眼熟。 那知客见状,忙回头道:“不想此刻里头有人,两位旁边稍坐片刻,等里头的檀越问明了,小僧再来通禀。” 一面带着二人往旁边的厢房走。 禅房门未关,窗棂连纸都没有糊,说话声自然无所阻隔,季清菱打旁边行过,靠着内墙,又兼耳目较聪,竟听得里头人隐约对话。 一名女子娇声道:“只求姻缘顺利,子嗣莫要再起波澜。” 有人回了一段话,因声音不大,听不甚轻,只断续得闻:“……婚姻即成,六甲男……诸般称心……” 季清菱不由得转头看了柳沐禾一眼,对方只问道:“怎的了?” 季清菱摇了摇头,报以一笑。 两人在厢房里没坐多久,便被请到了禅房之中。 此时已是未时末,才进得门,季清菱便见房舍当中坐着一个身着袈裟的大和尚,后头站着两个小沙弥。 小沙弥暂且不论,那大和尚却是面皮白净,面貌清秀,乍然一看,竟是分辨不出年龄,说是二十多岁也像,说是三十多岁也像。 他额头方阔,地阁不短不长,两只耳朵看着同绘像上的佛容竟有两分相似,仅仅是坐在那里,也能叫人看出几分佛性来。 想来这便是智信大和尚了。 季清菱跟着柳沐禾上前几步,行过礼,便在和尚对面各寻了方蒲团坐下。 那和尚口中念一声佛,道:“贫僧智信,见过两位女檀越,不知此回有何见教?” 第三百七十五章 劝解 智信名声在外,柳沐禾难得得见,自然不会蠢到只问解签,便道:“请上师相一回面,另有签文要解。” 季清菱便转头道:“柳姐姐,我有些事,且走开一回。” 又对着智信行了个礼,一面说,一面站起身来,果然往外头走了。 柳沐禾犹豫了一下,没有拦着。 季清菱带着秋露、秋爽两个丫头回了方才的厢房,秋爽见她只坐回原来的位子上喝茶,并没有半点要紧事情的模样,忍不住唤了一声,又问道:“夫人可是有什么事情要交代。” 季清菱还未说话,秋露已经轻轻拉了拉秋爽的袖子,摇头道:“在外头莫要多言。” 秋爽有些莫名,只好闭了嘴。 季清菱在房间里头喝了两盏茶,才吩咐秋露道:“去问一问,看看柳姐姐的签解完了未曾。” 秋露领命而去。 过了片刻,她匆匆回了房中,回道:“禅房里签已是解好了,正要请姑娘过去。” 季清菱这才把茶盏放下,重新回了禅房。 智信大和尚依旧坐着,见季清菱来了,微微颔首,指了指面前的蒲团。 柳沐禾已经不见了踪影,想来也是走开了。 季清菱坐了下来。 她方才并没有求签,此刻更是没什么好问的,想了想,为免尴尬,便道:“请上师帮着算一回出行罢。” 她话刚落音,后头一个小沙弥便上得前来,把一旁的白纸同笔墨挪了过来,请道:“请女施主留字。” 季清菱提笔随手写了一个“通”字,又把纸张轻轻推了过去。 智信大和尚将那字放在面前,只看了一息功夫,便道:“女施主此趟许是将有些大波折,未必能顺利成行。” 说完,他抬头看着季清菱,似是等着她问话的模样。 季清菱便点了点头,道了一声谢,站起身来,行了个礼,出门而去。 她这一厢倒是走得利索,却叫禅房里头拦之不及,愣了半晌。 坐在蒲团上的智信大和尚心中数了百下,才站起身来,看了看外头,对着一旁的小沙弥道:“去瞧瞧是不是没人了,若是没人了,去把知客叫过来。” 小沙弥果然出门探头望了片刻,快步往外跑了去。 不多时,方才接待季清菱二人的知客匆匆走得进来。 智信大和尚把禅房里头的小和尚都打发出去了,才皱着眉毛道:“头一个姓柳的,问子嗣婚姻,我已经照着答了,只后一个,却是单问了一个字,又只问出行,我拿话来牵,她也不搭,走得却是快,是以什么都没能说。” 那知客登时皱得脸都苦了,跌足道:“这可如何是好,银子都全数收了!” 智信大和尚道:“收了多少,退一半回去便是。” 知客脸色极黑,道:“都已是进了肚子的东西,如何还能吐出去。”又道,“罢了,我且自去想办法罢。” 果然出得门去。 季清菱自是不知道禅房之内的一番后续,她带着两个丫头回了厢房,果然柳沐禾已是在里头歇着,却是不只她一个,还有中午在亭子当中遇到的那一个美妇也一并坐在其中,正同柳沐禾说着话。 见季清菱进得门来,她半点也不怕生,先是站起来福了福,接着便笑道:“见过娘子。” 伸手不打笑脸人,季清菱便也回了一礼,这才转头望着柳沐禾,轻声问道:“时候不早了,咱们是不是也该回去了?” 柳沐禾点了点头,同那美妇打了个招呼,与季清菱出门而去。 等到得车厢里头,季清菱不由得好奇道:“今日厢房中那妇人是谁?” “说是京城人士,自称叫做萍娘,来此地求姻缘子嗣的。”柳沐禾并不放在心上,只随口回了一句。 她虽是说着话,却有几分心不在焉的模样。 季清菱今日特地让出门去,便是想着问命问话,许多事情,旁人不便听,此时见柳沐禾表情,只觉得有些不对,忙问道:“今日同那智信大和尚问签,可有什么回话?” 柳沐禾勉强一笑,道:“都是些敷衍人的话。” 季清菱立时就住了嘴,不再多问。 柳沐禾想了一会事情,一抬头,便见季清菱一脸忧虑的模样,忍不住叹道:“叫你担心了,实是我不中用。” 季清菱连忙摇头,道:“怎的是这个说法,同你又有什么干系了?” 柳沐禾深深吸了口气,道:“我也不晓得说什么了,家里头这样多的兄弟姐妹,叔伯姑嫂,人人婚事都是顺顺当当的,家里头连声争吵也无,不用旁人操半点心,偏生是我,头一回嫁给了王琐,他家好几个兄弟,个个都靠得住,只他一个……这便罢了,可以算得上我运气不好,可如今,已是第二回嫁人……” “三郎他性子已是极好,为人也体贴,事事同我商量着来,算得上是难得的好人了,本以为以后一切都会顺顺当当的,谁晓得孩子又没了……” 她面上虽是笑着,那表情却同哭也没有两样,又道:“上回家里头老太太特来寻我说,她见得多了,头一胎保不住的,后头几胎,也未必能顺,叫我早做打算,又同我说了兼祧的事情,我当时已是觉得十分不好,却依旧不放在心上,只今日……是不是问题出在我自家身上,才会事事都不好……” 季清菱越听越觉得这话不像,也不晓得方才那智信大和尚同对方说了什么,再顾不得旁的,立时就打断道:“姐姐这是被什么东西迷了心窍罢!” “子嗣本就是说不准的事情,多少人头一胎不稳,后来照样儿女俱全,大夫说的话你不去听,作甚去听一个路都没多走过几步的老太太的!况且哪有这样挑自家毛病的!” 她越说越急,只觉得眉毛都要烧起来了,道:“姐姐如今父母俱在,六亲俱全,杜官人也是个靠得住的,三十出头,就在京都府里头做推官,将来自是前途无量,这还罢了,又晓得尊重你,体恤你,这样多的好处,你不去看,偏要去看不好的,这不是自己给自己找不自在吗?!” 又柔声安抚道:“柳姐姐,你且安下心,和尚说话,有些都是吓唬人的,你若是听得进去了,反倒自己磨自己,倒不如松下心来,杜官人又不催,也不急,你们夫妻二人拿定了主意,这有什么好怕的,老太太到底是个老人,许多事情执拗,只当耳边风,吹过去就不要理了,难道还跟她去计较?” 第三百七十六章 和离(补更) 季清菱这一厢劝了半日话,柳沐禾倒是听进去了几分的模样。 两人晚间各自回家,季清菱想了许久,总觉得不对,特掐头去尾地同顾延章说了。 “也不晓得那智信大和尚同柳姐姐说了什么,人一出来便怪怪的。”她半是抱怨半是恼火地道,“这些个和尚,怎的就不能消停点!” 顾延章微微一笑,道:“照我说,你柳姐姐的脾气,也该好生养一养了。” 他见季清菱面上有些愕然的样子,忍不住笑道:“你同她感情好,身在其中,自然看不出什么,我置身事外,虽没同她说过两句话,可听你这般传来传去,也看得出来,你柳姐姐的性子,说得好听一点,是温柔贤淑,说得难听一点,便是软和,同面人也没什么两样了,好端端的日子也能被她过成这样,也不全是旁人责任。” 又道:“若是我家里头有这样一个老太太,你会怎的?” 季清菱皱着眉头道:“五哥家里头怎么会有这样不讲道理的长辈!”想了一下,还是认真道,“五哥又不是那等靠不住的人,当真生不出来,我就找五哥哭,左右你若是解决不了,日子也过不下去了,反正兼祧也好,纳妾也好,通房也好,只要有了影子,便是我八十岁了,连路也走不动了,也要同你和离的!” 又道:“五哥这样的人,就算同我和离了,将来也会护我衣食无忧罢?便是不护我,我有手有脚,只要有个底子钱,总能自食其力,起初两年日子难过些,后头也一样会好起来了。” 她起初还只是说着玩,到了后头,竟是认真在考虑当真和离之后,自己要怎的挣银钱,怎的讨生活,住在哪一处不容易招地痞无赖,离医馆也近,离巡铺也近。 又想着还是要在京城,这一处天子脚下,总归要比旁的州县安全,不但生活方便,旁的也更舒服。 顾延章面上一凝,曲起两个手指头,伸出手去就轻轻敲了季清菱额头一个栗子。 季清菱脑子里还想着以后的日子,被这般一敲,才猛地回了神,委屈地小声叫了一下疼。 顾延章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把人搂进怀里,拿额头抵着季清菱的额头,小声骂道:“长能耐了,如今连和离这话也敢说了?” 季清菱只觉得冤枉,更是委屈了,道:“不是五哥让我说的嘛?” 顾延章恨恨地看了她一眼,还是忍不住,张口使了一点力气,咬了一下季清菱的嘴唇,听得对方呼疼,复又轻轻吮吻了一下,道:“叫你说这个了?把我当什么了?!” 季清菱瘪着嘴道:“子嗣大计,若是生不出来,那我也没办法……” 顾延章叹了口气,道:“哪里生出来你这个坏心的,动不动就要和离,当真没有子嗣,哪里抱不来一个,大把的慈幼局,好好养了,只要不是根上坏的,难道还能把孩子给养歪了?” 又道:“生时好好做官,便是没有子嗣,一样也有人念着,等到老死了,说不得朝中还能帮着想一想……我在赣州便能督行漏泽园,以后去哪一处,便把哪一处的各项好处给督行到了,若是有机会入阁,自有办法督促各州各县,如今是帮别人,到了老了,也算是帮自己,总归不会连个收尸的也没有。” 再道:“总归你要走在我前头,我把你安顿好了,自己再走,你在下头也等一等我,我也舍不得你一个人孤零零的。” 季清菱本来只是在说柳沐禾的事情,不想竟牵出来对方这样一番话,她原是说笑,可听了顾延章这般言论,却是鼻子一酸,心中也一拧一拧的,终究也不晓得怎么答,只好伸出手去,拉了对方的手,道:“五哥,你莫要说这些伤心的话,我……我哪里舍得同你和离……” 两人挨了一会,各自均是不说话了,过了好一会儿,季清菱才慢慢地道:“今日我同柳姐姐在大佛寺里头,还遇到一个看着极奇怪的妇人家。” 又把那萍娘的事情说了,道:“五哥,那人一进亭子,只瞄了我一眼,就直直对着柳姐姐说话,一路过来明明还有好几处可以歇脚的地方,我往回走的时候,还特意留意了一回,都没人,她偏要来我们这一处挤,也不晓得是个什么意思。” 再把自己测字的事情说了,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模样道:“我爹从前跟我说过,若是当真有大本事的,绝不会在这等小寺小庙中靠测字相面讨生活,多半都深隐大山之中,入则与智者隐士为伍,出也能翻江倒海,若要说事说人,要不就是分文不取,要不就是万两黄金,才能突出自己身价,怎么可能几两银子就打发了,没事还要掺和什么子嗣、婚姻,连我出行的事情也能帮着测一测,这同坊市间摆摊子算卦的有什么区别……这种字,我也会测嘛!” 再道:“偏生这样的和尚说话,柳姐姐居然还往心里过了!也不晓得她是怎么想的!” 她说着一阵,小声道:“五哥,虽说这是别人家的家务事,最好不要插手,可柳姐姐又不同旁人,我想与师娘说一说,偏先生家里头这一阵子事多……” 顾延章就道:“无事,这种事情,你同师娘说了也无用,‘堂前教子,枕边教妻’,这事情归根到底是杜檀之做得不够好,我正好过明日入觐,等差事好了,再找机会同他聚一聚,说两句话。” 又道:“他是个聪明人,知道厉害,不用把话说透,就能懂了,再一说,若是连家事都理不清楚,以后外头知道了,谁还敢把大事分派给他做。” 季清菱一阵踌躇,又觉得五哥搭手,自是不用自己担心,又觉得这等小事也要五哥插手,总有种杀鸡焉用宰牛刀的感觉,自己其实慢慢劝,也能把柳姐姐劝住。 她还在想着,顾延章已是问道:“这是在出什么神?” 季清菱便把自己的想法说了。 顾延章却是笑道:“不是单为了这事,正好我有些赦令上的疑问想要找杜檀之,这不过是顺带而已,我提一句话的功夫,你要费上半日力气,何苦要把功夫放在这事情上。” 第三百七十七章 等候 这一厢夫妻二人说了一会话,季清菱想着明日顾延章要入宫觐见,因怕熬得晚了,他精力不济,便连忙催人早早洗漱睡了。 次日一早,顾延章寅时初便起身,吃了点非汤非水、容易饱腹的早食,换了公服,穿戴完毕,这便带着松节去了中书门下。 他因上一回问明了陛见时日,每日便只到此处点个到而已,今次倒是第一回进公厅侧的厢房等候。 一推门,里头已经几乎坐满了等候觐见的官员,只剩下零星两三个角落的位子。 明明已经早到了接近一刻钟,可如今看来,还是不够积极。 一面自嘲着,顾延章抬腿进了门。 虽说天下治乱系宰相,可毕竟掌社稷还是天子,依大晋法度,无论是京官转朝官,还是外任亲民官转职,差遣变更,几乎都要由天子亲自面见,得其首肯,再由中书下文之后,才能真正算是程序走完。 天子日理万机,无数要务等着他过目处理,用来接见臣属的时间自然也有限,少不得由中书先行按照各人官职、资历、事务紧急情况排序,再让人等候觐见,免得耗费时间。 对于普通臣子来说,除了极少部分能进入权力中枢的重臣,其余人一辈子见到天子的机会,也不过寥寥数次而已,自然珍惜无比,早早便到此等候。 此时正值夏日,天气已是逐渐炎热起来,厢房的木窗大开着,却也没能成功地把风往屋内引。 顾延章一进门,里头或喝茶、或说话的官员们只抬起眼皮瞄了他一眼,见其身上穿着低品绿袍,又见是个年轻的生面孔,便不再放在心上,复又喝茶的喝茶,聊天的聊天去了。 中书的胥吏各有差事,个个都忙得幞头都要烧起来,自然不可能会有人进来照应,顾延章环视了一圈,寻个位子坐了下来。 他还未坐稳,便听得不远处有人低声道:“如今不仅我们那一处,听说保安军中并各地厢军也在裁军,你听未听到京城里头有什么动静?” “未曾听说禁军也要裁,倒是你们广信军中没什么动静罢?” “哪能没动静,只能勉力压着罢了,本来打蛮子那一次就闹得厉害,如今更是个个都要跳起来了,只能先强令遣回原籍了。” 顾延章往左边看了看,只隔了一方桌子,两个官员身着五、六品官才能穿的绯色官袍,正凑头说着话。 他自幼习武,耳聪目明,又兼曾在保安军中任职,许多事情也多有了解,虽然对方声音不大,竟叫他半拼半凑,听了个七八成。 裁军是去岁朝中便定下来的事情,一则因为延州战事已毕,原本征发的许多士卒都不需再用,二则朝中军费太多,国库又入不敷出,只能裁军省费。 原本此事应当杨奎主持,可他一回朝便开始告病,拖来拖去,枢密院中只能另安排人去施行,算算时日,应当已经开始执行一两个月了。 裁军是阵痛,可长痛不如短痛,事情总归要做,纵然军中有些怨言,也是没办法的。 顾延章无意听人私语,便把头转了回来。 他才得官一年有余,资历不深,又是正常的述职,是以等候了许多日,才排到。而按上回问到的排序,今日他陛见的次序应当是在午时一刻左右,算一算时辰,还早得很。 趁着难得的空档,顾延章心中盘算了一回自己此回可能会得的差遣。 厢房里还算安静,只有寥寥数人想来是旧识,互相低声说着话,其余人都是拘谨地坐在位子上。 难得面圣,如果表现得好,说不定能让天子将自己的名字记住了,而若是御前应对失当,哪怕多年辛劳,被天子认定了一个“庸碌”,那真是再多的心血也要付诸东流水。 众人正各有思量,却忽听外头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一人身上穿着胥吏的服色,进得门来。 “卯时觐见的官人们何在?”那胥吏公事公办地问道。 几个排在第一批次的官员便站了起来,正要跟着出门,却见那胥吏后头竟还跟着一人。 “哪一个是顾延章?”那人尖着嗓子叫道。 顾延章微微一怔,站起身来,道:“在此。” 那人头戴软脚幞头,身着绯罗袍,正是宦官打扮,见了顾延章站在角落,立刻道:“圣上有旨,太子中允、直馆使顾延章卯时一并觐见。” 厢房中的气氛顿时为之一凝,数十道目光一齐落在了顾延章身上,其中有好奇,有诧异,也有羡慕。 顾延章上前接旨,跟着卯时觐见的人一并走了出去。 他才出得门,厢房里剩下的人立时便面面相觑起来。 “那是谁?看着好生年轻。” “姓顾的,是哪两个字?” “他今日本是排在什么时候?怎的圣上忽然越次宣见。” “不算越次了,只是提了提时辰而已……” 很快便有人去寻了今日的面见单子来。 等到上面的名字摆在众人面前,数人不由得“哦”了一声。 一人便问道:“这是哪一个?” 有人回道:“你是在哪一处驻军罢?这是上科的状元郎,上一任乃是赣州通判,去岁抚流民、修福寿渠那一个。” 又道:“这是亲民官,同你们不相干,不知道也是常事。” 出乎意料的,那人却道:“怕不是判赣州何六娘杀夫案那一个?” 又道:“来京面圣,住了也有小一个月了,听得修义坊中说书提过这人。” 屋中沉默了片刻,有人终于忍不住叹道:“眼下离午时一刻也不过也不过两个时辰而已……” 他没有,也不敢把话说全,可厢房里头,却是几乎人人都把那后头半句话的意思给领会到了。 ——明明只剩下两个时辰而已,天子便是这般一刻也不愿意等了么? 说话的人更是心中有些发酸。 他原本也是午时一刻那一批,硬生生被抢到了前头,竟有些忐忑。 自家也是州官述职,只是过去三年里头,并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大功绩,就怕天子听那顾延章说得好,两相一对比,自己要落了下乘。 一面咬着牙,那官员心中竟有些埋怨起来。 今岁祭祖也烧足了两大筐纸钱,可地下那些个先人,在这等当使力给自己攒运道的时候,怎的一个都不卖力! 哪怕叫自己提前一个觐见也好啊! 第三百七十八章 觐见 赵芮确实是一个时辰也不愿意等了。 自从前岁殿试中点了顾延章做状元,当今天子对这一个亲自拔擢的年轻人便一直是饱有期待的。 而对方也没有辜负他的期望。 把其人在赣州治政的功绩拿回来,没几个州官能与之相提并论,这其中自然也有各项巧合,可其人之才,之心性,却是更要紧的。 修福寿渠、抚流民自然是史书留名的大功,可在赵芮看来,他更期待的却是白蜡虫。 无他,朝中实在是太穷了。 按着许继宗回来禀报的白蜡虫蓄养情况,如果一切顺利,十年之内,只要能将白蜡官营,朝中赋税增加一成,全然不成问题。而赣州的官员与江南西路转运使、皇城司的探报送回来的折子,也印证了这一点。 可毕竟是一个新东西,若是有机会,赵芮还是想听听顾延章的说法,归根到底,他才是首倡之人,也是第一个提出蓄养并制蜡的。 坐在崇政殿的御座之上,赵芮翻着各路人马送回来的关于白蜡虫的折子,竟是难得地生出了几分迫切。 其实他早就想宣见顾延章了,只是碍于御史中丞汪明,也碍于参知政事范尧臣,才不好擅动。 上一回,就是因为提前诏见了将要升任,但还未升任延州兵马都监的张定崖,被汪明带着三四个御史,上书骂了足足半旬,说他凡事“随心所欲”,“不依祖宗规法”,“非明君所为”。 他不过是想早些知道,那张定崖是如何生擒了北蛮细封氏中的大将而已。 按着原本政事堂排出的顺序,最多也就让那张定崖提前了七八日越次入殿觐见,没等到他把觐见的资格给拿了,竟被范尧臣拿着名单子,在崇政殿中念叨了近半个时辰,到得人走得远了,他还觉得自己脸上被喷的口水也没干透。 偏生他们又占着道理,自家除了老老实实承认行为不够谨慎,竟也没有旁的办法。 有了前车之鉴,赵芮再也不愿轻举妄动,哪怕心中已经像猫抓一般了,依旧咬着牙等到了今日。 顾延章的觐见排在午时一刻,可他要问的话实在是很多,十分担心时间不够,到得正午,就要被内侍们提醒到了用膳时间——若是误了饮食,给后宫之中那一位张太后知道了,不单那些个内侍,便是自己,晚间也莫要想有好果子吃。 想着这些,他索性把顾延章面圣的时间给提前了。 越次入对,如果提前了几日,有没有足够的理由,自然会被御史台同政事堂揪着不放,可若是提前一两个时辰,他们再窜,也没办法找由头来挑毛病。 再怎么说也是天子,若是连提前几个时辰面见臣子的权利都没有,还要被人跳出来指着叽叽歪歪,就不要怪他赵芮手狠了! 当今天子还在心中苦中作乐地脑中构画着自己发狠的场景,早有仪门官走了进来,禀道:“陛下,卯时觐见的官员到了。” 卯时觐见的官员原本安排了好几个,原本应当是黔州知州排在首位,可赵芮却是迫不及待地道:“宣顾延章!” 崇政殿外,六名官员依次排着,顾延章主动站到了最后。 然而殿中却是传出话来。 “陛下有旨,宣顾延章进殿。” 在众人或是嫉妒,或是看起来平静的目光中,顾延章深深吸了口气,迈步跟着前头引路的宦官踏了进殿。 顾延章的礼仪惯来出众,从前刚入良山书院的时候,良山、清鸣两院的先生就常常因为这一桩,总是忘记他的商户出身,而后来去了延州,陈灏也因其礼仪上的风度,一度以为他是世家子弟。 而这一回,不同于集英殿上把大半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关心对方的文章上,也不同于唱名时那众多士子并立,更不同于之后几次隔得远远的见面,而是近距离的,一对一的,让赵芮更明显地感受到了自己眼光的出色。 撇开先入为主的印象,赵芮自认为,便是站在旁观者的角度来看,面前这一个,也当得上是数一数二的人才。 无论是行容、气质、礼仪,都是近乎无可挑剔。 赵芮暗自点了点头,开口道:“顾卿在赣州诸项所为,朕已尽知,非卿之力,江南西路难有今日安宁。” “非臣之力,乃是赣州上下齐心协力,更是各州、朝中通力襄助,陛下日日忧心才能得有安定之日。”顾延章顿一顿,又道,“若无陛下垂恩,一力简拔臣于草莽,哪有臣今日微末之功。” 顾延章向来有一个特点,便是说话至诚,纵然是常见的御前感谢之语,由他口中说出来,就格外的诚恳,让人愿意相信。 这一回也不例外。 这般面面俱到的话术,其实很多人都说过,并没有什么出奇,可听得顾延章这般说,赵芮就觉得心中格外的舒坦。 状元是他钦点的,初任派去赣州虽然是范尧臣提议,也是他亲自定下来的,而后来朝中对赣州的各项粮、银支援,也是他三不五时便问话的,天子也是人,赵芮自觉付出了心血,此刻见对方当真一一感怀在心,他又怎么会不舒坦。 面上带着笑,赵芮又称道了几句顾延章在赣州的功绩,方才问道:“顾卿前次上呈朝中的白蜡,如今在赣州两县已然试着推行,依你之见,若是一应正常,想要产出五十万担白蜡,需要多长时间?” “白蜡推行不难。”顾延章毫不犹豫地答道,“此虫易生易养,也不难得蜡,不但赣州能蓄养,其余州县一般能蓄养,若是想要以此为赋税之源,只要一应顺利,只要七八年后,便能有此成效。” “只有一桩,臣也曾在上折中论及,一旦白蜡蓄养成了产业,四处州县,必当蓄养成风,农桑果木,当要收其影响,可国中白蜡所需毕竟有限,等到产出胜过所需,蜡农伤财不说,农田难免也将抛荒,其中问题,尚待斟酌。” 第三百七十九章 奏对 君臣二人一问一答,不知不觉之间,便过了大半个时辰。 越是问得细致、深入,赵芮心中就愈发满意,却也愈发地犹豫。 面前这一个看起来年轻有为的臣子,确实如同自己意料之中的一般,不止金玉其外,也锦心在内。自家提出的问题,不管是关乎地方政务,还是州县积弊,乃至是提及到朝中对应的章法,他都能毫不避闪,直面而答。 前一科的进士,虽然绝大部分都外放去了各州各县做幕僚官,可留在京城的数目,也并非寥寥,光是被调入学士院帮着修史、修书的一甲就有好几个,均是才学出众之辈,再加上只在启县任了大半年知县,就被赵芮特旨越次提拔,调入御史台任谏官的郑时修,可谓是光华灿灿。 然而甚至不用主动对比,只是聊了几个问题,赵芮就很明显地发现了顾延章同其余人的区别。 等到说起了一个有关朝中法度与地方施行之间的冲突,听着对方侃侃而谈时,他才恍然惊觉,自己已经在不经意间,将顾延章放在了一个可以向之垂询意见的臣子之位上。 见事鞭辟入里,又兼才干卓著,比起朝中那些饱经锤炼的能臣,差的也只是经验与资序而已,而同与他一科的进士们比起来,两边早已不能放在同一个层次上去任用。 赵芮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郑时修。 同样是蓟县的书院出身,也一般是寒门,年龄相近,又是同科得中。 其人辩才出众,一笔文章锋芒毕露,纵然是直直对上宰辅之辈,也从不退缩。 他一惯极喜欢郑时修的那股锐气,也觉得这才该是青年臣子们应有之份。 也许言辞之中有些戾气,有时候未曾详加探访,便开始直言逼人,可以他的年龄与过往经历,能做到如此,已是十分难得。 然而此时听得顾延章奏对,赵芮一时竟是有些恍惚。 与郑时修相比,顾延章的风格全不相同。 前者喜欢盯住其中一点,全力攻之,将其问题摆上台面,从各方面批驳,颇有不将其解决便不罢休之态。 后者则更乐于举实例、列数字、做对比,以小喻深,由点带面,也许开头只是谈到一个孤例,可他却能推而导之,将小处引申至大处。 郑时修只是针对单独之事咬而不放,顾延章却是着眼于同类之事。 前者固然出彩,可后者,却极有事半功倍之效。 也许其中有个人长处的缘故,却必然不乏眼界与胸襟上的差别。 一面想着,赵芮在心中自嘲似的摇了摇头。 还是自家太过苛责了。 郑时修身为谏官,本就该风闻奏事,如何解决问题,如何防止后续再出此类事项,不是他的职责所在,如无一腔孤勇,如不能盯紧一事不放,又怎能堪此任。 职责不同,行事随之不同而已。 况且一个新人,只在县中任过半年的县令,也许具备发现问题的能力,可想要解决问题,还远远不够。 想到这里,他却又忍不住心念一动。 若是让顾延章去做谏官…… 以他这等凡事详而述之,事非胸有成竹不轻言,言之必中,以实例、以论述、以对比,却又不失风度的奏事方法,想来被弹劾之人、被奏之事,便是想要反驳,也难以驳起罢? 久而任之,会不会是御史台的一番新气象? 这念头才冒出来,赵芮便连忙压了下去。 此事只能想想而已。 当真放过去,就太可惜了。 谏官之任固然重要,不可苟然而居之,可以顾延章之才,又值此新任之时,正该好生历练,将来才好担当大任,若是放在谏官的位子上,才是浪费光阴。 这般想着,赵芮更是纠结起顾延章的任用来。 该放在哪里才好? 归根到底是人才太少了,若是多几个这样的新人,自家又哪里用得着这般犹豫。 一面想着,赵芮连忙回过了神,复又抛出了另一个问题。 这一处大晋天子谈性正浓,立在后头的郑莱却是急得鼻孔里的毛都要红了。 圣上面见臣子的时间,回回都是有定数的,每一批多少人,每人面见多久,早有一番规矩在,虽然天子也许会根据不同人的情况,增减与面的时间,可再如何也不能多出太久,否则便要影响到下一批觐见的人,更要影响到接下来要做的各色安排。 眼见顾延章奏对了这样长时间,不单早已超过了一个普通的京官转朝官、状元述职份额,甚至把同一批面圣的功夫,都全数给占用了,郑莱心中止不住地发慌。 再拖下去,别说这一批,便是下一批,恐怕也要来不及了。 他好几回想要提醒一下圣上,可听得两人对话,又觉得马上要说完了,一面拖、一面等,看这架势,当真越发没完没了了,郑莱终于还是轻轻咳了一声,插了一个空隙,道:“陛下,巳时已过了……” 赵芮这才反应过来,呵呵一笑,对着顾延章道:“难得与卿见上一回,不知不觉,竟已说了这样久……” 顾延章躬身道:“此乃臣之幸事。” 郑莱听得这话终于到了结尾的地方,心中正要松一口气,不想却又听得天子问道:“前一阵子,杨奎上书,荐卿家为延州转运副使,负责州中转运司一应事项,不知顾卿意下如何?” 居然又开始说起了差遣。 顾延章微微一愣。 他与杨奎之间,只见过寥寥数面而已,真正交往频密的,其实是同陈灏、周青等人。 毕竟杨奎从前乃是三军之帅,一国平章,哪怕自家实际上在转运司中起到了一些作用,也被军中上下认可,却依旧只是一个小小的役夫,不管是公务、私交,两人都不太可能产生几次交集。 而延州转运副使,无论是从职务上,还是从职权上,都是一个招人眼红的差遣。 为什么会举荐自己? 只听赵芮这一句话,其中信息太少,顾延章实在难以辨明内情,然而却不妨碍他应对。 第三百八十章 炊饼 “臣子差遣,朝中自有安排,臣敢不从命尽心。” 口中虽然说着谢恩的话,可脸上露出的却是惊讶的神情,口气也带着莫名的意味,顾延章的反应,让赵芮暗自点头。 如果说最开始时,他还怀疑过顾延章是杨党中人,可后来对方不受陈灏举荐,而是选择了自行科举的行为,已经表明了态度,后来去了赣州,更是勉力勤干,并不参与半点朝中纷争。 而今虽然不能判断他与杨奎一众私下有无干连,可至少从目前表现出来的看,这是一个一心干事的臣子。 赵芮想了想,又道:“曾闻韩卿在赣州之时,长于刑狱,巧判奇案,让州中百姓心服口服,不知可有此事?” 对着赵芮的明知故问,顾延章回道:“臣不过按律办事,赣州民风淳朴,州中并无邪风诡事,乃是陛下教化之功,才有如今清明之态。” 随着赵芮一个又一个地发问,两人的问答竟是又接了下去。 郑莱站在后头,索性已经放弃了再说话。 左右已经耽搁了这样久,自家没能把好时间,耽搁了接下来的安排,必然是挨骂定了,既如此,他也破罐子破摔,不再理会了。 *** 从宫中出来,刚刚过了午时正。 松节牵着马等候在宫门外,见顾延章出来了,连忙迎上前去。 “官人怎的今次这般早?” 进宫之前,松节早已问过顾延章觐见的时间,如果按着正常的安排,应当要午时末才能出来,谁成想还这样早,竟已是觐见完毕了。 松节不由得暗叫一声侥幸。 其余轮着后头几回觐见的官人的仆从们,见着头一批面圣的官员迟迟不出来,早去旁边的茶楼中坐着了,好几个还邀着他一同过去听书。 幸而自家把得稳,不然等人出得来,却发现人、马都不见了,那当真是孟姜女把长城哭倒,也保不住自己这一棵松了。 把缰绳双手递到顾延章手中,松节自己也翻身上了马。 见隔壁坐在随身带着小几子上的数个小厮仆从,个个都用羡慕跟焦急的眼神看着自己,松节不由得露出了一个爱莫能助的表情。 抱歉了诸位,小弟也不晓得为甚我家官人明明排在最后,却又是第一个出来。 压着心中的得意,松节抬手挥鞭,一面催着胯下的驽马尽量走得快些,一面掉转过头,留下一个马屁股对着方才同他说了半日闲话的同道们,这便随着顾延章扬长而去了。 “小子这运道!”一个小厮啐了一口,才抬起头,却已是远远见着自家官人从宫门里头走了出来。 他“啊”了一声,连忙把小几子收了起来,自己则是牵着马迎了上去。 “官人!”那小厮正要奉承几句,却见由远而近的主家脸色竟是黑如锅底,难看得吓人,登时连话都不敢多说了,只得小心翼翼道,“官人,可是要回府?” 才出来的官员扯过缰绳,不耐烦地点了点头,踩着脚蹬上了马,也不说话,用力一夹马腹,把那马蹄好似都压出了“蹬蹬蹬”的声音,一声不吭地去了。 顾延章并不晓得因为自己的缘故,今日陛见的官员们,泰半都被草草打发了,他回到家中,寻了一圈,不见季清菱,又不见秋月秋爽等人,只得招了个守屋子的小丫头来问道:“夫人呢?” “夫人早间去了柳府,说是过了午时才回来。” 听得丫头答话,顾延章心下了然。 估计是去找柳沐禾了。 他坐在椅子上,想了想,招了松香过来道:“送个帖子去杜府,看看杜檀之明日有无空闲,就说我约他去松鹤楼坐一坐。” 松香自是领命而去。 顾延章也不要人伺候,自己去隔间换了家常衣服,坐在桌边随手翻起了季清菱得闲时写的文稿。 都是些零零散散的小文,有不知从哪里听来的奇谈怪志,有往日在赣州、延州、蓟县等地的见闻,有对某个官员判案的看法,也有对朝中某些章程律令的斟酌。 季清菱的文才一惯出挑,写闲事活泼有趣,偶尔还有些词句似口语,写正事则是常常另辟蹊径,别有一番见解。 顾延章本是想拿来打发时间,好等人回来,不想看着看着,果然又是看了进去。 两人从来同行同住,季清菱去的地方,他都去过,季清菱经的事情,他许多也经过,此时见得文稿当中明明有些是写了些眼熟的事情、人物,偏偏笔调简直可爱到了极处,叫他一面看一面忍不住微笑。 正看得起劲,却听得外头一阵脚步声走了进来。 顾延章才抬起头,便见季清菱拨开上头挡着一半的帘子过得来,口中笑问道:“五哥怎的这样早?” 又道:“今次累不累?吃了午食未曾?难得回来得早,不好好休息一会,偏还在这里看书。” 顾延章只一笑,扬了扬手中的几页纸,回问道:“我怎的不知道,延州有一处卖的炊饼,‘大如人面,形肖五哥之脸’?” 季清菱登时上前几步,去抢那纸,却被顾延章抽了回去。 她只得挨得近了,矮下身子,自上而下地环着顾延章的胸,难得乖巧地求情道:“五哥,我写着玩的。” 顾延章把头偏到一边去,道:“一句写着玩的就打发了?” 季清菱只好道:“那要怎的才行?” 一面说,一面趁着顾延章不备,将其捏在手里头的文稿一把抢了过来。 季清菱还未来得及得意,便被整个环着腰抱了起来,她双脚离地,心中一惊,只叫了一声,已是给直直举抱着走了一路,放平压到了床上。 “胆子倒是养肥了!”顾延章做一副恶狠狠的样子,低下头去,张嘴去轻轻咬她的耳垂,又伸手去挠下头的腰。 季清菱一面躲一面笑,被闹得直痒痒,求饶了半日。 两人笑闹了一阵,季清菱把文稿收了,又去换了衣衫,复又重新躺回床上。 “五哥饿不饿的,要不要吃一点?”季清菱轻声问道,“今日觐见,想必十分耗脑伤神。” 她犹记得长兄头几回面圣的时候,次次回来都要同她抱怨,说什么觐见皇帝,又要担心自己礼仪不够得当,又要担心自己说话声音太大或太小,还要担心说错了什么,或是哪一点明明是知道的,却因为太过紧张,说得不够出彩,倒比去校场跑上十圈还要累。 第三百八十一章 旁敲 顾延章摇了摇头,道:“今日有些费神,肚子里头倒是没什么感觉,回来见你不在,吃了些糕点,也就对付过去了。” 此时没胃口也是正常,季清菱便不再多说,只道:“虽是午间,五哥也早些睡,好歹补一觉。” 两人果然小憩了半个时辰,下午各自办事不提。 次日休沐,因早得了杜檀之回复,过了午时,顾延章只带着松香,径自去了松鹤楼。 杜檀之到得比他还早,已是坐在包房里等候。 两人见了面,寒暄了片刻。 杜檀之笑道:“听说昨日延章入内奏对良久,多有进言,直到午间才罢,倒叫后头觐见的诸位官人们许多只露了个面,便被打发了。” 一个是柳伯山的孙女婿,一个是柳伯山的亲传弟子,有了这一重关系,两人天然便亲近了几分。 杜檀之性格稳重,能力自是不弱,能短短数年便在京都府衙里头任推官,为人处世上,自然也有他的过人之处,此时寥寥数语说来,分寸拿得不远不近,让人听来十分舒服。 顾延章微微一笑,道:“赣州去岁至今抚流民十数万,天子忧心百姓疾苦,自然问得多了些。” 两人正说着话,小二已是将菜一一上齐了。 “杜兄身在左厅任职,属位特殊,未免旁人多有议论,今日便不饮酒了。”指了指桌上的五六个菜碟,顾延章解释道,“难免简薄了些。” “此举才是正道。”杜檀之看着桌上简单的菜肴,半点不以为忤,反倒是松了口气的样子。 他任着京都府衙的推官,平日里头负责的是司法判案。 朝廷对司法官员管得很多,其余官员宴饮享乐,只要不违法纪,便不会有什么问题,可若是坐到了大理寺官自卿、少卿、司直、评事,便是休沐、假日都不能外出玩乐、与会宾客,在外饮酒更是大忌。 杜檀之虽然不在大理寺,又兼如今官职尚低,可京都府衙也一样是被众人盯着的地方,他很快又到了要转官的时候,差遣早已是定下来了,只等时间到了,便要交接。 今日出来同顾延章吃一席菜,纵使不至于太过战战兢兢,可小心谨慎些,总是好的。 两人一面闲聊着,一面饮茶吃饭,说起了大晋刑统。 杜檀之在律令一面算得上是专有所长,顾延章更是在曾经良山、清鸣两院学考试法官时几乎全中,只有一题答案待斟酌的人,二者都翻阅过无数宗卷,也有过不少判案经验,此刻寻了几个案子来一一探讨,说得十分起劲,几碟子菜吃了半日,还剩下大半是原封不动的。 “延章正该入大理寺才对。”眼见话题告一段落,杜檀之却是忽然感慨般地道,“在其余部衙任官,实是太过浪费了。” 果然又力劝起他去考试法官,做相应职务。 顾延章有些失笑,却是摆了摆手,谦虚了几句,并不放在心上。 世上值得做的事情太多了,如果桩桩件件都要掺和,只会贪多嚼不烂。 他此次出来,除了有些刑统上的问题想要问询,还有一样极重要的。 一面同对方说着话,细细想了想,觉得该问的都问得差不多了,顾延章提起茶壶,给杜檀之添了点茶水,问道:“说起刑律,不知杜兄是否还记得神宗皇帝时的‘登州阿云案’?” 聊了这样久,又都是论刑统、案件,半点不涉及其余,杜檀之早已没有了半点防备,此刻听得顾延章问,想都不想,直接道:“自是记得的。” “不知杜兄如何看,阿云当绞还是当流放?” 杜檀之答道:“自是应当流放。” 顾延章便道:“愿闻其详。” “若是依照律令,‘杀人以伤者绞’,阿云当是绞刑,可她当即自首,伤者不死,却又情有可原,以法理论,当死,以情论,当减刑,流放正适量。” “这事情归根到底,罪魁乃是恶叔,律法只能判案,不能判人,其余全要靠教化之力,也是可惜。”口中感慨着,杜檀之把筷子放下,一时竟连菜都无心再吃了,过了好一会,才道,“倒叫那恶叔逃过一劫,只那阿云可怜。” 顾延章便点一点头,道:“当日在书院之中,先生与我们说起此案,同窗之间莫衷一是,却都觉得那叔父甚恶。” 所谓登州阿云案,指的是在熙宁元年时的一桩大案。 登州某村有一个叫做韦大的老光棍,相貌丑恶,家中只有几亩薄田,不但穷,还爱醺酒,平日里头又好吃懒做,这样的条件,平日里自然不管同村还是邻近之处,都没有人家愿意把女儿嫁给他。 某天夜晚,韦大吃了糟酒,正睡得得香,却忽然觉得有人在袭击自己,等到一睁眼,只见一道黑影立在床前,手执柴刀,对自己砍来。 韦大忙中只晓得抬手去挡,结果却将手指迎了个正着,一阵剧痛,叫他嚎叫出声,倒把那黑影给吓跑了。 村民们听得此处有事,连忙来看,又有人报了官,很快县尉便感到了现场。 县尉勘察之后,发现韦大虽然貌丑人穷,又懒又馋,却并不偷鸡摸狗,也没有什么仇人,而从门外田间的脚印与韦大身上的刀口力道来看,凶手应该是个气力小的少女。 一番盘问之后,县尉终于锁定了嫌疑人。 邻村一名叫做阿云的少女。 将阿云传讯到县衙之后,连讯问都不必,对方便全数自己招供了。 原来阿云父母双亡,家中只剩十几亩田产并几间房舍,叔叔不想养侄女,又想要占据兄嫂的产业,便在收了几担粮食作为聘礼之后,把阿云许配给了隔村的韦大。 韦大的名声,阿云自是知晓,她走投无路之下,索性鱼死网破,趁着天黑,抓了柴刀,去与韦大“同归于尽”。 依照彼时的大晋刑统,县衙认定阿云家中已是收了韦大聘礼,两边文书已过,算是成了亲家,阿云此举属于杀夫,乃是十恶不赦之罪,依律当死。 第三百八十二章 侧击 人命所悬,自然不是区区一个县衙便能决定的,需要逐级上报,由大理寺批核之后,才能行刑。 然而县里判书送到州中之后,登州知州却认定阿云罪不当死。 一则阿云母孝未满,孝期婚约乃是违法,并不从能生效,阿云并非韦大之妻,并非杀夫; 二则阿云到堂便自首,认罪良好,韦大除却断了一根手指头,并有身上一些浅浅刀伤,伤势甚轻,并未死亡。 知州改判了阿云流放。 结果判决书上到审刑院和大理寺时,两处又认定“杀人者以伤人绞”,即便阿云不是韦大的妻子,杀人未遂但伤人,一般也要死罪,只是不需斩立决,改判了绞刑。 知州知悉之后,上诉刑部称,其时天子曾经下过一道敇书,其中说过“谋杀已伤,按问欲举,自首,从谋杀减二等论”。 若是按照敇书所言,那阿云只需服刑数十年而已。 然而刑部却是维持审刑院和大理寺的判决,认定阿云该判绞刑。 正当此时,登州知州得了升迁,任了大理寺卿,他以职务之便,又对此案做了改判。 判决之后,御史台便以此为由,攻讦新任大理寺卿枉法,要求其引咎辞职。 其时正当变法之时,新党支持新任大理寺卿,认定该轻判,旧党支持审刑院和大理寺,认定当重判,案子闹到最后,已经不单是关乎一个小小的阿云,而是杀夫逆伦,不能容忍,同样也是新党与旧党、律法与皇权的纷争。 针对究竟天子的赦书究竟能不能作为比《刑统》更为权威的存在,皇权是否能凌越于律法之上,当时产生了旷日持久的争执。 到了最后,事情以神宗皇帝下诏书赦免了阿云的死罪为结果。 直到如今,这个案子还经常被人拿出来讨论。 顾延章提及此案,自然是有意图的。 他要看的并不是杜檀之对皇权、律法的态度,而是对方对阿云的态度。 席间说了半日的话,前半段是看杜檀之本人于职务上的能力,对今后的安排,后半段便是要看他对事物的看法。 两人又说了一会,顾延章便道:“上回宋詹年的案子,好似是大理寺判的?” 杜檀之点了点头,道:“也是家宅不宁,以致有此结果。” 顾延章便道:“若无河中府追查,这一位算是白死了,剩下一家老小,着实可怜。” 两人说的是不久前发生的一桩命案,河中府录事参军宋詹年宴客之后,当夜身亡,本已发丧回乡,偏生被其长官察觉出不对,将棺椁召回,重新验尸,发觉其人九窍流血、眼枯舌烂,全身漆黑,乃是中了剧毒之状。 详加审讯之后,众人才发现乃是府衙之中的小吏与宋詹年的小妾二人通奸,将其人毒杀。 杜檀之听得顾延章如是说,端起茶盏喝了一口,方才道:“那宋詹年妾室也不晓得如何想的,难道她还能嫁给那小吏做妻?通奸又伙同奸夫杀夫,简直是自寻死路。” 顾延章便道:“恶人行事,你去同她说道理,哪里有什么道理可讲。”又道,“说起这一桩,还是家中仆役要管束得当了,若是规矩森严,也不至于叫人随意摸进屋中下了毒。” 杜檀之深以为然,想到先前家中那些个姑子进出,忍不住皱了皱眉。 他自是不可能将家中隐私同顾延章说,却是不由得道:“我见你家中仆从进退得当,甚有规矩章法,倒是我这一处,却是内子嫁来之后,才慢慢整治起来。” 杜檀之出身贫寒,却是半点不避讳,又道:“说来不怕你笑话,我得了进士之后,原先乡中许多邻居亲友来投,彼时年轻不懂事,悉数尽收,闹得家中乱糟糟的,几番过后才觉出不对来,偏是人都收下了,却不好撵走,还不少沾亲带故的。” 说到此处,杜檀之越发心中不是滋味起来。 收下那些人,自然不是他的主意,只是杜老太太听了旁人奉承,又碍于面子,才把人都留了下来,后来自己花了好大力气才打发走。 子不言母丑,杜檀之知道若是没有祖母养育,他绝不可能有今日,心中自有感恩,自然不会去责怪。 可杜老太太毕竟是个生于乡间、长于乡间的妇人,年龄也大了,还时常生病,许多事情不能交给她办不说,还要好生照看。 是以自出了那事,杜檀之不仅要在外办差,一样要管着内务,京都府衙的推官哪里是那样好做的,简直分身乏术,幸而后来娶了柳沐禾,才把家中大小事情都脱手出去,整个人如同卸下重担一般。 想到这里,杜檀之越发地感谢起妻子来。 顾延章却是笑道:“我哪里会笑话你,我同你也是半斤八两,内务之事半点不通,全数交给内子打理,幸好我家中那一位得力,不需我费心思。” 又道:“大柳先生家中的教养自是更不必说,你娶了他家的女儿,如今想来日子倒是松快了。” 杜檀之忍不住轻笑道:“也是全看缘分。” 十分高兴的模样。 顾延章又道:“我上回听内子说,你当日娶柳家姑娘,同先生说过,绝不纳妾?” 杜檀之道:“确有此事,你看大柳先生同厚斋先生,一人不纳妾室,一人家中妾室众多,家风对比何其鲜明?” 又道:“若说不爱新鲜颜色,那是假的,只是一旦有了妾室,家中便再无宁日,便是同一母所出的兄弟之间,都还有偏心之说,更何况有了妻妾之分,朝中为官,本就要小心行事,若是家宅不宁,每日应付家中都不够了,哪里还有功夫办差。” 他道:“我家中据说从前还有几分薄财,可自我只记事起,就已是过着苦日子了,说句老实话,当真是苦怕了,好容易现在有了起色,再不愿折腾,实是折腾不起。” “再说早先已是做了诺言,人无信则不立,若是叫旁人知道了,我今后也不用立足了。” 这等从“利益”出发的话语,反倒显得更诚实。 顾延章今日与他聊了这许久,观其人品,看其言行,心知这是个靠谱的,有心要帮一把,便道:“既如此,我也不怕多一句嘴了,前几日你我家中那两位去了大佛寺,回到之后,内子便来问我,若是将来她无子嗣,我当如何,又问我纳妾、通房等事,我当时并不知晓,此刻倒是悟了,怕不是你这一厢的事情?” 杜檀之苦笑着点一点头,道:“虽是家丑,延章乃是君子,也不怕与你知晓。” 便把杜老太太兼祧等语略略说了,又道:“已是同内子交代清楚了,本以为再无此事,谁想女子心思细腻,竟是依旧挂念着。” 顾延章摇头道:“杜兄此举治表不治里,你哄了老太太,偏生老太太也不是傻的,难不成你拦了姑子,她便不想要重孙子了?况且拦得了人进门,难道还拦得了人出门?老太太要外出,你可挡得住?叔父的子嗣不解决,老太太终归时时要挂念着,你家那一位正是看得透,才看不开罢。” 第三百八十三章 劝言 杜檀之沉默不语。 顾延章说的话,他又岂是不知。 只要叔父那一处的香火问题不解决,祖母便不会罢休,就算此刻按得了一时,终是还会翻出来。 可这实在是个死结。 他不愿意兼祧,也没有纳妾的心思,然则拿杜老太太却又毫无办法,因是至亲长辈,又有大恩,还要敬着。 祖母虽然年迈,性格却执拗得很,也不好哄,同她说大道理,她就拿一个“孝”字来压,又说什么“纵然是天子,也不能拦着人传宗接代罢”,再说什么“并非纳妾,只是帮着孙媳生儿子”等语。 杜檀之自然晓得这种时候,如果逆着老太太来,一味去同她反驳,并不是什么好法子。相反,十有八九还要让她生出火来,这火不能撒在自己身上,倒是极有可能往柳沐禾身上去了。 眼下妻子同祖母相处本并没有什么大问题,若是因为自己护着,反逼出不和来,那才是麻烦事。 他现下做的,便是消极以对,使了一个“拖”字决,只是骗人骗己罢了。 杜檀之心中压抑,只晓得拿起茶盏,把那凉透的茶水喝了又喝,好一会儿,才道:“我原是想着,过上两年,待得内子身子养好,家中自会有子嗣,届时过继一个给叔父,便也承了香火,只要好生同岳父岳母那边通过气,又与内人说清楚,多半是行得通的。” 虽说是过继过去,可人总归是自己的儿子,又是自己养着,分的产业,自然也是自己家的,都是骨血,也没那样多话说。 至于杜老太太那一边,到时候见着几个孙儿孙女在膝下环绕着,想来也不会再有什么意见了罢? 顾延章见得杜檀之手上茶盏并无一丝热气,便打了铃叫小二进来换茶添水,等人出去之后,方才道:“便是过继了一人,又怎的知晓老太太会不想再要一人?叔父房中子息,又岂是区区一人便能旺起来?依你恰才所言,她十分担心子嗣不丰,更担心小儿难养,只要多子多孙,开枝散叶。” 他抬眼一看,对面杜檀之的眉毛皱得死紧,却全无异色,想来这个问题,对方并不是没有考虑过。 “杜兄,恕我直言,这一桩事,其实根源在你。” 杜檀之惊讶地抬起头来。 “杜兄得官早有数年了罢?”顾延章一副推心置腹的样子,“老太太上了年纪,又拘于方寸之地,有时候想得左了,也是有的,可她平日里头能接触的人本就不多,你每日在外,想来也无空多做陪伴,那些个走街串巷的姑子,一擅察言观色,二擅煽风点火,老人家听风就是雨,岂非情有可原?归根到底,难道不是杜兄不能引而教之?” 顾延章的话虽然有些难听,杜檀之却是无法反驳。 “我且问,若是今日不是为着子嗣之事,而是杜兄家中有沾亲带故的犯了重罪,闹上衙门,老太太要你帮着去走通关系,求一求情,你又待如何?” 杜檀之想也不想,即刻摇头道:“岂不闻避亲、不干碍?况且本已犯了大罪,自当按法而判,祖母虽然老迈,性子也犟,却是不至于这等大是大非也辨不清。” 顾延章便道:“若是轻罪,又当若何?“ 杜檀之面色一怔。 “若是家乡两家争产,莫衷一是;两家闹事,不知孰是孰非,老太太听了人言,便来寻你,你又当如何?” “这等闲事……”杜檀之连连摇头,“自有当地官员自行判决,与我又有何干,自是不予理会,不仅如此,还要约束家人,不能……” 然而他话说到最后几个字,声音却慢慢地低了下去。 顾延章知道这人已是有些悟了,复又轻轻往前推了最后一下,道:“杜兄自是可以约束手下,可若是老太太遣得一二下仆,或是着人发得一二书信,径自去管了事情,又待如何?” 杜檀之脸色渐渐沉了下去。 确实不能如何。 老太太辈分最大,又是个大活人,如果她执意要派遣人回乡去,或是自己对外发了话,他便是知道,也来不及追回了。 最要紧的是,以她的性子,确实做得出这等事情。 此时此刻,杜檀之甚至能想象得到,当真遇上了,祖母遣人回去之后,又会怎样同自己辩解。 “多大点事,本是对家错,如今只是去说两句公道话而已,不收银钱、不受贿赂的,也未借你的名字,哪里又有毛病了?” 便同从前收了旧人乡人那般—— “人家来都来了,一月也耗不了多少粮食,如今正缺人做事,烧火挑水这等活计,哪里又做不得?” 后来收得进来,果然不少惹是生非,好吃懒做,仗势压人的,自家费了好大力气,才收拾妥当。 越是想,杜檀之越发觉得自己连吃饭的心思都没了。 “不过却也不是没有办法。” 话锋一转,顾延章却是微微一笑,道:“杜兄如今已是节察推官,按理,正该在家中说一不二,只是纯孝,才不好说重话,不过都是祖孙这样的血脉至亲,什么不能摊开来?杜兄千般好,却有一桩不好,只把家中责担压在自己身上,朝中情形如何,京都府衙个中滋味,判案之繁琐艰难,为何不说与老太太听?” “那一户人家自是有大笔嫁妆,却俱不姓杜……”顾延章意味深长地道,“旁的都不要紧,这话我只在这里说,出得此门,便全忘了——杜兄当是志在大理寺卿罢。” 杜檀之坐直了身体,看向顾延章的眼神都不一样了。 “不是看轻商户,我家便是商户出身,只是越是大商大贾,其中利益纠纷越是复杂,无论人口、产业、商铺、田亩,过上数十年,都有官司可打,惹上了这般人家,栗子好吃,热壳却不好剥。” 置身事外地点评了几句巨贾之家的家宅,顾延章轻声道:“法官之任,人命所悬,自太宗皇帝特旨降下诏书,峻其秩,益其俸,便不同于寻常职务,如今杜兄只是京都府的推官,倒是还不要紧,将来过上三四十年,果真有了这些事情,儿女都有了,说不得,孙儿也有了,想再隔岸观火,哪里还有那般简单?” 第三百八十四章 急召 “可莫要忘了,前任的大理寺卿,是如何被贬官的……” 不过是小妾家人仗着女儿的名头,在外强买了两亩田地,还是瞒着他去做的,谁晓得撞到御史台手上,几封弹章一上,又兼被翻了一个案子,才引咎外出了。 “换一个老太太,我也未必还会这般说,可你家这一位老人,年轻时能咬牙力供你叔侄二人读书,怎么可能是个蠢的,说不得,她比你还要看紧你的官职,不能叫半点外力扰了前程。” “你把她当聋子瞎子来看,样样都护着,她便真成了聋子瞎子,可若是把对了地方,你将她当个厉害的,把她醒目起来,怕是要把你都给吓到了。” “一时的香火重要,还是长久的香火、长久的官职重要?等一等,万事皆怡,急于一时,百事不就。”顾延章微微一笑,道,“杜兄不若回去问一问家中老太太罢。” 一桌席从午间吃到深夜。 临到分开的时候,杜檀之连走路的姿势都仿佛轻松了几分。 “也不晓得延章你下一任在哪一处任官,若是留在京城最好,你我二人,也能常常在一处坐一坐。”杜檀之立在松鹤楼门口,见左右无人,便拱了拱手,笑道,“谢字我便不多说了,且等我把事情给解决了,再邀你来家中喝酒!” 顾延章也回了一礼,笑着打马回家不提。 没两日,朝中终于有了动静。 顾延章的差遣下来了。 考功完毕之后,他转迁左正言,户部勾院。 天子亲自下诏,令其入学士院,参与编修本朝赦令。 拿到旨意,顾延章却是有些意料之外。 按着往年状元的旧例,留在京城、入学士院倒也正常,可一般都是去修史修书,像这一回修赦令,倒是极少见的。 这是天子要给自己镀一层金,将来才好另有任用,还是当真要自己踏踏实实在学士院修书修赦? 这一厢顾延章还在狐疑着,不到下午,柳府便来了人请他过去。 柳伯山将仆从都打发出了门,才对顾延章道:“今日我进宫讲学,天子忽然来查问皇子功课,等到问完,还特意寻了我说话,临走之时,叫我吩咐你这几个月里头,好生修订本朝令。” 他一面说,一面抚着胡子,嘴角那笑容却是怎样都掩饰不住。 教出这样一个学生,他实是得意得不得了。 状元三年就能出一个,可像自家这一个,定个差遣,都能劳动天子特意解释意图的,以安抚其心的,却是从未有过罢? 他端起手边的茶盏,想要喝茶,却又实在有点坐不住,不由得站起身来,正想要走两步,却又觉得有些不妥,复又坐了下去,摸着茶杯呵呵笑着又重复了一遍,道:“好好修赦!” 倒似比自己得升了高官还要高兴。 柳伯山年轻的时候也修过史,学士院里头更是做了许多年,此时把顾延章叫过来,除却转述了一遍天子所言,更是将自己从前的各色经验不厌其烦地说了半日。 等到晚间,他特意留了饭,一席吃完,碗碟才撤下,便忍不住又教他如何在学士院中人情往来。 两边早是通家之好,柳林氏自然也是一桌吃饭,她坐在一旁憋了半日,实是忍无可忍,插道:“延章从前在书院里头人缘就极好,行事又稳重,这些年来,旁人只有夸的,哪里用得了你这般琐琐碎碎,倒似比我还要唠叨!” 柳伯山便笑了笑,转头对顾延章道:“不说了,你师娘嫌我唠叨。” 在柳家坐到晚间,听了饱饱两耳朵的叮嘱,过了几日,顾延章带着文书,自去学士院报到。 修赦乃是大事,打头的乃是参知政事范尧臣,又有大理寺少卿、大理寺丞、大理评事等人,都是在律法一道浸淫了一二十年的专长,认定术业有专攻,治政归治政,修赦归修赦,自然不把一个只任过两年州官的新进放在眼中。 顾延章本是个踏实性子,腹中更是有料,到得此地之后每日早出晚归,小半个月下来,提出意见三十余条,条条都有条有理,有依有据,更有详细案例附上作为佐证,倒叫里头那些个本不以为然的人刮目相看。 大晋的皇宫便似一个极大的渔网,连风都挡不住,赵芮前脚同柳伯山说的话,后脚就叫外头人知道了。 权知大理寺少卿叫做董希颜,他原也当顾延章是来打个转便走的,并不怎么指望,可用了小一月之后,因是越发顺手,只觉得以后若是留不下来,着实有些可惜,思来想去,便去寻了范尧臣,把自家打算说了。 范尧臣听得头都大了,问道:“你想把顾延章要到大理寺?” 虽然修赦之事,范尧臣只是挂个名头而已,可面上他依旧还是主持者,董希颜要人,自然得同他说。 “也不是现在就要,总归把赦令修完再说,我也再好生看一看。”任着大理寺少卿,虽然前头带了权知二字,董希颜却依旧有很重的发言权,“只怕要不了多久,天子又会另有任用,倒不如提前打个招呼,把人留下来。” 范尧臣本就对顾延章有成见,十分不喜。 他同天子日日相处,自然比旁人更把得准对方的心思,知道要不了多久,那顾五许是就要同修起居注去了,此时去说这个话,等同于给他在天子面前增加分量,说不得叫其人更得圣心,半点不愿意去做这等赔钱买卖,口中既不同意,也不拒绝,只说一句知道了,便把此事撂到一旁。 顾延章埋头做事,自是不晓得背后还发生过这一茬事情,只一心把赦令修完,才好等天子给自己派些落地做事的差事。 然而一个月都没到,这一日还未到点卯的时候,学士院中忽然来了个熟人。 是许继宗。 天子急召,宣顾延章入宫。 这一回他在崇政殿门外等候了小半个时辰,才见得里头十数位宰执重臣一一从里头出来,人人面色凝重,好似发生了什么大事。 陈灏落后几步,同一个约莫五十岁、身着紫袍的官员一面说着话,一面往外头走,一抬头,见到顾延章,虽然皱着眉头,却还是不忘冲他点头示意。 顾延章回了一礼。 旁边那官员顺着他的动作看向顾延章,目光停顿了一息,才复又继续同陈灏说起话来。 等人走得远了,见顾延章若有所思的模样,许继宗难得主动地解释道:“顾正言想是没见过罢,这是才丁忧回朝的孙参政。” 第三百八十五章 谣言(给jojo8129亲的加更) 朝中参知政事有三人,范尧臣、孙卞、石逢宾。 范尧臣自不必说,力主朝政,深得天子器重。 而后头两个,石逢宾已是快要致仕的人了,只是摆着看而已,并不顶什么用,只那孙卞,年近五十,正当壮年,若不是回乡丁忧了三年,如今也当是朝中中流砥柱之臣了。 顾延章听得许继宗介绍,道了声谢,心中却是不免有些狐疑。 这孙卞孙参政,看着竟似有几分眼熟。 然而没让他想太久,仪门官便宣他进殿了。 赵芮坐在龙椅上,等顾延章行过礼,立时示意立在一旁的小黄门把一份奏章递了过去,道:“顾卿,这是江南西路发回的军情。” 顾延章一愣。 江南西路怎么会有军情。 等到看完那一份奏章,他更是面上难忍震惊之色。 赵芮黑着脸道:“因不满原先延州阵前奖赏,又被裁军,吉州民变了。” 说一句民变,其实还是好听的,事实上这是兵变。 枢密院年前要裁军,因不好动镇戎、永安这两处精锐,禁军更是不敢擅动,便把大力往那广信军中使,旁人还不要紧,最要紧的是,里头不少都是吉州人,被遣回了乡中。 兵变民,既无地,又无产,没了从前的谋生之道,若是其余地方倒也罢了,偏生是吉州那个地界,本就民风彪悍,又因前两年又蝗又旱,本该负责安置兵士的州中,压根没有能耐再去作为,只能招了极少部分在州中应差,其余的便随意打发了些田地。 被裁兵士本该是有一笔抚恤银子,应是逐月下发,只不知为何,吉州连着好几个月没能发出,兵士们本就一肚子火,谁晓得上衙门讨钱不成,吉州知州、通判尽皆避而不见,挨了十多天,一怒之下,索性揭竿而起,直接把州衙给掀了。 驻守州城的都是自己人,连力都没费,便把城给占了,这还不算,干脆联络旧日同袍,把隔壁抚州也给打了下来。 抚州知州唤作吕复简,是个蠢材,通判叫陈刻辞,是永安公主的驸马,更是只晓得吃软饭的,被人攻到城下,又见城内军士哗变,连动都不敢动,全数投降了。 “朕已是点了陈灏去吉州、抚州平叛,因想着你曾在赣州抚流民,其中多有吉、抚二州之民,陈灏便荐了你一同南下,你意下如何?” 口中虽是问着“意下如何”,可赵芮那意思,却是再明显不过了。 *** 且不说这一处突发民变,再说杜檀之回到家中,因是心中有了主意,便不再着急,一心等着机会,好同杜老太太说清楚。 他这一厢只是多等了几日,却是不知,京城里头已是影影绰绰,传开了些莫名其妙的话。 自杜檀之吩咐了下人,姑子自是不能再似从前那般随意进门,可杜老太太虽然身体不太好,脚却没断,自然可以出门,她闲了几日,甚觉无聊,便自去惯去的坊间听戏,谁晓得竟在那一处遇到了往日常上门来同她说话的静贤师太。 两边自然少不得打一通招呼,坐在一处说话。 杜老太太正觉得近日少见对方过来说话解闷,正要问,却见那师太一脸同情之色地看着自己,口中念一句佛号,问道:“老夫人近日想是心中着急罢?” “着急什么?”杜老太太奇道,心中已是生出了几分不妙。 静贤师太诧道:“老太太竟是不知道?你家中媳妇去大佛寺烧香,正正遇上智信大师,得他帮着相了面,又解了签。” 这几个月以来,杜老太太也算是听过不少经法,更是听静贤师太等人说过不少大师们的故事,哪里会不晓得智信是谁,更晓得这一位如今已是甚少出山,连忙口中念一声佛,道:“好大造化!” 静贤师太见她这个反应,面上同情之色愈浓,又道:“虽是如此,大师却是出家人不打诳语,虽然不甚好听,总归也叫家里头能早做准备,老夫人如今得了这信,不晓得是个什么打算?” 杜老太太听得十分莫名,问道:“究竟是个什么信?” 静贤师太惊讶道:“老夫人竟是当真不知?” “当真不知,师太莫要瞒着老婆子了。”杜老太太把屁股下头的椅子挪得近了些,道,“到底是怎的回事?” 静贤师太叹一口气,做一副惋惜的模样,道:“好似是被过路人听到了,说是智信大师给您家中媳妇相了面,说她这一辈子是子嗣艰难的命格,叫她多多行善,看是否能改一改命。” 杜老太太如同被人当头一棒,敲得眼毛金星,半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静贤师太还要加一棍子,又道:“说是当有一子一女,却是俱不能养住……”说着看着杜老太太,小声道,“如今不少人都知道,咱们这个圈子里头四处都传开了,我原是以为你知道了,心中不乐意见外人,才让人把门给堵了。” 杜老太太哪里还能说话,只抓着静贤师太的手,道:“此话当真?” 静贤师太不躲不闪,只道:“我也是听旁人说的,你若说有假,不如早些回府问你媳妇,莫要叫这谣言乱传。” 杜老太太再无心听戏,脑子里头嗡嗡作响,好一会儿反应过来,又问道:“我甚时不见客了?” 静贤师太奇道:“我前几回上门,你家中仆妇说你这一阵子有事,再不见客的。”又问,“你家这门上的事情是谁管着?” 她这话问得居心叵测,杜老太太一听,不要多久,就想得歪了,只觉得这当时柳沐禾不愿意叫她听得外头这般话语,心中火气登时腾地就冒了起来。 这个毒妇! 仗着管门上事,竟敢隔开外头的话,不叫她这个做长辈的知晓,这是笃定了自己孙儿一个大男人,不会去关注这等事情,便由她一个人独瞒了罢? 自己不能生,还不叫丈夫生! 难道要杜家跟她一并断子绝孙么?! 这般想着,杜老太太再坐不住,立时回了家。 柳沐禾却是不在家中。 坊间传闻并非虚言,可不管什么流言,当事人往往是最后一个知晓的,柳沐禾便是今日才从一名长辈口中知道了这事,因杜檀之正在衙门里头办差,她又不愿意让祖母为此劳神,焦灼之下,无法可想,只得去寻了季清菱。 第三百八十六章 善财 建议明早看,今天另外的更新比较晚,这章事情还没解决 +++ 季清菱既不爱吃酒,也不爱听戏,又兼才同顾延章回京,来往的人家更是极少,是以压根没有听说这回事,如今见了柳沐禾,只粗略听了个大概,便忍不住心中暗叫不好。 谣言自然是可恨又可怕,针对头婚未有子嗣,二婚又才没了一个孩子的柳沐禾,在外散播她以后再不能生育,可以说是把人往绝路上逼了。 从古自今,对寻常人来说,血脉子嗣便是头等大事,看得开的人自然是有,可看不开的,却更占了大多数。 流言能杀人。如今外头会怎么传,虽然没有亲耳听到,季清菱却是已经能猜到一二。 然而这却不是最糟糕的。 最糟糕的一点,是柳沐禾。 她已近乎六神无主了。 柳沐禾本来就性情柔顺,她不仅在父母膝下是幺女,在整个柳府的排行里头,也是最小的那一个。柳家家风清白,从柳伯山开始,几个儿子、孙子都不纳妾,家中从上到下都和和气气的。 柳沐禾的父母相敬如宾,难得拌两句嘴,都要背着几个小孩,她从小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人又生得好,又懂事,无论家人、外人见了,都只有夸的。 她长到十六岁,才貌双全,出身良好,早早也把婚事说定了,未婚夫是世交之后,对方不是长子,不用支应门户,性情也好,家风也好,书读得也好,嫁过去连庶务都不用管,只把自己小日子过好便足够了。 可以说,嫁人之前的柳沐禾,几乎没有什么忧愁,自家渍的桂花糖够不够甜、腌青梅酸不酸已经是头等要紧的事情。 然而嫁给王琐之后,这一段意料之外的失败亲事,以及生活当中,对方那冷漠、嫌恶的态度,都给了她极大的打击。 柳沐禾性格单纯,几乎没有经过事,同王琐和离,纵然得了家人百般抚慰,受到的伤害却没有办法立时痊愈,只是暂时压住了而已。 她复又嫁给了杜檀之,对方人品靠得主,也稳重,谁晓得好容易得来的孩子又意外没了,从前那等本就是勉强压下去的念头,复又忍不住翻了起来—— 为何家里头旁人都顺顺当当的,出事的只有自己,莫不是问题当真在自家身上? 杜檀之公务繁忙,为人沉稳可靠,却并非温柔多情,自然做不到事事体贴,而柳沐禾的父母外任做官,柳林氏也不可能日日在她身边照管,她一个人坐小月子,本就容易胡思乱想,还要听得杜老太太在耳边念叨,终于后来渐渐好了,谁晓得去大佛寺求个签,就闻得那等不吉利的说法。 智信大和尚的名声很大,从前帮着人相面,十个里头有十个都是极准的,柳沐禾自小家教不近佛道,但听得对方那般言之凿凿,难免将信将疑,更是心中难过,回到家中,还没缓过神来,便被外头的风言风语砸得不知所措。 此刻她坐在季清菱房中,面色惨白,双手攥着帕子,哭也哭不出来,只把事情杂乱无章地说了一遍。 季清菱听得头疼,勉强将经过拼凑出来,略略安慰了两句,便让秋月去抱了盆热水过来,让柳沐禾拧了帕子擦一擦脸。 她陪着坐了片刻,等瞧着对方清醒些了,才问道:“柳姐姐,你当日同那智信说话,里头还有谁在?” 柳沐禾想了半日,终于答道:“好似后头还有两个小沙弥。”又道,“我也带着两个丫头。” 季清菱那日也在,自然知道那两个丫头是打小跟着柳沐禾长大的家生子,并不可能乱传话。 如此这般,话只能智信和尚那一头传出去的了。 事已至此,瞒着再无作用,迟迟早早,柳林氏那一边也会知道,季清菱便吩咐下头人套车,又同柳沐禾道:“姐姐先回去寻师娘,把事情同她说了,这话既是能传到你耳中,自然也能传到她耳中,还有杜官人、杜家老太太,个个都会知晓,你不同师娘说,若是他们找上门了,又叫师娘如何应对?” 柳沐禾默不作声,然则听得季清菱说柳林氏,终于忍不住泪水涟涟。 发生这等事情,她自是难过的,却更觉得对不住家里人,叫家中同自己一并丢脸,又觉得对不住杜檀之,对方高高兴兴娶妻,却接二连三地出幺蛾子。 季清菱眼下没空开导她,半拉半劝地把柳沐禾送回了柳府。 柳林氏正在前头见客人,后头却有几个老成的婆子在,都是看着柳沐禾长大的,季清菱同柳家熟悉,自然也知道,她把柳沐禾交给那几个婆子,叮嘱她们定要小心伺候,又将秋月留了下来,命小丫头一边照顾柳沐禾,一边等柳林氏回来解释事情经过。 季清菱径直出了柳府。 松香已是候在门口,见家中马车驶了出来,方才上前说了自己打听到的话。 智信大和尚如今已是不在大佛寺,却是在大相国寺。 季清菱立时叫人转去大相国寺。 到了地方,她先是命人去寻知客。 知客听了季清菱的来意,面上有些为难,只道:“不是小僧不帮忙,只是智松大和尚乃是挂单在此,不归寺中所管,早说了不见外客,如今好似正在禅房禅修。” 季清菱知道顾延章如今在学士院中修赦令,乃是户部勾院、左正言,不算什么高官,也并无实权,名帖不管用,而她手里虽然有柳伯山的帖子,可如今却不能用,索性懒得借名。 她原卖了白蜡,又经营着产业,虽买了房舍,手头却依旧有不少银钱,宽裕得很,便道:“我前一阵听闻大相国寺要扩修禅院,想来若是众生有向善之心,必是不会拒绝罢?” 又道:“我同我家夫君,愿意舍财一千贯,为大相国寺修禅院出一份力。” 那知客面色一变,喉咙里头咕噜了半日,竟是没能答话。 季清菱又道:“听说大相国寺中,大雄宝殿内日夜点善灯,并不熄灭,我同我家夫君,愿舍善财一千贯,做香油之添。” 第三百八十七章 狡辩 事情没解决QAQ,大家暂时别订了,明天晚上看吧,我明天都在家码字,把这一段写完…… +++ 那知客已是不敢再拿话敷衍,连忙念了声佛号,告了个罪,匆匆往后头去了。 小一刻钟之后,他才回得来,礼道:“想来夫人有要事,小僧怎敢相拦,这边请罢。” 一面说,一面在前头带路。 等季清菱到得地方,智信大和尚早在里头等候,见得她来,也不奇怪,只念一声佛,道:“不想又得见了女施主,不知有何指教?” 季清菱行了一礼,道:“正是有事来寻智信上师。” 她并不绕来绕去,只把柳沐禾的事情说了,又道:“那日殿中只有区区数人,却是不晓得那等谣言是何人传出?” 智信大和尚面露惊讶之色,道:“小僧倒是从不曾有此耳闻!” 又道:“出家人慈悲为怀,又怎可能造此口业!” 一面转过头,问后头两个小沙弥,道:“可是你二人出去胡言乱语?” 小沙弥各自喊冤,又赌咒发誓不提。 智信大和尚便道:“女施主为友人着急,此乃真情善心,小僧自是体谅,只出家人,必是不会做此恶事,当日殿中尚有两个女小施主,乃是那一位施主随身之人,不妨问问她们。” 又道:“大佛寺中人多手杂,前殿后殿都是通的,若是有一二人路过,在门口听得,倒也是有可能……” 季清菱本就没指望对方能承认,更不是来把事情闹大的,便道:“既如此,不知大师方不方便帮着澄清一二?” 智信大和尚面色不变,却是叹了口气,道:“若是小僧能帮着那一位女施主消减谣言,自是愿意,只这澄清,又该如何?” 季清菱便道:“我早听说大师每每自开法坛,宣讲佛法,若是讲法完毕,有妇人上前请大师相面,又问及子嗣之事,您只需举此为例,再行否认,自陈不曾说过此语,全是外人谬传,传言者将阿鼻地狱,便全妥了。” 智信大和尚的面色微微沉了下去,迟了一息,才道:“女施主……不是小僧不愿帮忙,只是……出家人不打诳语,这般说话,佛祖岂能饶我?” 他长长叹了口气,道:“不知女施主可有其他方法?只不要叫小僧妄语乱言,不违法令,不负佛祖,其余尽皆可行。” 季清菱听得智信口中所言,气极反笑,问道:“上师此言又是何意?” 智信大和尚双手合十,口中再念一声佛号,道:“当日我与那一位施主所言,不知被何人听了,传到外头,虽有添油加醋,可有些话,确是小僧说的,如何又能矢口否认?出家人不打诳语,若是小僧自陈不曾说过此语,又与骗人有何区别?” 再道:“还请顾夫人不要为难小僧了,旁人来问,小僧自可闭口不言,可这否认之话,又说阿鼻地狱,与造口业又有何异?出家人慈悲为怀,又怎能有如此戾气!” 季清菱越听越觉得不对,皱着眉头问道:“上师此言何意?莫不是说如果有人来问此事,您便闭口不言?” 智信大和尚道:“也只能如此了。” 季清菱只觉得自己听到了天下最滑稽的笑话。 旁人来问柳沐禾的事情,智信大和尚沉默不语,这与他亲口承认自己说过柳沐禾不能生育,并无半点不同,简直是旁人要烧人致死,他去帮着点火。 “上师此举,便似递刀杀人。”季清菱一字一顿地道。 智信大和尚口念佛号,道:“女施主此时心急难以自抑,说话行事难免拿捏不当,小僧自不计较。” 季清菱把心中怒火压下,道:“我曾听闻大相国寺有一位智缘大师,去往交趾宣授佛法,感化藩人,为我朝平乱出得大力,后得朝中赐紫袈裟,有人问他,因得其相助,我朝方能绘制交趾地图,灭交趾兵十万,夺其城池,灭其恶兵,交趾人也是人,他此举是否有违佛法,智缘大师只说交趾作恶多端,若不斩杀此恶,才是助纣为虐,有违佛法,当时当刻,杀魔便是成佛。” 她抬着头,直视智信大和尚,道:“请教上师,以为如何?” 智信大和尚道:“师兄此乃义举,正合佛理,我佛子弟,人人心向往之。” 季清菱便道:“谣传她人不能生育子嗣,此举此心甚是险恶,与魑魅魍魉何异?上师说一句传言者将下阿鼻地狱,诳语在哪里?又违佛理在哪里?既是上师以为大师杀恶人乃是成佛,此时缘何又自相矛盾?” 智信大和尚只低头合十,道:“师兄乃是为大义,不可相提并论,女施主且莫要再说,小僧心中有佛,不会轻易受人影响。” 如果说季清菱先前还只是怀疑,此刻见了这智缘大和尚一番顾左右而言他的应对,几乎已经可以肯定,此番针对柳沐禾的谣言,他便不是首恶,也必有参与。 这种时候,多说无益,无论怎么问,也不可能问出其中内情来,她便不再在此浪费时间,只行一礼,径直告辞了。 从大相国寺出门,季清菱先回了柳府。 还未进门,只转入了柳家外头的大巷子,便见秋月站在路口。 秋月见家中马车来了,连忙上前拦住,这便爬上了车厢,同季清菱道:“夫人,朝中发了旨意,令官人前去吉州、抚州二州平乱,须臾便要出发,柳老夫人已是得知了柳家姑娘的事情,她叫您且莫要着急,她自会想办法处理,请您先行回府,莫要耽搁了正事。” 季清菱全然想不到吉、抚二州会出这等乱事,登时惊愕非常。 柳沐禾的事情自然重要,可也急不来这一时半刻,倒是五哥的差事实是火急火燎,季清菱只得先把秋露留下,叫她去柳家寻柳林氏,把今日在大相国寺与那智信大和尚的一番对话一一转述了,好叫对方知晓其中缘故,这才回了府。 顾延章已是回了家,正在翻阅广信军中的宗卷并几个领头反叛之人的行状,他见季清菱回来了,只把手中宗卷放在一旁,站起身来,问道:“出得什么事?怎的这般匆忙?” 第三百八十八章 吉州、抚州民乱,顾延章眼见就要跟着陈灏去平乱,身上千头万绪都需要打点,相比起来,柳沐禾这点事情,当真是不算什么了。 季清菱并不想让他分心,只道:“是柳姐姐那边,不要紧,师娘正在理着呢。”又道,“五哥当真要去平乱?什么时候出发?我这就吩咐她们收拾行李。” 一面说,一面要去喊秋月。 听得“柳姐姐”三个字,又听得柳林氏正在打点,顾延章便不再去管,口中道:“先不着急,一会再说。”又上前两步,扶着季清菱的腰,把她带到了一旁的软塌上, 两人挨着坐了下来。 季清菱见顾延章神色,几乎立时就猜到他要说什么,只温声道:“五哥,此趟你回去江南西路,乃是平民乱,差事要紧,自然不能带我,我在京城里头,师娘离得又近,又在天子脚下,只要谨守门户,不会有什么麻烦,况且手头攥着银钱,下头十好几个人管着事情,哪里过不得舒服日子,半点不用担心的。” 又抿了抿嘴,微微皱着眉头道:“只是那陈灏好生可恶,你又没有在广信军中任职,更不像他一般识得军中将士,连吉州、抚州都没有去过,不过扶了灾民,灾民又不是今次叛乱的军士,不管怎么轮,都轮不到你嘛!” 顾延章不想让季清菱不高兴,便把事情往好的地方说,只柔声道:“他估计也有好心,广信军中兵士甚是杂乱,吉州人最为抱团,虽是彪悍,却也讲义气,我好歹抚了小半年灾民,其中多少有叛乱兵士的亲故旧人,且不论这些,从前我也帮着搭过手,能把后方转运好生打理了,想着这些,才荐的我罢——也算是个立功的机会了。” 季清菱哪里听不出来其中之意,也不想拂了他的用心,便轻轻“嗯”了一声,道:“这一路且要顺顺利利,旗开得胜,最好陈灏当真得力,不要打起来,就能把人给劝降了……” 又问道:“五哥,若是此次不裁军……”她一面说,也晓得自己这话天真,便闭了嘴,不再往下,只复又问道,“若是此次乃是杨平章主持裁军,怕便不会有这一场祸事罢?” 顾延章点了点头,道:“平章在军中威望,非旁人所能及……只怕这一回要被人借来生事,等大军开拔,朝中想来有得闹了。” 季清菱自是知道范、杨两党的矛盾,更知道这一回陈灏荐了顾延章一同去吉州,少不得叫两党中人议论纷纷,只他如今人微言轻,没有拒绝的资格,就算明知受了任命,多半要被人误会身上的会不会印着杨姓,可天子御口钦点,也没得选。 她这样想着,面上免不得露出了几丝心疼的味道来。 顾延章便把她抱过来,轻声道:“不要紧,我也是想去,从前虽然在转运司中做事,到底同如今不同,这回名正言顺管事,虽是容易叫人误会,可也能得好处——总不能只想吃肉,不愿干活罢?便当做有舍有得好了,总归是得多过舍。” 季清菱乖乖点了点头,道:“听说是转运副使,应当不用上阵的罢?我回来时想了想,往年平民乱,三月五月也有,两年三年也有,只不晓得这一回情形怎样,能早些安定下来最好,若是不能,你叫人回来通个信,家里头要早些将冬日的衣物送过去。” 又道:“可惜我兵法是不成啦,只会纸上谈兵,帮不得忙……” 十分懊恼的样子。 顾延章听得她这知情知意,又带着几分天真的话语,心里头越发地舍不得,只轻轻捏着季清菱的手,道:“只要不出什么意外,多半便不用上阵,你莫要担心,陈灏已是向天子请旨,调保安军去平乱,吉州人虽然闹腾得厉害,却也出不了大乱子,我自是安全得很。” 又道:“就要盛夏了,你在京城里头挨不得热,冰却是不能多吃,我自会叫下头人盯着,只你自己也要老实点,莫要成日闷在家中看书,总要多多出去走一走,逛一逛才好,找师娘她们说说话也好,或是带着人出去看看景也好,等我回来,若是听说你日日躲在家里头,是要骂人的。” 季清菱乖乖地点了点头,又忍不住叹道:“我在家里头舒舒服服的,五哥在外头却是这般辛苦……” 顾延章却是柔声道:“我在外头辛苦,正是为了你在家里头舒舒服服的,若我辛苦了,你还要辛苦,那又还有什么意思。” 又轻声问道:“上回我让你收起来的契书同图纸,还在不在?” 季清菱应了一声,便要站起来去拿。 顾延章把她拉住了,只护在怀里不肯放,又道:“这回我去得久,还不晓得什么时候才能回来,若是家里头有什么大事,银钱不凑手了,或是想要买什么大东西,便拿那契书去大丰行,那图纸里头的红色的字便是号令,能将我爹从前存在那一处的金子取出十中之一来。” 复又交代了某某色去某某行,某某东西能换某某物,某某处能取某某,等等。 季清菱知道这是在以防万一,也不去说那等推来辞去的话,只一一记下了,心中早暗暗下了决心,要是当真有了什么不好,便要将这些产业全数捐献出去,当做求个功德。 她心里这样想,面上却是不动声色,只笑道:“五哥将家中底子都给我管了,若是我把不稳,全数花光了,将来可不许骂人。” 顾延章只看着季清菱,微笑道:“钱财都是身外物,等用光了,我自会想办法填回去。” 又道:“人都是你的了,哪里还有功夫计较这些。” 季清菱被他冷不丁这一句话,齁得嗓子都要痒了,只抿了抿嘴,轻轻地“嗯”了一声,才道:“五哥甚时要走,我这便叫她们帮着收拾行李。” 她再不好意思这般坐着,果然把秋月叫了进来,吩咐寻衣服,又把秋露叫了进来,要她收拾药材药丸。 顾延章便复又坐回了书桌前,看他的宗卷。 第三百八十九章 点破 且不说这一头季清菱急匆匆回了家中,帮着顾延章打点一应外出事宜。另一头的柳府里头,柳林氏听得秋露将事情一一说来,却是又气又恼。 柳林氏一气杜家老太太眼皮子浅,二气那和尚可恨,三却是气自己家里头养出的女儿家不争气,软得都要变成人人搓圆搓扁的面团了。 她缓了片刻,等到心中平静下来,方才进了屋子。 把里头守着的丫头婆子全数打发出去之后,柳林氏坐在了自家孙女面前。 柳沐禾听几个老婆子开导了半日,却俱是些泛泛之语,正发着怔,脑子里头纷乱如麻,胸肋之处更是隐隐发疼,心中郁郁的。 她自家一人坐着,半日一动不动,却忽然见面前托过来一个杯子,正要摇头推开,不去理会,那递杯子的手却是怎的也不肯收回去。 柳沐禾抬起头,刚要说话,只见面前坐着一个人,眼睛微红地看着自己,不是自家祖母又是谁。 见了柳林氏,柳沐禾口中翕合了好半晌,一声“祖母”却是怎样都喊不出来,忍了许久的眼泪终于再控制不住,口中哽咽,连话也不会说了,直扑进柳林氏的怀里,眼泪无声地往下流。 柳林氏就抚着她的背,轻声哄着,叫她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 柳沐禾开始是无声地抽泣,到得后来,开始断断续续地哭,接着埋在柳林氏的胸前,哽咽道:“祖母,我……我是个不中用的,只……只会教家里头丢脸……” 柳林氏待她哭得略缓过气来了,才拿帕子给她轻轻擦脸,道:“我家这样好看的女儿家,都哭成小花猫儿似的了。”又道,“祖母在这里坐着呢,多大点事情,值得就这样难过?” 柳沐禾才抽抽噎噎地把杜老太太想要给杜檀之收通房、给不在的杜叔叔兼祧,并大佛寺遇到那一个智信大和尚,对方说自己以后膝下再无子嗣,生了也养不住等等恶语一一说了,好容易才缓过来的人,又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柳林氏耐着性子听完,把孙女的身子扶了起来,一手给她擦眼睛,一面问道:“你既是知道了这事,打算怎的办?” 柳沐禾流着泪摇头,道:“我不晓得……” “你要给杜檀之收通房么?还是要让他兼祧?外头传成这样,你待要怎的?” 柳沐禾当着至亲的面,终于把神志捡了几分回来,咬着嘴唇,眼泪依旧是掉,道:“孙女不愿……可若是外人借此胡乱指责柳家出来的女儿一味妒忌,不能容人,毁了家中名声……” 柳林氏打断她,道:“你是外人养大的,还是我柳家养大的?” 柳沐禾的眼泪还在从眼角往下滑,听得柳林氏这话,眼睛却是瞪得大大的,一时不晓得如何说话。 柳林氏又道:“你以为咱们柳家的名声,是靠一个女儿家给夫家纳妾兼祧挣回来的?” 柳沐禾只觉得话不能这般说,却是一时无言以对。 “杜檀之才学人品上佳,能力更是出众,同你齐眉举案,无论人前还是人后,连重话都没有说过你一句,你不小心滑了胎,他连饭都吃不好,跑来我这里,急得话都囫囵不起来了,眼下他家里头老太太要他兼祧收通房,他也是想都不想,直接拒绝,这般人品,你在外头轻易找得到?” “那你做了什么?”柳林氏望着自家孙女,“那智信和尚胡乱攀咬你不能生育,你就这般信了?家里养你养到十七岁,你几时见到有一个听信佛僧之语的?” 柳沐禾心中难过,忍不住道:“祖母……智信大和尚……名声甚大,凡所言说,没有不中的,宗室皇亲,人人都争着要他相面……” “所以你就信了?”柳林氏眼神里头有着难以掩饰的失望。 柳沐禾沉默不语。 柳林氏又道:“你那日叫智信相面解签,同殿之中只有寥寥数人,外头都传成这样了,你也不关心这话是谁说出去的,又有什么意图?” “那李家本是商户,李家姑娘本来已经嫁了人,偏生要和离回来,她是为甚和离,又是怎的突然想起杜檀之,到底是拿什么说通了杜家老太太,嫁过去图的又是什么,你可是一一探清了?” “杜檀之在京都府衙任节察推官,他自己晓得上进,出生也有,本事也有,只要不出意外,将来入太常寺轻而易举,如今也好,将来也罢,职位差事何其敏感,一个不小心,便要丢官去职,贬官外出,你嫁给他做妻,既是得了他的好处,可有尽到本分?” “老太太一个乡野妇人,上了旁人的当,并不稀奇,你从小被家里头精心教养,竟是也被一个和尚哄得团团转,丢不丢人?” 柳沐禾被自家祖母一连串的问话,问得脑子里乱糟糟的,发觉自己竟是一个都答不上来。 柳林氏叹了口气,道:“你自小就是个良善的孩子,乖巧听话,性子也单纯,可良善只能对好人,如今杜檀之不是王琐,他有他的好,也有他的不好,他家里头不像王家,世代书香,家世清白,干干净净的,便有什么事情,也有长辈帮着挡了去,你嫁了这样的人家,得了他的好,便要对他好,也要自己立起来,若是以后总是这般性子,将来迟早还有得哭!” 柳林氏教完孙女,又道:“你同清菱一起过来,你可知道她方才去了哪里?” 柳沐禾这才醒过来似的,看向门外去找季清菱。 柳林氏恨铁不成钢地道:“清菱比你还小好几岁,你一个做姐姐的,不说照顾她,还要她来顾着你!” 又把季清菱去大佛寺做的事情说了一遍,再道:“这便是你眼中‘得道高僧’!” 说着站起身来,道:“走罢,我同你去寻杜老太太。” 柳沐禾还肿着眼睛,脑子里头木木的,转也转不动,竟就这般跟着柳林氏上了马车。 而此时此刻,杜檀之正满脸震惊地望着杜老太太,问道:“祖母,您这是哪里听来的谣言?谁敢这般乱传?” 杜老太太板着脸,忿忿道:“你且问你那好媳妇去!是不是乱传,只有她才知晓!我只知道如今门房处已是被她的人把持着,全京城都知道我老杜家娶了一只不会下蛋的母鸡!只我们祖孙二人被蒙在鼓里!” 第三百九十章 劝服 杜檀之越听越觉得不对,忙把事情前因后果都问了一遍。 杜老太太自是添油加醋一通乱说,又瞪着眼睛道:“头年要娶这一个,我心中就打了个咯噔,照你说的,她祖父是给皇子讲学的大先生,如今还在教天子学问,这般厉害的人家,头一回成亲,怎的还和离了!原是生不得!” 又道:“此刻倒好,祸害了原本那一家不算,又要来祸害我们家了!” 杜檀之再听不下去,只得打断道:“祖母,莫要胡说,沐禾同王家和离,乃是另有原因,同她本人无关,她嫁进来这小一年,为人行事您还不晓得?挑不出一点错处,孝顺不说,桩桩都帮您想着,怎么能听得旁人几句诬陷之辞,便把原来的好都给抹杀了?” 再道:“门房那一处与她无干,是我下的吩咐,不许外头那些个尼姑和尚随意出入。” 杜檀之肃着脸道:“佛僧之事,岂能妄言,旁的人听一听也就罢了,可我官职特殊,并不好同这些人有来往,而今又要转官,许多人都盯着,将来被人参上一本,从前多少力气都白费了!”又道,“沐禾去找那智信和尚,也是糊涂!等回了府,我也要说她的!” 他寻常说话恭顺,可怎么也是时时审案办差的官人,在京都府衙里头历练了数年,一旦板着脸,身上气势就出来了三分,此刻又拿自己差事来说话,语气甚是严肃,听得杜老太太有些惴惴不安。 只她到底不清楚其中厉害,犹抱着几分侥幸之心,道:“那些个皇亲国戚也是一般地寻大和尚说话相面,却不见旁人去参……” 杜檀之的脸色渐渐沉了下去,无奈地道:“祖母,他们是什么出身?我又是什么出身?他们身上都是些闲职,俸禄只是拿来做耍,惹出了事情,了不得过上三五年,便能重新起复,只要不闹出大乱子来,爵位不丢,自是能衣食无忧一辈子,若是身份碍眼了,还恨不得把名声污得难听些,免得叫皇家惦记着。” “我这一处,手上握的乃是实权,往日不说,是不想叫祖母忧心,此时却是再不能瞒着了。您可知晓,我这位子是何等危若累卵,我那上司,上回便是判错了一个家产案子,便要罚铜七斤,本就要转官了,却又再要磨勘三年,三年之后,还不晓得是个什景况。” “两年前大理寺中右治狱的官人,因是一个命案没有复查出对错来,叫陇州错斩了犯人,那州中从上到下十几人,已是泰半已是发配去了岭南,便是知州也被贬到了雷州,大理寺贬的贬,罚的罚,而今重新启用的只有两个,还都是家中背景厉害的找了人,饶是如此,还时时被御史揪出来弹劾……” 杜老太太听得目瞪口呆,道:“没得这般要紧罢?又不是一心判错案的!” 杜檀之便把自家的差事细细道了一遍。 原来大晋于判案一道要求严苛,将诉讼分为极为细致的大类,不单对判案时限、刑狱方式,都有诸多的要求,对错案、谬案也有着相应惩罚举措。 若是官员错判了案子,罚铜不说,还要展磨勘,转官也要受影响。不小心判错了多几个案子,简直生生能把人在一个位子上给拖死,闹得严重的,贬官、外放偏远州县也是常事,被流放军中的,也不是没有。 范尧臣上任之后,认为光凭提点刑狱司的例行检查,同大理寺的疑狱奏谳,依旧不能保证从前的冤假错案全数得以纠正,便出了一个新令,鼓励新上任的司法官员们去翻查旧日案卷。 政令一出台,提刑司、大理寺的新员们便似打了鸡血一般,把宗卷库的案子都要翻烂了,几年前的陈案也要找出来捋一捋。 杜檀之自己便是判案的,少不得要被人盯着。 “上回我一个案子出了毛病,幸好翻出来的是岳公大人往日的学生,见我有几分渊源,私下同我说了,才能想方设法遮掩过去,我这位子,外头看着风光,里边多少危险,走错一步,便是粉身碎骨,人人都只恐不够谨慎小心的,只想着如何持身正,哪有自己去找乱的!” 杜檀之睁着眼睛说瞎话,把三分真里头掺进了七分假。 翻案是真,大理寺来查案的人里有柳伯山的学生也是真,可他判的案子却不曾有什么毛病。 然而想着顾延章当日所言,为着家中和睦,便是胡诌些话,也顾不得了。 “您只叫我兼祧,又催着要通房、子嗣,却也不想想前头会怎的参我!柳家是个什么人家?老岳公做了几十年的先生,学子遍布天下,真要发一句话,说我背信弃义,难道还会有好果子吃?” “莫说那和尚是胡说,便是他不是胡说,我好歹也要等到十年八年过了,沐禾再无子嗣,才敢说纳小的事情。” 心中算着数,杜檀之信口开河。 儒臣一道,本就不信那等佛道之事,况且柳沐禾虽是第一胎没有留下来,可她坐小月子时,请的那些个名医,人人都说只要将养上一载,再行生育,便是半点不要紧的。 今岁祖母已是六十有余了,过上十年八年,哪里还管得动,届时家中妻子有了子息,孙子孙女在她膝下承欢,自是什么二话都没有了。 “至于兼祧之语,更是不用说了!”杜檀之低声道,“眼下天子还在位,过上十年二十年,谁晓得龙椅上坐着是哪一个,届时岳公大人便是妥妥的帝师,您叫我兼祧,还是兼祧个商户,是让我打他的脸吗?那个李家,家中买了几个偏枝远脉县主娶进门,家里头乌烟瘴气的,虽是有钱,俱是做的暴发户行径,从前没娶他家女儿,实是再好不过了。” 又道:“我已是叫人去打听过了,听说那李家娘子同前头的夫家和离,正是因得她那丈夫去岁犯了事,如今已被罢官去职,眼下嫁妆早全数带了回府,那夫家什么也没落得!” 第三百九十一章 提议 “世上又不是生了子嗣,便不会和离的……”杜檀之冷声道,“左右嫁妆和离了也能带走,那等人品的,进得家中,只会祸乱家门,再多钱又顶什么用!” 杜老太太听得杜檀之说了一通,早心惊胆战,唯恐一个不小心,当真便要害得孙子的官也做不成了,然则想着子嗣,再想着儿子,又想着那京城的房舍田产并许的银钱,到底还是心有不甘,一时左右为难,急得眼眶都红了,只道:“旁人都是娶媳妇,怎的我家这变成娶祖宗了?!娶回来难道还要供起来不成?眼下生不出,竟还要过上十年八年?我的命怎的就这般苦!” 本想说不若这媳妇就不要了,倒不如当日另娶一个寻常能生的,然则一想着柳家那漫天的人脉,却又有些舍不得…… 还在说着,却听得外头一阵敲门声,一个小丫头凑头进来,道:“老太太,官人,岳家那一边的老安人同夫人一并回来了,约莫再小一刻钟便能到得府里头。” 杜老太太本是一肚子火气要去找柳沐禾算账,听得杜檀之说了半日,火熄了大半不说,心也跟着凉了半截,正蔫蔫的,浑不知如何是好。 她原本就对柳林氏有几分敬畏之心,每每见得对方,就全身都不自在,此刻听得人来了,想到当日娶亲前的承诺,又想到自己原先叫柳沐禾同意兼祧、通房等语,只觉得柳林氏这是来算账的,还未见得本尊,心口便是一疼,“哎呦”一声叫,捂着胸扶在桌上,道:“三郎……我胸闷!见不得人!快拿我的救心丸来!” 杜檀之连忙叫人去请拿药,把杜老太太扶到床边,又去请大夫。 杜老太太眯着半只眼睛叫唤道:“不要紧……不要紧,我只躺一躺就好!” 又摸着胸“哎呦哎呦”地直叫唤。 一时吃了药,她就道:“我睡一觉,你同岳家老安人说,我这老不中用的身体不自在,见不得客,正在歇着,失了礼数,叫她千万别计较!” 长长一句话讲完,竟是气都没喘两下,又把眼睛一闭,做一副睡觉的样子。 耽搁这一阵,柳林氏已经到了。 杜檀之无可奈何,只得吩咐下头丫头好生伺候,自己匆匆去门口相迎,又把杜老太太的话转述了一遍。 柳林氏听得心知肚明,也不去计较,两边一同回了正厅。 待得下人上好茶,退了出去,柳林氏才指着柳沐禾道:“我家里头孙女没教养好,倒是带累了你。” 杜檀之听这话不像,连坐都不敢,连忙站了起来,道:“是孙婿的不是,叫沐禾吃了苦头,却累得老安人劳神。” “是她行事不周全,人也犯了蠢。”当着杜檀之的面,柳林氏教训了几句孙女,方才对着孙女婿问道,“智信和尚的事情,你可是知道了?” 杜檀之忙道:“那僧人妖言惑众,不可相信,想来其中另有图谋。”又道,“孙婿必不会被那等胡言所迷,成亲前我便说过不纳妾、不进通房,只有沐禾一人,如今成了亲,我夫妻二人情投意合,齐眉举案,只有好好过日子的,虽是总会遇上事情,不过真金不怕火烧,老安人且放心。” 又上前几步,对着柳沐禾深深行了一礼,道:“夫人受委屈了。” 柳林氏便转过头对着柳沐禾训道:“看看檀之,再看看你自家!羞也不羞!” 柳沐禾连忙站起身来,给杜檀之回了一礼,道:“是我做得不好。”又道,“官人外头这般辛苦,回到家中,还要为这些事情伤脑,是妾身的不是。” 她被柳林氏又教又训,已是通了大半,此刻又得杜檀之一番承诺,更是心头一块大石落下了地,脑子也渐渐转得开来,想到自家这一阵子的行事,越发羞愧,倒好似鬼打墙了一般。 杜檀之则是道:“宵小之辈,怕是冲着我来的,又怎的是你的不是了。” 柳林氏本是不放心才来,此时见孙女婿是个有主意的,便不再多坐,去隔着帘子看得一眼杜老太太,便回家帮着查一查那智信和尚后头究竟在搞什么鬼。 且不说这一头柳林氏自回府查事,另一头杜老太太躺在床上养病,心中还记挂着智信大和尚的话,她总觉得得道高僧,定是不会信口开河,其中必有来历缘由,可孙子拿着各色话来堵,自家一时半会也想不出办法来,只能唉声叹气,心中少不得怀念起那几个能说会道的姑子来。 不两日,京里忽然又有了一道传闻,说是智信大和尚在大佛寺讲经,有人去问他相面之事,又问听说智信上师才帮人相了面,听说那人子息缘薄,子女均不能养住,这等命格,又要如何才能改。 智信大和尚只念了一声佛,回道:一心向善,便是命中无子,也能有人送终。 那人那话,虽是一句都没有提及柳沐禾,可几乎人人都知道她说的是柳沐禾,而智信大和尚的话,即便未曾正面提及,却已是等于完全坐实了曾经的谣言。 柳家向来低调,杜檀之也只是一个京都府节察推官而已,众人本来也只偶尔传一句罢了,这件事情这般周折,短短三两日,一日比一日有枝节生出来,又沾上了智信大和尚,他本就是个一举一动都招人注意的,何况说的又是佛道面向这等坊市间津津乐道的话题,是以很快事情便传得开了。 *** 听到智信大和尚那等言行的时候,季清菱正在给顾延章收拾行李。 她听得秋爽气呼呼地把外头传言说了一遍,忍不住皱了皱眉。 这是图什么? 平白无故,去得罪一个将来帝师的女儿?还用这等恶心下作的理由? 实是讲不通道理。 她想了想,觉得这事情实在来得蹊跷,可如今的情况,想要堵住智信的嘴,已经来不及了。 正思索间,松节从外头急匆匆地走了进来,道:“夫人,官人刚刚从陈节度府中出来,说是两日后便要启程,不是去吉州。” 季清菱一愣,再无暇去想别的,忙问道:“怎的回事?不去吉州去哪里?” 松节道:“吉州、抚州粮少,前一阵子南边暴雨,急脚替的信没能送过来,据说乱民已是取道韶州,如今到了广源州,隐入山林了!” 季清菱听得倒抽了一口凉气。 去吉州抚州平叛,与去广源州平叛,完全是两码事。 这要怎么打? 此时过去,打起来正正好是夏日,岭南正值雨季,又多厉瘴,便是十成的兵力,到得地方也只剩下三四成了,更何况还要防着兵士水土不服。 简直是个要人命的地方! 她连忙吩咐秋月等人重新去配防厉瘴的药丸,并各色防蚊虫蛇蚁的药包,又重新打理行李。 收拾到一半,顾延章方才回得来,一进屋便同季清菱道:“清菱,我午间不在家中吃饭,一会便要进宫议事。” 季清菱急急让秋露给顾延章翻公服出来,又问道:“五哥,你们去广源州,是不是会遇上土人?” 顾延章点了点头,道:“土人不算,离交趾也近,不晓得会不会遇得交趾兵,若是遇上了,少不得也要打。” 季清菱想了想,问道:“我记得原来看邸报,说广源州的土人、交趾的蛮人都信佛……” 顾延章正在穿衣服的动作忽然慢了两分。 季清菱又道:“五哥,要不要提议陈节度,叫他请僧录司派两个僧官过去,同原来智缘大师一般?咱们便荐那智信大和尚罢?” 第三百九十二章 苦差 顾延章情不自禁地勾起了嘴角,只把衣服搭在身上,也不穿了,上前两步捏了捏季清菱的脸颊肉,笑道:“谁教你使这等小坏招?” 季清菱眨了眨眼睛,道:“自是同五哥学的……” 又道:“智信大和尚自家说的,智缘上师去交趾传道——‘此乃义举,正合佛理,我佛子弟,人人心向往之’,既是他这般心向往之,那我帮他一把,他合该感谢我,五哥怎的说是坏招?你可见过我这般好的人?” 再叹道:“也是遇得我们,智信和尚才能求仁得仁,遇得其他人,想要去,说不得还要经过僧录司的重重筛选,未必能呐!都是为国为朝,我也不计较那样多了,只盼他好生在交趾立功,将来回得来,也好得一件紫色袈裟,方才不负他这一路辛苦,也不负我这一番苦心。” 她开始还正着脸色,到得后来,说着说着,自己都不禁笑了起来。 顾延章忍不住笑着伸手去捏季清菱的腰,道:“还把锅甩我头上了?胆子倒是越发肥了!” 却是又道:“也不失为妙法……也罢,既是他想要去,我一会便同陈节度说一声,正好一会入宫议事,这便请陛下着中书下令罢。” 果然换了公服,往崇政殿去了。 藩人多信佛,无论哪一处,只要有藩人、土人闹起事来,一旦国朝要去平叛,请掌管寺院僧尼的僧录司帮着挑选得道高僧一同前往,几乎已经成了不可或缺的辅佐,虽然比不上兵丁、粮秣、辎重重要,可也是能出得了大力的。 这般一来,如何挑选,挑选谁,便成了一桩极要紧的讲究。 虽然藩人、土人多信佛,可当地的藩僧也不是没有,翻翻宗卷档案,甚至不少战火就是那些个妖僧拱火拱出来的。 藩僧们凭着三寸不烂之舌,游走于各大寨子、藩部、族部之间,靠着各处之间的摩擦、战事提高自己的威望,增加自己的信徒。 这般的僧人,自然不可能一点能耐都没有。 纵然大晋的僧人同样有着佛陀护身,一般二般的地方,都不会为难,可想要在藩部立足,若是不能精通佛法、力压藩僧,又怎么能劝说各家部落、寨子首领“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又怎么能每到一处,便受到信众的夹道欢迎,又怎么能搜集到足够的情报? 这个人选十分难。 大晋的僧人很多,可真正称得上得道高僧的却十分寥寥,大多都已经在僧录司里头做上了僧官,自然没几个愿意去藩部传道的。 僧人也是人,不会个个都爱选苦差事,比起在京城里头受万人供奉,谁又想要去藩部那等鸟不拉屎的地方吃苦呢? 一个不好,遇上不讲道理的部族首领,或是藩部中的蛮狠之徒,被斩杀了,都来不及同佛祖求情的。 像智缘大师那般的毕竟可遇不可求,他一心传道,图的是青史垂名,已经不单单为了那一身紫衣。 然而像他这样看中那虚无缥缈的东西的毕竟是少数,多数还是希望能传经传道,获得更多信徒,更大的名声。 传道藩部的本就难找,想要挑肯去广源州的,就更难了。 同吉州、抚州不同,广源州地处广南西路,古来便称蛮夷之地。 前边两个地方虽然算不上顶顶繁盛,好歹也是在内地,广源州却是又荒又远,还有瘴疠,一惯都是发配重刑犯的所在。 寻常州县,五六个选人抢着一个位子,可只要沾上广南二字,无论是广南东路,还是广南西路,都是无人愿去的。哪怕是有着大晋排名前几港口的广州城,富庶无匹,商船万千,肥得流油,被点到去的官人,除非本身就是南人,心中都要打个咯噔。 有钱也要有命花。 中原人到了南边,本就容易水土不服,况且广南山岭众多,蛇虫遍地,瘴疠尤其厉害,有些辖地甚至未开化。 许多做官的被派了去,都不过一二十年便早死了,被贬去的官员,被流放的罪犯,更是常常经年之内便十不存二三。 广源州在邕州西南方向,是郁江的发源地,当地有崇山峻岭,又地势险峻,向来都是土人、侬人在居住,属于大晋同交趾之间的三不管之地。 先皇时广源州的侬人侬智高自举大旗号称“大历国”,又自称“仁慧皇帝”,多次击退交趾入侵,后来因为再三向大晋求官求依附不成,又得罪了交趾,索性起兵反了。 当时大晋西边、北边都有敌寇来犯,又遇上川蜀兵变、流民造反,朝中正是焦头烂额,暂且没空去管,等到腾出手来,那一处已是坐得大了。 后来交趾犯边,广源州夹在其中兴风作浪,跟着一起去袭击邕州。大晋迫不得已,才抽调军队聚而击之,起先因为北人不惯南地,被打得一败涂地,直到杨奎领了兵,带着过半都是南人的广信军过去,才将侬人驱散。 而当年杨奎之所以能把交趾击溃,智缘大和尚功不可没,他不仅想办法说服了不少犹犹豫豫的土人首领,让他们尽量坐山观虎斗,少出兵或不出兵,还踏遍了大半个交趾,正是靠着他回来之后回忆补充的交趾舆图,大晋才能打得那般顺利。 所谓成也智缘、败也智缘,正是因为智缘大和尚当初太过成功了,如今交趾的民众依旧视他如神明,可皇族、将帅之间,却已经恨他入骨,有了这一位前车之鉴,他们对大晋过去的僧人,自然也不会有什么好脸色。 瘴疠、疫情、蛇虫、鼠蚁,又正正撞上雨季,还要去做一桩比从前难度更大的事情。 如果说智缘原本是去搬石头,现在做同样的事情,就等于要搬山,有了智缘珠玉在前,想要超过他,实在是太难了。 这是一桩苦差。 第三百九十三章 调兵 崇政殿内,正议着军国重事。 此刻两府重臣悉数到场,顾延章虽然资格不够,但因他是干活的,竟也捞了个位子。 殿中的气氛凝重。 原本是去吉州、抚州平叛,本拟要调保安军中兵卒,又是精锐,又是陈灏用得顺手的部下,并无半点问题。可如今改了要去广源州,防着水土不服,便是不能用多少保安军了,少不得要再寻其他兵力。 广源州乱不怕,就怕惹得交趾进犯,南边好容易安份了十多年,再闹起来,又要打,本来打北蛮就已经把朝廷的兜戳得漏了一个大洞,如今若是同交趾战起来,又是广南那个偏远荒凉、瘴疠重重的地方,去得十万人马,能有三万的人得用,便要偷笑了,多少银子都不够填的。 知道事情紧急,赵芮便催着陈灏快些选定兵士,早些出发,又催朝中筹措纲粮。 陈灏出班道:“臣以为,当从潭州、衡州调兵平叛。” “陛下,此时决计不可!”陈灏的话刚落音,范尧臣便出班反对道,“吉州、抚州方才民变,安知赣州、衡州、郴州会无事?江南西路、江南东路、荆湖南路都在左近,今岁灾情堪堪有些平定下来,又因裁兵之事,生出许多波澜,若是一个不小心,几处州县同时生乱,潭州、衡州兵力俱被调走,敢问如何将那乱子压下?” 又道:“陛下,江南纲粮乃是国朝根本,一旦江南西路生乱,江南东路又安能独善其身?使潭州、衡州兵力而就广源州,正是舍本而逐末!” 范尧臣的话并非没有道理。 纵然吉州、抚州两处民乱,叛军去了广源州,极有可能引得交趾蠢蠢欲动,可与之相比,江南才是大晋根本,与江南比起来,广南西路根本不值一提。 说一句难听的大实话,便是舍了三个邕州,也比不得一个杭州重要。 黄昭亮也道:“陛下,江南不能乱,即便为了以防万一,也当小心行事。” 他是才从泉州回来的人,说出的话,赵芮自然不能不认真思考,可因是去广南,本来拟用的保安军便不能全用了,不抽调荆州、郴州兵力,又能从哪里去寻较能适应南地气候的兵丁来调动? 一时殿上有些安静。 范尧臣又道:“陛下,吉州、抚州两处乱民自称乃是因安抚银子不见下发,又称原延州阵前奖赏不均,方才起事造反,臣以为,不如彻查其中缘故,再召杨平章一问,才好将那等叛军诱饵而降之。” “此乃后事!”赵芮皱着眉毛道。 他自是知道范尧臣的意思,好容易找着机会,便要想杨奎头上拱火,可也不看眼下是什么时候,便是要闹,也要等广信军中兵士叛乱解决了再说。 且不说杨奎如今病重,实在也禁不得上朝来问,便是没有他病重这回事,若是把功夫下在这上头,少不得要把陈灏这个前广信军将领扯下水来,这个叛还平不平了? 难不成你范尧臣能自己上不成?! 眯着眼睛看着范尧臣,赵芮有些恼火。 “眼下商议从哪一处调兵是正经!” 既是天子发了火,范尧臣便是还要再言,遇着正事,也要掂量两分,便住了口。 殿中的议事终于又回到了正轨。 然而寻来寻去,都找不到合适的兵力。 “不若从桂州、邕州调兵去广源罢?”枢密院的一名老臣道。 广南行兵,最要紧就是怕水土不服,桂州、邕州调兵,至少能保证上阵的都是站得稳的,而不是被痢疾、疫情弄得东歪西倒。 “不可!”陈灏头一个便出来反对道,“桂州、邕州本身兵力也不足,还要防着交趾趁乱生事,况且广南西路各州各县多是土兵,连厢军也不多,还比不得广信军往日兵力!” 言下之意,用了桂州、邕州几处的兵丁,恐怕还打不过广信军中被裁的“乱民”。 顾延章立在后头,听得前面各人争来争去,眼见再拖下去,天都要黑了,便出班道:“陛下,臣有一言。” 赵芮正听得头疼,听的下头有人说话,抬头一看,却是顾延章。 “顾卿但说无妨。” 顾延章便道:“臣以为,不如抽调荆州、潭州兵力。” 他话才出口,范尧臣便皱着眉头掉头道:“顾延章,方才殿上之言,你未曾听得见吗?荆州、潭州兵力不能动!江南乃是国朝根本!” 范尧臣怫然不悦,声声指责,口气难听到了极点,只差补一句“你是聋子还是傻子”了。 顾延章却是浑然似没有听得见,只径自道:“臣以为,不如抽调荆州、潭州兵力去往广源州,另行安排保安军转守荆、潭两州。” 又道:“保安军接到朝中急令,想来已是整军待发,吉州、抚州离潭州、荆州并不远,两两交接,费不得多少功夫,保安军驻守江南西路,自是毫不费力,不虞江南生乱,潭州、荆州两地厢军自然也能腾出来,开赴广南西路。” 这确实是个不错的办法,颇有田忌上驷对中驷马的意味,十分取巧。 他这一番话说出来,赵芮的紧锁的眉头终于松开了两分,面上也带出了几分轻松。 陈灏则是立刻出班道:“陛下,臣附议此言,开赴广南,非荆州、潭州兵力不可,此番行动,不动江南根本,乃是上策!” 殿中无人反驳,相反,不少人则是开始议论起兵力调配之事来。 范尧臣的面色有些难看。 这一派和谐,倒显得自己恰才那一番急急的质问,像个笑话一般。 议事议到天色渐晚,才终于把调兵数量、辎重、粮秣、领兵等等一一都定了下来,陈灏也已经领了命,充任广西经略使,统领广南西路军事,同顾延章次日便出发。 见事情已是商议完毕,顾延章便又出班道:“陛下,臣请僧录司派遣两名高僧随军而行,深入广源州,协理平乱之事。” 赵芮立刻答应下来,又问道:“可有人选?” 明日便要出发,仓促之间,僧录司未必能选得出合适的人来,倒不如现下把人给定了下来。 “听说京城中有一僧,法号智信,其人精通佛法,口才出众,又善相人面。”顾延章恭声道,“臣举荐此人。” 一个僧人而已,赵芮想都不想,直接便叫中书拟旨了。 大半个时辰之后,正在大相国寺修禅的智信大和尚,便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忽然接到了僧录司的照会。 第三百九十四章 突至 僧录司的人到的时候,智信大和尚正在向信众讲经。 想要在大相国寺挂单并不难,可若是想要像智信大和尚这般,无论人在不在京城,都能在寺中长期有自己独立的禅房,还能把自己随身的小沙弥都单独安置下来,就没有那样简单了。 寺庙也是讲“规矩”的。 作为京城最大的寺庙,常住的僧人都有上千,更毋论那流水般的云游僧人,是以此地纵然有禅房上千间,大殿数十座,也是一般的供不应求。 如何决定入住的人选呢? 除却讲求先来后到,也一般的讲求僧人的“地位”。 智信大和尚虽然并没能得一件紫色袈裟,但他在京城信众甚多,名气甚大,尤其几年前靠着相面之术闯开了一道名头之后,更是引得人人注目。 传言便是在五年前,智信大和尚为京城中的一名妇人相过面,说其子有“登科甲之喜”,果然没过一年,那妇人的儿子便高中了一甲进士,一时京城之中传为美谈。 其后,智信大和尚又接连为不少人相过面,仅靠其人面相、手相、脉象,再佐以卜卦,便能知人贵贱、祸福、休咎,尤其善相妇人面,说起其人过往分毫不差,又说对了好几个女子的婚姻之事。 靠着这一手,不过数年功夫,智信大和尚便在京城名声大振,甚至在某些时候,某些特定的人群里头,威望还强过了身披紫裟、多建功勋的智缘上师。 说一句大实话,有智信大和尚在大相国寺里头坐着,闻名而来的信徒都要多上不少,香油、香火钱更是源源不绝,有了这样的摇钱树,寺庙里的知客,又怎么可能不供着他? 近一两年,智信大和尚已经不常出来给人相面,可讲经的时候却是不少,每每开坛讲经,便能吸引一大批人过来听法。 今日亦是如此。 眼下正当申时,大殿中已是坐得满满的,一人得一个蒲团,挤坐于地上,而殿外更是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的信众,别说门了,连窗都关不上。 大相国寺出动了数十个行者来维持此地秩序,唯恐一个不小心,便要出现踩踏。 就在大殿正中,一方矮桌摆在高台之上,桌面陈着清茶、香炉,并几枝早荷。 同在台上的,还有身披赤色袈裟的智信大和尚,他早已沐浴更衣,跣足坐于经坛,正放慢语速讲着经文。 此时说的是地藏王菩萨的故事。 “大菩萨能生义、摄义、藏义、持义、依义、坚牢不动义,总此七义,菩提妙心,坚如磐石,不可破坏,其安忍不动犹如大地,静虑深密犹如秘藏……大菩萨曾发愿,众生度进,方证菩提;地狱未空,誓不成佛……” 智信大和尚的声音如同空谷击石,自丹田而出,看着毫不费力的模样,却是比起寻常人高声说话还要传得远,仿佛自带着回音一般,便似佛语,教殿中人人都仰头听着,如痴如醉。 檀香燃出的白烟从香炉的孔洞中袅袅升起,把他那一张相貌堂堂,原本只有两分佛容的脸,都衬出了五分佛意。 说了小半个时辰的经文,智信便告一段落,留着时间给人来提问。 有人便举手站起来道:“上师,我原是在田间种菜的,如今年岁大了,日日夜夜腰、腿如同有无数虫蚁在啃食一般,可我一年也难得吃一回荤腥,反倒是那隔壁的长大,年轻时家中有钱,日日吃肉,如今比我还要大三岁,却从无我这等病事,不知是个什么道理?” 那智信大和尚便道:“你且上前来。” 那人便走上前去。 智信大和尚仔细看了他的面相一回,又看了他的手相,道:“你只知你此生少荤少腥,却不知你前生乃是一个屠户,杀羊宰驴不算,还总在生灵死前极尽折磨之能,一啄一饮、莫非前定,你前生害的生灵怨力,此生便纠缠于你,才使你今生穷困不堪。” 他一低头,看着那人的袖口、腰间都沾着锅底灰,又见那人眼睛通红,讲话时一股的燥热之气,牙齿黄而稀疏,舌头上厚厚的白苔,人站得近了,还闻得有一阵若隐若现的药味,便又道,“你此生无妻子子嗣,正是因果前定!” 一时那人惊讶不已,道:“上师怎知我无妻子子嗣!”又道,“果然上师佛法无匹,知过去未来!” 又羞愧道:“小人此生定当好生行善,莫叫下辈子再如同今世一般!” 便退得下去。 登时殿中一阵鼓噪,人人交头接耳,看向台上的眼神都尽是佩服之色。 智信见得众人言语表情,心中甚是得意,面上却是不动声色,又道:“贫僧此番开坛讲经,便是不忍见你等沉沦于世,造下孽业而不自知。” 殿中人人听得甚是感激,口念佛陀不停。 智信大和尚见场中气氛十分合适,正是时候,便又开口道:“多年前我曾去北地讲经,蛮人奉我为上宾,我在时好歹压着,勉力叫他们安安分分,可当我走后,北蛮却是恶心又起,竟屠延州城,此等恶魑,终被斩杀,便是其恶太甚,当即便报之果!” 又叹道:“可惜当时我急于回京,未能免此一场祸事!” 十分后悔的模样。 离得近的一个穿着棕黄色缎松竹梅图锦裙,一看便是个富商妇模样的人便道:“上师慈悲心肠!若是当时上师尚在延州,便能教边境少有战乱,可惜阴差阳错,莫不然,上师早已紫裟加身!” 一时人人附和,你夸一句“上师不畏艰难”,我夸一句“上师大慈悲心”,他说一句“正是佛家舍身喂狮之意,乃是大功大德”。 智信简直听得飘飘然,然而面上却犹露谦逊之色,正要说两句话,不想门口突然一阵骚动,不多时,几名官差打扮的人便从外头走了进来。 大相国寺的两名行者在前头带着开道,到得智信面前,连忙道:“智信上师,此乃僧录司的官人。” 第三百九十五章 乍悟 智信口念弥陀,单手立在胸前,算是行了一个礼,一副淡定从容的模样。 他这回进京时日虽然不长,僧录司的人却是见过好几回了,好似是说近日在点选高僧排序好赠紫裟。 算算日子,也当时这一阵子就要出结果了,难道是选中了自己,特来通报自己去领取紫色袈裟,参与仪式的? 越是这个时候,越是当着许多信众的面,架子越要摆好了,这一副佛法高深、不为名利的壳子才能做得越漂亮。 智信面上带着微笑,挺直了背,等着僧录司的官人发话,一面还不忘看向被拦在七八步开外的众多信众们,抬手做了个安抚的手势。 众人几乎立时就安静下来。 智信看在眼中,恍惚之间,竟好似体会到了种当年佛祖拈花一笑的感觉。 人生便是如此了罢? 紫色袈裟加身、万千信众在侧、金银珠宝在怀,这等妙处,此时又有哪一个僧人能比得上自己? 便是智缘,他得紫裟的时候也已经快五十岁了! 可自己才过三十没几年呢! 短短的几息功夫,智信大和尚心中已是转过无数念头,竟是有几分陶醉起来。 ——难得有这般叫僧录司当着善男信女们宣诏令的时候,此番紫色袈裟一来,自己的名声,当又再上一层楼,在场人出得外头之后,少不得帮着宣扬,又能省下一番自己令人外出传言的功夫! 真是天时、地利、人和,桩桩件件都备齐了! 正是佛祖眷顾自己! 智信的心里美滋滋的,端着架子等着僧录司的人宣布诏令。 而就在他对面,立着的僧录司的官人也一般的面上带着微笑,只那笑虽没有透到眼中,却是把底下怜悯的味道给压住了。 见殿内信众们已是被驱隔开来一段距离之后,想着后头还要去另一所寺庙通知另一位僧人,那官人也不再挑剔地方不妥当,连忙便把手中诏令双手递给了智信,道:“上师,此乃中书下的令,召上师去广源州、交趾传扬佛法,劝服蛮藩少兴兵戈之事,共享太平。” 智信大和尚恰才伸出的手,堪堪捏在那一份诏令上,便听得那一句话,其中“广源州”、“交趾”、“传扬佛法”、“劝服蛮藩”等语,更是如同有人拿了锣鼓在他耳边大敲特敲,一个词便如同一下,这一下接一下,震得他耳朵都要聋了。 仿佛那诏令上带着刺,又仿佛那诏令上喂着毒药,他再拿不稳,“啪嗒”一声,诏书掉到了地上。 而他面上那十分慈悲、包容的微笑,也顿时像被碗口大的冰雹接连砸了地上的小白花一般,原本丰润饱满的花瓣以肉眼可以看见的速度萎靡下去,被一番雨打风吹、霜欺冰裂蹂躏得一塌糊涂。 再维持不住端着的架子,智信失声叫道:“怎么回事?!为何要我去广源州??” 此时此刻,他已是顾不得自家在信众面前的形象,连自称都忘了要叫“贫僧”。 不能接! 这可是要命的诏令! 他智信便是未有名气的时候,纵然四海挂单,也未曾去得那等荒山野岭!凭着十分口才,八分相貌,去到哪一处,不是被人供为上宾?!自前几年偶然遇得哪一户人家,同那人一番运作之后,平日里更是享尽了荣华富贵,睡的是软罗铺的床,住的是宽敞的房,能穿鲜丽的法衣,可戴红底金边的僧帽,可谓衣食住行,无一样不精致。 这样的他,怎么能去广源州那个鬼地方! 瘴疠、蚊虫、愚民! 智缘还才去过,把交趾皇族都得罪光了! 去广南已是嫌活得命长了,还要去广源州同交趾? 这不是叫自己去送死吗?! 咽了口口水,智信干巴巴地道:“贫僧未曾去过南边,对该地也是不熟,恐怕做不得大用,莫若再选一二得力之人过去罢!” 他口气一时软了下来,叫人听起来,竟好似从中品砸出了几分可怜。 僧录司的官人见他这副样子,也有些同情,一时心软,嘴上便露了几分口风出来,道:“何必在此自谦,上师佛法精深,上下俱知,听说今日在殿上,自顾勾院特出头举荐之后,说是‘智信大和尚口才出众、善相人面,当是首推之选’,出征的将帅齐齐赞同,天子也甚是满意,亲自下的令,着我们立时拟了诏。” 说完这话,他还不忘叮嘱道:“明日便要启程了,上师不若快些准备罢!此一番去,回得来,一身紫衣,早是妥妥的!” 信口说着从旁人那一处听来的传言,僧录司的这一位话里话外都只透着一个意思:上师,您莫要想太多了,而今乃是天子钦定瞧中了,是八辈子求不来的福分啊!挂在天子心头,这不是天上掉下来的好处吗?躲也躲不掉了,求谁也无用,哪怕是死,您也得死在广南啊! 说完这话,那官人也不再多留,匆匆拱一拱手,这便告退了。 智信失魂落魄地站在原地,一时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身旁那躁动的信众,后头几个目瞪口呆的行者,扶着自家的两个小沙弥,眼下都好似不存在了一般。 顾勾院是谁? 他从来没有听过啊! 为甚会“举荐”自己去广南? 甚时自家曾经得罪过这样一个人? 过了好一会儿,在小沙弥的连连提醒之下,智信才找回了神智,听力也慢慢回了来。 不远处几个不知事的信众们犹在高兴道:“果然是上师!竟得了天子钦点!去得广源州,正好弘扬佛法、普度众生,好叫世间少有战事兵戈!” 然而不少穿着华贵的人面色已是有些不对劲了,那一名穿着锦裙的富商妇,更是偷个空档,悄悄溜出了人群。 智信也无心再管这些,忙吩咐人把殿中闲杂人等都请了出去,自己则是一下子就跌坐在地,捡起那一份诏令,看了半日,才把其中意思看清楚。 他再爬不起来,只觉得头脸都冒着冷汗,牙齿打着颤,半点动弹不得。 这一时,早早见势不妙,已是出去打听情况的小沙弥正巧满脸煞白地推门进来,喘着气蹲在地上道:“上师,已是使银子给那僧录司的跟班打听得清楚了,今日在殿上举荐您的是上回的状元,唤作顾延章的……” 智信心跳得难受,勉强捡回来了脑子,问道:“他同我又有什么关系?” 一面说,他忽的脑浆子被什么利器刮了一下一般,“啊”的叫了一声,呼道:“莫不是!莫不是上回那一个?!” 第三百九十六章 禅杖 智信是记得前次过来的那一个“顾夫人”的。 事实上,只要是自家亲手经办过的事与相关的人,无论事前还是事后,他都会做仔细的查核,并不是草率行事。 大晋通晓佛法的和尚并不少,能传经讲教、翻译佛经的,泰半都汇集在了京城,不少还是僧录司的僧官,同他们比起来,智信自知并没有什么优势。 可若要论口才,论眼力,论装神弄鬼的能耐,要想找出能与自己相提并论的,智信觉得,那人还没能打娘胎里生出来呢! 京都府节察推官杜檀之家的那一桩委托,智信并未多做犹豫,便接了下来。 且不说李家与自己不足为外人道的渊源,若没有对方,若没有对方后头那一位,自己也不可能像今日这般混得风生水起,便是李家不给银钱,看在往日的情分,看在对方帮那一位做事的份上,他也会帮着想一想办法。 况且李程韦是真有钱,也真舍得花钱,拿人钱财,与人消灾,于情于理,他都得出一份力。 柳家虽然有个在资善堂充侍讲的老头子,可毕竟没有什么实权,原本致仕前最高也就是个国子监大司业,日前回了京,也就是给天子讲讲学,给小皇子教教书而已,他几个儿子尽管都在各地做学官的做学官,做京官的做京官,连朝官都没混出一个来,从未听说过有什么大能耐。 再一说,智信也有知道不少皇家内幕。 今上的身体是越来越差了,听说最近一阵子,常常夜不能眠,同在大相国寺住着的智缘上师连着好几天都被召入宫中,给天子看病,今年才过一半,今上辍朝就有五六回了。 天子向来身体不太好,旁的人也会未必多想,毕竟从前也偶尔有因病辍朝的时候,皇子未曾出世前,还发生过今上为了给大晋留种,一夜一龙二凤,结果连烧了好几日,被御史、重臣骂得狗血淋头的事情。见得又辍朝,胆大的人不过是感慨一二声,心中叹一句姓赵的命不长罢了。 可智信不一样。 比起寻常的臣子,他还有其他更为准确与隐秘的消息途径,自然也知道天子近些日子的病情不同往日,甚至他这一回火急火燎赶回京城,泰半便是出于这个原因。 小皇子自小体弱人怯,长到七岁了,还只有普通小孩的五六岁那样高,殿中声音大一点,晚上便要惊悸,只要稍微出点事情,养不住是情理之中的。 到时候,一朝天子一朝臣,资善堂里头那些个老头,总归是要夹起尾巴度日的。 最多也就是这半年一年,就要有分晓,先不说柳家会不会为了这一个嫁出去的女儿大动干戈,就是想动,也奈何不了自己。 一个俗家、一个僧家,他又没有出去乱说话,只是隐约提了两句面相之事而已,若是柳家的闹出来,反倒显得他们家自己没理,还把那柳沐禾给亮了出来,本来不知道的,都要知晓了,聪明的,最好学那王八,缩起头,老老实实挨过去,不聪明的,实是来自讨苦吃。 越是那等身家清白,世代诗书的人家,越是看重名声,家中女儿不能生育,还不叫夫家兼祧收房,一旦传扬出去,就要遭人耻笑,给人指指点点,他们是最受不得的。 这种事情,只能打落牙齿往里吞,还要瞒着。 分析透了其中干系,智信当真是半点也不怕。 柳伯山确实有不少学生,此时也有些有出息的,可他会把家中这般丑事拿出去给学生说,请他们帮忙吗? 后宅之事,他哪里好意思插手!也不怕被人指着鼻子笑! 当真叫人帮了忙,只要谁敢对自己罗织罪名,构陷缉拿,他智信行得正,坐得端,嘴巴都不吃素,手段更不可能吃素! 是以当那顾夫人过来的时候,他应付起来,是丝毫不怵。 怕个屁啊! 便是她那夫君来了,自家都敢昂首以对。 纵然是状元郎,纵然从前听说在赣州有过一番手段,可眼下已是回了京,便要老实按照京城的规矩来!强龙还压不过地头蛇,一个小小的户部勾院,而今可怜见的在学士院里埋头修赦令,能耐他何?! 便是这一个姓赵的看重,等到新皇即了位,那一个姓赵的坐在上头了,难道还会看得重他?难道不会护着自家? 智信的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地响,正好整以暇,从容相待,可他万万没有想到,竟会突然出现这一桩事! 吉州、抚州叛乱他是知晓的,可什么时候,叛军竟是转到了广南西路,还去了广源州?? 这还罢了,为什么那顾延章会使这般狠毒的招,竟把自己的名字说与天子,叫自己半点应对之术都无法可想! 他便不怕死后下那阿鼻地狱吗?! 还有那顾氏!自家不过是当面拒绝了她而已,她竟这般眦睚必报,恶毒心肠,致使那姓顾的行此辣招! 一面想着其中厉害,智信颓然地瘫在地上,好容易才渐渐醒过神来。 僧录司要选人去广南,想都不用想,必当无人回应,世间像智缘那样的傻子毕竟还是少,到得最后,定是又要强行指派。 可这指派,无论如何都不能指派到他智信头上! 不能去! 叫其他人去! 广南那个地方,去了焉还有命在! 况且自家身上还背着要紧事情没有来得及做,又不是李程韦,年年都帮那一位赚得金山银山,凭着这一点,说话也能多几分脸面,若是叫那一位晓得是因为自己不小心才惹出的事情,便是将来万幸回得来,估计也难有什么好日子了…… 想到这一处,智信的眼神慢慢严肃起来,面上也透出几分狰狞与决绝。 天子亲口所点,自己又不是那等朝臣,有本事也有资格抗旨不从,可却不是半点应对之策都找不到。 直起腰,智信慢慢坐了起来,环视了殿内一圈。 密密麻麻的蒲团、高大的佛像、不远处的桌子、桌上的供品,还有桌旁不远处斜斜竖放着的那一根—— 禅杖。 第三百九十七章 接引 与寻常竹苇所制、戴顶上包软头的禅杖不同,这一支乃是木制,杖身漆着红漆,顶端嵌着包金的铜头,远远看去,便叫人知道这乃是高僧才能有的,极显身份。 两年前,自家“算”出了安国公府老夫人的长子将在三个月内得天子同意承爵之后,仅仅过了月余,朝中旨意便下发了,老夫人心中感激万分,令人特制了送了过来,说是可以充给自己行路过桥之用。 杖身沉重,十分坚硬,比起铁棍也不差什么了。 看到那禅杖,智信咬了咬牙,硬撑着站起身来。 殿中只剩两个十来岁的小沙弥,俱都气力有限,做不得用。 他吩咐殿中二人道:“去将冯行者叫进来。” 小沙弥连忙跑了出去。 不过眨眼功夫,守在门口那一个相貌不起眼的行者便走了进来,并把殿门给关了。 智信深深吸了口气,对那行者把今日发生的事情并自己的分析说了一遍,又把手里那一根禅杖递了出去,指着自己的左腿,道,“冯兄这便请罢!我晓得你是练过的,还请手里掌着点力,打折便好。” 骨头折了,便是天子也不好强行要求自己去广南了罢? 就说听说了能去广南宣扬佛法后,自家一时激动,在去阁楼寻藏经好带在身上的时候,不小心从楼梯上失足掉了下来,摔断了腿。 僧录司最多派人来给自己验验伤,乍然一看,折了跟断了并没有什么差别,只要往上一报,自家就能得脱身了。 这般一来,自家也没有抗旨,虽然传出去会有几分不好听,可靠着自己往日的名声,只要装相几回,应当也能掰回来。 届时命也保住了,纵然伤筋动骨一百天,可只是折了腿,养上两三个月,也就没事了,比起去广南,孰好孰坏,一目了然,简直太划算了! 听得“打折便好”四个字,那冯行者一脸佩服地望着智信,道:“上师好生果断,好生勇气!小人自会回去同主家禀报这一桩事情,也好请他知晓您这一番苦心!” 智信只好苦着心苦笑。 那冯行者又感慨道:“当年有关公刮骨疗伤不动声色,今日有上师自折腿骨,一般的厉害!” 他说了一通,手上却掂量着那一根禅杖,半日没有动作。 智信心中一时急一时怕,实是矛盾非常。 他急是急在想要叫那冯行者快些打,赶紧把这事了了,让人去通报僧录司,叫他们另选僧人前往,怕是怕在此时见着那一根禅杖,便觉得杖顶那包着金的铜头闪亮亮的,晃得他眼疼心慌,只恨不得慢点打,叫自己晚点吃这一下挨不住的痛。 冯行者说了几句废话,才朝手心吐了口唾沫,搓了搓手,这便抓着那一根禅杖,高高举起。 智信大和尚连眼睛都不敢睁,连忙把头偏到一边。 只听“呼”一下的器物破空之声,紧接着便是右腿处一下剧痛,智信大和尚“啊”的一声闷叫,立时嚎哭出来。 刹那之间,他鼻涕眼泪一齐都流了出来,人中处都是黏黏答答的,脸痛得都扭曲了,看起来狰狞可怕。 硬生生憋过那一口气之后,智信终于缓了过来,只觉得脑壳便似天旋地转一般。 他硬顶着用袖子把脸一抹,抖着嘴唇,也不敢伸手去摸,只颤着声音问道:“可是折了?” 冯行者把禅杖放在身旁,蹲得下去把智信的僧裤扒了下来,还未来得及细看,已是听得外边一阵人声。 ——是有人在与守在门口的两个小沙弥说话。 此处声音甚静,只听得有人道:“智信大和尚可在?我是广信军中的,受了陈节度之命,来接上师。” 智信脸色立变,心中暗叫一声不好。 冯行者心中一个激灵,吓得把脚边禅杖捡起便是一扔,远远丢到了一边,那禅杖才脱手,殿门就被强推开了,四五个军士走了进来。 大殿之内,智信僧裤半褪在小腿处,满脸鼻涕泪水,惊惧之色尚未消下,而冯行者则是站在一旁,一脸的紧张。 门关着,里头只有两人,智信还是这般衣衫不整,见得此景,实在由不得人不多想。 好容易才从旁人手上抢得这个差事的卫七,已是大步踏进门,口中冲着冯行者喝道:“贼子何人?安敢如此?!” 一面说,一面把手中的军棍指着冯行者,上前便要拿下。 冯行者吓了一跳,忙道:“军爷,小人未曾做得什么!” 他慌中生智,指着旁边远处的禅杖,叫道:“是大师!是大师不小心被这禅杖给绊倒了,膝盖堪堪磕在上头,小……小僧乃是帮上师看伤!” 智信只得勉强应道:“确实如此,贫僧得了僧录司报信,一时心急,走得快了些,未曾看得见路,便被那禅杖绊倒了。” 卫七同旁边的同伴们对视了一眼,心中虽然依旧将信将疑,可大和尚都发话了,他们自然也不再多言,只不由自主地一齐望向了几尺外那一根躺着的禅杖,又不约而同地上前几步,去看那智信腿间的伤。 智信大和尚有心要快些把僧裤提起来,可他膝盖上已经被方才那一下打得肿了,动一动便是钻心的痛。 正着急间,卫七已是走得近了。 他年龄虽然不大,可跟在王弥远身边的时日却不短,上阵多次,也受过不少伤,一见得智信那白花花的大腿同半肿的膝盖,下手摸捏了两下,便松了口气,道:“大师莫急,不要紧,将养几天便没事了,没伤着骨头!” 智信正被他那两下捏得要疼哭出来,听得这一句“没伤着骨头”,简直昏死过去的心都有了。 卫七已是笑道:“幸好我们来得及时,咱们几个气力大,叫人寻个抬架,把大师抬回去罢!正巧圣上点了几个御医随行,也好帮着大师看看伤!” 又感慨道:“还是顾勾院想得周到,担心明日出发得早,智信大师行囊多、带不及,叫我们来接引,才正好赶上了。” 智信听得欲哭无泪。 冯行者想要说话,却被分派去寻抬架,剩下智信一人卧在地上。 来的兵士都是有力气的,很快,智信便被放在了抬架上。 卫七机敏,左右一看,见脚边躺着一根无辜的禅杖,弯腰便捡了起来,放在了智信身旁,道:“正好,这禅杖好给大师扶一扶,免得这两日站不稳。” 一个时辰之后,心如死灰的智信,手中拄着那一根禅杖,一瘸一拐地走进了城外兵营的大门。 第三百九十八章 准备 这两章是感情线日常,不影响剧情,不喜欢感情戏的亲可以跳订,么么哒=3= *** 时间紧急,因得次日便要出发,殿中议事完毕后,顾延章便径直去了陈灏的公厅。 他同广信军、保安军中拟抽调去广源州的诸位将领议了半夜的军情,等到从公厅回到家中,外面的更鼓已经敲过二更。 才进屋,顾延章便见外间的桌上摆着几个大行囊,而守在桌旁的秋露听得动静,一下子就抬起头来,连忙起身就要行礼。 顾延章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放轻脚步进了里间。 此时外面天色尽黑,内院照明用的油灯也在他回来之后就熄了,可里间却依旧燃着一根拳头粗的白蜡,烛光柔和,映得室内十分明亮。 里间的床榻早已铺好,只是空荡荡的,原本早该躺在上头入睡的人,如今正坐在书桌边翻着书。 顾延章就站在门口,看着那一个背影,竟是发了一瞬的呆。 十七岁的季清菱,身高与同龄的女儿家相比起来,只能算得上中等偏上一点点而已,可她身量匀称,因为常年练鞭,一举一动之间,又多了几分利落,此时虽然是坐在椅子上,可穿的薄衫料子贴合,越发显得身形窈窕而修长。 她左手翻动着书页,右手提着笔,不知道在纸上誊抄着什么,只是动作温柔,和烛光映衬着,只叫人觉得角落放着的漏刻都滴得慢了。 顾延章站了好一会,才轻轻地唤了一声,道:“清菱。” 季清菱听得声音,这才回过头来。 顾延章看着这一张脸,连呼吸都不由自主地放得轻了,问道:“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 季清菱却是终于松了一口气的模样,道:“五哥回来了,我已是叫人放了水,快去洗一洗,早些睡了,明日寅时正就要出发。” 又道:“幸好,我看着时辰,还以为你今晚回不来了,正要叫松节他们明早收拾东西去城外等候。” 一面说,一面站起身,就要迎过来。 夜已深,季清菱说话的声音十分轻柔,仿佛怕惊醒了谁似的,表情更是温柔极了,叫人看着看着,嘴角就情不自禁地微笑起来。 有屋有瓦,有娇妻相伴。 一瞬间,顾延章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 他议了一日的军情,也想了数日广南、广信军、保安军、广源州的情况,脑子已是并无半点空隙,全身都绷得紧紧的,此时终于从那紧逼的状态中脱了出来。 “我已是同陛下举荐了那智信和尚,怕他使什么小手段,一出宫便与陈节度说了,派了几个广信军中的人过去把他接到城外兵营当中,有人看着,必是跑不掉了。”顾延章一面解公服,一面与季清菱说话。 饶是心中有些沉重,听得顾延章这般说,季清菱还是忍不住莞尔一笑,道:“这般一来,想来用不了两天,京中便能安静多了。” 世上的聪明人并不少,一旦智信跟着陈灏去了广南,还是由顾延章举荐去的,联系到前一阵子京中那影影绰绰的传闻,再联系到顾延章同柳伯山的关系,能猜到七八分内情的,必然不在少数。 随意一个弟子出手,便能把后头的人收拾了,还收拾得让人半点毛病都挑不出来,有了智信这前车之鉴,再有人想要打柳沐禾的主意,估计都要好好掂量掂量。 想到这一处,季清菱嘴角都扬了起来,不由得赞道:“五哥真厉害!” 她一面说着话,一面接过顾延章脱下来的公服,将将转过身挂得起来,便觉得身后一暖,紧接着,几乎是马上便被人从后边整个抱紧了。 “嘴上夸我有什么用,要当真肯出手夸我才有用,清菱,你肯不肯帮我的?” “帮什么?”季清菱脱口问道,却是立时觉得有些不对。 此时早过了夏至,季她沐浴过后,身上只穿了一件薄薄的内衫,被顾延章拥在怀中,好似后背贴的不是衣衫,竟是热乎乎的皮肉。 她惊了一下,连忙回头,果然瞧见后头人的里衫不知何时已是被他自己给脱了,眼下正光着上身。 刹那间,季清菱马上便醒了过来,急急嗔道:“别闹,外头还有人!” 又连忙推着顾延章进隔间,压低了声音道:“五哥自家洗!快快洗了才好早睡!” 言毕,仿佛后头有狮子在追一般,逃也似的往外跑了。 顾延章就在隔间里笑,好像见得多有趣的事情一般。 夏日里泡个澡也用不了多长时间,何况还是形单影只一个人,顾延章只过了一刻钟,便从隔间走了出来。 季清菱依旧坐在桌边抄着书,听得后头响,转头一看,果然人已是出来了,便扬了扬手上的小册子,道:“五哥,我从书上找了些方子,是北地去广南的官人们用来熏虫蚁、祛蜈蚣、防蛇蚊的,前人使过,说俱是有用,明早一齐放在药材包里头,已经同松香说过了,叫他到了地方,务必记得照着试着用一用,你也知道一回,免得将来他一时走开,这东西就被扔到一边。” 又道:“虽是带着太医院的御医过去,可毕竟阵前伤者甚多,也未必腾得出手来管你们,去得广南,难免水土不服,我已是寻了好几个方子,请京城大医馆的坐馆大夫都帮着看过了,五哥到了地方,记得要吃。” 顾延章贴着季清菱站着,只轻轻地“嗯”了一声,看她仰着头,认认真真地交代各色事项。 季清菱把几件要紧的都说了一遍,又道:“五哥快些睡了,明日还要早起。” 这便把小册子放下,举着烛台放在了床头的矮柜上。 顾延章一直没怎么说话,只安安静静地跟了过去,等季清菱上了床之后,他把帐幔放下,又将蜡烛给灭了,这才翻身上床。 季清菱乖乖地睡在了自己的位子上,又帮着把薄衾掀起来,等顾延章躺平之后,才复又给他盖了上去。 然而她的手还未来得及收回来,便给顾延章连手带被地握住了。 “清菱。”他轻声叫道。 纵然是深夜,屋内也无照明之物,可借着窗外那几分月光,顾延章的眼睛却依旧仿若发着光一般。 “明日我便要去广南了,你在家中好生照顾自己,莫要被人欺负了去。” 第三百九十九章 前夕 这章是感情戏,而且非常非常腻歪,某些亲会觉得很辣眼睛,请大家谨慎订阅。 *** 季清菱不由得好笑,道:“哪里有人无事来欺负我?” 又在心中嘀咕:除却你,哪有人有这本事、有这闲工夫来欺负我。 然而这般想着,又想着五哥此去平叛,也不晓得一路是否顺逐,更不晓得甚时才能回来,心中却不由得有些涩然起来,只抿了抿嘴,道:“我晓得时时去寻柳姐姐说话,也会去陪师娘,五哥莫要担心我,只你去了广南,我也甚是不放心。” 不知不觉之间,两人便挨得近了,又轻声轻语地说了几句话。 季清菱见时辰太晚,连忙道:“快些睡了,明日还要赶路。” 说着便要撤开身去。 顾延章已是伸出手,把她的腰给搂住了,紧接着,将人整个都环抱了过来。 “明日便要去广南了,好长一段时间都见不得面,你就这般将我打发了?”他的声音里头带着几分莫名的意味,“前几日也没叫我讨得好,眼见就要走了,还这般狠心?” 听得顾延章这般说话,季清菱忍不住有些心软,可转念一想,复又坚定起来,双手抵着他的胸膛,将两人撑开一段空隙,摇头道:“五哥,马上就要天亮了,明早你还要赶路,若是睡不好,怎的顶得住……” 顾延章却是再不理会,只把她抱得紧了,翻身抵在下头,咬着牙道:“你也晓得若是睡不好,明日我要顶不住?都这般了,你叫我怎的睡得好?” 一面说,一面拿下头去轻轻地挨着怀中的人。 季清菱倒抽了一股凉气。 哪怕隔着一层布料,对方依旧又热又烫,如此这般,确实是不好睡。 她咬了咬唇,一时有些犹豫不决。 顾延章已是等不及了,只把季清菱腰间的束带轻轻一拉,手就这般顺着松开的布料伸了进去,紧接着,里头的小衫也被解了开来。 一切都发生在刹那之间,季清菱还未反应过来,对方早低头噙住了她的嘴唇,手上动作却是不停,一路往下,把她剥了个干净。 她很快就颤栗起来。 顾延章一面亲着她不放,吻得极尽温柔,其余地方却是没闲着,一只手托着她的臀,一只手却是轻车熟路地寻到了它不该去的地方,轻轻地作弄着。 季清菱像被火燎到了一半,一下子就叫出声来,可那声音却俱被顾延章给吻了回去。 她已经满了十七,还有小一年便要十八,两人这一年多的肌肤相亲,虽然未曾当真圆房,可两人之间的亲昵之举,比起寻常的夫妻,也只差圆房那一步而已,此时只被轻轻撩拨了两下,全身都起了反应。 她眼睛泛着水,双颊晕红,从脖子到胸脯都泛着粉色,全身都打着颤,两条腿情不自禁并得紧紧的。 季清菱年纪轻,身体也好,又兼练了几年的鞭子,平常放松了还罢,此时一紧张起来,将顾延章的手并得动都不好动弹。 他松开了季清菱的唇,右手在里边轻轻地画了两圈,又柔声道:“清菱,你把腿松一松……” 季清菱还在那一阵颤抖中回不过神来,偏过头去咬着自己的手指,眼泪已是流了下来。 顾延章便低下头去吻她的眼泪,复又轻轻吻她的嘴角,一面手中动作却是或浅或深,并不停歇,口中又不住地哄着。 季清菱被他手口并用,骗得三迷五道的,说什么就听什么,她全身都泛着热气,从脚尖到大腿,都绷得紧紧的,等到迷迷瞪瞪回过神来,两人已是真正的亲密相接。 这早不是第一回,她虽然依旧有些羞涩,却并不像从前那般害怕了,只是这一次时间格外的久,也格外的亲密,有几下,当那炽热的东西抵着她磨蹭时,季清菱几乎都觉得自己快要守不住了。 五哥的身体特别热,带得她全身都烫烫的,而随着他手指与那一处的动作,叫她身体里又酸又软又麻,一阵一阵的浪潮打过来,最后拿一下,好似有烟花在她脑中炸开来,便要毁天灭地一般。 季清菱紧紧攥住下头垫着的床褥,再也忍不住,被逼得哭出声来,从嗓子眼里发出一声极细的呜咽。 听得她那一声叫,便似被猫爪子抓了心一般,顾延章觉得自己这回当真是要扛不住了。 怀里是自己的心上人,她的身体那样软,那样香,从里到外,销魂蚀骨,对自己全然敞开,全然信任,而那含着眼泪的双眸,咬着手指的嘴巴,无一不像是在对他说——只要你想……只要你要…… 他自然想,想得都快疯了。 顾延章面上、身上全是薄汗,眼睛通红,牙齿也咬得紧紧的,两人相接的地方已是贴合得亲密无间,他几乎用尽了全身力气,才控制住自己没有闯进去。 虽然不晓得这一回究竟需要多长时间,可无论如何,最好也至少要小半年之后才能回来,相隔这样远,相隔这样久,清菱又才十七,若是当真不小心有了身孕,她一个人在家,那画面他连想都不敢想。 他几乎是恶狠狠地低下头,在季清菱的胸脯上嘬咬了一口,吮出了一块玫红,而左手则是引着怀中人的手动作。 两人全身上下,都贴得死紧,季清菱打着颤,只觉得胸前被咬得又疼又麻,饶是这样,都抵不过身体里头的感觉,叫她想躲又躲不开,仿佛被托在了半空中,也不晓得这滋味究竟是好受还是难受。 她已是死去活来了好几回,最后那一次,明明已经连眼睛都睁不开了,还被哄着侧过了身。 “最后一回。” 她听到他承诺道。 确实是最后一回。 她一心想叫他早点睡,可几次开口,声音都被勾得碎了,只能攥紧拳头,勉强把声音压回去。 迷迷糊糊之间,季清菱只感觉到有人轻轻地吻了吻自己的嘴唇,一路往下,从胸脯吻到腰肢。 两人最后是贴在一处睡着的。 第四百章 还银 次日一早,等到季清菱醒过来的时候,身旁空无一人。 此时天光已经大亮,眼见早过了寅时。 她急忙翻过身,伸手去把床幔一撩。 不远处的书桌上,昨夜自己放在上头的药方册子已被收走,屋子里头静悄悄的,角落的漏刻上显示的时辰,如今已是卯时一刻。 居然睡到这个时候…… “秋月。” 季清菱忍不住叫道。 早间轮值的秋月立时从外间走了进来,手中捧着一盏热水,口中应了一声,问道:“夫人醒了?可是要喝水?” 一面坐到床边,把床帐挂了起来。 季清菱这才发觉自己身上的内衫已是重新穿了回去,身上干净清爽,除了使不出力气,身体里边还有些消不掉的不自在之外,其余与平时并没有多大的差别。 “官人什么时候走的?”她接过秋月递过来的热水,喝了一口。 “寅时正就出发了,因怕您不好休息,便不让闹出动静来。”秋月答道,“官人说,叫夫人好好睡一觉,若是中午还起不来,再来叫您起来。” 又道:“夫人饿了未曾?官人吩咐厨房炖了鸡汤,叫用那汤给您下个细细的面条,如今汤已是好了,不若让她们这就把面给煮起来?” 季清菱昨夜一直在忙着抄药方,并没怎么好好吃饭,又被折腾了一晚,此时肚子已经饿得过了头,虽然没什么感觉,却知道必须要好好吃一点东西了,便点了点头,又补了一句,道:“煮软一些。” 话刚落音,她的脸便微微发起红来。 昨晚……实在是闹得太过火了……她现在连吃东西都不想使力气去咬…… 喝完一盏热水,季清菱把杯子递回给秋月,靠回床头发了一会呆。 此时此刻,她才慢慢感受到了“五哥已经外出平叛”这个事实。 有点想他…… 察觉到心里泛起这个念头,季清菱不由得自嘲一笑,爬起来换了衣服,打算去看看柳沐禾。 这一阵子她忙着给五哥打理去广南的行李,只能先把杜家的事情放在了一边,只每日打发人过去问一声,虽然回回那边都答说无事,她还是有些放不下心。 这一边才梳洗完毕,厨房的鸡汤面便端了上来,季清菱吃过早食,正要出发,秋爽却进得门来,行礼道:“夫人,大相国寺中来了一个和尚,问您方不方便见客。” 季清菱奇道:“上回说要献的银钱不是已经送过去了,他们还跑来作甚?” 前几日为了见智信大和尚,请他帮着澄清柳沐禾不能生育的谣言,季清菱舍了两千贯,然而后来虽然见着了人,双方却没能谈拢。 既是说出口的话,她并不打算出尔反尔,是以回来之后便着人把原先许诺的银钱都照着数目给齐了。 秋爽面色古怪,似是在憋笑,只道:“这一回便是为了上回的银钱来的。” 她憋了一路,此时终于笑出声来,道:“夫人,您是没瞧见那和尚的脸色,好生精彩!那声音!我算是服了,都说大相国寺的和尚个个都是练过的,出门讲经,做水陆法会,化缘,人人都有好口才,原我还不信,今日当真是长见识了!” 秋爽眉飞色舞,只差手舞足蹈了。 秋露立在季清菱的后头,忍不住催道:“你被松节带的,竟还会卖关子了!还不快说!” 秋爽嘻嘻一笑,道:“早上不是下头几个丫头小厮都去了城外,没有人用了,我见夫人就要出门了,怕赶不及,便自己去门房那一处要催马车,谁晓得正正遇得那和尚,也怪门上胡咧咧,说我是什么‘夫人身边得脸的大丫头’,那和尚就凑上来,把我夸得好像观音菩萨身旁的玉女一般,又请我过来给夫人回话,说上回自家不晓事,胡乱坏了寺中的规矩,竟收了咱们家的银子,如今已是被训斥过了,这一回他是亲自来把银子送回来的!” 秋露听得莫名,问道:“什么时候大相国寺还不收外头赠的香火钱了?” 秋爽便道:“我也不晓得,再问那和尚,他便不肯说了,只问夫人方不方便,如今人还在门房坐着。” 季清菱本待要不理会,听得是来退善银,倒是不能不去了,否则要显得自己仗势欺人。 她在偏厅见了大相国寺的来客。 才进门,便见得里头坐着一个低头拨佛珠的大和尚,旁边又立着一个和尚,看着还有些面熟—— 旁边立着的原是上回那个接引她的知客。 季清菱便上前同对方行了一礼。 坐着的那一个大和尚几乎是立刻便站起身来,口中先念一声佛号,紧接着自报了法号,这才道:“女施主善心,前几日给寺中献了好一笔善银,今次贫僧便是为着这事来的。”又转头叫了旁边那知客一声。 那知客一脸的羞愧,上前单手行了一礼,道:“还请女施主不要怪罪,原是小僧疏忽,漏了一桩要事,倒叫府上好心又生波折。” 又道:“前几日宫中下了旨意,原来这一回寺中修佛殿,宫中圣人赐了金银,因不能越过圣人,是以只要是善男信女献银的,最多都只能收一贯钱,只图个众人的向善之心罢了。” 再道:“正巧寺中说这事的时候,小僧出去做法会了,是以不曾知晓,回来竟也未有听得信,倒收了女施主这样多善因,如今为着寺中规矩,只得送回来,全是小僧的错。” 他口中说着话,手上却是不停,只把一旁桌上放着的托盘托了起来,又将上头盖着的红布给掀开了,呈到季清菱面前,左手持托盘,右手指着上头两只符,道:“小小赔礼,还请女施主海涵。” 竟是把上回季清菱遣人送过去的善银折成金银铜钱又送了回来,还搭上了两枚平安符。 季清菱见得两人这般行事,简直是由衷地生出一股佩服之心来。 大相国寺的和尚,消息当真是灵通,也当真是够能扯了。 昨日下午智信才被请去了城外的军营,那时已经天色不早了,一夜的功夫,他们就探明了为何智信会被点去广南,还能找出这个借口,把善银给送回来。 第四百零一章 禀告 季清菱还是头一回听到宫中圣人“赠了银”,其余人便不能献银超过一贯这种说法。 对方用了这个理由,自己当真是不把当日的赠银收回来都不行了。 季清菱只得吩咐秋露、秋爽二人把那知客手中的金银又接了回来。 见这边接了银子,立在一旁的大和尚脸上登时露出了一个轻松的笑,叹道:“也是贫僧传话未能到位,才出了这般事情,倒叫女施主为难了。” 又歉道:“寺中人口多了,难免有照顾不周到的地方,又有许多外头的云游和尚,虽然在里头挂单,却并不是寺中的人,同咱们是两边半点不相干的。” 他信口说了这样一句话,既不提名,也不道姓,可在场众人,却俱都晓得他指的是智信。 大和尚又道:“眼下就要观音诞了,夫人若是有暇,便来寺中听一听讲经也好,今次是智缘上师说《金刚经》,全是佛家精粹,正道佛理,同其余那些个挂着单胡乱讲经全不一样,还有后头做的好素斋……” 说了一大通话,从头到脚,简直把大相国寺同智信和尚撇得干干净净。 好容易把两个和尚送走,季清菱竟是头上渗出了几滴汗。 秋爽不由自主地叹道:“大相国寺的和尚当真是能人,比起那等走街串巷的老虔婆还要厉害,偏是头脸还能做得端端正正的!” 季清菱听得好笑。 这等知客说是寺中和尚,其实平日里头多是做些迎来送往的活,论起见风使舵的本事,并不比外头大铺子里的掌柜差多少,比起朝中的墙头草,也只差上一点而已。 和尚不怕事,可寺庙却怕事,尤其是大相国寺这般的,不过偶尔同宫中往来两回,就要动不动就被御史、朝臣弹劾,见得顾延章这般下手之前全然没有半点动静,轻轻一拨,便把人送去广南喂蛇虫的,哪里还敢二话,自然是越快撇清楚关系越好。 不过这般一来,也是好事,和尚反应得快,京城其余聪明人也不少,想必用不了多久,就没人再大张旗鼓地传柳沐禾的闲话了。 或许还是会传,但也只会讨论五哥而已。 人都不在京城了,也不存在愿不愿意出风头一说,等再回来,早过去一年半载,哪里还有人记得他。 心中想了一回,把前后事情都盘算清楚了,季清菱才着秋爽去催了马车,这便往柳府去了。 *** 且不说这一处大相国寺如何行事,浚仪桥街的李府里头,一个看上去五十出头的男子却是坐在位子上,一面喝着茶,一面望着下头一个低着头立在一边的妇人,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这男子脸型圆圆的,便是不笑,看起来也极和气,可立在下头的妇人却是如同老鼠见了猫一般,半点哆嗦都不敢打,只老老实实道:“经讲到一半,原本样样都顺顺利利的,便是突然冒出来一个的穷酸,那智信和尚也俱都算对了,眼见就要结束,忽然官府当中来了人,说是朝中要去广南平叛,为了给那些个南蛮讲经说法,圣上特点了智信大师随军过去。” 那妇人身上穿着一身棕黄色短缎松竹梅图锦裙,光看打扮,活脱脱就是个富商家中的,可站在这男子面前,却压根就是个下人的行事。 这男子看上去才五十出头,其实还差两三年,便要满六十了,只是因为保养得好,脸上比起寻常四十多男子还要皱纹少。 这人是京城数得上号的富商,唤作李程韦,他早年靠着马匹、丝绸、茶叶买卖起家,后来又从延州往北边走了两年商线,赚了大笔银子,再过得几年,也不晓得做了什么生意,竟成了京中首屈一指的富户。 他听得那妇人这般答话,却是皱了皱眉,问道:“官府说甚时要出发?” 那妇人连忙回道:“好似是今日早间出发,如今应当已是在路上了。” 李程韦几乎立时便坐直了身体,眼睛也眯了起来,厉声喝道:“眼下人都走了,你才来同我说这话?你是吃干饭的吗?!” 他顶着一张圆脸,便是骂起人来,也并不怎么凶,可那妇人却是吓得脸都白了,咽了口口水,磕磕巴巴地道:“昨夜……贱妾昨夜就想同老爷禀报,只您不在府上,一时也不好去寻……” 她当着这一位的面,自然不敢把话说得那般清楚。 昨日见得僧录司中的人过去,自家便立时回了府,偏那时老爷不在家中,等了半日也没等到人,只能在门房候着,连觉也不敢去睡,生怕错过了,便要挨骂。 李程韦只要夜间外出,家中人便少有能知道他确切的行踪的,这妇人平常做的差事也不算要紧,自然下头人没有一个愿意帮她去寻人——实际上,便是她自己,也不晓得这事情究竟算不算顶顶要紧。 然而此时此刻,见得家中老爷的反应,那妇人心中却是又是惧怕,又是庆幸。 还好自己确确实实是一夜未睡,一直在门房守着,否则还不晓得是个什么下场。 李程韦坐直了身子,质问道:“圣上怎的突然会点了智信和尚过去?” 那妇人头缩了缩,声音都低了两分,道:“想来是管和尚那个地方的官推荐的罢。” 李程韦目光森冷地看了她一眼,问道:“你着人去打听了吗?” 妇人瑟缩了一下,点头道:“问了……问了一两个寺中的和尚……” 李程韦把手中茶盏“噔”地一下坐回了桌上,滚热的茶水立时就溅了出来,他却是半点不做理会,只阴着脸道:“我每日使银子养着你这等蠢材,只想着出了事能抵点用,偏都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你还好意思吃我的米?” 那妇人半句话都不敢说。 李程韦怒道:“把李成大给我叫进来!” 那妇人被狗撵似的跑了出去,只恨爹娘没给自家少生两条腿。 李程韦在位子上坐着,他发过了火,脸色却是极为难看。 僧录司里头管僧侣的官,几乎个个都吃过智信的影子,怎么可能把他荐去广南。 眼见这一两月就要用上的人,眼下居然莫名被遣走了,这又是个什么原因?虽然他并不管着智信,可两边多多少少也有些互帮互助,若是被那一位知晓了自己提前得知了信,却是没去搭把手,挨一顿排揎是少不得的。 第四百零二章 探究 李程韦虽然只是个商人,然而自古财多即可通天,凭着他今日的身家,无论说话,还是做事,都有了不小的底气。 他眼皮子并不浅,早年才起家的时候,哪怕每年的进项除掉花销之后,所剩并不多,也要花大价钱去请了好先生在家中给几个儿子开蒙,后来更是挖空心思将儿子又送去白马书院求学。 奈何许是因为材质问题,李家的几个子嗣书读得都很一般。 读书乃是为了科考,科考便是为了得官。 科举得官不能,他索性便换了个法子给儿子求官。 他虽然帮着那一位做事,明面里头,却并不能同对方有太多牵扯,在这方面,是得不了什么助益的,只能自己想办法。 纳粟官能得的职位向来有限,还很容易被流内铨派去其余偏远州县填空,若是不想被随意分派,每隔几年,还要使大力去活动,李程韦算过账,觉得甚是不划算,便不肯做这笔买卖。 他选的是另一条路——给儿子娶亲。 大晋厚嫁成风,若是女子嫁妆不够丰厚,是要被婆家甩脸色看的。然而宗室却是不同,他们嫁女儿,不但不用倒贴嫁妆,还能捞上一大笔。 无他,因娶了皇亲宗室,最差也有一个环卫官在身,虽然是虚职,但能常年留在京中,挂在身上也好听,凭着媳妇的身份,还能同宗室来往,这等买卖,许多商人都愿意。 以李家的出身,皇亲想也不敢去想,可那等落魄的宗亲,却能惦记一番。 李程韦在给大儿子娶了一位县主之后,尝到了甜头,又给小儿子李嘉严也讨了一个。如今家中有两个县主在,说话行事都方便许多,也不至于像从前一样,打听起事情来那样周折。 能进崇政殿议事的除却重臣,还有各色黄门、内侍,宫中惯来瞒不住事情,得了李程韦的吩咐之后,李大管事很快便把消息给打探了回来。 “……确实是天子钦点的,乃是崇政殿议事的时候一个姓顾的勾院举荐的,说智信大和尚甚通佛法,又能言善辩,还会相人面,特请随军广南,以助力大军。” 李程韦听得家中管事回话,几乎立刻便反应过来,急急问道:“姓顾的勾院?可是叫做顾延章的?” 管事愣了一下,立时点头,道:“确是叫做顾延章,听说此次南下平叛,他是随军转运,原在赣州任知州的那一位,又是两年前的状元,在京中倒是颇有些名声。” 李程韦的脸色更难看了。 不用管事的说,他也自然知道谁是顾延章。 实际上,上回他收买智信,一大半是为了杜檀之,却也有部分想要顺带看看顾延章那一处有没有可乘之机。 那一位想要同杨奎沾上边想了很久了,只是碍于身份,不方便行事,也摸不到对方性子,不敢轻举妄动。换做是李程韦,却没有这样多的忌讳。 李家这些年,也帮着接触了不少保安、镇戎军中的将士,可都是些低阶的,再往上,便不好攀,别说杨奎,便是陈灏下头的,他都有点够不到,可若是顾延章这般才得官一年多,同杨党走得近的,却是能提前拉拉关系。 几年前,李程韦想过把侄女说给保安军中的周青做妾,只一则阵前情况不明,不清楚到底那人回不回得来,只怕最后竹篮打水一场空,二则那周青家的糟糠,也是个武将家的女儿,听说了此事,直接把周青的脸都抓花了,后来自然这打算就不了了之了。 如今李家已经不是从前,到底家中娶了两个县主,养出来的女儿,是不好拿出去做妾的,最多像小女儿那般,二婚说给杜檀之兼祧,还勉强讲得过去,可要是放低身价到了做妾的程度,以后想要再抬起来,就难了。 是以他是打算想办法送一班歌伎到顾延章旁边,先混个眼熟。 寻常官员家中养上一两班歌伎、伶人作为应酬之用,乃是常事,可顾延章那一处却并没有这个配备,听说他家中只有一个打小便成了亲的妻子,因不常露面,也不晓得其中虚实,连背景都不怎么探得出来,是以他才让智信帮着问一问,是不是同周青那般,家中压着不让乱动弹。 世上没有不偷腥的猫,一般都是男人,李程韦最懂不过了。 如何投人所好,与各处拉关系,惯来是他的长项。 想到这一处,李程韦又有些扼腕。 多年前,他曾经借机攀上过延州城内的一个钤辖,靠着那一位,本来已经同军营里头有了点联系,还借机包揽了延州军中布匹供应的生意,又开了两条商线,着实赚了不少,也得了不少奖赏,眼见两边关系越发紧密,他还想着能不能试着帮小儿子求娶那姓季的钤辖家中女儿,谁想到,延州居然被屠了! 也是可惜了当日费了这样多心思铺就的人脉,更可惜从前在延州城内丢下去的白花花的银子! 不过也幸好那姓季的不同意,若是同意了,如今娶得进门,父死兄亡的,又是个孤女,当真是半点用都没有,还要想办法找个说得过去的理由休了去。 摇了摇头,把脑中的念头压下,李程韦抬头道:“给我备马,我一会要出去。” 顾延章是柳伯山的弟子,柳伯山又是杜檀之妻子的祖父,若说他突然毫无预兆地推荐智信随军南下,纯粹是因为看中了智信的能力,便是李程韦再天真,也不敢这般作想。 这是在报复罢…… 果然不愧是商户出身,不讲究君子报仇,十年不晚那一套,下手居然下得这般快,还这般狠! 越是往深处想,李程韦越是有些心中发憷。 智信去了广南,那接下来那边要怎的做?他又该如何同那一位解释?空出来的位子谁来填补,事情又能谁来做? 养出一个智信这般的和尚,并不容易,居然因为自己,栽了这样一个大跟头,半年之后能回来还是好的,就怕被那顾延章使了阴招,直接弄死在广源州那穷山恶水当中。 而京城里头,还不知道能不能等得了半年。 第四百零三章 忧虑 李程韦再不敢往下细思,心中盘算了半日一会要怎的同那一位解释,左思右想,还是找不到合适的借口,只得转身去了内院。 李家的儿子只有几个,女儿倒是很多,除却正妻生的三个女儿,小妾、通房、美姬,哪怕是府中的丫头,外头养的外室,都各有所出,认真数起来,加上没有入家谱的,恐怕两个手掌加上两个脚掌都不够算。 寻常人养不起女儿,就怕要出嫁的时候,掏不出足够的嫁妆,李家却没有这个担忧。 事实上,李程韦只恨不得再多生几个女儿。 他有的是钱,只是缺权势,再没有比嫁女儿更好的拉拢办法了。三年一回放榜,榜下捉婿,李家捉不到一甲二甲,三甲却是很容易的,几千贯砸下去,再多添点奁田,不愁不把那些个寒门出身的穷书生砸得眼晕。 只要这般继续下去,用不得多少年,家里头做官的女婿多了,十个里头出不得一个爬得上去的,三十个里头总能出一个了罢? 对着能用的人,李程韦从来不吝啬银子。 然而有时候总难免会看走眼。 便似当初正妻生的小女儿择婿的时候,他先是挑了个寒门出身的士子榜前约婿,谁晓得对方名落孙山。 既然考不中,自然是不能再做亲,按着从前的约定,亲事便不做事了,他重新取了一个当科进士,那人看着有几分聪明,长得好,说话也漂亮,看着是个能来事的。为了同其余几个人争这一个材料好的,他硬生生一万贯甩了出去,又给小女儿陪了三顷上好的水田,才将将拿下。 谁晓得那人十分蠢,一个县令做了四五年,数次考功,居然都只能得了中下,想使银子帮着运作都运作不动。 单不会做官,爬不上去就算了,竟是连贪都贪得不好,哪里能伸手,哪里不能伸手都不晓得,费了大力,才能捞到一点银钱,还被转运司下去查账的人给查了出来。 这样的人,注定是没有出息的。 李家养的女儿个个都有用处,更毋论萍娘还是他花了大价钱给堆出来的,怎么能浪费在这种人身上,是以李程韦很快做主,给了对方点银钱,两边和离了。 倒是上一科没有考中的、榜前约婿的杜檀之,竟不多久就高中了,还一路平步青云,眼看就要大放光华,还娶了大儒的女儿做妻。 这还罢了,杜檀之转眼就要升任的那一个位子,大理寺评事,一则能司法审案,二则协管大理寺中奏章事务,若是抓稳了这样一个人,从前李程韦犯下的那些事情,便不用太过担忧,而对于他上头那一位,几乎就能管中窥豹,得知大理寺中相应动静,也是十分重要。 一刻钟之后,李程韦到了女儿房中。 李萍娘正在练琴。 见得李程韦过来,她连忙停了手,起身上前相迎。 对着自己这个才貌俱佳、技艺双绝的女儿,只要不是遇上利益攸关的事情,李程韦惯来都偏疼几分,然而今次他的脸却是好看不起来,径直问道:“上回你去大佛寺,事情办得如何了?你同那柳氏搭上了未曾,她又是个什么态度?” 能在那样多儿女当中最得宠,李萍娘自然是个聪明的,她一见李程韦的表情,就晓得此事不好,只得勉强答道:“只来得及说了两句话,就被与她同行那一个给打断了。” 又把当日的场景复述了一遍。 若不是今次的事情太过棘手,李程韦压根不会亲自来过问,然而此时问得清楚之后,他却觉得更是棘手了。 上头人并不会管下头人用什么办法来做事,也不会管这事情究竟有多难,只会觉得,我既是交代给你了,你就要办好。 如今的情况就是,他不但没有按进度办好,还给搞砸了,甚至还把智信也拖下了水。 顾不得再多问,生怕这一回禀话禀得迟了,就要遭殃,李程韦急急出了门,只带了一个亲信,去了太和坊。 *** 崇政殿中,赵芮正在批阅奏章,他一面翻折子,一面咳嗽,看了半日,一本折子都没有看完。 郑莱立在后头,听得有些心慌,连忙上前道:“陛下,不若再宣御医来看看罢?” 赵芮摇了摇头。 下午才宣过了,药也吃了,只是不顶用。 都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可这个丝,实在抽得有些久。 自从冬转春,他就开始犯了伤寒,后来渐渐好了,这咳嗽的毛病却是一直没有痊愈,小半年了,拖着拖着,反倒是越发地厉害了。 前一阵子吉州、抚州叛乱,交趾那边又有动静,他心中甚是着急,连着熬了好几回夜,晚上躺在床上,辗转反侧,连觉都睡不好,好容易昨日见得陈灏他们南下了,心中才松了一口气,又得知儿子赵署生病的消息。 赵芮一直子嗣艰难,难得养活了这一个,却是同做爹的一般身体弱,纵然着急,他也没办法,只能嘱咐御医时时去看着。 赵署身体不好,不单他着急,杨皇后更是着急。 虽然不是自己亲生的儿子,好歹还是赵芮的儿子,名义上也是她的儿子,只要将来登了基,她便是太后,虽说未必能真得到孝顺,日子勉强也能过下去。 可若是赵芮没有了子嗣,她的日子就难过了。 过继过来的儿子,心里头多半还是向着亲生父母,想想从前的哲宗皇帝就知道了,那时候哲宗还活着呢,钦宗皇帝便要给自己的亲生父母大赐封号,哲宗同其时的太后在后宫里抱头痛哭,却又无可奈何。 而如果最终没有过继,而是择了其余藩王继位,那杨皇后的日子就更难过了。 是以如今赵署生了病,杨皇后也不敢掉以轻心,只把儿子挪到自己宫中,亲自着人照管。 赵芮咳了半日,想到儿子,手上的奏章一时也看不下去了,便起驾去了仁明宫。 杨皇后刚看着赵署吃了药,等他睡了,自己还未来得及用膳,便听说天子来了。 她连忙迎了出去,正要行礼,却被赵芮给拦住了,只听他问道:“可是好些了?” 杨皇后自然知道对方在问什么,心中一时有些心酸,却又只得道:“才吃了药,如今睡了,陛下可是要去看看?” 赵芮换了鞋子才走进去,也不出声,只站在床边看了一会,见赵署虽然睡得不甚安稳,到底还是睡着了,终于松了口气,走得出来。 第四百零四章 弹劾 仁明宫内,大晋最为尊荣的一对夫妇相对而坐。 明明富有天下,辖治亿兆之民,两人脸上却是全无半点欢欣之色。 杨皇后把下午御医留的脉案拿来给赵芮看了,又说了几句皇子赵署的起居,犹豫了一会,还是道:“陛下,不如还是同娘娘说一声,请三弟、四弟搬出宫去罢。” 当今天子儿子只有一个赵署,兄弟倒是不少,除却异母所生,跛了一足,早已就藩地的长兄,另有三个弟弟,皆是同胞。 按着大晋的规矩,几位皇弟早该行冠礼、出阁并就外地了,多年以前,宫中确实也这般做过。 借着当时钱迈同济王赵颙争魁首的机会,赵芮顺利地把三个弟弟都送出了宫。可好景不长,几年前,赵芮最小的那一个皇弟外出打猎,不小心掉下马背,被乱蹄踩死。 张太后哀伤不已,许久都未能恢复,提出要把两个亲生儿子接回宫来。 面对太后的请求,赵芮着实左右难为,他一方面觉得出于一个“孝”字,很难拒绝——年纪大了,想要儿子都在身边,也是人之常情,可另一方面又觉得,两个弟弟都已经有妻有子,住在宫中,到底诸多不便。 他不愿意硬拗张太后,也不愿意让弟弟们进宫,想来想去,干脆把事情透了出去。 一时激起千层浪,大晋少有弱冠之后还居住在宫中的王爷,出阁建府之后,还搬回宫中的,更是闻所未闻。 言官们便开始接连上表,表示不能行此乱事。 可张太后又岂是这般好相与的。 她拿着“天属之亲,莫如兄弟”的旧例,又把“孝”字、“兄友弟恭”搬出来,直言天子当以纯孝治天下,当着赵芮的面,把那几个上书最积极的言官递上来的折子从头批到尾。 张太后是垂帘过许多年的,对政事也好,言官们上书的套路也好,简直是熟得门清,三言两语,就把奏章中那看似充分的理由打得七零八落。 她对着赵芮又是哭又是骂,硬生生逼得他开口承诺“遽远朝夕,岂胜此情。尚体眷怀,往安无亟。所请宜不允。”,又盯着将那几个言官贬谪地方了,才肯就罢。 有了这一轮前车之鉴,从此,几年当中,虽然偶有几个小官上书请诸王外出的,赵芮顾忌着张太后,皆也只敢留中不发,久而久之,便再无人提及此事了。 然而今时不同往日,原来还好,随着二王在宫中住的日子越长,四王不说,三王那边是儿子女儿一个接一个地生,赵芮这边却是闷个屁出来都要憋半年,外头便渐渐有了些莫名的传言。 据说家家户户的子嗣都是有数的,诸王搬出去了,便算是分了家,不搬出去,依旧还做一家,三王生得多,便意味着其余兄弟必然生得少,此所谓“损有余而补不足”,不单是寻常人家这般,便是天家也是一样。 况且天家乃是龙气,更为稀罕,所以才会出现天子同四大王都不好生的结果。 这流言甚是无稽,原只是在宫外传,后来竟进了宫。 杨皇后比不得张太后,她出身很是一般,虽然偶尔会犯些小脾气,可多数时候,还是个以夫为天的性子,约束起宫人来,少不得也跟天子一般慈软,自是没怎么能控住。 后来流言入了张太后的耳朵,被她或打或撵,立时熄了下来。 宫外怎么传,传成什么样,嘴巴长在百姓身上,宫中不好管,也管不着,赵芮更不是个严酷的皇帝,一旦宫中熄了火,这事便不了了之了。 然而自那一次之后,杨皇后便开始有些不得劲起来,偶尔会在赵芮耳边提一提,但她也知道这件事情,天子也做不得主,是以只是抱怨两句而已。像今次这这样,说得如此直白的,却是从未有过。 夫妻多年,赵芮自然知道自己这皇后的性子,不由得问道:“可是宫中又有了什么闲言碎语?” 杨皇后叹了一口气,道:“下午清华宫来了人,说是三弟家的那一个又得了喜脉,一同诊出来好事将近的,还有他的一个侍妾。” 她说到此处,心中实是有些难过,只道:“陛下,是妾不中用,帮不得天家开枝散叶。” 一提起这个话题,赵芮只觉得自己下午才吃进去的那碗药在肚子里头翻滚,从胃往上,由心到喉咙都是苦的。 可这又哪里能怪得了杨皇后。 这些年来,对方的行事,赵芮也看在眼里,自己这个皇后,想要后嗣的心,并不必自己弱半分。 然而难有子嗣,依旧是难有子嗣,不但难生,一样难养,纵然他贵为天子,在这一桩上头,也是一般地只能听天由命。 赵芮不由得安慰道:“同你又有什么关系……” 他说完这一句,也不知道该要怎么接了。 与皇后没有关系,那与谁有关系? 天子是能生的,皇后也是能生的,偏偏生了也养不住,这又能怪谁? 夫妻两默默对坐了半日,杨皇后又道:“陛下,虽说当日那传言无稽,可……” 她话只说了半句,赵芮却十分清楚后面半句是个什么意思。 虽然传言无稽,可如今已经是死马当活马医的时候了。 此时小孩难养,不长到十岁,都不敢说是养住了,更何况赵署身来体弱,自出生以来,药都未曾离身,纵然不能往不吉利的方向去想,可谁又知道将来究竟会有什么事情发生。 皇家气运的事情,本来就难说,万一当真是因为两个藩王住在宫中,才引得自家子嗣不好…… 就算有一丁点的风险,此时的赵芮,也不愿意再去冒了。 他沉默了片刻,道:“待朕再想一想。” 旁的都不要紧,只是要对上张太后,他总有些底气不足。 心中有事,又生着病,再次回到崇政殿之后,赵芮看起奏章,难免就有些心不在焉起来,一连几日,除了军情要务,其余折子他都暂时压下了。 好容易挨过了一阵,病情稍缓,赵芮才终于打起精神,打算把积压的政务快些处理干净。 然而没过多久,他便察觉出不对来。 无他,弹劾杨奎的折子,实在是太多了。 第四百零五章 调兵 朝堂之上,杨奎与范尧臣都是赵芮极为倚重的大臣,前者领枢密院,后者带着政事堂,当真说起来,其实是井水不犯河水的,可在赵芮的居中撩拨之下,两边硬生生拉帮结党,斗成了眼下这副情况,到得现在,便是想停也停不下来了。 杨奎从延州回来之后,身体就一直非常不好,他多年南征北战,尤其从前打交趾的时候,在南边瘴疠之地挨了好几年,前后几次驱北蛮,又在延州苦寒之地十数年,可以说落下了一身的病根子。 为国出力的老臣,如今缠绵病榻,还要被朝中的人追着打,赵芮实在是有些看不下去。 他随手翻了翻弹劾的折子,几乎都是说杨奎在延州阵前奖惩不公,任人唯亲,乱做提拔,最后才叫广信军出了乱子,都是言官们一贯的笔法,大帽子一顶又一顶地往上扣,要找证据,就什么都没有了。 本来就心情不好,看到这样的折子,赵芮更是恼火得很。 自杨奎告病,他三天两头就遣御医去到杨府送医送药,自己也亲自去探过几次病,还剪过龙须去做药引,只盼着这一个老臣能活久一点,倒是这些个闲着没事干的官员在此闹个不停,他们又为大晋做过什么! 赵芮提起笔,想要一条条好好驳斥一番,然而刚蘸了墨,又把笔给放下了。 他将那些个弹劾杨奎的折子都挑了出来,扔到了留中不发的那个篓子当中,抬起头,望着殿外黑沉沉的夜色,发了一刻钟的呆。 许继宗侍立在一旁,见天子如此,便轻声问道:“陛下可是要歇息片刻?” 赵芮摇了摇头。 杨奎确实是肱骨之臣,为国为民,也做了许多大事,可根据皇城司送回来的情报,广信军中出来的乱民之所以会反,其中一部分,确实也是因为奖惩不公。 这一点,杨奎怎么洗,也是洗不干净的。 想到吉州、抚州,又想到广南,再想到交趾,赵芮感觉自己的牙龈又开始痛了起来。 他烦躁地站起身来,来回踱了两圈步,抬头唤道:“许继宗。” 许继宗连忙上前听令。 “陈灏他们出发有几天了?” 许继宗低下头算了算,几乎没有让天子等待,便道:“自出发那日开始算,到如今已是十六天了。” 他一面答话,一面心中道一声好彩。 幸好自家同那顾勾院往日颇有渊源,此番听得他要南下,便留了意。天子问话,这等偏门的事情,有时候不记得也是正常,去翻起居注也好,去问人也好,终究不如立时就答出来。 想要给天子留下好印象,出得外头,差事办得好自然重要,可跟在身边的时候,在这等小事上的表现也是极有用,偶然一个问话,自己立时就能准确答出来,看起来十分简单,可当真做到了,却是极容易叫天子满意。 许继宗此时犹记得,前几个月在赣州,无论是关乎流民营也好、在福寿渠也好,哪怕是在路边随意问得附近县乡的什么话,当时还是通判的顾延章,都是连想都不用想,当即条理分明,一一答出。 他当时的惊讶与叹服之心,即使到了现在回头去想,依旧清清楚楚。 若是自己做到了顾延章那般,换做天子来见,也会一样的满意罢? 脑中飞快地转着,许继宗面上却是丝毫不露,依旧是一副老实听令的模样。 “都十六天了……”赵芮眯着眼睛,转头看了看不远处悬挂的大晋舆图。 许继宗连忙道:“若是一切顺利,想来应当已经到了江陵,再走得快一点,说不定都到了鼎州,陛下不必担忧,有陈节度同顾勾院在,南边不会生乱,必是马到成功。” 听得手下黄门如是说,赵芮便走到了那舆图面前,计算着两地的行程。 确实应当是在江陵附近了。 转头看了看许继宗,赵芮这回倒是有些惊讶。 这一个素来是比较好用的,只是从前与郑莱等人比起来,只是较为善于察言观色而已,像这回这样行事如此有章法,倒是少见。 赵芮点了点头,略夸了一句,道:“你倒是机灵。” 许继宗谦卑地低下头,只轻声道一句“陛下过奖了”,便不再多言。 赵芮只是随口一说,自然不会把心思放在一个小小的黄门身上,只看着面前的那一幅舆图,心中算着陈灏等人还要多久才能到得广源州,而广信军中出来的乱民,如今又是如何。 前两日还收到了邕州送来的急脚替,说是交趾那边上表,竟是想要替大晋平叛。 谁给他们的狗胆! 人才过去没多久,交趾这边便立刻就知道了,可见他们时时探着国中情况。 只盼暂且不要打起来才好。 朝中已经再供不起这一场仗了。 *** 千里之外,赵芮挂念着的陈灏一行人,却是比他与许继宗最好的估计还要走得快,沿途日夜兼程,如今已是到得潭州了。 翻身下马之后,顾延章同陈灏二人打头,带着几名将士,一同走进了潭州的州府衙门之中。 按着原本的情报,吉州、抚州二处的乱民共计五千多人。 其中自然夹着不少水分,也会有部分当地跟着起哄造反的流民,但是按着往日广信军中军籍吉州、抚州两地的兵力折算,至少也有三千是正经的官兵出身。 早在朝中议事之时,天子便同陈灏强调过,此次平叛,以劝降为主,以打促降为辅,尽量莫要毁城伤民。 因为要打的是广信军中的精锐,若是想要全然指望其余州县之中调来的厢军,自然是不堪用的,陈灏便请调了自己原本麾下的三千兵马过来平叛。 才出京城的时候,据说那三千保安军已是到了黔州,按行程算,如今正该在此驻扎下来了。 “若是在其余地方还好,偏偏去了广源州,那一处侬人、土人俱多,还有许多少民,本就极乱,一个不小心,交趾又要跑来插一脚。” 陈灏皱着眉,转头同顾延章说着话。 两人一面讨论着广信军在广南的情况,一面进了正堂,还未来得及坐下,便听得外头一阵纷乱的脚步声。 不多时,三四个人便簇拥着走了进来,当前一人身形高大,才进得门,便径直朝着陈灏而去,行了一礼,叫道:“节度!末将来迟了!” 那人行过礼,把头往顾延章处偏了一下,趁无人注意的时候,对着他咧嘴一笑,还不忘眨了一下眼睛。 第四百零六章 重逢 见得来人,陈灏面露惊喜之色,上前几步伸出手去,用力拍着对方的肩膀,大笑道:“好小子,你倒是来得快!” 一面又转头对着顾延章引荐道:“这是保安军兵马都监,姓张,唤作张定崖,乃是百年一遇的少年虎将。” 顾延章笑着颔首,行了一礼。 陈灏很是器重张定崖,觉得其人虽然年龄不大,于经验上未必比得上那等在军中历练日久的老军士,但却是难得的将才,无论作为领军也好,当做前锋也好,都十分出色。 而顾延章更不用说,是他极为信重的转运之才,稳定后方必不可少。 今次南征,他是将两人视为自己的左膀右臂的,是以见顾延章这般反应,又补道:“从前试射殿廷,旁人都是一发一中,独他一发三箭,箭箭得中靶心,考校得了异等,在延州阵前更是屡立奇功,还亲手擒过细封氏中大将,同你当初射杀那野利氏的将军,相辉相映。” “节度……”张定崖听得陈灏这般夸奖,平日里还不觉得,此刻当得自家这个兄弟的面,竟是难得的脸面有些红了起来,道,“您还是莫要再夸了,再夸下去,牛皮都要吹破了……” 陈灏哈哈大笑,道:“据实而言,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原本他同顾延章说着广源州的军情,堂中气氛略有些紧,此番张定崖同几名将士一进得来,倒是立时松了下来。 张定崖道:“节度有所不知,末将同延章乃是旧识,您在旁人面前吹两句不要紧,当着他的面,叫我把脸往哪搁。” 陈灏一怔,转头望向顾延章。 当日在朝中议事的时候,因顾延章也曾在保安军中任职,他便就领军人选询问过对方意见,名单之中,自然是有张定崖。 然而顾延章却未做出什么建议,只单纯论了几句诸人履历而已。 “定计遣将乃是节度之权,延章职在后方,岂可擅言,又因旧有情谊,难免有所偏颇,更是不好多言。”顾延章笑着答道。 陈灏摇了摇头,道:“你也太小心了,何至于此!” 然而口中这样说,转过身,他却是暗暗点头。 从前在延州阵前,这顾五还只是被陷害的一个小小役夫而已,然而得借调到保安军中的时候,便是这个性子。 上边交代下去的事情,寻常人多数先喊一通难,无论能不能做到,早把借口找好,也好有个退路。 转运司里头,粮秣运转也好,辎重调度也好,能做到五分六分已是勉强,能办七分八分的,便要拿来邀功,独他一个,事前从不道难,事后又总能给人惊喜。 这个不多言,不争功,只拿结果来说话的性子,让陈灏印象极为深刻。他当时极力想要把人拉到麾下,后来未能成功,总有些遗憾。 这一回天子点他平叛,他立时就举荐了顾延章作为后方转运。 原还想着,此时的顾五不同往日,有状元之名打底,又在赣州立有大功,听说才去得学士院短短时日,便被权知大理寺少卿的董希颜看上了,想要抢去大理寺,想来一路顺风顺水,青云直上,性子多少会有些变化,却未料得,竟是依旧同从前一般。 不过也正是因为其人能宠辱不惊,秉持本心,才能一路得人信重罢。 这个浅浅的念头在脑中一闪而过,陈灏也未有深究,他随口问了几句顾、张二人往日交集,便命众人坐得下来,商议起广源州的军情来。 如果一应顺利,像从前那般去抚州、吉州平叛,只要保安军的三千兵马做主力,再加上附近州县的厢军,便已经足够了。张定崖已是整顿好兵士,稍事休息便能出发,很是方便。 可如今是要去广源州,少不得要重新整调荆州、潭州兵力。 等到天色已经全黑,陈灏才将各人负责的事项全数分派下去。 潭州知州与通判早已在堂中设了宴席,众人草草吃了一顿饭,各去办事不提。 顾延章的差遣乃是随军转运,与陈灏一般,都有着便宜行事之权。 他从前只是一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役夫时,被借调在保安军中,都能借力使力,协助周青做好军中运转之事,更何况到得如今,早有了几年的历练,更在赣州掌过十数万流民的安抚、数万壮丁的修渠之事。 短短两三日功夫,顾延章便把自己份内的事情全数打理好了,还能腾出手来,帮着潭州整理了一遍转运流程,以备日后所需。 这日夜晚,与陈灏禀过手里事务的进度之后,他回了驿站之中。 顾延章这一次出发得甚是仓促,连幕僚都来不及好好寻。 他原本手下的三个人,王庐早已靠着流民抚济法的撰写之功,得荐外出为官,另一个许明,早借着上一回面圣之机,并在京城之外协抚流民的功劳,入了京都府衙当差。 剩下一个孙霖,本身家中便有些能耐,有了福寿渠的功绩在身,他早早便入了官,如今正告了假闭门在家准备锁厅试。 孙霖本身才学很是一般,想要考过发解试,几乎没有太大的可能,可若是要考专为有官人设置的锁厅试,就容易太多了。 三个幕僚,短短一年多的功夫,各自都得了官,还俱都有了不错的差遣,这让多少两年前便中了进士,如今还在候缺的选人眼红不已。 然而作为他们的举主,顾延章虽然替三人高兴,却也有些无奈。 寻常官人的幕僚,哪怕是跟着高官,至少也要跟着七八年之后,才一个个逐渐得官,像许明三人一般,不到两年,便全数有了官身的,不说绝后,也算得上空前了。 本以为一时之间,他竟是落到手头无人可用的地步。 也是赣州的功绩太足,顾延章到底资历浅薄,不能大肆封赏,便把功劳都往下分。这样的举动,便成就了如今令旁人瞠目结舌的结果。 有了许明三人作为示例,这一回南下广源州,纵然知道去的地方是广南,也依旧有无数学子前赴后继,趋之若鹜,无他,为功劳,为官身耳。 第四百零七章 夜谈 顾延章原本还以为自己至少要在学士院中待上三四个月,是以并不忙着找幕僚,谁晓得一夕之间,风云变幻,此时再来细细挑选,却是来不及了。 他只能请柳伯山帮忙从自荐的良山书院学子中寻了几个,此时尽数带了过来,又有原本赣州城中的吏员黄老二,原名叫做黄二觉的,自请弃了了吏身举家来投。 顾延章用他用得顺手,便尽数收下了,此番一齐带来南征。 黄二觉虽然相对老实听话,可到底是多年胥吏出身,做事周到却又透着三分狡猾,顾延章便把几个良山书院出身的学子交给他带。 回到驿站的时候,黄二觉已在里头等候,将白日里头做的事情一一回禀之后,他也不耽搁顾延章休息,很快告退了。 趁着还未到得广南西路,晚间居然剩了点时间,顾延章脑子一连绷紧了大半个月,终于得松了这一点子空隙,忙坐了下来,忙里偷闲,提起笔来打算给季清菱写封平安信。 他知道家中那一位素来好奇心重,便把军中稀罕事情,沿途所见,大行小事,但凡是有些意思的,全数都写了下来,因是想到哪里就写到哪里,短短小半个时辰,便有了五大页纸。 到得后头,少不得又添了些情话上去。 他闲话写得快,写情话却是写得极慢,总觉得写这一句不够好,写那一句又味道太淡,半个小时过去了,半张纸都没填满,只一句话就推敲了半日,嘴边却尽是笑,连觉都不想睡了,只想给家里的人好好琢磨写情书。 正写得起劲,忽听外头一阵敲门声,有人隔着门唤道:“延章睡了未曾?” 顾延章此时脑子里头都是情话,压根没有怎么听到,倒是一旁松节提醒道:“官人,好似是张都监的声音。” 松节一面说,一面去应门。 才把两扇门拉开,果然从外头闪进来一个人影,满脸是笑地边往里头走,边道:“我顺路打这边过,见你房中灯还亮着,想着当是还未睡,便来看一看,同你说说话!” 来人的一张俊脸上满是笑容,步子跨得极大,说话之间,已经走得近了。 他话语之中透着高兴,此时已是半夜,却是全无一丝疲倦之态,欢欣雀跃的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这家伙才打了鸡血。 果然是张定崖。 顾延章见得他,且惊且喜,忙把笔放下了,站起身来迎上去,问道:“你今日竟不用点兵?潭州城中厢军可是整好了?过两日便要出发,来不来得及的?” 张定崖哈哈一笑,道:“也不看是谁在整,既是我亲身出马,自是不在话下!” 他说完这话,转头对着站在门口的亲兵吩咐道:“我同顾勾院还有话要说,你先回去休息罢。” 那亲兵踌躇了一刻,心中有话,却又不好当着外人的面问,只拿眼睛可怜巴巴地望着张定崖,里头写满了话—— 哪里是顺路往这边过,顾勾院在东边,您的屋子却是在西边,说是南辕北辙也不为过,怎的在您口中就变成“顺路打这边过”啦? 都监,您说有话要同顾勾院说,叫我回屋休息,可如今更鼓早已敲过三更了,这般晚,你们要说些什么话?白日里头便不能说吗? 况且再一说,您叫我回去休息,究竟是怎么个休息法啊?我回得去,是该在外屋守着门等您回来,还是直接回屋去睡? 到底要不要给您留门呐?! 只可惜亲兵的眼睛再会说话,哪怕里头盛了一份万言书,也禁不住张都监连头都不回。 张定崖好容易找到机会来同顾延章坐一坐,只觉得时间紧得很,多少话来不及往外倒,哪里还有功夫腾给后头的小兵,自然是任由那一双带着困惑,又带着一星子没擦干净的眼屎的眼睛望穿了“秋水”,也不做理会。 那亲兵等了好一会,却是叫又不好叫,眼见旁边松节已是站在门边等着关门了,只得三步一回头地走得出去,眼泪都快要掉下来了。 *** 且不说那一个小兵困得泪水迷眼,回得屋中,因心中忐忑,只得卷了铺盖在外屋地上睡,也不敢把门锁了,提心吊胆了一夜。这一厢顾延章同张定崖留在房中,你一言我一语,撩起了谈兴,简直是半分睡意都没有了。 两人一别经年,虽然当中偶有书信往来,究竟不是很方便,哪里比得了此番当面侃侃而谈。 顾、张二人皆是出众,自上回在京城相见,之后各有际遇,如今均是青云之上,一个是军中顶顶年轻的都监,一个是朝中声名鹊起的新进能臣,各自将自己经历道来,哪怕简之又简,也能说上一日一夜都不带停的。 因得了吩咐,几个侍从早自去睡了,剩下两人坐在桌边说了半夜话,眼见天边已是转鱼肚白了,顾延章才醒了起来,忙问道:“定崖兄莫不是明日还要去校场点兵?一时说得兴起,竟是忘了时辰,可是熬得住?” 张定崖年纪轻,本钱好,只不当一回事,笑呵呵地道:“眯一会便罢了,若是来不及,擦把脸也挨得住。” 说到这一处,他似想起来什么似的,犹豫了一会,方才问道:“延章此回来,妹妹可是留在家中?” 他称呼季清菱,连姓都不带,倒是一副把自己当真做了亲哥哥的架势。 顾延章同他相处日久,知道其人性格,倒是不像从前那样防备,此事听得问,想到季清菱,面上也忍不住带出笑意来,道:“广南气候不好,又是阵前,实是不好带她来,她自留在京城,我托了师娘帮着照看,也便宜些。” 张定崖便喃喃道:“究竟一个人在家里头,少不得有些无趣……” 他嘀咕了这一句,又抬头望了望顾延章,酝酿了半日,方才问道:“延章到得潭州,要不要往家里头送些土仪、书信回去,也当报个平安?” 说完这话,也不待对方回话,复又扭捏道:“若是要送信回去,不若也帮我带得点东西给妹妹罢?” 一面说,一面走去外间,把门边的一件东西提了过来。 顾延章这才发觉,对方进门时竟是带了一个笼子,因那笼子不大,上头还盖了薄布,塞在一旁,他也没能发觉。 此时笼子上头的薄布一撩开,里头两只胖得球一般的鸟儿便“叽叽叽”地上蹿下跳起来,通体白色的毛,翅膀跟脑袋后头带着一撮黑色,绿豆般大小的黑眼正昂起来看着自己。 ?? 定崖兄这是……给清菱……千里送鸟雀?礼轻……情意重? 第四百零八章 礼物 此时百姓多爱养狗,却是为了守更,而京城府第中的贵人们,也常养些狗狗猫猫的,闲时作为消遣。 顾延章从前就听说过,后宫之中,张太后同杨皇后都爱养猫。济王赵颙曾经在前者寿诞之时,送过一只长毛,色白黄的狮猫,那猫儿不能捕鼠,却是姿容妩媚,叫声酥嗲,极得太后贵爱。 有一回那狮猫走失了,宫中遍寻不得,还劳动京都府衙帮忙在坊市间找寻,后来闹得大了,被御史台接连奏本大参特参,将天子骂成狗,后来倒是又在宫中找回来了。 贵族中人,养猫养狗、养鱼养马的都很多。 然而养鸟的…… 也不是没有,却一般都是鹦鹉、八哥,要其能口吐人言,才能物以稀为贵。 从潭州到京城,哪怕是马不停蹄,也要走上大半个月,此时盛夏,两只鸟儿跟着车马长途跋涉,光是途中要耗费的人力精力,都不在少数,若是只为了送普通的动物,倒还不如直接在京城里头买。 除非这两只胖鸟能说人语…… 可无论是鹦鹉还是八哥,之所以能说话,鸟喙几乎都要比寻常鸟儿更长更大,才装得下灵巧的舌头。像眼前这一只一般,鸟喙小小的,拿一粒松子仁放在旁边,好似都要比它们的嘴尖大,这般的鸟儿,能说话吗? 还是说,这其实是做一个“青鸟殷勤为探看”的意思在里头? 这般想着,顾延章瞥了一眼张定崖,又把心中这个念头给推翻了。 且不说定崖兄有没有这个心思,凭他这个武脑子,应当还想不到这样的典故上头…… 张定崖却是浑然不觉,只指着那两只上蹿下跳的胖鸟,乐呵呵问道:“好不好看?买的时候那店主人家就说,这东西圆球似的,顶顶讨人喜欢,无论是姑娘家也好,妇人家也好,没有不爱的,摆在家里头,逗弄一下,也能做个消遣,虽然不会说话,却比那鹦哥还要有意思!” 又蹲下身子,去撩那鸟,笑着道:“妹妹在京中一个人,甚是孤单,倒不如有两只鸟儿陪着,叽叽喳喳的,也怪有趣的。” 顾延章这才认真打量起面前的两只鸟儿来。 毛绒绒的,两只小眼珠子黑漆漆的,正扑扇着翅膀歪着脑袋往外头看,左张有望的,看起来活泼异常。 “店家说,这鸟儿在他家里头豢养了好几代,全不怕人,也爱干净。” 张定崖唯恐自家寻的礼不受这个兄弟待见,又急急地解释道。 顾延章只得又凑得近了研究一回。 这样来看,单论长相,确实是怪可爱的。 长着这样一张脸,又有这样的神态,纵然不会说话,好像也不是很要紧的事情了。 只是有没有意思……还得清菱说了才算…… 至于清菱……才不会被这些东西的表象所迷惑! 心中泛着酸味的顾延章,早忘了曾经自己送的白肚黑螃蟹,比起这两只鸟儿不晓得逊色了多少倍,若是单论给姑娘家送礼的功底,顾、张两位,其实着实是一对兄弟,两人半斤八两,谁也没本事笑话谁。 *** 虽然心中含酸,顾延章还是把张定崖送的两只白黑相间的小胖鸟同着自己的家书一并往京城送了,少不得在信中解释几句那鸟儿的来历,又问“喜不喜欢”,再问家中那一位,自己当否给她添几只狮猫、狮犬,或是漂亮的鱼儿养来玩。 等到土仪、家书、鸟儿等物一一送了出去,此处大军终于整顿完毕,三千保安军作为先锋,另有潭州厢军充当主力,拔营而起,直奔广源州去了。 这一回的平叛并不像原本预计的那样简单。 吉州说是乱民造反,其实本质上乃是广信军中被裁的兵士揭竿,他们若是留在吉州、抚州二地,本就是从小生于斯地、长于斯地,一旦朝中带兵杀到,里头都是从前乡里旧识,总归不好肆意妄为。 两州原本清净,虽然不如京畿大州繁华,却也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挨了一年多的天灾,朝中的救济从未断绝过,更兼顾延章在赣州抚流民,更是让乡民返乡之后,各自也有了些余钱去讨生活。 这一番叛军揭竿,其实当真数起来,并不是很能说服百姓,倒要被父老乡亲劝,毕竟刀枪不长眼,寻常人,谁又愿意打仗呢? 有了这些前提,官军劝起降来,也容易许多。 也是因着这个,原本陈灏并不是特别紧张,反倒胸有成竹,认定只要三千保安军在手,只要派得一二将领进城劝降,也许都不用怎么打,便能把叛平下来。 然而形势却是变得很快,乱民竟是舍了本州,径直朝着广南而去。 此时所有情报都是隔山隔水而来,其中底细,暂未知晓,只他们若是当真取了广源州,一则广信军本就在那一处驻守了许多年,熟悉当地环境,二则该地盛产金矿,若是占了地方,往东又是贺州、往北是邕州、宜州,兵械充足,粮食也够,驻守上十年八年的,一个不好,还能躲进深山里头。 而更麻烦的是,一搅和进了广源州,说不得便会引起交趾触动。 大晋同交趾这几年一直摩擦不断,碍于北蛮那一厢的事情,朝中并无力气同它计较,可若是有了吉州这一支知己知彼的生力军在,单纯叫交趾借来生事已是麻烦,到得最后,若是被裁晋兵投了交趾,就是天大的笑话了。 且不说这一厢陈灏、张定崖领着南征平叛之军日夜兼程,又有顾延章居中转运,大军三程并一程,自湘水转灵渠,转眼已是到了广西。而京城之中的季清菱,依旧是半点不知道,旬月之后,会有两只白毛鸟儿带着“张大哥”的心意而来。 她此时正在杜家同侍疾的柳沐禾说话。 杜老太太并不蠢,相反,她是个极为精明的老太太,能计会算,带着十分乡人的狡黠。 她为杜檀之、为杜家计算的时候锱铢必较,一丝一毫也不愿意放过。 不管是李家的那七万贯的脂粉钱、天波门左近的院子、滑县的五十顷地、李家那一个妇人给自己二儿子续的香火,还是柳沐禾家的大儒背景,漫天人脉,她都不舍得丢掉。 第四百零九章 心慌 在杜老太太心中,那些个好处虽未吃到嘴里,却已经几乎等于进了她家的门,只要有一分希望,都是不肯放过的。 当日听得杜檀之一番说服之后,杜老太太依旧将信将疑,等到过得几日,她寻了个机会,只想找当日那静贤师太好生问一问有关智信大师所言,欲要从中找些名正言顺的事来折腾。 然而莫名其妙的,静贤师太竟然遍寻不着,听得庵中人说,近些日子将逢观音诞辰,师太只在庵中清修,暂不理红尘之事。 这又是个什么道理? 杜老太太信佛这些年,早熟悉了姑子们的习惯,越是观音、佛祖寿诞,越是该是她们上门讨香火钱的时候才对。 她便学得旁人递了帖子进去,却如同石沉大海,一点回复都没有。 再去找往日那些个常常上门说话的尼姑,也都人人都避她如虎。 此时此刻,再蠢的人也该知道其中有不对了。 老太太连忙遣人出去打听。 静贤师太也好,其余姑子也好,外头并没有什么话头,可一说到智信大师,他的行踪却不是什么秘密,而是早传遍了京城。 都是“好话”。 凭着浑身本事,被天子钦点,随大军南征,去广南同侬人、土人、交趾人弘扬佛法,回来应当必能紫衣加身了! 京城人同其余地方不同,论起朝中形势来,唾沫横飞,浑若自己白日里头也一般进过宣德门,同政事堂、枢密院的重臣们一起议过事一般;说起宫闱私密,更似自己前一夜曾经躲在天子床脚听床一样。 而今论起智信大和尚下广南之事,茶楼里头谈天的时候,闲汉们少不得拿来说道。 “智缘上师才从交趾回来没几年,想来这一回智信和尚的道不好传罢?” “上回去好歹还是冬日,眼下这大夏天的,广南那一处瘴疠更是厉害,还有蚊虫暴雨,蛇鼠也都冒出来了,也亏得智信大和尚一心向佛,忠心为朝,果然是有大造化的。” “也多亏了状元郎的举荐之功啊!” 一旦有人提起这一句,众人便是嘿嘿一笑,各自心知肚明。 有人便纠正道:“不当叫状元郎啦!别人如今是顾勾院,唤一声转运使也不过分,等到回得来,说不定还能叫上一声顾龙图!” 又有人感慨道:“还是柳家先生的这一门弟子收得好,自家不用出手,便有人帮着做得干干净净……” “这算什么?不是从前有话,叫做弟子服其劳,又有一说,叫做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只怪那智信大和尚自己没事去搅和别人夫妻之事,自己屙的屎,少不得要自己吃了……” 那人话刚落音,旁边围坐的人便哄笑一阵,有人提醒道:“小老弟,你且小声些,叫旁人听到了,小心要招惹是非!” “招个屁,老子穷光棍一条,也没银子给大和尚买香油吃,家中娘子还不晓得在何处,怕他个鸟蛋!”那人嘿嘿一笑,又道,“再一说,我拿十文钱在此同你做赌,我赌那大和尚,说不得就要在南边落地生根,过得几年,芽都要发出来了,到得那时,难道他那些跟着的好人,能拿那冒的芽儿来‘是非’我?” 又招呼四周的人,道:“赌不赌,赌不赌?” 没人理会他。 倒是有人笑话道:“你倒是钻进钱眼子里头了,这等稳赚不赔的买卖,只当我们都是傻瓜吗?” 登时此处人人好笑。 天子钦点智信去广南弘法,其中缘故,京城之中但凡是爱说两句闲话的,许多都能道个明白。 怪只怪智信大和尚自己的名头太响,也怪李家当日太过卖力,将那柳沐禾的传闻同大和尚的能耐四处乱吹,搅得私下里头四处都传柳先生家的女儿嫁给了京都府衙的一个推官,却被智信大和尚点出生育不能。 而此刻大和尚一被钦点,京城上下登时知道了,而举荐他的顾延章,从前或许没人关注,此一时得人说起来,却是泰半个京城都识得。 两年之前,状元跨马游街,其人风华依稀犹在;半年前,赣州城内那一桩夹着颜色的巧判奇案,如今城中还有时常有说书的拿来赚茶水钱,去到瓦子里掏上三文两文,随便什么版本,任你选来听;同样是几个月前,赣州抚流民的事情,传到京中,也颇引起了一番议论。 知道顾延章是柳伯山亲传弟子的人原本并不多,此时略略一提,立时就传得遍了。 而这一回,大家才晓得,原来这一位竟是不声不响回了京,还随手一指,就令京城里头名声赫赫的大和尚栽了一个跟头。 大晋信佛信道的人不少,可往往都是全信,土地庙拜一拜,佛寺烧两柱香,道观里头也不忘去磕两个头,向来极少咬定一家不放松的。 智信大和尚向来走的又是内宅之路,通常爱道人子嗣、道人婚姻,外头人多半只闻其名,却不像智缘上师一般身披重功在身,人人敬畏,听得他吃了亏,大家面上道一句“大和尚忠心为朝”,私底下却要传一番“顾勾院后生可畏”。 杜老太太派出去的人,只转得两圈,就听了满耳朵的闲话,回得来低眉顺眼地复述了一回,也没怎么添油加醋,却叫老妇人一听完,立时“哎呦哎呦”地又躺回了床。 明明只是个读书人家,也没几个做大官的,怎的就这般扎手! 可惜了那李氏厚厚的陪嫁!难道竟真的得不到了吗?! 除开惦记着这些,她也不免有些着慌。 广南那地界,她也听人说过,据说蝎子、蜈蚣、蛇虫鼠蚁遍地乱爬,到处都是毒物,还有那吃人肉的蛮子,那边连呼气都不好呼,听说也是有毒! 智信大师,不会回不来了罢? 他说了那柳氏不能生,便被折腾得这样厉害,那自家要给檀之娶李家妇,不会也成了柳氏的眼中钉罢? 好好歹歹,自己也是她祖母,便是为了檀之,她也不敢擅动的罢? 一连三个罢,罢得杜老太太心慌慌的,原本只是躺着歇一歇,装个相,却是止不住越想越想得多,竟是当真心口一抽一抽地疼了起来。 第四百一十章 问诊 常人年纪大了,平时又总闲着,难免有些心思重。 似杜老太太这般的,往日里头没事还东琢磨,西琢磨,更何况如今当真有事。 她自孙子得了官,越发的体胖,此时心火烧得厉害,辗转反侧,翻来覆去,怎样都睡不着,只觉得从不仅背上满是汗水,仿若从头发根里也淌出汗来,挨到半夜,毛焦火燥,便一迭声把守夜的仆妇喊了起来。 那健妇上下眼皮打着架,硬生生熬住给她卖力打了小半个时辰的扇。 七月流火,扇子扇出来的风自然也是热的。 杜老太太汗流浃背,着实有些受不住,便催着下人去开窑拿了冰来。她惯来惜命,也不敢把那冰留得太近,只放在椅子上头,隔着床,就着那点凉意,让下人扇着风,好歹勉强把眼睛给闭上了,心中还是悬悬浮浮的,怎么也落不到实地上。 她一时想着智信大和尚,一时又梦到脚底下有毒蛇吐着信子,一夜之中,倒是醒来了好几回。 好容易挨得过了,次日眼睛还未来得及睁开,已经又是头痛又是脑重,心口撞钟一样响,别说爬起来,便是坐也坐不稳了。 她嗬嗬哟哟地叫了好一会,总算把打了大半夜扇,好容易得了休息,才坐睡在地上的仆妇给闹了起来。 此时人已经口角流涎了。 仆妇连忙去内院禀报杜檀之同柳沐禾二人。 祖母病得如此,杜檀之急急着人去衙门中告了假,又吩咐人去寻大夫来看诊,同柳沐禾一道,二人亲自守在床边。 最后诊出来是风疾。 大夫详细问了头夜伺候的丫头,又把老太太近些日子的作息问了一遍,再问有无发生什么大事,很快便把问题给找了出来。 内症是脾肾阳虚,又兼气滞痰郁,这是多年的老病了,本来养着也没什么事情,偏她自己多思多虑不说,这几日被一惊一吓,那病根早伏得进去了。 头夜她嫌热,把门、窗都开了,屋里摆着冰,又令那仆妇对着冰给她打了半夜的扇。 老太太头顶上汗涔涔的,醒时还未有怎样,一旦半睡了过去,满头的汗水被那冷风一激,早埋的根子便被引了出来。 “幸好发现得早!”那大夫惯给杜老太太看病,早与杜檀之熟了,更知道老人家的身体情况,此时把症状一一说了一通,又道,“老人家年纪大了,年轻时候起伏经得多了,还是请她想开些罢,这一回命是救回来了,只身体沉重些,人清醒过来才晓得是个什么样子。” 说着拿针灸了一回,又开了药。 此时风疾乃是不治之症,可只要仔细将养了,活上个一二十年的,也不在少数。杜老太太时常卧床,身体本来就时好时坏,听得大夫这般说,杜檀之虽然忧心,却也松了口气。 只要命保住了,其余都不要紧,哪怕全身瘫了,也是好死不如赖活。 他如今怎么说也是个官身,奉养一个祖母并不成什么问题,况且家中贤妻性情柔顺,温柔体贴,也不是那等会虐待老人的,有她盯着,定然能好好给老太太照顾好了。 *** 大夫针灸了两回,开的方子才煎好药,柳沐禾也不劳动下人,亲自端着药,用筷子撬开老太太的牙关给灌了进去,等到快未时的时候,杜老太太终于清醒过来,也能开口说话了。 她一睁眼,第一件事情便是喊“檀之”。 杜檀之立在一旁,从头到尾都未有走开,听得叫,连忙凑了过去。 杜老太太想要说话,却是嘴巴里好似含着一颗核桃,咕咕噜噜的,嘴巴也有点歪,从半张的嘴角处析出一条晶莹的口涎,直直滴在了枕巾上。 她抬起手,正要坐起身来,可从腰打下,竟是一丝也动弹不得,只勉强能提提手。 一时之间,老太太且惶且恐,一口气上不来,又给厥了过去。 柳沐禾急急叫积年的妇人帮着去掐杜老太太的人中。 幸好大夫未曾走,连忙又请了过来,重新施针诊脉抓药。 等到杜老太太再次转醒,已是傍晚,她还未能接受眼下的现实,只晓得拉着杜檀之呜呜地哭,连句囫囵话都说不清。 杜檀之便安慰她,并不敢说旁的,只说是昨夜被风吹了头,有些着紧,要吃一阵子药才能好起来。 杜老太太抓着这根救命稻草,怎的也不肯放手,一心说服自己,只要好好吃药,定能再同往日一般。 此时此刻,不管是田地也好,房舍也罢,哪怕此刻能有十个八个白白胖胖的孙子冒得出来,也一般会被她给丢到一旁,便是金山银山堆在面前,她也顾不上去看了。 世间哪有什么东西有她自家的性命来得重要! 从前杜老太太时时觉得自己命苦,三五不时便要病得一场,不是伤风,便是咳嗽,腰腿骨也没个消停的时候,可到得如今,她竟是想着只要能叫她回到原来那个时候,叫她付出什么都甘愿了。 若是此时有人能保她能蹦能跳,但要杜家断子绝孙,恐怕她也只会犹豫一下,立时就满口答应。 老太太再无心去管别的,也不肯让大夫走,只要对方住在府里,一日寻个十好几次,问来问去,都是同样的话。 她不识得字,便拿了方子叫孙子一味药一味药地给她念,又要一一解释哪一位药是治什么的,吃了是不是当真有那个效果,还追着那老大夫问自家什么时候好。 杜老太太吃了几日药,腰腿丝毫没有能动的迹象,便指着大夫一迭声骂“庸医”,又哭又闹,直要人“还我腿来!” 大夫几十年行医,什么病人没见过,一见杜老太太这个模样,就晓得是才瘫了,不能接受,只风疾本来就是治不好,叫他保证什么时候能好,就是拿他的名声开玩笑,自是不肯应承,还要找得理由告辞而去,另荐了个知名大夫过来。 莫说杜檀之眼下只是一个京都府衙里头的推官,便是他如今已经成了大理寺卿,也一般不能擅自禁人辞去,只得好好将大夫送了走,又附上了诊金同谢礼。 第四百一十一章 刨根 送走了常用的大夫,少不得又请其余名医来看,十几日里头,进出杜府的大夫如同流水一般,却个个都摇头。 按道理,折腾这样久,杜老太太早该知晓自己是再难好起来了,可她一心自欺欺人,今日觉得脚趾头好像能动了,明日觉得小腿哪一处肉跳了,怎样都不肯死心。 杜檀之就在转官的关键之时,告了半个月的假之后,眼见祖母身体已经渐渐稳定下来,也不能总在家看着,便销假重新上衙去了,只把家中祖母托给妻子照看。 柳沐禾原心中还对杜老太太有点疙瘩,可见了她如今这副样子,人不人鬼不鬼的,也再不去计较那样多,每日捧药送饭,叫人挑不出半点毛病。 她这一厢做一个好孙媳,可看在杜老太太眼中,却全不是那样一回事了。 智信的下场犹在眼前,顾延章从前的行事,从来都跟“良善”二字扯不上半点关系,下人出去打听,一则是确有其事,二则也得了人的暗示,自然也把他杀北蛮,死族叔,等事迹大说特说。 老太太一个乡野妇人,左耳听得害了一条命已是惶恐异常,还未缓得过来,右耳又听得杀了几百个蛮兵,简直是惊惧不已。总以为柳家收的弟子都是这般,那柳家本家教出来的女儿家,还不晓得当有多心狠手辣。 她本就是在病中,心中早有了成见,再做贼心虚,杯弓蛇影,见得柳沐禾,总疑心对方看自己不顺眼,又想起从前在乡间听旁人说什么媳妇毒死婆婆,虐待老人,在内总是使阴手段,在外却是装得一副孝顺样,叫人个个口夸的。 再一想之前姑子们在她耳边说的,最是读书人家的女儿会装相,不声不响做了坏事,叫家中婆婆吃了暗亏,还要得了便宜还卖乖,出去装自己多可怜,引得丈夫站在她那一边,去同婆婆打擂台。 眼下两相一对比,可不是真的! 自己家里头明明是这孙媳妇不能生,可转了一圈回来,竟只有她一个讨了好!若说其中没有蹊跷,杜老太太却是不信的! 有了前车之鉴,她每每瞧见柳沐禾捧了药汤、茶饭过来,就不敢吃,生怕其中有什么东西,想要同杜檀之说一说,只略略露了个口风,却听得对方对媳妇十分满意,大夸特夸的口气,只觉得这个孙儿也未必靠谱了。 果然有了媳妇,便忘了本! 老太太还指着这个孙儿养老,心中万分委屈,只得自己想尽办法,在夹缝中生存。她含着泪违心说一句孙媳妇辛苦,强要自己亲信的仆妇丫头去帮着煎药,才好叫孙媳妇好好养了身体,将来生个后代是正经,又怕厨房里头都是孙媳妇的人,连饭也不敢从那里拿了,只要另在在自家院子里头辟了一个小厨房,叫亲信下人去操持。 如果说柳沐禾原本还是个凡事不多想的小妇人,经了这样多事情,好歹也看懂了其中的意思,她便不再沾手,每日只按时去看一回老太太,乐得轻松。 这日候得季清菱来,她便把事情同一一说了,又道:“当真是阴差阳错,谁也料不到会有今时这般。” 季清菱见她虽然近些日子日夜侍疾,可精神倒是好了起来,说话行事都再无从前恍惚之态,终于放下心来。 虽然老太太瘫了可怜,可到底有人好生奉养着,而柳沐禾与杜檀之这一对小夫妻,只要没有上头这一位在指手画脚,两人之间自是不会有半点问题的。照顾病人多少有些辛苦,可这辛苦却不是很难熬,比起从前被强逼着同意兼祧、纳妾、通房,这简直什么都不算了。 杜老太太引出来的麻烦竟这般阴差阳错地解决了,简直出人意料。 此时几乎尘埃落定,季清菱为柳沐禾高兴的同时,却又有另一桩事情拿出来问。 “柳姐姐,不晓得你同杜三哥可是想过,为何李家要寻上你家?” 她斟酌了一下,还是道:“七万贯的脂粉钱,天波门的院子,滑县的五十顷地,不是我瞧不起杜三哥,说真的,这般的陪嫁,莫说是嫁给一个京都府衙的推官,便是想要嫁给大理寺的官人,也能寻到一两个愿意为财舍身的,何苦要来就此处一个兼祧?” 柳沐禾一愣。 她身在其中,自是觉得自己丈夫千好万好——确实也是好的——可此时听得季清菱把那些个嫁妆一一摆出来,仔细一想,也觉得有些不对起来。 季清菱又道:“一嫁二嫁又有什么要紧的,只要有财傍身,便是下一科榜下捉婿,状元未必能抢得到,可一甲二甲之中,却是能好好谈一谈的,可你看那李家,径直便冲着杜三哥来,连弯子都不带打一下,以财诱之不算,还要找大和尚传那等恶言,若说杜三哥是个节度使也好,翰林学士也好,都不奇怪,可他俱也不是,这又是图的什么?” 事有反常则为妖。 从前不去查这个,是因为柳沐禾自己的问题更要紧,如今麻烦的事情解决了,自然要看看后头到底闹的是个什么鬼。 柳沐禾并不蠢,听得季清菱这般说,很快便醒了过来,琢磨了一会,道:“同李家相比,三郎家中并无财可图……” 季清菱点了点头,道:“京都府衙里头推官、判官并不只杜三哥一个,纵然都有了家室,儿子总有几个罢?为了钱财,娶这样一个儿媳,谁会拒绝?若说是为了人品,当初便不会因为他考不中进士便要改门换姓,既是不为财,又不为人,还能为什么?” 她置身事外,看得更是清楚。 为了什么? 自然只能是为了权。 “我听说杜三哥就要转官了?”季清菱轻轻提了一句,又道,“不晓得转的哪一处,又是做什么的?” 柳沐禾的表情已经一点点地凝住,慢慢开口回道:“转的大理寺评事,若是不出意外,将要接管京中刑讼……” 若是按照往年的习惯,新上任的大理寺评事,到任的第一件事情,便要翻前任的旧案,来看其中是否有错判、误判了。 第四百一十二章 问底 自范尧臣得势,从严办法之后,大理寺中已是掀起了一股翻旧账的风潮。 杜檀之在京都府衙里虽然官位不算高,却是小有实权,也略有名气,算得上是新进中的佼佼者。 凡经他手审理的案件,无不证据详实,不偏不倚,更以细致著称。 几年前,杜檀之在蓬州任录事参军的时候,官府抓劫盗,捕获三人,经过刑讯之后,已是取了口供并得了画押,要决嫌犯死狱。其时知州催促定案,要拿政绩,杜檀之却认为其中证据不足,其中犹有疑点,坚决不肯署名。 三名嫌犯见此情景,连忙翻供不肯认罪。因杜檀之不肯签字,知州的判决书便不能生效,只得先把人按押在狱,没多久,州中另又捕获劫盗数名,才洗清了三人的冤屈——果然乃是被屈打成招,并非真正盗贼。 因得此桩功绩,短短数年功夫,杜檀之本官便得转了京官,后来在京都府衙中也一般地屡有建功,多次翻案,颇得上司器重。 柳伯山肯把孙女嫁给他,最主要便是看中了其人端方可靠、公忠体国的品性。 如果杜檀之去到大理评事的位子上,又当真给他去翻查往年积案,凭他之能,想要找出点什么问题来,并不是不可能的。 季清菱挪了挪位子,坐得靠柳沐禾近了些,小声道:“当日我出了二千贯钱,才见得智信,既是能花钱见到的人,必当是能用钱买通的,可他全然不为所动,本是一个绝顶聪明,又在相国寺中历练已久的和尚,哪里会不知道我既肯出二千贯钱见他一面,必能掏出更多来给他做香油,如果当真是无意为之,顺口澄清,一则能做功德,二来能挣香火,何乐而不为。” 她顿了顿,笃定道:“可他却是那般反应,那我也只能认定,他必是被人收买了。” “智信大和尚其时连脸面都不变一下,对数千贯钱全然不放在心上,看来后头人给他的好处不仅是这以千计的,这般算来,李家投入在此桩婚事里头的代价何其多?李家可是生意人,若无十倍百倍之偿,又何苦如此行事?” 柳沐禾原本再天真,好歹也是知事明理的出身,又经得这样多事,多多少少也长进了些,更何况季清菱点得这般清楚,她又怎会不晓得其中厉害。 当天夜晚,等到杜檀之回府,她便把事情细细说了,又道:“横竖三郎你也要去翻查旧日宗卷,不若便仔细看一看,有无涉及他家的。” 李家原本住在**坊,后来才搬到的浚仪桥街,浚仪桥街的刑狱案子乃是大理寺中另一名评事来管,可**坊因为在外城,并不隶属京都府衙,而是属于滑县管辖,正正是杜檀之接手的那一块区域。 李家当日给李萍娘榜前约婿,是早早就讲清楚了的,杜檀之自己未曾考中,后来婚事作废,他并不记恨,只觉得乃是自家能力不足,匹配不上。 如今他小有成就,开始杜老太太说李家人回头来寻,那李萍娘纵然是做兼祧妇也想要再嫁进来,虽说杜檀之并无此意,也不会接纳,可心中却忍不住的得意。 李家低声下气,许的陪嫁足,身子也放得矮,算得上是极大地满足了杜檀之的虚荣心,也肯定了他的成绩。 他总以为这是凭着自己的能干,才叫往日瞧不起自己的人重新刮目相看,可如今听得柳沐禾这般一说,简直是把整个都推翻了过去。 杜檀之不比柳沐禾,他身在其位,官场历练,原本是被虚荣心给蒙了眼睛,又因并不打算兼祧,是以压根没怎么放在心上,此时认真细思一回,立时便知道这事情并没有那般简单。 他寻人去探听了一下李萍娘头婚时带到前夫家中的嫁妆——当日李家乃是吹锣打鼓送嫁,把陪嫁都摊在明面上,并非什么秘密——不过此次许给他的二十之一而已。 杜檀之登时心中暗悚。 原本顾延章同他分析李家的时候,便说过这一门家事复杂,手腕多走偏门,他当时虽然听得进去,却并未怎么郑重以待。 而今当真挖出了下头埋的根,虽然只是冰山一角,却已经能隐隐约约察觉出下头定然别有所图。他一面佩服对方先见之明,一面又有些警惕。 此时错判乃是大罪,从前他寻出了那蓬州知州的“失入人罪”,已是叫对方被削籍为民,所有功名全部褫夺,幸好没有闹出人命,不然便是要充军流放的下场。 李家肯付出这样大的代价来走通他这一条路,究竟是为了从前犯下的案子,还是为了将来预备要得的好处?然而无论是哪一桩,定然俱是得要铤而走险。 杜檀之十年寒窗,费心费力爬到如今,虽然算不上功成名就,可也总算有了些出息,不至于像从前那般吃糠咽菜,家无恒产,惶惶无依,如果李家怀有奸猾之心,想要算计他手中权力,借以牟利也好,借以脱罪也好,全是要将他拖下水的。 杜檀之少时父亲早亡,母亲先哄他自己至少三年后才会改嫁,再哄他什么除却自家嫁妆什么都不会带走,最后哄他就算带了些东西走,也只是为了面上好看,不用几日就会给回来。 他当时年纪太小,并不懂事,只当真信了,后来与杜老太太同叔父吃得大苦,自此就有心结在,惯来恨人对他表面一套,背地一套。此时虽未知晓是否当真有被算计,却已经十分不恼火,一心要把背后事情给揪出来。 没几日交接完毕,就任新职之后,他便开始去翻往年滑县**坊的宗卷。 然则却并没有发现什么同李家有关的案子。 杜檀之初到任上,自然有诸多着紧的事情要赶着办,他只好先暂时把这一桩事情搁置下来,打算等稍微喘过气来,再去细细翻查。 然而他却是未能料到,自己在太常寺中这一番动作,却早已落入有心人的眼中。 第四百一十三章 关心 时辰渐晚,天色渐黑,可京城的潘楼街上,却是萧鼓四起,彤窗绣柱,灯火鱼龙,亮如白昼。 盛夏之夜,人只要稍微走动一下,头上、脸上、身上的汗水便开始一层一层地往外渗。 马三一边抹着汗,一边朝着御街上头的张家园子走去。 纵然比不上豪华无匹的樊楼,可这张家园子位于御街之上,地势极好,远能眺望京城夜色,近能细观街上丰饶节物,更重要的是,这一处热闹非常,外头是行人拥挤的集市,里边有说书的、唱戏的各色人等,时时都有人进进出出,再往里头,才是雅间,在这地方见面,实在不容易引人注意。 作为太常寺中的吏员,在旁人看来是混得风生水起,权重而威,可马三却是有苦难言。 京都居,大不易。 大晋厚待官员,可对吏员,却是只能用苛刻二字来形容。 马三每个月领的那点俸禄,说句实在话,便是赁住在南熏外门,也剩不下多少铜板,其余衙门里头多少有些油水,可太常寺,却是半点好处都捞不着。 而今有两句话,一句叫做“三班吃香”,一句叫做“群牧吃粪”。 此时就算得了官,也未必能有差遣,是以每年都会有数百名得不到差遣的选人,在三班院等候差遣。他们每到正月十五,便要一齐筹集银钱给和尚布施饭食,进香油钱,当做替天子祝寿。 他们凑出来的钱,便称作“香钱”。 三班院借着职权之便,把这钱截留了大部分下来,收入囊中。这一份钱不但官人有份,下头办事的吏员自然也能吞吃一部分,便叫做“三班吃香”。 而后者则是指统领共内外各种作坊的群牧司,虽然管的蓄养战马,并没有多少经费可以使,可他们却有另一条发财门道,那便是卖马粪。 大晋未有明文规定卖马粪的钱入公账,而此时马粪很是值钱,每年群牧司的官员也好,胥吏也好,分到手的马粪钱甚至都远远超过了他们的俸禄。 其他部门的官员眼红,便给群牧司冠了个“群牧吃粪”的名头。 而对于马三来说,无论是吃香也好,吃粪也好,同他都没有任何关系,他倒是想吃,却苦于没有门路。 太常寺因为手握赦令,又掌判司,自太宗下令益其俸之后,也一般的峻其秩,平日里行事人人都盯着。官员们俸禄本身就丰厚,增益之后,纵然没有其余收入,也一般能过得很是滋润,可胥吏们却不一样了,本身就没几个钱,还没有其他收入来源,日子又怎么过得下去? 当真叫他去喝露水,吃砂土吗? 自然是不可能的。 只能另想谋生之法了。 跟在张家园子的小二身后上了二楼,顺着沿途的花草回廊,足足行了小一刻钟的路,马三才立在一处雅间外头站定了。 引路的小二在外头敲了敲门之后,才把那一扇镂雕有秋菊图案的门给推开。 才跨得进去,马三便觉一股冰凉之意铺面而来,全身的燥热都被驱散了,而那黏糊糊的热汗仿佛也一瞬间就凉了下来。他转头一看,墙角处立着一大块比人还高的冰山,足有一尺厚,正往外发着白白的雾气。 好悬他没倒抽一口凉气。 不是没见过冰,却是没见过这般奢侈的冰。 夏日冰贵,寻常人家少有舍得用来摆的,不过去集市上买些冰雪凉水,雪泡梅花酒回家吃一吃,消个暑,大户人家倒是舍得摆,可最多也就是用个盆装一装,就差不离了。 看着这块冰,马三已经无心去瞧屋内其余摆设、布置,只在心中暗暗算着,摆了这样大的一块冰,包这一处雅间,得费多少银子。 一面想着,他脚下却是不停,直直往厅中走,只见一个五十多岁的男子正坐在桌边喝茶,对方一张圆脸,身上看起来是带着些富贵的胖,穿的衣衫料子虽然上好,却不是那等极奢侈的。 他走上前去,行了个礼,笑道:“怎的是李员外亲自来了?” 按道理,生在京城,又于太常寺中当差,自是应当知晓“员外”二字并不是随意称呼的,可为着奉承,马三却是半点都没有犹豫。 都说商人位卑,可也要看什么样的商人。 这一位家中可是娶了两个县主媳妇,又有泼天富贵在身,私下里头,还有人传他曾经同三王一同出入过,同对方比起来,自己不过是一个小小的胥吏,两人之间的关系同十几年前已是全然不一样了,还是客气点的好。 那“李员外”这才把嘴边的茶盏放下,露出一个笑来,和和气气的,不是那李家的李程韦又是谁。 李程韦笑着同马三寒暄了两句,却并不着人上菜,只吩咐小二看了茶,便把对方打发了出去。 马三立时就警醒过来。 这般的待遇,怎的可能只是为了接待自己。 他不由自主地坐得正了些,也不待对方问,便径直答道:“李员外想要知道这太常寺中新任官人寻常都做些什么,倒是问对人了,只拿近日上任的这一位杜评事,他一赴得任,先便是找了往年太常寺中章程律令来看,看完之后,又问了些旧日规矩,接着便叫人把往年宗卷给调得出来好一一翻查。” 李程韦这才有了些兴趣的模样,开口道:“却是不知道这些个官人们,爱调什么品种的宗卷?” 马三便道:“多数就是刑狱宗卷。” 又把朝中的规矩简单说了一遍,复又笑道:“这一位杜评事,便是靠着翻案起家的,五年连跳两级,多少人都比不了他爬得快,寻常的案子,哪里饱得了他的胃口,只有刑狱案子,才能出得大功绩。” 又意有所指地道:“李员外且不用操心,多年前的事情了,又不是什么案子,连单独立卷都未有,只是录了个事而已,谁家没个生老病死的……却是没必要太过小心了。” 李程韦并不答话,只呵呵一笑,指着桌上的杯子,道:“尝一尝,南边送来的茶叶,我是吃不出什么好来。” 马三这便认认真真喝茶,又把杜檀之进得太常寺后,看了什么宗卷,做了什么事,一一道来,等到走的时候,随手拎了一盒子轻飘飘的茶叶出门。 第四百一十四章 银票 这几章亲们暂时别订阅了,收到后台通知,本文1月1日14:00起点客户端限免。 觉得非常不好意思,很对不起一直追订的朋友,1号我会尽量腾出时间,努力在限免期多更新一点,尽量让一直支持订阅的亲们少吃一点亏,能补一点是一点吧,没道理一直追文的亲反倒要花得更多QAQ。 *** 从进入李程韦所在的包房,到离开,马三总共只待了小半个时辰。 把平日里特意留意的事情都详详细细地说了一回之后,他一刻都不多坐,很快打二楼回到了一楼,缀在七八个才会了钞的客人身后,一齐出了张家园子,眨眼间,便混入街上如织的人流之中。 御街的夜市灯火通明,人声鼎沸,马三在街上逛了半日,且行且停,时不时站在一旁的小摊上,站着问一回价,用余光瞄一回后头没什么人注意自己,方才慢悠悠地朝家中走去。 他赁的宅子在蔡河边上。 虽然一样是穿城而过,可蔡河却同汴河、金水河不同,即使也是活水,水质却极是浑浊,不能做饮用,最多只能拿来洗洗衣衫,还时时有运货的船只往来,晚间也好,白日也好,吵闹不休。 蔡河不经过内城,只在外城绕,便是想要坐客舟在京中出行,也是半点也不方便。 住在这样一条河边,夏日多蚊虫,冬日又冷,实在不是什么好地方,可在寸土寸金的京城当中,凭借马三的俸禄,此处已经算得上是最好的选择了。 回到家中已是接近子时,他拍了拍门,不多时,浑家便出得来应门,口中还问道:“当家的怎的今日这样迟才回得来?” 马三从鼻子里“嗯”了一声,也不答话,侧身闪了进去。 见丈夫手中提着一盒茶叶,那浑家把门关了,顺着伸出手来就要接。 仿佛给火星子燎到了一般,马三急急把那茶叶盒子背到身后,又拿眼睛瞪了妻子一下,斥道:“怎的恁多手!” 又吩咐道:“去厨下给我整点吃的来!” 话刚落音,他复又反悔道:“且慢,你先去得孙家酒楼里帮我打两角酒回来。” 那浑家“啊”了一声,道:“不若去街口那家,眼下都快子时了,顺便给你带几个小菜回来,快快走了,省得你要饿肚皮。” 孙家酒楼在朱雀楼瓦子里,从此处过去远得很,街口哪家却只要片刻便能打个来回,她本是好心,却不想马三听得,眉毛立时皱了起来,骂道:“一来一回,不过小半个时辰,我在外辛劳一天,就只要吃个酒,你哪那么多废话!” 马三平日在家中脾气惯来不小,那浑家一番好心被当做驴肝肺不算,还挨了骂,又被使唤得团团转,可却并无二话,摸一摸身上荷包,老老实实出门打酒去了。 却说这边马三支走了妻子,提着拿茶叶盒子回了厢房,先把门打里头插上了,又点了油灯,擎着灯仔细看了一回窗,见俱是关得紧紧的,这便一手托着灯,一手抱着茶叶盒子去了角落,先把盒子小心地放在怀里,才将那竖在墙边的大柜子挪开了。 这一处房屋的地面都是用的石板,又用泥浆封了石板之间的缝隙,柜子下头的那一小片地方,也一般是大大小小的石板铺在一起,却是比起其余地面要松动许多。 马三连数也不用数,直接便熟稔地把其中的一块石板给翻了开来,伸出手去,在下头疏松的泥土里掏了掏。 很快,一封小小的油纸便被他摸了出来。 把油纸封放在地上,他将怀里的茶叶盒子取出,又掀开了盖,轻轻抖着盒子。不多时,里头一角淡黄色的纸张便露了出来。 是一张汇通票号的银票子,面值二百两。 大理寺中的吏员俸禄是京中各部司中最高的,可架不住大晋寡刻胥吏,若是只靠每月的俸禄,至少要不吃不喝十多年,他才能攒够这一张银票上的数额。 马三打开了那一封油纸,里面层层裹裹,包着三四张薄薄的纸,也一般是银票,张张数额不定,有大有小,大的有近五百两,小的则是一百两。 他将几张叠在一处,对着油灯心满意足地看了一回,又算了算数,最后才将新得的那一张放在了最上面,又把油纸封好,重新埋回了地下。 等将石块再次放好,又挪回了柜子,将地方布置得同没有动过的时候一般,已是过了一刻钟还久。 马三举着手中油灯,细细观察了一遍地面,觉得再无破绽了,方才松了口气,坐回榻上,心中默默算着银子的数额。 其实凭着他手中的钱财,早不需住在这鬼地方,便是在内外城交界处买一间偏僻些的宅子也尽够了,可钱财得来不义,太常寺中又行得峻法,多少人盯着,别说官员,便是吏员也比起其余部司的要拘束百倍。 纵使手中有钱,他此时也不敢花,深恐被人发现了,不但钱财被追索,按着律法,自己少说也是一个发配沙门岛的下场,是以那些个银票子只能先放着,等到甚时自家离了太常寺,才能来好好享一回福。 马三在大理寺中做了二十余年的吏员,惯来是老老实实的那一个,也不出头,也不挑事,平日里头做事也许温吞些,在上峰官员们看来,却是个靠谱的。 他眼见着周围比自己资历深的、年龄大的自范大参上任后,一个又一个地被抓了出来,或因收贿赂,或因以权谋私,或仗着对规法流程的熟悉,偷偷帮着官司方行事,只有他一个,半点事情也没有沾过。 什么叫做聪明? 这便是聪明了! 那些个傻子,什么活计都敢接,也不想想自己坐的是什么位子! 范尧臣上得台后,便是大理寺卿同大理寺少卿,平日里在外头给家中人摆个席吃个酒,都要被御史参一顿。他们虽然只是胥吏,可一般在大理寺中,真要从严办事了,覆巢之下,哪里又逃得掉。 第四百一十五章 巧言 本文1月1日14:00起点限免,亲们这章别订了,等限免了再看,么么哒=3= *** 前些年,新来的大理寺官员将从前旧宗卷一挖,不但牵出不少前任官员,也一般牵出不少涉事其中的胥吏,此一时,便是想要改邪归正,也来不及了。 偏只有他马三,一根小辫子都没有,谁来问,他都敢说自己行得正,坐得端。 为的甚? 不过是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而已。 明知手中权大,便要小心寻租,不能轻易许人。 多少人曾经暗地里找过来,都被他义正辞严地打发了。 在马三看来,有钱也要有命花。只有能保证自己的安全,得的好处又足够丰富,耗的力气又少,才是值得出手的。 这样多年,他也只接过一桩而已,而这一桩,回报已是能顶得过其余人几十上百桩,而他要做的,不过是顺水推舟而已。 且不说这一处马三心中美滋滋地数着得手的银钱,却是不知道,自己前脚刚离开张家园子,未过多久,就有另一行人推门进得去。 而原本老神在在坐在上位的李程韦,则是早早便守在门边,恭恭敬敬地候着来人。 雅间中燃着四根小儿胳膊粗的蜡烛,蜡身乃是白色,据说是赣州特有的产出,燃出的光烛连火尖都跳得不厉害,更是一丝异味都没有,照得屋中亮如白昼。 马三喝过的茶杯早已被撤走,空荡荡的桌面也摆满了盘盏,盘子里头或装小食,或装果子,小食是时鲜菜,件件做得精致好看,果子更是南北鲜果皆有,绿果红果,皆带着柄叶,下头又用冰镇着,冒着丝丝凉雾,颜色鲜妍可爱。 更有一小壶玻璃器皿装着的雪泡梅子茶,颜色浅黄,斜插在冰中,瓶身上是冰激出的一大滴一大滴的水珠子,叫人一看,便心生清凉之意。 李程韦不过等了片刻,却似过了千年万年一般,好容易终于把来人候到了。 是一个四十出头的中年男子,相貌英俊中又带着几分斯文,穿一身青布襕衫,任谁来看,都会觉得这是个读书多年,尚未得官的举子。 那中年男子带着四五个随从,皆是相貌普通,看着十分不起眼,其中两个跟得进了门,却在门边站定了,并不往里边走,另几个则是在门外守着。 “三官人。”见得人来,李程韦对着地方行了一个大礼。 那中年男子挥了挥手,示意他起来,自己则是迈步朝里头行去。 雅间中并无伺候的小二,也无其余侍从,李程韦连忙几步上前,把上座的椅子拉了出来,请那三官人坐下了,自己才立在一旁。 “坐罢。”那男子神色平静,指了指自己身旁的空位。 李程韦低头道:“小人站着便是,官人有什么话,尽管交代。” 一面手,一面去将那玻璃敞口瓶取了出来,另用银镊子在一旁的冰水盆中取了一只小瓷杯出来,亲自给对方倒了一杯雪泡梅子茶。 他无论是行动,还是言语,俱都毕恭毕敬,可那中年人却是半点不放在心上,也不道谢,也不抬眼,只随手取了那瓷杯,喝了一口,仿佛是漫不经心地问道:“好端端的,怎么会去了广南?” 明明雅间里头的冰山依旧冒着寒意,此处并不带半点夏日的暑气,反而有些凉意袭人,可李程韦的头上却是几乎立时渗出了薄薄一层汗,他喉咙里卡了一下,“扑通”一下,就跪在了地上,认错道:“是小人行事不当,思虑不周,本想大和尚只是随手而为,却未想到会有如此后果……” 事情发生那一日,李程韦当即便急急去寻了这一位在外头的人禀了话,又请对方帮着递了解释的书信,可毕竟错已铸成,如今也不好说他与智信大和尚究竟应当谁来担当大部分责任,况且书信毕竟只是书信,比不得当面说话。 李程韦多年行商,一张嘴极是厉害,说一声舌灿莲花也不为过,此时跪在地上,把当时的情形掐头去尾地说了一遍,又道:“小人本是想着借了智信大师的口,宣扬一番,只要同杜府攀上了关系,将来想要接近,确实更是容易,眼下大理寺中并不好安排人,也无人敢同外头人亲近,寻来寻去,也就是那杜檀之更为合适。” “本来一应都安排好了,只要传言铺得开来,小人便有把握将与杜檀之攀上亲,只要做了亲,将来什么话都好说……”他说着说着,就叹了口气,道,“那顾延章本是顺带而为,因想着那权知大理寺卿的董希颜看上了他,说不得将来有可能进大理寺,看着从前,又是个军前得用的,走得近一些,并没有什么坏处,却是未曾料到,他竟那般手辣……” 言语之间,把自己撇了个干干净净。 他造出的是一张全心全意为三官人着想的脸,同杜檀之攀亲是为了帮三官人插人手进大理寺,扯上顾延章是为了给三官人铺平军中之路,本来样样都算得极好,却阴差阳错,导致了这个结果。 行事的是智信大和尚,拆台的是顾延章,本来事情就要成了,只可惜了他一番拳拳向主之心。 李程韦一面认错,一面甩锅,错认得诚恳,锅也甩得漂亮,等到几句话说完,余光瞄了一眼对面的男子,复又重新认了一回错,道:“三官人,此时确是小人不对,智信大师毕竟本来并全无准备,也未可知那顾延章家里头娶的那一个,会是这般记仇,也不晓他们当日说了些什么,也不晓得那女子回到家中,究竟又同顾延章告了什么状……” 言下之意,惹得顾延章行此狠招,他并不知情,乃是智信大和尚自行为之。 他这一番行事,看起来十分险,可细细思量了,便知道并不要紧。 只要身在南征军中的智信大和尚同京中一通书信,把来龙去脉详细解释了,便能戳穿,可他就赌那边的信送不过来。 智信大和尚当日在那等情况下被带走,脚都不知道还能不能走路,南征军中又是陈灏的天下,更有那顾延章管着后勤,怎么可能给他机会对外联络。 等到南征完毕,十有八九,人也回不来了,还不是随他怎么说。 三官人又不是天子,就是成了天子,有那皇城司盯着,有言官看着,还会时时被人蒙蔽圣听呢! 第四百一十六章 糕点 亲们真哒别订啦,这章是铺垫章节,明天再看吧:),还有半天就限免啦,大家元旦快乐=3= *** 李程韦这一厢巧舌如簧,嘴里飞出的唾沫星子几乎都要把自己从头到脚洗了一遍,洗得那养尊处优、白白嫩嫩的皮都要皱了,自觉便是古时的张仪苏秦之辩,也不过如此。 他正在卖力自辩,坐在上座的那一位中年男子听了半日,全不过心,并不做理会,只皱着眉头开口道:“此事谁是谁非,先搁在一旁,那智信我本另有用处,此时却是意外去得广南,你要如何收拾这首尾?” 男子喜怒俱形于色,说出这一番话,语气之中,全是寒意,听得李程韦心中一凛。 如何收拾? 而今只有两个办法,一是令那智信尽快自广南脱身归来,可去广南乃是天子钦点,对方身上背着朝廷之命,只要一日战事不休,叛乱未平,他人就不可能抽身。 二是找一个与智信一般名声的出来抵用,可无论是和尚也好,道士也好,一时半会,又哪里寻得出来! 智信出名,除却他自己果真有两分本事,也离不开后头诸多人长时间的运作,没有漫长而细致的铺垫,突然之间声名鹊起的人说出口的话,太容易招人警觉了。 眼下两条路都是行不通的。 李程韦一时不敢开口应承。 雅间里顿时安静得落针可闻。 他心知不好,只得勉强道:“小人这便去寻一寻,看看京中有没有哪一位大和尚是合适的,届时再请三官人定夺。” …… …… 一送走“三官人”,门才堪堪关上,李程韦的脸登时就沉了下来。 只是短短的一回见面,对方随口几句话,他就被割走了八十万贯钱财,身上又背了三四件不好办的差事。 怨不得坊间都说赵家人小气。 别人最多又要马儿跑,又不让马吃草。这一位主,却是又要让马儿跑得快,还要让马儿回了槽,日日给他挤奶吃。 出钱不打紧,舍不得孩子套不得狼,自家当日既有本事能挣得下这份家业,也敢去攀龙身,早有拿出半数身家来成事的打算。 可如今,却不是掏钱就能解决问题的时候了。 赵家惯来不禁人言,事涉天家的传闻,哪怕把天子的裤裆都扒下来了,只要是私下咬耳朵,不管是夜间一龙二凤也好,娘娘拈酸吃醋也好,太后偏心也好,大家说得再津津有味,都不会有人去管。 可一旦暗暗影射了大统之位,这话,便没有人敢随意乱传了。 如果合适的人选这样容易找,当日他们又何苦辛辛苦苦栽培起一个智信! 若是人选不得当,等到对方一个告发,三官人自是无事,自己却要吃不了兜着走! 他跟着这一位,是为了将来成事之后的好处,却不是为了早早便把自己给栽进去。 李程韦面色阴沉地坐在位子上,满桌的佳肴,连动都未曾被动过,有冰镇着,越发显得李子青绿,葡萄红紫,还有那等海棠果,红中带着黄,引得人垂涎欲滴。 然而他却是半点吃的心思都没有。 究竟最近这是犯了什么太岁,哪一处都不顺利!智信的事情不安稳,杜檀之那边也不遂心,虽说在三官人面前是糊弄过去了,可后头还有不能见天日的要紧事,便像灶台下头埋着火药一般,稍微不注意,就要把人给炸死。 一旦给翻出来,自己也不用再去想飞黄腾达,平步青云了,还不如好好想一想哪种死法更舒服! 马三那边还是不能松懈,必须得要紧紧盯着才行。 一面想着,李程韦一面安慰自己。 只盼那杜檀之只一心想要立大功,去翻那大案、要案、刑案,莫要没事找事,去弄那些个毫无作用的户曹司宗卷。 *** 且不说这一厢李程韦坐在张家园子的雅间里头,半日没有出来,另一厢,那中年男子出了门,跨上马,在几个侍从的簇拥下抄一条小路,绕了一圈,才从潘楼街拐进了东华门,而后赶在宫门关闭前入了宫。 他回到自己的宫殿之中,刚换好衣衫,便有侍从捧着一个食盒进得来,将那食盒打开,把里头的东西一一禀了一遍。 中年男子随手指了一个黄门,对方立时走上前去,将那食盒从侍从手中接了过来。 换好衣衫,他看了看时辰,迈步出了殿,径直去了保慈宫。 行到门口,稍等了片刻,待得仪门官尖着嗓子请了一回,他才带着那小黄门进了殿内。 此刻已经过了亥时,外头黑沉沉的一片,天上虽然挂着半弯月亮,又兼繁星点点,却照不亮天地。 保慈宫中正燃着几根大烛,映得殿中亮如白昼。 宫中的大烛习惯在造的时候混入香料,此时随着烛泪一滴一滴往下流,安息香浅浅淡淡的味道也四散开来。 殿中的这一位主人不爱熏香,嫌香味冲鼻,可她毕竟年纪大了,睡眠浅,又不愿喝药,便让人把安息香混进蜡烛当中,点的时候顺着烧上那么一点,也算是帮着安眠了。 眼下,保慈宫的主人张太后,也是当今天底下身份最高的女子,正端坐在桌前,看着手中的书册。 她已经过了花甲之年,长相合乎年龄,脸上的皱纹也不鲜见,乍看上去,同寻常老太太也没有什么区别,慈眉善目的,只是眼神锐利,无论看向谁,都好似要将那人看透一般。 除此之外,她的两条眉毛也比寻常人要浓黑,衬着那一双眼睛,叫人一看就知道,这不是一个好糊弄的。 张太后听得脚步声,过了几息功夫才抬起头来,见得人,便看了看旁边伺候的黄门,吩咐道:“给三哥看个座。” 椅子很快搬了过来。 那中年男子先上前行了礼,又让身边的小黄门把那食盒递给了张太后跟前伺候的宦官,笑道:“上回圣人吃得田家铺子里头的栗糕同牡丹饼,说是极新鲜,儿子今日出得宫去,便特给您带了一盒回来。” 他正要介绍食盒里头有些什么糕点,忽见一个小黄门匆匆进得来,禀道:“圣人,陛下来给您问安。” 第四百一十七章 流星 听得仪门官的禀话,中年男子面色微变,却是不得不站直了身体,准备迎接天子。 很快,赵芮便从外头走了进来。 等赵芮向张太后行过礼之后,那男子也对赵芮行过一礼,唤道:“二哥。” 原来他便是宫中行三的济王赵颙。 赵芮点了点头,一眼就看见了小黄门手上捧着的食盒。 那盖子已经打开,里头装着各色糕点,皆与往日吃过的样式不一。 赵芮虽未开口问话,却已经猜到了几分。 几个兄弟当中,最会讨好母亲的便是这个老三。 这一处寻的猫,那一处买的狗,坊市间找来的吃食,圃子当中得来的稀罕花。 原来三个弟弟搬出宫自行开府的时候,四弟安安分分的,只听了诏才入宫,无事便在府上待着,五弟惯爱惹是生非,虽然名声不好听,可作为藩王,如此不好听,倒不是什么坏事。 只有三弟…… 既爱表现,又能生…… 本还没有什么,可自从小皇子赵署连着病了十余天,断断续续,时好时坏,而与此同时,赵颙那一处却有两人有了喜,两相一对比,赵芮的心情就越发地差了起来。 如果儿子有了什么好歹…… 自从赵署出生,宫中已经七年多未曾再有喜讯了。纵然自己是一国之君,真龙之子,赵芮也不敢保证接下来自家还能继续有子嗣。 若是没有子嗣…… 怕是要过继吧…… 大晋自建朝以来,虽然在位过的皇帝两个巴掌都够数了,可最终子嗣艰难,只能靠过继的,竟有一半还多,而这一半还多的皇帝里头,几乎个个都晚景凄凉。 有了这等前车之鉴,赵芮不想成为他们当中的一个。 他面上不动声色,只听着弟弟赵颙同张太后说话,偶尔插上一两句,心中想着事情。 张太后看了看时辰,道:“不早了,陛下早些回去罢,明日还要朝会。” 赵芮从善如流地站起身来告退。 一如既往地,赵颙没有跟着他一同出去,而是行过礼后,顺理成章地留在了宫中。 听着后头的弟弟向母亲一一介绍今次从宫外带回来的糕点,赵芮一面往外走,一面脸色有些难看起来。 皇后说得没错。 眼下宫中子嗣不明,两个弟弟,还是早些搬出去才好。 只是像三弟这般,哪怕搬得出去,也是三天两头往宫中跑,偏又是借着孝顺母亲的名头,叫自己想要拦都不行。 他没走出几步,见前头提着灯笼带路的黄门行的方向不对,便唤了一声,道:“郑莱。” 郑莱连忙掉转过头。 “回垂拱殿。” 郑莱愣了一下,道:“陛下,已是子时了……” 赵芮点了点头。 郑莱大着胆子劝道:“此时已是更深夜重,陛下病体初愈,明日又要朝会,不若先行回福宁宫歇息罢。” 赵芮摇头道:“去垂拱殿。” 郑莱不敢再劝,只得吩咐前头提灯笼的小黄门换了路。 行了小一刻钟,眼见就要到得垂拱殿,忽然一道流星自天边划过,尾巴缀着长长的光影,过了好一会儿,才消失不见。 比起从前见过的,今夜这一颗,亮得有些过分。 赵芮眯着眼睛望着那流星,不知为何,心中升起了一股浓浓的不祥预感。 *** 此时此刻,金梁桥街的府邸之中,季清菱正读着潭州送回来的信。 两只吵闹不休的鸟儿已经换了个大笼子,在屋檐下头挂了起来,秋爽探出手去,抓了些小米给鸟儿啄食,一面喂,一面同旁边的秋露道:“不若晚上还是放进厢房里头罢,此处虽然有遮挡,可究竟还有半面对着天,要是突然下起雨来,说不得要把这鸟儿给淋出病了。” 秋露也觉得鸟儿放在这里不太好,然而她却是摇了摇头,道:“一会问了夫人再说罢。” 季清菱哪里还有心思去管那两只鸟,她双颊微微泛着红,眼睛亮晶晶的,捏着手里头那一叠纸,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读着。 眼下,便是来一只孔雀在窗台上翘着尾巴开个屏,她估计也是懒得去看的。 细细看了两遍,季清菱嘴角含着笑,铺开一张白纸,提笔沾墨,开始给顾延章回信。 天南地北一来一往,此时这一封信送得过去,多半五哥已是到得桂州了。 也不晓得广源州的情况怎样,叛乱甚时才能平定。 一面想着,季清菱不由得轻轻一笑,一个字才写了一半,便又将笔放下了,重新拿起那一叠厚厚的书信,复又看了起来。 果然五哥的情话,还是写在信上更好……若是面对着面,那人总爱说些没羞没臊的,虽然她也不嫌弃,可夜间的话,白日里却是不好翻出来想的。 她将烛台挪得近了些,右手托着腮,一手举着那信,正巧看到其中一段,说到他夜间回房,天已尽黑,唯有繁星、明月并清风相伴,独缺一人,便把窗户推开,引风入怀,便似与心中人一同赏月赏星一般。 季清菱便也将面前的窗扇推开,望着远处繁星与一钩弯月,微笑着出了好半晌的神,便似同眼下不知在潭州,还是在半路的那一人一齐赏月赏星一般。 窗户一开,鸟儿细小的叫声同秋露、秋爽二人轻声细语的说话声,便大了几分。季清菱心情甚好,听着这些个声音,也不觉得吵,正要伸出手去提笔,忽见天边一道长长的流星划过,尾巴又粗又亮。 “飞星啦!” 她听得秋爽小声叫道。 “好大的天火!” 秋露也回了一声。 两个小丫头开始就看过的书,讨论起流星的意思来。 “不是什么大凶之兆吧?”秋爽忍不住道。 秋露便否认道:“又不是荧惑守心,哪里有那么多大凶之兆。” 秋爽便道:“可只要是飞星,好像都没什么好事……” 两个半吊子说了半日,也没商量出什么所以然来,便一齐进了屋,当做什么趣事一般来问季清菱。 “我也不太熟星象……”季清菱摇了摇头,道,“只看这样子,不像是什么好事,倒似什么人没了的样子。” 她话刚落音,便见天边又一道流星划过,这一回的,同方才那一颗比起来,虽然并没有那样大,却是一般的亮。 第四百一十八章 陨落 次日一早,赵芮下了朝,方才回到崇政殿,还未来得及坐下,一个小黄门便举着一份东西,匆匆进了殿,行到前头,对着天子躬身道:“陛下,孙相公府上的奏报。” 自昨日看了那一颗陨星,赵芮便一直心神不宁,此刻听得小黄门说话,更是心中咯噔了一下。 一旁侍立的郑莱晓得厉害,立刻上前几步,把那一个托盘接了过来,将上头的奏报放在天子面前的桌上。 赵芮打开才看了两眼,登时眼前好似一瞬间黑了一下一般,脑子里乱哄哄的。 是孙相公府的长子递上来的奏表。 ——大晋的首相,曾经中流砥柱,力主朝堂,无论品行还是操守都挑不出任何毛病的孙密,薨逝了。 纵然早有了心理准备,毕竟这几年以来,孙密一直身体不好,本来早已自请外出,是赵芮强求之下,才不得已回了相位。饶是如此,他也是半个月里头难得上一回朝,时不时便要病休在家。 然而赵芮还是有些不愿意接受。 他呆坐了半日。 孙密死了,他要去哪里寻这样一块压舱石,来镇住朝中那些个吵闹不休的臣子…… 杨奎最近在养病,陈灏又被自己派去了广南,剩余的杨党没有领头的,连说话的声音都弱了,幸好范党因为范尧臣的罢相,暂时收敛了两分,双方实力虽有参差,却还不至于太过悬殊。 此时又有黄昭亮回京,孙卞回朝,几足鼎立,尚在混乱当中,正需要孙密坐镇…… 如今孙密这一走,当真出了什么大事,赵芮连底气都弱了三分。 除却平衡朝堂,情感上,他也极是伤心。 赵芮登位时年龄尚小,其时张太后垂帘,政事堂、枢密院中几位老臣辅佐。 太后性格强悍,先皇在位时时常生病,她协助先皇理过事,政务娴熟。 赵家几个孩子天资都不高,然而即便是在矮子里头选高子,赵芮的资质,也只能排得了中间。 人心总有偏颇,只要是人,就不可能一碗水完全端得平。 赵芮能感觉得到,纵然自己靠着排序侥幸坐上了皇位,可在太后心中,比起爱惹事却活泼的五弟,能说会道的三弟,他的地位也许也只比没什么存在感的四弟高一点而已。 而这个情况在他登基之后,更为明显了。 一个资质寻常的小儿,乍登大宝之下,能有什么出色的表现? 几十年过去,赵芮已经不太记得做皇帝的头几年是怎么度过的,可他依旧能清楚地回忆起,在那一段时间当中,自己同母后相处时提心吊胆的感觉。 好像自己无论怎么做,都是错的一般。 一个小二,突然便要负担起亿兆子民,今日军中有人叛乱,明日有外敌犯边,一年四季,月月都有天灾,时时有祸事,昨日东边才因蝗灾饿死数百人,今日西边就又闹了水患,淹死百姓不计其数。 言官们说,这是由于天子德政不修,上天才来示警。 赵芮彼时年幼,哪里分得清什么是套话,什么是真话,天天听得旁人把责任归于自己,当真便以为是自己的问题。 许多次,他做事挨了张太后训斥之后,都会忍不住想,自家究竟适不适合做这一个皇帝,如果天下苍生之命系于他一身,他做不好,会不会拖累百姓。 其时孙密兼着崇政殿说书,借史说今,将历朝历代明君昏君之事一一道来,表面讲学,未尝也不存着一丝开导之意。 数十年来,孙密而对他一直是既持君臣之礼,又有师徒之情。 等赵芮年岁渐长,张太后的势力越厚,也是孙密联合宰辅重臣,逼得太后撤帘,将他真正拱上了龙椅。 再往后,孙密在朝中便如同那一根定海神针,无论风浪再大,只要有他在,朝中便不会乱套。 早年赵芮还有些担忧,害怕孙密权柄根深,后来对方病体缠绵,时时请病之后,那最后的一丝隐忧也不再有了。 从此开始真正的君臣相得。 而今…… 赵芮缓了好一会儿,才渐渐回过神来,眼眶已然微红。 朝会之后,便是崇政殿议事,此时诸位重臣皆已候在殿外,他呼出一口浊气,开口吩咐道:“传诸位卿家进来罢。” 未几,两府重臣按次而入。 赵芮面色依旧沉郁,他将孙密去世的消息说了一遍,点了一名翰林学士,令他起草诏书,宣布明日起辍朝三日,举朝为孙相公致哀。 孙密历任三代天子,为两朝元老,本是有资格上遗表,举荐子嗣得官的,可他一个名额都没有用,只详细安排了自己手头的事务,又推荐了几名新进之臣,最后再三答谢圣恩。 赵芮看着遗表中推荐的臣子,俱是同孙密往来不多,有些甚至也许同他只见过寥寥数面,资历深的,不过得官七八载,资历浅的,更是只有才授官两年的,可孙密在表中的评价,却都是基于实事,极为中肯。 看着这一封遗表,赵芮心中大恸。 多少庸官恶吏不死,怎的就死了这一个! 他攥着那一份遗表,又对着那翰林学士补道:“赐相公家银二千五百两,绢二千五百匹。” 想到孙密的家乡在相州,其子孙少不得要扶柩回乡,可孙家上下,无论儿子还是孙子,虽然俱是安分守己,可拿得出手的也数不出两个,赵芮索性特指派了官员去主持丧葬之事,以免出了什么纰漏。 明明没有做什么事情,可吩咐完这些,赵芮已是满身大汗,只觉得身子虚得不行。 今日朝中还有不少要务得处理,他正要打点精神,却不想外头又进得来一个黄门传话。 那黄门手中也一般地捧着一份折子进来,行到前处,躬身对赵芮禀道:“陛下,杨平章府上送来的奏表。” 赵芮听得奏表二字,早全身发冷,等到把那奏表接过,只粗粗看了一遍,更是半分力气也使不出来。 他几乎要维持不住基本的礼仪,连坐都要坐不稳了,不由自主地往后靠了一下。 殿中的重臣们见得天子神色,俱是不敢出言。 赵芮张了张嘴,道:“就在早间,杨奎……去了。” 第四百一十九章 遗表 杨奎乃是宿将,几十年来南征北战,战功累累,打过交趾,平过北蛮,无论哪一处出了事,只要他在,赵芮夜间便能安寝。 自延州回来后,杨奎的身体就一直不太好,时常告假,最近更是连着好长一段时日不曾上朝了,为此,赵芮还亲自去探视过一回,又每三日一次,命御医带着药材前去诊治。 当时御医回来回话,说杨平章身上问题最严重的是双膝、脚踝,因患风湿,几乎不能行路,除此之外,“自腠理至骨髓,外有伤,内有病,近无一康健处”。 说白了,是多年行军打仗落下来的毛病。 甚至不用细问,单听御医简单说一回病情,赵芮便能猜出几处大伤自何来。 杨奎年轻时用兵勇武,性喜身先士卒,从来都是头一个出阵的。 那背部的旧伤应是打河湟藩部,肩膀的箭伤是擒反贼时落下的,还有更多,可能杨奎自己都不记得是哪一场仗落下来的毛病了。 后来他身居将帅之位,自然不能再像从前一般以身犯险,只是先有广源、交趾犯边,再有延州被屠,南边瘴疠之地,潮湿之所,杨奎带兵前去平叛,兵士倒大都是荆湖、广南人,不太要紧,他一个北人,水土不服实是正常,数年下来,已是埋下了风湿的病根。 再打后去得延州,风干地冷,黄沙遍天,气候也并非怡人。 既是打仗,哪里又有那样多条件好挑。 而今好容易回得来,许是全身为之一松,从前硬压下去的病便冒了头。 赵芮听得御医回话,亲自下了手谕,其中多有安抚之语,只叫杨奎好生休养,本以为养个一两年,总该有所起色。 前几日,领了圣谕去杨府探视的朱保石,还上折说平章已能进食米饭两碗,精神也好了许多,听得天子派人垂询,他感激涕零,自云一旦病情有所缓和,便会回朝。 谁料到,缓和到今日,竟是这样一个结果。 一日之内,居然走了两位肱骨重臣,这两个接连的噩耗,连个缓冲的空隙都没有给赵芮留下,直接把他砸得头晕目眩。 赵芮的高烧才退,暑温也还拖着个尾巴,昨日好容易才通得的鼻子,此时竟是立刻又堵上了,叫他连呼吸都不能,只好张大了嘴,用口喉来通气。 他正要把那奏表合上,却不想手一抖,竟把下头另一份奏章给落了开来——原来除却杨家的上表,杨奎的遗表也放在后头。 与孙密的遗表有相同,也有不同,杨奎这一份,举荐了族中、家中子弟四五人,却大多都是闲职,另又特意点了几个名字,又在后头写了籍贯,请天子赐官。 这一份遗表想来是杨奎弥留之际才写就的,字迹甚是潦草,缺字少划,想到哪一处,便写到哪一处,并没有什么太清晰的逻辑可言,自然也没有解释这几个人的来历。 赵芮眯着眼睛看了一会。 一个名字都不识得。 他用嘴巴深深地吸了口气,用手指点着遗表上头那几个名字,吩咐立在一旁的郑莱道:“去看看这几个人是谁。” 郑莱连忙上得前来,认真记了一遍,很快领命而去。 赵芮低下头,继续看着手中的遗表。 殿内的重臣们一个都没有开口,俱是看向了站在列前与列中的几个人。 孙密不在,政事堂中黄昭亮立于首位,打他往后数,第四个是面无表情的范尧臣,再往后一个,是才丁忧回朝,就任回了参知政事的孙卞。 三人都没有任何反应。 范尧臣更是将头微微侧开。 这个时候,他一句话都不能说。 无论说什么,都容易叫人误会。 范党同杨奎针锋相对了许多年,但是一直以来,都是他这边占上风的时候多。 杨奎毕竟常年在外领兵,许多时候,便是有办法,也未必能来得及应对。 然而撇却政见,撇开朝堂上的明争暗斗,对于杨奎本人,无论是人品还是能力,范尧臣都是认同的。 不过这话此时说来,已经没有什么意义。 人已经走了。 原本如果不出意外,接下来接手杨党的,应当是陈灏。只是对方如今正在南征,想来应当无暇他顾。 如今朝堂当中还有黄昭亮同孙卞,孙密走了,杨奎也走了,不晓得天子会怎么安排…… 不过不管如何安排,想要扶起另一派来同自己相抗,必然不是短时间能办到的。得了这一回喘息的机会,自家应当能趁势好好整一整手里的人与事了。 心中盘算着朝堂局势的范尧臣,并没有抬头,自然也就瞧不见上头天子的面色。 赵芮脸上的表情有些难看,手正微微打着颤。 杨奎的这一封遗表应当是仓促中写就的,是以有些混乱,在给几个不知来历的人请了官之后,他没有像孙密一般举荐人才,也没有评价麾下将士,却是夹了一份奏文在后头,那奏文当中逐个分析了大晋那些个不安分邻国的国力、情况,并此时军中积弊所在。 后头这一份奏文的字迹整齐,只在力道上有几分弱,墨痕也或深或浅,想来是杨奎平日病中陆续所书。 赵芮草草过了一遍,虽是囫囵吞枣,却已是认同不已。 没有人能比戎马一生的杨奎更明白大晋同外敌的兵力对比,也没有人比他更了解军中的弊端,这一份奏文并没有用什么文采,写得十分朴实,然而却把重点全部都点了出来。 孙密、杨奎本就是大晋的砥柱之臣,他们不但有如此的见识,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也都不忘社稷安危,让赵芮一面看着,一面有些喘不上气来。 他心中着实难过极了。 两个老臣都死在任上,并没有一个享过致仕后的清福,还俱都是病死,说一声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也当得起。 新进的官员中,又有哪一个比得上他们? 赵芮抬起头,扫了一眼下头的众人,复又收回了目光。 还是莫要再想这些了。 他把那奏文继续往后翻。 按道理,其后的内容便应当是谢恩了,可出乎赵芮意料的是,手中纸张依旧还有不薄的一叠。 ——是长长的自辩书。 第四百二十章 自辩(给moshuyan亲的加更) ???1??w??2*?N?)r????????????`'R??G?br1#????;?K???IE??多以来,杨奎被攻讦、弹劾的次数并不少,相反,已经多到让人麻木了。r 暂把御史台的台谏官们放在一边,年前延州通判郑霖回京述职的时候,就曾经当殿弹劾过杨奎,说他有二十余桩大罪。r 先指杨奎在延州插手茶、马、布市,擅动矿山,收受贿赂,把朝中军将当做私兵;又说他好大喜功,贪功冒进,致使厢军援军死伤大半,民伕百姓怨声载道。r 后来被裁回到吉州的兵士叛乱之后,更有官员弹劾杨奎赏罚不公,任人唯亲。r 前者并无证据,只是空口而言。r 其时杨奎正病在家中,陈灏却在殿上,已是逐条逐句地反驳了回去。r 不过二人都是打口水仗,俱无凭证。郑霖不能证明自己说的是真,陈灏也无法证实对方说的是假。r 这件事情后来引得杨党跳出来弹劾范尧臣,两边彼此撕咬,最后是被赣州回来回禀流民下落的许继宗给打断,就不了了之了。r 而后一回,则是范尧臣请彻查延州阵前赏罚不均之事,因当时急于调兵平叛,被赵芮强行按了下来。r 这些都是明面上的,而在后头,赵芮收到的有关杨奎的弹章,更是数都数不清。r 然而俱都被他留中不发了。r 某些时候,赵芮是个心软又心善的皇帝。r 如果杨奎顺利回朝,赵芮也许会权衡一下他的势力,来决定要不要用言官们的弹章来平衡一下朝堂形势,可他一回京便请病回了府,又本是功臣,于情于理,都不好在此时做下此事。r 虽然弹章众多,可杨奎一直没有出声,也没有理会,赵芮便以为对方早已看得开了,并不在意,可直到见了这一封自辩书,他才发现,原来并不存在所谓的“不以为意”。r 自辩书中,杨奎针对当日郑霖数出来的二十余条罪状,逐一做了解释,引了人证,引了物证,列得明明白白。r 而针对吉州民乱之事,他先是解释了自己在延州阵前的赏罚理由,又列了数个实例作为佐证,请天子居中裁度。r 从纸张上的字迹,就能看出来杨奎在写这一份自辩书时,心情应当十分激动,也能看出,他真的气力不剩多少了,散字、脱字甚多,有些地方说的话都已经前后接不上。r 赵芮越看越是难过。r 等翻到最后,杨奎请天子将此自辩书公布于朝,叫弹劾者举证自证,以免污了他一世清名。r 如果是平时的赵芮,应当会清醒一些、理智一些,或许在见到这一份自辩书的时候,能更为中立地处理。r 可此时的他,病体将愈未愈,唯一的儿子还在病中,药已经吃了半个多月了,依旧不见成效,自家又刚刚遭遇了孙密、杨奎二位肱骨之臣的接连去世,这一会脑门乍冷又热,昏昏沉沉的,只皱着眉毛,冷冷地盯着立在下头的范尧臣。r 在自荐书上,杨奎的语气虽然激动,可并无含沙射影,纯粹就事论事,不牵扯其他人,也不牵扯旁的事情,然而它的效果,却要比把范尧臣拉出来骂一百回都要来得有用。r 谁会逮着杨奎不放,矫言污蔑他?r 自是范尧臣一派。r 早忘了究竟是谁挑动的两派党争,又是谁时不时居中点火,更忘了有多少次,甚至是自己隐约的暗示或者默许,才叫杨奎成了靶子,被众人攻讦。r 这一时的赵芮,只觉得像杨奎这样的忠臣,这样的能臣,竟在临死之前,还被逼得上书自辩,实在是范尧臣欺人太甚!r 虽说党派之争,有我没他,可却也是君子之争,怎么能构陷旁人,又如何能做此小人行径!r 天子的面色难看,眼神更难看,殿中臣子见了,都是心中一凛,不着痕迹地顺着他的目光看了过去。r 右列当中的第四个。r 是范尧臣。r 被这许多人同时盯着,范尧臣终于感到了些微的不自在,他抬起了眼睛,却正正撞上了赵芮那一双带着冰寒之意的双眼。r “杨奎生前上了一封自辩书,欲要公示于朝,你们且看一看罢。”r 让小黄门把遗表传给众人观看,赵芮的眼神,已经越发地冰冷。r 范尧臣顿时心里头打了个突。r 杨奎的自辩书写得很长,黄昭亮第一个拿到之后,看了好一会儿,才往后传,而在传递书纸的时候,他若有若无地看了范尧臣一眼。r 眼睛里头是淡淡的同情之色。r 黄昭亮毕竟隔着两个人,那一闪而逝的眼神同表情,范尧臣并没有怎么看清,可当站在他前头的臣子把那书纸递过来的时候,范尧臣已是觉得十分不对了。r 究竟发生了什么?r 他把那纸页接过,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打开看了起来。r 一甲出身的范尧臣,虽无过目不忘之才,可一目十行,却是不在话下,不用多久,就把面前的这一封自辩书看完了。r 他的表情不变,镇定自若地把奏表递给了立在一旁的小黄门,由他传去给其余人观看,复又站直了身体,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r 然而只有他才知道,自己的公服下头的脚,已经有些立不稳了,正在微微发着抖……r ***r 因为天子身体有恙,今次的崇政殿议事并未多久就结束了。r 殿中臣子依次而出,等迈出了宫门,便各自朝自己的公厅行去。r 范尧臣走得极快,而黄昭亮却是故意慢了好几步,与本来落在后头的孙卞排在了一起。r “听说忠礼你把家乡的老父接到京城了?”黄昭亮随口同孙卞拉起了家常。r 孙卞应声点了点头,道:“家母已然驾鹤,独剩老父一人在乡中,倒不如接得过来,一应都方便。”r 黄昭亮便笑着道:“早该如此了。”r 两人寒暄着往外走,眼见就要到了孙卞的公厅,欲要分开的时候,正巧看着几个面色难看的御史聚在一处说话。r “也是可怜……”r 黄昭亮意有所指地道。r 孙卞了然地与他对视了一眼。r 确实可怜。r 御史的本职就是风闻奏事,根本不需要证据,不管是宰辅也好,天子也好,宗室皇亲也好,只要被他们逮到了影子,必是要好好参一顿的。r 杨奎的自辩书,当真说起来,其实有点耍赖的意味了。r 多少人被弹劾,若是人人都像他一般要来一个通传自辩,那御史台还要不要设了?r “还有更可怜的在里头坐着。”孙卞望着北边,有来有往地回了一句。r 北边的那一处屋子,是范尧臣的公厅。r 第四百二十一章 争产 在孙卞看来,其余不论,在请查延州阵前封赏这一件事情上,范尧臣确实有些可怜。 孙卞也带过兵,打过仗,也许比不上杨奎,可于阵前阵后之事,自认为是有资格评说几句的。 范尧臣的提议,并没有问题。 吉州被裁兵士民乱,杨奎就算再强辩,也不能脱开干系。 镇戎、保安、广信三军,论实力,广信军自然比不上前两军的精锐,然而即使朝中赏银与抚恤都未能给够,广信军也不至于才分到手那一丁点。 杨奎也许并非范尧臣说的那般任人唯亲,赏罚偏颇,可在请功上,必然使了小动作。 自辩书中那看起来理直气壮的理由,也只能糊弄一下赵芮那般的半桶水而已,放在真正在带过兵的将领来看,并不是什么新鲜的手段。 阵上拼杀出来的,除了有限几个极为出挑,全然无法盖住的,对于其余人,想要在功绩上头做手脚,其实并不困难。 同样上一回战场,一样的功劳,用不同的角度去分析,去呈报,其人得到的封赏,是完全不一样的。 大晋立朝过百年,除却开国时那两任,真正上过战场的皇帝,一个都没有,而今龙椅上那一位,更是最远只去过近郊祈雨祭天,只要在奏章里七分真夹杂着三分假,天子又哪里又看得出来其中的门道。 并不会有人去戳穿。 这是臣子之间的默契,什么话能同皇帝说,什么话不能让皇帝知晓,大家心中都会有一道不用言明的默契。 杨奎这一手,玩得实在是太漂亮了。 临死之前,硬生生捅了死敌一刀。不愧是战场拼杀出来的,动起手来既利落又干脆。 本以为可以借机扩张势力,不想竟是迎来了当头一棒,范尧臣估计此刻都要吐血了罢。 同黄昭亮告辞之后,孙卞回到了自己的公厅。 丁忧二十七个月下来,朝堂中发生的许多大事,他都没有经历。 原本投靠过来的人已经转投门户,从前使得惯的手下早已另有差事,本来熟悉的法令早被更改。 他这一回丁忧,耽搁的不仅是时日,还有宦途。 而今靠着杨奎这死前一搏,不但给远在广南的陈灏争取到了时间,同样也给孙卞争取到了时间。 自辩书一出,看着天子如今的态度,这一阵子应当不会有人再敢去触杨奎这个霉头,自是绝了范党靠着往不能开口的死人身上泼脏水的可能,而通传全朝,更像是在打御史台同范党的脸。 至少短时间内,范党一派,做起事情来,会更收敛一些。 至于自己,能不能借着这个机会从范尧臣手里咬下一块肉,能不能尽快重新在朝堂站稳脚跟,便要且行且看了。 心中暗暗琢磨了片刻此时的形势,又想了想近日有没有什么合适的新人值得提拔任用,孙卞手中拿着一页公文,出了好一会儿的神。 *** 孙密、杨奎二人薨逝的消息,仿佛只在一夕之间,就传遍了整个京城。 两人的名声一向极好,孙密自是不用说,两朝元老,泽被天下,而杨奎也是四处征战,保疆卫土,城中百姓听得这两人没了,伤心叹息之外,少不得私下嘀咕,这几年着实是邪乎,地动、蝗灾、旱涝接连而来,又有延州战事,吉州民乱,如今还走了两个肱骨之臣,也不晓得是不是天老爷有什么不满,是以降下如此警示。 而没多久,杨奎的自辩书也很快传了出来。 众人不免议论纷纷。 范、杨两党之争,朝野尽知,如今那一封自辩书,究竟是辨给谁看的,又是打的谁的脸,便是食肆中端茶送水的老妇人,也能论上两句。 都说死者为大,杨奎已是不在了,自然许多人都向着他,要埋怨一声范相公刻薄。 若不是范尧臣这些年着实为百姓做了不少实事,如今想来便要被骂得狗血淋头了。 两位重臣的逝去,自然导致朝堂势力为之大变,可对于民间来说,一时半会,却是察觉不到有什么不同。 季清菱听得这个消息,唏嘘不已。 因杨奎复了延州,又驱走了北蛮,便是给原身父兄报了仇,季清菱便在后院里隔空遥祭了一回,以示感怀,又在给顾延章的家书中将此事也写了进去。 顾、季两家如今都是全无亲眷,是以人情往来极少,季清菱一人在家,白日看书写字,作文温书,刻章雕石,也不忘练鞭,每两三日,便要去得一趟柳府,同柳林氏坐一坐,虽然心中依旧挂念顾延章,可日子倒是过得也自有趣味。 又有那张定崖送的那两只鸟,也不会说话,每日只叽叽喳喳地上蹿下跳,可仗着自家一副圆球身型,毛羽蓬松可爱,又时时歪着鸟头看人,白衣黑翅,不出几日,便不但把秋字头的三个丫头都全迷住了,还时不时有小丫头借着洒扫的理由,常常在那笼子附近徘徊。 想来是原主养得久了,二鸟十分亲近人,只要拿小米去撩,没有不理的,让叫也叫,不让叫也叫,小眼珠子黑漆漆的,一时都站不住,总要跳来跳去,翘着尾羽歪着头,活泼得很。 季清菱日日看着几个小丫头围着鸟儿转,甚至还抢着去照顾,被调教得四处团团转,只觉得好笑,忍不住细细写了一回“二鸟训人记”,把那二鸟夸了又夸,着人送去广南,只当博君一笑,又请顾延章帮着好生谢一回“张大哥”。 因那杜老太太突发风疾,柳沐禾在旁侍疾,季清菱轻易不便去打扰,只时不时派人去问一回情况。 她原本同对方提了李家的事情,便以为杜檀之只要去翻了大理寺的宗卷,十有八九能发现什么迹象,可听得柳沐禾的回话,竟是半点尾巴都翻不到,一时也有些好奇。 从前季清菱是看过李家争产案宗卷的,只是毕竟事隔已久,又兼事涉天家,是以保留下来的文稿并不是很多,只说李程韦死后,子女二十多人共同争产,最后牵出皇家,后来案子乃是天子亲判,可究竟是怎么判,其中又有什么内情,却没有记载。 第四百二十二章 探究 薛家铺子还有一桩好,便是冬日堂中常常堆两盆子炭,夏日墙边总放一盆子冰,街坊们贪这点便宜,有家中无事的,不舍得自己买炭添冰,便来此处喝个茶,或摆个口水阵,或摆个棋阵,一则打发时间,二则也沾个光。 门口的灶台处只做冬日用,夏时并不开火,朱六婆听得那书生点了吃食,先给他上了清凉饮子,不多时便去厨下把凉面给做了端出来。 那书生吃相斯文,干干净净吸完一碗面,脸上、身上连一滴汤汁都没有溅上。朱六婆等他放了碗筷,便走近去待要收拾桌子,不想对方却是突然开口问道:“婶婶,您这店开了有二十年了罢?” 他面色有些犹豫,问起话来,也是心虚中带着忐忑的模样,听着像是南边口音。 朱六婆听得对方称呼自己婶婶,面上的笑堆得都更浓了,她虽不明白这书生来意,却是立刻回道:“哪里才二十年!”又指着中间一桌那个老头道,“他年轻时这店子就有了,到得今岁,正正好满了四十八载。” 那书生便一副松了口气的模样,又把声音放小了些,问道:“那若是从前住在这保康门处的人,您多多少少都识得罢?” 朱六婆心中谨慎了些,并不夸口,只道:“客官可是要打听什么事情?” 她多年开门做生意的,都是靠得街坊照顾,是以轻易不随意给生人透露,此时一听对方口风不对,自己跟着也紧了起来,不愿胡乱说话。 那书生双手握着一个瓷杯,里头的雪泡水其实已经喝得见底了,他却依旧没有放开,只无意识地转着那个杯子,小心翼翼地道:“从前这一处,是不是有一个姓李的大户人家?前些年搬得走了?” 听得是大户,朱六婆倒是不那样小心了,便道:“哪一个李家?这一处姓李的大户多得很,这些年搬来搬去的,也有一些。” “听说原来是做布料、马匹生意的,后来搬去了浚仪桥坊……”那书生又补道。 听得“布料”、“马匹”,又听得后来搬去了何处,朱六婆立时便明白过来,“哦”了一声,道:“你说的是裁缝李家啊!” 又道:“是有这样一户人家,你问他作甚?” “您可知晓这一家人怎的样?家门好不好,仗不仗义的?” 朱六婆还未答话,旁边一桌子偷听了半日的,当中便有一人再忍不住,插口问道:“你同他家什么关系?问这作甚?” 那书生的脸便慢慢红了起来,又连连摆手,局促非常的样子,支吾了好一会儿,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他白白的皮相,年纪不大,别人还没怎么细问,自己就缩了起来,倒叫旁人看着也不好意思太过逼催。 食肆本来也就三四桌客人,都是坊间识得的,见得此处有事,俱都望了过来,人人拿眼睛往那书生脸上看。 那书生的脸一下子红得像猴子屁股一般,过了好一会儿,才遮遮掩掩地道:“眼见就要秋闱,明年三月便要会试了,小生初到京城,也未有妻室,眼下有冰人说了几门,便来问一问。” 他话刚落音,几乎是不约而同的,食肆里的客人们此起彼伏地“哦”一声,又互相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却是一个都不说话了。 那书生见状,登时有些无措,只坐直了身子,拿一张茫然无辜地脸望着朱六婆。 朱六婆有些心软,忍不住提了一句道:“客官是来科考的罢?可是那李家想同你榜前约婿?你怎的跑到这一处来问?他家如今都搬到浚仪桥坊了。”顿了顿,又道,“你何如考过了再说,年纪轻轻的少年郎君,怕不是二十都没有罢?等得了进士,只要甲次高,排名前,什么好闺秀娶不到,便是三十四十也不打紧,达官贵人都要排着队来找你,何苦这般着紧。” 她这边提了一个头,旁边那些个客人们纷纷往下接了起来。 这个道一声大丈夫何患无妻,那个说一句先立业再成家,又有人问那书生家世,他都一一答了。 原来是个打江南赴京考发解试的,颇有几分才学,家中有几亩田地,又有两个弟弟,一个姐姐,想着凭借自己的才学,便是考中,应当也是排在三甲后头了,届时得官,名次靠在后头,也没办法运作,也不晓得要沉沦选海多少年。 他见弟弟年纪也不小了,一个还在启蒙,一个则是已经拜了先生,处处都要花钱,另有一个姐姐,因江南厚嫁成风,家中无钱凑够一副嫁妆,如今已经长到十九岁还未曾发嫁,正发愁,谁晓得竟有冰人不知从何处知道了他的名字,又来寻,说是有几个京城中的大户想要榜前约婿,问他的意思。 那书生听得冰人说了一阵,觉得榜前约婿也是好事,虽说那些来约亲的大户几乎都是商人,可嫁女儿的陪嫁却甚是丰厚,自己娶了回去,两个弟弟读书的花销都有了,还能帮着铺垫一下仕途。 至于那些个达官显贵,他却是并未想过,毕竟在外人看来,一个进士已是风光无限,可在朝中官人们看来,进士也会因为排名跟人的相貌、家世、年岁,被排成三六九等。 书生自忖,自家多半就是那个九等了,是以并不想太多,老老实实娶个商家女,将来得个小官,过点小日子也就罢了。 他考虑的事情甚是实际,话说得也坦诚,势力得一点都不讨人厌,倒叫食肆中的客人们听了都点头夸一句孝顺,又夸一句懂事。 夸完之后,少不得帮他分析一通。 坐在堂中那一个老头道:“李家的确是富贵,只是按着你家如今的情况,倒是未必合得来,他家那个正头排行的小女儿,是不是去岁才同原先嫁的那一个和离了?” 朱六婆也跟着点头道:“不仅和离了,生的两个儿女都留在夫家,听说半点嫁妆都没留下,全数都带回李家了。” 第四百二十三章 书生 这章不用订哦,本来想中午之前更新的,这样就算给一直追订的朋友两章不用付费的小福利,结果后来没写出来QAQ。 我已经放了一章同样内容的在免费章节,明天晚上再删,大家去看免费的吧=3= +++ 薛家铺子还有一桩好,便是冬日堂中常常堆两盆子炭,夏日墙边总放一盆子冰,街坊们贪这点便宜,有家中无事的,不舍得自己买炭添冰,便来此处喝个茶,或摆个口水阵,或摆个棋阵,一则打发时间,二则也沾个光。 门口的灶台处只做冬日用,夏时并不开火,朱六婆听得那书生点了吃食,先给他上了清凉饮子,不多时便去厨下把凉面给做了端出来。 那书生吃相斯文,干干净净吸完一碗面,脸上、身上连一滴汤汁都没有溅上。朱六婆等他放了碗筷,便走近去待要收拾桌子,不想对方却是突然开口问道:“婶婶,您这店开了有二十年了罢?” 他面色有些犹豫,问起话来,也是心虚中带着忐忑的模样,听着像是南边口音。 朱六婆听得对方称呼自己婶婶,面上的笑堆得都更浓了,她虽不明白这书生来意,却是立刻回道:“哪里才二十年!”又指着中间一桌那个老头道,“他年轻时这店子就有了,到得今岁,正正好满了四十八载。” 那书生便一副松了口气的模样,又把声音放小了些,问道:“那若是从前住在这保康门处的人,您多多少少都识得罢?” 朱六婆心中谨慎了些,并不夸口,只道:“客官可是要打听什么事情?” 她多年开门做生意的,都是靠得街坊照顾,是以轻易不随意给生人透露,此时一听对方口风不对,自己跟着也紧了起来,不愿胡乱说话。 那书生双手握着一个瓷杯,里头的雪泡水其实已经喝得见底了,他却依旧没有放开,只无意识地转着那个杯子,小心翼翼地道:“从前这一处,是不是有一个姓李的大户人家?前些年搬得走了?” 听得是大户,朱六婆倒是不那样小心了,便道:“哪一个李家?这一处姓李的大户多得很,这些年搬来搬去的,也有一些。” “听说原来是做布料、马匹生意的,后来搬去了浚仪桥坊……”那书生又补道。 听得“布料”、“马匹”,又听得后来搬去了何处,朱六婆立时便明白过来,“哦”了一声,道:“你说的是裁缝李家啊!” 又道:“是有这样一户人家,你问他作甚?” “您可知晓这一家人怎的样?家门好不好,仗不仗义的?” 朱六婆还未答话,旁边一桌子偷听了半日的,当中便有一人再忍不住,插口问道:“你同他家什么关系?问这作甚?” 那书生的脸便慢慢红了起来,又连连摆手,局促非常的样子,支吾了好一会儿,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他白白的皮相,年纪不大,别人还没怎么细问,自己就缩了起来,倒叫旁人看着也不好意思太过逼催。 食肆本来也就三四桌客人,都是坊间识得的,见得此处有事,俱都望了过来,人人拿眼睛往那书生脸上看。 那书生的脸一下子红得像猴子屁股一般,过了好一会儿,才遮遮掩掩地道:“眼见就要秋闱,明年三月便要会试了,小生初到京城,也未有妻室,眼下有冰人说了几门,便来问一问。” 他话刚落音,几乎是不约而同的,食肆里的客人们此起彼伏地“哦”一声,又互相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却是一个都不说话了。 那书生见状,登时有些无措,只坐直了身子,拿一张茫然无辜地脸望着朱六婆。 朱六婆有些心软,忍不住提了一句道:“客官是来科考的罢?可是那李家想同你榜前约婿?你怎的跑到这一处来问?他家如今都搬到浚仪桥坊了。”顿了顿,又道,“你何如考过了再说,年纪轻轻的少年郎君,怕不是二十都没有罢?等得了进士,只要甲次高,排名前,什么好闺秀娶不到,便是三十四十也不打紧,达官贵人都要排着队来找你,何苦这般着紧。” 她这边提了一个头,旁边那些个客人们纷纷往下接了起来。 这个道一声大丈夫何患无妻,那个说一句先立业再成家,又有人问那书生家世,他都一一答了。 原来是个打江南赴京考发解试的,颇有几分才学,家中有几亩田地,又有两个弟弟,一个姐姐,想着凭借自己的才学,便是考中,应当也是排在三甲后头了,届时得官,名次靠在后头,也没办法运作,也不晓得要沉沦选海多少年。 他见弟弟年纪也不小了,一个还在启蒙,一个则是已经拜了先生,处处都要花钱,另有一个姐姐,因江南厚嫁成风,家中无钱凑够一副嫁妆,如今已经长到十九岁还未曾发嫁,正发愁,谁晓得竟有冰人不知从何处知道了他的名字,又来寻,说是有几个京城中的大户想要榜前约婿,问他的意思。 那书生听得冰人说了一阵,觉得榜前约婿也是好事,虽说那些来约亲的大户几乎都是商人,可嫁女儿的陪嫁却甚是丰厚,自己娶了回去,两个弟弟读书的花销都有了,还能帮着铺垫一下仕途。 至于那些个达官显贵,他却是并未想过,毕竟在外人看来,一个进士已是风光无限,可在朝中官人们看来,进士也会因为排名跟人的相貌、家世、年岁,被排成三六九等。 书生自忖,自家多半就是那个九等了,是以并不想太多,老老实实娶个商家女,将来得个小官,过点小日子也就罢了。 他考虑的事情甚是实际,话说得也坦诚,势力得一点都不讨人厌,倒叫食肆中的客人们听了都点头夸一句孝顺,又夸一句懂事。 夸完之后,少不得帮他分析一通。 坐在堂中那一个老头道:“李家的确是富贵,只是按着你家如今的情况,倒是未必合得来,他家那个正头排行的小女儿,是不是去岁才同原先嫁的那一个和离了?” 朱六婆也跟着点头道:“不仅和离了,生的两个儿女都留在夫家,听说半点嫁妆都没留下,全数都带回李家了。” 第四百二十四章 变迁 又有人道:“当日他家还在咱们保康门住着的时候,就养了有十来个女儿,如今估计更是不止这个数了,你去数一数,他嫁出去的女儿,除却从前才发家的时候只能嫁给商户,后头几乎个个都是榜前约婿,四五个女婿都在远地做官,凭着这一重关系,不晓得年年帮他捞多少钱。” 有人便叹道:“旁人是店子开到哪里,生意就做到哪里,他是女儿嫁到哪里,生意就做到哪里,你同他做亲,哪里有太平日子过,我看你是个安分老实的,既是想要过小日子,还是换一个岳家罢!” 再有人道:“他家惯来爱使这套,都说老鼠生儿打地洞,当爹的是这般,如今轮到儿子,招式倒是耍得更厉害了!” 凡事都讲气氛,朱六婆一起了个头,又兼那李家在此处住着的时日尚未发家,是左近人看着起来的,众人对着他便没有寻常人那等仰视之心,你一言,我一语,倒把他家扒了个干净。 原来这李家原来并不姓李,而是姓陈,祖上一直是做裁缝的,原本在保康门一处绸缎铺子里头当学徒,后来一代一代,学徒做成了伙计,等到李程韦他父亲长到十八岁,因主家只有一个老来女,预备放在家中招赘,见李父聪明勤快,又是个上进的,便把他招入家中,做了上门女婿。 李父便主动要求改了姓。 初时因为父母俱在,还能压着这一个上门女婿,后来两个老人都去了之后,家中所有生意,都由李父把持。 那主家的女儿同李父成亲接近许多年,并未有怀得一个儿女,到得后头,只能把贴身丫头给了丈夫,谁晓得李父竟是并不肯,只道自己本是上门女婿,受妻子父母大恩,并不愿意这般行事。 李父去慈幼局中抱回来一个已是满了两岁的小儿,挂在夫妻二人名下,便当做亲生子来养大,这自育婴堂领回来的小儿,便是后来的李程韦了。 李程韦从小就是个混不吝的,年纪小小,就知道同那些狐朋狗友出去四处游逛,也不爱读书,也不爱做事,幸而李父管得严,勉强还能压住,总算大面上不难看。 等到他长到十三岁,李父忽然得了急病,不出半载,撒手归西了。 李父走后,李程韦倒似突然大彻大悟过来一般,不再像从前出去吃喝嫖赌,而是老老实实留在家中照料生意。 谁晓得李父走了刚过两年多,名义上的李母竟是也突然亡故了,这偌大的家业,竟就这般落在了李程韦一人身上。 他接了家中生意之后,先后娶了两任妻子,都是京城的富户,头一任嫁得进门,不出两年便得病走了,幸好留下一个女儿,靠着这个女儿,总算把亡妻的嫁妆留了下来,也借着岳家的力,开始做起了马匹生意。 头一任妻子走后,李程韦守足了三年孝,又才又续了弦,顺带便搬去了浚仪桥坊。 他这时早非吴下阿蒙,生意已经做得很是风生水起,又兼二婚娶的妻子更是京城里头数得着的人家,家中有酿酒权。 须知此时朝中对酒水管控极严,京城中除却皇室宗亲、高品官员,其余人均不得私酿酒水,有了这酿酒权,便似有了一棵摇钱树,而能得到酿酒权,更是说明这一家背景深厚。 李程韦头婚之后,原就有好几个庶子庶女,后来娶了新妻,也是家中新生子女未曾停过,而今靠着儿女婚事,又凭着自己本事,比起当日的产业,此时的李家,比起从前,家产何止翻了百倍。 古来一直有一种说法,叫做浪子回头金不换,按道理,不管那李程韦从小品性如何不好,可长大之后,他已是一心上进,又撑起了家业,如今真正算得上是京城首屈一指的富户,虽说不再住在保康门,可无论如何,此处的坊市之间,对他都不该是这般态度才对。 然而薛家食肆中坐着的人,只要提起他,几乎都没有什么好脸。 李程韦同原先的李父一般,眼光甚好,脑子甚活,不管是做事也好,做生意也好,都是一把好手,然而他也有一个很大的特点,就是媚上压下。 保康门处有富户,有大户,自然也有小门小户,李程韦对待前者同对待后者,全然就是两张脸,这便算了,还屡有争树抢地,拦井拦路的行径,十分不招人喜欢。 因那李家代代住在此处,家中富庶,为人也好,李家后院之中有一口甜水井,因这一口井,那院门常年是不关的,他家并不收左近人的钱,随大家去挑水。 可自李程韦名义上的母亲走了之后,他便把那水井封了起来,要收了钱才能进去挑水。因这一张嘴脸可恶,众人宁可绕路去外头打,也不愿意去他家。 另有一桩,那李程韦本是李父自慈幼局抱回来的小儿,可随着年龄越大,他那长相同李父也越像。 李家一直在保康门处的名声很好,许多周围邻舍都是看着李母长大的,多多少少也能看出其中有些不对,只是旁人的家事,实在不好多言,人人都想着等到李程韦年纪大了,多少李母就能看出来。 谁想到后来还未看出来,李父就没了。 既然这般,话也不好再说。 谁晓得,没几年,李母又没了。 众人本就唏嘘,又见得那李程韦行事如此可恶,哪里会有喜欢的,此时说起来,自然人人都说不出几句好话。 此时已是盛夏末尾,可天气却是一般地炎热,薛家食肆当中这一群客人就着这闲话,都不用人提着线头去问,便已经你加一句,我补一条,把李家几十年的变迁从头到尾数了一遍,舌头都不带打结的。 期间免不得又夹了些东家长、西家短,人人都添了好几回茶水,把那茶叶都快泡得没滋味了,才堪堪说完,直听得旁边那一个小书生,双手捧着那一个瓷杯,连喝水都不会了,只拿眼睛直愣愣地看着大家。 待得下午夕阳西下,众人才各自散去。 那书生逮着人一个一个谢了一回,直言自家回去先要好生读书,等书读得出来,当真中了进士,再去等人榜下捉婿算了,哪怕那些人比不上李家银子足,总归是个干干净净的,不似这一处一般乱。 第四百二十五章 推测 且说这一厢那书生谢过薛家食肆中诸人,也不再多坐,见得日落西山,众人都各自归家,自己也同朱六婆腼腆地笑了笑,拱一拱手,这便往外走了。 他出得保康门,也并不去其余地方,借着落日的一点余晖,径直往那角门子方向而去,行至半路,便在一处小巷子附近停住了脚,等确认得地方,才拐得进去。 这正是李家未曾搬走时的住处,也是李程韦名义上母亲家中的老宅。 那书生绕着宅子走了一圈,只见前后门紧闭,门上红漆剥落,前门还罢,后门上头都垂了蛛丝,门上俱是灰尘,一看就是长久无人打扫的样子,估计是见那主家久未归来,看门的仆役连表面功夫都懒得做了。 他看完了李宅,掉头出了巷子,沿着御街一路走,半路拦了小舟,沿汴河到了浚仪桥坊,在那一处寻到了而今的李宅,细细看了一回。 那书生在浚仪桥坊附近寻了间笔墨铺子,问得这家正在招抄书的书生,便进去接了两桩活,一来二去,交得几回抄本之后,便同在那铺子当中的伙计混得熟了,从那些个人口中又打听出一番话来。 他白日在浚仪桥坊附近晃着,一处地方只走一回,或寻铺子,或寻酒肆,或寻茶楼,夜间则是把问到的东西一一记录下来,过得五六日,能打听到的,也都打听得七七八八了,虽然各人的说法不一,可李家发家的过程,李程韦的家业分布,却是没有太大出入。 等到再问不出其余东西了,那书生才趁着夜色,混在人群当中,拦了小舟,顺着汴河而下,径直朝金梁桥街去了。 小舟一靠岸,他上得地,两条腿就走到了一处巷子里头,见后头无人,这才往里头走了,拍门进了一处院子,直直朝北边房舍去了。 他进了内院,熟门熟路地推开一间厢房,等到里头换了衣衫打扮,走得出来,一身簇新的服侍穿在身上,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却是一个极干净的小厮——果然是眉清目秀的松香。 等他重新进了内院,等人通禀之后,捏着一叠写满了字的纸走了进去。 里头一个十岁出头的小厮正坐在一个小几子上说着话。 “那中人说,李家如今已经不怎么做布料生意了,马匹生意也不像从前那般能做起来,却是开了票号,又放利钱,又得了酿酒权,还开着当铺子,她听说我识得几个字,就打算把我荐去那票号里头做学徒。” “因我说老家没有票号,若是将来想要回去,怕是没有活可以找,只想去那布料、绸缎铺子当中学工,只要有一门手艺,以后回乡,也能自己开个铺子。” “中人便劝我,说此时李家的绸缎、布料铺子里头无论掌柜的也好,老手的织工、绣娘、裁缝也好,原本那些个老人,俱都已经不在了,我便是去,也只能做个伙计,学不到什么东西,倒不如去那票号里头,如今对外放利收息,李家不是小气的,只要好好做,若是得了主家赏识,将来何苦要回乡,便在京城立足,也不是不可能的……” 松香安安静静地站在一旁,等那小厮把话说完。 季清菱则是坐在上首,听那小厮将自己问得的事情一一交代了一遍,又问了许多问题,小一刻钟之后,先是夸了那小厮几句,叫人赏了他两吊钱,又给人放了一日假,让他回屋好好休息。 那小厮得了夸,又得了假,还得了赏钱,喜滋滋地发誓道:“夫人且放心,我虽然年纪小,却是个靠得住的,从前管事的教过,说主家交代的事情,就是亲爹亲娘来问,也不能对外说,如今多谢夫人赏,将来一定好好向松香哥哥、松节哥哥学,把差事办得又快又好,不叫主家操心半分!” 松香立在一旁,只觉得那小厮虽然话说得粗糙直白,却极是机灵,一时竟是暗自生出几分庆幸来。 此时倒回去想,从蓟县到京城,他自入得顾府,其实算起来不过七年而已,可府中发生的变化,何止翻天覆地。 主家从一个小小的学子,点了状元,任了亲民官,到得如今,入仕才短短两年,已经是朝官了。 其余且不论,单从这几年入府的丫头、小厮、管事、杂役来看,当真是一年比一年要挑人,若自己不是进府进得早,放到此时,极有可能连做个跑腿小厮的机会都没有,更毋论进得内院,跟在官人身边了。 而今府上这一堆子仆从,个个都成精了一般,想要在他们一群人当中出头,更是难上加难。 他一面想着,等那小厮捧着铜钱出了门,连忙收回了神,先将手头记下来的东西呈给了季清菱,才将这些日子听来的事情细细回禀了。 季清菱先听他说,其后才把他记下来的东西认真看了。 她撇开那些边边角角的东西不理会,只想着什么事情,会值得李程韦哪怕付出这般大的代价,也一心要巴结拉拢杜檀之。 不是有大回报,就是有大恐惧。 若说有大回报,李家如今开着票号,又做着放利钱的生意,算得上是一本万利,又才得了酿酒权,而杜檀之早不是原本京都府衙的推官,虽说大理寺评事是升迁,可对于在京城里头做生意的李家来说,县官不如现管,与其花大力气去挨上杜檀之,倒不如多放点心思在京都府衙里头。 若说有大恐惧,如果只是寻常事情,李家泼天富贵,只要舍得撒钱,什么事情解决不了? 除非无法可想的重罪。 此时遇赦不赦的重罪,无非就是那样几个。 造反先就撇到一边了,纵火也同他搭不上什么关系,其余皆也不沾边,数来数去,好似他倒是干干净净。 杜檀之查过宗卷,也说李家并无刑狱在身。 可此时看他家中情况,先是父死,再是母亡,从一个从慈幼局中抱回来的弃儿,摇身一变,成了李家唯一的继承人,以此为凭借,逐渐成了今日的气候,当真是上天眷顾。 第四百二十六章 回京 季清菱想了想,问道:“你在那保康门附近问话,可是知道那招赘的李氏,同那入赘的李父,向来身体如何?” 松香答道:“听说俱都是康健的。” 俱都康健,却是都走得这般早? 算起来,李程韦十三岁的时候,养父养母已是俱亡,两位走的时候,估计四十岁都未曾有。 她心中重新捋了一遍。 李父入赘之后,一直未能有后,他不肯纳妾,也不肯要通房,便抱了李程韦回来。 李程韦小时候,说一句混不吝已经算是给他面子,按着坊市间人的说法,十来岁就晓得出去吃喝嫖赌,便是冠一个五毒俱全的名头,也不为过。 儿子教成这样,纵然李家父母二人俱都有责任,可李程韦并不是亲生子,虽说生恩不如养恩,相处久了会有感情,可从他小时候的表现来看,养父养母未雨绸缪,实在是很正常的事情。 这样一个儿子,将来如何继承家业,又到底会不会孝顺父母? 如果换一个人家,十有八九会再抱养一个回来,或是想想其他办法,总归并不会只把希望放在他身上。 然而李家并没有。 更有意思的是,勉强压得住自己李父急病过世之后,李程韦竟是突然醒过神来,开始发奋向上了。 而再过了两年多,李氏也跟着去世了。 这个时间点,简直是太巧了。 妻守夫孝,要守二十七个月。 二十七个月之后,李氏出孝,已经可以再行招赘了。 此时她父母俱已不在,如果不招赘,嫁人也未尝不可。 李氏当时年龄应当才三十多,又有偌大家财,只要放出话去要嫁人,媒人立时就能把李家的门槛给踏平。 偏偏死在这个时候。 而李氏死后,李程韦的做法也不通常理。 李家的布庄,不单卖绸缎布料,也帮人做成衣,老手的裁缝,手艺出挑的织工、绣娘,都是极难得的,可李程韦接受之后,竟是慢慢把人都打发走了。 他那时才刚刚开始做马匹生意,也并未有做得多好,放着布庄稳定的进项不要,把钱往外头送,岂不是怪事? 季清菱思忖了半日,只觉得不对头。 如今已是过得太久,找不回来当日的李家人,她也不好去找,可有一个办法,却是能做一个推测的。 她遣人去寻了柳沐禾,把事情简单同她说了一遍,请对方让杜檀之帮着从京都府衙的户曹司里头,找回旧日的宗卷,查一查当日李家名下的产业,李父入赘前如何,入赘后如何,李程韦接手前如何,接手后如何,李氏死前如何,死后又如何。 李家是商户,当时不像现在有两个县主媳妇,税费是半分都没得免的。 为了估算当时李家的收入,季清菱又请杜檀之帮着查了那些年李家纳的税费,并当日在李家做工的长雇、短雇人数。 杜檀之才从京都府衙里头升职,调个宗卷,简直是不费吹灰之力,不多时便把东西都给查出来了。 李家的布匹生意一惯做得很是不错,李父接手之后,无论是新开的铺面也好,原本的铺面也好,都是蒸蒸日上,可自从李家二老走后,收息却是一年不如一年。 饶是如此,凭着往年的积淀,那进账依旧非常丰厚。 可等到李程韦接手的时候,短短两年功夫,原本的收益只剩下一半不到。 此时,李程韦娶了妻,已经开始借着妻族的帮助,涉足起马匹生意。 头几年,马匹生意这一头上面的进项极少,而且并没有丝毫气色,全靠着李家原本的买卖在支撑着,可饶是这样,李程韦还是不断将以前李家布庄里的老人一个接一个往外打发。 不挣钱的买卖卖力去做,可以说是看到将来收益,可明明是躺着就能入袋的钱,却不肯收,若说其中无内情,又怎么可能。 再兼松香说的,坊市间人人都说,那李程韦长得同李父相像。 季清菱便着人去寻访了原本的李父出身的陈家。 陈家世代都是裁缝,原本一直在李家做工,可自李父入赘之后,自然就帮他们都放了籍,一家人回老家颍州去了。 季清菱只好让松香带着两个人去颍州探查情况。 颍州距离京城,一往一返,少说也要十天,加上寻访的时间,少说也要半旬。 她便在此处一面就着手里知道的去推敲李家的情况,一面等松香的消息。 等了小十天,松香那一处还没有消息,府上却是有另一桩事情。 杨义府自襄州回京诣阙候差,因此时已近中秋,给顾宅送了不少节礼过来。 *** 阔别京城两年,杨义府去了襄州谷城县中任县令。 他头回得官,一心要做出一番大事来,正好襄州地动才罢,流民遍地,想着抚济流民的是一桩大功,他便建了流民营,又在各县张榜公示,引得灾民往谷城县而去。 可因准备不足,行事步骤,他差点激出了民变,总算岳丈给的幕僚得力,帮忙把事情压了下去,又有人在朝中帮着斡旋,头年考功,功过相抵,便得了一个中等。 等到第二年,因未出什么乱子,襄州又民生渐复,他那一处靠着水,光凭运送中转,便得了不少功绩,外有十来个幕僚帮着想办法,朝中又有范尧臣帮着打点,岁中考功终于评了中上,又靠着几项政绩,终于转官回京了。 这一番外任,对他来说简直是折磨。 谷城县事情并不少,不仅才遭了灾,还常有盗贼,抚济流民已是麻烦透顶,还要想办法抓贼。除此之外,县令是亲民官,本身的杂务便极多,遇得灾年,更是事情不断,辛苦异常。 虽然刑狱之事可以扔给下头胥吏去办,钱谷、赋税、桑田之事又有许多幕僚在旁盯着,可杨义府还是越做越是恼火。 这哪里是当官! 如此辛苦,分明是做吏! 好容易回了京,他这一番,着实不想再外任了。 然而不想外任的话,却不能直接同岳山大人说,好歹自己也要有了谱,才方便提出来。 他想了想,在京中寻了一圈,听得顾延章去了广南,又听得对方许多事迹,心中自有一番复杂,再听得如今郑时修在御史台中甚得天子器重,更是酸溜溜的,先着人送了礼去顾延章府中,又让人下了帖子,请郑时修吃席。 第四百二十七章 伯乐 接到杨义府派人送来的帖子的时候,郑时修恰才下了署衙。 他自中举得官,只在附近州县中外放了半年,稍微攒了些资历,便被天子越次钦点进了御史台,一时之间,在同榜中可谓是风头无两。 同科举子当中,除却顾延章与一名叫做王瑞来的,当属郑时修官职最贵,官位最高,也最得天子看重。 王瑞来自不必说,榜眼出身,又有孙密作为岳丈,还是个老好人的性子,就是当面骂他,他也只笑笑而已。虽然众人眼红,但看着后头的孙首相,又遇到这种打他一巴掌,他只会转身摇摇头的人,只好背地里说两句,计较得多了,反被旁人觉得咄咄相逼。 顾延章更是一个奇特的存在。 于多数尚在选海沉沦的新进官员们看来,其人的升迁之路,着实无法照葫芦画瓢。 状元本来就与寻常的进士不同,不需要先做一回幕僚官,去得地方外放两任三任,考功过了,方才得转京官,而是另有一条捷径。 这捷径是规矩,是惯例,是祖宗之法,也是天下士子为之奋斗的目标,虽然招人眼红,却绝不会拿来说事。 而顾延章到得赣州任上之后,桩桩功劳,都仿若东升之旭日,叫人哪怕拿手遮着眼睛,那红光也会透过指缝,照得人想要装瞎也不得。 他升得快,可因为资历不足,许多功劳只能压着,比照的付出,反倒显得收获可怜了。 转官回京之后,明明刚得了进学士院修赦的差事,只要赦令修好,史书上又能记下一笔,可以说是送到手上的功劳,可这赦令的框架才堪堪搭好,他人竟又被点去了广南做随军转运。 随军转运本已是苦差,事情繁琐冗杂,一个不小心,就要酿出乱子来,更别说还是去的广南那个无人愿意沾上边的地方,这等要拼命还未必能有回报的差事,诸人看了,只有躲的,自然不会羡艳。 众人看在眼中,口中说一声“能者多劳”,心中却是幸灾乐祸。 可郑时修又不同了。 他出身贫寒,家中只有拖后腿的份,妻族虽然在蓟州算得上顶尖的家族,放在京城,当真排不上什么号。 俗话说得好,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文人酸起来,旁人别奢想能望其项背。 郑时修当日的殿试文章,确实有些空谈,还略带着戾气,自从被张榜贴得出来,已是给成百上千个落第秀才围在一处,从头到脚戳出无数个毛病来,有人甚至特意等着机会去找他,当面冷嘲热讽。 他气性强,哪里忍得这个,少不得出言讽刺回去,有一回竟直接同对方冲道:“你先得一个状元,再来同我说话!” 旁人为着面子,遇到同样的事,多少也要和缓氛围,少不得还要谦虚几句,独他一人,半分气也不肯受,非要将对方噎得无话可回才肯罢休。 这般行事,自然不仅讨不得好,还要引得各色人等的嫌恶。 偏他甚得天子看中,在御史台中短短两年,弹劾人、事五十余项,无论范尧臣、黄昭亮、杨奎、乃至孙密,几乎每个政事堂、枢密院中的重臣,都遭过他的发难。 寻常御史,也一般敢于弹劾宰辅,毕竟对于言官来说,得罪重臣,对他们是荣耀,是名声,是未来晋升的资本,也是借以得天子看中的途径。 可他们弹劾的时候,却一定是首先揣摩过天子的意图,又估量过当前形势,才敢做此举动,并且尽量不一次性得罪太多重臣,以免引火烧身。 虽说言官乃是制衡宰相的法宝,也是天子喉舌,可而今实相虚君,如果为了天子,倒把自己栽了进去,就太得不偿失了。 是以像郑时修一般,无论好歹,见天边有片云,就敢把满场的谷子都全数收了的,几乎从未有过。 他初出茅庐,横冲直撞,不怕得罪权臣,不怕触怒显宦,只要抓住机会,几乎都是往死里弹劾。 领着御史台的御史中丞汪明,曾经私下数度同天子抱怨过,说郑时修不服管制,所书所言,常常未经他的审看,便或当殿发难,或自行上本。 汪明是御史中丞,郑时修不过是御史台当中的一个言官,对于汪明而言,主动对皇帝承认自己管不住手下,一个不好,就会叫天子以为这是他能力不足。 可哪怕是这样,他还是要说,当中意思,不过就是告诉赵芮——您把人纵成这样,再窜下去,就要上天了。 对着汪明的这一番指控,赵芮只当什么都没有听见。 郑时修自然是不知道在他后头,发生过许多事情,可他自入官以来,深得天子看中重,不管外头多少贬低之辞,赵芮对他,依旧是重用。 对着这般的伯乐,他实在是恨不得粉身碎骨,肝脑涂地以报君恩。 今日下了朝,郑时修便在署衙中看着朝中新出的任命。虽然中书人事任免不管御史台的事情,可他一般为赵芮操心。 孙相公、杨平章二人溘然长逝,朝中势力又要经过一番拉锯,才能形成相对稳定的局面,对着这般混乱的情况,也不知道天子当如何是好。 等他匆匆回了府,才惊奇地发现,桌上摆着一份帖子,下头署的名字实在是熟悉又陌生。 正惊讶间,只听得旁边妻子问道:“这便是当日临县来蓟县读书的杨义府罢?” 郑时修点了点头。 蓟县清鸣、良山两院当中人才济济,尤以自己与顾延章、杨义府、张洪钩四人为甚,自家妻子一般是蓟县人,两人平常闲话,偶尔也说起过从前这些往日熟人。 郑时修的妻子谢氏,小名菀娘,乃是蓟县谢家的幺女,她识文断字,性情说斯文一点是直爽,说直接一点就是大大咧咧。 不过她这般性子,反而与郑时修极为相配,寻常人家许多都是女子心思多,他家却是倒了过来,男子心思多。 郑时修傲气十足,与旁人相处起来,难免容易起摩擦,幸而谢菀娘全不过心,无论丈夫说什么阴阳怪气的,睡过一觉,俱都忘了。 第四百二十八章 后悔 谢菀娘见得丈夫点头,不禁有些好奇,问道:“上回说他去了北边什么地方去当县官来着,才多久,这么快就回来了?” 郑时修道:“去的襄州谷城县,那一处才地动,容易得功……”他正要继续往下说,见妻子明显没有听进去的模样,撇了撇嘴,便不再多言。 同她说这个,说了也是白说,自家这个妻子,平日里喜欢的是桑家瓦子耍的把戏,玉津园里的白驼大象,蹴鞠队的比赛,恨不得一年四季,夏日、秋日、冬日,日日都是春日,没有冰雪,没有烈日,时时春风拂杨柳,能在外头玩乐一天。 果然谢菀娘只是顺口一问,听得丈夫回了话,也没怎么细听对方说的什么,便当这事情过去了,又道:“杨官人是不是邀你吃席?” 郑时修顺手打开了帖子,果然是邀席的,他便说一声是,又把时间读给谢菀娘听。 谢菀娘问道:“那你们一同吃席,是不是当日便不回来吃饭了?” 郑时修同妻子成亲已经好几年了,夫妻二人日日一张床睡着,又怎会不知道对方想法,便道:“你又要去哪一处?” “偏巧西边金水池的晚荷开得好,上回有人邀我去赏花听曲,我念着你在家里头无人陪,便没去,今次难得你不在家,我便想着趁机去赏一回……” 郑时修奇道:“哪一时?” 谢菀娘答了。 郑时修无奈道:“你那是陪我?明明是赶着去看桑家瓦子的戏,那日我下衙了你还没回府……” 谢菀娘呵呵地笑,装作什么都没有听到。 郑时修只得道:“你若是带着绍儿去,就多带几个人,莫要叫小孩子乱跑。” 谢菀娘就胡乱点头应承,寻个事情出去了。 郑时修叹一口气,坐在椅子上,脸上却是露出一个笑来。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他是家中老大,父母都是普通的农人,几个弟弟资质也很是一般,另有一个不但没本事,还总爱惹是生非。 本以为娶了谢家的女儿,能帮着把家里头好好整治一番,谁想到菀娘出身好,相貌好,还带着丰厚的嫁妆过来,却是这样一个性子,管一管庶务倒是没什么问题,让她去管自己父母兄弟的事情,怕不是叫鸡去抓老鼠,鸡毛都飞了一地,老鼠还在四处乱窜。 幸好岳丈也知道自己家的情况,更知道菀娘的性子,帮着自己把几个弟弟都安置在了蓟县,凭着谢家的人脉,想要照拂、管束几个人,实在不费什么力气。 有了岳丈在后头助力,他在京城做官才能做得这样轻松。 郑时修的性子,惯来爱做“舍予”的那一个,不愿做“索要”的那一个。 他时时受谢家恩惠,已经非常不自在了,偏一时又找不到更好的办法,只好强力忍着,盼自己快些升官,将来也能回报岳家。 虽然这几年他已是听过太多或好意或玩笑的话,说他当日不该这般早定亲,不然凭着一个榜眼身份,想要说宰辅家的女儿也好,想要说高官家的女儿也罢,随随便便拎一个出来,都要比谢家的家世好太多。 可郑时修却不觉得。在他看来,这一门亲做得实在极好。 虽然也抱怨过妻子粗心贪玩,偶尔也想过如果自己有一个能干的人打理家世,想必会更轻松些,可从本心来说,郑时修却是极喜欢谢菀娘的性情的。 直爽的、粗心的,好像天底下没有什么大事一般,日子只有吃喝玩乐,天天都是开开心心。 他一面想着,一面随手给杨义府回了张帖子,答复说届时自己一定赴宴。 多年同窗,好容易外放回京,若是不应邀去坐一坐,实在说不过去。 *** 几日功夫转眼就过了,到了休沐,郑时修看着时辰出的门,应邀去了仁和酒楼。 杨义府包了一处雅间,此时已是在里头等着了,见他来了,笑着站起身来相迎。 郑时修连忙上前见了礼,左右一看,屋中却是并无其余人。 杨义府便笑道:“延章不在京城,其余人我就不邀了。” 他这话听着像是信口说来,可仔细一想,其中却大有深意。 郑时修笑了笑,同对方寒暄了几句,这便坐了下来。 两人便坐着谈了一回往事,又说了一回这两年里头各自经历,就着酒食,少不得要把从前同窗拿出来讨论一番。 杨义府笑道:“当日我们几人,各自有所际遇,可要论升得快,还是当属延章,我们几个加起来都爬不过他……”话说到这一处,他顿了顿,复又补了一句,道,“也只有时修兄方能与之一比了!” 他一面说,一面仿若不经意地看了郑时修一眼。 郑时修吃了半日酒,已是微醺,他本就是个直来直去的人,听得杨义府这般说,只笑道:“他是状元,又在赣州做下那样多事情,升得快也是正常的,你可知朝中有人如何说他?” 杨义府摇了摇头,示意自己不知。 郑时修呵呵笑道:“考功司说他‘非人哉’!” 杨义府登时大笑,眼神却是微微闪烁。 两年未见,郑时修同从前相比,已是变了。 若是当年,对方听得有人这样说,脸上立时就要不好看。 可到了今日,倒似好像不当一回事了一般。 这是学会遮掩了,还是只是真的对那顾延章服气? 杨义府捏着酒杯,心中有些烦躁。 郑时修如今已是京官,听得岳山大人的意思,天子对其十分器重,如果这般发展下去,最多明年,去三部里头那一处转一转,很快便能转朝官。 而顾延章,则早是朝官了! 三人明明从前相差仿佛,自家隐隐还压着其余二人一头,可如今看来,竟是自己落到了最后。 不用问为什么,杨义府也知道原因。 自家运气,着实不太好。 如果当日娶的不是范家的女儿,而是孙家的女儿,早不该是这般的结果了。 因为范尧臣女婿的身份,自家殿试排名被换,因为范尧臣女婿的身份,自家被迫去得襄州任县官,也是因为范尧臣女婿的身份,回来之后,正正遇上杨奎去世,那一份自辩书通传于朝,范党只恨不得学那乌龟,把头先缩起来,更是不可能名目张胆给自己定差遣。 如果当日娶亲,不要那样仓促就好了! 第四百二十九章 郁闷 杨义府有两三分的后悔。 这后悔是隐隐约约的,每到夜深人静,便从脑海深处一丝丝地钻出来,想要按捺下去,却又无迹可寻。 娶了范氏,若说全无助益,却也不是。 可利弊相较,着实是弊大于利。 两年前集英殿中发生的事情,早在殿试发榜不久后,就在朝中悄悄传扬开了。 天子点状元,天子定排序,也是天子,把自家原本的榜眼之位,与并州王瑞来做了对调。 究其原因,不过是因为自家的岳丈乃是范尧臣而已! 如果自己的排位原本就不高,那杨义府也就不去纠结了,可偏偏他本已经被初考官、详定官都排了榜眼之位,竟因为这等莫名其妙的原因,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给天子撸了下来。 谁都不是傻子,圣上所谓的“不欲这等小事污了你的名声”,不过是面子上说给范尧臣听的而已,归根到底,还是异论相搅,朝堂平衡,要压住范党的气焰。 可这与自己又有什么干系! 十年寒窗,悬梁刺股,呕心沥血,费尽心机,好容易有了出头的机会,为甚偏偏这个时候,为甚偏偏是他,要被拿来做筏子! 老天这是瞎了眼吗?! 然而杨义府自是不可能同天子去讲理,也不能埋怨位高权重的岳丈,他只能在背地里案暗自咬牙。 死也想不到,榜前订婚,本该是添益的,竟变成了祸害! 没过多久,新科进士授官,岳丈给他点了襄州谷城县县令的差遣,对比起郑时修进秘书省并挂职京畿上县,顾延章直接赴赣州任通判,自家这个去处,简直是连提都不好意思提。 岳山大人还要哄他说什么只“做上一年半载”、“等考功毕了,我便能顺理成章将你转到京畿上县”,再说什么“靠着水”、“灾后好建功”,另说什么顾延章去的赣州“并不临边地,没有榷场,也无大码头,平日里清晏无事,无论你再有能耐,在那一处做上三年五年的官,都立不出功劳”。 结果呢?! 别说一年半载了,如今早已过了两年多,自家才堪堪回京。 所谓的“灾后好建功”,俱是说得好听而已! 灾处是这样好去的吗?! 功劳是这般好立的吗?! 越是灾处,越是事多而杂,那些个灾民,日日闲得无事做,只会盯着朝廷要救济,管了吃住还不够,稍有不如意,就要来闹。 自家已是给他们建了流民营,也每日照两顿施粥,他们竟是还不知足,难道要把饭喂到嘴边才够吗? 仓促之间盖的房屋,漏水也不奇怪,春夏之交,生点霉,更是正常,地动之后那等老弱病残染上腹疾、风寒,本也是处处州县都有的事情,哪一处遭灾不死几个人??偏襄州那些个灾民竟要闹什么暴乱,害他被人上表弹劾,硬生生延了一年多的磨勘。 恰好就是多了这一年多的磨勘,一回京中,竟就遇到杨奎自辩一事,打击了范党倒不要紧,可害得自己,竟也被拖累得不好转官。 对比起来,顾延章的运气,着实太好了! 不由自主的,杨义府已是忍不住暗暗设想,若当日去得赣州的是自己,又会如何。 赣州有白蜡虫; 赣州城内有水患,可地势却能建福寿渠; 赣州正正是吉州、抚州去建州、泉州等地的必经之路,虽要抚流民,可一州通判能动用的人力、物力与相应的资源,同自家当日一个县令比起来,简直是好上太多了。 如果自己能做赣州通判,就能调动多一些物资,能建更好的流民营,也有无数手下来分派官吏,便不至于像当初一般,因为材料不足,导致屋舍漏雨,又生出霉来,叫流民暴动。 万般都是命! 杨义府自认,如果当日是自己去到赣州,作那一个通判,也一般能做好!换做顾延章去襄州谷城县,作那一个县令,也一样会遭殃! 偏偏自家的运气实在是太差了! 如果当日他没有娶范氏,自是不会被天子掉转名次,依旧是榜眼,欲要任一州通判,连运作都不用,依旧例便能做到,去得赣州立下那般功绩,等回了京,有了叔父在后头帮忙,何愁不一飞冲天! 越是想,他就越是难受。 明明原本以为自家走的是一条捷径,谁晓得这捷径上头竟是拦了老虎,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旁人起初绕着另一条原路,却越走越远,越爬越高,这叫他如何能忍! 可再不能忍,也只能忍下去。 岳丈大人只是暂时偃旗息鼓,却不是被彻底撇开,只要熬过这一阵子,应当就能慢慢缓过气来。如果此时得罪了他,须是讨不到好。 还是那杨奎,死得太不是时候了! 要不就死早点,要不就死晚些,偏要来干扰了自己授官! 等熬过了自辩书这一阵子,少说也要三五个月,旁人爬得快的,都能二转了,自己还在这一转当中打着转。 杨义府手中紧紧捏着那一只杯子,好容易才把那不忿给压了下来,只抬起头,做一副轻松的表情,说笑一般地道:“确是‘非人哉’!延章这一番在赣州,运气、手段,缺一不可,将来时修兄去得外任,也当好好同他问几句,看看他有无什么巧妙之法能教授一番。” 又道:“可惜他已是去得广南,不晓得何时才能回来!” 顾延章回京的时间并不长,又忙于修赦,并没有太多的闲工夫。 再兼他虽是在学士院中任职,主持修赦的又是范尧臣,可真正管事的却是董希颜,那一位乃是权知大理寺少卿,按着大理寺的规矩,平日中是不能私下宴饮、聚会的,管着修赦的时候,因下头人泰半都是自大理寺中抽调,是以也这般要求。 顾延章虽然编制在学士院内,不需遵此规矩,可他也自觉地减少了外出见客、宴饮次数,饶是如此,因为从前在蓟县的同窗之谊,他还是找了机会,同郑时修见了三两回。 第四百三十章 计算 同窗为友,又同朝为臣,郑时修自然会对顾延章的事情多上心几分,更兼他如今在御史台任职,平日里做的就是风闻奏事,纠察百官。 吉州、抚州的乱民逃窜至广南西路,正巧交趾蠢蠢欲动,陈灏带着人领兵去平乱,正是要御史台下力关注的时候,是以杨义府一问,他立时就答道:“广源州的情况还不好说,若是顺利,估计过上三五个月,便能安定下来,若是不好,一年两年的,也许都要拖在那一处。” 杨义府听得这话,十分感慨的模样,道:“延章也是能者多劳,这一番去了广南,如果有功,回来升上三两级,怕也不是没有可能。”又道,“他如今虽是随军转运,可若是平了广源州的乱事,会不会被政事堂留在广南?” 郑时修只觉得好笑,道:“他是随军转运副使,又不是广西转运副使,等到仗打完了,自然就随军回京,怎的会留在那一处!” 杨义府呵呵一笑,举杯敬了郑时修一回,一饮而尽之后,一面给对方重新满上酒,一面道:“虽是随军转运副使,可若是做得好了,难说不会被留在广南西路,也算是青云直上,旁人盼都盼不来的好事。” 郑时修向来直言,此时吃了四五分酒,说话越发地毫无顾忌,只皱着眉头道:“还是莫要再出此言了,一旦留在广南,想要回京,就难上加难了,那一处地方,着实不是什么好去处。” 蛮夷之地,瘴疠遍地,哪怕是做的广西转运使,在郑时修看来,也比不上在北边做个普通的州官。 况且一旦在广南任职,按着从前朝中的惯例,往后几十年,所有任职,几乎都会绕着南边走,从广南西路到广南东路,从荆湖南路到滇、贵之地,听起来都叫人皱眉。 杨义府听得他如是说,只应和地笑了笑,道:“自有朝中的相公们安排差遣,哪里是我能置喙的,也只是同时修在一处时,私下论一论而已。” 又提起筷子,给郑时修指了指面前的一盘子菜,道:“这是楼里新出的玉板鲜鲊,我回来之后偶然来此,一试之下,着实是惊喜,特想把你邀来,也尝上一尝。” 便将此事略过不提,又与郑时修说些旁的事情。 杨义府说话行事,自小就极有一套,从来自负一旦自家装起相来,凭他是谁,都能对付过去,当着范尧臣那般阅人无数,老于世事的老狐狸,都能不出大纰漏,跟更何况如今遇上的是郑时修这一个自以为是狼,其实不过是只会龇牙的小奶狗。 一桌席吃下来,简直整场都被他带着走。 一面游刃有余地同郑时修说着话,杨义府心中却是早飘到了远方。 不晓得那顾延章如今在广源州如何了。 陈灏在保安军中多年,他虽比不上杨奎,也一般是老将,想要平广信军出身的乱民,说不定连刀枪都不用动几下,就能把人给劝降。 这简直就是去捡功劳的罢? 再说那陈灏,手下多少人可用,偏一个都不要,只把功劳送到顾延章手上。 也不晓得他只去了延州短短半年,听说只是被人陷害,去阵前服了夫役而已,是怎的攀上了当时的都钤辖陈灏,竟叫对方过了两年,还心心念念的。 不过如此看来,顾延章一个杨党是跑不脱了。 而今他与顾延章二人,一个头上写着“杨”字,一个脸上贴着“范”字,哪怕面上和谐,实际上也早各自两派。 顾延章是状元及第,这两年中功劳甚显,名声甚大,若是广南事情了了,他随军回到朝中,以诸多功劳铺地,爬起来,就更压不住了。 杨党有这样一支生力军,着实不是什么好事。 既如此,与其被其他范党中人拿来对付,倒不如自己亲自出手,也捞得一点地位,免得被其他人捡了漏去。 转瞬之间,杨义府心中已是拿定了主意。 明日罢。 自家今日才吃了酒,去见岳山大人不太好,等明日晚间,带范氏回一趟娘家,也同岳父说一回。 顾延章既是杨党,最好就不要让他回京了。 就着功劳,或任转运使,或任邕州、桂州哪一处的知州,俱都不错。 二十岁不到的一路转运使,虽然是在广南西路那个鬼地方,可也算得上是空前了,并不算辱没了他。 就让顾延章在南边慢慢转悠吧。 等广南平定下来,估计也是小半年之后的事情了,届时朝中的气氛当是会轻松一些,岳父想要安排什么事情,也更为简单。 拿阵前的陈灏、张定崖没有办法,难道还拿远居后方的顾延章没有办法吗? 又不是贬,而是给他连升几级。 这般四两拨千斤的办法,只要稍微同岳父提一句,他应当马上就能知道其中的好处——借力使力,也算是给朝中看一看范党实力犹存,也不算动静太大,不至于引得杨党的强烈反击。 或许岳父其实早已心中有数,只是没有说出来而已。 不过无论如何,自家提出这一个建议,也是有百利而无一害。 虽说是翁婿,可也要常常叫长辈知道自家是有本事的,也要在对方面前常常露面,不然岳父日理万机,身边又时时围着那样多的簇拥,遇上什么好处,若是一时半会想不起来自己,那就是在是太可惜了。 至于天子那边。 虽然眼下看起来,那顾延章颇得天子看重,可只要人被打发得远远的,再多的器重,也会被消磨光的罢? 等到明岁,又有一榜新科进士出来,新人胜旧人,天子又哪里还记得在南边转来转去的顾延章。 即便记得,有了岳父大人在后头压着,只要名正言顺,只要理由得当,让人认定那一处只有顾延章最适合,离了他,谁也做不得那样好,届时便是天子,也奈何不了罢! 短短片刻功夫,杨义府已经把明日该如何同范尧臣说话,又该如何让对方不觉得自己是在构陷往日友人,全数都想了一遍。 第四百三十一章 逢源(给李茶茶.啊亲的加更) 话该如何切入,主意怎样出,如何显出自己的聪明,又不显出自己的狡猾。 一面在心中斟酌着用词,杨义府一面一心二用地给对面郑时修劝着酒,还能抽出半分心思,来自矜自喜一回。 顾延章再蹦跶得厉害,又有什么用呢? 只要自家在后头这般轻轻巧巧地一番拨弄,看起来好似只推了一下,可却能叫他至少数年之内,都无法回京。 官场之中的数年,已经可以改变太多东西了。 且不说他还能不能再回朝,便是回了朝,漏了这几年,想要再像此时一般顺风顺水,已是不再可能。 如此执掌之间,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决定他人命运的感觉,实在是太美妙了。 轻轻闭上了眼睛,杨义府陶醉地品着口中的美酒。 仁和酒楼中特制的琼浆液,一入口,便顺着喉管滑了进肚,又从肚子到舌头,熏出来一股再美不过的酒香。 比起往日里每一次喝的,都要更香,也更醇。 这便是夹杂着权势的味道罢! 虽然是借着岳父的势,可世上又有多少人,能做到自己这般顺势而为? 这才是自家当做的事情啊! 而不是去到那穷乡僻野之地,管着一群刁民,浪费时间,做那等并无半点意义的县令。 *** 两年未见,二人自是有一番契阔,直到一桌席吃到酉时,郑时修才要告辞回家。 杨义府笑道:“这样早?我这一处还着人预备了楼中出名的妓子,又着人请了封宜奴来弹唱,竟是不听了曲再走?” 郑时修听得妓子二字,连连摆手,道:“开不得这个玩笑,我身在御史台,若是自家狎妓,将来如何好意思起笔弹劾他人!” 杨义府哈哈一笑,把手中筷子一放,道:“当真不是因为家中嫂嫂管得严?” 郑时修连连摇头,道:“谢家女儿大方得很,不是拈酸吃醋的,怎的会在意这个!”又道,“我家孩儿已是满了周岁,义府,你那一处,又何时有消息?” 杨义府浑不以为意,只道:“前两年在谷城县,你也晓得那个鬼地方,才遭了地动,附近县乡还有疫情,因岳母怕小儿年幼,是以叫我们暂且缓一缓。” 郑时修听得发愣,道:“这还能缓的?” “有什么不能。”杨义府听得好笑。 他正要解释,看着坐在对面的郑时修,不知为何,忽然心念一动,仿佛脑中被人拨了一下一般,手指头顿时发起抖来。 暗暗咽了口口水,杨义府一面压下心中狂跳,一面张口轻声道:“说实话,也是同时修兄在一处,我才好说这个话。” “人人都说我娶的是宰相的女儿,借着岳家之力,又能少走多少弯路,更能平步青云,可当中的苦楚,又有谁能知晓……” “老人总说高嫁低娶,我往日总以为这不过是戏言,可越是日久,越晓得其中的道理,我娶这一门妻,唉……” 做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脸上也渐渐阴沉了下来,杨义府拿余光看着郑时修的反应,又道:“时修兄当时同我不一样,纵然当日有什么不好,如今谢家同你,身份已是掉转过来,你同岳家相处,自然也是你高他低,却不似我……” 郑时修本就是极敏感的人,虽然同谢菀娘处得好,如今也官途极顺,可一旦对上岳家,他依旧十分不自在,那等自傲与自卑混杂在一处,让他总忍不住会多想,此时听了杨义府的话,实在是诸多感慨,一时也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杨义府说这一番话,并不是来听对方共同抱怨的,他只摇了摇头,道:“罢了,本事家事,不当这般言说,今日吃多了酒,忍不住多言了两句……” 又道:“便不多坐了,方才我也是玩笑而已,也不看我家中娶的是谁,又怎的敢随意出门在外狎妓听曲。” 说得自家仿若委屈上了天一般。 郑时修看在眼中,欲言又止,把想要说的话又吞了回去。 纵然他性子再耿直,也知道旁人的家事,不当为插手,听得说一两句,安抚一通,也就罢了。 两人坐着又喝了一回闷酒,便一齐出了门,在外头各自挥手作别。 杨义府站在仁和酒楼的大门处,直等到郑时修骑在马上,同一名随从转过了街角,连背影都看不见了,才收回了目光。 正在此时,随从自后头上得前来,禀道:“官人,已是会过钞了,酒楼当中说,虽是原本定的妓子同弹唱都没有上,可人已经是预备下了,那定钱是不能退了。” 杨义府点了点头,并不太放在心上。 又不是郑时修那般可怜的出身,一点银子,他还看不入眼。 加上前次殿试前后的那一回,这一回,已是自己第二次在郑时修面前透露与宰辅结亲的不好了。 先且等一等,看看范、杨二党之间究竟是怎样一个斗法。 如果范党当真失势了,也许自己今日这一着前手,还能帮着闯开一条路来。 左右自己只是娶了他家的女儿,一旦看着情况不对,只要和离了,切割起来也不太难。 从前多少站在墙头反捅原主一刀的人,后来依旧入院入堂,只要把准了天子的心思,抓准了机会,并不是全然做不到的。 如果当真和离了,又能有郑时修帮着举荐,凭着自家之能,只要得一个机会,哪里又赢不了天子的器重! 届时想要入御史台,也不是不可能罢? 如今不好进去,也正是因为这一个政事堂中的岳丈而已。 只要好好经营,何愁不能进可攻,退可守! 而今郑时修正得天子宠信,还是要同他走得近一点才好。 幸而这人也好打发,不似顾延章…… “一会你去遇仙楼定一只烤乳豚,再去得胜桥郑家定两吊芙蓉饼、蜂糖糕并一吊小花饼。”转过头,杨义府对着今日跟出来的下仆道,“就说明日过了未时,家中自有人去取。” 自家这一个岳山,乃是贫寒出身,自飞黄腾达之后,依旧爱吃肉,可岳母却不同,爱甜爱素。 虽然杨义府并没有未同范家人有过多少来往,可并不妨碍他去搜集他们的喜好。 范党尚未失势一天,自家后头的事情,就要做到位了,以免一脚踩空,那就太亏了! 第四百三十二章 私心 杨义府此番乃是回京转官候阙,他有范尧臣在后头站着,若是放在一个月前,自是各省各部无处不可去,能从满朝得空差遣中择最善者而擒。 可如今因杨奎死前这一份遗表,又有自辩书之事,便是范党当中有人敢于巴结党首,颠着屁股也要给他挑好去处,正站在风口浪尖的范大参也不敢去冒这个险。 杨义府暂无差遣,每日只去三班院中应个卯就万事大吉,立时便能回家,空余时间,但逢休沐,便借着“晚辈”、“会友”、“结交”之名,将朝中各部实权之人,能攀得上关系的,一一都拜访了一遍。 他是范尧臣的女婿,仗着岳父的名头,旁人多少也要给几分面子,况且又是士族出身,杨家族中京官、朝官的并不少,单论各家的交情,也能同不少人攀扯上关系。 他从小就被精心教授,又是曾经的清鸣书院才子,十分拿得出手——若是拿不出手,从前也不会叫范尧臣相中他做女婿了。 杨义府无论进退、应酬、言行,从头到尾都可圈可点,又外放了两年,虽说自家未曾怎么做事,可没吃过猪肉,到底也看过猪跑,说起政事来,称不上头头是道,却也像模像样。 这般在京城当中四处一转,自然引得诸人赞声一片,都说范大参得了个风流倜傥的女婿,才貌皆上品,又说一句后生可畏。 他休沐之时在外访客,平日无事,白日里或与妻子范氏在家中作画吟诗,画眉涂唇,或夫妻二人一同回到范家做客,直到范尧臣回来,一家人吃过饭,才带着妻子回府。 几轮下来,已是把范母哄得服服帖帖,至于范氏,更是自嫁给他,就满足非常,只觉得这丈夫当真是从头到脚都寻不到不好,回到京城,少不得同往日闺中友人来往,说起家中事情,那眉眼间的笑意,简直是掩都掩不住。 因有小女儿家未曾择婿的,问起因果来,她就要劝一句“易得无价宝,难得有情郎”,只有那一个男子,看重你的心是最要紧。 满心都是“好夫君”的范氏,自然不知道自家这个夫君,心中早已未雨绸缪,走一步看十步,想好了一旦范家失势,当要如何撇清关系,只觉得旁人说什么嫁了人后如何如何,全是骗人的话,就如同自己,嫁人之后,有了夫君呵护,阴阳调和,又能时时回府见父母并兄弟姊妹,倒是比在家中做女儿时,更有意思。 且说这一日,杨义府同郑时修在仁和酒楼中吃过一顿席,各自回家之后,次日起来,耐着性子同妻子谈情说爱了大半日,等见得时辰差不多了,只道:“昨日我出门会客,正巧回来时路过遇仙楼,想到上回你说大人爱吃豚肉,便在那一家当中定了一只烤乳豚,趁着今日无事,陪你回一趟娘家。” 范氏欢欢喜喜地换了衣裳,出来之后又道:“既是给父亲带了吃食,何如路上给娘买些糕点,再给姊妹们带点吃食过去。” 杨义府便道:“早想到了,你只管同我去就好。” 果然还未出门,范氏便见得下人提进来的芙蓉饼、小花饼、蜂糖糕等等,俱是家中人爱吃的,简直是感动异常,不住喜滋滋地望着丈夫笑。 杨义府便道:“你既是嫁给我,两家便做一家,你那父母、兄弟,便与我的父母、兄弟也无甚不同,自是要看紧的。” 范氏更是只想下辈子也嫁与这个丈夫了,伸出手去,就想要牵着杨义府的手,要同他温存一回。 杨义府心中只想着腾点功夫出来,好仔细考究一会要怎的同范尧臣说话,他提前备好带去范府的仪礼,方才又同范氏说了那一二句极得女人心的话,盘算着已是足够了。 他每一时每一刻都其余的用途,哪里再肯多花时间应付妻子,于是道:“东西已是来了,咱们这便出发吧!” 说着捏了捏范氏的手,算是回应过了,立时就往外走去。 范尧臣忙起来一惯不记得时间,晚下衙是常有的事情,杨义府算着时辰带着范氏过去,只与范母坐了小半个时辰,便把范尧臣给等了回来。 当晚夫妻二人顺理成章地留在岳家吃了饭。 席间杨义府去遇仙楼买的烤乳豚自然被厨下分切上了桌。 范尧臣一顿饭吃的心满意足,又兼这一阵子,妻子同儿女们在他面前说的都是杨义府的各色好话,耳边风吹多了,少不得也听进去几分,饭后,想到白日间手下同自己说的话,便把对方叫去了书房。 两人各自择了位子坐下,待得下仆上了茶之后,范尧臣便把伺候的人打发了出去,与杨义府说起话来。 “而今朝中形势不好,因杨奎那一份自辩书,又因孙密也去了,少说也有一二年的动荡,你此番回京,我想着下一任倒不如不要在京中,因已是做过县令,考功也算中上,莫不如往南边,先着人给你挑出来,你自家也选一选,或择一处大州任军事推官,或另择一处中州任通判,如此有了两转,虽然依旧资序有些勉强,将来回京想要安排好差,便也方便多了。” 杨义府满腔的期待,便如同被一盆冰水给浇了下来。 军事推官?通判?还是南边的?? 这是打发叫花子吗? 若是只为了这些,自家何苦日日在此做低伏小地装孙子?! 饶是他再怎么自抑,面上还是忍不住露出一丝失望之色来。 范尧臣多年宦海浮沉,又怎么会看不出来自家这个女婿的不满意。 “你不是那等小家子出身的人,本该看得更远才对,今次怎的又如此短视?你恰才得官两年,说一句直白的,本就是个幸进,朝中多的是老人,不在外头多任两轮官,见识多几分世情,回得京中,又怎么压得住手下的官员、胥吏,又怎的能应付得了上司、同僚?” “你且看,政事堂、枢密院中,哪一个不是在各部各司都有过任职的?若是没有足够的历练,便是被瞒骗了,也俱都不知晓,凡事莫要总想着一步登天,走那等看似是捷径的路,你只稳打稳扎,便绝不会出错。” 第四百三十三章 假如 范尧臣虽然话说得平和,其中那等教训的味道,却非常浓。 也就是自家的女婿,他才会多费口舌这般直言。 可杨义府心底里却是一万个不以为然。 同样的话,从前清鸣书院的那些个教授也说过。 可他,从来就不曾信过。 踏踏实实熬资历,只是说给寻常官员听的,若是当真按着熬资历的步骤来,面前的这一位岳丈,又如何能在这个年龄就坐上参知政事之位?更别说若不是上一回南北天灾人祸不断,说不得现在还在相公的位子上坐着呢! 这话叫旁的人来讲,也许还有一分半分的说服力,可自家这一位岳丈说来,着实有些讽刺。 你几时又踏踏实实熬过资历了?!凭什么又叫我来熬资历?? 然而杨义府深谙说话之道,自然不会直白将心中想法捅出,更不会当面讽刺他这一个如今还要好好巴结的岳丈,他只点了点头,应道:“大人说的是,小婿着实想得左了。” “只是当日同样从蓟县出来,顾延章、郑时修二人,如今俱是已经步步超迁,均未按着正常人磨勘来,却是青云直上,有了他们作对比,小婿……有些不自在。” 听得女婿说到蓟县出身的这二人,郑时修还罢了,那顾延章的名字一入耳,范尧臣也跟着有些不自在起来。 虽说是女婿,到底不是自己的亲生子,许多话,不能敞开了说。 要怎么告诉他,这些规矩是给寻常人用的,有些人,并不需要遵守? 虽然对方并不是自己这一派的人,可有些事情,却不得不承认。 天底下又出过几个顾延章? 柳伯山大半辈子也就收过这一个亲传弟子,其人资质,可见一斑。 顾延章生于延州,乍逢大变逃难蓟县,等到重回延州,偏又遇得被陷为役夫之事,一路从绝境中逢生,杀出一条血路,其后连中三元,又在赣州立下无数功绩,心智、性情、手段皆非常人所能及。 普通官员,便是做上一辈子官,也未必有他这几年所经历的事情多,用一般的规矩来照他头上套,实在是有些天真了。 范尧臣觉得自家虽然不能直说,免得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却也得让后辈知道,自信是好事,可过头自负,却要吃得大亏了。 他想了想,道:“你可知当日顾延章在赣州时,共抚流民多少人?” 杨义府面色微变。 他从前抚流民差点抚出了民乱,此刻听得范尧臣这般说话,少不得要想歪,只好勉强道:“听说是十数万。” “十三万九千八百余人,近乎十四万。”范尧臣报出了一个数字,“他才接了圣旨回京,满城百姓悉数出动相送,车、马皆不能动,赣州上下哭求连任,张待去接手,短短数月功夫,本来落了籍的数千人,迁走了近万,流民营更是一个月都不到,走了大半。” “他修的福寿渠,只大半年,架子都已经全部搭好,如今换了人,已是又过了半年,却依旧拖拖拉拉,进度几乎没有太大的进展。” 实际上,明明有着顾延章从前留下的一整套体系在,这体系还一向行之有效,可张待却不愿意照搬全收,这便也罢了,还要自己从头改到尾,改得面目全非。 修福寿渠大半靠的乃是流民中的壮丁,张待改了规矩之后,壮丁们每日做的比起往日翻了五中之三,所得的却少了一半,还要被那等越发严苛古怪,没有任何道理的规矩给压着。 流民们又不是此地人,想要跑起来,压根没有什么顾忌,只提前一点说便好,正巧此时原籍灾情已是消了。 另有张待到任之后,听得下头官吏抱怨,也觉得从前顾延章要求各营地提前报备去留的事情太过繁琐,其实作用并不是很大,徒增加了劳力,便减掉了这一桩事。 谁晓得人一走起来,简直是如同飞流直下三千尺,拦都拦不住,短短大半个月,拖家带口,只差走了个精光! 没办法,只得从赣州中抽人服徭役。 大夏天的修渠,此时又不同原来人管事的时候把人当人看,而是把人当狗看的,一天劳力下来,命都要给太阳晒死一半,还有一半,同血汗一起流掉了。 张知州这一番行事,自然招来许多反弹,其余的不说,才落籍的往外跑,在原籍的,算得这一回要自家服役了,为保命起见,也往外跑,搞得原本增加的几千户籍,不但数字没有再往上走,反而还倒跌了好几千。 赣州城中修渠的壮丁们端起碗吃着张待给发的米,放下碗就骂娘,把这一位太后的伯父从头批到尾,个个背地里哭着要“顾通判回来管事”,满城怨声载道。 皇城司的人忌惮张太后,不敢随意把张知州的行事乱报,可江南西路转运使却没有半分迟疑,一封弹章直接上了天子案头,更有那些个御史台的谏官们,好似饿了三天的狗见了屎一般,跟着扑上去骂。 事情到得最后,张待没事,只可惜了那一位新任的田绍祖田通判,虽然也有几分本事,可又怎么压得过天后的伯父,自然是坏事没做,黑锅得背。 把顾延章在赣州的行事与张待对比着给女婿简单说了一遍,范尧臣才又道:“同样的事情,不同的人去做,结果相差这般远,除却各人本事,自然也要看各人历练,你在谷城县任上的行事,虽然有心,可到底有些鲁莽,需再历练几年,其实并不吃亏的。” “除非你有顾延章那般的治世之才,立下的功绩,无论是谁也盖不下去,便能一年当三年用,步步超迁——可纵然如此,他本官也被一压再压,如果全数给他按照原本的功绩来算,如今又何止一个小小的勾院?都是资历所致。” 既是女婿,自然就是半子,范尧臣极有耐心地同杨义府分析了半日。 然则杨义府却是迟疑了片刻,才开口问道:“大人……那顾延章,如今不是跟着陈节度去广南平乱了?若是真的如您说的,他乃是万里挑一的治世之才,将来立了功勋,又回到京城……” 第四百三十四章 苦心 范尧臣听得眉头微皱。 杨义府又道:“虽然杨平章已然身故,可他这一着……倒叫如今杨党暂时稳住了势头,陈节度带着保安军、荆南厢军南下广源州,功劳自是手到擒来的,等到乱民平定,班师回朝,这一派人何等炙手可热。” “张定崖暂且放在一边,本来就是武官,升迁也好,赏赐也罢,究竟插手不入政事,可延章,大人也晓得,他无论心计、手段皆是上选,又甚得天子器重,而今被压制,不过因为资历而已,等到去南边镀金回来,留在京中,陈灏又得一员生力军。” “他如今不过弱冠之龄,再累上十数年功劳,将来阵营之中,又有谁能将其压住?” 一面关注着范尧臣的神色,杨义府一面把自己推敲了许久的话斟酌着说了出来。 听得自家岳父这样大力地褒奖另一个同龄人,却没有给自己理应匹配的夸奖,杨义府实在是忍不住有些嫉恨。 尤其那同龄人,从前一向都是与他相提并论的,甚至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在许多人看来,他还要强过那顾延章。 然而他却是没有把心中的想法显露出来,而是暗暗告诉自己,要沉得住气。 顾延章再厉害,可他却不姓“范”。 既然岳丈大人如此看重顾延章,那他也不吝啬与再把对方往死里捧一捧,捧得大人好好正眼看一看这一桩事情。 见范尧臣没有答话,杨义府顿了顿,又道:“交趾已是蠢蠢欲动许多年了,也不晓得何时要生事,等广源州乱民平定,倒不如就叫延章同那张定崖戍守在边,以他之才,数年之后,何愁不还朝中一个清平之广南,既能惠及一路,又能叫朝中两派之间少生事端,倒是好过他回京任职。” 他看了看范尧臣的脸色,斟酌着道:“小婿不过一点浅见,想来大人早有打算,因是自家人,想什么,便说什么,也无那许多顾忌。” 杨义府话一轮一轮地说,层层递进,面面俱到,既在范尧臣面前突出了自己的远见,也表明了他时时刻刻为范党操心的责任心。 今夜这一番话,他是考量了许久才想好的。 如何说,说多少,每一样都是一门学问。 说得过了,会叫这一个岳父认定自己是个爱弄权耍心思的小人,说得少了,又显不出自己的睿智。 切入的角度也极讲究,要着重显出自己对范党的在意,又要留意尽量将自己摘出去,不能让岳父认定,自己这一番话当中有私心。 这些话,句句都是在说顾延章,可句句又何尝不是在说他杨义府自己。 等到最后一个字落音,杨义府便不再多言。 再说,就要过头了。 他端起桌上的瓷杯,却没有喝,只把杯子拿在手上,等着范尧臣的反应。 范尧臣却是心情有些复杂。 这个女婿是他亲自给女儿挑的,当日也细致考察过,对方从出身,到才学,再到品貌,确实是同科学子之中数得着的人选。 选不到顾延章,退一步而求之,下一个排序的人,想都不用想,便是轮到杨义府了。 人无完人,相处久了之后,杨义府的短处也隐隐约约地显露了出来——圆滑过头,反倒显得有一点油滑,比起做事,更长于钻营。 但世上哪有什么人是十全十美的,便是那顾延章,还出身商户,又十分不懂审时度势呢。 是以杨义府这一丁点的毛病,范尧臣并没有觉得是大问题。 然而眼下见得对方给自家出的主意之后,范尧臣却是有些感叹。 不管讲话说得再好听,后头的意图,却是极难瞒得过他。 这一个女婿,话说得太多了,人也管得太宽了。 主意是出得不错的,其实就算杨义府不提,范尧臣也一定会在陈灏、顾延章诸人南平民乱之后,想办法将后者按在广南。 可他想是一回事,杨义府提出来,却是另一回事了。 范尧臣自己虽然长于党争,也极为擅长弄权,可对于爱弄权术的人,他却并不十分喜欢。 有一句话,叫做互补。 性格暴躁的,往往喜欢性情温和的;不通文墨的,又钦佩文采飞扬的;弹琴的喜欢唱曲的;作画的崇拜精于算学的。 范尧臣自己贫寒出身,年轻时用尽一切办法往上爬,而今已然功成名就,头顶清凉伞,腰缠金鱼袋,手持象笏,身着紫衣,可到头来叫他看人,他却更喜欢那等踏实做事,不爱弄权的。 顾延章自不用说,甚至于像如今御史台的郑时修,纵然他觉得对方有时候一门认死理,行事有些偏激,可却十分欣赏那等一心为公的性格。 而换做杨义府…… 当日去襄州谷城县的时候,他给了对方好几个用得惯的幕僚,均是长于理事,精于刑名的,只要好好用了,不随意乱折腾,既是无法立得大功,至少也能平平顺顺把那一任过了。 偏这一个女婿着急立功,反倒惹出事来。 流民暴动的事情已经过去许久,可回京之后,自家派去跟着女婿的老人们回得来,评论起这一个新主,也只有寥寥几句夸赞,夸他才学,夸他进退。 都是自己惯用的老人,范尧臣又怎么会不知道他们的意思。 着实应当没有什么可以夸奖的了,才把这些东西拿来说。如果当真在能力上、在治事上有什么出挑的,又怎么会只拿那些无关痛痒的来夸赞,不过是因为觉得自己二人乃是翁婿关系,不想在中间做那一个得罪人的而已。 范尧臣想了想,还是决心要好好点醒这一个女婿。 “朝中党争权斗,此时尚不需要你来费心。”他端起茶杯,吃了一口茶,提点道,“你得官方才两年,真是要稳打稳扎,好好做事的时候,唯有将州县中事一一参详透了,将来入京为官,才能升得快、升得稳,遇上事情,也不至于束手无措。” “你同他人不同,趁着我如今还在位子上头,只要你有本事,必不会被埋没,虽未必扶摇直上,可只要攒够了功劳、攒够了资历,等到过上二三十年,我自请郡,谁还有理由来压你们?” 第四百三十五章 请留 无路可走的时候,自然只能弄权弄术,可明明起点也高,条件也好,可以走最好的一条道,为甚要去行那旁门左道呢? 范尧臣苦口婆心地同女婿分析了半个晚上。 杨义府却是好容易才压下心中的失望。 他最擅长的就是察言观色,自然看出来自家这一回是走错了棋。 可他无论怎么想,也想不出来是哪一处出了问题。 毕竟范尧臣一路走来,当真算得上步步越级,旁人磨勘三年,他至多一年,旁人三转,他时常两转,有时甚至一转,可谓是平步青云,一飞冲天的典范。 是以叫杨义府抓破了脑袋,也想不通这一位会觉得自己的心思投机取巧,旁门左道。 便好似做贼的被贼祖宗嫌弃手脚不干净,那贼又怎么可能会猜得到。 他满腹狐疑地同岳山大人告了退。 而范尧臣坐在椅子上,却是没有动弹,而是在心中慢慢想着朝中形势。 纵然不喜欢女婿把心思放在这等党争弄权之上,可作为领派之首,该做的事情,他还是得要做。 杨义府说的没有错,顾延章回京,对范党有百害而无一利。 一旦广源州民乱得歇,那顾延章现在虽然还只是个小小的勾院,可从广南回来之后,就是又做过亲民官,又在阵后管过军务转运,不用三五年,本官便能升得上去,又有陈灏再后头帮着运作,煌煌功绩在上头摆着,便是自己想压也寻不到除了“幸进”、“资历”之外的理由。 重新回朝,果然是杨党的一支生力军。 趁着眼下还是一只蚂蚁的时候,不想办法捏死,若是等到将来成了大象,想要对付,就没那么容易了。 范尧臣一面想着,一面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 还是要把他留在广南。 如果功劳大,倒是可以想办法,给他升做转运使。 二十岁出头的转运使,换做是旁人,想都不敢想,也莫要说自己欺负新人了! 至于广南瘴疠、蚊虫、水土不服,却不在范尧臣的考虑之内了。 越远越好,越偏越好,最好这辈子,都莫要回来了,生做那广南人,死做那广南鬼,不要在京中碍手碍脚。 *** 远在广南的顾延章,却并不晓得自己已经被京城中的翁婿二人一前一后,给定了“一辈子留在广南管制土人”的官途。 眼下,他堪堪从船上跃下平地。 自潭州出发,他同张定崖带着三千保安军打前阵,而陈灏则是领着荆湖南路的厢军押后,一路沿着灵渠,泛漓江而下,终于到得了桂州。 此处去邕州,行水路已经比不过行陆路,在桂州休整之后,他们仍有十余天的路程要走。 自进了广西,广源州中吉州、抚州乱民的消息也渐渐多了起来。 最新的探报,起事的贼首名唤梁炯,原是广信军中的一名军将,职位不高也不低,在军中却颇有威望,他投军已经二十余年了,立过不少战功,本不当被裁。 可这回因为杨奎病重,主持裁军之人并不太熟悉其中情况,随意裁处之下,便把他一并裁掉了。 梁炯从前跟着杨奎打过交趾,从军以来,大半时间都是在南边,他最大的一桩功绩,便是在广源州中生擒了三个洞的寨主,等杨奎回朝复命之后,他作为戍守的兵将,在邕州又留了七八年,对广南的地理、人文可谓是熟之又熟。 顾延章在延州阵前待过数月,自然知道这意味什么。 说不定陈灏都比不上梁炯熟悉广南的情况,而他放弃了吉州、抚州径直去了广源州,已经不是简单的劝降就能落定的了。 如果当真有降意,当初就不该南下,应当等着大军到了,好好同陈灏讲条件。 可如今不但弃了吉州、抚州而成,径直来了广源州,沿途还一路抢掠。 乱民数千人,又大都是兵士出身,广信军只是同永安、镇戎军比起来有些次,可同其余州县的厢军比起来,却是厉害了何止一大截。 刚开始在吉州、抚州到韶州的时候,韶州知州以为此乃“功绩送上门了”,派人领着城中厢军去“平民乱”,谁晓得被打了个落花流水。 自他出过头,后面州县官员有了前车之鉴,除却零零星星一丁点小抵抗,便再无人敢同韶州知州一般去送死,而是各自紧闭城门,做那缩头乌龟,等着乱民席卷而过。 幸好梁炯通晓兵事,知道凭借自己如今的兵力,想要攻城,无疑以卵击石,是以只抢了几个容易攻打的县城中的粮仓,绕着州城走。 最近一次收到的消息,是说那梁炯同广源州中三十二家洞主中的几人结拜做了兄弟,寻了一块地,竟当真要在那一处做土大王的架势。 顾延章并不认得梁炯,自然也分析不出来对方的意图,可陈灏却对这一个人印象深刻,据他说,此人有勇有谋,并不是什么平庸之卒。 在船上行了半个月的水路,好容易踩到平地上,顾延章终于松了口气。 纵然已经快入秋了,可桂州的天气依旧是一样地热,而且同延州、蓟县、京城俱是不同,此处空气当中,好似灌满了水一般,挥起手来,都有种莫名迟滞的感觉,整个人都黏答答的,又湿又热,让人全身都不舒服。 一般行船抵达的三千军士,俱是保安军中人,全是北人,其中有两三成晕船,剩下的七八成,被又这广南的水土一逼,又病倒了一小部分。 兵还未到阵前,就已经失了三成打上的战斗力了。 不管从哪个方面来看,他都不希望这一仗打起来,最好陈灏能将梁炯此人劝降,不然当真打起来,拖得越久,他们的兵力就越吃亏。 正计算着什么时候出发去桂州的时间,顾延章忽然听得后头有人叫了自己一声。 他转过头,却是一个小校。 “顾官人,那一个智信和尚说他腹泻了十天有余,又兼发烧,眼下又行不得船,吐了一路,正头晕目眩,动弹不得,营中的医官诊治不得,他请留在桂州城内医治,待得病愈,再去邕州。” 第四百三十六章 鄙夷 此时此刻,智信大和尚躺靠在船舱当中。 雨季的漓江水一向浑浊不堪,更兼这几日接连下了几场暴雨,江面上飘荡着腐草、枯枝,偶尔还能见着些破衣烂麻、鸟虫尸首顺流而下。 空气里头热乎乎,湿黏黏的,身上大粒大粒的汗水便似挂浆的浆糊一般,把他那白生生的皮肤跟贴身的衣衫粘得死紧。 透过船上右边的木窗往外看,天空阴沉,夏日炎热的太阳,已经被厚厚的云层给遮得严严实实。可这南边蛮夷之地,湿热之气,却是比京城午时三刻,烈日高悬之时,还要叫人难受。 因为一路都闷在船舱里,僧衣给汗水渍腌久了,早发出一股子汗馊味,用手在皮肤上搓一搓,居然能搓出泥垢。 舱中嗡嗡直响,是蚊虫扇翅发出的声音,吵得智信心烦意乱,正要坐起身来,却忽然觉得颈边微微一麻。 这感觉实在太过熟悉,近些日子以来,无论白天黑夜,俱是躲也躲不掉,他想都不想,立时便反手一巴掌,“啪”的一声朝脖子上拍去。 等到把那手掌摊到面前,只见掌心牢牢贴着一只死蚊,黑黑的肚尾处溅出一小滩鲜红的血迹。 那蚊子大得可怕,六只脚细细的,展开来全都足有寸长,花白相间,乃是广南特产。 进入广南西路才小半个月,纵然大半时间都在船上,可智信见到的蜈蚣蜘蛛、蛇虫鼠蚁,已是比上半辈子加起来的还要多。至于蚊子,更是每日都要打死大几只,然而即便如此,此时见了那蚊尸混着血迹、内脏,他还是几欲作呕。 自有了名声,智信便一贯养尊处优,哪里受得了这个,看得实在是恶心极了。 他掏出一方帕子,正要擦手,却又觉得脏,爬起身正要去角落洗手,不想忽然听得舱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他连忙又躺了回去,张着嘴,闭着眼睛,又把眉头皱起,做出一副病体沉重的模样。 “上师!” 听到熟悉的声音,智信这才把眼睛睁开,见得不远处只有一个伺候自己的小沙弥,外头并没有生人跟进来,这才赶忙坐起身来,急急问道:“那顾勾院怎的说?” 这广南,当真不是人待的地方! 眼下虽还未有到得阵前,可智信已经半点都受不住了。 想到将来自己要孤身深入广源州,再去那人生地不熟,传说中食虫蚁、饮生血的不毛交趾传经,他几乎是坐卧不宁。 当日他自伤腿骨,偏生力道同位置都不对,又被几个兵士强押着进了营,养到现在,已是好了十成十。 军中有大夫,又俱是陈灏、顾延章的人,就算他想用腿伤未愈来作借口,也不会有人信。 如今已经快要秋日了,还有小半年,本就该到了自己在京城做事的日子,谁料到却被迫来了广南,还不晓得那一位会怎的想。 饶是智信再自信,再天真也不敢奢望对方会等着自己。 十有八九,是另行推扶他人。 这叫他怎么能忍!? 一时半会,他想不到其他的法子,唯一能做的,只是暂时缓一缓自己到广源州的进程。 留在桂州,说不得还能有一线回京的生机,可一旦随大军南下邕州,去得广源州,当真就要去同那等蛮夷茹毛饮血,同苦共酸了。 自进了广南境内,三千兵士当中,便有不少因为水土不服而病倒的,从腹泻到发烧,再到暑热,十分常见,他便借了这个借口,叫下头小沙弥去寻顾延章。 ——我都病得爬不起来了,又吐又烧,还腹泻,连路也走不动,还怎么能弘扬佛法? 智信问得急,听得那小沙弥也有些着慌起来,他咽了口口水,回道:“上师,那顾勾院……听得说您这一厢得了病,又是水土不服,再听说行不得船,便叫人来回,说此去邕州,多是行路,少有行舟,因只有小半能走船,不少地方还是逆流,是以晕船之事,大可放心。” 这是什么意思?? 智信听得本来不晕,如今也晕了,忙又问道:“你没同他说,我如今行不动了——莫说行路,连爬都爬不起来了?” 小沙弥心中暗暗叫苦。 他不过一个伺候大和尚的小角色,顾延章却是掌管三军后勤转运的转运副使,而今大军开拔,哪一桩事情不比自家这一个多事的师父要来得重要,本来平日里就不是想见便能见的,此时更难了。 自家好歹蹭着“智信上师”的名字,把事情转给了一个小校帮忙通传,至于对方是怎么说的,又传了什么话,他又怎么敢多问。 此时听得智信发问,小沙弥只得将从那小校口中听来的简单两句话,重新增增补补了一遍,勉强道:“顾勾院说了,您行不动路不要紧,随军的有骡车,届时您在车上躺着养病便好,若是嫌车厢里头颠,便叫两个兵士给您抬个竹架子过去——横竖这桂州处处都是竹子,半路随手就能做一个。” 这一段话,前几句多少还沾点边,可后一句,却是他自己加上去的了——只想着讲得越细,估计就越不容易叫上师觉得自己没当好差,也越容易叫上师觉得得顾勾院重视。 然而智信却宁愿他不要讲得这般细致。 他听得气血翻腾,胸腔当中堵着一口气,着实难受极了。 “我是烧得厉害,又有水土不服,还兼又吐又泄,要在此地休养!邕州地偏,哪里有什么好大夫!他不想我活命了吗?!” 智信口中叫嚣着,可却自觉地把声音给压了下去,以免让船舱外虽是可能路过的兵士听到自己的话。 他因心中有鬼,开始为着养伤,后来为了装病,每日不是在车厢,就是在船舱里头。 与他相反,跟着他南下伺候的两个小沙弥,却是常常在外头跑来跑去,自是能看出来,如今军中无论上下,对自家这个上师,其实都不是很重视。 说一句不重视,其实已经是给面子了,讲透些,其实是鄙夷。 第四百三十七章 积极 沙弥年纪不大,可从小见多了世情,倒也能猜到几分。 同样随军南下的还有两个僧录司点的大和尚,别人都是平日里头跟兵士一起赶路,一起吃睡,只有自家这一个上师,自打进了营,不是伤,就是病,几乎连面都没有露过两回。 虽说上师自己有自己的考量,可看在兵士眼中,又会如何作想? 而与之同时,智信大师父曾经污了女子名声,偏那女子还是顾勾院的长辈之女这一桩事情,早已在上上下下传得开了。 这并不是什么秘密,智信是顾延章举荐的,此事人人都知晓,而柳沐禾虽然是女眷,又远在京城,可莫要忘了,随军的还有另外两个大和尚。 像当年智缘上师一般自愿来广南弘扬佛法的,一百年间能出得了一个已经是难得了。这两位被僧录司强点了随军,本就窝了一肚子火,偏生又躲不开,哪怕心中骂娘,也得等回了京城再骂,眼下还得老老实实装孙子。 到什么山头唱什么歌,做和尚的,哪一个不是通晓人情世故,自是知道将来去得阵前,无人护着,还不知道是个什么下场。 而今南下的大军,陈灏是将帅,张定崖是领兵,顾延章是后勤转运,前两个和尚巴结不得,后一个好不容易有了送上门来的机会,又如何会放过。 智信大和尚日日躲着养伤养病,不肯见人,本来就极为惹眼,不少兵士都爱问两嘴,两个大和尚压根不用自己亲自出马,只吩咐了下头随行的行者几句,才到潭州没几日,保安军上下就都知道了。 顾延章两年多前曾在保安军转运司中办差,不少人都对他有所耳闻,这一回南下,因他居中转运,无论粮秣、辎重,还是行路,比起从前,都要顺畅许多。 如果放在寻常的厢军,也许察觉不出什么太大的差别,了不得觉得这一回样样都衔接得快。 可看在保安军这三千行军依旧的精锐眼中,却又全然不一样了。 行伍中的兵卒,其实极容易满足,到江边时有船,上岸时有营地,休息时有水喝,有饭吃,病时有药,已经足够了。 事实上,太多的行军后勤转运都是不顺畅的。 从陆路转水路时,岸边要等上一天两天去征发舟船; 水路转陆路时,则是得在营地当中等着当地衙门征发徭役、帮着运送辎重粮秣; 入营休息时,常常要忍饥挨饿等上大半个时辰,方才能有饭吃; 至于其余,更是太多太多一时之间说不出来,可遇上就要让人恼火得很的细节。 同其余转运司官员不同,顾延章掌管后勤,胜在一个“巧”字。 只要是他在军中,永远能叫事情一件衔接着一件,不在中间耗费多余的时间,而做到同样的事情,需要的民伕也好,兵力也好,也往往少得可怜。 人人都会对比,保安军中这许多兵士,去潭州时是一种待遇,下广南时又是另一种待遇,一前一后,比较着实强烈,自然看得出其中差距。 不需要太长时间,顾延章便在军中立起了自己的名声。 这名声不同于张定崖,也不同于陈灏,却一般地叫兵士心生好感。 而今听得那本来就不讨人喜欢的智信和尚,得罪了讨人喜欢的顾勾院,士卒们虽不至于做些什么不好的行事,可态度上头,自然会差上许多。 小沙弥日日在外头同众人接触,怎么可能看不出自家上师有多遭人嫌弃。 如果不是必要,他也不愿意出去请兵卒们帮忙传话,毕竟每去得一回,虽不会遭训斥,却要挨着那等不冷不热的眼神同态度。 他不愿再跑,生怕智信大和尚再要自己去细问,于是自己加加减减,混着听来的话,编了几句,直接答道:“顾勾院说了,眼下桂州雨水太多,您在此处反而不容易痊愈,又兼大军南下,城中有名的大夫,许多都被征发,更无人帮着看病,倒不如随军而行,等到得邕州,雨季也过了,身体也养好了……” 小沙弥左一句“顾勾院”,右一句“顾勾院”,几乎句句都塞进了智信的嗓子眼里头。 他毕竟是智信身边伺候的人,别的或许不行,可猜智信可能会问的话,却是一猜一个准,此时由他来填补,梗得智信要说的话都被全数堵了回去,只好脸色铁青地瞪着眼睛,两只拳头捏得死紧。 小沙弥见势不妙,看了看时辰,忙道:“上师,我去瞧瞧竹架担过来没!” 因见智信大和尚没有说不,一溜烟便往外跑了。 智信却是没空管他。 不能留在桂州,当真要去广源州吗?当真要去交趾? 这一阵子,好似一直在一个噩梦中一般。 多希望哪一日睁开眼睛,忽然发现此时一切都是一场梦,自家如今还依旧躺在大相国寺那等舒适软和的床榻之上,宽敞漂亮的禅房之中,吃的是精心烹制的饭菜,喝的是冰浸过的饮子。 没有蜈蚣,没有蜘蛛,没有蚊…… 想到那一个“蚊”字,智信蓦地一惊,连忙把手掌张开。 右手掌心处,那一只混着他血蚊尸,此时已经被他捏得稀烂,内脏糊在手上,叫他险些一个作呕。 *** 顾延章自是没有空去管智信这等莫名的要求,他随军而行,一路从头打点到尾,终于带着大军,在十日之内日夜兼程,抵达了邕州。 邕州知州吴益、广南西路转运使刘平已是在城外迎接。 陈灏一路紧赶慢赶,好容易赶到了低头,此时顾不得其他,只略问了两句对方姓名、官身,立时就自报了家门,又问道:“广源州可是有消息了?那等乱民此时有无消息?” 刘平还未说话,邕州知州吴益已是急急道:“这一阵子邕州多雨,去广源州的路上泥泞不堪,行不得人,上一次从广源州回来的斥候已经是半个月以前了,其时听说那夺了一洞的田地,又抢了一处金矿……” 他说到此处,又补了一句,道:“交趾已是三次上表,愿替朝廷平灭此叛。” 顾延章立在后头,听得眉头大皱。 第四百三十八章 代伐 自当年杨奎平了侬人叛乱,将侬智高那自立的“大历国”打散,并击溃了交趾,交趾便重新向大晋称臣。 眼下梁炯带着叛军进了广源州这一个三不管地带,还未立稳脚跟,交趾郡王李善政便上表,请求大晋同意其出兵两万,讨伐梁炯叛部。 朝中开始并没有理会,可后来见其坚持不懈,赵芮也有些犹豫。 交趾请求朝中拨缗钱两万作为助军费,让其派兵两万,直入广源州,以助讨伐叛民,待贼灭后再赏赐缗钱三万,另做食粮安排。 赵芮着政事堂并户部一并计算了一回,若是大晋带兵出征,其余皆不论,单是三千广信军、数千荆南厢军平日里所需的粮秣、军需,花费都至少是这五万缗钱十倍以上,更何况还要征发沿途无数徭役。 两相对比,还是让交趾代为平叛来得划算。 对于这个观点,范尧臣也是赞同的。 在他看来,广南本来就是荒僻之地,出息少、赋税也不多,而今朝中更是国库空虚,多的是地方需要用银子,与其浪费精力、银钱在此,还要大动干戈,倒不如交给交趾去帮忙平叛,一则俭省,二则便宜,三则交趾近年来十分地不老实,倒不如叫叛军同交趾兵狗咬狗,既能消减对方实力,又能消弭祸端。 况且交趾本是善意,若是拒绝,倒把他们推到梁炯一方,两边联合起来,再加上广源州那数十洞主,数万少民,倒过头打邕州,那就得不偿失了。 然而杨奎却是万分不同意。 即便当时已经病重,他依旧联合枢密院中数位重臣上书天子,详细说明了同意交趾代为平叛的坏处。 范尧臣毕竟不同于杨奎,也不同于枢密院中诸位老于兵事的将臣,对于广南战事,并没有太大的发言权,几经争执之后,最终以杨奎的胜利而告终。 其时陈灏、顾延章等人已经领兵在外,自然对朝中的动向,做不到像在京城时一般掌握得清楚。 实际上,京城到广南,便是走急脚替,也要走上接近一个月,朝中消息同命令热乎乎地传过来,到得此地,这样的夏日自然是不会凉,却早已发霉了。 在桂州时,因为行程仓促,众人只简单了解了些要紧情况,并未问得太细,此时听得邕州知州吴益的说法,人人觉得有些不对劲。 陈灏问道:“何时上的表?” 吴益答道:“最晚一道是十多日前送去的,更早的,是那梁炯一来,交趾便上了表。” 此时毕竟尚在城外,还带着数千兵士,陈灏没有再说,而是点了点头,跟着吴益等人进了城。 张定崖落后了几步,等着顾延章,与他并肩而行,轻声问道:“朝中相公们不会同意那交趾郡王的上表罢?” 顾延章摇了摇头,道:“三军已发,纵然有人糊涂,杨平章也会据理力争,何况枢密院中也有许多人自有远见。” 交趾向来不老实,这两年来叩边已经有好几回了,但都是小股兵力,没有逮到,邕州也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一旦给了他们机会派两万大军到得广源州,那顺势北上,根本不是什么难事,谁又能保证交趾会不会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呢? 再一说,假兵于外而伐内,本也非正道。 他便把而今朝堂之上的各项势力一一解释了一遍,又分析了一回为何天子不会同意交趾郡王的“好意”。 张定崖吃亏在长于武艺,善于领兵,却少有在朝,自然对朝中形势了解得不是很清楚。 况且以他的性子,对这些事情,虽说知道极为重要,却实在是太不擅长。 你罚他去校场跑个二十圈也好,拉弓拉个数百下也罢,甚至从早到晚练剑,他是撅着屁股乐颠颠地就去了。 你让他排军布阵也好,整理地理山川之事也罢,甚至把敌国、敌兵行军的意图拿出来,讨论上一天一夜,他也是不会腻烦,甚至精神奕奕,半点也不觉得累。 可若是你叫他把朝中政事堂、枢密院、杨党、范党之间面对同一桩事时微妙的立场区别给弄懂了——别说分析,就是给张纸贴在他面前,让背下来,估计他当场就要白着一张脸讨饶。 此时顾延章在一旁缓缓道来,张定崖一面听,一面竟是有点走神。 他脑子里仿佛有两个小人在打架。 左边的小人称赞:延章的脑子好生明白!好生厉害! 右边的小人却是懵懂着一张脸:明白是明白,我应当也是听懂了,可为什么又总觉得好像不太懂? 左边的小人纠结:此时是否应当赞许一番,多多夸两句话,叫他晓得,我也不是蠢的,只要他轻轻一拨,自然就一点而通。 右边的小人摇头:我怎么能多说话,夸人最是难了,要是夸不到点子上,听起来同外头那些僵着手硬拍马屁的,又有什么区别?怕还不如别人夸得好听!可要夸到点子上,至少要听得懂了,才好夸罢?万一我夸到了反处,自家却不晓得,偏生延章那般聪明,自是一听就听出来了,届时当要有多丢脸! 左边的小人便骂:那你就这般傻呆呆地听着?? 右边的小人自然辩解:延章又不会嫌弃我! 这左、右两个小人在他脑子里互相嫌弃一回,又争执一回,到得最后,也没得出个所以然来。 然而旁边的顾延章却是说了半日,未听到有答话,便转过头去看了张定崖一眼。 两人相交已深,他早把对方的性子摸得透了,此刻一看过去,便晓得这一位并没有怎么听懂。 看着张定崖那故作深沉的表情,顾延章原还一本正经地分析了半日,现下却是忍不住有些想笑,只道:“罢了,你只晓得朝中八成不会同意交趾之请便足够了。” 张定崖听得他如是说,哪里还有空去管脑子里头那两个话多的,忙把他们两巴掌拍到一边,急急解释道:“延章讲得极好,又明白又易懂,我也听得……” 第四百三十九章 探路 张定崖想要后头接话,却不晓得该接什么好,一时觉得若是听得“如痴如醉”,着实有些太夸张,若是听得“十分清楚”,却是实在骗人,若是拿来对付旁人倒是罢了,可在这一位面前,实在说不出口。 他卡了一下,突然福至心灵,竟是想出了一个词,忙道:“我也听得十分入神!” 张定崖一片纯朴稚子之心,顾延章看在眼中,又是好笑,又是欣赏,见前后人隔得俱不算近,便直言道:“你也不用理会这些——凭你之能,只要阵前得立下功劳,自有他人去帮忙考量,你只管做你擅长的,莫要把功夫花在这等无关紧要的事情上头,免得分了心,浪费了你一身的本事。” 同顾延章不同,张定崖一入兵营就跟着杨奎,身上早有了杨党的印记。他自有本事,正得器重,又因官职不高不低,还轮不到去操心党争的,杨奎、陈灏等人只要在一日,便会好好护着他。 退一万步,如果杨党党争失利,便是他看得再清楚,也是无用,自会被范党打压。 然而张定崖毕竟是一员虎将,无论个人武艺,还是领兵之才,均是早已简在帝心。 赵芮虽然能力寻常,可爱才之心,却是人人俱知,只要将来一有机会,应当便会启用。 寻常人需要慌忙站队,望风倒戈,可像张定崖这般的,又遇得赵芮这样的天子,实在没有必要多费力气在分析朝政上头。 真正有本事的人,当能力到了一定的程度上,只要踏实做事,便不会被埋没。 顾延章觉得身旁这一位有这样的能力,是以他一点都不担忧。 张定崖却是听得有些陶陶然,方才半日的纠结,此时俱都烟消云散,心中只想着:贤弟实在太会安慰人了,明明只说了几句话,里头只顺带小小夸了一下,可怎的听得我这般美滋滋的。哎呀,“凭我之能”,我有多大的能耐?听他这样说着说着,我竟是全信了…… 他当真是觉得我“一身的本事”吗? 也不晓得是面子话——不对,以我二人之交情,他又哪里需要说什么面子话,想来是当真觉得我是个有才的! 他一时回想了这几年在保安军中的各项功劳,只觉得比起旁人,自家确实也是个有才的,一时又对比了一下顾延章,顿觉自己这个才,实在折扣打得又有些大。 幸好张定崖一惯心胸开阔,比了一回,觉得比不过,索性这一个厉害的也是自己人,倒是又觉得自家运气好,眼光好,才交了这样一个兄弟。 被有本事的人夸,这人本就是自己服气的,他实在是有些偷乐,因此时前后俱是人,也不好多说,便把头偏到一边,嘿嘿偷笑了两下。 一行人只在邕州城内稍事修整了一日,次日一早,大军便开拔前往广源州。 作为随军转运副使,顾延章本要留守邕州,居中转运,可因陈灏想着乱民当中除却兵士,还有不少原本的当地勇武也一并起事了,另有些乱民的家眷亲人,其中应当不乏当日受了灾,在赣州城内停留过的。 顾延章在流民当中声望甚高,若是随大军而行,等到劝降之时,说不得能有些作用。 此时广西转运使同转运副使俱在邕州,又有知州、通判等人,有他们负责后方之事,短期之间,应当问题不大。 哪怕能增加一点点劝降的可能性,陈灏也不会放过,他权衡之后,便着着顾延章随军而行。 越离得近,得到的消息就越多。 梁炯起兵造反,一说跟他来广源州的约莫三千人,一说超过五千人,都是按着从前广信军中编制来的。 因广信军常年在南边作战,当年打交趾,主力便是他们,对广源州地理也好,民情也好,十分熟悉。他们抢了吉州、抚州二州的军械库,又都是弓马娴熟的,按着两州呈上去的奏报,梁炯等人夺走的武器,至少能装备千人。 幸好两州俱在内地,从来平安少事,配备的武器数量不算太多,质量也只是寻常,如同神臂弓等物,更是寥寥,否则广信军又熟广南地理,又有神兵利器,再兼多半出身吉州,人人彪悍,真打起来,陈灏带着的这一支平叛军胜率未必很大。 *** 清晨时分,数千人整队完毕,排成整齐行伍,行走在邕州去广源州的路上。 才出城时还有勉强算得上好走的官道,越往东南行去,就越发泥泞难行。 今年广南的雨季格外长,明明已经快入秋了,依旧是下三日,停一日,北地来的保安军适应得十分辛苦,便是荆湖南路的厢军,也未必能扛得住雨中行走,尤其此地雨前雨后蚊虫愈多。 顾延章压在后阵,他双腿夹着马,手中却摊开了一张舆图,正仔细算着下一处落脚的点距离眼下还有多长距离,以目前兵士的脚力,又需要多长时间才能到。 难得今日停了雨,不趁着机会多走一些,等到暴雨一来,又要安营扎寨了。 陈灏乃是三军主帅,自然不可能亲自领兵上阵,在估算着距离广源州还有半日左右路程的时候,他便择了一处合适的地方安营扎寨,又派了张定崖、顾延章领了一千保安军、一千荆湖厢军打头阵,也算是去摸一摸梁炯的低。 顾延章骑在马上,又兼地面不平,行起路来多少有些颠簸,他心中还在估计着时间,前头去打探情况的斥候众已经有一个回来了,那小卒到了前头领队的张定崖面前,不知说了些什么,两人一同打回走,很快到了顾延章的面前。 “官人,小人探得消息,那贼子梁炯夺了广源州里头两家洞主的山头,又收了他们的田地、牲畜,听说已经称王,号有三万大军,其中乱贼首领为梁炯,另封了三个乱臣,皆号王爷,都是往日广信军中有名的军将,又有一个姓徐的被封了丞相,听说他为人有些智谋,此弃吉州、赣州来广源州,便是他出的主意。” 斥候一口邕州口音的官话,顾延章竖着耳朵,勉强听懂了。 第四百四十章 扎营 三个被梁炯封为王爷的,都是从前广信军中有些资历的老人了,可那一个姓徐的,听名字却是陌生得很。 顾延章在延州时虽然曾经协理过三军转运,毕竟时间不长,便问张定崖道:“可曾识得广信军中有一个叫做徐茂?” 张定崖摇了摇头,道:“不曾听说过。” 又皱着两条眉毛道:“我同梁炯当年有些交情,广信军中,但凡有些名头的,也都能叫得出来,姓徐的有,只没有听说过叫徐茂的。” 这毕竟只是个小插曲,两人虽然有些疑惑,却只记在心上,并未去纠结。 大军行得很快,次日早间,已是到了特磨洞附近,距离梁炯等人掠占的寨子仅剩下三个时辰不到的距离。 随军向导探查之后,寻了个地方,大军安营扎寨。 晚饭过后,张定崖同顾延章在中军同各军将商讨明日安排。 急行军这许多日,上下军士虽然有些疲惫,可士气却不算差,只有十来人因为水土不服,有些腹泻,被顾延章单独挪开了,其余并不碍事。 帐中军将们便提议先打一场,以打促降。 梁炯既然已经称帝,这便不是当日简单的动乱了,应当不会只略略劝说两句,便纳头而拜。他占了山头,手头有兵,有武器,有粮草,还有金矿,比起从前在吉州里吃了上顿没下顿,不晓得滋润了多少倍,又怎么会那样轻易放弃。 只是这第一场怎么打,又在哪里打,却是个问题。 梁炯帐下皆出于广信军,在广南扎营十来年,又已经在此处安顿了这样久,对广源州的地理可谓是熟之又熟,可官军却是新来,若是攻上峒中,着实是以己之短,攻彼之长。 帐中虽然有广源州的地图,却已经是十多年前智缘上师绘制的了,当时是为了平交趾,广源州这一处,只是顺带而探而已,写得并非十分清楚,只能将就着用。 议事到后来,众人决定先暂缓一日,一来访一访周围地理,二则等等梁炯的反应。 今次出行号称两千兵士行军,去掉吃空饷的,实数一千五百三十一人,都是日行夜歇,并不避人,且不说梁炯本就是多年行伍出身,长于战事,便是他不是,也早该知道官军的行踪了,应当已经做好了准备。 此时急急攻打,官军并无优势,倒不如先休整一日,再做打算,毕竟一旦初战不利,十分影响士气。 议事完毕,帐中军将各自散去,顾延章也与张定崖一同走出了军帐。 此时已是深夜,大军扎营的地方虽然平坦,却依旧是野外,不远处便是山林,听得蝉鸣此起彼伏,而斜插在帐门处的火把上方,团团绕绕飞着蚊虫群,看着令人身上直起鸡皮疙瘩。 远处火光隐隐约约的地方,偶尔能听到悉悉索索的声音,不知是壁虎还是虫蛇在爬动。 张定崖热得连衣服都不想穿了,一面把半湿的外衫袖子往上撩,一面抱怨道:“真是个鬼地方,也不晓得梁炯怎么想的,竟是跑来这里!” 顾延章摇了摇头,道:“虽是个鬼地方,可有吃有喝,有金有银,比起在吉州饿死,自是不如来这一处。” 他说完,望着西南的方向,半感慨地道:“从前这也是中原所辖之地。” 广源州并无边界可言,时人多认定东到形州,南至七源州,西抵思琅州,北止特磨洞,都属于广源州的范围,占地约莫百万顷,四处有崇山峻岭,地势峭拔险要。 都说广源州有各峒洞主七十二,其实细细算来,此地大大小小的寨、洞不可计数,哪里是七十二这个数字就能囊括得下的。 广源州中最小的峒中,老小人口加起来也许也就百十来人,而叫得些名号的,却能有数千壮丁劳力,几乎全是侬人、土人,世世代代居于此处。 这从前本是邕州下辖的一个羁縻州,后来前朝时觉得此处偏僻,当地人桀骜不服,冲突不断,又有瘴疠,朝廷管理起来,费力不讨好,便交付给其时的附属国交趾代管。 交趾赋敛无厌,每年都强要广源州上缴大量黄金、丹砂,州民苦不堪言,后来数百洞主联合起来,趁着交趾与大晋交战之时,转头去咬了交趾一口。 交趾当时已经被杨奎打得一败涂地,休养了好长一段时间,才渐渐恢复过来,中间自然没有力气再去整治广源州,而大晋从来懒得管,倒叫他们得了一阵子松快的时候。 广源州中的侬人、土人,向来都是端起碗吃饭,放下碗就骂娘的典范。 从前中原统辖的时候,每年只象征性地让他们进献几两黄金、几两丹砂而已,就这样,都还年年要拖拖拉拉,被邕州三催四请,才慢吞吞地交些成色不足、缺斤少两的东西上去。 既是交了东西,洞主们便觉得甚是吃亏,挨个拉着手排成排,向朝廷哭穷,又要银,又要抚济,除此之外,还暗暗派侬人、土人时不时到边境之处劫掠一番,或抢或掳,或烧或夺。 一旦被邕州抓到了,就装着傻,说不关自己的事,不晓得是哪一处的乱民。 后来中原不堪其扰,每年不仅要拨付赈济银两,还要增加防卫,收的那几两黄金、丹砂,连炼几颗丹给天子养肾都未必够的,算来算去,当真是血亏的买卖,索性将广源州扔给了交趾去管束。 交趾自然是没有那么好说话,把广源州中的侬人、土人当做奴隶来用,因此地盛产黄金、丹砂,便每年规定了庞大数额,若是不交足,便要抢了牲畜、劳力去做抵。 广源州中哪里经过这些,想到从前依附中原时,几两黄金便能打发了,还可以讨要银钱,便又上表朝廷,说要重新依附回去。 此时正值晋太祖起事,上有北蛮,足有西戎,国中起义、乱民层出不穷,前朝着实无力理会,更担心自家一旦插手,交趾便能借着这个机会,掺和进来分一杯羹,届时四方面敌,哪里应付得过来,自然便是当做没有此事。 第四百四十一章 被动 见得中原如此,广源州中各洞主又要埋怨朝廷置他们于不顾。 数百年间,此地一直立在墙头,远远瞧见树上叶子翻一翻,有点风来了的影子,便要朝着叶子翻的方向倒一回,在中原与交趾中间,便似一个不倒翁似的,眼见哪一处不好了,就要重新弹立起来,往另一边倒。 张定崖自然不知道广源州有这样一番过去,听得顾延章说,倒也觉得开了眼界,正要说话,忽然听得远处原本此起彼伏,正在鸣叫的蝉声停了下来。 眼下早已是深夜,营中一片寂静,只零星听得几声咳嗽,蝉鸣的起与停让人听得格外清晰。 顾延章同张定崖两人不约而同地对视了一眼,彼此眼中都浮起了一丝警惕。 会不会是夜袭? 张定崖对着不远处的亲卫唤道:“安排几个人,往那边去看看。” 一面指着西南的方向。 梁炯长于兵事,此处距离峒中不过三个多时辰的路程,官兵扎营在此,早已做好了夜间会有叛军来袭的准备,他此时觉出不对,却也没有慌张,反倒有些兴奋起来。 去探查的斥候很快回来禀道:“应当是叛军的探子,是个熟手,对地形熟悉得很,没有追到,已是跑了。” 张定崖忍不住转头看向顾延章,抱怨道:“梁炯这个人,明明已经反了,胆子却是比从前还小!官军才到此地,人疲马倦,此时不偷袭,更待何时!往日他可不是这等性子!” 顾延章摇头道:“他是不会夜袭的。” 张定崖奇道:“为何这般说?” 顾延章便道:“你既与他是旧识,他自然也与你是旧识,哪里会不清楚你的行事。” 陈灏带着大军南下桂州,又派人去广源州,这消息想瞒也瞒不住,梁炯只要派人稍微打听一下,便能知道南征的帅、将分别是谁,此时再安排探子监控一回,也只是做一个确定而已。 张定崖虽然性格爽直,年纪也不大,可带起兵来,却已经驾轻就熟,他惯爱行出其不意之法,然则无论进退,都是小心谨慎。 梁炯既然同张定崖一早便认识,自然也是知道他的能耐的,早知道今夜偷袭,对方必有准备,胜负不说五五,最多也就六四,又何必如此。 张定崖不由得叹道:“从前我同梁炯还一同喝过酒,谁曾想得,竟会有今日。” 顾延章也道:“世事难料,一失足成千古恨,待得见了面,再好好问他一回罢。” 他一面说着,一面也觉得有些感慨,不由得抬起头,看了一眼天空。 天上黑云厚厚,连星星都瞧不见几颗。 *** 梁炯夜间果然没有派兵突袭。 次日一早,张定崖便安排了斥候们出去探路。 官军派出去的人距离特磨洞还有几里路,就已经被梁炯安排在外头的守兵发现了,幸好他们都是邕州本地人,对丛林十分熟悉,跑起来也快。 同前一夜张定崖的斥候抓不到梁炯的探子一般,今日梁炯的守兵,也抓不住张定崖的人。 守兵们转了一圈,一无所获,只好跑回去回话。 梁炯与他才封的三个“王爷”。一个“丞相”坐在堂中。 他们如今所驻的屋舍乃是此处上一任洞主的私产。 杀了洞主,撵散了对方的手下,占了他的屋舍、田产之后,梁炯等人便选了这一处最宽敞的房舍作为“白虎堂”议事。 他才四十一岁,正当壮年,相貌端正,尤其有两条极黑的浓眉,令人看起来印象十分深刻。小时候,梁父在吉州城中寻了一位过路老道给他相命,对方见了这两条浓眉,说他将来如果当了大官,世上必定会要死很多人。 后来梁炯果然从了军,虽然没有当上大官,可也算得步步稳扎。 直到眼下,坐在这白虎堂中,不知为何他却忽然想起小时候那老道的话。 他这辈子确实当了“大官”,因为他当这一个大官,世上必定也会死很多的人。 他如今造了反,还稀里糊涂地称了帝,应当已经算得上是世上最大的官了,可不知为何,心中却一直有一种没有落在实地上的感觉。 实际上,从开始到现在,梁炯一直都没有打算叛乱。 他是广信军被裁的人当中军职最高的那一批,纵然也屈辱极了,可毕竟做军将许多年,攒下了不少银子,虽然未必大富大贵,可养活全家,并不存在半点问题。 梁炯去衙门讨银,是被部下请去的。 他威望最高,官职也最高,众人都愿意听他的,有什么事情,也总习惯性地去找他。 梁炯又怎么可能推辞。 许多人都是他带出来的,大家同袍相泽,在战场上同生共死,是共一辈子的交情。 只要上了战场,就会有死有伤,被裁的广信兵士,许多都是在延州阵前受了伤的。战场受伤,伤了手指已经是万幸,瘸了胳膊少了腿的,数量也不少。 而今立的军功被吞,赏银也好,赐绢也罢,都少了大半——这些全都忍了,可居然把抚恤银子也扣着,却不晓得眼下都等着米落锅吗?! 吉州才遭了蝗灾、旱灾,粮米价格本来就贵,一时半会,种田种菜也难有收成,梁炯实在不能忍受看着从前的手下饿肚子。 他带着人去州衙讨钱,谁晓得知州、通判尽皆避而不见,眼看着拖得越来越久,本该在外头等结果的兵士早被激起了火,那一日正正好被一个小吏嘟哝了几句,说什么“居然还没死绝,挡在这里连路都走不了。”,众人听得大气,冲上前去,就对着那小吏一通打。 这一处是衙门外,打得狠了,自是引得衙役前来抓捕,小吏见有了帮手,就叫嚣着要把他们全数送进大牢,将来个个有进无出。 都是本地人,谁又不知道胥吏的坏,更知道这一个当真做得出来那等事情的,一旦进了牢,在里头做点手脚,何其容易,当真是有命进,无命出。 既是如此,横竖都是一死,饿死也是死,冤死也是死,造反也是死,索性造反得了,这般反而尚存一线生机。 人多便要乱,当时也不知道是谁起的头,直接冲进州衙,把那小吏给杀了,又要去擒州官。 等到梁炯听得不对,跑了出来,一切木已成舟,再无回旋可能。 第四百四十二章 争执 听得官军距离此处已是只有半天不到的路程,堂中各人神色不一。 “军将,张都监这回不会是来劝降的罢?” 一名“王爷”道。 他说的明明是一个问句,可无论谁来听,都觉得其人想要表达的,是一个肯定的意思。 梁炯还未回话,一旁已是另有一个补道:“那赣州的顾通判也在官军之中……” 纵然梁炯已经称了王,可部属也好,家人也罢,对他依旧是用着从前的称呼。 而在座头上顶着“王爷”称号的三人,也一点都没有自己已经是王爷的自觉,反而俱都面色复杂。 此回朝中带兵来广南的人为谁,广源州中早在数日前就已经有了风声。 将帅乃是陈灏。 他虽然不比杨奎,可直到如今,近百家峒寨中的洞主听得他的名字,都还有些忐忑,至于梁炯等人,更是他麾下多年的旧部。 领军的是张定崖,数月之前,众人还是同席吃饭,同桌喝酒的袍泽。 居中转运的是曾经的赣州通判顾延章。 想到这三个名字,梁炯实在有些说不出话来。 掀了州衙自是因为忍无可忍,又是因为无路可走,可等到冷静下来,若说没有后悔,都是骗人的。 然而覆水难收,已然反了,再说旁的,全是马后炮。 堂中一时有些沉默。 坐在上首的是梁炯,他下头左右又各有三张大交椅,左边俱是身材精壮,高高大大的武人,右边却是个膘肥体大男子。 那男子三十余岁,单独坐在右边的一张交椅上,一面拿巾子擦着脸上大滴大滴的汗水,一面道:“军将莫急,虽说是张都监带兵,毕竟不是陈节度亲来,这一回只有两千人手,又是急急从邕州赶路过来,哪里有时间停下来休整,又哪里有力气打仗——昨夜听得他们到了,我便想叫军将遣兵夜袭,只可惜……” 他话说到一半,轻飘飘瞄了一眼坐在左手边的几个“王爷”,眼神闪烁,却没有继续把那一句话说完,而是道:“白白浪费了这机会……” “你懂个屁!那张定崖乃是保安军中数得着的用兵能手,他会不晓得防备夜袭??” 一个“王爷”瞪着眼睛道。 那男子呵呵一笑,道:“小人却是没有说过他不懂防备,只是赶了许多天的路,昨日才到得地头,便是防备也无力气打仗,依我说,昨夜便当起寨中兵力,赶着两洞的壮丁,联络上西山洞中的蛮军,一起打过去,五六千对他两千,便是披了铜皮铁骨,也一般给他捶得稀烂。” 他顿一顿,又眯着眼睛望着对面三人,道:“怕不是怕打,是有些人还想着回去投降罢!” 夜袭之事,众人昨日便已经讨论了半日,左边的三个“王爷”都不同意发兵,只有右边那一个胖子一直叫着要突袭,最终是梁炯拍的板,决定还是按兵不动,先看一看官兵的情况。 此时胖子旧事重提,立时就引来了对面人的反弹。 “我怕你这是在做梦罢!”坐在左边的又一个“王爷”冷哼道,“那可是保安军中的精锐!我们行兵打仗这么多年,打不打,还用得了你来教!” “徐某虽然比不得在座诸位皆是多年的将军,可却是一心一意为了军将好,更是一心一意为了在座诸位好,眼下不趁着他们才到广源州,什么都不熟,又什么都不懂,一鼓作气,把人给灭了,等到他们缓过气来,谁死谁活,却是不晓得!” “到时候,有些人投了朝廷,说不定会做点什么恶事,好要功过相抵,只可惜军将却是想要脱罪而不得!白白为了那些个狼心狗肺的人做这样多!” 胖子讥诮的话一出口,对面三人登时面色为之一变,其中一人再忍不住,几个大步迈过去,扬手就是一巴掌,冲着胖子的左脸扇了下去,只听“啪”的重重一声,那胖子躲也躲不及,被打得一个右倒,左半边脸立时就肿了起来。 那人大骂道:“徐茂!滚你的蛋去!老子跟着军将的时候,你还不晓得在哪里吃屎!哪个狗**里钻出来的蛆,来挑拨我们兄弟间的关系!凭你也配!” 一面说,一面又用脚去踹。 原来那胖子就是梁炯封的“丞相”徐茂。 徐茂长得人高马大,又膘肥体壮,他开始是没防备,再兼对方手脚实在是快,一个没挡住,被打得眼冒金星,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也不要面子了,直接滚在地上,恰好把那一脚给躲开,又顺势伸脚去勾对方的腿。 “老三,你这是做什么!还不快住手!”坐在上首的梁炯连忙拦道,又斥骂另外两人,道,“都愣着干嘛!快去把人拦住了!” 被点到名的两个“王爷”应得倒是挺快,几步上前,一个压着徐茂,一个拖着“老三”,可压着徐茂的手脚下得又重又狠,拖着“老三”的,却是一副拉不住的模样,叫那老三狠狠踢实了好几下。 这一厢还在打着,外头却是进来了一个亲兵,站在门口,进不得、退不得的模样。 梁炯恼火极了,扬高了声音,终于把场面压制住了,才叫那亲兵进来。 小卒禀道:“军将,南边又来人了,正在门口求见。” 场中本来火药味极浓,听得那小卒说话,却是俱安静了下来,一齐看向梁炯,等着他说话。 梁炯犹豫了一会,才道:“带人进来罢。” 坐在左手边的三人几乎是立时就叫了起来,异口同声地道:“军将,使不得!” 梁炯沉着脸,道:“我自有分寸。” 其中一人却是道:“军将,当初兄弟们仗打成什么样子?死的死,伤的伤,十个来,五个回去,如今才过了多久,怎的就忘了当日的仇??” 梁炯还未回话,那徐茂就捂着流着血的鼻子,瓮声瓮气地道:“当日为甚死人,还不是因为帮朝廷打仗,而今朝廷都要把你往死里逼了,别人都不计较你,你还去计较这个!人都已是到了广源州,还当自己是从前的军头!咸吃萝卜淡操心!” 那人却是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骂道:“徐茂,老子兄弟几个说话,你他娘的给我滚一边去!” 第四百四十三章 停留 闹到最后,梁炯还是让小卒把人给带了进来。 老三气得不行,把桌子一拍,气冲冲地往外走了。 梁炯叫了一声,没有叫住,只得对下头一人道:“老四,你去看看他。” 被称为老四的人面色也有点难看,却是没有拒绝,而是站起身来,跟着往外追去了。 他到得门口,正正与小卒带进来的两个人打了个照面。 那二人一前一后,走在前头的黑瘦矮小,一张南蛮人的脸,而跟在后头的却是个汉人。 老四木着一张脸,当做什么都没有看到,直接越了过去,远远听得后头有人问话。 他在广南打了几年的仗,后来又戍守在此,旁的不提,交趾话却是十分熟稔,此刻一听,立刻就辨认了出来,那人说的是“方才那两个是谁?” 虽然厌恶交趾人,可在这种情况下,老四也不知道自己当如何是好,索性不去理会,而是听从梁炯的安排,去寻了刚刚走掉的老三。 才踏进后头的一处房舍内,他便听得里头有人在说话。 是一道妇人苍老的声音,听来十分熟悉。 那妇人问道:“三儿,我昨日听得他们说,这一回赣州的顾通判要过来了?” 老四便听得他的三哥道:“不关事,娘,你好好在这一处养病,莫要出去同旁人说那些乱七八糟的。” 那妇人便叹一口气,道:“你叫我怎的不管,当日若不是我病得厉害,将屋里那点存下来的银钱都花光了,你也不至于同他们跑去衙门讨粮饷,如今好好的,哪里又会造了反……” 哪怕隔着一重帘子,老四都能听出对方声音里头的难过。 那老妇人确实伤心得很,却又不晓得当要怎么说。 他们家里头的日子虽然苦了些,却是从来清清白白,谁能料到,仅仅是眨眼之间,一家人便从老老实实的百姓,变成了人人讨伐的反贼。 而这个,竟是因为自己得了病。 怎么能造反呢?! 可儿子是为了给自己治病…… 当日还在吉州的时候,听说儿子同从前跟着的军将一起反了,又是因为去州衙讨饷,老夫人便已经惶恐惊骇。 后来梁炯带着士卒南下,少不得要将家眷一并上,老妇人一面跟着南迁,一面见得打仗,更是心惊胆战。 等到了广南,又是水土不服,在广源州中更是难找大夫,心中忐忑难安,坐卧不宁的,自然病得越发厉害。 老四又听得里头三哥安抚了几句。 那妇人又道:“旁的我也不管了,只当日你不在家里头,吉州遭灾,我跟着你媳妇去赣州,那一时若不是有顾通判设了流民营,如今你也见不到这个娘了,不是病死、就是饿死,世上没有得了别人的恩,还要恩将仇报的道理,我一个老妇人,别的也说不动什么,只报恩之事,要同你说一回……” 老四再听不下去,只好转头出了屋子。 去岁吉州蝗旱之灾闹得严重,可以说得上是十室九空,人人都去避难了。 吉州的流民当中,多半都留在赣州,在流民营里头混口饭吃。 等到回来之后,无论男女老少,几乎个个都没口子地夸赞那赣州通判顾延章,说起他来,只有好话,没有坏话,夸得同天上星宿一般,都道多亏了这一个官,这一次才能活这样多人命。 老四常年在外行军,回到家乡,灾情已是过了,没有经历过流民营,自然也不能理解父老乡亲的想法。 他从前并不当回事,可此刻见得三哥的娘这样反应,心中也有些说不上来的感觉。 跟着梁炯来广南的,除了广信军中的旧部,还有不少各人的家眷、亲族,只要去过赣州的,几乎都受过顾延章恩惠,连三哥的娘都要这样说,那其他兵士回到家中,会听得什么话,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了。 这一回朝中派的人选,实在是朝着他们的七寸来的。 对着旧日的将帅,对着曾经的袍泽,对着不久前的恩人,当真打起来,又如何下得了手? 听说张都监领了保安军与部分广信军,另有荆湖南路的厢军南下,到时候见了面,刀一竖,发现从前在一个桌上吃过酒,说不得还在同一个营房中住过…… 这要怎么打…… 老四站在门口,望着远处的山头上那一丛一丛森绿的树,听得不远处的蛙叫,心中烦躁不已。 是条汉子,做了错事也得认,绝不怂,可有一说一,当时是真的没有想过会闹得这样大。 还有那徐茂,也不知道是哪一处冒出来的小人,去到广信军中都不到一年,竟是哄得不少人觉得他厉害,却是镇日都唯恐天下不乱。 当日在吉州怂恿去抢兵器库的是他,带头联络抚州,怂恿那一处联合举事的是他,提议要来广南的是他,眼下要他们同交趾人坐下来谈一谈的,也是他。 老四在军中多年,如果不是看这徐茂当真长得一张汉人脸,平日里头看起来也没有什么异样的地方,简直要怀疑这是哪一处敌国派来的奸细。 又在门口站了一会,他才重新进了屋,打算同老三好好说一下,无论怎样,都不能随意跑出来。 大哥本就是被他们几个拖累的,而今还要给气受,也有些太过分了。 况且两人就这般出得来,也不晓得那交趾的信使过来是说些什么的,如果是想要同他们联合起来打大晋,那他们二人留在堂中,还能一起跟那徐茂打打擂台,省得只有一人在里头势单力薄,大哥一个不小心,被哄得脑子发了烧,当真同意了。 想到这里,老四又有些恨恨。 怎的能把交趾人给放进来! 当日他们不晓得屠杀了多少晋人,杨平章来之前,邕州被屠了一回,死了八万余人,他们费尽心力,拼了那样多的同袍,才把交趾人给打败了。 如今刀口上的血腥味还未散去,就当那一桩事情从未发生过了吗? 怎么能忍! *** 且不说这一厢老四再一次撩起帘子,进了老三的屋舍,白虎堂中,那一个交趾人,一个汉人同那梁炯说完事,也不着急回去,却是就在峒中择了一处房舍,竟是住在此处了! 第四百四十四章 把柄 天色渐晚,夜幕犹如一副巨大的黑色纱幕,将山峒整个罩了起来。 梁炯站在房屋门口,远远望着高低起伏的一座座山峦,便似一只只蛰伏的黑色巨兽一般,仿佛不知道什么时候,便要跳出来咬你一口。 晚间的山峒中除却虫鸣、蛙叫,并没有什么其余的声音,如果爬到高处,还能见到各处竹屋当中星星点点的火光,看着是乡野间寻常的生活,好似是安稳了,可对比起大晋,莫说京畿之地,便是寻常的州城,也当真只能说一句荒凉无比。 吉州乃是上州,虽然遭了蝗旱,可州城却一直是繁华的,梁炯自离了广信军,便一直在吉州住着,眼下看着这毫无人烟的地方,心中实在是堵得慌。 他转身朝着里屋走去,还未推开门,便听到里头一阵阵熟悉的读书声。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知所先后,则近道矣……” 是儿子在背书。 梁炯不通文墨,自然不知道儿子背的是《礼记》中的大学篇,更不知道这其中探讨的是大丈夫修身治国平天下的道理,可却不妨碍他听出读书声中儿子的向学之意。 他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还是没有走进去。 自家这个儿子,自小聪颖过人,数百字的文章,只要读上七八遍,便能背得滚瓜烂熟。夫子说过,若是好生读书,将来说不定能想一想进士。 梁炯本来还打算想想法子把儿子送去州学当中,哪怕自己这枪林箭雨之中靠着血肉攒出来的积蓄,就要全数砸将进去,只要能攻出一个官身来,也算是老梁家改了命。 然而眼下出了这个事情,莫说进士、官身,便是想要再回大晋也不能了。 在这广源州中,便是做了第一大的洞主,又能如何? 一时之间,梁炯竟是不知当要何去何从。 他站在原地,脑子里头仿佛转过无数道念头,好似又是发了半日的呆,直到身旁有个亲兵叫了他半日,才反应过来。 “军将。”那亲兵又叫了他一声,把事情说了。 原来是徐茂找他。 梁炯不由自主地皱起了眉,心中十分不愿意,但是还是抬腿走了出去。 徐茂坐在白虎堂中,手里捧着茶,却是不敢喝,左半边脸依旧肿得高高的,见梁炯进来了,把茶盏放在一旁,站起来躬了躬身,便算是行过礼了。 “军将,下午交趾来说的话,您意下如何?” 梁炯面色有些难看,只道:“此事莫要说了,绝无可能。” 徐茂急声道:“军将,如今咱们已是反了,若是同交趾一道,说不定还能让官军忌惮几分,有了他们在后头撑腰,将来也能在此地住得稳,不然就凭着这三千的人手,又能顶什么用?倒不如……” 他话只说到一半,已是被梁炯劈声打断。 “此事不用再说!” 梁炯的死死瞪了徐茂一眼,皱着眉头,沉着声音道:“也不看交趾从前杀了多少广南人,我麾下尽是广信军,十个里头有六个都同交趾打过不晓得多少次,同袍死伤无数,而今怎么能同他们混迹在一处!把人留在此处一夜,已是给了他们面子,今日在堂中,你也瞧见了,老三老四他们都是什么反应,若是叫下头人知道了,怕不都要闹起来!” 徐茂呵呵一笑,道:“军将这般说话,却是有些没意思了,广南人是大晋人,如今咱们可还是大晋人?既是已经反了,哪里还有什么‘大晋’不‘大晋’的,又有什么‘同袍’不‘同袍’的,哪一处给的好处多,自是站哪一处,莫说官军要对咱们赶尽杀绝,就是他们不来,咱们在这广源州中,也要同交趾打好交道了,将来才好立得稳。” 又道:“便是入伙新屋舍,还要同邻居送个果子,开个席面,一同拉拉关系,咱们如今既开了国,自然也要与旁边的拉拉关系,早不是以往……” 梁炯听得恼火,十分不悦地道:“我正要说这开国的事情,咱们自己人还没商议好,你便让人出去四处乱传,是个什么意思?” 徐茂却是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笑道:“小人哪里有什么意思?军将既是已经造了反,左右已经没有回头路了,倒不如开了国,给下头人一个念想。” 他见梁炯面上越发阴沉,竟是半点也不畏惧,反而阴测测地道:“我只是一个小小的兵卒而已,投身广信军中一年都未曾有,虽说得封了什么‘丞相’,不过承蒙军将看得起而已,却是从并不放在心上的。” “我也没读过什么书,字也识不得几个,从前不过四处混迹,讨口饭吃,哪里像军将,在广信军中恁多年,被下头个个人敬重有加,当爹当娘的供着,只是不晓得等他们知道当日有些人在裁兵的时候,同朝廷里头的相公大官们说了什么,又捞了什么好处,更是许了什么话……” 梁炯听得最后这一句,脸上的表情蓦地一变,只盯着徐茂不放。 徐茂笑一笑,道:“他满似以为自己能得了好处,谁晓得上头的人卸磨杀驴,银钱是捞得了,位子却是没了……倒是可惜了下头那些个人,本来能得七八贯的遣散,被那一个人拍着胸脯一说,那七八贯就变成了一两贯,本来只要裁一半,竟变成了裁七成……” “徐茂,你这是把屎盆子往旁人头上扣!”梁炯终于彻底变色,咬牙道。 “屎盆子不屎盆子的,我却是不晓得,只当日那裁兵的事情,广信军中又是谁主持的,更是谁点的名,谁提的银钱,谁拍着胸脯保证,必不叫下头人闹事,还给上头相公官人们打了包票,必定人人安安分分回乡。”徐茂嘿嘿一笑,意有所指地看了梁炯一眼,他左半边脸高高肿起,一笑,便看起来十分狰狞。 “如今下头兄弟们是不知晓,可我手里头却有当日那人在文书上盖的手印,若是叫兄弟们得见了,还不知道是什么结果……” 第四百四十五章 口音 徐茂抬起头,眼中满是威胁之意,直直迎上了梁炯已经阴沉得能滴的出水的脸。 话锋一转,他却又笑了起来,道:“我比不得军将妻小、父母俱在的,也比不得其余兄弟们拖家带口,本是贱命一条,又是光棍,可也到底也惜命得很,正是帮着兄弟们想,又操心自己性命,才想着请军将好好思量一回,要不要同交趾那一处坐下来谈一谈,毕竟过了这个村,可是没有这个店了!” 明明徐茂已是走得再瞧不见人影,梁炯依旧木然坐在交椅上,半日没有回过神来。 此时天气闷热,他额角、鼻尖都是汗水,却顾不得去擦。 一步错,步步错。 可既是已经走到这一步,再想旁的已是没有了意义。 虽然同徐茂相处的日子并不是很长,梁炯却是能看出此人几分性子。 惹是生非不算,尽是爱走旁门左道,便如同阴沟里的老鼠一般,自己喜欢钻脏污处,也不叫旁人干净,要拖着众人一齐下水。 偏偏叫他拿住了自己的把柄…… 想到麾下弟兄们知道事情真相时可能会有的反应,梁炯实在是难以接受。 当日是鬼迷心窍了罢! 如果不是得了主持裁兵的官人的承诺,又知道裁兵之事再如何躲也躲不开,他如何会这样做选。 如今怎么办? 是索性一了百了了,由那徐茂把事情抖出去,还是当真要去同交趾坐下来说话? 梁炯很明白,只要有了一,就会有二,一旦他同交趾当真扯上了关系,就再也甩不脱了,况且徐茂此人并不会因为自己这一回的退让,便满足了。 对方已经不是一次在背地里挖自家的墙角了,反了朝廷,下头人本来就人心生乱,被他在后头拿各色话来拉帮结派,短短几个月的功夫,便集结了一小帮势力,如果自己再被他如此指使,过上数年,还不晓得下头会出什么事情。 可那一份文书,究竟被他藏在哪一处! 想来想去,梁炯也做不得决定,晚间几乎一夜都没有睡着。 次日一早,他才起来,还未去到白虎堂,已是听说徐茂在其中等着了。 梁炯烦躁不已,连吃早饭的胃口都没有了,勉强吃了点东西,便去了白虎堂。 徐茂催他把交趾的使着请来说话,态度嚣张,言语咄咄逼人。 梁炯想了一夜,心中已是做了决定,便不再理会他,只让亲兵们把手下亲信都叫了过来。 人还未曾到齐,却是有一名亲卫匆匆进得堂中,禀道:“军将,外头官军来了人!” 堂中人顿时轰然,有人问道:“可是带兵过来了?” 又有人叫道:“快叫兄弟们点兵取了武器!” 另有人问道:“多少人?谁带的兵?” 那亲卫见众人越说越不像,连忙道:“没有带兵,就三个人!” 诸人一愣。 那亲卫又道:“好似……官军是来劝降的……” 堂中纷乱的声音为之一顿,人人俱是转头看向了梁炯。 梁炯问道:“来的是谁?” “是王军将……另有两个,却是不识得……”那亲卫回道。 听得“王军将”三个字,许多人都松了口气,面上却说不上来是什么表情,一个都没有说话,只等着梁炯发话。 “军将,朝廷来劝降,最多就是免了死罪,少不得要流放,左右也回不得去了,何苦要见什么‘王军将’,莫不如直接打发得了……”徐茂道。 他话刚落音,许多人便转头瞪了过去,对他怒目而视。 梁炯没有搭理,而是对着亲卫道:“请他们进来罢。” 人来得很快,两人在前,一人在后,在前的两人当中,一个自不必说,是广信军中有些威望的王弥远,与梁炯也好,堂中其余人也罢,都是多年的老熟人了。 另有一人,梁炯却是有些眼熟。 “多年不见梁军将了。”那人跨得进堂,对着梁炯拱一拱手,行了个礼。 梁炯一时没有认出来。 “我是顾延章。”仿佛猜到对方一时不清楚自己的身份,来人又道,“当日在延州阵前,同军将打过几次交道。” 堂中登时一阵小小的骚动。 在延州阵前,顾延章不过是转运司中一个干活的小吏,梁炯其时已经是军官了,并不怎么会将他放在心上,如今仔细回想,方才记起来两人从前当真有过几回来往,当时他还同身边人夸赞过,说这一个转运司中新来的人,办起事来好利落。 这毕竟都是前事,比起从前,面前这一位在赣州的行事,更是引人注意,吉州城里逃难回来的人多得很,其中便是七八岁的小儿也知道赣州城有一个“顾通判”,是个好官。 “原来是顾通判。”梁炯连忙站起身来,回了一礼。 堂中原本坐着的人,也跟着一并站了起来,又有人让开了位子,给两人坐下,另有一个并未落座,却是直接站在了顾延章的后头。 梁炯还未来得及说话,王弥远已经感慨道:“梁兄,好端端的,何至于此!本来此回张都监说要亲来与你当面问一回,为甚要走上这样一条路,多年兄弟,竟是这般结果。” “官逼民反,又有什么办法……”梁炯干巴巴地答道。 他同王弥远是十多年的交情,此回见了人,看着对方身上穿的官服,又看了看自己,当真是什么话都不想说了。 王弥远又道:“有老有小的,何苦这般,梁兄,不如降了罢,当日在吉州城内,虽说早饭,却不曾为祸乡里,如果早早降了,如今尚未酿成大错,也能免些罪行。” 他话刚落音,却听一旁有人“哼”的一声冷笑,道:“免什么罪行?造反都是死罪,王军将眼下说得好听,却是拿我们的命来做耍!” 顾延章坐在一旁,听着那人说话,只觉得有些莫名的熟悉。 他同梁炯并不熟,此回过来劝降,不过是因为他的官职够高,说话分量够重,才来压一压阵而已。因主力其实是身旁的王弥远,是以他自落座之后,就没怎么说话。 那人又道:“就怕王军将此时同我们说免了罪行,等到我们投降之后,朝中又来反悔……说一句难听的,如今只有陈节度站在此处,把话砸下来,说不得我们还听上一听,只是免了死罪,还是要流放的罢?莫不是要流放去沙门岛罢?” 听得这一阵明显是在挑事的冷嘲热讽,而一旁的王弥远碍于身份不够,却是不好答话,顾延章便问道:“敢问这一位乃是何人?” 那人硬邦邦地道:“我一个无名小卒,想来顾通判也不识得,多说无益。” “听着是赣州城中口音。”顾延章又道,“你是赣州人罢?” 第四百四十六章 挑衅 顾延章话刚出口,堂中已是人人都将眼睛投向了那一个人。 是才得封“丞相”的徐茂。 比起昨日,他的左脸已经消肿了大半,可与右脸相较,依旧显得有些微肿,此刻正抬着一张大脸,张着双腿,半幅屁股挨着一把交椅的前半边,双手搭着交椅的把手,大刺刺地躺坐着。 听得顾延章的问话,又被众人一齐看着,他却并没有坐直了身体,而是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仿若挑衅一般地大声质问道:“我确是赣州人,怎么,顾通判还要回去叫人刨我的祖坟?” 又嘿嘿一笑,道:“老子既是跟着军将反了朝廷,便未曾想过留下命来,我向来仰慕军将为人,自跟他起事,早把头颈都攥在手里,随时都能撂出去!什么死不死、活不活的,半点吓不到老子!脑袋掉了,不过碗大的疤!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顾通判这话却是威胁错人了!” 他这一番话实在是慷慨激昂,越说越是激动,连太阳穴上的青筋都突了出来。 “若无我们广信军,当日北蛮哪里又有那样容易被驱走!若无我们广信军,延州又哪里有今日的安稳!若无我们广信军,单凭着镇戎、保安他们,当真就能有今时的风光?靠着我们赢了胜仗,转头就翻脸不认人了!” 他拍着椅子的扶手,双眼通红,恶狠狠地道:“裁兵全拿我们广信军来裁!裁了便罢了,连抚恤也只答应给那一丁点,拿来喂狗都吃不饱!这也便算了,后头索性不给了!我倒是一条光棍,饿死也就死一个,可你叫咱们这些有老有小的兄弟,当要怎么活命?!” 徐茂瞪着眼睛,猛地一个站起来,直直对着顾延章大声道:“朝廷既是不给我们活路,那我们只能自己去挣了!我晓得人人都说顾通判是好官,既是好官,你此时且来说一说,这事究竟谁对谁错,算不算官逼民反?!” 徐茂的一番言语,颇有煽动性,又皆是堂中军士们所遭受过的经历,他一通话说完,白虎堂内的气氛都不同了,立时就变得有些紧张起来。 众人皆把目光又投向了顾延章。 王弥远坐在一旁,心中暗叫一声不好。 广信军造反,确实事出有因,若硬是要说朝廷没有过错,那简直就是在把面前这一群人当傻子了。 对方自然不是傻子。 可身为朝廷命官,他们又怎么能承认朝廷有错! 王弥远武将出身,打仗是一流的,可论及口才,却实在拿不出手,他听完之后,一时之间,竟是有些不知该如何辩驳才好,忍不住转头看了看顾延章。 被近数十道目光盯着的顾延章,却好似丝毫不受影响一般,正仔细打量着对面自称是赣州人氏、广信军出身的徐茂。 比起堂中的其余人,徐茂的面色要白一些,膘肥体壮,与寻常的行伍中人站在一处,看着另有一股子与众不同的市井彪悍之气。 兵士有兵士的气质,那是多年操练,遵规守纪留下来的习惯,无论站姿也好,坐姿也罢,哪怕是随意摆一个姿势,也不会像他这样,同地痞无赖一般。 广信军虽然比不上镇戎、保安二军,可也是杨奎亲自整顿过的,战力也许参差不齐,可无论军纪再差,架子总在,只要在当中待上数年,便不当是这般行事。 面前这一个徐茂,并不像是广信军中多年从军的兵士,反倒有点像一个只讲江湖口子,不讲军纪的绿林好汉一般,同旁边站得近的几个兵士放在一处看着,只要仔细分辨一会,便会令人觉得风格迥异。 顾延章扫了一眼堂中表情不一的人,最后重新把目光放回了徐茂身上,道:“这位军校,入广信军中的时间并不长罢?” 徐茂从鼻子里头重重地“哼”出一声,完全不做正面回答,而是讽刺地道:“我在问顾通判话,通判倒是个好官,却也不敢答,这是自知理亏,也晓得朝廷犯了大错,却不敢承认,只好做敷衍吗?!” 又大声道:“好官都这般了,那寻常的官又当如何?连话都不敢答,连道理也不敢承认,官员如此,朝廷又当如何!如此的朝廷,还想要来与我们劝降,顾通判,你也开得出口!莫不是今日劝降了我们,说的话全是不作数,来日又要翻脸不认人罢!” 广南天气湿热,王弥远一面听着,一面觉得手心里头直冒冷汗,湿黏黏的,好似捏着一把鼻涕,叫他浑身都不舒服。 这其实是惯例了。 大晋的兵变并不少,刚开始的时候,被劝降的人还挺多,可降了之后,十个里头有十个都没有善终,前去劝降的人当场承诺的东西,极少有兑现的,或者短期兑现之后,过不了多久,就会被朝廷寻由头重新发落。 其实想想也能知道,已经叛过一回的兵士,谁又能不提防呢?只要一有可能,自然是趁着那老虎被关进笼子的时候,想办法给掐死了为好。 王弥远这一回来劝降,其实心中也已经做好了空口说白话的准备,更是知道,很多事情自己就算承诺了,将来也做不到,可听得被对面那人一一点破出来,还是觉得心虚不已。 顾延章却是浑不在意,仿佛被当面讽刺的不是他自己一般,只摇了摇头,回道:“我问你入广信军多久,只因实在不识得你,却是识得场中不少人。” 又道:“我也曾在延州阵前效力,其时不过是保安军转运司中一个小小的役夫而已,可在座的诸位,当时却俱已是有品有级的军将、军校,阵前奋勇杀敌,保家卫国自不必说,三军之中,若无广信军,当无今日之延州。” 他把在场的诸人轻轻捧了一捧,堂中的氛围才稍微和缓了两分。 徐茂冷嗤道:“既是知道广信军奋勇杀敌,却还拿我们来开刀,顾通判,你这是耍着人玩呢!” 顾延章没有理会,而是自顾自往下说道:“我只想说,今次广信军落到如此地步,吉州自是有官员要担责,可范军将同在座诸位,却不能说半点责任也无。” 没有给众人反驳的时间,他又继续道:“寻常人造反,往往是走投无路,可诸位当真是走投无路吗?” 第四百四十七章 质问 王弥远越听越是不对。 顾勾院,这当真是来劝降的吗? 如此说话,此刻又有一个明显就不怀好意的人在当中拨火,虽然劝降的人一般不会有什么危险,可若是一个不好,激怒了堂中的人,万一走不出去,又找谁说理去? 果然,顾延章话刚说完,堂中的大多数人的脸色就变得难看起来,徐茂已是抓紧机会,不失时机地马上叫道:“敢问通判,无米下锅还不叫走投无路,要饿死了才叫吗?!” 顾延章只当做没有听见,又道:“都说官逼民反,寻常的‘民’反,自是无法可选,可诸位当真是无路可走吗?旁的不说,范军将在广信军中二十年,朝中大小官员,难道一个都不识得吗?且不说杨平章,便是陈节度,他从前在京中,若是诸位一封书信送得过去,难道他竟是不知其中厉害,会将诸位置于不顾?” “更有其余镇戎军、保安军中的同袍,难道诸位去通一声气,其余人当真会置之不理?” “便是实在不愿意,吉州的州衙的鸣冤鼓就立在公堂外头,诸位每日分三十人,轮流去敲击鼓鸣冤,州城里头的转运使、皇城司,难道会全然眼瞎,半点不懂得知会京城之中?” “再若是这一桩也行不通,吉州到京城,若是日夜兼程,快马加鞭,不过半个月功夫而已,等到入得京,而今京都府衙外头那一张鼓,难道诸位竟是敲不动不成?” 顾延章的问话一句连着一句,从头到尾,刚开始只是寻常的音量,可每说到下一句,声音就提高一分,到得说到京都府衙外那一张鼓时,不但语气变得更为严厉,声音也变得高了许多,同时抬起头,一个一个朝着堂中众人看过去,与叛将们的眼睛一一对视。 他眼神锐利,理气皆足,同方才进门时的温和全然不同,此时仿佛撕下了身上披的一层皮,盯着人看时,眼神中满是恨铁不成钢之意,竟把不少人看得把眼睛别开,不敢与之对视。 “我听说诸位将士乃是足有数月未曾拿到抚恤银粮,才行此蠢事,我只问,若是早早便启程去往京城,陈节度也好、杨平章也好,沈枢密也好,朝中多少武将,多少朝官,都是诸位旧日上峰,熟识同僚,难道一个都见不到?说不得,如今抚恤粮饷早已下发,又如何会叫诸位落到这般田地?!” “从前不得已才来的广南打了那样多年的仗,又驻守此处许多年,好容易有了机会回乡,你们便这般想在此处住上一辈子?!自家便算了,好端端的父母妻儿,也要叫他们背井离乡,在此处耽搁一辈子?!再一说……” 他说话义正辞严,眼神堂堂正正,说的法子也是切实可行,听得堂中众人皆是忍不住骚动起来。 徐茂眼见不好,连忙大声打断道:“顾通判好厉害的口才!好歪的道理!难道被逼到了绝路,反倒是我们的不是了?!” 顾延章冷冷地瞥了他一眼,道:“朝中自有法度在,官员乃是人为,难道人便不会做错事?吉州知州、通判并其余官员,但凡涉及此事的,皆已去职押解入京,正待吏部会同刑部查清后再行处分,届时如何获罪,自有章法,为了几个罪臣,倒把自己拖累到如此田地,你还在洋洋自得,莫不是蠢的?” 徐茂的面色沉了下去,正待要说话,却听得顾延章又道:“我只问,从前吉州遭灾,无论蝗、旱,州城里头可有施粥,可有赈灾,可有治民?” 徐茂并不是吉州人,又如何晓得。 顾延章再道:“吉州并非上下皆是恶官恶吏,若是当真如此,州中十数万灾民早已揭竿而起,正因州衙开仓赈灾,救济灾民,才未有闹出乱事。然则能力有优劣,凡事有内情,诸位遇上事情,不想法子解决,反而以玉撞瓦,本来是清白之身,偏要自入泥淖,却又何苦?” 他看了一眼场中人的表情,又道:“诸位只要把自家所受不平一一呈往朝中,何愁不能讨回公道,作甚要毁掉身家性命、前程事业?” 他见堂中人人都是惊疑不定,话锋一转,又道:“虽说如此,究竟诸位所行之处,只劫库房,未劫百姓,在那吉州、抚州城内亦是秋毫无犯,无论城中屋舍也好、铺面也好,均是原原本本,想来大家心中义气未消,既如此,为何不早早出降,求得一个赦免……” 顾延章话未说话,徐茂已是又插道:“话说得倒是好听,如何赦免?今日赦免了,明日又把我们流放去沙门岛,不用过两年,全数命丧,便同此时杀了我们,又有什么差别!再一说,旁的人能赦免,难道也能叫范军将得一个赦免吗?!” 徐茂话说得直白,只差没有直接地将那意思道出口——难道范炯这个造反的头目,也能得免一死吗? 他不待旁人接话,已是嚷了起来,道:“范军将全是为了咱们才反的,否则哪里又会落到如此地步!如今叫我们得了赦免,偏让军将一人受死,那何苦还要降,倒不如大家死在一处!脑袋掉了……” 徐茂正待要继续表一番忠心,煽动起堂中人的情绪,却不料嘴巴一张,却正迎上了一道茶水,直直泼在了他的脸上,茶水中那劣质的茶叶更是糊的他满脸都是,叫他一句话堵在口中,方才要张嘴,茶叶同茶水便湿漉漉地滑进了口中。 顾延章将手中的茶盏放回到桌面上,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从容地扫了一眼场中叛军们惊愕的表情,转头对着范炯道:“我已是同陈节度请过,若是诸位降了,请派发前往延州开边,虽然依旧是边境,也一般荒僻,可比起广南、琼州,想来还是要好上许多。正想要问,范军将因何自立为王,若无此时,本当能免大罪。” 又冷声问道:“这一位军校既是赣州人,当日广信军裁兵,自当回赣州领银领饷,为何会去吉州同诸位举事,敢问你究竟姓甚名谁,还请解释一番罢!” 第四百四十八章 不通 顾延章与梁炯并不熟,此回之所以会一同过来劝降,不过是为了给分量不够的王弥远压阵而已。 虽然才转迁左正言,只任着户部勾院,可他身上背的差遣却是随军转运,算得上是军中的二把手了,又因有从前赣州的一番功绩,即便官职不高,说的话却十分能得人信任。 顾延章从前由赣州回京述职途中,同王弥远在客栈中偶遇过一回,觉得此人可交,行事也好,为人也罢,都看得出来是个靠谱的,是以他刚开始并没有什么担心。 王弥远是广信军中多年的老人了,如今官职是侍卫亲军步军司副都指挥使,其人在下属间甚有威信,与营中同僚相处,也一般的有人缘,与梁炯交情甚厚。 更重要的是,当日一样是去延州阵前效力,王弥远一部比起梁炯部属立下的功劳还要大,可无论是封赏也好,犒赏也罢,却是同梁炯一样可怜,还被同部一个上了战场只会躲在后头撅屁股的纨绔抢了功劳。 唯一的好处就是,他那一部,未有被裁。 派王弥远来劝降,有多重考虑。 一则是若是旁人过来,譬如张定崖、譬如保安军中将帅,且不说前者领军,不便亲身来此,便是来了,少不得会被叛军觉得站着说话不腰疼。可若是王弥远来此,众人同病相怜,说起话来,添了三分同病相怜,更为气足,更容易切入。 二则也是给王弥远一个立功的机会,算是对从前的补偿——往前数几十年,光是本朝天子在位期间,靠着劝降立功,平步青云的,随便数一数就有四五人,枢密院中如今坐着的周直夫,当年就是因为劝降有功,方才脱颖而出,从此之后,青云直上的。 只要把梁炯等人顺利地带回邕州,王弥远便算是立下了汗马功劳,将来论功行赏,一来能不伤一人,就将叛军劝服归顺,二来也能把已是积有极深怨气的广信军中剩余兵卒给安抚住,叫他们放下心来,免得学了梁炯叛部去造反。 这是一个极好的差事,也是一个惹人羡慕的立功机会。 王弥远自得知了这个差事,已是把自家应当要说的话,全数想了又想,记得滚瓜烂熟,该如何劝,该如何承诺,又该如何取信与梁炯等人,他已是从头到尾,以身设之,琢磨了不晓得多少次。 虽然不通文墨,可能混到今日的位子,王弥远自然不蠢,更是知道一旦抓住了机会,便是自己一跃而上的时候。 他一路上想过无数种可能,可当真进了这“白虎堂”,与梁炯叛部面对面之后,才发觉事情并没有自己意料中的那样简单。 梁炯并没有变,还是那个性格,有些优柔寡断,只要好生劝一劝,就能改一回主意,而他麾下那些兵士,也是一般的兵卒习惯,大多听得梁炯发了话,也就听而从之。 在王弥远看来,这一回劝降的可能性其实很大,也并不是太难,陈灏开出的条件非常宽泛,只要叛军肯降,除却梁炯,其余人只用流放到延州阵前开荒屯田。 要知道,数千叛军可是大半都拖家带口,便是他们能忍得住广南的瘴疠,家人妻小也未必能受得住,更何况叛军在的地方不是桂州,不是邕州,甚至连宾州这样的下州都够不上,而是荒远至极的广源州,相比之下,延州简直是个风水宝地了。 劝降一事,本质上更多是骗降。 兵士反叛,很多时候都是一时激愤,开弓便没有了回头箭,只能一条道走到黑。 如果是在军营是哗变,那麻烦还要大一些,毕竟叛军无牵无挂,做起事来毫无顾虑。 可梁炯叛部乃是回到吉州之后才反的,皆是带着父母家人,又是拖累,又叫叛军不能舍弃,还时不时会在后头劝说。一旦兵士们冷静下来之后,知道还有另一个选择,再有家人在后头拱两拱,十有八九都会后悔。 而朝中带兵来的是陈灏同张定崖,皆是名将,又兼兵强马壮,当真打起来,叛军也许能僵持一段时日,甚至刚开始也许还能占个上风,可最终,定然是会输的。 有了这样多的前提,饶是叛军当中许多人都知道朝廷派来的人此时承诺的话,将来很多都会不做数,无可奈何之下,往往也只能自欺欺人了。 然而王弥远却怎么也没想到,梁炯叛部当中,会冒出来这样一个难缠的刺头,便似搅屎棍一般。 随着那刺头的质问一个又一个地抛出来,所有问题,都是别有居心,当中设有陷阱,稍不留意,就要说错话,叫叛军心中生出担忧来。 而这些问题,王弥远不是不能答,而是不敢答,他身份不够,许多话就算说得出口,旁人也不会相信,反而会怀疑朝廷的诚意。 然而他一面听,一面却又觉得,纵然自己身份足够,也不晓得应当要怎么回。 这一个人,究竟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他说的话,行的事,好似全然不为将来考虑,便似要在这广源州当中留到天荒地老一般! 怎的能这般说话?一副要把来劝降的人逼走的架势不算,好似还想要引得叛军往绝路上走,再不回头。 这人就这般喜欢这蛮夷之地?难道他是瘴疠吸上瘾了?? 王弥远满肚子的疑问,还有无数叙旧情、陈厉害的话憋自喉咙里,等着一个说出来的机会,可场中的形势,却没有给他半分表现的机会。 他听着一旁的顾延章把那刺头的话一点一点给压回去,又把梁炯这一群叛兵,从头数落到尾,居然还数落得众人一副虚心受教的模样,简直觉得自己眼花了。 居然还可以这般劝降? 王弥远干坐在一旁,半句嘴也插不上,只觉得场中的形势变化得实在太快,叫他一时接受不来,而等到顾延章一盏茶泼出去,一个个问题倒逼到了那刺头头上,他却是突然恍然大悟。 是了,自家怎么没有想到,被裁兵士得领抚恤饷银,皆是要回原籍,那刺头是赣州人,为何会跑去吉州同梁炯举事! 这着实讲不通啊! 第四百四十九章 居心 王弥远登时精神大振,抬起头,盯着对面那一个一脸茶叶渣子、懵呆立在堂中的人,跟着顾延章的话头厉声喝道:“你究竟是何人,姓甚名谁,为何会在吉州!如何混入的广信军!从实招来!” 徐茂脸上还沾着泡开的烂茶叶,从额头落下来一滴滴的水,不晓得是自家的汗水,还是被泼过来的茶水。 他好不容易一重一重酝酿起的情绪,正说在兴头上,方才那一句“如今叫我们得了赦免,偏让军将一人受死,那何苦还要降,倒不如大家死在一处。”一出口,已是说得自己都快信了,眼见后头只要再接一个“脑袋掉了不过碗大的疤,老子今日就把自己的命撂在这里,兄弟们,谁能舍命同我一起死。”,就能将堂中气氛给托起来,谁晓得话已经冲到喉咙了,却硬生生迎来对面这劈头盖脸一泼水,泼得他整个人都懵了一下。 茶叶还未抹干净,茶水还没来得及擦干,他更是未曾来得及质问,对面那一个“顾通判”的寥寥数句问话,已是听得他有些心下发慌。 这是怎的回事? 刚刚明明还是好好的,眼见自家口才那样得力,就要说得堂中人人都跳起来,不过眨眼功夫,这究竟是发生了什么? 他一个人立在堂中,周围空空的,一个同伴也没有,本来是特意选的位置,能叫屋中的人,个个都看清楚自己的动作,听清楚自己的声音,可这一个位置实在是选得太好,原先的好,已是成了现在的不好,就是此时想要遮一遮,也寻不到地方。 徐茂把头转到一旁,却又立时转了回来。 ——七八步外的身旁也好,十来步外的身后也好,人人都盯着他,好似都在等着他答话一般。 他猛地又回过神来。 是了,刚才那“顾通判”问他姓名来历。 可这要怎么答?! 幸好徐茂混迹市井多年,浑身都长满了滚刀肉,该狠的时候狠,该装怂的时候也格外利落,他没读过书,自然不知道什么叫“顾左右而言他”,但他却是知晓,此时不能由对方拖着自家走。 脑子里头只略想了一下,徐茂已是手掌把脸一擦,大声道:“顾通判这是想问什么?!我行得正,坐得端,哪怕家中打上数十八辈,也俱是清清白白,从未欠过人的银钱,也未将人逼上绝路,如今你莫要拿话来挡着,你且把话说清楚,在此躲躲闪闪的,算什么大丈夫!算什么大官人!你只答我,你护不护得住梁军将一条性命!” 他一面说,一面在心中赞了自己一回好,还没忘记拿一副义愤填膺的表情瞪着对面的“大丈夫”、“大官人”,仿若全副身心都放在了想要保住梁炯性命身上一般,可看向顾延章的眼睛里头,却满是得意。 你能耐我何?! 你躲得开老子给你挖的坑吗?! 有本事你回话啊! 你能保住梁炯那一条狗命吗?! 既是保不住,你还来同我费什么劲!老实回去运你的粮去,老子当年在道上混的时候,你还不晓得在哪个娘胎里待着吃屎呢! 堂中之人,可以说个个都在意梁炯的生死。 人人都晓得,如果不是因为广信军中这一干部属,梁炯不会落到今日的田地,他本不需要造反,只是被弟兄拖累得反的,可因为是奉他为首,却使得到了最后,竟是梁炯的罪行最终,还并不半点洗脱办法。 比起区区一个徐茂的来历,大家自然更重视梁炯,是以听得徐茂这一说,又是人人都将目光投往了顾延章。 见得此情此景,徐茂越发地得意,简直都想要笑出声来。 有本事泼老子水,没本事答话了? 他得意洋洋地站在堂中,如果屁股后头有尾巴,此时应当都要翘上天了。 这样一个问题,无论谁来,都没法答。 怎么答呢? 如果说能保梁炯一条性命,这话说出来,简直是傻子都不信。本就是反贼之首,无论其中再有内情,再不是自己主动为之,可造反就是造反,如果贼首都不处以极刑,朝廷颜面何在? 一旦这“顾通判”说得出来,就是把这一堂中的兄弟当傻子耍,自寻死路。 可若是说不能保梁炯一条性命,以后的话,全数都不用说了,这一回劝降,也算是白来了,甚至不用靠自己吹风,屋子当中都是梁炯的弟兄,个个都会跳出来,说要同生共死。 滚回去吃你的奶罢!跟老子比,你还嫩了点! 把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徐茂瞪着眼睛看着顾延章,一心等着他的回复,只待他话一出口,便要从中寻出把柄来。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顾延章却是想也不想,直接摇头答道:“我已得了陈节度许诺,亦敢以自身功名、性命作保,护住尔等性命,却是不能护住梁军将。” 他话刚落音,堂中登时一阵大躁,几乎是立时有人叫道:“降个屁,不降了,咱们与军将共生死!” 徐茂听得实在是快意,只恨没有生在乱世,只觉得以自家之才,同那说书人口中的韩信、萧何也无甚差别了,便是从前那等游侠儿,也少自己两分能耐。 顾延章全然没有理会堂中的躁动,而是抬高了声音,道:“梁军将本也有一线生机,我已同陈节度上书,求天子赦免,将军将流放只沙门岛,只他称王之后,多少上书也是无用,再无活命可能,我只问,是谁出的主意,是谁在外传的话,与他称王?” 来时的路上,他已是听王弥远同其余广信军中识得梁炯的旧部说过许久,觉得这一回着实莫名,毕竟按梁炯的性格,他不是会称王的人。 如今进得堂中,又见了这一副架势,顾延章已是猜到这一回称王,多半是面前这一个蹦跶得厉害的人的手笔。 劝降最忌讳胡乱承诺,一旦让叛军觉得你会骗他们,便再不会相信你说的任何一句话,正是因为如此,顾延章并没有做任何的修补,连话都没有绕,直接便承认,梁炯不能活了。 然而为什么不能活? 因为他称了王! 言下之意便是——谁乱出的馊主意,谁就是害死梁军将的罪魁祸首。 顾延章一个问句刚刚说完,堂中一时人人又将目光转向了徐茂。 顾延章再不给徐茂机会多言,而是直接站起身来,转过头,看向了自己身后的一个方才帮着添茶的小卒,指着徐茂问道:“他姓甚名谁?” 他皱着眉头,语气直截了当。 小卒嘴巴动得比脑子还要快,几乎是控制不住地答道:“徐……徐茂……” 顾延章得到了答案,重新转回头,对着徐茂道:“徐茂,你为何要害梁军将性命?!听你恰才堂中所言,何等聪明清楚,难道会不晓得,军将一旦称王便再无转圜余地,仅得一死吗?你的军籍何在?户籍何在?住在赣州城内哪一处?当初因何入的广信军?为何被裁之后,竟是留在吉州,你是何居心?!” 有对着梁炯道:“敢问军将,可见过此人军籍?” 第四百五十章 乡音 短短片刻功夫,白虎堂中的形势已经几经反转,明明好几回已经看着像是东风压西风了,等一回头,才发现其实从始至终都是西风压着东风。 梁炯本来就不是个擅长决断的人,听着徐茂说一回,只觉得徐茂有理,等听得顾延章说一回,又觉得顾通判更对。 他自反了朝廷,几乎没有一日好睡,悔恨自不必说,偏早已如同万蚁噬心了,还不能当着旁人表露出来,毕竟一怕家人担心,二也不想部下自责,再因被徐茂用那把柄抓着,越发寝食难安。 现下听得顾延章问话,梁炯下意识地就摇了摇头,过了一息功夫,方把对方话中之意辨得清了,回首想了半日,只含糊答道:“应是有的。” 梁炯管的兵卒并不少,徐茂是出自他麾下不错,入营时军中也给过军籍花名册,上头自是写了各人姓名年庚籍贯等等。然则一批兵卒入营,少说也有成百上千人,徐茂在当中并不突出,更兼其时朝中封赏才下,广信军分得的份额极是可怜,正上下乱作一团,梁炯忙于安抚旧日手下,哪里有功夫去管这一拨新人。 如今得顾延章几句话砸下来,他才恍然发现,自己这一阵子浑浑噩噩,行事全无章法,明明徐茂这样一个莫名的人在眼前蹦跶了这样久,竟是半点也不曾生出怀疑之心,仿佛脑子被狗吃了一般。 梁炯还在想着,却听得前头顾延章已是再问道:“既有军籍,其人来自何处?” 梁炯哪里记得,只好转头看向不远处的亲信。 一时人人面面相觑,不多久,立时有人叫道:“从前一道吃酒,徐军校说他是衡州人!” 顾延章听得有人答话,只颔首示意一回,又盯着徐茂问道:“徐军校既是衡州人?为何说得一口赣州话?广信军被裁,你不回乡接领安抚银子,跑去吉州,是何道理?” “我虽是衡州人,家中行商,一年中有大半年都在赣州收买赣橙、香菇,说几句赣州腔的话,也值当顾通判在此大惊小怪?!”徐茂脑子只一转,立时便想到了该如何回答,又道,“我家中富庶,哪里就缺那几两银子的抚济!当日被裁,不过见兄弟们俱是在吉州,又想着跟范军将一处混,便一同去了吉州!怎的,我去吉州,也碍了顾通判的眼?!” 他话说得理直气壮,一面说,还一面转头看向后头的兵卒们,冲他们嚷道:“兄弟们来做个见证,我老徐可差这一两二两的银钱?!” 衡州同赣州隔得不远不近,与吉州、抚州更是半点不搭边,四处口音全不相同,广信军中梁炯一部,兵士多半源自吉州、抚州,自是不太能分辨得出衡州、赣州两处口音的区别. 然则听得徐茂这般说话,堂中不少兵卒都跟着附和起来。这个说一句徐军校仗义,那个说一声徐军校富贵,皆是出头为他作证。 徐茂为人十分阔绰,去到广信军中时日虽然不长,却是得了一个“仗义疏财”之名,无论谁有急处,他掏起钱来从不含糊,除此之外,还常常寻了机会请人吃酒吃席。 众人酒酣之时也曾起哄问过,他只说自己家中本就有些底气,本是行商的,却想着大丈夫当入行伍,便一心从军,不曾想到得地方,延州竟是已经打完云云。 酒桌上的言论,许多都是信口胡吹,大家都是男人,心知肚明,谁也不会去深究。 本来就是爱夸嘴的,一旦喝得高了,阵上杀过两个蛮子,也能说成一对三五十,夜间在做营生的庵堂里头勉强撑上半刻钟,席间也能吹成一夜多次,轮番车战,金枪不倒,叫那等“见多识广”的姑子哭爹喊娘,直要倒贴银钱。 是以徐茂胡吹一下从前经历,众人也不做他想,只听过就罢了。 再说徐茂前脚到得广信军中,后脚朝廷的封赏已是下得来,镇戎、保安军中得的都不多,更何况差上许多的广信军,自是更加少得可怜,正议论纷纷,谁晓得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未久,竟是又得了裁兵的消息。 兵士再如何沸反盈天,最终也只拗不过朝廷,只能任其摆弄。 然则因得这一阵子无人去管,广信军中少不得军纪涣散,正给徐茂找到了机会。他平日里头便喜欢呼朋唤友,趁着机会,更是几乎日日找人吃酒玩乐,赌钱嫖娼。 比起镇戎、保安二军,广信军本来就不算是精锐,军纪自然也有些弱,被调派延州之后,归回杨奎手下,军纪全数都要照着镇戎、保安二军来。大晋军中有一句俗语,叫做“十兵九嫖”,营中男子多是正当壮年,自然会有想法,平日里头管得死,一旦放得开了,便要反弹。 徐茂借着吃喝嫖赌,不过寥寥数月,身边便聚集了不少人,更是结下了好人缘,提到他的名字,无论上下,大多都是夸的。 到得此时,他结下的好人缘终于有了效果,堂中开始有人将信将疑地看着顾延章。 顾延章只看了徐茂一眼,提高了声音问道:“徐军校自说一年当中,大半年都在赣州收买赣橙、香菇,那另有小半年,又在何处?” 徐茂听得问话,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出来,回道:“自是回乡贩卖。” 顾延章又道:“既如此,徐军校虽一年当中只有小半年在衡州,又一口赣州口音,却当真是衡州人?” 徐茂冷笑道:“我不是衡州人,难道顾通判是?谁定死的衡州人说话便不能带赣州口音?” 顾延章又道:“徐军校既自陈乃是衡州人,便请用那衡州话,念一声我的名字罢!” 徐茂登时僵立在当地。 顾延章又道:“顾某不才,从前也曾路过数次衡州,会说的话不多,自家的名字还是知道念的,也颇能听得懂衡州人语,徐军校既是衡州生,衡州养,一年当中也有小半年在衡州做买卖,想来用那乡音,喊一声顾某的名字,并不为难罢?” 第四百五十一章 提醒 请徐茂用乡音叫一声顾延章的名字,无论叫堂中的谁来评判,都不会认为这是什么为难的事情。 徐茂入营时间甚短,按他的说法,是从家中径直来投军的,并不存在少小离家,已忘乡音的问题,既如此,说上几个字,又有什么难的。 然而徐茂却一声不吭,只原地站着不动弹。 堂中原本并不以为意的人也渐渐开始觉出不对来,个个拿眼睛望着他。 顾延章却好似十分善解人意的模样,又道:“徐军校虽然生于衡州,长于衡州,还岁岁都有小半年功夫在衡州做买卖,却是连衡州话也不会说——那也罢了,不过,既是做买卖的人,当知道衡州附近有哪些乡县罢?也当知道衡州城中坊市、店铺之名罢?还请列说一二,应当也不为难罢?” 徐茂面上开始冒出大滴大滴的汗珠子。 顾延章又道:“若是这也不方便说,方才我听得人言,家中只有你一人,既如此,当时无父母兄弟,便不怕牵连,莫不如把自家在衡州屋舍所在说一说罢?哪一街哪一巷,自家住的屋舍,不会也不清楚罢?” 徐茂依旧不言语。 到得此时,便是同徐茂交情再好的人,也瞧出来有几分不对了。 顾延章奇道:“乡贯有甚好隐瞒的?难道方才旁人说的假语,徐军校其实家中有妻有子,有父有母,不想连累了他们?” 又道:“可才投军之时,哪里又能料到有今日?作甚要隐乡埋籍?” 再道:“徐军校当真姓徐?当真唤作徐茂?究竟是赣州人,还是衡州人?因得何等理由,又去哪里寻来的假路引?” 他一问接着一问,问得徐茂全然没有回手之力。 问到最后,顾延章又补了一句,道:“从来听说只有几桩事情需要隐姓埋名、改头换面,一为避祸,二为躲债,三为逃罪——徐军校行事这般张扬,出手如此阔绰,必不当是避祸、躲债的罢?只能是为着逃罪了,只不晓得犯下什么罪,才要去造了假路引,假文牒,徐军校可是方便解释一回?” 一面说,一面转头对着身旁的王弥远道:“还请王军将去看一回刺字罢。” 王弥远做事极是利索,听得顾延章此言,几乎未有待他话语落音,便几个跨步上前,直直冲着徐茂而去。 徐茂膘肥体壮,身体壮实,反应也不慢,见得人上前来,低吼了一声,抬腿便朝王弥远踢去。 然则一个是入营做耍,每日只吃酒行乐的混混,一个却是多年在阵上拼杀,武艺出众的武将,哪里又打得过,不过五六招,便被反扣了双手,压在了地上。 来劝降的人直接当堂把自家人给掀翻在了地上,这番反转,叛兵们皆是看得目瞪口呆,本也知道无论如何,此时当要上前去帮徐茂一把,可不知为甚,竟是一个也没有动弹,居然就这般眼睁睁地看着人被王弥远一把拍在地上,后颈上再被重重压着一只膝盖,满脸涨得通红,一副想要嗷叫,却又叫不出来的模样。 没等众人发声,王弥远已是将徐茂的外衫掀开,只见那汗渍渍的腰处刺着字,果然上头写了年份同乡贯、军籍,他转头对着顾延章道:“勾院,此处刻着衡州!” 到得此时,一切都再明白不过了。 徐茂只有造了假乡贯,做了假路引,方才能投军。 投军的不少犯过罪,可犯罪也分许多种,为忠为义的,拔刀相助的毕竟是少,更多却是偷鸡摸狗,行那等恶事,此时罪犯入营,多数只能入厢军,想要进广信军,当真是“白日做梦不要那样美”。 堂中虽然俱是叛兵,可皆是被迫而为,并非良知消弭,眼见徐茂不能自辩,哪里还不知道此人必定鬼。 到得此时,徐茂便是再有能耐,再有口才,也是无用了。 白虎堂中二三十人,却是俱都鸦雀无声,人人都是一副不知如何应对的模样。 顾延章始终记得今次来的目的,并不是查什么内情,也不是抓什么逃犯,自始至终,都是劝降。 他指了指被压在地上,明显已经脸红脖子紧,青筋直绷的徐茂,又对着梁炯道:“此等败类,也不晓得曾经行过多少恶事,怎能容他在此处招摇撞骗,哄得诸位往火坑里跳?” 又重将陈灏从前许诺的条件说了一遍,再软硬兼施,劝众人出降。 他句句都对着梁炯说,开的条件却全是给那数千兵卒的,话里话外的意思,简直是直白又赤裸,更兼残酷。 如果不降,你麾下数千部属最终结果尽数是死,连同所有亲眷也要入罪发配;如果出降,只死你一人。 你是选自家死,旁人活,还是选大家一起死? 这种时候,如果这个话对着所有人说,必是个个都说要一起死,不肯叫“梁军将”一人再做此牺牲。 可他只将这话同梁炯说,等于逼着他做决定。 堂中并非都是蠢的,许多人都看出了顾延章的意思,皆是七嘴八舌地在一旁插嘴,人人都要“同生共死”。 梁炯沉默了许久,终于开口问道:“若是我全军出降,当真能保住他们性命?确能去延州屯田?” 顾延章点了点头,道:“顾某以性命作保。” 梁炯叹一口气,道:“若是此言不真,届时已经出降,我等也拿顾通判全无办法……” 顾延章还未来得及回话,梁炯已是又道:“还请通判暂时回营罢,此等大事,须上下商议一回,再做决定。” 顾延章知道此事急不来,也不去催促,便同王弥远并随从告辞了。 临走之前,他看了看已是被绑缚起来,口中也塞了布条子的徐茂,对着梁炯意有所指地道:“梁军将,此人不知从何处得来了假路引,竟埋在广信军中这般久,也未被发觉,今次务必好好看守审讯,问出其人来历,将来还要交付有司审理归案。” 梁炯一愣,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神色复杂地看了顾延章一眼。 第四百五十二章 棺材 官兵驻扎的营地原本距离梁炯叛部足有两三个时辰的路程,趁着顾延章等人去劝降的时候,张定崖也没闲着,带着兵往前推到了特磨洞中南方向的一处平地,距离梁炯一部的山峒不过只有十多里了。 这一厢官军在光天化日之下领着兵往前行,叛军的探子自然不会没有察觉,然而他们却一直没有动静,便似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 回得营帐已是天边擦黑,顾延章说了一回梁炯等人的答复,众人登时议论纷纷。 “还是打一场罢!才好以打促降!”保安军中一名领兵的军将叫道,“不打一回,倒叫叛兵得意,还以为朝廷怕了他们!” 他话刚说完,另有一人便劈声驳道:“梁炯又没说不降,只说想一想,你这般一打,本来想要降的也不降了!” 这一回带来的兵士当中,保安军同荆湖厢军各占一半,另有极少量原本广信军中的老人,前者作为主力,后者却是来劝降的。 对于保安军同荆湖厢军来说,只有打了仗,他们才能有封赏,可对于后者而言,梁炯是友人,也是旧日同僚,自然不希望当真打起来,毕竟一旦兵戎相向,刀剑便不长眼了,当真会叫广信军中那等从前同袍再无出路。 帐中商议了片刻,张定崖作为领兵之将拍了板,打算叫峒中先思量一日,再去催问。 这一等就等了两天,待得张定崖已是下定决心,如果梁炯叛部再无回音,便要攻上山去了,却不想正在此时,斥候终于来回报,道:“张都监,顾勾院,外头来人了!” 来者叫顾延章十分眼熟,乃是前一日在白虎堂中见过的一名兵士,当时便坐在梁炯的下首,看起来在叛军当中有些地位的模样。 顾延章同张定崖并排站在兵营门口,见得此人,不由得默契地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松了一口气的意味。 梁炯……应当是降了,不然不会这般行事。 果然那人行得近了,很快便叫人瞧见他乃是自缚双手于后背,脖颈间却是用白布绑吊着一柄空空的剑鞘,见得营门口的二人,又见得后头站着的许多军士,先是行了一礼,方才大声叫道:“还请张都监、顾勾院再行说一回,若是我等归降,是否皆能免于一死,全数只流放去延州边境屯田!” 张定崖立时转头看了顾延章一眼,见得对方对自己点了头,方才对那人道:“广信军所有叛兵,除却祸首,皆能保住性命,此乃陈节度所言,勿用疑虑。” 那人听得张定崖所说,却依旧站着不动,把眼睛看向了顾延章,又大声道:“昨日顾通判曾在堂中作保,可是作数!” 顾延章点了点头,毫不犹豫地道:“顾某昨日以身家性命作保,广信军中所有叛兵,除却魁首,皆能免于一死,此话永世不变,异日若是有所差池,天地共诛,我自将项上人头奉上!” 又道:“至于流放之地,还待朝中相公商议,且不说陈节度已是为尔等尽力争取,顾某也同张都监早一并上折,请天子从轻发落。” 他说能保住叛军性命的时候,话语斩钉截铁,可说到后头流放之地的时候,却给自己留了余地,并不将话说死,这般做法,虽叫对方有些失望,却也觉得并非一味夸口承诺,反倒心中更信了一分。 那人深深吸了口气,又把头转向了张定崖。 张定崖跟道:“我也以项上人头作保,如若他日有变,天诛地灭!” 那人听得二人承诺,终于上前几步,双膝跪于地面,又将头颈俯下,把脖颈间挂着的空剑鞘搭在地上,大声道:“还请张都监、顾通判记得今日所言,我广信军中三千同袍,数千家人,命皆系于此,若他日有变,做鬼也不会放过!” 他的口气虽然听起来极为强硬,可仔细深究,到底还是无奈。 做人的时候都管束不住了,等到做了鬼,又怎么能“不放过”? 然则无论如何,广信军的叛兵们终于还是降了。 一路行来,无论是张定崖,还是顾延章,都多有忐忑。 毕竟他二人只带着两千余人,无论兵力,还是对广南气候、地理的熟悉程度,其实比不上梁炯叛部,当真打起来,初时肯定不是他们对手,更毋论这一处还在广源州,形势复杂,稍不小心,要是引得交趾异动,那就是惹到了大麻烦。 能不战而降,自然是好的,可顾延章一面看着张定崖上前受降,一面却觉得有些奇怪。 听得来人的口风,是压根不把梁炯的性命当回事了。 然而这又怎么可能! 一路上,顾延章听过梁炯的许多事迹,自然知道此人在部下当中颇有威望,也极得人心,此回更是完全因为阴差阳错,才被迫反了,当真论起来,其实是部下对不住他。 顾延章在赣州任过通判,也抚过十数万流民,其中不少吉州、抚州人,抚州还罢,吉州却是民风十分彪悍,除此之外,还非常讲究义气。 在这样的情况下,如果吉州籍贯的叛军降了,却又只能保住自己,保不住梁炯的性命,又怎么会同意? 他的疑窦很快得到了解答。 来人代表叛军表示了降意之后,官兵很快拔营而起,入峒受降。 顾延章再一次踏入了白虎堂中。 才进得门,他便闻到了一股极浓的怪味,抬头扫了一眼正堂,不由得微微一怔。 这里原本是山峒当中洞主仿着大晋州中所建的屋舍,被叛军寻了最大的一处厅堂作为议事的白虎堂,他昨日进来的时候,上边是两张大大的交椅,另有各三张交椅在下首左右两边排开,屋中更是有不少摆设。 然而此时此刻,所有交椅皆是已经被撤开,堂中摆设也全无踪影,只在最中间的地方摆着一副棺材。 棺材是大开的,因为天时太热,从中发出一股子极难闻的味道。 是一种奇异的臭味混杂着血腥味。 第四百五十三章 突变 站在原地只过了一息的功夫,顾延章便觉出了那臭味的来历。 实在是太熟悉不过了。 他从前在延州也上阵杀过人,更是在转运司待过很长一段时间,才断气的尸体见过,作为用来清点己方功绩的、用盐腌过又风干了的头颅也见过,很轻易就能分辨出,这味道是尸首放久了发出来的。 只是广南同延州气候不同,延州天干物燥,尸体不易腐化,此时广源州天气炎热,又兼湿气极重,早间才杀的羊肉,到得中午便要发臭,尸体放在堂中,也许只过一晚,便能生出尸臭来。 闻出味道的自然不止他一个。 张定崖快步上前,急急走到了那明显是临时做成,显得有些粗糙的棺材旁。 堂中立着不少梁炯部下的叛军,此刻皆是脱了甲胄,只着布衣,手无寸铁地站在棺材后头。 众人见得张定崖上前,并不阻拦,只有一人等他走近了之后,方才指着那棺材道:“正要回禀张都监,昨夜我等商议要出峒投降,却不料那梁炯执意不肯,兄弟们一心归顺朝廷,不欲再反,可梁炯只想着称王立国,被我兄弟几人快手杀了,已是剁成肉泥,只在这棺材当中!” 如果不是场合不对,顾延章简直想要笑出声来。 他抬起头,数了数围得棺材最近的人数。 是三个人。 都是昨日坐在梁炯下首三张大交椅上的,算起来,应当便是被梁炯封为“王爷”的三名弟兄了。 这是玩的哪一手? 戴罪立功么? 这般直白,这般生硬,是把他同张定崖,与官兵中的数千人都当做傻子了吗? 前头的张定崖脸色都不对了。 然而那人却似乎完全没有看到一半,又道:“听得我兄弟几人杀了梁炯,他自有亲信去报信,已是将梁炯家人妻小全数带着逃走,因是半夜出走,我等追之不及,又兼担心出得去,要引出事来,会叫官军误会,只得谨守在峒中,等都监来了,再行通禀。” 他信口雌黄,不管前也不管后,更不管这话中有多少漏洞,多少毛病,只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 张定崖从前只当自家见识不少,可到了此刻,才觉得自家见识太少,他也是年轻,遇到这等在军营当中混了十几二十年的人物,缓了一时,连话都回不出来。 顾延章则是上前几步,看了一眼那棺材里头的情形。 果然是一具已经被剁得稀烂的尸体,尤其那一张脸,血肉模糊的,别说是梁炯,便是谁来说一声这是沉鱼落雁的西施,怕也叫人无法辩驳。 那尸体碎肉上还“穿”着梁炯从前的官服。 顾延章简直不晓得要露出什么表情才好。 唱戏唱成这样,全是破绽,便似那狐狸精站在台上,水袖施施然一甩,娇滴滴地唱上一曲,等到一转身,后头连半幅衣衫都没穿,尾巴大摇大摆露在外头,毛茸茸地竖着,倒是叫人连挑错都无从挑起。 看着棺材当中连梁炯亲娘来了都认不出这是不是自家生的儿子的碎尸,顾延章又是无奈,又是好笑。 不过对于他来说,梁炯是死是活,去到了哪一处,并没有太大的影响。 先不说梁炯本身虽然犯下大罪,可吉州未能按时发下抚恤银饷也是事实,本无反意却被逼反,又是从前认识的旧人,叛军沿途行来,虽然抢了库房,却未伤百姓。好端端的人,落到今日的可怜地步,作为旁观者,若说没有几分同情之心,那是假话。 正因如此,他昨日才会暗示梁炯可以想办法隐姓埋名,另寻出路,便似那徐茂一般。只是没想到,对方会做得如此粗糙而已。 同保安军与荆湖厢军不同,也与陈灏不同,顾延章既不在枢密院中,也不是武将,并非仅能靠着军功晋升,回回战事都要抓住,有立功的机会自然好,就是没有,也不要紧。 他的年龄太小,资历太浅,无论立下多大的功劳,都不可能给到十分的回报,能有个两折三折已经可以偷笑了,是以对于立不立功这一桩事,早不是特别在意。 这一回来劝降,走了梁炯自然是少了大功劳,不好求封求赏,可对于平叛本身而言,并没有太大的影响。 三千广信军叛兵已是归顺,广源州已平,等到将此事呈往朝中,得了天子发话,最好将叛军押往延州屯田,若是不能,自家也争取过了,算是无愧于心。 事情到了此处,便算了结,广南也能暂时重归宁静,只要好生防备交趾便罢。 能做事就行。 无论是做什么,只要认真做,利州利民不说,也总能显出自己能力。 慢慢累得多了,天子自会看得见,到得将来水到渠成那一日,他要去遮那一柄清凉伞,谁也拦不住,比起其余人谋来算去,虽然要耗费多一些时间,虽然要做更多的事情,可本就是他想做的,如此为之,也更稳妥。 慢慢来,该是他的,谁也抢不走。 他还这般年轻,便是四十岁入阁,也还有二十年能积累,日子还长着,不急于这一时。 况且清菱也一点都不急,比起求封求诰,倒不如多些时间好好陪陪她来得有意义。 眼见事情告一段落,想到家中娇妻,顾延章只恨不得赶紧把面前这一批叛兵扔去延州,自家也能早些回京。 *** 无论心中怎么想,面上的事情还是要做到。 然而出乎顾延章意料的是,在派兵寻找梁炯的过程当中,叛军们却是禀报了另一桩事情—— 原本已是被关押起来的徐茂,不知使了什么办法,从其中逃跑了,除此之外,原本住在峒中的交趾使者也不见了踪影。 官军连忙派出数百兵士在特磨洞附近寻了好几日,虽然已是把附近的老鼠洞都挖了一遍,鸟巢都翻过了,却依旧没有什么线索。 广南本就多山多岭,广源州中更是山林众多,杂木丛生,特磨洞中也有大小数十个小山峒,当中崇山峻岭,梁炯多年驻守此处的,只要他随意扎入一处地方,便同鱼儿入了大海,想要再寻出来,实在是没有什么可能,可徐茂却是从未来过此处,居然也熟门熟路地跑了,也不晓得是不是投了交趾,同对方一并走了。 过了数日,因实在找不到,大军并不可能在此无休无止地等下去,只得开拔回邕州。 这一回带着叛军同其家属,浩浩荡荡上万人,走得自然慢上许多,等到得邕州,还未来得及进城,顾延章同张定崖便接连得了三个消息。 孙密、杨奎薨逝。 陈灏急病不起。 交趾叩边,已破钦州。 第四百五十四章 救援 孙密、杨奎两位重臣过世的消息,其实是一个多月前传到邕州的了,因为顾延章与张定崖正带兵去广源州,是以直到今日才知晓。 两人驾鹤西去自然是哀事,然而无论对广南西路,还是对顾延章、张定崖二人而言,却是陈灏的病更为要紧,尤其还是在如今交趾叩边,已破钦州的时候。 陈灏病得很突然。 顾延章同张定崖二人收到消息便急忙去了后衙,等见得病榻上的陈灏,几乎都是吓了一跳。 不到两个月的功夫,陈灏已经瘦得脱了形。 见得二人进门,他勉强支起身来,问了几句梁炯叛部的事,待得知走了梁炯之后,连生气的力气也没有,只把幕僚唤了过来,吩咐对方执笔写折子送往京城,好早些把数千叛兵及其家眷的去处给定下来。 等吩咐好这一处,他还没来得及再说话,却是面上突然露出了极不舒服的表情,头上也开始大滴大滴地冒着汗,连忙打铃召来一名随从的老兵,在对方的搀扶下去了后头。 顾延章看得心头大震,把立在一旁的亲兵召了过来,问了一回陈灏的病情。 对方一脸的忧色,躬身答道:“节度乃是痢疾,先只是腹泻,本以为无事,谁晓得后头越发严重,连忙请了御医来看,连着今天,已是吃了五日的药了,还未见好,前两日更是已经开始发热了。” 听得亲兵这般回话,一旁的张定崖急忙问道:“御医怎的说?” 那亲兵又道:“说是外感疫毒,内伤饮食,致邪蕴肠腑,气血壅滞……” 他照着御医写的医案才背了一半,张定崖已是听得脑壳晕乎乎的,只觉得自己头都有些发疼了。 顾延章也忍不住皱起了眉。 痢疾本就不是容易治愈的病,寻常时候还罢了,如今正正遇上交趾叩边,陈灏乃是广西经略使,领着广南西路的兵事,又有便宜行事之权,如今钦州被破,也不清楚其中情况如何,正是紧要关头。 他这一病,简直太不是时候了! 好容易听那亲兵说完,张定崖忧虑地看向顾延章,问道:“这脉案,不要紧罢?” 太医院的御医不愧是正经出身,写的医案咬文嚼字,他好似在听念经一般,云里雾里的,几乎搞不懂几个字,也不好意思再问那亲兵,只得眼巴巴地看着顾延章。 顾延章摇了摇头,道:“不好说,不过节度身体底子好,又有御医看护着……” 他记得很清楚,两年前自己离开延州的时候,陈灏才是天命之年。 杨奎治兵很严,自律更严,一向喜欢以身作则。陈灏是他的嫡系,行事作风自然如出一辙。 当时陈灏过生,明明是整岁,可碍于就在阵前,军中也只多做了一碗长寿面而已。保安军的部属想要去贺,却也知道规矩,并不敢做什么出格的举动,不过众人一齐给他说一声祝词。 为着这个,转运司中那些个小吏还背地里议论纷纷,说杨奎同陈灏这等做官的,最擅于做表面功夫,私底下不晓得捞了多少,说不得肚子里头都流黄油膏子了,面上却做得一副两袖清风的模样,只装给外人看。 从那时到得今年,满打满算,也就过了三两载。这个年龄放在民间也许是上了年岁,可在朝中,无论从文从武,都是正当时,在枢密院里,更是算得上“年纪轻轻”了。 陈灏是武人,身体强健,只要御医好生用药,应当不会有事,只盼他快些好起来才行。 两人坐着等了好一会儿,陈灏才被人搀着又从里间出得来,他坐回床榻之上,本想就这般直坐着,可惜腰腿无力,还是只能靠回了床头。 他面色苍白,整个人都十分憔悴,简直叫人不敢相信这是从前那一个陈灏。 “去把前日的急报拿来。”靠在床上歇了一会,陈灏才对着立在一旁的亲兵道。 顾延章第一个接过,草草看了一回,递给张定崖。 是钦州的求援信。 “钦州城虽然已破,却说不好是什么情况,如今交趾封了路,消息不通,难知钦州城内景况如何,我烧得厉害,只得把事情交给吴益打理,后来才知晓他接了求援,却只派了三千兵马过去支援,如今并无半点回信。” 陈灏皱着眉头道:“吴益毕竟没有当真带过兵,不知道事情厉害,我如今十分不放心。” 又对着张定崖道:“梁炯叛部既是已经归降,广源州便已是安稳下来,你且带三千保安军去一回钦州,看那一处究竟如何,届时见机行事。” 才说了短短几句话,陈灏已是有些气力不继的模样。 顾延章看得越发担心。 “延章……”休息了一会之后,陈灏又对着顾延章道,“你去搭手一把刘平,他若是没有空闲,你就接过来,三千将士在外,粮秣军需都少不得。” 顾延章听得一怔。 刘平乃是广南西路转运使,也负责邕州城中物资调配事宜,陈灏的话表面虽然加了一句前提,说刘平“若是没有空闲”,可那意思,分明是让自己直接把事情给接过来。 才两个月功夫而已,邕州城中究竟发生了什么?竟到了陈灏这个广西经略使要直接插手州衙里头的正常事务。 陈灏身体状态极差,只勉强同顾、张二人吩咐了几句话,又让幕僚去拟了文书,就再没有多余的气力了。 然而就在这短短的小半个时辰当中,他又去了两回里间。 等到陈灏出得来,顾延章忍不住问道:“节度,若是一直不好,还是请个邕州本地的大夫来看看罢。” 陈灏摇头道:“都看过了,只说是水土不服才发的痢疾,先吃药撑着罢。” *** 军情似火,张定崖才到得邕州,便又立刻点兵点将,急急去往钦州驰援。 顾延章则是按着陈灏的吩咐去了邕州州衙。 如今邕州知州唤作吴益,是去岁才来上任的官员,原本在潮州做知州,通判叫李方同,得官才五六年,也一直在广南西路各州当中转来转去。 这二人连同广南西路转运使刘平,是邕州城内官职最高的三名官员。 顾延章离京前查过广南二路官员的履历,对后头两个却没有太深的印象,想来是他们都没有什么大建树的缘故。 然而邕州知州吴益,却是个鼎鼎有名的人物。 第四百五十五章 私心 吴益是因为弹劾宰辅被贬到邕州的,在士林中极有声望,被认定是“不畏强权”、“耿直清白”。与其余不幸被分派到广南二路、西南之地的官员们不同,如果不出什么意外,用不了几年,他便能回京。 他资历已经攒够,任了外官十余年不说,还曾经两次因为弹劾宰辅而被贬出外,光荣无比。 下一轮转官,一个知制诰的翰林学士是跑不了的,此后无论仕途与官声,都会顺畅不少。 吴益的官途,若是那等说书人拿来赚茶水钱,能说上足足两场。 他是元佑八年的进士,登第之后,不多久便去了高邮军做主簿。 高邮隶属淮南东路,自古富庶,称为鱼米之乡,历来是个寻常人求也求不到的肥缺。吴益到了之后,三年岁考有两年都是中上,时候够了,顺顺利利转了官,去襄州做通判。 在襄州任上,吴益只呆了两年,直接便回京了。 同科进士,哪怕是状元郎,都依旧在学士院中抄书写史,积攒资历,可他一个二甲排名靠后的进士,却已经得授直馆史,进御史台。 吴益无论出身也好,功绩也好,都算不上出色,这个升迁速度,在京城外头还罢,可一旦入了京,又如何能不惹人眼红? 同科们便给他私下起了个绰号,叫做“鸭蛋御史”,又叫“咸菜御史”,讽刺他是靠着高邮的咸鸭蛋、襄州的咸菜捞了大钱,行贿宰辅才进的京。 不知是不是为了摆脱这个名头,进御史台的第二年,吴益便接连上了七八个折子,弹劾其时的首相孙密枉法妄为、蠹国害民,致使天时不和。 然而所有上折皆被赵芮留中不发。 吴益索性在某次大朝会时,当殿弹劾孙密当年乃是勾结宦官,巴结圣人,才得的首相之位。 他这一手并不是乱来的。 当时的范尧臣与杨奎,都还不是后来位高权重、遭天子压制的宰辅,反倒孙密因为在相位日久,枝叶遍地,为赵芮忌惮。 看出这一点的人并不少,可碍于从前赵芮与孙密君臣相得的戏演得实在太好,没有摸准脉络之前,几乎没有人敢于出声。 只有吴益胆量过人,出手无比果决,几轮下来,孙密自请外出,吴益也因此被调往瀛州。 然而靠着这一回,他几乎是一战成名,从此无论朝野,提起“吴益”二字,都要夸他一声“不畏权贵”。 再次回京之后,吴益进过流内铨任职,曾经同修起居注,此次外出,是因为他去岁弹劾范尧臣举官不当、行事不检,致使江南、北地天灾不断。 这一回范尧臣从首相的位置退回到参知政事,范党大受打击,而与此相对,吴益作为御史台中跳得最厉害的那一个,也被贬得最远,先是去了潮州,没过多久,又被调来了邕州。 然而无论是谁都知道,一旦给他回了京,以后便是平路坦途,想要入台入阁,也只需要再垫垫脚而已。 顾延章只在刚到邕州的时候见过吴益一回,因为当时急着赶往广源州,两边几乎没有打过交道,然而按着其人从前的经历来看,无论内臣外臣,尽皆做过,治理起邕州这一州事务,应当是游刃有余的。 然而等到了邕州州衙当中,不过寥寥数日,顾延章便察觉出有些不对来。 这一位本该经验丰富、行事周全的吴知州,却是十分激进,并不讲究循序渐进,反而一副着急一蹴而就的模样,许多回如果不是广南西路转运使刘平帮忙收拾收尾,都要闹出乱子来。 吴益是年中才由潮州转往邕州的,也许是想要在任上立下功劳,是以十分想要做事,他不但自己职责之内的东西恨不得做到十二分,便是其余人的事情,也要插足干涉。 很快,顾延章便知道为什么陈灏会让自己过来给刘平“搭一把手”——这一把手搭的不是刘平,而是吴益。 顾延章是随军转运,他与张定崖带兵外出之后,负责邕州到军前的转运之事,许多都压在了刘平身上,可吴益不光时常将刘平的手下挪去用,还会重新给刘平的手下指派差事,这差事往往又与刘平原本的安排南辕北辙。 吴益是知州,在陈灏重病不起的时候,毫无疑问,他的权位最高,说话分量也最重,一旦他做了安排,刘平压根没有反驳的余地。 顾延章才点了几日的卯,便发现好几回原本应当送去钦州阵前的粮秣,明明已经到了该出城的时候,却还没有从库房当中运送出来,这也就罢了,可早该到位的民伕,也全然不见踪影。 旁的事情还能忍,可这一桩,却并非等闲。 大军在外,一旦粮秣供应不上,后果不堪设想。 顾延章连忙去问一回刘平,对方也焦急不已,却又无可奈何,只说州衙当中的胥吏已是被吴益抽调一空,去查收秋税了。 面对来询问的顾延章,吴益却是理直气壮。 “若是秋粮不能按时收齐,明岁常平仓空虚,又有谁来担此责任?!届时你等平了叛,自领了功劳,后头的烂摊子岂不是全数扔给邕州来收拾。”吴益坐在桌后,连面子话都懒得多说两句。 如果不是人就在自己面前,如果不是对方身上穿着的官服、挂着的鱼袋并无问题,顾延章几乎要以为面前这个吴益乃是谁来冒充的假官。 这都什么份上了,居然不着急就在眼前的交趾兵,还去操心岁考中那一点秋税? 顾延章按捺住心中的火气,尽量心平气和地同对方道:“知州,而今钦州城破,若是不派兵驰援,安知对方不会来攻邕州?届时兵临城下,便是玉石俱焚的下场,无论为朝为己,都当通力对敌才好。” 吴益只淡淡地抬起头,看了顾延章一眼,道:“你才得官两年罢?” 他一副长辈教训晚辈的样子,道:“邕州城坚兵***趾不会来的,如今钦州城已破,再派兵过去也是晚了,听说此回交趾派兵数万,只靠那三两千的兵力,难道你还想顶什么用?” 第四百五十六章 抽调 顾延章气极反笑,问道:“那依吴知州之意,如今两批援兵都在半途,六千兵马已然于外,粮秣供给又当如何?” 吴益倒是当真给顾延章出起了主意,胸有成竹地道:“我也不是那等误国误事之人,又怎的会不顾大局,将三军将士至于不顾?” 一面说着,一面指着不远处墙面上挂着的广南舆图,道:“钦州旁边那不是还有宾州?原去的那三千兵士还不知此时是何等情况,张都监领着的不过三千兵力,以宾州的存粮来计,便是兵卒翻上数倍,供应起来也不在话下,那一处离得也近,不似邕州离得远,还要绕路,正正合适筹运粮秣。” 又道:“宾州不是邕州,一则离钦州近,二则城池也不坚,一旦交趾在钦州站得稳了,下一处说不得就要攻过去,他们为自身计,当是着急抗贼运粮,着实要比在邕州过去来得方便。” 吴益这一番话说出口,全然没有遮掩,明明白白就是告诉顾延章:别朝邕州伸手了,要粮也好,要人也罢,都冲着宾州去罢! 顾延章坐在公厅当中,看着对方那急切的表情,哪里还有不晓得这人别有私心。 如今陈灏卧病在床,无法出面,吴益这个邕州知州,无论官职也好,官品也好,都是独大,顾延章虽然是个随军转运,可当真杠起来,也顶不过知州。 而对于吴益来说,平叛是陈灏的事情,同他没有半点干系。 邕州城坚兵足,哪怕交趾来了,凭着里头的存粮,守上半年一年的,也不在话下。 出兵支援钦州,不但会使得原本在邕州当中的兵士减少,还会要费钱费人,对他没有好处,可一旦交趾当真攻了过来,守住了邕州的他,便是最大的功臣。 一样是出粮出人,一个是枉为他人做嫁衣,一个是自己给自己搭台唱戏,在吴益看来,如何做选,简直是一目了然。 至于钦州——左右已经城破了,此刻便是过去救援,也来不及了,又不是神兵神将能以一当十,怎么可能有那回天之力。 倒不如省下力气,好生给自家攒功劳。 交趾打过钦州,下一场便是宾州,两个城池硬生生攻下来,兵力折损自不必说,更有前一批援兵同张定崖领的三千兵马在外,等到得邕州,一而再再而衰三而竭,自家想要守城,应当不会太难。 “倒不如去同陈节度说一声,领了他的令,叫人快马加鞭,去往宾州,早些将粮秣运送至阵前,好过咱们在这一处费力。” 吴益皱着眉头,好似极为上心,忧心国是一般,给顾延章提议道:“我叫下头备马,你领了命,这便安排急脚替送过去,若是跑得快,四五日功夫就能到,一点也不耽误事。” 他口中一面说着话,心中一面盘算。 自家已经外放做过数回亲民官,也在朝中富有直名,如今只缺武功了。 吴益很清楚自己的能耐,做官可以,打仗却是不行。今次难得有了这般成就自己的机会,不用主动出击,只要扛住了交趾的攻城,将来回朝,凭着这般功劳,便是想要入政事堂,估计也只是时间的问题而已。 陈灏这一病,病得实在太妙了! 只可惜了那张定崖……听说是难得的虎将,若是他能留的在邕州城中,自家也能更为放心。 不过也不要紧…… 抬起头,吴益轻飘飘地看了顾延章一眼。 这一回陈灏南下,除却荆湖的厢军,还带了保安军,又有不少从前军中的将领,虽然官位不高,可对于他来说,反倒是好事——将来指挥起来,也更顺手,不至于叫不动。 还有这顾延章,从前听过不少他的事迹,据说从前也以少胜多过,虽然军中经历不多,不过这种时候,只要人差不离,也不能太挑剔了。 届时只要好好分派陈灏这一拨手下,内有邕州城内原本的兵力,外有来平叛的军士,想要扛上几个月,决计不难。 那个时候,朝中就该有援兵到了。 至于陈灏…… 吴益的眉头拧了拧。 应当不会好得那样快,上回去探病的时候,他特意问过了症状,这等痢疾伴着发热,又是在秋日,就算想要好,至少也要一两个月,再一说,能不能好,还是未知呢! 水土不服死在广南的北人,多了去了,并不是说从前来过,这一回就不会中招! 保安军今次来的精锐,还有不少如今只能留在邕州城中养病的呢,更何况陈灏年纪也不小了! 坐在下首的顾延章,自然不知道面前这一位素有“直名”的知州心中打着什么算盘,但是于他而言,吴益这一番建议,全是废话。 且不说宾州那样远,若是人到了地方,再去清点粮秣,征召役夫,都不晓得是什么时候,再一说,如今邕州一应都方便,粮秣也是现成的,如果因为吴益的几句推脱,他就傻乎乎地去听从,以后这官也不用做了,直接回延州卖货收租同清菱生娃得了! 虽然见面的时间并不长,可吴益的口气也好,态度也罢,都摆得非常明显。 顾延章知道眼下同他是说不通道理的,索性也懒得软磨硬泡了,只把陈灏盖了章的军令拿出来,轻轻放到吴益面前,道:“陈节度已是发了令,知州此处再是忙,粮秣就在库中,只要役夫到了,便能运送出去罢?” 吴益对着面前那一张盖着鲜红大印的文书,不好直接翻脸,只推脱道:“实是腾不出人手,粮尽是有,若是你要,便自家去征发役夫罢!” 他这话只是敷衍之辞,无论是谁来听,都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征发徭役一惯是州府衙门的事情,顾延章只是南下平叛军中的转运使,名不正言不顺,又如何能做得到。 然而他话才落音,却冷不丁听得对面的人问道:“虽是腾不出人手,五六个吏员总能挪出来罢?” 吴益眯着眼睛望过去,回道:“哪里能有五六个,如今人人都忙……能抽一个两个已是十分艰难……” 顾延章面色不变,只道:“那就挪一个两个出来罢。” 吴益愕然。 顾延章抬起头,面沉如水,一字一句地道:“既是州衙当中事务繁忙,那便抽一个两个出来罢,少的人手,保安军中按人头抽过去顶上。” 第四百五十七章 打点 吴益的职官很高,乃是正三品的敷文阁学士,单论官职,比起职官是节度使,才入了枢密院的陈灏也只矮了半个品级而已。 陈灏常年领兵在外,吴益却是内外任官数十年,资历深厚,纵然被贬于邕州,可一来知州掌一州军政大权,二来他又在士林间惯有清名,于州衙当中也有积威,在这个陈灏卧病不起的背景下,当真闹将起来,想要扯清楚,并不是一时半会就能做到的。 况且此时交趾临门,正是紧急关头,若是浪费功夫同他去讲道理,实是本末倒置。 援军在外,形势不明,以后还有许都需要邕州州衙协助的地方,当真撕破了脸,就是争得赢了,也不管用。 是以顾延章并没有再与吴益废话。 南下这数月功夫,他任着随军转运,保安军相关部属已是用得极为熟手,缺的只是了解当地情况、头上名正言顺顶着“邕州府衙”四字的人而已。 顾延章知道如果要五六个吏员,按着吴益先前的态度,必然不会同意,可一旦有了一,又被否了,重把人数减少到一两个,若是对方再来推辞,就实在说不过去了。 果然听得顾延章只要抽调一两名吏员,还要把人头从保安军中抽来补上之后,吴益的面色也有些难看起来。 他唤来一名幕僚,吩咐道:“去户曹司给保安军挪一两个人出来。” 又对着顾延章道:“人手倒是不用补了,只如今州衙忙得很,虽然有心帮手,只无空暇,若是有什么不妥当的,我自会与陈节度好生解释一番,顾勾院便不用操心了。” 这一句话,就把自己同顾延章之间的官职等级摆得清清楚楚,更是直接地把那轻蔑之意给撂了出来——要说话,等到陈灏这个节度使、广西经略从床上爬起来了,再来亲自同我说罢! 至于你——区区一个勾院,哪怕把脖子给伸断了,都还不够格呢! 顾延章又怎么可能听不出他的口气,可因并无闲工夫去,只拱手道谢,自跟着幕僚出门了。 *** 后勤运转乃是一项极为琐碎又容易出错的事情,稍微哪一处细节没有考虑到,都有可能导致衔接不上。 张定崖的三千军士已发,还有早前已经发出的援兵,加起来足足六千人。本来三军未动,粮草就要先行,邕州城的运粮队早该出发了,可被吴益耽搁了这许多天,时间便更为紧张起来。 幸好邕州城中的府库存粮都在,拿着陈灏的军令同邕州府衙不情不愿开出来的单子,顾延章直接去翻了最近五年服徭役、夫役民伕的宗卷。 他也不用旁人插手,直接叫保安军中的手下按着朝中章程,定下来了这一回的民伕,首要是距离邕州城近,其余尽皆先不论,再让那吴益拨出来的胥吏照着单子将征辟令开了出来。 衙门行事,惯来是层层往下转,知州转通判,通判转主簿,主簿再寻下头的官员,最后去到胥吏头上。 胥吏领了命,少不得再去找里正。 里正寻一圈,照着上头交代的,把人数给凑出来——至于如何凑,这其中就大有门道了。 大晋的人口户籍是一年一清点,丁产簿更是三年一盘点,在盘点完毕,统一更改之前,州衙当中的存档依旧是去岁景况。 可征召役夫的时候,被召的人家,无论人口也好,产业也罢,都未必还同去岁一样。 遇上管得厉害的州官,会要求胥吏们按照丁产簿的情况,整理出役夫名单,再盯着里正核对之后,再行征召,还要进行复查,以免其中出错。 可如果碰到的是那等疏忽懈怠的州官——按比例来算,遇上容易糊弄的州官的可能性,要比遇上厉害的上峰的可能性,实在是大太多了——十有八九,就是直接扔给下头人去管。 征召徭役,向来是胥吏们“养家糊口”的重点。 譬如衙前役本是要求一等户充任,既是一等户,自然是能榨出油来的富户。 衙前役又称为“剥皮役”,一旦充任衙前,好一点的破财消灾,惨一点的,被抽筋扒皮,倾家荡产也不是什么奇事。 胥吏们拿着这个去勾里正,里正又拿着这个去压富户,只要是想活命的,少不得要好好孝顺奉承一番,不要把名额摊到自己头上。 至于没有孝顺到位的,自然就得老老实实去服役了。 几轮下来,里正腰间鼓了,胥吏们也能把家给“养活”了。 这是衙前役,另有徭役、夫役,各种役,只要沾的一个“役”字,便能叫胥吏们磨拳擦脚,眼珠子发亮,便似狗见到了屎一般。 也正因为这个,每轮征召役夫,上头是一层层传令下去,下面却是一重重捞得上来,便似那一个林檎果,本来还是红扑扑,圆滚滚的,煞是可爱,等到被胥吏们捞够了,莫说皮子,连果肉也不剩下什么了,只有一小根光秃秃的核立在那里,着实可怜。 更是因为这个,每回征召役夫,下令三日,不拖个七八日,人是凑不够的。 顾延章也在赣州任过通判,天下胥吏是一家,那一处如何做,这一处自然也是半斤八两。 他知道这事情如果不紧盯着,而是全指望吴益拨的那两个胥吏,恐怕等到阵前都要饿傻了,这边的役夫们也未必能集齐,索性不叫他们着手,只借了一个名头,再从保安军中抽调了数百兵丁、吏员来打理。 邕州州衙当中自有宗卷,保安军中又有人手,哪怕一个乡、一个村地去跑,照着名字一一对应家产人丁,仗着一个突然,叫下头的人连准备的功夫都没有,不消两日,便把人给拉齐了,只看得邕州州衙当中人人侧目。 因那府库里头早得了令,只说自己人手不足,难以清点,顾延章便直接用了保安军中的兵丁,拿着邕州府衙的文书同陈灏的手令进了库房,一边清点,一边搬运,等到役夫到了,粮秣早已妥妥当当上了骡车,拉着就能走。 再往前,便是经停的落脚处、何时歇,何时走,一停要行多久,都已经给下头人安排得妥妥当当。 第四百五十八章 柿子 吴益再不配合,也只能在人手上头为难,可于流程、文书之上,却不敢擅动,毕竟所有行文都得签字用印,全是痕迹,既有落款,也有时日,一旦做得过头,被人参上一本,闹得不好,实是逃不脱干系。 他要的是立功,却不是让自己沾上腥臊。 不过在他看来,只要拿住了人手,难道那顾延章还能飞上天去? 俗话说,强龙压不下地头蛇。 吴益为官数十载,亲民官更是做过不止一任,县中做过,军中做过,州中也做过,对于胥吏们的行事,再了解不过了,不给他们吃饱了,是不会给你干活的。 他吩咐幕僚随意扔了两个不抵用的胥吏出去,便不再过问,满似以为至少能拖个大半个月——役夫还未必能召齐。 等那等民伕齐了,还要去库房当中清粮运粮,说不准到时候钦州的消息就回来了,十成十是守不住的,按着他这大半年来的观察,便是宾州,也说不好是什么结果。 到时候那粮还要不要送出去,仍是两说呢! 抱着这个想法,他好整以暇,只等着看笑话。 谁晓得才过了三两日,便碰上负责管库的官员跑来州衙中例行汇报,把前一阵子的文书、库账交了上来。 吴益原还不在意,等到见得库粮被支领了那样多,再见得后头附的自家批文同陈灏的文书,脸都绿了。 那官员哪里会不知到南下的平叛军同邕州府衙上头这位相处的微妙,更知道自己这回是捅了蚂蜂窝,可该说的还还是得说,只道:“今次的账已是核清,这一阵子秋粮已是渐渐收了上来,比起去岁,府库当中人手虽然忙,有下官一一盯着,样样都顺畅,因知州吩咐过,库房当中只用管好账、粮,其余事情,一应不管,是以那保安军来运粮,库房当中也未有插手,只验了文书、单子,由他们自行处理。” 忙不迭干干净净把自己责任撇清了。 吴益自然不可能因为这点事情就大张旗鼓地给手下人穿小鞋,只问了几句,又记下了对方姓名,便把人打发走了。 未久,又将之前拨给顾延章的那两个吏员给找了回来问话。 两个胥吏自跟着顾延章,几乎跑得腿断,只觉得几辈子的苦都在这一回吃得尽了。又无好处可捞,活又要干,偏偏跟着的都是些赤佬,稍微行得慢些,一个眼刀子扫过来,差点便要将人惊得心都跳出来。 好容易此时得了吴益问话,又知道对方同顾延章的间隙,是有什么坏话就说什么坏话,只把那一位“顾勾院”,几乎形容成了丧门星,又苦苦哀求知州“将小人给要回来”。 吴益寻人来问话,自然不是为了听这个。 他听得胥吏越是叫苦,心中越是不悦。 胥吏说顾延章好,他反倒要高兴,可胥吏把顾延章骂上了天,他倒要烦躁起来。 如果是个不懂事的,随意打发出去,糊弄糊弄便能等到钦州、宾州的消息传过来,可撞上这样一个能折腾的,还不晓得要浪费邕州多少资源,多少人力。 当吴益问得越细,胥吏们自然也答得越细,把顾延章如何行事,如何要求,又如何严苛都一一说了,少不得把许多地方含糊几分,生怕吴益听了,将来也要照着学,届时便不是今次这一回遭一时殃,而是要遭一年半载的殃了。 不过他们其实当真是想太多了。 吴益又怎么会把心思放在管束几个小小的胥吏上头。 他是要立大功劳的人,治理一州,还是邕州这个偏远之地,便是管得再好,也出不了大功绩。 哪怕把个个胥吏都使唤得团团转,让他们老老实实干活,将邕州治理得政通人和,路不拾遗,于他的好处也有限。 只有在军功上头有了大功劳,加上这一着,连同以前那些个积累,他才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一面想着若是交趾来了,自家要怎的快些向桂州、广州求援,又要怎的守城,再算一回邕州城中的存粮与人手还剩下多少,不知不觉之间,吴益的思绪便飘得远了。 等到回过神,想一回而今城中的兵力,再想一回那卧床的陈灏,领兵外出的张定崖,最后少不得又想起那个不安分的顾延章。 当真是个厌物! 吴益忍不住跌下了脸。 老老实实待着听自家安排不好吗!偏要在此处上蹿下跳的,又算作哪根葱! *** 刚刚跟着运粮队一同出城的顾延章,自然不知道自己这一段时间的作为,已经被邕州知州嫌恶得这样厉害。 他站在距离邕州城门好几里的空旷之处,目送最后一辆载满粮秣的骡车行得远了,才放下心来。 如果一切顺利,应当是赶得及的,不会叫张定崖带的三千兵士饿肚子,就算遇上了从前的那三千援兵,也能支撑一段时间。 用不了多久,钦州同宾州的消息应当也就传回来了,届时再随机应变就行。 还有陈节度,已是又换了大夫同方子,却是仍然不见起色,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好起来。 如果钦州当真救不回来,交趾又却是有数万大军,那宾州不知道还能不能保住,下一个,说不得就要轮到邕州。 顾延章默默算着邕州城中的兵力与武器,再算了一回存粮,把马缰交给下人,自己独自一人行在前头,慢慢地往城门走去。 邕州城外是草市,今日正值“集”日,当地也叫做“闹子”,附近的县、村之人,都将自己家中出产拿来此处售卖。 因进城贩货要按货物的价钱同人头收费,为了省那一部分钱,许多人索性就在城外辟了这一处地方,眼下熙熙攘攘的,比起邕州城中热闹的坊市,也不逊色。 顾延章本还想着事情,却不妨耳边不时听得有小贩的叫卖声,扭过头一看,正正对上一个三十出头的货郎,正殷勤地招呼道:“客官来瞧瞧我这一处秋柿,又好看又好吃。” 果然从地上托起一个,摆到顾延章面前,又道:“甜得叫你卡嗓子,带回家去给家里头人吃,连核都没有,满邕州任你找,寻不出第二家像我这般品相的柿子!” 顾延章本待摇头,听得对方说一句“带回家给家里头人吃”,却不由得心念一动,看向了对方手上托着的柿子。 红彤彤的外皮,上头还扑了层白霜,小小的一只,瞧着怪可爱的。 再往地上看,整整齐齐地倒扣了许多小柿子,横横竖竖的铺在油纸上,颜色漂亮,白霜也上得满满的。 若是清菱在,肯定喜欢…… 第四百五十九章 引火 那小贩也是个机灵的,见顾延章一副意动的模样,连忙又把那柿子往前送了送,道:“这东西软软和和的,老人小儿都能吃,再又甜丝丝,小姑娘、大婶子从没有不喜欢,哪怕拿回去摆着也好看!还能博一声夸赞。” 顾延章今日出门并未穿官服,只一身襕衫,又因想着季清菱,全身气场都变了,被那小贩看在眼里,只以为是哪个员外家中文质彬彬的少爷。 他忖度着顾延章的年岁样貌,想着这一位应当是儿女双全了,又见对方衣衫布料上好,正该是个有底气的,吆喝起来就更积极了,忙又道:“客官您瞧,我这是软柿,树上熟的,同别人家拿灰腻子水泡出来的全不一样,一点不涩口,当真是没有牙口也能吃,家里头就算是七八十的老太太,才足周岁的小儿都不怕,像吃蜜糖一般,吱溜一下就进肚子了!” 说着当真徒手把那柿子从中掰开,露出里头红得极漂亮的软肉,仿佛流着蜜一般,要让顾延章试,又道:“要是买得多,我就给您再白送些,客官家里头如今有几个小娃儿?我一人赠一个!” 顾延章忍不住笑了起来。 他家里头只有一个小的,如今正在京城,至于更小的,再快也要过个两三年才能出世,眼下连影子都没有。 不过他见那柿子长得着实可爱,想着家中那一位,心情实在是好,便将一摊子柿子全买了,打算拿回去给保安军中这几日忙活了许久的手下分食。 小贩见来了大生意,喜得嘴巴都咧开了,忙又指着一旁一个大竹筐,问道:“客官可要买点旁的?听口音您可不像是我们本地人,是不是打北边来的?” 说着将那竹筐上头盖着的布掀开,道:“瞧瞧我这桂州芋头,个个都有三两斤重,又粉又香,北地再没有,是特去那荔浦寻的,都是槟榔芋,这东西随便怎么煮,和个白菜叶子都能好吃,上回我在家里头炖了,一家子吃得差点把锅底都要刮破!” 他只卖点吃食,却是一副狮子搏兔尽全力的模样。 还从竹筐里取了一个隔水蒸熟的芋头,掰开一块要给顾延章吃,劝道:“客官尝一尝,当真是好东西,不好吃我就白送与你!” 顾延章顺手接过,咬了一口。 果然那小贩没有骗人,这芋头粉得像细沙一样,入口又面又香。 他不由得想起上回季清菱抱怨山药枣泥糕里头的山药湿黏黏、滑腻腻的,便问道:“这东西能放多长时间?” 小贩自是顺着说话,连忙道:“若说芋头,只要存得好,放上一季也不怕,且待我给您用细沙埋起来,这就送到府上?” 顾延章点一点头,把一大筐芋头也买了,招呼后头跟着的松香过来会钞。 那小贩不成想不过做了一个客人,竟是把这几日的买卖全给包圆了,喜得见牙不见眼,又对着来给银钱的松香道:“也不劳烦小兄弟,挑担子这样的重活,哪里轮到你来!” 再对着顾延章道:“我给客官送到府上去?要不要买点旁的东西?我这一处还有桂州的三花酒、桂花干,再有那蜡肉肠,马肉干,拧香拧香的!” 顾延章听得好奇,问道:“你原本是做什么买卖的,只在桂州、邕州两地跑吗?” 那小贩却是叹了口气,一面快手快脚地把东西收拾进竹筐里头,一面答道:“实话同客官说罢,我原是在广源州榷场那边同别人搭个档口,从桂州买些东西去卖,广源州那些个洞主舍得出钱,东西打他们面前晃一晃,都容易脱手,虽然挣得不多,糊口是尽够了,谁成想因如今禁绝互市,没了生计,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回来此处先把家中现成的拿出来赚几个小钱。” 顾延章原只是随口一问,听得对方回答,却是一惊,忙又问道:“禁绝互市?广源州的榷场竟是关了吗?” 那小贩叹一口气,道:“谁说不是呢!同交趾的榷场是早关了的,如今广源州的榷场也关了,算起来都关了有三两个月了,多少人指着那边吃饭呢!眼下只能找点其余活计来讨生活……” 顾延章越听越是不对。 广源州本就是交趾与大晋之间的缓冲地,虽是个三不管地带,可许多日常用具,都要靠着互市来与大晋买,连盐都要有大晋才能供应得上,而交趾虽然自立为国,无论棉花、茶叶、盐、药材等等,都要从大晋换取。 如今榷场一关,简直是给交趾送上了现成的发兵理由,还把广源州给逼到了对立面。 他又问道:“原本榷场开得好好的,作甚突然要关?” 顾延章是商家出身,从来知道万事脱不开一个“利”字。想要两国边境安稳,除却以武力、国力压着,还有一个“利”字,如果运用得当,也十分有用。 交趾国弱,心思却多。 有一句俗语,叫做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 再有一句话,叫做穷山恶水出刁民。 交趾眼下时不时就来边境掳掠一番,可若是两国榷场交易日多,关联越深,无论百姓、贵族都从对方之处赚到了足够的钱财,等到有利可图,不能切割的时候,便是交贼再想大举兴兵,也不太可能了。 哪一日交趾国的衣、食、住、行,样样都要靠着大晋,而交趾国内也能用木材、中草药、沉香等等,大笔大笔往回捞钱的时候,就算有人想打,还未曾出兵,国内占了便宜的那些个人都会有人跳出来反对。 当真打起来,断了两国互市,损失的钱财,谁又来赔? 可如今将大晋同广源州、交趾的榷场关了,等于人为地割裂三边的联系。 那小贩唉了一声,道:“还不是那一个‘误’知州!才来没几个月,就忙着又是屯兵,又是练兵,在邕州招兵买马的,还跑去广源州附近巡视,这不是摆明了……” 他说到这一处,忙又看一眼左右,道:“不谈这个,不谈这个!客官家中在哪一处?我把这柿子、芋头给您挑回去!” 第四百六十章 烧身 顾延章是因公办差,自然住在邕州城中的驿站,他有心问话,担心见了驿站,对方便要三缄其口,索性先让松香给了银钱,借口要回去寻人来搬,让那小贩把柿子、芋头挪到一旁,去了个无人的空地,同对方闲聊起来。 他先问一回桂州、邕州特产,自云是北边来此准备发解试应考的,说将来要带回乡。 广南西路惯来文气弱,邕州学子有名的更是没几个,回回去京城赴考春闱的,十有八九又要灰溜溜跑回来,是以哪怕此处偏远又有瘴疠,依旧时不时会碰见不怕死的外州学子为了一个进士出身来此应考,占个便宜。 那小贩有眼光去榷场做买卖,自然也不是寻常卖个针头线脑的见识,一听顾延章说话,立时就懂了,心中以为这是个在原籍混不过发解试,来邕州蹭名额的,笑着恭维一声道:“客官这回必定高中!” 再听得顾延章要从广南带土产回乡,更是忙道:“客官要是想带当地的东西,我家中倒是有不少,若是得空,不妨来瞧一瞧!桂州的、邕州的、宾州的,我都有货,若是想要,我还能帮您想法子弄到些从广源州、交趾的药材、沉香!另有牛角,比起去邕州城中那些个坊市里头买,不晓得要划算多少!” 把自己家中的货吹得天花乱坠,差点连口水都要喷出来。 顾延章顺势与他搭话,借这由头问起那小贩从前在榷场做买卖的情况,再问了对方住的地方,定下来过两日就要遣人去其人家中选土产。 他买了这样多东西,又是个看起来手中有钱的主,小贩一心要做他的生意,自然逢得问起话来,无所不答。 几番来回,顾延章很快知道了自吴益来邕州之后的于州城之内招募壮勇屯兵,于边境之处演武,再又禁绝互市,罢榷场的“功绩”。 那小贩见左右无人,说起话来也不怎么避讳,只道:“客官是外地人,应是不晓得,自从前杨平章打退了交趾,邕州好容易安稳了这些年,其实人人都不想再乱的,若是乱了,生意又怎的好做,田地又怎生种?运气不好,连命都要搭上。” “如今吴知州这一来,咱们各处生意做得好好的,偏偏给他把榷场给罢了,不让互市就算了,听说还招了勇武,日日在广源州附近的地方演武示威,我原来在交趾有几个识得的买卖人,都说交趾皇帝,姓李那一个,前一阵子还想上书朝廷来着,想让邕州把那榷场重开,偏偏那上书被咱们知州半途都给截了,有人私下传,那上书直接就烧了,都没给京城送过去!” “这不是正正就叫交趾来打吗?!” 小贩蹲在地上,唉声叹气地道:“上个月京城传来信,杨平章竟是去了,你说没了杨平章压着,交趾还怕什么?说打就打过来了!交趾那一处好几万的兵,还有广源州,听说因罢了榷场也被交趾挑起来一并跟着打,眼见钦州离邕州也不远,说不得什么时候就要打过来,好好的日子不过,你说那‘误’知州,图的是个什么?!” 顾延章自是知道小贩的话不能全信,可从对方口中透露出来的信息,却是有点惊人。 他只当做不信,问道:“没得这个说法罢?吴知州截了交趾的上表,难道旁人就不会去参他?” 那小贩嗤笑一下,道:“客官真是读书人,你不做官,哪里晓得做官的那等门门道道,吴知州是京城里头来的官,听说虽是被贬过来,可那地位高得很,满州衙里头的人加起来,都比不过他一个说话有分量,便是桂州城里头的知州,咱们广南西路的经略,也及不上他。” 又道:“况且你要去参又怎的参?交趾当时又没有打,他只说交趾看着不稳,为了防备招募些兵丁,再把榷场关了,免得对方胡来,难道你还同他打嘴仗?再说了,是他在天子面前有面子,还是你在天子面前有面子,人家官大,以前又做过许多厉害事情,圣上是听他的还是听你的?谁耐烦去触这个霉头,眼见要被大官记恨的!以后还要不要当官了?!” 再道:“你看,如今交趾当真打过来了,钦州都没守住,宾州更是别想守,若是来了邕州,要怎的打?杨平章没了,新来的那个陈节度以前也是个猛将,打过交趾的,我们都识得,可惜得了病,在邕州城里头请大夫都请了一二个月了,也没能爬起来——我们私下都说,交趾人肯定在邕州城里头埋了奸细,样样都晓得,如果真的打起来,陈节度又出不得力,光靠那一个做文官的知州,还不晓得是个什么样子!” “造孽啊!”小贩长长叹一口气,果然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顾延章自小贩处听了许多话,回到州衙,寻了吴益到邕州之后发的令一一看了,果然动作极多,桩桩都是在给交趾拱火一般。 两边本来就摩擦极多,百年来一惯战事不断,吴益这般做法,俨然火上浇油,原先也许还能压得住几年,换个人来,说不定就安安稳稳了,偏他这一手,本来没火也要被燃起火来,何况还有火。 只是眼下木已成舟,再去想这些也无益,只能等着钦州那边的消息回来。 虽然援兵只有六千,却也只能盼着张定崖把钦州、宾州能救得活了。 *** 顾延章只是一个随军转运,并无权力插手地方军政,陈灏倒是总领军事,可惜眼下卧床,按朝中规矩,接管的人便是吴益。无可奈何之下,他也只得先把邕州城的各项军备、辎重、粮秣清点过一遍,又去城墙四处转了许多回,还要回州衙,想办法说服吴益,让对方至少先将城外的百姓给挪进来,莫要到时候交贼当真来了,躲闪不及。 他这一处心中悬着事情,在给季清菱的信里头也只略带过了两笔,随信又附上了许多广南特产,吃的用的玩的,自不再提。 广南同京城相距何止千里,他这一趟书信都送出去了,季清菱那一处接到的上一回家书,才到手没有多久。 第四百六十一章 闲趣 都说一阵秋雨一阵凉,断断续续下的十来天雨,终于把京城里的树叶子次第浇黄了,天气也很快开始转凉。 饶是季清菱身体康健,仅仅穿一件夏日的薄衫,也已是再无法安坐,便披了件褙子,靠在窗前给柳林氏写贺寿信。 信才写到一半,就听得外头淅淅沥沥的声音,她抬头一看,屋檐下莲花形状的雨链正一朵一朵地往下浇落雨水,从这个方向看过去,不远不近的,像一条长长的小小瀑布,十分别致有趣。 雨链后头一尺远的地方,挂着一个大笼子,里头装的是张定崖送来的两只鸟儿。这两个精明鬼自来了京城,倒是适应得很不错,此刻见外头下雨,叽叽喳喳叫个不停,不住往外头蹿。 笼子没有关,它们你怂恿我,我怂恿你,各自出去飞了一圈,落得一身雨水,便蔫蔫地躲在笼子里啄着自己身上的白毛,再不肯动弹,叫声却还是不断,比起往日还要急促尖细几分,好似在埋怨对方不肯拦着自己一般。 院子里栽种着几墙月月红,虽是秋日,却依旧花开,此时落了满地的红白花瓣。 檐下是雨帘,小瀑布一般的雨链,远山上有五彩斑斓的秋叶,和着鸟叫声,让人望着就心生惬意。 季清菱索性放下笔,静静欣赏了一会。 不多时,内院的门便被推开了,远远见得秋月走了进来。 她旁边跟着个打伞的小丫头,自己手里捧着几叠册子,等到进了屋,笑着对季清菱道:“夫人,账房说瓮县的账理好了,我早间点了一回,并没有什么差错。” 一面说,一面把手头的账册放在季清菱面前。 季清菱翻开略过了一遍,见大数不差,也不去深究了,叫秋月把账册收好,便算这一桩事情了了。 随着顾延章的官职稳步往上升,他的俸禄也越发丰厚。 大晋厚待臣子,除却每月的俸禄,天子也会根据臣子官职的大小,得用的程度,来给逢年过节的赏赐。 顾延章虽然人在邕州,可赵芮的赏赐并没有减少半分,金银、锦绢、药材等等,借着各种由头,都超份例地往金梁桥街送,这待遇让许多京中四品五品的闲官,都要看得眼红不已。 季清菱自在京城买了宅子之后,早无半点后顾之忧。 顾府的人口简单,不过十来个伺候的下人,若干账房、管事、家丁而已,养起来也容易。 同样是一年得官的郑时修,除却家中的仆妇,光是住在他府上的亲友已是有二三十人,而杨义府更是自不必说——他因是外出做官,又是去的襄州谷城县,乃是大亲民官,许多用得着人的地方,只要跟得好,将来他混出头了,下头的幕僚也好、清客也好,都有不少得好处的机会。 杨家是大族,族中关系千丝万缕,杨义府娶的又是范尧臣这一位大参的女儿,得对方给了许多幕僚,为了权衡两边关系,特带了许多族人、兄弟共同赴任,唯恐自己被岳父的亲信给把持住了。 大晋做官,从来都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譬如范尧臣,自他任了参知政事之后,不但族中人许多都跟着日子好过了起来,便是同乡之人,一旦入官,只要有些才干,近些年升迁的速度都要快上不少。 这是官场上人人心照不宣的惯例。 比起在外收的来历不明的幕僚、清客、手下,自是同乡、同族与家中的兄弟亲戚来得更可靠。前者还要费尽心思去熟悉了解,后者却是知根知底,无论人品还是来历,相对来说,都清楚不少。 任人唯亲后头还有一句话,叫做“举贤不避亲”。 对于季清菱来说,如果顾家、季家还有剩下的家人、族人,倒是省下不少寻人的力气,只可惜因为北蛮屠城,两家都是门衰祚薄。 如今顾延章官升得太快,积淀却又太浅,导致自己几乎没有能拿得出手的亲信。好容易带熟了几个人,偏又因立功太大,全数得官了。 眼下无论下人也好,幕僚也罢,都得去外头找,前者只能寻靠谱的中人,后者倒是幸好有柳伯山帮衬着,还有从前良山书院的学子能勉强顶上。 顾延章去了广南,季清菱一人在京中,闲着也是闲着,便去找点事情来做。 寻常官员虽然自家不好行商,可借着他们的权势、名头在外面经营商铺、买卖货物、放贷收息的亲友,却遍地皆是。季清菱没有合适的人手,不好经商,只能买地。 如今已是白蜡虫蓄养的第二年,李劲夫妇在赣州帮着打点,那一处的进项越来越多,同摇钱树也没有什么区别,她手头宽裕,又不愿意折腾,便让家中靠谱的管事在京城附近县乡中寻了合适的田地,庄子,慢慢买起来。 此时已是秋收时节,虽是第一年,大钱是没有,可小小的积起来,和着顾延章的俸禄,养这一家子也绰绰有余了。 那一厢秋月放好了账册,走过来道:“杜家来了人,问咱们这几天有没有空,说是想找一天一道去‘金明池’赏菊。” 季清菱“咦”了一声,问道:“如今还不是清明罢?怎的突然开了金明池?” 秋月便道:“听说是圣人过寿,圣上说要与咱们民间同乐,便把金明池、琼林苑都对外开了,杜家来的人说,如今金明池中菊花开得正盛,这几日只放给京官过去看,再过几日,便是京中百姓人人都能去,是以咱们若是要去看花,便要早点去,免得撞上人山人海的。” 季清菱也早听说过金明池乃是皇家园林,其中有不少奇花异草,既是得了柳沐禾相邀,也起了好奇心,于是笑道:“你去问问府里头的有谁想去,一并带着去看看花也好。” 她话刚落音,便听得外头一阵椅子蹭地的声音,接着秋爽便露了个头在门口,叫道:“夫人,哪一日去?我去问罢!” 季清菱看得好笑,也不拦她,果然不多时那猴子便问得人数回来,没过两日,寻了个晴天,一行十余人,浩浩荡荡与柳沐禾一众汇合之后,往那金明池去了。 第四百六十二章 重遇 金明池在外城,占地甚大,顾名思义,其中有一片水泊,又有宫殿、亭台、楼阁与珍稀花木。 按着往年的惯例,这一处最为繁华的皇家园林,每到三月一日至四月八日,都会“许士庶游行”,里头部分宫殿也会任由百姓百姓赏玩。 从前开放都是春日,今岁因为张太后临近生辰,天子特旨秋日不禁游人,眼下其中三十余种菊花开得正盛,又有秋木樨、木芙蓉、木槿、紫薇、秋海棠等等竞相绽放,姹紫嫣红,盛况非常。 季清菱一行人来得不算早,到的时候,里头已经零零星星有不少人,幸好金明池地方大,这几日又只让京官以上的家眷入园游玩,是以并不拥挤。 两人便寻了条小道,一路边说着闲话,边赏花赏景,倒也别有一番滋味。 休养了这小半年,柳沐禾身体已经大好,虽然家中有一个杜老太太需要打理,可那一位偏瘫了半边,说话也有些大舌头,骂起人来格外不利索,早不复往日能耐。纵然还有心折腾,奈何无力回天,每日只能拍床骂。 经历了这样多事情,柳沐禾早已放宽了心,骂自随她骂,自己尽到本分而已,因不往心里去,倒是整个人的精神起来。 她问了一回顾延章有无来信,听得季清菱回复,忍不住笑道:“你们两个倒是鸿雁传书,同以前诗文里小情人一般,别有情趣。” 季清菱心中挂着顾延章劝降的事情,却是不想说出来影响今日游玩心情,于是岔开话题同柳沐禾略聊了几句,便指着不远处道:“那是不是临水殿?看着里头像是没什么人,角落正正对着一丛子‘绿牡丹’,咱们过去坐一会,如何?” 柳沐禾自是不会反对。 两人走到殿外,自有后头的丫头们寻了几子过来,让她们坐着喝茶说话,赏花赏景。 绿牡丹是此时菊花当中极名贵的一个品种,花瓣层层相叠,并不露心,开成一个扁球状,花瓣浅绿,花心浓绿。据说这花早间才开时,晶莹剔透,碧绿如玉,午间日晒之后,绿色当中又夹杂着嫩黄,十分俏丽,更是难以培育,是以价值连城,除却皇家,其余地方十分少有。 二人坐在此处,乃是寻得一个偏僻角落,既好赏花,又不容易挡住其余人视线,倒是优哉游哉,自得其乐的。 因这绿牡丹难得,时不时便有人行过来,在外头看一回,还有人凑近了闻那不太明显的菊花香。 季清菱坐了小半个时辰,正想问柳沐禾什么时候去吃午食,还未开口,却突然被对方轻轻拉了一下袖子。 “你瞧那边。”柳沐禾忽然抬起下巴,对着远处一行人示意了一下。 季清菱抬头望去,却是一个熟人。 “那不是蓟县的杨官人吗?”她奇道,“我记得他年中就回来了,算起来都快有小半年了,怎的还在京城?难道得的差遣在京城里头?” 柳沐禾却是知道得比较多,道:“听说一直都在候缺,因没有合适的差遣,还在等着呢。” 季清菱听说过杨义府从前在谷城县的行事,不大看得上,柳沐禾倒是怪有兴致的,笑着道:“你是不晓得,当日那杨公子在咱们蓟县,算得上是一等一的好人,闺中女子,倒是十个有八个想要嫁与他,长得又好,又有才学,家中出身也好,如今看来,果然是个体贴的。” 季清菱仔细看了一会,果然见那杨义府挽着一个年轻的妇人,那妇人不算十分貌美,却也有几分清秀。 杨义府满面含笑,脸上尽是温存小意,无论动作也好,表情也好,都是十分体贴,哪怕听不到他说什么,就是这般远远看着,也觉得他对那妇人心爱到了极点。 那妇人也一脸的甜蜜,一手回挽着杨义府的胳膊,正笑意盈盈地说着话。 两人看起来是一对伉俪,恩爱夫妻的模样。 “那便是范大参家的小女儿罢?”季清菱笑道。 柳沐禾点了点头,也玩笑般地道:“听说杨官人定了亲,蓟县多少姑娘连着几夜都睡不着。”又看了季清菱一眼,道,“你自是不懂的,怀里揣着宝玉,便懒得看其他琥珀珊瑚了。” 季清菱听得好笑,正要回话,忽然听得立在一旁的秋月“咦”了一声。 她不禁回头看了对方一眼。 秋月却是忽然矮下身子,问道:“夫人,您瞧那人是不是眼熟得很?” 一面说,一面指着不远处一行人。 季清菱一眼望去,就在几盆绿牡丹旁,立着两个人,一个看上去四五十岁的中年男子,他穿着一身常服,衣衫布料都是寻常官人的模样,可不威自怒的模样,却像是个身居高位的重臣。 而立在他身旁,却是一个拄着拐杖的老头。 老头须发皆白,无论衣饰都是十分贵重,正对着一朵开得漂亮的绿牡丹指指点点。 两人相貌有几分相似,正说着话,后头跟了十来个随从。 季清菱几乎是一眼过去,就明白为什么秋月会说那两人看着眼熟了。 难怪眼熟。 如果没有认错人,那老者应该就是她与五哥数年前从蓟县回延州时,在半路上遇到的,名唤孙宁的老人家了。 当时对方被猛虎困于车厢里,全靠着四个镖师与五哥齐心协力,又有张定崖帮忙,最后自己也搭了一把手,才将他们救下来。 记得车厢里好像有三个人,另有两个女子…… 季清菱便往后看了看,果然见孙宁后头跟着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脸色带着三分病容,有些虚弱的模样,正被一个小丫头搀着,站在一旁,面上并没有什么表情。 “那小姑娘是不是?”季清菱问道。 秋月摇头,道:“只打眼扫了几下,不太识得,那老人家倒是应该没有错,虽然换了衣衫打扮,人脸却没怎么变。” 两人在这一处说话,柳沐禾听得不解,问道:“那一处有什么好看的?” 季清菱便指着孙宁问道:“柳姐姐可认得那是哪一位?” 柳沐禾不认得,旁边却是有一个常年跟着杜檀之的小厮认得,上前答道:“那是朝中的孙参政。” 第四百六十三章 认出 孙卞回乡丁忧三年,此时才抵京数月,这期间基本都是淡出朝堂的状态。 他如今重得启用未有多久,主管礼乐、祭祀、朝会、科考等等事务,虽然也是参知政事,却与大权在握的范尧臣、主管工部的黄昭亮二人不同,看着官职是在了,可明显龙椅上那一位,还没有想好怎么用他,只暂时搁置在一边,给点不要紧的事情他做着。 这样的孙卞,自然与在大理寺任职的杜檀之,并充作资善堂侍讲的柳伯山都关碍不大。 柳沐禾本就不是对朝政有兴趣的性子,再兼这一个孙参政同她没有关系,又怎么会了解,是以听得小厮回话,也并未察觉有什么不妥。 季清菱却是不一样,她从前帮着顾延章理过朝中派系形势,对要紧职位、部司当的官员都有过研究,又回忆上次见面的场景,只觉得那孙宁并不像是什么参知政事。 她忍不住诧道:“孙参政年岁这般大了?我记得他是景佑三年的进士,因为当时年纪轻,琼林宴上还曾充作探花郎去撷花,这才多少年,不至于老得这样快罢?” 那小厮连连摆手,忙道:“是我没说清楚,孙参政是左边那一位。” 又道:“右边那一位许是孙参政的父亲罢,原是听说回乡守孝,怕是守的母孝,如今是把父亲接入京中了罢?” 口气里也不是很确定的样子。 柳沐禾也跟着伸头看了一回,转过来问季清菱道:“你寻孙参政有事?” 季清菱摇了摇头,道一声无事,把与孙宁老头在半路上的渊源同柳沐禾简单说了一遍,又小声道:“因不想让旁人知道,省得以为我们挟恩图报,柳姐姐也莫要同别人说才好——当日已是给过银子,便算是此事了结了。” 柳沐禾自是知道厉害,忙点头应是,想象了一回当时场景,纵然没有亲历,也有些胆寒,忍不住骂道:“你作什么死!一个小姑娘家,学人家充作打虎英雄,你当那老虎是吃素的??你以为你是那顾五,从小就习武,不怕跌不怕摔的!还要不要命了?!若是伤了哪里,你同谁哭去!” 季清菱只得支吾一阵,腆着脸拉着柳沐禾的袖子认了半日的错,见对方依旧余怒未消的模样,又把小几子挪得近了,想了七八种说法来自承不对,细着嗓子装可怜,再三说将来绝不再犯云云。 她实在是长于卖乖,表情也可怜,声音也委屈,只几个来回,便把柳沐禾哄了回来,只能瞪着眼睛再教训了几句,终于把此事放过去了。 等到这一厢安抚好,季清菱再抬头一看,那边孙卞身旁已是多了一个人,挨得甚近地说话。 柳沐禾顺着季清菱的目光看过去,笑道:“到底是参知政事,出来外头也不得片刻闲的,总有认得的人。” 季清菱想了想,回道:“想是下回科考将近罢?虽说不清楚到时候他还管不管礼部,如今把关系养一养,总不会错。” 她话未落音,那边孙卞却是同那旁边多出的人并排着往临水殿这边走了来,其余人则是跟在后头。 那新来的人才掉转过头,柳沐禾立时认了出来,道:“那不是孙御医吗?” 季清菱跟着看了一眼。 是个中年男子,乍看过去,竟辨不清年龄,要说三四十岁,也不太像,可要说五六十岁,却又须发不白,不过虽然远远看去,也能瞧出来其人气色极好,精神十足。 柳沐禾已经解释道:“上回家中老太太不舒服,寻了许多大夫都不管用,只抱怨说旁人是庸医,个个要害她的命,我想着这总不是事,便回娘家求祖父帮着请了孙御医过府来看。” 又道:“是太医院中多年的老奉药了,宫中圣人不舒服也喊他,陛下上回烧了好几日,听说也是他诊好的。” 季清菱便问道:“好巧,都姓孙吗?” 柳沐禾才回过味来,笑道:“果然巧,难道五百年前竟是一家?” 两人只随口闲话,并不放在心上,又坐了一会,喝茶赏花,等到尽兴了,方才收拾东西,准备打道回府。 因喝了许多茶水,柳沐禾想要去寻茅房方便,便拉着季清菱同往那临水殿后头去了。 金明池是皇家园林,虽然部分开放给百姓赏玩,可不少要紧的地方依旧是封起来的,这般一来,茅房自然不算多,二人跟着打听了地方的小丫头一路弯弯绕绕,好容易到得那一处,却见外头排着七八个人,三三两两分别站着,而那小屋子门却是紧紧关闭,想来里头正有人。 果然要等。 两人择了个空地站着,柳沐禾喝多了茶水,原没预料到,走这一小段路过来,竟是越发急了,有些忍耐不住地踮起脚来。 季清菱看在眼中,也有些帮她担心,便问道:“要不要紧?不若问问前头人,看能不能请她们行个方便,咱们换个位子?” 到了这个时候,柳沐禾也顾不上面子了,只点了点头,正要上前,却见几步外一个小姑娘忽然转过头来,紧紧盯着季清菱不放。 是方才跟在孙宁后头那个面带病容的姑娘,是十六七岁的模样,虽然看着十分虚弱,可这般面对面一看,倒是面容姣好。 季清菱正转过头,看着秋月上前问另一拨人话,自是没有察觉,柳沐禾却是看得正正的,刚要提醒,那茅房的门已是开了。 因见人人都点头,又看着自己示意,柳沐禾也顾不上旁的,连忙快步走了进去。 这一时,季清菱终于觉出有些不对,抬头一看,刚好与对方打了个照脸。 那姑娘急急上前两步,张开嘴,好一会儿才开口问道:“是不是?你……你还记不记得我的?” 季清菱一怔。 那姑娘已是再道:“我认出你了,还听出你的声音了,你不记得我啦?在合州那一时,路上遇着大虫,是你救的我……想不想的起来的?” 一面说,面上却是着急不已,几步又往前走,再问道:“那时你叫我把虎仔给你的,我是那个坐在马车里的,你不记得了吗?” 第四百六十四章 匆忙 季清菱实在是略有些尴尬。 她虽然不想让人觉得自己是挟恩图报,可如今对方已是直接找上门了,再来否认,也当真有点太矫情。 “我记得。”她只好道。 话刚出口,对面那小姑娘登时就松了一口气的样子,面上也露出笑来,眼睁睁地看过来,好似在等她说什么话一般。 季清菱只好问道:“当日没有伤到哪一处吧?是不是惊到了?” 小姑娘把头直摇,忽然又点了点头,道:“伤了手,虽不是很要紧,可当真是吓了一跳,那老虎可凶可凶的!” 季清菱有些无奈,心中暗想:既是晓得老虎凶,那怎的还没事去抢那小虎崽,又不是猫儿狗儿的性子好。 然而两人毕竟是不熟,她也并不会去多管闲事,只安慰了几句。 那小姑娘却是毫不见外,又道:“你是姐姐还是妹妹,是哪一家的?我姓孙,小名芸娘,上月已是满了十七,我当怎么叫你呀?” 一面说,一面脸色都亮了几分,像吃了什么灵丹妙药一般。 季清菱捡不要紧的答了,道:“我姓季,比你大一些。” 孙芸娘积极得不得了,急急道:“姐姐是嫁到京城了吗?如今在哪一家?这几日有没有空闲,我叫哥哥下了帖子再去道谢,不晓得妥不妥当?” 又道:“我去姐姐家里头方便吗?若是不方便,姐姐近日有没有空暇?不若来我家做客吧!我才得了南边的秋蟹,好大一只,鲜活得很,来我家吃螃蟹罢?” 说着又靠近了些,道:“我同爹爹寻你们寻了好久,又不晓得名字,找也找不到,想要说谢谢也没处说去!” 竟是上赶着黏了上来。 她这般行事,自是招得旁边在等候的人个个都看了过来。 季清菱连忙摇头道:“既是没事就好,旁的并不用谢,无论是谁,见到这样的事情,都不会视而不见的。” 孙芸娘连连摇头,道:“可是上回是你们来救的啊!怎么能忘恩?” 她热切地道:“姐姐好利落的身手!我看那日好几个男子,都没你机敏聪明,若不是你在,说不定我当真就要命丧虎口了!我要怎生答谢你才好?!” 又问道:“姐姐家中住在哪一处?我同你一起回家罢?” 季清菱只好道:“旁人都看你啦。” 孙芸娘转头过去,果然见得几个人看过来,她只回了一笑,复又回过头,正要继续同季清菱说话,却听“吱呀”一声,原是茅房的门开了,柳沐禾从里头走了出来。 见不过一蹲一起的功夫,这一处两人竟是站得这样近的说话,柳沐禾也有些吃惊。 不过她与季清菱毕竟不是一般二般的交情,几乎一眼就看出了对方面上的为难,便几步上前,先向孙芸娘道了一回谢,又对季清菱道:“咱们回去吧,你不是有急事?” 季清菱连忙点头,又对那孙芸娘道:“我还有些事,先走一步了。” 孙芸娘还要来问话,季清菱却是柔声道:“你说要谢,我已是收到啦,将来莫要那般乱来,便算是真正谢我了,拜帖便不用了,上门也不用,你在家中好好养身体,将来有机会自会相见。” 说着笑一笑,同柳沐禾挽着手走了。 孙芸娘本要拦,却又觉得这般死皮赖脸,自己毕竟是大官人家里头的姑娘,甚是不妥当,只站在原地看着季清菱同柳沐禾二人往外走,出了好一会儿的神。 旁边一个贴身丫头见她不说话,便问道:“姑娘,要不要同老爷说一声?此刻跟上去打听一下,总归问得出来的!” 孙芸啐了她一口,道:“爹爹哪里是什么靠谱的!要去同大哥说才有用!” 又招了两个小丫头过来,让一个快快跑去知会孙卞,一个则是跟着季清菱等人,看能不能找出对应的人家来。 耽搁了这一时,原本几个候在外头的人已是都走了,孙芸依旧还站在门口,有些患得患失。 ——原以为见得面就能做好朋友的,还念了这样久,想着要如何感谢才好,如今看来,人家压根没把自己放在心上! 不过也是,依那季姐姐的性子,若是时时想着从前救过人的事情,才奇怪罢! 孙芸手里头捏着帕子,脑中转过许多杂七杂八的念头,虽然统共只与季清菱见过两次面,加起来都不到一刻钟时间,说的话仔细数一数,连十句都没有超过,可因被救了,倒觉得自己同对方有别样的关联,半分不把季清菱当做外人,更不当做生人。 “真是的……” 她忍不住自言自语道,自己也不晓得自己是在“真”什么,一时有些失望,觉得自家今日的表现实在不太好,一时又有些高兴,终于把恩人给寻了回来。 当日被那两只凶猛大虫困在车厢里头,她几乎都觉得没有生还可能了,谁晓得从天而降一个姑娘家,竟是把自己同爹爹都给救了回来。 这个时候的孙芸,早下意识地忘了其时外头有顾延章,有张定崖,更有那许多镖师,并一些帮忙的闲客,若无他们,季清菱一个,压根不可能顶什么用。 她等了半日,不见丫头回来,才磨磨蹭蹭,三步一回头地进了茅房。 *** 季清菱离开得匆匆忙忙,当真也并没有把事情放在心上,自然不知道后头还有这样一个满心报答的小姑娘。 她今次只是出来同柳沐禾赏菊,花看到了,开得确实漂亮,闲话也说了,也是惬意,算得上是十分满足。 两人坐了一辆马车,正要打道回府,却不想还未进车厢,便见得三四个男子从后头骑马飞驰而过。 “那不是孙奉药吗?” 季清菱指了指其中一个男子,话未落音,对方已是只剩下一个背影。 柳沐禾点头道:“好似是他,怎的这样急?” 季清菱往外走了两步,勉强辨认了一回,问道:“后头跟的那两个,好似宫中内侍打扮?” 她只问了一句话,虽然没见周围有人,却也不再往下说。 人还在金明池呢,竟从内城追来外城宣召,这样着急的样子,难道是宫中哪一位得了急病? 第四百六十五章 急病 仁明宫中,四五个御医正围着床榻,轮番给大晋唯一的皇子把脉看诊。 赵署昏迷不醒,脸上烧得通红,连呼吸都透着一股子暑热的味道,仿佛什么沤得恶臭的痰,难闻极了。 殿里除却御医,还有七八个黄门宫女,都是大气也不敢喘一口的模样,低眉顺眼地立在一旁,个个恨不得化作穿山甲,把那金砖一掀,几爪子赶紧刨了土,钻进地下,再把头一盖,不要叫人看见自己。 赵芮连坐都坐不住了,他站在后面,原还能勉强立住不动,见前头几个御医半日都商量不出什么结果,心中实是急得不行,皱着眉头咳了好几声,却是越咳喉咙越痒,只觉得心肝脾肺都要被自己给震出来了。 杨皇后跟着一起站着,又是担心皇子,更是担心天子,忍了好一会儿,还是道:“秋干天燥,陛下喝点润嗓子的饮子罢,虽是着急,也要看顾着自己,要是损了龙体,便不好了。” 说着就要招呼黄门过来倒饮子。 赵芮连个好脸都没有,怒道:“朕就这一个儿子,如今病得这样了,朕哪里喝得下什么东西!” 他说完这话,见杨皇后被噎了一口的样子,也知道自己有些过了,只是那暴躁的情绪实在是蹭蹭往上涨,按也按不住,犹有些硬邦邦地道:“不是说去寻孙奉药了吗?人什么时候才能到?” 杨皇后情知天子心中忧虑什么,自家也是一般的忧心,可听得对方那样说,话语中的远近亲疏却是十分明显,登时被一口气梗在胸口,怎么都顺不下去,咽了许多次,还是不舒服。 如果换做张太后在此,被先皇拿同样的话一说,不会管有没有外人在,定然当场便要变脸,一顿排揎是少不了的,说不定连着好几日,宫中都没得安生。 但杨皇后毕竟不是张太后,眼下又当着御医、宫人的面,更是不会给赵芮摆脸色,只顺着对方道:“今日是休沐,孙奉药又不当值,来得晚些,也是有的,左右也就这一会了,耽搁不了。” 赵芮连看都没有看她一眼,只敷衍地“嗯”了一声,牢牢盯着床榻的方向。 杨皇后心中又寒又凉。 虽是知道丈夫这是心急,急到再顾忌不上旁的事情,也知道而今子嗣之事,确实是第一重要,旁的东西,都要靠边。 可见到对方话里话外都把自己撇到一边,好似嫁给他赵家,依旧不是赵家人,只有姓赵的才是一家一般,她还是忍不住地酸楚。 早知男人靠不住,嫁的又是天家,就更靠不住了,可又能怎样。 若是嫁给寻常人家,过不下去了,还能和离,只要有嫁妆在,再嫁也好,在家也好,虽说日子难过些,好歹也有个盼头。 如今给姓赵的做妻,说出去好听,母仪天下,天家梓潼,可一个子女都没有,将来要是又要过继,自己这个继母的下场,想想从前哲宗皇帝夫妇,难道还不是前车之鉴吗? 那哪里是人过的日子! 对于子嗣这一桩事情,杨皇后并不比赵芮的着急少上半分。 天子的身体情况,世上应当少有人比她这个做皇后的更了解,不吉利的话不能说,可该做的准备还是要做。 看着如今的景况,陛下是难有子嗣了。 万一将来天子走在前头,自己这个出身寻常的皇后,又没有得力的娘家在后头支着,难道还指望朝中那些大臣帮忙出头吗? 比起再去抱养那些未必知道性格的孩子,自然是自家看着长大,虽然资质寻常,可却算是听话敦厚的赵署要来得更好。 可赵署的身体,实在是太差了! 自六月里头得了病,就反反复复,烧一时,咳一时,间夹着腹泻,每回觉得要好了,又翻起病来。 杨皇后自己就没有养活的子嗣,又看着宫中同宫外的例子,也晓得小孩子没有安安稳稳养活到十五六岁,都不能说养住了,就算十个里头没上八个,都算得上是正常。 如果赵署没了…… 她只想一想,就遍体发寒。 床榻前的御医们把过脉,开始商量着写脉案、开方子,犹犹豫豫的,许久都没有一个结果。 杨皇后见赵芮面上越发不耐,转头便把立在一旁的郑莱招了过来,催道:“去看看孙奉药在哪一处了,还要多久才能来得。” 纵然知道此时换谁来都没有用,除非那一个孙奉药改一个名字,叫做孙思邈,否则估计也同殿中这几个没什么区别。 可比起站着原地不动,还不如找点事情做,省点天子看着她不顺眼。 郑莱躬身应是,正要出殿,却听得门口仪门官进来禀话。 原是孙奉药来了。 他进得殿,还未来得及行礼,赵芮已是疾声道:“快去把药开了!” 孙奉药匆匆拱一拱手,连忙小跑到床榻边,先是扫了一眼几个御医的脸色,心中也有了数。 等到把过脉,还想要看舌苔,奈何赵署牙关咬得死紧,怎么打都打不开。 他只得招呼了个御医过来,一面叫对方搭把手,一面同那人使了个眼色。 过来帮忙的御医也是个上了年纪的老人,见了孙奉药的表情,跟着轻微地摇一摇头。 太医院中拿得出手的御医今日几乎都在这一处了,可众人商量了半日,还是只开了个太平方子,又寻了几个法子轮着使,想给赵署把身上的热度给压一压。 赵署的毛病出在身体太弱,稍微厉害点的药,都不敢开,唯恐一个不小心,药力是到了,病也治好了,只是命也没了。 熬了三四日,赵署才渐渐好转起来,只是整个人又瘦了一圈。 他本就是个不大的孩子,断断续续病了这几个月,看着干巴巴的,别说不能同富贵人家那等养得康健,看着粉雕玉琢的小童儿比,便是与京城里头寻常小儿放在一处,也极是可怜,仿佛一口气喘不上来,就要升上天去一般。 杨皇后看在眼里,心慌不已。 同样心中没底的自然还有那一众御医。 孙奉药下了值,听得家中人说孙卞家的老父有疾,着人来请,马上叫人收拾了药箱,急急往孙府去了。 第四百六十六章 透露 孙宁其实只是老人常见的饮食不振而已。 孙奉药进去给他诊视一回,开了药,又把下了衙的孙卞请了进隔壁的厢房,与对方说起话来。 同仆妇们想象的不一样,他没有说孙宁的脉象,也没有说老人有什么要注意的事情,却是同孙卞说起了本该三缄其口的仁明宫中的情况。 “怕是养不过十岁。”孙奉药压低了声音道。 孙卞同孙奉药挨得很近,听得对方这般说,表情并没有多大的变化,只低声问道:“那陛下……” 孙奉药摇了摇头,直白地道:“龙根都不中用了。” 孙卞长长地舒了口气出来,也不知道是惋惜,是无奈,还是旁的意思。 孙奉药又道:“我看陛下的龙体,这几年也越发地不好,难说什么时候一场病,当真就……” “趁着如今还早,快做打算罢。”他小声提醒道。 两人没有交谈多久,很快就出得厢房的门,孙奉药把药方留了下来,又进去同孙宁告辞。 孙宁犹不知道方才自己儿子同对方究竟说了什么,更不知道这又意味着什么,还笑呵呵地指着孙卞道:“我没什么事吧?都说不要紧,他非说不放心,要叫你过来看一回,要我说,有什么好看的,喝口酒,睡一觉就好了!” 孙奉药也笑道:“参政是担心您,这也是防患于未然。” 孙宁瞪着眼睛道:“怎的叫得这样客套,自家族中人,还这样见外,我手里这拐杖可是不长眼睛的!” 孙奉药便笑着改了口,道:“我在外头叫得惯了,回来一时就忘了改口。” 孙宁也不跟他计较这么多,只又说道:“你回去问问你爹,这一阵子怎的都没了动静,叫他一同去听戏,他也说没力气,叫他去逛园子,他也说累,明明比我还小六岁,倒比我还要像个糟老头似的!” 他年纪大了,也不怎么管事,说的都是家长里短,饮酒作乐的,孙奉药同他闲话家常了几句,才告辞而去。 等到目送人走了,孙宁又把长子叫了过来,问道:“上回芸娘说的那一家,你可是找到了?” 孙卞更无奈了,道:“这事没头没尾的,那日也不晓得多少人去了金明池,我也不好放开了打听,要是叫人知晓了也不好。” 孙宁便生起气来,他虽是坐着,却特把那拐杖又取了过来,拄着地给自己添气势,道:“别人救了你爹你妹妹的命!你也不放在心上,日日不晓得去忙些什么,你公差是要紧,家里事情就不要紧了?” 孙卞有些无奈,道:“我已是交代人好好去寻了,只是知道的是女子姓氏,又不是名字,实在不太好打听,那日后来下雨,芸娘跟前的人也没看清,说是坐的马车并没有标识,想来不是什么有大名大姓的人家,不好找也正常。” 又道:“再等两日,有了回信,我立时便叫人送帖子,自己亲自上门道谢。” 孙宁这才罢休,却是犹豫了一会,复又问道:“大郎,你说我若是再纳一房妾回来……” 他话还没有说完,便见儿子面色难看得吓人,连忙讪讪地住了嘴,可仔细一琢磨,又有些可惜,喃喃道:“我年纪也大了,原来不晓事,纳的那几个都只是颜色好,不懂得照管人,你娘走了也三年多了,我是不想要填房了,不若寻个知冷知热的,平日里头也好伺候我,免得你们一个个做官的做官,做事的做事,出嫁的出嫁,没人得空理我!” 孙卞简直要吐血,想都不想,马上问道:“如今伺候的七八个人都不顶用吗?” 又道:“看来是刘氏做得不好,我自会去说她,叫她好生整顿下人,没得叫爹还要受委屈。” 孙宁要听的才不是这个,连忙道:“下头人很好,没有不顶用的,你媳妇也好!只是下人究竟是下人,毕竟许多地方不方便!” 他还想要坚持,可见长子实在是一副不肯同意的模样,只能暂且先把此事搁一搁,打算过一阵子再重新提。 孙卞实是不想同自家这个爹处在一处太久,只觉得越待越气,吩咐下头人好生伺候之后,便寻了个理由告退了。 他毕竟为官日久,养气功夫也好,出门没多久,便缓了下来,回到书房,自取了一张纸出来,在上头把当今圣上的叔伯兄弟,并五服以内数得着的人名都在纸上写了一遍。 细细斟酌了许久,孙卞终于圈出了几个名字,其中那一个“三”字,还圈了两下,琢磨了半日,才把那纸给烧了,兀自坐着出神。 *** 却说另一厢的季清菱虽然猜到孙家会来寻自己,却也没有怎么认真放在心上。 她当日同柳沐禾一并打道回府,谁晓得才走到梁门大街,天上就开始下起瓢大雨来。 两人原还没当回事,不想那雨越来越大,马车都开始有些打滑,季清菱便让柳沐禾莫要着急回家,不如先到金梁桥街歇一歇,候雨停了再说。 柳沐禾自是只会点头。 一时进了内院,还没进门,外头轰隆隆的雷声便响了起来,大雨如注,击在地上又反溅起水花来。 明明才过了未时没多久,天边已经是黑压压的一片,转眼便要笼罩过来。 柳沐禾站在门口看了一回雨势,庆幸不已,正要同季清菱说话,不想却听得门外一阵叽叽喳喳的鸟叫。 她愣了一下,循着声音走过去,却见到两只鸟儿挣着翅膀,冲着季清菱的方向叫唤。 “你甚时养了鸟儿?从前怎的没听说过?”柳沐禾奇道,一面说,一面走得近了,笑问道,“不是顾五怕你一人在家无趣,给你添的小玩意罢?” 季清菱笑道:“不是五哥,是一位兄长送的。” 说着也上前抓了几粒粟米去哄那两只。 养了这一段时日,两只笨鸟本来就胖,肥得脖子都不明显,如今更是圆滚滚的两个白球,着实可爱。 两人围着逗了一回,才要进屋,柳沐禾正正迎上那挂在檐下的雨链,一时站定看了一会,笑道:“好别致的物什,哪里来的?” 季清菱随口道:“当日在赣州见得有寺庙当中挂着用来导水,因见我喜欢,五哥便叫人去寻了回来,这是杭州法喜寺中的样式,做成莲花状,寓意‘犹如莲花不着水,亦如日月不住空’,挂着倒也蛮有意思的。” 两人正说着话,还未往里头走,便见秋露急匆匆地打外头走了进来,见得季清菱,刚要说话,又见柳沐禾站在一旁,忙把话给咽了回去。 第四百六十七章 日子 季清菱知道秋露是个醒目的,既是闭口不言,必有原因,是以也不去问话,只同柳沐禾二人进了内厢房。 自顾延章去了广南,她索性搬了半架子常用的书过来,又把内间重新布置了,此刻柳沐禾一踏进门,先见得正正对面就是两竖顶天立地的大书架,上头整整齐齐排着十几行由高到低的书,一旁摆着一架小木梯子,隔壁是几个大圆肚子的陶瓶,足有半人高,里头插着不少画轴。 再往右则是见得一架子垂坠而下的蔓藤,明明是大秋天,这藤蔓却绿得嫩嫩的,同寻常叶子的老绿色不一样,看上去同二三月的那一尖春意般,绕在人心头打转。 屋子里书架、陶瓶、藤蔓各占一角,又有木梯放在一边,错落有致,每一件摆的地方都恰到好处,既不稀疏,也不局促,仿佛它们生来就当这样摆一般。 柳沐禾站着看了一会,实在是觉得这屋子的陈设舒服,又极喜欢那一丛绿,忍不住指着那蔓藤问道:“这是什么?” 季清菱循着她的手望过去,笑道:“从前在赣州,出门踏青的时候偶然在路上遇得的野藤子,也不晓得叫什么,我见它绿得好看,便挖了一两捧回家,不想这两年竟是长得这样多出来,如今更是窜得越发的嚣张了。” 又道:“柳姐姐若是喜欢,分一盆子给你带回家种?这东西不用怎生打理,想起来的时候浇点水就好。” 柳沐禾一面看,却是摇了摇头,道:“还是养在你这一处罢,我时不时过来瞧瞧算了,本是贪这份野趣,到了我那就半点不剩了,估摸着要被她们剪枝剪得整齐呆板。” 又笑道:“我小时候同姊妹们去园中摘花剪梅插瓶,也在屋中养花,总觉得伴着花香最雅致,看了你这一处,才觉得只几根藤子叶子,一样也是别致的,并不差到哪里去。” 季清菱一面招呼她坐下,一面也道:“花剪了枝插着也好看,只我实在懒得费那神气,有时候花香浓了,又呛鼻子,便是浅了,一时闻得到,一时闻不到,总记挂着,还会分心——也是难得遇到喜欢的香气,桂花又太浓,梅花又太浅,似有似无的,倒不如养点野草野藤,图个新鲜好玩,也不用管。” 说着也不要小丫头动手,亲自给柳沐禾斟茶。 柳沐禾喝着茶,就着外头的雨声、雨链上雨水自莲花间逐朵下落的哗啦声,并两只蠢鸟叽叽喳喳的叫声,明明天地间已是乌压压一片黑云,连半点景色也看不到,又兼那风雨飘摇,大雨倾盆的,可不知为甚,却是觉得这日子过得竟是比从前天气晴朗、自己一个人在家中时,不知道要舒服多少倍。 一时之间,她再没有像今日这般意识到了“日子是人过出来的”这句话。 又想起当日祖母劝的那一些,回忆起她是如何拿清菱来同自己相较,从前总是好似懂了,却不如今日终于如同醍醐灌顶一般。 柳沐禾捧着杯子出了一会神,叹道:“我原还想顾五去了广南,你一人在家,难免寂寞,此时看来,他便是不在,你这日子也有滋有味的。” 又道:“上回我还同祖母说,若是当日你们早早圆了房,好歹有了个孩子,如今陪着身边,你也有个寄托……” 季清菱直笑,道:“我寄托太多啦,不缺一个小娃娃!”又道,“柳姐姐,不瞒你说,我觉得自己都没长大呢,将来若是有了子嗣,怕还不如五哥会照管。” 说着,脑子里头不由自主地便闪过了顾延章素日中的行事做派。 若是当真有了宝宝,他那样细致精心,从前照料自己便是从头打点到脚,看顾一个小孩子,估计也是不在话下罢。 五哥也能文也能武,等得了宝宝,启蒙也不用找先生了,按他素日性子,若是生个女儿还好,如果生得一个男孩,也许小小年纪,就要被这样一个爹管束,想来都有些可怜巴巴的。 季清菱想得走了神,嘴角不由自主地浮起一个浅浅的笑,只觉得实在有些想念自家那一个,也不晓得他甚时才能回来,在广南那一处平叛又进行得如何了。 柳沐禾听得她这般说,却只是拿眼睛瞄了一下季清菱的胸前,半开玩笑半认同地道:“确实没怎么长大……” 她的眼神、动作,再加上那口吻,着实是话中有话,季清菱开始还没反应过来,等看见柳沐禾笑得隐晦,登时就动了,脸上一下子就红了起来,只把手伸出去掐柳沐禾的腰,口中喝道:“我叫你仗着自家有就来同我胡说!” 两人笑闹做一团,同从前都未出嫁时一般的欢乐。 等到重新归坐,柳沐禾便叹道:“从前在蓟县也有不少同龄的友人,如今泰半都嫁了人,前一阵子偶然见得一个旧人,听她说了不说从前人的事,实在觉得世事难料。” 又问道:“清菱,你说便是夫妻二人再好,将来若是没有子嗣,夫家要纳妾,咱们身为女子,又能如何?” 季清菱想了想,道:“其实还是要选人。” 又道:“从前我大嫂嫂也是进门好几年都无出,她家中不放心,便自家送了几个妾过来,想要代女生子……” 柳沐禾听得一愣,忙问道:“后来呢?” 季清菱笑道:“后来被我长兄全数送走啦!” 柳沐禾眼睛都瞪大了,半晌才道:“你长兄……实是天下难得的君子。” 季清菱眯着眼睛笑,道:“你却是错了,我爹是个好爹,我娘也是个好娘,兄长自然都是难得的君子,只我那嫂嫂,也是难得的女子,你信不信,若是当日我长兄敢收了,掉转过头,我嫂嫂便有手段叫他后悔!” 她只略略提了两句,便没有再往下说,只岔开话题同柳沐禾聊旁的去了。 世上的人千千万,什么样的都有,有得选的时候千万要认真选,不要等到选定了,再来哭,如果不幸自家没得选,便要想办法立住了。 第四百六十八章 颍州 前世季清菱长兄同长嫂成亲,乃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两人从前并不识得,也没有半分旧日感情在。 季清菱的长嫂是御史中丞的女儿,虽然相貌寻常,可打小便是聪明的,嫁得进门之后,同季家上上下下都相处得极好。 她数年无出,但除却这一项,半分毛病也挑不出来,跟着季家长兄外放,无论掌家掌院也好,经营产业也好,交际也好,都顶顶厉害。 季清菱当时年纪小,并不知事,直到此时回想起当时的场景,又品味长嫂性格,才慢慢觉出其中味道来。 当日那几个送过来做妾的女子,未必只是大嫂嫂家中意思——也许其实也是她本人意思——就是给季清菱的长兄一个选择的机会。 不是她亲自给丈夫纳妾,而是由家中人千里迢迢送过去,给足了男方面子,却也摆明了自己的态度。 如果季清菱的长兄当真纳了妾,她日后也许有两条路。 一是想办法和离,带着嫁妆回家重新择婿——左右她出身又好,嫁妆丰厚,季家家风也好,只要说一声,季父、季母二人必然会帮着遮掩。 有钱有家世有能耐的女子,难道还愁嫁吗? 二是就这般过下去,可将来她会是什么态度,又会把内宅打理成什么样,以季清菱贫瘠的脑袋,竟是想都想不出来。 而季长兄将几个小妾送回京城之后,等到转官回京,便是季清菱这样的小女孩,也明显地察觉出了这一对夫妇之间的不同。 与从前新婚时的拘束与相敬比起来,这时才是真正变成了默契相知,柔情蜜意。 当时季母见得二人如此,还私下同季父谈论过,言说有这样一个儿媳妇,以后长子那一房的事情,都不用操心了。 季清菱彼时听得半懂不懂,此时竟也渐渐琢磨出意思来。 季家长嫂还有一个妹妹,也是嫁给了朝中高官的儿子,不过她运气不好,遇得一个扛不住事情的丈夫。 长嫂的父亲是御史中丞,统领御史台,少不得要风闻奏事,纵然是自己亲家,该弹劾的,也只能弹劾。 因公公被御史台中几份奏章贬出了京城,那一位妹妹的日子一直过得很不好,纵然膝下已经有了好几个子女,却依旧郁郁寡欢,她曾写信回家,信中附了几首诗,其中有一句便是“极目江山千万恨,依然和泪看黄花”。 一家女儿,也能生出两种性格。 季清菱总觉得如果嫁到那一家的是长嫂,绝不会把日子过成这样。 而如果嫁进自己家中的是妹妹,说不定也没有后来夫妻二人的齐眉举案,心有灵犀。 不过这毕竟是前世的事情,她并不好细细说来,只含糊带了几句,又问道:“杜三哥在大理寺也有一阵子了,可还有往日那样忙?” 柳沐禾点了点头,道:“没有一日空闲些的,原以为在京都府衙里头已是够多事了,如今比下来,竟是原先还好些。” 她顿了顿,又小声道:“他前一阵子翻了两个案子。” 季清菱“呀”了一声,连道“恭喜”又问道:“若是继续这般下去,按着如今的章程,岂不是用不了一年,又能升迁了?” 柳沐禾轻轻“嗯”了一声,面上带着笑,道:“希望罢……早些熬出头,也免得镇日这般辛苦,我有时候看着他都觉得心疼,白日早早出去,晚间迟迟才回来,还要时时挤出来空闲去老太太房中陪她。” 又道:“他说想早些给我挣个好听的诰身回来,省得出去应酬没面子,虽我觉得诰身不诰身的,也不着急,我们还这样年轻呢,可他一心想做,又是个有本事的,我也……” 她说到这一处,捧起茶杯在嘴边,半喝不喝的,含含糊糊地道:“从前是我不懂事,将来必不会再那般傻傻的了。” 两人坐在一起说了半日的话,等了许久,雨才渐渐小了。 季清菱有心留下柳沐禾在家中吃晚食,最好夜间就不要回去了,毕竟又还下着雨,路上也水滑,马容易错蹄。 柳沐禾却是执意要回家,又道:“出来大半日了,老太太一个人在家,晚上三郎又要回来,下回再同你出去耍罢。” 果然告辞回去了。 季清菱送她出了二门,待见她走得远了,才回到屋中,叫一声秋露,问道:“可是有什么事情?怎的刚才不方便说?” 秋露忙道:“夫人,松香回来了!” 自盛夏时候带着两个人去了颍州,足足数月功夫,松香一直少有音讯,不想竟是此时回得来。 季清菱看了看时辰,问道:“人怎么样?叫他先吃了东西再来同我说话罢。” 秋露道:“已是吃过了,趁着夫人同柳夫人说话,他连觉都补了一个——看着精神倒是不错,在外头候着,正等里头叫呢!“ 季清菱连忙让人进来。 少年郎抽条抽得快,不过短短两个多月不见,松香已是又长高了些,此时脸瘦了一圈,清秀是依旧清秀的,只比往日黑了些。 此时见得季清菱,他上前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叫了一声夫人,开始细细把自己这一趟行程一一道来。 原来当日季清菱吩咐松香探查李程韦父亲家中父母情况,他带着两个人,其中一个是府上的粗使小厮,另一个却是管事的,三人一齐长途跋涉赶赴颍州。 等到了地方,松香扮作一个家中有些闲钱的少爷,带着一个老仆,一个小厮,假借过去行商,想开绸缎铺子,便在那一处地方住了下来。 他本以为那一户人家在当地不算什么人家,想要打听起来不容易,谁晓得半点不是这回事。 李程韦的父亲姓陈,家中世代都是裁缝。陈家在颍州本地算得上是小有名气,不为旁的,他家甚是能生。 李父的爷爷原有十多个儿女,活了九个。 李父的父亲生得少一点,有七个儿子,一个女儿。 他家生得多,又没有产业,只能干吃自己,自然也就穷,数十年前,因为实在养不活这一大家子人,李父的爷爷便做了主,托了曾经认得的朋友,把李父送去了京城某家布庄当中。 这布庄就是李家的铺子了。 这样多年过去了,留在颍州的陈家并没有做什么令人刮目相看的事情,可不知道为什么,却是忽然发了大财一般,屋舍是越盖越大,铺子也是一间又一间地开。 第四百六十九章 阴取 颍州位于顺昌府,距离京城足有千里之遥,松香三人一路快马加鞭,日夜不停,好容易到得地方,去程顺,只花上大半个月,回程遇上了好几回大雨,耽搁了数日,竟足足耗了一个月。 因仁宗皇帝过继前出生于此,这一处曾经兴旺过,可到得如今,一年也难上得了一回邸报,平日里自然也无人去盯着,不过是大晋数十个州府中毫不起眼的一个而已。 这样的地方,天高皇帝远,只要不出什么大案,在当地有点势力的人,随便怎么折腾都行。 陈家并不在颍州城中,而是在其辖下的一个上县,整个县中也就三千多户人家,人口万余,他家原来便因多子多孙而出名,如今富贵起来了,更是人人知晓。 松香去得,开始还不敢随意探问,生怕打草惊蛇。谁知阴差阳错,一到得地头,就撞见有人摆了三天三夜的流水席,一问,乃是当地大户的长孙结亲,娶的是颍州城里一个押司的女儿。 再一问,那大户人家姓陈,果然许多年前有一支人从京城里头回得来。 “淮县只有几条大街,其中半数铺面都是姓陈的,他家卖的布匹、茶叶,又在颍州城中经营酒楼,楼里有售京城张家园子中的仙醁酒,还有田亩无数,论得上是第一大户。” 松香一面说,一面把手里的一小瓶酒亮了出来,道:“我打了两角,回京的时候去那张家园子当中对过了,他家说这酒虽然掺了许多水,可确是真的,并无作假。” 又道:“我问那陈家原本怎么发的家,当地一个人都不晓得,全以为是他家当年有人在外地做买卖发了大财,又回淮县买地置产,一夜之间就起来了。” 因李父的爷爷把儿子们四处打发出去做学徒的做学徒,打短工的打短工,天南地北,四处都有,是以等到发达了,他家不说,谁也不知道其中内情,只以为是哪一个或者哪几个赚了大钱,带契一家子。 “再问哪一时,有人说早,有人说晚,没个确切的时间,可细究起来,都是京城回来那一支到家之后,才开始盖屋置产。” 季清菱侧头仔细听着,让秋露给松香看座,又上了茶,叫他慢慢说,不要急。 “如今一族里头人丁兴旺,光是本家,据说就有七八十号人,加上旁支,更是数百不止,说一声豪强够不上格,可叫一声地头蛇,半点也不夸张。” 松香喝一口茶,复又道:“也有一桩奇事,他家的枝脉一旦成了人,除却留在淮县、颍州做买卖的,全数都打发出去各州各处了,对外称是打理族中产业,问是什么产业,又有说做马匹生意的,又有说帮着做酒生意的,还有说买卖茶叶的。” “再一细究,刚开始众人是去得北边,都做布匹买卖,做了几年,后来又改去的延州,不少人都还走过商线,从西域带得许多稀罕物什回来,再往后因延州生乱,便停了那一处的生意,只外出收卖茶叶,又兼收卖酒水——虽这般说,若是自己在当中做头,应是什么酒水都要收一点子,那颍州城的酒楼里边,不会只有杂酒同仙醁酒罢?如此看来,也是只在帮旁人打下手而已。” 季清菱耳中听松香说话,心中也在细细琢磨。 可能因为离得远,也可能因为人多嘴杂,还可能因为肆无忌惮,陈家在颍州并没有隐姓埋名——对他们来说,也不需要隐姓埋名——寻常人好容易有了钱,自是要随心所欲过日子,难道还苦哈哈地压着自己? 如今看来,那陈家的发家史,其实就是李父的发家史,并李程韦的发家史。 她想一想,问道:“陈家什么时候做布匹买卖,又是什么时候做的马匹买卖,茶叶、酒水买卖?” 这种事情,除了陈家人自己,旁的人哪里会去记。 松香道:“没有确切的时候,可算一算,同李家做这些买卖的时候差不多。” 季清菱点了点头。 这个时候,如果顺着去推测,其中就有不少说不通的地方了。 陈家刚开始做布匹买卖,应当是因为李父成了李家的上门女婿,使得上力。 李父的岳父岳母死后,所有生意都在他手上,生出帮扶生身父母、兄弟姊妹一把的念头,并不稀奇。 按上回松香从保康门处打听回来的话,李母性格温婉和顺,又与李父二人感情极好,李父如果只是帮着自家兄弟姐妹在李家的产业里头寻个差事来做,只要不出格,正常来说,李母并不会反对。 可他并没有走直线,而是特意绕了一个大弯子,不仅没有把原来家人、族人带进京中,反而将他们打发得远远的,虽然依旧是做同样的买卖,可任谁来看,陈家与同李家都没有任何关系。 这谋的是什么? 季清菱心中有些唏嘘。 自然谋的是家产。 其时李父应当是刚接手李家铺子没多久,铺子里的老人并不少,许多都是从前李家岳父用了一辈子的旧人。 李家岳父的名声非常不错,直到如今,在保康门中说起来,众人对这一家也都是夸赞,无论在坊市间也好,在掌柜的、下人中也好,都道他是厚道人。 如果李父在京城用了陈家人,一旦账目上有什么问题,他们想要去寻李母,虽然要费些功夫,可也不是做不到。 便是寻不到李母,只要多嘴在外头议论几句,保康门的流言就要传得沸沸扬扬。 赘婿进门,若是谋了妻族的家产,只要被妻族告上衙门,便要吃牢饭。 虽然李家其时只剩下李母一人,就是出什么事,也不会有人帮着出头,可要是被看不过眼的街坊邻居,或是京城中同样做买卖的对手拿出去一告,便能叫李父脱一层皮。 可他用了这一手,当真是把自己给洗得干干净净。 李家是慢慢败落的。 铺子一间一间的开,天南地北的开,开新铺子,京城中的老掌柜、老人不愿意外出,自然要在当地雇新人。 账上的钱光明正大地支出去,光明正大地亏得干干净净。 第四百七十章 巧合 如果是京城的账面亏,掌柜的能找出毛病来,可要是远在千里之外的铺子亏,就算有账簿,又查不了库,何况那账簿还不是到得他们手上,众人又能拿李父有什么办法? 李母多年膝下无子,想要给丈夫纳妾,李父无论如何都不肯同意,自去慈幼局抱了个两岁的小儿回来。 偏这孩子长大了,还与李父长得有几分相像。 若说这其中没有鬼,季清菱便要把头上那一撇给拿掉,改做同他姓李! 等到李父暴病而亡,李程韦接手了生意。 李母才要出孝,竟又突然亡故了。 李程韦姓李,是外头抱养回来的孩子,按道理说,应当与李父李母都没有血脉渊源。 多年里头,李父同陈家在明面上都没有什么往来。 可等到李程韦掌了生意,李母过世,他娶了陪嫁丰厚的妻子,将布匹买卖放在一旁,开始跟着岳家做马匹生意的时候,颍州的陈家,竟然也跟着做起了马匹买卖,还走了西域的商线。 季清菱投来此身的时候,原身只是一个八岁的小女孩,小时候的记忆并不是很清楚,却记得此身的季母曾经说过,从前季家帮着李家打点了不少,才叫他们顺风顺水,在延州同西域之间做起买卖。 她现在把其时听到的时候倒推回去,又与松香说的对应起来,果然陈家、李程韦做延州商线的时候,是一个囫囵的节点。 往西域做买卖,只要不乱来,就是躺着捡钱,其中收益之大,只看顾延章家中那泼天的财富便知晓。 这样的美差,李程韦是怎么想起来把已经亡故的李父生身家族给搅和进来?他们应当半点不识得才对。 等到李程韦的马匹生意做起来之后,十分不巧,偏偏遇上滇地造反,抢走了许多户马商在那一处蓄养的马匹。 这许多户里头自然包括了李程韦同他原配的娘家。 就在两边一蹶不振之时,李程韦那只生了一个女儿的原配,十分知趣地过世了。 嫁给姓李的,难道都是短命鬼? 等到原配过世之后,李程韦再娶了做酒水生意的妻子——这一位虽是二嫁,可家中财富也好,人脉也好,半点不是他从前原配比得上的。 搭上了新岳家,李程韦又带契着陈家一家上下做酒水买卖。 不愧是李父的种,父子二人,一般地擅长吸妻族的血,养自家的人。 在季清菱想来,李程韦这样看顾陈家人,若是两边没有渊源,那与把钱砸到水里也没有什么区别了——他这样的商人,又怎么会舍得。 听得松香把去颍州探来的事情说了一遍之后,季清菱越想越觉得其中不对。 李父也许死得不冤,可李母并李程韦的原配,命丧得实在太过凑巧。 所有东西都可以作假,只有一桩,是骗不得人的。 她打发人去寻了柳沐禾,请杜家帮忙寻一寻,不要其他,只要李程韦原配嫁入李家时的嫁妆,与其生下的女儿出嫁时的嫁妆。 而与其余女儿不一样,这一个原配留下的女儿,却是真正意义上的远嫁——没有嫁给小官,更没有嫁给进士,连京城里头的大商大贾都没有捞到,只嫁给了一户在泉州的商人。 李程韦原配过世时,为了她的嫁妆,她娘家同李程韦打过官司,嫁妆单子在衙门里头有留底的。 原配的女儿出嫁时,为了证明自己没有贪图原配的家产,李程韦自称已是把所有东西全数陪嫁。 柳沐禾的动作很快,不多时便从京都府衙中把季清菱要的东西给翻了出来。 李程韦原配的嫁妆单子在,可李程韦原配的女儿的嫁妆单子却没有什么留底。 不单嫁妆单子没有留底,找人一查,只听说那一个女儿早已没了,据闻嫁给泉州那一个丈夫之后,不到一年,就生出一个不足月的小儿,月子里头就去了。 那小儿是个痴傻儿,已是许久没有消息传过来。 虽然女儿没了,可外孙还在,李程韦没有问对方要回女儿的嫁妆。 依大晋法令,若是妇人无子女而亡,只要娘家要求,便能把嫁妆要回来。 可李程韦的原配有女儿,女儿带着母亲的嫁妆出嫁,谁也挑不出毛病来。 而女儿虽然身死,却有儿子,嫁妆由儿子继承,也情理得当。 眼见李程韦这些年越发混得风生水起,既娶了得力的妻子,附上了厉害的妻族,而原配一家做的马匹生意,却是因为北蛮屠城,延州沦陷,他家搭着李程韦的商线,损失惨重,已是日益凋零,根本奈何这一位曾经的女婿不得。 季清菱一路往下查,一路佩服李程韦。 这一位简直是专吸别人的运势,无论什么时候,都能占到便宜。 如果是靠着真本事,那只能夸一声他会做买卖,可全是靠着发死人财,就实在太凑巧了。 偏偏他挑的人,尽是容易欺负的,个个拿他没奈何。 所有人里头,死得最恰巧的,除却李母,便是李程韦的原配了。 季清菱思来想去,只觉得这一个甚是有把握,便寻了一个切入点,派人去泉州,打算探寻一番那泉州商人家中的情况。 李母也好,原配也罢,乃至原配生的女儿,如今都已经埋在坟头里。 纵然季清菱怀疑其中有诈,可一则她与任何一人都没有关系,师出无名,二则此时开棺验尸乃是大不敬,若无必要理由,谁也不会去出这个头。 此时剩下的人里头,唯一名正言顺的,只剩下李程韦原配的娘家。 如何让他们坚持开馆验尸? 只有钱财。 李程韦原配的嫁妆丰厚异常,乃是她家鼎盛时期置下的,如果当真有机会能要回去,绝对会让她已经落魄娘家中剩下的人垂涎三尺。 她这一处顺探摸瓜,如果说开始是看不过那李程韦其心险恶,想着原身上辈子不知为何落到那等下场,又想着柳沐禾被陷害到那般地步,到得如今,也觉得如果当真能戳穿其人真面目,给枉死的人张目,也算是做了一桩好事。 这一厢季清菱等着去泉州的人回京,另一厢,浚仪桥坊中的李程韦,却是皱着眉,听着下人的汇报,问道:“他说且等一等?他难道不知道,慧娘肚子里头的孩子已经等不得了?” 第四百七十一章 慧娘 金梁桥街上的一处小院子里头,陈慧娘正掩面垂泪。 她三十出头,相貌要踮一踮脚才能勉强够得上中等,衣着十分简单,挽着低低的发髻,上头插一根木簪,面上不施脂粉,此时哭起来,也同士族贵女们梨花带雨的落泪不一样,全不顾及脸面。 须发已经近乎全白的老头孙宁坐在旁边,心中有些烦躁,耐着性子安抚道:“不是不接你回府,是要暂且等一等,我对你的心,你还不晓得吗?又有什么好怕的?” 陈慧娘也不用帕子,只拿袖口抹了一把眼泪,回道:“我知道我是乡野里头的村妇,家里也没几个钱,小时候连正经白米饭都吃不上几口,也不识得字、也不会念诗,比不得京城那些个姑娘、娘子,原想着本是来投亲,帮着在酒铺子里头挣点辛苦钱,好歹也自己养活自己,混口饭吃,若是有那等机缘,自家攒够了嫁妆,也好再寻户人家……” 孙宁的老脸有些尴尬,道:“这话还有什么好说的,你跟了我,虽是有些委屈,我也必不会亏待你……” 陈慧娘摇头道:“本是自己选的,哪里有什么委屈不委屈,当日我在酒铺子里被那瘪三欺负,其余人个个装作眼瞎,只老爷站出来帮着说话,那时我就想,只要人好,还有这般心肠,这般仗义,旁的又有什么关系!” 她的马屁拍得实在直白,既没有提孙宁的年龄,也没有提孙宁的家世,只把这老头为人、人品捧到了天上。 孙宁年龄大了,你拐着弯子赞他,难免就要琢磨许多,可被陈慧娘这样哄,却是觉得这妇人句句都夸到了自家心坎里。 他前一日被儿子挡了回来,偏还不能对外说,本来十分糟心,见得陈慧娘这般不计较,同自家房中那些个争宠吃醋,一个镯子、一件衣服都要拿来说事的小妾们比起来,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既通情达理,又纯真朴实,活了这几十年,实在难得遇到一个这般的女子。 他登时就升起一股子怜爱之心,正要说话,却见对面陈慧娘流着两道眼泪看了过来,偏那一只左手还捂着肚子,右手则是抹着眼睛,哭得鼻涕都顾不得擦。 “老爷,我哪里是信不过你的心——若是你的心还信不过,这天底下,我还能信得过谁?只我也要为他想一想……” 她一面说,一面低头看了一眼已经有些显怀的肚皮,把左手在上头轻轻抚了两个圈,复又抬起头道:“若是早早进了府,他打我肚皮一生出来,便是老爷名正言顺的儿子,将来做人也好,做虫也好,总算是能挺着胸出门,可若是我挺着大肚子才进得去,旁人又会怎的说?将来他又会被人怎的看?要是迟迟进不得,难道要生过之后,再叫老爷家中抱回去当做外室子吗?” 她咬着牙,含着泪,说得十分动情,把那凳子拖得过孙宁面前,拉着孙老头的手,道:“老爷,你也为你儿子想一想!我一个妇人,能帮得上什么忙?若是没个出路,倒不如跟着我姓陈,好歹也有个姓!我虽是不好,比不得老爷府上那些个懂书懂诗的,可他若是能接了老爷一半的聪明,将来说不得也是个进士,我咬着牙砸锅卖铁,只要能养出个进士儿子,吃多少苦都值得了!” 孙宁再也听不下去,连忙骂道:“你这是在胡说什么!我孙家的种,怎么可能要姓什么陈?!我说且等一等,你怎的这样着急,几天十几天都等不得?不过是家中有些事情要整一整,叫你略候上一阵子罢了,我又哪里舍得你日日住在这外头,没个人照应的,便是肚子里头没有揣着这一个,我也不放心,更何况还有他在!” 说着又抬着一只已是长了老人斑的手,去给陈慧娘擦眼泪,道:“你老爷仍旧在这一处呢!我还活着一日,总能给你们娘两留个出路!” 又道:“好端端的,哭什么!” 陈慧娘哽咽着点了点头,拉着孙宁的手,放在了自己的肚皮上,道:“他都会动了……” 这一手,几乎没把孙宁从六十多岁,硬生生往前倒回了年轻时的二十多岁。 世上有什么能比“还生得出儿子”更让一个连马都快骑不动的老头更得意、更欢喜的事情? 一瞬间,孙宁只觉得便是让他丢尽了一张老脸,也得把这一母一子带回府上。 此处哪里是人待的! 地方又狭小,照顾的人也是匆匆忙忙从外头雇的,如果一个不小心,把肚子里他那最最金贵的孩儿给伤了,多少都弥补不过来! 况且若是当真耗得久了,不小心提前生得出来,将孩儿的名声败坏了,以后又如何科举得官出仕? 他心中琢磨着老来子将来的路,不要多久,已是把未生下来那一个二十年后的得意样子都想出来了。 陈慧娘在铺子里头做了十余年的酒娘,不仅会说话,一样会察言观色,对那等老男人的心,更是几乎揣摩得透透的,此时对付一个上了年纪,本就不算聪明的老头子,自是不在话下。 她并不逼催孙宁,只拿肚子说事,因时节已经快要入冬,还把自己亲自下厨炖的秋日滋补汤端出来手对口地喂孙老头喝,又让下人打水过来,拧了帕子,给老头擦手擦脸,伺候得无微不至。 等到孙宁待要回去的时候,还十分依依不舍。 他家里头那等姬妾,要不就是姿容出色,要不就是老妻随身的丫头,没有一个像陈慧娘这般体贴得到了去后头尿泡尿都做得出帮扶着下头的程度。 孙宁年纪大了,已是吃不动那些争宠的,如今来了一个全心全意伺候自己的,肚子里头还有证明自己同年轻时毫无二致的孩子揣着,简直是被迷得神魂颠倒。 如果不是不能在外头过夜,这一处地方也有些太过简陋,他都不想走了。 回到府上,孙宁头才踏进门,便忍不住把门房招了过来,问道:“大郎呢?下衙了未曾?” 第四百七十二章 着急 孙卞最近一阵子一直都很不得劲。 他丁忧回朝已经快半载了,说长不算长,可说短,却也绝对不短。 刚回京的时候,杨、范两党斗得正欢,因杨奎重病,只有陈灏带着一帮徒子徒孙与范尧臣对喷。 他和黄昭亮两个一人领着一块事务,埋头做事,看着两派斗,并不做声。 一则因为离京近三载,不熟悉情况,二是因为毕竟此时权相乃是范尧臣,朝中遇着什么大事,赵芮头一个不会去问他孙卞,也不会问去黄昭亮,而是掉头就召过范尧臣。 孙卞是个沉得住气的。 孙家祖上行商,养了许多年才出来他一个高中进士,不仅如此,还一路青云直上,攀到如今的位子。 他爹孙宁从小就不成器,祖父知道这个独子靠不住,索性给儿子娶了个厉害的媳妇,越过孙宁,直接把家中产业交给了媳妇。 孙卞是祖父亲自带大的,请的是州中最好的启蒙先生,等读出了点谱,直接重金砸进了京城的白马书院,下场两回之后,金榜题名,终于得了出身,开始外放做官。 他才学出众,相貌堂堂,会试之后就被当时的高官看重,招作女婿,因确实有本事,又靠着岳丈的人脉,算得上顺风顺水,磨勘三年并两年,爬得极快。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正当他势头正热的时候,祖父过世,他只能上折丁忧。 本来按照旧例,已经入了政事堂的他,是可以由天子下特旨夺情的。可自从前些年孙密在其老母过世后,八次拒接天子旨意,一心回乡守制,带头奉孝,有他为例,后头就再也没有人敢恋权不放。 孙卞回乡守了祖父的孝,等到回朝,好容易宦途重新回到正轨,母亲又得病去了。 孙母虽然是个商家女,可行事极有章法,不仅生意做得好,家事也管得好,在她的打理下,孙家产业蒸蒸日上。 然而这对孙卞来说,其实都不算顶重要,最要紧的是,有孙母在,可以管得住他爹孙宁! 三年当中,孙卞回乡守母孝,自是老老实实,孙宁也跟着为妻守孝,可却也没闲着,借着悼念亡妻的名义,虽没有给名分,却是把孙母身边两个漂亮的贴身丫头都收在房里了。 父亲的房中事,孙卞只能略微提两句,连说都不好说。 如今孝是守过了,可哪怕孙宁再三要求,孙卞还是不敢叫对方留在老家,而是将其接进了京城。 孙卞总觉得,好歹在京中有自己盯着,再离谱也不至于犯出什么大事来,可如果老父留在乡下,说不得什么时候就闹出大笑话,到时候自己远在京城,想插手也插不动。 御史台有多少闲得发慌的鸦鹊?朝中有多少无事做,只等着捉人毛病的朝臣? 无事都还能编出三分事来,更何况自家这个爹,便是那已经发臭的,上头壳都缺了大半的蛋,那味道哪怕离得一丈远,都能闻到。 接得孙宁入京,叮嘱家中老人帮着看住之后,孙卞一心放在朝堂之上。 可不知为何,小半年下来,随着孙密、杨奎接连过世,范尧臣虽然受到压制,地位却是依旧稳如泰山,而黄昭亮则是则是接管了工部,听说天子明年有意让他去主管流内铨,负责官员遴选、调用。 可与黄昭亮几乎是前后回京的孙卞,到得今日,还是依旧管着谢礼乐、朝会、祭祀之事,对比之下,简直是惨得可怜。 为官数十年,孙卞并不是那等行事急躁,日日梦着一日登天的人,可眼见被压了这样久,天子依旧没有动静,却是由不得他不急了。 如果赵芮身体康健,孙卞还能跟他慢慢耗,然而自孙奉药出得知了天子、皇子二人的身体情况之后,他怎么还能坐得住? 改朝换代之时,手中无权,会如何? “匡扶幼帝”,可不是光凭着一张嘴就能匡扶的! 他这一厢白日里为自身官途,为家族荣光绞尽脑汁,可回到家,却也闲不下来。 孙卞的妻子刘氏贤良淑德,家事能管得井井有条,而在生意上头,虽然没办法发扬光大,守成还是能勉强做得到的。 不过她再怎么厉害,也管不动后头的公爹身上! 孙宁乃是长辈,还是公公,怎么轮,都轮不到儿媳妇去提醒。 府中负责跟着老爷子的,见得什么事情只能回来回禀孙卞。 于是孙卞就开始今日回家听得父亲去了某某酒楼,明日回家听得父亲去了某某赌坊,后日回家,又听得他去了某某酒肆。 这样的爹,孙卞实在是不知道该如何去管,只能想着加派人手在后头跟着,能劝多少劝多少,只要不欺男霸女,不惹是生非,他也只能认了。 他心中已经对这个爹有了极高的忍耐度,并不指望对方做出什么好事,总想着人是这样了,早到了最糟糕的地步,不会更糟糕了。 可今日下衙的孙卞,才发觉自己实在是太过天真了。 有一瞬间,他只觉得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 “张家园子里头的酒娘??”孙卞忍不住拔高了声音,重复了一遍。 孙宁见得长子如此反应,尴尬地摸了摸胡子,做一副只是随口一说的模样,又干咳了两声,可过了两息功夫,依旧没能说出话来。 孙卞盯着面前不省事的爹,很快压下了声音,复又问道:“什么叫‘摆上几桌席面’?” 孙宁被儿子盯着,心中一阵发憷,想到体贴温柔的陈慧娘同她肚子里的孩子,鼓了许久的勇气,还是不得不道:“我原见她被无赖欺负,实在看不过眼,便去帮了一把,是个可怜的,人也安分守己,又听话,把我照顾得妥妥帖帖的,无一处不好,你就当做帮你爹买了个丫头回来,照顾起居,莫要这样大反应……” 他见孙卞脸色十分难看,也跟着有些生气起来,道:“你爹养你这样大,难道纳个妾,都要看你的面色才能行事吗?!” 孙卞不愿意跟父亲就这事情起冲突,便道:“且暂等一等,不若待芸娘出了嫁,再来纳这一个妾也不着急。” 孙卞怎么能不着急,他再也顾不得旁的,连忙道:“芸娘出嫁不晓得要到哪一时,可你弟弟又怎么等得!” 第四百七十三章 结果 孙卞愕然道:“什么弟弟?!” 他盯着老父的脸,脸上的震惊之色连掩饰都做不到,便似看一个傻子一般。 女子怀胎须要十月,便是胎儿早产,少说也要满了六七个月才能成活,自己一家才入京不到半年,这个爹便是一下马车,立时就路边拉个倚门的撒了种,也不会如今就有个儿子出生罢?! 一向知道这个做爹的不靠谱,可总觉得不靠谱也会有个度。 直到今日孙卞才晓得,人老糊涂到了一定程度,居然是会变成了眼前这一个样子的! 他顾不得其他,急急问道:“几时有的?在不在孝期里头?!” 有了弟弟并不要紧,哪怕娼妓生出来的,他也不会嫌弃。这个爹,便是生上十个八个,他身为长兄,既是能爬到今日的位子,便有包容的胸襟。 家大才能业大,只要能成才,能出力,人品过得去,旁的都是其次。 然而前提是,这“弟弟”来并不是孝期得来的! 若孙宁是个寻常人,只要重孝守完了,后头如何,本来并不是太要紧,最多被人在后头议论几句而已。 可麻烦就麻烦在,他有一个身为参知政事,分管着祭祀、礼乐、朝会等事的儿子孙卞。 越是身居高位,越容不得丝毫差池。 ——家事都管不好,府中礼乐崩坏,又如何能管国事? 如果礼乐、朝会这等冷板凳都被坐瘸了一条腿,才回朝中的孙卞都不敢想象,自己如何还能在赵芮面前证明自己离朝数年后,依旧能够治政有余。 孙卞的表情,孙宁自是看在眼中,以他的脑子,一时还联想不到因为自己一个私生子会给长子带来多少后患,可听得“孝期”二字,又见儿子问得凶,也晓得厉害,连忙道:“未曾生,未曾生!如今还在肚子里揣着,刚坐得稳罢了!” 孙卞松了口气,这才有功夫去追问旁的,因是父亲,也不好责问,只无奈道:“家中这样多伺候的,难道一个都不中用?跑去外头,若是遇到什么不干净的,去哪里找药来医?” 孙宁不好直接回话,只讪讪道:“是个清白人家的出身,也是个好的……” 又一迭声催着,要快些把陈慧娘给纳回府上。 这个糊涂爹说的话,孙卞是一句也懒得信,只问那陈慧娘如今住在哪一处,什么出身,得孙宁答了,又敷衍道:“我且同孙氏把这事说了,虽只是多个服侍的,却也不能就这般直接就接进来,好歹也要做些准备。” 父亲纳妾,做儿子的若要反对,其实名不正言不顺,虽然孙家向来孙卞说了算,可他也知道,自己这个父亲一惯行事没有什么逻辑可言,也不会顾及什么后果,若是此时不顺着他,后头闹出什么事情来,便难说了。 他借着这理由告了退,一出得院门,便对着随身侍从道:“去把孙仁叫来!” 孙卞才回到书房之中,孙仁就到了。 他是惯来跟着孙宁的管事,原由孙老爷子一手提拔,说“跟着”,倒不如说是“看着”。 能被派去看着孙宁这个不着调的,自然是十分靠谱,孙卞一问话,他就一五一十答了。 孙宁人老心不老,在外头眠花宿柳的时候并不少,他一个大活人,睡哪一个,孙仁自然不可能时时盯着,也不可能个个都管着,只要不惹出什么大事来,便不会同孙卞禀报。 孙宁刚认识陈慧娘的时候,对方只是张家园子里头的酒娘,因为地痞无赖调戏,得孙宁出口救了,才识得。 因救生缘之后,陈慧娘当即连连道谢,送了当日的酒,又白送了吃食给这一位“救命恩人”。 孙宁自然不会收。 两人一推一让,少不得就坐在一处说话。 陈慧娘长得虽然不算顶漂亮,可她每日迎来送往,深知说话之道,只道自己是个寡妇,丈夫死得早,没能留下孩子,只能回了娘家。 偏娘家也是个穷的,无钱给她再置办嫁妆,左近也寻不到好的人,因听得旁人说当地有在京城做买卖的,便想着虽然不能投奔,却也能进京寻个短工来做了好糊口,不过图个活命而已,不然留在乡间,说不得连饭都吃不上了。 孙宁听得可怜,此后便常常去那张家园子中照顾她生意。 一来二去,便勾搭上了,因见那陈慧娘住得实在可怜,孙宁看不下去,给她在金梁桥街寻了处小小的院子住。 这样的事情,从前孙宁做得并不少,捧妓子的也有,包了流莺在外头住的也有,不算稀奇,孙仁便没有放在心上。 孙宁家中有七八个小妾,没有名分的姬伶人更是数不清,有这样多的后院在,他也已经十余年未曾再有子息了。 一个六七十岁的老头,便是给他把那老虎、大鹿的外肾日日当做饭来吃,也未必能有多大的作用。 孙仁见自家老爷只是赁了个院子,时不时过去坐一坐,便没怎么放在心上,只当做是个像往日一样的。 酒楼子里的酒娘,又是收了钱,在孙仁看来,其实同娼妓也没有什么区别,自家老爷哪一年不睡上几十个,睡便睡了,钱使足了,将来把收尾收拾干净就好。 他这一厢放了松,却是万万没有想到,自家老爷还有枯木逢春的可能,听得孙卞说陈慧娘有了孕,再听得说孙宁要把人给纳进府,简直是目瞪口呆,忙道:“官人,是小人办差不利……” 孙卞摇头道:“且不忙问你的罪,你看那陈慧娘究竟是个什么人,肚子里究竟又是谁的种。” 孙仁忙道:“官人,一个在酒楼子里倚门的酒娘,谁又能知道她肚子里的是谁的种?若是按着官人所说,应是老爷同她才认识未有多久,便有了,可那时老爷同她并未住在一处,三天两头才见一回面,谁又敢说她那一时只有一个‘恩客’?” 他一个下人,不好就主家的房中事发言,可他也在金梁桥街那一处院子的门口站过,房里头从来都只是说话功夫,便完了事,这一般若也能中,那只能说果然老爷不愧是老爷,种都没了,还能结得出果来! 、 第四百七十四章 冲突 孙卞为官多年,凡事难免往复杂了想,听得孙仁这样说,立时就知晓此事棘手。 如果能确定是孙宁的种倒还好了,也不是孝期当中有的,直接接了回来,把母子二人养起来,什么事都没了。 可这般不确定是不是的,却更麻烦。 如果认了是偏又不是,叫旁人知道这孙府头顶的瓦片都是苍翠欲滴的,实在是丢脸。 可如果不认,不管是不是,将来都后患无穷。 孙卞做过亲民官,进过大理寺,开堂审案不在话下,也晓得刑名故事。 大富之家,等人死了再冒一个两个出来认亲的,实在不少,只要当真有那影影绰绰的痕迹,随意寻几个往日的凭据,有人在后头使力,又联合了胥吏、歹人,想要咬下那家一块肥肉,并不是什么难事。 依大晋旧例,外室子也好、私生子也罢,都是能分父母家产的。 孙卞从前做知县的时候,便见过临县一家远近闻名的富户,家主死后,留下妻子并一子一女。 就在治丧的时候,忽的在堂上跑出一个抱着小孩的妇人,趁乱行到那灵柩前,跪地认亲,哭诉怀中儿子乃是死者私生子,又要分家产。 当着三亲五友,左邻右舍的面来这样一出,又是在丧事上头,那老妻当即大骂说那妇人并小儿是骗子,又要将其赶了出去。 那妇人不肯走,抱着儿子当堂大闹,眼见就要被轰出去,却被老妻那儿子急急拦了,竟是当堂认下了那小儿做弟弟,又答应接入府中好好抚养长大成人,将来再来给他分产。 这般行事,外头人听了,自是人人都赞他一声忠厚道义,只孙卞听了,晓得这才是精明。 果然过了十数年,孙卞无意中重新听得那一家人的旧事,才晓得那死者的“私生儿”早已长大,被兄长分了些田地,早出府自行混迹去了。 而其后也才慢慢有消息传出来,那一日其实许多地痞就在外头等着,一旦那妇人并私生儿被赶得出来,众人就会去报官——都知道这一家实在是家资丰厚,已是买通了州府衙门中的胥吏,等着发这一笔大财! 幸而那儿子聪明,知道此事不好善了,一进了衙门,许多时候便是无事也会有事, 不被那等胥吏吃掉半数家产,便要谢天谢地,就算倾家荡产,也不是什么奇事。 既如此,还不如舍出点钱财给那不知真假的“兄弟”。 以孙卞的官位,自然不会担心上了衙门,会有胥吏敢于讹诈,可他却另有担心——若是有人揪着这一桩事情来弹劾自己,便是辩解得清楚,依旧还是会被泼上一身污水,更何况此事还是一滩浑水,怎么都说不清的。 不认自是麻烦,可若是认了,最终证实了这孩子不是姓孙的,而是什么隔壁张三李四王二麻子家的,他堂堂一个朱紫大臣,居然被外边的酒娘戏弄了,颜面何存?! 孙卞越想越是烦躁,只觉得左右为难。 朝堂上边已经不顺利了,回到家中,还有这样多烦心事。 *** 孙卞本就事多,又遇得陈慧娘这一桩糟心的,自然更是没办法时时盯着下头人去打听当日救了父亲同妹妹的打虎英雄,只得交代了一下寻人的思路便算了。 照着孙卞得知的消息,救人者有两个少年,一个小姑娘,并几个镖师。镖师自不必管,只看前头两个,据说当时年龄都不大,那小姑娘更是只有十三四的模样。 如今五六年过去,算起来,诸人了不得也就是二十出头。 按孙芸娘的说法,除却其中一个半路来的少年郎像是南边人,其余那一男一女,说的官话都没有口音。 在孙卞看来,这样的年龄,除却寥寥数人,几乎是没有可能在那一日进金明池的。 金明池前几日只对京官开放,能蹭进去赏花赏景的,十有八九,乃是京官的家眷或者友人。 孙宁老头子原来说过那男子姓顾,与那小姑娘兄妹相称。 可这一回,孙芸娘又说那女子自称姓季。 这般前后矛盾,孙卞也懒得去瞎琢磨,只叫下头人打听京城里头哪一户京官姓顾或者姓季的,家中如今有二十左右的儿女。 季是小姓,顾却是大姓。下人打听来打听去,寻出了七八个符合条件的官人家,可一着人去问了,里头二十岁左右的儿女数年前皆是没有出过京城。 这一下,又卡住了。 孙卞却是不知道,全是自己的想法出了毛病。 季清菱进金明池,并非因为自己是什么京官的女儿——她此身的父亲虽然也是京官,可早已殉国——纯粹是因为夫君身份才光明正大地进得去。 她与顾延章也不是什么兄妹,其实就是夫妻。 孙卞把他们作为哪一家官人的儿女去找,压根就是南辕北辙,找得到才是怪事! *** 且不说这一厢孙家下人无功而返,另一厢,季清菱却是毫不知晓有人为了找自己同顾延章,已经快要把京城里头姓顾的、姓季的都扫了一遍。 她眼下正与柳沐禾在仁和酒楼中吃茶。 柳林氏的生辰在即,若只有季清菱自己,送寿帖再加点小东西也就足够了,可如今得算上顾延章那一份,便要加些正经物什。 她二人约得出门去逛铺子,想要寻些合适的给柳林氏做寿。 忙活了半日,终于把东西给订好了,季清菱想着仁和酒楼的橙蟹同虾蕈泡饭做得极好,如今正当时,索性已经出来了,也不嫌烦,便拉着柳沐禾绕了远路来这一家吃。 秋末蟹膏正好,做橙蟹别有一番滋味,仁和酒楼本来就是客似云来,此时更是人多。 两人到得迟了,也未有预定,自是没有包厢,只好在二楼寻了个僻静的地方坐下,一面说着话,一面等着上菜。 不多时,便见一个伙计捧着几碟子小食上得来,乃是林檎干、芭蕉干、榛子、榧子等等,再一会,另一人便端着一盘子橙蟹过来了。 盘子才上桌,季清菱已是看得食指大动。 橙蟹又名蟹酿橙,据说原是江南一名林姓男子所创,乃是取“橙大者截顶,剜去穰,留少液,以蟹膏肉实其内,仍以蒂枝顶覆之。”从外头看着就是一个黄灿灿的橙子样,堪堪把橙盖打开,那一股子蟹黄与秋橙特有的香气已经扑面而来。 季清菱取了筷子,正要尝菜,不想却听得不远处的包厢里一阵喧哗声,紧接着门被踹得开来,不知是谁给丢了出来,直直跌坐在地上。 有人在里头骂道:“给脸不要脸!哪里钻出来的臭虫!咱们家小少爷也是你说见就能见的?!” 第四百七十五章 重遇 仁和酒楼惯来以热闹著称,一楼有人唱曲说书,二楼却多是厢房,相对清静,只有几方大小木桌摆在厅中,此时都坐着人,见得那一处闹出声响,人人都看了过去。 很快,厢房里头就冲出了四五个仆从打扮的人,手忙脚乱地去扶那一位跌坐在地上的。 是个七八岁的男童,身上穿得甚是华贵,脸上带着些惊魂未定之色。 这小儿被几双手抢着扶得起来,却是半日才站稳了,定了定神,复又抬腿就想往厢房里头迈。 “还不快滚!再来讨打吗?!” 一人拦在门口,大声骂道,听那声音,同方才骂“臭虫”的应该是同一个,一看就是个显贵家的下人。 看那男童与身旁跟着的人的打扮,其人并不像是寻常出身,可被一个下人在酒楼里头当众羞辱,竟是半句嘴都不敢回。 他还想往里头走,见那下人拦着不让,一回头,后面许多人都看着自己,虽是年纪小小,眼神倒是凶神恶煞的,瞪了这边一眼,犹豫了一下,带着几个下仆往楼下去了。 包厢的门很快被那骂人的仆人从里头关上了。 这只是一个小小的插曲,便如同一粒石子落水,激起一圈涟漪之后,便再没了动静。 厅中人见没了热闹看,又重新回转过头。 柳沐禾却同季清菱小声道:“你看到那小孩了吗?” 季清菱点了点头,奇道:“怎么了?” 柳沐禾道:“年初上元观灯,我好似在宣德楼上头见到过,当时是在主楼上头,他同几个宗室子坐在一处。” 季清菱有些吃惊。 柳沐禾道:“不晓得是哪一家皇亲国戚,今日被人这样教训,竟然也忍了。” 文臣与宗亲向来是两路人,柳伯山年纪大了之后,一直皓首穷经,并不怎么管顾官途,后来又远在蓟县,直到这两年才回京,带着一家子对朝中宗室子弟都不甚了解。 柳沐禾出嫁之后,往日里交际的除却原本家中亲友,就是杜檀之同僚的家属,同宗亲也没什么关系,是以也不识得人。 至于季清菱,平日里与闲人交往都少,自然就更不知道了。 此事不关碍她们两个,不过闲话一二而已。 季清菱尝过鲜甜无匹的橙蟹,又就着几样小菜,把那虾蕈泡饭给慢慢吃了,只觉得河虾又嫩又鲜,咬下去口感近乎是半脆的,混着菌菇清甜,粳米的香甜,吃得人整个人都忍不住微笑起来。 柳沐禾看她吃完,不由得也好笑,道:“一个虾蕈泡饭也值当这般高兴,顾五娶了你,当真好养活!” 季清菱笑道:“柳姐姐莫要取笑我,你自家不是也才说好吃?” 一时又想起从前在蓟县时,顾延章送了白肚黑背的螃蟹给自己,结果全数做了吃食,心中忍不住微微叹息。 当日两人面对面坐着吃蟹黄豆腐,可如今面前明明有更好吃的橙蟹,那人却已经离得那样远,也不晓得此时怎么样了,吃的又是些什么。 季清菱记得原听顾延章回来时说,军中行军时的伙食,惯来是怎么简单怎么来,一大锅东西倒下去,一大锅东西端出来,只加水加盐,连油都不会多给,粗劣难耐。 她看着桌上摆得满满的盘盏,想着五哥此时吃的不知道是什么饭食,心中有些不太舒服。 毕竟是同旁人一道出来,她不欲自己情绪外露,影响到柳沐禾,正要把这念头甩开,却听得不远处厢房打开的声音,不多时,又一个小孩叫道:“我的马呢?快去把大姐姐给我的马牵来!” 季清菱只觉得这叫法同声音都有些耳熟,不由得抬起头来,果然见得七八个随从簇拥着一人往楼下走去。 那人小小的个头,却雄赳赳气昂昂的,跨着短腿“大步”当前,一面走,一面还像巡阅一般,把厅中人人都扫了一遍。 季清菱坐在背窗的位置,正正与对方四目相对。 那小孩立在当地,愣了一下,紧接着面上露出一个不敢置信的表情,竟是还揉了揉眼睛,过了好一会儿,才“咚咚咚”地往这边奔了过来。 后头随从拦之不及,又不敢抓他,只能缀在后头,口中唤“小少爷”不停。 季清菱也有些吃惊,见得那小孩越跑越近,就要朝自己扑来,忙把方桌的桌角用手扶住了,怕他不小心撞到。 她的担心不是白来的,果然那小儿直直撞着桌子与椅子的边隙,一把伏在了季清菱的膝盖上,口中叫道:“姐姐,你怎的在这里!” 又抬起头,拿一双眼睛控诉地看着季清菱,道:“上回还说来找我玩,全是骗我的,再没来过!叫我一个在家里头数那猫儿毛!” ——果然是那小张璧。 季清菱听得好笑。 她从前在延州同这小孩相处了也有一阵子,虽然后头数年当中只见过一面,可对他小时候的性格还有印象,知道这人说话也好,抱怨也好,其实有时候并不要回答,便伸出手去,摸了摸他的头,岔开话题问道:“你不是同父兄在赣州,怎的跑回京城来了?几时回的,路上热不热?” 张璧立时被她把注意力转开了,嘟着嘴巴道:“我前些日子才回来的,车厢里头放了好多冰,湿乎乎的,我要出去骑马,哥哥偏又不让我去,烦死他了!” 又道:“大姐姐要办生啦!她叫我回来玩!” 季清菱顿时了然。 张太后寿辰在即,她惯来疼这个小堂弟,趁这个机会把人叫得回来也是正常。 两人这般一来一回说着话,后头的仆役们早围了上来,一个打头的上得前来,躬身问道:“不晓得这位娘子如何称呼?” 季清菱见那人看着斯文有礼,说话也十分和气,不像是普通下人,便点头回道:“我姓季,同你家小公子从前有些渊源,本是识得的。” 又对着张璧道:“你出来多久啦,是不是该回家了?不要叫家里人着急。” 张璧连连摇头,道:“我是来给大姐姐买生辰礼的,如今还未去得地方呢!” 他年纪小,又是个被惯着长大的,才回得京中,被一些事情给恼到了,只觉得往日那些玩伴,没有一个好东西,正气着,见得季清菱,倒是高兴起来,缠着道:“姐姐同我去买生辰礼罢!” 第四百七十六章 打人 季清菱没有直接回他,而是转头同柳沐禾介绍道:“这是京中张舍人的幺子,单名一个璧字,玉璧的璧。” 又道:“从前我同五哥去赣州的时候,张舍人后来过来接任的知州。” 京城里头姓张又去了赣州做知州的阁门舍人,自然只能是太后的伯父了,柳沐禾旁的宗室也许不识得,可这一个,却是绝对不会不知晓的。 她很快反应过来,同张璧笑了笑。 柳沐禾向来喜欢小孩,原见张璧长得好,又一副可爱的模样,还想逗一逗,听得是太后的娘家的,忙收了手。 季清菱又对张璧道:“这是柳姐姐,她祖父乃是大柳先生,也是我的先生。” 聪明如张璧,见得季清菱同柳沐禾坐在一处,又听得她同对方说话的口气,立时就琢磨出来两人必定关系极好,便笑嘻嘻地同柳沐禾打招呼,道:“柳姐姐,你与姐姐一同陪我去逛铺子好不好?我一人去,好没意思的!” 又拿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柳沐禾,那双瞳孔里头大半是黑,只有小半是白,看着十分惹人疼爱。 柳沐禾哪里受得了这个,只好求助地看向了季清菱。 季清菱便道:“柳姐姐还要回家有事,你莫要去闹她。” 张璧便巴着季清菱道:“那姐姐同我去!” 季清菱知道柳沐禾出门了这半日,还要去柳府寻柳林氏,若是被这猴子缠住了,还不晓得什么时候才能脱身,实是不愿耽搁她,便道:“柳姐姐先回去罢,我同他坐一会。” 宗室家的小儿,没有一个是好对付的,更何况这一个还是张太后家的,想想就知道是什么性情,柳沐禾情知自己应付不了,果然顺势先走了。 张璧对柳沐禾并没有什么兴趣,等她走了,方才扭麻花一样伏在季清菱身上,道:“姐姐同我去逛铺子罢!” 季清菱犹豫了一下,还未答话,却听得一旁方才问她姓名的人小声道:“小娘子若是无甚要事,不妨与小公子一同去逛一逛,就在曹门大街上,离得也不远,是百年的产业了,今日难得把压箱底的东西都拿了出来,看一看也是有意思的。” 又道:“再一说,小公子这样喜欢娘子,也是有缘分,难得遇到,多处一处也是好。” 他话刚落音,张璧就跳了下来,拉着季清菱的手就想要往外走,偏之前在延州时被教了那一阵子,如今已是成了习惯,不敢擅自做主,只一手拉着,一面眼巴巴地望着季清菱。 季清菱确实也没有什么要事,便笑了笑,道:“一会你莫要乱跑,莫要乱闹,我就陪你去给大姐姐买物什。” 张璧喜不自禁,连连点头,自家在前头,拖着季清菱在后头,像牛儿拉犁一般往外走。 一行人很快出了仁和酒楼。 张璧念叨了半日的“大姐姐送的马儿”已是被牵得过来,是一匹通体棕黑的矮马,皮毛油亮,却是非常温驯的模样,低着头,尾巴一扫一扫的。 张璧有了季清菱,便不再要骑马,正要缀在她后头跟着上马车,却听得旁边一声叫,道:“张璧!” 季清菱循声望去,原来是方才那一个被砸出门的七八岁小儿,对方不知何时已经跟了上来正要说话,不想见到旁边站着一个季清菱,一时愣了一下。 张璧理都没有理会他,只扶着人就要上马车。 那小儿再也顾不得那许多,叫道:“张璧,我都说了那不碍我的事,人人都说过那些话,只我倒霉被你听了,怎的偏偏抓着我不放!” 一面说,一面追着上来,一副急于想要寻张璧好辩解的模样。 眼见再过七八步就要追得上来,旁边几个下仆就要去拦,却不妨已经爬上马车的张璧突然弯下腰,把脚上的靴子一脱,“砰”地一下,直直冲着那小儿砸了过去。 两边相隔不过七八步,纵然小孩力气不大,可张璧也练了一两年的武,这一只靴子扔过去,由上往下,直直砸在了那小儿脸上。 张璧今次出来,一心要骑马,穿的乃是马靴,靴底又厚又硬,带着风声甩在那小儿脸上,立时砸得他鼻子流出两条血,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嚎啕大哭。 场中谁也没料到会突然出现这样一桩事情,两边的侍从都有些惊到了。 然而张璧这边毕竟底气足,丝毫不怵,有人马上去把那靴子捡了起来,要给张璧穿上。 张璧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听得对方哭,一脸的嫌恶,被下人伺候着把鞋子穿了,又换了一张脸,笑着仰头对着季清菱道:“姐姐,咱们走罢!” 季清菱全然不知道两人之间发生过什么,可下头毕竟有个一脸血的小儿,就这般走了,实在有些过头,忙吩咐秋月让去看一看。 张璧却是直接嚷道:“不许去!” 又冲着下头那小儿嚷道:“杨度,你还不快滚!信不信我砸死你!” 一面说,果然要往下跳的样子。 原来那小儿竟是叫做杨度。 对方身边已是围了好几个人,都在拿着帕子给他捂鼻子擦脸。 杨度听得张璧这般说,原还在哭着,竟是吓得连哭声都止了,急急掉头往后跑。 张璧并没有去追,见人跑得远了,才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复又坐回位子上,不甚开心地道:“走罢……” 季清菱转头看了一眼方才同自己说话的那一个下人,却见对方丝毫不当回事的模样,只吩咐了两个人跟过去,就不再理会,缀在马车后头,竟是帮着把车厢门给关了。 车厢里头张璧一副气鼓鼓的样子,坐着一句话也不说,倒好似方才挨打的是自己一般。 季清菱奇道:“好好的,怎的打人?” 张璧哼道:“谁叫他乱说我爹爹!下次再叫我见得,我就打死他!” 又道:“若不是看在娘娘的面子上……” 他说了这一句,便不再往下说,又仰着头看着季清菱道:“姐姐,他说我爹是废物点心!” 第四百七十七章 可惜 季清菱一怔。 听到“废物点心”四个字,她竟然莫名地冒出一股“于我心有戚戚焉”的感觉。 如何评价一个人? 自然是看他行事作为。 张待的身份高贵,祖上是节度使出身,同太祖打天下的资历。张家建朝前期一直大权在握,张待侄女早是万人之上、曾经垂帘多年的太后,他本人袭了高品爵位不说,本官还是清要至极的阁门舍人。 先皇继位之后,张待的差遣就没有断过,刚开始还是平常差事,等到彼时还是皇后的张太后悄悄代夫理政之后,好缺是一个又一个地来。 张太后从皇后做到太后,几度垂帘,又几度撤帘,功劳苦劳自然是有,可好处也没少给娘家挣。 然而即便有积淀极厚的家族支持,有身居高位,手握权柄的侄女、外侄孙照顾,数十年官做下来,张待竟还是没有任何拿得出手的功绩! 没有功绩也就罢了,前一阵子赣州闹出来的事情,便是季清菱也有所耳闻。 按着李劲送来的书信,福寿渠上的壮丁、城外的流民、赣州辖下的民众们,据说还私下给张待起了几个外号,有叫“张呆”的,有叫“张歹”的,还有些骂人不见脏字的穷书生,给他寻了个谐音叫做“张殆”,盼他早死! 张待从前做过州官,虽然也没出什么成绩,却也不曾被骂成这样。究其原因,归根到底,其实问题出在顾延章。 有一句话,叫做“不患寡而患不均”,用在此处虽然不太贴切,可也能勉强说得通。 凡事都怕对比。赣州惯来清闲无事,从前唐奉贤任通判、孟凌任知州的时候,虽然并无建树,可也总算平静。 赣州没有大批量地征召过徭役,没有做过什么大的水利、工事,连天灾、强盗都极少,往年遇得路过的流民,最多也就是在施施粥而已,纵然引得当地民众怨言,可过了那一阵子,也就平静了。 等到顾延章上任,事情做得又多,可极少扰民,至于工程浩大,偏又能功在千秋的福寿渠,干脆是流民帮着修的。 城中百姓饱受水患多年,苦不堪言,此时虽然出了点银钱,少不得要心疼,可比起自家去服役,比起年年要把家私搬来搬去,利弊之分,自然是辨得出来的。 然而顾延章在赣州做得越好,衬托得张待越废。 这对比实在是太强烈了! 收入锐减,活还多了,偏又因为州衙的安排问题,反而事倍功半,修渠的流民们怨声载道。 而被迫去服役,要脱得一层皮,本来只要出点余钱就好的百姓也怨声载道。 便似众人坐在同一辆马车里,明明前一刻那赶车的驾得飞快平稳,连颠都不颠一下,还能在上头喝茶打打马吊,撩起车帘赏赏风景——等到换了个车夫,一个人都还未反应得过来,路况也半点未变,驾车的竟是自己直直撞到路边的树上,把整车厢的人都掀翻了。 这般半点缓冲都没有,倒比一路被颠得死去活来,最后终于翻了车的更叫人气,叫人想要骂娘。 张待卯足了一口气想要做好,不被领情就算了,还要挨骂。 自有了白蜡之产,又有流民营、福寿渠之后,赣州便是朝中的重点看视之地,皇城司,江南西路的转运使,朝中的御史,都不是吃干饭的。 皇城司多少会顾忌几分张待的背景,后面两拨人却毫无顾忌,一封又一封的弹章往朝中发。 这一些是朝中弹章,赵芮留中不发,官员们就算知道,也不好在朝堂之上提出。 可另有一桩——今年的赣橙、香菇皆是丰收,又有白蜡产出,赣州群商云集,那些个南来北往的商人自那一处回了京,难道会不吹几句牛? 古往今来,京城最不缺口若悬河的闲人,不但爱论朝政,点评宰辅施政,天子宫闱,一般地爱议论宗室。 今日担心天子下头不中用,生不出儿子,明日排一回哪一位藩王将会靠着儿子上位,后日又去说一通太后同天子的母子关系。 眼下已是算要入冬,恰是去赣州贩货的商人们陆续回京的时候。 不管是去仁和酒楼,还是去路边的小酒肆,只要你坐上一日,必能听到些流言。 “听说天子同圣人又吵起来了!圣人那伯父,去赣州做官那一个,据说是个蠢材,差点没把流民给逼反,修条沟旁人都快修好了,他自己去收个尾,还搞得乱糟糟的,叫人骂得狗血淋头,台中那些个官人上书要罢免他,天子想要罢,偏那圣人不同意,把天子给骂了一顿!” 有人言之凿凿。 “可是当真?最后罢了不曾?” 有人问道。 “罢个屁,这大晋虽然姓赵,可别忘了,姓赵的是从姓张的肚子里爬出来的!难道他还敢反了娘?!听说被骂得缩头缩脑回了宫,半句话也不敢多说。” “这你都晓得了?听谁说的?莫不是吹牛罢?” 有人狐疑。 “胡说八道!老子会吹牛?也不打听打听,老子三姨夫的二表弟的亲外甥隔几日就要进一趟宫,全靠他听得清清楚楚!” “你三姨夫的二表弟的亲外甥……那不是倾脚头倒粪的李大吗?甚时割了子孙根进去的,怎么听得到宫中说话?” “圣人、天子就不用屙屎拉尿啦?!” ——这般类似的对话,出现的频率并不少,传来传去,自是沸沸扬扬。 凡事只要沾上了宫中天子、圣人的关系,便能引得百姓们说的唾沫横飞,听的津津有味。 这些个言论自然瞒不住宫中,更瞒不住那些个京城里头的大小宗室官员。 季清菱虽然自己不爱交际,却也常听松节等人说得外头传言,自然听说过。 她心中一面觉得张待被骂得活该——五哥在赣州城中呕心沥血一干努力,并自己当日耗尽心力才弄好的白蜡产业,被他这样一搅和,虽不至于全废了,可必定也至少会被拖累了许多年。 可一面又觉得,张璧这般聪明,偏偏小小年纪,旁的没有学到,纨绔子弟的嚣张跋扈之态,已是初见端倪,着实可惜。 第四百七十八章 高兴 车厢并不算大,张璧坐在后座上,仰着头,脸上的表情与其说是难过,不如说是生气。 他自出生开始就被捧在手心长大,因为张太后,无论天子也好,皇亲宗室也好,人人都他当做宝贝。 虽然性子熊,又还是个小儿,张璧却极为护短。在他心中,自己家人是不会有错的,错的只能是旁人。 杨度骂他爹是“废物点心”,那就是杨度的错,对方该打,若不是因为杨度是杨皇后的侄儿,打死都不算什么。 而在对方被他打了一顿之后,供出来说以前他平日里玩耍的伙伴们,私下也个个都笑过张待是个蠢蛋,张璧就觉得那些人全都该关起来。 张璧其实早有先生启蒙,也读了不少书,说起书中道理来,其实是一套一套的,可书毕竟是书,一旦回到实际当中,他并不会用学到的道理来想事情,只会用自己从小到大受到的熏陶来想事情。 那熏陶便是——除却天子,张家是最大的。 此时他坐在后座上头,气鼓鼓的,只拿眼睛盯着季清菱,道:“姐姐,你说他该不该打!” 季清菱听得此话,心中微微一叹。 两人到底有些缘分,放任不管,将来成了气候,也不晓得会生出多少祸害。 虽然未必能有什么大用,可能做些什么,还是要想办法引他向上才好。 此时马车已经开始往前驾,因是在人来人往的街市上,走得极慢。 这一条街上有仁和酒楼,有许多其余酒肆食店,有挑着担子吆喝的小贩,有讨价还价的客人。 车厢乃是木制,车帘很薄,几乎没有太多阻拦声音的能力,坐在车厢里头,很容易就能听到外头的人声。 季清菱想了想,坐在了张璧的身旁,轻声道:“你方才说,先生已经开始给你讲史,我只问你,你可知天下何物最大?” 这并不是什么难题。 张璧脱口道:“先生说,太祖皇帝问宰相赵普,赵普说‘道理最大’。” 季清菱又问:“为何说‘道理’最大?” 张璧睁大了眼睛道:“因为天地间惟理与势最为尊,便是天子,也要遵天地之势,讲天地之理,谋万民之福。” 他答得又快又顺,说完之后,眼睛骨碌碌地看着季清菱,等她夸。 季清菱便道:“你是天地间一等一的出身,这般年纪,已是懂得许多大人都不懂的道理,你将来想要做什么?” 张璧有些发愣。 他年龄太小,生活太顺,并没有,也并不需要想将来。 季清菱伸出手去摸了摸他的头,笑道:“开了春,你就要八岁了,世间许多人,有人饭也吃不饱,有人日日奔波养家,有人庸庸碌碌一生,有人时时只会吃喝玩乐,你想做哪一种?” 张璧纵然调皮,可他长在张家,张待、张瑚都是有大志向的,日日进宫,张太后更不是那等每日闲着无事的人,听得季清菱给的这些个选择,下意识地觉得一个都不对,只摇了摇头,道:“我是要做大事的!” 季清菱的一颗心顿时就悬了起来。 不怕他不做事,就怕他想做事! 如果同他爹张待一般,将来如何是好! 她想了想,道:“你要做大事,想怎的做?” 张璧瘪着嘴巴道:“像我爹那般,就是做大事的。” 季清菱的感觉自己的心都要被吓得跳出来了,忙道:“你同你爹做大事是为了什么?” 张璧哪里知道,睁着一双眼睛,有些迷茫的样子。 季清菱便道:“我夸你好,你高不高兴?” 张璧露出一个大大的笑,用力点头。 季清菱又道:“你家里头人都夸你好,同你玩的人都夸你好,你高不高兴?” 张璧“哼”了一声,道:“那些下人夸我都是哄我呢,同我玩的……他们当着我的面夸我好,背着我骂我爹不好,我才不要理他们,下回见了,我还要打他们!” 季清菱又道:“那如果你去到哪一处,那一个地方大半人都夸你好,当着你的面谢你,背着你也同旁人夸你,人人说起你,都对你千恩万谢,你高不高兴?” 张璧点了点头,昂首道:“本来就应该这样!” 季清菱再道:“同你玩的人,与那个杨度,说你爹爹不好,那你可知道,你爹爹去了那样多地方做大事,当地的人说他好还是不好?” 张璧愣了一下,道:“应当都是好的吧?我爹爹哪里会有什么不好?” 季清菱没有反驳他,而是道:“你打了那杨度,他来找你道歉,你心里高不高兴?气消了没?” 张璧气呼呼地道:“他骂我爹爹,我骂死他、打死他也不觉得高兴,我爹都被白骂了!” 季清菱道:“如果别人帮你骂他,你高不高兴?” 张璧不明白地抬起头。 季清菱微笑道:“你爹爹在赣州做官,若是赣州人来了京城,听得那杨度这样说你爹爹,帮着你爹爹骂他,说你爹爹是世上最能干的,是个好官,他们当你的面骂杨度,在外头也骂杨度,还同旁人说你爹爹的好话,骂那杨度是胡说八道,说杨度才是蠢蛋,是废物,后来叫京城人人都说你爹爹的好话,帮着骂那些说坏话的,你高不高兴?” 张璧一面听,脑子里一面想到那场景,想到那杨度才说了自家爹爹坏话,就被一群不认识的人围了起来骂,追着骂,又吐唾沫,又追上去打,而那些人个个都夸自家爹爹好,登时就笑了起来,道:“他那是活该!” 一面说,一面脸上的笑容挂着不止。 比起自己打人骂人,自己分派下人打人骂人,自是那些不识得的人自发地帮着反击回去更来得痛快。 张璧虽然年纪小,可已经能分辨哪一种方式是最痛快的了。 季清菱就道:“那你可知,怎样才能叫百姓帮你说话,夸你好,当面对你千恩万谢,背后只差把你供起来?” 张璧道:“我要让他们安居乐业,当地路不拾遗,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 话倒是说得极溜,后头却是补了一句,道:“我下头有许多人,叫他们去做,他们晓得怎么办的!” 季清菱笑道:“怎的才能叫下头人去做?赣州百姓要种水田,你可知道每日吃的稻米长什么样子,要多久才能种出来,一亩田有多大,得的米能让多少人吃多久?你交给下头人去做,自己不清楚,便是他们做不好,你知不知道呢?” 张璧一时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季清菱又道:“作甚什么事情都要自己做,打人也自己打,骂人也自己骂,你若是将来做了大事,又是好事,不管旁人说你什么,当地的人都会帮你骂他,懂道理的人也会唾弃他,岂不是更好?你高不高兴?” 她笑道:“你生出来什么都有啦,银钱也有,地位也有,样样都不缺,只缺人人都真心说你好,见了你就高兴,人人盼着你去,不想你走,个个自发维护你。” 又道:“你去问问你大姐姐,再去问问先生,看如何才能这般。” 张璧只觉得好像自己面前被推开了一扇崭新的大门,捏着拳头,张着嘴巴,就这般发起呆来。 车厢外头,坐在车夫旁边、原一直跟着张璧的那一个下仆也听得呆了。 第四百七十九章 汗青 季清菱这一番话,也只对张璧这样的小孩子才管用。 他天资聪明,本质并不坏,性格中自有一股执着之意,又因出身极高,人生当中,全无需要奋斗之处。 张璧衣食无忧,不用担忧前途,祖上留下的基业让他便是挥霍一辈子,也是丝毫不愁,又因是张待的老来子,自小被父母兄长宠着长大,还有张太后精心呵护,想要什么,只要张个口,就有人捧到面前。 然而他偏又不是那等浑噩无知,并不求上进的纯粹纨绔。 张家是有家教的。 他家是开国元勋,纵然后来成了皇亲,可养育子嗣,也绝不会把人往废了养。 虽然大家族在后期极容易凋零,从前那等十世公侯再难重演,可眼下的张家,还远远不到衰败的时候,正是鲜花着锦。 张待与张瑚作为家中砥柱,为张璧作了极大的示范作用。 摒弃他们行事上的缺陷与能力所限造成的混乱,单单讨论意图,这两个张姓人是有想法,愿意为了做事付出努力的——虽然凡事只是吩咐下头人去做,可所行所为,同一些混吃等死的宗室、皇亲有着本质的区别。 张璧自然看在眼中。 他小时候蹭过资善堂侍讲的课,在京城启蒙时拜的是大儒,到了延州、赣州之后,先生也是饱读诗书,旁的不行,一肚子道理是给他灌饱了。 只那道理倒是倒进去了,一个七岁的小儿,不知世事,你指望他当真从中领会出什么深刻的含义来,实在也有些苛求。 大儒们自然善于教学,他们教学问,也教道德,可对着的是张太后家的小儿,又不是将来要下场认真做官的学子,更不是会统辖天下的皇子,教个差不多了,也就罢了。 像季清菱这般,按着其人性格,把道理掰碎了给喂进去的,从来未有一人。 张璧坐着,恍恍惚惚的,一时之间,脑子里头好像有些空白,又好像塞满了东西,只觉得自己从心底里冒出一股子冲动,有许多事情想要去做,又不知道要做什么。 季清菱看他模样,知道这是听进去了,便又添了一把火,问道:“你想要只有自己人觉得你好,还是想要人人都觉得你好?你想要一辈子过得舒舒服服,还是想要一辈子过得虽未必有那样舒舒服服,可每日为正事,每日有所求,等到过上几十年,全天下都夸你好,过了千年万年,旁人看了史书,也有人记得你,夸你好?” 张璧睁大了眼睛,大声道:“我要人人都说我好!以后千万年都有人觉得我好!” 季清菱微微一笑,那笑容极温柔,眼神里头也全是愉悦之色,看得张璧心中气血激昂,好似从前得了大姐姐送的小马,得了鞭子,第一次学会骑马,在那上头策马而行时的激动。 “你是圣人的小弟弟,史书上必有你的名字,你想要旁人提到你,都说你是圣人的小弟弟,还是想要将来人人提到你,都说这是世上第一,古往今来不世出的英才,独一无二的好人,为世间留下过无数事迹?” 张璧听得小拳头攥得死死的。 他是气血旺的性子,又怎的忍得住,复又大声道:“我要做不世出的英才!” 季清菱心中一定,柔声再问道:“你可知什么叫做‘留取声名照汗青’?你读史,可曾向往古时英雄名臣?” 张璧用力点头。 他习武至今也有数年了,身上的血热得很。 哪有人不想青史留名? “你这样的聪明,这样的出身,将来想要做官,自是唾手可得,可天下官员何其多,青史垂名的又有多少?你看古今名臣,又有哪一个是轻轻松松,毫不费力就能得万世景仰?若是要辛苦做事,你可能吃得下那份苦?” 少有小儿不喜欢得人夸,也少有人不喜欢让人喜欢,张璧自不例外。 他得季清菱一夸,再得她一激,想也不想便道:“我不怕苦!” 季清菱自然知道,这只是说说而已,将来遇得事情,会如何行事,全不看今日所说,只看将来所为。 可只要在他心中埋下了这样一颗种子,便有长大成材的可能。 她细细地把从前顾延章在赣州做的事情同张璧小声说了一遍,又道:“你大哥哥从赣州走,满城百姓垂泪而送,他有这样一桩事情,这辈子便不算虚度,你若是他,在京中被人骂一声说是‘废物点心’,会不会放在心上?” 张璧有些无措,一时不晓得该如何回答。 季清菱轻声道:“旁人背地里骂他有什么要紧,他自家行得正,天下间人人晓得他的好,心中都盼他好,骂他的人,自有旁人帮着骂回去,他平日里辛苦做事,用尽心力,只往于天下有益之处去,又哪里有空闲去管别人怎么说——难道旁人骂他是废物,他在任上做的事情,便不作数了?赣州的百姓,便会认同了?” 她微笑地看着张璧,笃定地道:“这便是道理——你踏实辛苦做事,便有回报,旁人说什么,骂什么都拿不走——等到你当真日日忙于正事,哪里又有空暇去管那等闲人胡说八道?你这般聪明,大好时间不拿来向上上进,却用来同他们计较,岂不是暴殄天物,空耗光阴,平白拉低自己身价?过上几十年,他们再无声响,可过上几百上千年,提起你,人人都还记得——你作甚要这般给他们面子?” 说着又把少时顾延章如何悬梁刺股读书,后来如何做转运章程,又如何提前去赣州寻访,在州中如何治政,每日如何吃苦,行事如何艰难,一一都捡那难的说了。 复又道:“他虽不聪明,可把的功夫都用在这上头,也有如今成事,你比他聪明这样多,只要沉下心来行事,将来想要有作为,越过他,实在是轻而易举,想要比史上名臣,成天下英才,也并不是什么难事,只若你日日把时间空耗在同那等无所事事,只会抬头骂人,不会低头做事的人去计较,今日打这个,明日骂那个,便是天地间第一聪明,一日也就只有十二个时辰,哪里再有功夫去做英才?” 张璧打胸口当中燃起了一腔火,与季清菱道:“姐姐,我再不同他们置气,我将来是要做大事的人!” 季清菱便道:“做大事不错,可知事才能行事。” 就这般一路慢慢教起来。 第四百八十章 等候 其实仁和酒楼离那卖珍宝的阁楼并不远,只是路上人多,又因为赶车的不知为何,行得极慢,过了许久才到地方。 马车一停,季清菱便不再往下说,只同张璧一道跟着那领头的仆役进了阁楼之中,后头跟着一干随从。 众人直接上了二楼,才坐定,便有楼中的管事带着一串人,捧着许多木箱子、托盘子走了进来,摆在张璧面前,一样一样给他看。 张璧不过是个小孩,他要给张太后送礼,其实送什么都无所谓,只要有那份心,对方就高兴了,此时说来选东西,不过是寻个由头在外头玩耍而已。 他自回京,便镇日被张瑚锁在家中,连外出玩乐的机会都少了,与往日的顽劣同伴的来往也少了,也正是因为如此,杨度等人才会以为这一只凶虎变作了病猫,敢在后头发笑,谁晓得偏又被这阎罗王撞见。 这一厢那管事的在一一介绍,张璧一则心中挂着季清菱方才说的话,并没有什么心思选东西,二则这些个确实也比不过他从小在宫中、府中得见的好,自是有些心不在焉。 站在后头的那带头仆从看在眼中,上前一步,道:“你这一家没个能过眼的拿出来吗?” 他来时是报了张家家门的,那管事看在眼中,心中也晓得是自己差事做得左了,连忙道:“有的,有的!” 说着告了个罪,快步走了出去。 季清菱只觉得张璧这跟着的仆从主意抓得实在大,忍不住看了他一眼。 这一看,便觉出不同来。 这人四十来岁,并不像寻常的仆从,反倒是比较像个饱有学识的文士,除了身上穿着下人的服侍,无论相貌、气质,都不似下人,也不只似达官显贵府上的管家。 她心中暗暗纳罕,却也不多看,只收回了目光,自家喝自家的茶。 不多时,才出去的那一名管事已是重新回得来,却是跟在在一个男子后头。 “不想是崔公您亲自陪着张家的小公子来了!” 那男子笑呵呵地走了进来,道:“叫我这小铺子蓬荜生辉啊!” 一面说,一面躬身向着张璧同那带头的下人行礼。 这男子看上去才五十出头,保养得甚好,面皮白中透着红,又兼脸圆圆的,看着十分富态,此时一张脸笑呵呵,更是同那供奉的财神爷的表情有几分相似,显得又亲热,又不算殷勤得难看。 “原来是你。”被成为“崔公”的下人口气随意又熟稔,道,“小公子来你这一处买物什,半日也寻不到一样能拿得出手的,你这是成心敷衍还是怎的?” 那人连忙道:“怎敢,怎敢!” 又让原先的管事亲捧过来一个小匣子,自打得开来,先给张璧看了,见得旁边坐着一个季清菱,已是有些惊讶,只转头看了看那“崔公”。 崔公并不说话,只点了点头。 那人便笑道:“小人姓李,是这一家铺子的东家,难得小公子、娘子特意来,不想没个好东西给出来,倒教你们浪费功夫了。” 说着把那匣子给张璧同季清菱中间隔着的小桌上放着,介绍起来。 “两位请看,这是我们家原从西域回来时带得来的,乃是压箱底的,在当地也是极难得的好东西,唤作蓝宝石串,奇就奇在颗颗长得一样大小,同咱们大晋的宝玉、珊瑚串子不一样,戴在手上,放在太阳底下一看,又闪又透,亮晶晶的……” 季清菱只点了点头,示意自己听到了。 她不过陪张璧过来坐一坐,并没有打算买东西,对这些个昂贵器物也不怎的放在心上,听过也就罢了。 张璧却是一下子就看中了,取了那链子,高高举起来,虽不在太阳底下,却也看到那蓝宝石透亮透亮的,贵在一个新奇有趣。 他想了想,见季清菱刚好把手中茶盏放在桌子上,一小截手腕露了出来,白白的,便把手中链子放了过去,搭在季清菱手上,左看右看,又转头问那姓李的道:“这个拿给姐姐。” 又眯着眼睛笑着对季清菱道:“我给姐姐买了戴!” 张璧小孩子喜好,喜欢颜色鲜亮的,见了这链子,虽然也看不出什么好来,但是平日里看自己家娘亲也好,大姐姐也好,乃至宫中皇后也好,没有手上不戴东西的,此时见季清菱手上空荡荡,正巧面前有,便要给她添置。 这铺子里头用来压箱底的东西,价值自然不菲,那姓李的东家一时把不准季清菱身份,又看张璧是个小孩子,便又看向那崔公等答复。 崔公点了点头。 那姓李的立马便招来人,要包起来。 季清菱却是摇了摇头,道:“你是来给你大姐姐买东西,如今大姐姐的东西还没寻到,倒给旁的人买了,多不好?” 又道:“况且我也不喜欢这个。” 张璧听得前面一句,还要说话,听得后头一句,却是把嘴巴闭上了,只有些沮丧。 季清菱便笑道:“我听说你爹爹从前去过歙地做官,想来家中不少歙墨,我是喜欢那个的,等下回有机会再遇得,你叫人送些给我。” 几块墨而已,自然比起面前这蓝宝石手串要便宜多了。 张璧长这么大,从来不需要分辨钱物贵贱,不知道季清菱的意思,先听得她说不爱手串,心中还有些难过,再听得她说要墨,只想着家中大把墨锭,家中没有,问大姐姐要了也有,便欢欢喜喜地点了头。 张璧这一厢这样简单就被打发了,看得一旁那姓李的心中一动,脸上神色不变,却是不动声色地打量起季清菱来。 两人在此处挑了一会东西,待见天色渐晚,季清菱便说要回家了。 张璧倒是没有缠着,只说要跟家里人再去寻季清菱,又要问她住址。 这东西瞒也瞒不住,季清菱让秋月同张家人说了。 两边就此别过。 然而季清菱正要上马车,却见一人带着几名随从,竟是早已候在在马车旁,见得她来了,双手呈上手中一个小匣子,笑道:“季娘子,这是张家小公子让给送过来的。” 是方才厢房里头见得的那名李姓店家。 第四百八十一章 所图 季清菱有些奇怪,可见对方客客气气地来,她便也客客气气地回问道:“这是什么?” 又示意秋月上前去接。 匣子打得开来,果然是方才阁中做压箱底的那一条蓝宝石手串。 她不由得皱了皱眉,却知道这东家乃是奉命行事,并不为难他,只道:“方才已是说过不要,你且收回去罢,我自会同张璧去说。” 那姓李的的面色有些为难,道:“崔公已是交代了,必定要亲送到季娘子手中,如今这银钱都给了,若是咱们阁中又送不出去,倒是不好。” 又道:“当真是难得的好东西,当日从西域带得回来,我家中七八个商队,并延州数十个商队,只我一家得了这样一串子,旁人哪里寻得到,从前有人给我开了百万钱,我也没有卖——寻常人也衬不起,倒是极衬小娘子,你拿回家去,戴着玩也好,多威风!” 一串蓝宝石链子百万钱,折算起来便是千贯上下,当真是奢侈至极。 他一面说,一面观察季清菱的表情。 季清菱于穿着打扮上一贯简单,并没有插什么贵重的簪子,连手腕都是干干净净的,不像此时的京中贵族女子,也不像什么显贵之后,可她身上的布料又是上等,相貌、气质亦是不凡,只要有几分眼力见的,便不会小觑了。 那姓李的心中简直是狐疑到了极点。 张璧是阁门舍人张待家的幺子,更是张太后捧在手心也怕摔了的堂弟,辈分又高,性子又皮,偏还得宠,说一句天骄之子,实在不为过。 方才在阁中楼上,张璧对着季清菱的态度,简直能称得上马首是瞻,听话得不得了。 能把这一个熊儿打发成这样,这女子又是什么身份? 若是京中哪一位贵女,他做买卖这几十年,又怎的会不知道的? 先不论从未听说有哪一家有姓季的贵女是这个年龄行状,再一说,若是当真同皇家沾亲带故,崔公对她的态度也不会是这样。 可若不是哪一家的贵女,又该是什么出身? 他心中一面琢磨,一面看了看季清菱,见她听了自己的话,不像心动的样子,暗道一声果然,复又道:“威不威风、稀不稀罕也还是其次了,最要紧是张小公子一心送与小娘子,正是小儿真性情,何苦要叫他失望,倒不如收了——不然多辜负小公子一颗好心!” 这一位姓李的说话非常的有感染力,无论表情也好,口气也好,都十分和气,帮着送个东西,劝得又有情又有理,不像是个做生意的,倒像是个笑呵呵又贴心贴意的长者。 然而他这一番话拿去劝其余十七八岁的小娘子许是会通,拿来自有主意的季清菱面前,却是不中用。 她摇了摇头,道:“我自会同他去说,劳烦了,且收回去罢。” 说着颔首示意一回,就要上马车。 姓李的看得更狐疑了。 若是小家小户的,听了那手串的价值,必定诚惶诚恐,连连推拒,说些“太贵重了”、“当不得”、“不能收”等语。 若是大家贵族的,听得拿张璧小儿诚心来说,因不把这点银钱放在眼中,十有八九就收了。 像眼前这一个,软硬不吃的,简直莫名其妙。 姓李的自作主张来送这一串东西,却不是为了这个结果。 他立时又道:“季娘子请留步。” 说着跟上前两步,道:“先前崔公也让我这铺子里备了歙墨,叫送去娘子府上,因叫得迟了,眼下还未取出来,不如娘子留下家中住处,待这一处理得出来,再给送过去?” 几块歙墨而已,还是季清菱自己提过的,此时再推拒就说不过去了,况且若是有心打听,只要随着马车回家,自然就能知道住处,瞒着也没有意思,反倒显得矫情。 季清菱便让秋月留了金梁桥街的住址,自回府去了。 等到目送马车行得远了,那姓李的面上笑呵呵的神色才为之一收,皱着眉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阁中那一位管事的跟在后头,见他不说话,便小心问道:“东家,那歙墨?” 姓李的抬起眼皮,浑不在意地道:“去库房里头挑几块不打眼的,一会送到我府上。” 管事的连忙应是,带着人自行退了下去。 姓李的站着又出了一会神,候得下人牵了马过来,方才翻身上马,打浚仪桥坊去了。 他到得地方,把缰绳一扔,先招来家中管事,给了方才得到的季清菱家中的住处,吩咐道:“去打听打听这一家是什么出身,又是怎的同张舍人家的小公子搭上的关系,两家今时来往怎样。” 又问道:“上回慧娘同孙家那一桩事情,如今可有音信了?” 那管事忙道:“那孙老爷只说让慧娘子暂且等一等,不用多少天,家中正在布置,倒时还要摆几桌酒席。” 听得这般顺利,他点了点头,又问了几桩旁的事情,才过了小一刻钟,外头便来了一个小厮,进来禀道:“老爷,珍宝阁里头送来了一盒子歙墨。” 姓李的“嗯”了一声,道:“送去萍娘屋里。” 说着又同那管事交代了几句,才往后院去了。 此时的李萍娘正在翻那盒子里头的歙墨,抬头见得人进来,连忙唤一声“爹”,又站起来行礼。 原来这珍宝阁中的李姓东家,便是那浚仪桥坊的李程韦。 他见了李萍娘,也不说旁的,只道:“你明日一早,带了这一盒子歙墨去金梁桥街。” 又把季清菱家的住址给了,再把今日的事情说了,才道:“你自报家门,想办法同那姓季的女子见面说说话,能攀上交情最好,将来好好走动走动,看看她同那张家人是怎么识得的,回来再同我说。” 李萍娘知道要紧,连忙应是。 李程韦复又道:“若那女子是有用的,你便想法子搭一搭,若是无用的,你探了出来,便不要浪费功夫在那一处了。” 李萍娘笑道:“爹也太小看我了,我哪里是那般蠢的,自有办法分辨有无用处。” 说着把那盒子盖上,收起在一边。 父女两说了半日话,李程韦才出了门。 李萍娘则是早早睡了,等着次日去金梁桥街寻季清菱。 第四百八十二章 替身 且不说这一厢李家一心去探季清菱的底,好借此学着如何才能搭上张待一家,另一厢那崔公带着张璧出了珍宝阁,一路小心翼翼这一位大爷回了府,又寻了张府上的人问了半日的话,才自行往御街方向而去。 他趁着皇城门没关回了宫,急急往慈明宫行去,堪堪走到殿外的时候,却见前头几人朝这边行来,两边正正对上。 “崔提举!”对方见了崔公,忙出身唤了一句,复又行礼。 崔公倒是不觉得出奇,点一点头,道:“原来是许都知。” 正在行礼的许继宗点了点头,复又道:“下官还有差事在身,先行一步了。” 说着又拱了拱手,急急忙忙往外前走去。 赵芮除却自己每日来同张太后问安,也会时不时派得用的内侍过来送些东西,这不是什么奇事,只是今日这许继宗行路这般焦急,倒像是被狗撵了一般,也不知道自家离宫这一日,宫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崔公心中想了想,连忙回屋中换了当差的服饰,立时回了去了慈明宫的主宫,等着通传。 他很快被放了进去。 张太后见他回来,道:“正要寻你来问话,怎的去了这大半日?人可是到家了?” 崔公躬身赔笑道:“小郎君已是回府了,今日逛了一日,倒是半点不累,先是去走了一圈御街,没择到好东西,有些不高兴的模样,下官想着上回小郎君相中了宫中几样东西,都是三殿下从一间铺子里头寻了进献的,又因那铺子离得不远,那主家以前也见过,是个识趣的,就着人去提前知会了一回,中午吃了仁和酒楼,下午就逛了铺子。” 又把日间遇得季清菱的事情说了,并季清菱一路在车厢上头说的话、在珍宝阁中行事也说了。 那马车厢本来就是木板所做,挡不了什么声音,虽然外头有些嘈杂,可断断续续,崔公也听得不少,此刻一一学来,也不敢添油加醋,只听到什么就说什么。 张太后认真听了,复又细细问了几句,点了点头,道:“倒是有几分见识。” 复又感慨道:“从前总把那小家伙当做孩儿,如今看来,早已长大成才了!” 崔公不敢多言,只站在一旁。 张太后自是知道自家这个堂弟性子皮,难遇到一个能治他的,听得崔公说张待极听季清菱的话,心中想了想,又问道,“那女子是哪一家的,又是个什么出身?” 崔公被李程韦唤作崔公,其实也有本名,叫做崔得臣,乃是崇福宫提举。 他在张太后身边当差多年,行事老练,早间才出宫,便猜得到晚间回来会被问什么,为着这个,还特在张家府上留了一会,就是打听情况的。 见此时果然得了张太后问此一问,崔得臣不慌不忙,把自己特意从张府打听来的话说了,道:“姓季,住在金梁桥街,乃是延州人,听说当日延州城灭,她全家都没了,幸而还有个夫家在一处——正是如今南下平广源州民乱的户部勾院,眼下还是随军转运,唤作顾延章的。” 张太后顿时了然,“哦”了一声,问道:“赣州那一个?” 崔得臣道:“正是。” 张太后登时有些失望。 若是个寻常出身的,只要好生看看人品行事如何,如果当真能有用,倒不妨接进张府里头,给点好处,让帮着带一带小儿也好——纵然大处上起不到什么用,道理也用不到旁人去教,不过只要能让帮着那猴儿理理性情,便算有用了。 可惜了……竟是个朝官的妻子,那朝官还是得用的……这般的人,若再接进张府,好似就有些不太妥当了。 她还在犹豫着,却不妨听得仪门官进来禀话——原是济王来问安。 赵颙走到张太后跟前行了个礼,左右看了一圈,问道:“不是说今日张家的小二郎君来了吗?” 张太后笑道:“你又不是不知道,他那性子哪里坐得住,见我没空理他,自玩了一二时辰,嚷着要出去给我买寿礼——今日你那侄儿又烧了两回,我操心那一处,没空管那猴子,索性让崔得臣带他出去了。” 赵颙脸色一变,忙道:“怎的又烧了两回?可是宣了御医?要不要紧的??” 张太后便道:“方才二哥让遣人来说,如今已是好多了,烧也退了。” 又叹道:“二哥这一个,当真是身子骨弱,这后半年就没好过多。” 赵颙也叹道:“二哥镇日忙于政事,也要保重身体才是……只盼侄儿快些好起来……” 母子两叹了一回,赵颙又道:“儿子从前在外头听得个说法,便是家中有胎中不足的小儿,又三天两头得病的,不妨给他寻个替身,去那佛庙也好,道观也好,做个出家的样子。” 张太后年轻时一向极不喜欢这等佛、道之事,如今年纪大了,虽然依旧不是很信,可却不像从前那般排斥了。 有一句说法,叫做死马当活马医。 赵署是大晋如今唯一的皇子,病成这样,说一句老实话,张太后真的担心哪一日一睁开眼睛,就有人凑到她耳边说一句,那条蔫巴巴的弱龙没了。 便是勉强活了下来,依赵署那个身体,想要扛得住江山,也有些勉强。 都说祖母爱孙,张太后自然也爱孙子的,可这并不妨碍她觉得这孙儿不适合做皇帝。 不过她毕竟只是一个已经撤帘的太后,如今龙椅上的那一位是她的儿子,不是旁人,赵署又病成这样,她并不方便说什么话,也怕自己说错什么话,最终要闹得兄弟离心。 此时听得赵颙的提议,虽是佛佛道道的,张太后竟是也难得地有些动心起来——左右也不需什么耗费,不过一个替身而已,并不算什么,万一就成了呢? 赵颙见得张太后的样子,忙又补了一句,道:“我是不方便同二哥说,倒不如母后帮着提一句。” 张太后点了点头。 这种事情,兄弟之间确实不好说,若是被误会了就麻烦了。 第四百八十三章 便宜 赵署病了这样久,张太后虽然可惜,心中却也早做好了准备。 小儿本来就难养,便是她自己原来生的也有过没养住,大晋哪一任皇帝没死过几个龙子龙孙? 赵署对于赵芮来说,是唯一的儿子,可对于张太后来说,不过是许多孙子当中的一个而已,说爱也是爱的,只是哪怕最初再心疼,见着这小儿也不聪明,也不能干,嘴巴还不会说,偏偏镇日病着,还不晓得有多少寿元,同其余那些康健伶俐的比起来,难免就不那样讨人喜欢。 一个人的情感总是有限,要分的地方多了,感情再充沛,也会被摊薄。 就像巷子里头小酒肆中卖水酒,一碗酒中兑进去三四碗清水,哪怕原浆再浓,凭你原本三碗不过岗,到得头来,也就只剩得那一点子味道罢了。 虽然知道要是天子无后,只能过继,今后将会祸端无穷,可事情已经这样了,也没有选择的余地。 张太后历了三朝,什么都经历过,早已见怪不怪,至于赵颙的想法,她自是也看得出来。只是几个儿子都是这幅德行,人已是这样大,性子已定,管也再管不过来。 几个儿子里头,她最喜欢的是三子赵颙,虽然材质一般,跟二子赵芮比起来,实在也是半斤八两,却胜在一个亲近。 赵颙少时嘴甜,长大之后也体贴,比起敏感且不怎的会说话的赵芮,当然更得张太后疼爱。 母子两个说了一会话,赵颙才告退。 次日下午,趁着赵芮过来问安,张太后便把那替身的事情说了,又道:“若是实在不行,倒不妨试一试。” 独子这一段时日以来,病情几乎都没有好过几天,赵芮自是不可谓不急,只是这“替身”之事当真非同小可,一旦放出风去,天下间人人都晓得十有八九是小皇子这一处有了不好——若是一切顺当,何苦又安排这一个从来没有过的替身呢? 这种时候,什么理由都是搪塞不过去的。 天家子嗣不稳,本就是大事,少不得招来朝臣们的关注,为皇子找替身,这事情说出去实在也有些荒谬,此时只是想一想,赵芮脑海里已是浮现出届时朝会上那等此起彼伏的劝诫了。 不过……万一当真有用呢? 到了这个时候,就是天子也要生出几分死马当活马医的念头。 如果当真有用,自己碍于这些原因,没有用给儿子找替身,最终使得他…… 赵芮抓着杯子,十分犹豫。 自己肚子里头钻出来的,张太后又怎么会猜不到对方心中所想,她向来不耐烦见得人磨磨唧唧,实在嫌弃得很,便道:“你那殿中还有大把事情,我就不留你了,去罢。” 这就把赵芮给打发走了。 等到慈明宫中空了出来,她才复又把昨日那崔得臣给召了过来,让将张瑚给宣了进宫。 这一回是问当初张璧在延州的事情。 从前张璧走失复又找回,自是瞒着京中,一直到得如今,也没通气,谁晓得这一次因为在仁和酒楼中遇得季清菱,叫崔得臣问出来历,多少也提到了些往事,就再瞒不过去了。 既说季清菱是“恩人”,曾经救过张璧,那必是出了事情,才能得救。 张瑚只能把原来的渊源给交代了,果然挨了一顿训斥。 张太后骂道:“原说是带去外头得长进,竟是这般长进?人都差点把性命丢了!” 张瑚只能低头听训,复又解释道:“当时延州就在后方,大敌当前,少不得有些兵荒马乱,又因州官不得力,管不过来,后来我与爹爹去了,把州务打理起来,便也好了,再没有那样的事情。” 又道:“赣州不同延州,清静得很,实在顺顺利利,他如今才长了三载,就添了这许多进益,不比在京城里头一味偷懒好?也算是开一回眼界了。” 张太后哪里肯听,只道:“你莫拿话来哄骗我,这话只能拿去哄你娘!” 又道:“等我过了这一场宴,你自回赣州,璧儿留下,你自同你爹长进去!” 张瑚见张太后发了真火,并不敢十分违逆,只得暂且应了。 张太后复又问起季清菱的事情。 这一桩卡在那一处上不上,下不下已是许久了,当着自己堂姐的面,张瑚也没有什么好瞒的,便道:“原听说是有了夫家,想着给她那夫家分派个前程便好,不想等见得面,那顾延章十分冷淡,因他其时只是个白身,我也懒得多做理会,只以为是拿腔拿调的,烦他摆架子,便暂且罢了,又送了些仪礼,略值几个钱。” 张太后倒也没觉得这堂弟行事不妥,却是道:“既如此,我给她赐些东西下去罢。” 又道:“可惜出身不妥当,不然接去府里头养一养那猴儿的性子也好。” 张瑚忙道:“原也想过,从前在延州时那顾延章还是白身,我便想着不妨把人接进府中,照看一下,只那顾延章不肯……如今更是不可能了。” 他说到此处,犹有些可惜,道:“因她性情人品都算不错,道理也懂一些,我想着璧儿年纪小,我与爹平日里头没空看顾,旁边又都是些生仆,有个细心的也好,谁知……” 张太后点了点头,道:“确实算是有几分见识,你倒不如照着这样的,京中四处寻一寻,璧儿年龄也上来了,有个女子在旁边看着也好,倒比放一堆子丫头小厮跟着方便,平日里头多提点些,你们也省点力气。” 张瑚便道:“娘已是在寻了,只圣人也不是不晓得他那性子,找得回来,难免又要挑毛病,就算人是好的,也要他肯认才是,如今好容易有一个降得住的,昨日听说路上遇见了,晚间回得府中,竟自去背书习字,又拉了弓,直说自己要做什么‘英才’,半点不用人盯着——也不晓得哪一根筋搭对了,偏他就吃这一套。” 说来说去,还是觉得季清菱用得称手,也是便宜,言语之中有些惋惜。 张太后便道:“先找着罢,不行我再来看。” 第四百八十四章 拜访 且不说这一厢慈明宫中,张太后忙着心疼这一个堂弟,另一厢的仁明宫里,杨皇后却是也有客人。 她娘家长嫂郑氏坐在下首请罪,认错道:“是小九不懂事,被那些个人怂恿着,跟着一群人张嘴就胡说,谁晓得正正就他说的时候被张舍人家的小郎君听得了——当时就挨了一顿打。” “回来也不敢怎样,自己憋着又寻了日子去道歉,也是无用——昨日流着两管鼻血回得来,脸上肿了一大片,才是再瞒不下去了,老实同家中交代了,我想着您在宫中想来还未得知,怕要惹事,只好赶紧进来。” 郑氏话语中带着几分惶恐,复又道:“也不晓得怎的才好了,实在怕拖累了您这一处,将来若是叫圣人……”她顿了一顿,偷偷看了杨皇后一眼,才小心问道,“要不要我带着小九去张舍人家负荆请罪一回?” 杨皇后一面听,一面只觉得自己牙根都泛着苦味,一口才烹出来的香茶咽下去,半点品不出滋味不说,明明茶水是热的,却带着整个人连心底里都透着凉意。 她张了张嘴,本想要说些什么,复又咽了回去,好一会儿才道:“小九也要好好教一教了,岁数不小,正该认真好进学才是,不要成日同那些宗室子弟搅在一起,咱们家好歹也要出一两个有能耐的,不然将来便是给了差事,也扶不起来。” 郑氏唯唯诺诺,却是又问道:“那张小郎君那一处?” 杨皇后宫中还躺着一个病得死去活来的皇子,心中忧虑异常,实在没有力气再去管这一摊子事——若是当真赵署没了,今后的日子,就算不得罪太后,也就是这样了。 她咬一咬牙,勉强道:“小儿间的事情,莫要闹得大了,装作不晓得便罢,你要自去上门,倒把事情掀得出来。” 两个妇人坐在一处,殿中氛围竟是有些惨淡。 郑氏看着杨皇后,着实是心酸。 都说天子是九五之尊,皇后就是母仪天下,可这母仪也得看对着谁。 太后活得又久,娘家又得力,自家又厉害,当初管丈夫就管得服服帖帖,如今管儿子更是不在话下。 偏偏娘娘出身只是寻常,娘家搭不上手,自家腰杆也挺不直,说话都是气虚的。 这种时候,若是天子挡得住,好歹也给挣回几分面子来,可天子也不是个硬气的。 虽说娘娘眼下许诺什么将来给差事,可届时能不能给,又是给什么,差别可是大了去了。 郑氏不敢想自己丈夫儿子比得上张待、张瑚的待遇,只要能有个十中之一,已是要烧高香了。 她心中难过,也不好说,因自家生的儿子惹了麻烦,又是知道如今宫中情况,更为忐忑,生怕说出什么话来火上浇油,只得闭嘴。 杨皇后也是又烦又恼。 眼见赵署身体好一日坏一日,折腾了这样久,御医天天围在床边,也没见好,反倒是症状添得越发多了。 便宜儿子看起来要活不久,丈夫又是不能生,若非老天开眼,恐怕只能过继了。 既是一定要过继,与其坐而待毙,等着朝中大臣争出个结果,倒不如早些自己挑一挑,寻个知道感恩的,能叫自己过个囫囵晚年。 杨皇后这念头由来已久,自赵署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御医们束手无策之后,她就开始琢磨起来了。 只是这话却不能同天子说。 赵芮贵为天子,于子嗣上头这般可怜,好容易得了个儿子,养到这样大的岁数,又要没了,今后也不能再有,如何能接受? 杨皇后不会蠢得在这个时候去忠言逆耳,引得天子记恨,可私下里头该准备的也该准备起来。 她小声交代郑氏道:“你叫兄长帮着看一看,宗室里头哪一个血脉近的小儿脾性好,打听了人名来,下回进宫再同我说。” 郑氏不敢多问,只好点头。 杨皇后细细又把要打听的东西再说了一遍,方才让娘家嫂子出宫。 *** 郑氏进宫的时候,也是李萍娘准备出门的时候。 因为时间太过仓促,李程韦派出去的人,并未能带回来太多有用的消息。 季清菱同顾延章二人行事一惯低调,有交集的也就是那几户人家,知根知底的更少,顾延章虽然算是个名人,可同他来往密切的,实在也不太多,俱是官宦人家,与李家不是一路的。 临得上马车了,李萍娘也只知道金梁桥街那一处住的乃是一户官员,户主姓顾,如今不在家中。 她吩咐人把那一盒子歙墨收拾好了,行到半路,特意又拐去买了几盒子上好的桂花糕、雪片糕,都是估摸着十来岁的小姑娘应当都爱吃,让那店家包好了,方才继续行车。 生意做得越大,人脉、本钱就越是要紧。 寻常人用劳力来讨生活,稍微好一些的,用脑子来讨生活,到了李家这个阶段,已是用银钱同人脉来立足了。 越是到了这个时候,想要往上,就越是困难。 李萍娘从小就极得李程韦喜欢,被教得长大,自然知道眼下家中不缺银钱,只缺人脉。 李家的出身,实在是太低了,想要鱼跃龙门,也实在是太难,哪怕有一丝一毫的机会,都不能放弃。 她是李家的女儿,只有李家好,她的日子才好。 李萍娘这一回过来,只带得两个小丫头,并两个车夫,旁的人仆从一个都没有,等到了地方,叫下人去敲门递了帖子。 季清菱很快就得了消息,一时有些莫名。 一般的大铺子送东西上门,少有听说叫东家儿女帮忙送的,又不是小门小户的生意,昨日那珍宝阁,一看就是巨贾才开得起的。 然而人都到了门口,帖子也递了,又是别人亲自送的东西,自然不好拒而不见。 她让把人带去了东厢房,自己稍微收拾了一下,缓了片刻才过去。 等到跨步进去,对方闻声站起身来,两人眉眼一遇,正要互相打招呼,却皆是愣了一下。 季清菱吃了一惊。 厢房当中这一个所谓的李姓东家的女儿,并非十三四岁的小女儿家,其实是个二十来岁的妇人,相貌长得极好,穿戴也是上佳。 最重要的是,这是个熟人。 正是上一回她同柳沐禾去大相国寺时,偶遇过两回的美妇人。 第四百八十五章 警惕 吃惊的不止季清菱,站在对面的李萍娘更是目瞪口呆。 她做梦也没有想到,今次上门遇到的竟会这一个,脸上的笑顿时一僵,过了一息才反应过来,袅袅婷婷地行了一礼,勉强做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道:“不想竟是这般有缘,今次又能与夫人相遇。” 又自报家门道:“奴家姓李,单名一个萍字,请唤我萍娘罢。” 李萍娘毕竟是个经事少,再如何也比不得那一个做爹的李程韦。 李家前期做了无数铺垫,如果一切顺利,她原本是能再嫁与杜檀之的——到底只是一个兼祧而已,杜老太太那一头都走通了,她家还肯舍那样多的嫁妆,哪里又有嫁不进去的道理。 谁晓得到得最后,原本十拿九稳的事情确实没有成,反倒不了了之了,过后不久,智信大和尚又被打发去了广南,杜老太太更是一病不起。 彼时去大相国寺,她准备了许久,因一心要成事,倒不觉得有什么,此时猝不及防,撞见季清菱,想起从前那些个后续,莫名地倒有些心慌。 智信为什么会被打发去那偏远之地,虽然做爹的没有特意说,可李萍娘却也不是聋子。 她大归之后,常去那等僧僧佛佛的地方,自是把该听的不该听的推测都听了个够,知道这乃是前科状元,打赣州回来的顾官人行的好事,此刻见了季清菱,心中少不得有些犯虚。 季清菱却是不知根底,因上回在大相国寺并未发生什么,只以为那是偶然相遇,便应了一声,先自通了姓名,复又问道:“不晓得萍娘子年庚几何?” 李萍娘心中挂着事情,脱口回道:“托大,比夫人早生了几载。” 季清菱本只是寒暄几句,听得对方这般回答,却是觉得有些奇怪。 两人虽是曾经见过一回,却只是点头而过,俱是不知对方姓名身份,这李萍娘又是如何知晓谁比谁“早生了几载”? 她心中好奇,面上却是不显,请对方坐了说话。 李萍娘这才连忙把那装歙墨的盒子打得开来,递给季清菱,又道:“我爹特特交代了,说夫人这一处实在是顶要紧,因怕其余人不得力,便叫我专程来送,说是认一认地方,将来也好走动。” 又细细介绍了一回自家送来的歙墨产自何处,制墨的师傅是哪一个,如何如何好,都是商贾做买卖的言辞。 季清菱让秋月接了,又道了一回谢。 李萍娘笑着道:“实在是客气了,夫人照顾我家生意,当是我们这一处来谢才对。” 又做一副随口闲谈的模样,问道:“季夫人哪里人氏?这般人物品貌,怎的我从前竟是未曾听说过?可是才进的京?” 这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季清菱坦然道:“我是延州出身,今年才新来。” 李萍娘“啊”了一声,且惊且喜地道:“当真是巧!我家从前便在延州做生意,走的西域商线,买卖的马匹、绸缎,又贩些茶叶,旁的州县许有不知道,这一处却是再熟悉不过了!” 又笑道:“说不得从前咱们两家还打过交道!” 季清菱越听越觉得耳熟。 姓李,曾经在延州往西域走过商线,买卖的马匹、绸缎、茶叶——怎的跟李程韦那一家那样像? 想到上一回在大相国寺听得面前这李萍娘向智信大和尚问婚姻、儿女,眼下明明已是妇人装束,却依旧帮着娘家外出上门送歙墨,她心中不由得联想起来。 会不会当真是那一户李家? 若是这样,面前这一个,岂不就是上回柳沐禾说的与丈夫和离大归,准备嫁与杜檀之做兼祧妻的李家女儿? 她心中狐疑,还未来得及回话,李萍娘已是又欢欢喜喜地道:“原来竟是延州人!想必同那张小郎君便是在延州遇得的罢?居然这般有缘!怕是寻常亲戚都没有你们感情这般要好。” 季清菱有心问话,点了点头,道:“确是在延州得遇的。” 又问道:“不晓得萍娘子如今住在哪一处?来此送墨,方不方便?” 李萍娘笑道:“我家在浚仪桥街,虽是略有些远,却是一条大道就过来了,并不麻烦。” 季清菱立时就觉得不对劲起来。 住在浚仪桥坊,姓李,曾经在延州与西域间行商贩卖马匹、丝绸、茶叶等物的,除却李程韦,还能有谁? 既然李萍娘是李程韦的女儿,那从前在大相国寺,当不是偶遇,昨日在珍宝阁中,应当也并非凑巧。 李程韦所有的商铺无数,光是京城,少说也有数十处,听得张璧说,他乃是临时出得来闲逛,既如此,那一个“崔公”便是临时起意去的珍宝阁。 这样多的临时,李程韦又怎么可能恰巧就在铺子里头,又亲自取了那蓝宝石手串出来? 商人逐利,张待乃是太后的伯父,张璧更是太后面前极得宠的小儿,想要巴结上这一家,实在是正常得很,可能把张璧的行程、动向了解得这样清楚,却是有些可怕。 再回想大相国寺那一回,她与柳沐禾两轮遇得面前的李萍娘,也是巧得过分了。 纵然知道李程韦不是什么好人,可直到如今,季清菱还是分辨不出来对方究竟是想要做什么。 她心中既是有了警觉,再听李萍娘问话,就越发觉得奇怪,回答起来,自是更为谨慎,等见得时间差不多,索性直接端茶送客了。 李萍娘努力了半日,也算是得了些能用的,回到家中,忙把打听来的事情一一同李程韦说了,复又问道:“爹,那一个季娘子好似是官人家的出身,也是延州人,我原来还未觉得,今日一听,倒是恍惚间忆起一桩事情——咱们从前是不是延州城里头一户姓季的官人家也有来往?” 季是小姓,在延州城里头做官的也并不多,李家同季家来往的时候,李萍娘年龄尚小,知道的并不清楚,可她这样一提,李程韦马上就想了起来。 确实是有这样一个季家。 延州城中的季钤辖。 当初自己还为儿子求娶过他家女儿,只是延州被屠之后,那一家便没了音讯。 他后来还恼过,好容易搭上的人脉,说死就死了,搞得他一点准备都没有,延州去往西域的商线也因此而断,后来州城重建,更是半点便宜都没占到。 也是死得不是时候。 第四百八十六章 发现 其实李程韦如果有心去找,又怎么可能会时隔十年,依旧寻不到季家人的半点下落。 延州城虽然被屠,可数载之后,大晋与北蛮反复拉锯,最终也成功将其收复。杨奎作为大军将帅,又是延州知州,重建州城,收拾残局,恢复秩序,一切都做得有条不紊,自是也曾经张榜公示过亡者并下落不明者的姓名。 季家一门是得过朝廷表彰的,只要认真打探一番,不需非多少力气,很轻易就能知道季家的女眷都没有寻到尸首,“季母”与“季清菱”,乃是失踪并非亡故。 城破之前,离城而逃的百姓数量很多。 事实上,延州城的将士几乎死伤殆尽,有一部分原因便是为了掩护这一批民众出逃。只要脑子正常的人,多半都能想到这家母女是有机会活下来的。 季父是李程韦的救命恩人,又帮他搭过延州往来西域的商线——这几乎是李家真正发家成为顶尖富户的原因,在此之前,李程韦虽然富裕,却只是京城中一家普通的豪富而已。 有救命之恩,又有提拔之情,按理说在知道延州出事之后,哪怕刚开始忌惮北蛮,不敢擅动,等到后来延州城复,一切都回归正轨之后,出于道义与感恩,李程韦也应该好好探寻一番季母与季清菱的去向。 然而他并没有。 得知季父同季家兄弟都战死之后,李程韦也曾经试图再次捡起延州与西域之间的商线过,最终无果,又因他其余生意已经起来,商线没了,虽然心痛,却也并非损失不起,算一算重新搭建要付出的代价与回报,实在是不划算,便再没有在此处费过功夫。 家中当官的死了,一个妇人,一个女儿家,再无重新起来的可能,他便是把二人找了回来,又有什么用? 他姓李的是行商,又不是行善,没有用的人,自是当做不存在才好。 从此之后,李程韦便再未让人去过延州,是以也不知道季家居然还有活人,唯一的后人季清菱曾经上衙门登记姓名,领取朝廷给季家父兄家小的抚恤银子。更不知道曾经自己想要为儿子求娶的这一位官人家的小娘子,最终嫁给了曾经跨马游街、而后声名鹊起的状元郎。 这些都不知道,自是更不会知道他原本计算得好好的女儿的婚事,是被这一个早该死绝的季氏连同柳家一并搅没的,而本来已经混得风生水起,就等着好风凭借力,送其上九霄的智信大和尚,硬生生被她一句话借力使力,直接送去了广南喂蚊子。 不过李程韦从前不知晓这些,却不妨碍他知道季清菱的来历之后,想办法靠上去。 顾延章起步既高,升得又快,能力更是有目共睹,说一句前途不可限量,并不为过,这样的人,无论在京还是在外,只要结交好了,借着权势也好,名声也好,想要捞点好处,不晓得胜过自己嫁多少女儿出去同那些不知官途如何的穷进士多少倍! 如果不是李家的架子已经搭了起来,两个儿子都娶了县主,并不方便再把女儿送出去做妾,李程韦甚至都舍得把幺女李萍娘给这姓顾的官人纳了。 做了几十年的生意,他最擅长的就是结亲。在他看来,无论是自己结亲也好,儿女结亲也好,都是同其余人家拉关系的最简单、最方便的办法。 只要结了亲,他就能想法子把两家变作一家。 从前的李家是这样,后来的原配家是这样,现今这一家,虽然目前尚未能够,可凭着他今时把着的那一位,只要对方成了事,也就是洒洒水的力气。 不过现下的李家到底不是从前,不能再做送女做妾这等没脸的事情,小妾一事,也只能作罢。 他原本已是暂且放弃了顾延章这一头,谁知峰回路转,竟又得知了顾家之中,竟是有旧人! 在李程韦看来,一个小小的妇人,自是好哄骗的。 李、季两家曾经多年来往,他原本想要给儿子说季家女的时候,没少往那边送东西。 李程韦极为擅长拉关系,也懂得对什么人,要用什么来往方式。 他知道季父性格有些板正,做得过了,反倒不好,便不往那一处给什么贵重的,只当做是亲友走动,送的都是些看起来虽然不贵重,却极费心思的东西,逢年过节也好,隔三差五也好,总有动静,打的是细水长流,长长久久的主意。 他犹记得延州城破的时候,已是十年前,算一算,当时季家女儿应当有了七八岁,早记事了。 两家本来就有旧,此时不过捡起来而已! 李程韦一面派人出去查“顾勾院家中夫人”的底,一面开始摩拳擦掌。 简直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顾延章同柳伯山是什么关系? 衣钵弟子! 季氏同杜檀之的妻子是什么关系? 手帕之交! 眼下走杜家的门路,估计是不太能走得通了,可并不代表走顾家的门路会走不通! 只要同那季氏捡起来了旧日之情,打她这一处去找柳氏,再由柳氏去寻杜檀之,难道不比如今简单? 有金有银,不如有人。 走季氏这一处虽然比不得萍娘嫁给那杜檀之,却也算得上无可奈何之下的办法了,总好过如今,总是悬着心。 此时的李程韦因收买了大理寺中的胥吏马三,知道杜檀之上任之后,虽然并未查出自家的什么问题,却也接连翻了两个案子,都是刑狱之事,叫他不得不防。 有顾延章这一处的用处,再有杜檀之那一处的作用,季清菱在李程韦眼中,便不再是从前那一个毫无作用的孤女了,而是变成了给自己牵桥搭线的重要棋子。 虽然两边不久前有些误会,可那又有什么关系。 李程韦最为自信的就是自己的忍辱负重,能屈能伸,也十分相信,在两家本来就有旧情的前提下,只要自己好好使把力,同一个小妇人拉近关系,并不是什么难事。 不过别人再好,也不如自己好。 派出去打探情况的下人还未回来,李程韦已经开始在盘算,等到将来通过季氏跟顾延章搭上关系之后,要如何才能把李、顾两家连在一处,这般一来,那一位吩咐的事情也做成了,自己的事情也解决了。 第四百八十七章 作呕 打听住在金梁桥街的季氏自是难有什么回信,然而打听顾勾院的妻子,却是容易多了。 只耗费了两日,李家派出去的下人就一个一个送了消息回来。 李程韦越听越是轻松,也越听越有信心。 果然是那个季家女! 一个不满二十的孤女,八岁就全家死绝,一个亲人都无,嫁与正扶摇直上的状元郎,难道真的会半点也不担心? 季家到得如今,估计也只剩下延州那点拿不出手的房契、田产而已,纵然有个英烈之后的名声,可这名声能当饭吃吗? 婚姻是什么? 婚姻乃是结两姓之好。 从古至今,一贯有两种说法,一种叫做低娶高嫁,一种叫做门当户对。 这两句话乍听起来似乎很是矛盾,其实却是一个意思。 说低嫁高娶,其实是在一定范围内的高与低,不要说那等高官贵臣,便是他一个商贾要嫁女娶媳,若是那人家财、地位比不上自己,他连看都不会看。 如果没有足够的利益把两家人拴在一起,婚姻又如何会稳固?如果门第不相当,便是两家不在意,夫妻二人也会过不下去。 想一想那顾延章,在外做官、打仗、上朝、行事,能见识到多少东西?若只是贪色,贴心贴意的妙女子、美娘子,世间难道会少?进去那等青楼歌馆之中打个转,就能见得十个八个主动贴上来。 那一位顾官人,从前可也是商人出身啊! 李程韦也是男子,更是商人,平日里就是靠着琢磨别人心事赚钱,便是不过脑,也能想得到寻常男子对妻子的要求,推测起同样是商家出身顾延章的想法来,实在是再容易不过了。 都说娶妻娶贤,纳妾纳色。 这一个“贤”字,靠的就是出身才做得到! 没有钱,没有势,说话就没有底气,同样的事情旁人做来就是“贤”,你做来就是“小家子气”。 季氏不过一个小妇人,据说乃是从小就跟着顾官人逃难,早早就成了亲,听起来是青梅竹马,感情十分牢靠,可李程韦活了这些年,最知道的就是世间除却孔方君,除却权势,没有一桩是牢靠的。 讲感情? 呵! 越是这般,李程韦就越放心。 季氏嫁给顾官人这样多年,既无嫁妆,也无子嗣,还无父母兄弟,可以说毫无依靠。 顾官人官升得越高,人爬得越快,她应当就会越心中没底。 而自己,正正就是一个再好不过的、凡事都能叫她来商议的“亲故”! 只要捏好了这张牌,扮好了该扮的角色,难道还怕她不上钩? 等到确定了季清菱的身份之后,李程韦几乎是立时就让下头人写了一封帖子过去,在上头自报了身份,又说了两家渊源,自是少不得唏嘘感慨一番,说自己曾经如何卖力找寻季家一门,最终因得毫无下落,无可奈何之下,只能放弃。 虽如此,每每遇得节气,也绝不忘记为旧日恩人遥祭一回,还请过许多次寺庙中的和尚们帮着超度。 拉感情的叙旧话说完,他才终于转进了正事,表示自家于仁和酒楼中设了一桌席,阖家邀季清菱前去赴宴。 *** 接到李家送来的帖子的时候,季清菱简直有种吞了苍蝇的感觉。 这等睁着眼睛说瞎话的能力,李程韦当真是使得炉火纯青! 如果换做是原身在,说不定也就信了,只当其时延州乱,当真是找不到,李家这一位叔叔也许还挂念着自家。 可季清菱却半点不吃这一套。 她原来就知道李程韦不是好人,如今查了这样久,虽说还没能有什么定论,可就只是这探到的一点点,已是能得窥此人的恶心。 然而姓李的打着长辈与季父旧友的名头,又是借着报恩的名义,便是季清菱想推拒,情理上也不太合适,想了想,索性应了下来,等着看对方到底是个什么意图,因怕柳沐禾误会,还特意去了一趟杜府,与对方把事情前因后果都说了一通。 *** 且不说这一厢季清菱忍着恶心答应了李家的宴请,另一厢的崇政殿中,赵芮也一阵阵地犯恶心。 与季清菱不同,他并非心中不舒服,实在是身体实在是扛不住了。 吃了这几个月的药,各色法子都尝试了,小皇子赵署的身体还是不见好,这几日烧得整个人都喊起了胡话,偏因身体太弱,说话都像只病猫一般。 虽然自己的儿子都还没有养大过,可赵芮也是见过其余七八岁小儿的,远的不说,近有张家的张璧,三哥、四哥家的孩子,闹腾得厉害的时候,能把宫中的瓦片都给掀起来,可自家这一个,连哭都提不起力气。 哪怕再不愿意,赵芮也已经开始认真地考虑其上回张太后说的话来。 也许给儿子寻个替身去出家,当真就有用呢? 他心中挂着儿子,又挂着国是,连着几夜都没有睡好,本来身体就差,恰逢换季,又染了风寒,病中熬了夜,整个人的心脏都犯着抽,打胸口里面左边的地方一扯一扯又一丝丝的痛,仿佛一不小心,整个人都要倒过去一般。 今日乃是大朝会,天子不能缺席。 上朝的时候,赵芮就觉得自己有些作呕,本想结束之后,若是没什么大事,便想偷上半个时辰休息一下,眯一会眼睛——偏偏遇得广南传了紧急战报,交趾举三十万大军叩边,钦州已是沦陷。 遇得这样的事情,赵芮哪里还能得空回去休息,也再无半点心思休息,只能急急召齐了两府重臣在崇政殿议事。 此时此刻,他撑着头听下头的人在吵,实在是又焦虑,又难受,心脏一抽一抽地痛,从喉咙里头打呕,泛着酸的口水不断从胃里倒涌出来,只觉得若是再撑上片刻,也许就要当众出丑,只得匆匆打断了正在同范尧臣争执的枢密使郭世忠,道:“此事甚急,诸位卿家先回去拿个章程出来,未时再议!” 说完,急急就往后殿去了。 他一入后头,也顾不得旁的,对着痰盂一阵干呕,却是什么也呕不出来,瘫坐在地面上。 第四百八十八章 发疯(补更) 崇政殿的砖块又唤作“金砖”,虽是泥土烧制,却与普通的砖块不一样,乃是苏州砖窑特供,质地更为紧实,因敲之有金石之声,故而得名。 赵芮单手撑在身后的金砖上,摸着那砖面,便似摸着一块冰一般,从手心寒到了全身。 他额头上冒着涔涔冷汗,口腔不断地流出酸水,喉咙里头也是又酸又辣,似是有东西想要从里头涌出来。 郑莱惶恐异常,连忙上前想要将天子扶起来,正要说话,却听得一声勉力克制的吩咐。 “去召御医,快……” 赵芮勉强说了一句,就闭起了眼睛。 他太难受了,有一瞬间,从太阳穴到心脏都在抽搐。 纵然一直都知道自己身体不好,可从前从未有哪一回像今次这般,觉得棺材就在眼前,而自己已经一脚跨了进去,好像只要稍微放松一点,当真就要闭过气去。 他正当壮年,还有大把事情未做,他还要做开疆辟土、开创盛世的皇帝!他还不想死!! 赵芮全身都发着抖,仿佛过了一辈子那样久,才觉得有人把自己扶了起来,睁开眼睛一看——是满面惊慌的郑莱同另一个小黄门。 后殿如厕的里间置有床榻,赵芮被扶着坐了上去,喘了好一阵子的气,又是干呕,又是吐酸水,等到过了小一刻钟,才渐渐缓了过来。 此时御医也来了。 今日当值的是孙奉药同两名太医院的医官,三人见得天子的脸色,皆是一惊,急忙上前行礼。 赵芮此时已经好了些,也有力气说话,便道:“免礼。” 又道:“朕不舒服,诸位卿家瞧瞧是哪里的毛病。” 孙奉药连忙打头一个上前,因见天子神色疲惫,连话也不想说的样子,先不敢多问,径自把脉。 从诊脉到开出方子,三个御医足足花了小半个时辰,最后得出来的结论是天子湿寒入体,要多加休息,不能再像从前一般熬着。 赵芮喝了药,又得孙奉药扎了针,已是好了许多,只觉得半条命又回来了。 因那汤药中有安神的作用,他一觉睡了不晓得多久,等到醒来,只觉得殿中昏暗,看着倒像是晚上了。 赵芮一惊,连忙爬起身来,叫道:“郑莱!” 郑莱立在床边,听得赵芮叫,急急应是,还未来得及把床幔揭开,赵芮已是自己把幔子打开了,皱着眉头质问道:“什么时辰了?两府可是到了??” 他身体好了一些,就开始惦记着广南与钦州的事情。 交趾号称三十万大军,自是叫着玩的。 他也不是才登基的乳臭小儿了,并不像从前那般,听得哪一处有敌叩边,就战战兢兢,敌方怎么报数,就怎么听。 交趾称三十万,真正的兵士有个七八万就顶天了。 可饶是如此,广南也禁不起这样打! 钦州数万百姓,这一回不晓得要死多少人,旁边还有宾州,再远一定更有邕州、梧州,往东则是整个广南东路,若是控制不住,广南危矣! 这才过了多久? 杨奎一死,交贼就反了天了! 赵芮盘盘算算,点来点去,就算把邕州、桂州的兵力集中起来,加上陈灏带去的那点人手,也没法正面对上交趾兵。 广南西路已是发了急脚替来求援,方才枢密使郭世忠就在与范尧臣争执要不要发兵救援、怎样发兵救援的事情,而今多少事务都等着自己去决断,若是错了今天,又要拖明日,多挨一天,广南就多死不知道多少人。 赵芮把身上的被子掀开,也顾不得旁的,就要爬起来。 郑莱忙道:“陛下,您只睡了一个多时辰,而今刚过了午时三刻,诸位官人才到得外头等候。” 赵芮一惊,抬头看一回殿中光亮,吓得手脚都软了,问道:“怎的这般黑??” 难道竟是自家眼力出了毛病?? 听说太宗皇帝就得过眼疾,差点瞎了,明明正当时,却不得不早早禅位给儿子。 难道自己也传了太宗皇帝的毛病? 赵芮这边还在一惊一乍,只听得郑莱回道:“下官怕日照太亮,扰了陛下安眠,便叫人把窗、门都用重纱罩了起来。” 他自觉这乃是邀功,却不知道自己这一番举动,差点把面前的天子吓了个半死。 这一位从来脾气极好的皇帝,头一次几乎想要把这自作主张的死太监给拖出去打上几板子。 郑莱想拍龙屁,可龙屁股又哪里是这样好找的,果然拍到了龙爪子上,他犹不自知,还以为自家这般体贴周全,必是做得到了位。 赵芮自是懒得跟一个小小的宦官去计较,他匆匆整了整仪表,出了外殿。 二十余名大臣已是分班而列,领在前头的是黄昭亮与郭世忠,可赵芮坐到龙椅上之后,先点了郭世忠出来说话,等他禀过之后,却没有问黄昭亮,也没有问他后头已经头发花白的参知政事石逢宾,而是越过了好几人,径直点了持笏而立的范尧臣。 “范卿,郭卿意欲从潭州调兵,从朝中调派将领前去领兵,你意下如何?” 范尧臣出班道:“臣无异议,只大军粮秣、辎重等物,潭州恐怕一时难以支应。” 赵芮点了点头,道:“粮秣着永州、衡州从常平仓中暂且调用,朝中随后补上。” 范尧臣便又问了些后勤补给、领兵将领等事。 郭世忠举荐了好几个人,一一都被范尧臣挑了毛病,有一两个他没意见的,又被黄昭亮跳出来说不行,殿中登时乱糟糟的。 孙卞站在后头,看着天子有事只问范尧臣,最多带上黄昭亮,石逢宾半幅身子进了土,本就干不了什么活了,自是无所谓,可自己正是大展身手的时候,竟被天子这般闲置在一旁,却也无可奈何。 商讨到天都黑了,政事堂与枢密院也没就任何事情达成一致,赵芮只得先下诏叫潭州点兵点将,准备物资,又着此事明日再议,就这般散了。 范尧臣出了宫,一回到家中,马上便着人把女婿招了过来。 见得恭恭敬敬立在下头的杨义府,他也不绕弯子,直接问道:“交趾叩边破了钦州,朝中如今正在商讨派兵驰援广南,我欲安排你协理随军转运,你意下如何?” 杨义府听得广南二字,只觉得挨了闷头一道雷,差点掩饰不住眼中的震惊之色,直盯着自家岳丈大人看。 岳父这是……疯了吗? 第四百八十九章 应对 杨义府想杨义府不是傻子,自然不会不知道随军南下救援的好处。 战时才好建功。 寻常选人转官,没有外放三回五回,哪里有可能出头。 可如果能在广南驰援中立下大功劳,等到将来回朝,只要范尧臣还在位,甚至都不需要杨家在后头帮忙运作,杨义府都能借此得转京官。 而范尧臣给他安排的甚至不是领兵,仅仅是协理随军转运而已。 这个差事虽然也极考验人,却不需要领兵在前,与敌寇对阵,甚至不是正职,哪怕出了什么差错,虽然也会受到影响,却不会担大责,相对来说要安全多了。 范尧臣毕竟只是给女婿找机会立功,并不是想让女儿当寡妇。 然则这哪里是杨义府想要的! 那可是广南西路! 交贼乃是蛮夷,广南也尽是瘴疠、蚊虫,一个不好,还要去广源州,也难说会不会要深入交趾。 杨义府并不是那等死读书的酸书生,他出身清鸣书院,拜在钱迈门下,对大晋与交趾百年来的恩怨知之甚深,于战争之道也不是毫无所知。 正因为如此,他才绝对不愿意去钦州。 哪怕是延州、河湟、抑或是川蜀,杨义府都不会这样抵触,可他一个北人要去广南跟着打战,这不是在害命吗?! 他又不是那等没有选择的穷酸,只能卖命谋出身! 顾延章是商贾、郑时修是农户,他杨义府,可是士族! 他不由自主地捏紧了拳头,因知道此时此刻,绝不能做出挑三拣四行事,只略犹豫了一下,立时回道:“小婿全听大人安排!” 杨义府回得这样快,范尧臣自然也不做他想,只点了点头,道:“阵前转运并不简单,你原在谷城做事,只为亲民官,想来少有临阵经验,从前那顾五做过一份转运章程,朝中增删之后,曾发下各州各乡叫人参照而行,如今下头虽未必能样样照着来,架子多少也搭起来了些,你趁着这一二日间还未出发,好生读一读,也少行些弯路。” 再道:“我原来行军,多少也有些旧人,虽未在转运司中做过,也总归是老人,届时安排两人跟你一道过去,便不至于那般手生。” 杨义府听得十分不舒服。 顾五的那一份章程,他自是知道。 清鸣、良山两院当时拿着这东西几乎当成宝贝,院中师生都曾认真一一琢磨过。 杨义府虽然也觉得这东西做起来要费些心思,花些功夫,却不至于被吹捧到这地步——若是叫他自己去跟着钻研一阵子,写一份这样的章程出来,其实半点也不难——哪怕再好些,也不是没有可能。 细是细,有用是有用,可你要说里头有多少巧妙之法,真知灼见,却也没有,都是寻常的行事,只是被顾五总结到了这一份东西里头,厚厚一叠纸,看起来就有些吓人。 这般先声夺人,把大家唬住了,又见里头密密麻麻写了这样多,逐条逐列的,确实又有些用,才有了今日被捧成金玉之言的结果。 杨义府总觉得这等东西,是那没有太大眼光的人才会看重,此时听得范尧臣也说好,未免就有些不舒服。 他与顾五两人从前本是平起平坐,自家还要隐隐压过对方一点,因殿试当中阴差阳错,才导致自己一步错,步步错,慢了一着,看着就有些位置掉转了。 要说不服也是有的,可要说让他仿着顾五那一条道走,杨义府却又是不乐意。 与之相比,他更中意郑时修的路子。 顾、郑二人能做的事情,他杨义府也能做,而且能做得更好。 只是少一个机会而已! 如今有条件做选,为甚不选好的,要去选差的? 何苦要去广南?? 明明留在京城,一样能顺顺当当,事半功倍,为甚要去走那等弯路? 然而无论多少不乐意,他还是没有当着范尧臣的面说出来,相反,郑时修做得滴水不漏。 他先做得“诚心诚意”地谢过了岳丈的着意提携,当场表态,自家一定踏踏实实办差,努力立得功劳回来,不负众人期待。 等到得最后,还不忘贴心问道:“大人举荐我去协理随军转运,可会被人盯上?若是如此,却也不好。” 凭借杨义府的品级,离入崇政殿议事还有千万里之遥,自然不可能知道今日在殿上范尧臣与黄昭亮、郭世忠等人的争执。 然而范尧臣却不会与女婿解释那样多。 女婿虽是半子,却仅仅是半子,而不是儿子,何况杨义府只是个低品阶的官员而已,也并非范党的中坚,与他说政事堂、枢密院之间的交手与博弈,还不到那个程度。 范尧臣只是摇了摇头,道:“你且认真准备,我自会安排,成与不成,过两日便知晓了。” 郭世忠想要让他的人带兵南下建功,黄昭亮也想安插自己的人入营。 这一回乃是交趾叩边,并非原本的平叛劝降,功劳便又由原来陈灏嘴里的一张小饼,变作了此时无主的一块大饼,谁都想要去撕一半。 杨奎过世、陈灏南下之后,本就不是一块铁饼的枢密院,自然也更是各自为政。 范尧臣手头并没有合适的带兵人选,却有能力暗助郭世忠一把,作为交换,放几个范党的人随军南下也好,借用其余同自己不沾边的名义,把女婿塞到转运司中也好,其实并没有多难。 最近黄昭亮的势头窜得有些快,范尧臣也不愿意就这般任其坐大,同自己别苗头,少不得要动动手,让人看看自己还是有能力撬动朝堂的。 翁婿二人各怀心事,又说了片刻话。 杨义府寻个理由,主动告了辞。 他并不愿意去广南,可推辞之语,却是绝不能从自己口中说出来。 既如此,就只有一个办法了。 一路疾驰回了家,将马匹丢给下人之后,杨义府也不着急进屋,有意在大门口站了小一刻钟。 此时已是初冬,天气转冷,很快,他便满身皆是寒意。 等到伸手探了探,摸得跑马跑出来的热气全数散尽了,手上、身上甚是寒凉,他才快步进了门,去寻妻子范氏。 第四百九十章 意外 范氏正在里间给丈夫绣荷包。 她二十出头,相貌并不算特别出众,性情倒是非常温顺,少有吵闹的时候。 范尧臣是真正的寒素出身,得了进士之后,前期一直在外任官,每日忙于衙门事务,并没有太多闲工夫,在教养儿女方面,难免就疏忽了些。 也正是以为如此,等到他权柄日深,对几个儿子便罢了,见到女儿,总会忍不住偏疼几分。 范氏及笄的时候,范尧臣早入了政事堂,这个女儿的婚事,他斟酌了许久,才挑了杨义府,看重的除却才学本事,也有对方性格温润,谦谦君子,想来对待妻子,自是能做到相敬如宾。 范尧臣从未纳妾,身边只有一个老妻姜范氏。 他少时家中十分贫苦,能有今日,全靠的自己后天一人之力,是以年轻时娶的妻,也不过是左近的农人之女而已。 范尧臣的官越做越大,姜范氏却不过是一个寻常的妇人,相夫教子已是极限,便是想要去打理产业,都有些力所不逮。 幸而范尧臣并不是那等忘恩负义之辈,他持身甚正,这些年来,虽然有过诸多诱惑,最终还是没有乱来。 有这样一个丈夫,又如何能指望姜范氏教女儿识人? 嫁给杨义府之后,范氏半点异常也未有察觉,只是心满意足,每次回范府,对这一个丈夫都是只有夸,没有贬的。 丈夫在外的行事,她并不太关注,可丈夫回家之后,当真算得上是体贴无比,万般怜爱。 两人成亲这数年,从未红过脸,感情十分深厚,如今差的……也只是一个孩儿而已。 范氏一面穿针走线,想到这一处,忍不住停下手来,轻轻抚了扶自己的小腹。 前两年一直跟着杨义府在襄州做官,那一处才遭了地动,气候、天时皆是很差,范氏到了没多久,就接连生了两场不大不小的病,请了大夫,说是水土不服,过了大半年才适应过来。 母体不好,想要怀上,自是有些困难。 今次回京之后,姜范氏特意给女儿请了京城的老医官慢慢调理,才把范氏的身体给调转了回来。 算一算,她已经快两个月未来癸水了,感觉很像是有了信,眼下却又不敢确认,只能暂且先缓一缓,等一阵子再说。 想到有这样一个可能,范氏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 到时候确认了,若是告诉官人听,他头次做父亲,不晓得多高兴! 她还未来得及把手收回来,已是听到外头一阵脚步声。 那步伐的点踩得非常熟悉,虽然比往日要匆忙些,范氏还是立刻就辨认出来。 她连忙把针扎别进了荷包里头,站起身来,就要上前相迎。 然而才将将走了两步,就见到杨义府从外头推门进来。 “怎的才回来!虽是入了冬,外头也还有些余霜余露的,凉得很!也不晓得什么事情,爹爹这样着急把你叫过去,天都黑了,都不能明日再说吗?” 范氏口中抱怨着,面上却是带着笑,亲手给丈夫斟了一杯热茶。 杨义府转身把门给掩了,却是不回话,慢慢走到了桌边。 他面色有些犹豫,似乎有话想要说,又碍于什么原因,不甚方便,只寻了张离范氏最近的椅子,坐了下去,接过那一杯茶,捏着茶拖放在桌上,并不去碰那热热的杯身。 夫妻数年,范氏很快察觉出了丈夫的不对劲。 两人隔得很近,虽然并未碰到,范氏依旧感觉到了杨义府身上透过来的寒意。 她不禁伸出手去,搭住了丈夫的手。 杨义府忙要把手收回去,却哪里来得及,被范氏正正握着。 “怎么这般冷冰冰的!”范氏责道,“还不去换了衣衫,若是着凉怎的办?” 杨义府勉强一笑,并未说话。 范氏觉得更不对劲了,不由得问道:“官人,是不是有什么事情?” 杨义府摇了摇头,过了一会,却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道:“真娘,爹爹给我安排了一个差事……” 范氏“啊”了一声,双手紧握,赞道:“太好了,官人也候缺候了这样久,总归有个好结果了!” 又问:“是哪一司的差事?” 杨义府抬头道:“不是哪一司……大人想叫我去广南……” 范氏面上的笑容顿时僵住,半晌才磕磕巴巴地道:“莫不是……莫不是听得岔了,怎么可能是去广南??” 杨义府连忙解释了一番,又道:“其实是个难得的好差事,若是一应顺利,遇得好上司,行军又妥帖,当地也有支应的人,再兼民伕肯听管,手下得力,熬上一年半载,至多一二年,只要没有事,仗打得又顺,待得回来,一个京官估摸着是走不掉的,若是运气好,说不得再外放一两回,连朝官都能想着有了……” 范氏越听越慌,掰着手指数丈夫说的一二三四,惊道:“这样多的若是!若是你一样都没有遇到,带兵的不中用,当地也没有好人,那岂不是……” 又道:“作甚要去广南?旁的地方不好吗??那一处这般乱,还有瘴疠!咱们没有其余地方选了吗?” 杨义府说了这样多,层层铺垫,有意引带,就是为了妻子这一句话,此时果然勾了出来,心中一松,却是摇头道:“旁的地方虽有差事,却不如广南这一处随军转运好……大人好容易帮我谋来的差事,我当真是感激不尽,不晓得该如何谢他……也不知该如何爱你才好……只有一桩……我去了广南,最最放心不下、也最最舍不得你……战场无情,若是当真有了什么……” 范氏听得丈夫甜言蜜语,却是半点没有往日的欢喜,只满脸煞白,因一句“战场无情”,就想到前一阵子才过世的杨奎,那一个据说也是在广南留下的病根,走得甚是痛苦,越想越是心慌。 杨义府犹在说着去广南的“好处”,范氏却是脑子里头灌了半壶水一般,晃荡过来,又晃荡过去,晃得人晕头转向的。 未有半点准备,她小腹忽然传来一阵抽痛,那痛初时不明显,只是隐隐的,可范氏担心自己肚子已久,几乎立刻就反应过来,连忙拉着杨义府的手,道:“官人……我肚子……快去请大夫!” 第四百九十一章 水到 杨府在京城的住处赁在了马行街,此处一路往北,乃是小货行,沿途许多医馆药铺,专治小儿、妇人病的大夫也有不少。 杨义府心情既犹豫又复杂,脚下却并不慢,径直朝外走去。 他心中是侥幸中混杂着放松,却也有一丝说不上来的滋味。 杨义府早已及冠,虽并无子嗣,可碍于岳家的面子,却也没有纳妾——此时范氏进门未满三年,若是着急纳妾,实在也有点过了。 正因夫妻二人夜夜同眠,范氏身体上的异常,他自然是知晓。 纵使没有挑明明说,但两人已是隐隐约约心照不宣。 杨义府此时特意回来,又特意搬了这一套话术,便是为了让妻子去寻岳父岳母,拦一拦这一趟随军转运的差事。 范氏的性格,这几年间杨义府已是摸得透透的:妇人家,虽说是宰相家的出身,却也没什么大见识,吓一吓,保管就妥了。 果然,他甚至都不需费多少力气,范氏就有了反应。 这反应比他原本估计的还要厉害许多倍。 杨义府年龄已经不小,自然也知道自己应该要有个孩子了。 这一轮猜着范氏应当是有了信,他也是高兴的。 一则自家有后,二则老人爱孙辈,虽然只是外孙,可有了这一个,自己跟范府的联系势必更加紧密。 另一说,有了小孩,如果又是个晓得讨人喜欢的,岳丈大人看在小儿的份上,也不好再把自家放得太远。 这是一桩有百利而无一害的事情。 杨义府在京城待了这数月,也发现杨奎死得久了之后,虽说刚开始那一段,碍于那一封自辩书,范党被天子有意打压,可时间越长,事情也要有人做,做来做去,还是原来那一个更熟手,更得力,范尧臣却也慢慢又抬回了头。 杨义府是个能屈能伸的性子,惯来晓得到什么山头该唱什么歌,既然这一艘船坐得稳,便要趁机多搭着行一程,原是打算过一段,等到确认了,再去同岳父岳母二人说,看能不能借着这个小的,把自己留在京城司部做官——便是因为岳父在阁的关系,自家暂时不能进御史台,其余院司之中,总不可能一个空位都谋不到吧? 如果实在不行,只能外放,也要在京畿之地才好。 理由都是现成的——真娘身体不好,从前在襄州的时候便遭了罪,好容易养好了,如今终于有了身孕,若是要去那等偏远之所,万一有个闪失,这可怎的办! 谁成想,这一桩还未用上,岳丈已是想要把自己弄去广南随军。 幸好而今妻子一下子惊了胎,实在是太巧也太妙了。 虽说是自家的血脉,可如今只是受了惊,也不是当真有事——便是当真有什么不好,其实也不要紧,了不起就是晚上一二年要子嗣而已,比起来,自是他的差事更重要。 实在不行,真娘身体不好,她陪嫁的丫头也不少,下头人帮着主家生,左右小儿都给真娘养大,也挂在她名下,也不算什么大事。 杨义府也粗通医理,他想了想,半步也不停,没有去离得近的柏郎中家,却是去了远一些的任家医馆。 犹记得上回去吃席,同桌人闲聊起京中的大夫,少不得要点评,恰巧就提到了这一家姓任的。 任家医馆在京中开了也有不少年头了,是个老医馆,一家五兄弟,专治产科,其中有个大夫,从前夸口挨了教训自后,说话行事便十分稳妥,总爱往危险处提。 三分的不稳,寻常大夫说成四分五分,他就要说成七分,恨不得要说成十分,结果产妇家人总是小心翼翼,等到小儿出来,多半都是屁事也没有。 杨义府当时只当做笑话,听过就罢,此时因缘际会,立时就把这一人想了起来,回忆了一两息的功夫,更是将那人的排行也琢磨了出来。 他不要管事的去办,而是亲自出马,去那任家医馆把行三的大夫给请了回府。 果然,任三一到地头,等到把过脉,先说一声恭喜——果然有了身孕,如今已是两个多月。 他当着范氏的面倒是没说什么,一出了门,直接就对杨义府道:“你这娘子,这两年伤了些体脉,虽然如今勉强养了些回来,到底不比从前,最好要再三小心,好生养着这一胎——眼下毛病不太大,却是绝对不小,定要卧床静待一阵,莫多思多虑。” 杨义府要听的就是这话! 他立时道:“还请您写个脉案,开个方子罢!” 又抓着任三问了许多,话里话外都是一个意思——如今保胎要紧,其余都不怕,哪样药有用就捡哪样,价钱无所谓。 任三倒是医者心肠,没有往死里宰,老老实实给范氏开了三帖药,要她先吃完再看。 杨义府拿着那一份脉案同药方,先叫人去抓了药来煎,又亲自捧着给范氏喝了,夜间囫囵睡下,不过小半夜,竟醒了十七八次,时时拿眼睛盯着窗纱,只等着天边太阳起来。 他只是个选人,不需上朝,次日早早去应了个到,连忙去了范府寻范姜氏,只把范氏的事情说了,急得热锅上的蚂蚁一般,道:“您也晓得,我爹娘如今俱是在临县,这一处虽然也有些亲眷,到底隔得远,未必那样周到,我想来想去,旁的人也不晓得问谁,只好来找岳母了!” 自家女儿,哪里有不心疼的,范姜氏都不要杨义府多说,已是一迭声催促下头人牵马套车,急急去杨府寻女儿。 母女二人关在屋中半日,等到再出得来,范姜氏特意把女婿寻到了一旁,问道:“这话本不当我来说,只如今也顾不得这许多了,真娘她爹同交代的那一桩广南的差事,你是怎的想的?” 杨义府知道此时最为要紧,可能会被问到的问题,已是翻来覆去想了不晓得多少遍,此时一听,特意犹豫了一会,才道:“岳母既是问了,小婿也不瞒着——这差事极好,是大人耗了极大心思才寻来的,我除却感激,半句话也不晓得当要如何说,正准备一定好生做事,莫叫岳丈丢了脸。” 又一副十分纠结的模样,道:“按理,我如今正该好生准备——只真娘此时这般,我当真是着急,脑子里头乱糟糟的,此时什么也想不了了!却不晓得岳母有什么话要教我……” 第四百九十二章 渠成 范姜氏能有什么话来教这个女婿? 朝廷的政事,她插不上嘴,丈夫同儿子的仕途,她也不会去胡乱多言,可家中的事情,她却能念叨两句。 当日丈夫把女婿派去襄州,口口声声说什么方便建功,她便不太高兴——功劳建不建的,都是男人的事情,她管不着,可那一处乱七八糟的,女儿过去哪里适应得了! 不过范姜氏心疼女儿是一回事,却也知道前程不能耽搁,饶是嘴里不晓得念了多少回,可依旧没有怎么拦着,只给女儿做了许多准备,想她在襄州过得舒服一点。 谁知道,才去得两年,范氏回来的时候整个就瘦了一大圈,还落下了不少毛病! 都说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高兴,杨义府这样的手段,这样的相貌与行事,想要讨范姜氏的喜欢,简直是不费吹灰之力。 他一回来,先就上门负荆请罪,自承是他“没有照顾好真娘”,把责任都揽在自己身上,也不做辩解,可却把在襄州时怎么照顾的妻子,怎么延医问药,如何在百忙之中都不忘抽出空来,好好陪着妻子这等事情不着痕迹地带了出来。 只这一番话,就把范姜氏心中的不满打消了大半。 等到后来听得女儿把杨义府的好处翻来覆去地说,范姜氏更是什么火气都没了。 女儿遭了这样多的罪,自是不能责怪,女婿是个好的,只能轻飘飘教训两句,算来算去,做坏人的自然只能是明明有能力给安排更好的差事,却偏偏把人扔去了才地动过后的襄州的范尧臣。 今次也是一样。 女儿好容易回得来,正该好好调养,新婚燕尔,正是蜜里调油,就在京城里给女婿寻个差事,也方便照顾女儿,也方便提点女婿,难道便不好吗? 去什么广南! 上回也说为了建功,去得襄州,也没见得回来有什么功劳,幸而虽然地动,也有些险情,到底离上任的地方远,勉强也就熬下来了。 今次再说建功,居然是去广南,还是同交贼打仗! 刀剑不长眼,打仗哪里是好相与的! 范姜氏忍不住就想起自己怀着次子的时候,范尧臣主动请缨,带兵上阵打仗。 她当时一人留在乡间侍奉翁婆,白日里头忙,夜间却俱都用来做噩梦了,才闭上眼睛,脑子里头就浮现出丈夫满脸是血,全身插满箭矢,倒在地上的场景。 其时的范尧臣官职并不高,想要送家书回乡,半点也不容易,范姜氏日日战战兢兢,提心吊胆,等到次子生得出来,居然只有两斤不到,养不到一个月,意料之中地夭折了。 这简直是范姜氏心中的阴影,不管过去多少年,想起来心中还绞痛不已。 丈夫是为了出人头地、封妻荫子,范姜氏虽然帮不得大忙,却也懂得自己不能扯后腿,是以只把这苦痛自己默默咽下。 可今次同样的事情临到了女儿头上,她却再不愿意眼睁睁这样看着。 方才在房中见得女儿那样子,范姜氏实在是心疼。 如今人还没去广南呢,就担心成这样,若是去了,又如何得了! 若是当真出了事……从前与范尧臣同批上阵的同乡共七人,回得来,囫囵的只有三个,另有两个没了,一个断了腿,还有一个少了一只巴掌。 谁又能保证女婿一点事情都没有? 女子孕时最最要紧,若是想得太多,养得不好,一个不小心,就要落下病根子,再要调养回来,实在是难。 真娘是定然不能跟着去广南的,只能留在京中,既如此,最好女婿也不要去! 又不是没得其余的地方选! 况且当真从钦州回来,谁又晓得能不能立功——当初不也总说襄州好立功吗? 然而这毕竟只是范姜氏自家心中的想法,最终如何,还是要看女婿。 如果女婿一心要去,自家同女儿又在这一处拦着,倒容易闹得两边不高兴。 范姜氏旁的大好处没有,唯有一桩,就是为人体贴,性子良善。 她听得杨义府的回话,想了想,问道:“我且问你,若是叫你为了真娘,这一回先莫要去广南,只在京城左近寻个差事,你可愿意?” 杨义府嘴唇翕翕合合,只看着范姜氏,一副十分为难的模样。 范姜氏叹一口气,道:“罢罢罢……我晓得你们男儿家,总归是要大国大官不要家……” 说着就要转身。 杨义府却是忽然叫道:“岳母!” 他顿了顿,看着回过头来的范姜氏,道:“小婿……先看看真娘的情况,实在不行,小婿……便不去广南了……” 他一面说,一面咬着牙,仿佛做了什么特别难的决定一般。 范尧臣看女婿,最要紧看重对方的前途、能干,也要看人品,可范姜氏看女婿,却只有一桩最要紧——那就是对女儿好。 官做得再大,便像范尧臣这般,却是日日在朝中忙于政事,连家都少回来,虽然说出去是好听,可冷暖自知。 倒不如官做得小一点,却体贴妻儿,夫妻两个琴瑟和鸣。 况且女婿本身条件就好,出身也好,也有才干,为人处世也好,只要丈夫看着搭把手,哪里又起不来了! 世上又不只有广南一处可以立功。 范姜氏同女婿交代了几句,让他好好照顾女儿,又同女儿范氏说了一声,这就匆匆忙忙回了府。 路过任家医馆的时候,她想着方才看的脉案,又想着方才说话的时候,女婿再三强调头夜看的大夫就在左近,十分靠谱,因不是范家寻常用惯的,范姜氏到底有些不放心,便叫车夫停了车,进去寻了那开方子的“任三大夫”。 头天晚上的事情,任三又如何会不记得,自然一五一十地把范氏的情况同范姜氏说了。 范姜氏问得很细,任三一一答了,到得最后,忍不住道:“若是家家产妇都似你们这般,哪里还会有那样多毛病!” 范姜氏听得奇怪,那任三却又道:“我这一处还有不少病人等着,差不多的我都说了,若再有什么的,你不放去问问你那女婿——他昨日都问过了,一路上都未曾停过。” 他见范姜氏不明白的模样,便把昨夜发生的事情说了一回。 范姜氏这才知道,女婿竟是亲自来请的大夫,还特寻了个极擅长看妇人的,沿路不晓得问了多少问题,比起自己,也不差到哪里去。 有这样一个女婿…… 女儿当真是没有嫁错! 第四百九十三章 扼腕 广南战事紧急,为了调兵、将领、粮秣等事,范尧臣直直忙到月上中天才下了衙,回到府中。 范姜氏趁着丈夫看起来稍有空闲,找了个当口,忙将女儿范真娘的事情同他说了,又道:“好容易有了,自上回从襄州回来,真娘的身体就不太好,眼下诊出来已经坐了两个多月,胎息尚有些不稳……” 范尧臣忙了一日,本来身心疲惫,听得这话,却是且喜且忧,立时打起精神来,问道:“要不要紧的?不若请个好大夫帮着瞧瞧?你明日没什么大事,也去帮着打点女儿!她那一家没几个有成数的,等到过几日女婿去了广南,干脆把真娘接回来待产罢了!” 范姜氏听得丈夫这般说,心中略有些不舒服。 还要女婿去广南? 合着刚才的话都白说了! 范姜氏同范尧臣数十年的患难夫妻,儿女俱已成人,说起话来也是直接,连转都不转,直接便道:“义府只能去广南么?京中就没有其余的差事了?” 她顿一顿,又道:“旁的地方也就罢了,偏偏你要选广南,那一处哪里是人去的!我原是不知道,若是知道了,也要来劝你们一句,怎么净是挑着自家人来折腾,一时是襄州,一时又是钦州,你也想想真娘,将将有了孕,丈夫就上了战场,你叫她怎么安得下心养胎?” 再道:“我也不瞒你,昨夜真娘惊胎,就是听得女婿要去广南——若不是发现得早,大夫请得及时,还不晓得此时是什么样!” 范尧臣皱起了眉头,道:“又不是领兵,只是协理转运,你莫要听风就是雨,虽是去广南,这差事却也不差,只要打得顺,过上一二年,到得回来,他要转京官就便宜了。” 范姜氏十分不悦,道:“官官官,你只晓得转官!当日也是为着转官……我自是知道你在外辛苦劳累,背上担子山一般重,平日里头也不想叫你分心,省得说我拖累,可你在外头不容易,我在家中难道便是容易了?你打西狄那几年,我一个囫囵觉都没睡过,时时梦见你有什么不好,我一人如何顶着这一门府第,好好一个胎,生下来才活了……” 她说到这一处,自行住了嘴。 两人登时沉默下来。 过了好一会儿,范姜氏才道:“他们如今也不同我们当日,实在是半点没有法子,只能拿命来挣前程——辛苦这一辈子,还不是想叫儿女们过得舒服容易些?好好歹歹,你如今在朝中也能说几句话,本来也不是女婿的事情,何苦摊到他头上,难道左近就一个拿得出手的差事都没有了?” 再道:“我当年吃过的苦,实在不想叫真娘再吃一次……你不是女子,不晓得女子的痛……” 范尧臣道:“我懂得你不容易……我在外头忙,家里事事都是你操持,不比我轻松半分……” 说到这一处,他长长叹了一口气,复又道:“只如今朝中形势也不太好,陛下……我与你一时也说不明白,这女婿拿出去摆着是好看,拿来用,却未必得当——当日我给他安排去襄州,千挑万选才找到的地方,给的人你也看到了,都是跟着我多年的,换一个出挑的,不说多厉害,两年下来,一个上等考功也该有了,偏他……” 范姜氏听得不高兴了,道:“你莫要总拿自己同别人比,这如何能比得!你当日什么情况,女婿今日什么情况?依我说,这女婿已是很好,没什么可挑剔的……官做得快了,未必还是好事,你一口把一个炊饼吃进肚子去,难道就不噎着?难得他听得真娘这胎不稳,懂得心疼,哪怕知道去广南有大功立,也愿意舍了那一处,留下来陪着——只这一点,胜过多少人了?” 又道:“昨夜真娘惊了胎,他一个做官的,什么都顾不得,亲自去的那医馆请大夫,事事亲力亲为,有这一桩好处,哪怕那你再说他不得力,我也赞他一声好!” 夫妻二人观点不同,却是谁也说服不了谁。 范姜氏又道:“外头人谁不说我有福气,可我看着,真娘比我有福气——我生了这样多儿女,几时你自己有过亲身过问?几时你知道我饮食忌讳?这一个女婿,桩桩件件都问到了,不放心管事的,便自己去寻好大夫……” 絮絮叨叨说了半日。 到得最后,范尧臣只得道:“我明日叫他来问一问,看他是个什么想法。” *** 杨义府怎么可能没有想法,金明池里头那一大池子鲤鱼下的崽都没他想法多。 然而当着范尧臣面,他却是做足了样子,道:“岳父,我实话与您说罢,自得知要去广南,我已是把能找到的书册、文集全数都拢在了一处,又四处打听广南气候、情形,一心只想不辜负您这一番苦心……只那日见得真娘……小婿实在……” 自古忠孝都还难以两全,官途与陪伴妻子之间该如何做选,换得任何许多官员都不会有半点犹豫。 杨义府这般表现,看在范尧臣眼里,既觉得他不够大气,婆婆妈妈的,可因为顾忌的是自己女儿,又不好嫌弃。 确实,从岳父的角度来看,这般做法实在也比弃妻子不顾,一心求前程来得好。 虽然撇却个人情感,如果站在一旁来看,这般做选,实在是不对。 范尧臣便道:“实在怎的?你只直说罢,若是想要去广南,我叫你岳母把真娘接回府,自会帮着你照管,旁的不用担心。” 杨义府犹豫了半日,问道:“我若是不去,岳父白使这样多力气……不晓得那空缺又当如何填补……” 范尧臣道:“你若是要留下来,我也不勉强,后头的事情也不用你操心,我自会安排。” 杨义府听得这话,便一副壮士扼腕的样子,道:“岳父,小婿已是想得明白了,纵然随军广南实在是数十年难得一遇的大运道,可若是真娘有了什么闪失,我一辈子也不会原谅自己!” 第四百九十四章 插手 敢说这样一番话,杨义府心中自是认真权衡过的。 一样是推辞差事,用不同的理由,效果完全不同。 如果当日直接说不愿去广南,任谁看了,都会觉得他是在挑肥拣瘦。 可此时经过范真娘惊胎、他亲力亲为地延医问药、范姜氏主动问话等等铺垫,再来说一句不能去,他便已经洗得干干净净了。 是“不能去”,而不是“不愿去”。 两者截然不同。 便是岳父觉得自己这行事不妥,可只要岳母与真娘在,自己又在京中,便全不是问题。 自己是为了范家女儿才不去广南,于情于理,都得给些回报。 范家女儿怀有身孕,为了照顾这一个,自家的下一轮差事,哪怕不在部司之中,也定当会在京城附近。 这便足够了! 如果不幸还要外放,凭着自家之能,再有岳父在后头运作,最多过上一年半载便能回朝。 况且过上一年,孩子已是出生,只要拿小儿来说事,想要回京,应当也不难。 只是碍于岳父在政事堂中,又是宰辅之职,为避亲,自家终究不能入御史台,实在也是可惜。 *** 杨义府这边盘来算去,总以为自己做得十分圆满,可他再如何厉害,也不过活了二十余载而已,那点装相对付寻常人自是不在话下,可碰着身居高位,见多识广的范尧臣,又如何能全然混过去。 女婿的盘算,范尧臣纵然猜不出十成十,也能看出个影子。 这一个刚回来的时候,便委婉表达过想要留在京中的意思,如今候了这样久的缺,好容易得了结果,本该欢欢喜喜。 然则上回听得要去广南,虽然嘴里答应得快,也一副全听安排的模样,可看人行事,不能只看说,得看做。 惊个胎而已,这女婿的反应,着实有些太大了,无论是亲自请大夫、色色悉心相问,都有些大违常理。 ——当真这样细致,这样担心,如今胎也已经坐了两个月,他又怎么会不知?早该把大夫请在家中候着了。 不过这到底只是隐隐约约的猜测,全无凭证,点破也没有意思。 范尧臣是男子,虽也疼女儿,可看重的东西,却与范姜氏不大一样。 在他看来,范姜氏夸得上天的,其实未必有那样重要。 男儿不能出人头地,不能封妻荫子,不能有大事业,便是再体贴,他也觉得有些不得劲。有一分给你一分,那也只是一分,可若是有十分给你三分,毕竟也是三分! 经历的事多了,范尧臣早不像从前那般性急如火,嫉恶如仇,对晚辈也宽容了许多。 女儿已经嫁了,只要大品无缺,有时候使点小心眼,也就随他去了。 世上哪有十全十美的人? 左右自己还在一天,也能护着一天,女儿嫁得过去,只要是喜欢这日子,他也懒得再去做那恶人。 既然不愿意南下,就暂且放着罢,只当原本费的心思白瞎了。 *** 数日之后,南下救援的将领、官员终于定了下来,随军转运的不是杨义府,而是另一名范党老人。 杨义府心中其实并不羡慕,却是多多抽了时间陪在妻子身边,盯着下人悉心照料,少不得要露出些郁郁寡欢之色。 数年夫妻,丈夫的心情,范真娘又如何会看不出来。 她找了个机会,趁着回范府的时候,特意去求了父亲,快些给丈夫寻个差事。 对着疼爱的女儿,范尧臣根本硬不起心肠,只得应了下来。 杨义府只是二甲出身,外任过一回官,想要在京中寻个好差虽然不是不行,然而在这个当口,却是太过显眼。 一时半会寻不到合适的差事,范尧臣想着眼下天子属意要修《广韵韵略》,这个女婿旁的不行,学问倒是做得不错,便同知制诰丁度打了声招呼,又吩咐了流内铨,给杨义府安排了个修书的差遣,打算等到有了更合适的,再做打算。 修书惯来是攒资历的差遣,对寻常人没有什么大用,可对杨义府来说,却又不然。 这毕竟是天子钦命的事情,只要书修好了,有个机会在圣上面前冒头,杨义府自信必定就能抓住,况且也只是过渡而已,是以他虽然有些失望,到底也老老实实走马上任了。 修韵书十分磨性子,往往一坐就是一天,一个小小的点,就要斟酌半日。 杨义府不耐烦做这种事情,每每分派差事,做得最少,却十分擅长同上峰打交道,极得器重,平常时候不见多勤快,一旦有露脸的,他立时就会冒得出来,也总能出彩。 他自家交际功夫也一流,虽然因为不做事,一并修书的同僚很是有些意见,可奈何众人人微言轻,资历又浅,而有发言权的一则看在范尧臣的面上,二则确实杨义府也拿得手,倒叫他不消多久,就混得风生水起。 *** 且不说这一厢杨义府不愿远赴广南,只要待在离天子近的地方露脸,每日如穿花蝴蝶一般四处招摇,而另一厢的邕州城里,顾延章却是站在知州吴益的对面,第一次生出了一种想要打人的冲动。 吴益坐在交椅上头,一面翻着下头呈上来的文书,一面浑不在意地道:“城外的草市不过十里,当真有了什么迹象再往城内撤也来得及,况且此时交贼还未有影子,急急忙忙把人往回赶,才是惊扰百姓。” 顾延章道:“若是往日倒是不怕,然则钦州、宾州已是半旬没有消息往回传,也不知道那一处此时是什么情况——知州曾与杨平章同朝为官,自是应当晓得他原来打交趾,遇到过什么情况,若是有了前车之鉴,如今再被交贼拿了百姓来攻城,那便说不过去了。” 交趾除却烧杀抢掠,曾经还虏过沿途百姓用来攻城。 把大晋百姓放在前头,自家兵士跟在后头,这般一前一后布阵攻城,不单是为了作掩护,还会打击守城一方的士气,是交贼用过不止一次的残忍手段。 然而吴益却没有太当回事,只是摇头道:“你还是经事太少,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如今多少农家等着草市买卖来混口饭吃,若是把外城禁了,又将人给打发回家,那上千人的生计,谁又担得起?” 再冷声道:“外头也有探子,大军出动,如何会一点动静也没有?且不说交趾会不会来,便是来了,只要有个小半日,撤回城中已是绰绰有余——如今陈节度依旧卧病,军中事务繁多,你且先去忙那一处,至于州中之事……” 他一面说,一面把手中的文书放到一边,扫了顾延章一眼,却没有把那后半句补完,只从嘴里“呵”了一声,算是给了个交代。 至于州中之事……还轮不到你插手! 第四百九十五章 倒推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吴益的话不仅没有错,还十分站得住脚。 陈灏是广西经略,他统领广南战事,官职既高、资历亦深,又有便宜行事之权,想要插手邕州事务,只要在上头冠以战事相关的名头,自然是顺理成章。 哪怕吴益暗地里翻上一万个白眼,至少在面子上,是不能大张旗鼓地与陈灏唱反调的,闹得不好,被弹劾一个“延误战事”上去,谁也都承受不起。 然则陈灏眼下卧病在床,张定崖带兵驰援在外,顾延章只是一个随军转运,调用辎重、民伕等等,倒是能说几句,一旦扯上了邕州城中的具体事项,正面刚上吴益,无论从哪一方面来说,便再无置喙余地了。 如果一切都硬要按照规矩来的话,只要陈灏一日不能痊愈,邕州城中,吴益便能做一日的霸王。 当真要有交贼来袭,他想要接手城内这一干兵丁,不管是从情理上,还是名义上,都是说得通的。 顾延章见了他的态度,实是心头火起。 为何邕州城外草市会这般热闹,原本只是百十来人的小集市,不过寥寥数月,便发展成了十里地都装不下买卖人的大场子? 还不是因为吴益断了邕州与广源州、交趾的榷场! 这举动乍一看仿佛是制住了交趾,可实际上,哪里又不是伤了邕州自己? 自交趾被击溃,两国边境重回平静,未久,广源州附近的榷场便开始设立,随着时间越久,两国的交集越深。 这交集不是单向的,而是双向的。 交趾也好,广源州也好,许多用度都靠着榷场才能维持,而广南西路的州县,尤其接近边境的邕州等处,也有大量人丁吃着榷场这口饭。 吴益用的理由是惩戒交趾,警示他们莫要再在边境乱来。 也许他以为邕州人不去榷场同广源州、交趾做买卖,自然能去其余地方做买卖,也可能他干脆都没有去考虑这一桩——对于从来不事稼穑的吴益来说,士农工商,商字最末,做买卖的,自然是哪里有利哪里钻,压根不值得浪费自己的精力。 而邕州辖下的农人——农人又同榷场有什么关系? 他虽然也做过亲民官,可一来外任的时间短,又全不靠着任上的考功升迁,压根没怎么花心思去理过这些细节,自然不知道邕州农人种养的东西,不少是商人早早订了,预备送去榷场买卖高价,一旦这一条线断了,短期之间没有新的地方售卖这一大批产物,农人的损失自是惨重。 对于商人来说,榷场关了意味着自家囤的东西卖不出价,既是这样,何必要再收农人手里的?从前付了定钱,那就不要定钱,最多损失一两成,可若是按着原本的价格收了,却意味着自己要损失至少四五成,如果全数砸在手里,亏得更多。 这种时候,如何做选,傻子也知道。 对于吴益,关了榷场,只是一句话的事情,可却不晓得绝了多少人这一年的生路。 百姓没了生计,又承受不起进城的商税,只能在城外摆些小摊子赚点粮米钱。 吴益以为自己不去驱赶城外的草市,不去强征赋税,便是对百姓的莫大帮助,可实际上,他才是真正造成如今情况的源头。 而关了榷场,当真能警示交趾吗? 不但没有起到正面作用,反而还加快了交贼举兵的速度。 到得如今,钦州、宾州二处已是半个月都没有消息传回来,派出去的探子大多如同石沉大海一般,半点回信都没有,偶尔有两个在外头绕了一圈,也是带不回不上什么有用的消息的,一时说交趾自称带兵三十万,正在攻打宾州城,一时又说交趾只有三万兵力,本来打下了钦州,后来又被人反撵了出去,正在两相对峙。 无论哪一时、哪一处,只要是行军打仗,从探子处得来的情报,往往都是互相矛盾的,纷乱复杂,想要从其中分辨出哪一样是真,哪一样是假,全靠决策者的本事。 在这一项上头,顾延章与吴益的看法截然相反。 吴益判断交趾兵力不会太多,因多年前大晋与交趾旷日持久的战事,交贼被重创,国力大损,想要生出这样多的兵力来,除非倾尽举国之力。 在他看来,交趾虽然屡次犯边,也一直蠢蠢欲动,可只是小打小闹而已,并没有打大战的意思,这一回最多也就三四万的兵力,打下了钦州、宾州之后,再来邕州,一则兵疲,二则力竭,三则在前边几场大战中折损了大量的兵力,必定是“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交贼犯边,邕州首当其冲,广南西路转运使刘平本是在桂州办差,因陈灏带兵驰援,便来了此处协助,他听得这消息,心中不断敲着鼓,实在放心不下,便去寻吴益问话。 吴益倒是信心满满,把探子回的交趾只有三万兵力的消息说了,只说邕州城高而坚,内有壮勇,有兵士,又有陈灏带来的平叛的援兵,粮秣也好、辎重也好,都是底气十足,半点也不慌。 刘平是广西转运使,平日里头与顾延章有许多交道要打,少不得拿这话去问。 顾延章只回问了他一句——若是交趾当真只有三万兵力,钦州、宾州二城,为甚会这样久都没有消息? 如果是因为州城被围,信使出不得,邕州派出去那样多探子,为何只回来了这几个,还俱是没有深入对战之处的。 这一阵子广南雨水不多,不存在道路不通的问题,然而两拨援兵都没有消息送回,数批探子也都没有回信,虽然也许别有内情,但是以常理推断,更大的可能是——交贼已经完全掌控住了钦州、宾州通往其余地方的道路。 钦州、宾州两处加起来,连同去六千援兵,少说也有一万三四的兵力,再算上两处的壮勇,逃亡的百姓,数量应当翻上好几倍,却被控得这样死,交趾这一轮举兵的人数,以此倒推,可想而知。 虽然没有真正确切的情报到手,可凭着目前知道的这零丁消息,顾延章已是有了不祥的预感。 也许……当真会有一场硬仗就在眼前。 到这一天,距离邕州城与张定崖的援兵失联,已有十七日。 第四百九十六章 急报 没有能说服吴益,顾延章忧心忡忡。 邕州城乃是边陲,数百年来,饱经战火,被焚毁、攻打的次数,光是史上有详细记载的,就有十余次,更别说那等一笔带过的战事。 杨奎打交趾的时候,曾经把邕州城墙翻修过,也重造过护城河,吴益说此处城坚,倒也不算夸大。 然则当真便一点也不怕交趾兵来吗? 怎么可能。 邕州城的兵力,算上才征发、不能大用的壮勇,约莫是四千,幸而陈灏南下平叛,带了数千兵丁,再凑个整,也就是一万余人而已。 一万多里头,去了六千往钦州、宾州救援,如今又仅仅余下七八千。 邕州四个城门,每个城门平均分派,一处也只能有两千上下。 而保守估计,交贼至少有七八万。 这样悬殊的兵力,就算城池再坚,怎么守? 吴益从前说过,只要收到援兵到了即可,然则若无朝中征发大军,就算附近州县有人敢领兵来援,按广南厢军、土兵的规制,最多也不过三两千的兵力,跟来送死,又有什么区别? 朝中调兵的速度,顾延章自是看在眼中。 他与张定崖跟着陈灏来广南,日夜兼程,半点不停歇。 寻常人从京城到广源州,若是行军,算上点兵点将,三个月能到得,已经能大吹特吹,他这一回,从商议,到出发,及至抵达广源州,全程不到两个月。 并不是轻视,可顾延章并不认为,朝中救援的大军会来得多快。 按着他们的速度,做太大的指望,与白日发梦无异。 这样的现状,难道吴益会不知道吗? 有时候,顾延章也不知道对方究竟是自信过了头,还是当真蠢。 吴益的官位又高,资历又深,仕途顺风顺水,几乎没有走过弯路,哪怕此时被贬来邕州,也是蓄势待发,为下一轮的升迁积蓄力量而已。 他没有上过战场,没有真正打过仗,日日在朝中听得别人商议兵事,就以为打仗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然则仗哪里是这样好打的! 幸好是守城,不然当真就是寻死了。 *** 吴益坚持不肯关闭城外的草市,顾延章也没有办法硬按着他。 因为担心一旦交贼真有前锋冲来,城外百姓也好,左近州县也好,仓促之间躲闪不及,他只能绕了弯子来设法。 吴益能管邕州城事,可眼下交贼还没有来的时候,他却是管不动陈灏带来的兵丁。 顾延章便同将领们商议,把保安军同潭州厢军带出城操练。 兵士演练乃是惯例,谁也寻不出错处,城内地方小,出得城外,也是正常。 他是随军转运,本身就要想办法选操练的地方,便特挑了离草市不远的大片场地。 交趾犯边的事情,不少百姓都知晓,其实已是有些战战兢兢,少数城中富户早在准备收拾产业、细软,打算等着有了确切的消息,便要外逃,如今见得兵士日日在城外演练,均是杀气腾腾,早已心惊胆战,一传十,十传百,十分紧张,少不得要多想,几轮下来,不用州府衙门说话,城外熙熙攘攘的草市便散了大半。 一时之间,邕州城内人心惶惶,物价齐飞。 凡事有利便有弊,这等结果,顾延章已是料到了。 然则吴益收到消息之后,却是大发雷霆。 他不着急去平抑城中物价,也不急于去安抚民心,倒是立时命人把顾延章给找进了州衙,开始兴师问罪。 “如今广南正乱,城中百姓汲汲皇皇,顾勾院身为有官人,不思忠君体国,反倒行此大谬之事,何异于火上浇油?!” 把城中近些日子城中被掀起的风浪搬出来劈头盖脸训斥了一通,吴益将手中一小册文书往桌上一摔,只听“啪”的一声,那书册没有封紧的书脊直接裂开了一小半。 吴益面色黑得难看,直直盯着顾延章,喝道:“你自来看,这才多少日,城中米价足足涨了一半!全因你行事不检!身为朝臣如何能这般草率,如此轻薄!” 他骂得兴起,心中却是兴奋多过恼怒。 南下平叛的保安军、潭州厢军等等,皆唯陈灏马首是瞻,陈灏如今重病,副将张定崖又领兵在外,军中说得上话的,除却王弥远同另一员副将,便只剩下顾延章了。 与副将们不同,顾延章不是广信军中老人,也不是潭州厢军中老人,随军时日且短,却因管着后勤转运之事,在平叛军中略有威信,颇为服众,正正好用来立威! 吴益心中等这一个机会太久了。 好容易抓到的错处,如果不好好揪着挖下去,用力整治一番,过一阵子如何指挥得动平叛军? 顾延章却是不为所动,仿佛被骂的人不是自己一般,径直捡起了桌上的那一小本小册子,翻开来快速看了一回,随即抬首问道:“邕州常平仓中储粮丰足,今岁又是大丰年,最多五六日,米价便会趋于平稳,再过一阵子,自是会往下掉,知州且看,前几日还是一日涨十余文,这两日已是只涨了数文而已。” 又道:“下官身为随军转运,安排兵士演练场地,乃是本职,若他日交趾兵丁来袭,两军城外交战在所难免,若是此时顾首顾尾,等到贼子当真来了,再难有机会于那处演练,既如此,倒不如趁着此时的空档,好生操练一番——只不晓得知州以为如何?” 吴益不以为如何。 他旁的也许不行,做御史时练出来的口才却不是白得的,好容易见得顾延章说完,立时便厉声质问道:“顾勾院难道不知晓什么叫做‘扰民’?天子钦定你来广南平叛,乃是为了百姓生计安稳,如今城中闹成如此轩然大波,你还不知反省,行事如此恶劣,行为如此不检,不仅不行好事,还专行谬事,沾沾自得,如何对得起天子?!” 顾延章实在没空跟他打嘴仗,却也不好置之不理,只得道:“那依知州之意,下官今时又该如何?” 复又道:“而今钦州、宾州已是大半月未有回复,探子探得有小股交贼散兵正朝邕州而来,说不得什么时候,大军便要临城,事态紧急,知州不若好生准备一番……” 他话未说完,已是听得吴益冷笑着打断道:“你也晓得是‘小股残兵’,交趾如今大部兵力困在钦州、宾州两处,哪有余力来我邕州,你莫要顾左右而言他,不知悔改,须知……” 吴益两条眉毛竖得正正凌厉,眼见就要有一番掷地有声的言论即将出口,谁晓得才把声音扬高,还未来得及训斥,便听得外头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一名差人几乎是滚着进得来—— “知州!宣化有急报!!” 第四百九十七章 立威 邕州下辖宣化、武缘、郎宁等县,宣化地处南边,正好在去钦州、宾州等处的官道上。 吴益纵然极为不悦,却也知道来人如此紧张,十有八九是军情,只瞪着对方,口中喝道:“说!” 差人来不及喘气,连忙从胸口处掏出一份封了火漆口的文书,双手呈给吴益,禀道:“知州,宣化……宣化有探报!” 饶是吴益早有准备,等到接过文书,才拆开看了一会,面上的表情还是立时就变了。 他原本脸色就不好看,此时更似被泼了粪一般地臭,倏地抬起头,厉声问道:“此为揣测,还是确凿?” 差人忙道:“县尉派了十余个探子出去,回得来的只有三人,其余皆被飞箭射死,据说碰见的乃是交贼精锐前锋,后头还有兵贼不计其数,打着“李”字、“廖”字并许多散乱将旗,远远望去,人头乌压压一片,实是难以计算,按着路程,若是急行军,只消一日便能到得宣化,便是沿途被阻,想来不要两天也能到邕州了!” 吴益才信誓旦旦地坚称交贼大部兵力都被困在钦州、宾州两处,断言其“哪有余力来我邕州”,立时就被这一封探报给糊了一脸。 然则他御史出身,旁的不行,脸皮是练出来了,只当方才什么都未曾发生一般,马上整肃面容,转头对顾延章道:“如今交贼势大,暂不知虚实,陈节度卧床不起,邕州城中兵力不足,正要你等齐力对敌,才能扛过此劫!” 登时就把先前说的话当做屁,三下两下,就吹得远了。 又差人把南下平叛军中的王弥远等副将给召过来,另吩咐都监等人点齐州中兵力、清点粮秣、辎重,再张贴告示,准备招募壮勇,一力抗敌。 吴益一直盼着交贼来攻,今日好容易终于得了确切的消息,实是兴奋的情绪多过紧张,眼下坐在堂中,短短片刻功夫,便连发了七八道令下去。 顾延章在一旁听了半日,见他竟是已经开始吩咐下头人关闭东、南、西等处城门,只留北门每日开放三个时辰,只进不出,本想要说话,可一考虑到吴益往日行事,立时就闭口不言了。 ——若是自己此时提了建议,不被理会倒是其次,若是对方一时发了狠,自家说要做东,他反倒要做西,就是好心办坏事了。 他等了没有多久,邕州州衙中有品级的官员已是到得齐,跟随陈灏南下平叛的副将王弥远等人也陆陆续续进得来,众人尚有部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可一见这架势,也皆是心知肚明,应当不会有什么好消息。 顾延章坐在一旁,平叛军中将领见得他,不约而同地围了过来,在他周围寻了位子坐下,而州衙中的官员也各自三五成圈,按位各自坐了。 过了小半个时辰,衙中差役拿了名册来点人头,数来数去,其余人尽皆到了,仅有一名巡城甲骑不见踪影。 吴益坐在上首,一言不发,只翻着手中探报。 堂中一应官员陪坐。 又过了一刻钟,门口才传来一阵匆忙的脚步声,一名寻常身量、身着薄甲的人喘着白气进得门来。 他才跨进门槛,见得里头众人到得齐整,已是知道不好,连忙行礼道:“东门处正关闭城门,百姓内外挤作一团,有些生乱,下官正忙于这事,不想来得迟了,还请诸位见谅。” 又对着吴益躬身道:“还望知州海涵。” 这并不算什么毛病,诸人都不放在心上,只等着此人落座。 然则出乎众人意料的是,过了好一会儿,堂中依旧无人说话。 顾延章坐在一旁,心中升起一股不妙的预感,抬头看向了吴益。 果然,上首的邕州知州此时黑着脸,也不免礼,也不说话,只直直盯着下头立定的那名巡城甲骑。 堂中人终于次第察觉出不对来,连忙正襟危坐,有本来在喝茶的,急急茶盏放回了桌上,动作都要小心些,生怕茶盏底碰到木桌面,发出太大的声响;有本来与同僚在小声说话的,也俱都闭了嘴;更有原本就老实坐着的,更是恨不得把头都收进脖子里,不要叫人见得。 一时堂中落针可闻。 吴益等到气氛差不多了,方才把手中的探报放在一旁,开口道:“我方才下了令,东、南、西三处城门皆要立时闭城,再有西门虽然一日能开三个时辰,此时也早过了开城之时,为何在南门、西门、北门当差的人俱都能按时到得,偏偏你就延误这样久?” 那巡城甲骑愕然,登时也不晓得该当如何解释才好,好一会儿才辩解道:“想来……是东城百姓较多,方才如此罢……” 这种时候,说什么都是错的。 若是说自己忠于职守,又得罪了其余三城的同僚,好似显得他们不管不顾,若是说旁的,好像又显得自家能力不足,旁人都能做好的事情,他却硬要拖这样久。 吴益从鼻子里头哼了一声,斥道:“今日我着人去通令各处城门,已是说明乃是交贼将至,城中一切按着战时来,桩桩件件,都要最为警惕,你身为巡城甲骑,衙中传唤,竟是拖延了这样久才至,若是当真有了战事,你这般延误,会造成何等结果,可是知晓?!” 又冷言冷语地道:“如今正是战时,你却如此不把衙门差令当回事,犹自如同往日一般懈怠,今日不罚你,有此做例,将来就要乱我军心,引得其余人纷纷效仿!” 再道:“你可知罪!” 那甲骑便如同好端端在路上走着,忽然被人拿麻袋罩着打了一顿一般,连反应都来不及,张了嘴,话也说不出来。 堂中人人不敢多言。 吴知州此举,摆明就是为了立威,若是求情,说不得还要害得那人遭罪更深。 吴益一面说,一面用右手把桌子一拍,扬高了声音,道:“来人!” 两名衙役立时进得来。 “将此人拿下,拖出去,杖二十,以儆效尤!” 第四百九十八章 得罪 吴益来邕州已经半年,州衙上下多多少少也晓得此人脾性,听得他发了怒,一个都不敢劝,只怕惹了这人,不但没有帮到人,还要拖得自己下水,后头牵连不休。 那巡城甲骑听得自家要被杖二十,面色一白,想要求情,却又不知从何说起,惶惶然被两名差人拖得出去。 不多时,外头便传来一阵惨叫。 有了这一招,堂内气氛已是为之一变。 吴益看在眼中,心中暗暗点头,少不得要生出几分自得来。 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 他未曾上过阵,兵法却没有少看,自是知道阵前要立威,战时说话才会掷地有声。 今次,其实他是精心安排过的。 城东本来就离州衙较远,他吩咐人去下令的时候,最后才叫人去的东门,前后相差了一刻钟有余,这去多一刻钟,回多一刻钟,算起来,少说也要半个时辰,只要那东门的巡城甲骑背上没有插翅膀,必定是会来得晚的。 吴益读书甚多,看过不知道多少前朝名将、今朝名臣事迹,其中有一桩例子记忆十分深刻,乃是说有一名将打算出征,为了立威,将在营中生事的副将当众斩首,叫上下且惊且怕,不敢再行怠慢之事。 他到底是个读书人,同那等纯武人不同,行事不爱这般残忍,便折了个中,寻个由头“杖二十”算了。 吴益这“杖二十”,不单是杖给邕州州衙上下看的,一般是杖给南下平叛的陈灏属军看的。 这威一旦立得漂亮了,等到要将这数千军士收为己用,自是会顺手许多。 至于那巡城甲骑究竟无辜与否,却是不在他考虑之中了。 做大事者不拘小节,身居高位的,哪一个不是踩着别人上位,若是不心狠手辣,如何能成事? 至于那人——怪只能怪他运气不好,只能做个小甲骑,命运全由别人左右。 等到外头的二十杖打完了,吴益才将宣化县衙报来的紧急军情说了一遍,慢慢地分派衙门中人各项差事,又三令五申,邕州城不但要宵禁,还要各处小心,处处设防。 他到底还是做过州官的,交代起事情来,有模有样,也许未必有多细致,但囫囵总是出来了。 等到邕州官员这一处分派完毕,吴益这才转头看向顾延章一众,道:“诸位虽然不是我邕州所属,乃是南下平叛,可如今形势如此,自是也顾不得分那般清楚,陈节度卧病,你等军中无人做主,按着官职差遣,为统一计,今后便由我来节制。” 又对着顾延章道:“你且去清点军中人数、粮秣、辎重、伤病者,一个时辰后来报——我欲将平叛军中兵士分为四拨,各自分到四处城门,以防交贼攻城!” 他无论说话也好,安排也好,俱都理直气壮,几句话的功夫,便把平叛军中上下人头上都烙了一个“吴”字,竟开始分派顾延章做事了。 如果这当真是个有本事的,顾延章倒是不排斥听从对方的安排,毕竟大敌当前,城中兵力确实差交趾太远,如果此时还在争权夺势,实在是令亲者痛,仇者快,只会拖累己方战力。 可这一阵子以来,吴益的品性也好,能力也好,实在是暴露得太彻底,方才又耍了一手简直是蠢到极致的把戏,让人简直没眼睛看下去。 如果当真把这数千兵士交给对方,谁晓得会被用成什么样子。 平日里倒也罢了,现下交趾就在眼前,把十数万兵民的命托付给这样一个人,顾延章做不出来。 他懒得去解释如今大军在城外十里处驻扎,一个时辰只能勉强打个来回,莫说清点人数,粮秣,便是去要伤病者的人数,这点时间也是不够的——依照方才吴益的行事,只要自己回来得晚了,估计就是第二个巡城甲骑,头一次是在州衙立威,下一回,应当就是在平叛军中立威了。 他并不拒绝,却也不承诺,而是从容回道:“既是知州问,也不用一个时辰之后了,下官此时便可回话——而今保安军中精锐三千已是全数跟着张都监去往钦州驰援,仅剩广信军中将士在册三百二十员,病者十七人,潭州厢军六千三百四十五人,一百零七人正在病中,而今在伤病营养着,更有神臂弓一百九十七把、长弓五千二百零一张……” 顾延章自知于行军打仗,自己未必比得过那等惊才惊艳的人物,可要论起对兵营的中各项细节的了解,整个平叛军中,未必有一个能及得上他——如果不是当真有两把刷子,当真对营中各项了然于心,他又如何能做到安排行军运转毫无滞怠,又如何能叫陈灏过了数年之后,依旧对他念念不忘。 此时他一面报着数目,一面还把几个吴益没有问,却又十分要紧的事情也说了,最后才道:“知州所言虽然有理,只是我等一应兵士乃是奉天命前往广源州平叛,将帅为陈节度,他手握虎符,节制三军,此时虽然卧病在床,可名义上依旧是军中大帅,一日虎符不移交,朝中不明令,我等便不能草率行事——若是军中如此轻易便能改帅换将,听令他人,将来朝中追责,不单我等要伏于军令,便是知州,明明行了好事,却未必能有善果……” 顾延章说完最后一句,竟是未等吴益再行发言,便站起身来,道:“不过吴知州提醒得对,如今交贼猖狂,我等三军犹在城外十里开外,实在危险不小,下官得先将兵营挪入城中才好!” 说着果然站起身来,借着这个理由,告辞而去。 他走得这样快,王弥远等人在军中混了这样久,又有哪个是傻的,纷纷借此随之而去。 转眼之间,南下平叛军中的所有人,便走得干干净净。 吴益沉着脸,一言不发地盯着门口。 顾延章轻轻巧巧跳过了他挖的坑,短时间里头,他也寻不出来什么更好的法子,只能看着对方就这般走掉。 竟被一个小小的勾院给将了一军! 交趾就在眼前,城中军权归一,势所难免,难道他就不怕得罪了自己,将来要吃不了,兜着走吗? 第四百九十九章 动乱 顾延章没有太多闲功夫去管吴益,眼下更值得担心的是交趾大军。 这一段时日以来,邕州城内派出探子无数,虽然回得来的情报时有反复,可依他的判断,交趾此轮发兵,必定不是吴益断言的那般只有一二万人——这点人数,如何能在短短两日之内攻下钦州?又封道阻路,叫探报不能送回? 人已是就要到门口了,可城中还是对交贼半知半解,连兵力都不确定。 都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如今这般,实在叫人难以放得下心。 他才踏出邕州州衙的大门,便听得后边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回过头一看,果然是王弥远,身后站着一个军校卫七。 两边都是老熟人了,当日从赣州回京城的时候,众人在半途驿站之中有过一面之缘,其时便各自都有惺惺相惜之意,后来又一同南下平叛,数月里头来往甚多。 此时张定崖在外,陈灏重病,只剩得顾延章同几名副将撑场面,王弥远是广信军中的老人,麾下只带了二三百人,不同于人数众多的潭州厢军,也不同于根基深厚的张定崖带的保安军,他势单力薄,自然更愿意同有旧的顾延章打交道。 两人互相对视了一眼,皆是没有说话。 此处就是州衙门外,要防隔墙有耳。 很快,双方的从人便把马牵了过来。 顾延章问道:“王军将要去哪一处?” 王弥远道:“幸得吴知州提点,眼下要与勾院一道设法安顿大军入城。” 这一问一答,两人立时各自了然于心,便不再废话,带着从属上马并肩而行。 才行出去没多远,王弥远便转头问道:“当着勾院的面,我也不遮遮掩掩的了——只想知道,陈节度那一厢如今究竟病势如何?” 顾延章摇了摇头,道:“我非大夫,难断病情。” 陈灏卧病这样久,开始还是水土不服,瘴气入体,等到耗得得时间愈长,身体愈差,什么乱七八糟的病都要生出来插一脚,太医院的御医日日守着、当地的名医也都来看了,皆是束手无策。 顾延章听过跟着陈灏的老亲兵说过,当年无论杨奎也好,陈灏也好,打完交趾回朝之后,都曾大病过一场,只是从前仗着年轻,养了一阵,终于缓了过来。 行军打仗,本来就是极为劳苦的事情,当兵的虽然要卖命,却只需听令而行,为将做帅,好处是不用亲自冲锋在前,可无论是定策定计也好,整肃军士也好,对敌打仗也好,都是既耗脑,又耗体力。 多年征战的武人,到得五六十岁,许多都会落下一身病痛,陈灏与杨奎皆是北人,带兵南下交趾时,又正是雨季,在那山林瘴疠之中、潮湿之地不晓得待了多长时间,此时重回邕州,原本被强压下去的病灶重新燃了起来,已经不是简简单单的水土不服了,至于何时能痊愈,还能不能痊愈,依旧是两说。 听得顾延章如是说,王弥远一阵默然,过了好一会儿,才又道:“节度卧病不起,张都监又在外,营中犹如群龙无首,吴知州既有心将我等挪为己用,想来不会就这般罢休,只他这人行事如此乖张可恶,半分不讲理,本来我处便兵力不足,若是当真听了他的令,邕州危矣!” 再问道:“不知勾院有何良策?” 此时此刻,除非陈灏病愈归营,谁也拿吴益没有办法,顾延章只是一个随军转运,无论品级也好,差遣也好,都不可能管得动对方,而邕州的战情,也不容许他把精力放在这上头。 顾延章答道:“并无良策,但尽本分,莫理旁事而已。” 两人一面说话,一面策马而行,小半个时辰之后,终于到了北门处,却见城门已关,密密麻麻的人潮拥堵在门口,叫声、闹声同小儿的哭声混杂在一起,不绝于耳。 一个看起来是城门守兵的人站在高处喊道:“州衙已是下令,今日起北门一天只开门三个时辰,只能进、不能出,此时已过时辰,尔等莫要拥堵,各自回城中寻住处!” 他虽然大声喊话,可嗓子却是已经半哑,一听就是叫了许久。 今日乃是邕州集市,许多左近农人、商人来此“赶闹子”,众人没有防备,全数被吴益这一桩毫无预兆的命令给堵在了城内。 邕州城中四个城门,东南西三门已是直接关闭,只要兵禁一日,便无开放可能,只有北门还能每日开放三个时辰,是以赶着回家的乡人听得消息,便全数聚拢过来。 此时城门内人山人海,听得那守兵说话,有人便叫道:“你们还讲不讲理了!一句话不早说,眨个眼睛的功夫,个个城门都关了!把人都拦在城中了,家中爹娘儿女谁来看顾!你帮着照管吗?” 有了人开口,接着就有人跟着喊道:“邕州城里头人的命就是命,我们这等乡下人的命就不是命了??一村里头就我一个一回闹子往外走的,我不回去,谁晓得蛮子要来?大家不躲去山里,被蛮子全杀了,你们管赔命吗?!” 又叫道:“你们这些兵头是姓晋的,还是姓交的!!不管我们百姓死活,倒帮着蛮子干活吗?!干脆把我们捆了送出去得了!” 邕州土人、壮人等等少民混杂,更有中原人来得久了,行事作风多少也被浸染,从来就不是好治的地方,又因今日城门关得实在太过突然,引出这一番后果,实在也不是什么稀奇。 一旦有人带头,场面便越发乱了起来。 从来就有一句话,叫做法不责众,这数不清的人聚在一处,各自胆气横生,皆往城门处挤,只想撞开了门,就要往外冲。 顾延章见得此景,连忙叫随从上去帮着拦护,免得生出踩踏,又着人唤来一个兵丁,忙问道:“此处乱成这般行状,你等可是有去通禀知州?” 那小卒一头一脸的汗,脸上、手上尽是掐痕,方才还不觉得,此时脱开身,后知后觉,痛得眼泪都出来了,听到顾延章问话,又见对方穿着官服,虽然不知道是哪一位官人,却是连忙回道:“早已去通传了衙门,眼下正等着回复。” 正说话间,忽听得后头路上一阵杂乱的马蹄声同脚步声,顾延章掉转过头,却是几列城门守军,手上扛着木枪,杀气腾腾地往这边行来。 第五百章 插手 此处聚众甚多,本来已是生出了踩踏迹象,百姓一力向前,无一个回头查看的,自然都没有发现后头已是来了城中不少兵丁,犹自挤在一起,吵个不停,闹着要开城门。 原本的城门守兵想来是得了吴益的令,不能擅违,可眼下的场面,明显已经不是他们这一二十人能控制的了,只能徒劳无功地拦着城门,口中呼喝不停,却俱是无用。 就在此时,听得一人隔空叫道:“哪里冒出来的乱民!休要闹事!再来鼓噪,小心把你等全数抓起来!” 却是领兵而来的一名衙门官差。 这人声音已是不小,只是此处人实在太多,又吵嚷不休,几乎没有人有闲功夫去听他废话。 顾延章听他口音,只觉得不是邕州本地人,倒像是闽州左近的味道,便转头看向方才过来答话的那一名小卒,问道:“这是谁?” 那小卒在城门守了多年,也练出了几分眼力,一看官服,二看人,三看马,刚刚是没回过神来,此时一缓过气,眼泪都还没淌干,向日练就的本事又自动自发地回了来,连忙答道:“是邕州州衙的吴铺头!管着这几条街道的巡铺!” 想了想,不待顾延章再问,又补了一句,道:“乃是新任,半年前才到得!” 广南西路也产马,但是数量极少,此处多为山地,尤其桂州、邕州等地,山丘一耸一耸的,就着漓江行军的时候,顾延章没少见到两岸的青山碧秀。 此处山岭同其余地方的大山大丘不同,都是矮山,风景倒是极为秀美,座座山峰不同,山上丛林密布,云雾缭绕,便是冬日里头也不落叶子,也不黄、也不红,均是一片肥腻的浓绿,衬着碧水,尤为好看。 只是好看倒好看了,山上却一条大路也没有,多是当地人脚踩出来的山径小路,走起来非常不便。 在这样的条件下,高头大马自然不好行走,是以广南多为矮马,多是从滇地买来,后来也渐渐自己养一些,也有些气候。 尤其桂州,历来就有吃马肉的习惯,当地特产的一类新鲜米粉,粉质细腻柔软,其中加入马肉,干拌起来,添些卤水、酸笋、酸萝卜、豆角,再有几粒炸过的花生米与辣姜、小葱,米粉白生生的,缀着沉黄、翠绿等等颜色,叫人一见食欲大开,而其中加入马肉,比起其余肉类更香,更韧,撇开价钱高,旁的再挑不出什么毛病。 这类米粉,当地人当做饭来吃,外乡人虽是路过,也都爱尝一尝,很是遍地皆有,消耗极大。 为着这些乱七八糟的缘故,邕州人图其中的利润,也常养了马儿卖去桂州。 只是这些马匹大多性情温驯,体型矮小,除了用来驮送东西,平日里头也只能骑着走走山路,想要行军打仗,实在不太堪用。 邕州城内,哪怕是大户人家,最多也就是骑骑滇马,只有少数州中达官贵人才能蓄上一两匹河西、大宛马,顾延章胯下这一骑,乃是从军中特意挑出来的大西马,体格健硕不说,高而壮,皮毛油亮,也神气十足,被他勒住缰绳,停在当地,十分趾高气扬的模样,高高昂着头,连响鼻都懒得给那小卒打一个。 见了这马,小卒登时就知道眼前这一位不是寻常官人,回起话来,自然更是小心殷勤。 顾延章坐在马上,先听得一个“吴”字,又想起对方口音,已是了然于心。 吴益吴知州便是闽州人。 听说他带得许多家人、幕僚过来,总归要安排差事,想来方才说话的那一位,便是其中之一了。 就在两人这一问一答的功夫,吴铺头又叫了几声,依旧无人作答,显然十分恼火,一声令下,便向后头兵卒们道:“这些乱民,简直无法无天!给我上去把头前的全数拿下!” 他带了上百人过来,手中皆是持了木枪,枪头虽非精铸,却也是铁造,磨得又尖又利,上阵应敌也许未必顶用,可用来对付面前这些手无寸铁的百姓,却是毫无阻碍。 自杨奎平定交趾,邕州已是安稳了许多年,守城的兵卒没有经过什么乱事,碰上这近千人,竟有些手足无措起来。一群兵卒扑得上前,先还顾忌几分,等被人拥堵在一处,手忙脚乱的,便再管顾不得,开始把那枪棍一通乱使。 守城兵因为能从进城的百姓处抽些水头,相对来说,算得上是个肥缺,暗地里不使几分力气,寻常是做不得的,这些兵卒比起成建制的州兵,少经训练,下手自然更没有分寸,才围上去没多久,便有百姓被打出血来,不仅乱象没有被制住,反倒越发混乱起来。 此时各色哭声,嚎叫声震天,交贼还没打过来,已是有了几分战事惨相。 那吴铺头是个文人,也是个生手,哪里遇到过这等场面,满似自家这百来号人一上得前去,木枪一亮,百姓就要俯首帖耳,老老实实束手就擒,不想众人反抗不说,还搞得一地狼藉。 他一个人远远地地缀在后头,坐于马上,不晓得上前阻拦不说,面上竟是露出了几分惊慌之态,自顾自地发着愣。 城门乃是州衙所辖,与平叛军半分关系都没有,顾延章不方便插手,是以一直与王弥远等人站在一旁,最多也是把随从派出去拉点老人、幼儿而已,此时见形势越发不堪,这铺头又孬又蠢,半点搬不上台面,实是不能忍。 他知道再拖下去,还不晓得要生出什么事来,于是转头对那下头立着不敢擅动的兵卒令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兵卒心中一喜,连忙道:“小的姓杜,名唤杜二忠,‘一二三四’的二,‘忠义’的忠,乃是邕武路东门的城门兵!” 他虽不知道眼前这官人是不是看中了自己,但是就在面前的机会,却决不能放弃,是以说得又快又细,把自家名字都拆得开来,生怕对方记错,还将从前听那等老秀才帮着解释的话也搬出来再说了一回。 顾延章却是没有想那么多,他见这人声音大而响亮,便道:“杜二忠,你且过来。” 一面翻身下马,对那小卒急急吩咐了几句。 第五百零一章 劝民 顾延章自己乃是朝官,不便亲身下阵,只怕有失礼仪,交代过杜二忠,复又回头一望,才对王弥远道:“王军将,借你这军校一用。” 说着指了指卫七。 王弥远还未发话,卫七就颠颠地打马上前,一把翻身下了马背,小跑着蹭到了顾延章的面前。 顾延章也与他说了几句。 一时两人都领了命,卫七重新上了马,与那杜二忠快步跑向前去。 他胯下乃是高头大马,有了熟人带路,很快拐到了一处小道,绕去了城门下,寻了个高处。 卫七中气十足,声音响亮,到得地方,他一拉住马儿的缰绳,立刻大声叫道:“闹什么闹,都给我住手!交贼已是就在半途之中,举了大军来攻,不消一二日,便要到得城下,州衙为了百姓安危,才将你等俱都留在城中,眼下吵闹不停,都不要命了!” 又扬起嗓子重复了两遍。 卫七行伍出身,年纪虽不算大,上阵次数已是不少,此时又立在高处,吼得出来,下头虽未必听得清楚,可也都知道上边有人大声说话,那话音里头还煞气十足,不免都抬起头看了一眼。 杜二忠连忙用邕州土话又大声叫了几遍。 交趾要攻城的事情,民间只是传闻,大家私底下悄悄通一通消息而已,从来没有确切的话,也没有佐证,今时见得一个军校,一个兵士立在上头,俱是这样说,不单下头百姓惊慌不已,便是那等来管制场面的城门兵,也都吓了一跳。 从数朝之前到大晋如今,许多州衙之中的官员们都有种心照不宣的默契,虽然面上要说开启民智,多建州学,叫人知善恶、懂礼仪、明荣辱,可实际上,更愿意辖下都是些脑袋迟钝,你说什么他就听什么的愚民。 他们并不想人人都是读书人,只想读书人的人数够了,有了文气,能叫自己考功簿上闪亮亮的好看,就足够了。 至于其余人,最好还是老老实实耕田的耕田,入伍的入伍,打铁的打铁,织布的织布,莫要窜来窜去,种田的也想去当官,织布的也想去当官,叫他们难以管制,生出事来,又要耗费精力。 吴益做过几任亲民官,恰巧属于这“许多”中的一个,此等治民的“精髓”,自然是领悟到位了,是以严格把控消息,除却州衙中的官员,并四个城门的城门官与守兵,其余人尽皆不知晓交贼来袭的确切情况。 在他看来,若是人人都知道了,州中还如何能管? 且不看,平叛军不过在城外稍稍演练了几日,便闹得外头的草市伶伶仃仃的,城中物价飞涨,当真交贼的消息传开,还不晓得是什么情况,届时若是人人都想往城外冲,只会徒耗人力去管控。 那等民众,只要老老实实待在屋中,莫要生乱,壮勇们听话出来打仗,妇孺缩做一堆,最好不要动弹,体力少耗些,粮米也少吃些,等到交趾退了,便算是自家的事情了了,功劳也到位了! 然则顾延章却是不像吴益这般想。 交贼就在眼前,城中真正的兵士只有寥寥数千,如何守城,又如何退敌? 陈灏病重,他与几名副将都一同商议过,都觉得此回交趾来势汹汹,兵力必定不在少数,除却倾城而动,不然并无瓦全之机。 不过邕州也不是半点胜算都没有,城中的兵械、辎重并不少,当日平叛军带得不少神臂弓来,州中府库也有一些,为了平梁炯之乱,担忧届时要一并打广源州,调拨的物资实在不少,只要利用得当,指挥得宜,双方兵力又不至于太过悬殊,守上三两个月,并不是没有可能。 百姓也不傻,你坦白告诉他们,交趾就在眼前,逃也逃不掉了,倒不如搏命反击去抢一线生路,众人无法可选,自会齐心协力,可若是你一味瞒着,等到交贼当真到了下头围城,他们头一个想的不会是退敌,而是慌乱。 到时候州衙一边要守城,一边还要安抚民心,哪里腾得出来这样一只手? 倒不如把百姓的惊慌提前了,过得两日,交趾真的到了,也不至于措手不及。 况且此时城门处这般混乱,若是没有一个大消息,也着实镇不住。 果然,听得卫七、杜二忠的话,下头一阵喧哗。 众人再无心思去做旁的,却有人大声叫道:“交贼来了,还不叫我们出城同家中人说!城外人的性命便不是性命吗?!” 这人话一出口,人人皆是一阵鼓噪,眼见又要闹腾起来。 卫七吼着嗓子大叫道:“放你娘的狗屁!你此时回去,走回得家要什么时辰了?你说话别人就信得?你说话比得上朝廷说话效力强?若不是你等在此耽误工夫,衙门早抽出人手去一一通传!” 又道:“莫要拦着我等出城通传外头陈节度的大军,他营中有宝马,莫不比你们行路要走得快?你等走出城门,若是遇上交贼前锋,被俘了去,莫说通知家人,便是自己性命也保不住!” 杜二忠又用土话喊了几回。 城门处聚拥的人都被说得心中犹豫。 卫七又叫道:“再拦在此处,我们出不得城,外头百姓落在交贼手中,算在谁人头上?若是你等家中躲之不及,将来不要再哭,还不快散了!” 他说得这样真,便是下边来压制百姓的那等城门兵都有些犹豫起来,把手中木枪半收了起来。 那吴铺头见形势渐安,听得卫七、杜二忠这般说话,也是将信将疑,只他旁的不知道,自家这一回的差事却是记得牢牢的,忙打马上前叫道:“快把前头生事的全数都抓起来,尤其不能走了祸首!” 顾延章听在耳中,几乎想把这蠢蛋也抓起来。 这样多人,如何分辨谁是“祸首”。 莫说全数抓起来,就是抓那一半,邕州城中的监牢都不够用的! 吴益此举,本来就是莫名其妙。 把这样多人留在城中,又都是左近的乡人,他们住哪一处,吃什么? 谁来城中赶集,还带上许多银钱? 无钱吃住,不是逼人去抢去偷吗? 这般一来,交贼还未至,城中就多了近千潜在的“乱民”。 也不知道这知州是怎么想的,还是压根没有想过! 第五百零二章 撤营 幸而这吴铺头隔得本来也不近,此时着急,一口官话当中的闽腔越发地明显,叫人听得半清不清的,其余百姓皆又看着卫七二人,便未有过多留意。 此处闹得这样大,邕州城中负责治安的都监自然不能置身事外,他原在州衙中被吴益拖着议事,此时才带着数名属下骑马匆忙而来。 这都监是个老官了,见得顾延章、王弥远二人,只草草行了一礼,便叫了个守城的兵卒过来,把事情重新问得一遍,连忙上前去安抚民众去了。 他行事周全,并不像吴铺头那样毫无章法,叫兵卒将围聚在此的民众分派为几拨,安排人一一问候了伤情,但凡头破血流、伤势不轻的,全数叫下头人帮着抬去了左近的医馆,又分派人好生安抚百姓。 见此人如此,顾延章便放下了心,他与王弥远此时着急出城,也等不得城门处重新安定下来,急急取了令牌出城去了。 陈灏病重之后,大印、虎符分别给了顾延章同另一名保安军中一名名唤陆西堂的副将,着二人暂代行之,此时回到营中,顾延章就去寻了对方,想要调拨部分兵卒。 那副将不似顾延章二人,乃是从另一处门出得来,是以虽然走得晚,因没被百姓堵着门,倒是到得早,此时听得顾延章要兵,登时有些奇怪,问道:“要这样多人马,做来何用?” 顾延章便把城门处的情况说了一回,道:“广南不同其余地方,多山多峒,半山上多有寨子,左近人想着躲一躲,倒也不是不可能,城中不管,我们却不能不管,且不说人命关天,若是被交贼虏了百姓的命来垫着攻城,实在也没有对策,既如此,索性早些把人打发走。” 又道:“而今秋收已过,各家之中多少也有些余粮,若是不早做提防,被交贼掠了去,一则损财折物,二则倒是便宜他们以战养战了,眼下叫他们各骑了快马去,一村一县都交代到了,将粮秣细软先藏得起来,人也要快些躲藏才好。” 他到得邕州虽然时间不长,也不能像从前在赣州一般事事亲力亲为去查问一番,可季清菱已是帮着把能找到的一应广南风土、人情、地理尽皆整理了一遍,省去了前期极繁琐的步骤,等到了地方,再一一对应起来,便不会像原本那样毫无头绪了。 广南西路多山多水,都说穷山恶水出刁民,此处土人甚多,各色少民杂居,人口一杂,本来就容易乱,再兼其余肯从中原迁过来的州民,初时多半也不是因为什么好事,是以从古至今,就没怎么安分过。 邕州土人也好,少民也好,闹事、造反都不是什么稀奇事,从前每每朝中派了兵来平叛,给点面子的,众人往山上一躲,一座山上十七八个岩洞,一个县里头成千上百座山,哪里又找得到人?不给面子的,直接就在山林间同你战,朝中成建制的兵士,倒未必比得过他们本地人熟悉山林,又兼有水土不服,打起来倒是输多赢少。 后来朝廷也看出来了,干脆给其中几个成气候的大姓土人、少民封了官,每岁给些银钱养着,叫他们纳降,自己管自己,这才真正安分下来——比从前的花费的银两还少了。 不过看着安稳是安稳了,邕州左近的乡人对山路的熟悉,顾延章依旧是半分也不敢小觑的,想着只要提前叫人快些收拾躲藏起来,应当也不会那样困难。 陆西堂今日也在衙中听得吴益说话,自然知道如今邕州的知州究竟有多不靠谱,少不得最后还要他们帮着收拾烂摊子,是以并无二话,唤了人进来,果然分派下去,叫营中抽出若干兵卒,通传各处交贼将来,要快些躲藏云云。 就在这短短的片刻之中,营帐外已是来了数人,皆是外出的探报,所说大同小异,都是交代交贼正急行军朝着邕州而来,可要问及多少兵力,个个也是口径不一。 陆西堂听了几轮探子回报,想了想,转头问道:“延章,照你来看,这一趟交贼约莫有多少兵力?” 顾延章回道:“若是算上广源州中一应洞主带的兵,少说也当有六万之数,不然他不能打得这样快,张都监那一边,也不至于半分没能回信来。” 陆西堂略一点头,复又道:“便是钦州、宾州折损数千人,留下数千人,至少也剩有四五万之众……” 他说完这一句,长长地叹息了一声,道:“这一仗……当真不好打,只盼朝中援兵来得快些……” 又道:“也不晓得节度甚时才能好起来……” 顾延章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回话,只能跟着叹了口气。 陈灏病得太不是时候了。 三军主帅,并不是谁想上就能上的,陆西堂虽然也是多年行伍的老将,可想要与陈灏比肩,还差得太远。 平叛军中本来就兵力散,有保安军、广信军、潭州七拼八凑的厢军,又有些陈灏在半路上抽调的兵力,光是副将就有四名,四人届是百战出身,对战事各有己见,如果遇上大事,众人意见不一,谁也别想说服谁。 吴益到了邕州之后,倒是没少训练兵士去广源州左近演武,只是城中统共就那数千兵卒,也是十分散乱,上过阵的更不算多,哪怕现行招募,也不能立时就用。 顾延章也打过仗,太明白没有经历过战事的人是个什么德行了。 箭还没射过来,往往就抱头往地下蹲,也不管蹲的地方是不是箭正正射过来的地方;刀才堪堪砍到贼人的身上,也不晓得使劲抽出来,有时候还要把兵器给落在人骨头里了。 只有当新人成了老人,在战场上,才能算得上兵力,其余的,不添乱就不错了。 如今敌强我弱,更麻烦的是,还遇得城中那一个时时想要横插一脚的吴知州。 “半撤营罢。” 几个副将凑在一处商量了一会,很快就拿定了主意,同意了顾延章原本的提议。 第五百零三章 威风 在暂时摸不准交趾兵力的时候,邕州城中战力最强的这一支军队,实在不能全数放在外头。 至少要撤一半回城,保证城门处的兵力。 这一天,距离邕州城与张定崖的援兵失联,已有二十一日。 且说这一厢顾延章同王弥远在东门处横叉了一杠,见那一处民愤暂歇,又有邕州州衙中老练的都监来看着,便径自脱身回了兵营。 他二人军务繁忙,自是并未把这等事情放在心上。 然则他们不去理会,却不代表没有其余人去理会。 那吴铺头,其实是吴益府中的一名堂弟,见得卫七、杜二忠在那处“大放厥词”,句句都没有得“知州”的命令,就嘴没把门地往外说,自然又气又恨。 依着他本来的打算,等到自家领兵来了,将此处乱民制住,该抓的抓,该罚的罚,自然就平静了,谁成想邕州人这般嚣张,竟是敢拒捕,更该抓进牢中,以儆效尤才对。 他跟着吴益已是许多年了,屡试不第,功劳也不足以得举荐,只能一直靠着这一位堂兄混口吃的,幸而他与其余族人不同,到底是亲堂弟,两边关系密切许多,得的差事,自然也要好一些。 这一阵子城中的情况,吴铺头也看在眼里。 堂兄等着要找地方来立威烧火,自愁威风发不出来,他正想着无处拍马屁,此刻见了卫七、杜二忠两人,如同瞌睡时碰上了枕头,简直妙不可言。 只他总算有几分谨慎,等到事情暂告一段落之后,特去寻了守城的兵卒,又叫了杜二忠,问了卫七来历,这才晓得原来两人是有人“指使”,而这“指使”之人,真是才给自家堂兄落了面子的平叛军一行! 实在不要太巧! 这不是正正自己送上来的把柄吗?! 他得了消息,再顾不得去收拾残局,忙把城门的烂摊子扔给下头人,急急忙忙就往州衙里头赶。 此时天色已经不早,吴益却依旧还在前衙同各位官员商议要事,吴铺头一个不入品的小铺头,自然没有资格进去,这等不大不小的事情,也不方便令人通传,等了许久,见得天都黑了,只能悻悻而归。 他因是有了这一桩事在心上,次日一早,天还是擦亮就爬了起来,换了衣衫就往后衙去,想着寻个堂兄未曾上衙的功夫,把事情说了。 谁晓得,一进得门,惯熟的门人便提点道:“知州已是去得前衙了!” 吴铺头讶道:“兄长今日怎的这样早上衙?” 门人道:“听得说昨夜东门处出了大乱子,有人想要出城,被拦着差点闹出数条人命来,后来也不晓得是谁在说交趾要打过来了,我睡一觉起来,四处都传来了,城中个个心惊胆战——一大早的,知州便被人叫得起来,想来约莫是这事!” 吴铺头“啊”了一声,一时略有些失望,又有些后悔。 他想要做的第一个,如今,也许有人捷足先登了,早晓得昨夜便熬着夜等一等…… 这等机会,可是可遇不可求的。 虽然眼下自己还只是一个巡铺头子,可伯父已是答应了,等到过上一二月,这一回邕州的事情了了,就叫堂兄给自家报功。 等有了官身,他就去考锁厅试,想来要比跟那无数人抢发解试的名头要好得多,若是那都不行,有了官身,将来堂兄给自己再安排位子,也要方便许多些。 若不是眼下自家只是个白身,哪里会这样惨,年纪也不小了,还要做个巡城的铺头,虽然油水也有一些,到底没什么前途。 想到这一处,吴铺头又急急加快了脚步,往前衙而去——虽然旁人吃了头道,自家难道就不能吃二道? 他也是有优势的,毕竟当时在场,桩桩看得清楚,也晓得堂兄想要听什么。 *** 且不说这一处吴铺头迈着大步往前衙而去,唯恐二道也吃不到,前衙的公厅里头,吴益却并非在听昨夜的卫七传出“交贼”来袭,闹得城中私下沸沸扬扬的事情。 公厅当中坐得十来人,俱是满面倦色,显然个个一夜没怎么睡好。 吴益看在眼里,心中暗暗自得。 什么叫做令行禁止? 这就叫! 往日里头通传人来商议什么事情,个个都不到最后一刻不出现,如今可好,说了什么时辰,提早小一刻钟,就已是坐得齐齐整整了! 他把才得回来的探报往桌上一放,吩咐胥吏往各人手上传,自家则是道:“今日这样早把诸位叫来,乃是为了战事——半夜得的探报,交贼早则明日,晚则后一日,就要到得城下,虽然州中已是向左近州城并朝廷都发了急脚替,可不管再快,援军到得,至少也是一个月后了,而今城中城门有四,我昨日安排下去的事情,你等可曾办妥?” 下面的人听得面面相觑。 如何办? 昨夜在州衙中议事已是议到了子时,今早天还黑着,卯时三刻就又被叫过来说有要事商议。 办事总要时间罢? 这短短数个时辰,便是他们有心要办,衙门里头的差役,也都要休息。 吴益显然也想到此节了,却是把头一抬,冷冰冰地道:“如今是战时,你等还当做是往日么?辰光这样紧,须臾贼子就要来,城中若是样样没有准备,如何应敌?!” 又看向其中一个,问道:“招募壮勇的事情分派下去了未曾?” 那人咽了口口水,道:“昨夜下官已是派人去了各部吏员家中,通传此事,叫他们连夜把文书给写了出来,今日便要张榜告示!” 吴益点了点头,复又看向另一人,问道:“城中八处府库的粮秣、辎重你可有清点完毕?” 那人轻轻点了点头,道:“下官昨夜连夜去查了各个库房的账册,因此时尚未到旬度……” 他话未说话,吴益便打断了道:“我不要你解释什么,你只告诉我,而今州中有多少粮秣、多少弓箭、多少盔甲。” 那人面色一白,张嘴想要报数,却半日没有说出来话。 吴益抬起头,叫道:“来人!” 很快,两名差役便走了进来。 吴益又道:“请张县尉站到一旁去。” 那人面色涨得通红,也不要两名差役动手,自己就站到了一旁。 吴益厉声道:“如今是战时,你们都是有官在身,我是不能行那等有辱斯文之事,可这一桩桩,一件件,我全数记在纸上,将来上呈天听,是要论功行赏,按过行罚的!” 又对着那人道:“张县尉哪时记得起来数目,再重新坐下罢!” 第五百零四章 告状 县尉并不是管库,真正论起来,库房也好、常平仓也好,其实都不是他的直管,而是由他下头的官员统算了数目上报过来。 更何况这两处寻常都是账目、库房半旬一清点,一旬一上报,此时距离下一回清点还有好几日,压根没有到时候,是以张县尉自然也不可能立时报的出来。 不单他报不出来,只要认真发问了,堂中所有分管各处府库的多半官员都报不出来——这些数目,对于众官来说,只是誊写在纸页上上报的一行行字迹,他们每日要处理的事务并不少,分不出太多力气来关心这些。 其实真正论起来,哪怕是先前吴益问的那一件招募壮勇的事情,那官员也只是在空口诓骗而已,短短的数个时辰,压根来不去交代分散在州城四方的下官胥吏——半夜三更的,邕州城中正在宵禁,谁都不可能生得出这样多的令牌,叫人漏夜一一去通晓手下人。 吴益只要多追问一句,叫对方此刻把拟好的文书给拿过来,当即就会露馅。 此刻张县尉被这般逼着站去了一边,堂中文武官员难得地一般心情复杂起来。 文官们又是庆幸、又是心酸。 庆幸是庆幸头一个被问这一个问题的不是自己,若是自己,恐怕也脱不开被罚的下场。 心酸是心酸哪怕是县尉,也是正经进士出身,也会被折辱到罚站的地步,这样的羞辱再来上两次,任谁都扛不住。 而武官们则是更为惶惶不安。 昨日那巡城甲骑明明行事毫无错处,依旧被抓着杖二十——本以为这只是针对低阶武官,拿来立威的,现下来看,果然谁也比不上文官手狠心辣,发起疯来,自己人的面子也不给。 这吴知州,究竟想要作甚! 平日里已经不太好伺候了,眼下把州中的官员全束在一处,日日议事,谁能腾得出手去做事! 吴益去没空搭理堂中人的想法,他又接连抽了好几个人来问话,三个里面总能挑出一个毛病,各自都打发了,不多时,后头就站满了一排人。 看着后头站着的官员,又看着面前垂头坐着的官员,他皱着眉头大声喝道:“交贼就在眼前,你们不思报效朝廷,每日都在尸位素餐,做的甚么蠢事!” 又说了一通话,要众人打起力气干活,若是将来差事中出了什么错漏,绝不轻饶。 到得最后,才对几个在最后罚站的官员道:“你等回去,且要好生反省,戴罪立功,若是下回再交代什么事务,依旧是这般结果,便不要怪我吴某心狠!” 再阴测测地出声道:“此乃战时,非同往日,城中一切按战时来计较,如果谁敢怠慢军情,不听我号令,衙中的刀可是磨得够快了,你等难道想要比交贼更早来试!” 又道:“只要待得朝中援兵到了,逼退交贼,我自会给你等请功!要赏要罚,自家细细思量罢!” 说完,这才遣走了众人。 一时一群官吏衣袂飘飞,几乎是飞也似的挤出了堂中,等到出得屋子,连交头接耳也不敢。 一看天色,这一场议事从头到尾,光听着吴知州喋喋号令,呼这喝那,竟是论了将近两个时辰,来时天色还发着黑,走的时候,点卯的时辰都过了,都快到了晌午,只得急急忙忙各自回自家衙门去了。 眼见交贼就在眼前,吴益自然不可能只顾着管束衙门中的官吏与城中兵卒,更重要的,还是要把城外那数千平叛军主力收为己用。 平叛军的将领是陈灏,既然陈灏病重,按着资序,下来自然就要转到他这个朝中重臣、邕州知州,营中那等排不上号的副将,哪里够什么格! 他想了想,四个副将中其余人手下领的兵都不少,唯有一个王弥远,只有三两百的广信军,同其余的也不是一路人,想要收服起来,应当也方便些。 至于那顾延章,实在是个刺头,虽然要拔也不难,却多少要耗费些功夫——眼下来看,还是先放一放好了,待得把王弥远等人办妥了在论! 他一面想着,一面召来一名差役,命道:“去请平叛军中的王军将过来,就说我有军情寻他。” 那差役听令而去。 对方才走没多远,吴益便开始思量兵力到手之后,自家要如何分派,谁人更擅长出谋划策、谁人又擅长守城——虽然大晋对能臣的要求一惯是出则为将,入则为相,可吴益当真没有领过军,没有上过阵,纵使科考前也算是饱读军法、熟知史上知名战事,然则真正与敌军对垒,这却是头一遭,少不得要思虑一番。 不过他是底气十足,半点也不担心的自家的。 ——真正该担心的是他吴益定下的精妙策略,下头的将士能不能十成十地执行,莫要反倒拖累了! 正想到要紧处,忽然听得外头有人走来,抬头一看,那人十分眼熟——竟是自家堂弟。 “你怎的来了?”吴益皱着眉头问道。 按规制,这个堂弟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巡铺之首,连官身都没有,也无什么能耐,自己看在叔叔的面上,给他碗饭吃,随意安排个差事而已,平日里头出去管管百姓也就罢了,如今没有传唤,也没有通禀,怎敢随意进得自家公厅了? 他心中知道想来是门口的护卫见得乃是知州至亲,便没有拦,让对方轻易进来,然则可心中还是有些不悦。 这堂弟,太没规矩了!一点尊卑意识都无! 吴铺头自是想不到自己这一番举动,看在自家堂哥眼中,会是如此。 他也没有想太多,因幸而是吴益的堂弟,衙门里头的差役也都知道两边关系,正好近两日这位知州实在是大发神威,下头人战战兢兢,见了他的堂弟来得焦急,以为这是家中有事,哪里敢拦,等到衙门里头议事的众位官员一走,忙不迭地就放他进去了。 跨得进门,吴铺头也顾不得说别的,忙道:“大哥!昨夜东门百姓暴乱,平叛军中转运副使顾延章、军将王弥远二人妄自指使手下、守城兵乱言军情的事情,你可是晓得了?!” 第五百零五章 恼羞 吴益面色一变,问道:“什么暴乱?什么乱言军情??” 吴铺头顾不得深究自家堂哥为何会连这也不知情,只心中暗叫一声好运道,急急把昨夜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少不得吹嘘一番自己是如何急智,原本城东乱成那般样子,全靠自家带得几队兵丁,把上千百姓全数按得鹌鹑一样云云,将自己表现从一分夸到了十分,复又大说特说卫七与杜二忠两人如何得了顾延章、王弥远的授意,在那处大放厥词,唬得城门处的百姓人心惶惶,城中人人心惊肉跳。 “还说早则明日,晚则明日交贼就要到了,只差没把兵力给漏出来——这等机密军情,如何能叫城中百姓上下俱知?!若不是那顾官人、王官人皆是有品阶的官员,弟弟我都要怀疑他们是不是交贼的奸细!” 吴益的脸色十分严肃,追问道:“此话可算当真?” 吴铺头连连点头道:“千真万确!我昨晚本来连夜就要去将此事禀了兄长,只你正在前衙议事,今日早间我正要去后衙禀告,却听门子说你又来了前衙——兄长实在是心系百姓,鞠躬尽瘁!” ——不忘见缝插针拍一记马屁。 顿一顿,又道:“我过来时,听得那门子竟是已经从外头人口中听得交贼军情——其时不过卯时,居然已经传得大街小巷都知晓了!” 再道:“那话不光我听得,城下百姓俱是听得,东门处守兵、我带去的兵卒,并后头……对了!后头李都监也来了!我本以为方才兄长在议事,便是他来报此事!谁晓得……” 听得堂弟这般说话,吴益的脸更难看了。 辖内闹出百姓暴乱,竟是直接同衙门差役大打出手,又在中途被曝出军情,已经算得上是极严重的事故了,哪怕最后已经平息下来,今日一早,负责此事的都监也应当过来汇报才对。 难道自家前两日才立下的威风,立时就有人不当回事,敢来挑衅了吗? 不过也算来得好! 他正愁没由头拿那顾延章、王弥远的错处,有了这三人绑在一处,等整治得漂亮了,那小小的都监还不算什么,顾、王两人都是能干活的,到时候抓了把柄,正好叫他们“戴罪立功”,“功过相抵”,将来还能少点人来分功劳的饼! 想到这一处,吴益已是开始计算着自家这一回靠着“一人领一城”、“一将守孤城”的功勋,究竟能不能直接入阁。 他抬起头,打了铃叫进来两个差役,命道:“去把平叛军中的顾延章,衙门里的李平叫过来!” 两人才领命出去,不过眨眼功夫,其中一人就领了邕州城的都监李平进得来。 对方见得吴铺头也在里头,显然有些吃惊,连忙上前几步,向吴益禀道:“回禀知州,昨日下午城东有近千百姓聚众想要出城,同城门兵起了冲突……” 也把事情交代了一遍,可说辞却与吴铺头的相差甚远,在李平的口中,百姓不过因为焦急,言辞行事都有些过了头,而说到卫七、杜二忠两人行事,他还以为乃是顾、王二位得了“吴知州”吩咐才敢如此行事。 吴益冷声道:“昨日下午的事情,你此时才来回禀,是不是我不着人去叫你,你就当我是个摆设?” 李平一听此话,就晓得不好,立时赔罪道:“下官不敢,实是昨夜事情处置完毕,已是半夜,因下官走不开,本已派得属下来回禀,谁晓得知州才在堂中议事完毕,将将回得后衙,那差役见不多时就要天亮,便想等到开衙再来回禀,不想知州一早又在议事,就耽搁到此时了。” 再道:“正巧下官一并回来,索性便也不用他来回禀,自家来解释。” 又转头对着吴铺头道:“昨日之事,吴铺头也是晓得的——下官见得吴铺头早早回来,还以为他已是同知州禀过了。” 吴益怒道:“那等明明是乱民暴动,你偏只要说偶发冲突,是何等居心?” 李平一愣。 吴益便道:“守城兵卒也敢伤,还就这般打得起来,你居然给他们安置了,还寻大夫?这等刁民,不关起来以儆效尤,难道还要供起来,叫州中其余人去学吗?!” 李平听得无话可说。 他在邕州城中也做了许多年的官了,实在知道这一处的民众,是宜抚不宜压,尤其眼下交贼就在不远处,正要倾尽全城之力来守城,何苦要去做这等引民愤的事情——毕竟百姓被压在城门处,实在也是因为州衙安排不当的缘故。 吴益正要继续说话,忽然外头进来一人——原是方才派去找王弥远的那名差役。 见得对方孤零零一人进来,吴益已是觉得有些不对,问道:“王弥远人呢?” 那差役面色有些犹豫,又有些古怪。 吴益正在气头上,实在见不得人这般样子,便喝道:“说啊!” 那差役支吾一阵,道:“王军将说……他眼下有重要军情在身,事情繁重,便不来了,若是州中有什么吩咐,打发人同他说,待他腾出手来,必定竭力襄助……” 吴益听得火冒三丈,多年的养气功夫悉数毁于一旦,把手上的笔往桌上一摔,倏地一下站起身来,怒道:“就说我有军情要务,叫他立时给我过来!” 那差役战战兢兢,正要说话,门口却另有一人进得来——是刚刚打发去寻顾延章的差役。 李平见这形势,哪里还不晓得出了事,也不说话,连忙悄悄退了出去。 这杂役见得堂中情况,已是知道不好,更是什么话都不敢说,好容易行过礼,被吴益死死盯着,吞吞吐吐道:“小人半路遇得顾勾院,他说自家有军情要务在身,要出得城去办差,请知州有什么要紧差事,送去城外平叛军中,自有几位军将处置——还说……正将半数平叛军撤入城中东、西两门内,已是择了地方扎营,不多时就遣人将相应图纸送来,还请……还请知州……知悉……” 吴益面上便如同涂了乌贼汁一般黑,咬着牙道:“就说我此处有要紧军情,叫他二人速速过来!” 两个差役心跳得一个比一个快,差点被吓得发起抖来,总算后来去请顾延章那一个立得稳些,道:“顾官人说,他有差在身,已是去探访交趾军情了,一时半会,未必在城中,营中也当是不在,小人……未必寻得过来啊!” 去找王弥远那一个终于把声音捡了回来,道:“小的去的时候,王官人同顾官人正在一处,也是这般说的!” 吴益简直气得七窍生烟,到底当着两个差役的面,不好不要体面,勉强把心中的翻江倒海的怒气给压了下去,过了好半日,才挥了挥手,把两人打发了出去,复又阴测测地道:“我就不信……等交贼来了,你们能不回城!” 这话也不知道是说给他自己听,还是说给谁听,只其中恼意之深,不知道的,还以为顾、王二人比侵犯大晋的交趾还可恶。 214番外:赣州行(上) (这章先别订哈,我还在修。) (今天放个番外吧,这一段是纯感情戏,时间背景是两年多前五哥还未堂除的时候,他跟清菱一起提前从京城往赣州去探访民情,下面是途中发生的小片段,生活向。不感兴趣的亲可以跳订=3=。) 夏日的天,小孩的脸。 前一刻还是烈日悬空、骄阳似火,转瞬之间,整片天都乌压压地黑了下来。 季清菱看了看天色,忍不住转头问道:“五哥,斗笠在不在你那儿?” 顾延章也跟着抬头望了一眼天上的浓云,很快回道:“莫要找什么斗笠了,夏日雨大,戴了斗笠也未必能挡得住雨势。” 他说完这话,略停了一下,指了指远处道:“方才见得前边好似有一张招子,往前去瞧瞧,跑了这一路,按理也当有驿站了。” 季清菱点了点头。 她的马不如顾延章的快,是以也不废话,轻轻一夹马腹,便往前带头飞驰而去。 行了一里路左右,果然见得一旁的树上挂了一方烂木块。 把马勒住之后,季清菱仔细看了一回那木牌子,只见上头歪歪斜斜画了个酒坛子,又打了个往前的箭头,便回头叫道:“五哥,前头有驿站!” 此时乃是盛夏,两人为了赶路,已是错过了德安县的宿头,本想着去前头一处叫做‘温泉’的小镇上头落脚,谁料到偏遇得这等天气,也不清楚届时雨会多大,更不知道会下多久,眼下,找个住宿的地方便成了首要之举。 顾延章很快跟得上来,看了看那牌子,正要说话,只听远处轰隆隆的雷响,天上的云翳越发的黑厚,眼看就是这片刻之间,雨水就要下来了。 走了快一个月,类似的情况也不是第一次遇得,季清菱很熟稔地就要翻身下马,正要把自己的斗笠从马背上的行囊中给翻出来,不想听得后头马蹄达达两下,紧接着,整个人眼前一黑,登时被什么东西给轻轻盖住了。 是一个半软半硬、罩子似的东西,把她从头到腰半个人都挡了起来,叫她眼前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了。 季清菱伸出手在里头摸了摸,只觉得手感十分奇怪,因有一层薄薄的布隔在当中,也摸不出来是什么。 她隔着一层东西在里头蹭来蹭去的样子,看得外头顾延章忍不住笑出声来,打马上前两步,帮她把头给放了出来。 季清菱好容易“重见天日”,便回头嗔怪地瞪了他一眼,道:“你还笑,把我罩在里头,黑乎乎的。” 顾延章不禁莞尔,伸出手去给季清菱拨了拨有些乱了的头发,又帮着她把身上披的那一层东西整了整,方才笑道:“前几日在集市上买的斗篷,稻草扎的,我想着上回下雨,你头上戴着斗笠倒没事,身上虽然裹了两层油布,还是有雨水渗得进去,就寻了这个,穿穿看合不合适。” 一面说,一面把斗笠也轻轻搭在了季清菱头上,又给她系下巴上的带子。 季清菱又要低下头去看那稻草扎的新鲜斗篷,又要仰起下巴好方便顾延章系绳带,还要去抖正里头那一层有些被蹭歪了的布,实在是忙得不行,她隔着一层斗篷,什么都看不到,只能凭着感觉在里头摸摸索索的,怎么都整不正。 正要开口说话,忽然唇角一热,却是顾延章笑着低下头偷了一个吻。 两人骑在马上跑了这一路,身上都热得很,眼下又是暴雨之前,更是闷热难耐,季清菱被他亲得这一下,倒觉得没有那样燥了,只抿着嘴望着他笑,小声道:“你把这斗篷放歪了,我里头蹭得衣摆都卷了。” “靠过来,我帮你。”顾延章轻声道。 两人已是挨得十分紧,腿都快挨在了一处,又是骑在马上,哪里还靠得动。 季清菱听得他这般说,明明见对方面上带着微笑,语气也十分温柔,只是不晓得为什么,竟是莫名地听出了点别有暗示的意思。 “这要怎么靠?”她忍不住问道。 顾延章的坐骑要比季清菱的高上半个头,此时本是侧着身,便往左右看了看,见官道前后都没有人影,便矮下身子,将头搭在了季清菱的肩上,左手扶着她的左腿,右手拖着她的右腿,就这般整个将她抱了起来。 季清菱吓了一跳,还未来得及惊叫,已是被换到了顾延章那一匹马身上。 她踩不到脚蹬,幸好有顾延章在后头搂着,倒也还算平衡住了,只两人骑在马上,又挨得这样紧,整理衣裳倒是更不方便了。 骑着的马儿倒是难得,被这般折腾,居然也只踱步往前动了动而已,半点没有受惊,倒是季清菱原本的那一匹,见得没自己事了,估摸着缰绳的长度,优哉游哉地把头探到一旁的杂草、灌木丛中吃起叶子来,时不时还回头瞄上一眼。 “你这样还赶不赶路了?”季清菱只觉得顾延章慢吞吞地在自己穿的斗篷里头正来正去,好似当真是在整理里头的衣裳,好像又不是,倒是时不时蹭到不该蹭的地方,一时有些脸热,忍不住问道。 顾延章低低一笑,道:“我都瞧见前头的驿站了,这里过去也不远,也不急这一时。” 话虽然这般说,他还是很快帮着季清菱把斗篷给穿好了,牵着缰绳勾了旁边那嚼着草叶不肯动的马儿过来,把怀里人像方才那般依样画葫芦地放得回去。 季清菱一回到马背上,便觉得不对起来,问道:“五哥,眼前就是驿站,我还穿这稻草斗篷作甚?” 顾延章正色道:“谁晓得这一路过去会不会落下雨来,虽是夏日,淋得湿了,若是得了病又该如何是好?” 说着竟打马往年前头去了。 明明应当是得了照顾,季清菱却总觉得怪怪的,好似自己暗地里吃了什么亏,却又不自知一般。 *** 驿站确实并不远,往前行了一会,季清菱就见一副招子被狂风刮得飘来飘去,上头一个大大的“驿”字立在官道旁,不远处辟了一条小道进去,抬眼一望,就能见到一处不大不小的正堂。 眼下黑云压境,离得半丈远便看不清人脸,那正堂当中竟没舍得点火把,只把门大开着,算是借了点外头的“黑光”。 季清菱翻身下马,见没有驿卒来迎,又顾延章的马儿拴在外头的马槽处,便跟着把那缰绳也栓了,伸手捏起一把槽中的草料,摸着觉得不湿,又放在鼻端闻了闻,没查出什么不对,也不再理会,卸了行囊背着跟了进去。 屋子里头黑洞洞的,只勉强看清了几张桌子并围着的椅子,另有顾延章同一人站在一处说话。 走得近了,季清菱才听清原来对方声音稚嫩,应当只是个八九岁的小儿。 “我爹在山上采药摔得伤了,叔叔送他去镇上寻大夫,叫我在这一处帮看着莫要乱跑。” 季清菱站着听了一会,很快把事情给弄明白了。 原来这小儿他爹是当地的采药客,今日带着儿子上山采药,不小心从半山坡上滚得下来,摔伤了腰腿,半身都是血,自己撑了半路,被儿子勉强扶得下山,因这客栈里头的驿卒乃是他的族弟,便来求救。 这种小驿站,一般里头都只是一个驿官配上一个驿卒,都是本地人,也熟识,那驿卒见自家族兄伤成这样,去请了大夫来还要浪费时间,便求了上官一齐把人送去前边镇上了。 因驿站乃是朝廷特设,没有特殊缘故,不能随意关闭,免得遇上了什么无事找事的官人,只好把那小儿留在此处帮着看管。 那小儿只知道后头有厨房,有水井,楼上有住宿的屋子,旁的俱不知晓了。 顾延章便亮了路引给他,问明白了驿官、驿卒出发的时辰,方才转头同季清菱道:“楼上房屋钥匙都被带得走了,当是要晚间才能回得来,你在此处坐一坐,我去后头给你寻点吃的回来?” 季清菱倒不觉得有什么,摇了摇头道:“我同你一起去罢。” 两人便去后头厨房里头摸了一圈。 挨了这一会,外头的倾盆暴雨已经下来了。 季清菱伸出手在里头摸了摸,只觉得手感十分奇怪,因有一层薄薄的布隔在当中,也摸不出来是什么。 她隔着一层东西在里头蹭来蹭去的样子,看得外头顾延章忍不住笑出声来,打马上前两步,帮她把头给放了出来。 季清菱好容易“重见天日”,便回头嗔怪地瞪了他一眼,道:“你还笑,把我罩在里头,黑乎乎的。” 顾延章不禁莞尔,伸出手去给季清菱拨了拨有些乱了的头发,又帮着她把身上披的那一层东西整了整,方才笑道:“前几日在集市上买的斗篷,稻草扎的,我想着上回下雨,你头上戴着斗笠倒没事,身上虽然裹了两层油布,还是有雨水渗得进去,就寻了这个,穿穿看合不合适。” 一面说,一面把斗笠也轻轻搭在了季清菱头上,又给她系下巴上的带子。 季清菱又要低下头去看那稻草扎的新鲜斗篷,又要仰起下巴好方便顾延章系绳带,还要去抖正里头那一层有些被蹭歪了的布,实在是忙得不行,她隔着一层斗篷,什么都看不到,只能凭着感觉在里头摸摸索索的,怎么都整不正。 第九百六十五章 番外 赣州行(下) 依旧日常向感情戏哦,不喜欢的亲可以跳过~ 祝大家新年快乐,红红火火:) === 两人分食了两串烤羊腿肉,略垫了垫肚子,便开始做饭。 因一大早就开始顶着烈日赶了大半天的路,哪怕缓了这一阵子,季清菱面上被晒出的微红依旧没有全然消下去。 她自己倒没觉得有什么,只顾延章看在眼里,实是心疼得很,便道:“给你煮个汤润一润好不好?” 季清菱着实没见过顾延章正经做饭,此刻听了,只觉得新鲜,笑道:“好呀。” 又把身子挨了过去,凑头一看,问道:“五哥要给我煮什么汤?” 她眼角笑得弯弯的,因为夏日赶路,两颊好容易养出来的肉也瘦了回去,巴掌大的脸上双瞳黑如点漆,又在这半昏半暗的厨房里头,越发衬得面庞灵动俏皮。 顾延章手中原本拿着刀在切肉,低头看见季清菱的脸,一时都不晓得自己要做什么了,下意识地把菜刀放得远了,低头亲了上去,又将嘴唇轻轻贴上了身旁人的上眼睑。 两人贴着站了三两息的功夫,各自挨着微笑,过了好一会儿,才复又分开干活。 顾延章见季清菱想要洗锅,便拎了几个碗碟出来,一时打发她去洗碗洗筷,一时安排她去一边串羊肉,硬生生没让碰刀碰火,过了小半个时辰,居然当真收拾出一锅汤来,又炒了三两个菜,低头一看,小家伙坐在小几子上,围在特意分出来的一圈火边,转着几根羊腿肉,正满脸认真避着火,好似担心那肉不小心就要被烤焦了一般。 他微微一笑,轻声唤道:“清菱。” 季清菱“嗳”了一声,抬起头等着他说话。 顾延章就指了指一旁的桌子,道:“再烤就多了,去那边坐着等我。” 又道:“外头风也大,这油灯太暗,怕过去要看不清楚,把汤菜都洒了,咱们在里头吃罢。” 季清菱自是没有什么意见,她老老实实歇了下来,把肉拢一拢,放到盘子里,果然过去坐着,把桌子上头原本的剩饭剩菜挪到了一旁,又摆了碗筷。 不多时,果然顾延章拎了一个大碗过来,里头腾腾冒着白气,当中的汤色像茶汤一般,看起来要比茶汤浓一些——原是草菇汤,其中切了些腊肉进去。 另有一盘素炒三白,三白是白崧菜、白草菇、白萝卜,又把鸡蛋打碎,混着切的细细的腊肉一并煎了。 几个菜都是乱搭,但是混在一处煮熟了,竟然也香气扑鼻。 季清菱看得肚子越发饿了,正要拿勺子来装汤,想了想,问道:“这驿站里头的人若是一直不回来,那小孩子吃什么?” 顾延章便道:“你拿个碗盘给他盛点出来,我带出去给他罢。” 季清菱果然拿了一个大碗,下头按了紧紧的白饭,又把菜都拨了点出来,另盛了一碗汤,寻个篮子装了,给顾延章提了出去。 过了一会,顾延章复又回得来。 季清菱见他两手空空,知道那小孩是收了,便也放下心来,问道:“那两人回来了未曾?若是没有钥匙,咱们今晚住哪里?” 又道:“雨好大,风也大,这个天气,怕是难赶回来了。” 顾延章便道:“无事,若是人不回来再说。” 说着给季清菱盛了碗汤,笑道:“我胡乱煮的,幸好这菌菇本来味道也好,用腊肉提了鲜香出来,倒也还能吃一吃。” 季清菱接过去喝了一口。 草菇是新鲜的,还带着点草木青香之气,腊肉应当乃是自然风干,没有用烟熏,自带着一股肉香与咸香,汤很清,非常鲜美,喝进去整个人都很舒服,有种惬意的感觉。 此时外头的雨还在下着,院子外头有几棵大树,被狂风吹得枝叶乱摆,雨水哗啦啦地往下落,天是真正黑了,外头伸手不见五指。 季清菱坐在这小小的厨房当中喝着汤,只觉得风从外头灌进来,混杂着潮湿的水汽,把暑热都带了出去。 明明只是在一个陌生的斗室之中,她竟然莫名地觉得安心,不由自主地抬起头,却见对面的顾延章正神色柔和地看着自己。 一瞬间,她想起了一个词,叫做“春风拂柳”。 此时仿佛五哥就是那春风,自家变成了柳梢,一颗心被吹得微微晃动,给风托着在空中打了一个小小的转,又一个小小的转,晃来荡去的,却始终被包裹着, 明明更亲昵的事情也不知道做过多少,也曾经极羞涩地肌肤相亲过,可此时,季清菱却有了一种淡淡的郝然,只觉得整个人甜丝丝的,只想微笑。 她低头喝了一口汤,似乎在掩饰一般,小声道:“下回我给五哥煮汤喝。” 顾延章微笑道:“我却是不想你这一双手用来洗菜煮汤……” 季清菱一怔,问道:“那该洗什么?” 顾延章眼中含笑,道:“洗洗我就挺好的……可以慢慢洗,细细洗,煮一煮也没关系,只留意火候,别把我煮过了就好,总归是不嫌弃的……” 季清菱忍不住啐了他一口,恼道:“你有没有个正经,在外头胡说些什么!” 顾延章笑道:“又没有旁人,就咱们两个。” 又拿那等略带了些意有所指的话来撩,说得季清菱恨不得饭也不吃了,只想把这家伙扔进一旁的火堆里烧成烤肉吃掉算了。 两人喝了汤,才互相夹了菜吃。 顾延章炒菜是随手炒,做出来居然有几分样子,吃进嘴里,萝卜是清甜,草菇是鲜甜,白崧菜脆生生的,白白中带着绿,吃着十分清爽。又有那同腊肉碎一起炒的鸡蛋,实在是香喷喷的。 季清菱搭着吃了一大碗饭,等到顾延章放了碗筷,便一齐收起来,待要去洗碗,却被对方拦了下来,还不忘口中补道:“我来洗,你那手留着洗旁的。” 季清菱几乎立刻就醒悟了过来,红着脸小声啐道:“你这人心眼怎么这么坏!一点良心都没有!” 顾延章听得直笑,却是低下头亲了亲她的脸,复又道:“我是真没良心,整个心都给你了,哪里还有什么良心剩下来。” 第五百零六章 敌至 “留几个活口问话!莫要全杀了!” 王弥远身披甲胄骑于马上,勒住缰绳,对着前头的兵卒大声叫道。 探子毕竟只是探子,仓促之间,他们得来的情报往往有限,真正有用的东西,许多时候还是需要打上一回,才会更清楚。 他今次便是领着两百兵士来探交贼虚实的,果然才行出小半日的路程,便撞上了交趾派来探路的前锋。 双方甫一交手,王弥远就觉得有些不对起来。 他在广信军多年,对交趾兵十分熟悉,一般来说,前锋都会是精锐,可这一队兵卒,实力实在是有些偏弱。 二百对数十,己方又是精锐,对方只是寻常兵士,打起来就不那样紧张了。 王弥远不再上前,只缀在后头,一面吹着冷风,一面看着场中形势。 不过才离开广南数年而已,他已经有些不太适应此地的冬日。 山林里是深入骨髓的湿冷,寒风混着湿气吹在人脸上,不像刀割,却像针扎一般,带过来一股他已经很久没有闻到的血腥味。 半个时辰之后,这一场小小的对仗终于有了结果,从山道到陡坡处,横七竖八地倒着数十具交贼尸首,有的身上插着长枪,已是一动不动,有人身上插着箭矢,还在微微地挣扎着呼痛。 远处,几个身形矮小的人飞快地往后头逃窜。 不需要王弥远下令,早有兵卒追了上去,一刻钟之后,逃跑的人已是被一个不落地抓了回来,一一按倒在地上。 在广南打了数年的仗,又戍卫了很长一段时间,王弥远多少也会些交趾话,不用向导帮忙,便把脚踩在其中一个交趾兵的肩上,亲自审问道:“你是谁人麾下,帐中多少人,此行将领为谁?” 寒风中,那兵卒满头是汗,张了半日的嘴,还是一个字都没有说出口。 王弥远没空跟他废话,手起刀落,对方还未反应过来,“扑通”一声,脑袋便落了地,溅了地上一小滩的血。 见了这缠绵,不用他再问话,一旁几个交趾兵便争先恐后地叫了起来。 “我是广源州溪洞的,洞主是黎德!” “我们峒中来了七百多人!” “将军,在钦州同宾州胡来的都是交趾人,我们溪洞的可什么都没抢,火也不是我们放的!” “对对对,我们是被逼着来的!” 几个小卒交代得很快,可惜知道的不多,大都是半猜半蒙着说的,有些王弥远问的问题,他们明显并不知道,但是都胡掰着答了。 王弥远对广南很熟,听着那几人的答话,自家就拼凑了出来大体的情况。 此次交趾乃是兵分两路,由辅国太尉李富宰为首,取海陆北上,将领谭宗则领军数万,与李富宰分道而行。 全军号称二十万,沿途广发《伐晋露布》,沿途宣扬“晋主昏庸,不循圣范”,又说交趾“要扫腥秽之污浊,歌尧天享舜日之佳期”,大批大晋挑衅兵事,禁绝交易,邀了广源州中数百洞主一并入侵。 广源州本来就是墙头草,无事时也要来大晋边境跟着混点秋风,此时听得交趾说杨奎已是死了,据说才来邕州数月的陈灏也病得快死了,只剩下些残兵败勇,邕州、宾州、钦州等等南边十来个州县,加起来都没有一万的兵力,而邕州城中也有知州一心要开边事,时不时就带兵操演,一看就是准备要打仗的样子。 广源州中各家洞主一商议,想到近期却是邕州动作很多,又兼前一阵子徐炯的事情,越发叫他们觉得与其等着大晋打交趾的时候把自己也给收拾了,倒不如主动出击,跟在李富宰后头,还能捡点便宜。 因交趾李、谭两人只辖制麾下,并不直管广源州中兵卒,只分派事情给他们做,少不得便松散许多。 面前这一队溪洞中的散兵本也该跟着大军赶路,也不晓得什么原因,却是脱了队,并不是什么精锐前锋,是以知道得也不多。 王弥远问完了话,却是懂得这几人说的话中多少有诈。 广源州峒中的土兵趁势烧杀掳掠的事情,从前实在是数不胜数,眼下说不出为甚会脱队,可看他们身上背的,怀里揣的,另有后头两匹驴子,几匹马上吊着的东西,全是细软、鸡鸭,分明是才抢了左近村中人的东西。 他也不同这几人废话,把人丢给亲兵,自家翻身上马,按着他们指的方向往一边的半山腰爬去,想要看看此处十分能瞧见交趾大军的行军情况。 等他回来的时候,战场已经打扫得七七八八了,近百具尸首便被拖到了林中就地掩埋,只是邕州左近的小道多是泥土路,道路上依旧留着一大滩一大滩的鲜血。 王弥远把手上的长刀重新插回了腰间的刀鞘中,分派了一队人马把后头的细软、驴马都按着地方送回去,才重新整队回营。 纵然身后都是广信军中曾经在广南多年征战的骁勇,身下也都跨着马匹,他依旧不敢在此处多行停留。 这一阵得到的探报十分频密,然则与交趾兵力上的预测,却是各有不同。 有探子回报,交贼自称举兵三十万。也有探子回报,说交趾不过三四万兵力而已。 听得方才那几名广源州中的土人报数二十万,王弥远心中大概也有了个数。 广源州中大半山峒皆已依附交趾,按着溪洞七八百人来算,其余各峒增增减减,少说也有二三万人,加上交贼,若说总共没有十万兵力,实在是有些自欺欺人了。 王弥远略有些紧张。 他行军打仗是个谨慎的性子,便是杨奎也曾夸过他一个“稳”,眼下算了一回己方兵力,再对比了一下交趾那一处的兵卒数量,再想一想邕州城中的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吴益,如何能放得下心来,便催马快行,急急赶回了城外营中。 回到营地的时候,几名副将皆是在帐中议事,见得他来,旁的也不说,其中一个直接道:“交贼离此只有三十里,李富宰领兵,谭宗副帅,另有广源州中数万兵力,应是有十二三万人马来袭,当是明日就要到了。” 第五百零七章 迎敌 营中的探报并未出错,次日未时,李富宰与谭宗两路兵马于邕州城外相会,兵临城下,不做任何休整,便拟要趁势攻城。 双方兵力实在是太过悬殊,邕州城中,半点不能匹敌,王弥远等几名副将已是指挥平叛军彻底撤入城中,与数千邕州守兵一道分城门戍卫。 王弥远协助驻守北门,此时此刻,正与前来查看后勤的顾延章清点此处的军械、辎重,防备交趾落地攻城,守城兵械、人力却跟不上。 两人站在城墙之上,正说着话,却听得长长地“嗡”了一声,本该紧闭的北门城门居然从内而外地被打开了。 王弥远听得声响不对,扶着城墙往下一看,只见数列兵士分别持弓、矛、盾、长枪鱼贯往外涌出,人头源源不绝。 他登时脸色都变了,冲城下叫道:“谁人开的城门!都他娘的疯了吗?!” 邕州城墙接近四丈高,此时北风呼啸,饶是王弥远中气十足,然而才张开口,声音一发得出来,便被风给扑回了嗓子里。 下头的兵士听得上边含糊有人喊话,纷纷抬头回望,却被后头的军鼓给催着往前行。 不多时,十来列兵士已是在城门下列齐了队。 顾延章见得此景,皱着眉头唤来一名亲兵,正要叫对方去问话,却忽得一个小兵喘着气冲得上来,叫道:“军将,勾院,知州通令要开北门迎敌!” 二人还未来得及说话,邕州府衙中的一名州官已是上得城墙来,把头一昂,大声道:“秉知州令,已开了北城门,趁交贼兵疲,我军正好迎面击之。” 又道:“知州请调王军将麾下三百兵士,并我城中八百兵士,足兵一千一百人,此回全由王军将统领,共迎敌军!” 王弥远听得莫名其妙,问道:“什么叫‘共迎敌军’?知州命我此时去迎敌??” 那州官从袖中抽出了一份盖了邕州州衙大印的文书,张得开来,捏于手中,举在王弥远眼前,道:“军将,此乃知州亲令。” 王弥远冷嗤一声,也不给吴益面子,脱口骂道:“他莫不是脑子有病!” 又把那文书一揉,抓在手中,指着远处隐隐约约的交趾兵,道:“叫他莫要在州衙当中缩着,来此看看,交贼少说也有数万人,叫我领着一千人手,去‘迎面击之’?他难道是嫌城中人太多了,粮米不够,想要少养些人口?” 那州官脸色一窘,却又很快回过神来,恼道:“军将好歹也是多年领兵,怎的连半分兵法都不知晓!知州又不是叫你等正面与数万交贼相抗,只是他熟知军情,知晓交贼连续攻打钦、宾两州,又跋山涉水来袭邕州,必定已是兵疲力竭,此时城中派兵迎敌,乃是给交贼‘当头一棒’,王军将带得兵出城,只消‘见好就收’便罢,难道当真指望你大败交趾?!” 王弥远听得冷笑,也不理他,只把手中那揉成一团的文书掷在地上,虽说未有踩上两脚,厌恶之色却已是溢于言表,道:“怕是要叫吴知州失望了,我官小力微,只会守城,不会用一千兵士迎数万敌军,你既是这样知道吴知州心思,不妨自家带兵出城,去‘见好就收’罢!” 王弥远向来性格沉稳,极少当面不给人台阶下,此回一则是当真恶心到了,二则是为了表态,无论说话还是行事,都已是难得地决绝。 那州官见得被扔在地上的文书,面色十分难看,却也不知该如何是好,站在当地,一时竟沉默下来,片刻之后方才咬牙道:“军将这是不把知州军令放在眼中?” 顾延章一直立在一旁,听得此人一口闽州腔,已是知道其来历,便对着王弥远微微摇了摇头,仿若闲话一般插了一嘴,道:“知州忧心百姓,上心军情,自是难得,只这州府衙门出的军令,拿来同邕州城中的军校说话,倒是并无毛病,用来同平叛军中的王军将说话,却是有些冒昧了。” 又道:“若是知州当真想叫王军将出城迎敌,不妨去请陈节度军令罢。” 他语气十分淡定,话里话外,全然不把吴益的军令放在眼中。 顾延章与王弥远两人一唱一和,把那州官气得打仰,因转头一看,城墙上不是广信军中兵士,就是荆湖厢军兵卒,全是王、顾这一边的人,自家只得两个随从跟在身边,还是站得远远的,缩着头,屁都不敢放一个,半点用处都没有,自是拿面前二人没办法。 那州官弯腰捡起那一团被揉得皱巴巴的文书,把袖子一甩,“哼”了一声,转身下得城去。 待得此人不见了踪影,顾延章与王弥远的脸色才一同难看起来。 王弥远低声道:“再叫他这般上蹿下跳,迟早要闹出事来。” 他没有指名道姓,顾延章却立时知道了这话中说的是谁。 两人一同沉默了片刻。 陈灏一日不好,压不住吴益,城中就一日不宁。 吴益官职太高,资历太深,然则军事涵养却又太差,半点做不得用不说,还爱指手画脚。往日也算了,不遇上大事,实在也不会惹出什么乱子,此时有交趾兵在外,再给他这样搅和,一个不小心,满城军民都难逃劫难。 眼下八百守城军结成队列,等在城门之下——他们是州中编制,无论王弥远也好,顾延章也好,都没有指挥的资格,此时哪怕想叫人撤回城中,也不得。 城门守兵乃是邕州兵士,王弥远只能做驰援,不能命令,他们要开城门也好,要关城门也罢,旁人都无法置喙。 只要吴益似今时这般把着城中军政大权,平叛军中便是有多少手段,也使不出来。 两人没有再就这个问题继续往下说。 再说下去,就没办法收场了。 顾延章再三确认过了此处民伕、军械等物,正要去往东门,却听得下头一阵呼喝声、脚步声,紧接着,整齐的冲锋声传得上来。 他与王弥远对视了一眼,皆是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惊,连忙几步跨到城墙边上往下看,果然远处铺天盖地的交趾兵潮水一般向邕州城涌过来,而城门处的兵卒也在一名邕州守将的指挥下冲了出去。 第五百零八章 守城 交趾军中,副将谭宗眯着眼睛站在军中,远远望着两军对阵,心中满是疑惑。 邕州城这是在搞什么? 他还没有说话,便听得后头一阵人声,转过头,却是辅国太尉李富宰带着一群将领走了过来。 谭宗连忙上前相迎,口中先唤了一声“太尉”,正要说话,只听李富宰开口道:“怎么还不攻城?” 谭宗便指着前头正在对仗的两军道:“邕州城中派了兵出城,眼下在城外战着,不知其中有什么阴谋。” 交趾人丁黝黑瘦小,五官大多扁平,可李富宰却是与众不同,哪怕是按照晋人的审美,他的相貌也已经能够称得上英俊,身量也比寻常交趾人高上一个头,身上带着久居上位的官威。 不知内情的人,哪怕是绕着他仔仔细细看上数遍,也不会发现,这一位在交趾李氏王朝中已经称得上是一手遮天,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辅国太尉,乃是一名宦官。 李富宰出身武将世家,他原名吴俊,其父乃是一名太尉。 他少时便“姿貌扬逸”,又善骑射,通兵法,承父荫之后,自愿净身成了太监,入宫单位侍卫及黄门袛候,后来晋升做了太保,当过暗访使,帮着李朝镇压过芒族动乱,并征讨过占城,算得上是交趾国中数得出来的武将,以足智多谋,骁勇善战著称。 这一回能叫李氏王朝主动攻打大晋,李富宰“功不可没”。 他带兵扬帆北上,先下钦州,再下廉州,不过寥寥数日,便连下两城,手下兵卒在两城之中又烧又杀,又掳又掠,连个像样的抵抗都没有遇到,沿路行军而来,更是像烧红的刀子切猪油一般,丝毫不费力气。 眼下见得邕州城中派了数百兵士来拦,李富宰只略停了停,便道:“攻城罢,邕州城内不过几千兵力,陈灏病得只剩一口气,眼下爬都爬不起来,说不准明天就死透了,剩下一个吴益,几个零丁的指挥,而今我等十万兵,还在这里担心什么阴谋?” 得了李富宰一声令下,谭宗也不再迟疑,立刻便下令攻城。 交趾左翼兵力倾巢而出,往邕州城门涌去。 *** 顾延章与王弥远二人立在城墙之上,很快便看到了交趾营中的动静。 虽然隔得远,可两人都不是第一回历战,自然看得出来那是大军出击的架势。 城下终于开始鸣金收兵。 这一来一回,不过是半个时辰,两边也只是草草对射了一回,并没有怎么真打,可见得邕州城中的兵卒一路仓皇地往后退,被交趾追得损兵折将,丢盔弃甲,顾延章实在是一口气堵在胸口,憋得不行。 吴益竟然当真下了这样的命令…… 在兵力如此吃紧的情况下,依旧坚持调城中八百兵士于正面迎击交趾…… 这一位吴益吴知州,当真不愧是“清流御史”出身。 他难道以为如今还是数千年前的列国征战,君子对垒,你我回合相击,阵前还要派出大将比一番武艺,再行掩杀,如若形势不对,只要挂了白旗,便能全身而退,敌军绝不会追击吗? 北门城门上站着的除却潭州的荆南厢军,还有数百打过交趾的广信军精锐,此时看着远处两军相对的景况,再看到蚂蚁一般的人头朝邕州城而来,泰半人的脸色都不对了。 城中算上禁军,厢军,并才刚刚招募的壮勇,也不过勉强凑齐了三千人,分到四个城门,一处连一千人都不够,哪怕加上平叛军,也不到三千。 以交贼的兵力,便是用人头来叠,都能直接冲上城来。 吴益分派到此处指挥守城军的乃是一名张姓指挥,此人见势不妙,匆匆上得城墙而来,寻得王弥远道:“王军将,我麾下兵士被拦着不得回城,能不能借我三五百兵帮着做掩护,把人救得回来!” 他满头满脸皆是汗,头发、汗水糊进眼睛了,也来不及去抹,急得嘴皮都干了。 吴益坚持要出兵,王弥远懒得理他,自是只能从邕州守兵中抽调。 这张指挥手下统共也就只有不到一千的兵力,他是邕州州衙属官,不能违背知州的军令,只能依言出兵,此时辖下兵丁在外头被阻着回不得城,拖一刻,便要死更多人,哪里还待得住。 兵卒的死活,吴益是不会去管,张指挥却是做不到,他懂得这时候去找旁人无用,只有来寻王弥远。 王弥远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道:“你麾下兵丁是人,我手下儿郎也是人,此时城外如此景况,给你带着领兵去救人,绝无可能。” 他此话说完,对方的脸刷的就白了,一副连站稳的力气都没有的模样。 王弥远却是没有理会他的表情,而是转头看向顾延章,问道:“勾院,下头此时还有多少战马?” 广南多山岭,无论大晋南征也好,交趾入侵也罢,基本都是步兵,少有骑兵。 邕州城中马匹并不少,战马却不多,大部分还都是平叛军由北地带过来的。 顾延章马上明白了他的意思,想了想,道:“此时便要用的话,只能有两百匹得用。” 王弥远抬头一看,见交趾大军已是越发逼近,知道不能再耽搁,他转头看了一下,眼下城墙上头除却顾延章,便是那张指挥,另有自家的几名副手。 他只犹豫了一下,便对着顾延章道:“我自领兵去救人,待得把人带回,城门戍卫之事,还请勾院担待两分。” 却原来方才那一句“绝无可能”,是不相信张指挥带兵的能力,此时自家上了。 顾延章点了点头,转头召来一名亲兵,道:“去给将士们备马。” 那亲兵飞也似地领命而去。 王弥远又对着那张指挥道:“若是事有不妥,何时关城门,你可有分寸?” 张指挥本已绝望,不想却听得王弥远如是说,哪里还有半分意见,忙道:“我自知晓!必不会出丝毫闪失!” 简单交代了几句之后,王弥远从城墙上点了两百精锐,带着那张指挥下了城门。 减去了王弥远带走的两百精锐,并张指挥那八百兵卒,另有在后头准备辎重兵械的,此时城墙上只剩不到一千人,大半都是潭州来的荆湖厢军。 顾延章看了一眼远处漫天的交趾兵,并他们的攻城木梯,再看一眼城墙上的人手,只琢磨了一会,便回头交代道:“去把车上的神臂弓都取来。” 既是头一场,就打痛一点,这样才能拖得更久。 第五百零九章 救援 接下来的情节有一部分战争场面,中间可能会有些白描非常血腥或者恶心,建议接受不了的亲跳订,这一段情节结束之后我会在评论区说明。 === 陈灏此回南征,做的准备不可谓不足。 因梁炯本是广信军中老将,手下兵卒也饱经战事,为少生波折,也担心会引得广源州、交趾生乱,陈灏不但抽调了保安军中精锐,便是兵器也是精挑细选。 神臂弓乃是神兵利器,惯来十分稀罕,竟硬生生被他从军器监中抢来了三百余张,另有荆湖厢军中神臂弓一百九十七张,并保安军、广信军中原本便有的两百余张,总计将近八百张,再加上邕州城府库本来便有的一百余张,一城之中,已是接近千张。 这是军器监两年前才研制出的武器,射程三百四十步,每一张都弥足珍贵,其威力之大,并不需要任何说明,在延州时已是用无数北蛮的首级来证明过。 一千张神臂弓,在一场大型战役中,只要利用得当,已是足够改变形势。 眼下因为大晋与交趾之间兵力相差太过悬殊,神臂弓的木羽箭也有限,是以简单靠着这一件兵器,并不可能做到长久拒敌。 然而邕州的目的是拖延时间,等待朝中援兵抵达。 顾延章在军中待的时间并不短,也听许多老将说过,遇上城坚墙厚的州城,只要三天之内不能一举拿下,十天之内没有有效进展,那便从急攻转入了长久拉锯,只要敌军不是突然声出什么厉害手段,城中又粮秣、兵器充足,兵力足够驻守城门的话,守上两三个月,并不困难,便是守上半年的例子,也不是没有过。 换而言之,前三日最为要紧,只要撑了过去,想要等到援兵,并不是没有可能。 顾延章从前便用两百神臂弓全歼过北蛮,心中对这兵器的效力十分清楚。 他看了一眼城墙上的守兵,扫了一圈,挑了个眼熟的开口唤道:“卫七。” *** 卫七憋屈得很。 王弥远点兵点将,出城救援,挑的尽皆是精锐,却独独把他一个人给留了下来。 纵然知道这是正常的安排,他还是气得够呛。 来广南已经数月,自家连一回打仗的机会都没有捞到,平日里想要张弓射箭,都只能挑演兵的时候,眼下好容易能正面打一回交贼,偏偏被丢在了城墙之上。 比起两军对垒,从万千敌军之中带回己方同袍,在城墙上头对着下面的交贼射射箭,砸砸石头,实在是半点意思也没有。 卫七盯着下头。 王弥远一声令下,已是领着两百精锐策马而出,不过几息的功夫,一条长长的骑兵便飞奔出了城。 卫七看着下头的场景,眼中满是幽怨,便似个被冷落的小媳妇一般。 他识字不多,不晓得什么叫做“薄情寡义”,可心中已是忍不住泛出浓浓的酸味来。 王军将……简直是太三心两意了! 前两日还夸自家机敏来着,这才过了多久,连点兵都不肯加上自己了!有好事统统想着别人,自家这个“心腹”,转眼就被抛到了一边。 日子简直过不下去了! 他羡慕地看着两百骑兵闪电一般冲到阵前。 两军相间早已没有百步,这样的距离,已是白刃相交,王弥远带着骑兵冲杀进去,众人手举大刀从上往下一砍,没有来得及防备的交趾兵顿时成片地倒在了地上。 虽然带不走头颅,也没法记功,可这样顺手的杀敌已经足够叫他嫉妒心酸了。 如果换自家上,凭着他卫七的臂力,想要一刀斩首,也是有可能的罢?哪里像他们那些娘坯一样,手上半点力气都没有,连薄甲都劈不开! 正这样想着,却忽然听得后头有人叫自己的名字。 卫七愣了一下,转得过头,却见得顾延章立在身后。 “顾勾院!” 虽然不清楚对方叫自己作甚,他却是下意识地咧嘴露出一个笑脸,连忙上前行礼。 顾延章吩咐道:“去把用过神臂弓的弟兄们都点出来。” “勾院要点多少人?” 听得“神臂弓”三个字,卫七心头一喜,只觉得自家的手指都发起痒来。 顾延章道:“九百人。” 卫七一惊,只觉得刹那之间,连心跳都变快了,不敢置信地望着顾延章,喃喃道:“勾院这是……” 顾延章并没有直接回复他,而是催道:“快去。” 卫七心中砰砰直跳,再顾不得多问,几个大步往后走去,边走便叫道:“会使神臂弓的弟兄们都给我站出来!!” *** 王弥远身上溅满了不知是哪一个人还是那几个人的血,右臂隐隐作痛。 他左手持一方盾牌,右手握刀,身上披着厚甲,便是偶尔有几支没有挡住的流矢落在身上,虽然有些痛,却都没有到穿透甲胄的力度,索性懒得理会了,只在交贼举刀砍来的时候,才会拿盾牌护一下。 他捏着刀柄,不仅右臂痛,便是肩膀也有一股难以言喻的酸软。 这是长时间使力之后的短时脱力的征兆。 没给他休息片刻的机会,一丈开外的一个交趾兵便举着长枪捅了过来。 王弥远打马往左边一闪,顺势便将长刀向下劈去。 交趾的国力,还不足以给兵卒佩戴头甲,他一刀下去,正正卡在那交趾兵力道使尽,控制不住平衡的时候,没有任何阻挡,随着“哚”的一声闷响,涩得叫人牙齿都发鲁发麻,那刀就这般硬生生剁进了对方的脑袋当中。 王弥远其实最开始并不打算劈头,只是仓促之间,压根来不及去调整角度,便直接砍了下去。 人的头骨最硬,这一刀下去,想要抽出来,便难了。 他多年征战,知道武器只要卡在骨头里头,想要重新取出来,要比卡在肉里费的力气至少翻上两倍。 而战场之上,没有兵器在手,几乎等于把头伸到敌军的刀下。 他一刀才劈下去,立时就从手中感觉到不妥,便把盾牌放在马背上,腾出左手扶住刀柄,“咔”地一声,用力把手中大刀从那交趾兵的头盖骨中抽了出来。 第五百一十章 追击 随着王弥远将刀口拔出,刹那之间,那交趾兵的半片脑袋便滚到了地上,白白黄黄的,混着鲜血与碎肉、碎骨的脑浆子顺着尸体的半截耳朵缓缓下流,还冒着白白的热气。 一团糊涂的血肉渣子被甩得远了,不知掉到了何处。 王弥远连忙收回了刀,顾不得去看刀口是否卷了刃,听得远处一声破空声,身体已是自己有意识地矮了下去,正正躲过了一枝冲着他门面袭来的箭矢。 还未来得及起身,他便听得身旁有人呕吐,转头一看,却是几名邕州城中的守兵,眼下正面色苍白地跪在地上,专心地作呕,连武器同盾牌都扔在了地上。 果然又是新兵,连他娘的蛋都是软的! 王弥远只恨不得把这几个围在一处吐得起劲的人给一脚踹进护城河里,心中暗骂了一声操蛋。 因隔着两丈远,身旁又不少交趾兵,王弥远只得远远叫道:“还不快给我滚回城去!!” 他带着两百兵士来援,只能挡得一时,只要脑子还在的兵卒见得有骑兵过来,立时就应当知道该且战且退,赶紧趁势回城。 可八百守城兵,眼下至少有数十人还或跪或倒地伏在地上吐,有些虽然未吐,却是只晓得坐着,别说战了,连站都站不起来,自然也不可能退回城去。 王弥远知道守城兵中有不少是才征召入伍的壮勇,并未经过什么训练,也不曾上得阵——没有打过仗的兵卒,头一回见得如此血腥的场面,一时接受不了也是常有的事,老兵都是从新兵过来的,少有人一上得阵,便能控制住自己的骇怕。 何况这一回他领的乃是骑兵,都是手执长刀,杀起敌来同长枪、弓箭都有不同,场面更为惨烈。 然则体谅是一回事,现实又是另一回事。他能体谅这些新兵,交趾却不会体谅。 果然,只过了几息的功夫,几个交趾兵便围了过去。 王弥远想要带人去救,却被几名敌兵缠住,动弹不得,两边正缠斗着,已是听得后头一通哭声,再有数人颤着声音大叫“救命”。 他心中一叹,却是毫无空暇去理会,等到与亲兵解决了身旁的交趾兵,再转过头去,那地方已是躺了几具浑身是血的尸体,另有两人与几个交趾兵扭打着在地上翻滚,脸上都是鼻涕眼泪。 王弥远打马过去,只一个唿哨的功夫,便到得跟前挥刀一砍,立时结果了一人。 跟在他后头的亲兵也很快将剩余的交趾兵都收拾了。 原本围在一处哭的邕州守兵有五人,此时只剩两人,其中一人左边耳朵已是没了,血肉模糊的,不知道是怎的掉的,面上也被削掉了一块肉。 王弥远压根没有功夫去安慰两人,倒提着大刀,随手抽出了腰间长鞭,对着那两人一通抽打,喝道:“还不快撤,等着人抱回去吗?!” 那二人互相搀扶着,一面哭着,一面深一脚浅一脚地朝城门处跑去,时不时还被绊倒一回。 耽搁了这样久,交趾的大军终于行得近了。 王弥远顺手结果了一个身边交趾兵,喘着粗气点了点远处的交趾将旗。 四面。 李、谭、黄、宗。 都是步兵,分为中军、左翼、右翼,少说也有数千人。 王弥远回头一看,后撤的邕州守兵不少才退到一半,距离城门还有极远的距离。 此时若是跟着退了,被交趾趁势追杀,这一回救援便白来了。 他挥手召集了部下精锐,大声喝道:“儿郎们,可敢与我杀过去!” 这一回点过来的,俱是在他麾下日久的老兵,个个身经百战,听得这一句问话,前头一人大声喊道:“有何不敢!” 登时后头此起彼伏地响起应和之声。 “军将杀去哪,我等便跟到哪!” 王弥远哈哈大笑,挥着手中的长刀吼道:“是条汉子的都跟我杀!” 他从前打交趾,都是用步兵,头一回带着骑兵,有种意气风发的感觉,如同旋风一般带头冲得出去,手中举起盾牌拦着箭雨,很快就杀进了交趾行伍之中。 两百精锐折损的并不多,此时跟在后头,几乎都杀出了血性。 他们是广信军出身,许多都与交趾交过手,看过交趾屠杀百姓,奸||**女,劫掠财物,见得人,连话也不用多说,那股子愤恨之气便飚了上来。 交趾在钦州屠城的消息前一阵子已经传回了邕州城,据说李富宰纵兵烧杀掳掠,城门被拆得干干净净,城内已是化为焦土,至少被屠杀了上万人。 这情报虽然尚未得到证实,可旁的事情可能杜撰,这般骇人听闻的,却不会有人拿来胡说。 众人都打过多年的仗,自然知道实情只有更惨。 广信军中并不乏广南西路出身的人,除却国恨,还有家仇,此时跟着冲进敌军之中,举起刀来,分外凶狠。 众人胯下的并非滇马,而是河西马,对上本就比大晋兵卒矮上小半个头的交趾兵,简直是居高临下,挥起刀来,只有一个“顺手”才能形容,光靠着不到两百的骑兵在里头穿来倒去,便把交趾攻城的左翼冲得七零八落。 这般战果,不仅把交趾惊到了,便是王弥远自己也有些始料未及。 交趾帐中的李富宰与谭宗站在高台之上,把下头的景况看得清清楚楚。 李富宰面色有些难看,令道:“叫前头让开,喊他们齐射。” 此时交趾前军与大晋的骑兵搅在一处,压根来不及躲闪,这一句“齐射”,射的不只是晋军,一般也是交趾兵。 然则谭宗张了张嘴,却是没有说话,只看着旁边的旗手做了齐射的动作。 ——如果能用几百交趾兵的代价,灭了大晋这几百骑兵,也算是一门好买卖了。 左右他们兵多。 王弥远虽然杀得兴起,却并不冲动,一见交趾变阵,很快察觉出了不对,他并不恋战,立刻便重新召齐了手下兵士,打马往回冲去。 交趾兵列阵追杀了过去。 李富宰站在高台之上,大声叫道:“城门没关,谁人第一个攻进城中,我重赏千贯!奏请陛下封知事!” 旗手立时把他的话转达了出去。 远处的交趾兵很快便轰动起来,争先恐后地向前冲去。 第五百一十一章 兴奋(补更) 神臂弓的最大射程是三百四十步。 邕州城墙高四丈。 顾延章站在城墙之上,看着王弥远带着百余名骑兵朝着邕州城门飞驰而来,心中默默估算着距离。 卫七站在一旁,急得毛焦火燥,叫道:“勾院,怕是要来不及下吊桥了!” 邕州城外有护城河,壕宽水深,乃是一道极有用的屏障,全靠着城墙上的吊桥将城门与城外平地相连。 这一道吊桥大且重,想要在短时间中内快速地收起来,并不容易。 王弥远带着骑兵跑得还算快,可另有一些伤兵却是走得慢,若是想要等到所有人都入城,交贼怕是也追上来了。 顾延章没有正面回卫七的话,而是转头问道:“你神臂弓准头如何?” 卫七愣了一下,却是立刻自夸道:“打三年前开始,我只要持弓,便从未有不中过!” 他顿了顿,又道:“神臂弓虽然用的次数不多,却也有八九分把握!” 顾延章点了点头,伸出手指着远处那一道将旗,道:“看到交趾的将旗了吗?” 卫七顺着顾延章的指点望去,果然见得几面大旗,虽说隔得有点远,却被人高举着,在交趾兵中显眼至极。 顾延章又道:“若要射倒一面将旗,你可有把握?” 卫七犹豫了一会,道:“交贼再往前行一百五十步,我三箭之内应是能得中!” 顾延章便转头唤来一名亲兵,吩咐道:“给卫军校搭弓。” 那亲兵很快与另一人分别捧着一架神臂弓跑了过来,两具弓上都已是搭好了木羽箭。 卫七心中虽有些发虚,却是一咬牙,接过其中一人手中的神臂弓,搭在城墙上,开始对着远处的交趾军旗调整起角度来。 顾延章退后几步,扫了一眼城墙之上各在其位的六百兵卒,并他们手上持着的全数搭好木羽箭的神臂弓,这才回到原来的位子,看向城下。 邕州守兵回撤得零零散散,不成队列,而就在数百步后头,随着交趾军中冲锋的号角响起,并此起彼伏的喊叫声,交趾兵像是打了鸡血一般,拼命地往邕州城冲来。 两边离得太远,顾延章又不懂交趾语,自是不知道这乃是因为李富宰的一番利诱,承诺给头一个冲上邕州城的兵卒官职与钱财的重赏,引得兵丁们个个都不要命了。 然则他也不需要知道。 王弥远带的骑兵终于开始入城,而不要命的交趾兵们,也终于开始进入了神臂弓的射程。 城墙之上安静得可怕,一千八百余名兵卒站在当地,连动都不敢动一下,只竖着耳朵,等着命令。 广信军并保安军中的两百余名精锐站在最中央,两边则是潭州荆湖厢军、邕州城守兵中挑选出来的老兵,全是上过阵,用过神臂弓的老手,总计七百余人。 在他们身后,复又各自立着一名兵卒,人人身后背着一筒木羽箭矢。 城墙上的兵士挨得很紧,却是没有一个人出声。 顾延章等到最后一名邕州守兵也撤进了城门外一百五十步内,又见得交趾兵冲得越发地近,眼看再过片刻,就要靠近城下。 他再三确认过交趾兵与邕州城门之间的距离,这才转过头,对着几步开外立在高台之上的令官点了点头。 那令官几乎是立刻大声吼道:“持弓!” 一面叫,一面挥着手中的小旗。 邕州城的城墙既宽又长,他那小旗一挥,十五丈一岗的令官皆已看清,纷纷跟着吼道:“持弓!” 城墙之上,七百三十一名弓手,全数举起了手中的神臂弓。 顾延章心中复又数了十下,等到邕州守兵并王弥远领的骑兵已是全数撤入城下五十步内,远处的交趾兵,中军已是离得极近,都能看清那四张大旗上头写的字迹,这才复又转过头,对着那令官做了个手势。 一息之后,那令官用力挥舞着手中的令旗,几乎是嘶声裂肺地叫道:“齐射!” 七百三十一张神臂弓齐射,会是怎样的场面? 如此大的手笔,顾延章也只看过一回,那是在延州阵前,杨奎下令,陈灏亲自坐镇,由老将领兵与北蛮正面冲撞,带着八百神臂弓手,在短短的一刻钟之内,将北蛮穿着护甲的前锋,全数扎成了刺猬。 眼下,就在这邕州城墙之上,七百三十一张神臂弓齐发齐射,七百三十一根仅有数寸长的木羽箭,带着短短的尾巴,密集如雨地激射了出去。 神臂弓发射的声音极小,箭矢穿透空气,并没有寻常弓箭“嗖嗖”的声响,那声音很尖,人尚未反应过来,便已是不见了踪影。 箭矢密密麻麻,直扑交趾中军而去。 *** 李富宰已是与谭宗下了高台,带着众将与护卫往邕州城的方向行去。 而今交趾连下两城八寨,气势正盛,只要一鼓作气,把邕州攻下,接下来便是宾州、梧州与广州了。 与钦州、廉州不同,邕州乃是大城,一旦此城克下,便能与后方连成一片。 “去看看东门那边攻得如何了。” 李富宰吩咐道。 一名亲兵立刻往东门奔去。 连上广源州,交趾此回兵力足足十万,虽然不会同时进攻四个城门,然则主攻西门,次攻东门,是早已定下来的计划。 见人领命走了,李富宰才重新把注意力放回了北门上头。 “谁人领兵攻城?”李富宰转头问道。 谭宗立刻回道:“是元理。” 李富宰哈哈一笑,道:“他倒是手脚快。” 跟在旁边的一名裨将也笑道:“七八个人抢了半日,独元理得了头一个,不晓得引得多少人眼红,他的兵在中军,全数排在前头,若是不出意外,当是头一个攻进城中的,也不晓得谁人能拿那千贯与知事之职!” 这人话一说完,众将皆是哈哈笑了起来,跟着连声附和。 李富宰面露笑容,抬头望着邕州城那两扇犹未关上的城门,仿佛是随口问道:“你等谁人愿意做援?” 众将顿时兴奋起来。 一路北上,无论是遇城还是遇寨,都没有遇到过正经的反抗,往往还未把攻城竹梯搭上城墙,城中就自行投降了,有些胆小的寨子,甚至都不用打,自己便把门开了,老老实实纳降。 第五百一十二章 扑面(补更) 邕州里头就那几千兵,虽然有陈灏,也已经差不多死透了,至于从前那个令能止交趾国小儿夜啼的杨奎,早闷在坟头里,骨头都能拿来敲响鼓了,还怕个屁! 邕、桂两城的富庶,交趾上下皆知,眼下说是做援,其实就是攻下城后进城占场杀掳,白捡好处的事情,谁人不想要? 想到邕州城中的金银、美女,有一两个副将甚至都忍不住舔起了嘴唇,争先恐后地插道:“太尉,末将愿往!” 争战声不绝于耳。 另又有人急道:“太尉!我莲子峒可是事事听从太尉交代,太尉说一句要打钦州,我等便跟着来钦州,说一句要打廉州,我等便不要命地打廉州,却从不得安排什么正经事情来做,如今到了邕州,你可不要把我等忘了才好。” 李富宰寻声望去,果然说话的乃是莲子峒的洞主,名唤黄末儿的便是了。 李富宰此回领兵北上,带的除却交趾国中将领,另有广源州的数个峒主,其中带兵人数最多,势力最大的一个,便是这个黄末儿。 他一时心中隐隐生出几分后悔。 还是前些年被杨奎打怕了,总以为大晋坚不可摧,谁晓得却是这般不堪一击。 早知如此,哪里需要什么广源州的配合。 眼下人这样多,不但没什么用,广源州中山民桀骜不驯,不服管教,常常不是违军纪,便是四处乱窜,同交趾正经将领抢功,倒不如不要他们跟着来,到时候打完了大晋,回程的时候,再顺便收拾了广源州的七十二家洞主才是正经。 不过此时再想这些,已是没什么意义。 他只扫了那黄末儿一眼,呵呵笑道:“自是有你的差事。” 一句话便把此事略过了。 入城驰援的差事何等肥美,怎么可能给广源州的洞主。 李富宰看了一圈自家带出来的亲信将领,点了三四人,各自分派了差事,令道:“你等各领两千兵,只要一见得前头攻上了城门,便跟着上去。” 众将领命而去。 分派过差事,李富宰带头往前走着,好要看清楚些自家兵士攻城。 谭宗跟在一旁,奇道:“邕州怎的还不闭城门,难道是要投降了?” 众将哈哈大笑,你一句我一句地附和起来。 “晋人都是些孬种,不用打,自家就会投降,上回在钦州的时候,我见得那军将身上血淋淋地站在城头,还以为他要作甚,谁晓得那人把一个人头用竹竿子一挑——竟是自家把守城的州官给杀了,降得比狗还快!” “太尉带兵而来,所向披靡,晋人自是望风而降!” “我大越十万大军,区区一个邕州,如何能敌!” 李富宰听着手下此起彼伏的马屁声,虽然没怎么认真过耳,却也并不觉得众人说的有什么不对,只脸上笑着,加快了脚步往前走。 寻常弓箭的射程不过百步,只要不走得太近,便不虞被伤到。 谭宗跟在一旁,也笑道:“看看元理这一回要打多久,若是快,还能在邕州城里头吃个夜伙!” “若是今晚能进得去,便是吃不得饭,能寻个好去处睡一觉子也好啊,军中那些个又老又丑的,我是受够了!”有人跟道。 众人更是一阵震天的大笑,时不时还有人交换着心知肚明的笑容。 李富宰难得地回头道:“若是今日攻进城中,谁捞得什么,各凭本事!” 众将顿时如同炸锅一般,议论纷纷,场中一片欢乐之声。 谭宗指着远处道:“邕州收吊桥了!” “居然真敢打啊!”有人笑嘻嘻地回道。 又有人道:“哎呦,他们射箭了!” “看来陈灏是真死透了,如今谁人守城?难不成是那姓吴的知州?” “定然是了,隔得这样远,怕不有两百多步罢?从城墙上头射下来,那箭矢早没了力道,拿来挠痒痒,老子还嫌不带劲呢!” 又是一阵大笑。 “好似那知州是个没打过仗的文官!” “邕州有官如此,实是我大越之福,也是太尉之福啊!” 众人说得嘴响,人人脚下都不带停的,只跟着李富宰往前走,一面还不忘发表着羡慕—— “便宜元理那小子了。” “从前我攻城的时候,怎的就没遇到过这等隔着两百步就射箭的傻子!” *** 此时此刻,便是就在阵前的元理也觉得自己捡了大便宜。 他是交趾国中的老将了,从前也同大晋交过许多回手,与杨奎正面相交过,靠着十分的运道,堪堪捡回一条命。 换做是从前的他,定然不会相信有一天打大晋的时候,会像今日这样轻易。 钦州、廉州几乎是毫不费力便被人拱手相送,眼下到得邕州,听得探报,里头只有数千兵力,陈灏已是重病,剩得一个没打过仗,只会挑事的知州。 元理领了两千兵,再有左翼、右翼各一千人,足足四千兵力,后头更有十万大军作保,撵着大晋的兵抱头鼠窜。 邕州城外少山岭,多是旷野,寒风一刮,便叫人瑟瑟发抖。 然则元理却是全身透着热气,兴奋得直冒汗。 五百步。 四百步。 三百步。 眼见离邕州城下越来越近,元理“唰”地一下拔出腰间得李太尉赐下的宝剑,将那剑高高举起,大声复述着方才听来的承诺,喊道:“儿郎们,给我冲啊!太尉说了,头一个站在邕州城墙之上的,得钱千贯,封知事!” 又嚷道:“进得城中,金银有了,女人也有了!” 兵卒们嗷嗷叫着往前冲。 元理一面挥舞着手中的宝剑,一面大声怂恿着兵卒攻城,待他抬起头,正要交代手下从哪一处开始搭竹梯子,却见邕州城下的吊桥一点点被拉了上去,城墙之上忽然露出密密麻麻的人头,紧接着,万千箭矢破空冲出,往自家军中射来。 他并非新手,乃是经验丰富的老将,只稍微估量了一下此处与邕州城门的距离,便放下心来。 还有两百步。 这样远的距离,居然也敢射箭? 守城的将领得有多蠢? “这箭射不过来,也射不死人,都不用躲,给我冲啊!” 元理转过头,大声叫道。 他挥着手中的剑,正要再说几句话,却见得身旁的一个亲兵面上露出了惊恐的表情,张大了嘴巴看着自己。 元理还未反应过来,张开嘴,一个“冲”字正要真正冲出喉咙,忽然听得耳边一下极为尖细的声响。 他连忙回过头,只见一根箭矢如同闪电一般,直直朝着自己的面门劈来。 第五百一十三章 追击 此时箭矢自邕州城墙之上漫天飞来,如同疾雨坠地,破空声不绝于耳。 可元理眼中只看到了那一根箭矢,也仿佛只听到了那一下声响。 他瞳孔一缩,因有多年临阵经验,下意识地抱头就要往地上滚躲开,然则双手才堪堪抬起来,那箭矢已是“哚”地一声,瞬间便穿透了头盔,仿佛破纸一般,于他的鼻梁处扎入,从鼻子到后颈,自上而下斜斜地贯了进去。 有一就有二,紧接而来的两根箭矢一根扎进了他的左腿,另有一根擦着他的肩膀射入了后头兵卒的右手。 周遭一片惨叫声。 然而元理却是再无暇去顾忌。 他瞪大了眼睛,喉咙中发出“咔咔”的声音,想要说话,一口气还未能提上来,已是断了。 木羽箭余势未消,大半都扎进了元理的脸中,只剩小半截尾巴,在那扁平的五官上头嗡嗡打着颤。 临死的最后一刻,他脑子中只有一个念头。 ——明明隔着两百多步,自家还戴着头甲,这箭怎的还扎得进来? 元理慢慢栽倒在了地上,直到死透了,眼睛还是睁得极大的,眼白直翻,脸上糊满了血。 能有资格穿铠甲的毕竟还是少数。 四千交趾冲锋军,大多都是前两年跟着李富宰打过占城的兵卒,他们不是新兵,并不需要元理提醒,也知道隔着两百步,不管是谁人持弓都不可能射得死人。 众人看到了自城墙上飞来的箭矢,却没有一个人放在心上,而是毫无畏惧地往前冲着。 两千中军跑得最快,等到木羽箭已是就在眼前了,冲在最前的那一波人才觉出不对来。 不过一个眨眼的功夫,跑在最前的那百余人的身上便被扎满了箭矢,多的分到了五六根,少的也有一两根。 木羽箭所到之处,没有一个人能够站立,交趾兵如同被镰刀收割的水稻一般,纷纷栽倒在地。 邕州城墙之上的卫七终于调整到了合适的角度,对准交趾先锋军最中间的那一方高高的战旗,扣动了牙发扳机。 木羽箭瞬间飞了出去,不见了踪影。 战旗依旧稳稳立着。 卫七并未气馁,取过另一架神臂弓,对准了战旗,复又一发射了出去。 一息之后,战旗应声而落。 城墙之上顿时一阵欢呼喝彩声,交趾军中却是一片骚动。 这一回不需要顾延章的提醒,邕州城墙之上的旗手已是再次挥旗,大声喝道:“上弓!” 立在七百三十一人后头的兵卒飞快地给自己负责的神臂弓重新上了木羽箭,复又退开。 听得一声“齐射”,又一轮箭矢再一次飞射出去。 交趾中军此时虽见得前军倒了一片,可一时之间,却也尚未能反应过来,而是惯性地往前冲着,正正赶上了下一波箭矢。 似乎只过了几息功夫,五轮齐射已是完毕。 元理已死,中军无首,这一切发生得实在太快,全然不给人半点时间准备,等到副将知道不妥,口中拼命叫着“回撤”,又命人吹响撤军的号角时,两千交趾中军早已折损近半,左翼、右翼也各有损伤。 此时最近的交趾前锋距离邕州城只有一百五十步,地上散布着交趾兵的尸首。 神臂弓不愧是神兵利器,射程之远,威力之强,世所罕见。 一百五十至三百步的距离,只要用上神臂弓,便是穿甲透盔,也毫无压力。 交趾兵头一次见得这样的武器,如何能够抵挡,惊慌之下,自然只能撤兵。 顾延章一直站在城墙之上,看着交趾仓皇败退,被神臂弓射得鬼哭狼嚎,全无半点列阵可言。 他心念一动,想到方才王弥远带着骑兵冲杀时的景况,转身便往城下行去。 城门处,张指挥脸上全是劫后余生的表情,正盯着人收吊桥。 王弥远在整队。 顾延章大步上前,叫道:“王军将!” 王弥远听得声音,蓦地回首。 顾延章顾不得寒暄,也来不及问候,连忙道:“交趾先锋军已是军心涣散,眼下距此只有百余步!我观军将士气正盛,马力未疲!” 领兵对阵,顾延章及不上王弥远,甚至平叛军中任何一个副将的经验都比他丰富许多,可要论及对战局的把控,顾延章却是丝毫不逊于人。 今次乃是交趾头回攻城,这一仗败得越惨,交趾下一回攻城,便拖得越久。 神臂弓射程只有三百四十步,再远就力所不逮,可骑兵却不然。 交趾军中并非铁板一片,除却李富宰的亲信主力,另有其余几姓大将,再有广源州七十二峒主,彼此都是各有心思。 这数千冲锋军,若是能留下大半人头,下回攻城的时候,李富宰想要调动士气,便不会像今日这样简单。 战机转瞬即逝,可一旦抓住了,往往能影响大局。 此时是要守城等候援兵,无论任何办法,只要有一丝一毫的助益,顾延章都不想放过。 听得顾延章的话,王弥远眼睛一亮,并不用第二句提醒,立刻回头大声叫道:“弟兄们,上马随我出城!” 一面说,自家头一个翻身上马,喝道:“有种的就跟我走!” 才进得城中,连休整都未来得及的广信军中精锐,已是应声跟着上马,口中呼喝着列队。 顾延章复又转头对张指挥道:“下吊桥!” 张指挥虽未不明白其中之意,却胜在一个听话,立刻吩咐手下把吊桥重新放了下去。 两百骑兵再次举刀出城。 城墙之上的神臂弓手早得了顾延章的吩咐,见得王弥远带兵出城之后,便不再一味求准,而是将箭矢的方向对向了三百步开外,目的是把交趾兵逼得更紧。 木羽箭何等的力道,交趾兵又不是傻的,死了这样多人,早已仓皇无措,纷纷往箭矢疏散的地方躲去。 王弥远带着广信军冲得极快,不过片刻功夫,已是追上了交趾中军。 他胯下的宝马奔在最前,进得交趾中军,王弥远也不挑人,就近举刀便是一斩,瞬间剁下了一个头颅。 那头带着血在地上滚了几圈,沾满了尘土与杂草碎屑,另有无头的尸体竟是站了好一会,才慢慢朝旁边倒去。 见得此景的交趾兵纷纷四散逃窜,却被广信军精锐追着斩杀。 第五百一十四章 死伤 尖锐的号角声在交趾军中不断地响着,催命一般。 这是撤退的号令。 交趾兵们再无方才的兴奋与激动,金银也好、美女也罢,哪怕是高官厚禄,也悉数被抛在了脑后,此时此刻,众人一心只想保命,撒腿便往回逃。 然而两条腿与四条腿,孰快? 两百广信军精锐骑得都是军马,交趾兵跑十步,不够军马的四条腿追赶两步,只要被追得上了,广信军中的兵士大刀一斩,运气好的交趾兵能留个全尸,运气差的有些被斩了几刀,倒在地上,血流而亡。 平地之上,骑兵与步兵战力上的差距,在这一战中瞻显得淋漓尽致。 王弥远的手下士卒,几乎每一轮劈刀都能结果一个交趾兵,杀得遍地尸骸,血流成河,惨叫声、尖叫声不绝于耳。 交趾的冲锋军被杀得七零八落,开始还晓得用手中的刀枪挡一挡,到得后来,几乎连反抗的力气都没了,只会拼命往回跑。 邕州城墙之上的神臂弓手已是不再射箭,而是远远地看着这一场一面倒的胜利。 交趾军中却又是另一番景象。 李富宰看着那飞蝗一般的箭矢扑向自家的冲锋军,听得身旁的众将在嘲笑邕州城无人,胡乱射箭,虽然并未开口,心中也不无赞同。 他眯着眼睛望着中军冲刺,心中度量了一下冲锋军离邕州城的距离,吩咐谭宗道:“一会进了邕州城,你也盯着些,旁的无所谓,只不能为了抢金银,抢女人,自家兄弟打起来。” 又道:“那知州吴益乃是晋国朝中的高品官,不论死活,人定是要寻到的,进得城中,先要找他。” 谭宗笑道:“太尉莫急,邕州城四个城门已是被我们全数封住,一只苍蝇也跑不脱,只要那吴益还在城中,除非他能变成鸟儿上天,必是会被我等捉住。” 又道:“若是吴益被抓,晋人朝廷怕不是要把祖宗的脸都丢光了。” 后头的众将一阵大笑。 吴益不是一个简单的知州,他本官阶高,在士林间广有名声,更是禁绝互市的元凶,也是演练兵士的祸首,更是交趾出兵的借口。 能把这样一个高官逮住杀了祭旗,晋人何等丢脸,交趾就有何等壮势。 众将朝着战场走去,仿佛春日踏青一样悠闲,你一言我一语的,竟是讨论起一会进城后该如何瓜分战利品。 正说话间,忽然一人叫道:“军旗怎的倒了!?” 李富宰一惊,连忙举目望去。 立在最中间的那一面军旗果然已是倒了,而原本成队成列的冲锋军仿佛遇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一般,突然四散开来。 紧接着,其余几面将旗也跟着一面一面地倒了下去。 此处离得太远,半点看不清前头到底发生了什么。李富宰皱着眉头上前几步,召来一名亲兵,正要命他去问话,却听得前头撤军的号角急促地响起来。 竟到了撤兵的地步!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疑惑的不止李富宰,场中众将也个个都摸不着头脑,一名将领上前道:“太尉,末将派兵去探一回。” 他话才落音,便有人叫道:“邕州的吊桥又放下来了!骑兵!刚才的骑兵!” 正当此时,一个兵卒冲得过来,对着李富宰叫道:“太尉,邕州城中不晓得用了什么弓箭,那箭矢好强的力道,相距两百余步,也能洞穿我军盔甲!” 那兵卒话一落音,众将便哗然大惊,还未来得及质疑,便见前头的冲锋军拼了命一般掉头往回跑。 冲锋军早已不成队列,反倒方便后头的人看清楚场中情况。 王弥远领着两百兵士大杀四方的场景,看得李富宰心头一寒,大声叫道:“援兵何在?!还不快上!” 交趾的援兵也是步兵,冲上前去,不过送命而已。 王弥远不是个轻率的性子,他见交趾援兵如潮水一般涌过来,并不着急,也不惊慌,带着兵士且战且退,就这般慢慢地把人又引得近了。 邕州城墙之上的神臂弓手等着这一刻久矣。 王弥远引得人近了,打一个唿哨,带着骑兵往回狂奔,很快便与交趾援兵拉开了距离。 城墙之上的顾延章估算了一会,一声令下,随着旗手的喝令与挥舞的令旗,又一轮木羽箭急射而出,扎得交趾横尸遍地。 这一仗打得极快,不到一个时辰,交趾便退得干干净净,只丢下一地的尸首,哪怕王弥远再一次大摇大摆地带着骑兵出城,交趾军中却是安安静静,仿佛什么都没看到一般。 等到下午清点战绩,这一战神臂弓共诛敌一千七百余人,而王弥远的两回出城,共诛杀了八百余交贼,另有伤员难以计数。 这是一场大胜。 城墙之上一片欢欣,回城的王弥远更是受到了众人的夹道欢迎。 神臂弓手与两百骑兵简直是恰到好处的配合,把神臂弓与骑兵的优势都发挥到了极致,杀得交趾兵片甲不留。 此时的卫七早已不为自己不能出城杀敌而遗憾。 他手持神臂弓,杀的敌军并不比骑兵少,另又射倒了三张交趾将旗,实在是兴奋异常。 然而众人的高兴却没有持续多久,很快,东门便传来消息—— 交趾攻城,打的不仅仅是西门,也攻了东门。 城中一名指挥听得吴益之令,领了八百兵士出城拦敌,与三千交趾攻城兵正面对上,被等到回来,仅剩二百一十二人,全靠神臂弓帮着拦击敌军,才未有导致全军覆没,也未叫交贼靠近城下。 八百兵士都是守城军,泰半是前一阵子才招募的壮勇,早间还是活生生的人,等到下午,便成了一具具冰凉的尸首。 这些兵士俱是邕州城民,家人得了消息,如今正围着州衙哭闹不休,讨要说法,却被巡铺们赶了出去,眼下州衙外头的街道上全是百姓,众人哭声一片。 牺牲的兵士太多,城中的寿铺里连棺材都做不及了,死者的家属只能抬着尸首堵在州衙外的街道上,纷纷闹着要见知州吴益。 第五百一十五章 斥责 建议今天这两章跟明天的更新一起看…… === 邕州前衙之中,吴益正阴沉着脸坐在交椅上,瞪着眼睛对立在下头的几个军官斥道:“你们是白吃的朝廷俸禄吗?怎么领的兵?不会打,难道不会跑?!八百人带得出去,只剩得两百多回来,居然也好意思来我这一处请罪!” 他还在骂着,却见得一名吏员匆匆行到了门口,一副想进又不敢进门的样子。 那吏员见得吴益看过来,连忙跨进了堂中,躬身禀道:“知州,外头有百姓聚众……” 不用那吏员过来回禀,吴益也知道外头有百姓闹事。 他眼下就坐在前衙,外头的哭声与嚎叫声这样大,除非聋子,又怎么可能听不清。 吴益皱着眉头道:“衙役都干什么去了?衙门是什么地方,怎么能由着这些不懂事的百姓来胡闹?” 又道:“李都监呢?这种事情不去回他,跑来找我做甚?这该是来问我的事吗?样样都来找我,要你们来做什么?!” 吴益自恃身份,虽然性格刚愎,却从来不会训斥吏员,对于他来说,吏员身份低微,并不值得去骂。 可这几日不知道是被交趾攻城给刺激了,还是被平叛军的无视给气过了头,此时竟对着一个小小的胥吏发起脾气来。 那小吏低着头,不敢回话。 外头少说聚集了也有数百人,把衙门的大门处堵得死死的,百姓群情激奋,一个不小心,便要闹出乱子来。 吴益是闽地人,做官之后,只短暂外任过两三轮,其余时间都在京中。 他才来邕州大半年,平日里只在州衙当中坐着,偶尔出去宴饮踏青,对于本地民俗,说一句一知半解,已经是抬举他了,可这吏员却是邕州人,对当地民情的了解远远超过吴益这个知州不晓得多少倍。 邕州除却汉人,也有土人、侬人、壮人等等,人口复杂,往往一族同姓几十上百人群聚而居,四世同堂、三世同堂常常得见,宗族势力极大。 州城百姓常起冲突,一个处理不好,便不是一户人家的事,而是牵扯到一族人,闹得厉害了,往往东扯西扯,姻亲夹着邻居,邻居合着友人,能扯出几姓人家,上千人。 几个人闹事,不用理会,几十人的闹事,也好解决,可几百上千人的闹事,便不能等闲视之了。 以吴益的身份官品,自然能不把这个阵仗放在眼中,可在州衙其余官员看来,却是极为棘手。 外头的事情早早就报给过李逢年,可眼下的局面,根本不是李逢年一个都监就能处理的——数百具尸首被摆在地上,血腥味浓得一条街外头都闻得到,哭闹声更是震天,若是没有知州吴益发话,他怎么敢自己擅自处置? 从前闹事闹成揭竿的事情,邕州城内,又不是没有发生过! 当真出了事,吴益一个高品士大夫,最多罚铜延磨勘,了不起发配到其他州县,过个一年半载,转回京城,又能做他的高官,可李逢年却是一辈子也难以翻身了。 那吏员不敢说话,却也不敢走,只原地立着。 吴益正在气头上,哪里有空去管州衙外头这些刁民,喝道:“你还站着作甚?” 那吏员小声道:“知州,外头数百人围着,还有几百具尸首……他们都说,要问衙门求一个说法……” 吴益皱着眉毛斥道:“哪有打仗不死人,来要什么说法?!居然还敢举尸闹事?眼下交贼就在城外,他们不思抗敌,居然还在此处围着添乱,李逢年不趁早把人抓起来好好审问一番,居然还叫你来问我!这都监是他做的,还是我来做的?!” 一面说着,一面站起身来,令道:“把李逢年给我叫过来!” 竟是连续两回直接称呼了一名州官的姓名。 那吏员只得退了出去。 李逢年就是不想见吴益,才叫吏员居中传话,谁料到到得后头,还是要自己上,万般无奈之下,还是老老实实进了公厅。 吴益没有说其余的话,直接道:“外头总共多少人在闹事?” 李逢年答道:“之前粗粗点过一轮,已是有五百多人,此时想来应当不止这个数目了。” 吴益厉声道:“闹得这样大,你一点都没觉得有什么蹊跷吗?” 李逢年无话可说。 吴益又道:“世间哪里有这样大胆的百姓?反了天了!若说其中无人煽动,怎么可能敢举尸而来?你自带了衙役,把跳得最厉害的好好审问一番,看其中是不是有交趾奸细作祟,意图惑乱州城。” 李逢年才因前两日西门被围一事被吴益教训过,此时听得对方这样说话,实在是觉得无奈至极,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咬牙道:“知州,外头而今少说也有六七百人,如今留在州衙之中的,不过二三十个衙役,前衙、后衙都是百姓,摆满了尸首,光靠衙门里头的人手,实在难以制服,再一说,想要去厢军过来,也得有人先出去调兵……” 吴益的眉头皱得死紧,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李逢年答道:“眼下只能先把门外的百姓打发走,若是他们其中当真有交贼奸细,一旦被煽动起来,冲进了州衙,而今衙门里头人手太少,怕是连护卫都难以做到……” 吴益冷冷地看了李逢年一眼,道:“这种情况如何处理,你一个都监,难道还要我来教吗?” 李逢年的脸涨得通红,一句话也不知道怎么回。 吴益已是又道:“你也是朝廷命官,什么事情都要我手把手教着做,还当什么都监?” 他还在教训,外头的哭闹早一声大过一声,更有模模糊糊的质问声,如同山崩海啸,明明隔了不近的距离,却仿佛要把屋顶的瓦片都掀起来一般,听得人心惊胆战。 吴益越听越觉得不对,对李逢年命道:“这事情必定有诈,哪有百姓敢这般闹事?你且出去料理了,再来同我说话!” 李逢年无奈之下,只得退了出去。 他才走到一半,忽然又被吴益叫住了。 吴益道:“等等。” 他说完这话,停了一息功夫,才对着立在下首的几名官员问道:“今日谁人领兵出城的?” 第五百一十六章 思退 听得吴益发问,其中一个身上还带着血迹的指挥站了出来。 吴益又道:“兵士死伤这样多,你难辞其咎。” 又令道:“你一同出去处置此事。” 那指挥带着八百兵出城,兵卒中旧兵夹着新兵,老厢军还好,新入伍不仅不能当战力,还会拖后腿,到得战场之上,别说杀敌了,抓得稳刀就不错了。 他还未出城,就知道此回凶多吉少,能全须全尾地带回两百多人,已是竭尽全力,回得城中,被吴益“咣当”一下,一句“难辞其咎”便把黑锅罩到头上,几乎要呕出血来。 吴益见他表情,心知此人不服,喝道:“一般是出城迎敌,北门便能得胜,出得八百,回得六百,杀敌数千,怎的到了你这一处,便折损这样惨重?” 那指挥忍了半日,终究还是按捺不住道:“知州,西门有王军将带着两百骑兵出城救援,更有顾勾院坐镇,七百余具神臂弓齐射,才有如此战绩,若是我东门也……” 吴益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那指挥把后面半句话咽回了肚子里。 西门、南门、北门都有平叛军中副将带着兵士驻守,只东门,全为邕州城内厢军,守城的除却他这一个指挥,另有一个武将,并一个巡城甲骑。 那巡城甲骑姓吴,从未上过阵,也未领过兵,另一个武将倒是打过仗的,却要坐镇城墙之上,指挥守城——若不是有那武将在,靠着神臂弓之威吓住了交贼,八百兵士中莫说两百,怕是半个人也未必能回来。 这指挥是邕州城中多年的将领,从前也打过交趾,也守过州城,他久经沙场,流血的时候没有哭过,重伤的时候也未哭过,可此时此刻,被吴益这冷漠一个眼神,几乎要激出眼泪来。 但凡有半分其余选择,他绝不会带着那八百兵卒出城自寻死路。 然则他反对无用,提议也无用,吴益一声令下,还是得老老实实地飞蛾扑火。 战死沙场是荣光,可这般为昏聩上官的执意妄为而死,那六百将士,简直是死不瞑目! 吴益要他出去处置烈士家属,这一回阵亡的人里有他多年的袍泽,也有才入伍的新兵。 他生于邕州,长于邕州,街头巷尾,全是旧识,外头的家属中更是不乏熟人。彼此几日前还在街边打过招呼,转过头,他便把对方的孩子带上战场,只剩得一具尸体回来。 见得来讨说法的街坊,他要如何处置?! 他不单不愿意去处置,还想一般向吴知州讨个说法! 指挥攥着拳头,几乎按捺不住想要冲上去将吴益给打死。 李逢年知道不好,连忙把人给拽了出去。 州衙外头呼声震天。 为了军功,吴益来邕州这大半年,并没有把太多心思去治民生,而是将几乎所有的精力都堆到了边事之上。 禁绝互市也好,演武于广源州也罢,虽然砸了许多百姓的饭碗,可到底没有把人逼到绝路上,众人虽是抱怨,也只是私下骂几句而已。 然而这都是之前的事了。 交趾攻陷钦州之后,吴益一得了消息,立时便把邕州城门给关了,只许进,不许出,一则担心有奸细混出城去,二则担心城中百姓为了逃命,偷开城门。 这做法本身其实并没有问题,只是城门关得太突然,又没有给任何解释,许多来赶集的乡人都被拦在了城中,在城门处与兵卒起了冲撞,闹得人尽皆知。 紧接着,交趾兵临城下,开始攻城,吴益强令城中派兵迎敌,兵卒死伤惨重。 邕州乃是边城,百姓旁的不行,经历战事却是极多,只要活得长些的,都能就战术、战法点评几句,见得吴益居然开城发兵,已是炸了锅一般,再见得死伤这样多,更是全然不能接受,等到见了自家家人尸首,哪里能忍,认尸的地方有人一出头,鼓噪一番,大半人都跟着闹了起来。 吴益有一句话并没有说错,百姓闹事,若无人煽动,声势并不会如此浩大。 交趾犯晋,并非临时起意,而是预谋已久。 邕州乃是边境大州,交趾又怎么可能没有安插探子在内。 吴益火急火燎地关了城门,就是为了预防奸细将邕州城内的兵力、防布情况送出城去,可他并没有料到的是,其实交趾安插的探子,并不全是着急出城的,在城中恐吓人心,散布谣言,煽动百姓的作用,比起送那点可怜的情报出城,不知道要大上多少。 *** 交趾的营地驻扎在邕州城外五里左右,李富宰与众将围坐在桌边,帐中安静异常。 桌面上摆着几件扎满了箭矢的盔甲。 李富宰面色凝重,拿过了一个头盔,尝试着把扎在里头的那根木羽箭拔出来。 他左手将头盔用力按在桌上,右手使了七分的力道,那箭矢却是纹丝不动。 “这就是木羽箭?”他问道。 谭宗点了点头,道:“邕州城中也有探子传过信来,说晋人研制出了一种叫做‘神臂弓’的弓弩,在延州时就用过,乃是神兵利器。” 李富宰召来了两名兵卒,看着二人一人持着那头盔,一人用力拔箭,过了好几息的功夫,也没能把那箭矢从头盔上头拔出来。 帐中十余名蛮将都盯着那头盔,人人面色难看。 谭宗又道:“攻打东门的时候,城中也派了兵出城相击,被我大越冲锋军杀了大半,若不是有这神臂弓于城墙之上齐射,想来眼下已是冲到城墙之下。” 与下午攻城时的马屁齐飞不同,听得谭宗这般说,帐中却是无一人再行附和。 莲子峒的黄末儿坐在最后,盯着那扎满了木羽箭的盔甲出神。 神臂弓实在是太可怕,但凡是亲眼见到攻城场景的人,都难以忘记那场面。 如果此时李富宰再说一句要攻城,绝不会有人主动请缨,相反,来凑热闹的广源州各大峒寨洞主,许多甚至已经生出了退兵的念头。 黄末儿便是想要退兵的人之一。 他十分清楚,就算自家同交趾一起打下了邕州,哪怕还打下了桂州、广州,也不可能分得太多好处,最了不起,也就是捞些金银而已。 第五百一十七章 献计 本来以为今天能解决QAQ,建议明晚看,我明天努力把这段剧情写完。 === 黄末儿之所以跟着李富宰来北上,本是被邕州禁绝互市,十分无奈,又半被强逼,半被怂恿,想着自家跟着交趾打,其实也不会吃太大亏,也不用出太多力,便也半推半就了。 谁知道一路过来,虽说是攻城略池,可广源州的各大峒寨,却从来都是有脏活累活第一个上,有好处最后一个捡,当真论起来,并没有得到多少。 眼下见了神臂弓,他不由得开始有些胆寒。 虽然杨奎已死,陈灏也没什么动静的模样,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晋人多年积累,邕州城坚墙厚,哪里那样好打。 若是李富宰要他黄末儿出兵攻城,一旦对上这神臂弓,峒中弟兄同送死有什么区别? 还有邕州城中的骑兵…… 砍人脑袋如同切菜瓜一般。 城中能打的,却也不是没有,自家又不是交趾人,也不拿交趾的俸禄。若说有什么大好处便算了,如今出力多,得的少,何苦要去凑这个热闹? 黄末儿还在想着,忽然听得一阵脚步声,紧接着两个人从外头走了进来。 那两人一人着劲装,一人着襕衫,一文一武,一看就不是交趾人,倒像是晋人。 果然,那两人进得来,便向李富宰、谭宗行礼问好。 谭宗指了指那文人道:“这是廉州人,因那晋国皇帝赵芮昏聩无能,不晓得重用人才,他便转投了我大越。” 那身着襕衫的文士立在一旁,等谭宗介绍完了,却只对着众将点了点头,并不行礼,口中道:“郑文祥见过诸位将军。” 一副自矜身份的模样。 谭宗又指了指另一人,道:“这是原来广信军中的大将,被杨奎、陈灏两人逼得反了,自来投靠我大越。” 那人膘肥体壮,比起旁边的郑文祥要高上不止一个头,听得谭宗介绍,只抱了抱拳,道:“某姓徐,徐茂。” 见了这两个人,帐中一时有些骚动。 谭宗又道:“只要是为我大越出力的,朝中必不会亏待,将来将尔等名字一并呈与陛下,高官厚禄,自是不在话下!” 郑文祥呵呵一笑,道一声“多谢”,旁边的徐茂也跟着道了一声谢。 两人各自站在两旁,并没有挨着。 谭宗便道:“邕州城坚墙厚,易守难攻,不知你二人可有什么提议?” 郑文祥抢道:“太尉有所不知,邕州城虽说易守难攻,可里头如今不过数千兵力,便是再如何厉害,又怎能挡得住我大越一击!” 谭宗皱了皱眉。 他要听的并不是这些马屁话。 这个郑文祥其实是廉州一个书生,因屡举不中第,复又私下寻得州官自荐为幕僚,却被嘲讽,便转投了交趾,还特意上了一封投身书,当中说“文祥才略不在人后,而不用于中国,愿得佐大王下风。今中国欲大举以灭交趾,兵法先声有夺人之心,不若先举兵入寇,文祥请为内应。” 李朝王室自然不会因为区区一封投身书便举兵向北,事实上,交趾早有异心,只是有郑文祥这样一个晋人帮着带路,却也不会拒绝。 约莫是看出了谭宗的不悦,郑文祥忙又道:“邕州四个城门,均有护城河,太尉不妨先遣将士引水填沟,晋人又有一种攻城之器,形状如车,唤作攻濠洞子,比起寻常的竹梯攻城,要方便百倍!” 交趾不善军械,也不善攻城,若论及军事,确实落后晋人许多,听得提及了攻城器械,众将都认真地听了起来。 郑文祥只是个书生,其实也没见过攻濠洞子,不过听人提过,略知皮毛而已,翻来覆去说了几句,很快就被李富宰、谭宗等人看得穿了。 “那依你之见,我军当要如何攻城?”李富宰忽然道。 郑文祥便道:“我大越兵多,邕州兵少,今次选得城门狭小的地方,只要一气冲得上城墙,便妥了!” 他话说得含糊,可帐中都不是傻子,一听就知道这是叫李富宰用人命来填,顿时都面色不善地盯着他不放。 郑文祥立时知道自己犯了错。 这计策倒是没有问题,只是不该当着众将的面说。 只是话已出口,无法收回。 一下子就得罪了一帐子的蛮将,他有些心虚,只得闭了嘴。 黄末儿叫道:“太尉,攻城可不能用弟兄们的命来堆啊!” 李富宰的面色有些难看,道:“我何时说要用人命来堆了?” 黄末儿忙道:“那神臂弓何等威力,只要近得城下三百步,命便难保!若是没有办法对付神臂弓,只要攻城,同送命又有什么区别!” 一时帐中场面有些难看。 正当此时,一直未曾发话的徐茂却突然开口道:“太尉若要攻城,却也不难,神臂弓虽是强,绝非毫无弱点。” 同生于廉州,通晓交趾语的郑文祥不同,徐茂说的是带赣州口音的大晋官话,不过李富宰也好、谭宗也罢,乃至帐中许多蛮将,多少都能听懂一些,登时人人都看了过来。 “这弓弩十分稀罕,邕州城中最多也就两千架,一处城门了不起分得几百把。” 说到这一样利器,徐茂十分熟稔的模样,道:“神臂弓同寻常弓弩不同,用的乃是木羽箭,那木羽箭是特制的,架架都要花上许多银钱,寻常箭矢约莫也就十文上下的耗费,这木羽箭,徐茂想着,少说也要费上数十文。” 他一面说,一面拿起了桌上一根散放着的木羽箭,比划着道:“陈灏虽是带了神臂弓南下,配的木羽箭却并非太多,当真射起来,应当撑不了多久,只要咱们把箭矢耗光,城中便没有其余办法了。” 说到这一处,徐茂话锋一转,又道:“另还有一桩事,这神臂弓极易折损,哪怕小心用得,最多也就能拉弓百余回,便要重新修复,城中虽有工匠,却也并不多。” “神臂弓乃是神兵利器,只有一桩弱点,但凡遇得水气、湿气,便要坏得厉害,这弓弩若是保存得好,能射穿三百四十步外的盔甲,可若是在雨天,给雨水浇了,就算只有两百步内,也未必能起什么大用。” 第五百一十八章 闹事 徐茂顿了顿,道:“徐某已是去问过了,邕州冬日也时常有雨,只要先将护城河的沟渠水引出,填平城壕,待得下雨之时再行攻城,便能躲开神臂弓的威力。” 听得他把话说完,帐中众将都不再出声,只转头看向了李富宰。 谭宗站在一边,心中又是嫌恶,又是松了口气。 对着徐茂、郑文祥这等叛族叛国的人,他是不怎么看得上眼的,然则这徐茂不愧是广信军出身,跟在杨奎、陈灏麾下,见识极多,居然当真能得有用的主意。 而另一边的郑文祥的面色却是难看极了。 一般是投靠交趾,两人一文一武,都在抢首功,眼下来看,自家是抢不过这个武夫了。 果然,李富宰哈哈大笑,站起身来,拍了拍徐茂的肩膀,道:“晋人不懂用你,实在是瞎了眼,也是我大越之福!等到攻陷了邕州城,我自会给你向陛下请功!” 徐茂半低下头,道:“太尉过奖了!徐茂只是说几句话,真正攻城立功的,还是诸位将士!” 李富宰心情极好,笑道:“待得攻下了邕州城,本官自会据功给诸位请赏!” 见得神臂弓之威,本来交趾已是士气大挫,方才议事的时候,许多广源州的峒主都是一副坐立不安的模样,更有众将也是人人忐忑,若是没有徐茂这等通晓神臂弓弱处的人在此,他还要花上许多功夫去安抚军心,更要摸索如何才能对付这看起来难以抵挡的神兵利器。 而今有了徐茂在,交趾军实在是轻松了太多。 李富宰又夸了几句,才转头看了看帐中众将,点了一人道:“黄末儿,明日起,你且带你族中兄弟去截引护城河之水,待得天降大雨,我等便立行攻城!” …… 等到帐中众将离开之后,谭宗独自留了下来,对着李富宰道:“太尉,前几日城中传出消息,说那陈灏已是数月没有动静,另有一名姓张的都监带了三千兵士出城,眼下算来,城中当是兵卒不过八千。” “陈灏此回带得来的麾下副将共四人,应是能顶些用的,还有不到七八个指挥,平日里却也做不得什么大用,并没有几个大将在。” 他把城中探子送来的情报简单说了一回,又道:“邕州城中那知州倒是十分强势,早早便把城门拦了,许多人出不来,我已是差人送得信进去,想办法挑拨城中乱起来,若是能趁乱把城门开了更好!” 李富宰听得十分满意,点头道:“城中越乱越好,若是城内城外能里应外合,哪里还怕什么神臂弓!” 又道:“虽如此,却也不能指望城中内应能成什么事,最紧要还是想办法攻城。” 谭宗道:“太尉说得是,不过这回的内应中倒是有几个邕州人,因那知州禁绝互市,也断了他们的生路,那些都是两边做买卖多年的,两头都吃,我砸了些银钱,又说将来攻下城后,保他们平安,个个都答应得好好的,想来应当也是能做点用的,只不晓得多有用而已。” 再道:“当日是说,一旦城门开了,便放引信烟火,响得三声,我等便可攻城,城中必是已经乱了。” 李富宰便道:“晋人奸猾,多是来骗财骗物的,还是要指望咱们自家安插进去的探子。” 谭宗点头应是。 两人又说了一阵攻城事宜,才各自散了。 *** 李富宰与谭宗以常理度之,自是不会对城中的探子抱有太大的期望。 两人万万没有料到,这一回自家安插进城的人,居然能当真做成了几件大事。 邕州州衙之外,横七竖八地摆着百余具身上满是刀箭伤口、血迹尸首。 ——都是东门白日间出城应敌的阵亡者。 此时此刻,上千百姓围在州城之外,当中有老有少,有男有女,众人聚在一处,哭声、吵闹声,一声大过一声。 数十名衙役拦在门口,手中持着水火棍,看着外头的百姓在吵闹不休。 站在最前头的是一个寻常打扮的男子,他看起来约莫四十岁,脸上涨得通红,吼道:“交趾十万兵,咱们邕州城中才这几个人,就这样还要跟着出城去打!怎的不叫他们当官的自家去,偏要咱们这些穷人去送死??敢情咱们的命就不是命,他们当官的命才是命??我弟弟下头三个小儿,而今入得军中,一上阵便把命送了,只得那几个铜板的抚恤钱,他家中妻子谁来养育?都喝西北风去吗?!” 他话刚落音,旁边就有人跟着喊道:“姓吴的,你莫要躲着了,邕州城上下谁不知晓,若不是你不给交趾同广源州跟我们邕州人做买卖,他们至于要发兵打过来吗?你惹出来的事情,现在要满城人陪着你遭殃,拿别人的命给你收拾烂摊子,你打得好算盘!” 那男子等旁边的人说完,才复又喊道:“姓吴的!你莫要以为我们邕州人都是好糊弄的!数百条性命,被你一句话便送了死,你夜晚睡觉也不怕鬼来敲门吗?!” 一面叫,一面又作势要冲进去。 拦在门口的衙役们十分紧张,连忙将水火棍又竖了起来。 男子不敢擅动,却是转头对着后边的人叫道:“看啊,姓吴的躲在衙门里吃香的喝辣的,他害死了这么多人,自家却是半点也不觉得对不起咱们邕州人,连个头都不露!” 他才说完这句话,后头人群当中便有人叫道:“叫姓吴的滚出来!” 紧接着,便是此起彼伏的声音,皆是要吴益给一个交代。 场中近千人,虽有老弱妇孺,可过半都是壮年,若是有各街各处的巡铺一个一个好好点一点,很快便能发现邕州城内过半的混混都聚集在此了。 那男子见叫嚷了半天,里面半点动静没有,转过头又吼道:“乡亲们,这狗官不做声,他不出来,咱们便进去找他!” 他一发号,登时震天的呼应声便响了起来,那些个阵亡者的家属还罢了,壮丁们却是纷纷往前冲,拼命地要往衙门里头挤。 第五百一十九章 拦阻 邕州州衙的巡尉李逢年出得州衙大门的时候,外头正一片沸反盈天,拦在门口的衙役们几乎快要顶不住往里挤的人群。 他听得一名衙役喝道:“贾老三!你不要命了,擅闯衙门,带头闹事,这是要流放的大罪!” 被称为贾老三的正是那四十上下的男子,听得衙役这般说,此人转过头便大声呼道:“乡亲们!衙门不杀蛮子,要抓咱们自己人了!” 后头一阵哗然。 贾老三又大声叫道:“狗官好大的威风!我家里头就一个兄弟,被那姓吴的害死了,若是不能给他讨个公道,将来到了地下,我拿来的脸去见祖宗!眼下要杀要抓,都随你,老子要是皱了一下眉头,就不姓贾!” 一面又举着手呼道:“乡亲们,外头交蛮还在围城,衙门便把力气对着咱们百姓了!自己杀自己人,这样的狗官,要来作甚!” 他才叫完,后头便一阵此起彼伏的应和之声。 见得此景,李逢年哪里还会看不出不对来。 他管着城中巡卫之事,对邕州城中不安分的人多多少少都是认得的。 这贾老三也是街头巷尾出名的了,给面子的叫他一声好汉,私下里,也都知道这是个搬不上台面的混混。 自古都是民畏官,平日里像贾老三这样的人,哪里敢在衙门外头这般嚣张地闹事,见得衙役上街,莫说上前说话,远远便躲开了。 这人家中确实是有个弟弟,只他这做兄长的往日常常偷鸡摸狗,父母过世之后,为了家产同那弟弟争得上了衙门,到得现在,早断绝了关系,两人从来都不走动的,今时突然这样理直气壮地为弟出头,向衙门讨公道,偏又毫无畏惧的模样,实在是是有反常即为妖。 李逢年一时有些着急。 他往外头扫了一眼,除却贾老三,又见得不少往日常在街头巷尾贼眉鼠目的闲汉泼皮,虽有不少阵亡将士的家眷在后头哭叫着抹眼泪,可冲在最前的,却是这等并无干碍的混子。 今日交趾攻城,衙门里头的衙役并兵丁已被他抽了半数在外头街道上巡城,只怕有那闲杂人等趁乱惹是生非,此时剩在州衙中的不过二三十名而已——这等人手,正常来说并不少,毕竟左近有巡铺,州中又有厢军,一旦有不对,随时便能过来驰援——况且平日里谁人又敢冲撞衙门呢? 只他千算万算,只顾着算旁的,却想不到会闹出这一摊子事来。 此时衙门外头却至少有千人,身强力壮的闲汉过半,又有些妇孺,这时候简直是又投鼠忌器,又动弹不得。 李逢年从吴益那一处得不到明确的命令,哪里敢擅自做主,本想着此处闹事这样大,用不了多久,附近巡逻的巡铺与兵丁见得不对,定会过来,有了人手再来处置,定然会比此时好上许多,可未等到有人来,外头的衙役已是招架不住了。 他见势不妙,连忙拉着被吴益推出来背锅的指挥一同走了出去。 衙役们见得他出来,均是松了口气的模样,对外头人叫道:“莫要闹了,李巡尉来了,有什么事情,你们同他说!” 贾老三本在前边带头,他看到李逢年,登时犹豫了一下,面色有些发慌,正要说话,却不料后头尽是往前挤的人,不晓得被哪一个一推,整个人直直压在了前边衙役的水火棍上。 数百人群情激奋,闹到此时,其实要的已经不是什么“说法”、“公道”了。 须知人是有盲从心态的,见得身边的人大叫大闹,自家也容易跟着冲动易怒,见得旁边的人叫嚣冲撞,自家便也跟着往前挤,这种时候,只要有一个小小的火苗,此处就能炸开来。 更何况本来今次在衙门外头聚众闹事的,许多都是拿了银钱来壮势的,众人得的要求,便是把事情闹得越大越好。 贾老三明面上是个带头的,可实际上,他根本管不住后头那数百人,被人用力推搡着,他一个踉跄摔到了地上,压倒了一个衙役。 他还未来得及反应,后头的人便踩着挤着往里头冲了进去。 贾老三只觉得身上给无数人踩过,一面惨叫着,迷迷糊糊之间好像还记得转头看了一眼刚刚推自己的人。 是个不识得的生面孔…… *** 吴益坐在公厅当中,听得外头的吵闹声一浪比一浪高,却并未有多少害怕。 州衙高高的外墙已是把外头的声浪全数拦住了,哪怕门口再如何闹得厉害,公厅之内依旧安安稳稳的。 吴益淡定自若。 就如同他方才同李逢年说的一般——世上哪有打仗不死人的! 杨奎也好,陈灏也罢,谁敢说自己带兵能不死人? 正相反,军功立得越多,官职升得越高,手上死的人就会越多。 依照他的推测,此回交趾约莫三万人,若是他这一段再来一回征兵,邕州城中应当能凑够一万兵力,虽然是三打一,可一个是攻城,一个是守城,辛苦是辛苦了些,不过哪怕城中兵卒全数死绝了,只要能把邕州城守住,他的功绩就稳了。 今日的战况,也证明了他的猜想。 交趾军确实是一路北上,兵疲力竭,李富宰命数千兵卒攻城,自家只安排两处城门各派得八百将士出城,便把人给打退了。 只是城中这些守将的能力实在是参差不齐。 一般是抗敌,北门便能杀敌两千余,只伤亡了百多人,东门却是只把人打退了,灭敌数百而已,出城迎敌的还死了大半,一命抵一命都不够。 吴益非常不满意。 这次战果,一方面说明了自家确实于兵事上才干卓异,另一方面,却也说明了他从前的担忧没有出错。 纵然他吴益用兵出神入化,也得手下的兵将得力,才能将他的能力给体现出十分来。 交趾攻城时,吴益安坐在州衙之中,并没有上得城墙观战,自然也不清楚其中情况。他所知道的战况也好,战果也好,都是下头人过来回禀的。 第五百二十章 否认 吴益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 毕竟为将做帅的,本就应当虽坐镇中军,却又能决断于千里之外。 吴益听得人的回报,自己分析了一阵,觉得问题出在援兵身上。 北门的守将是王弥远,听说当时顾延章也在,另有邕州城内的指挥一人。 东门的守将、指挥都是城中人,另有一个巡城甲骑是自家的堂弟,两边比起来,将领的人数是没有问题,相差是相差在北门迎敌的时候,王弥远领了骑兵出城驰援,而东门却没有人去接应,只能用神臂弓来克敌。 ——还是要打惯了仗的人才好用。 ——平叛军,还是得快些捞到手上才行! 想到这里,又想到外头的数万交趾兵,吴益实在是一刻也坐不住。 兵卒不在手上,将领不听指挥,这如何能行! 邕州城中,只有一个知州!也只能有一个说话算话的!便是他吴益! 陈灏已是半截身子入了土,其余平叛军眼下一盘散沙,若是各打各的,如何能拧成一个拳头,如何能抗敌,最重要的,等到将来报功,平叛军兵力多,若是守城的功绩泰半算在了陈灏头上,他何等吃亏?? 明明他吴益才是居功至伟,若是到时候成了为他人作嫁衣裳,那便是打破门牙都要往肚子里咽了! 他可是要靠着这守城之功入政事堂的! 思量了一回,吴益伸手打铃,召来了一名差役。 “去把平叛军中的四位副将并那顾延章一同唤来,就说我有军情要事要说。” 他想了想,又道:“去把转运使刘平同廖通判一并叫来。” 那差役犹豫了一下,咬一咬牙还是禀道:“知州,外头俱是人,好似正在冲撞正堂,眼下外头的官人们都快拦不住了……小人怕是出不得去……” 吴益听得十分不耐,道:“李逢年出去了这样久,还未收拾妥当吗?” 他有些恼火,命道:“去瞧瞧是怎么回事,巡铺与厢军何时才能到得,打发几个闹事的刁民,居然也这般没能耐!” 那差役不敢多话,连忙退得出去。 吴益是闽州人,闽人好讼,有什么不公也好,有什么不妥也罢,大家都是上衙门解决。 他后来去其余州县做官,各处多半也都是富庶繁华之地。 有一句话叫做仓廪足而知礼仪,衣食足而知荣辱。 越是繁盛的地方,百姓哪怕私下再如何运作,面子上对衙门多半还是顺从的。 到了邕州之后,吴益多半的精力都放在了边事上,对州城里的事情实在是没怎么上心,虽说晓得穷山恶水出刁民,一则邕州算得上是广南西路的大州,二则实在也没有太多给他接触的机会,是以他总以为百姓闹事是闹事,只要衙门一压,官差走得出去,水火棍挥两下,便能整顿好了。 打发走了那差役,吴益一时手头也没什么事,见砚台中的墨汁尚未结成块,便取了张白纸,起身写起字来。 辛辛苦苦科考入朝,乃是为了当官,事情自是有下头人去做。 这几日为了交趾攻城,他已是累了太久,一召集州衙中官员议事,便要费上大半日,实在是太过劳神了。 等到把人收拢起来,将差事安排妥当之后,他得好好休息一阵才行。 他挑了杆惯用的笔,脑子里头只略微琢磨了一会,便在纸上笔走龙蛇,挥起毫来。 外头交趾围城,正该写的是战场之文。 吴益深深吸了一口气,开始着笔,一句“浩浩乎,平沙无垠,夐不见人”才写完那一个“人”字,长长的一捺尾巴还未收好,便听得一阵喧闹声。 这喧闹声不同于方才,却好似就在不远处一般,还越来越近,夹杂着杂乱的脚步声。 写字时最忌讳有杂音干扰,吴益被这一通鼓噪之声闹得手微微颤了一下,那一捺收得便过了小半截。 他不由自主地皱起了眉。 练字的人都知道,笔画越少,越考验功力。 这一份墨宝,等到将来是要拿出去炫耀的。 ——当日交趾在外攻城,我安坐于衙门之中,外能决断兵事,内作书静心,默书了这一幅《吊古战场文》,以做为念。 何等文人风雅,何等官场风流! 他看了看那个写坏了的“人”字,实在是不太顺眼,正要将笔放下,把这纸张揉了再写一份,却听得“砰隆”的一声,似乎是门被撞开了的声音。 吴益越发地不悦起来。 衙门里头的差役做事越来越没成数了! 他将手中的笔重重放在笔搭上,正要打铃叫人,却是听得有人叫道:“就在里头,就在里头!我不曾骗得你们!堂中那人便是了!” 吴益听得那声音略有些耳熟,听得那话更是有些不对,不禁抬起头。 ——正正对上了几双通红的眼睛,其中的恶意,好似要将他抽骨扒髓一般。 吴益看得毛骨悚然,手中笔“啪嗒”地掉在了那一张才写了一竖的白纸上,打了一个滚,晕开了一片墨渍。 他忍不住喝道:“你等何人,胆敢擅闯州衙!” 站在最前头的壮汉勒住手中人的脖子,逼问道:“是不是他!但凡说得半句假话,我此时就把你给掐死!” 被勒住的人给憋得鼓着白眼,两边太阳穴青筋绷起,只拼命点头,磕磕巴巴地用气音道:“是……是……” 吴益这才发现,被制住的人竟是方才给自己打发出去的那名差役。 他心知不好,连连后退两步,转头一看,后边并无门路,前头却被人堵得死死的,吓得脚一软,色厉内荏地叫道:“你等何人!欲要何为!” “你可是那吴狗官!” 领头那人将手中差役丢到一边,一面往前逼近,一面道。 他身旁围着十余人,个个都是正当壮年的男子,脸上表情十分可怖。 吴益便是此时傻了,也知道来着不善,决不能承认,忙道:“你找谁?我姓郑,乃是州中判官!” 旁边便有一人叫道:“大哥,莫要同他废话,狗官惯会说瞎话!方才已是问了,说他就在屋中,此处外头守着三四个人,不是那‘误知州’,还能有谁!上去揍他一顿是正经!” 那人说着用力踩了踩被丢在一边的衙役的头,骂道:“是不是他!” 那衙役只觉得好似被钉子扎了脸一般,头都要裂开了,只晓得惨叫说是。 吴益何时见过如此刁民,惊出了一身冷汗,吓得声音都变了调,呼道:“你等要找谁?吴知州在右厢房!我姓郑,乃是州中判官!!” 第五百二十二章 许诺 吴益言之凿凿。 他口气之认真,表情之笃定,叫谁来看,都会忍不住心中生出狐疑来,觉得此人也许并未说谎。 这人当真不是邕州城的知州吗? 被称为“大哥”的人本已是要冲上前去,听的得吴益如是说,一时也有些犹豫,盯着仔细辨认了好一会。 吴益顺着对方的目光低头一瞥,见得自己身上穿的锦袍,忙道:“吴知州穿的那是朱紫官服,哪里会穿我这等服色!你们若是打错了我,白费力气也就罢了,可若是放过了他,岂不是得不偿失!” 他“吴知州”三个字一出口,立时就见得对面人群的脸色都变了,心知不好,因晓得要生要死就在这一回,连忙改了称呼,急急又道:“你们要寻那狗官吴益,他就在右厢房里头,我带你们过去!” 一面说着,竟是一面试探性地往外走。 邕州城中有幸见过吴益的百姓,当真是屈指可数。 州衙有推官、判官、通判,寻常判案,吴益根本不会出面,识得他的不是官员,就是胥吏,外头最多几处大酒楼中的知名妓伶能一眼认得出来,另有些管事并服侍的跑堂。 他多年做官,说话也好,行事也好,自是与普通人有些不同,此时虽说已是吓得牙齿都有些打颤,糊弄起人来,依旧还有几分架势在。 见得吴益自告奋勇在前带路,堂中众人也有些拿不准主意。 方才带路的那差役已是被踩得晕过去了,有人上去用力碾了几脚,依旧未能醒来,对质也是不行了。 诸人迟疑了一会,还是那“大哥”一咬牙,使了个眼色,打先缀在后头跟了出去。 一人留在后头,抽了腰带出来,把那带路的差役脖子一勒,等到没气了,方才跟得出去。 吴益被数人挟在当中,才踏得出去,一眼便看到远处两扇破门被撞得开来,塌倒在地上,外头躺着三四个差役,地上有几滩血,复又有两个壮汉守在门口,拦着闲杂人等进来。 院门之外是震天的喧闹声,想来当是有乱民在打砸。 这种时候,人越多,口越杂,想法越是不统一,他保住性命的的可能性越大,可眼下只有这十余人,居然还有人守门,一副有备而来的模样。 ——这哪里是普通的乱民! 吴益心中打了个突,知道此回真正是无法善了了。 他使得乃是拖延之计,本打算出得门,再择机往外逃,谁料得压根跑不掉,索性并不往院门处走,而是朝着另一头走去,边走还不忘边道:“那姓吴的平日里头不上衙,只让我们几个下头人帮着坐堂,不晓得今日在不在右厢房中……” 说着推开了通往后衙的门。 衙役们已是全数被调去了外头,此时并无人值守,自是无法呼救。 吴益没奈何,领着众人一路往右厢房走,行到门外,只见堂门大开,里头摆着一张大桌,几张交椅,并些简单陈设,只一个三四十岁的差役在擦桌子。 他见得屋中有人,心下一悸,差点要站立不住,正要转头说话,忽觉腰间一阵剧痛,等到低得头,果然见得旁边的那“大哥”手中持着一把匕首,已是戳进了自家的后腰,一脸威胁地瞪着自己。 里头那差役听得动静,已是抬起头来,见的外头乌压压一片人,吴益立在当中,又觉得有些不对,又不晓得问题出在哪里,却是下意识地躬身行了个礼,正要说话,却听得吴益大声拦道:“吴知州怎的不在此处?他去得哪里了?” 被打发来打扫的差役,自然不能指望他有多机敏,听得吴益问话,那差役满脸诧异,虽有些忐忑,还是回道:“知州……您这是……要寻哪一位官人……” 吴益只听得前头几个字,已是晓得不好,他本被两人挟住,腰后还戳着把匕首,此时哪里还顾得上其余,大力挣得开了,猛地朝右前方开着的窗台出扑去。 旁边围着的人没有防备,竟被他挣得脱了,等到反应过来,呼喝着冲上前去,将吴益压在地上,便是一通拳打脚踢。 那差役看得目瞪口呆,终于后知后觉,撒腿便要往外头跑,却是三下两下便被人擒住,将头按贴在地上。 “大哥”上得前来,从地上将那差役的头给揪了起来,指着一旁的吴益问道:“那可是邕州知州吴益?” 差役拼尽了老命点头,也不管自家的头被人摁在地上,脸皮已是蹭得破皮出血,口中大声叫道:“他是吴知州!他是吴知州!莫要杀我!我什么都交代!” 如果换做此处是一名州官,倒是可能会帮着吴益掩饰身份,可一个小小的差役,哪里考量得了那样多,只求保命,其余皆是抛在了脑后。 此人一面叫,一面哭,到得后头已是只会来来去去重复两句话。 吴益被打得头破血流,惨叫着喊道:“有话慢说!谁人指使你们来的?他们许了什么,我全数翻倍拿了!金银,田产,只要开得口,我立时就给,绝无二话!” 又叫道:“我是朝廷命官,朱紫在身,若是当真闹得大了,你们当真以为自家能躲得开去?我也不要你们供出后头人,只要放得开我,我家中在后衙当中藏得金银,俱不是银锭,都是熔块,半点痕迹没有,你等拿得走了,定然无人能识得出来!有银钱在手,天下之大,哪一处不能去,何苦当真要闹的大了,引得朝廷来抓?!” 说着死命抱着旁边人的大腿,喊道:“我有黄金百斤!黄金百斤!只要你们应承一句,全数奉上!” 吴益此举虽然一丝脸皮都不要了,却是十分有效。 他观察了这一路,已是发觉这十余人与寻常乱民不同,并非来寻衅滋事,也不是为了什么阵亡家人出头,相反,众人行动之间,目标十分明确,半分时辰都不浪费,是来找自己的。 吴益知道此时保命才是最为要紧,什么也不问,什么也不骂,只一味许诺,还将众人后路都安排妥当了,只求一线生机。 第五百二十二章 救人 他几句话出得口,果然落在身上的拳脚轻了几分,众人慢了手脚,只看向一旁的那“大哥”。 “大哥”听得吴益这般道,皱着眉头没有说话。 吴益已是又叫道:“后头厢房有空白度牒!眼下邕州正在守城,等到援兵到了,交趾一退,城中必定有一阵乱,只要你等拿了度牒,将来出得城去,哪一处关卡都能过,必不会被人拦!你等手中有金银,又有度牒,谁也抓不住!天南地北,那几贯钱的悬赏,谁人会去看顾!等到寻了地方,还了俗,有了金银,难道还缺田产?!有了产业,难道还缺女人?多少好日子在后头等着,何苦要来走这一条绝路?” 听他喊到这里,诸人已是全数住了手,人人看着“大哥”,等他拿主意。 吴益又叫道:“我那一处有黄金百斤,银子亦有数百斤!全是熔块!半点没有痕迹!全数给你们带走!你等若是不放心,把金银取得出来,自可把我打得晕了,出得衙门去,你们才十余人,邕州城这样大,哪里不好躲?我在此用先人祖宗发个誓,绝不派人搜查,绝不再行追究!若违此誓,我立时死了,下那阿鼻地狱!全家上下四十八口人,一并天诛地灭!!” 他起了一通誓,再道:“诸位好汉都是聪明人,如若行错路了,又是何等可惜!” 吴益额头上、鼻子、嘴角都还淌着血,满面狼狈,披头散发,却是一副当真十分惋惜的模样,抱着旁边人的大腿便站起身来,叫道:“我带诸位去得后衙!先取了度牒,再取金银!” 黄金百斤、白银数百斤,这已是可以通天的财帛,有这样多银钱在,莫说从前的许诺,遇得有些个狠得下心的,便是父母、妻儿亦可舍了。 那“大哥”望了一眼堂中的十数位兄弟,咽了口口水,问道:“做不做?” 众人一个都没有答话,可脸上的心动之意,却是长了眼睛的,都能看出来。 “大哥”便上前两步,把吴益从地上扯起来,命道:“度牒去何处取?” 吴益登时松了口气。 他挣扎着站起来,一瘸一拐地被人捉着在前头带路。 度牒这种散碎东西,吴益一个知州,哪里又知道会放在什么地方,他做得许诺,却又不敢乱说话,只得凭着猜测往衙门的库房行去。 *** 州衙附近闹得这样厉害,本来左近的巡铺、兵丁早该知晓了。 只是他们被拖着实在也腾不出手来。 这一处城中百姓才去认了阵亡将士的尸身,转过头还未满一个时辰,坊市间便闹了起来,也不晓得被谁人怂恿着,一窝蜂的人聚在南门城门处,吵着闹着说此处没有交趾扎营,要开了城门逃命。 与此同时,城中六七处地方起了大火,火光漫天,浓烟滚滚,潜火队救之不及,巡铺与左近的兵丁全数忙着疏散百姓并灭火。 城中乱做一团。 通判廖伯简与转运使刘平本在四大城门处巡视,听得城中生乱,各领了兵卒,一人去指挥救火,一人却是去南门整顿,因交趾在外,城中却是混乱至如此地步,两人俱是十分慌张,并无空暇理会其余事情。 闹到最后,先得到州衙被围的消息的,竟是在北门的顾延章与王弥远。 两人听得巡铺来禀,立时便知道厉害。 吴益乃是知州,掌着邕州军政之权。无论此人行事究竟有多恶心,为人又有多叫人作呕,此时此刻,却决不能死在百姓手中——若是百姓当真冲撞了州衙,又把知州给杀了,邕州城势必大乱,想要重新整顿回来,并不是简简单单便能办到的。 交趾与邕州城中兵力本来就悬殊到了极点,若是城中不上下一心,群策群力,想要守城,当真是一个笑话。 不管吴益是被阵亡兵卒的家属给伤了也好,杀了也罢,这等荒谬之事一旦发生,城中必定人心惶惶。 顾延章看了王弥远一眼,立时道:“我带三百兵士去州衙。” 北门还要驻守,王弥远不能擅离,以免交趾突然攻城,便道:“勾院带得兵士骑马去!” 一面说,一面给亲自点了三百兵卒。 顾延章带了兵,沿途遇得两处在灭火,绕了一圈,才到得州府衙门。 此时州衙外头已是一片狼藉,众人正个个往州衙当中冲,大堂的两扇门竟是被挤得歪了,里头喧闹声震天,外头却是百余具尸首随意丢在地上,无人看顾。 顾延章留了四十人在外,命众人把阵亡兵卒的尸首好好收整了,自家带着另外两百余人进得衙中。 他领着兵卒进去的时候,一群人正逼着几个州衙中的胥吏要库房钥匙,已是把人打得吐了。 公堂之上混乱至极,百姓所到之处,如同蝗虫过境一般,桌子椅子也被搬得走了,便是前衙的花盆也被翻碎在地。 堂中有人见得顾延章带兵进去,见机不对,想着偷偷蹭得出去,便要溜走,却俱被兵士给拦住了。 如果是上千人围在衙门外头,三百兵卒想要维持秩序,倒是更难,此时众人进得衙来,各自分散,将人拢在一起反而简单许多。 顾延章一面吩咐手下将闹事者全数拢起来,一面自己带着数十人去寻吴益。 一路往后衙走,闹事者一路变少,可等到进得吴益应当在的正院当中时,那扇门却是洞开,半倒在地上,两个壮汉守在门口,远远见得有兵卒过得来,撒腿便往里头跑。 众人连忙一路往前追。 吴益的公厅当中一片混乱,桌椅俱是摆得乱七八糟,一个差役倒在一边,早断了气。 顾延章叫了几声,听得里头无人应答,便留了两人在此,自己又领着人往前追。 通往后衙的院门大开着。 吴益领着一行人到了府库外头,正要说话,却听得“砰”的一声,竟是一人手中抱着一方大大的石块,上的前去,几下将那门锁砸开了。 众人进得库房。 吴益心中凉了半截。 邕州府衙的库房当中除却寻常物什,当中摆着数十箱钱。 是库银。 第五百二十三章 说法 邕州府有常平仓,也有库房,前者在金狮巷,存放粮秣,后者在银狮巷,存放库银及军械等物。 吴益敢把这些强人带来州衙的府库之中,正是知道里头只有些不紧要的杂物,眼下见得当中成排的库银箱,惊骇莫名之余,只恨不得把守库的给拖出来打死。 如果是顾延章在此,自是知道各处转库乃是常事,为了运转方便,管库的违规行事,将府库与州衙的库房互做调转的行径并不奇怪,不过瞒着上头而已——然则吴益哪里是会去亲自看账册,认真核查府库的人,又如何会知道这些。 库银箱就摆在库房当中,不需要任何人说话,众人已是凑了上去。 拆封条、砸锁都不是什么难事,不过片刻功夫,离得最近的几箱子库银已是被强行砸开,箱盖一掀,色泽温润的银锭排得整整齐齐呈现在眼前,散晕着低调而沉稳的光泽,恍惚间好似一圈一圈地发着光,引人垂涎。 吴益看着这满眼的银锭,只觉得自己嘴皮发干,手脚生汗。 “大哥”与另一人依旧将他挟得紧紧得,叫他动弹不得。 邕州州衙的库房很大,诸人颇费了一番功夫,竟是当真把一箱子度牒给寻了出来,上头盖着鲜红的僧录司大印,姓名、籍贯、形容处都是空白的。 吴益全身发着抖,上下牙齿打着架,叫道:“那库银上头有印记!” 没有人理会他。 不用“大哥”下令,众人已是匆匆一箱一箱将装银锭的箱子往外头抬。 库房里头有数十份空白度牒,诸人将其一并收了起来,动作麻利极了。 吴益又叫道:“诸位!银锭太重,不妨去后头寻黄金!” 抬银锭箱子的人连眼皮都没有瞄过来一下。 只要银子在手,想办法寻个私窑融了,又有多难? 吴益心脏一抽一抽地跳,早意识到了不对。 冲撞衙门是重罪,可强抢库银,已是死罪。 连库银都敢抢,死罪都不怕,这群人还有什么不敢做? 银子已是有了,度牒也有了,自己还有什么用? 吴益一向自负己才,自认无论何时何地,凭着他的才能,入堂入院不过时间问题,最多过上两年,一顶清凉伞就能妥妥入手。 邕州是他的跳板,战功是他青云而上的关键,他已是算得明明白白,一切都在计划当中,不用三年,自己就能入堂,一个参知政事稳稳到手,再往前,不管是中书门下同平章事,还是枢密副使,都近在眼前,过上十年二十年,等到龙椅上换了人来做,自家便是两朝元老,若是能熬过那一个体弱的小皇帝,说不得便是三朝元老。 多少好处就在后头! 他的路还长,他的官还没做够,他的能耐还没有得到发挥! 他决不能出事! 吴益将心中惶恐压下,看着堂中的库银一箱一箱被搬得出去,只觉得身旁两人的呼吸越发地急促。 他脑子越转越快,心脏也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虽是此时实在不知道应当如何应对,却是逼着自己开口道:“取走库银虽是重罪,却也不是没有办法遮掩……诸位不妨听我一言,我能保你等荣华富贵,平平安安一辈子……” 吴益话才说到一半,却听得外头一阵匆忙的脚步声,登时以为是衙门中有人察觉到了不对,来援救自己,才要说话,却见得一个壮汉冲得进来,叫道:“大哥,外头有官兵来了!带着忒多人!莫要再耽搁!” 又道:“小容在那一处挡着门!人说话就要来了!” 吴益听得双脚一软,张嘴就要喊话,却被那“大哥”揪着头往地上用力一贯,贯得眼前一黑,好险未晕得过去,却是痛得嚎叫起来。 正当此时,外头已是远远地传来重重撞击院门的声音。 “大哥”连忙出得库房大门往远处一看,果然一个弟兄正拖了桌子椅子大石花盆抵在门口。 他再无犹豫,对着立在吴益旁的一个壮汉做了个手势,那人看在眼中,半点也不迟疑,抽了腰间匕首,对着吴益的胸前胡乱深捅了几刀,这才匆忙跟了出来。 吴益连惨叫数声,翻了眼睛,往旁边一倒,再无动静。 那人又往他身上补了几刀。 此处乃是后衙,诸人在此搬银的时候,早有人去探了路,果然找到了靠近街巷的墙面,此时听得有人来,那人带在前头,一行人背着银子,夺路翻墙而逃。 等到顾延章带着兵卒进来的时候,库房中只有吴益浑身是血,瘫在地上,数十箱库银被搬走了小半,另有几箱大开着,映得室内生出银光。 满屋子被翻得乱七八糟,却是一个人影也无。 数十人不要顾延章吩咐,已是连忙四处搜查,一寻库银,二寻凶犯。 顾延章却是上前几步,蹲下伸去,摸上了吴益的脖子。 ——虽说那跳动十分微弱,却是不曾停得下来。 他带得来的多是广信军中老兵,这些人多年沙场,见多了伤势,许多随身都带着药粉、药膏,听得顾延章问,立时便有几人上得前来,帮着吴益止血上药。 顾延章此行还带得一名御医过来,那人行得慢,候了好一会才到,忙上前去打点治伤了。 等过了小一刻钟,去寻凶犯的人还未回得来,外头已是又有兵卒匆忙进得来,对着顾延章道:“勾院,外头围着许多百姓,说是听闻我们抓了来闹事的,都要讨个说法,如今拥在衙门前头,一个也不肯走!少说也有千余人,已是就要冲进衙门!” 不过是一下午的功夫,城中已是好几处地方走水,还有衙外陈尸,聚众闹事,眼下抓得一波,居然还有另一拨。 顾延章方才进来时已是粗略估计过人数,此时听得又有人来,数量还这样多,也不再在此处耽搁,将吴益扔给御医,自家便跟着人出得衙去。 衙门外果然满是人头,数十个兵卒手中持刀,将刀刃挡在前面,堪堪将人拦住。 顾延章身上穿着官服,他一出得州衙,便有人叫道:“狗官,你还胆敢出来!你们不去杀敌,只晓得杀我们百姓!” 第五百二十四章 安抚 不过是片刻功夫而已,外头的人已是越来越多,不用数,也决计不止上千人。 今日交趾攻城,吴益强压着新兵出城,致使东门八百兵卒死伤大半,和上北门死伤的那百余人,数目不可谓不多。 邕州被围,再兼四处传闻钦州、廉州已破,交贼数十万兵力在外头,邕州已成一座孤城。 陈灏卧病不起,吴益在邕州不过大半年,他只行恶事,不行好事,邕州上下对他起初并无好感,后头更是全是厌恶,提起此人,泰半都要叫他一声“误知州”,满城百姓只有惶恐,尽是害怕。 打仗确实是总会死人,可死多少,怎么死,又是为何死,却都有说法。 城中气氛到得今时,面上似乎并未异处,其实早在前两日吴益突然下令拦着人不让外出时,已是十分惶惶然,到得后头,更是压抑到了极致,无论是走火也好,城门闹事也罢,一桩一桩累上去,人心已到了一点便要着起来的形势。 今日头一批人举尸闹事,确是有人在后头怂恿,等到人进得州衙,又全数被抓之后,早有人远远看到,四处宣扬了,催着人尽数赶来“请愿”——这一回,却大半都是自发的。 如果有人认真点一点,就会发现头一回聚在州衙外边的百姓多半都是壮丁,可这一回,却是老人、妇孺俱在,各色穿着都有。 ——此时众人过来闹事,已经不是单纯的“闹事”,而是因为恐慌无处宣泄,自身也无处可去,只能来此寻个“说法”。 或许他们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要什么说法。 然则世事就是这样。 作为知州,吴益威望不足以安抚民心,百姓觉得守城无望,只想活命,他们知道的消息虽然混乱,可吓唬自己已是足够。 眼见人越挤越多,质问声四起,吵吵嚷嚷,人声鼎沸,仿佛一锅开水,只要稍微不留意,锅一翻,便能把人给烫死。 顾延章知道不能再这样拖下去,他左右一看,见得旁边附近已是没有高地,只衙门外头两座石狮子上头尚空,便不再等待,转头着人寻了几面鸣锣过来,又找了几个当地的兵卒,打后头翻身上了左边的那一座石狮。 太阳已经偏西,幸而还未落下,他才站在比人更高的石狮上,旁边的士卒便敲响了鸣锣,将场中混乱的声音压下。 锣声一起,场中随之慢慢安静下来,一时数千人看了过来,见得顾延章站在石狮之上。 顾延章待得锣声停了,立时高声道:“我乃陈灏陈节度麾下转运,今任朝中左正言,户部勾院,名唤顾延章的便是,今随节度南下平广信军叛,为官足三年,阵前亦有一年。” 他站得高,又因自小习武,中气十足,此时自丹田发声,声音远远传得出去,虽说后头的人听不见,可只要站在前边,却是俱能耳闻。 一时众人都看着他。 这一通话中,最有用的便是“陈灏陈节度麾下”七个字。 邕州城中百姓也许泰半不知道转运是做什么的,左正言、户部勾院又是什么官,却人人识得曾经在此平交趾的陈灏。 他虽然眼下犹在榻上,可是只要说出名字,便能将民众暂时安抚下来。 顾延章又道:“交趾蛮夷,生性贪婪残忍,我奉天子之命,受陈节度之令,在此守城,今日诸位父老有何欲求,尽皆说来,但凡能做、能答,本官绝不胡言,亦不胡为!” 他顿一顿,低下头一个个看着下头百姓,高声道:“本官便在此处,并不躲闪,谁人当头,谁人来问话?” 又道:“陈节度麾下四位副将,城中八位指挥如今皆在城门处戍卫,转运使刘平、通判廖伯简亦在坊市间灭火,诸位官人各司其职,各在其位,只我一人在此,说话一般作数,诸位有何欲求?” 他在赣州为官两载,日日与百姓打交道,说话也好,行事也罢,就算与旁人做得一样,可由他说得出来,莫名的就让人更为信服三分。 眼下他才从战场下来,指挥将士用神臂弓收割了上前交贼性命,身上杀气与煞气未散,哪怕混杂着原本的几分亲和,依旧看得下头人人后退,一时之间,竟是没有人回话。 过了好一会,才有人叫道:“我们不是来寻你!我们是来寻那狗官吴益!他锁了城门,不叫我们逃命便罢,还害死了城中百姓,外头交贼数十万,他拿几百人去送死,你叫他出来说话!你叫他给我儿子偿命!” 寻常时候,决计无人敢说这样的话,可此时此刻,数千人在侧,此人已是质问出来。 吴益行事确实蠢,可此时此刻,顾延章却不能应是。 他半分也不犹豫,朗声回道:“交趾兵力十万有余,分两路来围邕州,城中得了消息再欲外逃已是不及,遇得交趾,便是一个死字!府衙关得城门,乃是为了诸位安危着想,何来害命之说?” 又道:“城中得了信报,钦州、廉州两处城破,交趾入城屠杀,我大晋军民死伤过万,城门已是被拆,交趾放了大火,满城付之一炬,诸位今日抗敌,为国为朝,亦是为己!” 下头一阵大哗。 钦州、廉州两处城破之事,诸人只是口口相传,屠城之事,也不过影影绰绰,从未有过确切消息,此时顾延章毫不避讳,竟是这般坦然说出,已是引得众人骇然。 顾延章并不理会,复又大声道:“今日交贼攻东、北两门,我军有神臂弓,有骑兵,有兵士,杀敌足三千,虽有死伤,却是叫交贼不敢擅动!交趾兵力虽多,可我邕州城坚墙厚,再有万名同袍浴血共战,数十万父老乡亲同甘共苦,守城效力,只要撑得朝中援兵来袭,便能叫交趾血债血偿!” “交贼图谋犯我大晋已久,邕州城中自有浑水摸鱼之辈,谁人家中无父母兄弟!谁人家中无姊妹儿女!护城乃是护己,守城亦是守家,城中壮勇战死沙场,身首异处,换得城中安稳,诸位却要毁了他们换来的安稳吗?!” 第五百二十五章 存亡 场中百姓聚集得密密麻麻,竟是鸦雀无声,只听得顾延章一人声音在空中回响。 顾延章说完一段,稍停了一会,低下头,随手点了几步开外一个二十余岁的男子,问道:“你可是邕州人?” 诸人见得顾延章看了过来,下意识地便让得开来,那男子身旁顿时一空。 那人的打扮与邕州街头巷尾常见的青年并无甚不同,无论样貌、身高皆是寻常,被顾延章点了出来,又惊又怕,听得问话,只闭着嘴巴,没有答话,却也没有摇头否认。 顾延章便问道:“你祖上可是邕州人?” 那人微微偏开了头,依旧没有说话。 顾延章又问:“你可有父母尚在?” 那人犹豫了一会,终于点了头。 顾延章又问道:“你可有妻儿在室?” 那人迟疑一下,复又点了点头。 顾延章再问道:“你家中可有房屋、田产?” 那人张了张口,只得又点了点头。 顾延章便道:“交趾犯边,难道只是来赏乐交易的吗?即便开得城门,你带了父母妻儿逃命,诸多细软、家什,一日能行几里?交贼追得快,还是你逃得快?于他只是随手一刀一棍,于你却是一家性命,但凡有了差池,你便是求上了天也无法可救。” 他一面说着,一面将腰间带子扯开,“刷”的把外头官袍一撕,用力一甩,便抛扔在了地上,那动作极为洒脱,仿佛扔掉的不是寻常人求了一辈子的官服,而是什么随手可抛的废物一般。 下头一阵躁动,诸人看得目瞪口呆,均是不知道这又是什么意思。 顾延章里头穿的只是一件普通的袍子,此时站在石狮之上,与方才相较,只是少了一件官服而已,却是莫名的又多了些微难以言喻的气场。 眼下的他,并不像是高高在上的官员,而像是一个同在场众人一般的“民”,然则却又不是普通的“民”。 顾延章复又大声道:“我出身北地延州,十数年前北蛮叩边,破我乡土,放火烧城,城中十数万兵民尽皆被其屠戮,我父母兄弟六人全数命丧于一夕,家中族人、亲友也近死伤殆尽,我与乡人沿途逃命,出得城时城民尚有数千,不过半日,便被北蛮追上,只有几百逃得性命,沿途尸殍,血流如海,尸山遍地,如我一般命大,活到如今的,也不晓得剩下几何,延州州城毁于一旦,房屋、田地尽被焚毁……” 他抬起头,似乎在看站在不远处的百姓,似乎又在看远处的百姓,复又道:“州城一破,诸位父母、兄弟、妻儿、亲友,俱又是什么下场?邕州比延州又如何?难道当真能得天地之造化,有天之助力,叫交贼攻入城中,能不犯秋毫?!” 他低下头,盯着方才那名青年,复又道:“届时你祖上房屋、田产、宗族、坟茔复又何在?!邕州城存一日,便能护百姓一日,邕州城亡一日,满城百姓、将士全数便再无庇护,比丧家之犬亦是不如!” 那男子被他说得脸上微微泛起红色。 顾延章便不再盯着他,而是伸手指着远处的高树,再道:“你等且看那树上,鸟巢一翻,无论幼鸟、鸟蛋,又焉有命在?!” 此时已是入冬,邕州不似北地,哪怕深冬之时,树叶也少落,只绿绿地长在顶上,树桠间隐隐约约藏着一处鸟巢,本无什么动静,可眼下顾延章随手一指,场中数千人一齐便望了过去。 忽然之间,似乎是被这许多人盯着吓到了一般,那鸟巢里头扑棱棱飞出了一只乌鸦,“嘎嘎”叫着,极快地飞了开去。 莫名的,场中不少人都打了个寒颤。 顾延章顿了一会,复又对着方才那男子问道:“你而今年岁几何?” 那男子终于不再沉默,小声答道:“二十有七……” 顾延章便道:“你当真是男儿?!你当真已是及冠?!大丈夫不保家卫国,不上阵杀敌便罢,偏有闲工夫围在衙前!交贼就在城外,多少壮勇在城门戍卫,多少汉子浴血于外,有英雄护你父母妻儿,有英雄给你保田保家,便是叫你来此发闲的吗?!” 他一路逼问,刚开始时说话速度不快,到得后头,一句连着一句,一句紧似一句,不但说得那男子无言以对,还说得场中不少青壮年俱都瑟缩了一下,头也不敢抬。 顾延章这一回却不再放过他,复又道:“将来如有万一,邕州破了,满城就是一死,我与诸位死在一处而已!若是朝中来援,将交贼击溃,你我俱是得以活命,过上数十载,待得你孙儿承欢膝下,问得一句‘邕州从前被围时你在哪里’,你又要如何作答?” 他死死盯着那人,大声问道:“你要如何作答?!答说‘自有旁人在阵上浴血杀敌,你爷爷我在衙门前撒泼放屁’吗?!” 那人被说得满面通红,一句不能作答,他想要躲进人群,前后左右却是人人都让开了一片空地,附近人俱是看着他,只得双手捂着脸,如同站在针尖上一般,一刻钟也再待不下去。 顾延章问完此句,再不揪着他不放,只望着后头,寻那等年轻人一个一个盯着看了。 这一回,他目光所向,便是人群目光所向,看得场中青壮年一个个臊得无地自容,只恨不得把头钻进土里,再拱些土埋得深些。 他抬起头,对着衙门外头数千百姓大声呼道:“诸位父老,诸位乡邻!而今十万蛮兵围在城外,援兵尚在半途,是死是活,只有你我并肩而战!你我为父母而战!为妻子而战!为兄弟而战!为姊妹而战!为这列祖累世而居的州城而战!为自己而战!满城人看着你我,有一分力,便出一分力,无半分力,只莫要拖着旁人不能使力,便是助益!” 他说着说着,声音竟是有些发哑,复又高声问道:“今日六百零三位将士为邕州而亡,姓名、来历本官皆已全数誊抄在册,他们将来有万姓敬仰,得百代垂青!等到交趾再行攻城,我愿做那第六百零四人,尔等可愿与我一般,同邕州同生死,共存亡?!” 第五百二十六章 民望 邕州府衙外头有两句石狮,平日里不过是摆设而已,无人去看。 今时顾延章身上只着了一件寻常袍子立在上头,他大半日皆在城墙之上指挥作战,后来一路匆忙回衙,复又急急平息衙中乱事,安抚民众,周身尽是风尘仆仆。 然而当他挺直了腰杆,立在这一具石狮之上,说着“愿做那第六百零四人”时,无论是他,还是那一具石狮,仿佛无形中都发着耀眼的光。 场中寂静无声,过了四五息功夫,才有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尖声叫道:“我自小长在邕州!我有二子,长子今日已是死国,次子下月便满十八,明日我便着次子与官人同上阵,我丈夫早死,老妇不过一条残命而已,等我小儿也死了,官人且叫我入伍,我与官人一同杀敌!我与邕州同生死!” 这妇人话才落音,旁边一个壮汉便道:“我自有三子二女传宗!我自小打铁,手脚得力,拿那大锤杀敌,一锤便能锤死一人!官人!且叫我入伍,明日我与你上阵杀敌!” “我虽无力杀敌,家中却有粮米数石,尽献与州中!请与将士犒赏!” “我愿上阵!” “我亦上阵!” 随着在场一个又一个的人叫出来,等到后头,已是人人争先恐后地大喊着自己的话,一声叠着一声,一声大过一声,此处仿若地动山摇一般,呼声震天,引得满城都在震动。 这个时候,已是无人再去想自己来此的目的是什么,也无人去思索旁的事情,只晓得把自己心中的激愤之意叫得出来。 足足过了一刻钟,抑或是更久,顾延章才比了一个停下的手势,复又提升呼道:“眼下杀敌自有三军将士,诸位想要护城,自有其余事项可做,待得明日,州衙便会分派各街各坊,此时不需出粮,不需出银,只需诸位父老乡邻各安其份,各司其职,若有壮勇得闲来投,军中亦会分派城中行事!请诸位留意四周可有生人,可有乱事者,城中自有异心者!当要全数捉拿归案,才能少祸少乱!” 说完此话,顾延章才又提声说了些许语句,请众人各自还家。 有了方才的一番铺垫,此时他在衙前数千百姓中已不再是原本那一个毫无根基,不知来历的“勾院”或是“转运”,而是一个愿与全城同生死、共存亡的官员,他声音已是半哑,可下头的人群,却是自发地将声音压下,也不再闹事,更不再折腾,而是老老实实跟着兵卒的疏散依次回家。 因有顾延章此前的分派,州衙中百余名兵卒趁着他说话的时候,已是悄悄潜进了人群之中,此时在前头一路看着人,以免出现拥挤踩踏。 兵卒人虽不多,可场中众人却是十分安分,只人人闭着嘴巴,捏着拳头,一个跟着一个往外走,并不大声喧哗,也不胡乱跑动。 一场举尸闹衙的风波,终于渐渐平息了下来。 等到衙前走得干净了,摆在一旁的兵卒尸首也大半被人领得回去,顾延章才扶着石狮颈上的一丛石鬓毛,慢慢下了地面。 他靠在石狮上头休息了好一会,终于缓过劲来。 方才早是有兵卒回来禀过,说百姓俱已疏散出外,虽只是粗略数过,却也点出了万余之数。 顾延章此时才细细品出了自己心中的后怕。 放在站着石狮之上,见得下头比肩继踵,人头攒动,众人声势浩大,少说也有数千,可自己后头,不过寥寥百余名兵卒而已。 古往今来,民变时从不缺乱民将州衙掀翻,杀死州官的事情。 他身后区区百余人,如何能敌得前头近万人,只要对面压得过来,当真就是一死。 与从前对阵杀敌不同,今次这一回,乱民就在眼前,伸手便能打到他的脸上。 自陈灏病倒,顾延章手持大印,接起了对方近半公务,又有城中转运之事,更有军中各项琐事杂务,可以说一时都未曾停歇下来。 他今日几乎半日在北门城墙之上指挥兵事,无论体力、精力俱已全数耗尽,听得州衙出事,急急回来,果然又遇得百姓闹事,站在石狮之上时,脑子里并无其余想法,只知道如果今次安抚不下衙前百姓,不单自己将要命丧于此,邕州城十数万兵民,当是也再无活路了。 杀了州官,下一步当是抢开城门,届时交趾一入,还有几个人能活命! 此时终于侥幸渡过一劫,他脑子里第一时想的不是城门处的乱民,不是城中火势,亦不是衙门里头生死不知的吴益,而是远在京城当中的那一个人。 闭着眼睛喘了口气,顾延章才站直了身体。 他把心中那人死死压在了最深处,不敢再去想,也不能再去想,只睁开眼睛,对着身旁的几个亲兵各自分派了事项,复又进得州衙当中。 一名衙役立在门口,见得他过来,眼中是难掩的恭敬与钦佩,忙道:“勾院,杜太医叫小人来禀,请您去后衙。” 一面说,一面在前头带路。 顾延章很快到了后衙当中。 吴益躺在床榻之上,一名太医,一名州中坐馆大夫立在一旁,见得顾延章到了,那太医连忙上前两步,将其人伤势简单解释了一回。 原来吴益身上给捅了十余刀,可极侥幸的,居然一刀都没有插在要害处,眼下御医与那大夫已是帮着止了血,也上过了药,人依旧是昏迷不醒,能不能活下来,全看天意。 对着这个罪魁,顾延章实在没有太多的同情心,也没空去理会,他着人去后头请了吴益的家人出来,慰问了一番,又交代了几句,便算此事了了,抽出身来,正要去巡城,却听得外头有人来报,说通判廖伯简与转运使刘平已是回得来。 城门乱事已平,火也灭得七七八八了。 一切终于告一段落。 然则邕州城中原本官位最高,资历最深的那一个,眼下正躺在床上,不晓得猴年马月才能醒来。 廖伯简与刘平草草探视过吴益,把顾延章请到了一旁的厢房中。 第五百二十七章 搜查 邕州城南门的一处巷子外,郭建左右手各提着一个大篮子,匆匆往最里头的家中行去。 他刚走到巷子口,还未来得及拐进去,外头已是有三四个人上得前来。 诸人将他拦下,其中一人发声问道:“大郭,你打哪去寻得这样多菜?” 却原来是此处里正。 郭建赔笑道:“街上买的,眼下城中乱得很,我多屯些粮菜……” 那里正看了一眼郭建手上的篮子。 竹篮子上盖着一层油纸,下头隐隐约约露着些绿色的菜叶子、红红白白的条肉出来。 广南不同北地,并不嫌弃猪肉是浊肉,冬日里常常切了回来吃。此处便是冬日叶子菜也多,京城当中此时一把菜已是要卖到几十文钱,邕州城中前一阵子不过三两文而已。 不过自从交趾大军到了,城中的物价便开始飞涨,眼下更因外头菜、肉都进不来,便是寻常的叶子菜,而今也已是涨到了十几文一把。 郭建说要多屯些菜回家,不管是怕涨价,还是怕无处可买,都很是说得过去,里正只是随口一问,听得对方答了,也没怎么放在心上。 郭建把篮子往后挡了挡,又道:“田伯来寻我,可是有什么事情?” 田里正便道:“交趾围城,昨日衙门交代下来,说是城中有些不知来历的人在挑事,要下头各处都好好搜一搜,见了生人,全数要上报。” 又问道:“我听得人说,前两月偶然见你那处有几个人出出进进的,是个什么来历?” 郭建便回道:“是我那桂州的表哥,本在两地间做买卖,他原把货放在我家中那一处,不过是帮着搬东西的短雇,只来了几回而已,眼下已经都不用了。” 田里正复又问道:“那你这桂州的表哥此时还在不在?” 郭建只得道:“前一阵子他本是要回城,谁晓得还未来得及出去,城门已是关了,如今还住在我屋里头……” 田里正便道:“叫我跟着去打个招呼罢。” 一面说,一面都不要人带路,自家走在了前头。 郭建尴尬地笑了笑,道:“我那表哥性子有些木讷,不会说话……” 他话才说到一半,便见田里正旁边跟着的三个人都看了过来,忙又补道:“人却是个老实人,并不会惹事生非……” 说着连忙走到前头领路,又忐忑问道:“早间我出得外头,听说昨日有人在州衙举尸吵闹,进得衙门闹事,将咱们城中知州打成了重伤,而今衙门里头无人管事,乱成一团,也不晓得谁来守城,说话间就要出大事……田伯,这话是真是假?” 田里正道:“你上得哪里听来的胡话!这等谣言如何能信?!” 又道:“吴知州只是得了病,不是给人打的,他带着御医,自有人诊治,想来要不得多久就能好了,再一说,便是他起不来,而今邕州城内也已是换了人来管事,廖通判、刘转运同由陈节度下头几位将军并一个顾勾院一齐坐镇,半点差池都不会出,事事都办得妥妥的,只要候得援兵到了,逼退交趾,便能保咱们一城百姓安稳。” 郭建却是听得有些走神。 旁边有个跟着的人插道:“要说还是陈节度下头的人靠得住,到底是同交趾打了许多年,样样稳得很!昨日那个勾院官在衙门外头说了那一通话,被我那浑家听了,回来竟是闹着要我去守城!只我一个男的,自是晓得守城守家,哪里要她来催!那个啰嗦劲,我实是不愿意见!” 另有人就笑道:“我说三哥,你这胳膊腿,你这力道,守得住嫂子就不错了,还想去守城呐?” 那人啐了一口,口中咧咧着道:“去你的!老子旗子竖得高的时候,你还在你娘胎肚子里喝奶!哪来的那么多屁话!” 又有人道:“要说定是有交趾奸细在暗地里挑拨,你看咱们邕州上下,个个都是一心一意想要守城,昨日也不晓得是谁挑唆地去冲撞衙门闹事,我已是听得人说,在衙门里抓起来的多半都是平日里的混子。” 那人又道:“今天早间我在金狮巷里头见得有摊子竖了招兵旗,长队都排到银狮巷去了!哪怕交贼有二十万,咱们城里头也能寻出十来万人罢?实在不行,男男女女一齐上了,又有城墙在,哪里扛不住两个月!” 一派成竹在胸的样子。 诸人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着闲话,郭建却并不怎么插嘴,只心不在焉地听着。 一行人很快就到了巷子尾。 郭建不拿钥匙,只拍门道:“二哥,出来应个门!” 过了好一会,里头也没个反应。 郭建赔笑道:“我那表哥懒得很,估摸着还在睡罢。” 又喊了几声门。 果然过了片刻,才有人踢踢踏踏地出来把门栓下了。 是个三十上下的汉子,身上胡乱披着衣衫,下头踩着一双布鞋,一副才从床上爬起来的样子。 对方正要抬头说话,见得外头这样多人,登时一愣。 郭建连忙把田里正等人请进了屋坐下,这才指着那汉子对诸人介绍道:“这是我娘那边的表哥,乃是桂州人,本是过来做买卖的,谁想到便撞上交趾这事,连城都出不得,自然也回不去了。” 田里正便问了那汉子几句话,又问要路引。 那汉子支吾一阵,小声道:“实是给不出来,想着就是在邕州、桂州两地跑,能省一点是一点,便未曾上得衙门办。” 田里正皱着眉头看向了郭建。 郭建连忙道:“田伯,这真是我娘那一家的表哥,并不是旁人,我在此处住了十几年,您还不晓得我的根底吗?” 一面说,一面站起身来,竟是进了厢房。 不多时,他手上抓着几个封包便走得出来,偷偷往各人手里塞了,小声道:“诸位行个方便。” 田里正掂量了下手中的封包,只觉得沉甸甸的,又仔细看了一回那汉子,问了几句话,没寻出什么大毛病,便带着另外三人在屋中巡了一圈,见一应正常,这才推得门出去。 第五百二十八章 复返 四人一出得门,郭建便连忙把大门的门栓下了,从门缝里头看出去,见得众人果然没有回头,只径直往外头走,这才放下心来,转头回了里屋。 那汉子待得他回来,问道:“走了?” 郭建点了点头,自去把床榻上头的被子掀了起来,将床板一翻,在上头敲了几下,不一会,下头的木板便动了动,从里头钻出一个头来。 紧接着,一个又一个的汉子从里头出得来,足有十一二个。 当头那个,正是前一日带头闯进衙门的“大哥”。 大哥活动了一下肩膀,转向郭建问道:“没出什么错处罢?” 郭建摇了摇头,道:“想是应付过去了,只最近风头太紧,我出去寻得几处打金银首饰的,都不太敢细问,大哥,那库银咱们莫不如先埋起来,等到过了这一阵子,再回头想办法。” 那大哥点了点头,复又道:“邕州知州吴益死了,等到外头攻城,怕是这两日城中就要起乱,只要库银埋好了,莫要叫人发觉出不对来,咱们备足了吃的,候这州城一破,就躲得起来,不要冒头,最多过得半个月,便能寻个机溜出城去。” 他算得正好,还不忘吩咐郭建道:“你这两日出去多置些吃食回来,过几日只躲在屋中便罢,一个单丁户,征辟也征不到你头上,熬过了李太尉屠城,就当咱们死在城中了,拿了银子在晋人这一处躲个七八年,自有好日子过。” 郭建见状,却是苦笑道:“大哥,李太尉那一处怕是没有那样容易攻得进来了……” 众人本各自胡乱寻得位子坐下,听得郭建这般说,简直是莫名其妙,登时一齐拿眼睛看了过来。 郭建忙道:“我们本是觉得那吴益是邕州城的知州,他这一死,下头没有拿大的,平叛军中陈灏也是个半死的,剩得一个邕州通判,一个广南西路转运使,另有几个平叛军的副将,并各色州官,往日常常闹得厉害,一个不服气一个的,后头为了争权,两派人必是群龙无首,谁想得昨夜几处火都没有烧起来,城门处也没有得手,尤其那衙门口,听说有个姓顾的官,乃是陈灏下头做转运副使的,旁的不行,只一把嘴皮子利索得很……” 他顿一顿,又叹道:“果然都说晋人孬,又说邕州人怂,怎么顶都顶不起来,昨日少说也有八九千人围着衙门,一人一口唾沫,便能把衙门给淹了,里头那几丁人手,拦也是拦不住的,当真拦了倒还好,必能弄出百十条人命来,城中又是一通乱,正好浑水摸鱼——哪里知道竟是还给他三言两语,把人全数打发了,也不晓得给那些个蠢蛋喝了什么迷魂汤,而今满城个个不要命似的,男的要去应征,女的要去纳粮纳绢……” 他说着说着,脸上十分无奈,只恨恨道:“若不是亲眼得见,我是绝不会信——今日里去街上买个菜,那摆摊子的婆娘卖的比旁边的人贵上十文一把,竟是还一堆人在排队买,只她说什么今日卖的菜钱全数要送去衙门抗敌……” 满屋子人听得目瞪口呆。 郭建又道:“那婆娘还说什么,‘州中个个兵都是壮勇,人人都拿命护城保家,又有好官好将,我婆子虽老,却不能拖后腿,若是城破了,不管赚得多少,也不过便宜了蛮人,倒不如全数舍得出去守城,若不是小顾勾院不肯收我,老婆子连命都愿意搭上来’——这婆子昨日还在街上骂,说把她侄儿征走了,结果丢了命在阵上,吵着要那吴益给个交代,才过得一夜,也不知道自州衙外头究竟听得了什么,便似变了个人一般……我看那姓顾的官,不是做什么勾院的,怕是什么勾魂罢!” 说着再叹道:“大哥,我早上在这邕州城里头转得一圈,当真有些怕……而今条条街里正都带着好几个人手,挨家挨户地搜生人,外头隔上二三百步,便有兵丁立着,过得一刻钟,又有巡铺来巡城,夜间还宵禁得厉害,我上街头日日买这许多菜,早上已是有人在问,说见我天天一个大篮子提回来,都是肉菜青菜,怎么放得不坏——好似个个都长着第三只眼睛瞧你一般。” 他说着把手边那菜篮子上头盖的油布给扯了,指着里头的菜道:“今日回来遇得里正,被他瞧见里头这许多叶子菜,若是明日我再带得回来,他必要生疑……” 又道:“我今日回得来,听那里正说,怕是过上两日,城中便要按人供配——便是有银钱,也未必能买得了东西——因怕城中生乱,那姓顾的勾院已是吩咐了,说给几日让那里正统了人数上报,只按在衙门处登记的人口来发卖口粮、官盐、食菜,不能叫城中胡乱屯粮……若是当真有那一天,咱们这十余人同剩下这点子吃食,还不清楚能不能撑上两旬三旬……” 郭建这一番话说下来,听得屋中人俱都十分无奈。 他只停了一息,已是复又道:“咱们本是以为吴益死了,邕州城中当是大乱,太尉想要攻城只会更简单,有其余人在里头做内应,我们也不必出头,只好好躲着熬过了这一阵便好,到时候手里头又有度牒,又有银子,哪里去不得!可如今看来,那姓吴的知州死了,城中不但没有乱,反倒好似更有规矩了似的,明明兵也没多,人手也只是那些而已,也不晓得这是怎么做的,竟比从前严了十倍二十倍不止……” “城中已是这样,守城那一处还不知道是什么情况……若是个个都搏命要守城,当真给他们等得援兵到了,打退了太尉,城中却依旧这样管束,拖上一年两年,邕州人无事,咱们不冒头,已是挨饿死了,冒了头,被抓得住了,也是一死……” 郭建说着忍不住看向了一旁,问道:“大哥……眼下如何是好,难道只能这般干耗着吗?” “大哥”还未来得及回话,已是听得外头一阵大力拍门声,紧接着便是里正大声叫道:“大郭!赶紧开门,有要紧事寻你!” 第五百二十九章 整顿 听得外头田里正喊门,内厢中乱作一团,诸人正要急急往床下头躲,哪知才进得去一个人,外边便传来轰隆的声音,好似是什么东西倒了下去。 郭建急得不行,把他那“表哥”留在房中,又将厢房门给掩了,自己则是连忙跨得出去。 才走出两步,正正见到田里正带着一队兵卒打外头进来。 郭建左脚绊到右脚,打了个趔趄,张嘴才要说话,田里正却理也不理他,只带着人越过去往内厢房走,边走还边问道:“你那表哥可是在里头?” 郭建匆忙往前追去,忙道:“田伯,我那表哥就出来,你且等一……” 他话未说完,田里正后头跟着的一个兵卒已是上得前去,一脚把厢房门给踹得开来。 ——恰好对上七八个要往床下头藏的壮汉。 郭建见势不妙,还未想好要找什么理由来解释,已是有两人早冲得上来,一人擒住郭建的左肩,一人把手中长枪往郭建脚下一挥,将他杠在地上。 田里正带了足足二十名兵士过来,手上皆带着武器,对上屋子里头毫无防备的一干人等,虽是费了些功夫,可也就小一刻钟之后,便将人全数擒拿下来。 众人在屋子里搜查一回,果然在床下头搬出十余箱银锭来——正是昨日州衙丢失的那些银子,另又有空白文牒一箱。 人赃俱获。 *** 将嫌犯送到衙门之后,郭建等人交代得很快,这一群乃是交趾安插过来的探子,并没有什么极紧要的差事要做,只得了吩咐,让想办法搜集邕州城中大小情报,送去交趾。 此回得的命令,则是想办法搅乱邕州城内秩序,最好要引得百姓闹事,再要叫城中动乱。 这一批人常年在广南西路四处窜行,对交趾国内情况知道得极少,行事也好,相貌也好,哪怕口音,也与晋人并无半点不同。 邕州府衙中讯问了半日,也问不出什么东西,却是又顺藤摸瓜,在城中寻出不少潜藏的交趾探子来。 这些细作中有交趾人,也有晋人,晋人多是常在两国间做生意的商贾,得了交趾好处,又取了金银,再得了保证,因知交趾兵多,邕州多半是守不住了,也不忌讳私下帮着通传消息,一图财,二图城破后留条命在,就居中传递起消息来。 衙门里头诸人商议之后,因正当战时,不同往日,为民心计,便把细作们全数押在监,先游街示众一番,复又寻了几个通传军情十分严重的,拖出街口斩了。 一时满城沸沸扬扬,原有些对城中管得严颇有微词,私下抱怨的,也都闭了嘴。 吴益被捅了十几刀,虽然侥幸未死,却是一直昏迷不醒,州衙当中顺理成章由通判廖伯简主事。 邕州本是个大州,却因在广南西路,地荒路远,十分不招人待见,其余繁华州县,七八人抢一个缺,此处一州之中,常常七八个缺空着,无一人愿意来领。 廖伯简家境寻常,举也中得晚,榜上有名时早娶了妻,儿女都大了,也没混个好岳丈。他中举之后一则甲次低,能力也寻常,二则无钱运作,候了几年缺,不过在小州小县转悠,后来索性被流内铨的人点覆打发到了邕州。 这人在邕州城任官也有近三年了,做事是不出挑却也不出错的一类,平日里管管州中事务,倒是能应付得过去,可遇上内外忧患之时,便有些顾头不顾尾起来。 若是放在以往,州务是州务,军务是军务,各走两条道,顾延章身属平叛军,并不会去插手,然则今时却不同往日,城中半点乱也不能生。他旁的不理,只去同廖伯简商议,把巡铺、缉盗、制奸、防火并管制各处里正等事务转接了过来,正儿八经地将相应胥吏、人手归拢过来,开始盯着诸人做事。 他从前在赣州抚流民之时,十数万骤然而来的人众都能料理得妥妥当当,此时邕州城内统共也不过十余万人而已,大都有家有室,有门有户,不过两三日,便将满城理得顺了。 他先叫衙中胥吏、巡铺将邕州城按街道、人口分为十大块区域,又按一条街多少户为一队,各户中选出五名巡街者,五名巡街者中又有一个头领,众人按月付酬,各要看管自己负责的家户情况,半个时辰一巡,只要出得生人,或是有了不合之事,便要报与头领,头领又报与里长,里长再说与管辖此条街上的巡铺。逐层上报,层层相顾。 ——此条乃是防奸防盗、防火防闹。 又通令各家重报人丁,无论隐户、隐丁均要上册,但凡有所隐瞒,一旦查实,全按通敌之罪论处。 除此之外,再将城中大户召集起来,先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若还是有不从的,最后强行以行市之价,多加了两成,买了众人手中粮米。 顾延章自家便是商户出身,最晓得商人、大户心思,义商固然也有,义民亦是不少,可更多的却只是一心图利。 当此乱时,只能用强令,若是放任众人手中积屯粮食,坐地起价,便是无事也要生出事来。 他强收了众人手中粮秣,又在大户住处左近加强了巡卫,白日也好,夜间也罢,十二个时辰不停歇,只防着有人私下藏粮,倒买倒卖。 等一应前提做好了,才开始推行起统配粮米之事来。 因城中人人名字已是登记在册,只按户籍人口分卖盐米,吃食,茶馆、酒楼等处,所有客人也要登记,如此双管齐下,便是有人想要藏躲,也无处可去,无饭可吃。 在此之外,又树旗招兵起来。 廖伯简把最麻烦的一摊子事扔得出去,正焦头烂额处理旁的,忙得晕头转向,不想一回头,见得城中一应井井有条,一样是做事,下头人在他手下时,便一催二催也催不快,就算快了,不是这样做不好,便是那样做不到位。 谁料得等到去得了顾延章手下,个个仿若重新转投了娘胎似的,做起事来,全然不复从前,哪里像是广南西路的胥吏,说是京都府衙那等麻利的吏员,叫人在旁看了也是信的。 第五百三十章 缘故 廖伯简无法,却也学得不来,盖因确实他做不得顾延章那般样样了熟于心,布置事情有些已是细致到了做法都要给出限定——偏偏这做法还当真十分适宜——便也只得一面恼,一面骂,逼着下头人强转起来。 顾延章只要抓得城中人丁、粮秣,这些不乱,旁的就不会乱,其余不管廖伯简管成什么样,总不会惹出多大事来,便不再去插手,由着他自己料理。 这几日间,他不单忙于守城事务,还要忙于城中政务,好容易后者暂时告一段落,堪堪把手下打发出去,还未来得及休息,外头便进得来一个守城的兵卒,急道:“勾院,交趾攻城了,正打着西门、南门!” 听得交趾攻城,顾延章哪里还能继续安坐,只得又起得来,跟着那兵卒去了西门。 数日以来,交趾每日都要攻城,城中全靠着神臂弓将其击退。 而今旁的都不要紧,只有一桩,库房中的木羽箭矢仅剩下三十万余支,若是随意耗用,怕是撑不了太久。 守城到如今,虽然交趾从未靠近州城一百步内,可城门下的护城河中的水源早被敌军截断,一旦城中箭矢耗尽,叫他们到得城下,便只能硬守。 顾延章与刘平一个负责平叛军中转运,一个负责城中转运,除却要保证箭矢、兵力供应得上,一样要保证民伕、食水、轮替、军医等等,虽然不负责守城,可真正论起来,并不比守城轻松半分。 *** 顾延章骑在马上,只觉得今日的天色有些奇怪。 他着急赶着去西门,一面催着马儿快跑,一面抬眼看了看天,果然见得乌云密布,半点太阳都见不到。 邕州的冬日太阳出得一惯不多,阴沉沉刮冷风的时候,十天里总有七八天,可像今日这般的,却实在是罕见。 “难道是要下雨了?” 心中想着,座下马匹却是已经到得城门处,顾延章再没工夫想旁的,连忙翻身下来,快步上了城墙。 还未等他见到守城副将,已是听得尖利的号角声响起,到得城墙外侧一看,果然交趾已是退兵。 顾延章奇道:“怎的今日退得这样快?” 那副将全身是汗,听得顾延章如是说,哈哈笑道:“这几日被神臂弓怕是射杀了五六千人,死了这样多,哪里还不生出怕来?” 两人正说着话,顾延章却是忽然觉得脸上、手上均是一凉,等到低下头,果然见得手上砸下来几滴雨水,再见地面上,稀稀拉拉的雨滴已是很快把城墙头上打得湿了。 旁边一个邕州城的指挥脸色登时变得有些难看起来,道:“下雨了。” 那副将转过头去,问道:“这不妨事罢?虽是冷了些,叫弟兄们披了雨布,顶过这一阵冷雨便好。” 那指挥却道:“军将有所不知,邕州冬日里头雨水虽然不多,可一下起来,便不是三日两日就能停的,此处潮湿得很,到时候弓弩、箭矢受了潮,射在交贼身上,怕是便没有今日的力道了。” 他还在说着话,天上的雨水已是大滴大滴地掉得下来,顾延章连忙寻了亲兵过来,安排人送雨布、油纸,好帮着兵卒、弓弩遮雨。 指挥没有说错,邕州冬日不下雨则已,一下便是连着五六日还未停,州城里头处处潮气冲天。 顾延章头一次来广南,他原来以为赣州已经算得南地,那一处春夏潮湿,冬日里头也要多烧了炭,才能把湿气逼走,谁知道比起邕州的湿,赣州简直是上不得台面的小养娘,连提都不带提出口的。 下了这样久的雨,哪怕邕州城中许多路已是铺的青石板,却总有黄泥地,他脚下踩着马靴,走在黄泥地上,一抬腿就是一脚厚厚的黄泥,叫人走起路来十分恼火,更有那空气里头湿漉漉的,挥一挥手,仿佛那手是在水里逆流而上一般,又凝又重,着实讨厌。 更要紧的,哪怕拿油纸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又在箱子里放了熟石灰来吸水汽,前一日试射,神臂弓的力道也已经弱了半数有余。 邕州城中的石灰有限,顾延章只得硬省了炭出来,在置放神臂弓的库房里头日日烧着炭,免得再过两日,神臂弓都使不出力来。 等到雨停,已是八日之后,期间交趾数回攻城,因神臂弓在下雨时不得力,众将只能在城上砸石砸木,再开得城门,带兵短刃相交,双方各有死伤。 这日一早,守城诸将在一处议事,说起昨日城中出兵伤亡百余人,因雨水大,城外尽是黄泥地,两边战起来都施展不开,伤亡实在也不轻。 王弥远道:“如今守了大半个月,外头一点音讯也无,按道理桂州、广州这样近,就算集兵要点功夫,此时也当有消息了……” 另有一名副将道:“交趾十万兵,桂州、广州最多也就能领个两三千兵卒来,便是来了,也起不得什么大用。” 顾延章只坐在一旁,并不说话。 邕州出发的急脚替,想要到得京城,至少要大半个月,等到朝中收到信,再点兵点将,重新出发来得此地,少说也要两三个月之后了。 若是交趾攻城两月不下,怕是不等朝中援兵到了,自己就会退兵。 只是城中究竟能不能坚持两个月之久,还是个未知数。 交趾在城外不仅断了城门下的护城河水渠,一并也拦了左江江水入城。 因从前有左江在,邕州城中并不需要掘井,眼下水源断了,连正常的饮水也成了问题,幸而这几日下雨,百姓用器皿聚了雨水,还能多撑几日,城中又四处寻了地方掘井,只是没有井师在,挖了半日,也没寻到合适的出水点。 他听着众位副将在说起与交趾相交时的情况,脑中思量了许久,终于忍不住开口道:“上回交趾攻城,王军将领骑兵出城杀敌,伤亡极少,同是一批兵士出城,今次死伤之人却是大过上回十倍有余……诸位军将可是想过,当中究竟是个什么缘故?” 第五百三十一章 异动 夜已更深,邕州连下了七八日的冷雨终于彻底停了下来。 白日攻了一日的城,在抛下千余具尸体之后,交趾还是退了兵。 李富宰眯着眼睛,站在大帐之外,远远望着邕州城的方向,面色十分难看。 眼下天上并无半颗星子,漫天漆黑一片,他隔着这样远,其实什么都看不清,最多也只能瞧见邕州城化作了一大团黑乎乎的影子,静静伫立在那里而已。 交趾大营驻扎的地方乃是旷野,几里开外虽然有矮山,那山却并未能挡住什么风,只听得冷风呼呼往营帐处刮来,裹挟着针刺一般湿冷的寒风扑到脸上。 谭宗立在一旁,脚下的靴子底黏了厚厚的黄泥,大半夜的站在外头吹冷风,那冷意从头灌到脚,又从脚冒到头,叫他十分不适应。 比起邕州,交趾的冬天实在是要暖和得多了。 围城不过大半个月而已,交趾已经损兵折将。邕州城靠着神臂弓,初时那一阵子,城中不用死一兵一卒,便已经消耗掉了交趾近万兵力,后来营中借着冬雨,把邕州守军逼得出来,才勉强翻转了原本一面倒的局面。 在明知神臂弓厉害的前提下,面前的太尉李富宰还是一样强要攻城,早已引发营中一片反对之声,只是他靠着往日的威信强压了下去而已。 作为军中副帅,纵使不同意主帅的做法,谭宗也不得不承认这是最快的耗尽城中弓弩的途径了。 不过到底有没有必要这样着急,谭宗却是对此存疑。 李富宰此时派去攻城的,大都是朝中其余派系的人马,诸将手下死伤惨重,早已怨声载道,这样的行径若是再来上几回,怕是军心都要涣散。 谭宗不是李富宰,他懒得去制止对方这等消耗威望的做法。事实上,若是军中将士起了哗闹,惹出祸事来,把李富宰给打下了台,能取而代之上位的,便是他谭宗了。 今次交趾发兵,可以说乃是李富宰一力促成。 而今朝中当政的是倚兰太后与小皇帝李乾德,倚兰太后出身贫寒,不过是路边农人的女儿,因为相貌出众,被路过的先帝看上了眼,收入宫中。 先帝死后,李富宰强逼得其时的太后殉了先帝,又扶起毫无背景的倚兰太后垂帘,再将先帝指定的重臣强逼出朝,而今虽然说位子上坐着的是李乾德,可那一个十岁都不到的小童,说话又能顶什么用? 还不是作为朝中太尉的李富宰说了算。 此时还不算到穷途末路,如果再打上十余天,依旧攻城不下,再死上一二万人,军中生哗变就是必然。 谭宗竟是有些期待地等着那一日的到来。 两人没有在外头站多久,李富宰沉默地望了一会远处的邕州城,一言不发地回了营帐。 谭宗面上并无异色,也跟着回了自己的营帐。 然而还没等他重新躺下,外头便有兵卒匆匆唤门,叫道:“将军,邕州南门处有动静!” 谭宗急急翻身起来,出得帐子,带着亲兵去了南门的大营外。 李富宰与众将已是立在当地,他面上微微发红,眼睛里尽是兴奋,叫道:“前日断了邕州的水源,眼下老天又停了雨水,实是天助我也!!” 李富宰之所以对这一次围城如此淡定自如,哪怕军中死伤这样重,也并不焦急,其中一部分是出于私心,另一部分也是出于对邕州城中情况的了解。 邕州城内十余万军民,如今被围,最要紧的就是粮秣、食水、军械。 此处粮秣不缺,守个三两月当是不成问题,可人总要喝水,一旦没了饮水,只要三五天,怕是一城的人都难以为继。 邕州城内只有寥寥数个水井,从前城中百姓多取左江江水饮用,他此时截断了入城水源,又将护城河内渠水引走,城中饮水困难,前两日雨水一停,便再没了其余饮水来源。 城中的官员也不是傻子,看到这样的情况,除却固守,定然也会催援兵。 李富宰要做的就是一面攻城,一面围城,把城中守军耗死,届时再行大举攻城,便是事半功倍。 此时才过了大半旬,前去攻城的,不是朝中其余派系势力,便是强征来的新兵,李富宰自己的亲兵只零零星星折了丁点而已,他实是半点也不担忧。 晋人来援,若是广州、桂州的兵力,并不为惧,了不起也就是三两千人而已,自家十万大军,哪里会怕? 等到晋人朝廷听闻了消息,点兵点将,大军出动到得此处,少说也是三五个月之后了! 他李富宰领兵北征,又不是为了在此扎根夺城辟土,能连下三城,一路破上十余个大寨,再有俘虏近万,战利无数,回去时已是能当遮天蔽日之功,满朝上下,无人能掠锋芒。 他要的只是破城,并不是守城,到时候把城拆了,能带走的带走,能掳走的掳走,碍事的就杀,多余的就烧,等到晋人来了,留摊灰烬下来,也算是报了从前被杨奎惨败之仇! 此时的李富宰,自是不会去考虑杨奎是出于什么原因,才被迫领兵南下,更不会记得从前正是由于交趾连番在边境抢劫商队,奸||**女,霸占田地,强掳劳力,最后纵兵行凶,才最后招来了邕州城中的反击,两国起了战火之后,交趾先时还耀武扬威,半点不惧,直到被杨奎领兵痛击,才老老实实安分了几年。 他站在南门外的交趾营帐,几乎是迫不及待地等着外头的兵卒来回话。 下头回来得很快,还未行到跟前,便大声叫道:“太尉,邕州城墙上听得有些动静,曹裨将遣小人来问话,营中是否要领兵攻城!” 李富宰心中大喜,却是立刻摇头否道:“莫要惊了他们,任他们行事!叫曹儿满领得两千兵好生候着,待得看清上头动静之后,再来回我!” 那兵卒领命而去。 因怕那神臂弓之威,交趾扎营之地距离邕州城甚远,此处只是一个探哨之地,便是白天也瞧不见城中情景,更何况是今日这黑漆漆的夜晚。 第五百三十二章 意外 然则这无月无星,伸手不见五指的夜,却好似并未挡住李富宰的视线一般,他捏着拳头望着远远的邕州城墙,只觉得脸上又燥又热,便是凛冽寒风吹得过来,也打不灭那股躁意。 后头的众将们议论纷纷,有人问道:“邕州这是要往外送求救信,还是要领兵出城?” 另有人答道:“里头那七八千的兵力,不过全靠着神臂弓,如今下了这样久的雨,神臂弓已是不得力了,没瞧见今日早间攻城的时候,隔得一百步,都射不死人吗?哪里还敢半夜领兵出城!想来是要求救罢!” 又有人道:“倒是难说,晋人向来狡猾,怕是要使什么突击之计,想要趁着半夜,见得我等营中不防备,便要来袭。” 先头那人便道:“再如何突袭,最多也就能来得三千,如何能打?” 一干人等小声交谈着,未过得多久,先前那兵卒已是又匆匆回得来,禀道:“太尉,邕州城墙上头好似听得有马鸣声!” 李富宰心中算了算距离,觉得再往前行得一半,也不在神臂弓射程之内,实是再候不住,一面往前走,一面对那兵卒道:“叫曹儿满盯得紧了,看他们究竟是个什么打算!” 那兵卒快步跑得开了。 李富宰急急往前走,还未行到前头,却见得几个人影迎了过来。 大半夜的,众人因怕惊了邕州城中守兵,个个都未曾举得火把,直到众人走得近了,李富宰才终于辨认出来,竟是那曹儿满亲自来迎了。 他正要开口说话,却听那曹儿满禀道:“太尉,城中好似正吊得许多东西下来!因隔得甚远,天又黑,实在看不清,只有离的近的说好似是许多大篮子,里头听得有马叫!” 李富宰一惊,复又确认道:“马叫?” 曹儿满连忙道:“正是!太尉,莫不是城中待要夜袭?” 李富宰冷笑一声,道:“谅他们也没那个胆子!邕州城中尽是滇马,驮个女人都吃力,拿来吃肉倒是不费事,哪里有多少战马,顶多能凑出三四百来……” 他一面说,心中却也忍不住有些虚。 广南多山岭,交趾行兵,一般都遇得步兵,少见得骑兵,上回在邕州城外被王弥远领着两百兵士冲杀一阵,死了许多人,已是惹得不少将士胆寒,此时若是当真城中又放得两百骑兵下来,诸人来去如飞,若是杀进营中,这大半夜的,便是点了灯也难免有看不清的时候,如何能拦得下? 自家可是立在阵前,如是遇得一个不小心,没能躲得及…… 他顿了一下,忽然叫道:“曹儿满!” “末将在!”曹儿满连忙上前。 李富宰马上令道:“你且带那两千兵士,顶了盾牌,行到邕州南门城下,取长弓射之!莫要给晋人到得前来!” 曹儿满忙抱拳道:“末将遵命!” 果然一面说,一面往前头领兵去了。 大半夜的,想来邕州城墙上头害怕举了火把,便要叫远处交趾看出不妥来,是以所有行事,俱是摸黑。而交趾营中为了叫城上以为自家未曾察觉,也是半点声息都不露。 两处都是静悄悄的。 李富宰多年领兵,平过交趾国内的叛乱,也攻打过占城,大场面见过不少,可不知道是不是眼下实在太过安静,他竟是有些紧张起来,只觉得手心有些发汗,心跳得也比往日快了两拍。 他咽了口口水,正要再往前行得两步,却是忽然听得远处有人一声令下,遥遥喊道:“射箭!” 那声音一出,万箭齐发的破空声便发得出来,不知都射到了什么地方,只听到箭矢与物体撞击的声音,并零散的几声战马嘶鸣。 竟是中了! 交趾阵前皆是一番兴奋。 前头已是连忙又一声令下,再一拨箭矢复又射得出去。 此时邕州城墙上头好似终于反应过来,只听得一阵人声,紧接着便是熟悉的木羽箭破空的声音。 大半个月以来,交趾兵们已是怕极了这声音,连忙躲到了盾牌后头。 连日阴雨,哪怕是在特意保存之下,神臂弓依旧没有了往日的威力,射下来的力道,不过比寻常箭矢厉害几分而已,只要躲得好了,盾牌便足以拦下。 躲过了从前无往不胜的神臂弓,交趾兵卒们仿佛得了极大的振奋一般,前头指挥的人大喝一声,又令放箭,一半兵卒提弓射城头,一半兵卒射城下被吊下来的人马。 曹儿满在当中压阵,听得城下马儿的哀鸣,忍不住有些激动,却又觉得好似有什么地方不对。 等到七八轮齐射过后,他终于察觉出是什么地方出了毛病——这样多的箭矢射出去,居然只闻得马儿嘶鸣声,半点没有人的声音,难道一个人射不中吗? 也忒没道理了! 除非邕州城上只放马匹下来,可这又是为何? 两处对射了这许久,天边已是渐渐翻起鱼肚白。 连下了七八天的冬雨,今日难得的一副大晴天的预兆。 曹儿满睁大了眼睛上前几步,却果然见得不是自己在做梦,城墙下什么东西被慢慢地又吊了起来。 此时天色尚暗,看不甚清,等到那些东西被提得高了,他才终于确认下来。 到得这个时候,不单他发现了,阵中许多交趾兵也发现了。 那模模糊糊的,是一个又一个的大篮子,足有小半丈长,大半人高,不知道是什么材质做成的。篮子上头插满了横七竖八的箭簇,里头却是散散地载着马匹,那马儿身形极矮,不似战马,却是寻常驮货用的滇马…… 曹儿满此时恨不得改做一个名字,唤作曹汗满,果然是满头的汗,浸得甲胄里头汗涔涔的。 浪费了这样多箭矢,射了半日,莫说一个城中兵士都没有伤到,连战马都没事! 这滇马说不定本就是要宰的,等到被拉得上去,便要被卤了做那米粉中的佐料! 他满头的冷汗,连忙抓着后头一个兵卒道:“快去报太尉!” 第五百三十三章 再次(补更) 李富宰又不是瞎子,更不是聋子,虽然隔得远了些,又怎么会不知道南门下头发生的事情。 然而他却是没有理由责怪曹儿满。 当时夜黑,伸手不见五指,除却乱箭射之,并没有更好的办法对付邕州城内守军。 更何况“取长弓射之”的命令,是他李富宰亲口下的。 听得来人禀报,李富宰的脸色更为糟糕起来。 他熟读兵书,屡经征战,对晋人的历史也熟识得很,这等虚张声势,借以得箭的故事,也不是没听说过,此时见了,气得肝都抖了起来。 脑子里只稍微转了一下,李富宰几乎立刻就知道了城中如此行事的缘故。 这一阵子以来,一旦交趾攻城,邕州城中就只能昼夜不分地射箭,哪怕再多箭矢,也禁不住这样用的。 城中的探报从前早传出来过消息,李富宰也从徐茂处探问过,邕州城中极少能制军械的匠人,便是寻常箭矢制造的速度,也决计跟不上城中用的速度,况且木羽箭不是寻常箭矢,做起来更为复杂,并无铸具,也无匠人,更要紧的是,也许还少材料。 ——邕州城的守将,是来他这一处骗箭矢、材料来了! 李富宰越想越气,却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南门城墙上头的邕州守军把那装着马匹的大篮子吊得上去。 此时天色已经亮了许多,交趾兵卒站得离南门城墙只有百余步远,可城墙上头的守兵不但没有朝着下头射箭,反而当做众人不存在一般,竟是旁若无人地在上头一根一根拔起篮子上头的箭矢来! 那篮子就靠在城墙上头,叫下边的交趾兵看得清清楚楚——估计是竹片做的,外头还缠了厚厚几层禾秆子。 邕州左近种的都是水田,收了秋稻,禾秆极多,城中往往用来引火,有些穷人家还用来垫床,十分暖和,要寻起来,半点也不难。 那禾秆子缠在大竹篮外头,箭矢扎得进去,想要拔出来,连力道都不用使太多,城墙上头的守兵拔得轻轻松松的,时不时还转过头来朝下边看几眼,笑嘻嘻地瞄一下站得不近不远的交趾兵。 曹儿满一口老血都要喷得出来,只恨不得此时便挥着手中宝剑,叫下头兵卒跟自己冲上城去,偏偏未得李富宰命令,他只能把那气咽得回去。 幸好这样的羞辱没有叫他与一干兵卒承受太久,很快,帐中的传令官便过得来,道:“曹裨将,太尉有令,撤兵。” 曹儿满并不愿意撤兵,他只想用城墙上头那一个个竹篮,把邕州城的守兵全数蒙氏在里头,可李富宰下了命令,却又不得不从,只能不情不愿地领着兵回了营帐。 这一战交趾并无一人死伤,可营中士气却是比起往日更加低落。 极难得的,天亮之后,李富宰整个白天都并未下令攻城,两军相安无事了一天。 当日晚上,谭宗才睡下,已是又听得外头兵卒敲门,叫道:“谭将军,邕州城中东门处有动静!” 比起昨日,谭宗的动作已是慢了两分,他取了一件薄一些的盔甲,又喝了口茶润嗓子,这才出得帐子,带了几个亲随同那来传令的兵士去得东门。 ——经过昨夜的事情,他只觉得今日多半还是同样的事情。 果然,到得东门外头的营帐处,众将只到了大半,李富宰则是立在前头,眼睛死死盯着城墙的方向。 谭宗心中想笑。 营中在东、南、西、北四个城门处都安排有探哨守着,便是邕州守兵当真想要开城夜袭,也瞒不过交趾的探子。 众人围在此处,其实并无半点用处,不过是又被邕州守军戏耍一番而已。 果然,没过多久,东门上头便同昨日一般,也有了动静,一团团大大的黑影从上头吊了下来,里头也偶尔听得马儿的嘶鸣声。 谭宗没有说话,却是有个偏将忍不住道:“太尉,此时若是射箭,岂不是便宜了城中晋人?倒不如莫要理会他们!” 李富宰还未回话,众人已是听得前头领兵的裨将叫道:“齐射!” 一瞬间,前方火光四起! 无数枝火箭前后脚被燃了起来,又被射了出去,有些扎在那些黑影上头,有些却是掉在地上。 李富宰的脸上露出了一个嘲讽的笑容。 无论先前说话的偏将也好,还是场中其余将士也好,包括谭宗,也是忍不住愣了一下。 此时不需要李富宰再来解释,他身旁的一个亲信裨将已是回道:“太尉为了不叫邕州城中借此机会偷偷下得人马外出求救,特令曹裨将部下配了火箭,此时不管那篮子里头是人也好,是马也好,还是空的也罢,干脆烧成一团灰!” 他嘿嘿一笑,道:“太尉可没闲工夫陪这群杂碎玩!” 那裨将说得嘴响,众将自是死死盯着前头城门的方向,一个人都不说话。 谭宗心中犹在震惊,少不得有些叹服李富宰的急智,等他察觉出场中氛围有些不对,顺着众人的眼睛看过去时,差点连面上的表情都没能遮掩住。 ——方才李富宰讥诮的表情犹在眼前,那裨将“干脆烧成一团灰”的话犹在耳边,掷地有声一般,可邕州城下却是自有零零散散不多的火苗,全数是掉在地上的箭矢烧起来的! 散落的箭矢虽然不多,却也绝对不少,已是能勉强将东门城外地上的情形照得半亮了。 ——依旧是一个有一个的大篮子,只是不知道究竟那其中有什么玄机,明明是遇水都不会熄灭的火箭,一旦射在了那篮子上头,竟是全数熄灭,一息功夫未能等! 曹儿满这一回倒是有了经验,三轮箭矢射得出去,一见形势不妙,立刻便严令下头兵士停了手。 城门上头似乎竟是有点失望一般,过了好一会儿,见这一处再无动静,才慢悠悠地将那一个又一个的大篮子重新吊得上去,同前一日一般,守兵们又开始闲闲地拔起箭矢来。 这一回的箭矢似乎没有昨日好拔,众人取一根出来,便似下头再无人一般,也不再转头来看,只把那箭矢高高举起,一个接一个的,似乎在认真分辨火箭同寻常箭矢的区别一般。 曹儿满好容易压下去的火气“唰”地又窜了起来。 李富宰面色铁青。 第五百三十四章 请命 天光已经大亮。 曹儿满单膝跪在地上,大声请命道:“太尉,末将愿攻城!” 他胸口一起一伏,眼睛瞪得大大的,里头尽是血丝,气得脸都黑了。 虽然曹儿满站得靠后,实在看不出邕州城中究竟耍了什么花招,可交趾军中不乏眼利之人,很快瞧见了城墙上头那些“大篮子”的破绽来。 ——一个一个的竹篮外头,糊满了黄沙。 火箭确实不怕水,可射进那泥沙里头,又如何还能燃? 曹儿满不禁想到自己带兵去看城外左江那干涸的河床时,见到的里头那细细的沙子。 左江同漓江一般,江中沙泥甚多。 城外断了城内的水源,虽说是一步妙棋,却也把江中的沙子给裸露了出来。 晋人……实在是太奸诈了! 连续两日被邕州城上的守军当猴耍,他乃是指挥的裨将,却给对面当成驴子牵着走,便是他自己能咽得下这口气,为了在兵卒中的威信着想,也不能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 如果任由邕州守兵把自己面子踩在脚下,以后他还如何带兵? 曹儿满一刻也不能忍,极力向李富宰请命攻城。 李富宰并没有立刻答复。 曹儿满又道:“太尉,而今连日阴雨,邕州城中潮湿,昨日便是那神臂弓也不顶用了,木盾尽能挡住,正是攻城良机!” 李富宰不答话,却是下令召来了投奔交趾的晋人徐茂与郑文祥。 郑文祥行过礼,迫不及待地便道:“太尉,那邕州城中夜间使得是李代桃僵之计!城中放下大篮,乃是为了骗取我军中箭矢!还请太尉莫要中了奸人谋算,凭他夜间如何动作,见怪不怪,其怪自败!晋人兵力不过数千而已,又如何胆敢夜袭?当真夜袭,也不过是全军覆没的结果!我军在四面城门都设有哨岗,只要见机不对,再行示警,实是半点也不怕他们!” 又道:“晋人守城花样百出,莫要理他们,我等已是把水源截断,城中不过七口水井,十数万人从前都是喝的左江江水,连井师也找不得一个出来,一时半会挖不出水,只要围得久了,渴也要渴死他们,届时再来攻城,才是攻无不克!” 李富宰听得他这般说,只转头又看向了一旁的徐茂。 徐茂只道:“虽说邕州城中兵卒不多,可广州、桂州两处若是当真有了援兵过来,与城中里外应和,也要多费上许多力气,再有潭州兵卒到得此处,当真走得快,也不过要十余日而已,怕自是不怕,只是在后头拖累着,总归是个麻烦。” 又道:“太尉在钦州等处取了云梯车同攻濠洞子,有此两样厉害的东西,想要攻城,只要冲得上去,却也不难,小人想着不如再熬得两日,趁着天晴再行攻城。” 郑文祥听了徐茂这话,简直恨得牙痒痒。 两人同投了交趾,都在李富宰麾下效力,可无论比起行军经验,还是比起对广信军、晋人军械等事的了解,郑文祥一介书生,连纸上谈兵都未必能做到,又如何敌得过在军中待了一两载的徐茂。 更何况徐茂此人鸡贼得很,十分擅长同人相处,一样是在交趾营中被人看管,徐茂短短数月功夫,竟是同看守他的交趾兵混成一片,还与不少交趾将士扯上了关系,这厮本是个异乡人,眼下竟然已经能听懂大半交趾话了。 而郑文祥却因为自恃文人身份,又要自矜身价,拉不下脸面去同交趾人打交道,明明一口交趾话说得流利,可眼下在军中,实在是并不怎的招人待见。 他瞥了徐茂一眼,想要开口刺几句,却又一时不知道当要说什么。 李富宰却没空去搭理这两人私下交锋。 对于他来说,投来的晋人不管能不能用,带在军中,一来能恶心晋人朝廷,二来也能光耀大越国威,得了徐茂此人,说的话当真能有些用,却是意料之外的事情了。 交趾一向不擅长攻城,也不擅长守城,许多时候,徐茂只是把他在广信军中的见闻说一说,都能叫李富宰少走些弯路。 比起旁边只会大吹大擂的郑文祥,确实是要得用多了。 不过郑文祥也不是没有用,他虽说嘴巴花,腹中空,可文人往往计毒,断了邕州城外入城的左江水这个提议,便是他提出来的。 得了这一计,李富宰一面口头大加褒奖,承诺回得交趾,必然请天子封官赏爵,赐金赐银,一面心中暗叹,果然想要打晋人,还是要靠晋人。 他带得十数万兵来攻城,便是城破了,最多也就能屠个七八万,总有漏网之鱼,可照着郑文祥这做法,如果城中无水,满城人都活不下来。 李富宰最终还是下令回营,没有让曹儿满攻城,只与众将说只围不攻,再耗上几日。 曹儿满是他心腹裨将,此时攻城,难免有大损大伤——前一阵死的都是朝中其余派系的人,死了也白死,今时轮到自己人,他却开始要小心护着了。 *** 当天夜晚,等到邕州城内复又从西门城墙上头吊得篮子下来,交趾军中便不再射箭,只有一千兵卒隔了三百步,守着动静。 似乎见得交趾兵再不上钩,邕州城墙上头的守军过了一两个时辰,便悻悻然地把那竹篮子又吊了上去。 李富宰站在后头看着,哈哈大笑,众将围在一旁,也笑邕州城内白费力气。 诸人候了半夜,见城墙之上安安静静,仿佛认了命一般,不再乱起幺蛾子,这才回了营,一路围着李富宰吹捧。 谭宗却总觉得其中有些不妥。 因是见得交趾军中再不上当,自这日起,夜夜晚间邕州城上便从四个城门处吊得篮子下来,想要再诈弓箭。 交趾吃过大亏,如何还会继续上当,自是视若不见,由得邕州守军自己在城墙上头折腾,只当做看戏。 起初李富宰还带着众将严阵以待,熬了两三日后,便再没有那个精力,又见城中只晓得虚张声势,并无半点动静,便在各处城门各拨了五百兵卒守着,再过了四五日,索性把那五百兵卒也撤了,只留监守的探哨。 第五百三十五章 失防 天色渐暗。 李富宰召齐众将议过事,待将众人打发走之后,自己独自留在了帐中。 他看着桌子上头摊开的广南西路舆图,只盯着邕州、广州两处,许久没有动作。 一力率十万大军围在邕州城外,只围不攻,耗了这样久,李富宰面上看起来不慌不忙,其实心中如何又会不着急。 交趾乃是远征,粮秣、军械都未必能跟得上,虽说他当日攻下钦州、廉州,已是将府库劫掠一空,可那加起来都不到三万石的粮食,又怎能够十万兵卒过活? 交趾国力本就薄弱,战线越长,补给越难,一万兵士在外,后头牵扯到被征粮、征役的百姓也要近万,十万将士在外,牵扯到的又何止十万。 打得越久,国中就越难弹压。 他敢来这一趟,本就是想要捉着空隙偷个桃子,再趁晋人没腾出手来的时候,及时撤军。 大越有富良江天险,又兼地远且偏,还有瘴疠,晋人从前征战,十次有十次都是吃大亏的,只是后来出了一个异类杨奎,才叫他们没奈何缩了头。 如今杨奎也死透了,还有吴益在后头给自己送发兵的理由,李富宰总觉得这个便宜不捡,实在是浪费,再兼交趾国中皇权更替,他为保自己威势,这才一力促成了北上攻打晋人朝廷的大战。 从出发到如今,也已经一个多月,眼下在得邕州城下,想要补给粮秣,实在不是那样容易。 李富宰估着营中的粮食,往后撑上半个月并无问题,可再久一些,若后头的粮秣还未能跟上,那就麻烦了。 他这一回出兵,前期顺利无匹,连下两城,灭了寨子十余个,掳掠金银、俘虏无数,不由得就把自己的胃口给养大了。 因对晋地了解甚多,李富宰自是知道广南两路的富庶州县是哪些。 邕州去往桂州不甚方便,可若是想要顺沿着水陆、海路去广州,却是极为简单。 他觊觎广州久矣! 一旦攻下广州,那港口大城中金银珠宝,珍稀玩物,哪里是邕州这等地方能够比拟的! 本以为在邕州虽然会遇上抵抗,毕竟此处知州乃是吴益,此人既然敢拱火,定是做了不少准备,不过自己到底带着十万大军,最多也就是多费些功夫而已,最终还是能胜。 谁料到城中不过靠着神臂弓,已是撑了这样久。 李富宰一面看着广南两路的舆图,一面捏紧了手中的笔杆。 最多再围五日,就要攻城。 不能再拖太久了。 打下邕州之后,还要留些时间给广州。 今次乃是百年难得一遇的机会,一旦抓得稳了,自己便是千古留名,大越世上万里挑一的英豪。 若是在此处耗得太久,等到晋人援兵来了,只能后撤,不管今次也好,下回也罢,恐怕自己这一辈子都再不可能去得广州。 他心中盘点了半日,已是把过几日攻城的将帅与各色安排都想好了,才回得帐中,不甚安稳地睡去。 *** 丑正才过,天上乌黑一片,并无半点光亮,只有寒风从四面八方呼呼地乱刮。 距离邕州城北门外约莫三百步的地方,宗木正搓着手在原地跺脚。 比起交趾,邕州的冬日实在是太冷。 宗木已经年近四十了,上回交趾北征时,他就是其中一员,只头次是夏日,他年纪也轻,并不觉得如何难熬,今次却是冬日,这大半夜的在外头吹冷风,叫人实在有些扛不住。 与宗木一同值戍盯着邕州北门的,还有另外七个兵卒,诸人已是寻了避风的地方,团在一处打盹。 宗木心中算着时间,只觉得上下眼皮直打架。 此时正是一日中人最疲惫的时候,他年纪大了,熬多一个时辰,全身都累得发酸,忍了片刻,蹲下身子看了看地上插着的那根木棍——天太黑,莫说影子了,连棍子都快看不见了,又如何能辨别时辰。 他实是困得不行,揉了揉脸,去得树下拍醒了一个兵卒。 那兵卒嗯嗯啊啊半日才醒来,起先还没认出宗木,听得他说话,才反应过来,小声道:“这么快就到我的轮次了?” 宗木没有回他,只拍了拍那人的肩膀,把他拖了出去,自己则是缩进了那个被坐得有些暖了的位置,上下眼皮一盖,人便睡了过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心下一跳,突然惊醒过来,双脚一缩,瞪着眼睛便往前望去。 天黑乎乎的,远处什么都看不清,可地面上那微微发震的感觉,却是怎么也没办法忽略。 宗木打过几年仗,莫名的心中就有了种害怕的战栗感,他连忙站起身来,往前走得几步,却不见应当在戍卫的那名兵卒,转头一看,四处寻了半日,才摸索着在不远处的地面上找到了他。 ——大半夜的,不好好轮戍,竟是睡了过去! 宗木顾不得骂人,连忙把那兵卒给拍醒了,还未来得及喝问,便听得远处传来警示的号角声,辨了一会方向,好似是在南门。 那兵卒终于摇了摇头,终于清醒过来,正要说话,却忽然伸出手去,指了指前头,惊骇地叫道:“宗哥!” 天色太黑,宗木看不清对面人的表情,那是被吓到了极致的惊恐。 不过纵然他看不清,却不妨碍他从那声音里头听出恐慌之感来,一个转头,正要问话,却见一道光打自己眼前劈过。 哪里来的光? 宗木不由自主地想到。 他张着嘴巴,还未来得及说话,那亮光已是打他脖颈间猛地划过。 只一瞬间,宗木的脖子上便崩出血来。 他并未怎么察觉到痛,顶着的那颗圆圆的头颅已是滚落在地上,溅了一地的血。 直到身首异处,他也没能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 叫着“宗哥”的交趾兵全身发着抖,张嘴便要呼救示警,却听得对面嘿嘿一声笑,还未等他的声音发出喉咙,那紧跟着的光便朝他的脖颈处劈了过来。 两名轮戍的交趾兵,只一瞬间便先后归了西。 第五百三十六章 冲营(补更) 营帐之中一片安静,只闻得外头兵卒巡逻走动的声音。 冬日万物俱寂,便是邕州这等南地也难听到鸟叫虫鸣,李富宰脑子里头挂着事情,睡得迷迷糊糊的,耳边似乎听到了油灯哔哔啵啵的声音。 他睡得更不舒服了。 交趾自己产不出蜡,只能用晋人倒卖过去的蜡烛,原来还是一直用的黄蜡,前两年开始,不知道晋人又如何弄出了一种白蜡,价格比黄蜡贵许多,可无论光亮也好,耐烧也好,都胜过黄蜡不少。 李富宰身为一国太尉,用的东西自然都是上选,过了这样久,早习惯了白蜡的好。 只是此回带兵北上,原本携的白蜡已经用完,只能重新燃了油灯。 不过是过了一二年而已,他已经听不惯油灯灯芯烧到油花时发出的“哔啵”之声,翻来覆去,只觉得心中焦躁得很,好容易耗了半日,酝酿出了些睡意,还未来得及睡着,便听得外头有人有人小声交谈。 很快,今日轮值的亲兵便走了进帐,也顾不得他是不是在睡觉,先唤了一声,又禀道:“太尉,邕州城下有异动!” 李富宰烦躁极了,“腾”地一下坐起来,批了衣服,皱着眉头道:“又是什么事情?” 被邕州城守军的戏耍了这样多次,听得邕州城中又有异动,他第一反应已经不是着急,而是变为了不耐烦。 那兵卒又道:“西门、北门均是吊了东西下来。” 听得是依旧是这等老把戏,李富宰实在是生不出着急来,只把心头火压下,道:“今日轮戍的是谁,叫他好生盯紧了,如若有什么大事,再来……” 他话还未说完,便听得远处响起了熟悉的号角声。 ——是阵前示警! 李富宰一愣,令道:“去看看这是生了什么事情!” 那亲兵急急领命而去。 李富宰虽然听得示警,却是犹有些半信半疑,他取了旁边的衣衫穿了,复又披了薄甲,行到旁边去拧了帕子抹一把脸,这才出得帐子。 去问话的亲兵还未回来,却又有一名阵前的传信官过得来,叫道:“太尉,晋人出城了!” 李富宰简直听得莫名其妙。 那传信官连忙道:“晋人今次从北门、南门吊得许多大篮子下来,里头装了战马、又有兵士,他们手中持了大刀利器,足有数百人,我军在前头不过五百人,实是拦不住,眼下已是有一队人冲得过来!” 李富宰犹有些不信,厉声问道:“外头守兵何在?!” 传信官咽了口口水,忙道:“正与晋人骑兵战做一团!” 他只来得及喘一口气,急忙又道:“太尉,晋人胯下骑马,我等实是难敌!其人冲得快,来不及射箭,眼下天色又黑,什么都看不清,一个不小心,那些人已是到得眼前,只能硬拼……” 李富宰再没闲空听他在此慢慢禀报,转头便疾步朝一旁的观战台行去。 观战台高于地面两丈,可李富宰到了顶上,却依旧什么也看不清,只能听到营帐前两军交锋的声音。 原本交趾帐外燃的火把已是被尽数灭了个干净。 王弥远领着三百兵士骑于战马之上,手中各自持了长刀,自城下杀来。 两边不过十里地,他带兵胜在一个快字,人衔草,马带辔,马蹄下头还包着厚厚的布,下城墙下得静悄悄,杀过来也杀得极是安静,到得交趾营帐前,也不去左右两翼,直直便奔向了中军。 中军不过百人在外头守着营帐而已,王弥远带着三百骑兵,只一个冲锋,便把守军给剁了个七零八落,满地都是大块大块的尸体。 广信军征战多年,打过交趾,也战过北蛮,单论兵力实在胜过交趾兵许多,更何况还骑着战马,手持利器,战力翻了一倍有余,砍起敌人来,由上到下,简直比剁菜还要顺手。 马是河西马,刀是精刀,王弥远这三百人在营中一阵冲杀,哪一处有光,便朝哪一处去,交趾帐中兵卒有些甚至还未反应过来,身上盔甲都来得及穿上,已是毙了命。 营中惨叫声四起。 交趾守兵的反应并不慢,只是天这样黑,实在看不清情况,又摸不清缘由,被杀了一个措手不及。 李富宰毕竟是将帅,他立在高处,很快就察觉出了问题所在,立时着人召齐了兵卒,一队人手中持弓持箭,一队人拦在营帐外,前者准备齐射,后者待要拦着来兵不能外逃。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实在是猝不及防,等到营中按着李富宰下的命令一应准备妥当,帐中已是死伤无数。 曹儿满领着兵士循声而往,好容易见得在营中杀得兴起的王弥远一行,还未来得及列队,已是被对方瞧见。 骑兵对上寻常步兵,会是怎样一个情况? 交趾刚到邕州城下那一日,王弥远已是给了交趾一个迎头痛击,叫他们知道什么叫做一面倒的碾压。 而今次,在杀得营中血流成河之后,王弥远却是叫交趾兵知道了骑兵的“快”。 他远远瞧见得曹儿满领着的兵卒并他们后头的弓箭,全不恋战,只一声令下,三百兵士无论手中遇谁人缠斗,又是什么情况,皆是打马转身,往营帐之外冲去。 交趾世居南地,哪里有多少机会见得骑兵! 李富宰原本着令了一千兵卒守着营门,手持弓箭就要激射,然则却估错了王弥远一干骑兵的速度,那箭矢倒是射出去了,可大都打了偏,偶尔有几根射对了地方的,被骑兵拿长刀一挑,多半也就坠了地。 还未等他们来得及重新搭弓射箭,三百骑兵已是冲到面前。 三百匹马朝着人冲过来,是个什么情况? 守在营帐门口的交趾兵们,只盼自己能回到过去,永远不用经历这个场面。 交趾国中有象阵,大象高如山,一脚踩下来,便能让人肚破肠流,可真正面对过象阵的毕竟是少数,交趾兵们猛然看见裹挟着风雷之声的骑兵朝着自己冲来,手中挥舞着长刀,胯下骑着马儿蹄蹄都能踩死一个人一般,早已吓得魂飞魄散。 第五百三十七章 目的(补更) 三百骑兵所到之处,便如地动山摇一般,马蹄声震得人心头发颤。 王弥远带着手下兵卒打马加快了速度,半点也不带停顿,直接便撞开了营帐外列阵,踏着千名交趾兵就这般冲了出去。 在这般的气势,这般的列阵当中,又有谁人能挡? 此时此刻,守在账外的交趾兵们只恨不得手中的弓箭乃是盾牌,至少能拦一拦骑兵的铁蹄,或是能阻一阻邕州兵卒的长刀。 然而这些都不过是徒劳而已。 上千马蹄踩在人身上,只听得骨头断裂的声音,交趾兵惨叫的声音,刀剑相交的声音,人头落地的声音,各色声音混杂在一处,叫拦在后头的人心惊胆寒。 有一瞬间,这守在营帐前的千名交趾兵几乎忘记了自己的任务是来拦截邕州守军,不叫他们回城,只想掉头便跑,逃到有遮蔽的地方。 军令如何能抵得住人心? 没人想被马蹄踩死。 没人觉得凭借自己的血肉之躯,能拦得住三百骑兵的冲锋。 交趾兵也是人,不用任何吩咐,也顾不上军令,已是自发地四散开来,唯恐不小心被卷入骑兵蹄下。 不过片刻功夫,王弥远一行已是脱开了交趾营帐,朝着邕州城下奔驰而去。 距离城门还有五百步的时候,王弥远便令人吹响了随身带的号角,又着人大声通报了早先约好的暗号。 吊桥应声而下,紧接着,城门大开。 没有半丝的停滞,三百骑兵卷着一阵风冲回了城中。 顾延章站在城下,见得所有骑兵全数归程,这才一声令下,立时着人把城门关了。 随着吊桥被一点点拉得起来,一直跟着守在城门下头的众将与守城兵卒们也开始齐声欢呼起来,早有伤病营中的杂役上得前来,将受伤的骑兵们扶下去治伤。 三百骑兵出得城,依旧是三百骑兵回来,虽然其中有三十余人重伤,更有百余人轻伤,可比起交趾营中那无法统计的伤亡,这些实在也不算什么了。 王弥远满头是汗,满身是血,那血中多半是交趾兵流出的血,却也有他自己的血。 他手腕发着颤,想要将手中长刀归鞘,却是连手肘都有些僵硬了,好一会儿也没能把那刀给寻到地方插回去。 城中将士看在眼中,各自大笑,城门下一阵又一阵的欢呼声。 王弥远也不禁咧嘴笑了笑,他左右扫了一圈,直直看着众人中的一个人,再不理会手中的长刀,只放开手,任由那刀掉在地上,自己却是慢慢地上得前去,对着对面那人大声道:“勾院,王某幸不辱命!” 顾延章站在众人前头,听得王弥远这寥寥几个字,却觉得自己悬了半日的心,终于踏踏实实地落了下来。 他没有回话,只上前两步,不顾王弥远满身的汗臭与血污,伸出右手,与对方重重握了一下拳。 王弥远才一路杀完敌,全身热血沸腾,大声问道:“只不晓得那信使而今何在?” 顾延章展颜一笑,同样朗声回道:“城中信使已是悉数出城,足有骑兵三十护送!” 又转头对着其余围着的兵卒道:“诸位已是瞧见骑兵之威,不过寥寥三百人,已是能冲得交贼帐中死伤一片,再不成军!而今我城中已是派出信使去往潭州,该处有河西马两千余匹,信使手中持着陈节度军令并调令,抽那两千河西马南下,潭州至我邕州,若是快马加鞭,不用半月便能到得,只要再守城二十日,候得两千骑兵抵达,便是交贼当真有十万兵力,又有何惧!” 他大声道:“从前在延州,我大晋便靠得数千骑兵杀尽数万北蛮,如今在邕州,何愁不能靠得两千骑兵,杀退十万交贼?!” 王弥远与三百兵卒就立在城墙之下,满身血汗,而远处交趾营中的场景城中众人虽未目睹,却已是听得交趾营中远远的惨叫与吵闹声,更兼此时见得众人全军而返。 此一个实例就在面前,比起口头夸耀骑兵之威百句千句,还要有用。 比起等朝中全然不知道何时才能到的援兵,这一处潭州将要来援的两千骑兵,却是就在眼前。 原本心中还带着忐忑的城中守兵,却是个个士气大振。 有人忍不住大声叫道:“杀退交贼!” 站在他旁边的人跟着大叫起来。 “杀退交贼!!” 紧接着,城下人人跟着齐声大呼。 “杀退交贼!!!” 这一声又一声的呐喊,却没有吓到城中百姓。 四处城门皆已紧闭,城中无人能对外通传情报,顾延章早早便着人在城中宣扬衙门准备派兵向潭州抽调军马,用骑兵击退交趾的消息。 今日这一场骑兵出城,看起来似乎十分简单,却是他计划了许久的结果。 邕州城的守军与交趾兵在城外战了不止一场,可大获全胜的,只有王弥远那一回。 顾延章从不觉得平叛军中其余副将的带兵能力及不上王弥远。 他不像几个副将一般在广南征战过数年,他对邕州的情况并不太了解,可这并不妨碍他将几次对战的情况全数摆出来,一样一样地对比。 比到最后,唯一决定战力的,只剩下一样——马匹。 骑兵之威,当日王弥远带着兵士出城,杀得交趾屁滚尿流的时候,顾延章心中已是有了谱,此时不过确定了这个结论而已。 他骑兵之事提了出来,众将皆是十分吃惊。 广南西路多山多岭,向来南征,几乎都没有想过要靠骑兵,毕竟骑兵多要在平原处才好施展。 然而听得顾延章的分析之后,诸人却又不得不承认,以邕州附近的地形,完全可以发挥骑兵之能。 然而虽说眼下众人都肯定了骑兵的奇效,可邕州城中养来驮东西的滇马与肉马虽然不少,军马却只有寥寥数百而已,想要抗敌,实在难成气候。 既是没有气候,那便创造气候。 顾延章是随军转运,沿途南下时对各州各城的兵卒、粮秣、军械、马匹情况都了熟于心。 潭州的两千余匹战马乃是河西军马,要过了春才会送往京城。 陈灏带兵南下,有便宜行事之权,征发潭州的两千兵马,名正言顺。 只要有两千河西马在,能用骑兵阵上冲杀,更是在交趾单兵战力不高的情况下,已是足以扭转一场战争的局势,虽然未必能战胜交趾,可想要暂时逼得他们不敢妄动,却是并不困难。 顾延章衡量了邕州城内与交趾营中的情况,很快拿出了今次行动的雏形。 数回吊着大篮子下城,并非是为了骗取交趾的箭矢——自然,这一点附带的好处,邕州城中也并不十分嫌弃——更多的却是为了麻痹李富宰等人的警惕之心。 等到交趾帐中对邕州城半夜的动静再不紧张之后,就有了今晚王弥远的行动。 把马匹与精兵通过竹篮吊得下去,两处城门皆有置兵。 王弥远此处带的兵卒最多,特意冲着交趾大营而去,目的不过是为了转移交贼的注意力而已。 真正重要的,是手持陈灏军令与调令的信使。 在王弥远于交趾营中大闹的时候,南门外的信使早已在数十骑兵的护送下,像潭州狂奔而去。 今夜这一战,最要紧的信已经送出去,城中只要再守上大半个月,便能等到生力军的到来。 而王弥远在交趾营中的大胜,不但打击了对方的士气,提升了邕州守城军的士气,同时也让满城都知道了骑兵的威力。 既是要群策群力,既是要满城上下一齐抗敌,那便要尽可能地鼓舞士气。 哪怕是州衙之中,也有不少官员觉得也许这一回很难等到援兵,既是如此,倒不如自救。 让人人知道,虽然等不到朝中援兵,可城中却不是无法可施,才是最最重要的。 只要城中士气不落,先撑到潭州骑兵抵达,不管两千骑兵是否能打得退交趾,撑过这一时,内外相应,再等朝中援兵,便不是一件可望而不可即的事情了。 因得城中百姓早有准备,听得城门处的兵卒欢呼,不但没被吓到,反而都是松了一口气。 而城门之下一片欢呼,那声音远远传到城外,更是传到了交趾营帐之中。 交趾营中本已哀声一片,听得邕州城中的欢呼,更是士气更为低落。 王弥远那三百骑兵的冲杀,其实最多也就杀了不到千人而已,然而最后清点出来营中伤亡的人数,竟是已经超过了五千,这还是排除了不少互相踩踏出来的轻伤而得出的数字。 王弥远带着兵卒在交趾帐中踩踏杀敌,见得哪一处有光,便向哪一处杀去。营中见得如此,不敢举火把照明,唯恐引来那个杀神。 没有没有照明,什么也看不清,交趾兵们自然更为慌乱,常常几队人马遇得,还未来得及确认对方是谁,已是自己乱砍乱杀起来。 而最后那三百骑兵冲得出营,骑兵碾压而过,则是踩死了近百兵卒,数百人被踩上,而今在帐中,只要轻轻一碰,便是连声惨叫。 第五百三十八章 暗潮 谭宗站在营帐之外,听得里面此起彼伏的惨叫与呼痛声,心中竟是有些庆幸起来。 还好邕州城中的战马并不多,还好帐中此时的大帅依旧还是李富宰。 若是对面有一千骑兵,隔三差五来上一回夜袭,试问届时营中还有谁人夜间敢安睡? 若是今次领兵的乃是自己,眼下又当如何应对? 晋人一贯擅于守城,也擅于攻城,如果说晋人是武艺高强的壮士,那交趾不过是两三岁,蹒跚学步的幼儿而已。 若是有充足的时间,围而不攻,等着城内撑无可撑,无粮无水,不得已开城纳降,这才是上策。 然则哪里会有这样多的时间。 假如谭宗是李富宰,他不会怕晋人的援兵——京城朝堂那档子事,谁人又不知晓?定个将帅都能定个三两日,集个兵卒,少说也要十来天,哪怕再快,从朝中定将定帅,到调兵至广南,至少也是两三个月之后的事情了,届时他们早已吃得满嘴流油,拖着金银俘虏回大越去了! 况且晋人朝中,如今还有哪个熟悉广南情况的能够领兵? 晋人朝廷不足为惧,可晋人的军械却十分可怕。 神臂弓、投石机、重弩,都是交趾拍马都及不上的。 他望着邕州城的方向,一时之间,也有些发起虚来。 李富宰的打算虽然未曾对众将说出口,却瞒不过他谭宗——当是要打了广州再回交趾的。 今夜邕州城中这一场冲营,实在是搅得帐中军心浮动。伤者叫得越惨,余下的人就越慌,如果听之任之,很快这七拼八凑来的十万兵卒,便会成一团散沙。 谭宗复又掉转回头,透过半开的门,看着里头的李富宰正站在账内慰问伤兵。 这一位专横独断的太尉,如今要怎样才能挽回军心? *** 次日一早,西边空荡荡的营地就回答了谭宗的疑问。 李富宰不愧是多年领兵的大将,当断则断,毫不迟疑,前一夜还在安抚伤者,却是连天亮都等不得,连夜就将数千名伤兵送上了船。 谭宗心中微微发寒,却又忍不住生出几分佩服来。 今次受伤的兵卒,过半都是骨头被踩得尽碎的,随从而来的军医压根没有办法诊治。 将这数千兵卒送上了回交趾的船,几乎就等同把他们送进了棺材——伤势如此,沿途无人照看,无人诊治,等到回得去,十有八九已是成了一具尸首。 然而留在营中也是等死,还会影响其余兵士,倒不如早早死在船上,莫要徒费口粮。 果然,伤兵一送走,帐中的氛围立刻就转好了许多。 王弥远率兵夜袭的乃是中军,另有左右两翼,本就未有受到影响,只听得有动静,心中惶惶而已。 李富宰一面安抚军中士卒,一面将伤兵送走,他本是交趾国中的名将,屡经战事,花了两三日,终于将营中气氛给慢慢转了过来。 然而广源州的蛮帅们却没有那样好哄,诸人已是已经蠢蠢欲动,好几次私下里头商议想要回去,不再随军了。 李富宰又如何会毫无耳闻,然而他只作什么也不知道,装聋作哑。 第五百四十章 攻城 黄末儿头上冒出了冷汗。 他嗓子眼里又干又涩,张了张口,正要回话,忽然觉得右边好像有人轻轻碰了碰自己的手肘,等到转过头,恰好见得身旁的人向着门外使了个眼色。 黄末儿顺着对方的眼神望了出去。 营帐的门大开,外头空旷的平地上,摆着一摞又一摞的首级。 不知道什么时候,数百颗头颅已是被排开堆在地上,垒得像一座小山一样。 首级都新鲜得很,偶尔有一两个放得不整齐的不小心从上头滚下来,便能明显看到那断口处还挂着黑血的半截喉管,与参差不齐的暗红色碎肉。 帐内的广源州峒主们很快就都看到了外头的“小山”,登时人人胆颤。 李富宰就坐在对面,众人连话都不敢说,只能互相交换着惊惧的眼神。 黄末儿望着那些还在滴血的狰狞头颅,打了个激灵,刚要转回头,余光忽然瞄到后头不知什么时候,已是站满了持刀斧的兵卒,草草一眼扫过去,数不出人数,只觉得乌压压的一大片。 他心下一惊,再坐不住,马上站了起来,对着坐在上首的李富宰叫道:“太尉!广源州中并不止那两个溪峒!我莲子峒中有三千儿郎,个个英勇,尽随太尉调用!” *** 天色已经半黑,邕州通判李伯简坐在后衙之中,只觉得自己整个人的脑子里都在嗡嗡嗡地响。 三四个官吏围在桌案前,正眼巴巴地看着李伯简,等着他回复。 两天两夜没有睡觉,不仅要负责自己本来的那一份事,还要收拾吴益留下的烂摊子,好容易把城中巡检、擒奸、捕盗、征兵等事分给平叛军中的转运副使顾延章,谁料得才过了半个多月,这些事情俱又回到了他手中。 李伯简吞了口口水,这才发现自己嗓子又干又涩,已是许久没有来得及喝水了。 站得最近的军校还在催促着道:“通判,南门得用的神臂弓只剩下两百多架,木羽箭矢也只有一万出头,帮着搬运油料的民伕实是不够用了,另有今夜的食水只分得数百份,还要过了酉时才到!一人一半都不够!军将去寻了刘转运使,说是民伕、箭矢、弓弩都是得了您的吩咐来分派的,便使下官过来请个命——眼下交趾兵就在城下,旁的顾不上,饭总要让将士们吃饱罢!还请拨得些油料、弓弩过来!” ——竟是过来告状的! 这军校乃是平叛军中的编制,并不归属邕州府衙管,又当此之时,天大地大,都比不过守城大的时候,再兼李伯简虽然能力平平,性子却是极好,见了这样的通判,又兼憋着一口气,那军校少不得就硬气起来,语速更是又急又快。 李伯简听得太阳穴狂跳,心脏也是狂跳,好容易听懂了对方在说什么,咽了口不存在的口水,大声叫人把手下负责此事的官员唤了过来。 官员很快进得来,听得那军校从头到尾把问题说了一遍,也苦着脸禀道:“通判,下官却是没有胡乱行事——神臂弓同箭矢都是按着份例分拨的,四个城门如何的分派都有定数,只一时未料到南门今日会有这样多交贼来攻,另有民伕本是送饭食时帮着城门行事,只最近交贼攻城不定,一旦哪一处吃紧,城中兵力不足,也只能调拨民伕过去帮着撑场,少不得就顾不得那样及时……” 又解释了一通,眼下城中粮秣、食水皆是十分有限,吃一石就少一石,喝一口就绝一口,那饭食原是按前日各处城门报的数来做的,因总有伤亡,报多少,就减掉些做了,再着民伕送过去。 只交趾攻城太紧,四处城门的兵卒常常互相调拨,一旦州衙中跟进得不够及时,就会出现西门的守军去了东门驰援,可他们的吃食还是按时按点送去西门的情况。 那官员还要解释,却被立在前头的军校打断道:“通判,往日也有四处城门调拨,却从未有过这样连饭都吃不上的事情!往日也有按比例分派箭矢弓弩,可一旦交趾攻城,该加的人手、弓弩还是会加上,油料、木料也从未少过!” 李伯简连轴转了二十四个时辰,此时哪怕听的是仙宫中的天籁之音,也只恨不得那仙女赶紧闭嘴,莫要在此吵闹,更何况面前的是个粗声粗气,又闹个不停的军校。 堂中仍有三人等着,他把那军校打发给了召来的官员,令对方将此事给解决好。 那官员欲言又止,却是只得将军校给领了出去。 余下三人,尽皆有事,其中两个也是守城军将派来要人手要军械的,另有一人却是城中巡城甲骑,来报州中一日情况。 等到李伯简把围在桌案前等着回话的几个官吏一应打发走,早已过了亥时,他忍不住揉了揉眼睛,只觉得自己从里到外,都冒着一股要暴毙的味道。 他此时腹中空空,只是饿得过了头,却是一点食欲也无。 不远处的桌上摆着一碗米饭,一盘坛子腌的酸萝卜,一小碟子白水猪肉,俱已放得没有一丝热气,肥肉片上凝着厚厚的白板油。 他手边积了一堆的公文,一旁还摆着一盏被翻开了杯盖的茶,茶水是满的,当时下午的时候杂役过来给他换的茶,只是过了这样久,压根不记得喝,早已凉得透了。 李伯简虽然能力寻常,可却是知道,此时自己不能歇息偷懒,只要一个耽搁,城中不晓得有那一处便会衔接不上。 眼下交趾已是连续攻城了四五日,邕州城中抵死相抗,好容易撑到现在,如果因为后勤跟不上,导致出了篓子,那他就万死难辞其咎了。 李伯简扶着椅子站起身来,眼前却俱是金星,过了好一会才缓过来,忙走到一旁的桌边,捧着已经半点热气也无的饭食急急扒了两口。 只吃了一小半,李伯简便听得外头有人敲门,抬头一看,却是方才送那军校出去的官员。 他把口中的饭食咽了下去,问道:“什么事情?” 第五百四十二章 云梯 安排同样的差事,若是在顾延章手中只需要三十人,半日便能做完,换一个官员,则是需要六十人,一整天,也未必足够。 李伯简手上事情太多,他虽是邕州通判,可在治政方面却没有太大的才干,位高如他已是如此,其余分派到此处的下级官员,又会能干到哪里去? 说一句难听的,便是李伯简本来全力来管,也未必不会出纰漏,更何况是下头那些从前只负责一小块事务的官吏来协调。 顾延章能做好,是因为他看事看问题乃是从全城出发,熟悉一应情况,也有经验,有能力。 一样是安排去东门处送军械,他会知道东门守城一日,兵卒定有伤亡,随即令此队民伕带上担架、骡车,他又知道今日负责做饭的乃是某街某巷的妇人,便令民伕完成前项差事后,问清守城人数,回程时顺路报于街巷中统管伙食的相关人等。 可换一个官员,送军械只是送军械,撤伤兵只是撤伤兵,送饭食也只是送饭食,三处并不相干,自然要分派三拨人马去做。 同样的事情,在顾延章看来,是画一个上弧形,做一笔,可在接手的官员看来,却是写一个“山”字,做三笔。 这并不能责怪接手的官员,他们便是有心,也没有机会接触到全城的情况,或是有机会接触到了,却没有那个意识将所有情况整合起来,统一分派。 李伯简十分无奈。 他从前以为自己手中的政务已是繁杂到了极致,可接手这一块后勤、巡尉之事后,才发现顾延章手中的活,不但不比自己原本负责的少,想要做好,反而更难。 哪怕知道此时交趾攻城正急,决不能不能把顾延章从城门处讨回来,李伯简也已经生出冲动,从州衙当中好好寻出一个得用的,将那一位替换下来。 城门自然要守,可后勤之事与守城相比,却是一般重要啊! 饭都吃不上的时候,如何还能守城! *** 此时此刻,正站在邕州东门城墙之上的顾延章,却是半点听不到李伯简那纠结的心声。 他身上披着盔甲,身旁又有亲兵手执盾牌,是以并不畏惧流矢散箭,敢于站在城墙边上往下看去。 城墙下头,不计其数的交趾兵正踩着云梯正往城墙上攀爬,不要命一般。 从上一轮攻城开始到现在,已经足足持续了三日,邕州城内不同于交趾,对方死了一人,能填上两人,完全不管人命,不用顾虑,今次更是不知道为何,仿佛吃错了药一般,一副哪怕拿人头来填,也要踩着上墙的架势。 邕州守军总共也不过万人,分派到每个城门,都不到三千人,东门被攻得紧,顾延章硬抢来了五百名壮勇,帮着上弦搭箭,搬运军械,可也只能大家轮着坐在城墙上眯一下眼睛。 交趾战一轮,能上城就上城,上不得城,便撤兵,换一批兵卒复又来攻,从来不停,连着攻了三日城。 他们十万兵,一回就算出动三千人,也能有足够的兵力来耗,可邕州城这寥寥数千兵力,哪里又有机会来轮换。 自从驻守东门的副将周云被流矢一箭射中右胸,被抬得下城,顾延章便顶替了对方的位子,站在此处指挥守城,到得此时,两天两夜当中,所有守城兵卒都只是轮着歇息了一会而已。 他接手之时,城墙上尚有两千二百三十并兵士,后来补了五百壮勇,可到得现在,还能站着的却只有不过一千四百余人,其余不是躺在伤病营中,便是躺在停尸房内。 东门守得惨,西门、北门也一样惨,交趾垒土攻城,拿着不知是从钦州还是廉州城中掠夺而来的云梯车与攻濠洞子,屡次已经快要站上城墙。 头几回两处守城兵还能从城墙上倒下油料,再丢火把下去,将交贼并攻城云梯烧毁,可邕州城内毕竟物料有限,来得几回,便是将菜油都拢了过来,依旧不够用,全靠着副将王弥远与军校卫七带着骑兵杀出城去,勉强将贼人逼退,可到得后来,交趾数千兵士陈列在前,人人手中持弓,见得城门一开,乱箭齐射,便是再强的精兵,也冲不出去,只能在城墙上跟对方硬打。 如果说上一个月的李富宰是试探着攻城,被神臂弓吓得怕了,不敢擅动,只想保存战力的话,这几日的李富宰,便像是一只发了疯的野狗,仿佛急着要在寿命将近之前,将邕州撕咬成碎片。 立在一旁的旗手盯着攀在云梯上头的交趾兵,等到对方爬到一半,转头问道:“勾院,砸不砸?” 顾延章摇了摇头,道:“再等一等。” 是的,只能再等一等。 邕州城中不但木羽箭不足,神臂弓不足,便是寻常的箭矢也不足,只能放得交趾兵近了,再行齐射,增加命中的几率,减少箭矢的耗损,遇到箭矢做不得用的,只能寻了木料、石块从上往下砸。 只是这些东西砸得越多,积在地上垒得高了,便会让交贼更容易攻城。 可若是不砸木砸石,一旦被交趾兵上得城墙,城门失陷便是迟早的事。 实在也没有办法。 数百架云梯搭在东门的城墙之上,伏在云梯上的交趾兵身披盔甲,头顶盾牌,全身都挡得严严实实的,像蚂蚁一样往城墙上爬。 东门已经没有油料,只剩下不多的石块与木料。 城墙之下,更有数千人等在后头待要跟着攀上城墙。 顾延章的心跳越发地快了起来。 交趾人太多,太多太多,邕州城内无论兵力也好,军械也罢,都没有办法支撑长久的守城。 城中断了水源,寥寥的几口水井,如今紧着守城军士,其余百姓只能干渴着,一家分得一点。 守城的桐油用完了,百姓便将家中的菜籽油茶籽油给献出来,却也做不得大用。 如果援军不至,哪怕交趾围而不攻,只要过上两个月,城中自然就会生乱。 顾延章前两日已是听说了城南处有人喝了浊水,结果生出痢疾的事情。 第五百四十三章 危急 顾延章从前觉得城坚墙高,又有神臂弓并诸多军械,守上一两个月,虽然艰难,却并非不可能,然而真正打起来了,现实却告诉他,这一切不过一厢情愿而已。 双方兵力悬殊太大,只要交趾不要命,不顾伤亡,邕州想要守城,实在是勉强。 他不敢多想,此时越是多想,越容易心怯。 见得敌军铺天盖地,己方却是兵少人疲,只要一口气松了,再想提起来,便是再无可能。 他把心中闪过的各色念头按了下去,低头一看,见交趾兵已是距离城墙头上不到一丈,连忙收敛心神,立时吩咐道:“砸。” 旗手随即大声叫道:“砸石块!” 立在城墙上头的兵卒们马上两人一组,扛着早已备好的石块对着下头的交趾兵砸了下去。 这些石块有从邕州城中大户府上花园里搬出的假山,有原本铺就在大路上,复又被砸开又运过来的青石板,也有被拆掉的寺庙、房屋中的砖块,大的一尺见方有余,小的也要一人环抱,从城墙上砸得下去,隐隐带着风声,直直奔着攻城的交趾兵脸上、身上而去。 爬最前头的几十交趾兵被砸得很快从云梯上掉了下去,有些带着石块、砖块一并压倒了后头的兵卒,裹着带翻了好几个兵卒,有些却是直接从一旁滚落,发出一声声的惨叫,可更多的交趾兵,却是只停了一会,等着上头没了动静,复又便又顶着盾牌往上爬,黑压压的一大片人头,好像怎么杀也杀不完一样。 交趾兵力实在是太多了,死了一个,还有另一个,前赴后继,杀之不绝! 众人也不傻,已是在被逼到了云梯之上,此时便是往下逃,也躲不及了,然而拼死冲上城墙,说不得还能做那第一人,封官加爵,金银美女,不在话下。 这一回不需要顾延章再行吩咐,旗手已是复又挥旗下令。 随着“砰砰”的连声大响,又一波石块、木料从城墙上砸了下去,带翻了一大片敌军。 然而这也只是稍微减缓了下头的攻势而已,立在城墙下的交趾兵密密麻麻,后头更有源源不断的兵卒往城上冲来,只要是明眼人都能看出,交趾兵站上城头,是迟早的事情。 东门处没有王弥远,也没有卫七,跟更没有骑兵,此时开得城门,就等于放交趾兵出城,只能努力在城墙上杀敌。而比起其余三个门,邕州城的东门最大,守起来也最难。 顾延章看着下面倾巢而来的交趾兵,忍不住伸出右手,紧紧握住了挂在左腰的长剑。 ——一旦交贼攻上墙头,只能白刃拼杀了。 他努力让自己尽量冷静下来,认真观察着城墙下的敌军。 这种时候,如果还有足够的油料,只要一把火,便能将下头交趾兵烧死大半。 只是城中哪里还能寻得出桐油。 莫说桐油、菜油,便是城中原本养的鸡鸭猪禽,也早被尽数宰了炼出油来,也早被用得精光。 顾延章转过头,看了看摆在地上的木料、石块——点一回数量。 照着这样的攻势,靠这些估计还能撑得住五六回交趾的攻势,再多便只是发梦而已。 他心中盘算了一回,正要叫兵卒换上长刀、长枪,却听得远处一阵长长的号角声,抬头一看,正是李富宰的将旗缓缓朝着东门而来。 伏在云梯之上的交趾兵们听得声响,转头一看,仿佛得了什么鼓励一般,爬得更快了。 将帅亲自压阵,这是鼓舞,也是示威。 城墙上一片沉默,几乎压抑到了极致。 东门守得艰辛,好几次都被交贼攻上城头,众人又岂会不知,可李富宰敢在此时上阵,却像是明晃晃地表达了他对邕州守军的不屑,与对此次攻城成功的自信。 随着交趾将旗而来的,还有数千增援的交趾兵。 更多的竹梯、云梯搭在了城墙之上,由城下射上来的箭矢也越来越多,几乎每隔一会,便有一名来不及躲闪的守城将士被交趾兵的箭矢射中,闷哼着倒下。 立在顾延章身旁的亲兵手中持着盾牌,那盾牌已是被射中了好几下,上头扎满了箭簇,他一面用力撑着,一面转头叫道:“勾院,还请下城罢!” 城墙上没有人说话,众人仿若没有听见一般,也没有人只顾着躲开箭矢,此时所有的守城将士,哪怕眼见着箭矢冲着自己破空飞来,依旧要先将手中的石块先行砸下——也许只要晚得一瞬,叫下头的交贼冲多了两步,城上就再也扛不住。 顾延章也没有答话,当做什么都没有听见一般,只认真看了看李富宰将旗与城墙之上的距离。 当是不到七百步…… 他蓦地转过头,对着一旁的亲兵问道:“上回我让从银狮巷取用的床子弩呢?” 那亲兵反应极快,几乎马上便回道:“就在城下!” *** 见得麾下兵卒前赴后继,毫不畏死地冲向邕州城门,李富宰心中终于松了一口气。 ——果然贱种还是要抽着打着才肯听话。 这帮家伙,哄着不走,撵着倒退,只有用鞭子狠狠打一顿,吓得胆破了,才会老老实实给自己卖命。 他眯着眼睛望着东门的城墙上那蚂蚁一般的交趾兵,与密密麻麻搭在城墙上的云梯,转头看了看挂在中天的太阳。 众将跟在一旁,个个十分紧张。 连着攻城好几日,邕州城中伤亡惨重,交趾帐中却更是死伤惨烈。 广源州中的七十二家峒寨,而今当中还活着的怕是三人当中不够一人,其余将领手下的兵卒,一个营帐里头,足有小半个通铺是空着的,从前挤着睡,想要翻身都难,此时在上头打滚都还嫌宽敞。 然而众人却是敢怒而不敢言。 李富宰多年掌兵,在交趾国中声望极高,势力极深,他的亲信手下带着三万精锐,此时又占着大义,只要寻个军中滋事,扰乱军心的理由,想要灭掉任何一个峒寨,杀死任意一个将领,都不费什么力气,只要一声令下,便能把异论者绞杀。 第五百四十四章 长箭 不肯攻城是死,听话攻城也可能是死,然而只要攻上城去,站在城墙之上,却可能有活下来的机会,更兼李富宰承诺了泼天富贵,高品官职,叫兵卒们都以为仿佛只要拼一拼,便能把这些东西捞到手一般。 眼见己方兵士爬得越来越高,聚在城门下的兵丁也越来越多,攻上城墙,不过是时间问题而已,李富宰也有些激动起来。 两处隔得太远,实在有些看不清。 他盯着城门的方向,忍不住带头朝前走去,一面走,一面示意身旁的亲兵吹响号角。 长长的牛角号声四起,催动着交趾兵们奋力向前。 在李富宰的安排下,数十名亲兵站成两排,对着邕州城门的方向齐声叫道:“谁人头一个攻上邕州城墙,赏金百两!封知事!” 数十人同时大喊,那声响如同海浪巨啸一般,远远传得出去,其中蕴含的意思,足以令正在攻城的交趾兵们疯狂。 亲兵们停得一会,复又大叫道:“太尉有令,头一个攻上邕州城墙,赏金百两!封知事!” 如是三次,声音一次比一回大,等到诸人闭了嘴,那声响还在城门下头回荡。 只一瞬间,攻城的兵卒便已是肉眼可见地冲得更快,仿佛个个都抢着要做那第一。 李富宰面上不由自主地露出了笑容。 他多年带兵,对如何才能激得兵卒们奋勇向前,如何才能让他们知道绝了后路,只能一力向攻城,实在是太过清楚。 见得攀在最上边的那一个兵卒,已是只要再往上爬几步,便能站在邕州城墙之上,再见下头飞箭如同飞蝗一般,朝着邕州守军扑去,李富宰的心简直要跳出了胸腔。 只差一步! 只差一点! 只要攻下邕州,他便是交趾国中第一人! 只要攻下邕州,屠完这一城贱民,他就能带兵转去广州,所立功勋能叫今后垂青史书,万古留名! 他的呼吸越发急促,脚下却是不停,径直朝着城下走去。 李富宰走得快,却是又走得小心。 按着投奔自己帐下的徐茂与原本在钦州、廉州城中的一干俘虏所言,神臂弓的射程乃是三百四十步,眼下虽然才遇了极长时间的阴雨天气,令其力道减弱了至少一半,可李富宰依旧小心翼翼。 他有心要看着兵丁攻城,要亲眼见证自己立下这万古功劳,可也要小心护着自己这一条命。 他盯着攻城的兵卒,一时见得一个人双手已是攀上城头,偏又被上头守兵拿盾牌砸下,忍不住握紧了拳头,一时盯着城下兵卒,见得众人往城墙上射箭,一轮箭雨,便逼得邕州守兵不敢冒头,忍不住急急往前走了两步。 然而看着他走得急,没有人知道,他心中已是默默在前头的地面上画了一条线,那条线距离邕州城墙当是有四百步,只要不越过去,便是神臂弓保存得再好,在那战力巅峰之时,也伤不到自己半分。 “上城了!” 正当李富宰盯着城墙下头的兵卒齐射时,忽的听到一旁有人叫道。 他连忙抬起头,果然见得一名交趾兵已是冲上了城墙,与守城兵卒战在了一处。 周围顿时响起一阵嘈杂的响声。 虽然已是并不清楚那名兵卒是谁,也不清楚他究竟能在城墙上站到几时,李富宰还是又惊又喜,放声大笑道:“谁人是那第一,我当重重有赏!” 一面笑着,他一面转头看向了谭宗,口中令道:“今日回营便向圣上发……” 这句话才说到一半,那个“发”自将将卡在喉咙,李富宰便见得谭宗的面上露出了惊恐之色,仿佛是一声,仿佛又是好几声,仿佛就在耳边,仿佛又隔得很远,尖锐的破空声猛地响起。 他还没有来得及回头,眼角的余光已是扫过一道黑色的残影正朝自己扑来。 李富宰多年行军,反应极快,此时此刻也顾不得去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伸手便扯过身旁的一名亲兵,挡在自己面前。 李富宰被箭矢射伤过,也在阵上流过血,可这一回他整个人都还没有做好任何准备,便被一股难以形容的力道压倒在了地上。 他手里还攥着亲兵的盔甲领子,却听得耳边一声凄厉的惨叫,紧接着,一股大力穿透了他前面的亲兵,仿佛尖刀破开豆腐一般轻松。 一根东西从挡在前头的胸前,直直贯入了李富宰的左肩,将他牢牢扎在了地上。 李富宰从未觉得身上这样痛过,那根东西不晓得是什么,尖锐异常,扎在他的骨肉里,让他动弹不得,只觉得身上的血不断往外流,仿佛半个肩膀都不存在了。 他尖声叫道:“来人!” 场中一片混乱,此时所有人都只顾着着躲开从天而降长箭,无人去理会他。 谭宗滚在地上,头上的盔甲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已是歪了,将他的左眼挡了一半,可他却顾不得去扶,只卖命滚到了一旁的盾牌后头,又扯了好几个亲兵过来,将众人手中的盾牌全数叠在前边挡着。 惊叫声与惨叫声四起,寻得到盾牌的都躲在了盾牌后头,寻不到盾牌的,却是全数趴在了地上。 然而盾牌也并没有半点作用。 谭宗躲在盾牌后头,只敢小心冒头看了一眼,正正瞧见一根足有四五尺长的箭矢从城墙上激射而来,那箭头仿佛在空中已是擦出了火,势如破竹一般,贯穿了离他只有半丈远的一串人。 谭宗全身发麻,连躲都不会躲,只觉得整个人都发着抖,只会木然看着那一根勉强能称得上“箭”的东西,先后砸穿了五六张叠在一起的盾牌。 盾牌后头躲着三名将领。 那“箭”先贯穿了头一人的肚子,紧接着,砸在了第二人的头上,最后,将第三人的右腿给冲得断了。 在凄厉的惨叫声下头,谭宗仿佛还听到了骨头被撞得粉碎的声音。 离得这样近,他却是没能看清那一根“箭”究竟长成什么样,只觉得全身都冒着虚汗,口干舌燥,手脚抖得连坐都快坐不住了。 第五百四十五章 乘势 五张床子弩高高地架在城墙之上,临时从戍卫的各个角落抽调过来的百余名精兵已是各就各位,站在自己应该在的位子上。 众人三十五位为一组,大部分正用力拧着床子弩上的绞车轮轴,不少人浑身冒汗,使尽全身力气转动着弩弦,等到弩弦打得开了,早有两名进弩人将一根长长的箭小心地扣入了床子弩的机牙中。 床子弩上共有四张弓,靠着绞动机械后部的轮轴张弓装箭,待机发射。 一张床子弩虽有四张弓,可却只有一支“箭”。 那箭足有五尺多长,以木为杆,铁片为翎,又粗又长,与其说是箭,倒不如说是枪或是矛更为恰当。 长枪前端装着三棱刃铁镞,铁镞头是圆的,托在手上,单手甚至有些扛不动。 四张床子弩的进弩人俱将长枪瞄准了远处将旗的方向。 顾延章对着右边的一个进弩人道:“将弩箭偏去将旗右边三尺。” 不同于其余单箭的床子弩,这一张弩弓上了长箭三十二支。 床子弩射程远,自然就会准头弱,所有的进弩人都有经过严苛的训练,以期增加床子弩的准度。 顾延章自知在瞄准方面比不过众人,是以并不敢擅自指手画脚,只寻了其中一人下令而已。 今日是一个难得的晴天,此时正当巳时,日头已经升在半中天。 交趾营中既然举了将旗,必定说明李富宰在旗下,可隔了这数百步,连人头都看不到,想要判断他在哪一处,却并不是那样简单。 顾延章以己度之,若是他此时为李富宰,必定会想距离邕州城越近越好。 今日太阳当空,一轮红日跃在云层之外,甚至有些刺眼。 巨大的将旗下头自有阴影,阴影在右。 顾延章赌李富宰会站在将旗的阴影之下躲开刺眼的阳光,十有八九会立在右边。 哪怕是训练有加的进弩人,也花了好一会功夫才将长枪、箭矢的方向对准,随着旗手的一声令下,五名弩手高高举起手中的大锤,自上而下,用力捶响了床子弩的扳机。 城墙上的床子弩又有一个名字,唤作“八牛弩”,因其射程远,力道强,暗喻只有八头牛的力道才能将此弩张开,所以才有一个诨号叫做“八牛弩”。 单靠人力,是没有办法扣动牙发扳机的,是以只能用铁锤来捶动。 床子弩的的大矛,射程最远能穿透五百步外的城墙,而散箭也能轻易穿透三百步外的盔甲。 事实上,这本来就是大晋用来攻城用的利器。 它还有另一个别称,唤“踏橛箭“,因为攻打敌方城池时,一旦四弓弩箭射进了敌方城墙,弩箭的前端便会直直贯入城墙之内,而露在外头巨大的箭杆和尾羽,则会让攻城的士兵得以攀着登上登上城墙。 陈灏带兵南下平叛,因为担忧交趾借机犯边,不仅带了为数不少的神臂弓,还带了八张型号最大的床子弩,便是用来防备将来有一天会要南下交趾,进而攻城的。 床子弩虽然射程远,但是准度低,用来攻城、破阵能有大用,可对寻常的进攻,却仿佛大刀砍蚊子,是以一直闲置在邕州城的库房之中。 顾延章上城接替平叛军中副将周云时,见得南门被攻得紧,想着床子弩虽然准头低,可射程远,威力大,用来吓人也能有几分用,况且此处比起其余城门更容易攻得上来,也许会引了谭宗过来,便令人从库房中取了五张床子弩出来,只是预来备用而已。 然而他没料到来的不是副帅谭宗,却是主帅李富宰的将旗。 “铛”的数声叠在一起,仿佛是在人的耳边响起的一般,又闷又重,让人不能忽视——是铁锤大力捶响床子弩扳机的声音。 四根长枪、三十二支箭矢几乎同时破空急射而去,其势如石破天惊,远远望去,仿佛天空都被割裂成了扭曲的数块。 长枪与箭矢直直奔着交趾的将旗而去,隐隐间好似挟着火光,又带着呼啸之声,将所有攻城的声音、射箭的声音、军卒的呐喊声全数压下。 比起神臂弓,比起其余箭矢,床子弩的长枪靠的乃是枪头圆铁镞的撞击之力,凭着这重重的力道,便能将盔甲击穿,盾牌砸破,兵卒开膛破肚,地面也随之凹陷。 李富宰的将旗距离邕州城墙之上足有四百余步,然而饶是离得这样远,还是能听到远处那恐慌的声音。 不知道是哪一支箭矢,或是哪一根长枪射得中了,竖得高高的那一张写着交趾语“李”字将旗应声而落,立在那一块地方的人东歪西倒,或躲或逃,混乱一团。 正在攻城的交趾兵听得床子弩射出的声音,泰半皆是不由自主地转身回头望去。 顾延章又如何会错过此时。 他转头对着被临时调拨过来的指挥道:“城上谁会交趾话?叫与他们听,大家齐声叫,说李富宰已死!” 那指挥还未反应过来,百余名立在一旁才射完床子弩的兵卒已是此起彼伏地叫道:“李富宰被射死了!” 第二回时便有了默契。 百余名兵卒齐声喊道:“李富宰被射死了!!” 紧接着,城上会交趾语的兵卒已是跟着大声喊道:“李富宰死了!!” 交趾帐中将旗已倒,乱做一团,便是号令进攻的牛角号声也已经停了下来,不知道是吹号的人死了,还是出了什么事。 此时此刻,李富宰究竟是不是死了,这些隔着数百步正在攻城的交趾兵们,又如何能够辨别? 顾延章并没有给他们机会。 神臂弓就在城墙上,虽然力道软了些,却不是没有力道,木羽箭虽是要省着用,却不是全然没有了。 随着他的一声令下,旗手的一声号令,数百根木羽箭激射而出,不射近,只射远,把城下五十步内的兵卒穿了个透。 而其余守兵则是将城墙上的木料、石块全数冲着正攀在云梯之上,一心朝城墙上爬的交趾兵砸去。 惨叫声四起。 第五百四十七章 上城 “交贼上城了!” 身旁不知道是谁在大声叫道,声音中带着惊慌与焦急。 卫七手持铁锤伏在城墙上,一面小心躲避着射上来的箭矢,一面将铁锤用力砸向了一双扶上城墙的手。 他一连捶死了七八个人,原本左手持弓,右手持箭,如今却是双手持着铁锤,算起来已是在城墙上守了五个多时辰。 饶是卫七年轻力壮,又在行伍间历练多年,似这般从清早杀到下午,也已经全身脱力,每一下举起铁锤,锤到交贼头上的时候,他的胳膊与肩肘都抽痛得厉害,从骨髓里渗透出尖锐的痛感。 一声惨叫之后,才攀上城墙的一名交趾兵被他锤翻了下去,同时掉下去的交趾兵并不少,卫七甚至分辨不出来那些重重的“砰”的声音中,到底哪一声是来自于自己杀的这个敌人。 他肩膀、手肘处的锐痛还未来得及转成钝痛,一旁已是又有人叫道:“交贼上城了!!” 连着下了长长的一段时间的冬雨之后,这几日都是好天气,广南的冬日太阳并不暖,可悬在空中,却也有些刺眼。 卫七眯着眼睛转过头,果然见得三四丈外那一处城墙的守兵已是全数倒在地上,身上各插了几根箭矢,眼下那城墙的守位空荡荡的,仿佛在开门揖盗一般。 城墙上的兵卒都有守位,谁人守哪一处,谁人倒了谁人又顶上,早有定数,可眼下那一片,明显是已经腾不出人手过去守着了。 很快,一个交趾兵便自下头钻出头来,翻身上得城墙,抽刀朝一旁的守兵身上砍去。 一旁的守兵们手中持着神臂弓,正对着城下要扣动牙发扳机,一时未能发觉,眼见那刀就要砍在其中一人的肩上。 卫七张口一声“小心”就要冲出喉咙,却忽然见得倒在城墙上的一名伤兵却是猛地坐起身来,捡起身旁的长枪,一把抱住那交趾兵的腿,右手紧紧握着枪,狠狠地朝对方的脚上扎了过去。 那交趾兵大声惨叫,反手一刀劈了下去。 交趾的兵器品质寻常,刀口不够锋利,刀身也不够重,长刀重重卡在那守城伤兵的头颅中,压不下去,也抽不出来,只发出一声利器卡在骨头重的“咔”的闷响。 卫七的头不由自主地发了一下酸,心中也跟着一痛。 守城的伤兵头顶挨了一刀,只差头颅被劈成两半,已是立时毙了命,却依旧死后有知一般,死死抱着那交趾兵的腿不肯放手。 交趾兵的惨叫已经足够引起一旁守兵的注意,其中一人转过身去,手中的神臂弓对着对面一下射了出去,顿时结果了其人性命。 然而杀了一人,还有另一人,亦有十人、百人、千人。 城墙上,却是又搭上了数名交趾兵黑黑的双手。 卫七虽然年纪不大,却也打过许多年的仗,他跟着王弥远四处戍卫,也主动出兵征战过,曾经参与过以一千胜三千的对阵,当时哪怕知道危险,却始终觉得应当能活下去。 然而此时此刻,他生平第一次打心底里涌起了一波又一波彻底的绝望。 交趾兵无穷无尽。 城墙上的守兵越来越少,箭矢是早已不够了,油料更是自不必说,城中的房屋也被拆了不少,上一回是拆了百姓自家中搬来的桌子来砸的交趾兵。 这样如何能抗敌? 今日当真要死在这一处了吗? 连卫七都已是有如此念头,城墙上的其余人又会好得到哪里去,众人连续御敌,并无多少休息时间,气力已是越来越小,交趾的攻势却是越来越强,诸人早已心知肚明,城陷只是时间而已。 本以为上回用床子弩射中了交趾中军,多半是伤到了李富宰,却不想交趾却只过了三日,便再次攻城。 城墙上一片沉默,只听得神臂弓一下又一下的射击声,并不快,一次只有几下而已——木羽箭剩下的实在太少,连一回齐射也撑不住了。 卫七咽了一下喉咙。 他嗓子又干又渴,然则城墙上的水桶中水已经被喝光了。 他哑着声音喊道:“大丈夫为国死,死得其所!!!” 这应当是识字不多的卫七出生以来说得最有学问的一句话,这话一出口,他自己也觉得自己热血沸腾起来,复又大叫道:“老子早杀够本了!谁敢上得城来,我砍一个,白捞一条交贼狗命!” 他一面喊着,眼睛也跟着红了起来,脸上更是涨得通红,整个人激动不已。 满城的兵卒也跟着激动起来。 杀到此时,既是已经必死,也再无逃生可能,众人宁愿叫自己死得好看些。 一名兵头朝城下吐了口唾沫,喊道:“老子是死在北城城墙上的!只盼儿子女儿传了老子的种,靠着今日这一下,将来也能在别人眼中挣个眼红!” 他一面说,也不管自己说的话多蠢——谁人又会去眼红战死的人——却是一面又抓起长刀,冲着一个才翻身上来的交趾兵身上砍去。 越来越多的交趾兵已是站上城墙。 原本站在高处指挥的王弥远不得不拔了佩剑,跟着杀起敌来。 城墙上杀声一片,此时只要有人看向城墙下,便能见得交趾兵攀在云提上,源源不绝地朝着上头涌来,杀之不尽,驱之不绝。 王弥远武艺高强,一个能顶三个,他出现在哪一处,哪一处的压力便要小上三分,然而王弥远毕竟只有一个。 惨叫声一声一声地响起,城墙上能站着的守兵也越来越少,王弥远见得一名兵卒只顾着射箭,后头交趾兵一刀砍了过去也没有察觉,眼见刀尖就要戳在那兵卒背后。 他错步递刀,正要把那交趾兵的刀尖给荡开,正当此时,却是右手一痛,低头一看,原是城墙下一根箭矢射了上来,正正插进来自己的虎口处。 紧接着,他后肩上“珰”的一声,是利器与盔甲撞击的声音,转过头,果然两名交趾围得上来,趁着他手上有伤无力应对,一刀一刀冲着他的脸上、颈子处砍去。 第五百四十八章 骑兵 王弥远右手虎口一痛,全然捏不住那一柄剑,只听得“叮当”一声,长剑掉落在了地上。 他杀了大半日,早已疲惫不已,此时手中并无兵刃,只空手以一敌二,又是背对二人,一时之间听得身后刀剑相向的风声,只以为自己今日就要死在此处。 王弥远身披薄甲,能挡远处射来的箭矢,而这几步开外,面对面劈过来的长刀虽然一下劈不开那精铁铸就的甲片,却是立时把他震出了一口血来。 他反应极快,顺势就要在地上滚开,却是哪里来得及,被那二人追着连劈了三刀,一刀在胸前,一刀在肋下,一刀却是直直插进了大腿上。 王弥远的腿上并没有护甲,只有一条薄薄的裤子,刀一扎进去,只听得闷闷一声响,鲜血立刻涌了出来,流了一地。 他身上穿着军官的服饰,手中持的剑一看就与其余人的刀不同,叫人一看便知当是个大官,两个交趾兵没想到此时居然一击而中,均是松了口气,便缓了一下。 王弥远又岂是等死之人,他左手一把扯下自己右手虎口处的箭矢,顾不得虎口迸裂,鲜血溅出,趁着对面人双手握着刀,半猫着腰正扎着自己的腿,反手将那箭矢捅进了其人的左胸,忍着虎口处的剧痛,在对方胸腔处用力搅了两下,又是一息也不停,抓住对方插在自己脚上的长刀,也不管右手被刀刃割进了手掌骨里,只往外一抽。 长刀拔出,腿上的伤势变得更重,血水流了一地。 对面剩余的一名交趾兵这才反应过来,举起手中刀,还未来得及劈得下来,王弥远已是抓着那刀刃,将那刀尖直直戳进了对面那名交趾兵喉咙里头,忍痛垫着脚用力踢了一下,随即一个翻身,也不去理会自己究竟杀没杀死对方,只一个打滚,脱开身来。 地上一大片血迹。 他头发着晕,全身脱力,后背被砍的那一处连着心脏都在剧痛,大腿处更是痛得让他只觉得自己当真就要死了。 城墙上只闻得刀剑相向的声音,喊叫声,冲杀声,一切声音仿佛都在远去,他半点也听不进耳。 幸好那两名交趾兵都安静地躺在地上,虽然不知是死是活,却是没有再追得过来。 他躺在城墙上,想要趁着没咽气,看能不能再想办法杀一个敌,捞得一个是一个,却是莫名感觉身下一下一下地在震动。 王弥远只以为这是临死前的幻觉,他伸出手去,努力要勾过来一根离自己不远的箭矢,然而只觉得自己全身都在颤。 当真是要死了吗? 他咬着牙,往远处又蹭了蹭,却因全身无力,半日也还未勾到那根箭矢,眼见好容易中指指尖就要碰到,却听城墙上有人叫道:“骑兵!有骑兵!!!” 王弥远一个激灵,蹭着想要站起来,却又哪里还有力气。 然而身下城墙处那震动的感觉确实越来越大。 “咚咚咚”的声音震天,果然是铁蹄踏地的声响。 王弥远征战十数载,晋军骑兵列阵前进的声音熟悉得一入耳便能辨认出来。 他挣扎着想要起来,抬起眼皮望去,城门上人人杀做一团,哪里会有一个闲人能腾出手来扶自己一把。 一道熟悉的声音传了过来,虽是有些哑,却依旧咋咋呼呼地叫道:“挂的陈节度的将旗!!少说也有两千骑兵!潭州来援兵了!!杀死这帮交趾狗!!” 他循声望去,眼睛虽然已是有些花,却是还能认出喊话的是卫七。 城墙上为数不多的守兵立时振奋起来,仿佛仅剩的力量全数被激发出来一般,竟是隐隐压住了攻上城墙的交趾兵。 王弥远心中一叹,纵然没有力气说话,还是从心底里泛起了淡淡的惨意。 虽说打了这样久,交趾军中死伤数万,可对方兵力实在太多,哪怕死了这样多,依旧还剩下大几万的兵卒。 两千骑兵虽然不少,可是想要冲破交趾的数万大军,却是如同螳臂当车,实在是飞蛾扑火,必死无疑。 指望这两千骑兵能胜,不过是大家做的一场美梦而已。 *** 一千八百名骑兵列阵前行,齐步踏在地面上,引得烟尘滚滚。 地面被跺得跟着发抖,响声震天。 高高的“陈”字将旗举在阵中。 每一匹马都是河西马,不同于广南西路的滇马,河西马匹匹都有大半人高,昂首阔步,铁蹄所到之处,如同狂风过境,惊涛拍岸,便似大山欲摧,黑云压城。 谭宗压在阵后,大声叫道:“列阵!!!齐射!!!叫左翼、右翼驰援!!” 李富宰重伤在床,高烧不起,可邕州城还是得打。 交趾在此处拖得太久,军心散乱,死伤惨重,若是邕州没有一胜,凭着此时军中粮秣,自是不可能再去打广州。 一旦退兵,此回征战主将重伤,军中伤亡近半,究竟会招来朝中怎样的狂潮与朝臣并其余几位皇叔什么程度的反扑,谭宗已是不敢去想。 哪怕不打广州,至少也要破了邕州。 眼下已经不是方才抵达邕州城下的情形,谭宗也再不像原本那样,觉得一旦李富宰弹压不住,自己能顺势领兵。 此时的交趾军再不像一个多月前那般,是一个香饽饽,而是成了烫手的山芋。而谭宗也早已被迫与李富宰踏上了一条船,一旦船翻,两人都是只有一死。 此一战只能胜,不能败! 谭宗下完了令,却眼睁睁看着不过是自己一句话功夫而已,远处的骑兵已是前进了许多,仿佛只要再过一息,便能到得自己面前。 其势如山崩,令他心虚不已。 床子弩的威力交趾军上下心中发颤,那一夜的骑兵之威,更是叫众人心慌不已,眼下这数目难以数清的骑兵挟着风云之势袭来,还未到得面前,还未得谭宗之令,诸人已是不由自主地开始往后退。 左翼、右翼共三千弓箭手很快被调去了阵前,几轮齐射过去,被挡在马匹前的盾牌全数拦下,众人射得几回,见得无用,心中已是开始跟着发颤。 两翼没有被骑兵冲营过,虽是有所耳闻,却是未有经验,只本能地觉得胆怯。 很快,他们就知道了人的本能是多么的准确。 一千八百名骑兵碾了过来。 一千八百名保安军中的精锐,右手持大刀,左手持盾牌,连放慢脚步都没有,就这般压了过去。 谭宗眼睁睁看着,心中大骇,叫道:“中军调得五千兵马上前驰援!!” 他话才落音,却听得后头轰的一声,等到掉转过头,却见得远处军营里头浓烟滚滚,火光冲天。 第五百四十九章 乱象 谭宗心头巨震。 烟火呛鼻的味道很快传了过来,后头漫天都漂浮是灰黑的烟灰与尘土。 此处与营中隔得太远,他只能看出起火的地方应当是在中军,却不知道究竟是在中军的哪一处。 若是在中帐之处,李富宰正躺在那里! 若是在后营之中,粮秣正躺在那里! 如果起火的是中帐,如果李富宰被烧死,今次北伐兵卒伤亡之责,邕州城外逡巡不进之过,都要全数压在他谭宗身上! 如果起火的是后营,自入了广南境内,交趾国中的后勤转运,早已跟不上来,加上当日在钦州、廉州得的两州粮仓储备,沿途且掠且抢的收获,才勉强堆了能再支撑二十余日的存粮,一旦存粮没了,想要凭着左翼、右翼当中那点少得可怜的粮秣供应营中数万大军,实在是痴人说梦。 邕州城内守了这样久,便是原本有粮,此时想来也不剩太多,当真大营中粮秣被烧毁,便是攻下了邕州,也撑不住再去广州——莫说再去广州,怕是连回交趾都难了。 谭宗吓得满身冷汗,连忙点了几个裨将,令道:“速速各领二百人,回营救火!” 营中犹有守军,火势却烧得这样厉害,谭宗心中甚慌,知道定是出了大事。 他好容易打发走手下几名信得过的裨将,勉强压下了心中焦虑,一抬起头,却见远处战情如火,好容易才凑出来的三千弓箭手本列了阵,却早被那漫卷而过的骑兵踏得不成样子,如同被狂风刮过的旷野之草,射出的箭矢东歪西倒,半点用都起不到不说,还一面倒地朝后头退了过来。 谭宗此时哪里敢着人撤退,一旦下了令,交趾军中人想跑,对上晋人的骑兵,如何还会有活路! 他急急点了身旁的两名偏将,令道:“你二人各领五千兵士,将那晋人骑兵拦住!” 两名偏将看得胆寒,却是不得不领命去了。 三千挡在前头的弓箭手本意是要拒敌于百步之外,然而骑兵却视箭矢为无物一般,很快就冲到了阵中,在交趾兵中横冲直撞,将兵卒冲得七零八落。 偏将宗馁匆匆点了五千兵士,与另一名将领从两翼包抄上去,想要解弓箭手之围。 宗馁心中惶惶不安。 晋人骑兵至多两千,他与同僚共率一万兵卒上前围起来,以一敌五,当是能敌得过了罢? 一面想着,一面率兵迎了上去。 交趾兵手持长刀、长枪,一遇得晋军上得前来,不用宗馁交代,便自发地吓得数人团成一组,想要拦下一骑骑兵围而诛之。 宗馁骑在马上,看着交趾兵与晋人骑兵站做一团,那心脏便似被铁杵戳成了无数大洞的漏斗,淅沥沥地往下滴着血,还往上透着凉风。 他心中拔凉拔凉的,脑门冒着汗,心下透着风,脑子里一个又一个的问题冒了出来,却是一个也作答不上来—— 哪里蹦出来的这样多骑兵? 为何广南也会有骑兵?? 怎的广南也能用骑兵?! 向来知道骑兵可怕,却不晓得居然这般可怕!! 阵上尽是交趾兵的惨叫之声。 交趾军中想得美,欲要四五人一组,将晋人骑兵分隔开来,一一破而击之——然而这样的美梦,夜间都不一定能睡得到,更何况这青天白日的。 对面的骑兵成势成阵,马蹄似乎踏着风雷,兵士或手持大刀,或手持大斧,那刀斧刃上虽无寒光,却叫人看得胆寒。 宗馁身下的战马抖了抖蹄子,直要后退,被他死死拉住。 阵前一阵砍杀声。 骑兵趁势而来,行得到前,压根不管交趾兵手上持着的盾牌与兵刃,而是毫不迟疑地碾压了过去,手上战斧、大刀不是砍头,便是剁颈,兵士从不回头,一刀一斧下去,哪里顺手砍哪里,哪个顺手杀哪个,剁到哪里是哪里,就算错了手,也并不理会,只把刀斧抽了出来,一路踩了过去。 满地的人头、胳膊、碎肉、烂骨,人头有整个的,眼睛或大睁或半闭,有半个的,眼珠子都被削得只剩一半;胳膊有半根,有一根,有些已经掉得远远的,却半截子自在地上颤着手指头;碎肉糊得满地都是,叫人一看便要作呕;骨头黄黄红红的,骨髓与红肉黏在一起。 脑浆与血水溅得四处都是。 宗馁打过大小战役十余场,从未见得麾下兵卒被杀得像今日这般惨。 他忍不住打了一个嗝,不由自主地松开了手中的缰绳。 胯下马掉头便要往后逃。 宗馁手一抖,想着军中的谭宗与李富宰,这才猛的醒过来一般,连忙将手中缰绳攥稳了,几乎是咬着牙对着一旁的传令兵低声叫道:“快去报将军!若不退兵,这一万兵卒,便要尽数死在此处了!!” 那传令兵飞也似的撒开了腿往后跑,抓了匹马,连踩了三四下,也没踩到马鞍下头的踩勾上,打了好几次滑,最后才险险上了马背,还差点被翻了下来。 宗馁催走了传令兵,看着场中近乎一面倒的战况,越发地慌乱,一面徒劳地胡乱指挥着兵卒抵挡,一面一心一意等着退兵的号角声响起,好尽快结束这可怕的对阵。 然而他没有等到号角声,却等到了耳边箭矢飞来的声音。 那箭矢短促而尖锐,不同于射过来的普通飞矢,却是令他全身汗毛都竖了起来。 这声音实在是太熟悉了! 一个多月来,只要这声音响起,就不知道要收割走多少交趾兵的性命。 是神臂弓! 宗馁的身体反应比脑子慢了半拍,明知此时应当伏在马上,却是控制不住自己,下意识地转过头。 他头还未能转完,一根木羽箭由远而近,还没叫他一口气吸进胸膛,箭尖便自他的右耳扎进了脑子里。 宗馁瞪大了眼睛,望着远处挟势而来的骑兵,莫名的,明明眼前闪过斑斑点点的白星子,本该什么都看不清了,却又好似见得其中一人骑在高头大马之上,朝着他露出了一个轻蔑而嘲讽的笑。 第五百五十章 犹豫 宗馁喉咙里发出“咔咔”的声音,想要说话,却是未能出口,便整个自马背上翻了下去。 “将军!!” 阵中数人大声叫道。 对面的骑兵阵中一片喧哗,复又一片嚎叫。 交趾军中马匹极少,能安坐于马背之上的,十有八九都是将领。 宗馁座下马儿又高又大,十分惹眼,他几番指挥,众人簇拥在其身旁,早引得骑兵中不少人关注,此时见得此人被射死,人人大叫,口中喝着彩,夸着好,一面杀敌,一面看向军中那一个举着神臂弓的人。 那人生就一副好相貌,只晒得有点黑,此时骑在马上,咧嘴大笑着将手中神臂弓丢给了后头跟着的亲兵,也不管对方是接住了还是没接住,只大声叫道:“兄弟们,谁杀了李富宰,杀了谭宗,我这都监之位,便给谁来坐!” ——不是领兵去救援宾州的张定崖又是谁! 他大着嗓子复又喊道:“满城百姓候着我等活命!十数万人的性命,只尽看今朝了!!” 张定崖一面叫,一面谁人也不管,谁人也不顾,正要一夹马腹,却是不想身下那马匹不消他示意,已是闪电一般飞奔了出去,直直便朝着交趾营中杀去。 千余骑兵得他在阵前带路冲杀,又喊又叫,口中只喊着冲,杀气腾腾地朝着前头追去。 交趾军中不管谭宗命令,也不等令官鸣金收兵,已是互相自踩自踏着做鸟兽散。 谭宗本来还想整顿兵士围上前去将骑兵包住,然而下了好几回的令,却是见得营中始终一片散沙,人人只想跑,一个都不愿意上前,催到后头,竟是隐隐已有了士卒反噬之状。 成百上千年来,广南又有几个人见识过成队列,成编制的骑兵? 广南都没能见识得到,交趾军中的普通士卒,又如何能有这个见识? 两千骑兵挟势而来,其势如披荆斩棘,惊涛裂岸,交趾兵卒不过凡夫俗子,如果有机会见得多几次,也许见怪不怪,便生出些抗力来,可此时头一回得见,谁人又提得起心来抵御? 一个多月以来,交趾十数万大军驻扎在邕州城外,初时人人摩拳擦掌,只以为攻城不过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人人盼着进城掳掠,其时只预了数日,便想要拿下这广南大州。 谁料到头一回到得,便被王弥远领着骑兵当头给了一通痛击,又给神臂弓射得死伤过半。 神臂弓之威,吓得交趾军心浮动,接连攻了许多日,不过白送命而已。 好容易等到连日冬雨,叫那神臂弓力软不得用,本要乘势拿下城头,谁成想又给顾延章用竹篮裹着稻草、泥沙,指使得团团转。 此一回被骗了箭矢事小,损了军心事大。 再往后,无论夜间被王弥远领着骑兵冲营,引发军中踩踏也好,好容易杀上城头,却被当中床子弩直接把大帅李富宰给射得半死也罢,都是动摇军心之事,叫营中上下,人人都惶惶不安。 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交趾军中何止三回,简直是三回复三回,其失利失算之处,已是重重叠叠,只要叠上那重霄九,哪里还有什么士气可言。 谭宗此回坚持攻城,最要紧便是为了拢住军心,他见得阵前形势如此,情知不好,并不敢再行乱命,连忙鸣金收兵,强派了三千精兵断后,又收拢了兵卒,叫人将大盾拦在前头,连连垒了高高的乱石、杂木在路上,将骑兵攻势挡住,这才领兵回了营,却是一路走,一路又见得零零散散的尸首。 今日天气甚好,此时又正当下午,难得的日头晒在人身上,再兼后头火势熊熊,直叫这一处也热了一二分,可他心底里却是冻成了冰一般。 营地当中的火已是足足烧了一个多时辰,虽有左江在侧,可一桶一桶的汲水本就要耗费许多功夫,浪费许多力气,此时火势居然未灭。 一名裨将见得谭宗回来,满脸都是黑灰地迎得上来,往地上吐了口尽是黑色的唾沫,才含着泪道:“将军,粮草被烧了……” 他这泪不只是哭给谭宗看,一般也是真为自己而哭。 米粮没了,大军能还能吃什么,自家又能吃什么? 谭宗半日未见得有兵卒回来报信,回时又见得地上不少尸身,已是知道不好,此时听得对方这般说,连忙追问道:“谁人放的火?” 那裨将面苦心酸,道:“从后头绕了五百骑兵过来,营中拦之不及,被他们寻了地方,四处放了火,又杀了一通……” “而今人呢??” 谭宗不欲听此废话,质问道。 那裨将只得道:“都是骑兵……放了火……杀了一通,已是逃了……” 说是逃了,谁人又不知道,其实只是退了。 听得对方这样说,谭宗如何还能回话,只恨不得把一口牙齿给咬碎。 骑兵! 又是骑兵! 广南从哪里生得出来这样多骑兵!! 为何会有人在广南这个地方用骑兵! 平日里邕州、桂州的那等肉马,除却在米粉里搭做配料,哪里还能有其余作用?! 拿刀在广南的滇马、肉马面前晃一圈,这些畜生都得歪了蹄子逃跑,见多了这样的马,谁人能想到换了马来,居然当真能在这多山多岭之处有这样大的优势…… 谭宗此时实在没有功夫去细想,只急急分派事务,一面令人灭火,一面清点营中兵卒。 才到邕州时,加上广源州中蛮将手下,足有十二万三千人。 此时此刻,却只剩下八万多的兵卒而已,近乎是三人当中,便已经死伤了一人。 谭宗一面算,一面手抖。 死伤这样惨,还要不要攻城,还如何攻城? 而当天晚上,营中的大火终于被扑灭。 粮草泰半已是被烧成灰烬,连着不少箭矢军械也烧成了焦炭。 这等粮米,最多能撑得住大军五日…… 晋人的骑兵自然可怕,神臂弩、床子弩更是骇人,然而这些虽然叫谭宗骇怕,却不会叫他生出怯退之心。 只有没有粮秣会令他绝望…… 没有人谭宗、李富宰更知道交趾国中后勤运送指望指望不住。 一旦粮秣跟不上,难道要叫这八万大军饿死不成? 谭宗犹豫片刻,召进来一名亲兵,问道:“去看看太尉而今伤势如何?” 那亲兵领命而去,很快回得来禀道:“军医叫小人来禀将军,太尉还未醒来,依旧是高烧。” 第五百五十二章 退兵 亲们稍晚几分钟再订,等我修一下错别字== +++++++++++++++++++ 谭宗最后还是决定退兵。 不是害怕晋人援兵,也不是当真攻不下邕州,只是如今交趾营中军心浮动,又兼没有粮草,再打下去,八万将士便要挨饿。 谭宗不是李富宰,他没有李富宰的威望,也没有李富宰的势力,若是他坚持要打邕州,一旦出了任何闪失,他都扛不起后续要承担的责任。 他只能退兵。 只是虽然要退,却是不能蛮退。 谭宗虽不如李富宰善于用兵,却也打过不少仗,自然知道退兵之时只要一个不小心,便要被晋人趁势追击,再收割一回人头。 派出去的探子很快回得来。 晋人从北边来救援的数千骑兵并没有回城,而是在城南不到三里处驻扎下来,与邕州城隔空相望,互为掩护。 交趾营中如今已是听得马蹄声,便人人胆寒,谭宗不敢再行乱命,更不敢做什么夜袭、偷袭之举,只安排左翼、右翼各派一万兵马断后,寻了个半夜,自家领着大军急急后退。 他为了做出态势,还特着亲信领了三千兵卒,做出一副佯攻的模样,唯恐叫晋人发觉交趾营中已是无心恋战,又安排李富宰行船回朝,自家则是领着兵卒行陆路而归。 谭宗才走出不到十余里路,正要翻山,前头已是一阵喧闹——往前不到二里远的地方忽然火光冲天,堵着队伍不得再行。 前方指挥的将领已是大声命令兵卒列阵,然而还未来得及变阵,两边山上便开始射下无数箭矢。 广南多山岭,交趾兵虽然行的乃是官道,可也是山道,从半山坡到道路处,不过是三五十步的距离。 谭宗听得声音,心中正要庆幸对方使得不是神臂弓,射下来的也不是木羽箭,前方已是惨叫声四起。 ——不过三五十步,哪里又需要什么神臂弓! 箭矢如蝗,从两边山坡上疾射而出,趁着交趾阵中并无防备,很快便把没有躲好的交趾兵扎成了遍地的大刺猬,射倒了一大片。 谭宗连忙命人撑着盾牌上山围攻,然则诸人才举着盾牌走了几步,山上已是滚下来无数木头、石块,阻得众人无法上山。 耽搁了这半日,好容易前头火扑灭了,兵卒们还未来得及再往前行,后头又传来一阵铁蹄声。 ——又是骑兵! 谭宗顾不得去想自己留下的兵丁死到哪里去了,为何没有拦下这些个后头来的骑兵,只知道队列中一片混乱,兵卒听得骑兵的马蹄声,也不管到底到没到得面前,已是胡乱往前挤。 阵中兵卒互相踩踏,早已不成队列。 谭宗连忙收拢队伍,一面着人堆了辎重在后头拦着不叫骑兵上前,一面连忙催人往前头走,再派兵上得两边山坡,先攻打原本埋伏在山坡处的晋人兵卒,再寻了高地好向下头射箭。 折腾了半日,好容易脱开了身,前行不过数里,只听得前头一阵喊杀声,铁蹄声——不晓得又从哪里冒出了一堆骑兵。 交趾前阵不过数千人,被人围在前头,此时早已慌不择路,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管,只晓得胡乱逃窜,四处躲闪。 谭宗到底冷静,很快发觉前头不过是虚张声势而已,最多也就一二百人,己方数万大军,虽然碍于地形难以发挥,却也不至于被这丁点骑兵便自寻其扰,等他指挥了兵卒上前支援,前头骑兵早已又逃得远了。 似这般一面退,一面被晋人各色兵卒撵着走,交趾被追得丢盔弃甲,虽不至于一败涂地,却是当真损兵折将。 众人连退了三十余里地,等再不见得晋人骑兵来追,一营上下才终于松了口气,等到谭宗收拢兵卒,寻了地方安营扎寨,还未来得及埋锅造饭,外头又是一阵喊杀声,无数火箭射进营中来。 等到谭宗点了兵卒出得营去追赶,人又是逃得远了。 从头数到尾,除了第一回自后头追来的骑兵人数较多,当是有上千,其余骑兵最多也就二三百而已,却是把交趾数万大军扰得不胜其烦,行路时来偷袭,休息时来偷袭,偏偏仗着坐下马匹,来无影,去无踪,哪怕提前做了防备,依旧没奈何。 好容易等谭宗寻了法子,特命人埋伏在外,各准备了盾牌、长弓,又有长矛,预备给对方当头一击——谁料得自此时起,骑兵竟是再无踪影。 交趾营中被打得全无脾气,已是人人思退,个个无心恋战,只想回去。 这般且退且战,一路慌慌张张,终于退出了大晋疆域,好容易到得广源州,原本出发时近乎十三万大军的编制,只剩下不到七万人——其中真正被晋人所杀、所伤的,一半不到,其余不是自相踩踏,便是半路逃了。 见得营中情形如此,谭宗只得咬牙硬收编规整了营阵,强征了广源州中的粮秣,老老实实带兵回朝。 别人是打落牙齿和血吞,偏他不但要和着血,还要和着苦胆汁把牙齿吞下,一面在心中求着李富宰莫要死,一面又想办法应对朝中那一干等着寻事的老臣。 *** 且不说这一边邕州强守了一个多月,眼见城要守不住了,偏偏靠得床子弩将李富宰射成重伤,又终于等来了援兵,一面烧了交趾营中粮草,一面断了交趾后续粮秣,终于勉强将人撵了出去。 邕州城中满城挂白,百姓又是欢喜,又是落泪。 欢喜是欢喜终于州城守住,落泪却是落泪家家戴孝,户户办丧。 张定崖带兵追击谭宗大军,待得确认对方已是彻底撤退,这才终于放下心来,留了部分在外预警,自家则是带着其余骑兵回了城,与守城的平叛军会合,这才将自己一番经历一一道来。 原来他当日去救援宾州,行至一半,已是听说廉州原来他当日去救援宾州,行至一半,已是听说廉州 张定崖带兵追击谭宗大军,待得确认对方已是彻底撤退,这才终于放下心来,留了部分在外预警,自家则是带着其余骑兵回了城,与守城的平叛军会合,这才将自己一番经历一一道来。 原来他当日去救援宾州,行至一半,已是听说廉州原来他当日去救援宾州,行至一半,已是听说廉州 第五百五十三章 操心 ,为您。 且不说这一厢邕州被围城月余之后,一城军民历尽劫波,艰难求活,终于将交趾逼退,此时大街小巷尽皆缟素,无数收尾待要收拾,而另一厢,京城之中,却是还在吵闹不休。 陈灏带着平叛军下广源州,派得张定崖、顾延章二人将那广信军军将梁炯领着的一干乱民给成功劝降,消息传回京城,赵芮见得南边终于稳妥,这才终于有心思多吃了两口饭。 然则没等他睡上几日好觉,便又得了急脚替送得来的急报,竟是交趾胆敢举兵犯边。 李富宰号称举三十万大军,又有广源州七十二峒主全数依附,进得广南境内,当真能得一句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沿途小城小寨望风而降不说,只一个照面,便将钦州给打了下来,在城中屠民数万,眼下正朝着宾州、邕州而去。 广南西路一路上下加起来,最多也就二三万的兵力,还分散在各个州县、寨子当中,如何能够抵挡交贼? 如果说原本赵芮还心中生出几分庆幸,想着陈灏还未来得及回京,先不说旁的,单是陈灏一个人的名字,便能当得一万精兵来用,有曾经跟着杨奎征战广南的节度使坐镇,又领着近万平叛军,稳一稳军心,等着朝中援兵抵达,也不是没有可能。 然则随着一封又一封的奏报,一份又一份的急脚替送来,交趾犯边、陈灏重病不起、邕州知州吴益妄开边衅,挑起与广源州、交趾两地事端,钦州、廉州等十余个州县先后沦陷,广南西路被屠数万,被虏无数,府库、常平仓尽数被夺等消息次第传来,赵芮的口颚之处,也次第一个又一个地长起了口疱,就连鼻头、下巴上也浮起了好几个大大的红疱,只轻轻碰一碰,便是一阵刺痛。 他一面心中骂陈灏病得不是时候,还得赶忙再遣了御医携了药材急下广南,一面更是连忙召得两府重臣,另又几个熟悉广南情况的军官入得崇政殿议事。 国朝一惯对广南不甚重视,一则因为此处地远而偏,更有瘴疠,二则此处不光赋税少,年年还要拨上不少银钱来养着,如果不是当日杨奎被逼的讨伐交趾,恐怕此时连两三万的厢军都凑不出来,一殿重臣吵来吵去,吵了许多日,也没有吵出个结果来。 满朝臣子,想要选出一个合适的领兵人选,却是艰难到了如此地步。 等到好容易定下了驰援的将领,从何处调兵又成了问题。 诸多杂事、要事拖拖带带,一直过了近月,将帅才终于南下,预备从荆湖调兵,前往邕州救援。 领兵之人虽说也是一名老将,却并不熟悉广南,虽然苦于无人能用,不得已还是定了这个人选,赵芮却是依旧提心吊胆。 拖了近乎一个月时间,此时才得启程,又是从荆湖调兵至邕州,等到援兵到得,说不得当真要花上两个月! 赵芮心中焦灼如同被火烤炙——邕州那万余兵力,当真能守得了两个月吗? *** 广南西路的急脚替才进宫没多久,便有柳伯山的旧日友人偷偷给他送了信。 柳伯山一介文臣,早已致仕多年,此次回京,不过是挂在资善堂中给小皇子赵署讲讲经义而已,遇上这般军国大事,并不是他能左右,只得在背后寻了往日友人、弟子帮着运作一番,尽量给南下驰援的军将搭个手,除却这些,半点做不得用。 他数十年中只收了顾延章一个衣钵弟子,对方随陈灏南下协理转运,眼下尚是留在邕州,交趾号称三十万大军,无论其中有多少水分,那兵力至少也是数倍于邕州,要凭借万余人守住州城,实在是有些白日做梦。 柳伯山与顾延章师徒近十年,说是师徒,其实二人感情与父子也无太大区别,他一面在外东奔西走,一面还想到这个徒儿家中尚有一个孤身在京的季清菱,便趁着消息尚未传开,将事情同柳林氏说了。 柳林氏自是又惊又骇,她经事多,知道顾延章此回实在凶多吉少,偏偏顾家并无半个长辈,只一个年纪小小的季清菱,虽是平日里聪明机敏,可到底是个小女儿家,如何能扛得住这等噩耗? 她一面难过,一面叹息,还得强压了心事,转头找了个由头着人去请了季清菱过府。 此时正当隆冬,京城才下了好几日的大雪,幸而已是停了,柳林氏见得人,旁的并不说,只在身边给季清菱挪了个位子,叫她坐下,端着茶欲言又止,一副十分犹豫的模样。 季清菱见得对方这般表情,便知不好,只小声问道:“师娘可是有什么事情要同我交代?怕不是哪一处有了什么为难?” 柳林氏话在嘴边绕了几个圈,方才道:“此事我寻来寻去,总没有合适的法子,也只好来找你了。” 季清菱连忙端正坐了,并不插话。 柳林氏早已心中有数,此时便斟酌着把事情说了出来,道:“你柳姐姐这一向体寒,孕事上头十分不协,你自是晓得的罢?” 季清菱不知柳林氏意图,便安慰道:“师娘不用担心,柳姐姐虽说头一回有些不妥当,可杜三哥为人端方持正,又兼家中如今并无什么烦心事,只要好好调养一番,用不得一年半载,便能把身体养好,届时再要儿要女,并无一点难的。” 她此时甚事不知,拿许多话来说,只顾着安慰师娘,却不知道自己这番模样看在柳林氏眼中,差点把对方的眼泪都激了下来。 柳林氏只得又道:“你柳姐姐吃了许久药,却只不能治本,因就要过上元,这几日京城当中来了不少洛阳名士,我拿家中帖子,亲去请了个老医官回来,给你柳姐姐细细看了,说是积寒多年,不管是不是为了孕事,非得用热气将积寒逼得出来才好,不然老了也有苦处吃。” 季清菱十分惊讶,忙问道:“好端端的,如何又会积寒多年?那如今怎样才能把那积寒逼得出来?”om,。 第五百五十四章 陪同 ,为您。 且不说这一厢邕州被围城月余之后,一城军民历尽劫波,艰难求活,终于将交趾逼退,此时大街小巷尽皆缟素,无数收尾待要收拾,而另一厢,京城之中,却是还在吵闹不休。 陈灏带着平叛军下广源州,派得张定崖、顾延章二人将那广信军军将梁炯领着的一干乱民给成功劝降,消息传回京城,赵芮见得南边终于稳妥,这才终于有心思多吃了两口饭。 然则没等他睡上几日好觉,便又得了急脚替送得来的急报,竟是交趾胆敢举兵犯边。 李富宰号称举三十万大军,又有广源州七十二峒主全数依附,进得广南境内,当真能得一句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沿途小城小寨望风而降不说,只一个照面,便将钦州给打了下来,在城中屠民数万,眼下正朝着宾州、邕州而去。 广南西路一路上下加起来,最多也就二三万的兵力,还分散在各个州县、寨子当中,如何能够抵挡交贼? 如果说原本赵芮还心中生出几分庆幸,想着陈灏还未来得及回京,先不说旁的,单是陈灏一个人的名字,便能当得一万精兵来用,有曾经跟着杨奎征战广南的节度使坐镇,又领着近万平叛军,稳一稳军心,等着朝中援兵抵达,也不是没有可能。 然则随着一封又一封的奏报,一份又一份的急脚替送来,交趾犯边、陈灏重病不起、邕州知州吴益妄开边衅,挑起与广源州、交趾两地事端,钦州、廉州等十余个州县先后沦陷,广南西路被屠数万,被虏无数,府库、常平仓尽数被夺等消息次第传来,赵芮的口颚之处,也次第一个又一个地长起了口疱,就连鼻头、下巴上也浮起了好几个大大的红疱,只轻轻碰一碰,便是一阵刺痛。 他一面心中骂陈灏病得不是时候,还得赶忙再遣了御医携了药材急下广南,一面更是连忙召得两府重臣,另又几个熟悉广南情况的军官入得崇政殿议事。 国朝一惯对广南不甚重视,一则因为此处地远而偏,更有瘴疠,二则此处不光赋税少,年年还要拨上不少银钱来养着,如果不是当日杨奎被逼的讨伐交趾,恐怕此时连两三万的厢军都凑不出来,一殿重臣吵来吵去,吵了许多日,也没有吵出个结果来。 满朝臣子,想要选出一个合适的领兵人选,却是艰难到了如此地步。 等到好容易定下了驰援的将领,从何处调兵又成了问题。 诸多杂事、要事拖拖带带,一直过了近月,将帅才终于南下,预备从荆湖调兵,前往邕州救援。 领兵之人虽说也是一名老将,却并不熟悉广南,虽然苦于无人能用,不得已还是定了这个人选,赵芮却是依旧提心吊胆。 拖了近乎一个月时间,此时才得启程,又是从荆湖调兵至邕州,等到援兵到得,说不得当真要花上两个月! 赵芮心中焦灼如同被火烤炙——邕州那万余兵力,当真能守得了两个月吗? *** 广南西路的急脚替才进宫没多久,便有柳伯山的旧日友人偷偷给他送了信。 柳伯山一介文臣,早已致仕多年,此次回京,不过是挂在资善堂中给小皇子赵署讲讲经义而已,遇上这般军国大事,并不是他能左右,只得在背后寻了往日友人、弟子帮着运作一番,尽量给南下驰援的军将搭个手,除却这些,半点做不得用。 他数十年中只收了顾延章一个衣钵弟子,对方随陈灏南下协理转运,眼下尚是留在邕州,交趾号称三十万大军,无论其中有多少水分,那兵力至少也是数倍于邕州,要凭借万余人守住州城,实在是有些白日做梦。 柳伯山与顾延章师徒近十年,说是师徒,其实二人感情与父子也无太大区别,他一面在外东奔西走,一面还想到这个徒儿家中尚有一个妻室,便趁着消息尚未传开,将事情同柳林氏说了。 柳林氏自是又惊又骇,她经事多,知道顾延章此回实在凶多吉少,偏偏顾家并无半个长辈,只一个年级小小的季清菱,虽是平日里聪明机敏,可到底是个小女儿家,如何能扛得住这等噩耗? 她一面难过,一面叹息,还得强压了心事,转头找了个由头着人去请了季清菱过府。 此时正当隆冬,京城才下了好几日的大雪,幸而已是停了,柳林氏见得人,旁的并不说,只在身边给季清菱挪了个位子,叫她坐下,端着茶欲言又止,一副十分犹豫的模样。 季清菱见得对方这般表情,便知不好,只小声问道:“师娘可是有什么事情要同我交代?怕不是哪一处有了什么为难?” 柳林氏话在嘴边绕了几个圈,方才道:“此事我寻来寻去,总没有合适的法子,也只好来找你了。” 季清菱连忙端正坐了,并不插话。 柳林氏早已心中有数,此时便斟酌着把事情说了出来,道:“你柳姐姐这一向体寒,孕事上头十分不协,你自是晓得的罢?” 季清菱不知柳林氏意图,便安慰道:“师娘不用担心,柳姐姐虽说头一回有些不妥当,可杜三哥为人端方持正,又兼家中如今并无什么烦心事,只要好好调养一番,用不得一年半载,便能把身体养好,届时再要儿要女,并无一点难的。” 她此时甚事不知,拿许多话来说,只顾着安慰师娘,却不知道自己这番模样看在柳林氏眼中,差点把对方的眼泪都激了下来。 柳林氏只得又道:“你柳姐姐吃了许久药,却只不能治本,因就要过上元,这几日京城当中来了不少洛阳名士,我拿家中帖子,亲去请了个老医官回来,给你柳姐姐细细看了,说是积寒多年,不管是不是为了孕事,非得用热气将积寒逼得出来才好,不然老了也有苦处吃。” 季清菱十分惊讶,忙问道:“好端端的,如何又会积寒多年?那如今怎样才能把那积寒逼得出来?” om,。 第五百五十五章 奔走 ,为您。 季清菱早知柳沐禾性格,见她不愿意离京,倒觉得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与柳林氏合起来一同劝了半日,终于说得动了。 等到杜檀之下了衙,自来柳府接妻子回家。 纵然他已经算是当今难得的青年才俊,而今又在大理寺中任职,然则离两府重臣的距离相差又何止千里,自然还不知道交趾战况。 此时听得柳林氏说话,杜檀之不晓得后头乃是源自顾延章被困邕州,只以为这是岳家心疼女儿,哪里还有二话,唯唯诺诺不提,还欲要告假送两人一程。 因柳林氏说怕过两日有雪,季、柳两人回得家中,便各自收拾了行李,次日一早带着若干仆从、护卫,先到柳府辞别了柳林氏,果然上了马车,朝着洛阳而去。 *** 再说柳林氏这一厢左思右想,只觉得季清菱实在是前路坎坷,不知当要如何才好,因无法,只好去找了柳伯山,趁着对方得空的间隙,同他商议道:“若是顾五那一处当真有了不好,你这几年且帮着留心一回,只要有了合适的,家世背景都不论,只人品才学好了,便叫我帮着清菱说一说罢。” 柳伯山一把老骨头连着奔波了两日,也知道今次邕州形势险恶,不同往常,只是见得消息都未曾落实,自家老妻便在此处打算弟子身后事,一口气梗在心中,上不上,下不下的,只好叹道:“是生是死犹未可知,如今何苦来说这等不吉利的晦气话。” 柳林氏道:“若是有得选,我又何苦来做这等坏人行事?只不多久就要春闱,有年岁相当的,也只此时能掌掌眼,过得这一回,又待要等三年,三年复三年,拖来拖去,也不晓得拖成什么样子,你我二人年岁也大了,还能看顾几回?” 再道:“且不说当日顾五如何把人托付给我,便是看着这小丫头往日待咱们的亲近,也做不出在旁袖手,我只怕她守着守着,要守出病来,倒不如早点寻个好人家过日子,总好过日日在家中想着。” 柳伯山不欲因得这事与老妻有争执,只含糊应下不提。 他年事已高,到了这个年龄,又是这个性情,对于功名也好,利禄也罢,都没了追逐之心,不过想着自己一辈子皓首穷经,只盼能在史书上留下厚重的一笔,再盼一门上下皆能安稳度日,亲故平安顺逐而已。 谁料得临到老了,还要遇得白发人送黑发人,实是打击甚重,回过头想,一面觉得男儿当死国死社稷,有此弟子,足慰平生;一面又无论如何都转不过那个弯来,漫数天下间多少蠹虫,硕鼠,偏那些人活得好好的,自家好容易厚植深蕴出一个能当大用的,偏生遭此劫难。 他虽帮不得大忙,却也在后头四处奔波,寻了往日的亲故,看能不能催一催朝中早日发兵。 柳伯山眼下不过在资善堂中讲学,并无其余差事在身,他使了许多法子,把能用的人脉都用尽了,可征发大军南下驰援这等大事,哪里又是一个手中无权的文士能影响的,只能在一旁干着急。 正巧一过大寒,才好了没几日的小皇子赵署又染了伤寒,先是低烧不退又转为高烧,再兼上吐下泻,几个御医围守着,才勉强将病情给稳住。 赵署病重,自是不能再去资善堂听课,见没什么大事,柳伯山便也跟着告了病,索性连点卯也懒得去了,每日只倦倦地把自己关在书房里著书写字,整个人眼见着老了下去。 *** 且不说这一厢京城当中风云变幻,两府重臣为南下驰援将帅人选、从何处调兵争吵不休,而另一厢,季清菱却是毫不知情,正同柳沐禾二人坐着马车慢慢往洛阳而去。 她满似以为顾延章眼下正在桂州。 后勤转运并不用上得阵前,广信军中叛兵同去得广源州的乱民多半不是吉州人,便是抚州人,顾延章在当地人心中又甚有威望,季清菱总觉得,哪怕当真遇得敌,家中这一位的安危应当也不会有大碍。 她对着顾延章上回着人自广南带回来的书信暗暗估算了一回,只觉得若是一应顺利,约莫再过得半年,五哥便能回京,是以虽然心中暗暗牵挂,也没有太惶恐。 季清菱与柳沐禾同坐了一辆马车,并不当此回是去柳沐禾治病,只当去赏玩冬景,围着炭炉子在车厢里头喝茶吃点心,闲闲聊些趣闻轶事,不去细想旁的事情,倒是越发期待起此行来。 因那山上的药泉距离洛阳城足有四五十里路,二人又吩咐过赶车的车夫只要行得稳重,不要忙急忙赶,便这般日行夜歇,本该三两日便能到得的路程,竟是硬生生走了五天。 行到最后一段路时,车上已是人人困倦,只各自伏着打瞌睡。 季清菱坐了好几日的马车,也有些困顿,正靠着后边背枕养神,忽听外头一阵簌簌的响声。 此时日头已是偏西,车厢中并没有点蜡,昏昏暗暗的,季清菱听得声响,便凑着坐在车窗边上,将拿车帘撩起来一角往外望去——外头天昏地暗,正满天飘絮——果然下大雪了! 正当此时,马车也渐渐慢了下来,过得片刻,车夫隔着车门敲了两下,恭敬道:“张娘子,已是到得地方,外头主人家也出来迎了。” 那被唤作张娘子的乃是柳林氏派来照顾两个女儿家的积年嬷嬷,今年已是五十出头,为人十分干练,她听得外头车夫喊,转头一看,见柳沐禾才揉着肩膀醒来,也不要跟在一旁的秋月插手,自上前给她拧了帕子擦脸,等到车厢里头一应收拾妥当了,才开了车门下去。 外头积雪虽是不多,风却刮得很大,隔上两丈远,便是什么也看不清了。 此处风大且冷,季清菱实是无心思细看这一处院落,等到后头仆从、护卫上来了,便与柳沐禾手挽着手,跟着张娘子进了门,夜间匆匆洗漱一番,各自安睡不提。om,。 第五百五十六章 刻意 ,为您。 次日醒来天光已是大亮,季清菱正起床梳洗,却见秋爽急匆匆自外头敲门进来,满面激动,大声道:“后院好大一泊温泉水!” 又一脸嫌弃地道:“只是一股子硫磺的味道,实在是臭得很!” 一时满屋子都笑了起来。 秋露跟在后头,也道:“外边雪也大,风也大,什么也看不清,只后院水汽腾腾的,走近了就是一股子药味。” 一屋子人正说着话,柳沐禾也来了,见季清菱已是整理得七七八八,便嘱咐道:“你穿件厚实的,一会这一处的主家带我们四处走走,外头风雪甚大,也冷得很,莫要着凉了。” 两人随意吃过了早食,便着人请了此处主家过来。 那人姓蒋,名唤蒋文忠,他家世代都是大夫,祖上曾做过朝中奉药,因没治好先皇的病,被面斥了一回,又被贬了官。 那奉药虽觉得医者医病不医命,可这道理如何能同天子来说,索性辞官回乡开了个医馆,又立下规矩,不许子孙再入仕为官。 蒋家医术高超,传得三代下来,医馆也从一个开到了八个,几个兄弟各管各的地方,日子倒也十分滋润,只蒋文忠因年轻时去各处收药,半路遇得坐骑惊蹄,摔断了腿脚,等到年纪大了,往往风湿得厉害,到得冬天便奇痛难忍,实在挨不住,便四处寻访,找了这一处温泉之所,每到寒冬便来此度日,靠着温泉热气养疗腿脚。 他自己就是大夫,不光借那温泉水,还自配了药材下去,也能治些小病小痛,便常请了友人过来消遣。 洛阳文气汇聚,不仅是文人骚客雅居之所,亦是朝中致仕重臣荣养之处。 能做重臣的,哪一个年轻时不外放过七八回,天南地北四处跑,十个里头有八个腿脚都有问题,更有许多身上不少小毛病,眼下听得有这样一个能治腿脚的温泉,哪里还坐得住,自是人人遣了管事的来寻。 蒋文忠见此情形,索性又买了几块地,在此处建了几个大院子,引得山上温泉水下来,自行配了各色药材来帮着人治病。 温泉本就是个好东西,配上医药,挨过冬日的老寒腿着实也不难,况且那些个来此养疗的多半不是真病,一旦脱开闲事,在这般与世隔绝之处好好住上旬月,多少不舒服也变成舒服了。 若是有些小病小痛的,蒋文忠妙手回春,也能解决。 如此一传十,十传百,不出几年,此处便成了个冬日养疗的抢手之所,柳沐禾能在这隆冬之际抢得一处院落,全是靠得柳伯山的面子。 一行人出了院门,在回廊处绕着走,蒋文忠将此处布局一一说了,复又才领着人回了院子。 途中路过一处地方,他特意停了下来,指了指远远一大片被白雪覆盖的苗圃,道:“此处是个大园子,原本当中种得许多花草,只这一阵子天气冷,又兼风雪大,并无什么花草,只有后头几树梅花,几片蟹爪兰开着,倒是也有些看头,等到雪停了,两位夫人不妨过来赏玩一回。” 又道:“若是有什么事情,只管打发人来寻我,我自会三日一回过来把脉开药,两位泡汤,每日切记莫要超过一刻钟,只量度得宜为好。” 说着交代了半日平常要注意的事项。 季清菱此身也好,前世也罢,俱是未得泡过温泉,从来只在书中、旁人口中听得,此时来了,实在跃跃欲试,待得晚间便自去泡了一回,果然十分舒服。 她与柳沐禾二人便在此处住了下来。 过了两天,雪虽未停,风却是小了,远山白皑皑一片,近处院子里的雪早被人清扫干净,绿的是叶子,桃红的是蟹爪兰的花,又有几树红梅凌寒而开,别有几分雅致,住起来更舒服了。 二人白日赏雪赏景,谈天说地,晚间便去泡汤,十来日下来,莫说两个做主家的,便是下头丫头仆从,也是人人都被养得面上白里透红,个个脸都胖了一圈,连走起路来都慢了三分。 这日才吃过早食,季清菱便同柳沐禾去得后园赏那一株开了许多日也没开出来的黄梅,两人行到一半,正走过一个拐角处,却是忽然同对面人正正打了个照面。 那人带着五六个丫头,站在那一处,却是一点声息也无,她见得季、柳二人,十分惊喜,先盈盈一拜,行了个礼,复又对季清菱道:“原来是季家妹妹,实在是巧事!” 又笑道:“这算不算有缘千里来相会?” 季清菱不着痕迹地往后退了半步。 来人二十余岁,容貌艳丽,面上妆容精致,通身也打扮得华贵异常,在这隆冬萧瑟之际,显得尤其引人注意。 ——是李萍娘。 而在李萍娘身旁,却是又站了一个高高瘦瘦的年轻人。 那年轻人相貌英俊,看着十分斯文,身上穿着锦袍,与李萍娘隔了两步远站着。 季清菱回了一礼,寒暄了两句。 柳沐禾在一旁站着,一言不发,只跟着回了个礼。 李萍娘却是十分热情,指着身旁的年轻人向季清菱荐道:“这是我家行三的弟弟,素来性子腼腆,才及冠没几日,明年就要下场了。” 复又指着季清菱,对那“弟弟”道:“这是上回爹爹说的救命恩人之女。” 又夸了季清菱几句。 季清菱实在不想同对方在此废话,却又碍于礼仪,不得不草草引荐了柳沐禾,这才寻了个理由走了。 因有半路遇得李萍娘姊弟之事,季、柳二人俱是没了赏花的兴致,只草草看了几眼便回了院子。 季家同李家的渊源,季清菱上回赴宴之后转头便同柳林氏、柳沐禾二人说了,柳沐禾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总以为季清菱是为了自己,才对李家这样不待见,心中十分感动,回得屋中便道:“虽是个讨人厌的,却也没得手,咱们此回是来玩乐的,莫要因为她二人反倒引得不舒服,平日里头该干嘛就干嘛,我是不放在心上的,你不必担忧。” 季清菱自是应承。 然而自这一日起,柳家姊弟便常常找了借口过来,今日送些点心,明日送几朵花,后日在半路偶遇,再过一日,又是拿一个什么东西上门来问话,两人殷勤不已,只那殷勤却俱是对着季清菱去的。 没几日,季清菱就觉出奇怪来。 不管李程韦是看中了张待家的权势,想要通过自己居中做桥也好,还是相中五哥将来前程,待要提前拉拢也罢,使出一个李萍娘足以,何苦要另又拿出一个李家子弟来,并不半点作用不说,还十分碍事。 等到某日下午,李萍娘送了两篓子冬橙上门,旁敲侧击问起顾家在延州如今剩下的家产来,季清菱心中那隐隐约约的不妙,便再压不下去。 om,。 第五百五十七章 功亏 ,为您。 季清菱同李家打过的交道并不多,与李程韦更是只见过寥寥两回而已,却不妨碍她对此人印象极深。 头一次是与张璧二人在李家的珍宝阁中那一回交集,李程韦能言善道,进退得宜,是个典型的商人;第二回则是去张家园子赴宴,席间对方提起从前季父对他的救命之恩,万分唏嘘,又是感怀旧事,又是绸缪将来,带着妻子并女儿对季清菱百般体贴,千般照顾。 那一副执意报恩、万分后悔的表现,实是把戏唱出了九曲十八弯,只要将衣裳一脱,便能上得台去,腆着肚子演那“负荆请罪”的廉颇。 李程韦是个聪明人,他虽然一心想要借着季清菱的手结交张待一家,再与顾延章拉上关系,可无论表也好,里也好,全数都不会透露出来。 然而李萍娘却又不同。 她虽然也是个商家女,也嫁人生子过,算得上有些经历,可同她父亲比起来,实在是差上了十万八千里,纵然说话努力打了许多个弯弯绕绕,到底缺了几分火候,其中深意只要仔细留意了,认真想一想,便能叫得人悟出来。 季清菱越看越是狐疑。 顾家在延州的产业早已对外宣称全数献出,纵然有些祭田、老宅,却并不是什么打眼的,再一说,就算依旧藏着滔天富贵,又同李家有什么关系? 李家虽是巨贾,也有些根基,可若说想要强夺一个七品朝官的家业,简直是痴人说梦。 况且李家自己也有钱,酒水生意也好,马匹、茶叶、布匹生意也罢,都能叫李程韦赚得盆满钵满,此刻他一心想要黏上来,其实多半是为了放长线,钓大鱼,一是看重张家那一条线,二是看顾延章将来的发展。 如今顾延章的差遣远在广南,少说也要过上半年才能回京,按理说,李程韦当一心追着季清菱去攀附张待一家,却不该把心思放在顾家这一处才是。 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会让李家觉得顾家竟是比张待一家更有价值起来? 季清菱起了疑心,便一反常态,不但不找借口端茶送客,反而与李萍娘闲谈起来。 说起顾家在延州的产业,她十分坦然,道:“已是全数献与军中,打北蛮去了,眼下不过剩下些祭田、祖产而已。” 李萍娘“啊”了一声,连道“佩服”,又问道:“如今那些祭田、祖产可是由顾官人族中亲故帮着看管?” 这并不是什么值得隐瞒的事情,只要有心,在延州随意打探一番,便能得到结果。 季清菱听得李萍娘这般问话,心中也半猜到了对方想知道什么,她顺着话头往下引,便并不绕弯子,直接回道:“从前延州被屠,顾家族中已经不剩下什么人,如今是府里几个管事在看着产业——不过几亩田,几间房舍而已,也不值什么。” 李萍娘叹息一声,捏着手中帕子,抬起头看着季清菱,满脸都是关切之情,犹犹豫豫半日,方才做出一副为难的样子,道:“季家妹妹,实不相瞒,我从前也嫁过一回人,因爹娘疼惜,给了不少嫁妆,其中也颇有些田产,当日我怀胎之时,陪嫁产业尽皆交给下人帮着打理,等到转过头来,却不想被人使得手段,贪漏了不少。” 又劝道:“一分一厘也是银,若是旁人,我也不多嘴,只咱们两家的关系,却与寻常人家不同,我是看不得你被那等魍魉心思的小人欺瞒,因你年纪小,想来少见那些个坏事坏人,不晓得他们的手段。” 她说到此处,停了一下,复又道:“你是知道我家中行商多年,自有许多得力的掌柜、账房,若是你愿意,我同爹爹说,从铺子里调得几个给你,去延州帮着理一理那些个产业账目,只要听得是给你这一处使力,我爹必是没有二话的,只不晓得你意下如何。” 季清菱便道:“我虽不曾经商,却也知道得力的掌柜、账房有多难找,若是给了我这一处,彼处生意如何能做?只好道一声多谢,此事莫要再提了。” 李萍娘见她态度坚决,又劝了一回,并无作用,只得道:“如今说这个还早,你我两家虽说情谊深重,到底多年未见,等过上一两个月,两家往来多了,也叫你晓得我与爹爹人品性情,届时一家人莫要说两家话,再来论及此事罢。” 季清菱便耐着性子看她想方设法地在此“掏心掏肺”。 李萍娘复又道:“有一桩事情……你也晓得我那弟弟一心下场,整个人心中全是经义,读书都要读傻了,什么旁的事情也不放在心上,他人又勤力,脑子也不像旁人总想些乱七八糟的,只干干净净,白天夜晚都在学,等着来年下场——我这姐姐其余忙帮不上,只想问一问,当日顾官人科考,可是有什么巧宗?” 季清菱随意答了几句,都是些没油没盐的套话。 李萍娘却是做出如获至宝的样子,连忙道:“我先记得下来,等到回头同三弟说一回,若是他有什么不知道的,还要劳烦你帮着细细解释一回。” 季清菱不置可否,只同她又闲话了几句,才状似无意地问道:“听得说从京城贩酒去桂州,邕州,得利甚多,不知有无此事?” 李萍娘摇头道:“怕是胡说的,桂州自有三花酒好卖,若是自京城运酒过去,路上商税都要收好几重,再如何兑水,也比不过它当地的成本低……至于邕州,往日倒是能搭着茶叶、布匹走两回,如今这般形势,哪里还能去得,那一处的买卖已是全数停了。” 又说了些李家做的生意,夸了夸她那三弟日常如何品性高洁,一心向学云云。 李萍娘说着无心,季清菱却听者有意。 她本以为李家是见顾延章在邕州平叛,又手中有着转运之权,想要借着他的手,一来跟平叛军做些买卖,二来也在当地把生意搭起来,是以特意递了梯子过去,谁料到竟引出了李萍娘这样一番话。 吉州、抚州两处的广信叛军去的是广源州,离邕州还有那样远的距离,再如何打得厉害,绝不会波及得到,哪里又至于用上“这般形势”的说法,更不至于会要将所有买卖“全数停了”。 她知道定是难从李萍娘口中得什么准话,将人送走之后,转头便特把秋露找了过来,嘱咐了半日,将她派了出去。 只过了个把时辰,秋露已是转了回来,她不待门口小丫头通传,一路小跑着冲进了屋子,到得季清菱跟前,一脸惶惶然地道:“夫人,听得京中传言,交趾连下了钦州、廉州,如今三十万大军,正围城邕州……” om,。 第五百五十八章 南下 ,为您。 只一瞬间,季清菱就出了一声冷汗,她并不插话,只抬头看着秋露。 秋露眼泪都快下来了,张口想要说话,却是好半日才哆哆嗦嗦地道:“我听说李家住在园子东边,带了十来个下人……是昨日才到的,我……便寻了个由头在厨房等着,借机同去拿饭的小厮搭上了话——京城当中已是传开了,人人都知晓,交趾举了三十万兵,屠了钦州、廉州数万人,眼下正围着邕州……邕州连一万兵丁都不够……朝中眼下还在吵着谁人去领兵……” 季清菱只觉得全身发冷,过了好一会,才逐字逐句品出了秋露所说的是个什么意思,有一瞬间,脑子当中已是一片空白,什么都不会想。 屋子里安静得吓人。 秋月、秋爽僵立在一旁,一人手中拎着水壶,一人手中托着茶盏,俱是一动不动。 季清菱心中乱糟糟的,却是知道如今不是发懵的时候,只闭着眼睛强令自己把事情从头到尾过了一遍,复又抬头问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秋露道:“那人说是七八日前传出的消息,李家又过了几天才启的程。” 季清菱默默算了急脚替的时间,再算一回京城来洛阳的路程、朝中消息传出时间,倒推回去,已是知道柳家多半是早晓得了邕州被围之事,而柳林氏此次之所以急着叫自己陪着柳沐禾来洛阳,也不过是不想叫自家担心而已。 然而这等事情只能瞒过一时,又如何能瞒得了长久。 她把脑子里头记得的前朝史事翻来覆去想了半日,却是无论如何也与如今的情形对不上。 若是一切按照原本的发展,此时广南压根不会有什么祸事,虽说交趾一直在边境打秋风,却是要过上数年,才会真正发兵犯边——其时乃是张璧的长兄张瑚带兵平的乱,张瑚也凭借此功,名垂青史。 到底是发生了什么,才会导致这般变化…… 难道是自己来了此处,是以一应都同从前不一样了吗? 季清菱身上一阵冷一阵热,下人取了饭食来,她也无心吃,盘算了半日,索性去找了柳沐禾,将秋月从李家仆妇口中探听到的消息说了,复又道:“柳姐姐,我怕是不能在此陪你了。” 柳沐禾又惊又怕,忙道:“不会罢?莫不是那李家下人说来诓骗人的?李家人惯来爱说谎,上行下效,谁知道那人是不是胡编乱造来吓唬人的!” 又道:“你莫要怕,我这便叫人收拾东西,陪你回京城。” 季清菱却是摇了摇头,道:“我便不回京城了,朝堂之事,我也左右不了,在不在的,并没有什么大用。” 柳沐禾听得一愣,脸上顿时便严肃起来,骂道:“你疯了!你莫不是想去邕州罢!你一个女子,是能上阵杀敌,还是能指挥救援?去得广南又有什么用,那一处全是交趾兵,同去送死又有什么区别!不过是叫我们徒增担忧罢了!” 复又道:“此时犹未知道邕州被围是真是假,再一说,便是被围了,也未必当真会出事——邕州是守城,只要等得援兵到了,交趾自然便会退——莫慌,我立时同你回京,找祖父想法子催朝中出兵。” 一面说,一面一迭声催着下边丫头收拾行李,又着人去喊张娘子进来。 季清菱却是拉着她的手,轻声道:“柳姐姐,当真不要忙,我不去广南,只先去潭州,再去衡州——那两处离得近,想要探听消息也容易些,我不单是一个人,还有护卫,也有仆从,一路只走官道,只住驿站,不会有什么事。” 又道:“朝中出兵是大事,后头再如何想办法,轻易也是左右不动的,倒不如我先行南下,也离得近些,不至于像现今一样心急如焚,当真遇得什么事,也好再行安排。” 柳沐禾哪里肯听,翻来覆去劝了半日,本以为已是劝得动了,谁晓得次日醒来,对面右厢房早已空荡荡——季清菱带着护卫丫头,居然天未亮便先行出发,只留了封书信下来,里头交代了几桩事情,又请柳沐禾帮着同柳林氏解释,自家却是朝着南边去了。 柳沐禾急急派人去追,如何还能追得上,早行得远了。 *** 且说季清菱这一处留了书信,叫下头人简单收拾了些行李,自己换了骑装,也不坐马车,只骑上快马一路朝着潭州而去。 越往南,雪越化得厉害,路也越是难走。 季清菱此回把其余下人打发回京,自家只带着会骑马的秋月、秋爽两个大丫头,一个管事,并几个护卫、仆从,又自洛阳城中雇了几个镖师,算是拼了一队人马。 她出发时尚是冬日,等到行至洪州时,官道边上的树枝居然已经抽出绿芽,一副等着开春的架势,探听到的消息虽然不少,可靠谱的却是寥寥无几。 沿途听到的有关广南的军情,泰半都是胡编乱造,一时说邕州早已经开城投降;一时又说李富宰放出话来,只要城中把当日关闭榷场的罪魁祸首交出去,他便会给邕州百姓一条生路;一时说城中闹事,战前知州将几个不听话的将士给砍了;一时又说邕州一城上下已经投敌。 季清菱没功夫去一一辨别,只能埋头赶路,直到过了上元节,终于到得潭州。 此处乃是南边的军事大州,因广南战事,先是要平吉州、抚州两处乱民,后是又遇得交趾犯边,潭州才调动了数千兵卒,复又被抽走了两千战马,是以城中消息漫天乱飞。 季清菱虽是仓促南下,行事却并非毫无章法,她到得地方,先不忙在外头大街小巷探问各色战情,直接便找上了城中最大的粮行,打听对方此刻收不收粮,又收多少粮,让家中管事扮作居中买卖的粮商,果然成了几笔生意。 她旁的不行,同顾延章在一处多年,居中转运之法,也学了个三五分,知道大军未动,粮草先行,只要潭州算是后方,只要广南还要打仗,此处离得近,必是要帮着筹措纲粮的。om,。 第五百六十章 回本 一来二去,等到混得熟了,季清菱便让管事的去寻了粮行中的行首,自陈愿意帮着往广南居中送粮,价格只要别家的七成。 自陈灏南下平叛之后,潭州城中人力便一日贵过一日,若是往常,粮行自有用得惯的,哪怕这外地来的生人出得再低价,一则便宜一时,未必便宜一世;二则新人多半难胜旧人,虽说便宜,未必稳定,虑及这些,十有八九便不理会了。 可交趾攻下钦州、廉州两城,又围城邕州的消息传开之后,广南西路处处粮价飞涨,桂州城已是十分偏北,交趾再如何打,都不敢打过去,可城中原本一石粮米能卖八十文,此时早已涨到两百文还多,实在是个好买卖。 唯有一桩,就是眼下潭州上下十分缺劳力。 若说往日运一担粮米到邕州,雇人只要五十文,眼下翻上一倍都未必找得到人手。 此刻见得季清菱这一厢瞌睡上头送枕头,送的枕头还这样松,这样软,被太阳晒得香喷喷的,自然再没有不愿。 季清菱开了这样的狠口,自然也有要求,那要求极低,只要借着粮行行首的名头去外地招募劳力,又请那行首自派了下头人去盯着,防止自己行乱事,还拍着胸脯把去监守的人来回食宿、盘缠都包了。 行事体贴到这般地步,知道的人懂这是在同行首做买卖,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这是在给行首当爹做娘,拉泡屎都会帮着把屁股擦干净。 都说强龙难敌地头蛇,她这一通乱搅和,本就异与常理,天上掉馅饼的事情,但凡是聪明些的,都要去纠结由头,更何况能做粮行行首的,脑子更不可能那般简单。 他同顾家管事做得两次买卖,又听得对方提议,转头便派人出去打探一番。 季清菱与那节度判官、户曹参军两家的来往并不避人,送贴子的时候还特意问过客栈中的跑堂,入住登记时,更是没做半点掩饰,那行首一打听,脑子当中转了两回,立时便觉得自己知道了内情。 平叛军中随军转运的家室,一个人匆匆来得潭州,能是为了什么? 估摸着是想要保住丈夫一条性命。 然则这哪里是一个妇道人家能做得了主的! 莫说区区一个随军转运的夫人,便是州衙当中的知州,也要为此事伤神。 潭州本该月初就往宜州、宾州发粮,供援兵用度,只因人力、粮草皆是不足,拖到现在也迟迟未能送得出去。 既然是行商,自是冲着财帛去的,只要是不能得利的买卖,无论州衙再如何鼓动,又如何压着,粮商们尽皆装傻,分派得一万石的份额下来,凑个一千石上去,还要哭爹喊娘,说粮库已空。 那行首探得了季清菱的底细,倒把一颗心放回了肚子里。 ——不过一个随军转运而已,不管从前多少名声,左右邕州城被交趾攻破已成定局,由得这妇人在此如何折腾,寡妇是当得定了。 小寡妇的生意,自然是好做的,欺负了也就欺负了,谁能来出头?趁着她此时走投无路,正漫撒钱财,不好好捞一把,便是老天爷也要看不过眼! *** 季清菱自到了潭州,无论同粮商行首打下手也好,上门拜访两位官家夫人也罢,另有在后头做了许多小事,桩桩件件都行在前边,果然引得城中一应粮商觉得这是个好欺负的,并没有太多防备。 她来时一路多有留意,路过洪州、建州两地时,便发现这两处物价不高,再兼都离得潭州不算远,此时一得了首肯,便派了人过去,借了行首的名头作保,又花大价钱各招募了数百人。 她同当地粮商说了价格,运得一批粮米回潭州,只加了一点价,卖给了那行首。 那行首做了几十年生意,简直是头一回见得这样的蠢蛋,不但卖得价格低,还帮着把货一一送到粮库当中,叫他连搬运的人力都不用出,简直是傻得挑不出半点毛病。 季清菱这样的行事,便是瞒也瞒不住,名声很快便在粮商中传开了。 各处都有行事规则,她出这样低的价帮着粮商中转运输,全然不计成本,自然很快引来了潭州城中脚力行会的注意,没两日便上得门来,客客气气劝了一回。 季清菱顺理成章入了那脚力行会,没几日,便把潭州城中脚力们的人数、规模、价格一一摸了一遍。 等到下一回州衙再行张榜发令,强要买粮商手中粮秣,却又无人搭理之时,季清菱手下那一名管事便以粮商的身份,向州官提了一个建议。 那管事请州中将收粮的价格抬高了三成,却又提出由粮商将粮秣送至宜州,不需州中出民伕运送,只要长兵沿途护送即可。 若是用民伕运送粮秣,朝廷不用出一分一毫,可此时哪里凑得出那样多民伕。 而管事的提议虽然并没有过先例,可是此时广南战事如此,只要顺利将粮秣送得出去,虽然银钱是花得多了些,好好向朝中解释一番,也就过去了,说不得还能文饰一番,将自己妆点成一张为国是不惜一切的脸。 潭州州衙很快便同意了。 季清菱便用市价去买了各大粮商手中的粮,可仓促之间从外地雇来的人却是不顶用,自洪州、建州走水路来还勉强能撑着,一旦要走陆路去宾州,便不行了。 她只得又按当时的价格,雇了潭州城中一应熟手脚力帮着运送粮秣去往宜州。 这一笔买卖,季清菱不但没有赚,因一应都是按着市价来,又要倒付自洪州、建州两处雇来的脚力,还倒填了不少银子进去。 一时潭州城中各个商户引为笑谈。 然而没两日,众人便再笑不出口。 潭州城中熟手的脚力一下子被季清菱雇走了大半,剩下的人,已经完全撑不起城中正常运转。 州城中脚力的价格开始大涨。 而季清菱手中,却是捏着自洪州、建州两处雇来的数百脚力。 短短十来天功夫,送粮去宾州的队伍还没回来,季清菱此处已是把前一阵子的本钱全数捞了回来,还倒赚了一笔,恨得满城粮商牙痒痒,还未来得及想办法报复,广南却是已经传来了消息。 ——李富宰重伤,交趾伤亡过半,已然退兵。 ——邕州守住了。 第五百六十一章 时值二月,邕州城中大路小路边都零零散散站着人,有背着篓子的,有扛着锄头的,也有挑着担子的,干活的俱都不是老人,就是妇孺——却是在栽树。 当日为了守城,城中不少百姓都将自己房屋砖块、木料拆了下来,路边的树木更是只要稍微有些年头、分量的,全数被砍,用来作为守城的武器。 眼下交趾退兵已经过了接近旬月,邕州的重建依旧还是只开了个头而已。 坑坑洼洼,倒了一半的城墙需要修补,城外早已抛荒的农田待要重新开垦补种,收成如何尚未得知,可今岁的夏粮所得定然比不上往年,已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不少人家壮丁全数阵亡,只剩妇孺,需要衙门救济,最麻烦的是,纵然已经想办法从附近州县尽量调拨粮秣,可此时又不是秋收,哪一处常平仓能顶得住这十来万军民吃用? 不过杯水车薪而已。 除却这些,更多琐碎、繁杂之处,千头万绪,想得到的没空做,更有些想不到的,要闹出事情来才知道收拾,其时已是难以收尾了。 以邕州通判李伯简的能力,维持城中正常时间的运作已是到了极限,又如何有余力来应对此时的情况。 日头偏西,早已过了申时,后衙之中的桌案上那些个文书依旧堆得高高的,像一座山一般,把李伯简整个人都埋在了后头。 他左边放着一份隆武县请粮的文书,右手拿着一份宣化县乡民打架斗殴,已经闹出人命的审案宗卷,另有前边贴着红纸表示紧急,至少有二三十份的催粮书,整张桌子仿佛都在散发着一种步步紧逼的味道。 李伯简快要被这满桌子的文书给逼疯了。 东西总也批不完,批完了也未必有用,下头各处乡县都在打架,为着交趾围城,把左近农田、果树都踩得乱七八糟,从前的田界早就没了,不少房子也被烧抢得干净,更有许多百姓被掳杀,眼下交趾退了,原本都齐心协力的百姓开始争田的争田,抢地的抢地。 你说这一处田是你的,我却说这一处地是我的,更有死了丈夫、儿子的被婆家抢家产,死了妻子的要吞媳妇嫁妆,同村同乡的也许也许还有里正族老出来说话,若是沾着隔壁村、户,好了,两边乡里正好打一架! 左右如今处处缺粮,打得赢了,还能抢点米菜回来。 从邕州被围到如今,从前守城守到绝望的时候,李伯简七八日里头只睡十来个时辰,而今好容易城守住了,他还是七八日里头只睡十来个时辰,事情不仅没有少,反而更多了。 他浑身又冷又热,双脚发软,头晕目眩,迷迷糊糊之间,心中已是生出了一股冲动—— 不如辞官算了! 这狗屁通判,谁爱干谁干! 这般苦,再大的官也要有命当!再大的福分也要有命享! 再如此下去,用不了多久,自己就要死在衙门里头了! 李伯简本以为自己烧了,可捂着头,额头的热度还没有手心高。 他一时不知道当时失望,还是侥幸。 若是病了,便能告假……可如今一个萝卜一个坑,便是告了假,事情还是要等着自己回来做,到时候更多收拾不了的烂摊子。 可若是不告假,再时时对着面前这些州务,他当真要命不久矣! 李伯简只觉得自己全身都发着痛,却忽然听得外头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不多时,一个小吏便冲得进来,叫道:“通判,潭州运来了一批粮草,周户曹叫小的来通禀一声!” 李伯简头还发着晕,过了好一会儿才听明白对方说的话,倏地一下站了起来,急急道:“来了多少粮?” 小吏忙道:“十万石!” 李伯简登时全身都松了,正觉得得了喘息的功夫,却忽然醒了过来一般,急忙抬头问道:“哪里来的粮?” 那小吏又道:“潭州来的。” 李伯简眉头立时皱了起来。 怎么不是桂州? 按道理,当时从桂州拨粮过来才对…… 他正要让那小吏把“周户曹”给叫过来,却是心中急得半刻也等不住,迈出步子就往门外行去,便走还便道:“去看看那纲粮,你在前头带路!” 小吏连忙回道:“纲粮却是不在银狮巷……眼下正在西门营地里头!” 李伯简愣了一下。 那小吏又道:“来的是平叛军的粮秣,却不是桂州过来的粮……周户曹叫小人来同通判说一声,看能不能叫平叛军中将那粮食挪些出来……” 李伯简好容易得回了点力气,此时却只觉得自己的头更晕了。 如果是半个月前,说不定还能同顾延章私下通个信,看能不能借点粮来用,可自上回平叛军中的都监张定崖从潭州带来了天子特遣过来,被交趾拦在半路的御医,陈灏的病已是大有起色,此时虽然仍未能回营,却是开始慢慢接回一应事务。 要去同陈节度讨粮…… 李伯简不禁咽了口口水,抬头见那天色渐黑,一咬牙,已是出得门,直奔着西门驿站而去。 ——还是找顾勾院私下说说情,看能不能帮着先行通融一番,再去与陈节度求情。 到底这一位要好说话些…… *** 听到亲随通传的时候,顾延章正在拟写钦州、廉州两地的重建章程。 不知是新来的御医得力,还是从前的医药终于起了作用,抑或是病到如今,已是适应了此地的水土,陈灏终于醒来了。 他身体恢复得并不快,可脑子却是十分清醒。 眼下交趾虽然已退,然则究竟后头如何打算,并未可知。陈灏便令张定崖带了三千兵马一路清扫左近州县,一则荡空交贼,二则也防备对方回马一枪,其余副将各有任用。 陈灏不单是武将,一般也是文官,他做过亲民官,也理过政事,着眼自然不会仅仅是军务。 他一听说钦州、廉州两城俱已被屠,城内焦土一片,马上就开始着手准备重建两城。 ——广南西路偏蛮之地,得用的官员都没有几个,朝中得了信,还能把事情扔给谁? 自然是他这个节度使! 陈灏手中尽是武将,于州务之上能用的,只有一个顾延章,此时便提前交代下去,要他预备好接下来协理广南诸事。 第五百六十二章 来访 顾延章听得李伯简亲自上得门来,一时也有些莫名,略收了收东西,便亲自出门去迎。 两人见了面,一番寒暄之后,便一齐进了屋,坐下说话。 自有小厮上前端茶送水。 顾、李经历了这一回守城,多少也有了些患难之情,李伯简先道一回苦,再说一回难,复才道:“延章,方才我去得节度屋中,他问我州中情况,我实是不知道当要如何答复……吴知州还在养伤,州中才这点人手,复又这样多事,又缺粮,又缺人,你是不晓得,昨日宣化县中几百人聚众斗殴,闹出两条人命,而今宗卷还在我那案头放着,我这一个人,便是掰成两半,也做不完忒多事!” 李伯简说着说着,简直是越发的痛苦,恨不得此时便把衙中大印一甩,当真不要再做这个通判,回家种田种菜去算了。 凡事皆有度,这几个月以来,长时间超出能力的运转,已是叫他快要崩溃,只要一个由头,那火一点起来,头都要炸掉。 这种时候,顾延章也不好说什么,只拿几句话安抚了一阵,又问道:“知州如今身体恢复得如何了?” 李伯简听得这话,更是眼泪又要下来了,道:“虽是伤重,已是能坐起得起来,昨日唤我过去,问得许多州务,我在那处足足答了一个时辰才出得来……” 他一面答,一面心中暗骂——一个伤病,日日在床上躺着生霉,自是没事做,可自家却是大把事情在后头等着,哪里有空去应付! 偏偏这一位知州,从前在位子上的时候爱摆架子,而今伤成这样了,还不肯老老实实歇着,多少事情是他惹出来了,此刻还在闹个不停,也不晓得什么时候才能罢休! 老天怎么不把他给收了! 被捅了这样多刀,便是老鼠也该死了罢!这人倒比老鼠还赖活! 顾延章虽看不出李伯简心中在想什么,然而见得对方在此绕了这样久的圈子,一来自己事多,实在没工夫同他闲耗,二来李伯简事情也多,不管是为了什么,他也不想对方在此处浪费时间,便直接问道:“通判可是有什么事情交代?” 又道:“如今州中事多,军中旁的没有,人却是能腾出几个来,当真有什么要紧的,州中、军中俱为一体,还请通判明示才好。” 他说得这样直白,李伯简松了口气,却是有些讪讪地道:“我听得下头人说,潭州运来了一批纲粮,足有十万石……这粮虽然不多,也撑不得军中多久吃用,想来你这一处也是十分紧张的,只州中如今库中空空,一城上下许多百姓饿着肚子,夏粮又要过上两个月才能收成,眼下许多人都在吃草根树皮……我在想着,能顶一点是一点,不若先从此处借得几万石……” 顾延章听得一愣,问道:“潭州来了纲粮?” 李伯简大吃一惊,反问道:“粮都到了西门营中,你竟是不知?” 顾延章一面唤了亲兵进门,交代了几句,一面同李伯简道:“方才还未到奏事的时候。” 李伯简听得莫名其妙,问道:“什么‘奏事的时候’?” 他也当了数年官,从未听说过还有“奏事的时候”。 顾延章便简单同对方解释了一回。 他行事自有章法,也有规定,以每日巳时正、酉时正为节点,将军中相关人等分为两拨,各自按班上报手中事项同进度,其余时间,只要不是遇上极重要的大事,全数不能随意进出禀事。 军中事务繁杂,各人各司其职,光是转运司下头都有三十余人,若是谁有什么事情都叫人过来禀报一番,哪怕他有三头六臂,也一般应对不了,多少时间都要耗费在这等杂务之上,如何还有力气去做其余更重要的。 再一说,顾延章做官也有数年,虽不能说把下头人的心思摸透了,却多多少少有几几分了解。 做属下的,多半都不愿意担责任,最好什么事情都要汇报一通,叫上峰来“定夺”,不管做得对也好,错也好,只要拿了签书上的名字,哪怕出了问题,也不与自己有什么大关系了。 这等行事,却往往能得不少官员喜欢。 事事汇报,时时总结,一来体现下头人对上峰的尊重,二来一旦上头人问起来,他们也能答话,不至于甚事不知。 然而顾延章却不是那等官员。 他时间有限,要做的很多,把事情交代下去,便希望下头人能做得好了,不用自己费心思,如果不是什么要紧的,最好不要来同他说,否则两头都浪费功夫。 再一说,顾延章也不同其余官员,但凡是他自家管辖范围内的,无论任何一块,他都亲自跑过,也做过,如果有不懂的,自己也会问,并不需要下头人主动来一一详细说。 他是官,他存在的意义是解决下头人不能解决的问题,却不是同那等下属一同处理各种琐事。 李伯简听得顾延章这一番解释,却如同醍醐灌顶一般。 怨不得一样是管着州务,从前顾延章负责巡铺公事、民伕征兵等事时,还要搭着平叛军转运事宜,一般的游刃有余,而等到自己接手,忙得日日只睡一二个时辰,依旧留下一屁股烂账整不干净。 他一面想,一面已是起了心,回去便按着这法子叫下头人依照行事,少说也能叫自己一日里头腾出小半日时间来。 顾延章又如何看不出对方的想法,便道:“这法子也只能我这样不大要紧的位子来用,换得是通判,今时城中百废待兴,无数事情等着去做,样样都着紧,件件都要立时回复,自是不能像我一般。” 李伯简复又一想,觉得这话也有理,心中又有些犹豫起来。 一时方才顾延章派出去的亲兵已是回来了,手中拿了一张粮秣清单,又道:“张管库说,这粮秣确实是打潭州来的,才到了小一个时辰,眼下还在搬卸。” 顾延章接过清单看了一眼,心中算了算营中存粮,觉得应当挪个四五万石出来并不是很要紧,便同李伯简道:“眼下节度已是醒来,通判不妨去问一问?” 又道:“我与你一同去罢。” 李伯简大喜,立时站起身来,先道一回谢,当前一步便走得出去。 顾延章落后半步,还未行到门口,却听得外头有人在同守卫问话,那话音隐隐约约传得过来,却是有些耳熟,只听那人道:“还请帮忙递个帖子给顾勾院,说有旧人来访。” 他抬起头,果然见得一张已是有些陌生的脸。 ——是秋月。 第五百六十五章 变脸 接下来几章都是感情线,我就不标注了=3= +++ 季清菱两肋并腰腹都被身后的双臂箍得死紧,贴着她的那一具躯体温热却又有些僵硬。 两人硬邦邦地挨着。 她不知道此时当要说什么,心中委屈未消,可听得对方那一句话,又觉得酸涩异常,仿佛被人在心窝处挤了一只酸桔子进去,那酸汁泡在心上,泡得自己从头到脚都不得劲。 季清菱哪里又不知道自己今次仓促南下做得并不对,只要理智还在,都会晓得老老实实在京城当中等候,才是最稳妥的选择。 可家中这一个人被困在邕州城中,说人人生死不知,说城城战况不明,叫她远隔着千山万水,在京中干坐着等消息,又怎么可能做得到…… 况且她虽然莽撞了些,却不是半点没有准备,沿途各项打点行事,都算得上妥当,此时也顺顺利利到得来了。 做了这样多,又全是因为挂心他才竭尽全力,哪知一到地方就得挨训,只有冷脸,没有好颜色…… 纵然自己行事欠妥,也不好用这样一张脸,来说恰才那样一番话罢。 季清菱心窝子里的酸汁越攒越多,多得都从眼睛里头溢了出来。 她用力眨了眨眼,想把那酸汁子逼回心里去,不要往外流,只觉得若是被五哥摆了脸色就要哭,实在丢人得很,世间再没有哪一个像自己这样矫情,这样讨人厌的。 厢房里头十分安静。 顾延章俯着身子靠在她的肩头上,只抱着人不放,低低哑哑地道:“今日才拉了二十多具尸首去城外埋了,俱是疫病,刀剑再不长眼,好歹还要遇上才遭罪,可那疫情,便是人在屋中安分坐着,也未必不会……邕州这样乱,今日州中还在商议,若是疫情再扩散下去,便要令城门守着,许进不许出,眼下城中什么东西都没有,处处都乱,你此刻来得,叫我如何……” 他就挨在她的左肩上,声音沙沙的,近着她的耳朵,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季清菱竟觉得自己从中听出了许多软弱。 顾延章硬的时候,季清菱也跟着硬,可他眼下软了下来,在此说些掏心掏肝的话,倒叫她那闷闷的火气被一个大罩子罩住一般,慢慢地就熄了下去。 屋中本来还点着一盏油灯,可不知什么时候,已是熄了,此时外间乌黑一片,只从窗户处漏进来依稀的月光,叫人什么也看不清。 黑暗中,季清菱只听得耳边低低的声音。 “我从来什么都没有,只你一个,恨不得拿命来护着,你却是这般胡来,若是当真有了万一,可有想过我……” 那声音涩涩的,叫人听了十分难过。 她说不上自己是什么滋味,又觉得自己不对,又觉得自己对,嘴唇翕翕合合了好一会,才道:“五哥只晓得想自己,却也没有想着我……你只说自己想要护着我,可知我也想要护着你……” 她一面说,好容易才勉强压住的泪水又涌了了出来,忙把头又偏了偏,却是无用,只好由着那眼泪自眼角大滴大滴地滑了下去,道:“京城与广南相隔何止千里,先生年纪这样大了,还每日都东奔西走,想办法去催着朝廷早日发兵驰援,师娘也帮着打听消息……分明你我二人才是……我却什么忙都帮不上,只好每日在家中干坐着等,若你是我,又会如何想,又会如何做……” 季清菱的声音微微发着颤,虽是强行自抑,那细弱的哭音还是免不得带出了两分,明明已是想要抽噎,却又咬着牙忍了回去。 她想要抽出手来抹泪,可还未来得及,原本靠在她左肩上的顾延章却是朝右边转了转头,轻轻地亲上了她的下巴,继而又顺着泪痕一路往上吻去,吮吻掉了眼角的那一滴泪,复又用脸贴着她的脸,一句话也不说,只抬起右手给她擦泪。 不知什么时候,季清菱已是被他抱着转过了身,两人面对面相依着。 “是我的错……”她听到他涩然道:“可我今日看到你,初时真的半点也不欢喜,只吓得命都快没了,路上这样危险,广南又在打仗,若是伤了碰了,谁又来赔给我……若是半路得了病,若是遇上了歹人,若是……你叫我以后日子怎么过……” 他顿了顿,又道:“是我不对,不当那样凶你,也不当这样说话……” 季清菱忍不住插道:“你还摆了黑脸……” 他停了一下,复又道:“是,也不当摆黑脸……只我看到你,吓得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实在也不舍得打你,也不舍得骂你,虽是摆了脸色,自己当时并不知道,方才凶了几句,你只晓得自己难过,不知道我说这话时,心中何尝又不难过……” 季清菱小声地“哼”了一声,偏过头道:“我看到你也不欢喜!” 她脸上的泪都还没有干,虽是如此,还是任由他搂在怀里,并没有挣脱。 顾延章把人抱着,也是心急,也是心软,还有许许多多说不出来的熨帖。 人是个小人,即便这两年长高了不少,可也只能到他胸口处,然则此时有了这一个人抱在怀中,明明城中无数棘手的事情等着处理,明明钦州、廉州并许多村寨还有数不清的烂摊子即将就要他去接手,明明已是多日没有一个囫囵觉睡好,可他却莫名地全身都放松下来,似乎拥着这一个人,自己就有了一个可以避风的地方一般。 他喟叹了一口气,也说不清是满足多一点,还是旁的情绪多一点,又低声问道:“今日什么时辰到的?一程骑了多久的马?吃饭了未曾?腰痛不痛的?” 季清菱瘪了瘪嘴。 ——才打了一巴掌,竟是又来装相作妖了! 她有些怄气,闭着嘴巴一点都不想搭理他。 顾延章却是探出右手轻轻搭在了她的肚腹上,十分认真地问道:“饿不饿?还是生我的气,倒把自己气饱了?” ——居然转了一个大弯,才唱完白脸,把那脸面一擦,又开始唱红脸了! 第五百六十七章 台阶 ,为您。 顾延章的左手还压在季清菱的后腰上,右手却是抓着那一条里裤. 季清菱拉过被褥好盖着自己的双腿,也把他的手给盖住了。 他用左手把那被褥抖开,皱着眉头道:“都伤成这样了,你还要来哄我?” 季清菱哪里还敢说话。 她原本占着理,眼下因为这腿间的伤,竟是由有理变成没理了一般,只好软着声音道:“五哥,秋月已是帮我擦过药了,只是这一阵子一直骑马,稍有些擦伤,当真不是很要紧……” 又道:“从前我练鞭的时候也偶有碰到,走路不小心都还会摔跤呢!只当今次是练身体,没有舍,又哪有得?” 顾延章不置可否,只是托着她的双腿腿窝,将那条里裤给脱了。 季清菱只着一条底裤,双腿赤条条裸在外头,实在有些羞,她欲要躲开,顾延章却是有些生气地道:“腿间伤成这样,又上了药,你穿着这东西,想要把药膏子都蹭干净吗?” 又问道:“用的是什么药?” 季清菱只好道:“师娘给的,说是桑家瓦子里头李家药铺的跌打药,擦了凉丝丝的,过一会儿就不痛了。” 顾延章没有再责问。 季清菱以为这一关是过去了,心中还未来得及松一口气,却见得顾延章已是俯身上来,伸手便去撩开她的里衫。 春日的里衫宽松得很,不一会,一大片雪白的腰背便露了出来。 季清菱的皮肤本就极为白皙,腰背之处更是从未晒过太阳,此时被油灯一衬,白得竟是有些晃眼。 而更晃眼的,则是靠着后腰、上背处两块大大的淤青。 顾延章气得眼睛都红了。 季清菱自是知道后背这两处伤,她不敢再说话,只抱着枕头,偷偷回过头瞄了一眼顾延章。 果然脸是黑的…… 她小声道:“只是看着吓人,其实并不很疼……” 这一句话加起来总共才十来个字,可她越说声音越小,到得后头,最后那个“疼”字上头的一点才从嗓子眼里冒了个尖出来,已是自己见势不对,又跳回了肚子里,拿个病字头盖了半边脸,躲着再不敢出来。 顾延章探出手,按上了后腰处的那一块淤青。 季清菱猝不及防,只觉得那一阵疼简直要钻心,闷哼了一声,也顾不得眼下还含着眼泪,连忙回头叫道:“五哥!” 顾延章黑着脸翻身下床去外间找了跌打药酒进来,倒了一点在手上,擦开了给她揉腰,道:“不是说也不疼?” 只这话说完,手上的动作却是轻了些。 季清菱只觉得腰上、背上刚开始是热乎乎的,到得后来,竟是火辣辣的刺痛,药材与酒精的味道和在一处,又熏又臭,更难受的是,不管使力多轻,揉按在伤处,依旧痛得她想要跺脚。 然而她哪里还敢说话,只好用力抱着枕头,咬牙忍着那疼。 她也不敢催,也不敢叫停,好容易等到后背按完,只觉得一个仿佛过了一个甲子那样久,才要喘一口大气,却被扶着腰翻正了过来。 “五哥!”她吓得连忙要坐起来,却是为时已晚,果然前襟被解开来,露出里衣。 很快,便是里衣也被勾开了,里头细腻莹白的肌肤袒在外面,白得近乎透明。 左边胸脯下头,一块婴儿巴掌大的淤青团在那里,比起后背上的淤青颜色更深,竟是有些发黑。 季清菱左手环着胸,见对面那人面色当真是难看到了极致,知道再瞒不住,也不敢再拖,老老实实道:“来时跟着粮秣队,半路一头骡子受了惊,一路乱撞,队伍中便惊了马,不小心被辎重车的木杆子打了几下……” 顾延章这回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沉着脸,复又倒了些药酒在手上,跪坐在一边,探出手去给她揉肋下的伤处。 伤的地方实在是尴尬,只要揉着伤处,一定会碰到胸脯,季清菱实在说不上是羞窘还是痛楚多一点,她想躲又不敢躲,对着那一张不好看的脸,又因自己确实有错,更是连讨饶的话也不好说,只得拿左手挡着胸,苦着一张脸掉过头去,只当自己是瞎子,再没有眼睛看。 等到一应收拾好,已是过了小半个时辰,季清菱见顾延章手上拎着自己的里衣同里裤,伸出手去就想要接,却见他撩起床帐,直接把那两件东西放在了床头的木柜上,复又转回头来,拿了里衫要给她穿。 她忙道:“我自己来就好……” 顾延章却是压根没有理会,只自顾自地给她穿里衫。 季清菱不敢再躲,老老实实抬了手,让他给穿好衣衫。 两人各自睡下,季清菱下头只穿了一条底裤,身旁又挨着一个人,有些羞赧,一咬牙,小心翼翼地越过他,想要去拿外头柜子上的里裤。 顾延章伸手把她拦下,半环着道:“要什么?” 季清菱指了指外头的两件衣裤,道:“夜间有些凉……” 顾延章便道:“你腿间上了药,被布料贴着就要把药膏子裹走了,药都白擦了,那里衣又紧,碰到伤处痛了你莫要哭。” 季清菱心想我没得穿才哭,只这话无论如何都不敢出口,只好老老实实缩了手。 两人躺在一处,当中氛围却是有些异常。 说互相生气,倒也不是,可要说和好如初了,却又差了不是一星半点。 季清菱一路奔波,是当真累了,可不知为何脑子里头却是异常清醒,面对着墙壁那一侧,闭着眼睛怎么也睡不着。 她背上、腰后、左肋原本是疼得厉害,方才上了药,又揉按了半日,却是舒服多了,想了想,心一横,就要翻身过去。 然而她才堪堪转了一个身,就直直埋进了一个怀抱里。 顾延章伸手拢了拢她肩膀上滑开了一个口子的被褥,道:“原来还懂得转头。” 他面色依旧不好看,口气也有些硬,只那话中的意思,却叫季清菱听得心中高悬的大石一下子就放了下来。 她仰着头小声道:“五哥,你不生气啦?”om,。 第五百六十八章 异常 顾延章又怎么会不生气。 他气得肝都疼了。 也不知道是怎么养出来的,这人胆子这样大,脾气还倔,抓了主意居然就敢这样冲动胡来。 他也带过装载辎重的骡车,自然知道那车子上头的木杆子是什么个形状——足有成人拳头粗! 看着季清菱身上那重重的淤青,他简直不敢想,若是木棍杠到了头上,或是撞到了其余要害之处,又会如何。 他心中又是惶恐又是后怕,夹着无数火气,只对着面前这个人,打又不舍得打,骂又不舍得骂,便是说话语气重些,回过头来自己还要后悔,摆个脸色,更要叫她委屈,当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到得最后,只能连着被褥把人搂进怀里,硬着声音道:“再没有下回了,再有这样胡来,我……” 口中一个“我”字拖了半天,竟是哑然无言了。 我什么呢? 当真有了下回,他又能如何? 清菱为何会这样冲动?又何为会得了这样一身伤? 他只听得自己的心一下又一下地跳,跳得整个胸腔难受极了。 为什么要怪她? 凭什么要对她生气? 明明根子是在自己身上…… 明明她是为了自己…… 明明是因为自己无能,叫她无法可想…… 如果他有陈灏的官品声望,也精于用兵,自信己能,在知道了交趾意图,又见了吴益于边境榷场的行事之后,便该知道两国之战必是就在眼前,当即就会上书朝中,催促增兵。 如果他能指挥得动两广兵卒,调用得了荆湖厢军,又能左右平叛军中各个副将,能叫州衙各人各尽其责,各司其职,还能用兵如臂使指,只要有个三万兵马,纵然想要大胜交趾并不可能,却也不至于叫邕州陷入这般绝境,更不至于叫清菱远在京城,都要惊惶不已。 顾延章只觉得打心底里涌起一股莫名的情绪,是自厌,是自恼,却又带着隐隐约约的骄傲。 他做得太糟,可她又做得太好。 十余万交趾兵围困邕州,这样危如累卵的态势,便是朝中将领,又有几个愿意南下? 广南荒僻之处,瘴疠漫天,蛇虫满地,还有强敌在旁,虽然不在朝中,他已是能猜到崇政殿中的场景。 这种时候,旁人只有躲,再没有往上凑着飞蛾扑火的。 然则清菱却是来了。 不止自己来了,她不过一个白身,在潭州一个熟人也无,孤身在外,仅有几个不懂事的仆妇跟着,竟然还想办法带来了粮秣与药材。 他张着嘴,一句话说到一半,却是再也接不下去,只将她护在怀里,将脸贴着她的额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道:“莫要再有下回了……” 声音干涩,其中全是自责。 季清菱抬起头。 两人离得极近,白日间她生着气,离得远,没有看清;方才在外间,离得近,光却暗,也没有看清;此时离得近,借了油灯的几分光,俱都一览无余。 瘦削的脸,满是血丝的眼底,带着浅青色的下眼睑,处处都写满了疲惫与心疼。 她心底原还有别扭,可此时设身处地地想了一回,若是自己是五哥,前头才死里逃生,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后头就见得人千里赴险,又会如何反应。 想着想着,她原来那理直气壮便一点点蔫了下去,只觉得心酸,又是十分难过,慢慢往顾延章的怀里偎了偎,攀着他的手小声道:“我好好的,只是稍微擦碰了一点,过几日就好了。” 又道:“五哥,我好容易来了,这回不走了行不行……” 她抬起头,拿一双巴巴的眼睛望了上去,极小声地道:“我做了好多章程,多少也能帮一点忙的,也能帮着先过一回文书,叫旁的人能省一点力是一点力,况且来都来了,你还要赶我走……” 她日夜兼程而来,担惊受怕,殚精竭虑,可怜兮兮地说这一番话,顾延章看在眼中,听在耳里,多少的气也被浇灭了,虽是依旧后怕担忧,可此时更多的却是自责。 他把人往自己怀里拥紧了些,低头用唇碰了碰她的额头,轻声道:“莫要说气话,外头那样乱,你能平平安安到得地方,已是得天之幸,再往北去,又无人护着,还要路过宾州——那一处才报了疫情,当真是要急死我才肯罢休吗……” 又道:“清菱……我日间做得不对,是我错了……以后再不那样摆脸色,只你今后也决不许这样,今次是我无能,才叫你平白担心……” 虽是不长的一段话,他却说得很慢,几乎是一句一顿,十分郑重,到得后头,语气极为怅然。 他说的时候自己并不觉得,可季清菱心思细腻,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寻常人说出“是我无能”这样一句话,也许并不算什么,甚至有些人不过用来当做逃脱责任的一个借口而已,可对于顾延章来说,却是极为少见。 她往后挪了挪,与他拉开了一点距离,轻声问道:“五哥,你怎么了?” 顾延章微微一怔。 季清菱已是又道:“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一面问,一面拿手去探他额头的热度。 顾延章握住她抚在自己额头的手,拉下来放在胸前,摇头道:“不妨事。” 季清菱却是用右手反握住他的手,认真地道:“五哥,你平日里在想什么?我问了松节,他说你一日能睡两个多时辰,虽是少了些,却也不至于这样累……我白日见你时便觉得不对,眉头总是皱着的。” 又把左手抬起来揉了揉他的眉毛,道:“面上也总是不得意。” 复又问道:“五哥,你睡觉时都在想什么?” 顾延章听得一愣。 他睡觉时都在想什么? 白日忙于军中、州中事务,夜间独处,除却挂心家中的这一个人,又念着白日的事务,更多的却是想着在他指挥下死去的兵卒。 他已经竭尽全力,可世事依旧不以人力为转移。 虽然撵走了交贼,但邕州城被围数十日,军民死伤两万余,平叛军中两名副将都战死在城墙上,王弥远重伤,眼下都无法站起来,其余认识的军中将士,更是倒下了过半。 第五百六十九章 拘囿 城中百姓上下一心,已是付出了所有,可到得如今,依旧户户治丧,家家挂白。 他站在城墙上指挥守城,眼睁睁看着军中士卒一个个倒下,自己却是一个也救不回来,而若不是张定崖来得及时,还有着保安军精锐,又指挥得当,光是靠潭州那两千弱骑兵,根本没有办法逼退交趾,邕州城必破。 眼下交趾虽退,城中气氛却是哀恸大过一切。 走在街上,四处都是哭丧声,户户批孝挂白,进到伤病营中,见到的都是伤残兵卒,而在军中也好,在衙门里头也罢,说的不是哪一处有疫情,便是哪一处闹事。 顾延章恍然发现,自己确实很长时间都一直处于这种紧绷而郁郁的状态,始终脱不出来。 季清菱听得他半日没有回答,面上的表情却是又沉了下去,仿佛整个人都陷入了一层一层的蛛丝之中,怎么挣扎也挣扎不出来。 她复又问道:“五哥,你昨日睡前想了什么?” 顾延章想了想,坦然地道:“先想了你,我想你在做什么,胖了还是瘦了,有没有好好吃饭。” 他顿了顿,又道:“想了一会,我就想宾州遭了疫情,城中什么都没有,连屋舍都烧得干干净净,衙门中当差的也不剩几个,城中无主尸首也没人收敛,放在外头。” 季清菱并不插话,只抬起头,认真听着。 顾延章接着道:“我上回给你送了些芋头,你喜欢吗?说是桂州的荔浦芋头……” 季清菱点了点头,道:“很好吃。” 顾延章复又道:“我那日在城门外遇得一个小贩,在他那一处买了许多柿子,又问了许多话,他卖了芋头给我,又同我说吴益——便是邕州知州,强关了边境的榷场,也关了广源州的榷场,在不少地方屯兵演兵,又训练水师……” “我问了他不少事情,还在他家买了广南土仪——能放的已是着人送去给你,不能放的,便给下头人分了……” “当日以为不过这不过是偶然一面而已……只上回去得伤病营中,却是又见了他,断了一条腿,半张脸都烂了——腿是被交贼砍断的,脸却是中了一箭。” “他发着高烧,自是没见到我,我却是认出他了,当时没有说话,昨日再去伤病营探视,才晓得人已是没了……” “他家中上有老人,下有小儿,因这一战……我昨夜便在想那一家子,又想若是我能更顶用,也许邕州便不当如是……” 顾延章说得零散,语气也是淡淡的,可神情郁郁,说着说着,整个人又沉静了下去。 季清菱听得他说话,不由得想起了从前的事情。 季父上战场的次数不多,第一回便是做的副手,那一战双方兵力、战力都相差不远,打得非常惨烈。 后来季清菱的长兄去川蜀做官,沪州有乱民造反,杀了当地州衙中数十名官吏,劫掠库房、粮仓,又打了周边十余个县乡,成燎原之势。 长兄奉命带兵平定,却遭到了极激烈的反抗,最后花了好几个月,才把这场大乱给平了下来,官兵死伤数千,杀了万余人。 城破之时,闹事之首想是知道自己再无活命的机会,趁着半夜便放了一把大火,烧死烧伤百姓不计其数。 季清菱那时虽然年纪并不大,却很清楚地记得消息传来时,父亲与母亲对待此事的做法。 季父极为难得地告了假,在家中足足花了一整日,写了一封长长的信,着人快马加鞭送了过去。 而季母则是跟着给儿媳送了不少新出的布料,精致的首饰头面,另又搭了许多小玩意,还特意派过去了家中最好的厨子,另有有不少京城时鲜。 季清菱还记得当时父亲特地嘱咐自己,叫她得闲了“给大哥写几封信。” 她也不知道缘故,只听话地隔几日便写一封,信里头都是些小女孩的呓语,柳树抽条啦,石榴开花啦;隔壁府上养的小狗儿不知羞,常常随地便溺,还时时来找自己府上的干净狗儿玩;爹爹给自己换了个大夫,开的药贼苦,喝了药,娘亲还让吃糖。 季清菱年纪小不挂事,写过就忘了,后来长兄任满回京,她无意间在对方的书房里发现了对方收拾得极好的一个木箱子,里头全是那一阵子一家人寄过去的信。 好奇之下,她取得同意之后,便拆了父亲写给长兄的信件来看—— 其中以身为例,全是开导之语,直言为官者只要其心本正,为民行正事,只求一个尽力而为,不愧于心,便不用太过自苛自责。 便是此时,季清菱才从信中知晓季父头一回上阵之后,足有小半年时间不愿意吃肉,一日只能勉强能睡着一二个时辰——其中除却战场上的惨状所致,更有他觉得自己决策不当,不能尽早赢敌,结束战事。 这想法在旁人听来觉得荒谬,可却是足足困扰了季父数月时间,而季家长兄虽有父亲领着,少绕了弯路,也自云花了许久才从中走出来。 季清菱当时只晓得安慰几句,眼下见得顾延章,却是立刻想了起来。 虽然没有见过父亲同兄长那时究竟是什么状态,可想来与此时的五哥,当也是半斤八两罢? 她抬着头轻声道:“五哥,你觉得若是换了一个人在你的位子上,能不能做得更好?” 顾延章犹豫了一下,摇了摇头道:“我只是随军转运,已是尽力而为,若是范大参过来,以他之能,当是比我好上一二分——也仅此而已了。” 然则他顿了顿,又道:“若是平常,当是只以官职差遣来论事,并不为过,可今次不同……邕州这等情况,若是我……我本该能做得更好……” 季清菱一时竟是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 她自是晓得五哥是钻进了牛角尖中,不管是说“凡事要向前看”也好,还是说“你想这些也是无用,不如做些旁的事情”也罢,其实都不管用。 有时候人的想法,并不是全然能由自己控制的,好似喜欢就是喜欢,开心就是开心,难过就是难过,便似那山顶上下来的瀑布一般,一旦出了孔,往哪一流,流到哪里去,便不是那一个水孔来决定的了。 第五百七十章 劝慰 温馨提示:本章有感情戏,比较腻歪。 +++ 眼下如果能换个地方,脱开广南这个地界,想来五哥用不了太久便能自行恢复过来。 只是绝无这个可能。 季清菱只好把父亲当日写给长兄的信照搬出来,记得多少便说多少,又加了些自己胡乱揣测的言语,轻声轻语地劝了半日。 她见顾延章意有所动,又仰起头,用唇碰了碰他的下巴,小声道:“五哥,你已是做到最好了,不当这样作茧自缚,你夜间总想着那些事情,白日里头少不得精力不济,理起事来说不得还比不上往日,你神情这样差,下头官吏看了也一般觉得丧气,官府里都这样一张苦脸,百姓见了又如何能好得起来?本就遭了难,再无半点欢欣之事,怕不是心中没病,也要被吓出病来。” 她顿一顿,又道:“再一说,你只想着百姓孤苦难过,倒不如想着如何叫他们好过些,我听松节说,眼下邕州主事的本是通判李伯简,我自城外一路行来,只觉得城中处处无规可循,百姓也无人指引,虽不知此人才干如何,但观其所辖,应是难当大用。” “陈节度既然已经醒来,也好了不少,估计用不了多久就能发话了,哪怕旁的不管,至少要把抄劄济民之事接了,本来城中粮秣、物资便少,若是由着他们乱来,好容易扛过了交贼,却因州中官员无能,原本能勉强活命的孤寡之人反倒饿死,那才是叫人无话可说。” 她语调温柔,望着顾延章的眼睛,轻声道:“五哥,我晓得你是心善心软,看到百姓辛苦惨难,便要把责任往身上扛,只这确实不是你的担子,也不是你当要背的锅,倒不如想想为何此回交趾居然长驱直入,问题又出在哪一处,今后莫要再出这般惨事……另有一桩,一日不过十二个时辰,你时时这般紧绷,又不是神仙,哪里能撑得住。” 她知道家中这人脾气,也不多说,不过点到即止,因不想他脑子里头时时想着那等伤心之事,自己给自己鼓了半日的劲,厚着脸皮挨了上去,先是噙着他的唇舌小心地吻了一回,复凑到他左边耳朵旁,极小声地道:“五哥,你这个模样,我看着心疼……又不晓得能帮着做什么……” 顾延章才听得季清菱说抄劄济民,又说追本溯源,心中正想着,忽的被这一个吻吻下来,莫名地半边身子都发了麻,脑子里头也有些迷瞪。 他被季清菱亲得上来,只觉得两人嘴唇碰着嘴唇,那两瓣小小的嘴唇湿濡软绵,怀中人又香又软,叫他都不晓得自己抱住了什么,而等她在耳边说了那一句“我看着心疼”,更是从头皮麻到了心坎上。 一时他头脑还未反应过来,头已是自动自发地转了过去,嘴唇嘬着季清菱的唇,急切地索吻,辗转又反复地吮吸摩擦,右手更是有意识地抚上她的后背。 季清菱穿的是寻常形制的里衣,上覆胸脯,下遮肚腹,然而也只能遮着前后,几乎整个后背都光裸着,那里衣只从两肋各拉了两条暗红的带子过去,在后背当中系着一个不松不紧的结。 他的右手自她的左腰一路往上滑,只觉得手掌触及的地方,几乎处处肌肤都细滑异常,等到他想要将手顺着怀中人的右边肋骨往前探,却被那紧紧的里衣给阻在了外头。 顾延章脑子里头一片空白,什么也不想,一面追着她的唇吻着不肯放,右手却是急急又顺着里衣的带子摸到了后背的衣结上,在那一处胡乱扯着。 结是活结,也不知道被他哪一下拽准了地方,四根纠缠在一起的绳子忽然就散开了,原本裹得有些紧的里衣也随之松了开来。 季清菱本意只是极温存地亲一亲,当做安抚而已,便是做梦也想不到后头会发展到这般状态。 他的唇舌几乎是长驱直入,堵得她快要喘不过气来,只知道闭上眼睛仰着头想办法呼吸,而里衣一松,那一只炙热的右手已是回家一般,十分熟练地找回了往日常驻的地方,仿佛是在摸索,又仿佛是在抚揉,更似在跟她的身体亲热地道好。 帐中的空气仿佛一瞬间就炸了开来,不过是眨个眼睛的功夫,就烧得季清菱整个人都有些发晕。 他亲着她,抱着她,是毫无章法地亲密。 季清菱有些发晕,却是全身微微发着颤。 腹部有东西杵着她,热得发烫,硬得有些生疼。 她只得用力推着他,努力将脸转开,躲着他的脸,含糊地道:“五哥,我身上有伤……” 一连重复了好几回,他才听进去了一般,发出了失望的鼻音,却是又把唇凑上来,仿佛可怜的小兽在寻求安慰,噙吻着她的唇不肯放。 两人挨着糊里糊涂地磨蹭了许久,一个是连日赶路,一个是多日未能彻底休息,到得后头,也不晓得是什么时候,又是怎么回事,居然紧紧地叠在一处,各自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昏昏沉沉之间,季清菱仿佛听到了有人敲门,又有人说话。 她身上有些发黏,又贴着一具火热的躯体,肌肤相蹭之间,烫得不太舒服,虽是依旧困得不行,身体却是忍不住往外让了让,自觉地想要寻一片稍凉些的垫褥。 外头那人锲而不舍地敲着门,而唤叫的声音也越来越大。 季清菱才翻过半幅身子,胸前与肚腹处却被人搂得更紧了,莫说要往外躲,便是想要离得开些也不能。 恍惚之间,她脑子里终于闪过一道念头—— 不过是春日而已,好似屋中也没有再烧炭,怎的这样热。 身后的怀抱与气息都很熟悉,只是异常热,她又困又倦,只想躲开好好睡一觉,只是怎么也脱不开身。 挣扎间,她的意识也越发地清醒,终于听得有人频繁地敲着外间的门,又反复叫道:“夫人!” 那声音十分着急,正是秋月。 第五百七十一章 大夫 那声音十分着急,正是秋月。 季清菱这才猛然惊醒过来,她睁眼一看,满屋子亮堂堂的,等到挑开床帐,撑起身子往角落望去,却是发觉漏刻上早已过了巳时一刻。 她吓了一跳,也顾不得身上寸缕不着,连忙转身去推顾延章,低声唤道:“好迟了!五哥快起来,早上还要去点卯!” 顾延章没有反应,只闭着眼睛,皱着眉头,双臂还紧紧缠着着她的腰不放。 季清菱觉得万分不对,一面手上多用了三分力,一面转头对着外间应了一声,叫秋月进来送水寻衣衫。 秋月那厢一叫就应,并不消半点操心,可床上这一个,她足足加了好几次力道,依旧没能叫醒,只闻得他呼吸更重了些,还从喉咙里头发出极不舒服的声音。 她心知不好,复又伸出手去探顾延章的头。 这一个动作她昨夜也做过,当时并没有察觉出什么不对,可此时那手掌心才放到顾延章的额头上,便觉得热得异常。 季清菱知道枕边人体温素来比旁人高一些,不敢随意下定论,只得又把手在他身上四处摸了摸,果然比起从前,更是热了许多,而低头仔细一看,却见顾延章整张脸都泛着红,正难耐地皱着眉头,往她身上贴。 听得外头秋月已是推门进来,季清菱不敢再耽搁,她用力扒开腰间的那两只手,越过顾延章的上半身,去床帐外的柜子上摸了里衣里裤,胡乱穿了,忙又从床脚躲着下了床。 秋月抱着水盆过来,却是不见外头有向来头一个起来的顾延章,只有自家夫人,又见床帐还垂着,里头影影绰绰躺了一个人,一脸的吃惊。 季清菱顾不得同她多解释,连忙道:“这水先放着,你出去叫松节,喊他去问问陈节度那一处可是有守夜的御医,若是没有,寻常大夫也行,就说五哥发了高热,请……” 她话说到此处,登时觉得不妥,心中顿时冒出了一个念头,吓得停顿了好一会儿。 秋月已是将水盆放好,不见季清菱吩咐,又问道:“可是要请陈节度那一处的大夫过来给官人看诊?” 一面说,一面半侧过身,一副季清菱一发话,她就要拔腿往外快步小跑的姿态。 季清菱摇了摇头,只觉得自己心中砰砰直跳。 她重新坐回床榻上,探出手去复又试了试顾延章的额头,又叫了他一声。 依旧没有反应。 她深深吸了口气,实在有些发慌,却是连忙对着秋月令道:“出去叫院子里头的把门关了,莫要给人乱出乱入,此事要紧!喊谢管事帮着去一趟陈节度处,先给五哥告个病,再问大夫的事,就说发了高热,不晓得什么来由,请陈节度那一处小心些,最好将此处院子拦起来——特要跟谢管事交代,出去便莫要回来了,隔着门同他说……” 秋月听得季清菱吩咐,起初并不以为意,应了一声就要往外走,才行得两步,却是忽然脚下一顿,整个人都僵住了,猛地回过头,满脸惊骇。 季清菱握着拳头,双手具都有些发抖,却是十分沉稳地道:“莫慌,你先出去把门关了,一会有什么东西拿来放在门口,再行敲门,喊他们谁也莫要进来了,等大夫来了再说。” 秋月吓得只晓得点头,连说话都不会了,才往外走得几步,已是不小心绊到了里间的门槛,结结实实地摔了一跤,又急急爬了起来,也顾不得拍脚下的灰,只同手同脚地往外跑。 季清菱没工夫去管她行事,已是回头把床帐挑了起来挂在钩子上,又把那被褥掀了,拧了帕子给顾延章擦头脸。 秋月端进来的水是温热的,帕子才挨上去,顾延章便皱着眉头躲开,一脸的不舒服。 季清菱无法,把盆中水拿去隔间泼了,又左右寻了一圈,提了外间的茶水壶进来,重新换了凉水给他擦脸、擦身。 她给顾延章擦脸的时候,整个人还有些发慌,等到擦到他的小腿处,心下已经慢慢平静下来,忽然就想起了还在蓟县的时候,自己有一回高烧,五哥好似也是这般地照顾,顿时就觉得也没什么大不了了。 虽说邕州许多地方都发了疫病,疫病病症也多有高烧不醒、面色潮红的,可这并不代表五哥便是着了疫病…… 再一说,便是有了疫病,也不是人人都会没命,只要身体扛得住,又吃了合适的药,也不是不治之症。 况且幸好自己还在此处,也幸好自己来得及时,不管在哪一处,两人多少有个伴,总比他一个人的好。 她把手中帕子反复浸水给顾延章擦了几回,等了许久,终于听得有人隔着门叫道:“夫人,大夫来了。” 说着便推门进得来。 ——却是秋月。 再说秋月咽了口口水,瑟缩了一下,一挺胸膛,带着后头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走了进来,一面走还一面指着里间的门槛道:“您小心些,这脚下木头高得很。” 那大夫并未带得药童来,只自己背了药箱,他跟着秋月行到里间床头,见得季清菱,又看了看床上躺着的顾延章,问道:“患病的可是这位官人?” 季清菱点了点头,将自己见得的病症说了一回。 那老大夫将身后的药箱放下,坐到床边诊脉,又翻了眼皮、看了舌苔,又往手上盖了一层棉纱,在顾延章身上四处摸了一回。 季清菱立在一旁看他行事,也不敢说话,等他看诊完了,才小心翼翼地问道:“可是有什么大事?” 那大夫已是急急把手上覆着的布给脱了,掷到一旁的地上,提着药箱抬腿便去了外间,边走边回头对季清菱道:“眼下犹未可知,先开药吃上两剂!” 也不说病症,也不说旁的,屁股着火一般往外窜了。 他走到门口了,还不忘又掉头补了一句,道:“小人先出去叫人抓药,一会便送得进来!” 季清菱见他反应,心下凉了半截,转头问秋月道:“这是哪里的大夫?” 秋月忙道:“是陈节度那一处守夜的,田奉药这两日告假在家,听说也是病了。” 第五百七十二章 臆想 邕州如今不独粮秣、物资奇缺,便是人力也一般奇缺。 当日交趾围城,断了左江入城的活水,邕州城内本来就没有几口井,因无足够的净水可够饮用,百姓仓促间只得胡乱挖了几个深坑,把那黄泥水、污水稍稍静置澄清了些,便拿来喝。 此时明矾是贵物,便是平常时候,也不过大户人家有些存着,打仗之后,更是没几个人能用得起,自然不可能用来净水。 这等浊水一喝,疫情不几日就生了出来,只是当初碍于守城,又因患疫的人也只是零零丁丁,官府并没有怎么重视,等到交趾一退,在经过了半个多月的酝酿之后,疫情终于开始爆发。 广南春夏之际本就潮湿多霉,容易生疾,凑着这疫情,病营、济民院中已是塞得满满当当的,连根空的条凳都寻不到,城中但凡叫得上名字的大夫都在各个营、院中忙着防病御疫。 因陈灏已是大好,原本奉了天子之命南下的诸位御医、奉药也腾出手来,此时不是在病营中,便是在济民院中,并没有多余的留于驿站里头,难得剩下一个守夜大夫,能马上赶过来,已经是侥幸。 季清菱虽不是大夫,可她前世多病,都说久病成医,经历得多了,自己又常看些医书,简单拿个脉、辨认个脉案还是做得到的,她瞧着顾延章的症状,已是知道不好,再见那大夫表现,更觉不妙。 因一路行来,即便听得邕州城中有疫,也不晓得会如此严重,昨夜顾延章说才拉了几十具尸体出城,她犹以为离自己很远,却不想转眼之间,竟是已然这般近。 她不敢多想,也不敢细想,抬头一看,正见秋月嘴唇发白立在面前,双手捏着帕子,居然好似在发抖,心中一叹,也不去责怪,只道:“你且回房去,莫要在此处出出进进的,眼下还不晓得是个什么情况……” 秋月囫囵咽了口口水,张了好几次口,过了许久才道:“夫人,你坐着歇一会,我来照顾官人罢。” 那口气却是发虚得很。 季清菱却是摇了摇头,道:“你去盯着人煎药,有什么事情,我自会打铃叫人来,只吩咐她们把东西放在门外便可。” 听得季清菱这一句,秋月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却似那猪尿脬被屠户佬用尖刀狠狠戳了一下一般,哗的一下流出无数黄水来,原本圆滚滚的一个球,忽然瘪了下去。 她站在原地,只觉得自己身上一时冷,一时热,头重脚轻,头痛脚软,脚步迈得比脑子转得快,已是朝着外头走去。 且说秋月出得门,又追着那大夫拿了方子并凑出来的药材,自带着两个小丫头去寻柴房熬药。 一面走,她一面觉得脸上、身上慢慢开始发烫。 秋月小时候也见过乡间发疫病,一个村子里头七八百号人,最后活下来的不过一二百而已。眼下早过去多年,可她儿时却有几桩记忆极为清晰,其中一个画面,就是村中闹疫病时,自己被阿爹骂着出去村东头那一户全家着了道的人家挖菜。 小女娃年纪虽不大,却也懂得“染病”、“死了”这些个并不是什么好词,更知道知道全家也好,全村也好,人人都对患病的人避之不及。 她提着篮子去到那一家去,也不敢走进,只在他家后边菜园边上胡乱刨了几个蔫蔫的白崧菜,正要往回跑,却听得不远处有动静,等到转头一看,一丈开外的泥地上躺着一个人,骨瘦如柴,眼珠子凸得鼓了出来,牙齿又松又垮,脸色红得吓人——正用两颗眼球盯着自己,又从喉咙里头发着咕噜咕噜的声音。 她当时吓得掉头就跑,连菜篮子也忘了,回到去果然挨了一通狠揍,却是差点被打断了腿也不愿意再去那一家。 没两天,村子里便传开说村东头的一家子全数都“没了”。 自有人还在数“怎么不全死进屋子里,偏死在菜园子里,多少毒气都飞出来了,若是染了旁人……作孽!” 那场面也好,事情也罢,都已经过去了十几年,可莫名其妙的,秋月今日又忽然全想了起来。 她带得两个丫头进了柴房,吩咐她们洗药罐子、生火,自己则是洗了大碗要来泡药。 柴房的墙上头开了两个大大的窗,太阳透过来,把一个不大的屋子照得极为亮堂。 她手中拿着半个葫芦瓢,才舀了一瓢水,便见的水面上映着一张十分难看的脸。 旁边有个小丫头还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傻乎乎地问道:“秋月姐,你的脸怎的这样红……是不是生病了。” 秋月的心仿佛不会跳了一般,从胸腔往十八层地狱处坠去。 她胡乱交代了几句,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外头走,因想着房中还有一个秋露,并不敢回去,只寻了个无人的角落,蹲在地上咬着手指头发抖。 地面上又脏又潮,她却什么也不顾,脑子里头尽是乱糟糟的念头,一时想着自己才二十,虽然长得不怎的样,可又识字、又能做事,性情也踏踏实实的,即便算不得出挑,也是个好的,找个一起过日子的又有什么难,多少舒服的在后头等着。 一时又想,自己这些年学了这样多,又是在官人、夫人熏陶下长成如此,如果成了亲,夫人早说过会给自己放身契,等将来有了娃儿,也许还能供他读书。 自己见惯了府中官人、夫人读书写字,也许当真能养出一个进士,到时候大品诰身,荣华富贵,自然享用不尽。 一时还想,自己要生四个孩儿,有儿有女,儿子两个便好,不要多,多了要打架,最好一个会做官,一个会管庶务,兄弟一心,其利断金,将家业做得红红火火;再有两个女儿,养得粉雕玉琢,又懂诗词歌赋,又会打理家业,外头个个青年才俊都来求娶,自己要一个个看清楚了,拿够架子,才肯把女儿嫁出去。 第五百七十四章 派遣 且不说这一厢邕州城中一片凄风苦雨,人人惊慌,家家胆寒,只怕那疫情闹大了,而另一厢,远在京城的垂拱殿中,赵芮却是正埋头批阅奏章。 此时已是傍晚,他拿着一份太医院今日轮值的奉药呈上来的脉案,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 撑过了日日都是煎熬的冬季,外头的枯木终于开始抽枝发芽,万物俱生,望出去不再是白茫茫的一片,而是绿茵茵的。 而随着天气渐渐暖和起来,吹面不寒,暖风和煦,赵署的身体也慢慢康复。 按着御医的说法,再过上几日,小皇子就可以重回资善堂进学了。 进学不进学的,自然还要再行斟酌,可儿子身体已是大好,却是不争的事实。 赵芮把手上的折子放下,一颗高悬了数个月的心终于又揣回了肚子里。 桌案上的奏章叠得很高,春日正是播种时,一年能不能有个好收成,开头这一下顶顶重要,可清明还未到,已是许多地方都报了旱,河北这个粮仓居然还夹着蝗。 江南东路上了折子要钱,闹着修堤坝,西边的藩部蠢蠢欲动,秦凤路接连上了好几封急报,请朝中调兵镇守。 荆湖南路伸手要钱、广东东路伸手要钱,秦凤路伸手要兵,广南也伸手要兵,户部却日日在他面前哭穷,又有枢密院把东西南北数了一遍,只说处处的兵力都有用,挪不出来一个得闲的。 明明做了许多年的皇帝,也知道偌大一个国朝,绝不会有一时是安稳太平的,总有这一处、那一处会出问题,理智上,自己应当抓大放小,不要总被事情牵着鼻子走,可赵芮还是做不到把这些事情等闲相待,只要听到哪一处又如何了,他晚间就会睡不好,饭也吃不好。 面前的折子上都贴着红色的纸条,说明桩桩都是急事,可赵芮收起了儿子的脉案之后,却没有动那厚厚的一沓奏章,而是伸出手去,取过了右上角单独排开来的、自己已是看过一回的几份奏报。 他翻开了第一本。 这是一份都钤辖梁言葆的折子,上面写着自己已经点兵完毕,正带兵急南下。 赵芮看了一遍,又看一遍,越看越是恼火,也越看越是焦虑。 朝中吵了半个多月,最终决定从安丰军、庐州调兵,由都钤辖梁言葆领兵南下。 从定将、点兵到将帅出发,去往安丰军调集兵士,已是花去了足足二十日,眼下才点齐士卒,行到半路,等到领兵抵达邕州,少说还要再花上半旬。 三万兵行军,与三千兵不同,也与一万兵不同,行得自然要慢许多。更兼今岁撞上旱年,沿途河道干涸,不能行船,只能行路,说不得花的时间还会更长。 纵然知道邕州城中有陈灏,可一来陈灏病体沉重,自到了广南,便再没能起身,二来邕州城中那一万余的兵力,想要抗衡交趾十三万大军,哪怕是杨奎从棺材里爬出来,也未必敢说自己有把握能等得到援兵。 事实上,朝中之所以争执这样久,便是因为人人皆知此回南下并不是驰援,而是收拾烂摊子。 当日定南下人选的时候,两府重臣,先将枢密院中的撇开到一边,政事堂里的范尧臣也好,黄昭亮也罢,哪怕是孙卞,也个个都是吵着不独要用武将来领兵,还要加上几名熟知治事的官员——这一回去广南,与其说是打交趾,倒不如说是去帮着邕州、钦州、廉州并那十余处县寨重建。 交趾与大晋的国力相差悬殊,除非李富宰疯了,倚兰皇太后也疯了,越国满朝文武俱都疯了,不然不可能等到大晋大军到了之后,两边一决死战,多半朝中援兵抵达的时候,见到的是一座座尽是废墟的城池。 崇政殿上敢拖这样久,便是因为人人都知道此时南下驰援,决计是来不及的——既然都已经到了最差的地步,既然都已经来不及了,那便不如先坐下来,各自把锅从自己头上先甩掉,不要叫自己人不小心趟进了这浑水里。 没有人愿意去邕州,也没有人愿意让自己人去邕州。 带兵的不愿意去,一来因那一处水土不同,带着兵过去,容易出纰漏,谁也不晓得自己会不会是第二个陈灏,到得地方,直直倒下,连命也未必能捡得回来。 如果能大败交趾,却是一桩大功劳,有这功劳垫着,说不得还有些人愿意去。 可既然没有交趾可打,过去不过转悠一圈而已,独守边境,只有苦劳,没有功劳,弊大于利,何必去跳这个坑。 不独带兵的,寻常官员也不愿意去。 广南本来就是蛮夷偏僻之地,春夏万物俱生,瘴疠频发,蛇虫鼠蚁均是又钻了出来,本就容易出事。 能当官的,又有哪个是傻子,谁人不知道大战之后,必有大疫,又是在广南这个地界,又遇上春夏之事,便是死上几万人,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一个“疫”字,哪怕是天家也要闻风色变,聪明人都晓得要躲远点。 再一说,便是没有疫情,单单重建州城已是一桩大麻烦。 被交贼屠戮过的州城是什么样子? 十年前的延州便是一个例子。 杨奎吭哧吭哧埋头花了好几年功夫,才渐渐把延州城的架子搭了起来,那一阵子没少同朝中吵着闹着要物资、人力,俱都没有人理会。 杨奎还是是中书门下平章事,官品高、资历深,手握重兵,不但权重,也深得天子信重,饶是这样,还被搞得灰头土脸的,回朝之后,又发现早被范尧臣给踩了一头。 有他做前车之鉴,谁人还敢去试? 再有邕州也不同于延州,延州还勉强能称得上一个近字,邕州那样远,便是朝中有人有心帮忙,也没办法及时配合。 就算侥幸能样样都妥当,帮着将广南的架子给重新搭起来了,可本就没有人愿意过去,万一寻不到合适的人选,将自己就留在那一处了,这又如何是好! 第五百七十五章 战报 不论是邕州也好,钦州也罢,如果顶着风险去了,也当真做成了,回来能减上三五年的磨勘,能连跳上两级三级的,得一个好差遣,还能在天子面前冒个尖,想来也能呼得动几个人。 然而最怕的是,人去了,事也做了,偏偏回不来,永生永世被压在广南——那才是没地方哭去! 又不是没有过被流内铨点去广南,最终到死也没能回来的人! 就这般,武将武将不愿意去,文官文官也不想动弹,各个派系,范党也好,黄党也罢,便是杨奎原本的那些个徒子徒孙,见得陈灏生死不知,杨党中坚俱是陷在邕州城中,谁知道是个什么下场,也俱都不敢出头,朝中争了许久,都没有个结果。 这其中原因,赵芮又岂能不知,可他除却大发雷霆,催着两府快些定下章程来,也没有其余的办法。 朝中人人不肯去,他也不能强逼着。 便是逼了,去到地方,一个都不做事,只在那一处磨叽,同不去又有什么差别? 好容易寻摸出个梁言葆,虽然不是什么名将,好歹也在南边领过兵,又各处凑了几个胡子都不长的幕僚官、三五个被推出来的选人,一二个躲不开的京官,并一个被硬点的京官,一齐撵去了广南,可那一处,如何是这几个人能处理得了的! 赵芮越想越是不放心。 他抬起头,叫道:“郑莱。” 立在一旁的郑莱连忙上前应是,等着分派。 赵芮又道:“去把孙卞叫……” 他说到一半,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抬眼往外一看,果然天色已经全黑,只是殿中不知道什么时候燃起了几根巨大的白蜡,亮如白昼,叫他一时没有注意到。 不过是想了一会功夫而已,仿佛只是眨了个眼睛,居然时间过得这样快…… 赵芮一时有些犹豫起来。 孙卞是参知政事,此时已是这样晚了,若是将他召进宫来,少不得会引人揣测。 派一个参知政事去广南,虽说那一位目前手头是没有什么要紧差事的,可也已经很是引人注意,若是再半夜召进来,不晓得的还以为广南究竟形势有多差,又要叫京中、宫中人心惶惶。 他想了想,复又交代道:“去看看今日政事堂中轮值的是谁。” 郑莱能在天子面前站稳脚跟,又被引为心腹,自然有他的过人之处,此时听了赵芮的吩咐,并不用去翻轮值书,也不用去问人,只低着头,躬身答道:“陛下,今日政事堂中轮值的乃是黄参政。” 赵芮“哦”了一声,略有些失望。 叫一个孙卞去广南,已是有些过火,他还要好好斟酌一下,也要同对方商议,这等事情,在没有落地之前,自然不能同旁人说。 赵芮越想越烦,怎么坐都不舒服。 他站起身来,在椅子后头来回打了几圈转。 满朝臣子,可能用的却是不多。 庸才多,人才却少,陈灏自不必说,多少年才能得一个能征善战的强将,勉强能接一接杨奎的班,而后头的张定崖也好,平叛军中的各个副将也罢,都是骁勇善战之辈,居然全数被…… 想到这一处,赵芮只觉得自己站着也不舒服了。 还有顾延章…… 几届进士里头自己最为喜欢的一个,苦心培养,想他做一个直臣,连路都帮他规划好了,只要留给儿子将来用的。 眼见坑挖好了,树栽下去了,时不时自家还记得浇水,看着他抽枝,看着他长叶子,好容易越来越大,越来越高,正想着再用不得多少年,便能在下头乘凉,哪晓得一转头,居然被隔壁的恶人给拿斧头砍了! 想到这一处,赵芮连饭都不想吃了。 还有那吴益,生了手脚,从来不做正事,有脑袋,里头尽是水,通身只一张嘴管用,却不是用来说话,只是用来大放狗屁的! 他有胆子在禁绝互市,停了榷场,也有胆子挑衅兵事,却没脑子想一想,广南这点兵力,根本不够打吗?! 京城里头的人离得远,不晓得广南的形势,他堂堂一个敷文阁学士,也外放数地为官,也经过事情,难道会不知道要早早汇报朝中,好叫及时应对吗?! 赵芮越想越是来气,只恨不得把那吴益从地底下挖出来,鞭骨敲髓,才能消他心头之恨! 钦州、廉州死了数万百姓,邕州大州,还不晓得这一回城破要死多少人,若说全数怪在吴益头上,他还扛不起这个责任,眼下死在邕州,一并殉了城,自己还要给他一个荣烈! 赵芮简直气得牙都痒痒了。 他在殿中打着圈圈,想着范尧臣说要从韶州、广州、沅州等地调拨粮秣、药材,又要从京城当中调派御医南下治疫,还要预备防着交趾再来,再要准备好朝中伐交趾,另有无数流民、难民等着抚济,尸首要收殓,无主荒田要打理,户籍要重新清点。 广南实在是有太多事情要做了。 才被打发南下的那些个人,哪里中用! 他实在是有些着急,已是等不得明日,极想现在就把孙卞给召进来。 一想到广南那千头万绪,无人打理,饿殍遍野,流民遍地,再想到邕州城中一片焦土,处处焦尸,赵芮便站坐不宁。 “郑莱!”赵芮忍不住大声叫道。 郑莱连忙躬身听令。 赵芮正要说话,却听得外头进得来一个仪门官,禀道:“陛下,外头有广南来的急报!” 郑莱犹在等着,赵芮却半点不理他,只紧张得心都快要跳到嗓子眼了,急急道:“宣!” 明明他时时都等着广南的消息,可这一刻,赵芮竟是不知道自己是想早些知道,还是想晚些知道。 会是哪里来的急报? 是不是桂州? 邕州死了多少人?什么时候破的城?交趾退兵未曾? 一个有一个的问题环绕在赵芮心上,已是叫他牵挂了太久,担忧了太久,可临到此时,手上拿着那一份战报,他的手居然有些发抖,唯恐自己无法面对那死伤的数目。 他一咬牙,将战报翻开,只匆匆扫了一页,却是一下愣住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第五百七十八章 肚量 范尧臣手持笏板站在崇政殿上,只听得周围一片嗡嗡的声音,是天子与两府重臣在议事。 他脑子里却还是绕着放才在大殿上听到的消息,一时竟有些走神。 怨不得才先殿中人人震惊,谁人能想得到,光靠着那一万出头的散兵,居然真的能扛住一个多月! 梁言葆还在半途,邕州只靠着城中守军并两千充作援兵的骑兵,居然逼退了交趾大军。 这话放在一天前,怕是说出来也没人敢信。 可邕州却当真做到了。 虽然心底里也希望广南莫要出事,可听得当真守住了,范尧臣却是止不住的感慨。 实在是时也命也。 陈灏这运道…… 原以为杨奎走了,杨党群龙无首,以陈灏的资历同威信,暂还压不住,谁曾想…… 果然世事无常。 居然睡也能睡成这样的功绩! 一面想着,他也忍不住咬牙切齿起来。 当年自家阵前立功,出生入死,枪林箭雨,手底下全是些各有心思的,除却拖后腿,当真是帮不得什么忙,所有功劳,全是自己流着血汗挣出来的! 偏这陈灏,一到邕州便长病不起,莫说出力,怕是连口水都未曾出过,居然有这般大运道! 平叛梁炯是为大功,守住邕州是为大功,逼退交趾一般是为大功。 李富宰手段残忍,交贼奸邪酷厉,钦州、廉州惨状,已然尽数呈于御案之上,若是朝中视为不见,将来颜面何存,又待将被屠百姓置于何地! 按着朝中的议事风向,攻打交趾之事,待得广南稍待平定,便要提上案头。 届时领兵的会是谁? 自然是陈灏! 想到这一处,范尧臣实在是不嫉妒也难。 有时候,做官除却要看能耐,一般也要看命。 原本只是外出平个叛而已,谁会知道到得后头,会牵出这样多事来。 广南那一处,在旁人看来是刀山火海,血雨腥风,可在范尧臣看来,却是一个又一个的大功,等着人去捡! 重建州城也好,开边拓土也好,俱是名利双收的好事,一旦这些做好了,桩桩都是政绩,何愁不简在帝心,何愁不青云直上,何愁不千古留名?! 只可惜自己没有几个出挑的子侄,也没有几个靠得住的晚辈! 如果当年自己才得官时,能有这样的机遇,何苦爬得这般辛苦! 范尧臣还在想着,殿中天子与诸臣一来一往,一奏一对,却是已经把广南几个官员的新差事定了下来。 眼见就要日落西山,崇政殿中的议事终于告一段落。 范尧臣回到府上时,天色已经尽黑。 他进屋一看,却见桌上除却家中往日吃的,另有一大盘子才烤出来的乳豚肉,看着金黄灿灿,连皮带肉的,还冒着油光。 范姜氏已是吃过了,却又陪着坐在了桌边,道:“秀府特给送过来的,不想今日朝中这样忙,你半日不回来,他等到亥时二刻,因真娘此时乃是双身子,不同往日,便先带着人回去了。” 她言语中称呼小女婿的字,十分亲近喜欢的口吻。 范尧臣听得又是杨义府的手笔,往时最多也就是心中一哂,不会多做计较,可他今日才从崇政殿议事归来,两厢一对比,不由得忆起当日自己想方设法将人塞进平叛军中,却被那小女婿拿各色理由推拒的事情,有些不舒服起来。 好好给铺了路,却被人弃如敝帚,泥菩萨还有三分火气,更何况他一个活生生的人! 他拿了筷子,也不去动那自己一贯喜欢吃的烤乳豚肉,只挑了几个旁的菜吃起来。 范姜氏同丈夫几十年的夫妻,如何看不出来对方别有心事,她不晓得其中另有内情,只道:“这女婿哪一处又惹到你了?踏踏实实在衙门里头当差,事情做得也出挑,上回张翰林不是还夸他‘机敏善辩’、‘是为奇才’,怎的到了你这一处,倒是只给个面子情了?” 范尧臣只低头吃饭。 他虽没有“食不言”的规矩,却不想因为女婿的问题,同老妻拌嘴。 也没什么好说的。 然则他不吵,却不代表范姜氏就此闭嘴了。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不就是觉得女婿不听你的,当日不去广南,拂了你的面子?此时回头来看,难道却不是他做得对,你做得错?” 都说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有趣,范姜氏对杨义府这个女婿,确实是挑不出半点毛病,只觉得丈夫这个态度,十分没有道理,复又道:“你且看,从前若是听了你的安排,去了邕州,此时城破,哪里还有命在?你待要置真娘于何地?” 再道:“眼下不论他是为着咱们女儿也好,有私心也罢,留在京城当中,一来官途也顺,二来女儿也高兴,岂不是好?怎的还要摆这样一张脸。” 范尧臣今日在崇政殿中议了一天的事,听着天子对陈灏也好,顾延章、张定崖也罢,口中诸多夸赞——这也罢了,他好歹也是宰辅,不至于这点容人之量也没有——可一面夸那边,一面又催着自己给邕州运送物资,这就十分恼火了。 此时才开春,恁多事情排在后头,天子今日催这样,明日催那样,样样都是着急的,只要有一桩做得晚上半分,就要被人盯着挑出来大说特说。 本来就不好熬了,还要加上广南那处的繁杂事务,如果对自己有好处也就罢了,偏偏是去给陈灏这个对头送助力的! 弓着腰叫对家踩着自己的头上位,哪怕再说什么“宰相肚里能撑船”,范尧臣也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气! 眼下本就不太舒服了,还要给老妻掂出来说,范尧臣再忍不下去,只道:“他若是听得我的话去广南,此番回来,莫说一个京官,过上三年五载,说不得一个知制诰都能到手!” 范姜氏听得一愣。 范尧臣复又道:“这许多女婿,你可见我对谁同他一般?从前那些个寻得早,本就资质寻常,我也不去强求,踏踏实实同女儿过日子便罢,可这一个,自己心思也大,要得也多,偏什么都不想做,一味投机取巧! 第五百七十九章 不满 “邕州那一处,今日朝中已是有了消息,城是守住了,陈灏也大好了,交趾也退了,只要把城中上下拾缀起来,便是又一桩大功!” 他把筷子放下,连饭都不想吃了,道:“将来讨伐交趾,若是他听了我的话一同南下协理转运,届时顺理成章便能留在后方,既不用遭罪,又能有大功,难得有喂到嘴边的肉,张口便能啃!” 范尧臣说着说着,火气也被撩了起来,怒道:“我做官几十年,从来没有遇过这样大的好处!在广南混出个积威了,过得两年回来,还有什么怕的?再外放过三两回,于部司中任两回官,待我致仕了,他顺顺当当的,入阁也好,入台也罢,岂不比此时在文渊阁中修书来得稳?” 又道:“若不是家中儿子没一个能成材的,我何苦要耗尽苦心,去想法子扶他起来?” 范姜氏听得邕州未破,又听说交趾退兵了,只是不信,却也晓得丈夫不会胡说,过了好半日,才把这消息消化了,只她到底同范尧臣想的不同,复又为女婿辩解道:“你倒是说得好听,可世上哪有白捡的功劳!你只道那广南好立功,可守城也不是好守的罢?重建城池,又怎么可能是一句话就能做好?” 她不是寻常的妇人,到底跟着范尧臣许多年,经事多,见识也有,复又道:“当年你去打河湟藩部,好好一个人过去,剩得半条命回来,此时倒是说得嘴响,从前的事情,全数忘到脑后了吗?” “是谁患了痢疾,险些把命半路丢了?是谁挨箭穿了肚子?我当日给你做的衣衫,本来尺寸恰好,回得来,套上去空荡荡的,知道的说这是个人,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个骷髅!” “打完仗,乔三他们哥七个同你一起过去,我点过数,回来的时候已经只剩下两个,没了的那五个,三个死在战场上,两个就是后头遭了疫病,你怎么只看到好处,没看到坏处?” “当日苦,是没得选,今日有得选,作甚还要女儿吃我当日的苦?你可晓得我日日如何在后头担惊受怕,又如何夜夜求神拜佛!” 范姜氏说到此处,也有些激动起来,只道:“我偏不信了,人人都要去广南才能入阁入台!从前难到没有太平宰相了?便是官小些,只要小夫妻两个平平安安,相敬如宾的,又有什么不好?” 听得老妻翻了旧账,范尧臣便似被当头一瓢冷水泼了下来,那满腔火气被浇得干干净净,只闷着头,再不敢就那事说话。 范姜氏起了头,越发滔滔不绝,道:“张翰林都夸好,李知院也道好,这些个女婿的上峰,难道个个都是给了你面子?赞的那些言语,却不是泛泛之谈,俱是有条有理的,个个去广南,难道个个都能立功?却也未必罢?然则院中这样多人,几位官人旁人不夸,单单只夸秀府,却不是他的是做得好?” 范尧臣先前还能忍着,听到后来,再也忍不下去,道:“你且莫夸你那女婿了!若不是想着真娘,我也不愿帮他描摹!他在学士院中修书,做个小头目,也不晓得哪里生出来的大胆,拿着剩下来的生纸出去卖,转头与院中几个不知事的出去吃喝!他只知道上头人,却不防着下头人,要没人看在我的面子上帮着遮掩一二,早早便被御史台知道,拿出去弹劾了!” 京中物贵,个个衙门都有自己的生财之道,都说三班吃香,群牧吃粪,这学士院同各大修书的阁馆,便是吃纸。 学士院中修史、修书、印书,纸张是泾县特供的上好的澄心纸,还向来只用单面,若是出了错,便要报耗损。 埋头修书、修史的那些个官员往往清苦,这些地方不像其余实权部门,实在没有油水可捞,众人从石头缝里挤出油来,也只能把主意打到这些纸张上。 澄心纸多报了耗损,拿出去书坊卖,一来质地实在是上佳,二来卖得也便宜,是以往往遭人哄抢,得了银钱,一个衙署当中的人便一齐出去打打牙祭,也算是一项不大不小的福利。 这本来是大家心照不宣的事情,处处都这般做,并不算什么。 可麻烦就麻烦在,杨义府这厮,行事太过而不及了。 他进了学士院,几个月之后,果然深得上峰器重,虽然官品、官序没有变动,却隐隐成了那一批新进中的小头目,上头人有事便分派他,他再分派下去。 他叫下头人挪了澄心纸出去卖,卖得的钱到了手,却不是全数拿出去大家一起吃喝,先是取出来一部分,头一回给几个上峰各置办了几块好墨,后来又送了些其余东西,俱不是尤为贵重的,都是文人间互赠的风雅之物。 得了这样的礼,上头人只会觉得这小子上道又醒目,顺手也就收了。 然则杨义府顾了上头,却是忘了下头。 能进得学士院修书的,多半是些甲次偏高,家中有没有什么大背景的进士,不少甚至熬了一二十年,也没能熬出去。 众人本来就过得清苦,一个月巴巴等着机会好好祭一祭五脏庙,偏被杨义府吞了半数去讨好上司。 本来平日里他们就对这一位范参政的女婿十分不顺眼,事情不做,嘴巴倒是说得顶响,眼下有了把柄,如何能忍,诸人私下自有一番议论,有人甚至想着要去告发。 幸而此时被学士院中一个老修撰知道了,私下告诉了一名范党,范尧臣才急急想办法压下。 如果做下此事的是杨义府,也许只是背个不大光彩的名声而已,可做下此事的却是“范尧臣的女婿”,事情性质却是大不相同了,一旦被言官逮到,不脱一层皮,如何能爬出来? 范尧臣本来就不喜这女婿行事,经过此回,更不满他自知身份,还不晓得谨慎,原还瞒着,觉得事情不当让家中人知道,此时被妻子絮叨了半日,终于忍不住,全数抖了出来。 第五百八十章 点人(为我乃大罗金仙的加更) 且不说这一处范尧臣夫妻二人,为着女婿险些起了争执,垂拱殿中,却另有一番动静。 今日在崇政殿上给陈灏、顾延章等人定下了新差遣后,赵芮一面催着轮值的翰林学士起草文书,一面赶着小黄门将文书拿去中书加签盖印——这等公文,单单有天子的首肯,其实并无效力,只能拿来看看而已,还需宰相同意了,才能有用。 大晋这一个天子,虽然有个龙头,却又不大,本来就装不进去多少脑浆子,想了这个,就想不动那个,此时里头全数是广南的事情。 他纵然信重陈灏,也喜欢顾延章、张定崖,可若广南只有陈灏一派的人领事,虽有一个顾延章,可也与陈灏关系匪浅,这般下来,若是有意蒙蔽圣听,山高水远的,实在也难以核查。 从前去安抚各路的官员,也不是没有出现过为了多得功绩,瞒报灾情,本来死了数千人,他只报几百人,本来疫情早扩散到了数个大州,他偏说只有一两个小县。 现在看着是个好的,难说以后是不是好的。 赵芮实在不敢也不愿意全然相信下头的臣子。 除却皇城司、广南西路的转运使、各大臣子的上书,他觉得自己很有必要辟一条新的言路。 看着桌上的广南舆图,赵芮想了想,抬起头看着后头立着的两排宦官。 ——人倒是不少,靠得住,又能当真行点正事的,却也不多。 朱保石管着京中的皇城司,不能轻易离京,徐韦又有些轻浮,行事不够稳重,至于…… 赵芮开口道:“郑莱。” 郑莱心中一凛,连忙上前应声待命。 赵芮复又问道:“你手头而今可有什么要事?” 郑莱一颗心砰砰直跳。 他是个聪明人,跟着赵芮几十年了,便是不用脑子,这两日的事情如此明显,也能猜到天子想要做什么。 定是要派人去广南了! 然则糟糕的是,自己手头眼下确实没有什么要紧事! 郑莱只觉得自己此时怕是出去拉泡尿都是苦的,他在脑子里匆匆过了一遍,硬生生瞎掰出好几项事情来,都是从前天子分派过,听着十分重要,其实又不需要花多少功夫去做的。 赵芮听得他一二三四地数了半日,实在不耐烦听,挥了挥手,便叫他闭嘴,复又问道:“你是哪一处的人?” 郑莱咽了口口水,忙道:“下官是建州人,不过六岁就跟着族中长辈进了京,再没回去过,早是个北人了……” 此时此刻,他只恨不得多长高几寸,更恨自己不能在天子面前衣冠不整,不然将外衫脱了,抬头挺胸,露出满身一把腱子肉来,好叫陛下晓得,自己已是一个彻彻底底的、又高又壮的北人,绝不习惯南边风土,若是去了广南,定会同陈节度一般水土不服,一病不起! 他才不愿去邕州! 上回奉了天子之命去延州,半点不招杨奎待见,事事被排挤在外,又吃风、又吃沙,什么好处都没捞到,等到回来,还发现天子身边已是冒出了好几个新面孔。 这亏本买卖,如何能做? 况且邕州还有疫情! 已是没根了,自然要更惜命些……谁晓得这回能不能有功,万一功劳没摸到,反倒摸到了疫病,当真命丧在广南…… 郑莱一面说话,一面悄悄踮起了后脚跟,至于这动作能不能叫他看上去更高一些——只能说聊胜于无了。 赵芮听得皱起了眉头,转头在那一排宦官当中又扫了一圈。 他忽然眼神一顿,叫道:“许继宗。” 许继宗已是两步踏出了队列,应了一声。 赵芮一般地问道:“你眼下手头可有些什么要事?” 许继宗交代了一遍,却又补了一遍,道:“都不是些不能挪交出去的。” 赵芮点了点头,又问道:“你那籍贯……” 许继宗躬身道:“下官是均州人,说南不南,说北也不北,只是这些年得陛下恩赐,去过不少地方,南北都有,南边去过赣州,北边也去过河间、真定,也算是长了些见识。” 赵芮顿时就想了起来,“哦”了一声,道:“上回去赣州的是你啊……” 说着也笑起来,道:“倒是有些缘分……上回的差也当得不错。” 又道:“既如此,你收拾收拾,去一趟邕州罢。” 复又细细交代了几句话。 许继宗听完,已是连忙叩头行礼,一口应了下来,动作干净利落,半点不勉强。 他面上不显,心中却是要乐开了花。 这等千载难逢的际遇,居然落在了自家手上! 按着天子的意思,这一回可不是去个三两个月,而是去三载两载,什么时候广南稳了,交趾定了,自家才算差事办妥了。 比起在宫中做些鸡毛蒜皮的杂事,被朱保石、郑莱压着半点出不得头,能去邕州那一处办差,哪怕最终没能得大功,却也能有些苦劳,攒些经验。 天子向来是个恋旧的,自家东奔西跑,他看在眼中,不会忘记。 再一说,万一当真能起些什么用,阵前看得久了,有什么机会,叫自己也跟着领兵当差,说不得能在史书上也记下一笔! 带兵打仗,最后官至节度使的宦官,先皇时却也不是没有过啊! 虽然下头少了二两肉,可要是能立下大功,将来青史留名,也不算辱没了门楣罢! 至于疫情、乱民、兵灾并许多乱象……世上哪有什么事情是全然不用冒风险的? 况且……不是还有顾勾院在吗? 十几万流民都能抚了,虽然广南有些棘手,可有这一位,许继宗实在不觉得会有什么难的! 他行过礼,站起来退到一边,已是开始在心中盘算起来。 ——得想办法寻到顾勾院递上来的折子才行,其中要了什么东西,趁着自家还在京中,也帮着催一催,到时候带得许多大礼过去,对方惯来是个投桃报李的人,见了自己一番心意,就算一时半会听不到动静,难道长而久之,会没有好处吗? 上回靠着赣州一行,回到京中出的风头,他可是一直到得现在,还时不时拿出来品味一番,只盼这一趟邕州行,也能有些收获才好! 第五百八十二章 反复 无论是许继宗也好,松香也罢,前者满似以为自己去了邕州跟着那一位“顾勾院”,自有一番手脚施展,将来功成名就,不在话下; 后者则是认定只要自己寻到了夫人,无论南边形势如何,总能得几桩事情分派,好过在京中无所事事,也能躲躲玩忽职守的名头,免得将来要被回京的官人责罚。 两人却是无论如何都想不到,自家以为无所不能的那一个人,而今竟是躺在病床上,正烧得浑身打抖。 季清菱照料了一日,只觉得面前人身上的热度半点没有降,先用三花酒,也未有什么效果,她怕烈酒擦得多了,要烧得皮肉疼,实在不敢乱来,只好又换了井水,反复帮着擦身。 秋月端着盆子进进出出,一时换水,一时捧药。 季清菱便劝道:“你去屋中歇一歇,此处暂不知是什么情况……” 秋月却是摇了摇头,道:“夫人莫再说啦,我这条命是两位主家给的,当真有了不好,也是老天要收了去!我便不信了,当年那样多苦都吃过,今时有了好日子,反倒过不下去。” 只坚决不肯出去。 季清菱同她说了一回道理,秋月却是道:“夫人怕不是以为我是那等贪生怕死之辈?半点恩义都不认,半点忠心都不懂的?那从前跟着读了这样久的书,难不成都读到狗肚子里了?只莫要说了,您一个人,也照管不过来,怕是官人好了,您这一处也累倒了。” 又道:“若是我同旁人一样无事,绝不在此装相,必是听话走开了,只我一早便同官人说过话,还迎过他,此时出去,也不晓得身上情况如何,我也不是不惜命的,左右已是这般了,莫要再说了。” 也不理季清菱,掉头去外面打水了。 她自下了决心,倒觉得身上不似原本那样热了,脚上也有力气了,只觉得是上天给的启示,做起事来,竟越发地有了劲。 季清菱见她如此,便不再拦着,自守到晚间,给顾延章喂了三轮药,却见一点作用也无,不晓得是病情的问题,还是方子的问题,床上躺着的那一个只满脸难耐地翻来覆去,头脸一点汗都没有,伸手一摸,其人全身上下又干又燥,热得异常。 季清菱急得不行,用帕子沾了井水给他复又擦了两回,依旧是半点用处没有,实在觉得不能再拖下去,便对秋月道:“你去交代外头人,寻一回陈节度……” 她话才说到一半,却已是听得外头一阵敲门声,一人隔着门唤道:“顾勾院可是在里头?” 秋月连忙去应门问话。 那人便道:“下官姓张,是太医院的奉药。” 一时进得来,却是个三四十岁的男子,身后跟着个背着药箱的十来岁从人。 他神色不慌不忙,见得季清菱,先行了个礼,复又道:“给夫人道扰,听得勾院得了疾,节度便交代下官定要过来盯着,因城中疫病闹得甚重,诸位官人怕我等白日间出来,若是染了病,不想传给百姓,只好夜间宵禁了再快马回来。” 季清菱听得是朝中奉药,已是松了口气,忙道:“官人过谦了,烦您一路过来。” 她心中惦记着顾延章,也不废话,连忙将人引到床边,道:“今日烧了一整日,吃了早间那大夫开的方子,统共三回,并不咳嗽,也无其余症状,只是烧,汗也不流,东西也吃不下。” 一面说,一面叫秋月把先头那大夫的药方取来。 那张奉药听得季清菱说了一回症状,只点了点头,坐在床榻边上给顾延章把起脉来。 一时看了眼底,又撬开牙关看了舌苔,拿先头那大夫的脉案、药方看了,他才转头道:“看着像是邪风入体,只城中风气不好,一时也不晓得是个什么由头,不若下官先给勾院扎一回针,明日再来看看效力,夫人以为如何?” 季清菱自然连忙点头应是,只让开了任由那奉药自行施展。 她见对方镇定自若,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便站到一旁去,不插嘴,也不多话,看着他从药箱里头取了针来给顾延章扎了一回,复又开了药,再吩咐那跟着的从人去照着方子捡了来,一举一动都自有章法在。 等到样样都做完了,那张奉药复又探出手去试了试顾延章的脖子、额头,这才转头道:“这烧好似压住了些,夜间势必还会反复,先吃了药,若是再烧起来,寻了老姜来,给擦一擦涌泉穴,百会穴,手心,再用凉水浸了帕子好生敷一敷,如果有什么不好,我便在这驿站东边住着,夫人差人过来,不论什么时辰,一般是能即刻便到。” 又郑重道:“勾院身体底子极好,不会有什么大碍,夫人且要放宽心。” 季清菱跟着伸手放在顾延章头上一试,不过过了小半个时辰而已,那热度已是降了些,不再像从前那般吓人。 她顿时全身都放松了,连忙行了个大礼,道了一回谢,亲送对方出了门。 等到转过头来,她才行得几步,只觉得肚子里头空荡荡的,一直反驺着酸水,这才察觉到饿,一时想起来,原来自己已是一整日没有进食了,只抽空喝了几口水。 她知道这样不行,转头一看,果然桌上摆着些饭食,已是冷透了,因实在没什么食欲,想到这一日也没见到秋月吃东西,便把人叫过来,两人填塞了些东西进去,垫了垫肚子。 等到半夜,果然如同那张奉药所言,顾延章复又反反复复烧了几次,季清菱依照其言而行,折腾了一晚上,直到天边鱼肚白了,才摸着好似烧又退了,人也踏踏实实睡着,便把秋月打发去外间休息,自己也实在熬不住,拖了张交椅坐在床边趴着睡了。 她心中挂着事情,怎么睡也睡不安稳,只是实在太累,却也总是脑子沉坠坠的,眼皮子怎么也睁不开,半梦半醒之间,好似听得一旁淅沥沥的一阵水声。 季清菱一惊,连忙挣醒过来,抬头一看,却见床上原本躺着那人竟是已经起来了,正半坐靠着拧帕子。 第五百八十三章 调理 她吓了一跳,连忙道:“怎的起来了?还烧不烧的?” 一面说着,连忙要去接那帕子。 顾延章倒也不推拒,老老实实顺着她的动作,自己复又把枕头支起来,靠回了床上,睁着两只眼睛,犹有些迷糊地道:“这是什么时辰了?你怎的坐在下头,却又不睡?” 又道:“这一觉睡得好长,倒是怪累的,身上也老是出汗,黏糊糊的。” 说着摸了摸身上,有些奇怪地问道:“怎的给我换了衣衫?” ——竟是犹有些迷糊。 季清菱见他醒来了,又惊又喜,见他这幅懵懵的样子,复又好气好笑,便帮着把帕子拧了,问道:“身上汗多不多?要不要换身衣衫?” 顾延章点了点头,道:“一会叫人打点水进来罢,我还是要洗一洗——方才做了好长的梦,醒来时还以为定是迟了,谁料到睁开眼,外头太阳还没全起来,只全身都湿透了。” 他此番起来,力气倒是回来了,又探头去寻那墙角的滴漏,问道:“什么时辰了?我可是来得及点卯?” 季清菱见他此时十分有精力说话的样子,也不去拦着,只伸手去摸了摸那额头——果然温温的,半点不热手了,口中便搭道:“才过了寅时,若是一心去点卯,想是来得及的。” 又问道:“五哥做了什么梦?” 顾延章一时竟然没察觉出来这动作有什么不对劲,只答道:“梦到我得了大病,你急得不行,一直围着我打转,我想醒来又醒不来,其实在做梦,梦里头居然又以为自己在做梦……” 他说着说着,自己也好笑起来,只说完这话,也觉得好似有哪一处不对,终于慢半拍地反应过来,愣愣地看着季清菱,口中喃喃道:“清菱……我不是当真病了罢?” 季清菱叹了口气,道:“五哥,前日还说你,当真莫要逼着自己,平日里无事,一病起来当真要吓死人——你睡了足一天两夜,哪里能不累……” 又问道:“可是还有哪里不舒服?肚子饿不饿?” 再转头叫秋月。 秋月过了一会才进来,见得顾延章坐在床上,一时竟是有些不敢相信,忙问道:“官人这是烧退了?” 又问季清菱道:“夫人,可是要去张奉药过来?” 季清菱点了点头,又道:“再请厨下帮着煮个粥过来罢。” 秋月连忙领命去了,出得门,竟是走错了方向,行到半路才觉出来,忙又一路小跑往院门处走。 不多时,张奉药便带着从人来了,他这一回复又把了一回脉,另开了一帖药,对着顾延章道:“勾院身体已是没什么大碍,再调养几日便好了——并不是什么疫情,只寻常邪风入体罢了——这一阵子莫要劳心劳力,待得养好了再说。” 顾延章连忙道谢,复又问道:“我这病来得也怪,又急又险,却不晓得是个什么缘故?” 那张奉药便道:“实是操心太过,其实病疾原本就积下了,总有不防备的时候,松懈下来,难免邪风入体——其实也是好事,此时引出来,疾发得浅,养上几日变好了,好过一直攒着,压得厉害了,突然发得出来,便要像陈节度那般拖得许久还未能康复。” 又拿病理来说了半日。 顾延章郑重道了一回谢,等到将人送走了,自喝了白粥,又吃了药,缠着季清菱要去洗澡。 季清菱哪里敢同意,道:“五哥,你莫要闹,张奉药已是说得清楚,这一回是邪风入体,你才好便急着去洗澡,若是不小心着了凉,这两日的药都白喝了,我这几日的心也白费了……” 又哄他道:“我让人打了水来,给你自家擦身好不好?” 这两个多月以来,顾延章一直连轴转,可谓半分松懈也没有,最近几日,全然是靠着强撑在做事,虽说在旁人看来,依旧是条理分明,半点不出纰漏,可整个人的状态已是当真已是到了极限。 对他来说,其实做事倒不是多辛苦,十分能应付得过来,最大的问题却是出在情绪上——他时时不是见得伤营之中的伤患,便是出去抚恤阵亡荣烈之士的家属,或是在外头情理战阵,一日十二个时辰,做事的时候对着这些,回到驿站之中,还是想着这些,再康健的人过得久了,也要出问题。 因他身体底子好,其实外头露出来并没有什么不妥当,只内里一味压着,才看得不明显,今次季清菱一来,叫他脱出身来,那从前硬扛着的情绪便再扛不住,和着病一齐爆发出来。 顾延章心志坚定,虽然一时走了岔路,可一旦醒悟过来,慢慢便自己学着调整,要从原来的心境里脱开来。他原来已是听得季清菱开导,心中有了谱,病了两天,此时醒得来,其实已经好得大半,精神更是恢复了六七分。 他睡了足两夜,除却发热,并没有其余病症,此时烧一退,又足足喝了三大碗肉粥,力气也跟着回来了,却是因为这一场病,难得有了机会,只当自己还是个小儿,赖在床上讨要好处。 因听得要叫人打了水来,给他“自家擦身”,顾延章哪里肯应,只拉着季清菱的手,道:“清菱,我手上没力气……你且帮我擦一擦,我身上黏得很,十分不舒服……” 他把头歪在床头处靠着,特转过一张带着病容的脸,虚着声音说道。 见到人这个样子,季清菱哪里还能说得出一个不字,等到秋月端了水盆进来,她便将人打发出去,果然拧了帕子要给他细细擦洗。 只照顾病人,却不是什么轻松事,顾延章是睡了一天两夜,季清菱却是熬了一天两夜,东西也没怎么吃,自然有些精力不济,面上少不得就露出一两分来,一时困意上涌,忍不住侧头掩着嘴打了个小小的哈欠。 顾延章看在眼中,也顾不得再腆着脸讨要好处了,只皱着眉道:“这两日只你在屋中看顾吗?怎的这样累?” 又往里头让了让,道:“莫管旁的了,先上来歇一歇,我自己随意擦擦便算了。” 第五百八十四章 养病 季清菱原本提着心时倒不觉得有什么,此时见顾延章果真无事,心下一松,那困意、乏意却是一阵又一阵地涌了上来,几乎久站不动都要睡着的地步。 她犹豫了一下,问道:“我且叫松节进来给你擦一擦?” 顾延章不过二十,正是气血旺盛的时候,又不是躺了十天半个月,把底子给淘空了,才病了两天而已,吃了药,退了烧,一觉起来,纵然说不上生龙活虎,却是半点称不上虚弱。 他作一副可怜样,闹着要季清菱帮自己擦身,其实就是趁着病时,想要借机黏糊黏糊,讨点心疼,哪里就真的连擦身这点不费力气的消逝都动不了了。 此时听得说要找松节,他只做不懂,脑子里却是转了一圈,道:“何苦来着,又不是你不在时无人来照料,只好喊那外人……你先上来睡一觉,我自拿帕子胡乱擦一擦,叫他们烧锅热水,等你睡足了,再帮我打理一番。” 又道:“此时也不冷,我身上尽是黏汗,只要水热,怎么就会着凉了?这般不干不净的,才是不舒服,觉也睡不踏实。” 话里话外,全把松节撇到一边,当这人不存在一般。 他此前心中压着事,并会去想旁的,如今得了开导,再兼病也好了大半,见了季清菱,那等惦记了许久的念头便冒了出来,说着说着,不知为何,忽然心神一荡,就忆起才中状元那一晚的回味来。 只是想到而今在驿站里头,自己又病体初愈,清菱肯定不愿意——虽如此,只要脸皮够厚,讨点好处,歪缠一番,应当还是不难的。 他拿定了主意,便翻出各色话来劝,季清菱本就困倦,脑子十分转不动,被他说了一会,不知怎的就依言躺下了。 她熬了两日,头一沾着枕头,眼睛就闭上了,原还想交代两句,嘴巴未曾张开,人已是睡着了。 这一觉睡得十分踏实,等到醒来一看,窗棂外头的天色已是有些昏黑,转过头,却见旁边一人正靠在床头,凝神望着自己。 “五哥。” 季清菱叫了一声。 她睡足了觉,反而有些懒洋洋的,也不起来,只翻转过身,就着躺姿,伸出手去摸了摸顾延章的头。 顾延章往前凑了凑,就着她的手给她去摸额头。 “退烧啦。” 季清菱探得手下皮肉温度,终于把心全数放回了肚子里。 她嘟哝了一声,正要将手收回来,却被顾延章把手轻轻握住了。 他把那一只手拿到了面前亲了亲,望过来的眼睛同表情无法形容,又温柔,又缱绻,里头还带着三分说不上来的情缠,只定定看着季清菱,目不转睛。 此时接近入夜,驿站的偏厢并不临街,也无人进出,是以格外安静,屋子里也昏昏暗暗,越发显得人近物远,床上两人一个躺着,一个半躺着,似这般手握着手,别有一番滋味在心间。 季清菱被这样一双眼睛看着,手指上给连着擦吻了好几回,身上慢慢就生出热来,早忘了自己本是要收回手。 两人就这般对视了许久,都没有说话,只一人吻着另一人的手,另一人弯着眼睛,微微笑。 过了好长一段时间,顾延章才叹了口气,将她的手放了下来,却依旧握着不肯松开,十分遗憾地道:“真想抱抱你……” 又道:“可惜还未全好,只怕过了病气……” 季清菱见他这个样子,却是忍不住笑了起来,打了个半滚,翻到他怀里,仰着头笑道:“我不同你的脸挨着,只抱一抱。” 果然搂着他的腰,把头在他胸前蹭了蹭。 两人就这般挨着说了会话。 季清菱问得他已是吃过药,又吃了饭了,便细问是吃了什么饭,头还疼不疼,身上热不热。 顾延章一一答了,复又道:“张奉药已是来过了,另开了一贴药,说是明日吃那一剂,若是这两日无事,再过一日便不用吃药,休息两天,等他复诊过,便能回去当差了。” 季清菱听了,终于全然放下心来。 她大半个白天都是睡过去的,因睡过了头,反倒身上越发没有力气,起也起不来,就躺着不愿意动。 顾延章拿手去摸她的小肚皮,问道:“一日没有吃饭,饿不饿?我叫厨下给你用猪骨熬了汤,晚上下米粉吃,放些姜末,把那猪的味道压下去,也不油腻。” 又有些忧心地道:“也不晓得你吃不吃得惯,只而今城中没什么东西,便是驴、羊都不好寻。” 听得他这样说,季清菱才恍然觉得,果然自己饿了,只是睡了太久,饿得都不知道了,便笑一笑,道:“五哥何时见我挑东西吃了?” 又叹一口气,道:“只是我睡得身上太懒,都不想起来。” 话虽如此说,还是勉强爬了起来,打铃唤人进来伺候梳洗。 一时秋露进得来,又有几个小丫头来帮着收拾桌子,问了何时摆饭,去厨下取饭食了。 又过了一会,秋月端着水盆进来,又问道:“夫人,官人那一处午间交代下午要热水,可是此时要?” 季清菱不由得转头看了看顾延章。 顾延章摇了摇头,道:“本想要洗一洗,此时到不着急了,等吃了饭,咱们消消食再说罢。” 又道:“一会去喊松节来,我有话交代他。” 秋月却是解释道:“方才出去,正好撞着人去给松节送药,想来此时他人还在歇着。” 她见两个主家皆是一愣,连忙把后头事情交代了一回。 原来自两日前顾延章突发急病,满屋子仆从皆是吓了一跳,其时人人以为当真是疫病,都在屋子里头躲着,生怕自己也染了。 尤其松节,因他是顾延章亲随,从来跟在背后跑的那一个,自然认定“若是官人染了疫,我定数也是逃不脱的,还是莫要叫旁人也染了”。 他自己把自己一个人关在厢房里头,也不敢叫其余人进去,只喊手下头小厮一日按两顿送食水,才憋了半日,已是憋出上吐下泻,又兼也跟着烧起来,自以为果然应了验,的是疫病。 第五百八十五章 晚饭 本章纯日常:) +++ 此时满城大夫,叫得出名字的已是被抽去病营之中,其余许多出诊前,听得症状不对,便不肯再上门,也不肯接诊,松节生怕自己病来得厉害,路上便要做那一个“发毒之物”,叫旁人也染了,便不敢去伤营,只把门窗都关死了,自己老老实实在屋中等死。 季清菱自前两日将这一处厢房封了起来,说一句与世隔绝也不为过,是以此时听得松节之事,十分紧张,连忙问道:“眼下病情如何了?可是请了大夫?大夫怎的说?” 秋月说忙道:“夫人莫急,已是大好了!早间有人同他说官人并非疫病,只是寻常风邪入体,因张奉药昨日来了,他带着一个徒弟,据说也十分厉害,秋爽便去帮着求了人,说了症状,开得一剂药回来,才吃得下去,午间烧便退了,其余症状也消了,想来晚间再吃一回药,过两天便无事了。” 季清菱又问道:“他那一处可有人照料?莫不如叫两个细心的去看两日,好过一个人在屋子里头,喝口水都要自己倒。” 秋月的脸上一时竟是有些尴尬,用眼角偷偷看了看顾延章,方才道:“因秋爽去请的大夫,听得许多忌讳,便留在那一处看顾了。” 季清菱本没觉得有什么,见得秋月这样子,也晓得里头定有猫腻,只当着顾延章的面,这等小女儿家的事情也不好问,便当做什么也没听出来,复又问道:“除却松节,府上可是还有旁人有什么不好?” 秋月便道:“确有几人水土不服,不过俱都不是大病。” 季清菱想了想,转头对顾延章道:“五哥,明日张奉药来了,还是请他帮着开两幅药,大家多是北人,乍来邕州,怕是未必能贴得住,也防一防水土不服。” 顾延章自是并无二话。 一时几个小丫头也提着食盒走了进来,摆了桌子,先是两个极大的碗,盖着盖子,却是不晓得里头装着什么。又拿小碟子装了许多佐料,譬如花生米、切成碎丁的酸豆角、酸萝卜、酸白崧菜,还有一小碗炸得金黄酥脆的东西,一眼看过去,外面包着一层衣,竟是看不出来是什么东西。 另又有一盘子切成片的卤肉,一碟子青翠的菜,俱是季清菱不认识的。 她看着觉得好奇,指着那核桃大小,炸得金黄的东西问道:“五哥,那是什么?” 顾延章便给她拖了交椅出来,叫她坐了,也不用丫头动手,先帮着将那大碗的盖子揭了,道:“上回给你写信,说这邕州同桂州一般,十分喜欢吃粉,都是大米和了其余东西做的,吃惯了其实也养人养胃。” 他说完,自己心中算了一回,却是笑道:“你一个多月前南下,想来那信恰好错过了,只好回去再看了。” 两人这小半年全靠鸿雁传书,时间这般长,早不是小别,前两日见了面,先是互相闹了一回不大不小的别扭,好容易和好了,却又是遇得顾延章得病,折腾了许久,此时两人坐在一处吃饭,才渐渐都有了感觉,知道竟是终于团聚了。 顾延章病愈之后,格外想要贴着心上人,他先帮着季清菱面前的碗调了卤水,又把各色佐料都添了进去,将里头东西拌了一回,最后才夹了一块那金黄灿灿的,原是想喂到季清菱嘴边,见得旁边站得秋月等人,心中十分别扭,只好不甘不愿地将那一块东西放进了季清菱面前的碗里,道:“这是油炸的脆肉,也是猪肉做的,吃着倒也香酥,因炸得久,原又用烈酒腌了,虽是猪肉,吃起来味道也不算重。” 又道:“这几个州县都常食猪肉,你先试一试,若是不惯,下回我再去寻其余肉种。” 他一面嘴上说着话,一面把椅子拖着过去,叫两人挨得近近的,却把手从桌子底下握住了季清菱的左手,又拿另一只手放在桌面上,挪了挪那桌上的碗,轻声道:“尝尝味道。” 季清菱一天都没怎么进食,只早间陪喝了一碗粥,此时早饿得前胸贴后背,就算吃根菜叶子,也能吃出龙肝凤胆的味道来,此时依言咬了一口那脆肉,果然入口先是炸得香酥的脆皮,再是混着酒香的肉味,那肉多肥少瘦,却吃着并不腻,也没有寻常猪肉的浊味,吃进去又香又脆,外酥内软。 她吃着好,脸上忍不住就露出了惊喜的表情,转头看了一眼顾延章。 她见对方并不吃东西,只看着自己微笑,便对着顾延章满前的碗抬了抬下巴,示意他快吃。 顾延章这才放开了右手,却是又把左手换了过去,抓着季清菱的左手不肯放,别别扭扭地单手吃了一顿饭。 季清菱头一回吃这广南西路的米粉,左手被顾延章抓得紧紧的,半点不肯放开,只觉得自己筷子都不好使了。 她想要转开头,却觉得左边的视线一直盯着自己不放,只好又回过头去瞥了他一眼。 顾延章只当做没看见,要看三眼才肯吃一口,觉得往日这米粉也常常吃,却从来不似今日这般合胃口。 季清菱也觉得这米粉比自己从前吃过的粉都好,透着一股极清甜的米香味,酸萝卜爽脆,酸酸的,极为开胃,酸豆角、酸白崧菜腌得恰到好处,不过头也不会不进味,花生米、脆肉都炸得好,混在白白的米粉里头,香气顿时就透了出来。 青菜虽然不认识,但是非常新鲜,添着芝麻香油、姜末,味道上立刻就丰富起来,一大碗东西又有那卤水吊出味道来。 颜色是白色、绿色、黄色、红色等等混在一处,看着便开胃。 明明味道极好的一碗粉,季清菱也觉得好吃,可因身旁那眼睛亮亮地看着自己,叫她根本无法专心,只好跟着吃两口,转头去看一眼,到得后来,全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什么时候吃完的,也不记得自己到底吃了些什么。 第五百六十八章 尴尬 这章还在修改,大家晚十分钟再看吧。 PS:本章……依旧是黏黏糊糊的日常,纯粹为了满足我的恶趣味,建议谨慎订阅。 *** 一时饭毕,自有丫头收拾桌子。 顾延章有心拉着季清菱出去散散气,奈何驿站本就不大,又住着许多人,他原本只一个,身边亲随也不多,是以主动挑了一个小小的偏院,并不十分方便,此时终于开始想着要在左近赁个屋子,把这上下十来口人塞进去,也好叫季清菱进出便宜些。 两人出得门,也不敢走远,就在檐下站着说了一会话,等到下人将热水打好了,才回屋而去。 因顾延章病体初愈,虽说此时已然春深,季清菱依旧怕他过了风,她试了水温,犹有些迟疑,一抬头,却见那人早把衣衫脱得赤条条的,一脚跨进桶里,还晓得要脸,下身穿一条犊鼻裤,“扑通”一声就坐进了桶里,把胸膛打下都浸进了水中。 他一脸老实样,道:“清菱,你也帮我擦擦背,后头我实是够不着。” 果然自己就伸手到一旁拿了皂块在前半幅身上擦啊擦的。 季清菱见他人已是湿了水,便不再想其余,行到前头,拿支架架了盆子帮着他洗头擦背。 这一回这人倒是十分配合,半点也不作怪,叫抬头就抬头,叫低头就低头,不过一刻钟功夫便叫她顺顺利利地把头脸都洗干净了。 季清菱将残水挪到一边,又取了帕子,浸湿了给他擦背。 守城四十余天,前边还好,顾延章只是坐镇军营,可到得后来,他却是上了城,少不得会被流矢击中,还有交趾先锋上得城墙,一处搏击时,一般也会受伤。 这两日时时给顾延章擦身,季清菱就察觉到了他身上的伤痕,只是当时心中只挂着病情,没有空闲去想其余的,此时放松下来,见得各处的伤,虽说伤势都不重,均已掉了痂,可因为时日短浅,处处都显得十分明显,叫她看得十分后怕。 尤其左肋处有一块大大的伤疤,应该是新掉的痂,肉才长出来,看着红红的,与周围皮肤颜色格格不入。 洗到那一处时,季清菱忍不住就放轻了动作,生怕力气大了,要叫他觉得不舒服。 顾延章虽然扑得水声哗哗的,动作也大,看着洗得专注又认真,其实全身的精力都集中在了后头,季清菱擦洗到哪一处,他的知觉就跟到哪一处,此时立刻就察觉到了对方动作的变化。 他回头一看,果然见得一张蹙着眉的脸,正盯着自己的伤处,动作也好,表情也好,都是小心翼翼的样子。 他不禁伸出手去,握住了季清菱拿着湿巾子的手,道:“不妨事,已是不疼了——其实原本伤得也不重。” 季清菱不知道当要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心下沉甸甸的。 应当是要骄傲的,只是依旧心疼极了。 她虽是一句话也没有说,可顾延章同她在一处十余年,哪里又看不出她的心思,便拉着她的手放在自己伤处,轻声道:“当真不疼了,我行事向来小心,身上也一直穿着盔甲,只是看起来吓人,其实并不要紧。” 一面说着,一面却把季清菱的手轻轻拉了拉,往下探了一会,又转过头,一脸无辜地望着她道:“我身上外伤是好了,可这一处内伤……” 季清菱满心还在心疼着,被这般突如其来的一着,半日没有反应过来,一时竟是愣住了,好一会儿才察觉到自己手上碰着的是什么。 她忍不住啐了他一口,小声骂道:“五哥,你这才生了病,怎的这么多歪毛病!” 说着就要把手抽回来,又恼道:“本来就才好,你这样胡来,小心要着凉!” 可那手却是怎么抽都抽不动。 顾延章只抓着她的手不肯放,道:“往日我一个人,可怜死了,只我生了病,又不是它生病,它倒是好好的,况且如今我也好了……好容易候得你来,不过是易如反掌的事情……” 又道:“水满则溢,压着哪里是个事情……你快些救它一救,我身上已是洗干净了,一会就擦了起来。” 再道:“我仗打得这样辛苦,日日想你也想得辛苦,如今盼得人来……你只当疼一疼我……我实在是再听话不过的一个人了,你想想从前,哪一回不是你说不要,我就老实得很……” 他话说到一半,偷觑得季清菱脸色,便闭了嘴,只抬头看着她,当真十分听话的模样,更是做一副可怜的样子,还把手也放开了。 季清菱听这人越说越不像,却是越说越可怜,果然水也不像刚才那般热了,因怕纠缠久了,反而要不好,想着却是心火压久了要出事,心一软,索性弯下身子,帮了他一回。 顾延章素了半年,久旷之身,平日里自己动手,粗粗糙糙便了了事,哪里及得上此时心上人的周到照顾。他本来还想要挨得近一点,讨几句情话听,谁成想不知怎的,身体全然不由自己控制,与从前在京城、在赣州时浑然两样,居然没几下就交代了,快得异常。 他猝不及防,满足的那时候脑子里头并不知道想,可等到过了那一会,整个人都有些懵了,只晓得震惊地抬起头,望着季清菱。 季清菱只觉得这一回十分轻松,本以为若是按着从前,势必要耗上不少时间,还在算着水会不会冷,若是要冷了,不知道要怎么才好叫他老实点,谁料到居然这样快,倒是省了她的功夫,一时心中松了一口气。 她从前帮着顾延章的时候,从来都是得的被夸上天的褒奖,一直以为自己十分聪明,十分厉害,此时也只以为是自己越发聪明,越发厉害了,哪里会想那样多,只把手收回来,在一旁的水盆里洗了洗,拿帕子擦得净了,复又拿了干巾子过来。 顾延章犹自在桶中坐着,始终还是想不通,伸手就要再去试,却是被季清菱催得起来,道:“五哥,水要冷了。” 他只好不情不愿地站起来,自把身上擦干了,又换了衣衫,同季清菱一同走了出去。 当夜喝完药,他本想趁着季清菱睡着了,自己好好探究一回,然则那药当中也不知道下了什么,叫他一沾了枕头就睡了过去,次日醒来,身体竟是老实得可怕。 顾延章此时心中忍不住紧张起来,转头见得季清菱还在睡,也不愿吵醒她,正要爬起来,却听得旁边迷迷糊糊的声音,道:“五哥,你醒啦?” ——果然是季清菱揉着眼睛爬了起来。 他想了想,只觉得虽然丢人,却也不能瞒着,便轻声问道:“清菱,昨晚……你可觉得我同往日有什么不对?” 季清菱听得莫名其妙,一面摇头,一面心中也有些着急起来,伸出手去摸他的头,急急问道:“可是又烧起来了?” 顾延章连忙摇头,他心中挣扎了好一会,才把事情说了,说到后头,连声音都小了不少,又道:“……太快了……” 季清菱所有经验都自顾延章身上来的,拿从前同现在分辨,自是知道果然是快了,却也不觉得有什么,她想了想,也给不出什么建议,只跟着小声道:“其实也不要紧……” 她还未来得及懂事,从往日情形想,倒是觉得快也挺好的,其实并不打紧,只以为这是医书上说的男子不足之症,吃点药,养一养就好了,就算好不了,她也不介意。 顾延章更是没有经验。 他家中没有带着的长辈,柳伯山又如何会教这些,原进了军营,虽然总听得荤话,还有周青说要带他去惠民巷“长见识”,可到底也只是纸上谈兵,经验也只是跟着季清菱两个人摸索着来。 即便他做的从来是领头的那一个,看着十分不要脸,其实自己也是摸着石头过河,一般也并不懂事。 只是无论怎么不懂事,他到底大几岁,开窍得也早,又与旁人接触得多,也晓得男子快,绝不是什么好事,此时听得季清菱如此说,虽是得了些安慰,依旧不晓得如何是好。 两个愣头青凑在一处研究了许久,也没找出原因,直到日上三竿了,才不得不起来吃了早食。 等到卯时过,好容易见得张奉药过来复诊,诊过脉,又问了饮食起居,那张奉药便道:“勾院且不用再吃药了,也不必忌口,再歇两日,便能回营去了。” 又笑道:“再不康复,陈节度便要寻我的麻烦了!” 这两日顾延章虽然是在厢房里头养病,然则陈灏几乎是一日三回地派人过来探视,又送药,又送东西,更是一日数回寻人去问张奉药,担忧器重之意,除非是瞎子,无人看不出来。 顾延章道了一回谢,趁着季清菱不在内厢房,虽然尴尬,还是把自己这两日里头身上的异事说了,复又道:“也不晓得是不是因为病了这一回,伤了根本,从前能撑许久,这一回却是眨眼功夫……着实吓人。” 张奉药听得他如此说,面上却是有些古怪起来,轻咳了两声,道:“这一桩是下官疏忽了……那药中有几味药合在一处,亦有消渴生津,静心凝气之用,也能安眠……等停了药,过两日便好了……” 他说到后头,也跟着尴尬起来,补道:“原以为勾院病了这一场,总要歇息一阵子……倒是忘了这一项” 饶是顾延章脸皮再厚,此时听了,也微微发红起来,只好清了清嗓子,岔开话题问道:“此时……若是……应当不要紧罢?” 张奉药多年行医,又常在宫中行走,说一句闻弦知雅意,都不及他敏锐,虽是听得顾延章这等含糊之语,却是立刻就知道了内中之意,道:“只要适度,其实是有好处的……勾院这一回邪风入体,多少也跟火气大有关系,心中情绪压得久了,总得要有地方解开……只是虽然身强体壮,年纪也正当时,却是莫要过度才好。” 两人含含糊糊说了半日的哑谜,正巧此时季清菱从外头进来,便不约而同地住了嘴,自然而然地说起其余话题来。 季清菱在一旁等了一回,听得两人说话告一段落了,才上前行了一礼,道:“实是有一事要麻烦奉药……因家中从人多是北人,到得南地,多少有些水土不服,不晓得奉药可否帮着开两剂饮子来,大家吃了,也能做做防御。” 对方自是应了,开了方子,寻了理由便告退了。 季清菱先前听了一半,没头没尾的,却是知道了王弥远的事情,便问道:“五哥,王军将的腿……” 顾延章点了点头,道:“伤了筋骨,今后不能再上阵杀敌了……幸好张奉药来得及时,原本那大夫说是行动都未必能自如,而今重新想了法子,若是一应顺利,平日里当能与常人无异。” 他见季清菱脸上十分不忍,便又道:“虽是如此,大丈夫为国赴死,并无二话,上回去探他,并不觉得悲苦,只说有今日大功,能将城守住,也是无愧于心了,更何况还有命在。” 季清菱点了点头,却是忍不住叹了口气,道:“虽如此,依旧还是觉得可惜。” 又道:“只盼天下再无战事才好……” 说完这话,她自己也忍不住摇了摇头,道:“是我异想天开了,若是能一仗将贼人打痛了,换得来几十年安稳,也算是值当。” 顾延章便道:“各人自有出路,他当日功勋,人人看在眼里,等到将来朝中考功,虽然不能再上战场,却也有其余地方可去,其余事情可做,不会埋没了。” 又道:“按着如今广南形势,怕是等到朝中下回旨意到了,便是要征兵点将,伐交趾了,若是这一回当真能打痛,能破国辟土自然好,便是不能,也好叫交趾安份几十年,广南也能过上一段太平日子。” 第五百八十七章 任免 季清菱的推测并没有出错。 半旬之后,邕州城中终于迎来了天使。 州衙的正门大开,一名宦官立在正堂,他手中持着明黄色的圣旨,先转头巡了一圈,见得自己要找的人确实在人群之中后,这才回过头,展开手中卷轴,大声宣读起来。 许久未在人前露面的邕州知州吴益,此时却是身着深紫官服,腰缠玉带,身佩金鱼袋,在亲随的搀扶之下,跪在了那宦官面前的蒲团上。 虽说伤筋动骨一百天,百姓围攻州衙时,吴益挨了那交趾细作不知道多少刀,纵然没有伤及要害,失血、重伤却是避无可避,可他到底是邕州城中的头一号人物,无论药材也好,大夫也罢,用的俱是最好的,即便伤重,现在已经过去了快三个月,前一阵子早能爬起来抓着手下一一追问城中情况,此时能挣扎着起来接旨,倒也不是多叫人意外的事情了。 然则从来官威深重的吴知州,以往无论人前人后,于礼节一项,都是举重若轻,无可挑剔——他是士林中的清流,也是文人的头首,更是用礼来制人的行家,靠着“礼节”二字,不晓得斥责过多少臣子,也挑剔过许多回天子,可这一回,那宦官的诏书已经念完,过了许久,他却是迟迟没有动弹。 正堂中围着满满的人,全是邕州城中的官员,众人各自站在自己的位子上,见着场中这不同寻常的情形,却是一个都没有说话。 那宦官手中拿着那一幅明黄色的卷轴,提着等了半日,却依旧没有等到吴益的反应,终于忍不住催道:“吴翰林,还不速速接旨。” 吴益面色难看地抬起头,在亲随的搀扶下站起身来,把那宦官手上的圣旨双手接过,也不说话,只阴沉着脸站到了一旁。 场中无人敢出声,更是没有一个人敢大着胆子正面看他一眼。 这一位广南西路官场上的头一号人物,被贬来镀金身的吴知州,就在几息之前,随着朝中的旨意,卸掉了他身上的差遣。 自此之后,所有人称呼他,便不能再称呼“吴知州”,而是只能称呼他的本官“吴翰林”了。 赵芮在圣旨并没有提到吴益的半点罪过,而是给足了他的面子,只说为体恤伤弱,特免去这一位的差遣,并宣他回京诣阙。 为了表示自己对臣子的宽厚,赵芮在诏书中还特意提到,考虑到吴益身上伤势未愈,可以等到御医诊治确定康复之后,再行动身。 天子一言一行,都是天下表率,执笔的翰林学士哪一个不是在文字里滚了几十年,这一份圣旨从第一个字,写到最后一个字,都是体恤臣下的意思,就算吴益用火齐仔仔细细一个字又一个字的钻研,哪里又挑得出毛病来。 可吴益却知道,一旦回到京中,等待自己的绝对不会是温言细语,而是难以躲开的治罪。 然而此时此刻,无论他心中有多少不服,又有多少愤怒,也不可能对着天使,当着所有官员的面发出来——这般一来,一则不敬天子,二来也会丢尽了自己的脸。 吴益手中捏着圣旨,面无表情,只盯着不远处的另一个人。 那人一般的身着深紫官服,腰缠玉带,身佩金鱼袋。 与身上虚胖,脸色确实不好看的吴益正巧相反,这个人双颊又干又瘦,气色与精神却是不算太差。 ——正是才得以从病榻上爬起来没有多少天的陈灏。 那宦官身后站着一个小黄门,其人手中托着一个红漆木盘,盘子里头是摞得高高的圣旨。 天使宣旨,自然是由官品、官职排布,官品、官职高的,头一个领旨,自此顺序往下。 吴益官品最高,下一个,便当是而今的节度使陈灏了。 果然,那宦官很快从身后的托盘中取了另一个卷轴,宣道:“陈灏听诏。” 陈灏很快走上前去,跪在了先前的那一个蒲团上。 宦官开始宣旨。 意料之中的,陈灏身上的差遣在这一份诏令之后,有了巨大的变化,成为了新上任的安南道行营马步军都总管、经略招讨使,兼荆湖南北路、广南东西路宣抚使。 同时,他还接了邕州知州一职。 吴益一面听着,一面脸色越发地难看起来。 他并不那等没有经历的傻子,多年官场浮沉,纵然只是听得这一个个官名,诏书里头任何其余的事情都没有交代,他还是猜测出了其中隐含的意思。 ——朝中,是要打交趾了…… 而显而易见的,这一回的主帅,是陈灏…… 吴益只觉得气血从他的胸腔一路冲上了头顶,几乎要冲破百会穴,崩裂出去。 终日打雁,转眼却被大雁啄了眼!到头来为他人做嫁衣裳! 从来未料想过,自己铺垫的这样多成果,最后居然给陈灏摘了桃子! 他眯着眼睛盯着陈灏,确实很快意识到了自己的动作太过明显,只把头转了开去,官服下的胸口却是难以自抑地大起大伏着。 凭什么?! 自己一心国是,陈灏又算得什么?!自己在邕州这一年,勤勤恳恳,兢兢业业,做了多少事?! 若是不是他吴益做的那样多准备,分派的这样多将士,又提前做下的这样多派遣,邕州又如何能守住? 这两个多月来,纵然有惊,却并无险。他不得已被贼人害了,才无法坐镇指挥,可即便如此,守城的所有功劳,却桩桩件件,一般透着他吴益的心血,任谁也无法磨灭! 没有他的布置,没有他的准备,没有他从前的安排,又怎么可能有今天! 那陈灏又做了什么? 躺在病床上睡觉也算是功绩吗?! 吴益紧紧地捏住了手中的圣旨,几乎想要把它给掰烂。 纵然早就猜到一旦自己的差遣被免,十有八九会被挪到陈灏身上,他还是气得不行。 虽说成王败寇,如果最终没有那贼子的乱事,没有那许多刀,自己坐镇州中,最终击退了交趾,哪怕从前行事有些不妥,哪怕会遭些弹劾,以功抵过,也俱都不算什么了。 第五百八十九章 探知 吴益并没有在正堂停留太久。 天使甫一宣诏完毕,他就借口身体不适退回了后衙。 才进书房,里头等候已久的数个幕僚就连忙向着他迎了上来,然而出乎吴益意料的是,众人面上却没有多少惶惶然,反而满是激动之色。 前衙与后衙相隔并不远,免去他差遣的旨意乃是第一个宣诏,这样长的一段时间,足以让下头人把消息传回来。 见到自己养的这群废物这样的表现,本就心情极差的吴益,心火蹭的一下,就烧了起来。 他在外做官的任次虽然不少,可任期却俱是很短,更多的宦途是在京城中度过的,是以手下的幕僚虽然并不少,可除却家乡亲故中过来投奔的旧人,其余便多是笔墨出身的文客。 吴益是士林中的清流之首,在御史台中不畏权臣,不畏天子的作为,为他挣得了偌大的名声,靠着这一点,只要随意出去招摇一圈,便能捞回来不少不知底细的学子,许多默默不得志的文士。 可他心中属意却不是这些。 他想要的是会做事、能做事,聪颖却听话,能干又不冒头的人才。 譬如堂中的顾延章,如果性格再软一点,为人再默默无闻一些,叫他好拿捏,就是再好不过的幕僚人选了。 只是要找这样的人又谈何容易? 便是赵芮都不容易遇上,更何况吴益。 然则找不到,却并不妨碍他看不上手下这一群人。纵然面子上还是会尽到主宾之谊,他可心底里对门下走卒却满是不屑。 从前没有合适的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可此时才受了极大的气,吴益却忍不得养这些吃闲饭,还不晓得同主家同仇敌忾的走狗。 他抬起头,扫了一圈书房中的幕僚们,已是把最为激动的几个人名字记了下来——最近是不能打发,毕竟自己已是掉到了如今境地,撵走了这些,未必能再招来另一些更好的,然则等到将来翻过身,有一个是一个,他绝不会留下来。 心中正记着人名,他却听得对面一人积极地围上来,道:“知州,小人探得了一个消息!” 吴益此时哪里能听得别人再喊他“知州”,脸一黑,冷冷地扫了一眼那人,正要叱骂几句,却听得那人已是继续道:“知州,原来那李富宰帐中有两个逆贼,均是晋人,其一是广南西路的不第秀才,另一个却是原来吉、抚二州叛军中出来的!” 那人嘴上连停都不带停一会,又道:“小人使尽了法子,探得这人原来是广信军中士卒,后来跟着梁炯叛乱——这一拨人,从前可全数都是出自陈节度麾下!” 吴益脸色一变,便在这一刹那间,两只眼睛都亮了起来。 那幕僚已是仿佛献宝一般,复又道:“知州,您可知道小人探听得到了一个什么消息?” 吴益盯着那人不放,催道:“还不快说!” 那幕僚不敢再卖关子,复又道:“从前那顾勾院同张都监去广源州劝降,就在那山峒里头,正正遇得一个唤作徐茂的,乃是叛贼贼首梁炯的军师,也是他撺掇着梁炯自立称王,后来广信军把梁炯剁成稀烂——梁炯在吉、抚二州中信望这样深,又怎么可能叫下头人给杀得这样干净,这且不论——可当夜却叫那徐茂同交趾使者一并逃脱了!” 他一面说,一面激动地嘴都哆嗦了起来,又道:“知州!您可知晓,当日顾勾院同张都监去广源州劝降,那顾勾院当场认出徐茂乃是赣州口音,怕不是赣州人!” 吴益两只眼睛几乎都要射出闪电来,直直盯在那幕僚的脸上,虽然一句话也没有说,可那一副神情,却叫人看得心中瘆得慌。 那人捏着拳头已是又道:“知州!好叫知州晓得!今日……今日邕州城中来了几个兵卒,据说是顾勾院从前派去赣州查探的,已是探得消息,说那徐茂,果然是赣州出身,从前身上惹过案子,便是那顾勾院审的!样貌、年岁、形容,样样都对得上!” 听到这一处,吴益已经不需要对方再说下去,而是追着反问道:“可是那一桩游商杀人,苦主丧命的案子?” 他一时情急,连声音都比往日高了三分。 那幕僚连忙点头的,道:“知州明鉴,正是那一桩案子!其中一个指使混子强|奸事主的主谋硬生生从衙门手中躲了出去,一直下落不明,若说赣州州衙之中没有内应,谁人能信?谁料到此人最后没有四处亡命,反倒是投了交趾!” 他咽了口口水,又叫道:“知州!此人最后做下如此业障,千刀万剐也不为过,可他如何能投交趾?若无顾延章,若不是陈灏,他又如何会掀起这般风浪?听得交趾俘虏所供,这一回交趾攻城这样狠,这样厉害,可是大半都靠着那一个姓徐的!” 此人说到激动处,不单嘴角,便是手脚都开始发起抖来,几乎要扶着一旁的交椅才能站稳,他眼睛发红,面上冒着油光,整个人都亢奋起来。 对于他来说,探听到的这些东西,只要运作得当,已是能保住吴益,同时,也就等同于保住了他自己。 其实吴益并不知道,他方才当真是想得多了。 寻常官员找幕僚时,除却位高权重的那一些,寻常人都是倾向于收纳正在进学的士子、久仕不第的书生,同时混着些有一技之长的,各人都有,才能保证办什么事,用什么人。 可吴益手下的,却大半都是久试不第的文人。 他不喜欢用年轻的学子,一则觉得那些人没有经过事情,用起来还要调教,又往往心气高,需要花时间调教。 二则慕他名而来的,许多都是想要靠着他在学业上有所指点,常常要耗费他的精力与时间。 三则,这样的人常常过上数年,便要辞去,自下场科考。 吴益要的是长久跟着自己的人,最好用到老,用到死,都脱不开自己。 第五百九十章 浑水 是以他招来的幕僚,许多都是考了几回十几回,再无心科举的书生。 这样的人会更老实,也会更依附于他。 书房中的这几个幕僚,几乎个个都是这样的出身。 幕僚往往都是靠着主家生活,主家过得好,他们就过得好,主家权倾朝野,他们随之鸡犬升天,主家被贬被免,他们跌落尘埃。 幕僚的流动大多都是靠着主家举荐,便似顾延章的幕僚,不是清鸣、良山的同窗,便是柳伯山、陈灏等人荐过来的旧人,而跟着他的人,几乎不到两年,便全数得了官身,说一句平步青云也不为过。 如果顾延章出了什么事,他将身旁的幕僚举荐出去,朝中许多官员都会抢着要,不说旁的,只要跟着他一二年,出得外头,就算不独当一面,也能得大用。 可跟着吴益却不同,他是老臣,却是多半时日在京城的朝臣,外放时间少,做事的时候也少。 吴益是御史出身,最擅长的就是扒人的皮,这些人跟他跟得久了,旁的学不到,扒人祖宗是学了个十成十。 可一朝之中的御史又能有几个?诸人各自有自己的班底,有自己用得趁手的人,弹劾朝臣这种事情,一个操作不好,便要出问题,谁人敢轻易用别人的举荐? 这些幕僚跟了吴益,就算将来侥幸换了主家,道一开始就走偏了,也一般争不赢旁人,几乎已经绝了后路。他们哪怕原本不知晓,这样多年之后,却早已把自己的处境看得清楚,至少比起吴益更清楚。 是以当吴益被那交趾细作捅成重伤,当交趾围城,城中人人都在传说这是“吴知州”的禁绝互市,演武边境的“功劳”时,他们全数都慌了。 如果吴益倒了,他们将来也是一个“死”字。 保的是自己的利益,不消任何人吩咐,众人便自己动作起来。 吴益的罪名是脱不掉的。 确实是他下令禁绝互市,也是他强令演兵边境,更是他挑衅两国边事,从前在邕州城中,他的名声也几乎是差到了极点。一旦回到京城,会是什么下场,便是拿脚趾想,也知道定然落不了好。 这种事情,不独便是吴益自己知道,幕僚们更是知道。 交趾犯边,钦州、廉州被屠,邕州被围,数十万人受难,这样的罪,如果当真给吴益一个人扛了,那他将来再无翻身之日。 可若是有人帮着扛呢? 能够同吴益一起扛罪,引开火力的,无论从品级,还是从资历,只有一个陈灏。 虽然陈灏卧病,可他手下的人却一直在干活。 只要干活,就不可能挑不出毛病,只要挑出了毛病,便能把事情把陈灏头上推。 是以哪怕平叛军上下已是做到了极致,众幕僚寻了许久,最终还是寻出来了一条错处。 那便是吉、抚州二州的乱民。 顾延章、张定崖二人带兵远赴广源州,最终劝降成功,梁炯被手下乱刀剁成碎肉,军师徐茂下落不明,其余人尽皆束手就擒。 这些人连同兵卒并家属在内,足有数千,全数都由平叛军看押着,等待朝中旨意下来,便要押解回京。 可朝中旨意还未来得及送达,交趾已是围了邕州,这所谓的押解回京,自然也就无限期地耽搁了下来。 邕州守城守到后来,几乎算得上山穷水尽,便是城中年愈六旬的老人,都帮着拆屋拆梁,好几回交贼已是上了城墙,近乎破城,被守城兵将拼死打退,城中死伤惨重,兵力无以为继。 在这样的情形下,由顾延章提议,经平叛军中诸副将同意,又有邕州通判李伯简点头,邕州城中释放了原本吉、抚二州的乱民,将其编入守城军中,充作兵力,并许诺只要立了功,将按功给赏——纵然不能免了从前的反叛之罪,可无论财帛也好、田地也好,都会向朝中申奏。 ——擅自释放罪囚,这是重罪! 无论邕州城究竟守不守得住,这罪名,提议的顾延章要占一小半,附和的平叛军副将同邕州通判李伯简也要占一小半,另有一小半,只要运作得当,全数都能推到陈灏头上。 只是这却远远不够。 这等罪名,放在寻常,已经能够掀起巨大的波澜,叫朝中吵成一锅粥,可在顾延章等人立下大功的此时,先不论枢密院、政事堂会如何对待,只要天子来一句功过相抵,便能轻轻巧巧叫他们躲过去。 就在众人焦急异常的时候,终于有人从伤营的吉州伤兵口中,得知了在广源州中顾延章认出徐茂乃是赣州人的事情。 紧接着,又有人从邕州州衙的胥吏口中得知了交趾俘虏供出两个晋人叛徒的事情。 徐茂在交趾营中并不低调,许多人都见过这一个行事疏阔大方,舍得掏钱,爱同人吃肉喝酒的晋人,两相一对应,城中许多吉、抚二州的乱民都认出来了那一个交趾营中的徐茂,正是自己营中从前与梁炯称兄道弟的徐军师。 这一桩,已是足够叫幕僚们惊喜。 吉州、抚州两州叛乱,也许还不能怪到陈灏头上,可硬生生放跑了乱军中的“军师”,虽然这军师也不过是个胡乱称号而已,可他去得交趾营中,便能将许多事情往其人头上推。 众人的惊喜还未消下,赣州的来人,更是让他们仿佛得了天上砸下来的金子一般。 ——这还有什么好发愁的? 老天送的顶包的! 只要把水搅浑了,纵然不能叫自己主家脱罪,总归能叫死的不是他一个,一处罪,一个人扛,同一处罪,许多人扛,最后的结果如何能一样? 这一回,并不需要吴益的指点,幕僚们已是把后头的推锅折子想了出来。 如果不是顾延章在赣州办案不利,如何会走了徐茂,如果不是徐茂,吉州、抚州未必会有乱,交趾未必能犯边——便是犯边,也未必能像如今这般,造成这样惨重的损失! 顾延章、张定崖难逃其责! 陈灏作为平叛军的主帅,一般难逃其责! 也许这般说法略牵强了些,却也不无道理,只要在朝中闹上一回——凭着眼下杨党同范党之间水火不容的关系,何愁范尧臣不跳出来帮着自己主家? 第五百九十一章 疫情 且不说这一处吴益同从众幕僚处得了陈灏、顾延章一干人等的错处,正摩拳擦掌,预备趁着他尚在邕州养病的日子,好好挖掘整理,从中寻出自己的一条生路来,而另一处,邕州州衙的正堂之中,李伯简却是正陪着天使往宴息处而去。 他走在前头。与天使并肩而行的,则是堪堪取代了吴益,成为邕州知州的陈灏。 陈灏虽然已是近乎康复,到底从前只是广西经略,只统管军务,无论再如何关心,其余事务均是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是以对邕州城中的相应事体,并不十分了解。 介绍了一番交趾退兵之后两国边境的情形,陈灏便指了指前头带路的李伯简,道:“伯简,你且同许都知说一说城中而今的情形。” 纵然来的是宦官,李伯简依旧不敢怠慢。 本朝天子一惯爱用内侍,今上尤甚,此人身奉皇命,是为天使,听得刚刚陈灏的口吻,其人在邕州并不是打个转就走的,而是要在此“体察民情,知悉军务”。 李伯简不是吴益,没有对方的资历与底气,更是知道这个时候如果出了什么岔子,将来这一位“许都知”在进呈天子的密折里头随意胡写,自己这些时日辛苦得来的成果,说不得便要大打折扣。 比起朝夕相处的内侍,自己一个一年都未必能面圣一次的外臣,说话分量孰轻孰重,实在是一目了然的事情。 他连忙向对方一一解释着城中的情况。 摆席的地方距离正堂并不远,走到地方了,李伯简也才将将说了一小半而已。 ——他介绍了这一路,话语全数是围绕州衙为战后的邕州城做了什么,表明虽然州城当中依旧存在些许问题,可州衙上下,都在认真解决,请天子莫要忧心。 这一长段时间,李伯简都忙得脚不沾地。 邕州州衙里头本来能用的人手便不多,这一回交趾攻城,不少官员都命丧于城墙之上,纵然交趾兵退,可留下一大摊烂事却是全数等着收拾,他下头的人根本就调度不开,今日做前日的事,明日又只能做昨日的事,州衙上下乱做一团,光是收拾首尾已是分身乏术,又如何有空闲来做文字功夫。 天使来得匆忙,他是从病营中直接过来的,只在路上脑子里头过了一遍,此时将邕州城中情形断续说来,只能是一时想起什么,就说什么,实在有些七零八落。 所幸李伯简到底是一直在做事,即便口才平平,反应也并不出挑,还是能把事情都说清楚了。 一行人进得堂中,里头已是摆了两排席面,一排不过摆了七菜一汤,虽有酒饮,也只是一小坛子而已。 陈灏解释道:“实是有些怠慢,只如今邕州城中样样匮乏……” 他话刚说到一半,那天使已是正色道:“节度何出此言,邕州上下万民待哺,粮米难以为继,便是天子亲至,也不会觉得这一席简薄!” 一时众人按位而坐,陈灏起身祝酒,一番礼仪之后,诸人开始说起话来。 那天使却是趁着这个空隙,转头看向李伯简,复又问道:“天子听得奏报,只说邕州城内疫情甚重,我今日入城,也见得城门处许进不许出,却不晓得此时情况如何了?” 李伯简手中执箸,右手还未来得及伸出去,便顿在了半途之中。 他忍不住在心中暗暗叫苦。 如果疫情得以控制,邕州城门哪里会要许进不许出? 自从半月前开始,城中的疫情便是一日重过一日,医药不足,人力不足,邕州城外设了八个病营,几乎日日都从中传出许多坏消息来,城中厢兵早不够用,到得后头,他只能同陈灏借用了平叛军中兵卒守在营外,见得有人逃逸,便要捉回去。 光是病营之中,每日都要抬出数以百计的尸首,再加上邕州城中的那些个,此时一城上下,已是人心惶惶。 李伯简是知道自己需要做什么的。 朝中对疫情治理自有章法所在,只要照章行事,哪怕管束不住,也最多被人参一本办事不利,其余并不会有多大麻烦。 如果疫情这样好控管,那便不是“疫”了!他不过是一个广南西路的大州通判,便是京畿之地的府尹、知州、通判遇到了“疫”字,也不过只能尽人事,听天命而已,比起那些州县,邕州缺人少物,更为棘手。 可听得天使如是说,他却是打心底里发起虚来。 ——他确实没有全然照章行事,还偷工减料了不少,虽然是不得已,可一旦奏上朝中,谁又会去管你的不得已? 然则在这种情况下,实在没有人能够能十成十的照章行事。 朝中的章程当中,对疫病营从上到下,都有极严格的要求,从房舍的大小、病人的饮食、起居安排,照管的人力等等,都写得十分清楚。 这些要求,眼下的邕州城一样都做不到,不说旁的,去哪里抽得出那样多人来照管病患? 城中疫情闹得越凶,他就越要抽调更多的人手去管这一摊子事情,一个萝卜一个坑,按倒葫芦起了瓢,顾了甲处,便顾不上乙处,可比起城中其余事情,农桑、刑狱、救济,很难说疫情是不是最重要的那一桩,他不过是一个人,如何能色色都管得周全? 此时看着对面那一个身着宦官服色的天使,李伯简脑子里头卡了一下,好一会儿没有想好该要怎么回答。 肯定是要实话说的,可怎么说,才能叫对方认为不是自己办事不利,而是城中的疫情太重,便是换了朝中哪一位相公、大参来,也一般应付不了? 他犹豫了一下,把疫情说了,复又往回找补道:“邕州城中十余万人,光是城外的疫病营中就有数千之多,又兼被交趾围了四十余日,实是百废待兴,处处都缺人缺物,州衙上下已是竭尽全力,只是这般形势,实在是人力不逮。” 那天使叹道:“听说从前吴知州身负重伤,全由李通判一人应付州务,确是不容易!幸而如今陈节度已是走马上任,又有顾勾院……顾宣抚协理,想来当是会轻松许多。” 一面说,一面转头同陈灏寒暄了两句,复才又对着坐在右边席面上的官员道:“经年未见,未料得今次又在此遇得勾院。” 李伯简循着对方的目光看了过去,却见那头一个坐着的却是顾延章。 而明明是天使的坐姿未变,表情也未变,连声音也没有太大的差别,可莫名的,他竟是从对方的眼中看出了极热切的火光来。 第五百九十二章 无策 一场接风宴吃下来,李伯简如坐针毡。 他虽然做官的时间并不算短,可一直都在外头打转,几乎全在南边,从未遇过什么大事,自然没有什么同内侍打交道的经验。 上座这一名天使唤做许继宗,年前才累功迁了入内小底都知、洛苑副使,今次是受天命签书广南西路经略司事。 此人身负巡按探查之职,几乎整个席面上,都在问着有关邕州战后重建的各色各样问题,除却小半是冲着陈、顾二人去的,其余都是朝着自己来。 一个多时辰下来,李伯简连饭都没能吃几口,已是被问得后背都是冷汗。 天使问得细,问得全,许多话明显是得了天子授意,可自己几乎连勉强敷衍过去都很难做到。 面对面问答同俱折上奏不一样,后者还能笔削春秋,想办法遮掩错处,扬长避短,前者只能硬答,连回避的机会都没有。 如果这一位许都知只是来邕州打个转,仅仅待上数日,他或许能想想办法应付过去,可此人是预备要待上一年两年的,若是自己说了谎,或是顾左右而言他,将来叫其看穿了,奏到天子面前,就不是好办的了。 李伯简到底根基浅,也没经过大事,一席吃完,全身腰酸腿软,待得无人看见,几乎是扶着墙回的后衙。 他一进书房,便把门下几个幕僚叫了过来,把今日自己在席间的表现说了一回,又问诸人意见。 肯跟着李伯简这个明显前程无亮的官员来邕州这个蛮荒之地的,自然也不是什么出挑的人才,众人在一处聚头商议了半日,全没得出个统一的建议,只你一言,我一语地插起话来。 “通判……”一名幕僚小声道,“小人听说内侍多好财帛,不若找个机会悄悄送些仪礼与那许都知,看他是个什么反应,若是收了,再看他是个什么行事——只要能开个确数出来,咬牙凑了送金送银将此人应付过去,也是干脆……” 这人话还未说完,另有一名幕僚就一下子打断了他,道:“你莫要胡来,内侍各有性情,若是遇上肯收的还罢了,若是遇上那等嫉恶如仇的,怕不是本来没有大事,都要给你闹成大事!” 又有一人附和道:“我亦听说内侍同旁人不同,寻常人送的礼,他们从来不收,要有了门路引荐,才有胆子正眼看一回——毕竟是天子近人,没个十全把握,谁敢做那等断绝自家前程的事情……” 头一个提议的幕僚被两人夹击着反对,只冷笑一声,道:“不过是个宦官,连根都没有了,哪里还会去管什么前程!” 众人便就“要不要以金银贿赂一名宦官”争执起来。 李伯简听得头都大了。 他前衙桌案上头还堆着山一样高的文书待要处理,一顿接风宴吃一下来,更是累了无数本就早该要安排的事情等着他示下,此时回到后衙同一干幕僚商议私事,连一刻时辰都未到,外头已是远远瞧见几个胥吏在院门边逡巡,一副着急着要找他,又不敢往里走的架势。 他越听越烦,只是实在也知道自己在席间表现着实是差到了极致,若是那许都知据实上奏,守城时好容易攒下的功劳,都要被这州城重建时出的错给抹没了。 正恼火间,忽然一个幕僚小声道:“通判,小人有一言……白日间在外头前衙有人议论,好似说这许都知迁入内小底都知,是因上回奉皇命去赣州差事办得出挑,方才得了天子器重,其实同那顾勾院颇有交情……顾勾院的性情,通判自是知晓,倒不如去同他打探一番,看看那许都知究竟吃的哪一套,好过咱们在后头胡乱揣测,也是少走弯路。” 李伯简听得对方这般说,忽然心念一动,蓦地就想起了方才席间许继宗同顾延章说的“经年未见”等语,当时只以为两人是在京城见过,也未往其余地方去思量,谁料到后头竟是有这样一番渊源,顿时有些动心起来。 头一个出主意的幕僚立时驳道:“此事须要从长计议,若是被那顾官人察觉了什么,将来以此为凭,拿来要挟,通判又当如何是好?” 此人话一出口,满屋子的人都用看傻子的眼神望了过去,便是李伯简,也有些嫌弃地瞥了他一眼。 ——顾延章以此要挟? 且不说自家不会蠢到直言而问,再一说,便是叫对方晓得了那影影绰绰的事情,自己有什么值得他要挟的地方? 从来只听说过狐假虎威去恐吓弱小,却未听说过老虎遇上兔子,还要想办法要挟的,只要一爪子下去…… 想到这一处,李伯简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等到回过神来,立时觉得自己怕不是席间被吓晕了头,生出毛病来。 ——哪有人自己把自己比作兔子的,虽说论本事,自家是差了一些……好吧,也许差了不止一些…… 他拿定了主意,一面吩咐幕僚们各自办差,一面匆匆出得门去。 打探这一位许都知的事情可以稍待几日,等自己找个合适的机会再去寻顾延章,可门口那等候着的胥吏还有无数要紧州务要处理,却是一刻也不能等了。 城中本来就一堆的乱子,自己焦头烂额也应付不来,若是再拖出大事来,这一回便是再如何想法子,也不可能遮掩得过去。 *** 这一厢李伯简正一面忙于州中事务,一面又急切地等着合适的机会去同顾延章打探“许都知”的喜好,而另一厢,陈灏上任之后,很快便开始整顿起州衙上下来。 吴益告病已久,他原本手上的事情早已全数交接给了李伯简。 李伯简是什么身份,吴益又是什么身份? 纵然前者发现了账册、府库之中有什么问题,也不敢多言,略提一两句,见对方装傻,便也只能自己咬着牙认了下来。 然则李伯简认是肯认,自交趾围城到如今,他忙得一个头两个大,哪里有空盯着下头人把账册、库房的数对上,此时火烧眉毛了,才不得不催着门客帮忙好好理一理账。 第五百九十三章 搭营 本就不是些厉害的人,再兼忙中更容易出错,账、库两处少不得有对不上的地方。 陈灏多年为官,亲民官也做过,为将为帅也有过,一个一甲出身,几度外任,最后侪身枢密院的两府重臣,幕僚班底何等牢靠,不过一个来回,下头人便从李伯简交接的账册中寻出了许多出毛病。 他不露声色,只吩咐诸人细细把错处并错的时间寻出来,又把州中一应事务重新分派了一回,丢了一堆又耗时,又着急,却又不是特别要紧的事情给李伯简,拖得他无暇应对他事。 陈灏虽有不少门客、幕僚,到底只能照着吩咐行事,其余方面,却又不能大用。 幸而顾延章不但是钦州知州,又有广南东西路宣抚副使的差遣,因钦州早已被屠,城墙都全数被推了,又因早先城中有内奸偷开城门,知州、通判并许多州官尽皆死国,眼下正是一片焦土,人、物皆无,眼下只能从邕州调派物资、兵卒过去,才好重建。 他此时便是上任,也不过一个光杆司令,什么也做不成,便按着陈灏的安排,一面派了一支人手过去打前哨,自己则是留下先把邕州的架子搭起来,再抽人调物去钦州。 按着陈灏的重新分派,顾延章接手了城中防治疫情、抚民并巡检司,陈灏自己盯着农桑之事,只将刑狱、后勤压给了李伯简。 李伯简初时提心吊胆,只以为陈灏会捡容易出功绩的肥差,给他那一派人自行分了,扔下难啃的骨头给自己,谁料得到得后头,竟是得了一块不算差的东西来做,而最麻烦的疫情、抚民已是全数扔给了顾延章。 他交接过手头差事之后,本来有心去打探一番许继宗的事情,却见得顾延章忙得神龙见首不见尾,到底有些心虚——疫情、抚民原本都是在他手上做着,是个什么糊涂样,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又见许继宗日日忙着在城中来来去去各色寻访,估摸着也没那么快呈递折子,倒是先把这一桩事放了下来。 李伯简管着刑狱,邕州城辖下数十个县乡,虽交趾已是退兵,可留下的烂摊子怎么都收拾不完,几乎处处都有抢田抢地,抢屋抢房,又有侵夺私产、两村械斗等等事情,只要有一点处理得不好,随时又要闹出人命来,他日日忙于这一处,更是没有精力兼顾其他,只好一面叫人留意“顾勾院”动向,一面埋头一通乱干。 顾延章却是并不知晓后头还有这样一桩事情,他自接手了邕州城这一盘乱棋,光是理顺,都费了极大力气。 李伯简遇到的问题,无论缺人、少物、无序,他一般也要解决,甚至因为从前架子搭得太歪,想要纠正起来,反倒比重新搭个架子更难。 譬如城中疫情,若他是李伯简,当初在才有征兆的时候,便会是尽力气想压住这一处,断不会叫事情发展到如今景况。 疫情闹得越久,扩散的范围也越大,百姓心中的惊惧越深,有些本来没有染病的,吓也要吓出病来,又因城中伤兵甚多,体质本就虚弱,更容易染病。 李伯简错就错在处事太柔,不够果断,若是一开始就将病患挪出城去,好生安顿,哪里会到而今的景况。 顾延章原本只看着李伯简忙得乱,城中也是一般的乱,并不晓得其中问题究竟出在何处,等到自己来做了,才知道对方原来是这个乱法,一面头疼,也只得叹着气去收拾首尾。 他忙了十余日,每每早出晚归,刚开始的时候,一日都未必能睡上两个时辰,然则哪怕忙得再晚,绕再远路,依旧要日日回去。 季清菱看得心疼,少不得要劝他,只道:“何苦这般奔波,你在病营里头同营中伤兵一处住,其实并不要紧,这般一来一回,少说也要花上一个时辰,拿来睡一觉,岂不是好?” 顾延章却只一面挨着人,一面抱着,口中含含糊糊嘟哝了几句,闭上眼睛就睡,等到次日,只当做什么都没有听到,复又半夜回来。 他却不想说,早前无人在家,自己就是在荒郊野外也无所谓,随意在哪一处打个棚子也不觉得有什么,可此时有这一位在,若是晚间不回来,总觉得心中空荡荡的,像如今把人抱在怀中再睡,才是踏实得很。 纵然少睡那一点,左右他年纪轻,正有情饮水饱,比起多睡上一个半个时辰的,其实更想回来叫她抱一抱,哪怕凑在一处不说话,挨着也是十分舒服,连觉睡得也香些。 他这一头疫病营、衙门、伤营各处跑,许继宗倒是想跟着,只被他打发去看着抄剳,一面分派下头人整理抚民救济章程,一面自己盯着把疫病营搭建起来。 许继宗这回南下,除却带来了不少药材,还带了十余个一直在京中候阙的前科进士,众人被天子派遣来了邕州,本来便半点经历都无,到得此处,抓瞎不已。 陈灏正忙着农桑之事,虽说早已误了农时,可只要抢种及时,到了夏末,多多少少也能收些粮回来,他本来就精力不济,手下人手虽然不够,却并不要这等添乱的,先想着给李伯简,又怕他那一处支应不过来,反倒不好,索性全数扔给了顾延章。 顾延章只得把人又打发给下头许继宗,叫他们一起研究抚民救济之法。 他忙了小半个月,挨到这日过了子时,见疫病营成了型,所有病人依次就绪,又有兵卒巡视,看护、大夫在侧,项项都有了样子,才终于放下心回了城。 此时季清菱早带着一府上下搬出了驿站,就在州衙附近寻了个两进的院子赁了下来,顾延章到得地方,放轻手脚进了门,正要去隔壁洗浴再回来睡下,谁料到前头松节才推开内院门,只见右边厢房里头一片明黄的亮光——他与季清菱二人的卧房并未掩门,只有一个丫头拖着把椅子坐在门边,正埋头打着瞌睡,一听外头有声音,连忙起来朝内叫道:“官人回来了!” 第五百九十四章 抄剳 顾延章看那丫头面色紧张,声音中也带着几分惶惶,再见厢房中一片光亮,已是猜到几分。 果然他进得里间,靠窗的桌案上干净异常,一本书都没有,笔挂上的一竿羊毫笔头墨黑,桌上的笔洗里还蓄着半满的清水,也没来得及盖上,床帐倒是及时放下了,可两角那垂着的挂钩却还微微打着晃。 角落里的漏刻往下滴着水,里头的箭杆缓慢上浮,借着屋中的烛光,叫人看得清清楚楚——眼见就要丑时。 桌案上点着两根白蜡,十分亮堂,秋月也不用掌灯,只过来小声道:“官人,夫人已是歇下了。” 顾延章点了点头,轻手轻脚走到床边,把那床帐撩起,果然季清菱身上搭着一床薄衾,面朝墙那一面,虽说看不到脸,睡觉的样子却是做足了。 他也不去戳穿,转去隔间洗浴了一回,再回到卧房里头,桌案上那两根蜡烛已经灭了,只在床帐外的矮柜上放着一盏小油灯,半昏半暗的——这才像是个睡觉的样子了。 秋月待得顾延章进得门去,见他面上并无异处,心里偷偷喘了一口大气,把门掩了,回屋歇息不提。 里头顾延章却不着急上床睡下,只把门栓插好了,看着床上并无动静,便也不做声,擎着油灯去桌案边看了一圈,很快就在一旁的书架上寻出了一个季清菱日常用来放书稿的匣子来。 他把匣子打开,见里头堆着厚厚一叠文稿,将手指放上去一摸,最上面那一张的墨迹未干,虽是无头无尾,只扫了一眼,见得开头便是一句“每名先支钱四百文、米二斗,计钱八万贯,米四万石,候抄剳尽绝,将不尽钱米再行均给。”——果然是一份抄剳抚民之法。 顾延章将手中油灯放下,把匣子中的文稿取了出来,只粗粗看了一遍,便一手托着匣子,一手掌着油灯回了床榻上。 他把匣子放在枕边,小心翼翼地上了床,看着床上人左边肩头、手臂微微地一起一伏,默默数了百下,见没有什么动静,便隔着床帐把外头油灯吹了,也面对着墙那一面睡下,自行调整了呼吸,闭上眼睛,跟着做出睡着的样子。 约莫过了半盏茶的功夫,他觉出身旁有了些微的动静,心中倒是好气多过好笑,蓦地一睁开眼,果然见得一张毫无防备的脸。 季清菱手中拎着才脱下的外裙,正要越过睡在外头的顾延章放到床头矮柜上去,还未放好,只无意间低了一回头,却正正对上一双看着自己的眼睛,登时吓了一跳,心中虽虚,到底还会装傻,小声道:“五哥莫理我,我去隔间一趟。” 她寻了个如厕的理由,拎着外裙就要下床,不想才半爬起来,便听得身旁极温柔的声音道:“今夜是什么时辰睡的?” 季清菱心中一颤,本来脱口便要敷衍过去,却听得那声音不对,低头一看,果然见得一张隐隐有着风雷之色的脸,瞬间那满肚子的套话就被捶得扁了,只好捏着外裙,复又躺了回去。 她知道这回对方当是真正极不高兴,复又往前靠了靠,拿右手抱着顾延章的腰,卖着乖道:“五哥,我今晚睡得有些迟了……” 又道:“本来已是早早躺了一会,只是白日午间小睡了半个时辰,实在有些睡不着,便想着起来看看书,写写字,不想一时兴头上来,便没把好时辰……” 顾延章却是并不顺着她的话,复又问道:“只是今夜睡得迟了?” 季清菱心中一惊,拿眼睛偷偷瞟了他一眼。 顾延章叹了口气,道:“何苦哄我来着?” 说着半坐靠在床头上,将枕边那一个匣子取了过来,把盖子打开了,轻声道:“你统共才来了多久?这样一份东西,是十几个白日间就能写出来的?” 又道:“今夜我回来得早了半个时辰,因怕吵着街坊,进巷子的时候便没打马,又早间吩咐外边留了门,才堪堪抓到你这一遭……上头墨痕都没干……若是我一直未发现,你又要熬到什么时候?” 季清菱自知不对,只好缩着头听训。 顾延章见她这个可怜样,虽然心中照样还是气,到底有些舍不得,便把手中匣子放到一边去,将人抱到自己怀里,哄道:“我晓得你的心思,只你也看过医书,难道不懂亥时不睡,肝脾便要不调?好容易这两年把脸上养出了点肉,这一回过来,全瘦得没了,城中眼下正闹疫情,你这般作息,叫我如何放得下心?还想哄我说只今夜一回,你当我是头一日认得你?” 季清菱见他口气缓了下来,便往前凑了凑,小声道:“我当真是今夜晚了些,从前到得子时,便自睡了,今次因白日间那东西写得只剩一个尾巴,想着差一个晚上做好了,过两日五哥疫病营那一处收了尾,马上就要腾出手来管抄剳,届时定能用得上。” 她抬起眼睛小心觑着顾延章,道:“我叫管事的上外头打听过了,那一位许都知倒是有心要做事的,只是他那法子实在太慢,也不便宜,我这一处现成的东西拿出来,五哥给衙门里头的人参照一番,虽说未必能得大用,总归架子是不错的,借着来改,岂不是好过从头来做要省事?” 又道:“我不过在家里头整一整而已,总好过五哥日日往外头跑,白日黑夜不得休息,这一项弄好了,我便算是得了一事,后头也没有大事要做,自有功夫好生养一阵子,也就养回来了,再一说的,才这几天功夫而已,当真也不算什么,我身体好着呢!” 顾延章从头听到尾,叹道:“你莫要仗着我舍不得骂你,还晓得拿话来敷衍我,从前应承过多少回说要早睡?一有事便不认了,都只拿来哄我了,从来没有算数过……” 又道:“你有心做事,我何时拦过?也知道你是为了什么,也晓得你想着什么,只下次当真莫要拿夜里头熬了,我实在也扛不住你这般胡来,明日起你也自觉些。” 季清菱心中听得愧疚,老老实实应了是,这一回错认得诚恳,话也说得坦白,总算把人哄好了,两人挨着又说了一回话,才互相搂着睡了。 第五百九十五章 助力 次日早晨,季清菱是饿醒的。 她前面半个多月都睡得晚,熬着把那一份抄剳抚民的章程写出来了,昨夜做得七七八八,今日只要收个尾巴,润色一回,便能拿出来用,心中一松,便睡到了卯时。 这一日其实是休沐,只是邕州城如此情形,顾延章又是那个性子,自然不可能在家中待着,她一觉醒来,身边果然空荡荡,把秋月叫进来一问,人早就出门了。 季清菱便起来洗漱一番,因邕州城中物资甚是紧张,她又不想折腾,喝了两碗粟米粥,也算是吃过早食了。 此时自有丫头上来收拾桌子,秋月却是跟着她进了里间,小声道:“早间官人出门前问了许多话……” 季清菱本来以为昨夜事情已是应付过去,却不想着一处尚有余波在,心中一惊,连忙抬头道:“问了什么?” 秋月便道:“问夫人这一阵子饮食起居……” 季清菱只觉得才吃进去的粟米粥在肚子里头打滚,连忙道:“你如何答的?” 秋月当着季清菱的面,自然不好说自己怕家里头的男主家实在怕到胆寒,虽不晓得为什么,纵然顾延章几乎从未对下人黑过脸,也没有说过半句重话,连管都没有亲手管过——都是吩咐管事的打理,可无论管家、丫头、小厮、厨娘,个个见了他,都十分紧张,生怕说错了哪一句,又做错了什么事。 她是自蓟县开始就伺候的人,小时候只是有点怵,可随着时间越久,顾延章的官越大,经历越多,她就越尊敬,这尊敬之中又多夹着怕,也不知道在怕什么。 眼下季清菱问了,秋月只得道:“官人亲来问话,除却照实说了,我实在也无其余办法……” 季清菱听得喉咙里头有些发渴,正想着当要如何应对,却忽然听得外头一阵脚步声,不多时,门外守着的小丫头便进来通禀。 ——却原来是松节。 松节手上捧着一个木箱子,约莫尺见方,他见了季清菱,先将那木箱子放在一旁,复又才行礼道:“早间官人说夫人这一处要几个在外头跑的人过来当差,见我勉强算个机灵的,也算熟手,便叫我今日起先跟着夫人,待得差事办完了,才又回去,另又请了一位张老——小人已是将他安排在右厢房中了,若是夫人有什么不清楚的,可以分派我去同他问询。” 又道:“那一位张老原在户曹司中当差,是个积年的胥吏,在州衙里头当了四十余年差,但凡邕州辖下二十三处县乡,几乎没有他不知晓的。” 说着又把地上那一个箱子打开了,道:“官人叫我从州衙里头借了些从前抄剳并户籍的宗卷过来,另有下头乡县的赋税、人丁数目,还叫我问一问夫人,可有要什么旁的东西,若是不够,我再去调取。” 季清菱实在没有料想到,竟然得了这样许多,又来了个能帮着跑腿的,简直大喜过望,只是想了想,略有些犹豫地道:“你来了我这一处,他外头可是能忙得过来?” 松节何等醒目一个人,听得季清菱问,已是笑道:“夫人这话可叫我怎的答?若是说忙得过来,又显得小的实在无用,若说忙不过来,倒像是我在自卖自夸——其实我心底里倒是想着来这一处,官人外头忙不过来,才好晓得我的厉害,又想着来了夫人这一处,夫人觉得我用得顺手,好生在官人面前夸我一回。” 一时屋子里头几个小丫头都听得笑了。 他并不抬头乱看,只又对着季清菱嘻嘻笑道:“官人说了,夫人这一处一样要紧,叫我只老实当差。” 却也晓得分寸,开过玩笑,就老老实实站在一边,等着分派了。 季清菱十分惊喜,松节跟着顾延章许多年,自是好用不说,她这一阵子做那一份抄剳章程,旁的都方便,只一桩,毕竟对邕州上下事体极不熟悉,除却讨了些州衙中的宗卷来比对,只能照着从前的样例往这一处套,又派了几个管事的出去探访。 都是外来人,访来访去,最多也只能访出个皮毛而已,哪里及得上那等在衙门里头几十年的老胥吏好用。 她此时也顾不得再去想什么,唤秋月取了那木匣子过来,把自己存疑的地方一一挑了出来,简单写了两张纸,先同松节说了一会前因后果,又把问题解释了一遍,叫他拿去问那胥吏。 就这般一问答,一日下来,竟是比起从前花两三日功夫做得还快,还填了许多漏洞。 到得晚间,她特给那老者留了饭,叫松节去陪席,又送了两匹好布,叫人套了马车将人送回去,约好明日复又派人去接他过来。 打点好外头的礼数,季清菱晚间随意吃了点东西,将自己收拾好了,见时辰还早,复又坐在桌前开始补那一份章程,一面不忘吩咐秋月道:“亥时一刻便叫我睡。” 她做事想来专注,修起东西来,不知不觉便忘了时间,等到听得外头小丫头隔得远远的唤“官人回来了。”才忽然反应过来,一时心中一惊,吓得拿笔的手都有些抖了,转头去看秋月。 秋月也吓得腿软,转头一看漏刻,忙又道:“还未到亥时……” 正说话间,顾延章却是已经进来了。 他大步进得内间,见季清菱坐在书桌旁,复又看了看角落的漏刻,走得离季清菱近了,道:“就要亥时了,手头东西理好了未曾?当要歇息了。” 又问道:“我叫松节同那张二过来,可是得用?” 一面说着,一面把外衫脱了,随手递给后头跟过来的松节。 季清菱白日得了好处,高兴得不得了,把那户曹司的老胥吏夸了又夸,又夸了一回松节,复又拿起自己已是成型的章程,欢欢喜喜地回头道:“还不到亥时,我过一刻时辰便去睡,眼下已是样样都打理好了。” 她见顾延章已是立在自己右边,便半仰着头,笑吟吟地举着那章程道:“五哥,外头疫病营好了未曾?你瞧瞧这个抄剳的法子可不可行……我是照着原先范大参在青州防疫病、救荒的法子来做的,只又改了改框架,比着以前人的法子又添了些东西进去,毕竟眼下邕州城样样都缺,识字的人也不够多。” 第五百九十七章 济民 这般一来一回,季清菱白日借着州衙里头宗卷,并自己从前记得的东西,又与胥吏核对,在这一处拟稿,到得晚间,顾延章回得来,复又帮着核查提问,本来文稿架子就已经搭好,不过四五日,终于把该改的都改得差不离了,只剩下最后几处地方抓不准。 她想了许久,也不敢擅动,知道这已是超过自己所能,便也不去勉强,只等着交出去,叫有能耐的人再改。 且不说这一处季清菱忙着做抄劄济民之法,而另一处,外头许继宗带头领着抚民之事,四处乱忙,虽然也支应了下来,却是跑得腿脚都要断了,眼泪也快出来了,只一日三次着人去催顾延章,回回都问疫病甚时能整好。 他身为广南西路经略司事,还想着将来要回去同天子自吹自家能“独当一面”,“卓绝惊才”,自然不可能大张旗鼓地同顾延章哭诉,说自己快扛不住了,勾院你快来救人,只好时时旁敲侧击,一时叫人说手头缺人手,一时叫人说手头粮米不够,一时说要多寻多少个差役,一时又喊他帮着整理这样那样许多事。 总之只有一个目的,便是叫这一位勾院晓得,俺这一处还有一摊子抚民济民之事,都只有俺许继宗一个撑着,原本也是顾勾院你的差事,却不能只顾着看管疫情,却把“我一人丢在这里”。 他一个北人,头一次来广南,多少也有点水土不服,因邕州物资匮乏,上头又有陈灏盯着,下头走马承受不说,也是宦官,多少要给几分薄面,可皇城司的差人,广南西路转运正副二使,而今俱在邕州城中。 皇城司是朱保石在管,只恨不得把所有人都踩下去,只留他自家一个人亲近天子,转运二使俱是朝臣,天然便对宦官有偏见,许继宗是来立功的,不是来蹭灰的,还想着回去能大出风头,哪里敢多事,再不舒服也只能延医问药,次日也不能告假,只挣扎着复又回衙门理事。 他手头倒是有十来个陈灏分派过来的上科进士,只全是头一回得官,一来甚事不知,许继宗也不敢把事情交代下去就不管,生怕被人捅了篓子,收拾不过来;二来众人都是正经官身,也不太听他一个宦官吩咐,实在有些焦头烂额。 这日一早,还未到得点卯的时辰,许继宗已是到了衙门,本要理一理白日间要做的事情,却未料得才进得公厅,还未来得及喝一口热茶,便见得一个差役匆匆进得门来,禀道:“许都知,顾勾院在偏堂里头,问您这一处可是有暇,请您过去议事。” 许继宗好容易逮到这人,哪里肯放,也不要人催,更不拿架子,屁股还未坐热,便甩了那差役,自家带头往偏堂而去。 他才进得偏堂外门,走在檐下,距离大门处还有一二丈远,已是听得里头此起彼伏的声音一片,嘈嘈杂杂,其中有夹着邕州口音的官话,也有江南两路、河北一路、川蜀一处的口音,各人争着说话。 透着薄纱窗,一个带着川蜀味的声音传了出来。 “勾院莫不是拿我等来开玩笑罢?莫说这邕州城中十余万人,再有城外二十余个乡县,就算遭了交贼,想来合在一处,少说也有一二万人,这般数目,便是往年抄录丁口,一个州中上下全数人都拢在一起,从头忙到脚,至少也要全力花上二三个月功夫,才能将人给点清,此时凭着我们这几丁人,又有几百兵卒,想要做那抄剳之事,是在说笑罢?” 许继宗听到这话,便不着急进门,只在外头站住了脚,想看顾延章如何回答。 说话的这人他有印象,是个四十余岁的泸州人,唤作郭建,据说少时曾四处游学,见识并不算少,还曾经做过一任县令的幕僚,是这一拨南下的新士子里头少数得用的,提的问题也直中要害。 许继宗虽然没有见识过抄录丁口,也不晓得衙门是如何重造丁产簿,可这一阵子在邕州城中忙着抚民济民,早非吴下阿蒙,心中算一算,若是当真要把邕州城中、城外十余万百姓人清点一便,果真没个三两个月,并无可能。 可州衙里头清点人口全是为了抚济难民,若是要等个三两个月,就算把人数、情况一一清点出来了,届时缺米缺粮的贫乏不能自存者,早都成骨头了,就算拿了粮食还不如烧给他们地下吃。 果然郭建话才落音,另有一人跟着叫道:“勾院,我们统共就这一点子人,这一份行事体例里头总计一百余条,若是要条条都做到,少说一处乡县要派一百人,不然如何打点?看您给这抄劄章程,还要按着‘赈粜、赈贷、赈济’三个等次来抚济,还要‘抄劄姓名,审核给历,直记口食’,您可是晓得,光是归统情况都统不过来,这几丁人,哪里有余力去做那些?” 一时人人附和起来,都说人手不够用。 许继宗也有些担心起来。 他从前去赣州的时候,顾延章件件事情都已是打点好了,他看的便是秩序井然的流民营,井井有条的修渠篷,干干净净的邕州城。 此时回头去想,赣州虽然艰难,毕竟人手是够的,粮米也不缺,还能问城中百姓筹银筹粮,可这邕州城里头却是全然不同。 邕州城才退了交趾,州城虽然无恙,可被围了四十余日,早已粮米俱无。州官、胥吏已有半数丧生于战场之上,城中人饿到吃树皮草根,连地上的污水浊水也顾不得脏,捏着鼻子也要喝下去。 这般缺人缺粮,都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眼下是做饭的人也没有,米也没有,如何能填饱肚子? 再兼邕州城中这许多日子,不仅逃入了许多辖下乡县的难民、流民,又逃走了许多人,从前的丁产簿早已不能用,五等簿更是一个笑话,想要按着来抚济,极有可能粮米发下去了,却是不知道入了谁的口袋。 届时该得济的没得到,不该得济的却是吃得肚皮浑圆,实在并非什么好事。 *** 大家莫方,等到走到那个情节的时候,我会在文里发围脖号跟流程,不用急哈~ 第五百九十八章 挤兑 想要抚民、济民,此时最要紧便是先将何人需要救助,又需要何等救助给搞清楚,这一桩前提,许继宗又怎会不懂。 只是他在外头跑了这小半月,真正做起事来,才知道其中艰辛。 抚济百姓不能漫撒,本来州中粮米、银钱便是十分亏空,即便有余,这一桩事是救急救穷,绝不救富,若是人人都靠着州中救济混日子,一来这是救命的粮米,经不起这般花,二来这一处有人空吃了,那一处便多一个人挨饿死。 许继宗原本是在州城里头辟了粥棚,一日两回施粥,又严令下头县乡里头跟着一并施粥,又要安排住处出来给鳏寡孤独,无家无依之人。 这两项大事听起来简单,做起来简直是要了人的命。 州城里头施粥,回回粮米都是不够的,总有人领了一回,再领第二回,好几次粥棚处都起了乱,棚子直接被掀翻了去,便是百余名兵卒守着,都护不住人去抢食。 而下头县乡则更是麻烦,县衙里头日日都来唱一轮穷,说起库中无粮无银——确实也是没有说谎,许继宗只得叫下头报了数目下来,给他们拨粮米。 只是乡县报了数,他也照着拨下去了,却是不知道那粮米究竟有无给堆人,只知道四处都出乱子,这里饿死人,那里饿死人,明明交趾兵已是退了,可因失了壮丁劳力,家中只剩老弱孤寡的,比比皆是,惨声一片。 他也想把下头百姓情形给分开了,才好对症下药,可而今哪一处都缺人手,实在腾不出功夫去弄,户籍、丁亩早已乱作一团,根本没有参考的价值,又如何针对? 便好似想要盖房子,地基都没有打好,难道能去将那楼阁盖在半空之中? 许继宗还在想着,却听堂中一道熟悉的声音道:“你等且不用着紧旁的事情,我自会分派,只按着我的分派行事,至于其中有何用意,并不消操心。” ——正是许久未能碰面的顾延章。 许继宗听得此话,心中顿时暗叫不好。 果然顾延章话刚落音,里头便轰然嘈杂起来。 一个年轻的声音叫道:“勾院,我等也是朝廷命官,俱在州衙当差,虽说您这一处乃是上官,然则如此行事,是否有失妥当?” 那人叫完,堂中众人七嘴八舌地也跟着附和起来。 有人跟着叫道:“好叫勾院知晓,我等乃是进士出身,却不是全无头脑的胥吏,您这般行事,是把我等当做那等愚民处置!实在好没道理!” 许继宗在外头听得大皱起眉。 这一批奉了天子之命南下的,全是在流内铨中候了两年官的新进,只是磨了这样久,却没有将众人的棱角磨平——究竟性子稍微软和点的,早老老实实接了朝中给的差事,叫去做什么,便去做什么了。 这些直等到天子强令,不能推脱了,才不情不愿来到广南的,又是实打实的进士,全是骨头里头自以为是的。 他前半个月实在是吃了不少堂中人的苦,分派下去的事情,不是被推脱,便是虽被接了下来,不多久就又给打个折扣扔回来,不是说这样不好做,便是说那样不好做,桩桩都能找到行不通的借口。 这些官员不亏是进士出身,口才是一等一的,尤其那郭建,总能挑着想做的去做,不想做的,他就能说出一二三四的道理来,仿佛他才是那一个说话算数的一般。 许继宗到底只是个宦官,实在底气不足,已是被明里暗里给落了许多回面子,不晓得在心中骂了多少回,怨不得同批得进士,顾延章、郑时修等人已是做到如此位置,这些吵闹不休的,却才得了邕州里头的幕僚官而已,这不是命,却是活该! 此时见得众人不仅在自己面前闹,又在顾延章面前闹,他一时竟不晓得是该看戏,还是该生气。 他想了想,到底还是打算帮一把,正要迈步进去,却听得里头顾延章道:“我等乃是同科出身,资历并无不同,只是延章得官早些,有些经验而已,若是诸位想要自行其是,我也没甚好拦的,只要自明日起,五日之中将所管辖地贫乏老弱之人一一统计在册,报与上来,再行分项,我便再无二话。” 听得这话,许继宗立时就把自己的脚给收了回来。 这等抄劄之事,没个两三个月,是不可能出得结果的,顾延章提出这样的要求,并无做到的可能,里头人必当大闹,自己还是不要此时进去蹚这摊子浑水算了。 果然,堂中喧闹声更甚,先前说话的人便大声叫道:“勾院既说与我等是同科,何苦要给出这等不可能的事情来做!五日之中,要将从前一个月也不能做好的差事做出来,这岂不是强人所难?!” 此人话一说完,附和声、吵闹声此起彼伏,便是一直较为沉稳的郭建,也忍不住用那一口川音插道:“勾院若是有什么事情差遣,不若细细嘱咐一回,我等皆是奉了天子之命来邕州当差,只有想做好,没有不想做的!因是进士出身,自有分辨之能,若是勾院交代的对,自当竭尽全力,将差事做好,还请莫要行此令,着实看着有些不像,若是有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勾院心胸微瑕,特来为难我等……” 许继宗立在外头,只听得顾延章声音和缓地道:“并非为难,而今不论邕州城中也好,辖下所属县乡也罢,处处都有饿殍流民,只要拖得一天,便有百姓饿得一天,所有事宜,自是要办得越快越好,抄劄做得慢,后头便只能跟得慢,为百姓计,我特定了五日,并不为过。” 又道:“都是同朝为官,什么为难不为难的话,说出来实在是有些小家子气了,本官既是说了五日,便是自有办法叫州中在五日里头做到此事,才会这般要求,若是诸位按着自己的法子,也能五日之中,将这二十余县乡、城中一十三个坊街中百姓的姓名、人丁给全数统计妥当,我只会将人力同等分开,大家各行其是,并不会阻拦。” 第五百九十九章 应承 堂中顿时鸦雀无声,无一人敢应。 许继宗站在偏堂外头,也是听得惊疑不定。 五日之中,将邕州辖下二十余处县乡、城中一十三个坊街中百姓的姓名、人丁全数统计清楚,这在众人看来,实在同天方夜谭并无甚差别。 ——这又怎么可能呢? 这是五日,不是五十日,便是逐层将差令下发下去各县、各乡、各里、各保少说都要三日功夫,还要叫他们一一去抄劄,又要抽出人手去复核,等到材料汇集上来,灵药重新统计、筛选、除错,即便是长着翅膀,也不可能飞得这样快。 堂中众人都被这夸下的海口给镇住了,过了好一会,那郭建才开口道:“勾院不必出此惊人之语,将来若是做不到……” 顾延章开口接道:“若是本官做不到,自是有害百姓,当不得如此大任,届时定会自请除官,诸位可以当做监察。” 一时诸人有一个算一个,全数安静下来,只恍恍惚惚地互相对视着。 许继宗不在堂中,自然看不到里头众人那惊惧的眼神。 郭建在县衙之中当过差,见识过县官、州官,也见识过朝中其余官员,自以为自己也算是有些场面的,却从未想过居然遇得会有一个朝官如此说话。 他咽了咽口水,望着对面神色平静的顾延章,竟是有些说不上心中什么感觉。 难道是自己领着这些个新官,把一个朝官给逼疯了? 不当如是啊! 这顾延章,从前据说在赣州抚流民卓有功劳,此次在邕州协理后勤转运也好,逼退交趾兵也罢,都据说十分得力,怎么会发下如此蠢言蠢语? 五日之中抄劄完毕,是绝不可能的!换谁来都做不到! 便是黄相公、范大参,历朝历代以治政出名的良臣到了,也最多能将两个月压成一个月而已。 这顾勾院的目的,莫不是为了哄着自己同众人听他的话,按着他的吩咐去做事,等到日子久了,将大家一一分开,不得凑在一处,便难以拧成一团,只成了一团散沙,便再无反抗之力呢? 左右到得那个时候,这一位顾勾院只要随意找些理由,不是说下头人配合不当,便是说自己这一干人等出力不多,立时就能把责任推脱出去,辞官是肯定不会辞的,说不得,还要拿准了自己这些新上任的幕僚官不敢出去大肆宣扬,只好忍气吞声。 可惜了,顾勾院,若是你当真这般想,这一笔账就算错了! 郭建心中极快地转着念头。 不能由他牵着头走! 自家才干并不输于任何人,只是家中少财少物,甲次又在末等,才是不好运作,若是叫自己得官早,定是早早就出了头,何必落到今日地步。 同行的十余人,个个比不得自己之十一,如果给一个机会,叫自家在陈节度面前冒了头,将来跟着他,便不用再落在邕州这等苦穷之地。 许继宗不过一个宦官,差遣又是在广南,邕州一日不定,他便一日不能回京,在天子面前影响有限,顾延章不过是一个勾院而已,哪怕这回立下大功,他的资历太浅,年纪太轻,得官时日又太短,也不能做多少用,只有一个陈灏,只要对方愿意,便能在回朝之后,将自家请调出去。 只可惜一来邕州,他便同众人一齐被分派到了外头,没有在陈灏面前有过表现的机会。 若是老老实实待在许、顾手下干活,便是干出花来,也不过官升个一级两级,还是会在广南打转,将来想要出去,实在艰难。 只有从他们手里头跳出去,做得出一番大事,才能叫陈灏注意到自己。 郭建是这般想的,他也是这般做的。 在许继宗手下当差的这一阵子以来,他有意识地联合同批南下的新官们同进同退,又着力施展自身所长,一面叫这姓许的宦官晓得自己确实有能耐,一面又叫他知晓,这能耐要比他一个宦官要厉害多了。 他的所作所为,自然有许多旁人看在眼中,想压也压不住,许继宗去区区一个宦官,又怎么可能掌得住自家这样的人物,迟早还是要交回陈灏手中。 他手中还有些钱物,虽然不能运作出一个好差遣,可要好好疏通一下陈灏手下的幕僚、门客却是够的,届时双管齐下,陈灏身边有人说话,下头人个个都晓得自己有本事,自然就能凑到对方面前。 只是不想眼下竟是换得顾延章回来管事。 不过也好。 有了顾延章做对比,到时候别人自会知晓,原来这样一个传扬得如此厉害的官员,才干也不过如此,自己并不比他差,倒也是一桩极有用的出头法子。 ——一般都是进士,自家跟着亲民官做过事,也跟着治过州县,并不必顾延章差多少,眼下机会就在眼前,不抓住了,实在是老天爷都看不过眼。 郭建心中转了一圈,抬头道:“既如此,下官便也应承下来,勾院且分派辖地,只要五日,定当上交一个答复!” *** 偏堂之中的事情,几乎是片刻之后就在州衙里头被四处宣扬开来。 公厅里的胥吏们围在一处,趁着左右无人,纷纷议论起来。 一人跌足道:“多少时日了!自姓吴的惹下了孽事,没有一日消停的,眼下换了姓陈的,姓顾的,更是同太岁一般,不叫人好过日子!五日里头将抄劄之事全数做完,这是把我们当牛做马也不得行啊!” 另有一人道:“倒也未必不得行,这事情是那一位提出来的,从前的那些个,你都不记得了?他既说了五日,虽然听着不可能,说不得当真有办法做得到,只是不晓得什么法子……” 旁边人便啐了一口,道:“他虽厉害,究竟是个人,又不是神仙!你把他当什么了?好好歹歹,你也在衙门里头当了一二十年差了,哪一回抄劄没有两三月功夫能做得下来?便是他亲自监督,最多也就提快一个月罢了。” 头先那人便道:“莫管他是三个月也好,五日也罢,总之,事情还不是得我们这些人去做?被这些人盯着,眼见正是济民的时候,不论银钱也好,粮米也罢,又有布匹、药材,多少好处,偏偏一个都捞不到,昨夜想着,我那后槽牙就直痒痒!” 第六百章 分队 旁人就劝他道:“莫说了,好歹熬到两个罗刹走了再说,左右不差这一两年,撞到枪尖上去,说不得命都没了——都是杀过人的,你当你项上那一颗头比交贼硬?尤其那一位,自守城以来,在城中是个什么名声?那些个百姓,只恨不得把他当神仙供起来。” 又道:“前一阵傅二在疫病营中,不过是看有人可怜,私下放了个进去,也晓得疫病厉害,都没入二门,只隔着门递了东西给营里头的病患,叫他们母子说了几句话罢了,谁料得给巡视的兵看见了——都是平叛军中人,不是咱们城中厢军,面子情也不管用,告给他知晓了,没了差事不说,足被杖了二十下,记着三个月后要流放,说是犯了重罪,此时人还在牢里,这辈子算是毁了,怎么求情也不管用——难道你同他说理去?” 那人听得一僵,只讪讪不说话。 便有人附和道:“忍一忍罢,想想傅二那一桩,还不够吓人?他此时腾出手来管了抄劄,正愁没地方树威风,要烧三把火,你这般颠颠地冒出头去,正好给他拿来做筏子,若是当真撞上去了,你自家便罢,你要不要管老娘老爹,要不要管妻子儿女?城中个个都给哄得说他好的,当真被他罚了,你一家子认了也就算了,怕是你一族人都抬不起头了!” 众人齐叹了一回,却见有个人阴着脸缩在一旁,便问道:“老辛这是怎的了?摆出这样一张脸给谁看?” 被唤作老辛的抬起头来,蔫蔫的提不起劲,道:“你们且在这一处骂,跟着里头坐的那一位,不管怎的,功劳是逃不脱的,不似我,跟着那新来的官,正同姓顾的打擂台,也不晓得什么毛病!你们做了事,总有回报,只我一人,苦也吃了,汗水也洒了,好处一桩没落下!” 众人一时哑然,只好安慰道:“说不得是个厉害的!若是不厉害也好,你自能躲懒,再一说,他分得的是邕州城中的金狮银狮并左近七巷三坊,都是你们熟悉的,你二人卖一把力气,便是不能五日里头做得出来,一二十日总能做好了,又能吃好处,好过我们跟着那一位勾院,近的是十几里外的县,远的却是上百里外的乡,都不晓得五日里头能不能打个来回!人头都不认得,又是他在盯着,油水也没处捞,鞋都要多备两双——钱还没得补!” 老辛冷笑一声道:“我卖力?我帮他卖力,他能给我什么了?做得好了,是他姓郭的功劳!说句难听的,做得再好,他也未必能升得上去,于我又有什么好处?何苦要那样卖命给他干活?左右应付过去,催着我便做一做算了,拖得越久,好处才能捞得越多,抄劄得快了,下头人还没反应过来,我到哪里要礼去?” 又道:“你们没好处捞,左右能升,我这一处既是不能升,好处总得吃到嘴里罢?” 此人正说得嘴响,却听得外头有人一路跑得进来,叫道:“噤声!黄二哥来了!” 果然没一会,一个中等身材、老实相貌的中年男子便走得进来,手上还拿着一份册子——竟是原本自赣州辞了吏职,投在顾延章门下办差的黄老二。 诸人连忙起身上前相迎。 黄老二便道:“莫要多礼了,我是来传令的。” 说着把那册子翻开,道:“勾院拟要将邕州城内并辖下乡县丁口重新抄劄,这一桩事情,大家已是知道了罢?” 众人连连点头,忙道:“我等已是知晓了,必当依令行事,绝不敢怠慢!” 黄老二又道:“而今衙中人手少,勾院已是说了,吏员中只抽调四十人,分十队,四人一队,一队分管各自辖区,我先念了地方、人名,你等且听好了。” 诸人一早便被通令必要回衙,此时只有十余人不在堂中,连忙去找了,很快便把点到的人给凑了过来,果然按那黄二哥念的分成十队,却听那他又道:“且出院子,此处地方小,在外头才好交代。” 众人自是听从,出得公厅,没一会儿便听外头一阵人声,却是许多生面孔走得进来,身上俱是穿着吏员服色。 诸人忍不住面面相觑。 黄老二已是对着众人道:“诸位尽是州县之中吏员,勾院特地召集过来,欲行抄劄之事,早前已将各处辖地全数告知,此时便要分派行事。” 说着便叫差役搬了一个大木箱子过来,给院中吏员一一发放章程文书,将如何行事细细交代起来。 众人接着那文书,只看了一遍,均是面色十分难看。 原本听得要是五日将丁口抄劄出来,虽心中已是有了准备,却总抱有一二分想法,觉得这般荒诞之举,许是有人胡乱传出来的,必当不是五日,或是二十五日,抑或三十五日,或者名义上说是抄劄,其实其中必有内情,并非需要自己一一去探访。 谁料得此时听那黄老二口中细细说来,居然果然是五日之内便要将所有丁口全数抄劄完毕,还要亲自下得州县之处,或是甲县的吏员,便要去抄剳乙县,乙县的吏员,却要去抄劄丙乡,待得丙乡的,竟是要抄劄邕州城中。 这般交错抄劄办事,身旁还有平叛军中兵卒跟着,去的又不是自家熟悉之处,人都不识得一个,如何能有便宜占? 一干人等看了半日,俱是拿眼睛怂恿着别人出声,好半日才有一个资历深的站了出来,问道:“黄二哥,勾院行事,自是有他的意图,只是我等本来只熟悉邕州城中上下街道,若是按着所在衙门,各自负责抄劄城中、县中、乡中人口,岂不是便宜?去得外头,这般交错抄劄,一不识路,二不识人,原本半日功夫便能做好的,按着如此行事,怕是要费上一日才能办完,眼下正是着急济民的时候,晚一刻,便多一个百姓要挨饿,何苦要走这等弯路?” 第六百零一章 剖析 且不说这一处邕州州衙中的老吏做一副忠厚面孔,问出这样一番话,后衙里头,秋爽也拿着手中卷册,同样问道:“夫人,似这般叫衙门里头的分开去行事,同队全是不识得的人,办起事来,哪里还有默契可言?岂不是要事倍功半?为何不叫同个衙门的做一队,州城的同州城的,县城的同县城的,乡中的同乡中的,去统他们当地的丁口?” 季清菱手中拿着疫病营中的人丁册子,正计算这半月以来病愈者、病亡者人数。 疫病营中虽然也有胥吏管着,可众人只是每日报数目,想要他们去析剖其中深意,一来没有人肯做这般没好处的苦力活;二来确实近日来个个都忙得很,没有余力;三来,她有时候也觉得恐怕是诸人没有用心去做,只给些粗制滥造的东西出来,半点用也没有,还不如自己理的得宜。 她将册子上的人按着男女、年庚、户籍等等重做分类,拟要细究其中内情,听得秋爽这般说,头也不抬地道:“我只问你,若是你手头有一个做得极精巧的荷包要拿出去卖,遇得两个人肯出同样的价,一人是你秋月姐,一人是不识得的外头人,你会卖给谁?” 秋爽嘻嘻笑道:“自然是给秋月姐,我不收她银钱,白送与她!” 又道:“这同他们去抄劄又有什么关系?” 季清菱便放下手中的人丁册子,转头道:“我再问你,若是你手头有一个做得极精巧的玉簪,你有事腾不开手,只得分派下头小丫头帮着拿出去当铺里头典当,只叫她当出十两,她去得街上,进得两家店,一家肯出十二两,一家肯出十五两,你说那小丫头会卖给谁?” 秋爽便道:“小丫头又不是傻的,自然是卖给出十五两的!” 季清菱又道:“若是出十二两的那一家说,我出十二两,给你开的典当纸上写只当了十两,另外二两银给你自收着做私房,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再无旁人晓得,另一家则是出了十五两,老老实实开十五两的典当纸,你说那小丫头会卖给谁?” 秋爽呆了一下。 季清菱笑道:“你说这同抄劄有什么关系?” 秋爽顿了顿,喃喃道:“不至于罢?” 季清菱道:“若是遇上个极懂事、品性好的丫头,自然不至于,可若是遇上了见识寻常的丫头,却是难说了,此一回只是二两银子,可将来若是有机会给她二十两银子,二百两银子,你觉得有几个小丫头能扛得住?” 又道:“丫头是这般,胥吏自然也是这般,只要是人,都逃不脱这个圈子……此事便同抄劄一般,你当这只是去抄录人名,分辨百姓家中产业?到底是为了济民。” “既是济民,便要赈粮、赈银——但凡有银钱,有好处的地方,都会有人去红着眼睛盯着,你叫那等衙门里头的胥吏在当地清点,岂不是把粮食往硕鼠嘴边送?按我原先拟的法子,胥吏抄劄完成,便要发历牌,百姓得了历牌,或能领粮领银,或能半价买粮米,只是历牌有限。” “若你是胥吏,有熟人,有生人,熟人也许没有生人过得苦,过得惨,可他是熟人,你会把那历牌给熟人,还是生人?” 她顿了顿,再道:“生熟之分已是难以扛得住,若是遇得有人愿意靠着行贿来买历牌,贪心的自然就从了,便是没有贪心,看着别人得了好处,许多也要生出贪心来,依样画葫芦。” “到得那时,自有胥吏借着手头权力,非贿赂不做事,有那人得了钱,抄劄时给那一户人家虚增人口,叫人冒领;有那人得了钱,才肯誊名,将来又要重去清点;有那人见得平日里头有过节的,便将那一家镌减人口,只为报复——一州之中十余万人,多少你想不到的,如此防备,如何能防?” “一百个人里头,未必寻得出一个能见得好处半点不动心的,既是如此,倒不如不要叫他们有机会去捞那好处——譬如你叫小丫头去当玉簪,只要再安排一个她不识得的人跟着,这一回再遇得当铺里头出这个主意,她想要吞那一份银钱,也要掂量掂量。” 秋爽听得大悟,忙道:“所以夫人在里头特安排了武缘县中的胥吏去查检宣化县,又叫宣化县的吏员来邕州城中抄劄,这般一来,他们谁人也不识得,官人那一处还特派了平叛军中兵卒跟着,便是想要收受贿赂,私下约定,都没有机会?” 季清菱笑着点了点头,道:“便是这个意思了。” 秋爽一时有些激动起来,觉得自己仿佛在跟着一同在州中治事一般,变得十分厉害,想了想,到底觉得不对,复又问道:“只是夫人这般行事虽然好,岂不是耽搁功夫?众人不识得路,也不清楚情况,虽说是防了下头抄劄的官员、胥吏、乡县中人得以渔利,却也浪费了功夫。” 季清菱点了点头,道:“若是寻常的抄劄,自然没有一二个月是做不来的,可这一回却不是正常的户籍抄劄,只是为了济民而已,并不要求将家产一一誊录,只要点人口,分等次,按照家产的多寡、有无,丁口的情况来做赈济,下头无米下锅的百姓自然不会不乐意,做起来也快——只要主持的人得力……” 她说到这一处,默默把后半句话吞了回去:主持的人若是寻常人,自然不可能,可五哥已是做了许多安排,只要不出意外,五日之中,当是能办妥的。 秋爽琢磨了一会,又问道:“可要是那些本身也不缺口粮的,此回充当那等穷苦人家来骗赈济,又当如何是好?” 季清菱轻轻叹了口气,道:“那只能怨他命不好,偏偏挑得此时要撞到刀口上了……” 她做的章程里头,只是训斥劝诫,又令其人三倍返还,可这一份东西到得五哥手中,再往下一发,却变成了杖责二十,十倍返还,里正同坐其罪。 如果哪一个当真这样想不开,甘愿当这出头鸟,把章程中的处罚当做清风拂过,全不放在眼里,那当真是运气不好了…… 第六百零二章 历牌(上) 已经过了戌时,乡下一惯睡得早,放在几个月前,这个时候早该已是吃过饭,待要歇了。 可这一回,李秀娘却是背着一篓子野菜,从村东头深一脚浅一脚地朝家中走去。 她沿途路过同村的许多房舍,众人屋子当中俱是没有点灯,只从半开的陋窗里头传出来隐隐约约的人声。 这条夜路她已是走了一个多月,纵然天黑,此时又是初二,那一小勾月亮都被乌云遮得死死的,半点光亮都没有,李秀娘依旧摸索着回到了屋外,拍着门叫道:“娘!” 她话刚喊出口,便听到屋中小儿细弱的哭声,并老人哄小孩的声音,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人来应门。 堂屋里也没有点灯,却是在屋子当中烧了一盆子火,火上头坐着一口锅,正咕嘟咕嘟冒着热气,散发出一股子草、菜的臭青味。 一个老妇开了门,让道:“总算回来了,我孙饿得直哭!”等她进得来,便把怀中哭得尖锐的小儿递了过去,又道,“喂了奶赶紧来吃,给你留了饭,怕是也饿极了罢。” 李秀娘连忙将后背的竹篓子卸在地上,把小儿接过,坐在那火旁,解了衣服把儿子凑到胸前喂奶。 小儿有了吃的,也止了哭声,抽抽噎噎地吸起来,只他人瘦力小,只吃了一会,便再没有东西入口,又使了半日力气,嘴巴里头还是什么都吃不到,于是张口放开他娘的胸脯,弱声弱气地又哭了起来。 去后头拿碗的老夫人此时正正出来,听得孙子哭,心疼得不得了,道:“你不妨挤出来给他吃。” 李秀娘愁着眉把儿子换了一边,却是没有说话。 孩子吃不到奶,除却他自家没力气,自己奶水少也是一桩缘故,便是想要挤,也得有奶水才能挤得出来。 那老妇人只是一时心急,其实自家媳妇的情况,她哪里又会不知道,见得对方这般应对,只叹了口气,跟着坐了下来,拿了勺子从锅里头舀汤水。 一大锅冒着热气的汤,盛进粗瓷碗里头,看着黄绿黄绿的,除了两小抓煮烂了的粟米,全是野菜,只在地下卧着一个鸡蛋——这便是她婆媳二人今夜的饭食了。 日日吃这些,还要出去卖苦力活,哪里还能有什么奶水? 老妇人看着那蛋咽了口口水,却还是把它舀进了媳妇的碗里, 她家中老头是去年没的,这一辈子,同她生了四子三女。 行一跟行二的儿子一个长到十岁,一个长到一岁,俱都没有养住,三个女儿也只活了一个,二十多年前嫁去村东头老郑家,生孩子的时候难产没了。 所有子女,成人成家的到得去岁只剩下两个。 一个是行三的儿子,因交趾犯边,被州衙抽兵役去当了厢兵,直接战死在了城墙上,三儿媳妇听得消息,眼泪一抹,分了点粮米就回家再嫁了; 一个是幼子,因家中穷,成亲也晚,两年前刚给他娶了媳妇,本来一家子里头好歹还有个男丁,虽然艰辛些,到底还有田地,只要抢种了早稻,靠着三子的抚恤银子,也能勉强支应到秋日,届时再想办法。 谁料到明明已是躲过了交贼,幺子却是进城赶集的时候,被城门的衙役强留了,说他发着烧,像是得了疫病,不让回村,只叫同行的回来送信,将人硬送到了疫病营中。 疫病营是个什么情况?她活了这五六十年,难道还不清楚吗? 不过是怕得了疫病的人在外头行走,只好将人塞进去有个地方等死罢了。 听得有知内情的人说,里头一来无人看顾,二来缺食少饭,三来药也是胡乱散的,人人都是有得命进去,没得命出来。 有些人也许得的并非疫病,自家在屋里渥渥汗便能好了,被强送得进去,反而染了病,连哭都没处哭去。人死了,还要整个烧了,全尸都没得留。 自家儿子也不晓得是个什么情况,而今进了里头,哪里还能囫囵回来。 小儿媳妇听得这个消息,惊得没两日便早产,小孙儿生来就胎息不足。 这个时候大夫难寻,小儿大夫更是难寻,药材也贵得吓人,不过一二个月,便把家底给掏空了。 她是个老的,做不动力气活,只能在家里头照顾孙儿,做些家事,在门前屋后种点菜。 幺儿媳妇出了月子便要出去做活,家里那几田为了给孙儿治病,已是押卖了出去,地是没得种了,媳妇只好去别家打短雇,做一天算一天。 她家中有个小儿还要吃奶,又不能走远,村中也好、隔村也罢,都被交趾扫了好几回,虽说州中来了官兵提醒,众人命是保住了,去岁的存粮、细软却是全被掳了去,眼下没几家是有隔夜粮的,自己都难养活,雇了短工,又哪里会出什么价钱,混口饭吃就不错了——得的钱还要去请大夫。 眼下早过了清明,一婆一媳围火坐着,体虚得竟是都不觉得热,只安安静静看着那小儿憋着气吃奶。 屋中一时沉默了下来,有些说不上来的沉郁。 家中只一个壮丁,眼下生死未卜,可日子总得过,一老一小的,这般下去,以后出路在哪里,她们一个也不晓得。 李秀娘低头看着儿子没多少肉的黄脸,又是难受,又是饿,也顾不得想其余的事情,只撇了撇右腿,从地上的碗里拿木勺子舀了一口菜汤出来赶忙吃了。 才喝了两口,她忽然听得外头一阵敲门声,紧接着有个妇人隔着门叫道:“田婶子在不在家?” 此时夜色已深,有人半夜敲门,婆媳二人都有些紧张。 被称为田婶子的老妇看了一眼儿媳,方才抬头问道:“外头是何人?” 那妇人答道:“是我,里正家的。” 李秀娘辨了辨声音,果然耳熟,这才松了口气,因不晓得外头还有谁,便抱起孩子,一手拿了那粥碗进房。 田婶子候得媳妇进得里间了,才自去开了门。 隔着一扇木门,李秀娘隐隐约约听得外头许多人在说话,不一会,自家婆婆就叫道:“秀娘,抱我孙出来!” 第六百零三章 历牌(下) 她不知道这是生了什么事,忙整了整衣衫,果然依言抱着儿子出去。 刚推开门,便见得村中里正并他家媳妇站在堂中,点头哈腰的,后头站着四个人,其中两人身着公服,另两人却是兵丁打扮。 李秀娘心下一紧,连忙把儿子往怀里复又搂了搂。 里正却是对着那两个身着公服的官差道:“这便是郑家的了,这一家原本还有个男丁,只是月前去得城中,不想染了病,现下家里只剩下媳妇寡母,并一个小儿,小儿才都未满百日……” 那官差点了点头,只向田婶子、李秀娘问了许多话,家中田产几何、住处多大、有何畜蓄,自家姓甚名谁,行几,家中几口人,年岁几何等等,一一核问。 李秀娘人见着官差,虽不晓得这究竟是为着什么事情,却不敢不答,答完之后,又带人在屋中转了一圈,给看了田产的押当单子,看了后头只剩一只鸡的鸡圈。 其中一个官差便问道:“你二人方才所说可是确实?” 田婶子、李秀娘二人对视了一眼,俱是道:“确实。” 另一个官差便转向那里正,问道:“她二人所说是否确实?” 那里正躬身道:“确实。” 那官差又道:“若是今夜所说有所虚伪,州中自将断罪,尔等可是知晓?” 三人俱是道:“确实无误。” 那官差便转身看了一眼同行的官兵。 李秀娘这才发现那兵卒背后背着一个大大的木箱子,那箱子里头装满了一片一片的薄牌子。 官差拿了两块牌子,取了笔,在上头写了许多字,写完之后,又在一本厚厚的册子上抄了一遍。 另一名官差便在旁边看着,等他写完了,复又向田婶子、李秀娘、里正三人确认了一回,读了才写的东西——原来是把她们家中住所、姓名、排行、产业等等,全数填在了木牌上,又叫他们在那册子上头分别按了手印,方才道:“州中衙门有令,此回乃是量口数赈贷,你家中因无男丁,只妇孺并五岁内小儿,便给大人一人日支糙米一升,小儿糙米半升,另那小儿又钱日五文足,给买他物。” 说着把那令牌给到田婶娘手上,又举着另一张令牌,挂在了门外头的墙上,复又道:“此时将这历牌贴于你门外墙上,其中声迹若有弄虚作假之处,一旦有人告首,你等各人便要伏罪。” 再道:“若是你等见得村中其余人家也有造假,一般可以来衙门告首,告出一户,得十贯。” 李秀只愣了一下,已是见得外头一个壮丁背着一袋子米进来,放在地上,又有另一名兵卒从身后箱子里数了一百五十文,把铜钱放在了一旁的条凳上。 那官差便道:“你等且点一点罢。” 李秀娘手中抱着儿子,只见自己婆婆已是上前蹲在地上开始点起铜钱来,等到点清之后,对着那官差并里正谢了又谢。 众人没有怎么应答,等到差事办妥,便要出门,却被田婶子小心拦了,问其中一名官差道:“官人,我儿子如今正在疫病营中,已是快一个多月再没有消息,不晓得怎么才能见他?” 那官差倒是没有怎么摆脸色,只道:“疫病营中不得随意出入,进得去,至少要过了七日,见得人没有异常才能出来。” 田婶子又问道:“那我能不能进得去?” 那官差答道:“除非看护之人,寻常不得进入。” 田婶子便问如何去做那看护之人。 官差见她这般表现,实在是吃了一惊,道:“你可晓得疫病营是个什么行状?里头尽是病患,你年纪本就大了,若是有了什么不妥……” 田婶子道:“我原是怕家中小儿没人带,媳妇没饭吃,而今有了这粮米,便不怕挨饿了,我去得城中也不要紧——都是个老不死的了,还怕什么?” 那官差却不敢应,只道:“我帮你去问一回人,届时再来答你。” 李秀娘听得自家婆婆这般问话,心中也知道对方是个什么意思——左右是想去看着自家丈夫,怕人在里头受苦。 她不敢插话,也不愿拦着,等到众人走了,方才小声问道:“娘,你还是莫要去了,疫病不是顽笑的,村里头不过这些人,染了病的已是没了七八个……” 田婶子却是摇头道:“你只在家安心养我孙,我方才已是打听了,去那疫病营中当那看护,一月也有两吊钱得,还有吃有住——哪里去寻这等好事,若说疫病,我活了这样老,半只脚都踩进棺材了,哪里还怕这些,死便死了,能得点钱,也能给你同我孙买点吃食,看他这脸瘦得!” 又道:“你莫说了,我自有主张。” 次日一早,她自收拾了包袱,里头装两件烂衣裳,去里正家寻了那州中来的差役,问清了话,往邕州城中去了。 田婶子到得城里,寻人问了地方,果然在街上寻了个摊子,前头人丁稀少,只有三四个五六十岁的老人围着同守摊的人说话。 她上得前去在一旁听着,果然都是投身做看护的,便陪笑道:“官人,我欲也要进那疫病营中做看护,可有什么忌讳?” 那看摊子的人见又是个老的,倒不觉得多稀奇,只问了几个问题,便把摊子面前几个人拢做一排,问了他们俱是没有什么其余事情要办,这才招手叫来个兵卒,分派那兵卒把众人带去了疫病营中。 田婶子跟着人行了小半个时辰路,很快从东门出去,往外走了又有大五里路,便见得一处极大的营地,营地外头砌了高墙,又有兵丁把守,人从外头进去,先要搜一回身才给过。 才进得营中,便有一个四十余岁的妇人在里头相迎,先点了一回人数,又说了一回自家姓名,才引着众人往里走。 田婶子一面听着对方说话,一面四处看着,不一会便发现这营地里间间房都建得不大,四处一股药味,约莫走上一刻钟,便有一重大门隔着,上头贴着字。 她不过走了这一路,已是遇得三队兵卒巡视,又遇得好一回有人推着车,在每间房外停了,自车上的药桶中舀了药汁出来,送到各间房舍里头。 第六百零四章 病营(上) 那妇人指着大门道:“你们看上头贴的字,见那颜色,有红的,黑的,也有绿的,见得红的,就晓得里头的人俱是发着烧,见得黑的,便晓得里头的人俱是重病,见得绿的,则是快要好了。” 说着又从怀里拿了一个牌子出来,在大门把手轻轻转了一下,那把手处立时便空出一个手掌大的洞来。 她敲了敲门,从那洞里把手中牌子递给门外守着的兵卒看了,报道:“我是西二营的,而今来给新来的看护指引。” 外头兵卒验看了牌子,把门开了,待得田婶子一干人等出得门,复又将门锁了。 那妇人又领着众人沿着外头的路行了百步左右,见得一间大屋,屋外有一条小沟渠,渠中活水流动,渠旁摆着几口大缸,缸旁都有一个小竹筒子伸出来。 她便走上前去,把那竹筒子往下折了折——立时从中流出水来,那水乃是黄褐色,带着淡淡的药味。 那妇人把手凑过去洗了一回,又就着水洗了一回面,漱了一回口,解释道:“以后自营地中出来,无论是要进屋,还是要去下一个营地,都要寻了这缸子先把头、脸、手俱都洗过,还要漱一回口,方才能走。” 她看一眼众人,似乎唯恐新来的不当做一回事,复又补道:“这是京城里头来的御医说的法子,人人都要照着做,上头官人已是说了,只要发现一回出营未曾照着如此行事,当月所有银钱便分文不发,人也要送去癸字房等得一个月才能出营,若有人见得旁人不照此行事,不通报营中管事,一并按此处置,再有报送检举的,报得一回,赏钱一贯。” 田婶子同旁边人连忙应了是,在心中默默记下。 那妇人看着众人一一洗手、洁面,漱口之后,方才引着人又往那大屋中去。 田婶子小心跟在那妇人后头,只觉得越在这营中走,越把一颗心提了起来,全不敢乱走一步路,不敢自行任何事,恨不得步步都跟在那妇人走过的脚印下,事事都照着那妇人的分派做,生怕踩得歪了,碰得错了,就像进了说书人口中的有机关的宝库一般,会有浸了毒的利箭射过来。 那妇人推开门,里头是一个极大的中堂,被木板隔得一间一间的,每间里头都有许多人在各自行事,她走在前头,一间一间地向后头的人介绍。 “这是制药的屋子,回头你们去管事处报了道,自有他给你们分派差事,虽不晓得被分派到哪一处,我却是要同你们都说一回的。” “这制药屋里头专管制药,只要分派进来,一个隔间便只专做一样事,你看这一间——” 田婶子依言望了过去,只见一个五十余岁的男子扎起两边袖子正在地上用药杵磨药,旁边一筐筐已经磨好的依次排开。 那妇人又道:“这一排都是做黑色营房药的,他们制好之后,自会送去煮药间……” 她往前行了一段路,又指着另一边道:“这是香囊屋。” 田婶子望香囊屋中望去,里头热火朝天,俱是些年纪比自己还大,头发斑白,腰背都有些佝偻的老妇。 妇人们都坐在椅子上,围着一个极大的桌子,桌子上头摆了许多药材,又有许多粗布。 众人或裁布、或搓线,或把桌上的药材捡到两个巴掌见方的布中,包了起来,又用绳子扎上。 那妇人道:“这香囊届时你们一人身上要配两个,能除污秽之气。” 她明显与这香囊屋中的人十分熟识,才走过来,里头许多人便笑着抬头同她打招呼,场面十分热闹的,气氛也极轻松。 田婶子偷瞄着看,只觉得这不像是在人人待死的疫病营中干活,反而同自己村里头过节时老姐妹聚在一处打米粑粑、做糍粑有点相似。 那妇人便站着同里头人寒暄了两句,又讨了个香囊递给田婶子喊她传着看。 田婶子把那香囊接过,还未凑到鼻子旁,已是闻到浓浓的艾叶、菖蒲味,还有些说不上来的钻鼻的冲味。 她虽然不晓得这香囊是什么做的,但是闻着这味道,莫名就安心了几分。 众人传了一回,都不敢拆,只当做什么好东西,捧着从外头端详了下,小心翼翼又送回了那妇人手中。 一时看完这屋子,里头又有洗药、切药、分药等等隔间。 那妇人道:“进得来之后,大家事情是轮着做的,今日做容易的,明日就做难的,不会总叫一人吃亏,一人享福。” 说着又行到一个大推车面前,道:“你等看着这车中桶上画的颜色。” 田婶子凑头过去看了,果然见这一个推车上头有六个木桶,一个木桶约莫一尺高,上头都有盖,桶身上都写着字。 那妇人道:“我们同那些正经官人不同,多是不识字的,不看这字,只看旁边的——见得那一条一条的了吗?” 田婶子循着她的指点看了过去,果然那写的字旁有一条一条的黑痕,从一道、两道、三道到许多道,有横的,竖的,斜的,又有黄的、紫的、绿的、蓝的等等不同颜色。 那妇人又道:“你见得桶上有这些,到时候送到营中,同营房里头小门外写的对上,看着哪一个桶与门外画的颜色、条杠的数目都一样了,就从哪一个桶里头装药——药碗喝完便要全收进下头的大桶里,送去隔壁甲间,再行洗干净,叫人用柚子叶水煮过了才能再用。” 田婶子一日间听得许多,只觉得自己听是全听懂了,可未必都能记得住,却又不敢说。 正好那妇人看了她一眼,道:“若是不记得,也不用怕,进得来头一个月,都是有旧人带着新人——再过两个月,当是这疫情也全消了,没甚要紧。” 仿佛这疫情当真什么都不是一般。 田婶子心中啧啧,可见得她这般态度,又见得这一路来的规矩,竟是规矩越严,她就越放心,此时听了,心中竟也慢慢生出一点希冀来,总觉得也许自家儿子当真没事。 第六百零五章 病营(中) 那妇人带着众人又走了一路,一一介绍各项事情,譬如吃饭、睡觉、轮值等等,又有许多规矩,譬如不能乱走,得了什么差事,在什么地方,只能去什么地方,领了差事之后,会得木牌,凭木牌才能在营中特定的地方行走等等。 又走了小一刻钟,终于到得一处房屋外,那妇人叫众人在外头等着,自家行得进去,不一会,便从里头带出来一个身着衙门差官服色的人,他出得来,同众人说了几句话啊,又问了几句,就将众人一一分派。 田婶子一辈子也没见过几个正经官,这一个在她心中已是极厉害的,听得他分派,便立在一旁听着,也不敢说话,连头也不敢抬,听得同行的有暂被派去烧火的,有暂被派去包药的,有暂被派去送药的,都领了差事走了,只剩下自己一个。 最后那差官问她道:“我听人说,你儿子也在这营中?” 田婶子啊了一声,连忙抬起头应道:“我儿姓郑!” 她几个儿子都没有大名,幺子自然也是,便把幺子的籍贯、小名、岁数都说了。 那差官点了点头,叫那妇人把她领进屋中,从后头一墙的书柜上头摸了一回,取了一本册子。 田婶子屏住呼吸看着他从中间开始翻,一面翻,一面又同自己确认。 不多时,他指着其中一行字,问道:“你儿子是不是二月中来的邕州城?” 田婶子连忙点头,道:“是极,二月十二!” 那差官便道:“他而今在乙二房,这两日便派你去乙字营洒扫罢。” 田婶子几乎以为自己听得错了,连自己道了几回谢都不记得,只晓得呀呀啊啊的,被那妇人带得出门。 她心中虽挂着儿子,可到得晚间,吃到营中安排的饭一人一碗糙米饭,虽说里头还夹着碎菜叶子,又有一碗只有点肉腥味的汤,却已是吃得她几乎把碗都舔干净,竟是有一时都忘了自己是为什么要来这一处。 ——多少日都没有吃过实米饭了,喝水粥喝得她胃里头都是寡的。 等到囫囵吞完,晚上又分了住处,大家六个人睡一间房舍,里头两个大通铺,又有铺盖,挡风遮雨,干干净净的,虽然简陋些,却是样样都有。 次日一早,她跟着同屋的去了乙字营,分得要把前头小半个营地洒扫干净,又分了一大桶粉末,一桶子草叶。 同她一起过去的还有十个年龄相仿的妇人,其中一人指着那同黑灰色粉末解释道:“这是蜃壳烧的灰,打扫干净再拿这灰在角落里头洒一洒,能防蚤虱。” 又指着那一桶草叶道:“这是艾叶、雄黄、浮萍阴干混在一处的,间间屋子都要一日熏染一回。” 田婶子哪里晓得蜃壳是什么,却又不好意思问了,只应了两声,跟着那人进了一间房,学着她扫了两间房。 此时屋子里头俱是空的,那人进得去,先把门、床打开了,等到里头散了一会气,才开始从角落里头打扫,一面扫,一面同田婶子道:“大夫每日都是这个时辰给这个营的病人诊病,此时房中人俱是出得门去,我们要扫得快些,不然等人回来了,做起事来就没那样便宜。” 田婶子连忙应是,跟着一道打扫,心中却是恨不得扫得慢些,正好等着儿子回来。 待得所有房舍全数打点妥当,已是过了两个多时辰,众人都出得房舍,递了牌子给门口的兵卒,门一开,便见远处几队人往这一处走了过来。 那些人身上都是穿着宽松的粗布衫,打扮一模一样,连脚下踩的鞋都长得一样——田婶子认出这是白日间那妇人带自己一行熟悉营地时见到有人在做的,说是给病人穿的衣衫。 众人身上穿着衣衫领子处乃是绿色,说明身体已是大好,如果没什么意外,再在营中住上半旬,便能出营。 田婶子便让开了几步,立在当地不动弹了,只往人群当中看。 同行的人都知道她儿子在里头,也不拦着,反而都站定了,等着她慢慢找。 田婶子年纪毕竟大了,不太得力,等着人一个个进去,却是半日没有寻到,正睁大眼睛寻着,忽然听得就在几步开外,有人惊叫道:“娘,怎的是你!你怎的在这一处!” 她听得那声音耳熟,不是家中幺儿的又是谁,连忙循着声音去找,果然见得自家儿子完完整整站在对面,模样半点没变,精神也不差,见得自己,倒是惊喜大过惊吓的样子。 田婶子且惊且喜,连话都不会说了,正急着要上前,却被同行的人拦住了,道:“今日我们是洒扫的,不能同他们离得近,过两日你轮到看护的轮值再去寻你儿子!到时多少话都由你们尽说!” 果然把她拉得走了。 田婶子一面走一面回头看儿子,口中叫道:“幺儿,你媳妇给你生了个小子!做娘的同你儿两个都好!” 却听得对方叫道:“娘,我好了,你莫急,大夫说了再过几日我便能出营了!” 两人便在这边互相对叫。 对面一群都是病人的队伍里头发出一阵阵低低的善意的起哄声同笑声。八*零*电*子*书*w*w*w*.*t*x*t*8*0*.*c*o*m 直到走得极远了,再看不清,田婶子才舍得转回头来。 旁边人便安慰她道:“不妨事,过两日重新排值,你就排到做看护,只是看护过后要停一日才能再重新排其余的来做。” 田婶子见得儿子安然无恙,早把一颗心放回了肚子,虽然急着想要找机会母子二人一齐说话,却也不再像从前那样慌乱了,对着众人谢了又谢。 她回过神来,忽然就想到白日间那妇人说的,除却这些个安排的差事,若是有空闲再去做其余针线等事,便会按件计钱。 田婶子儿子已是见到了,做了半天差,觉得也不是特别劳累,想着等到出得去,先不说补种田地已是来不及了,再一说田还押在别人手上,倒不如在营中多辛苦几日,攒点钱出去,也能帮着儿子媳妇省点心力,便同旁边人打听起来。 不问不晓得,一问才知道,这些全是家中有亲人患了疫病,才来里头做看护的。 第六百零六章 病营(补更下) 一人道:“我家那口子去岁就染了疫,那时还不是顾勾院管事,原本那一个李通判只把人丢得进来,哪里有如今这样管得厉害有用……他命也不够大,病得重,没救回来,后来我一家子全也染了疫,只活下来三个,眼下都在绿色营房里头,再过几日便能出营了!” 田婶子颇有些尴尬,也不晓得如何回话才好,只得又问道:“那你岂不是要同他们一并出营?” 那人道:“出去做甚?我不出去,我一个老妇,出去也做不得旁的,倒不如在此处,一个月做工,虽是辛苦些,却有两吊钱,还包吃住,哪里寻得到这样好的工种?怕是我那几个儿子出去干活,也得不到这些。” 又道:“外头人都以为在里头照料人必要患上疫病,个个怕得要死,只我们在这一处做了一个多月,哪里还不晓得?勾院管得这样厉害,满营照料的人,也没听说谁没了命,只一个蠢的,去了黑色营房里头,捡了别人的好衣衫不舍得丢,半路埋了,想要以后拿回去,又不记得洗手洗脸——这样一个不要命的,不死他死谁?” “再一说,眼下不好寻看护,若是我们人人都走了,衙门还要再去寻人,寻不过来怎的办?那样多得病的,谁来照管?勾院也不容易,节度也是辛苦,才守了城,又遇得疫情,还有那样多事情要做,我一个老的,帮不得其余,只好在这一处搭把手了!幸而我手脚利索,倒也能帮得忙,不是他们有一句话,叫做‘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的吗?” 旁边人便附和起来,有家人还在里头的,有家人俱没了,出去也不晓得做什么,倒不如在这疫病营里头,有得吃住,有得人陪,虽然要做事,却也不是特别辛苦。 众人各自都有自己的缘故,可总十分自得,提到自家留在营中,都觉得在做善事。 有人便对田婶子道:“你来得迟,没见到前两日顾勾院亲来院中,召了我们说话,满口尽是夸赞,直说这营地全是靠着我们才有如今的场面,又说许多人靠着我们活命,朝廷要给我们竖碑!” 田婶子“呀”了一声,问道:“勾院是个什么官?”又道,“当真有碑,那我那名字可是也能上得碑去?” 那人便道:“虽不晓得是几品,不过勾院想来也是个大官罢,不然怎的能这样能干?左右咱们邕州城中除却陈节度,下来便是勾院了——原来守城的时候是便是勾院把那‘李挨宰’一箭射穿的!他在城中行了许多好事,从前节度病着,都是他同来救的小张将军并出去杀交贼的王将军一同扛起来的!州衙里头全是吃干饭的,没一个管用!” 众人便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起来。 有人便道:“前两日顾勾院还同病人说,他们好生养病,便是家中只剩孤儿寡母也不怕,衙门里头这一阵子会一一下去发粮发米,但凡是没米吃的,都不会挨饿死……也不晓得什么时候发到我们那个村。” 田婶子听了半日,终于寻个机会插上了嘴,问道:“你是哪个村的?” 那人说了。 她便道:“那是应当最迟这一两天也能发到了——前日已是发到我那村子了,果然是家家穷人都有,不会有漏的。” 于是把当日有人上门送银送米,又如何核对的事情说了。 一时众人都叹道:“果然是个好官,这样的多来两个才好!” 又有人道:“有一个你就偷笑罢,还多来两个,活了这样多年,你见过几个了?以前杨平章来的时候倒是过过一阵子好日子,后来走了,也就这样了……再后来那‘误知州’来了……” 诸人又围在一处骂了半天吴益,边说话边走,半路寻了水渠并木桶,就着药水洗了脸、手,又漱了口,一同去饭屋吃午食。 才吃了几口,外头便有一群人进来,人人口中小声议论着,见得她们在里头,一人凑过来问道:“你们可有听说那一桩事?” 田婶子才来,并不知道这人究竟说的是什么,只好转头看着旁人。 同行的人都是一脸莫名。 来人便道:“才听说的,前头京城里头来了使者,说是天子特赐了自己才得用的灵犀丸下来,给咱们疫病营中的病人治病!” 场中人顿时个个都“啊”了一声,人人把眼睛看向他,都不晓得该要做什么反应。 那人似乎算到定会有这样的场景,十分得意,又小声道:“听说圣人同皇后拦都拦不住,天子硬是要给,又送来了许多药材——把半个内库的药材都搬空了——而今药房里头那群人都在收拾新药,说明日病营中的人便能用上了!那可是天子的药!” 又叹道:“虽说疫病要命,可我眼下竟是有些羡慕他们!” 再道:“果然天子圣明!” 已是人人都感动得不得了,有人竟是眼泪都要掉下来了,跟着道:“哪里寻这样好的皇上!” 又有人道:“可惜那没德的,怪不得有读书人说他‘有口无天’,惯会欺瞒天子,天子离得远,怨不得要被蒙蔽!” 再有人道:“天子赐了灵药,岂不是黑色营中的那些个病人的病也都要快好起来了?” 众人便凑在一处认认真真夸了一回今上,个个只说天子仁德。 *** 随着赵芮新派的天使带得新药到了邕州,不出两日,便引得一州百姓全数感恩戴德,只觉得这天子是果然是天命之子,全心百姓,竟是有些家中有人在疫病营的,给他早晚烧香,盼他长命百岁起来。 一半是当真新天使带来的药管用,一半是疫病营早已正常运行了大半个月,城中但凡有了迹象,全数便送得进去。病愈的人越多,新得病的人越少,等到过了一个多月,原本一日要焚烧数以百计的尸首,到得后来,这个数字已是掉到了两位,再过了一段,病营里头已是有一半的营地空了出来。 随着病愈的人多了,许多人出得营,外头才晓得里边是什么个情况,自是人人称赞不提。 然而事情总有两面,有人欢喜,定会有人难过。 随着州城之中桩桩件件都开始慢慢秩序井然,暂居在观音禅寺的大和尚智信,却是变得寝食难安。 第六百一十章 接替 除此之外,她还使人统了另外一些数目。 疫病病症不一,不同症状共有多少,共性在何处,同种患病的人各有多少,其中男女、年岁、体症又有什么不同,身故者有什么相同之处,痊愈者又有什么相同之处。 这些统出来的结果看起来并不起眼,可配合着御医们给不同病人开的药、药的效果结合在一处,便能看出许多不同来。 营中病人太多,大夫也不可能一个一个去把脉,只能针对同样的症状,开出合适的药方来。 疫病营中的大夫中有御医,有当地的名医,于医术上挑不出半点问题,可正因为如此,各人对于药方、药剂都有自己的看法,很难彼此说服。 可靠着这一桩桩统出来的数目,更容易叫大夫知道新开的药适不适合下头的病人。 这些事情,只要架子搭好了,便能交给下头人去做,然则要来搭这个架子,摸索出最方便的那一条路,却需要有心人花费极大的力气。 季清菱便想着找出一个既定的规律来,将来便是换了人,只要照着做,也能顺顺利利接下去。 这些事情,顾延章自然是知道的。 只要面前这一位按时作息,不要伤了身体,他从来是对方爱干什么,便干什么。 见她喜欢这些,做起来并没有半点勉强之色,而所得所能,比起他见过的许多官员,不仅毫不逊色,无论用心也要、能力也罢,甚至更胜一筹,顾延章只觉得遗憾又惋惜。 他忍不住道:“若你能做官……”说完这话,却又顿了顿,脑子里头又想了一会,才复又道,“算了……还是不要做官了……” 季清菱听得好奇,问道:“为什么不要做官?” 又道:“若有下辈子,我也想做官,能做许多事,能帮许多人……都说医者能活人命,到底只能见一人,活一人,可若是做了官,治一地,便能活无数人,治一朝,便能活一国。” 她说着,颇有些不好意思地抬眼看了顾延章一下,小声道:“当真有来生,我想做一个五哥这般的官,便是做不得大官,当一个县中的幕僚官也好……” 惠民生、济民事,也许不能治国平天下,却也能出一份力。 顾延章却是听得怔了一下,低头定定看着季清菱的脸。 是一张熟悉的面庞,也是他最心爱的一张脸,清丽,柔和,秀美。 那脸上有钦佩,有羡慕,有心疼,又有欢喜,还有骄傲。 他把自己握住的那一只手捉得紧了些,郑重道:“还是莫要做官的好……” 若是当真做了官,依着这个性子,做事从来胆子大,又要做到极致,又看不得别人受苦,不晓得要吃多少亏,遭多少罪。 又叫他如何舍得…… 他道:“若有下辈子,你不妨做大柳先生这般的学者,教出许多个极厉害的学生,再……” 顾延章话只说到一半,忽听得外头有人敲门,唤道:“官人,许都监派了人来,请您去一趟衙门。” 既是有了正事,他便把那一半话吞回了肚子里,起身换衣梳洗。 季清菱也跟着爬了起来,奇道:“什么事情巴巴地跑来家中找?” 这一位宫中来的宦官在邕州城中也待了有一段时间了,做事倒是卖力得很,眼力也乖觉,五哥已是数月没有休沐,今日难得在家休息一回,对方却特叫人来请,并不是他往日做派。 顾延章摇了摇头,道:“去了便知道了。” *** 许继宗犹豫了许久,还是决定把顾延章请过来。 自他来了邕州,几乎每隔两日便往京城送一份折子,可到得如今,还不满两个月,天子却是又另派了天使来探看。 这是什么缘故? 难道竟是对自己生出了不信任? 许继宗做了多年内侍,多多少少能揣摩到一点天子的想法。 在那一位心中,世上没有一个是靠得住的,不管多忠心的臣子,都需要制衡,都得要防备。 对于陈灏、顾延章、张定崖这等官员来说,凭功劳吃饭,靠能耐升迁,只要爬到一定位子,自己便能跟皇帝叫板,便似从前的杨奎,如今的范尧臣、黄昭亮,并不十分怕。 可对于许继宗来说,功劳重要,天子的信任却是更重要。 他一时想不到自家不被相信的原因,却是并不敢怠慢。 南下的天使也是宦官,还是与郑莱走得极亲近的内侍,许继宗不敢赌这一把,生怕自家说错了半句话,被对方拿回京城里头学,如今在此处不管做的多少力气,全数都要付诸东流,思来想去,只好把顾延章请了过来。 邕州城中无论是抄劄济民也好、疫病营也罢,乃至州城重建,物资转运,甚至是农桑之事,都没有一个人比他更懂。 许继宗从前与李伯简接触不多,却也知道这人能力寻常,今日同对方一起接待新来的天使,见这人不过管着刑名这一块事务,可说来说去,也说不出什么厉害的东西,便知道不能再这样下去。 十分的功劳,照姓李的这个说法,也只剩下两分,从对面这人口中传到天子耳中,不晓得会不会剩下半分。 眼看就要前往疫病营中,若是这一桩极出彩的功劳,因为这些个莫名其妙的原因,被新来的天使在天子面前轻描淡写便敷衍过去的话,他实在是无法忍受。 他许继宗来广南,是来立功的,不是来白做工的! 面前坐的这一个人,在宫中时,已是被自己压过一头许多年,此回决不能被对方把自己的辛苦给湮灭了。 一面等着差役把顾延章请过来,他一面同天使说着话,想要套一套今次天子派对方过来的目的。 然则却是被对方七拐八拐,把话题引开了去,什么都没有问出来。 ——能被派出来办差的内侍,又有哪个是傻的?便是知道,也绝不会说出口。 况且他还当真不知道…… *** 崇政殿中,黄昭亮一脸的严肃,郑重其事地道:“陛下,陈灏南征,广南势必要一重臣坐镇,用顾延章此人,并不妥当。” 赵芮只低头看着奏章,并不说话。 黄昭亮又道:“不若召他回京,另选派官员接替罢。” 第六百一十一章 谏言 赵芮心中略有些不快,抬起头,看向了站在一旁的范尧臣。 范尧臣却是手中持笏,面上波澜不惊,目视前方玉阶,仿佛什么都没有听见一般。 赵芮只得复又看向立在范尧臣后头的孙卞。 对方双手持笏,面无表情,连眼皮子都不曾抖一下。 而立在阶下两排的官员们更是眼观鼻鼻观心,只做石柱状,一个都不肯开口。 赵芮才得了广南来的奏报,知道西路疫情已是得了控制,难民也正得救济,州城重建井然有序,心下才松了松,本来不愿意现下同自家的宰辅起争执,可见得这般场面,实在是有些气不打一处来。 杨奎走得太早,陈灏资望不足不说,又因广南战事,带着手下得力的人去了邕州,叫下头一干党羽失了头首,虽有零零星星几个人还在朝中,可竟似那鞭炮湿了引信一般,凭自己怎么拿火来引,也点不着。 原本杨、范二党之间的制衡顿时被打破。 为了不叫范尧臣跳得太窜,他只能想办法尽快把黄昭亮扶起来。 黄昭亮本就是多年重臣,又有赵芮在后头时不时帮着挺一挺,此时回京不过一年,已是渐渐恢复了往日声势,竟是隐隐有了把范尧臣盖过一头的迹象。 赵芮原本还不觉得有什么,可此时殿中这情景,却是叫他心中暗暗生出警惕来。 想来是前阵子把范尧臣一党压得太死,眼下已是东风压倒西风了。 范尧臣这个老狐狸,在撂梁子给自己看呐! 政事堂中的两个大佬在打架,两府之中,哪一个不是人精,又怎么可能看不出来天子想要人站出来说两句,制一制黄昭亮,可众人却俱是不发一言。 ——没有金刚钻,便不要去揽那个瓷器活。 范尧臣都不动弹了,自家又何苦去趟这个浑水? 古往今来,老大跟老二打架,如果有傻子不自量力冲上去,往往两个闹事的没事,死的都是劝架的。 今日倒是给天子搭了台阶,可将来朝中理事的,不是姓黄,就是姓范,又不姓赵,县官不如现管,若是惹得那两位,不论哪一个生了不悦,要给冒头的小鞋穿,难道龙椅上那一位,还能为着一点小事给自己出头吗? 这种时候,自然是老老实实靠边站来得明智。 赵芮从左到右看了一圈,见得还是无一人理会,只好自己开口道:“顾延章精于转运之事,又善理州政,与陈灏素有默契,今次南征有他协理后方,广南定当无忧,不需更派人选。” 天子话中之意这般明显,听在黄昭亮耳中,却是逆耳得很。 他翻了脸,原本只是表情严肃,现下却是满脸阴沉沉的,半点面子都不给,当即驳道:“顾延章擅自动用罪民,有违朝制,这等行事,正当依律论处,回京待命,如何还能驻守广南?如此一来,朝中体例何在?规矩何在?” 他上前一步,大声道:“臣以为不妥!” 赵芮心火都要烧起来了,反驳道:“顾延章有功无过,梁炯叛部虽是罪民,却俱是已降,纵有错处,也能将功补过!邕州城中兵力不足,全因‘不得已’,顾延章才行此变通之举,若非他,邕州城未必能守得住!此一番正是大功,如何能论罪?” 他越说声音越大,说到后来,语速愈快,其中已是隐隐夹着怒意。 黄昭亮却丝毫不为所动,也半点没有被吓到,只冷声道:“顾延章守城有功,协理转运有功,臣不曾否认,可他无诏擅自释放罪民,又以罪犯守城,他看守不严,走了逆贼徐茂,使得交趾以此奸贼做谋,大挫我军!此乃大过,若是听之任之,将来人人以此为例,人人毁损法例,举‘不得已’为由,朝廷法度何在?体例何在?长此以往,朝将不朝,岂不闻‘千里之堤,毁于蚁穴’乎?!” “有功则赏,有过则罚,功是功,过是过,功过岂能相抵?!” “陛下金口玉言,一言九鼎,如何能出此异论?!天子尚有罪己,臣子岂能脱罪?!” 他一个问句接着一个问句砸了回来,句句占着理,全数砸到上头那一位的脸上,这般由下往上的,竟是也能抡得赵芮脸都有些抽搐起来。 殿中鸦雀无声,只看戏一般瞅着黄大参吊打天子。 赵芮气得胸都堵了,他想要驳斥,可回想方才黄昭亮的话,全数都只论理,不论事,把所有口子全部堵死,便是换一个反应迅捷的在此,也难一时半会寻得出漏洞来,更何况赵芮这个脑子转得慢的。 还未等他想出辩驳的话来,黄昭亮已是一下跪倒在地上,大声道:“陛下,有功则赏,有过则罚,此乃正道!臣已见得枢密院给平叛军中诸位功臣的赏赐,臣以为,此番陛下给陈灏赏赐过重,对顾延章、张定崖二人提拔过分,此事万万不可,臣请陛下三思而行!” “陈灏于广南并无功劳,反而约束顾延章不力,顾延章有功有过,功过不能相抵,张定崖虽说援救得力,只枢密院论功过重,如此考功,三军将士如何能服?军心如何能稳?臣请陛下着枢密院重行考功!” 他膝盖跪着,腰背却是挺着,句句硬气。 赵芮已是被梗得从胸口到喉咙都吐不出气,却是只能连忙请对方起来——天子与朝臣议事,却是因天子一意孤行,议得老臣长跪不起,这事情若是传出去,他今后的名声也不须再要了。 这一处黄昭亮一场忠心进谏的戏唱得中气十足,而立在后头的范尧臣,却是在心中又是冷笑,又是不平。 姓黄的,命也当真是好!心却着实是贪! 这般唱作俱佳地在此直言进谏,还不是看中了开疆辟土的功劳! 交趾倾尽全国之力,以十余万大军挥师北上,被打得只剩十之三四回升龙府,李富宰重伤,升龙府中争权夺势,一片混乱。 当此之时,以陈灏为主帅,南下征伐,只要不出意外,就是去打个转捡功的。 虽然行军后勤繁琐艰难,可朝中却也不只是一个顾延章能做到。 平日里大家是不愿意去卖命争那一点毫末之功,可这开疆辟土之机,谁不眼热? 第六百一十二章 制衡 范尧臣到底也在两府之中稳立了这样久,今日一见得黄昭亮当殿发难,甚至不消他把话说全,就已经能猜到这一位心中究竟在做什么打算。 他只在心中简单数一数,转眼便从黄党中寻出几个适合协理、坐镇广南转运的人选。 此次南征,主帅除却陈灏,无一人能胜任,纵然枢密院能就点兵点将说上几句话,可相比起来,天子自然更愿意听信陈灏的。 可后勤却又不一样了。 门槛低,对资历的要求也不高,还容易出功绩,虽然未必能有顾延章做得那样得心应手,可想要应付过去,却也能办到。 范尧臣设身处地,若是自己处在黄昭亮的位子,定然也会做出同样的应对。 征战交趾的班底,眼下就要筹划,这一桩捡功的地方,只要把人安插进去,回来至少就能升上两,能减好几年的磨勘——这般的好事,天下间哪里寻去? 便是自己看着都要眼热,更何况才回朝一年,屁股下头座位未能坐得那样稳的黄昭亮? 与此同时,天子的心思也很好猜。 对龙椅上这一位来说,顾延章做得好,自然就叫他继续在广南做下去,那姓顾的同陈灏搭档得好,也算是有些本事,有他坐镇广南,便是西路突然出了什么事情,也应对得过来。 而黄昭亮在天子心中的地位,也早已不是当初刚回朝时那样得器重。 自己被压着打了这样久,老老实实韬光养晦,不就是等着今日这一回吗? 天子看不惯自己左右朝政,难道就看得惯姓黄的了? 好歹自家在朝中经营许多年,底气还在,躲上一年半载的,不至于伤了元气,可黄昭亮外放数年的宰辅,新回朝中,想要给投靠过去的那些个墙头草一点甜头吃,一时之间,不折腾,又如何能拿得出那样多的坑去补? 可只要一折腾,有自家在后头动作一番,立时就能叫天子好好看看这一位的权势之重。 不是今次的南征,也有他日的北征,或是其余事情。 与其跳出来同黄党斗得你死我活,叫天子袖手在一旁吃茶看戏,倒不如把天子拖出来,自己在后头躲着,叫他自家管去。 他范尧臣是再不管的! 再一说,他巴不得顾延章回朝呢! 虽然杨奎死了,陈灏还在呢!杨党又不是死的! 只是陈灏离得远,不好管而已! 一旦顾延章回朝,一来他比不过陈灏,不可能全指使得动从前的杨党老人,可有他在,多少也能壮一壮杨党声势。 等他一回京,自然而然就知道是谁抢的他到嘴巴上头的肉,届时如何会不闹? 从前自己着急把陈、顾二人扔去广南,究其原因,只是不想杨党分权而已。 可此一时,彼一时! 眼下早已不是从前的形势!他盼着姓顾的回来呢! 叫顾延章带着杨党同黄昭亮斗去罢! 自家只在一边学着天子吃茶看戏! 看着几步开外,一脸正气凛然的黄昭亮,范尧臣微微眯起了眼睛。 一般是做参知政事,当年他范尧臣在位排头次的时候,先后遇得襄州地动,河|北、江南闹蝗,抚州、吉州民乱,广信军叛乱,最终只好引罪避位。 可这姓黄的,纵然朝中灾难不断,还有交趾十余万大军北上,居然叫他靠着顾、张等人,生生将邕州守住,有把交贼逼退了。 没挨过打,就不晓得此时日子好过,得了便宜,居然还来此卖乖来了! 他瞄了一眼上头立着的天子,心中不无恶意地想着—— 姓黄的,当真是在外任官太久了,想来同顾延章交集并不多,不晓得那一个究竟有多蔫坏,又有多讨天子喜欢。 不要以为年纪小,就好欺负了。 等到人回来了,有得他哭的日子! 未曾得官的时候,那小子就屡立大功,等到得官之后,更是一路建功,可从前是有自家压着,又实在因为他资历不够,总是赏不抵功,却不是因为他没本事! 天子是个什么性子,两府里头任得久一点的都懂,说好听点,是仁厚,说难听点,便是优柔,此时人不在还无所谓,等到人一回来,时时在面前晃着,谁晓得哪一时他抽起风来,会做出什么事情…… 想到这一处,范尧臣嘴角忍不住勾了起来。 当年他能磨勘三年变一年,一路青云直上,得官不到十载,便侪身两府,除却本身的能耐,靠的是什么? 还不是龙椅上这一位的一力提拔? 许多年前,他还没有杨党这样的势力在后头兜着,凭着自己一个人,拢起来新的班底,硬生生同杨奎斗得难解难分,眼下姓顾的纵然不能比得上自己,可只要天子乐意在后头撑着,想要与黄昭亮打擂台,哪里又不可能了? *** 崇政殿中,黄昭亮强要召顾延章回京问罪,两府之中这一回在场的不过十余人,却是一个个都装聋作哑。 赵芮一对一,寻不到援手。 他反应又慢,口才又差,哪里争得过一朝宰辅,被对方得理不饶,喷了一脸的口水。 等到众官告退,他一人对着满桌子的奏章,看也看不下去,憋着一肚子火,索性回了后宫。 杨皇后见天子脸色极是难看,想了一回朝中的事情,还是寻不出原因,忍不住问道:“前两日不是说广南的疫病止住了?北边虽然闹了蝗,却也派了人去赈济,陛下这是遇了何事,怎的这般一张脸?” 又道:“一会到酉时了,你板着脸,又要吓到人。” 虽然杨皇后没有明说,可赵芮也知道,对方指的这个人是小皇子赵署。 儿子这半年来断断续续地生病,好几回都已经是一只脚踏进了鬼门关,却又侥幸到了天命,最终居然又全数救得回来,此时已经重新回资善堂听老师讲学了。 想到这个,赵芮面上才好看了些。 虽说妇人不得干政,可杨皇后嫁给他之后,因性格柔顺,惯来是以夫为天,从来不乱问政事的,是以他有什么事情,也不忌讳说两句。 第六百一十三章 讨巧 赵芮便将崇政殿中黄昭亮的行径骂了一通,最后吹着胡子怒道:“没有平叛军中那许多将士一力守着,没有顾延章、王弥远诸人毫不畏死,邕州莫说今日重建,怕是连城带人都已是荡然无存!若是朝中有功不赏,遇上那不值一提的过错就大罚特罚,今后谁人还会给朕卖力干活?!” 大晋的天子,从来不是刻寡之人,他赵芮更是自恃有识人用人之能,从来赏罚分明,御下得当。 黄昭亮这般行事,将来传得出去,旁人不会认为是一个参知政事左右朝政,只会怪天子小气。 便是那等乡间的地主,一年到头还要给佃户吃顿好的,换了自己这天下之主,反而连赏几个人都赏不得了?! 他越想越气,骂道:“黄昭亮那个蠹禄!事事就想着他自己!算着朕缺他不可,样样要拿来做要挟!范尧臣那个老……” 他骂到一半,到底知道这样不好,便把最后几个字吞了回去,复又道:“从前顾延章在延州、在赣州立了多少功劳?若不是范尧臣,朕该赏的早就赏了,该升的也早升了!而今在邕州有做了这许多,换谁人去,能比他做得好?便算他无诏先放了罪兵,还不是为了守城!他与陈灏,本来就有便宜行事之权,朕给的!哪里又有什么错了?!” “再一说,便是有些错,从前那样多功劳,拿来功过相抵,也只有多,没有少的!朕要赏个人,还要他姓黄的在此大放厥词?!” 一离了崇政殿,不再见到老臣那一张脸,赵芮倒是脑子清明起来,原本不会说的,也会说了,原本想不到的,也想起来了,驳斥起黄昭亮殿中的话来,一条条,一道道,自觉十分对路。 他骂得起劲,杨皇后在一旁听着做一副心有戚戚焉的点头状,心中却是嘀咕:回回都这样,有本事你当着人的面就驳回去啊!只回来才晓得对着自己说,又哪里有用! 夫妻几十年,她自是知道自家这个丈夫一个人时就是条真龙,遇得那些个政事堂、枢密院中的老臣,一旦对方占了点理,就变成了虫,不管在后面说得再嘴响,一旦当着面,从来都是争不过的。 她是个以夫为天的性子,纵然心中这样想,也只是想想罢了,面上一面附和着,脑子里却是又挂念着儿子赵署今日的身体如何,只一心二用。 赵芮也只有对着妻子才好抱怨几句,他说了一会,气也消了,复又有些叹息起来。 骂得再顺口,再解气,也没有什么用,黄昭亮确实不是胡说,只要他站稳了一个理字,若是不同意自己的封赏,自家纵然身为天子,也无计可施。 夫妻二人对坐着,一时有些沉默。 杨皇后一心开解,便问道:“听得陛下方才说,平叛军中诸人主张放了抚州叛军的乃是顾延章此人,黄大参顶着不愿封赏的也是此人,既如此,倒不如不要给他赏赐,只把其余人的封赏给了——这顾延章,父母家人又是何职在身?” 古往今来,惯来有封妻荫子,母凭子贵的说法,既是不方便给他本人封赏,不如给他父母家人赏赐。 她顿了顿,又道:“纵然只给个寄禄官,也好叫人晓得陛下对功臣的看重。” 赵芮听得也有些无奈。 若是这一着行得通,他哪里要得旁人来提醒,只道:“那顾延章是延州人,因屠城逃难,才去的蓟县,家中已是六亲不在,丁口俱无,我记得他当日是得状元那年结的亲,前几日去问了,说是也未有子嗣。” 直路走不通,现在弯路也没法走。 两人正说话,外头却进得来一个仪门官禀话。 ——原是小皇子赵署回来了。 赵芮对着这个唯一的儿子,从来是体恤得不得了,便深深吸了一口气,把脸上的表情整了整,好声好气地同儿子说话。 赵署病了大半年,不是发烧,就是腹泻,好点的时候,也一直咳嗽,总有这样那样的病痛在身上,此时纵然好了,依旧是个比同龄人瘦弱许多的小孩。 他相貌清秀,面色有些苍白,见得赵芮同杨皇后,先是结结实实地行了礼,又给二人问安。 赵芮免礼之后,开始问起儿子课业来。 杨皇后见状,也不知道这一问要问多久,偏也不能拦着,连忙吩咐宫女去取些容易克化的吃食过来。 赵署认真听了问题,一一对应答了,虽然答得慢,时常说几句便要停顿一小会,说的也尽是些复述先生课上所教的话,可总算答完了。 他这大半年功课落下了不止一点半点,此时才重回资善堂未久,能有这个结果,凭着他的资质,已经算是很不错了。 赵芮自家小时候读书也不是个聪明的,倒也不怎么怪儿子,反而觉得挺满意的。 赵署在此处陪坐了一会,一时宫女去端的吃食也上来了。 杨皇后劝道:“这是拿豆浆饮子配了山药、粳米、冰糖同熬出来的,吃了养胃,又护脾。” 赵署一口气都吃了,这才告退去给张太后问安。 杨皇后在一旁把儿子答课业从头听到尾,也有些感慨,便对着赵芮道:“柳翰林教得着实好。” 赵芮点了点头。 自家儿子什么资质,他自然是知道的,问的同样难度的问题,问到其余人教的,便答得浅些,问到柳伯山教的,便答得深些,也顺畅许多。 他顺口道:“到底是国子监中多年教授学子的,又在蓟县教了许多年,朝中多少人得过他的授课,那顾延章还是他的亲传……” 赵芮说到这一句,忽然停了一下,脑子里头冒出了一个念头。 顾延章眼下父母兄弟已亡,他从前给妻子……什么氏请诰命,自家当时才因范尧臣压了他的功,心中也有些愧疚,便催着给办了,眼下再升也不符定例。 可除却家人,顾延章对柳伯山这个先生的尊重同亲近,却是人人看在眼中,同父子也没有什么差别了。 既如此,虽说赏不得他本人,却也能借着其余理由,好好赏一赏柳伯山。 左右那一个是个老的,平日里除却埋头研究经义并给旁人授书,并不沾半点权势,又不会掀起什么风浪来。 到时候说得出去,自家虽然没有大赏本人,却是特赏了顾延章的先生,倒也是一桩美谈。 惠而不费,便宜得很! 第六百一十四章 私下 这般仔细想了一回,赵芮突然之间就觉得把顾延章叫回来也不错。 他本来就不是杨党中人,虽然与陈灏走得近,头上插的牌子从来都是“赵”字。若是在广南留得久了,便是他自己持身正,未必朝中其余人不会把这一位当做杨党中人来对待。 况且两边靠得越近,牵扯越深,利益越多,将来难保不会被别人教得学坏。 邕州如今是两日往朝中送一回奏报,和着走马承受、皇城司探子、广西转运使,复又加上许继宗的折子一并看,那一处的重建已是渐渐上了轨道。 依着昨天收到的奏折所说,邕州的疫病营已经建好,疫情在扩散之后,已经得到了有效的控制,只要不出什么岔子,疫情的范围只会越来越小。 而今邕州州衙上下正在忙于抄劄济民。 顾延章办事,自赣州一任之后,赵芮就没有不放心过,听得是他在负责,顿时就松了口气。 按着如今的进度来算,如若此时诏令顾延章回京,待得接替的人选好,同天使一并携着调令南下,到得地方,少说也是一个多月之后的事情了。 这样久,已经足够把邕州、钦州等地的架子搭起来。 最难的事情办妥之后,新去的又是黄昭亮亲挑的人,若是做不好,他哪里有脸出来说话?届时有陈灏盯着,黄昭亮在后头帮着催促物资,广南自然也会慢慢恢复生机。 等到将来南征,若是交趾的功劳不叫黄、范两边各自沾点便宜,又如何能指望他们尽心尽力配合? 至于顾卿的功劳…… 罢了,就当委屈他这一回了,等到回了京,就留在朝中,待在自家身边,难道还缺立功封赏的机会? 这个用臣,到如今得官才三年,做的事情已经比那等尸位素餐的官员三十年中做的还多,就当回来让他休息一阵罢。 况且如果为着这事一直与黄昭亮顶着,卡在中书这一处,其余人的封赏也下不去,大家一起吃亏。 眼下看着是亏了顾延章一个人,只要他好生当差,将来总有补上的机会。 等到人回来了,自家好好勉励一回,他是个踏实干事的,应当也知道自己的苦心才是。 只当做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罢。 赵芮斗不过朝臣,只好自家想了法子安慰自己,当晚翻来覆去,脑子里头想着南征、赈济等等事情,怎么都睡不着。 *** 这一夜,睡不着的不只是赵芮一个人。 杨义府躺在厢房里头,转辗反侧,颇有些难耐。 范真娘肚子里的胎儿月份大了,早在前两个月,两人便已经分房睡,范府中也派了好几个婆子过来照顾,范姜氏更是一日来一回,看顾女儿。 他原本身边是颇有几个贴身丫头的,只是入京之后,一来是要准备殿试,而来本就一心要说一门好亲,便没有把人带在身边。 后来因为才同范真娘成亲,夫妻二人新婚燕尔,自然也不会做其余考虑。 等到后头去了襄州,天高皇帝远,他又是个县令,在外头应酬,倒是十分方便。 可回京之后,而今已经一年有余,日子实在不太好过。 之前在候缺,他许多地方都等着岳父搭手,整日都把心思放在了人际交往,并与妻子、岳家打好关系上,自然没有心思想其余的。 而今差事已经到手,做了这一长段时间,也称得上是游刃有余,得心应手。上官见得自己,从来只有夸,没有贬的。 虽然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自家做得好了,难免会有些红眼的在后头做些小动作,到底也不太要紧。 人一闲一顺,有了空档出来,便忍不住想别的。 他正当壮年,同妻子分房两个月有余——其实就算不分房,自范真娘怀孕开始算起,他也是许久没能尽兴了。 本就是个正常男子,雄姿英发的,自然会有想法,本来以为妻子不管如何,好歹也是大家出身,这种时候,应当要自发自觉,不说妾室,通房丫头总该主动准备准备。 谁料得,对方竟是全然没有这个意思,仿佛没有往那个方向想一般。 好嘛,年轻人不晓事,岳母总该教一教了罢? 哪晓得范姜氏也只当这事情不存在一般,也不叫范尧臣出头,却是亲自出马,时不时把自己叫过去敲打一番,压根不提孕中二人的房事,只要他好生体贴妻子云云。 杨义府又哪里知道,范尧臣贫寒出身,哪怕后头做到宰辅之位,可在家中一直老实得很,自家这个岳母,纵然没什么拿得上台面的,也提不出什么大长处,可拿捏起丈夫来,从来是一捏一个准。 在这个农家出身的女子看来,自己压根没有必要去操心丈夫的裤裆。 范姜氏自己丈夫不纳妾,没有通房,儿子自然也教得一样,给女儿找了女婿,先前说得好好的,一定“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哪里又想得到这只是世家出身的人说的场面话,只应付过去,面子上好看而已,其实心中并不是这个意思。 她看着杨义府又体贴,又嘴甜,在外头做事还醒目,虽然也出去应酬,却也没听说有什么不妥,便以为这一个同自家丈夫一样,当然不会去想别的,只一心照顾女儿。 杨义府自己从前装相太过,此时没有台阶,又还要靠着老丈人,自然没有脸在家中找丫头。 可京城当中处处都是人,他一个参知政事的女婿,前一阵子才闹出来一点小事,住的地方又与岳家离得近,朝中个个都盯着,更是做什么都不方便。 杨义府左思右想,学士院里头一个都靠不住,却有一人,如今已是儿女双全,行事是靠谱的,便是有什么,也绝不会往外说。 隔日下了朝,趁着中午休息的当口,他便寻个机会,去找了一趟郑时修。 郑时修听他说了来意,一时愕然,左右环顾一圈,见得无人才好道:“杨兄何以想着来问我?” 杨义府便叹道:“都是男人,场面话我也不与你说了,若是三日五日的,自然是无所谓,可这三五个月,一年半载,我一个大活人,又不是泥塑的,哪里能把得住?” 第六百一十五章 特意 在修文,请大家再等十分钟左右订阅=3= ======================== 又道:“我如今身份尴尬,身边都是识得的人,也不好打听,只好来问你——你如今儿女都有,原来那大一年都是空着的,当时可是有相熟的去处?” 郑时修是个爱恨都往极致走、性格激烈的人,本来就自觉承了妻族的情,平日里还劳累岳家时时看顾自己那一族——凭着他而今区区一个御史,每月的俸禄在京中赁了此时住着的屋子后,连吃饭都有些勉强,哪里能养得活一家子,还不是全靠了谢氏的嫁妆。 他用着妻子的,靠着妻子的,自己本就又自卑、又自傲、又自信,有了空只一心出人头地,并无闲工夫去做其余想法,再加上在御史台中任职,一旦自家也出去,很容易便被人当做把柄。 此外,他又是个极洁癖的,嫉恶如仇不说,总觉得胡乱行事,十分不干净,是以当真没有乱来过,此时被杨义府一问,连连否认,又涨红着脸把实情说了。 杨义府哪里肯信,只道:“你莫要哄我,多年同窗之谊,有什么事情不能同我说,何必要瞒着?难道我还做得出卖了你的事不成?” 他活这许多年,就没见过男人不乱来的! 两人虽然躲在角落,到底是在公署之中,郑时修不敢在此多说,生怕被旁人听得了要误会,忙道:“我是当真不知,今日回去,且帮着打听一回,定不露你名姓。” 杨义府便把要求说了,只要找个方便干净的,其余皆不论,一个就够,最重要是嘴紧,性情好,将来不至于出去乱说。 郑时修到底已经入朝做官数载,多少知道些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放在几年前在蓟县的时候,他怕是一听完,已是掉头就走了,此时倒忍着恶心听完了。 晚间回家,他便着亲信下人帮着出去打听外头有没有那些干净的地方。 才把人打发出去,他便越想越是恶心,只觉得自家这十余年书念下来,已是入朝做官,竟是越活越龌龊了。 然则复一想,当年在蓟县读书,与杨义府同窗,二人交情甚好,对方也处处照应自家,此时若是置之不理,倒是显得他好没道义,便想着只此一次,等到此回应付过去,再无下一轮。 都说什么样的主家,便有什么样的下人,郑时修这般的性子,他贴身用的,哪里又会对那些个地方有多清楚,只好四处胡乱打听。 京城本来也不大,他一圈转下来,合适的地方还没寻出几个,某些有心人便已经得了消息。 这一头人打听的人还没回到郑府,那一头,李程韦便得了人的报知。 前一科进士里头,拿得出手也就那几个,只要是看起来能有些用处的,李程韦便人人都盯着,一个都不放过。 他知道极得天子器重的御史郑时修在外头找妓伶之后,立时便蠢蠢欲动起来。 这一日那下仆寻了许多酒肆、酒楼、茶楼,其中有好几家都是李程韦的产业,因不晓得其中缘故,害怕会错了意,他便特等到看着人回了郑府,确定没有认错之后,才把酒楼里头接待的跑堂给叫了过来。 那跑堂立在下首,十分熟练地答道:“是过了亥时才来的,身上穿得普通,行事倒是规规矩矩的,十分小心,处处避着人。” 又道:“听说话像是蓟州口音,只四处打听除了小甜水巷,可有哪一处寻得到进出方便的地方。” 跑堂的都讲究一个眼明耳利,每日在酒楼里头问这些话的,没有十个,也有八个,可都是些什么人,又值不值得关注,他们却是一听便能辨认出来。此时听得李程韦问,这跑堂的虽然猜不中其中缘故,却也能琢磨出一星半点的来,猜着自己主家想知道的都细细说了。 “说是银钱不打紧,最要紧是干净,最好是那等外地的,因家里头穷,不得已卖了出来,有妈妈在一旁带着也行——还要离金梁桥街、浚仪桥坊、小甜水巷这些地方远些。” 李程韦旁的没有,手下的男男女女最多,因郑时修已是有了妻室,女儿是不可能舍出去了——他还丢不起那个脸,可原本族中那些个,却也不是找不出合适的。 他这一厢叫下头人守着郑时修,只等看他这几日的动作,那一厢却很快从族中寻出了个将将满了十九的女子,比照着那下人说的地点,赁了间小小的屋子住了进去,又找了个口才出众却又看着十分村的老妇跟着,另一个十一二岁的小丫头在旁照应。 那女子相貌虽只是清秀,却是李程韦花了大力气调教的,算得上通文晓字,连诗也会做。 第六百一十七章 援手 杨义府这大半年来只偶尔缩手缩脚地偷了几回腥,若非憋得不行,也不会沦落到去找郑时修的地步。 他今日本就是为了解决世上第二要紧的事情而来,一颗心全是一种颜色,无论看什么,难免都会联想到那一桩,此时见得那女子如此身段,心都跳得快了一拍,只盯着对面,连眼皮子都忘了眨—— 这样的腰,这样紧的前襟,哪怕凭他的阅历,实在也是难得见了。 他不由自主地咽了口口水。 相貌是弱了些,然则楚楚可怜的,也别有一番滋味在其中。 况且只是救急而已,长相也不要那样计较了,太出挑的,反而容易引人耳目。 他眼睛在那两处地方流连了三四息功夫,只是慢了一刻而已,却听得一声女子尖叫,那少女已是被其中一名壮汉一脚踹开,摔倒在地上。 “欠债还钱,你老子欠了我家的钱,便是吵到衙门里头,也只会说我有理的!” 那壮汉一面骂,一面已是把那地上被揍得鼻青脸肿的妇人从衣襟处揪了起来,拽着那妇人的上半身,往她脸上吐了一口唾沫,从腰间抽了把尖刀出来,压着对方的脖子道:“你自家选罢!要钱还是要命!要钱还是要人!” 这人正在此处抓着,另有两个壮汉却是上前把那被撂倒在一旁的少女胳膊一左一右给揪住了。 妇人鼻涕眼泪糊了一脸,眼睛也肿得成了一条缝,见得此景,只叫道:“你们要钱,我把自家卖了还债,此事同我家月娘半点没有干系,你们莫要乱来!” 又嚎着对外头站着看热闹的许多人哭道:“诸位哥哥嫂嫂、诸位翁翁婶娘!还请帮着劝一劝罢!我家女儿是个好的!当真被拖去了那腌臜的地方,怕不要此生再无见天之日!” 此时人群中本有一二十人,听得那妇人叫,又见几个壮汉身形粗壮,还有带着刀的,哪里敢惹,人人都往后退。 杨义府一惯小心谨慎,自是没有蠢到此时亲自出头。他晓得虽说宋门附近并不会有识得自己的,然则凡事不怕一万,便怕万一,立时悄悄从人群里头脱出身去。 他走到大街上,见有路边有几个做小买卖的商贩排做一排,便走上前去。 杨义府虽然穿着简单,可他究竟是世家出身,一身气度,又兼相貌更是一等一的,哪里是宋门附近这些个小商小贩平日里能见的,看他走过去,一时一排的商贩便叫卖起来,一人要卖他这样,一人要卖他那样。 他却是并不顺着诸人的话头说,从荷包中掏出一小块碎银,寻了个话说得最伶俐的小贩,把银子仍在其人面前摆着货品的竹筐上,问道:“左近哪里有巡铺?若是把人叫过来,要不要一刻钟?” 那小贩眼睛都亮了,忙道:“不远,我跑一个来回也不要半盏茶功夫!” ——离得这样近,却是这一处有人当街耍刀了,巡铺还毫无动静。 杨义府心中顿时便有了数。 此处还是在天子脚下,虽说宋门附近一直是京城中最乱的一处,可若是没有走通巡铺、衙役的路子,便是开赌坊的混混,怕也没有那个胆子。 他心念一动,自袖子中摸出一个鼓鼓囊囊的荷包,给了那对面的小贩,道:“你带这荷包去找最近的巡铺过来,就说宋门里头要打死人了,还有混子要逼良为娼,有人路过,见不惯,已是去报官,叫他们快来。” 又从腰间荷包中复又捏了一小角银子,放在那小贩摊上,道:“且叫你跑个腿,此乃酬劳。” 打个转便能得这样一个大好处,傻子才不做,那小贩接了那沉甸甸的荷包,究竟是个做买卖的,只稍微掂了掂,便估出少说也有七八两。 他知道这样多银钱去找巡铺,定是找得来了的,连忙应了一声,叫旁边人帮自家看着摊子,飞一般跑开了。 一时这一处一排的商贩人人都看着杨义府,要缠着他说话。 杨义府一一都推了,转身复又进了巷子,寻了个不显眼的角落站着,果然不多时,便见那去请人的小贩带着七八个巡铺进了巷子。 众人才进得去,里头一群围着看的街坊便做鸟兽散,跑了出来,各回各家,又过得许久,七八名衙役才带着那些个壮汉出了巷子。 杨义府站着等了一会,候得人都走干净了,才往巷子里头去。 那一户人家门口已是一个人影也无,被打的母女二人正同那小贩道谢。 小贩一双眼睛只冲着少女打量,余光见得杨义府进来,连忙向前迎了两步,道:“公子可是来了!” 又转头同那一对母女道:“我只是个跑腿的,此时乃是这一位公子路见不平,特叫我去请了巡铺过来,舍了许多银钱,又出了许多心力!你们要谢,只谢他便罢!” 又把方才事情的经过细细说了。 杨义府先不做声,待那商贩说完了,才上前一步,放柔了语调,问道:“在下偶然路过此地,不想却见得有人如此跋扈,未经同意,便插手了一回——不知两位伤情如何,可要去帮着寻个大夫过来?” 他虽然穿着打扮俱是寻常,可彬彬有礼说完这一席话,温文尔雅的,如何不引人心折? 果然对面那少女娇娇怯怯地回了一礼,小声道:“多谢公子出手搭救,月娘这厢有礼了。” 说着半抬起头,偷偷拿眼睛瞄了几下。 ——两人的眼神正正对上。 杨义府只觉得对面那女子无论眼波还是说话都带着三分嗲媚之意,却又不过火,仿佛其中生着勾子一般,勾得他心痒痒的。 两人站在外头对视了好几息功夫,杨义府方才道:“外头风大,且不要在此处站着了,我且帮扶着你娘进屋罢。” 说着果然走上前去,一手搭着那妇人的另一边胳膊,同那月娘扶着人进了屋。 ——就这般堂而皇之地登堂入室了。 那小贩立在外头,本想着自己收了银子,还待要跟进去帮一会忙,却不想还没走得近,却被杨义府并那月娘各自用脚在后头一踢。 两人一人踢一边,一人负责左,一人负责右,皆是无声无息,不着痕迹。 两扇小破门顿时被掩关了起来。 小贩碰了一鼻子灰,到底也做了几十年生意,见识不算短浅,过了好一会儿,又细细琢磨了一回方才的经过,终于反应过来。 ——娘嘞!合着他成了那楼子里帮着搭线的男鸨儿! 第六百一十八章 半成 杨义府进门的时候,不过是未时二刻而已,等到他从里头出来的时候,已是过了申时。 他一面走,一面道:“你且回去罢,不用送了,你与你娘今夜便收拾了东西,明日一早我自会着人来接,这一处地方莫要住了,乱得很,若是再有其余混子过来,你们也躲不开。” 那月娘走在前头,听得他这般说话,并没有回答,只上前扶着门,一个门栓抽了半日也没有抽开,又回头犹犹豫豫地眼神看着杨义府,道:“公子……这般劳您破费,月娘却是不知何以为报……奴家也无一技之长,家中更无产业,只有个不争气的爹,这样多银钱,若是将来还不上……” 杨义府走上前两步,笑道:“多大点事,你只当这样多银钱,在我看来却不算什么——我家中本是大名府中人,也颇有些资财,这一回来京城全为了赴考,我爹娘素来疼我,钱财是给足了,此番帮一回手,不过九牛一毛而已。” 又道:“都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既是施恩,便未曾图回报,只盼这一科能因行此善举,得个好甲次,将来外放得官,也有个好差遣便罢!” 那月娘听得双颊绯红,只拿眼睛痴痴望了过去。 杨义府见得对方眼神,好似光着的脚板底被公鸡尾毛连着挠了好几下,连站都要站不稳了,只恨不得立时便把自家贴上去。 他复又往前一步,道:“等我走了,你便同你娘把这一处门关好了,今日凭谁再来,也不能开门,明日一早自有人取了我的信物过来,你认得准了,两人再一同跟着走。” 他一面说,一面低头周身找了一回。 ——腰间玉佩、荷包是不能给的,汗巾这等贴身之物也是不能给的,若是将来不小心被熟人看到了,如何能辩解? 杨义府寻来寻去,没有一样是合适的,想了想,只有这一身衣衫不是家中备的,最为安全,伸手便把外衫下摆一扯,扯下一幅布料来,又当着对面那人,将一幅布料撕做两半。 他扬了扬其中一幅布料,道:“你只拿着这一半,明日自有人取另一半来寻你,你对得准了,再跟着人走。” 又道:“若是不放心我的人,你可先同……” 那月娘已是连忙拦道:“奴家哪里有什么不放心!奴家一个光身,又无财,又无能,家中只有负累,若不是公子救我,此时早进了那腌臜之处,不晓得是个什么下场,有什么可不放心的!” 她一番话说得又体贴又小意,满脸都是红晕,声音娇滴滴的,嗲得几乎能掐出水,复又用含羞带怯的眼神看了一下杨义府。 杨义府心痒得不行,到底知道眼下不是时机,便把手中的半幅布料递了过去。 那月娘伸手来接,本只是接布料,却是不晓得为甚,那拿布料的纤纤玉手,却是不小心握到了杨义府拿布料的手上。 两只手碰到一处,她仿佛吃了一惊,“呀”的叫了一声,手一抖,似触了火一般,急急收得回去。 杨义府只觉得握着自己手的那一只手掌虽有些粗,好在到底是少女,手心极软,联系到对方的出身,倒也不嫌弃,况且两人手碰在一处,那等偷|情一般的快感,叫他心下美滋滋的,犹犹豫豫把手往回缩了缩。 那半幅布料便孤零零地掉在了地上。 杨义府连忙弯腰伸手去拾,才碰到那布料的角,却发现对面人也低头来捡,两人的手复又摸到了一处。 那月娘过了好一会,才站起身来,红着脸整了整鬓发,欠了欠身,道:“奴家失礼了。” 杨义府双手托起那布料,道:“是小生的错。” 两人便眉目传情一回,好半日才依依惜别。 杨义府出得门,站在门口催着月娘锁门,一面咂着嘴回味了好一会那极刺激的感觉,方才一脸荡漾地往外走。 到了这一时,他也未有粗心大意,只行到外头大街上,寻了一个极近的,看起来有些年头的杂货铺子,进去挑了点东西,等着对方算账的时候,仿佛不经意间问道:“今日听得巷子里头闹得好厉害,却不晓得那一家母女是个什么来历,怎的招了这样厉害的混子!” 那算账的是个伙计,顺口回道:“哦,你说的是巷子里头那姓胡的一家子罢?听说是家中遭了灾,来京城投亲的,只没找到那一户亲,家中当家的反而被人哄着去了赌坊,欠了百十两银子,被人追着讨债呐!” 杨义府又追着问了几句,把对方说的同胡月娘说的对了一遍,虽有些小出入,大致却都对得上,这才将一颗心全数放下。 他回到汴河上,寻了自家那个等着的亲随,分派道:“我此时回署衙点卯,你去一趟桑家瓦子,在那处寻个偏僻干净的小院落,马上就赁下来——多使点银钱不要紧,要紧是凡事都只好叫中人帮着出头,莫要给人晓得你是哪家的。” 他这一处交代完,便赶回衙署点了卯,晚间等到人回来,细细问了一回。 对于杨义府来说,院子大小、布局、陈设都是其次,最要紧是僻静,且要离自家衙署近,方便时不时便能趁着白日间过去——毕竟下午他下了衙就要回府,这是半点也瞒不住的。 次日一早,他自派了那亲随拿着自己信物去寻胡月娘,帮着对方搬家,虽坐在衙门里头,却心心念念都是那蜂腰与鼓鼓的前襟,只恨不得半日都不要等,此时便过去同对方滚做一处。 杨义府虽然得官三年多,可考功寻常,并未得转京官,是以百官朝会时,他却是得闲留在此处,满脑子俱是想着那等不干不净的偷摸之事。 做女婿的日子过得这般风流潇洒,做岳丈的范尧臣,此时议了一早上的朝政之事,连水都没能喝上一口,眼下正立在崇政殿中,皱着眉头听黄昭亮与天子顶牛。 “陛下,臣以为诏令顾延章回京,应是越快越好,不能再拖!” 第六百一十九章 为祸 “以梁炯为祸首,近万叛军起兵造反,吉州、抚州生民涂炭!沿途府库、粮仓尽皆被掠,后去广源州,行如叛国,复还自立为王!若是如此行径亦能赦免,将来再有贼子谋反,引此为例,当要如何惩处?朝中法度何存?!” 黄昭亮手中持笏,昂首上前一步,大声质问道。 赵芮被骂得一脸难看,偏生连嘴都不好回——堂堂天子,若是当殿同臣子对骂,成何体统? 他只好看了一眼立在下头的范尧臣。 对方双手持笏,面色平静,对他的暗示丝毫没有反应。 黄昭亮已是又道:“贼子既敢造反叛国,户部勾院顾延章明知此状,竟还草率任用,引为守城,若是梁炯叛部倒戈一击,与交贼沆瀣一气,城中无数百姓,又有谁人来保?一旦邕州落陷,钦州、廉州、宾州、邕州连为一线,交趾以此为据,围攻桂州、广州,广南两路岌岌可危,我朝亦将有大祸!” 赵芮听得脑壳一刺一刺地疼,几次想要打断,却连插嘴的空隙都找不到。 黄昭亮的声音越发洪亮,跟着又道:“逆贼徐茂,赣州人士,本乃罪犯之徒,正该入狱受审,其时顾延章正任赣州通判,行审此案,因其管束疏忽,致使罪徒外逃,后入广信军中,为将者陈灏,不察不核,由其探测军中机密……” 他一面说,一面转头看了后边立着的十余位臣子,目光在范尧臣身上停留了一瞬,见得对方只半垂着眼皮,并没有半点要与自己唱反调的意思,复才收得回去,继续追着坐在龙椅上的赵芮打道:“此人撺掇梁炯谋反,待得贼首授首,不仅不俯首就罪,倒反叛国朝,堕身交趾,使交贼知我军中弱项,屠戮百姓,犯我边境,纵碎尸万段,诛灭九族亦不能赎其罪孽!” “广南有此劫难,徐茂为罪魁从犯,顾延章亦罪责难逃!若非……” 听得前边,赵芮也就摸着鼻子认了,可听到这一处,他终于再忍不住反驳道:“纵无徐茂,交趾一般会犯边!这与顾延章又有何干系?!顾延章有功无过,他……” “若非他管束不力,徐茂如何能逃脱?!” 还未等天子把话说完,黄昭亮已是又拔高了声调,极强硬地插道。 赵芮简直心头火起。 不管犯了多大的过错,他这个做天子的都觉得无碍了,黄昭亮这个做臣子的,怎么就跳得这样高?难道嫌殿上的瓦梁挡了日头,想要窜到天上去不曾?! 这是要去同汪明那个御史中丞抢饭吃吗?! 更何况阶下这人口诛笔伐的那一位,根本就没有丝毫错处! 一个顾延章而已,七品小官,哪里就值得他这般追着咬着不放,半点宰辅的面子都不顾了? 除非…… 赵芮忽然心念一动。 他眯着眼睛往下看,范尧臣面无表情半低着头,孙卞耷拉着脸袖手旁观,另有枢密院中诸人仿佛聋子瞎子一般,都在一旁看戏。 到得此时,这一位天下之主,才终于开始全然意识到下头这些朝臣的真正目的。 广南那一块肉实在太肥了。 南征交趾,开疆拓土,其回报之丰厚,已是足够把不止一个陈灏送入宰辅之位,跟能带着沾碰着差遣的人鸡犬升天。 当年杨奎在延州,哪怕后来论功行赏的时候,被范尧臣硬压着近乎砍了半,却也当真无数人靠着这一回战事平步青云。 事情过去没多久,升官的人还有就站在下头的,便是陈灏也是借着延州战功在枢密院中站稳了脚跟。 光靠着三年一回的磨勘,何时才能往上爬? 而今军功何等难得,尤其是这开疆辟土的功劳,百年也未必能遇到几回,怨不得黄昭亮仿若被刨了祖坟一般跳脚,怨不得其余重臣尽皆装聋作哑——全是等着把顾延章召回来,并借此为机,将自己人塞去广南的。 顾延章的功过赏罚,不过是个由头而已,并不会有人在意。 眼下邕州近乎全是杨党中人,朝中这些原本恨不得把陈灏一派全数打发过去拍蚊子,可到得如今,他们却转为恨不得以身代之,帮着下头人过去抢着拍蚊子。 上头赵芮心中还在平衡着利弊,下头黄昭亮已是层层递进,声音几乎要冲破殿顶的平棋—— “……顾延章不得天子特赦,擅自任用叛兵,是为不忠;身为朝廷命官,未治管州中巡铺,使得罪犯外逃,酿成惨祸,是为不能;前任邕州知州吴益为国朝计,提前防御交趾,却叫他诬为挑衅兵事,是为不仁;广南难民遍地,他不思着紧济民,反本末倒置,为得己功去行抄劄之事,是为不义!” “如此不忠、不能、不仁、不义之徒,陛下不快马加鞭将其召回京城,叫其纳首认罪,反倒任其留在邕州祸害百姓,使民知之,实乃动摇国本之举!广南百姓何辜?!” 黄昭亮乃是榜眼出身,文才斐然,纵然这一回原本没有准备,全是临时起意,依旧将一番话说得荡气回肠,说到顾延章为图抄劄,不顾百姓性命这一点时,只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发着光。 他做官数十年,不晓得外放多少回,见过的新进,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只眼一看,就知道那姓顾的究竟在图谋什么。 邕州百姓已是到了这副田地,那人还不先行赈民放粮,偏偏要用什么粮秣不够,唯恐冒领的理由,行抄劄之事——不过是为了显示手段,叫天子以为他是能臣而已! 如此时候,哪有什么事情比得了人命重要? 正常抄劄,没有四五十天,决计不可能完成,便是他亲自统筹全局,最多也就能将时间缩减到一个月内而已。 顾延章一个得官数载的新进,哪怕是个天才,治政之才,如何又能及得上自己? 等上一个多月,邕州左近的百姓,早已饿得尸首都发臭了,届时粮秣发下去,又能有何用? 这般臣子,比起寻常的庸臣,害处更大! 他黄昭亮今日所奏、所禀,虽然也有私心,却未尝忘记百姓,乃是为民请命! 这等一心为己,一心升迁,从不为民的官员,不召回来治罪,难道还要留着他在广南为祸吗?! 第六百二十章 借刀 说到最后的“何辜”二字,黄昭亮将声音上扬,昂头看着阶上的赵芮,目光似箭,只恨不得把自己心中的想法全数射到这一个真龙天子的脑浆子里,再用手给瓮结实了,一个字都不要漏了出来。 赵芮被他堵得胸前发闷,一口气差点都要喘不上来,他深深地呼吸了好几下,再忍不住反驳道:“陈灏与顾延章有便宜行事之权,二人统领广南兵事,梁炯叛部虽然据城而反,却未曾伤及一名百姓,与寻常反贼岂能混为一谈??虽有徐茂,可即便没有此人,广南亦有叛国者,交趾一般能犯边,同顾延章又有何干?!” 他抓着黄昭亮的话一条条地对着道:“吴益乃是邕州知州,本应料理边事,谨防交趾,他禁绝互市,又陈兵边境,却不曾谋算城中兵力,此番举动引得交趾借机出兵,顾延章据实弹劾,何罪之有?!” “邕州粮秣本就不足,物资更是稀缺,顾延章为防民冒领,先行抄劄……” “陛下!” 黄昭亮等了半日,就等着这一条,听得上头人终于说得到了,立刻扬声打断道:“陛下可知抄劄一县之民,需历时几何?!” 他瞪着眼睛里头都要冒出火来的天子,半点也不害怕,只大声道:“抄劄一县之民,若是大县,需县中衙门至少抽出半数人手,令用当地里长、长者,与家家户户一一造访,若是遇得其家中一时无人在,还要去得两回、三回,等到收拢清楚,又要重新核查,这般一来一回,没有一个月,如何能办?” “一县如此,一州又如何?” 黄昭亮一开口,甚至不用动脑,已是反射性地往下斥道:“顾延章并非初任得官,他曾在杨奎麾下任职,做过阵前转运,更在赣州任过通判,考功异等,得过天子褒奖,这等臣子,如何会不知晓抄劄耗时?” “是粮秣重要,还是百姓性命重要?!哪一时、哪一处赈灾、赈民会不被冒领?只是为了百姓性命,其余尽皆都得放在后头!顾延章此人为图己功,不顾百姓死活!这般官员,拿来何用?总有多少才干,至此一桩,罪责已是再难洗刷!” “此等自私自利,无心无肺之臣,要来何用?!正该押解回京……”黄昭亮说到此处,一口气实在太顺,差点在“押解回京”后头接了一句“枭首示众”,那四个字堪堪就要脱口而出,幸而脑子尚在,连忙止住了,复才道,“按律治罪才是!” 赵芮张着嘴,再一回被堵了回去。 他想要驳斥,可一来自家已是不便再说,二来黄昭亮所言确实有理,凭他那口才,确也说不过,越想越气,几乎要被憋出内伤来。 一时之间,他甚至有些想怪起远在广南的顾延章来。 ——其余都好说,只那抄劄之事,晓得你是为了给朝廷省银省钱,可也要看看时候! 年轻人就是一股子热气,也不晓得抓大放小,样样都要做到极致,难免有些疏忽!只你平日里头疏忽也就罢了,此时疏忽,朝中这样多人盯着,叫我如何偏帮! 赵芮一面心中来气,一面忍不住盯着下头骂了半日,依旧中气十足的黄昭亮,不禁腹诽起来。 ——这一位年纪也不小了,站了这大半日,唾沫横飞的,也不嫌口渴!也不晓得累!依旧精神抖擞,这是吃的什么药! 他憋着气听着黄昭亮滔滔不绝,见得下头人人装傻,已是知道今日便是再说下去,自家也再讨不得好,说不定还要被当殿吵得认下错来,只好找了个空隙,插道:“黄卿,此事容后再议罢。” 天子亲自开口,已是算得上求饶,黄昭亮自然不是傻的,见好就收,便闭上了嘴。 此时他占了上风,得了天子服软,下回再论及此事,说起话来,自然分量更重。 谁人去顶替顾延章,黄昭亮心中已是早有了三四个人选,只等天子去挑,无论是哪一个,他都不会吃亏。 见得黄昭亮闭了嘴,赵芮也无心再留下这两府之臣在此,他低头看了看下头仿佛不存在一般的首相王宜。 这一回,那一个装傻装了几乎足有一个时辰的大晋首相,却是忽然动了动,上前一步,领着众人道:“若无他事,臣等便就此告退了。” 果然带头便要往外走。 赵芮想了想,因怕明日又被黄昭亮逮着说,倒不如此时先同对方说清楚了,免得再生事端,不然回回被当殿骂得一头口水,这皇帝他也不要再当了,便道:“黄卿暂且留下。” 黄昭亮便站定了脚。 赵芮心中盘算了一下,复又道:“范卿、孙卿且留步。” 范尧臣、孙卞二人也出列回了原地。 待得诸臣俱出了殿,赵芮方才对着立在一旁的小黄门吩咐道:“给三位相公赐座。” 一时凳子搬了上来,范、孙二人还未动作,黄昭亮却是直挺挺地站在一边,并无半点落座的意思。 大参不坐,范、孙二人只好跟着站在一旁。 赵芮只好对着一旁的郑莱使了个眼神。 郑莱便带着几个小黄门,把椅子放在了三位重臣身后,等着他们想坐的时候再坐。 赵芮看了看黄昭亮,又看了看范尧臣,见二人都没有说话的意思,只得主动开口道:“黄卿,顾延章此番南下,无论在广源州也好,邕州也罢,俱是有功无过……” 他话还未说完,黄昭亮已是打断道:“陛下,天下并非陛下一人私有之天下,乃是天下人之天下,道理亦非陛下一人所说便为道理,顾延章功过,自有朝中商榷。” 赵芮被梗得一口老血差点翻滚出了嗓子。他气极,脑子越发的糊涂,竟是隐隐生出一点子庆幸来——幸好两府重臣都先行告退了,不然堂堂天子,被臣子骑在头上,今后还有何颜面? “顾延章用叛军守城先不论,放走罪犯梁茂先不论,弹劾邕州前任知州先不论,纵然这些都情有可原,那抄劄之事,却是辩无可辩,再难推脱。” 黄昭亮说着说着,又开始兴奋起来,复又道:“为臣者乃是为民,顾延章此人如此行事,并无半点忧国忧民之心,全乃私心,若是此人尚得重用,大封大赏,那等一心为民支之臣见得,又当如何作想?” “臣已令中书拟令,下诏广南先行赈济,只候陛下同意。”黄昭亮顿了顿,一字一句地强调道,“抄劄至少耗时旬月,难民如何能等!邕州十数万百姓,岂能容他这般草菅人命?!等他抄劄完毕,谁知邕州会是怎样一番情形!臣以为……” 他越说越是激动,正要往下继续,却是忽然听得一旁有人插道—— “陛下,臣有一言要禀。” 黄昭亮一句话说到一半,却被打断,皱着眉转过头去,却是见得一直不说话的范尧臣却是开了口。 自黄昭亮回朝,两人明争暗斗,这一年以来,不晓得交锋多少回,此时见得范尧臣站的出来,又是那样一番表情,黄昭亮心中忽然就生出不妙来。 意料之外的不仅是黄昭亮,赵芮也有些吃惊。 不过这个时候,无论是谁,只要能将他解脱出来,赵芮都是极乐意的。 他连忙道:“范卿但说无妨。” 范尧臣便上前一步,转头先看了一眼距离自己并不远的黄昭亮,这才回头,微微躬身禀道:“陛下,其余之事,微臣并未在广南,亦未亲临城下,是以不好评论,只那一桩顾延章抄劄之事,黄昭亮言说抄劄非旬月不能完成,臣以为不妥。” 他话刚落音,还未来得及往下继续,已是被黄昭亮打断道:“且住,当日你在大名府赈灾,对往来流民行那抄劄之事,总计流民不到十万,一共耗费时日何许?” 范尧臣却是并未顾左右而言他,而是转身对着天子正面答道:“陛下,臣当日在大名府赈灾,为九万四千余名流民赈灾救济,也行了抄劄之事,总共耗时二十九日。” 黄昭亮便冷笑道:“外任得官十余年的用臣尚且如此,难道顾延章一个才得官三年的新进,要对邕州城辖下五万七千余户人家,二十余万人行那抄劄之事,不须旬月便能完成?” 他虽是问句,可那语句中讥诮轻蔑之意,已是满得要溢了出来。 怎么可能呢? 凡事要按道理,从京城到邕州,便是用急脚替,一人三马,日夜不歇,至少也要十余日才能到得,怎么可能换了一个送信的急脚替,便把十余日功夫缩短? 这范尧臣,难道是想要给天子表忠心,想得疯了? 黄昭亮还在想着,却听范尧臣已是又道:“臣今日早朝完毕,先行回了衙署,正好遇得银台司中派送昨日各处发来的奏章,其中亦有邕州急脚替送来的奏报,其时宫中内侍已是来召臣入宫,是以没有细看,可其中之语,却是牢记于心。” 他一面说,一面转头看向了黄昭亮, 范尧臣抬头对着赵芮大声道:“陛下,邕州上折,一州上下七县二十五乡一百七十二村,并城中十七坊街,总计乙户、丙户、丁户四万余户,通计一十九万余人,共耗时五日,抄劄已是完毕,同行下发粮、钱,而今尚欠米十三万余石,请朝中另行调拨。” 他说完这话,不无得意地瞄了立在一旁,仿若遭了雷劈的黄昭亮一下,一张已是爬满了皱纹,还布着老人斑的脸上并无表情,可那眼中,却是闪烁着极亮的光,仿佛三岁的小儿抢了隔壁仇人最爱吃的糖,趁着对方没有注意,立时吞进了自家肚子一般。 姓黄的,你也有今时! 老子等了这样久!终于等到了! 第六百二十一章 毛病 被黄昭亮压着打了太久,坐在上头的赵芮有一瞬间都没有能反应过来。 足足过了四五息之久,他才颤着声音问道:“邕州竟是已然抄劄完毕了?” 他一双眼睛紧紧盯着范尧臣的嘴,只等着他说出自己想听的话。 而不远处的黄昭亮紧紧抿着嘴唇,表情阴沉得几乎要拧出水,只转头看着范尧臣,一般死死盯着自家的对头,只想把刚刚从那一张老嘴里头冒出来的话全数重新塞回去。 范尧臣仿佛对这二人的目光毫无所知,只提声回道:“邕州距此千里之遥,臣也无从查核,只是顾延章上折自述,又有陈灏奏章中确认,广南西路转运使刘平,邕州通判李伯简佐证,当是确凿无疑。” 又转头看向黄昭亮,仿佛十分善意地提醒道:“臣以为,陈灏、刘平、李伯简三名朝廷命官皆为作保,当是要比远在朝中之人的揣度,来得切实!顾延章抄劄济民,不过花费五日,其中一般也有开棚施粥,并无草菅人命之举,参政方才所言,实在是有些过火了。” “臣看邕州奏事,抄劄之事十分妥帖,为民所想,救苦救急,活人无数。” 说到此处,还十分应景地上前一步,对着赵芮禀道:“广南有如此能臣,乃是陛下之福,亦是百姓之福!” 他一句句,一条条,全数打在黄昭亮的脸上,没有一句直接骂,却是句句都是骂,看似云淡风轻,其实把黄昭亮的脸都要打肿了。 他前头讽刺范尧臣远隔千里,屁都不知,却在此处一味攻讦,后头则是直接把顾延章夸成了能臣。 黄昭亮骂顾延章“如此官员,拿来何用”,他偏要夸顾延章乃是“如此能臣”、“百姓之福”,又兼引着广南送来的奏章,顺着方才黄昭亮骂得最厉害的抄劄之罪,直接将盆子倒扣了回去,盖了对方一脸。 范尧臣会骂人,更会夸人,他一句一句地夸,已是要把半年前被自己赶到邕州,贬低到泥底下的顾延章夸上天去,夸了顾延章不说,还要夸赵芮,夸他带眼识人。 赵芮坐在上头,纵然对范尧臣依旧怒气难消,却不妨碍他听得简直神清气爽。 他一面听,一面心中后悔得不得了。 大意了! 早知如此,方才便不该把两府之臣给遣散了! 这范尧臣,说话也不晓得挑时机!不知道卖天子的脸面,当要在群臣面前才好卖吗!? 赵芮听得汗毛顺服,黄昭亮却只差骂出声来,从牙缝里头挤出声道:“邕州距此千里之遥,奏事难核真假,五日行毕抄劄,如何能信?!” 他虽然口中依旧撑着场,可在心中已是隐隐约约觉出其中的问题来。 是哪里出了毛病? 时间太短,抄劄是不可能做完的,那姓顾的小子定然在其中耍了花枪? 叫下头胡乱行事当是不可能的,他从前在赣州的政绩也不是捏造。然而这个时间着实太紧,只听范尧臣一人所言,却是难辨其中蹊跷。 黄昭亮咬着牙,冷冷地扫了范尧臣一眼。 好个范尧臣,打着这个时间差,仗着自己没看到邕州的奏章,方才还装作一副老实样,原来在这一处等着! 第六百二十二章 比对 听得黄昭亮这般质问,范尧臣却是不慌不忙,对着赵芮禀道:“陛下不妨将邕州奏章取来,一看便知。” 赵芮哪里会拒绝,立时招来黄门让去取阅。 黄昭亮已是知道自己定是上了当。 为官多年,纵然因为种种缘故,数年都被发遣在外,可他是能臣,也是良相,治政并不比范尧臣弱。 他敢逮着顾延章骂,就是知道想要五日完成一州的抄劄,决计是不可能做到的,这个笃定,来源于多年的治政与多次的外任,更知道想要统筹胥吏、里长、乡官、副长等等,是一个多么庞大的工序。 然而他更知道,范尧臣更不是那等随意胡诌的人。 对方既是敢说,必然有所依仗。 难道这是仗着邕州天高水远,无处查证吗? 难道范党已是同杨党联起手了? 一面想着,黄昭亮脑子里头飞快的地闪过了方才范尧臣提到的那一连串人名。 顾延章同陈灏本就是一派人,蛇鼠一窝,自是会抱团,邕州通判李伯简是个没后台的,也好被收买,广南西路转运使正在邕州,不过陈灏势大,也未必不会被其胁迫。 他还在想着,范尧臣已是道:“陛下,臣以为顾延章有功无过,他在广南稳民心,逐交贼,建疫病营、抄劄济民、助民生,实在功劳难掩。” 他顿一顿,又道:“只是邕州如今有陈灏坐镇,钦、廉两处不过下州,自交贼退去到得今日,已有数月,按着广南近日递上的折子,顾延章已在重建州城,以工代赈,发招贤令,分派田地以引良民建之,如今样样皆已上了轨道,只要循例,并不用他留在彼处。” 听得范尧臣说到此处,黄昭亮的心咯噔一下,已是猜出了对方的目的。 果然,范尧臣已是禀道:“陛下,如此能臣,不当留于广南,行那固守成规之事,臣请陛下将其召入京中。” 赵芮面上的笑意敛了起来。 黄昭亮更是牙齿都要咬得碎了。 千防万防,没有防到这一着! 姓范的,也是朝着交趾军功去的! 然而还未等他想到什么回应的法子,一直未发一言的孙卞却是上前一步,道:“陛下,臣附范尧臣议——臣听闻顾延章当日在赣州,曾断奇案,善刑狱,回京之后,亦被调入学士院中重修赦令,甚得董希颜赞誉,而今张牟柳正到转官之时,京畿提点刑狱之位空悬在即,朝中并无合适人选,臣举荐顾延章!” 这一时,方才一直滔滔不绝的范尧臣却是闭了嘴,一副并无异议的模样。 为官多年,若是再看不出来这一场演得毫不掩饰的戏,黄昭亮便是傻子了。 他气到极点,反而冷静了下来,抬头看着上头的赵芮。 那一个虽然有点弱,却也不是傻的,定然也能看得出来。 *** 赵芮自然是看出来了。 黄昭亮跳得最欢,想要借着治罪的名义,把顾延章召回京中,将那位子空出来,安插上自己的人手。 而范尧臣却早与孙卞两人联起手来。 方才范尧臣那一番举动,不单单是为了打压黄昭亮,一般是为了将顾延章召回京中,安排人去顶上。 只是他办法更巧,话术更妙,甚至并不自己出头,只借着孙卞的口。 赵芮看到这里,竟是有些想笑。 眼下还未发兵,一切都只在筹划之中而已,朝中已是为了抢功闹成这样,如果当真发了兵,广南只有陈灏一系,还不知朝中会如何闹腾。 南征交趾,陈灏是不可或缺的,然则顾延章却并非如此,想来想去,能拿得出手来得功的位子,最好的也就是他坐的哪一个了。 为平衡计,不但陈灏麾下要另行安排人进去,负责后勤转运的人,也必定不能是顾延章。 想通了这一点,赵芮反而放松下来。 下头几个既然都有所求,那他便不着紧了。 做天子的,不怕下头人各有心思,只怕下头人一个心思。 因他这大半年来的偏向,黄昭亮已是压过范尧臣,两边早不是六四,却变成了七三,便是他一个做天子的想要权衡起来,也有些吃力。 此时倒好,范尧臣同孙卞联手,这一回,倒叫他轻松了些。 异论相搅的手段,赵芮用了几十年,此时已是驾轻就熟,他做好了准备,便不慌不忙,只听着孙卞在逐条逐句地推荐顾延章为提点刑狱。 片刻之后,去取广南奏折的小黄门终于进了殿,数本册子摆上了天子案头。 赵芮无心再去理会下头三个,只急忙将那奏章打开。 他翻开一本,又翻一本,全看的最后一页,直到找到那缀名是“顾”姓的,才重新翻到前头,满怀期待地看了起来。 明明是与其余人没有太大差别的馆阁体,可不知为何,赵芮就觉得看起来特别舒服,特别干净,特别有风骨。 阶下站着的三个重臣,单论治政之能,个个都是极出挑的,可要说到一心架空天子,拉帮结派,也个个都是出挑的。 也许十余年前的范尧臣,二三十年前的黄昭亮、孙卞会是赵芮极喜欢的臣子,可到得现在,早已从往日的君臣相得,变成了如今的互相提防,互相谋算。 有下头的人对比着,面前这一份折子的主人,就变得尤为讨人喜欢起来。 顾延章如今还是新进,一腔热血,满心都是皇恩百姓,正是最为叫他喜欢的阶段,无论从哪一处看,都是好的。 此时顾延章送来的折子,哪怕上头是狗爬一般的字迹,只要内容过得去,赵芮也能帮他找出理由来,说是忙于政务,不得空闲,乃是一心为民的表现,更毋论奏章当中无论叙事也好,行文也罢,几乎一点毛病都挑不出来。 赵芮原本只想扫一眼,可却是越看越慢,见得其中详细叙述抄劄手法,并此番抄劄之法的问题、弊端所在时,更是细细读了好几遍。 到得最后,折子当中还不忘请罪,只说此番乱行抄劄,不按朝廷规法办事,全因事急,又因邕州粮秣太少,物资不够,若是正常救济,无法奏效。 顾延章的抄劄只抄人口、男女、年龄,并家中粗略产业,连复核也只是简单抽调而已,其中必然会有冒认,甚至过不了多久,邕州之中还要重新再行抄劄——今次所得数目,只能用作核对,不能用作州衙之中五丁田产簿中的记录,已是能称得上人力的浪费。 赵芮一面看,一面叹,最后一段,复又重新看了两遍,只恨不得把那一个个字摘下来,糊到下头的黄昭亮脸上去。 看看人家! 再看看你! 第六百二十三章 针锋 赵芮抬起头,往下看了黄昭亮一眼,道:“顾延章自邕州奏事,自言那抄劄只为济民,不能做更正五丁田亩簿所用,也非虚言谎报,只为省粮秣故,是以只抄劄人丁、田亩、老幼等七桩事体,所有耗时,不过区区五日,亦有安排施粥济民,黄卿,如此行事,朕甚以为然。” 黄昭亮面色微变,却是并不退却,他听得赵芮说那一句“不能做更正五丁田亩簿所用”,心中已是有了底,硬声道:“陛下,邕州城军民死伤甚重,回回发来的奏折都说人手不够——若非如此,流内铨也不会急急给十余名选人任了官,发遣过去!此时百废待兴,处处都要人,顾延章还另行抄劄之事,还不能做其余之用,这般主次不分,靡费人力,亦非正举。” 他戾气逼人地又补了一句,道:“臣以为,顾延章此举不妥!” 天子说一声“朕深以为然”,只是天子以为而已,并不代表天子以为的,就一定是正理。 事实上,两府之中哪一个权臣不是踩着天子的头上来的。 不抓着赵芮的错处从头喷到尾,喷得他战战兢兢,收回成命,自认自错,哪里有资格做什么宰辅? 若是样样依着天子的心意行事,要宰相来作甚? 天下,可从来都不是姓赵的天下!是士大夫之天下,是百姓之天下! 黄昭亮丝毫不惧,他不看赵芮,却是侧了侧头,看着一旁的范尧臣。 ——天子惯来好糊弄,口才更是寻常,脑子也转不过来,只要当面对质,不给他反应的时间,从来都是几个老臣的手下败将,黄昭亮是半点不放在心上的。 他在意的只是范尧臣与孙卞。 若是这两个人当真联手起来对付自己,他得小心应对。 然而这一回,他还没有等到范尧臣嘴唇张合,却是听得一人道:“……此事顾延章已做解释,其时邕州常平仓中仅有粮秣九万石,若是一日两轮施粥,一则百姓排队领取,耗时耗力,无法兼顾桑田之事,亦难重建州城,更有偏远之人,生计难以为继,二则如若全州赈济,难以持久,抄劄只为救人活人,哪怕多费人力,五日人力,难道比得上千万百姓性命?” 黄昭亮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说话的是谁,竟是愣了一下,才转过头。 ——出声的竟是坐在上头的赵芮。 这一番话有理有据,如果说黄昭亮的攻击是矛,赵芮的回话便是厚厚的盾,将所有攻击都挡得干干净净。 黄昭亮微微皱起了眉。 这话术,半点不像天子往日的风格。 他毕竟经历甚多,并不容易这样容易压倒,几乎立时便又道:“陛下,邕州城中人力不足,又才逢战后,奸细、强人、贼子、罪犯正是猖獗之际,州衙抽调半数以上差役、兵丁去行抄劄之事,若是有人闹事,谁人来护?州务巡卫岂非陷入停滞?如此行径,如何能说妥当?” 赵芮只把面前的奏章翻了一页,看了一眼,复又抬头道:“邕州已是推行保甲之法,严防突发乱事,各坊各街、各乡各县,俱抽调人力,在所辖之内看护巡卫——黄卿,这保甲之法,可是从前自你而始。” 他看着奏章上的那一行字,好险没有笑出声来,复又道:“顾延章奏折中拜服黄卿从前所为乡民保家章程,他只稍加改动而行,邕州城中犯事者,已是比起去岁同时低了四成有余,正上折倡议要在钦州、廉州两处边境之州同样推行,待得战事结束,才行停罢。” 黄昭亮被堵得话都卡在了嗓子眼。 是的,保甲之法虽然自古都有,可将之理论成文,行为章程,却是在自己去泉州之后而为。 自家纵然是被迫外任,可在泉州治政数年,一州上下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官声极好,即便如今,还有泉州来的商人在京城夸他,往往夸得最多的,就是他推行的保甲法。 这一章程其实去岁他曾经在京畿试点推行,却因乱象频发,地动、水患、蝗灾、民乱接连而起,又有交趾犯边,令他抽不出空盯着下头人去做,才使得乡县之中负责办差的官员、胥吏随意敷衍,致使百姓怨声载道,觉得费事费力,只有坏处,没有好处。 这一桩事情,一直是他心头大憾,本想等到腾出手来,便要再奏请试行一回。 若非时机不对,换一个场合,叫他知道邕州在此时机套用自己总结的保甲章程,拿来维持兵丁、巡铺不在的巡卫之职,还有极好的效果,正是自家章程的坐正,自当是只有夸赞,复又心中暗暗自得的。 可却不是这个时候! 这要自己怎么说? 说邕州不适合保甲吗?那将来如何能推行天下?不是自家打自家的脸吗? 黄昭亮的脸忍不住阴沉下来。 抄劄是不好再提了,没看到顾延章递上来的折子,不好一一对应来挑毛病,他只能另想其余办法。 黄昭亮想了想,勉强又道:“臣见邕州来报,那疫病营中消耗人力极多,顾延章一心求功,不顾靡费,只行此歪道……” 他才落音,赵芮已是将手中奏章又翻过一页,先看一眼,复又回道:“黄卿,邕州疫病营所有人力,除却巡卫兵丁,尽是动用州中百姓,其中过半老妇,又有老弱孤寡,不少还是病者家人,如此行事,一则当为照顾病患,二则亦是节省赈济之粮,并无半点耗费劳力之举。” 黄昭亮今次说一句,立时被堵一句,对方反应之快,言辞之巧妙,简直叫他以为上头坐着的不是从前那一个赵芮,而是垂帘时常常把自己骂得话都回不上来的张太后套了人皮脸面假扮的。 他颇有些不信邪,顿了顿,又道:“纵然这些先不论,梁炯乃是罪魁,徐茂更是奸逆,张定崖,顾延章二人亲行平叛,却叫此二人走脱,如此罪责,如何能赎?” 然则他话一落音,赵芮已是立时强调道:“梁炯已是被俯首的亲信给杀了,剁成碎肉!并未走脱!至于徐茂……其时正在广源州,到底同国中不同,张、顾二人能不费一兵一卒,将叛军收服,无论多少过错,已是都能功过相抵!” 第六百二十四章 取代 黄昭亮质问一句,赵芮便就着抢白一句,句句都打到点子上。 他被两府宰执借着道理,借着百姓压了不知道多少回,还从未有哪一天像今次这般扬眉吐气过。 赵芮手上拿着邕州来的章程,那上头按条按点,分事分法,甚至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把那“疫病营”、“抄劄救济”、“保甲章程”、“叛军处置”等等字词写得大了一圈,连横竖撇捺都要肥上一半,叫他一眼扫过去,连找都不用找,便能把任意一桩事体所在的角落给找得出来。 那条、点之后,头一句便是此条、此点的概括,赵芮通读过一回,不管黄昭亮提及的是哪一处,他都能极快地找到对应的地方。而最妙的是,这奏折当中写得细,写得多,还老老实实认罪——一面认罪,一面解释,把所有可能被挑毛病的地方都全数解释了一遍。 赵芮此时只嫌弃那认罪的句子太多,零零散散分布在奏折上头,占了其余解释的地方,叫他想要照着解释的词句念,都要重新看上一回,生怕一不小心把那些个认罪句子也读出一两个词来。 他原本就极喜欢顾延章的文章,此时更是觉得,纵然这一个臣子被自己四处派出去任官,仅仅得官三年而已,已是从头忙到尾,比起某些当了三十年官的人还要做得多,可他文字功底却从未放下,写得是越来越好了! 他一面照着上头的内容念,许多地方连改都不用改,一面觉得其中用词铿锵有力,朗朗上口,用来骂人,着实帮着自己出了一口大气。 当日那一个状元,真是点得太划算了! 只可惜两府之臣走得太早! 自家方才怎的就会觉得被黄昭亮当殿质问,丢面子呢?! 做天子的,当有能容天下之肚量,怕什么丢面子啊! 正该把人都留下来才对! 而今自家虽然把黄昭亮一句一句堵回去,也一般觉得十分爽利,可十余名重臣全都走了,只剩范尧臣同孙卞两个,总觉得观看之人太少,不过瘾啊! *** 黄昭亮毕竟不是傻子,几个来回下来,便知道了今次再难讨好,很快闭了嘴。 ——臧否天子,要占上风才有意义,若是被对方压着打,还要送上脸去,这不是“诤臣”,却是“蠢臣”。 而立在一旁,本来早已预备好了要上阵同黄昭亮对掐的孙卞,却是心中忍不住暗暗纳罕。 他没有看过邕州来的奏章,自然不知道其中写了什么,更是不知道为什么天子一瞬间便像鬼上身一般换了一个人,可他却知道,只有顾延章回京,邕州才能腾得出位子来。 他与范尧臣已是商议好,一旦对方将范党中的几个人安排去广南,代替顾延章行那三军转运之事成功,那几人在京中的位子空得出来,能让两个予他选。 孙卞与黄昭亮是前后脚回京的,可天子对二人的任用,实在是一天一地。 自家都没有实权,手下的人更是难有好差,手下的人没有好差,他能影响的朝堂局面便更是有限,这般互相影响,长久下去,他当真要把屁股都坐得冻硬了。 孙卞只能自救。 他原本想着,自家站出来与黄昭亮辩话,其实是做给天子看的。 闹到如今,上头那一位应当已是知晓广南必当有新人过去,这一回南征才能顺利,两边争论一回,范尧臣再敲敲边鼓,事情便差不多要成了,这一块肥肉,也当是能从黄党嘴里咬下来。 黄昭亮本来只是为了他那些徒子徒孙抢功,才拿顾延章来做那一个出头鸟,其实当真召得回京,其人在邕州行事,便是有过,也是功大于过,早已抵消错处,只要稍稍自辩几句,又有天子帮着撑腰,哪里会治什么罪。 哪里料到,这一回根本没有自己出场的份,上头那一位竟是自己出马,便把黄昭亮给抢白了回去,倒叫他白白废了这一回出力的机会。 他忍不住转头看了范尧臣一眼。 范尧臣倒是神情自若,仿佛并不在意一般,等到黄昭亮闭了嘴,上前一步道:“陛下,臣以为顾延章在邕州功高劳苦,正该召回京中好生褒奖,方才孙卞之举荐,臣愿附议。” 他话语之中十分笃定,仿佛认定了天子会按他所说的行事一般。 *** 这一回中书的流程走得格外快。 其中算上遴选合适人手,交接,陛辞等等,仅仅过了五日,负责传召的天使并去接替顾延章随军转运使、钦州知州之职的人选,另有不少南征军副将、邕州、钦州、廉州州官,都没算上仪仗队,一行已是多大数十人。 且不说这一厢众人浩浩荡荡地从京城出发,往广南而去,而另一厢,邕州城中的一处院落里,季清菱却正拿着葫芦瓢,给后院角落里的一丛月月红浇水。 晋人多爱花,可邕州到底不是京城,自然寻不出那许多奇花异草。 幸而季清菱对花没有偏好,有稀奇的她见了也喜欢,若是寻不到,路边的野花她也觉得挺好看的。 此时已是入夏,哪怕过了申时,天光还是亮的。 季清菱才给一丛花木浇完水,正打量着那花骨朵何时才能开,便听得有人从不远处走过来,叫道:“夫人,官人回来了,正四处寻你。” 她转头一看,果然是秋爽。 季清菱一时有些好笑。 这院落又不大,不够一二十间房舍而已,哪里够得上“四处寻你”几个字,怕是五哥随口问了一句,被这丫头听得来,胡乱用词罢了。 她把手中葫芦瓢放回木桶里,正要直起身来,却听得一阵脚步声由远而近,紧接着远远一人笑道:“还以为今日这花已是开了,哪晓得只是几个苞而已,不晓得要过上多久才能有点子香味,竟惹得你巴巴地跑了来亲自浇水。” 季清菱回头一看,来人一身家常衣衫,脚下却还踩着一双马靴,正笑着朝自己走了过来。 ——不是五哥又是哪一个? 第六百二十五章 凑数 “今日怎的这样早!”季清菱看了看天色,竟是有些惊喜起来,情不自禁地笑着迎上去道,“五哥吃了晚食不曾?” 顾延章忙了一日,只在中午对付着吃了点东西,此时听得问话,见旁边只一个秋爽,也无外人,便先去拉季清菱的手,握在手里牵定了,复才摇头道:“不曾吃得,家中可是有粥,拿两碗稠稠的与我吃了垫个肚子。” 此时已经入夏,一来天热,二来前边几个月为了省米,一府上下一日三顿都是喝粥的居多,这一阵子虽然自荆南、广南东路调运过来的粮秣、物资已是渐渐齐备,另有许多商人也闻风而至,可家中却一时还没改过来,依旧是吃的粥水俱多。 季清菱忙道:“我晚间也是喝的粥,想来眼下还有剩余的。” 说着先转头交代秋爽去厨房取,复才回过头,有些犹豫地问道:“还是叫厨房正经做顿实饭吃罢?我一日都在家,也少走动,喝些粥水不打紧,五哥总在外头跑,吃这汤汤水水的,怕是要抵不住。” 顾延章摇了摇头,道:“跑了一日,反倒是没胃口,眼下只是肚子饿,却还是什么都不想吃,只拿粥垫一下算了。” 他见四周花木甚多,枝干、草叶间不少蚊虫飞来跳去的,便拉了拉季清菱的手,道:“天有些黑了,四处都是蚊子,我同你先回厢房里头罢,莫要在此处站着,被咬了也不知道,一会又要受痒。” 两人回得厢房,季清菱自去洗手,顾延章却是去把马靴换了家常穿的鞋,等到二人整理好了,恰好见得秋爽提着两个食盒进来。 食盒里除却一小锅粥,也不过两三个小菜而已,她连帮忙的小丫头都不用,便把盘盘碗碗都摆好了。 因顾延章常说“一人吃饭,实在怪没意思”云云,纵然季清菱已是吃过,却也盛了小半碗粟米粥陪坐着。 她想起晚上吃了一盘小菜,里头加了足足的姜丝同白醋,酸酸辣辣的,十分开胃,此时便在桌上扫了一眼,特把那一盘子挑得出来,挪到顾延章面前,笑道:“五哥吃这个!” 又道:“若是吃了有胃口,就叫厨房现在做饭——火是现成的,要不得一刻时辰便能做好,再炒两个小菜送着吃。” 顾延章囫囵喝了一碗粥,先把肚子垫了底,也没那样饿了,正探出手去要夹菜,听得她这般说,却是失笑道:“这样怕我饿肚子?” 季清菱认真地点了点头,叹着气道:“其实是怕五哥瘦……来了这广南不到一年,瘦了好多,本以为我到了能将你养胖些,谁晓得一点用都没有。” 又瞥了顾延章一眼,道:“本来还想叫厨房里头给五哥备午饭,到得时候送到前衙去,偏你十日里有九日都不在,又想要备些耐放的,叫松节带在身上,若是肚子饿了,好歹也能垫一垫底——只有些人总不肯带……” 说到后头,口气中竟是带着一两分的嗔怒。 顾延章忍不住笑,他看了看季清菱,解释道:“我跟着衙门里的人一起出去,旁人都一并吃,只我一个开小灶,松节一个包袱里头掏出吃食来,人人都看着,总不好躲着罢?一行少则七八人,多则一二十人,还有当地的百姓同官吏,一人一口都分不到,倒是显得难看,索性便不带了。” 说着又叫了一声秋爽,吩咐道:“叫厨下做饭罢。” 秋爽应声而去。 季清菱却是有些紧张起来,道:“五哥,我只是说说,若是当真吃不动,也莫要勉强,撑着胃要难受的……” 顾延章笑着安抚道:“你只陪我坐着说说话,当真吃不动了,我自不会勉强。” 季清菱从前也讲究食不言,可如今两个人一日当中相处的时间着实太少,便不拘束这些了,只倒了杯茶,陪着说话。 桌上不过一小锅粥,盛出来也就是三碗的量,顾延章几下便就着小菜喝完了,他也不走开,拿桌上的帕子擦了擦手,坐着等厨房那边把饭食送过来。 难得此时两人都空闲下来,季清菱便把丫头打发出去守着,悄声问道:“五哥,我听外头说,吴翰林这几日要回京述职了,可是真的?” 当日许继宗带着诏令南下,其中免了吴益邕州知州职并其余在广南的差遣,只他到底是个高官重臣,身上伤势也未愈,为着朝廷脸面,赵芮便准他在邕州休养,待伤愈后再回京诣阙。 面子是给足了,可无论谁都知道,一旦回京,等着他的必定不是什么好事。 这一点,吴益自然也知道。 领了圣旨到现在,已经快三个月了,因身上不再有邕州的差遣,按朝中规矩,他不能再住在后衙,只得搬去了驿站。 邕州城中除却陈灏,吴益官品最高。 他来的时候本就带着一大群人,在此处又纳了两个小,虽然不到两年,新纳的小妾与带来的通房倒是挺争气,叫他一年抱三,眼下搬动起来,家小、仆妇、族亲、门客、幕僚,浩浩荡荡数十人,驿卒把放置杂物的厢房都腾了出来,也装不下,倒害得原本住在里头的许多平叛军中将领都逼得不得不搬了出去,叫他们住着,却依旧是挤。 ——然则饶是这样,吴益还是不肯回京,只借着自己伤势未愈的理由,一直厚着脸皮留在邕州。 正因从前这些事迹,季清菱听得外头沸沸扬扬传开说“误知州”要回京时,竟是有些不敢相信,索性便趁这个机会拿出来问。 顾延章点了点头,道:“是真的,李伯简这两日总找我,就是为着这个事。” 季清菱顿时觉得奇怪起来,问道:“他走他的,同李通判有什么关系?” 顾延章笑道:“按着惯例,亲民官外任期满回京述职之前,州县官员合该相送,也要寻几十个百姓,行脱靴礼、送万民伞的,吴翰林要回京,官员倒是不难凑,州衙当中发号一声,充个人头便罢,只那百姓却不好找……” 第六百二十六章 脱靴 大晋哪一个州县,不是每隔个一年半载,便要送走一个官? 不是知州,便是通判、知县。 邕州自然也是如此。 脱靴礼、万民伞乃是惯例,不过走个过场而已,找两个老人帮着在离任官上马一人脱一边靴子,再找数十人在城门外凑个数,合着州衙里头点出来的官员、胥吏,也就看得过去了。 这本来不是什么大事。 可负责此事的官员照着往年的规格分派下去,可没多久,胥吏却是苦着脸回去说半个人都寻不到,还不忘把自己的经历细细地哭诉了一遭。 那胥吏自云去找积年的老叟老妇,先寻这个,这个先还客客气气地让进门,又上了茶,等到听得说是要给“原来的吴知州”送行,执脱靴礼,这个说“哎呦,我腰疼!弯不得!” ——好嘛,既是腰弯不得,那去帮着凑个人数总行了罢? “实是对不住,我那独苗小孙孙年纪小,须臾离不得人!而今外头也乱,误……‘吴知州’要回京,不晓得多少人要去送,届时人头挤人头的,怕是连站都站不下,哪里就差我这一个了!我还是在家看着人,免得到时候叫拍花子的拍了去!” 别人话已是推脱到这个份上,再强求便不妥了。 那胥吏出得门,对方还去送,一边送,一边道歉,只说下回再有这样的事,一旦腰好了,孩子大了,必定一叫就应,再没有推脱。 门还没来得及关上呢,对面便来得一人同胥吏打个照面,那人浓眉大眼的,比常人还要高上半个头,趁着叫道:“爷,莫关门!你孙儿回来了!” 那老头就叫:“哎呦,幺儿回了?” ——这就是“须臾离不得人”又“年纪小”的独苗小孙孙? 一个这样便罢了,十个都是这样,一听得“吴知州”三个字,人人变脸,不是三大爷、七大婶突然闪了腰要去照顾,便是哪一处哪一处又有什么要紧事,总归一个都不肯去。 挨多了几回,那胥吏学聪明了,特去寻了自家亲戚,开头便不把名字报出来,只说州中一名州官要离任,须得寻人去帮着行脱靴礼,也要凑人数。 然则遇得这个人却是个老成的,答应之前还不忘问道:“不晓得是哪一位官人?” 胥吏含含糊糊,对方就一一猜起来。 能同胥吏做亲戚的,自是当地有些声望的老人,同衙门多少也打过点交道,数起里头官员名字来,倒也顺顺当当。 那人先猜王弥远——这位军将为着守城受了重伤,回京诊治一番再来邕州也是使得的,人守城这样英勇,便是不来请,也当要送一回。 再猜李伯简——这一位从前倒是平平无奇的,可自交趾攻城之后,纵然没做出什么攻击,却很是卖了一番力,据说日日都在州衙里头干活,到底十分辛苦,百姓都长了眼睛,也记他的好,既是叫到了,给个面子也是要去送一送的。 复又猜州中其余官员,却总是把吴益给漏了——这一个被免了官的时候,州中便大肆议论过一回,总以为他已是死回京城去了,除了时不时众人在后头骂一通,没人去理会。 见得胥吏都摇头,那老人脸色都变了,问道:“究竟是哪一位,你倒是给个准话!” 自家长辈,又不能骗人,胥吏只好含糊道:“是个极难得的官。” 这种时候,说这种话,哪里会不叫人想歪,吓得那人脚都抖了,问道:“难道是陈节度要回京了??还是顾勾院??如何得了!这两个可走不得!!” 又急得团团转,连坐都快坐不住了,只道:“州中许多事情,可离不得这两个!不能叫天家换个官叫回去吗?难得咱们此处来个好的!” 胥吏哪里想到短短片刻功夫,对方能想到这样多,连忙把事情交代了。 听得是吴益,那老人倒是松了一口大气,拿袖子擦了头上冷汗,才破口骂道:“你倒是出息了!拿这恶心货来哄你七叔公!哪有你这没良心的!不晓得你七婶她那小弟就是个那姓吴的腌臜货给逼出门去迎交趾,白白送了一条命!你莫在此处再坐了,叫你七婶娘回来听得,小心要把你大骂一顿!” 竟是头一回连口饭都没有捞到,就被撵走了。 那胥吏转了一圈,连亲戚都找不到一个去搭手的,人人只嫌丢脸——若是去送了这样一个,将来姓吴的拍拍屁股走人了,可州中父老乡亲都看着,却是要戳自家脊梁骨的! 脱靴礼的找不到,凑数的也一般不好找,听得吴益两个字,便似见得倾脚头的人一般,远远瞧见对方挑着担子过来了,人人都把鼻子一捂,躲得远远的,连头都不愿意冒。 这样的差事,谁办谁惹一身骚,那胥吏回来撂梁子,只说自家能力不足,领了罚,再不肯去了。 下头人你推我,我推你,眼见临近人要走了,依旧只凑了三猫两鼠,负责此时的州官只好去找同僚帮忙。 只可惜俗话说得好,人一走,茶就凉。 吴益在邕州城中官声本就十分差,这一个差字不仅在民间,一般也差在官场之上。他太急于在此处做出一番功绩来,对州官也好、胥吏也罢,要求已不是简单的苛刻二字能形容,有时候便是对着州衙中的官员,也是说骂就骂,半点不给面子。 因官品、资历,他从前几乎称得上是广南西路的头一号人物,哪怕行事、脾气偏颇些,众人也只能忍了,不管说什么,都只能老老实实认了。 可一旦吴益倒台,被天子剥了身上差遣,新上任的广南东西路宣抚使、邕州知州却是陈灏——这一位重病时,手下人如何被吴益欺压,又如何同吴益分庭抗礼,可是人人都看在眼中。 这般一来,个个都只看笑话,没有一个出力的不说,还有不少从前被斥骂得厉害的在暗中使劲的,只想看那吴益丢个大脸。 旁人都无所谓,可李伯简到底是邕州通判,从前也与吴益搭手,纵然心中骂了一万句,还是不得不去收拾这个烂摊子——若是送行那日出了什么岔子,负责的却是管着接待事务的他。 李伯简自家想了半日,又打发下头幕僚想了半日,依旧想不出办法,思来想去,只要去寻顾延章。 第六百二十七章 折子 顾延章只简单将州衙中胥吏去找百姓送吴益的事情说了几句,季清菱一听,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别有用心地道:“眼下壮力都忙着农桑之事,自是腾不出手来,寻不到也是有理,不过也不是没有办法——实在不行,拿点粮米、糖块做赏头,自然就有闲人图个利跑来凑数。” 又道:“只有一桩,这银钱不晓得往哪一处账上走,怕是要李通判自家掏了。” 如果是从前吴益还在的时候,随便挂哪个账目都不怕,更何况此时邕州城中正在济民,每日不晓得拨出去多少银米,寻个地方插多一点,便能把账目、库余抹平了。 可眼下邕州知州早换成了陈灏,他这一回南下是要立大功的,并不愿意叫旁人寻了首尾。 从前每逢大灾大难,一有赈济之事,都是出贪污巨案的时候,今次邕州赈济难民,阴差阳错,几乎全是陈灏一党的人在做,不晓得多少御史朝臣盯着这一处,只盼着当中出点毛病,好揪出来做筏子,将来留做把柄。 陈灏多年为官,自然知道今时不同往日,管得极紧,吴益这种事情,是绝无由头从公账中走的,便是用公使钱,也难说会不会被下任来接的官员给揪住小辫子,李伯简又不是精明厉害的,手下幕僚更是头脑简单,想要做得干净利落,实在没那本事,自然也不敢。 算来算去,若是当真不得已使了这个招数,这笔钱也只能他自己掏了。 两人坐着说了一会闲话,厨房的新做的饭菜还未端上来,松节已是匆匆从外头跑得进来,禀道:“官人,节度请您去一趟衙门。” 季清菱愣了一下,转头看了看时辰,不禁奇道:“这样晚了还要去衙门?” 都已经宵禁了。 顾延章也摇了摇头,道:“白日间未曾听得有什么事情。” 他一面说,一面站起身来去换衣服。 这会也顾不得再吃饭了,他出得来,不忘同季清菱交代道:“今夜早些睡,旁的都不着急,等我休沐再来看。” 季清菱嘴上应了,等他出去,先分派仆妇收拾桌面,自家却进了里间。 秋爽眼睛利,快步跟了上去,见主家在书桌旁坐下了,就站在一边帮着磨墨。 季清菱便把桌案上的折子取了过来,翻开重新看了一遍。 她下午只写到一半时,当时总觉得读起来有些涩,就停了笔,先去院子里头浇花,打算换一换心情,此时歇了半日再回来,果然再读下去便要顺利多了。 把成文最后几句复又品砸了几遍,见得墨磨得浓了,她才自笔架上取了常用的小羊毫蘸饱了墨,仿着顾延章的口气与笔法顺着往下写起来。 这是自邕州发往银台司的第三份请罪折。 掰着指头算一算,距离头一份送过去已经过了一个多月了,如果一应顺利,再过上几日,想来便能从京中得了消息回来。 季清菱写了两行,忽然想起一桩事,便抬头叫了一声“秋爽”,复又道:“且去那边第二排架子上寻那一份标着‘贰’字的请罪折过来。” 对方应声而去,过了好一会才回来,又把折子递了过来。 季清菱接过,正要翻开,晃眼看见对面那丫头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便笑道:“又什么话是不好说的?往日里你可不是这个脾气。” 秋爽只有些不好意思,一时脸竟红了起来,道:“夫人,方才我去寻那折子,因要找标的那个‘贰’字,便打眼看了看——有一份文章是真好!比起您手中这一篇,却是写得漂亮多了!” 季清菱转头看了一眼书架,顿时了然,笑道:“你说的是标着‘伍’字那一份罢?” 秋爽连忙点头,又道:“我虽只读了一页,却也辨得出来,当真是辞句皆妙,仿若大河浩浩汤汤,叫人十分佩服。” 季清菱便把手中的笔放了下来,想了想,道:“写那一份折子的人叫蔡时,原是徽县人,后去得蓟县,乃是良山学子。” 顾延章这一回南下仓促,带来的幕僚多是些年轻人,半数以上是蓟县的学子,还有些是京城里头的落地士子,这一个蔡时便是柳伯山荐过来的良山书院中人。 秋爽听了便叹道:“果然是个出挑的,只今年他为何不下场?凭这个文采,一个进士,怕不是稳稳的!” 季清菱便笑了起来,又道:“你既说好,不妨先取了来先看一回,再来看我手里这一份罢。” 秋爽果然过得去,取了那一份折子,捞了个凳子过来坐着细细看了。 寻常奏疏不过千余字,便是这一份添了不少内容,也不过两千,秋爽在那一处细细读,摇头晃脑的,正好秋露同秋月二人各抱着新收下来的被褥、衣衫进得来,见得此景,又不晓得是个什么缘故,还以为季清菱分派她作活。 两人也不敢说话,自去轻手轻脚地铺床叠被、整理箱笼不提。 季清菱打发了秋爽,也不再理会,翻开才拿到的那一份奏章,寻到要找的地方,另又取了一张纸,将用得着的数目单独抄了下来。 这一边秋爽过了一炷香功夫才将手上那一份奏折合上,却是十分激动,脸都涨红了。 季清菱恰好把要抄的地方给抄完了,见她这个反应,十分好笑,道:“看完了?” 秋爽连连点头,道:“写得好!是华彩文章!” 季清菱忍俊不禁,便把手上那一本标了“贰”字的递过去,道:“你再来看这一份。” 两人在这里闹这一番动静,早把秋月、秋露二人引得过来,那秋月便问道:“夫人在这一处打什么机锋?我们怎的听不懂了?” 季清菱便把秋爽才看完的那一份递了过去,道:“你二人也看一看,评评是哪一份写得好。” 秋月忙把那折子接过,与秋露二人凑头坐在一旁看了。 两份折子说的都是同样的事情,便是顾延章这大半年来在邕州行事,从原来的转运、巡卫、安防,到后来的守城、后勤,再到近日的疫病营、抄劄济民等等,只是写法迥然不同。 第六百二十八章 解围 崔时那一篇全从端的写得词句精妙,花团锦簇,手法十分熟稔,一篇不到两千字的文章里头,用了七八处排比对仗,从措施效果到百姓夸赞,不无层层渲染,叫人读来一口气接着一口气,看完之后,只觉得当真是写得漂亮极了。 而另一篇上头标了“贰”字的,却是另一种风格,上头只老老实实按时间顺序写了顾延章在邕州做的事情,达到了什么效果,又列了许多数据,事情是说清楚了,可却是干巴巴的,又因写得枯燥,叫人看来没滋没味的。 三个丫头看了,都觉得崔时那篇较好。 只秋露犹豫了一下,道:“若是说文才,自然是这一篇好,可也不能光凭文彩论——只不晓得这文章是用来作甚的?” 季清菱便道:“若是用来给天子知道邕州情形,用来述职的?” 这一回,三人意见便开始不同起来。 秋爽只说那一篇标了“贰”字的,枯燥难耐,全然看不下去,里头虽然写的内容多,可开头都叫人看不下去,谁又会愿意往后翻。而那崔时的文章虽然内容少一些,架不住文采是真好,看完之后,令人印象深刻,目的也达到了。 秋露虽然也觉得另一篇标了“贰”字的看不下去,却是道:“单论有用,还是这一篇有用,光看前头那一份,看完了也不记得做了什么,只记得他文笔是真好。” 秋月同秋爽一样,也觉得崔时的写得好。 季清菱便看向秋爽道:“眼下你还管着大名府的田产,若是哪一年,我把那一处田产都予你做了嫁妆,恰巧那一年大名府遭了灾,传的音讯都说流民遍地,天旱地荒,无人耕种,怕是今年没有收成,你着不着急?” 秋爽脸一红,道:“自是着急的。” 季清菱又道:“因离得远,你不晓得那一处旱情究竟如何,佃户要不要紧,便叫了你手下的小厮帮着去看看情况——一来一回,少说也要一个月有余,好容易得了他送回来的一封信,你想晓得什么?” 秋爽脱口道:“我想晓得那一处灾遭得厉不厉害,我那田地要不要紧,有多少佃户老实种了的,到得秋日,还能收多少粮谷……” 她说到此处,忽然一愣。 季清菱便笑了起来,问道:“那你想不想晓得那小厮去到那一处花了多少心思,做了什么,是多能干,成了多少功绩?” 秋爽张口便道:“那本就是他该做的……” 一时一屋子都安静下来。 过了好一会,三人不约而同地凑到桌边,把那一份标着“贰”字的奏折翻开重新看了,又去看那崔时的文稿。 这回三人的意见终于统一了,秋月便指着那标着“贰”字的道:“皇上应该更喜欢这一份。” 秋露跟着点头,便是秋爽也再无异议。 对于她们这些小丫头来说,这些折子不过是文章而已,看的是其中文采,读起来是否出挑,可对于天子而言,邕州的报上来的折子,却是他的“田产”、“佃户”,所有数字都牢记在心,今岁能收多少谷粮,又要损失多少,出了什么灾祸,有多严重,如今是个什么情况更为重要。 天子收到奏章,头一个是想知道事情解决了未曾,若是未解决,如何才能解决,若是解决了,解决中间出过什么问题,要不要紧,损失多大,这些才是他关心的。 至于你在那一处做了多少事情,又有多厉害,百姓如何欢欣鼓舞,若是事情解决了,却是排在最后一位的。 若是你好容易送来一封折子,天子想知道的你只粗粗带过,天子不想知道的,你却大写特写,多来两回,再有什么要务,便不会再派你去做了。 季清菱见三人拿着折子在小声讨论,也不再去管,只重新拿起笔,写起那一份请罪折来。 顾延章外头有正事忙,已是连吃饭都不顾上点,一日睡上两个多时辰都要偷笑,如果再自己写折子,便不用再休息了。他带来的人太少,经事又太少,几乎都要教着用,没几个老成的,做到一府、一州之位,奏章多半都有幕僚帮着草拟,可顾延章的幕僚写出来的奏章文采倒是够了,想要送上去,却是差了不止一星半点。 这其中差的不是旁的,是立场与视角的问题。 众人皆是幕僚,没有做过官,甚至连官场都少有人入过,哪怕看过无数名人奏疏,学的也是框架与风骨,却难仿其神,究其原因,便是没有实历,难以设身处地而已。 奏疏的风格同文章截然不同,议谏的奏折更是同述事的奏疏风格全然不同,想要养一个熟稔的能帮着写述事奏折的幕僚,实在是不容易,需要慢慢调整、修改笔法。 季清菱看着时间紧,又知道人人都忙,一点一点去改是来不及了,索性自己接了过来。 为了上回那一份送去京城的折子,草稿她都打了足足两天,后来又删又改,又用了三四日功夫,其中花的力气最多的,就是“请罪”的部分。 顾延章在邕州行事,不能说全然没有问题,纵然有功,却不乏擅作主张的部分,譬如擅自动用投降的叛兵,譬如坚持在赈灾之前先行抄劄,这些部分放在当时的情境下,是最好的选择,可在京城里头的人看来,他们不在其中,未经其事,哪里又会理解——便是能理解,也要不理解,才合乎利益。 季清菱要做的就是猜测京城中的那些朝臣会在那一项事情上挑毛病,又会如何挑毛病,并且把那些挑出来的毛病,提前一一堵上,还要让天子知晓,顾延章从前那样行事,真正是迫不得已,但凡有得另一个选择,他都不会那般做,另有一桩,便是他知道那是错的,并且愿意认罪。 “认罪”是大前提,先摆明了自己的态度——我是没有功劳的,便是有那么一点微末之功,也是天子任用得力,至于做了错事,那是我能力不足,只求按律处罚。 这一着虽是已退为进,可没有几个人愿意做,因为很容易就弄假成真。 也许天子撑不住下头人闹得厉害,便当真把功劳给抹了,寻常人哪里能接受辛苦这样久,一点封赏都没有? 可顾延章却不同。 他年岁还小,立功已是很多,将来更是有无数立功的机会,左右又不可能在几年内入院入堂,比起此时争那一点半点的功劳,还不如在天子面前卖个好,叫他记着这一时还欠着某某人的功劳——岂不比那一级半品的来得重要? 五六品的官员京城并不少,可能在天子面前卖好解围的,怕是数不出几个罢? 第六百二十九章 参考 请罪折不能只送一回,否则便显得没有诚意,要接二连三地送,还要字斟句酌——也许中书里负责转递的官员也不会认真去看,天子也不会仔细去看,可若是被人有心人拿捏在手里,但凡里头有任何毛病,都会被人跳出来当做攻讦的弱点。 季清菱犹记得从前自家父亲有一回因同朝中得势权臣政见不合,天子为权衡利弊,将他贬官外任,后来朝中接连外战,又南涝北旱,国库促襟见肘,其时天子左右无法,只好将他召了回京。 那一时季清菱还小,不过三四岁而已,记忆已是不深,只晓得她爹回了京,在任上短短两三年,靠着增设边境榷场,于部分州县施行以币代役,另调节商税,百姓赋税未有增加不说,反而还减了,可国库却日渐充盈起来。 只是其中调节赋税时,因动了茶、盐商人的利益,季父屡被有心人弹劾,最厉害的时候,一日里天子案头便能收到十余封骂他从中渔利、居心不轨、中饱私囊的折子。 ——这一回便是朝中有人见救急已是救回来了,想要把他重新给撵出去,再把那位子给捞回来。 季父在这当口,也不做其余辩解,只自请外出,靠着一份又一份的请罪折,以退为进,以身为眼,撬动朝堂局势,用着另一派官员的力气,将那背后使力的人手下许多个反撵了出去。 当时他的请罪折写得极巧妙,明面请罪,实际表功,只那表功又是靠着摆着眼前朝中面临的问题来表,看得天子汗水涔涔,觉得朝中少了旁人不要紧,少了这一个,当真钱袋子要转不动。 而有臣子拿话来攻讦他的时候,说的句句话,都似被他料到了一般,在折子当中驳斥过,天子看了折子,再听人在面前叨叨,只觉得下头站着的人句句都是把脸往地上压着滚,面皮都要被擦掉了。 这样的手法,季父用过不止一次,回回都能成功的,靠的不是旁的,最重要是他自身能力,其次便是文字之利,权衡之道。 当时的情况,朝堂少了他未必转不动,可因少了钱转得慢上不止三分,却是必定的结果。 到得后头,天子只稍稍试探了几句,说一回想将某某人替做那三司使,下头便有人跳得出来,说万万不可,又举一句话,叫做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京中衙门、部司这两年花惯了,若是突然收紧了钱袋子,从前许多惠国惠民的事情,便要停顿下来,衙门倒是无所谓,百姓怕是要闹起来。 最后是天子亲自发贬,将跳出来弹劾得最厉害的几个人天南地北一送,拿来显示自己的态度。 这一回又贬又罚,着实得罪了不少人,还有更多鹿死狐悲的,又有那有心的便把季父往日行事数出来要找错处,又把他请罪的折子捡了出来想要挑事,却是一桩都没有做到。 未久,季父又提议给京畿官员加俸,还举了例来佐证,京畿官员俸少禄薄,难以为生,又列了数字,表明加俸并不会给国库带来太大的影响,扯了数个与,一来二去,居然当真给他加成了。 下头官员人人得了好,谁不念几句,从前有被得罪的出来说几句,立时便没有人理了,反倒叫季父得了好名声。 他经此一回,行事却并未有半点收敛,纵然身在计相之位,家中用度却并不简朴,也不避嫌,许多极靡费的开销,还公然撂得话出去,说自家花自家银钱,分分文文经得起推敲,便是要融了银子当床睡,也是他自家的事情。 照他的话便是,人生短短数十年,若是行动间不得行畅快事,不能说痛快话,反而事事要束手束脚的,与浪费光阴,暴殄天物又有何异。 到得如今,季清菱自然觉得觉得自家爹爹说的话许多都对,可却未必适合五哥,毕竟两边性格全然不同。但她爹那折子的文字之道,却十分值得借鉴。 古今官场从来一体,她便回忆起从前看到季父折子当中的手法、思路,又想着许多父兄之间的分析之语,拿来这边头一份请罪兼自辩的折子用了,果然写出来的效果极好。 这一回是第三份,季清菱便不像头一回那样手生,越写越顺,不到半个时辰,便把剩下那一半的框架打好,正要细细斟酌后头要如何填东西进去,便听得有小丫头跑得进来,小声禀道:“夫人,官人回来了。” 果然不多时顾延章就边扯着脖子处的衣襟便走了进来,直直进了里间。 季清菱见他脸色有些凝重,便把手中笔放在了笔搭上,一面上前去帮他换衣服,一面小声问道:“五哥,外头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顾延章先把丫头小厮都打发了出去,才道:“节度那一处得了京城的信,说是朝中议事定了今岁秋日要打交趾,会点十万兵丁南下,这一回是奔着灭国扩土去的。” 季清菱听得他这样说,也跟着严肃起来,想了想,只犹豫了一下,便问道:“若是当真如此……五哥怕是要调任了……只是而今却不是打交趾的好时机,为何不等一等,待得李富宰在升龙府中同那些个人斗得差不都了再打?” 按着南边传来的消息,李富宰这一回虽然在邕州城吃了大亏,可他到底在交趾国中经营多年,回去升龙府,对着朝中官员雪花般的弹劾,却是全然不惧,岿然不动,眼下狗咬狗一般正打得厉害。 若是这种时候动兵,倒是极有可能叫他们快刀斩乱麻,联起手来先打仗,可若是等到他们斗出个上下了再伐交趾,怕是升龙府中已是元气大伤,打起来事半功倍。 顾延章摇了摇头,道:“钦、廉二州实在太惨,交趾也不肯伏首认罪,若是不打,朝中已是交代不过去了。” 又道:“若是今年不出兵,便要拖上一年,朝廷等不得了。” 交趾瘴疠最盛是在春夏交际,只交趾的春夏却比邕州更长,也更早,若是去得晚了,正正撞上,兵卒极容易得疫病,打起来还是朝中吃亏,是以最晚也要初秋出兵。 第六百三十章 筹划 打仗的事情,季清菱并不是很懂,可她听得“十万兵丁”,又听得“灭国扩土”,却是知道其中利益早不像从前南下平叛梁炯一部时那样。 她心情有些复杂,也不晓得应当替顾延章可惜,还是当要无奈,只好叹道:“这样着急要打,怕是五哥在广南待不了多久了。” 顾延章见她皱着一张脸,表情十分郑重,本来心中还想着事情,也忍不住微笑起来,轻声道:“我还以为你不想我在广南久任。” 又道:“怎的说着急要打交趾,我就不能在广南久任了?” 季清菱小小地哼了一声,道:“我又不是傻的!” 又道:“陈节度接了知州一职,他早就是广南经略,这回又任了宣抚使,本来军中已尽是保安、广信军中人,这一场守城打下来,原本平叛军将士更是各有封赏,朝中那些闲坐着的,谁看了不眼热?” 世上从来都是不患寡而患不均,原本梁炯等人逃窜广源州,只是癣疥之疾,去的地方还是又偏又蛮,瘴疠遍地的广南更南,平叛的功劳还只是凑合而已,自然算是苦差,没有一人愿意来。 谁又料得到,后来会有交趾犯边之事呢? 这一回守城,只要是活下来的,封赏泰半十分丰厚——广南打得太惨,天子一贯不是个小气的,其时又是黄昭亮在任,他不同于范尧臣在军中毫无势力,还指望将来等到打完交趾后以此为例,好为下头人争功,是以也没有为难。 有了那许多封赏在前,要打交趾的时候,自然个个想往前凑。 这等开疆辟土的功劳,谁又能舍得下? 老老实实等着磨勘,过上十年二十年,也未必及得上这一回南征中立功,又有谁坐得住? 只是陈灏又是主帅,想越过他塞人进去,到底也不是特别容易,能省一个名额,便要省一个名额。况且熟悉南事的人本来就不多,比起立功,北人往南去交趾打仗也一般叫人恐惧,与此相对的,留在广南协理后勤转运却更容易,自然成了最为抢手的差事。 顾延章不过是个七品朝官,资历尚浅,在某些朝臣眼中,他还是个杨党,简直同才蒸出来的炊饼没什么两样,又白又软不说,看着还胖乎乎的,想怎么捏,就怎么捏。 这种时候,不拿他下手,还能去找谁? 想到此处,季清菱忍不住抱怨道:“以前觉得南下是苦差,个个都躲着,而今看到有好处了,却又人人都挤过来,那些个脸皮也太厚了!” 顾延章听得好笑,本来有些郁闷之气,可见得季清菱这样一番表现,却又觉得没什么了,他把一旁的椅子拖了过去,同季清菱挨着坐了,解释道:“节度收到信,朝中可能会召我回京,此番找我过去就是谈这一桩事。” 又道:“他方才同我说,这一回等天使到了,叫我莫要着急回京,且在邕州等一等,他要具折上书。” 季清菱将这消息在脑子里头转了转,半晌,才突然道:“五哥,陈节度这一手,是想拉你站队罢……” 顾延章点了点头,心中却是不由得暗暗叹了一下。 往日看季清菱见事聪颖独到,他都是又欢喜又感慨,可这一回竟是隐隐有些心酸。 ——只粗略说了几句话,她就猜到其中内情,偏偏自己自得官以来,都没有过上几天轻松舒服的太平日子,倒叫她只跟着自己受苦。 他伸出左手,揽住了季清菱的肩膀,把她往怀里带了带,过了一会,还是并不打算瞒着,只道:“他说广南若没有我协理转运,他怕后方失火,此次南征要出事,还说等到天使到了,叫我同他一齐递折子回京。” 季清菱听得嗤之以鼻,道:“朝中哪里就一个人都找不出来,不过是坐镇后方协理转运而已,纵然并不容易,可也绝不至于到了五哥不在,便会出事的地步罢?不管来的是黄大参,还是范参政下头的人,都是为着争功来的,把事情办砸了,对他们一点好处都没有,反倒若是五哥在这一处,广南都没一个他们的人,谁知道会在朝中动什么手脚!” 陈灏这般行事,季清菱心中早有准备,倒也不觉得多意外,却是有些失望,又夹杂着隐隐约约的生气,抿着嘴道:“五哥,陈节度也太不仗义了!当日他卧病的时候,多少事情都是你与王军将、张大哥帮着扛的,而今他好起来了,就过河拆桥了!这是以为你看不懂,还是觉得哪怕你看得懂,也会听他的话?” 季清菱仔细琢磨了一会,当真是越想越生气。 一旦天子下了诏,五哥回朝是必然的。 可陈灏劝五哥同自己一起具折上奏,请留广南,天子又如何会准? 接手的人都来了,难道还遣回去? 或是两人兼一个位子? 那岂不是要打起来? 本来后勤便是极繁琐的事情,一旦来个两头大,叫下面人听谁的? 届时两个人打出个高低来,将来朝中又能扯着这个由头说五哥恋栈不去,贪功自私。 算来算去,陈灏只要为五哥略微想一想,都不会叫他这般做出授人以柄的事情。 虽然官场之中,人人都是看一个“利”字,可两家总有些香火情,做到这个程度,着实有些把人当傻子看了。 她心中愤愤不平,略略紧张地抬起头,盯着顾延章问道:“五哥,你没答应他罢!” 莫名的,顾延章忽然就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只小鸡仔,被面前的人小心翼翼捧在手心里。 他路上就一直在想着要怎么同季清菱说这一桩事,此时却觉得旁的都不要紧了,只觉得十分踏实,摇了摇头道:“我回绝他了。” 其实更委婉的做法,是说一通“待我回去想一想”这样的话。 可他并不想说。 虽然不愿意同陈灏撕破脸,却也不想叫对方以为自己是有可能与之同党同派的。 他轻声道:“虽然一旦应诏回京,南征交趾的功劳便同我再无干系,可仔细一想,这也未尝不是一桩好事……上回先生来信说,朝中许多人以为我是杨党,眼下有机会脱开身来也好,这一回来接替的当是个能臣,邕州、钦州、廉州几处的架子已经搭得差不多,等到人来,至少也是下个月的事了,便是交接出去,只要是个差不离的,也不会出乱子,时间刚刚好。” 说到这一处,他半低下头看着季清菱,口气之中带着隐隐约约的可惜,道:“旁的都无所谓,只是有两桩事……此去京城,两位参政正闹得厉害,京中许多都以为我与陈灏一党,这一趟回去,哪怕是为权衡计,新任的差遣也不会是什么要紧处,想来要坐上一二年的冷衙门,再找机会慢慢起来。” “另有一桩。”说到这一处,他的语气更为凝重,仿佛是什么极重要的事情一般,慢慢地道,“清菱……我原本以为能给你挣个高品的诰命,这一回……可能做不得数了……” 季清菱原还当是什么事,吊着一颗心在等,听到诰命两个字,顿时松了一口气,嗔怪地看了他一眼,半着恼地道:“我又不求诰命!当真回京也好,夏日还有冰,在邕州又闷又热的,极不舒服,宅子也小,秋月她们三个人挤小小的一间,外头衣裳晒几日都干不了……” 一连说了好几样琐琐碎碎的日常小事,最后却是郑重其事地半侧了侧身,坐直了腰,认真看着顾延章道:“五哥,咱们从前不是说过,立功、升迁的事情慢慢来,尽人事,听天命,莫要着急吗?你做官都不着急,作甚要着急帮我拿什么高品诰命,我身上已是有诰命了……况且那个东西,本来也不太重要,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也就一年有点子银钱贴补而已。” 又抿着嘴微笑道:“若论诰命的那一丁点岁钱,家里光是去岁置下的田产收息都不止这个数了,如果算上白蜡的出产,便是一百个五哥挣俸禄都比不过,只要不回延州,我可是比你阔绰多啦!当真做官做不下去了,靠着此时的产业,我也能养得起你一辈子,何苦要委委屈屈的,咱们想做什么事,就做什么事,不用顾忌旁的!” 季清菱一面说,一面眉飞色舞的,说着到“我也能养你一辈子”的时候,脑子里头不由自主浮现出五哥同陈灏、黄昭亮、范尧臣等人全数撕破了脸,最后只能被迫辞官的场景。 她想着想着,竟是觉得这样也没有什么不好,忍不住笑了起来,道:“若是五哥当真赋闲在家,我一定把你珍而重之藏起来,旁的什么都不用做,每日只伺候我便够了!等到外头变了天,我再把你放出去做官!” 一副得意洋洋的样子,口气之大,仿佛自己是哪一个妖洞中的山大王。 两人就坐在桌边,桌案上点着一根婴儿手臂粗的白蜡,和着外头透窗映照进来的十四月亮的光,只把季清菱的脸晕染得又娇又俏。 她一时说“旁的什么都不用做”,一时说“每日只伺候我”,嘴角翘起,配着微圆的两颊,眉眼之间神采飞扬,一双眸子亮灿灿的,其中似乎闪烁着粼粼波光,看在顾延章眼中,不但比窗外的月亮还要柔和,更比桌案上的白蜡更要亮上三分、三十分、三百分。 不知不觉之间,他已经靠在了交椅的椅背上,全身都放松下来,只拿眼睛定定地看着季清菱的脸,心中胡乱地闪过各种念头。 已经四月了…… 清菱马上就要过生了…… 距离下个月夏至百司休务,还有十余天,自己这几旬的休沐都没有休息,若是和着夏至的三天假攒在一处,也有一段不短的时间。 如果天使同来接自己差事的人到得早,说不定交接的时候,自己还能在后边一段等对方清点账务的时间带着人出去…… 或许可以凑个七八天…… 会不会不够? 他的心砰砰地跳,将来回京可能会遇到的难处也好,仕途上就要碰到的问题也罢,此时全数都被抛到了脑后,半点不成为难事了,只脑子里头乌七八糟的,过了好半日,才微笑着道:“我这一阵子确实不怎么体贴……也不用将来辞官,难道我不辞官,就能不伺候你了?哪里有这个道理?” 又道:“今晚我帮你按按腰好不好?还是想要给你捏捏胳膊?前几天不是说一日里头使小半个时辰鞭子,手臂就又酸又疼吗?趁着这几日闲下来了,我来按一按,总要比那几个小丫头得力。” 莫名的,虽然那话中似乎什么都没有说,季清菱竟是听得心中有点发虚,总觉得对面这人意有所指。 她勉强一笑,正要说话,却被人把唇给堵住了。 两人许久没有亲热,这一回,顾延章吻得格外地认真,好像当真要把他方才说的“不怎么体贴”给补回来。 季清菱刚开始还想说话,到得后来,压根都忘记自己本来想要说什么,等到被半抱起来往床边走的时候,她才连忙攀着顾延章的肩,有些迷糊糊地叫道:“且住!五哥,我还有事问你!”一面挣扎着要站回地上去,去抓桌上的文书。 顾延章火都被点得窜上了天,此时硬生生被一座大山压下来,整个人憋闷极了,可看季清菱那认真的样子,却是不得不坐回了椅子上,等到被问得许多有关疫病营、抄劄、守城的事情,便晓得这是在写折子用的,实在是正事,还全是为了帮着自己,只好老老实实摆正了心思,催着季清菱先去睡,自家在此处慢慢填补、更正里头的错漏之处来。 提前两天问一下,不知道不习惯用新浪家围脖的朋友方便用腾讯家的邮箱吗? 如果不方便,大家更习惯用什么呢?有其他提议的朋友请在本章说里给我留言,不要在评论区留言哦~ 如果大家都没有异议的话,我就默认用微博+邮箱了:) 第六百三十一章 接旨 广南素来潮热,还没到立夏,已经开始闹暑,等到进了五月,更是叫人只想把衣衫给脱了,光着膀子躲进屋里不出门。 郭建一脸的汗,戴的幞头都湿了,他站在城墙上,脚下踩着的是正在重修着的北门城墙,举目望去,百十个民伕分散在城头上,或在混土、或在搬沙、或在砌墙。 他身后跟着七八名州中衙役,三四步开外则是站着一名四十余岁的男子,其人身上服色寻常,看着十分老实厚道,却是原来赣州府衙中一名唤作黄老二的胥吏,后来辞了吏职,投在了顾延章门下。 黄老二安安静静站着,一句话也不说,郭建走,他也走,郭建停,他便停。 负责监督修城的差役立在一边,向郭建回禀着进度道:“……西门同南门已是全数修整妥当,东门也整修过半,眼下只剩下此处较慢,因人力不足……” 郭建听得奇怪,皱着眉头疑惑地打断道:“西门、南门已是妥了,只剩东、北二门在重修,怎的还会人力不足?” 那差役便回道:“因前两个月接连下了几场暴雨,原来守城时许多百姓拆了屋梁、瓦片帮着运上城头迎敌,见得小雨还罢,遇得大雨却容易屋塌瓦漏,勾院听人说了,便调了西、南两门空出来的人手去帮着百姓修屋补梁,免得遇到夏汛、秋汛时要塌房……” 又试探着提议道:“官人可是觉得有什么不妥?” 郭建听得“勾院”二字,心中顿时有些尴尬起来,轻轻咳了一声,道:“倒是并无不妥。” 那差役是邕州府衙之中积年用的,自然知道面前这一位的来历,更是知晓前一阵子其人同衙门里头那一位勾院的过节,见对方这般反应,心中偷笑不已,因旁边还站着一个黄老二,有心要卖好,面上还特意带了几分不以为意出来。 郭建从前帮着县令做幕僚的时候,也对付过不少胥吏,虽然才为了冒头抢功,被顾延章削了颜面,却并不代表他是个容易糊弄的,一见面前差役的表现,哪里还有看不出来。 他心下不悦,只将对方在心中记上了一笔。 ——虽然漏算了那顾延章的狡猾,却并不代表自己连个小胥吏都对付不了了! 郭建不同那些个恰才得官的新进,是个有经验的,在城墙上转了一圈,想要挑出些毛病来将对面那人治罪,好烧一烧三把火。 他见得一旁有三四个匠人坐在一旁喝水说话,并不干活,又见角落里堆着不少砂石、石灰、砖块,便转头皱着眉对那差役问道:“监工何在?难道就任由人在此处偷闲吗?怪不得北门进度这般慢!还有那边上的砖块,都是要紧的物料,竟能这样胡乱堆着吗?!如此乱为,规矩何在??” 那差役循着他的侧的脸扫眼望去,等回过头,却是半点不怵,不慌不忙地回道:“官人有所不知,从前勾院定下过规矩,但凡工匠,每日每工要当三个班次,只要核查过进度无误,一个班次中间便能休息一刻时辰,若是不想歇息,攒起来早些下工也是妥的,方才监工检过了进度,想来是跟得上,他们便选了此时歇息罢。” 又笑着道:“至于那砂石,官人若是走得近些看了,想来便会知晓——都是些不得用的边角料,工匠、役夫们将每日不得用的物材堆积在此处,在地上用桐油画了一道大圈,只要出得圈外,便有专司此事的人将砂石拉走,断不会阻了行路……只此处离得太远,看不清那画的圈,才叫官人看漏了眼,着实是罪过!” 差役口才了得,左一句“官人有所不知”,右一句“才叫官人看漏了眼”,面上带笑,那笑半点挑不出毛病,说的话也解释得十分清楚,可话语中阴阳怪气的,句句都杀到郭建面前。 不想自己一番质问,竟是得来这样的回答,郭建气了个倒仰,正要寻个由头来责骂,可一直站在旁一声都不吭的黄老二却是突然站得出来,一副十分好说话的样子,道:“勾院虽是从前定下过规矩,却并非不能改,若是官人觉出其中有什么不妥,或是另有想法,尽可改了,只要的得当,并不妨事。” 后头站着的七八个胥吏则是转头互相交汇着眼神,人人憋着笑,只做看笑话。 郭建一肚子斥责的话还未来得及出口,被黄老二这一番看似贴心的举动一堵,一口口水卡在嗓子眼,险些没把自己给呛出毛病来。 正当此时,一名兵卒从下头上得城墙来,匆匆到得郭建面前道:“官人,外头来了天使仪仗,而今离城只有三四里地了!” 听得有天使仪仗,郭建哪里还顾得了治这三猫两鼠的,连忙整了整衣裳,转头交代胥吏们好生在此巡查,自家则是带着两个兵丁先下了城。 趁他走得瞧不见了,几个胥吏才围着黄老二道:“黄二哥,外头来了天使,您先回衙门给勾院报个信罢!” 又有人道:“此处有人同我等介绍便罢了,哪里还劳动您这一边!且忙您的去罢!” 黄老二当这个“黄二哥”当了早有一阵子,已是十分习惯,他确实手上大把事情要做,本只是来应付郭建的,此时既是郭建走了,他也不再留,便拱了拱手,做了个回礼,叫了个亲随一同下城去了。 等到两人都走得看不见踪影了,上头一干胥吏、差役便撩袖子的撩袖子,松腰带的松腰带,还有人把幞头都解开了,拿手做个巴掌状在扇风,呼道:“真他娘的晦气!被这人带累在此处,半日功夫都费了,走来走去的,半点正事不干!他倒是闲的,老子回去还一堆子事情等着呢!” 旁边人便嗤笑着回道:“还去同勾院去打擂台,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长什么样子!上回他背地里说的话你们听人传了未曾?” 这话一说,大半人都露出意会的表情,却有一个奇道:“说的什么事,我怎的不明白?” 有人便回道:“你昨日才从武威回来,怕是还未来得及听说,那时顾勾院不是说要在五日之中做完行抄劄济民之事?这个姓郭的站得出来,一会说不妥,一会又说行不通,到得后来索性抢着说若是勾院能做得到,他也能做得到,自接了几个地方去行抄劄。” 另又有人接着道:“谁成想等到后来,勾院那一处正正是五日之中,把所有抄劄济民笼统都做完了,纵然有些首尾,却也不碍事——本就是为着济民,米粮发下去,也没发错,人有了吃的,便算是了结了,偏那姓郭的那一处却只做了头,最后又要咱们帮他收尾,这便罢了,你晓得他背地里头那些个京城来的新官说什么?” 那人急道:“说了什么?” 一群人冷笑道:“说勾院那是不照章行事,只由着性子乱来,又说勾院浪费人力,抄劄只抄那一点东西,不如不抄,还说勾院行事阴险,偷工减料,但凡早一点叫他知道只用抄劄那样一丁点,说得明白了,不要使这阴招,便是给他多管一倍的地界,或是给只给他三天时间,他也管得了!” 那人听得眼睛都瞪大了,好一会才呼出一口气,道:“这屁放的!” 一面说,一面大皱其鼻,似乎当真闻到了味一般。 众人一时都大笑了起来。 有人便道:“也不晓得这人什么时候才走,讨人嫌的很,旁的新来的,虽是也不会做事,都是上头交代什么,他们便做什么,省心得很!上回勾院派了几个人去管登记田亩,几个白生生的官,都是进士,也老老实实光着膀子跟人下地了,口中也未曾叫苦,倒是他,时时指手画脚的,不晓得的,还以为他姓赵!” 一人便朝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骂道:“他也配!” 一群人说了一阵,便又有人道:“也不晓得今次天使来此是领的什么差,相比是来给封赏的罢?” “上回封赏,陈节度同顾勾院几个大的都没有落下来,今次怕是要给了。” 有人便皱着眉道:“这两个人在这一处,虽说样样都好,只是管得太死,想做点什么都不方便。” 旁人便道:“从前也就罢了,这一阵子还是老实点罢,总共不过三四年,等打完交趾,人都回京了,后头便松快了,此时家家穷成这样,人丁也不剩几个,便是找吃找喝,找点棺材本都不方便,不如帮着把州县给拉扯起来了,将来想寻摸点好处倒也便宜,一咬一口肥肉同一咬一口骨头,何等不一样,想不到你倒是这等短视了!” “你还找棺材本呢?前几年你那二叔从柳州拉回来那两具被你吃了?” 众人在城墙上说笑着略巡了一圈,才各自回衙不提。 *** 同这些个胥吏想的却是不一样,今次天使并不仅仅是为着封赏来的。 诸人到底是邕州城中的胥吏,地远而偏,见识自然比不得其余地方,若是京畿之地的吏员,只一听得天使到了离州城三四里的地方,却还未叫人进来知会一声,最后竟是守城的兵丁先行发现再回来通禀的,立时就会察觉出不妥来。 ——按着颁旨的惯例,若全是封赏的好事,天使自是早早便令人来通知州衙上下官员出城相迎了,只有其中有他觉得不是好消息的,多半不是贬、便是罚,才会这般低调而入,免得抹了被贬被罚之人的面子。 前头长长的仪仗队开道,与十余名官员一同而来的天使由邕州州衙大门进得正堂之后,等了好一会儿,才将所有应该要接旨的人聚齐了。 他先看了一眼堂中的官员,目光在不远处一个十分年轻的官员身上停顿了两息才收得回去,展开手中诏书,道:“陈灏接旨。” 陈灏上前,跪倒在蒲团之上。 那天使大声将诏书念了一遍,等到读完了,笑着将手中圣旨递了过去,道:“节度接旨罢!” 陈灏恭声道:“臣遵旨。” 一面站起身来,将那一份圣旨双手接过。 这一回的封赏虽然来得迟,却很丰厚,不但加了爵,赐了田,还赏了金银,因陈灏的父母一人早得了官,一人得了诰命,其余儿子及冠的都有了官身,天子只好给他那一个七岁、一个一岁的儿子又赐了官,便是才学会走路没多久的那一个,眼下也有八品官身,月月能领俸禄了。 纵然没有升官,可大晋的官品本来就不容易升,况且还要考虑到不久之后陈灏要远征交趾,为了避免将来封无可封,此时压一压,倒也正常。 赏赐这样多,陈灏领了圣旨,面上却是一点笑意都没有,只站到一旁,看着不远处的那一个人。 世上又怎的可能有比宦官还要善于察言观色的? 那天使也不觉得奇怪,虽然远在广南,陈灏毕竟也是两府重臣,若是这样大的变动还不能早一步知道的话,也不用在朝中混了。 他收敛了脸上的笑意,郑重地打开了另一张圣旨,这一回声音却是低了不少,叫道:“顾延章接旨。” 不远处那一个年轻的官员便走上前来。 明明一份圣旨并不长,那天使还特把语速放快了,可不知道为何,他却觉得这一回的旨意,读了半日都没有读完,读得他出了一身的汗。 等到最后一个字念完,他道:“顾勾院,接旨罢。” 顾延章站起身来。 陈灏只站在三四步开外,牢牢盯着他,叫道:“延章!” 顾延章转过头,抱歉地看了他一眼,复又回头,双手郑重其事地接过了那天使手中的圣旨,道:“臣领旨。” 场中顿时发出一阵嗡嗡的声音。 顾延章只做不闻,却是问道:“不知那几位接替的官人又在何处?” 几乎是他话刚落音,从那天使身后,便同时走出了好几个人来。 *** 粉丝值两千以上,并且喜欢感情戏的朋友,可以将粉丝值截图发送至邮箱号:,或者去新浪微博私信发送给@一个普(无需关注)。 现在暂时还不清楚是在【明天】还是【后天】,但是写好了我就直接发,届时会在章节当中做提示。 另:不看那一部分内容,并不影响剧情。 又及,我是写实派,写的感情戏可能跟大家想象的有一点点出入,不要抱太大希望:) 么么哒=3= 第六百三十二章 惋惜 天使来此宣诏,州中少不得要备下接风宴。 李伯简坐在次位上,只觉得如坐针毡。 上一回许继宗南下宣旨,接风宴上只有简薄的几个菜,连酒水都没有,相比起来,这一回的宴席可谓是色味俱佳。 然则席间的气氛,却连上一回十之一二的热烈都没有。 陈灏坐在首席,只祝了三回酒,便沉默地低头吃菜。 他位高权重,官威自不必说,这一位不发话,下头人连搭腔都不好搭,都只各自默默吃着面前的菜,连互相寒暄都少有。 这一回传召的天使唤作梁远,此人坐在席间,心中除却苦笑,也没有旁的办法,只好安慰自己,往好的地方想,至少这一回陈灏同顾延章都接了旨意,纵然自己挨些冷脸,却也不算什么了。 朝中有些能耐的臣子,一个两个都爱给天子甩脸色,但凡有些不称心的,对着天子顶牛都不是稀罕事,眼下陈灏隔着一层给自己撂脸色,也是个摆明态度的意思。 比起从前郑莱给已故的孙首相颁旨复相,来回传诏八次,对方却是接连拒接,最后躲到茅厕里头也不肯见人,倒叫郑莱夏日里跑得两只大脚趾尖都磨出水泡,差点没中暑,自己这个已经是走了大运道了。 做了宦官,还不是个得势的,前头郑莱也好、朱保石也罢,乃至许继宗,个个都比他得天子信任,被派来此处当这一回差,梁远心中早做好了准备,此时被人拿冷屁股对着,只好找理由晓得自我开解,又把菜往肚子里塞——他赶了半日的路,肚子早已饿了。 酒过一巡,陈灏便找托词出了堂中,往后衙行去。 他进得书房,里头已是坐了好几个人,见得陈灏进来,众人连忙起身相迎,纷纷唤道:“节度!” 陈灏摆了摆手。 一时自有亲兵进门上茶,等到众人分位坐下,便退得出去,将门掩了,守在外头。 一名幕僚忙道:“因那顾延章要回京,我等已是将州衙中相应官员、胥吏重新编排,还请节度过目。” 一面说着,一面将手中整理好的名单递了过去。 陈灏接过,低头看了看,又听着幕僚们一个个地给自己分析。 众人根据州中官员的出身并籍贯,另有从前履历,给他们重新分派了接下来的差事。 陈灏眼中看着,耳中听着,面上的表情没有什么变化,心中却是烦躁不已。 虽然一直也知道顾五做了许多事,却从未像今日这样意识到对方的重要性。 有顾延章在,城中所有杂务都可以脱开手去,便是李伯简管着的刑名,也可以叫他帮着盯着些,不用担心因为能力不足而闹出什么幺蛾子来。至于疫病营、抚济流民、难民,哪怕外头督促县乡催种桑田,更是半点都不需要自己出马。 因顾五盯着下头的州官、胥吏,所有人员调派、差事分派,都有条不紊,哪怕自己隔上三两天再去处理一回公务,也绝不会误了事,只要好生盯着军营便可。 可一旦顾五脱开身来,州中形势就变了样。 自己手下多是武将,本就不擅长处理政务,更何况顾五一走,他原本身上兼着的几个职位,从广南宣抚副使,随军转运副使,到钦州知州,另有各色差遣,都会落到京城新来的几个官员身上。 哪怕自己居中调理,把下头都换上合宜的人,也得找得出那样多得用的! 想到这一处,陈灏心中简直是后悔不迭。 ——早晓得会有后头这一遭,当日便不该只带些武将南下! 可谁又料到,原本不过是平叛而已,竟会发展到如此地步呢?! 如今城中景况,一旦自己点兵南征,州中就要落入黄、范二党之手,谁晓得得胜之后,他们会做些什么手脚。 直到此时,陈灏还是有些回不过神来。 他当真是想不到,顾延章会将自己拒绝得这样彻底。 从前在延州,自家给顾延章请功,是被范尧臣否决的,再后来又被其屡次打压,顾五也不是个傻子,哪里会看不出来? 论及情分,论及利益攸关,自家同范尧臣相比,傻子也知道站在自己这一边罢? 至于黄昭亮,则是更不用说了,这一回消息传过来,在朝中跳得最厉害的,就是姓黄的那一个。如果不是他闹得太狠,自家居中好生运作一番,未必不能将顾五留在邕州。 那顾五也是个不晓事的,这可是开边扩土之功,将来青史留名,千年不朽的声名,世上哪里有人能够抗拒? 他这是当真不放在眼中,还是另有图谋? 可就算另有图谋,难道他会不知道,这圣旨一接,将来就再难挽回吗? 自家不过是叫他拒接圣旨而已,这对于寻常人来说,抗旨不尊乃是重罪,可在他们这些老臣看来,却并不算什么事情。 哪一个重臣没有抗旨过? 远的不说,只论近的,从前的孙相公,而今的黄昭亮、范尧臣,孙卞,哪一个不是抗旨抗过来的? 光是自家与杨平章在阵前,就拒旨不遵过不晓得多少回。 若是照着龙椅上那一位的吩咐,时不时发个旨意过来,又带舆图,又带战术,一时要三千兵退,一时要一万兵进,又激进又孬的,那仗也不用打了! 犹记得十余年前范尧臣抚流民,其中有人趁势造反,抓了祸首之后,天子下旨说要宽恕,姓范的硬生生拖着不肯接,这一处就在城外拦着不让进,那一处早有亲兵回得城中,手起刀落,将罪魁给宰了——这样的行事,纵然被御史台骂到现在,他还不是罚个铜便算了结了? 那几斤铜,还不够去买多几具棺材的! 眼下姓范的还不是参知政事的位子坐得稳稳当当! 纵然是抗旨,却不是大事,自家要的只是顾五一个态度,难道他不将印信交出,那些个孤身而来的官员,在这邕州城中还能做出什么事来? 只要拖过了这一时,顾五照做他的随军转运,广南宣抚副使,管着州城重建,后勤转运,等到自家的折子进了京,天子那个脑子,本来就容易糊弄,再有京中的人好好扇扇风,未必不能将他留下来。 便是留不下来,当真最后还是要回去,这几番来回,少说也要四五个月,该做的事情也做得七七八八了,新接任的人手也调教得差不多,再不怕这等人在后头搅风搅雨,难道自己不会记下他这一份功劳? 等到回了京,即便要治罪,一句“不得已”,再一句“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就能糊弄过去不少,更何况他与顾五身上都还有着天子给的便宜行事之权! 罚铜也好,展磨勘也罢,便是降职,又有什么可担忧的? 一旦自己打下交趾,将来回朝上位,最多过上两三年,哪里不能再把他给拉起来? 可他竟是不愿意,居然宁可回去坐冷板凳,也不肯在此处帮着自己盯着后方。 若不是自家当真寻不出合适的人选,何苦要这般费尽心思留他…… 陈灏还未想好要如何调整对待顾延章的态度与立场,自然不能同幕僚们说,他一面看着手中的名册,一面在心中默默盘算。 众人在屋中坐着,未久,只听得外头一阵敲门声,守门的兵卒小声禀道:“节度,外头来了个人,说是顾勾院使他过来送东西的,留了东西便走了。” 陈灏一愣,叫人把门开了。 一时那亲兵把东西送了进来,却是几本薄薄的册子,外头先是用浆糊糊纸,糊得不留一丝缝隙,书侧上头写了“节度亲启”四个小字,那纸外头却又复用蜡封了,看着严严实实的。 陈灏当即亲自翻开,头一页便见得当中都列着州中各项政务,从大到小,自刑名、钱谷、赋税、徭役,乃至防灾防火,抚济流民、难民,再至劝课农桑,巡铺修城,每一桩大事下头都分列了此桩事情的流程、行事,另有所需人力,并谁人适合分做。 那上头不但给出了名字,还有替补,往往一桩事情都有两到三个名字写在后头,自有一行小小的短句子做点评,言说此人性情并擅长之处。 他心念一动,忽然想起不久前府衙里头四处传扬,甚至传到他耳朵里那一桩事情,特把手中的册子草草过了一遍,很快寻到了那一个叫做“郭建”的名字,认真看了看下头顾五给的点评,写的是“通赦令、知人情,可佐刑名。” 再看其余略有熟悉的人,果然尽皆评点得当,无论其人资质、能力如何,都能从中找出长处来。 细细一想,便是郭建这般挑梁小丑,顾五也能不抱偏见给出建议与评点,更何况旁人。 陈灏拿着那一本册子,重新翻到第一页,认真看了起来。 他曾经是见过顾延章的转运章程、抚恤流民法的,甚至不久之前,还看了才修订出来的《疫病营事》,也是厚厚的一本,细致到手要洗几遍都立下了规矩,写得清清楚楚。 此时见了这样一份东西,他只觉得与从前那些个成文虽然形式迥异,内里却是一脉相承。 尤其这一回,才看了幕僚们做出来的东西,初时并不觉得其中有什么不妥,甚至还认为做得已是算十分细致,可等到拿了顾延章送来的这一份,两相对比,他一时之间,竟是忍不住长长地叹了一声,心中生出无限遗憾。 ——这样一个人,怎的就不能为他陈灏所用呢?! 偏偏又拿他没有办法,硬不得,又软不得! 难道当真就眼睁睁看着顾五这般回京吗? *** 顾延章虽然猜不到陈灏的心思,可他送出去了那一份东西,自认仁至义尽,无论谁人也挑不出自己的毛病了。 能坐到如今的位子,陈灏自然有其过人之处,他其人所欠缺的,不过是因为长期卧病而导致的对州中事务、人员不熟,并手中没有合适的值得信赖的人选而已。 有了那一份文书,将各色人等或调或遣,就能想办法扶持起他趁手的人,同黄、范二参派来的官员打擂台,自己的存在,也未必还会像从前那般要紧。 带着几个才到的接任自己差事的新官进了公厅,各人各自唤来自己的幕僚,一一对应交接清点账册、文书。 见得顾延章如此配合,不论问什么,尽皆已是准备妥当,甚至那交接的文书上头清清楚楚地摆着一份总纲,某一页到某一页是写的什么,要查田亩要去哪个库房,要查人丁除却宗卷,还能问谁,甚至才行的抄劄之事当中存在什么问题,又有哪几项数目是后头再正式行抄劄时能用到的,全数都交代得一清二楚,众人都松了一口气。 ——本以为这一回南下接任,这一个勾院不得已被诏令回京,从前做了那样多事,最后却是栽了树,不得乘凉,会将摊子一甩,只把账、库做平,旁的都不理会,谁料得竟是这样妥帖的一个人。 有两三人甚至心中暗暗想,世上从来是你敬我一尺,我也让你一尺,这姓顾的既然如此识相,左右他已是要回京了,今后也做不得什么手脚,便是账册、库房当中有什么漏洞,只要问题不大,自己也不要太为难他了,暗暗提醒一番,填干净了便罢。 顾延章并没有理会场中神色各异的众人,等到账册、文书全数都清点过,候得对方签字验收,门下幕僚自上前收了副本,他便站得起来,礼数周全地同众人行了一礼,道:“过几日便是夏至,延章自来邕州,攒了许多休沐,还从未歇过,正巧内子才来,便想趁此机会请休一阵子,若是诸位有什么疑问,我自留了人,尽是跟过事情的,当是能答得上——不晓得这一桩不情之请,可是妥当?” 对面坐着的几个官员连忙站得起来回礼,诸人脸上的笑差点连盖都盖不住。 若是本尊在一旁盯着,少不得有人去通风报信,事事都不好查点,可要是人走了,再想去翻下头的事情,却是便宜多了! 六百三十三章 外出 一时众人这个道:“我等既是来了,便当接手事务,延章还请自便罢!” 那个道:“若是有什么不清楚的,我等自会记得下来,待你回衙销假之后再来相询,正当此时天热,不妨去山林之中赏玩一番。” 有人道:“既是尊夫人在,自当陪着去四处游玩才好,听说左近有一座青秀山,山青水秀,许多人为之立传做记,想来必有可看之处,可当一观。” 还有人道:“若是陈节度不同意,我等自会帮着说一回情,哪里有把人用尽的道理!我等为官,岂是来做吏员的,简直是拿来磋磨,实在可恶!” 一群人在此说了半日踏青、游玩之道,虽个个是头一回来广南,从前名人游记却是没有少看,煞有其事地给顾延章推荐去处,又说起游山玩水之乐,倒似不在公厅,反而是什么曲水流觞之所,正烹茶煮水,闲话轶事,仿佛是多年共司一部的同僚一般,说了半日话,才欢天喜地地把人送出了公厅。 才出得州衙,自有从人牵马上前,顾延章走上前去翻身上马,径直回了府。 他进得内厢时正当傍晚,房舍中门、窗俱是大开,从里头透出一道声音来。 “……钱使多些不打紧,最好左近田地都连成一片,将来也好打理,房舍不要买多,也不要买大,一个院子足矣,两进的最好……” 那声音干净轻柔,如同一弯小溪,慢慢地就流进了他的心田里。 顾延章才把州衙中首尾收拾妥当,松了一口大气,回过神来到了家,听得季清菱在说话,哪怕是些不相干的家中庶务,他也忍不住微笑起来,一时脚下都慢了一步,肩膀也放松地垂了下去。 守在门口的小丫头却是已经看到他,远远便行了一礼,又向里头道:“夫人,官人回来了!” 他听得里头椅子挪动的声音,连忙走了进去,果然见得交椅上那一个人已是站得起来,身上穿着一袭浅绿的窄衫百褶裙,上头罩着一件褙子,隔着一丈远,俏生生地立在当地,脸上带着微笑,见得自家进来,嘴角扬起一个极可爱的弧度,笑着唤道:“五哥!” 一旁几个丫头和着一个松节连忙上前行礼。 顾延章摆了摆手,把众人打发到一边,又靠着季清菱坐了下来,笑问道:“在说什么事?” 季清菱便道:“因要回京,想着在邕州置些产业——上回不是吃了广南的芋头?比起京城里头平常卖的,实在是又香又粉糯,我便想着试试在此处买了地,赁出去给人种芋头,届时还同租地来种的把东西买回来,运回京城卖一卖,其中当是些无得利之处,左右这东西也耐放耐摔,途中当不会有太多损毁。” 又道:“还有甘蔗,虽然占地方,可榨成蔗糖就方便转运了,广南出产的蔗糖又甜又白,上回李劲那一处来人禀话,我恍惚间听得赣州今岁卖糖价格一斗比往年高上不少,若是当真如此,也不用运回京城,直接运去赣州卖了,居中也能得一点小钱,咱们先在前面打头,当真有地方去,也算是给邕州这一处百姓开一条路——将来闯出名头了,还怕商人不来此行买卖吗?” 不管大小生意,说白了,其实就是个低买高卖。 此时最生意最麻烦就是消息不通,商人不晓得哪一处什么东西贵,什么东西便宜,广南其实出产颇丰,只是碍于地方偏僻,转运不便,若是利润不丰,风险又大,商人是不太愿意做新尝试的。 季清菱来此也有好几个月,除却帮着顾延章整理疫病营中各项事务并拟写了不少折子、章程之外,借此机会也把广南出产摸了个囫囵的底,因见邕州、钦州、廉州百姓原本便过得艰苦,挨了交趾这一回掳掠之后,日子更是难过,便想着能帮着做一点什么。 无论哪一处地方,只要有名产,便有利润,只要有利润,便有商人,只要有商人,便有商贸,商贸一多,地方自然就繁华起来了,哪怕地方再偏,一旦有利可图,商人自会蜂拥而至,便似从前赣州产赣橙、香菇的时候,后来有了白蜡,按着朝中邸报,去岁赣州的商税足足翻了三倍,人丁更是增加了不少。 季清菱看了许久,寻来寻去,只觉得广南最适合拿出去做名产的,便是那芋头同蔗糖,但这毕竟只是她自家的想法,却是不敢自专,便打算自己先摸索一番,果然有利可图,再做后头行事。 只是这些都是八字没有一撇的事情,她便没有同顾延章说,此时听得他问,才一五一十交代了,最后才又道:“只是咱们不多久就要回京,原本还想着若是这个法子奏效,将来增了赋税人丁,一面能帮着百姓改善民生,一面也能给五哥添点功劳,现在却是只好便宜陈节度了……” 一副颇为惋惜的模样。 顾延章听得已是不晓得如何才好,只觉得心中有无数念头闪过,却是一句话也不知道说,过了许久,方才去握住季清菱的手,轻声道:“不过求无愧于心罢了,况且如此行事,自有回报,却未必只求得功一桩。” 又道:“只盼这般大善之举,能叫你今后全无苦难,少有奔波,桩桩件件顺逐,日日都要开怀才好。” 季清菱听得面色微赧,不太好意思地偏过头,小声道:“不过是个想法,谁晓得后头能不能成事,况且哪里就到你说的地步,不过是做点些微小事罢了,五哥那样辛苦,样样也为朝为民,我才要盼你今后全无波折,顺顺利利的。” 她一面说,一面把被顾延章握着的左手动了动,轻轻看了他一眼,小声提醒道:“五哥抓得我手心都出汗啦。” 顾延章却半点不放开,只道:“管他的,我只想同你挨着。” 却是又把左手换了右手握了季清菱的左手,又把右手伸出去环着她的腰,柔声问道:“家里可是有什么要紧事?咱们明日出去玩好不好?” 季清菱原还觉得脸上微微发热,听得这一句,却是有些吃惊,抬头道:“今日不是天使才来了?听松节说,来接任的足有好几个人,五哥难道不用交接吗?” “东西早已清理出来,恰才已是清点签字过,有下头人帮着解释也就够了,却不用我留在那一处——我不在才是好事,不然接任的人查点起来也不自在……”顾延章把白日间发生的事情解释了一会,复才同她贴挨着道,“来了这样久,咱们还未曾出去过,上个月你过生,州中诸事急忙,也没来得及好好过一回,只吃了一碗长寿面,趁着我现今有这样长的假,足足九天,咱们出去寻个地方细细赏玩一回,好不好?” 又道:“我寻了个极有意思的地方,就在青秀山脚下,也不算远,乃是一处庄子,极是凉爽——上回你不是还说嫌热?咱们去那一处避一避暑,也能赏景观山。” 季清菱脸一红,道:“也没有很热……”可听得能出去玩,毕竟还是高兴,想了想,问道,“节度不会有事找罢?” 顾延章摇了摇头,道:“我正要同他切一切,免得两边走得太近,倒叫他以为样样都是理所当然。” 季清菱倒不觉得这话有什么不对。 五哥同陈灏本来就是搭手的关系,虽然官职有上下,却并不代表样样就要听从对方的分派,况且最近陈灏的行事,着实有些把人小看了。 她点了点头,道:“那我交代秋月她们先去收拾行李,再叫人去那庄子里头打点一回。” 顾延章摇了摇头,笑道:“从前我忙着州中事务,没空腾出手来,只好叫你做这些有的没的,此时既是闲下来了,就换我来伺候你一回——前日不是才说将来要把我金屋藏娇,叫我除却伺候你,旁的都不用做?” 又道:“而今我是无事一身轻了,不若先来试一试,免得将来当真赋闲在家了,却又伺候不好,届时年老色衰,要遭有钱人嫌弃。” 季清菱听得睨了他一眼,却是自己憋不住笑了起来,伸出手去要捶他,又被人把拳头给拿住了,整个人都抱进怀里。 两人依偎着说了一阵没油没盐的话,一时在讨论去那青秀山上时打算吃些什么,一时又商量次日什么时辰要起来,说不得去到地方,还能吃上午饭,一会又说过两日要去爬山,顺便赏一赏晚桃,一会又说不妨再早些起来,去看日出。 等到夜晚,果然不用季清菱管,却是顾延章自分派下头人动手,各自收拾了行李,又留了人在家中看守,等到次日起来,两人带上几个丫头并三两个小厮,再有一队亲兵护卫,一行三辆马车和着十来骑马,自往那青秀山去了。 出发时刚到辰时,到得地方却是过了未时,邕州城外多是山路,并不算平坦,季清菱磕磕绊绊了半日,一下马车,却见得不远处黄墙黑瓦,矮围低栏,一处看上去并不算大的院落就在三四丈外,眼下院门开着,外头立着一个三四十岁的妇人,正同顾延章说话。 她走得过去,对面两人却是立时闭了嘴。 那妇人迎上来,笑着道:“夫人想是累了,我且在前头带路罢,早些进去歇一歇。” 此处庄子不算大,只有十余间房舍,只是布局却是十分奇怪,是大院子里套着一间封闭的小院子,小院子里头五脏俱全,另有有一个极精致的园子,外头才又围着十余间房舍。 季清菱早间起来得早,又在马车里坐着颠了半日,实在有些疲惫,此时也来不及细看,连饭也不想吃,只进得那小院子里头,见床榻上是眼熟的被褥,晓得家中的人已是先来打点过了,便踢了鞋子,转头同跟着进来的顾延章道:“五哥,我且歪一歪,一会再起来吃东西。” 便把头一靠,说是歪一歪,迷迷糊糊竟然就这般睡着了。 等她一觉醒来,却是过了申时,睁眼一看,果然顾延章坐在不远处的桌边,手持一卷书册,正认真看着。 季清菱半爬起来,叫道:“五哥?” 她话刚落音,便见对面的人把手中的书册合上,塞到了桌上的包袱里,复才站起身来走得近了,问道:“还困不困?外头做了吃的,是先歇一歇,还是起来吃东西?” 季清菱午间睡了一个长觉,此时尚且有些晕,听得对方问,才觉出饿来,便爬起来道:“起来吃东西罢,五哥吃了未曾?” 顾延章却是弯下身给她拾了鞋子穿,道:“才到的时候吃了点东西垫着,其余的想等你一起来。” 季清菱还未全然清醒,脚上又穿着袜子,倒不觉得被五哥捉了脚有什么,由他将鞋子套得上去,又被伺候着洗了手脸,等到梳头的时候,习惯性地自家一面伸手去摸梳子,张口便叫秋露,却是被一只手将那梳子连着她的手一起握住,又有人在耳边笑道:“说了这几日我来伺候你,要晓得叫五郎,莫要叫旁人。” 又道:“今日咱们不出门,只束起来好不好。” 季清菱这才慢慢品出些滋味来。 她轻轻地“嗯”了一声,任由后头的人给自己梳了一个极简单的头,只用锦带将头发束了。 两人手牵着手出了里厢房,外头一个人也无,桌上却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早已摆了热气腾腾的饭菜,看着蒸腾的水汽,显然端上来的时间并不长。 盘盘碗碗的,总共四菜一汤,除却一盘白切鸡肉,其余菜都是小碟子,除却炒了新鲜时蔬,便是一碟子酸菜,并没有什么稀奇,只是极香,一股乡野间的锅气,可那一个汤却是少见,里头金黄搭着浅绿色,一个个椭圆形状的东西沉在汤底,上头又飘着些小葱,看着十分漂亮。 顾延章拿筷子给她先从那汤中夹了一个椭圆状的东西进碗里,道:“尝尝这个,说是当地特产,一年只这两个月才有的。” 季清菱依言吃了,只觉得里头应当是剁碎的肉与豆腐,却是不晓得混了什么,半点都不腻,外头应当是一朵花,清甜异常,尤其吃到花芯的时候,里头竟还有蜜,那蜜也不甜腻,轻轻浅浅的,吃进嘴里,豆腐的鲜美和着肉的香味,又混了那花与蜜的清甜,十分可口。 第六百三十四章 推门 “五哥,这个好吃!”季清菱尝出味道,一时有些惊喜,伸出筷子给顾延章也搛了一个,正要放到他碗里,却是见身旁那人面带笑意地看着自己,拿手心慢慢将其面前的碗给盖住了,不叫她将筷子放过去。 他挨得近了,问道:“是哪个好吃?与我尝尝。” 简直是司马之心,昭昭若现。 季清菱不免犹豫了一下,转头要去看门口,却听身侧那人又道:“旁人都不在,只有我一个,你要看谁?” 声音里头竟似带着三分委屈。 她回过头,果然见那人挨得十分近,一双眼睛、一张脸面装着可怜的样子,不免有些好笑,嗔道:“五哥!” 一时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那一只花酿里头灌满了馅,颇有些分量,在两根筷子当中被夹出了两道深深的凹痕,仿佛稍不留意,便要掉得下去。季清菱便将其放到自己碗里,用筷子截了一小块出来,抬手喂到了顾延章面前。 他张口吃了,眼睛却是依旧看着她不肯挪开,目光灼灼,其中好像燃烧着小簇小簇的火焰。 这一处地方的窗、门俱是开的,因庄子就在山脚下,里头栽种了许多大树小枝,十分凉爽,又兼门窗对流,只闻得淡淡的菖蒲、艾草味,想来是日前才熏了蚊子。 不知是被那味道熏的,还是被眼前人的目光中的烟火熏的,季清菱只觉得心跳得异常地快,自心底里生出一股冲动来。 鬼使神差的,她忽然就将手中碗筷放了,慢慢抬起手来,扶住了对面那人的后颈,自己倾身上前,轻轻地贴了上去。 她吻住了他的唇,恍惚之间,全不知道是个什么滋味,只晓得对面那人双手环住了自己的腰,自后打前,一路往上,隔着衣服拥得紧紧的。 两人交换了一个长长的吻。 季清菱全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退开的,她食不知味地将一碗饭吃完了,好像还添了不少菜,可到底吃进去的都是些什么味道,却是半点记忆都没有,只知道自己一只手被五哥抓着,夹菜也不好夹,吃饭也不好吃,在这极凉爽的地方,两人的握在一起的手心中全是汗,湿漉漉的,只是一个人都不肯放开。 她脑子里头有点晕,恍惚间听得身旁人贴着自己的耳朵道:“外头种了好多月月红,都开了……” 季清菱头脑之中一片空白,此时已经只懂得点头,被他揽腰带得起来,两人一道往外走。 院子后头果然有一处不大不小的园子,占地不过两三亩,外头只用当地常见的万年青同刺藤种出来一道堪堪及人腰高简陋的“树墙”,半点不阻碍人的视线。 极目望去,远处是矮矮的苍翠青山,想来是前一阵子才下过几场暴雨,自山上冲下来一道长长的瀑布,看着如同白练一般蜿蜒而下,隔着百丈的距离,犹听得隐隐约约哗啦啦的声音。 园中旁的花草都没有种,全是当地常见的一种野花,唤作月月红的,花开得连连绵绵,不是一丛一丛,却是一大片一大片,其中颜色间杂,有玫红、深黄、大黄,又有白黄、白红相间,毫无规矩地长在一处,枝丫缠绕,桃红与浅黄的花朵亲热地交缠,开得正盛的重重叠叠的深红花瓣旁簇拥着许多朵含苞待放的白色、黄色蓓蕾,单瓣的、叠瓣的、重瓣的,疏落的、热闹的、盛放的,满地都是,甚至在荆棘拦着的园子外头,依旧有成片成丛的花蔓延而前,直直长到山脚下去。 因这月月红品种贱,处处都能见得,百姓不以为然,富贵人家也不当回事,只一味去养些芍药芙蓉牡丹为贵,此时乍然在此处见到开得热闹到了极处,自成气候的漫野的花,从花朵到花枝,都能看出是没有被人打理与修剪过,别有一种放肆的美。 季清菱站在石板铺就的小道上,置身于花丛之中,只觉得就着夕阳,远处山峦如黛,近处花开五彩,着实叫人心旷神怡,仿佛自己也如同那野花一般,随心所欲无所拘束。 她忍不住感慨道:“真美,都说良春召以烟景,其实天地间景物哪里又分四季。” 她一面说,一面回过头。 顾延章正站在她身后,两人隔着一步,他低下头,只看着她,不看花,亦不看景,眼睛里头仿佛贮存了一池潭水,一眼望去是清的,下头却是深浅难测。 他的眼神温柔得醉人,似浓烈的酒,能将人醉溺其中。 季清菱的心砰砰地跳。 她听得他道:“确是真美,只是我比之何如?” 季清菱听得一愣,一时之间,竟是不知道应当如何回答。 他却并不放过,复又低下头,拉过她的手,放在了嘴唇面前,轻轻地吻了上去,复又执着地问道:“我比之何如?” 明明是一张极熟悉的脸,可莫名的,季清菱竟觉得魅惑异常。 她的心底里有大朵大朵的烟花炸开,躁动着,蛊惑着,催促着。 她张了张口,终于轻声道:“君美甚。” 他盯着她不放。 季清菱又上前半步,抬起头,郑重地道:“纵然美人迟暮,英雄老去,白发如雪,五哥依旧最美。” 两人隔着半步,虽手握着手,却并不挨着,只一人仰头,一人低头,互相对视。 她抿着嘴,望着他笑,只觉得从前学的多少细腻诗词,全数已是抛于脑后,此时只会用极赤|裸的话语给自己表白。 月月红的花香味并不太浓,清清淡淡的,风一刮过,便能带下一地的花瓣并一阵香味,那香味吹到她鼻端,也成了甜香。 “天要黑了……” 她听得他道。 两人慢慢地循着小道往回走,谁也没有说话,只十指交扣着。 出门时天色尚亮,回家时却已经日落西山。 屋里不知何时已是有人点了灯,昏黄的光透过窗门处的薄纱映照了出来。 离开时开着的门却被关上了。 两人到得地方,顾延章行在前头,忽然停住了脚步,只退开一步,转头看着季清菱微笑。 她心中已有所觉,迈步上前,将右手抬起,轻轻推开那两扇紧闭的门。 *** 不过才过了短短小半个时辰,这一间厢房中的布置已经迥然相异。 先前在上边吃过晚饭的桌椅已经撤走,入门处空荡荡的,与门口相对的地方外间最里边却是不知何时摆上了四张大大的交椅,两两相挨,正中又有一张高高的小方桌,桌上点着两根成人拳头大的红烛。 墙上贴着一个大大的“囍”字,屋中披绸挂缎,映入眼帘的全是喜庆的彩色。 而在那四张交椅面前的地上,却是各自摆了一个蒲团。 她不由自主地转过头。 顾延章正看着她,微笑道:“我家清菱十八了,当日没有来得及给你过生,今日一齐补了,连同婚礼……” 季清菱下意识地喃喃道:“从前六礼已是走过了……” 顾延章微笑道:“那是给旁人看的,今日只是咱们自己的。” 一面说着,一面扶着她的腰,轻轻带进了门,转身将门栓给插上了。 季清菱本以为要去那交椅面前,不想却是被带进了里间。 床榻上的帐幔、床被已经全数换了新颜,彩绸喜帐高高挂起,床被上摆着珠翠团冠,另有一条黄罗销金裙,团冠珠光宝气,在烛火下显得越发的流光溢彩。 她只觉得嗓子有些发干。 虽然从前同五哥说过,自己并不在意俗礼,可今日真正看到了这一场布置,心底里却是惊喜大过其余。 她只在原地稍站了一会,已是见得顾延章上前将那凤冠拿起,温柔地看着自己,心中犹豫了一下,还是小声道:“五哥,我身上都是汗,我想先……” 话还没有说完,顾延章便轻声道:“我身上也都是汗。”说着看了一下后头,又道:“隔间有热水。” 季清菱下意识地往隔间走,果然一进得去,便见当中摆着两个大木桶,都用木盖子盖着,一旁的衣架上还搭着簇新的里衫,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谁人备下的。 她转过头,后边顾延章已是跟了上来,上前将其中一个木桶的盖子揭开。 白色的水汽顿时冒了出来,热气腾腾的。 他探手进去试了试水温,抬头看着她,轻声唤道:“清菱,过来。” 过来作甚? 季清菱情不自禁地在心中问道,可是还是乖乖地走上前去。 她手心渗出了一层薄薄的汗,嗓子干渴异常,踟蹰了一下,站到了他面前。 顾延章俯下身子,伸手解开了她腰间的绸带。 季清菱今日穿的乃是窄衫长裙,肩上配有披巾。 先被拿下来的是披巾,紧接着是外裙,而后是里头的内衫,一层一层,最后脱到只剩小衣时,她再忍不住抓住了他的手,轻声叫道:“五哥……” 顾延章轻轻地“嗯”了一声,却是不为所动,只将她的手指反握住,一点点掰开。 隔间里燃着一根巨烛,映照得满室明亮如白昼。 季清菱上身只着了一件小衣,局促不安地立在当地,忍不住右手环胸,扶着单手左边的臂膀,颤抖着转头看向那蜡烛。 不是没有裸裎相对过。 只是这一回,实在是……太亮了…… 仿佛察觉到她的忐忑,顾延章站直了身子,拉着她到了桶沿,柔声道:“我只先帮你将头发洗净了。” 听得他这般说,季清菱顿时松了口气,就着桶边的小几坐了上去。 她头上本来只用缎带束着,一解开,一头青丝便松了开来。 很快,温热的水自她的头顶一路下滑,从颈项到前胸,从后背到腰部。 她有些不自在地动了动。 身上湿漉漉的,都是水迹,让她莫名地有难以言喻的羞涩感。 茶籽枯淡淡的香味氤氲开来。 季清菱坐在矮几上,脑子里头忍不住胡思乱想。 ——会不会当真只是洗头? 应当不会罢…… 只是…… 她心中乱糟糟的,想了半日,好像脑子里闪过许多念头,可回过头来,却是什么也记不起来。 等到回过神,才发现五哥已经在用铜盆盛了茶籽枯的水,给她细细地搓洗头发。 仿佛洗了许久,还用清水过了两回,他才耐心地道:“我给你用巾子擦干。” 语毕,果然拿了巾子给她绞干头发。 他一连换了好几块方巾,擦得十分细致,等用到最后一块,给她将头发包裹在干巾里头的时候,季清菱终于觉出不对来。 有手指一路往下,沿着她的背脊,轻轻挑开了那一件小衣后头的带子,自她的肋骨向前探。 即便季清菱早有准备,此时亦是不由得微微发颤。 她咬着唇叫道:“五哥……” 一面把手隔着衣服,捉住了停顿在自己胸前的那一只手。 他凑上前,自后往前,张嘴噙吻住了她的耳垂。 她听得他在耳边低声问道:“我帮你沐浴好不好?” 那声音喑哑,仿佛带着勾子,拉着她不让走。 季清菱全身发热,想要摇头,却是已经被他一手由背后环着肋骨,一手托着膝弯,整个横抱了起来。 不知何时,他的上半身已经不着寸缕,此时她被半托抱着,腿部贴着他的腹部,左胸侧贴着他的胸膛,肌肤触及的地方微微发硬,又微微发热。 从木桶外头到得木桶里头,只要一个呼吸的功夫。 天气热,木桶中的水自然也凉得慢,两人入得桶中,里头的水波打着晃,本就大半满的热水满溢出去,溅了一地。 季清菱被热水一激,忍不住环着对面人的颈项,想要站起来。 她身上小衣的束带早已解开,这般挣扎一动,又被水波一荡,还有人暗地里时不时地偷偷撩扯,早没了蔽体的作用,幸好夹在两个人当中,才没有浮在水面上。 季清菱自是并无所觉,半点不晓得自家的小衣已经在水里头悠悠地打着晃,正摆着带子尾巴择机好要窜到水面去同那一块浮着的帕子凑成一对。 她双脚踩着木桶下的滑水,双手扶着顾延章的肩颈,半站起来,正要立稳了,却忽然见得对面人望过来的眼神都不对了,当中仿佛燃烧着熊熊烈焰,只半抬起头,直勾勾地盯着自己。 第六百三十五章 礼成 成人手臂粗的蜡烛,还是白蜡,点起来格外的亮。 季清菱的肤色本来就白,尤其是几乎从未见过太阳的身体,此时被烛光映着,更是雪白得仿佛在发着光。 被手匆忙间挡住,却只挡了一半的胸脯,不盈一握的腰肢,再往下,底裤虽然还穿着,可那白色的衣料湿了水,已经近乎透明,正贴在她的腿腹间,比起不穿更要引人想入非非数倍。 从前再如何亲热,因为心上人害羞,灯烛都是灭了的,此时几乎是头一回见到她像一朵花一般湿漉漉地绽开在自己眼前,顾延章看得口干舌燥,几乎连婚礼的流程都不想再走,直接就在此洞房。 他屏住呼吸,伸出手去,轻声诱哄道:“清菱,过来。” 声音低低的。 他极温柔地问道:“你不想要我吗?” 季清菱心中千转百回。 她想。 她喜欢他。 她想要同他做爱人,想要同他做夫妻,想要同他更亲密。 不。 他们早已是夫妻了。 而她今日,想要与他做真正的夫妻。 她颤抖着伸出手,同他探出来的手握在了一处。 顾延章半站起来,一手穿过她的肋下,将她半搂半抱入怀,重新坐入水中。 …… ~~~哔~~~ …… 一个澡足足洗了小半个时辰,等到终于打理妥当,两个桶中的水都半凉了。 季清菱半靠在顾延章身上,正要去拿搭在架子上的小衣与底裤,刚刚抓在手上,却被他整个扶抱起来。 他轻声道:“去榻上,我来帮你穿。” 他是认真地帮她穿新服。 只是他目光炙热,纵然手上并没有任何有意出格的地方,只偶尔肌肤相触,依旧叫季清菱浑身发热。 小衣,底裤,里衫,大袖销金长裙,他一件一件地给她往身上拢,时不时还低头吻一下她的手,又吻一下她的脸颊。 嫁衣穿得很慢,等到最后的霞帔搭在季清菱的肩上,他才把那团冠帮她戴了上去。 季清菱才从热水中起来,双颊粉红,靥生桃花,与团冠、嫁衣相映衬,真真正正是一朵清水芙蓉,叫顾延章一时看得呆了,忍不住俯下身子,噙住她的嘴唇,绵绵密密地吻了一回,半晌,才脱开身来,喘着气自己给自己穿新郎服。 他将自己整理妥当,便半蹲在地上捉住季清菱的脚,给她套绣鞋。 两人牵着手走出了里间。 外头红烛依旧燃着,他当头走到了右边那两张交椅面前,带着季清菱,一左一右,各择了一个蒲团跪下。 两人对着空荡荡的交椅,一同叩拜了三下。 等转到左边的交椅面前,二人复又跪下,再行叩拜三下。 拜过双方父母高堂,两人便捡了蒲团,走到门前,将大门打开,开始拜天拜地。 季清菱伏在地上,一面叩首,一面在心中默默念想。 她同样郑重,却更为沉甸甸地拜了三拜。 一拜“季清菱”。 二拜此身“季父”、“季母”。 三拜她前生父母家人。 三拜完毕,她端坐起身,跪坐在蒲团上,忍不住转过头,看了一眼身旁的人。 对方也正微笑地看着她,仿佛猜到她心中在想着什么一般,轻声道:“为人不必拘于迂礼,今次不过为尽我二人心意而已,至于从不从俗礼,又有何妨?” 两人都没有丝毫经验,行过这对中夹错,错中有对的拜天地,互相牵着手走近了里间。 里头的桌上摆着一小坛子水酒,又摆着两瓣小小的匏瓢。 顾延章拉着她坐到了桌边,将那水酒开封,各倒了一点进两瓣匏瓢中,他微笑着将一半匏瓢托起,递到了季清菱面前,低声道:“行过合卺礼,我便真正是你的人了。” 季清菱脸上微微一红,却是将那匏瓢接过,与顾延章手中那一半轻轻碰了一下,凑到嘴边。 酒水中的果味盖过了酒味,喝起来甜滋滋的,她只尝了一口,便把瓢中水酒一饮而尽,将那匏瓢复又放回了桌上。 顾延章把两个匏瓢拾起,一仰一俯,摆放在了床下,复才转过身,走到了季清菱面前。 他将她头上的团冠解开,放在了桌上,紧接着,又把她肩上的霞帔拉开,俯身吻住了她的唇,一面吻着,一面却不再做任何掩饰,而是一把将人自腰间抱起,放倒到了床榻上。 季清菱被吻得喘不过气来,只觉得从前没有哪一次像今次这般,连呼吸都几乎找不到间隙,唇舌发麻,半边身子发软。 她察觉到有一只手在解自己腰间缠着的束带,紧接着,又脱她身上的销金裙。 身上的衣裙被一层一层剥开,他也终于放开了她的唇,开始一路往下吻,从双唇,到颈项,再到前胸、腰肢。 …… ~~~哔~~~ …… 半梦半醒之间,季清菱听得外头轰隆隆的打雷声。她两条胳膊露在被子外头,忽然只觉得有些发冷,下意识地把手往被子里缩。 然则她只微微一动,便觉得腰肢以下麻麻的,痛倒是不太痛,可那异样感却怎么都无法忽略。 她忍不住轻轻地“哼”了一声,身后却立刻动了动,后头那人很快贴了过来。 “清菱……” 他唤她,一面唤,一面轻轻吻着她的后颈,复又把手环住她的腰,驾轻就熟地往下探。 “疼不疼?”他问道。 季清菱只颤了颤,环着他的手往他怀里靠。 …… ~~~哔~~~ …… 就着夏日的暴雨,两人依偎着睡到了大中午。 屋外哗啦啦的大雨声混着雷电声,一推开窗,便能看见外头风雨飘摇,树枝乱摆,远处狂风暴雨,连那黑沉沉的天空都是一副摇摇欲坠的模样。 这样的天气窝在床上,凉沁沁的,再适合睡觉不过,实是别有一番满足感。 因不用出门,屋子里只有他们两个,送饭、打水的仆妇也是打了铃才进来,是以两人连衣服都没有正经穿过,身上整日都只着了内衫,或谈诗词,或品文章,或聊闲情,或评人物,眨眼便过了一日。 两个都是新手,初尝鱼水,难免放纵了些,尤其顾延章骑射功夫俱佳,憋了小二十年,一旦尝了滋味,简直恨不得把白天当做黑夜,一日月亮挂在天中十二个时辰,只可怜季清菱这几年来也勉强算得上被压着练出了些体力,却一面被哄着“咱们多学几回,等到熟了便不再辛苦”,一面夜夜做新娘,也不晓得自己应当是盼着快些回京,还是盼着莫要回京。 第六百三十六章 临行 青秀山脚下的这一处庄子其实位置绝佳,不仅方便早间爬山观赏日出,也极便宜去访山访水,距离此处不到两里的地方就有一所古刹,以素斋出名,再往后头三四里处也有一池清潭,据说曾有仙人在此伏龙,而一路往山上走,更是传言中景色美不胜收。 如果当真有心游玩,哪怕一天去一处地方,观一个景,都能将行程排满。 不过这些都与季清菱无缘了。 她在这庄子里头住了六天,除却刚到的那一日与五哥去后院看了一回月月红,其余时间竟是连屋子都没有出过。 有一回两人都已经说好当日下午要去看日落,等到得时候,季清菱衣衫都穿到一半了,也不晓得是怎么回事,不过是眼神与那人碰了一下,两人间便俱都走了火,早忘了什么叫日出,没什么叫日落,只把根子都长在了床榻上。 这几天里的一日三顿,几乎都是仆妇将吃食放到了门口,顾延章再去开门取回来。 而洗浴的水,竟是用竹筒相连,通过将竹节打通,再从竹管注入屋中,连拿水桶提进来都不需要,自然更不需要人进门。 她的小衣是他洗的,洗过之后晾在隔间通风敞阳处。 屋里备了一箱子大方巾,垫在床榻上,每日都得用掉好几条。 他说两人都是生手,不管聪明还是愚钝,却都要多学习,不能日日想着揠苗助长,一蹴而就,只有花足了时间,用足了心思,才能“熟能生巧”、学到卖油翁“无他,盖手熟耳”的精髓。 又说难得此时两人都有空,能齐心协力“一心向学”,若是不抓紧时间,将来回了京,他事多,她也闲不下来,两人各有它事忙,再难像眼下这般抽出专门的功夫细细钻研,敦伦之道本就有无数学问,一辈子都学不尽,他已是排了章法出来,若是眼下不按着进度来,以后落到后头,想要再行追赶便难了。 再说人生之道,不管行什么事,都要做一道,精一道,断没有囫囵应付的说法,哪怕不擅长,也要晓得愚公移山,精卫填海,只要日日夜夜无穷匮,总归有一日能精通。 季清菱被他这般胡搅蛮缠,时不时在耳边说一通,听得久了,竟觉得其中也有几分歪理,又见那人当真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寻了许多书、画来,还拿纸张列了一二三四五,每日要做什么,煞有其事的样子,更将两人要负责的部分都备注了出来,少不得打起精神与他一通“一心向学”,日日夜夜热爱学习,免得自己拖了后腿。 两人都是才入学,偏生都没有先生带着,只好自己又做学生,又做先生,幸好顾延章天纵奇才,虽是生手,可又善于学习,不多时便自行琢磨得出了头,成了先生,不仅如此,还极热衷于带契后进生。 而季清菱虽然害羞些,胜在天分佳,也肯配合,先生叫她做什么,她就老老实实做什么,有时候为了少吃一点苦头,还学会了举一反三,几日下来,果然进展神速,叫那一位顾先生将她夸了又夸,不但嘴上夸,还要身体夸。 然则夸了六七日,再怎么拖,再如何昏天黑地,也得回城了。 最后一日早间起来,季清菱见那床上一塌糊涂,不好意思叫下头人进得屋中,便要先收拾一回,免得在旁人面前丢了脸。 因被褥上垫了巾子,两人头一夜认真学习,出了一身汗不说,还学得那大方巾上什么都有,季清菱原还不觉得,此时将衣衫穿上了身,再回头一瞧,哪里还有脸看,只好将那方巾胡乱裹了塞到顾延章手中,叫他去洗,自己则是把散落的小衣、皱巴巴的帕子、滚得都半边掉在地上的褥子一一整理了。 她收拾到一半,忽然才发现床头最里边放了一个小木匣子,也没有上锁,却是躲在最角落,还被一个晚间用来垫腰的枕头堆在上头遮着,是以她在这张床上睡了好几日,竟是没有发现。 那匣子并不大,打开一看,里头摆得整整齐齐,都是小小的瓶瓶罐罐,足有十好几个。 季清菱取出一瓶一看,瓶身上头贴了小条子,写着“桃花”二字,另取出其余的,各写着“茉莉”、“瑞香”、“木樨”、“梅花”等语。 她摸不准这是什么,便取了一个上头写了“兰花”的瓶子,打开上头的小瓷盖塞,凑近一闻,果然是淡淡的兰花香味,再试着往手上倒了些,竟是过了好一会儿也没有倒出来。 这一厢季清菱还在琢磨,却见顾延章自隔间拿帕子擦着手走了出来,便抬头问道:“五哥,这是什么?” 顾延章远远瞧见,先也不答话,只走得过来坐在床榻上,一面伸手将那瓶子接了,把瓶口倒扣在自己手心上,又轻轻拍了拍瓶身。 过了许久,才从瓶子里头慢慢流出冬蜜一般脂膏状的东西来。 他只倒了一点点在手上,凑到季清菱面前,道:“喜不喜欢这个味道?” 季清菱复又闻了闻,摇头道:“有点子甜味,同兰花香又不太一样。” 他便把那里头十来个瓶瓶罐罐都取了出来,将瓶口都打开了,一一摆在季清菱面前,叫她一个一个选。 季清菱认认真真挑了半日,勉强选出一个写着“茉莉”的,道:“这个好闻些,只是还是不太喜欢。” 又道:“五哥,这是冬日用来擦身的吗?” 顾延章却是把左手环着季清菱的腰,扶着她的左手,将那食指轻轻在自己掌心上点了点,极暧昧地问道:“你瞧着这同昨晚什么东西像?” 脂膏在他掌心捂了半日,已是化成半透明状,季清菱先还没觉出来,等到在手指试了试,却是一片滑腻。 她的脸登时涨得通红。 那人还在她耳边极低地笑道:“我也不喜欢这味道,本来是备着担心你怕疼……谁晓得半点用不上……” (本段不计费) 是的我还是没写完,写完我会在文里提醒的,大家不要急哈~重复发私信和邮件都会把自己顶到前面,我发的时候会从最后发的哦~么么哒=3= PS:明天正文未必有更新,或者也许只有一更,我会努力先把“哔”写完。 第六百四十章 敲门 街头巷尾负责统筹指挥的两个老人都站在前头望风,见那户主的表情脸面,皆知其中定是出了什么问题,正要迎得上前,却见那门里头又跟出来一个管事打扮的中年男子,想是顾勾院府中的人。 两人不敢露面,只好又退了回去,仗着自己人老干瘦,比起壮年时身材缩了不少水,一个寻了棵树,一个找了角墙,各自躲在角落钻个头出去偷看。 却见那户主手中捧着小包袱,与那顾府管事站在门口说了片刻的话,也不晓得谈论了些什么,只把手里的包袱往那管事的怀里放。 那管事一连推让了好几回,躲也躲不过,索性摆着手,将包袱往户主手里一抛,也不管对方接不接得稳,自家撒腿便往府中退,将两扇门一掩,忙不迭地插了门闩,剩得户主一个抱着包袱呆立在外头。 负责安排街头的那一个老人看着户主傻傻站了半日,跟个孬冬瓜一般,也不会过来说个情况,一面气,一面还不好大声喊,低头寻摸了一圈,弯腰从地上捡了块石头,眯一双眼睛往那户主头上狠命一砸。 那石头并不小,幸而他年老体弱,又是老眼昏花,虽然从前也是行伍出身,倒是没砸到头,只正中那户主的后背,却听得“噔”的一声响,其人“哎呦”了一声,这才手中拎着包袱转过头来。 那户主正要骂,见树后头一张老脸,忙把话打喉咙里头又咽了下去,匆忙去得前头,也不敢再兜圈子,拿手一抹头上的汗,正要说话,却是太急,一口口水把自己给呛了,只拍着胸口震天震地地一通大咳。 后头人见状,已是连忙围得上来。 管着街头的老人急得不行,催道:“勾院说得什么?你怎的一遇得大事就拉稀!打未打听到他甚时要走啊?是不是要早走,想瞒着我等?” 他见那户主只会咳嗽,忍不住骂道:“你个占着茅坑不拉屎的!平日里靠不住也就罢了,只晓得咳,咳咳咳,咳个屁啊!倒是说话啊!” 又指着对方手中的包袱问道:“你空着手进去,怎的还拿着东西出来?勾院家的东西,你还好意思收,这却是什么?” 一面说,一面把对方手里的包袱给夺了过来,打开一看,竟是一匹极好的蜀锦,上头又放着五六贯铜钱。 那老人见得里头东西,惊得倒吸了一口凉气,抬头拿食指用力戳着那户主额头,指指点点地骂道:“你长能耐了!勾院家的银钱也敢收??我老肖家怎的生出你这样的种?!” 青筋迸起,口水四溅的。 那户主咳了这半日,终于把气喘了回来,怕再挨骂,旁的也顾不上,忙道:“二叔,二叔!我冤啊!这却不是我要收的!是那管事的硬塞给我的,说是因动了屋中房舍布局、家具摆放,勾院特予我赔礼的!我哪敢要!恰才您瞧见没?我都躲成什么样子了!这可半点不怪我啊!” 那老人拿曲起手指头做个暴栗狠狠打了一下户主的头,破口骂道:“你是个傻的?他给你东西,你出门前往屋中一丢,自家逃得出来,难道他还能上来追你不成?” 一面抱着那包袱往前带路道:“走,去敲了门,先把东西送回去,一会见了勾院,你同他说,这屋子不用银钱,咱们白与他住,他在邕州做官做到几时,便把地方给他住到几时!便是他不在邕州做官了,此处也留与他,等他下回来住!” 又嘟哝道:“若不是怕朝中有人拿这来生事,诬勾院贪拿百姓产业,直接送与他倒还便宜,拿处院子套个好官,多值当的买卖……” 说着又转头喝道:“白长这样大个人,连话都不会说,还要当叔的去教!叫你爹晓得了,定要把你打断腿!还不快跟上!这产业是你的,难道叫你叔进去说不曾?!” 他瞪着那户主,道:“一会见得勾院,你自醒目点说话,好叫他知晓,一城人不肯他走,只求他留得下来,便是生上十个八个小儿,也有人帮着照管,咱们邕州旁的没有,山珍野味尽是,便是要吃那大象肉,也能帮他去交趾捉来!” 说着正要把那包袱一举,还未来得及催,却见对面那做户主的侄儿一脸似悲似苦,似哭似酸,一张嘴巴张张合合好了好几息功夫,才怆然道:“二叔……不用去了……勾院他前几日……前几日已是走了……” 老人骂在兴头上,虽是凶,一张脸却极是精神生动,骂人也骂得意气风发的,可听得侄儿这吞吞吐吐的一句话,顿时脸上一僵,那表情竟是显得定在了脸上,半日没有变化,只晓得直愣愣地盯着前头侄儿看。 他手里本举着那一个包袱,干举了好一会,也未记得收回来,看着像个傻子一般,抖着嘴唇,半晌才哑声问道:“你这是……怎的意思?走去得哪里了?不是早打青秀山回来了吗?” 此时后头人已是尽数围得上来,众人一个也不说话,提蛋子的提蛋子,抱豆腐的抱豆腐,还有拎着腊肉、拿着嫩菜叶子的,个个满脸惊悚地望着他,只等其人解释。 那户主复又咽了口口水,艰涩地道:“前几日早走了……那管事的说,怕咱们有心要送,耽搁了州中农桑之事,又要耽搁修城门……屋子里而今只有个管事罢了……一家人都走干净了,勾院走了,府上夫人也走了,连同丫头小厮也走了个干净,行李也一件不剩,我去房中找了一圈,连半杆残笔、半幅烂布都寻不到……” 他话已说完,那老人却是满脸的不肯相信,手上抓着包袱,摇头道:“你这是唬我罢!什么时候了,还拿你二叔来做耍!” 一面说,一面抓着那包袱,转头便朝着那大门紧闭的顾宅深一脚浅一脚地冲地过去,拿手上包袱去掼门,又隔着门叫道:“勾院!勾院在不在的!小老儿是银狮巷的肖二串!勾院记不记得我的!当日我患了疫病,本要死了,进得疫病营却是活得过来!病重时您来看过我的!勾院!且开开门呐!” 那包袱里有几贯铜钱,打在门上,砰砰作响,和着他那凄厉的喊声,一下一下,一声一声,分外可怜。 第六百四十一章 请求 顾府外头总共聚集了百余人,男女老少皆有,此时听得那老人喊叫,那声音初时大,却是越喊越小,到得后头,撕心裂肺的,已是听不清楚究竟在叫得什么,其中竟是隐隐带着哭声。 眼下早已立夏,正午的日头照在人身上,不多时便热得人一头一脸的汗,可众人却是一个都不曾躲开,只立在原地,被那喊声带着,都是老老小小的,本就容易动情绪,慢慢也跟着哭了起来。 一时街头巷尾,一片哭声,引得路过行人听了,一个传一个,一传十,十传百,不少人放了手中差事围得过来,或跟着默默流泪,或立着发懵,或跟着哭嚎。 那顾家管事在得里头,哪里敢开门,只做什么都不曾听得,只好靠着门背默默流泪罢了。 隔着一条街,行不过盏茶功夫路程,李伯简正焦躁地在公厅里头打着转。 他转了一圈,又转一圈,只听得外头哭声震天,声音不远不近,却半日不见得有衙役回来,也未听得哭声停歇,实在焦急异常,只好急急又叫了个胥吏进来,催道:“去瞧瞧怎的回事,明明带了许多巡铺过去,半日也不见有人回来,那一处闹得越发的大,给天使听了,如何了得!” 胥吏领了命,匆匆出得门去。 李伯简擦了一把热汗,只觉得背脊发凉,心中不免有些埋怨。 从前怎的未觉得这些个百姓如此难管过?! 在顾延章手里时,一个两个都是良民,莫说盗贼奸人了,城中连打架斗殴、聚众闹事的都少见!早间才说要巡城,不到晌午就各条街巷中自发组织了人手巡城,下午喊运粮米,未等得天黑就个个领了壮丁去扛搬粮米,连吆喝都不用大声的! 有时候见得街边有人争吵,不用巡铺过来,就有路过的老人帮着劝了,说什么“多大点事,何妨各自退一步,莫要闹的大了,届时传到勾院耳中,又要叫他抽空想办法来管事!他已是这样忙了,何苦要去添乱!” 他当时听人说了,还在心中感慨,这一城百姓,被治理得与从前尧舜之民也差不离多少,其中想来也少不得他李伯简管刑名的功劳! 当时他还在自得呢,这才过得多久,怎的就全数变成不服管的刁民了?? 也忒看碟下菜了罢?! 合着这邕州城的百姓,不属鼠,不属牛,十二个生肖,从鼠到鸡,他们一个都看不上,却是满城尽皆选了两个属相,不是属蝉的,就是属蛙的! 冬日里头顾延章管巡铺司的时候,城中个个安静得同鹌鹑一般,一个鸟音都不透,全都缩在窝里头睡觉,等到自家夏日接了巡铺司,他们便雨后春笋一般从老巢里钻出来了,不是呜呀呜呀地哭,就是呱呱地叫,叫他赶也不好赶,抓也不好抓! 君可见过,夏日里头能把那叫个不停的蝉、蛙给闷头按得安静下来的?! 正焦急间,忽听得外头一阵脚步声,紧接着一名衙役急急走得进来,叫道:“通判,张都监自灵县回来了,眼下要用前衙接旨!” 李伯简忍了这半日,本来就一肚子的烦躁,听得那衙役如此说,好险没忍住骂出来,只没好气地道:“张都监要接旨,尔等自去布置便罢,不消同本官说!” 又不是他李伯简接旨领功!同他半文钱干系都没有,这等小事,寻下头人即可,来找堂堂一个通判做甚! 李伯简捏着拳头,还要顾及自己做官的体面,哪怕心中急得不行,也不好出得门去探头观望,叫衙役们看来笑话,只好心中暗骂道:旁人养幕僚,个个得力得很,怎的到他养幕僚,一个两个平日里出些馊主意便罢了,到了这等要紧时候,也不用他们做旁的,只是去看看外头情形,却是这也做不好的! 他等了半日,已是心都焦了,听得外头声音越发地大,竟是哭喊震天,杂乱无章的,仿佛受了什么刺激一般,一阵一阵的声浪传得进来。虽说不晓得出了什么事,可李伯简却再坐不住,连忙起身往外走,生怕当真要闹出乱子来。 ——而今管巡卫的却是他,不再是顾延章,出了事,是要他自家担责的! 邕州府衙今日当值的衙役泰半都被抽去顾府那一条街上了,此时李伯简牵了马,带着两个随从,又四处抓寻了几个差役护着自己安全,才敢翻身上马,刚提脚,还未来得及用脚跟踢马腹,却见不远处一人双腿带风,朝着衙门飞奔而来。 此人身上穿着巡铺服色,果然是他前头才派去探看的差人。 李伯简连忙拦问道:“顾府门口情形如何了?” 那差人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见得上峰就在门口,一面擦着汗,一面喘着气回道:“好叫通判知晓,顾府门口已是无事,而今声响……声响虽大,人却安分得紧,好险不曾闹出事来!” 李伯简还未来得及松了一口气,却听不远处又传来一浪震天的呼声,少不得自肚子里头又冒出许多狐疑来,复又急急问道:“这样大动静,如何能说不曾闹出事来!而今究竟里头是个什么样子!” 那差人忙道:“通判莫急,此时乃是张都监在那处同人说话,要给州人带话上京,众人争先恐后抢着说话,才使得声音大,并无大碍!” 李伯简听得未生出大乱,又听闻张定崖在,终于把心放回了肚子里。 果然,片刻之后,那一阵阵的呼声便渐渐停歇下去,又过了半柱香之久,李伯简派出去的幕僚才一个接一个喘着粗气回得来,同他一一将情况说了。 原来今日正巧张定崖为着接旨,特从灵县回邕州。 朝中要打交趾,自然不能光凭几份广南发过去的奏折、战报就调兵遣将,少不得要多做问询。 陈灏要坐镇广南,自不能动,王弥远重伤初愈,不好跋涉,至于平叛军中其余副将,亦有两人重伤,点来点去,却是张定崖最为合宜,赵芮便召了他回京,查问交趾军情同两军兵力。 此事虽然旨意未发,可朝中尽皆得知,也无人把此事当做什么秘密,天使在邕州住了这月余,州衙里头许多官员早已知晓,少不得传到外头去。 邕州百姓原是担心人走了不回来,像张定崖这样只是去述职的,据说还能升官,却是个个欢欢喜喜,原只帮着高兴,此时半路截到人,却是不晓得哪个福至心灵,起了主意,要他帮着送信给京城去,请朝廷把顾勾院给“放回来”。 “张都监见场中甚乱,便交代百姓,喊他们按着街巷把话合在一处,届时叫人写做纸交于他,必能带去京城,旁的不敢说,亲自交到顾勾院手中,或是送到朝廷中书门下,却是能拍胸脯做保证的,又指派人引着百姓各自散了……” “眼下顾府门前已是没几个人了,百姓排成队列正往外走……” 陈灏这才终于听得一颗心全数放回了肚子里头。 顾延章回京转官之事早成定局,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再回邕州。 他立下这样大的功,不管朝中黄相公如何闹着说要治罪,不过只是闹给天子看罢了,此回入朝,升官倒是其次,想来得的差遣定是个极好的去处了,哪里还会再派来广南这等苦难之地! 这等道理,是不可能同州中那等大字不识两个,连名字都不会写的愚民解释的,只是人都是在兴头上最难管束,怎么劝也不会听,也不好劝。 可张定崖这般敷衍过去之后,过上三两个月,带得顾延章另有差事,不得再来的信回来,州中人早各过各的日子,必是不会像今日这般冲动,也会因为人多拥挤,群情激奋,引出大乱子来。 解决了这样一桩自家不知当如何处理才好的棘手事,李伯简心情大好,忙转头扫了一圈,特寻了方才进来禀话的那一名衙役吩咐道:“去瞧瞧正堂处东西收拾好了未曾,一会张都监还要接旨!” 前一刻还是“不消同本官说”,后一刻就变成了“去瞧瞧”,这般变脸的功夫,偏还这般脸皮厚,叫那衙役看了,好险没笑出声来,赶忙应了回得正堂去。 果然未过多久,张定崖便回得衙门,自在正堂处依礼接旨,要他三日内交接手中事项,去往京城述职。 张定崖手中虽领着兵,却有副手在,杂事做得少,交接起来倒也便宜,再兼他自小四处行走,早习惯了样样简单,也无甚行李要收拾,不过一个亲兵帮着打点,拢个大包袱裹起来便算了事了。 他旁的都不管,只特意交代了一桩事,说是不要骑驿站的马,只要骑自己爱马,喊亲兵须得提前把上好草料足足喂了,免得它出门时嫌头夜做宵夜的草难吃,要闹脾气。 张定崖这一处收拾完毕,眼见次日一早便要启程,正要出去看看自家爱马,却听得外头一阵敲门声,驿卒在外头问道:“都监,外头有几个城中的老人候着,说是有事求见。” 他晓得是为着前几日的事情来的,忙道:“请他们去厅中坐着喝茶,我这便过来。”这便随手扯了件上台面的衣衫罩了,认真收拾了一番,匆匆去得驿站厅中。 厅里头已是等了三人,都是城中德望高、见识深的老人,此时见得张定崖进来,人人尽皆站起来相迎。 双方见过礼,当头一名老者便将手中一本册子呈了过来,道:“有劳将军,此乃州中百姓之语,请转与勾院,请他多少抽空看看,全是邕州人一片诚心。” 其人话说得郑重,一面说,一面眼圈却是微微发红。 张定崖连忙双手接过,口中道:“老先生但请放心,此去京城,我定是亲手交于延章之手!” 他手中掂了掂那册子,只有些奇怪,问道:“只有一事,当日说有一份万民书要与我带回京,递进中书,请朝中看顾邕州,将延章派来此处做官,却不晓得此时那万民书何在?” 这话方才问出口,却是见得对面三人互相对视了一眼,却是上前一步,齐齐跪在了地上。 打头那人道:“此事乃是我等自作主张……还请将军将我等言语寄与勾院,就说……邕州百姓上下一心,请他此去朝廷,好好做官,最好年年留在京城,莫要再回广南了……” 张定崖听得一愣,半日没有反应过来。 那老人一面说,眼泪一面往下淌水一般地流,只哽咽着道:“勾院升官不容易,他立了这样多大功,而今才是个勾院官而已,终于眼下得了机会回京,将来还有许多路要走,我等只盼他平步青云,不要被邕州这小小的边陲之地束了足……” 他说到此处,再忍不住,捂着脸呜呜哭了起来,将头靠在地上,一句一哽地含糊道:“勾院今岁不过二十,请他好好保重身体,最好这一世要活得长长的,在京中时时记挂着我等百姓,他有如此能干,将来千万不要学了坏,只时时想着我等……帮我们百姓谋生路,不单只邕州一城,最好泽被一国,才不负我等今日苦心……” 他说完这话,已是只晓得伏在地上哭,半日说不出话来。 旁边一人也是哭,却是接着道:“还请将军同勾院说,他在朝中行好事,我等自会在邕州给他供香火……不管他后人如何,此处百姓年年岁岁不会忘了,将来也会传与后辈,同他们交代,若无这一位勾院,州城早破,城中再无声息……请他安心做官,旁的俱不用想……” 又道:“只说邕州上下都想他,盼他莫要回来,盼他任任得官都能立下大功,早日入台入阁,官做得越大,事情才能做得越多……邕州百姓不想他回来,求他只留在朝中便罢……等到将来勾院致仕了,邕州百姓自当敲锣打鼓,寻人去京城接他回来,只在此处养老便罢……我等供养他一家吃穿住行……” 听到此处,张定崖已是被引得满脸是泪,连话也不晓得回,只晓得呆立在当地。 第六百四十三章 成事 然则不论邕州百姓落了多少眼泪,又有多少用心,顾延章却是俱不知晓。 此时此刻,他正与季清菱坐在船舱中说话。 两人来程匆匆,回程却是大不同。 因顾延章身上差遣甚多,广南又不同于其余地方,更不是从前景况,眼下才遭了大战,又有疫病、伤情,也要重建,更要抚济难民,林林种种,且繁且杂,若是匆忙催促,说不得其中会要留下纰漏。 为了给足交接时间,朝中发来的旨意当中并未着他立即赴京述职,相反,留的空档还很长。只顾延章从来惯于一面做事,一面立言,再兼有季清菱在后头帮着统筹主持,但凡做过的事情、行之有效的章法、便宜的流程,全数都成了文留了下来。 当时只是预着即便原本当差的人一时调派走了,新手得了指引,也能极快上手,不至于误了事,将来也能照章走下去,可此时用来交接,却是再便宜不过。 顾延章的账目干净,差事清楚,无论谁人来接手,都挑不出毛病,是以很快这一处便交接妥当了。他原本打算在邕州再留半旬,白日同季清菱四处游山玩水一番,夜间则是好好学习,趁着回京前努力将进度推进得快一些,谁料得李伯简那般上门相求,便也只好原本念头打消,提前踏上归程。 这一回提早了半个月,偏也不能太早回到京城,两人便一程陆路,一程水路,且行且停,只当偷来半月闲情,慢悠悠往北而去。 他二人行李并不多,不过是些随身细软,雇一条大船,连后舱都只填了小半,船又轻,水自然吃得浅,扬着帆,正正又遇得顺风顺水,行得极快。 季清菱南下时着急赶路,并无心思细观,此时回程倒是有机会与顾延章一同慢慢赏玩沿途风光起来。 两人坐在船舱里头,遇得停船便看惊鱼、赏日出日落,遇得行船,便看两岸景色,间或有感兴趣的城镇,还要上去逛一逛,走过水路,便行陆路,也是边玩边走,就这般足足一个月后,终于到得京城。 小夫妻二人回得京,除却收拾房舍,头一桩事便是派人去得柳府报信。 季清菱一路心中惴惴不安,此时更是像行刑头一晚一样,在家中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顾延章忍不住道:“多大点事情,难道师娘还能吃了你不成?怎的这样怕?” 季清菱叹了口气,道:“我当日瞒着师娘,又躲着柳姐姐自己往南边跑,她们知道消息之后,不晓得多着急……上回师娘送信过来,那信上言辞说得好凶,这一趟过去,少不得又要被拿来翻来覆去地训……” 顾延章见她那可怜巴巴的样子,又心疼又好笑,便道:“我与你一同去向师娘请罪,同她说,此事全是我的过错,同你并无干系,叫她有话只来教训我,好不好?” 季清菱心中紧巴巴的,道:“师娘才懒得训你,训你有什么用……说不得还要夸你……” 这一回南下邕州,说到底,确实是她行事莽撞,当日到得地方,给五哥说了一通,心中已是知道不对,等到安定下来,回头细想,更是觉得对不住师娘与柳沐禾。 当夜季清菱翻来覆去的,许久没有睡着,又是愧疚,又是紧张。 顾延章便把她搂得过来,轻声道:“奔波这一路,好容易到家了,我那样想,都不舍得折腾你,只给你好生休息,哪晓得你却在自家胡思乱想,小脑袋瓜子里头也不知道装的什么。” 又哄道:“师娘那般疼你,舍不得多骂的,不过教训几句罢了……明日我先同她求一回情,你且睡了,不然时辰晚了,明日眼睛又要肿。” 然则次日去得柳府,顾延章同季清菱才行过礼,又问候了几句话,还未来得及求情,便被对面柳林氏打发了出去,只道:“你家先生一大早便去了书房里头,莫要叫他等急了。” 季清菱见得她这般举动,哪怕心中早有准备,此时亦是忍不住有些发慌,等看到仆妇纷纷出了屋子,又把门给掩了,更是心下惶惶,小声喊道:“师娘……” 柳林氏从前见了季清菱,惯来只有笑,心疼起来同疼小孙女柳沐禾也没什么区别,可此时面上却并无什么表情,只板着一张脸,冷声道:“原来你还晓得这里还有一个师娘。” 自顾延章在蓟县拜了柳伯山为师,两家便开始往来频密,许多年下来,已是同家人无异,眼下听得对方这般说话,季清菱心中一紧,多少聪明都被狗吃了一般,也不敢说话,更不敢行事,只好坐着等着挨骂。 柳林氏木着脸,道:“你且过来。” 季清菱原坐在下首的小几上,其实离得也并不远,听她发话,连忙站得起来,小心挪到柳林氏跟前。 柳林氏候她走得近了,慢慢站起身来,一言不发,只忽然抬起手来,左手把季清菱往旁侧身一拉,右手以手做掌,一巴掌朝着她的身上用力拍去。 季清菱一下被打得懵了,只觉得后臀火辣辣地疼,偏也不敢叫疼,更不敢躲,只好抓着柳林氏拉住自己的左手,小声叫道:“师娘……” 柳林氏却是骂道:“一个小姑娘家,带得几个下人,竟是敢去邕州!你晓不晓得交趾在打邕州!你以为刀剑是糖做的?若是遇得事情,顾五又当如何,我又当如何!师娘从前拿你当眼睛珠子一般疼爱,却是白疼了?!” 她只打了一下,一面骂,一面眼泪却是流了下来,只伸手拿帕子擦眼睛,复又骂道:“素日疼了你这个小白眼狼!好狠的心!说走就走,就喊个下人过来报信!你可知道,你师娘得了消息,多少夜间睁着眼睛睡不着觉,只心中念着你,怕你遇得什么坏事!” 又喝道:“不要叫我师娘,你哪里真当我是师娘了!” 季清菱听得又是难过,又是愧疚,眼泪也跟着落了下来,只伸出手去,轻轻抓着柳林氏的袖子,低声道:“今后再不敢了,师娘莫再生气,我知错了……” 第六百四十四章 得手 上章看到重复的亲麻烦刷新一下,对不住大家,我昨天复制错了,现在已经更新过,抱歉抱歉~ PS:看到亲们都在求十个赞,虽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是可以评论这一行,我来帮你们一个一个点赞^_^ *** 杨义府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伸手把那酒杯接过,口中并不说话,只将酒一饮而尽,手中把玩着那一个空杯,低着头,也不吃菜,只皱着眉头,心事重重的样子。 胡月娘见状,一时也拿不定对方想法,琢磨了片刻,便把交椅往一旁挪了挪,问道:“公子因得何事如此伤怀?却是莫要伤了身体,科考三年一回,今科不中,还有明科,您这般才气,又如此年轻,如何等不得三年?您这个样子,月娘见了,心中……着实沉甸甸的,也不晓得该要如何才好……” 杨义府摇了摇头,道:“同科考无关,乃是我家中私事……” 胡月娘犹豫了片刻,右手中提着酒壶,想要给杨义府面前的空酒杯斟酒。 那酒杯被杨义府拿在手中,半斜着杯身,并不方便倒酒。 胡月娘便伸出左手,将那杯子扶住了。 两人一人握着杯身下头,一人扶着杯身上头,力道自然使得不是同一个方向。 那小小一个空酒杯,虽不过两三寸的大小,也是有些脾气的,哪里肯叫两个人的手在它身上胡乱摸来摸去,很快就“咚”地一声,躺倒在了桌面上。 胡月娘一下没扶稳,那纤纤玉手便碰到了杨义府的手掌中,刚倒进去的半杯子酒也洒了两人一手。 她“呀”了一声,也顾不得旁的,连忙将手收了回来,脸上满面通红,转头一看,却见一旁坐着个老妇,便回头问杨义府道:“公子今日来得这般早,却是不晓得吃了饭未曾?” 杨义府摇了摇头,十分应景地接道:“实在没有胃口。” 胡月娘面上却是要紧地很,忙道:“再如何没有胃口,却是不能不吃呀!若是伤了身,又当如何?公子在京城没有长辈看护,便如此糟蹋自己,着实……着实不妥当!” 一面说,一面转头对着座上的老妇道:“娘,家中厨房里头可是还有什么肉菜?” 那老妇忙应道:“日前公子叫人送来的半片鹿还未曾吃完,那鹿血也在,又有一只活鸡,另有些旁的蛤蜊、螃蟹……” 又道:“我去煮个锅子过来罢!” 说着把手在衣摆擦了擦,站起身来便要朝厨房走。 杨义府图的从来只是年轻的这一个美人,至于她娘,不过当个打扫的粗使下人而已,从来不放在眼中,连客套话都懒得说一句,只由着她去了。 那老妇也乖觉,才走得出去,便将门轻轻一掩,剩下自家女儿同杨义府在里头。 待得人走远了,胡月娘方才道:“公子家事,论理不该月娘插嘴……只是月娘得您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旁的事情帮不上忙,倒也罢了,这等家中事务,若不是厉害的,却是不妨说出来,纵然月娘想不出法子,好歹也能开解几句,好过您这一处闷在心里头。” 一面说,却是把手中帕子轻轻放在杨义府手中,隔着一张帕子给他擦干净手中酒水。 杨义府今次本来心中十分郁闷,被她这样一撩拨,倒也把烦恼事抛在了脑后,只想着如今先松快松快,便把事情半真半假地说了。 他叹一口气,道:“得不得进士,对我来说也不是顶顶要紧,我家中本是行商,只要生意做好了,旁的东西以后再说便罢……只是我爹……他而今管着家中产业,做事情却是好不晓得变通,也不肯将东西交于给我,我家本是各项买卖都做得一些,有几个对家,样样都要过来插一脚,也资财雄厚,不好同他几家硬斗……我想着在后头用些计策,只我爹……食古不化,半点也不肯,只肯照着从前行事……” 胡月娘举着筷子给杨义府夹了一片肉在碗里,却是道:“长辈年纪大了,往往有时候转不过来,只是辛苦了公子,一面还要在下头做事,一面还要顶着上头的胡乱指使……” 这便顺着杨义府给的杆子往上爬了起来。 她在此处善解人意地相劝,又劝菜,又劝酒,杨义府却是并不敢多喝。 他寻这胡月娘,虽然只是为了偷腥,可到底还是个风雅士人,哪里肯学那等坊市间苟合偷情的寻常人一般随意勾搭将就,便每日过来或吃饭,或坐一坐,花了许多心思,要好生享受这等得手过程的美妙滋味。 两个月下来,两人早郎情妾意,只差临门一脚而已。 他品度着这般睡下去,才是真的有滋有味,并不似去那勾栏院中寻个迎来送往的妓伶。 今日杨义府点了卯,寻个机会出得来,一来是估摸着差不多到火候了,二来却是实在有些忍不住了。 他憋了大半年,当中虽然也有偶尔出去打野食,到底匆忙,也不尽兴,又摆了一块肥肉在面前大两月,也不能吃,却又能闻一闻味道,实在是有些扛不住,有心要把事情给做了。 只是若是酒喝多了,一来下午还要回衙门点卯,二来晚间回府,家中那一个腹中月份正大,鼻子灵得很,便是洗浴过后,那酒味依旧难以瞒过。 杨义府便只简单喝了几杯,又与胡月娘坐着吃了一回菜。 过得不久,外头却是有人敲门,原是那老妇抱得一个大食盆进来,将里头许多吃食摆在桌上,笑道:“公子且先吃着,后头正要炖一锅子鹿肉,还要烤半片来,便是做得快,也要一二个时辰,且先与月娘在此处坐着,待我慢慢去做来,夜饭也在此处吃了罢!” 又把一个大碗放在杨义府面前,笑道:“老身看着那鹿血甚好,便做了个羹,这东西甚补,还是给公子吃了,莫要浪费才好。” 一面说着,便寻个借口要去看火,嘱咐胡月娘好生照顾“公子”吃饭,复又退得出去了。 杨义府就着桌上的许多小菜,把那鹿血羹一口口吃了,先垫了肚子,一面装作借酒消愁,却是在胡月娘不注意的时候,将那酒水偷偷倒在衣服上。 他身上穿着的乃是藏青色外袍,便是酒水湿了,也半点看不出来,只满身酒味罢了。 两人一人有心灌酒,一人有心装醉,很快就把一坛子酒喝了个干净。 杨义府做一副不胜酒力的模样,踉跄着站起来。 胡月娘忙起来扶道:“公子却是醉了,此时要去哪里?不妨在里头睡一觉再回去罢?” 杨义府却是并不拒绝,由她搀着往里间走。 眼见就要到得床边,他把手一甩,走个“之”字形去了里头的隔间。 胡月娘还想去搀,见他一边走,一边解腰带、裤头,这才站在外头,不敢擅动。 一时里头传来淅淅沥沥的水声,过了好一会儿,等到声音停了,半日却是不见得杨义府出来。 胡月娘心下一紧,忙隔着屏风叫道:“张公子?” 杨义府没有回话。 她复又喊了几声,见始终无人答应,只好大着胆子走了进去。 一进得隔间,便见那恭桶旁的小几子上躺坐着一个人,却不是杨义府是谁。 她犹豫了一会,转头想要叫人,只是家中除却老娘,只有一个“张公子”从前帮着添置的小丫头,早被自家打发出去买东西了,不知何时才回来,索性自己上得前去,轻轻叫唤几声。 杨义府只做一副醉死的模样。 胡月娘将他扶得起来,口中道:“公子却是喝得醉了,我且带您出去躺一会,歇一歇。” 她到底是个身形窈窕的女子,想要把一个比她高两个头的男子搀得出去,纵然对方有心配合,等到得地方,依旧娇喘吁吁的,身上也出了一层薄汗,正要将人放平在床上时,一个不小心,脚下一软,却是自家先行倒在了床榻上头。 她自己倒不要紧,偏偏手上还搀着一个杨义府,登时两人倒着纠缠在了一处。 胡月娘“啊”的惊叫了一声,红着脸就要挣扎着站起来。 闹得动作这样大,便是死人也要起来蹦跶两下,更何况杨义府还是个活生生的。 他嘴里呼着酒气,睁得开眼睛,正正与胡月娘双眼相对,仿佛说着醉话一般,道:“月娘……” 胡月娘又羞又臊,道:“公子且起来,莫要这样,简直羞煞我。” 说着伸手去推他。 然则这一只手说是推,却是放在了那一处胸膛上,十分欲拒还迎。 两人一个是过来人,一个虽然看起来是个清纯的,然则在男女之事上,知道的却只有比寻常的过来人更多的,一个推拒,一个拉扯,很快就扯在了一处。 杨义府装着醉酒的模样,道:“月娘……月娘……我心中倾慕你久矣……只是家中父母规矩重,娶妻前不好纳妾,不得……不得给你名分,我自舍不得坏你名节。” 一面说,却是一把将胡月娘搂着,嘬着她的脖子亲。 胡月娘的脸红得同那猴子屁股一般,只娇滴滴地道:“公子却是要作甚……” 又去要推开杨义府。 推来推去,两人没有能互相推开,反倒是彼此身上衣裳都越发地少了起来,很快就滚做了一处。 杨义府才吃了那老妇做的一大碗鹿血羹,火气往下坠,简直硬得同鹿茸也差不了几分,在胡月娘身上蹭啊蹭的,蹭得火越发地旺。 两人都有了酒,擦枪走火不过是一眨眼的事情而已。 胡月娘到底还记得自己是个清白女子,到得最后,终于认真大力挣扎起来,道:“公子,月娘……月娘还是处子……” 这话说得却是晚了,最后两个字才落音,杨义府早已入巷,便似那苍蝇进得粪坑一般,畅快得不得了。 他身下一面大动,一面对着觊觎已久的两团白肉又嘬又捏,因吃了酒,又许久未得行事,头一回交代得倒快,几下大力之后,挺尸一般倒在胡月娘身上,再不动弹。 胡月娘等着这一下久矣,她知道男子才尽了兴,有一时脑子里头是想不得事情的,便等了片刻,直到觉出对方又有了动静,还想再来一回的时候,忙抓准机会,捂着脸嘤嘤嘤地哭了起来。 杨义府被一块肉吊了两个月,好容易得手了,果然那滋味秒不可言,又正在兴头上,又才得了趣,倒是有些功夫来调情,一时哄她给名分,一时哄她给衣衫首饰。 胡月娘听得这些承诺,俱是摇头,一面腰腿间使力,把杨义府勾得欲仙欲死,一面嘴上却是哭。 两人翻来覆去滚了不晓得多少次,叫杨义府到得后头,脚都在打颤,终于听得外头一阵脚步声,紧接着那老妇的声音传得进来,问道:“月娘?你去何处了?张公子何在?” 杨义府正在要紧处,哪里能停得下来,果然被人把门一推,逮了个正着。 那老妇见得床上连帐子都不曾放下来,两人赤条条滚在一处,白生生的大腿缠在一处,下头相接之处一塌糊涂,全然不堪入目,惊得脸都白了,叫道:“月娘!” 一面说着,一面扑得上前,偏又不好去拉杨义府,只好拖胡月娘,在她身上拿手狠命大力打着,骂道:“你个蠢的,你娘养你这些年,却是叫你去偷汉子的?!你清白身子没了,将来如何能嫁得好人家?!” 又哭道:“我怎的这样苦的命!我怎的这样苦的女儿!” 杨义府听得烦得很,只道:“大娘,我同月娘情投意合,将来自会给她名分。” 那胡月娘却是道:“我哪里值得什么名分,不过是公子救回来的一条贱命罢了……娘怎的这样人心不足,若是没有公子搭救,我母女二人早已不晓得身在何处,许是早命丧黄泉,如何还能在次坐着吃肉吃酒!娘这说法,好没道理!” 又转头同杨义府道:“公子……月娘这条贱命已是您的,将来当牛做马,为奴为婢,全听您这一处一句话罢了。” 第六百四十五章 抱怨 要攒赞的来评论这一行呀^_^(这个活动要持续到5.15吗?以后我每天在第一行写个1给大家方便点赞吧) *** 杨义府哪里希得胡月娘这一条贱命。 于他而言,这不过是个上不得台面的卑贱之人而已,除却私下睡一睡,没有一样能拿得出手。 不管是为奴也好,为婢也罢,甚至当牛做马,他都懒得要。 杨义府从来是个拎得清的人,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从小到大每一步,都有清晰的规划。 他对自己一贯管束极严。 在何处进学,拜何人为师,娶怎样的妻子,攀哪个档次的岳家,初任官要做什么,再任官要做什么,哪一年要做京官,哪一年要做朝官,他心中都有一杆秤。 乃至同何人交友,与何人应酬,同哪一类人只要面上做到就好,和哪一类人却需要花许多心思、时间去维系,这些他只要同对方稍微接触一下,立时就会有个底。 对杨义府而言,无论人也好,物也罢,除非于他有用的,其余都不值得理会。 马能骑,牛能耕田犁地,丫头也能伺候人,可这胡月娘却是只在府外有用,半点不能露在人前的。 若是给范真娘晓得了,便是这一个妻子好打发,后头的范姜氏也好哄,那一个范尧臣,却不是能应付过去的。 胡月娘这样一个人,不过是短暂的过渡而已,不能长久。 然则这样的话,杨义府却决不会在此时说得出口,至少要等到范真娘出了月子,过上三两个月,才会想办法把这一处的首尾给处理了。 只是无论心中是如何作想,他听得胡月娘这样一番话,着实也忍不住有些飘飘然起来。 ——只要是个男子,见得一个如花似玉的美人儿赤条条地躺在自己面前,梨花带雨,丰乳肥臀,相貌虽然未必顶尖,那身材着实销魂得叫人难以描述。 偏这样一个勾魂摄魄的,还一心一意都是自己,口口声声说“全听您这一处一句话”,谁人又能拒绝? 除非是个太监!不!哪怕是个太监在此,也会把持不住罢! 胡月娘表了态,杨义府还未来得及回应,却听对面的老妇捂着脸,跌足哭道:“你这女儿!你只管不要脸罢,我是再没有你这样的女儿!本以为是个好的,却是同你爹一个德行!” 一面说着,半点不理会杨义府,跌跌撞撞哭着往外头去了。 走到门外,便是哭着却也还不忘把门给顺手掩了。 一时屋中只剩杨、胡二人。 胡月娘满脸是泪,并不要杨义府安慰,只一抹眼睛,咬牙爬得起来,仰着头道:“ 这一回全是酒水上头,同公子并无干系……月娘……月娘也是自愿以身相许……” 又道:“我娘想得左了,等她醒过神来,自会晓得她做了错事,公子莫要怪罪她。” 说着说着,眼泪又掉了下来,哽咽着道:“我给公子穿衣罢……” 这便下床去寻杨义府掉在床脚的衣裳。 她赤着身子,不晓得是因为哭泣还是其余原因,行动间肩膀微微颤动,带着胸前一对晃晃悠悠。 想是察觉到自家赤身裸体,胡月娘便自床上扯了一幅被单,把前头遮住了。 然则她遮了前面,却是忘了后面,等到弯腰捡拾时背对着杨义府,正正把后头露在他面前。 杨义府久旷之身,虽然方才已是纾解了两回,可他年富力强,又吃了一大碗鹿血羹,哪里禁得起这般无心诱惑。 他面前那女子,蜂腰肥臀,比起寻常女子要略胖上三分。 本朝总以为女子风流,要以袅袅婷婷、弱柳扶风为美,可杨义府过来人,却是知道这女子要略为丰腴才最好,他见得胡月娘如此身体,忆起片刻前滋味,津液立时就自舌根泌了出来,忍不住咽了口口水。 等到胡月娘捡起衣裳,走到床边要给他穿里衣,杨义府便一把将她的手拉着,道:“月娘,我与你情投意合,虽是而今不能给你名分,将来回了大名府,却是不会把你丢下,自会带得回去,留你在身边……以后有了机会,定要抬你做二房,绝不负你……” 又道:“你娘是担心你将来归宿,我虽会娶亲,可心中也当有你一席之地,等你见得她,便把我之心思说与她听,好叫她知晓,你并未托付错人……” 胡月娘嘤咛一声,叫道:“张公子!” 杨义府心中仿佛被那母鸡的尾毛轻轻拂过,又瘙又痒,不由自主得伸手把胡月娘搂了,一手拉开她挡在面前的被单,一手探得过去,搓捏着她的胸,道:“怎的还叫我公子……” 一面说着,分开胡月娘的腿,这便提枪上阵起来。 房中登时水渍声不绝于耳。 胡月娘一声娇,一声嗲,先是哭,再是小声骂,骂得杨义府越发激动,等到后头,那骂声也歇了,却听她娇声喊道:“夫君且慢些,奴家才是处子……” 外头日头正中,两人却在屋中被翻红浪,从床头睡到床尾。 胡月娘虽是初次,样样却都是主人行事,俱以客人为先,半点不嫌脏,只要杨义府高兴,当真是什么事情都肯做。 从前杨义府与范真娘敦伦也好,出去打野食也罢,哪里享受过这等待遇,半日下来,只觉得这一个小娘子救得着实太值当了,一时竟是隐隐约约生出一个念头,有些不舍得将来把此人扔了。 白日偷欢,从来只觉得时光如飞梭。 两人覆雨翻云,色饱人足,一时起得来,却见外头摆了一个锅子,下头还烧着炭,里头汤汤水水正咕嘟咕嘟沸滚,又有羊肉、鹿肉,又有各色炖菜,恰好垫肚子。 估着时间差不离了,杨义府便把守在院子外头的下人唤了进来。 对方是自蓟县跟过来的旧人,更是杨义府的亲信,此时手中捧着一个包袱,扫眼一看,见胡月娘目含春水,一张脸娇滴滴的,行动间有些局促,又与杨义府黏糊在一处,哪里还不晓得这一回终于成了事。 他是个醒目的,也不亲自动手,只把包袱递给了胡月娘,低眉顺眼地滚得出去,不忘把门拉了。 胡月娘扶着腰接过,打开一看,里头是一套簇新的官服。 她何等精明一个人,趁着把那包袱放下的时候,转头看了一眼床榻——果然这一套新衣裳,同杨义府穿来的那一身如出一辙,连腰带都是一个样式的。 她只做不知,含情脉脉地把那新一套官服给杨义府换上了,又道:“夫君,原来那一身衣裳上头尽是酒味,不若且留在此处,等我给你洗干净了,再带得回去罢。” 杨义府饭饱色足,本来整个人正在余韵之中,听得她这一句,却是立刻就反应过来,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拉着她的手道:“好叫你知晓,你是我的妻,却不是给我洗衣做饭的。” 便把那外头仆从叫得进来,喊对方将衣裳全数收拾了,等到确认样样齐全,没有一样剩在此处,便是半只袜子、半根腰带都带上了,才与胡月娘嘬着嘴巴,拉着手黏得到了门口,两相分别。 他这大半日只喝了一杯酒,又吃了不少肉菜垫底,还喝了鹿血羹,与胡月娘滚过之后,更不忘洗过一回澡,用的皂角都与家中惯常用相同——都是杨士瀛皂坊里头的檀香味的皂块,从头到脚,便是叫狗来闻一遍,都嗅不出半点问题。 等到出得门,不忘左右探看一番,见得路边没有人影,才翻身上马,与仆从一同匆匆赶往衙门,进去露了个面,早到了放衙时候,才慢悠悠地回味着那下午的饱足感,打马往家中而去。 *** 因范真娘月份大了,杨父、杨母却是俱不在京中,只在蓟县,杨义府便早早同范姜氏、范尧臣通过气,将妻子送去了范府里头,求着岳母娘照看妻子,自家也趁机一同搬得进去。 范姜氏不晓得其人用心,还以为女儿找了好夫家,这一个郎君着实晓得体恤,纵然听得范尧臣多少不满,也并不往心中去,只觉得自家丈夫挑剔甚过,一味把女婿当做下手看。 这日杨义府回得府,范尧臣照旧还在衙署之中——他是参知政事,虽然早不是大参,可一向得赵芮器重,手头事务只多不少,再兼他又是个做事顶顶认真的人,自入了朝,几乎从未按时下过衙,在家中吃饭的时日更是寥寥无几。 范家几个儿子都已经外放做官,原还有个小儿子留在身边,上一回范尧臣遭贬的时候,找个机会也一并安排外任了,几个女儿更是尽皆出嫁,随着丈夫在外为官,眼下还在京中的,不过是小女儿一家而已。 范府厨房里头早准备好了晚饭,只等着杨义府回来。 因家中人口不多,便不再分席。 一顿饭吃下来,杨义府对着范真娘嘘寒问暖,自家几乎没吃多少,只时时照应自家夫人,哪怕见她多咳嗽一声,都紧张得不得了,到得最后,等到范真娘吃饱了,他才随意夹了几筷子菜,把一小碗饭吃了,这便算应付过去了一顿。 范姜氏看着女婿,再比着丈夫,越发觉得这女婿哪怕有许多毛病,疼自家女儿这一点,便能把所有问题都盖了过去,只忍不住道:“义府,你白日在外头忙了一日,回来也要多吃点,你架子这样大,吃这样少,哪里要得!” 杨义府便笑着道:“是义府的不对,倒是劳您记挂,只是这两日天时太热,我心中又总挂着真娘……” 他一面说,一面转头看了一眼范真娘,面上虽是依旧带着笑,那隐隐含着的担忧之意,却是溢于言表。 又道:“我心中总挂着真娘,着实有些茶饭无味。” 说着伸出手去,在桌子底下拉住了范真娘的手。 范姜氏哪里看不出小两口在做些什么好事,只是女儿同女婿感情好,这是千金难求好郎君,她自是只有高兴的,便找个理由回了屋,自忙其余事情去了。 一时剩下杨义府扶着妻子回了房,他细细问了这一日范真娘的作息,一面交代她许多话,一面又叹道:“真娘着实辛苦了……” 范真娘心中熨帖得不得了,笑道:“生儿育女,本是女子本分,我哪里辛苦,只夫君日日在朝中办差,才是辛苦。” 她说到此处,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问道:“夫君,上回爹爹回来的时候你不在,他叫你这几日找个空档,去书房寻他,有话要同你说。” 杨义府原本面上还带着笑,此时却是慢慢收敛了起来。 范真娘身上有孕,正是情绪极敏感的时候,见得杨义府这般反应,很快便察觉出来,不由得问道:“怎的了?可是有什么不妥?难不成爹爹又有哪一处为难你了?” 她嫁给杨义府数年,这个丈夫从来挑不出毛病,相反,虽然原本在家时她也十分得范尧臣疼爱,可一直知道自家这个爹爹不是容易伺候的,是以一旦丈夫同父亲之间起了分歧,范真娘下意识就觉得是父亲为难丈夫。 有这样想法的不止她一个人,便是范姜氏也隐隐被带了起来。 杨义府却是犹豫了一下,只摇了摇头,笑道:“并不是是什么事情。” 范真娘哪里肯信,却是追问道:“夫君,你休要瞒着了,若是你二人里头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不妨同我说一说,我而今肚子里头也有一个,爹爹看在我同腹中孩子的份上,并不会怎么计较,许是还能在中间说和一通,想想办法。” 杨义府叹息一声,道:“当真无事……只是前一阵子广南那边打仗,因黄大参同岳父争得厉害,我便给岳父出了个主意,想是那主意出得不太妥当,岳父多少对我有些意见。” 又掐头去尾把那主意说了。 原来当日交趾退兵,邕州、钦州、廉州要重建,自然少不得需要朝中从各地调拨物资过去。杨义府见范、黄两党吵着想要抢功,斟酌了良久,还是同范尧臣提议,叫他莫要太过着急帮着催物催资,也不需拖延,只此时随着下头人按着从前的进度走——其实也没有耽误事,只是不催而已。 这般一来,广南那一处自然会慢一些,其实并不耽搁什么大事,却是能留着不少功劳,给范党中人去了再立,有了对比,更容易看得出来范党人的厉害。 他出这个主意,说得出口时已是小心再小心,然则只一开口,试探的前头话语才出口,便见得范尧臣面色有些不对起来。 杨义府何等机敏一个人,马上闭了嘴,不再往下说,还把话题岔开,可自这一日之后,原本范尧臣自朝中回府,哪怕半夜,也常常把这个女婿叫到书房耳提面命,教授许多事情,却是再没有了。 第六百四十六章 待召 求赞的来戳这一行^_^。 *** 范真娘向来知道自家父亲性子执拗,行事常常不近人情,正因这一点,从前老家的族人、亲友没少渐渐由此同他生分的。 听得丈夫这般说,甚至进一步确认都不用,范真娘就在心中把责任给盖在了父亲头上,只是为人子女,到底不便言说长辈不是,她一面安慰丈夫,一面暗暗记下此事,打算等杨义府去寻过父亲,若是两人依旧和解不开,自家便要亲自出马,想办法劝一劝那个犟爹。 两人坐着说了半日话,杨义府便牵着范真娘的手,感动道:“真娘,有你这般贤妻,当真是我之幸事!” 说着又伸手去摸了摸范真娘已经挺得高高的肚子,道:“等到咱们儿子生得出来,不妨去请岳父赐名罢。” 范真娘月份大了,行动早已十分不便,坐着说了这许久话,其实并不舒服,早想去榻上躺一躺,只是自数月前开始,她便与丈夫分了房,其实也十分想与其亲近,此时见得杨义府挨得过来,顿时改了主意,不愿再动,口中笑道:“不必待得生出来,夫君下回去书房找爹爹,便可将此事同他说了,早早把名字取了。” 夫妻二人在此借着儿子的话题,又说了好一会话。 杨义府体贴入微,字字句句都把妻子放在极重要的位子,听得范真娘心中极是高兴,一时却又有些内疚。 她看着丈夫极英俊的一张脸,忍不住道:“夫君,当真是委屈你了。” 又道:“你我二人分房这样久……若是……你有没有其余念头?” 先不论当初娶这一位还是大参女儿的女子入门时,他早在范氏夫妇面前承诺过,今生今世,定是忠贞不二,绝无妾室、通房一说,再一说,便是当日没有做这个承诺,杨义府这大半年都撑过来了,他如此精于算计的人,又怎的会在最后几个月功亏一篑? 更何况他早得了胡月娘,今日才在那女子身上行过事,早已身心舒畅,五肢通达,眼下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哪里肯、又哪里有能耐在此翻船,便立时正色道:“夫人切莫再说这事,我心中只你一人,并不是那等好色无耻之徒——你如此狐疑,将我为人置于何地!” 范真娘又是惭愧,又是欢喜,忙道:“是我的不是,正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连忙认真道歉认错。 杨义府这才摆着架子原谅了她这一回。 两人说了这样久,外头天色早已黑了,范真娘腹中有了胎儿,十分渴睡,早打了许多个哈欠,杨义府见状,便扶着她进得内室,一面叫下头人进来给妻子擦身,一面就要去书房寻范尧臣。 他才把人放到床上,半侧着身坐在床榻上,正要与范真娘说几句好听的话,不想此时天气太热,那衣襟贴着颈子略有些歪,却是露出肩颈处的一道红痕来。 范真娘本来已是昏昏欲睡,无意间见得那一道痕子,心中却是咯噔一声,立时吓得醒了,忽的抓住杨义府的手,一面去揭他的衣襟,一面问道:“夫君,你这一处怎的了?” 杨义府顿时毛骨悚然,只一瞬间,背后便渗出了一层冷汗,胸膛那一颗贼心更是砰砰作响,耳朵里头轰隆隆一片。 ——他背上有什么? 白日同那一个滚了半天,还能有什么! 大意了! 他心中后悔不迭。 早知如此,便该更小心才是! 已是十分注意了,偏偏太久没能松快松快,一时在那极要紧的时候松了警惕,竟是给那女子在他后背抓了几道。 他脑海里顿时闪过胡月娘那十根手指上头才长了个尖尖,涂成淡淡粉色豆蔻的指甲,忍不住身上一个激灵。 幸而不是咬痕,还能想法子! 他脑子里头飞快地转着,嘴巴却是比脑袋快,下意地识脱口回问道:“哪一处?是不是有蚊虫的咬痕?”口气中是三分的烦意,又带着三分的磊落,其余全是不放在心上的从容。 说着,他十分自觉地把肩头上的半边衣襟往下拉了拉,半转过身把皮肉给妻子看,复又问道:“咬得厉不厉害?” 再皱着眉头道:“衙署里头年久失修,闹了好几回了,四处都是蜘蛛、蚊虫,眼下又是端午,五毒之物遍地爬,日间我就觉得有东西翻得进衣裳里头,只觉得痒,便伸了手去抓挠,你且帮我瞧瞧。” 杨义府这般坦荡荡,范真娘见他如此反应,本也只是有些狐疑,此时心底里已是十分动摇起来,觉得自家实在是太过小题大做,一惊一乍。 不仅丈夫,从前便是爹爹回来也多此抱怨过朝中的衙门常常年久失修,也无人去修葺,几十上百年的房舍,不但多蚊多虫,常常还漏风漏雨,有时候外头下着大雨,衙署里头就下着小雨。 自古官不修衙,因那修衙的银钱往往不是从朝中讨要,就是得从公使钱里头出。 前者年初递得上去,未必年尾能把银子拨下来,这便算了,还极容易引得人在后头弹劾,说骄奢纵欲,浪费民脂民膏,而后者则会被人盯着说从中贪墨,等到修好了,点头的那一位也任官期满,要换地方了。 花了钱,又要背责任,自家还享受不到,谁人愿意做这等吃力不讨好,全然是枉为他人做嫁衣的事情? 正是这般,大晋无论京城部司也好,外地州县也罢,处处的衙门都是破破烂烂的,有些地方甚至大梁都有些朽了,只要那房梁不曾塌,官员们也只会战战兢兢躲着走,不去理会。 范真娘一来一向觉得自家丈夫靠谱,二来也知道衙门里头却是虫蚁常见,少不得先入为主,当真以为是什么蚊虫咬的。 她半撑起身子,凑头去看了,自见丈夫肩膀上露出来的地方一道长长的红痕,倒是不曾见血,只是发红,还有些微微发肿,实在心疼,一面叫着下人进来,去找范姜氏找蚊虫、蜘蛛叮咬的药膏,一面对着杨义府道:“明日我给你几个香囊去,贴身配在身上,再带些菖蒲、艾草,把公厅里头熏一熏,莫要再遭了这样的苦楚。” 又道:“你自家的皮肉,使力时也不会轻得些力道!都要被抓得破了!” 杨义府做戏做全套,犹自伸手去抓,道:“痒得紧!” 又道:“我还未曾沐浴,一会我去书房,叫下头小厮帮着上药便罢,你先睡罢,你肚子里头还有一个,一大一小才是要照应的,我这点小事,哪里就得你来操心了,莫要误了时辰。” 果然又安抚了几句话,把范真娘哄得睡了,这便出得门,往书房而去。 等到晚间洗澡,他拿蜡烛擎着镜子,又对铜镜照了——后背上头还有两道抓痕,只这抓痕却是在背部上头,方向、痕迹也十分明显,如果再用自家抓的理由,却是怎的也不可能抓出这等方向的。 他登时暗叫侥幸,只觉得幸而自家应对得宜,否则叫范真娘一心要脱了衣衫看后背,便再找不到理由敷衍过去。 自挨了这一回险些露馅,杨义府便越发小心谨慎起来,为了做得真,等到后背的抓痕好了,他还特意去寻了虫蚁放到背上逼它们咬得几口,又伸手自在背上一通乱抓,找得机会回去找范真娘帮着上了两回药,一面讨她心疼,一面把这件事情做实了,再不留半点后患。 此后,他不仅出入极仔细,每每在桑家瓦子那一个外室处也要数着时辰,并且还要没有半点规律,免得被有心人留意上了,至于行事时则是更细致,他声称不爱脂粉味道,会会见面都要让胡月娘将面上胭脂水粉都洗了,又总抓着她的手,生怕哪一时又被不小心抓出痕迹来。 然则这般小心翼翼,偷偷摸摸,反倒叫他更觉有滋有味,竟是生出一股子背德的刺激感来。 至于那胡月娘,实在是个尤物,不但身娇体软,简直就是生来给他睡的,还极为听话,他叫做什么,就做什么,刚开始时到底是个处子,还有些放不开,跟得久了,当真是从头到脚,样样都给他调教出来了,伺候他伺候得怎一个舒坦了得。 再兼那胡家老娘,开始还要哭着出门,口口声声说“造孽”,过几日再去,便想得开了,起先只有些扭扭捏捏,到得后头,得了几匹好布料,又得了不少银两,也开始公子长,公子短的,时时围着他打转。 自此,因范尧臣近日忙于政务,回到家中往往都过了子时,睡不得两个时辰就要起来准备上朝,实在没空去管这一个女婿,杨义府虽然着急,也晓得急不来,一面时时盯着岳父行踪,一面又把自家日日行程都排得满满的,又要在范府里头对着妻子做一副体贴丈夫的样子,等着头一个孩子马上瓜熟蒂落,又要对着范姜氏做一个好女婿的榜样。 白日到得衙署里头,见了上峰,便仿佛所有要紧差事全是他一个人做的,其余人不过帮着打下手;见了同僚,更似乎个个上峰都给了他许许多多额外的差事,桩桩件件都要紧,他半点不得空闲。 便是这般,他也总能一日两日里头就抽出一整段时间来,去那桑家瓦子处“给上峰外出办事”,简直是忙得分身乏术。 他与胡月娘睡了这样久,半点自家情况都不显露,只当真扮作一个来京进考却又名落孙山的商家子,家中颇有些资财,在京中有一点需要打理的小产业。 胡月娘倒是半点也不问,他说她就听,他不说她就不问,当真把自己当做一个为奴为婢的,也不求名分,也不求金银,仿佛心中只有这一个救命恩人,简直是安分聪明到了极处,无论平日里头说话、行事,乃至样样贴着他的心。 杨义府自娶了范真娘,哪怕对方性子也还算和气,到底那是范尧臣的女儿,从来又受宠,他只有顺着她,哄着她的,纵然心中知道有舍总有得,没有付出,总难得到回报,然则成亲这样久,他耐着性子哄了这许多年了,也未曾从范尧臣那一处得到大好处,反倒因为这一个参知政事女婿的身份,吃了不少带累。 他面上丝毫不显,心中却是满满不平无处发泄。 家中是一个常常发些小脾气,又暂时起不到什么大用处,还要叫他花力气哄的大肚婆,说不到两句话,便要去里间如厕一回,还常常动不动就莫名其妙地抱着肚子哭,本来就只有三分的相貌,这肚子一大,脸面又黄,更是半点都不好看了,说是狗尾巴草,都还要少上三两分的摇曳。 对比起来,外头却是一朵娇滴滴媚丝丝的虞美人,如何取舍,傻子也分辨得出来。 哪怕在杨义府心中,两边的地位全不可比,只要范尧臣在一天,他便会把这一个好女婿的样子做一天,在面子上,会叫无论是谁,都挑不出半点毛病,只是这却不妨碍他更愿意享受胡月娘的伺候。 享受得越久,他就越觉得有些舍不得。 ——这样的解语花,只把玩上三五个月,想来还腻味不了,如此丢掉,着实有些可惜了。 他行事这般谨慎,只要把得好了,应当是不会被发现的! 这般想着,杨义府便也不着急早早把人打发走了,打算等腻了再另行打算。 *** 杨义府忙私事,范尧臣忙公事,顾延章却是也闲不到哪里去。 他甫一回京,便打自家先生处知道了朝中的打算。 对于顾延章的新差遣,有两个去处可能性最大,一个是秘书省,另一个则是任他做京畿提点刑狱副使。 第六百四十七章 遇见 来戳我右边的本章说点赞呀→→ PS:这章正在修补后半部分,亲们可以明天早上起来再看。 *** 京城虽然不似邕州那叫人难受的湿热,却又有另一种燥热。 郑时修跟在一名小黄门身后,沿着回廊朝崇政殿匆匆而去。 夏日天热,他本在公厅之中办差,忽然被天子召见,自是急急而行,不多时,便走出了一头一背的汗。 虽然来宣召他的小黄门什么都没说,郑时修却多多少少能猜出几分天子此回乃是因何召见。 他心中并无半点忐忑,只把右手探进左边袖子兜里头摸了摸,等确认其中放着的的折子没有半路遗失之后,才把一颗心心放回了肚子里。 行到崇政殿外的屋檐下,那小黄门站定了下来,转头对着郑时修道:“郑御史请稍待。” 说着行了一礼,这便朝殿中而去。 郑时修立在原地,等着里头通禀,脑子里头还在想着一会进得殿中,一旦天子问起来,自家待要如何回话。然则没过多久,进去的小黄门却是出得来,对着他道:“请您到偏殿等一等罢。” 一面说着,一面在前头带起路来。 郑时修面上不露声色,心中却是忍不住狐疑起来。 先前召见自家的时候,还十分着急的模样,这才刚过多久,竟是就要打发到偏殿等着了? 他时常出入宫廷,自然知道一旦要去得偏殿等候,便不是片刻功夫就能得面见天子了,等上一个时辰算是走了好运道,若是遇得不好,在里头坐个半日才能陛见也是极正常的一桩事。 郑时修不由得转头看了一眼大门紧闭的崇政殿,猜想着里头当是哪一位相公在,又想着是不是朝中哪一处出了要紧的急事,是以特插在了自己前头,一面想着,复才一面跟在那黄门后头往偏殿走去。 那一处地方与其说是偏殿,不如说是偏厢,不过是个小小的茶歇室而已,里头摆着四五张交椅,专给等候天子召见的大臣暂歇。 郑时修进得里头,却见当中已经坐着两人,皆是生面孔,本来正互相应酬说话,看他进去,便一并住了嘴,起来行礼。 他身在御史台,虽然官品不高,权职也不重,可一来御史之责,本就是纠察百官,风闻言事,哪怕还是微末之官,依旧能挺直背脊,站在朝堂之上与两府重臣力争;二来他自得官后,一直都极得天子器重,一路褒奖、封赏不断。 如此顺风顺水,后头还有天下之主撑腰,纵然数年当中遇得些微坎坷之事,可尽皆已是轻松跨过,再兼他从来都是宁折不弯,嫉恶如仇的性格,自然就更养得行事横冲直撞,少有考量后果起来。 平日里头见了高官,他都十分冷淡,不想叫人说自己巴结重臣,此时见得两个生面孔,实在也懒得理会,便拱了拱手,略点一点头,自报了姓氏,就算回过礼了。 郑时修年纪轻,身上穿的又是绿袍官服,看着着实不像什么高官。 对面两人先还想拉他说几句话,见他爱理不理的样子,皆是有些不悦,也不去用热脸贴他的冷屁股,两个人便自家说自话去了,剩得郑时修一人寻了张离得远的椅子坐下,又把袖中的折子翻出来细细重看了一遍。 那折子乃是副本,正本早已递上天子案头,从头到尾,都是郑时修字斟句酌,花了小半个月才整理写就的。 里头主要是弹劾三桩事,一桩是泾州知州宋普盗用、滥用公使钱共十六万贯,不但用于宴乐,还擅自犒赏诸部属羌,又巧立名目,将其套用出来赠于亲友。 另一桩是弹劾粮料院、都磨勘司中的两名官员尸位素餐,任由京都府衙中胡乱支应钱物,只有三司开具的凭证,未有都凭由司中审核盖印,便一个给领取物料,一个给复审通过,不曾查出错来。 这两桩虽然要紧,却不至于叫他紧张,真正麻烦的是最后一桩。 ——弹劾学士院众官“监主自盗”,滥用公款,宴饮聚乐,狎玩妓伶。 郑时修把自己折子最后一部分看了又看,手心已是渗出汗来,心跳得也快了两分。 虽然在御史台中不到三年,可他见识已经不少,对朝堂形势自然也有自家的一番见解。 从折子递上去的那一天起,他就知道只要天子不强行将此事压下来,他这一回弹劾,势必会引起朝中的轩然大波。 学士院从来不是什么引人注意的地方,其中并没有多少油水,也无什么权势,把里头的纸张拿出去倒卖,每月赚个几十贯钱,用于宴饮做乐,狎玩妓伶,与前头第一件盗用、滥用公使钱十六万贯的数目压根不在一个层级上。 然则这一回主事的是杨义府。 范尧臣的女婿。 郑时修无意掺和党争,他也不需要掺和党争。 他是天子信臣,他是御史,他要做的只是维护朝廷的纲常,维护天子的权威而已。 可不知道便罢了,一旦知道了这事,他却做不到装傻,他的性子也容不下他装傻。 弹劾的官员是自己从前的同窗,也是多年的友人,两人相交甚密,郑时修不是没有犹豫,然则那犹豫却是极为短暂,并不能阻止他的行事。 这半个月以来,他搜集着证据,拟写奏章,也知道这事当中少不得有黄昭亮一党的推波助澜,自己也许已是被对方算计,当做用来打击范尧臣的刀斧。 可是他绝不会因为这个原因,就置之不理。 纵然是被有心人盯上,可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如果杨义府不是当真有问题,不是当真行事不检点,不是当真犯了罪,便是再多黄党人日日贴身跟着他找错,也没有任何用。 既是犯了错,便当要受罚。 哪怕这人与自己是好友,也不应超脱此列。 至于后头会因为这一桩事情被牵扯成什么样子,却不是他考虑的范围了。 那要看天子的意思。 郑时修一面低头默念着奏章上头的证据,已是读得几乎倒背如流,便把那折子重新放回了袖子里头,正要好好闭目养神,养精蓄锐,待得一会进殿,好向天子一一历数弹劾,却是偶然听得不远处两个正在此等候的人的抱怨声。 “考功司的那一位新上任,着实手辣心狠,硬生生压着我在亳州三年,本来去岁就能回来述职了,偏说我场务课利不足,也不晓得怎么查的,说我十分亏七厘,罚了我两个月的俸禄——罚俸便算了,还要展磨勘!只差把我给磨死了!” 另一人道:“谁说不是呢,你倒好,还是在亳州,却不见我是个什么地方……” 两人口气十分熟稔,仿佛多年前就认识的友人一般。 郑时修本来无心偷听,只是此处地方狭小,却是叫他想要忽视那声音都做不到,只有一声声交谈钻进了他的耳朵。 又坐了片刻,他终于把两人的情况给摸透了。 却原来这两人是同乡,一个任官六七年,一个任官四五年,而今俱都未能转官——朝官自不必说,连个京官也没混上。 只是两人原本就互相识得,从前关系还不错,谁知今日进宫述职,竟是也遇上了,从清早等到此时,已是等候了足足三个时辰,言语之间虽然不敢对天子有什么怨言,可那口气里头暗搓搓的意味,却是人人都听得出来。 一人暗酸自己位卑权寡,能力不足,自然不得重视,只有其余位高权重的人能在里头,一人便接说不必妄自菲薄,将来自有你出一头地的机会。 两个庸碌小官,也未有什么经历,刚进宫时还战战兢兢,全身虚汗,可等着这大半日,却是人人等得又急又燥,比起坐着无事发呆,自然是说得嘴响,点评时事更有意思。 开始他们还会把声音压低些,到得后头,有时候已是忍不住越说越大,议论的东西也从自家这几年在任上的政绩与升迁的不顺,转移到了才过去不久的殿试上头。 “今科一甲好像蓟县没出几个。”一人道。 另一人则是颇有些幸灾乐祸地回道:“天道轮回,上一科出得太多,把蓟县的风水都给搅坏了,自然今科便弱了,比起蓟县,果然还是国子监稳当……” “好似头三名有两个是国子监中的监生,另有一人是邕州出身?” 另一人便嗤笑道:“哪里是什么邕州出身!也只有你去信!自从上科那顾延章靠着延州籍贯得了状元,后头人人都有样学样起来,却是开了个‘好’头!比起咱们在京城考发解试,辛辛苦苦挤那几个名头,他们这些投机取巧的,却是轻轻松松便能进京省试……” 那言语之中尽是讽刺之意。 一人便叹道:“那顾延章靠着状元及第,如今已是做得一州知州了!” 另一人便道:“钦州知州!有什么好做的,叫你去做,你肯做?我倒是觉得他们那一科,状元郎最不得任用。” 又道:“你算一算,那一科中其余人不算,单是从蓟县出来的三个,却不是甲次排名最好那一个,差遣最差?” 另一人想了想,道:“做御史那一个便罢了,靠天吃饭,谁比得过!只是学士院那一个,却是未必罢!” 前头那人就笑道:“你却是忘了他那岳山姓甚名谁?” “自有人盯着,不好乱动。”另一人把右手伸得出来,比了一个大拇指,暗示黄大参,又道,“还是御史台那一个好,想来用不得都久,就能入翰林了罢!” 郑时修听得两人议论,忍不住大皱起眉,正要出声打断,却是听得外头忽然有人敲门,紧接着,一人便走得进来,其人身形高大,行动从容,那一张脸,却是十分熟悉。 第六百四十八章 议事 求赞的亲戳这里^_^。 正在修,晚点看。 *** 等了足足半日的两名准备述职的州官没有被召见,被急急宣召而来的郑时修没有被召见,反而是才偷偷回京不到两天,既没有到中书报道,手上亦没有任何差事的顾延章后来而居上,给先行带入了崇政殿。 将这样的安排看在眼中,那两名回京述职的州官,面上都有些难看起来。 碍着郑时修就坐在一旁,方才又与顾延章十分亲近的样子,不晓得是什么关系,那二人也不好当着他的面埋怨什么,只互相交换了一个恼火的眼神。 一人小声道:“再是状元郎,也要讲究先来后到的罢!” 另一人则是从鼻孔里“哼”了一声,道:“也不见穿上绯袍!不过穿着一身绿,什么德行!” 两人声音都不大,偏偏又不至于小到叫一旁坐着的人听不见,最后那人说完,一时忽的反应过来,这厢房里头自家二人都不过是九品官,均是穿的绿袍,这一回骂,却是把自己也给捎上了,一时嘴巴张着,与身旁故人对视,两人面上尽是尴尬。 郑时修却是懒得理会那二人,只当自己什么都没有听见。 ——再如何在好后头酸来酸去,到头来,说不得还是要最后一个觐见……何苦要这样多废话,倒不如省省力气…… 要知道,话说得越多,口也就越干,下头黄门却是没那等功夫时时进来照应着,这大夏天的,待得茶水喝完了,除却忍着,哪里还有其余办法可想。 若是一不小心突然被召进殿中,一时腹中积水多了,难道还要同陛下请个罪,出去找个恭桶吗? 想到这一处,面上虽然不动声色,郑时修心中已是忍不住偷笑起来。 他一个人在此干坐着,袖子里的折子早倒背如流,也无其余事情做,倒是怪无趣的,便端起一旁的茶盏,慢悠悠品起茶来。 揭开盖子,那里头已是一点热气也无,宫中用来敷衍臣子的茶叶自然不会是什好货,茶水一冷,喝进去一嘴的苦涩。 他半侧过身,一面就着对面那两个官员颜色丰富的脸,一面少少地喝着那苦嘴的茶水,竟是品出了几分回甘之味来。 嗯……赤橙黄绿青靛紫,也是两道值得赏看一番的彩虹了。 *** 郑时修虽然不清楚前因后果,可他到底也做了两年的赵芮亲信,多少都能推测出,这应当是殿中天子与诸位重臣正商议广南战事。 朝中熟悉广南情况的大臣并不多,便是有几个曾经在桂州、邕州任过官的,可那少说也是一二十年前的事情了。 都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时间都过去了这样久,广南又于十余年中屡次历经战火,说一句难听的,从前种着水稻的田,如今都不知道是在长草还是在长菜,而枢密院中最熟悉广南情况的杨奎已然身故,陈灏正在镇守邕州,至于其余官员,也有不少正在坐镇其余州、路军情重地。 遇得这样青黄不接的时候,也怪不得要着急把才从邕州回来的顾延章给召进宫中问询了。 与自己要弹劾的事情比起来,大晋讨伐交趾的军情大事自然要重要了不止一点半点,想通了这一桩,对自家被扔在一边坐冷板凳,郑时修便也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了。 一旦顾延章进得殿去,问得起来,想来定是不仅仅限于广南、交趾军情,多半还要交代些有关州城重建、抚济难民的底细,说不得还要多问问疫病情形,这般一问一答下来,没有一二个时辰,应当是出不来的。 也不晓得天子与两府重臣,会问延章什么,这一回,又会给他任什么官…… 一面想着,郑时修一面喝着茶,倒是觉得时间没有那样难过了。 *** 郑时修的推测并没有出错。 崇政殿中,确实是天子赵芮正与两府重臣议事,然而他召见顾延章进宫,却全是阴差阳错。 一个多时辰以前,坐在崇政殿中的赵芮只觉得脑壳里头砰砰地响,仿佛有几个人在他的脑子里扎了根,轮着敲锣打鼓一般,一时一刻也不停歇。 下头的枢密使郭世忠正据理力争道:“陛下,交趾要打,可国朝却也不能不顾!潼川、雅州、泸州接连生乱,大理也隐隐有动,抚州更是才平息下来,必要兵卒驻守,至于秦州……向来都是要害之处,如何能够轻忽!而今已是将荆湖厢军调往广南,保安军也抽了一万,镇国军是决计不能再动的!” 他顿了顿,立时又道:“交趾必要征讨,可却不能为着征讨交趾,而将北地、西地置于脑后!须知秦州的藩人、夏州的蛮子,另有真定,抚州,哪一处的蛮夷都不是吃素的!更何况自去岁裁撤了广信军之后,延州、川蜀几处本来就兵力不足,一旦兵力弱了,前头交趾还未曾有信回来,后头若是被人趁虚而入,又当从何处调兵!难到要把行到富良江的大军从交趾给叫回来吗?!” 郭世忠话刚落音,立在一旁的范尧臣便道:“枢密此言差矣,自杨平章回朝,延州已平,北蛮壮力十不余三,便是有心来犯,也无力调用那样多兵力,上回说要从保安军、镇国军中抽调三万兵力南下,周青也并未有他言……” 他话说到一半,已是被郭世忠打断道:“周青未有他言?怎的我看的却同参政全不相同?周青在前次上折中虽然并未反对得厉害,可后头附上的延州兵力排布图里头,若是按着排布了,便是半个兵都不剩,哪里来得人给你调往广南?” “枢密!延州并无要紧战事,如何能用从前与北蛮对战时的排布来分派兵力!”一直立在一旁不出声的黄昭亮却是突然站了出来,不仅如此,还旗帜鲜明地站在了范尧臣这一处,“从前延州外有北蛮十数万兵力,按着那般布置,自然没有问题,可是时至如今,北蛮国力早已贫弱,再用那样多人戍卫延州,是否不再妥当?!” 又道:“不单延州,便是抚州、吉州,这两处虽然从前有过乱事,可一来祸首范炯已然伏诛,余党依已伏罪,其中百姓不过受其拖累而已,并不需要保安军镇守,只要自当地征用厢军壮勇,便能将该处安抚……” 口口声声,言之凿凿,仿佛与上回站在赵芮面前坚称范炯只是“下落不明”,并非身死,张定崖、顾延章二人不能因此得功的人全不是同一个一般。 赵芮坐在上头,一面听着下头人吵做一团,一面知道这一处一时半会吵不出什么结果,还有空档抽出闲心去细细打量了黄昭亮半日,认真辨认一回,自家这一个大参是不是一时烧得厉害,说了胡话。 ——从来是范尧臣说东,他就要说西,范尧臣要往南,他便要往北的黄昭亮,竟是一夕之间转了性,同范尧臣站在了一队上! 随着下头人越争越厉害,赵芮也越发地看明白了。 下头这闹得声音最大的几个臣子,各有各的心思,虽然人人都说自己是为了“国朝”,为了“大晋”,为了“天子”,其实不过都是为他们自己而已。 郭世忠坐在枢密使的位子上,自是不愿意这一回南征交趾太过顺利。 若是陈灏要什么,朝中就给什么,他那一处本来就是宿将,长于征战,也十分熟悉广南情况,一旦平定交趾,开疆辟土,这对于其余人来说,自然是一桩大好事,可对于郭世忠而已,挟此不世之功回朝的陈灏,势必要威胁到他枢密使的位置。 他毕竟不是杨奎,虽然一样是军营出身,可爬到这个位子,更多的是靠着天子的提拔,用于平衡从前杨、范二党而已,当真论起在军中的威望来,莫说想要比肩杨奎,便是同陈灏相提并论,都有些勉强。 而今朝中情况早不同从前,不再是杨、范二党对立,而是黄、范两党,一旁又有陈灏领着的从前杨党旧人,另有孙卞一时联合范尧臣,一时又站在黄昭亮那一处,虽然依旧有些不稳当,可天子却不再像从前一般需要一个枢密院中的人来平衡党派之争。 对于郭世忠而言,陈灏可以立功,却是不能立下太大的功劳。 南征交趾本来也不是一桩容易的事情,只要在兵力、物资上不叫他太如意,便能在战局中起到不小的影响。 可对于范尧臣与黄昭亮而言,却又是另一种心事——顾延章已然回京,他的位子早填上了他们的人,这种时候,只有陈灏南征立下大功,自家派过去顶替的人,才能依附得功。 两派人不是一个心事,自然争论不休。 第六百五十章 反驳 戳一戳来点赞呀~ *** 顾延章犹豫了一息,方才道:“陛下,那香囊乃是疫病营中已然痊愈出营病患所制,因恐其中携病,不敢擅带入宫,为安全计,臣以为应要待得太医院中诸位御医验查之后,再行进献为妙……” 自去岁夏日到现在,大病夹着小病,赵芮断断续续病了有一年,那脸色本来不太好看,好容易被邕州百姓的香囊给带得起了几分光泽,正是一脸的激动,等着看那香囊模样,忽然听得顾延章这一句,简直便似遭了霜打的茄子一般,只一瞬间,便眼见着蔫了下去,失望之色连掩都没力气去掩。 他忍不住在心中暗暗骂了一声。 这小崽子!做事这样谨慎做甚! 既是疫病营的病患已然痊愈,区区两个香囊,哪里还会携什么病! 你都从邕州带得来了,就给朕先瞧一瞧又怎的了! 先看了样子,再拿去给御医查验也不迟啊! 赵芮腹诽不已,只是想转过来,却又不由得有些熨帖。 ——旁人都想着要在天子面前进功,像这等外放回京述职,若是有什么当地祥瑞、百姓进献,谁不是颠儿颠儿地赶忙写了折子上来吹嘘,想要早日争功,哪怕是只野狗,都要吹成麒麟,就算是棵野草,也要捧成灵芝。 只这顾卿,也不弄那等虚头虚脑的,两枚香囊便是两枚香囊,踏实又老实,不仅如此,送得过来,头一桩想的不是自家得功,却是先行斟酌会否损了天子龙体! 这样好的一个,便是谨慎些,也是为了天子安稳……罢了,也不去怪责他了! 这般想着,赵芮面上慢慢便和气起来。 他先入为主已久,虽决不至于像许继宗那般,闻得顾延章放个屁也觉得香,却难免对其宽容几分。 再兼顾延章一直十分争气,赵芮分派的差事,从来毫无怨言,叫去赣州就去赣州,叫去广源州便去广源州,做州官出了头,也没有其余要求,好容易在邕州做出偌大功劳,眼见就是摘果子的时候,天家一句召见,也无半点怨气,安安静静就回来了。 不仅如此,按着邕州送回来的奏报,不单转运使、皇城司中的探子都说这一位勾院交接得十分厚道,便是接任的几个官员,不管是黄党还是范党,说起这一位,也只有明晃晃地夸,没有暗刺刺地讽的。 赵芮也不是头一天坐龙椅,自是知道对于接任官员来说,只要不是出了什么遮不住的事,虽不会有什么坏话,却是从来能不提起,就不提起前任官的。 像顾延章这般,从先前同僚,到后头接任官,有一个便赞一个的,实在并不多见。 踏实、低调、不争功、不冒进,做到这种程度,对一个新进得官不过三年的新进,难道还能有更高的要求吗? 若论治政之能,放眼朝中,与顾延章相仿,甚至比他更佳的,并不是找不到,可论及用心,比他心思更细,更一心为民的,却是未必能寻得出几个。 况且其余同他一般能干的,哪个不是个个把天子架在火上烤,有时候教训起来,莫说并无半点尊崇,那口气便同训儿子、训孙子也无多少差别。 难得遇上这般又肯做事,又能做事,却从来只埋头,不吵吵,还时时心中记挂着天子的,赵芮便是多偏心几分,自觉也是十分理直气壮。 是以同样的事,旁人做来,他心中说不定会挑刺,顾延章做来,他便要想这个,想那个,帮着找点理由,有时候还要拔高个几分,夸上一夸。 这一回也是一般。 他顿了一顿,虽然心中依旧是焦急,可当着殿中两府重臣的面,却是一心要给顾延章留面子,便放缓了语调,道:“既如此,今日出宫,顾卿便把香囊送入太医院罢。” 顾延章自然应是。 赵芮脑子里头惦记了一下那两枚香囊,到底还记得今日急急宣召顾延章进宫是为的什么,便问道:“顾卿才从邕州回京,以你之见,朝中当如何讨伐交趾?兵力又应如何配用?” 顾延章抬头道:“陛下,臣以为当以精锐骑兵力破交贼!” 他话刚落音,还未来得及多说两句,已是有一人忽然出声反问道:“广南自交趾,一路多山多岭,又有瘴疠,一时骑兵得力,不过是侥幸而已,如何能长当大用!” 顾延章听得不对,心中忽然一动,循声望去,却是见出声之人站在队列后头,身着紫袍,头戴五梁冠,腰缠玉带,又配有金鱼袋,手持象笏,一副高官重臣打扮,那一张脸上尽是冷意,看着十分眼熟。 ——却不是当日邕州城中的“误”知州又是谁! 他只略琢磨了一会,立时便反应过来,必是朝中想要了解广南情况,可京城之中着实找不出几个能说上话的,此时此刻,矮子里头拔高子,吴益纵然在邕州城中犯下无数大过,到底也是在广南待了一年有余,又亲身经历过交趾攻城,把他叫上殿中问询,着实不是什么奇事。 当日在邕州的州衙之中,顾延章便已是同吴益撕破脸,对此人行径,说一句深恶痛绝也不为过,也知道对方脾气,更晓得此时此刻,你不把他踩死,他便要来给你捅刀子,是以半点不给吴益留面子,立时回道:“吴翰林何出此言?当日城中以骑兵搅扰李富宰营中兵贼,只寥寥二百人,便将上千兵卒杀得丢盔弃甲,此非一回,王军将历战十余次,尽皆得立大功,如此功绩,怎的能说是一时侥幸?!” 他一面驳,一面又朗声道:“更莫说若非有张都监自荆湖南路调来两千骑兵,邕州城而今能否建在,还待两说!骑兵不至,京城御医自然也不能到,细论起来,吴翰林正当是最知骑兵厉害才是!若无骑兵,便无御医,翰林之伤病,如何能有救治?” 顾延章的寥寥几句话,却是逼得站在后头的吴益整张脸都沉了下来。 两府重臣谁人都不是傻子,哪个不晓得他堂堂一个敷文阁学士,三品绯袍高官,又是曾经御史台出身的老臣,如此资历,如此地位,却是在邕州被几个幸进给压得死死的。 这还是在陈灏重病不醒的情况下! 若是陈灏醒来,他又是如何景况?? 更可悲的是,大敌当前,人人都在立功,交趾围城,只要是在守城中活得下来的,个个都有封赏,哪怕是被黄昭亮死命压着的顾延章,一旦回京,就算在官品上未必能有高升,可于差遣上头,自会有所补偿,至于天子心中的惦记,更是难以用寻常的封赏来衡量,可遇而不可求的好事。 相较起来,明明官品最高,权力最重,职责最广,也当是得功最多的那一个,竟是因为被乱贼砍成重伤,生生在病榻上将最重要的时候睡得过去! 比起陈灏因水土不服卧床不同,吴益重伤的缘故便是想要粉饰,也隐瞒不住——他自家在如何想往身上揽功洗白,说那是交贼奸细煽动乱民而为,可当日邕州城中闹得那样大,皇城司、转运使并州中官员又不是聋子瞎子,如何会不知?况且一旦有百姓北上,或是有商人回京,只要随口一传,再合着杨党中人有心擅动,如何还能装扮地过去! 眼见一般是睡,一人是重病,一人是重伤,前者睡得还久一点,半点事情都未曾做过,自家却是在前期辛劳了那样久,一点好处没捞着不说,还要背上一屁股的骂名! 吴益如何都忘不掉自家当日离任之时的场景。 ——明明他已是出了城,却是不知为何,外头竟是聚拢了好些老人,手里或提着篮子,或扛着包袱,里头尽皆鼓鼓囊囊,还用布来盖着。 本以为是依着往年惯例来送万民伞,行脱靴礼的州中老人,他还特意想要转头与李伯简说两句,感慨一下“民心所向”,“水能载舟”,那话还未出口,便被人拿着一篮子烂菜叶子,鸡蛋壳子,潲水往头上、身上乱拍乱砸。 到得后头,还有人往他那一处砸了酸笋,臭得他身上过了十多日还洗不干净! 那哪里是寻常的刁民混子!分明是受了谁人的指使而来! 若不是他不能误了吉时,哪里会简单放过那些个胡来的乱民,虽说已是叫州衙里头的差官将众人抓起来审问,可直到现在,李伯简也未给他一个确切的答复,更是未曾告诉背后的指使是谁,还在信中叫苦,说什么那日去攻击他的尽是老人,多是六十余岁,甚至还有七十的,在邕州城中数起来,已是难得的高寿之人,说已是竭尽全力判了重罪。 吴益毕竟是做过几回州官的,又哪里不晓得这是李伯简在敷衍自己。 依大晋律,年事已高者若是犯了罪,只要并非遇赦不赦、十恶不赦之罪,是要酌情封案的,便是李伯简判了重罪,按着那些来围攻自家的人的情形,冲撞朝廷命官,虽然行了些不妥当之事,可并未造成什么损伤,最多也就是杖责而已,按着他们的年龄,还要行寄杖,寄得几年,人都死了,还有什么好打的! 李伯简此举,说是敷衍,还给他面子了! 面上说什么重罚,判了重罪,其实还不如只把人关起来,年老力衰之人,关得几日,自然就病死的病死,饿死的饿死,往上报一个瘐死狱中,早就干干净净,哪里还需要什么理由! 这还是在陈灏重病不醒的情况下! 若是陈灏醒来,他又是如何景况?? 更可悲的是,大敌当前,人人都在立功,交趾围城,只要是在守城中活得下来的,个个都有封赏,哪怕是被黄昭亮死命压着的顾延章,一旦回京,就算在官品上未必能有高升,可于差遣上头,自会有所补偿,至于天子心中的惦记,更是难以用寻常的封赏来衡量,可遇而不可求的好事。 相较起来,明明官品最高,权力最重,职责最广,也当是得功最多的那一个,竟是因为被乱贼砍成重伤,生生在病榻上将最重要的时候睡得过去! 比起陈灏因水土不服卧床不同,吴益重伤的缘故便是想要粉饰,也隐瞒不住——他自家在如何想往身上揽功洗白,说那是交贼奸细煽动乱民而为,可当日邕州城中闹得那样大,皇城司、转运使并州中官员又不是聋子瞎子,如何会不知?况且一旦有百姓北上,或是有商人回京,只要随口一传,再合着杨党中人有心擅动,如何还能装扮地过去! 眼见一般是睡,一人是重病,一人是重伤,前者睡得还久一点,半点事情都未曾做过,自家却是在前期辛劳了那样久,一点好处没捞着不说,还要背上一屁股的骂名! 吴益如何都忘不掉自家当日离任之时的场景。 ——明明他已是出了城,却是不知为何,外头竟是聚拢了好些老人,手里或提着篮子,或扛着包袱,里头尽皆鼓鼓囊囊,还用布来盖着。 本以为是依着往年惯例来送万民伞,行脱靴礼的州中老人,他还特意想要转头与李伯简说两句,感慨一下“民心所向”,“水能载舟”,那话还未出口,便被人拿着一篮子烂菜叶子,鸡蛋壳子,潲水往头上、身上乱拍乱砸。 到得后头,还有人往他那一处砸了酸笋,臭得他身上过了十多日还洗不干净! 那哪里是寻常的刁民混子!分明是受了谁人的指使而来! 若不是他不能误了吉时,哪里会简单放过那些个胡来的乱民,虽说已是叫州衙里头的差官将众人抓起来审问,可直到现在,李伯简也未给他一个确切的答复,更是未曾告诉背后的指使是谁,还在信中叫苦,说什么那日去攻击他的尽是老人,多是六十余岁,甚至还有七十的,在邕州城中数起来,已是难得的高寿之人,说已是竭尽全力判了重罪。 吴益毕竟是做过几回州官的,又哪里不晓得这是李伯简在敷衍自己。 依大晋律,年事已高者若是犯了罪,只要并非遇赦不赦、十恶不赦之罪,是要酌情封案的,便是李伯简判了重罪,按着那些来围攻自家的人的情形,冲撞朝廷命官,虽然行了些不妥当之事,可并未造成什么损伤,最多也就是杖责而已,按着他们的年龄,还要行寄杖,寄得几年,人都死了,还有什么好打的! 拿骨头来敲边鼓吗!? 李伯简此举,说是敷衍,还给他面子了! 面上说什么重罚,判了重罪,其实还不如只把人关起来,年老力衰之人,关得几日,自然就病死的病死,饿死的饿死,往上报一个瘐死狱中,早就干干净净,哪里还需要什么理由! 这般判了杖责,又要寄杖,跟没有惩罚有什么区别! 偏生李伯简如此动作,吴益还拿他没有办法! 一来对方眼下还是邕州通判,吴益却已然回京,又正犯了大罪,不敢太过嚣张,只好低调行事,不能再做折腾;二来李伯简还特意来了信,半是暗示,半是明示,言说那等砸打的老人,个个家中都有儿孙被他当日一声令下,派出城门去迎交趾兵,泰半都没能回城,便是回得城中,也没有几个囫囵的,不是缺胳膊,便是少腿,有些受了重伤,到得如今还不能多做走动。 吴益自然知道李伯简的意思——不过是告诉他,这桩事情闹得大了,对他没有好处,叫他息事宁人而已。 数月前,姓李的还是吴益手下的一条走狗,叫他往东,不敢往西,才过多久,竟是胆敢如此行事,若说其中没有陈灏在后头指使,吴益便敢把自己头颅摘下来给李伯简蹴鞠! 眼下隔着千山万水,鞭长莫及,他奈何不了李伯简,可在朝中想想办法给陈灏使个绊子,吴益自恃还是做得到的。 是以接连几次被天子召进崇政殿议事,他都与郭世忠站在一处,想办法找理由不给邕州调兵调马。 与其余人不同,吴益正从邕州回京,他这几年在广南东西二路任职,历任潮州、邕州,到底一心出政绩,干了不少活,说起事情来端的头头是道,又是御史出身,论及口才,果然又是个顶尖,哪怕赵芮晓得他心有不纯,却也不得不承认,其人说得句句都有道理。 眼见和着郭世忠,又有沈渊,几人目标一致,哪怕是已是对上范、黄二人,也有极大赢面,谁晓得竟是忽然又来了个顾延章。 才见得人进殿,吴益已是想起从前在邕州州衙当中两人起过的数次冲突,另有当日州中对他二人的对比,再有其余人的指指点点。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更何况这一回才打一个照面,立时又被顾延章往脸上拍了一巴掌,还给对方把从前的污点给揪出来,当着两府重臣与座上天子的面,直捅捅地戳破自家从前在邕州被围时只会在躺在床上装死,半点用都没有,半点力也未曾出得的过往,吴益如何能忍。 他到底是御史出身,知道什么叫釜底抽薪,什么叫指东打西,也不去顺着这个话往下走,只厚着脸皮装作未曾听见,复又转了话追道:“邕州骑兵得用,不过是邕州城外 平地居多,可若是往南,哪里有还有那般地势?再兼北地兵也好,马也罢,去得广南,十有三四都要水土不服,还未来得及到交趾,便倒了大半,如何好打?!” 又转向坐在上头的赵芮,大声道:“陛下,臣以为,当从广南两路,荆湖两路,江南两路,另又从川蜀调派兵卒,不当用骑兵,再用雷州、琼州两地兵卒为首,南征交趾!” 第六百五十一章 蠢材 求赞的来戳右边^_^→ *** 吴益在广南任官一年有余,此时揪着水土不服,又揪着交趾地理来说话,当真是有理有据。山川河流都没见过几处的赵芮自不必说,便是多次外任的范尧臣、黄昭亮,也挑不出半点毛病。 南征交趾,确实最害怕的便是兵卒水土不服,若是一营之中不小心染了疫病,征战途中缺医少药的,十万兵力,剩下三四成的战力已是侥幸,再兼交趾国中多山多岭,多树多林,若是从保安军、镇戎军内调兵,其中多是北人,并也不擅长山林战,还不如从荆湖、广南东路调兵遣将。 赵芮坐在上头,纵然十分嫌恶此人,却是不得不忍着听下去——京中确实找不出几个了解广南情形的人,尤其两府之中,不问吴益,当真是无人可问。 滔滔不绝又说了好长一段,从南征方略到两军优劣,从战术战策到将士任用,乃至后勤运转,吴益尽皆说得头头是道,若不是已从好几处了解过此人在邕州究竟惹下了多大的罪过,又到底有多无用,光听这殿上一席话,赵芮几乎要以为自己错过了什么不世出的良将俊才。 吴益站在下头,手中持笏,口中侃侃而谈,目光不去留意殿上的天子,却只时不时用余光去瞄着不远处的顾延章。 没见识的赵芮不足畏惧,对广南并不熟悉的范尧臣、黄昭亮不用去管,唯一在广南任过两年的郭世忠是站在自己这一处的,于其余人而言,邕州、交趾不过是游记上的一个名字,舆图上的一个地界而已,光听几个南边来的商贩,看几篇本文书,如何敢放肆而言。 届时只要问一句——谁人去过广南,谁人见过交趾兵——便能驳斥回去。 唯一麻烦的只有顾延章。 “秋日出征,届时水、陆两路并行,两军配重弩……” 眼见整个崇政殿中,几乎只剩吴益一个一枝独秀,口若悬河,说得黄昭亮与范尧臣都大皱其眉,却是忽听得一人搭着那最后一句话插道:“敢问吴翰林,我军水、陆两路并发,却是行哪一处路径到得交趾?” 吴益口中忽然咔吧了一下,转头一看,眼中火都要烧起来了——果然是那吃饱了撑着没事干的顾五! 他虽从未带兵打仗,可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想着从前交趾进军时的路径,照着答了,道:“水师自是自左江南下,去得南海,再南下交趾!至于陆路……当自广源州南下!” 吴益此言一出,原本面色难看的范尧臣、黄昭亮二人登时就忍不住微笑起来。 一旁的郭世忠脸黑了一半,几乎要把吴益那一张老脸瞪穿两个大洞。 顾延章面色不变,问道:“吴翰林去岁派兵遣将,带着邕州兵卒在广源州演练,前岁曾在潮州任职,潮州亦属广南,一般近海,对水师多有经验罢?” 他口气温和谦逊,并无半点咄咄逼人。 又因天子体虚,崇政殿中不敢树冰墙,只好在角落里头摆了几盆碎冰,意思意思而已。 吴益方才说了半日话,毕竟也年纪大了,口干舌燥的,又把脑子掏空了大半,虽然见得是顾延章问话,直觉其中怕是挖了什么坑,却是琢磨了半晌,也没琢磨出不对来,过了几息,见已是人人看着自己,知道不好再拖下去,便只好回道:“本官一心为朝,虽不曾出身海水之滨,却已竭力而为,为陛下训用水师,只图他人得用!” 一面说,一面转身看了一眼坐在上头的赵芮。 站在一旁的范尧臣已是快要笑出声来。 从前吴益还是御史时,就没少弹劾两府重臣,范尧臣其时正当权,更是没少被他撕咬过,处得久了,自然晓得这一个除却一张嘴,一杆笔,着实没有多少拿得出手的。 本以为外任这两年,在广南多少长进了些,谁料到光长进了挑事的功夫,做事的功夫,却是依旧同以前一般,没有半点进益…… 却是枉费了这一个名字…… 不对。 范尧臣心中仔细回想了一会,却是忽的觉得,这名字起得再妥当不过了。 他期待不已,一面脑中品着“吴益”二字,一面看了看正与吴益相对而立的顾延章,果然听得对方复又从容问道:“方才听得翰林说,欲要秋日出兵,却不晓得是几月?莫不是水、陆两路同时出兵?” 吴益张口便道:“自是同时出兵,难道还要参差而出不成?” 又转向赵芮,大声道:“陛下,秋日邕州、交趾俱是瘴疠稀少,雨水亦不多,臣以为,正宜七月出兵!” 再道:“臣请调派水军三万,陆军两万,同时而发,共伐交趾!” 他口气慷慨激昂,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哪一个只求上阵杀敌的热血武将。 口号喊了这半日,吴益只觉得胸膛里头热血沸腾,好险把自己全身都调动了起来,转过头,却是一眼瞟见黄昭亮面上表情,其中竟是带着几分怜悯。 他心中咯噔了一下,回过头,正正见得顾延章上前一步,对着赵芮朗声道:“陛下,臣有一言进呈。” “广南、交趾秋冬之际,确是雨水较少,瘴疠亦是轻过春夏两季,只若是自左江南下,却是要从广州出海,便非广州,绕行其余广南东路州县,一般也是不妥!” 他微微侧过头,看了一眼站在后头的吴益,复又回头道:“陛下,请查广州、惠州历年奏报,每岁夏秋二季,乃至初冬,南海之中常有大风大浪,席卷于天,遇船覆船,遇舟裂舟,若是七月出兵,其中七、八、九三月风浪最频,此时出兵,若是遇得飓风……” 想着殿上未必有几人见过海,顾延章也不再絮言,只又道:“每年钱塘江大潮,站在岸边观潮之人都要被卷走数十,命丧水浪之中,那南海飓风比起钱塘江大潮,何止十倍之巨,便是船再坚、人再众,又当如何?” 他说到此处,却是住了嘴,并不往下继续,只任凭殿中众人想象。 赵芮不曾见过海,只见过端午时禁卫在金水池中赛龙舟,可他却是看过描画钱塘江大潮的画作,此时想来,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却是跟着望向了吴益。 口中分派一旁的黄门道:“去取去岁广南东路海情奏章来……” 一面说,一面忍不住打量了好一会吴益的脸。 ——这人……南海有飓风时出海……是嫌朝中水师太多,海中鱼食太少吗?! 这是长的什么脑子! 顾延章顺着赵芮的目光看了过去,心念一动,却是补了一句,又对着吴益道:“翰林虽说出身福建,到底不是福州人,也不在泉州、漳州等处,后在邕州、潮州总共也不过两载而已,便是一时不明海中风浪情形也不为过,只是行军乃是大事,数万军士命悬其中,还请翰林莫要凭空揣测而言,天子兵士,能捍国土,能灭贼子,一般也能听得陛下之令,便是肯赴汤蹈火,却不是用在这一处的!” 他长长一段话说下来,句句都在帮着吴益找理由开脱,一句说出生地,一时说任官短,只是吴益却是已经听得几乎控制不住捏紧了拳头,恨不得冲得上去,对着顾延章的脸抱以老拳,好好痛揍一顿。 这一番话,句句面上是在开脱,可句句里头都是在捅刀,捅得他身上才痊愈没多久的伤口处疤痕都在隐隐作痛! 一名朝中三品高官,在潮州、邕州任官两年,又才与交趾打过一回仗,眼见着交贼北上围城,眼下口口声声说要南征,连路线都帮着陈灏画出来了,还嚷着要“同时而发,共伐交趾”,竟是不知南海风浪情形! 这样无用的臣子,试问哪个天子能容? 吴益本就是戴罪立功,想着自家到底在广南有些基底,朝中只要一日要打交趾,便一日不能只听信陈灏一派,无论如何,都要留一个知根知底的人在京城了解广南情形。 只要抓着这一点,天子就拿他无可奈何。 然则被顾延章这样把皮子一掀,露出下头底细来,他如何还能在朝中混! 吴益目眦欲裂。 郭世忠胸中血气乱翻,气得几乎手脚发抖。 他不敢相信,吴益居然当真这样蠢! 自家今日在殿中托举了半日,好容易把这个不顶用的抬了上去,不但没有得了好,反倒被拖累得白费了功夫不算,不晓得天子会不会觉得自己眼神差,竟是听任这样一个蠢货摆布! 顾延章此处起了头,旁边的范尧臣与黄昭亮又岂是吃素的。 黄昭亮立时上前一步,道:“陛下,臣前岁曾外任泉州,虽与广州、潮州二地相隔不近,却俱是港口,也知南海每岁夏、秋二季海浪巨大,飓风肆虐,渔民、商船每逢此时,尽皆停运,顾延章所言不虚!” 范尧臣则是跟着附和道:“臣附议,臣虽未曾在港口州县外任,可岁岁审看两广、沿海奏报,确是每至夏、秋二季,便得遭灾奏报,要赈灾抚恤,救济沿海之民!” 他说完这一句,却是转头对着郭世忠道:“每岁泉州、广州水师到得夏、秋两季尽皆停训,奏报经中书递往枢密院,想来郭枢密也当心中有数才是……” 就这般一串连着一串,借着吴益,终于把郭世忠给拖了下水。 郭世忠面色铁青。 果然还是来了! 前头所有的话语,全数都是铺垫,为的却是后头范尧臣这一句。 区区一个吴益,怎的能劳得动范尧臣、黄昭亮两个政事堂中权臣。 全是冲着自己来的! 当殿议事,最忌胡言乱语。 不知便是不知,知便是知,谁人不是慎言再慎言,唯恐被政敌给抓住了把柄! 吴益这个蠢材!若没有他,自家如何会被拖下水! 果然世上没有姓错的姓,拿口做天的人,除却一张嘴,半点用都没有!以为还是从前做御史的时候一般,只用胡说八道,说得错了,也不用因为风闻奏事而受到追责吗!? 这叫他要怎么驳!? 承认是自己一时疏忽,不曾记得南海风浪时节? 他可是枢密使!这一桩事情放在旁人身上并不重要,可若是放在他身上,枢密院中的扛鼎之人,竟是连每岁的奏报都不曾用心去看——若是不用心,这便是尸位素餐,若是用了心,却是不记得,那直接便是能力问题了! 前者会叫天子认定自家不得力,将来少不得更有所斟酌而用,而后者……一个连事情都记不清的臣子……谁人还会重用?! 可若是这两桩都不是,那便只有一个理由:自家为了给陈灏使绊子,已是枉顾朝廷利益,以党争为先! 这一样,是他死也不能认的! 黄、范这两个,目光怎的如此短浅,难道不晓得有自家在朝中牵制陈灏,将来此人携功回朝,他们才最最为受益吗?! 还有那一个…… 陈氏走狗! 走着瞧罢!将来自有你的好看! 郭世忠咬了咬牙,冷冷地瞥了一眼挺直而立的顾延章,忍不住暗暗骂了一声。 弄不动黄昭亮,弄不动范尧臣,难道还弄不动这一个区区七品官吗!? 然则不论怎的骂,他心中权衡了几息,终于还是认了命。 这闷亏是吃定了! 只能自己选一个轻一点的吃! 郭世忠半抬起头,觑了上头赵芮一眼,果然见得对方面色十分铁青,心中一凛,连忙把锅甩了出去。 他咬着牙,上前一步,对着赵芮行了一礼,道:“臣惶恐,近日忙于广南战事,筹备调兵遣将,又因群牧司中正要清点马匹,供广南用战,实是有所疏忽,南海诸州确是每岁均有奏报回朝,言说夏秋海上有飓风,不能行船……” 一时满殿中人,都将脸转向了立在后头的吴益。 吴益面如死灰,自膝盖往大腿根部走,那肥肉里头的青筋都在抽抽,似乎每抽一下,都在同他说一声——完蛋了…… 他上下牙齿打着战,脑子里头轰隆隆地响,明明已是一片空白,可极莫名的,那空白里头竟是还隐隐约约闪过一个念头—— 这一回发贬,会是琼州还是雷州? 自家年事已高,哪里还能经得起这一番奔波……难道,竟是要死在那瘴疠之地吗?! 不,他吴益经世之才,决不能死于贬罚! 第六百五十三章 象阵 今天活动结束了吗? *** 骄阳似火。 刚过寅时,一轮烈日已是破云而出,不过两三个时辰,便晒得地面发烫。 这本该是人人都在屋子里头躲避日头的时辰,可前一日同一个时候还行人寥寥的南熏门外,早已人头攒动,男女老少密密麻麻地挤在一处,或踩着马扎子,或垫着脚,有小儿甚至坐于父兄的肩头,哇哇地打着手叫嚷。 街上人声鼎沸,不少小贩缩着身子,艰难地在人群中挤来挤去,一面挤,一面挥着手里的东西呼道:“草帽子!茅草帽子!不过花几个炊饼钱,得我这一个帽子,日头再大也不怕暑气!卖一个少一个,卖完再寻不到了!” 天气甚热,太阳甚大,来的人多半是临时起意来的,一点准备都没有,晒了这半日,不少人全身是汗,只是此时挤得出去,待要回家拿了帽子来,哪里还有此时站的前头的位子,有人便把那些个卖帽子的招来,问道:“你这草帽子几文钱一顶?” 贩子答道:“你带着娃,看在娃的面上,给你算便宜些,八十文一顶罢!” 问话的人立时惊得眼珠子都快瞪裂了,叫道:“你这是哪一处的响马转来做京城生意了?天子脚下,乾坤朗朗!八十文一顶草帽子,你怎的不去抢!” 那小贩陪笑道:“我这草帽子扎着三层,同别家一层草全不一样,你再看我这挤进来,跑腿钱总给我两个罢?” 一面说,一面辛苦地侧过身,把早已湿透的后背露给他看,又道:“你看我这一背的汗,竟是二十文也不值?我给您三十文,您且往外挤一回瞧瞧!” 再道:“这样大热的天,我这帽子已是公道价,你问别家,只有更贵的,看你带的这小儿,脸都晒得红了,莫不怕回家中了暑气!” 一来二去,到底帽子被杀低了十文价,小贩用比平日里头三四倍高的价卖得出去。 至于卖马扎子的、卖清凉饮子的,卖手帕子的,也在里头挤进来又挤进去,把往日一个月的钱都在这半日赚够了。 另有做旁门生意的,却是时不时逮着街道上穿着略体面的问上几句。 “老员外,我在晴明楼上头包了一个雅间,就在第二层楼上,恰恰面着玉津园,正能看到里头样子,只隔着十几丈,清清楚楚,又有屋顶遮阳,又在高处,可不比在此处同那许多人拥挤好上十倍百倍?” 一旦对方搭了话,他便回道:“一人五百文!哪里寻得到这样好的价,去晴明楼里头包个雅间,少少也要二两银子起,加上茶水吃食,怕是五两也打不住,虽说您也不看中这一点钱,只是眼下这般匆忙,玉津园又不给进去,旁的地方仓促间也寻不到合适的地方可以看得到里头,倒不如跟着我一处来罢!” 南熏门外比肩继踵,人声喧天,几处地方数一数,竟是成千上万人集聚与此。 很快,本就鼓噪不已的人群里头又爆发出一阵喧闹声,人人往右边转过头,想要挤上前去。 只见从远处驶来一二十辆四马齐驱的马车,车身乃是大且空的木笼子,里头关着脚上套着镣铐的巨兽。 有人高声叫道:“快看,白象!” 另有人笑他:“你怕不是瞎了眼!那哪里是白色!” 木笼子里头的大象象身呈灰黑色,仿佛糊了一层厚厚的泥土,与玉津园中往日能见到的西域进贡的白象全不相同,也与坊子里头的用来杂耍的温驯大象不同,只这短短的一段路,不知是被周围围着追上来看的百姓激怒了还是怎的,好几头都在大笼子里头左撞右,差点把马车都给掀翻,又从鼻子里低低高高的示警“哞”叫,其中饱含着凶悍之气。 挤上前去的百姓好险被半翻的车厢给压倒,听得那大象嗷叫,声音可怕,直直要钻进耳朵里头一般,人人吓得连忙往后退。 护送马车的护卫们赶忙上来将人群驱散,又把车身给扶得正了,急急往玉津园中驶去。 众人簇拥着往前跟,又不敢凑得太近,又不舍得离得太远,直到象车彻底进得园子,百姓们才又涌回了原来的位子,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起来。 “那便是交趾的战象罢?果然同京城里头杂耍的不一般!” “打仗的,同给你耍的,能一样吗?你瞧见那眼睛没,铜铃一样大,比那强盗还凶,那才是真正野兽,瞪着你,像要把你吃了,好生吓人!” “噫!那象头同山一样高大!这要怎的打?!” “一头还罢了,我听说他们说,交趾的象阵一次能有成百上千头,若是一齐扑过来,压也能把人压成肉泥啊!” 一群人议论纷纷,忽的听得有人叫道:“快看!那是不是内殿班直!” 他才叫得出来,已是见得前头靠得近的人纷纷矮了下去,跪倒一片,又响起一阵阵的山呼之声,只听得“万岁!”、“陛下!”不绝于耳,几可震天。 郭世忠一面带着众臣从玉津园中上前相迎,一面在心中腹诽这些个百姓吃饱了撑着没事做,闲得发慌了,才个个聚在此处。 赵芮很快下得御驾,他免了臣子的礼,却是抬头四处环视了一圈,对着其中一人召道:“顾卿!” 顾延章几步上前,还未来得及说话,已是听得赵芮又道:“象阵在何处?” 一群人带着数百名禁卫往前行去,很快便进得一片校场当中。 校场里头用木栅栏扎扎实实围了七八围,外头又有禁卫圈守着看护,层层把守。 等到赵芮落座,数十名官员也各自归位,终于有人牵着大象走近了校场里头。 顾延章站得离赵芮并不远,此时便解释道:“交趾象阵一场少则出动三四百头战象,多则出动五六百头战象,战象皮糙肉厚,寻常弓箭刀斧不得奈何,张都监机缘巧合,生擒了战象二十头,尽皆在此了……” 他话刚落音,便听得校场之中一阵喊杀声,一队两百人的禁卫冲得进去,直直对上了二十头大象。 顾延章已是又道:“交趾多山林,象阵多在丛林之中,神臂弓不好施展,亦不好瞄准,只能兵卒近身之后,方可对敌……” 赵芮一只耳朵顾着听顾延章说话,一只耳朵顾着听场中人声、象鸣声、厮杀声,只恨自己耳朵太少,恨不得再生两只出来,眼睛更是被校场中的对战引得目不暇接。 数十步外,场中地面上满是横亘的树枝、树干并各种障碍,两百名禁卫,或持刀,或执斧,或手中托举神臂弓,或身后背负弓箭,分为四队,持刀斧的掩护持弓箭的,正要上前引开大象的注意力,给后头神臂弓手留出瞄准的时间。 校场在玉津园中占地已经算不小,可禁军与战象距离的位置并不远,对于训练有素的战象而言,从头跑到尾,也不过是一会功夫罢了。 当二十头战象同时奔腾起来,对上往前冲杀的禁卫兵时,当真是气势汹汹,煞气冲天,赵芮坐在几十步开外,已是觉得地面在摇晃。 他不由自主地往后缩了缩,双手更是紧紧地攥成了拳头。 太快了! 看上去如此笨重的畜生,跑起来怎的会这样快! 当真如同闪电一般! 当场外的赵芮作为旁观者都觉得快的时候,场中迎战的禁卫又如何能反应得过来。 幸而众人都是精挑细选出来,又是日日训练,不曾松弛,个个都称得上武艺出众,当此之时,纵然也被碾压过来的象阵吓了一跳,却也没有全然投降,只是神臂弓是来不及瞄准了,只得用刀斧上前砍杀。 这一回,纵然赵芮不在场内,也察觉出形势不妙起来。 看着只是一条粗肉的象鼻,轻轻打在禁卫身上,那人便把兵器掉在地上,捂着伤处惨叫,那战象抬起腿,一脚还好没踩在人身上,却是踩在了泥土地上,留下一个足有一存深的脚印。 那可不是湿了水的软泥地!是干泥地! 二十头战象,当中竟是还有配合,十分默契地分为两拨,一拨负责把禁卫给打散,不叫他们结成队列,一拨只用象鼻去击打禁卫的头与胸口。 不过片刻功夫而已,两百名禁卫便被冲得七零八落,惨叫连连。 纵然早已猜到战象难打,可赵芮原本还觉得精挑细选出来的禁卫队对上象阵,即便不能胜,也能支持得久一些,不想才打了一个照面,便已是被单方面虐杀。 赵芮的面色难看极了。 顾延章见得场中局势,知道身旁这一位天子究竟在担心什么,复又解释道:“殿直虽俱是精兵,却从未遇过象阵,仓促惶恐之间,自是难以发挥往日能耐十一,象阵虽然可怕,然则只靠兵卒,只要稍加训练,一般也能牵制。” 赵芮皱着眉头,听得顾延章如是说,虽然心中放得松了些,依旧是堵得慌。 场中禁卫队长见势不妙,知道再打下去,当真要闹出人命,连忙吹响了胸前号角。 号角声一起,校场的两旁的栅栏便被打开,两队骑兵分别自两侧卷土而入,“得得”地朝着象阵之处奔去。 两队很快汇齐在了一处,领头之人身上连重甲都不穿,只批了薄薄一件披甲,头盔也不曾戴上,露出一张黝黑的脸来。 那脸上表情十分严肃,只是一双眼睛亮极,仿佛把他整张脸也点亮得发着光一般,倒显得那黑色也不算太黑了,反而有种难得的精气神。 其人一夹马腹,口中叫道:“子队举弓!卯队同我上前!” 一面叫着,一面扬着手中大刀带头往前奔去。 一队骑兵跟在他身后,毫不畏惧地往前冲去。 这一队骑兵手中尽皆左手揪着缰绳,右手持着长刀,口中并不说话,一时之间,只听得马蹄击打在地上的声音,并战象阵里头此起彼伏的怒嚎声。 象阵连成两队,也跟着冲迎上前。 两队象阵同一队骑兵冲撞在了一起,做了一个错身。 骑兵不曾停,大象也没有停下,只是两处撞在一处时,领头那人高举起手中长刀,叫道:“举刀!” 骑兵队齐刷刷几十把长刀在烈日下高高举起,刀身并不算还反着光,裹挟着风声斩落了下去。 刀刀都奔着象鼻而去。 “唰”的一下,赵芮情不自禁地站了起来,张着嘴巴望着不远处。 同样做出这个动作的不止他一个,场中不少大臣都一般站了起来,个个捏着拳头盯着场中看。 长刀落下。 赵芮竖起了耳朵。 不远处的声音立时传了过来。 “哞——!” 十余头战象甩着象鼻,甩出了满地的血,四只脚在地上胡乱踩着,踩出了无数个两三寸深的大大的脚印,毫无章法地乱奔乱撞。 领头的那人只叫了一声,所有骑兵并不恋战,跟着他往后跑去。 紧接着,连绵地破空声响了起来,短促而急切。 五十架神臂弓早已瞄准了战象,激射而出。 …… 一百名将二十头战象全数杀尽,足足用了一个多时辰。 赵芮看得满头是汗,背上也湿得尽了,不是热的,却是急的。 接近两个时辰当中,他心情大起大落,先是焦虑失望,后是急切兴奋,到得最后,已是虚脱了一般。 顾延章站在一旁,还记得同他解释道:“交趾国中战象尽皆从小蓄养,生性凶劣,专为战事而生,便是放回山林,也会寻了机会冲得出来,届时见人便要咬杀,此回为给陛下演练,特运得回京,只是演练之后,却是全要杀灭,以免将来要伤人性命。” 赵芮哪里有空去理会几头大象。 他纵然没有自己上场,却是比上场的人还要激动,指着还骑在马背上的那一个,问道:“那是张卿?” 顾延章点了点头,嘴角不由自主地往上勾了勾,面色却是不变,只答道:“正是张都监。” 赵芮往前走了两步,仔细看了一回张定崖,复又转头对着顾延章笑道:“张卿怎的这样黑!” 一面说着,一面又回头认真看了一回正在收拾残局的骑兵。 才从广南战场上下来的兵士,身上个个都只穿着薄甲,头上也没有带头盔,便是身高也比不得方才退下的禁卫军,至于相貌,更是提都不用提了。 赵芮看过一回,又道:“俱是黑的!” 口中这般说,面上却是笑着,那口气更是自豪极了。 第六百五十五章 禁军 张定崖昨夜好容易回了自家地头,酒逢知己千杯少,自是喝了个畅快。 他仗着年轻气盛,身体底子好,一觉起来,连头都不曾晕一下,然则听得这一问,却是立时头重胸闷起来,只好掰着指头数了一数,小数便算了,单只说那大数,给他十年,也未必能记得清楚。 被顾延章这般冷不丁一问,又见得季清菱坐在一旁,十分关切的样子,实在觉得心中无端端竟是有几分紧张,便似小时候进学,被夫子逮着问功课,自家怎的也答不出来一般,又是急,又是忙,他也只好调头寻了自家亲随,抖着嗓子叫道:“张武!” 外头很快走进一个人来。 张定崖连忙嘱咐道:“我那个包袱,扔在床头柜子上那一个,快去取来!” 那人应了一声,不多时果然抱过来一个包袱,长宽都不足一尺,里头装得半满,却是有些重量的模样,他送得进来,又退了出去。 张定崖接过包袱,也不管三七二十一,见得一旁有张算得上宽大的桌子,立时上得前去,将上头茶盘推开,把那包袱打开了,一见里头东西都在,顿时松了口气,抬起头对着顾、季二人咧嘴笑了笑,极豪气地拍着桌子道:“都在此处了!一样没丢!” 季清菱行得上前,见那包袱里头几张皱巴巴的银票,七八锭金子,并几块纹银,连同七零八碎的驿券、官凭等等,杂七杂八地堆在一处,简直叫人不忍直视。 旁的都是小数,不值一提,季清菱先把那几张银票点了出来,心中一算,统共也不过六七百两,加上金子,也不到千两,这数目乍然一看虽然并不小,叫旁人来评点,靠着一己之力,得官寥寥数载,不过二十余岁便能攒得下这样多家当,定是觉得已是十分不容易。 可季清菱却是越算越不对。 她转头看了看顾延章。 顾延章商户出身,未曾识字,便会算数,他拿眼睛一扫,立时就把眉头皱了起来,抬头问道:“旁的我先不与你理会,上回在延州破野利族,朝中赐了银三百,头回在邕州,陛下赐了金一百,便是算你在延州、邕州两处日日宰一头羊吃,打两斤酒喝,也开销不了十一,你统共也没出营几日,在营中想花银钱也花不了,怎的就剩下这一点了?” 张定崖听得脸都苦了。 你问我,我又问谁去?! 他自与顾延章相识,几乎所有重大选择都是受其影响,一应转折也是随其而行,从前去延州投军是听其建议,后来南下平叛是问其意见,至于调用骑兵,边境追贼,更是全数由着这一个兄弟交代。 张定崖本就是个疏阔的性子,认准了一桩事,从头便要做到尾,不出头决不罢休,可他心中只有大事,要事,那等细小琐碎的,又怎么会去管。 于他而言,钱财,可不就是小事! 朝中赏了银,天子赐了金,不就是拿来花的?! 至于给了多少,自家又花了多少——哪里有功夫去记!总归不是还剩了嘛!又不是全花没了! 龙生九子,子子不同,世上人千千万,有延章那般样样拿得起放得下的,什么事情脑子里头都有数,自然也有自己这般只记大事,不记小事的,况且自家又没成家,都说成家立业,都未成家,如何立业! 便是延章,不也是同季妹妹成了亲之后,才一飞冲天的嘛! 可见不是自家的罪过! 然则这样的话,张定崖也只敢在心里头悄悄嘀咕,自家也知道不对,缩手缩脚地站在一边,头也不敢抬,只蔫儿巴几的。 见得张定崖这一厢半日也放不出一个屁来,顾延章早知道这一个不是什么好鸟,出声叫道:“张武!” 大厅外头,张武搭着门廊柱子的手指头都抖了抖。 松香站在他身旁。 两人从前在邕州时一处小半年,早混得熟了,此时松香见得这老熟人脸上写满了“救命”,心中忍不住好笑,一笑什么主家养出什么随从,二笑这一位张官人从来大事靠谱,遇得旁的事情就抓瞎,回回要自家官人给收拾首尾。 到底有半载交情,他颇有些于心不忍,好意小声提醒道:“你家官人的账册在何处?你赶紧说与我听,一会先进去回话,我自去帮你取了来。” 张武正往厅中走,回过头来找松香要交底,脸上的惊慌本来就未消,听得账册二字,表情登时转为骇然,小声叫道:“我家官人就一个,也要账册?那账册要怎的做?” 得! 松香也只好回一个“好自为之”的表情,目送他进得门去,心中少不得送一句“风萧萧兮易水寒”。 且说张武进得厅中,束手束脚行过礼,半低着头,大气也不敢喘一口,只小声问道:“勾院,您寻小的有事?” 果然就听得那一个勾院问道:“你家官人府上的账册何在?” 此时此刻,张武只愿自家官人从前给自己起名字时,换一个字,叫张文,实在不行,张算也好,再不济事,干脆改作张仙也罢,施个仙法,变也要把账册给变出来。 他只好抬头看了看张定崖,问道:“官人,咱们府上可有账册?” …… …… 账册是不可能有的。 一主一仆抓耳挠腮地在此回忆了半日,七拼八凑,也没能想起来是怎的把那许多银两花掉的。 张定崖只忙着行军打仗,哪里有闲工夫去管钱,张武一个粗汉子,能记得把银钱全带上,不漏在屋子里,已经算是十分得力。 军营里头的钱一向混着用,张定崖同顾延章不同,后者在营中声望甚重,人人知他能耐,也钦佩他行事,心中却自觉与之拉开一个“度”,而前者却是从来与兵卒们打成一片。 兵卒有了事,进得来讨要点银钱,他自是眼睛都不眨都给出去了。 至于要了钱,是去喝酒也好,吃肉也罢,抑或是去得什么地方做些什么事情,那就不得而知了。 顾延章不禁头疼,最后只好把张武打发出去,走近那桌前,从里头挑出一张面额最小的银票子,复又拿了两块金子出来,最后把那包袱一拢,转向张定崖问道:“你待要自家管,还是怎的?” 张定崖何等聪明,立时叫道:“延章!你的俸银放在哪一处?” 顾延章心中着实得意,偏还不能表露出来,只十分矜持地道:“自在我家娘子处予她打理。” 张定崖忙转向季清菱,求道:“季妹妹,我每月把俸禄放在你这一处,你拿三成给我零用,其余留在你手里头,凭你怎的打点,妥当不妥当?” 又道:“你便看在当日那两只鸟儿份上,帮我这一回罢!” 季清菱听得抿嘴直笑。 她前日便同顾延章商量过,因这一个张大哥实在不靠谱,给他这样大手大脚花下去,钱没了是小事,安知会不会因为银钱惹出事来。 此时听得那许多赏银去处,更是心中忍不住想一回碗米恩,斗米仇,凡事救急不救穷,她见张定崖一副巴巴的样子,也不叫他着急,只轻声道:“张大哥,我同五哥在封邱门外头买了一处宅院,我看京城里头房屋、土地皆是越来越贵,封邱门虽然离得远些,也不挨着汴河,可往前走一阵子便是五丈河,进出内城勉强也算得上方便,过得一二十年,未必不是第二个朱家桥瓦子。” 又道:“咱们银钱少,再攒个一二十年,就算家中没有其余开销,也未必能买得起内城的产业,可要买封邱门外头的,凑一凑,也能勉强凑得够,我前几日叫人去看了,正好方才给了信回来,那一处还有几个宅院,也有合宜的,正好今日休沐,择日不如撞日,我与五哥同张大哥一并去看看宅院,若是妥当,当即便定下来,即便将来不能够涨得多少银钱,却也落下一处产业,等到咱们将来拿来住,两家住得近,走动也方便,却不知张大哥意下如何?” 张定崖脑子从来不往那一处长,此时听得季清菱说了这样一番话,只觉得句句都透着道理,虽也不知道是个什么道理,只晓得既是延章都把俸禄给季妹妹打点,那自家跟着做,决计没有错。 况且他从来知道那一位妹妹聪颖,自家一个蠢笨人,也不要去凑这个热闹,早早把那只要一在自家手里就会很快被花得干净的银钱丢出去才是要紧,是以除却点头应是,也只会附和道:“妹妹说得是!” 果然收拾了一回,三人冒着大太阳一并去封邱门外看了一回,就在季、顾二人买的院落不远处,购置了一个带园子的三进大院落,因张定崖手里头银钱不够,恰好遇得赣州才送了一回银子过来,季清菱拿那一笔过来代付了一半。 两家这般关系,张定崖又不是个扭捏的人,只认真道了一回谢,也不做那难看矫情举止,左右在他心中,自家与延章也好,季妹妹也罢,其实与亲兄弟妹也无甚差别。 *** 此时的张定崖自然不晓得自家这一回把银钱给到季清菱帮着打点,二十年后,会打点出怎样一个结果来,直叫他这般对金银没有执念的人,后来每每想到这一日,都忍不住在无人处偷笑出声来。 他此次举动,只要换得任何一个人来,做错得任何一步,便会有截然不同的结果。 此时京城里头内城产业、屋舍价钱一日贵过一日,可只要跨了一个内城墙,那价钱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而封邱门处因为并不近汴河,也不靠着金水河、蔡河,便是那五丈河,也要走好一段才能到得,是以价格最低。 同样的银钱,在其余地方只能买到五中一二的占地,可在新封邱门,不但房舍大,占地广,朝向、布局也尽皆极好。 而换得一个人来,如何敢、又如何肯在自家不过有数百两银子的情况下,借用得旁人数千两银子去买一处自家数年、乃至十数年内都未必用得着的房舍? 说不得会买产业,却是要换一个地方,或是买一处小一些的,若是自作主张一些的人,还要出去打听一回,权衡一通,难保最后那屋舍还买不买。 只那张定崖,因他一片赤子之心,只要认准了一个人,便是全心信之,并不质疑,也不扭捏,更不矫情,别人对他的好,他悉数全收,只记在心中,也报以一颗真心,这般两相交往,只要遇得对的人,双方投契坦诚,自是无往不利。 *** 三人看过房舍,付了银钱,等着中人去京都府衙登名换姓,改记户主,自把这事先搁在一旁,因天时热,办得这一回事,已是人人出了一身汗,连忙回得金梁桥街躲暑。 且说他三人吃过饭,只坐着喝清凉饮子,因季清菱想着前一日那小贩说的话,趁着顾、张二人皆在,忍不住就道:“昨日我在路边听得有人说,京中禁卫十分不堪用,却不晓得是真是假?” 又转头向那张定崖问道:“张大哥,昨日见得禁军同战象对阵,确是仓促之间,不知应对,还是当真不得力?” 听得她这般问话,张定崖却是与顾延章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张定崖便道:“依你之见,我与延章二人,若是想要入禁军,能不能进?” 季清菱先看了一眼顾延章,复又看了一眼张定崖。 二人都是骑射功夫俱佳,在战场上与敌军对战不晓得多少回,既有经验,也有能力,便是体魄身量,也挑不出任何毛病。 她毫不犹豫地道:“自是能进!” 张定崖却是摇了摇头,大笑道:“这你却是错了,我与延章,一个都进不得禁军。” 季清菱听得一愣,问道:“这又是为甚?” 张定崖也不卖关子,只笑道:“谁叫我二人不够白。” 顾延章便微笑着同她解释道:“自先帝时起,京中禁军选拔便是‘肤貌白’、‘相貌美’‘身量高’三桩最为重要,若是三年前,说不得我二人还能去争一争,此时缺了肤白一项,是再进不去的。” 第六百五十七章 留中 季清菱都能一眼看得出来的问题,赵芮再蠢,到底也是一国天子,又如何会不知? 但他实在为之奈何。 大晋京师禁军人数巅峰乃是仁宗皇帝在位时,约莫有六十万之巨,便是当时那一支禁军也已经不同于开国初期的虎狼之师,渐渐变得兵疲将老。 几代下来,到得赵芮这一时,早已新人换旧人,虽然兵力减了,却是半点没有“越少越精”,不但没能宴沿袭从前的好处,反而越发军纪松懈起来。 先帝在位时曾经决意要帮着儿子把路扫得干净些,自己把最要紧的活给干了,便咬了牙,着其时的枢密使主持整顿禁军。 那枢密使也算得力,十多年里共计裁减三十余万人,谁能料到得后头,被裁的兵卒直接哗营,冲街撞巷,围困衙门,吵着要讨一个说法。 那一回闹得极大,彷如星火燎原,一旦火势一起,早不是起事者能控制,京中百姓死伤无数不说,朝廷花在平叛、收拾首尾上头的兵力、精力与银钱,并此次哗乱造成的损失累加起来,已是远远超过养着那三十余万人的俸禄。 闹到最后,负责主持整顿禁军的枢密使自请外出,被免了宰执之位,其人因心中郁郁,外出赴任路上便得病死了,而先帝更是被抓着此事骂了好几年,每每在崇政殿上被指着鼻子教训,说一声唾面自干也不为过。 当时赵芮年纪已经不小,他全程看着事情发展,实在印象深刻,是以等到自家做了皇帝,年年见得禁军演习,都颇有些蠢蠢欲动,想要好生整治一回,只一想到前车之鉴,又老老实实偃旗息鼓了。 去岁国库空虚,已是到了捉襟见肘的地步,可赵芮宁可去裁广信军,保安军,也不敢动禁军,就是因为京师重地,决不能乱。 然则他从前装一回瞎,只要东西不被捅到鼻子眼睛前头,都能当做看不见,这一回被平叛军、禁军分别对战象阵一事一激,本来想要再做瞎子,却是给张、顾二人把眼睛珠子给塞了回去,还要把眼皮子撑开来,喊他看得清了才肯放手。 赵芮身上毛病多得不得了,最厉害的一桩,便是好面子。 禁军为拱卫天子之师,代表着天子威仪,他们平日里头再不中用,只要演习时不丢了皇家脸面,赵芮虱子多了不痒,他手头的桩桩件件都是国是,比起其余更要紧的,这一处对外有镇戎、保安、广信三军,对内有各地厢军,京城里头翘着二郎腿的禁军虽然日日都在吃闲饭,却也暂时未曾闹出什么乱子来,他自是能拖一日便拖一日,当做眼不见心不烦。 然则一旦到了丢脸丢到台面上的时候,赵芮再如何好说话,少不得也得动一动,免得下头人有样学样,越演越烈,当真把十几万禁军全给养废了。 他自玉津园回了宫,一面高兴于平叛军骁勇善战,对战经验丰富,一面想着禁军,两相做一回对比,着实心中沉甸甸的。 然则等到朱保石过了两日,同他回禀了这一阵子皇城司自京城里头探听到的各色消息后,他便再难憋下去。 “只一张脸看得?”赵芮提高了声量,板着脸重复了一句。 朱保石心中暗暗叫苦,却是不得不老实答道:“当日玉津园外百姓围聚,皆以为盛事,南熏门外茶楼、酒肆甚多,楼高且众,有人还带了火齐,自是把里头景象都看得清楚,等到战象被灭得干净,那象尸都还未拖得出校场,桑家瓦子、保康门瓦子、州西瓦子,至于朱家桥瓦子,更有各色酒铺茶肆,已是有说书人开始拿这一桩来做话折子评讲了……” 说书人能评讲什么? 自然是什么东西噱头足便要评讲什么。 平平常常的事情,谁人愿意花钱来听?谁要知道你一日上了几回茅房,吃几口饭! 说来也是凑巧,这一阵子京城里头着实没有什么热闹瞧,上一回惹人议论的大事还是交趾退兵,川蜀动乱,这两桩距离此时已经好几个月了,其余人谈的不是张家员外嫁女儿,陪嫁了十二万贯,便是孙家官人纳妾不过四个月,却是忽然老来得子,已是七旬,竟是又得了一个大胖小子,或是李家某某与某某通|奸,某某瓦子里头的哪一个名角嘴巴上说什么金盆洗手,其实是傍上了某家的富贵娘子。 正是这等穷极无聊,人人翘首以待的时候,忽然来了这一场战象对阵,简直是给茶楼酒肆送上门的生意,不把三分的场面说成十二分的激烈,又如何能引得人关注?自是怎么夸张怎么说。 在众人口中,张定崖领着的平叛军简直成了天神下凡一般,至于京师禁军,则是个个成了中看不中用的酒囊饭袋。 酒楼里头说书的骂一句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茶肆、路边摊子上的说书的却是啐一口驴粪蛋子表面光,似这般一传十十传百,不两日,京城里头已是人人都晓得京师禁军全是一群废物。 朱保石一面说,一面在心里骂那些个传信的是鸟非人,那舌头便似长着翅膀一般,外头野鸟也没有飞得这样快的! *** 听过了朱保石的回禀,赵芮皱着眉头,坐回椅子上。 这一位管勾皇城司的内侍连忙双手呈上才匆匆整理好的奏章。 早有小黄门上前接过,呈给了坐在上头的天子。 朱保石递过奏章,低下头前的那一瞬,忽的瞥见龙椅上那一位举起桌面上摊开的一份折子。 赵芮只犹豫了一息,便把手中折子径直放进了左边的木格子里头。 下头朱保石黄门出身,一眼就辨认出来那是“留中不发”的木格子。 赵芮已是接过小黄门转呈的奏章,并未打开,却是忽然抬头问道:“近来政事堂中情形如何?” 朱保石听得此言,心中顿时咯噔了一下。 政事堂中情形,如何是他一个小小的皇城司提举能随意臧否的。 可陛下既是问了话,就由不得他不答。 天子究竟想要知道什么,又想听什么? 第六百五十八章 先兆 朱保石试探性地道:“政事堂中近日正忙于筹备南征事宜,诸位官人各有差事……”他一面说,一面偷偷地看了一眼赵芮的脸色,见对方眉头并没有半点舒展的模样,连忙话锋一转,复又道,“黄相公……” 他话刚开了个头,却是忽然听得殿外一阵动静,原是仪门官忽然进得来,匆忙上前禀道:“陛下,仁明殿中遣了人过来求见。” 仁明宫里住着的是杨皇后。 赵芮听得一惊。 自己皇后自己知道,依着她那性子,忽然遣人过来,必是当真出了大事。 得了这信,他也再顾不上什么政事堂,更是顾不上什么朱保石,连忙道:“快宣!” 几息之后,一个黄门满头是汗地冲得进来,连仪态都管不得,却是哑着嗓子叫道:“陛下,娘娘请陛下诏太医院中诸医官进宫给皇子问诊!” 赵芮倏地站起身来,转头大声叫道:“郑莱!” 他的声调都变了。 那小黄门站在阶下,小腿肚子直哆嗦。 他一路狂奔而来,脸上早渗出了大滴大滴的汗,后背的衣衫也湿得透透的,禀了话也不敢动弹,只垂头立在原地,听着天子喊来近侍,下诏召太医院中各医官入宫。 不多时,七八个小黄门便鱼贯而出,紧着步子往外快快走,自去各处地方宣诏。 赵芮打发走了人,早忘了殿中还站着一个朱保石,更忘了自己召他来,是为了问范尧臣那女婿监主自盗之事,只大步朝外走,一面抓着那小黄门问话,一面朝着仁明宫而去。 此时才过未时,天上烈日炎炎,赵芮自那黄门处听得消息,心中又急又燥,也不走有上边遮拦的回廊,也等不及后头伞幡追上来,只大步流星,冒着炎日而行。 一干近侍、禁卫在后头追着,也不敢劝,只跟着跑。 自崇政殿到仁明宫,赵芮足足走了半刻钟,他到得地方,已是头脸俱是汗,一踏进门,便见杨皇后在那一处等着,面上尽是惶惶之色。 “都是怎的说的,醒了未曾?!”赵芮见得自己皇后,一把便将人拖起来,也不等她行礼,只拉着人往里走,边走边问道。 杨皇后哽着嗓子道:“几位医官还在诊脉,才吐了一回,而今里头正在换褥子……” 正说话间,两人已是进得偏殿。 大晋的天子除却太祖,几乎个个身体不好,宫中轮值的医官都要比前朝安排得多,尤其皇子赵署出生之后,简直是真正的三日一小病,五日一大病。其余小儿满了六岁,多半病痛就少了一半,只有他,来年都要小十岁了,依旧是病痛从未断过。 三四个轮值的太医院医官都围在床榻前头,听得外头声响,皆是不约而同地转过头来,见是赵芮,正要行礼,却是忽然听得床榻上一阵“噗呲”的声音,紧接着,一股恶臭蔓延开来。 几乎是立刻,所有医官的面色都变了,众人连给天子行礼都顾不上,个个回过头去。 赵芮立在原地,明明在烈日下跑了半日,头、脸皆是汗水,却是莫名地觉得背脊发凉。 那一股味道太大,叫他想欺骗自己都做不到。 他的手脚微微发抖,定了定神,几步上得前去。 早有自小伺候赵署的黄门小心寻了个空隙,爬上床去,给皇子更换贴身衣衫。 赵芮就站在床榻前头,一手扶着床柱,几乎是麻木地看着黄门脱下他唯一的儿子的裤子。 赵署常年不露于阳光之下,全身肤色都白斩斩的。 两条裤腿被褪下,很快露出他瘦弱的大腿,细得同麻杆一般,几乎连肉都没有几两。 等到底裤也被脱下,那一股恶臭登时重了好几分,布料粘着他的屁股被拉开,上头沾着一大滩秽物。 几个医官也不敢嫌弃腌臜,亲自一齐动手,把赵署翻了一个身,一人取了银针,还未来得及下针,便又听得“噗”的一声,却是浊气同着秽物从这一位未来的天子后头一齐迸发出来,糊在他的臀上。 赵署的双眼依旧紧闭着,完全看不出任何清醒的迹象。 另有近侍抱了装着热水的铜盆过去,拧干了大巾子,递给里头的黄门帮着赵署擦屁股。 围着的医官一个都腾不出功夫来说话,只施针的施针,研究秽物的研究秽物。 赵芮的脸阴沉得可怕。 他扶着床柱子,明明没有站多久,却是腿脚发麻,全身都沉甸甸的,呼吸都没有力气,头顶更是仿佛有人用铁锤在用力砸一般。 仿佛过了一辈子那样久,医官才开始取针。 赵署依旧没有任何反应。 施针的时候没有动静,取针的时候也没有动静。 赵芮半低下头,想要看清儿子的脸,可他只把头刚往下头俯了俯,就觉得眼前一黑,头顶一阵天旋地转。 混沌之间,他仿佛听到有许多杂乱的声音在大叫“陛下!” *** 郑时修面无表情地坐在公厅之中,听着申斥。 御史中丞汪明就坐在他对面,手中持着一本奏章,到底没有甩到郑时修面前,只是重重往他前头一砸,冷声道:“郑时修,你这是何意!” 郑时修伸出手去,把那奏章轻轻拿起,擦了擦上头并不存在的灰,却是抬起头,回道:“时修请全体谏官合班奏弹劾此事。” 汪明只觉得头都大了。 御史中丞这个位子从来都不好坐,认真论起来,他手下的台谏官没有几个是好管束的,可像郑时修这般执拗的,实在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如此不通人情世故,官途如何能够长久?! 若不是得到其余人的私下通报,他作为一台之长,说不得要最后一个知道手下有人在组织合班。 他深深吸了口气,问道:“我且问你,你弹劾折子奏得上去,陛下如何反应?” 郑时修沉默了一会,道:“陛下留中不出。” 他的上折弹劾了三桩事情,第一桩是泾州知州宋普盗用、滥用公使钱,第二桩是粮料院、都磨勘司中的两名官员尸位素餐,第三桩,却是学士院众官,尤其杨义府监主自盗。 前几日他被召入宫中,本已是准备了一肚子话,可天子问了前头两桩许多问题,却一句都没有提及后头那一桩事的半点内容。 郑时修如何能忍? 既是天子不愿直面,他就想办法叫他直面。 做御史,从来都是做谏天子者,而不是奉天子。 第六百五十九章 入宫 看着郑时修的样子,汪明皱紧了眉,道:“前两桩便罢了,最后那一桩,不过一个不入流的选人,也值得你费这般力气去弹劾?还要合班而奏,你当御史台中都是些闲人吗?!” 用一句坊市间的话来说,便是杀鸡焉用宰牛刀。 不过是监主自盗,把学士院中纸张拿出去倒卖而已,比起其余要事,根本都搬不上台面,哪里又值当御史台倾巢而动,合班弹劾! 所谓合班,又名合台,乃是在几次弹劾没有得到天子回音的前提下,全台上奏,或是全台上殿,以引起天子对所弹劾之事的重视。 以目前的情况,郑时修并不打算全台上殿,只打算先以全台上奏的方式试探一番,如果天子能及时正面此事,后续手段自然不需要继续,若是那一位真龙之子不以为意,而是一意孤行,他不介意采取伏阁的方式,于大庭广众之下站在殿外请求天子面见。 这自然不是什么好事。 一旦有台谏官伏阁,就代表着朝中所有言路全被堵塞,也侧面说明龙椅上那一位,不是什么英明之主,才会导致台谏官需要以伏阁的方式来进言。 大晋一朝至今百余年,也不过有过一回伏阁之事,便是明道年间御史中丞领着十余名台谏官伏阁谏止仁宗皇帝废黜郭皇后,这也是仁宗皇帝一生的黑点,直到如今,一旦说起台谏之事,士林间都往往引以为例,一面夸赞其时的御史中丞孔道辅忠肝义胆,一面讽刺其时的仁宗行事失智,有违明君所为。 郑时修上折弹劾,只是他一人之责,又因他从前行事狂悖偏激,汪明很轻易便能撇清干系,可一旦郑时修擅自组织了御史台合班,汪明身为一台之长,便再不能置身事外,想反,他还要背起大部分的责任。 汪明又如何肯! 比起其余官员,台谏官从来更易升迁,人曰其为“最称要捷,营此职者多称道地”、“有不十年而为近臣者”,至于御史中丞更是最容易成为宰执的四类人选之一,又称“四人头”。 汪明任御史中丞数载,算得上兢兢业业,以他从前资历,想要在任满后拔擢入政事堂,并不是没有可能。 这一回拔擢需要天子的认可,也需要两府的首肯。 汪明不是没有弹劾过两府重臣,相反,他往往是牵头弹劾,腰杆挺得最直,声音叫得最大,头撅得最高的那一个,然则能爬到这个位子,于他来说最重要的不单单是敢弹劾,而是“会弹劾”。 如何在最合宜的时候做最合宜的事情。 弹劾杨义府并不要紧,要紧的是,会带出他后头的范尧臣。 这个时候,三军待发,眼看就要远征交趾,朝中更有无数事宜在范尧臣手上把着,天子又如何愿意把他拉下马? 一旦杨义府事发,真正被众人揪着打,黄党自然会以此为借口,逼范尧臣避位。 对于崇政殿中的天子来说,一个有范尧臣在的朝堂,要比一个只有黄党一家独大的朝堂叫他不晓得安心多少倍。 这一回的留中不出就能说明天子的态度。 汪明有汪明的想法,郑时修却又有郑时修的考量。 年轻的御史站起身来,手中抓紧了弹章的副疏,抬起头直直望着对面的一台之长,几乎是语带讽刺地问道:“汪中丞莫不是不知道,杨义府虽然不过是学士院中一名小官,却是而今参知政事范尧臣的女婿,有此近亲,堂堂一国宰辅,却是不事约束,难道不该担责吗?” 又道:“汪中丞这般着急,莫不是受了范参政的请托?” 汪明面色难看地望着对面的郑时修。 这一个刺头,实实在在是龙椅上那一位给养出来的! 如果没有从前赵芮的纵容,又如何会养出这样一种性格。 简直是全然没法说道理! 寻常人去酒楼子里吃席,若是菜做得咸了,最多叫得店家来嘴上说几句,这一位,却是直接把饭桌给掀翻了! 这是正常人会做的事情,该有的态度吗?! 汪明张嘴就要训斥,那教训之语还未出口,外头却是匆匆忙忙进得来几人——原是两名御史台中的胥吏带着两个身着内侍服色的宦官。 “汪中丞可在?!” 打头一人急急走得进来,口中一面叫嚷,眼睛却早把人给看到了,举着手中黄色的圣旨,到得前头,呼道:“汪中丞,宫中有旨,召中丞入宫!” 被宫中内侍把话打断,汪明只好暂且住口,狠狠瞪了一眼后头的郑时修,自领旨进宫。 事发突然,汪明并没有留意到来宣召的宦官并没有张开圣旨宣读,口中说的也是“宫中”有旨,却不是“陛下”有旨,他接了诏,简单交接了手头事务之后,便出了门。 从御史台的办公之所进入大内,汪明并没有花太长时间,然则他行在路上,却是见到了同样被宣召而来的好几个两府重臣。 他一面走,一面心中狐疑起来。 宫中这是又出了什么事? 带路的小黄门尽皆脚步匆匆,虽然并没有透露什么内情,可那催促的语气,在前头带路的步子,无一不显示着宫中确实有了大事。 过了宣德门,汪明越发觉得有些不对,他回过头,见得那门处守着的兵卒远比平日里多了一倍。 带头的小黄门没有领着人朝崇政殿而去,也没有带着人去垂拱殿,却是走了一条十分生僻的道路。 前头不远处站着七八个人,就在道路中央,只立着不动,仿佛在争执什么。 汪明望过去,却是沈度、黄昭亮并两个枢密院的官员汇聚在了一处。 他本来已被小黄门领着走得极快,此时却是自觉地又加快了几分步子,很快,便走得进了,听得黄昭亮在追问道:“福宁宫再往北行,便要进得内廷,后头乃是仁明宫,外臣无故不得进内廷,尔等究竟是为何事!” 汪明恍然大悟。 他纵然心中已是觉得奇怪,可毕竟不是黄昭亮这般曾经与几朝元老一并逼迫张太后退位的老臣,自是不如对方对宫中各殿分布了若指掌。 原来这一条,乃是去仁明宫的路! 那不是杨皇后居住的宫殿吗? 这是发生了什么事?! *** 一并被宣召入宫的,自然还有范尧臣。 幸好此时正在白日,若是在晚间,两府重臣各自回府,届时再从府中诏入宫中,十名官员各自带着他们的上百名仪仗匆匆入宫,不用等到太阳出来,就能闹得京城上下一片惶惶。 只是范尧臣却不似汪明,他一惯行事小心,一见来下诏的是张生面孔,心中已是警惕起来,待得那近侍匆匆请他入宫,却不曾打开手中诏书,也不曾念得旨意内容,他更是立刻便发觉了其中的纰漏,并不着急进宫,手里拿过诏书,立时就打开来。 他只粗粗扫了一眼,便抬起头,举着手中明黄色的绸缎卷轴厉声问道:“这是何意,为何下诏的乃是皇后!” 那诏书语焉不详,并无落款,却只在右下方盖得一个仁明宫的小印。 这样一个诏书,说得好听些,是无用,说得难听些,已经称得上是矫诏。 只是那旨意上头并没有正面言说自己乃是天子,追究起来,最多也就是拿几个传旨的小黄门开刀而已。 那内侍见得范尧臣如此反应,本就吊着一颗心,更是马上就变得面色惨白,他吞了口口水,左右一看,见公厅之中胥吏、官员已被清退,虽是依旧不敢说,却急得嘴唇都发起白来,惶惶然道:“宫中有急召,请范参政随下官入宫!” 见得对方不说明,范尧臣便把手中圣旨押回了那内侍手中,冷声道:“恕本官不能听从仁明宫中诏令!” 若是皇后一份旨意,便能叫动一朝宰执,这将成何体统! 将来若是今日皇后一份诏令,明日太后一份诏令,便要调动两府重臣,这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 范尧臣不肯入宫,那黄门急得满头是汗,眼泪都要生生被逼得出来,偏是什么都不能说,只好惶急地道:“范参政请随下官入宫罢!此番去的乃是仁明宫,本是参见天子并皇子殿下,同皇后娘娘并无干系!” 到底是宫中出来的内侍,虽然什么都没有说,却是又什么都说了。 为何要去仁明宫参见天子同皇子? 那一处本是皇后所居宫殿,也住着皇子赵署。 什么缘故,才叫这一父一子二人都在里头,还要同时召见一个宰辅? 范尧臣几乎是一瞬间便猜到了五六分,他伸手把那小黄门抱在怀中的旨意又取了过来,打开复又看了一遍。 上头遣词造句十分笼统,连自己都有些潦草,只是单看这一份诏书,却是依旧设了都看不出来。 范尧臣抬头追问道:“仁明宫中此时召见了多少人?” 这却不是不能答的。 那黄门很快回道:“两府尽皆受有诏令。” 范尧臣便再不细问,只把那诏书收好,跟着出了门,自往大内而去。 耽搁了这一阵,纵然范尧臣的公厅不远也不近,他到得仁明宫的时候,其余人却是尽皆到了。 他进得殿中,左右看了一圈,没有见到天子赵芮,没有见到小皇子赵署,只有两府重臣站在殿中,正在小声争论。 见得一脚才踏进仁明宫的范尧臣,正正面向殿门口的孙卞却是忽然叫了起来,道:“舜夫到了!” 一时人人转头看了过去。 范尧臣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可他最近同孙卞走得很近,许多利益都在一条船上,进得殿门之后,首先便走到了孙卞身旁,口中回道:“我来了。” 两个参知政事站到了一处。 站在对面的郭世忠与沈渊面色难看。 御史中丞汪明原本立在沈渊身旁,此时见得对面的范尧臣与孙卞,又见得单独立在另一侧,一人单立的黄昭亮,心中犹豫了一下,不着痕迹地往一旁退开了一步。 从来没有什么存在感的首相王宜见得人到齐了,忽然站得出来,对着守在内殿门口的宦官道:“我等要面圣。” 那宦官连忙让得开来。 范尧臣心中升起了一股尤其不祥的预感,他转头看了一眼孙卞。 孙卞摇了摇头,并没有说话。 十人按着班次鱼贯而入。 原本应当只有一张床榻的内殿之中,此时却是不知从哪一处搬来了一张小床,那小床就立在殿中,与原本的床榻并排而放。 两张床上各躺着一个人。 一人身量稍长,一人却仍是儿童身量。 两张床榻边上都围着好几个医官,太医院中所有点得出名字的,尽皆在此处。 一名妇女垂泪坐在一旁,见得外头众人进来,连忙把眼泪一擦,站得起来。 是杨皇后。 她还未说话,她也不用说话,躺在床榻上的两个人已经把一切都说了个清楚。 王宜好歹给了这个皇后几分面子,问道:“不知陛下患了何病?” 杨皇后见得人进来,不过下意识站起来而已,脑子里头其实一片空白。 一夕之间,她的丈夫倒了,儿子也病了,御医围着诊治了半日,也没给出一个确切的结果,她哪里有力气、有脑子去回话。 王宜等了片刻,见得杨皇后并不说话,便也不再理她,只转头叫来一名医官,问道:“陛下究竟如何了!?小皇子又如何?!” 那医官本来就心中急得不行,此时被两府重臣个个虎视眈眈地盯着,更是满头是汗,连忙回道:“陛下并无大碍,只是遭了暑气……” 杨皇后在后头尖叫道:“你午间也是这般说的!” 已是完全失了一国之母的气度。 然则在场的人却是一个都没有功夫去管,只等着那医官说话。 “小皇子……” 他话才说到一半,外头却是冲得进来一个黄门,口中叫道:“娘娘,圣人同济王殿下已在殿外!” 杨皇后还未来得及回话,立在那一张小床旁边的一个黄门却是一声惊叫,打翻了手中的铜盆。 众人连忙转头看去。 那小黄门吓得面色煞白,只拿手指着躺在床上的赵署,张口结舌,半日都没有说出话来。 几个御医连忙围了过去,先有人去试了试赵署的脉,又有人去翻了他的眼皮,再有人去按了按他的脖子。 众人试探完毕,都转过头,人人脸上都写满了惊恐。 此时,殿外已是传来一阵脚步声。 第六百六十章 进殿 仁明宫不过是皇后居所,平常并没有仪门官守卫,只是今日天子、皇子俱在殿中,纵然杨皇后是个软得扶不上墙的,管勾皇城司的朱保石却是守住了宫门。 张太后与济王赵颙被禁卫拦在殿外。 殿内,几名御医或跪在床上,或伏靠在床榻上,一个都不肯说话。 杨皇后瞪大了眼睛,一手扶着后头的交椅的靠背,勉强没有跌坐回去。 殿中一瞬间竟是落针可闻,只听得外头不知是谁叫道:“圣人亲临,尔等还不速速退开!” 隔着扇门,听得清清楚楚。 国朝以孝治天下,太后亲临皇后宫殿,杨皇后就这般将人拦在殿外,放在平日,就算是在梦里再给加多十个熊胆塞进她肚子里,她都不敢想。 然则此时此刻,惯来怯弱的皇后却是仿若什么都没有听到一般,无视了殿外的张太后,只盯着对面的一干御医,等着他们说话。 王宜已经再等不得,口中喝道:“殿下病体如何!” 没有人理会他。 黄昭亮站在一旁,心中焦急,却是再顾不得其余,上前一步,对着其中一人喝道:“蔡愈!殿下病体如何!” 被点到名字的御医哆嗦了一下,噎着嗓子道:“殿下……殿下……薨了……” 杨皇后尖叫一声,恰是时候地厥了过去。 此时场中什么都缺,就是不缺伺候的下人,更不缺诊治的御医,很快,一群人便围了上去。 两府重臣只做没有听见她的叫声,也做没有看见她的晕厥。 范尧臣追着补问蔡愈道:“陛下病体如何!” 这一回,却是有好几个御医抢着答道:“陛下只是中了暑热……” 一时殿内的两府重臣尽皆松了半口气。 赵芮还活着。 只要他还活着,其余都不是问题。 只要龙椅上有一个人坐着就好,至于那人是猪是狗,是牛是龙,但凡是能爬到两府之位的人,便不会再在意。 等天子醒过来,寻了御医,想办法再生一个便好。 黄昭亮站在一旁,却是心中有些可惜。 赵署实在是个再合适不过的皇帝人选了,体弱多病,资质平庸,虽然赵芮也是个无能的,到底资质在中段,又坐了这样多年皇位,行事也好,手段也罢,都已经算得上用得纯熟,又兼优柔寡断,性格多疑,还喜欢学他那一根子祖宗玩什么异论相搅,到得如今,已经有些难应付。 他其实倒还挺喜欢赵署的。 这样的想法不止黄昭亮有,殿中其余重臣,却是十个里头有八个这样想。 唯一皱着眉头的,却是立在一侧的孙卞。 他并不像旁人那样放心。 旁人并不知晓,床榻上那一位真龙,便是给他配上上百颗十全大补丸,十有八九也不能再生了。 下一位皇帝,八成只能靠过继。 过继并不是什么好事,大晋建朝百余年来,过继的皇帝便有好几个,新帝继位之后,因为生身父母、先皇、先皇后等等闹出的事情,每每都能引起朝廷动荡。 光是因为追封生父生母而被贬斥的台阁重臣,此时随便数一数,不用过脑,孙卞都能点出五六任。 孙卞心中忍不住就盘算起来。 天子多病至此,又遭了这样大的打击,未必还能活得了多久。 如何能在可能到来的朝野动荡之中,想办法百尺竿头,再进一步,就要看他的能耐了! 他而今虽也是参知政事,可比起大参黄昭亮,深得天子信重的范尧臣,实在并没有什么优势,并且此时的形势如果没有什么外力,很有可能会一直延续下去。 天子需要他来平衡朝堂,却不需要用他来做顶梁之柱。 顶梁的柱子有两三根便够了,多了,只会挡了人行路。 然则一旦新皇即位,一切都将不同。 如何能在可能到来的风云际会之时,谋到他想要的东西,不但靠命,最要紧,还要靠力! 姓赵的藩王多得是,先不论足部有疾的大王,便是三王、四王,儿子也生得不少,如何才能挑中,便要看各人能耐了! 殿中并没有人说话,却是各人出着各人的神。 一名禁卫自外头冲得进来,转头寻了一圈,却是不曾见得杨皇后,犹豫了一息,只好问道:“王相公,圣人与济王殿下在殿外候着,要见天子……” 他口中喊着王相公,眼睛却是看着一旁的黄昭亮与范尧臣。 王宜有些拿不定主意,转过头,先问黄昭亮,道:“如愚,你意下如何?” 黄昭亮并不正面答话,只道:“还请相公做主。” 他一面说,心中却是一面有些嫌弃。 坐着首相之位,却不行首相之责,怨不得赵芮从来把他贴在墙上当挂纸。 王宜复又转头看向范尧臣。 范尧臣如何会接这一岔,只道:“全凭相公做主。” 如果外头只有张太后,他想都不想,立时就会提议把人放得进来。 母探子,天经地义。 可外头却是还有一个济王。 这般匆匆而来,必是得了仁明殿中的消息。 但凡是个懂事的,知道天子有疾,谁不是躲得比兔子还快,且看后廷之中的四大王,何时露过头,只恨自己颈子太长,不好把头缩回去! 只有这一位三王,不但不躲,还要伸长脖子往前凑! 他不是黄昭亮,他也不是王宜,前者逼得张太后撤帘,把人得罪得死死的,后者乃是首相,合该出这个头,他最好就是不变应万变。 外头声响愈大。 王宜问了黄昭亮,问了范尧臣,心中迟疑了几息,却是不好再问其余人。 又有一名禁卫中快步跑得进来,一般是在殿中左右看了一圈,见到被众人围着,闭着眼睛的杨皇后,只好寻着王宜问道:“王相公,圣人立要面见天子……圣人问……圣人问诸位官人‘意欲何为’……” 那禁卫传话,只传得小心翼翼,可殿中好几个都与张太后相处过不短的时日,此时听得那“意欲何为”四个字,脑子里头俱都立时浮现出其人声色俱厉的样子。 王宜不禁打了个激灵。 他年事已高,未必还能在相位上坐太久,自是不怕,可他的儿子、孙子,却是还要做官的! 赵署已然身死,以当今天子的龙体,谁晓得又能活多久。 可嫁入赵家的妇人,却是从来都长寿得很! 太皇太后活了九十,临死时尚耳聪目明。再往前,嫁给赵家皇帝的没有一个是八十之前驾鹤,哪怕是被继子冷待了数十年,后头对着娘家人哭诉自己命苦的太宗皇后,也硬生生撑到了七十八岁,把继子熬死了才去的。 张太后身体一向硬朗,已故的太皇太后是她的姑母,她此时才过天命未有几载,无论精神也好,体力也罢,都把她那做皇帝的儿子甩得远远的,怕是将来想要活过九十,并不是做梦。 一旦天子驾崩,换一个新帝继位,她依旧做她的太皇太后,说不得,不晓得做皇帝的会是她的儿子,还是她的孙子。 张太后从前垂帘的日子里那一番手腕,直到如今王宜依旧是一回想起来,都有些足下打飘。新帝继位,是个年长的还好,若是个年幼的,谁又知道最后是个什么情况…… 这种时候,这个人,如何能得罪! 太后进殿,天经地义,并不要紧,要紧的只是济王! 偏偏济王是同她一起来的! 若是一心护着天子,把济王拦在门外,赵芮醒来,自是对他满意,可济王那一处,定是会生出龃龉,便是太后,也许也会觉得是自家多事。 可若是将济王拦在殿外,将来若是这一脉…… 王宜作为朝中首相,平日里头惯来少说话,少行事,只会应诺,上承天命行事,可此时此刻,他脑子转得飞快,几乎是转瞬之间,就闪过无数念头。 一个未必活得了多久的天子,同一个也许会继续垂帘十余载的太后,并一个也许会有儿子继承大统的藩王。 如何做选? 王宜两难到了极点,几乎像是在挣扎该砍断自己左手还是砍断自己右手一般。 一时之间,他恨不得自己不是这一个首相! 殿中没有人说话,便是给杨皇后擦洗手脸,喂丸药的黄门、宫女也一个都不敢做出大动作。 两府重臣人人看着王宜。 王宜迟疑了好一会,鬼使神差地,却是忽然回了头。 床榻之上,赵芮正闭着双眼,毫无动静地躺着,两颊惨白,嘴唇发白,眼睑下头泛着淡淡的黑色,印堂处也微微发灰,任谁来看,都会觉得这是个多年的病人。 王宜再不犹豫,一狠心,道:“请圣人入殿!” 那禁卫闻言,连忙站直了身体,正要往外走,却是忽然想到什么似的,连忙又问道:“那济王殿下……” 他等了几息,没有等到回话,一抬起头,只见对面王宜双眼中冒着凶光,似乎想要把自己一口吞了一般。 那禁卫纵然心中胆怯,却是半点也不后退,只催道:“王相公,可否请济王殿下入殿?” 在宫中当差的禁卫,又有几个是假的? 若是没有问明白,就这般把人放了进来,将来追其责来,一个小卒,如何能扛得起这般的罪名! 是得罪首相可怕,还是得罪济王、太后可怕? 对于朝臣来说,也许还要想一想,可对于皇家禁卫来说,哪怕是傻子,也知道该如何做选。 他又等了一会,见得王宜并不答话,复又上前一步,催叫道:“王相公!” 当着两府之人被这般逼问,王宜几乎想把面前这人拖出去踩死,却是不得不道:“请圣人入殿!” 那禁卫已是追到这一步,如何肯放过,复又问道:“相公,济王殿下能否入殿?” 王宜还未答话,后头站着的范尧臣也好,黄昭亮也罢,哪怕是孙卞、郭世忠等人,均在心中大摇其头。 ——何苦,已是做到这个份上,伸头是一刀,缩头是一刀,还不如干脆点,不要把脸丢得这样难看。 王宜终于被逼得无处可躲,狼狈地道:“只请圣人入殿!” 他终究还是不敢赌。 一旦把赵颙放入仁明宫,除非铁板钉钉,将来就是三王这一支即位,否则不论叫赵芮也好,其余藩王也罢,看在眼中,都不会给他好果子吃。 况且,将来被传得出去,会如何被史家口诛笔伐,被士林中唾弃,他只稍稍一想,便有些惶惶。 禁卫得了他的准话,掉头便往外跑。 头发、头饰皆是整整齐齐,连身上的衣着都没有几处褶皱的张太后很快走了进来。 王宜带着人上前行礼。 几个围在赵芮、杨皇后面前的御医也跟得上前。 张太后抿着薄薄的嘴唇,只道了一声“诸位卿家免礼”,便径直往床榻边上而去。 她先坐到赵芮榻上,伸手去摸了儿子的手,又在他的脸上探了探,复才转头对着几个御医问道:“陛下龙体可有大碍?” 她的声音很平稳,面上看着并没有什么表情,却是莫名让人觉得其中隐隐含着几分厉色。 御医们连忙上得前去,你一言,我一语把赵芮的情况说了。 “……只将养时日即可,不能多动、惊悸、大喜大怒……” 张太后听得儿子无事,这才有空去理会旁的,转头一看,见得赵署身上衣衫不整地躺在床上,没有半个人围着,又见杨皇后倒坐在一旁的交椅上,尚有几个黄门、宫女守着,心中已是觉得不对,复又问道:“殿下身体如何?” 再道:“皇后可是有碍?” 几个御医对视了一眼,其中一人上前道:“回禀太后,殿下……薨了……” 张太后一愣,站起身来,却是不曾走到赵署面前,只隔着几步看了看,又转头看向了不远处的杨皇后。 那御医连忙又道:“皇后娘娘只是突发惊悸……” 他越说声音越小,连忙转身朝着杨皇后走去,帮着扎针唤她醒来。 几个御医也跟了过去。 张太后沉下脸,转头看了看跟在自己身旁的崔用臣。 崔用臣立刻冲着对面的一个小黄门喝道:“去给殿下取了衣衫来换!” 又对着另一人道:“还不快给殿下擦身!” 第六百六十一章 探听 赵芮醒来的时候,天色已是尽黑。 他身体本来就虚,又因前日冒着烈日行了半刻钟的路,进得仁明宫中,这一处内殿还罢,外殿却是冰料下得太足,这般一冷一热,再兼被赵署的病情一惊,登时就晕了过去。 毕竟面对的是天子,御医们不敢擅专,也不敢用平日里那般激烈之法,只好徐徐图之。此时见得人醒来,众人连忙把脉的把脉,取针的取针。 赵芮睁开眼,只觉得头顶上床帐晃动,眼前花得厉害,一时之间,竟是不知身在何处。 他缓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把白日间的事情想起来,转头一看,果然依旧是在仁明宫,几步开外,未曾见得杨皇后,也不再见得独子,只有一干御医围着,又有王宜站在最前,后头黄昭亮、郭世忠、范尧臣等人依班次而站,围在床边。 再往远看,另有张太后沉着脸坐在对面。 他眼睛一睁,以王宜打头,后头十余个老臣面上都露出惊喜的神色,行礼叫道:“陛下!” 赵芮勉强抬起手,免了众人的礼,又叫了一声远处的张太后。 “皇上醒了?” 张太后应了一声,复又问道,语气淡淡的,并没有惊喜,也没有松一口气的味道。 赵芮挣扎着想要起来。 张太后这才站起身来,上前几步,按着儿子道:“皇上且歇息罢,你龙体未愈,莫要多动。” 又细问了旁边的几个御医几个问题。 赵芮躺在床上,头晕得厉害,本来还有话要问,却是早有黄门捧得药碗上来,伺候他喝了。 他药才进肚子,一躺得回床,脑子里头却是越发昏昏沉沉的,想要多问两句儿子情况,才开得一个口,好像说了话,又好像没说话,竟是歪头就睡了过去。 见得人睡了过去,王宜为首的一干臣子立时松了口气。 张太后问得清楚御医,复又转头对着王宜、郭世忠问道:“王相公,郭枢密,天色不早,今夜中书待要如何安排?” 王宜转头看了一眼郭世忠,见对方并没有回应,便又转头回道“既是陛下已经无碍,我等不妨……” 他话才说到一半,黄昭亮觉出不对,连忙插话道:“自是两府轮班留守宫禁!” 天子病体未愈,皇子赵署身故,皇后病倒,三王、四王俱在宫中,张太后就在一旁,这种情况,谁人又敢把赵芮单独一人留在仁明宫中! 尤其这一位太后,可从来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从古至今,由后宫起的变,实在是多得不能再多。 民间为了两间房、几两银子便能引得兄弟阋墙,更何况这万里河山。 天家从无私事,这种时候,两府自然得有人守在禁宫之中,免得明日一早起来,床榻上的人闭了气,龙椅上突然又要换人。 黄昭亮话才落音,范尧臣、郭世忠、孙卞立时异口同声地道:“臣附议!” 其余臣子尽皆称是。 王宜心中有些恼火。 ——要出头的时候,一个都不肯做声,这个时候,倒是个个会做人了! 他出声道:“既是如此,今日谁人轮值?” 方才个个都说要留守的官员,却是一个都不再说话。 留是要留的,可谁知道天子何时会醒来,若是未曾来得及交班,便要被问起小皇子赵署的事情,谁去说那一个噩耗? 谁愿意去做那个告诉天子他唯一的儿子死了的人? *** 一番你退我让,最终还是王宜与枢密院副使留在了禁宫。 近十名重臣出宫,各自带着数十名仪仗仆从自御街而出,但凡是有些耳目的,都看在眼里。 浚仪桥坊的李程韦几乎是立刻就收到了消息。 他的人就候在东华门、潘楼街外,却是一点有用的东西都没有打听到——这一回,宫中竟是一点信都没有透出来。 李程韦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宫中究竟形势如何,他又有什么要做的? 既是没有消息,那定是出了大事。 不过两府重臣漏夜而出,说明事情还不是最大的那一桩,否则众人只会一齐守在殿中。 他年纪已经不小,早不似年轻时能熬夜,此时坐在书房里头,面前泡着一壶叶多水少的浓茶,吊着自己精神撑着不睡着,等着派出去的人回信。 快要入丑时的时候,他派出去的人终于全数回来了。 李程韦桌面上摊着一张纸,上头写着所有两府之臣的名字,听得人说一个,便把那一个名字打一个圈。 到得最后,只剩下两个干净的名字。 王宜、朱迹。 当朝首相同枢密副使。 能劳动这两位留守禁宫,必是天子出了什么事。 难道是真龙有疾? 从前已是病了那样多次,却也不至于把两府重臣都召入禁宫啊! 难道是这一次已是快要一只脚踏进棺材了? 李程韦把去探听消息的人一一招进来,细细问了许多问题,却是依旧不能确认。 他把自家熟识的官员在心中点了一回,登时有些失望。 ——还是根基太浅了! 平日里同他打交道那些官品、爵位高的,要不就是背着虚职,并没有什么用,要不就不把他当一回事,想要面上敷衍一番,也许并不难,可一旦要打听这等宫闱密事,便是他们当真知道什么内情,如何又会告诉自家一个商户! 况且这种事情,也只能在宰辅里头才能打听打听,谁人又会外传! 他在脑子里头细细思量了半日,只翻出两个名字。 ——不是没有认得宰辅的人,只是要绕一个圈子而已。 他手头两个,一个姓陈的,一个姓何的,都能挨得上边。只是不晓得能不能使得上力,又能使多少力罢了。 李程韦仔细想了想,后头那一个毕竟隔得远,也抓不住,可前头那一个,而今早已坐得稳了。 他打了铃,唤亲信进来,细细嘱咐了几句。 *** 次日一早,孙府的下人才把后门门闩下了,半扇门还未来得及全拉开,便见得外头立着一个妇人,其人胳膊上挎着一个大篮子,又背着一个背篓,上头都用薄薄的细纱布盖着。 京中人人皆爱插花,此时虽然不是春季,早不同那万花烂漫时节,可夏日也自有应时应景的鲜花,走在街头巷尾,时时都能遇得背着花篓子的妇人、娘子叫卖。为了不叫那鲜花被太阳晒得蔫了,众人通常都用薄薄的白布盖着遮阳。 那门房一见外头背着篓子的妇人,面上就有些不好看起来。 这一家门楣乃是参知政事,偌大一个府宅,自是有日日送进门的花坊,并不同外头这零散叫卖的小商小贩做生意,不过有商贩堵在门外,叫外人看了,也不太好。 只是还未等他开口驱赶,那妇人已是连忙道:“大哥子,现今可是能进府了?府上是不是有一位陈娘子?前日她叫我一大早送花进府。” 门房听得“陈娘子”三个字,原本想说的话打舌尖转了一圈,又滴溜溜地咽了回去,却是开口问道:“哪一位陈娘子?” 那妇人答道:“慧娘子,才生了小儿那一个!” 又道:“她同我原就是识得的,从前惯来从我这一处买花,因说是屋子里头气味大,还是插得惯我这一处的花枝,便叫我今日送得些来。” 一面说,一面把手中篮子一掀,果然露出里头极漂亮几枝金灯花、葵花、石榴花来。 那门房低头见到花的种类,心中忍不住嫌弃,转头叫来一个人,道:“去里头问问南厢房,是不是喊了外头人送花进来。” 又回头问那妇人道:“你是哪家的?” 那妇人连忙报了名号。 不多时,进去通禀的人便出得来,问道:“是不是桑家瓦子的?” 那妇人连连点头,道:“我姓徐,慧娘子从前叫我徐四娘。” 那人验得是了,便对着门房点了点头,复又叫了个粗使丫头把人带得进府去寻那一位如夫人。 待得人走得远了,两个门房才说起闲话来。 头先那一个只笑道:“果然是瓦子坊市里头出身的,那眼界……捧也捧不上台面。” 后头人也跟着笑道:“本就不是什么好的,只老爷子喜欢,还要什么台面!” 说着又问道:“送的是些什么花?府里头好好寻的周五家花坊,什么好花没有,怎的巴巴喊个从前旧人送进来?这是怕别人不晓得她出身差么?” 前头那人嗤笑道:“你以为是什么花?除却金灯,就是葵花,石榴花,也不晓得哪里来的穷酸,这几样,府上是当真不好意思要——便是坊间有几个钱的,都要簪点子白栀子、白茉莉,也只有这一位,从前穷怕了便罢,而今进得府上,还同以前一般眼力,凭她这个模样,也不晓得争不争得过府里头那些个娘子!” 两人守在门口,就着那新进府的陈娘子做引子,说了半日闲话。 原来这一家姓孙,乃是当今参知政事孙卞的府邸,府上那一位老员外名唤孙宁,上下都知道,从来都是不靠谱的,前头几个月,莫名其妙地就急急纳进来一房小妾,姓陈,叫做陈慧娘的。 京城就这般大,什么都好打听,尤其孙府后宅里头也不简单,那一位老员外七八个小妾,个个都不是吃干饭的,人人都长着千里眼,生着顺风耳。偏生老夫人走得早,无人好管,只有一个夫人,偏还差着辈分,也不好去插手公公的后院。 不多久,也不晓得是打谁人那一处听来的消息,府中下人里头便隐隐约约传开了,说那新进门的慧娘子来历十分难得,乃是桑家瓦子里头卖酒的酒娘,从前嫁过一回人,后头去得张家园子里头卖酒,无论在哪一处,都有不少常年主顾进门出户的,那一扇门迎来送往,不晓得进进出出过多少客人。 众人背地里暗话还没传完,那慧娘子进门没几个月,瓜熟蒂落,从肚子里头掉下来一个带把的小儿来,把府上老员外乐得见牙不见眼,连着好长一阵子,走起路来两腿都是带风的,时不时还要照照铜镜,看自己头发有没有返黑,牙齿有没有复生。 生了个小儿子,孙宁连门也不太出了,往日爱去逛青楼歌馆,酒肆瓦子,同那些个混吃等死的老头子一齐外出浪荡,而今日日都在家里头抱着才出生的小儿子逗弄。 好容易出得一回门,还未走得远,就被这一位新纳的妾室传个信出去,不是说小哥儿哭得厉害,就是说小哥儿好似头有些热,把那老头子唬得席也不吃了,戏也不听了,曲也不赏了,赶忙回来哄儿子,简直是被这新纳的妾室拢得死死的。 两人正说得兴起,一时忍不住就感慨起来。 一人道:“幸好官人是个靠得住的,一家子全靠他顶着,若是给老爷子管,怕是而今家底都要糟蹋光了!” 另一人便道:“那陈娘子若是有点子计算,便该想办法抱紧了夫人的腿才是正经,靠着老爷子,也不晓得还能靠几年,将来……还不是得老爷夫人帮着做主?左右家中这样多兄弟,帮一个是帮,帮两个也是帮,不差这一口饭吃,只若是而今闹得难看了,若是讨了官人嫌,谁知道以后还肯不肯搭一把手!” 前头人笑道:“你还笑人小门小户,看你这小门小户!官人什么肚量,咱们什么肚量!他眼里头哪里会放这些个小事,凭你是谁,哪怕老爷子纳上一百个妾,生上一百个兄弟,他也只当做兄弟来看。” 他顿一顿,又道:“扶你一把看情分,扶不扶得起来,且看你能耐——咱们家官人虽不是大参,到底也是个参政,你以为他同乡里头的村夫一般,个个去争那两亩地,还是那没眼力的商家子,争家产的时候分什么前头娘生的,后头妾生的?” 他一面说,一面又摆了摆手,道:“没这回事!你且看大家族里头哪里分什么你生的,我生的?总归是兄弟,拿了来用了先,这般不要钱的苦力,你打哪里去寻?打着灯笼都找不着!一家子分那样细,没个左膀右臂,如何做官?看你那小家子气!” 两人正说话,却听得后头一阵脚步声,掉头一看,竟是方才进去那卖花的妇人提着篮子复又出来了,只脚下步伐甚快,仿佛躲鬼一般,见得二人,口中话也不说,已是一溜烟出得门去,先还是走,后头直接变成了跑,在门口一晃,就再没了人影。 第六百六十二章 校验 李程韦能探听到的,京城里头其余人自然也能探知得到。 天还未亮,两府宰执深夜自大内而出,只剩得王宜、朱迹二人留宿的事,便已经被不少人知悉,私下里不晓得翻来覆去研究了多少遍。 京城不设宵禁,少不得有些人派人寻了自禁宫出来的重臣府邸,想要问些消息,只是这一回,无论是枢密院还是政事堂,无论是郭世忠还是黄昭亮、范尧臣等人,却是人人都闭门谢客。 ——事涉宫闱,知道的人不过那几个,谁人又敢擅自走漏风声? 李程韦虽只是个商人,可他眼光敏锐,行事果断,盯得准了,便立时下手,毫不犹豫,是以虽然地位不高,可凭着手头所有资源,推断出来,竟也与事情差不了太多。 他能猜得出的事情,自然其余人也能猜到几分。 次日不过常朝而已,天子不需出席,到了时辰,范尧臣、沈渊进宫接替王、朱二人,王宜自去主持朝会,中书一片风平浪静,后宫更是半点动静也没有,仿佛同平日里没有半点区别一般,只是京城的各大衙门里头,却是私下里悄悄传开了不少消息。 顾延章才回京城,他去中书报道之后,只等着天子召见,身上并无其余差事,虽是个朝官,却是连上朝都不用,又兼并无任何人脉在朝。 他不群不党,回京之后,平日里来往的不过从前那几个同年,关系最密切的,便是在家里坐着混吃混喝,一并等着述职的张定崖——后者旁的不会,一个“躲”字是使得炉火纯青。 旁人遇得事情,少不得要凑上前去探问个清楚,只这一个,一旦觉出有什么不对,自知自家不擅长那一道,向来逃得比兔子还快,挨到顾延章身边,觑他查得清楚,才钻个脑袋出去瞄一眼。 两人凑在一处,都因位卑权轻而不在权力中心,哪里能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然则没过几天,张定崖还罢,除却心中着急,并没有其余想法,顾延章却是觉出有几分不对来。 季清菱看在眼里,便劝他道:“不妨去问问先生,看他那一处有没有什么消息。” 她虽没有人手去探听京中情报,也不识得几个消息灵通之人,然则只凭借府中的这两个人的经历推敲一番,在脑中过了一遍,也觉得不太对劲,道:“五哥这一处还罢了,因是诣阙,还要重新安排差事,而今朝中黄、范、郭党势力交织,各派有各派的打算的,陛下若是想要用人做事,挪出个合适的空位来,并不十分容易,等一等也是正常,可张大哥等了这样久,却是太不应当了。” 张定崖是为了南征交趾之事被召回京的,眼见已是盛夏,不剩多少时间来筹备,不早早寻他把事情问清楚,后头来不及做准备,朝中又如何讨伐交趾? 其实按着这样推想,便是顾延章也不该在家等候这样久——上一回禁军同平叛军一同对阵战象,并不只是为了给大家看一回热闹,也不是为了叫朝中知晓禁军究竟有多提不上台面,归根到底,其实是为了突出骑兵的要紧,也是为了让人知晓战马的要紧。 群牧司向来是枢密使或是同平章事兼任,郭世忠管了这样多年,战马没有多养出几匹,缺马的情况依旧这样严重,这一桩问题该要如何处理,眼前如何,将来又待如何,露出了这样大的弱项,按道理说,朝中早该有不少人群起而攻之了,又怎么会如此安静? 马上就要南征了,陈灏那一处开价两万匹战马,郭世忠就是还价还掉一半,至少也要调拨一万匹才够,可事情已经过去好几日,朝中却是一点动静都没有。 这一桩桩,一件件,样样都不合常理。 是有反常即为妖,季清菱也许并不识得几个朝中权贵,也不近权力中心,可她眼睛又不瞎,自然看得出问题所在,只是两人根基太浅,纵然知道不对,却不知该从何处着手,想来想去,也只有柳伯山那一处能探听一回。 她与顾延章当日下午便去了柳府。 柳伯山已经许多日没有去资善堂讲学,他本来年纪就大了,不愿意多动,再兼赵署向来身体不好,隔三差五就有一阵子无法进学,柳伯山习惯了,这一回也以为这只是正常的体弱而已,听得顾延章把事情说了,心中也觉得不太对劲。 只是他不过是个资善堂侍讲而已,无诏也不得入宫,只好去几个走得近的门户探问了一番。 几家都没有什么消息。 若是平日里头,什么时候面圣,顾延章并不十分在意,可此时家中还坐着一个张定崖,广南西路更是指着朝中马匹、粮秣、兵卒,他哪里能等闲视之,只好去一一探访了往日同年,寻了几个家中在京中扎根多年的,四处问了一圈。 这一回,虽然依旧没有得到什么有用的答复,却是自旁人口中得知,御街上头三王、四王原本空着的府邸,前一阵子忽然有人住了进去,而太医院中御医往日只有三个在宫中轮班,自七日前起,已是从三人翻了两倍还多,每日都有七八个御医在宫中留宿。 能劳动这样多御医,还半点消息不外露的,能是谁出了事? 顾延章不敢太快确认,思来想去,转头又去寻了郑时修。 后者好歹也在御史台中任职,又是天子心腹,当要比旁人知道得多。 顾延章这一处为着南征之事跑来跑去,张定崖自然也不好干坐着,便也去得中书催促进度。 季清菱一人留在家中,实在也坐不定,因柳林氏知道他们这一处着急,自去寻了几个往日常来往的老人探问,她便干脆去得柳府,等着消息。 且说季清菱到得地方,见柳林氏还未回来,便自家坐得进厅中,也不要下头人伺候。 柳伯山夫妇早将她与顾延章当做自家子侄,季清菱进出柳府,便似出入自己家中一般,她说不要人伺候,下头人便也当真不再管了,只留了个小丫头守门。 季清菱还未等得多久,听得外头有人声,抬头一看,来人身上穿上穿着一件薄薄的外衫,有套着一条宽松的百褶裙,想是因为此时天实在太热,竟是满头是汗,一手护着微微隆起的腹部,一手扶着身边的一个小丫头,正朝着厅中慢慢跨进来。 ——却是好几日未见的柳沐禾。 原来季清菱不过南下数月,柳沐禾这一处已是有了三个多月的身孕,算算时日,正是同季清菱去洛阳泡汤回来之后,没多久就怀上的。 且说那一回柳沐禾本是要帮着把季清菱支开,不叫她听得南边邕州被围的消息,谁料得到了最后,还是被李家兄妹把话给捅破,又叫季清菱自行南下寻人。 这一处有心栽花,花被人连根拔了,幸好另外栽种下去,倒也开出烂漫景致,然则那一处无心插柳,柳沐禾自家在洛阳西山外泡了几日汤,也不晓得当真是那热汤有用,还是什么缘故,回得未有多久,竟是有了身孕。 柳沐禾孕事一直不顺,上一回好容易有了胎,还滑掉了,又因家中有个不靠谱的杜老太太,帮不上忙便罢了,还要她日日盯着人去伺候,是以这一回有了孕,尤其小心,只在季清菱回京那几日抽空同她见了一回,其余时候,都在家中养胎,难得出门。 季清菱见得是柳沐禾,连忙站起身来,一面上前相迎,一面皱着眉头问道:“柳姐姐怎的自家跑过来了?有什么事情不能遣人来办吗?天时这样热,马车里头也憋闷,你本就身体不太舒服,何必奔波得这样辛苦!” 柳沐禾却是勉强一笑,半扶着季清菱的手,问道:“清菱,我着人来问,都说祖母出去了,祖父也不在家中,你可是知道他们甚时回来?” 季清菱见柳沐禾面色不对,连忙先让她坐了,也不多把后头的事情多做解释,只简单道:“先生午间回来了一趟,不晓得有什么急事,又出去了,师娘是早间出去的,已是去了两个多时辰,咱们坐着说说话,若是你不太舒服,不妨进去睡一觉,说不得一觉醒过来,师娘便回来了。” 柳沐禾哪里有闲心睡觉,便摇了摇头,道:“我便在此处同你坐一坐,等祖母回来罢。” 屋子里头本来放着冰,柳沐禾体虚,季清菱怕那寒气入体,忙让小丫头把盆子扯了,又不敢让柳沐禾喝茶,叫人捧了温补的清凉饮子来。 一时两人坐定,她才问道:“可是有什么事情,这般急急忙忙的?什么事情不好等下头人去回话?” 见是季清菱发问,柳沐禾便也不瞒着,只小声道:“你晓不晓得土市子里头校验库的事情?” 原来大晋在州县中设有校验库,乃是处置遗孤、绝户财产,惯例无主财物,衙门收缴的赃款等等。 旁的地方便罢了,可京都府中一百三四十万巨的人口,每年光是收缴赃款,处置遗孤、绝户财产都是一笔极庞大的数字,尤其是后者,为了防止被人吞没财物,衙门会将遗孤财物清点清楚之后,登记在册,代为保管,每月拨出部分作为原主生活之用,其余待得人或是嫁人,或是及冠,才会将财产还给原主。 季清菱听得奇怪,道:“自是知晓,这不是京都府里头管的事情,怎的了?” 柳沐禾又道:“上回是你家顾五提点的,祖父后头也帮着使了一把力,让校验库抵当出息,你也是晓得的罢?” 季清菱点了点头。 她自然知晓,不但知晓,这一桩事情还同她脱不了干系。 从前杜檀之还在京都府衙里头任推官的时候,少不得常常判得侵吞家财的案子,上回顾延章入京,在学士院中修赦修了一段时日,两人时有往来,偶然说起这些个财物。 因京城里头的校验库都由京都府衙代管,又因在京中生活,从来不容易,小儿长大,往往耗时长久,从前父母死前留得几十吊钱下来,等到原主好容易大了,时间短的,也要过上好几年,时间长的,以十计数的也有,便是原本有不少,到得能够取用时,也早不值得什么。 顾延章听得此事,当时就有些想法,等到回家,便同季清菱说了,两人商议着有没有什么应对办法。 大晋的校验库管理一直十分出名,到得后世,也常常被人拿出来夸,季清菱自然有听说过,她只记得应当是先皇在位时不晓得哪一位相公的女婿提出过一个的法子,把校验库中的财务效仿常平仓丰年的处置,拿出去抵挡出息,也算是一条生财之路,免得钱财都堆在库房里头,等着发霉。 只是当时因为党争,后来那一位相公被发贬出京,他那女婿的折子递得不是时候,便被搁置在了一边,过了许久才被人翻得出来。 此时听得顾延章说,她登时就想了起来,提了此事,只谎称从前在蓟县时,不晓得在五哥拿回来的什么邸报里头见得那一项提议。 果然顾延章回去翻得学士院中的旧档,复又翻出原本那一个官员的奏报副本,删删改改一番,另起了一个折子,同那从前的旧奏本与杜檀之一并递了折子给朝中,请将校验库中银钱用起来作为举钱蓄资。 这看起来只是一个小小的提议而已,可实际上,却是一桩极为诱人的买卖。 校验库中放得出去的财物收息往往很低,给到钱庄,最多一年半分利,可钱庄转手倒腾出去,一年往往都在三分利以上,自然引得无数商人趋之若鹜。 柳沐禾左右看了看,见得没有旁人,才继续道:“你还记得上回那个浚仪桥坊的李家人吗?便是当日在洛阳与咱们遇得的李家姊弟那一家?” 季清菱越听越觉得奇怪,道:“自是记得,自是校验库同他家又有什么关系?他家还不得做校验库的买卖罢?” 能做校验库买卖的,谁人不是后头大有背景?这一桩稳赚不赔的大买卖,全凭谁人手腕硬,谁才能抢到。 柳沐禾苦笑道:“原是做不得,只这一回……” 她话才说到一半,外头却是有人匆匆行得进来,见得两人在里头坐着,只行了个礼,便有些没头没尾地道:“小皇子……小皇子……薨逝了……” 第六百六十三章 变化 在修,过一会再来看 === 明道二年的五月,算得上是真正意义上的多事之秋。 先是大晋唯一的皇子赵署急病而亡,紧接着,天子赵芮在大朝会上突发痉挛,当着数百名朝官的面,目无焦距,手足僵硬,失语足有一刻钟。 文德殿的朝会被迫中止,将天子扶下殿之后,一直提心吊胆的御医们围了上去,却是半日给不出一个确切的诊断。 自这天起,大晋停朝了数日,等到天子重新回朝,却是整个人都仿佛失了气力一般,纵然依旧一心想要操心国是,可往往坐不得多久,他就手脚抽搐,胸口发疼。 赵芮的身体本来就极差,赵署是他唯一的子嗣,是他希望的寄托,是他血脉的延续,这一个儿子的身故,便似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叫他常常坐在殿上,整个人都发起懵来,也不知自己是谁,更不知身在何处。 六月,大晋改元景佑。 然则年号才改没两日,杨皇后突发癔症,在召见命妇时放声尖叫,涕泪横流,其状可怖。 大内仿佛遭了诅咒一般。 文武百官早已开始人心思动,两府之中更是再安静不下来,所有党派尽皆暂时摒弃了往日的矛盾,以王宜为首,共同上折,请天子自兄弟宗室之中挑选合宜之人过继为嗣,以承大统。 ——按着赵芮眼下的身体状况,实在已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与其奢望他留下子嗣,倒不如好好想想亲近枝脉里头有哪一个合宜的,将其早日接入宫中,自小栽培,说不得还能养出一个靠谱一些的皇帝来。 与江山大统比起来,无论南征交趾也好,整顿群牧司也罢,乃至平定川蜀的叛乱,都要往后靠上一靠,至于张定崖的述职、顾延章的差遣,自然更是拖了又拖。 至于季清菱,纵然早已自从前发生的事情中察觉出不对,隐隐约约知道这一世未必会再按着历史上的哪一个“大晋”的走法来前行,却依旧被接二连三的消息炸得有些回不了神,总觉得有些心惊胆寒。 ——早该在年初就大行的赵芮依旧活得好好的,本来年初就能继位,与顾延章君臣多年的皇子赵署,却是归了西,这般一来,以后究竟会发生什么,便半点不能预料。 她心中挂着事情,偏又不敢同旁人说,只好自己暗暗琢磨。 等到六月下旬,赵芮的精神渐渐有了好转,终于把从前积压的事情重新捡了起来,两府之中一番争吵之后,拨了一万匹战马,复又点了兵卒三万南下邕州,给陈灏领兵去往交趾。只这一回,他却没有再让张定崖南下邕州,倒是把他打发去川蜀平叛。 张定崖才出行没两日,在京中赋闲了一个多月的顾延章也得了权知京畿提刑副使的差遣,等到面圣之后,便要走马上任。 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顾、季二人都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只是等到面圣那一日,才进得殿中,等到行过礼,一抬起头见得上头那一张脸,顾延章心中便“咯噔”了一下。 赵芮的面色灰败,表情死气沉沉,仿佛从心底里冒出一股心灰意冷的气息。 一时之间,顾延章竟是有些认不出来。 赵芮倒是没有什么感觉,不过短短数月而已,他整个人的心理已经产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如果说前两个月的时候,他还雄心勃勃,想着要南征交趾,北平夷狄,平衡朝中势力,想办法整顿出一番清明盛世,在史上留下千古佳话,如今的他,已经如同一潭死水,便是砸进去再大一块石头,也只能暂时溅起一圈水花,用不得片刻,就复又死寂了回去。 这其中,除却赵署身死,也有他自家长期身体虚弱,更兼不能人道的缘故。 此时见得顾延章,同从前全不相同,赵芮既不多问,也不多说,只草草打发了几句,嘱咐他在任上好好当差,便将这一回君臣相见给敷衍了过去。 不过短短几句话功夫而已,从进殿到出殿,总共加起来,竟是连半盏茶功夫都不到。 第六百六十四章 进呈 修改中,稍晚再看 +++ 两个香囊被顾延章从邕州带回京城,一路辗转,又在太医院中给御医们拆开翻来覆去地检查,先蒸后晒,不晓得被折腾了多少遍。 然则这到底是邕州人做的香囊,里面放的不是寻常的花草香叶,却是广南当地的菖蒲、老艾等等,哪怕过了好几个月,此时赵芮一拿起来,那一股浓烈的辛香味道依旧直直冲进了他的鼻子。 下头顾延章还在继续道:“陛下开启内库,派遣天使南下,给邕州赐了宫中珍藏药材,将大内药房搬运一空,另又有灵犀丸、玉露丸此等天家御用之物,其时邕州疫情正是最重,疫病营中每日都有上百人身死,连深埋的坑都挖不及,城中百姓个个焦虑,营中更是人心惶惶,有那得了重病的,上吐下泻,瘦得人形皆无,病体难耐,本已一心求死,得知陛下一粒不留,将灵丹妙药全数赐予邕州之后,只咬着手侧躺在床榻上哭,直说‘不想皇上还记得我等贱民’,竟是生生扛了过去……” 他的语调先前不徐不疾,到得后头,却是越说越慢,声音也越发低沉了下去,顿了顿,又道:“等到疫情得治,泰半病患出得疫病营,因得知臣将回京述职,人人都凑在一处,欲要臣携带自家心意回京……” “陛下看那上头绣那一个字,邕州百姓选了许多日也未曾定得下来,还是有个老人道‘只盼陛下果然万岁,最好百邪不侵,才是我等万民之福’,最后择了这一个‘寿’……” 赵芮仿佛听进去了,又仿佛没听进去,只觉得脑子当中一团浆糊,心中更是乱糟糟的。 他低下头,手中那一枚香囊轻飘飘的,却又似乎重若千斤,上头的“寿”字针脚歪斜,在他看来,这一时竟是比后宫无数珍藏字帖更要好看百倍。 下头顾延章没有停顿,复又上前一步,道:“邕州被交趾围城,一城官民、军士上下齐心,只以寡敌众,到底难行,不仅营中死伤过半,便是城中一样家家挂白,后又遇得疫病,更是有许多孤寡之人,臣领皇命,抄劄济民,复又设了济民局,慈幼局等所,老少皆能活命,更命州学中人去慈幼局中教授孩童进学……陛下且看,那一册文书图画,便是出自慈幼局中孩童之手……” 赵芮已是下意识地转过头去,放下了手上那一个香囊,翻开了一旁的册子。 他粗粗翻看了一回,并未看出什么头绪,却是抬起头,露出了一个狐疑的表情。 顾延章并不敢放松,只道:“臣请临案。” 赵芮这一回并没有犹豫,立刻点了点头。 顾延章上得前去,站在距离赵芮只有三两步远的地方。 御案上那一本册子分为两部分,前头乃是图画,后头全是文章。 眼下摊开的那一页纸上画着几团墨,那墨痕有大有小,右下角还按了一个小小的巴掌印,又落了款,上头歪歪扭扭地写了两个字,“马三”。 这样一幅画,赵芮自然看得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 顾延章解释道:“这一页纸上画的乃是骏马。” 赵芮有些发懵。 他仔仔细细辨认了半日,勉强看出了个马头,至于“骏”字,却是从头脚,都没有瞧出来。 顾延章又道:“陛下看这落款,此画出自一小儿之手,名唤‘马庆’,小名‘马三’,年前才满了五岁,正在慈幼局中进学,他听得臣要进京,又听得有人说过‘千里马’之典故,便特做此画,请臣带入京中,上呈天子,请陛下务必记住他那名字,待他将来学有所成,要做天家‘千里马’……” 他说着说着,不知道想到什么,面上表情本来端肃,却是突然变得温柔起来,连声音里头都带着几分叹息。 那一本册子摆在桌上,赵芮翻一页,顾延章解释一页,张张图都有来历,页页纸张都有已是。 有七八岁小儿画的锦绣江山图——其实不过十几二十个小土坡,有四五岁孩童画的两鸡斗阵——想叫天子看了心中欢喜,一日里头好吃好睡,除却这些,另有诗词、文章,短的诗词不过寥寥数语,长的文章也最多一两百字,字迹稚嫩,有些连平仄都对不上,格律自然也是错的,而那文章能把一句话写得通顺已是十分难得。 然则赵芮一面听,一面翻,手里动作却是越来越越慢,也越来越小心,仿佛生怕碰坏了那质量寻常的纸页一般。 等到把最后一篇文章的来历说完,顾延章退后两步,对着赵芮行了一个大礼,认真道:“陛下,邕州一城,广南一路,国朝一国,上下皆为天子子民,陛下从前行事,何止爱民如子,百姓心中尽皆牢记,臣临行前得邕州一城百姓再三嘱托,此时终于将众人所托完成,可谓于心无愧。” 他抬起头,正正望着赵芮,真诚地道:“臣请陛下保重龙体,陛下正当壮年,眼下南有交趾,上有北蛮,诸州亦非全然太平,除却陛下,谁人又能应付?” 说到这一处,顾延章的口气就有些含糊起来。 他意有所指地问道:“臣从前听得人说,先皇乃是团练使出身?” 赵芮点头。 先皇乃是过继,这是人尽皆知的事情,虽然顾延章当殿问起,按理十分不妥当,可莫名的,他竟不觉得受了冒犯。 第六百六十六章 管辖 季清菱心中尚且想着五哥将要赴任府界提点刑狱官,今后职事少不得要在各县镇之中奔波,猛的听得这样一番话,不由得一愣,等到偏过头,果然见得对方一脸紧张地瞅着自己。 她忽然就生出几分促狭之心来,作一副认真思忖的样子,回道:“五哥不是‘在司’,却是‘巡察’吗?最近确实热得紧,一出屋子,就晒得人晕乎乎,柳姐姐这一胎有些不稳,她家中遇得些烦心事,正巧师娘也不太舒服,我也好留在京中帮一帮忙……” 她一面说,顾延章的眼睛里面的光一面暗了下去,等到她说到“也好留在京中”的时候,听得“留在京中”四个字,身旁那一人的脸已经憋得灰灰的,看着倒是有了十分的委屈。 顾延章仿若整个人泡在醋缸子里腌得透了一般,从里到外,简直是一捏就要酸得出水来。 ——又是柳姐姐,又是师娘,他这个做夫君的,简直退了十万八千里,都不晓得而今被她塞放到哪里去了! 柳六娘自有杜檀之去管,再是亲姐妹,再感情好,再看重她,也不能把自家这个夫君撂到一边去啊! 至于师娘,过几日先生的次子便要携妻儿回京述职,下一任差遣十有八九就是要留在京城了,届时自有人照应,比起来,旁人有子有女,有孙有伴,他却是孤零零一个,也忒可怜了罢?! 自家心疼家中这一个,不想叫她跟着苦夏之际四处辗转,然则多少也想她多惦记自己一点,不能心中总只想着别人罢?! 顾延章忍了又忍,一心想要抱怨几句,又觉得这念头实在太小心眼,不当为大丈夫该想的,说出来极是丢人,绝不好叫清菱知道,可要是不说,那心中酸意憋得他实在是难受,终于再忍不住,小声叫道:“清菱……” 又道:“你好歹也疼一疼我……” 他一肚子委屈只差那么一丁点就要涌得出来。 好容易送走了张定崖那厮,满似以为好日子要来了,谁料得还未品砸出甜味,竟是又要两地分开。 偏这小家伙竟是一丁点都不惦念着自己,半点也不着急的! 他越想越憋,心中堵得慌,因右手还揽着季清菱的肩,转头便想要缠着她,至少要多套几句甜言蜜语来听,才不亏自家这一回没脸,然则才把眼睛一抬,便见身旁那一个人抿着嘴,十分辛苦忍着笑的样子,眼睛眯得弯弯的,如同一弯月亮。 顾延章见得她这样反应,登时晓得自己上了当,忍不住拿手去掐季清菱的腰,气道:“去哪一处学的坏?竟是使到我身上了?!” 他一面说,一面做一副恶狠狠的模样,左右一扫,见屋中无人,门也关上了,便把前头桌上的茶托推开,将人一下压在了桌上,不轻不重地对着身下人的腮帮子咬了一口,又挑了刁钻的角度隔着衣衫在季清菱的腰腹处挠痒痒。 隔着一层衣料,挠起痒痒来更是厉害,季清菱开始还憋着,不一会便再忍不住笑出声来,连忙举着手讨饶,道:“我错了!我错了!五哥莫要胡来!” 又连忙去拉他的胳膊。 夏日衣衫皆薄,两人挨在一处笑闹,开始都并没有其余意思,可闹着闹着,渐渐气氛便有些变了味。 顾延章一手垫着下头人的腰,一手却早扯开了那一条腰带,顺着半敞的衣裳便滑了进去,沿着腰腹一路往上走。 季清菱身上微微一颤,连忙按着那一只在自家胸前作妖的手,急道:“五哥,大白天的!” 顾延章却是不觉得有什么。 大白天怎么了? 他嘴上噙着笑,咬着季清菱的耳朵朝里头轻轻呵气,又道:“进学从来都是头悬梁,锥刺股,哪里分什么白天黑夜?你也太不思进取了……前一阵子拉下那样多功课,从来也不见你着急……老是这样下去,咱们何时才能把第一卷学好了,再去往那第二卷走?后头还有那许多本书,皆是我好容易寻来的,怎能堆着生尘?当要早些好好用起来才好!” 他那一只手虽然被季清菱按着,究竟是在衣裳里头,只觉得掌心所触,实在是又滑又嫩,还有些微微发凉,如同握着软玉一般,越发地激动起来,情不自禁地拿自己轻轻往前贴着下头人蹭了蹭,压着声音道:“许多日都不曾陪我了……好容易人走了,又忙着其余事情,今日难得有空,不如……” 两人挨得又近,贴得又紧,季清菱被他那声音在耳朵里头绕来绕去,绕得她整个人都晕乎乎的,究竟脑子里头还有三分清醒,实在怕大白天的面前这一个当真要继续没羞没臊地胡来,只好把脸挨着顾延章的脖子,小声求道:“晚上……晚上再说好不好?” 顾延章见她不但脸颊通红,连颈项都红了,知道不能逼得太紧,却是又讨价还价道:“晚上……试试丙二好不好?” 季清菱此时脑子里头全是一团浆糊,只想着先把人给哄好了,哪里记得“丙二”是什么,也来不及细想,就连连点头,一口答应下来。 顾延章得了好处,便把人放了开来,自家先直起身,帮着季清菱整理头发、衣裳,最后才重新坐下了,把人搂在怀里,同她说话。 季清菱脸上依旧有些发红,靠在顾延章胸前,只觉得脑子还是有些转不动,好一会儿,才问道:“五哥,自张牟柳张提点转了官,而今京畿提点刑狱公事的位子好似依旧还空着,等你赴任,却不晓得谁去管勾提点刑狱司?” 顾延章难得空闲下来,把人抱在怀里说话,此时不管说什么,都觉得甜丝丝的,怕是哪怕叫他背一回朝廷岁末考功细则,他都能背得摇头晃脑,有滋有味。 听得季清菱问,他便回道:“京城这一块虽是只有十余个县镇,事情却是比起寻常的州府不晓得多上多少倍,然则不管届时谁人任那提点刑狱公事,于我却没太大干系——无论谁去坐那位子,总要有人干活……” 季清菱听得后头那一句,本来心中还挂着,也觉得没什么要担心的了。 五哥又不抢功,从来只是埋头做事,有这样一个副手,苦差难差自有人去捡了,除非当真是个蠢得无药医的,或是个心中另有图谋的,否则谁人会不喜欢? 她想了想,复又问道:“五哥,眼下提点刑狱司还要不要管常平仓的?” 顾延章点了点头,道:“元祐改制之后,提刑司手里头的活便越来越多,年初黄相公说提刑司权责过重,待要再改,只是到得如今,也没有影子,我只晓得眼下赈灾、刑狱、水政、封桩钱物、督监诏令这几章都是提刑司的差事,可到底如何,还要当任之后才能细细过目。” 说到这一处,他却是贴着季清菱的脸,小声道:“外头实在热得紧,若是我去得远,你便在京中等我,若是去得近,你便陪陪我,好不好?” 第六百六十七章 陪伴 季清菱见他这样子,哪里还说得出其他的话,却是把脸偏了偏,难得主动地外头啄了一下顾延章的唇,小声回道:“我不舍得五哥一个人在外头跑,我一路陪着你好不好?” 又道:“京畿拢共就十七个县镇,最远也就是五六天的行程,虽是天时热一些,我也不是日日在太阳底下晒,旁的插不进手,帮着理一理提刑司里头的规法制度,查一查各县镇的封桩钱物,核对诏令正谬,也是极有意思,好过留在京城里头,一来京中人多稠密,要比其余县镇天气热,二来我也未曾去过左近,当做游山玩水,也是好事——不是说封邱县中一到七八月,荷花就开得接天映日么?” 再道:“我看朝中邸报,中牟县中产有樱桃,味美而甘,咱们走得快些,说不定还能赶上尾巴,尝一尝新鲜的果子,过一阵子,又能吃才结好的西瓜,岂不比我一个人在京中等着吃那摘下来放了几天才运到的要好?” 自前些日子顾延章从柳伯山那一处知道他可能会在留在京畿提点刑狱司中任官,季清菱就开始四处寻了左近县镇的宗卷、文册来看,想着只要将各地风物认得熟了,到得地方,哪怕帮不上忙,也总不会拖家中这一位的后腿。 她语调轻快,面上带着笑,声音又软又甜,此时轻轻松松把京畿十余个县镇的特产、风物一一数来,又说了些当地水利、人口,无论数目,情况,皆是信手拈来,便是此时从京都府衙里头随意叫个寻常官员出来,若是其人平日里头未曾有心留意,怕是都比不上她说得清楚。 季清菱数了半日,转头见得顾延章盯着自己不放,心中微颤,却是略有些害羞地轻轻把右手搭在他的手背,虽是覆不满,只把一只手与他盖着十指虚虚相扣,声音顿时就低了下去,轻声道:“其三……我一个人在家中,心里哪里又会不惦记五哥……怕是难免会想你想得紧……既如此,倒不如陪着你一处跑……虽是黏了些……” 顾延章听到当头第一句“不舍得五哥”的时候,已是小儿偷吃了蜜糖一般,又是得意又是窃喜,等听到后头,简直美得心窝处长成一个鱼嘴巴来,一口一口往外吐泡泡,再听到数遍京畿十七个县镇,知道这是娇妻为着自家差遣,多下心力,全是为了自己,更是一颗心甜滋滋的,然则又听季清菱说“虽是黏了些”,却是立时整肃了脸,反扣住她的手,把人往怀里搂得更紧,认真驳道:“哪里黏了?!” 又把头挨着她的脸,嘟哝道:“我只想听你日日与我说好听的……听了就心中欢喜,连饭都能多吃几碗,觉也好睡……又想时时与你腻在一处,州府衙门里头再忙,晚间回来能抱一抱,多辛苦也不怕了……” 季清菱听得脸热,嘴角却是情不自禁地抿了起来。 顾延章已是继续道:“我也不晓得为甚……明明从前书也念了许多……诗词文章比起旁人也不算落后……可只要挨着你,总说不出应当说的好听的话,只我话虽不会说,这一颗心中确是全是你,你晓得的罢……” 又道:“我样样都想给你,什么都不想留,只想把人把心全放在你那处,让你帮我收起来……你要不要我的……” 他自许多年前认清了自己那一颗心,就一直是哪怕囊中只有十文钱,也要把九文上交给季清菱,剩下一文做零花攒起来,将来一般也要好生花在季清菱身上的性子,有好吃的先想着家中这一个,有好看的也先想着家中这一个,到得今日,已经真正成了夫妻,夙愿得偿,更是心中满足难以言喻,性格没有半点改,只是更厉害了。 他从前单纯无知,只知道把钱把心给季清菱,而今通晓了人事,却是只要逮着机会,就恨不得把全身上下,从里到外都给了。 大下午的,哪怕屋中摆着冰,两个人贴在一处,难免也要贴出汗来,尤其顾延章体温一贯比常人高上几分,季清菱被他搂得这样紧,两人挨着的后背早已湿了,她那手心也全是汗,却并不想把人推开,哪怕只听着身旁那人翻来覆去把情话折腾出花来说,句句都是大白话,半点文采也没有,依旧只会笑。 顾延章说起情话来惯来不要脸,又哄又劝,那声音又黏又腻,到得后头,哪怕大白天的,竟是把人拱得进去了里间,他一双眼睛亮得惊人,如同三岁小儿一般缠人,一会口中担心季清菱身上全是汗,特去端了铜盆过来帮她擦,一会又说天时太热,正是时间了,正好要午睡,衣裳便莫要穿了。 季清菱哪里扛得住,被他缠得整个人都全无拒绝之心,只好任其施为。 这一日顾延章虽未去得中牟县,却把新鲜樱桃吃了又吃,按着书册中的“丙二”页,把产樱桃的那一个悉心呵护,处处都不肯放过。 *** 两个恰才新婚的,又都身体康健,年纪轻,精神也好,更有一个钻研学问的兴头十足,一个午觉睡了两个多时辰,竟把晚饭也睡了过去,等到晚间起来,匆忙对付了些吃的,便去刻苦研习去了。 趁着不曾到任,剩下这几日功夫,顾延章日日缠着人要把进度赶了。 季清菱心疼他眼见就要忙起来,自是无不奉陪。 等到堂除过后,一行人辞别了京城亲故,去了顾延章的头一处巡察地——距离京城约莫两日路程的咸平县。 离开之前,季清菱旁的并不担心,只有些顾虑京城中的李家。 她原叫松节去得泉州打探,只是打探到现在,人是回来了,听得守在京城的门房说,却是又南下找寻自己去了,也不晓得何时才能回得到,自然也难以猜到后头情况。 更兼她自柳沐禾那一处知晓,浚仪桥坊的李家突然又冒得出来,不知什么时候,又通过什么途径,竟是攀上了参知政事孙卞,闹着要接手校验库的买卖,还特去走了杜檀之的路子,请他想办法走通从前京都府衙的门路,好顺理成章通过买扑。 这种要命的事情如何能够沾手? 第六百六十八章 且不论公权私用与杜檀之平日为人行事相悖,退一万步,若是当真给他行了方便,被御史台知晓了,给谁人参上一本,他那官也不用再做了。 只是近日朝中人员轮换,董希颜正要转官,自有小道消息传言说那孙卞将要接手大理寺,若是此言属实,一旦杜檀之拒绝了拿着孙卞帖子上门的李程韦,将来在其手下,也不清楚会不会被穿小鞋。 与范尧臣、黄昭亮不同,这一位孙参政虽然丁忧回朝早过了一年,可因他分管政事并不打眼,杜檀之也不曾听过多少其人传言,是以总有些不知如何应对。 为着这一桩,那日柳沐禾才急匆匆去寻了柳林氏,想要找祖父母问一问,有无什么妥帖的办法,把这三番两次贴上来就粘得死死的狗皮膏药给撕了去。 柳沐禾并不知道李家内情,只想着找祖父母帮忙将李程韦应付过去,季清菱却是晓得那一户后头的腌臜事,总觉得事情未必那样简单,只是顾家一府上下用得称手的亲信俱不是京城人,人手也不多,正忙着要准备随顾延章赴任,旁的又才雇来,不晓得底细,也不好叫人出去打听,只好把此事放下,留给柳伯山处理。 她白日自柳沐禾处听来李程韦上得杜府寻后门的事,又不瞒着人,自然几个贴身丫头也知道了,其余人都没有旁的话,只秋爽做完手头的活,一边绕着门口打转,过得半日,再忍不住问道:“夫人……不是说松节年初已是南下去得潭州寻咱们?去了这好几个月,便是爬也爬得回来了,他从前又不是没有领过差外出办事,怎的这一回这样久也没有消息?怕不是遇得什么事情?” 季清菱自洛阳听得邕州被围的消息,南下未有多久,松节便自泉州回了京,因府上一个主家也无,他也不愿在京城闲坐着吃干饭,便匆匆跟着南下寻季清菱去了。 算一算时间,若是一路顺利,松节早该寻到了潭州。当日季清菱带着一行人在潭州倒卖脚力、粮秣,闹得动静极大,只要到得地方,绝不可能打听不到去向。 季清菱还未回话,旁边的秋露便回道:“他虽是早早去得潭州,只那时候广南正打着仗,后头又有疫情,又封了消息,怕是只以为疫病闹得厉害,不便去得邕州寻人……” 她话只说到一半,后头半句还未出口,秋爽已是打断道:“他绝不是那种人!” 语调中竟是有三分不悦。 一时屋中人人都看了过去。 秋爽这才觉出自家方才话语不对,连忙又把语气放得缓了,道:“他脾气好,胆子却大,又忠心得很,一旦晓得广南解了围,交趾退了兵,哪怕是知道邕州有疫病,只要是听得说夫人往那一处去了,定是要跟着的,绝不会胆小怕事,只顾自家保命,不顾夫人安危!” 她这话不补还罢,一补上去,简直是此地无银三百两,隔壁阿二不曾偷。 众人更是像看稀罕一样看着她。 秋露本是站在一旁收拾行李,听得她这样回话,也不着急了,却是转头笑着道:“我又不曾说他贪生怕死,只说邕州闹疫病闹得厉害,消息又锁着,他在潭州听那转得几道手的信,不知道情况,谁晓得以为那一处是个什么样子,稳妥起见,等一等也是有的……” 秋爽大大咧咧的性子,哪里听得出其中暗示。 秋露见她没反应,复又道:“只那松节忠不忠心,自有官人、夫人二人去管,你这样着急帮他出来辨白,却又是为了什么?” 秋爽听得一愣,过了好一会,才讪讪道:“我一惯是这样热心肠的人,你们又不是不晓得……” 然则她话一出口,便见屋中人人都微笑着看着自己,那眼神十分奇怪,像看什么稀罕物似的。 秋月正按着单子做增做减,此时也抬起头,笑道:“虽是一惯热心肠,可你自家品品方才说的话,怕叫那不晓得的听了,怕要以为他是你家兄弟,或是你家什么人……” 屋中此时尚有几个粗使丫头在帮着搬东西,听得众人说笑,也跟着插起话来,拿秋爽打趣。 秋爽本来一张巧嘴,然则再如何厉害,一人单打独斗五六人,哪里打得过,说到后头,竟是把脚一蹬地面,恼道:“你们这些个人,总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自去厨房催饭去!” 说着果然蹬蹬蹬地冲得出去。 一时屋中人人拍着桌子扶着肚子,笑作一团。 季清菱原也听人说了几句,却不似这一回这样亲眼得见来的清楚,她跟着笑了一回,便把秋月拉近房中,细细问了几句。 秋月自是没有什么好瞒着的。 原来自赣州回京后,也不晓得怎的回事,那松节便常常寻了理由来找秋爽,一时说她不会做绣活,身上佩的香囊不够精巧,自外头买了好看的给她,一时又说她一个大丫头,有时候说话不晓得转弯,十分起不得领袖作用,要被旁的小丫头看笑话,便将人吊得出来,教她说话行事。 却说那松节也是个细心的,因怕在府中两人一处,被旁人看在眼中要说笑话,还特在休息的时候,将人带得出去,顺着将饭食也解决了。 他送东西也好,教授也好,皆是不要回报,秋爽虽然脑子从来少了那一根筋,却也是个知恩图报的,回得来,一则却是觉得学到了东西,二则拿人手短,吃人嘴软,开始还忍着,毕竟不是个能藏得住话的,后头便时不时在秋月几个人面前说松节的好话。 旁人哪里有她那样蠢,自然会要点醒她,说那一个乃是另有心意,只秋爽当真是个傻的,总说众人拿她说笑云云。 两人中间这一番来往,到得而今少说也有半年有余,后来松节被季清菱安排出去办差,秋月还不习惯了好一阵子,好几回买了好东西,都说要“留一份给松节”。 季清菱听得好笑,也不去管她,只心中算了算,要等松节回来再说这一桩事。 ** 以下内容不收费。 三件事: 1、大家的私信我都有看,夸我的部分看的时候心情很很很很很好(脸红)~虽然有时候不太好意思回,谢谢亲们的爱=3= 2、要之前“哔”部分内容的朋友麻烦请记得附上两千以上粉丝值截图,我就不一一单独回复了:) 3、丙二跟和辛七的学习部分完结之后会抽空写,到时候会提醒感兴趣的朋友找我拿^_^ 第六百六十九章 到任 且不说这一处季清菱安排下头人整理行李,未过几日,顾延章堂除之后,果然去得京畿提点刑狱司中任差。 大晋提刑司所管事务甚多,除却纠察本路州军刑狱公事,督治监盗,还有劝课农桑、举刺官吏等等职权,又分为“在司”同“巡察”两种。 顾名思义,在司乃是在京城衙署之中任差,巡察却是要在所辖管县镇中轮流监巡。 前任京畿提点刑狱司公事转官之后,位子一直空悬,中书递了人选上去,一直卡在赵芮那一处,迟迟没有发还,现由京畿转运司公事暂时兼差代管。 顾延章去得司中报道,略等了一会,转运司公事才从外头走了进来,对方寒暄了半日,又把提刑司中情况认真介绍了一回,到得最后,却是笑道:“实不相瞒,我也是新任,正熟悉人事,正盼着你快些来,把事情都搭起来,我眼见正是秋日,川蜀、广南又要打仗,转运司中全是事……” 笑着说了一回难,又夸了一回顾延章能耐,最后再说一通后生可畏。 两人足足坐了两个多时辰,正巧有个转运司中人急急进来寻人,借着这个由头,那转运司公事顺理成章把十几个县镇宗卷给了顾延章,自出得门去,又交代一句“我平日都在衙中,有事无事,常来寻我便是。”,就算自家差事尽了。 却说那转运司公事为了接引顾延章,在提刑司中留了半日,回得衙署,桌案上早堆了厚厚一叠文书,外头也等着一群人。 他一屁股坐回椅子上,先把下头人才端上来的清凉饮子一口饮尽了,才叫衙役把外头人一个一个放进来。 到得半夜,桌上文书也未曾处理完毕,只好捡要紧的先干了,把不太着急的暂时放在一旁,自己打着哈欠回了府。 这转运司公事名唤胡权,乃是处州人氏,而今四十又三。 得官不到十载便能爬到这个位子上,已经算得上是年轻有为。 此人得中进士前娶过一任妻子,成亲不过一载,原配便因为难产身故,他便一面给妻子守孝,一面一心进学,后来高中进士之时,堪堪年过三十,又相貌端正,更兼一手文章也做得漂亮,谈吐、进退皆是不凡,便被当时的工部尚书李南夫看中,择了做小女儿夫婿。 尚书家的女儿,自然不同常人。 胡权回得府中,一儿一女早已入睡,妻子李氏却是坐在桌面等着,见得人,其余话都不说,头一句便是道:“今日娘叫人送了信过来,问你中书里头可是有什么安排。” “什么安排?” 胡权今日忙得晕头转向,却是来不及吃得衙署之**应的饭食,是饿着肚子回来的,听得妻子这般问话,一时竟是没有反应过来。 李氏便道:“自是京畿提刑司里头。” 胡权只琢磨了一会,便问道:“家中谁人想谋那一处的差事?” 李氏道:“是二姐夫,而今好差事不好等,已经候了好几个月了,也没有几个看得上眼的,正好提点京畿提刑公事的位子不是空了出来?若是有新官上任,少不得要烧上三把火,把里头好好动一动,若是能提前知晓了,请两家人去走动走动,再叫爹爹帮着说两句,又不是谋什么高位,当不会再有什么问题。” 胡权听着听着就皱起了眉,只道:“提刑司听着是个肥差,里头事情却是半点不容易,京畿又在天子脚下,出不得半点错,一旦被人抓住把柄,罚铜事小,丢了脸面,叫旁人盯住了,将来想要再翻身就难了,以二姐夫的行事……他贸贸然进得去,未必是个好事……倒不如寻个其余差事,虽然未必那样好听,到底安安稳稳的……” 他本是好心,然则李氏却不是好糊弄的,听得丈夫这样说,张口便驳道:“二姐夫什么行事?好好歹歹,他也做了三四任的州官,京中外头都做过,又不是要去做那提点京畿刑狱公事!不过想在下头做个检法官也好,做个勾当公事也罢,哪一个差事做不得了?” 又道:“多少年了,二姐可是同咱们开过一次口?从前你刚得官时,二姐、二姐夫是怎的帮咱们的,而今不过想打听几句话,又不曾叫你帮忙,就在此处推三阻四的——你想回什么,自己去回,我不去说这个话的!” 胡权饿着肚子,一回来便撞上这样一桩棘手事,简直头疼了不行,只好上前同妻子赔了半日不是,又道:“我哪里敢推三阻四,若没有你,若不是岳父,我哪里有今天……” 俗话说得好,朝中有人好做官,胡权虽然出身寻常,然则自家也是个会钻营,愿意出力的,更兼有个得力的岳家,混到如今,倒比几个大舅子、小舅子、连襟官途都要顺。 只是他娶妻时三十余岁,续弦嫁过来时不过十七而已,两人年龄相差一轮还多,妻子又是低嫁,两人在一处时,却是这个做丈夫的要矮上几个头。 李氏方才硬气,听得胡权这般说,却是口气软了下来,只道:“这话我是半点不爱听的,我家夫君能有今日,旁人再出力,也要自家有本事,本就是自家能耐,作甚要妄自菲薄?” 胡权见妻子看着好说话些了,便道:“不是我不想帮忙,只是而今朝中情形,你也知晓,一个月前递上去的折子,到得今日,才陆陆续续有回复下来,提点刑狱司的确是个好差,只是也要有能耐去想,若是比起理事的手段,我却不是比二姐夫厉害得多?我都不敢想,只恨不得离得远远的。” 又道:“今日有个提点刑狱司副使过来,我都打足精神应对了半日,把东西全扔了出去,一丁点也不要沾手,二姐夫何苦要去趟这一滩浑水?而今朝中局势不稳,还不晓得过一阵子会不会有什么大变动,咱们家中本来就惹眼,作甚还要在这当口去火上浇油,惹人侧目?不若韬光养晦的好!” 李氏并不是小门小户出身,对朝中形势也知道些,听得丈夫这般说,却是奇道:“提刑司往日虽然也麻烦,却也不至于到了‘浑水’的程度罢?哪里就到这份上了?” 胡权便道:“你不晓得,而今提刑司要管封桩钱,又考核得厉害,你以为当日张牟柳是怎的被迫转官了?你以为他自家想走?不见一个位子空了这样久,还未找到合适的人过来接手?自是其中有因,才有今日的果。” 第六百七十章 异想 原来正值三载一轮的大考,又因前几年河北多灾,无论蝗、旱、涝都接连而知,京畿之地紧挨着天子,赈济力度自然不同其余州县,无论物资、钱米尽皆调拨充足,以备调拨大名府支用,应付河北。 常平仓一满,这一处仓库与其余府库不同,轻易不会用得到,哪怕每旬查点,只要账面做平了,也容易敷衍过去,自是免不了被人多动心思。其中倒换粮米,挪用官银的事情,亦不可能消弭。俗话说得好,上有定规,下有对策,无论制定出多合理的规法,也一定会有漏洞,只要有漏洞,便会被人钻空子。 常平仓、府库被挪用的故事,惯来十分常见,州官堂而皇之盗用,小吏私下勾结,官吏相护等等,层出不穷,朝中早知其中问题,只是一直没有正视。 直至沧州常平仓被查出粮米差额十七万石,官银差额三百,转运使前往赈灾,欲要开仓放粮,结果发现库房里头空了大半,最后一州上下官员尽皆被查,各有惩处倒是其次,耽搁了赈济,致使饿殍遍野,死伤无数却是再无挽回余地。 沧州常平仓出事之后,政事堂中虑及转运司往往身上差事繁重,转运使更是往往兼管一路,未必有那样多功夫去看顾,而提刑司本身也要纠察本路州军刑狱公事,又要举刺官吏,更有监察财政之权在身,每岁都要去查点封桩钱,便把监察常平仓、府库等事也一同兼在提刑司中,乃是多一双眼睛看着的意思。 这样的差事,做得好了,自然容易出头,可却是极得罪人的事情。 从来有一句古话,叫做夺人钱财,如同杀人父母,更何况这监司之事,并不是简单的夺人钱财。 其余各路提刑司倒也罢了,这京畿之地,能在里头任官的,谁都不晓得后头究竟站着哪一个,又有什么背景,极有可能一个小地方的主簿,家中拐弯抹角,就能搭上朝中某个高官。 这种情况下,如何查,怎么查,查多少,又怎么才能叫被查的人不记恨你,站在被查的人后头那一位记着你的好,同时,还要自家把差事办妥了,叫天子满意,简直是难上加难,比起做好寻常差事,难度高得不是一点半点。 胡权把其中内情同妻子解释了一回,李氏也听得闭了嘴,过了半日,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我听得二姐说,那提点京畿刑狱司中不是才上任了一个副使,不过是二十出头的年岁,据说还是圣上钦点……那样的小儿都能做,二姐夫……” 胡权的表情登时变得有些古怪。 哪怕是当着惯来有些小意捧着的妻子,他也再憋不住,问道:“你自二姐那一处听得对方不过二十出头,可听说过他从前行事?你晓得他得天子钦点,可是知道天子为甚只点他,不点旁人?” 李氏眼界并不低,回道:“说是前科状元郎罢?从前在任上也出过些功绩,升得也快,听说此次邕州兵事这种也立了不少功劳,想来同而今御史台姓郑的那一个一般,被天子看中,自是提拔而上。” 胡权登时就没了说话的心思。 妻子出生时岳父家中早已得势,从小都没吃过半点苦,堂堂工部尚书,自是往来无白丁,李氏生在这样的家庭里头,青年才俊、高官权臣没少见过,眼光并不是寻常人能够得上的,少不得会比起常人高出一截,许多正常人觉得难以做到的事情,对她来说,根本不在话下。 然则胡权却是不同。 他平民出身,哪怕有岳丈帮衬,前头事情毕竟也是自家一手一脚打拼出来的,最晓得一个一穷二白,没有半分靠山的年轻人想要在得官短短三载之内,爬到而今的位子,究竟是有多难。 从来都说隔行如隔山,他自在转运司中任职,更懂其中难处,只是这话同妻子说了也没用,胡权便简略说了几句,把顾延章从前功绩交代了,又道:“放我在他那个位子上,怕是一半的功劳也未必立得下来……” 夫妻二人夜话一场,李氏陪着丈夫吃了一回宵夜,等到两人躺到床上,她却是突发奇想,问道:“官人,听你这话,二姐夫虽是不好进提刑司中,可你却未必不能!从前可是有过京畿转运司、提刑司中两司公事合一,由一人兼任的旧事?” 胡权听得一愣。 李氏又道:“按你方才那说法,那顾延章是个能独当一面的,既如此,你自坐那提点京畿提刑司公事的位子,把下头事情安排给他去做,只在后头管一管,我请爹爹在后头帮着寻寻从前旧人,看能不能将你留在这位子上头,将来做出了成绩,功劳自是跑不脱的,这一回三年考功,一个异等稳稳在手……” 她顿一顿,又道:“官人你而今手头已是一堆事,还要把提刑司过来,也不晓得甚时才会有个接手的,丁点好处捞不到,日日都在为人辛苦为人忙,倒不如干脆把这一桩事情接得实了!左右事情都要做,捞点好处,总比什么都没有好吧?” 胡权听得她说得开头一段,心中着实哭笑不得。 提刑司与转运司皆是令人忙得晕头转向的差事,若是当真能兼任两个差遣不出错,还能做出功绩来,那他治政之能,已是可以排在朝中前五,哪里还需要苦哈哈地在此处熬资历。 然则听得李氏后头一番分析,却忽然觉得妻子说得也有些道理。 自家原只想着避嫌,因是短暂过渡,并不想多花力气在提刑司中,也是怕下一位来接手的觉得自家一心抢功。 然则而今朝中正乱做一团,权臣、重臣们都把精力放在宗室、藩王子嗣身上,近些日子,不管是三大王、四大王,还是各大皇族近枝府邸周遭,连卖清凉饮子、炊饼、凉面的都不晓得翻了多少倍,至于左近新开的茶铺子,更是数不胜数。 有几分手段的都去盯着那一处了,自是没有几个得力的人来盯着后头这一处差遣。 既如此,倒真的有可能会等到这一回三年考功完成之后,才会有新人来接手提刑司。 ——倒不如当真先好好把这一处事情做一做,若是能把那提刑司好好管一管,抑或是下头人,不管是顾延章也好,李延章也罢,只要把功劳做出来了,难道还逃得掉他胡权的管束之功么? 如此看来……倒不能像从前那般行事,面子上还是要做到位才行,手下那些个,也要认真管一管,好好分派一回…… 第六百七十一章 待发 妻子撩动得起了心思,胡权一晚上都没怎么睡好,翻来覆去,脑子里尽是各色盘算。 近来事务繁多,光一个转运司已是应接不暇,他原本只想着把这一段过渡过去,不要惹上一身骚,并无多余功夫去多管提刑司,可转过头来看,这一回何尝又不是一个极好的机会! 若是等到朝中那些个人腾出手来,提刑司这一块肥肉,不管有多少难处,却是个权重差要的,有本事的旁人抢破头也未必能够得到手,自家阴差阳错拢在手中,若是能作出一二显迹来,简直是白送上门的功劳! 眼下谁比得上他胡权的位置妙? 本就是个兼管的,若是做不成事,旁人也并不会责怪,若是做出了事,却是又能得夸赞。左右在司不过是照着下头递上来的宗卷复判,纸面官司,向来是不太会挑得出毛病的,而巡察之事主力则是顾延章在领着做,若是当中惹出什么麻烦来,自家尽可以顺势而为。 做官这样多年,他早非吴下阿蒙,什么情况下该站出来帮下头人扛事情,叫人觉得自己这个上峰靠得住,什么时候该躲起来不出头,把责任撇干净,这般本事,也已是钻研得透透的,并无半点畏惧。 想得通了,次日朝会之后,将手头事务急急过了一回,胡权便特意抽出时间去拜访了一回自家老丈人,问了问而今朝中形势,果然听得许多话,正正与脑中所想契合。 从岳父家中出来之后,他一反常态,不但没有回转运司,反而直接去了提刑司中,叫胥吏召集了提刑司上下官员,说了一通话,又催了一回活,自这日起,每日一回召见提刑司中官吏,催促差事,督问进度,还时不时去得提刑司中,面见大小官员,议事、问事不断,只把自己存在感显得足足的,不出半个月,朝中便传出话去,只说那提点京畿转运司公事胡权,虽只是短暂兼任而已,却也把提刑司当做自己份内事来管,十分兢兢业业云云。 等到外头架势拉起来了,见得火候已经足够,胡权才把顾延章请了过去,这一回,态度依旧同头一次那样亲和,只口中所说,却已经截然不同。 “我原想着还有好一阵子才到秋收,虽是十七个县镇,到底司中也有四五个人一并在帮着巡察,一处县镇留得半个月,分两三人一组,最多一季,足以将各处情形查点一遍,是以上回也并未催你……” 他一面说,一面把那茶盏轻轻往顾延章面前推了推,示意对方喝茶。 见屋中并无其余人,外头门也关了起来,胡权便放心做一副推心置腹的模样,道:“我本晓得提刑司中个个都是辛苦的,本来便人力不足,你也是初初到任,正应给多些时日熟悉情况,只是中书前日紧紧逼催,要早把各处库房、账目点得清楚了,另有那常平仓,只怕等到秋收之时,各处忙着农桑赋税,再无余力来应付查验,又怕各处库、账混在一起,想要查清,更是艰难……” “对着你,我也不偏瞒着,我一直在上头顶着,实在不想叫你们那样辛劳,照着从前安排行事便罢,只是顶了这半个月,上回被黄大参特点了去追问,中书又下了死令,这一回,是再无法子——我也是竭尽全力了……” 胡权的话绕了一个大圈,先说自家从前分派如何体贴,再说自己如何理解,到得最后,又说自己如何艰难,句句都和气,甚至没有一丁点提及要给顾延章下什逼催之令,可那隐隐约约里头透露出来的意思,已是清清楚楚。 他语气、态度尽皆温和,真真切切就是一个体恤下属的上峰,虽只是临时接任,然则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又想着留个善缘,便着力帮着下头人扛了许多事情,话里话外只透着一个意思——我已是做到这一步,即便不奢望你对我肝脑涂地,尽心尽力,少说也要意思意思,说几句罢? 顾延章为官数载,一得官便直接去了赣州,他在当地任的通判,知州孟凌又是个甩手掌柜,从来不管事的,听得顾延章说一,就跟着转头念一,听着他说二,也依样画葫芦嚷二,虽说帮不上手,却也从来不拖后腿,当真是把他当做菩萨供起来一般。至于前前后后,无论是在延州阵前、广南军中,上头个个都是想着做事的性子,哪怕是那后来搭手的张待,学士院中修赦的董希颜,也没有一个像胡权这般,说话只管着绕来绕去,半日也不落到主题上的。 他经事虽多,年纪却轻,并不似那等在官场浮沉多年的,不仅不爱打官腔,也不爱听官腔,听到这半日,实在不想浪费时间,便应道:“可是上头催着去点查常平仓并各处县镇府库封桩?正言自是为下头人着想,只而今朝中催促,本也是提刑司中职责,并不好过分推脱,更不好只叫正言凭白担事……” 说着把从把袖中一份文书取得出来,只道:“上回正言同下官碰得一轮,给了不少宗卷文书,我自研习一番,已是将京畿十七个乡镇分为四组,按着人口户数、常平仓、府库仓房、封桩钱等等事体一一划开,本也想着这两日抽空同正言商议一番如何好做查点,既是而今着急,恰好能做一番参考,再来安排。” 果然把那一份文书推到胡权面前。 胡权本来想着满肚子话,还未来得及全然说得出口,那一句“很是,不若你回去看看诸县镇情况,做一份分派出来”便被堵得回嗓子,只好将那文书接过,低头粗粗看了一遍。 他在任提点转运司公事早满了两年,任官也早已十余年,虽然早已摸爬滚打,成了老油条,可却也不是没有本事的,京畿十七个县镇情况,不用翻阅宗卷,只闭眼一想,就在脑子里头浮现出来,此时拿着那一份文书一对,果然没有半点错处,把各处情况分析得妥妥帖帖不说,划分得也恰到好处,叫他自家来分,估计也是分成这样了。 除此之外,胡权少不得也留意到,这一处文书中将十七个县镇分做四组,每组各有特色,有刑狱繁杂,判案多有争议的分在一处,有常平仓、府库多的放在一处,也有封桩钱杂多的放在一处,虽未把提刑司中负责巡察的官员分组,可下头列的名字,那顺序堪堪就是按着县镇的顺序来的,擅长计财的,擅长算数的,擅长刑狱的,早已分得妥妥帖帖。 第六百七十二章 备粮 且不说胡权见得这样一份东西,只在那不要紧的地方稍作添改一番,就按着文书上所写做了分派,另一处,顾延章领了分到的差事,果然就带着一干提刑司中官吏在所管所辖之地四处巡察。 季清菱则是携了几个贴身仆从,一行人不过七八个,轻车从简,跟着在县镇之中行走。 顾延章分管的乃是五个大县,他从京中出发,却是没有按着由近到远的顺序一路巡察,反而径直去得一个唤作雍丘的县中。 提刑司巡察,自是按例提前了数日知会县衙,登时惊得雍丘县中一片鸡飞狗跳。 后衙里头,几个吏员围在一处,连门窗也不曾掩,只你一言,我一语地喧嚷起来。 “好端端的,应当先去扶沟、咸平两县,再不济,也要去那尉氏镇,怎的先跑来我们这一处了!近的先不查,先查远的,这是吃饱了撑着没事干,还是有意为之?实是不应当啊!” “你先甭管应当不应当,眼下白纸黑字,通红大印,这一份公文就摆在此处,不论应不应当,过几日那提点京畿刑狱司副使便要过来了……” “这几日功夫,便是把信得过的账房先生都请过来,拼着几日几夜不睡,将账目全合上了,若要看得过去,府库里头一时之间也变不出那样多粮食、银钱啊!”有人愁眉苦脸起来。 “不若先拖一拖罢?把无事的地方捡出来给他们去查,后头紧着那几天,再留一点子时间,将账、库合上了!”另有人也出主意,却是一面说,一面又跌足道,“往年最早也是八月中才过来,今岁竟是提前了足足两个月,着实叫人措手不及……” 见得人人一副惊弓之鸟的模样,有一个年轻些的吏员莫名问道:“你们怎的这样急?我听得说那新上任的提点刑狱副使得官不过三年多,年岁也就是个二十出头的官人,咱们县中虽然账目有些问题,可比起左近其余几个县镇,已经算是极干净了,往年提刑司、转运司来巡检,也未查出过大东西,何苦要这般提心吊胆的?” 他那话才问得出口,一旁便有人斥道:“不懂便莫要胡乱插嘴,旁人在说正事,哪有你这小儿插话的余地!” 少不得有人劝说道:“翁公,小儿哪里就一生下来就样样懂了,少不得要慢慢教,你这二子已是算极醒目了,毕竟年龄小了些,也未曾多经事,且莫要太过苛责。” 便有人帮着向那年轻人解释道:“翁二郎,你却是不晓得,这般年少便能任得提点刑狱副使的,无非两个原因,一个是后头权势大,一个是确实有些手段,无论是哪一桩,头一处巡检的去处,往往要拿来做新官上任烧的那三把火,少不得要查验得更细致,若是碰上个一心想着要在任上做出大事来的,就更难应付了,此人虽然任官短,可一路青云而上,正是个要做大功绩的,这般人往往瞎头瞎脑,不讲道理,也不晓得按着规矩来,就怕他一通乱闯,反倒把棋盘打翻了,人人都不好做……” 这就将官场上头秘而不宣的内情同那年轻人细细解说一回。 等他把话说完,才发现堂中已是半日无人出声,过了许久,才有人壮着胆子,冲那坐在桌案后头的人问道:“翁公,而今这情况……库房里头,当要如何才好?” “不若拖一拖罢?” 有人复又把恰才的提议说了一遍。 旁人俱都附和道:“哪怕拖上三日也好,今日赶紧命人去得京城里头,叫人将银钱赎买回来,赶得及,把粮谷也买得些回来,只要把账、库做平了,旁的都只是小头,了不起做一点子整改罢了,多熬两年升迁,其实并不打紧……” 众人你说我和,然则过了好一会,也没见坐在桌案后头的人回话,终于醒得过来,人人看了过去。 见得众人都看着自己,翁越这才把面前那一份盖了通红大印的公文举得起来,对着前头几个或坐或立的人扬了扬,道:“莫要想了,一日都不可能拖得住……” 离他近的一名胥吏便把那一份公文接了过去,指着上头一行字,念了出来。 听得那胥吏读出来的内容,场中顿时静默下来,个个面面相觑。 翁越冷笑道:“这一位副使虽是年轻,倒是样样想得周到,人还未到得咱们这一处地头,想要查验什么,已是样样都列得出来,账簿、宗卷、文书,还给了样式在后头给咱们提前填了——你们且看后头那一份样式,当真照着这个来做,衙门里头坐着的人这几日旁的都不用干,光给他准备文书便够呛了……” 屋子里头胥吏传阅了一回后头附上的样式,已是一个人都说不出话,许久之后,方才有人开口问道:“翁公……这一下,咱们该如何是好?不若大家伙把信得过的账房先生先都寻过来,看看如何把账目做平了,将这一回应付过去……” 翁越却是摇了摇头,道:“若是差个一万、两万石,几十银,勉强应付也能应付过去,可这一回八万石,两百余银,差量太大,看那姓顾的副使这一份提前送过来的告书,当不是个好应付的,就怕他有心去查,当真查出事情来……为着几万石、两百银,引来朝中瞩目,今次被罚倒是其次,若是将从前的旧事也牵扯出来,实在得不偿失。” 他说到这一处,目光沉了沉,抬起头对着其中一人道:“杨三。” 被点到的吏员连忙站了出来应是。 翁越复又道:“大家往日拿了多少,我也不一一去细数了,今次一人且提出三千贯来,叫杨三想办法将能收到的粮谷都收了,填进仓中再说。” 堂中顿时一阵躁动。 翁越冷声道:“你们也莫要不服气,只是暂借而已,等到八月京城那几处银楼、粮庄的东西到了日子,自会还回来,我自将东西按人给回你们……若是贪这一回小便宜,当真出了事,要损失的便不是这三两个月的利钱了!” 翁越此话一出,虽然场中许多人依旧有些不愿,却也不敢说不。 然则那杨三却是站得出来,脸上十分惶恐,问道:“翁公,眼下还未到得秋收,粮谷不好收,价钱也高……怕是那几万贯钱,填不满府库粮仓……” 翁越皱着眉道:“买不到今年的夏粮,便去买去年的旧粮,实在不行,去买前岁的粮谷,到时候把不合的掺和在中间那几层,只要不被发现,哪怕灰分、瘪谷都不打紧,多掺点空谷子进去,只要量竹上查不出问题,就算应付过去了。” 查验粮秣并不是什么简单的事情,粮库之中满库房的粮食,要折算新陈、谷粒饱满,若要一一过秤,细细差点,便是十日八日也未必能清点清楚,此时通常的做法便是将一根竹竿插入粮谷当中,来测算相应情况。 翁越等人在雍丘县中做了几十年的吏员,也不晓得应对过多少回上头查验,若不是这一次提早太多,无论如何也不会这样着急,可当真遇得事情,他们也不怕,总有办法应付过去,只是要费些心思而已。 一面分派着下头人各去准备不同东西,以应对提刑司这一回巡察,翁越一面抬起头,看了看县衙东边的二堂。 离得这样远,自是听不到任何动静,可翁越心中却是忍不住生出一股子看笑话的念头来。 ——自家这区区几万石粮谷,想要在短短几日里头凑齐都够呛,陈县令管的常平仓中不翼而飞的三四十万石粮谷,却是不晓得要如何才能过得了这一关! 他只等着看戏了! 第六百七十三章 银粮 就在翁越的目之所向,县衙的二堂里头,一名须发斑白的男子坐在桌案后头,他一手翻着面前的账册,一手擎着一方帕子,却是半点顾不得去擦,才过了短短片刻功夫,脸上、额上已经渗出了满满的一层汗水,正大粒大粒地往下掉,很快便将绿色官袍的束颈都给浸得湿了。 坐在他对面的是两个文人打扮的幕僚,都面带焦虑地盯着自己主家,等着对方快些把那一份账册给翻完。 账册并不厚,翻看起来也快,那绿袍官员一面翻,脸色一面往下沉,等到看到最后那一竖累计起来的数字,已是再憋不住,抬起头阴着脸对着坐在右边的那人问道:“你当日同李家签的契是甚时才能到日子?” 幕僚早预料到这一问,忙把手上的契纸抄本拿了出来,推到那官员面前,点着其中圈出来的几个字道:“当日定的八月十二。” 他话刚落音,绿袍官员的脸都黑了,复又转头问着坐在左边的人道:“近日左近粮谷价格如何?” 那人立时答道:“进了六月,县中都是八十文一斗,前几日去问,却是涨到八十三文一斗,只说要是买得多,便能降到七十二文……” 绿袍官员皱着眉道:“最多也只能买个三四万石,若是再多些,少不得要去外地调运,粮价也要涨起来。” 物以稀为贵,不管粮行此时口中如何报价,一旦供不应求,粮价必定会上涨,届时不要说按着正价八十文一斗买不到,怕是加价到九十文也未必买得到。 这样倒贴银子的买卖,不到迫不得已,是万万不可的做的,再一说,若是县中的粮价波动过大,雍丘县本来就在京畿之地,如何能脱得开皇城司、转运司的眼睛,届时被有心人捅得上去,平日就算了,眼下正值提刑司四处抓着人做典型,怕是无事也要生出事来。 左边那一个幕僚便道:“若是走得快,去延津、原武县几个县中收拢一番,说不得能赶得,勉强能凑得出一二十万石……” 他说到此处,便住了嘴,剩得后头半句,怎么也不敢再出口。 京畿十七个县镇,太远的来不及,怕是粮食运得回来,这一处提刑司的人都已经入场查点了,只能找近的地方买粮。然则常平仓中的粮谷差额足有三十七万石,就算勉强凑出一二十万石来,也是杯水车薪,并不济事,差得这样多,已经是肉眼就能看出不同,如何瞒得过去? 幕僚能想得到的事情,绿袍官员如何想不到,然则他消息知道得太急,压根来不及做好周全准备,此时听得幕僚这般提点,脸一跌,正要说话,却是忽然听得外头一阵敲门声,紧接着,有人在门外叫道:“县尊!小人回来了!” 不用绿袍官人发话,其中一个幕僚已是连忙去把门给开了,很快,外头进得来一个差役,该人急急走到桌案前,对着绿袍官人禀道:“小人已是走访了左右三个县中的商办的质库、兑便库,因来不及走市易务,也不敢走交子务——这几处都是官营,凑来凑去,也只能凑出两万贯,至于白银,最多也能凑出一百余,因那白银成色太差,我也不敢做主,便取了一块回来,给县尊过目……” 说着,果然从怀中掏出几角银子,排在了桌面上,又问道:“县尊,这般成色,可是要换?” ——原来那绿袍官人,便是雍丘县的知县陈笃才。 差役才把银子放在桌面上,早有幕僚连忙拿了小秤过来,又寻了库房中新银,各称重对比了一回,抬头对着陈笃才道:“官人,差了不到二厘。” 陈笃才灌园出身,少时贫寒,自家也上街做过买卖,此时听得“不到二厘”几个字,只一瞬间,脑中便把总数算了出来,一时有些犹豫。 入藏府库的官银要求一锭纹银误差不得超过半厘,这不到二厘听起来并不多,可若是银锭的数量上去了,差额便会很难看。 然则此时时间仓促,想要再去寻成色更好的纹银,一时也找不到…… 粮谷不够,只好先拿去岁、前岁的旧粮同湿了水的瘪谷来充数,实在不行,霉变的也得买了来填进去,纹银不够,成色差的也只能认了,总归要把数给合上。 他心中拿定了主意,知道这一回实打实地走正路是定然躲不过去了,也就认了命,抬起头,对着那差役分派道:“不论成色,只要差不到三厘,就先兑了回来。” 又转头向一名幕僚道:“去后衙里头取我保康门瓦子、浚仪桥坊的房契来。” 那幕僚连忙领命而去。 陈笃才这才对着那差役道:“一会你去了房契,自去外头质库中先把那房契押了出去,先拿那银钱补足了,若是不够,再回来同我说。” 说完,又对着另一名幕僚道:“不论价钱,总归要在提刑司人来之前,把库房的短数给补足了,哪怕品相差些,却是要数额差不离太多。” 一时二堂中人尽皆领命而去,剩得陈笃才一人坐在位子上。 他心中将事情全数过了一遍,又对着桌上的账册,那笔把有问题的地方一一圈了出来,核对之后,只觉自家已经全数做了安排,当时再无错漏,这才松了口气。 一歇下来,他才察觉头脸上全是汗水,糊得眼睛里头隔了一层,腌得眼珠子疼,忙把手中抓得同咸菜一般的帕子在脸上胡乱擦了一把,然则不晓得为何,他一面擦,心中一面又生出几分恼怒并几分不安来。 ——提刑司本来年年巡察,算不得什么大事,可今岁却太不合常理了! 正常来算,至少要到得八月才会巡察,哪怕再早一些,也不至于提前这样多,再一说,从来只有从近查到远,哪有从远查到近的说法! 哪怕晚得个把月,自家也决不至于像今日这般狼狈! 究竟是什么原因,才叫那新上任的提刑副使脑子进了水,不按着从前规矩,急着先来雍丘县?难道是对方听得说常平仓中出了什么事吗?抑或是又有谁在后头使坏? 若是当真被查出什么不妥来,罚铜还罢,就怕篓子捅大了,自家要遭贬遭罚…… 本就出身穷苦,全族都把床板都掀开找铜板,才给他凑足了银钱进学,十年寒窗苦读,少时吃过多少苦,多少累,后来得了官,千辛万苦才到手了这一个管着常平仓的县中肥缺。 自家已经年近六十,没多少时光可以蹉跎,不抓紧功夫把官位、银钱护着,将来那一大家子又如何是好?难道要重新回去挑粪种菜吗?! 第六百七十四章 利钱 且不说这一处陈笃才想尽办法,要赶着提刑司抵达之前将常平仓中粮、银差额补上,而另一处,自京城到雍丘县的官道之上,季清菱却是才同顾延章行到半路,进得驿站里头落脚。 酷暑日长,一行人虽是并不着急赶路,可也个个想着早些到得地方,莫要总挨那大太阳晒。 进得驿站,大堂中的驿卒验看了驿券,又查验了顾延章的官凭,本来一张脸已是极殷勤,此时更是快要挤出一朵菊花来,快快朝着里头叫了个人过来接班,自家早主动走到前头带路,一面走,一面回头同顾延章道:“顾官人还请这一处走,也要小心台阶杠了尊夫人的足。” 又介绍道:“小人想着官人带着家眷,不便在二楼住,便给您择了一处院落,虽然地方并不大,好歹是单独隔出来,也不容易用抬脚上上下下,总归是方便些。” 又仔细说了些饮食、出入之事,样样十分周全。 这驿卒送得一行人进了他们的院子,帮着落定下来,并不在此处多站,却是退得出去,不多时,又捧了个托盘进来——那盘中自有清凉饮子,又有井水湃过的新鲜果子,更有些小碟子装的吃食。 等到将东西放在桌上,他却是不着急走,盼得顾延章从里头出来了,又上前问候了几句,另说了好一番恭维话,才退了出去。 季清菱顶着烈日行了这一路,虽然是在马车里头,依旧满身是汗,自在里头换衣裳,把外头那驿卒的话听得半清不楚,等到从里头出得来,见外面桌上摆了许多吃食,一时也有些吃惊,抬头笑问道:“五哥,这当不是你的官品待遇罢?” 顾延章扫了一眼桌上的东西,回道:“这应是三品官才有的了。” 原来官驿之中需凭驿券入住,只要乃是公务,便会提供饮食、住宿,并不需要付任何银钱,只是住什么房舍,吃什么东西,都是按着官品来给。 顾延章此时官品并不高,若是按规矩,驿站里头只能给酒给肉,可这清凉饮子、果子、吃食,却俱不是该给的,怕是那驿卒借着自家权职之便,多给送了些东西过来,想要在顾延章面前混个脸熟。 季清菱叹道:“都说驿站里头多是人精,越近京城,人就越厉害,这话果然没错……” 不论驿卒也好,驿丞也罢,都是辛苦活,尤其在京畿之地的驿站里头当差,常有高品官员来往述职、外出、回京,若是不小心得罪了谁,碰得一鼻子回还罢了,遇得那等小心眼的,只要一句话,便能让他们吃不了兜着走。 然则在京畿之地的驿站里头当差,却也是一个肥缺。 一则一旦手持驿券进得驿站,在里头吃住尽皆是不用银钱的,为了维持驿站运转,朝中少不得要拨下许多银钱、米粮、茶酒来,只要经手的,都能从中捞得一笔;二则在驿站里头常常能遇得不少高官,若是在他们面前表现好了,哪怕只得了其中一人青睐,将来想要出头,更是一条捷径。 顾延章官品虽然不高,可提点京畿提刑副使却是一个实差,说一句“品低权高”再合适不过。那驿卒见得他的官凭,自然知道这是有能耐提携自己一把的,又兼身边跟的人不多,怕是个资历不够深的,正要拉架子起来,是以不断想办法在顾延章面前晃来晃去,说话也好、行事也罢,都想显出自己的能干来。 两人便就着坐在桌前,一面喝着清凉饮子,一面说起话来。 顾延章见面前有一串紫葡萄,想着季清菱爱吃,便拿了个小碟子,先去一旁铜盆里净了手,小心给她剥起皮来,口中应道:“越近京畿,不但驿站里头尽是人精,县衙里头也全是从油里滚出来的,我先前去翻从前提刑司的宗卷,年年他们去巡辖下县镇,明明晓得其中有问题,偏偏回回都晚到一步,被人把坑给填平了。” 季清菱笑道:“怕是京中有认得的人通风报信罢?” 提刑司巡察多半都在秋季,左近县镇里头个个心中有数,算得差不多了,便开始细细准备把账做平,能在京畿之地州县任官的,除却当真能干的,也少不得那等有背景、会钻营的,收买一两个人并不多难,只要早早做了准备,按着时间应对,再厉害的人也查不出什么来。 她想到这一处,复又联想到而今的情况,心情却是有些放松,只道:“咱们这一回先去雍丘县,当是不会再晚一步了,只是不晓得能揪出几个。” 说到此处,她却是有些好奇,抬头问道:“五哥,我寻了从前县志来看,那雍丘县并了好几个地方的常平仓聚在一处,怕是当中粮谷、银钱、锦帛都是其余常平仓中的数倍,县里官吏胆子再大,那许多东西想要挪得出来,也难瞒得住人罢?” 常平仓有转运司协管,又有县中官吏直管,还有皇城司盯着,无论粮谷也好、银钱也罢,哪怕锦帛,想要运出来,规模小还不怕,一旦数量上去了,又怎么可能不叫人发现? 顾延章只摇了摇头,道:“你也太看轻他们了,去岁乃是小年,粮谷价高,从前田间秋粮一出,一斗米便能降到六十余文,可去岁,只要不是糙米,米价就从未低过七十文,常平仓中米粮运得出去,倒手一转,换了银子再拿出去与生息,去岁年息五分已是寻不到的低息,转一个年回来,十贯钱就能变成十五贯,十万贯变成十五万贯,其中利可通天。” 他顿一顿,又道:“再把其中银、帛拿出去放利,趁着查账前把东西全收得回去,本钱入库,利钱入账,简直是无本买卖,有钱能使鬼推磨,这样多利处,再难他们也能找出法子来——况且只要把管库的插上自家的人,将库房里头布置改一改,运粮运银出仓时寻个合适的时间,防着两司,哪里又瞒不过去?” 转运司也好,皇城司也罢,人手都有限,总不可能时时盯着那库房不动罢?只要寻好了接手的商家,暗暗行事,其实当真并不算难。 第六百七十六章 新建 京城距离雍丘县其实并不远,顾、季二人不敢走得太快,只算着留着点时日给县中上下做好准备,唯恐去得过早,叫那一处的人来不及收拾首尾,最后狗急跳墙,也不好去得太慢,只怕到的时候,痕迹俱被捡点干净。 一行人到得地方,季清菱留在后头,她也不去驿站中入住,只寻了间客栈,顾延章则是带着提刑司一干僚属往县衙去了。 他正要转进县衙那一条街巷,却见不少雍丘县衙官员立在外头相迎,一名须发斑白的男子早已站在最前,等到顾延章等人下马,立时便上前笑道:“下官雍丘知县陈笃才,见过提刑司中众位!” 其人只扫了一圈,见得顾延章在最前,又见得周围人的反应,很快辨认出来正主,又特对着顾延章道:“这位想必就是顾副使,下官早闻大名,不想今日得见,定当全力想和,不叫诸位在此处多费时日,耽搁了公事。” 陈笃才五官端正,举止得宜,身上的官服并不是很新,一看就是穿了很长时间,但是洗得干干净净的,他说话、行事干练,并不过分殷勤,给人的第一印象非常好。 等到把众人迎入县衙,下头差役上了茶水,他才笑道:“本官特设了接风宴,虽是简薄了些,只是诸位一路行来,想必早已腹中饥饿,不若吃过宴再行公事罢?” 此时早过了午时,正是午饭时分,一干人便随之入了席,吃了一回午饭。 这一顿接风宴也十分巧妙,比照着人头给了主食与菜品,又有当季、当地特产的鲜果,菜品简单,所耗银钱并不多,但是席上人人都吃得舒服。 陈笃才在席间自称酒量不佳,又说怕下午影响办差,并没有上酒,只上了茶,又给众人介绍了一番雍丘县中情况,他旁征博引,口才上佳,对朝中各条各例信手拈来,又对县中事务十分熟稔,说起刑狱,头头是道,说起钱谷,也没有半点怯意,一顿饭吃下来,提刑司中好几个跟着巡察的人面上的表情都好看了几分。 跟着顾延章分在一组的乃是提刑司判事,唤作杨偕,他私下对着顾延章道:“来前我翻查过宗卷,说这陈县令从前在外、在朝任官,官声都不错,若不是得官晚,前头又蹉跎了许多年,想来不至于到得这个岁数还在县中任职。” 言语之中颇有几分惋惜。 ——提刑司中的虽是外出巡察,可到底也是人在做事,只要是人,自有喜恶,见得合意的,少不得态度就好一些,遇得那等不合意的,虽然一般是按例行事,难免也冷淡些。 顾延章点了点头,回道:“确实政事纯熟,如此才干,只做个知县略有些可惜了。” 等到接风宴结束,那陈笃才并不拖延时间,只把众人引到二堂里头,那一处已经摆着两张大大的桌子,上头堆了不少宗卷,各自分门别类,按着年份、类别放着。 他对着顾延章解释道:“眼见就要入秋,因怕天干物燥,本县又向来比起临县的雨水少,下官先前便着了衙中官吏去得乡、村里头通报查验,叫各处小心防备,莫要生出火情来,得到提刑司通告之时,泰半人都在外头,人手难免少了些,昨日回得来,连忙按着这一份整理宗卷、账册——只是到底晚了几天,并不齐备。” 陈笃才语中带着几分歉意,道:“此事乃是下官疏漏,只好先将容易备齐的往日判案宗卷、赋税账册、五丁田亩簿一应准备了过来,又开了宗卷库,只等各位先查这一处,若是副使觉得不妨事,便等下头把常平仓、府库中的东西按着原来要求备妥了,再行查点,若是觉得不妥当,此时先去常平仓、府库也是无碍,不过应当总归没有那样顺畅,却是下官的过错。” 他用的理由乃是防火,确实秋季京畿之处多有火情,这般提前准备,正是县官体恤百姓,半点挑不出错处来。 顾延章便道:“提刑司乃是照例巡视,并不能因此耽搁了县中政务,陈知县言重了。” 他心中算了算时间,道:“先点验其余地方,过两日去看县衙库房,库房查完了,再去看常平仓罢。” 陈笃才面色不变,道:“那下官便去着人准备一应事体。” 自这日起,十余名提刑司中官吏便在县衙中下来,开始点验雍丘县中各项事务。 *** 这一处顾延章跟着众人查点宗卷、账册,季清菱其余事情搭不上手,想了想,知道此回常平仓才是要事,便特着下头管事寻了间大粮行,也不遮掩,上门去询了价,只说自己等到秋收之后,有一笔秋粮待要出手,问那粮行秋后粮米价格。 她这一处一面着人去四下探听县中风气,一面则是去打探历年粮米价格、银铜兑换比例,自己则是问了一回,知道此处住的乃是雍丘县最大的客栈,便特赏了一贯钱,寻了个在此处做工时日不短的雇工过来,只当说闲话一般问话。 季清菱带的仆从不多,排场也不大,赏钱却是给得大方,等到对方来了,先叫人落座,又让看茶,这才认真问了起来。 她见对方是个爽利的,也不拐弯抹角,只直接道:“我听得人说,婶子在此处做工足有二十年了,便有些当地的东西想要问,不晓得婶子方不方便?” 对方笑着答道:“算上今岁,足足二十二年,娘子想晓得什么,只要不是不好答的,问到我头上,再没错了。” 季清菱便道:“我自南边来,因家中攒了一点子银子,欲要谋生,想在这京畿之地开个茶酒铺子,要多做商人生意,只是不晓得此地南北来往之人多寡,便特寻了婶子过来探问一番。” 她一面说着,一面抬头看了看秋月。 秋月便从袖子里掏出一小角银子,悄悄放在了茶托子上,摆在了那妇人面前。 见得银子,又是听得这样寻常的问话,那妇人眉开眼笑,忙道:“娘子当真这一回问得巧,您且往外头看。” 说着站起身来,把房中靠着北边的一扇窗推开了,指着下头给季清菱看,道:“您且看着那一片,见到什么未曾?” 季清菱跟得过去,往外一看,却见一整排的房舍后头都在新建房屋,有些还在挖地砌墙,有些已经在搭屋盖瓦,不止自己住的这一间客栈,左右看了一圈,一条街有大半都在搭盖。 她不由得奇道:“怎的家家都在建房?” 那妇人笑道:“娘子有所不知,我自生在此处,活到今日足足四十余年了,在家中做姑娘的时候也好,后来嫁了人家也罢,这雍丘县也不过是个寻常地界,莫要说能比那靠着京城的祥符、尉氏,便是同样临着大名府的太康、咸平都要比我们的日子不晓得好上多少,咱们当地又没有鲜果,也没有特产,比不得中牟有樱桃,也比不得扶沟有葡萄,只好看天吃地,直到去岁朝中在咱们这一处建了大常平仓,才叫一县上下都好过起来。” 季清菱有心问话,便搭着问道:“这常平仓却是有什么厉害之处么?” 那妇人道:“哪里不厉害了,我且问,这常平仓要盖起来,总要建房罢?盖房的人力要吃要住罢?等到粮食运过来,粮商、运粮的劳力要吃要住罢?人一多了,衣食住行,样样都是生意,来这一处做买卖的人也多了,人一多,样样都活络起来了。” 她笑道:“年初盖大常平仓的时候,我做工这一处客栈连着两个月没有空过房,前两个月本是淡季,主家以为还要空上许久,却不晓得怎的回事,自月初起,竟是又开始来往商人络绎不绝,又有跟着的商队,许多客栈都不够住了,只好各家匆匆建了屋子,只囫囵搭个架子出来,多一间算一间。” 第六百七十七章 查库 季清菱听得好奇,问道:“为甚月初起就来往商人络绎不绝?难道是什么日子不成?” 按着那妇人方才说法,雍丘县并无其余物产,此时还未秋收,便是要来收粮,也不至于到得这样早。 对方回道:“原也不是什么日子,只是也不晓得怎的,忽然就多了许多商队,都是带着劳力的,走南边来的也有,走汴河来的也有,住店的时间也不长,却架不住人多,眼下雍丘县中做买卖的日子都好过。” 季清菱越听越奇怪,她知道问也问不出什么,心中琢磨了一回,复又笑问道:“这样多住客?那此时客栈里岂不是住满了?” 那妇人笑道:“咱们这栈子里头倒也还好,少住那等劳苦人,多是有些身份的才好进来,是以不算拥挤,娘子若是不放心,想要亲眼得见,不妨得去小门小店里头才好寻得到——往北门一边走就对了,满挤的都是卖力气的。” 她见季清菱年纪轻,说话也客气,问的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答起来便也没什么遮拦的。 季清菱复又问了几个问题,这才道了谢,将人送回去,果然遣了三两个去北门探看。 到得晚间,等到顾延章回来,少不得先同她说了一回白日间见闻,言语间对陈笃才颇多赞誉,道:“翻看从前案子,县中极少有判错的,几个复杂的案子也判得巧妙,看他农桑、户口、赋税也都做得好,是个有才干的,如果府库、常平仓里头不出什么毛病,大考评个中上并不难,若是有什么优才之处,得个上等,也未必不行。” 季清菱便问道:“今日不曾查得府库吗?” 顾延章把原因说了,又道:“倒是说得通,也是正理。” 季清菱却是抿了抿嘴,心中犹豫了一下,还是道:“因来时说起这一处常平仓最要紧,我想着五哥今日去县衙,当是没有空闲管旁的,便让人出去问了一回,旁的没有探听到,只有几个奇怪之处……” 原来晚间季清菱安排出去探问的几个小厮都回得来,自把打听到的东西回来说了。 与其余地方不同,雍丘县虽然是京畿所辖,可在铜钱价格贵贱上,却与周围县镇并不相同,不但如此,即便是与京城相比起来,那铜钱还是要贵上几分。 此时官定一贯钱兑换一两银子,不过官是官,私是私,民间一两银子能兑换到八百五六十文,已经算是不错了,京畿多用京铸钱,本来已经价格很高,一两银子几乎仅能兑换到八百三四十百文,然则在这雍丘县,不知为何,民间的铜钱竟是比在京城里头还要贵上八九文。 莫要看这八九文的差价小,可若是把总数放大,便是一个极可怕的差额。 这道理其实是说不过去的。 京城中铜钱价格贵,是因为来往商人多,许多时候,做小笔买卖时银子并不流通,需要用铜钱来交易,是以铜钱的需求量极大。 从来供不应求,价格便要上涨,当地铜钱不够,自然价格高,一两银子能兑换的铜钱少。 然则雍丘县却并不是一个商贸繁茂的大县,近十年来,商贾来往最频繁的时候便是秋日里头来收粮。 季清菱让人去问得明了这几年铜钱的价格,从前皆与京城相差并不多,然则到得今年,却是十分奇怪,先是才过了上元节没多久,县中的铜钱价格便跌了,当时京城一两银子能换八百四十二文,在这雍丘县中,足能换得八百五十文。 这个价格足足维持了大半个月,才渐渐又涨得回去,重新与京城价格相差仿佛,只是未曾过得多久,到了这个月初,雍丘县的铜钱价格竟是莫名其妙地大涨,京城还是一两银子能换八百四十文钱,可这而一处,早已变成一两银子才能换得八百二十文。 这只说明,自月初开始,有人在极短的时间中大量收拢市面上的铜钱。 雍丘县并不是一个封闭、偏远的地方,虽然商贸并不繁华,可它乃是京畿所属,水路能同南,陆路能通北,莫说与临近县镇只有一两日的路程,便是去得京城,如果快马加鞭,一人三骑沿途换马,早上出发,晚间便能到得。既如此,说明此处无论商货、银钱流通都不难,为何还会使得铜钱价格变动这样大? 季清菱把自己的疑问说了,复又道:“还有一桩,便是此处来往人数着实有些奇怪,眼下既不是什么大节气,也不是什么正日子,竟是来了这样多商贾,也没有什么生意做,只在此处住下,过两日又不声不响地走——虽说他们只说路过此地,可这行事,怎么看都不太合情理。” 顾延章听得她在此处分析,忽然问道:“可是能打听出来年初县中出了什么大事?” 季清菱摇了摇头,答道:“当地人只说样样正常……”她顿了顿,方才道,“若说有什么与往日不同的地方……那便是才建好了常平仓,那时各地的粮谷都运得过来,另有不少锦缎、纹银。” 常平仓的存储是有数的,当地人虽然不清楚里头数目,可提刑司中却是能查到,顾延章特来查点县镇之中的各项政务,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自是将各处宗卷的誊抄本带在身边,季清菱特找出来对了,常平仓封仓的时间,恰好与雍丘县铜钱价格直直下跌的时间相差仿佛,并不隔着太多天。 顾延章沉默了片刻,道:“过两日先去看看府库同常平仓再说。” 不管账目做得再干净,只要是动过手脚的东西,便一定能发现其中问题。 只是要看看到底问题有多大而已。 *** 都是做惯的事情,顾延章又早早叫人送得公文过来,叫县衙里头准备,此时照着单子查点起来,过得三四日,便把该抽查的抽查干净了。 杨偕忍不住同顾延章道:“我在提刑司中也有五六载了,这样能干的知县,当真是头一回得见。” 顾延章只笑了笑,不置可否。 因那陈笃才样样宗卷、账册、凭证都给得齐全,哪怕后头常平仓、府库又拖了两日,才将东西备好,提刑司中也没有怎么去催他,又因他日日都出来作陪,回回记得道歉,杨偕还主动安抚过,只道不妨事云云。 终于到得这日,陈笃才整理干净了相关账簿、文书、凭证,带着人去得府库、常平仓中,把仓门打开,让一干人等进去点数。 府库还罢了,雍丘县虽是个大县,里头东西也不算太多,只是此地的常平仓本就是附近几个大仓汇集在一起,占地极大,才把门推开,里头就有一股粮谷堆放久了的陈旧霉味。 陈笃才在前头带路,面不改色,他见得后头跟着的提刑司中上下官吏不少忍不住捂了捂鼻子,便道:“咱们县中同其余地方不同,这一处常平仓自年初过了上元节,便开始封库,因未得朝中诏令,便一直未有启用,不过每日有人在外头守着,定时巡看而已,堆放这半年,又是去岁的陈粮,难免有些味道……” 众人一路往前走,一路见得两边都是高高的谷堆,几乎要顶到半空之中,上头用油纸盖着,如同一座座的小山一般,抬眼望去,一望无际。 ——这样多的粮谷,同其余地方的小常平仓相比,当真是大了十倍有余,眼下时间这样短,差事也重,想要快速查点清楚,谈何容易? 第六百七十九章 惊惧 那幕僚出得去,不过不过半个时辰,复又匆匆回来,这一次却急得满头是汗,身上衣衫全湿,进得门,直奔到陈笃才面前,禀道:“县尊,延津、原武两县粮行里头都来了人,说要赔银收粮。” 陈笃才心中狂跳。 他做官十余载,又兼自己有心做事,见识不可谓不多,自是知道如果说中牟县中粮行来寻自己要收粮是偶然的话,延津、原武两县之中忽然也闹着要收粮,其中则必定另有隐情了。 他忙坐得直了,盯着那幕僚等着回话。 幕僚拿袖子擦着头上的汗,复又道:“小的让人去寻了中牟县中粮行来人,只说要加倍给银,让按契行事,依着从前的时间再去归还粮谷,对方只不肯,定要过两日便把粮谷给收得回去……” 陈笃才咽了口口水,心中忍不住生出惊惧来,追问道:“为甚不肯?” 粮行急着收粮,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粮价忽然大涨,粮商着急将粮谷收回去卖掉,第二种则是有人知道了常平仓中的蹊跷,正在出手试探。 如果是前者,他便是砸锅卖铁,也得想办法应付过去,如果是后者,这一回当真是避无可避。 然则私自动用常平仓中粮谷本就是大罪,这大半年里头,他一直做得十分小心,不管是粮谷的运出还是发卖,俱都万分谨慎,因怕转手买家走漏了风声,甚至连拆开卖卖都不敢,宁可按低了价格,去寻往日故人搭伙。 两边从前一同历过事,各自手上抓着对方的把柄,都在一条船上,对方那一处并不可能走漏风声,而自己这一处也是做得极为隐秘,正常来说,并不可能被人旁人知晓。 幕僚摇头道:“那人不肯说。” 陈笃才怒道:“他不肯说,你就这般回得来了?!我养你难道是吃干饭的不成?!” 他见那幕僚一副无措的样子,心中十分不耐,皱着眉头喝令道:“你跟了我这些年,怎的一点长进都没有!不过一个给粮行里头做工的,他不肯说,你就给几贯钱,再不肯说,砸个几十贯,实在口风紧,丢个一二百贯,我不信还有不开口的——他难道是金子做的不成?!” 那幕僚得他发话,诺诺连声,连忙退得出去,不到一个时辰,又滚了回来,这一轮却是再顾不得擦汗,喘着气道:“县尊,打听到了,听得泉州、明州犯了海汛,连着秋汛一并,眼下正在遭灾,今岁怕是沿海几处大州之中粮食要颗粒无收,一斗糙谷已经涨到两百余文,眼下更是一日一价,京城里头各处消息灵通的,都在四处收粮过去卖……” 陈笃才这一回,几乎连坐都不能再坐稳。 商人逐利,自家不过同粮商们暂借一个月的粮谷,按日计钱,放在平时当是不错的买卖,可眼下比较起来,根本算数上什么——一旦送去沿海各州,几乎是能翻上三番的所得,这样的好事,只有傻子才会拒绝! 自家按着原来的契纸翻上一倍没有用,莫说一倍,便是翻上三倍、五倍,乃至十倍都没有用。 他越是想,脑子里越是乱糟糟的,还没能找出个应对的办法来,却是忽然听得外头有人敲门叫道:“县尊!” 不用陈笃才发话,那幕僚已是连忙去应门,见得外头站着一个四十余岁的男子——是陈笃才的堂弟。 那陈堂弟进得门,急急上前,正要同陈笃才说话,忽然醒过来那幕僚还站在里头,连忙对其使了个眼色。 幕僚也是个聪明的,立时退得出去。 一时屋子里只剩下陈家兄弟二人。 陈笃才本来心中就乱糟糟的,并无头绪,此时见得堂弟,心中更是一紧,惊道:“我不是叫你在京城里头盯着浚仪桥坊那一户收粮收银吗?怎的现在就回来了?!” 他吓出了一身的冷汗,不由自主便拔高了音调,催道:“他那一处占着大头,若是银、粮收不回来,咱们这一族是个什么下场,你难道竟不晓得?!” 陈堂弟如何会不晓得,然则这一回他顾不得辩解,已是着急回道:“大哥,李家那一门绝户的,我日日上门去催,只给个管事的出来同我打忽悠,我住得半个月,什么都不曾探听的到,心中十分不得劲,总觉得哪一处有什么不对,便收买了他们家潘楼街解库里头的账房,那时才晓得,李家的好几处地方的解库已经大半年未曾放银出去了,每日只收银,不放银……” 陈笃才听得全身凉飕飕的。 解库放利钱。 他自常平仓中挪出去的钱,全数转给了京城浚仪桥坊里头那一户人,哪怕收息少一点,也不敢去寻别家。其中除却不愿引起旁人的注意之外,最大的原因,也是怕钱放出去,就收不回来。 放利钱从来都是有风险的,收息越高,风险也越高。比银子更难寻的,是有能力给息的借钱人。 放利钱是那样容易的一件事吗?你一两银子放出去,若是给那等那田地、产业来抵的借钱人,一年最多能收三分利——人家还未必要来你这一处借! 有田有地,有产有铺,哪里去不得,市易务里头给银,年息才两分,何苦要白白多给一分息给你?只有那等没有足够产业来抵的借钱人,才会巴巴地寻到私人解库找银子。 如何判断能给这些借钱人借银,借多少,利钱多少,何时催还,如果不还,又能如何处理,果然利钱也拿不回来,本钱更是没踪影的时候,如何覆盖这一处损失,都要经过事的掌事才懂得应对。 陈笃才把常平仓之中挪出去的库银都给了李家拿去放利钱,这一回因为时间太紧,来不及去京城寻他,只好把手中的契纸拿去同左近县镇里头的解库抵押了来换银,将常平仓填满。 然则今日,陈堂弟却忽然回来说,李家在潘楼街的解库已经半年没有往外放银,这如何不让陈笃才惊惶。 银钱都是有成本的。 解库收银,每岁要按本钱给放银进去的人付息,而今潘楼街的解库只收银,不放利,那钱去哪里了?! 每日白白送息出去吗?! 他自常平仓中挪出去那样多官银,李程韦都用到什么地方去了! 等到时间到了,他还能不能把银子给还回来,他还打不打算还回来! 如果不能,他待要如何…… 陈笃才全身是汗,大热的天,他只觉得那汗液从胸前一路往下淌,汇聚在肚皮上,背上,仿佛一只只爬动的菜虫,把那绿绿的背在他皮肤上一拱一拱,叫他又痒又痛,却半点动弹不得。 第六百八十章 秤量 雍丘县客栈的后院之中,季清菱正坐在桌案前,同顾延章一同研究桌面上排成一撮撮小尖的粮谷。粮谷分为四个小尖堆,分别摆开麦、粟、稻、黍几样不同的种类,各用一张宣纸在下头垫底铺着。 提刑司这一回巡察时间有限,除却雍丘县,还有好几个县镇要去查检,并不可能在此耽搁太久。然则此处常平仓中存粮太多,这一阵子几个僚属按着原来的办法称量查核,到得今日,数量仿佛是差不多对上了,可其中新旧、瘪谷、灰分却并没有办法弄明白。 如果是普通的常平仓或者府库,咬咬牙,熬几个日夜从中抽查也就罢了,可雍丘县的常平仓是寻常府库的十倍还大,不管品类、规模、贮粮质量的复杂程度,都不可同日而语。想要在极短的时间之中,彻底盘查,按着原有的办法是不可能做到的,只能另辟新法。 这问题顾延章自接了京畿提点副使一差之后,就一直在思索,只是以前从未做过的事情,欲要凭空想象,如何能办得到。直到眼下到得雍丘县中,亲身查点也过了小十日,虽不能说样样了熟,可心中也自有了概念,索性把事情分派给旁人,自己则是脱开身去,好生琢磨其余办法。 季清菱见顾延章取了一张纸出来,将瘪谷、霉变、正常的谷子放在一处,混合起来,捏了一小撮在手里,皱着眉头盯着那一撮谷物,半日没有出声,便不去打扰,只悄悄退得出去,剩下顾延章一个人在屋中。 她走到院中,特寻了秋月过来,问道:“我记得在邕州的时候,咱们吃过驿站里头送来的马蹄糕,那时大家都说味道好,你还记不记得这一回事?” 秋月先点了点头,复又问道:“夫人说的是哪一种马蹄糕?是融了广南黄糖、桂子的那一种,还是夹着酸枣糕的那一种?” 季清菱道:“夹着酸枣糕的那一种。” 秋月便道:“是有这事,当日大家都拿来做开胃的东西,味道酸酸甜甜的,吃着也容易饱肚子,算是难得喂一回馋虫了。” 原来众人去得邕州的时候,因城中才复,粮米、物资匮乏,顾延章又是在那样一个位子,府中人更是只好自约自束,肉是不敢吃的,便是米粮也是跟着驿站里头来,煮饭煮粥用的糙米杂米居多,能填饱肚子已是不错,自然没有条件去管味道。 这般日子久了,顾、季二人还罢,驿站里头的驿丞心中却有些过不去,他旁的不好弄,倒是用着手上有的东西,时不时给季清菱端一小碟子糕点过去,厨房的手艺虽然算不上好,胜在味道不同于北地,别有一番风味。 其中便有两种都唤作马蹄糕的,一种乃是用糯米、粳米磨碎了,放进木制模具当中,中间挖一个洞,洞中放入混着干桂花的黄糖粉,做出来是蘑菇形状的甜糕点,另一种则是用广南产的马蹄磨成粉,合了白糖水蒸成薄片,与酸枣糕一层叠一层的马蹄糕。 两种味道都好,然则前一种热吃才好吃,后一种因为甜中带酸,倒是格外让人喜欢。 此时季清菱一说起来,秋月想着那酸味,已是不由自主地口中生出津液来,笑道:“夫人怎的忽然想起来这一事?倒把我馋虫又勾得起来。” 季清菱便也笑道:“你去问问这一回跟过来的人里头有谁会做的,一会做来尝尝。” 她想了想,又多吩咐了几句话。 此时酸枣已经熟了,那东西酸得哭人,拿脚一踩,黏糊糊的,沾得全是鼻涕状的黏液,只有小孩喜欢玩,平常虽然有人收,但是价格贱,也不是什么东西,就在驿站外头不远处便生着一颗,出去转一圈便能找得到。 秋月应了,一时退了出去,果然过得一个多时辰,复又提着一个食盒走得进来。 顾延章正同季清菱说话。 他手中举着一把混了瘪谷、霉谷的粮,放进地上的一个小簸箕里头,学着农人的法子颠簸箕,一面起势,一面抬头道:“清菱,你且让出去,这谷子里头有霉,人站在里头,小心吸得进去。” 季清菱听得他交代,听话地退了出门,却是忍不住蹙着眉问道:“五哥,你这样有用吗?” 顾延章颠动着手中的簸箕,因不太熟练,倒是弄得手忙脚乱的,口中回道:“也不晓得有没有用,我从前出去督收秋粮,见那些农人就是这样把灰土、碎石,干瘪的谷子给抖得出来。” 谷粒、灰土、砂石的重量都不一样,只要用上了巧劲,不同重量的东西自会随着簸箕的抖动而分开,变成谷粒一堆,灰土一堆,砂石另一堆。 他起手生,然则学着抖了两下,倒是慢慢寻出了手法,看着像模像样的,不多时便把碎石、灰土、瘪谷给抖到了簸箕的另一边,靠着人的那一边则全是饱满的谷粒。 季清菱隔着两丈远,等他停了手,才复又走进屋中。 顾延章已经把簸箕放在地上,开始按着质量分开的谷子,各拿纸张装了。 季清菱见他一时半会没那么快,便拖了两张小几子过来,一张摆在顾延章后头,一张自己坐了,低下头也跟着研究了半日,复才问道:“五哥,你这法子,是把不合宜的谷子给抖出来,可常平仓中那样多米粮,若是一一抖试,哪怕是抽着弄,怕也不够吧?” 顾延章早提了个小秤过来称重,听得季清菱的话,叹道:“也没法子,先把想到的记下来,到时候再同他们一起商量,看哪一样能用得上。” 他把几样东西的重量称了,复又取过纸,一一记下了数目。 那纸上已经写了好几个法子,季清菱凑过头去看,各有各的长处,却也各有各的短处,总归可行的耗时过长,耗时短的用起来又不太准确,她看着看着,也有些无奈,道:“果然查粮不是那样好查的。” 顾延章笑道:“若是那样简单,便不至于像眼下这般人人头疼了,从前有例可循,我们照着做便罢。” 第六百八十一章 猛然 两人还在议论,秋月已经敲门进得来。 季清菱见她手中提着食盒,知道是糕点好了,转头见屋子里头尽是霉味,又尘土飞扬的,便交代道:“不妨先拿去偏厅里头罢,我们这就过来。” 又与顾延章笑道:“五哥,歇一歇罢,我叫人做了糕点,你饿不饿的?” 顾延章本来不饿,见她兴致勃勃的样子,哪里会拒绝,现要吃一头牛也能塞得进去,口中连声应了,便把手里笔杆放回笔托上,又将砚台盖了,收拾一回桌案,起身与季清菱一前一后出得门去,自往那侧厅走了。 两人进得偏厅,秋月已经将食盒里头的盘盘盏盏端得出来,摆了一桌子。 那盘盏皆小,看着多,东西却少,一一排开了,却是两个茶盏,一壶茶水,几盘子吃食糕点,另有新鲜果子。 季清菱入了座,先给顾延章倒了一盏茶,笑道:“五哥尝尝这味道。” 顾延章依言喝了一口。 此时正当盛夏,夏日喝热茶,正好以热解热,他一口吃进去,却是品出点清淡的味道出来,似有似无的,复又尝了一回,颇有些疑问地道:“怎的这样清香。” 季清菱问道:“尝的什么香味?” 顾延章便道:“仿佛是竹叶之香。” 他顿了顿,忽的醒悟过来一般,笑道:“怕不是《曲洧旧闻》里头那说的那熟竹水?” 原来据古法载,新安郡界中有一种当地特产的竹子,只有尺把高,叶子却比起寻常的竹叶要大上一倍有余,枝干、枝茎则是只有寻常竹子的一半左右粗细,当地人无意间摘了叶子来煮水,发现那水又轻又浮,清香扑鼻,便起了个名字叫熟竹水,后来传到外州,名气越大,价格也越高。 顾延章顿了顿,有些想不明白,又问道:“你去哪里寻的新安郡中竹叶?这样大热的天,江浙运回到雍丘县里头,哪里还有这样新鲜的?” 季清菱直好笑,抿着嘴逡了他一眼道:“不是新安郡的。” 说着指了指亭外院子一角。 顾延章顺着她的手势看了出去,果然见得那一处养着一大丛竹子,却不是那等用来装点院舍的园林竹,反倒像是山野里头用来出笋吃的毛竹,竹筒又大又粗,长长的,顶上枝干、竹叶张牙舞爪,直要捅到天上去一般。 季清菱道:“是早间摘的那一处的竹叶尖,拿井水煮成熟水,泡一刻钟,煮成这熟竹水,我喝着虽是比新安郡的竹叶输了些,可那股子竹叶清香之味,已是吊得出来,差别也不是太大。” 一面又把桌上的离得近的糕点挪在了顾延章面前,笑道:“上回五哥不是说想吃莲花肉饼?我昨日趁着太阳不大,早上出去走了一圈,见得路边铺子里头正正有卖,味道竟是不比张家饼铺的差,想着你今日在家,便让那小贩才送了些过来,眼下还是热的,皮香汁厚。” 两人坐着说些闲话,等到顾延章一个饼吃完,本来面上紧紧的,此时却是五官全数松得开来,便是脸上的笑也是真舒坦了。 他早间同发霉的谷子沤在一间房里吸了半日的霉灰,偏没找出好法子来,原是有些压着自己,现下同季清菱坐了这片刻,其实并没有找出办法,于事无济,但不知道为何,心情却是转得好了。 他见季清菱只捧着茶盏喝那竹叶水,也不怎的吃东西,便拖了椅子往左边挪了挪,抬头扫了一眼桌子上的各色吃食,没见着这一位特别喜欢的鲜果,只好转头去看糕点,见得那其中混着酸枣糕的马蹄糕,便把碟子挪到季清菱前头,侧身问道:“怎的不吃?早间你只对着几碟子凉拌小食吃了一碗面,同我一同坐了那半日,肚子怕是要饿了罢?” 又轻声道:“想吃糕点还是想吃果子?怎的没见有你喜欢的,要不要叫人上街买些旁的东西回来?” 季清菱摇头道:“天时热,也没什么胃口。” 又笑道:“糕点我就挺喜欢的,先吃了这一些,晚上再吃那饱肚的罢。” 说着拿筷子将面前盘子里的马蹄糕夹了起来。 她犹豫了一下,忽的转头冲着顾延章道:“五哥,我分与你一半好不好?若是吃得一整块下去,便没胃口吃旁的了。” 顾延章失笑,道:“怎的吃得这样少,前几天我试着圈了圈,腰都细了。” 说着又一面哄她多吃,一面伸手帮她按着盘子。 季清菱心中琢磨了半日,做一副无意的样子道:“五哥,我原在广南的时候,见得街边有卖马蹄的,有皮的卖三十文一袋子,去了皮的却是卖六十文一袋子,你猜怎的这样贵?” 顾延章笑道:“怕是削皮费人力罢?” 他才说完,复也觉得有些不对,又道:“便是费人力,也不至于这样贵啊?足足翻了一倍,怕是那马蹄之中另有什么不好的地方。” 季清菱便道:“我也是特去问了旁人,说是马蹄易坏,一旦其中一个发得霉,便会染得旁边的也霉了,遇得运气不好的,一袋子里头少说三中有一会发苦,半点不能吃,但是只要一把皮去了,里头肉露得出来,便再藏不住,肉黄得分明,只好削掉坏肉,不好滥竽充数一同卖,是以算上折损,削了皮的竟要到得那个价钱才有得把人力赚回来,才会这样贵。” 顾延章不由得失笑道:“这样的做法不对。” 季清菱颇感意外,问道:“怎的不对了?” 顾延章便道:“东西按三六九等作价,他既是有空在街上削马蹄,不妨边卖便用削东西的功夫将那东西按新鲜与不新鲜,甜与不甜,化渣不化渣分了,那等甜的、水分足又化渣的送去酒店茶楼里头,寻个不大的客栈也好,酒楼也好,叫厨房尝了味道,自能卖出高些的价格,剩下那不甜的与不化渣,还没甚水分的,不妨磨成粉拿去卖马蹄粉……左右批都削了,样样都看得清清楚楚,倒不如……” 他说到倒不如三个字,忽然一顿,手中还扶着那一盘子糕点,脑子里头却如山寺晨钟猛然巨响一般,把自己才说的那一长段话复又敲了一遍。 他一时竟是全身定得住了。 第六百八十三章 老竹 顾延章笑了笑,道:“白帝城中用的是老竹,竹筒大,入水也方便,京城这一处种的多是中看不中用的小竹,若是当真要拿来引水,怕是不怎的顶用,况且那竹筒愈小,想要通了竹节就愈发难,非得去外地弄些大竹回来,才是便宜。” 季清菱道:“我看院子里头的竹子也不小,等咱们待要回京的时候,不妨就在此处同店家买几根竹筒回去,拿来做引水用?上回咱们在邕州……” 她说到此处,脸上忽然一红,顿了一顿,才又接着道:“咱们在邕州,不是见得有人便是用竹筒引水洗浴,自汲井水过去,比起叫旁人抬水要方便不少,只是想要打通那竹筒麻烦些,又要定期清洗罢了。” 她仿佛想到什么似的,复又笑道:“五哥,我极小的时候,喝水喝药都容易呛着,原本一直是贴身的人小心盯着,有一回趁着春日天气好,难得父兄带我出去玩,因身旁没有伺候的人跟着,偏到了吃药的时辰,不能耽搁,爹爹便叫二哥去路边寻了芦苇杆子,喊我借着那芦苇杆子吸药喝——我那时候已经三四岁了,按着道理,该懂事了才对,不知怎的,忽然就发了懵,傻傻的,也不会吸,药也喝不到嘴里,二哥一时憋不住,笑我是个‘蠢妹妹’……” 顾延章见季清菱说起小时候的事情,面上满是回忆之色,并无伤感,只是含笑,隔着自己几步站在那一处,脸是笑的,笑是甜的。 他本来坐在床榻上,此时已是忍不住往床尾挪了挪,靠得季清菱近些,好要看她脸上的笑,口中也跟着回道:“哪里蠢了?” 他说着说着,自己也笑了起来,道:“若是当日我在,怕要同你二哥打一架了,竟是这样说话,便再是小舅子,我也不肯饶的!” 季清菱听得好笑,道:“你当时还不识得我呢。” 又道:“不过二哥才笑我蠢,转头就被爹爹和着大哥拿鞭子追着打了一路——其实爹爹同大哥不过做个样子顽笑罢了,二哥倒是当了真,最后人没被打着,他顾着躲,竟是不小心滑了一跤,半边脸肿着回得来,险些牙都摔掉了一颗,寻回来的芦苇杆子,最后是他自己用的。” 顾延章不由得笑道:“怎的也要用芦苇杆子?他那时几岁了,还要用芦苇杆子来喝药吗?” 季清菱一双眼睛笑得弯弯的,嘴角也勾了起来,道:“平日里头倒是不用,只是他摔破了脸,嘴巴里头破了洞,一碰水就痛,又敷了药,只好用芦苇杆子喝水喝粥喝汤,若不是芦苇杆子太小,米饭、面条、炖菜吸不进去,他怕是吃饭也要用这个才对付得过去了!” 她一面说,一面笑,转头却是做不经意的样子,偷偷扫了一眼顾延章的脸。 顾延章笑着道:“倒不如把面条做成糊糊,说不得也能吸进去。” 两人正说着话,外头小丫头终于提着一壶水进来,高高提起水壶,将里头的水注入了床尾处架子上摆着的铜盆里头。 水壶也是铜制,前端有一道弯嘴,小丫头把水壶抬起来,壶嘴处便倾注出一道弧形的水流,淅沥沥地落入了水盆中。 顾延章看着那壶嘴,心中就起了个念头,笑着转头同季清菱道:“不用竹筒也行,那东西水灌久了,容易生霉,待回得京,去请个手艺好的铜匠,帮着打一条铜制的水道便是……” 他本来笑着,忽然那笑容凝在了脸上,如同被什么东西大力敲了一下头一般,脑子里嗡嗡嗡地作响,原坐在床榻上,此时已是情不自禁地站了起来。 ——竹筒能走水,芦苇杆子能走水,壶嘴也能走水,只要是中空之物,俱能走水。 不但能走水,清菱的二哥还用芦苇杆子喝过粥,粥中有米。 芦苇杆子皮那样脆的东西都能从粥碗中吸出中间的粥水来,那若是用了竹竿、中空的铜棍,难道便不能从粮堆之中取出米来了? 他如同醍醐灌顶一般,脑子里头把那粮堆的形状、高低过了一回,又把方才经过时看到的竹竿想了一回,蓦地抬起头,对着季清菱问道:“清菱,你说如果我取了大竹竿子,把那竹节打通,叫人站在粮谷堆上,自上而下插入粮堆之中,如此这般,是不是就能查检到逐层粮谷?” 季清菱手里攥着一方巾子,早把那巾子捏得皱巴巴的,她说前说后,说左说右,就是为了把顾延章的念头往竹竿那一处方向去引,此时见对方终于想到了那该想的东西,心里头已是答了一百回“是”,然则面上还要装着才听到的样子,都有些把握不住该要如何答,过了一会,才积极地点头应道:“五哥,从粮谷堆上将竹竿插入粮堆之中,当能做到逐层取米,只是你要如何将那粮谷取出来?” 只有竹竿中空,下方不封口,才能将粮收入中空的竹竿之中,然则正因竹竿下方不封口,将杆子取出来的时候,自然才装进去的粮谷,便会又漏得出去。 顾延章听得季清菱的话,低头琢磨了一会,复又道:“这当不是什么难事,此时仓促之间怕是无暇他顾,若是来得及,自可寻了工匠用铜来做取米器物,铜制之物外壳更薄,入手更轻,用起来也当是更便宜,现在只能先取老竹,打通当中竹节,在漏口处卡嵌入铜片也好,竹片也罢,再连着一根控制之物贴着竹身连到竹竿顶上,等到竹竿自上而下抵到了地面,就将那铜片、竹片封了口,再把竹筒取出——依你之见,这法子如何?” 季清菱并不直接答话,却是把手中的巾子扔回盆中,手也不洗了,午觉也不睡了,只跟着坐回了床榻上,先弯下腰,把脚上的绣花鞋三下两下换成了马靴,复才跟着站起身来,还跺了两下脚,把外头穿的衣裙抖了两抖,这便仰着头,十分积极地道:“这法子好不好,试一试不就知道了?” 她一面说,已是自己走在前头,行了几步,回头对着顾延章嫣然笑道:“五哥,还不快走,一会竹子要被我砍光啦!” 第六百八十四章 草木 顾延章见季清菱果然踩着小步行得出去,半走不跳的,走几步还不忘回头看自己一回,脸上笑盈盈的,看得他情不自禁地跟着行了两步,心中甜得便似一只才从外头采了一圈花回来的蜂,两条腿上是香甜的花粉,嘴巴里头尽是蜜,乃至全身都香喷喷的,哪怕知道后头还有一堆子事情要做,这一阵更是奔波劳碌,也半点没有疲惫的情绪了。 他面上带笑,抬步往外头走去。 两人同客栈中的主家说得明白,自掏钱买了两根大竹子,又把竹叶削了,将那长长的竹竿拖得回来。 这竹子乃是毛竹,看着十分粗糙的样子,然则长高长大倒是擅长得很,两人遣人出去买了器具,因只是试用,便先砍了三小节竹子下来,只当做试手,又派人去寻访当地手艺熟练的竹匠、铜匠师傅,备着次日好调用。 季清菱搬了张小几子过来帮着打下手,一面用匕首削干净竹竿外头的凸起与倒刺、竹枝,一面同顾延章笑道:“我记得当日南下,见得桂州那一处有人喜欢用竹筒煮饭,说是别有一番清香,后来尝了一回,果然好吃。” 顾延章便道:“那今夜咱们也吃竹筒饭?” 说着,他果然砍了两节竹子下来,叫人拿去厨房里头,又吩咐了一会,复才转头问季清菱道:“叫厨下给你多放些栗子好不好?若这一处有芋头,叫他们也放些芋头。” 季清菱眼睛都要冒出光来,连连点头,已是只晓得抿着嘴笑。 她听着五哥方才同人分派的话,果然是按着桂州的做法来的,用的乃是糯米混着粳米,又用仔鸡、香菇、仔姜等等,佐以芋头,栗子,笋干种种辅料,将所有东西淘洗干净,添了水装进竹筒里头,又把那竹筒夹在火上烧上半个时辰,直到竹身外壳烤得焦黑,才用斧头将竹筒劈开。 届时几样食物合在一处,栗子、芋头香糯,香菇鲜香,仔鸡又香又软,一咬一口肉汁,混着嫩嫩脆脆鸡皮并那咬开的鸡皮渗出的汪汪黄油,和着姜块的辛味,与带着脆的笋干,再淋一点点厚酱进去,其实并没有什么罕见的食材,却足能称得上是美味。 季清菱只吃过一回,不晓得当时是因为饿还是其余原因,当真是恨不得把舌头都咬掉,此时见人取了竹子下去,已是立时期待起过一会的晚饭来,不由自主笑望着顾延章,小声道:“五哥真好。” 这一厢顾延章分派得人出去,回头看着季清菱那雀跃的表情,着实有些好笑,道:“不过一个竹筒饭,值得这样高兴?平日里我就不好了?” 季清菱抿着嘴笑,并不说话,只不太好意思地低下头,认真削着手里的竹节,过了好一会,才悄悄抬起头,偷觑了顾延章一眼。 正与对方的望向她的眼神撞在一处。 顾延章原是要逮这一个的错,待要拿来讨好处,然则此时见得季清菱看着自己,下巴垂着,半抬着头,简直如同莲花浮水一般,脸颊是粉嫩的,各带着嘟嘟的两小团肉,眼睛不似寒潭冷水,却似一汪清泉,一望见底,清澈透人。 他一时脑子里头微微一麻,竟是不记得自己要说什么,只晓得望着季清菱笑。 两个少年夫妻,便在此互相望着傻笑,也不说话,过了片刻,才各自抿着笑低下头干活。 顾延章心里甜丝丝的,手中却是不停,只将竹筒竖直立在地面上,用铁锤将大铁棍从竹筒中空处一路锤得下去,换了不同大小的铁棍,小心将那竹节击通了,复又卡了一片竹片在竹竿下头,接了竹篾子贴着竹竿直伸到竹竿上头,便算做成了一根取粮器。 东西看着简单,做起来却并不容易,尤其两人都并无经验,通竹节已是十分费力,便是要做那能用竹篾控制的竹片,也非常困难,好容易把东西做好,外边天早已全黑。 此时早有仆从自外头挑了一担谷子进屋,倒入摆在屋中一个空桶之中——乃是从客栈里头暂借的木桶。 很快,粮谷便将那木桶装满了。 季清菱先取了那做好的取粮竹竿,插入木桶的粮谷之中,不多时,感觉到手上竹竿触到得桶底了,这便转动竹篾子,将那竹筒的底部封得起来,复又试了试手里的重量,觉得竹筒当是满了大半,才将竹筒提得起来,重新挪开底部的竹片,把里头的粮谷倒入一旁的米斗内,如是重复三次,终于将一个斗装得满了。 不远处的桌子上,已经摆了一方小磨。 季清菱捧着那斗粮过去,随手取了个瓷杯装粮谷,先倒了一杯入磨盘的入口处。 顾延章也不叫其余人动手,自扶着木手柄磨起谷子来。 先前做起取粮器来慢,好容易终于做好了,现下从取粮到磨米,却快得很,仿佛只是眨眼功夫,那一斗粮谷便被悉数将皮碾掉了。 季清菱把碾出来的米重新装进斗中,量了一回,出米率约莫是谷子的六成低一点点,因天色已晚,屋中只点了油灯,光线并不亮,并不好辨认其中磨出来的米粒好歹,便先放在一边,待要明日再来看。 到得此时,饭菜是早已做好了,两人净了手,去得偏厅,和着清凉饮子吃了一顿喷香的竹筒饭,口腹满足地洗漱一回,又讨论到得半夜才一同睡去。 次日早晨,等到季清菱醒来,身边早已空空如也,她爬得起来,穿了鞋出去看了一圈,外间的粮谷、石磨、竹筒都不见了,只一个秋露坐在桌边做针线,见她走出来,忙站起来问道:“夫人起来了?官人叫下头备了桐皮面,另又有才做好的白粥配马蹄糕,您早间想吃哪一样?” 季清菱早间起来,不想吃甜的,便点了桐皮面,这才进屋梳洗。 等到打理完毕,她才坐到桌前待要梳头,却见台上新摆着几根薄薄的扁平竹签子,顶端打了一个小孔,又用红色、黑色、灰色的穗子吊在头顶处,拿得起来一看,打磨得甚是光洁,每根上头还用笔写了一竖小字。 季清菱看得好奇,随手拿起一根,正要细看,只听得旁边秋露道:“恰才忘了,官人早间做的,只做到一半,见得时辰差不多,便匆匆往衙门去了,说要晚间做好了再给夫人用,本来吩咐我先收起来,只我看着您在里头休息,不想开抽屉,只怕闹出响声,不想竟是落在此处。” “是书签罢?”季清菱听得秋露说话,便把那竹签子拿得近了,只见那上头草草写着一句诗,已是被改得歪了,单有五个字,乃是“草木无本心”。 她想到那下一句,不禁莞尔一笑,暗暗啐了那人一口,便把书签放了回去,这才坐正了等秋露梳头。 第六百八十五章 来人 事情越多,时间就过得越快,这一厢顾延章带着一群人在常平仓中清点粮谷,那一厢陈笃才却是忙着拆东墙,补西墙。 临近县里头各大粮行的人一日三回催着还粮,幸好当日他租借粮食,本就是用京城商户李家的名义,并不与自己有半点相干,只说京城里头有一户姓李的商家接了大买卖,只是库房在京外,离此地甚远,左近粮行里头粮谷不够,先暂借这几家的库存支应几日,按日付银,用不得一个月,自当归还。 此时那些粮行的人来催,众人不知道乃是雍丘知县在背后坐着,自然找不到欠债的正主,除却四处去寻那天出头代为租粮的下人,又派人去京城寻李程韦,一夕之间,竟也找不出其余更好的法子。 陈笃才仗着脸皮厚,正在这生死关头,也无暇去管后果待要如何,只匆忙写了两封信,叫几个信得过的家人自贴身带着,快马去了京城里头,旁的不论,定要寻着李程韦,把事情问清楚了,追出自己当日挪用出去的那无数纹银何在。 他忙完这一通,虽然心中没底,但是等缓过气来,却也渐渐回了神,直在心中安慰自己——莫要急,莫要慌,只要事情未曾到得最后一步,定是有法子可想。要晓得,只要把提刑司这一场核查应付过去,便能至少得小半年的喘息功夫,等到新粮一上市——也没有多久了——旧粮价格自然会下跌。 但凡来得及在朝中调用常平仓之前把库房塞得满了,其余皆不是事。 他原本便没留几个县衙差役在常平仓中,只安排了三两个在里头帮忙盯着,不为打下手,纯粹帮着通风报信而已。然则提刑司中众巡察进去查验了这许多天,里头一片风平浪静,陈笃才安插在里头的探子也三不五时出来报了话,只说里头样样正常,只是按着往日查粮的法子来查,并无有什么大事。 陈笃才算着时日,知道再如何,提刑司一干人等在此处最多也只能多待上五六日而已,因早从其余地方得了消息,那顾延章手里头还有若干县镇需要巡检,并不可能把所有时间都留在此处,便也松了口气,只一心等着熬过这数日,再把粮谷运得出去,给那些个粮商的嘴给堵上。 然则这一日,他正坐在后衙里头,手中翻一份家中账册,盘算着如何把那一笔烂账填上,只还未看到一半,已是听得外头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不多时,派去常平仓里头的钉子早匆匆进得来,喘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单手插着腰撑着肚子,叫道:“县尊!” 声音万分焦虑。 陈笃才看他样子不对,连忙抬头望去。 那差役来不及走近,已是急急道:“县尊,小人探得那顾官人此时正带着提刑司中一干人等,雇了不少县中挑夫进那常平仓中,一一抽验粮谷。” 陈笃才原是吓了一跳,听得那差役如是说,却是终于把气松了,骂道:“慌什么慌,几个挑夫,能做出些什么?!” 此时查验仓中粮谷,不过两个办法,一个是用一根竹竿插入粮谷之中,测了粮囤高度,来换算粮谷数量,二是想法挖开粮囤,从中逐层取米,来测验粮谷质量。 前者倒是简单,将所有粮谷数量累加即可,后者却是麻烦多了,想要逐层取米,谈何容易?一处仓房里头少说也有数万石粮谷,雍丘县的常平仓中更是数以十万计,查清一处粮囤,至少要两人共同花上一整天,在人手有限的情况下,根本不可能全数查到,最多也就能抽得十中之一详查而已。 再一说,查验粮谷质量并不是意见粗糙的事情,更不是随意什么人都能做到的,有着严格的要求。 是以陈笃才一听得顾延章找了挑夫进常平仓中,心中第一反应,不是慌乱,反而是好笑。 ——一群卖苦力的大老粗,查粮?呵! 如何取样,如何查点,如何记录,提刑司中都有极为严格的要求,若是几个挑夫便能完成,那要那许多当官的来作甚? 怕是那顾延章,狗急跳墙,算着时日不对,只好匆匆胡乱抓一群人进去把事情应付了。 想到此处,陈笃才越发平静下来。 ——姓顾的倒是聪明,没有问他讨人,若是向他要多几个县衙里头的差役去帮着打下手,那时候反倒是不好拒绝,只能用催秋税的理由推脱过去。 陈笃才还在琢磨着事情,对面那差役已是急得头发都被汗水湿成一缕一缕的,叫道:“县尊,您且听小的说,那顾官人不晓得使了什么法子,寻来了许多大竹竿,用来从仓中取粮——那竹竿同寻常杆子不同,插得进粮堆去,便能层层取粮,压根不用拆箱,更不用挖开,一处粮囤只用小半个时辰,便能查点完毕,比起从前,简直快得不得了!昨日我与两个弟兄被打发在外头干活,并不晓得,也未想得太多,若不是今日偶然有事,小的匆匆去得常平仓中,怕是还不晓得有这一桩事——不过小几日功夫,仓中已是只剩下小半地方,怕是今日便能点完了!” 那差役说得不清不楚,颠三倒四,陈笃才又未见过能取粮的竹竿,光凭想象,听得他这样说,当真是一头雾水,哪里晓得是个什么意思,只瞪着眼睛道:“取了粮又如何?我粮谷本就是如数,差得并不多,便算是点出有些问题,大不了给补上便是……” 他还要说话,却是忽然见得门外飞快地窜得进来一名胥吏,冲得到面前,叫道:“县尊!常平仓中出事了!” 也是他派去盯着常平仓的人。 陈笃才原听那差役说,并未多放在心上,此时见了这胥吏,方才真正觉得不对起来,正惊骇交加,想着急问话,外头已是复又行得进来一名差役,匆匆过来禀道:“县尊,顾官人就在门外,问您此刻可是方便,有些话想要问一问。” 这三拨人进得来,一拨跟着一拨,叫陈笃才半分喘息的余力都没有,他才要把来龙去脉搞清楚,便又得了顾延章就在门外的消息,急得心中一紧,转头看向方才进来的胥吏,刚要问话,已是见得对面院门处一个高大的身影从阴影处行得出来。 那人肩张背直,从院门口到得门外,不过短短三四十步,然则他步步行来,竟是走出了几分杀伐之气。 陈笃才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来。 屋中其余三人各自不约而同地咽了口口水,个个僵立在当地,连动都不敢动弹,竟是忘了上前相迎。 对方面上并无异色,等到踏得进门,却是向着陈笃才道:“陈知县,常平仓中有些异状,本官查不出缘故,只好来请这一遭,请随我去一回罢。” 他的声音淡淡的,语气也十分平和,只是不知为何,陈笃才背后的汗毛竟是忽然根根竖起,险些都要把贴身的衣衫都顶得鼓起来。 第六百八十六章 问询 距离陈笃才上一回进得常平仓中,其实也只过了三四日而已。然则寥寥三四日功夫,已经足够里头从头到脚变一个大样。 他踏进仓中,才过了做隔离用的二门,迎面便见得地上整整齐齐,摆得纵横交错的大木盆,足有上百个之多,每个木盆盆身上都贴着一张小纸条,上头似乎写着字,只是隔得有些远,看不甚清。 木盆里都装着各色粮米,半满不满的,有稻米、麦子、粟米等等,陈笃才灌园出身,少时面朝黄土背朝天,虽然已经数十年不曾下地,看家的功夫却也不曾丢掉,此时只略扫了一眼,已经立时辨认出来盆中装着的都是常平仓中原有的品类,只是不知何时俱已被脱了皮,此刻安安静静躺在木盆里头。 数以百计的百个木盆,把前方一大片空地方塞得满满当当的,连落脚都找不到下脚处。 他虽然没有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可见这架势,心中已经生出不妙来,他面上却是不慌不忙,转过头,对着顾延章做出一个疑惑的表情,问道:“这是?” 顾延章从一旁僚属手中接过一份文书,拿在手上,却是并不打开,只转回头,也不拐弯抹角,开门见山地问道:“查核常平仓中四十二万石纲粮,木仓四百四十一处,存数并无差减,只是抽查其中粮谷,仅有半数可用,其余不是霉变、腐朽,便是中间掺杂砂石无数,请问陈知县,此乃何故?” 陈笃才大诧道:“竟有此事?”他满脸震惊,一副不敢置信的模样,“常平仓中自当日入仓开始,便按着朝中规矩,三日一小查,五日一大检,不曾出过半点事,却是不知这一回竟是有如此结果!” 他无论言语、行状,尽皆做得滴水不漏,便似当真什么都不知晓,只是头一回听得这样的事情一般,复又问道:“却是不晓得副使是如何查出来的?常平仓中粮囤数百处,会不会恰好点到了那一两处霉变、砂石特别多的粮堆?不妨多看几处,虽说常平仓中时常有人打点,到底粮谷存得太多,因看护不利,有些霉变,虽是不对,却也难免。” 陈笃才这一番话,在他自己看来,已是说得合情合理。 常平仓中四十二万石纲粮,木仓四百四十一处,这一位提刑司中的新任副使带着的官员、吏员,加上随从,也不过二三十人而已。二三十人入内查点这样一个大粮仓,点清楚数目是没有问题的,据说后来又拿钱请了许多挑夫、苦力进来帮忙,想是为了挖木仓。 这样一些人手,挖开十来个木仓,也并不难,可十来二十个,在四百四十一处里头,连四十之一都不到,这样小的概率,万一确实就那样运气不好,抽到的都是不中的粮堆呢? 要知道,从粮谷入仓到得现在,已经大半年,这样长一段时日,便是新粮也变成了陈粮,再一说,送进来的时候,本来就是去岁秋天的粮谷,霉变一些,在正常不过。 陈笃才在外转官数次,于州中、县中都任过职,因授官前的“出官试”举名优异,他头一任做官,便得去州中任推官,专司审理刑案,司法判决,其后甚至被推举过去考“试法官”,也是一次通过。 再往后,他在县中也好,在州中也好,从未与刑狱、司法脱离过关系,审理案件,对大晋法条,可谓背得烂熟,所有刑狱内情,个中厉害,更是清清楚楚,简直是办案的熟手。 哪怕是在这案件繁多京畿之县,他依旧能把县中大小案件审判得清清楚楚。他精通法条,有着丰富的判案经验,更知晓朝中定刑规律,自然知道只要事情不曾到得最后一步,并不能作数,便是有了死证,只要他咬死了不承认,等待机会叫京城里头某些人知道,再来施以援手,就仍有一线生机。 然则如果他傻乎乎的,一诈便被诱得话出来,说不得一字牵出二字,二字牵出三字,还不晓得后头会拖出什么东西来,一旦到了那不可收拾的地步,不该拖下水的被拖下水了,他的官途自然也就毁于一旦。 常平仓粮谷不合规矩,如果是把责任甩去监管不力,叫粮谷发了霉上,那他不过只要考功下等而已,如果运作得好,说不定只要罚铜几斤,展半年磨勘罢了,相比起被提刑司发现身为知县,却监守自盗,偷用常平仓中粮谷、纹银,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是以此时此刻见得常平仓中这样一番景象,虽然不知道究竟其中是个什么缘故,他已经做好了准备,定要死扛到底了。 陈笃才的双手缩在袖子里头,已是不由自主地捏成了拳头。 顾延章听得他那样说,并不以为意,随手将手中那一份文书递得过去。 陈笃才心中疑惑,伸手接过那一份已经打开的文书,低头略扫了一眼。 他只是随手一翻,看得那一条条的数目,一竖竖的备注,那汗湿的头发已经快要吓得竖了起来。 他手一抖,全身也跟着抖,几乎要拿不稳那一本册子,虽然上下槽牙咬着,却已经楞楞地打起架来。 一旁的顾延章还不忘补道:“此处地方不够大,实在摆不开,是以只放了四中之一在外,其余要进得后头敞坪才好看到——陈知县不妨往前走,每处木盆上都写了从哪一处木仓取的粮,并标了数目……” 他慢慢地解释着,声音不徐不疾,却听得陈笃才的小腿肚子直哆嗦。 陈笃才私心有些不愿意相信,他跟着上前几步,蹲在其中一个木盆前,轻轻抓起了一把米粒。 那一个木盆的盆身上标了“丁三”两个字,说明是从该处粮囤取的米,后头又写了一个“四斗”,再写了一个“见霉颇多,插手三次见砂石三次”。 陈笃才复又翻了翻手中的文书,上头写得很是清楚,一石粮磨出五斗米,才算是合规矩。 他站起身来,仿佛并没有被吓到一般,抬起头,正色对顾延章道:“顾副使,下官确实不晓得为何会有这般情况,下官请进内库一观。” 顾延章自然不会阻拦。 陈笃才抬腿便往里头行去。 他一路走,一路看地上摆着的木盆,只是他越走越看,心中的侥幸就剩得越少。 ——十个木盆盆身外的贴纸上,有四五个都是不合格的,不到五斗的出米率。 他自家办的事情,自然不可能不知道原因。 仓促之间,哪怕搜罗尽了左近县镇之中的粮行,也依旧差了近八万石的粮。 这样一个数目,实在太过打眼,绝不能缺着,是以只好四处收拢前年、或是再前年的旧粮,乃至要在里头掺入砂石,便是为了把量给冲够。 因怕被提刑司中查出来,他还特意分派下头人将粮谷掺杂在粮堆最中心的位置。 陈笃才任过州官,也任过县官,对提刑司的查验很有经验,一般而言,挖开粮堆,并不会挖到最中间那一块,往往是挖到前半段就住了手。 挖粮只是为了取样,本来查验的时间就少,如果那样较真,提刑司自己也不能在规定的时间内将库房查点完毕,届时对方一样要受罚。 提刑司查库,自有他们的一套规矩,陈笃才照着那一套从前的规矩应对,满似以为无往不利,却是不晓得,这回竟是出了岔子! 等到他进得内库,见得内库之中已经被布帘子分割成两片,左边一片,正是十余头骡子绕着石磨转圈圈,一边转,还一边甩着尾巴。 他看得愣了一下,忍不住揉了揉眼睛,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生出了幻觉—— 常平仓中,怎的会有骡子?? 难道是幻觉? 陈笃才盯着离自己最近的那一头,不由自主地走上前去,正要仔细辨认,生怕自己认得错了,然则已经走到了跟前,只差两步远,那一头骡子却仿佛有感知一般,忽然撅起屁股,后头右边的蹄子抬了抬,紧接着,一个响屁放了出来,应声而落的,还有淅沥沥地一泡黄尿。 骡子被煽过,那一处已是只剩下一个能力,钻研数年,自然十分出挑,尿得那是又长又远,仿佛瓢泼大雨,落在了地上,溅起一地的水花。 陈笃才猝不及防,已是躲之不及,被溅得袍子上都是水渍,另有一股臭味冲着他的面门而来。 他一面捂着鼻子一面躲,正当此时,有一阵风从库门外头飘得进来,恰恰把中间的布帘给撩得起来。 透过那中间的帘子飞起的空隙,陈笃才恰好转过头,正正对上了一个壮汉手中肩上扛着一杆竹子,行到一处木盆边上。 那壮汉漫不经心地转开了大竹筒下方的一个铁片,只一瞬间,竹筒里头的粮谷便哗啦啦地往下涌了出来。 面前的骡尿溅到了陈笃才的袍子上,不远处的粮谷却是仿佛溅到了陈笃才的心里,砸得他那一颗心坑坑洼洼的。 他捂着鼻子,有一瞬间,竟是忘了呼吸,脑子里头什么念头都没了,只剩两个字—— 要糟! 第六百八十七章 暂歇 常平仓中人、骡俱是井然有序。 骡子在左边吭哧吭哧地拉着磨,人则是在右边有条不紊地运着粮。 雍丘县的常平仓占地极大,当日光是为了起建,就已经征发了数千民伕,足足花了三个多月,才真正成型。陈笃才养尊处优十余年,早不似少时能吃苦,他咬牙忍着袍子上的那湿湿的骡尿渍一路往前行,仿佛怎的走都走不到尽头。 他越走越是心慌。 沿途个个仓房中几乎都有被雇佣的挑夫、苦力,众人大多光着上半身,下身着一条犊鼻裤,或爬在粮山上头,或两人一同握着一根大大的竹简,用尽力气,把那大竹竿自粮山顶上往粮堆底下插,诸人背上、手臂上俱是湿漉漉的汗水,看得陈笃才心惊胆寒。 什么时候,竟是来了这样多人? 按着方才差役过去同他禀话的说法,陈笃才一直以为,最多也就十余人而已,可看眼前这阵仗,至少得有数十乃至上百人! 他转过头,见顾延章不紧不慢地跟在后头,迟疑了一下,方才问道:“敢问副使,那众人手中所持却是何物?” 顾延章扫了一眼,见得陈笃才看着那些人手中拿着的竹竿,十分耐心地解释道:“此物暂无名字,我且唤它做取粮器,乃是用竹筒所制,在竹简下端铆入铁片,再自竹简之中钻入几条铁丝,与那铁片烙在一处,等到将竹竿插入粮谷之中,抽动铁丝,便能将那铁片转动,封住竹筒下端——如此,竹竿自上而下插入粮堆,自能分层取粮,层层取到,不容易出现只取浅层,不取深层的错谬。” 他一面说,一面还不忘夸道:“听说当日这常平仓还是陈知县督建,果然建得比其余常平仓要好上不少,尤其那屋顶——若不是屋顶盖得够高,取粮的竹竿还未必能全然竖得起来,也未必能好好使力,倒要叫他们多费不少功夫。” 陈笃才听到此处,一口老血都要吐得出来。 雍丘县的常平仓确实是他督建的。 为了多从朝中讨要银钱,当日的图纸,他是改了又改,地方占得大,屋顶建得高,借着“常平仓乃是百年、千年之计”,“务要小心防火、防盗、透风”等等由头,果然从京城里头要了不少物资、银钱下来,便是原本四千人的民伕,也给他硬生生讨成了七千。 须知道,此时有一种说法,叫做买役钱,为了不去服那徭役,不少人家宁愿偷偷使钱买通了下头胥吏、官人,叫他们睁只眼、闭只眼,好雇佣旁人来顶替。 陈笃才在雍丘县当官两载有余,他手腕了得,把下头老胥吏也治得服服帖帖,不少地方都安插上了自己的亲信进去,这征发徭役的差事,自然也是信得过的人去做。 届时只要摊派徭役的时候,好好筛选人户,专挑那家中小有资财,人丁不够的人家去派,再叫人暗示一番,自然十个里头有八个愿意出钱。是以多一个民伕,就有可能多份的买通钱,多三千个民伕,便会多上数万贯,等到下头人把钱拢到了手,不过打一个转,自然就进得他的荷包。 至于那建常平仓的物资、银钱,自也少不了倒买倒卖,以好充次等等做法,调拨过来的物资越多,京城运来的自是上品,他挪得出去,倒卖一番,用次品来充用,届时其中差价,又落入了自家手中。 屋顶盖得越高,库房建得越大,请下来的民伕数量越多,他能落下的好处便越丰厚,是以当日陈笃才着实是使了吃奶的力来运作。建这一个常平仓,少少来算,陈笃才便得了数以十万计的家资,除去用来买通关节的部分,剩余下来的,也十分可观,本是历来极得意之举,不想到得今日,竟是自己坑了自己! 他头一回生出后悔来。 当日就不该把这常平仓建得这样高! 若是屋顶够矮,那样长的竹竿,又如何能竖的起来,插得进粮堆之中! 他干巴巴地笑了几声,听得乃是顾延章同下头几个僚属一并想出来的办法,又请了工匠做了出来,心中早把那几个派来看着常平仓的心腹给骂得狗血淋头。 ——这样大的动静,只要留心了,又如何会发现不了?! 打铁丝不用时间?给竹筒钻孔不用时间?打铁片不用时间?寻工匠不用时间? 居然瞒着到今日才叫他知晓,便是他长着诸葛亮的脑子,想要在这须臾之间,寻些对策出来,也并无可能啊! 即便如此,陈笃才还是不得不做一副上心的样子,道:“副使要用工匠,怎的不与县中说一声,衙门想要调用匠人也好,调用铜、铁也罢,总归要比提刑司寻起来方便些。” 顾延章却是摇了摇头,道:“也不是什么大事,眼见就是秋收之时,上回我还同他们说起,有事无事,都要少搅动得县中衙门里头不安宁才好,大家都忙,能自家做得完的,何苦要叫衙门出头?提刑司也能开调令,也能去调铜、铁,自是不用惊动县衙才好。” 把当日陈笃才同他说的一番话,又原样还了回去。 陈笃才一口血才咽下去,险些又呕了出来。 一当日确实是他同顾延章寻的这个理由,言说什么秋收将至,衙门里头人手不足,不好日日在此守着,又抽走了不少衙役,另调走了许多户曹司中的胥吏,然则万万没有想到,转过头,原以为十分巧妙的一番行事,竟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顾延章却是没有功夫去理会面前这人心中究竟在想着什么,他来来往往与陈笃才说了这样一通话,已是十分不耐,复又把话题拉得回去,问道:“不知陈知县,这常平仓中存粮究竟是怎的回事?寻常粮谷,多半一石里头能碾出六斗,可这雍丘县中的存粮,莫说六斗,不少连五斗都碾不出来,其中多有霉变不说,还夹着不少两年以上的陈粮,另有砂石无数。本官查过当日入仓的旧档,均是经过县中三重查验,另有转运司同着验视,不知究竟是哪一处出了毛病,才叫库中如此情况?” 陈笃才如何能回话? 宗卷库中的档案,常平仓中的账册,都盖着雍丘知县的大印,由他陈笃才为其背书。 眼下面前就站着新任的提刑司副使,对方年纪轻轻,站得笔挺,一双眼睛紧紧地盯着他,双目炯炯,仿佛将他身上射出两个洞来。陈笃才被他盯着看,又被一个问题接一个问题地追在耳边,还要分神回答,压根没有余力去思考究竟应该怎的回话,才能叫他吃的亏最少。 想到这里,他反而心中略略冷静下来。 这种时候,除却咬死了说什么都不知道,他绝不能透露半点东西。 陈笃才抬起头,换上了一张惊慌失措的脸,望着顾延章,叫道:“副使,下官当直是样样按着朝中体例来,所有规法、行事,都不曾有半点错谬,至于为何常平仓中会变得如此,却是并不知情!还请副使明察! *** “这样快就要转去中牟县了?常平仓的事情竟是办完了不曾?” 季清菱坐在案前翻着最新的邸报,却是隔着窗户,听得耳朵外头顾延章与小厮说话,她原本没有怎么放在心上,等到反应过来,实在吃了一惊,等到对方进得屋,连忙迎了上去,急急追着顾延章问话。 顾延章面色却是有些凝重,因是季清菱问,他并不瞒着,便道:“时日有限,下头还有好几个县镇要查,若是光盯着这一处,下头事情便要做不完了。” 又道:“索性此处常平仓中证据确凿,只要将相关事体移交出去,想要查清此案,并不太难,一旦陈笃才开了口,后头便好说了。” 原来自当日顾延章把陈笃才请去常平仓中问话,三四十个问题,对方一个都答不上来,不是顾左右而言他,便是直道他自己什么都不清楚,都是下头人瞒着他做的坏事。 顾延章并没有功夫同他在此处干耗。 陈笃才是朝廷命官,对方熟知律条,任过推官、知县等等,判案多年,并不是随意几句话便能哄诈出来的,两人只对答了一会,顾延章就清醒地意识到,单靠此处简单几句话,哪怕满仓都是物证,只要陈笃才装傻,他也没有办法逼着对方认罪。 既然如此,顾延章索性按着旧例,将陈笃才移交给京城提刑司中处理。 ——这样一来,一则给在司的同僚送去功劳,二来,也是自己实在没有功夫去审讯。 比起大家没得吃,倒不如把肥肉让得出去一半。 若是在司的同僚们审了出来,自己带队查出常平仓中问题,自然能同下头人分一部分功劳,而在京城里头的提刑司官员,也能分得审讯之功。 有功起分,不吃独食,才能不叫其余人看着眼红,把桌子掀了。 顾延章非常明白,自己只是初到提刑司中的一个副使而已,名义上是仅次于暂任提点刑狱公事胡权,可实际上,公厅里头随意提一个末等的官员出来,资历都要比他高上不少,如果样样都要揽着自己做,先说功劳是立不完的,再说,京城里头那些日日案牍劳形,却又半点功劳都得不到的,说不得背地里会怎么议论,又会如何扯后腿。 有时候,并不是你想要做事,就能做成事。如何权衡利弊,化阻力为助力,才是最重要的。比起这些,独占功劳什么的,倒是其次了。 既如此,自家做不到的,旁人能做到,他就把此处情况写成折子,叫下头一人四骑,快快回得京城,同胡权禀明此处情况,一则要快些调任新官过来接任陈笃才,二则要将其人押回京中待审。 如今虽说才把信送出去,可顾延章已是准备起过几日要启程去往下一处地方了。 第六百八十八章 犯难 且不说这一处顾延章带着提刑司中杨偕等人,将所有证据整理完毕,涉案官吏也一应统了出来,因陈笃才并不认罪,也不肯开口,便使人看着,留待京城来人之后,再做押送。 陈笃才在雍丘县任官近三载,无论判案也好,收缴赋税也罢,乃至其余公事,表面来看,首尾尽皆做得干干净净,众人查了一遍,竟是没有发现什么大毛病,至于有几个案子,虽然判的有些争议,却全是符合律法,并无什么值得臧否的。 然则除此之外,无论是府库,还是常平仓,其中却俱有问题,府库还罢,虽然短了数万贯,帐、库俱是有些对应不上,到底还在范围之内,那常平仓中问题之大,已是到了骇人的地步。 顾延章带着众人等了数日,直到京城提刑司中来了人,将一应人、物交接出去,方才转去其余县镇。 陈笃才虽然并未交代,可雍丘县中这一番巨变,如何会不叫周围县镇看得清楚,一时间其余衙门尽皆战战兢兢,无不四处打探,一面早早把治下情况提前整治,一面想尽办法欲要知道是谁人巡察自家这一片地方,一旦见势不妙,哪怕要把咽进去的肉重新吐出来,也得快些将账目先行平了,以免给提刑司中人查出不对来,影响了三年大考,更要把尾巴夹得紧了,唯恐自己是那下一个陈笃才。 顾延章在赣州、广南任上经历良多,寻常官员遇过的,他也遇过,寻常官员未曾得遇过的,他也遇过,不过短短月余,便把阳武县、长垣县等等地方都走了一回,翻查旧案,核对库账,查点封桩钱,又勒令各处整改,果然同提刑司中各路人马一并将京畿之地的官场内整治得暂时干净了些许。 转眼就要入秋,终于将被分派到的所有县镇全数察点完毕后,顾延章便同一干僚属回了京,因算着到的时辰早,他索性与季清菱兵分两路,自回了提刑司中交差。 顾延章带的这一批人分到的县镇最多,其中还有雍丘这一处有着北边最大常平仓的雍丘县,论起来应当事情最难,耗时最久,然则他们反倒是最早一个回京的。 他与杨偕进得提刑司的公厅的时候,胡权正在犯难。 顾延章送回来的那一个雍丘知县,其实明晃晃是给在司的人送功劳,胡权起初也只在心中暗暗赞了一句,觉得那顾延章果然不愧是醒目的,然则没过多久,他却是发觉,事情并没有那样简单。 自前任京畿提点刑狱公事张牟柳转官之后,提刑司公事之位一直空悬,胡权不过暂且做中间过渡而已。 提刑司中本有一名知事,名唤姚坚的,此人在司中任官时间久,资历深,更兼才德俱佳,比起原本才干平庸的张牟柳,他才是撑着衙署正常运作的功臣,因其深得上下信重,当日胡权过来兼任,张牟柳交接之日,已是将其人郑重介绍了一回。 胡权以为自家过来只是兼任,用不了多久,朝中自有其余安排,也对提刑司公事之位没有半点想法,是以对那姚坚,态度便以笼络为主,一面又将一应公差给对方去处置,自家做个太平官,不过用印画签而已。 至于那姚坚,此人自知资历、才干俱佳,又在提刑司中熬了那样长,总以为张牟柳之后,若是没有意外,按资排辈也好,以能充任也罢,无论看哪一样,这提点刑狱司副使一职,妥妥便是自己的,半点跑不掉。 即便将来朝中另有安排,如果有新上司来充任提刑公事一职,他自然老老实实做那辅佐之位,若是朝中能叫他以副使之位,暂领司中之事,他却也是当仁不让,并不会推辞。 胡、姚二人,前期并没有半点利益冲突,又俱是官场上的老人,相处起来自是毫无滞碍。然则等到中书下了诏,将顾延章任为京畿提点刑狱副使之后,切却是全变了样。 姚坚心中本来板上钉钉该是自己的位子没有了不说,多年期盼,如同竹篮打水一场空,除却心冷,另也十分不服。偏偏就在此时,胡权另起了心思,欲要取那提点刑狱公事一职,比起从前,自是花了不少功夫在其中。 从来有一句话,叫做一山不容二虎。 胡权在转运司中任职多年,转运、提刑二司,其实有不少职责乃是重合的,哪怕是论及刑狱之事,他也外任为官过,算不得一窍不通,是以一旦胡权想要在其中做出一番事,少不得要多多过问日常公务,将那权力收拢一回。 一时之间,那姚坚没了想要的位子不说,竟是连素日的权利也被隐隐架空起来。 能在提刑司中留下如此口碑,姚坚又岂是吃干饭的,只过了一小段时日,便看出了胡权的心思。 他欲要往上的路给顾延章堵了,从前的差事,又被胡权给架空起来,自然十分不忿。只是顾延章来便领了差事外出,并不干碍提刑司中运转,两人不曾打过什么交道,他倒也没什么好多言的,而胡权做事老道,也颇有几分本事,那姚坚也不是莽撞之人,便按捺住手下,并不做什么动作。 胡权得了势,一心想要做出一番动作,一面安排顾延章众人提前外出巡察,一面在提刑司中也翻查往年旧案,探访左近沟渠,事情做得热热闹闹的,分明想要好生在那履历之中添上一笔。 等到顾延章送回来了陈笃才,简直就如同给他雪中送炭一般,正是立大功的时候,连忙把下头人点拢了一回,欲要将此人审得漂亮。 只是胡权却是漏算了一桩事。 提刑司不同于转运司,也不同于朝中其余衙署,其中职能自有独特之处。审问官员,如何能与审问百姓相同? 百姓到得堂下,水火棍一敲,两边衙役“威武”声一喊,胆子小的,尿都要吓出来,除却极少数真正不畏死的,又有几个人能禁得起问话? 第六百八十九章 挡刀 然而官员却大不相同,大晋官员若想要在官场上有些成就,前提便是要进士出身,先外任过亲民官,而想要外任亲民官,还得经过“出官试”,其中考核内容便是“试律令大义、断案,据等第注官。”,唯有通过“出官试”,才能真正外任亲民官。 如此选拔出来的官员,一则熟悉律法,二则也有过判案、审案经验,原本就是坐堂的那一个,等到被提刑司押得起来讯问的时候,通常抗审能力极强,并不是随便来个人,就能令其认罪。 更何况还有刑不上大夫的说法。 既是不能用刑,便只能文讯。 胡权已经准备在提刑司中长久留任,自然要提拔自己的人。他早安排了几个心腹进来,见得这一桩白送过来的功劳,并不肯让,少不得先紧着自家人,叫那几个去审。 他起先并没有当回事,直到见得手下审问了大半个月,竟是半点结果都没有,才隐隐有些紧张起来。 提刑司审案是有时限的,并不是想要审问多久,就能审问多久,拖得长了,少不得要追责,他这个做提刑公事的,又如何能独善其身? 他催了下头人一番,又等了几日,依旧没有半点进展。 ——审官本来就难审,更何况那陈笃才还是个油盐不进的。他收尾收拾得干净,自家更是深谙讯问之才。 你叫他“从实交代”,他只反问你一回,“交代什么?我并未做得半点不合朝规之事,雍丘县中常平仓、府库如何会有今日,我也并不清楚,只盼朝中能早日查出事情,看是哪一个蠹虫,竟做得出这等恶事!” 你同说“证据确凿”,叫他“老实认罪,自然能从宽处理”,他便道“从前我也是这般同百姓说的,‘厩库律’也曾熟记于心,又如何会知法犯法?须知若是常平仓、府库出事,我要按‘坐赃论’,我既是知道如此下场,又如何会为了那点蝇头小利,去做这等泯灭良知之事?!” 倒是正义凛然得很。 你问他库中情况,他便要同你哭诉“不晓得是哪一个恶人,私自盗用库银、库粮,如此十恶不赦,只是我并未发觉,实在德才不配,早知如此,便该要查得更紧才是!” 逼问得略严一些,哪怕只是言语之中稍有暗示,那陈笃才便闭口不言,催得急了,只气定神闲地道:“我曾在州、县之中任职,讯问嫌犯时,非到不得已,并不会用刑,若要用刑,一旦过了杖三十,便要同州中提刑司回禀,还要‘录问’,以免屈打成招。” 又道:“我虽如今为阶下囚,到底也是朝廷命官,不会连寻常百姓那点体面也得不到罢?难道这京畿提点刑狱司,竟是比不得寻常州县府衙,要对朝廷命官屈打成招不成?” 偏生那陈笃才在京城之中颇有几个熟人,时不时还有人过来过问一番,倒叫那些审讯之人,轻不得,又重不得。 这般反反复复,实在是拖得不能再拖,胡权无法,知道还是术业有专攻,自家手下那一批,可能当真问不出什么来了,不得已便去寻了几个审讯经验丰富的,欲要将此事交代给他们。 胡权满似以为此乃美差,只要露个声出去,自然人人愿意去做,谁想到今次竟是问这个,这个说手头还有许多事,果然腾不出手,问那个,那个说先去问一问进度,等看了审讯宗卷出来,居然又借口“实在惭愧,我能用的法子前人俱已用过,怕是审不出什么新东西。” 他为官多年,并不是傻的,哪里看不出来其中必定别有内情,叫人暗暗打探一回,果然发现了猫腻。 原来因前一阵他大权独揽,姚坚已经借口父亲生病,正告假在家侍疾,提刑司中一干人等不晓得得了谁的引带,早已私下商议好,要看他胡权“出一回大丑”,给姚知事“出一口恶气”。 这种情况下,不管是为了面子,还是为了官威,胡权俱不可能再去寻姚坚来办事,而提刑司中但凡有几分本事的,都暗暗缩着头,并不肯出来,一心要看笑话。 胡权烦了这许久,正焦头烂额,忽见顾延章回来,想到这一个从前在赣州以判案著称,后来进得学士院修赦,也多得董希颜赞誉,再管不得到底判案、修赦同审讯关系大不大,病急乱投医,忙把事情掐头去尾同他说了,复又交代道:“延章,陈笃才此案乃是你从头而办,既是他不肯认罪,还是你去讯问一番,比起其余人更省力些。” 顾延章才回得提刑司,并不晓得其中情况,忽的没头没脑得了这样一个分派,倒也没有着急拒绝,只先应了下来,又去细细翻了一回讯问的宗卷,等到晚间回家,便同季清菱说了白日间的事情。 季清菱听得奇道:“提刑司中一个人也寻不出来了吗?本就是审讯司,怎的会一个多月,还查不出个结果?竟是等到五哥回来,才把事情重新交代了一回?” 顾延章摇了摇头,道:“我初来乍到,也无人好问,只把花名册讨来看了,又问了问近日出勤,其余俱没有什么变故,只那原来的提刑司知事已经近半个月没有到衙,据说乃是家中出了事。” 季清菱便道:“是姚坚姚知事罢?好似他在提刑司中官声甚好,我当日看从前邸报,不少大案便是他领头翻案的,只是碍于当年科考等次低,出身的时候走错了路,漏了外任,只在京中待着,是以升起官来,难免要吃几分亏。” 两人说了一阵,却见一个管事进得来,原是顾延章派人去杜府问话的,此时人回得来送信。 顾延章本是同杜檀之打探提刑司中情况,因对方而今虽是在大理寺任职,但是两司隔得近,又多有来往,多少能知道些风声,此时拆了信,见里头厚厚一叠,足足写了三页小楷,把姚坚、胡权二人之间情况都说了。 季清菱凑在一旁看了一回,也有些担忧,问道:“五哥,这是把你推出去挡刀罢?” 又道:“那陈笃才怕是不好审,我看他从前出身,是个能吃苦的,对自己也狠心。” 顾延章点了点头,道:“虽如此,此事却是不能躲,一旦躲了,将来便不好立起来了。” 胡权不愿意让步,也不愿意丢脸,要把顾延章推出去挡着,拦在自己同姚坚中间,去引开提刑司中一干人等的怒气。 一旦顾延章接了下来,如果讯问不出来,便是他的问题,如果讯问得出来,提刑司中众人也会把火气撒在他身上。 可在顾延章看来,这也未尝不是一个机会。 送出去的功劳,无人去领,他倒是不妨先领了回来。 第六百九十章 问话(上) 陈笃才躺在硬砖砌成的床上,身下铺了一层薄薄的褥子。 提刑司的监室惯来冬冷夏热,此时正值夏秋交际,秋老虎厉害得很,大中午的,哪怕这地方不见天日,一样已经热得人全身是汗。 陈笃才只觉得自家后背都要被沤得生出痱子来,腋窝、头上更是湿漉漉的,有些说不上来的麻痒,仿佛有什么活的东西在哪一处跳来跳去的,是汗在皮肉上腌渍久了,与那腌臜的褥子黏在一处,生了虱子。 被关在监室之中近月,他已经无师自通地学会了估计时辰,纵然此处没有太阳,更看不到影子,他心中依旧隐约有些概念,便在心中默念着数,果然,还未数到一百,外头便传来一阵不轻不重的脚步声。 那脚步声十分熟悉。 陈笃才坐起身来,认认真真的地整了整仪表。 ——士人不可无礼。 他早不是从前的灌园子,哪怕此时身为阶下囚,他依旧要对得起自己士人的身份。 监室的门被打开,一名狱卒走了进来,也不往里头多走几步,只站在门口处叫了他一声,又道:“官人传你出去。” 语气冷冰冰的。 数一数二十多天的牢狱生活,几乎日日都要被审讯,陈笃才早已习惯,然则他心中并不发憷,只站起身来,抖了抖袍子,跟在那狱卒后头走了出去。 ——已经扛了接近一个月,算算时日,再拖一阵子,外头也应当有动静了。 虽然一直被关在这个暗无天日的地方,压根没有办法知道外头的情况,每日除却审讯,甚至没有人同他说话,可陈笃才脑子依旧清醒得很。 眼见就要走到往日审讯的地方,他放慢了脚步,正要站定,等那狱卒推门,然则对方却并没有停下来,反而继续往前走,边走还不忘边回头看了陈笃才一眼。 两人走进了不远处的另一间房。 木门推开,映入眼帘的不是从前简单的只有一张桌子,三四张椅子的布置,却是非常熟悉的摆设。 桌案、椅子、书架、柜子、木箱——分明是京城里头寻常公厅的样子。 陈笃才在京城部司里头任过官,任官时间并不短暂,他被关在监室之中近月,面上没有什么异常表现,其实心中已经十分焦躁,此时一见这布置,就莫名的生出了一种熟悉的感觉,整个人都放松了不少。 他抬起头,下意识地扫了一眼桌案后头坐着的人。 ——这大半个月,几乎都是固定的四个人轮番审讯,双方都十分熟悉对方的套路,看一看今日轮到的是谁,他也好心中有个底。 然而出乎意料的,桌案后头坐着的不是原来四人当中的任何一个,甚至也不是提刑司中的其余官员,却是一个熟人。 陈笃才大惊之下,竟是忘了当要怎么称呼,脱口便道:“顾延章!” 声音里头且惊且怕。 他那三个字才说得出口,立时便醒悟过来,连忙想着要往回找补。 顾延章坐在桌案后头,只当做没有听见,指着对面的椅子对陈笃才道:“陈官人,请入座罢。” 桌子上只摆着一个不大的茶壶,另有三个茶盏。 顾延章先看了看陈笃才的面容,见他面色苍白,一张脸还有些肿,眼睛下头带着青黑,里头血丝清晰可见,满脸皆是倦意,便知道此人应当很长时间没有睡好觉了。 他对着一旁的人道:“给陈官人打盆水来。” 陈笃才这才把注意力转了过去,留意到坐在顾延章身旁的乃是一个年轻的官员,看着也有些眼熟,好似是这一回一并到雍丘县巡察的。 那官员动作很快,不多时,便打了一盆水进来,正要放在一旁的架子上,却听顾延章又道:“送去隔间罢。” 说着复又转头对陈笃才道:“陈官人去擦把脸罢。” 陈笃才本要拒绝,可想到自己已经很长时间没能好好洗漱,实在难以容忍,一时竟是站起身来,情不自禁地便往隔间走去。 ——他早不是少时那一个贫寒穷困的农家子,有些苦,已经吃不动了。 陈笃才进得隔间,才把手放进了那一盆水中,拧了拧里头的帕子,立时就打了个哆嗦。 ——是冰水! 盆中的冰块还未全化,又冰又凉,陈笃才就着那冰水洗了一把脸,见屋中没有旁人,顺便把身上也擦了一回,等到拧干帕子,将全身擦干,整个人几乎舒服得要叹气。 ——这才是人过的日子啊! 汗水同泥垢很快讲盆中水弄得混沌,陈笃才忍着脏,手中捏着帕子,坐在一张靠椅上,本是准备要重新擦一擦胳膊,然则不知怎的回事,坐着坐着,上下眼皮直打架,几乎要睡得过去。 将睡将醒之间,外头的门忽然被敲了几下,有人叫道:“陈官人!” ——是方才那名官员。 陈笃才这才醒悟过来,原来自己还在提刑司中,乃是阶下之囚。 他心中莫名复杂起来,连忙起身去把门开了,复又走得出去。 等到坐回桌案前头,桌上早已摆了一个杯盏。 顾延章就坐在他正对面,道:“陈官人喝茶罢。” 陈笃才麻木地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凉丝丝的,久违的味道,当是豆蔻熟水。 ——这是当日顾延章初到雍丘县,他拿出来招待对方的,当时只是顺口提了一句,说他自己常吃豆蔻熟水,据说此物能养身。 陈笃才脑子里头木木的。 才进来不到一刻钟,他就仿佛陷入了一大团棉花一般,一拳头出去,半点没有使力的地方。 他脑子里一直在提醒着自己,绝不能放松警惕,此回对方定然是有备而来,不晓得会被怎的审讯,若是被对方牵着鼻子走,今后便半点没了退路。 然则在这提刑司的监室里头关了近月,又得不到外界的任何消息,更是完全不能确定到底会不会有人来解救自己,陈笃才整个人的精神早已紧绷到了极限。 此时这简单的一个房舍布置,一盆洗脸的凉水,一杯豆蔻熟水,莫名其妙的,竟是叫陈笃才整个人都使不上劲来。 他来时脑子里本来清醒得不得了,可此时此刻,已是有些发困。 顾延章等他喝了茶,方才开口道:“陈官人,提刑司中前几位已经同你说了大半个月,因你样样都不知晓,想来当真是不知道,是以此回我也不是来问话的,我昨日才回京,路上路过中牟、祥符二县,正巧遇得几个人,偏还是陈官人的旧识——他们同我说了一些话,十分稀奇,我只把那几桩的事情同你说一回罢。” 第六百九十一章 问话(中) 陈笃才脑子里头一个激灵,立时清醒过来,他坐直了身子,倏地望向顾延章,只一瞬间,整个人就回了神,半抬起头,正色道:“顾副使,既是熟人,我知你身上事情甚多,并无空闲,实在也不愿意耽搁你时间,诚如所言,我也是进士出身,当年‘出官试’数百条题,只错了几处而已,律法自然了熟于心。” 他顿了顿,道:“重详定刑统卷第十五厩库之卷,其中第九条乃是‘损败仓库物’,其中写得分明,‘诸仓、库及积聚,财物安置不如法,若曝凉不以时,致有损败者,计所损败,坐赃论。州、县以长官为首,监、署等亦准此’,而今雍丘县中常平仓、府库数目虽然无错,可安置不如法,致使粮谷生霉,砂石掺入,不合规矩,我为长官,本就无法可避,正相反,唯有将那库中硕鼠揪出,方能减我身上之罪,若是当真寻不出来,既是提刑司中有证据,也不必多言,便用证据治我的罪罢。” 陈笃才昂起头,将晋刑统中相关条例一一说来,竟是一个字也不差,那一副淡定自若、侃侃而谈的模样,让不知道的人看了,还以为他并不是在监室之中受审,而是在学堂之上做一名授学的大儒。 他口中这一通话,端的称得上滴水不漏,说完之后,心中复又想了一回,自觉果然是深思熟虑,挑不出半点毛病,复才放下心来,又道:“顾副使不用再问了,许多话,前人都已经问过,去翻从前我的供认便是,再说其余,我是半句不会再回答的。” 他说完,把那杯子放回桌面上,一言不发地收回了手,心中早已打定了主意,要同从前被讯问时一般,不管对方说什么,问什么,都当做半句话没有听见,什么都不再回答。 多说多错,只要不说,就不会错。 最好提刑司中被他逼得不得不用大刑,才是妙极,届时叫外头人知晓了,想要搭救自己,才会更容易。 ——这是他才入监室便已经做好的打算,以他这许多年在官场的经验,唯有如此,才能真正救回自己。 他双手搭在膝盖之上,表无表情,也不抬头,做一副木头样子,把什么都听不到,问什么都不会答的意图表现得十分明显。 顾延章并无意外。 提刑司中审讯了近月,除却开头几天,问出了些并没有什么大用的供认之外,后来几乎连陈笃才的嘴都无法撬开。同他说话,他半点不理会,问他问题,他也全不回答,每日倒是配合得很,却是什么话都不肯说。 顾延章原本坐姿笔直,此时却微微向前倾了倾身,仿佛在闲谈一般,道:“陈官人,我不是来问你话的,只是有话来同你说,顶多留在此处盏茶功夫——我也没有太多功夫耽搁在此,你不必答,只听着便是。” 陈笃才已经做好被追着讯问,乃至被用刑的准备,半点没想到,竟是听得顾延章这样一番话,登时一愣。 顾延章道:“从前来问你话的四名同僚,均是才入职提刑司三个多月,比现任京畿提点刑狱公事还要晚两个月,他们一直在司,每日忙于案牍,自然于我这等负责巡查的不同,大家各在其位,各司其职,本来同你问话该是我的事,全因我后头还有不少县镇要去寻访,才会麻烦他们帮着在此问话,而今既是我已经回来,他们自便各回其位,自今日起,雍丘县的事情,自然归回我的头上。” 他说到此处,语气平缓,半点都不激动,甚至还给人一种淡淡的凉薄之感,又道:“我与他们还是不同,从前在雍丘县中到底相识一场,我的为人,我从前历事,陈官人想是还记得罢?” 陈笃才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顾延章又道:“我自小乃是商家出身,族中也算是小有薄产,各色产业都有涉足,虽说生意不大,多少也懂得些其中脉络——这一桩,陈官人当是知道罢?” 陈笃才并未说话,可他那搭在膝盖上的一双手,却是微不可查地抖了抖。 “我也考过出官试,后来转官回京,因陛下要调我入学士院跟着董少卿修赦,特又去考了试法官,后来在京中修了小半年的赦令,虽然比不得大理寺中不少官人,可勉强也算得粗通法条,若是论及相关律令,当是能同陈官人好好聊几句。” 陈笃才脸上皮肉微抽,忍了半日,还是没有说话。 顾延章接着道:“当日是我同许多同僚一并去的雍丘县,其中常平仓与府库也是我们亲历亲查,等到后头去往中牟、祥符二县遇得那几名商户,更是前几日的事情,京中在司那几人,自然来不及晓得。” 他说到此处,略停了一会,复才又道:“陈官人,我同你说这些,你都听明白了吗?” 陈笃才抬起头,道:“听明白了。” 顾延章又道:“我想同你说几句,你若是不愿意听……” 陈笃才开口道:“我自愿听。” 顾延章绕了一个大圈,云里雾里,东拉西扯的,旁边同他一起坐着的那一名提刑司中官员得官时间不长,经事也不多,当真是莫名其妙,仿佛听了一耳朵全不相干的废话,可陈笃才混迹官场多年,却是当真句句都听得懂了。 顾延章特意提了几句先前来审讯的官员,只说了一句京畿提点刑狱公事,陈笃才便联想到其人名唤胡权,后头乃是工部侍郎女婿的背景,又想到能跟着新上任长官共同赴任的,自然是其人心腹。 他登时恍然。 怨不得前一阵子审讯自己的那四个人那样蠢,想来是匆匆从转运司到得提刑司中,还未熟悉相关事体,才会显得样样都提不起来,问的话,问的方式,都算不上高明。 而顾延章仿佛只是随口一提,说起自家从前的历事,却是隐隐约约在同陈笃才说—— 我也是商家出身,我也通晓律法,有些事,你懂的我懂,你不懂的,也许我依旧懂。 而陈笃才竟是生不出半点反驳嗤笑之心,反而将一颗心吊得起来,反反复复在思索自家在中牟、祥符两县借粮的时候,究竟有没有留下首尾。 第六百九十二章 问话(下) 被关押在监室之中近月,陈笃才早把常平仓、府库之中的相应库、账想了无数遍,端的有恃无恐,一直自负并没有什么可以叫人抓到的破绽,然则听到顾延章提及中牟、祥符二县,他竟是脑子里咯噔了一下。 ——自己经手的事情,自然是没有半点破绽的,账目更是手下几波人都核对过,全与库房对得上,半点没有脱过手,全在掌控之中。 可中牟、祥符两县,却并不是他的管辖范围,从那几处借调粮谷,除却自己手下,另还借用过李家的人脉——那李程韦,究竟靠不靠得住的? 如果被从那一处顺藤摸瓜…… 商人胆小,趋利避害,若是被提刑司的招了借口寻上门去,那姓李的不知道会如何应对?按他那欺软怕硬,欺善怕恶的行事,要是一心想甩锅,会不会当真露了口风? 陈笃才心中忍不住有些惴惴起来。 “陈知县。”并没有给陈笃才细细思量的时间,一旁的顾延章已是开口叫了一声。 这一回,他改了称呼。 “知县也是布衣出身,少时当也行过商罢?” 陈笃才有些莫名,因琢磨不清顾延章的意思,只好抬起头看着他。 “都言物离乡贵,知县当时知道这是何故罢?” “平日里一斗米不过六十余文,若是运到泉州,走陆路,当要行上大半个月,走水路要快一些,也要半个月多几天,其中人力、运力所耗,足要去到米粮价格的两倍有余,当日延州犯边,朝中自凤翔、河中运粮去往前线,足足征召民伕三万,才堪堪赶在期限之内,将粮秣送上……” 顾延章道:“陈知县做官多年,精通律令,自是知道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若是自觉自己手脚都干净,便不必把我这一番话放在心上——常平仓中数十万石粮谷,当日运送进仓的时候,总计多少民伕,耗费多少时日,知县当是知晓罢?” 他顿一顿,看着陈笃才,道:“若是想要运得出去,却要多少人,多少日?人自何处而来?粮又能朝何处而去?总不会凭空消失罢?” 陈笃才不敢做声。 他头上冷汗涔涔。 但凡做过的事情,又怎的会不留下痕迹。 常平仓中数十万粮谷,当日从库房里头运出去,就足足花了小半个月,因不能白日行事,只好放在夜晚,又怕本地熟人知情,特意交代李程韦,用的全是外地雇工,这般来来回回,好容易才将粮谷全数搬完。 他一心挂着账、库,满脑子都是经手过的人,却全然忘了那一大批自南边过来的苦力。 ——如果当真被提刑司找着了……虽然是大半夜的,也特嘱咐带头的领着他们绕了一圈的路,可万一当真有那一个两个…… 陈笃才心乱如麻。 顾延章已是继续道:“常平仓之外,另有府库,细究其中账、库,别有三万石粮谷不见踪影,寻着凭纸,只说乃是用作汴河冲堤时救济灾民,又有明细、相关人等签字、画押,还有吃粮之人乡籍、人数、若干姓名——经手人名唤翁越,乃是雍丘县中押司,在县衙任职二十余载——知县当是熟识罢?” 陈笃才原本坐在交椅上,其实并不用出力,然则他一面听得顾延章说,自家的腿脚却是一面发软,心中忍不住暗骂起来—— 他就知道……他就知道! 虽然不曾经手,可翁越自县衙府库之中动了不少手脚,他是知情的,只是对方逢年过节,隔三差五都有孝敬,事情也做得还算干净,他便没有去细究。 早知如此,便不该放任其自专! 翁越那个胆肥的!平日里头仗着自己在雍丘县中根深,把县衙库房当做他家中后院随意进出,随意支用便算了,见得提刑司去巡察,明明已经敲打过好几回,又是个老人了,怎的还不知道把尾巴藏起来?! 陈笃才心中早已如同翻江倒海,可面上却是不动声色,做一副震惊的样貌,回道:“自是知晓,那翁越难道做了什么违法乱纪之事不成?!” 顾延章看了他一眼,面上竟是带着几分怜悯之色,问道:“知县难道竟是忘了,雍丘县的常平仓中,本是谁人领仓?” 只一瞬间,陈笃才的脸色就变了。 雍丘县的常平仓中谁人领仓? 原本是翁越,后来同李程韦商议好相关行事后,他为了方便收拾首尾,便换上了自己的人手。 自那时起,使唤起那姓翁的,便有些不顺手。 他一直都知道对方怀着小心思,只是自家是官,翁越不过是个胥吏而已,他并没有怎的放在心上。 难道……竟是被对方拿到了什么把柄不成? 也不是没有可能…… 翁越在雍丘县中经营多年,衙门里头上上下下都是他的熟人,想要收捡什么证据,探问什么消息,其实并不难。 自家那一番动作,瞒得过提刑司中来查的官员,瞒得过左右县镇之中的同僚,瞒得过上峰,却如何能瞒得过别有心思的内鬼? 是了,翁越定是因为账目未弄得干净,被顾延章抓住了把柄,为求脱罪,想要戴罪立功,竟是将自己给供了出来——以那蠢货的为人,做出这样的事情,实在再正常不过了! 陈笃才心乱如麻,顾延章却是仿佛什么都没有察觉道一般,复又道:“流内铨的秦官人,陈知县想必是极熟的罢?” 陈笃才倏地抬起头。 顾延章已是继续道:“我前日回得京中,带了好几个人,除却雍丘县衙门里头几个,另有祥符、中牟县中粮行的行首、掌事,他们倒是乖觉得很,一听得我问话,很快就把该说的都说了,我拿着口供,又去寻了秦官人,听得我说了雍丘县中之事,他极为震怒,只说不想从前竟是这般走眼……” 陈笃才面色难看。 他能得雍丘县知县之位,自然不单单是靠资历,本来还一心想着,能不能通过几名从前赏识自己的长官帮着捞一把,现下看来,当是不可能了…… 第六百九十三章 旧情 至于中牟、祥符两县之中的粮行…… 听得顾延章提及,陈笃才心中越发不安起来。 常平仓中泰半粮谷都是借的,当日签了契纸,又被连催了那样久,本以为最多再拖十天,便能把提刑司中前来巡查的人支应过去,谁料到到得今日,不仅没能将人给打发走,竟是害得自己也被牵连了进来,粮谷自是没有能还回去的。 自家被押着进了京,家中数来数去,也找不出一个能领头的,不晓得会不会有人出面安抚那批粮商。虽说自家当日有先见之明,早命人去找了李程韦,然则对方会如何反应,压根不清楚。 如果姓李的能扛起此事,先将那数十万粮谷给垫付了,那一应都还好说,可若是他缩着头装傻,一牵十,十牵百…… 陈笃才这大半个月中把所有细节翻来覆去地想,总觉得应当没有什么遗漏的地方,本来不慌不忙,可此时顾延章一进得来,并不去说常平仓的账目,也不追问其余事项,只拿中牟、祥符两县的粮商,雍丘县中的翁越来说话,倒叫陈笃才如坐针毡起来。 他到底多年官场历练,不到最后关头,绝不会被轻易认罪,回道:“顾副使也不用绕来绕去,说那些其余的话,若是有证据,用那证据治本官的罪便罢……左右已经如此,我也再逃不过……至于那翁越……自我去岁查出他手中有些不干净,申斥过一回之后,他便对我怀恨于心,不管说出什么话,都不足为怪……那人在雍丘县中任职多年,想要构陷于我,并不难,只盼顾副使不要被起误导了才好……” 轻轻巧巧,便将责任推了出去。 顾延章并不同他多废话,只道:“我才进提刑司,此番亦是头一桩接手的案子,若没有几分把握,如何敢接?我也不在此处多话,只问一句,雍丘县衙之中,有一名小吏,唤作张成……知县可有记得?” 陈笃才瞳孔一缩,直盯着顾延章不放。 “知县平日里头忙于县中各项事务,可能并不知晓,我未得官时曾在保安军中服役,自也上过阵,后来去了广南,也领过一阵兵,旁的不行,想要捉出一个两个人,也未必有那样难。” 陈笃才不敢说话,连呼吸都放轻了,只看着顾延章不放。 顾延章又道:“当日那张成……手中管着什么事情,陈知县不会不知罢?另有一名……据说原是知县门下幕僚,唤作樊丘,陈知县前脚才同提刑司一并入了京,他后脚便离了雍丘,行的水路,由汴河转道京杭渠,雇了一艘小船,只还未走出京畿之地,便在半路被拦了下来。” 他顿了顿,回望了陈笃才一眼,仿佛真心感慨一般,道:“那樊丘一介布衣,只跟着陈知县十余年而已,此番外逃,身上资财竟是有十万贯之巨,也不晓得从哪一处得来的,亦不晓得是不是卷了知县家中家中细软,只官人亲眷也实在太过小心了,明明家中遭了盗,走了人,竟是也不着急报官,还一味帮瞒着……” 顾延章一面说,一面从袖子里头掏出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布袋子,轻轻放在了桌案上。 他道:“原听说陈知县家中兄弟近亲并族人并不少,谁料得此回过去,竟是不剩得几个,全是些女眷,着人去问,一个都说不识得,家中事体俱是知县自家做主,我也只好带得过来,请来辨认一回,看是否乃是知县家中物什罢。” 他一面说,一面把那布袋子推到了陈笃才面前。 陈笃才手指抖了抖,忍了片刻,再忍不住,伸出手去将那布袋子打开。 里头有南珠、玳瑁、翠玉、珊瑚等等,室内光线很亮,映得所有东西琳琅满目,流光溢彩,只要是稍有几分见识的,都能认得出这一袋子东西所耗不菲。 顾延章见陈笃才并不回话,复又问道:“陈知县,不知这可是你家所有?” 陈笃才抓着那一个布袋子的东西,一时之间,竟是不知道当要如何回话。 ——这要如何答? 顾延章却是忽然放缓了语调,并未追着此事去问,只道:“陈知县通宵律法,当是知道损败仓库物乃是坐赃论,然则如何论罪,却并非一成不变……” “说起来,我上回去寻了秦官人,说起陈知县的往昔之事,倒是聊了不少,翻出从前履历,再论及你从前行事,再看你如今,着实有些难过。”他说得慢,直望着陈笃才的眼睛,口气中还带着几分惋惜,“陈知县从前在信州、建州、夔州、奉县几处地方,自推官做起,几乎处处都有立功,翻查从前考功册,与同职同地的人比起来,领先何止一头地,你在信州三年,判案七百余起,提刑司复查时,却是一桩错案都没有寻出,百姓多有感念。” “你在建州做幕僚官,管着户曹司不过两年,便将州衙里头的宗卷全数重新整了一遍,辖下十余个县镇,所有土地全数重新核对丈量,事事做得妥帖,时任知州眼下也在京城,我昨日上门去寻他,只说起你的名字,他便赞不绝口,直叹到得如今,你也是他见过的做事最为踏实、最为能干的一个,听说你进得提刑司被问话,他还给你求情,说你绝不会行此乱事……” “你记得他姓甚名谁罢?” “是……祁知州……”陈笃才喃喃道。 顾延章又道:“你在夔州专管农桑,每到农时便带着州中衙役敦促农人,又帮着催促州中帮着开挖沟渠,兴修水利……等到你去往奉县,夔州百姓感念你在任上所为,到得如今,接任的那一人说起你,还十分赌心,直说因你做得太好,他要多费数倍心力,才能得一丁点称赞,还要时时被拿出来同你比……” 他一条条,一桩桩数着陈笃才的功绩,全是夸赞,每一句,都夸在了点上。 陈笃才手中抓着几颗南珠,却是再忍不住,把头往一旁偏了偏,心中堵得慌。 ——他贫寒出身,初任得官时,如何不想做正经事?如何不想行正道?如何不想真正帮一帮百姓? 然则…… “从前做事这样不易,只后来自夔州转官,按着你的功绩,本该得中上,如果一应顺利,此时说不得,你已经在外州任通判……然则当年却只给评了一个中下……此番本不当是你的错,考功司如此行事,确有毛病,不应如此,无论何时拿上台面来,也是说不通道理的……若我是你,心中一般会不满,也会不服,说不得也气愤不已,到得今日,究其原因,其实最要紧的,并不是出于你本心,你不过为情所逼而已……” 陈笃才微微仰起头,不去看顾延章,喉咙里头却是哽咽了一下,眼角也渗出泪水来。 第六百九十五章 说服 “顾副使。”陈笃才张口道,“明人不说暗话,若是我将所有事情一一说清,朝中会如何定罪?” 顾延章道:“你也熟背《重详订刑统》,其中条例不消我再解释,然则定罪从重或是重轻,只看你在其中出力,此时交代,若主谋非你,自然不用领重罪……国朝至今一惯善待官员,如若能戴罪立功,旁的不论,或能将你贬往广南、滇地任官……” 陈笃才沉默了片刻。 顾延章又道:“行此大案,若想全身而退,自是并无可能,然则只要能留一个官身,至少将来陈兄家中后嗣亦能科考做官,当不至于受到太大牵连。” 陈笃才迟疑良久,一张嘴翕翕合合,终于抬头道:“贤弟,从前之事,你且问罢,我自将坦白交代……” 两人谈话不过小半个时辰,之间的称呼,已是变了又变。 眼见陈笃才终于肯开口,顾延章却是并没有应承,只是坐回了交椅上,打了一下铃。 过了片刻,方才出去的那一名辅官走得进来。 顾延章分派道:“去给陈知县取纸笔来。” 隔间就有笔墨纸砚,那辅官很快拿得进来,放在了陈笃才面前。 他并没有多留,复又退了出去。 顾延章将那砚台打开,掀开自己面前的茶盏,倒了一丁点茶水进去,又取了墨条,在砚台里将那墨汁磨得浓浓的。 他把那砚台推向陈笃才,又拿了笔,用那笔头沾饱了墨汁,递了笔杆过去,复才道:“陈兄,我同你一般白身入官,家中并无任何依仗,见你今日,便如同见我将来,你也做过推官并知县,自然知晓若我发问,必当有人在旁同审,但凡说错半句,想要回头再改,谈何容易?” 话语中尽是暗示之意。 陈笃才一听,心中立时便明白过来,他伸出手去,下意识地接过了那一杆笔。 先前那辅官拿了厚厚一叠白纸进来,搭在一旁,顾延章轻轻抽出一张在陈笃才面前铺开,用镇纸压定,又将其余白纸放在陈笃才手边,方道:“陈兄,今次供认全看你如何说,说多少,我才好拿去同胡公事禀话,我才入提刑司中,又仅是副使,还是巡察,并不在司,不管此时此案审问得如何,功绩也好,惩处也罢,均与我无关。” 他望着陈笃才的眼睛,压低声音道:“我眼下说这一番话,行这一番事,一来顺水人情,结一段善缘而已,于自己并不妨碍;二来,实在感同身受,唇亡齿寒,陈兄,我不问你话,此处有笔墨纸砚,我旁的帮不上忙,让你挪出来一日的力道,还是有的,你先留在此处细细思量,想得清楚了,再在纸上写出来,前情后事,所涉之人,谁人做何事……你又是‘为何’会忽然如此,我并不着急,也盼你莫要着急,必要想得清楚了,再慢慢下笔……” “陈兄,以你之能,只要洗心革面,一旦再有机会,何愁不能回归正途,识迷途而知返,虽说这几年辛劳些,等熬过了风头,当真用心做出功绩,陛下自当有眼……私动常平仓虽是重罪,却并非再无翻身之日,等到此事了结,若我能出力,必不会袖手旁观。” 顾延章坐得离陈笃才极近,声音中尽是诚恳,句句掷地有声一般。 陈笃才听得他如此说话,此番表现,心中又是感动,又是狐疑,他几回想要说话,却是几回又压了回去,到得最后,终于问道:“你此举……果然是帮我,可于你又有何用……” 顾延章眼眸深沉,道:“渡人如同渡己,我今日帮你,只愿将来我遇得事情,一般也有人帮我……宦海浮沉,谁知道会如何,按我行事,难说不会干碍到旁人,若是当真有事,只盼陈兄在一日,不用管顾我,只要有一丁点余力,腾出手去管顾我妻小,便足矣……” 陈笃才将手中那一杆笔捏得死紧。 顾延章站起身来,道:“我叫他们给你弄些吃食,不会有旁人进来打搅,你在此慢慢想,慢慢写,并不急于一时,我还有事,便不多留了。” 他一面说着,一面往外走去。 还未走出多远,后头却是传来一声唤。 “延章。” 顾延章回头。 陈笃才抓着那一杆笔,跟着站了起来,只望着顾延章,道:“将来如何,虽未可知,只若我还有余力,当真你遇得事情,我虽势弱,必不会置身事外……” 顾延章眼神一暗,并没有说话,也没有停留,只往外走了出去。 陈笃才看着他走出门,听得那门被轻轻带上,并没有多大的声响,又有脚步声渐渐远去。 他手心抓着那一杆顾延章递过来的笔,方才并没有察觉到,此时才醒过来,因用力太过,手指竟是抓得有些发白。 陈笃才坐在交椅上,足有小半个时辰,脑子里头全是一片空白。 他少时吃过苦,常下地插秧,也日日挑水灌菜,自是身量长不高,从前身着官服,倒是还能显得精神奕奕,眼下在提刑司中关了近月,整个人都委顿了不少,背脊也有些佝偻。 他把那一杆笔握在手中,复又点了墨,方才重重呼出一口气,弓着背,伏着案,在那纸上一字一句地写了起来。 陈笃才进士出身,虽说次等不高,文才却是并不差,此时面前摆着纸,手中捏着蘸饱了墨的笔,坐了大半个时辰,却是依旧只写了寥寥几列而已。 他写得慢就算了,等到回过头来一看,五六句话里头,足有三四句乃是不通,才要换纸重写,忽然听得一阵敲门声,紧接着,一人走了进来。 对方手中提着两个食盒,在门口问了话,方才进得来,把食盒放在了陈笃才面前的桌案上,口中道:“此处有菜肉酒饭,又有时鲜果子,顾副使请知县先吃一点再做其余事。” ——竟是方才陪同顾延章一并审讯的辅官。 对方也不多言,放下东西,便要退出去。 陈笃才抬起头来,看着人走到门口了,忽的开口问道:“怎的不见顾官人,他去了何处?” 第六百九十六章 回京 那辅官显然愣了一下,转过头,脱口回道:“知县说的是顾副使么?他身上有事,自往大理寺去了。” 陈笃才握着手中的笔,一颗心飘忽的心忽然就落定了。 ——那顾五,也许当真不是在诓骗他。 如果只为自家供认,去提刑司中寻那提点刑狱公事胡权商议便可,此去大理寺,怕是要问及论罪轻重。 会不会果然在想着帮自己脱一点罪? 若那顾五全是哄骗,哪里还需去大理寺?更何需关心一个罪官的下场? 其人而今只是一个副使,确实如其所言,便是问得自己出来,也领不得大功,还要提刑公事胡权拿大头。他从前那样显赫的功绩,到得今日,竟也不过是一个副使,其惨状,实在有过之而无不及,拿自家同他比起来,好似自己从前待遇也不算可怜了。 方才还说出那样一番话,怕不是已经同陈灏一党闹得僵了? 难道是他跟着陈灏多年,立下偌大功劳,却不得相应报偿,两边撕破了脸? 倒也不是没有可能! 邕州、桂州南征交趾在即,只要留在广南,凭着那顾延章之能,稳守后方,得那坐镇之功,简直是不费吹灰之力。 眼下被朝中召得回来,寻常人得官三四载,能爬到京畿提点刑狱副使的位子上,简直是不敢想,可放在顾延章身上,实在是只有“君恩寡薄”四字才能形容。但凡陈灏有心,又怎的会有如此结果? 小小年纪,纵然才干卓异,面上也看着老成,到底还是历事少罢?与从前靠山闹翻了,怎的会不心中发憷?如此这般,怪不得要喊自己出得去,一旦有变,即要照顾其家小。 陈笃才官场多年,能做出许多事情,自是有才之人,见人在纸上画一个一字,他便能想出无数种暗示,偏还种种都能说得头头是道,是以只要一起了头,立时越想越多,转眼便把后头利益纠葛脑中构画出了个十万八千字的党争戏,叫那戏班子在看台上唱上三天三夜,都不用带停的。 他又哪里知道,顾延章回京,是天子下诏,也是自愿而来,陈灏在邕州不晓得找他谈过多少回,苦口婆心,劝了又劝,折子更是一封又一封地往天子案头递,只求把这一人留在广南坐镇,至于如今结果,全是顾延章一人所选,两边更不是什么同党同派的关系,不过正副搭手而已。 陈笃才按着寻常人的经历来想,本来就是走得歪了,然则他却是越想越觉得有道理,自己一个给关了大半月的罪官,居然有些同情起方才做审讯的顾延章来。 ——即便天纵之才,做得那样多事,得罪了靠山,行事又如此锋锐,将来还不晓得会落个什么下场。 也是怪可怜的…… 难道这就叫天妒英才? 罢了,左右自己再无官途可言,按着对方手中拿着的证据,果然是能治罪的,既如此,不妨赌一把。都已经如此了,比起来,按着顾延章划下来的道走,反而成了上计。 隐隐约约的,陈笃才竟然有了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觉。他这一个月中,早把从前事情不晓得想过多少次,此时脑子里头只过了一遍,连细节都不用再去回忆,便重新展开一张白纸,提笔蘸墨,落笔犹如行云流水一般。 *** 且不说陈笃才此处正挥毫舞笔,绞尽脑汁给自己减罪,金梁桥街的顾宅外,却有三骑远远行来。 当头那一个到得门前,翻身下马,将缰绳往身边人身上一扔,自己则是快步走上前去拍门。 里头很快有人来应,门房开得门,见来人面黑人瘦,脚下踩的靴子头、跟都磨破了,又全身是汗,比起路边乞丐,也只好了一点而已。他吃了一惊,不由得问道:“这位小哥不知是来寻人还是来问事?此处乃是顾宅,主家是京畿提点刑狱副使顾延章……” 他说到此处,口中顿了一下,仿佛在迟疑该如何把后半句“你是不是找错了地方”说得更委婉些,却是听得对方黑着一张脸道:“庆叔,我是松香。” *** “我在潭州城中各大客栈寻了一圈,问得夫人早往桂州去了,其时广南闹着疫病,边界处拦着不许随意进出,也不晓得何时才能放行,因想着白等也是空耗,正巧有人说从永州有一条道可以通向桂州,便跟着土人往那一处走……” 半载不见,原本清秀白净的松香如同换了一个人一般,他脸是黑的,两只手掌露在外头,手背还有好几处地方不知是晒的还是擦的,都脱了皮,此时人坐在椅子上,手里捧着一杯清凉饮子,也顾不得喝,连忙同季清菱把自己探得的东西一项一项说了。 他本来只是去一趟泉州问话,谁料得最后探了许多乱七八糟的事情出来,一时半会的,实在说也说不完,简直恨不得生出两张嘴来,一张用来吃茶,一张用来说话。 比起松节,松香一贯内敛些,难得像此时这般兴奋,季清菱坐在上首,原本还想叫他慢些说话,见他这幅模样,索性也就不再多言,只老实做听的那一个。 原来当日松香得了季清菱的差遣,径直去往泉州探查李程韦原配所生女儿的嫁人之后的情况,并生下的那一个李家外孙的现状。 泉州离得远,一来一回,加上查问的时间,三个月能回得来已经算快,谁料得松香回来时,正好遇上季清菱去邕州寻顾延章,两相错开,便没有来得及禀话。及至松香回到京城得了消息,跟着南下去寻季清菱,他循着踪迹到得潭州之时,季清菱早没了踪影,只好又转去桂州寻人,因广南疫病,等了许久,绕着远路去得桂州,又听说季清菱去了邕州,到得他去了邕州,好了,两个主家早已回了京,等于他一直追着人在屁股后头跑,每每只吃到一嘴灰。 松香跑得腿都要断了,好容易眼下见着人,当真眼泪都要流出来,一肚子话要回,原本那请功的心思早没了,只想赶紧把打听到的东西给说出来,生怕说得晚了,要耽搁事情。 “那李程韦同原配李氏生的女儿嫁到泉州,配的那一户人家姓魏,在当地并没有什么名气,泉州乃是港口,豪富极多,魏家连一个‘富’字都称不上……” 第六百九十七章 怀璧 季清菱听得不对,插口问道:“李程韦的长女嫁给泉州魏家,当日当是带了嫁妆过去的,就算原本魏家称不上富贵,得了这样一个媳妇,无论如何,也不至于连一个‘富’字都沾不上罢?” 李家原本在京城只能算寻常富贵,李程韦娶妻之后,才是李家真正有迹象起来的时候,他那原配姓徐,家中做的马匹生意,哪怕是在京城的商户当中,也是决不至于籍籍无名。 徐家看中李程韦经商之才,觉得这个后生耐得下性子做事,也极聪明,更会举一反三,当日不但给女儿配了丰厚嫁妆,还提携着这个新女婿一并做马匹买卖。 其时正值延州战事,北地多用骑兵,马匹供不应求,李程韦搭着岳家,又靠着自家之能,着实做了几笔漂亮买卖。他在延州、夏州、凤翔四处行走,跟着行了几回商,当时的边境并不安稳,虽得利丰厚,风险却也极大,某次路遇歹人,正好为季父所救,借此巴上了正在延州任钤辖的季父,值此天赐良机,终于给他抓准机会打通了西域往返的商线。 至此,才是李程韦真正发家之时。 及至后来徐家因为滇地造反,族中产业大受打击,一蹶不振,徐氏因病身故,李家却恰恰相反,虽然也略有损失,却让李程韦抓准机会,另娶了家中做酒水买卖、豪商出身的继妻。 这个时候的李家,早不同于早期那一个寻常的商户,已经颇有些如日中天的架势。此时嫁出去的李家长女,不仅带着原本徐氏的丰厚嫁妆,也有父亲李程韦给的大量陪嫁。 原配女儿出嫁之时,是真真正正的十里红妆,嫁妆自保康门抬出来,直直抬到汴河边上,码头上披红挂彩,停满了挂着李字的送嫁船只,直到今日,去问那左近的老人,还能夸耀上半日。 那原配女儿带着这样多的嫁妆嫁去泉州,魏家便是再穷,到如今不过几年而已,除非遇得大事,哪怕是在富庶的泉州,也绝不至于落魄到查无此户的地步。 松香听得季清菱如是说,面上不由自主地便带了几分复杂之色出来,回道:“夫人说的没错,魏家本来只是泉州城中寻常富户而已,自从娶了李家这一位入门,光是房舍都扩了十倍不止,听说当日那李程韦给女儿陪嫁了许多绫罗绸缎,只是蜀锦,都有万匹之多,其余稀奇锦绣,更是不计其数。” 此时屋中除却季清菱,后头还立着秋月、秋爽二人,秋月还罢,见识得多些,秋爽已是听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蜀锦乃是贵物,大晋官制铜钱的大州有好几处,可许多地方的铜钱都是互不相通,譬如苏杭的铜钱流通不去蜀地,凤翔制的铜钱也不能在广南通行,然则所有地方都有一样认的东西,那便是蜀锦,一匹上好的蜀锦,能顶好几贯钱。 松香已是又道:“那时候李家的马匹生意虽然还在做,已经不似从前那般当做主业,至于布匹买卖,当日我去问,因说开一间,亏一间,也不怎的好好做了,大头做的乃是酒水、解库买卖,前者全靠岳家权势背景,后者则是靠着银钱并资源,那李程韦索性便把许多从前压箱底的布料都给女儿陪嫁去了泉州。” “那李家女儿听说同她娘徐氏一般,是个利落的性子,见手里有不少好布料,也有泉州少见的,又看她那夫家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产业,便带着一同做布匹买卖,眼见一家正在势头上,却是忽然月子里难产而亡,只留下一个痴傻儿,约莫过了三两年的功夫,不知怎的,那魏家中着了大火,一夕之间,数百间房舍化为灰烬,另那无数布匹、首饰、珠宝,俱是灰飞烟灭。” 季清菱越听越觉得不对劲,问道:“家财先放在一边,这样大的火,人没事罢?” 松香道:“人倒是伤亡不大,只是那痴傻儿因不晓事,起火那一日,半夜被关在屋子里,照顾他的仆妇急于逃命,头一回没来得及把人带出来,等到回过神,再回去救,人已经被烧伤了腿脚,眼睛也瞎了一只。” 季清菱听得忍不住在心中叹息。 市井间有一句俗话,叫做三分金子五分命,说的是想要赚三分金子,也要有五分的运气才能真正享用得到,不然便是到了你手里,用不了多久,也要吐出去。 这话虽然糙,更不好听,可细究起来其中倒也蕴藏着道理。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小儿持金过市,必遭觊觎。 如果没有足够的能耐,财产多了,反而是祸事。 徐氏与李程韦生的女儿,若论起身家来,当真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凭借她的嫁妆,不但自己一辈子吃喝不尽,养上成千上百人,也毫不费力,哪怕拿去榜下捉婿,用银钱砸也能砸出个响来,可到得最后,不但嫁得远,竟是落到这样的结局,实在叫人唏嘘。 而她那儿子,生出来就是痴傻,更是任人宰割,毫无自保之能。 想到这里,季清菱心中沉甸甸的,道:“他身上承着母亲的嫁妆,必是活不了多久,怕是过不了几年,便要丧命了。” 按着大晋律法,若是李氏无子而亡,嫁妆便要归还给李家,可一旦李氏有了子嗣,过世之后,嫁妆自然由子嗣继承。 李氏生了儿子之后,纵然那儿子乃是痴傻儿,可一般能继承家产。 而李氏一死,当她的家产由那痴傻儿继承之后,无论那小儿是死是活,魏家都能把所有嫁妆收入囊中。 松香道:“已是丧命了……” 他叹了口气,道:“夫人神算,我自泉州回京前一天正好得了消息,那小公子烧伤之后,一直不曾痊愈,许久以来都在延医问药,却始终不得治,因伤势过重,已是过世了。” 季清菱停了一下,忽然问道:“有些不对,李氏那样多嫁妆,便是火势再大,田契、地契也能去官府补办,魏家怎的会连个‘富’字都称不上?” 第六百九十八章 惊胎 “据闻当日由那小李氏做主,将她嫁妆里头许多不干碍的田产、铺面等等,全数转手卖得出去,换成了金银,正要好生铺张生意,她特从苏杭等地花大钱挖了不少绣娘,又囤了许多珍稀绣品,布料,为着这一桩,又将房舍扩了,用于囤放各色物什。”松香道,“等到那小李氏过世,魏家本就是寻常富户,无人能顶得起门户,自然也不敢去做那样大的生意,存的东西就摆在家中,并无人去管,重金挖了的绣娘也渐渐跳了地方,后来走了水,魏家有人出来说,所有资财泰半已经烧了个半干不净,家中产业更是十不存一二。” “因那小李氏与魏家人生的痴傻儿被烧瘸了腿脚并烧坏了眼睛,那一门便常年在外四处延请名医,说是耗费颇大,隔两三个月便要卖一处产业,眼下家中已经不剩什么东西了。” 松香说到此处,还要继续往下道,季清菱却是忽然问道:“小李氏是什么时候卖的田产、铺面?” 松香说了时间。 “那小李氏同魏家人生的小儿今年几岁了?” 松香照样回了。 季清菱心中算了算,将那时间倒推回去,越发觉得说不通道理。 按着这样来论,那小李氏卖出自家田产、铺面之时,正正好已是身怀六甲,须臾便要生产,哪怕买卖这等大桩物什从来都要提前许多才有用,从放得消息,到真正卖出去也要数月功夫,可再怎么早,她做这事情也至少是怀着孩儿三五个月的时候了,怎的有这个精力? 她有心想多问,等到一抬头,见松香那一张脸,哪怕晒得乌漆嘛黑的,此时洗干净了,仔细辨认,也能勉强看出是个嫩仔,如何知道妇人家的情况,至于一旁的秋月、秋爽,俱是没有成亲的,反倒没有自家通晓妇人之事,更是没得什么好问的,只能把这疑问咽下,预备找机会去问柳林氏或是柳沐禾。 她想了想,便另择了一个问题,道:“那小李氏的田产、铺面卖给了谁?” 松香回道:“小的先去问了一回,只说自己想买产业,可问了一圈,四处都无人知晓,另使了人去州衙里头查宗卷,查来查去,那铺面也好,田产也罢,全是在一人名下,那人姓陈,名唤陈训琛。” 季清菱讶然,问道:“那陈训琛是哪里人?” “颍州人。” 这样一个答案,实在是既叫人意外,又叫人觉得正该如此。 不用松香说,季清菱便道:“怕不是颍州淮县人?” 松香惊奇地看了季清菱一眼,复才道:“夫人说得是,正是颍州淮县人。” 说到这里,松香的声音也低了几分,接着道:“虽说那许多产业都在颍州陈训琛名下,可这些年,并没有几个人见过后头这一位姓陈主家,所有事情,俱是一个管事的代劳,那管事从未变过,本是原来小李氏的陪嫁,一般也姓陈,亦是颍州淮县人,后来变卖产业的时候,被小李氏一同卖给了接手的下家。” 季清菱简直遍体生寒。 颍州淮县,又是姓陈,让人不往歪里想都做不到。 人人说虎毒不食子。 如果这一切都是那人早就谋算好的事情,这般行事,实在是连畜生都不不如了。 她轻声问道:“那姓陈的管事,当日是谁给的陪嫁?徐氏,还是李程韦?” 松香摇了摇头,道:“小的没有打听出来。” 季清菱没有追问。 时隔许多年,又是这样细节的线索,打听不出来也十分正常。 只是小李氏那样多的产业,听得方才松香所言,光是在泉州城中的闹市,都有数十间铺面,另有左近乡县的许多良田,原本全是那姓陈的管事在牵头打点。 但凡是做过生意的人,都知晓不但好铺面难寻,好用的人手更是难寻。想要找一个信得过,又能管事的心腹,当真是可遇而不可求。 像那姓陈的管事一般,一个人能将数十、上百间铺面,左近田亩全数管起来的,只要脑子正常,便绝不会放走。 只要是得用的,许多人卖产业,连里头干得熟手的长雇都不肯留,想要寻一个熟练的掌柜,都是难事,更何况陈管事这种档次的? 那小李氏是商户出身,据说无论长相、行事,俱肖像其母,十分要强,做起生意来,更是一把好手,这样的性子,这样的见识,怎的会把多年的管事送给接手的下家? 更毋论她本来变卖产业,全是为了接下来要做布庄、成衣买卖。 除非她所谓的要大做买卖,不过是一句空话,或者另有一个可能……那就是变卖产业这件事,压根不是出自小李氏的本意。 季清菱想了想,道:“你想法子去问问,哪里能寻到当日李家给小李氏陪嫁的花名册?最好出身、姓名、籍贯都有,便是寻不到,四处打听打听,能凑得出来一二也行。” 无论徐家也好,李家也罢,都是数十年的大商家,用的仆妇泰半都是家仆,跟着主家一起姓,如果是姓李的多,便能看得出来陪嫁的多是李程韦给的,若是姓徐的多,也能看出来多是做娘的徐氏给的。 还另有一种可能……那便是姓陈的多。 如果当真是姓陈的多…… 李程韦……端的好狠的手段,好干脆的行事,好深的心计。 季清菱还要问话,却见秋露匆忙自外头小步快跑走得进来,身边还带着个眼熟的妇人。 那妇人到得门外,并不敢擅动,秋露则是跨得进来,禀道:“夫人,杜府来了人,说是有急事要求见。” 见秋露惯来行事谨慎的一个人,忽然这样焦急,不待通禀便把来人带了进二门,季清菱便知道事情要紧,忙道:“是哪一位?请她进来。” 不用秋露说话,外头那妇人已是巴着门跌得进来,叫道:“夫人,我家夫人才早间发作了,稳婆说有些吃力,请了大夫去看,也说要紧,因气力不足,想问问夫人您这一处有没有剩下的灵犀丸,特过来求几粒!” 季清菱唬了一跳,旁的先不论,连忙交代一旁的秋月道:“去翻翻,我记得除却上回给了几粒给师娘,其余都还存着。” 秋月连声应是,急急去了库房。 季清菱这才腾出空来问话,忙道:“怎的今日就发作了!早了两个多月!大夫怎的说?我这一处旁的能不能帮得上什么忙?” 那妇人急得眼泪都出来了,先还转头去看秋月,再见不到她影子了,才醒得过来,忙回头道:“夫人早间本来想趁着眼下还好动,要去一趟大相国寺上香,谁料得半路忽然惊了马,即刻动了胎气,因月份不足,实在辛苦……” 第六百九十九章 难产 “……因事情来得突然,实在无人预料得到,刚巧今日圣人过寿,老夫人已经应召入宫,还不晓得甚时才能回来,家中官人前两日就去了中牟县办差,虽是已经叫人去现寻,一时半会也来不及赶回……” 那妇人还要再说,季清菱再坐不住,立时站了起来,问道:“你家夫人身边有谁在照管?” 柳沐禾眼下怀胎八月,如果胎息正常,少说也要过了重阳才会生产,此时忽然受惊,如果一不小心出了事,她从前孕事就有过不好,这胎也一直不太稳,当真是不知如何是好。 柳家父母俱在蓟县,鞭长莫及,家中虽有一个杜老太太,却还瘫痪在床,每日还要嘱咐人去打理,如何能照顾旁人——再说一句难听的话,宁可她最好一直躺着莫要动,好过爬起来兴风作浪。 那妇人乃是柳家给柳沐禾的陪嫁过去的,还算老成,急道:“有几个老人在一旁守着,另有大夫、稳婆,下头还有打点的小丫头。” 季清菱听得柳林氏不在,杜檀之不在,柳母也来不及从蓟县过来,心中实在着急不已。 比起柳沐禾提早发动,泉州的小李氏、魏家事情自然没有那样要紧。 她一面吩咐下头人收拾东西,一面同那妇人道:“府上如此情况,我且同你一并回去。” 松香原本坐着下首,看来了人,又听得对方说话,早站了起来,他是个乖觉的,见得如此行状,忙道:“小的去叫马房套车。” 果然退得出去。 那妇人既惊又喜,连忙行了个大礼,口中不停称谢,道:“虽是晓得劳烦夫人,只若是有个能拿主意的在,却是有主心骨多了!” 杜府纵然大夫、稳婆俱在,也有不少有经验的老人守着,可仆妇毕竟是仆妇,全是雇买来的,便是她们敢说话,请来的大夫、稳婆也不敢尽听。 更何况妇人生产,自古便如同过鬼门关一般,做下仆的,谁人敢胡乱抓主意? 与众人相反,季清菱虽然年纪小,也未经过妇人生产,然则她顾府与柳府、杜府都是通家之好,同柳沐禾更是亲密之交,凭着这一层身份,这个时候的季清菱反而成了敢说话,说话还管用的那一个。 未久,秋月从外头快步跑得进来,手里抱着一个篓子,同季清菱道:“灵犀丸还有一小瓶,我数了数,足有六丸。” “我记得除却灵犀丸,宫中上回另也赐下的不少药丸,可是有能用的?”季清菱问道。 顾延章当日在广南立下许多功劳,又被朝中急诏回京,虽然官品、官职升迁不大,打眼的金银赏赐赵芮也没敢多给,可他却没少赐下药材、饮食等物来昭显君恩,以示信重。 秋月听得季清菱问,忙把手中篓子上盖着的盖子打开了,道:“我将能用的都捡了捡,已是全数在此了。” 季清菱低头一看,果然里头许多个瓶瓶罐罐,又有几个锦盒,想是里头装着生药材。她平日里并不觉得,此时着急要用了,将许多东西摆在一处,这才发现原来天子这一段竟是当真赏赐了不少。 等着下头人套马的时候,她复又问了那妇人几句话,皆是有关柳沐禾的,譬如身体如何,挨不挨得住,家里的老人有无什么主意,早间是怎的受的惊,碰到了哪一处等等,过了片刻,等到外头来人通了话,一行人便匆忙往杜府去了。 杜、顾两家离得不算太远,过了半个多时辰,便到得地方。 柳沐禾此时虽然还不到月份,然而她怀象一直不太好,倒是因祸得福,正因从前不顺,柳林氏这个做祖母的在后头样样都细细关心,家中一应东西是早备齐了,稳婆也早是寻好了,只事发突然,原本预好的大夫并不在医馆里头坐着,一早便出诊去了,杜府里头几个经过事的老人商议了一圈,人人尽皆不敢乱来,忙派了人去马行街上寻了一家子做惯产科的任家大夫来。 此时已是下午,柳沐禾自早上便进了产房,到得此刻,也未有什么大进展。 季清菱在产房外坐着,听得里头安安静静的,也无什么声响,越发觉得心慌,她面上虽然不显,却是不由得寻了方才那一名妇人问道:“眼下里头什么情况了,着人去问问。” 那妇人才叫人递了灵犀丸进去,又附了许多宫中才有的稀罕成药、生药,倒是放松了许多,忙道:“夫人莫急,只要有了什么进展,里头当是会有人出来回话的——您还是莫要在此处等着了,日头这样晒,若是过了暑气就麻烦了!且去隔壁里头坐着歇一歇罢,我家夫人才进得里头半日,虽说都听旁人传不足月份生得会快些,怕也没有那样快。” 季清菱在外头等了许久,并未听得什么动静,因知那妇人乃是有经验的,既是她如此说,便打算按着对方说的做,正要往隔间行去,然则一转过身,便忽然听得里头一声惨叫。 那叫声凄厉,忽高忽低,季清菱起先竟是没有听出来,过了片刻,才敢去信那竟是柳沐禾的声音。 那妇人本来在前头带路,见季清菱脚下顿住,直往产房里头看,脸上也尽是不忍之色,又有些惊惧的模样,便道:“妇人生产一向是这般,一阵一阵的,眼下是在使力,等过了这一段便好了,里头有两个稳婆,又有大夫在,并不要紧。” 虽然听得人如此说,季清菱还是站定了,听得里头哭叫声一声大过一声。 那妇人见她不动,也跟着停了脚,侧耳听了一会,面上也有些难看起来。 季清菱听得里头叫声不对,一时也不知道是不是生产就是如此,忙看向那妇人,正要问话,却是听得对方喃喃道:“怎的把力气花在这上头,力气用尽了,一会真正生的时候要使力,如何还使得出来……” 正在此时,那产房的门却是忽然从里头推得开来,一个老稳婆一面往腰间挂着的布巾子上擦那一双湿手,一面钻得出来,拉过一个离得近的小丫头叫道:“府上可有能跑腿的?快使人去马行街,把任三大夫请过来!快去!要快!” 第七百章 寻药 那小丫头如何敢应,连忙转头看向了季清菱。 季清菱对杜府下头跑腿的小厮并不熟,也不方便使唤,转头看了松香一眼。 松香何等醒目一个人,不用她说话,已是快步往外跑了出去。 稳婆乃是六婆之一,常年进出大家内宅,自然眼睛极利,更兼这一个在杜府也待了一二个月,本就是柳林氏特给孙女寻来的从前相熟之人,她左右寻了一圈,依旧没看到其余能拿主意的,只有一个季清菱立在外头,连忙上前见了礼,又朝那一旁的妇人问道:“杜官人可是回来了?” 那妇人将情况回了。 稳婆听得这般情况,忙抓着季清菱,将产房里头厉害说了,又道:“……实是柳夫人这一胎怀象从来都不大好,谁料得今日早上又突然惊了马,一下就动了胎气,因得胎位又不正,竟是头朝外,想要接生都不好使力……生产的那一位也一味惊吓骇怕,力气都被哭喊耗光了,哪里还好生……” 她翻来覆去说了一通,话里话外不过就是一个意思——柳沐禾这一胎样子很不好,稳婆也好,大夫也罢,俱是只能尽人事,听天命,如果当真出了事情,于他们并无关碍。 季清菱如何不晓得这稳婆是在想办法推卸责任,她心中虽急,却是知道此时不能随意说话,便道:“婶子莫要担心,柳家也好,杜家也罢,都不是不讲道理的门户,柳姐姐这一胎原本就怀得辛苦,这一段多亏了两位婶子在一旁打点,今日虽然遇得事情,幸而有两位在一旁,都是行里熟手,几十年做下来,多少难事都见过了。” 她顿一顿,又道:“若是今日柳姐姐与她腹中孩儿俱是平安,不论多少酬谢,银钱也好,良田也罢,都不在话下,若是当真有了不妥,只要尽力,也必不会咄咄逼人,且请婶子放心,另一说,两位婶子将来自也要谋其余差事做,若是柳姐姐这一处果然样样顺当,以后也好多给二位荐一荐,况且也有大夫在,并不至于到那地步!” 语毕,季清菱转头分派一旁杜府的小丫头道:“且去问问厨下,叫那一处拿了冰浸的清凉饮子来,房里头不能放冰,实在热得紧,快些给两位婶子同谢大夫送进去。” 那稳婆一嘴的话又被憋回了肚子里,想着季清菱说的“银钱”、“良田”,又回忆起对方从前行事,知道这当真是个出手大方的,一面舍不得那许多好处,一面又想起方才对方说的将来名声,果然如果这一回柳家娘子若是出了事,说得出去,却也不好听。 她原本追着季清菱说这一番话,其实是因为柳沐禾今次着实有些凶险,忙着要给主家打个底,免得出了什么事情,不好去指责大夫,却要找她们接生的麻烦。谁知道被季清菱这样一回,话倒是说得客客气气,其实里头带着硬,叫她喉咙里头许多就要蹦出来的言语又给堵了回去,正好此时产房里头又一阵凄厉的喊叫,她只好含糊说了几句,急急转身回得去。 里头柳沐禾的叫声停一阵,响一阵,那声音听得季清菱牙根都发麻,手心之中尽是汗水,脚也使不上力,又是怕,又是慌,还兼着急,哪里还走得动道,更不肯去隔间坐着,忙叫人拖了张交椅过来,找了个阴蔽的地方就在外头坐着。 幸而马行街距离此处并不算太远,约莫过的大半个时辰,松香便领着一个大夫小跑着进了院子——正是那任家医馆的任家老三。 季清菱连忙带着那妇人迎得上前,连话都来不及说两句,人脸也没看清,只打了个招呼,便连忙将人送进了房中。她与几个仆妇在外头守着,听着里头的动静,着实是有些害怕,后来听柳沐禾喊声渐低,声音里头透着虚弱,仿佛是再没力气了一般,更是惊慌不已——她坐了这一下午,听得那妇人解释,已是知道女子生产时须要省着力气使劲才好生,如果把力气尽用在哭叫上了,便是足月的胎儿,瓜熟蒂落,也不容易再生下来,更何况柳沐禾这一回还是早产,又是动了胎气。 眼见日头偏西,柳沐禾依旧不曾生得下来,算算时间,柳林氏怕是才从宫中出来,杜檀之那一处更是毫无音讯,季清菱心中越发没底,只好打发几个人先去吃饭,自家却是并无胃口,依旧坐着。 未过多久,季清菱忽的觉得有些不对起来。 产房里头好似已经许久没有声音传得出来,安静得可怕。 没等她分派人去问话,那屋门忽的从里头推开一个小口,闪出一个人来,却是方才那一名稳婆,对方一脸慌乱,匆忙寻着季清菱道:“夫人,若是里头有什么不妥,是保大人,还是保小孩?” 季清菱想也不想,忙道:“大人定要保住了!” 那稳婆忙又道:“柳夫人眼下血出得厉害,实在管不住,任三大夫说要用黄芪杜仲丸,此时只有这药丸最有用了,他列了张单子出来,说这几家铺子都有,无论哪一处都好,请快快寻了回来,若是晚了,莫说小儿……怕是大人也……” 一面说,一面果然递出一张单子来。 季清菱匆忙接过单子扫了一眼,只是上头写了两家药铺子并一家医馆,俱是距离此处甚远的,一来一回,少说也要大半个时辰,另又写着几户人家,一户乃是虢国公家,另两户是参知政事黄昭亮、孙卞府上,最后还有几家商户,上头简单列了各家所在街市。 季清菱在京城前前后后加起来也不过一年出头,对许多街道都不甚熟悉,忙把松香叫得过来,几人都围着看了一回,松香方才指着其中一户道:“若论来回路程,当是这一处最近。” 秋爽凑头去看,几乎马上就忍不住叫道:“怎的是他!” 就在参知政事孙卞那一列字的左边,纸上明晃晃列着一个名字——浚仪桥坊,李程韦。 季清菱面色有些难看起来。 第七百零一章 谋算 浚仪桥坊的一处府邸之中,李程韦正坐在书房之中,听着下头人回禀。 那人得了张小几子坐在下头,身形瘦瘦小小,五官挤在了一处,显得略有些贼眉鼠眼,手中虽然捧着一盏冒着白气的清凉饮子,却是手舞足蹈,半点喝的意思也没有,只得意洋洋地朝着李程韦讨功劳一一 “我手中持着那软勾,见那马车就要打弯,左近也没几个人留意到,便凑到了地方,寻了巧劲,正正勒到那马儿后脚,只用力那么一拖,那马立时就惊了蹄……” “小人选的地方早练过无数次,看准力道,把那马蹄往右边一扯,马夫也是个蠢的——想来也是,不过一个大理寺的小官,官品低,俸禄少,哪里请得起什么好马夫一一蠢货手贱,伸手想要去拉缰绳,哪里晓得我正是冲他那拉缰绳的手去的,我又拉了马前蹄上的勾子,勒得惊马一起一立,眼见就把那马夫打上头甩了下来,一匹疯马满街拖着胡乱跑,车厢里头全是小娘们的哭叫……” 那人眉飞色舞,越说越是兴起,说到后来,才发现桌案后头的李程韦眉头微微皱着,看上去像是有些不耐的模样,这才收敛了些,陪着小心道:“老爷,小的已是瞧得真真的,有人把车拦下来之后,把那车厢开了,听说里头一地的血,几个娘们吓得半死,只晓得喊‘大夫’、‘救命’!” 他笑嘻嘻地道:“小的知道老爷惯来行事谨慎,定是不放心,特跟着人回了她那杜府,果然不多时就有人出去马行街找大夫,样样看得真真的,小人才干回来禀话。” 那人还要再说,李程韦已经得了想知道的消息,哪里还有空应付他,打发道:“你忙了一早上,且下去休息罢,账房里头给你备了这个月的银钱,莫要漏了领。” 听得有赏银,那人早喜不自禁,哪里还顾得上旁的,站起身来嘟哝了两句谢,连忙跑出去找账房了。 李程韦一个人在桌案后头坐着,心中将事情复又仔细盘算了一会,转头看了看漏刻,见得时辰差不多了,便打了铃。 不一会,一名管事进得来听禀。 李程韦犹有些不放心,问道:“马行街那一处都收拾妥当了不曾?” 那管事笑道:“老爷放心,从半旬之前就断断续续开始同各大医馆请大夫,早间小的又去问了一回,整个马行街二十七家医馆,全数治妇人、小儿的大夫都被咱们的人请走了,只剩天源堂的孔大夫,杜家只要去请,必是只能请他!” 正说话间,外头已是进来了一名小厮,此人匆匆进得门,禀道:“老爷,马行街上同那杜府外头的人尽皆来了信,说孔大夫已是进门了。” 李程韦这才松了口气。 他抬头问那管事道:“黄芪杜仲丸备好了不曾?” 管事躬身道:“老爷放心,不仅放了黄芪杜仲丸,还备了两根百年山参,另有两只大灵芝——等到孔大夫那一处得了手,把任三大夫请过去,见得情况,怕是要到下午,一旦有人上门,也不用等,立时就能把东西捧出来。” 李程韦点了点头,复又问了几处细节,这才把人都打发了下去。 等到书房里头再无人在,他才慢慢靠向椅背上,摸着一盏清凉饮子,慢悠悠喝了一口,只觉得那回甘的滋味自喉咙往舌尖直透,实在是种享受。 李程韦满足地呼出一口气,从心底里透出一股轻松来。 妥了! 样样都顺利得很,同他原本算着的并没有半点出入。 那柳林氏正在宫中,杜檀之也外出办差,顾延章也在大理寺中,一时半会估计出不来,剩得几个抓不定主意的,一旦听得任三说话,还能怎的? 自然会乖乖地来找自己。 一一绕来绕去,还不是要老实进得自家手里? 想到这一处,李程韦又是得意,又是烦闷。 当初想把萍娘嫁给杜檀之,那姓杜的也是蠢,竟是不肯要,眼下欠得自己这样大的人情,只要两家有了来往,凭着萍娘的手段,想要进得杜家,应当并不是难事? 届时借着柳家再去同那顾延章说话,想必也能轻松些…… 一面想着,李程韦越发地烦躁起来。 陈笃才被押进提刑司中审讯已经近月,也不晓得有没有认罪,若是认了罪,又说了多少东西出来。 文人从来靠不住,一旦遇得事情,只晓得自保,半点好事不会做的,况且还是个官,若是哪一天听得对方做了卖人的举动,他半点也不觉得稀奇。 只盼他莫要那么蠢,当真把自家供出来才好…… 否则……自己本是瞒着那一位做的这些事情,还用了那一位的人手……若是被发现了…… 李程韦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他抬起头,看了一眼角落的漏刻,焦急地算着时间等人上门。 *** 且不说这一处李程韦心中自有谋算,另一处,季清菱却也忍不住犯了疑虑。 如果从前李家没有一心想把女儿嫁给杜檀之,没有想方设法在大相国寺同季清菱、柳沐禾求“偶遇”,没有在当日兄妹二人追着去洛阳做那叫人恶心的图谋,季清菱或许不会想那么多。 可正是因为那许多前车之鉴,又因松香去了一趟衢州、泉州,查得李程韦此人心机深沉,所谋甚恶,已是到了叫她看到、听到这一个名字,心中便不由自主生出提防的程度。 柳沐禾惊马,乃是杜府家事,季清菱能过来帮着照看,却不好越俎代庖去查探,只能等杜檀之或是柳林氏回来,他们才好名正言顺去管,是以一时半会,自然不清楚这是人为还是偶然,然则光听只有几家人有的黄芪杜仲丸,她便觉出十分不对来。 一一实在是太巧了。 偏偏柳沐禾难产,特要这一种药丸,旁的都不行;偏偏那药丸明明有不少人家藏有,离得最近的却是李家。 这种时候,无论是谁遇得,定都要把其余恩怨放在一边,只要能搭上关系的,谁离得近,只好去问谁求要——人命关天,旁的自然顾忌不上。 可一想到李程韦的阴魂不散,季清菱便万分不愿。 她毫不怀疑,只要今次去上得门去讨要,李家必会将那药丸拱手送上,说不得还要分文不取,殷勤相送。 可一旦与李程韦沾上了关系,今后如何好脱得开身? 只要取了药丸,说一句难听的,李家便与柳沐禾有救命之恩,若是母、胎俱安,李程韦如何会放过,定会传扬出去,他家有钱又有人,只要引导一番,旁人少不得要夸奖这一户商家有情有义。 李家抓住了这一次机会,打蛇随棍上,旁的不说,将来想要同杜府、柳府来往,两家俱是不要推脱,行得近了,谁又晓得凭着李程韦往日行事,会使什么阴私手段? 从前两家半点不识得,他都能闹个不停,只差一点便把女儿塞得进来,让杜檀之兼祧,眼下好容易得了救命之恩的由头,难道他会如此放过? 然则如果不去找李家,其余府邸也好,医馆也罢,尽皆离得甚远,此时产房里头情形凶险无比,万一只晚了那一刻钟,便造成无法挽回的后果,又待如何? 季清菱犹豫了一下。 比起其余的,自然是性命最为重要,哪怕明知其中是坑,也只能先往下跳了,将来再想办法爬起来。 她咬了咬牙,想着松香从前在浚仪桥坊寻访了许久,对那一处路十分熟悉,也知道李程韦那一家宅子的位子,便一面低头看那一张名单子,一面分派松香道:“你且拿了咱们府上的帖子,另带上金银,径去李府,用提点刑狱副使的名义同李程韦讨买几粒黄芪杜仲丸……” 与其让李程韦沾上了柳沐禾,贴上杜家、柳家,倒不如把水往自家身上引。 届时承了李家恩情的是京畿提点刑狱副使顾延章,还情自然也是他来还,比起家事复杂,亲朋好友众多,行事要十分小心,时时顾头顾尾的杜檀之与柳沐禾,六亲不在,家门简单的顾府,对付起来却是要容易得多了。 松香听得季清菱吩咐,口中应了一声是,立时就要转身出去。 季清菱手中还拿着那一张纸,正要收得起来,偶然瞥见李程韦名字右边那一列字,忽然心念一动。 她开口把松香叫住,急问道:“孙参政眼下可是住在州桥左近?” 松香停住了脚步,转头回道:“正是。” 季清菱道:“此处去州桥近些,还是去浚仪桥坊近些?” 松香忙道:“去得浚仪桥坊更近,只那州桥虽然离得远了一二里,可沿途都是大路,足有地方够跑马,怕是一来一回,花的时间差不多。” 季清菱只迟疑了一息,果断道:“不去李家,你带着人先去州桥上门递拜帖……”她一面说,一面转头看向杜府之中的那一名妇人,问道,“孙参政家的夫人可是姓刘?” 第七百零二章 求助 那妇人是柳林氏身边带出来的老人,对京中官宦人家多少有几分熟悉,听得季清菱问,连忙回道:“正是姓刘,只是……”她面上露出几分为难之色,补道,“孙参政家……同咱们两家惯来没有什么往来。” 柳伯山乃是国子监教授出身,早年在外受伤之后,便回到朝中,一直钻研经义、埋首浩卷,他专心教学,平日里来往的多是与自己一般的经义大儒,文学之辈,与孙、黄、范这等权臣从来不是一路。 至于杜檀之,更不过是一个才入大理寺的小官,虽说在寻常人看来也许已是前途无量,可要想与孙卞这样已经成气候的宰辅攀上关系,着实距离还有些远。 这等不尴不尬的关系,便是上门递了帖子,对方也未必当时就会见。 一一孙卞虽然比不得黄昭亮、范尧臣二人,到底是参知政事,又不是路边的单门单户,哪里是随便一个不相干的人想见就能随时面见的? 更何况政事堂中才重整了分工,他眼下从原本分管的零星几样冷差事,换成了暂兼管大理寺、提刑司,正是门前车马纷纷的时候,在门房处排队等着面见的帖子都能堆得半身高,哪里会把没有来往的柳府、杜府放在前头? 至于顾延章……哪怕这两年在朝中声名鹊起,到底也与对方没有打过什么交道。 季清菱踌躇了一下。 她回忆起自家从前与五哥在去延州路途之中,凑巧救过孙卞的父亲同妹妹,上回那与那孙芸娘偶然遇得,对方还心心念念此事,想着要报恩,如果自报名号,想来讨要几丸药并不是难事,可要是做出了这等挟恩要酬的事情,实在又有些不太好看。 原来就说过施恩不图报,此时与自打自脸,又有什么区别? 她蹙了蹙眉。 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不用等候,直接与孙家搭上关系,又不用做显露自己原本的身份? 只一瞬间,季清菱便想到了方才松香所说的“州桥”二字。 参知政事孙卞的府邸在州桥,乃是京城的中心之处,这样一处府邸,便是拿着银钱也没有地方寻,自是朝中给官员安排的住所,左近住着的有朝中宰辅、重臣、大理寺卿等等高官。 顾延章本来就是新进,又没有什么背景,在京城来往的人家并不算多,更没有几户权贵,在州桥这个地方,自然也没有几家识得的。 如果放在两个月前,季清菱便是漫地扫遍一圈,也寻不出一个认识的人,也许当真只能厚着脸皮上门自报来历。 可此时此刻,她心中却是立时浮现出一个名字。 京畿转运使、京畿提点刑狱公事——胡权。 这一位眼下兼任两处部司,一心想要做出一番大动作,正是要用得上顾延章的时候。 胡权住的宅子也在州桥,他在京中做官十余年,又一直担任要职,岳父更是工部尚书李南夫,在京城之中盘根错节,自有人脉,有着这些背景在身上,胡权此人实在与谁都能搭上几句话。 还有极要紧的一桩事——从此处去寻孙卞,恰好要路过胡府。 季清菱一向觉得,无论官场上下关系也好,平日里与人相交也罢,想要在短时间内拉近与对方的关系,最好的办法,不是送礼,不是想办法掏心掏肺,不是一日无数次地早请示晚禀报,更不是下了衙之后还想尽办法跟着不放,而是请“对方帮自己的忙”。 只要事情选得巧妙,只要并不是叫人真正为难的,只要双方本就有向好之心,这一回帮忙做下来,无论是谁,帮忙那一个,心中都会有一种自上而下生出的自得,也会自然而然地与求助的人生出一种亲近来。 帮了一回之后,若是求救之人姿态做得漂亮,大大方方地感谢,进退得宜地来往,用不了多久,两家就会变为“通家之好”。 季清菱同顾延章两人从无间隙,自然知道自家五哥是想要在提刑司中长久踏实做下去的,既是如此,对胡权这一位也一心一想要留任的上峰,其实还是有些私交更为合适。 两家从前没有什么太多交集,可顾延章到底是胡权的搭手,今次为着自家先生的孙女求上门去,名正言顺不算,说出去,也是一桩美谈,对于胡权,一则能与看好的副手交好,施恩于他,不仅能满足自己的虚荣之心,也能得到回报;二则同柳伯山这样的大儒牵上一点关系,将来也有好处——胡权的儿子,正要到得进学之龄。 不过几息功夫,季清菱脑子之中已是把厉害关系想得清楚,她一旦拿定了主意,便没有半点迟疑,先抬头看了看天色,见天边已是擦黑,从此处去得州桥,按着这一阵子提刑司同转运司中的差事来看,胡权此时应当已经回府,至于孙卞究竟是否已经下衙,却不是太要紧了。 “秋月。” 她开口唤道。 秋月连忙应了是,上前听命。 季清菱嘱咐道:“你同松香点几个用得着的一并出门,去得州桥东头——我记得上回五哥曾说过,提刑司中的胡公事住在那一处——你们见得门房先报了名头,若是胡公事就在府上,松香便拿了咱们家的拜帖去求见,如若胡公事不在府上,秋月便拿了我的帖子去求见李夫人……” 松香、秋月二人皆是晓事的,听得只听季清菱简单提点了一句,已俱是心中有了数,两人只略问了几句,便听令而去。 *** 此时此刻,州桥东头的胡府里头,胡权却是正同李氏坐着说话。 他这一阵子忙着提刑司、转运司两处公务,实在急于做出一番动静来,少不得日日案牍劳形,又因那陈笃才怎的都不肯开口,胡权虽然不是审讯的那一个,心中也着实十分紧张,连着好几日回到府上已是要敲三更鼓。 今日难得胡权回来得早,一家人吃过饭,他陪着一双儿女玩乐了一阵,等到奶娘将人带得下去哄睡了,才有闲工夫同妻子两人坐在一处。 第七百零三章 求见 李氏见得丈夫今日面上一直带着笑,便是方才儿子尿到了在他腿脚上了,也不见面上有什么不悦,便笑道:“这是得了什么好事?前几日那样黑脸,今日倒是肯给一张笑脸回来了!” 胡权道:“这是什么话,我何时黑着脸回来了?” 说到此处,却是跟着笑了起来,叹道:“说起事情,倒真的有一桩一一还全靠了娘子这一番长远见识,才叫我捡了这样一个便宜……” 李氏奇道:“这话怎说?” 胡权便道:“雍丘县中陈笃才的事情,你却是还记得罢?” 李氏点头。 她虽是妇人,可丈夫官署之中的事情,却也没少同她说,雍丘县知县陈笃才给提刑司押回京中待审,然则审了接近一个月,竟是一个屁都没有审出来。 参知政事孙卞坐了一年多的冷板凳,今次好容易才重新回了位上,眼下管着提刑司,新官上任三把火,见得这一处许久没有什么进展,隔个两日,便把自家丈夫叫过去问一回。 都是场面上的人,话自然不会说得多难听。 可今日问你一回,明日问你一回,喊得你时时出入公厅之中,挺着胸进去,含着胸出来,叫旁人看在眼里,多少脸面也没了。 因着这事,前一阵子自家丈夫回得府上,几乎回回都皱着那两条眉毛,只差能夹死夜间乱飞的蚊子,虽不至于整日唉声叹气,却也没有什么好脸色。 李氏有些好奇,问道:“莫不是那陈笃才招供了?却是什么缘故?原先怎的都不肯认,今次倒是认得这样爽快?” 胡权抚了抚下巴上的那两撮胡须,笑呵呵地道:“正是,认罪认得痛痛快快,也不是问一句,说半句,而是自己如数交代的一一十张纸写得满满当当,头头尾尾,来龙去脉,讲得十分清楚,连铜钱尾数都记得分毫不差,这一位,当真是个人才!” 他说到后头,口气之中竟是有些佩服。 看过也陈笃才的供认的书状之后,他心中实在是有些后怕。 能在外任知县,几乎全是进士出身,一笔文字自然是找不出毛病的。 胡权在京中任职多年,光是转运使便任了不止一回,见过的官员没有上千,也有几百,看过的折子更是无数,可如同陈笃才递上来这一份这般条理清楚,紧紧靠着一份文书,明明乃是供状,却简直已是要将其人身上黑点全数剥白洗净的,却当真是头一遭。 十张纸,数千言,其中多是感慨自陈,叫人看来,当真是对其人生不出多少痛恨。 胡权虽然没有亲自审问过陈笃才,只草草见过对方两面,可光看这一份供状,已是叫他十分叹服。 一一这样一个人,单夸他一句聪明,竟是有些配不上的感觉。 能叫这样一个聪明人老老实实将罪行一一交代,却不晓得那顾延章是如何做到的! 想到这一处,胡权脑中思绪已是有些飘远了。 李氏听得丈夫这般说,却是顿时松了口气,道:“这一回孙参政总没法找你麻烦了!” 胡权回过神来,笑道:“还是夫人厉害,上回若不是你叫我想办法把提刑司接过来,我又如何会真正上心此事?今日去得中书禀话,孙参政听得这一处进展这样顺利,直说等事情落定,要给我请功!眼下我倒是觉得,功不功的,可以先放在一旁,若是孙参政一直要管着这提刑司,我要在他面前好生摆一摆,如果得他相保,想要拿住此位,倒也未必是一桩难事。” 他说到此处,顿了顿,又道:“你却来猜一猜,是谁人讯问出来的?” 李氏想了想,过了半日,方才摇头道:“我如何能想得出来?难不成还是去请了那姚坚出来?” 她说到此处,忽的摇了摇头,否认道:“定然不是,若是请了那姚坚,夫君如何能有这般欢喜。” 胡权哈哈大笑,道:“难不成在夫人眼中,我竟是这等气量狭小之人,那姚坚不过区区一个提刑司知事,哪里就能叫我放在心上了?” 他口中倒是说得十分大方,仿佛就在短短一个月前,为了架空姚坚,掌握提刑司中实权而绞尽脑汁那一个,同他并没有半点干系一般。 李氏看在眼里,心中着实为家中这一个为了面子睁着眼睛说瞎话而好笑,可她一惯是个聪明人,到底会给自家丈夫几分脸面,也并没有拆穿,倒是十分捧场地道:“却是哪一个立得此功?官人一向厚待下属,想来这一回也不会叫他吃了亏才是!” 胡权笑道:“说到这一个,还是夫人当日的功劳!正是那日你说的让我好生用起来的顾延章!” 他感叹道:“此人果然配得上他的名头,不单配得上名头,着实还是个厉害角色,十分得用!虽是头一回进得提刑司中,可无论审案、巡察、督办,乃至讯问,简直样样拿得出手!得了这样一个人做副手,还是个会做人的,实在我也轻松多了。” 说到这一处,胡权突然想到什么似的,抬头同李氏道:“那顾延章家中好似已经娶了妻,你若是方便,不妨多走动走动,咱们两家也亲近些……” 这种事情并不是什么难的,李氏自然应是,顺着丈夫的口风又说了几句。 夫妻二人正在闲话,却是忽然见得外头守门的走得进来,来人有些迟疑地禀道:“官人,门房进来通禀,说有人在外头递了急贴,自称乃是提点刑狱副使顾延章的家人,有急事想要求见。” 那人顿了顿,抬头看了看胡权的面色,小心问道:“却不知官人要不要见,还是叫外头先将帖子留下,先把人打发回去?” 胡权听得乃是顾延章,虽不知道有什么事情,然则已是想也不想,脱口便道:“叫人进来!” 那通禀的人转身出去,胡权却是转头对着李氏道:“真是怪事,白日里头我还同他说了许久话,却是不晓得什么事情,竟是此时急急里寻。” 李氏道:“怕不是有什么急事,你且去见见罢。” 胡权点了头,起身去了偏厅,才踏得进去,便见得里头立着一个黑黑瘦瘦的小厮。 那小厮虽然黑瘦,仔细看了,相貌却也清秀端正,虽是面色焦急,可举止之间,并不见半点失礼。 “小人乃是顾府的下人,今次奉了夫人的话,特来求情胡公事帮一个忙。”那小厮先行过礼,方才口齿清晰地道,“此事十分焦急,夫人寻了一圈,着实找不到比公事更能搭得上手的人,虽然万分不好意思,然则想到本来也是长官,去旁处讨脸,不如来找您这一处,便叫小人过来。” 对方三句两句把来龙去脉简单说了一遍,等到将杜府夫人要用一丸难寻之药,特请胡权帮忙去向参知政事孙卞讨求之后,复才小心翼翼地道:“夫人特着小人来相询,却是不知胡公事您与孙参政那一处来往如何?如若不太麻烦……” 第七百零四章 得药 胡权才同妻子论及今后若是有机会,定要好生同顾延章一家亲近来往,立时便得了顾府这一个小厮上门,眼下见得松香行着礼小心问“如若不太麻烦”,只差要笑出声来。 简直是正瞌睡时遇到枕头! 这样轻易便能施恩示意,实在是天下掉下来白捡的好处! 不过是几粒药丸而已,在其余不识得孙卞的人看来,当是千难万难,可对于他胡权而言,不过一句话的事情! 甚至都不用他自家出马! 胡权清了清嗓子,打断了松香的话,道:“事关人命,旁的无须再言!” 一面说着,一面转头分派立在一旁的随从道:“拿我的帖子……” 他说到此处,忽然顿了顿。 一一既是施恩,便要把样子做得漂亮些,否则看起来一副小家子气,又哪里拿得出手? 能得十分感激的事情,决不能只得七分。 如果只是简单派个下人过去,自也能拿得到那药丸。可只派个下人去,又如何看得出他胡权在此事上使的力,用的心? 然则若是为着一个妇人要用的药丸,竟得劳动他亲自出马,虽说乃是救人性命,可也未免显得太过郑重其事了。 只一瞬间,胡权心念一转,立时有了主意,继而把原来的话咽了回去,重新吩咐道:“不了,不拿帖子,你且去问问夫人眼下可是有事在身,若是方便,请她亲去一趟孙府,寻那孙参政的夫人讨要两粒……” 一一比起自家去,比起下人去,自然是妻子代替自己去,更来得妥帖。 妻子去,一来显得他胡权十分重视此事,二来又不掉了面子,最为合宜。 脑子里全是各色盘算的胡权,自然没有空闲去记旁的东西,说到此处,他口中不由得略卡了一下。 松香十分知机,连忙接道:“那药唤作黄芪杜仲丸。” 那随从应了是,匆匆迈着小步退得出去。 胡权又转头对着另一人道:“叫马房中备上快马。” 便是只当着松香的面,他也做出一副十分积极主动的架势来。 这态度,自然不是特做给一个小厮看的。 松香虽只是个下仆,可跟着顾、季二人多年,南来北往,经事颇多,见得胡权这一番举动,哪里不晓得此时该当如何回话,立时十分感激地道:“小的家中官人还在衙署之中,尚未回家,只有夫人在,本来此事不当贸然来寻公事,其实与尊夫人相询当更为妥当,只是因与府上夫人从前少有来往,若是径自上门,实在有些失礼……谁料得您竟是如此之善,等到主家知道,少不得要上门好生道谢!” 他还在斟酌着当要如何奉承,胡权却是并无功夫应付一个小厮,姿态做尽,略回了一两句,便把人交代给手下管事了。 后头李氏得了信,又听说是顾延章家上门来求,丈夫如此重视,自然晓得要紧,当即换了一身衣衫,上了马车,带了松香等人跟在后头出了门。 孙府与胡府不过二三里的距离,马夫快马加鞭,片刻之后便到得地方。 李氏嫁了一个京畿转运使,眼下还兼着提刑公事,当真是权重之夫,她父亲又是工部尚书,凭着这几重身份在,素日里在京城官宦夫人圈中甚是得人看重,与孙卞之妻刘氏也颇有往来,此时亲自上门,连帖子都不用递,便自带着秋月进得门去。 刘氏听得李氏说了来意,笑道:“我当什么事情,不过几丸药,怎的竟是劳动你亲自来?随意点个人过来取便是了!” 转头便叫下头人去寻库房。 才进得门中,上的一盏茶烫得尚且还不能入嘴,一瓶子黄芪杜仲丸便被取了出来。 刘氏一面递给李氏,一面口中还不忘解释道:“这药另有一个别名,叫千金保胎丸,一次吃一粒,一人一日最多吃一次,千万莫要贪多!” 李氏道了谢,转手给了秋月。 秋月连忙跟着道谢,这便告辞出去,等到背着人打开那瓷瓶,盖子一揭,一股子浓重的药味冲着她的鼻腔钻得进去,等到定睛一看,瓷瓶里头装着满满的药丸,足足顶到瓶口,实在太多,到得数不出一共几颗的地步。再看那瓶子的大小,莫说今次够用了,便是柳沐禾再生个十个八个的,生一回吃一粒,怕是也尽够了。 她不识路,只好跟着前头带路的孙府下人走,实在觉得慢,又不好太催,想了想,把袖子里藏的荷包掏得出来,悄悄塞进了那带路的妇人手里,小声求道:“婶子,劳烦您走得快些,越快越好,这药我是拿去救命的!” 那妇人捏着那荷包,只觉得颇有些分量,虽说不晓得里头装着什么,可看那上头绣着的花样精致,等洗干净了,拿去给家中小女儿当个顽具也好,一面想着,不动声色地把那荷包一收,果然一路小跑,并不走正道,只从花园子里抄了近道,七拐八拐,打花丛草木之中绕来绕去,领着秋月很快出了二门。 松香早在那一处等着,取了药,也顾不上秋月,拔腿往外跑去,正要飞奔回杜府送药。 秋月交了差,见得松香三步两步,脚都要跑出残影来,眨眼便不见了踪影,心中这才松了口气,一时脚都软了,扶着一旁的墙动弹不得,等到回过神来,忙向一旁的妇人道谢,好容易告了辞,正要往外走,却是忽然被那妇人叫住。 “你这裙角是怎的了?” 秋月一愣,顺着对方的指点低头一看,果然后半边裙角不知被什么东西划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裙摆被劈成了两半,行动之间,把自家两条腿都露了出来。 她提了提裙子,很快看到那裙摆上头沾着几片草叶,另有水渍土泥,这便回忆起来,方才沿途在花园里头穿行,正巧在角落路过几丛用来做阻隔的荆棘,当时跑得急,好似不小心被勾了一下,此时回想,果然隐约间有听得“刺啦”一声,只是没有在意,倒是闹得此时才发现。 第七百零五章 认出 这章还在修,亲们明天再看吧 *** 秋月一时有些为难。 虽说里头穿了里裤,可到底显得甚是不雅。 那妇人拿了秋月一个荷包,方才早趁着秋月、松香两人忙着交代的时候偷偷拆开看了,见里头装着一小抓铜钱,又有一角银子,手中托了托重量,怕不是那银子足有一二两重。 她拿人手软,又见秋月是个性子好的,便好心道:“裙子勾成这样,怕是不好出门,我看你鞋子后头也有些裂了,不然在此处等一等,我去后头取了针线来,叫你补好了再回去?不然半路若是出得什么岔子,实在不好看——左右眼下那救命的药已是拿走了,你又不是会接生的稳婆,当不急这一时半会。” 秋月只犹豫了一下,便点了点头,好声好气道了一回谢。 那妇人去不远处的屋子里借了把小几子出来,左右一看,远远选了个不容易叫人看见的角落之处给秋月坐了,小声道:“那屋子里头都是我们府里的小厮,一群人聚在一处,说话粗得很,你莫要进去,便在此处坐着等我来罢。” 这便快步回去取针线。 此时太阳已经西下,虽是夏日,天色也早半黑了,秋月一个生人坐在二门外远远的角落,这一处好歹是参知政事的府邸,下人往来有度,并不显杂乱,好半日才有人路过一回。 她坐的地方片刻前还是亮的,可太阳一落山,天黑得就极快,仿佛只过了片刻功夫,已是半点天光都看不见了,只见得许多步开外,几间屋子排开,不知什么时候里头隐隐约约露出黄色的亮光来——想是见得天黑,里头已经燃起了油灯。 距离秋月不到几步开外的地方长着一大丛灌木,另有花草,趁着夏日,里头本来有许多蟋蟀、杂虫在乱叫,吱哇吱哇的,忽然不知怎的,那草丛里的杂乱叫声一时之间不约而同地停得下来。 此处只有秋月一个人,天又甚黑,连个照亮的灯笼都不曾见得,她心中自然忍不住有些慌,不敢再坐,忙扶着墙站了起来。 等到那草丛里忽然细细索索,不知有什么东西在里头,竟是发出极大的动静,片刻之后,一团黑影从草丛中窜得出来,嘴里“吱吱”叫着,眼见打秋月面前飞窜而过,险些没有擦着她的脚踩过去。 ——竟是一只足有大半尺长的肥大硕鼠! 如果秋月少时还常把田间老鼠烤了来当做难得的肉吃,等到被卖得出来,给季清菱做了丫头之后,起先还做些体力活,等到顾延章一路攀爬,季清菱则是先靠着白蜡发了一注大财,到得如今,年年都有赣州收入,又有许多田产生息,哪怕不动用延州顾宅之中的财物,也足能称得上是大富户。 她作为季清菱身边的头一号大丫头,手下管着十来个小丫头,还有许多外头的管事、掌柜常来常往,说一声养尊处优有些过火,可绝对是许多年没有见过老鼠。 此时此刻,见了十年日思夜想,要费尽力气才能捉到一只的肥鼠,秋月不仅没有如同从前一般高兴,反而倒抽了一口凉气,吓得汗毛自竖,一颗心唰的一下蹦到了嗓子眼,用尽了力气才叫自己不尖声叫得出来,脑子里头一片空白,什么都不敢去想,脚下自有意识一般,飞一般冲着远处那点着油灯的屋中跑去。 临到屋子门前,只听得里头有女子的声音,仿佛正在交代事情—— “姑娘明日辰时便要出发,先去桑家瓦子听了曲,趁着时候要赶往大相国寺吃素斋,你们今夜记得把马喂饱了,莫要明日跑到一半没了力,姑娘同人约好了时辰,若是误了吃席,小心你们几个要遭罚!” 另又有几人笑着奉承道:“多谢小姜姐姐提前跟咱们说一声,上回他们照管马厩的不晓得是吃多了马尿还是怎的,竟是昏了头,才有搭错马的事情,今晚我就去同他们交代,必不会再有下次!” “小姜姐姐坐下喝口茶再走罢?” 秋月听得里头此起彼伏的声音,顿时一颗心归了位,这才清醒过来,她扶着一旁回廊的柱子,犹豫了一下,正要转头往回走,然则还未来得及转身,那一扇门已是“吱呀”一声从里头被推得开来。 两个小丫头手中提着灯笼在前头开道,一个大丫头模样打扮的人跟在后头。 那大丫头面上原还挺严肃,没什么表情的样子,等到一抬头,见得门外立着一个人,那人还一副要走不走的样子,借着前头丫头手中的灯笼光,等到把人脸看得半清,她顿时皱起了眉头,出声呵道:“你是哪里来的人,怕不是我们府上的罢,怎的这般眼生?” 秋月倒是不慌不忙,她整了整身上的衣衫,上前一步先行了个礼,复才认真解释道:“我是京畿提点刑狱副使顾延章家中的使女,此时乃是跟着转运使、提刑公事胡权家中的李夫人来访,特来向府上刘夫人求取一样药丸回去,因出来时走得急,不小心把裙子勾破了,特在此等着带路的婶子给我取针线来……” 她三言两语已是将事情说明,口齿清楚,行礼时行动之间也十分规矩,一看就是大户人家才养得出来的行状。 那大丫头观其色,察其颜,又看了秋月身上穿的衣裳,顿时信了八九分,面上也露出笑来,道:“也不晓得是哪位婶子做事这样顾前顾不后,外头这样黑,不管怎的也得给你寻一处屋子坐着才……” 她话才说到一半,忽的却是停住了,盯着秋月的一张脸,失声叫道:“你……你不是上回在大相国寺中遇得的那一个……” 秋月听得一愣。 她委实不太记得曾经见过面前这一个人。 那大丫头却是十分激动,把前头提着灯笼的小丫头一下子往旁边扒拉开了,自家向前走了好几步,直直望着秋月的脸,大声道:“我断没有认错的!当日我追着你出来,差一点点就赶上了,我们在合州遇过一次,当日你也跟着的,你左边脸上有一颗痣,你伺候的那一位小娘子是不是姓季?你们当日是不是一齐去过大相国寺?!” 第七百零六章 生产 且不说这一处秋月被那大丫头拦着急急追问,另一处,松香取了黄芪杜仲丸,虽在京城之中不好占了大路,可他抄着小道,一人二马,竟比走大路还快几分,只小半个时辰便从州桥到了杜府。 他还未进得宅子,便在大门处见得一个熟人,正是家中给顾延章看马的伴当。 那伴当早一眼看到了松香,见他匆匆忙忙的模样,虽不晓得是什么事情,亦主动上前接了缰绳,口中提醒道:“官人在里头。” 松香感激一笑,将缰绳一扔,撒腿便往屋子里跑。 顾、杜两家来往频密,柳沐禾怀胎之后,季清菱更是三天两头便往这一处跑,今日松香跟着进门,又领命出门,杜府的下人自然识得,也早得了季清菱命人出来吩咐,知道这一个是去取药的,半点不拦着,还特将门开得大了,唯恐挡了他的路。 等到松香冲得进了二门,把药给了守在门外的稳婆,见得稳婆将药送的进屋,这才放下心来,转去同季清菱回话。 他早得了提醒,见到顾延章身着官服站在前头,知道怕是下了衙,得了消息立时就过来的,也不奇怪,先行了礼,才把今日去取药的过程一一说了。 “……乃是胡公事府上夫人亲自带着去的孙府,整个瓶子药都送了……”他将胡权的态度与行事学了一遍,又把孙卞夫人刘氏的反应也说了一便,并不多做评价,最后才道,“小的想着此处十分着急,便先骑了马回来,剩得秋月姐同他们几个留在后头,怕是要晚些才能回到。” 京城之中没有宵禁,秋月这样大一个人,还有几个小厮陪着,季清菱自然不甚担心,她温言褒奖了几句,便交代他先行下去歇着,不用在此候着。 松香确实也累了,他自广南回京,沿途遇得许多事,一颗心吊在半空中,还未来得及同季清菱一一回禀,话只说到一半,便又撞上柳沐禾难产,一路奔波,又要奔波,此时已经一闭上眼睛就能睡着,到了季清菱一句话,连推脱都不做,果然听命下去休息了。 季清菱打发了松香,又回头寻了几个杜府的下人过来,一一问了几处事体,另又安排了轮着在产房里头打下手的人,最后想着时辰已是差不多了,那大内之中怕是用不了多久就要下门,届时柳林氏一出宫,得了消息,定是立时就要过来。 虽说今日是张太后过寿,可在宫中赴宴,谁能真正填饱肚子,不过应付场面罢了。因想到柳林氏年纪大了,今日在宫中贺了一整日的寿,必是累得不行,怕是肚子也饿,季清菱便复又交代厨下准备了些好克化的面食,另又备了粥水蹲在灶上,等得人回来了,便是再怎么说,也得先给塞一点进去,否则若是柳沐禾生上一晚上,怕是那老人家当真要又累又饿,生出病来。 她分派起事情来,一一二二,井井有条的,无论谁来看,都会觉得此人胸有成竹,样样皆是游刃有余,然则顾延章站在一旁,看得季清菱说话行事,却是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 顾延章今日出得大理寺,天色已经半黑,他径直回了金梁桥街,谁知还未进门,便听得门房说了季清菱的去向。虽说柳沐禾生产,与他并无太大关系,可看着天色这般黑,他着实也不放心家中那一个半夜回府,索性连门都不再进去,直接转道来了杜府。 如果是在家中,他还能帮着打点一下,可此时在旁人府上,顾延章自然不好插手,等到季清菱将事情全数打点清楚了,趁着夜色俱黑,他伸出手去,握住了对方的手。 果然入手冰凉,那一只手心里全是冷汗。 他皱了皱眉,却不好说什么旁的,只道:“无事,你莫慌,你柳姐姐吉人自有天相,此时药已经送得进去,等吃了药,自然就好生了,一会师娘回来,她是过来人,有她进去陪着,必不会出什么事。” 季清菱先还并不觉得有什么,此时抓着顾延章的手,才有了几分落在实地上的感觉,惊觉自己后背全是汗,衣衫贴着肌肤,又粘又腻,大热的天,身上竟是有些发冷。 ——她未曾生育过,也不曾见过旁人生育,本来就一知半解,听得旁人只言片语,又见得书中许多描述,也只晓得这是一桩过鬼门关的危险之事。 今次头一回见人生产,恰好就遇得柳沐禾难产,偏生柳林氏不在,杜檀之竟也不在,原本相约好的大夫不晓得怎的回事,一大早便被人请了去,只好临急临忙寻了个离得最近的。 季清菱一个生手,自家什么都不懂,也未曾见过旁人行事,偏要上场坐镇,不仅要分派事情,还要安抚人心,哪怕她事情做得漂亮,可心中却是半点底气都没有,慌得不得了。 毕竟柳沐禾生了一整日,不仅没有生出来,反而听得声音越发虚弱。 季、柳二人本来就是多年交好,说是亲姐妹一般的关系,也半点不为过。 季清菱一时担心产房里头如果当真有什么不好,如何同柳林氏交代,自家如何过得去心中那一道坎;一时又听得里头惨叫,十分替柳沐禾担心难过;一时忍不住想到自己,若是将来同经历这一场事情,会不会也像柳姐姐这般。 她想一想二,所有念头皆是一掠而过,搅得脑子里头乱糟糟的,然则此时左手被顾延章握着,对方的手心干燥又温暖,手掌更是有力地包着她的手,明明那许多问题一个都没有解决,却是莫名地心中安定下来,口中回道:“只盼如五哥所言……” 季清菱话未落音,二门处飞一般跑进来一个人,一面跑,一面口中胡乱叫道:“柳家老夫人来了!!” 杜家的规矩一直不太好,因不少下人是从前杜老夫人从老家里头找来的,柳沐禾碍于这一位老祖母的面子,不好将人打发出去,仍留在府上做些粗活杂事,此时季清菱见得对方这般举止,也顾不得太多,连忙举步要出门相迎。 还未走到一半,柳林氏已是扶着一名妇人的手,匆匆走得进来,明明是大半夜的,借着诸人手中的灯笼,季清菱竟是看出了柳林氏脸上油亮亮的一片——全是急出的汗。 她不等柳林氏问话,已是急忙道:“师娘,柳姐姐还在里头!才吃了大夫说要吃的黄芪杜仲丸保胎,好半日没听到声音了!” 柳林氏到得地方,虽说胸口还在一起一伏,一看就是赶过来的样子,可面上表情却是已经冷静下来,她伸出手去轻轻拍了拍季清菱的肩膀,道:“莫慌,你且去歇着吧,此处有我在呢。” 一面说着,一面转头叫来了几个人,一一交代了事情,她身上此时还穿着大品服侍,转头先去换了一身衣裳,紧接着径直便走进了产房。 柳林氏进得产房,才过了一个时辰,便听得里头隐隐约约“哇”的一声,那声音小猫儿叫一般,十分细弱,嘤嘤弱弱的,可季清菱听在耳中,比得了天外之音还要欢喜,十分激动地转头问道:“五哥,你听到了不曾?是不是有小儿的哭声?!” 第七百零七章 担忧 那声音本来就小,还隔着墙,隔着门,传到外头,已经微不可闻,然则确实能听得出有小儿的哭声,如同病猫在叫唤一般。 顾延章见季清菱着急得不行,忙道:“确是小儿在哭,你莫急,一会自有人出来……” 他话未落音,那大门便被自里头推开,先出来的竟不是稳婆,而是一名生面孔的大夫,其人看着约莫五十余岁,两撇胡子十分稀疏,全身是汗,仿佛才从水里头被捞出来一般。 跟在他身后的乃是几名打下手的仆妇,其中一名是才跟着柳林氏进去的,她径直行到季清菱面前,行了一礼,笑道:“老夫人让老奴出来给夫人道个安,咱们家娘子已然无事,眼下吃了药丸睡得过去,才出生的小娘子虽说虚弱些,总归是安安稳稳出得世,眼下正有大夫帮着看诊!” 季清菱长舒了一口大气,口中道一声“万幸”。 正说话间,柳林氏终于从里头行得出来,她面上虽有喜色,却也有忧色,出得门,见到季、顾二人立在外头,脸上却是终于露出笑来,行到两人跟前,先同顾延章打了一声招呼,复才对季清菱道:“今日当真是辛苦了你,而今母女俱安,不用再作操心——你二人吃了饭不曾?” 说着转头就要分派下头人去厨房叫饭。 季清菱忙道:“府上这一处满头的事,师娘且莫要再管我们,我恰才已是叫她们备了吃食,想着您才从宫中出来,又忙了这一向,怕是腹中难免饥饿,厨房里头有面也有粥,那粥是师娘往日常吃的鸡丝粥,不若先吃一碗罢?” 柳林氏不由得叹道:“七娘今日经逢此难,幸而有你在,不然屋子里头无一个能拿主意的,却不晓得会变成什么景况。” 一时三人一齐去得偏厅,也不再分席,草草吃过晚饭,季清菱复又问了不少话,柳林氏挑着能说的说了,又道:“我年纪虽是老了,人却不曾糊涂,你且同顾五回去罢他,虽说明日休沐,可他手头还有事情,说不得也要去衙门里头,莫要耽搁了休息。” 柳林氏都这般说话,季清菱自然晓得其中还有事,然则毕竟是他人家事,再如何亲近,不该问的,还是不当多问,她复又关心了几句,果然带着人同顾延章先行回了府。 到得家中,等到洗漱完毕,已是过了三更,季清菱问过秋月几人已是回到了,想着在没什么遗漏的,终于真正放下心来。 她今日提心吊胆了一天,虽是一肚子话要同顾延章说,实在也累得够呛,本来要开口,等着人过来的时候,半搭在枕头上,竟是这般睡了过去。 及至顾延章进得屋,便见自家娇妻靠着床头,手里还抓着薄布被搭在小肚皮上,头半歪着,面上虽是显得有些疲惫,可脸颊嘟出一点肉来,睡得十分香甜。 他才审出了陈笃才,牵出后头无数内幕,本来许多话想要同家中这一个分享,此时看到她睡着,却是忍不住把步子放得轻了,慢慢走到床榻边上,将人整个托抱起来,一点点挪进了床榻里头,自家也跟着躺到了床上。 顾延章侧身本来要睡了,看着季清菱的睡颜,不由自主地微笑起来,本来心中还待要过一遍白日里做的事情,算算哪一处做得不够细致,然则看着看着,脑子里头却是想起了晚间在杜府里见得发生的事情。 他一时已是忍不住把公事放在了后头,把家事放在了前头,有些说不上来的焦躁。 ——柳沐禾足比家中这一个还要大上三四岁,又被父母千尊万贵养到大,平日里头身体也不是怯弱的那一道,可遇得孕事,今日竟是生了一整日,到得晚间才生出来。 他犹记得恰才隐约间听得人在产房里头嚎叫,从那叫声之中也能听出来究竟生子是一桩多可怕的事情,听说胎儿月份越足,少不得份量越重,怀着的那一个就越难生。 柳沐禾这一胎是惊胎,本就是早产,生出来才三十一两,按着一斤十六两,算过来连两斤都不到,竟是生得这样艰难,若是将来清菱怀了身孕,又是足月,生一个三四斤的小儿,当是免不了的——记得当日母亲说过,他生出来时足有六斤! 想到这一处,顾延章忍不住生出许多期盼来——不管将来自家同清菱的头一胎是男还是女,旁的都可以像自己,只有一桩,千万不要捡着自己一样重才好! 他这几日一直忙着陈笃才那一个案子,更忙着头提刑司中的许多事情,早已累得不行,沾着枕头,本来睡意已是冒得上来,可不知怎的,想到将来清菱有了身孕会遇得的那些问题,竟是一丁点困意都没有了,躺着躺着,却是越发地清醒。 顾延章想叫自己莫要多想,一切都要顺其自然,可当真是一点也睡不着,过不得片刻,已是控制不住地又把眼睛睁开了。 他转头见季清菱睡得正香,干脆翻身起来,抹黑出得里间,提着灯笼去得隔壁书房,报了一堆医书下来,点着蜡烛看了半夜。 次日一早,季清菱比往日晚了一个多时辰醒来,她翻身一看,身侧床榻上空空如也,倒也没觉得奇怪,只以为五哥不是去外头练武,就是又去衙门了。 然则等到她起来洗漱完毕,却是见得顾延章身上穿着里衣,只随便搭了一件外袍,手里抱着几本厚书,就这般从外头走得进来。 她一时有些惊讶,探头往后头看了一圈,不见得松香,也不见得松节,甚至一个伺候的伴当都不曾得见,不由得问道:“五哥昨夜跑到哪一处去了?怎的穿成这样?” 顾延章一晚上只睡了一个多时辰,然则却是精神十足,听得季清菱问,手里提着那几本书便走得过来,拖过一张椅子,挨着人坐了,翻开手中书册,指着其中一页道:“我见书上说女子吃得蜂王浆,十分滋阴补肾,也能延年益寿,养颜润色,比起旁的药膳、补物,这东西最为适合少女养身,我叫人去问一问,给你寻几瓶回来吃好不好?” 季清菱有些莫名,伸手摸了摸脸,问道:“五哥,我好得很,怎的忽然要去吃什么蜂王浆?”她想到从前事情,不由得皱了皱眉,“我小时吃过一回,身上起了皮疹子,后来就……” 她说到一半,忽然察觉出有些不对,连忙住了嘴。 第七百零八章 偏颇 季清菱确实吃过蜂王浆,可却不是在今世,而是在前生。 此时蜂王浆并不易得,也甚难保存,一旦离了冰,只要过上一夜便不能再做服用。延州地远风沙大,几乎没有养蜂人,蜂蜜只能自外地州县运得过来,价格虽然翻了数十倍,到底只要有钱,都能买到。 可那蜂王浆,便是有银子也无处去买。 季父只是个钤辖,又不是能日行三万里,下海五千尺的神仙,便是他官职再高,能力再强,弄不到的东西,始终都是弄不到。 至于后来“季清菱”跟着季母逃难,路上餐风宿露,莫说什么蜂王浆,能把饭正经吃了都要偷笑,此时她说漏了嘴,心中咯噔一声,竟是有些惊吓。 顾延章却是没有想太多,听得季清菱这般说,略有些惋惜地把书合上,抬头道:“竟是会生皮疹子吗?那我再翻翻看有无其余得用的……” 季清菱见他并不在意,复才把心放回肚子里,奇道:“五哥寻这些东西作甚?我身体这样好,倒不如寻了蜂王浆,送去给师娘同大柳先生——他们二人年纪大了,倒是当到了吃这个的时候……” 她说着说着,忍不住皱起了鼻子,道:“只是蜂王浆只得‘贵重’二字,说稀罕是真稀罕,可要说味道……倒还不如吃药……” 顾延章虽说出身豪富,倒也真没吃过,看得医书上说“味酸臭,有辛香”,并不觉得有多严重,见得季清菱这样大的反应,复才奇道:“有那样难吃吗?” 季清菱点了点头,道:“我头一回单独空口吃的,入口简直比药还讨厌,后来合着蜂蜜一起吃了,复才没那么辛臭,却也没什么好味道——幸而后头发了疹子,就再不用吃了。” 她其实更愿意吃药,毕竟捏着鼻子一口气吞进去就好,可吃那蜂王浆,吃完之后,喉咙里头尽是酸臭辛辣滋味,漱几次口都清不干净。 顾延章听得忍不住笑,道:“那便不吃了,我先着人四处找一找,看能不能寻到了,再给先生同师娘送一点子过去……” 季清菱自然知道蜂王浆是个好东西,除却难吃,实在挑不出什么毛病,此时见得不用自己吃,半点意见都没有,笑道:“五哥衙中忙得很,我叫他们去寻便罢……”说着却是有些好奇,问道,“怎的大半夜的不睡觉,跑去翻书?” 顾延章自然没什么好瞒着的,把自家担忧说了,又道:“……我怕你将来若是有了身孕……总归提前把身子养一养是好的……” 他说着说着,竟是有些惆怅起来,道:“我是一点也帮不上忙……” 季清菱听得好笑,道:“柳姐姐是头一回怀胎时遇得事情,伤了身,今次心中难免想得多一些,偏生路上惊了马,又是早产,才这样凶险……” 她说到这里,想到昨日的情景,虽是未曾进得产房,然则想到柳沐禾进去生了足一日,又忆起其中声音,一时也不敢再说,心中未免颇有些发起虚来。 说到底,季清菱也不过是个刚满十八不久的新妇,家中并无长辈,同顾延章两个样样摸索着往前走。若是其余事情,无论官场也好,生活也罢,就算做得错了,也有大把机会重新试过,可放在孕事上头,一旦有了什么问题,果然就是跨那鬼门关,谁晓得会如何? 顾延章心中其实怕得不得了,见得季清菱被自己吓到了,哪里还敢再说,忙把话题岔开,道:“等你柳姐姐那一处好些了,咱们去问问她,师娘也是过来人,等过了这一阵,咱们去细细问问……” 他正说着话,却见门口处影影绰绰有人站着,转头一看,却是秋月立在那一处,面上颇有些纠结的模样。 季清菱循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叫了一声秋月,问道:“怎的站在外头?” 秋月这才行得进来,犹豫了一下,道:“夫人,昨夜我同松香去得孙参政府上取药,不想遇见上回在大相国寺中见过的孙家姑娘随行的大丫头……那人不知怎的,竟是认出我来了……” 她语气十分自责,把头夜事情来龙去脉说了一回,复才道:“……是我不好,若是小心些……她家问我是哪门哪户的,我也只好答了——其时就算我不交代,她们也能从胡公事家打听出来……” 季清菱原本就没想过上回能得什么回报,听得救的人是孙卞的父亲与妹妹之后,更是不想同对方沾上什么关系,是以才不愿意自报家门,然则当真被人知晓了身份,却也并不觉得是一件多可怕的事情,便安抚秋月道:“你哪里做得错了?不过是听了我的命去办差而已,既是去得她家,又是见过的,被认出来也不是什么奇事……” 又笑着道:“多大的事情,把你吓成这样?去帮我瞧瞧厨房里头早食好了不曾,若是还不未好,快催一催,我与五哥肚子都有些饿了。” 秋月昨夜一晚上没有睡好,被得了季清菱这一句,又有了事情做,顿时把那忐忑之意放下了,连忙出得门去催饭。 等到她走得远了,季清菱才叹了口气,转头同顾延章道:“五哥,孙参政眼下兼管着提刑司,此时被他家中知道了那一桩旧事,不会以为咱们是特意拿捏着在手里去讨回报的罢?” 孙卞才分管了提刑司,就遇得秋月上门被人发现身份的事情,不早不晚,偏偏这样巧,季清菱将心比己,若是自家也在孙卞的位子,难免会多想。 她当着秋月的面,不想叫对方太过自责——此时也不同秋月有关系,确实是她考虑不周所致,如果昨日派去的是个不曾同她去过大相国寺的小丫头,便不会有这一遭了。 然则仓促这种,实在没有留意到这一个细节,不得不说是她自己疏忽了,须怪不得旁人。 顾延章则是摇了摇头,道:“你才同秋月说不是什么大事,怎的自己竟是担心起来了?我又不是靠着长官器重晋升,只要手头攒了功劳,凭上头那一个是谁,自也抹不掉——我在这两个官品耗了这样久,只要朝中没有大事,多则一年,少则半年,也当要转官了……” 他走的那一条路,虽然艰辛些,可从来不怕上官偏颇。 三分的功劳可以被昧下,五分的功绩也能被颠倒黑白,可一旦做到十二分,一次还罢,若有了两次三次,十次八次,龙椅上那一位又不是瞎的。 第七百零九章 商议 在顾延章看来,当今天子虽然行事有些优柔,可只要遇得要紧之事,心中自有度在,自家入官三年,远远看着,龙椅上这一位除却有几次当真脑子转不过来,其余时候,并不至于被人牵着鼻子走。 天子的性格,说得难听些,便是弱气,然则说得好听些,也可以称之为听得进谏言,其人即位以来数十载,也许称不上雄才大略,守成这一点,却是做得并不算差。 且不说金梁桥街里头,顾延章、季清菱二人坐在一处说话,仁明宫中,另有一对夫妇却也是一般对坐于桌旁。与前头两个之间无论怎的说,话都说不完全然相反,后头这一对坐了良久,却是俱都沉默不语。 杨皇后手里捏着帕子,本来一肚子的话要说,可一旦抬起头,看着丈夫那一脸的闷色,实在也不晓得如何开口。 她一张嘴翕翕合合,好几回声音已经钻到了嗓子眼,硬生生又被咽了回去。 赵芮心中着实是烦闷不已,压根没有余力去留意妻子的心情。 昨日圣人过寿,百官恭贺,命妇进拜,国朝以孝治天下,他作为一国之君,自然要行这百善之首,少不得带头去给太后贺寿。 然则他万万没有想到,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太后竟是把皇家私事摆上了台面,将问题直直捅到了他面前,叫他躲也不能躲,避也不能避。 已是过了十多个时辰,可一想到昨日发生的事情,赵芮竟还能把张太后当时说过的话记得逐字逐句记得清清楚楚,乃至于她当时那皱着眉头,看着像是关切,其实真正却是不满的表情,也叫他反复想了一夜。 明明知道此时不该多想,再想下去,不但没有好处,还会叫他心神不宁,郁躁不已,可赵芮却是半点控制不住。 ——他如何能不想?! 太后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催促他过继! 这简直比当众打他的脸还要来得叫他难受! 如果不是十分确定自家乃是圣人亲生,赵芮简直要怀疑,自己乃是抱养过来的。 朝中臣子,民间百姓,六十岁还能有子嗣的比比皆是,比起那些老来得子的,他当真能称得上一句正当壮年,纵然一向身体不太好,也自知再无可能有子嗣,可自己知道是一回事,被人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来,却是另一回事! 回想起太后昨日所说的话,简直只差直白地把“绝嗣”、“断后”四个字吐出来,他简直要呕得喉咙里头全是血。 明明是秋老虎最厉害的时候,可这仁明宫中屋梁架得高,隔着屏风,角落里头还摆着冰山,透着丝丝凉意,赵芮被那冰气浸着,而已不知道是着了凉,还是自家体虚,只觉得全身发凉,额头上全是汗,不是热的,竟都是虚汗。 他越想越是难受,胸脯起伏越发地厉害,到得后头,已是叫身旁的人都看得出来。 “是不是胸口不舒服?”杨皇后捏着帕子,担忧地抬起头,“怕不是来时中了暑气?我且叫他们去宣太医过来……” 夫妻二人因有私密话要说,早把伺候的黄门、宫女都打发了出去,此时临时要召,杨皇后伸手就要去打铃,然则那手才抬起来,却是被赵芮给拦住了。 “别折腾了,我喘口气就好,叫得来了也无什么用,不过开了药吃罢了,左右再过两个时辰便要把脉……”赵芮一面把杨皇后的手按住,一面将桌面上的茶盏拿起来喝了一口。 夫妻二人对坐了怕得有大半个时辰,纵然是仲秋之季,白白放了这样久,这茶水也凉了,入口全是苦涩,半点茶香也不剩,赵芮心中挂着事情,竟是没怎么尝出来,吃了一口茶,将茶水咽得下去,复又长长地喘了一口气。 见得丈夫这个样子,杨皇后便是有再多的话,也不好说了,只得打起精神看着他,唯恐又有什么不安泰的地方。 赵芮却是没有留意,他歇了半晌,兀自发了片刻呆,终于开口道:“那许多小辈里头,你见得哪一个喜欢些?” 杨皇后心中松了一口大气,面上却是显出几分紧张来,那右手还抓着帕子,却是两手控制不住,抓住了赵芮的一条袖子,口中叫道:“陛下!” 她一面叫,口中顿了许久,才把后头半句话说了出来,道:“……何至于此……” 赵芮叹道:“已是如此,旁的便不要多想了,三哥、四哥离得近些,养的那些子侄辈,你也俱都见过……只有大哥,他离得远,一年也难得回来一趟,今次趁着他正给圣人贺寿,带了两个不大不小的来,你也去看看……” 有关过继的对象,自确定赵署再无生还可能的那一刻起,杨皇后便时时惦记着,纵然没有赵芮这一句嘱咐,她也想尽办法,不晓得暗地里打探了多少次,可当着赵芮的面,她却是摇了摇头,道:“皇嗣之事,如何是我来插嘴的……我不过一介妇人,陛下说得什么,我便听得什么,哪里有我开口的份……只是而今还早,怎的就至于这样着急,万一将来哪一位妃嫔、宫女有了……” 头一日张太后逼催天子过继的时候,杨皇后虽不在一旁,可前头这仪礼还未行完,后头她便听得了消息,如何会不知道这母子二人之间发生了什么? 杨皇后出身寻常,比不得张太后,她性情和顺,能力寻常,这一点更是比不得张太后,可她却有一点好。 张太后对这一位天子,从来没有什么好脸,说话好听的时候都不多,可杨皇后对上丈夫,当真算得上是柔声细语,事事以夫为天,算得上是使了十成十的力道来与其相处。 果然赵芮得了妻子这一番话,连面色都好看了些,只顿了顿,道:“早早晚晚的事情……一来朝中也催了许多回,二来,圣人那一处……三来,我多少也要想想你将来……” 夫妻二人说两句,停上半日,明明只是一件事情,可这事情实在太过要紧,到得后来,两人都有些心不在焉。 复又坐了片刻,赵芮看了看时辰,道:“朝中还有事情,我先去前头了。” 杨皇后连忙站起身来相送,顺口也道:“过几日度儿长尾巴,我想着他就要满九岁,便叫他这几日进来坐一坐,给他捎些东西出去,当做过生。” 第七百一十章 冷嘲 赵芮“哦”了一声,并不怎么当回事。 杨皇后口中的“度儿”是她娘家侄儿杨度,今年九岁。 妻子想看顾一个小辈,召进宫来见一见,乃是情理之中的事情,赵芮自然不会去管,听得妻子侄儿要过生,他随口叫来郑莱,让对方去内库里寻几件合适的东西赏赐下去,便算了了一事。 等到赵芮回了前头,杨皇后一人坐在桌边,心中一面想着对方方才所说的话,一面却是时不时看着漏刻,等着侄儿进来的时辰。 ——天子说的话,可以感动,却是不能当真。 便是对方当真是一心要给自己安排妥当将来的事情,可这一位这样弱的身子,走在前头,几乎是铁板钉钉的事情。 人活着的时候,都说不过张太后,斗不过那一群老臣,难道闷进坟头里,就能说打得过了? 杨皇后虽是以夫为天,出身也不过寻常官宦人家,可到底当了这样久的皇后,经得事情多了,就算脑子再不聪明,少不得也看透了许多。 丈夫是靠不住的,娘家也是靠不住的,还是要靠自己…… 虽然也不知道怎么才能真正靠上自己…… 想着后半辈子少说还有几十年要在这禁宫之中守寡,再想着还有一个子孙满堂的张太后坐在上头,杨皇后就全身抖得慌。 ——从来婆媳难相处,她这一位婆婆,更是一百个里头难寻出一个的难处,如果不能择一个合适的嗣子,纵然自家是名正言顺的“母后”,最后会是个什么情况,想想从前过继了嗣子,年老退位后在宫中与妻子抱头而哭的赵家先祖就知道了…… 那还是正经的退位先皇,九五之尊,万人之上,尚且沦落到那般地步。 而自己虽说听着有一个皇后的名头,说出去也是一国之母,可此时说的话还能管几分用,不过是借着皇帝的身份而已,一旦天家有了万一……自己与太后摆在一处,与新帝摆在一处,说不得,寝宫之中连漏雨挂蛛也无人去管罢! 眼看事情迫在眉睫,可自家实在是拿不出什么章程来,杨皇后不由得越想越远,越想越慌,等到她回过神来,一看那漏刻,早过了午时。 她不由得心下有些惶惶。 从宫门到此处,便是一步一蹭,了不起也就是两柱香时间的路程,可眼下算着,怕是小半个时辰都过去了,那小儿便是在路上扑猫逗狗,也不至于耗上那样久。 如果放在平日,晚一点也就晚一点,可今次那小儿身上可是还带着东西…… 她到底心虚,忍不住召了宫女过来,吩咐道:“去瞧瞧怎的回事,都过了这样久,还不见得人影。” 那宫女应声而去。 *** 杨皇后在宫中坐着,心有所思,还盼着不过是自己想得多,认定侄儿不过是路上遇了小插曲。 然则世上有些念头,从来都是好的不灵坏的灵。 想要从宫门处进得仁明宫,寻常时候须要绕过紫宸殿、文德殿,再转一个圈,打横的过来,然则这两日恰逢张太后过寿,沿途进来好几处地方搭了棚子在唱戏杂耍,眼下正在拆卸,领路的小黄门怕那瓦、梁乱飞的,不小心要伤到了杨度,便领着人绕了一条道。 这本来也不算什么,然则他带的那一条进宫的路,恰恰与从慈明宫中出宫的路撞在了一处,足有一二里是共着一条回廊。 杨度他爹虽然不是什么大官,族中也没出过几个高品权臣,可他出生时,杨皇后正得了一子,杨家正是鼎盛之时,少不得人人都捧着这个小儿,养得这样大,又时常出入禁宫,在外头多少也有三两分的得意洋洋,哪怕进了宫中,无人的时候,总有一点随意。 今次他得了姑母的召见,特来领赏谢恩,也玩耍一回,自然高高兴兴,路上不住地抓着那小黄门问东问西。 杨度才满九岁,也不爱读书,平日里倒是常常刷棍弄武,今次尤其怕姑母赐给自己笔墨纸砚,更怕要得什么旧书孤本——这些东西给得他,还不如几片干叶子,好歹拿来点火烧青蛙、蚱蜢也更容易燃起来,此时便道:“你见不见得娘娘给我备了什么?是大盒子、长盒子装的,还是小盒子装的?那盒子看着重不重?” 大盒子装的可能是弓是剑,小盒子装的怕就是书,再惨一点,果然就是笔墨纸砚,是以他甚怕听到小盒子,直直盯着那小黄门不放。 黄门不过是来接人的,哪里见得什么盒子,然则他也知道这一位小少爷不好得罪,只得支支吾吾一阵,道:“好似有大的,也有小的……” 杨度得了这个回复,并不十分满意,正巧此时两人转了一个弯,将将并入那一条回廊之中,他顾着同小黄门说话,并未抬头看路,只追着问道:“你见过原本摆在文德殿中那一把大弓吗?我先前想要,娘娘说改日帮我寻了来,今次你可见到那弓了?娘娘有无帮我找了来?” 他一面说着,一面伸手比长短,口中到:“是这样大的弓,他们说乃是叫做神臂弩……” 文德殿乃是赵芮日常处理朝政之地,其中摆了一具神臂弓,弓身长三尺三,弦长二尺五,杨度虽然出身文人之家,可小男孩哪个不喜欢舞刀弄枪,他从前偶然得见,喜欢得不得了,一直心心念念挂着。 此时说起想了许久的东西,他手舞足蹈,那手正给小黄门比划,口中还要问话,然则嘴巴才张开,却是忽然听得前头一阵风声扑面而来,他只来得及回头,已是见得一团黑影冲着自己的额头重重地砸了过来,正中他右眼眶上头的那一块凸起的骨头。 杨度痛得惨叫,只觉得眼前一黑,他捂着头,眼泪顿时掉了下来。 只听得“吧”、“嗒”两声,一只沉甸甸的核桃落了下去,在地面上骨碌碌地滚了一圈。 “还妄想神臂弓呢!” 隔着几步远,一个半高不高的小儿站在那一处,口中冷嘲道:“甚时文德殿也是你能偷偷溜去的地方了!” 第七百一十一章 偏架 杨度听得那声音十分耳熟,眯着一双糊了泪的眼睛抬起头,果然对面是个熟人,对方身着锦衣,手里还捏着两个大核桃,一副跃跃欲试,还要再往这边砸的架势。 杨度心中一惊,又气又痛,正要骂人,忽的见到立在那人后头的两个,顿时就把要冲口而出的骂声给吞了回去,叫道:“王冼!你怎的胡乱打我!” 对面被他叫做王冼的小儿冷笑道:“谁打你了?我往地上随手扔颗核桃,你贪小便宜欲要偷吃,自家撞上来,怪得了谁?” 他一面嗤笑,一面将手一扬,抬手就把剩下的两颗核桃往杨度头上砸,边砸口中还边道:“好狗还不挡道,你挡在路中间,自家讨打,还好意思去骂旁人?!” 那核桃皮厚肉少,硬邦邦的,本就是拿来摆着好看的,并不中吃,比起寻常的核桃还要重上一倍不止,杨度先前挨了一下,头顶还兀自闪着星星,此时见势不妙,下意识地抱头就往地上一躲,他本就有些胖,蹲在地上,样子只比抱头鼠窜好一点而已。 对面王冼看得哈哈大笑,指着他嘲道:“瞧你这德性,也敢妄想我军器监的神臂弓!同你爹学学,洗洗睡了做梦去罢!” 杨度不过是一个才八九岁的小儿,从小被宠着长大,如何禁得起这般挑衅,原本见得拿核桃砸自己的人是王冼,还想着忍气吞声,眼下自己被骂就算了,见得老爹也被骂,如何能忍。 他看后头立着的两个人只闲看笑话,并无上前插手的样子,胆子登时大了两分,因知道此时如果不理会,将来必将不了了之,一时越想越气,瞪红了眼睛往地面上一扫,见得有一颗离自己只有几步远的核桃,探手抢了,反手便往王冼身上砸去。 两人不过隔着几步远,杨度好歹也是个练过拳脚的,自然一砸一个准。 那核桃直直砸到了王冼的腮帮子上,发出“磕”的一声。 王冼挨了这样一下,痛还是其次,当着后头两个的面,本来是说来帮着其中一人出气,不想倒是被打了回来,着实气得不行,口中骂骂咧咧,冲上去便与杨度扭打在了一处。 那小黄门立在一旁,开头看着场中个个都是自家惹不起的,还在想着是先上前给对面三人行礼,还是先给杨度看伤,谁料得只一个犹豫而已,不过片刻之间,竟是有了如此变化,更是心下惶惶,连忙上前想要将人拉开,口中一时叫道:“杨小公子,还请莫要打了!”,一时又叫“王小公子,这是在宫中,莫要伤了和气!” 他一个十来岁的黄门,算起来也不过比在场的几个大上三四岁,肉也没有多几两,对面两个都是从小拉弓习武,其中一个还是出自武将之门,莫说拉不开,反倒被踩了好几脚,脸上也挨了两下。 小孩打架,哪里晓得什么轻重,也没有什么招式,不过瞎打,不一会,一个衣衫被扯烂了,一个嘴角挨打肿了,口中你骂我一句,我回你一句,简直把对方祖宗十八代都要挖出来问候一遍。 眼见越打越凶,有人已是见了血,那黄门慌得不行,口中连喊“来人”、“救命”。 到底是练过的,他那声音远远传得出去,不多时,便听得远远的有脚步声传来。 原本后头立着的两个并不做声,此时却是对视一眼,拔腿上前劝起架来。 这二人话说得十分敷衍,这个轻飘飘说一句“别打了”,那个劝一句“出得宫再打。” 两人一个拉杨度,一个架王冼。 架王冼的那一个仿佛没有吃饭一样,手足无力,时不时被王冼挣开。 可拉杨度那一个却是力道大得很,手上攥得紧紧的,简直要把对方的肉都给掐下来。 杨度重重挨了几脚之后,如何不知道这两人是在拉偏架,气得口中只嚷叫“放开”,又把手脚乱挣,他给拉得紧,手上动弹不得,只好也拿脚乱踢,又低下头张口拿牙齿咬。 他这一处冲来撞去,对面王冼一般是拿手脚乱打乱踢,一时本是两人打架,到得后头,竟是变成了四人打架。 那小黄门抓了这个,拦不住那个,拦了那个,又挡不住这个,登时只想晕得过去,一了百了罢了,正哭着喊着求这几位小爷住手,听得对面一阵整齐的脚步声,紧接着,不晓得谁在对面大叫道:“那是张舍人家的小公子!” 他抬头一看,原是巡卫的禁卫到了。 这些禁卫常在慈明宫左近行走,一眼便看到了一个不可轻易怠慢的人物,简直吓得魂飞魄散,连忙带着人过来将众人拉开。 有了这一队禁卫,一场小架很快平息下来。 等到终于看清了几人各自的脸,那领头的禁卫队长简直一口老血都要喷得出来。 ——衣衫凌乱的那两个,一个是天子的叔公、朝中阁门舍人的幼子,太后的心头肉张璧;另一个是济王赵颙的次子赵册。 ——鼻青脸肿那两个,一个是杨皇后的侄儿杨度,一个是而今正管勾军器监的永安伯王原的独子王冼。 此时正逢圣人大寿才过,本来半点错处都不能出,偏偏叫他当差时遇得这件事,平日里遇得一个都要哭爹喊娘,眼下一次碰到了四个,四个还撞到一处,实在叫他头都要大了。 那禁卫队长并不好乱拿主意,只得扯着嗓子一迭声叫人去回禀太后、皇后。 *** 杨度进宫的时候,才是午时正,然则到得仁明宫中,早已到了未时。 杨皇后等得心急如焚,好容易见得人来了,却看到侄儿脸上尽是青肿伤痕,虽是早得了下头人来禀,说杨家小郎在路上与人起了冲突,可无论怎的也想不到,竟是如此冲突。 她简直惊得目瞪口呆,扬声催道:“太医呢?还不快去催太医!” 杨度一只眼睛已经肿得只露出一条缝,此时见得姑母,眼泪从眼角的缝隙之中流出来,却是再忍不住嚎啕哭道:“娘娘!他们一群人欺负我!” 自家侄儿自家疼,杨皇后当真是心疼得不行,连忙一面叫人寻了跌打药过来,一面叫人去打水给杨度擦干净脸上、身上伤处,口中则是不住安慰。 杨度身上的伤看着重,其实并没有伤到骨头,得了杨皇后哄劝了半日,终于止了哭,抽抽噎噎地拿帕子擦鼻子。 一时外头宫女进得来,禀道:“娘娘,太医到了。” 杨皇后点了点头,正要让人进来,却是忽然想起一事,连忙低头去看杨度的腰间。 她扫了一圈,没寻到要找的东西,冷汗都要冒出来,失声叫道:“你今日身上的腰带呢?!” 第七百一十二章 腰带 且不说杨度这一处丢了一条腰带,闹得仁明宫中一片鸡飞狗跳,杨皇后碍于其中内情,不敢声张,只好使了亲信小心四处找寻,而另一处的慈明宫中,却是一片热闹。 张璧坐在交椅上,一面七拱八拱地扭着身子,他躲开旁边的黄门,欲要自己去抓帕子擦脸,一面却是搭着张太后,指着自己的脸洋洋自得道:“大姐姐,你快瞧,我一点都没有伤到!杨度同王冼一身的伤,只我手脚灵活,除却勾了衣裳,擦了一丁点皮,其实一点感觉都没有!” 张太后又好气又好笑,骂道:“赵册那是个胡来的,还晓得拉着你同他一起捣乱,又支使王冼去打人,以为这样我就看不出来了?” 张璧嘻嘻笑了几声,一头钻进张太后怀里,扭来扭去地蹭着道:“我又没有打人!我从来是最听大姐姐话了,大姐姐才过生,我一心挂着这一处,哪里有空理会旁人,只想着过来找您一同坐着看戏听曲,一并读读书写写字也是好的!” 张太后本来一肚子话要教训,被这小人撒娇卖痴全数给闹腾得忘了,把那黄门手中手帕接了过来,自给张璧擦了一回脸,一面擦,一面训道:“旁人多少岁,你多少岁?不看那王冼同杨度什么体格,旁人打架,你自躲开便是,而今胆子倒是越来越肥了,还敢跑上去劝架,今次是不曾有碍,将来若是被那粗鲁无度的伤到了又怎的说?” 她先给张璧擦了脸,又要去给他擦手。 张璧长到今年六岁半多,大半日子是在宫中胡混过来的,被张太后训得十分习惯,并不以为意,见得对方要给自己擦手,便老实把手抬起来。 他今日穿着一身对襟窄袖薄衫,想是方才打偏架时同几人滚在一处,不小心被谁扯烂了,衣摆处几条碎布拖下来,滴滴吊吊的,腰带也长长地拖在地上。 衣料烂成这样,眼见这一身是不能再穿了。 张璧在京城时,几乎隔不了几天就要被叫进宫中一回,比起皇子也好、王爷之子也罢,都要得宠不知道多少倍,自然在此处留有许多常用的东西,眼下张太后见得这小儿身上行头烂成这样,转头吩咐一名黄门道:“去把前一阵给他做的衣衫取了来。” 不多时,两个小黄门便捧了新衣来,张璧这站起身来,正要张开胳膊让人脱衣衫,忽的不知从他腰间还是怀里掉出一条东西来,只听得“铛”的一声脆响,那东西砸在了地上。 旁边立着的宫女连忙低头看去,只见地面上躺了一根不长不短的腰带,前端缠着白玉。 慈明宫中铺的金砖质地坚细,此时玉石相击,铿然有声,登时玉碎瓦全,那一枚玉环碎成了几瓣。 正给张璧换着衣衫的两个黄门吓得脸都白了。 张太后性格肃厉,最厌恶人办事不利,此时不过是换衣衫这样的小差,居然都做不好,偏还给她当场看在眼里,不晓得会被如何惩处。 张璧身上佩戴的东西,贵重倒是其次,不少都是张太后给的,此时见坏了一枚玉环,那宫女连忙上前用帕子把碎玉包了起来,一怕将来问起,漏了什么不好交差,二怕那刺片不小心要伤了张璧的脚。 张太后听得声音,低头一看,却是奇道:“哪里来的腰带?” 张璧也跟着看了一眼,他虽是小孩脾气,可自在延州走丢过一回之后,却是细心了许多,此时皱着眉头道:“这不是我的东西。” 那宫女听得不对,连忙将那碎玉同腰带拾得起来,呈上前去。 只一眼,张太后就看出不对来。 这确实不是张璧的东西。 玉环的质地也许在寻常人眼中看起来已经算是不错,可想要佩戴在这一个小人身上,却还不够格。 *** “小少爷自出了慈明宫,便径直往宫外走,不曾去得旁的地方,小人仔细回想了一遍,怕是刚刚同杨家那一位撞在一处时不知谁人掉的。” 慈明宫中,一名随从立在下首,小心翼翼地同张太后回话。 他声音有些发紧,背后也出了一层的汗。 大晋立国以来,一惯龙嗣不丰,故而宫中一直有一种说法,便是有人对赵家设了巫蛊之术。 且不说这传言究竟是真是假,光是张太后垂帘那些年,就抓过好几次诅咒、巫蛊之事,虽说宫中讳莫如深,可民间却是人人都讨论过。 张家与本就是皇亲,那随从跟着张璧,如何会不知晓宫中情况,他一听得小主人身上多了一样东西,又见张太后如此郑重,哪里不晓得对方在意的是什么。 只要入得宫中,不管是谁,无论身上是多了东西,还是少了东西,都是大事,况且此时才是张太后大寿,平日里也许还不这样要紧,恰逢这一个时候,如何不叫他慌张。 那随从把白日间张璧的行程从头到尾想了一遍,确认过果然没有去得什么乱七八糟的地方,方才松了口气,只把最可能的推测说了出来。 张太后端坐在上首,听得他解释了一通,却是并不放心,转头分派一名宫女道:“拆开瞧瞧吧,若是寻常东西,拆完烧了便是。” *** 日落西山,眼见就要到宫门关闭的时辰,杨皇后不得不把侄儿打发出宫。 她坐在桌前,明明对着一桌子的菜,却是一点胃口都没有,只不住地抬头望殿门外看。 半个时辰之后,几乎是原封不动的一桌子饭菜便被撤了下去。 ——她着实没有那个吃饭的心思。 直到天色擦黑,一名老宫女终于匆匆走得进来,凑到杨皇后耳边,低声禀道:“四面找了足有两回,处处地方都寻遍了,只差掘地三尺,莫说腰带,便是一片破布也不曾得见……” “那两处地方有无消息?” “也未听得有什么动静,只说那王冼只去了一趟慈明宫,不过片刻功夫,说是擦了一回药,便出宫去了……” 杨皇后越听面色越是难看。 她心中说不上是恼火多一些,还是后悔多一些。 ——明明晓得家里头都是不靠谱的,又知道此时正是圣人才过完生,何苦赶在这一时做这一桩事……若是东西是搭在那王冼身上带出去还好,若是不小心落入其余人手中…… 第七百一十三章 评点 那宫人跟着杨皇后多年,实乃心腹,见得对方表情,心中多少也猜到了几分,只好安慰道:“……未必当真有事,怕是被巡逻的禁卫捡了去也是有的,宫中也有猫儿狗儿的,万一是哪只嘴贱的叼了去……明日再四处打探一番,说不得便在什么地方又寻了出来。” 杨皇后听得苦笑。 那腰带上头吊着玉环,好歹也算得上是一件东西,若是被禁卫捡到了,今日路上闹得这样大,哪有不晓得的,怕是立时就会有人来问。 眼下天都黑了,还没有半点消息,可见无人拾得。 至于猫儿狗儿……那腰带又不是骨头,更不是鱼,谁会去叼这个…… 如果知道里头是怎的写的,好歹也能早做准备,最要命的是,她都不晓得那究竟是什么一回事! 杨皇后如坐针毡,一颗心七上八下。 自家这侄儿从前进进出出宫中多少回,从前怎的不丢东西,偏偏这一回最要紧的时候,就出了事?! 她站起来,又坐回去,烦躁道:“下午人就出得宫去,怎的此时还未回来!” 那宫人不敢回话。 一听得杨度的腰带丢了,仁明宫中就遣了人出去寻杨家,然则这一来一回,毕竟是要时间,若不能赶在宫门闭上之前回来,少不得要在名册上记上一个名字,将来如果真有事,也许还会被人拿出来说话,其实这一着究竟是不是臭棋,还犹未可知。 然则这事情如果不能早些处置妥当,则是更麻烦。 她犹豫了一下,不知当要如何说话才好,生怕说得轻了,无济于事,说得重了,又火上浇油,正踌躇间,外头却是忽然滚得进来一个黄门,那黄门差点被殿门口处的门槛杠了一下,好容易才站得稳了,干着嗓子叫道:“娘娘,慈明宫中来了人!” 杨皇后心中一颤,如同被劈头浇了一桶冰水一般,全身透着冷意,好半晌才反应过来,忙把慈明宫的来人召了进殿。 前来传话的乃是张太后惯用的一名宫女,对方带着一个小侍女,明明对着的是皇后,可面上竟是一点笑意也没有,也无什么恭敬之色,只干巴巴地道:“给娘娘道安,圣人说杨家小公子今次在路上丢了东西,正巧给人捡了回去,宫中自有人认了出来,虽不算什么,到底也是贴身的,不能乱丢,便着奴婢送得过来,因想着小公子怕是已经出宫,便请娘娘代为收着。” 她口中说着,后头那一名侍女便捧着手上的托盘站得出来。 仁明宫中的小黄门连忙上前接了。 这宫女顶着张太后的名头过来,面上的仪礼也挑不出毛病,虽是说话硬邦邦的,脸色也不好看,恰在这个时候,杨皇后实在拿她无法,又兼心中惦记着那腰带,只好口中应了,又回了几句,方才把人打发走了。 好容易见人走远了,杨皇后这才匆忙将宫中人遣了出去,只留了那一名心腹宫人。 老宫女并不用交代,已是连忙去一旁取了剪刀过来。 那腰带摆在木制托盘之中,一旁还有一个小布袋子。 老宫女先把布袋子拆开,只听得里头玉石敲击的声音,低头一看,果然小半袋子的白玉环碎片。 她小声地叫了杨皇后一句,将那袋子推到了对方面前,也不敢抬头再看,复又拿起那一根腰带凑到蜡烛边上,右手正抓起剪刀要拆,却是听得“啪嗒”一声—— 那腰带竟是不知什么时候被拆开了,也没有人将其重新封口,眼下她一拿起来,便从那开口处掉得一块折叠好的纸页出来,落在了桌面上。 一瞬间,仁明宫中的空气仿若凝固了一般。 那老宫女不敢说话,也并不敢动。 杨皇后足足发了一刻的呆,复才屏着呼吸,伸手将那掉在桌面上的纸页拾了起来,小心翼翼地打开了。 是两张薄薄的熟宣,上头密密麻麻写着小字。 杨皇后顾不得说话,抖着手挪坐到了蜡烛边上,自上打下,自右打左,匆匆把那纸页上写的东西过了一遍。 她只看到一半,已经一双眼睛直冒金星,几乎连坐都坐不稳。 ——自家这一个哥哥,怎的这样蠢! 叫他帮着打探一下几个大王下头子嗣的性情、为人、学识,想办法送得进来,是让自己提前些心里有个数,将来若要挑起来,好歹也能在陛下进言几句,却不是叫他随意臧否的! 眼下按着一二三四五地将人列出来,也许其实并无其余用意,自家人看了是无碍,然则偏叫圣人先行见到,这不是找死吗?! 你是谁?你姓什么?你算哪根葱?凭得什么竟敢对赵家人指指点点?! 杨皇后咬着牙将那两页纸全数看完,差点连靠着椅背的力气都没有了。 早知道自家这个兄长文笔上不得台面,从前只觉得这也不是一桩坏事——若是有些才学,有一个做皇后的妹妹在,偏生又不是从前张太后那时的形势,反倒会吃亏,这般平平庸庸的,说不得将来还能享享福。 然则真正到了利害关头,有要用得着的时候,她才发觉这庸人的坏处来。 ——但凡聪明些,绕个弯子写得出来,便是光明正大在众人面前晃得一圈,又有什么可怕的?若是腹中有些才学,影射一番,也不至于这般赤白…… 杨皇后低头又看了一回纸上对三王赵颙几个儿子的点评。 ——“聪明其外,刻寡其中”。 简简单单八个字,看得她遍体生寒。 圣人是何等护短的性子! 她认可的人,哪怕只是背地里给人嘲笑两句,都要抓着由头将你折腾来折腾去。 眼下对其最宠信的儿子的子嗣做出这等评语,正正给她看在眼中,眼下不晓得怎的回事,没有搬上台面来追究,可此时不追究,并不代表她不放在心上。 若是将来…… 杨皇后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着实悔不当初。 为何要给杨度这样一个小儿带得进来?为何要叫自家兄长那样一个蠢的来代办此事?为何要赶在圣人才过寿完毕之时送得进来?为何不晓得查探清楚,再来小心行事?多少地方可以放,何苦要缠在腰带里头?实在不行,借着要召嫂子进来说话的名头也行啊!作甚要怕这个时候太过敏感? 眼下好了,一步错,步步错! 这一桩事情,怕不是要成了一根刺,插在圣人心上! 本来自家已经够不讨她喜欢,凭她那性格,又抓着了真正的错处,怎么可能就此放过? 杨皇后不由自主地将手抓成了一个拳头,心中一个模模糊糊的念头成了型。 ——趁着天子还有点余力,自家还是要想想办法才是正经…… 第七百一十四章 碰面 杨皇后担心的事情,并不是空穴来风,当日晚间,赵芮便匆匆回得仁明宫。 他面色十分难看,进得殿中,先把黄门宫女全数打发出去,须臾都不等,开口便问道:“方才圣人着我过去,同我说了一席话……” 杨皇后本来就有些忐忑,见得天子这般问话,已是猜到几分,本来要捧了茶过去,一时也把那茶盏慢慢放回了桌案上,面色一敛,颇有些忐忑地坐回了椅子上。 赵芮见得妻子这般表情,如何还不知道母亲说的并无作假,他忍了忍,终于还是重重叹了一口气,面色十分复杂,既有几分恼怒,又颇有些恨铁不成钢地道:“……你就这样等不得了……” 他只说了这一句话,便并无他言,然则杨皇后坐在椅子上,竟是无言以对,过了半晌,方才捂住了脸,呜呜地哭了起来。 她着实不知道当要如何回才好。 白日间天子问话,她是如何说的? “陛下说得什么,我便听得什么,哪里有我开口的份”、“何至于此”。 可转眼之间,那话音还热乎着,便被张太后捉住了家人往宫中送信的证据。 想要把赵家近亲晚辈探问一个遍,又将各人来历、性格一一探明出来,写成这样两张纸页,并不是数日功夫便办到的。天子又不是傻子,自然一眼就能看得出来,自家早早就做了准备,预着将来如果有万一。 这样的对比,这样嘴里一套,心里另一套,偏偏又被人逮了个正着,如何不叫她羞愧? 羞愧还罢了,他二人原本也算是患难夫妻,许多事情,当是能推心置腹而谈的,被张太后这样一刀捅下来,便如同在天子心中扎了一根刺,实在是伤了夫妻感情。 然则偏偏这事错在她身上,哪怕想要解释,也不晓得如何辩白才好。 其实并没有能撇干净自己的可能。 然则回头一想,杨皇后心中更是苦得不得了。 一一她还能如何做选? 她一个外姓人,嫁进天家,原本只想着谨守本分,老老实实过一辈子便是了。可谁晓得,命竟是这样苦? 先是多年腹中没有动静,好容易得了一个儿子,谁料得小小年纪,便得病夭折了,其后十数年,再没有能得任何子息。 她并不是那等在宫中胡乱使手段的人,她比不得张太后,四儿二女在下头垫着,不管做出什么事情,都有底气,天子也比不得先皇,子嗣多,偏还多是嫡子。张太后有娘家在后头撑腰,自家也得力,不单在后宫之中说一不二,便是在朝中,也能指点一番,她不叫先皇亲近后宫妃嫔,便是太皇太后劝了一番,也拿她没办法。 想到这一处,杨皇后便觉得日子简直苦得过不下去。 张太后把先皇管得同一只驴子一般,每日只能围着她姓张的这一方石磨转,所有力气都只给使在这一处,除却她刚进宫的时候年轻气盛,手腕不够高明,叫人得了庶长子——幸而是个瘸的,也并无继承大统的可能——到得后头,能生下来的全是女儿,再到后头,索性连女儿也不得生了。 可换到她身上,哪里有机会去想这些? 张太后生得四个嫡子,她当时有了一个,已是谢天谢地,后来亲生子没了,自家也没能再生,好容易得了一个庶子一一这种时候,是不是自己的亲骨肉,当真不算什么事了,要紧得跟什么似的,小心抱在身边养,便是亲生子也不过如是。 可就是这样,还是没能保住…… 天子虽说没有子息,可他身体并不好,说一句难听的,便是过继了,也未必能见得到嗣子登基。 而她却不一样…… 如果没有什么意外,到得老了,少不得是要让新皇奉养的。 天子而今在位,催他过继,叫他选人,同他一起商量人选,或是问他要那些个小辈的情况,简直等同于提醒他:你活不久了,赶紧找人来替代你罢。 一一这样的话,如何能说? 然则如果她全不去管,半点不当一回事,谁人又能来帮她着想? 一旦天子有了万一,新皇上位,不论是哪一个,必然都是张太后的亲子亲孙,她有那样的娘家,那样的势力,那样的背景,不管谁登基,都绝不会怠慢,相反,还要将其供起来。 而其余几位大王,住在宫中的,不过是避嫌自请外出,去往封地,照样做他们的太平王爷,皆是天高皇帝远,自己关起门来做土皇帝,着实就是享福了。 至于其余妃嫔,若是运气好,有人帮着说项,说不得还能被家人接出宫去。 只有她…… 听起来是皇后,其实简直被这个名头给捆住了脚,进不得,也退不得,生生要挨困死在这宫里头。 如果将来继位的是行三那一枝…… 杨皇后拿帕子捂着脸哭,哭了半日,方才流着泪道:“陛下,若是有一日……我便随你去了罢……我实是不想那一位……” 赵芮原本一肚子对这一个皇后的失望,可听得她这一个句,竟是呆了一下,半晌,心中那许多责怪就这般慢慢淡了下去。 一一宫中情况,他如何会不清楚?不论谁坐在这个位子上,难免都有几分私心。多年夫妻,何苦计较这样多…… *** 且不说这一处天家二人关在殿中说话,浚仪桥街里头,另也有两人关在屋中交谈。 坐在客座上的那人身上穿着一身圆领窄袖直缀长袍,料子寻常,头上戴着幞头,两撇胡子稀稀拉拉的,一眼扫过去,此人无论身材、相貌、穿着即使普普通通,实在是掉进人群里头就再找不到的那一类,让人觉得这不过是个寻常的文人而已,绝不会多加关注。 此时已近秋末,只要过了傍晚最为闷热的那一个时辰,晚间便没有那样厉害的热气,再兼这宅子建在寸土寸金的内城中心,竟还靠在汴河边上,晚风一拂,带来湿凉的水气,倒是比其余地方还要凉爽几分。 第七百一十五章 烦躁 这屋子里后头靠墙的地方架着几个书架子,上头摆满了书册,若是有人走近看了,便能见得左边两个架子都是些坊间少见的孤本、珍本,若是拿出去,全是有价无市的稀有之物,而右边几个架子上则是近些年来各大书坊才出的书籍并朝野间的邸报、小报等等。 然则无论是左边的书架,还有右边的书架,随意从中取一册翻开来看,里头俱是干干净净,没有一个字迹,全是连毛边都没有拆过的,只那邸报、小报上头不少笔迹,一看就是被翻看了许多回。 饶是屋中并无其余伺候的人,那胡子稀拉的男子还是压低了声音,颇有紧张地道:“我已是尽了全力,该给的药给了,该做的事情也做了,你见那任家老三过来,果然点了黄芪杜仲丸,后头的事情,并不是我能控制的,怎的能怪到我头上去?” 坐在他对面的那一位一张圆白脸,看着不过五十出头,面色十分难看,焦虑之中,还透着几分愤怒。 那人眯着眼睛看了他一眼,冷声道:“那单子是你列的罢?” 男子被噎了一下,立刻回道:“单子确是我列的,可世上保胎好用的药丸就是那几种,寻来寻去,最为少见的只有黄芪杜仲丸,然则也不是员外府上独有的,我若是单列你这一处,那一门也不全是瞎子,将来被瞧得出来不对,却不是一般要查到我头顶上?我这一头出了事,你那一处难道能置身其外?!” ——原来这圆白脸的男子,正是浚仪桥街的李程韦,而那胡子疏落的中年男子,却是前一日给柳沐禾看诊的第一位大夫。 “你怎的作大夫,难道还要我来教?!”李程韦本来就心烦意乱,听得这人纠缠不清,瞪着眼睛,面色竟是有些狰狞起来,“杜府在什么地方,我这一处在什么地方?你只要列出去的单子上头其余人家都放得远远的,只我一家近,难道她们还能临时去问不成?!” 极少见的,他竟是喜怒形于色起来,怒道:“你把孙家放在名单子里头,岂不是给她们捡着选?!做了这样的蠢事,还要意思来问我讨钱,你当我这一处钱是白捡的吗?!” 他手里抓着对方的把柄,说起话来,当真是一点面子都不给,劈头盖脸一通喝骂。 那大夫原本还有几分忐忑,被骂了一顿,脸色铁青,火气也上了头,到底看着对面坐着的乃是李程韦,并不敢怎的用力回敬,却是跟着冷冷地冲道:“李员外这话好没道理,孙家乃是参知政事,先前我也同您这一处问过,那杜家也好、柳家也罢,全同政事堂中几位没有什么往来……” 他说着说着,已是有些压不住自己的声音,愤愤然道:“范大参府上也有宫中赐下的药丸,我听了府上管事的交代,知晓柳家那一位官人同钱官人有旧,钱官人又与范大参乃是通家之好,也不敢把他家放上去,我一个行医的,府上不说得清楚,我哪里懂得那样多?而今照着你交代的话做了事,还顶着这样大的风险,一旦被人发现,你一个行商的,后头还有许多背景,半点不受影响,我一个行医的,不但自己这辈子完了,便是将来子孙也不能再吃一碗饭!此时不过讨要几两银子有个底,你这是什么态度!” 李程韦冷笑道:“行不行这一桩事,你从前做的那些被人说得出去,这一辈子也不用行什么医了,原来手狠犯事也没听你后悔,此时倒是气理足足的,来我面前摆台子!有本事你把此事拿去京都府衙里头告去!胆子小些,跑去杜家也好、柳家也罢,同她们交代一回,我却也是不怕的!” 那大夫不过想要撂几句狠话,逼出原本李程韦许诺的银钱而已,不想竟是被回了这样一番话,顿时有些讪讪,也不敢再说什么,支吾了几句,服了软,寻了个由头自溜走了。 李程韦半片铜板都没有花,便打发走了来要饭的,却是没有半点舒心,待得人走了,他一人坐在桌案后头,心烦意乱,连动都不想动弹。 外头一名小厮隔着门敲了几下,问道:“老爷,三夫人亲做了宵夜,要给您送过来……” 李程韦一屁股的屎,哪里有空应付小妾,不耐烦地道:“别来烦我。” 那小厮听得里头口气不对,连话都不敢回,蹑手蹑脚地走了。 李程韦这才反应过来自家状态着实有些不太对。 他发家许多年,早已不是从前那一个小子,许久不像这一阵这样晕头乱撞了。 然则事情全数攒在了一处,叫他应接不暇。 那一位接连吩咐了许多事情,样样都是花钱花力的,件件都赶着要,偏还都得他亲自盯着。 可他也不是闲着的! 他手下偌大的家业,便是再多得力的,到底都是外人,还得自家统管,少不得要花些气力,钱又不是白得的,自家就能飞过来! 除却这些,偏偏雍丘县中又出了那样一桩事情,陈笃才被羁押在提刑司中一个月,他寻了人去探问,虽说是暂且没有审问出来,可最后是个什么情况,犹未可知。 他一介商贾,竟敢擅动常平仓的纲粮、纲银,便是后头有人帮着运作,最好也是流放的下场,况且这事情一旦爆出来,少不得要被后头那一位知道。 当日他行此事时,瞒下了一半银粮还多,真正进得那一位口袋的,怕只有十中之三…… 眼下陈笃才被抓,他比谁人都要着急,只恨提刑司不同于京都府衙,若是换了后者,多多使足了银子,弄一个瘐死,虽然难,倒也不是不可能,偏生提刑司并不是他这个位子能买得通的,再有钱,没有人搭线,银子也送不出去。 此时七拐八拐的,他托的人都还未能给个成不成的回复,偏大理寺中那马三前几日着人来复,说杜檀之外出查事,正正在祥符县,拿着不少宗卷翻来覆去地看,其中就有那几个不能见人的! 如果不是没有其余办法,他此次预着的事情,本来不需要这样匆忙,更不会出现这样的疏漏! 他一面想,一面忍不住咬牙。 怎的就会漏算了顾府那个姓季的! 臭娘们,手伸得那样长,正事不做,不好好在后院里头缩着,跑去别人府里头管什么闲事! 还有那顾延章,怎的就不好好管管!胆子这般肥,擅自了拿他的名头去寻提刑公事,将来还不知道会惹出什么事来!这样一个媳妇,早早就该休了丢进庙里反省! 第七百一十六章 印信 李程韦坐了片刻,忽的站起身来,行至后头右边的书架上头取了一份邸报,仔仔细细看了好一会。 他阅看的那一块地方写的是朝中对提刑司这一个月来巡查京畿县镇结果的通报,其中提到了好几个县镇,却并没有提及雍丘知县陈笃才。 李程韦犹豫了一下,提笔沾墨,写了一封书信,用蜡封了口,复又打铃叫进来一个人,吩咐道:“送去张家园子莲香房里头。” 这一阵子,李家时常往那一处送信,此人乃是李程韦心腹,听了令,也不多问,应声而出。 把人打发走了,李程韦才略有些放下心来。 事情要一件一件地办。 自家不过一个商贾,虽说有些富贵,可想要伸手进提刑司里头,还没有那样大的能耐,幸而雍丘县中常平仓里沾着那一位。 一旦出了毛病,谁人也脱不开干系,他一人已是扛了许多日,原是怕力有不逮,要被上头那一位嫌弃自家没本事,可到得今日这个份上,早已无暇顾及其他,早早解决了是正经,否则一旦失控,上上下下都要一起死。至于到得后来,会不会被对方发现自家又私下昧下了那许多银钱,都是后话,先躲过这一劫才有力气来看顾。 而那祥符县中被杜檀之特别找出来的宗卷…… 他将笔随意往桌上一撂,心中已是隐隐生出悔意来。 ——换做如今的他回到从前,行事绝不会像从前那般粗糙,只是到底那时还是年纪太轻,手腕过嫩,多少有些顾头不顾尾的,此时倒成了破绽。 他思来想去,站起身来,特唤来一名中年仆妇,细细嘱咐了半日,片刻之后,对方趁着夜色,快步出了李家,往不远处的孙府而去。 两家之间不过数里路程,浚仪桥街虽是在内城中心,距离御街只隔了几片房舍,可这一处住着的不是高官,就是豪富之家,是以并没有多少走街串巷的货郎,便是沿街铺面也没有几处,那妇人提着灯笼,伴着月色,快步行了一阵,不多久便到了孙府的后门外。 此时已近亥时,许多人家都落了钥,便是白日间车马络绎的孙府外也静悄悄的。 那妇人轻轻敲了敲门,过了好一会,才有人隔着门应道:“谁在外头。” 她小声报了姓名,复又道:“是马行街上的,原来同府上慧娘子说好了,今夜赶着给送药过来。” 说完这话,她只等了等,后门便从里头打开了,一名只二十出头的门房把她让了进去,面上倒是透着几分亲热,笑道:“许久不见,却是张婶子来了?天都黑了,怎的不白日过来?” 那妇人笑道:“我倒是想,只那药快到晚间才拿到手上,因想着慧娘子这一处急着用,这才紧赶慢赶,连忙送得过来。” 两人熟稔地聊了一会天,不多时,一名小丫头便从后院里头走得出来,她扶着门便探了个头进来,见了张婶子,口中同那门房招呼一声,道:“慧娘子叫我来接婶子。” 门房并不意外,笑嘻嘻地又同张婶子说了几句闲话,将二人送出去好一段路,这才才返得回房,缩一旁的硬板床上,将头靠着门的位子又躺了下去。 张婶子同那小丫头边走边闲聊,她也有一张圆脸,长得和和气气的,笑呵呵地问了“慧娘子”近日饮食起居,另又有新生的小儿孙八郎而今情况。 对方不过十岁出头,才入得孙府不过几个月,勉强学了点规矩,却也不怎么上得了台面,行事也不谨慎,听得张婶子问话,半分不晓得遮掩,问什么,就老老实实答什么。 “小少爷晚上吃奶还吐不吐?好似说换了一个奶娘,这一阵子已是不吐了,另有慧娘子她娘也在一旁看着,养得甚是好看……” “老爷自然是乐的,自得了这一个小少爷,夜夜都过来看,早上起来连洗漱也顾不上,头一个便是要叫咱们抱过去看……” “慧娘子?慧娘子身子已经大好了,上回婶子送来的那一身衣裳娘子穿在身上正正好……” 一问一答之间,那张婶子已是把这参知政事孙卞的老爹孙宁家中后院情形拼出了个三四分。 ——怕是那陈慧娘入得孙家,自生下了这一个孙八郎,早把孙宁那糟老头攥到了手心里。 门口到陈慧娘院中并不远,走了盏茶功夫,两人便到得地头。 不过三两个月不见,那陈慧娘整个人都变了个样,身上穿的衣衫乃是蜀锦裁做,头发梳了一个流云髻,上头簪了一支银钗,钗头上的珍珠大小同光泽极好。她面色红润,整个人从里到外透着一股子舒舒服服的味道,一看就是日子过得称心如意。 张婶子笑着上前行了礼,道:“慧娘子上回问我寻的药,今日恰好找到了,想着怕您这一处急用,巴巴地晚上就送了过来。” 她说着将袖中早准备好的药瓶子递了过去。 陈慧娘笑着接过,寒暄了几句,转头分派屋中伺候的小丫头道:“方才我叫人去厨房做绿豆百合汤,你去瞧瞧,怎的现在还不见回来。” 那小丫头应了一声,连忙出去了。 她又说了几句话,这才想到什么似的,又对着剩余的另一名婢女道:“好似我听得小少爷在哭,去看看什么回事。” 这般把人打发走了,复才坐直了身子,正色道:“婶娘怎的此时来了,何苦要走这夜路。” 张婶子看了她头上的簪子一眼,笑道:“这老头子倒是个大方的。” 陈慧娘听得对方口气,心中略有些不舒服,只闭口不答,想着究竟是个熟悉长辈,又是东家派来的,不好怠慢,便把面前摆着的茶盏推了过去,跟着问道:“婶娘半夜过来,是有什么急事不成?” 张婶子便道:“你堂叔叔说了,叫你想办法再弄一张盖了孙参政的印信的纸来,再要一张拜帖,平日里头他写的字,也尽弄得三五张出来。” 第七百一十七章 接二 陈慧娘脸色有些难看,言语间便难免带了几分推辞的意思,道:“那是府上官人的书房,好歹也是个参知政事,你以为是县里头的小吏不成?闲杂人等哪里近得了?门外头总有人看着,便是无人看着,他自家也在里头,上回好容易弄了张拜帖出来,乃是我重金托了老爷身边伺候的去取的,那次之后,府上还有了察觉,连着书房里头伺候的都换了一个遍……” 她此处还要喋喋不休,张婶子却听不得这话,开口打断道:“你这是出息了,也不叫你上刀山下油锅,也不叫你去杀人放火,不过弄两张帖子、纸页出来,竟是这般推来推去的,你竟忘了当日谁救你出的火坑,谁给你饭吃,谁把你送进京城么?” 陈慧娘市井出身,也不是随口两句话就能拿捏的,脱口反驳道:“婶娘这话当真叫我不爱听,从前果然有靠堂叔叔吃饭,可我也不是白吃他家饭?我当日在张家园子里头,难不成没给他干活不成?拉了多少客,卖了多少酒?楼里靠我挣了多少银钱?便是掌柜的此次站出来,也不敢说我全是占了他家便宜!” 她开头口气硬邦邦的,说到此处,却又突然软了两分,对着张婶子道:“堂叔叔帮了我这一下,我也知道做人,上回叫我拿,我想尽办法也拿了,只这是高官家里头,你也晓得我不过一个小妾罢了,说得好听点,是个如夫人,说得难听点,不够是个伺候的下人……” 张婶娘打断道:“你这是什么话?谁不晓得孙老员外才进门的那一个小夫人尽得他喜欢,夜夜要在你房中歇了,日日要看一回你给他生的宝贝儿子……他那是老来得子,喜欢得同鱼脸肉一样,你这一个府上又没有正妻在头上立着,还不是谁得宠谁说了算?便是那孙参政,也是你靠的那一个的儿子!差着这样的辈分,你立得高,却是怕什么?!” 陈慧娘听得对方拿自己房中事来说话,又扯上了儿子,已是十分不乐意,听到后头,越发不高兴起来,恼道:“府上哪里是我说了算的!哪里又没有正妻了?大爷正头妻子管着家,样样都是照例行事,我也要按着规矩来,你以为这是商家里头的后院,想怎的做,就怎的做……” 她话才说到一半,却是听得对面张婶娘冷笑道:“果然是真出息了,靠着人上了位,竟是嫌弃起商家来了?!你还不曾做个正经人,便要把原来的恩人往下头踩!你是个什么东西!偏要我把丑话说在前头,你以为你生的那一个当真姓孙,是孙参政家的种不成?果真把事情闹得出来,你还有什么好果子吃?!那老树根子都不晓得起不起得来,还真以为自己有那能耐生得出个种来?等他知道自家千尊万贵的老儿子是个野的,你看他还心疼不心疼得起来!” 张婶娘说一句,陈慧娘的脸便黑一分,等到她把最后那“野的”两个字甩得出来,陈慧娘的脸已是彻底冷下来,她半点不给对方面子,将桌上那已经推到张婶娘面前的茶杯往地上用力一扫,只听“砰啷”一声脆响,那杯子在张婶娘面前的地上碎成了无数片,跟着水花四处溅得开来。 张婶娘避之不及,鞋子、裙子上湿了一片。 她满似以为拿捏住了对方的把柄,却不想竟是得了这般反应,一时之间,居然有些呆了,不晓得该要如何动作。 陈慧娘冷脸道:“婶娘这话不晓得是自家胡乱说的,还是堂叔要同我说的?我本来也是贱命一条,闹得大了,谁也别想占便宜,一会老爷便要过来,你这就告诉他我生的不是他的种,看他是信你的,还是信我的!” 她站得起来,昂着头,那发髻上的簪子颤巍巍的,一双眼睛瞪得极大,仿佛要吃人一样。 两人各自站在一边,对立而视。 张婶娘呃啊一阵,对着陈慧娘一双怒目,却是软下阵来。 她奉命前来,只是为了要对方取用孙府中的印信同孙卞的笔墨,差事办不妥当,自然族中那一位主事的会对付陈慧娘,可她这个中间办差不利的,却也脱不开干系。 张婶娘陪着笑道:“这是什么话!你如今儿子也有了,怎的还像年轻时一般冲动!好端端的,说什么贱命不贱命的?你堂叔眼下正遇得事情,十分着急,你便是看在从前的份上,好歹也帮上一帮……” *** 无独有偶,不单孙卞府上有这样一番动静,金梁桥街的一处小院里头,却也一样有些乱糟糟的。 寻常时候,这个时辰屋子里只会有一主一仆,兼一个老妇,可今日却是极罕见的,竟是有一男一女在里头坐着。 那男子不晓得听了对方说的什么话,惊得连脸上表情都变了,慌忙叫道:“当真有了?!” 此人相貌英俊,身上穿的服色虽然普通,却是遮不住他满身的气度,不是当日蓟县清鸣书院出身的杨义府又是谁。 对面的女子却是既娇且涩,本来半低着头,左手扶着肚腹处,正要含笑回话,听得对方语气不对,急忙抬起头来,面上也带着两分惊慌,问道:“公子不喜欢吗?这可是咱们二人的骨血……” ——正是当日被杨义府半路救下的胡月娘。 杨义府听得“骨血”二字,当真头皮都麻了,他背后全是汗,本来右手与胡月娘交握着,此时吓得把手都撒开了,咽了口口水,问道:“什么时候的事情,我怎的半点也不知道……我们昨日还……你有了身孕,我怎的……你怎的不告诉我……” 他语句颠倒,词不达意,连话都要说不清楚了。 也怨不得杨义府惊惧。 范真娘上个月才给他生了个女儿,眼下还在坐月子,为着这一桩事,他最近都少有出来,金梁桥街也是三五日才来一回,本来想着在这胡月娘身上也耗了几个月,再混得下去,来往过频,怕是要被人发觉,正要想办法脱开身去,谁料得,就在这个当口,对方竟是有了身孕! 在外头寻欢,同在外头寻欢有了子嗣,全是两码事,一旦被人发觉,捅到范家那一处,简直不堪设想。 第七百一十八章 连三 杨义府几乎是逃也似的窜出了那一处小院。 跟着他过来的小厮正守在门边的厢房里头坐着吃宵夜,旁边一个小丫头殷勤地给他夹菜舀汤。 隔着一扇门,外头院子里胡月娘的老娘正拿着刷子给杨义府骑过来的马儿刷毛。 那小厮倒也自在,只因但凡主家过来这一处小院,同胡月娘在里屋你来我往,没有一二个时辰,从来是出不得屋子的,是以十分放松,余光见得外头胡老娘已是喂了草料,口中连一句拦的话也没有,手里抓了半片乳鸽啃得香极了。 他吃得满嘴油汪汪的,正要往盘子里吐骨头,没有防备外头一阵脚步声,竟是杨义府脚下带风一般往门口处跑。 可怜那小厮手都来不及擦,口中急唤一声“公子”,一抹嘴巴,连忙抬腿跟了上去,也顾不得那两匹马正埋头吃草,匆匆扯了缰绳下来,将它们一个趔趄拖得出去,拽掖出来一地的草料。 胡老娘拦之不及,趿着鞋子追了出去,连着叫了好几声,也无人回头应,她先还架势着跑了几步,等到看得人出了门,脚步也慢了下来,探头出去看着杨义府主仆二人好似后头有鬼追一般,连头也不敢回,索性连装相都懒得,扶着门看了一会,复才回头大声叫道:“月娘!” 此时正是亥时一刻,小半夜的,金梁桥街乃是居民之所,并非热闹街市,幸而外头大路上零星几家大户门上吊着灯笼,略有一点子光,又因将要十五,近日天晴,天空之中挂着的月亮倒是颇洒下几分清辉铺在地面上。 杨义府心有余悸,把头上幞头正了正,借着迷蒙的月色左右一看,并无往来路人,倒是远处似有几骑正朝这面前行来。 他等到小厮牵马上前,也不废话,已是连忙翻身上马,并不敢多留,打马便往前走,然则因跑得太急,随身那小厮并未来得及在前头举了火把开路,他胯下马匹不晓得踩到了什么,还是出得什么毛病,只听“咔”的一声,竟是瘸崴了一回前脚,半跪在地上,发出一声长长的哀鸣。 隔着不到一丈远,他隐隐约约听得后头一人说道:“去看看怎的回事,是不是有人受了伤。” 那声音竟是有三两分的耳熟。 电光火石之间,他整颗心都要跳出了嗓子眼,心中大骇,脑子里只有一句话:这是谁?他识不识得我的?! 杨义府胯下马儿瘸了脚,这呼吸之间,挣扎着还未能站起来,他欲要下马,然则转念一想,如此一来反倒更为引人耳目。 正踟蹰间,后头人已经举着灯笼凑了上来——却是一名小厮打扮的人。 其人下得马,上前几步,十分客气地上前问道:“这位公子可是哪一处受了……” 对方话说到一半,忽的将剩下的话音卡在了嗓子眼里,忍不住将手中举着的灯笼往前凑了凑。 灯笼纸薄,火光从其中透得出来,映得杨义府的一张俊脸避无可避,就这般暴露在众人面前。 那小厮口中惊呼道:“杨官人,怎的是您!” 口中呼完,复又急急转头冲着后头叫道:“主家,这一处乃是学士院中的杨官人!” 自杨义府出得胡家大门,及至前头那几骑到得他面前,与他擦肩而过,再到马儿打脚,那小厮举着灯笼过来,一切都在刹那之间发生。 他才从胡月娘处得了那一个消息,犹有些惊魂不定,此时陡然遇得这般变数,几乎无法作出什么反应,此时本来扬着手要挡脸,被人叫出名字,那手伸抖了抖,既不好上,也不好下。 杨义府到底家学深厚,只过了几息功夫,虽然脑中还未向好当要如何解释,可多年习惯,饶是心中已经天翻地覆,面上却是毫无异色,他口中含糊应了一声,眯着眼前看了看眼前那一名小厮。 一张生脸,半点印象也无。 他听得那小厮方才称呼自己,口气里头尊敬之意甚浓,又见对方身上穿的衣料比起京城中冷衙门的小官都还要贵重不少,顿时心中已是松了一口气。 一一敢在京城里头给下人穿这样布料的衣衫,对面那小厮又是这样的行事口气,想来不是什么大人物。 他已是下意识地站直了身体,施施然甩了甩袖子,抬头顺着后头望了过去。 只见两名仆役骑在马上,手中举着灯笼在前头开道,后头跟着一骑人马。 杨义府此时心中稍微冷静了些许,复才有眼睛留意起旁的东西来——那灯笼里头不晓得装着什么,两名仆役虽是快马而来,可前头薄纱中的光芒居然丝毫没有闪烁。 两边隔得并不远,等到对方行得近了,约莫还余着十来步远,后头那个主家已是滚下了马,连缰绳也不拉,只先顾着拱手上前,客客气气地行了个礼,殷勤笑道:“不想竟是在此处遇得杨官人!多日不见,不知一向可好?府上千金何时办百日?” 杨义府盯着对方看了好一会儿,脑子里头似乎有些记忆,可一时之间,好似又不太想得起来。 那人呵呵一笑,道:“在下乃是浚仪桥街姓李的那一户,官人怕是不记得了,唤作李程韦的便是一一当日府上夫人给贵千金选的洗三礼,正是在我那铺子挑的,在下不才,多蒙府上看顾生意,也勉强得了几两糊口银子,另有范大参府上后院里头许多首饰,也有我这铺子里送过去的。” 对方一张圆脸,看起来十分和气,口中说得许多话,句句不离自家与范府中人往来密切,一副想要借此同杨义府搭上关系的架势,此时更是围得上来,一脸担忧地道:“不想竟是在此处遇得官人,方才听得那马儿哀叫,可是哪一处伤到了?若是不便宜走,不妨骑了在下的马先行罢?” 这样的行事,分明是铜臭商贾借机套近乎。 杨义府终于将一颗心重新放回了肚子里。 一一不是官场中人,也不是平日里头多有往来的熟人女眷,不过是个商贾,随口打发走了也就妥了。 第七百一十九章 证据 杨义府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正要寻个理由将人打发走了,却听后头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冲着此处而来,紧接着,一人远远声叫道:“相公!” 明明是娇滴滴的一管声音,其中还带着几分哀怨之意,寻常男子和着月色红烛在帐中听了,怕不要骨头都酥成刚出锅的油渣子,可传进杨义府耳中,竟是叫他生出了几丝魂飞魄散的感觉。 那魂并不是艳魂,倒是惊魂。 就着面前一个小厮手中举着的灯笼,他分明看到那名唤李程韦的商贾脸上现出了一种难以描述的表情。 好似是饿猫见到了鱼,又好像是饿狼见到了滴着血的生肉,从眼珠子里头竟似冒出了绿光! 杨义府从未像今日这般讨厌妻子那阔绰的性子,更是从未像今日这般恨起妻子从前那常常出去同人夸耀自己好处的习惯。 若她不喜奢华,不常掏钱从各处商贾出买首饰珠翠,又如何会叫自己在路上也被人堵着? 虽然不是李程韦肚子里头的蛔虫,可杨义府凭着自家的脑子也能猜出同范府颇多往来,又同常从范真娘口袋里掏银子的商贾,定是对这一位阔绰主的声音熟之又熟,更对自家疼爱妻子的素日行为多有耳闻。 此时听得一名他不识得的陌生女子叫范大参的女婿“相公”,其中意味着什么,便是傻子都能猜得到! 被一个商贾拿捏住了这样一个把柄,偏生自家还不是那等权势滔天,还在要有一阵子须得韬光养晦,借助岳家之力的境地,倒叫眼下对方不是躲着表示他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看到,却是对方欣喜若狂,要逮着这错处捞好处! 杨义府同胡月娘睡了这数个月,从未知道那一个一碰就软,一捏就瘫的娇女子居然能跑得这样快,仿佛只是眨眼功夫,她便同阴沟里的老鼠一般,从远处钻到面前来,而在她身旁相扶着往这一处跑得飞快的,正是那一个见钱眼开,嗓音嘹亮的胡老娘。 此时此刻,他心中已是隐约察觉出不对劲来。 然则这时早已晚了。 从来善于察言观色,一向知道不能抛头露面,乖乖躲在小屋子里低调朴素,绝不会给自家添半点乱的那一个娇女子,眼下正一手捏着帕子,双眸含泪,满面含悲,嘤嘤哭问道:“相公……奴家可是做错了什么,竟是逼得你半点不恋旧情,此时我已是有了身孕,正是你之骨血,虎毒尚且不食子,相公……相公……你竟是要抛妻弃子不成?!” 如果此处没有一个李程韦,杨义府自然应付起这一朵娇花毫不费力,可眼下有着能同自家妻子、岳家说上话的熟人在场,他如何敢应,只得怒目张口呵斥道:“你这妇人怕不是疯魔了!我何时认得你,怎的能我相公?!还不快回去!” 胡月娘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一张小脸泫然欲滴。 李程韦立在一旁,先前还在看热闹,听得杨义府矢口否认,眼珠子一转,连忙上前劝道:“小娘子怕是认错人了,这一位乃是学士院中的官人,姓杨,家中早有正妻,其妻乃是当朝参知政事的小女,前一阵子才喜得千金,京中许多官家人都晓得他与范娘子感情甚笃,家中连小妾、通房也一个都无……” 他口中顿了顿,复才笑呵呵地道:“杨官人出身名门,才高八斗,为人也好、品行也罢,人人皆是赞不绝口,绝不会是小娘子口中那等抛妻弃子之人,怕是您这一处认错了人也是有的……” 李程韦这一番话,犹如火上浇油一般,与其说是安抚胡月娘,不若说是在挑事,不但把杨义府的身家、背景、来历解释得清清楚楚,还将一顶漂漂亮亮的高帽往他头上一戴,不可谓不毒。 果然,他话刚落音,胡月娘还未发话,一旁的胡老娘已是学着金鸡独立,左脚立地,单足抬起右脚,右手把那足下一双臭烘烘的烂布鞋抽得出来,往杨义府身上扔了过去,口中骂道:“你个狗娘养的臭瘪三,你家中有了媳妇女儿,前头还做着官,竟还来哄骗我好人家的女儿到手上玩弄!你这下流种子!臭屁虫放的屁都比你香!你莫走,我要带你上衙门去!你玩弄良家女子,我要去范大参把事情说了,叫范大参来主持公道!看看他这一个好女婿是怎的在外头一张脸,回家又是一张脸!” 杨义府连忙抱头闪过。 胡老娘一面骂,一面已是又把左足上的鞋子抽得出来,冲得上前往杨义府脸上拍去。 她白日间在厨房里头做了半日的活,那一双布鞋吸满了汗气、脚气,方才在院子里头刷马,不经意间又踩了几脚马粪,这一只手上抓着的鞋子着实味道有些骇人,李程韦原本还挨着杨义府站着,正要上前劝架,然则闻得对方手中之物余味,早已捏着鼻子躲开,半点不敢沾染。 胡老娘捏着一只臭鞋,直往杨义府脸上、身上打,口中继续骂道:“你个不要脸的!当日怎的哄我家女儿?!若不是你说你家中行商,并无妻儿,我好好的女儿家会同你住在一处吗?!” 胡老娘原本骨架子就不小,从前是饿得有些瘦,被杨义府用大鱼大肉喂了这几个月,膀大腰圆的,手里一只挥舞得虎虎生威,砸得伴着脚气味道的屎点四处乱溅。 杨义府只带了一个小厮,对方落后一小段路程,也不晓得怎么回事,竟是半日不见踪影,杨他到底也是朝廷命官,当着李程韦的面,原不好对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动粗,然则被这般打骂了一回,终于再忍不住,口中呵斥道:“你这泼妇,再敢侮辱朝廷命官,小心本官将你送上衙门,治你一个大不敬之罪!”说着挥手就要往将胡老娘的手给拦住。 当此之时,得了李程韦一个眼神,他身旁那两名随从终于上得前来,将胡老娘两只胳膊架了起来。 胡老娘哪里肯依,口中一面不住叫嚷,脚下还在往前胡乱提着。 李程韦这才劝架一般上得前来,清官判案一般地对着胡老娘道:“婶子莫要胡乱攀咬,你一口咬定这一位骗了你女儿清白,可有证据,若无证据,岂不是血口喷人?可莫要胡说!” 胡老娘瞪着眼睛,一时不晓得怎的回话。 杨义府还未来得及舒一口气,却是忽然听得不远处传来一道声音。 “奴家……有证据……” 胡月娘含着泪,幽幽地道。 第七百二十章 香囊 此时金梁桥街上共有三拨人马。 一方是胡月娘并她那老娘。 一方是李程韦并三个随从。 最后一方,只有杨义府一人并一匹瘸了腿脚的马儿。 听得胡月娘如是说,场中已是安静下来,便是杨义府也直直盯着胡月娘不放。 只一瞬间,他已在心中把自家方才在小院里的所有行事过了一遍。 他只喝了一盏茶,当时面前虽然摆了一桌菜,却并未动箸,也不曾喝酒,刚进屋时胡月娘要给他换衣衫,因想着不能在此处久留,他只拖了一件外套,后来已是穿得回来。 上一次过来金梁桥街,已是三日之前,且不说自家每回回府之前,都要将味道洗得干干净净,便是不曾洗净,过了这样久,哪里还有什么影响。 不过就算今日才两人滚过一回,却也不怕。 他行事惯来谨慎,甚是注意不叫对方在自己身上留下痕迹,因早早就有预防,不仅要那胡月娘将指甲剪得齐指,两人之间只要有那一点子意思,头一桩事情便是对方将各色珠翠头钗卸得下来,至于胭脂、香露等等,更是不许对方擦。 事情已是做到这一个地步,他着实不相信,会留下什么把柄。 想得清楚了,杨义府复又将头昂了起来,冷声道:“本官不过路过此地,欲要去寻友人谈事,谁知半路竟是遇得如此一番污蔑,最好莫要叫我晓得你后头是受了谁人指使,才行此捏造之事,若是执迷不悟,切要小心衙门的严查!” 三言两语,已是将自己撇得干干净净。 胡月娘一人站在十几步开外,直起腰杆,用帕子擦了擦眼角的泪,与杨义府遥遥对视,声声如泣,道:“夫君,奴家与你夫妻一场,此时腹中早有了与你的骨血,却是依旧不晓得你究竟是张公子,还是杨公子……” 她哽咽着道:“夫君,奴家从来以为你在外忙于读书,是以从不敢去打搅,只是这两日晓得有了喜事,特邀你过来,本来欲要叫你高兴一场……奴家虽与你不曾办得正经婚事,可此时腹中有儿,如何不想与夫君结发相亲?出着此因,便在香囊中剪了一缕头发,才给你挂上,还未来得及说,你便往外跑了去……” 胡月娘话音一出,所有人已是将目光转向了杨义府腰间。 杨义府伸手一探,并未摸到什么东西,这便低下头重新确认了一回,复才抬起头,抖了抖自己的衣袍,冷哼道:“你且看得清楚了,我身上可有什么香囊?” 李程韦带来的下人倒是乖觉,立时抬起手中的灯笼凑了过去。 一一莫说不见到香囊,便是玉佩、玉带,都没有见得。 李程韦居中做裁,呵呵一笑,转头同胡月娘道:“娘子怕是当真认错人了,你且看,杨官人身上并无什么香囊,你怕是离得太远,一时看岔了也是有的。” 杨义府冷笑一声,道:“幸而本官行得正,坐得端,身正不怕影子斜,岂是能由寻常小人信口雌黄的!” 胡老娘气得破口大骂,句句往下流处问候,将杨义府祖宗十八代都打了一个遍。 李程韦摇了摇头,道:“婶子何苦这般不分青红皂白,你一家怕是当真认错人了,被人哄骗,着实是命不好,却也不能胡乱攀咬……” 帮着杨义府劝起了胡月娘母女二人。 一时之间,两名仆役架着胡老娘,胡老娘顾着口中斥骂,李程韦在这一处假惺惺地劝架,杨义府一脸被人污蔑的理直气壮,场中怎一个混乱了得。 唯有那一个胡月娘,站得不远不近,却是轻轻巧巧地补了一句,道:“奴家见得相公骑马而来,怕那香囊挂在腰间容易掉了,便收挂在他左手袖子袋内……” 场中登时一静。 杨义府起先还昂着头,然则听得胡月娘如是说,心中咯噔一下,右手已是不由自主地往左边袖子摸了摸。 他身上穿着的衣物看起来同寻常富贵少爷并无什么差别,十分不起眼,可实际上,却是内有乾坤。 京城官员上朝也好,上衙也罢,在殿中往往有折要禀,有事要报,然则手中一直拿着折子,不但不好行路,也容易不小心落在哪一处,偶尔在外等候的时候,还会落在茶水屋的桌子上。 为着这一桩经验,许多人家便会在官服的袖子里头缝上一个大口袋,那口袋不大不小,正好能装得进一二封折子。 杨义府今日下了衙便匆匆从衙门里头出来,虽然换了一身衣裳,可也是家中多备的,袖子之中果然那样一个口袋。 他这几日都没有什么要紧差事要同上峰汇报,按理说那袖子之中应当是空的,然则此时右手一探,却是碰得一枚厚厚的东西在里头,使力一捏,那东西还有些软。 刹那之间,杨义府便想到自己才进得厢房之时,胡月娘殷勤上前帮着脱衣的动作。 他身形一僵,面上甚是难看。 胡月娘如何肯给他时间去多想,口中又道:“我在那香囊上头用银线细细绣了一个‘月’字,后头则是绣了一个‘贾’字,因我名唤月娘,又因你同我说,你大名叫做张贾……小名贾郎……我不识得字,还特要你把我二人姓名写得下来,照着样子绣的……” 她一步一步慢慢往杨义府面前而行,一面走,一面道:“奴家绣那香囊,足足花了半个月,虽是小儿手掌见方的大小,上头却是还绣了一双交颈鸳鸯并五张荷叶,三朵粉嫩荷花,那鸳鸯颈子上用的是金线,香囊里头放的乃是芸香……” 两人之间足有十几步远,然则不过几息功夫,胡月娘双手扶着小腹,已是行到了他前头,与杨义府隔着仅仅两步,面面相对。 她站得定了,伸出手就往杨义府的右手袖子处摸去。 眼见就要碰到那一幅袖子,杨义府却是猛地退后几步,将手猛然一抽,颤声道:“且不说我袖中并无什么香囊!再一说男女授受不亲,你我二人并无半点瓜葛,怎能由你就这般碰我贴身衣服,你这妇人,好不要脸!” 第七百二十一章 致谢 这种时候,如果杨义府遇得的不是李程韦,换做这京城里头任何一个其余商贾,无论对方生意做得如何大,人脉如何广,见得如此情景,也会晓得退到一旁,并不干涉,最好还要借口家中有事,快快走得远了,全当自己是瞎子聋子,什么也没看到,什么也没听到。 掺和别人家务事,惯来没有什么好果子吃,更何况这一位还是参知政事的女婿。 范真娘女儿都已经生了,难道还能为着丈夫在外头有了外室,便要同杨义府和离吗?再一说,寻常人看来,做官之人三妻四妾,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最有可能两边闹得一阵子,姓杨的丢开外头人,浪子回头,认过错,两边最后又不和好了。 且不说范大参那一处最后会不会改变对这一个女婿的态度,可面上一定不会做得太难看。 这样一来,将事情从头跟到底,还把事情爆得出去的那一个,可不是既要遭杨义府恨,也得不到范真娘的好吗? 然则遇着这样一个烫手山芋,李程韦不但不躲,反而迎得上去。 他跟着上前几步,道:“小娘子莫急,你若是肯信老夫,便将此事交给老夫来验看罢。” 他语毕,转身朝后走去。 杨义府看着李程韦朝自己走来,简直进退两难。 他虽说并不好十成十确定自家袖子里头那软绵绵的东西便是胡月娘塞进去的香囊,可却并不敢抱有半分侥幸。 时至如今,如果还不晓得自家定是遭了设计,那他也枉生在这样的家族之中,更愧对他进士的名头了。 胡月娘为何会挑选在今日同他说腹中胎儿之事,而这大半夜的,李程韦又为何会恰好路过金梁桥街,与自己撞到了一起? 明明同自家一起出得院子,为何跟着自己的那一名亲随到得此时还不见踪影? 这一切实在是太过巧合,叫人细思之下,不由得心惊胆寒。 胡月娘图谋的究竟是什么?李程韦又是为何而来? 在这仓促之间,杨义府手中掌握的信息实在太少,根本无法推测出来,可他却知道,此时自己不能走,一旦走了,这一处把柄便会被李、胡二人捏得死死的。 有官之人在外眠花宿柳,本就是违法之事,像他这般,一旦胡月娘出面上告,说自家乃是良家女子,受了骗奸,一场官司打下来,无论结果如何,他的名声也将全毁,将来又如何有前程可言。 可他更不能给李程韦掏了袖子。 若是从中果真掏出了那一枚香囊,证据确凿,更是无法逃脱要挟。 杨义府咬牙切齿地看了一眼胡月娘,又冷冷地盯着李程韦,只恨不得生噬两人的血肉。 李程韦已是走到他的面前,依旧是笑呵呵的一张脸,却是低声下气地请道:“杨官人,那妇人如此血口喷人,不妨就把袖子里头的口袋掏得出来,叫她死个明白罢!” *** 秋高气爽,京城里头雨水也少,这一日才过巳时,金梁桥街的偏厅里头,季清菱已是早早起来,正无可奈何地陪坐一旁。 客座之上,一名面容清秀的少女正滔滔不绝地说着话。 “姐姐实在是太过小心了,果真救了人,即便施恩不图报,行善不留名,却也不至于如此谨慎,自上回在上林苑中与你遇得,我家兄长足足大半年间都一直在派人四处寻访,半点音讯也无,若不是今次翠玉恰好见得你家丫鬟,难道果然要瞒过一辈子不成?” 她面上带着几分病弱,可性子倒是略有些活泼,坐下来这小一刻钟里头,嘴上几乎不曾停下来,谢了一回又一回。 此人正是季清菱与顾延章在去往延州路上,自虎口处救下来的其中一名少女,胖老头孙宁的女儿,参知政事孙卞的幺妹孙芸娘。 她今次闻讯而来,带来的仪礼单子足有厚厚一叠,铺得偏厅地上一大片都是礼盒,其中大半都是她自己选的,此时一一说来,显得诚意十足。 人都来了,东西也带了,季清菱自然不能推辞在外,只好一面叫秋月去备回礼,一面同对方在此处坐着说话。 她见孙芸娘面上带着几分病弱之态,回想起上回在上林苑中遇见之时,对方的面色也是如此,而今明明已是过了大半年,按道理一个小姑娘生病不至于拖这样久,可其人却是依旧不见好,便问道:“眼下天气早白日热,晚上凉,你是不是不小心受了暑气,怎的面色有些倦倦的?” 孙芸娘笑了笑,地道:“姐姐,我在娘胎里时长得不好,奶娘说我六个月便落了地,好容易养活到今日,大夫只道五脏俱未长全,是以患有心疾,自小身子便不太好,你有时见得我无精打采的,其实并不是有意,只是果真气力上不来,将来莫要怪我才是……” 她谈及自己的病症,毫不避讳,说起话来一派天真烂漫,倒是十分招人喜欢。 季清菱触景生情,物伤其类,不由得想起从前自己时常卧病的日子,免不得对孙芸娘便生出几分亲近之心来。 她本来亲和力就强,长得一张温柔无害的脸,再兼此时心中这般想着,无论说话、态度、行事,难免更和气几分,孙芸娘在此处坐了半个多时辰,已是把自己平日里讨厌的文人墨客,喜欢的文章,常去玩的地方,爱穿的服色等等一一同季清菱从肚子里倒得出来,只觉得同这一位说话,熏熏然若春风拂面,当真是越说越起劲,聊得十分兴起,心中更是万分高兴,半点都不想走了。 两人正说着话,却听外头有人行来,一名男子同顾延章一道进得门来,就在门口处叫了一声“芸娘”,口中笑道:“莫要再缠着人了,你倒是无事,倒叫旁人听你叽叽喳喳的,累得慌!” 原是带着孙芸娘上门的孙卞弟弟孙永。 孙卞到底也是一朝参政,眼下又是炙手可热的时候,勉强论起来,与顾延章算得上直属上下级的关系,自然不方便亲自前来,因想着家中那一个当爹的从来不靠谱,便派了家中二弟带着孙芸娘上门致谢。 第七百二十二章 俸禄 孙永同顾延章郑重致谢了半晌,又寒暄半日,眼见再留下去,便要在此处吃饭,这才寻了个由头告辞回家,哪知此时过来寻妹妹,这一个竟是犹犹豫豫,十分不愿意走的样子。 孙芸娘转头看了看季清菱,见她面上含笑,已是站起身来,一副待要相送出门的架势,一看就是不打算挽留自己,倒叫自家想留也不太好留,心中不免有些闷气,只好道:“过两日我家府上的养的一池荷花大开,白、粉、黄各色都有,十分好看,姐姐有无空闲,过来我家赏荷好不好?” 季清菱笑了笑,道:“改日罢,我有一位友人家中有事,这一阵子得了空便要过去相帮,是以并无多少闲暇。” 她见孙芸娘面上十分失望,风流怯弱的样子,到底有些不忍,复又道:“若是有合宜的,不妨送一两枝与我插花也是一样看得见。” 孙芸娘讪讪地“哦”了一声。 不过一池荷花而已,她哪里是真觉得稀奇,不过想借此邀季清菱过府同她玩耍而已。 孙芸娘乃是幺女,家中惯来富贵,周遭自然不乏朋友,然则偏她自小有疾,跑不得也跳不得。 大晋小儿游戏颇多,小女儿家常常捉迷藏、扑蝶,及至大了,富贵人家的子女无论蹴鞠、捶丸、骑马、射箭、拽绳等等,都是常玩的,孙芸娘身体不好,一应游戏便是她自家敢于掺和进去,偶有一两次发病,旁人害怕惹事,也不敢再同她玩这些,不过坐在一处时与谈琴写字,作画吟诗罢了。 随着她年岁渐长,长兄孙卞的官职越高,一家人也跟着东迁西走,后来其母病逝,她跟着兄长回乡守孝,好容易这两年回了京城,虽然来往的同龄少女并不少,可真正玩得好的,却并不是特别多,还往往对她小心翼翼,唯恐不小心惹得她发病。 眼下遇得季清菱,先因救命之恩,先入为主便有许多好感,再兼见得对方明知她有心疾,却并无半点另眼相看,与之说话,十分投契,仿佛句句对方都能接到点子上一般。 孙芸娘自觉自家并不是十分多话的人,可不知为何,每回遇得季清菱,总是滔滔不绝,此时出得门,才行得几步,竟是有几分口干舌燥之感,回想方才,才猛然醒悟自家竟然顾着说话,连茶都没有来得及喝两口。 她忆起在屋中那一番啰嗦,只觉丢脸,一时之间,脸上都泛起红来。 孙永见得幺妹脸面甚红,忙问道:“是不是哪一处不舒服?” 孙芸娘连连摇头,连忙拿话支吾了过去,两人闲话一番,复一人上马,一人进车,一并回家不提。 却说孙永回得孙府,自然同长兄孙卞说起今日之事,他将顾延章夸了又夸,复又叹道:“若不是大哥你眼下正在此风口浪尖之位,不好走得太近,以免小人借此生事,这一人倒是可以好生任用一番,将来收在手下,怕不是一员得力之士!” 孙卞听得弟弟这般说,一时心中也有些意动,他想了想,慢慢地道:“倒也未必不能……” 孙永一愣,颇有些诧异地望了过去,问道:“还是不妥罢?若是叫旁人以为咱们家为了报恩,特意提拔……” 孙卞摇了摇头,道:“也未必要现在……那顾延章官位踟蹰不进久矣,想来是天家另有打算,我自不会跳出去做那出头之人,再一说……前几日……” 他说到这一句,忽的住了嘴,道:“你方才不是说芸娘想要同他那一个夫人多多往来吗?当日承他一家救命之恩,倒是可以先交际一番,离得远了,怕要被人指点,却是也不必走得太近……之后的事情,且先看罢。” 孙卞入京之时,正值顾延章在赣州任官,其人所行所为,说一句出类拔萃,也不足形容,如果换做平常,他怕是早想着要收入囊中,可那顾延章身上贴的字不清不楚,一时看着像是杨党人,一时看着又不像,之前被范尧臣招徕,也不见他有任何回应,眼下好似还同陈灏翻了脸,这等情形不明的时候,自家才得了要紧差事,许多事情等着处理,再兼眼下宫中形势不明,最好还是稍等一等,莫要这么着急去亲近为妙。 他想到一桩事,问道:“听说上回有一户商家来寻你,却是有些什么事情?” 孙卞正是炙手可热的时候,每日候在门外特来求访的官员、文士数不胜数,哪怕最终不得见,众人依旧还要在外头候着,以示自己殷勤之态。 他事务繁多,日理万机,自然不可能一一理会,幸而二弟孙永是个得力的,许多事情便由这一个牵头去打理。 听得长兄问及,孙永立时就把顾延章的事情放到了一旁,连忙回道:“说是想要与咱们家合开解库。” 大晋厚待官员,行的乃是重禄之法,像孙卞这样侍制一级的官员,有正俸、加俸、职田。正俸又有俸钱、衣赐、禄俸;加俸也有职钱、傔人衣粮、餐钱、茶酒厨料、薪蒿炭盐等等。 孙卞乃是参知政事,按照朝中定例,不仅会养着他的衣食住行,便是他部分随从,也一样养着。参知政事一级,朝中会拨下五十名侍从的衣粮,每月自给三十五千钱发放下人月俸,不可谓不丰厚。 便是如今他住到这一处宅子,也是朝廷分派的,每月只用象征性地给少少的一点钱,就能通家住进来。如果这一处住所拿出去租赁,一个月怕是得要上百贯,依旧是有价无市。 然则即便这般,他依旧并不觉得自己在京城里头过地松阔。 除却侍从,孙卞自然养着门客,幕僚,还有无数依附而来的族人、同乡、亲友,同枝同脉,每月银钱如流水一般花出去,光靠俸禄,如何能够? 高官不得轻易营商,否则便要被御史台弹劾与民争利,然则私底下,谁人是真正只吃死俸禄的? 第七百二十三章 荷花 不管是借着远方亲友也好,媳妇也罢,乃至七拐八拐拿捏得住的族人,可以说,朝中没有哪一个有品有级的官员,是光靠俸禄为生。 孙家一直都是大族,颇有些积淀,田地、产业并不算少,私下也有做些买卖。只是自孙母过世之后,一来一家要守孝,不好过多动作;二来从前一惯是孙母管着,眼下一时放得出来,自然不能给孙宁那个做爹的接了过去一一当真到他手上,怕过不得一年半载,山一样的银堆都要掏空,只好给下头门客帮着打理,这几年间,只能守成,不能增进。 如果是从前,孙卞自然对此无所谓,可他眼下正在势头上,无论招徕人才,私下行事,许多都是要靠银子开道,便不能再向以前一般。 孙卞做官多年,能爬到而今这个位子上,自然晓得世上用人力来赚钱,是最次,用人脑来赚钱,是其次,唯有用钱来生钱,才是上佳之法,此时听得解库二字,只是想到对方在京城里头的名气,虽是有些心痒,可警惕之心,却是盖过了贪婪之念,抬头便问道:“你怎的回的他?” 孙永道:“本来是不敢答应的一一本来就是生人,从前并无什么往来,谁晓得他会如何行事,若是不小心漏得出去,阻了长兄的官声,便要得不偿失了……” 孙卞听得他话音中不对,才要点头,却是不由得奇道:“‘本来’不敢答应?何为‘本来’?” 孙永左右环顾,见得屋中无人,复才上前小声道:“那一家商人见得我似乎要不答应……忽的取了济王的名帖过来……大哥,你说我要如何回他才好……” 孙卞本要说话,听得“济王”二字,心头一震,竟是愣了一下,半晌也不好答话。 如果放在一年前,不,甚至不用一年前,只要半年前,遇得这样的事,虽是会犹豫一番,可到得后头,多半还是直接将人请出去了事。 可今时早已不同往日,皇子赵署幼年夭折,天子赵芮眼下无嗣。 孙卞不是寻常臣子,他自有人在御药院中,也有熟人在太医院中,早晓得龙椅上那一位,正是绝嗣的命,除非世上当真有枯木逢春,白骨生肉之仙术,这大晋的江山,也只能靠其余枝脉才能维系。 幸而先皇留下的骨血并不少,而今天子有兄弟二人,无论是行三的济王,或是行四那一位襄王,都是同母同胞,两人膝下也各有子女。 将来无论天子是传位给弟弟也好,过继侄儿再行传位也罢,虽是无可奈何,却也不失为一条路径。 两位藩王摆出来,只要是长眼睛的都能知晓,三王赵颙更为得圣人心宠,才能、性格也更为出挑,一旦到了将来那一日,十有六七,怕是这江山要有他的一份。 孙卞老早便有防备,自知道了赵芮之事之后,私下也隐约同济王赵颙有所接触,只是并不频密,也不挑明,只暗暗释放善意而已。 这样一来,如果将来当真上位的乃是赵颙,那他这一番提早布局,便要快了旁人一步,就算没有太多好处,却也不会有什么坏处。 只是他万万没有想到,会有一天有商人拿着赵颙的名头来找他合营解库。 这究竟是那济王的意思,还是那商人狐假虎威? 如果是济王的意思,这是不是要他提前做出更进一步的表示? 如果不是济王的意思,可他若是拒绝了,一旦给对方知道,会不会又另做出些不利于自己的解读? 一时之间,孙卞竟是有些头疼起来。 天家之事,从来最好不要掺和,可他从前冷板凳坐了太久,不得不抢占先机,提前下手,免得想来又是旁人吃肉,自家莫说残羹剩菜,便是汤也捞不到一口来喝。 一一可谁又料得到才过了这半年,天子竟是又开始拔擢重用自己? 早知如此,当日何苦要那般手快? *** 且不说书房里孙卞正因得从前行错了一步,此时烦得脑壳疼,同府之中,后院的厢房里头,孙芸娘也一般的有些烦恼。 她一心想同季清菱想交,然则今日一见,虽然对方对待自己着实十分可亲,可那一番态度,明显却也不是非常积极。 孙芸娘患病多年,难免心思细腻些,见得季清菱的表现,哪里不晓得对方并不想同自己有太多往来。她也知道两边恰才真正相识,对方如此态度,才是正经,复又想:如果姐姐今日知道自己身份,就要贴上来,自家又会如何作想?怕是还要担心对方是否别有所图罢? 她一时想这样,一时想那样,想到自家已是十分努力相邀,对方却是依旧不肯上门来,想要再去做客,今次这回好歹还是有兄长带着,下回若是贸然而去,着实有些不礼貌。 想着想着,她忽然灵机一动,心道:季姐姐既是叫我送几支荷花过去,那我有了这一回由头,便要抓紧才是,只要东西送得好了,何愁将来不有其余名义? 她心中一念转过,立时有了主意,见得外头已是傍晚,不见什么大太阳,便带着几个丫头一并去了后花园中。 那一处挖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池子,里头果然有许多夏荷竞相开放,红红白白黄黄绿绿,一支支亭亭出水,开得十分热闹。 孙芸娘围着池子转了一圈,特选了一小片半开不开,各样颜色都有的,指使小丫头寻了园中看护来,把荷花带着下头根茎一并挖了出来。 她哪里知道什么嫁樯之道,不过想一出是一出,胡乱指使而已,待得挖了出来,特又去寻了自家觉得好看的的盆子,命人移栽进去,见得天色还不算甚晚,想着今日事,今日毕,匆匆忙忙重新摆了一回盆,便着人给季清菱送了过去。 季清菱这一阵子着实事多,她才从松香之处问了许多话,又与顾延章对了一回,只觉得李程韦那一处诸多蹊跷,只是全是推断,缺乏证据,又因柳沐禾生产之后,柳林氏把当日情形问过一回,复又查了一遍,从中寻出不少怪异之事来,她虽不曾多嘴,可季清菱旁敲侧击,也觉得其中不少疑点,正在想法子一探究竟,着实无空理会孙芸娘。 第七百二十四章 开口 此时杜檀之在外办差,顾延章又因陈笃才一案牵扯甚多,正在忙着整理前后之事,待要查清再交刑部审议,至于柳林氏更是才得了曾外孙女,一面要把心神放在照料柳沐禾身上,一面又要去查当日惊马内情,她年事已高,着实不应将过多烦事压于其身。 季清菱思来想去,索性自家去把事情捡了起来,整理李程韦前后线索。 她将松香自保康门、浚仪桥街处打听出来的事情并去往泉州探听出的情况汇集在一起,只觉得十分棘手。 李程韦的养母故去已久,家中从前亲友难以寻觅,曾经伺候过的老仆也是死的死,散的散,几十年前的事情,如何能轻易翻出内情? 李程韦的原配也死去多时,在外人看来,她乃是自然病逝。 按着大晋律令,如非正常死亡,官府即要派遣仵作上门验尸,将相关查核一一记录在案。然则律令是一回事,实际操作又是一回事,京都府这样大,其中人丁过百万,每日病、死者不计其数,仵作却是极为有限,一般而言,无论哪家有人亡故,只要上报衙门时没有特别异情,也无人告密,见得里正的画押签字的文书,衙门都不会上门去验查。 李家其时已是豪富,只要尸体上没有太过明显的痕迹,无论是想要瞒过里正,或是买通里正,其实并不是难事,是以宗卷之中的记载并不能作为其人正常死亡的证据。 李程韦的长女也已在泉州病逝,她病故之后,身边伺候的仆妇或就地发卖,或自谋出路,唯一的一个儿子年岁尚小不说,也在上月因伤而故。 如此一来,所有可能知情之人,尽皆难以寻觅,李家乃是富贵人家,身旁伺候的人数以十计,想要找到那一个真正知道内幕,又肯开口的,谈何容易。 季清菱将所有线索一一写在纸上,细细思量了半晌。 秋月原本坐在一旁看账,见得季清菱对着那誊抄出来的宗卷并松香整理出来的信息出神,索性站起身来,走到一旁,小声道:“夫人,不若再遣人去一趟泉州,看看从那一个管事一处能否查得出什么东西来罢?” 原来松香上回说过,李程韦与原配的女儿嫁去泉州时,带有一个李家跟去的管事,其人姓陈,原本就领着所有产业、商铺,后来小李氏将家产次第变卖,他也被一同换到了下家,那许多产业的主家都是姓陈。 松香当时探听得到这些消息,因怕打草惊蛇,不敢细究,也因时日有限,只好先行回来通禀。 按着秋月的想法,那管事姓陈,小李氏名下的产业变卖给的那一人也姓陈,其人唤作陈训琛,乃是颍州淮县人,而李程韦的养父李父入赘前原也姓陈,恰恰就是颍州淮县人。 这样的凑巧,如果说其中并无什么诡异,那当真是不太可能。 她顿了顿,复又道:“只要从那姓陈的管事一处探听出线索来,再回头顺藤摸瓜,应当就会知道那李程韦同领了小李夫人嫁妆的那一个陈训琛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了。” 季清菱却是摇了摇头,道:“泉州路远,一往一返,还要查探,便是快马加鞭,少说也要两个月才能有结果,再一说,还未必能探得出来什么。” 无论那陈姓管事是李程韦的心腹也好,是陈家的什么人也罢,他在泉州经营了这许多年,如何是从京城派一个异乡人过去就能从当地问出什么线索的? 况且如果她的推测没有出错,十有八九,柳沐禾此次惊胎,其中也绝少不了李程韦的手笔,他行事这样匆忙焦急,连首尾都顾不得收拾干净,怕是有什么缘故,才会如此仓促,今次功亏一篑,还不晓得之后会使出什么手段来,如果等着派人去泉州,耗时太久,实在没法去等。 听得季清菱如此说,秋月顿时叹了口气,道:“这姓李的行事实在太过恶毒,人都死绝了,知情人也一个不在,便是想要去问人,也无人可问,当真是扑朔迷离……难道只能等他自己露出马脚吗?” 季清菱看了看面前写满了自己的纸页,若有所思,过了片刻,却是忽然抬头道:“也未必……虽说知情人尽皆不在,便是在,也未必能问得出来,可有二人,而今就在京城当中,却是必然不会隐瞒,也绝不会说谎的……只是想要她们‘开口’,要略费一些力气而已。” 秋月听得一愣,问道:“那是什么?” 她一脸疑惑地看着季清菱。 季清菱微微一叹,道:“如果不到万不得已,最好不要打搅的人……” 或者,已经不能再称之为人了。 *** 且不说季清菱自拿定了主意,开始设法探查李程韦家那几桩蹊跷事,垂拱殿中,赵芮却是坐在御案之后,皱着眉头批阅奏章。 今岁京畿夏日多雨,才入六月,已是接连接到好几处地方来的急报,说是黄河沿岸河水暴涨,恐有险情。 京都城中水运便捷,汴河、金水河、五丈河、蔡河相交,虽说十分便利,可一旦水涨,却也是一桩头疼之事,只要遇得接连大雨,京都城几乎回回都要遭遇汛情,数十万兵甲,上百万黎民,性命、财物皆是有可能遇险。 光是赵芮在位这许多年来,京都城中的几条水系已经改道数次,可都是头痛医头,脚痛医脚,每每今年修了东门的堤坝,明年西门的汴河便要出事,改了南门的蔡河沟渠,北门的五丈河便要作妖,他去岁本已经起了心思,等到今岁过了秋汛,趁机叫工部测量相关河道情况,好兴修水利,毕其功于一役,只是他今年着实遇得太多艰险,前一阵子甚是颓废,便将此事搁置了。 好容易赵芮重新振作起来,政事早已堆积如山,自然没有来得及抽空去顾忌这一处没有那样着急的,谁料到眼见进得八月,雨水一日大过一日,偶有几天晴朗,过不得多久,水位刚低得下去,又是连绵不绝的大雨,眼见水汛又起。 第七百二十五章 劝和 京城之中连年修修补补,虽是不能根治,到底还能应付过去,然则其余县镇,如何能有这般待遇? 赵芮而今桌面上摆着的便是京畿左近几处水汛危机的县镇送来的折子。 暴雨接连,黄河在阳武县已经决口。 他越看心中越是烦闷。 奏章上头已经有政事堂的批复,着知县小心抢险防汛,填补河堤,又禁止黄河沿岸百姓砍伐桑木,令各地官员督促百姓多多栽树云云。 赵芮看了看,十分憋闷,却是也没有什么更好的法子,只好提起笔,复又添了一行字,另派遣朝中官员去探查情况,防备着要赈济灾民。 想到赈济灾民,赵芮的太阳穴已是控制不住地“突突”直跳。 欲要赈济灾民,自然少不得要调用纲粮,欲要调用纲粮,在这秋收未济之时,少不得要用到常平仓。 这让他想起了雍丘县中的常平仓,复又想起了陈笃才那一桩案子。 赵芮面上怒容愈甚,开口道:“郑莱!” 郑莱连忙上前两步,口中应了一声,低头听训。 “去把孙卞……”说到这一个名字,赵芮却是忽然住了嘴。 陈笃才擅自挪用常平仓一事,乃是惊天大案,如此骇人听闻之举,竟是就在雍丘县中发生,此处距离京城不过几日路程,可以说是天子脚下,审讯了近月,居然毫无所得,前几日才渐渐有了进展。 孙卞虽说此时分管提刑司,到底时日未久,他手下管着那样多事,如何有空一一去细究。 此时找他来问,纵然一问能有一答,可自家不问的,他却未必会能主动提及,何苦要转这几道手。 他想了想,很快忆起京畿提点刑狱公事乃是转运使胡权兼着,那人倒是个勉强能用的,正要着郑莱把人召来问话,刚张口,话到嘴边,却是又改了主意。 “顾延章可是回了京?”他转而问道。 虽说将人召回京中之后,并没有对其大力拔擢,可心底里,赵芮却不曾有半点忘记。 想到自己将人放在了提刑司,眼下正是巡察之时,不知眼下此人情况如何,他索性把人召来一问,一则看看人,二则也问问事,三来,总要看到他在自家面前晃一晃,才好放心。 郑莱听得一愣。 如果天子问的是黄昭亮,是范尧臣,是孙卞这样的大臣,自己自然会对答如流,可忽然问起这样一个不大不小的官员,又没头没尾的,一时之间,叫他如何能答得上来?他又不是朱保石,管勾皇城司,探查上下之事,四方信息尽皆入耳,况且这个问题,便是朱保石忽然听了,也未必能答得上来罢? 赵芮等了几息,未曾听得回复,抬头一看,果然见郑莱一脸茫然,心知这问话怕是有些为难,正要差遣人去提刑司中问一问,却是忽然听得一道声音插道:“陛下,顾官人前几日已然回京,眼下当是正在提刑司中……” 听得那声音突兀传来,郑莱下意识地转头望去。 却是一名小黄门,面孔半熟不熟的。 赵芮也循声而去,见得那人,过了一会才想起来,因许继宗去了广南,宫中另选了一名小黄门过来伺候,至于此人姓名……天子日理万机,一时之间,他竟是有些不记得。 那小黄门倒是乖觉,见得天子面露疑惑,连忙出列两步,低头恭声道:“臣前日替陛下摆放邸报,见得上头有一面写着提刑司中上月巡察之事,只说众官尽皆回得京中,想来顾官人也在其列,前次陛下召得胡公事入宫,他语中提及一句,说那陈笃才久审不下,乃是‘顾副使’回京之后,亲自审讯,才有进展,提刑司中副使止有顾官人一人,他既是审讯陈笃才得力,必是正在京中。” 赵芮听得此人说话有条有理,头脑清楚,自有逻辑,又兼细心,倒是多看了他一眼,便道:“你是何人?” 那小黄门心中一喜,立时跪倒在地,禀道:“臣名唤李清,正在垂拱殿中听候差遣。” 赵芮便道:“既如此,你便去召了顾卿进宫待见罢。” 那小黄门面带喜色,应声而起,行过礼,便快步退了出去。 赵芮见得人出得去,想到顾延章正在提刑司中,以他之才,必能将陈笃才之事查个水落石出,一时也有些放下心来,正要在那折子上写上朱批,却是忽然见得仪门官进殿而来,唤道:“陛下,慈明宫中有人求见。” 听得是张太后派人来寻,赵芮的面色沉了沉,却是不得不让人进来。 来者乃是慈明宫中的一个黄门,只说张太后来请皇上得闲过去慈明宫坐一坐。 自前次被张太后告知了她自杨度身上寻出一条里头夹了书信,信上还写着宗室藩王子弟背景的事情之后,赵芮便有些躲着慈明宫,今次被找上门来,无论如何,百善孝为先,张太后毕竟是母亲,他避无可避,磨磨蹭蹭了一会,复又批了两份奏章,还是不得不放下手中事情,听命而去。 才进慈明宫,赵芮便觉得有些不对。 宫中不止有张太后,却是还有一人。 他皱了皱眉,没有理会,只上前对着张太后行过礼,又问候了两句,复才问道:“不知母后却有何事?” 张太后先指着一旁的交椅,道:“你且坐。” 等着宫女上了茶,她才正色道:“上回皇后那事,你打算如何处置?” 赵芮手中捧着茶,颇有些不悦。 他看了看坐在张太后身旁的人,冷冷地瞥了好一会儿。 对方却似乎什么都没有听到似的,并不主动告辞,脸上也没有什么异色,只老实坐着。 张太后催道:“陛下?” 赵芮不得不回道:“此事已是查明,不过一场误会而已,朕自会同皇后说明,再敲打其家人,令其不得再犯……” “国有国法,宫中自有规矩,这样的事情,怎能这般糊弄过去。”张太后十分不快,逼着儿子表态道,“难道你在朝中行事,也是如此不成体统?!” 做娘的在这一处教训儿子,就在一旁,却有另一个儿子听得津津有味,见此处就要吵起来,才做一副和事佬的样子,插话道:“母后,陛下临政多年,自有分寸,还请莫要如此着急才好……” 复又转头对着赵芮道:“陛下,圣人一心全为陛下,本为母子,何至于此?” 第七百二十六章 教训 不论赵芮平日之中再好说话,见得面前此人面上看着像是卖好,其实却是火上浇油的一番话,心头也忍不住生出恼意来。 他眯着眼睛冷冷地瞥了一眼对方,想着兄弟情谊,犹在勉强克制。 张太后却不似他这般想法,听得儿子搭话,从鼻子里头哼了一声,道:“自有分寸?你二哥果真是个有分寸的,如何会叫人养出这样的行事?!后宫内外私通消息,本就是不当之罪,其中竟还对着皇家血脉指指点点,谁给他家的胆子?!如若放之不理,为人所知,怕是要认定这大晋的江山,不是姓赵,却是姓杨了罢!” 赵芮听得此话,又惊又怒,勃然变色,叫道:“圣人!” 张太后话一出口,也自知失言,然则以她的性格,即便说错了话,自然也绝不会认,只有旁人来将就她,没有她去收回的道理,只横了儿子一眼,拉高了音调,质问道:“我哪一句说错了你不成?我竟说不得你了?!” 如果此时只是赵芮同张太后二人在殿内,便是其中氛围有些难堪,到底是亲生母子,也能慢慢调解,然则眼下另有一人在旁,无风他还要掀起三重浪来,更何况如今现成的扇子在面前摆着? 那人见得赵芮还在强忍,又见张太后也训来训去,似是训出了火气,心思一动,也不住嘴,却是站到张太后身旁,半矮了身子,垂着头,小声劝道:“母后还请莫要由怒生言,江山自是姓赵,二哥多年临政,十分勤勉,大是大非,必是能想得明白,母后本一心为了二哥,可这般急急出口,太过直言,怕是要伤了他的心,叫他难以领会……” 他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出口,简直叫赵芮勃然大怒。 “多年临政,十分勤勉”一一这话着实由不得他不多想一一是在说自家除却勤勉,并无其余能拿得出手的建树吗啊? “大是大非,必是能想得明白”一一这话是说,自家只有大是大非,才能勉强想得明白,平日之中的处事,就一塌糊涂了不成? “怕是要伤了他的心,叫他难以领会”——这是不是在暗示张太后,自家是个不分青红皂白,心量狭窄的小气之徒?! 赵芮本就是个敏感多疑的性子,事关自己屁股下头坐着的龙椅,如何能不多想。 被圣人训示,乃是母对子,尚且让他心中有些不悦,眼下看着弟弟在此处跳窜个不停,更是恼怒不已一一什么时候自家这个皇帝,已经轮到一个藩王来指指点点,随意臧否了?! 赵芮为着一个孝字,不好对张太后说什么重话,却并不代表能忍得了自家弟弟对自己张口评点,他转向立在张太后旁边那一个,拂袖道:“江山之事,尚且轮不到三哥你来啰嗦,且先管好你自家罢!” 原来这人,便是行三的济王赵颙。 这一句话,放在旁人说来,并不要紧,可在赵芮口中说来,却仿佛在影射旁人有心龙椅,听得赵颙面色一变,又惊又怕,叫道:“二哥!弟弟绝无此意!” 一面说,一面往一旁退了一步,伏在地上巴着张太后的腿,哀声叫道:“母后!” 话才出口,面上早已涕泪横流。 张太后本就已经对赵芮有了几分气,见得三子被如此对待,更是恼怒,冲着二子骂道:“我而今还活着呢!当着我的面,你就这般对待胞弟,若是将来我死了,你又当如何?!” …… …… 走出慈明宫的时候,极难得的,赵芮面上的怒气几乎都无法掩饰。 他自然不可能同太后吵架。 到得后头,几乎是被张太后寻了个由头撵了出来。 此时日头才过天中,骄阳似火,禁宫之中蝉鸣不休,沿途草木被烈日晒得花叶都卷了边,除却巡逻的禁卫,几乎不见行人。 他顺着回廊直行,放慢脚步,眼见已是快要行到垂拱殿,却是忽然立得定了,转过身,扶着回廊处的圆木柱,对着远处暗红宫墙出了好一会儿神。 郑莱跟在身后,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口,眼见时辰已晚,赵芮却是半点动静都没有,不得不麻着胆子上前提醒道:“陛下,怕是要到用膳的时辰了。” 赵芮气都气饱了,着实并不觉得饿,然则自上回顾延章进宫那一回开启之后,他便甚是注意三餐,眼下听得郑莱提醒,纵然腹中半点感觉也没有,想着下午许多政事待要处理,纵然再气,该做的事情一样也得捏着鼻子做,还是转身继续往垂拱殿行去。 他这一厢一肚子气地出了慈明宫,却是剩得赵颙在宫中兴风作浪。 自张太后的第五子意外身亡之后,赵颙趁着此时,知冷知热,贴心贴意,样样帮着这一个娘着想,这几年来,早已是张太后最为疼爱的儿子。 他也知道厉害,挑得母亲、兄长吵过一架之后,此时眼角虽是依旧见泪,却是一面拿帕子擤着鼻涕,一面道:“母后莫要生气,当时并不觉得,此时回想,果然是儿子的错,二哥本就日日操劳国事,后宫之中还并不安稳,十分难为他。” “我为天子之弟,不能为他真正分忧,不过在此打些嘴仗,听得起来,果然如同隔岸观火,在二哥看来,必是十分不悦,着实是我的错……” 赵颙这一招,叫做以退为进,如果用得好,不但能叫太后觉得他受了委屈,还能叫她觉得天子可恶。 一次两次,自然不一定有用,可十次八次,百次千次,一旦说得多了,水滴石穿,集腋成裘,只要种下了那疑心的种子,何愁将来会不发芽? “你二哥看着性子软和,其实是个犟脾气,做起事毫无规矩,也无章法,偏生还要一条黑路走到底,跟他那个皇后一般都是不靠谱的!”纵然把儿子撵走了,张太后的气也依旧没有消下去,对着三子数落起二儿子来。 赵颙深知过犹不及,却是笑道:“母后且莫说了,母子哪有隔夜仇!二哥虽说性子固执了些,可他这些年却是兢兢业业……” 第七百二十七章 不满 张太后正在气头上,只道:“兢兢业业又有何用,当真是个有本事的,如何会像今日!我从前便觉得……” 她说到此处,见得面前坐着的是三子,忽然住了口,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道:“只盼将来你这二哥,能给我省点心才好!” 赵颙恨不得钻进张太后脑子里头去听一听,她那“我从前便觉得……”的后面半句究竟是什么。 他心中如同猫抓一般,也有些感叹,复还有些不足,心道:二哥皇帝都做成这个样子,同下头那些个人,君不君,臣不臣的,什么野猫野狗都敢跳到他头上拉屎,是个差不离的,就能把他支使得团团转,如何当得起那个位子! 饶是这般,我如此好,他如此差,我比他聪明十倍百倍,可当着我的面,明明已经看得出来他的能耐不足我之十一,母后还要维护他,不过因为他是皇帝而已! 我只晚生了几年,然则而今地位待遇,与他相比,实在一个天上,一个地下!纵然再如何出色,俱已无法! 若我是四哥那样没用的,或是老五那个蠢样,自然也就认了,偏我有如此才干,若是不能得天下而用之,只留那庸人在位,连子嗣都无法留下,一旦过继,朝中免不得又是一番动荡,实在是煮鹤焚琴! 原来这几年间,赵颙虽说时时围在张太后身边,仿佛极得宠爱的样子,可心中却是十分不平,盖因张太后面上对他好,却全是小恩小惠,大事之上,永远把赵芮放在第一位。 对于赵颙来说,哪怕见得张太后在他面前骂上一百句“昏君”、“无能”,可不管赵芮这个二哥错了什么事,或是乱了朝纲,她也只会帮着收拾首尾,等到如今,明知皇帝无法再有后嗣,张太后头一个的想法,竟是过继。 过什么继呢?! 赵芮身体本来就不好,兄终弟即,难道不是“依故事”吗?! 大哥是庶子,又是残疾,皇位自然没有他的份,二哥下来便是自己,不但健康英武,机智敏捷,样样拿得出手,复还名正言顺。 太祖同太宗皇帝,不就是如此的吗? 明明有例可循,为何要绕了路? 想到此处,赵颙的心便如同被虫蚁啃噬一般难受。 赵署才故去没多久,他便着人偷偷去试探过张太后,想要叫她同天子提议,由自己去做京都府尹。 大晋王公任职京都府称“尹”,重臣任职京都府叫“权知京都府”,而京都府尹,几乎是所有皇子继位前必须要任的职位。如果他出任了京都府尹,等于就是给了众臣一个暗示一一济王赵颙将要继承大统。 赵颙其实并不觉得那时候是一个好时机,他命人去同张太后提这个,不过是探个口风而已。 然则却是被斩钉截铁地一口拒绝了。 对于赵颙来说,纵然过继也有一部分可能会过继自家的儿子,可儿子当皇帝,同自己当皇帝,何止天差地别?被过继了去,便是亲生骨血,也不再是自家这一脉,而变成了赵芮的子嗣,同自己还有什么关系? 他心一狠,牙一咬,片刻之间,脑中把事情前后复又细细想了一回,复才做一副甚事都没有的表情,笑道:“母后且放心罢,虽说杨家人心不足,二哥他行事自有分寸,再一说,就算将来有了什么不妥,您不也在一旁帮忙盯着嘛。” 他又说了几句,慢慢把话题带开,忽然道:“母后,上回儿子引荐的那一个道士,您觉得他医术如何?” 张太后面上却是好看了些,笑道:“那松巍子着实有几分能耐,我初时见他相貌奇异,又是乍然得名,还不怎的当一回事,可按着他给的吐纳之法练了一阵子,复又和着他给的药膳方子吃了,果然这一阵精气便足了许多,晚间睡得也好了。” 赵颙哈哈一笑,道:“儿子原本也不信,只是他这几个月在京中颇有盛名,拿脉看诊,无不应验,听说还善于看相,相手、相面俱是十分之准……” 张太后奇道:“他还善于相面?怎的不曾听他说?” 赵颙便道:“他说相术乃是妄言,也是游戏之言,不能轻信,也不肯随意给人看相,哪怕看了,言说过去事,十分笃定,言说未来事,却要改动一二,以免泄露天机,只他医术精湛,道法精深,以这两者出名,相术倒是排在了后头。” 张太后年轻时倒是不怎的信这些,可年纪越长,越发对长命百岁,轮回永生之事感兴趣,听得赵颙这般说,倒是起了兴致,笑道:“那改日便要请他进来给老身相面一回!” 两人说了几句,张太后复又想到什么似的,道:“前一阵听人说竦儿得了百日咳,病得厉害,许多太医看过了,因小儿月份小,不好用药,总不见好,许多天不曾抱过来,这一向可是好些了?” 听得母亲问到自家幼子,赵颙忙道:“早间出来的时候,儿臣才去看了一回,已是大好了。”他说到此处,笑了笑,“这也是松巍子的功劳,他善看小儿病,请得过来,也不扎针,也不怎的吃药,只开了两张药膳方子,三剂下去,已即见效,吃了不到十天,便已全好……” 他复又叹道:“松巍子能治小儿,也能治疑难杂症,当日若是……他早在京中知名,请进宫来,还能有救也未必可说……” 张太后如何不知道儿子说的是小皇子赵署,一时也沉默了下去。 然则她听得那“疑难杂症”四字,却是起了心,思忖片刻,想到:太医院那一群人已是不中用了,可天下名医,也不仅存于太医院中,未必他们看不好的,旁人也看不好,这松巍子既是善治疑难杂症,不妨再好好试他一试,当真是个厉害的,拿去给二哥看一看,医得好,便算是捡回来的,医不好,左右也是医不好了…… 如果能医得好,便给他一个太医院奉药之职,又待如何? 她虽说嘴上对赵芮百般嫌弃,心中也不甚满意,可儿子毕竟是儿子,如何会半点不放在心上,况且张太后摄政十余年,甚为清楚皇位异常更迭的坏处,最好还是能叫天家亲子继位,趁着自己还能动,便是儿子不幸去了,也能帮着再看着些。 第七百二十八章 转变 且说张太后被三子赵颙勾得起了心思,果然次日便借了宣讲道法的由头,把那松巍子召进宫中。 她摄政十余年,识人自有一套,从前并不怎的放在心上,此时欲要用人给赵芮看那隐疾,倒是细细分辨了一回。 张太后见得松巍子并非夸夸其谈之辈,又佛法道法皆通,为人不凡,考察人品,并不觉得有什么毛病,便特又叫人去宫外寻了不少多年患病的人给他看。 那松巍子或开草药方,或开中药方、或给药膳方子,病患服用之后,少则三五日,多则十余日,大多有所好转。 张太后冷眼看着,又寻了周围人给他看相,果然松巍子说人前事无不精到,说人后来之事,也颇多应验。过得小一月,她渐觉此人可用,复才叫心腹拿话去试探,问及若是男子房事不谐,可有良方,听得对方应了,又寻了人再去给他看病,竟然当真颇有功效。 有了前头诸多铺垫,张太后复才真正放下心来,预备将人诏进宫中给儿子看病。 此事提过,暂且按下不表。 再说当日赵芮从慈明宫中回了垂拱殿,等到勉强吃过午饭,复又坐回案前埋首奏章,他心中挂着雍丘县中的常平仓,陈笃才,满心等着顾延章入宫回禀,一时竟是有些坐立不安起来。 好容易过了未时,只听仪门官在殿外通传了一声,片刻之后,一人便从外行得进来。 原是顾延章走到前头,向他行了一礼。 纵然心情极差,见到自家十分欣赏的臣子,赵芮面上还是情不自禁地便露出了一个微笑,道:“爱卿免礼。” 顾延章躬身谢礼,立在下头听示。 “朕听孙卞前日说,那陈笃才已然招供,提刑司中还在审讯,不知而今情况如何?”雍丘县中的常平仓存粮在京畿十三县镇之中,乃是最多,其余地方加起来,也不到他的一半,想到此时阳武县处堤坝决口,正要用得上粮谷救济,赵芮自然旁的不管,首要将要紧事问了。 顾延章听得天子召见,已是知道多半便是为着此事而来,他早有准备,只犹豫了两息功夫,便道:“提刑司中尚在探察,此案暂未有定论,臣不敢妄言,只能就臣目前所知,暂禀一二。” 赵芮有些吃惊,问道:“上回孙卞同朕回禀已是四五日前,当时只说陈笃才已然认罪,这样多天,竟是还未查问清楚不曾?” 顾延章心中一凝。 他同孙卞虽然接触不多,可已经在隐隐约约之间有所感觉。 不知是否这一二年里头,这一位孙参政被天子压得厉害,一旦得到重新重用之后,其人就有点用力过猛,仿佛着急要在所辖部司之中做出什么大成绩一般。 而胡权有意留在提刑司,将头上那一个暂代拿掉,真真正正做一个京畿提点刑狱公事,更是上蹿下跳,无所不至,样样都要拢在手上。 这两人合在一处,说一句好听的,乃至珠联璧合,说一句难听的,便是破锅遇上了烂灶。 孙卞名义上是分管着提刑司,可他手头的事务太多,压根不可能事事盯着,自然只能听胡权说话。 而胡权为了表现自己之能,会如何报喜不报忧,纵然自己不在现场,不曾听到对方说话,顾延章也能猜到一二。 胡权把三分的功绩夸成五分,也许陈笃才只说了一,他对上头回的时候,便胡诌他说了二,而孙卞从胡权口中听了二,他毕竟是个参知政事,眼界自然高一些,怕是到得天子面前,已经将二变成了四,自又帮自己贴了几分金,把五分的功绩夸做了八分。 毕竟在他们看来,只要开了口,就等同于已经供认不讳,几乎就等于案子已经办妥,至于首尾之事,便不是他们要去考量的了。 偏生这两位之间并未通过气,更没有任何一人,将自家的口径同顾延章提过半句,这便叫这明明应当十分简单的一回廷对,变得异常复杂起来。 他不能去问天子,孙卞同胡权二人究竟是如何回禀的,一旦问得出口,天子又会如何作想? 一一难道提刑司中回禀案情,上下之间,还有出入不成? 他也不能按着实际情况说一一谁又晓得孙卞当时是如何同天子回禀的,若是同此案如今情况果真有极大出入,他依照事情一说,自家被天子面斥倒罢了,怕是要得罪胡权、孙卞二人,将他们行事猫腻暴露出来。 顾延章想了想,上前一步,从容道:“陛下有所不知,此案并非简单监守自盗、渎职而已,其中颇有内情……” 他并不想说案情,只将雍丘县中上下情况一一道来,又说县中民生,再说县中治安,另又有堤坝、水利、桑田、农牧等等,三言两语,便将一个井然有序的繁荣上县描绘出来。 无论是谁,好话从来不嫌多,赵芮虽是皇帝,自然也是一般。甚至因他是皇帝,更爱听好话。 纵然早知陈笃才此人贪赃自盗,挪用常平仓中银粮,可哪个皇帝愿意承认自家治下有如此恶臣。 亲民官几乎都为进士出身,进士又是天子选士,所谓天子门生,说一句难听的,追根究底,有如此官员,出得这般大案,赵芮自己又如何能全然无动于衷,置身事外? 听得顾延章如此简述,赵芮板着一张脸,问道:“依卿所言,这陈笃才,倒是一个能臣了?” “不论如今,只言从前,臣查陈笃才得官以来考功,其中不乏中上,甚至有一年乃是上等,考功簿中对其多有赞誉,臣亦问过其任职州县同僚、上峰、属下,俱是褒大于贬……” 听得顾延章将陈笃才得官以来的轨迹变化简单道来,虽说言语不多,可一个贫寒出身,全心百姓,用心办差的勤勉官员形象,已然跃然眼前。 赵芮本来听得孙卞所说雍丘县中常平仓情况,对那所涉官员十分恼怒,对陈笃才,更是深恶痛绝,只恨不得把那一名恶臣贬到雷州挖珍珠,或是赶去西边藩部边上牧羊,可眼下听得顾延章之言,只寥寥几句,就叫他有些转了心思。 一一谁又愿意否认自己的眼光呢?毕竟那陈笃才从前可是每隔两三年,便要面圣一回的人啊! 第七百二十九章 考功 “明明从前是一名能臣,因得何事,竟有今日之转变?”不由自主的,赵芮放下了手中的茶盏,望着下头的顾延章问道。 …… …… 陈笃才因得何事转变,胡权并不知道,可他自知道宫中把顾延章召去之后,整个人就有些如坐针毡起来。 天子为何要召见顾延章?怕并不是为着私事,而是为了雍丘县常平仓一案。 此案所涉甚广,乃是顾延章从头跟进,然则胡权毕竟是提刑公事,每日听得下头人回话,又翻阅宗卷,对进度也好,案情也好,可谓了若指掌。 这样一桩惊天的案子,办得好了,便是他赖以晋升的法宝。 只是之前孙卞催得紧,而那陈笃才死活不肯开口,着实叫他无法可想。本来新官上任,正该是好好表现的时候,可这一个案子闹得他在这一位新上任的上峰面前,可谓十分不得颜面,好容易得了陈笃才认状,想着既是供了一,自然很快就有二,扯出了一个头,迟早尾巴也要露出来,便把下头人诸多未曾得到确实证据的推测说得出去。 可胡权却并不知晓,孙卞会如何同天子回禀! 如果按着自家给他禀报的去同天子说了,此时天子召见顾延章,顾延章又按着实情回禀,岂不是就此穿了帮?! 胡权越想越是紧张。 自家在孙卞面前夸大其词已是要糟,可到底还不是很打紧,然则如果叫孙卞在天子面前失了信一一明明是直管此案的重臣,竟是连案情都不能把握,还要胡扯了去哄骗天子一一一旦害得孙参政在皇上心中落下了这样的印象,自己如何还能坐稳提刑公事一职? 要不要同孙卞说一声,叫他好歹有个准备? 可一旦说了,自家将来如何再能取信于孙卞? 只是如果不说,如若天子听得不对,此时便召孙卞进宫,对方毫无准备,结果怕是更为可怕。 胡权一面想,心中一面暗暗后悔。 只要当初同那顾延章提点一句,都不至于叫今日到得如此地步。 然则谁又能料想到,天子想要问事,不召见近在咫尺的孙参政,不召见负责提点刑狱司的自己,偏去召见一个差着许多级,明明不当进宫廷对的提刑副使呢?! 胡权犹豫了一下,知道此事不能再拖,更不能抱着侥幸心理,立时站起身来,大步往外头走去。 一一只盼那孙卞还在衙署之中,不曾被天子召进宫中,否则自家怕是难逃其咎! *** 从提刑司的公厅去到孙卞办差的衙署之中,骑上快马,不过片刻功夫。 公厅之中的辅官正在帮着孙卞处理文书,听得胡权说有紧急要事,虽说孙卞不在,也赶忙将人放得进来。 胡权匆匆进得门,左右一看,不见孙卞踪影,急急问道:“孙参政去得何处?” 那辅官道:“方才宫中来人,说是陛下有召,请参政进宫陛见。” 胡权心中暗叫一声不好,一时脚都有些软了,忙又问道:“你可知是何事!?” 那辅官笑着摇了摇头,道:“胡公事说笑了,宫中来使如何会透露这些!” 此人看到来人乃是胡权,倒是忽然想起来孙卞临走时说的话,复又道:“参政方才还提起公事,说到想要问您陈笃才挪用常平仓银粮一案进展如何了,怕是陛下会要问起。” 他并不知晓胡权便是为了此事而来,犹自气定神闲地道:“可有了什么大进展?当日您说那陈笃才已经全然招供,只等同他再行确认一回,抓捕其余嫌犯,使诸人供认,此案便能了结,眼下这般匆忙而来,怕是待要前去抓捕,正要请参政出批文了罢?” 那副官一席话说完,等了半日,还未得到胡权回话,略有些诧异,等到抬起头,正要笑着再问,却不想见得对面汗涔涔的一张脸。 却是胡权立在那一处,竟是连脸都白了。 *** 孙卞进入垂拱殿的时候,顾延章正在侃侃而谈。 “治罪一个陈笃才并不难,可如何才能叫我朝中不再出得另一个陈笃才,才是要紧,陛下再想,他有如此之才,从前在那几处州县之中,纵然囊中羞涩,却不曾动得半点官银,只到得后头,因考功不公,又兼受了商贾引诱,又有利益在前,复才一失足成千古恨,试想,本是一个有才之人,如若当日不曾遇得那般考功,凭他本来之能,在州县之中辗转一余年,才干出众,以陛下眼光,如何会使宝玉生尘?” “臣不才,侥幸有微末之功,却屡得陛下赏识,并无其余缘故,只因多有机会与陛下面见而已,然则朝中多少能臣,才干在臣之上者,数不胜数,许多只因无法面圣,纵然在其位上多有建树,却只能埋首再等……” “朝中官员数以万计,陛下却仅有一人,便是每日面见,一日亦不过十二个时辰,再一说,复也有人只擅做事,不善言辞,若是只因这一个弱项,便叫他们只好吃亏,依臣愚见,亦是我朝之大亏……” 赵芮坐在御桌之后,若有所思,并未答话。 仪门官立在后头,见殿中并无反应,只好又略扬高了声音,传道:“孙卞进殿。” 顾延章这才住了口,赵芮也抬起头来,扫了一眼孙卞,叫了一声“孙卿”,便不再言语。 孙卞走到前头,向着赵芮行了一礼,口中问候了一句,便略略转过头,拿眼睛余光瞄了一下顾延章。 他虽只听得对方后半截话,却是已经觉得这一回进宫陛见,怕是没有那么简单。 果然,赵芮只沉默了片刻,便道:“孙卿,朕今日传见顾卿,问及雍丘县中陈笃才挪用常平仓粮银一事,朕以为他之所见,颇有道理……” 他顿了顿,道:“吏部上回递得折子上来,说要更改每岁考功章程,朕还未来得及批示,正好今次把你叫来,不妨好生看一看,这一回考功新法,当要如何修改才好,正如顾卿所言,只有能者上,中者让,庸者下,各人按其功绩,得其所偿,这一番考功,复才有所作用,只是这考功之法,尚要斟酌……” 孙卞有些莫名。 他方才听得顾延章好似是在说陈笃才的事情,怎的一眨眼间,便拐一个弯,跑去说吏部考功了? 然则上头的赵芮却是心怀畅慰。 是的,顾卿说得甚是,为何从前那陈笃才兢兢业业,后来便转成如此?并非人之错,人是好人,只为何好人行恶事,才是最要紧的。 只要考功得当,监督得力,奖惩得宜,便不会再有此类事情发生。 惩罚一个陈笃才乃是其次,莫要叫世间再有陈笃才才是正经! 第七百三十章 歪打 过了片刻,孙卞听得顾延章同坐在上头的天子你来我往,说了许多话,才终于把事情的来龙去脉给弄清楚了。 他宦海浮沉数十年,很快便敏锐地从二人的对话中察觉出不对来。 那顾延章同天子绕来绕去,将陈笃才此案引而伸之,并不局限于一地、一案,并不单将此案作为一个个案,而是仿佛以此为警,倒逼吏部考功司改而革之,重新修改现行考功之法。 孙卞同赵芮并不相同,赵芮毕竟是天子,于天子而言,下头所有人,不过都是瓮中之才,俱要为他所用,至于下边各部司之中如何争权推事,他虽有所知,却并不怎的放在心上,只要不叫他们因为私心不要影响国是而已。 一一你可见过养鸡人会去研究那斗鸡的叫声大小、爪子动作究竟有什么意义?只要能打得赢,不要闹事,养鸡人才不会去理会。 而孙卞能坐于政事堂之中,除却本来便有能耐,对朝臣行事的敏感程度,则要远远超过龙椅上的天子。无他,众人同源而生,所欲类同,聪明人行聪明事,往往殊途同归,自然容易揣测。 他转过头,隐隐约约之间,已经感觉到身旁这一个新任的手下的意图来。 一一似乎是欲要为那罪臣陈笃才开脱。 这又是为何? 明明人证物证皆在,那陈笃才已然认罪,只要将相关之人逮捕归案,便是提刑司一大功劳,那顾延章乃是行事之功,虽说比不得自己同胡权能分的饼大,也能在考功簿上添上一笔,为何舍近而求远? 对他而言,给陈笃才减罪,又有什么好处? 难道竟是收了对方什么贿赂不成? 除此之外,他实在想不出来这顾延章要为陈笃才说话的理由。 孙卞到底老于政事,他起了疑心,也不随意说话,只在旁又听了片刻,渐渐的,越听越觉得出乎意料。 这顾延章,怎的好似句句都在同自己喂话一般? 明明胡权说此案乃是陈笃才主谋,勾结商贩,与之共同牟利,可为何在这顾延章口中,竟是成了商贩着意引诱陈笃才行事,背后仿佛另有主谋一般? 而且,好似此案还待要继续追查下去? 究竟谁人说的作数?其中又有什么缘故? 孙卞心中想着,却是听得顾延章在一旁道:“……臣闻孙参政正拟重订考功章程,想来此番之后,定当追本溯源,不再治表不治里,只是考功究竟是大事,欲要重修,并非一日之功,怕是要长久耗力,此并非臣之所辖,便不再多言……” 他心念一动,忽的抬起头,看了看坐在桌案后头的天子。 赵芮面色凝重,听得十分认真,听到说陈笃才前后行事,面露不忍,听到说重修考功章程,必要多方考虑,不能仓促而行,此乃要事,他便时不时微微颔首。 到了此时,孙卞早已并不把陈笃才一案放在首位,而是忍不住转头看了一眼顾延章。 他心中微震,忽然大悟,不由得暗暗道:怨不得我被按在一旁坐了这许久的冷板凳,被范尧臣并黄昭亮压着打,陛下也许久不用,原来我回去守孝这三年,竟是脑子守得僵了,此时来看,一时之间,怎的连一个才得官的新进也不如!我这许多年官场之路,怎的似白行的一般? 哪一个皇帝愿意在自家任内抓出大案?这岂不是明晃晃在指责天子教化不力?! 自家竟是这样傻,当日回禀之时,见得天子愤然大怒,犹以为对方欲要大办,也想着唯有大办,才能显出自家能耐,亦能分功,却是怎的竟然忘了,天子虽然怒,却并不代表他愿意叫天下人都知道自家的江山之中,竟是出了这样一桩大案。 只是陈笃才此案,究竟是个什么回事? 那顾延章,是为了迎合上意,才这般奏事,还是另有所图? 孙卞不清楚前后,不敢随意插话,可心中已是知道,提刑司中定然出了问题。 他站在一旁,安安静静的,只有当天子问话时,才时不时答上两句,剩下的时间,俱是认真听得顾延章在殿中奏对。 他越听越觉得心惊,等到偏转过头,却是忽然正正对上对方仿佛不经意间望过来的一眼。 眼神里头尽是暗示。 “若能改革吏治,改善考功,陛下此行功在当代,利在千秋……” 上头赵芮已是跟着问道:“孙卿意下如何?” 孙卞早已有所准备,上前一步,道:“此乃臣之本分,本就在推行,只是斯事体大,未必能早日得功。” 赵芮笑道:“考功一事,关乎天下官吏,如何能草率行事,正该谨慎而为才是!” *** 一回廷对从下午直到天色将黑,顾延章才从宫中告退。 今日正是孙卞轮值,他直接便宿在了宫中,出殿之前,犹被天子抓着说了许久政事,将那吏部考功之事说了又说,十分兴奋的模样。 孙卞深知想要修订考功章程,并不是那样简单,任何事情,只要涉及利益,便不是轻易能撼动的,想要拿出一份叫各方面都满意的章程,绝不可能,如何能在高效、得用与众人肯接受之中,取一个平衡点,极为考验本事。 然则这是他上任之后,便一直想要做的,本还在想着如何才好说服赵芮,叫他一力支持,莫要被人说得动了,拖拉后腿,却不想今日竟是阴差阳错,自家还未曾使力,已是捡了一个便宜。 退出文德殿的时候,天色已经半黑,孙卞跟着小黄门往外走去,心中回忆起殿中的问答,不由得有些狐疑。 一一那顾延章今日所为,究竟是猜到自己所图,是以顺势而为,特地帮着踢了一脚,还是不过歪打正着? 虽说不用他帮忙,自家想要达到目的,也并不难,可有了这样一脚,毕竟也省些力气。 这一下,是在向自己示好吗?难道同陈灏闹翻了之后,他果真准备朝着自己这一处靠过来? 仔细一想,倒也不算意外。 第七百三十一章 赌棍 顾延章本来就与自己一家本来就有旧,从前他救了自己父亲并妹妹,后来他那妻子又上门讨了药,虽说前后两桩事情,轻重不能混为一谈,可毕竟也是来往频密。左右对方在提刑司中也留不久,只要不在自己直管手下,想要帮着搭一把手,却也不难,得这样一个,足以作为左膀右臂,将来说出去,也是美谈。 一面走着,孙卞脑中闪过无数念头,短短片刻功夫,已是将届时如何把那顾延章纳入麾下,替自己做何事,管何事,自己又能如何用他,都分派得明明白白。 顾延章却是并不知道自己进宫一趟,陛见一回,竟是惹得孙卞有那许多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想法。 关于陈笃才一案,他今日在殿中其实有许多事情还未同天子说得明白。 自陈笃才的供状之中,牵出当年他考功中下之时,偷偷与他接触,诱他下水的商贾,又牵出后来在雍丘县中同他一并倒卖纲粮的李程韦。 顾延章并不想打草惊蛇,是以迟迟没有去传唤李程韦,只叫人暗中盯着对方。 可常理揣度,顾延章却是觉得其中并非那样简单。 挪用常平仓中银粮,自然是无本买卖,能引得许多人难以自控,也能叫满心钻到钱眼里的商贾趋之若鹜,可对于李程韦而言,他岳家有着酒水买卖之权,原本家中又做茶、布、马匹等等买卖,还兼做解库,这许多东西里头,尤其以解库并酒水为最贵,只靠着这两桩,他已经不需要任何添头,便能腰缠万贯,赚得盘满钵满。 于他而言,去动那常平仓,虽然有利,可风险已经大到利益都难以覆盖,纵然他家中有着两位县主,儿子也有了官身,却并不能帮上半点忙,一旦事情暴露,不但本要搭进去,说不得全家也要搭进去。 顾延章自己便是商贾出身,他自忖自家已是十分胆大,可以身度之,若自己是李程韦,也必定不会掺和这样一个买卖。 一一又不是缺钱缺到极致,何苦要用命来换钱? 更何况数十万石纲粮,想要运送走,怎么可能半点动静也没有?无论是运船也好,苦力也罢,一来要耗费力气去组织,二来极容易露馅。 他这一回有心去抓人首尾,便不似从前那般行事,一面前头去细细同陈笃才问话,统出所有涉案官员,一面又着人搜集相关罪证,欲要查明李程韦此人经历。 顾延章回得府中,因想着季清菱也正在探访李程韦府中情况,少不得要把自己这一处得知的消息同她通说一回,两人一对,越发觉得其中诡秘重重。 比起正案,季清菱那一处的事情自然简单些,她也不劳顾延章去管,自己便叫人安排了一番行事,只等着后头成效。 *** 正是傍晚时分,才下过一场大雨,秋风徐徐而来,吹得人全身舒爽。 蔡河边上的一处酒肆中,外头只摆着三四张方桌,零星坐了几个人,却有一个看着十分机灵的跑堂正正坐在大门口。 此人半点不像是个跑堂,那一幅架势摆出来,不晓得的,还以为他乃是这酒肆的主人,为着无客,十分焦急,竟是亲自来门口招徕。 他肩膀上搭着一方巾子,时站时坐,偶尔还远远眺望一下远处。 这一条街本来就是什么繁华之处,来往人流并不多,那跑堂站了片刻,偶尔同路过的熟人招呼一番,却也不曾逮到什么客,然则他并无气馁,也不躲懒。 眼见太阳落山,沿途的店家都在外头或挂灯笼,或挂火把,这一家也挂了灯笼出去,那跑堂却是依旧不曾进门,只在外头站着。 这一回,不过小半个时辰,他便迎了二三十个客人进屋,一把人接进去,就有另一个跑堂在里头接着,带进了后厢,外堂始终只坐着寥寥数人在吃饭,偶尔有两个碰巧路过的,进来本想点个菜,然则点这个没有,点那个也没有,也只好悻悻然走了出去,另寻其余店铺。 那跑堂的在门口站着,忽然见外头来了一个熟客,赶忙迎了上去,左右一看,附近并无其余行人,便上前招呼道:“徐大员外,您这怎的又来了!” 被他称作徐大官人的人约莫五六十岁,整个人都有些虚胖,眼睛下头的一片浮肿,走起路来连脚步都是虚浮的,身上还冒着一股酒气,让人一眼看过去,心中不由得便浮现出四个字一一“酒囊饭袋”。 那徐大官人听得跑堂这般招呼自己,面上有些难看,斜着眼道:“怎的,竟还不给我来了?” 跑堂的苦笑道:“您老可别介,咱们这小本买卖,都是混口饭吃,糊口而已,谁人不是拿真金白银出来的,实在禁不起您这般折腾!” 他一面说,一面却是拦不住对方抬腿往铺子里头去。 正进了屋,跑堂的连忙叫了人出来,正要想办法将人劝住,却是忽然见地那徐大员外自袖子里头掏出一大块银子,抛在一旁的桌子上头,道:“怎的,旁人的银子是银子,我的银子便不是银子了不成?!” 跑堂的见得银子,只一瞬间,面上表情就变了,笑着将那一块收进怀里,殷勤道:“却是我有眼不识金镶玉,大爷里头请罢!” 一时早有人把那姓徐的带得进去。 外头一个坐着的“客人”转头见得人进了里间,复才小声对着那跑堂的奇道:“这姓徐的,原本早已精打光,怎的忽然又有钱了?” 跑堂的却是轻蔑一笑,道:“你哪里晓得,他家里头真正才是瘦死骆驼比马大,我听东家说,他家原是贩马的,这一整条街并旁边的新门大街,连同朱雀门瓦子里头半数的店铺,原本都是徐家产业,整个京城半数马匹都是他家买卖的,现在虽说落魄了,家中挑挑拣拣,铁锅也能榨出二两油来,更何况到底有些底子在,只是不晓得能撑得了多久罢了!能得他一两是一两罢。” 第七百三十二章 新手 那“客人”惊道:“竟是那一户徐家?他家中不是有个得病的老娘?有钱不去看病,竟是还要往这一处过来?” 那跑堂嗤道:“赌了这十几年,早成烂赌鬼了,无钱时还要来,更别说此时还有了钱,你就是砍断了他的腿,他拿手爬也爬得来,赌瘾犯了,莫说老娘,便是问他自己姓什么,怕是都要答不上来!莫管他,你且坐着,我再出去看看。” 果然就这般出得门去,不多时,却是又带得三个人进来。 另一名跑堂才要出来接,抬头一看,见有生面孔,犹豫了一下,却是听得有人笑道:“我带过来的朋友,我来作保,怎的,竟是连我也不信了不成?” 那跑堂笑道:“这话怎的说的,桑大哥带过来的人,哪里有不信的道理!” 一面说,一面果然把人带得进去。 跟着那桑大哥走进来的有两个人,一名是个十来岁的少年郎,另一个却是个五六十岁的老者。 跑堂眼睛利,先见那少年郎身上穿得寻常,又看他黑得很,还并不怎的放在眼里,后再听两人之间对话,又见那老者对少年的态度,另看得桑大哥对那少年照顾有加的模样,忙仔细打量了,却是觉得有些不对起来。 只见那少年虽说面皮黑,脸却是嫩,说话行事,口吻十分自顾自,指挥起人来半点不怵。 跑堂的在此处做了好几年,说一声见多识广并不客气,略一思忖,便知道这怕是个出来逛着玩的小少爷,再听那少年郎口音,一股子岭南味道,口中叽叽喳喳的,一看就是没怎的出来见识过。 他有些不放心,挑起内厢的帘子请人往里头走的时候,悄悄拉过那桑大哥,递给对方一角银子。 桑大哥落后一步,对他使了个“放心”的眼色。 跑堂的不知对方根底,哪里敢放心,拉着桑大哥的袖子不肯放,复又往里头塞了一角银子。 那一老一少行在前头,并没有回头,桑大哥见此处是个死角,左右无人看着,忙以手掩嘴,将头往下一压,凑着跑堂的耳边道:“是个肥的,南边来的嫩羊仔,跟着家人去泉州书院读了两年书,才来得京城要备考,身边只一个糟老头陪着,杀了都不用管埋,傻不拉几地住在仁和酒楼,手里不晓得多有钱!” 语毕,也不等对方回话,连忙往前走了去,追着那少年郎笑道:“老弟,哥只是带你见识见识这销金窟,你看一看,打个转便走,可莫要乱来!” 跑堂的听得是个人生地不熟的外乡客,又听得这人是住在仁和酒楼,若不是年纪尚轻,怕是脸上褶子都要笑出来,已是连忙跟得上去,领在前头道:“小公子怕是头一回来咱们这地方,莫要乱跑,小的在前头带路吧!” 这酒肆在外头看起来铺面并不大,桌子只有几张,客人也只有零星一两个,然则一进得内厢,待得那跑堂的拿钥匙开了二门的锁,里头却是好大一片地方。 那面色甚黑的少年郎跟在跑堂的后边,当头一个往里走,只见七八张桌子拼在中央,上头拿布盖了,布上用雄黄画了个大大的“日”字,“日”字上面的口里面写着“大”,下头的口里面写着“小”,左边的那一个横竖相交的地方,还顺着竖线圈了一个半圆出来。 一个身着红衣,身形矮小的侏儒就靠着那画着半圆的站着,手里捧着一个大大的盅,举在半空中摇晃了十好几下,将那盅往桌上的半圆处一按,口中叫道:“买定离手!买定离手!” 声音尖尖的。 二三十人围着桌子,立时激动起来,把手里的木牌子往桌上写着“大”、“小”的“口”里扔。 那侏儒见众人都扔了木牌,又问得一回,见无人再要加注,复才将那盅一揭。 木盅盖子打开,里头三个骰子露了出来,一瞬间,只听桌边有人或拍手,或大叫,或摇头晃脑,有人哭,有人笑,场中如同一捧凉水进了热油一般,立时炸开了锅。 一一原来此处竟是一个赌坊。 那少年郎听得那声音轰隆一下起来,登时吓得往后退了两步,站了片刻,见众人得了筹码,或赚或赔,复又围了上去,侏儒重新开盅。 他站在一旁看了许久,开始还怕,后头竟是磨拳擦脚起来,也不理会那桑大哥拦着,更不管那老者,径自催着那老者拿银子换了两块木牌,跟着押了五回。 他赢了三回,输了两回,一时也起了劲,饶是那桑大哥劝了又劝,又听那跟在一旁的老者拉了又拉,依旧拦不住。 这少年郎初入赌坊,初时一窍不通,却也挣了一点,后头半懂不懂的时候,简直如同赌神附体一般,手气旺得不得了。 场中的泰半都是老手,初时顾着赌钱,并无人在意,见他赢得狠了,这便交头接耳起来。 “面生得紧,你认得不认得的?” “不曾见过。” “听着口音,怕不是南边来的?” “像是个岭南腔,舌头都不卷的,鼻子也不透气。” “怕不是个新人罢!” “新人手气旺,头两天从来都是赚的,跟着他罢!” 原来赌场里头素来有个说法,便是头回入场的,不知为何,总有那一两日的庇佑,逢赌必赢,等过了那两日,由新人变为老人,那庇佑便不会再灵,多半还会十赌九输,将前两日赢的又吐了回去,还要输了一大笔银钱。 此人又是年轻仔,又是新手,在此处足足赌了三四个时辰,直到天边大亮了,果然赌十回胜七八回,赢得面前俱是木牌筹码,桌旁大半人跟他赚了不少,人人眉开眼笑。 那侏儒也不放在心上,另有那跑堂的,亦是面上半点也不为难,只见得差不多了,上前笑道:“天亮了,按着往日规矩,大伙都散了罢,晚上再来。” 一时众人个个依依不舍,这个道:“不妨再延一个时辰罢!” 那个道:“趁着如今好旺的手气,此时一断,晚上未必还能再接得上!” 第七百三十三章 玉佩 那侏儒却是将手上木盅往桌上一放,拿着尖尖的嗓音笑道:“咱们这一处日日都是这个时辰闭门,大伙莫急,回去睡得一觉,晚间再来,托这位小公子的福气,怕是一时半时运气也断不了,只是若继续留着,等到巡铺来来去去的上了眼,大伙都没得跑。” 那许多人也不过口中说说而已,很快把木牌兑了银钱。 赌场中人多少也讲究个吉利,他们托那黑脸少年的福,赢了这许多银钱,有人便提议道:“咱们不妨一处拿了银钱凑一桌,请这小兄弟吃席罢!若无他这手气,未必昨晚便能这样多!” 听得要往外掏钱,早有人脚下抹油,飞一般溜了,却依旧有七八人留了下来,果然一人丢一点子银钱,拢共凑了一小碟子银子、铜钱,那出头的人便出面,本要去邀那少年郎,怕吓了他,知道是姓桑的带过来的,便去问那桑大哥。 那少年郎倒也爽快,他赢了一晚上,熬了一个通宵,仗着年纪轻,兴奋不已,半点也不困,正是鸡血上头的时候,听得要一处喝酒吃饭,激动得脸都红了,口中道:“赢钱倒是其次,今日头一回进得这地方,不晓得居然如此刺激,只当平生快意事,无一样比得上!众位陪小弟这一场,如同一并并肩作战,上刀山,下火海一般,咱们便是同袍!哪里要得你们请!我请诸位去仁和酒楼吃一顿菊花秋蟹宴!” 仁和酒楼本就是极奢贵的酒楼,那“菊花秋蟹宴”更是出自楼中冯大厨,一桌没有七八十贯钱,压根置办不下来,众人凑了许久,也不过凑了两三贯,本想着左近寻个差不离的店吃一顿也就罢了,哪里料到这一位如此阔绰大方,一时人人都惊了。 那少年郎口中没把门,旁边那老头拦之不及,却不见那“桑大哥”眼睛闪了闪,落后了一拍,才跟着去拦。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桑大哥这般言语,以为我是那等小气之人吗!” 那少年十分生气,也不要旁人插手,亲自从一旁拖过一张木凳,气鼓鼓地站得上去,把屋中人数了一遍,复才跳得下来,手一挥,叫道:“承蒙诸位哥哥不嫌弃,大家总共八人,若是少得一个,便是不给我孙某面子!” 他话虽然说得文绉绉的,气势倒是十分豪爽,诸人听着,越发觉得沾了光,一群人一窝蜂跟着往外涌去。 徐良落在后头,犹豫了一下,却被身边人一拽,道:“大员外发什么愣,这样的好事,怎的不去?!” 他赌了一晚上,瘾略消了下去,心中倒是念起家里人来,道:“我老娘还病着,我昨晚本是出来给她请大夫的,本想过来打个转便走,谁晓得竟是迟了这样久,我得走了,你们去吃罢!” 赌场里头从来没有什么父母兄妹,莫说亲娘生病这样的小事,如若赌瘾上了头,就是亲爹死了要去捧灵,也是顾不上的,听得他这般说,旁人也不觉得有什么稀奇,却是也不肯叫他先走,只道:“时辰这样早,你去哪一处请什么大夫?倒不如先去吃一顿,肚子里头填了东西,出得那仁和酒楼,说不得医馆还未开门哩。” 然则这话却叫那黑脸少年郎听到耳中,他停了步,转头问徐良道:“您那老娘却是什么病痛,我这一处打南边来,家里虽说行商,却有几个偏方,说不得能帮得上什么忙。” 徐良虽也不觉得当真有用,却不好驳了对方的好意,便道:“原是多年的心疾并头风,一犯病便痛得在床上打滚,昨日痛得不行……” 他说到此处,倒是有些愧疚起来。 亲娘痛得在床上打滚,做儿子的把老娘嫁妆拿出去当了银两请大夫,请来请去,竟是请进赌场来了。 那少年郎拍手道:“我家当真有个治心疾的方子,医好过不少人,虽不晓得有无用,一会我回去抄了,叫你拿去给捡了药试试,若是应验最好,便是不应验,左右也不过半吊钱。” 徐良大喜,心中一盘算,自家是去给老娘寻药方的,今日这一场赌,倒是来赌对了,横竖此时天边才亮,没几个医馆开门这样早的,去门口候着,倒不如跟着去吃这一桌席,也算是给这一位一个面子,心中顿时半点不再愧疚,笑道:“实在多谢小兄弟,这样好的事情,为着家母,我便也不再推辞,这便跟着去一趟仁和酒楼凑个热闹罢!” 一时众人一齐往外走去,出到蔡河边上,寻了条船,在河里穿来穿去,到得仁和酒楼左近停了下来,一行人复又走了几步路,到得地头。 仁和酒楼乃是京城里头极有名的正店,酒菜样样贵得吓死人,一群人里头除却徐良,个个都是头一回来,免不得有些束手束脚的。 徐良却是昂首挺胸,与那少年郎并肩而行,左边指点这个,右边指点那个,听得对方在此处不过住了几日,便同他将酒楼里头哪个厨子擅长做什么菜一一数来,又说什么季节此处上的什么糕点,什么时候此处的时令菜最为好吃,简直是如数家珍,听得一旁接引的小二都不由得侧目,笑道:“这位客官着实厉害,倒叫小的白白空了这一张嘴,实在无用了!” 那姓孙的黑脸少年包了一个厢房,众人坐得进去,一时上了酒菜,果然一桌子珍馐佳肴,又有琼浆玉露,先头众人还放不开,等到喝了几杯黄汤下肚,哪里还管得住旁的,均是吃得人人红光满面,酒是一杯接一杯地喝,桌面上一片狼藉。 众人你敬那少年一杯,我敬那少年一杯,口中俱是恭维。 那孙家少年果然是个年纪轻的,并不经事,不会挡酒,更没有什么酒量,很快吃得醉醺醺的。 他不擅吃酒,不过盏茶功夫,已是满脸通红,一副酒醉人的样子,似乎热得不行,把手往脖子处的衣襟扯了扯,想要透一口气。 徐良家中从前不曾落魄时,这仁和酒楼哪里当一回事,后来家道中落,许久不曾过来,此时坐在位子上,正在唏嘘,菜虽吃了几口,酒倒是没怎么喝,倒是一桌子人里头最清醒的一个。 他心中多少还挂着家中老母,看那孙家少年被灌了许多酒,怕他喝得醉了,要忘记那一张药方,正想着如何提醒对方叫他先写出来,忽的一抬头,却见那少年一拉衣襟,忽的从里头歪歪地滑出来一方玉佩,上头用红黑线打了个小小的络子。 徐良就坐在对方旁边,将那玉佩看得清清楚楚,登时瞳孔一缩,整个人愣住了,忍不住伸出手去,将按玉佩捉住,口中叫道:“你是谁,你这玉佩哪里来的!?” 第七百三十四章 来历 那玉佩形制与此时常见的并不相同,乃是和田羊脂白玉所做,正正一个圆形,约莫婴儿手掌心大小,当中没有雕云纹、鱼纹,却是镂空雕了左右对称两枚圆桃,另又是左右各六朵梅花,其中桃叶、梅枝、桃果、梅花形状各异,从桃尖到梅花芯,莫不栩栩如生。 如果有眼尖的人在此,一眼就能看出来,这一块玉佩的桃尖颜色有些带黄绿,梅花的颜色又有些带黄,原玉虽是和田白玉,可玉质并非纯白无瑕,正因如此,便给能工巧匠顺着着玉质、颜色雕了这一块玉佩出来,化废为宝,用得十分巧妙,说不得要拿出来大夸特夸一番。 可在徐良眼中,却全然不是一回事。 他伸出手去,猛然将那玉佩扯过,也顾不得上头的线还挂在姓孙的黑脸少年脖子上,已是将对方整个人都拉到了自己面前,眯着眼睛凑着那玉佩直看。 “你这厮欲要作甚!” 徐良手中才捉着那玉佩,一旁一直紧跟着那少年的老者便跳了起来,他本来在后头侍立着,此时三步两步冲上前来,连忙把徐良那一只手用力拍了下去,虎视眈眈地盯着他,骂道:“光天化日之下,你这是要强夺他人财物不成?!” 徐良瞪大了眼睛,耳朵当中已是什么都听不进去,只死死盯着那一块玉佩,半日复才抬起头,对着那少年决眦道:“你从哪一处得来的玉佩!那玉佩主人何在?!” 一旁黑脸少年早有了七八分酒意,被他扯着脖子,竟也不怎的晓得挣扎,却也知道痛,一手揪着脖子后头的绳子,一脸茫然地回望着徐良,问道:“什……什么……玉……玉佩?” 他一面说,一面低头望了望脖子上挂着那一方玉佩,一副喝懵了脑子的样子,大着舌头道:“你说这一块?乃是我娘自……泉州……泉州珍宝坊中买的。” *** 桑大盯着面前的那一块银子。 白银块方方正正的,怕不有一个指节那样高,寸许长宽,黑、黄色少,银色多,一看就是成色极好。 他忍不住伸手掂了掂重量,只觉得手中沉甸甸的,暗忖道:这一大块银子,怕不有二三两? 桑大心头已是十分火热,只是到底在市井混迹多年,却并不好糊弄,他咽了口口水,复又抬起头看着对面的徐良,狐疑地问道:“你特打听他来做甚?” 徐良不耐烦地道:“你管我打听他来做甚,我也不要在你这一处分一杯羹,也不要讨你自蔡家铺子里头得来的抽水分润,只问你他那来历,这三两的雪花银,竟是不够吗?” 那一块银子放在从前,早已能把桑大的嘴巴撬开几百回,哪怕要往里头灌马尿,他也能笑呵呵地咽进去,赞一声“这水好不解渴!”,然则今次,他却是改了性子一般,一本正经地清了清嗓子,道:“你要从我这一处打听旁的,我也就说了,可你要打听那孙小兄弟,我得了他恩惠,却是再不肯说的一一虽说他家中有几个钱,人却不怎的经过事,若是被人哄骗了,我哪里对得住……” 桑大还要往下说,却是听得对面一声冷笑。 只听那徐良嗤道:“你都肯带着他去得蔡家铺子里头赌钱了,哪里是得了他恩惠的样子!咱们认识这许多年,你当我是从前那般傻的?这样大一块银砖子,你不要,我自找旁人问去!他来京城少说也有七八日,我撬不开你的嘴,难不成还撬不开旁人的嘴吗?” 一面说着,伸手就要把那银子捞回来。 桑大连忙将银子护在怀里,呵呵笑道:“徐大官人这是贵人性急,您这一处想要问什么,但凡问了,若是不伤天害理的,我必照实答了!” 心中却少不得有些狐疑起来:这徐家早已落魄,家中又有一个得了病的老娘,常年要吃药的,另又有徐良白天黑夜地烂赌,多少银子都能造光,一门上下穷得叮当响,祖产都卖光了,怎的忽然有了这许多钱? 他这般想着,抬头便往徐良手上看了过去,果然见得对方左手大拇指上的玉扳指不见了踪影。 桑大做这市井里的一块滚刀肉几十年,几乎把家家户户的情况都摸得清楚,自然知道这一方玉扳指乃是徐家祖上留下来的传家宝,哪怕家中样样当得精光,这一样东西也是不肯动的。上回徐良在蔡家铺子输得干干净净,旁人起哄要他押那扳指,他赌性正在头上,竟是都忍住了,不想到得今日,还是当了出去。 看来这徐家当真已经山穷水尽了。 桑大眼看着徐家没落,却也知道徐良的性子,晓得这个虽然扶不上墙,可除却烂赌,平日里行事还算靠得住,不是漫天乱洒钱的,眼见他穷成这样,还肯给自己三两银子,已是暗暗猜测,对方必定所图不小,是以才肯这样行事。 正想着,忽听徐良问道:“你只告诉我,那姓孙的来历如何,家中都有些什么人便罢。” 桑大犹豫了一下,答道:“那小子名唤孙嘉,家中乃是邕州人,去岁交趾犯边,他一门探得消息,先行带着东西躲去泉州了,在泉州住了一二年,因那一处没几个好书院,家中又想他科考,便把人打发过来京城,本是来投亲的,谁晓得到了地方,要投的亲戚人影俱无,原是南下收粮了,只有几个妇孺在家,他不好进去住着,便去仁和酒楼里头常住了下来。” 他把自己从那黑脸小公子孙嘉口中旁敲侧击探出来的话择了些能说的说了,可更细节的东西,却半点没有透露。 两人一问一答,足足说了半盏茶功夫,只听那徐良翻来覆去问那孙嘉在泉州的事情。 桑大开始还未察觉到,奇道:“你问这些做甚?”可答到后头,有一瞬间却是忽然醒悟过来,叫道,“你那一个妹妹!叫什么来着……是不是嫁给的浚仪桥坊李程韦?她二人有个女儿,是你外甥女罢?不是嫁去的泉州?” 第七百三十五章 分银 他一面说,一面站起身来,生生盯着徐良,问道:“你究竟是为着什么事情?不妨同我交代一声,不管要办什么,总不能一人便落得定罢?我也不要分你多少东西,但凡有用得到我的地方,只管说了,开个价,我这本事你是看着的,认识的人也多,能叫得动的弟兄也多,你只要办事,用了我,不说旁的,省个一半的力气都不止,总好过又要拿银子去寻其余人,还不如我便宜!” 又自卖自夸了半日。 徐良皱着眉头,似乎十分纠结的模样,好半晌,终于抬头道:“今日席间你见得我去抢那孙嘉的玉佩不见?” 桑大一愣,点了点头。 徐良道:“那是我家给妹妹的陪嫁,本是传家之宝,请高僧开过光的东西,因她走得早,一并跟着埋进土里去了……” 桑大听得背后冒了几粒鸡皮疙瘩出来,惊道:“这……莫不是被掘了……” 他话刚落音,自己便摇了摇头,道:“不可能,李家那般豪富,祖坟都建在伏波山上,自有人日日守着,若是发觉被盗了,早该有消息出来,哪里会这般无声无息。”说到这一处,口中顿了顿,复又道,“怕不是你认得错了,天下间许多东西样式一样,没得只有你家中有,其余人家中没有的道理,若是玉佩样式重了……” 徐良打断他道:“绝不可能,我将方才已是仔细验看过,就是我家给妹妹的陪嫁,那样的玉佩,世间只有两块,一块跟着我妹妹一并藏了,另一块原来在我老娘手上,当日我那甥外孙被火烧伤了,她死活要叫人送得去泉州,只是两块并不一样,我妹妹手上那一块,当日生小儿时,听说被我那外甥女不小心磕破了一个角,就在玉佩右边一片叶子上,后来特叫人把那一块角镶了黄玉……” 原来徐家乃是马行出身,发家伊始,祖上往西域买卖马匹之时,少不得路过和田,徐良的曾祖父偶然得了一块原石,却有另一人也有心要买,说是家中做玉石生意,正遇得难处,求这一块原石救命的。 徐家曾祖父心善,想着自家拿着不过把玩而已,别人拿去救命的,更是要紧,便让得出去。 当日大晋立朝不久,不但朝中各处闹事不休,零星还有前朝余孽,边境也不甚安稳,四方夷狄趁火打劫,商线自然也忽通忽断,时常有盗匪出没,十分危险。 徐家贩卖马匹,有一回那曾祖父带队往西域去,却被盗匪劫了,要他写信给家中拿钱来赎。 徐家曾祖父写了信,谁料得送信的人也被人劫了,盗匪等了小半年,没等到半点音讯,以为无人理他,正要将那徐家曾祖父杀了,幸而命大,正正遇得当日那个收玉石的路过,那买卖玉石的身边跟着许多人,仗着人多势众,将盗匪驱散,救下了徐家曾祖一条命。 两人经过这两件事情,都觉得十分有缘分,索性异姓兄弟,对方便将当日徐家曾祖父让出的那一块原石剩下的脚料叫匠人雕出了两块玉佩,两人一人一块,作为信物,约好若是将来出得什么事情,彼此必要竭力相帮。 后来阴差阳错,竟是在回程路上,对方为救徐家曾祖性命,自家却丢了命,临死前把那一块玉佩做得信物,要把自己剩下的唯一一个妹妹嫁给徐家曾祖。 为着这一桩事情,两枚玉佩便成了徐家传家宝,一直传得下来。 当日那玉石乃是脚料,无论花色也好,玉质也好,俱是与众不同,后来雕刻的工匠也不同其余人,后来镶刻黄玉的时候,在京城里头找遍了,也无人敢去接,只说玉质软硬不同,怕不小心弄坏了。 这两块玉佩,徐良小时候没少拿来玩,可谓熟之又熟,绝无可能认错。 “那怕是李家的祖坟当真被盗了……”桑大道,“怕是你要同他家府上说一声……” “那玉佩是我妹妹陪葬的玉佩,可那玉佩的绳子,却是当日我老娘亲手做了,叫人送去泉州的……”徐良道。 桑大越听越觉得糊涂,道:“你说玉没有重的,这我信,可绳子如何没有一样的,打个络子,这事情哪家娘子不会做?” 徐良摇了摇头,道:“络子倒是容易打,可那络子上头缀了一颗珍珠,那东西看着虽然不起眼,却是灰色,锥形的,全天下一万颗珍珠里,也找不到这样一颗,因我家当日没什么东西留下来,我娘翻箱倒柜,才搜出那一颗珍珠,她手脚无力,打的络子也松,我自己封进盒子里,一眼就认出来了。” 桑大只觉得事情十分出乎自己意料,本以为徐良乃是抓到了孙嘉什么把柄,想要敲诈一笔银子出来,可听来听去,稀里糊涂不说,也不晓得是个什么事情,便道:“那是怎的回事?莫不是有人盗了你妹妹的玉,又去盗了你那甥外孙的绳子?” 他说到此处,却是想到什么似的,嘿嘿一笑,道:“不过不管其中是个什么事情,拿着这一块玉佩,去寻了你那好妹夫,怕是少说能榨出个百八十两的!” “徐老弟!”桑大笑呵呵地道,“你瞧这样成不,你出玉佩,自家上门,我出三十个弟兄,咱们一并去堵了那李家的大门,讨他要个说法!咱们妹妹的墓被不晓得那个狗贼掏了,李家却半点没有告诉你,谁晓得而今墓里头是个什么模样!寻个吉日,得赶紧去开棺验一验,那些个陪着进土的东西丢了不怕,若是惊动了人,怕是有不好!” 他摇头叹气,一副十分忧心的模样,道:“怨不得我那婶娘日日心口疼,又是头疼,怕是女儿在下头给她托信,偏又碍于阴阳乃是两界,道不明白,道叫婶娘吃了苦头!全是李家的毛病,李程韦那厮行事如此不地道,自咱们妹子过了世,他便再不曾上门过,这也就算了,下头出了事,他也不说,也不管,这样无情无义一个人,怎的能轻易放过!” 说着“唰的”一声站起身来,十分积极地道:“徐老弟,我这便去寻人,你看李家到底是有头有脸的人家,若是一窝蜂聚去他家面前,将来被他盯上了……” 徐良道:“得了银钱,我给你五十两。” 桑大哈哈笑道:“老弟当我是个傻的吗?要不你一并给我两百两,要不得了银钱,我也不要多,你八我二!要按哪一种法子算,你自家选罢!你虽是手头有玉佩,可若没有我们这一群人,你当那姓李的当真会理你,还把你当妹夫不成?” 第七百三十六章 须发 夕阳西下,随着最后一抹橘黄色的余晖隐入山峦,宋门与大街中间的一条小径,终于全然昏暗下来。 借着夜色,一名小厮顺着小径,快步跑到了延庆观的一处角门外。 延庆观与大相国寺相距不远,然则两处却全然不一样,大相国寺人来人往,此时外头都还摆着许多摊子,闹哄哄的,延庆观却是安静许多,这一处西北口的角门又开在偏僻的小道上,更是冷冷清清的。 那小厮左右环顾了一圈,见得无人,复才上得前去。 他敲门的方式颇有些奇怪,并不用手,却是掏出了一枚铁环,使那铁环与木板相击,发出“笃笃”的声音,长长短短的,足足敲了有好长一会,仿佛听得里头有了动静,才隔着门轻声问道:“请问是哪一位道长?小的给主家来送帖子。” 门内没有回应。 小厮这一回不再用铁环,只用手掌拍了门三下,又道:“道长在不在的?” 门终于“吱呀”一声从内打开了,一个道士钻头探得出来,见了那小厮,并不说话,先往外看了一圈,不见有闲人在,方才将门轻轻开了一个口,侧身将对方让了进去。 “怎的才来?等你半日了!” 门一掩,刚把门闩上,那道士就急道,领着人往里走。 小厮满头的汗,也不辩解,大步跟着往前走。 延庆观并不大,两人很快到得西北角的一处小院外。 两人穿过两个大汉守卫着的院门,进得小院里头,去得一处厢房外。 那道士先上前敲了敲门,叫道:“师父,有居士送帖子过来。” 里头一人道:“请他进来。” 那声音十分奇怪,沙哑中又透着几分和润,听不出年龄,好似人咳嗽了许多日,将好未好的时候。 小厮匆匆进了门,正要上前行礼,不想刚进去几步,一抬起头,便在里头见到了一个极出乎意料的人,不由得惊道:“老爷!” 只见那堂屋正中间的椅子上,坐着一个圆白脸,不是李程韦是谁? 而坐在李程韦身旁的,却是陪着一个老道。 那老道身着玄色道袍,须发皆白,面相和善,看着一派仙风道骨,光看他外表,若说是五十岁,也有人信,若说是七十岁,也有人信。 见得小厮进来,那老道还未说话,李程韦已是第一时间皱起了眉,不悦地道:“原本交代你每隔三日往此处送一回东西,未时三刻之前便要送到,眼下都已经过了申时,你这差事怎的办的?” 小厮听得李程韦问话,十分紧张,扑通一下跪倒在地,辩白道:“老爷,实在不是小的偷懒,昨夜得了,今日本来想着到了时辰便要出门,谁晓得舅老爷领了三四十个人过来,说有事要找您说话,府里管事的说您这一处出门办事了,那许多人便在门口守着,一处门外便有一二十人,不让出,也不让进,只说一时不见您的人,一时便不肯走……” 李程韦听得莫名其妙,道:“你胡扯些什么,舅老爷前几日才去了祥符县,哪有功夫带人来门口堵着?他有事要寻我,直接在府里等着便是……” 小厮忙叫道:“老爷,不是那一个舅老爷……是新门外那一个!” 一听是“新门”那一个舅老爷,李程韦立时便明白了,这怕是徐氏那一个烂泥扶不上墙的兄弟,一时也有些恼火,道:“那几两银子打发了便是,怎的给他在那一处闹来闹去的!” 他只抱怨了一句,想着身边到底有外人,便不再多说,转头吩咐道:“还不快些把东西给了!” 小厮连忙从怀里掏出一个荷包来,双手呈给了那老道,口中道:“道长,叫您久等了!” 对方随手将荷包接过,只点了点头,正要说话,却是忽然听得外头一阵人声,一个小道士匆匆跑得进来,叫道:“师父,宫中来了人,请您接旨!” 李程韦听得不对,连忙站了起来,只同对方敷衍了两句,便带着那小厮匆匆告辞了,剩下那老道整理了一番仪容,跟着小厮走了出去。 他带着两个小道童去了延庆观的正殿,那一处一个内侍,一个小黄门早立在里头,见得他进门,带头那一个面上却是露出笑来,道:“松巍道长接旨罢。” 一面说着,一面将那手中旨意念了一回。 原来这一个,便是前头济王赵颙给张太后大力推荐的,颇有几分本事的松巍子。 那松巍子不慌不忙上前接了旨,口中问道:“敢问提举,过两日老道是一早便自行在宫门外候着,还是……” 那内侍道:“宫中会着人来接,道长只管准备了东西,届时一早跟着来人进宫即可。” 松巍子应了是,将人送走之后自行回了厢房,将两个跟着的小道士打发了出去,把门关了,先将门闩插好,复才走到里间的桌子旁坐了。 桌上立着一块铜镜。 他点了蜡烛,自己抱了一盆水过来放着,将盆中的布巾湿了水,在自己下巴上揉了好一会儿,复又伸手在胡须与皮肉相接的地方,用力拉了一下。 随着他的动作,那长长的白胡须,竟是慢慢地被扯了下来。 紧接着,他用布巾湿了额头。 那一个道士髻,和着头皮的那些头发,也被他完整地取了下来。 他用那巾子把脸洗干净了,一盆清水变得浑浊不已,仿佛里头混着什么白灰一般。 而那镜子里头,映出一张头上冒着发渣、胡渣子的脸。 那一张脸洗去了外头涂着的东西,看着略有一点黑,许是被贴着的胡须与发套焗了许久,头顶与下巴处都有一颗一颗的小红点,怕是被热出来的。 松巍子洗干净头脸,长长地松了一口气,瘫坐在交椅上。 他从怀中取出了方才那李家的小厮给他送过来的荷包,将其打开。 荷包里是一个方形的瓷瓶。 瓷瓶中装着许多粒药。 他清了清嗓子。 两个时辰前还带着些沙哑的嗓音,此时已经变了一个样,仿佛年轻了几十岁一般,浑厚又饱满。 第七百三十七章 要求 松巍子从瓷瓶中倒出一粒药来,端详了一会,复才皱着眉头和水吞了进去。 药一进肚,才过了不到一刻钟,他十分不舒服地咳了两声,那声音已是恢复了“原本”的沙哑,仿佛一个真正的老道士一般。 他对着镜子坐了小一刻钟,叹了一口气,犹豫了一下,还是将胡须、头发又重新和着浆糊沾了回头上、下巴上。 做完这许多动作,松巍子复才将道袍脱了,吹熄了蜡烛,躺到了床榻上。 厢房里的窗户是关着的,此时已近中秋,月光透过纱窗照得进来,映在了床榻上。 床上的松巍子入睡得很艰难,好容易睡着了,却又睡得非常不安稳,仿佛做了什么噩梦一般,全身都冒汗。 他很快被热醒,只觉得全身如同被水洗过一般,正在冒着热气,只好将里衣、里裤都脱了,取了布巾擦汗。 衬着月光,他一双腿露了出来,白倒是白,只是上头全是斑斑点点,是被蚊虫咬了之后,反复抓破了皮,留下来的疤痕。 除却这些,就在他右边的膝盖上,还有一处半手掌大的黑块…… *** 大清早的,李程韦被拦在了家门外。 他一脸的惊讶,对着不远处的那一个人叫道:“大郎,你这是要做甚?!” 他骑在马上,却是不得不紧紧拉住的缰绳。 一一撞上人并不怕,他总有办法收拾首尾,可路上拉着拦起来的那一条绳子他却是怕得很,若是一个不小心,马儿被勾到了,从马背上栽下去,不死也得去半条命。 立在十来步开外,就在人群前头站着的,正是他许久不曾见过面的原配徐氏的兄长徐良。 李程韦心中暗骂了一声。 他跑了一天一夜,年纪大了,早已累得不行,后头还有无数事情跟着,实在不想浪费时间在面前这一个人身上。 虽然不知道对方是为了什么而来,可徐家早已落魄,这徐良更是赌鬼一个,除却图谋银子,李程韦想不出其余理由。 如果是平时,他压根理都不打算理,然则这几日正是要紧的时候,李程韦不欲节外生枝,却是难得地笑着道:“大郎,你有何事寻我?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有什么要紧的直说便是,作甚要用这个法子?若是叫衙门里头知道了,不晓得的,还以为你这是去哪一处学的豪强!” 他还要说话,对面徐良已经大步上前,骂道:“姓李的,你私吞了我徐家的嫁妆,此时还要来说这等场面话!你好贪的心,好厚的面皮,好利的嘴!” 徐良一面说,后头许多人已是一窝蜂涌了上来。 此处距离李府其实并不太远,李家下人欲要出门相救,却是被外头守着的人抄起棍子又打了回去。 七八个人高马大的小混混冲了过来,把李程韦同他的两个亲信各自掀翻了下了马。 李程韦半点没有想到对方会来真的,只他到底在生意场中历练多年,经事甚多,只惊却不惧,抬高了声音,叫道:“大郎,你欲要做甚!你妹妹的嫁妆,已经俱给丽娘陪嫁去了泉州,我一文没有私吞,你如何能拿这一桩事情来污蔑我!你被何人撺掇挑拨,此时来行此荒谬之举,我不怪你,你……” 他一个“你”字没有说完,只听面前一声风响,一个拳头夹着拳风重重朝着他的面门砸来。 李程韦“啊”的一声大叫,只觉得面上剧痛不已,嘴里全是血,眼前更是冒着金星,方才好容易才爬起来,此时却是一头又栽到了地上。 他头晕脑转之时,对面的徐良恶狠狠地扬了扬手中的一块玉佩,杵到他眼前,叫道:“这是你陪给丽娘的嫁妆?这是我妹妹的陪葬!姓李的,你这是欺负我徐家无人,竟是把我妹妹的陪嫁拿去泉州珍宝坊中卖!你当我是傻子?!我徐家还未死绝,等死绝了你再做这事方才不迟!” 徐良带着几十个人,此时虽然只围上来一半,可你一拳,我一脚,着实闹哄哄的,一条街都听得到他们一群人吵嚷的声音。 李程韦听得没头没脑的,先还要问话,然则秀才遇到兵,还未给他来得及说话,已经被打得一张嘴只会惨叫讨饶。 正吵闹间,却是忽然听得外头有人厉声喝止道:“大庭广众,谁人在此闹事!” 李程韦身上的拳脚减少,慢慢的,竟是所有人都四散开了,他抬起头,却见对面数十人的仪仗队立在二三十步外,另有一人当头骑在马上,皱着眉头望着自己,道:“尔乃何人?!” 李程韦眯起眼睛,几乎一眼就认得出来,面前此人乃是当朝参知政事孙卞。 徐良虽然没有他的见识,可宰辅的依仗却是认得的,此时被人喝止,却是反应极快,几步冲到孙卞前头一把跪下,叫道:“官人!请官人为草民做主啊!这李程韦乃是草民妹夫,小妹过世之后,他私吞我小妹嫁妆……” 徐良话才说到一半,孙卞已是打断道:“你怀疑他私吞你妹妹嫁妆,便写了状子去京都府衙告,作甚在此处闹事?” 徐良忙道:“官人有所不知,草民已去京都府衙中递得状子,因怕这姓李的得了信,私下做什么手脚,今日便特过来将他看住……” 孙卞正要去上朝,如何有功夫听他在此絮絮叨叨,皱着眉头道:“你既是告了官,一切俱有官府做主,怎能在此行此恶事?!” 徐良唯唯诺诺,低头听训。 两人还在说着话,外头却是忽然跑进来一个人,隔着老远,便叫道:“徐大哥何在?衙门中来人了!” *** 徐良立在京都府衙的大堂之上,纵然腿脚有些发软,一面是气愤,一面是贪,却是连大着胆子指着一旁的李程韦,骂道:“官人,此贼私吞我妹妹嫁妆,将陪嫁之物拿去盗卖,实在是丧尽天良,此等恶人,如何能容!” 那上头坐着的乃是京都府衙之中的推官,手中早有状子,听得徐良这一番话,转头向李程韦道:“堂下人,你有何话要说?” 李程韦道:“小民不曾动得原配陪嫁,所有陪嫁,尽皆给我那女儿做了嫁妆……另有部分已经入棺陪葬……” “既是陪葬,这玉佩又是如何来的?!”徐良打断他道,一面将手中玉佩扬起,一面转头冲着上头的推官道,“官人,草民请开馆验尸!小人妹妹从小身体康健,连病痛都少有,哪知忽有一日,姓李的这厮便来家中说,我家小妹得病去了,当日小人不曾多想,此时想来,我那妹妹面色发黑,三窍有血,正是被毒死的样貌!小民请衙门开馆验尸!” 第七百三十八章 开棺 徐良一番指控,不过信口胡诌。 如若徐氏安葬时果真三窍流血,面有中毒迹象,不管其时徐家再如何落魄,又如何会在收殓时毫无反应? 他如此说法,不过是担心衙门不予理睬而已。 单凭一群混混,加上没有什么势力的徐家,李程韦半点不需要去理会,今次乃是没有防备,过了这一回,将来出入时注意些,哪怕徐良再找了人过去闹事,乱棍打出去就够了。 然则只要事情扯上了衙门,李程韦便再无办法脱身。 徐良闹着要李程韦开棺,归根到底,只是为了从李家弄一笔资财。他一穷二白,并不怕打官司,可李程韦家大业大,一旦递了状纸,等于给京都府衙送上了一大块留着油的肥肉。 徐家也是商户出身,徐良自然晓得世上没有哪个商贾是愿意上衙门的,俗话说得好,财不露白,一张嫁妆单子摆出去,再把李程韦给李丽娘的陪嫁也放上台面,那一注大财,有几个官吏看着能无动于衷? 只要将此事闹上衙门,届时再凭着这一个同李程韦要银子,至于开棺的时候坟头里头究竟情形如何,徐良却并不畏惧。 徐氏的陪葬品流落在外,已是说明墓中必有蹊跷,李程韦并无时间提前准备,仓促之间,绝无可能在其中动手脚,只要开了棺,徐良一日不撤状纸,李家一日就要往衙门里头塞银子。李程韦是个生意人,也识得字,自然懂得投鼠忌器的道理,也明白孰轻孰重,饶是他家泼天富贵,一旦给衙门也好,外头宵小也罢,哪怕是生意场上的厉害对手盯上了,都难以摆脱,与此相较,倒不如一次给足了钱把事情了结了才好。 闹得大了,徐良再带着人上门讨要银钱,想要借此发家有些困难,可想要发一笔财,却是易如反掌。 听得“三窍流血”几个字,推官的面色也凝重了起来。 如果只是无凭无据的告状,京都府衙自然不会理会。开棺验尸何等大事,只听得徐良空口白牙一通胡说,衙门怎么可能会去给他站台。 然则一旦涉及毒杀,听得那徐良自述,他手上还有证据,且那证据有凭有据,并非胡说,却是叫这事情全然不一样了。 *** 且不说这公堂之上,徐良如何痛骂李程韦,李程韦又如何巧言辩解,隔着几条街,就在金梁桥街的顾府之中,季清菱很快收到了信。 松节站在下头,颇有些蔫蔫地道:“小的不敢走近,生怕叫那姓徐的等人认出来,幸而从前识得一二个在京都府衙里头当差的,叫人问了,听得一番转述,只说京都府衙已经接了徐家的状子,还未下衙,后头分管此时的司理参军便去后衙宗卷库中寻了从前的存档,那徐氏原本记载在案乃是病故,仪容、情况尽皆写得清楚,又有当时的里正、属官确认……” 他情绪并不是很高,一来是没有亲眼得见徐良状告李程韦,十分遗憾,二来后头查得出来的情况并不合原本的推测,是以语气都是郁郁的。 季清菱还未说话,秋爽已是插嘴问道:“那徐氏是真病故,还是假病故?” 松节斜斜地睨了她一眼,道:“我又不是当日去盖棺的里正,未曾见得,如何知道她是如何没的性命?” 秋爽瘪了瘪嘴,道:“我又不曾问你,你着急插什么嘴!”转头又同季清菱道:“夫人,若是查到后头并无什么毛病,衙门还会去开棺验尸吗?” 只要开棺验尸,无论多小心,难免都会毁损遗体,惊动亡者,是以不到万不得已,谁都不会选择开棺。此时不少官司打到后头,不得不开棺验尸,原告同被告却是同时撤诉,不过是怕被人戳着脊梁骨,说为了钱,不要脸面而已。 有了这样的世情,正常情况下衙门自然也是倾向于不要启坟。 季清菱摇了摇头,道:“这一回除非李家请了大靠山,否则徐氏的棺木,是不得不开了。” “那徐良也不是一盏省油的灯,他也不是小门小户长大的,见识并不少,而今早已到得山穷水尽的地步,做事更是毫无畏惧,况且李程韦这些年不但生意做得大,得罪的人也不少,你且看着,怕是过不得几日,京中便要听到许多传言。” 秋爽颇有些不解,问道:“什么传言?” “杀妻夺宝。”季清菱叹道,“等到泉州的李丽娘那一个儿子身故的消息传回京城,怕是传言会越发尘嚣之上。” 天子脚下,首善之地,一旦谣言成了气候,即便是不合规矩,为了平民愤,也只能开棺证事。这样的做法,哪怕徐良想不到,市井出身的滚刀肉桑大为了分那许多银钱,也绝不会不出力。 众人正在说话,外头一个小丫头却是忽的跑了进来,道:“夫人,官人回来了。” 果然,过不得片刻,顾延章已是从外头行得进来,他先见得季清菱神情倦倦的,似乎不怎么高兴的模样,又见一屋子丫头个个皱着眉头,又有一个松节立在下头,耷拉着脸,一时奇道:“这是怎么了?” 季清菱把方才的事情说了一遍,又道:“那李家实在黏黏糊糊的,好似烂泥一样,如果不是那家人总是贴上来,甩都甩不开,我实在丁点不想去沾。” 顾延章这一阵子忙得很,虽然知道自家这一位在后头做了许多事情,却没空细问,此时听了,复才全然知晓,道:“若是不喜欢,不妨先放一放?等我腾出手来,再来打理便罢。” 季清菱却是笑道:“我只是恼他那人恶心,不是什么大事,你且忙你的去罢。” 又道:“左右这已是许多年前的案子了,今次等于给京都府衙送了一份大礼,他们为着功劳,当也不会放过了才是,过几日等开了棺,结果出来了,也没有我什么事了,再一说,过不了几日杜官人也要从外县回来了,他那一处好似查得什么东西,上回柳姐姐遣人给我送了信,问了许多李家的事情,还怕我与他家有什么往来,生怕咱们被牵连进去。” 按着而今朝中的新规,谁人发现了错案、冤案,不但能升官得赏,还能减磨勘,只要抓得准了,实在是极难得的立功的好机会。 虽说宗卷之中记载的乃是自然病故,可宗卷乃是人写的,只要给当日拟写宗卷的人盖一个收受贿赂的帽子,便能将其推翻。 此时正是万事俱备,只等开棺。 *** 京都府的后衙之中,张久并苏四两人正坐在一处说着话。 张久眉头紧锁,趁着左右无人,拍了拍苏四的胳膊,小声问道:“最近可有人找上你?” 苏四讪讪一笑,道:“什么找上我?我一个同死人打交道的,哪有什么人来找我?况且我两昨日下午才从祥符县中回京,这般仓促,谁人有空盯着我们?” 张久瞪了他一眼,道:“咱们两个多少年的交情,这都什么时候了,还要瞒着我?你老实交代,昨晚是不是有人给你送了五斤的白银?” 苏四惊得心脏都要跳了出来,叫道:“你怎的知……你胡说什么!” 张久咬牙道:“你说我怎的知道!昨日有人来找我,给我送了五斤白银,说你也收了,正是你叫他来寻我,问我今次是不是要去给那李家毒杀妻子的案子验尸!” 苏四连连摇头,叫道:“我何时同他说了叫他去寻你……再没有的事情,我只说此案未必是我……” 他说完这一句,忽然一怔,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说错了话。 张久惊道:“你当真收了他那银子?” 苏四支吾一阵,道:“只说是给我的车马费,叫我按着实情验看,也不叫我弄虚作假……虽说银钱多了些,却也不是不能收……” 他正要给自己辩白,却是听得外头一阵脚步声,紧接着一人匆匆进得来,叫道:“苏四哥,张久哥,前衙叫你们赶紧收拾东西去一趟!” 却是衙门里头的一个胥吏。 他传了话,并不走开,反而进得门来,一面帮这两个人收拾器具,一面催道:“官人们都在外头等着,两位快些罢!” 张久有心同苏四再对一对口径,可被那胥吏盯着,打发也打发不走,只得心事重重的地跟着一并出得门。 到得前衙的时候,不仅京都府衙的推官、司理参军、十余个差役在外头立着,另有两个有些眼熟的人也站在靠后的位子。 张久狐疑地同苏四交换了一个眼神。 苏四小声道:“是提刑司中的仵作。” 两人走到前头,还未来得同推官、司理参军问好,却是忽然见得众人个个脸上露出了笑,几名官职最大的带头,领着众人往他二人相反的方向走,口中叫道:“田知府!顾副使!” 张久连忙转过头,果然见得权知京都府田奉同一个人并肩往外头走来。 他听得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连忙抓过旁边的一名仵作小声问道:“那一位是哪位官人?” 那仵作答道:“是我们司中的副使,来了有一阵子了,今次这个案子闹得有些大,御史台说只怕京都府衙之中有人徇私枉法,便要提刑司一同前去验尸。” 张久勉强一笑,问道:“我昨日才从外县回来,着实不晓得这案子怎的回事,老弟,你若是方便,便同我说一说,也叫我心中有个底,怎的事情竟是把提刑司也拖进来了?” 那仵作道:“本来以为只是个寻常争嫁妆的案子,谁料到外头传得厉害,说那事主毒死了原配,把陪葬全掏出来,还放在自家铺子里头卖了,偏生不知怎的,竟是叫他那大舅子拿到了手中,昨日另有传了消息,说是他买通女婿,杀了女儿,又把外孙杀了……” 张久听得目瞪口呆,道:“这……这是哪里传的话!竟有如此蛇蝎心肠之人?!” 那仵作道:“外头这般传,有鼻子有眼的,京城里头群情激奋,直说要开棺验尸……” 两人一面说,一面跟着钻上了马车,等到到得伏波山脚下的时候,张久已经听得惊得说不出话来。 饶是他做了十几年的仵作,也极少遇到这样的案子。 杀妻、杀女、杀外孙,这一连串的杀字摆出来,如何会闹得不大。 众人到了地方,一个个下了马车,张久这才发现此次过来的足有数十人。 一行人沿着山道蜿蜒而上,很快到了地方。 李家乃是豪富,早在前几代就有先人把此处山头买了下来,做族中墓葬之用,也雇有专人看守,本该打理得很是体面,然而不知道为何,沿路往上行,两边的墓葬尽皆是多年未有修葺的模样。 此时才入秋,距离清明不过半年,各处坟头上已经杂草丛生,哪里像是有专人照料的墓群。 徐氏的墓只在半山腰,寻到墓地之后,先上过香,自有衙役上前挖坟起棺。张久同几个仵作一并依例填了各项文书,请推官、司理参军签字之后,又给当事人李程韦并徐良按了手印。 李、徐皆是一言不发,两人站得距离极远,面上俱是十分难看。 很快,棺木便从墓中抬了出来。 自金梁桥街、保康门处请来的邻居、里正俱是上前验看一回,复才具名作保。 因从前封棺、入殓时的丫头、仆妇尽皆已经不在李府,只好由徐良并两个里正一同上前查验了棺材密封的情况,确保不曾被调换。 等到一应事宜准备完毕,众人俱是抬头看着太阳,等候得到了午时三刻,几个仵作喝了辟邪汤,含了香丸,又在棺木旁点了熏香,等到差役撬开棺木,复才围上前去。 张久已是净了手,在手上套了手套,此时见得那棺木中的尸首,却是忍不住“咦”了一声。 觉得奇怪的,并不只张久一人,其余三个仵作见得那徐氏尸首,尽皆发出惊奇的声音。 徐氏过世许多年,按道理说,尸身早应腐烂不堪才是,可棺木中的尸首不知为何,虽然不至于栩栩如生,却如同才过世一二年的死者一般。 第七百三十九章 死因 顾延章站在距离棺椁二十余步的地方,自然看不见棺木中的情况,只闻得苏和、艾草、菖蒲、苍术等等祛秽、避邪草药燃烧的味道随风飘来,其味越发浓厚,已是全然盖过了尸体的晦暧尸气。 四名仵作只稍等了一会,待得秽气渐散,便一齐向前,低头勘验起来。 在场的除却衙门公职之人,还有保康门、浚仪桥街左近的街坊,另有两条街上的里正、老人,人越老,胆子就越大,好奇心也越重,如果不是碍于衙役拦阻,众人早已围了上去,凑哄打量那遗体情况。 李程韦独自站立一旁,面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很快,一名仵作便走了开来,唤过一名衙役,对其交代了一番。 众人听不到那一处说话,也看不到棺木中的情况,人人心头如同猫抓一般。 不多时,那衙役便带着几人,从马车上搬了几盆热糟醋、酒、温水出来,又有炭盆、布帛等物。 仵作取出了骨殖。 此时正当午时三刻,哪怕隔得甚远,可那骄阳似火,便是那坟前摇晃的狗尾巴草上的种子与种毛,也被映得纤毫毕见,更何况一根根骨殖。 烈日之下,骨殖黑沉沉的,仿佛积了数十年的老垢一般。 这一回,哪怕并不太懂尸体勘验情形的市井街坊,也不由得发出了一阵阵的嘘声,互相小声议论起来。 “那骨头……怕不是当真中了毒?”这是浚仪桥街的邻保。 “怪道从未听得那徐氏有什么病痛,忽然那一日便得了急病去了,又说是夏日不好停尸,在棺木中放满了冰块,当时封棺的时候,里头全是水气,什么都看不清……”这是多嘴的街坊。 “这是姓李的惯来的手段,你们一个个人老了,脑子全不好用,也有不在我们那一处,不曾晓事的,从前那一个他娘,不也是得病去的吗?”这是保康门中的老人。 众人声音越说越大,李程韦却不见丝毫惊慌,只有徐良面色大变,举拳便要冲着李程韦砸去,口中骂道:“奸贼,你还我妹妹命来!” 幸而周围站着不少衙役,连忙把人拉住了。 李程韦见得衙役在侧,又看那徐良被拉得牢牢的,一时半会,当是冲不过来,再一说,此地权知京都府并提刑司副使均在,想来也无人敢叫他打伤自己。 他一眼扫过去,已是将所有情况看得清清楚楚,却是不避不让,反而上前行了两步,对着徐良口中回道:“大哥,你这些年过得不好,家中事情也多,娘她心思细,不肯叫我去帮忙,你一人吃了苦,受了难,一时自矜不住,去得赌场之中胡乱行事,移了性情,有时候脑子想不开,我也不怪你。” 他面色带着几分凄苦,语气之中,倒是十成十的诚意,又兼余光一扫,见得四处人都望着过来,个个装作不在意的模样,却是个个都在偷偷倾听。 李程韦何等聪明之人,心智既高,反应还快,行事敏捷不说,夸他一句有张仪苏秦纵横之口才,也不太为过,此时他被迫亲自到得墓前,虽是知道形势十分不妙,却并无半点畏惧之态,坦坦荡荡的,又道:“然则三娘乃是得病死的,此非谎言,我又何苦要做此谎言?她故去之后,我心甚悲,俗语说,衣不如新,人不如旧,我二人好端端的正头夫妻,她先去了,于我哪有半点益处?!” “她去得早,剩得我一个单人,并一个女儿,何如形影相吊,只好一人艰艰难难将女儿拉扯大……我活到今日,虽说并不愁吃喝,可心中之苦,又有何人知晓?” “我少年丧母,继而丧父,中年丧妻,此时临到老了,复又丧女,如此心酸,如此难过,大哥,我二人虽无血缘,可有着三娘在当中,又有丽娘在,其实与一家人又有何不同?你去哪一处听来的旁人蛊惑,怕不是要乱我两家干系,你从前叫我一声妹夫,怎的竟要往我心中插刀子,自家人害自家人不成?” 说到这里,李程韦双目通红,竟是连眼泪都要落了下来。 他抬起手,也不用帕子,只用袖子擦了擦泪,差点带上了几分哽咽,又道:“我到得今日,心中实在仍将你妹妹摆在第一,她是我发妻,我足为她守了三年孝,后头伤痛过了,才去续弦,你说我害她性命,这话如何出得了口?我对三娘如何,她心中最是知晓,也晓得体恤我之苦痛,若是叫她在九泉之下听得你这般污蔑乱言,纵你是她亲兄,她不会责怪于你,可心中必是十分难过!” 李程韦年纪虽然不小,可中气依旧十足,他一向保养得好,此时一番话说来,端的合情合理,层层递进,复还情绪饱满,其中酸楚之意,叫在场之人听了,无不跟着心中发酸。 有人甚至忍不住同身旁人小声道:“那李员外所说,也不无道理,他害死那徐氏,又有什么好处?” 有人道:“怕不是图嫁妆?” 另有人回道:“当真不是图嫁妆,当日徐三娘病死得早,我看着封的棺木,也听了人说她那嫁妆如何处置一一除却部分陪了葬,其余尽皆给她同李员外家中那一位女儿丽娘做了嫁妆,那李丽娘除却她老娘的嫁妆,也有李员外自掏的银钱做陪嫁,当日送嫁,从城西到城东,水上十里红妆,不晓得飘了多久,才全数送走!其嫁妆之丰厚,今日去河边上说一阵,找个年纪大些的问一句,怕是都还记得!” 众人猜了一圈,果然猜不出来什么,只觉得找不出李程韦毒杀妻子的好处。 不过短短片刻功夫,李程韦一番话说完,场中人的态度便转了一个大弯。 前头还叫他“姓李的”,此时已经又变回了“李员外”。 徐良被衙役按着,听得对方这颠倒黑白的许多话,气得脸都涨得通红,正要挣脱开来,去将李程韦痛打一顿,然则还未等他脱开身,却是听得不远处一阵躁动。 他转头一看,正正见得一名仵作向这边走来。 众人原本还在说话,见得仵作过来,人人都闭了嘴,有人听得身旁人在嗡嗡吵嚷的,便朝着对方的足下一踢,斥道:“吵什么吵,莫出声!” 一干人等眼睁睁盯着那过来的仵作。 “田知府、顾副使。” 那仵作走到一名司理参军面前,不晓得说了什么,那司理参军带着他走到了顾、田两人面前,先行了一礼,复才禀道:“眼下勘验有疑,怕是要查验当日徐氏病故前的吃的药方。” 顾延章转头看了一眼权知京都府田奉,拱手行礼道:“下官乃是奉命陪同,并不会插手京都府衙行事,如何处置,还请田知府示下。” 田奉见顾延章倒是还算知几分进退,面色微缓,他深知此案影响甚大,也不叫下头人去办,沉吟片刻,才将李程韦、徐良二人唤道了面前,问那李程韦道:“当日徐三娘病故前请的哪一位大夫,你可还记得?” 当着田奉的面,李程韦倒是恭恭敬敬,礼数备至,苦笑道:“回禀官人,当日给小人内子看病那一位大夫,乃是马行街一位姓张的老大夫,当日请过府时,他已是八十余岁,惯来给小人家中看病,正是前一阵子,天时甚热,他中了暑气,未能熬过去,已是……前几日才有人过来发了丧贴……” 田奉微微一怔。 当日看病的大夫已经过世,自然问不出来那时用的药方,况且哪怕其人尚且活着,这许多年前的事情,也未必能问得出个底细。 他正在犹豫当要如何决断,却是忽然听得顾延章在旁插口问道:“不知当日那徐三娘患的是什么病?” 李程韦早已见到顾延章,心中一时不知是好还是坏,面上不露声色,只回道:“当日大夫说,乃是夏日瓜果吃多了,坏了肚子,因拉得厉害,不知怎的,忽然又犯了伤寒之症,偏生这样,她又说家中事多,总不肯不管,因那时她娘家徐家出了些事,她常常回家照看,有一日顶着烈日回去,再回来时,便中了暑气,那时开始一病不起……” 他颇有些自责地道:“也是我一心只想顾着生意上的事情,也不晓得留意,只当是寻常暑热,谁料得过不得两日,她病情转急,还未来得及换大夫,便已是去了……” 李程韦在这一处绘声绘色、声情并茂地说着从前之事,田奉还在问话,顾延章却是无心再听。 他趁着无人注意,取了一方帕子出来,拿在手上,不徐不疾地往棺椁旁行了过去。 顾延章乃是过来监看勘验的提刑副使,虽说这番亲自去到棺木前边的行事有些不恰当,可也无人敢拦着他,由他站到了苏四身旁。 他今日下了朝便径直去了京都府衙,身上还穿着朝服,面上带着几分凝重,一手拿着帕子,却并不捂面鼻,只低头看着众人勘验骸骨。 苏四手中正拿着一块髌骨,自下而上以热糟醋冲洗遗骨,上头黑青之色越洗越重,仿佛自骨头里透出来一般。 他一面洗着,一面忍不住分出心神偷看一旁的顾延章,一时心中也有些后悔昨日鬼迷心窍,竟是收了那李程韦的银子。 苏四心神不定,忽然听得一旁冷不丁有人开口问道:“头骨验了不曾?” 苏四愣了一下,不知怎的,竟是傻乎乎的忘了回答。 幸而一旁另有一名提刑司中的仵作答道:“头骨已是验看过了,并无问题。” 顾延章点了点头,看着仵作轻轻以手按压那徐三娘尸骸的腹部、又去翻看口舌、耳朵,一一登记在册。 三个仵作勘验完毕,将陪葬之物取出,放在一旁的几个大盆、大筐之中,准备叫人抬去一旁,给徐良等人查验,眼见就要下定论,却是忽然听得顾延章又问道:“粪门验了不曾?” 三人皆有些尴尬。 苏四离得近,只得道:“副使有所不知,死者乃是女子……” 依着此时惯例,若是尸首乃是妇人,为了一个“礼”字,也为了不侮辱死者,仵作并不会去查验下体、粪门等处,也不会脱了上身寿衣。 顾延章却是摇了摇头,问道:“骸骨青黑、眼睛凸耸、口唇破烂、耳垂、耳朵胀大、腹部鼓胀,此乃中了何等毒物?” 苏四道:“正是砒霜之症。” 顾延章便道:“若是以巴豆、附子、乌头合为药剂,一般能使人骨生黑,此具尸首入土已久,不验粪门,如何能判断是因药而亡,还是因毒而亡?” 他话一出口,提刑司中的两名仵作已是老老实实上得前,准备动手。苏四虽是十分不愿意,却是不得不近前帮忙。 三人褪去了徐三娘身上的寿衣,依着从前手法验看粪门。 苏四手中拿着浸湿了热醋的帕子,正要去清洗,却是见得那二人迟迟不把手移开,便催促道:“莫要挡着,一会醋都要冷了。” 其中一名仵作却是忽的抬头道:“此人粪门不见胀绽……” 苏四一愣。 若是中了砒霜之毒,粪门自会胀绽,可若不是砒霜之毒,尸首其余症状,却尽是砒霜的症状。 三人届时面面相觑。 他们都是多年的老仵作,看那徐三娘尸体的情况,一眼就能辨认出来,十有八九是被砒霜毒死的,勘验其余地方,尽皆没有问题,本来文书之中已经写明了毒因乃是砒霜,谁知此时眼看粪门,竟不见胀绽,一时叫他们有些莫名。 一一难道竟不是砒霜? 可分明其余地方症状,并无差错啊! 三人正在思忖,苏四心中有鬼,不敢拖延,已经主动地将徐三娘上身的寿衣剪开。 肚腹肿胀,透着青黑,正是砒霜的症状。 一路往上,亦是骨骼青黑,并无二状。 他伸手探着,只觉得入手全是骨头,硬邦邦的,颜色青黑,也无什么问题,正要将尸首翻身,却是忽然觉得右手一重。 苏四心中一凛,连忙转头一看,却是那一位顾副使按住了他的胳膊。 “此处,按一按拇指。” 苏四心跳愈快,拇指顺着顾延章的指使用力一按。 一根略尖的东西深深埋在徐三娘的左胸之中,正正顶住了他的指腹。 第七百四十章 不明 徐三娘的尸首虽然并未太过腐烂,到底也埋了许多年,腐肉依附在骨殖上,又兼青黑之色遍体,如果不是顾延章特意指点,光靠苏四以手指按压,一时之间,也许还未必能探查得到。 苏四摸到了不对,并不敢自专,惊得抬头对着另两名仵作道:“此处……好似有铁钉……” 其余二人连忙跟着探手去验,果然触手那一处地方,比起寻常板硬的骨骼更要刺手三分。 核验过后,为求谨慎,一人连忙将手上手套脱下,去将不远处的张久寻了过来。 四名仵作验尸,所有结果,都要他们共同署名,又得要京都府衙的司理参军,提刑司中的相关官员一并确认,复才能作数。 见得此处情形不对,离着数十步田奉也转头过来,虽未做声,可关切之色溢于言表。 李程韦虽是同徐良说话不休,其实有五六分的心思,倒是放在了这边的验尸上头,见得不对,也住了嘴。 一时李、徐二人,数十名官吏、差役,个个翘首而望。 很快,一根四五寸长的细长铁钉便从徐三娘的左胸处被小心地抽得出来。 那铁钉与寻常钉子形制并不相同,钉身更细,顶上也不同寻常钉子一般有一个平整的大头,而是只被草草磨平了顶部。正因如此,那一枚铁钉刺进徐三娘的左胸之后,深埋入骨,头部也没入肉中,那头十分小,隐匿于骨殖与腐肉之间,埋得深,藏得好,苏四先前草草按压,竟是没能触摸到。 随着那一枚铁钉被擎在苏四手中,他举在半空中,迎着日光,观察钉上的颜色与残余之物。 那是一根铁钉,纵然较寻常钉子更细,却不是针,在烈日之下,被映得清清楚楚,自然叫远处的诸人将其尽收眼底。 浚仪桥坊、保康门处的街坊一片哄然,人人面色不善地盯望着李程韦。 徐良决眦欲裂,两三名差役拦着,还险些没有将他拉住。 他像疯了一般挣扎着往前扑,几乎是咆哮着骂道:“姓李的,你好歹毒的心肠!你不得好死!!” 李程韦脸色甚是难看,他身形只微微一晃,可却是依旧站定了,并无慌张,只是转头对着不远处的田奉辩道:“田知府,小民方才已是说过,因不知内子病情如何,是以并未将她那一阵子的病痛看得多重,三娘临终之前,我并不在她身旁,此事与我实在无关,小名并不知晓究竟为何会有如此情状!当日守在三娘身旁的只有小女丽娘并几个仆妇,吃的什么药,见了什么了,小人并未插手啊!” 田奉并未答话,一旁早有差役拦道:“上官自有定论,未问你话,你莫要多言!” 且不说这一处嘈杂不已,徐三娘的棺椁边上,四名仵作却是惊疑不定。 几个都是多年的老人,验过的尸首不下百具,凭着从前经验,一时之间,竟是拿不定主意。 张久小声道:“粪门不见胀绽,当不是因砒霜而亡……这根长钉足有五寸,方才见得胸骨凹裂,当是长钉大力刺死……” 另有一名提刑司中的仵作摇头道:“非也,此根长钉不见拔出,胸骨虽然凹裂,形状仍在,当不会因此而亡,仍可能救!” 苏四则是皱着眉道:“只恨尸骨入土太久,若是当日在停灵时便能见得,多少也能看出究竟有无挣扎痕迹。” 另一名仵作却是不甚赞同张久之言,道:“此具尸首全身骸骨青黑,腹部鼓起胀大,眼珠凸耸,此乃砒霜中毒之状,虽说粪门不见胀绽,可凡事总有例外,便是吃了同样剂量的砒霜,不同的人症状也不尽相同,并不能因此判断非因砒霜致死。” 他一面说,一面指着已经被泡入一旁醋水中的铁钉,道:“此具尸首虽说被长钉自胸腔大力贯入骨中,胸骨凹裂,可形状仍在,以我从前经验,如此伤势,并不致死,比起被铁钉钉死,还是砒霜毒死可能性更大!” 四人各执一词,所言尽皆有理,却是谁也无法说服谁。 验尸结束之后,仵作们需要签署呈报文案,可各人意见不一,一旁填录勘验情况的吏员也只能将他们验出来的形状一一登记好,到得最后的呈词之处,却是卡住了。 此处仵作迟迟没有做出勘验结果,权知京都府田奉已是有些等候不住,他见得顾延章在此处站着,索性提步跟着走了过来,问道:“怎的回事?尸体已经验罢,难道还不能查出死因不成?” 能坐到权知京都府这个位子的官员,几乎都在外做过几任亲民官,不但要履历出挑,能力出众,还要治政能力上佳,屁股做得足够正,才能稳稳待着。田奉虽然在这个位子上坐的时间并不长,可他的能力毋庸置疑,在外地州府军中任官二十余年,从幕僚官做起,头一回得官便是安庆军推官这样一个职位。 推官本就要负责审案、查案,虽然未必亲自验过几回尸首,可寻常的情况,他多半都见过,说一句直白的,能做到高官,又有谁人会真正是个庸才? 几名仵作听了,自然不敢敷衍,张久连忙出来将徐三娘的情况说了一回。 田奉本来不将此回验尸当一回事,可听了张久之言,不由得也开始犹豫起来。 一一果然是各人都有各人的道理,无论择了哪一条,都不能全然说服旁人。 一时场中竟是有些安静下来。 眼见几名仵作争执不休,外头徐良怒骂不停,李程韦不发一言,许多百姓交头接耳,纵然有衙役维持秩序,可天上烈日高悬,这般拖下去,着实热得厉害,被请来陪同验尸的,不少都是浚仪桥坊、保康门两处从前见过徐三娘的人,众人俱是年事已高,怕是要撑不了太久。 如果今日回去,叫那些老人中了暑气……一旦有了个万一…… 顾延章想了想,也不再犹豫,转头同田奉道:“田知府前两年当是在襄州做知州罢?” 田奉点头应是,口中却是并不答话。 他一心想着棺椁之中徐三娘的死因,正在分析几个仵作的话,手中拿着那一份吏员记载的勘验情况细细推敲,并无功夫理会顾延章。 顾延章又问道:“当日下官听得人言,只说田知府在襄州任上作为良多,尤其精通刑狱之事,凡有命案,无不攻破……” 田奉面上礼貌一笑,依旧并不回话,心中却是忍不住骂道:还以为当真是个做实事的,不成想居然如此多废话,果然这厮看来不过浪得虚名,说不得还是靠着这一口捧哏的功夫爬上来的。 也不晓得怎的回事,这世道实在叫人恼火,有能耐又肯干活的遇不得几个,尽是废话,全靠卖嘴皮子上位的,倒是见得不少! 眼下忙着干活,我哪有功夫听你奉承! 田奉一面如此想着,一面已经在顾延章头上画了一个大大的红叉,决定将来遇得此人,决计不能用。 顾延章虽不知道田奉心中在想着什么,可他看对方只低头看文案,一句话也不答,多少也知道这一个人并不怎的愿意同自己说话。 他倒是不在意这些,复又问道:“下官听得有人言,从前田知府判过一起河中女尸案,那妇人家中给襄州府衙仵作递了话,只说其人乃是自行受了情伤,自行投河,不愿验尸,只说她身上衣衫完整,面上并无明显伤痕,必不是什么事情,欲要保全其人体面,不肯让男仵作验尸,要直接入土,官人却是不肯,认定死者并无男女之分,唯有细细剖解,才不至于叫人枉死……后来勘验结果出来,果然乃是被人奸杀之后抛尸溺死……” 田奉听他啰啰嗦嗦说了一长段,简直烦得不得了,恨不得把棺材里徐三娘的髌骨抽出来将这顾延章的嘴巴给堵上了,或是将自己耳朵堵上了,莫要叫对方似一只苍蝇一般嗡嗡嗡地来烦自己,好叫自己认真琢磨琢磨手中文案。 虽说已是看了好几遍,也看不出什么东西来,可未必再看几遍,不能找出线索一一哪怕到得最后还是找不出线索,帮着使一把力,也好过在此互相站着恭维有用! 田奉实在是再忍不住,抬头张口道:“顾副使从前也在赣州任过通判,听说当日判过几桩奇案,也算是同批进士中难得的实干之臣,听说你还叫赣州城中的仵作总结了从前遇过的解刨之例,全数一一记录在案,已经总结成册,以供来者参考,既如此,恐怕你多少也知道几分勘验情状,倒不如帮着参详参详。” 一面说着,一面将手中文案递了过去。 然则顾延章却是并不伸手去接,只道:“下官虽然也判过几年案,可术业有专攻,到底经验还浅,想要与提刑司、京都府衙中多年的仵作相比,如何能比得上……” 田奉听得心中冷笑,暗道:你他娘的还晓得自家经验浅! 一面想着,一面抬头,口中已是冷冷地道:“既如此……” 他话还未说完,只来得及起了个头,已是听得对面顾延章又道:“下官比不得几位仵作,自也远不如田知府审的案子多,却自从前知府于襄州一案所为中得知一桩事情……既是‘唯有细细剖解,才不至于叫人枉死’,此话放于襄州女尸案可用,拿在徐三娘一案里头,自也通用……” 田奉一愣,“既如此”这个开头的后半句“你便莫要多言,且站在一旁等着”,已是被活生生咽了回去,差点噎得他胸口发闷,勉强改口道:“……方才……不是已经勘验过……” 顾延章正色道:“虽说已经勘验过,却未将骨肉剖解过,那一枚铁钉入骨如此之深,若不是方才那一名仵作细心,便要被错过了去……” 他话说到此处,站在一旁的苏四忍了一回,终于还是忍不住解释道:“官人千万莫要折煞下官,并非下官心细……全靠方才顾副使指点,若无您手把手的提点,怕是这一回只能验出砒霜之毒……” 田奉其时并未在旁,自然不知道还有这样一回插曲,惊道:“竟有此事?” 苏四连忙将前头的事情说了一遍,虽说交代得简单,却已经足以让人知道,如果不是顾延章,那一枚铁钉势必还留在徐三娘胸中睡得舒服。 顾延章并不理会,只继续方才的话道:“下官虽说亲身勘验过的案子并不太多,可见得从前赣州仵作们总结出来的文册,也给不少大夫、医官复核过,只要是砒霜致死,从未见过粪门不胀绽的情状,至于胸口入钉,纵然胸骨尽碎,哪怕六十岁的老人,也不当立死,少说能拖过一两日,既非毒死,也非钉死,何苦要在此处纠结,倒不如解而刨之,细看其余致命之处,未必不能有新线索。” 田奉先前听得苏四一番届时,已是不由得心道:我竟是走了眼,原来这顾延章是如此一个专精术业的实干之人,居然叫我看错了。 此时再听得顾延章这一番话,其实当真长之又长,并不比方才褒奖“田知府”的话短,然则田奉却听得心花怒放,只暗暗道:怎的方才不觉得这小子声音这般好听,话也说得颇有见地,我果然是入了死胡同,一心想着要同砒霜、铁钉较劲,哪有这些个小儿脑子灵活,到底将来朝中还是要靠他们这一辈,才能越发好起来。 又想:好似衙门里头还有个位子缺人,不晓得能不能同陛下要了人来,好端端的,去做什么提刑副使,胡权有我会用人吗!留在提刑司,哪里有在京都府衙能真正做事! 脑中还想着,他已是连忙抬头吩咐几名仵作道:“既如此,便按着顾副使所说,细细剖解罢。” 四名仵作得了话,连忙准备材料,开始一点点剖解尸骸。 田奉闲了下来,心中痒得不得了,虽说此时未曾真正找出徐三娘死因,可他已经对面前这一个新进官人起了几分赏识之心,有心要多问几句考校一下,将来好要拿来手上用。 第七百四十一章 水落 他想了一想,道:“我记得你是前科状元……好似在科考之前,便已经靠延州阵前转运之功得了杨平章赏识,又得了陈节度青眼,当日本拟荐于朝中,却叫你推了?” 顾延章礼貌一笑,道:“知府见笑了。” 他只简单回应,手中却是径自抓着另一份誊抄的勘验文案仔细阅看。 田奉不见他答话,听得这两句敷衍,只以为是自己这问题问得叫对方不好答,复又道:“你从前在赣州、邕州,做得这般多事,其实与寻常知州所为,也并无二致,亲民官做了这样久,对这一个差事所为,可是有什么见解?” 顾延章心中想着事情,听得他问,只微微一笑,复又转头看了看棺椁之中众人勘验。 场中仵作勘验,胥吏抄录,人人十分忙,唯恐错漏了什么,却有一名小吏正蹲在地上清洗布帛,他不是仵作,不用验尸,也不是抄录,不过打个下手而已,比起其余人,实在清闲,正正把在一旁把方才顾、田二人之间的言语来往看在眼中,又把此时田、顾二人的互动交集看在眼中,只觉得不过几句话的功夫,两位官人主客之位已是调了一个转,原是一人问,一人懒得答,现下变得懒得答的那一个殷勤相问,原本追着提问那一个,冷淡回答,转的这样明显,简直叫人想要装瞎都不行。 那小吏年纪不大,入衙不久,面子功夫比不上老人,好险没有噗呲一下笑出声来。 田奉多少也察觉出几分意思,他顺着顾延章的眼光看去,口中复又问道:“有关勘验之事,你有什么想法?” 他原本只是问,然则一眼扫过顾延章手中的文案,盯着的那一处正正好是有关铁钉入骨深度、情状的表述。 田奉到底是推官出身,恰才一心想着徐三娘死因,无心看顾其余地方,此时正等着仵作们再做剖验,倒是脑子里腾出地方去想认真想其余东西,他略一思索,已是觉出不对来,不由得诧道:“那铁钉深埋与徐氏胸下半分,并无一丝露头,你是如何看出的不对?” 不管是在知县、知州、知军抑或是其余亲民官位子上坐过的人,几乎没有不略通刑狱一二的,田奉自己得官远早于顾延章,此时见了文案,只觉于理不通,哪里会不生出疑心。 顾延章却是已掉头又看向了不远处的李程韦。 他方才与田奉一番说话,又和着从前自旁人一处听来的此人行事放在一处比对一回,已是对其人为人心中有了数,知道这是个颇有几分胸襟,一心做事的,便不似原来那样小心翼翼绕着弯子来,直接转头同田奉道:“此事别有内情,还请知府稍待,下官越俎代庖,有几句话想要问一问那李程韦,不知妥否?” 田奉是作事的性子,从不拘那等森严规矩,自然并无异议。 一时顾延章走了过去,田奉亦步亦趋地跟在后头,也不插话,只立在一旁观望。 李程韦见得田、顾过来,口中连声喊冤,又将方才所说的辩解之辞摆了一回。 顾延章倾耳听了,时不时问得几句话,面色十分温和不说,问题也问得简单。 李程韦见得对方仿佛当真信了自己所言,还以为乃是自家与那季家女的关系,叫这顾延章也有心偏帮,一颗心虽不至于放下来,到底轻松了几分。 两人一问一答,尽皆不涉及什么要紧之处。 只听顾延章问道:“当日徐氏身故之时,你并不守在她身旁罢?” 李程韦应是。 顾延章又问道:“你是何时回的府中,当时徐氏是何等情状?” 徐良将李程韦状告于京都府衙,衙门自然不可能置之不理,早已将从前情况一一问过,顾延章所问,不过是把李程韦原本答过的问题重新拿出来而已。 李程韦何等谨慎一个人,所有从自家口中所说之语,无不字斟句酌,前前后后正推、倒推过许多回,自认绝不会出错,而凡举画过押的内容,他也句句牢牢记在心中,绝不容许出现前后矛盾。 此时听得顾延章问,他毫不犹豫地便照着原来的供状回道:“我原只以为三娘只是寻常暑热兼其余病症,虽说着急,可外头自有生意要做,是以也无暇时时陪着,只好交代下头人好生打点,因挂着内子,当日午间我便特回了一次家中,其时三娘喝了药,正在睡,我便进去看了看她,只略坐了坐,连茶也不曾喝,因外头还有事情,便出门做事去了。” 说到此处,他面带怆然,道:“那时正巧滇地有事,我家中生意遇了点麻烦,我为一家之主,不得不四处奔波使力,其时寻了一个友人,在他家中说着话,欲要求他帮忙,茶才过了两盏,家中忽然来人,说三娘已是不好了,叫我回家。” “我当时还不觉得还以为是在开玩笑,因我午间回去的时候,三娘睡得正香,并不见得有什么不好,哪知回到家中,她已是没了气……” 李程韦一面说,一面叹,一双手握成了拳头,眼角竟是隐隐蕴着泪光。 “徐三娘其时面色如何?”顾延章又问道。 李程韦做一副回忆的样子,道:“当时并未留意,因心中难过,只晓得哭了,好似与寻常时候并无什么不同,略有病容而已。” 顾延章继续问道:“大夫当日怎的说?” 李程韦道:“说是夏日风寒,那病来得又急又厉害,三娘那时其实还怀了一个孩子,只是没能保住,怀到第二个月里头就没了,她性子硬,因她娘家生意艰难,我一家也不容易,她一边急,小月子也不肯坐满,就忍不住帮着在外奔走,大夏日的顶着酷暑,回来中了暑气,又兼不知在哪一家吃坏了东西,几下混在一处,那日中午吃了药,我走之后没多久,便全吐了出来,人是呆的,口中欲要说话,却是喉咙里头卡了痰咳,一时痰咳堵了,人厥了过去,便未能再起来……” 一一二二,说得十分清楚,并无任何隐瞒的样子。 顾延章便道:“是以当日徐氏病发时,你并不在她身边?” 李程韦称是。 顾延章又问道:“当时有谁人守着?” “丽娘在我娘子身边守着,另有三娘惯用的几个仆妇,还有一个急急请来的大夫。” “如今人在何处?” 李程韦道:“丽娘……丽娘嫁去泉州,好几年前便得病去了,三娘走后,我问了一回,为了给她积阴德,凡是想回家的,全多补了银钱,叫她们回去,想留在府上的,便拨去给丽娘,一半各自散了,一半后来跟着丽娘去了泉州,至于此时如何,我便不知了……” 说到此处,他还十分积极地帮着出主意,道:“衙门里头若是要查,小民便找回从前花名册,看看能不能在京中再将那些人寻到,另也能遣人去泉州,看有无从前知道此事的人尚在魏家。” 竟是当真给出了一条可行之道。 “当日三娘临终之时,我并不在她身侧,至于为何她体内有此铁钉,实在与我并不相干!那时陪着的,自不可能是女儿行此骇人之事,那大夫是多年走动的,医德甚好,在京中颇有名气,也不可能是他,只怕是那些个伺候的仆妇……” 李程韦又道:“我家娘子虽说性子硬,行事有些刚烈,可她向来是刀子嘴,豆腐心,哪怕管得严些,性子也厉害些,却不曾真正害过半个人,也不晓得谁人这样心思歹毒,竟要害她性命!官人,还请查个清楚,也还我一个清白之身,更要给我家娘子一个交代,莫要叫她含冤受屈,死不瞑目啊!” 一番话说下来,竟是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连一个泥点都不剩在身上。 官府判案一惯讲求证据,徐三娘临终时李程韦并不在她身旁,哪怕此时在其尸身之中找出了铁钉,却不能凭借区区一根铁钉,并那中了砒霜之毒的症状,便判断下毒、加害者乃是李程韦本人,或是收他指使。 是以哪怕已经开棺,并从中发现许多问题,桩桩都指向李程韦,李程韦却依旧丝毫不惧,此时一一辩解分说,从容不迫,言辞有力。 他在此处说着,不远处围着的邻里一阵鼓噪,有觉得“李员外”所言有些道理的,各自窃窃私语。 “那徐三娘端的性子厉害,从前我家有人见识过她喝骂下人,话说得十分难听……” “何止骂,我还见过她打人,果然是马行出身,那鞭子使得实在狠!鞭花都能将人打出血来!” “倒是李员外性子和气些,从未见过他生气。” 也有人道:“哪里那样多话好说,我只觉得其中必有蹊跷,那姓李未必脱得开干系。” 众人一通议论,却听得一旁顾延章又问道:“你午间回府,约莫是什么时辰?” 李程韦想了想,道:“约莫是午时初。” 顾延章又问道:“你到得那友人家中,又是什么时辰?” 李程韦道:“前一阵子衙门里头官人问及,我去寻了从前帖子,约的乃是未时二刻,我行商多年,惯来说话算数,未曾有过叫人等的,怕是只有早到,没有迟到。” 顾延章复又问道:“你还记不记得徐三娘是什么时辰发的病?” 李程韦道:“已是同衙门里头交代过,约莫是未时正发的病,后来急急将大夫请了过来,未时一刻人便没了。” 顾延章道:“你回府之时,徐三娘正在歇息,不曾醒来,你自是未曾与她说话?” 李程韦道:“我见娘子睡得正香,只坐在床边一会,便出去了,盏茶功夫都没有,并未将她吵醒,也不曾同她说话。” 顾延章问道:“当时屋中是不是从头到尾,都有人在,还是只有你一人?” 李程韦咽了口口水,道:“许多年前的事情,官人问得这样细,我当真记得不是很清……好似开始丽娘同几个仆妇也在里头,后来她去端药,走开了一会,只剩得我……应当还有人在,可能有那一时半会的只有一两个人在里头,不过不太记得是谁。” 顾延章复又同他确认道:“你午时初同徐三娘在一间屋子里头,坐了盏茶功夫,立时便出得去,其时李丽娘走开了,带走了几个仆妇,当中也许有一时只有你一人同徐三娘在,是也不是?” 李程韦皱了皱眉,迟疑一会,答道:“当是有人陪着的,或者即便走开了,也不过是出得外间寻个东西,几句话而已……” 顾延章问道:“你进得徐三娘屋中,有无亲信跟着?” 李程韦摇头道:“我家娘子带病在床,衣裳不整,我身边亲信多为男子,自然不能带进屋中。” “那屋中留的人都是徐三娘的亲信,是也不是?” “怕是还有丽娘身边伺候的……”李程韦想了想,道,“实在过得有些久,我记得并不甚清楚,不妨等到将当日伺候的下人寻来,问一问才好确认……怕是此时说了,将来若是不对,我其实并无胡说的意思,倒叫人觉得这是欺瞒衙门,实在不好。” 他答了这许多绕来绕去,并无重点的话,仿佛问题与问题之间,并没有什么大联系,好似又想诱使他承认屋中曾经只有他一个人。 李程韦行事谨慎,句句话都在脑中想过才回答,以免同自己原先在给京都府衙的供状中所述起了矛盾,而遇得并不确认的答案,他宁可不回答,也不愿意因为错答而生出什么事来。 一干百姓原本还认真听着顾延章问话,后来听他问来问去,也没问出什么东西来,多少有些不耐,便有人站立不住,纷纷嗡嗡低语起来,另有人则是轻声叫过一旁的衙役,问何时才能结束,天时太热,自家身体不好,已是有些撑不住。 这一处正在闹腾,未有多久,棺椁那一处却是有人小步跑来,对着田奉、顾延章二人道:“二位官人……尸中……另又解出了一样东西!” 那小吏话刚落音,场中的嘈杂顿时静了下去,那些个原本嚷着要快些回城的,叫着想要休息的,尽皆闭了嘴,人人望着他,等他再往下说。 第七百四十二章 欲出 李程韦原本只以为查出了铁钉并砒霜之毒,事情已是完结,不想此时听得那小吏说话,好似还有后续,一时之间,后背已是出了一层冷汗。 那冷汗和着热汗,涔涔地黏在布料上,叫他全身都极不舒服。 他面色如常,那胸中却是咚咚大跳,刹那之间,已是暗把细细回忆过无数遍的当日行事复又想了一回,一面想,一面眼中死死盯着那小吏,等他继续往下说。 “几名官人方才在那徐三娘后颈处……剖出了断针一截,约莫半寸长,深入肉中,并无半点露出……” 随着那小吏的一番话,场中顿时一片哗然。 田奉吃了一惊,转头望向李程韦。 他面上带着凶煞之气,将李程韦唬得连忙跪倒在地,道:“官人,三娘死时我并不在她身旁,铁钉也好,断针也罢,我俱不知晓啊!” 田奉知道在此处必是问不出什么来,也懒得再理会,早急急往棺椁旁行去。 徐三娘的棺材边上,四名仵作正凑在尸体的头边,一面研究那一截断针,一面去看那尸体的头颅。众人见得田、顾二人过来,正要行礼,却是被田奉抬手拦下,急急问道:“那一处断针何在?” 权知京都府这样的高官,亲自到得棺前便罢,还不顾身份,要看尸首,此事说得出去,实在有些不妥,可场中却是并无一人开口说话,相反,张久并一名仵作连忙让开,给田奉、顾延章二人都腾了位子出来。 苏四指着被剖得不成形状的头颅一处裂口,道:“正在此处,那断针入肉一分半至三分之间,深埋其中,并无一丁点痕迹,如非细细剖解,绝无可能找到。” 田奉并不嫌弃尸体污秽发臭,只取了一枚除晦的苏合丸,含在口中,探头去看。 徐三娘整个尸已经被翻了过去,正趴在棺木里,她后脑被剖解的尖刀从上而下划开一道深痕,就在那深痕之中,藏有一根发黑的断针。 针长半寸,看着并不像是寻常的绣花针,那形制反倒像是大夫常用的来针灸的银针。 田奉细细端详了片刻那根针深入的地方。 徐三娘故去已久,皮肉萎缩,腐肉贴着骨头,只比巴掌大不了多少,光看这一个后脑勺,实在难以辨认出来针扎的具体位置。 他背过手去,探了探自己头颈相交的地方,将大拇指放在头颈处,竖直而立,按着那一根银针扎进去的位子在自己头颅上衡量了一下。 枕部,正中,与脊骨正一条直线的位置,发际直上一寸。 田奉推官出身,虽说并未亲自剖解过尸身,可对人体骨骼、奇经八脉可谓熟之又熟,几乎是立刻就认了出来,道:“风府穴。” 这是一处乃是一个散热吸湿的大穴,配着风市穴能疏风通络,治伤寒,配肺俞、太冲、丰隆三穴,可理气解郁,由此来看,那断针不是乱扎。 顾延章并未说话,只低头看着那小半截断针。 不知是被尸毒所浸,还是为砒霜之毒熏染,断针呈青黑色,光凭这外观,实在无法判断此物究竟有什么不同寻常之处。 四名仵作不约而同地转头看着田奉。 年龄较长的那一个上前半步,先向着田奉,复又向着顾延章行了一礼,方才道:“官人,下官可否取针?” 徐三娘全身呈现砒霜中毒之状,左胸处惊现铁钉,偏生那铁钉并不能致死,砒霜症状也并不完全,凭借目前证据,并不能判断究竟死因为何,已是到了如此复杂的境地,剖解尸体,竟然还在她那头颅之中发现断针,更是让其死因扑朔迷离。 仵作要求取针,不为其他,乃是为了判断那针中是否淬毒,如果淬毒,淬的又是什么毒药,再有便是要看那针是什么材质,究竟是不是医者针灸之用。 田奉见一旁的录记之人已是将相关情况一一誊写清楚,便放心令道:“取。” 仵作正要抬手,却是忽然听得一道声音拦道:“且慢。” 众人回头一看,说话的正是顾延章。 他转向田奉道:“不妨先取一针,折为同样长度,代替此针放入,其后再将断针取出,虽有笔记,到底与针扎之状小有出入。” 田奉并不是固执己见之人,虽然觉得此事略有些多余,可也并未拦着,点了点头,吩咐众人按其分派行事。 仵作验尸虽不同大夫治病,可相应材具只有更多,没有更少,很快便寻到了约莫相同形制的银针出来,张久按着徐三娘头颅之中那一根断针的长短截了一段下来,先将新银针放入,无论方向、深浅俱无半点不同,复才将那原本的断针取出。 四人围着那针忙来忙去,验看其中究竟是否淬毒,又淬了何种毒药,其余人则是焦急地在一旁等候。 趁着此时,顾延章又转头招来了一个小吏,吩咐了几句,那小吏随即跑开去了。 众人等了片刻,几名仵作终于验出了结果,张久行得过来,对着田、顾二人禀道:“下官们勘验之后,确认那断针乃是银针,针上也已经验过,正是砒霜之毒,按目前情况推测,怕是银针扎入风府穴之后,不知何故竟是断在其中,天长日久,为尸体之中尸毒、砒霜之毒侵染。” 田奉听得“银针”二字,已是不由自主地皱起了眉。 银针遇得民间常见的毒药会变黑,正常情况下,无人会用银针下毒,再一说,哪怕将一根银针埋在砒霜水之中数年,且不说此时砒霜纯度多半不高,即便是纯度极高,足量吃进腹中,少说也要盏茶功夫才会毒性渐发,更何况只是沾了砒霜的银针扎进寻常人身体之中。 况且人中了砒霜之毒,会腹中绞痛难忍,呼天抢地,难以自控,绝不可能半点动静也无。徐三娘房中有女儿陪着,又有不少丫头在旁伺候,俱是她的亲信,如若她腹中绞痛,哭喊出声,定会叫人听见。 如此一来,怕并不是因针扎导致的中毒身亡。 勘验了这样久,到得最后,既不能说是毒杀,也不能说是针杀,还不能说是钉杀,依旧是一头雾水,田奉站在当地,皱了皱眉,只觉得这一桩案子着实甚是棘手,居然到了开棺也无法核验出来的地步。 今次出城验尸,兴师动众不说,所有行事皆在百姓眼中看着,可棺木也开了,尸身也验了,到得最后,竟是连死因都无法当场查明,衙门的颜面何存? 他心中虽急,却并未失了条理,招来一人道:“陪葬清出来不曾?” 那吏员忙道:“官人稍待,只要片刻就好。” 果然,不过盏茶功夫,几名差役便将从墓中清理出来的陪葬之物抬过来,又在地面上铺开一方素布,一人念名,一人取物,照着徐良给的清单一一对比。 很快,装满了陪葬之物的竹筐便空了,东西全数移到了地面上的素布上,然而差役手中的那一本册子,却仅仅勾了一小半而已。 那差役复又核对了一遍,确认无误后,上前禀道:“官人,按着徐家给的单子,总计陪葬一百二十件金器,九十件银器,六十件玉器,并其余各色物品一百零三件,此时数遍,止有六十一件,尽皆木制,所有金器、银器、玉器全不在墓中,那一块桃梅花玉佩也不在其中。” 田奉接过那一本册子,粗粗过了一遍,反手一盖,吩咐道:“将李程韦、徐良二人带来。” 两人就站在不远处,很快便被带到了棺椁面前。 田奉指着素布上那许多陪葬之物,问道:“这些是否徐三娘身后之物?” 李、徐二人上前看过,不多时又退了回来,均应道:“正是。” 田奉又对着李程韦道:“当日陪葬总共六百一十二件葬品,此时墓中仅剩六十一件,其余陪葬之物何在?” 李程韦面色大变,忙道:“官人,小人也不知那许多陪葬之物到得何处!当日下葬之后,家中虽说年年都上坟扫墓,可平日里哪会时时来此看着!原也雇了人在此打理,只是好人难寻,常有偷懒,偏偏又是用惯的旧人,也不好处置!京城之中墓地被偷盗者,一年何止上万处,小人虽说不才,可家中也颇有些银钱,怕不是有盗墓贼来此将我娘子陪葬之物偷了去!” 又叫道:“官人,此事着实与小人无关,还请官人做主,设法将那许多陪葬之物寻得回来,免得我家娘子在地下无东西可用!” 他旁的不行,一张嘴巴倒是厉害得很,几句话说完,简直要把乌鸦都洗白了,这样也不关他的事,那也不关他的事。 徐良在一旁听得,脸都黑了,叫骂道:“姓李的,你如此谎话连篇,竟不怕死后下了地狱要被那魑魅拔蛇吗!” 一面骂,一面要冲上前厮打。 一旁衙役连忙将他拉着。 李程韦往后退得两步,苦笑道:“我早晓得你对我有那许多偏见,只此事着实与我无关,三娘陪葬被盗,与我有什么好处?” 两人一人辩解,一人叫骂,俱被差役拦住。 田奉在一旁听着,凭着多年断案经验,心中早已断定那徐三娘之死,定是与李程韦脱不掉干系,可偏偏并无直接证据。 他见今次开棺遇得许多异事,便已是知道必要回到衙门之后,细细审问斟酌,复才能将案情水落石出,急于一时不但难有所获,还容易拔苗助长,是以看了场中情况,便准备叫下头人收拾东西,打道回府,然则正要开口,却是忽然见得身旁来了一人,问道:“田官人,下官略有几句话欲要问那李程韦,不知可否?” 田奉心中好奇,也不拦着,便道:“你可是瞧出什么了?”又道,“你且问。” 顾延章得了他的应承,上前一步,对着李程韦问道:“徐三娘头上那一枚断针,你知是不知?” 李程韦忙道:“小人着实不知!” 顾延章问道:“方才你说徐三娘死那日,你午时初回得府,进屋看了她一回,做了盏茶功夫,便出得屋子,直至申时你才回得家中,是也不是?” 李程韦道:“正是,我出得府,过了一个多时辰,复才从友人家得了信……等到回到府上,三娘已是断气了……” 顾延章道:“你最后一回见徐三娘,她情况并无什么大碍,反而睡得甚香,是也不是?” 李程韦称是。 顾延章又问道:“你可知道,当日那大夫可曾在徐三娘死前给她针灸过?” 李程韦道:“当是针灸过,后来三娘去了,里正并其余邻里过来验看,见得身上好几处地方有针孔,皆是当时因我家娘子俯身欲吐,十分难受,大夫给她扎了针。” 顾延章问道:“你可知是什么时候扎的针?” 李程韦道:“小人不知。” 顾延章道:“你回去时,徐氏身上是否还有银针插着?” 李程韦摇头道:“小人未曾得见。” 顾延章并不再理会他,复又叫来了当日给徐三娘核验的里正同邻居,问道:“你二人可还记得,当日那徐三娘身上有几处针孔?” 那里正道:“当日给徐家三娘看病的乃是马行街的老大夫,我当时问了他情况,他说自己进屋之时,徐三娘已是神志不清,口中呜呜呃呃,似乎有痰咳堵住喉咙,因他梅花针使得厉害,见那样子急,也来不及开药,当时便用了针,只是一套针法还没扎完,才扎到大半,人便去了……” 另一人也出面佐证,说那里正所言乃是事实。 他一人反复问话,其余人一一作答,正在一问多答之间,一名小吏领着两人匆匆往这边走来。 其中一人须发皆白,原是马行街上的金紫医官药铺之中坐馆,姓曹,在京中得名多年,年事已高,擅治疑难杂症,尤以针灸高明著称。另一人则是年纪较轻,却是当日给徐三娘看病那老大夫的儿子,而今已经承了那一处医馆在身,虽说比不得原来那老大夫知名,仗着从前的底子,日子倒也过得去。 两人到得地方,小吏介绍了一回,便退了下去,不多时已是又捧着一个“头颅”跑了过来,将其放在了一个小几子上。 那“头颅”乃是木制,上头绘有奇经八脉,每一处穴位上都写了名字,又以蜡封口,原是医馆之中用来给学徒练手的假人头。 小吏将头颅放好,便站在一旁。 顾延章对着那曹大夫道:“请您施针罢。” 第七百四十三章 旧人 这个审案的情节一直没能写完我也很着急,正在努力加快进度,但是细节不写清楚我说服不了自己,想直接看结果的可以再攒一章,明晚再看,么么哒:) *** 曹大夫听了顾延章的话,退到一边叫人准备相关物什。 顾延章则是对着另一人道:“从前可是你爹给徐三娘诊的病?” 那人忙道:“正是。” 他匆忙而来,只知道徐三娘出了事,此处正在验尸,却是不并不晓得究竟出了什么事,一面回答,一面惴惴不安地看了一旁的棺椁。 顾延章又问道:“你爹可曾与你说过那徐三娘症状?当日谁人与他同行?” 那人道:“不敢欺瞒官人,确是说过,徐三娘急病而故,我爹未能将人救回,每每说起,均是有憾,偶有与人说起当日情景,也说了那一回症状作为教授,据我小民所知,我爹当时去得地方,因病人病来得急,病情也十分厉害,已是再等不得,只好先施针,只是一套针法还未施完,才把大穴扎了,人已是断了气……” 又道:“当日我有一位师兄与我爹同行,人正在后头。” 一名小吏得了令,果然去后边寻了一个中年男子过来。 顾延章令两人分别站了,互相相距一丈远,又在两人面前各自摆了一个小几子,上头铺了纸,放着一杆蘸饱了墨的笔。 他道:“我有几个问题,我先问了,你二人不可商议,各自在纸上写下答案。” 两人异口同声应是。 田奉站在后头,一干人等站在一旁,看着他问话,人人心中疑惑不已,也不知道他究竟在做些什么。 只听顾延章先问道:“你二人一人亲自见得,一人曾经听得,以你二人所知,徐三娘当日得的病,乃是什么病症?” 两人提笔写了。 顾延章又问道:“遇得如此病症,以你所学针法,一整套施展下来,约莫耗时多久,共计扎几个穴位,又是哪几个穴位?” 两人继续写了。 顾延章再对着那师兄问道:“当日你师父给徐三娘扎针,扎了几针,扎在哪几个穴位上?总共耗时多长?” 那师兄犹豫了一下,写了下来。 顾延章问完这些话,便不再多问,让他们各自画了押,将两张纸都收了过来,放在面前对了一遍。 那师兄连忙解释道:“当日师父给徐三娘扎针,因病症急,我便在一旁打下手,只是时候过去太久,并不能记得十分清楚究竟用针花了多少时间,不过大概而已,另有穴位,怕也有一二出入,不过相差应当并不很大。” 顾延章点了点头,问道:“你师父去为徐三娘看病,可曾给针风府穴?” 那师兄立时摇头道:“不曾,风府穴乃是风气循府而上之处,当日我与师父去得地方,徐三娘喉中嗬嗬有声,鼻气不通,呼吸不顺,显然喉咙里头有浓痰,师父正扎针祛痰、通窍,顾不得扎针风府穴,另有一桩,欲要给针风府穴,需叫病人坐正若是卧倒扎此处大穴,并不好施针。” 顾延章问道:“除你之外,你此言可有证据?” 师兄答道:“当日我与师父进门给徐三娘看诊,屋中也有其余仆妇在,也有人在一旁打下手,或捧盆,或扶抬,或按压,此等人证若能寻出,或可坐证。” 他在此处答话,李程韦就在几步开外坐着,面色虽然十分坦然,然则眼神却是微微闪烁,不知心中在想着什么。 顾延章此处问过话,复又将李程韦叫了过来,道:“方才开棺,你也验过棺椁,认定并无人当中开过棺木,此时陪葬之物不见踪影,你有何话说?” 李程韦叫屈道:“小人确实不知!当日放置陪葬之物时,并非我亲为,不晓得谁人从中动了手脚!” 顾延章并不在此处纠缠,也不追问,又道:“如此,去把你家中花名册寻来,将徐氏过世那一年在你身边伺候之人叫来,我要问话。” 此处乃是在城外,便是此时着人回城,等到找到花名册,再送得出来,少说也有一两个时辰,李程韦家中仆人匆匆领命而去。 一时问过话,一旁曹大夫早已准备完毕。 顾延章让了位子出来,叫他站在当中,让人人看着他行事。 只见那曹大夫自针袋之中取了一枚尾巴上缀了红丝带的银针,对着那一个木制头颅,寻到穴位之后,不知为何,这一回仿佛竟是用了许多力气,方才将银针送入假头颅的风府穴中。 须知寻常供给医馆学徒练手的假人头,大多以木为材质,外便裹着一层蜡,正确穴位内里注有清水,其余地方则是或以木糠,或以黄泥填塞,一旦扎中穴位,并不需用多少力气,很容易便能将针透封蜡,针扎出孔,清水即刻便能从孔缝之中飞溅而出,如若不中,则是并无反应。 曹大夫将手中银针扎入,拈着针试了试深度,复又取了另一根银针,一面看着徐三娘头颅之中的断针的位子,一面照着那一根针的方位、力度扎了进去。 两针扎毕,头颅中却是依旧并无清水飞溅出来。 众人正疑惑间,已是见得恰才那小吏行得上前,其人取出一把尖刀,将那头颅小心劈成了两瓣,又细细削了一阵。 很快,那半个头颅便被侧放在小几上,耳朵朝下,劈开的一侧朝上,其中没有装木糠,也没有装黄泥,却是灌满了已经凝固的白蜡,此时全数露了出来。 而就在那灌满的白蜡中间,两根银针扎在其中,针身现在最上头,映着天上的烈日,正反着白光。只见两根银针皆是扎于头颅之中,可方向却并不相同,系了红丝带的那一根针深一寸又三中之一,另一根则是针深不足一寸,而两者方位,更是差了有小二指宽,系了红丝带那一根偏向扎于头顶,另一根,则是偏向扎于口鼻处。 如果是口述,也许一时半会辨别不出差别,可此时两根银针就这般扎在假头颅之中,一上一下,明显得叫人欲要装瞎都不能。 田奉本来站在后头,并不发言,见得此景,却是忍不住望向一旁的曹大夫,问道:“针扎差别如此,会有如何后果?” 曹大夫道:“此处乃是脑部要穴,按此手法扎得进去,或会心慌、头晕。” 田奉又问道:“可会致死?” 曹大夫道:“针头入脑户本就极易出事,风府穴乃是要穴,如若针扎不当,或会心慌、头晕,乃至四肢麻痹,至于致死,亦是不无可能,只是针扎至于此位,会有什么结果,小民未曾试过,不敢妄言。” 又道:“不过针灸风府穴能散热吸湿,通关开窍,若有头痛、晕眩、失音、癫狂之症,以针灸之,自通也,徐三娘中了暑热,头晕难起,按医理以针灸风府穴,本乃是正道,只是以针灸风府穴,当向口部、鼻部,或向下斜刺半寸至一存,不可深刺,以免伤及人脑。” 两人正在此处说着话,一旁的李程韦却是不着痕迹地将左脚后退了半步。 顾延章看了他一眼,也不去管,复又问那曹大夫道:“寻常情况,针扎入风府穴中,若是按这徐三娘脑中断针所在,需要多久才能生出效力?” 曹大夫道:“当即便能有感,至于症状同后续,还要再经验过,才敢下论断。” 顾延章转头去问那师兄同另一名大夫,两人所言也并无什么不同。 问完之后,他招手唤来一名小吏,吩咐了几句,对方匆匆退了下去,不多时,却是从人群之中带了两个人出来。 两人都是五十余岁的妇人,她二人行到跟前,先向田、顾二人行了礼,复才自通报了姓名。 顾延章指着一旁的李程韦道:“你二人可还认识他是谁?” “原是我那主家,姓李。”一人答道。 另一人跟着应是。 李程韦看了看两人,面上露出惊讶之色。 顾延章便问他道:“你可曾认得她二人?” 李程韦认真辨认了一回,正要摇头,却是忽然面色一变,叫道:“你二人……不是去了泉州?” 顾延章道:“方才你说当日伺候徐氏的仆妇,半数已是四散回乡,另有一半做了你女儿陪嫁之人,一同去了泉州,若是要找寻,你能给出姓名一一此二人便是跟着李丽娘去泉州的陪嫁了,当日徐三娘临终之时,她二人正好同李丽娘一并就在屋中看护,你再认一回,可有什么不对?” 李程韦面色微沉,摇了摇头,道:“好似确是从前我家娘子身旁惯常伺候的。” 这种时候,否认也没有用,他干脆直接承认了,只是不知怎的,饶是暗忖自己做得干干净净,见得这二人莫名其妙冒得出来,心中也已是觉出几分不妙来。 顾延章问道:“你二人可记得当日你家老爷进得屋中去寻徐氏,身旁有谁跟着?” 其中一人道:“应是李茶跟着。” 另一人道:“正是李茶,进屋不久他便问我讨茶喝,才喝了两口,就说肚子不舒服,请我帮忙看着些,若是老爷问起,就说他去茅房了。” 顾延章道:“是以当日你家老爷身旁只有一人陪着,那人进门不久,便不在屋中了?” 两人对视一眼,俱是点头。 顾延章又问道:“你家老爷进得屋中看你家夫人,里屋又有谁在伺候?” 其中一人道:“本来夫人……当时我们还叫做大姑娘,带着大家一并在里头伺候,后来老爷来了,因他进了里屋,正坐在床榻上,大姑娘便出去外头看药,屋中约莫有四五个人,其中两三人是大姑娘身边伺候的,当时便跟了出去,后来姑娘在外头叫我们,说有两丸原本放在外头桌上的药丸不见了,我二人也跟了出去……” 顾延章问道:“是以当时里屋只有你家老爷并夫人二人,是也不是?” 两人应是。 顾延章道:“除却你二人,还有谁人能作证?” 一人便道:“当日所在之人,除却大姑娘……其余只要寻了出来,均可作证。” 顾延章又问道:“你家夫人原本正在昏睡,何时开始恶心欲吐,开始犯了急病?” 一人道:“约莫午时二刻,当时府上下人用午饭便是这个时辰,过了午时三刻,便不能再去厨房拿饭,因看着时辰晚了,我正要叫人去取,怕去得晚了,果然没有吃的,是以记得很是清楚,我才叫了小丫头进来,正要吩咐,竟是听得里头大姑娘呼叫,连忙进得门去,就见得夫人嘴角抽搐,眼睛翻白,口流清涎……” “甚时寻的大夫?” “当时便去寻了大夫。”两人几乎同时答道。 顾延章又问道:“大夫何时来的?” 一人道:“时辰不太记得清了,只是大夫来的时候,夫人已是不行了,只是不知怎的,始终未有醒来,不住口吐白沫,欲要呕吐……” 顾延章问道:“大夫如何行事的?” 那人道:“因是家中惯常请的老大夫,他急忙施了针,只是还未施完,人已是没了。” 顾延章道:“他是如何给你家夫人施针的?你家夫人是仰躺还是伏躺?是否有对头上扎针,扎针之时,里屋可是一直有人守着?” 两人一一答了,所言俱同前头那人所说一致。 顾延章又问道:“你二人一直守着,可有什么时候屋中仅有一人在?” 两人道:“并无,因怕夫人有什么不好,姑娘一直在旁陪着,少说也有三人跟在一旁照看,只有老爷在那盏茶功夫,只有他一人在其中。” 话问到此处,不用再说,已是所有人都看向李程韦。 徐三娘先前一直熟睡,并无什么大症状,大夫看诊之时,其人已经发病,所有诊治皆在旁人眼皮底下,除却李程韦,无人单独进得屋中,与徐三娘独处。 此时此刻,说一句难听的,他便是跳进黄河,也再难洗清。 然则李程韦却并不打算洗清。 他见田、顾二人尽皆看着自己,惊道:“官人莫不是以为乃是小人害的我家娘子?实在并无此事,总不能因为这样无稽之谈,便要治了我的罪罢!大晋刑统之中,并无此例法啊!” 顾延章并不同他多言,对着一旁小吏吩咐了两句,很快,人群中便走出一人来,手中捧着几样金玉之器在托盘里,行到了徐良、李程韦面前。 “徐良,你可识得此物?” 徐良面色大变,叫道:“这是我妹妹嫁妆!也是当日陪葬!全是我二人从小玩耍之物,我俱是认得!你是谁,你自哪里得来的?!” 顾延章转头问李程韦道:“是也不是?” 李程韦有些犹豫,道:“小人不太识得。” 顾延章又转头问一旁两个妇人,道:“你二人可是认得?” 两人应是,道:“正是我家夫人陪嫁。” 顾延章看了看李程韦道:“泉州有一处买卖各色赏玩之物的地方,唤作珍宝阁,你知不知晓。” 李程韦干干一笑,道:“小人不曾听过。” 他话刚落音,方才那小吏又带了一人出来。 那人才站到众人面前,头一抬起,李程韦已是难以自抑地叫道:“怎的是你?!” 第七百四十四章 来源 那人约莫五十余岁,身上穿的衣衫很有几分体面,此时站在当中,听得李程韦叫唤,欲要转头回应,可当着众人的面,却又不好回头,一时颇有些不知所措。 顾延章指着那一盘子金玉之器,问道:“这些物什乃是自你管着的铺子之中买到的,眼下这位苦主已是指认,诸样全是他家中妹妹陪葬之物,你自何处得来的东西,可有什么话要说?” 此时烈日当空,那人被晒得满头是汗,又被数十双眼睛盯着,一时之间,脑子里如何转得过来,犹豫了一回,终于还是要咬牙道:“小民乃是代管,下头铺子足有上百间,各个掌柜的从何处进得货,小人却并不清楚啊!” 此人所言,简直与李程韦如出一撤,仿佛一个师父教出来的,样样他都不清楚,什么都与他没有关系。 顾延章笑道:“这倒是有意思了,提刑司才请了泉州两家店铺中的掌柜过来,都是珍宝阁里管事多年的,他二人直说,阁中所有买卖之物,全是陈掌事你一人负责调运,他们只管卖,不管进货,货源并不用担忧,眼下陈掌事却是又说进货与自家没关系,这话我当要信哪一个的?” 他这厢在说话,果然那一处又有人领了两人上前,都是铺子里掌柜的打扮。 那二人上得前来,不用顾延章说话,已是迫不及待地指认道:“陈掌事,您总不能睁着眼睛说瞎话罢,铺子里说到货源,人人都知俱是您这一处一手操持,平日里得钱的时候全是您做的活,此时遇得上事情,怎的就能撇得干净?!我们不过是被人雇来做工的,得那几个辛苦汗水钱,哪里似您一般,有着铺子之中的干股!此时肉未能吃得,锅却要我们背,天底下没有这个道理罢!” 那被称为“陈掌事”的人叫道:“你二人怎好污蔑于我!我……当日我的是说了你二人年事已高,正该辞事回家养老,怕是此举得罪于你二人,可世上一是一,二是二,怎能这样信口胡言!” 他还要说话,另一人已是跟着道:“陈掌事,饭可以乱吃,话却不能乱说,莫要把不相干的事情扯进来!我只问,货是不是从来都是您这一处管的?先莫说不是!铺子里头所有伙计尽皆知道的事情,送货的也是您定的人,他从哪里提货,又是如何送过来,全与我们不相干,泉州上百个铺子,除却我们珍宝阁,另有其余布庄、茶庄、马行、粮行,个个都能作证,您这一处还想怎的瞒?” 说着已是转头向顾延章、田奉道:“二位官人,我珍宝阁中所有珍品,全是这一位掌事所管,并不关我们事啊!” 这两位掌柜,一张口俱是闽腔,全是才从泉州被传唤来京城的,路上左右打探,从衙役口中什么也问不到,哪里会不担心。此时到得地方,当头就看到一方打开的棺椁,又见得陪葬品摆了一地,还看到一只被剖成两半的头颅,闻得苏合、艾叶、菖蒲的味道,其中还混着尸味,如何不晓得这是沾上了命案。 两人都是店中的老人,从李丽娘活着时手中便各自管着一个铺子,后来铺子被转卖,他二人也一并被随着铺子转了出去,都是生意场上的精明人,看着魏家行事,就知道李丽娘那一母一子死因有蹊跷,哪怕死因没蹊跷,这买卖转让也必有蹊跷。他们原来不去管,不过因为不干己事,此时牵连到了自己身上,自然赶忙跳了出来。 闽人乐于打官司,叫他们为了田亩、铺面、银两,哪怕一鸡一鸭一鹅,都是半点不惧怕的,可一旦扯上人命,谁人还愿意沾上半点边?尤其事情又真正与他们无关,不过被牵连而已。 另又有一桩,依大晋律,掘人坟墓,乃是死罪,一旦沾惹,谁人都掰扯不干净,是以听得顾延章问,二人两商议都不用,想都不用想,立时把自己撇得干干净净,将黑锅甩了回去。 陈掌事满头是汗,支吾一阵,对着顾延章道:“官人……小人手下经手的货物太多,并不是样样都是我选的,自然不可能样样物什都认得,只是此事当真与小人无关,不妨稍待些许日子,将负责此事的人唤来再问?” 顾延章叫人拿了纸笔过去,道:“既如此,你也不用说话,将选货之人姓名、来历,现在何处一一写下,我这便叫人去传。” 陈管事“啊”了一声,伸手拿了笔,待要写,忍不住转过头,看向李程韦方才站着的方向,欲要拿眼睛去找他。 然则他人未找到,只看到面前挡着的一座肉山。 一一原来乃是一名差役恰好挡在他身旁,那差役人高马大,将他视线堵得死死的,莫说看不到李程韦那一双亲切、会说话的大眼睛,便是连一根花白的,不会说话的头发丝都见不到。 他当着众人的面,也不好太大动作,提着笔略略往一旁踏了一小步。 那差役昂首挺胸的,手中提着水火棍,本来是看着田、顾两人的方向,此时却好似耳朵上长了眼睛一般,陈管事退,他也跟着其人的脚步退了一步,正正好又挡在他身旁,这一回倒是转了头,淡淡地道:“你是笔不趁手还是怎的?若是不好用,我叫人给你换一杆?” 人群里有人叫道:“几十年的管事,手下打理着上百处产业,不会不识字罢?” “一个名字罢了,名字都不会写不成?我一个卖烧饼的都识得三五百个大字哩!” “你家烧饼铺子都开到御街上头了,莫要来凑这个热闹!” “居然还在此装相!盗人坟墓,这样遭天谴的罪,旁人陪葬的东西,有门有主,人都入了土,你竟是也敢伸手拿去赚钱,怎的还有颜面活在这世上!!”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搭着腔说风凉话,几名差役连忙走上前去,命他们肃静。 陈管事听得人在耳边叫,又听得耳边没了声,却是提着笔,半日写不出字来。 顾延章便问道:“你管着上百个铺子,谁人做下头所有铺面进货这样大的事情,竟是记不起来不成?” 陈管事牙一咬,伸手写了一行字,复又把笔放下,道:“这人名唤……” 他话还未说完,那个“唤”字方才出口,忽觉小腿肚子上一阵风扑了过来,那一个“陈”字还未来得及出口,耳朵边已是换做了口字旁,一个“啊”声叫了出口。 却是那差役手中持着水火棍,向着他腿肚子冷不丁用力抽了一下。 衙门里头的水火棍,足有壮汉的胳膊粗,又是实心,一棍子抽下来,打得毫无防备的陈管事叫出来之前,险些把自己的舌头都咬断了,一时痛得眼中都是泪。 那差役冷哼道:“此处正在审案,上官吩咐,你安能置之不理,叫你不要出声,你偏要将人姓名说出来,欲要与谁人串供?!” 陈管事含着泪,连道不敢,袖了手低头站了。 顾延章接了纸张,只看了一眼,便递给了一旁的田奉,复又转头看着陈管事,问道:“你在泉州管着上百处铺面产业,却是替谁管的?” 陈管事迟疑了一下,道:“主家姓陈,唤作训琛。” 顾延章问道:“此人名字如何作写,籍贯何在,今年岁数几何,相貌如何?” 陈管事道:“这位主家正巧同小人同姓,耳东陈,言川训,宝玉琛,至于是哪里人……主家之事,小人并不好打听……今岁约莫四五十罢,相貌……蓄了须,当是圆脸……” 他顿了顿,歉道:“因只见过一回,实在记不太清了。” 说到此处,他还不忘补道:“小人这一位主家并不爱打理庶务,一向是见首不见尾的,那许多产业过到他手上已是好些年,可这许久功夫,本人也只来过泉州一回,当日除却我,倒有几个掌柜的一齐见过,只是后来年年查账,他都不亲来,只有几个账房下来罢了。”一面说,一面指着方才那两名掌柜中的一名,“他便是当日同我一并见过陈主家的,官人可去问,看我说得对也不对?也可去问问,或许他多记得一些!” 陈管事这一段话说完,看似是顾延章问的,他句句都答了,其实细细深究,除却把名字说了出来,其余东西,一件没有交代。 一一年纪到了四五十的,哪怕是个秃头,大都也有一下巴胡子,至于圆脸……场中这几十个人,随便点一点,怕有一半是圆脸,另有一半虽是方脸,你去问他,多半还自觉自己下巴有点圆呢! 陈乃大姓,一个四五十岁的“圆脸”生须之陈姓男子,天下间没有一万,也有八千,难道要根据这些一个一个去对着人张榜找不成?世上也没有这个道理啊! 左右是个神龙见首不见尾之人,找个十年八年的,若是找不到,也就找不到了……衙门里那样多事情,难道还能时时盯着这一个盗墓的小案不成?放久了,自然也就成了悬案。 陈管事十分殷勤,还不忘上前几步,指得分明,生怕顾延章认错了人,道:“乃是左边这一位掌柜。” 唯恐顾延章不去追问一般。 依他想来:只见过一面的人,又是数年前,寻常人哪里还记得? 正在心中松了一口气,却听顾延章忽然问那掌柜的道:“你可记得那陈训琛行状?” 那掌柜的道:“小人虽只见过一面,却是听得那位主家同身边人说话,一口的皖北腔……面上……倒不见什么特征,只有接风宴时,小人在一旁斟酒,见得那陈主家左手手腕之上,有一颗绿豆大的黑痣,形状也是绿豆模样……” 顾延章笑道:“既是你二人都见过,正好来辨认一回。” 陈管事听得莫名其妙,眼见身旁那一个挡着自己的衙役让开了,左侧一片坦途,视野开阔,不远处立着李程韦,两人之间毫无阻隔。 他忍不住偏过头,看了一眼对方,正想着能不能借机暗示一二。 然则这样好的机会,李程韦却并没有与他对视,而是面白如纸,眼睛连眨都不眨一下,只望着不远处从人群后头被带过来的人。 那人约莫五十岁,脸说不上圆,也称不上方,两三络胡须挂在嘴边,相貌十分寻常,叫人先看他一眼,片刻之后,再要从人堆里找出来都难。 差役将其带到当中,先介绍了田、顾二人,那人见得棺椁,已是有三分害怕,听得那一连串官职,脸上更是止不住地紧张起来,先行过礼,方才小声道:“小人姓陈,名唤陈训琛。” 顾延章问陈管事道:“是他也不是?” 陈管事已是吓得尾椎一股一股地抽了起来,脚也险些站立不稳,只是想到后头许多事情,咽了口口水,依旧还是努力道:“小人……只见过一回……不太记得清了……” 顾延章又问那陈训琛道:“你可识得此人是谁?” 陈训琛先看了一眼一旁的李程韦,面上带了些愁眉苦脸之状,却是并不绕弯子,而是老老实实承认道:“是代管小民在泉州产业的掌事……” 顾延章又问先头那一名掌柜道:“是也不是他?” 那掌柜的道:“听得口音有点像,只是时日有些久远,且要看一眼那左手……我记得那痣中间长了一根毛的……” 他话刚落音,场中已是人人笑了出来。 早有衙役去挽了陈训琛袖子,将左手手腕露了出来,果然在那一处中间有一颗绿豆大的黑痣。 那衙役举起陈训琛的手,大声道:“官人,此处痣中间确实有毛……只是不止一根,当中一根长的,旁边还有几根短的……” 场中一阵低笑。 凭着长毛的痣认人,许多人长这样大,还是头一遭见得,均是觉得十分稀奇。 顾延章便对着那陈训琛道:“你在泉州有百余处铺面,又有田产、金银若干,然则回得颍州,在当地不过是个寻常掌柜而已,家宅不足两进,名下田产不过十余亩,查问之后,当地里正说你买宅子时还欠着旁人二十两银子,过了几个月都不曾归还,我且问你,你在泉州买那百余处铺面的钱财,却是自何处而来?” 第七百四十五章 报恩 陈训琛冷汗涔涔而下,如何说得出话来,只好转头去看向站在一旁的陈管事。 陈管事低着头,眼观鼻观心,仿佛什么都不曾看到,什么也不曾听到一般。 陈训琛一路被带得过来,实在心惊胆战的,此时见陈管事一副只管撅着屁股扫自家门前雪的德行,心中更是又慌又怕,一时之间,急得一脸的汗水。 可此时场中急的又何止他一人! 李程韦站在一角,头脸上的汗水并不必陈训琛少上多少。 他当真是死活也想不到,竟会在此处见到这一个人。本来他自负样样首尾早已收拾妥当,如若衙门要查,只凭猜想,自然全做不得数,若是敢随意用刑,自家也不是吃干饭的,立时就能反告一回提刑司并京都府衙。 此地毕竟是在京城之中,天子脚下,御史台中那些个人,平日里对商贾正眼都不带多瞥一下,可若是能借着这一桩去博一个名头,与提刑司、京都府衙斗上一斗,谁人都不会嫌弃的。 而官府若是当真想要查出点眉目证据来,光在京城之中晃荡,并无什么大用,颍州、泉州各跑一趟,少说也要查上三五个月,届时便是有了证据,顶上早已变了天,哪里还会有人敢将事情扯到自己头上,自然就偃旗息鼓了,是以哪怕被按头到了尸体边上,李程韦依旧心中不慌。 然则他却是半点不曾方防备到这一着。 李程韦胸中那心脏跳得砰砰作响,本来知道自己应当好生想一想此时要如何应对,可不知为何,过了许久功夫,脑子里竟是什么也想不起来,只有一个隐隐约约的念头一闪而过一一今日自家难道当真撞了鬼不成…… 仓促之间,莫说他再有急智,也想不出对策,便是想出了办法,在这大庭广众之下,又如何教授对方行事? 那陈训琛不过一个寻常人,心智、能力俱是普通,若不是看准了此人好拿捏,李程韦又如何会选定了他。 然则凡事自有正反,有好就有坏,这陈训琛人蠢怕事贪小便宜,拿捏起来是容易了,一旦出了事,哪里能希望他能顶得住? 果然,过了许久,那陈训琛依旧只会嚅嚅嘴巴,磕磕巴巴的,半日没有说出话来。 顾延章等了片刻,复又问道:“你自己家中资财自何而来,总不会不知道罢?且先不算那等金银、田产,光是泉州城中、附近县镇里头那百余处铺面,一处码头,说一声价值千金也不为过,你从何处得来的钱财去买下这许多产业?你家中往前翻五代,不是务农,便是做小本买卖,莫不是哪一代发了大财?” 陈训琛惶惶然抬着头,面上表情十分无措。 顾延章又问道:“你自家家中的资财,却是并不晓得自何而来吗?这样多钱财,摆在路上,都能将大道赌上了,你也不曾出海,总不能在孤岛上遇得奇珍异宝罢?若是再不老实答话,只好用刑了!” 他话刚落音,早有两名差役小跑着凑到一旁,手中提着水火棍,将那棍子往地上用力一杵,个个一副虎视眈眈的模样,仿佛十分手痒。 陈训琛一介平民,如何禁得起这样吓唬,顿时嘴唇都白了。 顾延章又道:“你家新房乃是前两年买的,你原只是个铺子里头伙计,后来去了一趟泉州,回来才成的掌柜,那掌柜还只是管着一个小铺子,一年里头连粮食都卖不出去几十石,凭你这般做买卖,你那主家能给你多少银钱?” 他顿一顿,又道:“我只问你,你那新房舍足有两进,值银五十七两,你借了二十两,原本穷得连元宵都要问主家预支了银钱才好去买新衣,你那三十七两银子,自何而来?颍州到泉州,路上少不得要经过阜州,那一处前两年正闹盗贼,不少大富大贵自家曾被劫掠过,那盗贼响马不仅金银,还害人命,莫不是你正是那响马之一?” 顾延章一问借着一问,问得陈训琛心惊胆战,没有一句能答得上来。 那陈训琛听到后头,又听说要对他用刑,又听说疑他是响马,简直吓得尿脬都要炸裂开来,脚一软,已是扑通一下跪倒在地上,叫道:“官人,小人冤枉,小人并不是响马!小人连鸡都不敢杀,哪里敢去杀人啊!” 顾延章上前一步,逼问道:“那你那财物自何而来?!若是说不清楚,此处有权知京都府田奉田官人,有本官做监,拿你用刑,合法合律,打你二十棍,叫你晓得吃痛,怕是就知道钱是自何处来的了!” 他口中这般说,那两名围着陈训琛的差役已是将手中水火棍高高举起,果然要往下打。 京都府衙的衙役,打过的人犯没有一百,也有八十,舞起棍子来虎虎生威,吓得那陈训琛全身如同筛糠,棍子还未来得及落到他腿脚上,他已是扑向其中一人,抓着对方的裤脚叫道:“官人,莫要打我!我全招了!” 他还未挨打,已是涕泪横流,面上俱是泪水不说,早已吓得裤裆都湿漉漉的,本来就穿着一条寻常犊鼻裤,颜色又浅,被那吓出来的水湿了一大片,因连续冒着烈日赶路,已是就十分燥火,尿液气味骚得不行,把那手中举着水火棍欲要用力往下打的差役都吓得退了一步。 陈训琛一把鼻涕一把泪,也不敢放开,只双手抓着对方的腿脚,又眯着一双泪眼望着不远处的陈管事,口中喊道:“大侄子,这可不是我说话不算数,只是再不说,我这命都要交代在此处了!那大老爷在何处,你快把他寻出来罢!你也帮我说两句话啊!难道就叫你姑爷叫衙门打死不成!” 陈管事虽早已有预料,可当真见这火烧到自己身上,还是忍不住面色铁青,咬着牙,心中几乎已经将那陈训琛骂得狗血淋头,口中却是道:“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陈训琛嚷道:“当日你说要把一些产业放在我名下,先给我三十两银子,过得十年,再给我三十两,说是大老爷有个女儿,因手中着急用银钱,要将产业卖了,那大老爷十分不舍得,又不想叫她知晓,便要先借用我的名义将那许多产业买下来,将来再做其余行事!” 又哭爹喊娘地转头对顾延章叫道:“官人,小人只是去了一回泉州,那些个铺面虽然在我名下,却并不是我的东西,我哪里有那许多金银,全是我族中一个财主佬的生意,那财佬姓李,唤作李程韦,原是我们族中人的儿子,后来被一户富豪抱去养了,送来了京城,他家中资财万贯,买这许多铺面,不过拔根汗毛而已,却并不关我事啊!” 他不过欲要撇清自己,把从旁人口中听来的颍州下头各人乱传的闲话一股脑说了出来,也不管是真是假,只要不挨打,能保住一条小命,哪里还顾得上旁的。 然则陈训琛话一说完,立在后头的不少保康门邻里却是轰然而动,几乎人人都忍不住交头接耳起来。 今日来的多半是从前看着李氏下葬的老人,从前李家的事情,人人能说得上一二来。 当日保康门中的李家只有一个女儿,两个老人不愿无人祭祀,便给女儿寻了赘婿入门,那一个赘婿原本姓陈,后来自愿改作了李姓,因他与李氏二人久不得有子息,李氏欲要给李父纳妾,李父却是不肯,是从京城慈幼局中接来的一个两岁小儿。 那小儿便是李程韦。 李氏是个和气人,李家两个老人也常积德行善,邻里之间处得甚好,场中不止一个人从李氏口中听过一句话,说那李程韦是“我家夫君特意从慈幼局中抱来的,当日他回来直叫嚷说他一眼就瞧中了这个,因这小儿长得眉毛眼睛十分像我,叫他心生好感。” 这话不过是李氏用来夸自己丈夫的,后来李程韦年岁渐长,众人也渐渐觉出这一个少年郎不是长得像李氏,倒是越发长得像她那早死的丈夫,只是这话哪里能同李氏说,不过私下议论而已,后来李氏也病死了,就更没甚好说的了。 这一回没成想从前磕过一回没磕开的生瓜子,回锅再炒了一回,过了这许多年,竟是又重新摆上了桌子。 只是这多年的老瓜子,不管外头炒得再香,里头也早已发了霉,人人都不愿意吃,只在此处互相低声说话。 “不是说是京中慈幼局里抱来的?怎的又是颍州下头抱过来的了?颍州离京城,便是快马加鞭,少不得也要十余日的路程罢?” “你是真傻还是假傻,你忘了李家那一个赘婿改姓前是哪里人,又是姓什么的?” “难不成竟是他家中兄弟的子女?特抱过来抢了李家的资财?” “谁人晓得,那人同李家娘子成亲时都二十好几了,若说在外头有什么相好,也未必不能呢!眼下倒好,李家连人带财,全便宜了姓陈的!听说李家娘子死得也有些蹊跷,都说龙生龙子,鼠生鼠崽,谁知道是不是同这徐三娘一般乃是被人害的!” “噤声,你莫叫任大娘听到了,她从前得过李家娘子的恩。” “哪一个任大娘?啊,她不是嫁去西京了?” “前一阵子又回来了,悄无声息的,你瞧见不曾,站在后头的那个便是了!” 此处许多人在此议论纷纷,声音越来越大,一旁围着的浚仪桥坊左近邻里也忍不住插了进来打听,一时众人传得沸沸扬扬。 李程韦时不时听得一耳朵,偏又不好拦,更不能拦,此时直恨不得冲上前去,用那棺椁之中徐氏的骨头塞进陈训琛的嘴里,将他毒死。 他见得事情发展到如此地步,知道自家已是不能再置之不理,否则难保事情会如何发展,这便站出一步,出声道:“官人,小人有话要问!” 不待顾延章回话,李程韦已是转向那陈训琛,质问道:“这位陈员外,你可识得我是谁?” 陈训琛见得李程韦,面露茫然之色,问道:“你是哪一个?” 李程韦听得他这一言,冷笑道:“我便是你说的李程韦!” 复又对顾延章道:“官人且看,此人全然一派信口胡言,不知从何处听来了外头人的闲话,便在此处乱做攀扯。”说着转向陈训琛怒道,“你既说我是你族中人的儿子,被李家抱去养,怎的会不识得我?!你这般乱扯,可是有证据?” 他看着十分和气,此时沉下脸,压低声音,竟是带着几分威胁之意。 陈训琛缩了缩头,并不敢十分回话的模样。 李程韦又道:“顾副使,此回乃是查我妻子死因,且不说我本就是父母自慈幼堂中抱来的养子,我也并不避讳,邻里之间也人人皆知,再一说,不管我是谁人血脉,与本案有何关碍?怎能叫此人在这一处顾左右而言他,混淆视听?!” 他还要说话,此时此刻,却是自人群当中走出一个人来,那人一头白发,看着是个约莫已是有六十岁的老妇,手中拄着一根拐杖,面色十分激动,还隔着许多步,已是扯着嗓子对着顾延章、田奉二人叫道:“官人,老妇有话要说!” 她一面走,口中却是不停,道:“我与那死去的李家娘子有旧,她死前封棺我也在旁,当时并未觉得,现下看了衙门验尸,听人说了一回,怕是那李家娘子死得也有蹊跷,请官人一并开棺验看一回,莫要叫好人枉死啊!” 那老妇口中叫着,复又转头对着后头那许多邻里叫道:“李家从前的好,大家伙都不记得了吗?从前白吃他家那样多甜井水,又得他家修路修桥,诸多照拂,咱们旁的做不到,此时出来搭一把手,莫要叫好人死得不明不白,难道竟是出个声也舍不得不成?!” 她一连叫了好几声,慢慢的,一个老头也跟着自人群中走了出来,道:“官人,那李家娘子死的端的有些蹊跷,小老儿也亲眼得见封棺,此时想来,果然十分不对,趁着人人都在,不如一并开棺验尸罢!” 得了一个,很快后头两个,三个,乃至十余二十个人都站了出来。 李程韦一背脊全是汗,头上的汗液也一直往下滴,自额头一路下滑,整个人仿佛才从热水里捞出来一般。 到得此时,他虽是李家的儿子,为了自证,却已经没有立场去阻止开棺了。 第七百四十六章 针锋 田奉站在一旁,看着面前这人连敲带打,层层剥解,把案情翻开,其中简直是千回百转,心中却是难免有几分不舒服。 他今次带着人出城验尸,其实并未预想立时就能得出什么结论来。 徐三娘故去久矣,哪怕尸身之上当真能寻出些许蛛丝马迹,也得后续录事参军,推官众人细细调查,再三探问,复又推敲证据,才能真正判案。况且以他多年任官之得,虽然不曾亲自经手此案,可翻阅一回宗卷,听人说了案情,心中已是知晓这案子绝非看上去那样简单,想要探明,必要花上大工夫。 然则他却半点没有想到,京都府衙还未查出个头绪来,提刑司竟是已经先行了不止一步。 听得那顾延章所问,一环扣着一环,一问接着一问,先寻出铁钉,又找出银针,两样凶器都深藏在尸体深处,老仵作暂且不曾勘验出来,他已经指点着人找到了。若说其人有阴阳眼,能穿透尸身,自是不可能,看着后头问话,分明是已经查明了内情,带着问题来找答案的。 只明明是京都府衙的案子,提刑司不过过来督办而已,又关他们什么事了?! 如果说刚开始时,田奉还对顾延章有几分欣赏,眼见这一个府衙的案子,被办成了提刑司的案子,面上少不得变得有些难看起来。 官场有官场的规矩,田奉自觉已是十分不拘一格,只要能办成事情,并不太在意自家利益,可不在意自家利益是一回事,在其位,谋其政,自家手下利益,自家衙门利益,却是不能不管。 若说是京都府衙自己许久都查不出来的案子,报了提刑司,由提刑列为疑案,自外州、外县抽调相关人等同提刑司一并勘验,自是无话可说,可眼下京都府衙还不曾说查不出来,提刑司又凭什么来插一脚? 凡事有一就有二,一旦今次事情成了惯例,将来京都府衙中的案子,个个都要给提刑司搭几下手,京都府的颜面何在?权职何在?以后人人都认定京都府衙说了不算话,要给提刑司压着一头,岂不是朝中个个部司都要来掺和一脚? 田奉心中有了想法,看着顾延章,就再没了方才的顺眼。 顾延章却是没有功夫去管这一位究竟在想什么,虽说权知京都府乃是要害之职,论及品级,也要比他一个七品官高上许多阶,却并不是上下级的关系,体系不同不说,提刑司还有纠察之权,并不畏惧什么。 见得场中人人请命,他便向着田奉道:“不知田知府意下如何?” 这种时候,自然是查案第一,纵然有些不舒服,田奉还是道:“如此人伦大案,若不开棺验尸,怕是要叫人蒙受不白之冤,既如此,如何能不开棺。” 他一面说,一面看着下头立着的李程韦,问道:“李程韦,你可有异议?” 李程韦勉强一笑,道:“若小人是个自私的,仅是为着自己清白,自然是愿意开棺验尸,只是家母入土已久,此番开棺未必能查出什么来不说,还容易毁损遗骸,小人想着……” 他还在斟酌用词,想着如何才能尽最后一分力拦上一拦,田奉已是朝着一旁的差役道:“寻了李氏的入土处,启坟开棺。” 徐三娘就下葬在李氏不远处,得了田奉的令,下头谁人会去管李程韦说些什么,已是齐声应和,上前寻到地方,一锹两锹开了坟头,挖起土来。 见得那边已经开始动手,田奉复才回过头来,淡淡地看了一眼李程韦,道:“如此重案,便是你愿意蒙受冤屈,京都府衙也不能听之任之。 晋刑统中写得明白,“诸被差检复,非系经隔日久而辄称尸坏不验者,坐以应验不验之罪。” 李氏虽然下葬已久,可此处人证皆在,个个指认其人死得蹊跷,田奉虽然问了那一句,无论李程韦怎么回答,这一回尸,已是验定了。 那一处正在启坟开棺,这一处顾延章见李程韦一张嘴闲了下来,却是不肯放过他,复又问道:“当日李氏临终之前,谁人在她身旁?” 李程韦还未答话,方才那老妇人已是上前一步,道:“李家娘子临终前,老身听得她肠胃有疾,多日不曾好,便特邀了旁人去看她,我们一日去一回,那天去时还在说,李程韦那厮虽然小时候不靠谱,可一旦真正遇得事情,却也不是不懂事的,这样多天,竟是从早到晚都守在李家娘子身旁,这样一个儿子,虽是抱来的,却也养得过,还说自家有眼无珠,不晓得拿眼睛正头看人。” 她顿一顿,转头拿眼睛狠狠地瞪了一下李程韦,道:“当日我们几人还未走进厢房,已是听得里头有人惊叫,另有丫头快步奔出,急去找大夫,等到我等进得门,只见李程韦那小子坐在床边上,手中扶着李大娘子,那李大娘子眼皮翻白,手脚抽搐,喉咙里头喘不上气,见了我们也无反应,没多几时,人已是去了!” 顾延章便问道:“除你之外,可有证人?” 那老妇回头看了人群一眼,两名妇人一前一后跟了出来,出声应道:“奴家从前与任大娘一并去探的李家娘子。” 一面说,一面走上前来,做一副要当证人的样子。 那被唤作任大娘的老妇这便道:“除却我们几个去探病的,另有当日屋中的几个老丫头,怕是而今已是不在李府,只她们都是京城左近县镇之人,仔细去找,当也能找得出来,诸人尽可作证,另有李家娘子临终前的样貌,里正也有所睹!” 她这话说完,冲着后头又叫道:“吴二叔,你还躲着作甚!当日你多得李家看顾,而今竟是不如我一个妇道人家不成!” 人群中躁动一阵,人人左右互看。 过了片刻,一名老者慢慢走了出来,面上表情颇为复杂,他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道:“时日太久,小人当日亲眼得见之时,那李家娘子已是断气,自然不曾见得临终前景况,只是她死时双手握拳,眼皮翻白,乃是睁眼大鼓而亡,却是不错。” 一时场中已是站了六七个人,任大娘与那两个妇人站在一处,李程韦站在一旁,陈管事半侧身偏向李程韦,与陈训琛站得甚近,另有里正虽是单独站在一处,却是靠向李程韦这一头。 众人分群而立。 顾延章看向李程韦,问道:“李氏临终时情状,可与方才那妇人所言相符?” 李程韦待要说不,面前证人言之灼灼,场中数十双眼睛看着他,哪里还好胡乱强辩,只好道:“母亲临终前,小人确实陪在身旁。” 顾延章问道:“她是什么时辰过世的?” 李程韦顿了顿,踌躇了一回,终于还是道:“好似是午时左近,事隔太久,小人实在也记不太清……” 顾延章问道:“可是午时二刻?” 李程韦手一抖,蓦地抬起头,一时竟是顾不得掩饰,直直看着顾延章。 顾延章道:“是也不是?” 李程韦一颗心狂跳。 他多年经商,遇过的大风大浪数不胜数,经历这半日的审案,哪里还看不出来面前这一位副使乃是有备而来。如果说他开始时还抱有幻想,以为对方会看在自家与其妻家族旧情帮一帮的话,此时已是再无半点侥幸之心。 李程韦现下只怕一桩事,那便是这顾副使究竟知道多少,手中到底又握着什么证据,自家应当交代多少,又当如何交代。 刹那之间,他脑子里闪过无数念头,等到开口,终于还是道:“好似正是……” 顾延章又问道:“你可记得当日李氏临死之时,她是什么动作,你是什么动作?” 李程韦道:“家母当是躺在床上……小人……小人已是不记得自家动作……” 顾延章转头问那任三娘并两名妇人道:“你三人可还记得进门之时,他们母子二人动作?” 听得这一问,三人俱是有些吃惊。 任大娘只想了一想,已是胸有成竹地道:“老身记得!” 另两名妇人迟疑了几息,也跟着应是。 顾延章便将三人远远分开,叫下头差役各搬了三张小几子,另有纸笔并滴了墨汁的砚台放在三人面前,因怕三人之中有人不识字,便道:“既是记得,便将当日两人情状画在纸上。” 三人应了是,各自抓着笔开始画起来。 片刻之后,等到三人将笔放下,又沾着红泥在纸上画了押。 那三张画纸俱被收得上去。 顾延章将三份画纸对了一回,抬头对李程韦道:“当日你坐在床榻边上,一手扶着你娘的肩,一手托着她的头,是也不是?” 李程韦讪讪道:“小人当时心急不已,满脑子尽是家母病情,实在不太记得其余细节……” 顾延章道:“那旁人记得的情状,你可有异议?” 李程韦欲要说有,自家方才已是说了不记得,可若要说没有,却又晓得其中要糟,一时之间,生出满心纠结。 任大娘已是又道:“除却老身三人,屋中其时另有两个伺候的丫头同着一起进门,她们当也记得清楚,那时见得李大娘子情形不妙,那两个丫头已是奔上前去,欲要将人从那李程韦手中接过,只是被他拦了。” 下头差役已是将任大娘所有供词一一记下,又把供状拿上,给她画押。 李程韦满头是汗,衣襟处、背上、腰上的衣衫都已是被汗水晕湿了一大圈,他顾不得失仪,忍不住自袖中掏出一方汗巾子,侧过身子,在头上草草擦了两下。 正擦着汗,忽听一旁“砰”的一声响,原是李氏的坟已经被掘开,官差们将那一个棺椁自墓中抬了出来。 李程韦并一干人等被叫得过去,确认过棺木不曾被人中途打开,封钉依旧完整之后,复又被撵到一旁,等到封钉被一一取出之后,只听“咿呀”一下令人牙酸的声音发出,李氏的封棺盖终于被除了下来。 苏四等几个仵作复又围了上去。 这一回,只过了不到盏茶功夫,一名仵作便一路小跑着过来,对着田、顾二人禀道:“两位官人,查实死者李氏脑后有一长针自风府穴左近插入,近两寸深,那针头直入脑髓,李氏并非正常病故,而是长针入脑而死。” 李程韦手中本来捏着帕子,听得那仵作说话,不知是手抖,还是心抖,一瞬间那帕子没有抓稳,登时掉到了地上。 他来不及去管帕子,连忙抬头叫道:“官人!官人!小人请查当日在屋中婢女,再查那许多婢女中是否同那日在小人娘子房中婢女有相交的!小人家中几代经商,少不得与不少人有利益纷争,怕是有人盯着小人一家……” 他还要再辩,下头立着的人当中已是人人起哄,有人叫道:“小杂种!你当我们都是傻的不成!” 又有人叫道:“还相交呢!你娘死了,她身边人你半个也没有留,不是打发得远远的,便是将人给放走,你若是心中没有鬼,怎的还会怕夜半敲门声!” 有人跟道:“李家做的忠厚买卖,从来与人分利,谁人会与他家有仇去时时盯着!怕只是你们两个姓陈的与他家有仇罢!” “杀妻杀母,这样的事情你竟也做得出来!没有李大娘子,你怕还不晓得在颍州乡下哪一处玩泥巴!你个小杂种,竟是这样恩将仇报,不怕遭了天谴不成!” 李程韦面色青中带白,被噎得连话都不好回,过了片刻,方才哽着嗓子道:“官人,邻里长辈指摘,小人不敢多辩,只小人虽是抱养,却是家中独子,何苦要杀母?这样大乱人伦,按律当绞之罪,小人难道不要命了不成?另有小人与家中娘子恩爱多年,又有女儿,娘子从来是个管事的,家中生意多亏有她帮着打点才能做得这样大,杀了她,于我又有何好处?!” 他此处一迭声为自己辩解,顾延章却是忽然插了一句,问道:“李氏午时二刻咽的气,你卯时起,已是就在房中,守在李氏身旁不曾离开,我只问你,她脑中长针自何而来?” 第七百六十七章 耽搁 李程韦咽了口口水,道:“官人……您这话……小人着实是不知晓!小人虽是在一旁伺候母亲,可总要外出如厕、饮水,并无可能时时盯着……不过插一根针入脑而已,只要几息功夫便能办到,若是有丫头趁着小人离开偷偷行事,小人如何能防备!官人,且不能这般空口白牙冤枉了好人啊!” 他一面说,一面眼睛都红了,又叫道:“我杀母与我有什么好处?!我是我娘唯一子嗣,不论她说死是活,所有家财,哪里还不是我的?我何苦要去行这逆德之事,罔顾人伦,无论于情于理,尽皆说不通啊!” 李程韦还要再说,人群中却是忽然又出得一人,那人叫道:“顾副使,小的有话要说!” 那人行到前头,不去看李程韦,只禀道:“小人乃是李家原来铺子里掌柜家的,大娘子得病前一阵子曾经找过我,只说从她那夫君遗物中清点出来几样东西,以此问了我好些事情……” 这说话之人是个老妇,其人年事已高,背脊佝偻,可说起话来却是逻辑清晰,一是一,二是二,将事情来龙去脉讲得十分清楚。 原来李父乃是忽然过世,许多东西都未来得及交代,不少遗物也不曾来得及收拾。李氏亡了丈夫,先前那一二年间心情十分不好,一则哀思甚重,二则家中事情甚多,是以只好将其遗物尽皆封存,并未去收拾。 等到那一年将要清明之时,李氏做梦梦见丈夫问她要平日常穿的衣衫,便起了心思好好将亡夫旧物整理一回,打算到了正日子,索性全在其坟前烧了。 谁料得,这不收拾还好,一收拾,竟是在他书房之中搜出不少东西来,有装着女子头发的香囊,有妇人的汗巾子,又零星几封压在箱子底下的来往信件,那信件明显是出自一人之手,其人与李父之间来往甚是频密。 他二人一个叫对方“娇娇”,一个叫对方“夫君”,观信中内容,从家中琐事到彼此隐私,从称谓到说事口吻,简直如同寻常夫妻一般。 这还罢了,那女子信件之中,仿佛还对一个唤作“大郎”的人十分关切,一问他进学,二问他身量、体重、足长,三问他喜好、脾气等等。 看其中描述,那“大郎”应当是个未及弱冠的男子,平日里与李父在一处生活。 李氏手中只有对方信件,看不到李父回信,一时之间,也无法断定那“大郎”究竟是谁,只是算着对方给送过来的“奴奴做的宝蓝色衣衫”、“奴奴亲做的藏青色圆头软底鞋”、“奴奴给他编的梅花络子,系了白玉在腰间吊着,当是抖擞精神”,竟是好似都曾经在自家儿子李程韦身上见过的一般。 她性子再软,遇得这样的事情,也被气得不行,只是一则拿不十分准究竟那一个“大郎”是谁,二则李父已死,再如何也无法与其对质,三则她毕竟将李程韦当做自家孩子疼了十几年,叫她一时之间,想要拿出什么主意来,也无法做到,更不愿意大张旗鼓地将此事抖出来,否则怕是要叫养子坏了名声,四则那信件之中连对方全名都没有,又断断续续的,并无落款时间,怕是李父忘了销毁的漏网之鱼,单凭这几封信件,想要将对方找出来,实在有些困难。 到得此时,李氏终于想起从前父母亲信里头曾有旧人旁敲侧击同自己说过些话,只叫她平日之中多少要“管管家中产业”,莫要叫外头人全做了主去,也莫要“总管着内里的家宅之事”,不然“小心哪日库中被掏空了,房契、地契被改了姓,你也不知晓”。 她当日只以为这是玩笑话,此时倒是醒了过来,将那人找过来,把事情细细说了,又请对方帮忙。 然则这一回,那掌柜家的还未将后头事情查清,这一处李氏已经莫名病故,很快李程韦接了家中产业,要做一副守成中兴的样子,不多时,不晓得从哪一处寻来那样多新人,说是要开新铺子,将人派去旧铺子里头跟着“老掌柜”学,一面大用新人,一面打压旧人。 那些个老掌柜在李家铺子里做了几十年,说一句难听的,便是李氏已故的双亲见了,也多给几分体面,他们自有能力,如何能受得了冷待欺辱,原还看着老主家的面子硬撑,后来得钱又少,还要受气,各自也便走了。就这般腾笼换鸟,铺子还是原本的铺子,人却慢慢不再是从前的人。 这妇人得了李氏的交代,先前还仔细找过一回,后来李氏过世,李程韦接了遗产,真正管事,她丈夫也只好另寻了其余地方做活,她也跟着换了差事,此事自然搁浅,然则从前查得的东西,却也依旧还在,只是不曾拿出来说而已,眼下见场中翻出旧账,终于站了出来,把从前事情一一说了。 李程韦的身世来历,其实保康门中人人都怀疑过,自他年岁越大,长得越像李父,两人一大一小排在一处,活脱脱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此时听得那老妇将李父房中与其余女子来往的信件说出,又猜测李程韦乃是李父在外同其余女子生下来的儿子,众人皆是半点也不觉得稀奇,只是不住互相唏嘘,只叹李家多年行善积德,给女儿精挑细选了个夫婿,不想竟是遇得这样一个狼心狗肺之徒。 顾延章听得那妇人一番话,问道:“你说李氏怀疑其夫,因想着你从前提醒,便特意寻了你上门,交代你帮着找李程韦的身世,你是如何知晓李程韦有不妥当的?” 那妇人道:“官人有所不知,那姓陈的虽然平日里行事看着十分周全,可到底别有心思,从前老主家在时还算藏得严实了,等人走了,难免就有些由着性子来,他骗骗大娘子倒也罢了,可想要骗我们这一些一只脚伸进棺材的,一年两年还好,隔得久了,哪里会不露出马脚来。” “我常同大娘子来往,听她说得那姓陈的常常在外应酬,某日某夜又有什么酒席,家中要备着解酒饮子,某一回又要去什么地方看账点货,当晚回不得来,正巧咱们这些人之间也是有交道的,问过一回,便晓得他其中十回有一二回是在扯谎。” “他在京中与一人相交甚密,其人姓魏,是在御街开酒楼的,于南熏门、马行街尽头都有屋舍,一日我去南熏门有事,正巧见得那魏姓人同他从一处屋子里头出来,然则却是被那姓陈的送了出门,转回头,那姓陈的竟是又回了屋子。” “我看他那样子,只觉得十分奇怪,进进出出的,倒像是屋主一般,因我在李家也做了几十年的活计,这一门有什么产业,十有八九都拿得准,却是并不记得有这样一个屋舍,实在觉得奇怪,便寻人打听了,左近人都说那屋子里头住着一对小夫妻,两人自外地来,身边有三两个仆役,平日里深居简出,不怎的与周围邻居往来,我拿那姓陈的模样细问了,果然就是那‘小两口’中的一人。” “世上少有男人不偷腥的,我想着那姓陈的入赘进的李家,心中难免会有些想法,出去外头置上一房两房的外室,也不是什么大事,是以当时并未怎的理会,只偶尔提点了小主家这一回事情而已,后来事情忙,也就忘了。” “等到李家娘子吩咐我去查后头内情,我顺着那李程韦被抱回来的时日,翻查了京城数十间慈幼局、善堂,没有一处曾经在那一日送过一个两岁的男婴出去……” “……也是巧了,正好去一处慈幼局的路上复又路过那一间屋子,我心中早有怀疑,便复又向一旁邻居打听了一回,问原来那一对小夫妻是否还住在里头,却是得知许多年前,自那妇人有了身孕,得了一个儿子之后,夫妻两便搬了地方,不再住在里头。” “我细问了那儿子出生的时日,倒回去算了算,正正是这李程韦过的生辰!” 那妇人越说心中越气,此时竟是恨恨地瞪了李程韦一眼,复又转头对着顾延章道:“官人,我从前并不知晓李家娘子竟是被人害死,只想着虽然是那姓陈的与外头人生下的种,可小儿何辜,又不是他自家能选了投生在谁人肚中的,因李家娘子已是去了,又见那李程韦看着十分孝顺,从头到尾忙前忙后,一副浪子回头的模样,想着不好插手旁人家事,更不好将此时捅出来一一如若捅出来了,谁人给李家娘子摔盆、捧灵,将人又有谁人帮她祭祀,这一脉怕不是就要断绝了,将来到得地下,这一门都无人能奉酒食,出于这般想法,我便不曾将事情说得出来,一直藏在心中!” 顾延章问道:“你今日这些话,可有证据?” 那妇人道:“那屋舍左近的邻人皆可作证!” 她说到此处,又急急补道:“官人,那一处屋舍正在那姓魏的名下,当去寻那姓魏的来,将事情问得清楚,虽说眼下不知那妇人身在何处,然则同周围人细细查探,未必真正寻不到,若是能把人翻出来,滴血认亲一回,自然这李程韦的身世就真相大白了!” 这老妇话刚落音,一旁的任大娘已是叫道:“怕是那李程韦不知从何处晓得了自家身世,怕那李家娘子要撵他出门,才这般痛下狠手,你这般狼子野心,便不怕死后下了十八层地狱,要把心肝都掏出来喂狗吃吗!?” 李家那两位老人在保康门处名声甚好,行过许多好事,一条街上不少人都得过他家的恩惠,此时见得李氏竟是死得这般惨,李程韦又如此狼心狗肺,着实个个义愤填膺,听得任大娘这般一叫,已是人人都起了哄,个个你喊一声,我嚷一句,直把李程韦骂得狗血淋头,若无衙役拦着,一群人已是要冲得上去,对着他拳打脚踢起来。 李程韦半抬起头,极为奇怪的,面上却是并无多少慌张,他先看了一眼顾延章,复又看了一眼田奉,复才大声道:“两位官人,小人并未杀母,也绝非杀妻之人,小人不认罪!还请查清真相,还小人一个清白!” 他这几句话不说还罢,一说出口,仿佛火上浇油一般,惹得后头原本就十分愤怒的诸人更是轰然而动,十几名衙役拦在后头,险些就要拉不住。 田奉见得此景,眉头大皱,正要说话,却是听得一旁顾延章道:“田知府,此案其中别有内情,此时尸身已是勘验完毕,这李程韦并无可能当场认罪,不若先收押入监,京都府衙中先行查访,待得找到证据,再做定罪罢?” 顾延章说完此话,复又压低了声音,道:“此案原是京都府衙所辖,本不当提刑司插手,只是前一阵子查访雍丘县中常平仓一案时,那雍丘知县陈笃才供出了这李程韦,不想查来查去,竟是查到此人身上复还背着两桩人命大案,眼下他数案在身,只是常平仓中的事情,却不好在大庭广众之下问话,只好等回了京都府衙,下官再与官人一并问案,不知妥否?” 他说到此处,又抬眼看了看田奉,小声道:“陛下还在宫中等着那李程韦的供词……” 田奉任这权知京都府也有一段时日,听得雍丘县常平仓,又听得陈笃才,如何不知道这一个大案已是叫朝中暗流涌动了许久,其中隐隐还涉及另一位宫中之人。 他听得顾延章的话,心中几乎立时就跟着大跳了几下。 这等事情,他并不想沾手!京都府衙也半点不想沾手! 如果仅仅是李程韦杀母杀妻的案子,他必要跟提刑司争一个主理权,可其中涉及皇家,只要不是傻子,自然会知道应当有多远,躲多远! 他心中只转了一息,马上便回道:“雍丘县中常平仓重案更为要紧,此人涉入如此大案,不如直接押入提刑司中待审!” 说到此处,他复又道:“本官听说陛下下午待要听一名道人说道,早将那李程韦口供问出,你也好早早入宫,免得耽搁了时辰!” 第七百四十八章 碰面 李程韦身上背着两个大案,然则杀母有违人伦,毕竟是遇赦不赦的重罪,纵然田奉一心想将人丢去提刑司,顾延章也不是死的,自然不敢代替胡权答应下来。 一行人很快回了京都府衙,将其押入监中待审。 推勘官并录事参军一并讯问了一场,虽然有诸多人证物证,样样指向李程韦,然则证据却是并非确凿,他本人又拒不认罪,直说妻子也好,养母也罢,俱不是他杀的,乃是有人有意诬陷。 再审雍丘县中常平仓被挪用一案,他则是闭口不言,无论说什么,都只道乃是下头人自行其是,并不与他相干。 因提刑司中有着陈笃才供状,拿着去问,李程韦却只连声喊冤,直说自家生意太大,难免有些管不过来的地方,粮谷生意他早已不亲自经手,怕是粮行中的下手借着他的名义出去招摇撞骗。 再说起陈笃才的指认,他则是顾左右而言他,一时扯这个,一时扯那个,胡乱攀咬出许多官员来,说这个在自家解库之中有干股,那个强令自己做某某事,他不敢违背,只好听了对方的分派办事。 随着他攀咬出来的官员越来越多,级别也越来越高,推勘官已是不敢再问,只好匆匆出来同田奉、顾延章二人回禀此事。 两人看了供状,其中所言有鼻子有眼的,不但把涉事人的姓名、背景、官职都说得明明白白,手中还有对方用来入股之人的签字画押等等。 李程韦这般供认,几乎已经将朝中各部一网打尽,几乎没有落空的衙门,更兼他不是信口开河,而是当真有确凿证据,无论入股的文书、分红的明细等等,尽皆说得明明白白,还十分积极,欲要带着差役们去往自己书房之中取出相关文书以做实证。 且不论这一桩,便是最后查明众人其实并不涉及其中,乃是被人攀诬,也有许多高官脱不开关系,只因李程韦还指认不少官员私宿官妓。 大晋明令,官妓卖艺不卖身,如若是寻常公宴,官员或可寻了来唱歌、弹曲助兴,却不能狎妓,无论私下如何,一旦给人捅了出来,位置越高,越容易被御史台咬着不肯放,若是闹得不好,被政敌利用了,便是免官亦有可能。 案子查到现在,早已偏离了初衷,原本不过只是想要叫李程韦认罪,再查明雍丘县中相关情形,谁知不仅没能有所得,反倒叫他将水越搅越混。 眼见事情已是不可控制地往黄昭亮、范尧臣、孙卞身上扯,便是枢密院中的同平章事、枢密副使也被相继拖下了水,并且当真从李程韦书房之中寻出了相应证物,从诸人往来的信件,带着印鉴的私人赠诗送文,入股的相应文书,其中有名有姓,再兼李程韦又攀出了某年某月某日同某某人一起吃席,席间有多少人,谁人能作证,又点出了当日教坊司中妈妈并龟公,某某酒楼里的某某人,另又有小姐姓名,已是细致到进房、出房的时辰都记得明明白白,除却口述,他竟是在书房中特有一本厚厚的册子记录相应细节。 提刑司中不敢乱来,小心找个借口,传了一位教坊司中的妈妈出来,又把某日司中的一应情况拿出来对了一回,发现那李程韦所言竟是当真不虚。 到得此时,便是田奉也不得自专了。 眼见就要到了入宫奏对的时候,偏偏冒出这样一桩事情,顾延章连忙着人去通禀胡权,自己则是收拾一回,急急往宫中去了。 *** 文德殿中,赵芮正坐在桌案前批阅奏章。 他翻着一本折子,看了半日,提笔待要批阅,那笔尖已是沾到了纸上,却是发现自己压根没有将折子里头的内容看进脑子里,只好把笔复又放回了笔托上,将那奏章翻了回去,待要从头来看。 不知为何,他今日总有些心神不定的。 此时已近秋末,可正午依旧热得不行。 赵芮身体不好,殿中连冰都不敢多放,大晋的宫殿建得又不太高,纵然殿门是开的,风打外头吹进来,也只会带来一股子热气。 两名黄门一左一右站在后头不紧不慢地打着扇子,殿中安安静静,却更叫他烦躁。 桌上的奏折堆积如山。 南边大涝,眼见粮食就是收成的时候,被半个月的大雨泡下来,全部打了水漂,雍丘县中常平仓一案还在闹着,未有结果,广南西路就要南征交趾,粮秣、兵卒、饷银,处处都是烫手的石头,另又有一桩,过继皇嗣的大事,已是不能再拖。 从来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想到这一处,他面前那一份折子上的字迹仿佛都变得难看起来。 天子心情不好,将手中纸页翻得唰唰作响,下头立着的黄门内侍们自然都看得出来,越发地噤声低头,生怕自己闹出什么动静来。 正在此时,不远处忽然传来一阵极小的铿锵碰撞之声。 只一瞬间,赵芮便倏地转过头去,却见郑莱正小心地往一旁的香炉之中倒灰。 文德殿中常年都燃着淡淡的清心香,乃是太医院中医官所配,用于提神清心,此时香炉之中照样有一块香在燃着,郑莱倒下去的灰土还未完全将其压灭,尤其显得余烟袅袅。 赵芮皱了皱眉,叫道:“郑莱,你在作甚?” 郑莱连忙将手中木盒放在一边,站起身来应了声是,道:“陛下,上回那松巍子说这香薰虽能做提神之用,到底熏得久了,鼻窍不舒,尤其夏日炎热,还是少用为好,您便嘱咐下官每日只燃半个时辰,其余时候将熏香灭了。” 赵芮此时脑中尽是国事,一时之间已是把自己说过的话给忘了,经由郑莱提醒,复才想了起来。 得这一回打岔,他又记得下午正宣了松巍子进宫讲道。 “郑莱,你见那松巍子行事,觉得此人如何?”既是提到了,赵芮便把手中奏章一扔,仿佛是随口一说一般问道。 天子信口一问,下头人却是不能随口一答。 郑莱虽不晓得这问话里头究竟是个什么意思,却是知道天家虽然从前一惯不喜欢佛道之事,然则自张太后年事渐高,也渐渐转了性子,尤其自这松巍子入京以来,虽然时间并不长,可其人果真有几分本事,释、儒、道三教皆通不说,还通晓医术,经他帮着配了几回药膳,张太后的气色都好了几分,这一阵子天子也吃着他开的药膳,晚间果然也好睡些了。 他想了想,只好估计着天子的意思道:“下官听得宫中小有传言,只说那松巍子当真有几分医术,他给外头不少百姓都看过病,无不得愈,想来应当还是有些能耐的。” 郑莱这一番话看着十分平淡,可里头又有“好似”,又有“听说”,再有“外头”,看着像是表了态,其实认真分析起来,其中没有一句是他自己想的,当真遇得事情,想要推脱也不难。 赵芮其实当真只是随口一问,并没有想太多,听得郑莱这般回话,也不再多说,只是从胸中长长透了一口气,径自望着面前笔托上那一杆沾饱了墨的羊毫出了许久的神,过了半晌,才自言自语一般地道:“……都说他有几分医术啊……” 也不晓得这话是说给自己听,还是说给旁人听的。 郑莱等了一会,不再见得天子吩咐,便招来一个小黄门,叫对方将那一个木盆抱了出去,自己则是小心翼翼地上前道:“陛下,您召了那松巍子申时入宫觐见,正巧下官来时路过慈明宫,见得他正往那一处过去,想是圣人也宣了他……” 赵芮这才反应过来一般,“哦”了一声,忽然道:“好似今日顾卿也要入宫罢。” 郑莱这回立时就回道:“正是,陛下可是有什么交代?” 赵芮摇了摇头,失笑道:“当日好似是叫他过了未时再来,不晓得陈笃才那一处后头的事情查得如何了……若是事情复杂,怕是要说到晚间了……” 郑莱陪着笑,并不多言,心中却是暗暗提醒自己,必要将这一位顾副使记得牢一些。 这几个月以来,每回提起对方,虽然其人距离砥柱中流差了不是一点半点,可不知为何,天子却对他十分喜欢,一旦说到,连面上都多了几分笑,今次还好,上回宣召人进宫陛见,说事完毕,竟还问起了对方平日之中饮食喜好。 同样的话,天子不是没有问过其余臣子,然则被问到的全是肱骨之臣,便是没有一把清凉伞在头上顶着,也有一套朱紫朝服在身上穿着,像他那样品级的官员,虽说京畿提点刑狱副使也算得上是极重要的差事,可到底都不是一码事。 身着绿袍而得天子如此待见的,这二三年来,除却御史台的郑时修,这一个顾延章,还是独一份的。 赵芮自然不会去考虑一个内侍的想法,他一面焦急,一面又有些期待,复还有些烦躁,不知为何,今日十分静不下心来,坐也坐不安稳,站着也不觉得舒服,想要出去走几步,偏偏外头骄阳似火,只好又回来重新坐下,他足足花了一个时辰,才看了七八份折子。 *** 风轻云淡。 烈日已经偏西,可依旧不断地向地面挥洒着热力。 顾延章一路跟着领路的小黄门向前行走,只觉得才走了不过半盏茶功夫,身后已是全是汗水。 正过了一处拐角,那黄门忽然回头道:“顾副使,前头有一段行不得人,怕是要往外绕一节,若是不走大道,就要多走半里路,若是走大道,便要遭太阳晒一会,不知您想怎的走?” 顾延章顺着他的手势看了过去,果然见前头一段回廊处被一棵大树横倒而下,竟是整个被砸塌了,从中断了一节。 那大树足有两人环抱粗,枝叶繁茂,从此处看过去,正好瞧见中间一道焦黑色的树身,怕是前几日京中下暴雨时遭了雷电,被从中劈断的。 此时虽然地面上的瓦片、碎石已是收拾妥当,可那树太大,也不知道为何,宫中竟是没有第一时间将其腾挪走,而是任由它将路给挡了。 古树遭雷劈而斩,并不是什么吉兆,顾延章看了一眼,也不多问,更不做探究,想了想,道:“多绕一点路罢。” 如果走大道,在这般烈日下行得过去,怕是到得文德殿,自家身上已经全是汗水,带着一身臭汗去见天子,若是能选,他自然不愿意。 小黄门应了一声,带着顾延章转了一个弯,打另一处小路走去。 两人一前一后正在行着,却是忽然听得隔着一扇墙,隐隐约约有人正在说话。 “你舌苔带黄,舌后有厚白印,印堂带青,眼白有血丝,脉象躁而急,当是有数月没有真正睡好觉了罢。” 这一道声音哑哑的,还带着几分粗糙,仿佛说话人的嗓子被砂子磨过了一般,乍一入耳,便叫人听来有些不舒服。 “道长果然厉害!我已是有小半年不曾睡过一个好觉了,往日也悄悄叫人帮着捡了药来吃,只是到底在宫中不方便,好容易吃得两日,一进宫中,又要断了……算上昨夜,我这旬月以来已是十余天没有真正睡着过一个时辰了!” 说话的是一名黄门,听那声音,怕是有了些年纪。 被称为道长的听得对方说话,只顿了顿,复又回道:“我给你开个单子罢,其中不用药材,全用食材,你虽不得出宫,若是有法子请膳房帮着做了,也不用吃多,两日吃一回,吃过三回,保你便能睡一个好觉了。” 那黄门千恩万谢。 两边只隔着一道墙,越行越近,对方的声音也越发地大,等到顾延章转了一个角,这边两人与那边两人,却是正正好撞上了一个面。 只见对方须发皆白,一身道袍,一面走,一面同身旁的小黄门说话,那人听得对面有声音,便往一旁让了让。 那道士让了一步,仿佛只是不经意间抬起头往这边看了一眼,一双瞳孔却是蓦地一缩,紧接着,不知怎的,他整个人都抖了一下。 第七百四十九章 重现 这章待修,建议明天早上再起来看。 *** 此处乃是小径,又是拐角处,占地并不大,两人一个自左边来,一个自右边来,恰好碰在了一处,之间相距不过咫尺。 那道人蓄了须,一身玄色道袍,手腕处还搭着一柄拂尘,他乍一见得顾延章,有一瞬间,整个人都抖了抖,老鼠被踩了尾巴似的猛然将左腿往后缩了一下,好险没有撒腿就跑,右手则是下意识地往上抬了抬,都已经举到了一半,正要掩面,却似终于察觉出不对,连忙又将手放了回去。 顾延章本来没有将对方放在心上,可看此人反应甚大,见得自己便如同见了鬼一般,如何会不奇怪,他定睛一看,只见对面一张生面孔,并不是从前见过的,更觉得莫名。 士人与佛道惯来颇有些泾渭分明,此处又是禁宫之中,顾延章不欲与对方搭话,只转头看了一眼身边跟着的小黄门。 那黄门倒也乖觉,连忙上前问道:“道长怎的了?可还好罢?” 只一瞬间,那道人便已经恢复了正常,他清了清嗓子,复又挺直了胸膛,一手抖了抖拂尘,仿若方才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摇了摇头,微微向顾延章点了点头,便当做打了招呼,也不要黄门带头,径直往另一条道去了。 等到他行得远了,在前头领路的小黄门才小声对顾延章道:“官人莫怪,此乃方外之人,唤作松巍子。” 黄门乃是宫中之人,惯来不多说话,此时同顾延章点了这一句,已是十分给他面子。 顾延章略点了点头,转头看向那松巍子远去的方向,却是心中略有些奇怪。 他跟着那小黄门一面走,一面随口问道:“那松巍子是哪里人?又是从哪里来的?” 小黄门倒不觉得有什么,笑道:“听说这一位道长乃是徽州人,在杭州法喜观出家,是前一阵子才来的京城。” 顾延章面上一怔,复又问道:“他原就有些名气不成?怎的不曾听说过?” 时人多崇佛尚道,莫说是江宁、苏杭等地产出的和尚道士,便是延州、广州生出来的,只要有那么一二分的能耐,京城之中都不会丝毫都名气。 那小黄门道:“听说他原本在法喜观闭关许多年,不曾外出,也少有接触外人,只一心钻研佛道儒三教之法,又悉心研究医术,直到有了大成,复才出得道观之中,结果短短时日,已是打下偌大名头,后来又应人之邀,进京来给人看病,因就是这几个月的事情,官人平日里忙,又才外出了一回,便是一时不曾听得也是有的……” 他一面将松巍子的来历粗粗说来,一面在前头带路,走了片刻,已是就要到得文德殿。 顾延章却是越听心中越是生疑。 都说吴地天气怡人,莫说江宁等地,便是那黄昭亮一个糟老头,去得海边的泉州做了几年知州,回来的之后,整个人都白了三分,这松巍子原籍徽州,在杭州出家,闭关十余年,才出来行走几日,怎的那一双手那样黑? 方才听他同那一个小黄门说话,明明就是一口京腔官话,哪里听得出什么吴侬音调?他那一只手托着拂尘,明明黑得同自己不相上下,可一张脸却是白的,再往下,那脖颈之间,挨着衣襟的地方是黑乎乎的,在往上,靠近下颌的地方,又是白得紧。 虽知道和尚也好,道士也罢,俱不管自己事,顾延章却是总觉得怪怪的。 尤其又回想起对方恰才看向自己的眼神,当真是吓得毛都要竖起来一般,莫说两边没有过节,自家甚至都不认识这一个人,便是当真有国界,自己又不是老虎,难道能吃了他不成? 正想着,那仪门官已是进去通禀,不多时,便在几步外叫道:“顾延章入殿。” 顾延章行得进去。 上头赵芮已是等了许久,见得他来,忙道:“顾卿,那雍丘县常平仓一案,而今审得如何了?” 天子问询,顾延章自然不敢瞒着,便将这一阵子所得三言两语说了一遍,又说起今日棺前讯问的场面,再有回到州衙之中,李程韦的供认,听得赵芮勃然大怒。 “那李程韦究竟有无杀妻杀母,他所言朝中上宿嫖之事,究竟是真是假?!” *** 有此一问的,自然不只是赵芮一人。 金梁桥街的顾府之中,几个丫头听得松香的探来的回话,尽皆哗然。 秋爽惯来沉不住气,已是第一个憋不住地问道:“这分明就是秃子头上的跳蚤!怎的他说不是,就不是了?徐三娘发病前他也在,李家娘子死时他也在,两回都只有他一人独自在,这还不算是证据,还要什么证据?!他又不是李家娘子亲子,怕是知道人发现自己乃是那姓陈的私生子,又怕李家娘子将他撵了出去,才行此大恶之事罢!” 秋露见她这样义愤填膺的样子,却是拦道:“话虽如此,可他说的却不是没有道理,你这些都是推测,有没有证据,除非当真找出那李家娘子同徐三娘死前身旁跟着伺候的人,细细问得清楚,再由他亲口认了罪,不然光凭这些,想要真正定案,怕还是不够……” “怎的不够了?徐三娘也是脑后受针死的,李家娘子也是……” “徐三娘却未必是中针而死,她脑后虽然有断针,可一般也中了砒霜,胸前还有铁钉啊!” 两人在此处说话,各执一词,谁也说服不了谁,等到争了一轮,回头却是见得季清菱并不说话,只看着她们争个不休。 秋爽便问道:“夫人,你说那李程韦究竟是怎的杀的徐三娘?” 季清菱道:“我又不是李程韦,也不是当日当日房中看着的人,如何会知道?” 她想了想,复又道:“不过按着方才松香所说,那徐三娘胸口有铁钉,脑后有断针,怕是先中的钉,复才下的针。” 秋爽奇道:“这又是什么道理?” 季清菱索性站起身来,指着里间的一方长榻道:“你且睡上去看看。” 秋爽果然进得屋中,躺在榻上。 剩余秋月、秋露二人看得十分稀奇,一并跟着季清菱走了进去。 季清菱见秋爽躺下了,便问道:“你可知风府穴在何处?” 秋爽腰肩使力,将头半抬了起来,一手托着自己的后脑,指着其中一处地方道:“是不是此处?” 她这般自己一手抬着自己的头,另一只手又指着那一处穴道,自然力道十分不好使,过了不一会儿,便再也撑不住,口中“哎呦”一声,复又躺了回去。 季清菱便道:“你且起来,叫秋露睡下去。” 两人依言换了一下。 季清菱又指着秋爽道:“若你是那李程韦,秋露是那徐三娘,你要给秋露脑后扎针,我与秋月便是当日那房中许多旁观者,你待要先如何做?” 秋爽道:“要先将夫人同秋月姐支开。” 季清菱点了点头,问道:“你虽是支开了我二人,可我们只在外间去寻那药丸,过不得多久就要重新回房,你怕被人撞见,会要如何行事?” 秋爽迟疑道:“拿针扎秋露的后脑?” 季清菱随手在一旁捡了一杆短笔,递给秋爽道:“你且试着扎一扎。” 秋爽将那毛笔接过,半坐在床榻上,一手要去扶起秋月的头,只是才扶得起来,却是不好寻了穴位,又不好往后脑之中插,正着急间,却是忽然听得季清菱又道:“徐三娘忽染急病,她卧病已久,当日天气甚热,床头处有一个木架上头搭着铜盆,里头装了冰水。” 秋月听着季清菱道,便从一旁挪了一个水盆架子过来,移到床头。 季清菱又道:“当时正是午时,床榻上架了一个小木几子,上头摆了粥水,是要给徐三娘吃的。” 秋月又移了一个小木几子过来,架在床上,将秋露小半边身子都罩住了。 “你再来扎针。”季清菱道。 秋爽坐在床上,想要去抬秋露的头,只是稍不小心,脚就踢到了那床头处摆着的木架子,手就碰到了床上的小几子。 季清菱又道:“徐三娘此时只是睡了,并非昏迷,你去抬她的头,她会不会醒来?” 秋爽犹豫了一下,道:“这我哪里知晓。” 季清菱便道:“若是你针扎到一半她便醒来,你当要如何?” “针刺风府穴,人并不会晕厥,也不会声哑,徐三娘只是生病,你说她醒得来,忽然见自己丈夫拿着针要扎自己的后脑,她会不会喊叫?” 秋爽想了想,抓着那笔杆道:“那我不扎针了,我用铁钉来试。” 秋露身上盖着一层薄薄的棉布。 秋爽看了那棉布一眼,将其往秋露身下掖了掖,复才半侧着身子坐下,一屁股压在那棉布上,一手扯开秋露的衣襟,将她的胸脯露出来,揣度着胸腔所在的地方比划了下,忽的伸出手去,左手捂着秋露的嘴巴,将其死死摁住,右手则是用力往秋露胸膛处用力一戳。 这姿势顺手得很,又好使力,秋露在下头挣扎,口中发出呜呜的声音,尽皆被秋爽的手给捂住了,半点挣脱不开。 秋爽一面压着秋露,一面急急转头同季清菱道:“夫人,这一根铁钉扎进去,当是不能立死啊!若是立死,不就被发现了吗?!” 季清菱摇头道:“你铁钉扎进去,只要不拔出来,血不会溅出多少,此时只要将血擦掉,那伤处再用脂粉涂了,自然就看不出来,胸骨碎裂,铁钉透胸,人却并不会立时就死,少说也能再拖上几个时辰。” 秋爽想了想,又道:“可若是此时外头人进得来又该怎么办?秋露若是醒来了……” 季清菱便道:“你捂着她的口鼻,只要片刻功夫,她不能呼吸,自然就会晕过去。” “可我一会就要出去,若是她中途醒来了又当怎的办才好?”秋爽问道。 她在此处一心向学,却是忘了自己还捂着人的口鼻,那左手劲道使得足足的,下头的秋露摁得当真连大气都喘不上来几口,这一回当真是用力挣扎着拿手去拍她,口中叫道:“小蹄子,你松些手,再压下去,我便要下去见阎王了!给你一人晚间独占一间房去!” 屋中本来气氛有些凝重,听得秋露这样一叫,却是人人都笑出声来。 季清菱指点着秋爽道:“风府穴向上扎针,只要扎错了地方,便能使人不得呼吸。” 她只说了这一句话,秋爽已是举一反三,口中叫一声“好姐姐”,最后那个“姐”字还未落音,便一手捂着秋露的口鼻,一手将她翻了半个身,又用脚将她的背部撑住了,拿那一杆笔去扎后脑勺。 季清菱道:“若是此时你听得外头有人进来的声音?” 秋爽连忙将那笔往里头捅,又把腿一收,将秋露重新放平躺了,一手取了旁边的一把扇子,装作十分担忧的模样对着床榻上的秋露扇啊扇的。 季清菱道:“那乃是针灸的银针,并不十分硬。” 说着叫人从厨房寻了一个猪头过来,又着人去取了做针线的长针递给秋爽。 秋爽寻了那猪头的后脑,随手找了个地方,用那缝衣长针扎了进去。 猪头皮并不软,自然不好扎,她花了许多功夫,一则针头不好捏,二则力气也不好使,正要用力往里头杵,只听“啪嗒”一声,竟是那长针头的尾部断了一小截。 第七百五十章 再遇 此处季清菱带着几个丫头在揣摩当日李程韦杀母场景,文德殿中,赵芮听得顾延章汇报完几个案子的进展,问道:“再要多久才能有个结果出来?” 虽是面对天子,顾延章也不绕弯子,而是直接道:“雍丘县常平仓一案、杀母杀妻案、夜宿教坊司案,其中各有关联,看似颇为复杂,其实要害系于李程韦一身,只要他肯开口,进展便能快,若是他不肯认罪,待要从后头细细查,怕是还要去一回泉州。” 言下之意,并不是能在短时间能查出其中真相的。 又道:“提刑司中查得年初雍丘县中纲船自往南下而去,广南西路俱多,也有去往延州的。”他说到此处,稍微停顿了一会,复才抬头道,“陛下,李程韦区区一介商贾,却敢去鼓动雍丘县知县陈笃才,若非心中笃定,如何敢如此行事……此人巧言令色,心口不一,事发前乃是京中数得上的豪富之家,同不少朝中官员、宗亲都有往来,凭借表象,怕是欺瞒、哄骗了不少人上当。” 听得顾延章这般说,赵芮显然十分不满,怒道:“一个两个都是蠢货吗?他去哄骗,人人就听凭他哄骗?此人连常平仓都敢插手,还有什么是他不敢动的?!” 他发了一通火,忽然有些回味过来,问道:“此人同哪些宗亲有往来?” 顾延章道:“此事尚未查明,不好妄言,只若是查得其人同宫中两位……” 他说到此处,就住了嘴。 这一句话虽然没有说完,可与说完了也没有什么差别了。 赵芮不由自主地坐直了身体。 两个弟弟都在宫中住着,还俱都子嗣颇丰,尤其那一位三弟,一个巴掌都数不完他的儿女数量,行四那一个虽然少一点,却也是儿女双全。 比对起来,自家这一个无后又多病的皇帝,实在是看着有些可怜。 上回圣人过生,两个弟弟带着儿女们去给她贺寿,身后都是跟着一连串儿女,生得早的,甚至已经快同自己一样高大,生得晚的,还要奶娘抱着,一群人到得地方,大的上前问候,小的咿咿呀呀在哭闹,一派子孙繁荣的景象。 唯有自己同杨皇后,只有夫妻二人坐在那慈明宫中。 自家说得好听些,而今还是这天下之主,可说得不好听些,没有子嗣,再如何辛苦,将来还得为人做嫁衣裳! 只是将来是将来,现在是现在。 想到一旦自己有了什么不妥,甚至都不用出宫,朝中立时便能找到一个弟弟来替代,赵芮就全身都不舒服,仿佛身上爬满了虫子似的。 他脸色微微沉了下去。 先祖说过,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 自家虽说已是不能再有血脉,可过继哪一个,却是依旧能做几分主的! 眼下正是在挑选过继子嗣的时候,只要查出来那李程韦同宫中两个弟弟,无论哪一个,有一丁点关系,那就正正好借此机会,把人撵得出去。 想得清楚了,赵芮抬起头,对着顾延章道:“朝廷以法度治天下,岂能因其人身份而姑息,便是皇亲国戚也当与庶民同罪,你自往下查,决不能草草结案!” 顾延章前面铺垫了半日,等的就是他这一句话,听到耳中,立时俯身领命。 两人一问一答,又说了许久的话,不知不觉之间,太阳已经落山,余晖自山峦处透出,殿中光线渐暗。 郑莱分派几个小黄门去点了蜡来,看着面前的君臣奏对,心中却是十分着急。 一一眼见就要是天子用膳的时辰了,这一位顾副使怎的话头那样多,说了这许久还没说完,没说完也就罢了,若是放在平日中,了不起天子留下来一并吃饭,可今日外头还等着一个松巍子,本来早该进殿同天子讲道了,硬生生被拦在外头这许久。 天子日程,样样都有定数,这一处时间花得多了,少不得那一处就少。 郑莱作为天子近侍,自然也要提醒日程安排,免得耽误了事情,可方才他已经小心暗示了好几回,陛下却半点反应都没有。 他一时有些犹豫,过了片刻,凑了个缝隙,终于还是上前小声道:“陛下,原是预备了一场,眼下已是这个时辰了,今日是否还要听那松巍子道长讲道?” 赵芮听得郑莱说话,脑子里还想着顾延章方才说的事情,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对着顾延章笑道:“同你说这一回,我竟是忘了原本还有一场讲道。” 顾延章躬身道:“陛下既是有事,臣且先告退了。” 事情已是说得七七八八,赵芮自觉这一下午总算是没有白费,一时心情也好了许多,他看了看时辰,道:“天色已晚,顾卿不若在宫中吃过了再出去罢。” 天子有命,顾延章自然不好推辞,行礼道谢之后,便不再着急走。 赵芮想了想,只觉得外头那道士已是等了许久,略有些不太好,索性又对郑莱道:“也叫那松巍子一并在宫中用饭罢。” 他一面说着,一面站起身来,带着顾延章往偏殿走,边走边道:“你且拟一个章程出来,递给孙卞……” “陛下……”听到这一位天子已是有些跑偏,顾延章不得不打断道,“臣并无推脱之意,只是剖解之事,当是要提刑司、京都府衙并太医院一并行之,臣以为,当以太医院牵头为宜。” 原来方才说到在城外对徐三娘、李氏二人开棺验尸之事,顾延章引而伸之,提议对部分重罪犯人尸体进行当中剖解。 因张定崖去得川蜀之地平叛,打了大小几仗之后,反贼望风即逃,上回收得才回来的急脚替,只说如无意外,不出一二月,川蜀便能平定,已是活捉了两名反贼头目,正在往京城送来。 此时正值赵芮欲要对太医院进行重制,他欲要改而革之,将其中职能一分为三,一则做好医药书籍的编目、统校,二则研制药物,四处防治疫病等疾,三则统管济民院、安济局,精研医术等等。 赵芮自己身体并不好,几乎常年吃药,好了头,脚又痛,好了脚,五脏之中又有病痛,乃至想要龙精虎猛而不得,而唯一的一个皇子赵署,一般也是死于急病,其中虽然最要紧是他自己底子不好,可在天子看来,一个就罢了,而今天子、皇子俱是不好,怎么可能是自家的问题,问题自然是出在太医院身上,是以振作起来之后,第一时间便要着手改制太医院。 此事在京中闹得沸沸扬扬,顾延章自然也有所闻。 只要是人,便会生病,谁人不想遇得一个好大夫,可仅仅靠着口传身教,到底有些隔靴搔痒。 顾延章便向天子建议在处决过张定崖自川蜀送来的反贼头目之后,组织太医院中太医、奉药、学生,提刑司、京都府衙中的仵作等人,一并对反贼尸首进行当中剖解,并绘制五脏、骨骼图,直说此举不但能帮助各处仵作熟悉人体,更能叫太医院中医学生们了解人体构造,将来更好行医做事。 大晋建朝百年,虽然太医院中人越来越多,可真正医术高明之人却并没有多少,更多的是在做官,管理各州县中的安济局、济民院。而到得此时,太医院也好,提刑司也罢,乃至天下各州县之中,仵作验尸都没有成体系的教学,无论大夫、仵作都还在沿用数百年前王莽篡汉时期的剖解尸体记载,还全是文字。 不识人体,如何能医病? 赵芮本来就有心整治太医院,听得顾延章提议,简直如同说到了自家的心坎上,自然只有同意,没有反对的份。 君臣一下午说了许多事,其余东西赵芮自然也十分上心,可这一桩,他却是最为兴致高,恨不得立时就能得出什么结果来,最好多剖解几回尸首之后,太医院中医官的医术能多有提高,若能叫自己枯木逢春,则是再好不过了。 被顾延章这般提醒,赵芮终于想起来原来面前这一个不是太医院中的人,不由得笑道:“是了,此时真正当要叫太医院牵头去办才对。”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殿。 顾延章落后三步,跟在赵芮身后。 两人才出了殿门,顾延章便见几步开外站着一个道人,正是自己来时在拐角处得见的发抖的那一个。 此时太阳还未全然落山,秋老虎晒了一日,晚间凉风又不曾吹出来,顾延章一出得殿,便觉得热气蒸腾,热风铺面来,不过才站了几息,脸上、身上已是冒了薄薄一层热汗。 那道人立在对面,想来因为天子召见之时点明了时辰,后来又同顾延章在殿中说事,一时竟是不记得外头还等了一个人,偏偏不管仪门官也好,领着人过来的黄门也罢,都不敢叫他去偏殿等候,生怕天子突然征召,过来不及。 这般等啊等,竟是足足叫他在此处站了大半个时辰,此时头脸皆是汗,见得赵芮出来,连忙上前行礼,口称陛下。 赵芮免了他的礼,打头往偏殿而去。 顾延章同那道士松巍子跟在后头,因走在回廊之下,地方并不大,还要让了空位给黄门打灯笼,少不得要站得近一些。 顾延章心中早已生出奇怪,此时趁着两人离得近,更是转头打量了对方几眼。 不知是他的错觉,还是这烛光太暗已是照不出人样一一明明只过了不到半日功夫,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这一位松巍子的脸,好似黑了至少有七八分…… 文德殿与偏殿相距并不太远,只走了片刻,三人便到了地方。 然则只是这一小段路,已是叫顾延章身上被汗给湿透了。 进得偏殿,里头早已布好了膳,地方虽然不大,却是灯火通明。 顾延章同那松巍子各自行礼道谢坐下,两人相面而坐。 他二人面前各有一张矮桌,矮桌上头左右两角各摆了两根大白蜡烛,烛光跳跃,映得人脸上纤毫毕现。 内侍上了菜。 两人向天子敬酒、道谢,复又行了一套仪礼,复才各自低头吃酒吃饭。 顾延章此时已经没有了多少胃口,一是热,二是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他一手拿着木箸去夹菜,头却是抬起来,认真地打量了一会对面那一个道士。 一一不是他的错觉。 真的黑了。 而且黑了不是一星半点。 除却肤色,这松巍子的坐姿也甚是奇怪。 偏殿之中乃是跪坐,膝盖下垫有蒲团,面前虽然放了一方桌子,可那桌子乃是四脚矮桌,并不太大,从顾延章的角度,能将对面情况一览无余。 对方敬酒、吃菜、致谢、行礼,一应仪礼都做得非常妥当,挑不出半点毛病,可不知为何,坐得却是歪的,只要仔细看,就能发现此人的大部分力道都落在右边膝盖并足下,那左边一条腿竟是半悬空,过不得一会便要挪动一下。 只是这一回的松巍子早已不像两人下午头回见面时一般,行事大方不说,还十分进退有度,俨然一派得道之人的行状。 天子赐饭,又是在宫中,还是同殿而食,自然不能指望能吃饱。 顾延章只捡着容易饱腹的东西稍微填了填肚子,看着天子差不多吃好了,便也跟着放了筷子。 一席吃完,赵芮想起什么似的对着顾延章道:“顾卿,朕召这一位松巍子进宫讲道,记得你从前也曾写过几篇文章,论那老、庄之道,今日可要一并听一听?” 如果没有头一回见面时松巍子那奇怪的表现,顾延章也许并不会怎么注意他,吃过饭便会直接告辞了,可正是已是存了疑心,觉得这道人甚是古怪,他听得赵芮顺口邀请,竟是直接起身道:“既是陛下所请,臣自是不敢推辞,正好近日也常在外头听得道长大名,难得这般凑巧,便沾了陛下的光,一并来听一听这位道长讲道罢。” 松巍子跪坐在蒲团上,原本面上还带着微笑,一副从容不迫的模样,见得顾延章这般反应,那笑容一僵,险些都要坐不稳,只好谦道:“官人过誉了。” 一面说,一面朝前头倾了倾身。 就在这一个动作之间,两滴汗液从他额头上顺着脸颊滑落下来。 那汗液不是透明,却仿佛是混了白色泥浆一般,又白又浑浊,直直滴在涂了黑漆的桌子上,越发被衬托得白中透着亮色,仿佛还会反光。 第七百五十一章 巨响 赵芮大病之后身体虚寒,内侍们得了太医院医官的交代,哪怕是用膳的偏殿里也不敢大摆冰山,只是在内殿的四个角落各放了几盆碎冰而已。 松巍子在文德殿外头等了半日,已经热得不行,又跟着天子一路行了过来,等到此时跪坐在了蒲团软垫上,只觉得汗水被捂在头皮与那头发之间的一层头顶上,虽然称不上一片汪洋,也能勉强算得上是一小方池塘。 那汗水被摁在里头出不来,腌得他头皮都有些发疼发痒,偏偏又不能动弹。 两滴汗水滴到桌面上的时候,因他左边膝盖处一阵钻心地疼,是以并未发觉,好容易调整过了姿势,努力避开那一处地方,等到回过神来,桌上已是滴了三四滴汗液。 修义坊北张古老胭脂铺中出的铅粉一直十分有名,只要提到这一家,闺中女子、后院妇人们莫不夸赞,只说其质地细腻,擦在脸上又服帖、又自然,还能显得一张脸蛋白嫩嫩的。 然则无论哪一位女子,都不会顶着这厚厚的一层铅粉,大热天的在日头下晒上半日。 看着桌面上浑浊的汗水,松巍子心惊肉跳。 面前没有镜子,只看这几滴汗,他实在猜不到自己脸上已是变成了什么模样。 南地天热,日头又毒,大夏天的在外头行得三两个月,便是貌比潘安,那白净的俊脸也会被晒成钟馗,更何况自己从早到晚都被迫在外赶路,到得如今,那脸上更是黑得如同一块焦炭。 对面坐着的乃是熟人,虽然心中万分确定自己这一番旧貌换新颜,绝无可能被从前熟人认出来,可见得对方,他还是忍不住胆寒。 一一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不知此时脸上是个什么模样!若是当真被看出来…… 想到自家早上出门时吃的药丸,此时已是傍晚,虽然按着从前药效,当要到了晚上才会渐渐失了力道,并没有什么可怕的,今晚要说的话,要行的事,也已经预演过好几回,可见了面前这一个变数,松巍子还有有些不能放心。 如果叫对方辨认出自己的声音…… 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小心地将左手探进右手之中,从袖子里捏了一粒药丸出来,趁着无人主意,悄悄将药丸放进了桌上的酒杯里,将那药丸和着酒水一饮而尽。 且不说松巍子这一处严阵以待,处处小心,唯恐要被人看出什么毛病来。 而顾延章就坐在他对面,却是果然越看越觉得不对。 此时天色并未全黑,宫中点着白蜡,十分亮堂,那松巍子面上只要是汗水流淌过的地方,皆是一道黑,一道白的,乍一眼过去,并不觉得有什么,可若是细细盯上一回,便能瞧出此人的面容着实看着有些惹眼。 更奇怪的是,他面上已经全是汗,身上的道袍虽是玄色,可衣襟、袖口处的布料颜色却浅,一眼望去,已经被汗水浸得湿了个透,下巴上的胡须更是湿漉漉的黏成了几撮,然则那一顶灰色的雷巾道帽,却是丝毫不见反应,依旧十分干爽,鬓间也半点汗水俱无。 一一哪有人脸上出汗,耳垂处都在滴汗,可那头上却半滴汗液都没有的? 顾延章只觉得十分奇怪,虽然嘴上没有说,心中已是又记下了一笔。 三人简单吃过饭,就近去了不远处的宫殿中。 松巍子坐在蒲团上,开了几句场,就开始说《黄庭经》,他不说什么道法,也不说什么旁的事情,只同赵芮讲养生之道,虽然声音沙哑,仿佛被砂纸磨过嗓子一般,叫人听来有些不舒服,其中内容却是有模有样的。 “陛下日理万机,国事、朝事甚多,事事纷扰,自然容易心生虚火,有些晚间难眠、精力不济,十分正常,小道以为,倒是不必以药补之,不如每夜睡前呼吸吐纳,只需半柱香功夫,便能口齿生津,健脾坚肾,固精培元……” “另有,小道早间去得慈明宫,听得圣人言,此处不少宫殿之中都爱燃香,陛下因每日国务繁忙,更爱点奇香提神,须知熏香虽是有益,到底逼催五脏,又是熏陶侵染之物,尤其伤肺,此时得一时好,晚间却是难睡。” 那松巍子将手中拂尘一甩,复又道:“陛下不妨先试一试哪一日不点香,晚间行一回小道说的呼吸吐纳之法,下朝之后,去得后苑之中呼吸草木清新之气,以新换浊,必能洗涤肺腑,也能提振精神,如此久之,自然五脏日强,睡眠日好……” 赵芮今日忙了一天,早上朝会之后,见了十几名官员,回到文德殿中就开始批折子,中午随便吃了几口,下午又同顾延章一并商量事情,一时都没有停过,方才又吃了晚饭。 他肚子一饱,眼睛就犯困,本来已是十分想睡,可听得那松巍子将自己目前身体情况说得清清楚楚,虽然不曾诊脉,倒似他肚腹里的蛔虫一般。 有些事情,甚至连赵芮自家都只是隐隐约约有些感觉,却被松巍子点得明明白白的,譬如口苦、晚间盗汗、失眠、偶发梦魇、腿脚抽筋等等,几乎样样都说准了,又给出了十分方便的治疗之法。 久病得了良医,如何叫赵芮不惊喜,也不再问道,只多问那松巍子如何养身。 那松巍子也是十分聪明,所有教授之法,俱是呼吸吐纳,规整作息,甚至赵芮提及修道、丹药,他也只是笑着道:“陛下说笑了,小道走访名山大川,并不曾得见有真仙,至于丹药……依着小道的想法,倒不如多吃几口好菜!” 谈笑晏晏,挥洒自如的样子。 赵芮同他问了不少话,又叫人拿了笔墨来,要去抄那呼吸吐纳之法。 松巍子忙道:“小道早已备了在身上,还特画了图。” 说着果然从怀里掏出一张布帛来。 那布帛被叠做四下,其实展开足有两尺长,一尺高,赵芮接过,一时伸展不开,索性放在一旁的地上,叫内侍取了蜡烛过来,先凑在布帛边上细细看了一遍,口中叹道:“果然详尽。” 那松巍子笑道:“呼吸吐纳,全要用对力气,使对姿势,其实并不用太久便能有效力,陛下若是得了空闲,不妨这几日且试一回,若是有用,自能坚持,若是无用,也不浪费什么功夫。” 赵芮不由得点了点头,只觉得这道士说得也颇有几分道理,抬头正要说话,却见几步开外,顾延章跪坐在蒲团上,正好奇地往地上那一张画了人形图的布帛上看,便道:“顾卿这一厢也有意试一试?” 顾延章道:“陛下尚且好奇,臣如何能不心动。” 赵芮哈哈一笑,挥手叫那小黄门将布帛拿了过去。 顾延章将那一张布帛接过,放在地上轻轻展开,只见那一张东西同寻常白绢布并不一样,而是呈土黄色,看着像是放了多年的老物什,然则上头的字迹却是非常新。 那黄绢布上除了口诀、呼吸吐纳之法,另有吐纳坐姿,诸如满吸、长吸、吐气、舌顶上颚,不仅有字,还有画,那画十分形象,只要照着做,便不会出错。 顾延章粗粗数了一遍,共点出三十余个图,那绢布上头点明每个姿势要默数三十下方才能换,口诀虽然并不复杂,可想要短时间内全然记下来,并不容易。 他只草草过了一遍,并未看出什么问题,好似只是寻常的道教呼吸之法,便把那黄布帛卷起,正要交回给一旁的小黄门,然则那一卷东西拿得近了,却是闻得一股淡淡的香味。 顾延章心中早有成见,此时看着什么都觉得不对,闻得那味道,更是奇怪,便复又将手中黄布帛打开,拿得近了。 一一布帛之中的味道,更要大过卷起来的时候的味道,那香气初闻还淡,然则打开久了,却是越来越浓。 他对着松巍子奇道:“此卷乃是何物所制,怎的闻着有淡淡清香?倒似比寻常人家用来熏书驱虫的芸香香气更好。” 顾延章这话问完,不知怎的,好似竟是见得对面那松巍子略顿了一顿,面上表情有些僵硬,对方过了一息才笑着回道:“此物倒是没有什么特别,只那布帛乃是小道师尊留得下来的,应是门派之物,至于如何制得出来,小道却是不知。” 顾延章虽说依旧觉得怪怪的,但是此时并无证据,一应皆是推测猜想,也不好多说,只笑着对赵芮道:“臣想来是与这难得的延年益寿之法无缘了,此时才看了几眼,已是觉得有些不舒服,也不知道是闻不得这香味,还是学不得这姿势。” 又把那黄布帛递回给了一旁的小黄门。 赵芮并未听出有什么不对,只叫人收了起来,送回了福宁宫。 此时天色已晚,三人又说了几句话,趁着宫门未关,顾延章便与松巍子告辞而去。 他本想着这回同松巍子一并出宫,路上也能闲聊一阵,多少可以问几句话,谁料得才出了偏殿的门没几步,还未来得及说话,那松巍子却是忽然立住了脚步,招来一旁的小黄门小声道:“左近可有方便之所?” 那小黄门忙道:“就在前头,走上两百步便到了。” 那松巍子一脸的尴尬,对着顾延章道:“劳烦官人先行,还请担待择个,小道腹中生疼,怕是要慢行一步。” 一面说,一面对着顾延章稽首行礼,跟着那小黄门匆匆往前头去了。 见的这道人越是躲躲藏藏行事,顾延章就越是觉得其中有鬼,只是一时又想不通其中蹊跷究竟在哪一处,又不可能毫无理由地冲上前去把他的脸用热水洗一遍,更不能将他头发揪下来看究竟是真是假。 他想了想,复又向前走了几十步,先问了问前头领路的小黄门,得知最多还剩小半个时辰此处就要关禁宫门,心中顿时有了主意,也不多留,而是径直出了宫。 *** 里头那松巍子去了茅房,在里头足足坐了半日,听得外头那小黄门催了好几回,只说宫门已是就要关禁,算着无论如何,顾延章也当走得远了,才慢悠悠系了腰带,俱这般出得门,朝着那小黄门道了一回谢。 他出了宫,见得外头并无什么人,只有自家身边跟着的两个小道童在外头牵马等着,复才松了一口气,问其中一人道:“方才可是有见得人从宫中出来?” 说着把顾延章的相貌形容了一遍。 顾延章气质不同常人,年纪又轻,身上还穿着官服,十分容易辨认,他一提起来,两个小道童都记得清楚,一人道:“见得,走了挺久了。” 那松巍子又问道:“他怎的走的,身边有几个人跟着?” 另一人道:“骑马走的,身边好似只跟着一个人。” 松巍子这才放心下来,连忙翻身上马,匆匆朝着延庆观而去。 他一面跑马,行到人迹寥落之处,还不忘偶尔往后看,生怕有人在后头跟着,等到得地方,也顾不上旁的,急急推门进了道观。 因白日被憋了一日,他头顶并下巴都瘙痒难耐,此时进得门,连忙吩咐两名小道童去打水。 此时天色已是俱黑,松巍子住在偏厢,他本来行事就谨慎,除却自家信得过的两个小道童,也不敢叫其余人进院子,今日两个都在宫门外候着,因匆匆回得来,一时之间能取到的只有井水,并无热水。 松巍子不同旁人,他膝盖曾经受过伤,后来又因特殊缘故,复又伤上加伤,不但不能劳累,也不能浸凉水,不然便会疼痛难忍,是以看到只有冷水,连忙嘱咐道童去延庆观的大厨房里头提热水。 他实在是全身难受,如同被盐水泡了一日一般,从头到脚,哪里都不舒服,好容易等到道童把水都提了进来,连忙将人打发出去,把门一栓,也顾不得旁的,一手抓着湿毛巾在脸上胡乱揉了揉,几下将那胡子扯了下来,又去扯头上的贴着的头发。 等到一个光头跟一个光下巴终于得见天日,他简直舒服得要叹气,连忙脱了衣裳,先用凉水把头脸洗了一遍,复才整个人泡进温水里。 辛苦了一日,松巍子只觉得都不是人过的日子,他正拿皂角在身上擦着,还未把那一身臭汗洗干净,忽然听得外头一阵大力敲门声,自家的道童在外头叫道:“道长,提刑司来了人……” 那道童话未说完,只听得那外头“砰”的一声巨响,也不晓得发生了什么。 第七百五十二章 失踪 松巍子听得那小道童说提刑司中来了人,虽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事情,可心中已是大惊,还未来得及反应,忽听外头巨响,登时寒毛直竖。 延庆观自起建到如今不过数十年,自家住的这一处偏厢更是后头才补建的,两扇大门原是杉木所制,虽然称不上是硬木,却十分牢固,发出这样的声响,怕不是有人在撞门!? 松巍子反应迅捷,知道此时什么才是最要紧的,也不去管自家正赤条条,直接从那大木桶中蹿得出去,往那不远处的木桌冲。 木桌上摆着铜镜、木梳,另有他方才脱下的头发、胡须。 胡须倒是其次,要紧的是头发。他一手抓过桌面上的假头发套,正胡乱往自己头上拉,仓促之间,还未曾来得及把那只圆溜溜的头颅套紧,只听得乒铃乓啷的一通响,紧接着一阵脚步声,不过转瞬之间,已是从外头冲进来许多人。 余光之间,他只见得有一人行在前头,脚下大步流星,口气之中竟是有十分焦急,叫道:“道长,你可见得有一名逃犯进得门来?!” 松巍子身上光溜溜的,眼见七八人打外头进得来,连忙把头往里转,一手捂着头,一手挡着下巴,口中叫道:“顾副使!你这是作甚!提刑司怎能如此不讲法度!便是民宅也不能擅闯,这延庆观乃是道教清静之地,如何能这般行事!” 一面又喊道:“屋中并无什么逃犯,你等且退出去,叫我将衣衫穿了再给你们细细搜查!” 惶惶急急,顾得了上头,顾不得下头,只好抱着头蹲在地上以背对着众人,一副唯恐叫诸人看到他的样子。 那松巍子一连串动作做得极快,心中尚且抱着两分侥幸,只盼旁人不曾见得自己的头脸。 然则他这一处心砰砰直跳,却是听得后头有人疑惑问道:“你们且看清了,此人可是松巍子道长本人?我白日间才同他一并在宫中面了圣,只记得他那声音原不是这样的。” 松巍子今日早间吃了三丸药,正常能顶到酉时末,后来在宫中时因时间拖得太久,又补了一丸,可拖到此时已是极限,那药效一过,少不得将他自家的声音显露出来几分。 他那一管声音饱满圆润,听来叫人觉得可亲,同那吃了药之后的沙哑声音自然全不是一人,相差实在太大,陪着进来的还有延庆观中的老道,也跟着奇道:“小道记得松巍子道长亦不是这般声音……” 哄闹嘈杂之中,又听一人大声叫道:“怕不是那贼人害了道长,此时正假扮他模样?!” 那人叫完,仿佛觉得自己这推测十分高明,再没有不准的,又在口中喊道:“弟兄们,那贼子乃是行伍出身,武功了得,大伙小心!” 松巍子心惊胆战,听得后头人莫名其妙地说了一通话,也不晓得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抱着头正要回头看一眼,却是忽见得眼前一暗,一人手中举着棍子,朝自己打了过来。 他手臂挡在头顶,那棍子却是砸向了他的胳膊,随之而来的是一阵剧痛,紧接着,许多根木棍接连朝他头上、身上打了来。 松巍子连声惨叫,求饶道:“我正是松巍子,并非什么逃犯,尔等莫要打错人了!顾副使!顾副使!白日间我同你一并面圣,你怎能行此荒谬之举!” 一面叫着,已是被打得直在地上翻滚。 他那头套、胡须本来只是草草搭在头顶并下巴处,全靠一只手各自擎着,此时忙着挡那棍棒,如何还有空闲,滚着滚着,已是把头发、胡须都滚落在地。 十几步开外,他口中直叫的那一位“顾副使”正领着几人站在一处。 厢房中本来就点了一根蜡烛,已经够亮,这一行人进来,又各自提了灯笼、火把,虽然比不得宫中那手臂粗的白蜡一般映得如同白昼,可奈何这屋中那一只头闪亮亮的,仿佛发着光一般,实在太过惹眼,叫人想忽略都不得。 那跟着进来的老道倒吸了一口凉气,叫道:“此人怎的这样的头,此人断然不是松巍子道长,必是有人冒充!” 又转头冲着后头两个道童叫道:“你二人把师父看到何处去了?!” 两个小道童都不过十岁上下,平日里不过跟着松巍子四处讲道、看病、混个脸熟,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俱都吓得两腿哆嗦,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后头这一处混乱不堪,前头却是很快就分出了胜负。 先不说那松巍子本来也并无什么拳脚功夫在身,便是他当真是什么绿林好汉,一个空手的如何打得过三四个提着长棍的,很快被人制服,给将双手背到了身后,往顾延章面前压了过来。 他此时脸上已是洗过,露出一张英俊端正的光头黑脸来。 杨士瀛家的皂块做得着实是好,不仅把他那面上的铅粉洗得干干净净,隔着两步远,几人竟还在其身上闻到了淡淡的皂角清香之气。 不消顾延章吩咐,一名差役已是将手中的灯笼凑到了松巍子面前。 灯光之下,显得那光头男子额头方阔,地阁不短不长,虽然脸黑,可五官却是长得十分出色,更有两只耳朵生就一副福相,如果不是瘦了些,一张脸看着同绘像上的佛容竟有两分相似。 顾延章见得这“松巍子”的脸,端的吃了一惊,只觉得有些面熟,心中正暗暗回忆此人究竟是哪一个,却是忽然听得一旁有人叫道:“你……你怕不是那智信大和尚?!” 出声的竟是那名老道! 原来大晋佛道不分家,都是方外之人,虽然修道修佛,各有不同,可都是在京城之中,遇得水陆法会、道场、大事情,少不得一并出席,一个月里头少说要见上七八回。 原本那“松巍子”头上顶了长发,颌下有须,声音沙哑,面上擦粉,扮作一个道士,老道并无所觉,可此时他顶着一个光头,身上也光溜溜的,并无道袍披着,却是怨不得与之相熟的老道一眼就将其认了出来。 “你……你不是去交趾传道讲经了吗?!” 老道惊奇不已,不由自主地上前两步,一副想要去认真端详那“松巍子”的头脸,却又有些不敢的样子。 场中除却那老道,另有两个道士,听得“智信大和尚”五个字,已是立时围了上来。 这说话之间,早有差役将厢房之中全数搜查了一遍,并未找出什么人来,却是又自屋中的行囊里翻出了两副花白胡须,两个白发头套,另有不少道人服色,两瓶子不知来历的药丸。 除此之外,还有一小匣子的铅粉、胭脂,乃至螺子黛、香脂也是应有尽有,换一个不知情的人来,怕是以为此处不是什么道观,而是哪个富贵千金的闺房。 顾延章指着一名差役道:“拿鞋给他试,再拿一身衣衫给他套上去,看合不合身。” 那差役急忙应了。 “松巍子”被押在地上,提刑司中一干老手一涌而上,先给他试鞋,长短正正好,再给他试衣裳,也是一样大小,最后给他穿上道袍,套上头发、胡须,领了两个小道童过来,问道:“这可是你家师父?” 小道童连连点头,异口同声道:“正是,只是黑了些!” 屋中俱是大男人,无一个会使铅粉,顾延章只得自己下场,给他脸上胡乱涂了几下。 这一回便再无争议,哪怕没有那两个小道童,道观中也已经人人都能认出来,面前这一个,果然就是白日间的“松巍子”无疑了。 那老道叫道:“智信大和尚,你有紫红袈裟,不做你的和尚,来扮什么道士!” 智信面如死灰,全身瘫在地上一动不动,也不说话,也不抬头。 他也不能说话,更不能抬头。 一个领了圣旨,本应在交趾国传道的僧人,如何会忽然出现在京城之中,还扮作一个道士,此事无论如何解释,他都已经脱不了罪。 “智信?”顾延章上前一步,蹲在地上,问道,“是你不是?” 智信不言不语。 顾延章又道:“陈节度向朝廷请命,说你传道有功,为你请了紫红袈裟,你知也不知?” 智信此时紧紧咬着牙关,可牙齿却是禁不住上下直打架,发出咯咯的声音。 他擅自偷溜回京,领皇命而违皇命,一为欺君,二为不义,此时假扮道士,在京城之中招摇撞骗已是罢了,偏还瞒天过海,进得宫中,更是不忠。 如此行径,怎还可能保住性命! *** 且不说这一处顾延章带着一干提刑司差役将那“松巍子”当场逮住,不知怎的,忽然老道士变回了大和尚,而另一处,就在后宫之中,却另有一番闹腾。 正值戌时,慈明宫中灯火通明,张璧手中拿着一根两三尺长的竹竿子,就在那大殿之中舞来舞去的,口中嘿嘿呵呵,时不时冲着一旁叫道:“我耍得厉不厉害?” 场中尽是黄门内侍,另有几名宫女,都围着喝彩拍掌,还有张太后坐在一旁,十分紧张地看着自家这猢狲大闹,过不了一时,就要吩咐道:“且舞得慢些!你这武艺已是十分厉害了!此处地滑,莫要伤了手!” 再过一回,又道:“你已是耍得极好看了,此时天黑,不若明日再耍罢!” 张璧哪里肯听,偏要从头到尾把那棍法舞了一遍,跑跳之间,全身都是汗,他耍完了,也不用帕子,一手将一旁凑过来的宫女推开,只把袖子往头上随手一擦,一路小跑着,已是乳燕投林一般扑进了张太后怀里,口中叫道:“大姐姐,你瞧我这一套棍法使得好是不好?” 他小小个子,全身是汗,连外头已是湿透了,可张太后却半点不嫌弃他的汗臭味,一面拿帕子给他擦脸,一面斥道:“你这不晓得消停的,当真要耍棍子,白日间去得后苑之中,自有御花园,大把地方给你耍,叫几个教头去教你,在一旁看着,也不会伤了,偏要这大晚上的在宫中乱来!怎的这样胡闹的!” 张璧嘻嘻一笑,搭在张太后膝盖上扭来扭去。 张太后不过嘴上说说,哪里真的生了什么气,此时给他擦了脸,笑道:“时辰差不多了,叫他们给你去洗干净了,今夜早些睡,明早不是还要去资善堂听讲?” 张璧听得“资善堂”三个字,登时有些不高兴,将手中竹棍往地上一丢,也不再靠着张太后,却是闷闷不乐地坐到了一旁的椅子上,道:“我不喜欢去听课……” 张太后十分不解,问道:“这又是怎的了?上回不是说要好好向学,将来要做万人景仰,不世出的大能臣?你不去听课进学,如何会做事?” 又道:“是课讲得不好吗?” 张璧摇了摇头,瘪着嘴道:“先生都是有学问的,人人课都说得好,只是……大姐姐,谁人会去做陛下的儿子呀?” 张太后登时一惊,问道:“谁人同你说的这些?!” 张璧道:“资善堂里人人都在私下议论,有人说是赵劼,有人说是赵跬,还有人说……先生讲课,明明只是在说四时需有序,农桑不违时,方能有谷子吃,百姓才能安稳,他们人人都要扯上什么仁、德、礼、义,好没意思的,难道日日嘴巴上说得好听,不去锄田,就能真正吃得饱肚子吗。” 张太后有些好笑。 从各藩王、宗室中抽了些小儿出来,一并放在资善堂中读书,开始是她的意思,只想着放得近了慢慢选,总好过私下探听人品,读得一年半载的书下来,那人的性情、人品也大致得知了。 只是小儿毕竟是小儿,再如何聪明,行事还是稚气浓,到了那个地方,自然是人人都想着好好表现自己适合“君”这个角色。 她倒不觉得这些小孩有什么不好,虽是急切了些,可有心总好过无心。 张太后笑着同张璧说了几句,见得时辰不早,就打发他去梳洗休息,自家则是坐在桌边看前几日的邸报,又翻了本闲书。 正看得入瘾,忽然听得外头一阵人声,不多时,一人匆匆跑得进来,惶急叫道:“圣人,张家小公子不见了!” 第七百五十三章 飞窜 张太后倏地抬起头来,盯着那宫女问道:“怎的回事?七八个人守着,竟还能看丢了一个小儿不成?” 她口气虽然凌厉,却没有多少着急。 张璧只是性格跳脱,并不是不知分寸,那小儿机敏得很,又是在他从小长大的禁宫之中,自然不可能像从前在延州时一样,一不小心就被人拐了去。 如果不是此时正值深更半夜,张太后甚至都不怎么把这会当做一回事。 那宫女听得战战兢兢。 今日的天气格外闷热,她四处寻觅了半日,又全力跑来,早已全身都是汗,偏偏此刻当着圣人的面,连大气都不敢多喘一口。 因知这一位不爱听解释,她并不敢给自己开脱,只急忙道:“已是在清华殿、仁明宫左近都寻了一圈,方才众人回报,并不曾找到人。” 她这话才落音,忽然听得外头“刺啦”一下,随着一声霹雳响,自天外劈下来一道巨大闪电,光线自外而内,刹那间几乎同时照亮了整个禁宫。 有一瞬间,慈明宫中亮如白昼。 紧接着,轰隆隆的声音不绝于耳,由远而近,只在片刻之间,哗啦啦的倾盆大雨随着狂风席卷而下。 一一暴雨如注。 张太后的脸色登时有些难看起来。 这样的天气,如果那小家伙是偷溜出去玩闹,恐怕要被困在某一处地方不得回来。若是能遇上巡逻的禁卫还好,若是真正躲在什么偏僻之处,被这暴雨一淋,又进退不能,淋得一身湿,怕是要遭大罪! 这一回,她再坐不住,出声命道:“张璧腿短,他跑不远,还不快点了今日轮值的禁卫班直去寻!” 又道:“若是当真出了事,唯你是问!” 得了张太后一声令下,那宫女只匆忙应了一声,就已是飞奔而出。 黑夜如幕,大雨如注,混着时不时的电闪雷鸣,那闪电仿佛要劈到人身上一般。 慈明宫中照顾张璧的黄门内侍并宫女们同禁卫班直一道,身上或披着蓑笠,或搭着油布,另有少许人打着伞,四处找寻那一位被圣人视为掌心宠的小公子。 *** 且不说这一头许多人如同无头苍蝇一般,吊着灯具,穿着防雨之物,以慈明宫为中心,掘地三尺寻人,然则他们却并不知道,自己正在焦急寻找的那一个人正处于何等境地。 张璧小心翼翼地半蹲在地上,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距离他不到两尺远的地面上,一只足有指甲盖大的蛐蛐正鼓着肚子鸣叫,发出“唧唧吱”、“唧唧吱”一般难以描述的声响。 张璧手中擎着一颗硕大的南珠,那明珠光润明亮,将他左近一小片地方映得略有几分亮堂。 他左手擎着明珠,右手以掌做罩,猛然扑得过去,用手掌朝那蛐蛐轻轻一拢。 小儿行动如风,那虫子闻风而动,岂是这样容易被抓的,几乎是同时撑脚一跳,转瞬间跃到了两尺开外。 蛐蛐六条腿,张璧才有两条腿,一虫一人,一轻一重,一人为着好玩,一虫为着性命,他又不是老手,如何抓得住那一心逃生的虫子。 然则张璧从来都是执着的性子,他看中的东西,绝不肯轻易放过,此时虽说双膝跪在地上,已是擦得衣裳下摆全是泥土,却半点不以为意,而是手中举着那一颗南珠,朝着方才蛐蛐跳走的方向又追了过去。 他长到几岁,便在宫中待了几年,说一句不夸张的,比起张家的府邸,对这禁宫反倒更要熟悉几分,半夜逼着小黄门带他出来溜猫逗狗,抓老鼠杂虫,同两个藩王家的小儿一起挖地掏鸟找蝉蜕,并不是没有做过,此时兴起,追着一只蛐蛐,追一路,丢一路,竟是从慈明宫外越跑越远,自家却是并无所觉。 张璧年纪尚小,精力简直无穷无尽,他蹲在地上,跟着蛐蛐直往小径处而去,并不走大路,因时不时远远见得有禁卫手中提着灯笼巡逻,是以心中甚有底气,也不怕,跟不慌,追着这一路,半点不觉得疲惫。 等到他一时醒过神来,抬头一看,发现早已跑到后苑一个角落处,那蛐蛐照旧跳啊跃啊的,只是他细细观察,发现那虫子每蹦跶一下,比起方才刚开始追时,已是距离近了许多,想来也是没力气了。 此处四处是矮木树丛,树上蝉鸣此起彼伏,不远处还有蛙鸣震天,吵着他的耳朵,简直烦人烦得半死。 张璧追了这许久,颇有些气喘吁吁,又是累,又是烦,只是正在趣味上,越捉不住,就越想捉住。 他已经有些跑不动,随手将那南珠扔了,一屁股坐在地上,喘着大气,盯着那蛐蛐的屁股不放,因见对方鼓着肚子半日不动弹,此时距离自家不过几步远,索性伏在地上,悄悄伸出手去,慢慢用双手做倒扣状,“扑”的一声,竟是牢牢将那蛐蛐拢在手中! 简直是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积小流如何及沧海,追了这许久,终于将东西抓在手中,张璧高兴得不得了,因怕左手控制不住力道,把那蛐蛐捏死,忙站起身来,把虫子腾到右手,低头扫了一眼,见腰间有一个大香囊,便拿左手把那香囊取了下来。 这香囊其中分做两层,左边是后头加进去的金珠子,右边放着菖蒲、艾草、雄黄另有许多说不出名字的药材,原是他从一个人那一处死皮赖脸讨来的。 在张璧看来,右边的东西自然比左边的金珠子重要。 他掂着香囊抖了抖,把里头的金珠子抖落在地上,小心翼翼将那蛐蛐放进了香囊左边,又把口半封起来,唯恐这好容易得来的虫子跑了。 蛐蛐进了袋,他长吁一口气,正要转头去找路回去,忽听得“噗通”、“噗通”的声响接连不停,好奇之下,举起手中明珠回头一看,原是方才乱抖的金珠子顺着地上的斜坡一路往下滑,滚落到了不远处的池塘旁,顺势跌入水里。 原来就在一丈开外,竟是有一个小水池子,其中影影绰绰,大片大片的叶子高高低低竖立着,另有红红黄黄白白的花朵隐匿其中,借着明珠的光线,勉强看了个半清不楚一一原是一池睡莲。 再往远处看了看,几十步开外,假山错落,饶是夜色昏黑,亦能模糊看到上头立着一个凉亭。 自家居然跑到了聚芳亭左近,再往前头走上盏茶路程,就要进得天子居住的福宁宫之所了! 四处静谧异常,越发显得那金珠入水的声音极大。 张璧找到了原因,便不再理会,他擦了擦满头的汗,欲要往回走,才抬起脚,却是忽然停住了。 他没有动弹,那金珠落水的声音也已经不再听得,可足足过了好一会儿,四周依旧安静极了,原来烦人的蛙鸣、蝉叫俱已不再听得,仿佛就在这一瞬间,周围所有的活物全数消失了一般。 越是这般没有声响,就越发显得隐隐约约之间,有许多悉悉索索的动静,而且那动静离自己并不远,仿佛就在左近。 张璧自从延州回来之后,又经得季清菱说了一通,已是日日练武不缀,虽然年龄尚小,连入门也称不上,到底手脚利索,反应也快,觉出不对,慢慢矮下身子,捡起那一粒明珠,轻而又轻地转过头,对着那异动之处照了过去。 丈许开外,池塘边上的杂草丛中似是有什么东西正往自己这一处游移,不过三四个呼吸的功夫,那东西已是唰的一下钻出草丛。 正在此时,天边一道巨大闪电将黑幕一下劈成两片,做了一下扭曲的斜杠,仿佛将整座禁宫都撕裂了一般。 刹那间光华遍地。 张璧面前亮如白昼。 他人小,眼睛也清透,心中并无杂念,反而将周围事物看得清楚。 一丈开外,不知共有多少一一或许是三四条,或许是五六条一一许许多多色彩斑斓的长蛇自草丛中一下子窜了出来,因爬得太快,看上去竟是如同飞的一般。 而更远处,一个不起眼的、鼓鼓囊囊的布袋子正安安静静地搭在那一处,里头不住地蠕动,正从没有封紧的袋子口爬出更多的长蛇来。 张璧双脚打着颤。 他长到将要七岁,何时见过这等可怖的场景,大骇之下,喉咙里头咯咯作响,全身发抖,连叫喊都发不出声音。 闪电过后,周围复又恢复了一片黑暗。 张璧心跳如擂鼓,两只耳朵之中嗡鸣不止,几乎要惊得他晕了过去。 只听得轰隆隆的巨响声自远而近,碾压了过来,随着雷声,哗啦啦的雨水接连打在地上。 就在这呼吸之间,飞蛇已是行得近了,径直朝着张璧窜了过来。 他全身僵直,心中知道应当要撒腿快跑,可哪里跑得动,自腰打下,丁点动弹不得,只好眼睁睁看着那蛇朝着自己的腿间飞射而来。 *** 禁宫之中一处宫殿的偏殿里头,济王赵颙正坐在桌前。 房中没有点蜡烛,也没有摆冰山,除此之外,门窗也关得紧紧的。 夜色已深,赵颙在桌上竖了几个木托,木头上摆着十几颗明珠,照得屋中倒有白日间一半的两趟。 他趁着天色擦黑的时候已经去慈明宫中看过张太后,不过是一个藩王,身上也没有什么其余事情,可却并不肯睡觉,而是就这般坐在此处。 书桌之上与书房进门的地方,俱是摆了两个大大的香炉,除此之外,从外而内数一数,怕是足有五六个,其中全数正燃着香,虽不知究竟是什么种类,可已是从中袅袅升起许多白烟来。 那白烟味道很浓,然则与其说是熏香,不如说是熏臭,味道又冲又刺激,直直朝着人的鼻腔钻了进去。 赵颙手中拿着一方帕子,捂着口鼻,面前则是摆着一个漏刻,也不做旁的事情,只看着漏刻上的沙粒一颗一颗漏下去。 随着外头轰隆隆的雷声,哗啦啦的雨声,屋子里头越发闷热。 不知怎的,赵颙心中有些焦躁。 屋中只有他一人。 他站起身来,伸手取了一颗木托上的明珠,又把搭在桌上的竹竿子提了起来,左手持珠,右手提棍,一边看着地面,一边朝着门口行了过去。 赵颙没有叫人,只是轻轻敲了敲门。 外头守着他信得过的侍卫。 “殿下,您可是有什么分派?” 雷雨甚大,隔着一重门,对方的声音仿佛有些远,又似乎有点近。 赵颙一时有些恍惚,心中狂跳,说不出是着急,还是期待,或是惶恐,其中或许还带着几分刺激。 他吩咐道:“雷雨太大,你代我去看看劼儿他们几个是不是睡了,莫要叫人乱开门窗,小心遭了风雨,得了病,却是不好。” 那侍卫应声而去。 *** 福宁宫中,赵芮正坐在桌案边上。 他手中拿着的乃是提刑司中上的奏章。 京城寸土寸金,许多人家为了把房子建得大些,都占了大道,或用来做买卖,或用来住人,行人、行马,行车俱是不便,只是占地的除却百姓,一般也有许多官员,虽说许多年前就说要整顿,只是整来整去,也不见整出什么结果来。 原来也还罢了,虽然要紧,毕竟不是什么要命的事情,其余麻烦的问题更多,更急,拖着拖着,他也就忘了,可今年京城之中水患甚是厉害,不仅伤财,还伤了不少人命。 水汛退去之后,皇城司、提刑司之中探了一遍原因,原是许多人偷偷填平了水道,叫那洪水不得去处,倒灌进城,才有今年的大灾。 见得如此,赵芮便不再放任不管,特命了提刑司公事胡权去整顿街道,重理河道。 他把那奏章看到一半,不知怎的,只觉得全身是汗,热得不行。 郑莱已是搬了水盆过来,小声道:“陛下,洗把脸罢,时辰不早,该歇息了。” 赵芮点了点头,果然洗了一回脸,复又坐了回去,将那奏章看完,复又做了批示,复才重新洗漱,去得床榻上。 他正要躺下去,忽然想到白日间那道人说的话,吩咐郑莱道:“今日那松巍子献的图帛何在?” 郑莱应了一声,很快取了过来。 赵芮伸手接过,叫人把蜡烛放到床头上,就着烛光,学着那布帛上的姿势盘膝而坐,舌抵上颚,照着文字呼吸。 许是这法子当真有些玄妙之处,只过了片刻他已是神台恍惚,似乎入了那又想睡,又不想睡的玄妙之境。 天子照着图帛一式一式地做,外头的电闪雷鸣,仿佛都不入他的耳,做到第三式,人已是昏昏入睡,只闻得鼻端似乎有说不出来的异香缠绕。 几名内侍守在外殿,各自立着,随着时辰越深,外头雷雨渐大,凉气卷入殿中,叫人困意一阵一阵涌来,却是忽略了殿外那几不可闻的悉索之声。 第七百五十四章 未知 郑莱守在床榻边上。 他见得天子已经入定,因听松巍子交代过行此呼吸坐定之法时,不要去打搅,最好听凭本人自动醒来,是以并不敢出声,只蹑手蹑脚走上前去,双手擎起烛台,在帐子里头寻了一圈,没有见到蚊虫,便把帐子放了下来,一口吹熄了烛火,复又放轻了手脚,退到一旁的角落处,躺在地上假寐。 一一虽说今夜是他在福宁宫中轮值,却不至于到漏夜不能闭目的程度,只是听得动静,要立时爬起来伺候而已。 天子性子敦厚仁德,不爱折腾人,半夜口渴了也不过自己爬起来喝水,只有想去如厕时才会叫人,是以夜间轮值也并不是什么苦差,不过注意点便是了。 此处乃是内殿,外殿还有七八个小黄门守着,再往外,便是当值的禁卫,近百人层层把守,各自站在位子上,只有交班时才会走动。 赵芮身体向来不好,自去岁起,一到了戌时,福宁宫中殿内殿外的灯火便早早熄了,唯恐光线映照进殿,扰了天子睡眠,今夜自然也是一样。 他断断续续大病了这半载,即便是暑热的天气里头,宫中也一直不敢放冰山。 天子体虚,怕冷胜过怕热,可守夜的黄门、宫人,没有一个夜间轮值过后是衣衫干爽着出去的,也没有几个能睡上好觉。 郑莱已是轮了九日的夜值,今次是最后一夜,前头被热得几乎没有睡好过,今夜伴着外头倾盆大雨,凉爽秋风,地面又铺了一层薄薄的垫子,隔着垫子躺在金砖上头,实在是又凉爽,又舒服,几乎是眨眼的功夫,就睡了过去。 天下暴雨,禁卫们也按着往日的安排重新调整了站岗的位置。 大雨哗啦啦直下,偶有雷鸣,盖过了其余一切声响。 已经进了丑时。 自福宁宫往外看,天空仿佛是一张无边无际的黑布,将天地万物笼罩在内,宫墙、回廊、花木、阶石,俱都无声无息,被雨水洗得干干净净。 文德殿飞檐上的狲猊、獬豸、斗牛等等神兽或做仰头长啸状,或做昂首挺胸状,或端立,或小坐,仿佛如此就能镇压世间所有邪祟一般。 郑莱这一觉虽然不敢深睡,依旧眯得十分香甜,等到睁开眼睛,外头已经不再有雨声。 他连忙翻起身来,看了看角落里隐隐发亮的漏刻,心中算了算,自家不过睡了小半个时辰而已,终于松了口气,又侧耳认真听了听,并未在帐内听到什么大声音。 雨一停,月亮便重新露了连,殿中也跟着有了光亮。 他站起身来,小心走到床尾,也不敢动帐幔,只透过轻纱的孔缝往里头看,想要分辨一下天子搭在肚皮上的薄毯还在不在,还未看得清楚,却是那帐幔轻轻动了动,赵芮在里头叫道:“来人。” 郑莱连忙小声应了一下,点了一根小蜡烛插在烛台上,撩起床帐,道:“陛下有何分派?” 昏黄的烛光下,天子的面色明暗莫测,却是翻了个身,指着自己的腿,道:“方才坐着那姿势便睡着了,初时不觉得,现下却是全身疼麻。” 郑莱便道:“下官给陛下捏捏腿罢。” 一面说着,一面将手中烛台放回了床头,又把帐幔重新拉开,拢了袖子,伸手给天子按摩腿脚、腰肩。 赵芮盘膝睡了接近一个时辰,他一个恰才入门,又不当真是个牛鼻子老道,如何擅长这个,此番醒来,当真是全身僵硬。 郑莱本来就是贴身内侍出身,于按摩一道上十分熟练,便站在床榻边上按着太医院中医官教授的手法使力。 两人俱都没有说话,可莫名其妙的,他却听得远远的木窗边上仿佛隐隐有一道轻轻的“扑”声。 那声音并不大,稍不留意,便要忽略过去,偏偏此时此地安静异常,竟是被他收入耳中。 郑莱听得奇怪,忍不住倾耳细细又听了一回。 果然,几下呼吸之后,又有一道“扑”的声音,仿佛是什么东西撞在布帛之上一般。 郑莱越发觉得奇怪,手中不由自主地就放慢放轻了动作。 赵芮很快就发觉了,回过头欲要问话,却是见得那郑莱的面色十分奇怪。 “陛下……您可曾听到什么声音?”郑莱小心翼翼地问道。 赵芮闻言,也跟着侧耳听了听,正觉得室内安静异常,不曾有什么声响,刚要说话,却是忽然听得一阵奇异的嘶嘶之声。 那声音让人十分不舒服,只一会,他的皮肤上头便控制不住地泛起了一粒粒小疙瘩。 天子的床榻设在内殿,不在窗边,且不说此时风雨已歇,外头连树叶沙沙作响的声音都没有,便是有,此处离得这样远,也吹不到里头。 赵芮见得这动静,心下觉得奇怪,一手抓着郑莱的袖子示意他莫要出声,两人一并竖着耳朵听了听。 殿中又恢复了安静,并未再有那莫名的声响。 然则赵芮心性多疑,却是做不到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立时吩咐道:“叫人去瞧瞧是怎么回事。” 郑莱应了一声,只站在床边,也不走开,更不出去,只出声叫道:“来人!” 只过了一会,守在内殿外门的小黄门们便提着灯笼鱼贯而入。 郑莱吩咐一人道:“去把外头守着的禁卫叫一队进来。” 那人领命而去。 “搜一搜这殿中是不是有什么东西。”郑莱又交代剩下的几名小黄门道,见得众人各自提着灯笼在殿内桌上、门边、地面四处搜查,自己便跟着又点了几根巨烛。 不多时,外头禁卫也跟着进来了,听得郑莱说了情况,众人跟着在殿中又搜了好几回。 一一什么都没有发现。 郑莱回忆方才的声音,手中举着烛台去往窗边仔细看了看。 木窗关得很严实,并没有打开,上头糊了一层薄纱,也是好好的,并无什么破损。 一干人等查了好几遍,几乎都要掘地三尺,依旧什么毛病也没有寻到,复才退了出去。 折腾了这半日,赵芮已经不剩多少时间便要上朝了,他也终于有了几分困意,复又重新躺回了床上。 郑莱再一次驱了蚊虫,下了帐幔,退回自家角落处的地方。 这一回,他没有睡觉,却是坐在地上,睁着眼睛望着龙床的方向。 经过了方才那一通事情,不知为何,他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漏刻里头的砂子一粒一粒往下落,天际的东方也渐渐开始浮起鱼肚白。 郑莱一晚上只睡了小半个时辰,此时强撑了许久,见得漏刻的时辰指向寅时,终于忍不住闭着眼睛眯了眯。 正在半睡半醒之间,却是忽然听得“啪嗒”一声响,不远处仿佛有什么东西一下子落在地上一般。 那声音虽然很轻,可郑莱早觉得不对,一直等着,此时心中第一反应竟是“终于来了”。 他站起身来,欲要去点烛台,一只手才伸得出去,却是忽然就停滞在了半空中。 郑莱又听到了熟悉的,方才才已是听到过两回的“嘶嘶”的声音。 当时找不到的源头,此时正在距离他不到两尺远的地方。 那源头五彩斑斓,哪怕是在这将亮未亮的凌晨背上的鳞片也显示出艳丽的色泽。 是一条足有小儿胳膊粗细、大半丈长的细蛇。 那蛇头呈一个横得很短的“乙”字,半悬在空中一尺多高,正正对着郑莱的小腿吐着蛇信。 郑莱才一低头,恰好看到那一双猩红的蛇眼,吓得险些一口气都要喘不上来,整个人从头到脚都发着抖,上下牙齿咯吱咯吱地打着架,一瞬间哪里还记得什么圣上、龙体,腿一软,已是“啪”地一下倒在地上,连滚带爬往外头跑去,口中叫道:“救命!!救命!!救驾!!!!!” 他不跑还好,这一跑,那蛇却像是找到了什么目标一般,追着他窜了过去。 郑莱只觉得腿间一下利痛,仿佛针扎进了他的皮肉一般,低头一看,复又正正对上那一个咬在自己腿上的蛇头,吓得尖叫了一下,偏又不敢动手,只好将脚拼命往外踢,欲要将那蛇甩得出去。 他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自然没有办法分神,更是听不到帐子里头那一阵声响及小声的呼救。 里头这样大的动静,外头的禁卫并黄门又不是死的,已是连忙冲得进来,见得郑莱脚上的长蛇,两个禁卫围得上去,各自取了腰间刀剑去劈砍,其余人却是都没有理会他,而是全数冲到了赵芮的床边。 禁卫队长领在前头,跑得最快,他拔出腰间长剑,左手持剑鞘,右手持剑身,先用左手的剑鞘去撩床帐,然则还未碰到床帐,口中已经叫道:“陛下!陛下可好?!” 还未等到帐中回音,那床帐早被他一下子撩了起来。 数十名当头冲进来的禁卫手中各自倒提着自己的长剑,盯着里头看。 福宁宫中,大晋的天子,天下间最尊贵的那一个,此时正躺在床上,双眼翻着眼白,全身痉挛抽搐,口中发出嗬嗬嘿嘿的声音。 他的眉头皱得紧紧的,左手抓在右手上,仔细一看,抓的却并不是右手,而是紧紧咬在右手上的那一个三角行状的头颅。 一一是一条长蛇。 只是这条蛇的舌头并不像郑莱脚上那一只一般五彩斑斓,光看它的头,只是黑褐色,身子因为被赵芮的胳膊压着,暂时看不清样子。 禁卫队长头也不回,立刻尖声叫道:“去召太医!!” 他手中捏着长剑,本来无论是多凶狠的刺客都不惧怕,早已下定了决心,哪怕拼着受了重伤也一定会第一时间扑上前去救驾,即便搭上性命也在所不辞。 然则从前训练,面对过人,面对过雄狮、大象、野狗、野狼此等猛兽,却从未面对过这样阴冷、细长,极有可能还带着毒性的蛇! 有一瞬间,那禁卫队长心中竟是犹豫了一下。 犹豫的不止他一人。 京师正在中原地区,若以秦岭、淮河为界,其实已经算是北方,比起南边,莫说这样一看就十分凶恶,极具攻击性的毒蛇,便是无毒的小菜花蛇都少见,这东西虽然不比猛兽,却比猛兽还要叫人害怕,那怕意是从心底深处泛起来的,叫人无从躲避。 一一谁人不想保命? 天子龙体在此,与那毒蛇相交,谁人敢用刀剑? 若是伤到了龙体,谁来负此责任? 刹那间,那禁卫队长已是拿定了主意,将手中长剑丢开,双手探向前去,一手捏着那蛇的头,一手抓着它不知是肚腹还是什么部位的身子,欲要将其拖了开来。 那蛇极长,咬住了天子的手之后,却仿佛整条蛇都呆了一般,并不怎么会动,只老老实实被那禁卫队长拖了出来。 明亮的白蜡烛光之下,近乎三丈长的蛇身在地上、空中四处乱打着。 那蛇身足有妇人胳膊粗细,尾端细长,身上缠绕着一个又一个的白环,乍眼看去,足有数十个只多。 蛇身十分滑腻,鳞片几乎留不住手,一群人连忙扑上前来帮忙,唯恐叫这蛇给跑走了,另有黄门内侍则是冲着赵芮而去,口中连连叫唤。 殿中一片混乱,嘈杂之声不绝于耳。 黄门们围在赵芮身边,却不敢动他,只连忙拿湿帕子给他擦脸。 赵芮身上长蛇被拖走了,整个人倒似清醒过来一般,哑着嗓子吩咐道:“去取解毒的药丸过来。” 药丸很快取了来,只是一时医官未到,又不敢喂了天子吃,人人束手无策,不敢乱动。 幸而赵芮身体一向不好,福宁宫左近一直有御医轮值,不多时今日当班的医官便一路跑着冲了进来。 同那医官一并进来的是一名黄门,那黄门身上背着药箱,跑得比医官还快。 两人很快到了床边。 龙床上的大晋天子却好似缓和过来了一般,对着那医官道:“朕被蛇咬了,方才有些痛,此时倒是不怎的痛了,只是有些困,你瞧瞧那是什么蛇,要吃什么药?” 那医官顺着赵芮的指引转头看去,见得一干禁卫手中捉的蛇身,一眼便先瞄见了上头一环一环的白环。 他面色铁青,几乎是立时叫道:“快去请孙奉药、李医官进宫!” 第七百五十五章 绸缪 赵芮此时半躺在床榻上,还未察觉出有什么不对。 那只方才紧咬着他的左手手臂的黑白长蛇,此时早已被禁卫拖开,床头燃着两根硕大的白蜡,照得床榻上所有物什清晰可见。 他低头看去,烛光明亮,映着左边的白胳膊上,上头只有两点针头大小的伤口,伤处又不红,又不肿,甚至不叫赵芮觉得痛,只是有一丁点发麻,就如同被寻常的针扎了一般。 大晋建朝已经百年,宫殿老旧,打太祖开始,人人都是不喜奢靡的朴实性子,到得赵芮即位之后,更是兢兢业业,万事不敢妄为,事事以江山社稷为先,自然是一般的不敢靡费。 他即位许多年里,除却重修了一回慈明宫一一这是张太后的寝宫,为了孝道而为一一其余地方,哪怕是文德、垂拱、大庆这样的大殿,都没有修缮过,更毋论福宁宫只是自己寝宫,至于后苑、御花园、桐木园、观桃园这些花木繁多的地方,更是半点排不上号了,全没有动过。 便是民间上了年头的老园子还有三精五怪,蛇虫鼠蚁,更何况后宫这样的地方。每年春夏交季,都会有宫人被蛇、蜈蚣、毒虫等物伤咬的,并不算什么稀奇事,赵芮被蛇咬了,虽然惊怕,一则见那蛇并非颜色斑斓,想来应该毒性不强,二则身旁便是太医院的医官,只要诊治及时,也断不至于有什么大事。 他心中算了算时辰,抬头问那医官道:“一会就要朝会了,这蛇要不要紧,朕还要去上朝。” 那医官手都有些抖了,面上却是并不怎么显露,只快速地从一旁的小黄门手上将那药箱接过,取了其中银针,请赵芮躺平,在他身上几处穴位用银针扎了下去,口中道:“陛下莫急,这蛇略有毒性,须得清毒之后才好说。” 赵芮听得莫名,问道:“我见伤口并无红肿,也无发黑,看着倒不像是有毒的模样……” 他口中还在说着话,可不知是银针扎的穴位不对,还是什么原因,赵芮的脑子越转越慢,竟是有些发困起来。 那医官没有回答,又在天子两处穴位上扎了针,也等不得去其余地方寻布条,只用剪刀将床榻上的薄毯剪了一小条下来,在赵芮的胳膊上用力缠绕了几下,紧紧裹绑起来,又取了匕首,拿水洗过,复又用蜡烛上头的火烧了烧,等到在手上试了试温度,才对着赵芮手臂上的两处齿银印各划了几下。 一一血并不是中了毒性的黑色,而是正常的殷红颜色,乍一看上去,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陛下,您可有觉得伤处疼痛?” 那医官小声问道。 赵芮并没有回答,只是靠在玉枕上,眯着眼睛,嘴巴微张,仿佛睡着了一般。 那医官先前见了那黑白相间的蛇,其实早已知道不好,只是犹抱着几分希冀,渴望有奇迹,此时见得天子反应,心中凉了半截,刹那间脑子里头闪过好几个念头。 先是想着,孙奉药他们几个何时才能到,再一想,便是到了,又能有什么用,等到转过念头,心中除却“我命休矣”,全是空白一片。 他又惊又慌,手足无措,悄悄退开几步,召来一名内侍问道:“今日轮值的官人是哪一位?圣人知晓了不曾?” 他话未落音,外头已是传来一阵脚步声,紧接着,一人带着一群宫人内侍,当先进得殿来。 其人面色严肃,双眉紧拧,虽是半夜仓促而来,可头发、头饰并身上衣衫俱是纹丝不乱一一正是慈明宫中的张太后。 “陛下怎的了?太医看过了不曾?那蛇而今何在,怎的会进得福宁宫?” 一进内殿,张太后就对着里头的人一连发了几问,等到将里头扫了一圈,见得赵芮身边贴身伺候的内侍郑莱倒在地上,身上压着一条斑斓艳丽的长蛇,又见不远处几个禁卫手中捏着另一条身上数十道银白色圆环的蛇,再一转头,太医院的医官站在天子的床脚处。 张太后摒弃了郑莱,不去管其余禁卫,而是上前一步,对着那医官问道:“陛下而今如何?” 她进出宫殿,并无半点小心,无论走动,还是说话,都没有可以压低声响。 赵芮本来已经昏昏欲睡,听得张太后的声音,忽然就醒了过来,虽然依旧有些困倦,却是撑着睁开眼,以手撑床,欲要站起身来行礼。 那医官连忙上前将他按住,叫道:“陛下,那蛇有毒,您切莫乱动!” 赵芮此时脑子动得慢,把那医官的话想了一下,一旁的张太后已经大声问道:“那是什么蛇,那蛇咬了陛下哪一处?可是要紧?蛇毒究竟如何?!” 她此处在一迭声地问话,外头却是又传来一阵脚步声,不多时,三个人跟在一名小黄门后头匆匆进得门来一一原是参知政事范尧臣同枢密院的薛炯,另有翰林学士郭觅。 此三人今夜本在宫中轮值,听得福宁宫来禀,虽然什么都没有说得清楚,却知道定是出了大事,不敢拖延,已是立时冲得过来。 纵然隔着一重门,范尧臣也早听到了张太后的问话,他顾不得身旁的薛炯并翰林学士,一进得殿中便上前几步,先行礼问好,复才跟着追问那医官道:“陛下龙体如何?!” 那医官心中暗暗叫苦,本来不想担这个责任,此时被一个太后,一个参知政事追问,又有一个枢密院官人,一个翰林学士盯着,却是再不能顾左右而言他,只得道:“此蛇名曰环银蛇,有毒,毒性甚烈,下官才疏学浅,亦不擅医此等毒性,须要待得孙奉药等人进了宫,诊治之后,方才能有定论。” 赵芮靠在床榻上,原来一时困倦,一时清醒,此时却是好像渐渐清醒大过困倦了一般,听得那医官如此道,倒是听懂了一桩事情,便是那蛇乃是毒蛇。 他还未发话,张太后已是厉声问道:“有何定论?!此毒能不能清,陛下何时才能痊愈?若是不能痊愈,会有什么症状?” 那医官低下头,小心翼翼地道:“回禀太后,臣不擅此道,着实不敢妄言……” 张太后面色难看。 一旁的范尧臣却是问道:“须臾便要朝会,今日天子是否还能上朝……” 医官瞪大了眼睛望着他,其中之意,不说也明。 众人在此争问不休,赵芮躺在床上,却是觉得自家许多天来,再没有今日这样舒畅过。 他的肠胃原本就十分不好,无论吃了什么,仿佛都会积食一般,肚子里不知是胀气还是涨水,沉甸甸、鼓囊囊的,时不时还会泛酸,又有口苦,心痛,头眼胀痛等等症状,后庭处还长了东西,不但不能久坐,每日晨便还会疼痛难忍,再兼胸闷,耳鸣,几乎没有一时是全身舒服的。 然则被那蛇咬了之后,他除却昏昏欲睡,原本那些个难耐的症状,竟是全数不见了踪影一般,全身飘飘然,如同在云端一样舒坦。 到了这个时候,赵芮反而有些清醒过来。 他往上坐了坐,出声问那医官道:“那蛇毒究竟有多厉害?朕还有没有得救?” *** 且不说这福宁宫中,人人为着天子的身体情况着急不已,再一说,不远处的仁明宫内,杨皇后却是早早起了身,坐在外殿当中的椅子上,等着人过来回复。 天边只有一点微光,仁明宫中点了手腕粗的白蜡,杨皇后的身旁则是摆了一盏茶,那茶盏盖子已经揭开,茶水依旧有八分满,上头却是一丝热气也没有,明显没有怎么被人喝。 殿内除却皇后,还有七八个伺候的宫女、黄门,人人皆是抖擞精神站在一旁。 杨皇后虽说是安安稳稳坐在椅子上,一颗心早已飞了出去,她一双眼睛望着殿门处,半日不见有动静,心中默默又数了几十下,却是再控制不住,站起身来,欲要往门口而去。 一旁的宫女连忙拦道:“娘娘,您且坐着,婢子出去瞧瞧。” 一面说着,一面果然往门外小步跑了出去。 那宫女去了片刻,如同石沉大海一般,并无半点音讯回来。 杨皇后等了这许久,如何还能坐得住,终于还是站起身来,往殿门处走去。 一旁的宫女连忙跟了上去。 杨皇后行到殿门边上,远远望着福宁宫的方向。 三更半夜,福宁宫那一处这样大的动静,她身为皇后,又如何会不知晓。 只是派了人过去探问,到得此时还未有消息回来,竟是到了眼下,还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她一时担心赵芮的身体,一时又担心若是真正出了事情,自当要如何是好,一手扶着殿门,眼睛望着远方,半日没有说话。 过了许久,先前去探问的那名宫女终于回得来。 她面色惨白,见得杨皇后,连礼都忘了行,只小声道:“娘娘,婢子见的孙奉药等人朝着福宁宫去了,问了人,方才圣人也过去了,另有枢密院中的薛官人,翰林学士吴官人,并范大参,人人都在里头……只是除却这几个,一人都不得走进,婢子去问话,只说娘娘听得此处有动静,怕是出了什么小事,问要不要帮忙,那些个禁卫却俱是叫我回宫,莫要乱走,又说其余事情自有圣人、官人们处置……” 杨皇后听得一颗心又冷又怒。 眼下虽然不知道天子究竟出了什么事情,可这大半夜的,明明有医官轮值,竟是等不到次日,便要开了宫门,宣召在宫外的医官们进宫诊治,其中必然有大变故。 一一怕是福宁宫中当真有变。 然而这样要紧的时候,她身为一国皇后,莫说没能插上手,说上话,竟是连进去旁听的资格都没有! 如果当真有了什么万一,难道她只能去做听人吩咐的那一个吗?! *** 杨皇后没有等到其余人回来回话。 她在大殿之中足足坐到天明。 前一夜她本来欲要亲自去福宁宫,只是她虽然明面上管着宫中的各项事务,然则实际上,禁卫、守卫、部分宫人等等,却是同她一点关系都没有。 说一句难听的,若是此时把她同张太后放在一处,随意叫一个宫人来,对方都会觉得张太后放个屁都要比皇后说上一百句有力道。 越是细想,杨皇后越是坐立不安。 眼见天边一轮红日已经挂在东方,杨皇后终于再坐不住。 她站起身来,这一回心中打定了主意,哪怕再如何也要亲自去一趟福宁宫,然则此次堪堪站得起来,却是忽然听得有人小跑着进来,禀道:“娘娘,慈明宫中来了人!” *** 文德殿中,文武官员分班而立。 宰相黄昭亮站在前头领班,走完了整个流程。 这是五日朝会,可不知为何,明明应当在龙椅上的那一个大晋天子,却是不见了踪影。 一同不见的,还有昨日轮值的三名官员。 虽然黄昭亮带着将仪式做完了之后,很快下了朝,可只要长了眼睛的官员,都忍不住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一一做了这样多年的皇帝,龙椅上的赵芮辍朝的天数实在是屈指可数,今次不知道是什么缘故,人没有出现便罢了,竟还半点解释都没有。 众人按着班次一个一个地走出去,才走到一半,却是听得自后殿传来一阵人声。 有人轻轻唤了黄昭亮等人,道:“请诸位官人们跟下官来。” *** 福宁宫中,两府重臣分班而立,却是俱都站在左边,而宗室皇亲则是俱都站在右边,张太后一人立在床榻边上,杨皇后眼中抹泪,则是站在床头两步开外。 两名医官坐在床榻边上,给赵芮扎针。 见得一应官员尽皆到位,赵芮摆了摆手,示意医官停下来,自己坐直了身子,同场中人道:“朕身中剧毒,未知寿命还有几何,趁着而今神志尚清,暂且交代一下朝中事体罢。” 他抬起头,看了一圈皇亲们站立的队列。 最大的那一位带着妻儿尚在封地,而今宫中只剩三哥、四哥二人而已,另有不少宗室,血脉有近有远。 纵然自己不太喜欢,可赵芮也不得不承认,比起行四那一个弟弟,行三的赵颙,无论心智、才干还是其余方面,无疑都要出挑许多。 他犹豫了一下,望着弟弟赵颙后头站着的一个四岁的小儿,道:“赵瑄此人,聪明机灵,宅心仁厚……” 第七百五十六章 皇嗣 对着一个四岁的小儿,若夸他聪明机灵,也许还能勉强沾得上边,可称一声“宅心仁厚”,着实也太过牵强了。 然则这样荒谬的形容,四周却并无一人觉得好笑,更无一人反驳。 福宁宫中雅雀无声,人人盯着半坐靠着的赵芮,有面露震惊之色的,有面无表情的,有眉头紧皱的,也有若无其事的。 而站得极近的济王赵颙,却是全不似旁人的模样。 他脸上尽是哀凄,听得赵芮发了这一句话,上前一步,口中叫道:“二哥,眼下一应尚无定数,你又何至于此!” 赵芮没有理会他,而是径直看着后头那一个只有矮矮个头的小孩,叫道:“赵瑄,你且过来。” 他声音并不大,语气却是十分严肃。 被唤作赵瑄的小儿听得天子叫唤,瑟缩了一下,转头看向一旁的赵颙。 他不仅没有听从赵芮的话去往床榻边上,反倒还往左前方靠了几步,一把抱住了一旁的长兄的腿,又抬头冲着赵颙委屈叫道:“爹爹!” 再是出身皇家,赵瑄到底也只有四岁而已,于他而言,赵芮不过是一个难得见面的生人,更何况对方此时口气严厉多过温柔,场中又全是不识得的大臣,另又有近百名内侍在场,人多又杂,气氛紧张,更叫他不知所措。 赵瑄这一番反应,所有人都看在眼里。 杨皇后本来正用帕子擦着眼角的泪,听得赵芮叫赵瑄,早把手放了下来,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小儿,此时看到其人如此多的小动作,心中之失望,简直连掩饰都做不到。 一一四岁虽然并不大,却已经能认出父母兄弟,也晓得谁才是真正家人,这样一个小儿,若要硬抱进宫中做儿子,当真会将自己看成亲生之母吗? 同样心存疑虑的并不仅杨皇后一人。 天子过继子嗣一事,从去岁开始就已经有大臣在朝中议论,等到今岁赵芮屡得重病,终于被真正提上议程。 皇嗣的人选有很多,大臣们各有各的打算,此时见得赵芮这样轻易就要将赵瑄定下来,许多人都有话要说,只是并无立场开口,也不好头一个开口。 一时之间,殿中复又回到了一片寂静。 赵瑄望着赵颙,口中连声叫着“爹爹”求助,赵颙却并不强迫他去应和赵芮,反倒对着天子道:“陛下,瑄儿性子软,年纪又小,着实难当大任!” 他话刚落音,一旁的张太后也跟着道:“皇上,皇嗣乃是社稷之重,小儿年幼,尚不知将来,怎好就这般轻易定下。” 折腾了这许久,赵芮已经有些精力不逮,他听得张太后与赵颙说话,忍不住看向了后头政事堂、枢密院中的几位老臣。 黄昭亮双眉紧蹙,只盯着那小赵瑄。 范尧臣面无表情,既不看天子,也不看被天子新指定的嗣子。 同平章事李绘袖手低头,仿佛置身事外。 枢密院副使任皓则是一脸地不赞同,直直看着自己,仿佛有许多话要说,只是碍于眼下的场面,并不好出口。 再有其余场中人颜色各异,只是单看表情,一样猜不出众人真正心思。 赵芮心念一动,转头又看向了身旁的杨皇后。 对方神色莫测,手中兀自揪着帕子,目光则是直直盯着赵瑄不放,过了一会,又转向了不远处四王带来的一个正被宫人抱着、只有两岁出头的小儿。 赵芮不由得暗叹。 太后说得对,赵瑄尚幼,难知将来。 小儿多病,就算养到了十岁,也无人敢下断言此人一定能长大成人,何况又是在深宫之中。哪怕是自家还能再多活几年,也不太可能抱一个只有一二岁的小儿过来一一择皇嗣,那一个“嗣”字前面还有一个“皇”字,比起给自家夫妇二人挑子嗣,更多的,其实还是挑天下之主。 如果说当他身体尚好的时候,还能有更多选择的话,眼下他身重蛇毒,药石难医,能活下来的时日已是十分短浅,可以挑选的余地,就更窄小了。 如果选择年龄尚幼的,哪怕那人已是知人事,懂知识,想要当那天子之位,少不得也要经过多年的学习与历练,并无可能立时就亲政一一哪怕他自己愿意,两府也不可能同意。 如此一来,按着眼下的情况,只能有人垂帘。 自家事情自家知道,哪怕将来成了新任天子名正言顺的母亲,天下间的太后,自家那一个皇后又如何斗得过自家的老娘。 到头来,无论谁人登基,真正主事的怕还是太后。 赵芮一时有些犹豫。 政事堂中有黄昭亮、范尧臣、孙卞等人,枢密院中有李绘、任皓,广南有陈灏,西边有郭惠、苏耘、周青,北边有许顺驿,虽然朝廷事端不休,可只要朝中这一干重臣还在,又有母后坐镇,大晋定然不会乱。 等到这些个老臣年迈,小皇帝也应当长成,自有顾延章、郑时修、章醇、王瑞来这一干新人出头,朝中自然而然便会新老交替,生生不息,哪怕真正遇了事情,只要天下人才源源不断,尽为赵家所用,当也动不得根本。 朝廷没有大碍,赵芮便把念头转向了后宫。 他没有子嗣,兄弟们都早已成人,各自有各自的家业,并不需要操心。 除却这些,需要他来想的只剩下一母一妻。 张太后为人悍厉,后头又有根深树大的娘家,便是前方无路,她也能杀出一条血路来,况且无论自己过继谁人,那人都会是她的亲孙,是以并不需要自家半点担忧。 可杨皇后……不但娘家颓弱,帮不得半点忙,性格更是又软又怂,还平庸得紧,做不得事情就算了,偶尔异想天开一回,还总能留下马脚。 最要紧的是,她还不讨张太后的喜欢。 自家若是在,还能帮着敷衍一回,一旦自家走了,她只一个人,也不晓得会被欺负成什么德行。 殿中无人说话,也无人应答,赵芮本就是强打精神,他越想越是觉得全身无力,哪怕想要动一动手脚都有些力所不逮,到得后头,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只觉得连呼吸都有些吃力,眼前困意更是一阵又一阵袭来,叫他直想睡觉,并没有功夫去想其余。 在场人人各有所思,最先发现不对劲的,竟然是张太后。 她见儿子眼睑下垂,整个人也渐渐由半靠在床头变为睡靠下去,不禁厉声叫道:“陛下!” 赵芮的眼皮已经慢慢阖上,恍惚间好似听得有谁在叫自己,他想要回应,却是累得不想出声。 几名御医连忙围了上前,一番施救。 其余人尽皆垫足翘首想看,无一人敢发出声音,只盯着床帐之中诸人动作。 张太后等了片刻,再忍耐不住,叫道:“李诸!陛下被这环银蛇咬伤,究竟有无救治!” 被她叫到的御医不得已出列答道:“娘娘,下官等人商议,此蛇虽然像是环银,却又不全是环银,只能尽力施为……” 这一回,不待张太后追问,一旁的杨皇后已是尖声叫道:“甚么叫做像是?!那蛇尸尚在,你们见得竟还辨认不出?!哪有如此道理!” 那李医官心中自也甚是委屈,只是当着太后、皇后并一干重臣的面,又如何好脱开自家干系,虽知此事蹊跷,一旦说得出来,怕是要遭大祸,可若是不说出来,也一般不可能独善其身,索性并不隐瞒,而是老老实实解释道:“殿下有所不知,那环银蛇又名金钱白花蛇,多在滇地、广南等处深山瘴疠之处出没,虽说毒性极烈,却性情和顺,又十分胆小,甚少伤人……微臣在京中五十余年,医病四十年,从不曾见过此种蛇类,乍然见得,虽是曾在医书中看过,却不敢确认,只好同诸位同僚按着各法各自施为……” 他一面说,后头一面有人叫道“李奉药,檀中穴入不得针!” 李诸顾不得张太后,也不顾得杨皇后,草草行了一礼,已是急急忙忙回到床榻边上。 然则他这一番话说出口,已是足够叫场中人人心头大震。 能此时站在福宁宫中的,除却杨皇后,几乎没有一个不是靠着自己能力拼杀上来,听得一个龙字,立时就能帮你把十二生肖全数补齐了,还能写出七八篇不带重复的颂赞文章来,个个都是人精,如何猜不出后头问题。 一一多在南边出没的剧毒之蛇,为何会忽然会进了京,还能在宫廷之中四处游走,明明性子温驯,最后竟然当真咬伤了天子。 众人各有所思,依旧无人说话。 片刻之中,几位医官让开,赵芮终于悠悠转醒。 他摇了摇头,好像在力图使自己更清醒了几分,复又深深呼吸了几下,复才问道:“朕欲要过继皇嗣,尔等可有合适人选?” 赵芮这话才出口,范尧臣已经暗暗叹息了一声。 陛下果然已经病急乱投医,皇嗣之事,如何能拿出来供官员讨论,若是平常还罢,此时此刻,必然心中有数,快刀斩乱麻,才能将事情一句解决。 人越多,口越杂,这等场景,这些人,怎么可能商量得出结果来! 范尧臣心中念头刚刚闪过,已是有一名官员上前举荐方才赵芮点出的济王赵颙之子赵瑄,理由也是现成的,只是换了几个词,同说他聪明机敏,宅心仁厚。 有了此人起头,很快,众人便你一言,我一语,各自提出自己建议的人选来。 有人说四王幼子自小聪颖,三岁能诗,五岁能文,而今长到七岁,身体康健,胸中自有块垒。 又有人说三王长子已经及冠,一旦过继,无论进学还是掌朝,俱会比寻常年幼小儿来得顺畅,更毋论年长本就有优势,已经成人云云。 一一果真如同范尧臣所想,无一人能说服旁人,各人自有各人主张。 正在一片吵闹间,忽然听得一旁有人道:“陛下,依臣所见,为大晋计,未必要过继皇嗣……” 那人话一出口,已是引得人人转头去看。 “臣以为,而今朝中诸事毕现,南有交趾,北有蛮人,西有藩人,东边也不太平,更兼洪涝干旱,几无宁日,若以小儿过继,如何能扛此大宝?” 他上前一步,朗声道:“陛下有兄弟三人,何不效仿太祖皇帝,兄……让弟及?” 随着最后四个字落音,原本还吵杂不已的福宁宫中,只刹那间便又恢复了片刻前的安静,这一回并不比方才,简直静得吓人。 众人不约而同地盯着说话的那人,几乎同时心中浮起了两个念头。 第一个是:终于有人说了出口。 第二个是:怎的是他! 大晋皇室子嗣艰难,过继并不鲜见,建朝至今,只有两任皇帝是正常儿子继承老子皇位的,其余几乎都是过继。 然则其中有一例却是十分不同寻常。 大晋开国皇帝乃是意外而亡,死后传位弟弟,是为晋太宗。太祖皇帝原有成人之子,然则却没有让儿子继位,而是传位给了弟弟。 这事情十分不合情理,哪怕到了如今,民间也常有私下质疑,然则此时那人忽然将其搬出,到底是故事,又是开国皇帝,一时之间,众人却是不好言语。 旁人还罢,杨皇后已是听得面色铁青。 兄让弟即,此话说得好听,其实不过就是兄终弟及。 若是天子去了,新皇竟是几位藩王之一,那自己这一个旧皇后又当如何? 名不正,言不顺。 出不得宫,入不得殿…… 当真还不如跟着天子一并往地下去了的好! 她如此想着,几乎是恶狠狠地盯着那头一个出这个馊主意的官员。 杨皇后对朝政不熟,自然忍不住不远处那一个站在众官之中的朱紫大臣的名讳,然则若是顾延章在此处,却是一眼就能认出来,此人乃是旧相识。 一一正是曾经在邕州城中与他一并左右搭手,几乎害得邕州全城陷落,结果被贼人捅了数十刀,结果万幸捡回一条性命的吴益。 而立在杨皇后几步开外的济王赵颙却是将手掌在袖子之中偷偷握成了拳。 一一终于来了。 过继出去的儿子,如何还是自己的儿子?! 儿子做皇帝,如何比得上老子做皇帝?! 第七百五十七章 前夜 对着一个四岁的小儿,若夸他聪明机灵,也许还能勉强沾得上边,可称一声“宅心仁厚”,着实也太过牵强了。 然则这样荒谬的形容,四周却并无一人觉得好笑,更无一人反驳。 福宁宫中雅雀无声,人人盯着半坐靠着的赵芮,有面露震惊之色的,有面无表情的,有眉头紧皱的,也有若无其事的。 而站得极近的济王赵颙,却是全不似旁人的模样。 他脸上尽是哀凄,听得赵芮发了这一句话,上前一步,口中叫道:“二哥,眼下一应尚无定数,你又何至于此!” 赵芮没有理会他,而是径直看着后头那一个只有矮矮个头的小孩,叫道:“赵瑄,你且过来。” 他声音并不大,语气却是十分严肃。 被唤作赵瑄的小儿听得天子叫唤,瑟缩了一下,转头看向一旁的赵颙。 他不仅没有听从赵芮的话去往床榻边上,反倒还往左前方靠了几步,一把抱住了一旁的长兄的腿,又抬头冲着赵颙委屈叫道:“爹爹!” 再是出身皇家,赵瑄到底也只有四岁而已,于他而言,赵芮不过是一个难得见面的生人,更何况对方此时口气严厉多过温柔,场中又全是不识得的大臣,另又有近百名内侍在场,人多又杂,气氛紧张,更叫他不知所措。 赵瑄这一番反应,所有人都看在眼里。 杨皇后本来正用帕子擦着眼角的泪,听得赵芮叫赵瑄,早把手放了下来,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小儿,此时看到其人如此多的小动作,心中之失望,简直连掩饰都做不到。 一一四岁虽然并不大,却已经能认出父母兄弟,也晓得谁才是真正家人,这样一个小儿,若要硬抱进宫中做儿子,当真会将自己看成亲生之母吗? 同样心存疑虑的并不仅杨皇后一人。 天子过继子嗣一事,从去岁开始就已经有大臣在朝中议论,等到今岁赵芮屡得重病,终于被真正提上议程。 皇嗣的人选有很多,大臣们各有各的打算,此时见得赵芮这样轻易就要将赵瑄定下来,许多人都有话要说,只是并无立场开口,也不好头一个开口。 一时之间,殿中复又回到了一片寂静。 赵瑄望着赵颙,口中连声叫着“爹爹”求助,赵颙却并不强迫他去应和赵芮,反倒对着天子道:“陛下,瑄儿性子软,年纪又小,着实难当大任!” 他话刚落音,一旁的张太后也跟着道:“皇上,皇嗣乃是社稷之重,小儿年幼,尚不知将来,怎好就这般轻易定下。” 折腾了这许久,赵芮已经有些精力不逮,他听得张太后与赵颙说话,忍不住看向了后头政事堂、枢密院中的几位老臣。 黄昭亮双眉紧蹙,只盯着那小赵瑄。 范尧臣面无表情,既不看天子,也不看被天子新指定的嗣子。 同平章事李绘袖手低头,仿佛置身事外。 枢密院副使任皓则是一脸地不赞同,直直看着自己,仿佛有许多话要说,只是碍于眼下的场面,并不好出口。 再有其余场中人颜色各异,只是单看表情,一样猜不出众人真正心思。 赵芮心念一动,转头又看向了身旁的杨皇后。 对方神色莫测,手中兀自揪着帕子,目光则是直直盯着赵瑄不放,过了一会,又转向了不远处四王带来的一个正被宫人抱着、只有两岁出头的小儿。 赵芮不由得暗叹。 太后说得对,赵瑄尚幼,难知将来。 小儿多病,就算养到了十岁,也无人敢下断言此人一定能长大成人,何况又是在深宫之中。哪怕是自家还能再多活几年,也不太可能抱一个只有一二岁的小儿过来一一择皇嗣,那一个“嗣”字前面还有一个“皇”字,比起给自家夫妇二人挑子嗣,更多的,其实还是挑天下之主。 如果说当他身体尚好的时候,还能有更多选择的话,眼下他身重蛇毒,药石难医,能活下来的时日已是十分短浅,可以挑选的余地,就更窄小了。 如果选择年龄尚幼的,哪怕那人已是知人事,懂知识,想要当那天子之位,少不得也要经过多年的学习与历练,并无可能立时就亲政一一哪怕他自己愿意,两府也不可能同意。 如此一来,按着眼下的情况,只能有人垂帘。 自家事情自家知道,哪怕将来成了新任天子名正言顺的母亲,天下间的太后,自家那一个皇后又如何斗得过自家的老娘。 到头来,无论谁人登基,真正主事的怕还是太后。 赵芮一时有些犹豫。 政事堂中有黄昭亮、范尧臣、孙卞等人,枢密院中有李绘、任皓,广南有陈灏,西边有郭惠、苏耘、周青,北边有许顺驿,虽然朝廷事端不休,可只要朝中这一干重臣还在,又有母后坐镇,大晋定然不会乱。 等到这些个老臣年迈,小皇帝也应当长成,自有顾延章、郑时修、章醇、王瑞来这一干新人出头,朝中自然而然便会新老交替,生生不息,哪怕真正遇了事情,只要天下人才源源不断,尽为赵家所用,当也动不得根本。 朝廷没有大碍,赵芮便把念头转向了后宫。 他没有子嗣,兄弟们都早已成人,各自有各自的家业,并不需要操心。 除却这些,需要他来想的只剩下一母一妻。 张太后为人悍厉,后头又有根深树大的娘家,便是前方无路,她也能杀出一条血路来,况且无论自己过继谁人,那人都会是她的亲孙,是以并不需要自家半点担忧。 可杨皇后……不但娘家颓弱,帮不得半点忙,性格更是又软又怂,还平庸得紧,做不得事情就算了,偶尔异想天开一回,还总能留下马脚。 最要紧的是,她还不讨张太后的喜欢。 自家若是在,还能帮着敷衍一回,一旦自家走了,她只一个人,也不晓得会被欺负成什么德行。 殿中无人说话,也无人应答,赵芮本就是强打精神,他越想越是觉得全身无力,哪怕想要动一动手脚都有些力所不逮,到得后头,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只觉得连呼吸都有些吃力,眼前困意更是一阵又一阵袭来,叫他直想睡觉,并没有功夫去想其余。 在场人人各有所思,最先发现不对劲的,竟然是张太后。 她见儿子眼睑下垂,整个人也渐渐由半靠在床头变为睡靠下去,不禁厉声叫道:“陛下!” 赵芮的眼皮已经慢慢阖上,恍惚间好似听得有谁在叫自己,他想要回应,却是累得不想出声。 几名御医连忙围了上前,一番施救。 其余人尽皆垫足翘首想看,无一人敢发出声音,只盯着床帐之中诸人动作。 张太后等了片刻,再忍耐不住,叫道:“李诸!陛下被这环银蛇咬伤,究竟有无救治!” 被她叫到的御医不得已出列答道:“娘娘,下官等人商议,此蛇虽然像是环银,却又不全是环银,只能尽力施为……” 这一回,不待张太后追问,一旁的杨皇后已是尖声叫道:“甚么叫做像是?!那蛇尸尚在,你们见得竟还辨认不出?!哪有如此道理!” 那李医官心中自也甚是委屈,只是当着太后、皇后并一干重臣的面,又如何好脱开自家干系,虽知此事蹊跷,一旦说得出来,怕是要遭大祸,可若是不说出来,也一般不可能独善其身,索性并不隐瞒,而是老老实实解释道:“殿下有所不知,那环银蛇又名金钱白花蛇,多在滇地、广南等处深山瘴疠之处出没,虽说毒性极烈,却性情和顺,又十分胆小,甚少伤人……微臣在京中五十余年,医病四十年,从不曾见过此种蛇类,乍然见得,虽是曾在医书中看过,却不敢确认,只好同诸位同僚按着各法各自施为……” 他一面说,后头一面有人叫道“李奉药,檀中穴入不得针!” 李诸顾不得张太后,也不顾得杨皇后,草草行了一礼,已是急急忙忙回到床榻边上。 然则他这一番话说出口,已是足够叫场中人人心头大震。 能此时站在福宁宫中的,除却杨皇后,几乎没有一个不是靠着自己能力拼杀上来,听得一个龙字,立时就能帮你把十二生肖全数补齐了,还能写出七八篇不带重复的颂赞文章来,个个都是人精,如何猜不出后头问题。 一一多在南边出没的剧毒之蛇,为何会忽然会进了京,还能在宫廷之中四处游走,明明性子温驯,最后竟然当真咬伤了天子。 众人各有所思,依旧无人说话。 片刻之中,几位医官让开,赵芮终于悠悠转醒。 他摇了摇头,好像在力图使自己更清醒了几分,复又深深呼吸了几下,复才问道:“朕欲要过继皇嗣,尔等可有合适人选?” 赵芮这话才出口,范尧臣已经暗暗叹息了一声。 陛下果然已经病急乱投医,皇嗣之事,如何能拿出来供官员讨论,若是平常还罢,此时此刻,必然心中有数,快刀斩乱麻,才能将事情一句解决。 人越多,口越杂,这等场景,这些人,怎么可能商量得出结果来! 范尧臣心中念头刚刚闪过,已是有一名官员上前举荐方才赵芮点出的济王赵颙之子赵瑄,理由也是现成的,只是换了几个词,同说他聪明机敏,宅心仁厚。 有了此人起头,很快,众人便你一言,我一语,各自提出自己建议的人选来。 有人说四王幼子自小聪颖,三岁能诗,五岁能文,而今长到七岁,身体康健,胸中自有块垒。 又有人说三王长子已经及冠,一旦过继,无论进学还是掌朝,俱会比寻常年幼小儿来得顺畅,更毋论年长本就有优势,已经成人云云。 一一果真如同范尧臣所想,无一人能说服旁人,各人自有各人主张。 正在一片吵闹间,忽然听得一旁有人道:“陛下,依臣所见,为大晋计,未必要过继皇嗣……” 那人话一出口,已是引得人人转头去看。 “臣以为,而今朝中诸事毕现,南有交趾,北有蛮人,西有藩人,东边也不太平,更兼洪涝干旱,几无宁日,若以小儿过继,如何能扛此大宝?” 他上前一步,朗声道:“陛下有兄弟三人,何不效仿太祖皇帝,兄……让弟及?” 随着最后四个字落音,原本还吵杂不已的福宁宫中,只刹那间便又恢复了片刻前的安静,这一回并不比方才,简直静得吓人。 众人不约而同地盯着说话的那人,几乎同时心中浮起了两个念头。 第一个是:终于有人说了出口。 第二个是:怎的是他! 大晋皇室子嗣艰难,过继并不鲜见,建朝至今,只有两任皇帝是正常儿子继承老子皇位的,其余几乎都是过继。 然则其中有一例却是十分不同寻常。 大晋开国皇帝乃是意外而亡,死后传位弟弟,是为晋太宗。太祖皇帝原有成人之子,然则却没有让儿子继位,而是传位给了弟弟。 这事情十分不合情理,哪怕到了如今,民间也常有私下质疑,然则此时那人忽然将其搬出,到底是故事,又是开国皇帝,一时之间,众人却是不好言语。 旁人还罢,杨皇后已是听得面色铁青。 兄让弟即,此话说得好听,其实不过就是兄终弟及。 若是天子去了,新皇竟是几位藩王之一,那自己这一个旧皇后又当如何? 名不正,言不顺。 出不得宫,入不得殿…… 当真还不如跟着天子一并往地下去了的好! 她如此想着,几乎是恶狠狠地盯着那头一个出这个馊主意的官员。 杨皇后对朝政不熟,自然忍不住不远处那一个站在众官之中的朱紫大臣的名讳,然则若是顾延章在此处,却是一眼就能认出来,此人乃是旧相识。 一一正是曾经在邕州城中与他一并左右搭手,几乎害得邕州全城陷落,结果被贼人捅了数十刀,结果万幸捡回一条性命的吴益。 而立在杨皇后几步开外的济王赵颙却是将手掌在袖子之中偷偷握成了拳。 一一终于来了。 第七百五十八章 信封 书房中只有杨义府一人,他自去开了门,急急问道:“大人呢?大人回来了不曾?” 那小厮摇了摇头,道:“只有范成回来报信。” 杨义府复又问了几句,见从此人口中问不到什么东西,索性让把那范成叫了过来。 范成先是在公署里头随从,后来见得早过了时辰,然则没有一个大臣从宫中回来,他晓得厉害,留了人在公署之中候着,自家则是去了宫门处等,等到天色渐黑,仍是不见人出来,因怕范姜氏在府上担心,便自先回来报个信,可要是问得细了,他也是半点不知。 两府重臣俱是留在宫中,外头人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少不得私下四处打探,短短几个时辰,范府已经来了好几拨人,俱是向日与他家往来密切的过来互通有无。 范姜氏只是个寻常妇人,心中早已惴惴不安,她几个儿子俱是在外做官,离得最近的想要进京,也需得两日路程,倒是小女儿并小女婿此时带着外孙女住在家中,她与范尧臣的幕僚并不熟悉,思来想去,只好去问女婿。 杨义府心中早有猜测,只是并无佐证,此时见得丈母娘来问,便掐头去尾,把自家的猜测说了几句,低声道:“怕是龙体有恙……只是眼下不曾得消息出来,并不知晓是什么事情一一多半乃是另立新皇罢。” 又安慰范姜氏道:“大人跟随陛下多年,在朝中功高劳苦,便是新皇继位,想来也当没有什么大影响。” 范姜氏听得女婿这般说,只是稍微松了一口气,却并没有全然放下心来。 她虽说于朝政之事半懂不通,到底也与范尧臣夫妻多年,偶有闲话,多少也知道几分丈夫心事,自然知道新皇继位并不是那样简单的事情,更知道一句民间老话,叫做新官上任三把火。 寻常人家中换一个管事,还能带着下头换一拨人手,更何况上头换一个皇帝,少不得压了旧人,任用新人。 只是以范姜氏的能力,除却在府中等候,也没有其余办法。范尧臣位高权重,平日之中行事谨慎,而今他虽说不在府上,范姜氏耳濡目染,却是晓得自己不好私下打探,只怕生出什么事来,便另叫人去宫外候着,见得一有人出来,便快快回来报信。 此处杨义府同范姜氏解说了几句,眼见时辰太晚,便问安告退了。他出得偏厅,也不回房,而是径直往书房而行,等到了里头,复又锁上门,回得书架前,拖过一把交椅踩了上去,将其中一本放得极高的书抽了出来。 他将那书本打开,里头乃是一份信件,信封上并无落款,只以蜡封口,封口处还有一片叶子沾着。 杨义府盯着那信封看了半日,良久没有动弹。 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眼见桌上蜡烛已经将要燃尽,他终于伸出手去,将那一封信件拆开,将里头的纸页轻轻抽了出来。 纸页只有两张,其中却有一方帕子。 第一张纸上是一首诗,用词隐隐有香艳之意,乃是夸赞半夜女子身姿曼妙,声如娇莺啼,其中还藏头了一名京中知名的官妓名字。 而在那纸的背面,则是以那官妓的口吻回了一首情诗,只叹两人身份如云泥之别,又夸对方才高权重云云。 第七百五十九章 求药 第二张却是一纸信笺,上头写满男女之间的往来私语,另有一方手帕,帕子上画了一株并蒂莲,有一阙风月之词,一般也有落款。 寻常人乍然一看,怕只以为这是小甜水巷中哪一位妓伶与恩客间的往来书信,然则杨义府却是知晓这没有那样简单。 桌面上还放了另一份文书,乃是杨义府自范氏房中取出的,范尧臣多年前给女儿写的开蒙帖。 若是将那开蒙贴并信封中的信笺、纸页上的字迹放在一处,便能很轻易看出其中恩客所书字迹,与范大参给范氏开蒙帖中字迹足有六七分的相似。 杨义府手中捏着那信笺与那开蒙帖,放在一处对比良久,脸上神色不住变幻,半日拿不定主意,正在迟疑间,却听得“呲”的一下,那声音十分轻微,正是蜡烛已经燃到了尽处,烛芯的尾端直直倒了下去,一头栽进融化的蜡油之中。 火苗遇蜡即熄,书房里顿时陷入一片漆黑。 杨义府打了一个激灵,慌忙把手中的东西往桌下收了收,过了一会才反应过来,也不再点蜡,只就着夜色把那蒙帖放回了桌上,又将信笺并帕子重新塞进信封之中。 这一回他没有再封住封口,只就势将那信封放进了桌子的木屉里,用贴身的钥匙锁了起来,复才把那开蒙帖贴身收了,站起身来点着灯笼回了卧房之中。 此时天边将亮未亮,正是黎明前人睡得最熟的时辰。 杨义府进得卧房,早有守夜的小丫头爬了起来,他摆了摆手,示意对方不要动弹,自行进了里间,因见帐幔关着,便用袖子将灯笼前头的火光挡得严实了,不欲吵醒范氏,又轻手轻脚走到了不远处的一处书架边上。 他没有去理会书架上的书册,而是寻到一个木匣子,先将灯笼放在角落有东西遮光的地方,复才掀开那匣子,按着原本的记忆,把怀里开蒙帖放回了匣子里。 等到他确认一应东西都已经放回了原位,不会叫人认出来不对,复才把匣子合上,吹灭了灯笼,抹黑脱了外衫,躺回了床上。 两人在范府住的乃是范氏出嫁前的闺房改成的,床榻为榆木所制,十分稳当,范氏自跟着杨义府去了襄州,身体就一直不太康健,今岁又是十月怀胎,才生了女儿,底子更是差了许多,这一阵子不知是不是气血不足,常常觉得困顿,晚间更是一躺下就睡得极香。此时杨义府躺回床上,因深秋夜凉,还不忘把妻子身上的薄被扯过来一角,搭着自己肚皮盖了。 范氏兀自睡得香甜,连呼吸的频率都不曾变化,哪里晓得自家这一个可心的丈夫大半夜的独自留在书房之中,不是为着公务,却是为着那莫名之事。 *** 顾延章辗转难眠。 他躺在床上,心中犹在想着前两日在宫中与智信二人一并面圣的情景。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只是将所有细节翻来覆去地想,也想不出什么毛病。 他一整夜都没怎么睡着,因怕翻来覆去要吵醒身侧的季清菱,索性爬将起来,轻轻去得隔壁书房里头把誊抄回来的李程韦并智信二人的供词复又细细研究了半日,正琢磨得认真,已听到外头打更声一一原来东方屋脊上早已挂了半轮红日。 顾延章吹熄了蜡烛,此时也早没了困意,便推开门,伸手招来了一个轮早班的小厮,吩咐道:“去看看外头有无人回来。” 不多时,松香便自外头小跑着进得内院,小声将昨夜探来的事情说了。 “宫门到得时辰就按往日一般关了,一整晚再无人进出,潘楼街、东华门,乃至浚仪桥坊左近昨夜所有酒楼、酒铺、茶肆都是满座,只要有二层的,皆给人包了下来,樊楼的楼盖得高,据说二、三层的包房已是涨到了平日里十倍的银钱,依旧一位难求……” 顾延章不耐烦听这些琐事,打断道:“过不了多久就要点卯时辰了,宫中可有动静?” 松香摇了摇头,道:“不见有人出来。” 如果说昨日知道朝会之后,两府重臣被留宫中,一夜不得出来,顾延章就已经有了许多猜测的话,此时听得松香这一番话,更是忍不住多猜多疑。 一一什么事情能叫那许多人留于宫中一日一夜商议不得一个结果?这样的行事,又会惹得外头多少人暗自揣测? 宁可叫外头风言风语乱传,也要这般做,更能看出此事当真已是要紧到了极处。 眼下大晋虽然四处有事,可没有哪一桩能到这样厉害的程度。 这叫顾延章不得不往最糟糕的一处去想。 他复又问了松香几句话,回头看了看时辰,想着自家的消息定然比不过胡权,干脆也不在家中等着,只连忙换了公服,草草用过早食,径直便往公署去了。 顾延章一早出了门,季清菱却是一觉睡到巳时才起来。 她最近正经的事情并不少,偏偏都是十分琐碎,一桩一桩理下来,费脑极了,偏还不能交给旁人,想是累得有些狠,好几回一躺下去就睡过了时辰。 这日起来吃了早食,她正要寻松节来问话,外头却是急急走进来一个小丫头,对着季清菱先行了个礼,复才禀道:“夫人,外头张舍人府上来了人,说有要紧事情。” 听得是张待府上,又听说要紧事情,季清菱却是不怎么当回事。 张家来的,除却张璧,再没有别人,对那小儿来说,马步扎得不稳是要紧事,喜欢的猫儿掉毛是要紧事,便是家中养的鸟儿今日少叫了两声怕也是要紧事。 她道:“张家小公子有无跟着过来?” 那小丫头道:“不曾跟着过来,来的是个管事,说是来求药的,要求见夫人。” 季清菱有些诧异,连忙把人让了进来。 果然来者是一名五十余岁的老管事,从前也与顾府打过交道,此时见了季清菱,忙道:“季夫人,小人来给家中小主人求药,听说顾官人去岁在邕州任官,不知可有半边莲、白花蛇舌草、重楼……” 他数了七八味广南常见的草药名字出来,又说明只要草药,不要中药材。 第七百六十章 传位 季清菱从前久病,对医药之道也颇有几分熟悉,见张家管事来顾府求药,本就觉得甚是不合常理一一张待为官清要,又是宗室,家中底气自不必说,什么东西府内库房中没有?便是没有,去宫中讨要,岂不是要比过来自家这一处寻靠谱得多? 她此时听得那老管事报了草药名字,更是莫名,一面着人依样去库房中有的捡了来,一面忍不住问道:“张璧这是怎的了,寻这些药来作甚?” 那管事的并不直言,只小声道:“家中小少爷撞了些不好的东西,大夫来看了,说虽是不要紧,还是把各色药捡来配着吃一吃,防着生事。” 季清菱见那管事的不愿多说,也无心去追探张家的隐私,只问了几句,知道张璧当真无甚大事,不过受了些惊吓,便不再多说。 一时秋月送了药过来。 广南西路邕州、桂州等地虽然也有坐馆大夫,可当地更兴巫医、草医,杨奎南下平交趾之乱时曾下令在各州禁行巫医,他声望极高,又行雷霆手段,花了一二年功夫,总算将当地蹦跶得厉害的巫医风气整治清楚,到得如今,几个大州里头倒是都有正经大夫,那些个小县小镇却是草医的多。 与正经大夫开方子不同,桂州、邕州等地的草医少则只用五六味药,多则用七八味,最好是新鲜药草,实在不行,将那草药晒干了也能用。 季清菱点了点,家中只有五味药,尚缺三味,虽说有些不愿,可想到眼下张璧治病要紧,便道:“还差三味,其实不是什么稀奇的药,只是京中的多是炮制过的,少有原药,怕是吴翰林家中可能会有些留存,若是宫中不方便拿,不妨去吴翰林府上问问。” 她口中的“吴翰林”,指的乃是当日与顾延章在邕州做搭手的吴益。 吴益身负重伤,当日虽说是养得膘都重了七八斤才回的京,只他到底要借着自己为守城而伤脱罪,是以随身带着许多药材一并回来,后来时不时还叫人从当地捎带草药回京,此事在邕州官场上流传甚广,季清菱自然也有所耳闻,便转告那张家管事,给他指一条捷径,以免耽搁了那张璧小儿治病。 只是那管事的听得季清菱指引,面上却并无轻松之色,而是叹道:“多谢夫人指点,来时正好路过浚仪桥坊,顺便上去敲了吴府的门,听说那吴翰林家的夫人前一阵子因事带了家中子女返乡,只剩得些做不得主的在,吴翰林正在宫中,不得出来,那门房一问三不知,只好递了帖子,却不知何时才有回复。” 他自秋月手上取了药材,谢了两句,便出门寻其余草药去了。 待得那张家管事走远了,秋月才奇道:“夫人,张家小公子这是得了什么病,尽要这些个草药?京中多少御医,凭着宫中圣人一句话,什么好药材不能用,偏偏来寻这种贱药?” 季清菱还在思忖那几味药材,听得秋月问,便回道:“我记得那白花蛇舌草、半枝莲、重楼俱是解蛇毒的,另有几味也是清热解毒……只是各处药材解不同蛇毒,拿了广南的草药,也未必能有大用……” 两人正在说话,秋露却是在一旁插嘴问道:“夫人,那吴翰林家怎的一个人也不见?再怎的主家回乡,也不至于把管库的带走罢?况且还有当家的留着呢,实在好生奇怪!” 秋露说完,秋爽则是跟着道:“不是说自回京城之后,朝中就不怎的待见那姓吴的了吗?怎的什么事情都有他,眼下还能在宫中,官人都不得进去!” 季清菱听得无奈,却是解释道:“他到底是翰林学士,夜间要在宫中轮值的,怕是正巧前两日轮到,只好一并留在宫中了罢,况且官品又不以人品来定,便是他不在宫中轮值,以他的品级,虽未必入得两府,足也是知制诰的草诏官,足够入宫参事了,待见不待见的,也不由得你我来说。” 秋爽直撇嘴,口中低声骂了一句“德不配位”,又骂“当日那刀怎的不戳死他!”。 季清菱只当做没有听见,倒把秋月的话想了一想,也觉得十分不正常。 哪有带着家小回乡,把丈夫一人留在京中做官的夫人?若说只把未成人的小儿带走了,怕儿女想母亲,倒也能说得通,可季清菱在邕州住过一段时日,对吴益家中情况多少也有些了解,知道他光是庶出子女都不是两个巴掌能数得过来的,更有不少已经长成的,此时能说话的全不在家,倒跟着主母回了乡,只剩得做不得住的留在京城,难道竟是事事都要给吴益来做不成? 况且那吴益毕竟做官多年,虽说自家因为邕州前事对他十分鄙夷,可此人能到得如今位子,又怎可能是个简单的,能做翰林学士家的门房,更是断不至于见得张待家的管事上门也敢如此处理。 季清菱越想越觉得不对。 这吴家的行事,不像是偶然,倒像是在避祸一般。 她琢磨了一会,特遣了几个小厮出门打听,一个多时辰之后,松香回来禀道:“吴翰林家已是闭门谢客半个月有余了,只推说家中有事,也不怎的与旁人来往。” 再问宫中情况,松香又道:“依旧不见得有人出来。” 他犹豫了一下,小声道:“倒是张家小少爷……好似是前两日一早从宫中送出来的,好似自回了府,张家就接连找了不少广南、滇地来的大夫去得府上,听说是张家小少爷受了惊,怕是被蛇缠了。” 季清菱听得一怔,问道:“从宫中回来,被蛇缠了?” 这话无论说给谁人听,都会觉得匪夷所思。 张璧是何等人物? 他是阁门舍人张待的老来子,张太后捧在手心里的小堂弟,只要是在京城里头,季清菱无论哪时遇到他,其人身边从来都是好几个人跟着,怎么可能会被蛇给缠了? 只是转念一想,若不是被蛇缠了,那张家管事又来找解蛇毒的药做甚? 再想到宫中出了事,所有人均是不得进出,张太后却依旧把张璧给送出宫来,这又是为了什么? 正常来说,难道不是宫中要比外头安全,御医同药材都要比外头大夫、药材好吗? 她虽是知道其中必有缘故,依旧百思不得其解,只好遣人去了张府,复又问了问张璧的病情。 等到晚间顾延章回来,她正要把白日间发生的事情同对方说了,然则还未开口,便见那人一脸的凝重,进得门,也不坐,只轻声道:“宫门开了。” 季清菱顾不得旁的,连忙上前几步,等着他继续往下说。 顾延章道:“陛下突发疾病,怕是撑不了太久,眼下正拟旨欲要传位给魏王。” 季清菱听得一惊,忍不住抓着顾延章的袖子问道:“传位魏王,这是不过继了吗?这是怎的选的?绕过三王,传给四王,朝中岂不是闹翻天了?” 赵芮身体差乃是朝野皆知的事情,听得他突发疾病,并无人觉得奇怪,只是若是传位,正常做法便是过继,或是传位兄弟。 对于无子无嗣天子来说,过继无疑是最好的选择,又有人承香火,又有人继皇位,将来在九泉之下,还有同脉祭祀,可若是传位给了弟弟,再过得一辈,谁人还会记得他? 便是最后没有选择过继,而是选了传位兄弟,也当是大王、三王排前头,最后才会想到四王。 大王正在藩地,又身有残疾,并不能做皇帝,正常来说,无论是谁头一个想到的便是济王赵颙,却是不知为何,赵芮却是选择了传位给魏王。 顾延章摇了摇头,道:“只是传闻,听说宫中吵了一轮,还未吵出个结果来,眼下留了几位官人在宫中轮值守着陛下,其余人先行出来休息了。” 季清菱又问道:“三大王竟是并不出声不曾?” 依照她往日所知,并不觉得济王赵颙是个无意皇位的人,眼下好容易有了机会,那机会居然与他擦身而过,半点贴不上好处,他哪里会肯? 顾延章道:“他出声了,还是第一个出声的,领了旨,说必会好好辅佐魏王,眼下宫中闹的不是传位给谁,闹得还是过继。” 朝中眼下分为两派,一派正竭尽全力说服赵芮过继皇嗣承位,一派与前者吵成一团,直说天子已经下了决定传位魏王,依言而行便可,不当阻挠。 季清菱道:“圣人怎的说?” 顾延章道:“圣人欲请陛下过继,听说正在争执,陛下情绪激动,又兼病重,却是晕了过去,此事只好就此罢休,先按着陛下意思并圣人意思各拟了两回旨,等陛下醒来再做言说。” 两人还在说着话,便见外头蓦地一亮,竟是于天中凌空劈下一道巨大闪电,紧接着,轰隆隆的雷声自天边滚来。 滂沱大雨倾盆而下。 只眨眼间,就变了天。 第七百六十一章 拟旨 最近更新确实不太稳定,觉得剧情走得慢或者更新太少的朋友,建议可以攒到月底看,正常来说那个时候应该已经完结了(这回真的不是flag)。 *** 才过了酉时二刻,福宁宫中便已经灯火通明。 殿中侍立着百余名黄门内侍,另有宫女,杨皇后却不假人手,亲自将帕子浸在银盆里,洗了洗,拧成半干。 她眼睛里尽是鲜红血丝,面色憔悴,眼皮并眼睑都高高肿起,说不上究竟是没睡好,还是暗暗哭了太多。 按道理皇后乃是母仪天下,不当有此仪态,可她却半点顾不得自家一张脸,只半坐在床沿上,把手中帕子给床上那一个仔细擦手。 赵芮躺在床上,从嗓子里发出嘶嘶嗬嗬的声音,认真凑近去听,却能辨认出来这并不是打鼾,也不是醒了,而是从他鼻、嗓中间说不出什么地方冒出来的声音,仿佛是这人想要努力呼吸,可那鼻腔处却透不过气,被堵得大半,只打小小的缝隙中能冒出一丝两丝气一般。 杨皇后给丈夫擦了手,又去擦耳后、脖子等处,她的力道并不轻,可也不重,有时候听得赵芮声音不对,还特意停下来观察一下对方的眼、口几处,想要分辨这是不是此人已经醒来。 擦着擦着,她捏着帕子的手就忍不住地抖。 一一私心里,她想要赵芮醒来,可听得御医说,天子若是睡着,怕是倒还轻松些,一旦醒来,无法喘气,会更为难受。 除了杨皇后,内殿里头此时只有伺候的黄门宫女。 天子中了蛇毒,御医不能解,两府重臣虽然守在宫中两日,到底不能日日全然在此候着,知道赵芮不至于须臾便断气之后,也各自排了值,轮流回府休息。 今日值守的乃是黄昭亮、孙卞、李绘,都睡在仅有一百来步外的一处偏殿里头,只要此处派人过去叫一声,很快便能走来。 慈明宫本来就离福宁宫不远,此处着人过去,不过片刻功夫,张太后也能赶过来。 翰林学士已经将两份圣旨拟好,只要赵芮醒来,再一次召集了两府重臣,皇亲宗室,便能将禅位之事最要紧的那一部分完成,至于后续仪礼一一只要名义上立住了,不过也只是走过场而已。 想到这一处,杨皇后望着赵芮的眼神里头竟是透出了几分怨恨。 多年夫妻,不久前讨论起此事时,天子虽然没有明言,可话里话外都在暗示,定会择一个合适的皇嗣,旁的不说,即便有了万一,也不至于叫自己一个妇人老了过得太凄凉。 言犹在耳,当时他那表情更是历历在目,这才过了多久,便已经物是人非。 纵然知道事情发展到今日,已不是赵芮能控制得住的,可杨皇后望着他那一张已经有些微微凹陷的脸,还是忍不住再次流下泪来。 她手中的帕子还搭在赵芮的脖子处,此时眼泪一淌,手上动作却是停了下来,也不再给赵芮擦脖子,也不给自己擦眼泪,只是无声流泪,连心脏处都一抽一抽地疼。 一一她不想死。 可一旦魏王上位,宫中哪里还有她这一个前任皇后的立锥之地? 无夫、无子。 太后嫌憎,娘家惫弱。 这样一个先皇后,在宫中会过成什么样子,她只略略想一想,就全身发抖。 杨皇后眼泪一面往下流,上下牙齿一面打着架,她停顿良久,一时早忘了自己在哪里,也忘了自家本是在给天子擦身,只在这一刹那间,自觉天地间无处可去,便是要跟着往地下走,偏偏又少了那三分胆气与狠心,舍不得这一条命。 “娘娘!” “娘娘!!” …… 她正自顾自出神,忽听得身旁有人急急催叫,声音虽然压得低了,却一声连着一声,明显不只是一个人在喊。 “陛下的手是不是在动?”一名宫女小声问道。 杨皇后一愣,顾不得去擦眼泪,只低头往赵芮的手看去。 果然左边那一只小指头在微微弹动。 “御医!召御医!!” 杨皇后倏地站起身来,厉声叫道。 黄门匆匆退出去找御医,杨皇后连忙把眼睛擦了擦,凑近了赵芮,小声唤叫道:“陛下,您可是醒来了?” 赵芮的眼皮抖了抖,努力了许久,才慢慢睁开。 他见只有杨皇后侍奉一旁,侧了侧头,转动着眼珠子将内殿又扫了一遍,果然不见有其余人。 赵芮转回头,仿佛松了一口气一般,轻轻扯了扯杨皇后的袖子。 杨皇后一愣,到底多年夫妻,低下头去,小声问道:“陛下?” 赵芮见黄门、宫女最近也只在七八步开外,必是听不到两人耳语,便哑着嗓子道:“穗娘,朕还能再撑两日,你莫要急,也莫要同旁人说话,朕给你选了皇嗣,届时……请太后摄政,你没甚能干,忍让着些,好好养他,且过上二十年,待得太后……” 他说到此处,顿了良久,又道:“若是有命,当是能遇到个好人,若当真是个薄情寡义的,你养大他一场,他又是天子,有下臣盯着,总要给你一点颜面,不至于叫你老无所依……” 杨皇后万万没有想到,居然会听到这样一番话,她手中似乎还捏着那一方帕子,却早忘了这回事,只喃喃问道:“那……魏王……” 赵芮面色不变,声音低哑,语气淡淡地道:“朕自有安排……” 他并不与杨皇后说太多,只低低道:“你只这点能耐,朕也自能护你这一时,夫妻一场,只盼以后晚点见着你……” 说到此处,却是大张着口,仿佛欲要从嗓子里呼气一般。 杨皇后满腹怨恨化作了酸楚与难过,口中欲要叫唤,见赵芮这般样子,只觉得那一颗心如同刀绞一般,竟是真正生出了一同赴死的念头,她一把抓着赵芮的手,口中叫道:“陛下!陛下!我自嫁与你,这几十年,可有行过错事?若是没有,你何苦要丢我一人,我……我便与你一同……” 正说着,外头一阵杂乱脚步声,顷刻间,御医、臣子都自外头进得来。 杨皇后一句话堵在喉咙里。 御医此时却无功夫理会她,只匆匆行过礼,便围到了床边上。 杨皇后只得让开身。 黄昭亮上前几步,对着醒来的赵芮道:“陛下,可要召集……” 他话还未说完,赵芮已是道:“朕要颁旨,请太后、济王、魏王……”把皇亲、宗室、相关臣属各点了一回。 黄昭亮领了命,连忙吩咐人出宫去把人一一召集。 赵芮又问道:“旨意何在?” 虽不干自己的事,孙卞还是往外走出几步,吩咐黄门宣唤翰林学士。 第七百六十二章 揭发 通禀之后,翰林学士杨藻快步踏进了殿内。 黄门取了他手中早已拟好的两份圣旨,站在床头,分别朗声读了一遍。 赵芮面无表情,听完之后,又让人将圣旨放在自己面前,眯着眼睛认真读了一遍一一到得眼下这个份上,他已经并不相信旁人,任何东西,只要不是在眼皮子底下摆着的,他都会在心底里生出浓浓的狐疑来。 福宁宫中安静异常,黄昭亮、孙卞、李绘等人各有思量,一个都没有说话,御医围在床边,各自施为。 赵芮呼吸的声音很大,仿佛胸膛中堵着什么似的,正常的呼气、吸气都显得非常的困难。 黄昭亮等人并不敢去外殿,只怕天子忽然有了什么三长两短,自己并不在身边。 御医还在施针,外头仪门官拖着长长的嗓音通禀了一声。 一一张太后到了。 黄昭亮几人上前行礼,一礼还未完毕,又听得外头接连的通禀声,原是济王赵颙,魏王赵铎到了。 两人前后脚而至,相间不过十几步路,偏偏是一前一后进殿,彼此并不相看,进得内殿之后,复又一左一右,分别而立,中间隔着约莫一丈远,分别向张太后行礼。 一一两位藩王俱是又住回了宫中,日夜枕戈以待,黄门一传诏,他们立时就动身,明明住得比张太后远了许多,竟是同她差不多时候抵达。 紧接着,两府重臣、知制诰一级、御史台、翰林院、近枝近脉宗室等等,一个一个聚在了福宁宫中。 两名修起居注的官员已经手持笔纸,跪坐在了不远处的蒲团上,各自面前摆着一张小桌案。 福宁宫中人越来越多,却是依旧无一人说话,开始是无人说话,后来变成了无人敢说话,只剩得赵芮一人“嗬嗬”的呼吸声回荡在占满了人的内殿中,越发显得动静极大。 礼官点了一遍人,仍有几名不曾到的。 他上前向赵芮报了一遍。 赵芮看向下头的黄昭亮道:“黄卿主礼罢,朕要内禅。” 他声音并不大,中间还夹杂着胸膛中发出的嘶嘶的怪音。 黄昭亮应了一声,上前几步,找了个合适的地方,站在主礼位上。 听得“内禅”二字,下头已是掀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 不同于昨日仅有二十余名两府重臣在宫中,今日被召进来的人更多。 消息拦得很好,事情发生得也并不久,许多人甚至还未来得及知道天子竟是被毒蛇咬伤,更不知道昨日已经为着应过继皇嗣还是传位藩王之事,吵过一大架。 赵芮在御医的相扶下,半坐起身来,在殿内扫了一眼,一一看过数十个臣子,最后将目光停留在了济王赵颙同魏王赵铎身上,在两人身上不住流连。 二人都半低着头,仿佛从来没有感受到兄长的目光一般。 几息犹豫之后,赵芮的目光终于停留在了魏王赵铎身上。 他道:“魏王赵铎,品行端方,仗义仁爱,足堪大位……” 赵芮慢慢地念出了一段话。 他几乎一字一顿,全是夸奖魏王赵铎的话语,并又说了欲将传位于此人。 杨皇后双手拧在一处,攥得发白,脸色更是难看极了。 如果说方才她还有几分被冲动迷了眼,此时冲动退了下去,整个人清醒过来,已是开始觉得不对一一一旦传了位,天子便成了太上皇,说的话便不再管用。 虽然方才听得赵芮口气笃定,可却由不得杨皇后心中惶惶。 赵芮说完一通话,却是将手中一份圣旨递给了面前的内侍官,口中道:“用印罢。” 天子的方印很快被取了过来,沾了印泥,重重压在圣旨上。 “拿去给黄卿。” 随着赵芮的一声分派,一名小黄门很快将圣旨双手呈给了黄昭亮。 赵芮道:“中书用印罢。” 即便是禅位的诏书,也一般需要中书加印之后才能生效,若是中书不能加印,仓促之间,也必有两名以上宰辅同签。 此时众人都在,天子发话,黄昭亮接过那一张圣旨,捏在手中,却是许久没有动弹。 不远处的孙卞催道:“黄官人!” 不少官员也跟着看着他,无声地催促。 黄昭亮不得不从怀里掏出首相签书的印来。 他打开圣旨,犹豫了两句,取了印,正要压在落款处,忽然竟是听得远远一人开口道:“陛下,魏王赵铎此人,志大才疏、面善心恶、阴险奸逆、谋杀兄弟,实不堪当大任!还请陛下三思!” 虽然只要是攻讦政敌,绝不会有人吝啬难听的话,自然是什么词恶心人就把什么词往对方身上套,可这样斥骂一个藩王,还是已经被天子定为下任皇帝的藩王,却是叫人忍不住大吃一惊。 前日众人相互争执,争的是应当要“立藩王”还是“继皇嗣”,针对的俱是对象,是事,却不是单个的人,此时说话的人竟是将苗头对准了“人选”本身,由不得大家不觉得震惊。 黄昭亮蓦地把印又收了回来,抬头循声望去。 上百道目光一起射向了发声处。 说话之人昂首挺胸,目光炯炯。 一一正是翰林学士吴益。 赵芮面色一怔,也跟着盯着对方,问道:“你今日言论,可有证据?赵铎谋杀了哪个兄弟?” 他一面说,胸口一面大起大伏,使得一旁的黄门不得不上前给他顺气,唯恐这一位天子一时不小心背过气去。 赵颙不发一言,连头都不曾抬,莫说不抬头,哪怕半低着头,也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而距离他颇远的魏王赵铎也是一般的行径,仿佛被骂“谋杀兄弟”、“阴险奸逆”的不是他一般。 “臣有口供,有人证,俱说当日晋王之死中有内幕!” 晋王乃是赵芮行五的胞弟,也是张太后曾经最宠爱的儿子,其人许多年前从跑马上跌落摔死,当时虽然有些疑点,最后却是没有继续往下追查。 吴益挺背昂头,手中虽然没有奏章,却是一点一点地在福宁宫中念着魏王赵铎的罪状。 他口才上佳,逻辑严谨,证据充足一一便是没有什么得力的证据,被他一二三四数出来,仿佛也成了十分得力的佐证一般。 随着吴益的言语,殿中再也无法保持从前的安静。 吴益越说越激动,两边太阳穴已经有些微微隆起,口中大声道:“……与夏州私开榷场,买卖北地药材、金矿、铜矿,偷运入境,以藩王身份骗过我延州守军,致使边境失陷……” 第七百六十三章 指认 大晋禁宫共有四个门,南向的唤作宣德门,外头就是潘楼街,此处连着御街、马行街,又通曹门大街、桑家瓦子,算得上是京城最为繁盛之处,灯火彻夜不熄,往来百姓络绎不绝。 和乐楼就在潘楼街边上,距离宫门极近,靠着独卖的琼脂酒并厨师的好手艺,从日到夜都是客满如云。 彭三坐在靠着街道的包厢内,房中没有点蜡烛,也没有燃火把,黑漆漆的一片,只有五六个人挨在窗户旁,黑灯瞎火的,几个人头堆在一处,看着十分吓人。 房间里安安静静,没有一个人说话,唯有彭三凑在手中的火齐前,远远盯着百余步开外的拐角处,眼睛连眨都不敢眨一下。 和乐楼二楼临街的包房只有八间,木窗皆是向外而开,若是此时日头高悬,有人自下头路过,抬头扫一眼,便能见得每一间包房的木窗处都围着好几个人,虽说不是谁都有火齐这样的稀有之物,却是人人都正向着北边百步开外的拐角方向看去。 火齐费眼,大半夜的,彭三盯得久了,多少有些眼酸,那一处拐角依旧与一个时辰前一般,丝毫没有动静。 他换了个姿势,眼睛不敢离开,却又不放心身旁的属下,正纠结着,忽然视线里头闪过一道黑影一一 琉璃镜面上,几骑人马一晃而过。 彭三眼利,虽只是一瞬间瞥到,依旧辨认出来那马是西马,马背上的人身上除却穿着内侍服色,其中竟有两人是官员打扮。 他心中一惊,连忙抓起手边的火折子,迎风一挥,借着扬起的火星子将灯笼点燃,立时将灯笼举了起来。 和乐楼下的对面街道的阴影处顿时有了动静,十余人从里头牵出马来,抢先分成八队,分别往外奔驰而去。 七八口茶功夫过后,拐角处宫中出来的人马才跟着从和乐楼下路过。 宫中人马跑得极快,倏地一下便不见了影子,彭三坐在窗边,听得隔壁房中接连的桌椅碰撞、推门打墙、奔跑之声,全朝着楼下狂奔而去。不多时,不知从楼下什么地方窜出许多马匹,驱赶开路上行人,远远追着宫中出来之人的方向。 旁边一名小厮忍不住问道:“三哥,这大半夜的,宫里竟还开了门,究竟是出了什么事情?莫不是哪一处又要打仗了?” 禁宫到了时辰,便即关门,如无大事,决不能重启宫门,又怎的会漏夜遣人出宫?再联想傍晚时那许多被召进宫中的臣子,由不得这小厮不疑神疑鬼。 彭三没好气地道:“我又不是黄相公,也不是范大参,如何会知道?”一面说着,却是照旧拿起手中的火齐,复又对着宣德门的方向望去,口中道,“你且下去点一点,看还剩得几个人,若是人手不够,再喊几个过去,断不能跟丢了。” 那小厮连忙快步往外跑去。 这几日两府重臣三番两次被宣召入宫,天子接连不朝,勋贵官吏里早已议论纷纷,然则并不是人人都能够格进得宫中议事,只隐隐约约听得仿佛是宫中在准备过继皇子。 这种时候,但凡是有些人手的,俱都会派人盯着宫门,盼着多少能探听到些许消息。 彭三的主家乃是京城之中一名极富贵的大商贾,他身后虽站着两府中人,却知此回事情不同往日,因问不出东西,只好自家派了人在和乐楼上看守,候着宫中动静来安排生意。 其人家中早已打点好了许多管事,一旦确认了宫中情形,便要做出相关应对。若是天子有了不好,京畿十三县镇中早已谈好的那许多白布、麻衣立时就要运送进京,若还在讨论过继,便要叫铺子里好生准备贵重仪礼、布料,以备京城之中官宦、权贵人家送礼所用,又有其余各种安排,俱是晚上一日,过时不候的,一刻一息都是银钱。 彭三同许多手下在此处守了一夜,见得宫中出来了好几拨人马,又进去许多人马,实在给折腾得不行,偏生不知为何,这一日连夜电闪雷鸣,暴雨入注,他便是持有火齐,也好几回差点漏掉了人,待得那些个人马行得近了才发觉,好险叫下头没能跟上。 不仅他这一处,其余不得不在宣德门外守消息的,一般是个个都不得安宁,提心吊胆了一夜。 *** 与京城之中的商贾、官宦、权贵并不相同,季清菱虽然并不认得能进得宫中议事的,也无法着人像这般轮番在宫门外守着,探看宫中人星夜出来究竟是去寻了谁,又做了什么,可次日一早,她也慢慢察觉出了不对。 一一参知政事孙卞府上的胞妹孙芸娘遣人送来了帖子。 孙芸娘自知道了从前顾、季二人对她的救命之恩,除却送了许多仪礼过来,也常常邀请季清菱过府吃席,外出喝茶赏花,游乐闲话。然则季清菱自有许多事情在身,又兼不太想要同孙府来往过于频密,是以十次里头有八九次是要找了由头推辞的。 偏生那孙芸娘半点不觉得尴尬,这头季清菱婉拒一回,她便邀请上第二回,十次不谐,她便要尝试二十次,时不时还自家上门凑着一并说话。 孙芸娘虽然患有心疾,却并不自怨自艾,性子倒有几分洒脱,两边来往久了,季清菱倒不好做得太难看,偶尔也挑了感兴趣的应上一两回。 这次便是对方邀了季清菱去上林苑赏菊,两人原定了三日之后,前一天那小姑娘还欢欢喜喜地叫人来与季清菱约了碰面的确切地点,这日一大早,顾府的门才开,孙家的人已经站在门口,匆匆来递了帖子便回去了。 原是孙芸娘说家中有事,暂时不好出门,欲要与季清菱改期再去,至于究竟要改什么时候,却是不曾说明。 如果说只是一封信,季清菱恐怕还不会想太多,偏偏此时她派去张府问候张璧情况的松香回得来,将此行遇到的事情说了一回,叫她不得不往那一处联想起来。 原来自那张府管事上门来求药,季清菱出于礼节,多少也有些担心张璧的情况,自要遣人跟着去问候几句。松香奉命而去,回来时特来寻季清菱,回道:“小的不曾见到张家小公子,张府已是闭门谢客多日了,今日虽见是我,他家门房却不曾叫进门,只当日过来取药的那管事出来同我敷衍了几句,说多谢夫人关心,小公子并无大碍,又说药物十分有用,给了些仪礼,便请我回来了……” 又道:“夫人,我听说张家小公子回到府上这许久,宫中并未遣人出来问候,也不曾送药……” 松香行事周全,回来时顺道又去其余地方探问了一回,此时道:“不单孙参政、张舍人府上,便是黄相公、范大参、李平章、任枢密这一干人等,家家皆是闭门谢客,门前只有拥堵求见之人,却是个个连帖子都递不进去……” 纵然季清菱早有预料,情知怕是福宁宫有变,然则看到被召进宫中的官员出宫之后,不约而同,头一桩事情便是闭门谢客,乃至连正常的交际与人情来往都停顿下来,还是有些吃惊。 她想了想,到底觉得有些不妥,索性走到窗前,伸手将虚掩着的木窗推开。 几步开外,顾延章正在打拳。 这日本是休沐,他不用去衙署点卯,因外头雨势未必歇,便换了衣衫在外厢房屋檐下练武,此时汗衫贴身,几尺屋檐遮蔽之外,秋雨自天中倾泄而下,打得院中花木东歪西倒,也一并灌进了屋檐下,足有半尺长的青石板上全是水渍。 顾延章的袖子、裤脚乃至肩膀处都湿漉漉的,不知是汗水还是雨水,此时听得后头“吱呀”的窗木推动之声,恰好正遇得引手一个转身,见季清菱自窗户里探出一个头来,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便收了拳势,笑问道:“怎的了?” 一面说着,一面将两边袖子撩至臂弯以上,往季清菱这一处走了过来。 季清菱迟疑了一会,将松香所言转述了一回,复又道:“五哥,宫中怕是出了事,要不要去同先生通传几句?” 柳伯山原是资善堂侍讲,又充任崇政殿说书,自赵署死后,赵芮接连数月一蹶不振,终于等到振作起来,便依着张太后的要求,将两个弟弟的儿子并外头许多宗室之子,凡举在十岁以下的,都接进资善堂中听讲。 柳伯山教了数十年的书,自有一套育人之法,对学生要求甚严,并不会因为对方的身份、地位而更改。也正是因为他这般的行事风格,很得赵芮看重,时常向他问及课上之事,少不得询问资善堂中一干小儿的性情、资质并品行。 眼下季清菱虽然不知道宫中究竟出了什么事,但也晓得十有八九与皇嗣脱不了干系。顾延章官阶不高,宫中再如何议事,都轮不到他参与,然则柳伯山却不一样,若是天子忽然起了心,要将其召入宫中问话,一旦没有准备,临时临想,倒是很容易出事。 不管柳伯山那一处情况如何,顾延章作为弟子,提前去提醒一二,却是他应尽的本分。是以听得季清菱这般说,他只想了想,便点头道:“我这就去。” 说着扬声叫松香去备马,自己则是抬起手用胳膊擦了擦头上的汗,一面往屋内走,欲要简单擦洗一番,换了衣衫出门。 他这一处才进得里间不过片刻,里头哗啦啦水声初歇,外头松香却是匆匆跑了回来,见得季清菱,连忙禀道:“夫人,不知官人现下在哪一处?来了几位内侍官,说是天子有召,要请官人进宫面圣。” 季清菱听得一愣,正在此事,顾延章擦着头发从里间出来。 松香连忙上前,还未来得及把话说清楚,外头已是有一名小厮快步跑了进来。那小厮满头满身都是雨水,见得顾延章,匆匆禀道:“官人,外头有几位宫中来人,说有急事要见您,门房上不敢拦,立时就要到了。” 果然,他话刚落音,外头雨水声中已是夹进去了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来人领着两三名随从,一进门,先是左右环顾一圈,寻到顾延章,连忙上前行礼道:“顾副使,陛下有诏,请您随下官觐见。” 一一原是一名看上去半熟不熟的黄门官。 顾延章对后宫并无什么了解,自然不识得对方,然则那内侍官却是一眼就认出了他,此时连声催促,仿佛后头有狗撵着一般。 季清菱站在一旁看着,见得几人身上已经湿尽,连头发丝都结成一缕一缕的,正往下滴着水,站在原地不过片刻,几人站立的地面上便全是水迹。她往外望去,远处天边风雨飘摇,雨势并无半点停歇,这一群内侍清晨冒着暴雨自宫中出来,估计也未必来得及带齐雨具,是以都被淋成这幅模样。 她上前一步,笑问道:“不知是几位可有随身带着蓑衣?这一处去换衣裳,再快也要几息功夫,与其干等着,不妨先擦一擦身上的雨水罢,此时气候不同往日,若是染了寒气,却是麻烦了。” 季清菱话才落音,松香醒目异常,早领着几个小厮上前,人人手中捧着大小毛巾,给几个内侍擦身。 季清菱多有不便,并不在此多陪,已是退进了里间。 几个小厮一对一地帮着给内侍们擦干身上的雨水,那打头的起先皱着眉头要推辞,被松香劝道:“您在此处等着也是干等,咱们外头都说磨刀不误砍柴工,几位靴子里全是水,便是跑马也不好勾脚蹬啊!不妨先清一清,左右官人也要换衣衫,我家夫人已经进去帮着催了!” 正说着,外头又有人抱了好几件蓑衣进来。 松香亲自给那打头的内侍将整冠整带,用干巾子认认真真擦了两回,他手脚流落,动作做得又快又流畅,那内侍正要反驳,这一处已经擦好了,正给他套蓑衣。 能有东西挡着,谁愿意跑出去淋雨? 对方索性也不再推辞,就着松香的伺候把蓑衣套上,由着他捯饬。 等到此处人人收拾得七七八八,顾延章便从里间走了出来,身上果然也已经批好了蓑衣。 那内侍也顾不得自己脚上的带子还没有扎紧,更不去管几个小黄门此时穿得如何,带头便往外走,道:“顾副使,马匹备好了不曾?” 一面说着,一面匆匆回头看顾延章是否跟上了。 几名小黄门连忙大步跑着跟在后头。 等到人走得干净了,季清菱才从里间走了出来,转向松香问道:“可是看到什么不曾?” 松香忙道:“那内侍袖中有牌子,我刚刚用手摸了摸,上头的字当是‘慈明’,怕是慈明宫中的内侍官。” 其余几个小厮中也有一人站出身来,道:“小的也摸得一个‘慈’字。” 季清菱面色微凝。 那内侍说自家是奉了天子之命出来宣召,那便定是陛下的意思,除非出了大事,不会有人敢冒用。然则福宁宫中数十名内侍,赵芮一个不用,偏偏跑去用慈明宫中张太后的人,这事情怎么想怎么觉得不对劲。 她思忖了片刻,虽知宫中若是有变故,莫说自己一个提刑副使的妻子,便是提刑官胡权在此,估计也做不得什么用,然则即便如此,却也不能干坐着,便叫下头备了马车,冒着大雨往柳府去了。 *** 州西瓦子边上,顾延章正骑在马上,与那宦官一并朝宫中疾驰。 他与对方并不熟悉,自然不好问话,幸而此时虽然大雨,究竟是白日,勉强能看得清路,几人胯下马匹都是好马,跑得也十分快,并未出什么事故。 小半个时辰之后,眼见就到了宣德门下,前头那内侍连扯缰绳,正要把袖中木牌取出,却见宫门处已经排了不少人,禁卫正围着那些个人一个一个地点对,见得他带头过来,远远已是伸手拦叫道:“且住。” 顾延章跟着放缓了马速。 此处距离宫门约莫三两丈的距离,那一处站着约莫十来人,众人身上打扮各异,有穿着富贵的,有粗布烂衫的,有站着俯首帖耳的,各人跟在一名内侍身后,旁边还有禁卫看着,也不知是什么情况。 前头验了足有盏茶功夫,才把人尽皆放了过去。 顾延章跟在内侍后头,翻身下马,脱了蓑衣等着前头核验身份。 那内侍正取了木牌给禁卫验看,又转头指了顾延章的方向,口中不知在说些什么。 就在这一点间隙,顾延章忽听得后头有一阵马蹄声,转身回头,却见不远处几骑快马飞奔而来,到得前头,也跟着停了下来。 当头的除却宫中内侍,另有一名朝官,对方一张脸干巴巴的,看着五十上下,见到顾延章,口中却是“咦”了一声。 顾延章记忆力向来极好,一眼就将对方认了出来,拱一拱手,口中道:“郑官人。” 一一此人正是数年前,顾延章同季清菱回延州时,正任其时延州通判的郑霖。 对方见了顾延章,只草草回了一礼,敷衍了回了两句,便当此事了了。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宣德门,却见管勾皇城司的朱保石领着一队人马在后头拦着,将二人面貌又核对了一遍,复才将人放得进去。 顾延章近一段时日倒是偶有进宫,却从不似今次这样核查得严格,再连着前头各种事情一并看,又兼有郑霖,虽知事情复杂,却是全然想不到究竟是个什么情况。 两人各自跟在带领自己的内侍身后,互相并没有说话。 等到进得福宁宫,却见外殿里头都是人,占满了内侍、黄门、宫女,再往里走,只见天子那不大的寝宫中站满了人,当中跪着十余个看不出来历的百姓。 其余人都站在官员之列,未有一人独立在前,指着当中跪着的一人,面向不远处的魏王赵铎道:“殿下,你可识得此人?” 赵铎脸色并不太好看,只道:“吴御史,我虽只是个藩王,平日里也有正经事,不是随便从路上拉个人来就全识得的!” 语气已经十分勉强。 吴益冷笑道:“殿下不识得此人,此人却是知道殿下!” 一面说着,一面对着地方跪着的那人道:“田复,你今日到得陛前,还不将心中所知快快道来!” 第七百六十四章 突然 被唤作“田复”的那人也不敢抬头,双手贴在地上,口中欲要说话,嘴唇翕合,仿佛里头嘟哝了些什么,然则宫中的人却是一个也不曾听得清楚。 吴益也有些着急,连忙解释道:“陛下,此人乃是延州城外定姚监中的冶户,姓田,单名一个复字,不曾读过什么书,更没甚见识,今次得见天颜,难免有些失态……” 大晋除却煤炭任人开采,朝中不做管制,其余铁、铜、金、银等等矿物,俱是由朝廷专管,若是在那矿产丰富之处,还会设“监”作为管理,监内所有居民都被纳入“冶户”,由监冶来做统辖。 监冶主管官员会根据辖区内矿产的丰寡、冶户的多少来做分配,要求每处地域的民众负责辖区内矿产的采掘与冶炼,上交矿课。冶户十室九贫,每日忙于采掘冶炼,见识浅薄也是正常,此时一朝见得天子,举止失措,倒不至于让人追着喊打喊杀,是以吴益简单帮着说了两句,场中也无人去追究。 吴益见那人不会说话,不得不引导道:“田复,你家中这些年间课铁多少斤?” 田复哆嗦着道:“回官人,小的家中去岁课铁一百斤……”顿了顿,又道,“小的家中有三个儿女,长子落地时,一岁不过课铁四十斤,等到次子落地时,已经涨到了七十斤,十年前小女满月,当岁课铁变成了九十斤,一岁比一岁高,家中不堪重负,辖内矿区又是贫矿,莫说一百斤,连五十斤铁都无法冶炼出来,只好货卖田产,买铁入官……” 田复此言一出,福宁宫中一片低低的哗然声。 赵芮咳了两声,转向范尧臣问道:“黄卿,去岁延州……” 他话还未说完,黄昭亮已然上前一步,道:“回禀陛下,朝中给定姚监定姚冶下的课铁定额不到两万斤,定姚监中共有冶户近七百,每户分摊,不过三十斤……” 言下之意,朝中定下的定额课铁并无问题。 赵芮听得黄昭亮这一番话,不由得点了点头。 延州铁矿甚多,定姚监不过其中之一而已,未有提前准备,能在这极短的功夫里将定额数字一一报出,足以说明黄昭亮这名宰相做得称职,已是将朝中情况一一记在心中。而一户三十斤的课铁,按着赵芮所知,却是并不算刻寡了。 虽是这样想着,他还是叫来一名小黄门,道:“去提延州十五年中的课铁宗卷过来。” 黄门应声而去。 顾延章等人站在人群之后,并不上前,只看着前头形势发展。 前头吴益听得黄昭亮并天子应答完毕,又道:“陛下,朝中定额课铁三十斤,定姚监中却是派出了一百斤,其中差额七十斤,又去了何处?” 他一面说着,一面抬头看向不远处的魏王赵铎,大声道:“魏王殿下,那一户七十斤,七百户近五万斤的铁,又是去了何处?!” 随着吴益的一声质问,赵铎的脸色已经越发铁青。 五万斤的铁,几乎是三处丰矿的一年所产,数量虽然不算特别大,却已经不容小觑。 最重要的是,铁乃重器,能做武器。寻常人私藏这样多的铁矿,定是杀头大罪,他身为藩王,本该避嫌,可被摊上了这样一桩事,无论是谁听说了,都会忍不住在心中狐疑几分。 “吴翰林,此时与我何干?本王老老实实就在京中,不曾去得什么延州,更不曾听得什么定姚监,你拿这话问我,又是什么意思?没有证据,且莫要血口喷人……”这长长的一句话,赵铎几乎是从牙缝里蹦出来的。 吴益御史出身,最不怕的就是打嘴仗,更不怕受人威胁。 他巴不得赵铎话说得更难听些,最好多威胁自己几句,对方话说得越狠,他吴益在士林间的名声就越好。 为国事、为江山社稷同藩王对质,不惜己身,以玉击石,这样的行径一旦传扬得更广泛些,说不得就要把他从前在邕州的旧事给洗刷干净。 他心中暗喜,面上却是不显,只对着床榻上的赵芮拱了拱手,复又转身道:“本官乃是朝臣,上承天子,一心为社稷,行得正,坐得端,如何畏惧半点宵小魑魅!” 一面又低头道:“田复,你每岁课铁,都是交到何处?” 田复道:“小人每岁课铁全数交给监中里正……” 说到此处,吴益便指着不远处的另一人,问道:“那可是你们监中里正?” 田复连忙点头。 吴益指着的那人穿着一身细布衣衫,看上去倒像个富家翁,此时跪在阶下,见得吴益指向自己,更是惊慌。 吴益问道:“你可是田复所在定姚监中里正?” 那人连忙点头,连连称是。 吴益又问道:“你每岁收的课铁,都是给了何处?可是自家随意摊派课铁?!” 他一番话问得不咸不淡,其中意思,却是吓得那里正早已两股战战,叫道:“官人,小人冤枉,小人不过听令行事,如何敢随意摊派!” 又道:“小人每岁收得课铁,全数都是上交给朝中派来收铁的差官,莫说一斤,便是一两,一厘都不敢胡来啊!” 吴益又问道:“每岁来收铁的差官,可是同样的人?” 里正道:“正是。” 吴益道:“若是给那你辨认,可是能辨认出来?” 里正连忙点头。 吴益说着便从袖中掏出一张纸页,将其张开,不去理会里正,也不去管那田复,而是将纸页面向赵铎,问道:“殿下,此张画像中人,不知你可是识得?” 那画像当是由高明画师所绘,容貌、神情栩栩如生,乃是一个寻常打扮的中年男子,看上去脸上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唯有脖子处特地用墨点了一颗黑痣。 赵铎的面色越发难看,顿了顿,却是不得不道:“此时长得神似本王府上一名下人。” 吴益道:“怕不单说是下人罢?” 一面说着,一面又将纸页展在那里正面前,问道:“此人你可识得?” 里正跪直了腰,叫道:“此人……此人正是每年来收铁的差官之一!” 那画像甚大,吴益听得里正如此说,特意举着向左右两侧慢慢展示了一圈,问道:“诸位,可是觉出此人眼熟?” 宫中无人说话,却是人人尽皆惊疑不定。 如何能不眼熟? 自数年前黄昭亮发难,赵芮借机将两个弟弟发落出宫开府,虽未就藩,却均已在宫外居住。及至去岁在张太后强烈要求下重新又将人接回宫中,两人毕竟在外住了许多年,又都住在繁华之处,府上下人进进出出,如何会不被人看到。 吴益手中那一副画像,十分形象,福宁宫中的臣子不少都认了出来—— 不是旁人,正是魏王府上的管事,平日极得他信重,不少重要差事,都叫给此人去办。 吴益并不需要旁人的捧哏,复又转回了床榻的方向,对着赵芮道:“陛下,此人正是魏王府上的管事,名唤岑广的是也,宣来当面对质便知!” 赵铎住在宫中,他的管事自然也跟着进了宫,不过片刻功夫,便被人带了进来。 跪在地上的里正见得那人,已是连忙站了起来,指着对方道:“正是他,正是他!小的再认错不得,他脖子上有一颗痣,原是带着红色!” 那魏王府中的管事岑广还未知道发生了什么,听得里正对着自己一通乱指,又是大呼小叫,一脸莫名,却又多少晓得有些不对,只好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 不消赵芮分派,已是有小黄门听令上前拉下了那岑广的衣襟,大声禀道:“陛下,此人颈项间确有一粒大痣,半黑半红!” 赵铎再也站不住,连忙上前道:“二哥,怎能轻信这些人的片面之词,岑广颈项间有痣,许多人都知晓,他本是臣弟府中管事,常常出入办事,不少人都识得,想要指认,随意都能捏造出这许多姑妄之罪,如何能信!” 他还在辩解,吴益已是跟着道:“殿下,本官旁的也不问,只想知晓今岁上元节时你府上这位岑管事去了何处?去岁、前岁上元节时,他又在何处,十年前上元节时,他更在何处?” 他转向赵芮,复又道:“陛下,庆元三年延州遭屠,北蛮从兴庆府进关,一路过了夏州才开始扯旗,夏州至于延州,沿途快马也要十多天路程,保安军沿途都有斥候,为甚会一点消息也无,竟是致使延州十余万军民命丧贼手,如此诡异之状,朝中当日查了许久,最终不了了之,臣追查许多年,阴差阳错,眼下却是知晓了实情!” 殿中旁人不过惊愕,顾延章立在后头,却是不由自主地上前了几步,几乎克制不住地攥紧了拳头,只盯着吴益不放。 吴益道:“陛下,魏王殿下私通北蛮,私设榷场,暗卖茶叶、盐、粗铁、绸布于夏州,他在延州颇有门路,私交官员,延州上下怕是皆知此事,不过瞒着朝中而已!当日北蛮扣关,正是扮作魏王的商队、从人,一路瞒过守军,才能这般长驱直入……” 如果说方才吴益指控赵铎私藏铁矿,强派课铁,皆朝廷之命敛财敛铁已是能坏了他的名声的话,眼下这一番话,已是能将赵铎打入十八层地狱。 一名为了银钱与敌国同通的藩王,论起罪名来,已是难与造反论出高下,虽说其人本意未必是将北蛮放入关中,可实际上已经造成了这样的结果,延州城陷,军民遭屠,一个不好,就算身体里流着赵姓的血,赵铎也未必能保得住项上人头。 赵铎几次要辩,才张开口,已经被吴益打断。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吴益此时站立的方位已是转向坐在一旁的张太后,口称陛下,眼睛却是看着圣人,又道:“……永王殿下骑射俱佳,一年不晓得外出打猎多少次,便是偶然会有烈马失蹄,可那马匹又不是生马,怎的会忽然出得这样的事?更何况以永王之能,即便无法控制烈马,难道滚下马身,保住性命也不得吗?本官只想问,殿下,当日永王外出打猎之前,曾在您府上待了一个时辰有余,这其中在您府上吃了什么?又做了什么?” 说到此处,吴益又点了当日永王身故的许多疑点,又数了人证,更做了许多推测,一应推断都指向永王身死不是意外,乃是人为。而那幕后之人,正是他同父同母的亲兄弟赵铎。 吴益一番言辞,严丝合缝,虽然并无什么一击而中的证据,全是人证、推测,当中夹着并不能称得上板上钉钉的物证,赵铎想要反驳,却也只能口头反驳,越发显得无力与苍白。 这一回,面色剧变的不止是赵铎,却是变成了张太后。 永王乃是她最为心爱的儿子,意外身亡之后,张太后过了许久才走出伤痛,此时被人翻出从前之事,虽然吴益全是猜测,并无确凿证据,却已经足以令她心痛。 “如此野心,如此恶行,如何能当大位?如何能继大统?还请陛下三思而后行,不能妄下定论!” 说到此处,吴益不忘转头寻了一圈。 没过多久,他就找到了远远站着的顾延章与郑霖,口中道:“顾副使同郑正言已是到了,两位从前都在延州任官,其中顾副使更是延州人,依臣之见,定姚监之事,延州被屠之事,他二人定是比臣知道得更多,据臣所知,顾副使的岳父在延州被屠之时,还是延州钤辖,臣就不多言了,今次特请两位来解说一番……” 一一原来把顾延章、郑霖二人召进宫来,居然是为着这样一桩事,而提议之人,竟是吴益! 直到此时,顾延章还未搞明白福宁宫中究竟是个什么情况。 躺在床榻上的赵芮面色并不苍白,相反,竟是有几分异样的红润,他说话、行事都无异常,看上去并不像是弥留之人。 入宫前,顾延章与季清菱都在猜测,怕是天子突发疾病正着急内禅。可现下看来,怕是无稽之谈。 可此间两府重臣俱在,宗亲、藩王、太后、皇后、权贵显要也都在场,吴益在此滔滔不绝,一心一意打倒魏王赵铎,还说什么“当大位”、“继大统”,又是为了什么? 难道天子当真要把皇位传位魏王? 可这说不通啊! 顾延章心中还在思索,一旁的郑霖已是顺着说起了当日延州的冶户情况。 他似乎早做了准备,把自己知道的情况一一道来,显得层次井然,几乎句句扣着吴益的话,一面显得自己对当年延州情况了如指掌,便是不在自己辖内的事情,也十分上心一一定姚监乃是独立的冶铁监,本来不受延州管辖,可他竟是如此了解,一开口,就让人信了七八分。 他说完定姚监,又说当日延州城破的情形,果然同吴益所说又是一致,还特意补充了不少细节,越发听起来无懈可击。 镇戎军乃是杨奎嫡系,更是大晋的精锐军队,其中军官心气太高,赵铎欲要收买,一来没有途径,二来价格也高,他便乘着保安军与镇戎军换防的时候,接连派了好几支商队去北蛮做生意,谁晓得商队还未回来,却是被早有准备的蛮子借了名字,运着兵刃入了关。 保安军见得人回来,只以为是才出去的魏王属下,自然半点没有防范,更不会示警,哪里晓得放进去的竟是一队恶贼。 郑霖听着好似只是在说从前在延州为官时的见闻,可实际上,却是把吴益原本的推测留下的漏洞补了不少,说完之后,复又转头望着顾延章,口中道:“顾副使岳父便是延州城中其时的钤辖,不知他有无与魏王殿下来往?” 说到此处,又逼了一句,问道:“不知顾副使有什么什么话欲要补充?” 他望着顾延章,顾延章却没有理会他,而是皱着眉头,看着远处的床榻。 一一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陛下靠躺在床上,似乎已经许久没有动弹,也很久没有发声。 “顾副使?” 郑霖又催了一句。 几乎人人都转向了顾延章,等着他说话。 顾延章却是上前一步,提声叫道:“陛下。” 他的声音清亮,传得远远的,哪怕外头雨声哗哗作响,张太后、杨皇后一站一坐在前头的床榻边上,依旧听得清清楚楚。 随着顾延章的叫唤,众人终于又把注意力转回了天子身上。 一一方才吴益所说,实在太过匪夷所思,不知不觉之间,人人已是听得入神,难免忽视了后头坐着的赵芮。 赵芮没有动弹。 顾延章复又提高了两分音量,叫道:“陛下!” 赵芮依旧没有反应。 杨皇后心中狂跳,手脚皆在发抖,往床榻边上走了几步,也顾不得此时人人都在一旁,伸手抓住赵芮的手,尖声叫道:“陛下!” 入手尚有一点温度。 旁边的御医只慢了一拍,已是全数围了上来。 福宁宫中无一人说话,人人盯着床榻上。 仿佛过了许久,又仿佛只过了一瞬,御医们慢慢地散了开来,其中一人哆嗦着转过身来,张了张口,先转向下头站着的臣子,复又转向一旁坐着的张太后,半晌,终于对着张太后小声道:“陛下……陛下……大行了……” 第七百六十五章 山崩 张太后瞳孔一缩,扶着交椅倏地就站了起来,一把甩开欲要上前扶着的赵颙,往床前行去。 床榻之上,赵芮已经被御医放平,正悄无声息地躺着。 张太后坐在床沿上,兀自发了一会怔,半晌方才伸出手去,一手搭在儿子的脉搏上,一手则是去探试鼻息。 杨皇后哆嗦着扶着床柱,盯着丈夫的脸。 顾延章远远站着,只能看见赵芮身上盖着的薄被,一时有些恍惚。 仿佛过了许久许久,方才慢慢从床边传来低低的抽泣声,很快,一个接着一个,宫人、内侍、朝臣、宗室,人人都跟着悲号起来。 外头风雨飘摇,风声、雨声之中,夹着福宁宫中的一片哭声,让人闻之心伤。 宫中人上下一同嚎哭了一阵,渐渐的,哭声越小,殿内弥漫开来一种难以描述的氛围。两府重臣、皇室宗亲哭几声,抬一会头,或彼此对视,或偷偷去看坐在床沿上的张太后,或是去看不远处的济王赵颙、魏王赵铎,却无一人说话。 一切发生得实在太过突然,没有人能想象得到,片刻前还能发声追问的赵芮,会这样快就归了西。 按着他原本的旨意,皇位当要传给魏王赵铎,可吴益恰才那样一番指控,赵铎又全无辩驳之力,人证、物证俱在,虽然未必能称得上证据确凿,板上钉钉,可若说其中一点都不作数,实在无人会去相信。 赵惯来仁厚,他对两个弟弟、一个庶兄都宽容得很,钱、物上也十分大方。他那长兄因是宫人所出,又有腿疾,一向服顺得很,从来不曾惹事,可两个弟弟,尤其是行三的济王赵颙,因得张太后偏爱,行事即便称不上嚣张跋扈,却也十分任意而为。 若说济王、魏王私下里偷偷在监冶之中取用冶矿也好,同北蛮私行买卖也罢,面上不说,私下拿出来讨论,朝中实在无人不信。 一一这并不是什么罕见之事。 能在此时站在福宁宫中的,没有谁不外放为官过,自然知道越是天高皇帝远的地方,譬如延州、广南、河间、秦州,越容易出这样的事情。若说延州城中有官员与藩王同流合污,共同在夏州榷场买卖通商,谋取私利,无人会觉得稀奇。 既如此,如若魏王赵铎果真做下了如此荒谬之举,如何还能担当大任? 魏王不能继位,皇位空悬,天子无后,又能传位给谁? 不需要人指点,已经有越来越多的人心中起了思量。 一一最好出身正统、资质合宜、年岁合适,最最要紧的是,要子嗣兴旺。 这样一个新皇,只要继位,甚至不需要后宫垂帘,便能直接亲政。 想要朝堂安稳,皇位自然是变数越少越好。 随着殿中越发安静,过了不知多久,在极小的抽泣声中,终于有人开口道:“太后,陛下大行,不知谁人继位?” 随着这人的一句话,原本各有思量的人,仿佛得了号令一般,不约而同地抬起头,小心地朝着立在张太后身旁的那一个人看去。 不远处,一人身着锦袍,头戴玉冠,正一脸悲伤,只自顾自地擦着脸上的泪,似乎什么都没有察觉到,也什么都没有听到。 一一正是方才着力为儿子拒绝过继的济王赵颙。 *** 丑时一刻。 随着街巷中打更人手中更鼓的敲响,相国寺外的一处屋舍之中很快开始有了动静。 不多时,厢房里有一人推开门,自里头走了出来,往西边的厨房行去。 他才走出没几步,屋中就传来一名老妇的声音,她隔着窗户叫道:“老头子,外头雨大不大的?” 被称作老头子的人约莫六十上下,背部已经佝偻,仿佛背着一个不大的铁锅一般,外头天虽然黑,可他却并未点灯,也没有燃火把,只凭着记忆摸黑继续走着,边走边回道:“雨大得很!你带张油纸挡一挡!” 和着他的回话声,外头的雨势果然雨大,大滴大滴的雨点噼里啪啦地落在地上。 到得如今,京中已经连下了三天的大雨,此处房舍中低外高,天井里已经蓄了不少的积水排不出去,被雨水打着,发出哗啦啦的声音。 老头口中嘟哝着“这场雨下得真玄乎”,便随手抓起檐下的木板挡在头顶,小跑着往西边跑去。 进了厨房,他先是将灶台上的火给生了,烧了一锅水,复才洗了洗石磨,又扛了一桶泡好的黄豆到石磨旁,开始舀了豆子磨起豆浆来。 他在此处磨了几瓢豆子,后头老妇也跟着进了来,口中道:“真邪了门了,眼看就要入冬,怎的这雨竟是没完没了……” 一面说着,一面去给老头做搭手。 两人齐心协力,两个多时辰之后终于把两大桶豆子都磨成了豆浆,又用石膏点了卤,等到豆浆饮子凝成了豆花,才一齐将厨房中许多东西都搬运到了推车上。 雨势越急,夫妻二人候了半日,也不曾见得雨停,那老头便道:“算了,先出门再说罢。” 果然叫妻子去开门,自家在前头拉着车往外走去。 此时已过辰时,因得连番大雨,天边并无太阳,倒是昏昏黑黑的,像黑夜多过白天。 老夫妻二人推车行到了平日里摆摊的大相国寺旁,寻了自己一惯占着的位子,开始搭起棚子来。 雨水不歇,来往的客人比起从前自然少了许多,夫妻二人便得闲坐下来同惯熟的客人说话。 “赖老哥,你家见天就只做豆腐脑子,豆浆饮子,也不晓得配个炊饼油条子!” 老头呵呵一笑,道:“我这豆腐可是敬过上的!你们有得吃还在此处嫌弃,也不晓得哪里来的毛病!” 先前说话那人一时有些吃惊,仿佛被他这话给呛住了,旁边同桌的却是笑道:“你听赖老哥在此处吹,他供着相国寺里头的豆腐,去岁皇上来此吃了一桌席,也不晓得里头是不是有他家豆腐,便叫他从年头吹到了年尾!” 此时时辰虽然不是太早,却因天时不好,不过三四张小桌子,竟是没有坐满,约莫十来个人听得那人如是说,俱都跟着笑了起来。 豆腐脑子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调侃着赖老头,稀里哗啦就将那白嫩香甜的豆腐脑子一碗接一碗地吃进了肚子里。 众人正说着话,却是见得十来步开外一人从打着伞往此处走来,行到摊子前,叫道:“老板,给我来一碗豆腐脑。” 赖老头应了一声,转头先向原先客人们笑了笑,复才过去给新来的人舀豆腐脑。 他将那一个大碗递过去,又要把对方手中的铜板接过来,左手未松,右手未接,忽然之间,却是听得自北边不知什么地方远远传来一阵钟声。 那声音隐隐约约的,仿佛被淹没在了雨声之中,却是一下又一下,十分执着,并不肯停下来。 木桌旁坐着的客人俱是呆愣了一下,有人举着手里的碗,有人持着调羹,有人口中含着豆腐脑子,有人还在吞咽,却是都跟着往北边望去。 钟声不歇,接连敲了不晓得多少下。 随着最后一声余音袅袅散去,只听“砰啷”一声,赖老头手中的粗瓷碗竟是就这般砸到了地上。 瓷片四散,白花花的豆腐脑洒在地上,颤颤巍巍地抖了几抖。 跟着粗瓷碗一并掉落在地的,还有十余枚铜板。 铜板骨碌碌地四处滚落,滴溜溜地倒在了一张桌子旁的客人脚下,理直气壮地躺了下去,却无一人去理会它。 众人只死死盯着北边的方向。 半晌,有人哆哆嗦嗦地问道:“方才……响了多少下?” 没有人正面回答他的话。 过了好几息的功夫,才有人喃喃地道:“是陛下……陛下,驾崩了……” 众人站起身来,望着北边禁宫的方向,再无人去管桌上的瓷碗,却是一个个潸然泪下。 第七百六十六章 自发 大雨如注。 赖老头的摊子还在摆在大相国寺外,四五张桌子、二十来张小几子四处散放着,桌上七零八落地扔着十来碗没吃完的豆腐脑子。 他没有再去理会,只由这许多东西丢在那里,自己则是与妻子打着油伞,跌跌撞撞地往宫门处行去。 原本清冷的街道上,渐渐流涌而出不少行人,除却大相国寺中早早去上香的百姓,另也有许多寺中和尚,众人出得门,各自稀稀拉拉站在门外,有人垫着脚,有人去踩高台,或去找大石,俱是往北边极目望去,好似这样就能看进宫门一般。 只过了片刻功夫,路上行人已是越来越多,百姓在大街小巷中汇集,冒着大雨,或遮着伞,或穿着蓑衣,甚至有人就这般淋着雨,一齐往宫门的方向而去。 赖老头不知道自己与妻子究竟走了多久,又走了多远,等他回过神来,却是发现身旁已经全是人,有衣衫褴褛的乞儿,有蓬头跣足的道人,有满脸皱纹的老妇,也有被老娘牵着,看上去仅是七八岁的小儿,就这般人挤着人,在这浸凉的初秋深冬,竟是把人挤得全身都是湿漉漉的。 他兀自发愣,只晓得往前头挪,然则前边不知出了什么事,竟是越挪越慢, 抬头望去,从巷尾到街头,处处都是人,比肩继踵,人头攒动,却是不曾闻得有声音。 赖老头此时终于反应过来,自家身上那湿水并不是汗,原是雨水。 雨势未歇,宣德门前人群越聚越多,已是到了动弹不得的地步,场中无人说话,只是望着宫门,都在默默等着。 风云飘摇里,禁宫中再一次响起了钟声。 两幅白布自宣德门上缓缓落下,被雨水打湿,重重地打在门柱上。 赖老头站得远,看不清白布,却听得到声音。 钟声嗡嗡的,震得他几乎站都站不稳。 嚎啕的哭声不知从何而起,漫天遍地。 赖老头弓着背,与老妻互相搀扶着,面上全是水渍,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他哆哆嗦嗦的地转头,却见妻子涕泪横流。 他张着嘴巴,欲要哭,却没有哭出声,一张嘴张张合合半日,最后才哑着道:“陛……陛……” 陛了许久,也没有把那一个下字说出来。 御街上全是哭声。 不知是谁哭嚎着道:“皇上还没有龙种,如何就能这般去了!汴河的沟渠还未曾修好,今次下了这样多雨,若是又淹了,谁来督造河沟!难道就要凭我们淹死不得?!” 无人回答他的话,只是哭声越高。 汴河连年水涨,淳化二年时已是漫灌入城,京中百姓非舟楫不能行动。京都府衙匆忙防汛,与工部、提刑司、转运司吵做一团,朝中范、杨两党斗得厉害,最后赵芮气急,连贬带罚了十余人,亲自上得堤坝上督促防汛。 其实孙密还在朝中,带着不少官员上前劝阻,只说堤坝上洪峰涌动,十分危险,请天子回宫,赵芮却道:“京中居人百万,养兵甲数十万,天下转漕,仰给在此一渠水,百姓遭难,饮食不能,行动不得,朕安得不顾?” 竟是一连亲守了十余日,直到河水退却,百姓得安,方才罢休。 京城的百姓也有耳朵,也长眼睛,他们辨不出天子的能干,却能辨得出皇帝的心。 赵芮管不住朝廷,说不过太后,莫说政事堂与枢密院中的权臣,有时本该是天子喉舌的御史台中官员都能抓着他指手画脚一番,可在百姓眼中,这却实实在在是一个一心为民的好皇帝。 从前常平仓存粮不足,灾年时粮价飞涨,天子便自自己的私库中掏了粮谷出来补贴。京城有济民院、慈幼局,他年年都令内库从送药过去。冬日天寒,他催促中书督查各处府衙行事,莫要叫人受寒受冻,春日天晴,从前玉津园不过开放数日,到了他这一处,因是自家的园子,真正想要与民同乐,足足开满一个月,除却前头几天,之后人人俱可随意赏玩。 国中有灾,他辗转无眠,夜夜想着灾情;边疆有战,他日日盯着舆图。 他做不得大用,只会干着急,不似太祖那般英明神武,也不似太宗那样万事在胸,便是先皇,也能把两府治得服服帖帖,到得张圣人,一个妇孺,能将朝政理得井井有条。 到了赵芮,天潢贵胄,正位大统,偏生有一副无能的心肝,优柔的品性。 然则正是这样一个皇帝,竟是真真正正爱民如子。 一人哭着道:“雨这样大,莫不是阎罗王看不清地方,行差了路,勾错人魂了?” 又有人道:“早知有今日,我从前作甚要拿龙子开玩笑,又何苦说陛下龙体……莫不是说得多了,叫天上神仙听得,竟是当了真?!” 朝中不忌人言,京城街头巷尾,哪一日没有人拿赵芮无子来言说几句,可天子毕竟是天子,众人只想着他宫中无数宫女,又有许多御医,说不得哪一日哪一个道士献了弹药,将来总有一日能有子嗣,谁能知道,居然当真就这样去了。 宣德门前,御街之上,百姓惶然而哭,如同身在噩梦之中。 赖老头手中握着一枚铜板,已是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他欲要往前走,前头路已经堵得死了,只觉得胳膊上沉甸甸的,转头一看,老妻已是哭得再站不住,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她手掌张开,此时正看着掌心的一枚铜板流泪。 一一是去岁天子赏赐的。 去年赵芮亲临大相国寺,寺中奉了一顿素斋。赖老头供应着大相国寺的豆腐,听得是天子要用,少不得更用心勤力,做得好嫩的豆腐花呈了上去。 赵芮吃着好,特意问了一句,听说是外头小铺子敬奉的,又问了豆腐花的做法,直叹说“一碗小小的豆腐脑子,做起来竟是这样辛苦,如何能白吃他家的。”特让人赏了一吊钱去买,又召了赖老头去问平日生计、税赋,又问里正、巡铺、州府衙门是否尽责。 赖老头夫妇自得了那一吊钱,其余的都摆在家中香案上供着,一人身上藏着一枚,当做最有效力的护身符来用。 谁曾想,眼下护身符还在,给符的那一个,却已是魂兮散去…… 第七百六十七章 先后 福宁宫中,一干大臣正争执不休。 天子的棺木摆在外殿,早有人上前给赵芮换寿衣,他尸骨未寒,身体未僵,眼睛也不曾闭上,只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等着被人搬进棺木。 内殿之中,两府重臣甚至来不及转移地方,换到崇政、文德等殿好生商议,已是在此处就闹了起来。 赵芮未能来得及定下继位之人,临终之前,他床榻上共有两份翰林学士起草的诏书,一份乃是过继济王行六那一个儿子为皇嗣,记在杨皇后名下,内禅与他做小皇帝,张太后垂帘;另一份则是内禅给魏王赵铎,以其为新帝。 偏生两份诏书,都只是草诏,并无中书盖章,以魏王为新帝之诏上虽有天子加印,却是引得吴益站出来大力弹劾,暂未有定论。如若吴益弹劾之事为真,赵铎自然是不适合做皇帝的。 而今皇位空悬,形势不定,各人有着各人的想法,又有各人的利益,自然吵成一团。 孙卞而今手中有提刑司,又兼着京都府衙,还管着好几处要害之位,再得张太后站在上头,说起话来连腰杆都硬了几分,正同他昔日的盟友范尧臣打得口水四溅,高声驳道:“草诏尚未得黄相公用印,未有中书签章,如何能算得上诏令?!” 范尧臣道:“陛下临终有言,欲要传位魏王!” 一般是太后旧人的任皓打断道:“中书未有用印!” 后头吴益便是扬声道:“魏王行此判国恶事,如何能为天子?!” 黄昭亮出声道:“为社稷计,当以过继为上,放能保得朝中不乱。” 李绘附议道:“黄相公所言甚是,为社稷计,当以过继为上!” 范尧臣强调道:“陛下欲要传位魏王!” 李绘否认道:“陛下听得吴翰林之言,自当详查,如何还会当庭内禅!” 范尧臣道:“有陛下签章!” 众人还在争吵,围在床榻边上的黄门内侍却是越聚越紧,简直是要脱了鞋子钻上床的样子。 张太后本来正皱着眉头听下头官员争吵,已是十分不悦,听得后头声响不对,转过头,一眼瞥见那些人不成体统的模样,怒道:“尔等在此做甚?!” 张太后不是杨皇后,她在宫中积威甚隆,此时只一句话,便把许多黄门吓得不敢乱动,只个个退散开来,去看正在给赵芮换寿衣的那人。 那小黄门连忙“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哆嗦着膝行到得张太后面前,双手举起手中明黄色诏书,道:“启奏圣人,下官给陛下换衫,寻到陛下怀中留有诏书,其中有一份,一般有着签章……” 他口中说着,手上将两份诏书一齐呈给了张太后。 众目睽睽之下,张太后伸手接过,开始翻看起来,不多时,便抬起头,对着殿中二十余名官员冷声道:“众位卿家,皇上留有草诏两份,其一欲要过继赵瑄,其二欲要过继秦王幼子赵昉为皇嗣。” 一面说,一面将手中诏书递给了一旁的黄门。 她口气微沉,面色不悦,无论是表情还是动作,都已经表现出了自己的不满。 场中无人说话。 便是再蠢的人,也知道此时不当去惹太后。 赵芮有三兄弟,除却庶兄秦王,济王也好、魏王也罢,都是他的同胞弟弟。此时他忽然绕过张太后的亲子,欲要过继庶兄的儿子,自血缘而论,当真与她半点干系也无,怎能不令她恼怒? 那小黄门听得此言,连忙接回了自赵芮身上摸出的诏书,站起身来。 他往外走了几步,将手中诏书呈给了一句话也没有说过的首相王宜。 王宜接过诏书,只低头看了两眼,便换给了那黄门。 顾延章与郑霖站在最后,待得所有官员看过,却无人递给他们——以他二人的官品职位,还不够资格参与这般大事。 殿中安静了许久,最后还是张太后开口问道:“诸位卿家可有话说?” 黄昭亮并不说话,孙卞、李绘也不开口,只有范尧臣上前道:“陛下临终前欲要传位于魏王,虽有吴翰林当殿弹劾,却不晓得其中真假,不如先行查问,再做后续,皇位当以上皇之意为准……” 他这一番话,虽然说不上有多高明,道理却是很正,一时之间,并无人去反驳,只有御史中丞道:“若是以上皇之意为准,当以诏书为准,陛下共有诏书三份,其一乃是他临终前之意,欲要内禅魏王殿下,此份诏书有签章,有圣谕,一朝得见,全能作证,若是查实吴翰林所言非真,当以魏王继位。” 他顿了顿,又道:“其二乃是陛下怀中所藏草诏,其中欲要过继秦王幼子为嗣,陛下并无子嗣,若是过继,当以为帝。” 有人反驳道:“为甚此为其二,尚有过继魏王之子为皇嗣的诏令,怎的不将那一份排在前头?” 范尧臣道:“此份有陛下大印。” 沉默了许久的黄昭亮补了一句,道:“此份乃是陛下亲自手书。” 赵芮的字迹,旁人也许不识得,此处站的俱是天子近臣,如何会不认得。 这一份草诏,虽无中书签章,却是有天子大印,更重要的是,赵芮没有交给翰林学士来起草,而是他亲笔所写,又是藏在怀中,自然分量更重。 与之相较,另一份要过继赵颙儿子的诏书,虽然赵芮先前有言,可被赵瑄拒绝之后,他后头并未再提,况且诏书上还并未用印,若是没有其余选择的情况下,也许只能以其为准,然则现在别有说法,自然要用更确实的。 众人争议良久,最后还是只好暂时按着这样的顺序定了下来。 因吴益弹劾魏王赵铎犯法、谋私、判国,此时涉及甚多,事主又是藩王,便由刑部查实来判。 正议论间,诸人忽听得外头震耳的钟鸣声。 那声音就在宫中响起,自高处传开,“铛铛”作响,几乎要响彻九霄。 张太后面色大变,叫道:“谁人去敲的钟!” 钟声响了许久才停,嗡嗡之声经久不息。 福宁殿中几乎所有人都遽然变色。 皇位未定,本应秘不发丧,等到一应确定,再行安排,可此时钟声一响,天下皆知天子大行,等于逼着众人立时把皇位定下。 第七百六十八章 郁郁 朱保石以头伏地,跪在地上。 张太后不满地盯着他,喝问道:“朱保石,你擅自敲钟,意欲何为!” 管勾皇城司许多年,朱保石一向是赵芮的心腹,平日里虽比不得郑莱跟前跟后,却无人会怀疑天子对他的信任。 此时被厉声喝问,朱保石半抬起头,虽是面色被吓得有些发白,却依旧口齿清楚地回道:“启禀太后,臣乃奉陛下之命行事,并无他意。” 听得天子心腹如此回话,福宁宫中顿时有些骚动。 顾延章站在最后,不由得跟着一怔。 方才钟声敲响,一瞬间,不少人都忍不住看向了站在前头的济王与魏王,疑心是否二人私下行事,意图逼宫。然则此时见到朱保石,又听他自辨,明眼人却是很快就察觉出这事多半是真的。 赵芮虽然身中蛇毒,可这消息并未外传,他中毒时间不长,也不曾失了对宫中掌控,若说谁能支使得动这一位管勾皇城司的内官,除却赵芮本身,别无他人做选。 等到朱保石自怀中掏出了天子的手书,上头盖有赵芮私印,一切都再无什么值得置喙的地方一一 这一项确实是赵芮安排,命令一旦自己身故,立时就要通传天下。 张太后面色难看。 如果说她原本有十分的难过,此时已是被自家儿子这一下接一下的打算,给打散了五六分,此时心中悲痛中竟是夹着不少烦躁。 张太后有心从两个儿子膝下抱一个合适的给杨皇后养,先行登基,再由自己垂帘,可赵芮尸骨未寒,遗旨仍在,最要紧的是,两府重臣皆是有目共睹,叫她便是想要恣意而为,也不好这样着急。 *** 到得晚间,趁着宫门未落,福宁殿中的官员们终于散去。 众人吵了一整日,莫说不曾吵出什么结果来,便是赵芮的谥号也未能定下来,到得最后,一切问题依旧还是回到了原点,必须要等到刑部查出了吴益弹劾赵铎的折子里头一应事情是否为真,才好一一定夺。 白日在殿中许多事情发生得太过匆忙,官员们全无准备,后头则是忙于争吵,竟是无人去计较顾延章一个提刑副使竟然就跟着在殿中蹭了这半日。 出宫之时已是云开雨霁,宫门才开,顾延章便闻到外头烟火熏天之气,还未出得门,外头原本被宫门隔着的隐约哭声便钻进了耳朵里。 此时天已半黑,宣德门外星火点点,路边、路中全是百姓,人人向着宫门的方向烧纸。 松节骑马跟在后头,与顾延章行了一阵,此时不得不一齐下马而行,一边面露不忍,一边不由得小声同顾延章道:“官人,不曾到得拜祭之时,怎的人人眼下烧纸?” 顾延章摇了摇头,对他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一行人一路往金梁桥街,路边店铺、酒肆,乃至小贩小商,也无一人再做经营,全然已经罢了市,路边尽是百姓在焚烧纸钱。 等到回到府上,季清菱正等在中堂,见得顾延章,忙问道:“五哥,我听得外头打钟,可是陛下……” 她话未说完,已是见得顾延章缓缓点头。 后头秋露、秋月二人登时哭出声来,引得几个不太知事的小丫头一并跟着抽泣。 一时堂中一片哭声。 季清菱心中也甚是难过,她把几个丫头打发出去,与顾延章坐在一处,小声问道:“五哥吃了晚饭不曾?” 顾延章摇了摇头。 两人便一并进得偏厅。 厅中饭桌上已是摆了饭菜,还冒着热气,两人坐下,皆是没有胃口,只草草吃了一点,当做填了肚子。 顾延章咽了两口饭,只觉得往日香甜的米饭吃进嘴里,仿佛一点也没有了好滋味,只从舌根处泛苦泛酸,心中又有些说不上来的郁郁之情。 都说学成文武业,货与帝王家。 可赵芮对于他,不仅仅是一个买家而已。 顾延章虽然官职不高,更算不得赵芮近臣,可极奇怪的是,自殿试开始,这一位曾经的皇帝,便一直对他另眼相看。 另眼相看四个字,并不单单体现在晋升官职上,甚至若是论及论功行赏,其实按着顾延章立下的功劳与他得到的回报,实在可以用一句“刻寡”来形容。 然则无论旁人如何为他鸣不平,顾延章本人却从来不曾觉得有什么不公。 这其中除却他自知自己年龄、资历尚浅,朝中并无靠山之外,赵芮的态度也是极大的一个原因。 从点状元开始,赵芮每回见到他,无论态度也好,言语也罢,与其说是皇帝对待臣子,不如说是长辈对着万分看重的子侄,其中拳拳爱护之心,谆谆善诱之意,殷殷期盼之情,涌于言语行动之间。 如果说顾延章给赵芮的回报,无愧于赵芮给他的信任,那赵芮给顾延章的信重与欣赏,对顾延章而言,甚至比起官职的晋升、金银锦帛的奖赏还要来得叫他高兴。 士为知己者死。 赵芮信他,用他,为他考量将来官途,给他机会,夸赞他的功劳,他用心做的事情,赵芮样样都能看到,对一个新进的臣子而言,这样的皇帝,已经足够好。 而赵芮自己同样心系百姓,纵然行事颇有不足,能力十分平庸,可他一心向好,已是竭尽所能。 想到这一处,顾延章再无心吃饭,放下碗筷,只盯着面前桌面上一小块地方发着怔。 季清菱与顾延章相处日久,如何看不出他心中所想,然则她却并未出声,只是给顾延章面前的茶盏添了一点茶水,轻轻推到了他的面前。 顾延章默然接过,喝了两口清茶,把口中的酸涩和着茶水一并吞了下去。 季清菱也不说话,也不去碰他,只陪着他静静坐着足有小半个时辰,直到见到顾延章面色稍缓,眼中也终于有了神,才伸出手去,小心地握住了他的手,小声问道:“五哥,陛下因何大行?” 顾延章微顿了一下,方才道:“是为毒蛇所伤,无法可救。” 季清菱听得他这般回话,不由得心中一跳。 毒蛇…… 第七百六十九章 榷场 此时已是深秋,犹未入冬,正是蛇鼠四处乱蹿的季节,然则禁宫又并非荒野,也不是山林,更何况赵芮贵为天子,入则黄门环绕,出外禁卫拱卫,若是有毒蛇在他面前出没,莫说欲要露个尖牙,怕是只冒出一只三角小头,还来不及吐信,已是被侍卫打死,怎么可能近得了赵芮的身。 这样的死因,连季清菱都哄不过去,如何能应付得了那两府官员? 季清菱忍不住把心中不解问了出来,却见顾延章摇头道:“此是后话,眼下还来不及去核查这一桩……” 他说着将白日间在福宁宫中发生的事情简单说了一回。 顾延章所知其实不多,只是隐约听得几句,前后推理,略微将事情拼凑了些出来,此时一一说了,倒是叫季清菱越听越觉得奇怪。 “五哥,那吴益怎的忽然攀咬上了魏王?他那许多证人、证据,全是精心搜集而来,没有一年半载,如何能聚得拢?” 说到此处,季清菱忽然问道:“延州城破之时,他好似并不在京城罢?” 三年前,吴益是因为弹劾范尧臣举官不当、行事不检而被贬去潮州的,后来又转调去邕州,直到数月前因罪回京,期间一直在外为官,如何有那闲工夫去探查从前延州之事并楚王死因? 按着吴益本人所述,他一直在暗暗调查,只是证据不曾确凿,是以没有将事情曝光,此时见得天子要将江山社稷托付奸逆,再不能缄默无言,只好提早和盘托出。 然则他为何会起心调查此事? 楚王之事暂且不论,延州、夏州距离京城何止千里,他又是从哪一处得到的线索,又如何能查到如此地步? 顾延章原本心思都放在天子死因身上,暂且没有功夫去顾忌其余,此时听得季清菱一句发问,立时就醒悟过来。 因邕州被围、陈灏病重,他在邕州时与吴益颇多往来,曾经仔细研究过对方的过往履历,眼下心中只过了一遍,很快就将前事回忆起来。 他将手中杯盏推开,也懒得再去房中取纸笔,只以手沾水,在桌面上写了几笔,把几个年号、月份都列了出来,一一对应一回,复才抬头道:“延州城破之时,他正被贬瀛州,数年后才被调回……” 季清菱若有所悟,道:“好似是因弹劾孙相公才被贬的罢?” 吴益当年被人嘲讽为“鸭蛋御史”、“咸菜御史”,不知是否为了摆脱这两个不好听的名头,他一入御史台,还没多喘几口气,屁股都不曾坐热,便连着上了好几个折子,弹劾时任首相孙密枉法祸国云云,后因折子被赵芮留中不发,他便索性当殿弹劾孙密勾结宦官,奉承圣人,只手遮天。 后来孙密因此避位,自请外出,吴益也被调往瀛州。 瀛州地处偏远,还要过海,若是自京城出发,便是用上急脚替,至少也得足月才能将信送至,吴益在此处做官一年有余,当时还曾做诗、作文,其中多有描述自己在瀛州生活,还曾写了打油诗,说是“日贫少有肉,月无往来僧”一一已是偏僻到僧人都不肯去,如何能有那能耐去查核延州之事? 想到这一处,季清菱忽然道:“五哥,我记得吴翰林时常提及自家在瀛州经历,总自认受了苦楚,好似曾经写过许多文章,其中多称瀛州清苦,又说他担心家小难以适应,便只带了几名仆役过去……” 她顿了顿,复又道:“因他自家乃是弹劾宰辅被贬,朝中同僚俱都对避之不及,家中人欲要给他送信,也无人愿意帮忙捎带,他家中原有仆妇上百,也散得只剩寥寥数人跟在身旁,连早间起来洗脸都要自己打水一一便是这文中多有夸张之语,想来也有几分贴近罢?” 顾延章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道:“其中多有夸张之处,不过瀛州确是地处偏僻,难以通信,他也真正不曾带得几个人过去……” 他把该说的说了,那等不该说的,却是小心掩过,不好在季清菱面前露出来。 吴益的确没有带家小去瀛州,然则他自瀛州回京时,却是带了三个小妾,另有五个儿女,年龄最小的,甚至都才满百日,年龄最大的,也不过周岁而已,如此经历,自然不能说“瀛州清苦”。 顾延章往椅背处靠了靠,又道:“今日他在殿中提出的人证、物证,不可能是他自行寻出,只是不知道他后头站着的是哪一个,又是为着什么。” 季清菱道:“若是魏王殿下不能即位,谁人得利最多?” 顾延章道:“按着中书今日所断,当是秦王殿下之子得利。” 季清菱奇道:“为甚不是济王得利?秦王乃是宫人之子,又腿有残疾,如何排也排不到他那一枝,况且圣人还在,她如何能忍得?” 顾延章摇头道:“上回殿中议事我虽是不在,可看今日情形,怕是济王曾经力拒过圣旨。” 两人讨论了一回,虽不曾商议出什么结果来,却俱都觉得赵颙所行甚是奇怪,也一般认为恐怕魏王赵铎当日在夏州未必有多清白。 季清菱道:“我当时虽然年纪不大,可听得爹爹同哥哥们一并说起来,好似延州城中不少官员都曾经使人去夏州经商,不是什么稀罕事,京中自然也少不得有皇亲国戚、高官豪商过来分一杯羹。” 延州同夏州打了数百年,期间战战和和,然则到得州城被屠那一年,两国其实已经只有小战,并无大战一一若非如此,延州也不可能经过夏州向西域行商,季父更不可能帮着李程韦打通商线。 实际上,两国虽然明面上并未通商,可这不过是官方行事而已,私下间夏州的榷场里头,大晋的丝绸、茶叶、瓷器、布匹,乃至顽具、药材、酒水等等,并不少见,而私下通过延州过去的行商,更是靠着夏州的马匹、兵器、珠宝、象牙等物,倒买倒卖回国,赚得盘满钵满。 第七百七十章 所图 两人正说着话,忽见松香从外头进得来,对着顾延章道:“官人,衙署里来了人,说提刑司中有事,请您赶紧去一趟。” 此时已是半夜,顾延章却是连忙站了起来,他身上仍旧穿着官服,眼下连衣裳都不用换,便转头同季清菱道:“怕是智信那一头有了什么消息,我去瞧瞧。” 又放缓声音道:“你且先睡,夜间不用给我留床。”说着立时就要出门。 季清菱见顾延章晚上只吃了两口饭,此时就要出门,怕他腹中饥饿,偏见人这样着急,也不好拦下来,只好叫小丫头急急包了几个半凉的炊饼给松香带着,交代道:“也不晓得今夜要到几时,若是饿了,不妨将就拿来垫垫肚子。” 松香挎在胳膊上,匆匆跟着去了。 等到两人出得门,季清菱自回到房中,忍不住将适才顾延章所说福宁宫中之事反复想了又想,只觉得其中许多奇诡之处,正要交代一旁的秋月磨墨,欲将事情誊写一遍,才转过头,却见她眼圈红红的,正转头悄悄抹泪,登时有些尴尬,也不好说旁的,只自己取了白纸摆在面前,又揭开砚台,取了墨条待要磨墨。 秋月听得动静,连忙草草擦了擦眼角泪迹,接过季清菱手中墨条,也不好意思多说,只低头认真磨墨不提。 季清菱提笔沾墨,欲要写字,却是不由得抬起头来轻声问道:“陛下大行,我见府中人人伤心,这又是什么缘故?” 秋月愣了一下,方才低声回道:“陛下仁厚心善,人人皆知他爱民之心,如今他走得这样突然,叫我们如何又不难过?” 季清菱攥着手中的笔杆,一时有些怅然。 天子大行,今日在福宁宫中那一干大臣日日与他相处,若是认真说起来,他并不曾亏待诸臣,况且相处这许多年,便是猫狗也有几分感情。可他过世之后,并不见众人多少伤心,反而人人开始为了立储之事吵闹不休,听说今日尸体已然半僵也无人理会,任由他摆在床上,也不去入殓。 相反,隔着一道宫墙,外头那许多百姓与他甚至不曾谋面,却为他伤心流泪。 季清菱曾经见过有人形容赵芮死后京城情形,说是“京师罢市巷哭,数日不绝。虽乞丐与小儿,皆焚之前哭于禁宫之前”,等到消息传到西京,洛阳城中百姓无论老少,俱是向东大哭,纸灰、烟气遮天无垠,夐不见人。 她以前只做传说来看,以为多少有些渲染,必不至于如此,毕竟天子高高在上,与百姓并无接触,如何能这般得民心? 可到得此时,真正行至巷口,听得外头哭声,见得府上人情状,又自秋月出问得话,她才知晓史书所载并非虚言。 想到此处,季清菱忍不住喟叹一声,将手中笔放回了石托上,等了片刻,到得心绪少有平定,复才重新提笔书写起来。 她探访李程韦之事久矣,又自顾延章处知道了陈笃才之事,连着眼下智信供出来的各色话语,原来并未往那方向去想,此时遇得天子大行,又有殿中济王、魏王之事,却是忽然给了她一点启发。 吴益今日能在福宁宫中忽然暴起弹劾魏王赵铎,说话、行事有条有理,证人、证据随身携带,一看就是早有计划。 凭借他的能耐,并不可能做到如此地步,那又是谁人帮他准备的? 季清菱将诸人行事按着年份一一列了出来,又把三人所行相交之事挑得出来,另又有被李程韦攀咬之人的姓名、履历、派系,再有吴益今日行事动用到的人力,只觉得越写那一条线越是清晰。 京城何等大的地方,巨贾豪商那样多,李程韦从一介布商到得今日,不过短短数十年,靠的却并不是新产业,也不是新做法,他所经营的布匹、马匹、茶叶、酒水等等,乃至而今的质库,全是京中早有的产业。 李程韦底气并不足,家资也说不上巨富,能有今日,除却儿子、女儿的婚姻起了力气,最要紧的是靠了现今妻子娘家的酿酒权。 可京城之中有酿酒权的何止他这一家? 自淳化二年朝廷停罢四百七十二处榷酒之所,不久之后,便行“实封投状法”,即官府张榜招人出价买酿酒权并卖酒权,商户们将自己拟出价格写在信封之中上交官府,最后酿酒并卖酒权会给到出价最高之人。 李程韦在京中托着丈人的福,拿下了三处坊市间的酒楼,可其余地方却并归于他管,只凭着这三处,想要有他今日,便是做梦也不可能。 季清菱早自京都府衙之中得了李家的情况,无论每年缴纳赋税、府中仆妇人数、店铺中雇佣人数等等,俱是清清楚楚,倒推回去,光凭李家在京城里的生意,他不过也就是个寻常富商而已,可加上他在魏地等地的产业,却又全然不一样了。 按着季清菱自颍州收到的消息,李程韦老家那一户“陈家”,泰半人都是去了魏地,俱是帮着李程韦买卖茶叶、酒水,乃至淮盐,与在京城或是在其余地方并不同,于魏地当中,李程韦不需要与其他商户分割生意、客人,几乎有人在的地方,都有他的铺子。 能做到这一点,寻常人想都不敢想,可李程韦不但敢想,居然还当真做到了,更有意思的是,在魏地之中他一般没有把产业放在自己名下,而是挂在了颍州其余陈氏族人名下。 如果不是机缘凑巧,季清菱特意派了人专程去颍州查探,顺藤摸瓜,谁人又想得出来,魏地那二十余个州县里头,竟是开了有四十余间酒肆、三余间茶叶铺子、淮盐铺子,而这些铺子的主人明面上看起来不见经传,又各不相同,实际上,全是一人的产业。 一一而魏地,恰恰就是魏王赵颙的封地。 这样扶持一个商户,把封地中所有的钱都强塞给李程韦来赚,赵颙又不是疯了,他图的是什么呢? 第七百七十一章 优越 季清菱这一处在后头细细探究,等到接近子时,足用了七八张纸,才把自己的推测一一写完,她见顾延章并无回来的影子,便也不再等待,吩咐厨房里头坐着热水,又温着粥,自上床睡了。 次日一早,依旧不曾等到人回来换官服,倒是秋露跑进来道:“街上里正过来知会说今日起宵禁,请咱们府上晚间过了亥时便莫要出门了。” 天子大行,政权正是交替之时,更何况眼下还不晓得新皇帝是谁,京都府衙要宵禁倒是很正常。季清菱便点了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并不当做什么大事,又交代下去,叫府上人若无什么大事,便是白日也莫要出门,若是有心,在家中为先皇祈福便是,不需出门烧纸祭奠。 等到得下午,厨房中有人过来向季清菱禀话,只说菜价翻了五倍,肉菜也翻了三番,因京城之中大半店铺、商贩均已罢市,以示哀悼。 且不说外头百姓这般行状,提刑司中,顾延章还在在翻阅那智信和尚的供状,同胡权二人一并推敲,忽然却见外头衙役领了一名内侍服色的宦官进门。 “却不晓得哪一位是胡权胡公事?” 那内侍一踏进屋子便即问道。 胡权站起身来,道:“本官正是。” 那内侍又问道:“哪一位是顾延章顾副使?” 顾延章应了一声。 对方忙道:“宫中有旨,宣你二人即刻进宫觐见。” 顾延章并胡权二人对视一眼,交换了一个眼色。 胡权为官多年,行事谨慎,此时听得宫中有旨,第一反应不是即刻领旨,却是问道:“不知是哪一位的旨意?” 那内侍道:“太后旨意。” 胡权犹豫了一下,道:“后宫见外臣,怕是有不妥……”一面说着,一面转头复又看向了顾延章。 大晋为防后宫与外臣相互勾结篡权夺位,内外之分相对严格,张太后撤帘之后,便是想要宣召成年的张瑚进宫,都不便太过频繁,只有张璧少时因为年纪小,此时虽然稍大一些,却借着去资善堂读书的借口,才能进出禁宫毫无阻碍。 胡权虽是京畿提点刑狱公事,却不能进得宫中,纵然他从岳父口中其实已经知道了眼下太后已是按着天子旨意,暂行监国之权的事实,然则明面上却是只晓得天子大行而已,自然不能听得内侍发话,便老老实实跟进宫去。 那内侍倒没有想太多,听得胡权推辞,忙道:“虽是太后旨意,却有中书用印。” 一面说,一面将手中诏令展开,拿给胡权分辨。 张太后虽是此时地位已是最高,碍于身份,却也不能随意召见朝中臣子,她欲要宣召胡权、顾延章二人进宫,又不好动用赵芮的签章,与此同时,虽然有了赵芮遗诏,那诏令又不曾得中书首肯,便暂时借着中书过了明路。 她到底是曾经多年监国的,对朝中一应流程、规矩了如指掌,此时虽然突然重新垂帘,一点也没有生涩,更无胆怯,遇事不硬来,也不躲闪,迎面而上,善于机变,立时就上了手。 胡权见状,也不再推脱,招来胥吏交代了两句,便要同顾延章一并进宫。 那内侍忙又道:“太后欲要宣召松巍子进宫,却是听说此人被提刑司拿了,却不晓得是什么事情?” 胡权道:“今次进宫再同太后解释。” *** 提刑司的衙署距离禁宫并不远,不过小半个时辰,两人便站在了文德殿外。 胡权看得大殿,心中忍不住有些奇怪。 赵芮寻常批折子、见臣子,不是在崇政殿,便是在垂拱殿,除却朝会或是其余特殊事宜,极少在文德殿的,毕竟此处地方太大,并不合用。 张太后前次垂帘之时,胡权并未得官,等到他得官之后,张太后早已撤帘,两人自然没有多少接触。此时虽只是站在文德殿外候着,不曾与张太后说话,胡权却已经在脑海里慢慢认真琢磨对方的性格。 一一未听说此时有大朝会,便是两府重臣均在殿中,再加上几个要紧人物,了不起也就是二十余人,却要用到大文德殿,莫不成那张太后是个顶顶喜欢面子的性格? 他此处正在想着,听得身旁并无半点动静,转头一看,果然见到顾延章站在一旁,眼睛也不乱看,腰杆则是站得笔直,面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倒是一副宠辱不惊、淡定从容的模样。 虽然脑子里还挂着许多事情,依旧提心吊胆,不知一会张太后欲要问些什么,自己又要如何应对才能第一时间得到对方好感,胡权还是不由得好笑起来。 一一果然是个年轻,虽说起点高,爬得快,能力也是有的,却是吃亏在经历太少,甚事不知,怕是还不晓得龙椅上变了人,对自己未来官途影响究竟有多大罢? 还是走得太顺了。 只是第一回科考,便直接得了状元,又有天子看重,才得官三年,便已经升至提刑司副使,虽说只是个七品官,可大晋想来重权不重官品,况且凭他得到的信重,比起不少三四品的朱紫大臣也不惶多让了。 他攀得太高太快,可一切却是系于天子一人之身,一旦天子亡故,难道还指望张太后会晓得你是谁不成?便是晓得了你是谁,正因你甚得先皇器重,更容易遭得圣人厌恶。 眼下来看,这一个新进,怕是将来的官途便要靠着他胡权才好往上爬了。 想到这一处,他不由得抬头看了一眼顾延章,心中竟是生出了一种复杂的情绪,那情绪与其说是可怜,不如说是暗暗的窃喜之中,又夹杂着几分优越感。 比起这些个毫无后台的新进,自家就不一样了,身兼京畿提点刑狱公事并转运使二职,乃是要害之处,便是想要进政事堂,过上数年,最多十余年,也不是没有可能的事情。再一说,还有一个岳丈帮着撑着。 听说岳山大人从前倒是很得圣人看重,只要自家好生用起来这后头助力,其余人怕争权更迭,他倒是能好好利用起来。如此一来,等到新皇定了,自家也稳了。 复又瞥了一眼顾延章的脸,胡权心中已是打起小算盘来。 一一是个得用的,倒不如任他碰一碰头,等到灰头土脸,心灰意冷,再去收服与他。 毕竟此一时,彼一时。从前天子还在,这姓顾的要拉拢为先,而今天子成了先皇,还是要又拉又压了,才是上策。 用人还是要因势而为,不要拘泥于过去才好。 胡权抚了抚胡子,心中那自信与优越之情却是怎的也压不下去。 第七百七十二章 莫名 两人在文德殿外站了站了约莫盏茶功夫,便在内侍的引领下进得殿内。 此时龙椅之上空荡荡的,御案上亦是并无一物,可就在几步开外,不知何时已是新摆上了一方桌子,新桌上堆着许多奏章,山一样高的桌后,一名妇人正低着头批阅文书。不远处竖着一张屏风,可那屏风早被挪开了,并未挡在那妇人面前。 文德殿乃是大殿,殿中有阶,顾延章一进得门,一眼望过去,其中并无阻隔,立时便见到了对方的脸。 一一正是张太后。 顾延章同胡权二人一同上前行了个礼。 张太后并没有立时答话,不知在手中的奏章上写了什么,过了两息功夫,才抬起头来,免了二人的礼。 顾延章站直了身子,虽不好盯着看,却是难得这样近距离,依旧趁着起身的功夫,瞥了一眼殿上的张太后。 比起前两日在福宁宫中相见,她的表情更为严肃,嘴唇倒是一如既往薄薄的,两条眉毛稍浓,一双眼睛炯炯有神,虽然并没有怎的装扮,身上也只穿着素色布衣,可那精神奕奕之色,却是怎的也挡不住。倒似前日的那一个为儿子着急的她不过是躯壳,今日终于有了魂似的。 顾延章只望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 天子大行,太后看上去并无多少悲伤,这却不是他一个小官能去管的事情。 张太后自然没有察觉出来他的心思,先是扫了一眼下头的两个人,复才先行对着胡权道:“你是京畿提点刑狱公事胡权?” 胡权连忙应是,口中又补道:“下官眼下还兼着京畿转运使一职。” 张太后点了点头,眯着眼睛转到他右边那一个人问道:“你是顾延章?” 顾延章站在胡权身旁点头应是。 张太后却不似方才那般简单放过,反而打量了顾延章好一会,复才仔仔细细问起话来。她先问顾延章来历、籍贯、履历,复又问他现任何职,管着什么事情,再问提刑司中这几个月正忙何事。 顾延章听得她问什么,就答什么,绝不多说一个字,然则言简意赅,形容沉稳,整个人自有一股认真的态度在,并不会让人觉得怠慢。 二人在此处一问一答,问的人不着急,答的人也不徐不疾,可站在一旁的胡权面上看着并不在意,心中早已如同狗挠一般。 他早已做好了打算,虽然不知太后今日召二人觐见有何目的,可自己却是一定要给对方留下些许印象的。 这印象怎么留? 自然是要露脸。 不说话,怎么显示自家之能?不说话,如何能叫太后留下好印象?将来便是岳丈想要帮自己美言也不能。 他是提刑公事并转运使,那顾延章不过是提刑副使,看着好似只差了一个“副”字,可两人之间,足差了有五六级。 若说是问个人相关,那是没法子,可要问道提刑司中的事情,为何不来问自己这个“提刑公事”,偏要去问一个副使? 这新垂帘的太后,行事也未免太无稽了罢!天底下哪里有这样的道理!? 胡权被丢在一旁坐着冷板凳,难免生出一两分的不忿来,尤其听得顾延章一句句说话,更是着急不已。 一一如何能这样回话?! 明明平日里那样能言善辩的一个人,自家还夸过他的口才,为甚到了圣人面前,就忽然变得傻了吧唧的? 既是问提刑司中的事情,便要好好将衙署中这许多时日里做的事情细细讲一讲啊!提刑司这几个月间巡察了京畿十三县镇、审出了雍丘县大案、督监了京师之中修筑堤坝、抓了松巍子……做了这样多大事,林林种种,便是说上三天三夜,若是把细节拿出来,都不用带停的!好好的,作甚要把雍丘案中疑点、京畿县镇衙门中存在的弊端、京师水利的毛病拿出来大说特说? 不是不能说,是不能这样侧重说啊! 重点要讲提刑司做的事情,把政绩、成果拿出来好好摆一摆,再略提几句存在的问题与弊端,这才是真正回话之术,一味细说问题所在,莫说上位者不爱听,也对自己并无半点好处啊! 他心中焦急,偏两人都站在阶下,距离张太后并不算远,欲要提醒也不得,只好转过头小心地冲着顾延章皱着眉头使眼色。 顾延章却仿佛什么都没有看到一般,依旧是问一答一,等到把事情说完了,便闭了嘴。 张太后却是没有什么大反应,听得顾延章答了半日,沉吟片刻之后,抬头道:“吾今日召你二人进宫,为着两桩事情。” 一面说着,一面转头复又向着顾延章道:“顾副使,老身闻得你前日进宫,出宫之后却带着提刑司中人将松巍子拿了,收押入监,可有此事?” 顾延章点头道:“确有此事,那松巍子别有身份,此事另有内情,胡公事已是写了折子上奏,不知圣人可有见得?” 张太后才接手朝政,自赵芮被蛇咬了之后,宫中待要批阅的奏章堆积如山,无数事务等着处置,而更重要的却是大晋继位新皇须得快些定下,与此同时,又要查明赵芮死因,自然没有功夫去看一个提刑司公事递上来的折子。 此时听到松巍子别有身份一说,她吃了一惊,转头吩咐一旁的内侍道:“去把提刑司上奏的折子取来一观。”语毕,复又回头问道,“怎的回事?那松巍子另有何等身份?为何要将他拿入狱中?难道竟是翻过什么大案不曾?” 这一回,顾延章却不再说话,只转头看了看胡权。 胡权见他识相,终于有了些满意,也不拖延,即刻上前一步,将提刑司中好容易讯问出来的松巍子背景细细说了出来,又道:“好叫圣人知晓,那松巍子自交趾逃回,不想着藏躲身份,反而一心欲要回到京城,与自投罗网又有何异?怕是其中别有蹊跷……” 他话未说完,便被张太后不耐烦地打断道:“什么蹊跷?” 胡权正说到兴头上,不由得一愣,一时竟是不知如何回答,卡了一息功夫,才接着话道:“提刑司中还在审问,眼下暂未查得出来。” 张太后不满地道:“自前日抓了他,到得今日,已是足有两天整,什么话审问不出来?陛下前两日听他讲了经,听闻还收了他呈上来的秘法,不知其中究竟有什么诡处,如何还能等?” 说着交代身旁的从人道:“去把人提进宫来,老身亲自来审!” 口气已是十分不耐。 胡权莫名吃了这一记闷棍,全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自觉自己话也说得好,事情也办得好,可不知为何,张太后却是这个反应,叫他十分莫名其妙。 那从人领了张太后的命,匆匆取了旨意快步出殿去了。 顾延章站在一旁,一言不发,可脑中却是忍不住回忆起前日同智信一并在宫中的情形来。 第七百七十三章 命丧 文德殿东出东华门,距离提刑司并不远,可不知为何,这一回张太后派出去的黄门却是许久未见踪影。 足足过了一个多时辰,那黄门才从外头匆匆进得殿中,一行到阶下,立时“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此时已是初冬,天气微寒,他却满头是汗,上身伏于地面,口中叫道:“太后,臣往提刑司狱中提人,不想才出得街道,行至桥街之上,忽遇对面惊马,那松巍子本是疑犯,正坐于马背之上,被引得坐骑失蹄,将其摔下马背,头磕于地……” 顾延章听到此处,心中一紧,已是生出了十分不妙,连忙朝着对方望去。 黄门犹自跪在地上,说到此处,嗓子眼里都卡了一下,哑着声音道:“地上恰好有许多石子,其形甚尖,正入松巍子头脸处,磕得他头破血流,臣急从左近处请了大夫,却是回天乏术……已然没了气……” 他说完话,也不敢抬头,因知张太后秉性,更不敢为自己开脱求饶,只以头伏地,压着心中不安,惶恐道:“臣办差不利,请太后治罪。” *** “松巍子”的尸体勘验文书送来得倒是很快,致命伤在太阳穴左面,由一枚尖石直刺而入。 然则即便没有这一块尖石,他也活不了太久了。 也是凑巧,一行人遇得惊马处乃是在州桥之上。京师前一阵接连大雨,城中内涝,沟渠分水不得,因州桥左近有一处大渠被水冲垮,京都府衙忙于修葺,两边路旁堆着不少泥沙、碎石。 宫中带出去的马匹本就只是寻常坐骑,也不曾经过战场,遇得对面忽起冲撞,人都难以应付,正在疾驰的牲畜如何会有防备,一时五六匹快马次第失蹄。 其余人还罢,虽也有落马受伤的,多少也晓得躲开要害之处,最多也就伤了手脚,了不起是一个骨折,唯有那松巍子,他本就是戴罪之身,提人的禁卫见其人身强体壮,怕他逃脱,将其双手束缚于身后,叫他即便遇得突发险情,却也动弹不得。 那松巍子自马背摔到地面,自马左侧正正以头磕地不算,颈椎处亦是脱了臼,另有几块尖石,齐齐没入他左眼,还有一块刺入其颈项处,喉管都扎破了,满地都是血,全不能看。黄门匆匆请得大夫过去,只来得及施针止血,连伤口都未来得及包扎,人已是没了。 另有两名禁卫再去抓那惊马,竟是追了三四条街,才数出七八匹大宛良驹。马背上头全是空空如也,并无半个骑手。 那二人仔细寻迹追查,惊马来源却是一条街外桑家瓦子处的马行里头,追着过去,只见三四户西域来的行商正拉着剩下许多欲要脱缰的马儿急得团团转。 禁卫帮着将马儿制住,再去问话,那几个人官话都说不囫囵,翻来覆去只会些许简单句子,好容易从左右商贩处问出前因后果,原是对面一家新铺开业,放了七八盘十余丈的炮仗,群马听了那轰天巨响,受了大惊,咬脱缰绳便即逃跑。 其余马贩家的马匹乖顺些,又是本地行商,养得惯熟,勉强得已拉住,可这几家却是异域宝马,恰才进京,本就有些暴躁,如何能挡,撅着蹄子全往外跑了。 左近行人还要插上一句道:“啧,果然是大宛良驹!比咱本地的,那脚力!那蹄子,拉都拉不动!这才叫一厘银子一厘货!” *** 文德殿中,京都府衙的推官正立在阶下。 他微微屈着腰背,神色认真,语速比起寻常时候还要快上三两分,虽然隔得有点远,并不能看清张太后的表情,可还是忍不住抬起头,小心地瞄着上头的人。 他一面回话,一面在心中感慨—— 那松巍子,实在是命不好。 明面上,一切都不过是因为“凑巧”而已。 不早一日,也不晚一日,偏偏就在此时州桥那一个铺子开张;不早一时,也不晚一时,他们就挑中了那一个吉时放炮;不偏不倚,西域的行商就在不远处贩马;更凑巧的是,宫中禁卫们就在那一时押送着松巍子正正就行在那一条满是尖石的路上,而受惊的奔马偏偏就与他们撞在了一处。 那推官足有五十余岁,入仕二十多年,除却短暂外任,在京都府衙中轮了足有三四回,可谓老于官场,此时对着张太后,心中虽然紧张,嘴上却是半点不怯。 他有条有理地说了一通州桥路上情况,松巍子的尸体勘验结果,又分析了一回原因,话里话外,全把事情推到了“天意”上头。 “已是将那几名西域商人收押在监,虽是外邦商人,一般要按律惩处,此为供状并京都府衙判处,还请太后示下……” 他一面说着,一面将手中文书递上。 一旁的小黄门连忙上前接过,转呈到了阶上。 张太后草草翻了几页,见了京都府衙写在最后的文字,却是没有说话,只将胡权并顾延章二人一并打发出宫,只剩得那一名推官在内,对着他反复问了不少话。 *** 深夜,文德殿。 张太后眉头紧锁,左手数指揉着太阳穴,手肘撑在桌面上,右手则是提笔如飞,批阅着桌面上的奏章。 饶是她做事速度极快,也足足过了大半个时辰,才把桌上垒得高高的文书清了个干净。 趁着黄门给批阅完毕的文书分类的时候,张太后往后挪了挪,将肩膀压在交椅的靠背上,双手捏着鼻梁两侧的眼窝,一面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一面闭目养神。 她惯用的宦官崔用臣站在一旁,见这一位如此行状,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把立在一旁的小黄门打发出去端热水。 初冬夜晚,已是寒凉贴肤。没过多少时候,侍从便从外头打了热水进来。崔用臣亲自上到前边,将铜盆中浸饱了水的帕子拧得半干,轻手轻脚捧到张太后面前,小声道:“圣人,天色已晚,不若先擦把脸罢……该是歇息的时候了。”口中说着,又举着手,等了有一会,才见得坐在桌案后的人慢慢抬起头来。 张太后原本用右手捏着睛明穴,半张脸都隐没在手掌遮出来的阴影里,然而此时一抬头,一收手,随着面庞一点点重新暴露在明亮的烛光下,眼睛逐渐睁开,便仿佛画龙点睛一般,整个人忽然有了一股难以描述的“势”。 她容光焕发,精神奕奕,哪里像是一个五六十岁的老人,说只有四十余岁,也有人相信。 崔用臣手中捧着热汗巾,见得她的脸,一时竟是吓了一跳,心道:这龙椅上头难道涂了什么能叫人返老还童的灵丹妙药不成? 张太后并未察觉到这个宦官的表情,她接过对方送上的热湿巾,先贴在脸上捂了捂,简单擦了两下,随手又递了回去,却是张口唤了一声。 崔用臣这才回过神来,连忙伸手接过,取了另一方干净的湿帕子,拧干之后,重新递到了张太后手中,躬身问道:“太后有何吩咐?” 张太后道:“你观福宁宫中突现毒蛇,缘何而来?” 此时几个小黄门已经端着铜盆下去,后头虽侍立着不少宫女,却俱都至少隔着一丈远,只有崔用臣躬身站在一旁。 他听得张太后问话,犹豫了一下,斟酌着道:“臣不敢妄议福宁宫,只此事未有之前,宫中便常有人谈论天时,都说眼下正值秋冬之交,虫鼠频发,一旦到得晚间,宫人内侍出入后苑便俱是结伴而行,不敢乱走。” 大晋立朝逾百年,从未迁都,几代帝王下来,这禁宫之中藏污纳垢,不知道躲着多少魑魅魍魉,另有洞子、林子、断瓦残垣中的蛇虫鼠蚁,蜘蛛蜈蚣,一到晚间,女宫人向来是不敢独自往后苑园子里头去的。 崔用臣这一番话,听着仿佛是做了答,然而回头细细一想,却是什么意思都没有表露出来。 张太后倒没有在这上头纠结,复又问道:“我恍惚不记得哪一年,好似也是在清华殿左近,有人曾被什么东西咬伤过?” 崔用臣连忙点头道:“圣人好了得的记性,确有此事,臣只依稀记得仿佛是五六年前,也是秋冬之交,其时宫中硕鼠泛滥,捉了又捉,还是难以捕尽,只好养了猫来抓鼠,偏那野猫性子烈,有才进宫的小黄门混不吝,不知怎的被咬伤,后来便发了疯病……” 张太后坐直了身体,手中重新取过一份奏章,低头看了两眼,自言自语一般地道:“宫中宫殿既多,难免有看顾不到的地方……” 一面说着,一面却又忍不住动手翻着下头御药院递上来的文书。 咬伤赵芮的蛇唤作金钱白花蛇,并非常见的环银蛇,乃是一样变种,从前只在广南、滇地深山瘴疠之处出没。京都地处中原,寻常人往日哪里能见得过这样的蛇,若不是太医院的孙奉药曾经在广南发疫时南下治疫,正巧遇到过,怕是此时都不能确认。 连蛇的品种都辨认不出来,又如何治毒疗伤? 儿子已是死了,虽说不能白死,然则此时正值朝堂震荡之际,张太后很不愿因得此事再起波澜。 她心中颇有些拿不定主意,略一思忖,抬头问道:“那郑莱可曾醒来?” 崔用臣道:“不曾,咬伤他的虽不是环银,却一般是毒蛇……”他顿了顿,小心地看了张太后一眼,复才又道,“孙奉药说……未必能活得回来。” 张太后的脸色更难看了。 赵芮临死前那一手,若是比之下棋,简直可谓是臭不可闻,让她不得不把所有精力放在处置天子丧事上头。无论是维持京中治安、商定谥号、准备相应封赏抚慰,都是一步都不能晚的,事有轻重缓急,等到此时一应告一段落,她才好腾出一点力气来去探究儿子死因。 当夜值夜的小黄门们都在外殿,本来应该在内殿的三名内侍也早被打发出去,殿中究竟是个什么情状,除却已经闭气的赵芮,便只剩郑莱知道。 若是郑莱也救不回来,这一回赵芮死因为何,当真就成了一个谜团。 毒蛇是何时进得殿,从哪一处进的殿,赵芮当日临睡前可有什么特别之处,比起从前,殿中又有什么不同,俱是要一一对应,才能细究得出。 张太后心中思量了片刻,问道:“那日在福宁宫中伺候的人何在?” 崔用臣忙道:“臣得了圣人吩咐,已经将人关押在福宁宫偏殿之中。” 他顿了顿,还未等张太后问出话来,复又补了一句道:“为防宫人串供,都是一一分开关押,眼下可要询问?。” 张太后点了点头,因有些不放心,特嘱咐道:“你去盯着问话。” 崔用臣得了令,也不敢轻慢,行过礼后立时就退了出去。 张太后眯着眼睛看着殿门处,也不知道是在看崔用臣出门,还是借着殿门的方向看着远处的夜空。 天空中只有疏星零零散散几颗,夜幕如厚帘,早已将那一轮明月遮得严严实实,连一丝光线都看不到,莫说此时无法寻到月亮究竟在何处,便是天中究竟有无那一弯明月,都犹未可知。 张太后盯着夜空看了半晌,一言不发地收回了目光,将放在手边的起居注取了过来,翻回赵芮出事那一日,细细看了起来。 约莫天边鱼肚白的时候,崔用臣匆匆回了文德殿,将厚厚的供状呈到了张太后的桌案之上。 “……当夜福宁宫中共有黄门二十一人,其中内殿四名,外殿十七人,殿外有两队禁卫巡卫,无一人见得殿外有什么异常,只是子时左近,却是听得郑莱在内殿之中唤人……” 赵芮本就不爱美色,先前还为着子嗣努力耕耘,后来实在有心无力,也只好就此作罢。 自此之后,一年三百六十余日,怕得三百六十日,他不是在垂拱殿,便是在崇政殿中,或批阅奏章,或与臣子商议国是直到深夜,等到不能再耽搁,才回福宁宫中就寝。 皇帝早出晚归,一日当中在福宁宫中都待不够三个时辰,他又不爱奢侈,寝宫中摆设不多,身边惯用的内侍也不过寥寥数人而已,其余皆是安排在外殿。崔用臣盯着侍卫们从头到尾细细摸搜了三四回,又反复审问了七日内轮值的内侍、禁卫,统共也只花了不到两个时辰。 第七百七十四章 比对 等到张太后拿着供状、文书对着赵芮当日的起居注一一对应,只觉得俱是惯常行事,不曾有什么毛病。她看来看去,唯一与往日不同的只有将顾延章同松巍子二人留宫中一并用了一回晚饭。 崔用臣在宫中数十年,心中自有框架,他早将福宁宫中所有物什让宫人分别逐一辨认过,又对着册子认真核对,最后查出不在册上的帕子一方、奏折两筐,另有卷轴、文书、散纸若干,此时全数呈到了张太后面前。 张太后见了东西,着人估出来处,一番查问之后,最后得知帕子乃是清华殿的杨皇后落下的,奏折也各自有主,由中书送来,查核内容,并无什么毛病,至于卷轴、文书、散纸,多半都是赵芮自家的字迹,另有已过世的小皇子赵署抄写的《连山》一册,文章、画作若干,朱保石的密折数本,点到最后,只剩一样东西被崔用臣特意拿出来摆在桌案上。 一一乃是一张布帛。 崔用臣解释道:“此物正在陛下床榻之上,当日被他压在身下。” 那布帛看着不过被叠成块状的薄薄一方,然则张大开来,足有两尺长,一尺高,占了半张桌案,上头密密麻麻写满了字迹,除却口诀,又有三十余个人形图,或坐或卧,或仰或伏,绘得惟妙惟肖。 张太后很快反应过来,对着崔用臣问道:“这不是松巍子那一门中的呼吸吐纳之法吗?” 崔用臣连忙上前两步,顺着张太后的指点望去,只凝神看了几眼,便道:“正是,前月松巍子献了一份,此时正在慈明宫中,臣着人前去取来?” 他见张太后点头,连忙分派了小黄门出去。 片刻之后,慈明宫中的那一份图册便被送了过来,与桌面上福宁宫中搜出来的放在一处,一一比对,果然动作、文字全然相同,只有一桩不同。 松巍子送给张太后的,乃是一本册子,送给赵芮的,却是一方布帛。 那布帛呈土黄色,一看就是老旧之物,去查起居注,果然上头写明某年某月某日,道士松巍子进呈道门呼吸吐纳法一份,再去讯问当日轮值黄门,都说那松巍子言此为镇派之宝,师徒相传多年,可延年益寿。 张太后端详那布帛半日,并未察觉出什么不对,只是上头腥臭异常。 崔用臣道:“当日陛下垫在身下,被那毒蛇爬过,又有毒液沾着,圣人莫要凑得太近,怕要头晕。” 张太后点了点头。 这呼吸吐纳法她也收了,平日里也有练,确是有些作用,再说那布帛薄薄的,连夹层都做不了,里头写的东西没有变,看着也没有什么异常。 正在查看之间,忽听得一旁内侍小声提醒道:“圣人,快要卯时了。” 果然没过多久,前边就有小黄门过来通禀,只说紫宸殿中已经在早朝。 崔用臣心中算了一回时日并时辰,知道今天不过是常朝,例行礼仪而已,不会说什么大事,怕是过不得半个时辰,朝会结束两府官员就要进崇政殿,并无多少时间准备,连忙催促后头取早食来,伺候张太后洗漱之后,又请她进了食。 张太后一夜未睡,却依旧精神十足,除却双眼中有些血丝,面上并无多少疲惫之色,她用过早食,只先把福宁宫事暂放一旁,进得崇政殿中与两府重臣商议朝事去了。 *** 且说顾延章这一处进了宫,季清菱一人在家,正在翻阅松巍子、李程韦、陈笃才供状,才在纸上整理疑点,却见外头松香匆匆进得来,只草草行了一礼,口中便道:“夫人,州桥上有马匹失蹄,出了人命。” 京都府百万之众,偶出人命,十分正常,季清菱知道若只是寻常事故,松香不会这样焦急,忙把手中纸笔放下,等他把话说完。 果然,松香擦了一把脸上的汗,又道:“我听提刑司中差官说,那人正是松巍子!” 季清菱听得一惊,急急问道:“松巍子不是押在提刑司中,怎的忽然跑到州桥上头了?” 松香忙把前情说了,复又道:“事情实在太巧,听着仿佛都是天意,样样都挑不出破绽,可旁人俱都无事,偏只死了他一个……” 松巍子一个大和尚,身旁又有两个孔武力士看着,居然能从交趾国中一路逃回大晋,这便算了,他在杭州深山野林之中,人生地不熟,忽然行得出来,只花了数月功夫,便一路扶摇而上,竟然得了偌大名气,直入京城,有权贵簇拥不算,还能深入禁宫。 若说无人帮忙,仅仅靠他一人之力,便是佛陀、三清在世,也难做到这样厉害。 眼下人被抓了,事情败露,真相就在眼前,偏偏这个时候他丧了命,即便看着好似都是巧合导致,季清菱又如何能信? 然则顾府不过数十人,又无人是专精查案,提刑司都查不出什么不妥来,顾府上又怎可能找得出其中问题? 不过事情既有果必有因,那松巍子原本身份乃是智信大和尚,许多年间,来往人物、所行之事颇多,无论是谁,世上从来是只要走过路,便会留下痕迹,他在京中呆了这些时日,只要细心找寻,不可能半点蛛丝马迹都寻不到。 季清菱想到此处,便不多费功夫,只把松巍子供状并其人两番入京以来一应行径翻来覆去研究起来。 这一日,顾延章整夜未归,只有跟着的随从回来通报了一声,言说提刑司中有事,家中官人晚间便在衙门里睡了。 等到次日晚间快到三更的时候,顾延章才自提刑司回府,只睡了两个多时辰,又匆匆起来出了门。 自这日开始,顾延章便早出晚归,究其原因,除却在提刑司中办差,他几乎日日都要被宣召入宫——却是张太后要详问他与松巍子当日面见天子并用膳的情形。 日子一天天过去,朝中为着赵芮后事并新君人选几乎吵得都要将殿梁掀翻,顾延章虽然权职颇重,可他官职尚小,也发不得什么言,除却每日入宫禀话,办理日常事务,便是见缝插针去追查陈笃才、松巍子并李程韦的案子不提,忙得脚不沾地。 *** 冬日太阳落得快,这一日,约莫才是酉时,天边已是连余晖都再无踪影。 因顾延章这一阵子几乎都不在家,季清菱也懒得折腾,索性让人把近来常用的东西装了一个大木箱子,抬进卧室之中,日夜埋首宗卷,便是屋子也少有踏出。 京城地处平原,左近多有灯心草,她便叫商家帮着收了一张大草席,平铺在靠窗那一块地面上,又在草席上头加垫了两床褥子,平日里就这般席地而坐。 顾延章进门的时候,正见她凑在烛台边上看得一份宗卷入神。 秋月跟着坐在地面上,不知在整理什么东西,她离门近,听得外头有动静,转头一看,正正见得顾延章,吃了一惊,连忙站了起来,口中对着季清菱唤道:“夫人,官人回来了。” 季清菱隔了一会才晃过神来,抬头一看,果然顾延章立在门边,正笑看着自己。 她忙把手中书册放下,站起身来问道:“五哥什么时候回来的,怎的半点声音都不出?” 顾延章并不答话,面上带笑,却是问道:“你吃饭了不曾?” 季清菱抿着嘴,先是不敢答话,等到小心转头看了看墙角的漏刻,见时辰并不算很晚,这才在心中松了口气,面上也露出笑来,回道:“正要叫她们摆饭,五哥吃了不曾?” 顾延章哪里不晓得季清菱心里那点小九九,只是见她那一副得瑟的小模样,只觉好笑,也懒得拆穿,他先看了一旁的秋月一眼,叫她战战兢兢低下头去,这才回头看着季清菱道:“我且换了衣衫再来。” 一面说着,一面脱了靴子,踩上那草席朝着床边寻软鞋。 早有小丫头捧了家常便衣进来,季清菱顺手接过,趿上鞋子跟着一并往里间去了。 这一厢季清菱才把衣裳搭在架子上,正要转身往外头,忽然腰间一紧——却是顾延章自身后将她抱住,矮下身子,把头埋在她的颈间。 季清菱先还笑着要躲,才转过头,却是忽然觉得有些不对,轻声问道:“五哥,你怎的了?” 后头半晌没有声音。 片刻之后,顾延章才道:“无事,叫我抱一抱。” 季清菱果然没有多问,回过身,将头靠在他的胸膛上,双手自后头扶着他的肩,同他站着靠了一会。 两人站了有一会,才听得顾延章长长吁出一口气,复又站直了腰。季清菱也不多话,两人牵着手出了外间,就在外厢房坐下来简单吃了一回饭。 一时饭毕,等到碗碟撤下,顾延章才将手中饮子放下,一抬起头,却见季清菱正看着自己,面上欲言又止,其中七分关切,另有三分却是犹豫。 他不由得笑道:“怎的了,这样看着我,小心翼翼的,怕我吃了你不成?” 季清菱被他逗得笑了笑,过了一息,复又收敛了笑容,抿唇小声道:“我见五哥心中有事,又想问,又怕问了你更心烦。” 顾延章微微一笑,将椅子稍稍挪近了些,把手拉着季清菱的手,轻声道:“本来有些郁躁,同你坐一坐就好。” “提刑司中有什么麻烦吗?”季清菱问道,“圣人几乎日日都要宣见你一回,眼下朝中乱得紧,五哥不过是一个提刑副使,这般时时进出禁宫,叫旁人看了,免不了要多想。” 顾延章道:“倒不是,只要做事,总归是要有麻烦的,也不差提刑司这一点。” 季清菱见他这样,不知为何,心中颇有些难过,轻声道:“京城里的沟渠还没工夫去修,其余要案也没能去查,上回去查了府库,才通报了,还没来得及复查罢?老要费力气弄松巍子同李程韦的破事,好没意思。” 虽然不曾有机会入仕,有时候,季清菱却觉得自己好似能同对方感同身受一样。 从前无论是在赣州也好,邕州也罢,哪怕是在延州,其时顾延章不过是一个役夫,他也一般是在做实事,所行之事看得见,摸得着,快则数日,慢则一二年,全有用途。 此时进了京,又是提刑司,说出去人人要赞一句“好去处”,实际上除却刚开始那两个月,后头所有精力全被陈笃才、李程韦并松巍子这几档子事情牵制,兜兜转转,绕来绕去,费时费力不说,还叫人烦躁得很,做不得半点作用。 然则这样的事情,推也不能推,让更是不能让。 听得季清菱抱怨,顾延章便握着她的手笑道:“想要做事,哪有那样简单,在提刑司中虽然比不得外任亲民官,不能时时见到治下情况,可一般也自有作用,况且我根基不稳,资历也尚浅,少不得有些麻烦——不过事情从无从头到尾一帆风顺的,左右都是做事,过了这几年,便也好了,就是黄相公,从前还被圣人逼着先皇将他打发到泉州许多年,熬了这样久,复才回了京,坐到如今的位子上。” 又跟着叹道:“这都是其次,不过本分而已,无论喜不喜欢,依着本心做好便是,只是陛下大行,朝中而今正论新皇,按着眼下形势,怕是济王要承大统,若是当真如此,想来我要外放……虽暂时不知是什么去处,当也不是什么好地界……” 季清菱听他口气,又暗忖他话中之意,听得前头一段,只把心放下了三分,然则听得后头一段,却是整颗心都放了下来,连脸上的笑都多了几分欢喜,道:“外放不好吗?依五哥之能,不管去得哪里,必当能造福一方!” 顾延章轻声道:“若是要去儋州、琼州,又待要如何?” 季清菱笑道:“邕州、桂州都去了,当日交趾都有心去得,五哥难不成还怕儋州、琼州不成?这半点不像你往日行事……”她说到一半,却是忽然反应过来什么一般,忽然住了口,只定定看着顾延章出神。 第七百七十五章 大统 ——五哥哪里又会怕去什么儋州、琼州。 她轻声问道:“是怕我受不住吗?” 顾延章点点头,复又摇摇头,道:“你只看前人行事,被发遣去广南、雷州、琼州等地的,几个能讨得了好?有人听说要被贬去琼州,头一桩事就是遣散妻室仆人,我倒也罢了,毕竟年轻力壮,可你到底是女子,那等穷山恶水之地,我实在不舍得你去吃苦……” “况且……我二人正当年,若是去了琼州、儋州……”说到此处,他将目光投向了季清菱的小腹,面上露出了一个极温柔的笑容,口中顿了顿,又道,“届时,连好大夫都难寻到一个,我又如何放心……” 季清菱一怔,几乎立时明白的他的想法,她面色微红,小声道:“还早着呢……”一面说着,却是站起身来,挽着顾延章的手,笑道:“五哥,你且随我来。” 两人很快一前一后地进了里间。 灯心草编织成的草席踩上去又软又韧,上头又铺了薄薄的褥子,顾延章跟着季清菱往上盘膝一坐,此时几步之外的木窗半开,只听到外边穿堂呼啸的风,簌簌作响的枯叶,叫他别有一种放松的感觉,好似白天那繁琐的公务、反复的盘问、千头万绪的案情、窥视的眼神,都被下边垫着的草席、青草浅淡的香味、一旁昏黄的烛光隔得远远的。 草席正中摆了一张约莫离地一尺高的桌案,季清菱左手拉着顾延章的手,右手却是翻过来桌上的一个空杯子。 她提着茶壶往杯盏中倒了半杯水,往他面前推了推,与顾延章相面而坐,口中道:“五哥,听说欲要去琼州,儋州,必要坐船。” 顾延章点了点头,道:“若要去琼州,先要取道广南,行大船过海。” “我长这样大,只在书中见人说过‘海天一色’,‘碧波万里’,却从未亲眼看过,一心想要瞧一瞧,若是旁人邀去坐船看海,我只有高兴的份。”季清菱面上带着笑,语气之中颇有几分憧憬,旋即话锋一转,仰头道,“然则也有北人晕船,听得‘坐船’二字,只会头疼心跳,听闻还有人因为晕船太甚,中途猝死,也有人见得惊天海浪,竟被活活吓死。” “同样是见一道海浪,得意人与失意人心情自不相同,同一人得意时与失意时亦不相同,可见于景关系不大,与心情更有因故。”季清菱笑道,“五哥,都说琼州瘴疠遍地,去者往往会染疫病,或被毒气攻心入肺,过不得多久就要丧命,可我又想,琼州难道竟无长寿之人,也无安康长大的小儿不成?” “传说北人去广南、琼海做官,几无能活命的,可我心想,其中除却水土不服,多半还是被贬所致——被发放广南、琼海,可见不是怵怒天子,便是做下什么大事,若有群党,当还被群党所弃,如此境况,莫说是去往瘴疠遍地的南地,便是去往蓬莱仙境,怕也看不出什么好来罢?” “素来有一个词,叫做‘郁郁不得志’,若真郁郁,无论在哪一处,身体一般是康健不起来。” 顾延章若有所思。 季清菱又道:“可我们又是不一样,于五哥,去哪一处不是去?为官一任,造福一方,琼州、儋州的百姓,一般是大晋百姓,只要做了那一处的亲民官,多少事情可以做?况且琼海天高皇帝远,正因如此,正好大展身手,便是教化难为,百姓荒蛮,可只要引导得力,不愁三五年后,又是一个赣州,比起在京城日日被李程韦、智信这样的案子烦来烦去,束于案牍之间,我倒觉得怕是五哥更爱做实事,行教化……” “至于我……”她望着顾延章,笑了笑,道,“正愁天下之大,许多地方不曾得去,能有机会见得波涛海浪,正是长见识的时候,如何又是坏事?” 季清菱的语调又轻又软,听她语气,全然一派轻松,仿佛并不把被贬去广南、琼海当做什么大事。 只是说完这许多,她的脸忽然微微发红,将头略低了低,却是鼓足勇气,抬眼直视着顾延章的眼睛,小声道:“至于那一桩事……我身体这样好,天天都有老老实实练鞭练拳,将来……想也不会有什么难的罢?” “若还是不放心,当真被遣去琼海、广南,咱们再过一二年,等到在当地惯熟,去广州也好,泉州也罢,用帖子请了名医同婆子过去,哪里有不成了?” 她前头所有话语,俱是娓娓道来,有条不紊,可这最后一句,却是一派天真,顾延章原本认真听着,此时不由得好笑起来,用力反握了她的手,打趣道:“甚时得来,难道是我们能定的吗?说不定今夜得空,再过上十个月,就……” 季清菱的脸本来只是微红,此时被他拿话来勾,却是一下涨得通红,看着他那一张脸,几乎忍不住想要用力掐这人一把,最好掐得他嘴巴只晓得喊痛讨饶,才不会有功夫说这许多乱七八糟的话。 她瞪了他一眼,小声骂道:“再胡闹,我要叫衙门把你捉起来!” 顾延章却是大笑道:“衙门倒是舍得捉我,只是怕有人不舍得!” 他嘴上这样说,心中却是还没有拿定主意,不过知道眼下尚早,还有转圜余地,便也不想拿来再让季清菱操心。 两人挨在一处说了些没油没盐的胡话,又闹了一回,复才坐回了桌边。 季清菱想到方才顾延章所说,不由得问道:“五哥,你说济王要承大统,是真是假?” 顾延章道:“朝中吵做一团,眼下尚无定论,只是魏王妄自截留延州矿产,与北蛮私开榷场之事已是查实,难有继位可能,黄相公、范大参欲要拥立秦王幼子赵昉,王相公、孙参政、李枢密等人有心要捧济王上位,另有一干人正给魏王开脱,再有其余不足道者,不过依着眼下情形,确是济王呼声最高。” 季清菱听得有些迷糊,问道:“五哥不曾得罪哪一位,与济王更是素日并无来往,无论谁人继位,也不至于要将你外放至广南、琼海罢?” 都说一朝天子一朝臣,赵芮在位时,顾延章是简在帝心的后起之秀,未来板上钉钉的肱股之臣。 而一旦新帝登基,从前功绩俱都会成为他的劣势。 然则即便如此,他到底是前科状元,三年任官,考功不是异等,也是优等,想要用来开刀,面上多少也得看顾些。 况且新帝继位之后,若说要铲除异己,杀鸡儆猴,顾延章也不是排在第一位——他这只猴子实在还是太小,并不中用,相较起来,两府之中那许多重臣却是要战战兢兢。 顾延章迟疑了一下,还是道:“眼下犹未可知,我不过是未雨绸缪而已。” 季清菱又不是旁人,如何不晓得他别有心事,却又不欲追问太过,只装作不知道,其实心中多少也能猜到几分。 陈笃才与李程韦的案子,与赵颙颇有些关系,顾延章作为案件主理,押着李程韦,又审得陈笃才将所知之事一一交代,如何会不碍着对方的眼? 尤其按如今查探,纵然隐蔽得有些深,可那李程韦确凿就是济王走卒,另有当初那一名智信大和尚,便是如今的松巍子,虽不知与济王有何关联,可其中丝丝缕缕,分别另有内情,顾延章见几处案件从头追到底,又怎可能不惹得对方忌讳? 从来都说学成文武业,货与帝王家,实在也是再没有其他人家可以“货与”。 一旦赵颙当真继位,他又果真不愿再用顾延章,那无论在任上做出多少功绩,哪怕是有诸葛之才,也不会得以入其眼。 季清菱回忆前世,全不记得这一位济王赵颙究竟有什么大名声,他也不曾做过皇帝,更无什么大事记载在册,可若以史书而论,今生无数事情已经与从前相悖,史书早不能再做参考。 她又想起坊间传闻,赵颙此人心胸狭窄,却颇有几分口才,往往能哄得张太后高兴,至于才干,虽说其人从前也有在工部、户部任职,却不曾听闻他有做出什么显业。 如果说从前赵颙不过是一个藩王,行事务必要以平庸为上,免得惹了赵芮忌惮,这才没能有什么功绩的话,那旁人评价他“行事急躁”、“志大才疏”,“眦睚必报”就很能说明问题了。 季清菱与顾延章坐着谈了片刻,她近日反复翻阅陈笃才并李程韦的案子,又看了智信大和尚与松巍子的案卷,其实已是有了些进展,只是未有定论,今次见顾延章难得早早回家,因不想再拿公事叫他烦心,便只说些其余事情,眼见时辰不早,两人各自洗浴,一并歇下不提。 季清菱心中有事,睡得不甚安稳,天才蒙蒙亮便醒来了。她前一夜话说得不少,水却没怎么喝,只觉得口渴异常,因见顾延章犹在酣睡,便把被子掀了,小心跨过对方的腰,翻身出去床边的木柜上倒水,一口水尚未喝完,却是忽听得外头有人轻声推门,抬头一看,隐约借着光认出那人是轮值的秋月。 秋月手见得季清菱已经醒来,登时松了一口气,轻手轻脚走到近处,低声道:“夫人,胡公事上来了人,说有急事,要请官人立时过府一趟。” 季清菱本来还有些迷糊,听得她这一句,顿时清醒过来,转头看了看不远处的漏刻,居然还不到寅时,再抬头往窗外,东边太阳连半条圆边都不曾冒出来。 她心中虽然奇怪,胡权毕竟是顾延章的上官,再时间尴尬,既是来叫,就没有不去的道理,正要回头,忽觉身后微动,果然顾延章已经醒了,口中含糊问道:“怎么了?” *** 顾延章踏进胡府的时候,外头不过晨光熹微而已。 会客厅里还点着蜡烛,胡权站在大厅正中,明明一旁就是交椅,他却没有坐下来,而是团着双手在椅子面前走来走去,等到听得动静,连忙急急上前问道:“延章,昨日你在宫中,太后可有问及李程韦杀妻杀母的案子?” 顾延章愣了一下,反问道:“怎么了?” 胡权没有正面回复,又问道:“你昨日出宫之后,不在提刑司,却是跑到哪里去了?” 他这话十分莫名,口气中夹着三分不悦,仿佛对面那人出了宫却不在提刑司中,是犯了什么天大的罪过一般。 顾延章并没有放在心上,回道:“京中正在修渠,秋日雨水太多,道路多有坎坷,又兼那松巍子前几日半路遭害,城中议论纷纷,正巧昨日天波门那一处好似出了什么事,守卫要去衙门回话的时候正撞上我,我便顺路去了一趟金水码头。” 语毕,又补了一句道:“可是昨日提刑司中有什么急事?” 修渠乃是提刑司分内之事,顾延章此行本是正差,实在挑不出什么毛病,然则胡权听了,面上却是越发的难看,他跌足长叹道:“李程韦、陈笃才二人被大理寺提走了。” 顾延章倏地一下抬起了头,只觉得这消息来得莫名其妙,急问道:“两人案子尚未落定,也不曾结案,于情于理都轮不到大理寺接管,怎么会这般忽然被提走?” 当日他审李程韦,虽然证据并非确凿,对方却也不能自证清白,此后便被收押在监,以待审问。提刑司反复讯问未果,因事涉人命,未得供认,便向有司申请用刑。 纵然那李程韦是个狠角,可重刑之下,到底供出不少东西,结合实证,虽不能将他钉死,却也多少能下判定罪。只是此案拖拉了许久,又因主犯牵扯出不少朝臣,顾延章早向先皇赵芮禀过,且等他回复。 而今赵芮一死,无数事情堆在一处,中书忙于新帝人选,张太后更是焦头烂额,不仅李程韦,便是陈笃才的案子,也只好暂时搁置。 第七百七十六章 改变 胡权道:“李家人说动了成国公夫人,又请了靖国侯,昨日带着一干人等进宫向太后说情,正好我被孙参政唤去问事,下了衙之后,又在他府上待到二更天才回,你也不在,提刑司中只有姚坚一人……” “太后着提刑司去回话,姚坚便去了,也不知道他是怎么说的,叫太后觉得证据不足,又认定案情复杂,昨日即刻下令着大理寺接手再审……等我得知消息,李程韦、陈笃才二人当场翻供,早被提走了。” 顾延章心中一沉。 俗话说得好,有钱能使鬼推磨。 李程韦在京城扎根数十年,与不少豪门、宗室都有往来,家中更是有两名县主媳妇,虽说只是旁支,到底是皇家血脉。 他又有滔天财富,手中不知拿捏着什么东西,能请动成国公夫人、靖国侯二人,并非什么稀罕之事。 顾延章这些日子时常出入禁宫,与张太后打的交道并不少,心中也有自己的一番看法。他不清楚这位圣人从前是个什么行事风格,可如今来看,其人雷厉风行,凡事以“实”为准,虽说胳膊肘爱往内拐,可那李程韦与陈笃才,着实称不上什么“内”。 张太后既是认定案情复杂,觉得提刑司查不下来,必定是当日殿上奏对出了什么问题。 他想到此处,问道:“公事,不知那姚坚怎么说的?” 胡权摇头道:“他只说是照常回话,我难道还能去同太后对质不成?” 按着这两个案子的情形,只要照实了回禀,决不至于有这样的结果,更何况回话的人还是姚坚。 那姚坚乃是提刑司中司事,此人在司中任官时间久,资历深,更兼才德俱佳,极得上下信重。他熟悉律法,更懂查案、审案之中的弯弯道道,口才亦是不俗,凭他的能耐,又怎可能导致这样的结果? 李程韦、陈笃才二人的案子,前者眼见就要审出结论,后者更不过因怕打草惊蛇才不敢擅动,他是怎么回话,竟会叫太后觉得提刑司不堪重任?他又为什么要这样做? 顾延章越想越觉得不对,问道:“公事昨日什么时候被孙参政唤去的?” 胡权回忆了一下,道:“约莫才过午时。” 顾延章又问:“孙参政问了些什么话,竟是要到二更天才能说完。” 胡权神色微变,眯着眼睛盯了一眼顾延章,道:“不过是些公事罢了。” 顾延章见他反应,自知此事必定不止如此,还不晓得其中究竟有些什么内情,他略一沉吟,肃声道:“此时关系甚大,还请公事莫要瞒我……孙参政请公事过去,可是在说新君之事?” 胡权原本已是有些不满顾延章插手太过,不安于己位,听得他这话,恼火道:“自然不是!” 他顿了顿,似是觉得还有些不足,又补道:“参政与我说些什么,同你有何相干!” 顾延章无心去管他的口气与用词,更无空闲去关心他高不高兴,复又追问道:“公事去寻孙参政,在公厅外等了怕有小半个时辰更久罢?” 胡权登时面色大变,压低了声音冷冷道:“你在孙参政身旁安了探子?” 顾延章忍不住在心中叹了口气,没有回答,复又问道:“想来孙参政唤公事过去,本来有话要说,可衙中事务太多,说不得两句,便被人打断,只好请你在一旁稍待,足过了一下午,也不曾将该说的事情说完,后来只好邀了你过府再叙罢?” 胡权瞪着眼睛,咬牙盯着顾延章,仿佛想要在他脸上盯出一个洞来,半晌才道:“你听谁人说的?” 他面上还能勉强维持住,可内里早已失了分寸,心道:好生蹊跷!这厮口口声声,煞有其事,好似昨日他也在场一般,昨日,我当真是一个人去寻的孙参政?那顾延章果真没有与我一同去?? 纵然这顾延章乃是提刑副使,可最多也只能伸手管到提刑司内,又怎么可能生出眼睛看到那孙卞的公厅! 胡权忍不住又细细看了一遍对面人的头,总觉得那一张英俊的脸,不知什么时候就会突然变换一个形状。 ——这一位,难道是蛔虫成精,昨日复又变回了蛔虫,钻进了自己肚腹里,跟着自己进的门?否则,他怎的可能这样历历在目,仿佛身在其境一般?! 顾延章自然不知道对面的人竟有如此匪夷所思的念头,他只是忍不住想,怨不得胡权有一个做工部尚书的岳丈,又是两榜进士出身,然则入官这许多年,依旧在转运使的位子上徘徊不前,还被孙卞耍得团团转。 脑子尚且不论,人却实在是反应不快,遇事还容易乱了阵脚。 孙卞是什么人? 两府重臣,参知政事! 眼下的孙卞,早已不是两年前那一个被赵芮闲置在一旁的参知政事,他手中管着转运司,又兼任着京都府衙,另有一个大部,平日里多少事情等着处置,提刑司不过其中一小块而已。而且除却陈笃才、李程韦、松巍子三人的案子,提刑司中最近并无其余大案,也无什么要紧差事,只要按例汇报便是,为何要匆忙找了胡权过去问话,又是什么话,竟是要劳动孙参政晚间还要叫他一同过府详问? 打蛇不死,反受其害。 李程韦又是什么人? 李程韦养母与原配离奇身亡,提刑司开棺验尸,众目睽睽之下,重重证据俱是指向他本人,他依旧半点不怯。连上重刑之后,这人竟是能强撑着不认,反而攀扯出无数事情转移旁人视线。 如此胆色,如此手段,如此机变,一旦给他脱了身,奋起反扑,又会是什么结果? 顾延章放下了手中的茶盏,直直望着就坐在自己身侧的胡权,沉声道:“公事,李、陈两个案子,是我二人主审,如若出事,孙参政不过一个监管不力之责,了不起罚铜数月,可若是查到最后,‘查得’凶手并非李程韦,你我二人是个什么下场,公事一般任过亲民官,想来无需下官多言罢?” 胡权神色一凛。 陈、李两个案子,虽说并未判下,可提刑司已是出了判决,正上递天子,只等回复。李程韦杀母、杀妻,其女之死,也与他脱不开关系,罪行已列十恶之罪,曰“恶逆”、“不道”,依律当处绞刑。 可如果大理寺审出他并非元凶,罪犯另有其人,依大晋律,主理此案之人必要重罚。至于大理寺究竟会怎么罚,怎么判——如果不是已经打通了关系,李家又如何会出动这许多人,特意将李程韦提得出去? 人命关天,罚铜、贬职倒是其次,最怕是要反坐。 胡权与顾延章虽说搭手不过数月,可他官场沉浮,知道两人此时利益攸关,如同共坐一条船,反倒是最为可靠。 他一言不发,心中却已是如同翻江倒海。 实在由不得他不多想。 只是孙卞帮着插手此事,难道又有什么好处不成? 顾延章没有再多说。 究竟是谁在后头指使,已经不再重要,李、陈二人被提走,智信身亡,无论最终目的是什么,他与胡权都不可能脱得开干系。 会客厅中伺候的下人上了茶便退了下去,门也被掩得严严实实,此刻只剩下二人坐在位子上各自出神,一时安静异常。 冬日清晨本就冷得很,屋中的地龙又没有通,胡权坐着坐着,身上不免有些发凉,只觉得从胸腔里毛毛的,从底下渗出痒意来,一路钻出喉咙口,叫他忍不住咳嗽了好几声,半晌复才问道:“李程韦那一个案子,就算李氏同他那原配死时隔得太远,证据难辨,可他女儿同外孙皆是这几年过世,提刑司已是查出那许多猫腻,只要再去泉州,未必不能寻出人证、物证将他钉死——这般大费周章,到头来依旧是竹篮打水,他又是何苦?” 顾延章神色微凝,道:“只要无人追究,一般也能脱罪。” 此案不定罪,一路拖到新皇登基,有了人撑腰,再找几个替罪羊,眼见得了天子做主,前头办案的非贬即罚,难道还有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去翻案不成? 胡权有些颓然,又有些不满。 他久经官场,如何又会不知,只是一时不能接受而已。 半个月前,他还日夜不休地催着下头人去追查李程韦此人,不久前,他曾自得于又拿下了松巍子这一猫腻,其时踌躇满志,满以为连着三个案子办下来,莫说旁的,岁末考功,自家一个异等再走不脱。 谁料到不过短短十来日,天子大行,松巍子意外身亡,到得此时,不过回个头的功夫,李程韦与陈笃才就被提走,一同翻供,先前引以为凭的,眼下反成了烫手山芋,欲要摆脱干系而不能。 可以说先前胡权有多喜欢顾延章,眼下就看他有多不顺眼。 ——如果没有顾延章,如何会查出陈笃才那一处的问题,如何会追出李程韦身上的谋杀命案,又如何会把松巍子抓起来?他胡权又何至于落到如今这个进不得,退不得的下场? 两人各自坐在椅子上,一般是无人说话,可气氛与恰才相比,已是迥然不同,其中微妙,不足为外人道。 胡权抬起头,心怀鬼胎地瞥了顾延章一眼,脑子里不停地转着各种念头。 他想不出什么妙计,却是能腾空脑袋,头一次恨起自己的一甲出身,过目不忘,眼下竟是还将提刑司中原本递往天子案头的奏章记得清清楚楚,连遣词造句都不曾搞混。 当时还觉得自家幕僚所撰的那几份奏章写得极好,将功劳的大头都放在了自己这个提刑公事身上,又觉得那顾延章甚是识相,安分守己得很,也不多话,可此时再做回想,简直恨不得将那幕僚拖出来打一顿,以至于看向顾延章的眼神都忍不住透出了几分凶光。 纵然知道此事绝不可能在对方的意料之中,无论那奏章是如何表述,自己身为京畿提点刑狱公事,也不可能置身事外,他却还是忍不住多了几分迁怒。 ——你若是少折腾些,平平庸庸做个提刑副使,哪里会害我沦落到今日! 且不说胡权在这一处追往溯昔,他想来想去,越发回忆起事情开端,竟是在心中骂起家中的妻子来。 怨不得乡野间都说娶妻当娶贤,女子无才便是德!老人的话,到底还是要听!自家总以为攀上这个岳家,能得不少好处,也以为妻子是书香门第,从小受了岳父熏陶,见识自然广,平日里常听她的想法。 如今看来,怪不得从来都说女子不得干政,又说牝鸡司晨,必遭大祸,若不是原来妻子一力提议,自家早早就推了提刑司的差事,只任转运司之职了,如何会这样惨! 不仅怪顾延章,看来还要怪这个恶妇! 胡权脑中乱糟糟的,一时想到昨日孙卞同他说的朝中形势,暗示怕是济王赵颙欲要继位;一时又想那李程韦、陈笃才二人的案子,隐隐约约都与济王有关,自家牵扯其中,怕是要被新皇厌弃。 再想济王继位,不晓得与黄相公、范大参二人比起来,另有枢密院那一位相公,也许君相相交,相坐于君上却也未必;最后又想,无论是东风压了西风,还是西风压了东风,自家岳丈很快就要到了致仕的年龄,他又不是黄昭亮那一派,也不是范尧臣的臂膀,更与枢密院中几位权臣殊无往来,想来也占不到什么便宜,既如此,难道济王打算把自己同那姓顾的当做猴子,杀之以儆朝堂,还会有人帮忙出头吗? 也怪不得他想得多,膝盖软,实在是陈笃才与李程韦二人被提走与济王要承大统的消息夹在一起,已经叫人再无还手之力。 圣意难为。 胡权自认自家不可能违抗天命。 便是黄昭亮这样的重臣,从前得罪了圣人,还不是被打发到泉州挖沙子捡螃蟹去了? 他可是北人,半点不好那一口,嫌腥! 第七百七十七章 何苦 胡权这一处脑子里的各色念头几乎都要绕出九曲十八弯,只是此时多少还抱着几分希冀,等到与顾延章在一处商议了数日,也不曾找到有什么好法子,又在接下来的日子不断接到坏消息,譬如李程韦翻供,反诬从前供认乃是提刑司屈打成招,所有供状皆是自家在重刑之下的信口胡言,与他攀咬的诸位官人并不相干。 再如据说根据李程韦的供认,刑部已查得李家从前两名仆妇嫌疑甚深,并开具海捕文书,也配了画影图形,正四处张榜,欲将那二人缉拿归案; 另又有其余人做佐证,说那两名仆妇从前与李氏有隙,或曾因过被罚,或被借故叱骂,还有欲要给儿子赎身却未得同意的——连杀人的动机都帮着找好了。 三个案子都已转交大理寺,旁人不得插手不说,连确切消息都得不到几个,提刑司上下也只能干等着。 胡权审案多年,自然知道能在这样短的时间内,将所有首尾都收得如此干净,必是已经早早做好了准备,大理寺中少不得还有帮着接应的,一时只觉得万念俱灰,前路尽断,连衙门也不想去,也不愿回府,早已急得嘴角都起了燎泡。 他见顾延章气定神闲,仿佛并无什么大事一般,忍不住去问是否有了法子,谁料对方却是摇头道:“事到如今,着急也是无用,不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 简直气得胡权牙痒痒。 等他再回府见得妻子,更是实在恨不得要休了她才好。 且不说这一处胡权急得团团转,大理寺慢悠悠审着三个大案,朝中为着新皇人选争执不休,日子却还是一天天的往下走,转眼就到了赵芮入殓。 依太祖故事,为社稷计,以日易月,先皇过世,新帝不用守足三年孝,而是三日听政,十三日小详,二十七日大详。至于道中节度、防御、团练使、刺史、知州等,俱都不可离任赴阙,州、军、府满三日即可释服。 自太祖始,晋皇帝便不喜大葬,赵芮的父亲还曾特地留下过遗诏,要求后人给自家修皇陵必须“毋过华饰”,到得赵芮当皇帝,许多年里,几乎没有太平的时候,不是打仗,便是天灾。他平日只晓得省吃俭用,连活的时候日日睡觉的福宁宫都舍不得花钱修缮,自然更没工夫去管自己的皇陵了。 赵芮走得仓促,偏还没有子嗣,连个主持山陵礼的人都找不到,旁的停灵、下葬都能拖一拖,过个半载也没关系,实在不行,一年之后再下葬也只是传出去略有些难听而已,多少还能过得去,可入殓却再不能拖了。 因新皇人选尚在争执之间,不曾落定,便暂由张太后主持,在延庆殿大敛。 这日天还没亮,顾延章就身着丧服进了宫,按序听命行礼就列,在延庆殿中从天黑守到天明。 他官品并不高,只站在殿门偏后的位子,听得远处礼官唱仪,见那一具大大的棺椁摆在殿中,只觉得人生莫测,难以捉摸。 三年多以前,他初次入京见得天子,跪坐在案前行书作文。彼此的赵芮虽然称不上年富力强,到底还算康健,几年之间,两人虽然见面的时间并不多,可对方对自己的看重与期待,虽未明言,却是彼此都心知肚明。 赵芮登基数十载,不曾开疆辟土,也没有折腾出什么大事,可在位期间,确确实实一心为民。眼下这一个“碌碌无为”的皇帝便躺在棺椁之中,只有济王、魏王两人在灵前跪着,又有张太后站在一旁。 顾延章心中难过,脑中尽是赵芮音容,实在觉得胸中堵得慌,只晓得跟着礼官的唱喝跪拜、起叩。 等到仪式完毕,百官依序出殿入席,内侍便一一上了酒菜。 张太后只是赐宴,却是不曾出席,只有济王、魏王代为主持。他二人坐在上首,分据左右两张桌案,见得百官俱已到齐,便同时举杯祝酒,各自先饮一杯。 得了他二人先行,殿中官员才同饮一杯,开席吃饭。 今日人人都一大早入宫,走动、起拜不停,没有一个是不饿的,纵然那饭菜看上去叫人半点胃口也没有,众人还是将就着捡那看着能抵肚子的吃了些。 等到一席吃毕,已经天都黑了,百官又依次出宫,候在宫门外等着前头人骑了马走,再等自家的随从打着灯笼来寻。 顾延章别有心事,他不愿出去同外头那一干人等挤来挤去,只想着今日延庆殿中棺椁里的赵芮,不免有些郁郁,便与同僚告了个罪,落在最后,朝外慢慢行去。 他一面走,一面抬头望着西方,那一处并不见什么星子,只是漆黑一片,正出神间,却是忽觉前头一处黑影落在自己身上,转头一看,原是有人跟着缀在了人群后头,也越走越慢,至于远远同众官分开,就站在自己前方不远处,影子斜过到自己身上来。 那人身形颀长,身着丧服,倒是更显得五官清俊,风度翩翩,等到离得近了,顾延章才发觉竟是个熟人。 那人待得顾延章走到眼前,扬声招呼道:“延章,你怎的一人留在后头?” ——正是杨义府。 顾延章回京数月,与郑时修多有联系,同这杨义府却来往不多,不过再如何,两人到底有同窗之谊,他收拾心情,应道:“家有千金,你怎的不赶着回府?” 杨义府长长地呼了一口气,半晌,苦笑道:“我二人是什么关系,旁人便罢了,你何苦还要来取笑?” 顾延章只觉得莫名,思索片刻,复才想起数年前对方同自己抱怨过宰相家女婿不好做云云,只是时隔已久,几年间对面这人靠着范尧臣,没少占到便宜,况且他那妻子范氏女儿都生了,哪里料得到这人还是如此想法。 顾延章自己是个爱妻如命的,都说人以群分,素来有几分交情的,不说同他一般,多少也能做到夫妻相敬如宾,面对杨义府这样,自然没什么话好说,他虽颇有不喜,却也不欲多言,只道:“到底是亲生骨肉……” 说完这句,便闭了嘴。 杨义府这几年混迹官场,早非吴下阿蒙,他见风使舵的本领原就是与生俱来,经过这一番熏陶,更是出类拔萃。 如果说从前的顾延章还值得他多下功夫结交的话,眼下赵芮已死,得罪了济王赵颙的这位同窗,早不在他眼中,放在平日,说一句躲之不及也不为过,今日特意追着过来,自然是有目的的。 见得搭上了话,杨义府先是往前看了一眼,见得视线之内再无第二个人,也不曾见得宫中内侍,决不至于将二人同行的事情说出去,才放心地便站在原地等着顾延章上前与其并肩而行。 走了几步,他便道:“延章,听闻你与往蜀中平叛的张都监素来要好,是也不是?” 听到胡权提起张定崖,顾延章面上不由自主地便放松了几分,但一想到自己眼下福祸莫测,并不愿意拖累对方,便也不想多说,回道:“我与张都监同去广南平叛,算得上是旧相识。” 杨义府得了他这个回答,“哦”了一声,尾音往下压,有些失望地道:“我正奉命修书,里头有一处说到蜀中之事,本想着他才从那处回来,若是延章与之相熟,借着你的关系,多少可以问两句……” 顾延章开口道:“蜀中乱事已平,得先皇诏,他早已回京,算算时日,若是走得快,怕是这几日也能到了,此人脾性极好,才识又高,你去问话,没有不说的,不需旁人引荐。” 杨义府便叹道:“他也是命不好,偏偏遇得这个时候……若是没有这事,凭着他这次功劳,少说也能升上两级,若是凑了合适,三转也不是不可能。” 顾延章并不搭话。 与自家不同,张定崖走的是武功之路,他本有才干,况且年龄尚轻,又因得官晚,转的军营多,身上连派系的烙印都打得浅,无论在位的是赵芮也好,张太后也罢,哪怕是济王上位,怕是也会看重这样的人才。即便这回因得皇帝大行,朝中不好郑重封赏,他也不过是暂时蛰伏而已,迟早能有飞龙在天的那一日。 杨义府见对方兴致缺缺,便往他身旁又走近了半步,低声唤道:“延章。” 顾延章侧了侧身子,看着杨义府的脸等他说话。 杨义府道:“此事本不当我多言,只是听得闲话,说是先前你办了一个大逆人伦的案子,而今转给大理寺了,是也不是?” 顾延章点了点头。 这并没有什么好隐瞒的。 杨义府道:“前日我去看家岳,正好遇得大理寺的周评事,听他与旁人说起此事,仿佛那人原是无辜,乃是提刑司屈打成招,是也不是?” 顾延章冷淡道:“判决未下,此时言之过早。” 杨义府听得他如此回答,犹豫了片刻,步伐越迈越小,未有几步,却是忽然站定,复又环顾一圈,再次确认左右无人之后,终于下定决心一般,压低声音道:“延章,我有交心之语,也只有与你才好说。” “都云君子之交淡如水,再云倾盖如故,我二人相识既久,互知且深,虽说近日各有其事,不得常坐常往,却是不碍情谊。” 两人走在回廊之上,周围并无旁人,天黑如幕,夜凉如水,因已入冬,连虫鸣鸟叫也不再听闻,只有杨义府一人在滔滔自白。 “我知延章与旁人不同,延章也知我人品,此话出得我口,入得你耳,再不会有第三人知。” 他铺垫了半日,终于问道:“今日先皇大殓,你可有见得魏王、济王二人所为?” 顾延章摇了摇头。 他哪有闲心去关注那些。 杨义府本来也不是为了听他回答,自顾自又道:“两位王爷事兄至诚,尊君至忠,俱在灵前恸哭,尤其魏王,几乎难以自持,你道为何?” 此时天气甚冷,他说话之间,从口鼻处呼出一团团微白的气。 顾延章没有接话。 “传言魏王私通北蛮,圣人便点了陈国公查核……”杨义府把双手拢进袖子里,挺直了背,眼睛望向前路,不去看顾延章,“眼下虽然消息还未传开,可我私下已是得了确信,魏王此次……怕是难以脱身了……” “陛下大行,新皇未定,各家论调不一,我那岳丈——虽说我于他还是晚辈,可当着延章的面,我也不想隐瞒——想来你也知晓,他很有几分愚忠,自以为从前与先皇君臣相得,不欲见他绝嗣,一心要给他过继,可眼下朝中形势,哪里又是他能左右的。” 杨义府脚下越走越慢,几乎成了踱步,口中却是并无半点滞碍,道:“也是当着你,我才会这般说——先皇在时,难道朝中只他一人吗?直到去岁,坊间还有俗语,云说强压‘羊’头不吃‘饭’,当真君臣相得,朝中两党哪里还会闹成这样?况且我从不觉得天下做臣子的,是为天子做事!” “都说‘食君之禄,担君之忧’,那‘禄’难道果真是天子赐下的不成?全是百姓之禄,谁人占那天子之位,又有什么关系,只要为国为民,便无愧于士大夫之名,只要不违正统,只要符合大义,只要仍是太祖血脉,谁人做皇帝,又与他有何相干!他如此行事,又是何苦?!” 杨义府表情难看,语气沉郁,束着手喟叹道:“若说他只一人,愿为先皇舍身相报,我也没甚好说的,可他拖儿带女,有妻有长,一族浩浩上千人系于一体,一损俱损,一荣俱荣,怎能如此自专!” 他口若悬河,不用顾延章开口,自家一人已能撑起一路,不断数落范尧臣全无远见,当此危急存亡之秋,竟是做出祸害家人之举。 “延章,我那叔叔在京都府衙任职,虽不曾入两府,到底也称得上耳聪目明,昨夜都快三更了,又特去府上寻我,问及我那岳丈打算,叫我多劝几句,唯恐遭了拖累,至于同僚、友人,没有不担忧的,你我二人,实在景况相同,困境如一……” 第七百七十八章 突发 ——五哥哪里又会怕去什么儋州、琼州。 她轻声问道:“是怕我受不住吗?” 顾延章点点头,复又摇摇头,道:“你只看前人行事,被发遣去广南、雷州、琼州等地的,几个能讨得了好?有人听说要被贬去琼州,头一桩事就是遣散妻室仆人,我倒也罢了,毕竟年轻力壮,可你到底是女子,那等穷山恶水之地,我实在不舍得你去吃苦……” “况且……我二人正当年,若是去了琼州、儋州……”说到此处,他将目光投向了季清菱的小腹,面上露出了一个极温柔的笑容,口中顿了顿,又道,“届时,连好大夫都难寻到一个,我又如何放心……” 季清菱一怔,几乎立时明白的他的想法,她面色微红,小声道:“还早着呢……”一面说着,却是站起身来,挽着顾延章的手,笑道:“五哥,你且随我来。” 两人很快一前一后地进了里间。 灯心草编织成的草席踩上去又软又韧,上头又铺了薄薄的褥子,顾延章跟着季清菱往上盘膝一坐,此时几步之外的木窗半开,只听到外边穿堂呼啸的风,簌簌作响的枯叶,叫他别有一种放松的感觉,好似白天那繁琐的公务、反复的盘问、千头万绪的案情、窥视的眼神,都被下边垫着的草席、青草浅淡的香味、一旁昏黄的烛光隔得远远的。 草席正中摆了一张约莫离地一尺高的桌案,季清菱左手拉着顾延章的手,右手却是翻过来桌上的一个空杯子。 她提着茶壶往杯盏中倒了半杯水,往他面前推了推,与顾延章相面而坐,口中道:“五哥,听说欲要去琼州,儋州,必要坐船。” 顾延章点了点头,道:“若要去琼州,先要取道广南,行大船过海。” “我长这样大,只在书中见人说过‘海天一色’,‘碧波万里’,却从未亲眼看过,一心想要瞧一瞧,若是旁人邀去坐船看海,我只有高兴的份。”季清菱面上带着笑,语气之中颇有几分憧憬,旋即话锋一转,仰头道,“然则也有北人晕船,听得‘坐船’二字,只会头疼心跳,听闻还有人因为晕船太甚,中途猝死,也有人见得惊天海浪,竟被活活吓死。” “同样是见一道海浪,得意人与失意人心情自不相同,同一人得意时与失意时亦不相同,可见于景关系不大,与心情更有因故。”季清菱笑道,“五哥,都说琼州瘴疠遍地,去者往往会染疫病,或被毒气攻心入肺,过不得多久就要丧命,可我又想,琼州难道竟无长寿之人,也无安康长大的小儿不成?” “传说北人去广南、琼海做官,几无能活命的,可我心想,其中除却水土不服,多半还是被贬所致——被发放广南、琼海,可见不是怵怒天子,便是做下什么大事,若有群党,当还被群党所弃,如此境况,莫说是去往瘴疠遍地的南地,便是去往蓬莱仙境,怕也看不出什么好来罢?” “素来有一个词,叫做‘郁郁不得志’,若真郁郁,无论在哪一处,身体一般是康健不起来。” 顾延章若有所思。 季清菱又道:“可我们又是不一样,于五哥,去哪一处不是去?为官一任,造福一方,琼州、儋州的百姓,一般是大晋百姓,只要做了那一处的亲民官,多少事情可以做?况且琼海天高皇帝远,正因如此,正好大展身手,便是教化难为,百姓荒蛮,可只要引导得力,不愁三五年后,又是一个赣州,比起在京城日日被李程韦、智信这样的案子烦来烦去,束于案牍之间,我倒觉得怕是五哥更爱做实事,行教化……” “至于我……”她望着顾延章,笑了笑,道,“正愁天下之大,许多地方不曾得去,能有机会见得波涛海浪,正是长见识的时候,如何又是坏事?” 季清菱的语调又轻又软,听她语气,全然一派轻松,仿佛并不把被贬去广南、琼海当做什么大事。 只是说完这许多,她的脸忽然微微发红,将头略低了低,却是鼓足勇气,抬眼直视着顾延章的眼睛,小声道:“至于那一桩事……我身体这样好,天天都有老老实实练鞭练拳,将来……想也不会有什么难的罢?” “若还是不放心,当真被遣去琼海、广南,咱们再过一二年,等到在当地惯熟,去广州也好,泉州也罢,用帖子请了名医同婆子过去,哪里有不成了?” 她前头所有话语,俱是娓娓道来,有条不紊,可这最后一句,却是一派天真,顾延章原本认真听着,此时不由得好笑起来,用力反握了她的手,打趣道:“甚时得来,难道是我们能定的吗?说不定今夜得空,再过上十个月,就……” 季清菱的脸本来只是微红,此时被他拿话来勾,却是一下涨得通红,看着他那一张脸,几乎忍不住想要用力掐这人一把,最好掐得他嘴巴只晓得喊痛讨饶,才不会有功夫说这许多乱七八糟的话。 她瞪了他一眼,小声骂道:“再胡闹,我要叫衙门把你捉起来!” 顾延章却是大笑道:“衙门倒是舍得捉我,只是怕有人不舍得!” 他嘴上这样说,心中却是还没有拿定主意,不过知道眼下尚早,还有转圜余地,便也不想拿来再让季清菱操心。 两人挨在一处说了些没油没盐的胡话,又闹了一回,复才坐回了桌边。 季清菱想到方才顾延章所说,不由得问道:“五哥,你说济王要承大统,是真是假?” 顾延章道:“朝中吵做一团,眼下尚无定论,只是魏王妄自截留延州矿产,与北蛮私开榷场之事已是查实,难有继位可能,黄相公、范大参欲要拥立秦王幼子赵昉,王相公、孙参政、李枢密等人有心要捧济王上位,另有一干人正给魏王开脱,再有其余不足道者,不过依着眼下情形,确是济王呼声最高。” 季清菱听得有些迷糊,问道:“五哥不曾得罪哪一位,与济王更是素日并无来往,无论谁人继位,也不至于要将你外放至广南、琼海罢?” 都说一朝天子一朝臣,赵芮在位时,顾延章是简在帝心的后起之秀,未来板上钉钉的肱股之臣。 而一旦新帝登基,从前功绩俱都会成为他的劣势。 然则即便如此,他到底是前科状元,三年任官,考功不是异等,也是优等,想要用来开刀,面上多少也得看顾些。 况且新帝继位之后,若说要铲除异己,杀鸡儆猴,顾延章也不是排在第一位——他这只猴子实在还是太小,并不中用,相较起来,两府之中那许多重臣却是要战战兢兢。 顾延章迟疑了一下,还是道:“眼下犹未可知,我不过是未雨绸缪而已。” 季清菱又不是旁人,如何不晓得他别有心事,却又不欲追问太过,只装作不知道,其实心中多少也能猜到几分。 陈笃才与李程韦的案子,与赵颙颇有些关系,顾延章作为案件主理,押着李程韦,又审得陈笃才将所知之事一一交代,如何会不碍着对方的眼? 尤其按如今查探,纵然隐蔽得有些深,可那李程韦确凿就是济王走卒,另有当初那一名智信大和尚,便是如今的松巍子,虽不知与济王有何关联,可其中丝丝缕缕,分别另有内情,顾延章见几处案件从头追到底,又怎可能不惹得对方忌讳? 从来都说学成文武业,货与帝王家,实在也是再没有其他人家可以“货与”。 一旦赵颙当真继位,他又果真不愿再用顾延章,那无论在任上做出多少功绩,哪怕是有诸葛之才,也不会得以入其眼。 季清菱回忆前世,全不记得这一位济王赵颙究竟有什么大名声,他也不曾做过皇帝,更无什么大事记载在册,可若以史书而论,今生无数事情已经与从前相悖,史书早不能再做参考。 她又想起坊间传闻,赵颙此人心胸狭窄,却颇有几分口才,往往能哄得张太后高兴,至于才干,虽说其人从前也有在工部、户部任职,却不曾听闻他有做出什么显业。 如果说从前赵颙不过是一个藩王,行事务必要以平庸为上,免得惹了赵芮忌惮,这才没能有什么功绩的话,那旁人评价他“行事急躁”、“志大才疏”,“眦睚必报”就很能说明问题了。 季清菱与顾延章坐着谈了片刻,她近日反复翻阅陈笃才并李程韦的案子,又看了智信大和尚与松巍子的案卷,其实已是有了些进展,只是未有定论,今次见顾延章难得早早回家,因不想再拿公事叫他烦心,便只说些其余事情,眼见时辰不早,两人各自洗浴,一并歇下不提。 季清菱心中有事,睡得不甚安稳,天才蒙蒙亮便醒来了。她前一夜话说得不少,水却没怎么喝,只觉得口渴异常,因见顾延章犹在酣睡,便把被子掀了,小心跨过对方的腰,翻身出去床边的木柜上倒水,一口水尚未喝完,却是忽听得外头有人轻声推门,抬头一看,隐约借着光认出那人是轮值的秋月。 秋月手见得季清菱已经醒来,登时松了一口气,轻手轻脚走到近处,低声道:“夫人,胡公事上来了人,说有急事,要请官人立时过府一趟。” 季清菱本来还有些迷糊,听得她这一句,顿时清醒过来,转头看了看不远处的漏刻,居然还不到寅时,再抬头往窗外,东边太阳连半条圆边都不曾冒出来。 她心中虽然奇怪,胡权毕竟是顾延章的上官,再时间尴尬,既是来叫,就没有不去的道理,正要回头,忽觉身后微动,果然顾延章已经醒了,口中含糊问道:“怎么了?” *** 顾延章踏进胡府的时候,外头不过晨光熹微而已。 会客厅里还点着蜡烛,胡权站在大厅正中,明明一旁就是交椅,他却没有坐下来,而是团着双手在椅子面前走来走去,等到听得动静,连忙急急上前问道:“延章,昨日你在宫中,太后可有问及李程韦杀妻杀母的案子?” 顾延章愣了一下,反问道:“怎么了?” 胡权没有正面回复,又问道:“你昨日出宫之后,不在提刑司,却是跑到哪里去了?” 他这话十分莫名,口气中夹着三分不悦,仿佛对面那人出了宫却不在提刑司中,是犯了什么天大的罪过一般。 顾延章并没有放在心上,回道:“京中正在修渠,秋日雨水太多,道路多有坎坷,又兼那松巍子前几日半路遭害,城中议论纷纷,正巧昨日天波门那一处好似出了什么事,守卫要去衙门回话的时候正撞上我,我便顺路去了一趟金水码头。” 语毕,又补了一句道:“可是昨日提刑司中有什么急事?” 修渠乃是提刑司分内之事,顾延章此行本是正差,实在挑不出什么毛病,然则胡权听了,面上却是越发的难看,他跌足长叹道:“李程韦、陈笃才二人被大理寺提走了。” 顾延章倏地一下抬起了头,只觉得这消息来得莫名其妙,急问道:“两人案子尚未落定,也不曾结案,于情于理都轮不到大理寺接管,怎么会这般忽然被提走?” 当日他审李程韦,虽然证据并非确凿,对方却也不能自证清白,此后便被收押在监,以待审问。提刑司反复讯问未果,因事涉人命,未得供认,便向有司申请用刑。 纵然那李程韦是个狠角,可重刑之下,到底供出不少东西,结合实证,虽不能将他钉死,却也多少能下判定罪。只是此案拖拉了许久,又因主犯牵扯出不少朝臣,顾延章早向先皇赵芮禀过,且等他回复。 而今赵芮一死,无数事情堆在一处,中书忙于新帝人选,张太后更是焦头烂额,不仅李程韦,便是陈笃才的案子,也只好暂时搁置。 第七百七十九章 未遂 顾延章多少听出点意思来,虽说不知这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却是顺着他的话音道:“我二人相识既久,你有话但说无妨。” “听闻你原来查的那几个案子牵扯甚广,俱都累及皇家,却不晓得究竟是个什么情况。”杨义府再一次停住了脚步,站定在顾延章身旁,语气诚恳,面上全是认真,“我那岳丈眼下已是有些老糊涂,他只道自己一心为君,却不晓得一朝失势,树倒猢散,竟在后头寻觅了不少小儿,旁的我管不着,只怕选定的人家会出得什么问题,延章,我也不要你多说什么,你只给我一句真切的,那些个案子,果真要不要紧,又挨着哪些宗室皇亲,若是我那岳丈择错了,便是拼尽全力,我也要去劝阻一回!” 杨义府又道:“我知道事关重大,不能随意外传,然则你我二人何等交情?我也不要你透露什么不可说的,你只告诉我,若是事情漏出去,会是什么……” 他话才说到一半,忽听得一阵急促而杂乱的脚步声由远而近,连忙噤声回头,却见回廊远处几名内侍快跑而来,前头那人行得极快,已是将提着灯笼的随从远远甩在三四丈外。 顾延章也循声望去,见来人甚急,怕是接了什么要差,便往一旁让了让,不欲阻了来人去路。 他才侧身让步,还未退开多远,只听得不远处有人大声唤道:“顾副使!” 原来回廊上头正挂了灯笼,两人原本站定的时候还罢,此时顾延章转头侧身,头脸被那灯笼里的亮光映得清楚,正叫那领头的内侍官看在眼中。 顾延章这才朝来人认真看去,却见对方竟是管勾皇城司的朱保石。 “顾副使!”朱保石往前又跑了一段路,也顾不得歇息,喘着气道,“圣人有旨,召副使面见。” 他简单宣了旨,忙又左右看了一圈,见得是杨义府在一旁,招呼了一声,道:“杨官人。” 虽说杨义府自身官职不显,一时也看不出什么叫朱保石刮目相看之处,可他毕竟范尧臣的女婿,光这一点,便能宫中内侍多留意他几分。 杨义府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当做自己回了礼。 ——且不说文臣若是不鄙视宦官,叫旁人知道了,他都要脸上无光,再说朱保石原本管勾皇城司,乃是赵芮多年心腹,无论谁人继位,他皆无出头之日——只看此时赵芮大敛才过,此人便张太后拿来做些跑腿的活便可知晓,实在不值得他费什么功夫。 朱保石面上表情微凝,有一瞬间,上头好似浮过一丝恼怒,却是很快恢复了原状,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一般,不再理会杨义府,转头问顾延章道:“官人可曾见得胡公事?” 顾延章道:“他排在前头,当是已经出宫去了,都知若有急事,赶得快些,兴许能在半路拦下。” 朱保石草草行了一礼,留下一个小黄门给顾延章带路,领着其余人匆匆往外跑去。 当着宫中黄门的面,杨义府再多的话也不方便说了,饶是心中如同猫抓一般,十分想要知道这大晚上的,张太后寻顾延章究竟有何事,是否与那几个案子有关,其中又有什么内情,然则到底也没法子,只好磨牙道:“等出宫我再去寻你。” 两人就此别过,各自相背而行。 顾延章跟着那黄门原路往回走,心中还在想着杨义府今日所行究竟有什么意图,等到回过神来,已是到了文德殿门口。 他站定了,等着仪门官进去通禀,可奇怪的是,往日最多片刻就有回复,今次却是半日不见有人出来。 文德殿是大殿,特有一个地方与其余宫殿不同,那门窗镂空处不用纸糊纱封,却是用潮州进呈而来的一种薄片嵌卡在其中,自远处望去,仿佛能从中反射七彩光华,再走近定睛一看,好似又是象牙白色。 用了这薄片窗,殿又大,还离了两丈远,顾延章半点听不到其中的动静,他不知站了多久,殿门猛地从内被推开,一人几乎是冲得出来,也不看站在门外的顾延章,冲着外头叫道:“来人!宣太医!!” ——是张太后身边常年跟着的崔用臣。 两名在外侍立的小黄门领了命,几乎拔腿就跑,冲着太医院而去。 崔用臣一手反扣着殿门,另一手扶着门框,仿佛有些头晕目眩,头脸也涨得通红,他站了几息功夫才缓过来,见到近处一个小黄门,顿了顿,张口吩咐道:“今日孙奉药不轮值,你拿了令牌,速速去接他进宫。” 那黄门匆匆领命而去。 从殿门内开到两拨人分次外行,也不过几句话功夫,等到人走得再不见踪影,崔用臣终于喘了口气,这才发现方才那黄门候命的地方还站着一个身着丧服的官人,再定睛一看,这才反应过来,原是张太后先前宣召回宫的顾延章。 他眯着眼睛看了看,也不多话,只行了个礼复又退了回殿,将殿门重新掩上了。 这一切发生得极快,顾延章半点不知道里头究竟是有了什么事,可张太后宣他面见,到得此时也没有一句回话,着实叫他控制不住多想。 此时天色已晚,宴席结束时都已经过了戌时正,又耽搁了这许久,宫门早关了,虽说他不是宰辅之身,距离两府的位置也还远得很,可到底是提刑司副使,手中捏着三个大案,其中一案,那松巍子还临街死在州桥之上,再有李程韦一案,当众开棺验尸,犯人乃是杀母杀妻之罪,更是大逆不道,早叫坊间百姓传得沸沸扬扬,人人都盯着。 他大半夜的被召进宫中,就这般彻夜不出,还不晓得明日会被传成什么样子。 顾延章站在原地,又等了不知多久,文德殿的大门忽然又被打开,这一回崔用臣终于跨出了门槛,却不忘反手关了殿门。他上前几步,对着顾延章道:“太后有事,请副使先行出宫。” 顾延章站在殿外站着,少说也等了有大半个时辰,此时崔用臣才出殿门,一句解释都没有,就要把人打发走,从前赵芮在位时,便是随便一个入京廷对述职的知县都不会有此遭遇,更何况是深得帝心的顾延章? 然而他却只回了一礼,应了一声,跟着一旁带路的小黄门转身告退。 顾延章往前行了片刻,听得后头合页转轴开闭的声音,回头望了一眼,恰好见得两扇门渐渐关上。他的眼力比起常人更要锐利三分,远远看去,从那由大而小快速合上的空隙,恍惚间好似见得一群人围在殿中,聚成一团,也不晓得在做些什么。 耽搁了这许久,再次出宫时宣德门外汇聚的官员们早已散开,因才办完赵芮大殓,又有阁门使领着禁卫在外皇城四面巡检。 此时天色早已尽黑,顾延章行得出门,又往前走了一小段,才见几人牵马匆匆迎了上来,当头的正是松香。 松香惯来醒目,他先开口叫了一声“官人”,未听到顾延章回话,忙提着灯笼走得近了,果然见得对方面色微凝,也不敢再多话,只将缰绳递了过去,小声道:“官人上马罢。” 又指着身后跟着的几人道:“陛下大殓,夫人怕坊市间无人买卖吃食,便着人送了些过来。” 顾延章早察觉出人数不对,听得松香这般说,便顺着他指的方向抬头望去,只见后头跟着三人,全是府上的护卫,个个人高马大,只最后一个胳膊上挽着一个小小的包袱。 那包袱只有两个拳头大,看起来干瘪瘪的,对比起来,实在可怜。 ——这架势,哪里向来送吃食的。 顾延章心知季清菱是怕赵芮新丧,京中不稳,有宵小乱行,是以特派人过来护卫。他心中一暖,也不多言,只点了点头,即时翻身上马,正要往前走,忽听得后头有人声,转头一看,正好见得一队禁卫从东边的行来。 那一行约莫三十人,比之往日的编制更多了十个,大半身上都背了长棍,另有数人腰佩长刀,再往回头宣德门上看,隐隐约约还能见到城门上被火把映照出来的八步弩,想来是为防出事,张太后下令加强了皇城的守卫。 顾延章盯着看了一会,当先打马而行,这一回,他没有走平常自宣德门而出惯走的梁门、州西瓦子,却是一夹马腹,往州桥的方向行去。 松香拍马缀在了后头,快跑几步,跟着顾延章道:“官人,今日要往西大街走吗?” 顾延章道:“不,今日循着朱雀门走。” 他方才听得那崔用臣说要去宣孙奉药,不知为何,心中总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预感,仿佛会出什么大事一般,因想到往日曾听人无意间说起过孙兆和住在保康门与朱雀门之间,按着道路,只要入宫,必会往御街走,索性便迎着朱雀门而去。 顾延章一路前行,无论民居、商铺,几乎家家挂白,户户吊幡,虽然时不时都能撞到一队队的卫兵,不过城中却并未宵禁,路上常有行人、客商,只是生意比起往常,实在也是零落了不少。 因要抽出精力注意来路,但凡遇到人马,便要打眼看一回,可走了小半个时辰,他走得甚慢,可已是过了州桥,依旧没有见到奉命宣召人进宫的黄门内侍,也不曾看见孙兆和。 及至快要行到朱雀门的时候,顾延章攥着缰绳,忽然拉住马,驱使马匹往靠另一条小道的地方走了几步,侧耳听了听,转头问后头护卫道:“可是有什么声音?” 松香未有防备,手忙脚乱地拖着马儿止了步,一行人则是先后停了下来。 此处距离坊市已远,乃是一片民居,早并不见半个行人,听得顾延章说话,众人顿时噤声倾耳细听。 过了十几息功夫,松香试探性地问道:“好似是风声?” 冬日风大,路旁树叶也快落了个精光,北风刮着光秃秃的树梢,难免有些呼啸声。 后头另有一人却是皱着眉道:“我听得……恍惚有人声。” 一时有人又道:“怕是跑马跑久了,耳朵被风灌出的声响?” 如果是平时,顾延章也就随他去了,可今日不知为何,从赵芮大殓仪式开始,他整个人就有些心绪不宁。 他回头往来路眺望了一眼,路上昏黑一片,不见半点光亮,又朝去处看了一回,并没瞧见人影,便向左右问道:“方才最后一回见得卫兵是在何处?” 松香想了想,道:“怕有盏茶功夫路程了。” 顾延章闻言,越发觉得不对劲。 先皇大殓,京城纵然没有宵禁,也要戒严,就算今日已经是尘埃落定,可那巡检比起往日都要严格三分,巡卫的人手也增加了一倍有余。虽说此处已经快到了内外城的交接处,到底还是在内城,按道理五百步内当设有巡铺,怎的快马行了足有盏茶功夫,还不见官兵? 他虽然比不得杨奎、陈灏,却一般经历过大小战阵数十次,亲自上阵的次数也有足十回,身体里已是仿佛生出了一种难以形容的嗅觉,能提前闻到危险的味道似的,此时一觉得不对,也不耽搁,立时点了三人名字,叫其中一名护卫做领头,分派道:“你三人走向前路去看看。” 自己则是领了另两人,也不敢快跑,只小心拉着马匹的缰绳往十余丈外的一条小道行去。 此时已是夜半,此处又不是平日里惯走的熟路,幸而顾延章近期为了修城内沟渠,常在京城大街小巷行走,倒是慢慢认了出来,皱着眉头道:“这不是去往相国寺的路吗?” 一旁跟着的一名护卫道:“有些像,只是天太黑,看不太清楚地方——放在白日应当能认出来。” 三人还没往前多走几丈远,前头已是又分成了两条岔路,一条乃是民居,街道就当着大门口,另一条则是靠着汴河边,两处都是乌漆漆的,也看不到什么东西。 顾延章正要说话,左侧的一名护卫忽然“咦”了一声,打马前行了十来步,蓦地回头,右手指着靠着汴河那一条路,口中叫道:“官人,前头是不是有人?” 第七百八十章 错愕 “四哥。” 张太后叫了赵铎一声,问道:“大半夜的,你不回去,来文德殿做甚?” 赵铎心中一紧,脱口道:“母亲怎的又问这话……儿臣方才已是说过,因二哥今日大殓,儿子心中实在难过,想到近日宫中、朝中事烦且多,怕您顾不得休息,更怕您心中念着二哥,至于忧愁伤身的地步。” 他说到此处,瞳孔之中微微泛红,其中略带光泽,竟是仿佛有了泪痕,口中顿了顿,复才哑声道:“儿子实在放心不下,便想着过来看看母后……” 以张太后的身份,着实不需要拐着弯说话,便拧着眉瞥了他一眼,道:“你果真是放心不下我,还是放心不下旁的东西?你三哥今日同你同进同出,怎的你丝毫无事,偏他就这般模样?” 赵铎睁着眼睛,又不敢回话,又不敢不回话,过了半日,方才小声道:“母后这是什么话……儿子……怎的听不明白……” 他看了看不远处的几名太医,复又将声音压低了些,道:“母后,三哥不晓得从哪里听了旁人的胡话,竟是轻信,拿来污蔑儿子……” 张太后皱着眉头道:“他证据确凿,你还说是污蔑?你半句话无法反驳……” 赵铎忙叫屈道:“母后,儿臣冤枉!儿子头一回知晓这些事情,只觉得莫名,震惊之下,又不曾做过,如何弄得明白,又如何能反驳?” 又道:“儿子现在只盼三哥快些醒来,早早与我当着母后的面对质,方才能洗清我身上冤屈,又怎会……难道我竟不知晓,若是三哥当真出了事,头一个要紧的便是我吗?” 虽然碍于不敢发声,怕引得旁人听到,赵铎这一回少了几分气势,可他此番话确是真情实感。 自从上回被吴益在殿上弹劾他私通敌国,于延州暗设榷场,又截留矿产,赵铎便被无数双眼睛盯着,他只恨不得将头埋到地底下,越低调越好,又怎的会在这当口行此蠢招? 赵铎解释了半日,见张太后面上仍然十分难看,心中百口莫辩,不知该要如何是好。 实在是不凑巧。 他又是悔恨,又是恼怒,一时想如果今日自己没有来文德殿,是不是这黑锅就不会栽在自己头上;一时又想,幸而自家得了消息,赶了过来,否则就任赵颙在此对着太后胡说八道,还不知道会将事情说成什么样,届时对方出了事,说不得,事情还是会被栽赃到自己头上。 什么偷卖武器与北蛮! 什么私运食盐、酒水! 什么勾结敌国,将延州拱手让人,意欲从中获利! 这些话,赵颙那贱种,竟是也说得出来! 偏偏他还不知道应当如何反驳! 自家手下确实有人与北蛮做了买卖,两国交易,不卖酒水、盐铁、丝茶,还能卖什么?! 可他又确实冤屈,当日在延州府与北蛮同乘一条船的,又不只是他一个人,边境的驻兵也好、衙门也罢,几乎没有不插手其中。吃肉一起分了,怎的现在挨打的,偏只有他扛着? 况且自家好歹也是堂堂正正的皇子皇孙,吃饱了撑着了,才会将延州拱手让人,才会偷卖武器给北蛮!莫说他没有那个必要,也得他有那个胆子,有那个能耐才行啊! 那样一个重兵驻扎的大州,多年战事不休,当中权力盘根错节,自家一个远在京城的藩王,怎可能说卖就卖? 想到这一处,赵铎忍不住看向了躺在地上的人,一时之间,恨不得冲上去扇上两巴掌,把他给打醒了,再好好问问对方意欲何为。 倒得这样凑巧,叫他无论怎样应对都不合宜。 *** 文德殿外,崔用臣已经满头大汗。 他反反复复地追问面前的小黄门,又去问被半路捉来办差的禁卫,却只得到同样的答案。 “崔都知,我一直盯着城墙上,不曾见得打过人来旗,若是已经有人进宫,宫门处绝无可能毫无消息……” 那人到底是禁卫,虽然有问有答,却半点不惧怕。 一旁的小黄门却是没有这个底气,战战兢兢地回道:“都知,小的这就往宣德门去,一旦见得孙奉药的人影,即刻跑来向您回禀……” 崔用臣压根不想要听这些话。 那孙兆和不过住在内外城相交处,又是宫中快马去宣,即便他年纪大了,腿脚不够利索,爬也该爬到了吧!怎的到了此时还不见踪影? 黄门与禁卫二人的答复,拿去糊弄先皇赵芮尚可,可想要拿来应付张太后,不是叫他去找死吗?! 崔用臣不敢回文德殿,更不敢站在这里干等,正要想个办法,却是忽然听得远处传来一声哨响,站在对面的禁卫忙转过身去,将手中火齐凑向双眼,朝着远远的宫门望了过去,果然见得宫墙竖起来的青旗上头挂着一盏大灯笼。 “崔都知,宣德门处来人了,怕不是您问的那一位?” 崔用臣跟着往宣德门处眺望,虽说老眼昏花,看不清那表示依诏通行的青色旗子挂起来,却能隐约见到那处亮有一盏灯笼,代表奉诏的乃是一人。 今夜除却孙兆和,宫中并没有宣召任何人。 他终于松了一口气,也顾不得旁的,两条腿几乎要跑成四条腿,急忙回了文德殿。 “太后!”躬身立在张太后面前,崔用臣的面上全是焦急之色,他想也不用想,一番言辞便脱口而出,“孙奉药已是入宫,他年事已高,臣忧心他行走不快,着人抬了长竹椅去接应,而今虽说人还未到,可济王殿下怕是吃错了东西,总要服药,臣请着药房将常用的药丸并解毒药材先行取些过来待用,便是能省一刻功夫也好。” 张太后早已等得十分不耐烦,虽说十分恼火,幸而此时听了确切答复,又见对方还算想得周全,便也没有怎的责怪,只点一点头,放他过了,又另遣人去接应孙兆和,吩咐其在路上将赵颙的症状说个清楚,好要节省时间。 果然有了崔用臣派去的长竹椅,孙兆和很快到了地方。 他一进殿,只来得及同张太后并赵铎匆匆行了个礼,便自拖着木箱子跪坐在了赵颙的面前,先望闻切一回,手中则是取了银针在找穴位,头也不抬地问道:“喂了催吐的药吗?” 夜晚被安排在宫中轮值的,自然不会是什么老医官,不过能入太医院,医术未必顶尖,医理却一定高明,此时听得孙兆和问话,打头的那一个便回道:“喂了有两盏茶功夫了,也扎了几处催吐的大穴,只是不知为何,到得现在还不曾……” 医官话才说到一半,忽觉手下压着的地方有些不对,低头一看,原是赵颙手脚正大力乱抖,其人眼睛虽然还未睁开,可那架势,分明欲要翻身。 赵颙身上扎满了银针,又兼神志不清,若是不小心错了位,扎出血还是小事,扎坏了人,那就真是要命了。 他唬了一跳,连忙吩咐另外两人道:“仔细按住了!” 因觉手下力道不对,他忙又叫了一旁的黄门道:“快来按着殿下的腰!” 两个黄门连忙蹲了过来,手还未伸出,赵颙已经哇地一声,吐了一地。 即便文德殿极大,呕吐物酸臭的味道还是很快散了开来。 孙兆和皱着眉头凑了过去,见地上乌糟糟一片,却是勉强还能看出吃食的形状,顿时松了口气。 他蹲在地上认真分辨一回,也不去问另几个医官,自家便站了起来,走到张太后面前禀道:“启禀太后,看殿下这症状,怕是误食了断肠花,只是单凭症状,臣却不敢断言。” 他小心地斟酌一会用词,又道:“那断肠花与断肠草同名,花叶、枝干渗出的白汁都有剧毒,人食之少则上吐下泻,昏迷不醒,似发癫痫,多则致命。” “这毒物有苦涩麻味,生在广南、琼海,银器遇之不会变色,可若是将白醋滴入,遇之却是立时变黑,还请太后将今日殿下吃过的东西拿来盘查,查得确实,臣才好对症下药。” 宫中自膳房端出的东西,每顿俱有留出部分存底,务要存放一日,以备后来查验。 自赵颙毒发之后,不消人提醒,张太后早有下令将日间吃食封存验看,只是不曾查出什么毛病而已。此时听得孙兆和如是说,又有了查验之法,崔用臣即时领命带着人大步行了出去。 张太后见儿子躺在地上,手脚抽搐,口鼻流涎,实在是又着急,又心焦,也懒得再废话,忙问孙兆和问道:“我儿救不救得回来?” 这样的问题,孙兆和如何好答,只得回道:“而今毒物未能确定,臣不敢妄言,只是济王殿下福人自有天象……” 他口中一面说,手上跟着行礼,一个不经意,半幅袖子就滑到了地上。 张太后这才注意到对面人身上穿的孝服下首处也拖在地上,肩膀、袖子、腰腹几处,无一处合身,简直像是八岁小儿套了十岁哥哥的衣裳,怎么瞧怎么奇怪,再往上看,孙兆和头戴斜巾,一头白发正湿漉漉地往下滴着水,已是在地上洇出了一小块水迹。 她吃了一惊,问道:“你这是从何处来的?路上是下了大雨不成?”说着转头欲要寻去宣召的黄门来问话,这才发现先前派出去的,此时竟是一个都未有见到。 孙兆和其实一肚子状要告,他险些命丧途中,幸而得了顾延章搭救,才捡回一条命来,只是身上的衣裳尽湿,回家再取已是来不及,便不仅借了对方的衣裳,索性连马匹一同借了。 当时前往宣召他的内侍原本有三名,其中有两人重伤,早已动弹不得,却有一个小黄门勉强能办差,孙兆和也等不及京都府衙的官差到,便跟着那小黄门一同先行进了宫。 此时听得张太后问话,他如何不想实话实说,只是赵颙生死未卜,却也不敢先将自己的事情放在前头,便道:“臣路上被人袭击,幸而得了提点刑狱司的顾副使搭救,已是报了京都府衙,现下还不知晓是怎的回事……” 他三两句简单把路上发生的事情解释了一遍,又道:“还是殿下身体要紧,臣去瞧瞧殿下。” *** 崔用臣回来得倒是不慢,他领着一个小黄门进了殿,当先行到张太后面前,一面指点那黄门将手中托盘上盖着的布巾揭开,一面解释道:“太后,臣查过膳房今日所有酒菜,均无异常,因想着孙奉药说那断肠花味涩且苦,只觉当不会混在菜食之中,便去寻了今日殿下所用器皿。” 他说到此处,顿了顿,指着被托盘上的东西道:“幸而今日宫中办宴,宫人来不及全数清洗,正好两位殿下所用碗碟器皿还放在一旁……” 这一回,不用他继续说话,张太后也已经跟着看了过去。 托盘上摆着两只酒杯,一只色白,一只色青,想来乃是赵颙、赵铎两兄弟席间所用。 夜间的宴会,张太后没有出席,可她眼下只一眼,便认出了哪一只是赵颙的杯子。 摆在左边那一只白酒杯,寸许高,杯口也只有鸡子大小,杯身的釉色莹厚滋润,可那杯内却似被涂了一层厚厚的灰墨污泥一般。 孙兆和连忙拿棉布沾取了一小块污泥下来,拿去一旁同其余医官一同查看。 张太后的脸却是立刻阴了下去,厉声道:“今日谁人伺候的酒水!” 她一声令下,不过几息功夫,一人便从殿外滚了进来,几乎是趴在地上发着抖给张太后请了个安,回道:“今日是臣在殿中伺候。” 这一回,不消张太后细问,他便把席间的情况一一细说了出来。 晚间宫中设宴客百官,济王赵颙、魏王赵铎两人做主,身后各有两名黄门伺候,一人负责持壶,一人负责换碟添菜。 赵颙用的杯盏碗筷,俱是早已备好,与那小黄门并无关系,他只负责倒酒,从未碰过赵颙的酒杯。 酒水、酒壶早被查验过,其中并无问题。 第七百八十一章 无措 负责宴席器皿的另有一应内侍,崔用臣早一一审问过,并无人单独接触过那酒杯。 既是如此,便只有席间才可能被人动手脚。 殿中还有几名太医院的医官,张太后不甚放心,又因赵颙还躺在地上,不好挪动,便自将其余人带去偏殿。 细细查问之下,她正问到殿中人在席间动作,那小黄门却是忽然一呆,小心翼翼地看向了不远处的魏王赵铎。 张太后皱着眉头跟着他的眼神看了过去,只见赵铎也全神贯注地看着那小黄门,正等着对方说话。 一时殿中安静下来。 那小黄门被众人盯着,张太后站在他对面,两人隔着不到半丈远,而立在张太后身旁的,左边是魏王赵铎,右边却是崔用臣。 他犹豫了一下,抬起头,正见得崔用臣冷冷地望着自己,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哑声道:“小的在席间伺候,好似记得将要散席之时,济王殿下站起身来与魏王殿下举杯,两人杯中酒水饮尽之后,济王殿下正要回席,不想却被桌角绊住,手中不稳,酒杯正正掉到了魏王殿下的蒲团上……” 赵铎倏地睁大了眼睛,面庞煞白,仿佛见了鬼一般。 张太后面色不变,只是转头看向了自己的儿子。 那小黄门咽了口口水,又道:“小的见得……好似是魏王殿下亲自拾起了济王殿下的酒杯……” 崔用臣立时喝问道:“酒杯掉在蒲团上,难道还能继续用不成?” “其时正在敬酒,济王殿下的酒杯又是杯托朝下,并未弄脏,才要给殿下换杯盏,他已经将掉的酒杯接了,小的只得上去倒酒……”小黄门硬着头皮回道。 赵铎已是面色大变,情急之下,他也顾不得殿中还有宫女内侍,虽未反驳那小黄门,却是转头对着张太后道:“母后,兄长一时失仪,手中酒杯掉在了儿子的坐席上,儿子身为弟弟,难道不该去帮着捡拾吗?如若不去,兄弟情谊何在?这还有什么不对不成?!” 张太后没有理会他,而是继续对着那小黄门问道:“除此之外,席间还有谁人碰过济王酒杯?” 那小黄门头也不敢抬,过了半晌,方才小声道:“小的见得再无旁人……” 再去问伺候赵铎用膳的黄门,并伺候赵颙进食并酒水的那两人,俱是一般的说法。 冷不丁的,一旁的崔用臣忽然插口问道:“魏王殿下是怎样拾起那酒杯的?” 场中登时人人摇头,除却面面相觑,无人能回出话来—— 这样的细节,谁人会去看,即便无意间看到了,谁人又会记得,就算记得了,谁又敢说? 赵铎听得冷汗直冒,不断向着张太后解释,可说来说去,却是怎的也无法将身上的黑锅给甩掉。 “母后!母后,我怎的会行此大逆人伦之事!况且若要行此事,我为甚要在这众目睽睽之下亲自动手,岂不是惹人怀疑吗!” 虽说是对着自己的儿子,张太后却是毫不客气地打断道:“四哥,你失态了。” 赵铎这才醒悟过来,连忙站直了身体,只是脸上毫无血色的,依旧十分难看。 张太后面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心中却是十分失望。 无论此次断肠花毒究竟是不是自己这个儿子做出的事,眼下他的反应,实在是让人半点看不上眼。 如此应变、如此眼色、如此品性,又怎堪大用! 她吩咐崔用臣将其余宫女内侍带了出去,等到只剩母子二人在偏殿之后,复才对着赵铎道:“四哥,你且过来。” 赵铎不知她欲要作甚,心中忐忑,过了一会才站起身来,几步行到张太后面前。 见到儿子同自己之间足有三步远,又低眉顺眼地站着,张太后的眉毛皱得更紧了。 这种时候,连母子情分都不会利用! 自家怎么生出这样傻的一个儿子! *** 赵铎不知道自己傻不傻,却是知道自己很慌。 兄长身中剧毒,偏生在席间只有自家碰过的酒杯上检出了毒物,此时又正值立储的关键时刻,实在叫他难以自辩。 从来都知道,大儿子得便宜,小儿子享福,赵铎行四,前头有得继大统、自有父皇管教的赵芮,又有擅长揣摩父母心思的赵颙,后头更有从小就极得宠爱,坐在那里只要撒蛮撒娇就能叫张太后疼到心坎里的幺弟,实在爹不疼、娘不爱,只比生来便有腿疾的长兄好上那么一星半点,说是个皇家里生的小可怜,也不为过。 赵芮虽然不得张太后欢心,到底有龙袍在身,再如何都不会吃亏,可赵铎,若不是搭着赵颙的好处,又有赵芮看在兄弟情分上多多照看,还不晓得活成什么样子。 此时他站在一向有些惧怕的母亲面前,又听她叫自家过去,心中当先就打了一个寒颤,脑子里头想的不是“总算能跟老娘单独一处求情了”,却是“糟糕,要挨骂了”,再想“这一回挨骂事小,若是脱不开干系,会不会把命也断送在此处”。 张太后见儿子魂不守舍,实在气得咬牙,阴着脸道:“你二哥尸骨未寒,三哥又成了这样,若事情当真与你有关,便该早将事情说了……此处只有你我母子二人,到底是血缘至亲,当着老身的面,便不要隐瞒了。” 赵铎惊道:“母后!此时当真与儿子并无干系!且想,若是要下毒,怎会用这样粗糙的法子?” 张太后见他执迷不悟,失望地道:“法子粗不粗糙我不知晓,只是却奏效得很。” 母子两在殿中单独待了两个多时辰,等到推门出去,赵铎面色灰白,张太后也毫无轻松之色。 等到回了文德殿,里头已经全是药味,赵颙依旧昏迷不醒,脸上笼着淡淡的青气,嘴唇的颜色却是浅了些。 他身上只穿了一条裤子,上身赤着,扎满了银针,地面上还摆着几桶药汤,殿中尽是苦药的味道。 孙兆和与另一名医官正用大针扎赵芮的手指,用力扎一下,等到见了血,便把血水挤出来,又将手浸湿到桶中去。 张太后正要上前问话,外头仪门官却是匆匆进得门禀道:“太后,皇城司来报,说是王少尹有要事要禀。” 赵芮方才大殓,朝中将要连着辍朝三日,可朝中却是正常理事的。此时听得京都府衙急得连几个时辰都等不得,天还未亮,便在宫外求见,张太后心中一凛,下意识地扫了一眼赵铎,又看了一下还跪在地上给赵颙放血祛毒的孙兆和,很快点了头,宣人入宫。 第七百八十二章 马脚 今次乃是京都府少尹王士彬亲自入宫,为的不是旁的,却是孙兆和前一日深夜遇袭,险遭谋害之事。 当夜去宣召孙兆和的共有三名宫人,其中两人重伤,一人轻伤,轻伤者忍着痛回了宫,重伤者虽然后来送了医,也只救回来一人。 赵芮才行了大殓,朝中大赦天下,便是犯了遇赦不赦之罪的重犯也得以推迟了行刑,便是为了不出血光之灾。而今天子脚下,首善之地,就在如此敏感的时候,应召入宫的朝官居然当街遇袭,若不是被人撞破,怕是已然被溺死,然而主理凶盗的京都府竟是丝毫不知,同行巡卫的禁军,居然也半点不查。 说一句好听的,是力有不逮,骂一句难听的,便是尸位素餐。 王士彬立在一旁,将京都府在这短短几个时辰中查得的实情向张太后一一回禀。 昨夜顾延章虽然半路救下了孙兆和,也打伤了两名歹人,可他身旁只有三个护卫,水性也不好,对面却是擅长泅水的亡命之徒,又身携利器,是以他们并没有入水追捕。 等到松香去将巡卫的队伍找得过来,禁军们循着河水一路寻去,已是过了小半个时辰,河中连血腥味都散尽了,如何还能见得到歹徒踪影。 待到再去查探其余痕迹,谈何容易。 卫队们在朱雀门左近的僻静巷子中寻到了两匹被栓起来的宝马,乃是自州桥左近的马行中盗取,当夜马行失马,立时就报了巡铺,之所以顾延章他们行了一路,足过了盏茶功夫,依旧不曾见得巡卫队,便是都被找去州桥上头捉贼了。 而受了重伤的两名宫人,要紧伤情却是一人从马背上摔下来,断了腿,人也痛得昏了过去;另一人给歹徒用大石头当头一下给砸晕,身上全不曾见得有半点刀斧痕迹。 至于孙兆和,他年事已高,腿脚也慢,按理说反应应当没有那般灵敏,胯下骑的马还被两前一后夹在中间,应当伤得最重才是,可奇怪的是,他并没有从马上摔下来,却是被贼人拽下来的。 他与歹人接触得最多,却没有见到任何一人的相貌、特征,那群人仿佛从天而降,复又遁地而走一般。 “……幸而被提刑司的顾副使于途中撞见,听到其中两人说话,应是带着南边口音,巡卫又自马腿中取出箭头一截,另有顾副使抢下的短弓一把,箭矢一根。” 王士彬将短弓并箭矢一一呈到张太后面前,又指着两样东西道:“还请太后圣查。” 张太后低头看了一眼。 王士彬又道:“臣得了这短弓并箭矢,立请了还在军中的老人来辨认,却说这上头虽说没有印记,可无论制式、用材,俱是与军器数年前监制的短梢大反曲短弓一模一样。” 张太后自还政给赵芮之后,虽然还常有插手政事,可像军器监这样的监司,却实在没有去管,此时听了,也辨不出什么出入来。 王士彬道:“臣特去寻了军器监的张侍郎,他查回档案,却是发觉短梢大反曲短弓早在一年前便已不再制,虽然射程不长,可力度却很是不错,就将剩余的拨给了广南东、西二路,另有今次张都监南下平叛,也取了三百张去。” 他上前一步,郑重道:“还请太后下旨,令军器监、广南二路、广信军彻查此事!” *** 金梁桥街的顾府之中,季清菱正举着手上的两把短弓细细端详。 顾延章原本坐在一旁,只是见得屋中有些暗,便站起身来,去把两步外的木窗给推开了,叫那光大透进来,好给身边人看得清楚些。 季清菱倒没有注意他的动作,她研究了半日,方才指着弓身的一处,奇道:“五哥,这一处为甚要把名字抹掉?” 与寻常衙门不同,大晋的军器监主要负责武器的研制,其中绝大部分都是工匠,他们吃的乃是手艺活,并且早立了纸契,决不能将监中的任何消息外泄。 军器监的工匠们既按月领俸禄,也按件记俸禄,其中制作的武器,都要在上头烙刻上制作者的名字,还要登记在案。如此做法,除却据以显名,若是偷工减料,也可以此认罪。 “上回五哥说孙奉药记得当日被人拦下时箭矢自左前方射来,那一夜虽然黑,可宫人手上提着灯笼,不远处又是拐角,便是按着从最远的地方将箭矢射出,也全不需要用到这军用短弓便能将马匹逼停,他们又何必要用这个?不是白白引得人去追查吗?” 殊不知世上的事情,从来都是做得越细致,越缜密,暴露的线索便也越多。 歹人那日看似做得精巧,其实已经透露了无数信息。 能偷走州桥马行之中的宝马,恰好赶着朱雀门、保康门瓦子、西大街三处的巡卫离得极近时叫马行发现宝马失窃,即时去报官,正正就把人全数聚拢在州桥之中,便是京都府尹都难以做到。 朱雀门正在内城与外城的交界点,此处由京都府衙巡查,保康门瓦子、西大街两处则是由禁军看卫。因赵芮堪堪大殓,这几日京城中巡卫的人手格外多。 新上任的禁军统领石骁乃是张瑚的远房表哥,与张太后也勉强能扯上关系。张太后上位之后,虽然没有升他的官品,却叫他跟着协管禁军。 那石骁不到四十岁,在军中历练了二十余年,不过混了差不多的官身,此时忽然之间得了这样的实权,简直是喜出望外。 他也知道自己归根到底,其实还是靠着裙底上位,得了便宜,也不卖乖,只求将手上差事做得尽善尽美,自己挨骂不怕,却是莫要叫张太后背地里遭人耻笑。 为此,他特意将手中禁军分在京中数条街道上,每一队除却各司其职,各巡其位之外,一旦听得险情,哪怕不在自家要管的范围之内,只要看到无人去管,也一般要主动“补位”。 石骁镇戎军出身,跟在杨奎面前接近二十年,行事自然也带着几分他的风格,特把京城之中的路线写了下来,给禁军分派好了巡卫的时间、路线,只觉得这样一来,实在万无一失。 这一份新的路线不过前两日才用上,便是平常时时踩点,也不可能只花了短短一日功夫,就踩得这样清楚。 而那一张短弓,虽说不知道是军器监中哪一位工匠所制,可歹人竟然知道要将上头姓名抹去,以免被追查出下落,说明其中必然有极熟悉朝中相关章程的人在帮忙出主意。 再有一桩,他们袭击孙兆和,即便是要制造马儿失蹄,不小心冲进河中,淹死了主人的假象,却也要知道宫中内侍是何时从那条道经过才行。 第七百八十三章 传开 手伸得这样长,居然分别探进了后宫、禁军、军器监三个全然不同的体系之中,放眼朝中,又有几人能够做到? 顾延章才从京都府衙回来,他被推官们问询了许久,本也在想着此事,听得季清菱所说,便道:“我也觉得奇怪,只是复又一想,若是只想拦下马匹,何必要用弓箭?” 季清菱连忙点头,道:“如若箭矢射不中,那夜天色本来就黑,便是打着灯笼去寻,也要找上一会,一旦箭矢射中了,还要把那箭拔出来,便似这一次,箭头不小心留在当中,想要剜出来都不容易,何必要选这样一个法子?难道用长绳便不能绊倒马儿吗?” 更何况那几名歹人径直奔着孙兆和而去,看那架势,是要将他溺死,便是与黄门护卫们有所接触,应当也都是白刃相交,为何要随身携带弓箭? 纵然是短弓,到底也太惹眼了,就不怕人看到吗? 顾延章摇了摇头,道:“再如何猜测也于事无补,眼下京中各色传闻已是漫天乱飞,又有人在其中浑水摸鱼,我怕查来查去,查到最后也没有一个结果。” 那几个歹人泅水而逃,丝毫不见踪影。因正值赵芮大殓,赵颙中毒昏迷,京都府少尹王士彬起初还不敢大肆捉人,生怕坊市间那等传言又尘嚣之上。 可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事发之地虽然有些僻静,到底还在街市之上,当时来的巡卫们又急着将伤者送去就医,都是寻常兵丁,思虑哪有那样周全,也不晓得好好遮拦一番,只恨不得一路敲锣打鼓叫人让开,莫要挡了道,是以至少被七八个过路的瞧在眼里。 等到次日一早,王士彬还未来得及同张太后明言,外头已是传得沸沸扬扬。 大晋太医院的医官们与前朝不同,每逢朔望,便要坐馆出诊。孙兆和医术高明,为人和气,每每开药,都想方设法帮着病人节省银钱,这许多年来,在民间很有些名声。他虽然只是去左近的医馆中止血擦药,之后便立时入了宫,可叫旁人看在眼中,又会如何想? 大半夜的,皇宫之中究竟有什么要事,居然得急召医官! 孙奉药的马还在半路失了蹄! 有黄门并禁卫自马上摔下来,其中一人还没了性命! 这一条一条,单独来看,好似都没有什么,可连在一处,已是能叫坊市间多了许多交头接耳。 “听说是圣人慈母心肠,见不得先皇大殓,一时岔了气过去,当值的医官不敢乱动,只好去请孙奉药进宫……” 大相国寺旁有一条道,名字十分直白,就叫大街,上头常年都有小商小贩卖些吃喝玩乐之物。 这日一早,天边太阳还没有露头,北风正呼呼地刮着,大街上却已经零零散散摆了些摊子。 时辰还早,行人也寥寥,除却几个卖香火的小摊子旁有去买早香的客人,大部分摊位上都是空荡荡的。 与之相反,几个卖早点的小摊子上却是坐满了人。 四五张桌子支起来,搭上一个小推车,一个早点摊子便算开起来了。 趁着等摊主做吃食的时候,一群人围在桌边,唾沫横飞地讨论起了前一阵子发生的事情。 说话的那人年纪不大,约莫只有二十余岁,胡须稀稀拉拉的,都长不成个形状。他不知从何处得来的信,一面顺手给自己倒茶,因嘴巴闲着难受,便随口说了出来。 “都是听谁给你放的屁?那人怕是胎毛都没脱干净罢?” 坐他对面的老人头也不抬,冷嗤道:“你要说老陛下慈父心肠我倒是信,要说圣人慈母心肠……呵!” 老头话才落音,一桌的人便同时露出了一个“於我心有戚戚焉”的表情,各自微微颔首,互相交换着眼神,仿佛一切尽在不言中。 年轻人顿时有些尴尬,只好又道:“人老了,性情难免会变,哪有人一辈子都一个模样的?” 又道:“既说不是,那周叔你倒是说说究竟是怎么回事?” 那老人倒也不推辞,他手中捏着一支旱烟杆,将那烟杆倒扣在桌角边上一下一下地磕烟灰,声音也不压,就这般直接道:“我说是什么回事?依我说,倒像是三大王、四大王那两处出了事。” 他一开口,桌子上顿时安静下来,一直在咳嗽的人也不咳嗽了,原本催着摊主上菜的人也不叫嚷了,前一息功夫还在点数手中散碎铜板的人也住了手,人人抬起头来,盯着那被称为“周叔”的老者等他说话。 可那周叔却是只开了个头,便住了口,埋头认认真真磕他的烟斗。 有人终于等不及了,催道:“周叔,都晓得你惯来消息灵通,又有外甥在京都府衙里头做差役,又有兄弟在御街上头做扫卫,还有好些得力的熟人,好歹也透几句出来给我们,怎的好瞒着。” 又从怀里掏出一小袋子切碎的烟叶,抢过对方手中的烟杆,添了烟,又点了火,这才重新递了过去,讨好地道:“周叔尝尝我这新鲜烟叶,香得很!” 那周叔把烟杆放在嘴边大力吸了两口,眯着眼睛,享受了片刻,复才慢悠悠地开口道:“我听得有人说,先皇大殓那一夜,三大王私下去找了圣人,不多久,四大王也去了,当夜宫中先还出来要提刑司公事入宫,也不晓得有什么事情,可那人才行到宫门外,便又得了里头送出来的信,将人打发了回去。” “三大王、四大王两兄弟同张太后一处待了一晚上,第二天,四大王便回了自家宫中,再也没有出来,可三大王却是一直没有动静,也不晓得他去了哪里,也不曾听说他有什么动静,你们说,这是什么意思?” 周叔才把话说完,立刻就有人叫了出来,道:“怕不是!怕不是四大王做了什么手脚?!” 他一拍大腿,大叫道:“是了!” 到底还晓得压低了些声音,道:“依我看,孙奉药与宫中出来的人一同都失了马,想来也不是什么巧合罢?当是有人在那马身上动了什么手脚罢?果然天家无父子,这还是同爹同娘生的兄弟!那孙奉药想来是去给三大王看病的了?拦了孙奉药,那三大王不晓得还有没有命活?” 他说到此处,却是忍不住狐疑道:“不对啊,便是三大王没了,皇位也未必能轮得到四大王坐罢?前些日子不是有人参了他好几回,说要拿他下狱吗?” 有人便往地上啐了一口,骂道:“同爹同娘又怎么了,莫说旁的,上回西大街上张老头没了,他那二儿子为了抢那祖屋,买凶杀弟的事情,你却忘了?一处院落便能叫兄弟反目,更何况这偌大的江山。” 又有人道:“参几本便参几本,到底是皇子皇孙,你见哪个天家人被参了就真正入监了?做不做皇帝,除却看能耐,还是要看命……” 第七百八十四章 追捕 坊市间传言不休,短短数日功夫,无论茶楼、酒肆、瓦子、沿街,只要留意,都能听到百姓的议论。 皇宫里本来就藏不住什么大秘密,更何况赵铎并赵颙二人虽然没有就藩,可张太后早前为他们向赵芮讨过差事。今次赵颙身中剧毒,昏迷不醒,起身尚且不得,自然更不能出朝点卯,衙门中的人没有见到这一位,又联系起近日的传闻,越发觉得其中所言不虚。 百姓们只在胡乱揣测,十个里头有八个都觉得是赵铎兄弟阋墙,为皇位杀兄,京都府衙却是没有闲着,短短数日功夫,便将孙兆和深夜遇袭之案查了个底朝天。 “功劳”最大的不是顾延章,却是与顾延章同行的那一名护卫。 京都府衙收了当夜的凶器,交给军器监辨认,军器监中仔细核对之后,先前已经认定那是制式,其后两天,却有人偶然之间,见得自那护卫手臂处取出的箭头末端连着的一点木料材质,与其余箭矢有所不同。 原来军器监中制作箭矢的工匠手上活计其实分得十分精细,铸造箭头的只负责做箭头,造箭身的也只塑形打磨,单管箭身,又另有专人将两者拼凑在一处,叫它们真正成为一根利箭。 无论负责哪一块工作的,每日都得向监理人员领用材料,下工时另有人来清点做了多少东西,损耗是多少,剩余又是多少,全数会被人登记在册。 至于做坏了的损耗,自有专人会去销毁。 想要从军器监中将东西弄出来,实在十分麻烦,不仅要从工匠处着手,得买通做箭头的、做箭身的、合箭的,还要将负责登记的监工也一并收买了,况且那夜偷袭孙兆和的人手上并不只箭矢,还有短弓,几乎等于要将军器监从上到下,一网打尽,才有可能做到。 从军器监着手,风险与难度都实在太大,可若是等到箭矢发了下去,就全不一样了。 只要武器军械到得军中,无论损毁也好,耗用也罢,不过是凭人一张嘴而已,谁又能去战场或是去练武场去一根一根点数校对不成? 发下去的东西,本来再难以核查,毕竟只要抹去了上头刻的人名,根根箭矢都长得一样,偏偏有那一根插在护卫手上的,面上相同,里子却有不同。 寻常箭矢箭身都用柘木,其次也是檍木,然而这一根,用的乃是柞木。 与其余木材不同,柞木材色偏向棕红,纵然制过,颜色依旧与寻常木料不同。 柞木并不是制箭的材料首选,数十年来,军器监中只用过两回。 头一回是治平三年先皇为平衡州之乱,需用利箭齐射,箭矢不足,便是柞木、竹子都用上了; 第二回便是去岁,因朝中接连好几场大战,南北各处皆有动荡,物资一时腾挪不灵,便有那么几日功夫,只好暂用柞木代替。 箭矢放置三十余年,颜色自然会与新做的不同,两相对比,很容易便能看出此时这一根乃是近期所制,军器监再查回档案,不过片刻功夫,便寻到了此批用柞木做成的七千余根箭矢被拆做两份,一份早在去岁中便发往了钦州,约莫五千根箭矢,另一份则是当年夏日才给张定崖带去了川蜀平叛,不过两千余。 正好负责向川蜀转运的官员数天前已经回京,身上还带着平叛军的回执,上头写明已经清点确实,收到的军械数量与批文一致,如此一来,便只剩下发往钦州的那一份有可能被人挪用。 也就有这样巧合,钦州的知州名唤王宴,其人乃是南阳出身,祖上不过一个货郎,其人因得了贵人资助,复才得以进学加官,虽说不上平步青云,仕途却也一直顺风顺水。 那王宴娶妻娶得早,岳家乃是南阳本地的武夫,他那妻族小舅子另有一重身份,正是魏王赵铎曾经外出建府时门内的一名护卫队长。后来赵铎沾了赵颙的光重回禁宫,那护卫队长却也没有离开,依旧在魏王府中看护。 案子到了这里,纵然还需要等人去得钦州查实库存之后,才好继续往下探究真相,其实并不能做半点定论,可却并不妨碍众人在私下里议论纷纷。 再又有,当日顾延章引弓射瞎了一名歹人的眼睛,歹人瞎了眼,势必要去医馆看大夫,便是不去看大夫,也得敷药。 京都府衙便差了人通知左近县镇严加搜查,又通令各家医馆,一旦遇得有人要医治眼睛,必要报给衙门知晓,又开了单子下去,若是有人上门买某几味药,必要查问清楚。 就这般双管齐下,果然没两日,便在酸枣县中有一个小儿上去医馆捡药,言说自家亲爹上山打猎,一不小心摔伤了腿,又擦伤了眼角,因不好挪动,又无银钱请大夫上门,便要医馆帮忙配药。 大夫早得了衙门通令,前脚还在开方子,后脚就有药童从门边溜了出去禀报衙门。差人们小心尾随那小儿回家,等了小半个时辰,见无人进出,觉得差不多时候了,复才一涌而入,冲进屋中仔细搜查,果然在地窖中查得数人,其中正有一名瞎眼汉子。 县中粗粗审问之后,见众人俱是不肯招供,生怕夜长梦多,也不敢多留,即刻将人押送入京。 京都府衙得了犯人,严加审讯,终于问出那几名原来都是广南西路的强盗,得了人给的一万贯,买他们入京拦截半夜路过的几骑人马,又形容了孙兆和的相貌,要他们将其溺入水中。 再细问居中联络那人的相貌、口音、打扮,却是与魏王府上一名管事有几分相似,衙门便着画师画了画像,叫歹徒辨认,数名歹人尽皆称是。再细问日子,果然数月之前,魏王府上那名管事曾经领命南下,只说是去给殿下行采买之事,直至月前方才回京。 眼见若干疑点一条条地被摆了出来,赵铎简直有口难辩,一面心中认定自家并没有做那等收买亡命之徒截杀孙兆和的事情,一面心中却又叫苦不迭。全因他确实在数月前派过府中管事南下,全为倒卖粮秣、物资,大赚了一笔资财,一旦顺着查下去,便是自家能脱得了干系,名声也全毁了。 他一面恨不得赵颙早日醒来,一面又觉得这兄长还是不要醒来的为妙,此时自家正在泥淖之中,一旦兄长醒来,若是落井下石,如何还能撑得下去? 第七百八十五章 道谢 张太后坐在交椅上,正对软枕垫着的那一颗头颅。 赵颙双目紧阖,静静地躺着。 他面容苍白,嘴唇更是毫无血色,胸膛连起伏都无,整个人已经瘦得脱了形。 若不是凑得近一些,尚能探到其人尚有鼻息,就这般乍一望去,当真会叫人以为面前已经是一具尸首。 张太后平静地望着儿子,面上并无焦虑,也不紧张,只转过头问道:“孙兆和怎的说?” 崔用臣恭声道:“孙奉药请太后放心,殿下药浴过后,又放了血,早间已经能吞咽药汁,只是毒清如抽丝,怕是要再过几日才能醒来。” 张太后点了点头,复又交代殿内伺候的宫人仔细盯着,也不再多留,这便站起身来,当头走了出去,一面走,一面口中问道:“四哥今日做了什么?” 崔用臣忙道:“听说魏王殿下吃了早饭,就在书房中抄书,旁的什么也没做,晌午的时候小郡主本要出宫,还被王妃拦了,叫她莫要乱出乱入。” 张太后脚下慢了一步,她没有问赵铎,也没有问魏王妃,却是道:“哦?大晌午的,宝珠一个小的,本来要去哪里?” 崔用臣低声道:“说是……想去瞧瞧张小公子。” 张太后的面色顿时舒缓了几分,这一回,连声音都放缓了,道:“大的不中用,倒是小儿家里头还有几分亲谊在。” 她话中有话,崔用臣哪里敢应,唯恐再往下说,就要提到不能提的事情上头,忙岔开话道:“昨日舍人府上来了人,只说小公子已经好了大半,闹着要进宫找太后。” 听到崔用臣的一番言语,张太后脸上难得地露出了一丝笑,却是骂道:“胡闹,他不好好在家中休养,居然想要四处乱跑,当日还没被吓破胆子吗!” 她表面上是骂得凶,可只要不是傻子,都能听得出其中的关切。 这一回,不同于方才简单嘱咐宫人的那几句话,张太后详详细细问了“张小公子”的身体情况,又问他一日吃几次,能吃多少饭,晚上还会不会被梦魇醒来,医官开的药中不中用,家中多少人看着,看成什么样,实在细致异常。 她听得崔用臣一一细答了,犹自有些不放心,道:“你发遣几个老成的人过去盯着些,那猴子从前胆子虽是大,却不曾见过这样骇人的场面,还不晓得吓得什么样子,我不能亲眼看着,到底是不安心。” 如果不是眼下禁宫里头实在不够安全,又怕对方进了宫,要勾起那夜回忆,张太后早把人召进来了。 崔用臣心中本来还有些犹豫,此时见得张太后这般反应,又对比方才她对赵颙的样子,终于下了决心,面上做一副有些迟疑的模样,道:“说起打发人过去,张家大公子倒是也遣人来说,想要叫太后多派几个人过去看着,小公子平日里除却闹着要进宫,还闹着要出门。” 原来张待在赣州任职数年,每日忙个不停,他有心要做出一番功绩,便轮着折腾左近县镇。 几年下来,倒是也当真做了些事情,可旁人更是被他拖得够呛。 他自家也上了年纪,纵然事情不需亲力亲为,可所得成效与原本预计相差太远,还因强令一州上下蓄养白蜡虫,最后致使白蜡价格一落千丈,不少百姓倾家荡产,引得皇城司密奏朝廷,又招来赵芮遣使劝说。 如果是旁人,被皇帝训斥几句,又有什么奇怪的,可在张待看来,自己已经十分卖力,也的确做了不少实事——难道赣州府这几年飞涨的税银,还不能说明自家的能耐吗?可即便这样,做伯父的还要被侄儿嫌弃、不满,实在叫他老脸无处搁。 张待不愿意去找张太后告状,只觉得掉价,可也不想凭白被人“狡兔死、走狗烹”,一半是气的,一半是当真有些累着了,便染了疾,病了有好些日子。 他到赣州数年,后院里干干净净,忽然得了病,一时竟无人看顾,此时张瑚正带着弟弟回京,身上还有正经差事,得了消息,也走不开,只好先把老娘请去赣州帮忙照顾亲爹。 如此一来,京中便只剩下张瑚、张璧兄弟二人。 原先张璧常在宫中,即便不在宫中,身旁也跟着许多侍从,张瑚这个做哥哥的自然不用太过操心,可如今张璧出了事,身边又无长辈看着,事情就没有那样简单了。 张太后一时还没有反应过来,听了崔用臣如是说,只当是张璧那小儿在家中憋得烦了,便道:“京中不是有许多小儿?他若是嫌闷了,把人叫去家中一并玩耍也就罢了,想看什么、想玩什么,喊了人送去府里头便罢。” 崔用臣忙道:“倒不是,小公子这一二年倒是长进了不少,平日里多读书习武,也不似往常行事了,只是他闹着要去金梁桥街,说要去找从前识得的旧人,又要去道谢。” 张太后奇道:“他在哪里又识得什么旧人了?” “太后可还记得上回那一个季氏?”崔用臣提醒道。 张太后记性一向极好,尤其事情又是关乎张璧,只略想了一会,便把人记起来了,皱着眉头道:“劝学那一个?” 崔用臣应了一声是,又道:“小公子那夜遇了蛇,却没有什么大碍,只是受了惊,回去一查,好似是身上配的香囊当中有驱五毒的雄黄、菖蒲等物,是那季氏给的,偏偏小公子又佩在了身上。” “他认定得了大恩,此番要去报恩,大公子也不好出言拦着,只是眼下外头也不安定,小公子身子也没大好,莫说是大公子不放心,便是臣听了,也不甚放心。”崔用臣顺着话往下接,“臣只想着,既如此,那季氏眼下好似也没有儿女,想来平日里也没甚要事,不妨请她去舍人家中做做客,也不白叫她去,宫中赏赐些金银药材便是——也算全了小公子满腔报恩之心。” 张太后还记得季清菱是朝官之妻,当日顾延章还在学士院修赦令的时候,她都不肯辱了臣子颜面,如今顾延章已是提刑司副使,又如何能行此举动,便摇了摇头,道:“做客便罢了,今次当真要谢她,等璧儿大好了,再自上门便是。” 第七百八十六章 莫辩 她话刚落音,又摇了摇头,道:“罢了,偿恩不隔夜,而今京中只他兄弟二人在,张瑚手头又有事,你挑几个去盯着,若那猴儿当真闹得厉害,跟紧了便是。” 崔用臣正要应是,却听张太后补道:“他甚时要去,叫人当天过来与我说一声,莫给他出去乱跑,这一阵子好生在家里头待着。” 得了这一句嘱咐,崔用臣一刻也不耽搁,亲自去唤了小黄门分派,等到他办妥差事,回得慈明宫,张太后已经坐在案前批阅奏章。 崔用臣也不敢上前打扰,只安安静静地侍立在一旁。 张太后头夜只睡了三个时辰,今日极早便爬起来,她与两府议过事,又去看了一眼赵颙,此时回来处理政事,足坐了有一个时辰还久,忙了大半日,竟是半点不累,依旧精神充沛。 很快到了晌午,自有小黄门过来凑头问膳食,崔用臣这才上前两步,小声提醒道:“圣人,不若先摆饭罢?” 张太后执笔写完了那一段,这才抬起头来,她没有回话,而是沉吟了片刻,对着崔用臣道:“你观李拂此人如何?” 崔用臣毫不犹豫地回道:“李拂忠心有余,只历事太少,尚有不足。” 张太后点了点头,直截了当地道:“我欲叫李拂回福宁宫,你且替他去管皇城司,你可有话说?” 崔用臣吃了一惊,却是立即躬身道:“全凭太后差遣。” 张太后道:“而今新旧交替,难免有不稳,京中宵小辈出,你要盯得稳了。” 张太后早些年垂帘时,崔用臣便一直管着皇城司,眼下虽然时过境迁,他却是半点也不怯,得了令,取了诏书,晌午径直去寻李拂,下午便走马上任了。 *** 与此同时,赵铎正急得团团转。 他一个未曾就藩的王爷,本来仗着赵芮纵容,手中也颇养了几个得用的人,只是王府仆从不得入宫,宫中伺候的又未敢全信,眼下明明一心挂念着宫外的情况,又忧心那等歹人瞎扯,偏生连出去打听都没有得力的人手,着实焦头烂额。 此时此刻,赵铎的面前摊开了一张纸,桌案一角又摆着一方砚台,上头的墨都已经干得结块了,蘸饱了墨,笔头凝结得硬邦邦的羊毫则是滚落在一边,无人去搭理。 他站坐不宁。 书房的门大开着,窗也两扇对开,外头冷风嗖嗖地往里头吹,屋中再如何烧了地龙,也经不起这样散风,吹得赵铎一阵透心凉,又不敢将门窗关了,听说魏王妃过来送热汤,他几乎是跳起来道:“请她过来!” 魏王妃带头行了进来,亲自从宫人捧着的食盒中取了热汤出来,一面伺候丈夫,一面找了个理由把伺候的人打发出去,连半刻也等不得,一脸着急地对着赵铎道:“王爷,秦惠方那个天杀的,他吃刑不过,在堂上胡乱攀咬,说去广南乃是奉了王爷的令,特为收买绿林好汉!” 赵铎手中还捧着汤碗,听了这个消息,险些连汤带碗一齐打翻,失声道:“他在胡说八道些什么!我甚时叫他去买什么绿林好汉了!” 他口中说着,人已经站了起来,叫道:“谁人审的案子,竟是他说什么,就信什么吗?!” 魏王妃忐忑地瞄了一眼赵铎,又望了一眼门外,小声问道:“王爷当日可有给秦惠方金银,又给了他王府令牌……” 赵铎皱着眉头道:“我叫他去广南买卖粮秣,没有银钱如何行事?至于令牌,他本为王府从人,自然随身带着,秦惠方是府中旧人,行事一惯稳妥,当也晓得这些东西不好轻易外露。” 听他说到这里,魏王妃面上却是忽然露出一个奇怪的表情,复又问道:“王爷是否与那秦惠方通过信?” 赵铎不耐烦地打断道:“他本是王府下人,领了差事南下,自当与我通禀,其中难道还能有何不妥?” 魏王妃脸上的神色更奇怪了,仿佛有许多话想要说,只是出于无奈,不敢问出口,却道:“王爷可还记得那秦惠方来过信,说遇得几个广信军中散勇?” 赵铎早已急得不行,喝道:“你有话莫要遮遮掩掩,一并……” 他话才到得一半,却是忽然琢磨到“广信军”三个字,还未来得及问对方如何知晓,自家已是登时住了嘴,脸面一僵,整个人的喉咙都似卡住了一般,脑中更是轰隆隆的,仿佛有人在里头敲着大鼓。 魏王妃见他这般反应,心中早已凉了半截,反过头来追问道:“王爷,是也不是?” 赵铎心里翻江倒海,哪里有力气去回她,只不断回想着秦惠方往日在府中所为,并领差南下后的反应。 他越想越是心慌。 他本来早该就藩,只是因为张太后心疼儿子,赵芮体恤弟弟,不肯叫他们走,是以一直留在京中,可能留一时,却不能留一辈子。 赵铎的封地比不得赵颙,是在蔡州、许州一带,当地以武闻名,百姓好勇争逞,常有强人、盗贼出没。他虽未到得地方,可未雨绸缪,自知等到就藩之时,未必还有赵芮这一个哥哥撑腰,到了地方,还得靠自己,便早早让下头留意起能舞剑耍棒的人来,这许多年,倒也攒了点班底。 到得后来赵署忽然没了,赵芮便再无子嗣,除却过继或是传位兄弟,再无其他选择。 赵铎是天子嫡亲的弟弟,堂堂正正的皇室血脉,若说什么无心大统,只想做闲散王爷,自是不可能的。他虽然比不得济王赵颙得张太后喜欢,却也知道在赵芮心中,自家实在要比赵颙顺眼多了。 况且赵铎即便不如赵颙能生,膝下也有几个儿女,其中不乏聪明伶俐的小儿。 他有了心思,明面上还不敢乱来,私底下见得赵颙这个三哥东敲一榔头,西打一棒槌,也忍不住跟着动起来,开始暗暗招贤纳士,只想着将来若有那一日,便是不能上位,为去藩地做个打算,也是便宜。 秦惠方在他手下许多年了,原是个闽地商人,不过来往京城贩卖茶叶、土仪,当年为着茶榷券转几道弯找上了门,赵铎只拉了一把,他一下子就起来了,生意做得漂亮不说,首尾还收拾得干净。 赵铎冷眼看了一阵,觉得这人脑子活,行事也算干练,便收在门下。 秦惠方到底是商贾出身,矮得下腰,跪得了地,不过三五年功夫,便得了他的信重,顺利成章地接了不少隐秘之事。 延州的榷场、盐铁,广南的粮秣,泉州的丝绸,闽地的茶叶,但凡生意大一些,赵铎不放心其他人,多半就会派秦惠方去盯着。 上回去广南倒卖粮秣,也是秦惠方一得到交趾叩边的消息,立时就同他说,但凡战事,所有物什都会飞涨,趁着旁人大多还未反应过来,不如叫他先领一笔资财,去得南边倒买倒卖,足能发一笔大财。 白捡来的,赵铎自然不会拒绝。 秦惠方去了广南,果然过不得太久,陆陆续续用大船装了几轮收息回京,因铜钱吃水太重,他怕惹人瞩目,还特拐去广州换了金子。又怕半路出事,特在两广、吉州、抚州左近招了不少勇武。 那一注财发得太轻易,赵铎除却掏钱,并没有出半分力,是以经过记得也不太清楚,此时听得“广信军”三个字,才恍然记起,好似从前秦惠方是给自己送过一回信,信中说是寻常乡人不得用,访得不少从前广信军中人,乃是正经兵士出身,无论骑射、武艺俱是十分擅长,更兼训练有素,夸一句以一当十,毫无为过。 除此之外,秦惠方还在信中行了一番暗示。 当时吉、抚二州被遣兵士已然叛变,叛军南下行去了广源州,那若干人正是秦惠方在钦州、梧州、宜州等地寻得,若说与叛军无干,自然是不太可能。 不过对赵铎来说,朝中已将广信叛军尽数招抚,受降兵士还在邕州守城中立下功劳,只要不拿出去随便出去招摇,用这几个人来帮着押运物资,并无大碍。 这于他不过一桩小事,就似每日早晨内侍端着面盆进来给他净脸,洗过之后,莫说隔个数月,便是过个盏茶功夫再问,他都不会记得方才的面巾究竟是哪一条,早抛到了脑后。 可眼下知道厉害之后,再去回想,由不得他不惊出一身冷汗。 他倏地一下站起身来,盯着魏王妃问道:“秦惠方人呢?!他怎的说?” 魏王妃面上似哭似笑,道:“王爷,你只回我一句,那秦惠方所说,究竟是真是假?” 赵铎都不晓得秦惠方说了什么,如何能回话,他听得妻子绕来绕去,俱是不肯好好说,只恨不得拿手卡着她的脖子叫她把话快些从喉咙里倒出来。 虽说知道秦惠方那一处必然有诈,可不见黄河,赵铎依旧不肯死心,忍不住压低声音吼道:“他人在哪一处?” 魏王妃攥着帕子道:“他人在京都府衙,已是被那群歹人指认,吃不住刑,全然招了。” 她盯着赵铎,道:“王爷,你同我说一句实话,你究竟做了些什么,我娘家阖府惶急不安,等着我回话,只求你莫要瞒着,夫妻一体,你出了事,我那一家如何能逃,若是干净交代了,好歹也叫我叔伯懂得如何应对。” 第七百八十七章 元宵 约莫未正的时候,季清菱得了门房传来的消息。 秋月进门便道:“张家小公子来了,说要同夫人道谢。”她手中捧了一份厚厚的单子,面上已经带出一个笑来,“看着已经大好了,还记得给我们几个丫头都带了吃食。” 张璧在延州时与顾府常来常往,小丫头们前头见得这小孩遭难的样子,纵然后来知道了他的身份,到底已经先入为主。 他其时日日都过来粘着季清菱,旁人只觉得这孩子纵然熊了些,倒也有个度在,况且实在是长得好,那一张脸露出来,粉雕玉琢的,又兼性子聪明狡黠,叫人生气也气不大起来,相处久了,难免有几分感情。 眼下秋月见他大好了,虽是为了答谢季清菱,却也还记得稍带着送东西给自己,自然十分欢喜。 一时张璧果然进了门,这一回后头跟着几个三四十岁的从人,又有个妇人行在他身侧,对方走两步停一步的,并不看路,只拿眼睛瞟着张璧。 从门口到里屋不过两三丈的距离,那妇人好几回想要伸出手去牵着张璧,眼见手伸到一半,硬生生又收了回去。 季清菱瞥了一眼,见后头跟着的人行动之间几乎毫无声息,进退时更是连甩手的幅度都近乎一样,心中已是有了数。 她这些年虽说多是被动,可与张璧一家的接触纵然不算多,也决计称不上少,自然能看得出来,这一行人并不像是张家下人从前的行事风格,联想到张璧口中的“大姐姐”对他的疼爱,多少也猜出了几分。 养了这些天,张璧整个人已经恢复了不少,只是与记忆中相比,好似当真瘦了一圈。 季清菱见他走得近了,却没有像从前一般扑得上来,而是迈着小短腿挪步跑着凑了过来,一张小脸白白净净,从前圆润的下巴竟有些尖。 她心下一软,也不站起来,却是半矮着背伸手去等他,口中道:“上回见着还好好的,怎的脸都小了?” 极难得的,今次这个爱哭包居然没有哭,却是把腿都跑得快了几步,行到最后,一手拉着季清菱探出来的手,整个人埋在她矮下来的肩膀上,又小又仔细地叫了一声“季姐姐”,便再无声息了。 季清菱柔声安抚了他几句,想把人腾出去问话,可怎么推,张璧都不动,只将头埋在她肩头上,按着她的胳膊,也不说话,也不哭,只挨着不动。 那妇人亦步亦趋地跟在一旁,见得张璧这般做派,早已暗暗咋舌,不由得暗忖:这魔头何时如此粘过外人? 她心中想着,又看张璧半日不起来,忙跟着蹲到地上,低声道:“小少爷莫要总贴着口鼻,怕是得喘不过气了……” 一面说着,一面拿手去拉他。 张璧将手一甩,偏过头去鼓了她一眼,眼睛瞪得大大的,道:“你走开。” 他说话的声音很只比平常大一点而已,语气也没有特别凶,可不知为何,那妇人竟是猛然把手收了回去,似乎受了极大的惊吓一般,整个人向后一仰,不仅倒在地上,还够翻了后头的一张交椅,发出“砰”的一声响。 那妇人如此失态,可与她同行的数名仆从并未上前搀扶,反而一个个俯首帖耳地站在后头,立得如同鹌鹑一般。 季清菱看得吃了一惊。 张璧确实是一向被人捧在手心上没错,可他毕竟是个小儿,跟在一旁伺候的仆妇纵然要听他的分派,可自家多少也能做几分主,像今日这样的情况,以前从未出现过。 不过是个七岁的孩童而已,身份再如何高,毕竟乳臭未干,这一阵子究竟发生了什么,竟是叫下头跟着的仆从都这样怕他? *** 张璧不肯在偏厅,他也来过顾府数次,心中自有主意,牵着季清菱的手要去书房。他气性大,火更是发得莫名其妙,从人们不敢紧跟,更不敢不跟,只好隔着一二丈缀在后头。 一大一小到了书房,季清菱不好去问宫中发生的事情,她知道张璧年纪小,怕是不耐烦说那等无谓的饮食起居,想了想,便叫秋月取了一小盆糯米过来,又着人捧了花生、芝麻、猪油、糖块等物,把桌子摆得满满的。 张璧果然好奇道:“这是作甚?” 季清菱笑道:“天冷得很,你既来了,咱们做了元宵来吃一碗,你想是不想?” 一到上元,京中家家户户都要做元宵,张璧自然吃过,然而又何尝见过人做,小孩子本来就玩心大,见了这一桌子东西,纵然本来不太喜欢那味道,登时也来了兴致,只把其余事情抛到一旁,乐道:“元宵是怎的做的?” 一时石磨、炭盆、银盘等物也被人抬了进来,几个小丫头或磨糯米,或磨花生芝麻,等东西磨得好了,便搁在银盘上,又把银盘架在炭盆上炒制,很快,屋子里头全是果仁的浓郁的香味。 张璧看得眼睛都亮了,早忘了自己今次是来干嘛的,乐颠颠地过去搭手。 他垫着小脚,一会去帮着转石磨,一会拿个小铲子去铲花生芝麻,一会用个小木杵捣糖块,忙得不亦乐乎,等到见得秋月净了手往磨好的糯米粉里添水,问得清楚季清菱那是用来包元宵的,顿时急得不行,凑到一旁去指挥,前一刻说水多了糯米粉稀,后一刻又说粉多了太干,急出一头汗。 等到包的时候,他架势做得足足的,特将一张小几子叠在交椅上,皱着眉头一本正经地捏元宵。因到底是头一回做,把元宵肚子都包在了外头,旁人做的都是白色,独他团的是一坨乌漆嘛黑,偏这孩子半点不觉得不好,还嫌旁人搓得不够圆,只自己做得最好看。 大白天的,一群人在书房外间做元宵,说是为了吃,其实不过为了玩,不过几个元宵,足花了两三个时辰才煮出来。好容易煮熟了,季清菱特吩咐往里头又加了枸杞、红枣、桂圆、莲子等物,热热闹闹地装了一大碗给张璧。 张璧眉开眼笑,专挑自家做的黑乎乎的元宵来吃,只觉得全天下再没这样好吃的东西,比龙肝凤胆更有滋味。 第七百八十八章 事与 张璧今次明面上说是来找季清菱道谢,可来了之后,赖着就不肯再走。他到的时候是未时,又捣鼓了这样久,才吃得几个元宵,外头天色已经渐黑。 跟着的几个仆从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一般,推出那打头的妇人进来催促。 张璧又如何肯去理会。 经历了宫中遇蛇,他的气性反而更大,此时只将头一摆,连一句话都懒得搭理,手里拿汤匙捣元宵,捣得一整碗都成了黏糊糊的黑色,又转头同季清菱说话撒娇,浑似一旁的人都不存在一般。 那妇人又不敢上前用强,又不好强插入两人当中去抢话,只能尴尬地站着,当真是进退不得。 季清菱便对张璧道:“天要黑啦,不如早些回去罢,晚间走夜路,马车也不好跑,怕要颠得腿疼。” 张璧满不在乎地道:“府里只我一个,哥哥也不晓得甚时才能回来,我才不回去!” 又对着季清菱卖乖道:“季姐姐,我看大哥哥这样晚也不见回来,你一个人在家中怕不怕的?夜晚我陪你睡好不好?我可暖了!” 一面说着,一面把手中碗一放,就踩着小几子的边跳了下来,将双手挨着季清菱的手,笑嘻嘻道:“暖不暖的?” 他一双手只能团得住季清菱一只手,还要上下左右搓一搓,也不晓得哪里学来的,端的十分卖乖。 季清菱忍俊不禁道:“暖倒是暖,只是你还不回家,你哥哥见不到你,不晓得要多着急。” 张璧瘪着嘴道:“他才不着急!他从来都不管我,只晓得骂我!” 他这一番话,前头还是怒气冲冲,可说到后边,却是委委屈屈的,整张脸都灰了,把手收回去,自己捡个小几子,挨着季清菱的脚坐了下来,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事情,低着头抱膝,自此再不说话。 季清菱见他这般模样,先把屋子里的人打发了出去,也跟着他半蹲在地上,小声道:“这是怎么了?你一人在外头住,便是哥哥放心,你大姐姐怕也要不放心,若是不想在家待着,叫人明日再送你过来,好不好?” 张璧摇了摇头,复又把头贴着膝盖,半天没有说话。 季清菱也不着急,也不催他,捡了个蒲团陪着跪坐在地上。 屋中静悄悄的,却是渐渐闻得外头鸟雀的叫声,叽叽喳喳,十分热闹。 张璧到底是个小儿,心中虽然不高兴,可听得叫声,又想到那许久未见的两只胖鸟,开始还忍得,片刻之后,禁不住被引得抬起头,却正见季清菱挨着自己坐着,一脸关切,顿时更加委屈。 他年纪虽小,倒是懂得分寸,犹豫了一下,哪怕当着季清菱的面,也只攥着手道:“季姐姐,先生都说衔环结草、滴水涌泉,哥哥也是一样教我,可他自家行事,全不一样,明明……那样照顾他,又照顾爹爹和我,他还不叫我同大姐姐说,还要骂我,我也不想同他说话了。” 这小儿说得语焉不详,季清菱却听出了几分意思,她不愿意从小孩口中套话,心中思忖片刻,轻声道:“你哥哥惯来心疼你,你自也知道的罢?” 张璧嘟着嘴不肯说话。 季清菱微微笑道:“你哥哥人品这样坏,还要骂人……” 她话说得慢,一面说,一面看着一旁那个小儿的脸。 果然张璧嘴巴翕合了一下,忍了好一会,还是再忍不住拦道:“他虽是骂人,人品也没有那样坏……”正说着,一抬起头,却见季清菱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 张璧也不晓得自己心中是怎么想的,登时有些无措起来,叫道:“季姐姐……” 季清菱道:“你哥哥行事惯有缘故,你在此处胡乱想着,倒不如好好问明白他。” 张璧沮丧地道:“我问啦,他不说就罢了,还要训我,又不讲道理……实在可恨!” 季清菱道:“他当真是没有道理的人吗?你知他为甚不要同你说?” 张璧听得季清菱这一句问话,口中正要小声嘟哝“我怎么晓得他如何想的”,一抬眼,却见对方离自己极近,两人之间不过隔了半臂远,对面那一双眼睛温柔地看着自己,面上还带着笑。 他年纪小,并不能十分理解人的表情与情绪,只觉得被这样的眼神望着,仿佛自己无论做什么都能得到包容与谅解一般,然而又正因为如此,更不想与对方相悖。 张璧情不自禁地就道:“哥哥是为了我好……他怕我……” 他说到此处,忽然闭了嘴。 季清菱并不追问,只道:“他觉得你小,不愿让你知晓太多,你便要让人知道你再不同从前,而今早通理晓事,他才不会将要紧事情都瞒着你。” 张璧不悦,抬头道:“季姐姐,我已经是大人了!” 季清菱温声道:“我晓得你是大人,然则我信却是无用,你哥哥晓不晓得,他又肯不肯信?如若他不肯信,你要怎的叫他信?” 张璧一时哑口无言,只茫然地坐着。 *** 天很快就黑了。 快到亥时的时候,张瑚终于亲自上了门,因天色已晚,道谢之后也不多留,径直带着弟弟走了。 等到顾延章踏着风霜回府,只见屋中点着蜡烛,一室大亮。 季清菱正坐在桌案旁等候,迎他进了门,问道:“五哥,衙门里头如何了?” 她口中说着,忙把小炉上煨着的铜壶提了下来,倒了一杯热水。 顾延章脱了披风,复又站了一会,待得身上回暖了,才坐到季清菱身旁,接过那茶盏道:“按着这势头下去,魏王可能脱不了身了。” 季清菱听他说了秦惠方的供状,便把外头的传言也学了一遍,道:“言之凿凿的,好似人人亲眼见得魏王毒杀了济王一般。” 比起兄长赵颙,魏王赵铎常常是被人忽略的存在,他才智平庸,也并不得宠,正因如此,平日里安安分分的,少有恶名。 然而不过一夜之间,京中的风口就变了样。 “而今的情形,即便济王明日便能醒来,亲自为魏王说话,怕是也无人肯信了。”顾延章托着杯子喝了几口,感觉微烫的热水顺着喉咙滑下去,暖意自胃里往四肢蔓延,将寒意与疲倦都驱得散了。 赵铎不过一个无权无势的藩王,他不是刀斧夜影的太宗皇帝,弑兄这样的罪名,根本背不起。三人成虎,无论济王是死是活,一旦传闻落定,朝中那些个两头倒的大臣,不会再有半个站在道德有暇的他这一边。 季清菱摇头道:“就算魏王是傻子,也不会选在这个时候给济王下毒罢?才在殿上被人弹劾得那样厉害,此时动手,不是捡着找打吗?” 顾延章呼了口气。 到了现在,谁人下的毒已经不重要了。 浑水摸鱼的太多,人人各有企图。能在一日之间把魏王毒杀亲兄的的言论传遍京城,若说后头没有人推波助澜,绝无可能。 “听说济王已经凶多吉少,如果他今次没了,魏王也再不可能承大宝,如此一来,谁人会得利?”季清菱想了想,问道,“怕不是当真要过继了?从前说陛下留了遗诏,要过继秦王一脉,只是不晓得圣人肯不肯答应……” *** 季清菱都想得到的事情,朝中但凡略有两分眼力的官员,自然也能看出来,不过眼下形势不明,众人只敢在背地里搅风搅雨,明面上都不愿意轻举妄动。 黄昭亮从前因为皇位的继位问题吃过大亏,他被迫去泉州吃了几年的海风,好歹把脑子吹醒了些,这次撞回张太后手上,早下定了决心不去触这个霉头; 范尧臣树大根深,还被陈灏一派按着,牵一发而动全身,也聪明地学鹌鹑埋头; 枢密院中一干将帅曾经握过兵,又是经过事的,离得远的鞭长莫及,离得近的个个都晓得张太后厉害,今次被盯得最紧,轮值时连晚间如厕都要小声些,唯恐那淅沥沥的声响惹了有心人的耳朵,哪里愿多事。 唯有孙卞,此人富庶出身,又是平步青云,再兼张太后垂帘时恰才得官,依例外放了数年,等到回朝,赵芮已经坐稳了位子,是以没怎么经过当年。 他好容易大权在握,灶都没烧热,偏生又不幸回乡丁忧了近三载。人一走,茶就凉,重回中书之后,孙卞被赵芮晾着,硬生生坐了两年的冷板凳,憋了这样久,早已憋出一肚子火,后来终于得了用,还未真正站稳脚跟,谁想赵芮就没了。 他见得朝中形势变幻,深知自家比不得范、黄二人,也比不得中书那些个厚植深育的老狐狸,不趁此机会一博,将来万难再进一步,是以早在许久之前,得知赵芮有恙时便已经暗暗布局。 孙家子嗣众多,孙卞又是宰相气度,无论是庶兄亲弟也好,族亲旧友也罢,但凡有才,他都会尽力提携。有这一个人带头,一族上下,莫不齐心协力,眼下正逢其时,便有那些个靠谱的听了吩咐,私下动作起来。 孙卞治家甚严,再兼他正是乘风之际,族中人人积极奔波。只是他那父亲孙宁,其人虽说辈分高,年岁长,然则行事放荡无度,旁人都避让几分。 于孙宁而言,自家腰缠万贯,又才得了美妾小儿,家中如何,朝中如何,与他半点干系也无。 辛苦了一辈子,还给孙家播种了这许多儿女,已经够劳苦功高了。 况且全靠着自己的种好,长子才能成了才,而今正该是做爹的享福的时候,恨不得一应烦杂世事,都莫要来扰才好。 这念头不仅孙宁有,他院里那个新进门的,一般也有。 陈慧娘自进了孙家,就如同老鼠掉进了米缸。 孙宁虽是个不中用的,后院还养着七八个妾室,可人人知他不靠谱,年轻时或许还有几分争宠的心思,看得久了,也就想通了。众人每日不是忙着去烧孙卞之妻李氏的热灶,就是盯着儿女,那等聪明的,知道有孙卞大树遮阴,儿女断不会无人管,索性镇日想办法靠着孙家捞点油水傍身,十分心思最多只放了三两分在老头子身上,都由着在市井中历练了三十余年的陈慧娘施展身手。 慧娘子也不嫌弃孙宁半截身子入了土,比起从前每日迎来送往,臭的腥的都要往里拉,而今她只要伺候这一个,已是走了天大的运道。况且孙宁老是老朽了些,可为人阔绰大方,脾气也好,对着老来的儿子,更是打心里疼。 陈慧娘见惯了三教九流,心中自有一杆秤在,在此处留得越久,越发觉出这老头的好,实在不太想走。 她忖度着孙宁已经不同从前,便不再做个娇媚妇人,只把对方当成老头子来伺候,每日嘘寒问暖,趁着入冬,一日要给孙宁添减七八轮衣衫,又做鞋、又煮汤,晚间连夜壶都给提了凑到被窝里,还要把口子捂热,生怕这一位被柄凉了,当真使出浑身解数,便是对着老爹老娘也再没有这样用心的。 凡事有来就有往,孙宁到了这个岁数,一面也是真的折腾不动了,另一面,如何会看不出谁是真心对自己好,于是收了几分心,认认真真小妾孩子炕头热地过起日子来。 陈慧娘洗尽铅华,有了儿子,又有了遮风避雨之处,竟还得了不少孙宁的私房,舒舒服服的,当真是给个神仙也不换的日子,正得意之间,偏生被人反复来府上寻,一时责她去帮忙探听这样,一时又要她去帮忙那样。 开始还罢,都是些小事,到得后头,越来越险,连族里做的生意,什么人管哪一摊子事,甚至借用起孙卞的帖子,乃至其书房中常用的纸张、笔墨、小印都要令她或打听,或寻了出来。 这日晚间,老夫小妾正在一处逗弄儿子,一屋子丫头跟在一旁凑趣,这个说“小少爷的眉眼长得同老爷当真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那个说“小少爷笑起来同慧娘子像极了,不笑的时候却是像老爷!实在会选,又长得俊,正经起来,真正一个大官人模样!” 第七百八十九章 愿违 这样夸赞的话,哪怕日日听十来遍,做爹的也不会嫌腻。孙宁抱着儿子坐在当中,笑呵呵的,眉毛都要飞起来。 这小儿已经几个月大,他在娘胎里就长得快,十六两一斤的秤,出生时足有五六斤,落地之后能吃能睡,又胖了一圈。 陈慧娘见老头抱着有点吃力,生怕他伤了胳膊,正要伸出手去接过来,忽听有人问门道:“慧娘子,外头张大娘来了,说是带了药,且请您这一头去瞧一瞧。” 孙宁闲着一双耳朵听得“药”字,奇道:“谁人得病了?” 陈慧娘忙道:“无事,只是我有点不自在,叫旧人找从前吃惯的药丸来。” 孙宁一时上了心,问道:“好端端的,怎的忽然不自在了?”又吩咐一旁的小厮道,“去马行街寻了崔大夫过来。” 陈慧娘连忙拦了。 出张嘴的事情,孙宁惯来不吝啬,挥手道:“外头那等走街闲妇如何可信,当真有不妥当,赶紧叫个正经大夫看了才是,稀里糊涂吃药,若是吃出个好歹来如何是好!” 语毕,复又看了眼那小厮,道:“还等着作甚?” 对方得了这一句,飞也似的跑了出去。 陈慧娘心中叫苦,却也不欲在此事上纠缠,以免引得旁人深究,便站起身来道:“到底是旧人,也不好只给两个铜板打发了,我且去同她说几句。” 口中说着,连忙追了出去。 她这一厢带着个小丫头去了偏厅,原只要“说几句”,却是过了近半个时辰才回,饶是尽力遮掩,面上依旧有些不好看。 自这一时开始,短短一夜的功夫,竟有七八个人来寻那陈慧娘,这个说是卖花的,那个说是送果子的,又有拿布料首饰的,还有往日的旧人。若是她推说有事不肯面见,诸人就在外头吵吵嚷嚷的,惹得人人侧目。 陈慧娘早拿定了注意,自岿然不动,半夜与孙宁不知说了些什么,次日一早,老头子就特地吩咐了门房,若有那等不知所谓的人再来,再不许通传云云。 *** 且不说慧娘子这一厢割袍断义,另一厢,不远处的大理寺中,却是别有一番景象。 早被从京都府衙之中提走的李程韦,此时正怀抱手炉,坐在一把大交椅上。 他座下垫着厚厚的褥子,身上除了棉袄,还裹着一层灰色的兔毛大氅,足下则是踩着一个两尺见方的火盆。 这房舍乃是大理寺的监牢,长宽都不到一丈,虽说是在地下,墙壁极薄,又朝着西北,可有了这烧起来连半点黑烟都不冒的上好石炭,另和着屋中插的那几枝半开红梅,陋室之中,竟是硬生生被衬出了几分早春盎然之意。 李程韦手里托着一个杯盏,也不喝,只就着那股子甜热的味道暖手暖肺。 他年纪大了,精力、身体都不比从前,多少也要顾及几分养气,此时深深呼吸了好几次,才把恼火压下,问道:“连人都见不到?” 下头站着的妇人咬着牙,恨恨回道:“想是得了里头吩咐,门上的人不肯通传,奴家本想使劲闹一场……谁料得……竟是被人撵了出去……” 她说到此处,犹有些气不过,忍不住骂道:“从前都在一处刨食吃,回回那小贱蹄子顶不顺,都是我帮着搭手,如今捡了高枝,竟是翻脸不认人了!攀上个一只脚踏进棺材的老**,同野鸡插草有啥不同,还当真以为自家是只凤凰了?” 这妇人口中骂骂咧咧,却不忘偷偷用眼睛瞄一下李程韦,想要瞧他的面色。 李程韦看得她这模样,又听得她说话,实在是气极反笑,道:“孙宁再怎的老朽,也是孙卞的爹,你在当朝参知政事府上闹,脑子难道被狗吃了吗?!” 那妇人被他冷冷一瞥,吓得一个激灵,也不敢多话,连忙缩着头弓着腰退了出去。 监中很快恢复了宁静。 李程韦惯用的管事站在下首,仿佛方才什么都没有瞧见一般,只将手里包袱打开来,口中道:“小的先给主家换了衣裳罢。” 他一面说着,一面取出其中衣物,熟稔地上前给对面的人更衣。 李程韦素来喜洁,即便身在囹圄,可靠着银钱开道,却也勉强保持了一身整洁。 大晋男子以露髻为非礼,只要外出,必要或裹头巾、或戴幞帽,而李程韦幞头素来同常人不一样,制式更宽更长,一戴上头便将上半边耳朵都遮住了。 那管事的给他换过衣衫,复将其头上正戴着的那个幞头取了下来,又拧了帕子给他擦脸。 李程韦已是年过五十,可一张面皮依旧白得很,保养得很是得宜。 管事的手中力道本就不大,等擦到李程韦的左耳后,更是又放轻了三分—— 与右耳相比,左边那一个耳朵虽然一样是耳垂厚大,可耳轮却截然不同,不是一个完整的圆,而是自耳涡上半个指节处便当中一横而断,空荡荡的,只留下一道丑陋的疤痕。 那老管事手里给李程韦整冠,口中则是问道:“主家,既是那慧娘子不肯见咱们的人,想来已经做好了准备,不妨多雇上几个人,街头巷尾传一传,等到风声进得孙府,孙老头知道了实情,才有她哭的时候,届时晓得厉害,想来就肯老实做事了。” 李程韦凝着脸道:“孙卞是个聪明人,他见京中情形不对,必会嘱咐一府上下闭门谢客,现下才出去放话,等消息传到孙府里,少说也要到明日,来不及了。” 老管事连忙道:“往日也有插一二个人,虽说进不得孙府,可传两句话却不难,若是得用,大不了废了那几个桩子,今次宫中样样不明,只有弄得清了,才是正要紧。” 李程韦压着声音摇头道:“一旦消息传出去,那陈慧娘也废了,想要圆回来谈何容易,便是她有点能耐,少说也要三旬两月,等遇得急的时候,再难行事。” 他想了想,忽然问道:“上回让你去盯着,宋门那一个,可还住在里头?” “可是颍州淮县那一个傻子?” 李程韦点了点头。 那老管事便道:“还住着,屋中只有两个人照应,不怎的见出来走动。” 李程韦将手中的茶盏凑到嘴边,喝了一口甜汤,慢慢从胸口呼出一口浊气,复才道:“找几个人,趁着现下还早,拿了那陈慧娘做的东西去,只说是淮县来的,要接他们回老家。” 老管事立刻醒悟了过来。 李程韦手中的茶盏托得稳稳的,风轻云淡地吩咐道:“我记得他早年出事的时候,被热油烫过左手,听说还伤得顶厉害,既如此,也莫要留着碍眼了,给他妹妹送去吧。” *** 更鼓已经响过二更,孙府的后院之中一片漆黑,只有挂在门头的灯笼里闪着几点零星灯光。 大半夜的,陈慧娘没有入睡,她独自一人坐在隔壁的小厢房里头,盯着面前的木匣子,一双眼睛连眨都不敢眨。 那匣子仅有尺长,约莫五寸高,外头刷着黑色的漆,看不出什么材料。 房里没有烧地龙,墙角的炭盆也黑了,不知是不是冷的,陈慧娘的嘴唇已经有些发白。她死死盯着桌上的木匣子,面上说不清是什么表情,好似是恶狠狠的,又好似是将哭未哭,过了半日,才慢慢地伸出手去,揭开了那匣子盖。 只听“磕”的一声轻响,随着盖子的打开,一股子香甜的气味也跟着扑面而来。 匣子里头压得满满的,盛放的水仙、兰花、瑞祥、木春挤在一起,白的、红的、黄的、紫的,花瓣同枝干裹着,又杂又乱,还有一股子难以形容的馥郁香味。 陈慧娘进得孙家已经有近一年,珠环翠绕,养尊处优,自然能辨认得出这熟悉的味道——甜得发腻,是自大食国过来的玫瑰香露。 看到这一匣子花,陈慧娘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双手合拢,将那些个枝干花叶全数抓了出来。 下边铺的是带刺的月月红,她一双手探进去,全无防备,被扎了好几个口子,只一瞬间,手掌、手指上头便冒出了几颗大血珠子。 陈慧娘如同无知无觉一般,连看都不看自家的手一眼,而是咬着牙,不知在里头哪一处使力按了按,只一瞬间,匣子靠外的那一侧木板便“啪”的掉了下去,打在桌面上。 她耳边仿佛又回响起了下午来送东西的仆妇说的话。 “慧娘子,桑家瓦子的婆子下午来了,说天时冷,怕是须臾就要下雪,着急明日行路难,是以特地先送些开得好的过来。” 陈慧娘僵直了身体,死死盯着匣子里头,半晌没有动弹。 屋子的门窗紧掩着,即便早已入冬,味道发散得没有夏日快,没多久,那奇异的味道还是钻入了她的鼻子里。 又甜腻,又腥臭。 她全身都发起抖来。 面前的匣子共有两层,第一层原本放着花,已经被她给清空,而本来被封得好好的第二层,此时敞得大开,里头躺着一截东西。 ——是被乱刀砍成了五六段的手掌。 匣子静置了一下午,其中的血液早已凝结成块,看上去又脏又黑,和着成渣的碎骨、黄黄白白的骨髓,着实令人恶心欲吐。 然则陈慧娘却顾不得骇怕与惊惶,她矮下身子,把头凑得近了,正见半个手掌对着外头她的脸。 被斩得只剩下一小半的大拇指上头还套着扳指,另有一片长长的伤疤从那扳指处一路往下延展。 扳指与疤痕都如此熟悉,叫陈慧娘不由自主地从嘴巴里发出咯噔咯噔的声音——是两排牙齿发着抖,正在上下打架。 她几乎立刻站直了身体,将面前的匣子猛地盖了起来,抱进怀里,转身就要往外走。 此时早已深更,并无人在院中。陈慧娘跌跌撞撞推门而出,才走了几步,却是忽然听得不远处好似隐隐约约有小儿的哭声。 她心念一动,渐渐放缓了脚步,将头转了回去。 约莫三四息后,十余丈开外的房舍里终于亮起了灯光。 冷风呼啸,穿墙透院而来,模模糊糊还间夹着三两下妇人哄孩子的声音。 往日里一逗就笑,极少夜啼的孙小郎,这一回却是过了许久还未能哄好,哭声反而越来越高,到得后头,竟有了几分撕心裂肺的味道。 母子连心。 陈慧娘犹豫了一下,还是往那房舍走了过去。 她行到一半,忽然顿住,将手中匣子压在了回廊边上的花木里头,复才擦了擦手,匆匆推门而入。 屋子里,两个奶娘正围着只有数个月大的孙小郎团团转,一个想要喂奶,那小儿半点不张嘴,另一个便忙去扒他的屁股。 陈慧娘见那二人又哄又抱,依旧没有作用,又听儿子不住在哭,实在是焦心,连忙上得前去,伸手接了过来,口中问道:“大半夜的,怎么哭得这样厉害?” 说来也奇怪,孙小郎头前还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眼下被母亲抱在怀里,那嚎啕之声竟是慢慢低了下去,不多时,吐着一个鼻涕泡,吧唧着嘴巴,竟是逐渐安静了下来。 两个奶娘登时有些尴尬,其中一人连忙将床褥重新叠好,小声道:“娘子先将小少爷放下来吧,褥子用炉子烘过了,暖和着。” 陈慧娘才把儿子放到床榻上,还未来得及帮他盖上被子,孙小郎嘴巴一瘪,“哇”的一声,又哭了出来。 如此这般三两回,孩子没有哄好,左厢房的灯光却是亮了起来,不多时,孙宁便推门走了进来,他见儿子哭得脸都红了,心疼地问道:“白日还好好的,怎的突然就哭了?”又上前几步,伸手去探孙小郎的头,“是不是烧起来了?” 两个奶娘也跟着伸手去试了试,不知是哭得久了,还是其余原因,那小儿的额头居然当真比起平日要热一些。 未足岁的仔,本来就更精贵,又兼孙宁在一旁这样惊慌,奶娘们那里敢答不是,生怕自己说错了话,只好含含糊糊,诺诺连声。 孙卞从未带过孩子,他摸着手下有些温热,心中已是认定儿子病了,便追问道:“请了大夫不曾?” 第七百九十章 问话 一名奶娘忙道:“大半夜的,不好请大夫,不如等到天亮了再去马行街寻人。” 孙宁把手一甩,斥道:“胡闹!我儿哭成这样,哪有什么闲工夫等天亮,若是当真有了事,哪里再寻一个儿子来赔我!” 搭话的奶娘连外裳都来不及批,被狗撵着一般往外跑去。 一时间孙府的后院里头鸡飞狗跳。 孙小郎只要他老娘抱,一旦离了陈慧娘的胳膊,便要哇哇大哭,一刻都不带停,等到终于请得大夫过来看病问诊,对方只说头先受了热,有些低烧,因那孩子实在太小,不好开药,便叮嘱了一番,叫众人好好照料。 孙宁担心儿子,特令人在一旁腾了个屋子出来,请那老大夫就歇在此处,要等孙小郎好了才给走。 被这样闹了一个晚上,等到陈慧娘腾出手来,外头太阳早已升到了中天。 她才坐着歇了没有一会,房中的大丫头便领着两个人进了门,同她回道:“娘子,您上回给小少爷定的料子送来了,不若先放进厢房里头?” 陈慧娘循声看了过去。 两个小厮抬着足有半丈长,近三尺宽的大箱子进了门。 那木箱子一般也涂着黑漆,制式则与前夜那木匣子几乎一样。 陈慧娘躲了这样久,终于避无可避。 *** 木箱很快被搬进了内厢,陈慧娘把丫头打发去了外间,独自一人坐在房中。 她打开了箱盖。 十余匹蜀锦叠在一起,整整齐齐,无论花色、锦纹都是百里挑一。 陈慧娘站着发了一会怔,脑子当中乱糟糟的,幸而还记得起门没有锁好,便垫着脚走回了门口,悄悄把门拴上。 只隔着一扇薄薄的木板,两个小丫头的声音若隐若现地传了进来。 “小少爷好了罢?” “应当无事了,也不哭也不闹,正睡得香。” “早间绿玉是不是来过?眼下小少爷好了,怕不是要去同她说一声,省得夫人担心?” “一会问一问慧娘子罢。” 两人说了两句,又聊起闲话来。 “都听得外头说兄弟争产,从前我年纪小,总以为人争一贯钱,鸟抢一口粮,只要有好处在,必定是会闹的。现在长得大了,见惯了府里头行事,才晓得什么是长长久久的门第。你看咱们家官人与夫人,何等肚量,莫说这是亲兄弟,便不是亲兄弟,但凡能搭一把手,没有不肯的。看了外头那等市井小民,再比对咱们府上,果然诗书传家才能百代。” …… 陈慧娘听她们又说了几句,复才回到木箱边上。 这一回,她没有敢把箱子的下半层全部打开,只露出了一点空隙。 一股熟悉的腥臭味涌了出来。 透过两指宽的缝隙,顺着隐约的光线,一条没了手掌的胳膊,正斜斜地躺在里头。 *** 夕阳西下,一名老妇拢着个大篮子,快步走出了南熏门。她捡着一旁的岔路进去,行到小巷子深处,敲响了一处不起眼的房舍的门。 出来应门的汉子开始还漫不经心,见得对方手中篮子里半露出的酒菜,脸上立时就好看了些,笑道:“胡老娘回来了?” 胡老娘也跟着笑道:“这样冷的天,你二人屋中也不好时时烧炭,实在辛苦,老婆子我托大,打了两斤酒回来,晚上起锅子给你们热了吃!” 她口中说着,果然提着篮子就进了一旁的厢房。 这院子极小,只有一进,统共不过两间房,胡老娘同女儿占了大的,住在里头,两个汉子也挤了一间,住在外头。 等到将盘盏摆好,又把酒给热了,她这才招呼院子里的两个汉子进来吃席,自家则是提着剩下的酒菜去了里头的厢房。 厢房里烧了石炭,虽说烟灰缭绕的,倒是比外头暖和许多。 “大娘!” 屋中坐着个十来岁的小娘子,她见得胡老娘进来,连忙迎上去接了篮子。 胡老娘把手在衣摆上头擦了两下,扯着那小娘子的袖子去桌边并排着坐了,小声道:“我白日给你打听过了,宋门外头的屯溪巷子里果真住一户南边来的,两个老的带着个傻子,我本想看一眼再走,谁知等了半日,也没甚动静,左右一问,才晓得前两天他老家来了人,接回颍州去了。” 她把打听来的事情说了一遍,却见对面小娘子的面色越发难看,忍不住问道:“这是怎的了?难不成那一户是你什么人不成?” 那小娘子摇了摇头,右手下意识地抚上了自己的肚子,半晌才声道:“大娘,你说我肚子里这个,将来留不留得下来?” 胡老娘怜悯地看了她一眼,道:“傻子,这是个孽种,便是生得下来,他爹也不愿意要,十有八九,将来你还要养他,你生得这样的相貌,今后脱了身,自去寻个好人过正经日子,何苦要来沾这个。” 那女子明显并不很相信胡老娘说的话,抬起头来道:“大娘,你同我说实话,等过了今次,我当真能脱得身去?” 她只穿一身素色布衣,坐在这满是炭烟的寒舍之中,可一双眼睛仿佛含着春水,面如娇花,明媚娇艳,谁人来看,都要生出可怜之心。 若是杨义府在此处,怕是一眼就能认出来,这是同他好了半载的胡月娘。 胡老娘给胡月娘做了一年多的娘,同这姐儿也生出了几分感情,听得她问,不好不答,不好真答,却是更不好假答,只得含糊道:“若是主家还在,怕是走不了,可他如今不是……” 胡月娘苦笑道:“我原也以为……当年我在楼里头住着,识得一个唤作慧娘子的,带一个哥哥,说是小时得病,她哥上山帮着挖药,不想竟是摔了头,成了个傻子。” “她那哥哥一个大块头,脑子却好似只有三两岁,饭也不会自己吃,话也说不了几句,又有极凶恶的惊痫病,三天两头发作一回,时时要人带着,日日得吃药,那慧娘子平日做事十分卖力,赚的钱十个有九个都花在哥哥身上——依旧还是不够。” 此时惊痫乃是顽疾,并无治愈可能,平常用药,多使茯神、珍珠、辰砂静心安神,又以水牛角、牛黄、麦冬等物清火下毒,便是小富人家,也经不起常常这样吃,更何况寻常门户。 胡老娘听到这里,忍不住想起自家那个不成器的儿子,推己及人,感慨道:“有这一个拖油瓶,她爹娘怕是只能指望女儿了……” 胡月娘苦笑道:“哪有什么爹娘,她爹娘早死,从小是那哥哥养大的,从前她嫁过一回,那一个倒是好人,可惜只两年就得病去了,没奈何,饭也吃不起,病也没法看,只好投了这一位,在酒楼子里做买卖。” “我二人原是旧识,她见我年纪小,不晓事,常给妈妈训骂,便来教我,是个脾气极爽利的,人又好……后来听说员外寻她有事,没两日,再不见踪影,倒是那哥哥还在原处住着。” 她说到此处,忽然顿了顿,轻声道:“大娘,你还记得上回从任家胭脂铺子里头回来,我向你打听的事情吗?” 胡老娘先的声音不由得高了上去,惊问道:“任家铺子里头遇得的那一位……那不是……孙参政府上……” *** 胡月娘这样惦记宋门之中的事情,一半是怜人,一半却是顾己。 她当日说有了喜,其实不过是胡编,听了旁人的吩咐,特用来拿捏杨义府,谁料得没两日,竟是当真胸前膨胀不适,又恶心作呕,原还没当回事,只那胡老娘是个过来人,请了大夫来看,竟是果然有了快三个月身孕。 胡月娘名义上说是在此安胎,实际已经等同于被软禁,幸而胡老娘借着日常采买的名头能时出时入,带回来了李程韦入押京都府衙的消息。 肯舍下这一身皮肉,做到这一步,胡月娘自是得过承诺。可见得李程韦被收押在监,又听了外头的传言,叫她如何会不惊惶。 这小娘子到底只有十来岁,自小无依无靠,也无一技之长,空学了满腹往男人身上使的本事。她方才问胡老娘那一句,并不是关心胎儿,其实手掌捂着肚子,心里只想着如何叫他赶紧自家从里头掉出来。 母女两人困在南熏门,走也走不得,逃也逃不掉,自有一番惶急不再多提。 李程韦生意做得大,交际自然也广,他被收押在监,不晓得引起了多少人的惊惶,胡月娘不过是沧海一粟而已。 因他素有大志向,并不只想做个寻常巨商大贾,从前跟着赵颙,本只想借对方的势力捞好处,后来步步深陷,除却骑虎难下,少不得也有自己暗藏心思的缘故。 事涉大统,李程韦不敢孤注一掷,除却济王,也在其余人身上埋了力气。 是以他眼下虽然身陷囹圄,又知晓赵颙出事,却自认并无大碍,隔着大理寺的重重外墙,依旧将京城之中棋子指使得团团转,所图无他,不过想在第一时间知晓宫中情况,再来看是自己要换一个墙头站,还是要将现下脚下踩的墙给砌稳了。 *** 京城里面上风平浪静,底下早已波涛诡谲。 赵颙一直昏睡,他一日不醒,太医院便一日不敢下定论,而由此引发的朝野动荡,更是没有平息的可能。 赵铎已经自行禁足了六日,每天除了早晚去给上头那一位问好,连路都不敢多走一步,即便这样,却依旧不得人满意。 垂拱殿中,张太后抬起了眼皮,面上的表情说不上是讥诮还是嫌恶,只将对面人的话重复了一遍,道:“他从未去过文德殿?” 躬身站在下头的黄门连忙应道:“魏王殿下每日只在殿中,除却来同圣人问安,便是温书习字,再无其余。” 张太后再一次问道:“连一回都不曾去过?” 她的声音冷冷的,虽是问句,却没有半点起伏,只一瞬间,那黄门便被吓出了一身冷汗,虽不知道自家说错了什么,也不知道座上的那一位究竟想听些什么,却是腿都软了,过了两息,方才抖着声音答道:“不曾……” 张太后从鼻孔里发出了一下气音,仿佛是说给下头的人听,又仿佛是在自言自语,道:“三哥昏迷不醒,华阴侯都晓得亲进宫来探问一番……” 黄门低着头,哪里还敢说半句话,等到出得殿门,又行出了三五百步远,才渐渐缓过神来,一面走,一面琢磨起方才张太后的话来。 华阴侯已经年过七旬。 ——圣人这话中之意,难道是不满四大王不去文德殿探视,不晓得悌爱兄长? 只是依着这一位的疑心,便是四大王去了文德殿,说不得,也会被怀疑是不是去有意刺探的罢?毕竟按着京都府衙查案的结果,三大王这一回中毒,十有八九是四大王所为,眼下没有外传,怕只是因为碍着皇家颜面罢了。 *** 张太后并没有功夫去探究其余人的想法,她把面前摆着的几份折子翻来覆去看了许多遍,手中拈着一支羊毫,笔尖的墨都已经凝得死死的,依旧没有落到纸上。 朱保石站在下头,本是等着回话,见这一位半晌没有开腔,只好跟着沉默不语。 他伺候赵芮十余年,习惯了上头人看奏章前先问话的方式,面对张太后这般把东西看清理顺了,才来问话的行事,实在有些不适应,片刻之间,脑子里头已经浮想联翩,把自家方才进来时的举止同近几日所有动作都过了一遍,唯恐出了什么岔子。 他越想越是怕,又觉得是不是从前管勾皇城司时捞的好处被这一位人老成精,眼里揉不得沙子的圣人知道了,一时又觉得会不会是因为挡了慈明宫中哪些黄门的道,被人偷偷上了眼药。 明知此时应当细细想一想才递上去折子里头写的东西,才好应对,其余念头,不过是杞人忧天而已,可朱保石就是无法控制头颅里头的脑子。 张太后身后只有崔用臣并一名黄门官伺候,其余内侍都离得远远的,她不说话,殿中便如同空无一人一般,寂静得可怕。 第七百九十一章 尴尬 就在朱保石以为要这样站到天荒地老的时候,终于听到了上头传来的声音。 “……华阴侯府上那一个小孙儿,这一阵子长得如何?” 朱保石怀疑自己耳朵出了毛病,过了两三个呼吸的功夫,才揣摩着道:“华阴侯一脉自是生得体面,小公子能吃能睡,听闻身体十分康健,院中极少延医。” 他分辨不出张太后那一句“长得如何”是问相貌还是问身体,又因华阴侯是太祖皇帝一支,若说长得极好,也不晓得会不会遭圣人忌讳,若说长得不好,又着实与先皇有血亲,只好把沾边的都提上一提,极克制地夸了几句。 今次朱保石递上去的折子,里头涉及的氏族名字足有数十个,有就在京城的,也有常年在外的,短短半日功夫,能简单整出个所以然来,已经十分不容易。 与赵芮不同,张太后问话仿佛毫无规律可循,往往东南西北,各自点上一点,朱保石正要展开来答,就被打断,那问题复又跳到了另一个方向。 几番下来,他才渐渐摸到头绪。 张太后问的都是细处,同一桩事,绝不多放力气,她问话前已经在心中有了数,不过是同人确认自己的想法而已。 比起呼声甚高的济王并秦王幺子,华阴候虽也归属皇脉近亲,可向来是个冷灶,眼见张太后越问越细,便连那小儿何时学会叫爹娘,甚时能走路,有无得过百日咳,身量如何都要探究一番,便如同拿个钩子去勾螺蛳壳的尾巴。 朱保石有些答得出,有些答不出,等到从垂拱殿出去,连一刻也不多停,径直去寻了笔墨,把方才张太后问得百八十个问题一一记录下来。 他已不再管勾皇城司,幸而身上还带着差,总算进了存放皇城司档案的库房,也不用旁人帮忙,自己一个人对着里头如山一般的宗卷翻了起来。 赵芮大行之后,朱保石便不复往日风光,这一回大半日没有出现,竟也无人发觉,等到他晚间自库房中出来,举着新写就的折子再一回站在了垂拱殿的门前,因无召见,也无人帮着通传。 他从戌时初等到了子时二刻,全身已是冻得半僵,才把张太后候了出来,借着远远过来的灯火迎上去。 *** 除却朱保石递上来的折子,京都府衙的案情宗卷也一般平铺在张太后面前的桌案上,与前头那一份不同,此份的尾页及骑缝处另盖有提刑司、大理寺的印章。 这宗卷足有一寸厚,里头叙述严谨,用词干脆,并无半点搪塞敷衍,另又有绘图附在其中,把当日孙兆和遇袭一案来龙去脉说得清清楚楚。 主犯俱已招供,主谋秦惠方只受了一点刑,也跟着认罪伏法,人证、物证俱全,均是指向宫中那一位身上,只要其人招供,案子便能了结。 这些个证据摆在面前,即便张太后一直认定赵铎为人蠢甚,绝无可能做出如此厉害的局,也不由得在心中打了个问号:难道这儿子,当真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长进了这样多? 帝位不能空悬太久,便是在龙椅上先放块木头占着位子,好歹也有块木头杵在那里。 无论最终案情如何,眼下赵铎名声已坏,四王一脉再无可能,而越是隔得久,张太后越是清醒,心中已经别有计较,只觉得赵颙此次另有内情,迟早有出事的那一日,届时后患无穷,是以也不愿扶他这一支起来。 手中捏着宗卷,张太后压了半日火气,终于还是忍不住将其往桌上一摔。 厚厚的册子砸在木桌上,发出“砰”的一声响,把张太后那一声低低的责骂给盖了过去。 崔用臣离得近,隐约只听得“无知竖子”四个字,也不晓得是在骂谁。 张太后从垂拱殿回来已经快是子时,又宣见朱保石,再看了这许久文书,时辰早已晚了。她虽是恼火,可并未气糊涂,行事仍有规矩在,过了片刻,把气压下,自洗漱就寝不提。 一夜无话。 次日乃是大朝会,崔用臣数着时辰,眼看还剩盏茶功夫,这便开始分派小黄门们提早准备,然则一干人等还未收拾好,床榻上就有了动静——原是张太后不用人唤,自家已经醒来。 一时众人连忙捧盆提壶上前伺候,又有人端了点心同热热的汤面、炊饼等物上来。 大朝会耗时甚长,眼下虽然时间尚早,实在不饿,张太后却不能不吃点非汤非水的东西垫肚子——年纪大了,纵然极力保养,面上看着也毫无二致,肾脏还是比不得从前。 她今日起得早,时间还绰绰有余,擎着一个炊饼,才吃到一半,忽听得外头一阵小小的嘈杂,不多时,便有小黄门飞奔而入,躬身立在下头,大声道:“圣人,文德殿来了消息,济王殿下恰才醒了!” *** 文德殿中已经乱作一团。 孙兆和对着门外大叫道:“来人!来人!” 殿中其余几名医官不约而同地站开了三四步,跟着朝外头喝道:“快来人!有刺客!” 赵颙半靠在背垫上。 他双颊瘦了一圈,嘴唇并脸面都惨白无比,好险左手还有力气按着右手,压住自那手腕处渗出的淋淋鲜血。 床榻前头的地面上倒着一名满头是血的小黄门,其人一手还半揪着赵颙身上的铺盖,另一只手已经耷拉在地上。 三四个侍卫手持长棍,用力杵着他,一人撕了自己的衣袖包手,握住那黄门的腿脚往外拖,在地上拉出一条血迹。 ——即便是这样,对方依旧毫无反应。 赵颙剧烈地咳嗽了几下,哑着嗓子道:“这……这是哪里的宫人?” 他昏迷多日,一经醒来,舌头都有些打结,话说得有些磕巴。 偏殿中原本伺候的宫人此时早已躲到一旁,只剩得几个禁卫离得近些,另有些不敢往前凑的医官。 听得他问话,无人能答得上来,过了好一会,才有人胆怯地上得前去,瞄着那地上不知是死是活的躯体道:“好似是原本在文德殿中伺候的……” 赵颙才坐起了这一会儿,额头上已经冒出了一层薄薄的冷汗。 被打碎的瓷碗、四溅的药汁同那一小撮来历不明的药粉都还留在地上,无人敢去碰。 赵颙犹豫了一下,哑着嗓子道:“此事……是否已经回禀太后?” 一名医官提醒道:“今日大朝会,太后尚在大庆殿中。” 赵颙这才反应过来,他闭着眼睛晃了晃脑袋,复又睁开,问道:“我这是怎么了?” 这便有惯常伺候的内侍上得前去,倾身说了几句。 赵颙听得直皱眉,靠着头道:“此事还是留待太后回来再查罢……” 他手上那伤口本来也不太严重,不过被瓷碗砸的,按了这样久,血早已止住,便指着被禁卫们押着的小黄门道:“搜一下此人身上还有何物,趁着诸位医官还在,一并探得清了。” 禁卫们也不把人带走,只依言去当殿剥那小黄门身上的衣裳,还未来得及将其外衫脱掉,只听得“啪嗒”轻响,一个小小的布包已是从右边的那只袖口处掉了出来,落到地上。 那布包尺寸比婴儿手掌还不如,料子颜色都是寻常得见的,也无甚针脚可言,看上去毫不起眼,仿佛不过是主人自家私下缝了用来装些杂碎东西而已。 领头的禁卫连忙拾了起来,呈去了床头。 赵颙避之如雷火,并不肯去接,只做一副虚弱不堪的模样,对着站在一旁不动弹的孙兆和道:“还请奉药一观。” 此时张太后并不在,场中无一个医官愿意出头,孙兆和有心要躲,谁料得却被点了名,不得已站了出来,强拉着一旁的人一并走上前,小心将那布包接过。 布包里装着黑褐色的粉末,看着同地面上洒落的并无二致,凑得近了,很容易就能辨认出来连气味都是一样——香甜中带着淡淡的腥味。 这味道单独摆开十分惹鼻,可一旦混入药汁当中,便能被浓重的药味压过。 “是什么?”赵颙已经忍不住问了出来。 孙兆和摇了摇头,面不改色地道:“单凭目视,下官并不敢断言,怕是几样东西混在一处,还要好生细瞧才好说。” 另一名医官也急急跟着应是,还未说上两句话,外头忽然有人传话,不多时,济王妃便带着两个年幼些的女儿同小儿子匆匆走了进来。 她人还未走近,跟在后头的小儿子已是奔得上前,一把扑在床上,对着赵颙叫“爹”,哇哇地哭了起来。 两个女儿走得慢些,也缀在后头拿帕子抹泪。 殿中登时响起了一阵阵嗓子眼里逼出来的哭声。 *** 因为大朝会,赵颙醒来的消息尚未传到大庆殿,已经传进了赵铎耳中。 文德殿里人多嘴杂,小黄门的事情闹得又大,再兼赵颙并无任何隐瞒意图,赵铎到底也在宫中住了数十年,若是没有几个耳目,那活得就实在太可怜了。 然则他此刻,却宁愿自己不知道这个消息。 “那黄门唤做刘青。” 魏王妃盯着自己的丈夫,口气竟然有几分不客气。 赵铎几乎是不耐烦地打断了她,道:“那又如何?他姓甚名谁,同我又有什么干系?” 魏王妃的声音蓦的尖利起来,叫道:“上回你也说同你没干系!” 她仿佛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声音太大,连忙压低了嗓子,道:“我已是受得够了!而今文德殿中一有些什么事情,我就吓得胆裂,” 赵铎本来就心烦,对着妻子如此反应,更是难以容忍,他正要说话,就听得外头有人敲门呼道:“殿下……” 魏王妃很快就辨认出那是丈夫身旁伺候的老人,才站起身来,不知想到了什么,犹豫了一下,又坐了回去。 赵铎看了她一眼。 魏王妃抬头坐着,并不肯走。 赵铎心知自己理亏,虽然不悦,一时却也没有办法。 门口的内侍很快进得来,见到魏王妃坐在里头,显然有些意外,他站在赵铎面前,等了半刻,因未听得吩咐,只好小声禀道:“殿下,文德殿中出了事,三殿下才醒过来,就听闻有个黄门,原是在殿中伺候的,给他送了药,不知怎的,竟是想要在碗里头撒东西——偏还被抓着了。” 直到此时,赵铎还是本能地觉得事情同自家没有关系。 他一面有些遗憾赵颙没有中招,一面又有些庆幸赵颙没有出事——一旦这一个兄长有了什么三长两短,无论朝野,十个里头有八个想必都会认定这是自己动的手。 “查出来是什么人不曾?” 口中虽然问着话,赵铎心里已经慢慢起了琢磨。 如果赵颙遇了什么大不幸,谁人能捡到大便宜? 难道是哪一府的宗室?可谁人又能把手伸进宫中,居然还能买通了文德殿的小黄门? 也许不是买通,而是抓到了什么把柄?可即便这样,这一只手着实也有些太长了。 要知道,哪怕是自己这个常居宫中的藩王,想要在曾经被赵芮紧管的宫殿中安插棋子,也并不是容易的。 他这一处认真分析着,忽然慢慢觉出屋里安静得有些奇怪,一抬起头,却见对面那黄门面色古怪地看着自己。 还没等他问话,对方已经小声地道:“殿下难道当真不记得了?” 赵铎有些莫名。 那内侍踟蹰了好一会儿,复又看向了坐在赵铎身旁的那一个。 虽然娘家称不上什么了不得的权贵,却已经被近日的事情给拖下了水。放在往日也许早已知趣离开的魏王妃,今次不仅不动如山,极难得的,还略带冷漠地回望了丈夫一眼。 赵铎正愁无人可用,自然不可能得罪还能作些用妻子,况且他自恃这一回自家是真正置身事外,便也跟着催道:“什么事情,这样吞吞吐吐的!” 那黄门小心地觑了一眼赵铎的表情,道:“那刘青本是祥符县中人,他家中好似尚有老母同兄弟,前些年咱们一府外出的时候,那秦管事……给他搭过一把手……” 第七百九十二章 前情 如果说赵铎死也想不到,一个小小的秦惠方能把自己害到而今这个地步的话,当看到文德殿中躺着的那一个后,他最后一丝希冀也终于消弭不见。 ——小黄门瘫倒在地上,五窍处都是凝结的黑血,整个人的身体呈现出一种扭曲的形状。 “那药粉中带着毒,想来是不小心吸进了口鼻中……” 孙兆和向张太后解释道。 赵颙已经坐了起来,虽然脸上依旧满是虚弱,却并不妨碍他拖着病体认错。 “是儿子行事不当,才失了证人……眼下人证不在,再难揪出幕后指使……” 这种事情,自然怪不得作为受害者的赵颙。 被匆匆宣来的赵铎等了半日,也未听得什么交代,又是尴尬,又是烦躁。 他一心想要说两句,好洗脱身上的嫌疑,却又觉得自己此刻的存在实在有些多余。 反而是赵颙先同他打起了招呼,问起几个侄儿、侄女的情况来。 赵铎如同吃了苍蝇一般,回也不是,不回也不是。 他不知道兄长究竟有无听说这些时日的传言,然而当着张太后的面,自己若是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仿佛会叫人觉得城府深厚,可若是特意把事情点明,又着实有些痴傻。 他这一副进退两难的模样,自然惹得赵颙生起疑来,问道:“四哥这是怎的了?” 又转头同张太后道:“母后不消担心此处,儿子眼下已经大好,殿中又有医官,实在不行,四哥也在……” 赵颙大病初醒,精力不济,一句话说得有气无力,可那意思却十分明显,孰料他话未说完,一旁的济王妃却忽然插口道:“四哥也忙了许多日,侄儿侄女都还小,不妨先行回去罢,此处有我即可。” 这对夫妻一个有心将人劝走,一个真心想把人留下来,一人礼貌周全地说三句,另一人气喘吁吁地补一句,逼得赵铎全不知如何回话。 赵铎不敢应是,生怕一着不慎,自家当真要陪在文德殿,最后若是出了事,又惹得一身腥。 可他也不敢拒绝——兄长病了,作为弟弟不主动侍疾就算了,竟是连陪同都不愿,传得出去,他还焉有名声在? 张太后坐在一旁,面色愈发难看,过了片刻,终于忍耐不住将其余人打发出去,复才当着赵颙的面,对着赵铎问道:“四哥,而今你也不必瞒着——三哥昏了这样久,他头次席间吃酒中毒,究竟是不是你惹出来的事情?” *** “听说上回礼部好几个人联名上书,夸赞济王仁心宅厚,有先皇之风。” 天色尚早,顾延章今日难得地按时回了府,季清菱便同他说起话来,到得后头,忍不住问道:“他当日病得这样重,而今时日尚短,当真已经能够大好了吗?” 没有人知道上回大朝会之后,文德偏殿里头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是自这天开始,济王赵颙终于醒来,身体一日也好过一日,可魏王赵铎却忽然染了风寒,吃了许多药也不管用,一直卧病在床。 顾延章在的是提刑司,并不是皇城司,自然不清楚宫中情况,他听得季清菱问,一时也答不上来,只道:“不曾在衙门里得见他,也未曾见他上朝,若是已然大好,便是回不了衙门,也该去大朝会罢?” 季清菱道:“外头都在传若非济王殿下顾及手足之情,又兼宽宏大量,四大王怕是早已声名尽毁。” 赵颙的名声一向不太好,凭着今次对弟弟的宽宥,倒是博了不少人的好感,无论朝堂之中也好,市井里也罢,居然渐渐起了一股给他说好话的风气来。 对于季清菱而言,无论是赵颙还是赵铎,都没有给她留下过什么好印象,尤其前者,能将李程韦收在麾下重用的,可想而知其人品行。 她想了想,问道:“五哥,李家的案子还没有什么消息吗?” 顾延章摇头道:“案子已经是大理寺主理,我也不好时时去催。” 两人正说着话,秋露从从里间出得来,递了张单子给季清菱,道:“夫人,这是今次要给柳府送去的节礼。” 顾延章正好扫到一眼,奇道:“怎的有这样多的墨?” 季清菱笑道:“除却给先生的,也备了些给师娘入药,上回去鄜州寻了些好墨,说是能治血痢,一旦遇了痈肿发背,也有得用的时候。” 顾延章点了点头,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道:“咱们剩得还多不多?” 季清菱道:“还能腾挪出一点来,可是有什么用处?” 顾延章道:“若是剩得多余的,给杜兄的女儿送一点去罢?” 季清菱忍俊不禁道:“那小儿只有几个月大,旁人不是送镯子,便是给些顽具,你要给墨块,连笔都拿不动的年纪,你叫她拿墨来作甚?” 顾延章笑道:“而今先送去叫他家收着,过上三四年便能使了,鄜州墨用的松烟漂亮得很,放久了香气还更浓——上回我去先生家,他已是给外孙女把将来习字的纸都裁好了,既如此,咱们索性帮着把笔墨纸砚都备齐,也早点了了一事。” 季清菱应了是,自吩咐下头人去库房中把墨块包了送往杜府,又道:“说起墨块,我小时候用过延县做的墨,比而今这些地方产的都好,都说墨黑不难,淡却难,那墨块颜色淡,香味也浅,写起来却是顺滑得很……” 顾延章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就着笔墨纸砚同季清菱说了一阵闲话,等到厨房来问饭了,才停得下来。 过得两日,杜府里头来人到了谢,又送了回礼,不过几样时鲜水果。季清菱杂事繁多,问明柳沐禾母女身体都好,便放下了心,常叫下人来往,自家三五日才过去一回。 这日正遇得休沐,顾延章有事,一大早便去了衙门,季清菱头夜睡得迟,早上便起得晚了些,她还坐在偏厅吃早食,门房却是传进话来,说是杜官人上门寻顾延章。 秋爽奇道:“前两日不是说杜官人尚在祥符县,今日才回来,怎的竟是先来咱们府上?” 季清菱也觉得奇怪,忙叫把桌子收了,将人请到会客厅。 杜檀之身上还穿着官服,连靴子都没换,上头湿漉漉的全是雪水。 季清菱问道:“杜三哥可是有什么要事?五哥去了衙门,怕是要晚间才能回来,若是事急,我叫人去寻他?” 杜檀之略略犹豫了一下,道:“的确是件麻烦事,也有些着急……” 他一面说着,一面站起身来,道:“若是在提刑司的衙门里头,我便自去寻他罢。” 问得明白了,居然连茶都不喝,径直告辞而去。 一时秋露进得来,小声同季清菱道:“我听杜官人身边亲随说,这一位在外头连着办差一个多月了,今次连家也不曾回,是先来咱们府上的。” *** 季清菱很快知道了杜檀之匆匆而去的原因。 自衙门里誊抄出来的宗卷就摆在桌上,上头的字迹潦草,幸好只有薄薄的十几张纸,她只花了一点时间,便全数翻完了。 案子并不复杂,状告者乃是李程韦,被告者姓陈,唤作陈四渠,原是祥符县中一间布庄的大掌柜,被诉盗卖铺中布匹、偷盗银钱。 祥符县衙收了状纸,便有衙役上门搜查,果然在其家中寻出银钱若干、上好的蜀锦数十匹。 因那陈掌柜抵死不认,偏偏状告者人证、物证俱全,便被县衙收押入监,拟等上奏得复之后用刑审问。 其时乃是隆冬,陈掌柜年事已高,入狱不过十余日即得了重病。正巧此时人证忽然翻供,陈掌柜家又寻到了证据,说那些个被衙门搜出赃物俱是旁人寄放。 陈家在祥符县有些年头,几个耄老出面作保,将人从监牢中接了出来。谁料得这一头祥符县衙还在查案,那一头陈掌柜才出了牢门,就得了寒痢,不过一二日功夫,人便没了。 被告者既已不在,李程韦也撤了告诉,陈家后来大闹过几回,不知怎的,最后不了了之了。 这案子看起来并没有什么问题,且不说陈掌柜是出狱之后才得病身故,便是在狱中没了,也不过被报一个瘐死而已。 季清菱越看越觉得奇怪,问道:“这样久远的案子,不是已经结了,怎的忽然又翻了出来?” “杜兄巡察到得祥符县,陈家人自找上的门,说是疑心从前李家收买大夫,将那陈掌柜给药死了。”顾延章解释道。 季清菱一下子就反应过来,问道:“是李程韦被抓的事情传过去了罢?” 李程韦敢在祥符县发起状告,自是有所凭借。陈掌柜本来还要靠着李家吃饭的,无论财、势,俱是无法匹敌,陈家即便当时觉得受了冤屈,可想要去同李家作对,何异于以卵击石。 此案发生时大李氏尚在,后来她人也没了,陈家眼见李程韦越发势大,又被敲打了这一番,如何还敢妄动,自然老老实实。 然则今时却不同往日。 一来李程韦被陈笃才指认,又给拉去坟前开棺,众目睽睽之下,虽说本人抵死不认,可他被京都府衙收押入监,京师中人听闻其身上背了杀母杀妻的大案,自然别有想法。 二来当年主审陈掌柜一案的祥符知县早已离任,现如今在工部任职,虽称不上官运亨通,却也一直顺顺当当。 俗话说得好,官官相护,陈家不敢找现任的知县,毕竟让新官去翻原任的案子,原主还是朝官,不仅讨不了好,又会得罪人。 但范尧臣新政之后,大理寺中靠着翻查旧案扶摇直上的,一只手都数不过来,比起祥符县的官员,杜檀之这样急欲升官的新进,显然更有理由去找从前知县的茬。 陈家也许在京城寻不到什么大靠山,却能分辨出当日是顾延章逼得李程韦坟前开棺,有柳伯山这一重关系在,前来巡查的杜檀之对李程韦想来也不会有什么好印象。 “……说人死得蹊跷,认定是当日的大夫下了毒,势要开棺验尸。”顾延章道,“祥符县接了状子,起坟开棺,骸骨并无中毒痕迹,正好杜檀之听了那陈掌柜死前症状,实在有些耳熟,他指点仵作验看,果然在尸首颈后……” 季清菱忍不住坐直了身体,脱口道:“大李氏……” 顾延章的声音微冷,应道:“俱是长针刺入后颈而亡……” “给陈四渠问诊的大夫姓张,原在祥符县也算得上小有名气,不知怎的,多年前迁去了外地,而今的祥符知县唤作姜成德,从前转过三任州官,他听得仵作说了死因,着人审问张大夫的故旧——幸而其人没有走得太远,尚在酸枣县——便急遣了衙役去捉人。” 季清菱屏住了呼吸。 顾延章只顿了顿,便继续道:“衙役到得酸枣县,寻得张大夫,其人全在喊冤,直说陈掌柜之死同他并无半点瓜葛。” “此案涉及人命,檀之已然提了勘异,他今次入京,拟同大理寺副卿禀报之后,便要回祥符县复审。” *** 刚过小寒,祥符县中就又开始下起了鹅毛大雪,足足六七日没有停歇。这日一早,还未到点卯,衙门口几个人便拖着铁铲清起了外头的积雪。 时辰早,天气又冷,路上自然空空荡荡。 一名杂役眯着眼睛往远处瞅了瞅,见得路尽头忽然来了几个黑点,随口道:“陈家的来得这样早?” 旁边有人跟着望了过去,接道:“等了这许多年,好容易得了机会,能不着急吗?” “到底是杀父之仇。” 听得两人闲话,一旁的老头笑着插道:“倒也未必,姓陈的那一家几时好相与过,你二人生得晚,怕是不曾得见,问老唐就晓得了。” “唐叔!”两个杂役不约而同地转过了头。 一人将手中铁铲随手往地上一放,凑过来道:“唐叔,陈家虽是吃得咸了点,也未见有什么出奇的地方啊。” 被称作老唐的也是个杂役,瞧着约莫五六十岁,他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冷笑道:“没甚出奇?当年李家在县里头足有十五六个布庄子,都是陈老斧一人打理,管了几十年,管到后头两家闹上衙门的时候只剩四五间,这哪里只是‘吃得咸了点’!” 第七百九十三章 堂审 后头有人忍不住问道:“陈老斧又是个什么说头?” 老唐道:“便是那陈四渠,他原在陈留镇上一间小布庄子里头跑腿,后头有一日几个混汉去闹事,旁人都躲到一边,只他一个提着斧头冲到前头去,凭着这一着得了主家的看中,自此鲤鱼窜上了天,旁人就给他起了个混号,唤作‘陈老斧’。” “此事瞒得过一时,哪里瞒得过一世,隔得久了,便有人透了底,其实这陈老斧原就是走在道上的好汉,只是长得细小些,不如别个显眼,他生在朱仙镇,与当日那几个打上门本是一伙,亏得在天子脚下,不敢当响马,也不知道为着什么,竟是跑去了李家的布庄子里头,还给他混出了头!” 数着从前的旧事,纵然已经尽力遮掩,老唐的口气还是有些发酸。 他说了一通,并未尽兴,又问道:“给卫家管茶行的冯二九你们认得罢?” 看着身旁的人还没反应过来,离得近的杂役连忙点头道:“月前来衙门那一个?听闻他靠着卫家的茶引倒买倒卖,已是捞了几辈子享不尽的银钱,在潮安街那样的地方,竟是能置下三进的院落!” 老唐嗤笑道:“姓卫的扣扣索索,给他家管事,能落下三瓜两子就不错了,还指望什么几辈子享不尽的银钱?按南人的说法,那是老猫鼻头上挂咸鱼——嗅鲞!” 众人哈哈地笑了起来。 说到兴头上,老唐的声音便有些压不住了,唾沫横飞地道:“冯二九的家底,全靠当年在李家当管事捞出来的。都说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李家一门的富贵,得了那个女婿,也给败得七七八八,你道当陈老斧如何能得势……” “李家在县里光是老掌柜就有十多个,陈老斧一个外乡人,还是在陈留镇当中的小铺子,你道他后头如何能降服得了那些个老的?” 他“嘿嘿”笑了两声,道:“听说那些年布庄子的主家也不怎的管事,由得下头胡来,那些个老掌柜多多少少都得了点……” 老唐话才说到一半,无意间瞟到了前头一眼,“咦”了一声——原是方才那几个黑影已经走得离此处只有几丈距离。 几人听得声音,跟着转过头去,奇道:“不像是陈家人啊。” 有眼尖的人道:“后头那个小娘子长得好俊俏。” “油伞挡得这样死,还能看出长得俊不俊俏,你是长了双鹰眼不成?” 另一个小杂役则是有些发酸地道:“没瞧见她那是妇人打扮么,再如何俊俏,也与你不关事,倒不如旁边那个梳着姑娘头的,好歹还有个盼头!” “见到长得好的,没那运道娶回家,竟是看都不能看了?”前头那人没好气地撇嘴。 又有人附和道:“旁人锅里的同你有甚干系,自家碗里的才是你吃的,我看后头那个相貌虽说普通,倒是蛮和气的,也是个姑娘头。” 饶是天气极冷,雪又一直下着,也没能挡住几个年纪轻的对着妙龄女子品头论足。 老唐听得好笑,道:“你们这些娃,才断奶几年,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家德行,还敢在此处啰嗦。” 登时有人不服气起来,道:“唐叔这话我不爱听,瞧她们那一身打扮,不过寻常布料,也未见戴着什么好首饰,莫道我只是说得两句,便是当真配了,也未必谁比不上谁,怎的就不知深浅了?” 不待老唐说话,旁边的老杂役就笑了起来,道:“好个蒋林!说你你还不服气了,谁教你看人只看衣裳打扮的……” 蒋林把眉毛一皱,正要反驳,眼见人就要走到面前,便住了口,先见得一男两女先后行过,七八步后却是跟了两个小娘子,右边那人手中撑着一把油伞,因寒风方向刁钻,她正从伞中探出头来,好似在调整伞面,露出一张圆圆的脸,果然有五六分相貌。 那女子一心看着风向,想是没有留意足下,不知怎的,忽然趔趄了一下,“哎呦”着立地一扑,狗啃泥般栽倒进了雪地里。 她人一倒,手中油伞自然就跟着掉到了地上。 一旁的小娘子反应极快,口中叫着“秋爽”,刹那间已是将挡在两人中间的油伞拨开,把人半架了起来。 蒋林站得近,下意识上前几步,帮着一同将人拉起,然则腰还未来得及直起来,便听得有人问道:“不妨事吧?伤到了哪一处?” 那声音清泠如溪流,却又带着关切,听得人心中生暖。 他忍不住看了过去。 对方也弯着腰,好似在倾耳听跌倒女子说话,一错头,正对上他的视线,便温声道:“多谢小哥搭手,辛苦了。” 她微笑着道了两句谢,语气真挚恳切,一张脸给下头皑皑积雪映着,白得仿佛透明的一般。 蒋林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唯恐不小心一口气吹得大了,将对方给融化掉。 那小娘子穿着棉袄子,通身是一色的深青,上头连一点绣花都没有,可不知为甚,明明是四处可见的粗陋衣衫,在她身上就显得格外干净。 蒋林自小就胆子大,又兼青春暮少艾,平日里遇到同龄的小娘子,但凡齐整些的,都要多看两眼,若是相貌出色,说不得还要寻个借口凑上前去搭几句话。 然则此时见得对面的女子看了过来,莫名的,他竟是忽然生出几分自惭形秽之感,一时竟无措忘言起来。 天气太冷,烧水又费柴,自家已经许多日不曾洗澡,衣衫自然也没有换,又时常被打发在衙门外清扫,裤子上早叠了一层又一层的泥点,袖口处也是厚厚的黒渍。 他有些懊悔,不自觉想要整理一下头上的幞头,抬手却先碰到了头发。 油腻腻的,脏得蒋林的脸都要红了。 不过眨眼功夫,前头的一男二女已是回过身来,跌跤的女子也站直了身体,好似已经缓了过来,拍了拍衣裙上的雪渣子,跟着上前道谢。 蒋林也不记得自家回了些什么,只不住偷偷拿眼睛瞄着那青衣女子,等到反应过来,人已是走得远了。 后头一群人围了过来,一名小杂役在雪里扒拉了几下,拖出一把铲子,笑道:“蒋林,你把人绊了,还在这一处装傻!” 他这才醒出来自家两手空空,原来地上的当真是方才落下铁铲,却只好讪讪地笑,一面还忍不住超前看着青衣女子的背影,口中喃喃自语道:“这样面生,怕不是张家的小娘子罢……” 这里还围在一处,不远的地方已是传来了达达的马蹄,并车轮轧在雪地上的声音。 众人循声望了过去,果然见得迎面来了两辆马车。 车子一掠而过,停在了衙门口外几丈远,接连从上头下来了不少人。 老唐指着当中的一个道:“瞧见那个穿羊皮袄的不曾?” 几人连忙探头去看。 “那便是张大夫。” 众人还未来得及回话,又听得后头一阵马蹄声,这一回倒是人人都认了出来。 “是陈员外家的!” “两家竟是在门口撞上了!” “怕不是要打起来?” “衙门口,谁敢打?莫说咱们还在此处站着,里头一堆的水火棍等着呢!” “杀父之仇,不打难道就这样干看不成?” 这一厢几个杂役争得热闹,那一厢两家人早进了门。 正主到了没一会,路上的行人渐渐就多了起来,三三两两都是往衙门走的。 大冬天,又下了这许多日的雪,祥符县中少有消遣,难得遇上场官司,除却与两家人有些相干的,不少闲汉都跑来凑哄。 升堂鼓响了没多久,人都涌到了大门外。 雪日日都能扫,哪里比得上看热闹要紧。杂役们纷纷收拾了东西,也跟了进去。 大堂早已开始审案。 姜知县高坐在上,对着下头问道:“陈四渠后颈长针究竟有何内情,你莫要欺瞒,从实招来!” 张大夫皮面已皱,发须皆白,不过面色红润,看着倒是挺精神。他颤巍巍行了一礼,禀道:“好叫官人知晓,小人当日虽是给那陈四渠看过病,也施过针,可并未扎针颈后……” 他说了一通医案,最后才道:“小人虽称不上什么名医,可这许多年行医谨小慎微,无论用针、用药,全数按着医理而来,风府穴乃是脑后大穴,那陈四渠脑中并无疾病,人虽昏迷,更多却是疾在肺腑,眼下寻不出从前医案作为明证,可问诊之时却有陈家不少人陪在一旁,断无不知之理。” *** 秋爽挽着秋露的手,也不嫌方才磕到的膝盖疼,正津津有味地夹站在人群中听闲话。 “当年那陈四渠一死,张大夫就带着家小逃去了临县,依我看,全因心里有鬼,不然他行得正坐得端,如何要躲着?” “放屁!陈家早把张家大门都砸了,十几个好汉日日在外头堵着,他不躲开,不要命了?” “谁说不是,如同张大夫这样的,当年虽说不够老成,已是不容易得,你听过春平巷的苏家不成?” 很快有人接道:“可是种黄牡丹那一家。” “正是了,如今是发了家,从前也穷得很,他家大儿子,同原配生的那个,原不过在京城给门园子做短雇,后来得了怪病,在京城里头没能治好,只能接回来,看了不知多少个大夫,全不中用,后来请得张大夫去——其实不过死马当活马医,谁料开了药下了针,一二月后,人居然能吃能睡,慢慢好了起来。自此一回,传得开了,许多遇得疑难症,就愿意请张大夫看诊,倒也治好了不少人……” “那他作甚要拿针杀陈老员外?” 旁人回道:“当年陈四渠被捉进牢中关了那许久,又是大冬日的,早去了半条命,况且无人看着,出得牢房,多几根骨头、少几块肉都是常事。他出来时眼睛都是闭的,也没机会与人说话,鬼晓得是怎的一回事。” 又有人道:“便不是在牢里的事情,死后给陈家补了一针也难说……能作证的都是陈家人,张大夫如何说得清。” “可陈家何苦要给那陈四渠扎死后针?也说不通啊!” 堂内还在审案,外头看热闹的闲杂百姓进不去内堂,只好围在一处大谈特谈,唯恐旁人不知道自家懂得多。 姜知县问完,复又转向陈家长子道:“陈四渠已死多年,尔等当初为何不去上诉,却到今日才来?” 陈守道:“小人父亲向来身体康健,当日不过在牢中住了十数日,如何会才出狱便一病不起?况且他死前口吐白沫,又手脚抽搐,从前小人年幼不知事,去询张大夫不得答复,便不再追究,而今过了这许多年,再往回想,只觉十分不对,复才起意开棺验尸……” 堂上一问一答,无论陈守也好,张大夫也罢,俱是各执一词。 张大夫辩白道:“我与那陈四渠往日无怨近日无仇,杀他于我有何好处?” “咸平二年你还在天元堂里蹲着坐馆,赁了个太广路上的一进陋屋搭棚子睡觉,等到咸平三年搬去临县,立时就能买屋置,是哪里变出来的银钱?”陈守骂道,“姓张的,我敬你是个老的,不要给脸不要脸!” 张大夫遽然变色,气道:“老夫行医数十年,凭着医德医术立足,世间不全是狼心狗肺之徒,总有知恩图报之辈,难道攒了银钱买个屋舍也不行吗?!” 陈守冷笑道:“你家还没那个祖坟!” 他转头对着堂上姜成德道:“好叫官人知晓,这姓张的原与人串通好了,做出个医术高明的模样,却是个钻进钱眼里的,他收得旁人的好处,一双手又毒又辣,拿着针不救人,竟是害了我爹性命!” 张大夫怒道:“公堂之上,你竟发如此诳语,你说我害你爹性命,可有证据?!” “那断针难道不是证据?!当年除你之外,我爹那一处哪里还有他人近身?!” 张大夫到底年纪大了,陈守仗着自己音高声壮,连着几轮逼得对方话还没来得及说囫囵,又给压了下去。 堂上一时全是陈守的大声控诉。 第七百九十四章 闲话 姜知县一拍惊堂木,口中喝一声“肃静”,也不叫他们再说话,当堂问起案来。 他问案甚是细致,其中涉及诸多细节,陈守对答如流,张大夫却是常常支支吾吾,一时说记不得了,一时又说时间久远,好似是这样,好似又是那样。 堂下的百姓原本大半都认定张大夫受了冤屈,可这一场堂审听完,竟是不少人都转了想法,暗觉陈家也许霸道了些,却未必没有几分道理。 陈年旧案重审,还攸关人命,自然没有一蹴而就的。接近午时的时候,衙内便宣布退堂。 外头聚拢的人三三两两散了开去。 众人一面往外走,一面不忘就着堂审的细节讨论。 “陈家若真是有心诬陷,从前便告了,何苦要拖到现在,肉尸都变做了干尸……” “不是当真有大冤屈,谁人肯给先人开棺验尸?便是不图祖上坟头风水,多少也要为着亲爹着想罢?这一撬,墓碑都要给打翻了,等同砸了陈四渠的供碗,以后没得饭吃,晚间要去敲儿孙门的!” “你听没听得陈守话里意思,莫不是张大夫从前同那种黄牡丹的苏家有什么来往?” “早猜到了,京城里头多少名医,别个都治不好,偏他能治好?他是张医圣再世还是孙药王重生?当真有那个能耐,能在咱们祥符县里头坐馆?早被请到京城去了!也只有那等没脑子的傻子才会信!” “……何大,头前不是你说那张大夫‘虽不够老成,也已十分难得’么?” …… …… “我呸,你那是什么驴耳朵!老子几时说过那样的话!” 秋爽同秋露站在一旁等人出来,正巧见那“何大”一张涨红的脸,险些要笑出声。 二人候了片刻,待得人群散尽,侧门里出得一男二女,连忙迎了上去,口中齐唤了一声“夫人”。 原来那青衣女子正是季清菱。 秋露站了这半日,脚都有些僵,忍不住在地面用力跺了两下,问道:“夫人的手炉还暖不暖?我这一处带着有炭。” 季清菱摇了摇头,道:“不妨事,先回客栈罢。” 一出衙门,外头才清出来没多久的路面已经又积了一层的雪,冷风呼呼地往人脖子里灌。 几人一大早出门,又在衙门里站了许久,均是又冷又饿,走了一阵,季清菱也觉得扛不住,便打算就近挑间干净的食店,进去凑合一顿。 此时正当饭点,众人走了好几处地方,才找到张空桌子。 等到他们坐得下来点了菜,围坐着喝茶取暖,忽听得一旁挨着的桌子上有人说话。 “而今的官,岁数是越来越小了,从前的县官没有五十,也要四十,今日堂上那一个,看着那面皮,怕是最多只三十出头。” 季清菱忍不住转头去看,却是见得一个五六十岁的老头。 那人穿得十分体面,手边放着一根烟斗,倒是没有点燃,正边用筷子搛小菜边同身旁的友人说话。 那友人也是相同年纪,面上笑呵呵,看着十分可亲。他右手手肘支在桌面上,擎个酒杯要喝不喝的模样,笑着回道:“这回你却是走眼了,那却不是什么县官。” 烟斗老汉奇道:“今日审的乃是命案,除却本县,当要封邱县过来督审。”他也不吃菜了,把筷子一放,似乎一心要争个所以然出来,“封丘县里头能过来的,便不是县丞,也得是个推官,总不能只派个主簿罢?” 言语中十分不把主簿放在眼里。 拿酒杯的人笑道:“主簿自然也算县官,今日也在堂上,不过我说你看走了眼,却不是说这个……”他一口把酒底啜了,又道,“你说只有三十出头那一个,乃是大理寺来的,姓杜,听说是复芝家的孙女婿。” 听到这一处,季清菱慢慢把手中的茶杯放了下来,朝着正在说话的秋爽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烟斗老汉“啊”了一声,仿佛吃了一惊,却是很快反应过来,拍着大腿道:“是了,今次乃是大理寺翻案,正该那一处遣人同封丘县一并监审才是……” 又喃喃道:“怪不得他年纪轻轻,却坐在上首,右边那个才是封丘县来的人罢?其余都是此处县官——换得倒是快,我竟是一个都不认得了……” 他顿了顿,复又感慨道:“复芝眼下也四世同堂了,柳家一族这样大,好似竟没出几个成才的,费心去教别人的儿子又有何用,总归不是自己家的!这样下去,过不得三两辈,这一门当真要没落。” 那友人显然十分赞同,点头道:“当年我还在寿州,复芝家行三的那一个取了第三等进士,我叫他同流内铨打个招呼,将人遣到我这一处,趁着还有几个精神,也帮他带一带——管那一年士子授官的,好似也是良山院中出来的,不过一句话的事情而已……” 烟斗老汉哈哈一笑,道:“复芝年轻时那个性子,如何肯听!” 友人也道:“是了,吵吵嚷嚷的,说什么‘若是当真有出息,莫说只是去跟学生打个招呼,便是我这当爹的舍下面皮,也要帮他挣个前程出来,只这副德行,如何有脸出去外头祸害百姓,老实留着抄书罢!’,把我一番好心付做东流……” 他叹一口气,道:“而今年纪大了,怕是也晓得后悔了。谁人是天生之才?还不都是练出来的,多做几任官,去几个地方,再如何不懂,依样画葫芦总会的罢?在部中抄得几年书,人就废了,上头不识得你,复芝又不比从前,便是旁人有心提携,放你下去,甚事不会,总归还是不中用。” “也未必下去地方就中用了。”烟斗老汉摇头道,“人各有命,都说虎父无犬子,全是骗人的,便是舜夫那样要强,家里头又何尝出了人?听说前几年还招了个女婿,尽心尽力派得出去,照旧一事无成,还费了他不少力气收尾,旁人都笑他‘范郎妙计’——本来想要钓个女婿帮着支应家门,谁料得赔了个女儿不说,老丈人也跟着去撑女婿家的门了!” 一时两人都乐了起来,说到兴头上,也不顾此处人多嘴杂,只由着自己性子调侃,并未刻意压低声音。 祥符县临近京城,不仅饮食、习俗类同,便是坊市间也一样有着臧否政事的习惯。旁边两桌挨着的人一时都闭了嘴,大气也不出一口,偷偷侧着耳朵认真听这一处摆龙门阵,只当是两个吹牛的,只是无论口气、架势,倒是摆了个十成十的像,端的引人入胜。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朝中哪一部的朱紫重臣微服私访! 友人放下杯子,笑道:“舜夫还是有些眼光的,他那女婿无论才、貌,俱是一等一的好,只是不擅长做事而已,而今到了学士院,在里头修书修得好好的,话也说得漂亮,有他这个老丈人带着,难道还愁不能出头不成?” “从前真不怕,眼下却是难说了……”烟斗老汉叹道,“此时都还没有个定论,也不晓得……” 他说到此处,忽然闭了嘴。 方才还兴致勃勃的两人,竟是一齐皱起了眉。 桌上的气氛顿时凝重起来。 烟斗老汉却是个性格开阔的,很快就恢复过来,笑道:“管他的,我二人早不管事了,有舜夫、石然他们几个在,想来再乱也乱不到哪里去。” 比起他,那友人则是杞人忧天多了,道:“眼下两府还有几个靠谱的,等他们退了,却是青黄不接,择不出几个能顶上的……” 烟斗老汉道:“早着呢!我倒是听闻有几个好似有些名声,御史台那个新人,姓郑的,锐气不减你当年啊!” 一直极好说话的友人却是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道:“锐气?又能当得什么用?不过横冲直撞而已!” 也不知道在骂自己,还是在训旁人。 他的语气很快转了回来,道:“我久不在东西二京,许多东西都听得一鳞半爪,比不得你这消息灵通的,传言前两届的状元郎,姓顾那一个,很是有几分本事,不只是真是假?” “你好歹还在京兆府,多少离得近,我远在洪州,如何会有消息?”烟斗老人笑骂道,“倒是听得些许,不过都是旁人传说,早变了味道,也不知道有几分能信。” 季清菱这一桌子都竖起了耳朵,待要继续往下听,然则要听的还未听到,那一桌旁侍立的伴当却是插道:“老爷,已是到了时辰,怕是要回去吃药了……” 一时那友人立时住了嘴,对着烟斗老汉道:“莫耽搁了,我同你一齐走罢。” 两人也不多言,抬腿便走了。 他二人各自都只随身带了个伴当,等到结清了账,走得出去,憋了半日的秋爽第一个开口道:“好大的口气!” 秋月道:“听他二人称呼,怕当真都是人物。” 几人登时便都看向了季清菱。 季清菱点头道:“早年在寿州做官,又与先生这样相熟的,十有八九是许大参。”她见对面秋爽一脸茫然,又补道,“大名唤作许师简的。” 原来那许师简本是应天人,世代簪缨,先皇继位前便是政事堂的老人,后来张太后垂帘,他很快就借病请辞,被再三挽留,偏又固辞不受,最后去了寿州任知州。 许师简致仕之后并不常出来走动,他也不着急还乡,而是一路入山寻道,近水问鱼,过的逍遥散人一般的日子。 他与三任妻子各有生育,却只活下来两儿一女。长子是治平三年的榜眼,眼下正在鄂州做官,次子还在国子监中读书,女儿则是已经嫁人。 季清菱简单说了下此人生平,又道:“莫看他面上和和气气的,当年他在政事堂中坐着的时候,便是从前的杨枢密也怵他三分——盖因此人行事全无顾忌,便是拼着自损一千,也要杀敌八百,其时黄相公也在,被他压得束手束脚。” 秋爽便接话问道:“他看上去年纪也不老,这样早就不做官,岂不是亏大发了?” 秋月猜道:“是不是遭了圣人不喜?当时先皇才继位,应该还是圣人垂帘吧?” 季清菱摇头道:“圣人垂帘之后,每逢赏赐,他都是最多的,后来上书请辞之后,宫中否了二十余次,最后他特写了一封长书递进慈明宫,其中言辞恳切——就这般,也没能立时就走,又拖得过了一年,才肯放他去寿州养老。” 秋露还待要问,一旁已有跑堂的过来上菜,大家便俱都住了嘴,安静吃起饭来。 一时饭毕,众人见此处越发人多,便也不多留,趁着外头雨雪暂歇,连忙回了客栈。 早间就得了吩咐,客栈里头的小二一见得人回来,忙往房间里提热水,又从怀里掏出一封信件道:“方才有位自称是杜府遣来的,说要给甲二房的送信,因等了半日也不见得人,他又有急事,便先走了。” 秋月接了信,等季清菱洗漱完毕,又换了衣衫,复才拆开递了过去,一面忍不住问道:“可是陈家那案子有了什么进展?” 季清菱道:“怕是没有这样快。” 她低头看信,原是应顾延章所求,杜檀之特地命人誊抄来的文书,其中多为祥符县中推吏审讯记录,又有不少证人问案抄录并当日仵作对陈四渠尸体的验查成文。 那信极厚的一叠,想是时间太赶,来不及整理,只好囫囵誊写。 早上堂审审了整整半日,却并未能审出结果,几个丫头从头到尾听得下来,早已人人心痒,此时见季清菱收到信,满似以为里头有什么内幕,个个停了手等着她说话。 一时季清菱抬起头,见三人一齐看着自己,不由得笑道:“不过审案经过并后头人、物证所录而已,并无甚特别。” “夫人,你说这陈四渠究竟是不是张大夫针杀的?还是陈家做了局,特地用来陷害旁人?”秋露手中搬着盆,本要去倾倒残水,却站得定了,不肯走远。 第七百九十五章 线索 秋爽急急插道:“上回那李程韦的老娘并妻子也是被针刺杀在颈后,难不成都同这张大夫有关,原是被李程韦买通了?不然怎么哪一处有姓李的,哪一处就有人被针扎?” 她说着说着,忽然哼了一声道:“我看这祥符知县,实在没几个能耐,当日咱们官人在赣州审案,压根不用过夜,当庭便叫人伏地认罪,人赃俱获不说,满城之中,没有不服气的,可这知县审了这许久,也没见审出什么结果来!” 秋月皱眉道:“这样的话如何能浑说,若给旁人听到了,少不得要笑咱们府上不知深浅!” 秋爽嘴巴一瘪,辩解道:“不过在自家屋里头说得几句……” 季清菱把手中信放下,认真道:“赣州那一回同此案全不一样,这位姜知县并非尸位素餐之辈,你今日听他审案,可是听出了什么?” 秋爽摇头道:“不过向两家问了案情,又传了几个证人,也未见有什么进展。” 季清菱便道:“依你来看,此案关键在何处?” 秋爽道:“自是谁人乃是刺针的!抓到刺针的,就知道真凶,其后再找指使人——这陈四渠死得同李家两人一般,后头定是那李程韦在捣鬼!” 季清菱问道:“那你如何去寻真凶?” 秋爽回道:“早间堂审听得陈家人供述,当初那陈四渠从牢里出得去,乃是家人带马车来接,一路并未有遇得什么情况,当时人已是昏迷,一回得家,张大夫便候在一旁,其后陈四渠再未醒来,后头两日虽偶有亲友上门探访,却俱是有人陪同,没有一个落单的。” 她掰着手指头一根一根地分析,乍听上去,竟是很有几分道理,又道:“便是不说人伦,那陈四渠是陈家的顶梁柱,一族都靠着他吃饭,他一倒,陈家许多年也未能缓过来,听说许多金子都寻不到埋在哪一处了,是以便是为着银钱,家人当也并不会杀了他。” 数到这里,她又道:“陈家说自把陈四渠接回去之后,一日十二个时辰,床前最少也有两人在旁看守,如此一来,陈家都没了嫌疑,只剩一个张大夫!” 秋露倒是当真听了进去,问道:“那照你这般说,杀人者就是张大夫?可他为何要杀人?难道真如今日陈家人在堂上所说那般,是受那李程韦指使,为了他的钱财?” 秋爽得意一笑,摇头道:“你们都忘了一桩事!” 她右边五根手指已经掰出了四根,此时将那最后一根放得出来,张着一个大巴掌道:“那陈四渠在家中无人能针杀,可他是从哪一处出来的?” 秋月道:“自是从祥符县的大狱中出得来。” 秋爽一脸的“孺子可教也”,仿佛说什么秘密一般,特地压低了声音道:“是了,一旦出了大狱,外头时时都有人陪着陈四渠,想要下手,轻易就会被人瞧见。可若是在大狱之中,并无人在一旁盯着,那陈四渠又病得发昏,眼皮子都睁不开。” “方才我在堂下众人之中混着,听得旁人说,陈家人唯恐那陈四渠在狱中过得辛苦,早贿赂了狱卒给他单独关押在一间,不被其余犯人欺负——你且想,那狱卒能给陈家人收买,自然也能给张家人收买,更能给李家人收买!” “当日在伏波山下,医官验看李程韦家老娘并妻子尸体,后头不是有出文书,说人被针刺在风府穴不是立时死,可能要过几个时辰才死,也可能过几日才死。” “说不得这陈四渠便是被狱卒用针扎了,偏还不死,给人接得出狱,后头过了两日才死,是以那张大夫帮着背了锅!” 秋爽越说越得意,一个巴掌在空中一挥又一挥的,竟是有了几分挥斥方遒的样子。 季清菱听得好笑,却没有插话。 秋月认真琢磨了一会,问道:“照你这般说,为何那狱卒不给他投毒,便是下些巴豆也好,直接药死在大牢里,如何还有这后头麻烦事?如果是狱卒所为,怎的不把针拔出来,要留着针在颈子里头给人去查?” 秋露也道:“那针留在里头,张大夫又要施针,岂不是会瞧见?如此一来,便也露了陷了。” 秋爽大摇其头,道:“你们且想,若是陈四渠死在狱中,陈家人多少在当地也有些势力,听闻还是道上的,如何好相与?况且死了人,狱卒也不好交代。李程韦收买那张大夫,难道白给他银钱?姓张的在这祥符县中已是有了名声,几十贯钱,不能叫他去取人性命,可几百贯钱,已是足够叫他不要进心去医治,只随便敷衍就好。” “如此一来,有狱卒在里头杀人,又有张大夫在外头打埋伏,这般天衣无缝,如何还会叫人发现!” 开始还只是推断,可补到此处,秋爽越想越觉得自己天才,更是觉得这一回的话术十分可信,忙抬头问道:“我说的有无道理?” 秋月、秋露二人挑不出什么毛病,仔细一想,好像又有说不出来的哪里不对,只好一并回头。 季清菱被三人盯着,一面见秋爽如此欢腾,十分不愿打击她,一面却又不得不道:“我且问你,是陈家与县官熟,还是李家与县官熟?” 秋爽笑道:“自然是李家与县官熟,他在家在此处做了许久生意,便是不能同知县说上话,在其余县官、巡铺面前,多少也有几分薄面。” 季清菱又问:“若是换做狱卒呢?” 却是秋月回道:“不好说,两家怕是都与狱卒有些关系,听得今日旁人闲话,那陈四渠是好汉出身,身旁还跟着不少混子,几十年来,已经全跟在祥符县中找饭吃,更有许多在市井中混迹,还把陈四渠认作兄弟,都说做老鼠的同猫最相熟,陈家人便是同狱卒不熟,同其余衙役当也有交情。” 季清菱便道:“若当真能只手遮天,在狱中将那陈四渠杀了自然是好,又无什么后患,往上头报一个瘐死,叫家人来收尸,便能做得干干净净——可仔细一想,李家当时如何有这样的能耐?” “当日李程韦已是掌家,他年岁几何,又管了几载?” 秋爽估摸着说了。 季清菱又道:“当年祥符县的知县在此处任官几载?从前可与李程韦相识?” 这却是秋爽不知道的了,她摇了摇头,表示答不上来。 季清菱道:“祥符乃是大县,当年的知县姓邓,唤作邓景闻,本是漳州人,在京中并无亲友,头一次调任回京便到了祥符县。他为人圆滑识趣,做官数十年,虽说未曾考功上等,却也从未出过大错,在这天子脚下,许多人盯着,又是初来乍到,行事如何会不小心?” “李程韦其时年少,接手家中生意不过几年而已,又只做着布匹买卖,人脉算不上广,区区一个富贾,还不值得那一位邓知县去理会。” “从来有一句话,叫做县官不如现管,邓知县想要动牢中犯人,自然不可能亲自去办,他叫人寻了狱官,狱官又要去找牢头,牢头转给狱卒——你算一算,这当中要转多少人,但凡有一处疏漏,便会走漏风声,何况他才到祥符县不久,若是被胥吏抓住了把柄,岂非得不偿失?” “李家虽说在这祥符县中开了多年的铺子,可当年的人早已不在,只有一个人生地不熟的李程韦,如何比得了亲在当地,能说动耄老作保的陈家?李家便是想要贿赂狱卒,一时半会,也未必能找得到合适的路途。” 季清菱说到此处,见秋爽一张脸都有些发灰,也有些于心不忍,复又话音一转,道:“当然,也不是全无可能买通狱卒,只是这样的杀人之法,却不是狱卒会使出来的。” 她道:“我且问你,你可知风府穴在何处?” 秋爽道:“不是在颈后?” 季清菱笑指着一旁的秋露,对秋爽道:“此处便有活人,你去试一试,把那风府穴寻出来。” 秋露也觉得好玩,笑嘻嘻地将头一低,一手扶着颈后发际的地方,把一个后颈露得出来。 秋爽跟着李程韦的案子多时,此时听得季清菱一说,脑子里琢磨一回,竟是还记得风府穴乃是在人体发际正中直上一寸,登时踌躇满志地撩起袖子凑过头去,伸出手指,正要比对,却见秋露后颈发际相交处乃是一片半圆,欲要找其中点,哪里容易。 等到勉强寻了地方,她也不敢确定,只好取了盒胭脂,用手挑开秋露的头发,沾手点了一颗红点上去,复才犹犹豫豫地对着季清菱问道:“夫人,这风府穴有多大,若是扎得偏了,可还有用,能不能死人的?” 下头秋露已是“噗呲”一下笑出声来,抚着头站直了道:“你个草头大夫,没找着地方就给我乱点,小心我去衙门告你庸医误人!” 季清菱也笑道:“认穴乃是门大学问,我看书上说,纵然是一般高矮胖瘦,穴位也未必都在一处,所谓“直上一寸”,并非尺度一寸,《灵枢》上是以病者拇指指节横度为一寸,《太平圣惠方》则以中指第二节横纹相去为一寸,至于大小,照旧也是各人不同。” 秋月若有所思道:“怨不得大夫来给扎针,都要边扎边问。” “是了。”季清菱点了点头,“脑后全是穴位,风府上头有玉枕,下边是哑门,又有天柱、风池好几个挨得极近,稍微不小心扎得错了,便不是那陈四渠死时的症状,这样的精细活,如若当真是李程韦指使,以他的性子,又如何会交给几个不熟的衙役去做?” 秋爽听得脑壳直疼,道:“牢里也杀不得,家里也杀不得,那陈四渠究竟是在哪一处被杀的?总不能那针是他自己扎进去的罢?” “倒也未必。”季清菱低头看了一眼杜檀之送来的信件,轻声道:“我看这推吏的问询,并不十分详细,想来其中必有不尽之处,大牢之中进出都有人盯着,并不方便,倒是那陈四渠回家之后,到底是民宅,又是一族人住在一处,只要有心,总能寻到机会。” 她抬起头来,见三个小丫头俱是一脸的愁容,便笑着安慰道:“姜知县也是亲民官出身,还有杜官人在一旁看着,等他们腾出手来,再细细审一回,当是就晓得问题出在哪一处了。” *** 出人意料的是,接下来的日子里,祥符县衙中的推吏虽说反复问询,知县姜成德更是先后又开了两回堂,却没能得到什么大的进展。 姜成德并杜檀之二人俱是精于刑名,审过无数案子,自然比季清菱来得老练。短短十余日的功夫,已是命人将可能事涉陈四渠一案的人都反复讯问了许多回。 陈四渠是个好汉出身,他那老妻原是祥符县上屠户佬的大女,从小打得一手好算盘,眼下虽说上了岁数,可说话依旧一是一,二是二的。 依她所说,陈家在陈四渠被李程韦状告之时已是颇有家底,长雇的仆妇足有十余个,并无短雇,都被她同着长子媳妇管得井井有条。 陈四渠回府之后,她选了六个细心妥帖的,一日将人分为三班,一班四个时辰,除却仆妇,另至少有一二家人在旁看着,等闲不会离人。 陈四渠发家之后,旧友、兄弟乃至同宗同族都来相投,不少就住在左近。陈四渠是老大,下头还有三个弟弟,都已成家,因他出事,弟弟都过来相陪,另有三儿一女,女儿还小自不必说,儿子也跟着陪同。 他为人一向讲义气,出狱之后,虽说人尚在昏迷,族中亲戚并从前旧友、弟兄也俱都来探看。其中大半是结伴,便是不结伴,屋中也从头到尾有家人、仆妇陪着。 陈韩氏记性好,缺了一颗门牙,也能顶着漏风把当日上门来看的人名报出不少,又有家人、仆妇一一补充,慢慢的,竟也将当日情形拼出了七八分。 第七百九十六章 人情 然则越是拼凑,就越叫人寻不出破绽。 ——来人没有一个能有机会同陈四渠单独共处一室的。 此案在姜成德手中一共审了三回,回回都许百姓旁听,等到三轮审完,祥符县中已是风声大变。一来是审到最后,众人发现除却张大夫,好似无人能在众目睽睽之下给陈四渠扎针;二来不知何时,坊市间已是另有传言。 原是那张大夫得以出名的那一回问诊,病人姓苏,唤作苏善,在家中排行老大,乃是他爹同原配生的儿子,其后老爹再娶,与后娘另有生育。 苏善的爹孬,后娘又是个厉害的,他在家中待不住,索性自去了京城里找饭吃,凭着机灵并手脚勤快,给京中一个种牡丹的门园子打下手。几年后,他忽有一日得了疑难症,京城中的大夫束手无策,被送得回来,本地名医也俱都看不好,全靠张大夫妙手回春。 那苏善病好了之后也不再回京城,自赁了一块田地,用来种牡丹,却似踩了狗屎一般,竟是培出了黄牡丹,靠着这难养的稀罕物什渐渐起了家。 正在三两个月前,偏逢那苏家老人走了,兄弟几个欲要分家产,人人争着要牡丹田。 下头几个异母兄弟要闹着要平分,苏善却是不肯,只同意分家中粮田并银钱。 要平分那几个闹将出来,拉着族老道:“爹给钱租的牡丹田,娘的嫁妆买的牡丹苗,自然是我们兄弟一并平分,世间哪有一人独占的道理?!” 苏善气得七窍生烟,骂道:“那几年家里穷得叮当响,莫说是从爹兜里找不到钱,便是满屋子都寻不出多几个铜板,如何有钱租地!你娘是个什么出身,一条裤子一家穿,年初二回家走亲连块肉都带不回来,只生得出你们几个讨债鬼,哪里生得出什么嫁妆!” 兄弟几人吵作一团,正在气头上,苏善口不择言道:“当年租那牡丹田花了足三十贯,不是我装病得了张家的好处凑出四十贯钱,又在京中学了移花,凭你们那丁点本事,还不知在哪一处吃糠咽菜,怎能有如今好日子?!” 此事在当时不过一个插曲,可不知被哪一个族中闲人传得出去,又遇得陈、张两家的案子,自是给人拿出来当做内幕说得嘴响,用来力证那张大夫果真不是什么好人。 自医好了苏善之后,张大夫在这祥符县中声名鹊起,他坐馆多年,看过的病人不计其数,有看好的,也有看不好的。俗话说得好,医者医病不医命,又不是神仙下凡,只要看诊,总会遇得治不好的病症。旁人总认为他擅治疑难杂症,是以许多来人都是死马当活马医,治得好当然好,治不好也就认了命。 众人当初并不觉得,如今回过神来,纷纷怪那张大夫庸医误人。这个说若不是他乱诊,自家老娘说不定还能多活几年,那个说如果不是误信了,家中儿子说不得此时已能成家立业了。 因有了这一回事,祥符县中的姜成德少不得又把苏善押来受审,果然一问之下,张、苏二人很快就招供了当年乃是互相串通,一个图利,一个图名又图利,最后做下那等弄虚作假之事。 然则除却这个,张大夫便不再肯承认其余,一口咬死陈四渠的案子同他本没有半点干系。 杜檀之身上还背着差事,已经去其余县镇之中巡案,只能过几日才回一趟祥符县,季清菱这一处得的消息自然就没有从前那样快。等她听得苏善之事,又知道了衙门中的情形,外头已经闹得沸沸扬扬。 秋露道:“那张大夫若是医术高超,何苦要用这样的法子来诓骗旁人,既如此,会不会正是他从前扎错穴位,把那陈四渠给扎坏了,是以死活不肯承认?” 秋月也跟着道:“如何能承认?他供认了同人联手哄骗的事情,最多也就是有碍名声,给县官劝诫几句——左右以后也不在这祥符县中坐馆,并不怎的吃亏——可一旦认了陈四渠那一桩,那可是人命大案,便是不说一命抵一命,也是要坐牢的!” 秋爽则是喃喃道:“忙活了这半天,竟是张大夫杀人,装得这样像,把我都带到沟里去了!” 季清菱却是觉得十分奇怪,道:“即便他是庸医,也不用当初那般行事——陈家无人懂医术,他想要扎针哪里,并不需要同旁人解释,何必要骗人?你听他当日在堂上所述,笃定直说陈四渠病情不需扎针风府穴,与舍近求远又有何异?” 秋月直发愁,问道:“夫人,若是此案同那李程韦并无干系,咱们岂不是白来了这一趟?” 众人说了半日,到底所知太少,难以得出什么结果,只好次日去听衙门再审。 陈四渠的案子审了这样久,早已越传越广,而随着后续牵扯出来的事情越多,一县人就越感兴趣。这一次是四审,衙门外早已围得人山人海,个个等着要看“恶医伏法”。 一时衙内开堂,陈、张两家各自上堂。姜成德先问陈家,除却陈守上前自陈案情,另有仆妇、家人一并作证。 众人一一说完,一名五十余岁的妇人补道:“我们主家不比旁人,老夫人是个利落的,大夫人更是官人府第里养出来的,本就是书香门第,行事自有规矩,当年大爷出得事,还未回得来,大夫人便把家中事情样样都安排好了,绝不会叫屋中无人伺候。” 她本意是想说明除却张大夫,其余人俱是不可能在众目睽睽之下以针杀人,可堂外不少百姓却是被带得偏了。 有人小声问道:“陈家老大娶的哪家媳妇?当真是个书香门第?” “这倒不是夸大,他家老大娶亲的时候,陈家还是正午的日头当中天,那时旁的富裕人家都喜欢攒了聘礼娶宗室,说是又能同皇家攀亲,又能少交赋税,只陈家花了大价钱从西京说了一户,嫁来的时候也没什么动静,也没甚嫁妆,可听闻家中从前是做大官的。” 旁边竖着耳朵听闲话的忍不住就嗤笑道:“做大官的轮得到他陈守?还连嫁妆都没有?你莫不是诳我们?” “谁诳你了!祖上做大官,又不是她爹做大官,我祖上还是写什么语的孔老二,我如今连字都不识得,我到哪里说理去!” 有酸秀才嘀咕道:“那是《论语》,并非孔圣人所著!” 先头问话的人忙道:“别打岔,你且等他说完,究竟是个什么人家?” “姓王的!听说太祖爷的史书就是他家修的!”那人唾沫横飞,“当初陈家摆流水席,我还去吃了,在席上听得真真的!虽说是个旁支,可打小就同本家姑娘住在一处,同王家亲生的小娘子也没甚差别了!” 他说到兴头上,声音便有些压不下来,被衙役提着水火棍过来晃了一圈,才急忙住了嘴。 堂上还在审案,这一回人群众多,哪怕有杜檀之提前安排,季清菱也不好进得二门同本地耄老站在一处,便与秋月几个一齐混在人群中。 旁人听得方才那几个人说话,不过付之一笑,转头便忘了,季清菱却是若有所感,拉住一旁的秋露,附耳交代了几句。 秋露很快扯着一旁的秋爽退了出去。 案子问到后头,因张大夫不肯认罪,陈家步步紧逼,却又拿不出确凿证据,就这般僵持在当中。 季清菱见堂外嘘声一片,又看堂上姜知县只是照旧问案,心知今日怕是难有什么后续,索性带着秋月并同行的小厮先行回了客栈。 等到半下午,秋露同秋爽才一齐回来,把日间探听到的一一说了。 “……在祥符县中颇有名声,四处一问,不少人都晓得,说她治家管事很有一套,原是西京王庞先生家的旁支,因父母亡故,自小投了叔父,跟着几个正经小娘子一并识文断字,学规学矩,事事都按着王家的来,嫁到陈家之后,果然依样套用过来,事情色色做得清爽,阖府无不敬重,便是公婆也对她十分和气……” 季清菱插问道:“确是王家的出身?” 秋爽连忙点头道:“我与秋露姐分开问得好几个人,说法都一样,陈家乐得旁人知晓,恨不得满天下都去说一遍,想来并无什么毛病。” 她另又有些不解,问道:“这陈家长媳难道竟有什么不妥不成?” 季清菱摇头道:“并无不妥,只我从前听人说过,王家素来有规矩,所有账目并人情必要逐笔记录,逐年封存。” 秋露奇道:“大户人家不都是这样做,他家难道能有什么不同吗?” 季清菱笑道:“他家能上溯八十年,所有人情往来、账目明细,俱都写录在案。” 秋月帮着管家,已是倒吸了一口凉气,惊道:“这要如何抄记?若说往前十年还能说得通,往前八十年,记来又有何用?光是装账册都少说得备几间房舍罢?” 季清菱莞尔道:“听闻是有十余间大屋。” 一时几个丫头尽皆咋舌。 秋爽忍不住问道:“这究竟图什么啊?” 季清菱只笑了笑,并不说话。 同旁人不同,王庞虽是翰林学士,却并不只顾皓首穷经,他精通算学,初得官时在衙门中管过时估,于每月最后一天召集当地各行各业行首,评估下月货品商价。 旁人管时估,不过当做差事来应付,可王庞管时估,管着管着,却叫当地商人却是越发地多了起来,连赋税也多了不少。等到三年大考,其时的三司中正好有缺,便把他提了上去。 王庞一心干事,任职后因时估只是预计,并非定价,而他初来乍到,难以抽调人手,索性便以自家为例,记录所有日常饮食、用具价格,又有人情来往,用以考量经济。他本就是管库出身,亲自搭了架子,每月核对从中比对,自此之后数十年间,未有一日停歇。及他过世之后,因循惯例,王家竟也将这规矩承袭了下来。 只是王家今时富贵,却是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数百年后,等到季清菱前身所在那一朝,王府已是一家落魄,沦落到了要转卖祖宅的地步。 王庞文名甚著,哪怕到了后朝,依旧得文人尊崇。他家要卖宅子,自然许多人蜂拥而至,本想要看看能不能从里头淘些手札旧物出来,谁知库门一开,里头满满当当,竟全是账本并明细,其中泰半已是或发了大霉,或被虫蛀了许多孔洞。 原是无人打理,自然不成样子。 想来也知道,但凡值钱些的,早被不肖子孙卖了,如何会留到今日。 那些个贩子里头掏捡了半日,把稍略完整的都捡了出来,拿回京城兜卖。 其时季父尚在三司任职,被人拿着东西寻得上门,只觉得十分有意思,便收了些回家,其中正好夹着一份王府从前的人情细账。 他本就是个有心人,没缝的石头还能抠出个洞来,更何况这东西里头不知含了多少信息。 后来同儿女们闲话前朝文人,季安陆少不得便拿王庞开涮,说他死要面子活受罪,奉旨修晋太祖传的时候,为了同太宗皇帝赌气,不满对方给自己的赏赐不如修开国史的冯仪多,故意推辞不受,说什么修得不好,“不胜羞愧涕零”,满似以为皇帝会过来多安抚几句,多少讨个脸面。 谁知那时晋太宗刚继任,一心挂着打北蛮,实在没空理他,见人不要,竟是也不晓得这是文人在拿乔,更不晓得去哄,傻乎乎的果真没给。 下头人见主持的不要,哪里敢受,一个个站出来说干脆一并也不要了。 最后好好一笔辛苦费,也不晓得肥了谁。 回过头来,王庞也明白自家做了错事,只好自掏腰包,私底下借着各种由头给各家送了些礼银,只当补偿。 这事野史有载,后人看了不过一笑,以为乃是杜撰,谁知季安陆见了王庞的人情细账,果然那一年给几个帮着修晋太祖传的人都送了重礼,有一家着实找不到什么红白喜事,已是找出什么“你儿已是说了亲,明年未必我还在此处,不如先把仪礼给了”这样的理由塞钱。 第七百九十七章 蛛丝 此事季清菱很有印象,是以一听得王庞的名字,立时便想了起来。又听说那陈四渠的长媳乃是王家旁支,还把王家规矩都搬了过来,便有些意动。 因近日打交道甚多,所述之事也没有什么不能对外人说的,季清菱便叫秋露帮着写了封信,打算借顾延章的名头着人送去给杜檀之。 秋露这一处提笔在写,秋月便在一旁磨墨,她琢磨了片刻,忍不住问道:“夫人这是觉得陈家的供认有漏的?” 季清菱点了点头,道:“我房中一日也分两班轮值,一班也有两人,外头还会安排其余小丫头在。” 她还没有说完,正写信的秋露便反应过来,抬头道:“是了,咱们府上已经算是有规矩,夫人房中一日少说排了两个人在里头伺候,又有小丫头陪着,纵然这样,也不敢说屋中时时有人。” 秋月这才醒了,忙道:“是了,总有遇事走开的。” 季清菱道:“事情隔的太久,靠人的脑子来记,怎能记得清,便不是有意为之,少不得也有漏的,可若当真如同旁人所说,陈家长媳样样照着王家来做,想来也会把这规矩搬过来,但凡账目没扔,只要翻查当日所填便能知晓谁人去过,果然有遗漏的,届时再来盘问一遍,说不得能有什么进展。” 她一面说着,一面低头算了算,叹道:“这案子拖得甚久,再不结案,京都府衙就要来催了。” 一时秋露把信写好,给季清菱看了一回,便封口送了出去。 *** 杜檀之回到祥符县的时候已经是第二日,他还没有踏进后衙,迎面便碰上了县中的推吏,因见来人朝着右厢的方向走,心知这是去寻姜成德的,便将人叫住,问道:“昨日堂上审得如何?” 那推吏面色憔悴,仿佛许多日不曾睡好,此时见得杜檀之,连忙先行了礼,复才苦着脸道:“也未有什么进展,两边都咬得死,怕是要等知县往京都府衙递个文书,等那边批得回来,上了大刑才好使。” 两人就站在此地说了几句,杜檀之把对方手里的宗卷接来草草翻了,又还得回去,复才又往后衙走去,谁料得一进得门,里头便有小厮迎上来道:“顾副使遣人送了书信来,说是有要事,请官人一回得来便要先看。” 杜檀之以为是京中有事,连忙拆开看了,只思量了片刻,便往前衙去了。 *** 姜成德已经在看幕僚给京都府衙写的文书,见得杜檀之进门,便把手中折子放下,同他打了个招呼,道:“来得正好,我要给这张群请刑,不知檀之意下如何?” 杜檀之默算了一回时间,问道:“可是快到限期了?” 姜成德道:“正是,况且那张群自身德行有亏,又被陈家拿了错处,他虽说不肯承认,可身上嫌疑难以摆脱,眼下又无其余线索,只好先上了刑再说。” 他说完这话,忍不住叹了口气,道:“实在隔得太久,若是此案能早些年出来,也不至于这样难审——全靠人证,物证根本难以找寻。” 大晋衙门审案自有时限,若是超期未能审出个结果来,有司便会照章处置。姜成德去岁考功乃是中平,若是今次再因陈、张两家的案子被申斥,待到三年届满转官,怕是要吃大亏。 杜檀之倒是有几分理解,道:“中书也是怕下头将各色案子积压不审,拖延时日,只是遇得这样的疑案,着实时间不够。” 他也不在此处纠结,择了张椅子坐下,道:“我方才遇到周推吏,看了审讯文录,旁的倒是罢了,只不知那些个陈家人所说当日访客人数可是全的?” 姜成德摇头道:“不过一带二,哪里可能全,莫说他们,便是你问我前日在衙中同谁人见过面,我也未必能全数数得上来,更何况这许多年前的事。” 又道:“幸而众人探病多是结伴,只要陈家牵出一个,他们你供我、我供他,倒也勉强能凑个大半。” 杜檀之道:“我从前不知何时听得人说过,王老翰林家有个极稀罕的规矩,所有人情往来都要一一抄录在案,特有库房存着,这陈守之妻好似便是王家出身,据说治家全数按着王家规矩来,也不晓得这一项有无遵循。” 姜成德被这案子已是搞得十分头疼,正是没路也要随地乱踩的时候,听得杜檀之这般说,大喜过望,道:“檀之,你这是帮了我的大忙!当真能有此物,照着上头所录一一传问,总能捡到的东西!” 也不管三七二十一,立时唤了人进来吩咐去陈家问询,若当真有此事,便要将本子收来。 杜檀之倒是没有这样足的信心,只道:“未必真有……便是真有,也难说后来不会竹篮打水一场空,寻不到什么有用的。” 姜成德把桌上请刑的折子封了起来,一面命人送往京城,一面笑道:“大道要走,小径也要寻,不瞒你说,我任官这样多年,如此麻烦的案子,实在也是头一回遇得,当真像是捧着个圆球一般,浑不知当如何下手。” 两人就这般坐在一处,就着案情讨论了小半个时辰。杜檀之有心等陈家回信,也不走开,果然又过了盏茶功夫,就见外头一名小吏问门进来,满脸笑意地禀道:“巡铺叫小的来回两位官人,陈家果然寻出从前书簿数十本,俱写了旧年人情往来,眼下正取了东西往衙门赶!” 又躬着身子小意道:“小人怕两位官人在衙中干等着急,索性自己跑得快,便先来报信!” 听得这话,姜成德连坐也坐不住了,一下子便挪开椅子腾了出来,脱口道:“叫人到了衙门,索性先把东西拿来此处。” 又打铃唤了外头杂役,道:“去寻张推吏几人过来!” 杜檀之也有些着急。他虽说只是传话的那一个,却未曾想当真有这个东西,又眼见姜成德在自家面前转来转去,一刻也坐不下来,被惹得一样躁得很,也跟着站了起来。 约莫过了半刻时辰,外头几名衙役抬着一个大箱子进了门,将东西卸在了公厅之中。 此时祥符县的推吏、检法等人俱已到齐,跟着一齐围了上去。 那箱子上厚厚的一层灰,锁头已经生了好几层厚厚的绿锈,巡铺办事还算周到,把陈家的管事也带了一人过来,那管事从前只负责内宅,并未见过官,此时到得姜成德公厅,又见里头两个绿袍官,还有各色衙役、吏员,吓得一颗心砰砰直跳,杵在一旁只晓得发抖。 张推吏寻了一圈,抬头问道:“钥匙在何处?” 一时几个衙役都看向了那管事。 管事的咽了口口水,有好一会儿竟是都没能说出话来,半晌才道:“多……多年前的东西了,在家中翻找了半日,实在摸不出来。”又道,“府上已经在找了,说若是见得,立时便会送过来。” 众人也懒得理他,去外头寻了块石头,三两下把那锁锤坏,捂着口鼻开了箱。 人多好办事,没过多久里头的东西都被清了出来,好险箱子当中还放了芸香等物驱虫,又兼箱子厚实,除却一股子霉味,簿册竟是没怎么损毁。 那些个簿册有厚有薄,厚的足有半尺,薄的却只有一寸来高,上头各标有年份,最开始的那几年记得十分详尽,越往后却越简单,最近十余年,竟是索性找不到了。 张推吏寻出了陈四渠丧命那一本,翻到前后几日,见得上头一竖又一竖的人名、仪礼,已是激动得有些哆嗦,等到欲要往后翻页时,手都发起抖来,好几次都拈不好那一页纸。 检法司的吏员们凑过头去看,把他左近围得水泄不通,有人叫道:“去找笔墨来,快些誊抄一回!” 一群人都顾不得姜、杜二人还在此处,忙不迭的或去誊抄,或去对照从前讯问过的证人,看是否当真漏了谁,当即就办起案来。 陈家的管事干站在后头,也不知道自己当要做什么,忽听得一旁有人叫,茫茫然转过头去,却是一名绿袍官人对着他在问话。 他恍了一下神,最后只听进去了一句——“这簿册可是照实而录?” 管事的连忙点头道:“正是,因得了府上夫人吩咐,账房的人每日务要清点仪礼,把数目、东西、门第、人名一一写下,一人点,一人核,还要在后头画押签章,不会有半点错!” 他见对面的两位官人一人手中拿了一本册子翻看,一时也不晓得自家是否当要闭嘴,只是若不张口,更是紧张,只好胡乱又道:“除却这些,咱们府上回的礼也有另有册子,只是今日不曾取来。” 对面官人又问道:“怎的不见有近些年的?” 管事呃呃啊啊了一阵,回道:“因老太爷没了,家中无人能支应得起来,便闹得有些厉害,开始还能大面上不错,近十年已是外头都装点不起来了,这东西做起来又费人又费力,现在只和着寻常账册一并简单弄了。” 这一处还在说着话,那一处众人已是把簿册上的人名给清了出来。 陈家当年的簿册记得十分详细,将一日之中谁人送了什么礼,是亲自上门,还是遣人上门,俱都写得清清楚楚。 比对之后,张推吏便上前同姜、杜二人回禀道:“漏了四人,其中三人乃是结伴上门,另有一人本是陈家族亲,自行带着仪礼去的。” 姜成德便道:“莫要拖了,今日就问完罢。” 下头人得了令,果然各行其是不提。 这一回问案却是不太顺利。 先是那陈家族亲并不在县中,问及家人,说是月前外出行商了,要去明州,来回一趟少说三四个月才能回家。 那族亲原本只在左近行商,而今毫无理由,却忽然跑得这样远,检法司怕他是得了消息外逃,虽不敢张海捕文书,却已是暗暗遣了衙役去追。 再是那三人结伴上门的,当中有一个并非祥符县人,同另两人也并不相识,只是在门外一并遇得,复才一齐入内。 此时去问,那二人倒是还有些印象,只说记得是个年轻的,长得俊俏,自称是陈四渠旧年在老家时的好友之子,听得遇了事,老人年龄大了不好走动,便叫儿子代为跑一趟,帮着带了仪礼上门探一回病。 等到众人按图索骥,去了朱仙县,寻得簿册上登记的人名,那人却概不承认有过这样一回事,他虽养了三女一子,儿子却是排在老幺,陈四渠出事当年才出生未有多久,连走路都没有学会,更毋论代父探病了。 衙役把人带得过来,同那日一同探病的两人相认,俱说并不是同一人。 那人还道:“我与陈老大从前虽说交情不浅,只是我早不做这行,不过自家凭个手艺混口饭吃罢了,同他许多年未有往来,后头才听说他出了事,因没给我送贴过来,我连奠仪也不曾上,哪里会去探病。况且我当日那样穷,如何有银钱买雄黄、冰片这等贵物。” 一时众人去查,果然陈四渠丧礼之时此人并无上门祭奠,也不曾送得仪礼。 ——便似无缘无故的,忽然冒出来一个莫名之人,顶起了那人的儿子身份上门给陈四渠探病。 因有了这一项进展,再去问当日房中伺候的,一个两个渐渐也想起了些东西。 陈家老二当日接待这一行,只记得自家送人出门,走到一半,那男子急寻茅厕。 因一行中有一人也是代父而来,其父在陈四渠被接出狱时出了大力,陈家老二自是要亲自送出门,两边便中途分开了。 再问那人相貌,因事隔太久,只记得长得斯斯文文的,具体也说不清楚。 其时屋中伺候的两个丫头前年病故了一个,还剩得另一个,此番被细细追问,却是吞吞吐吐,似有难言之隐。 审案的官吏连唬带吓,很快就逼得她开了口,原是当日确有一人折返回来,说是方才做客的时候丢了随身的玉佩,好似是落在前头吃茶的茶盘上了,求她帮忙去取。 因那人出手阔绰,房中又还有人伺候,再见病人未有醒来的迹象,她与当班的丫头一人得了一个装着百来钱的荷包,便分出了一人去后头茶房找玉佩。 第七百九十八章 马迹 她已是知道其中有事,战战兢兢道:“奴家是去给寻玉佩的那一个,屋中究竟是个什么情况,全是桃香一人看着,我并不知晓啊!” 审讯的吏员问道:“你说当时自己不在屋中,谁人能作证?” 那妇人瞪大了眼睛,张着嘴想要说话,只过了几息功夫,已是急得眼泪乱流,叫道:“官人,你叫奴家去何处找证人,当日只我与桃香二人在房中守着,茶盘收在后厢房,里头也是无人……” 一面又擦着鼻涕病急乱投医道:“东巷有神婆,奴家愿自出银钱,邀那神婆请桃香从地下上得我的身来,官人只管问她,鬼神必不会骗人了罢?!奴家未曾说谎啊!” 审案的吏员听得头都大了,厉声呵斥了几句,命她好好说话,不许胡言乱语。 那妇人见得此情,越发觉得自家在劫难逃,哭道:“官人要问,奴家定是有一说二,有二说三,若有一句假的,便叫天打雷劈!” 她从前也不知道从哪一处听来的闲话,说衙门里头审讯犯人,一旦有什么不如意的,立时就会上刑,几十杖下去,打得你红白一碗,保不保得住命另说,再如何清清白白,也只能招供认罪了。 因在此处自己吓自己,还未被问得几句话,她已经胆都快裂了。 一旁办案的推吏是个熟手,见得如此情形,自出头好生安抚了几句,又道:“你且莫慌,只把当日行状说个清楚,那人叫你去后厢房寻玉佩,寻到了不曾?” 那妇人道:“当真是有的,落在茶盘里头,正巧被茶杯盖子盖住了。” 她咽了口口水,仿佛十分犹豫的样子。 推吏道:“你想到什么便说什么,说得越清楚,此事越与你无干。” “……看着是块好玉,足有核桃大,只我一拿起来,那玉便碎成了两半……”说到此处,那妇人连忙道,“官人,奴家可不曾做半点手脚,自我见得那玉便是碎的!” 她用右手在左手心画了个圈,比了比大小,又点着那不存在的圆圈右上角道:“样子倒是常见,就是个小玉环,不过右边上头缺了个指甲盖大的角,不知是什么时候被磕坏了……” 原来这妇人唤作梅香,当日是她去后厢房给人寻的玉佩。那人转得回来,自称丢的玉佩是传家之物,十分要紧。 梅香并桃香二人见是方才的客人,此时在房中又是求又是恳,把身上翻了个遍,什么荷包、香囊都卸了下来,直说请两位姐姐帮忙,若是寻到了,另有重酬。又说那玉佩脆得很,是他自家不醒事落下了,前头在托盘里头撞来撞去的,不小心碰伤了也不怪,只要能把东西找出来便罢了。 “我见那玉佩果然碎成了两半,又缺了个角,想他可怜,同我们说话也是客客气气的,又因他说另有重酬。那时娘家穷得紧,我娘又才给我得了个弟弟,实在贪他那几吊钱,便在屋里找了几圈,沿路也好生寻了一遍,一心帮着把那缺的角给补了……” 推吏便问道:“你在里头寻了多久?” 梅香道:“少说也有半刻时辰。” 推吏又问道:“他当日送你二人的荷包何在?铜钱可还留着?” 事情都过去这许多年,不过百十个钱,早已花得干干净净,如何还会有剩? “俱是没能留下来……”见对面人脸上难看,梅香咽了口口水,生怕自家说错了话,急忙又道,“荷包寻常得很,就是寻常铺子里卖的,处处都能买到!” 推吏情知在此处纠缠无用,又问道:“你可记得那男子年岁几何?是个什么相貌?身量、穿着可有什么特征?” 梅香绞着手道:“十来二十岁的,瞧着十分和气,衣着寻常,相貌……长得亲和秀气些,面色也白……” 紧跟着又说了一通废话。 推吏看着一旁的吏员分别记下二十上下、面白、清秀等语,后头就悬着笔,半日没有东西能写,也颇有些不耐烦,便问道:“可还有什么与寻常人不同的地方?” 梅香想了半天,未能答得上来。 推吏也不催她,复又问道:“面上有无黑痣?” 梅香想了想,摇头道:“没有黑痣,干净得很。” “手上有无疤痕?有无黑痣?有无残缺?” “也不曾见得。” “可是驼背?” 梅香张口道:“好似……应当不是驼背。” “牙齿可有异处,有无黑齿、犬齿?” “不曾留意,当是没有犬齿罢?” 推吏见她脑子不甚好使,便耐着性子一一问道:“眼睛可有异处?譬如残眼、竖瞳、缺眉?” 梅香摇头。 推吏又问:“鼻、口等处可有不同?” 梅香想了想,仍旧是摇头。 再问:“耳、发处可有不同?须发是黄是黑?耳上可有红、黑痣?” 梅香道:“当无什么特别……” 她后头两个字还未落音,喉咙里头却是忽然顿住了,瞪着眼睛道:“他那耳朵有事!” 一时协同审讯的众人俱都坐得直了,人人盯着她看,一个都不敢出声。 “他耳朵上头少了一截!好似是被一刀割下,砍得平平整整的。”她一面说着,复又摆了摆身体,好似是在回忆当日情形。 “老太爷的屋子朝南,外间是两排椅子……窗户……是了,他坐在靠窗的位子,当时对着里间,我打后厢房出来,正好见他把幞头取下来整位子……他一人在外间坐着,对着窗的……是右边耳朵!”梅香登时激动起来,“我原还没留意,见了那耳朵怪吓人的,心里还想怎的先前不曾看到,后来才发觉他头上戴的幞头同常人并不相同,好似大得些,把两只耳朵都挡了一半去……” “等那人走了,我同桃香说了这事,她还想追出去看看那幞头长得什么样……”梅香一面说,忽然语速就慢了下来,脸上也多了些拿不准的样子。 推吏得了线索,也正激动,幸好还记得不能吓了人,勉强忍着急问道:“不要紧,记得什么说什么,记不清、说错了也不打紧。” 梅香转开头,好似在用力回想,好一会儿才道:“实在有些拿不准……好似我拿了玉佩回去的时候,同那人正说话,桃香忽的打外头进得来……她原当是在里间守着老太爷的……” *** 幞头乃是晋人天下通服,上至帝王,下至走卒,凡举男子皆要戴上,一可防尘防沙,二是为避非礼。此物形制、材料各异,可俱是以布覆首,形多如帽,盖在耳上指余左右,极少有见会有人戴得把耳朵挡住一半的。 缺损上耳已经算是显征,也不可能痊愈,况且耳朵袒露在外,除了遮盖并无他法,想来较为易找,推出那人自称孙立的访客今时当是已经五十上下之后,祥符县很快发了海捕文书,张榜缉拿。 季清菱得了消息,一面松了一口气,一面却觉得有些奇怪,正好见秋月此时在一旁收拾东西,便叫了她一声,问道:“你说当日去探陈四渠的那人——唤作孙立的,会是躲在何处?” 秋月手上不停,口中却是回道:“依我看,此人多半是那李程韦寻来的,他惯来喜欢用颍州人,只着人往颍州去一趟,十有八九在那边躲着呢。” 又道:“此人定是凶手无疑了,也不晓得他用什么法子支走的那小丫头,可惜人走得早,不然招来问话,也许还能多得些线索。” 秋爽插道:“那孙立自称来自朱仙县的,那便肯定不是左近的人,总不能无缘无故缺了耳朵罢?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一点名头都没有,况且他来来去去,一个熟人也没有,想来是住在远处。” 听得她二人这般说,季清菱却是摇头道:“杀人这样的事情,若是不小心错了手,便是以命抵命,一旦自家被牵得出来,并不可能摆脱干系。按着李程韦的性子,除非对那人放心到了极处,断不会用。” 颍州离得太远,人心多变,把人放到那一处,谁知道会不会有一日出得什么意外,最后走漏风声,最后将他拖下水。 秋爽便道:“再如何谨慎,也是一步步来的罢?他当初哪里比得了今日,夫人也莫把人想得太厉害了,年纪小的时候,总有想不周全的。” 这点季清菱却是不甚赞同,然而还未待她反驳,旁边秋露便已是当先驳道:“这倒是未必,你看咱们府上官人少时行事,哪有不周全的?” 秋爽登时一愣,却是反应得极快,回道:“世上能有几个这样的?让你多活一辈子都未必能再寻得出来一个!” “这倒是……”难得的,秋露竟被她说得心有戚戚焉起来。 季清菱看着面前这几个丫头越扯越远,实在好笑,心中却隐隐约约有些说不出来的感觉。 她总觉得那时李程韦虽说年少,可心性向来多疑,又兼李父过世,他早已自己管事,不当会寻个拿不准的人来杀人。 可看那孙立行事,确实又精巧得很,也不晓得计算了多久,透着一股子“李”味。 她正在出神,忽听得外头有人敲门。 来人是杜家的小厮——原是领了杜檀之的命,过来送信的。 季清菱接了信,等人走了复才拆开,略扫了一眼,见都是满篇都是道谢之语,并无甚用处,便随手放在一旁,吩咐秋露得空拿去烧了。 秋月小声道:“夫人,这一时半会的,未必能找得到人,咱们还要在此处等着吗?” 季清菱想了想,只觉得此案已是告一段落,只等着把那断耳之人寻出来便能有个结果,杜檀之同崔成德都是靠得住的,自己在不在祥符县,实是并不影响。于是道:“不等了,趁着这几日不下雪,收拾好行李就回家罢。” *** 且不说这一厢几个丫头忙着收捡东西,另一厢的京城里头,大中午的,杨义府没在公署里头用饭,也未同友人在外头聚会,却是立在一处小巷的角落处同人说话。 学士院本来位子就偏一些,这巷子离它只有半条街,是以也少人出入。 大冷天的,忽然被叫得出来,还是被极厌烦的人,怎能不叫杨义府烦躁,他不耐烦地道:“什么事情这样急?他找我又有何事?!” 对面那人恭敬地道:“也并无什么大事,只是主家想着月娘子临盆在即,怕杨官人挂念,特命小人报。” 一面说着,一面又从怀里掏出一个香囊,双手呈托了过去,口中道:“月娘子一心也想着杨官人,只是眼下身子重,也不能来看,只好给您做了个香囊。” 杨义府听得“香囊”二字,有见得对面那香囊上熟悉的图样,莫说不敢去接,已是吓得连退了两步,好险才把脚立住,喝道:“大庭广众的,你要做甚!还不快收起来!” 对面人倒也从善如流,立时把那香囊收回了怀里,他也不跟着上前,只笑了笑,道:“到底是亲生骨血,杨官人当真不想去瞧一瞧?” 杨义府已是跌下了脸,冷哼一声道:“阴阳怪气!莫要以为随便一个妇人便能拿捏住我,你那主家而今还在牢里坐着,当真惹急了,我不过同家里娘子说一声,最多陪几句不是,难道还能有什么好歹不成?” 对面那人也不以为意,只是笑了笑,道:“杨官人说得是,咱们主家不过举手之劳,帮着照顾一下月娘子,并未想着有什么结果……只是而今朝中形势不明,因知道范大参向来最器重您,便是家中几个嫡亲的儿子都比不了一半,是以特叫小的来问。” 他话倒是说得好听,又道:“小的来了许多次,知道杨官人行事最干脆不过,衙门里头也事多,不好耽搁了,且请您收下了,明日此时我再来罢。” 那人从袖子里掏出一封书信,送到杨义府手中,也不等他拆,行了个礼,大步走了出去。 等他走得远了,见左右无人,杨义府复又往巷子里头行了几步,靠着后头的墙角,拆开书信快速扫了一遍。 等到一封信看完,他手心已是出了一层的汗,忙把信攥成一团,也不敢撕,只好拢在袖子里疾步回了衙署。 第七百九十九章 意动 打早上才起来没多久,李程韦就察觉到了有几分不对。 他被押进京都府衙的监牢之中许多天之后,才又转去了大理寺坐监,然而无论在哪一处,都没有真正吃过苦头。 尤其转提到大理寺之后,狱卒都是人精,知道他这一回必当安然无恙,又得了好处,便都十分宽容,叫他有吃有睡,有茶有炭,住得是舒舒服服的。 然则即便如此,他也从没有得到像此时这般待遇过。 两名眼熟的狱卒,一个提着一盆热水,一个拎着巾子,笑呵呵地进了门。 前头的殷勤道:“才吃了早食,李员外擦个脸罢。” 一面说着,转头看了看拎着巾子的那一人,使了个眼色。 后头那人已是一脚踏得上前,把巾子浸进了面盆的热水里,也不用李程韦亲自动手,帮着拧了帕子。 ——伺候亲爹时也未必有这般贴心过。 事有反常即为妖,李程韦行商多年,走南闯北,旁的不敢说,觉知危险的能力着实是一等一的厉害。 他立时察觉出了不对,笑着站起身来,应道:“哪里用得着劳烦二位!” 口中说着,手上已是接过了帕子。 他的心跳比平日快了好几分,面上还带着笑,仿佛半点没有起疑的样子,可心中却早快速思量起来。 难不成是谁人买通了狱卒,欲要在在狱中行凶? 这念头才起得来,便被他自己否了。 牵一发而动全身。 旁人还罢了,自家身上有着这样多案子,当真死了,并不是往上报一个“瘐死”便能全数解决的。况且此时新帝未定,正是张太后垂帘,便是想浑水摸鱼,也得掂量着点。 那是什么原因? 早间才醒来的时候还没有这样…… 是那提水的狱卒进来给他送了膳食,无论态度、言语都同从前没甚差别,因昨日他吩咐管事的给对方送了一盒好茶,对方还特意郑重道了谢。 什么时候开始变的? ——好似是自己一面说不必客气,一面坐到桌边的时候。 他站在右前方,看着自己说话,脸上本来好像还笑着的,后来那笑就不见了,然后也没多说几句,忽然匆匆出了门。 从那个地方,能瞧见什么? 哪怕是巾子浸饱了热水,拧干之后,也不会重过二两,可李程韦从前能挡长棍的左右两处上臂,却是忽然同着抽了好几下。 好似自他的喉咙里头,又好似自他胃里头,冒出了一股凉气。 他猛地抬起头,面上依旧是不动声色,慢慢地用帕子擦了擦手,笑道:“这一阵辛苦二位了,等过几日这案子了了,我家中还算有几处产业,正缺大掌柜,都是酒楼子,正在御街之上,能营售自家酒水,每月除却例银,另能按利得百中抽一。便是两位自有前程,看不上老夫这等小本生意,总也有几个亲友晚辈……” 京城之中的酒楼,能营售自家酒水,又是在御街之上,便是白捡,一日少说也能有个千把贯钱,一个月下来,便是不算例银,也能轻轻松松数百贯分润收入囊中。 这样的好事,谁人会不意动? 第八百章 见机 李程韦的脸上挂着和气的笑,语气甚是从容,既不殷勤,也不居高临下,叫人听了心里舒坦极了。 对面的两个狱卒显然没有预料到他会说出这样一番话,不约而同的愣了一下,复又对视了一眼,显然都有几分犹豫。 李程韦看在眼里,心跳愈快,那股子不祥的预感已是愈发厉害。 他当机立断,并不做半点迟疑,把热巾子随手扔到一旁,腾得出手自袖袋里摸出了一个荷包,解开口子摊放在面前的桌上。 四粒光滑圆润的南珠就这般露了出来。 寻常珍珠也是白色,只那色白得不纯,形状也不甚规则,不像这几粒,颗颗都足有龙眼大,与八月十五当空的月儿一般圆,漂亮得仿佛在发光。 两个狱卒俱都瞪大了眼睛,一时之间,被那珠光震得连话都说不出来。 李程韦也不压低声音,只大大方方地道:“这是自合浦捕的大南珠,我在那一处置了产,一年到头雇着数百个疍民,日日下海采珠,二十余年来也只得了这四枚最好,我不舍得卖,便全数带在身边,夸一句价值连城也不为过。” 他从当中取了两粒出来,分别一左一右搭在了桌面上,抬头问道:“想不想要?” 好半晌,屋中没有人说话,只有粗重的呼吸声。 李程韦等了一会,复又重新问了一句,道:“要不要?” 他十分耐心,不逼催也不着急。 几乎接着他的话音,一名狱卒叫出声来,道:“姓李的,你把幞头解了,露出耳朵再来说话!” 那狱卒手中本还抱着铜盆,此时把盆子一撂,一脚踏得上前。 一旁的狱卒蓦地伸出手去,拉了他一下。 他借驴下坡似的立时就停住了脚。 李程韦面上毫无惧色,单手把顶上幞头往后一拉,一时之间,他的头、脸俱都露了出来。 他两只耳朵都很大,耳垂又厚又长,看着十分有福相。 可两个狱卒的目光却都投向了那右耳上头。 ——上耳处光秃秃的,已是缺了一半,只剩得疤痕。 除却此处,他右边头皮也有婴儿巴掌大的地方是半秃的,只零星长了几根头发,上头看着同寻常皮肉不一样,像是重伤复原之后的模样。 李程韦抬起右手,摸了摸头顶的疤,又摸了摸右耳上头缺的那一块,道:“从前去北地行商,不小心同蛮子撞上了,虽说仗着马快逃了出来,却也削了一刀。幸好没把命拉下,也没破了相。” 他唏嘘了这两句,把那幞头戴了回去,复又一手扶着一颗大南珠,往前推了推,第三回问道:“不若还是收下罢?等到陈大来了,我同他说一声,把东西自账本上下下来便是——也不费什么功夫。” 一丈见方的监牢之中无人说话,安静得可怕。 见得如此情景,李程韦更有了底,趁热打铁一般地道:“往上供出了我,能升两级罢?或是三级?虽说吏员难入官,可二位在这大理寺,终究不同寻常小吏,听闻在此处当值,若是旁人一月只得八百文,你们便能得一千。晋了三级,便是不能入官,怎么说一年也能多两贯钱,攒个一二十年下来,当是儿女的聘礼、嫁妆都有了……” 李程韦在此说着话,对面却无一人答他,好似对空自言自语一般。 短短几息功夫,两名狱卒都咽了不下十次口水。 抓得逃犯却是算得上有功,可这功劳能有多少? 便是这李员外当真出了事,做不得那御街上头的酒楼子的大掌柜,然则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兔子还会挖三个洞藏呢,难道这人会不多存了金银在外头? 况且还有这样一颗大南珠…… 几辈子都发不了的财,眼瞅着就在自己手边,勾勾手指就能得到! 仿佛猜到了他二人的想法,李程韦收回了双手,只留着那两颗南珠放在桌面上,往后靠回了交椅背,道:“你二人这样眼利,实在是难得,见过我的人数不胜数,晓得留意这幞头的,却几无一人——也是佟山那小子命好,靠着这样得力的下属,怕是能得官身了罢?” 明明是十分寻常的两句话,可话才落音,对面二人便有同一志的变了脸色。 此处的牢头唤作佟山,是个有功独领,有罪外推的主,从来对上谗佞,对下刻薄,什么功劳经了他的手,十分也未必能剩下半分。 况且即便能连升三级,也不过能做个牢头而已,眼下只凭着认出个嫌犯,还未必能升上两级呢! 还得官身? 字也不识,连个吏身都不是,得个屁的官啊! 一边是近在眼前,看得到、摸得着的熏心财帛,一边是虚无缥缈,十有八九会打水漂的薄功,如何做选,自然叫人一目了然。 站在前头的那一个登时道:“李员外,却不是我们不帮你,只是你在祥符县杀了人,眼下外头已经张榜缉拿,你躲得过我二人这一时,总躲不过一世,将来迟早给旁人瞧见,与其便宜了别个领功,何苦不给我们得这个好处?到底也伺候了你这许多天!” 不过片刻功夫,那称呼便从姓李的,又变回了李员外。 李程韦何等乖觉一个人,如何会捉不到其中的差别。 他听得“祥符县”二字,心中已是一紧,到底多年历练,并没有慌张,晓得此时能叫自家早一步知道,便还是天无绝人之路,若是不懂借此机会抓紧运作,才真正走上一条死径。 只一瞬间,李程韦脑子里已是有了主意,坐直了老腰道:“也不瞒你二位,老夫从来不曾杀人,却不晓得是哪一家想借着这机会搞垮我李氏一门,无论哪一个案子,但凡遇得青天判官,能查个水落石出,总能还我清白!况且将来新皇继位,自有明主替我昭雪!” 他慷慨陈词一番,复又往前推了推面前那一个荷包,郑重道:“我也不求其余,两位只当今日甚事也不知晓,替我送两封书信出去,这四颗珠子,便能一人一半,如何?” 语毕,李程韦复又道:“若是不喜南珠,你二人送信出去,遇得我家管事,我自给开两张便条,各拿两千两的泰兴银楼的银票,如何?” “若是忧心银票兑讫,我在南熏门有一处小院,里头放有三千贯钱,你二人去那处拿钱也可。” “并不用做旁的,只要送得两封书信出去。” 行事如此简单,所得如此丰厚,谁又能拒绝? 两名狱卒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回,互相对视了不晓得多少次,都要望出秋水来,想要靠着眼波送锦心。 狱卒甲的大眼睛瞪得浑圆浑圆的,好似在说——哥儿,您年纪大,资历深,见识高,听您的呗? 狱卒乙的小眼睛虽然瞪不圆,却也滴溜溜的,仿佛在道——老弟,今时不同往日,哥不如你,还是你说了算罢! 两人在这一处演一折情意绵绵,两双眼睛都要牵出丝来,李程韦那一处却早已急得毛焦火燥,恨不得上得前去变出把剪刀从中一刀断开。 他面上还看不出什么,却是笑道:“此事紧急,两位若是不早些决定,便也来不及了,不妨直接领了我去揭海捕文书罢。” 拖到最后,到底还是眼睛大的有气势些。 那狱卒,唤作王勾的,以手作拳,放在嘴边咳了咳,道:“员外既是被人诬陷,我二人也不是那等心肠冷硬之辈,只那信中写得什么,却是要叫我们看过!” 李程韦一口应承了下来。 他随手磨了两下墨,待得那颜色能看了,提笔一挥而就,写出两封信来,又自袖子里掏出一枚印章盖了印。 王勾嘴上说要看信,其实并不识字,只凑过头去瞄得两眼,当做自己查验过了,等着李程韦封好口,一人分一封,伸手又把桌上的南珠揣进怀里。 李程韦已是把荷包收起,笑道:“我性命俱系于此信,但凡送得出去,我便无须忧虑,你二人于我有救命之恩,将来出狱,老夫另有重酬!只这时间甚紧,宜早不宜迟!” 李家在京城树大根深,实是一等一的富户。这一阵虽说只分得几滴汤喝,却不妨碍两个狱卒晓得他的富贵,此时得了李程韦这一句应承,他二人只觉得自己脚都比从前有力气了。 一时俱都一口应下,出得门去,也顾不得告假,只同其余狱卒交接了几句,两人便匆匆出得门,照着李程韦给的地方寻了去。 *** 两人去得快,回得却慢。 因这几日天暖,外头积雪渐化,路就变得很不好走。况且送了信,他二人还要回家藏那大南珠,是以足过了两个时辰,才一并回了监牢。 还未进得大门,两人已是见得外头排站着十余个兵士,比起往日禁卫森严了数倍。 走在前头的狱卒有些不安,回过头小声道:“这是谁人来了?不是出事了罢?我二人无故离位……” 王勾已是吓得慌了神,却是勉强撑着道:“你莫要胡乱自己吓自己!便是无故离位,最多也就罚两天的俸,咱们两现如今又不是从前,哪里还差这几个钱?只当打发叫花子便罢!” 又道:“老子还巴不得不做这劳什子坐牢的!不叫我干了正好!手上拿了两颗南珠,又有三千贯,饱足足的,拿出去放利,这辈子都吃穿不愁了,何苦在此处干这等苦力?” 他色厉内荏,前头的狱卒却没瞧出来,还真以为然了,装作无事一般领头进了门,一面拿了腰牌出来给人验看,一面同相熟的兵士问话道:“里头出了什么事?怎的外头忽然守着这么多人?” 都是惯熟的,那兵士哪里不晓得这是半途偷溜出去了,好心提点道:“你二人今日实在不凑巧,刑部左厅来了人,说是大理寺审案太慢,其中甚多疑点,便来了两个监理官过来督审。” 王勾也凑上前去,他顾不得不问有无查岗,却是道:“为着哪一个案子啊?” 按大晋制,各州疑案须报大理寺复审,复审之后,再由刑部复核。 刑部又分左右二厅,左厅理刑狱,右厅负责处置官员。 今日来了左厅的官,正是大理寺的直管上峰,衙署上下自然要小心伺候,跪地喊爹都不过分的。 那兵士道:“杀母杀妻那个案子,好似犯人姓李,住浚仪桥坊的,他身上好几个案子背着。” 王勾与同伴一齐道了谢,虽是觉得有些不安,却也不认为会出什么大事,便快步跑回了牢中。 一进大牢的门,才走得几步,就见里头桌椅已是被收拾得整整齐齐的,三个狱卒坐在门口,面前摆着本簿子,原本挂在后边的钥匙也全收了起来。 见他二人回来,当中一个连忙站了起来,也不敢大声,低低叫道:“怎么去了这样久!佟老大找你二人找得鼻毛都要焦了!他才取了钥匙进去带了两个人进去,好似是要找甲房里头姓李的那一个,偏生方才刑部的刘官人也带着人进来找,半点招呼也没在前头打,怕是两厢要撞在一处了!” 王勾情知不好,连忙去隔壁小屋子里扯了班服急急换上,他嫌同伴腿短,也不顾不上他,自家一人先大步跑着往里头赶。 自门口走进去甲房,少说也要半盏茶功夫,跑得王勾上气不接下气,才到地方,却见大隔门开着,另有两个狱卒守在门口,脸色俱都有些发白。 “人呢?”王勾小声问道。 左边那狱卒朝着里头使了个眼色,做了个卡脖子的手势,小声道:“实在来不及说,两边就要撞到一处了,你且赶紧进去,想想若是刑部的问起话来当要怎么答……佟老大这一回怕是要遭!” 王勾咽了口口水,几步跨得近了李程韦那一间监牢,正见一行七八人进了开着的牢门。 他还未来得及赶上前,却忽然听得里头一声惨叫。 “啊!我的耳朵!” 那声音又尖又细,虽说有些扭曲,却熟悉得很。 ——是那正坐牢的李程韦李员外。 第八百零一章 铜盆 牢中一片嘈杂。惨叫声混杂着怒斥声,喝止声,另有杯盏破碎的声响。 王勾心生不妙,也不知出了何事,抬脚张目往里看。 此处小间本就只有一丈见方,甲字监的牢头佟山带了二人进去,并原本的李程韦,加上后头进去的刑部左厅官吏,粗粗一算,竟是少说有七八人。 王勾乍眼一望,里头全是人头,又有肩背挡着,什么都瞧不清,只隐约从空隙间看到地上溅开的碎瓷片。 他听得一人惊叫道:“李大田,你这是在作甚!” 又听得牢头佟山那熟悉的声音,叫道:“快把那耳朵掏出来!” 又有不知谁道:“火钳呢!” 混杂着李程韦的呼声:“啊!啊!!痛煞我也!痛煞我也!大夫在哪一处,快给老夫寻大夫!” 他仿佛正在地上打滚,只听得不断有重物撞击之声。 再有人道:“快去取水!” 又有人问道:“管事的呢?快去寻金疮药!” 另还夹杂着牢头佟山的叫声:“来人!来人!” 能入甲字房的,都不是寻常犯人,是以药物备得最齐。 王勾在此处当差,自然比旁人都熟,他快步冲得出去,取了药囊,比外头闻讯而来的狱卒还要到得早,钻进人群当中,叫道:“小人带了金疮药来!”口中说着,把那药囊袋口揭开,低头自里头找药。 等到寻到了金疮药的瓶子,正拈了出来,王勾才抬起头,半身就发了软,险些捏不住那瓶子—— 距离他不过四五步,那一位李程韦李员外正拿右手捂着耳朵坐在地上。他张着嘴呼痛,满脸是血,一口白牙里头也一般血淋淋的,又有鲜血自那右手指缝中不断涌得出来,顺着手指、手掌、胳膊一路滴下去,染得地上一片黑红。 往日慈眉善目的李大员外,此时已是面容扭曲,右手动不得,左手便痛得满地乱打乱捶。 他脸上,身上全是血,叫人看得毛骨悚然。 大晋律法宽容,刑律中既定的刑罚最常见的就是杖责。若是要用刑讯,不但要上奏申请,对杖责的部位与次数也都有严格的控制。除却背、臀、腿三处,其余地方不得受刑,而每个疑犯不得受刑超过三次,每次必须间隔二十天以上,三次累计,杖责不得超过两百下。除此之外,年过六十的老人、十五以下的少儿、身残者、孕产妇,俱都不得刑讯。 在这样的环境中,王勾一个不过是在甲字房中看犯人的狱卒,如何见识过如此场面? 他牙齿不由自主地就上下打起颤来,哪里还敢上前,左右手俱是发着抖,一个瓶口开了半日也没开成。 牢头佟山赶紧抢过瓶子,口中骂道:“干愣着作甚,还不快去取水!” 一面说着,一面上前要给李程韦的耳朵上倒药粉。 “哪一处有水?快寻水来!” 王勾背后一身的冷汗,听得有人叫,打了个激灵,过了好几息才反应过来,。 他循声望去,却见两人正束手无策地围在火盆旁,另有一人满屋乱窜,似乎在找东西。 直到这时,王勾才觉得好似空气里味道有些不对。 ——有一种诡异的肉香,仿佛什么东西烧得焦糊。 那香味并不陌生,可就在脑子里头,却偏偏一时想不起来。 来不及思索,他便脱口道:“墙角的铜盆、水桶里俱是有水!” 口中说着,脚下也不停,伸手就要提起一旁桌面上的水壶。 他脑子里头虽未十分清醒,却犹记得自己早间给李程韦打了一壶水进来,墙边又有铜盆,里头也有洗手、洗面的水。 一人狱卒离得墙角近,叫道:“哪有什么水,桶里盆里都是空的!” 王勾才要接话,手上便使过了力气,轻轻巧巧将那水壶提了起来——果然也是空的。 前头那两人面孔生得很,想来是刑部左厅来的,一面对着那火盆直发愁,一面隔着门冲外头催叫道:“来人!来人了!!” 话一落音,终于有狱卒大步跑着进来,手里提着一个茶壶,应道:“水在此处,水在此处!” 那二人一齐对着面前的火盆道:“快往这处浇!” 空中的肉香味愈甚,那狱卒用壶嘴对着盆里倒,顺着水流,王勾终于见到红通通的炭盆中一块已是烧得有些发黑的东西。 半圆形,焦黑焦黑的,不仅着了火,还冒着烟…… 那形状倒是有些熟悉。 王勾脑子里发了一会懵,终于反应过来—— 要说呢!那味道怎么会如此香! 那不是烧猪头肉、猪耳朵的香气吗? 少时祭祖少不得要宰猪宰羊,用来上供祖先的是猪条白肉,剩得猪头肉、猪鼻猪耳,小儿便偷偷顺出来烧着吃!混了盐巴进去,那滋味,那皮子,甭提能有多香! 多年没这般偷鸡摸狗,一时竟想不起来了! 只是…… 王勾愣了一下,先看了看火盆里黑漆漆的东西,又转头看了看一旁李程韦那光秃秃的右边脑袋,终于把两处联系在一处。 不是猪耳朵……竟是人耳……吗? *** 直到出了大理寺的门,领命来协审的刑部官吏依旧还是人人面色难看。 一群人年纪都轻,得官最多的那一个不过四五年,实在从未见过这样的场面。 “谁回去同郑公事回禀一声?” 当头一人阴着脸问道,却是半日没有人回答。 回去便是挨骂,谁人愿意? 本以为前来协审是个轻松活,只要看看宗卷,见见犯人,监察大理寺速审便够了,谁料得竟会这般棘手。 众人才进得门,还未来得及数清楚里头究竟有几个人头,已是听得惨叫,并一柄沾血的匕首叮当掉到地上。 方才那一个火盆,全然不似寻常敞开的盆子,而是以铜笼封死,又有活扣,虽说形制不同,可作用同手炉并无差别,无论怎么摇动、翻转,都不能把里头的东西倒出来。 这放在平时,的确是个精巧的设计,可那疑犯的耳朵掉得进去,想要取出来,却同样也叫人毫无办法。 偏偏就这样奇怪,屋中竟是连一丁点水都没有,众人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一只耳朵被烧得面目全非。 那屋中原只有三人,一人正是李程韦,一人是李家老管事,另一人则是李家下仆,唤作李大田。 李程韦只会在地上打滚呼痛,指着李大田大骂,李家老管事便同李程韦一并骂,说那李大田不知受了何人指使,要拿刀割了主家耳朵,还把那好生生的一只耳朵扔到或盆里。 李大田只会赌咒发誓,哭叫自己不曾做下此事,求叫众人替他分辨做主。 第八百零二章 复问 这样大的事情,无论怎么拖,最后还是不得不去同上峰回禀。 那打头的官员问了一圈,无人理会倒罢了,周围还俱是同级,一个支使不动,只好自己认了命,捏着鼻子进了上峰公厅的门。 大理司职张敛正同一人坐在当中说话。 那人身着绯服,腰系金涂带,虽是坐着,可他肩宽背张的,偏偏那姿势正得很,又有军将的挺拔,又全然是按着仪礼,叫人一时竟是辨不出来这是文臣还是武将。 这刑部官员在京中待了五年有余,开头几年在京都府衙办差,后头又转进了刑部埋头查案,对官员品级甚是了解,此时见了这情景,心中忍不住犯了嘀咕。 绯服金涂带的,不是六品,便是五品,这样一个官,怎么跑到他们左厅来了?莫不是走错了,其实是要去管官吏处罚的右厅? 他脑子里头想着,脚下却是不停,几步上得前问了司职张敛一声好,又道:“才去大理寺办了那一桩案,司职前头说过此事着紧,下官不敢拖延,此时便来回禀。” 一边说着,一边又忍不住略偏过头去看那绯服官员,暗示对方自己有要事,怕还是要单独回话。 那人听了他这话,不仅一点告辞的意思也没有,见他看过来,竟是还颔了颔首,当做打招呼。 原本不觉得,而今凑近看了,才发觉对方年纪实在年轻,再怎么往高了估,也就是二三十岁而已,只是气质沉凝,犹如山岳。 这刑部小官在京城待了几年,又是于左厅任职,见惯了靠着祖辈荫庇,小小年纪就能称侯称伯的,其时自然也有生存之道,或捧或躲,只要给足了面子即可,并不以为惧。 可眼下对着这人,他却是心中一凛,连腰都立得直了些。 瞧着明明温和得很,可一眼望过来,怎的这样吓人! 张敛见自家下手进来,只说了一句话,便站得直直的发愣,连忙问道:“那李程韦审得怎的样?”他怕对方不醒事,又特指了指对面人道,“这是提刑司的顾副使,奉了圣旨共督此案,凡事不须避他。” 那小官愣了一下,口中叫人,又连忙跟着行了一礼,心中却是忍不住暗道:原来这便是那传言中的顾延章。 一时连心跳都快了两分。 只听对面顾延章道:“毋须多礼,只那案子审得如何了?” 小官忙道:“正要同两位官人回禀,今日下官带人去了大理寺,本是要督审,因得了司职吩咐,必要先查牢狱看那李程韦有无被逼供,谁知还未进去,便见牢门外有人守着——却是本该监看探监的牢管!” 为防私下传递消息,又防串供,牢中一般不许探监,可被关入大理寺的,许多都不同寻常犯人,是以自有例外,不过按例,必是要两名牢管在旁监督的。 张敛没空听他告大理寺管理不严的小状,疾声打断道:“那李程韦审了不成,他是如何说的?那祥符县中的陈四渠命案可是与他有关?他指了凶手不成?” 一连发了几问,问得那小官惶惶回道:“还未来得及审……官人,下官才进得去,还未看得清人,那李程韦便被探监的人用利刃割了耳朵……” 他把方才发生的事情几句说得清楚,又补充了些细节,最后才道:“……现下那李大田虽说并不承认是自己动的手,可染血的刀口便掉在他足下,李程韦并李家管事二人同声控诉……” 他还要再说,已是被张敛再次打断道:“主仆二人互证,如何能信?便无旁人瞧见不成?” “当时房中只有李程韦并那两名家仆……”被上峰瞪着,小官无奈道。 两人一问一答了几句,却听一旁顾延章插口问道:“可有仵作前去验伤?那断耳何在,虽说烧得焦黑,大小未必变得太多?与李程韦的左耳大小合不合得上?” “已是请了大夫,因他那耳朵血流不止,只好包扎止血,仵作不好验看。”小官答道。 顾延章并不着急,复又问道:“你进得去时,他可有戴幞头?那幞头形制如何?” 第八百零三章 讯问(上) 当时那样混乱的场面,谁人又会留意这个? 小官愣了一下,小声道:“不曾瞧见。” “是他没有戴,还是不知道他有没有戴?”张敛跟着问道。 小官道:“不知道他有没有戴。” 张敛的脸色顿时有些难看。 手下人接二连三地犯错,若是只有自己也就罢了,眼下提刑司副使就坐在一旁,叫他想要训斥都不能,着实丢脸。 顾延章仿佛没有瞧见他的表情,复又问了几项细处,譬如房中陈设,刑部诸人并进去时里头各人站、坐行状,复才继续问道:“你说那屋中有火盆,盆中炭燃得如何?” 小官回想了一下盆中断耳的模样,果断道:“那炭烧得很旺。” ——油都烧得滋出来了,能不旺吗?! “床上被褥如何?” 这一项那小官清点时倒是留意了,忙道:“那被子乃是新制,由李家送来,又厚又暖。” 顾延章复又问道:“既是李程韦住在甲字房,定是有如厕之法罢?” 小官想了想,道:“只有个夜壶并夜盆。” 顾延章奇道:“那牢中究竟摆了什么?火盆都能有,竟是连水也无一壶吗?” 他这问题听上去十分简单,可仔细一想,却另有所指。 李程韦不过一介商贾,虽说富极,可并非什么德高望重之辈,进得监牢,也不是因为朝堂之争,然则居然连火盆都搬了进去,足见他手眼通天,把大理寺上下打点得何等齐全。 几个狱卒并那狱官定是捞了十分好处自不必说,可正因如此,房中无水才更是奇怪。 大冬天的,牢中有茶壶、有铜壶,连铜盆里头的炭都烧得这样旺,可竟是一点水都没有,如何说得通? 且不管火烤久了,必会口渴,人当要比寻常时候更需要喝水,当不会空着茶壶。 便是空了茶壶,夜壶里头为何也是空的?难道这一日一夜的,李程韦喝完那样多水,竟是一泡尿都不用撒吗? 他一个糟老头子,若是肾脏当真有如此厉害,哪里还用辛辛苦苦卖什么酒水、茶叶?光靠着这壮阳补肾之术,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做个天下第一贾自不必说,要叫先皇知道了,还不早把人接到宫中供起来? 说不得要给他造个送子观音的莲台,请他捏个兰花指盘腿坐在上头,日日夜夜向其请教个中秘法! 想通了此节,那小官已是悟了过来,道:“我等已是命人将那上下狱卒分别关押,一定严加审问,且看其中蹊跷究竟是在何处!” 顾延章不置可否,只又问道:“方才说那耳朵已是被烧得半焦,然则形状总是还能辨认出来的罢?” 小官忙道:“已是将那断耳取了出来,是只耳朵模样,并无短少。” “大理寺已是派人去李家查问那管事、仆从之事,相来用不得多久,就能有消息回来。”他怕自家答得不够妥当,上官着急,忙又道:“因那李程韦伤了耳朵,痛楚难耐,无法起身受审,是以那一处只好先审了那几名在场嫌犯……” 顾延章听得那一处还在审案,只略作沉吟,便转头对着张敛道:“司职,此案甚是奇怪,若是拖得久了,还不晓得会生出什么幺蛾子,既是眼下大理寺正在审案,本官有意前去一观,不知妥不妥当?” 张敛虽是刑部司职,可无论官品、差事俱在顾延章之下,更何况对方还是领命而来,自然只能只能奉陪,忙道:“下官手头暂无急事,愿同副使一并过去听审。” 两处衙署离得并不算远,顾、张二人很快带着数名官吏到得地方。 大理寺中果然正在讯问,单独审问结束之后,此时李家管事、李大田、佟山并王勾几名当时曾经在场的狱卒已是站在了一处。 座上一问,下头被点到名字的人便站出来一答。 顾延章同张敛到得地方,也不打搅众人,只叫人带着静悄悄走得近了,躲在后门处听审。 此时正问到李大田。 此人显然还未回过神来,只晓得翻来覆去为自己辩驳,一时说李程韦的耳朵不是自己割的,一时说自家并未受人指使,又哭又嚎的,叫人十分讨嫌。 前头正在问话,顾延章便着人把方才文案的抄录拿了过来,慢慢拿在手中翻阅,等他细细看完一遍,复又择要紧处看了一遍,前头已是吵做一团。 先是佟山把责任推给王勾二人,说他们擅离职守,管事不严,导致牢中竟是出现了匕首。 又是李大田赌咒发誓,自家绝无伤人之心,也不曾带得什么匕首进门。 再是李管事说那李大田性格暴躁,常于赌场出入,前些日子刚因此事遭了李程韦训斥,自称必会改好,然则屡错不改,若不是还有一把好力气,早被撵出府去了。 才问到此处,有人推门进来,原是去李府查问的人推门进来,竟是在那李大田家中搜出纹银一包,又有赌场中的人说那李大田近些日子手头阔绰了不少,已是将从前欠债都还上了。 讯官李大田道:“你自哪里来的纹银?” 李大田大声喊冤,叫道:“官人!官人,这银子乃是管事给我的!”说着眼泪鼻涕已是一齐掉下来,指着李家管事道,“管事说主家这一阵在牢中辛苦,着我去药材店中寻些好山参,送得进来给他!” 李管事怒骂道:“我给你银两买山参,李大田,你编话也编得像,且不说咱们李家虽没有开药材铺子,却也有做药材买卖,即便没有做,偌大一个李府,难道连几根老山参都寻不出来,要你临时临忙去外头买?!” 李大田迎头被骂,给堵得严严实实的,欲要反驳,竟是百口莫辩,发现自家要说的话连自己都说服不了,只好哭道:“姓李的!你两个杀千刀的!你二人为何要串通了来陷害我!” 他扯着嗓子骂了好几句,讯官正要令其住口,外头已是又有人被押了进来。 ——却是半个头缠着布帛的李程韦。 李程韦面、唇尽皆苍白,走路都打着哆嗦,可一进门,听得李大田的言语,竟是打起了精神骂道:“我还要问你,我一向待你不薄,你是受了何人指使?你作甚要杀我?!” 第八百零四章 讯问(中) 李大田哭骂道:“我何曾杀人了?我一醒来便被你二人喊打喊杀,哪里又带了什么匕首!” 眼见此处又要闹起来,讯官只得厉声喝止,叫下头人好生站着,自己一问一问地审起案来。 顾延章见那讯官问案很稳,知道是个历练过的,便不在此处停留,同张敛打了声招呼,唤了管勾监牢的官员带他往甲字房而去。 听得顾延章要去看事发之地,张敛本就是陪他来的,索性一并跟了过去。 一行数人,还未进得牢门,便有值守的狱卒迎了上来问话。 那官员吩咐道:“顾副使与张司职要去看那李程韦住的监牢,快取了钥匙来。” 语毕,领着人便要往里走。 顾延章却是停了下来,问那值守的人道:“若是外人要进来探人,此处往日是如何行事?” 那值守之人正要叫人,听得顾延章这一问,连忙站直了身体,忐忑回道:“需要得了上头批条,再在名簿上誊录,一一按了指印,才可由当班的人领进门。” 前头领路的官员已是走出两步,见顾延章立住不动,虽不知他想要做什么,却连忙跟着回过头,听他这一番问话,立知不好,急急招了名小吏过来,低头嘱咐了几句。 那小吏挨着墙边,迈着小碎猫步,静悄悄跑了出去。 顾延章不置可否,见桌面果然摆着名簿,便转头问那官员道:“可是能取来一观?” 若顾延章只是提刑司副使,哪怕比随行的人品阶高了三四级,可体系不同,衙署不同,这官员也能摇头拒绝,否了他这要求。 可旁边站着一个刑部的张敛,他又听说这顾延章乃是奉了上命而来,是以虽是万般不愿意,还是不得不主动陪笑道:“本是不能外露,不过副使要看,自然可以。” 一面说着,亲自上前捧了那名簿,又翻到今日那一页,自家先扫过一眼,见得李家管事并那李大田名字俱在上头,又有签名或画押,心中这才松了口气,笑着递给顾延章道:“还请副使一观。” 因刑部与大理寺之间向来是相互制衡的关系,这官员见了张敛对顾延章恭恭敬敬的,又兼那李程韦当真是在大理寺的监牢之中出的事,大理寺的失职之责,是断不可能推卸的,是以十分紧张,生怕顾延章有心可着鸡蛋挑骨头。 须知这失职之罪,从来大有讲究。 若李案最后水落石出,中书不加追究,此事便不是大事。只要大理寺内自查自纠一番,又无人盯着不放,那好生递个折子去中书自省,又说已是重新理顺流程,规范章法,相关人员全数处置完毕,此事便过去了。 届时把相关狱卒、狱官依律治罪,他正是管勾监牢,怎样都逃不掉,只能罚个铜,挪个地方躲一躲,运气好的话,过个数月,风头过去,还能继续得任用。 可若是被人盯上了,把此事翻个底朝天,一旦由此一一攀得上去,借题发挥,莫说自家逃不了关系,眼下朝中局势正乱,说不得便是那权知大理寺少卿董希颜都要吃不了兜着走。 ——为甚李大田能带凶器入监?难道竟是无人搜身?本该跟在一旁盯着探访的狱卒为何不在牢中?若是受了收买,那是否可以认定,大理寺的监牢问题极大,不单这一回被收买过,曾经也被收买过? 再有此推之,大理寺的其余监牢之中是否也是一般?其余狱卒也许也可以买通?曾经审过的案子里头又有多少犯人是内外相通过?大理寺复审的州县疑案,会否有猫腻? 世上哪有什么事情是全无问题的? 只要细查,绝对会有错处。 当真被发散开来,自己这个管勾监牢的首要之人,怕是再无翻身那一日。 这官员十分忐忑,眼睛直直看着顾延章一页一页翻那名册,因不知道里头写了什么,是以每见顾延章往后翻一页,他心中就抖一抖。 “此处监牢之中,共有几名狱卒、狱官?” 翻到最后一页,顾延章看着李大田的手印同李管事的签字问道。 那官员倒不是个甚事不知的,立时答了。 “一回当班共有几人?在此处负责誊录名字的,又有几人?” 官员连忙一一答了。 顾延章皱了皱眉,问道:“你说负责誊录名字的共有两人,为何此处竟有四种字迹?” 他一面说,一面把那名簿放在桌面上,取了一旁的笔,在那四个不同的字迹旁各点了一个小黑点,对着对面的两人问道:“哪两个是你二人写的?” 那两名狱卒脸都要僵了,也不敢答话,只小心翼翼觑着一旁的上峰。 那官员的脸也僵了,从牙缝里蹦出话来道:“顾副使问你们话,都哑巴了不成?自己写的字,难道竟不认识了?” 那两人只好各自点了自己写的名字出来。 顾延章翻到后头一张白纸,在上头各抄了两个名字,同二人道:“誊一遍罢。” 两人只好又写了。 此时还剩得两个陌生字迹。 不用顾延章说,那官员便帮着催道:“是谁人的字,你二人日日在此坐着,竟是答不上来吗!” 他一面催着人,一面忍不住往后头看着入口处,也不知道在等谁。 上官不帮忙顶着,一名狱卒只好道:“有时佟哥来了,着我二人去办差,便是他在此处坐着,也至于是谁人写的,还得去问他,小人当真不知……” 把事情推到了牢头身上。 听了这敷衍的答案,顾延章也不追究此事,复又问道:“谁人负责验看随身之物?” 一旁有狱卒答道:“惯来是佟哥带了批条进来,他同当个监牢的人一并搜身。” 顾延章点了点头,问道:“那监牢钥匙在谁人手上?” 那官员便上前答道:“依着大理寺的规矩,牢门钥匙须由两人同管。” 果然有两名狱卒一人手上捧着盒子,一人手上拿着钥匙,一齐走了过来。 他复又指着那盒子道:“钥匙收在盒中,盒子上又有锁,这盒子由一人管着,盒外锁的钥匙却是在另一人手上——乃是为防狱卒为人收买,私下给狱中犯人暗送消息。” 就这般一问一答,众人在此处足足待了一炷香的功夫,复才跟着进得去。 李程韦昨日住的牢房已是小门紧锁。 因原本负责甲字房的狱卒正在前头待审,另有两人接了钥匙同盒子,把门开了。 顾延章也不让人,当先进了门。 当中一应物什俱都没有动过,还是按先前的摆设,地上无论碳灰也好、血水也罢,也不曾有人动过。 顾延章站在门口,先不忙着往里走,安静地看了好一会。 他转头问张敛道:“司职可有闻得什么味道?” 张敛上前两步,见顾延章不动,也不敢往里走,细细闻了闻,不甚确定地道:“除却血味,好似有些香气?” 他很快看向了角落里的瓶中插的红梅,复又摇头道:“不是梅香。” 是一股淡淡的熏香。 大晋百姓喜爱香薰,便是寻常人家也会买上几块放在家中,是以张敛倒不觉得李程韦在牢中熏香有什么稀奇的。 顾延章转头问道:“那边可是问完话了?那王勾同李管事找来了不曾?” 一旁的随从忙道:“已是在外头等着了。” 果然不多时便把人押了进来。 顾延章见到人,便让开了一步,问那王勾道:“我看你那供状,说是听得牢中出事之后才从外头进来,是也不是。” 王勾急急应是。 顾延章便道:“当时情状如何?里头三人各是什么动作,在得哪一处?” 事情才过去没多久,那场景又那样令人印象深刻,王勾自然没有忘记,便指着不远处的一张椅子,道:“那李大田便在站在那椅子前头,李管事站在三四步外,两人俱是背对着门,那李程韦躺在地上,脸上血糊糊的,好似……是面对着门……” 顾延章点了点头,复又问道:“可有见那匕首掉在何处?” 第八百零五章 讯问(三) 匕首乃是行凶之器,早被大理寺的办案官员收走,此时顾延章问起,王勾回忆了一会,居然不太记得地方。 倒是刑部来的官员想了起来,众人看去,那处果然有一块血渍。 提刑司同来的吏员跟了顾延章数月,已是颇能摸得着这位上官的脾性,也不要他吩咐,立时取了一片木筹放在那血渍旁。 顾延章等他放好了,复才小心避开地上血迹,在牢中转了一圈。 牢里头有插了红梅的花瓶,床榻上铺了李家送进来的被褥、枕头,又有不少细软,地上是火盆、铜盆、夜壶、带盖的恭桶,走得近了打开一看,那恭桶中干干净净,显然是个没用过的新物。另有一个大箱子,箱子当中放着李家送进来的衣物——倒是叠得整整齐齐,衣物、鞋袜俱全,独独没了日常都要戴的幞头。 室内有木桌,木桌上摆着铜镜、木梳、擦手脸的香膏,另有一个香炉,炉中已是积了很厚的一层细灰,并无半点残香露在外头。 顾延章从小吏手上取了一支木筹过来,在香灰中拨弄了一番,发现已烧得干干净净。又在火盆里找了一回,除了炭灰,也未见得又什么东西。 他把屋中情况看得分明,这便退到一边,对着大理寺中跟着的吏员道:“叫李大田、李升二人进来罢。” 李升便是那李管事。 张敛跟在后头走了一圈,也不知他要做甚,却也不好问,听到他分派,便也一同站到了一旁。 两人先后被带进了狱中。 顾延章对着李大田道:“你说你头夜吃了酒,足在赌坊中留到辰时,今日脑中昏昏沉沉,醒来之时,李程韦已是伤了耳朵,刀也丢在地上,是也不是?” 带人进来的小吏虽然没有说明,可李大田见顾延章身着官服,身旁好几个人簇拥着,也晓得定是个能话事的,口中连连道:“正是!正是!” 恨不得把头都点断。 顾延章又问道:“你可记得自己醒来时是站是坐?是在哪一处,又是个什么动作?” 他忽然这样一问,李大田竟是懵了一下,仔细想了想,才道:“我……是了!我本是坐着,不知怎的,忽然醒了……好似……倒像是屁股痛得紧!” 那李大田仿佛是忽然想到了什么要紧的线索似的,连忙把手往后探,一面转过身,一面叫道:“官人,当真是屁股疼,现下还疼得厉害!” 把个屁股撅起来。 小吏气骂道:“官人问话,你只要依言答便是了,做个什么样子!” 又把他拉回来站得直了。 那李大田只好应是,接着道:“我屁股疼得厉害,火辣辣的,还不知道怎的回事,就听得主家在叫痛,又听得李管事骂人,因脑子里头醒不过来,只一味发晕,也不晓得怎么了,等到眼睛透亮了,已是有好几个官人站在里头,主家……那姓李的杂碎已是捂着耳朵说我伤他!” 又叫道:“今次进来,我手上全捧着东西,如何能拿什么匕首!再说我在他家中做活,为何要伤他?” 一口一声叫屈。 顾延章听他说了,复又问了几个问题,便要着人把他拉了下去,看他臀后的伤。 那李大田虽是个鲁汉,今日却是被吓破了胆,生怕又出什么幺蛾子,死活不肯走,当场便把腰带一拉,裤头一扯,也不要脸面,光着个屁股撅起来给人看,摸着那痛处道:“官人,且看,正在此处,眼下还痛着,怕是已经肿起来了!” 众人望去,果然见那左半边屁股蛋上头那一节,近腰的位子,红红的肿了一小片,另有血迹,已是干了,沾得裤子里头都留有痕迹。 一名小吏上得前去,仔细看了,转头禀道:“当中有伤处,像是什么东西扎的,只是伤得不深。” 一旁另有提刑司的吏员取了随身的笔墨出来,拿尺子量了伤处的大小同位置,在桌上搭着记了。 张敛看在眼中,却是暗暗记在心里,转头见自己带过来的官吏全不见动弹,竟有些不是滋味。 ——刑部哪一处比不得提刑司了?怎的对面连吏员都能干不止三两分的样子? 等到验看完毕,李大田把裤子拉上,顾延章也不再叫他出去,只道:“你且站在今日才醒来时的位子,若是还记得动作,也俱都摆成一样。” 李大田虽是不怎的记得动作,却依言坐到了那交椅上。 等他坐稳了,管事李升也被叫得进来。 同李大田不同,李升进来得十分从容,他虽是不知道顾延章、张敛的职位,可见得两人身上官服,上前行礼时却先向顾延章,再向张敛,口称官人之外,礼数十分到位,话说得也清楚,显然是个惯同官府打交道的。 顾延章并不同他多话,只问道:“本官方才看你供状,言及乃是那李大田忽然发狂,拔出匕首,猛然上前割了你那主家的右耳,是也不是?” 李升点头道:“正是。” 一旁的李大田几乎坐不住,立时就要站起来,张嘴就要骂,被一旁的吏员拿棍子一抽,只好闭了嘴。 顾延章又问道:“他当时是否坐在此处?” 李升看了过去,见李大田坐在椅子上,眼神微闪,道:“倒是不太记得了……小人正同主家说话,忽见他冲得上前,一时来不及防备,就见主家被割了耳朵……倒是不曾留意他先前是个什么动作。” 顾延章不予置评,看着一旁的吏员记下了,复又问道:“你当时是站是坐?” “小人站着。” “你家官人是站是坐?” 李升犹豫了一下,道:“……与小人一般……也是站着。” 顾延章问道:“你站在何处?且去站来。” 李升半低下头,过了几息,复才上得前去,站在了李大田坐着的交椅前头几步,背对着他。 “李程韦站在何处?” 李升想了一下,指着距离自己两步开外,道:“主家那时站在此处。” 顾延章点了点头,再问道:“你可还记得此处摆设可有变动?” 李升看了一圈,道:“小的并不住在此处,有些小的东西,一时分辨不出来。” 顾延章道:“小的暂不去说,单说这床、桌子、交椅、梅瓶、香炉摆放可有变动?” 李升仔细认了一会,道:“应是差不离。” 一时顾延章又叫了王勾、佟山并今日曾进牢门的几名刑部官员一同进来辨认。 众人皆说没有变动。 问到此处,另有两名大理寺的吏员自外头进来,手中提了个盒子,禀道:“顾副使吩咐要拿今日那伤人的匕首来,便是此物。” 一面说着,把那盒子打开,果然取了支匕首过来。 顾延章虽说早从仵作的验查文书上得知了详情,此时依旧上前两步细细看了。 这东西瞧不出什么材质,匕首柄处乃是木制,刀身虽然不厚,倒是挺结实的,整个只有半手长。不知是不是今日斩耳朵斩的,匕仞处已经有打卷。 他拿布包着匕首挥手试了试,复又问道:“那猪耳朵呢?” 提盒子的吏员忙把那木盒的第一层格子提出来,露出第二层放着的东西——乃是小半只猪耳朵,已是修得同人耳相似的形状。 一时另有一名吏员取了把寻常匕首过来,顾延章接过,着人把那猪耳朵钉在墙上,自己拿那形制差不离的新匕首自上而下劈斩了一回。 这匕首刃已是磨过,却只是寻常材质,并非削铁如泥的利器,那猪耳朵又是肉,虽有墙支在半空,到底并无东西垫着,不好受力,被他这样一斩,竟是把刀刃卡在了一半。 他试了一回,便把那匕首放在一旁,指着那柄凶器问李大田道:“这匕首可是你的?” 李大田叫冤道:“着实与小人无关,小人碰都不曾碰过!” 顾延章复又问那李升道:“他是如何使的刀?” 李升回道:“自上往下斩的。” 顾延章又问道:“他斩了几下?” 李升想了一下,道:“斩了一下。” “斩下来之后?” “我见得不对,冲上前去要拦,只他年轻力壮,挣得开我,一下把那耳朵扔进了火盆里。” 顾延章道:“当时他哪只手拿的刀,如何斩的李程韦右耳,从哪一处往前跑的,你拿着学一回。”口中说着,脸已是转向一旁,示意吏员拿一根木筹出来,又叫了个同李程韦身量差不多的随从上前站着。 李升看了方才顾延章的动作,又听他如此说话,不知怎的,面上已是浮起了一层虚汗,此时接过木筹,寻了个位子站着,蓄了口气,捏着那木筹冲得上前,挥手对着站在李程韦站立之处的随从右耳用力一斩。 他比李大田高上半个头,此时手中持着木筹,已是斩到那吏员面前,眼见就要搭到其人耳朵上,那吏员却是无法自控地往后一躲,双手捉住了他的右手。 李升急急住了手,连声道歉。 看到此处,场中许多人已是品出了些滋味,张敛更是微微颔首。 顾延章又问道:“你说李大田斩下了耳朵,你上前拦之不住,叫他挣得开了,把耳朵一下丢进火盆里,那你是如何拦的?” 这一回,李大田终于被放了出来,按着李升口中所说站到了那个位子。 顾延章问道:“你去拦时,李大田是面朝着着李程韦,还是面朝着你?” 李升犹豫了一下,道:“是面朝着我。” “再学一回。”顾延章命道。 李升只好站到李大田面前,右手一把捉住了他的手,想了想,又把左手搭了上去。 “他是到了火盆旁扔的耳朵,还是远远扔的?” 李升张了张嘴,忽然又闭上了,道:“……到了火盆旁扔的。” 顾延章道:“他扔完之后又是什么动作?” 李升道:“他才转过身来,面像我们,外头几个官人就进来了。” 他才说完,忽然觉得似乎有些不对,只是一时琢磨不出来。 顾延章复又问了几个问题,听他一一答了,又把一旁吏员的记录拿来看了一遍,叫人读给李大田听,因知那李升识字,便给他自己去细看,确认无误之后,又叫他签字画押,另叫李大田按了手印画押。 等到此处一应办得妥当,外头终于进得一个来,道:“那一头已是审得差不离了,只杜评事听说此处要提犯人,便亲领了过来。” 不多时,果然杜檀之与几个方才审案的官员带着李程韦走进门来。 那管勾牢狱的官员见了杜檀之,总算松了口气,上得前去,站在了他那一边。 杜檀之上前同顾、张二人见过礼,也不再多言,只是指着李程韦道:“人已是就在此处。” 李程韦一手护着耳朵,脸色十分苍白,步履蹒跚得进了牢门。他远远就看到对面两个各着绯、绿官服的人,连忙上前见礼,等到抬起头来,正要说话,忽见得对面那一张熟悉的脸,刹那之间,连心跳都漏了一拍,脑子里头轰了一下,竟是有一息功夫忘了张口。 幸而他到底是个老练的,很快反应过来,照着行了个礼。 顾延章道:“多日未见李员外,你身上带着伤,我便不啰嗦,免得耽搁了休养,只要问几句话,你据实答了便可。” 李程韦连忙道:“小人必定据实而答,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顾延章问道:“你说李大田手持匕首斩了你的右耳,可是这支匕首?” 李程韦道:“正是。” 顾延章又道:“他是如何斩的?斩了几刀?” 李程韦道:“他冲得过来,从我头上劈了一下,只斩了一刀。” 顾延章问道:“当时你站在何处,他站在何处,你家管事李升站在何处?” 李程韦上前踩到了地方,道:“小人当时站在此处。” 又指着三两步开外,道:“李升他站在此处。” 说到此处,眼睛在牢中转了一圈,想要找李升,却是没有寻见人——原是已经被吏员带了出去。 他只好又指着李大田,犹豫了一下,指了交椅那一处,道:“他站在那一处。” 顾延章问道:“他是站着的?” 第八百零六章 讯问(四) 李程韦道:“小人正同家中管事说话,并未瞧见他是不是站着的。” 顾延章“嗯”了一声,又问道:“你与李升二人正在说话,那是面对而站?” “正是。” “你是面对那李大田,还是背对他?” 李程韦停顿了一下,不得已道:“小人乃是面对着李大田,只是正同李升说话,是以并未瞧见他举刀过来,也来不及做反应。” “他是左手持刀,还是右手持刀?是揪着你的耳朵斩的,还是直接挥刀斩的?” 李程韦看了一眼李大田,道:“他是右手持刀,左手……右手直接挥刀斩的!” “一下就斩断了?” “他力气甚大,一下就斩断了,等到小人想到挣扎躲避,已是来不及。” “斩断之后,耳朵可是掉在地上?” “正是。” “他捡起来之后,如何动作?” “他捡起来之后,便扔到了那一处的铜盆里。”李程韦指着几步开外的铜盆道。 “你家管事可有上前拦阻?” “自有拦阻,只是那李大田力气甚大,没能拦住。” “那李大田是哪一只手捡的耳朵?” “右手捡的耳朵。” “其时匕首何在?” “匕首已是落在地上。” “耳朵被他捡了,你可有跟着上前拦阻?” 李程韦咬着牙道:“自家的耳朵,小人自然追着上前。” “李管事先去拦了,没能拦住,被他脱开身去,此时你追上了未曾?” 李程韦犹豫了一下,扫了一眼那火盆,似乎是在估算距离,半晌回道:“小人乃是后头才追上,那时耳朵已经进得火盆。” 顾延章又问道:“既是后头追上,你必是看着那断耳被扔进去的罢?” 李程韦并无半点犹豫,斩钉截铁地道:“小人乃是看着自家断耳被扔进去的!” 顾延章点了点头,接着问道:“他是如何把那耳朵扔进的铜盆?是走到铜盆边上放进去的,还是远远掷进去的?” 那铜盆上的盖子以粗铜丝绑就,当中镂空,每一处空隙都约莫有核桃大。 李程韦看了一眼铜盆,下意识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耳朵。 他心中估量了一回,又想了一回那几个刑部官员进门时屋中的场面,足有三四个呼吸之后,才道:“当时已是能听得外头官人的声音,却还隔了两步远,他怕被人察觉,便将断耳扔进的火盆之中。” 李程韦答完这一句话,牢中的官吏并狱卒都忽然有些躁动,而本来坐在一旁交椅上的李大田更是一下子站了起来,神色十分激动。 同样一个问题,方才李升同此刻李程韦,二人所答全不一样。 李升说李大田到得火盆边上才将断耳放得进去。 此刻李程韦却说他是隔了两步,将断耳扔进去的。 两人俱是十分确定,也都跟在李大田旁,看着他动作,回答却有如此大的差别,由不得旁人不多想。 顾延章复又问了几个问题,譬如牢中摆设,狱卒送饭时间,平日里三顿各吃什么云云。 “今日早间吃了什么?” 因问得十分简单,又不是什么要紧的,李程韦脑子里过了一遍,并不觉得有问题,很快便道:“早间吃的是肉馒头、小甑糕同豆浆饮子。” 顾延章微微一笑,道:“小甑糕倒是好味道,我最近也时常吃这个。” 他先前问话一直严肃得很,此时忽然说了几句家常,牢中的气氛都松了些,陪审的众人也跟着笑了起来。 一直一言不发的张敛也道:“下官也爱这一口。” 李程韦一下子就反应过来,和道:“小人上了年纪,也爱吃甜的。” 顾延章便问道:“怕是不喜欢肉馒头,小甑糕同豆浆饮子吃完了罢?” 李程韦谨慎地道:“都喜欢,行商者,走南闯北的,却没那么多挑剔的,只要有得吃便好——倒是剩了点小甑糕,年纪大了,那东西不好克化。” 顾延章转头看向一旁的王勾,问道:“是也不是?” 王勾连忙上前道:“正是。” 问完这个,他便叫一旁的吏员把誊录的口供给众人看了,叫他们一一签字画押。 此处问完,又叫人把从三人身上取下来的东西捧了进来,让李程韦、李升、李大田一一指认。 三人已是换了大理寺准备的衣裳,此时各自认了自家的衣物、鞋履、幞头等等,只是并不见李程韦头戴的幞头。 顾延章走上前去,叫那三人认完,分别又各自或签字或画押。 他进得大牢前已经看过一回,此时又认真重新翻了一遍,指着其中的条裤子问李程韦道:“这是你的?” 李程韦点头应是。 顾延章指的乃是一条里裤,那里裤入手十分柔软,一摸便知是极贴身的好料子,颜色是素青,乍看上去并无什么奇怪之处,然则仔细辨认,却能瞧见到里边那一面沾着几丝污痕并血渍。 他把那里裤放在一边,关心地问道:“除却耳朵,你可是被那李大田伤了其余地方?” 李程韦连忙摇头道:“只是伤了小人的耳朵,并未伤得其余地方,只是去拦他时可能有些磕碰,俱不碍事。” 顾延章复又转头去问给李程韦验伤的仵作,道:“他身上可有其余明伤?” 那仵作道:“并无其余伤处,也无磕碰。” 顾延章点了点头,也不在追着这一处不放,只回转过头,指着李升面前的一方帕子道:“这是你的?” 那帕子已然脏得完全看不出本色,湿乎乎、黏答答的,上头除却血渍,全是粘液与呕吐物,另有零星的碎肉沾在上头,一凑近去,便叫人作呕。 李升点了点头,道:“正是小人的。” “上头沾到是什么?” “因主家耳朵伤了,小的便把随身帕子掏给他。” 顾延章微微颔首,转头问李程韦道:“是也不是?” 李程韦的上半身微不可查地往后仰了一一下,点头道:“正是,血流得厉害,小人拿来捂耳朵的。” “怎的不用自己的帕子?” “想是他们收拾东西的时候太过仓促,是以漏了给带帕子。” 他这一句话的声音略有些小,顾延章听得不甚清楚,便向前走了两步。 两人本来相距就不远,此时顾延章往前跨了两下,更是离得极近,因要留心他说话,有意盯着,只见李程韦口齿之间仍有血渍,尤其齿根、牙龈处,更是明显。 顾延章并不做声,只虚指点了点李大田,问李程韦道:“他在你府上十余年,从前你与他可有恩怨,他为何要斩你右耳?” 李程韦叹了一口气,道:“小人实在并无半点察觉,若是早知原因,又岂会遭得这一番罪?不过今日刑部几位官人审案之时,我却听得家中管事说起,这李大田自去年秋天,便在外头多有烂赌,眼下已是欠下许多赌债,在外更是认得许多不三不四之人,想是为了偿债,受了旁人的指使,铤而走险,便来斩我右耳。” 说到此处,他面上已是带了几分唏嘘,对着顾延章道:“顾副使不同旁人,自是知道小人一路被人诬陷,从来有一句话叫做墙倒众人推,早间我家中管事进来相探,也说了一桩事——多年前,小人从前在祥符县中状告过一个掌柜,唤作陈四渠,因他挪盗我铺子里银、货,去查账的人要他补上,他不但不肯,反而出言威胁,我其时虽说才接手生意不久,却也知道这样的人只会挑事,因他为我爹娘管事多年,在祥符县商行中颇有根基,只凭着我一人之力,动他不得。” “不过虽说动他不得,这国朝自有刑律,小人一纸诉状,将他告上了衙门。” “小人占了一个理字,无论人证、物证俱全,祥符县衙便依律把那陈四渠关押入监,只那姓陈的从前便在绿林中混迹,交际甚广,又在祥符县多年,便走通了关系,叫当地老人作保,将他接了出狱。” “小人本想要将那一场官司打到底,只不知道为何,那陈四渠出得牢狱之时已是昏迷,没几日人便没了。” “都说穷寇莫追,做人莫做绝,他人既是已经不在,小人便让人去撤了状纸,只要他家把当日挪用的银钱还了,便算了了——其实话是如此说,直到得今日,也从没见得还了几个钱。” “谁料得今日管事的来同我说,陈家儿孙告了那当日给陈四渠看病的大夫,又诬陷乃是小人收买好汉去杀了那陈四渠。” 李程韦苦笑一下,道:“因此案同小人有关,家中管事听得外头传言纷纷,说是祥符县中已是把海捕文书挂来了京城,便急急来报。” “依我所想,小人从前行商,得罪的同行不计其数,他们只怕我姓李的不倒,没法分我李家这块肥肉,偏偏我从来坦坦荡荡,不行错路,不走歪道,只往正大光明之处行,是以一时半会,竟是挑不出什么毛病——便是眼下身在牢狱,却也一般是为人诬陷,一旦案子查得水落石出,自然能还我清白。” “一旦小人出得牢狱,他们又哪里占得到便宜?我李家家资何止百万之巨,这样一笔大财,足另许多贪心恶性之辈铤而走险,想是他们收买了那李大田——海捕文书已是挂了出来,明明白白的,不是说那行凶者耳朵上有伤吗?他们索性让那李大田把小人右耳割了,烧得干净,将来再做些证据,便能把这杀人之罪,推到小人头上。” 他洋洋洒洒数百言,从陈四渠的案子说起,又坦言自己而今情况,再以财而论,推断出旁人诬陷的理由。条理清晰,娓娓道来不说,还在不着痕迹地为自己辩驳,莫说不知道其人底细的,便是有些早晓得此人底子不干净,竟也跟着油然生出了一股认同之心。 是啊,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李家如此富贵,自然会惹得旁人眼红。瞧着这李程韦下了狱,难道还不许几个商人连起来想要吞他生意? 说到此处,李程韦却是昂起首来,虽是一只手还捂着右耳,也不妨碍他挺起胸膛,抑扬顿挫地道:“只是这天下间自有正道在!那些人便是收买了那李大田,想着我与家中管事的两个老的拦不住他这年轻力壮,却不曾想刑部那几位官人来得如此之快,叫他来不及把我那右耳烧坏,还留了个形状在!” “既有此证,已能说明那陈四渠之案与小人无关,更是让人知道老天有眼,天理昭昭?”他眯起一双老眼,盯着李大田道:“说罢,你被谁人指使,才来害我!若是肯把人供了出来,戴罪立功,朝中律法老夫管不得,你那家中老母、妻儿,老夫却是能照顾一番,叫他们将来不至于忍饥挨饿,受那追债之苦!” 顾延章只问了一言,李程韦却是滔滔不绝,到得最后,索性反客为主,好似他才是那审案的,而对面站着李大田便是犯人一样。 见得此景,不但李大田一边气,一边还不知如何回,场中好几个年轻的官员都已经看得目瞪口呆。 ——怨不得这李家如此豪富。 有个如此厉害的当家人,活该他发财啊! *** 李程韦此时凭着一己之力,几乎已经要扭转乾坤。 他压着口中的血腥味,忍着胸中泛呕,还要努力夹着腿,勉力维持着面上的自如。 除却物证、人证,自家说话时的语调、停顿、层层递进也十分重要。 今次虽然仓促,可他已经做到自己能做到的最好。 一个是说话颠三倒四、身上带着酒气、惯有赌瘾的下仆。 一个是穿着打扮干干净净、说话条分缕析、面像诚实和善的老人。 又有那一枚整耳,虽是烧得焦黑,可形状仍在,足够给他脱罪。 孰是孰非,孰对孰错,场中人自然会有偏向。 要的就是这个偏向! 纵然心有怀疑,可人证、物证俱在,全是说明自己无罪的,只要把众人的怀疑之心消掉,无人再去仔细翻查,今次便算过了一大关! 第八百零七章 验看 他把早已打过无数次腹稿的话一一道出,一面说,一面观察着场中人的表情,见得果然如自己所想,无论官、吏、狱卒,泰半都有所触动,终于略微喘了口气。 就算自己同李升两人互证的证词有什么出入,可只要不是关键之处,俱能用“年纪大了记不清”、“其时太过害怕,记错了也有的”、“可能老眼昏花,搞混了”等等理由解释过去。 只要有那一枚整耳在,就应当不会有什么问题。 正当他琢磨着此事后续应当如何收尾,却是忽然听得身旁一道声音问道:“早间是谁人吐了?” 李程韦心中一凝,抬起头来,正见顾延章看着自己。 他不敢与之对视,转过头去,见得李升也一般看着自己,不知为何,忽然手心发凉。 他略定了定神,道:“是小人吐的,因耳朵痛得厉害,又被那血味一激,实在受不住,便吐了。” “那吐的东西何在?”顾延章不紧不慢地问道。 李程韦微微一怔,右脚忽然难以自控地抖了两下。 他咽了口口水,只觉得双足可能是站得久了,实在气血不通,竟是有些不能动弹,可冷意却一阵一阵往上泛。 见李程韦并不答话,顾延章又问道:“那吐的东西何在?” 吐的东西何在? 李程韦住的这监牢并不大,不过一丈见方,随便扫一眼就一览无余。 能盛能放的铜盆、水壶、恭桶、夜壶里头皆是干干净净的,半点水渍都不见,自然也找不到什么吐出来的东西。 地面上除却血渍,也只有些许污渍。 此时乃是冬季,原本里头还摆了个火盆,只是李程韦才吐了,外头就来了人,那炭自家倒是愿意多烧几下,发出一点子余光,偏没那机会,很快就被多手多脚没事干的刑部、大理寺官吏给灭了。 屋中这样冷,倒杯茶水在地上,过一晚上都干不了,说不得还要结成冰。 “方才问话,早间你吃了糖肉馒头、小甑糕同豆浆饮子,其余都吃完了,只剩得一点小甑糕,是也不是?” 李程韦忍不住咳了两声,本要张口答话,可哪怕脑子里头转得飞快,一时被这问题打的懵了,竟是不知道当要如何回答才好。 “才答过的话,也要想这样久吗?” 李程韦舔了舔嘴唇,指着那帕子道:“虽是呕了,却不严重,是以没怎么吐得厉害,都吐在此处了。” 他才说完,下意识已是觉得有些不对,心中忽然发起慌来,脑子里不停地回忆自己方才究竟都说了些什么。 只是顾延章问得实在太多、太杂,又涉及无数细节,他一时之间,最多也就能想起来半数,无法全然理顺。 “这帕子是李升的,是也不是?” 李程韦点头道是。 顾延章便转头问那李升,道:“方才说是见你主家流血不止,你便把帕子给他捂耳朵,是也不是?” 李升看了一眼李程韦,点头应是。 “是也不是?”顾延章又问了一回李程韦。 李程韦想了想,跟着也点了一回头。 此一项从前已是签字画押过。 顾延章又问道:“那这帕子是李大田用匕首斩断了你那右耳之后,李升才把帕子给你,是也不是?” 此话同方才问的并无出入,李程韦只过了一下脑子,便点了头。 李升也跟着答了是。 问了这许多,顾延章终于停了下来,只站在原地,半晌才道:“本官已是问完了,不知张职司并杜评事可有其余要问的?” 张敛摇头言否。 杜檀之也道:“并无什么话要问。” 见顾延章语气平和,并不像是发现了什么问题的样子,此时无论大理寺还是刑部的官员、吏员终于俱都舒了口气。 一直负责抄录的两名吏员更是终于能把笔放下,只觉得自己虽不用动脑,只是依样抄录,可这顾副使问话太多太快,一问接着一问,全不似要细想一般,叫他们连点歇息的空隙都没有,胳膊都写得酸了。 方才把李程韦、李大田、李升并许多大理寺狱卒、狱官审了半日的几个大理寺官员,也十分默契地悄悄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地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 ——搞出这样大的阵仗,还不是什么都没有审出来? 白费了大家的力气就算了,也不嫌丢人! 一旁的李程韦正长长地舒着气,只觉得自己怕是思虑太多,白白闹出了个杞人忧天。 然而他一口气还舒到一半,对面顾延章却是又道:“案子已是问完了,只本官却有几件事情想要问。” 他对着李升道:“你前头说,李大田冲上前去,把李程韦耳朵斩断了,你见势不对,也便去拦他,双手捉了他的手,是也不是?” 李升应是。 “你没能捉住,被他挣脱,此时他手中拿着李程韦的耳朵,跑到铜盆边上,把耳朵扔了进去,是也不是?” 李升又应是。 “此时李程韦冲得上前,去拦他的耳朵,是也不是?” 李升再应是。 顾延章便叫李升与先头那一名与李大田身高相仿的吏员又复演当时场景了一遍,这才对着李程韦问道:“李升所说,你有无异议?” 李程韦咽了口口水,道:“小人记得那李大田隔了几步远,把耳朵丢进去的,不过小人年老眼花,看错了也是有的。” 顾延章道:“这倒不怎的要紧,还有其余不对吗?” 与他再三确认。 李程韦想了一想,道:“其余没有不对。” 顾延章点头道:“那我想问,耳朵扔进火盆之后,刑部的人便进了此处,此后你三人便被制住,那李升的手帕,又是何时给你的?” 李程韦的右眼皮狂跳,只觉得足下发凉,尾椎发胀,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 顾延章转过头去,拿同样的问题又问了李升一回。 李升支支吾吾,半日说不出话。 李程韦一张嘴又开又闭,半晌才道:“其时场面太乱,当真是记不清了……” 顾延章指了指李程韦,对着一旁的仵作道:“我看他贴身衣物处有血渍,不是沾在外头,却是沾在里头,你且去看看,是不是不小心伤了哪一处。” 又点了点李大田同李升两个道:“他二人也仔细查一查罢。” 一旁便有床,仵作也不用带人去其余地方,只叫李程韦躺在床上,把他衣物都除了,正要脱完里衣,把下头打底拉了拉,看了光溜溜的前头,又把他翻过去待要看后头。 那仵作照常验看,手中拉着底裤,却觉得那裤子黏黏的,正觉得奇怪,低头一看,只见那一条素青的底裤上头湿漉漉的一片。 他先前还以为是这李程韦得天独厚,人老身不老,因精力旺盛,便是在这牢狱之中,又给审了许久,依旧能够活力四射,可定睛一看,却是忍不住讶然,口中“啊”了一声。 第八百零八章 暴露 众人听得声响,全数看了过去。 杜檀之正于大理寺中任职,并无半点顾忌,当先出声问道:“何事?” 那仵作道:“此处……” 他只说了两个字,便住了嘴,右手却是往下伸去。 还未碰到地方,下头的李程韦已是一夹屁股,翻过身道:“你那手要往哪一处放?!” 声音惊得又尖又利。 牢中不过丈许地方,纵然有层薄薄的帐幔隔着,可里边影影绰绰,依旧能叫外头人看个大概。 李程韦自小养尊处优,从未受过如此奇耻大辱,而今年长辈高,反倒被迫于大庭广众之下,露出私密之处,实在又是尴尬,又是愤怒。 偏偏他此时尾椎发胀,胸口发堵,本就憋了半日,忽然被人在后头碰得一下,比老鼠被踩了尾巴还惊慌,这般猛地一翻身,毕竟年老体衰,一时憋不住,后头放出一股秽气来。 那气体伴着长长的一声闷响,响声又将出未出,细细弱弱的,仿佛被什么东西给压住了。 然而那味道却很快弥漫开来。 李程韦来不及管顾,已是觉出后头一热,又渐渐地凉了下去。 对面的仵作手中还拿着自李程韦身上脱下来的底裤,布料湿湿的,带着血腥味同半腐臭的味道,叫人闻之欲呕。 然而他却无暇去理会,只皱着眉头,指着床榻的褥子上头,李程韦的屁股下头那一截子露出来的东西,问道:“这是什么?” *** 床上的薄帐已经被拉开。 一团拳头大的物什摆在托盘里,上头沾着血与粘液,脏兮兮的,乍看上去,全然辨不出原本的形状与颜色。 见惯尸体的仵作只皱着眉头,拿筷子把那一团东西挑开,连口鼻都不用捂。可陪在一旁的吏员强忍着看到一半,却是已经把头偏向一旁,弓腰捂嘴地干呕起来。 等到平平地摊得开了,才能勉强看出来这一团东西的底细。 原是一张皱巴巴的帕子,整个都被粘液、血水、碎肉、粪便给侵染得一塌糊涂,而就在其中,软趴趴地黏着几块囫囵的碎肉。 李程韦本就已经面色惨白,此时脸上更是全无人色,他两条大腿露在外头,大冬日的,已是泛起了鸡皮疙瘩,明明一伸手就能碰到被褥,却是僵在那一处,半晌不晓得动弹。 这仵作不愧是大理寺出身,一双手又稳又快,用热水净过手,便从随身的布囊中取了器具出来,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一室人都屏住呼吸,看着他挑起一块一块地碎肉,在上头拼拼凑凑。 随着耳垂、耳廓、耳轮被一样一样凑摆好,到得最后一块东西放了上去,那物什的原样终于露了出来。 是一枚缺了上耳廓的右耳。 此时此刻,纵然是见惯世面的仵作,都不由自主地后庭一阵发紧,连带着鼠蹊都抽了起来。 他看向了勾着腿,靠在床上的李程韦,打了个寒颤,转头同顾延章、张敛等人道:“回禀官人,此乃残耳,看着上头伤疤的痕迹,当是已经伤了七八年,共计给碎成了七块,其中三大四小,断处……乃是被利器反复切割所致,与那李程韦断耳处多能吻合,其余碎块,正是为牙齿咬嚼而断。” 那仵作一面说,一面只觉得全身发凉,忍不住看向了原本牢房里的三人。 李程韦、管事李升、李大田。 三人被关押之后,俱是粒米未食,滴水未进,想要知道是谁人咬嚼的,只要掰开他们的口齿,一看便知。 憋了半日的李大田,终于得了机会,叫道:“那不是小人咬的!小人这一口牙可是干干净净啊!!” 他又要急着张口,又要急着说话,忙得恨不得再生一张嘴出来。 这一回验看起来倒是十分方便,不过几息功夫,便已经得了结果。 李大田虽有一口黄烂牙,不过里头只有口臭,并无碎肉、血渍,而管事李升也无什么异常,只有那李程韦,一口牙齿虽然整整齐齐,一颗都没有掉,牙缝之间、口腔之中,却是夹着不少碎肉并凝结的血渍,他那满嘴的腥味,只要凑近了,便能闻得到。 如果说那些个已经发黑的血渍可以认为是他不小心吃进去了断耳处流的血,可那许多生生的碎肉为何会被在其牙缝之中,却是无从解释。 审了半日,谁人也想不到,最后竟然当真得了一个结果,而这结果,无论是谁,知道之后都有些背脊发寒。 到得此时,众人已经都能联想到当时的场面。 ——李程韦不知何时得了信,怕被人发现自己便是那海捕文书上的疑犯,便着人取了匕首。 也不知是他自己割的,还是旁人帮着割的,割断之后,他自己将自己的耳朵吃了进去。 不过到底是享福多年,抑或底子里还是个正常人,也不知因为乍食生血生肉,还是由于想到此时正是自己吃自己,他最后只嚼了几口,忍不住就呕了出来,然则不想正撞上刑部官员进牢提人。 甲字房的监牢不过方寸之地,地面俱是石块,无法埋藏,遍寻不到法子,他只好用随身的帕子将那断耳碎块包裹住,也不知怎的想的,竟是藏入了自己体内。 自食其肉,又憋着一块帕子在后庭,足足忍了半日功夫,如此狠劲,怕也只有勾践尝粪差可比拟了。 众人看着李程韦,见他全程并无半点反应,木着一双眼睛,呆着一张脸,只盯着他自己那支拼好的断耳,不知在想些什么。 *** 一旦有了线索,倒回去再推断案情,便顺畅了许多。 此案其实并不复杂,李程韦仓促之间来不及布置,留下了不少马脚,便是顾延章此番不当先审案,再过得几日,大理寺的官员也能查个水落石出,只是届时那一只断耳恐怕已是被处置掉而已。 王勾等两名甲字房的狱卒乃是忽然之间不知去向的,细问之下,也说不出正经理由,等从他二人府上搜出南珠,再来用刑讯问,很快就逼得他们招了供,指认自己亲眼见得李程韦的断耳,乃是受他收买。 两封送出去的书信没能再找回,复去指认地方,也已是人去楼空,只好另行抓捕找寻。 到得此时,终于两案并做一案,由大理寺牵头审案,提了祥符县中陈四渠案的宗卷并相关证人上京,再由刑部督审。 第八百零九章 手帕 大理寺虽是司法首要之处,其公厅大小却与寻常州县衙门并无多少不同。 大晋建朝之初,乃是先建官衙,再有京城,其时大理寺不过有一二朝官“判部事”,后来因事发展,才有了而今近百员官吏的规模。然而京城早已寸土寸金,便是中书强令扩街拆屋用以防火尚且不能,更毋论仅图办公之利,欲要扩建的大理寺了。 此时此刻,便在这狭小的公厅之上,李程韦挺直了腰杆,不惧不怯地辩驳道:“……小人听得家中管事传话,只认定有人为了李家家产将要陷害于我,情急之下,生出了左性,行了岔路——此乃罪过,自是认罚,可若是要叫小人去认下那针杀陈四渠之罪,虽死也不可!” 短短数日功夫,他便憔悴了许多,虽然眼睛里头满是血丝,却依旧能把话说得滴水不漏。 祥符县陈四渠家中那一名丫头桃香站在一旁,被他这话打得有些回不过神来。 李程韦振振有词道:“此案已过多年,其时小人并不在祥符县,只要查回从前账簿,便能知晓是平阳府收茶——这一路山长水远,餐风宿露的,如何寻得到什么证人?难道只因如此,只靠一人指认,便能定了小人的杀人之罪不成?” 又指着桃香道:“你可瞧得清楚了,老夫当真是你从前见的那人吗?” 多年前的事情,小丫头都变作了婆子,便是那一名少了半截耳朵的清秀少年郎重新站回面前,桃香也未必能认出来,更何况是胖了许多,又少了一只耳朵的李程韦。 她顿时张口结舌起来,无措地道:“那贼人断了半只耳朵……” 李程韦冷笑一声,道:“天下间断耳、断指,乃至断臂之人,比比皆是,难道单凭一个耳朵,就能断定那人正是我?” 说到此处,他拱手对着上头问案的官员行了一礼,道:“诸位官人,那陈四渠遇害之时,恰逢小人父亲过世未久,我并无兄弟,家门伶仃,只好一人独撑门户,虽是状告了陈四渠,因事务繁忙,仅是请了旁人代为出面,连亲自管顾的时间也无,更毋论去行那杀人之事。” “老夫与那陈四渠并无生死大仇,不过因些阿堵物才闹上衙门,只那几贯铜钱,难道值得我为之杀人吗?” 哪怕在这公堂之上,人证、物证皆是不利于己,却并不妨碍李程韦口若悬河,挥洒自如,“只那几贯铜钱”几个字,几乎是从鼻子里哼得出来,其中轻蔑之意,溢于言表。 这一段话,实在是太有说服力了。 李家世代富户,李程韦自进了李家,从来都是衣锦食珍,当日状告陈四渠贪图的那点银、货,在寻常人家看来可能数目庞大,可于李程韦而言,根本称不上伤筋动骨。 此事无论说与谁人,都不会觉得李程韦有必要为了这个官司铤而走险,亲去杀了陈四渠。 他虽无明证,却无动机,虽有能力,却无必要。 除非有什么特殊的原因,叫他不得不去杀了那陈四渠。 对李程韦的审问告一段落,他便被领了下去,在外堂等着里头大理寺的官员讯问证人。 趁着无人在意,他把双手放在衣摆处,轻轻地在上头擦了擦手心的虚汗,又缓缓呼出了心底里的一口大气。 这一口气,实在憋了太久。 被取了耳朵那日晚间,才回到牢中,他便慢慢清醒过来,再兼方才在堂上听得桃香指认,更是恍如得了当头一盆凉水,浇得他悔之不及。 前些天的行事,实在是由急生乱,由乱生错! 先头也是他不敢细问,得的信息太少,不然何至于到得眼下这一步! 他见得王勾那样凶恶,又听得管事的说外头正张榜通缉陈四渠一案主犯——是个右边半断耳之人,总以为是从前第一回做事,一来年纪小,二来是头一回,着实有些慌张,留下了什么大破绽,汲汲皇皇之间,便错大了。 原来只是瞧见他的断耳而已! 其实便是被人知道他有一只断了半截的右耳,又当如何呢? 陈四渠死时,已是多年之前,便是被一二人看到了自己的脸,自己的断耳,也不过空口白牙,并不能证明自家就是凶手。眼下时过境迁,只要矢口否认,谁人又能凭此判案? 若是当真如此判了,不消着人帮忙,他亲自去敲那登闻鼓,好叫天下人晓得,商户之中也有通晓律令、口齿灵活之辈,须是轻视不得! 只怪他太急,太蠢,急急忙忙自割了耳朵,反倒落了下乘,引得旁人怀疑。 *** 这一头大理寺中正在审案,那一头,季清菱早已回了金梁桥街。 都说在家千日好,离家一日难。她去的虽是距离不远的祥符县,然则这一回冬天出行,又遇得接连下雪,带的东西多不说,行动起来也不方便,本来快马加鞭,只要一日路程,今次足足走出了三天才回到。 一行人简单归置了东西,又歇了两日,好容易恢复了些精力,这日一早,季清菱正安排人去送土仪,还未来得及清点这一阵子收到的请帖并信件,便见秋爽小跑着进了门,急急道:“夫人,听说提刑司里头派往泉州查案的人回来了!” 泉州距离京城山高水远,提刑司的官员一往一返,还要加上查事,是以耽搁了不少功夫。 李程韦杀母、杀妻之案,原本是京都府衙在审,后来转去了提刑司,最后又被大理寺接走,然而其时提刑司的派去查案的人已经到得泉州,案子也查到一半,来不及召回,再兼顾延章有意操作,最后便由他们去了。 眼下这些人不仅带来了不少线索,还押回来几个证人,其中有李程韦同原配之女的丈夫、公公,另有自小照顾李程韦外孙的婆子,除此之外,别有那女儿身边陪嫁的几个管事。 自李丽娘身故,泰半管事便已经自赎自身,眼下并不在那家中干活,却也未有自立门户,依旧帮着照管原来的几间铺子。 秋爽也没听得多少话,此时一一学了出来。 “几位官员去了泉州,到底不像松香,名不正言不顺的,行事十分不方便,他们手中拿着公函,当时便去衙门调了李丽娘那夫家的户籍——原来那一个魏家都并不是泉州人,却是后头迁过去的,虽说住几年,可生意也未能做起来,不过开了两间铺子混口饭吃而已,莫说豪富,便是比之寻常富贵人家也不如。” 泉州临海,又有港口通商,其商贸繁盛,富贵之气未必就弱于京城。都说强龙不压地头蛇,本就不是强龙,又到了新地方,自然更难出头。 “也就有那样巧,官人们到得地方,偏逢那魏家在卖宅地,听说在泉州生意做不下去,已是要迁走——寻着中人,好容易把正主给找着了。” 听到此处,季清菱忍不住倾身向前,插话问道:“那魏家是从哪一处迁过去泉州的?” 秋爽登时笑得连眼睛都眯了起来,道:“原本说是大名府人,不过眼下正在堂上审着——听说一口颍州腔。” “也不知道那李程韦自哪里寻来的这一个活宝女婿,一到堂上两条腿就战战兢兢的,他那爹也不像是什么生意人,话都说不囫囵,几个官人满泉州问了一遍,据说那魏家父子常年都不在泉州,原本那李丽娘嫁得过去,同丈夫都没在一处住过几日。” 季清菱听得入神,问道:“可有说当初是怎的认识的那李程韦,又如何攀上这一桩亲的?” “说是做生意时认识的……”秋爽笑的得意,“这两父子实在是帮了大忙,夫人再想不到他二人做了什么好事!” 她也不卖关子,说的倒比听的还要激动一般,道:“当日那李丽娘因是难产,还在月子里便没了,想是死前也没见到丈夫,便把儿子托付给陪嫁的丫头同婆子照管。” “后来魏家起火,所有东西俱是付之一炬,那小儿也被烧成重伤,没多久便没了。” “李丽娘虽说走得早,却有慈母之心,因怕丈夫再娶,后母刻薄,又怕恶仆欺负弱主,将来儿子长大了处境凄凉,便给儿子留了东西,寄放在恒通楼里头,要等儿子过了弱冠才能凭着信物同自家身份去领。” “那信物乃是那小儿随身的一把铜锁,锁中镂空,放有钥匙,钥匙正能开恒通楼中的箱子。” “那魏家父子不知从何处知道了这一桩事,提刑司那几位官人去的时候,他二人正拿了铜锁同钥匙,与恒通楼中管事者商议,要代取那李丽娘存在那一处的财物。” 若只是普通财宝,自然不会叫秋爽如此表现。 “恒通楼的管事不肯,定要按着原来约定,事主同信物同时到得,才肯同意。”秋爽微微昂起下巴,摇头晃脑地道,“依我来看,想来是恒通楼想要吞了李丽娘存在那一处的东西,偏偏又碍于魏家人没有死绝,便两相僵持,谁料得叫官府一网打尽了,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正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等到那把箱子打开,夫人你猜,里头竟是放了什么?” *** 莫说是季清菱想不到,便是顾延章才知晓详情的时候,也足足过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 “手书?” “正是,乃是一块帕子,另有一封书信,那帕子想是放了多年,已是发黄,上头只有几个字,依稀还能认出来,那信一看就是李丽娘的口吻,除却写给儿子的,后头别有几张残纸,上头写了她对那老娘徐氏死因的猜测。” 顾延章接过了下属呈过来的帕子同书信,低头看了起来。 那帕子想是在泉州那等潮湿之地放久了,哪怕自带着芸香味——当是箱子里头用来防湿防虫的——却依旧已经略微发霉。 上头一共十一个字。 “杀我者大指有伤腕有牙印。” 上头的字迹虽然娟秀,却并不工整,看上去已是有些模糊,前头几个还勉强带了结构,写到后来,已经少字少画。 若是单看这一方帕子,实在叫人摸不着头脑,可若是合着那书信一并看,却十分清楚了。 书信共有两页,一页是劝诫儿子看到此信时无论处境如何,都不该靠着箱子里的银票坐吃山空,如果处境甚差,便拿着这笔财,无论读书也好,经商也罢,只要有心想上,便是正道,切莫妄自菲薄,也莫要自骄自妄云云。 另一页残纸,显然是分为两回写的。前头半截的字迹尚且有些生嫩,行文也是小女孩的口气,记录了日间照顾母亲时的焦虑、担忧之心。 顾延章略过了前头一大段叙述,只扫了一眼,便在中间一片地方寻到了关键字眼。 那竖字迹十分凌乱,行文也全无逻辑,看着十分混乱,乃是白话夹着文语,简单说了自己白天去照顾母亲,半途因事被仆妇叫走,等到回来,却见自己父亲正在房中,而本来已经渐有好转的母亲,自此以后病情却是忽然又加重了起来。 她十分紧张,正要着人去请大夫,却被母亲身旁伺候的人给安抚了下来,说什么“你爹说先头那几个靠不住,已是去着人去再寻名医了,须臾就能到”。 谁料得大夫还未等到,她亲娘却是半途悠悠转醒。 此时徐氏虽回光返照,却连话也没能说两句,只暗暗递了块帕子给她。 李丽娘年纪虽小,人却机灵得很,自母亲得病之后,她便有些见势不对,此时并不敢当场去看,晚间回房之后再行细看,只觉得惶恐异常。待得次日,其母生故,她竟无意间瞧见父亲李程韦的左手小指处用布缠了起来,再有心留意,果然又于其手腕处见得一处牙印,那印子深可见骨。 到底是生父,单凭一方手帕,李丽娘哪里敢以此定他的罪?便是定了罪,她一个闺中少女,莫说将来,便是而今吃饭都要靠着父亲同李家,又哪里敢有什么反应? 更何况父女人伦,她如果出声揭发父亲,便是不孝。 第八百一十章 流向 其时其母徐氏娘家已然落魄,李丽娘只剩得一个烂赌的舅舅在,周围除却异母的弟妹,又全是些仆从,无一个可以与之同作商议的。 她惶惶不可终日,竟无半点办法。 自此之后,李丽娘每回得见父亲李程韦,殊无孺慕之情,只剩惧怕而已。 待得被嫁去泉州,虽说李程韦给的嫁妆多到惊人,可她除却惶恐,竟是找不出半点高兴。那丈夫先前还勉强能做到早出晚归,等得知她有了身孕之后,立时找了由头外出经商,叫夫妻两个想要见一面也十分艰难——丈夫尚不可信,又是人生地不熟的,身边陪嫁仆妇泰半都是父亲所给,李丽娘只好更为谨慎,把所有猜测压在心底,不敢对外人言说。 等她生子难产,坐月子时又百病缠身,因自知时日无多,更知夫家靠不住,索性把部分压箱底的珠宝首饰放在了恒通楼里头,又整出了些不打眼的田契,放在信得过的奶娘那一处,叫对方有余钱好生带大幼主,莫要让人给养歪了。 那奶娘丰氏乃是徐氏找的,自小看着李丽娘长大,两个情同母女,惯来行事周全,自然比旁人都值得信赖。 李丽娘到底在商户之家长大,知道凡事不能只将感情,因怕财帛变人心,特去把丰氏的身契放在了信件最后,准备将来给儿子拿来施恩。 顾延章将那几面纸看完,抬头问道:“那丰氏何在?田契又何在?” “已是一同带了回京……”那人指了指外头,“提刑司中正在讯问,连她那孙子一并。” 顾延章只觉得奇怪,问道:“什么孙子?” 那吏员便把自己查来的事情一一道来。 “那丰氏是在家招赘,丈夫早死,儿女也没了,唯有幺子留了个孙儿下来,。” “孙儿自小顽劣,常年在烟花之地混迹,又好赌、吃酒,原来在京城时就已经欠了许多赌债、酒债,全是丰氏帮着还的,被她带去泉州之后,也不见转好,在外头一味吃喝嫖赌。” “前些日子他吃大了酒,因无钱给,便同陪酒的姐儿说,他那一处有些火引、硫磺、烟硝等物,自可转卖出去,叫那楼里的小姐帮他寻买主。” “姐儿先还以为这是在胡咧咧,谁晓得没过多久,那孙子——唤作丰二郎——竟是当真拿个瓦盎装了许多引火之物来,那小姐怕事,开始还藏着,后来见里头竟有麻沸散,思来想去觉得不对,忙将此事报给了妈妈,妈妈自然也怕,又报给衙门,官府便把人拿了去做审讯,万没想到只略加逼问,那丰二郎便已供认不讳,说那些个火引原是自家中偷出来的。”那人说到此处,话语里头也颇带了几分不敢置信的味道,“因他身上无财,又想去楼里头喝酒取乐,只好从家中摸了东西去当,一来二去,值钱的东西都被那丰氏收了起来,正好那一日酒瘾、赌瘾皆犯,再忍不住撬了锁,翻箱倒柜,从里头翻出不少因火引、硫磺、烟硝、慧竹等物。” “慧竹、桐油价贱且重,不好搬移,那丰二郎便取了价贵的火引、硫磺、烟硝,本待要卖,只一时寻不到买家,又不好出去兜售,后来正逢魏家遭了大火,外头风声甚紧,他更是不敢擅动,眼下风头过了,才敢拿得出来。” “那魏家的火烧得蹊跷,泉州府上本就怀疑乃是有人纵火,并非走火,只是魏家不愿听命协查,好容易得了线索,据此顺藤摸瓜,果然查出这火引、硫磺等物乃是某年某月自某店里买的。再去审问丰氏,她一口咬定魏家着火与自己无关,偏又说不上自己去买这等引火之物的理由。” “等到召了魏家从前的下人过堂问讯,有个婆子当日晚间本是同丰氏一并照管李丽娘的儿子睡觉,她供出自己喝了丰氏给的饮子,不知为何忽的困顿不堪,并未留意到搭手的丰氏去了哪里,等到醒来,她正趴在外间桌上,屋子已经起了大火。” “她瞄见里间床上帐幔是打开的,好似被子里头并无人,叫了也未听到有回应,火烧得厉害,她也未曾进去确认,只以为是丰氏抱出去了,便也连忙跟着逃命。” “谁料得等到出得外院,却见只有丰氏一人,并无小主人,竟是她二人一个也不曾把人带得出来。” 吏员说到此处,也有些唏嘘,又道:“火灭之后,倒是无人丧命,只有李丽娘那小儿伤了腿并被烧瞎了一只眼睛——原是不知什么时候滚到了床底下。那婆子因怕担责,又是自己粗心害得小主人被烧伤,便同丰氏两人串供,说是因哥儿出了一身的汗,一个去厨房提热水,一个肚痛去了茅房,等到回来,屋子里已经烧得半点进不去,只好出来寻人救火。” “李丽娘那小儿没多久便去了,不知怎的,魏家也并未追究,只是把当日照管的人都打发了。那婆子心虚,回头去想,只觉得不对,正好当日丰氏给她喝的饮子乃是用壶装着,壶是瓦壶,倒是没有烧坏,便偷偷取了回家,果然在里头寻到许多沉底之物。” “泉州府衙拿去查了,那沉底药末与自丰氏家中搜出来的麻沸散并无差别,乃是同出一方。” “再去审丰氏,她先前还不肯供认,后来上了刑,又从那丰二郎常去的当铺、赌坊之中寻出不少李丽娘的陪嫁,正巧下官此时到了,与那恒通楼之事连在一处,查问丰氏并丰二郎——李丽娘给丰氏帮儿子保管的田契果然已经被偷偷转卖。” “那丰氏眼下已经供认,直说当日那火乃是她放的,本是贪图李丽娘钱财,又因孙子欠债太多,怕被人捉去砍断手脚,便想放了火,贪掉李丽娘给的田契并其余东西卖钱抵债。” 顾延章听到此处,已觉不对,心中算了算,问道:“外头既是在审,我便不去过问,你且去统一统那丰二郎当年在京城欠了多少债,在泉州又欠了多少债——若说泉州的债乃是用田契卖出还掉了,京城的债,又是如何还的。” 丰氏只是个奶娘,并不是李家或者徐家的管事,便是徐氏再如何大方,那奶娘最多也不过能比寻常人家过得舒服些,断不至于欠下巨债,说还就能还上的。 可她能带着孙子一起去泉州,足能说明京城里的那些个赌坊已经拿够了钱。 那么,钱是哪里来的? 在京城时,徐氏的嫁妆由李程韦代管,丰氏半点插不上手,她难道还能另有什么生财之道? *** 比起泉州的事情,京城这一处问事却要方便许多,只过了半日,提刑司的推官便来同顾延章报说案情进展。 丰氏招供得很快,她受刑时尚能硬挺,可等到审案的推官同她说了丰二郎一路颠簸回京,不知是不是住不惯监牢,眼下已是得了伤寒,此时正高烧不退之后,她没过多久就认了罪,只求能叫此案快些了了,又求推官给丰二郎请个好大夫。 原来丰二郎在京城里欠下的银钱,乃是李家的管事李升帮着还的,他收拢了丰二郎的欠条,却并无什么要求,只要丰氏好生照顾李丽娘,又给了她一瓶子药丸,叫她等李丽娘生了小儿之后,每日化一颗在吃食里,看着李丽娘吃下。 丰氏哪里不晓得其中必有蹊跷,可她一来实在缺钱,再不凑齐数,独苗孙儿就要被人砍了胳膊去,二来偷偷给鸡鸭吃过那药丸,瞧着也并无什么事,便照着李升说的去做。 果然李丽娘生产之后,吃了她给的药,月子里头便出了事,留下不足月的小儿去了。 而她纵火烧房,同样也是得了李升的吩咐。 顾延章听得推官禀事,皱着眉问道:“她指认李升,李升如何答?” 推官道:“那李升只推不知,说是自家只是因为家中大姑娘哀求,给她奶娘还债而已。” “那丰氏可有其余证据?” “丰氏虽无证据,可那丰二郎手头留了不少烟硝、火引等物,都不是寻常能买到的,照着样子回去查,果然是李家铺子里头卖的,掌柜的得了李升的吩咐,从库房调了出来,右司已是把那铺子里头管库的传了过来,又有账册对着,李升眼下不肯开口,却也说不出东西去向。” 纵火乃是遇赦不赦之罪,指使纵火,更是罪上加罪,李升一旦承认,便是一个死字,自然不肯承认。 更何况李升跟了李程韦多年,能得对方信任,自然有过人之处。 顾延章想了想,道:“叫他们且先审着,李程韦忍了这许多年,若无理由,不会如此着急要叫丰氏放火烧屋,去查一查李家这半年里头究竟是用了什么大钱。” 李丽娘死了,财产自是给丈夫儿子继承,偏生一把火把所有东西烧个干净,其中究竟有多少,自然无法核对。 若是能弄清从中挪出来的那许多钱财究竟是去了何处,想来便能知道李程韦为何会这样着急了。 这一厢顾延章把事情嘱咐了一回,便不再时时盯着,只叫下头人定时来报。然则还未过得两天,竟是很快有了进展。 自李丽娘的儿子被烧伤,李家的银楼里急调了几回大钱,提钱的人乃是济王妃娘家弟弟。 案子查到此时,又有了这样指向,顾延章自己虽是不怕,却不敢不经过上头的提刑公事胡权,他拿了宗卷,才要叫人去问胡权在不在衙门里头,然则派去的小吏还未回来,外头便忽然有了黄门前来提刑司宣召。 那诏书虽是盖了天子的印章,可黄门却是慈明宫的,一看便知乃是张太后召见。 顾延章身上还穿着官服,只略整理了下,便跟着出了衙署。 面见的地方在垂拱殿,比起往日,这一回殿中的宫人少了许多。 顾延章进得殿门,方才行过礼,便瞧见立在张太后身前的不是崔用臣,却是另一张熟悉的面孔。 ——从前深得赵芮信重,管勾皇城司的朱保石。 张太后见得顾延章站定了,也不同他寒暄,而是直截了当地问道:“京城那一个杀母杀妻案,审得如何了?” 顾延章日前才写了折子进上,这一天里头并无什么进展,便简单把情况说了说。 “……依臣愚见,此案再查下去,便是那李程韦不肯认罪,凭着大理寺中的人证、物证,也足判死罪了。” 他对答简略却清晰,说事不拖泥带水,自然是没有什么好挑的,说完李程韦杀人案,正要转说李丽娘嫁妆去向时,却是被上头张太后打断道:“既是如此,此案你且看着,不用给胡权知晓,凡事须亲力亲为,若有进展,直接报与老身便是。” 这话说得干脆,却直把下头顾延章听得微怔。 这数月之中,虽然同张太后打交道的次数虽然不多,可并不妨碍他听懂其中的意思。 所谓“不用给胡权知晓”,其中的胡权,并非单指胡权一人。 这一句话,其实重点只在最后。 ——“直接报与老身知晓便是。” 顾延章虽然没有清凉伞,不在政事堂,却也是个正经朝官,他不同于宫中的黄门,也不是普通的宗室,自然不会、也不能任由张太后摆布。 此时朝中局势不明,虽说看着像是张太后手握重权,垂帘听政,只要得了她的重视,就能稳坐钓鱼台,可若是为了她的看重,便由其摆布,将来少不得要冠上一个“谄臣”的帽子。 这样的帽子,顾延章并不想戴。 中书是中书,皇权是皇权,当两者起了冲突时,他选择站在道理那一处。 只顿了顿,他便道:“太后,胡公事乃是臣之上官……” 张太后看了他一眼,道:“此案乃是老身亲自发派。” “李升指使丰氏下药纵火,不过是为了李丽娘的嫁妆,合成银钱,便是不算铺面,也有三百余万贯,此笔钱财分由五次在李家的银楼中被人取走……”顾延章郑重回道,“来者姓宋,唤作宋迁,乃是济王殿下的妻弟。” 第八百一十一章 招供 听了顾延章的回禀,张太后却并不惊讶,只道:“此处乃是京城,天子脚下,宗室皇亲自然遍地即是,有那些个靠着天家四处去占便宜的也是寻常,你既查到了,依律处置便是,正要叫外头人以此为戒,莫要污了天家颜面。” 就这般四两拨千斤,寥寥几句话,便把责任推到了“靠着天家占便宜”的宋迁这个“皇亲”头上。 见得张太后这般说话,顾延章如何会不知道她的态度,他也不以为意,道:“太后有令,臣当依律行事,定会认真督审。” “你递上来的折子,老身已是看了,那李程韦十恶不赦,巧言令色,不能由他脱罪,既是证据已足,也不用耽搁时日,叫大理寺同你提刑司一并盯着就地处刑,以儆效尤便是。” 轻飘飘丢下这样一句话,张太后连眼皮也不曾抬一下,只取了桌案上的茶盏,打开杯盖,刮开浮起的茶叶同茶沫子,慢慢地啜了一口茶。 那一股白气自茶杯中袅袅升起,腾开一股茶香,随即没入了空气之中。 顾延章立在下头,一时竟是有些冷漠。 李程韦身上背了那样多的案子,却是一个都不曾承认,眼下证据虽多,可若要称之铁证如山,也论不上。张太后就这般一句话,便想让人永远闭嘴,想来必是知道了什么内情,欲要保住后头的人。 他瞥了一眼不远处的朱保石。 对方半垂着头,腰是弯的,只盯着地面,连眼皮也不抬一下,一动不动的样子,仿若一块石头一般。 只思忖了几息,顾延章便道:“既是太后钦旨,臣自然不能推脱,只是大理寺若要处刑,但凡事涉命案,必要见刑部判案,也有中书下令……” 他话才说完,张太后就叫道:“朱保石。” 安静地站了半日的朱保石顿时回头躬身道:“臣在。” “取了中书的诏书给他。” 张太后放下手中的茶盏,又拿帕子擦了擦嘴角。 朱保石取了一卷诏书,递给了过来。 顾延章打开一看,果然是太后拟的诏书,上头有中书大印,又有参知政事孙卞的花押,看上去手续齐全,并无什么毛病。 有了这样一份诏书,虽说程序有些不对,可再想要推脱,却也找不到什么理由。 他只好躬身领命而去。 门外除却轮值的禁卫,还站着一个人。 那人看着不过二十余岁,相貌英俊,身上只穿着家常的锦袍,见得顾延章出来,好似有些吃惊。 正在此时,仪门官在一旁恭恭敬敬地叫了他一声,又道:“太后请您进去。” 对方便不耽搁,也不说话,只对着顾延章点了点头,与他擦身而过。 原是一名老熟人——阁门舍人张待的长子,也是张太后的堂弟张瑚。 *** 张瑚走进垂拱殿的时候,朱保石已经不在,只有崔用臣立在张太后身旁,正给她添茶。 “你来了。” 见得自家堂弟,张太后的面色松了几分,笑道:“你且坐,日头都要落了,什么事情这样着急,巴巴地要进宫来同我说?可是那猴儿又闹了?” 一旁的黄门连忙搬了张椅子过去。 张瑚也不推辞,当即坐了,犹豫了一下,道:“太后,臣方才在外头见得那提刑司副使顾延章……” 张太后想了想,点头应道:“是了,你们从前在赣州共过事,不知此人品性如何?” 她不问才干,只单问品性,叫张瑚听了,竟是隐约觉得有些怪异,口中却是回道:“毕竟相处不久,才干倒也算有几分,品性尚未得知——到底年纪太轻,多看几年,才好评判。” 他顿了顿,忽然站起身来,对着张太后郑重道:“太后,臣听得外头自有传言,京城中有一豪富,名唤李程韦,与济王殿下多有往来……此事不同寻常,又涉及天家,交给旁人如何能放心,不如给我来办罢!” *** 夕阳未落,新月已起。 两轮明物同时照于天空,却是谁都没能发出多大的光。 皇城笼罩在半昏半暗之中。 顾延章面色如常地踏出了垂拱殿。 大晋建朝已逾百年,近时连着几任皇帝都崇尚简朴,殿堂不到漏水滴雨,便不愿发话修葺,是以大内里,宫殿多是十分老旧。 此时隆冬已过,初春未至,入目只能见到零星的几棵大树,也不知是那一朝栽的,看着不高,树干却不小,枝头俱是秃的,一个芽都没有,看着很是可怜。 他行到拐角处,忽然立定下来,看了一会树。 前头领路的黄门只好跟着站定了,小声问道:“副使?” 顾延章摇了摇头,仿佛什么都未发生一般,继续往宫外走去。 等到行到御街,外头天色已经尽黑,街头人头涌动,小贩的叫卖声、人的呼喝声、酒楼茶肆里头的说书卖唱声混在一处,从宫中置宫外,不过隔了一道墙,却一下子由冷寂到热闹,仿佛到了另一个天地一般。 松香已经牵着马在外头等候多时,见顾延章出来,连忙上前相迎,问道:“官人可是要回府?” 顾延章摇了摇头,抬头眺望了一下州桥的方向,方才道:“你且去刑部去寻那张敛,就说我在大理寺中等他。” 他也不多做嘱咐,翻身上马而去。 顾延章身上还带着官凭,到了地方,他也不去打扰旁人,招了个路过的吏员,等到问清杜檀之的公厅所在,径直便往那一处去了。 此时已经早下了卯,公厅之中却坐得满满的,竟比白日还要齐全。众人或议案情,或靠着油灯那一闪一闪的豆光翻案卷。 杜檀之坐在里间靠中间的位子上,提笔不知在写些什么。 顾延章走到窗边,随手捡了颗石子,往上一掷,那石子便轻轻松松越过了边上碍事的两个头,飞到了杜檀之的桌案上头。 那石子准头极好,骨碌碌滚了几下,将将滚到杜檀之左边按纸的手下,啪嗒一下停住,挨着他的手肘不肯再动。 杜檀之立时抬起头,看了过去。 顾延章也不说话,只冲他点了点头。 杜檀之把手中笔扔了,登时站起身来,靠着边出了门。 “大晚上的,怎么跑来大理寺?” 还隔着几步远,他便出声问道。 顾延章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道:“听说下头还在审案?” 杜檀之点头道:“你们提刑司的人才从泉州回来,又拿了不少线索,眼下正审李程韦。” 两人一面说,一面便举步往大牢走去,行到门口,顾延章却是忽然转头道:“一会张敛到了,我与他一同进去听审,你且回去罢——回府也好,去先生那一处也罢,只要不在大理寺便可。” 杜檀之愣了一下,可见得顾延章并无开玩笑的意思,虽不知道他是有什么打算,却老实点了头。 果然没多久,张敛便带着两个官吏从外头来了。 三人打了招呼,杜檀之借口家中有事,先行告辞了。 张敛匆匆而来,问道:“大半夜的,什么事情这样着急?” 顾延章道:“领了天命,得宫中下诏,那李程韦有违伦常,罪无可赦,要着刑部下令,提刑司监刑,大理寺行事,就地格杀,务要拖延。” 张敛先头还在从从容容地卷袖子,冷不防听得顾延章这样一番话,那袖子卷到一半,右手吊着左手,竟是愣在当地,张着个嘴,瞪着双眼睛,话也说不上来。 好半晌,他才急急道:“里头尚未审完!如此行事,不合规制,将来要被御史台弹劾的!” 说到此处,不过几句话功夫,已是出了一头的冷汗。 顾延章道:“中书已然下了诏令,又有宫中诏书,只要李程韦认了罪,其余皆不要紧。” 他口中说着,足下已经先走了进去。 张敛只觉得头顶的汗已是顺着额头流进右边眼睛里,那卷起来的半幅袖子正好来擦头脸,一面擦,一面不停地追问道:“这般如何了得,内侍官何在?谁人下的诏书?盖了哪一位相公的花押?顾副使,你莫不是被人给骗了罢?” 他快快往前行了几步,转过身来,脚下半退半行,口中不忘对着顾延章劝道:“且要看清楚是谁人花押,这样的诏令,便是宫中拟了,中书也会打回来,若是你我二人擅作主张,不明真相,将来可是要做那担罪之人。” 顾延章知他不放心,从袖子里取出一份诏书,也不递过去,只问道:“诏令正在此处,司职当真此时要看?” 张敛的手才伸到一半,忽然醒得不对,转头一看,后头还跟着几个人,便如触了雷电似的,蓦地把手收了回去,转过身,也不多话,只大步往讯问的屋子走。 屋中仍有三四人,正在审着李程韦,见得张敛当头进来朝着桌子走,连忙站起身让得开来。 李程韦连着被讯问了好几日,已是委顿不堪,虽是依旧咬死了不肯承认,此时也知道自己十有八九已是逃不过去。他看到顾延章同张敛坐到对面,不自觉地把腰往前压了压,又不着痕迹地松了松后背。 顾延章坐了下来,先将不相干的人打发了出去,又唤人去叫了行刑官。 李程韦本就已经紧绷异常,见他并不同自己说话,又听叫了行刑之人,心中大跳,急忙咽了口口水,张口问道:“不知官人今次要来审问何事?” 他话才问完,外头就进来了两名狱卒。 顾延章仿佛没有听到他的话一般,只问道:“眼下已然夜深,不知你晚间可有吃点东西?” 李程韦胸腔一抽,一瞬间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从来极善察言观色,可这一回,却是强令自己不要往那歪处想,半晌才道:“小人吃过了。” 顾延章又道:“狱中饮食简单,东西也少,你可有什么想吃的,此时说来,尽可满足。” 又吩咐一旁的狱卒道:“且去外头买些好酒好肉进来。” 似这般一下子毫无征兆,李程韦恍如梦中,用力晃了几下脑袋,方才觉得自己当真是醒的,叫:“顾副使,你这是何意?!” 这一回,顾延章同样没有回答,只看了一眼一旁的狱卒。 李程韦这才回过神来,循着他的目光看了过去。 那狱卒手上捧着一色新衣,见他看着自己,便好声好气地道:“李老员外,这一套都是新做的,正合你的身,外头热水也备好了。” 牢中规矩,死囚临上刑场之前,必要食饱衣新,洗身洁面,李程韦多年走南闯北,自然是知道的,却从未想过这一个规矩有朝一日竟会同自己扯上关系。 他只觉得身上一阵寒一阵热,搅得脑子里昏昏沉沉的,全然不敢置信眼前发生的事,只盯着顾延章道:“顾官人,不知小人犯了何罪?便是当真认定我杀母、杀妻、杀女,连同陈笃才倒卖常平仓银,乃恶逆之罪,依大晋刑律要处绞刑,也当有刑部判文示下罢?况且眼下并非行刑之时,哪有春日做出此等杀孽的?!” 已是到了此刻,顾延章自然也没有什么可瞒着的,他自袖中取出那一份手诏,当先递给了一旁的张敛。 张敛先擦了一下手,才敢小心翻看,仔细核对之后,复又递给了一旁大理寺的狱官。 等到诸人看完,顾延章收得回来,却并不递给李程韦,而是拢进了袖子里,抬头道:“得了中书之令,不必待时,只就地行刑即可。” 他说到此处,正要招手叫人,对面李程韦却如同被拔了尾羽的野鸡一般,窜得一下就站起身来,口中大叫道:“顾副使,你此举不合体统,不合规矩,如何了得!?” 一旁的狱卒见状,连忙将他拦住,又取了布条要塞进他嘴里。 李程韦自诩算无遗策,此时也慌了神,本还以为这是在诈,可对面顾延章取出来的那份诏书分明就是明黄色,那张敛打开之时,里头隐隐约约还能见得几枚红印。 谁人会、谁人敢为了审问犯人矫诏? 李程韦还不至于自骄自傲到如此地步! 虽然尚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可在他心中,世上绝无可能有什么东西比自己性命更重要,一把推开就要堵在自己嘴里的布条,一句废话也不说,只捡最厉害的干脆地叫道:“官人可知十二年前延州城为何被屠?!莫要杀我,我有话要供!!” 第八百一十二章 争先 李程韦这临死一搏,正正抓住了命脉。 一旁的狱卒手中布条已是重新又抵上了他的嘴,正要往里塞,可听得这一句,都不用人吩咐,已是自行住了手,犹豫了回头看着座上的几位官员。 ——十二年前北蛮南下,延州被屠,十数万人血流成河,数十万人家破人亡,自夏州到延州,无一县一村不是生灵涂炭。 可蛮子是如何入的关,又怎么做到上万人在官道通行,一丝消息也不露? 延州死守之时,是谁人开的西门城门? 这事情直到今日,也没得出个结论。 “蛮子是自顺口入的关,沿东南而入,共计八千七百余人,又有马匹一万五千余。”李程韦用力把头往后仰,为的正是躲开面前的布团,不要叫他说不清话,口中却是不停,“他们手持官凭,扮作商队入官,叫人以为乃是护送冶户监中的铜、铁!” 屋中已是人人都屏住了呼吸,一个都不敢出声,只盯着等他往下说。 然则李程韦却就此停住,转而鼓着眼睛看着顾延章,叫道:“顾副使,我听闻你是延州出身,父母兄弟皆死于北蛮之手,不过剩得你一人!难道你竟是不想知道仇人究竟为谁,此事究竟是何等来龙去脉?!” 又对着张敛叫道:“张司职!如此大事,如此大功,难道你竟不要么?!你不怕延州城中十万阴魂半夜入梦噬你心脏,食你脑髓?!” 他叫得撕心裂肺,声音尖得就像一把细长的针,直直刺入人的耳朵里,一双眼睛也鼓得几乎要瞪出来,环视一圈,一个又一个地瞪着屋内人,仿佛他已经不是人,正被延州城中的厉鬼上身了一般。 “赵王自小精通骑射,明明只是寻常打猎,也不是在什么危险之地,如何会突然打马背上摔下来?!上回曾有翰林进言,申斥乃是魏王殿下行事,臣却知内幕,有证据!” 听到此处,张敛已是恨不得死死捂住自己的耳朵,只当自己从未出现在此地。 他虽不是从头跟到尾,李程韦之前的案子,也知道个囫囵,其人能同谁人扯上关系,更是不问也知。 不过是领命来行刑而已,不想竟会如此倒霉! 早知今日命犯太岁,便该告病在家装死才是! 无论是什么事情,一旦把天家搅和进来,当差的又哪里能有好果子吃? 张敛还在磨牙,不知要不要装病,对面李程韦已是又叫道:“小人有话要供!小人要面见太后!” “住口!你乃阶下之囚,戴罪之身,竟还敢有如此妄念!” 张敛终于忍不住喝止了一声,转头对着顾延章道:“顾副使,这李程韦已是疯了,既是得了令,外头人想是已经到了,点得齐全,这便行刑罢!” 他见顾延章并不说话,只盯着李程韦,心中暗怕对方一心挂着扬州之事,连忙又道:“此人不过拖延时间,莫要被他诓骗了,逝者已逝,却不能因此耽误了你我……” 话未说完,对面李程韦已是喘着气叫道:“张司职,你当真想知道老夫说的是真是假,也不消做旁的事情,只要此时杀了我,明日此时,便能在街头听得旁人言说,自会知道真假!” 他口中说着,面上却露出了一个颇为狰狞的笑,道:“我历事多年,若是这点成算也无,如何能挣下如此家业?我虽不是什么达官显贵,却也识得几个义士,皆知我在何处存了证据,众人领我李程韦薄面,也虽舍身也不惜!张司职,你若有胆,此刻且来杀我,明日便知端底!老夫死不足惜,能叫在座诸位拿上前程陪着,却也够本了!” 张敛本要怒斥,嘴巴已是张开,却只好跟着瞪大了眼睛,张着嘴,僵在了那一处。 见得自己终于把人给吓住了,李程韦慢慢地放开了捏得死紧的手。 他轻轻推开在拦在自己面前的狱卒之手,整了整身上的衣衫,复又调整了一回坐姿,这才喘出胸中的那一口浊气,抬头道:“老夫要面见太后。” *** 慈明宫中,张瑚正端坐在椅子上。 他左手捧着碗盏,右手拿着汤匙,盛了薄薄的一层汤羹,托在手上,半日没有往在嘴里送。 张太后见不得他这样,出声道:“知道你不爱吃甜,这是叫她们做的决明汤齑。” 张瑚这才道:“叫太后挂心了。” 一面把那一汤匙汤羹吃了。 他吃了一口,就像是完成了任务一般,把那碗盏放回了一边的桌子上。 张太后看得好笑。 见了自家人,她便不似平常在臣子、儿子媳妇面前那般模样,连面色都缓和了几分。 张瑚放了碗盏,心中琢磨了许久,正要开口,却听对面张太后忽然问道:“昨日天色晚了,我便没有细问,你同你爹去赣州,同那原来的通判可有来往?” 张瑚微微一愣。 这一个话,昨日张太后已经问过,他其时早回了,怎的今日又来问。 他前头才在宫中看到了顾延章,又听说他领了天命,正监审着李程韦的案子, 所谓天命,眼下朝中并无天子,中书也没空管什么审案,自然是张太后弄出来的事。 她这是要做甚? 张瑚猜不出来,却也不怎的放在心上,只随口道:“原在延州时就因事认识,也常给他送东西过去,二弟倒是喜欢去往他家中,后来到了赣州,又遇得两相交接,多多少少也接触过一阵子。” 张太后一直还记得这事,便道:“是那猴儿走丢了,他家夫人救起来的事情罢?当初我听崔用臣说了,还想叫她得闲的话帮着管一管……” 她摇了摇头,把此事丢开,又问道:“昨日你说那顾延章才干虽有几分,可年轻尚轻,品性未定,是个什么说法?” 张瑚皱了皱眉。 得了这样一个问题,实在不太好解释。 他昨日回那一番话,其实是有缘故的。 人品如何,他毕竟没有见识过什么事例来佐证——两家虽然往来不少,最多也就是互相送些东西,那季娘子倒是救了自家弟弟,可若是以救人来论人品,似乎也有些草率。 救人本就当是自然之事,如果当初那季娘子没有救,倒是能说她人品不好,可救了,也不能说明她人品好。 况且夫人做的事情,无论如何也移不到丈夫头上,人品是好或是不好,都只姓季,与那顾延章没有什么关系。 至于才干…… 也未见他怎的亲自领军打仗过,不是守城,便是小胜,听着觉得很是厉害,可此人在其中究竟如何,还未可知。 毕竟在赣州之时,满城把他夸得厉害,好似天上有,地上无一般,可在自家看来,虽说并不是个庸才,离“厉害”二字,也颇有些距离。 简单来论,便是那白蜡之业,他跟着父亲去得赣州之后,短短两年之内,便把出产翻了不知多少倍,又续补福寿渠,另做许多大事,偏偏前头那些个百姓,个个俱只说“顾通判”的好,竟似把他父子二人做的事情不放在眼中一般。 愚民多驽钝,自然不晓得分辨,可考功的官员却是知道厉害,拿两边的考功一看,便知谁优谁劣了。 那顾延章,不过占一个“先”字而已。 赣州时尚且如此,那先头在延州的功绩又是如何,便可想而知了。 听闻他很得杨奎、陈灏信重,便是想要提拔心腹,把功绩放在新人身上,也是有的。 张瑚在军中历练过,也上过阵,并非那等甚事不知、只会饮酒作乐的宗室子弟,无论是军中,还是官场上那等约定俗成的暗规,他俱是了解,自觉事情或许骗得过别人,却必是骗不过自己。 仔细想了想,只觉得当着自家堂姐的面,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张瑚便简单说了说自己的看法,最后道:“……因口才上佳,想是据此得了先皇器重,也无什么稀奇。” 张太后听了,只点了点头,手中抱着怀炉,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张瑚见她这模样,也不觉得自己身为臣下,应当避嫌,张口便问道:“不知圣人接连两回发问,可是有什么缘故?” 也不是什么大事,张太后顺口便答道:“去岁京中水淹得厉害,二哥在时虽是叫人去修,可上回我叫人去看,回来却说修得不怎么样。又有钦天监上奏,预着今年怕是又会遇得雨水大年,我想提前做个准备。” 又道:“因恍惚记得二哥当年同我说过,那顾延章长于治事,在统筹一项上头,并不弱于朝中几个能臣,正巧眼下手头一时提不出闲人来,我原打算叫他去治京畿水患,旁的不说,至少要把沟渠好好修一修,未雨绸缪,防患于万一。” 说到此处,她皱了皱眉。 二哥说好,弟弟却说不好。 一个是用熟手的,一个却是亲自见过其人干活的,当要信谁? 人倒是同弟弟说的一样,口才十分了得,看着行事也干练,考功也是上等,只是到底得官不久,不知道是装出来的花架子,还是果真有这样厉害。 私心里,张太后瞧不上赵芮,不太愿意信他,可那顾延章毕竟薄有令名,她也不想只因为张瑚的几句话,便把人晾到一边去。 毕竟眼下手中已经成材的并不多,又正值多事之秋,正缺人用。 张瑚怎的也没想到,竟是会听得再这样一番话。 他忍了好一会儿,见对面堂姐并不置可否,也不想再等,便道:“太后昨日所说的,臣回去之后已是仔细想过了,虽是亲戚,也断无挑肥拣瘦的说法,臣自入官以来,同着张舍人一并去连去三地四州,在延州、赣州两处多有所得,做得许多事,虽比不上那等老练之臣,可也多少能写画几笔,比旁人不能,可比之那顾延章,自认并不差多少。” “此事关乎百万民生,虽是辛劳,可正能发挥我之所能!” 他越说越是激动,已是再坐不住,站得起来,上前两步对着张太后道:“太后,且将此事交与我,必不会叫你失望!” *** 直到一齐等在文德殿偏殿外的时候,张敛依旧有些回不过神来。 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再一次问道:“我们不当如此行事。” 顾延章转头看了他一眼。 张敛忍不住重复道:“那李程韦是死是活,外头人如何知道?你我已是领了诏令,只要将人杀了,当做不曾听得那话,难道太后竟会怪罪不成?” “我实是不信,那李程韦今日死了,明日外头便有人知晓,说不得这不过是一句诈言,你我二人竟是听信了,叫圣人知道,必会生出不满……” 又道:“延州事早过去多年,你我不当听他胡言……” 他喋喋不休,上句不接下句的,显然脑子里头已经全然乱了。 顾延章懒得听他在此啰嗦,只把头转了回去,提醒道:“司职,此处乃是禁宫,还需慎言。” 张敛仿佛刚吃了什么虫子进去似的,立时闭上了嘴。 过不得片刻,他不由得又道:“便是我们不杀那李程韦,只要严刑逼供,难道竟逼不得他把那些个人供得出来?届时一网打尽便是了,如何当真要闹到圣人面前?” 顾延章并不说话,只拿手碰了一下他的胳膊。 张敛到底还没有昏头,连忙站直了腰背。 殿门大开,随着仪门官一并走出来的,另有一个身着锦袍的青年人。 远远见得顾延章与张敛二人站在拐角处,那青年人只抬眼望了一下,便转身往内廷而去。 “那是谁?” 张敛忍不住问道。 这倒是可以答。 顾延章回道:“赣州张知州家的长子,唤作张瑚的。” 过了一会,张敛才反应过来,恍然道:“原来是张舍人家的。” “一样是姓张……”这一回,并不用顾延章提醒,他话只说了一半便自行停了下来,面上满是羡慕,口气却颇有些遗憾。 仪门官送走了张瑚,复才转身行得过来,与二人传话道:“两位官人请回罢。” 连个理由都不肯给,就这般将二人打发出宫了。 顾延章早有准备,也不觉得意外,一出宫门,言称衙门里头尚有要务,也不同张敛多说,便告辞而去。 第八百一十三章 有心 张瑚特意往后廷去看了两个堂外甥。 赵颙身体康复得不错,即便对着这一个年纪比自己小几十岁的舅舅,也能谈笑自如,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人虽然是瘦了许多,剩下一条长长的麻杆样,精神倒是十足。 张瑚没有待久,也不敢送什么旁的东西,临走前给了一盒自赣州带回来的白蜡。 他解释道:“璧儿做的,他而今被框绑在府上,得了圣人吩咐不叫随意出入,闲着无事,总记着你们,正好那赣州旁的没有,才出的白蜡倒是勉强能拿得出手,就硬是要自己做了,缠着叫我拿进来。” 口中说着,自己亲自打开了,递给一旁的内侍。 赵颙简直喜不自胜,极给面子地将那一盒子白蜡自内侍手中接了过来。 盒子不大,里头也就装了七八根蜡烛,每根都有小儿胳膊粗细,制作的十分精致,镂空、雕花、磨整,种种工序,当真是一样不缺,根本不可能是简单浇铸出来的,便是给到熟手的工匠那一处,少说也要精心打磨多日才能制成一根。 这样的蜡烛,自然不可能是张璧这样的小儿做出来的。 赵颙却是笑呵呵地道:“果真是……怨不得母后总挂着他,便是我们这几个兄弟,也恨不得人人把他捧在手心里护着!” 接着笑道:“全亏有你帮着打理,听说靠那白蜡,去岁赣州的赋税都翻了好几番,二哥……”他叹了一口气,语气微微沉了下去,眼角也有些发起红来,顿了好一会,复才接着道,“二哥虽是嘴上不说,心里想来也是极器重的。” 张瑚摇头道:“不过食君之禄,担君之忧而已,况且我只是搭一搭手,只有个老的,一把年岁了,劝了好几回,叫他回乡享享清福,也总不肯听。” 赵颙不以为意,笑道:“老骥伏枥,志在千里,他自能干,也想干,倒不必过分拦阻……”他说到此处,忽然话锋一转,“不过也忙不了几年了,我虽不曾亲眼得见,可与亲眼见得也无甚差别,早听人说了,赣州那一处,面上是挂着老张知州的名字,可实际上,劳苦功高之事,却全是小张知州在做。” 说到“小张知州”四个字时,他便看向了张瑚。 张瑚摇头道:“我不过行些微末之事罢了。” 赵颙意有所指地补道:“也太自谦了,什么大功大绩不是自微末而来?木生于荒野,杂草岂能掩其秀挺?莫说圣人看不下去,便是我也觉得埋没了……二哥先前……其实都说举贤不避亲,他也太过谨慎了……” 他又是克制,又是热忱地夸耀了好一番,最后把那盒子盖了起来,给回一旁的内侍手中,道:“好生收起来,等我今晚看书时再点了来……”又想到什么似的,特意追着嘱咐了一句,“只在我这宫中用,莫叫那几个小的顺了去……” 就这般热热闹闹地把人送出了门。 张瑚出得这一处,正行在路上,却是越走越慢,捏着拳头,深深呼吸了好几下,才把心中那一股堵得慌的情绪压下去。 他出身权贵之家,从小文武双全,出挑能干,又自矜自持,活到这样大,的是头一回行这样委屈的事情。 放在从前,哪里需要他亲自进宫,送什么东西! 更莫说今日听得济王那一番话,简直字字句句戳进他的心里,丢人现眼之至! 而今张太后垂帘,旁人都说张家全靠着裙带才得了眼下地位,可实际上,当真如此吗? 父亲尚不可说,可以自家之能,若无这个堂姐,早正经做官,怕是已出了一头地! 可正因有了这个堂姐,有了张家的累世名望,不但帮不上他的忙,反倒是拖了后腿,叫他不得不时时谨记不得出头,不得抢功。 饶是如此,每每立下汗马功劳之时,为了避嫌,自家已是比寻常人领的功还要薄上三分,却总要被人耻笑是靠了张姓才独有的厚待! 天下如何有这样的道理?! 可他偏偏不知当要如何辩驳! 嘴长在别人脸上,难道要一个一个去他们面前澄清、辩解不成? 便是澄清了,把证据甩在他们脸上,那又如何? 不肯信的,始终是不肯相信。 辛辛苦苦去延州,熬了那样久,冒着生命之危,最后只得了丁点的封赏,旁人还要私下里头抱怨杨奎太照顾太后颜面。 此回在赣州,他父子二人之辛劳,更是天地人神可鉴,然则也无几个人叫好。 眼下先皇去了,太后垂帘,已是能想到京城之中会怎么评说张姓一族。 这天下终究是姓赵的,不姓张。 今日再怎么光耀,将来新皇继位,过不得许多年,一旦太后有恙,一切不过是过眼烟云。 张家虽然势大,终究不长久,唯有代代皆有人出,方能维持一姓之荣。 他为何着急想要在京城领差? 在赣州做得再好,也无人瞧见,可若是在京城之内行了大事,总无人能再装瞎了罢? 京城有汴河、蔡河、五丈河、金水河穿城而过,几乎年年洪涝,只有大涝小涝的区别而已。 几十年治水而不得效果,究其原因,除却当真河流太多,雨水太频,也有京城之中人烟太繁,房屋太密,沟渠为人房屋所阻的缘故。 他早已询问过工部中人,虽说京城年年兴修水利,通畅沟渠,也都有人领命而为,可此处权贵太多,偏又寸土寸金,但凡空处,都有豪门奢遮占了地方。 你要修渠、通渠? 那爷我的酒楼、屋子、仓房谁人来赔? 归根到底,那地并不是他们的,可主持通渠之人,往往只是一人,所动利益,却是百人千人乃至万人,一个太岁已是够呛对付,如此之多的太岁,谁人又敢去踩在他们头上动土呢? 除却奢遮之辈,另有当地百姓、流民穷汉,众人拣着地方住,各自在空隙处搭了棚子,你难道当真能把人撵走吗? 果然引起了骚乱,叫京城里头人心惶惶,沟渠还未修通,雨水还未到来,你就被天子给免了。 如此经年累月,诸多乱象,又怎能成事? 怨不得京城年年洪涝,死伤之外,另有钱财损耗无数。 可旁人做不来的,并不代表他张瑚做不来! 他在赣州也修了福寿沟,很是知道当要如何管理如此庞大之事,无论人员、财物,都甚是熟手。 他本就是阁门舍人之子、太后堂弟,有他出头,又正值这个千载难逢之时,天子虽未落定,可十有八九要由太后垂帘,谁人胆敢不给几分薄面? 一旦京城里头服帖了,京畿二十余个县镇,他号令一出,谁敢不从? 只要下头县镇把堤坝都修稳了,京城里头把沟渠都修通了,即便不能治本,保得城中数年安稳,实在并不困难。 有了如此把握,他才会这般出头去求了这项差事,趁着地冻未化,早早筹备人力、物资,等到一开春,正好行事,绝无半点耽搁。 等到立下了大功,京城之中谁人还敢多言? 届时趁势转官,好生再显一番身手,等到一二十年之后,自家正当时,弟弟也已经起来,纵然父亲老去,太后垂帘不再,也自能岿然不动,正为上策! 先皇已去,新皇未接,便是朝臣担忧外戚太盛,内外不能相联,也拿他没办法了。 只是样样都算得细,唯有一桩,眼下新皇未定,宫中甚乱,可张家到底是皇亲,不能置身于外,显得太过冷漠,还是得时常探视。可父亲远在赣州,京城里头只有一个不懂事的弟弟,除却自家,这事别无他人可为。 此时为了遮掩颜面,还要借了弟弟的手,实在有违他素日秉持并行事,叫他如同嚼了只活生生的臭虫一般,那一股虫尸臭浆在嘴里钻来涌去,怎的吐都吐不出去。 他忍了又忍,越想越梗,终究还是过不去这一下,见前后并无行人,只有两个带路的小黄门,索性不再往前走,寻了个一旁的大石,坐在上头干咽了好一会,等到终于把那股不平之气压下去了,方才又起身而行。 这一回去探的却是魏王。 只是赵铎沉疴未愈,不便见客,幸好张太后不放心儿子,特安排了心腹过来帮着打点。 那宫人看是张瑚到了,小心接了他送的礼,自言定会转给正主云云。 张瑚在宫中待了这半日,总算把该做的事情都做完了,他老想着文德殿中的张太后,不知对方究竟会不会准了自己所求,偏又不好去催,只能吊着一颗心回了府。 *** 新月初生,张府已经点起了许多灯笼。 东南方向的一处小院里,则是早早就燃起了好几根白蜡,映得一室甚为亮堂。 张璧蹲在地上。 他身后围着好几个仆妇,人人面上都挂着纠结之色,不知是上前拦着的好,还是就由这位祸主自行自乐的好。 张瑚进门的时候,正正见得这个场面。 张璧一手一身的白色粉末,脸上则是不知从哪一处蹭了几团黑黑的东西,一双手颇为卖力地在面前的铜盆里折腾。 一看就是在胡来。 只到底是自己弟弟,又自小得意,难免不叫他多心疼几分,张瑚虽然烦躁,却还是勉强压下心中不耐,上前问道:“这是在做什么?白日间先生布置的功课做完了吗?” 张璧听得声音,仰起头来,见是自家兄长,倒也露出了个笑,道:“我在给大哥做了元宵!” 张瑚听得一愣,脚下已是上前两步。 果然那地上摆着几个小碗,里头一碗黑,一碗红,一碗白,还有一个方才被人挡住了的大碟子,上头放着或大或小,并不怎么成形的元宵。 “我今日课上极听话,先头做了功课,也温了书,晚间吃了一大碗饭,只是听说大哥去了大姐姐那一处,半日也没有回来,我上回在季姐姐那里做了元宵,已是十分会了,现在做给你吃。”张璧细声细气,话说得倒不快,还带着小孩子特有的天真,偏偏是认认真真的模样。 他指着面前那两个小碗道:“大哥不爱吃甜的,我叫他们拿了咸肉同冬笋来。”又指着另一碗道,“大姐姐也是累的,我做了芝麻元宵,明日叫人送去。” 张瑚顿时心中甚慰,只觉得今天没有白跑,这弟弟没有白疼,面上也松了下来,笑着上前道:“做成什么样子了?煮了来我吃一碗。” 又道:“你大姐姐不好吃糯米的,免得要积食。” 下头人连忙去煮了一小碗来。 张璧不肯假人之手,做个元宵如同做耍一般,面是自己团的还罢了,最多是不怎的成型,馅竟也是自己调的,张瑚一口下去,咸得舌头都要腌得硬成火腿,眼泪也险些流出来,偏那张璧还睁着一双大眼睛,甜甜地看着他,又积极指挥一旁的丫头“再去煮一碗大的”。 纵然有张瑚拦着,隔日宫人来看张璧的时候,还是被闹着把元宵带回了宫。 张太后昨日遇得烦心事,一日一夜眉头也没松开,此时却难得地笑了起来,骂道:“这猴子!” 崔用臣也笑,道:“这是心中时时挂着太后,方才如此呢!正是张小公子会做出来的事情!” 又道:“可不好吃的……” 张太后如何肯,道:“煮个样子好看的我来吃一口。” 果然吃了一口。 那料下得足,芝麻也没磨细,糖放得很多,不过张太后年纪大了,很是能吃甜,倒觉得正好。 她吃出了味道,便把碗放下了。 收了弟弟的东西,自然就想起了同个府上做兄长的那一个。 她暂时把心从只会惹祸的儿子身上挪开,放回了两个争气的堂弟身上。 “崔用臣。” 她开口叫道。 崔用臣躬身道:“太后有何分派?” 张太后沉吟了片刻,问道:“你观瑚儿素日所为,若是去管京畿治水,行是不行?” 前日张瑚请差的时候,崔用臣也在,他跟着张太后多年,深知对方性情,是以说话也无什么顾忌,便道:“大公子一心为太后分忧,只是年纪轻了些,若是主持京畿治水,怕是中书会有微词,可若是辅佐他人,更不妥当……” 张太后并不置可否,只慢慢道:“新出之犊,到底锐气足些……难为他有这个心。” 第八百一十四章 机会 崔用臣道:“大公子正是年少有为,锐气十足,不撞南墙怕是不肯回头,只若是撞得狠了,实在也不行。以臣之见,京畿治水事体甚大,不仅关乎城中沟渠,也关乎京畿堤坝,下头腌臜之处甚多,牵涉尤广,想要朝夕之间尽得全功,甚是艰难。” 张太后叹道:“我也是如此思量,只这孩子一心做事,拦了他这一下,反倒不好。都说过刚易折,他从小就聪明,又耿介,也不很小的变通,行事总要依从君子之德,从来正来直去,哪里真正见识过刁蛮之辈的厉害……” 她看着面前阁门司递上的开春通渠奏折,好像在说给崔用臣听,好像又是在说给自己听,喃喃地道:“他既是有心做事,也不当埋没了,只好委屈些。” 又抬起头问道:“我前日看了花名册,寻了半天,从前那一个……许师简,而今在何处任官,怎的找不到他名字?” 她想了想,道:“我记得从前放他去寿州养老,可去翻了眼下寿州知州名字,却是个不识得的,许师简这是调往何处了?” 忽然被这样一问,崔用臣也记不太起来,一时有些卡壳。 正当此时,后头一人却是站了出来,道:“太后,许大参元祐三年在寿州上表请辞,只说病体缠绵,先皇怜他年迈,虽是有心要留,到底还是准了。” 张太后听得那声音不太耳熟,回头一看,却是自己早间传进来要问话,却一直往在一旁的朱保石。 她顿时点了点头,道:“你从前管勾皇城司,倒是还算有几分用心。” 又眉头一皱,道:“我记得他比黄昭亮也大不得几岁,原来放到寿州,不过是给二哥留着人用,怎的后头又不用,还准了给他致仕?手头本就无人,还把有用的都弄走,这皇帝是怎么当的!” 朱保石原还想说几句讨巧的话,不想才酝酿完,还未来得及出口,便听得张太后后头接的这许多抱怨,连忙低头敛眉,连屁都不敢放一个。 张太后自桌案左手边取了一本册子,放在面前打开细看。 那册子纸上甚新,可边角已是卷磨得厉害,一看就是这一阵子用得太过频繁所致。 她一页一页往后翻,开始还边看便想,到得后头一目十行,显然是十分不满意,将那册子一掩,随手推到一边,对着朱保石问道:“我记得那许师简是江宁府出身,是也不是?” 其余人得了这一句,十有八九便是问一答一了,可朱保石管勾皇城司这许久,又在赵芮跟前多年,却不是吃干饭的,他并无半点犹豫,立时上前道:“正是,听闻许大参家中次子正在太学读书,原本今年便要科考……” 张太后看了他一眼。 朱保石连忙接着道:“去年许大参生辰,陛……先皇派了人去祝寿,问及此事,才得了大参回奏,说是为次子亲事,开春便要入京,若是没甚变化,怕是而今已是在路上了。” 张太后顿时来了兴致,“哦”了一声,问道:“定了哪家的?” “是董希颜董少卿家的。”朱保石恭敬地道。 张太后琢磨了一会,只觉得有点意思,又问道:“他那儿子书读得如何?” “听说每月太学私试,那许二公子俱是上等,而今正是上舍生。” “及冠否?” “去岁才及弱冠。”朱保石道。 “可是得了免试?” 朱保石立刻道:“却是不曾听说……”话才落音,忽的又想起来,连忙补道,“去岁太学的免试仅有三人,其中俱无姓许的,想来并未得免试。” 他一面答,一面觉得在家今日甚是机敏,运气也是极好,正微微松了口气,余光忽然瞟到前头的崔用臣面无表情,不由得心中一凛。 然而他很快就将此页翻了过去。 不遭人妒是庸才! 龙椅上坐着的,他虽只跟过一个,可已经算是琢磨透了! 是皇帝都说自己无人可用,是皇帝都想要天下英才俱入我毂,可实际呢?中书才有几人?枢密院中又才几人? 难道天下当真寻不出几个人才? 不过是没有机会露头而已。 先皇赵芮在时,宫中数百名黄门,其中光是有品级的就有近百个,可赵芮一眼看去便能叫得出名字的,绝不会超过二十人。 至于朝中,一旦有什么事情,用来用去,还不是那惯熟的几个? 天子也是懒的。 上位者俱是懒的。 都说能者多劳,不过是天子懒得去认识新人而已。 用得惯了,大事叫你,小事也想着叫你,无他,顺手罢了。 想想从前先皇在时,白日有朝中大事,唤一声“郑莱”,晚间夜壶满了,开口也是叫一声“郑莱”。 难道除却郑莱,那福宁宫中寻来寻去,便寻不出个会倒夜壶的人来吗? 然则用得顺手了,只听得天子一句话,郑莱便知是夜壶满了,旁人被叫了过去,先要问何事,再要问天子有何所求,问来问去,尿都憋回去了,人也醒了,这觉是睡还是不睡? 便似郑莱、许继宗这样的,宫中并不是没有更多,给了旁人机会叫天子熟知,未必不能做到他们的位置。 只是缺个机会而已。 若无机会出头,便是你再多能干,被人踩死也无人知。 可若是能在天子面前留了名字,叫他用惯了你,便是旁人再嫉恨,又能如何? 朱保石一惯自负己能,这能力不但是干事的能力,更是造出机会去干事的能力。 他深知自己身上烙着先皇的印子,再差也就是如今这样了,若是不奋力一搏,才是真正无出头之日! 至于那崔用臣…… 年纪毕竟大了,又多年不碰政事,当真遇得难处,他便不信,此人能比自己有用! 朱保石满怀希冀地站在下首,头并不敢抬起,一双耳朵却是竖得直直的。 他自己接触不多,可常从天子口中听得圣人脾性,知道她虽然性子倔强,但也是个认才不认人的。 先皇在时,他能为自己在先皇面前挣出了一条路。 而今先皇不在,他也能再在圣人面前,搏出一个机会来! 果然,他很快听到了张太后的声音。 “朱保石。” 朱保石站上前去,大声道:“臣在!” “着人去看看,那许师简此时可是已经入京了。” 得这一句话,朱保石恍如听了仙乐纶音,好容易才把咧开的嘴巴合上,努力叫自己平静地应了是,复才匆匆出了殿门。 朱保石今日这一番蹦跶,张太后又岂会看不出来。 可她也并不在意。 只要得用,赵芮用过的人又如何? 谁人去做不用紧,事情能做出来就够了。 她手里翻着折子,心中却不停地闪过其余事情。 张瑚想要修渠建坝,这是正经事,如果只有他一个人,有七八分可能是做不好的,可若是能把许师简诏进京来,叫他主持此事,有此人镇着,再叫瑚儿去跟着学一学去做事,十有八九便妥当了。 此人虽说性子左了些,可素有大才,实为难得的能臣,把瑚儿放在他身旁搭得两年,也就能练出来了。 张家的事情一贯容易解决。 可赵家的事情,却件件都十分棘手。 想到昨日见的那个奸佞,又刁又滑,叫她又是恶心,又是恼怒。 三哥、四哥两个是不中用了,只不能因此拖累的赵家的名声,否则将来去了地下,那些个老的岂会放过她? 可若当真要把那皇位给到老大那一支,她却万分不愿。 中书日日都在催,新皇人选一日定不下来,无论朝廷也好,百姓也罢,俱是一日不能安心。 再看几日罢…… 张太后暗暗下了决心。 *** 开春就在眼前。 街上厚厚的积雪正在融化,被人踩得又黑又糊,水渍渍,脏兮兮的,看上去一塌糊涂。 树梢上已经冒了尖,虽然多只有粒米那样大的头,也要绿不绿,实在灰扑扑的,到底有了个正经树芽的样子,不再像冬日那样又光又秃。 看了这样的景色,又联想到近日发生的事情,季清菱的心情实在不怎么好得起来。 她骑在马上,转头看了一眼顾延章。 对方的头直直的朝着远方,可双目微垂的样子,显然没有在看路,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忍不住叫了一声,道:“五哥。” 顾延章这才被惊醒一般,回头笑道:“怎的了?是快到了不曾?” 又歉声道:“我走神了。” 季清菱挥鞭指了指前头道:“再行五百步就是了,眼下正在化雪,路上甚滑,五哥且小心些。” 她叮嘱了这一句,自己也觉得好笑——凭着五哥的骑射功夫,哪里就轮到自己来提醒了——可见得对人脸色凝重的样子,却是再笑不出来。 自那日从宫中回来之后,顾延章便时常失神,他这一阵子早出晚归,一直在查案,可精力花了不少,案子进展却并不顺利,饶是极力克制,叫旁人觉得在这一张脸同往日并无二致,然则季清菱与他便似同手同足一般,如何会看不出来。 如果只是寻常公事,不管能不能帮上忙,她都会问一问,可这一回,只略提了提,顾延章便摇了头,岔开话题去。 再问李程韦那案子进展如何,可是有招供,而今是否仍旧关押在大理寺中,顾延章也是一般避而不谈。 季清菱何等聪明,登时就知道这一回定是事情太大,不能外传,因帮不得别的,只好把家常俗务打点妥当了,不要叫五哥操心。 今次外出,一是两人许多不曾一同出门踏青,二是顺道去看看原来在新封邱门那一处置下的院子。 当日季清菱一共买了两个大宅,一处是她夫妻二人的,另一处却是给张定崖买的,两处俱是很快赁了出去,正好这两个月先后到了期限,客人各有打算,都不打算再续租。 顾延章听了这事,便与季清菱商量,因张定崖也到了年纪,若是有了合意人,约莫也当要办事,总得在京城里头有个住所,不如等他回来,问得清楚了,再看那屋子要不要重新赁出去,眼下不如先收拾出来,空着待人回来。 自买了宅子之后,张定崖那每月的俸禄同各类赏赐,泰半都在顾延章手上代管着。 说是给顾延章代管,他又如何有空,归根到底,还是季清菱帮着打点。 因年前赣州白蜡得了不少银钱,又有从前置下的产业收息,她手头多少攒了些,便想着在左近转一转,若有合适的,可以再买一处小的。 偏又逢那两处宅子有许多杂事,撞在了一处,便一齐过来一趟。 顾延章出了一会神,忽然觉得此处安静得过分,只听得达达马蹄声,一下恍过神来,转头一看,却见季清菱也是一副出神的样子,不知在想什么。 她眉头微皱,一手握着马鞭,另一只手牵着缰绳,脸上正正经经,煞有其事的,只是两颊还带着颜色,那微嘟的颊边软肉更是随着马儿的行走而轻微颤动着,嫩粉粉的,看上去倒是俏多过愁,瞧在顾延章眼里,当真是十二……不,二十四分的可爱。 不知怎的,他一下子就笑了起来,心中压抑也松了不少,脚下一夹马腹,往季清菱这一处靠了些,本想要去牵她的手,忽的想起这是在马背上,十分不方便,又想正在街道上,虽是京城里头常有夫妇把臂同游,可清菱一惯脸皮薄,定是不肯,只好不太乐意地把伸到一半的手又收了回来,道:“这是在想什么?不妨看着我想罢,难道我竟不如旁的东西好看了?” 季清菱回过神来,啐了他一口,也不好说正想着李程韦案子,正见右手路边乱砖、砂石堆得乱七八糟,便随手指着一处道:“五哥,那是什么?我们上回来的时候倒不记得有见过这些,偏还堆在路旁,也不像是有人造屋的样子。” 顾延章扫了一眼,面上也冷了下来,道:“想是八作司用来修沟渠防春夏洪涝的砖料,只是遇得冬日,土都冻结实了,渠也不能修,自然无人去管,便叫它们随意堆在此处。” 第八百一十五章 徭役 新封邱门几乎已经到了外城边上,季清菱当日买的房子也并不在马行街上,四周不过是些寻常住户而已,这些砖块木料堆在一旁,并不挡着行路,是以也无人去管。 季清菱听顾延章解释,便也瞥了一眼那半露出地面、才挖到一半的沟渠,只暗暗觉得奇怪。 她虽然在京城时日不算长,可从前看朝中邸报也好,看街头卖的小报也罢,自上到下,对城中修渠之事,俱是重视无匹。 无他,全是众人切身利益。 京城之中又四河以通漕运,其中汴河漕运最多,黄河与汴河水流最大,无论城内也好,京畿其他二十余县镇也罢,都是年年决堤,差别不过是决口大或是决口小而已。 堤坝一决,沟渠一毁,首当其冲的便是京畿百姓,一回两回还好,年年来上一回,谁人还敢不重视? 太宗皇帝从前在时,曾亲自上堤督监禁军堵黄河决口,口称“京城养甲兵数十万,居人百万,转漕仰给在此一渠水,朕安得不顾?”,等到了赵芮,更是下了明令,年年都要疏通一回京中沟渠,还特地设了河渠司专管此事,复又到得春夏起汛时派人守护堤坝,唯恐遇事时不及拦阻,叫水决了堤,由此可见其中厉害。 可眼下季清菱转头去看那沟渠,当中淤泥、垃圾堵得严严实实的,哪里像是每年都疏通的模样,分明是许多年没人打理过了。 她怕是自己错了眼,便把左手勒了一下缰绳,打马走得近了好仔细辨看,又忍不住用手顺着那沟渠比了比方向,复才回头问道:“五哥,我认不出来,你说这一条沟是不是接五丈河的?” 顾延章跟着打马上前,认真看了一回,只是那沟渠被堵得不行,实在也不太看得出方向,便道:“我也认不出来,瞧着不像是同五丈河,倒像是拿来给后头那条明河分流的。” 季清菱皱眉道:“堵成这样,不管通哪一处,怕是都没有什么用了。” 也不是什么大事,两人不过见了聊几句,俱是没有放在心上,一转马头,本要抛到脑后,谁料得才走了没多远,便见得前头一户人家外头围了不少人,吵吵嚷嚷的不算,还把大半条路都给堵了,也不晓得在闹些什么。 这一处虽是临街,那街道并不大,季清菱骑着马,见四处都是人,生怕起了碰撞,连忙拉了缰绳,把速度放得慢了。 顾延章行在前头开路,季清菱跟在后面,两人骑在马上,视野开阔,正把前边的场面尽收眼底。 原是一间房舍外头站着两个官差,另有一个老者袖着手,正同对面的几人说话。 那几人里头有老妇,有两个小儿,还有一个十来岁的少年。 老妇手里举着个棒槌,声音尖利,不像是打喉咙里出来的,倒像是戏班子里练过一般,从丹田之中发的声,那头一叫,半条街都听得到。 “姓胡的,你要欺负我老邓家无人!我这孤儿老小的,你若是敢动得一下,我也不上衙门去告——自晓得你们官官相护,我们这平头百姓的,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只到了夜间,你要记得把屋里头的门给锁紧了,出了事,只管哭就是了,莫要来寻我!” 那老妇一面骂,一面把那棒槌举过头顶,将声音特又加大了几分,威胁道:“我家那个活的时候常去你那屋头,识得往你家走的路,你要断他祖宗香火,就别怪他半夜去敲你的门!” 又嘶声叫道:“你个老**活得腻了自不怕死,也不帮儿孙积点福,就不怕你那儿媳妇生下的孙儿没**吗!” 眼见这老妇越骂越凶,已是把自己全身上下都骂了一遍,又开始问候自家祖宗八代,那老者终于按捺不住,打断他道:“他二娘,我哪里就造孽了?老邓家原是二等户,京中修渠,怎的就不用调用了?按着规矩,旁人都能出人,偏你家就不能出了?” 那老妇挥着手中的棒槌就要冲上前去,幸而被身后的少年拦住,偏她十分不平,恨声骂道:“我老邓家怎么就二等户了?!你去里头数数,我家才几丁人?我怎的出人,你把我这老不死的拉去修渠算了!” 那老者指着对面的少年道:“邓四难道竟不是人了?” 那老妇的眼睛一下子就瞪得如同铜铃一般,大骂道:“姓胡的,你还有没有良心,我老邓家就这一个剩的,你还要他去修渠!年前我家老二那渠难道竟白修了吗!五丈河那一处的暗渠是谁人去搬的砖?难道竟无我家二郎的名字?” 她年纪虽大,力气却不小,口中骂着,手里头的那根棒槌已是裹挟着劲风甩了过去,幸而准头差,没有打到对面老头的身上。 后头人听得风声不对,连忙让开,那棒槌狠狠砸在地上,骨碌碌滚了一丈远,便这般雷声大、雨点小地停住了。 那老者身后站着的两名官差见势不对,立时就要上前,被那老者挡了。 那老头见老妇凶神恶煞的模样,也不太敢动,忙就在原地站定了道:“年前修的是五丈河,今日却是要去通汴河,也不叫你家邓四白做,通得好了,今岁城中不内涝,你家一般也能得了好处,等邓二回来,也得休息,不用再去卖力,岂不是好?” 老妇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对着四周围观的人道:“大家可都在此处,都听他说的这是什么屁话!年前去修五丈河的时候,一般是说要去同汴河,好了,通来通去,结果通了五丈河!五丈河打哪一处走,汴河打哪一处走,姓胡的,你是真傻,还是装傻?!” 她起了个头,人群中便有人跟着起哄道:“胡里正,五丈河打御街、州桥走,便是通得再干净,也与我们新封邱门无关啊!汴河不通,去通五丈河,你拿了我们卖的苦力去讨好那些个当官的,你自家房舍不在此处,我们却是还要穿衣吃饭的!” 又有人跟着道:“你当我们不识字,就不知事了?说书的早说过,先皇原来定了要一年通一次汴渠的,一年还要在汴河里头浚河沙,你们拿了我们的银钱,又抽了此处的人去服役,却不浚汴渠,也不挖杀,拿去通什么五丈河,我只问,你是要脸还是不要脸?” 一时人群中嘘声连连。 那老者见势不妙,更见事情好似是闹大了,不敢多留,带着两个官兵灰溜溜走了。 老妇把人撵走,复才对着场中人谢道:“多亏大家伙今日帮忙,若只有我一家,怕是已被他们逼得把人拉去了。” 众人各自摆手,有人道:“实是看不下去,只他二娘,这般拖得了一时,也拖不得一世,早早晚晚还是要来寻你的。” 老妇也叹道:“实是不行,便把这屋子暂且赁了出去,拿钱去买了徭役,等我家二郎回来再赎……这一回二回的,年年都说要通渠浚河,年年抽人去了,也不见当真浚河,不过把御街那一条子吃皇粮的护住了,我们这些出了力还要受苦……” 有人便道:“去岁是小年,今年洪涝怕要遭大年,年前说要修暗渠,人已是抽走了,也没见修,你看外头那沟才挖了几锹,哪里扛得住汴河发的大水。若不是一家生计俱在此处,我当真想要搬得去其余地方,等水过了再回来!” 旁人回道:“这梦倒是做得好,等你带着一家老小从他州回来,好家伙,回得屋,连门都不用开了!” “怎的不用开了?”又另有人搭腔问道。 那人便道:“门自是被冲走了,哪里还要开什么门?” 众人一阵笑,笑过之后,俱是十分唏嘘,却也只好散得开去,各自归家。 那妇人忙上前把那棒槌捡了回去,又几个小的扯回家,复才把门关了。 季清菱看得这一场闹剧,虽是不知前因后果,可听得他们说话,多多少少也推测出几分来。 她就问顾延章道:“五哥,京中不是有河渠司管着通渠浚河吗?怎的听他们的口气,竟像是无人管的样子?五丈河自有五丈河的工,怎么到得要抽新封邱门这一处了?” “原是有河渠司管,只这一处权小事多,处处都问他要人,他那一处乃是例行浚河,可常有阁门坻侯领了差事要修渠,因手头人少,差事也急,便问河渠司讨。” 阁门坻侯阁门坻侯多是武官清要之职,能得此位的,多半不是宗室,便是皇亲,拔根汗毛都有象腿粗,与之相比,管勾河渠司的人便似那秋后的蚂蚱一般,但凡挣得用力些,便要把自己的两条小而细长的蚂蚱腿给蹬脱了,如何敢驳,自然只好老老实实听命。 如此一来,以浚河修汴渠名义抽走的壮丁,多半俱是跑去通那御街、州桥、浚仪桥坊等高官显贵聚集之处,剩得外城的百姓无人管。而本该年年清浚的汴河、五丈河、黄河、惠民河,往往过了四五年,也未必能得到一次疏通。 河里泥沙越积越多,越多就越难清,而沟渠攒得几年不浚通,已是连孔洞都堵死了,更难处置。 是以一旦闹了大涝,从来都是外城厉害过内城,内城里头远离大内之处又厉害过靠近大内之处。 “虽说京城里头年年闹水,黄河、汴河年年决堤,不能全怪通渠浚河做得不好,可若是做得好了,当能减缓几分罢?”季清菱不由得问道。 顾延章道:“也未必好说,从前在良山读书时,先生带着我们一齐分析过,其实从前黄河、汴河也一般经过此处,却从未有今时洪涝,归根结底,还是漕运之故。” 京城人口数百万之巨,无论衣、食、住、行,自然都不可能自给自足,全靠城中四河漕运,而其中汴河漕运运量最大,行船最多,这几年间单单是汴河漕运的粮谷之数,已是逐渐从原本的三百余万石,变为了七百余万石。 几乎可以说,全靠着汴河漕运,养活了京城这数百万人。 正因如此,这一条河的畅通,便成了关乎民生的大事。 说一句毫不夸张的话,汴河停运一天,京城之中的物价都要随之上涨。 影响如此巨大,汴河的水流、水速等等,自然是最为要紧的,唯有水速、水位合宜,才好叫船只轻易行于其上。 可正因如此,原本汇入汴河的许多小江小流便被拦阻,剩得黄河汇入,带入泥沙不说,源自清溪小流的活水也少了,又为了保持畅通,不能如同其他几河一般停航清渠,自然导致泥沙越多,河床越高。 这是一个难以解决的回环。 停了汴河通渠,便要影响民生,可若不修渠浚河,等到洪涝来了,更是影响民生。 这问题如此之复杂,数十年里,大晋朝堂便没有停止过为此争论,可以说一朝之臣,没有几个不能对通渠说上几句的,可到得现在,依旧没能将其解决。 不是没有办法。 办法多得很,可世上哪有十全十美之事,往往解决了这一项,又冒出了另一项。偏偏党争之事自建朝起就有,常有做了事出了毛病,还未来得及解决,便被敌党抓着攻讦。 本就难度大,朝堂里头还心不齐,力全往反方向走,如何能处置好? 顾延章为官数年,任提点刑狱司副使之时,因巡察京畿二十余县镇,对水利之时多多少少也看过一些,此时同季清菱简单说了说,虽然算不上十分精通,却是条理清晰。 两人边行边聊,很快就到了地方。 松香等人早在门口候着。 季清菱翻身下马,正要同顾延章一并进去,却听得后头有人说话,转头一看,正是方才在路上看到的那“胡里正”同两名官差。 见得季清菱同顾延章两个,那胡里正面上也十分意外,奇道:“那杨满儿不住此处了吗?” 松香便上前应道:“我主家正是此处原主,不知老员外您这一处却是有什么事?” 胡里正见得顾、季二人,眼睛倒是伶俐,连忙上前打了个招呼,又道:“正是为了汴渠的徭役而来……只不知道?” 松香回道:“原来那租户搬走了,我家官人已是收回此处。” 第八百一十六章 鲤鱼 那老者上前道:“我姓胡,是这新封邱门外街上的里正,此次原为了此处屋舍份下的徭役而来,既是杨满儿已经搬走,不知你家官人……” 松香上前对了主家姓名同官职,又道:“怎的此时也要抽调役夫?” 听了此处乃是提刑副使的屋舍,那胡里正也乐得多说两句,便道:“一开春,汴河便要通渠,河面上尽是冰凌杂木,河下头又沉着沙土,不抽调役夫就不能通船……等到春夏之际,雨水一来,黄河是一二年间就要决一次口的,汴河更是年年都要发几轮大水,不把河渠修了,怎的来得及?” 顾延章是朝官,一府上下俱是不用服役,松香便也没做理会,他先行过来,不曾见得方才路上那一场闹事,此时同那里正寒暄两句,便送对方走了。 季清菱两条腿已是跨进门槛,见后头松香同胡里正说话,又站了一会,听得全了,复才转头同顾延章道:“五哥,来日春汛,咱们这一处不会也被淹吧?” 新封邱门并不临着汴河,也不临着黄河,其实不如西边那样险,虽有几条支流汇入五丈河,却是离了两三条街,无论怎么看,都要安稳许多。 季清菱从前买这一处房舍时特来看过,那几条小河平日里头看着水势并不湍急,常有左右妇人在岸边捣衣,又有小儿赤膊洗澡,想来水再深也有限。 顾延章原也着人细细问过,为求稳妥,便把松香叫过来,分派了几句。 等到夫妻二人在里头安顿好,才吃了两口茶,秋月便笑着进屋道:“厨房说黄河化了冻,一群人围着正清河面,捞出了许多网大鱼,她们见那鱼肥得很,特去买了,来问夫人想要怎的吃。” 此时冬不冬春不春的,外头雪才化了一半,季清菱想了想,问顾延章道:“五哥想要怎么吃?” 顾延章道:“都有些什么鱼?” 秋月道:“说是买了些鲫鱼,又有几尾大鲤鱼。” 顾延章便道:“鲤鱼随她们做,那鲫鱼拿来煮个汤罢。” 又对季清菱道:“上回不是说想喝鲫鱼汤,只是冬日鲫鱼不好捞,此时正好遇到,叫厨房多放点胡椒,再有菜叶子,也给你捞几片?” 季清菱连连点头,又道:“那鲤鱼便给五哥炖了整鱼吃?” 顾延章还未答话,秋月便笑道:“那鱼太大,实在放不进锅里,怕是炖不得整的!” 外头秋爽已是快步走了进来,先同两人行了个礼,便对着季清菱惊叹道:“夫人,可了不得了!厨房买了几尾鲤鱼回来!那鱼好大!!” “那鱼头……”她指着秋月的头正要说话,忽然觉得不对,忙又把手捧回自己的头道,“那鱼头比我的头还大几分,一人都按不住!” 就在此处指手画脚地比起鱼身大小起来。 “门房的小顺儿没见过这样的稀罕,拿手去摸它眼睛,被它一口把手都咬出大血,幸好躲得快,险些指头都没了!比老鳖还厉害!” 秋爽在此处说得活灵活现的,季清菱都被勾得有些意动。 顾延章见她颇有些坐不住的模样,把手上的茶盏一放,便道:“走罢,咱们去瞧瞧那大鱼。” 两人还未走到厨房,便见得二门里头的小池子处站了两个婆子,一个手里拿着一支大捞网,另一个正提着一小盆谷子皮往那水里倒,下头哗啦啦的水声一片。 季清菱走进一看,果然见得池子里两三尾鱼正翻腾得厉害,虽是条条都大半个身子埋在水里,却也能隐约看出俱是有三四尺长、尺余宽,乍看上去,那气势竟是有些吓人。 那拿网的婆子见得顾延章同季清菱过来,连忙拉了拉旁边那个,两人一同行了礼。 季清菱笑问道:“午间要吃哪一条?” 那婆子忙把手中长捞网举了起来,奉承道:“夫人瞧中哪一条?我们且捞得起来。” 季清菱忙道:“这鱼机灵得很,力气又大,你们哪条方便就捞哪条罢,却是小心些。” 那婆子得了季清菱这一句,有心要卖一番力气,把手心在衣服下摆处擦了擦,扎个马步模样,这便摆起架势捞起鱼来。 能在河里长得这样大的,都是老鱼,条条都成了精,哪里是这样容易捞的,那婆子使了半日的力气,都只捞了个尾巴,好几回险些得了,又被逃了去,不多时已是出了一头的汗。 季清菱看得好玩,正好身上骑装还未换下,便卷起袖子上前道:“且叫我来试试。” 那婆子吓了一跳,道:“这如何了得!夫人且住,莫要走进了,此处地滑,小心要跌跤!” 季清菱笑着把那支网接了过来,道:“无事,你且在一旁站着。” 她把那网前头的长竹竿掂量了下,只觉得颇有几分重量,又使力挥了挥,等到熟悉了才捡了个好使力的角度,弯腰俯身将长竿网探了进去。 有网在手上,撩了几下浑水,便能看出下头共有三条鱼,条条都十分机灵,一点都不像是老得游不动的。 你去碰它的尾巴,它便用力摆两下,往前一游一窜,一下子便荡开了老远;你去拦它的头,它便吐两个泡泡,全身一转,不知飞到哪一处去了。 季清菱头一回捞鱼,也不知怎的下手,只胡弄一气,一双手追着三条鱼绕了半日,连片落在网上的鳞都没落着。 顾延章在一旁看着,忍不住笑了起来,正要上前指点,季清菱那一处不知怎的回事,忽然手一沉,硬生生被拖得往前走了两步。 ——原是撞了个大运,当真给她网着了一条鱼。 她力气并不算小,只那鱼冲劲太大,拉扯不过,连忙转头叫道:“五哥!” 顾延章一把捞了她的腰,另又用手掌着那竿捞网,两人一起使力拉了上来。 在水下时已是觉得大,捞上来摆在地上之后,更是比在水里大了三分,尤其那鱼用力蹦撞的模样,瞧着十分凶狠,把地面的石子都打出了老远。 两个婆子上前接了鱼,拿块大石头把那凶物一下砸傻了,这才口中直称谢。 季清菱后背已是出了一身的汗,过了一会才缓过气来,因见这两个都是生面孔,知道十有八九是在京中找的短雇,忍不住问道:“黄河里头的鲤鱼能长得这样大的吗?都成了精似的!” 对面一个婆子道:“往年极少有见得,只不知道今年是得了什么彩,七八网下去,便能捞得一二条这样的,莫说我们围着看热闹,便是船上人也都说稀奇!” 另个婆子便道:“这几日黄河解了冻,又不曾走大水,当是还有一阵子好鱼吃,夫人若有什么惦记的菜式,给人来厨房说一声便是,听说这鱼一点子腥味都没有!” 两人这便一个提了一头,抬着那鱼回得厨房。 季清菱网了这一回鱼,连人都精神了几分,一面同顾延章往回走,一面道:“都说鲤鱼跃龙门,五哥,黄河里这样多大鲤鱼,是不是有什么兆头?” 顾延章见前后无人,便把手揽着她的腰,与她挨着走路,口中则是回道:“你想要什么兆头?” 季清菱摇了摇头。 她哪里知道,不过觉得稀奇而已。 因想到从前在杂书上看的闲话,忍不住异想天开问道:“都说深水多大鱼,怕不是捣了哪一户鱼族中的的老巢罢?” 顾延章听得好笑,道:“哪有一家鱼都住在一处的。” 两人说着些乱七八糟的话,偏也有滋有味的,就这般慢悠悠走着一路回了房。 等到各自换了衣裳,又在里间坐着闲聊了一回,偏厅里头桌子上已经把午饭摆好。 这一回果然是照着两人的吩咐做的,厨房特拿了个敞口的白瓷大碗来装鲫鱼汤,那一股子浓香飘得半个厅堂都是,又有煎的紫苏鲤鱼腹肉、旋切鱼脍、另又炖了鲤鱼头,那鱼头乃是先煎后炖,外头一层焦黄的皮子,香喷喷的。 如今已是开春,便是不用搭棚子,也已经有绿叶菜吃,厨房便配了旋切莴苣生菜,又把兰芽在鱼汤里滚过了,另外拿一碗鱼汤泡着沾味道。 见得季清菱出来,秋露先给她盛了碗汤,面上很是欢喜的样子,道:“方才我尝了个咸淡,这汤好鲜,夫人快趁热喝了!” 这才又给顾延章盛了一碗。 季清菱拿着碗先捂了捂手,低头一看,果然那鲫鱼汤已经煮得浓成了乳黄色,因是先用小火细细煎过,皮肉尽皆不烂,那汤尤其浓鲜,不用喝,一闻便能闻出来。汤上头还剩了一点子浮油,油是鱼油的黄色,搭着几点飘在上头的细碎葱花,实在叫人胃口大开。 她尝了一口,汤汁才滚入嘴里,鲜味便在舌尖炸开,鲫鱼煎过之后再来煮汤,那汤实在香极了,浓得舌头都要被黏住,等到汤汁滑入喉咙,和着胡椒的微辣与葱花的香气,一起滚进胃里,那滋味更是叫人无法形容。 顾延章见季清菱满足得眼睛都眯了起来,便把那一大碗汤往她面前推了推,笑道:“别急,还有呢,不是说这一阵子几条河都化了冻,养了一个冬日,想来鱼都肥得很,当真喜欢,叫厨房每日给你做一回。” 他吃了一口旋切鱼脍,鱼脍是生鲤鱼肉切的,片片薄如蝉翼,点了薄酱,入口清甜冰凉。 顾延章是延州出身,虽是觉得味道不错,却不似京城人一般吃得惯这样生物的口感,也总觉得鱼肉不熟,尝了两口便不动这一碗了。 季清菱却是很喜欢这个,连着吃了小半盘,被他把筷子拦了,劝道:“这东西乃是生的,不宜多吃,小心闹肚子。” 又从那炖鱼头里头搛了两边鱼脸肉放进她碗里。 季清菱从前被母亲教育,一顿只能吃七分饱,可又从父亲处学得,世上好的一向是吃一顿少一顿,哪怕会有些伤身,可若是遇得好东西,伤一伤也没甚要紧——比起没得吃好伤心,以后日日回想,还不如伤身了。 她实在喜欢这回的鱼,便吃了个十二分饱,肚皮都有些鼓了起来,被顾延章训了几句,不叫她坐着,让她站起来消食。 两人正站着说话,外头松香已是回来了,要进来禀话。 顾延章问道:“吃了饭不曾?去吃了再来。” 松香笑着道:“已是吃了,厨房今日做的鱼,十分香甜,我都吃撑了。” 又同顾延章说今日问来的话,道:“小的去寻了左右邻居,都说咱们这一条街比隔壁那一条不同,只前头几家会受淹,后头打丁二七牌开始,便淹不动了,往前数二十年,只有一次进了门,没几日也退了,当是冲不走什么。” 季清菱奇道:“新封邱门地势已经十分高,隔壁那条街也会被淹吗?” 松香便道:“夫人倒是没说错,不过高不高的,却是要同哪一处比,若是比大相国寺、州桥几处,自然是高的,可若要比汴河河床,却是矮的。” 顾延章点头道:“确有此事,汴河积沙甚多,又多年无人去管通渠,前些日子听人说,上得河堤,堤坝底积沙已是比城中平地高出许多,若是今年洪涝厉害些,堤坝护不住了,便是京城被倾覆也不是没有可能。” 到底是不曾发生的事情,季清菱听得只是有些担忧,道:“也不知今年是谁人管通渠,若是个靠谱的,好生理一理,当不会出事罢?” 又道:“也不知什么时候能有个一劳永逸的法子,好好整清楚这汴河才好。” 而今新皇人选尚未定下,便是定下了,怕也还是有张太后垂帘,这事谁人都说不准,顾延章摇头道:“先生从前在水利司做官时想过多年,只说不会有什么一劳永逸的办法,只能顺势而为,走一步看一步,莫要出大事而已。” 他想了想,道:“不过若说治河,先生从前倒是说过,那都水监中有好几个一心治水的,能力甚强,不过只会做事,不会说话,也不知而今还在不在里头任官。” 第八百一十七章 献策 有一句前朝诗句,叫做“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 到得二月的时候,京城之中大街小巷的树枝上都发了新叶,叶片乃是浅绿夹着嫩绿,颜色实在清新可喜,看着一派生机勃勃,叫人一眼望去,便心情极好。 汴河多年未曾通浚,淤泥堆积,渠内比堤外平地高了一丈二尺有余,站在其中望向城内,一城屋舍百姓,俱是犹如在谷底,一切尽收眼底。 有人正巧出城,便爬到汴渠里眺望城中,回来宣扬道:“金明池同琼林苑里头都已经有红黄色了,再过十余天,定是百花盛开之景!” 一时人人雀跃。 这两处虽是皇家园林,可一到三月初一就会对百姓开放,足有一个多月时间士庶俱可同游,当中百花绽放、奇树争妍,另又有奇珍异兽,足引得人人翘首以待。 然而朝堂之中却几乎吵得天翻地覆。 盖因新皇人选,有人提议济王赵颙,说他仁德怀柔——此话在赵颙莫名得病卧床之后,尤其传扬广泛,簇拥者甚众。 又有人提议按着先皇怀中遗诏,应请秦王一脉入京承位——庶长子嫡孙,也十分说得过去。 然而两项都被张太后否决了。 她不同意先皇遗诏,只说其时两份诏书,不知哪一份才是赵芮属意,又因四大王德行有亏,远在藩地的秦王幼子赵昉据说身体也不是很好,至于济王赵颙,她只用了用了一句“不孝”,便将其登基可能封死。 朝堂大哗。 自行五的那一位王爷去后,赵颙从来是最得张太后欢心的,即便是彩衣娱亲,他也绝不会犹豫,这样一个皇子,明明才得病卧床,怎么会有机会得罪太后? 然而随着赵颙上表自陈,一口认下了不孝的罪名,众人唏嘘之外,也只好由他去了。 三王不行、四王不中,秦王的嫡孙又被以身体虚弱的缘故否掉,众人如何还看不出是张太后在其中作梗,然而还未等他们重新商量出合适的,她便已经提议将淮阴侯的小孙,唤作赵渚的,接替皇位。 理由也是现成的。 当年太祖皇帝故去,明明已是有成年子女,却由于种种理由,最后继位的却是亲生弟弟太宗皇帝。 史书所载,原是因为其时天下初定,杜太后特嘱儿子太祖皇帝,留下金匮遗诏,劝诫说前朝之所以亡国,全因继位者年岁不足以御下行事,今朝切不可重蹈覆辙。 另又有野史记载、民间传闻,认定乃是太宗皇帝刀斧夜影,袭杀亲兄,莫名承位。 不论原因为何,自此之后,太祖那一脉便再与皇位无缘。 张太后大义凛然。 “淮阴侯正是北班之后,其幼孙赵渚自小聪明,体质康健,素有令名,也是太祖之后,正合继承大统。” 大晋宗室分为南北两班,南班为太宗皇帝后人,北班为太祖皇帝后人,张太后提议北班后人,实在大公无私,一时之间,朝臣竟是无言可对。 范尧臣私下气得跳脚,也不敢同旁人说,只好与老妻控诉张太后“崽卖爷田不心疼”。 黄昭亮虽然也是面上不动声色,回去之后,却是连着好几天吃了清心下火丸。 又过了两天,随着翰林学士吴益的一封奏章,自《太祖皇帝传》并《太宗史》中寻出了奉淮阴侯之孙为天子的依据之后,御史、朝官等等终于反应过来,各自上书,俱是把史书翻得稀烂,或要从中找到“古已有之”的正统说法,或是要寻出此举的荒唐之处。 朝中吵了半个多月,闹到最后,一切终于尘埃落定,拟以淮阴侯小孙赵渚过继在杨皇后名下,承袭大统,继位之后,由张太后垂帘,待其成年,再撤帘让政。 *** 天光已经大亮。 季清菱在后园里练得小半个时辰的鞭子,已是出了一身大汗,正拿巾子擦脸,忽听的一阵脚步声,抬头一看,原是秋爽自二门处快步走了过来。 “夫人,外头张家小少爷来了。” 她话才落音没多久,外头张璧便踢踢踏踏地跑了进来。 季清菱全身是汗,尚无空搭理他,便叫人取了把小弓,又配了箭,估计着张璧的臂力,在不远处立了个靶子,同他道:“你且在此处拉弓,先张弓五十下,待得满了之后,再射箭二十支,一会我再来看。” 这便回房重新洗漱。 等她再一回出得来,张璧已经把二十支箭射完,其中虽有几支飞了出去,却是泰半都中了靶。 他正气呼呼地瞪着那几根不中的箭矢发恼,见季清菱出来,叫了一声“季姐姐”,又道:“憋在家中好没意思,外头草都绿了,咱们出去骑马罢!” 季清菱心中算了算时日,只觉得奇怪,问道:“你今日不上学吗?” “宫中有事,资善堂不开课,大姐姐叫我在家歇着,哥哥已是叫人去找先生了,我每日只在家中练武,也就小半天功夫,闲得很。”张璧有些无聊地道。 季清菱恍然大悟。 宫中筹备赵渚登基大典,新帝尚未继位,正忙得不行,自然没空去资善堂听课。 赵渚不在,宫中又忙,其余宗室皇亲的课也就跟着停了。 张璧提了建议,见季清菱无意听从,只他在家中憋了许多日,实在闲得不行,半点不想再窝在屋子里头,于是另辟蹊径道:“季姐姐,我不是贪玩,只是问他们话,一个都不知道答,我想出去给哥哥帮忙!” 季清菱见他一头一脸的汗,便自腰间把手帕取了出来,叫他自己擦脸,又问道:“你哥哥去哪一处了?” 按道理赵渚将要继位,张瑚作为太后母族,当是要好好待在家中不去凑热闹才是,没事到处出去跑,却是奇怪得很。 张璧随手擦了两下汗,拿着季清菱的东西,也不随便乱丢,还记得给回给她,又抬头挺胸道:“我哥哥去城外看大渠了!” 他与季清菱相处时间不短,又被她仔细教育过几次,虽然年纪小,人却是伶俐得紧,很是看得出来对方重视什么,此时出于某种微妙的想法,有意给自家哥哥扬名,便大声道:“季姐姐,我哥哥去城外看大渠了,到时候下了雨,有我哥哥叫人守着,那水就不会冲了你家!” 又絮絮叨叨道:“……叫了好些人回来,给他们吃席,不知都说了什么,我哥哥好迟了才来看我,外头天都黑了,他也没有睡!” 再缠着季清菱要她陪自己去看“哥哥做大事”。 这样一个小的,季清菱自然不会听他胡乱指派,拿话哄了几句,又同他一起学了半日书,等到中午了,张家居然也没什么动静,并不催张璧回家,她便留着人一齐吃了顿饭。 一时饭毕,她带着人往后园去走动消食,走了几圈,又寻了个地方坐着晒太阳。 张璧吃了饭,又走了一会,此时晒着太阳就有些瞌睡,季清菱见状,便把他的胳膊推了推,轻声道:“此处风大,回屋去睡。” 又要拉他起来。 张璧揉了揉眼睛,迷迷糊糊地巴着要她抱。 季清菱只好把他抱下地,正要拖着人走,那张璧又靠了过来,小声道:“季姐姐,我不喜欢赵渚……” 季清菱先还没反应过来,等到那句话过了耳朵,瞬间给吓得心中狂跳,看着左右只有秋月秋露两个,俱是没有听到的样子,便对着张璧正色道:“你都同谁说过了?这话不能胡说!” 张璧不以为然,嘟着嘴道:“我就同大姐姐说过了,眼下只同季姐姐你说,旁人都不说。” 又道:“大姐姐叫我别去理他!” 理直气壮的样子。 季清菱听得无奈,也不知道怎么劝,也不知道当不当劝,只好皱着眉道:“今后不许说这些话,当着我的面也不许说。” 张璧瘪嘴道:“他当真不招人喜欢,蔫蔫弱弱的,喊他一声,回你时同猫叫一般,饭也吃得少,大家一同射箭,都是一袋子箭矢,我大半都能中靶子,他一根都射不中!” 一面抬起头望着季清菱,仰着下巴,一定要等她夸耀的样子。 季清菱只好夸了他几句,本想认真教育一回,偏又觉得以自己的身份来做这事,十分不妥,正好此时张府的人过来了,她便赶紧将这小太岁送走。 等到晚间顾延章回来,她没同他说张璧与赵渚的事情,却是问道:“五哥,那张舍人家的大公子这阵子是不是领了什么差事?” 又道:“我去翻了邸报,倒是没有瞧见有他什么任命。” 顾延章近日忙于公务,倒是没有关注这个,听得季清菱这般说,一时也不知道,等到次日特去寻人问了一回,才晓得果然前些日子张瑚得授了都水丞,朝中又召回了早已致仕的原任参知政事许师简,准备要他主持汴河通渠之事,再着张瑚辅之。 他回来一说,不单季清菱,连一旁侍立的秋月汗毛都竖了起来,本来正给顾延章倒着茶,险些漏出去两滴。 季清菱攥着帕子问道:“一惯听说许大参治世之才,有他盯着,不会有事罢?” 顾延章点头道:“许大参镇着,当不会有事。” *** 京城之中像他夫妻二人一般,对张瑚才干惴惴不安的,毕竟还是少数。 许师简虽然致仕多年,可他从前任过权知京都府,做过不少利民之事,但凡有些年纪的,都还记得清楚,互相一说,又听得是他去主持通渠之事,俱都放下心来。 而那一处张瑚领了差事,一心大干一场,他出手素来大方,用了都水监的名义对外张榜,用重赏向天下寻清淤之法,未久,便有不少人来投。 张瑚虽是头一次自己领差,手下的幕僚却并不少,诸人帮着筛选一番,得用的几乎选不出来,只好矮子里头拔高子,取了些看着不算离谱的递上去。 他这一处搞得轰轰烈烈的,都水监中却是安安静静,仿佛没什么事一般。 当中有个唤作高涯的,虽说品级不高,其貌不扬,也不善言辞,然则尤擅水工,半点没有辱没那一个姓氏。 有人听得后头公厅热热闹闹,便回去问他道:“新官人正招通渠清淤之法,你怎的不去?以你只才,又在此处钻研了数十年,怎的也不会输给外头那些个人罢?” 高涯摇头道:“怎的不去?已是去了,他叫我写个章程出来,我只好依样写了上去,而今还未有什么回音。” 又道:“我这一边倒罢了,沈兄,你怎的也不去献法?” 那沈兄叹道:“我倒是想献,只想不出什么新鲜东西,都是往日用过的……” 两人正说着话,忽听的后头一阵大躁,不多时,一个小官冲了进来,叫道:“你二人怎的还在此处歇着,外头有个叫李公义的,献了个铁龙爪,叫什么‘铁龙爪扬泥车法’,得了八百贯!” 又拿拳头捶手掌,道:“唉,我是没这个厉害,你二人还愣着干嘛,还不去献法,谁嫌银钱多啊!” 他对着那沈兄道:“存复,你与高工素来最懂水事,你二人去得个八百贯,咱们也好捞个酒吃啊!” 那沈存复却是无心理会,忙拉着他道:“什么叫‘铁龙爪扬泥车法’?” *** 公厅之中,李公义正侃侃而谈。 他约莫三十岁,两撇胡子又顺又直,保养得油光水滑的,非常漂亮,身上穿着一身道袍,一看就是个读过书的人。 “彼时用铁数斤,铸一爪,爪下呈大钩状,唤作‘铁龙爪’,以绳索系在大船船尾……” 他一面说,一面做了个杷田的模样,道:“此乃在下四处游学之时所见,有农人以耙犁掘土,也有人以大杷晒谷稻,土层何其厚?靠一杷便能打松,以此铁杷,又用水流之力,靠船行拉动淤泥。” “淤泥之所以沉底,乃是日积月累,已然极厚,层层相叠,自然流水冲之不动。” “以此‘铁龙爪扬泥车法’松之,一旦挠荡泥沙,又移船而浚,自然泥层越松,以水流冲之,不需人力而淤泥自清!” 第八百一十八章 突发 张瑚听着,颇有些意动。 他自诩并非无能之辈,更不同于寻常闲散宗室子弟,从来有大志向,也自小跟着父亲天下为官行事,颇有见识。 若是换一个混吃等死的宗室皇亲,恐怕什么是“耙犁”都不知道,更不晓得何为大杷晒稻谷。 可张瑚却知道。 在赣州,每年立春,知州都要主持春会,其时有农人使春牛在大礼上做犁田状,祈求当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是为春会的重要一环。 连着两年,他就站在父亲张待身后,看得明明白白。 当时他并未怎的放在心上,可此时一听李公义提起,便立刻联想起耙犁耕地之时的样子。 正因见过,张瑚才越想越觉得行得通。 只是其中犹有疏漏。 他沉吟了一会,煞有其事地转向了一旁的幕僚们,问道:“你等以为如何?” 幕僚们多是文士,当年寒窗苦读之时,若是在太学、白马、良山、清鸣此等大书院,先生多有在朝中为官的经历,于水利之事,还大抵能教授上一点,若只是在小学小院中进学,仅仅靠着书册,如何能懂? 况且到得旁人手下做了幕僚,哪里还会时时温习这等无干无碍的东西,便是原本有个三两分,现如今也剩不了多少了。 再一说,如果当真有大本事,何苦要投在张待门下? 水工乃是专才,国朝选专才官,并非通过寻常科举,而是另有途径,只要有一技之长,自去考了,一般能任官。 此时见得张瑚问话,众人面面相觑之余,也只好挖空心思去揣摩。 因知这儿子同他爹一样,不是一味爱听附和之人——如此性格,更好敷衍——他们便各自想了话术来。 一名幕僚上前道:“依小人愚见,此物有一处不妥。” 张瑚转向他道:“何处?” 那幕僚道:“铁爪不过数斤,可河下多年沉沙积淤,也不知会有多厚,只怕那铁爪一旦沉进泥中,再难拉起,谈何清浚淤泥一说?” 张瑚想了想,道:“这倒是不难,只要将那铁爪尺寸做大,便不虞被淤泥所沉……” 他这话一出口,幕僚们便知当要如何回应了。 一时又有人道:“铁爪做大,却是十分废铁……大公子如今恰才赴任,行事当要以俭省为上——叫那等御史听了,捏着此处弹劾靡费,却是不好。” 另有人道:“正是了,也要叫朝中晓得大公子体恤百姓疾苦。” 那李公义在旁听着,见一群人竟是当真仔细讨论起这铁龙爪扬泥车法来,喜得不敢置信。 张瑚又道:“铁爪物贵,那用木材做爪如何?爪勾做得长了,自然不会深陷。” 有幕僚少时在河边长大,认真想了想,只觉得不对,道:“若是以木材做爪,木重小过水重,怕是会浮起来,如何能清扫淤泥……” 这一回,未用张瑚自己开口,便有旁人帮着回道:“此一项却容易,木浮于水,石块却是沉于水,不妨以巨石压木爪,自然便能沉底,也不需半点耗资——只要出上数十工,去山边采了巨石即可!” 铁龙爪是无事了,另又有人盯上了那淤泥来显示自己不是吃干饭的。 那人道:“淤泥甚重,怕是挠荡之后,复又沉下,水流冲之不走,却又待如何?” 李公义连忙站出来道:“是以要在春末夏初,大雨才停之时来行此事——此时河水湍急,正好冲走淤泥!” 众人在此处商议半日,查缺补漏,短短半日功夫,已是补了个七七八八。 这一回,不消张瑚吩咐,一干幕僚便争着要去做章程。 这个道:“大公子,此法如此大善,却要从头至尾好生以书记之,后来人才可按部就班,依样画葫芦,不至于行了歪路,将来献与朝中,却是千载‘立言’之功!” 那个道:“大公子,小人愿领此事,待得写就,再呈公子细观!” ——原来当年在赣州,众人看着顾延章的幕僚各自俱得了官身,实在羡艳非常,细细打听,知道有人是靠着教管州学,有人是靠着一手经济清算之法,最后有人靠着一笔文字帮着写就章法,尤其在最后那人,竟还得见天颜,而今官运亨通,如何不引得他们垂涎? 跟着张瑚,前头两项俱是出不得头的——也无这个机会,便是有了这个机会,实在也没这个能耐,或是要花太多功夫,可这一手章程只要写完,凭着张家背景,想要见一回宫中张圣人,应当不是很难! 且不说此处众人争前恐后要去行文,张瑚看在眼里,如何不晓得他们所图,心中略微盘算,点了个文笔较为出挑的,命他去写文,这事便算了了。 没了首功,幕僚们虽是失望,可想到将来此法一成,想要分功,当也不难,是以没有十分不满。 到底里头还有些老成的,道:“此事关系甚大,当要仔细推敲了。” 张瑚脑子转得极快,道:“推敲是要推敲,只是口说到底无用,我家后园里且有溪流,以溪流为据,便在上头试试这铁龙爪扬泥车法,且看行是不行!” 一时商议停当,有幕僚便问了那李公义住处——原是在保康门瓦子左近的客栈中。 张瑚有心千金市马,特地差人按着榜上所说,敲锣打鼓地把自己许诺的那八百贯钱送了过去。 御街到保康门,一路经过潘楼街、州桥、相国寺、保康门瓦子,俱是人烟密集之处,送东西的人又特意行得极慢,到得地方,还好生宣扬了一番。不出两日功夫,全京城都知道了有个姓李的选人,向太后的弟弟献上了铁龙爪扬泥车法,得了偌大的奖赏。 若是其余精巧之物也罢了,这一个杷犁状的铁爪,也瞧不出有什么稀奇,竟能得个八百贯,如何不惹得人眼热? 一时之间,满城人都红了眼,使了大力四处去发觉治水之物,但凡能荡得起东西的,便是蝴蝶蜻蜓,也有闲汉去瞄两眼,看能不能扯了它们翅膀下来研究一番,好寻出什么道理,把那汴河地下的泥沙给扇起来——谁叫这两样平日里头胡乱扑腾扑腾的,好似当真能扑出一点风呢? 群情这般激动,光凭都水监里头那几丁衙役如何能够用,张瑚此人做事向来大公无私,也不吝啬自己倒贴,另也有信任之故,便派了家中幕僚前去审看百姓献上的各色各法。 先头那领了差事去写章法的幕僚,不过数日功夫,便把该拟的文稿拟了出来,果然满篇华彩,锦绣非常。张瑚一面看,一面点头,叫他誊抄了,再叫水工细查一番,届时往中书送去待审。 那幕僚领了命出来,特地去换了一身新衣,又仔仔细细用皂角净了手,点了香,取了珍藏多年的好墨,细细磨得浓了,又一竖一停地抄完——果然从头到尾,无一处不完美。 此时正巧一群人进屋寻他,问清楚这是何物,其中正要探手去取,被他用袖子一把拦下,啐道:“你洗了手不曾!莫要污了大公子的奏章!” 一时众人大笑。 有人叫了他名字,叹道:“你小子,凭了此份东西,将来若是飞黄腾达,切莫忘了我们!” 那幕僚摇头自矜道:“还未有到得那一天,眼下什么都说不好。” 众人奉承了他一番,又问道:“你这折子可是就要给大公子拿过去?” 他犹豫了一下,道:“本要先给都水监的水工瞧上一瞧……” 有人便冷笑道:“依我看,这都水监里头也没几个中用的,不过白得一个名头而已!城中这许多百姓,也不曾通水利,却也都知道献上水利之法,此处如此多人,只有三两份文书递上来,还都写得乱七八糟,叫人看也看不懂!怨不得从前治水治了这许多年,也不曾治出个模样!” 这便有人附和道:“汴渠年年修,年年毁坏,黄河也年年决堤,若是都水监中水工当真有几分能耐,如何还有今日?也不知拿了朝廷俸禄,每日都在做些什么!” 又嫉妒道:“若是给我坐在他们那位子……哼!哪里又会如此尸位素餐!” 再有人嘲讽道:“上回有一个姓沈的来递水利之法,写得不知所云就算了,先看他那人——我的乖乖,一手都是泥,指甲缝里全是黑的,也不知道打哪个泥地里滚回来的,如此人物,竟还好意思说自己是官!没得污了官上头那一个‘宝’字头!” 众人在此处议论了一番,各自散去,剩得那负责誊抄的幕僚一人小心捧着折子,犹豫了半日,到底还是没有往后衙公厅去,而是把那奏章小心收到木匣子里头,好生用布帛盖了,次日早早送去给了张瑚—— 左右那些个都水监中的水工看起来也没甚能耐,便是把折子给了他们,也不过多事而已。况且果真有如此黑的手,若是把自己小心抄写的文书给弄脏了,那该如何是好?! *** 等到二月末,正要清明,此时万物俱生,绿草如茵,因得了孙芸娘数次相邀,季清菱推之不却,便应了同她一齐去金明池踏春。 孙芸娘自被季清菱所救,便一直对其念念不忘,好容易见得人,还几番失之交臂,等到终于有了来往,简直把对方看成神仙一般,恨不得用鲜花素果供起来。今次难得一同外出,孙芸娘实在乐滋滋的,将下头丫头婆子支使得团团转,又要拿“早上才做的糕点出来”,又要“帮季姐姐把后头腰背上垫个垫子”,忙得同刚开春的鸟儿一般在树梢上跳来跳去。 此时正值时节,虽然不曾到那三月初一,可沿途已满是走车行马。 金明池中景色自不必说,实在美不胜收,两人带着许多从人逛了一圈,等到出得来,原路已是被人车堵得严严实实,连只蚂蚁想要爬过去尚且不能走平地,怕要翻了马车才好走。 有人去打探了一回,回来道:“好晦气!前头有马撞死了人,又翻了几辆马车,满地是血!” 顾家的车夫便道:“看这样子,一二个时辰想是走不动了,我记得后头有条路,也是大路,正能行车,只是要绕去戴楼门。” 那一处孙家带孙芸娘出来的老嬷嬷听说前路堵了,正在心烦,又听说满地是血,吓得不行,生怕给孙芸娘瞧见了,忙道:“戴楼门也好走,那路又顺又宽,也不是远路!走戴楼门罢!” 一时两家商议下来,便向前直走,不走回头路,绕着河边大道而行。 这一条大道比起来路,实在是尘土飞扬,季清菱原还撩了车帘往外看,被灰土呛得不行,连忙把帘子放了下来。 她今日外出虽说是踏春,可走了一天路,也有些疲惫,便靠着枕头眯了一下,正是半梦半醒之间,忽然听得外头参差不齐的号令声。 那声音隔着老远,却是声势浩大,又有叮叮当当的敲打声混在其中。 她撑着手坐了起身,问道:“什么声音?” 秋月连忙撩了帘子,探头出去看,不多时便缩了回来,轻松地道:“没有什么大事,好似是那一处在修渠。” 然则话未落音,便听得前头传来一声轰隆隆的巨响,紧接着是马蹄嘶鸣声并人的惨叫声。 季清菱所乘的这一辆马车立时停了下来,车夫在外头叫道:“夫人且先下车,上头滑了落石下来!” 几人先后下了车,找了个无遮拦的地方躲着,果然瞧见前头一块七八人才能合抱的巨石砸在一辆马车上,把那马车压得稀烂,那马也没能躲开,给压在下头,流了一地的血,正在哀鸣。 又有不少人正往外跑,听得中间没有大动静了,才敢站定回头看。 季清菱扫了一眼,见后头孙芸娘给人扶着下了马车,虽是一脸惊魂未定,好在并无外伤,便转回头,皱着眉问道:“车里头还有没有人的?” 前头那辆马车给压得破破烂烂的,又有石头坐着,什么都看不出来,恰才还听到人的惨叫,此时已是没有声响,不知是叫的那人跑出来了,还是其人受了重伤,再无声息。 车夫忙道:“小人上前去瞧瞧。” 第八百一十九章 救人 金明池回新郑门的路被堵了,眼见不是一时半会能疏散的,面对如此境况,知道变通的自然不止顾、孙两家马夫。 绕往戴楼门回京,并不是什么独门秘法,不少趁着清明出来踏春的人家也一般择了这条道,是以马车、驴车、行人稀稀落落,却又逶逶迤迤地缀在管道上。 大石乃是自左边堤坝滚下来的。 季清菱转头看向左侧,见得一队人马正拖着许多轮车朝上行走,因下头出了事,此时已经全部停了下来。 堤坝同大路相距并不算很远,从她这一处往上望,能勉强看清其中轮车上绑着全是巨石,大的便如同滑下来这一块一般,便是小的,也要两三人才能环抱。而就在小坡的半腰上,一辆极大的轮车已经侧翻,上头挂着大半条长绳——另外一小截绳子正纵横缠绕地搭在滚下来的这块巨石上。 显然滚下来压了马车的这一块巨石,原来是绑在轮车上的,只不知是什么缘故,竟是半途脱了绳,那些个护送石头的人也没有拦住,叫它就这般一路滚了下来。 堤坝上头的那一辆轮车翻倒在地,已是有好些人围上去,隐隐看着,好似是有人受了重伤,其余人正想办法救助。 季清菱一眼扫过,半坡上足有上百人,不知为何,他们看着都是寻常民伕,无一人是差官打扮。 无人管事,指望民伕们下来救人,显然是来不及的,她当即指着左边的山坡同那马夫道:“留神那一处的巨石,若是上头有声响,小心躲闪。” 那马夫也不怎的会说话,只应了一声就走了。 顾府的马车离得出事之处只隔着两辆马车,马夫快步跑着上前,其余人却俱是着急往外,即便不跑,也只站着不动,都没有怎么反应过来。 他一人逆向而行,等到距离大石处尚有一丈远,隐隐约约听得一道声音发着颤叫道:“救……救命……” 那声音极弱,乃是从两匹伤马下头发出。 马夫上得前去,先瞄了一眼左边堤坝,复才探头去看,见下头血肉模糊,又又一根白森森的骨头对着自己,也不知是髌骨还是手骨,吓得一个激灵,失声叫道:“救……救人!” 这一日不是休沐,出来踏春的许多都是寻常百姓,另有些大户家眷,见得前头那番模样,血淋淋的不说,那一块大石压下来,十有八九车里头已是只剩死人。 出来踏青,偏偏遇得这样的晦气事,那马夫又叫得不明不白的,尚且不知究竟是个什么情况,是以众人都不太愿意出头,俱是在远处站着。 那马夫同个锯嘴的葫芦一般,叫了半日,只叫出救人二字,便再无声响。季清菱等得不耐,本想叫管事的上前去看看,转念一想,索性自己带着管事同一名小厮快步往前走。 她步伐极快,不多时便到了马车边上,那马夫也不知看到了什么,已是转过身在弯腰呕吐,半日没有直起身来。 季清菱知道不对,俯身朝下头去看,果然见得一条白森森的髌骨自两匹马中间杵得出来,另有几截被砸得稀烂的指头落在一旁的地上,混着一地的黑黑红红,怕是血水同肉泥肉酱。 她脑子里头一凛,又是怕,又是恶心,到底还听到底下有动静,忙对着那人道:“莫慌,我们这就来救你!” 因怕那人胡思乱想,又怕那人撑不下去,她急急又道:“我瞧见你的脚了,伤得不重,大夫就在旁边,你且忍着,立时就救你出来!” 再问道:“你是哪家的?你姓甚名谁?” 里头断断续续有人应,话说得含糊,也听不清什么东西。 季清菱本不是为了听他答话,是以也不在意,只不住同他说话。 管事的是个机敏人,听得季清菱一叫,也不用她吩咐,拔腿便往后跑,不多时就把顾、刘两府今次跟出来的仆妇领了大半过来。 他先挑男子,见得人不够,又挑了三四个健妇,凑足了十个。 下头那人被两匹马压着,马儿又被马车压着,马车复被巨石压着,这样一物压一物,偏那巨石是在太大太重,将下头所有东西都摁得死紧,想要挪动也不得。 这一处官道正通京城,也不知是谁人监造的,做工实在过硬,下头铺了厚厚的碎石,又以细泥补了空隙,踩得严严实实的,短时之间,偏还没有工具,叫人想要向下挖开也不能。 众人只好先去挪那巨石。 可如此大石,十个人哪里拖得动。 季清菱想了想,吩咐管事的在此处看着使人,转身回了马车边上。 孙芸娘虽是受了惊吓,心里却一般挂着前头情况,见季清菱回来,连忙问道:“季姐姐,那马车无事罢?里头的人救出来不曾?” 季清菱摇头道:“石头太大,我们两家人手不够,怕是挪不动——其中尚有活人。” 她问道:“今次出来,你带了孙参政的名帖不曾?” 孙芸娘有些茫然,转头看了一旁的嬷嬷。 那老嬷嬷十分醒事,此时听了季清菱提问,当真是一点便通,连忙道:“姑娘出门,一惯是带着官人名帖的!” 又指了个老成的妇人道:“我同她素日常在外行走,夫人有什么分派,只管说罢。” 季清菱指着孙家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厮道:“我今日见他马骑得不错,能否请他携了孙参政的名帖,回那金明池中请个大夫来?” 那妇人也不去看孙芸娘,自己一口就答应了下来,却是补道:“只不知道此时园中有无大夫、” 季清菱点头道:“早前我看邸报,数日前太医局便派了医官领着学生过去园中宿住,若是不出意外,只要在门房处报了孙参政名字,自有人知晓。”又左近环顾一圈,点了离得不远的几辆马车,“劳烦两位嬷嬷带了孙参政的名帖,去请那几家出个人力,不知妥不妥当?” 那老嬷嬷转头一看,见那几辆马车形制较大,用料也颇有几分考究,忍不住回头看了看季清菱,心中暗赞了她一声,复才道:“很是妥当,夫人且放心罢。” 果然自马车里取了名帖出来,先给那小厮拿了一份,叫他爬上马带去金明池,又与另一个妇人一人分了一份,各自去找了那几辆马车的主人,借着孙卞的名头去请人相助。 季清菱转头看了看,见两家管事的俱是已经在前边马车旁救人,顾家没有什么老成的,孙家的两个老练嬷嬷也自有事做,剩下来的不是乳臭未干的小厮,便是几个大小丫头。 她思忖一会,嘱咐秋月自马车上取了现钱下来,与她一并走到后头人多处,立在当中,出声道:“诸位大哥,前头落了大石,把活人压在下边,眼下那人尚且能动,亦能说话,只石头极大,一时腾挪不动,众位若是就手,还请行个方便——前头挡着道,也走不得,何苦被在此处堵着?搭把手把人救得出来,行善不说,也能通路,若是拖得久了,日头一落,路也不好走!” 又把秋月拿着的那包袱打开,露出里头重重叠叠的三四十个半吊钱。 她自里头拿了半吊出来,捧给一名离得近的汉子,笑着道:“诸位出了力气,也甚是辛苦,这半吊钱给大家伙晚上回去打酒吃!也不算什么,只做去个晦气!” 那汉子穿着甚是简单,袖子已经被磨得起了边,右边膝盖的犊鼻裤上还打了个补丁,衣料也是便宜货,显然家境寻常,然而被个女子捧着钱这样相劝,却是脸色一红,口中叫道:“什么钱不钱的,只要说得一声,救人乃是好事,我也不是那等石头做的心,如何会推拒——只先前不晓得究竟是个什么情况罢了!早知如此,哪里要你来叫!” 一面说,躲开季清菱手中捧的铜钱,转头喊道:“谁与我同去?莫要给个妇人家来出头,你们也不脸红!” 有他开口,人群中年龄差不多的男子也不好躲,或主动或被动地都站了出来,果然跟着一齐大步往马车那一处赶去。 一时之间,竟是又凑了一二十人。 季清菱忙把秋月手中的包袱接了过来,走到一名看着面善的老汉面前,大声道:“老人家,青天白日的,也不能叫好人平白染了晦气,这包袱且暂寄在此处,等他们回得来,劳烦您帮着分一分,也不算是什么好处,只当祛了那见血光的晦气!” 前头那些个汉子还未走远,听得她这话,不少人脚下又更有力气了三分。 ——虽是当真有些晦气,只是事情已经撞到头上了,左右也躲不开,此时行个善事,不但能落个好,还有钱拿,谁人会不愿意呢? 季清菱又特取了半吊钱出来,拿块帕子包了,单独递给那老汉。 那老汉接了包袱,唬得忙把帕子推开,道:“我年纪大了,却是不怕这个——左右一只脚已是……”他说到此处,自觉地便住了口,忙不迭摆手,“且给他们分去罢!” 竟是死活不肯接。 再硬要塞,他便后一退,左右寻了人欲要把包袱送过去,道:“我尚有几分力气,我且去前边帮着推石头罢!” 惊得一群人连忙把他拦下来。 有个妇人便对季清菱道:“夫人且放在这,我们自帮忙盯着,不叫旁人拿了去!” 一时两人回得马车旁,过得不久,那两个孙府的老嬷嬷也回来了,见季清菱过来,当头那人便笑着邀功道:“夫人且放心,那几驾马车乃是出自三家夫人,一同结伴去金明池的,丈夫全在朝中做官,我二人去了,一说便成,没有一个推脱,俱是殷勤得很——只差叫自己儿子撩袖子上了!” 季清菱连忙道谢。 秋月跟在一旁,虽是没有说话,心中却是忍不住暗道:你家孙参政而今正得势,你拿了他的帖子,去寻在京中做官的人家帮忙,只要不是傻的,谁家不是一说就应?便是换做我是那几个官家夫人,怕是都十分愿意袅袅婷婷挪了步子去推个石头哩! 另个老嬷嬷则是双手合十,口中念佛道:“我二人行了如此善举,只望将来有个善报才好!” 季清菱应了两句,又对着孙芸娘道:“今日用了孙参政的名帖,回去时你却要细细说得清楚,也是我擅作主张,将来自会叫我家官人亲去致歉。” 孙芸娘连忙摆手道:“哪里的话,今日若是大哥在此处,定也不会置身事外——只我没个主意,帮不得忙罢了。” 季清菱也无暇同她多说,忙往前又走了一段,她出不得大力,便不走近了去碍人手脚,只远远站着看前头救人。 顾府同孙府今次跟出来的管事都颇有几分能干,也不知从哪里寻了麻绳过来,绑在大石上,又找了铁铲,把石头边上的土铲低了半寸,于是一头使力拉麻绳,一头用力推石头,这般数十个人一起上阵,又一二一二的呼号使力,终于渐渐把那石头给挪得动了。 一时众人按着分派,手脚利索的去清那马车,动作鲁莽的去托石头,又有人挪开马匹,等到车厢被挪走大半,下头的情形也着终于全然露了出来。 ——怎一个惨字了得! 见得此情此景,好几个见不得脏腑的当场便背过身去吐了出来。 那被两匹马压着的是个马夫,他已是痛得晕了过去。顾府的管事同着去过邕州,对这样的外伤多少有几分了解,忙道:“切莫动他,等大夫过来!” 有大胆的走得近了那车厢,在里头轻手轻脚翻寻一番,过了好一会,才叫道:“此人好似还有气!” 一时好几个人都凑了上去。 正一阵忙乱当中,忽听得有人叫道:“此处是怎的回事?谁人受了伤?” 季清菱转头看了过去,来人一身圆领窄袖袍,头戴软幞头,看那打扮像是个衙门里的差吏,后头跟着几个兵士并役夫。 ——十有八九,是那石头的主人姗姗来迟了。 第八百二十章 后续 京城乃是天子脚下,又是在这三月初一前的金明池旁,一路围的车马甚众,也不知会有哪家奢遮在旁看着,是以那差吏也有几分小心,并不敢嚣张行事。 他先还被那大石头挡着了视线,看不清情况,等到走得近了,见得地上满是散落的马车车厢木料、布帛,又有马尸、碎肉,已是吓得不行,忙问道:“这是谁人家的?恁大石头落下来,竟是不晓得躲吗?!人救出来不曾??” 孙府的管事忙了半日,正累得一身汗,见这人如此无头苍蝇一般,没好气地道:“活的都在前头躺着,死的也在里头躺着,你拿双眼睛去看了便知!怎的恁多废话!” 他实在有些气不过,忍不住刺道:“恁大石头落下来,也无人早知道,躲一个给我看!” 那吏员无心追究他口气,连忙往前走了过去,先见得里头断肢碎肉遍地,地面全糊着血肉,又见车厢里头还有个像是妇人的,虽是一般下半截身体血肉模糊,可自腰打上,好像还有个囫囵人样,一旁三个健妇正清理她身上的碎石、木屑。 “此人可还有气?”吏员只瞄了一眼那妇人伤处,便胆战心惊不敢再看,忙转了个脸对着外头,冲个正抹汗的妇人问道。 妇人道:“尚有气在,只是昏过去了。” 她虽是面色有些发白,可到底生养过的,见了血肉也没那样怕,此时回起话来,还算镇定。 那吏员却是被惊得汗毛倒竖,尖声叫道:“人已是伤成这样,怎的还在此处耽搁,还不赶紧抬了送回京城就医!”又回头喊跟在自己后边的几个役夫道,“快去寻了架子来!” 仓促之间,那几个役夫哪里寻得到什么架子,正好这马车被砸得四散,尚有几块囫囵门板、木板没有碎得厉害,便去搬了过来。 吏员见了,虽有些不满,却也没有多说,又指挥那几个妇人道:“快将人抬得起来!” 又左右张望,欲要找人征个马车来用。 他看了一圈,才选定了一家,转头正要分派,却见妇人们人人俱是面面相觑,一个都没有动弹,登时有些气恼,道:“人命关天,你等还愣着干嘛!” 这一处的几个妇人不是顾家的,就是孙家的,原是听得自己管事分派,眼下来了个不知所谓的人在此跳脚,一时也不知道怎的应对,便一齐看向了不远处的顾家管事。 那管事的连忙上前道:“这位差爷,此二人伤得太重,不宜挪动……” 那差吏年纪并不是很大,头回遇过这等人命之灾,本就又慌又乱,身边也没个老成的帮忙拿主意。 他先被孙家的管事拿话挤兑了,眼下见得几个妇人竟也敢给自己难堪,更是又急又愤,一是当真为了救人,二也有些为了自己颜面,忍不住打断道:“你也晓得他二人伤得重,若是不挪动,如何治伤?!要任他们把血流干不成?!” 指着后头的役夫便道:“还不将人抬上架子!” 此处出了冲突,四处有些闲散人俱是围了上来。 今日之事,人人看在眼里,自也晓得从头到尾是这两家人在牵头,忽然来了个罪魁差官,也没个道理,便要在此乱指挥,登时嘘声四起。 有人在前头叫道:“此人骨头断了,不能轻易动弹!” 管事的连忙拦道:“孙参政家已是差人回金明池请大夫了,听得说太医局中派了医官过去……” 那差吏毕竟不是官员,无头无脑地听到“孙参政”三个字,一时还没反应过来,皱着眉毛道:“什么孙参政?” 他话未落音,后头便传来一阵杂乱的马蹄声,有人远远叫道:“大夫来了,前头让路!” 众人循声看去,果然几骑快马正飞也似的往这边狂奔,前头那一骑到得最快,把马一勒,几乎是滚下了马背,问道:“伤者在何处?” 他一落地,其余几个也先后下了马,一齐走了上来。 来人清一色穿着道袍,背后俱是背了药箱,年纪从十七八到三十不等,看着像是太医局的学生。 虽是学生,能入选太医局,想来也是有几分本事,众人连忙让了开去,齐刷刷指着前头道:“在那处!” 学生们连忙围了上去,看了眼伤情,也不敢乱动,只先帮着把血止住,又重新仔细清理了伤处。 未久,后头又有两骑来了,当头却是孙家派去的小厮,后头跟着一名须发斑白的老者。 那老者身着绿袍,看着五六十岁,在马上骑得稳稳的,到了地方,又跟着那小厮去得伤者身旁。 他走得不慢,却并无半分着急,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叫人一看就放了几分心下来。 “是医官罢?”有旁观的人小声问道。 “没瞧着穿了官袍吗?只不晓得是什么职位。” “穿着绿袍,年纪这么大,怕得是有七品的医官了!” “甭管七品还是八品,便是个九品,能进翰林院做医官,想来医术高明,这二人当是有救了!” “怎的救?除非神仙下凡,不然腿都没了,总不可能再接得上去罢?这下半辈子可如何是好!” “什么如何是好!好死不如赖活,总比没了命强罢!” 那医官到得地方,先问了学生情况,又问了旁人情况,最后才动手去治疗伤者。 等到处置完毕,他站起身来,道:“仓促之间,也只能如此了,幸好救得快,也未胡乱把人搬动。此时这两人命是暂且保住了,一会将人用厚厚的褥子垫着,寻个行得稳的马车,小心送回京城,再慢慢诊治。” 又问道:“这是哪家的?叫家里头人来,我有话要叮嘱。” 这一马车的人,或死或伤,一个都不能开口,谁人又会知道? 场中众人一时都看向了那差吏。 吏员在一旁干瞪着眼看了半日,此时见人人瞧着自己,登时哑然,只好回头问道:“谁人知道这是哪家的?” *** 清点的工作做得很快。 马车里原本共有六人,看那车厢的形制同材料,像是京城里头马车行租的大厢车,马儿屁股上原本都烙了印,只是被石头砸得实在辨认不出来,只好作罢。 此时只活下来一个妇人同那车夫,两个都瘫了。 费了这许多功夫,总算有巡铺过来了,堤坝上头管事的官差得了知会,也忙不迭跑了下来。 能救的人已是救了出来,一旦马车的残骸给清走,官道便也跟着通了一半。 见此时天色渐晚,季清菱留了管事的下来应付官差,又先把孙芸娘送回孙府,复才自己回了家。 孙芸娘自小便有心疾,阖府上下都待其精细些,今次她说要出门踏春,长嫂刘氏实在腾不出空来,便派了人跟着。 此时早过了时辰,小姑子却是还未归来,孙氏忙得过了那一会,恍然想起,也有些担心,正要叫人去后厢房里问一句,便听得外头一阵人声,孙芸娘跟着进了门。 “我方才回来,一身是汗,便回屋换了衣裳才来的。”她叫了刘氏一声,又行了个礼,复才笑道。 孙芸娘比孙卞小了足有三轮,就是当孙卞夫妻的女儿也绰绰有余,她虽是身体不甚好,脾气却顶不错,人也体贴,又兼许多个弟妹里头,唯有她是孙卞嫡亲的妹妹,孙宁原配老蚌含珠得的女儿,是以夫妻二人都偏她几分。 刘氏见她头发只用发绳简单束了,尚有些水汽,显是才洗过,不能绞得干透了,便道:“今日出了多少汗?回来得这样晚便罢了,头发等到明日再洗不行么?小心湿气浸到头皮里,夜晚要头痛。” 孙芸娘嘻嘻一笑,道:“如若不干,晚上拿手炉略烘一烘也成。” 她喝了口茶,左右看了看,仍旧不见得孙卞,便道:“大哥是不是今日又要晚回?” 刘氏点头道:“这一阵朝中事多,他今日又轮班,就宿在宫中,应当是不回来了,你若有什么事找,我叫人给你送信过去。” 又问道:“今日路上顺不顺的?金明池的花都开了罢?” 说起白日的事情,孙芸娘登时眉飞色舞,先是笑着夸了几句金明池的花开得好,又夸了几句奇珍异兽,最后道:“大哥事多,我也不去烦他,只今日出去用了他的名帖,季姐姐叫我同他说一声……好嫂嫂,过两日大哥回来,你帮我同他说一说罢!” 刘氏听得奇怪,道:“用便用了,怎的要特意同他说?今次是遇得什么事吗?” 孙芸娘便把回来路上发生的事情同刘氏学了一遍,紧紧揪着帕子道:“我见季姐姐做事,不慌不乱,井井有条的,实在佩服!不像我,只会傻傻站在后头干等……” 又发愿道:“将来我便是比不上嫂嫂这样,当也要向她看齐才是!” 刘氏听得心惊,忙道:“怎的落了大石,那一处堤坝是谁人管的!你不曾受伤罢?” 孙芸娘连连摇头,道:“隔在前头老远,我连颗碎石头都没有沾上。也不知是谁人管的,听说被砸的乃是几户人家赁的马车,想是出去扫墓的,那车厢当中还有香火纸钱散着,也不知是真是假。” 又道:“今日多亏了季姐姐,上回也是她救的我。” 刘氏道:“那季氏是延州出身,小小年纪,爹娘就没了,也没个兄长看顾,自然当家得早,这样能干,并不是什么好事。你却不是她,没甚好比的,我们只盼你过得舒坦,莫要去学她。” 孙芸娘心中不以为然,却是没有反驳,只笑了笑,应下不提。 姑嫂二人又说了几句,刘氏究竟还是不放心,生怕这小姑子今日受了惊吓,特又去请了惯熟的大夫过来诊了一回脉。 到得晚间,顾府来了个大丫头,送了些时鲜水果过来,说是给孙芸娘压惊,又给刘氏带了封信,上头简单解释了日间发生的事情,提到因事仓促,不得已用了孙卞的名帖,先是道谢,又是致歉,字里行间,诚恳非常。 最后附了一份名单,乃是今日那两个婆子用名帖去请的那三家人姓名、出身、官职,又道已是去同那三家解释了,那名帖乃是借用,承情的却是顾府,叫他们若有事情,莫要上孙府劳烦。 那一封信只有寥寥百余言,全篇并无引经据典,用词也十分俭省,叫人读来连脑子都不用动,刘氏很快便看完了。 她读完之后,只觉得上头字迹实在干净清秀,通篇虽无废话,却半点不叫人觉得怠慢,忍不住又回头细读了一遍,才去翻后边附上的名单。 此时去收谢礼的老嬷嬷正好回来,笑着同刘氏道:“那顾府送了些乌李过来,又单给九姑娘送了一小箱子甜春柑,九姑娘说那甜春柑一点渣都没有,特给夫人送了一篮子过来。” 刘氏好笑道:“前几日他们才买了,我嫌那甜味有点淡,只吃了一个。”又指了指屋中桌子上摆的一盘子甜春柑,“既是芸娘喜欢吃,给她一并送过去吧,放在我这一处也是多余。” 那老嬷嬷笑道:“味道的是不一样,方才九姑娘给我吃了一个,也不知那顾家是打哪买的,比咱们府里这一批实在不同。” 她一面说着,一面把篮子放了,打里头捡了个出来,给刘氏剥了皮,用那柑子皮托着递了过去,道:“夫人且尝一口。” 刘氏只拈了一片,谁知一吃进去,立时就尝出不同,果然顾府送来的这一批滋味特别足,那甜中还带着一股柑橘特有的清香味。 她不知不觉吃了一个,笑道:“果然不一样,下回见了,记得要问问她家从哪里买的果子。” 那老嬷嬷道:“这家夫人行事倒是漂亮,原还没觉得,此时想来,咱们两家已是走得很近了,平日里半点想不起来那府上与官人差着好几级。” 她口中说话,眼睛却是不停,见刘氏吃完了,自去一旁捧了铜盆过来。 刘氏把手里吃剩的果皮放到一旁的盘子里,就着那铜盆里的水洗了洗手,笑道:“若是给你觉出差了好几级,两家便不是今日这样走动了。” 第八百二十一章 褒贬 今夜轮到孙卞夜值。 新帝恰才登基,又是个只有几岁的黄口小儿,虽是有太后垂帘,可正因有太后垂帘,宰辅们才更不放心。 一番商议之后,众人定下两府按序每晚轮值宿卫,至于时限——少说也要等过了今岁,再做讨论。 宫中安排给宰辅夜宿的床铺极硬,孙卞自诩不是个难伺候的,可他年纪毕竟比不得年轻时,一把老腰挨不起那石头一般的硬床板,躺了个把时辰,竟是还没能睡着。 正值暮春之初,夜风吹得也不冷,他翻来覆去,索性把盖的被子压到身下,又把白日间穿的官服搭在身上,打算先这般应付一晚。 下次必要叫府上备了铺盖送来。 他暗暗想着。 年纪大了,睡眠就差,尤其他正是事多之时,脑子里一时想着衙门里头的公务,一时又想着新皇的品性,再一时又想着如何制衡同在政事堂的范尧臣与黄昭亮,翻来覆去,眼睛虽然闭上了,人却是精神得很。 想到大典那日,新皇赵渚站在角落,不过几丈远,竟是哆哆嗦嗦走了一盏茶功夫,他便有些烦躁。 前头早夭的皇子赵署虽然体弱,可人却是个争气的,今次换上来的一个,外头看着倒是勉强算得上康健,可这性子,比赵署还不如。 也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 一句众卿免礼,等得膝盖都疼了,也没能听到他亲口叫出来,还是礼官帮着喊的。 如此皇帝,虽是好拿捏,可麻烦的是,人人都能拿捏,若是扶不起来,将来张太后百年,怕是谁的嗓门大,谁的相貌凶,他便听谁的罢? 孙卞不无讽刺地想着。 这念头虽是有些夸张,却在他脑子里头挥之不去。 一夜无事。 仿佛只眯了一下眼,外头便有宫人过来敲门。 孙卞缓了一下,爬得起来,果然已是到了时辰,连忙换了一身朝服去殿上。 今日乃是常朝,他过了个场,便回了衙门办公,忙了半日,正要与同僚去吃午饭,外头忽然来了几个黄门。 “孙参政,宫中有诏。”那当头的黄门手捧诏书,恭恭敬敬地道。 身为宰辅,几乎每日都要进出皇宫,对于时不时就要被诏见一回,孙卞已经很是习惯。他除了在心里抱怨了一句帘子后头这位不会体恤下臣,专挑这饿着肚子的时候宣召,半点没有多想。 跟着黄门到了垂拱殿前,等到里头传出话来,孙卞踏了进去。 里头除了权知京都府的周得昆,立在一旁的京都府诸厢巡检王成府,才走马上任都水监副丞、也是走了裙带冒出头来的张瑚,另有一张熟面孔。 ——是从前管勾皇城司的朱保石。 最近常常看见这一张人脸,虽然没有刻意去打听,可孙卞已是知道,这一位先皇临死前托付敲钟的都监,十有八九,而今已是转投了张太后。 极有意思的是,张太后也就这般把人收下了。 来不及思索这一举动意味着什么,他先上得前去,行了一礼。 而今座上的,是年仅七岁、方才继位的小皇帝赵渚,就在他身旁,连个屏风也懒得隔开,张太后挪了张大交椅坐着。 孙卞行了礼,等了一会,上头才传来张太后的声音。 “陛下请参政免礼。” 孙卞道了谢,站起身来,眼角扫了一眼座上的小皇帝赵渚。 对方手足无措,好似想要站起来,好似又不敢动弹,更不敢去看张太后,一副要哭不哭的样子,攥着手,木着头,哪里像是一国之君的样子。 登基之前自己也见过其人,当时也是个会说话,会行礼的寻常小孩,怎的到了此时,全然变了一张脸似的? 虽然心中甚是狐疑,孙卞面上却是不动声色,只站定了,等着张太后说话。 “孙卿,听闻你府上家眷昨日在新郑门外自落石下救了人命,不知是怎的回事?” 孙卞一愣,抬起头,一时竟是没有反应过来,只回道:“臣昨日在宫中宿值,却是不曾回家,今日也未听得家中有什么事。” 他一面说,一面看向了权知京都府的周得昆,疑惑地问道:“不知是怎样一个来龙去脉?” 周得昆把事情简单说了一回,着重又道:“……太医院的冯医官回来之后,也同旁人说,全靠孙参政家眷机敏,把那两名伤者处置得妥当,否则等不到他去,人怕是已经没了。” 既有机会拍参知政事的马屁,虽是未必有用,交个好也是不错的,一旁的京都府诸厢巡检王成府也跟着上前一步,帮着搭话道:“不愧是参政的家眷,日常熏陶,也得了几分治事之才,其时事发突然,也不知是参政府上哪一位正巧路过,其人当机立断,先是招了左近几家人丁,一齐去挪巨石,后头挪之不动,便又取了现钱当场募了不少壮勇——偏那人还知道最先派了人去金明池里头请大夫!” “因那一处已是过了金明池,离得城甚远,又因昨日新郑门外堵得厉害,巡铺们颇要费一番功夫才到得地方——那处已是处置妥当,巨石也挪开了,路也通了,能救的人也打点好了。” “此番虽是去得晚,幸而没有耽误事情,今次救人之时,百姓井然有序,又有壮勇不要金银,自愿出力,正说明太……朝廷教化之下,百姓已知何为忠孝礼仪,不但熟谙见义勇为之道,最难得是按其施为……诚为大善,正当嘉奖!” 那王成府本来欲要夸一回“太后教化”,话才露了个头,却是忽觉不对——太后这才垂帘几日呐?如此乱夸,是不是有些太过露骨? 他一时把不准大交椅上那人的性子,更兼没见得人在前头带着拍马屁,到底还是脸皮薄,慌忙便换了个口径,转而夸了朝廷。 听得王成府绕了一个大圈子,明面上是在夸自己的家眷,实际上是在为京都府衙脱罪,而殿中其余人或是牵头,或是添柴,也同样把话往那一处引,同样权知京都府过的孙卞,如何还不明白这几人这是打算把“丧事办成喜事”。 周得昆虽然只将事情说了个大概,却不妨碍孙卞从中抽丝剥茧,挪开用来遮掩的废话与枝节,把最里头的真相给拼凑出来。 都水监拟要治水,不知为何,竟是从隔壁鼠口山取了许多巨石,偏偏石头没有绑牢,在那运送途中,从堤坝上滚了下来。 按着往日,那一条官道上头本来应当行人不多,偏偏正逢清明时节,太多百姓或是出游,或是扫墓,昨日竟把新郑门往返金明池的路给堵了,众人欲要绕道,便都走了这一条去往戴楼门的官道。 好死不死,那石头居然当真砸中了马车,还压死了四条人命。 那两个活人名义上给说得十分好听,什么“也打点好了”、“已是活了”,其实压根不晓得到底伤成了个什么样子! 人已是死了,又有无数百姓亲眼所睹,压根不可能瞒得住。 偏偏惹祸的是张太后的堂弟,救助不得力的是京都府衙,后者半点不想担责任,却也不敢把责任往都水监身上推,是以只好从屎里挑挑选选,勉力找点没有消化干净的菜叶子出来,好生洗干净了,又用台子供起来,生生夸上一番,力求叫上头不要总盯着坏处,多少也看点好的,最好莫要再追究此事。 孙卞此时便是那根被从屎里挑出来的菜叶子。 他只觉得甚是恶心,虽是被夸,却是半点也生不出高兴来。 今次乃是赵渚登基之后,孙卞头一次同对方这般近距离相对,此人虽然年纪小,也不中用,到底是个天子。 孙卞好歹也是一朝宰辅,并不想给新任天子留下一个诺诺连声的印象,况且此事正是他之管辖,更不能听之任之。 他侧过头,对着正将自己大夸特夸的王成府道:“新郑门到金明池的路堵了半日,京都府衙竟是半点不知?” 王成府被噎了一下,张着嘴,实在不知自己该如何回答才好。 孙卞又道:“而今那巨石正在何处?两名伤者伤情如何?那巨石为何会凌空而下,罪魁为谁?死了四人,各自是什么人家,籍贯何处,家人又在何处,可有做好安抚?此事若是都水监行事所致,朝廷必要有所抚恤,抚恤该要如何算,京都府衙可有考量?” 他一问接着一问,句句不是好话。 追究完京都府衙的责任,他又转向了一旁的张瑚,不过此次只看了他一眼,再没有理会,直接转向了上头坐着的张太后,问道:“不知都水监正做什么大事,为何要用如此巨石?既是动用巨石,便应当小心行事,此番是谁督监,当日轮值之人,应负首责!” 自孙卞进殿以来,张瑚一个字也没有说,方才王成府、周得昆两人努力脱罪,他已是看在眼里,只是今次之事,全是偶发意外,如何能管控? 当日都监的乃是都水监中一名寻常差吏,张瑚也并未打算护着。 做错了事,便应该负责,此乃正理。 而自己……确实也有责任……只这责任实在来得有点冤枉。 偏生就在那一天、那一时、那一处地方,又是那一块巨石脱了车,拦也不能拦,偏还压死了路上百姓。 这事情无论换做谁人来做,都不可能避得开,实在是运气不好,他张瑚只能认了! 只是该认的要认,不该认的,断断不能乱认! 张瑚听得孙卞逼问了京都府衙一番,对面两人无言以对,又见孙卞转过头来,满似以为他要追问自己,正打点精神,拟要好生解释回答,却不妨对方连正脸都没有给一个,已是转向了上头的张太后。 他从未有过被忽视得这般彻底…… 张瑚自小便是天骄之子,可谓是真真正正的往来无白丁,自诩自己无论是对上文臣也好,武将也罢,全然无所畏惧。 宰辅又如何?他来往过的宰辅还少吗? 然则到得这大殿之上,与孙卞正面相对,他才真正明白了“羞辱”二字的意思。 张、孙两家,从前不是没有过交集。以往与这一位孙参政相处,对方是春风化雨,和气豁达,哪怕有几分威严,那也不会被自己放在心上。 可今日,他连话都不问,连个解释的机会都不给,摆明了把自己当做个靠着裙带挂职的傀儡。 张瑚气得牙根都在发痒。 此时正在说正事,张太后也不像以前那般顾忌弟弟的体面,当即便回道:“老身已是叫张副监丞去彻查此事,又差了皇城司督查,想来很快就能有个结果。” 皇城司乃是天子耳目,而今天子尚幼,其实便是太后耳目,叫太后的耳目,去查太后的娘家堂弟,能查出个什么结果来,自然是不问便知。 孙卞当即反对道:“此事不当由皇城司督查,事关人命,当交由御史台督查!” 他说的乃是正理,张太后却只道:“御史台可辅查,督查还是交给皇城司。” 她乃是一句陈述,并非问话,说完此事,便不再赘言,复又转向周得昆道:“此事之中,京都府衙办事不利,回去自查一番,且看究竟是个什么缘故,为何金明池旁堵得这样厉害,衙门里头竟是全不去管顾。” 又道:“昨日场中百姓所为,确是见义而为,正当褒奖,且把当日参与之人详列出来,届时贴了告示出去,好生褒奖,拟个章程出来,出力的给钱,再看看领头的是谁,若是行事果然得章得法,给个官身无妨,此等事迹,莫要吝啬。” 她先前听得王成府说了一通,提及的全是孙卞家眷,想当然耳,便认为那牵头之人,不是孙卞的儿子,便是孙卞的兄弟,想着左右是宰辅家人,能力当也不会很差,既是立了功,给个入官的资格,也不为过分。 一时又对着孙卞道:“孙卿有此家人,当也为之一傲!” 她或夸或贬,简单一番处置,不多时,便把此事了了,将人全数打发了出去。 第八百二十二章 为难 孙卞立时回道:“太后,此乃自然之理,臣不能得受!” 他挺直了胸膛,侃侃道:“路遇难事,凡举君子,便不能视而不见,换做任何一人,只要在场,俱会出头,若是以此得官,不唯士子不平,其人也受之有愧!” 张太后摇头道:“孙卿多年为官,岂不知‘子贡赎人’、‘子路受牛’之道?为民风之故,你也不能推脱。” 她提的这两个典故,语出《吕氏春秋·察微》,说的乃是“故治乱存亡,其始若秋毫。察其秋毫,则大物不过矣”的道理。 从前鲁国有律,若是国人在外沦为奴隶,有人出钱赎买,事后朝廷将会给其人补回赎金。 其时孔子的学生子贡颇有资财,赎了鲁人回国之后,却不肯接受朝廷给回的赎金。 而另一学生子路偶然救了一个落水者,事主送了一头牛给他做为谢礼,子路坦然纳之。 旁人听了,都赞赏子贡施恩不图回报,乃是真正的君子之度,又说子路满怀铜臭之心,不是正道。可孔子却赞子路而批子贡。盖因有了前车之鉴,赎人赔本买卖便无人肯做,做了好事,倒填钱不说,还未必得个好,而子路得牛,却能鼓励世间救人之风。 张太后只提了一句,孙卞立时便领会了,便道:“既如此,便请给予赏银罢!” 不要官职,而要赏银,足以体现他宰辅气度。 张太后笑道:“此事交由京都府衙去办,却与孙卿无关。” *** 孙卞当先走出了垂拱殿。 周得昆上前几步,口中叫道:“参政留步。” 新皇才登基,官署里一堆的政务等着自己回去处理,孙卞抬起腿,还未来得及迈出去两步,就被后头周得昆拦了下来。 他虽是有些不耐烦,到底同朝为官,却也只好回头道:“何事?” 周得昆上得前去,与他并排而行,口中小声道:“方才在殿上,我未能来得及说,好似今次出头请医官、拢人丁、选壮勇那一位,乃是女眷……” 孙卞面上一呆。 周得昆恰才被孙卞捏着七寸,在地上甩来甩去地蹂躏了半日,此时反口咬回这一下,虽说是不痛不痒,可他心中却是痛快了些,又细细观察了孙卞那发僵的表情,好整以暇地道:“太后着我拟了章程出来,却不知孙参政以为如何?” 他足下越走越慢,却半点没有被落下——原是孙卞也跟着越走越慢了。 “参政若是当真只要金银,那我章程里头,便只提金银,不知妥不妥当?” 周得昆面上表情甚是矜持,可看在孙卞眼里,却实在可恶。 方才站在殿上,孙卞虽说口中连连谦让,心里未尝没有几分自得,还在想着不知是哪个儿子这般出挑,从前怎的就没叫自己看出其人有此番急智。 又在想到底是自己的种,面上瞧着寻常,一遇得事情,立时就显出来了。 这样惶急之下,旁人俱是不知所措,偏他晓得先请大夫,再拢人手,最后因人手不足,当机立断,又以自家参知政事的名头去请了官员家丁出手相助,又金银诱使百姓。 这一番动作,事后想来,其实并无任何难处,可难就难在时间如此之短,不容人去做半点考虑,不过须臾之间,他还能想得得如此周全,一二三四,次序、对应,丝毫不乱。 如此质地,只要自己好生调教,细细打磨,将来必是能够成才的! 他已是做好了打算,今次回去,便要将此子带在身边,认真考察,看要往哪一处培养。 然则这美梦还没怎的做好,就被对面周得昆一瓢冷水泼了下来。 怎的就是个女眷…… 可惜了,这便不能带在身边使了…… 孙卞到底是一朝宰辅,慢慢走出几步,立时就调整好了自己的心态。 也没什么不好。 若是女眷,想来不是自己家中夫人,便是九妹芸娘。 总归是好事。 若是夫人,做了这般义举,自己作为丈夫,面上也能添光彩;若是芸娘,正说明孙家家风好,多多少少能把亲爹那不靠谱的名声抵消一些,说不得给妹妹挑夫家也更为方便。 当然,他也不是看不出周得昆的意图。 对方特意提这样一句,无法是想得他认个好。 今次这样的大功,若是女子立下,犹是好做。 已婚妇人,本有诰命的,多提个一品两品,毫不困难;未婚女子,求个恩典,得了封号同赐田——哪怕只有一两块小的,将来也能生银生铜,还能有个头衔。 哪个都比单拿金银好。 他扫了一眼周得昆,也懒得理他,只拱了拱手,道了一声“多谢提醒”,复又寒暄两句,也不同他废话,快步回了府衙。 ——难道我只有一条等你开口的路子不成? 此事多人目睹,罪魁未知,将来又有御史台介入监察,我孙府的女眷行事如此典范,只要京都府衙的折子一经递上,自有御史台的好事人出来搭话。 又不是那等挑不出什么好的,全靠旁人装饰漂亮了才能送得人前,自家人今次如此出挑,哪怕随便往地上一扔,也一般无人敢视而不见。 你且端着罢!自己错了事,还想来拿捏我,我才不稀得理你呢! 孙卞大步往外行,走着走着,不由自主的,口中就哼起小调来。 他自家开始还未觉出来,等到进得公署,见得来往官吏笑着同自己打招呼,复才反应过来,快快闭了口。 心中却是忍不住回味了一番——以前怎的不觉得,这一曲古人填的声声慢,旁人都说哀戚悲婉,其实调子还是有几分欢快的嘛! *** 有了这一桩好事,哪怕衙署里头公务堆积如山,又遇了好几个手下把事情做得一塌糊涂,孙卞也没怎的嫌烦,也没有训人。 等到下了衙,他心中挂着事,虽是犹有不少东西要处置,也只把最要紧的捡了出来做了,其余暂且放着,留待明日再看。 他匆匆回了府。 刘氏其时是听得孙芸娘转述,当时便觉得此回可能还有后续,只是小姑娘传话,少不得夸大自己感兴趣的,抹掉自己不感兴趣的,她听在耳里,也没有觉得特别要紧。 又兼近日孙卞正处上升之势,不少族人故旧来投,另有公公孙宁那一位新纳的小妾闹出不小的事情,也要刘氏帮着打理,她忙得脚不沾地,又未等得丈夫回来,便把此事放在了一边。 这一头孙卞兴冲冲地把妻子寻了过来,急急问道:“前日府上是谁去那金明池,又在回来路上救了人?” 刘氏“啊”了一声,音调向上,其中满是狐疑。 孙卞见得她那反应,只以为是妻子性情谦逊,不愿以此为凭,忍不住笑道:“果然是夫人急智!” 又道:“行了如此善事,当要遣人来同我说一声才是,叫我好没头脑,被太后召进宫中,一问三不知的,一时之间,还以为是咱们哪个儿子做的!” 他呵呵直笑。 刘氏忍不住又“啊”了一声,忙道:“此事须不是我!” 她被丈夫这般猛地一通褒扬,弄得一时脑子里头有些整理不过来,正要想一想怎的同对方说,对面孙卞已是又道:“咦?那是芸娘不曾?家中也无其余女眷了……” 几位庶妹早已出嫁,两个女儿也早嫁人生子,至于父亲孙宁那一院子的妾室,无论哪一个,都不像是有能耐做出这等行事的。 孙卞不由得抚掌道:“往日看不出来,芸娘虽说身体不太好,这决断之力,倒是不愧同我一脉相出啊!” 又问道:“依着太后的意思,正着京都府衙拟了章程出来要给奖赏,看芸娘此番年岁,依你来说,是要封号来得好,还是要赐田来得好?” 孙卞想得十分美,一心要好好同妻子商量,给妹妹讨个最为出挑的赏赐,脑子里头正转地飞快,不妨却听得对面刘氏忐忑道:“官人,此事须同咱们府上没甚关系,乃是那顾府家的夫人所为……” 刘氏咽了口口水,见得自家丈夫面上微愣,心中着实有些发虚,赶紧一口气把话说完了。 “原是芸娘邀那顾府家的季夫人去金明池踏青……妾身本要相陪,只是实在抽不开身,因想着那季夫人一惯行事得当,芸娘又爱同她在一处待着,我便也没有拦着……” “听闻是回来路上遇的事情,因怕顾副使家的帖子不中用,特借了咱们家的去,其实无论安排也好、行事也罢,咱们家虽也有出力,不过是听她分派罢了……” “回得来之后,她还特给家中送了谢礼同歉礼,另又着人去寻了那三家得了咱们名帖的,言说虽是名帖乃是孙家,承情的却是京畿提点刑狱副使家……” 孙卞那一股子兴奋被压在胸口里,许多言语正要出口,硬生生被妻子这一番话给堵了回来。 他原想了一通好事,拟要商议,全没想到会有如此一番变转,张着嘴巴,脸都麻了也没能想到怎的回,半晌,只好木然的道:“怎的……竟不是吗……” 不知为何,那声音听上去,足有一丝隐隐约约的可怜。 孙卞心中实在是无比尴尬。 ——早前在殿上,自家还夸大海口,直言代家人拒绝封赏,又说什么此事“只要在场,俱会出头”,“臣也受之有愧”云云。 搞半天,全是慷他人之慨。 他当时有多慷慨激昂,此时回头想想,就有多羞恼。 太丢人了! 回头太后再寻自己议及此事,想来已是在小班朝之上,届时当着许多同僚的面,说不得必还会有周得昆、朱保石、张瑚等人。 都说大丈夫一言九鼎,自己身为当朝宰辅,难道要去学那缸子里没脸没皮的锦鱼,将自家才屙的屎,转头又吞回肚子里吗?! 可这又要怎的才好? 若是坚持己见,要给予薄奖,旁人少不得觉得这个参知政事十分刻薄,可若是要来一个鲤鱼打挺,胡乱翻身,难免又要给旁人取笑。 换做是其余军国大事,孙卞还不会如此纠结,左右为国是不要脸,说得出去,还是一桩美言。今次事情甚小不说,偏又涉及自己利益,倒让他可怜巴巴地为难起来。 *** 且不说这一厢孙卞犹如挨了一头闷棍,正不知后续该如何收场,另一厢,季清菱却全不知道自己的此番行事,竟是已经闹到御前。 她回了府,着人去重新确认了一回得了孙卞名帖的三家人情况,将那一处打理清楚,又打发秋月去孙府帮着奉上谢礼,再问孙芸娘安妥与否。 等到一应事情做完,天色早已尽黑。 白日看了那惨状,她实在不是很有胃口,便叫厨房做了些清淡开胃的来。 等她梳洗完毕,那一厢正好把吃食送过来——原是一碗用浇了卤汁的米粉,上头又整整齐齐码了切成细丝的煎蛋皮、卤羊肉、白水羊肉、麻腐鸡皮,又有酸缸里用酸水泡的豆角、姜辣萝卜、藠头,搭上几片翠绿的青菜叶子,红的、黄的、白的、绿的各有各的位子,互不打扰,把米粉都盖得严严实实的,一点都不露。 秋露在一旁笑道:“厨房昨夜就泡了粳米同细米,本是要拿来做糕点,不想恰遇得夫人没胃口,正正好了,就拿来磨浆榨了米粉,今次我自去的厨房,看着她们把粉从筒子里榨出来,白生生的,还冒着热气,十分新鲜!” 又打食盒里捧了两碗汤出来,道:“配粉的是清骨汤,单喝的是蛤蜊冬瓜汤,倒也清爽。” 季清菱听得也生出了几分胃口,笑道:“不想去一趟邕州,还叫她们学了当地吃食回来。” 她取了筷子,将那碗中粉拌匀了,果然卤香扑鼻,又带着姜末、酸菜独有的味道,让人胃口大开。 那装粉的碗并不小,里头足足盛了大半,季清菱不知不觉,竟是吃了个干净,吃到后来,又配了清骨汤进去,那蛤蜊冬瓜汤倒是放着没动——此时已是全饱了。 秋露看得高兴,道:“恰才看着夫人没胃口的模样,还以为吃不动什么,今次要给那厨娘记一功才行!” 听得她这般说,季清菱便想起日间的事,问道:“方才漏了,今日跟着出门的,你给秋月说一声,叫她看着按功给赏吧。” 第八百二十三章 交谈 她正说着,偏巧说曹操、曹操到,一人从外头跨门而入——原是秋月已经从孙府回来了。 听到季清菱说起奖赏一事,秋月忙道:“我已是拟了,今日同着出门的一人半贯,帮着去推石头、救人的,一人或两贯或三贯,另有那先去前头看情况的马夫给四贯,谢管事本月例钱多给一半……”她说了一遍,又问道,“不知妥是不妥?” 季清菱道:“不妨事,你自拿主意便是。” 秋月便又同她说了恰才去孙府,已是见了孙芸娘。 “孙姑娘说一应都好,她那府上不放心,特请了大夫把脉,也没瞧出什么不妥,只开了一剂安神药,大夫说吃不吃都行。孙姑娘又说夫人送的甜春柑十分香甜,乌李也好吃,叫我回来道谢……” 她一面说,一面笑,道:“那位姑娘实在好玩,我送了夫人给她的信,她拿在手里看,看完之后,竟是特拿了个匣子装起来——咱们家原本送过去给她的帖子、书信,全收在里头了。” 又道:“她还特叫我等一等,本来想要给夫人回信,见时辰太晚,又急急叫人四处翻来翻去,因找不到什么合意的,把自己用到一半的素笺纸都拿出来了。因只有半刀,还千叮咛万嘱咐让我回来看看夫人用得好不好,若是好,她下回再自己做。” 谈了两句孙芸娘,秋月脸上的笑也收敛了起来,道:“我回来时外头已是有了些风言风语,也不知真假,都说今日那石头之所以从上头滚得下来,乃是都水监胡乱调度,因有官员近日要去视察堤坝,便匆匆调配了民伕过去运石,也不知运那许多石头是要去做什么——那一处也未有决口,堤坝稳得很,其实不需用石头堵着。” “说是都水监催得急,偏给的器具也不全,麻绳也不够,也无几个老练水工在。” “其实前几日已是出了事,也是石头没有绑缚好,倒没有往官道滚,只是滚进河里了,又有个民伕不小心掉进水里,恰好撞了头,捞起来是已经没了性命……” 但凡修筑堤坝,哪怕再小心,闹出点事情也是正常的。盖因工程太大,所涉太多,只要是人在做事,无论再如何细心,也有出错的时候,只能反复核查,避免疏漏,另再三告诫水工、民伕,叫他们按规行事,小心性命罢了。 是以听得秋月这一番转述,旁的季清菱都不计较,唯独有一桩,她觉得甚是奇怪。 “都水监怎的会胡乱调度?不是说许参政正知都水监吗?” 这般朝廷差遣,秋月自然答不上来。 因这日轮到顾延章轮值,季清菱便着人送了铺盖、用具过去,等他次日晚上回得来,才把头日白天的事情说了,又问那许师简的事情。 顾延章白日间也不知是去了哪一处,滚得全身都是灰,他一面催着小厮快去打热水,一面把身上外袍脱了,又同季清菱道:“许参政不肯接,听说连着上了好几道奏章,只说重病缠身,太后也拿他无法,本想叫黄相公去主持,黄相公推说自己力有不逮,也不肯接。” 他随手取了巾子把头脸上的汗用力擦了,又道:“我昨日听胡公事说,太后点了范大参,也不知他最后接未接下。” 季清菱想了想,问道:“不知五哥有无见过那许参政的?” 顾延章点头道:“在先生家碰几回面,不过都是匆匆忙忙,也没怎的同他说上话。” 又道:“为何忽然这样问?” 季清菱回想了当日在祥符县遇得的那个老者,便同顾延章形容了一番对方相貌,另说了有个手持烟斗的友人跟着,复才问道:“不知是也不是他。” 顾延章笑道:“正是了,那拿烟斗的原是翰林学士谢爽,两人感情甚好,常常同出同入的,我每回看到许参政,都能瞧见旁边搭着谢翰林——两位都已是致仕了。” 季清菱便道:“若是许参政不再想出仕,那他这一趟回京做什么?” “听说其子今岁要成亲了,又拟要科考。” 毕竟是旁人闲事,顾延章并不怎的在意,只是说起许师简,他也有些好笑,道:“那许参政也是个妙人,我看他在先生府上,一顿能吃两碗大饭,中气也是十足,隔不了几日就要去爬一次弦月山,先生私下与我抱怨,说也被拖去爬过两次,回来之后,腰都直不起,那许参政却是没事人似的。” 季清菱越发地不解,问道:“那他怎的不肯接?是在拿架子还是怎的?听说其人原来就甚得太后器重,不应一口回绝才是。” “听得一二口风,据说那许参政原就管过都水监,回京之后,同原来老人通了气,没多久就放出话来,说自己多病缠身,不能受命,只不知其中究竟是个什么缘故。”说到此处,顾延章也有些无奈,“既是做戏,也不晓得做得像一点,日间不是去访友,就是去钓鱼爬山,生怕宫中不知道他这乃是敷衍之词一般。” “许参政尚且不论,那黄相公为何不肯接?”季清菱又问道。 “听说那张瑚提了一个新法,唤作什么‘铁龙爪扬泥车法’,正要以此清淤,黄相公嗤之以鼻,把那章程压在手上,不肯给批,正因此事同太后犟着头,自然不肯接。” 前一阵子那“铁龙爪扬泥车法”在京中很是闹出了一场动静,季清菱自然有所耳闻。 只是水利之事,乃是专工所长,她实在不是很懂,便也不做发言,此时听得顾延章论及,不由得好奇问道:“那法子听着有些古怪,究竟靠谱不靠谱的?听说献法的李公义是个选人,虽说文章写得不错,却未听闻有什么水利之长。” 顾延章摇头道:“不好说,正因此事,吵了许多天了,两府里头泰半觉得此乃无稽之谈,却也有人说怕是有那么点用,我前日巡堤,见都水监中已是在试用此法,却不是传言之中以铁爪为器,而是用巨木为之,上头木长八尺,下头齿长二尺,以齿列于木下如同杷状,别名又唤作浚川杷。” 他口中说着,随手便把壶中茶水倒了一点出来,以手蘸了,在桌面上画出那浚川杷的样子,又在房中取了两物间隔,比了一比,形容出大小。 季清菱将信将疑,问道:“既是做出来了,不知有无用处?” 顾延章道:“听说要在那河水湍急之时才有大用,近日水流平缓,我去时见他们正在浚河,好似效力不是很大——泥是浚松了,只是未能冲刷多远,便复又沉积下来。” 又道:“水利不同其余,我非其专才,也不好置喙,不过这‘铁龙爪扬泥车法’既是都水监里头的老水工俱无异议,想来也有几分可行……只能等后边再来看了。” 季清菱若有所思。 她低头看那浚川杷,好奇道:“五哥,你方才说黄相公不肯给批,岂不是说明,奏章还在中书?” 顾延章愣了一下。 按照大晋奏事流程,折子先要发往中书,门下省批核之后,再由宫中确认,复发回中书,回给奏事之人。 今次黄昭亮不肯批复,为此还与张太后硬犟了起来,便说明折子在他手上。 没有中书的用印,此法不能获准,那他前日看到的,又是怎么一回事? 只略想了一下,顾延章便琢磨出了其中关窍,他苦笑起来,道:“想不到许久未见,张瑚还是一副着急做事的性子。” 他话都这样说了,季清菱哪里还会不明白。 虽然并未亲眼得见,她也能猜出来几分。 许师简不肯受命,随便一个官员,如何能压得住锐气四射的张瑚——想来此时都水监中正是他这个副职当家。 那“铁龙爪扬泥车法”乃是张瑚亲自选取,又特地递了折子上去。他头回得了差遣,以其性格,定是要做出个亮眼之绩来。 黄昭亮不肯批他的折子,却也没有什么关系,总归扯到后头,还是能批得下来。 可此时已是暮春,汛期转眼就来,若是动作得太慢,赶之不及,又待如何? 张瑚是决计不肯等的。 既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也不用再纠结,左右他腰杆硬,底气足,又是一心做事,并无半点私心,那——径往直中取便可! 在他看来,等到中书吵出个子丑寅卯来,说不得,水都冲进大相国寺了! 换做旁人,中书没有给复,那只好老老实实等着,可以张瑚的心气、底气,未得批复,抢先做事,实在其人能做得出来的事情。 “怨不得京中传言,说都水监主持治水,要运巨石,却器具、材料不足,连麻绳都不够。”季清菱叹了口气,“虽说修渠总有人祸,可今次这一回人祸,其实全然可以避开。” 她想了想,也无什么办法,只好问道:“已是出了人命,想来那张瑚今后做事会周全些的罢?” 顾延章点头道:“治水乃是大事,若是范大参接下来,以他之能,当无大碍。” 范尧臣与黄昭亮、许师简都不同,乃是寒素出身,少时其母便是遇得洪涝,染了患了时疫而亡。 “去岁乃是小年,汴渠、黄河沿途都有好几处堤坝大决口,小决口更是不计其数,更何况此次遇得雨水大年,水势必然大涨,更难防范。范大参既是不肯同意那‘铁龙爪扬泥车法’,想来只有亲自去管,才肯放心的。有他盯着,便是当真有事,也不会闹得太大。” 他安抚了季清菱一番,可话里话外,却是全不把希望放在张瑚身上。 没办法,当真是靠不住。 季清菱点了点头,总算是没那么担忧了。 范尧臣素有治政之能,世人皆知。 此事告一段落,季清菱便想起了借用孙卞名帖的事情,忙同顾延章详细解释了一回,最后有些得意地道:“我看那几辆马车形制不同,车夫穿着也不像是商户家的,又几辆车连在一处,便猜是几户官宦女眷结伴出游,等到孙家人拿了帖子去一问,果然没有猜错!” “孙参政的帖子,拿去有官人家面前,再有用不过了,莫说没有推脱,全是怕自己出力出得比其余几家少的。” 她只略提了几句自己在场行事,着重说了后续处置,复才道:“仓促之间,别无他法,只好借了孙参政的名头,虽是昨日已是遣了秋月带着礼去谢过了他家夫人,也道了歉,怕是还要五哥亲自上门一回才是。” 顾延章半点不以为意,道:“哪日提刑司禀事的时候,我去寻了孙参政,好生道歉便是了——其实简单提一提便可,他家不是总觉得合州那一回欠了咱们的人情吗?便当此次还得清了,省得将来还要啰嗦。” 比起这些旁人的事情,他却是更在意另一桩。 他上下打量了季清菱一回,虽是没有看见外伤,还是有些不安,便道:“那日落石,你说就在马车前头,是在前头多远?不曾伤到你罢?”又道,“还是请个大夫来看看罢?听闻有时候自家不觉得,其实受了惊悸,过上许多年才发出来,有了病根就不好了。” 季清菱摇头道:“隔着好几辆马车,连粒石头子都没有滚过来,哪里要去看什么大夫了。”又安慰他道,“五哥哪里看来的邪门歪理,从未听得什么正经医书上说过这话。” 两人说了这一回话,隔间的水早已放好了,已是又有松香取了换洗衣物进去放着,顾延章问了季清菱,知道她早洗过了,只好自己独自进去洗浴。 他今日在外头奔波了一天,往返与河道、堤坝之间,又暗暗打探了一桩大事。 那事情已然了结,顾延章心头堵着的大石终于落了地,他这一长段时间实在精神紧张得很,此时放得松了,洗着洗着,竟是坐在水里睡了一小会。 到底是年轻,不过小半柱香的功夫,水都没有怎的凉,他便醒来了,顿觉全身力气又回来了大半。 第八百二十四章 砚台 日常向感情戏,不感兴趣的朋友可跳订。 *** 他泡了这一回澡,有了力气,难免就起了旁的心思,特又去盒子里挑了块没添香膏的皂角认认真真再洗了一次,这才擦了身上水迹,又拿条巾子盖在头上,拖着木屐出得外头去。 季清菱这几日实在心中不自在,旁的事情俱是做不进去,便拿了本游记有一下没一下地翻着。 她听得后头踢踢踏踏的声音,回头一看,却见那人正朝自己走来。 “今日累得不行,清菱,来帮我绞了头发。”见对方看了过来,顾延章便懒得走了,只拉了张小几坐在床边,又把头上的巾子拉了下来,等着递过去。 季清菱把手中书卷反盖了,复才行得过来,接了他手中巾子慢慢给他擦头,口中问道:“五哥今日去了是去巡堤了吗?我见你回来时一身的泥。” 顾延章顺着势头靠在了她身上,口中含糊道:“今日去巡、昨日去巡、前几日也是去巡,巡堤都寻饱了……天没亮就要出衙,天黑了才回来,前头怕人有防范,不敢打招呼,是以沿途堤铺里头什么都没准备,民伕自己口粮都吃不饱,我也不好去抢他们的吃食,只好兑着凉水啃干粮,胃里顶得慌。” 季清菱听他说得可怜,当真有些心疼,忙道:“方才怎的不说一声?肚子还饿不饿的?我这两日都是吃的米粉,厨房里头现下应该还有,叫她们给你做一碗,多少抵一抵,好不好?” 想了想,又怕米粉不抵吃,复问道:“五哥是想吃肉还是想吃菜?若是怕夜深了积食,不妨叫人拿了点心来,多少也垫个肚子?” 顾延章一心要吃肉,可此肉并非彼肉,却也不好明说。 他摇着头道:“走了这几天,当真一点胃口都没有,灰都吃饱了,什么都不想吃。” 又把左手搭在自己右肩上,揉着肩膀道:“右边酸得紧,一会熄了灯,你帮我按一按罢。” 他虽然坐的几子矮,奈何人长得高,哪怕低下去了半截,往后一靠,还是靠到了季清菱的腰腹上头,把头搭着,也不肯起来,半个身子的力气都压了过去。 季清菱一心要给他认真擦头,被他这样靠着,头发全压在了自己身上,拿着巾子也不知往哪里擦,只好哄道:“五哥,你且起来,我先给你擦了头,一会用炉子烘干了就睡,用不了多少功夫。” 顾延章这才懒洋洋地把手自右边肩膀处收了回去,坐直了身体,乖乖给她擦头,又卖乖道:“寒食那几日我轮值,攒了三日假,今日我同胡公事说,把休沐都调到明后几天去了,届时连着清明,足有五天休息,这几日都别不出去了,你只在家陪我,等明日我也给你擦头发好不好?” 季清菱哑然失笑,应了他几句,见手上擦得差不多了,便拿了梳子给他慢慢通头,又去取了手炉来。 顾延章的头发黑且硬,干起来十分费事,不过她听得说明日有休沐,便不怎的着急了,一手提炉,一手掌梳,口中还只有一下没一下地答他几句。 等到外头更鼓响了,她转头一看角落的漏刻,才发觉竟是已经子时,幸好手中头发也干了,忙道:“五哥,我去把手炉放了,你喝不喝水的?” 顾延章正要摇头,忽然想到什么似的,道:“你先去洗手,我去收拾罢。” 季清菱把他的头发拢了拢,用带子简单绑了,道:“不是说困得厉害?你且先睡,我去收拾。” 等她将东西略捡了捡,又重新净手洗了脸,换了衣裳回得床边,却看到帐幔已经半放了下来,隔着里头若隐若现的光,看到连被褥也铺好了,便脱鞋爬了上去。 帘子并非用勾子挂的,只是拿绳子绑了个活结,季清菱一面爬一面半坐着回过身去,只轻轻一拉,那帐幔便放了下来。 等她回过头,却见一直说困得不行的那人竟还未躺下,而是枕着手半靠着,含笑看着自己,一双眼睛炯炯有神的,哪里像是有半分困意。 “怎的这样久才来。”他半真半假地抱怨道。 口中说着,他却是坐起身来,往外头挪了挪,又拿左手帮着季清菱掀了半边被子,抽回那一只枕着头的右手,拍了拍床榻,道:“快来,床都帮你暖得热了,人却是还不到。” 像足了盼妻来的深闺怨夫。 已经暮春,哪里要暖什么床。 季清菱看得想笑,刚从后头挪进里边,欲要顺着那掀开的被子进去,余光一瞥,却见被子里头的顾延章腰间带子松松垮垮,下头半边里衫都滑开了,一大片肉大刺刺的露在外头,十分坦诚。 她忽然就有点脸热。 再不是没成亲的小姑娘,又跟着五哥里里外外学习了这样久,当真是许多东西都会了,若还说不知道他这是什么意思,实在也不可能。 可他摆了这幅模样,自己已是看出来了,就这样傻乎乎地进去,仿若羊入虎口,她又有些不甘心。 ——虽然也是喜欢的,可老被这样容易给哄了,她还要不要脸了! 季清菱犹豫了一下,指着被子里头抬头道:“五哥,你的底衫呢?” 她话已出口,立时就晓得不对了。 怎么能这样问! 又不是不晓得他脸皮子有多厚,问得这一句,不是等于顺着坡往坑里跳吗?! 果然,她话刚落音,对面顾延章便已经倾身上来,右手揽了她的腰,左手也不管什么被子了,一心一意地去解她腰间绑好的带子,口中笑道:“夫妻一体,要什么底衫?我连里衫都不想要——我这一身里里外外的,你哪一处没有见识过?” 又挨着她低低笑道:“明明身上这样足的书香,怎的如此在意身外之物?” 他解带子的手艺已是轻车驾熟,比做学问的功夫半点不差,没扯两下,季清菱的腰带便被轻轻巧巧地拉开了。 先前还有空闲说几句混账话,此时褪了里衫,顾延章的一双手就忙了起来,简直如同鱼儿入了水,实在是上天入地,无处不可去,又把人搂进怀里,叫两人肌肤相贴。 季清菱猝不及防,想要挡,却没能反应过来,占不到半点上风,只好咬着牙叫道:“五哥,你怎能这般耍赖!” 她正要唾弃一回他不守规矩,却不想话还未来得及出口,耳边便听得他低声道:“是我错了……” 季清菱愣了一下,只这话来得十分奇怪,同往日全不相同,正要仔细想想其中有什么阴谋,却是听得那人又道:“我却不像你这般小气,既是做得错了,自然认罚——给你欺负回来便是了……” 她还没搞懂“欺负”二字的意思,腰间便软了下去,复又给他衔着嘴唇含吻了半日,早忘了自己本来要想什么。 再醒来已是次日一早。 季清菱的背对着外头,后边贴着暖烘烘的皮肉,只觉得全身都懒洋洋的,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舒服。 顾延章早醒了,此时听得她的动静,便把头移了上来,轻声问道:“肚子饿不饿?” 季清菱摇了摇头,复又往后靠了靠,半点不想说话,闭着眼睛,极是享受这难得的一点偷闲。 靠着靠着,气氛就有点不对起来。 她默默按住了其中一只作怪的手,叹道:“五哥,青天白日的……” 顾延章哪里肯理会这些,低声笑道:“青天白日,正好要多做功课。” …… 学习功课是正经事,两人自都十分投入。 等到一应收拾好,时辰已是有些晚了,季清菱只恨自己自制力太弱,苦着脸老老实实地把早间的练鞭挪到了下午。 才吃过早饭,顾延章便兴致勃勃地道:“上回说给你磨个砚台,才画了模子,正好此时有空,我且取来给你选!” 不多时,果然拿了几张纸过来,上头画了各色形制的砚台。 季清菱认认真真地挑了个喜欢的,便见得顾延章煞有其事地着人搬了器具来,就在这檐下乒乒乓乓地打起了石头。 他从前没有做过,也没打算去好生研究,全是野狐禅,就照着季清菱挑的模子依样画葫芦,在此敲啊打啊磨啊的,瞎捣鼓一气,时不时还回头看几眼。 这日天气甚好,秋爽特把鸟笼带得过来,挂在了屋檐上头。两只胖鸟细细啄了米吃,又叫唤两声,和着院子里的虫鸣,很有一番春日气象。 顾延章原还觉得有几分意思,等见得季清菱坐在窗里头,一手拿着书,却是时不时要去瞄那两只胖鸟几眼,便放下手中的东西,站了起来,走得近了去看。 ——也没瞧出什么稀罕来。 只渐渐想起来,这东西好像是张定崖所送。 他回头一想,好似自己从前送给清菱的,不是吃的,便是用的,泰半死物,好似当真没有几样真正拿得出手的。 小时候倒是给过一盆子螃蟹,偏那东西好似也没什么好看的……只味道倒是还行。 他想了想,回头问季清菱道:“咱们养只猫儿怎么样?” 这话没头没脑的,季清菱听得莫名,问道:“怎么了?是家里哪一处生了耗子不成?” 她一面说,一面转向了一旁的秋露。 秋露也一副并不知情的模样,忙道:“我倒是不曾见得耗子……官人是在院子里头哪一处看到的?” 后园许多花花草草的,又有假山,藏个一窝两窝的耗子,也不是没有可能。 想到耗子那张脸,那条灰不溜丢的尾巴一甩一甩的,秋露也有些紧张,本是坐着给季清菱绣个荷包,此时连忙站了起来,道:“我且去厨房问问,若是当真有耗子,叫人去找杂卖行买几只猫回来……” 与她对坐着的秋爽哪里还听得下去,忙道:“你也忒不懂了,杂卖行里卖的不是狮猫,便是软萱猫这等中看不中用的,哪里有那个本事捉耗子,想要好好干活的,还得叫松节去大相国寺外头,等到下回遇得集子了,好生挑几只野的回来……” “也不能太野,若是性子太过厉害,咬了人怎么办?” 秋露、秋爽两个这便就“猫野了是会野来抓老鼠还是野来挠人”认真讨论起来,还列出了一二三四,举例小时候见过的野猫什么颜色的抓老鼠凶,什么颜色的晚上不肯睡要乱叫。 季清菱听她们一时半会聊不出个所以然来,回头正要说话,却见对面五哥一脸古怪,便道:“怎的了?是哪一处见了耗子?” 顾延章闷声道:“我原是听人说,许多人家喜欢养了狮猫玩,以为你喜欢,欲要带你去挑几只的。在家中看书看得眼累了,同猫儿玩一玩,也能换个脑子。” 又指着那个鸟笼子道:“两只鸟儿有什么好养的,不通人性就算了,样子还稀疏平常得很。” 他话刚落音,不知怎的,笼子里头两只胖鸟却是听懂了一般,忽然变得十分激动,上蹿下跳不说,还叽叽喳喳、此起彼伏地叫唤起来。 一时屋子里头人人都看了过去。 秋露连忙站起身来,道:“怎么叫得这样凶,难道是要下雨了?” 竟是当真走得出去,看了一会天。 季清菱忍不住好笑,道:“还是算了,这猫儿狗儿的,晚上窜来窜去,当真养了,还要多费火烛照亮,不然叫人踩了,说不得会闹出什么事来。” 两人隔着一扇打开的木窗,一人在外头檐下站着,一人在里头床边站着,真有滋有味地说着闲话,还没说得几句,外头松节忽的从院门处走得进来,远远便对着顾延章道:“官人,门房那一处得了信,说孙参政家着人送了帖子过来。” 顾延章一手的石头灰,不便拆信,便进了门去寻水洗手。 秋爽方才想了半日,此时见松节来了,忙逮着他道:“松节,你下回出门若是遇得集日,去大相国寺旁边看看有无捉老鼠厉害的猫,带得几只回来——咱们府上犯耗子了!” 松节讶然道:“哪里有耗子,我怎的不晓得?” 秋露便道:“官人已是瞧见了。” 第八百二十五章 不悦 秋爽已是恨恨推测道:“怕是咱们后头园子里头花木太多,厨房又挨着后园,倒叫耗子得了手,那东西十分能生,长此以往住得下去,哪里还有我们容身之所!” 咬牙切齿的样子,活似她此时就已经被老鼠逼得没地去了一般。 面前两个人都这样说了,松节自然不作他想,只琢磨了一会,便道:“也未必要养猫,前阵子不是听说朱家桥瓦子左近有人养的猫生了疯病,四处拿爪子挠人,好几个小孩都给抓得染了猫疯病,听说已是没得治了。” 他提议道:“不若养狗罢?我听人说,有些狗儿捉耗子倒比猫厉害,也不像那猫一样,晚上叫得阴森森的,还时常乱抓人。” 秋爽嗤笑道:“狗儿就不咬人了?况且从来都说猫儿生来会抓耗子,头一回听说狗比猫厉害的,你这是正经的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吧。” 松节平日里头已经很有几分老成,听了她这话,不知为何,竟是同个小儿一般,跟着认真论起猫、狗捉老鼠的长短高下来。 眼见这几人话题跑得越来越偏,竟是当真要去买猫买狗来斗一回法了,季清菱只好远远拦道:“无事,家中没有耗子,暂且不用买。” 听得她这样说,正吵得热火朝天的松节、秋爽两个,竟是俱都有些可惜地“啊”了一声,却也只好住了口。 秋露在一旁看得好笑。 顾延章洗了手,过来取了那帖子,略略看了看,转手便递给了季清菱,道:“真是稀奇。” 季清菱接过看了,却是孙卞亲自下的拜帖,帖子写得客气得很,也没提什么事情,只说后园的早牡丹开了,邀他们夫妇二人过府赏花。 “难道是为着前两日那落石之事?”季清菱也觉得奇怪,“只那不过是小事,不必这样罢?” 顾延章道:“也没有旁东西值得下帖子过来了。” 他思忖了一下,忽然觉得,两人先前许是想得左了。 自己与清菱都觉得接了孙卞的名帖去请人相助,乃是借助人势。可对于孙卞而言,却未必如此。 地位越高,旁人对你的期待也自然越高。作为宰辅家眷,遇得事情只会干等的名声,哪里比得上奋力救人的名声? 清菱借了他的帖子去,又安排孙府的管事出头,正好说明他家遇得事情并未置身事外,虽然本心不是为其考虑,实际上,孙家其实是得了好的。 想得清楚了,顾延章便道:“扯来扯去的,孙府这一阵子正热,反倒越发没完没了了。” 难得五哥有个长长的假,这几日又逢了清明时节,外头都是人,季清菱也不愿意出门找堵,便点头道:“那便回个帖子说家中有事,不去了罢?” 两人议定,季清菱起手顺道磨了墨,又给顾延章润了笔,摊开纸用石镇压了,让开位子给他回信。 这日之后,夫妻二人除却祭了一回祖,便在府里待着,也不做旁的事情,或作画,或论事,或看书,或消遣,围着园子里头随便就一株野草也能聊上半日,又把落下的功课补了又补,好容易补得差不离了,也到了收假之时。 *** 这一厢夫妻二人乐不思蜀,另一厢,张瑚却是烦心不已。 他又一次应召到了慈明宫中。 对着家里人,张太后说话就随意起来,指着一旁的宫人道:“天色不早了,莫要给他浓茶。” 又对着张瑚道:“事情哪里是一蹴而就的,黄、汴两河淤积数百年,历朝以来,多少能臣都没能治好,你便是再有才干,也要顺势而为,何苦这样为难自己。” 张瑚没有答话,只默默端起了宫人才放在桌上的清茶。 他两只眼睛里边俱是血丝,红得只比兔子好一点,下眼睑已是有些发青,显然熬了许久没能休息好。 张太后见他这幅模样,摆明了就是转不过弯来,只好叹了口气,道:“你才管了都水监几日,就熬成这幅样子,岂不闻有一句话,叫做‘过刚易折’,自古行事须要留三分余力,将来才能长长久久。” 又问道:“我听人说,你这几日都没好好休息,夜夜宿在书房里头,是也不是?” 张瑚不肯言语。 张太后只得道:“哪有这样做事的?难道一日不把差事办完,你就一日不睡觉了?” 听得她劝了好一会,到得最后,张瑚终于闷闷地道:“弟弟自醒得,只是而今尚是年轻,正是建功立业之时,趁着身体好,总能熬得住,将来熬不住了,自然再不会如此。” 满脸一条道走到黑的倔样。 张太后实是有些无奈。 世人都说强按牛头不吃草。同她一样,张家人都是要强的性子,张待如此,张瑚也是如此。 虽然不太愿意承认,可这两人,俱是很有一番上进之心,却少几分治事之才。 旁的事情,她自然会多多帮着家里人,可今次遇得黄、汴两河,实在便不是那样好相与的了。 张太后一直给张家人找机会,可那机会却也不是胡乱找的。 从前她强要赵芮将张待派去了延州,便是知道延州有杨奎坐镇,又有陈灏看着,即便差了几分意思,也不会出什么大错。 后来再去赣州接那知州之位,也是看中了前任已是把根底打好,有了白蜡,又有了福寿渠的框架,再如何眼高手低,总能做出些东西来。 然而无论张太后嘴上再怎么硬,张家这两个人肚子里头究竟有个几斤几两,她又如何会不知。 尤其这个小的,从来一帆风顺,又自恃见识、才干俱佳,可实际上,到底没怎的经过事,尚缺几分历练,才能真正成才。 若无人看着,栽个跟头事小,自此一蹶不振,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况且修渠、清淤俱不是能拿来开玩笑的。 她看了张瑚一眼,还是道:“早间我已是同两府商议妥当了,叫范尧臣去兼那都水监,由他统管修渠、清淤之事,他平日里头事多,其实最后当还是你来做事……” 张瑚的嘴唇碰在茶盏边上,才轻轻呼了几下气,正拿嘴唇试那茶水热度,蓦地听得这一句话,手一抖,被热水呛了满嘴,衣襟上都被溅湿了一片。 他又咳又呛,又着急要说话,又被热茶烫得说不出来,一时狼狈不已,然则还未来得及缓过气来,已是大声叫道:“太后!” 张太后连忙问道:“怎么这么不小心,这是烫到哪里了?” 又嘱咐一旁小黄门道:“快去寻了冰水来!” 张瑚哪里还有心思管这个,把手上茶盏急急一放,道:“怎的能叫范尧……范参政来管都水监!?” 他情急之下,险些叫了范尧臣的本名出来,好悬反应得快,遮掩了过去,又叫道:“他对那‘铁龙爪扬泥车法’早有成见,必会想方设法阻挠行事!眼下我已是将‘铁龙爪’自做增损,做成了‘浚川杷’,‘扬泥车法’也正要试用,若是给他主持此事,安能有后续?!” 张瑚相貌堂堂,身材也好,面皮又白净,又兼气质极好,从来说话、行事都极有分寸,哪里有这样风度全失的时候。 他见张太后没有立时回复,再坐不住,倏地站起身来,复又叫了一声,道:“太后!” 张太后却是不为所动,只道:“范尧臣多年为官,不是那等轻率之辈,治河通渠乃是正事,做得好了,他也有功,你也莫要太过担心。” 张瑚哪里肯信。 他连连摇头道:“太后,此事不若再做商议,即便是看重其人资历,朝中也不是寻不出能主持此事的……” 连着被截断了几句话,只到底是自己人,张太后也不觉得被冲撞了,口中道:“我知道你一心要将此事做好,范尧臣从前在江南东路主修过不少堤坝,又曾赈济数十万流民,你要行那‘铁龙爪扬泥车法’,其中耗资、用工何其之大?仓促之间,总有疏漏之处,叫他帮你把着方向,查缺补漏,岂不是好?” 又道:“前几日那新郑门外之事,虽非你之责,可若是有人帮着查点,也不至于闹出人命来。” 人命关天。 众目睽睽之下,巨石从头而降,躲都没处躲,怎能叫人不惶恐? 短短几日功夫,京城里头已是传了个遍,又恰逢清明祭祀之时,说书的正愁近日没什么新鲜事,得了这一桩,如获至宝,编了许多唱折、说书本,尽把事情往什么“厉鬼索命”、“阴门大开”、“须得一鬼胎祭落河神”、“下回便要童男童女”等等地方引。 偏偏赵芮也死得突然,外头便又有传闻,说这是先皇警示云云。 也不知市井之中那些个闲汉愚妇是怎的想的,旁人说什么,他们便信什么,还要加些细节枝叶,譬如那“鬼胎”有六指、“遇得头上四撮毛的,便是厉鬼”等等,拿来四处宣扬,唯恐吓说得不够吓人。 此时正值新帝登基,万事以稳为上,忽然多了这些个神神鬼鬼的风言风语,闹得人心浮动,张太后如何会不恼? 只是惹事的是张家人,不好责骂罢了。 张瑚听了,也有些烦躁,道:“此事生得突然,只能说时也、命也,实在也是运道不好,便是换了范大参过来,也未必能避得开——该来的事情,哪里能躲?” 张太后却不想同他多说这个,只反复强调道:“范尧臣也知道轻重的,你那‘铁龙爪扬泥车法’若是当真有用,他见了结果,也不好胡来,通渠如此大事,两府俱在一旁盯着。” 她复又问道:“你那法子,当真是可行?” 张瑚昂然道:“自不敢欺瞒太后。” 又道:“我已命人在小溪小流之中试用,即便是那水势不够湍急,也能挠荡泥沙,很是有效!” 听得张瑚还晓得试用,到底知道稳重行事的,张太后也稍微放下了心,继而问道:“这‘铁龙爪扬泥车法’乃是外人所献,都水监中其余水工如何说?可有异议?” 张瑚道:“已是叫他们看过,也提不出什么东西来,却也没说不能有用。” 既然已是试用过,都水监中水工也认真核过,想来不会有什么大毛病。 张太后点了点头,道:“既是如此,若是那范尧臣再不肯同意,你便把此事同他一一分说,难道他还能寻得出什么理由阻挠于你吗?” 张瑚实在不悦,可一时半会,却也找不出什么法子拒绝,只好负气而去。 他走得如此不甘,张太后自然看在眼里。 她想了想,把崔用臣叫了进来,吩咐道:“瑚儿近日忙得很,你且去内库里头寻点好药材出来,送与他去,叫下头人给他好好补上一补——这孩子迟迟不肯娶亲,而今父母俱是不在身旁,倒是叫人十分不放心。” 崔用臣领了命,少不得说上几句,道:“大公子行事自有分寸,并不是那等不知进退的。” 张太后点了点头,想到京城里头那等乱七八糟的传言,便道:“一会你去着人去问问周得昆,看他那一处折子拟没拟出来……闹得这样凶,再不压一压,还不知道传成什么样子!”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这虽不是一句好话,然则在张太后看来,却是一句实话。 百姓之口,便似那黄河之水一般,不能堵之,只能引之。 百姓自是闲的,左右也没什么要紧事情做,你越不肯说,他越爱胡乱猜,你要是给了个方向出来,他们虽少不得也私下里嗤之以鼻,不肯相信——毕竟朝廷说的话,自然是没有自己三姨夫的二侄女的七大爷自“某某宗亲家的茅厕里头”、“某某相公的马车旁”、“某某内宦的养子在某处赌坊的包间外”偷听到的话来得靠谱——可有了方向,自由发挥的余地就少了。 况且世上稀奇事情一茬接一茬,过个一阵子,自有新鲜东西冒出来,他们也再记不起来曾经有过这一桩了。 只要此时不要闹成什么大气候就好。 第八百二十六章 误会 才过了午膳时分,崔用臣就打听得清楚,来同张太后回禀了。 “昨日京都府已是将折子递去中书,范参政接的,今日一早中书就把折子打发去了礼部,正等礼部议定。” 张太后手中还提着笔,听得这一句,忍不住诧异地抬起了头,问道:“怎的发去要礼部?要礼部议定什么?” 崔用臣躬身道:“听说是在商量赐田的事情。” 张太后登时觉得更奇怪了。 怎么又扯上了什么赐田? 那日在殿上,自己已是说得明明白白,是要给官身的。 哪怕赐了金银,官身也是要给的,可要是给了官身,再怎么轮,也轮不到赐田上头罢? 那周得昆,从前明明不是这么愚钝的人啊! 张太后放下了笔,皱着眉头道:“周得昆都奏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她虽说撤帘多年,可对政事堂里头那针锋相对,却一点也不陌生,遇得不对劲的事情,只略微想了一想,便在心中有了谱。 重新垂帘以来,自己多用的是孙卞,枢密院那些位倒是还能按捺得住,可政事堂中,尤其黄昭亮同范尧臣二人,想必已经十分不满。 今次周得昆的折子递到中书,正逢范尧臣在,便由他接了,其人看得孙卞家中子侄靠着偶发之事,得了官身,定是不肯依从。 把事情打发去礼部,还拟要商量赐田这等怪事,十有八九是范尧臣弄出来的幺蛾子。 不过这一回,他却是打错了主意。 张太后心中有了谱,等到下午范、黄二人一同进宫禀事完毕,她便把此事单独拿出来说了。 “……如此急智,不当给埋没了,老身虽未看到文章,想来孙卞家里头教出来的,必是熟知经义经义,不会有差。左右也不是赐进士,给个官身,叫他先去做事也无妨。” 她说到此处,还不忘问道:“却不知范卿以为如何?” 范尧臣抬着一张老脸,竟是眨了两下眼皮,努力确认过自己没有眼花,又过了半晌才问道:“太后欲要给其人赐官身??” 张太后有些不悦,道:“我已是听周得昆说了,那人行事十分妥帖,也很是分得清轻重缓急——乍然遇事,便是把前科的进士全数召到一处,又有几个能做到同他一般?” 范尧臣面色十分古怪,道:“怕是不过十人……” 他顿了顿,又道:“虽有此行事之才,却未必合适得赐官身……” 他没有全数反驳,哪怕有问句,话也是顺着说的,可张太后听在耳朵里,却更是觉得不满。 ——既是这样难得,你还驳什么驳? 本来近日为着范尧臣死活不肯去主持黄、汴两河清淤、修渠之事,她就已经很是看不惯,眼下看又这般恣意妄行,张太后心中的火气腾的一下就冒了起来。 她不去问范尧臣,而是转过头,对着下头的黄昭亮扬高了几分声音,道:“黄相公,以小见大,见微知著,那小子遇得落石伤人,心怀善意,别个袖手旁观,独他一人率先出手,难道不为仁?不为义?” 京都府衙的折子递进中书,乃是范尧臣接的,与黄昭亮并不相干,他本来袖手站在一旁看戏,不料竟是忽然被点了名字,一时也有些意外。 不过他反应也不慢,很是铿锵地点头道:“是为仁、为义。” 张太后又道:“他见得伤者为巨石所压,救援之前,当先还知先去援请大夫,短短须臾之间,便知做何事,如何做,知轻重、知缓急,难道不为智?!” 黄昭亮肯定道:“是为智。” “他见得巨石不可轻移,因人手不足,便以长辈之名请人相助,难道不为礼?” 这一处却略有些勉强。 不过也不是什么要紧的,黄昭亮还是很识相地点了点头,道:“是为礼。” 他这般从善如流,张太后更是恼火,又道:“他许诺以钱酬劳襄助之百姓,众人皆不取,他却坚持给了,难道不为信?!” “是为信。” 已是问到这里,黄昭亮如何会看不出张太后想要做什么,答得更是干脆了。 得了黄昭亮的答案,张太后便不再管他,而是转过头,对着范尧臣问道:“黄相公所言,范卿以为如何?” 范尧臣已是渐渐有些明悟过来。 这明面上是在问话,其实,何尝不是在给两人一个警示? 敲山震虎,借鸡拔毛,欲要以此为凭,借着孙卞的名头,拿自己同黄昭亮做那只鸡,杀给满朝文武看。 这法子虽然简陋难看得很,却也不能说没有效力。 只是…… 上头这一位,鸡没有选错,那把刀却选得错了,怕是看都没有看,便盲从架子上取了下来,等到已是碰到“鸡”身上了,才发现握的不是刀柄,而是梳子柄。 用来顺顺毛,倒是挺舒服的…… 范尧臣张着嘴,正要想想该要如何回答。 张太后却是再也等不得,冷声喝道:“如此仁、义、礼、智、信色色俱全之人,不知为甚不合宜得官身?难道范卿竟是有什么说得通的道理不成?” 她骂得甚是畅快。 一个官身而已,又不是差遣! 这般叽叽歪歪的! 张太后没有置帘,范尧臣不好直视其颜,只得半低下头,实在十分犹豫。 答还是不答? 这叫他怎么答? 若是不答,实在也不合适。 可若是答了,当真是太不给太后面子…… 他全不知发生了什么,也不明白为何明明该在帘后这一位,忽然问得这样奇怪的一个问题。 为什么不合宜给官身? 这答案难道不是和尚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吗? “范卿?!” 见得范尧臣不做搭理,张太后复又扬声问道。 憋了这许久,若是憋住不说的是打自己脸的事情便还罢了,偏偏那是长自己志气,灭别人威风的答案,范尧臣如何能忍? 太后啊,既是您这般咄咄相逼,须怪不得微臣啦! 范尧臣心一狠,抬起头,向前行了半步。 这半步路,他竟是走出了几分喜滋滋的感觉。 第八百二十七章 天子 “倒不是那义举之人不宜得官身,微臣所想,与太后并无二致,此人才、能俱佳,亦有急智。” “只我朝自太祖始,殊未有过女子为官,论及从前,上至尧舜、下及齐朝,也未得听说过……”说到此处,范尧臣竟是还略略抬起了头,露出一张很是迷茫的老脸,“难道太后欲开天下之先河,另设女子为官?” 什么女子为官? 张太后一愣。 如同掉了一回个一般,如果说方才莫名其妙的是范尧臣,此刻那个不解之人,就变成了张太后。 范尧臣做戏做全套,此时也不介意多褒奖两句,下一下上头那人的脸。 他叹了一声,道:“不过这个季氏,确实是巾帼不让须眉,臣见得京都府衙递上来的折子,才知其时尚有工部勾院之子在场,此子月前才得了太学举荐入朝为官,另有学士院中两名官员,遇得此事,却只顾在后头干等……” 张太后全不知来龙去脉,此时当真是听得一头雾水,幸好还抓了重点,问道:“什么季氏?” 范尧臣便道:“乃是京畿提点刑狱公事顾延章之妻,其父原任延州钤辖,因延州城变,一门父子已是殉国了。” 他还不忘补了一句,由衷赞道:“不愧是将门虎女。” 不过寥寥几句话,范尧臣说得抑扬顿挫,又夸得这样饱有感情,叫不知道的人听了,还以为这季氏是他多年失散在外的女儿。 张太后茫然之余,听得“延州”、“季氏”,偏又觉得甚是耳熟,狐疑地转头看了身后人一眼。 崔用臣小心凑上前道:“原是在延州城中救人那一位,张家小公子与她颇有两分亲近,前一阵还常与她家行走。” 下头范尧臣已是又道:“那季氏如此义举,正能涤清民风,一荡浊气,京都府衙特给其请了封赏,臣已是发给礼部酌情议定,却不知有何不妥?” 事关女子封诰、赏铜、赐田,自然是交由礼部议定,范尧臣此举合情合理,哪里能有什么不妥? 张太后一时卡了壳,只好道:“并无差错。” 好容易得了理,范尧臣哪里会轻易放过,他沉声道:“此事除却论功行赏,一般也要追罚——都水监上折自陈运送巨石乃是为治水所用,可按其从前递上来的章程,另查工部划拨,其中物料,却并无巨石,更有人亲眼所见,那都水监未得朝廷准核,已是用了一样唤作‘浚川耙’之物,如此妄为,却不知是得了谁人授意?!” 他虽然没有明说,可在场之人,便是后头立得同柱子一般的黄门,也没有不知道其言下之意的。 一直袖手在旁的黄昭亮,此时却忽然开口道:“都水监司水利之事,虽是上书奏请用新法治水未得回复,却不能因此便不行事,想来都水监也是无心而为,不当重罚……” 他这一句话,看着是为张瑚开脱,可实际上,却是把调子给定了下来。 ——不当重罚,那就是要罚嘛。 *** 罚不罚的,自然不可能当殿论出个所以然来。 议事完毕之后,黄、范两人先后踏出了垂拱殿,等到行出了一段距离,却是不约而同地并肩走在了一起。 见得前头带路的小黄门离得尚远,黄昭亮便道:“舜夫,昨日你在崇政殿上,却不知是个什么情况?” 同先皇赵芮不同,张太后不爱去崇政殿,她白日里不是在文德殿的偏殿,便是在垂拱殿中垂帘,而今新皇登基,顺理成章的,崇政殿殿便成了赵渚读书之处。 范尧臣道:“说了一炷香功夫魏史。” 说完这一句,范尧臣原本还有三分轻松的面容已是慢慢凝重起来。 黄昭亮面色也不好看,却并没有怎么吃惊,回道:“今日我在崇政殿,也只说了盏茶功夫。” 虽是换了新皇继位,原来的崇政殿侍讲却没有更换,依旧是黄昭亮、范尧臣、王崇、董希颜等人。 这官职乃是兼任,自仁宗景佑元年置下以来,一直多由两府重臣充任,不但是为了给皇帝讲说书、史,解释经义,也有劝而谏之的味道在里头。 赵渚年纪还小,也尚未垂帘,可以称得上是白纸一张,本来正合人在上头轻松勾画,可不知为何,一说起这个话题,黄昭亮同范尧臣两人的脚步都慢了下来,默默地对视了一眼。 新皇赵渚能顺利登位,除却张太后一力坚持,也脱不开两府重臣的顺水推舟。 对于他们来说,比起远在封地的秦王孙辈,自然是生于长于京城的赵渚更为人熟悉——身体康健,又是太祖后人,加之淮阴侯一家一向安分,从不生事。 然而谁也料想不到,赵渚此人性情会如此奇怪。 回忆起前一日在崇政殿中的情景,直至此时,范尧臣还有些烦躁。 作为农人家的长子,他并不是没有带过小孩。 可这样的小孩,却当真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赵渚并不调皮,与之相反,他平时乖顺得很,你叫他往东,他便往东,你叫他坐着,他绝不站着,也知礼仪,也会说话,可不知怎的,却是无法集中精力。 范尧臣与他说魏史,开头还能一问一答,不过半柱香功夫,其人便走了神,坐在位子上,眼睛直直的,全不知看到了哪一处。 叫他临帖,提着笔才写了几列字,捏着根笔杆,就发起呆来。 范尧臣开始还以为是小孩贪玩,然而观察了一阵子,发现全非如此。 赵渚不只是看不进书、学不进字,便是寻常小孩喜欢的顽具,他也好似不怎的能玩得进去。 更奇怪的是,他似乎非常怕生人,哪怕是宫中伺候的黄门、宫人,只要靠得略近些,他都会紧张地躲开。 淮阴侯一惯行事低调,赵渚年纪又小,也不怎么外出,只每每有人造访,他出来会客,都是乖巧懂事的模样。 作为北班宗室后人,腼腆些并不是什么错。众人对他便只有夸的,出去一问,一水的称赞。 然而这样的性格,如何能做天子? 第八百二十八章 生疑 两人毕竟不是一党,虽然俱是忧心忡忡,眼下到底只是猜测,是以也没有多谈什么。 范尧臣急急赶回了衙署。 他已是接下了清淤通渠的差事,便得把其中猫腻给弄个明白。都水监中未得中书红批,便用那自创的“浚川杷”来清淤通渠,还因此闹出了人命,叫他实在不满得很。 这事情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小,若非惹事的人乃是张瑚,哪里会有这般棘手? 且看此次主持之事人人躲着,许师简不肯接、黄昭亮不肯接,便是孙卞那个见了油星子便要往上跳的,也埋着头装起了傻便知端底。 可事情毕竟还是得要有人做。 你不肯沾,我也不肯沾,由着那张瑚一人在里头胡闹,等到春汛夏水一来,黄、汴两河的堤坝如何还能保得住?汴渠一旦出事,不单京畿有难,泄洪之时,定会为了保全京师而将行那丢卒保车之举,届时黄河上下游多少百姓又要流离失所? 范尧臣乃是贫寒出身,他吃过泄洪的苦,也因此险些幼年丧命,尤其看不得这样的事情。 是以即便知道那张瑚一挨着就会别惹出一身腥,他还是只能迎难而上。 想到此处,范尧臣又忍不住念起先皇的好来。 赵芮在时,虽是优柔寡断些,可他素来广纳贤言,大行小事,多要询问周围臣子的意见,范尧臣素得其人信重,若是他能说出个道理来,十有八九,便能说服天子。 而今换了张太后,虽说其人性情果决,单看能力,也比先皇强上不少,可她刚愎自用,一旦抓定了主意,便不肯听人劝说。 范尧臣原先嫌弃先皇怯弱无能,偏还多疑,一手异论相搅,玩得令人生厌,可对比起眼下,竟是觉得怯弱无能,也没有什么不好了。 不怕无能,只怕有了能耐,便听不进谏言。 张瑚这自负己能,实在是与张太后如出一辙。只是前者能耐有限,而后者历事多、见识广、手段强,便样样要自己抓主意罢了。 可世上哪有人是样样皆通的? 都说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像这般用了人,还要人按着自己的指点来走的,迟早得撞鬼。 *** 因不愿公务堆积不决,明明已经下了衙,范尧臣还是迟了两个多时辰才走。 回到府上,范姜氏正等着他吃饭。 范家并不讲究食不言、寝不语,平日里夫妻二人也常常是在饭桌上把家中大事给商量妥了,可这一日,范尧臣低着头闷声不言就算了,一口菜在嘴里嚼了半日也没有咽下去。 他左手持碗、右手持筷,就这般不动如山地坐在那里。 老夫老妻的,范姜氏到底还是心疼,特从桌上搛了一筷子鱼腹肉到丈夫碗中,劝道:“忙了一天,也不差这一时,先把肚子吃得饱了,再去想其余的,不然哪里够力气?” 范尧臣这才回过神来,呵呵一笑,把碗里的菜夹起来吃了。 他心不在焉,自然食不知味,不过那张嘴也不是铁齿铜牙,不一会,上颚一疼,连舌头也被扎了,这才忙从鱼肉里头拈出一根极粗的断刺。 断刺约莫有一寸长,捏在手上,竟是同小儿手指差不多粗细。 范尧臣吃了一惊,抬头果然看见桌子上摆了个长长的盘子,里头装了半腹鱼,做法倒是寻常,只那鱼大得离谱,实为范尧臣生平仅见。 他与老妻都是寒素出身,于吃穿用度方面,虽说不上俭省,却也绝对不奢靡,这样大的鱼,莫说平日里头见不到,便是见到了,他家又怎的会去买? 是以范尧臣捏着那刺,不去关心自己满嘴的铁锈味,竟是先问道:“哪里来的鱼?谁人送的?” 语气里头隐隐有几分质问。 范姜氏一片好心给当成了驴肝肺,顿时觉得方才还不如拿那块肉去喂狗,登时没好气地道:“怎的了,家中吃点好的,只能旁人送的不成?” 又道:“是是是,只你是个一心为民的清官,我就是个没见识的糟糠,见得旁人送来稀罕东西,全没脸没皮拢来收了!” 范尧臣也是一时失语,忙道:“是我错了,见得这鱼大,晓得夫人从来不是那等大手大脚的,只觉奇怪,一时错了口。” 范姜氏也没当真放在心上,又絮叨了两句,方才道:“是秀府送来的,那孩子说来时见得御街上头有鱼车,许多人围着买,价钱竟也不算贵,便挑了一尾叫人送来。” 又道:“他眼下在学士院当差,也无什么油水,因怕他勉强,我特地叫厨下的上街去问了,果然也不贵,虽说要百余文一斤,咱们府上也不是吃不起。” 说到此处,她还不忘带契两句,道:“他从前虽说做了错事,可而今早改了,怎的说也是女婿,而今真娘女儿都生了,他照旧还是那样体贴,这样的人,你还要上哪里去找?但凡能搭一把手,还是看着他些的好!” 隐隐约约,指的原来杨义府挪卖学士院中生纸一事,话里话外都帮着他敲边鼓。 然而叫她失望的是,自家丈夫却好似过耳不闻一般,只睁着眼睛,诧异地道:“这样的鱼,只要百余文一斤??” 范姜氏点了点头。 范尧臣眉头一下子就皱了起来,问道:“瞧着这样大,怎的会如此便宜?” 又问道:“这是不是鲤鱼,活的时候长得多大一尾?” 范姜氏听得奇怪,道:“你今日这是怎么了?” 到底还是把厨房的人叫了来。 那厨娘很快到了,站在下头,用两只手比着大小,形容了一回,又道:“……虽是没有上秤去称,可按着奴家掂量,怕是有三四十斤……” 又叹道:“奴家在厨房里头也有小二十年了,从未见过如此大的鲤鱼!听闻是黄河化冻,许多大鱼没能逃走就给网了,近日便常有人运了大鱼来卖,这一个月间,鱼肉的价钱已是跌了小一半!往日十斤的大鱼抢都难抢,都给酒楼子里头包圆了,而今二三十斤的大鱼,只要去得早,竟是日日都能买得到。” 第八百二十九章 背道 范尧臣复又问了几个问题,那厨娘一一答了。 “市集上头也没人多说什么,不是天家才即位?旁人都说这是真鲤鱼学着跳龙门,乃是吉兆……” “也没留意卖鱼的是不是一拨人……” 范尧臣小时候也下黄河拿过鱼,哪怕是初春之际,河面才化冻,断也没有忽然多出这样多大鱼的道理。 他只觉得事有蹊跷,却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 寻常百姓可以去信什么天降吉兆这样的胡话,他作为参知政事,却是不能相信,连忙遣了人出去打听。 等到次日,范尧臣才回到府上,幕僚还未回来禀话,却是看见那小女婿已经在厅中等着了。 见了岳丈,杨义府恭恭敬敬地上前相迎,行了一礼,复才唤道:“大人。” 他礼数周全,举止得宜,又有一副好相貌搭着,实在是从头到脚,一处毛病都挑不出来。 然则见得这样一张脸,再想到其人人品才干,范尧臣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到底是女婿,顾着女儿同孙女,范尧臣只好“嗯”了一声,道:“秀府来了。” 杨义府笑道:“昨日过来,岳母说惦记着家中那个小的,小婿便叫真娘今日抱了过来,此时是来接她们。” 来都来了,总不能让人饿着肚子走罢? 也无旁人在,范家便不讲究什么,一家人一起坐着吃了一顿饭。 范真娘原本就身体不好,自生了女儿之后,面色更虚了。 杨义府在饭桌上便时时照看着她,一时给她倒茶,一时给她添菜,又叫她多吃这个,多吃那个,见得她吃不动了,还要亲自去问厨房有没有开胃的小菜。 范姜氏看得暗暗点头,便是范尧臣见了,也只能心中暗叹,不好再说什么。 一时饭毕,乳娘抱了那小儿上来,果然早已经长开,虽是年纪小小,却也看得出相貌捡了杨义府、范真娘二人的长处长,十分好看,众人少不得围着一阵逗弄。 见了外孙女,范尧臣的脸色也好看了些,看着女婿,就少了些嫌弃。 杨义府何等厉害的眼睛,正是靠这个吃饭,如何会看不出来,见得火候差不多了,便小心问道:“不知大人此时有无一二空闲?” 范姜氏听得这话,登时转头看了丈夫一眼。 范尧臣便带着杨义府去了书房。 翁婿两个坐得下来,等到小厮上了茶水,复又退了下去,杨义府才道:“前几日小婿同张翰林将韵书重审了一回,不知怎的,他却是忽然提起一事,说是太后欲请大人主持黄河、汴渠清淤,问我知也不知……”他顿了一顿,才把后半句说了出来,道:“小婿实在未曾听说,便如实答了,回家一想,却是觉得有些奇怪——不知外头为何会传出来这样的消息?” 迟迟早早的事情,并没有没什么好隐瞒的,范尧臣点头道:“确有此事、。” 杨义府“啊”了一声,却是先不说话,而是半低下了头,用手中杯盏盖子一下一下拨弄着茶水浮沫,一副略有心思,却不好说的样子。 他过了几息,复才喃喃低语道:“竟是真的……原来如此……” 范尧臣看不得他这个样子,便道:“何事这般扭捏,直说便是。” 杨义府笑了笑,道:“也无旁的事情,只是提起那清淤通渠之事,张翰林劝了小婿许久,说清淤通渠乃是大事,少不得要许多人才,都说举贤不避亲,既是有此番际遇,为何不在大人手下一同学一学,去做那利国利民之事,好过日日埋在书里头核韵——年纪轻轻的,实在蹉跎!” 又道:“小婿先前只是听着,回到家中,偶然忆起,倒是觉得未尝没有道理……而今大人既是主持清淤修渠,总有要用人的时候,旁人虽说也要用,可若是能有自己人在一旁守着,少不得事半功倍几分。” 他也不喝茶了,只把手中茶盏放回了桌上,空出的一双手放在膝盖上交握着,看着倒有几分诚恳与紧张,道:“小婿从前历事不多,又兼年轻,有时免不得便会做出些错事来……当时却是不知,此刻回想,十分后悔。” “只到底其时无人带着,虽有幕僚,却不能言传身教,小婿便同真娘说起此事,不想被她笑话了半晌,说我‘有眼不识泰山’,空有宝山却不自知,有大人就在面前,却不晓得好生跟学。” “小婿便想着,既是如此,倒不如趁着岳父而今主持清淤通渠一事,便跟在一旁认真向学,等到此事办妥了,虽即便只能得知一二,却也不枉费这一番劳苦,为国为民,当是正举!” 这般长长的数段话,杨义府说得诚挚无比。旁人看了,都免不得赞他一句有志向。 然而范尧臣却不是旁人。 若说刚开始时是为表象所迷,而今数年过去,他如何会还看不出自己这个女婿是个什么德行。 今日让杨义府进了书房的门,范尧臣心中其实已经做了让步。 女儿毕竟是亲生的,外孙女也招人喜欢,女婿这个添头,虽是添得多余也讨嫌,可看在母女两的份上,也不能总晾着,否则放任其按着而今的路走,迟早要行岔了。 他暗暗把手中能安排的好缺数了一遍,选了半日,才挑出了两个相对妥帖的。 一个是协理管勾京畿漕运的差遣,另一个则是监太医局熟药所。 前者自不必说,大工大程,虽然辛苦,熬上三五年,只要踏踏实实的,总能露出头来,而后者听着冷僻,却是走的曲线之径。 太医局熟药所,顾名思义,乃是监管太医局中熟药分拨。 太医局所管甚广,不单要管天下间的惠民局、施药局、和剂局、安济坊、安乐庐等等,还要协助救济疫情、大灾,如何才能将有限的熟药,按需分下去,使得各有所得,各满所需,不浪费,却也不紧张,并不是一桩容易的事情。 只要能在这个位子上做得干净清爽,过完这一任,范尧臣便有把握以此为凭,将杨义府转去协管盐铁。 第八百三十章 统筹 然则他想得这样周全,却是全然预计不到自己这一位好女婿,其实另有所图,并且图得还如此目光短浅。 范尧臣抬头问道:“若我当真调你去协理清淤通渠之事,以你之能,当是管勾哪一块来得合适?” 他脸上还带着笑,看着十分和气,十足就是长辈照拂晚辈的模样。 虽是如此,杨义府也没有放松。 他来时早把可能被问到的问题都想了一遍,此时听得范尧臣果然在袋子里抓果子,忙把自己准备好的递了上去。 “只要能做得实事,多多得了机会好生向学,自是管勾什么都不要紧。”他一副脚踏实地的样子,却是小心地又打了个补丁,“只若是论起擅长之处……小婿从前在襄州做官数载,虽未能出挑,一般也有抚济流民,旁的不敢自夸,那等统率民伕、统筹工时之事,却是小有几分心得……” 说到这里,他复又有些试探性地道:“当然,此事还要看大人分派,小婿并无半点挑剔。” 范尧臣听得几乎要冷笑出声来。 统率民伕、统筹工时,乃是通渠清淤这般大事之中,最易出彩的环节之一,却也是最容易出错的。 比起数年前,自家这个女婿倒是长了几分见识。从前遇得难事,他是躲之不及,而今居然知难而上! 可这眼光,着实也太差了! 该上的时候不知道上就算了,该躲的时候,竟是也不晓得躲! 怎的长了这样一个脑子!自己当初怎么就没看出来?? 他失望极了,只是想到女儿同外孙女,勉强压下烦躁,提点道:“前一阵子金明池外之事,你可曾有听说?” 虽不知岳丈此问为何,杨义府还是点头道:“已是听人说过,乃是役夫运送不当,致使巨石滑落,闹出人命来。” “役夫运送不当?”范尧臣重复了一回他的话,继而道,“你也是这般作想的?” 杨义府敏锐地察觉出了老丈人的不满。 只是他脑子里头将事情复又过了一遍,却也不觉得这话有什么不对,只好道:“役夫运送不当,行人行路不觉,另有京都府衙也脱不开关系。” 范尧臣皱着眉头问道:“京都府衙有何不妥?” 杨义府道:“明知正值清明之时,金明池外人群众多,新郑门也是人烟繁盛之处,必是比肩继踵,京都府衙却不先行安排巡铺戍卫,实为不当。事发之后,巡铺们许久才到得地方,正也说明左右军巡玩忽职守。” 听得杨义府这一通胡扯,范尧臣好险才把“放屁”两个字咽回了喉咙里。 他面上已经有几分冷凝,问道:“此事与那都水监,便无半点关系?” 杨义府却是没有想到会被如此一问。 他犹豫了一下,道:“都水监自然也有监管不力之责……” 范尧臣不置可否,只道:“那巨石为何会滑落?” 杨义府道:“听闻乃是绳索半路断脱。” 范尧臣淡淡地瞥了他一眼,问道:“绳索为何会断脱?” 杨义府一怔,道:“这……小婿却是实在不知……” 此时不耐的不仅范尧臣,杨义府也是一般。 他嘴上依旧恭恭敬敬,心中却早骂出声来——我又不是那拉石头的驴,怎的会晓得绳索为何会断脱? 范尧臣又问道:“都水监运送巨石何为?” 杨义府道:“听闻乃是得了一项‘铁龙爪扬泥车法’通浚河渠,运送大石,便是为得此事。” 他话一说完,隐隐约约便琢磨出几分不对来。 范尧臣因不信这“铁龙爪扬泥车法”,不肯主持通浚河渠之事,早已四处传开,杨义府时常进出范府,自然也早有耳闻。 他当机立断,复又补道:“都水监也难逃其责,主事人行如此乱法,致使民伕出事,当负首责!” 范尧臣听得心里微寒。 如同一棵树上长满了果子,他已是把最大最好的那一个用杆子曳了下来,直捅到这个女婿鼻子尖上,他竟是还要往后一仰,躲了自己送过去了,复还跳起来去摘树上那些个长满了虫的。 在范尧臣看来,金明池一事,不怪京都府衙,也不怪民伕,更怪不得行人不觉,全是主理此事之人胡乱而为导致的。 张瑚未得中书批复,仓促行事,致使物料不全,民伕不足,明明当要用粗绳环绑,数十人清道,再有人在路旁示警,可他全然未曾预防,只由下头人瞎搞。 民伕何辜? 过路的百姓何辜?! 通渠清淤这样的水利之事,少说要动用十数万工,便是要用数十万工,也是情理之中的。 如此浩大工程,势必会死人,只是人是为何而死,又是因何而死,却是十分重要。 思及此处,范尧臣不由得又想起了今日自己在殿上提到的季氏。 都说妇贤夫能,果然如此。 当初那顾延章在赣州修福寿渠,又抚济流民,数十万工,只死了很少的一点人,便把渠给修了起来。后来张待去了,短短十余天功夫,天使还未来得及走,逃逸、受伤、病死的流民,已是比先前数个月加起来还多,便是进度也慢了接近一半。 什么叫做统筹工时? 这便叫做统筹工时! 范尧臣嫌弃地看了一眼面前的杨义府。 若是自己的女婿是那顾延章,又怎的会受这般闲气! 不用他提,自己也会想方设法,把人弄进通渠之事当中来领个差遣,毕竟“举贤不避亲”嘛!本就是自己人,又事半功倍,能用的谁不想使劲用?自家又不是傻的! 可换了这个杨义府…… 他想倒是想得顶顶美,欲要来“贤”一把,然则自己这个老腰,如何举他得动? 若是再遇得一回襄州之事,此时早不同从前,又是在天子足下,张太后正等着寻了机会来挑自己的麻烦,如此要紧的差事,他如何敢给此人去做? 到底想到女儿,还是得给他铺条能走的路,范尧臣只当自己方才什么都没听到,道:“浚河通渠之事,我虽是主持,自有张瑚行事,我此处另有两个差遣,你且回去好生挑一挑罢。” 第八百三十一章 欣赏 杨义府得了岳丈给出来选的两个差遣,同妻子一齐回了府。 他骑着马,在马车厢后头不远不近地缀着。 隔着一层薄薄的帘子,还能听到小孩子正哇哇大哭,并范真娘在里边叫乳娘哄女儿的声音。 杨义府很是烦躁。 女儿长得太快,而今月份已经大了,自己便不能再像她刚出生时那般,借着没有经事人照管的名头,把妻、女安住回范府,请岳母帮着打点。 ——这般行事,活似倒插门的赘婿,是要被人嘲笑的。 可妻女若是不在岳家,自己便不能像从前一样时时回去。 而今新皇恰才继位,岳丈比起从前只有更忙的份,便是日日在府上候着,也未必能次次得见,更何况而今只能三不五时去一回? 杨义府深信,人的感情是要日日处出来的。 若是长久不说话,不见面,便是再好的交情,迟早也要淡了。 且不看,岳母便要比岳父对自己喜欢许多? 纵然范尧臣面上没怎么表现出来,这一二年间,杨义府还是渐渐察觉到对方对自己态度的变化。 先是自襄州谷城县任官之后,因那一处流民生变,自己手下人一时没能防备住,将事情闹得有些大,想是觉得落了他的脸,回来之后,岳丈便有几分淡淡的。 后来到了学士院,在里头修韵书的时候,本来上峰对提到自己都是褒扬,可总有那几个穷书生,见不得旁人好,不过是照例拿了些生纸,旁的人谁不是这般做的?偏他们要四处抖落,搞得上上下下面上俱是不太好看。 怨不得修了几十年书还出不得头,活该一辈子酸在故纸堆里! 算起来不过就这么两回,除此之外,自己哪一项做得不好? 谁人见了自己不是夸的? 任官几年以来,杨义府自觉长进了不少,无论为人、行事,都比从前要更圆滑许多。 可不知为何,这一位岳父,对自己的亲近居然还不如以前。 做事哪能不犯错?又有谁人没有犯过错呢? 怎么能为了那一点两点小小的错处,便这样把人冷落一旁? 然而同旁人还能说理,同范尧臣这样位高权重,偏又十分执拗的人,又如何说理去? 明明那通渠清淤,实在是难得的好差! 也不知是什么原因,车厢里头小儿的哭声越来越大。 杨义府听着,本就烦躁的心情更甚。他勒了勒缰绳,让前头妻女坐的马车多驶出去七八丈,又示意身旁的伴当跟着,自己则是远远落在后头。 暮春之夜,不冷不热的风吹在他身上。 范府乃是朝廷给的宅邸,正临着御街,行在道路上,抬头一看,便能见得皇城的高墙。 御街上头各家商铺、酒肆俱是张挂着灯笼,把一条街映得犹如白昼,自也能看到逶迤宫墙。 杨义府眯起了眼睛。 通渠清淤,当真是难得的好差…… 而今新皇继位,太后……不,而今已经不能叫做太后了。 而今太皇太后垂帘,虽有两府制衡,可毕竟手握皇权,想要提拔一两个人,又有何难? 张太皇的娘家直系亲眷并不多,叔伯辈的阁门舍人张待年已老迈,听闻最近身体很是不好,远在京城的张夫人已是顾不得幺儿,不得不跑去赣州照顾丈夫。 仅有的两个兄弟,一个叫做张璧,不过七八岁,在外头很有名声,据说是个闹猫闹狗,一刻不停的,做不得什么用。 另一个便是张瑚。 这张瑚自小爱读书,武艺也很是出众,跟着张舍人在外做官十余年,也很得张太皇器重。 张太皇上位,不提拔自己这个堂弟,张家一门,还能提拔谁? 黄河、汴渠往年出事,除却天灾,却也不能排除人祸。 朝中物料给得慢,各地衙门民伕招募得慢,往往等到水患就要发了,人还未能凑齐,物料或是尚在路上,或是压根还不知在哪一处的仓库里。 不过眼下却不同往日。 张瑚而今正是都水监的副手,有他在里头,工部、吏部、中书,谁人敢给他使绊子? 有了张瑚这人在,又有自己岳父之能,这通渠浚河之事,哪里又不能手到擒来? 岳父也是个钻牛角尖的。 张瑚要用那什么“铁龙爪扬泥车法”,就让他试去,又有何妨?作甚要自己冲在前头,去跟他别苗头? 明明看着旁人都躲开,偏他要冲上前去。须知此时跟张瑚别苗头,便等于同张太皇过不去,又是何苦? 只要有自己人在后头好好行事,这个圣人家的大公子,便叫他拿着石头、铁爪一边慢慢捣鼓去,又有什么关系?左右也用不得几丁人,试出错了,当也就安静了。 ——可明明自己懂得这样多,看得这样透,岳丈为何就不懂得欣赏? *** 范、杨两家离得并不远,杨义府又是骑着马,哪怕一步一挪,没过多久,他还是回得到了。 范真娘已经看着奶娘哄睡了女儿,又洗浴好了,坐在桌前等着丈夫。 杨义府磨磨蹭蹭去里间换了衣衫,等到出得外头,做一副压着满腹心事的模样,跟着坐回了桌前,笑着问道:“真娘怎的在此处等我?” 又问道:“我听得女儿方才哭了一路,却是无事罢?要不要打发人去请个大夫?” 范真娘摇头笑道:“嬷嬷正带着,已是睡着了。” 再问道:“我看你同爹坐在一处,老是被他问话,席上吃得不多,要不要叫下头做点子吃食上来?” 杨义府道:“为夫不饿,真娘你饿不饿的?” 见得丈夫如此体贴,范真娘便是饿也不饿了,道:“奴家也不饿。” 她向来觉得丈夫不太愿意接受自己娘家的恩惠,唯恐委屈了他,见左右无人,特地道:“我听得娘说,要叫爹爹给你寻个做事的差遣,学士院中做了这许久,已是差不多了,娘怕你不愿,特叫我来好好同你说说,莫要一味想着靠自己,做人没得这样耿板的。只要出了功劳,男儿又哪里论出处呢?难道因你是宰相家的女婿,便不能出头了?” 第八百三十二章 咬钩 杨义府得了妻子主动咬钩,不想今次连饵都不用下了,忙不迭收竿道:“你我夫妻一心……还是真娘懂我……只是不想岳父为着我这事情,凭白遭人弹劾,将来闹得出去,旁人也要说我靠着裙带提携……” 范真娘登时急了,道:“哪里就裙带提携了?两府之中那样多人,从前许多任相公,难道个个女儿嫁的人都能做了大官?不过是旁人嫉恨而已,何必要去理会他们?” 又安慰了丈夫半日。 杨义府便把晚间范尧臣提的两个差遣的同她说了。 “一个是协理管勾京畿漕运的,另一个则是监太医局熟药所……”他一面说,眉头一面微微皱起。 范真娘同他女儿都生了,看他这样,便知这是对差遣不太满意,却又碍于情面,不怎的好说,道:“听着管勾漕运,倒是个实权之职,只我到底是个妇道人家,不知其中可是有什么不妥?” “漕运自然是实权,可这差事却并不好管,每岁经汴渠入京的,单只粮米便足有数百万石,汴渠每年过了十月,便要封航,否则冰凌封冻,自是难以航行,运送时货物遗失屡见不鲜,船只倾覆,也不是什么罕闻的。” 他轻轻一叹,道:“倒不是有畏难之心,只要能为民做事,又有什么好挑的?只是黄、汴两河数次改道,漕运也数次改革,每每是坏事未决,又出新事,其中又有宗室皇亲、高官权宦为得好处,在其中搅和浑水,我怕进得去,便是当真行了事,出了功劳,却未必能脱身出来……给那一二人有心缠着,便是清白之体,也要被泼上一桶黑水,将来再难洗清。” “管勾漕运的苏惟文、张永,都是近在眼前的事情,而今一个被贬至琼州,一个则是被赶去了柳州,上回交趾入侵,那张永守城不利,被连贬带罚,怕是今后要老死在广南了……” 二三月这样暖和的天气,范真娘已是听得冷汗直冒。 她识文断字,知书达理,又自小耳濡目染,对于朝中政事,多少也知道那么一点。 正因知道那么一点,听着丈夫如此七分真、三分假地一一道来,范真娘尤其觉得心惊,不由得问道:“那爹爹为甚要给你择了这个差遣?” 她只隐隐觉得有些奇怪,心里有一句话,不愿去想。 ——这岂不是,把杨郎往火坑里推? 不过范真娘自小甚得父母疼爱,这样不孝的推断,她是无论如何也不肯相信的。 此时此刻,她已是不打算再去考虑什么管勾漕运的差遣,忙道:“那监太医局熟药所的差遣如何?” 她话才落音,已是讪讪住了口。 竟然是太医局的差遣,还只是个管发药的,不用丈夫分说,她都觉得拿不出手。 于旁人而言,着实是个肥缺,定能从当中捞取不少好处。可对于自己这个丈夫,其人一心着做事,从不贪利,把名声看得最是要紧,得了那样的差事,如何能高兴? 她心中想着,有些犯愁,又有些自豪。 旁人的丈夫,一心钻营,千里做官只为财,为图升官,脸皮也好,脊梁也罢,全可以不要。 可自家这个丈夫,一心为民做事,并不为富贵折腰。 这已是十分难得了,偏他也没有把家小放在一边,在襄州谷城县时,平日里无论多忙,都会抽得空闲回来看自己一眼,回了京城之后,对自己同女儿也是一般的关怀备至。全不似爹爹那般,一旦有了差遣,便把家人抛在脑后,只晓得做事,不晓得顾家。 虽然于官途上,杨郎还距离爹爹甚远,可在这做人丈夫上一道上,他却把爹爹甩得甚远哩!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埋怨道:“爹爹也是,这太医局管药的差事,怎的也挑了出来,实在是老糊涂了!” 杨义府苦笑了一下,道:“莫要胡说,岳丈大人自己有他的考量,只是他坐在那个位子上,所见、所识俱与我们不同,自然有许多事情考量不到,其心乃是最好的。” 又特意叮嘱道:“也是你我夫妻私语,我才同你细说了,万不可去与岳母学舌,叫她知道了,少不得说与岳丈听,届时岳丈大人还不知会怎的看我!” 他不说这一句还罢,加了这一声叮嘱,范真娘原本五六分的决心,登时被暖得膨胀成了十二分,冲着脑子,几乎要控制不住。 ——怎么能不说呢? 又不是旁人,正是自己的亲生父母,又有什么是不能说的? 至于丈夫的担忧…… 女婿虽是半子,毕竟不是儿子,也不同自己这个女儿,到底隔了一层,还是小心些,不要叫人知道这是他说的才好。 夫妻夜话了一回,时辰也已经晚了,范真娘吹了灯,同杨义府回房歇息。 她性子和软,又是自小知礼守礼,回了房中,免不得拘谨些,又因去了谷城县不久,就染了病,头个孩儿也没保住,回京养了许久,好容易恢复了些,又有了身孕。 眼下孩子都生了,可夫妻二人亲近的机会加起来算一算,竟然并不很多,又因生了孩子,范真娘倒还落下了不太好的病症,更兼自卑起来。 两人行了一回事,范真娘见得丈夫面上并无异色,不知是没有察觉出来自己身体的异样,还是察觉出来了,却不觉得有什么,不过她总算心中松了口气,自擦洗了一回,睡下不提。 而躺在一旁的杨义府,此时虽是闭着眼睛,心中却仿佛包着一团火。 从前倒也罢了,娶妻当娶贤,相貌出挑也好,寻常也罢,都不太要紧。可自遇得了那胡月娘,虽说此女旁的都提不上台面,可这服侍人的能耐,却是一等一的妙,尤其舍得下脸皮,什么事情也不嫌臊,只把他当做什么一般供着,当真是行事之时,便是给个皇帝,他也不肯做的,实在十分称心。 此时胡月娘那一头还未了结,李程韦那一处却没有了音讯,倒叫他担惊受怕之余,也起了些希冀——怕不是出了什么事,那李家管事再顾不上自己了? 第八百三十三章 受挫 担忧没那么重,那股子不满就冒了头。 娶妻娶贤,可自己这个妻,相貌倒是顶顶贤惠,行事上头,却是十分妒忌。 成亲这许多年,怎的连个美妾都不晓得给自己纳? 偏偏眼下还要哄着她,也不好去提…… 原来还罢,虽然青涩些,也算肌理细致、四肢匀称,囫囵也就咽了。而今她生了孩儿,又不知吃些什么东西,全身一股子药味,便是擦了大食的玫瑰露也压不下去,明明女儿已经落了地,肚腹处还是肥肉赘赘的,全身更是走了样。 若说原本有个四五分的相貌,这一年下来,便只剩下三两分,况且她于事情上十分放不开,莫说没有胡月娘那通身撩人的媚意,便是体贴听话,在榻上也比不得胡月娘万一。 杨义府已是吃惯了山珍海味,这般的野菜瘦杆,一顿两顿还要,要时时吃,着实是犯恶心得很! *** 范真娘心中挂着丈夫的差事,果然没两天便借着机会同范姜氏说了。 范姜氏向着女儿女婿,晚间便同范尧臣问道:“上回叫你给秀府寻个差遣,你寻得如何了?” 范尧臣第一反应,便是皱着眉头问道:“他又来说什么了?” 范姜氏有心护着女婿,不满地道:“同秀府又有什么关系,我就不能问一问了?我又不问你什么说不得的朝廷大事,只是打听打听女婿的差遣,也不行了?” 范尧臣最近正为通渠清淤的事情烦心,实在不想回到家中再给老妻一通训,只好道:“给他寻了两个,叫他自家选去了。” 范姜氏把嘴一撇,道:“他才几岁?经过什么事情?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儿,哪里会选什么?你个做岳父佬的,又不是那等外头街上做小本买卖的,就不能帮他好生挑一挑?” 又道:“什么差遣?” 对着妻子,范尧臣还是很有几分耐心的,便把两个差遣情况一一同她说了,又道:“若是他选了前头那个,我便给他挑几个得力的,再跟老蒋说一说,让他过去帮个两年,虽是开头难些,后面慢慢也能起来了。” “若是选了后头那个,也要给他配几个能管事的,只要不出什么差错,之后的路就顺了。” 又给老妻分析了好一会。 范姜氏到底不是女儿,也跟着范尧臣这许多年,知道功从火中来,只是听得范真娘说了许多,免不得也帮着干着急,想了想,又道:“漕运那一桩差遣倒是容易出头些,只是这里头水浑得很,我恍惚间不记得听谁人说过,是不是有个姓苏的,因犯事被打发去了柳州,再不能回来。又有个姓什么的,竟是被贬去了雷州?” 她虽是小心,可范尧臣与她夫妻几十年,如何会看不出其中有蹊跷? 范姜氏何时对官员褒贬记得这般清楚了? 况且自己才同那杨义府说了,她这一头就来问,其中关联,不问自知。 范尧臣心中微冷,虽不想老妻被人哄得团团转,然则转念一想,便是叫她知道这女婿底下的真面目,并无用处不说,还叫她白白着急,故而也懒得拆穿了,只道:“去柳州的是张永,他是贪心太大,收了人的贿赂,偷偷在十月开了汴渠,致使船翻货倒不说,把汴渠也给冲坏了一段,还给人联名告了,到得柳州,交趾军还未到城下,他又要当先开城,若非通判拦着,怕是州城早已陷落——如此颟顸之徒,还想怎的?” 又说那苏惟文。 “……眼睛也不知道长到了哪一处,福成公主从明州给当今太皇送寿礼,他也不知道得了谁的好处,竟把旁人从后头调到前头通行,偏运了数个时辰也没运完,被公主捅到驾前,大理寺一查,果然靠着货船通行次序,已是横行许久,搜出受贿数百万贯——若是有能耐,便是多得些也不算什么,偏才管了漕运两年,原本一年能运额五百余万石,后头竟是足足少了一百万石,我倒是不想他去什么雷州,一道雷劈了才是正经!” 再道:“自漕运这条线上出来的,远的不说,近的你且去看孙卞,再看董希颜,另有杨奎,王斐,哪个不是一路直上?” 又把监药的差遣好处也同妻子说了。 范姜氏素来晓得丈夫见不得无能之辈占道,又听他说得有理,此时也不敢再搭腔说想要什么事,次日女儿回来,便劝她道:“你爹本是好意,他已是同我说了,依我看,那管勾漕运差遣十分好,爹娘不会害你,秀府毕竟年纪轻,总有想不到的地方,你爹他做官几十年了,少有错眼的时候,不妨叫他好生想想?” 范真娘本就没个主意,东风吹得厉害些,她便往东边倒,西风吹得厉害些,她又往西边去了,被母亲细细劝了半日,果然觉得父亲很是有理,复又回去劝杨义府道:“……我没同娘说,娘却是自己跟我提了,说爹爹说了,若是你择了那管勾漕运的差遣,便叫蒋叔过去帮着搭一把手。” 又把那蒋叔来历细细说了。 原来是范尧臣才得官外放时那一县的吏员,因做事十分得力,很受范尧臣器重。因他文章总是差那么一点意思,科考考了近十次,居然从未得中,一气之下,索性也不再科考,径直来投了范尧臣。 范尧臣设法给他由吏入官,在京中谋了个差遣。其人甚是能干,为人也好,范家一门上下,不把他作为门客,只当他是正经亲戚走动。 见得范真娘把范尧臣的话奉为圭臬,又把不知道哪个犄角旮旯里钻出来的不得志老秀才看得这般有用,杨义府简直要气得手抖。 只他到底城府深,也没怎么露得出来,旁敲侧击了许久,见这一回范真娘已是难以说服,只好隔了两日,径直去寻范姜氏。 却不料范姜氏得了范尧臣解释,这一回也不同以往,杨义府虽是个出挑的女婿,到底年轻,官身也不大,相比起来,她自然还是丈夫说的话分量大些,不但没有放在心上,反而还劝了女婿半日,要他莫要怠慢了“蒋叔”。 第八百三十四章 太皇(给madoka1013亲的加更) 感情戏,可跳订。 *** 且不说这一处杨义府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为个自己中意的差遣,简直要拿个铲子把地里蚯蚓都给搅和出来,另一处,顾延章却是领了份新差事。 “崇政殿说书?” 季清菱奇道:“这样的好事,是谁人举荐的?” 顾延章笑道:“你且猜一猜,猜得中了给个好处与你。” 季清菱琢磨了一下,道:“莫不是孙参政罢?” 她才说完,自己就摇头否认了,道:“当不是这一位,眼下他忙着避嫌,想来不会来沾一身腥味。” 又道:“难道是先生举荐的?” 只是柳伯山虽是资善堂侍讲,从前也很得赵芮的心,却一直不怎么招张太后喜欢,而今换了新皇,垂帘的毕竟还是张太后,想来也不会特去问他的意思。 果然,顾延章摇了摇头,只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道:“那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季清菱左右看了一圈,屋中除却自己,便只剩下隔着一道门,在外头做绣工的秋露,可她二人无论哪一个,都不像是有能耐去做什么举荐之事的。 她忍不住笑道:“五哥莫要诳我,快快说来,那人究竟是谁?” 顾延章就看着她笑,柔声道:“当真是你……” 他见季清菱睁着眼睛,眼尾都抬起来了,十分吃惊的模样,忍不住也想笑,道:“夫人大才,带着为夫也鸡犬升天了。” 口中说着,却是悄悄挨得近了,握住了她的手,借势把人抱进怀里,轻声道:“你还记不记得金明池那落石的?” 季清菱也懒得躲了,老老实实偎着他,只求这一位的手莫要乱动就好。 她捉着他的手道:“同金明池又有什么关系?” 顾延章便道:“听说京都府衙上了折子,说你‘既贤且淑’,又把你好一通夸,要给你请个四品的诰命。” 他凑近了说话,那声音低低的,还带着笑,听得季清菱的耳朵痒痒的,一时有些分心,又兼那语带说笑味道,手虽然被她捉了,嘴巴却乱动,叫她实在分不清这话究竟是在开玩笑,还是来真的,只好把头挪得开了,嗔道:“五哥!” 顾延章便低着头,伏在她肩膀上沉沉地笑,道:“怎的这般没底气的?我家清菱着实厉害,论品级,品级比五哥还高,论钱财,又比五哥富裕,将来我若是老了,钱财不够开销,你可要大方些,莫要亏了我……” 又道:“我也无甚其余要求,只一日两餐拿粟米也好、粳米也罢,喂得饱了,你再亲拿竹叶泡了茶与我喝便妥了。” 他一面说,还不忘一面亲她,季清菱满腹狐疑,偏被他亲得脑子里头乱糟糟的,什么也转不动,只好小声道:“秋露还在外头!” 顾延章也小声道:“隔着这样厚的门,你声音且小些,她就不知道了。” 他这般颠倒黑白,季清菱简直冤枉得不行,轻声斥道:“什么大声小声,你不胡来,我有什么好大小声的!” 到底还是给他堵了嘴。 两人挨着亲热了一回,季清菱总算抽了身出来,整了整衣衫,坐回自己的位子上。 顾延章一副乖得不行的样子,随便扯了扯衣襟,老老实实地给她倒茶,又把茶盏推到她面前,道:“夫人喝茶,正经的武夷石乳香。” 季清菱瞪了他一眼,到底还是把那杯子拿起来,才喝了一口,便听得对面人又轻轻地补了一句,问道:“好不好喝?” 虽是觉得他问得奇怪,季清菱还是点了点头,道:“入口虽苦,过后回甘,果然别有一番滋味。” 顾延章微微一笑,道:“你且再试试。” 季清菱以为其中另有什么奥妙之处,依言再喝了一口,只觉得舌尖、舌底,舌根再到喉咙里头,先是茶苦之味,紧接着便是一股子甘香,比起第一口,除却回味更甘甜,好似果然有一股说不出来的浓香之味。 她侧头琢磨了一会,问道:“好似有一股子乳香……”嘴上这般说着,到底还是不甚确定,又低头抿了一口。 然则那口茶还未来得及咽下去,已是听得对面人复又问道:“是它香还是我香?” 季清菱手中还托着茶盏,抬起头,不由得一怔。 那人面上笑着,整个人已是靠了过来,再问道:“是它甜还是我甜?” 季清菱只觉得自己听错了什么东西。 不过此时顾延章已是凑了近了,挨着她的嘴角竟然又轻轻吻了一下,这才退得回去,坐到了椅子上,轻笑着道:“方才已是尝了我,而今又尝了茶,论及甘香,孰为上者?” 上你个大头鬼啊! 季清菱的脸轰的一下就红了,一口茶只差没有喷出来,手中那个茶盏倒是好险没撂到地上,好容易把茶水咽了,想着对方的话,只觉得嘴里居然品不出是甜是苦,只唇角处留了有点温热的错觉。 她把茶盏一放,忍不住倾身过去,拿手狠狠掐着顾延章的腰,小声骂道:“五哥,等你老了,我要叫你日日吃那春笋煮出来的苦水,叫你还欺负我!” 顾延章哈哈大笑,顺势把人抱进怀里,道:“你煮什么我都喝,只我喝了,你自然也就喝了,不过一齐吃苦而已……” 季清菱顿了一下,回想方才对方的说的话,又联想到现在这一句,如何会体味不出来其中之意,简直气得半死。 顾延章就搂着她笑,又是哄又是道歉,好容易才把人给拢了回来,复又笑道:“须不骗你,实是靠着你得的好,怕是要过一阵子才有旨意下来,只是旁人俱是已经知道了。” “因天子年纪尚青,眼下几个崇政殿侍讲也好、说书也罢,年纪俱是大了,宫中说要另给他择个人讲说经义,四处寻了一遍,因我科举最近,便想到了我,偏你头前才露了脸,一下子便定了。” 季清菱讶然道:“宫中,难道是张太后?” 顾延章道:“而今是杨太后,眼下垂帘这位,要叫张太皇了。” 这辈分倒是涨得挺快的嘛。 季清菱心中嘀咕着,却是抬头又道:“五哥要去说经义?” 顾延章摇头道:“还未曾有确信,等了人来宣旨才好说。” 第八百三十五章 授课 这一回宫中的旨意倒是来得极快,不过两三日功夫,顾延章便应诏得了个崇政殿说书的职事。 他着那旨意,一时有些犯愁。 倒是季清菱看得好笑,问道:“五哥这是怎的了?” 顾延章摇了摇头,道:“陛下……如此年岁,我也不知当要怎么教……” 又道:“我在他这个年纪的时候,每日只想着跟三哥出去外头耍棍使枪,若不是给爹娘压着,已是把老先生的胡子都给拔了。” 他说到此处,忽然面色微凝,捏紧了拳头。 季清菱自然知道他心中所想,上得前去,轻轻握了他的手,道:“已是过去之事。” 顾延章点了点头,虽是面上不显,心中却暗暗叹了一声。 两人俱是因北蛮之故家破人亡,可清菱却不会知道,延州被屠,其中果然另有原因…… 从前审问李程韦一案到最后,听得的那一桩线索,他并没有告知其余任何人,哪怕那个人是季清菱。 而后那李程韦进得宣德门之后,他探听到的结果,知道的后续,与悄悄做下的那些事情,也没有与季清菱说——当真没有这个必要。 两人一齐坐到了桌边。 顾延章道:“范大参他们已是上了许多日的课,却不知怎的,竟是半点消息也没传出来,也不清楚宫中是个什么情况。” 他说完这话,心中蓦地若有所觉,抬头与季清菱对视了一眼。 季清菱的表情也变得有些难看。 天子已经继位有一阵子,不但范尧臣这几个崇政殿侍讲,便是其余的崇政殿说书也有轮流进宫,可有关其人的传言,却是一点都没有往外露。 这并不是什么好事。 按着道理,这个时候早该有些关于天子早慧、天子聪颖、天子仁善等等的传言出来了,纵然他只有六七岁,可既然是天子,为社稷故,他一定“会”与众不同。 像这般毫无声息的,只说明一桩。 所有人都没有为天子说话。 究竟是什么缘故? 是不愿意,还是不能,抑或是不敢? 季清菱提议道:“不若去问问先生?” 可她很快就推翻了自己的这个想法,又道:“还是算了,毕竟不太妥当……” 赵渚虽然年纪尚小,可他已经登基,而今又无什么皇子在,便不好再设资善堂。而从前赵署尚在时,赵渚又因为年纪小,更是北班后人,也没有去资善堂。 虽然已经做官数年,可毕竟资历太浅,在朝中又无什么背景,纵是有些同门,可朝臣与宗室,素来泾渭分明,并无多少交集,一时之间,顾延章竟然找不到合适的人可以询问。 柳伯山那一处倒是有不少学生,若是想法子细细探问,应当也能寻出点端倪来,只是眼下形势复杂,没有必要去惹人注目。 顾延章想了想,道:“先去瞧瞧吧,我备几个章程,届时再看合宜用哪一个。” 讲书释文,自从进了良山,他就从来没有怕过。 *** 这一日,顾延章带着课案,早早到了崇政殿。 外边的仪门官见是他,并没有阻拦,只小心让开了门,指了指左殿。 里头安安静静的,并没有听得什么声音。 顾延章才跨进去,便见得左殿外头侍立着不少黄门,走近一看,原是黄昭亮在上课。 左殿不大,只在当中摆了两张桌案,前头的自是师案,后头的则是给赵渚的。 此时黄昭亮站在一旁,赵渚正坐在案前,手中捏着一杆笔,好似在纸上写着什么。 两人俱是没有说话。 黄昭亮虽是南人,身材却十分高大,此时直着腰杆,站在赵渚身边,越发显得皇帝束着身体,扭得同个煮熟的虾子似的,又是小小的一只。 顾延章看得心中生疑。 大晋对礼仪要求甚高,赵渚是淮阴侯之孙,也不是寻常落魄宗室的小孩,按道理应当从小得人教授才是,怎的会有这样的仪态。 即便淮阴侯府心疼小孩,没怎的去管,可入宫之后,已是这许多天,总该有礼仪官时时在旁看着才是,又如何会再由着他? 更奇怪的是,黄昭亮就在一旁看着,居然也不去纠正? 赵渚背对着门口,顾延章什么都看不清,也不好走近了,只能安心静待,看着里头的情形。 然而没一会,他就察觉出有些不对来。 ——赵渚的动作,实在是太大了。 顾延章皱着眉头,向右边跨了两步,盯着新皇的手跟肩膀。 桌案很大,可上头的生纸却只有一尺见方,是为了方便年纪幼小的天子不需用太大力气,便能把字写好。 赵渚手中捏着笔,在纸上写着。 众所周知,小字好写过大字。 以顾延章看来,六七岁的小儿,也不是没有能写一手好字的——当年的清菱方才八岁,一手馆阁体已是颇有些火候,虽说年纪小,手腕力道弱,可字也清清秀秀的,自有形体在,十分好看。 这应当是天赋,不是人人能有的。寻常人虽是能依样画葫芦,百中却未必能挑得出一个比得上清菱。 即便是如此,要写大字时,她也摇头笑着躲,说是难写。 而赵渚的动作,说一句大开大阖,好似有些夸张,却当真是仿若挥毫做画一般,在桌上横来竖去的。 黄昭亮忽然让开了两步。 顾延章看到赵渚把手中的笔在桌上一滚,自己则是扭糖一般,把上半个身子弯了下去,右手抓了右靴,左手抓了左靴,一手一只,就这般往地上砸去。 只听“砰”、“砰”两声,那两只靴子已是被扔到了黄昭亮足下的一左一右。 然而赵渚却是没有停下来,而是又依着方才的样子,把左右两只袜子也蹭脱了下来,手里拎着袜子,一下子站到了椅子上,又自椅子上跳到了地上。 他的动作极快,后头侍立的宫人全然来不及拦阻,而黄昭亮虽然面色铁青,脸上却并无意外,而是叫道:“陛下!” 赵渚没有理会,而是自顾自地在椅子上爬上爬下。 “咚”的一下,赵渚重新爬上去时踩歪了一脚,那椅子被带倒在地上,他自己也趔趄地摔了一下。 第八百三十六章 不宜 幸而木椅离地并不是很高,他错了脚,也没怎么碰着自己。 只是这一摔,赵渚的脸就由背对殿门,转为了正对殿门。 他低着头,一会看一眼椅子,一会看一眼地面的砖块,一会又看一眼自己的手,一双眼睛跟着头转来转去的,并没功夫有留意其他。 然而顾延章得了这个机会,却已能将对面的动作并情形尽收眼底。 顾延章不是两府重臣,只在新皇登基时离得近些看过赵渚一眼,后来大朝会也好,朝会也罢,天子总是高坐于上,不多时便退了,由着张太皇听政,是以也没什么机会见得清楚。 此时他细细看了,方觉得这新天子五官单独拆开,都十分端正,可不知怎的,拼在一处,却让人觉得看着有些别扭。 其人两眼眼距离得极近,额头高高凸起,眼神里头说不上来是个什么味道,好似是怯生生的,又好似有些凶意,再仔细一看,那股凶意变淡了,又显出一股呆气来。 天子闹了这许久,后头的小黄门们终于围了上来,或去捡起鞋袜,或去扶椅子,另有去把他架起来放回椅子上头的,动作俱是十分娴熟,显然不是头一回这样做了。 一旁已是有人捧了新袜子来,给赵渚穿了,又给他重新将鞋子罩了上去。 没有人挡着,桌面上摆着的纸也露了出来。 那纸的右上角写了几个字,因离得太远,看不清写了什么,而在纸页当中,却是能瞧见已经被涂得满了。 那涂上去的有一滩一滩的墨迹,有乱七八糟的线条,有用笔椟出来的墨块,俱是没甚样子。而那竿被赵渚扔下的笔也躺在纸上,笔端的毛已经被捣得横七竖八,笔杆都快露了出来。 更可怕的是,做了这些事,被一群人围着穿袜穿靴,又有黄昭亮站在一旁,赵渚却好似什么都没有看到一般。 黄门托着他的腿,他的脚丫子就张牙舞爪地撑着,不肯给穿袜子,眼睛里头毫无神采,只狠狠甩着手,蹬着腿,把头转来转去。 顾延章看得心中发寒。 时隔太久,他只知道自己少时极为调皮,可往前延到六七岁,当真不太记得其时是个什么模样。 然而无论如何,也不会像赵渚这般。 他近些年接触过的小儿并不算多,却也不少,除却大柳先生家的孙辈,同僚、同年家中的小儿,便是添上被溺爱长大,总缠着清菱不放的张璧,有一个算一个,都与赵渚截然不同。 “陛下。”等到天子重新穿好了鞋袜,又坐得正了,黄昭亮才重新站回了他身边。 “今日要写五十个字。”他说道。 五十个字,对于一个六岁的小儿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 黄门换上了新纸与蘸饱了墨的新笔。 然而直至时间到了,赵渚也没有写完。 短短的半刻时辰里头,他重复了七次脱鞋、脱袜、在椅子上跳上跳下这样的动作,最后,等到黄昭亮同他行了礼,他就仿佛脱缰的马儿一般,飞也似的冲进了放了恭桶的里间。 顾延章自己在仿佛做梦一般,看得都不会动了。 黄昭亮木然地从里头走了出来。 顾延章同他行了个礼。 对方没有说话,只点了点头,径直走了。 距离自己授课尚有一炷香休息时间,可此时此刻,顾延章看着自己袖中的章程,着实不知道当用什么表情来面对。 因为不知道天子学习的进度,他提前做了三个选择,可如今来看,实在是一个都不中用。 *** 已是到了授课的时间,赵渚还是没有出来。 里间传出宫人哄劝的声音,并赵渚含含糊糊的声音。 顾延章等了片刻,只等来了一个熟悉的面孔。 是慈明宫中的崔用臣。 他自殿外进来,身后跟着几个黄门,一齐进了里头。 不多时,顾延章便听到自里间一道没有什么情绪的声音,道:“陛下,圣人着臣来问,黄相公给您布置的功课,您做好了不曾?” 里头安静了一会。 崔用臣又道:“圣人问,您今日学了什么,练的字在何处?” 赵渚好似说了什么话,只是离得太远,顾延章没有听清。 过了许久,赵渚终于出来了。 他眼睛有些发红,有点像是哭过的模样,虽是非常地不情不愿,到底还是坐回了桌案后头。 这一回,崔用臣没有离开,一直就站在赵渚的对面,就这般看着他。 顾延章见了这样的场面,不知怎的,心中竟是觉得天子有些可怜。 按着眼下情况,显然并不再适宜正常授课。 他先同赵渚行了一礼,自我介绍了一回,也不再坐回黄昭亮原先的位子上,而是走到了赵渚桌案的对面,跪坐了下来,温声问道:“不知陛下早膳用了什么?” 赵渚见他靠得自己这么近,第一反应便是往后退,警惕地盯着他,也不说话。 顾延章没有再动。 一旁的崔用臣高声道:“陛下,先生正在问话!” 赵渚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 课彻底不用上了。 *** 有崔用臣在盯着,赵渚虽是每隔一会,也要动来动去的,却再也不敢像黄昭亮授课时那般将靴子、袜子四处乱扔。 只是他几乎整场都流着眼泪,根本不能正常交流。 顾延章离开的时候,崔用臣还特地同他解释了一回,道:“陛下初才入宫,又遇得登基之时十分疲累,连着上了许多天的课,难免精力便有些跟不上。” 顾延章却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赵渚的情况,已经完全不适宜上课,若是不看他的相貌同身量,心智同三两岁的小孩也并无二致,或者说,比之三两岁的小儿也不如。 顾延章见过同僚的孙儿,不满三岁,却已经能同人交流,虽是不知道意思,但可以背诵诗词,给人哄着拦着,能一口气乱抓着笔,写两页纸的简单小字。 像赵渚这样的情况,与其说是晚熟,不如说是异常。 从前零星听说过有关淮阴侯家孙儿的描述,只说他性子腼腆,从未听说过他如此奇特。 如果这样的情形持续下去,不能尽快得到改善,毫无疑问,他是不适宜再坐在皇位上的。 第八百三十七章 乳母 这样的道理,自然不仅顾延章懂得。 慈明宫中,张太后抬起了头,对着下头朱保石质问道:“什么叫与从前不太相同?” 她的面色有些苍白,声音虽然依旧有力,却带了浓浓的鼻音,走近看了,能瞧见眼睛里的血丝,鼻尖同鼻下都被擤得有些脱皮。 朱保石明明没有伤寒,却比张太后的脸色更难看,低头道:“陛下在淮阴侯府时,虽是偶尔脾气大些,也不能久坐,却同今宫后不甚相同……” 他将探得来的事情细细说了一回。 原来赵渚在淮阴府时,并未聘请先生,乃是其父启的蒙,他父亲外放为官之后,府上一时半会寻不到合适的先生,便暂由淮阴侯自己看着。 淮阴侯年纪大了,子孙也多,虽也疼爱嫡孙,却没怎么认真放在心上,又因是北班后人,只要不是不识字,不知礼,其实学问不深,反倒是好事,索性也不怎么认真去管,只由旁人带着他玩。 至于外头传说赵渚性情乖顺,其实也没有错,他本来就出外少,也不怎么说话,同人见个面,问个好便又回去了,又怎么能见得出不好? 朱保石闹出了这样大的事,已是不知如何是好,可回头探来探去,依旧没能探出什么东西,只觉得当真不关自己的事情,由十分委屈——原本也说过,赵渚此人同旁人确有不同之处,你自家选的,怎的此时又来怪我? 但是这样的话,当然不可能对太皇太后说。他不得已,便把乱七八糟的讯息也交代了一通,又道:“侯府当中有个乳母,唤作秦素娘的,自陛下小时便跟在他身旁,很得陛下喜欢……” 张太皇皱了皱眉,问道:“是头一回进宫时,后头跟着的那个妇人?” 朱保石点了点头,道:“正是,她丈夫早亡,虽是有个遗腹子,生出来没多久之后也没了,因被夫家抢了家产,娘家父母也过世了,只剩一个哥哥,只好进了侯府。” 张太皇道:“她看着年纪并不大。” 朱保石道:“其人今岁二十五。” 又试探性地道:“从前陛下脾气来了,都是这位秦素娘在旁伺候,听闻她很是贤贞,性情也好,夜间也多是她陪着,有几回她因事出了府,陛下就连着闹了一夜不肯睡……” 张太皇的眼皮跳了一下。 她回想起头赵渚登基前,自己召对方见面的情景。 确实都有一个二十余岁的下人跟在一旁,相貌倒是没怎么留意,只是她离赵渚站得甚近,每每过不了多久,就上前或给赵渚理理衣服,或给赵渚擦擦汗。 自己当时并没有怎么放在心上,只觉得这赵渚虽然反应不是很快,又有些站坐不宁,可小孩子少有进宫,被这阵仗吓到了也是有的。问他的话,虽是慢些,却几乎都能答上,看着也挺恭谨,又考虑到淮阴侯的家风,再考虑到做皇帝,要个听话些的,倒也不错,免得将来长得大了,净出幺蛾子,便选了这个。 谁能想到,这货卖出去时,竟与从前相差这样远。 朱保石犯了大错,虽是不知道这错误是怎么来的,此时也不敢说话。 一旁的崔用臣顾虑却没有那么多,上前问道:“圣人,不如把她召进宫来,且看看有无用处,这般日日夜夜的,也不是个事。” 张太后的眉毛并没有松开,面色也没有舒缓。 这样难养,除却没什么病痛,待起来已经比从前赵署都麻烦了。 况且本来年纪就不算小,已经记了事,也懂得父母是谁,若是再把侯府的旧人接进宫中伺候,时时触景生情,惦记着旧日家人,也不是什么好事。 崔用臣自然知道这位垂帘的太皇太后在想什么,他又道:“也不是叫她长久在宫中住着,只是这阵子天子才入宫,年纪也小,有些不顺畅是难免的,若是有个旧人在一旁带着新人——左右二十四五岁的宫人,宫中也不难找,寻个差不离的,跟着带上一二个月,想必就妥当了。” 自赵渚进宫以来,因不放心他那一处情况,一应起居作息,都是崔用臣着人盯着。 虽然是太皇太后的心腹,可崔用臣年纪也已经大了,虽不是时时自己在旁照管,多少也要夜夜去得几回,被扰得实在头疼。 他眼下只想把这乱七八糟的活给甩出去,好好回慈明宫正殿待着! ——左右也老了,还不知道能活多少年,将来赵渚真正亲政时,他便是没有闷进坟头里,也绝不可能再进一步了。 太皇太后已经睡得很晚,他几乎日日伺候在旁,本来休息时间就极少,还要抽出功夫来,去那福宁宫中看小孩。 比起此时照料小皇帝,得了他的亲近,崔用臣更愿意晚上能睡个好觉! 提了一回把那秦素娘接进宫中,崔用臣又将白日间赵渚上课的情况说了。 “……许多天晚间不好睡了,臣在一旁虽然站着忧心,可也帮不上什么大忙,眼下白日间还有几分精力,可再过一阵子,若是伤了龙体就麻烦了。” “几位宰辅看着也担忧……” 崔用臣伺候太皇太后多年,掐她的命脉,虽未必能一掐一个准,可只要事情有理,好好把厉害关系陈一陈,还是有些作用的。 虽然不太愿意,可晚上还好,再如何闹腾,也是宫中知道,若是放在白天还这般不听话,崇政殿侍讲那几个,未必还能闭嘴太久。 思及这些,太皇太后终于还是点了头,对着朱保石道:“去看看那妇人情况,这回要细细查了,莫要再出什么纰漏。” 朱保石急忙点头,领命退了下去。 这一处崔用臣终于松了口气,朱保石也没有被追究,便是张太后,交代下去之后,再没有再把此时放在心上,看上去是仿佛皆大欢喜。 然而没有人去深究,也无法深究,那赵渚究竟为何会忽然变成这般。 其实他本就有些异于常人,从前便难集中精力,脾气也不太好。那唤作秦素娘的奶娘,一来性情当真也是好,为人有十二分的耐心,二来她初丧了儿子,虽是不得已进府,却觉得赵渚同自己很有缘分,有了移情,比照顾亲生子还要细心照拂于他。 秦素娘深知赵渚脾性,知道要如何才能顺毛捋,便是不能顺毛捋的,也时时耐心陪在一旁,两人之间的感情不言而喻。 第八百三十八章 天雷 有她带着,又帮着遮掩,便是原本不怎么正常,平日里看上去倒也有些像个正常小孩了。 然而自赵渚进宫之后,全然打破了从前的平衡。 他本来就不太能见生人,不但怕空旷之处,也怕狭小的地方,只愿在熟悉的屋子里待着。 秦素娘知道他的习性,哪怕外出玩,也总是跟着一旁,夜间更是陪着一同睡。 可宫中什么都不多,就是宫殿与黄门多。 赵渚乃是天子,睡的自然是福宁宫。 因赵芮乃是在福宁宫中走的,多有不祥,他睡的宫殿就不能给赵渚再住,只好封了起来,另择了一间偏殿。 赵芮俭省,即便是自己住的福宁宫,不到万不得已,都不肯修葺。那偏殿虽是挑了再挑,距离最近的一次翻修也已是数年前,看着并不算破败,可因为常年没有住人,白日还罢了,等到晚间,很有几分阴森森的感觉。 赵渚身边,白日里少说都有十余人在旁伺候着,又有禁卫、宫人等等进进出出。他乍然入宫,宫殿不识得,人也不识得,本就十分不适应,等到晚间,床榻、被褥俱是不熟悉的,秦素娘也不在,看到殿中影影幢幢的,更是受了大刺激。 小儿尤其敏感,谁人疼他,谁人不疼,最是清楚。 这皇宫上下,说起来压根没人真心对待赵渚,太皇太后不过需要个傀儡在上头坐着,挑了看起来性情、身份最合宜的一个。杨太后,也就是原来的杨皇后,因这皇帝人选同她全然无关,只把他视为张家人,更不会放在心上。 其余宫人、内侍都是人精,如何会看不出上头人的心思,虽是面上恭恭敬敬,十分尽力,其实有心无意,十分清楚。 赵渚是被秦素娘照拂大的,两相对比,本性就不正常,更易体味得到差别,少不得更要闹腾。 天子晚上不睡,在床上跳来蹿去,又哭又闹,哄也哄不好。崔用臣一晚上只去看两回,就不堪其扰,下头的宫人要生受一晚上,须臾不能离开就罢了,还常被抓挠打骂。 宫人也是人,也有脾性,下头人被搅得烦得不行,相处久了,晓得他不太会说话,索性拿话来吓。 开始这一招还能震慑一下,到得后来,无论恐吓也好,威慑也罢,俱不怎的得用,却把赵渚弄得更为怕人,脾气也更是奇怪了。 此中缘故十分复杂,可一宫上下,对那赵渚都没几分真心,压根无人去管,明面上他锦衣玉食,也不少吃少穿,出入都有一群人跟着,可实际上,这小孩内心同自生自灭也无甚差别了。 且不说那秦素娘进宫之后,另有一番故事,这一头顾延章出了宫,只觉得自己今日所见十分荒谬,回得家中,也不同季清菱说旁的,只忽然道:“将来咱们有了儿女,也不盼其怎的聪明伶俐,只好性情同常人无甚不同,身体也康健,便极好了。” 他这个话题扯得没头没脑,可季清菱联系前后,竟是听懂了,见得左右无人,便小声问道:“陛下那一处……难道有什么不妥当吗?” 顾延章便低声同她将赵渚的情形说了,道:“眼下慈明宫、崇政殿、垂拱殿,所有宫人、内侍,想来多半都已知晓,两府之中,只要进得崇政殿的,哪怕没有十分清楚,也能揣测八分,这事情也不知道还能瞒住几日……便是宰辅们不往外说,谁又能挡住宫人不往外说?” 大晋的皇宫,从来都藏不住秘密。 季清菱听得他形容,只觉得十分奇怪,道:“我从前……好似也见人有过类似的病症,最后是后头做爹娘的时时在旁边陪着,经久日长,等他长得大了,也就好了——虽是比不得正常人,不过平日里说话、行事都瞧不出什么大毛病。” 顾延章道:“哪里有什么爹娘时时在一旁陪着。” 他语气十分感慨,其中又有些怜悯。 天子之位,听着乃是天下至尊,可对于赵渚来说,却未必是一桩好事。 归根到底,不过是个孩子而已。 这孩子若是在家中长大,家人看着不对,或许去管,或许不去管,可无论如何,有淮阴侯府的家底,最多没有大出息,却也不会吃什么大亏。 可进了皇宫,成了天子,仅仅“瞧不出什么大毛病”又如何够用? 无论对朝堂,还是对他本人,都是折磨。 两人正说着话,忽听得外头轰隆隆的连天巨响——原是天雷到了。 这一回的雷同以往的春雷又有些不同,声响格外的大,仿佛要震天震地一般。 “是不是要下大雨了?” 季清菱一面说着,走到窗前,推开窗望了出去。 天色已经尽黑,天上也无月亮,其实什么都看不清,只有树梢、墙壁的影子黑黑的。 她话刚落音,便听得雨水倾盆而降,发出重重击打树叶、地面的声音,随之而来的,还有一股子森森冷意。 雨声太大,秋爽小跑着进门的时候,季清菱都没有太察觉到,等到听得她叫了,才反应过来。 “夫人,厨房做了桃花蒸梨枣糕,特送来叫您尝尝!” 她笑嘻嘻地喊道,等到走到里间,见得顾延章在一旁,显然吃了一惊,同马儿被勒了缰绳一般,一双脚已是踏了出去,又匆匆收了回来,搞得上半截身子都有些往前倾,活像刹不住了一般。 秋爽行得一礼,又小心翼翼叫了一声“官人”,好似生怕自己被教训似的。 府上的小丫头也就罢了,便是这几个大丫头,不知怎的也有些害怕顾延章,其中秋爽尤甚,哪怕他平日里从未同她们发过脾气,其实真正论及年龄,也不是很大。 季清菱私下问过秋月其中原因,秋月想了半日,只悄悄道:“其实我也怕得紧,总觉得不能在官人面前做错事,至于为什么,却也实在不清楚。” 此时瞧见秋爽这幅模样,季清菱看得好笑,也不去为难她,只转头同顾延章道:“五哥吃不吃的?” 顾延章便道:“我倒是不饿,陪你坐着吃一点罢。” 两人一齐坐了下来。 第八百三十九章 虎猫 秋爽见得人坐好了,便将那糕点从食盒中取了出来,摆在桌面上。 虽然叫做桃花蒸梨枣糕,其实这糕点长得倒有点形似香菇,只是白白的,菇柄也略长,外层乃是用糯米与粳米混合而制,中间灌了特调的馅心进去。看起来就像是一个伞大、柄长的白菇,菇伞中间又浇灌了一道浓浓、流质的馅心。 季清菱拿筷子随手捡了一个,那糕点热乎乎的,还冒着白气,送进嘴里,先是吃到糯米与粳米特有的香味与米的甜味,然后就吃到了枣心的甜味,当中又混着一股子鲜梨的香甜。 她原本同顾延章说着宫中之事,还有些心中沉甸甸,此时吃了东西,脸上一下子就笑了,小声道:“好吃!” 眼睛笑眯眯的。 顾延章在一旁跟着笑了起来,本来没什么胃口,此时也伸手搛了一个,虽也觉得好吃、香甜,却同牛嚼牡丹一般,吃不出什么不同。 等到食物咽尽,季清菱另夹了一个,却不曾吃,只笑着问他道:“好似有鲜梨的味道?” 顾延章喝了一口茶,又琢磨了一会,才道:“倒没吃出梨子,是不是下了黄糖?” 两人各自又吃了一个,这一回季清菱果然也只吃出了黄糖的甜味,其中倒没有桃花香,却隐隐带着一股子桂花香。等到仔细分辨,这才看出里头的糕点形状竟是有所不同,伞柄长的是有鲜梨味的枣泥馅,伞柄短的则是桂花味的黄糖馅。 两个馅心俱是做成流心状,一咬就有热乎乎的馅化在舌头上,开始还是米香、鲜梨香、枣泥甜味层次分明,略嚼得几下,几种食材的味道就融合在了一处,十分妥帖合适,虽是香甜,却不腻口。 夫妻二人围着桌子,把一小盘子吃了大半,好吃是好吃,却没吃到半点桃花味。 季清菱有些遗憾,道:“这明明叫做桃花蒸梨枣糕,桃花又在哪里?” 又凑近了去看,奇道:“是不是拿桃花拧出汁子来,同糯米粉并粳米粉混在一处?” 顾延章也陪着她,自拿筷子夹起来凑在灯下认真看了,复才道:“桃花当是粉色,也未必能吃罢?可这糕点却是黄白色,瞧不出有什么桃花汁子。” 秋爽站在后头,看着府上官人研究个糕点颜色研究得一派自然,有一瞬间,忽然就觉得自己有些发蠢。 ——明明家中官人再居家和气不过,为什么从前那样怕他? 明明就只是头纸做的老虎嘛! 不对,瞧他凑着夫人蹭模蹭样的,与其说是老虎,倒不如说是猫! 她心中正自嘲着,只觉得今晚过后,自家定不会再同从前那般,对家中官人躲之不及。 然而这一厢决心还未下多久,等到季清菱讨论不出个结果,偏还好奇原因,便叫了她一声,转头问道:“厨房为什么叫它做桃花蒸梨枣糕?难道是拿桃花花瓣混水蒸了?” 秋爽正要答话,此时顾延章也跟着看了过来,眼睛只轻轻一扫,不知怎的,她的脚就有些软,背脊也跟着发起汗来,咽了口口水,道:“倒是没有细问,我且去找个人……” 口中还在说着,一双腿脚已是像是自己有意识似的,飞也似的往厨房逃窜去了。 *** 过了许久,秋爽举着伞从外头回了来。 此时顾延章已是进去洗漱,只有季清菱坐在桌前抄书,秋爽见状,只觉得全身的肉都轻了三两,忙不迭上前道:“夫人,我已是去厨房问了,说是里头其实没有桃花,本来是那模子做成了桃花形状,若是用来印得出来,活脱脱便是一朵桃花样,只是用了那模子,便不好浇能流出来的馅心,厨房里头婶子知道夫人爱馅心多过爱外头桃花样貌,便换了个模子。” 又道:“也说原想过拿桃花花瓣拧了汁子出来,只是闻着也没什么香气,倒有一股臭青味,吃着也只发苦发涩,又闹肚子,还不如下桂花来得香甜,索性便放了桂花。” 季清菱听她说“桂花”,又说“桃花”,一时听音串字,只忆起一句旧诗,叫做“桃花流水鳜鱼肥”,登时就想到了之前买的那几条大鱼,后头虽是时不时也吃得几顿,这两天却是再没得见了,便忍不住问道:“上回买的那几条大鲤鱼,已是吃完了不曾?” 她这话题跳转得极快,叫秋爽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等到听得明白了,却是道:“夫人问旁的我怕是不知,问这事,我倒是能答的!” 原是那鲤鱼十分大,可此时气候已经发暖,放得第二顿,鲜鱼便不再鲜了,便除了腌制起来的那一部分鱼脸、肚腹肉,其余俱都煮了大家一并吃。另有厨房熬汤,除却给两个主家的,也多熬了一府上下分一分。 秋爽吃得肚皮滚圆,免不得日日惦记,又想那香煎鱼皮什么时候能再吃,便时不时去瞅一眼。 说起这个,她有些不开心地道:“前日吃的,已是最后一条,吃完那碗用酸笋熬的鱼头芋头汤,再没这么好吃的东西了。” 又叹道:“到底还是大鱼好吃,这黄河的鲤鱼,比起蓟县顺河、赣州赣江、邕州左江的鱼好吃多了!” 她这一句话,就把三条大河里的好鱼给定了性,硬要说其没有黄河鱼好吃,也不管它们服不服气。 季清菱听得好笑,道:“真要大家都喜欢,再买便是了。” 秋爽蔫蔫地道:“买也买不得了,我已是催着松节上街问了,就是前头那一阵子大鱼多,这一段,便是一二十斤的都难寻,价钱还翻了许多,再没从前的好价!” 季清菱同她说了一会闲话,也没怎么把这事放在心上,只是觉得大鱼来得奇怪,到底历事少,虽然脑子里头隐隐察觉有些怪异,一时之间,却是想不起来缘故,便搁在一旁,不再理会。 主仆二人为这口腹之欲,围着黄河鲤鱼说了半日,而隔着几条大街,就在浚仪桥街左近的范府里头,范尧臣也正为了这黄河鲤鱼操心。 他打发出去探听情况的人花了不少时间,才问得个大概。 第八百四十章 推测 “先头多是祥符县附近的人来卖,那一段河里头本来也没几个船上人,月前黄河化冻,也不知怎的,有个摆渡的偶然网得一条大鱼,午间才拿去卖了,没成想下午又得了条三十余斤的鲤鱼,很是发了笔小财,左近人听了,要凑热闹,也都到那一段河去捞鱼,果然各有收获。” 京畿左近把靠水吃饭的渔人都叫做船上人,是以那人一说,范尧臣便点了头,示意自己听懂了。 那人又道:“消息传得开了,又见那一处日日能网得大鱼,就有附近的专司捞鱼的船上人跟了过去,几日里头,人人俱是收获甚丰,见附近价格低了,索性运来京城里头。” “往后十余日,便不仅祥符县,沿河顺流之处,所到县镇,但凡日日下河的,俱是有所捕获。” “无故丰渔,那些个船上人可知道这是什么缘故?”范尧臣问道。 他自家是个灌园郎,小时候虽也下河摸过鱼,可同正经的船上人毕竟不是一码事。术业有专攻,他也不去逞那个能。 那人摇头道:“问了一圈,都说不出什么道理,只异口同声,说是新皇继位,鱼跃龙门,天有所示,地有吉兆。” 又苦笑道:“小的听说白马县得了两只忒大的,一雄一雌,正拿好饭好鱼养着,欲要再喂得胖了,拿来当做祥瑞,献与太皇太后同天子。” 此事当真是在范尧臣意料之外,却又在世俗情理当中。 一朝天子一朝臣。 先皇赵芮刚亲政时很是热衷,到得后头就不太爱弄祥瑞这些东西,可毕竟太皇太后是个老人,早年虽然也不信,可万一现在晚年就信了呢? 都说舍不得孩子套不找狼,此时都不用舍孩子,只是丢两条大肥鱼出去而已。 若是中了当然美甚,若是未中,最多给下旨申斥一番罢了,实在运气不好,也就是罚铜增磨勘的处置,也怨不得那些个正事不做,整天晓得去折腾些狗屁倒灶的官员们蠢蠢欲动。 如此蠢材,范尧臣懒得去管,他想了想,只问道:“那祥符县旁的黄河水深,比之经流其余县镇的黄河水深如何?” 那人道:“小的听了官人的吩咐,已是去查问过,打渔的也好,走船的也好,都说那一处比起旁的地方,更要湍急许多,尤其这月余间,不知如何,水深复又高了不少。” 范尧臣问道:“可是知道什么缘故?” 那人道:“都说不知是个什么缘由。” 范尧臣点了点头,吩咐道:“你且记下此事,明日去衙中翻翻奏报,看那祥符县县官可有报送水深之事。” 又问道:“除却大鱼,那祥符县附近可是有什么其余异象?” 那人摇头道:“也无什么旁的异象,只是听闻这旬月里头,猎户打得鸟兽虫鱼也多了,河岸边上常有爬虫四行。” 范尧臣越问越是忧心忡忡,特地又吩咐道:“明日去衙中,若我忘了,记得提醒我一回,叫我唤了钦天监的人来问话。” 那人反应得极快,失声道:“参政,您是说,难道近日要发……” 他不敢把话说完,将后头几个字复又缩进了嘴里。 范尧臣缓缓地点了点头。 他遇事从不避讳,也没有忌讳。 当来的坏事,从来不是你不说,它就不会来。 他解释道:“虽是不敢确信,却也有几分像——我虽未得见,但看前人记载,又兼上回去青州赈灾,听得当地幸存之人说过,地动之前,常有大鱼大虾出水避祸,游往安全之处,无论山中野兽、地下蛇虫,一般也有所觉,往往四处逃窜,叫人轻易便能捉个正着。” 下头立着的那人捏着拳头,听得头上皆是汗。 京师已经许多年没有地动,若是遇得地动这样的天灾,可又如何是好?要躲往其余地方吗?又应躲去何处?自家还要在此处找饭吃,又能躲去何处? 见他这副行状,范尧臣少不得安抚两句道:“也未必是准的,明日召了钦天监的人来问问,再去细究。” 然则那人听了他这番话,却明显更是紧张了,道:“钦天监何时中用过!算个晴雨,都能把阴天当做晴天报,也就是哄哄饭吃,如何能信!” 他虽没有说出口,可那话中之意,明显更愿意相信范尧臣,而不愿相信钦天监。 范尧臣道:“且再看看,若有后续,再看如何应对也不迟——若是我没有记错,祥符县前年报过来的抄剳之数,县中足有人口十数万户,如无十分肯定,轻易挪动不得,否则便是妖言惑众,欺君之罪了……” 又道:“此事务必要好生守着,若无十足把握,决不能往外说,否则,怕是会引起民乱。” 那人连忙点了头,道:“参政放心,小的自省得。” 两人说完,又对了明日要做的事情,心情俱是十分沉重,对坐了片刻,那人道:“参政,上回您问的那一桩事,我已是回去好生思量过了,既是参政有此需要,左右也是听差,只要您有吩咐,我便应了。” 范尧臣叹了口气,点了点头,道:“委屈你了,只要过得这两三年,他那一处架子起来了,你一般还是回来我这一处。” 又道:“你我搭手多年,一日离了你,我这一处当真是十分不惯。” 那人却道:“虽是当着参政的面,我也不怕说,到得他那一处,若是其人胡来,我是待不下去的!” 范尧臣哈哈笑道:“你只把他当做子侄,遇得不对,好生教训便是,我已是交代过了,他不敢不听的。” 这一句用的乃是“不敢”,而不是不会。 那人多年为官为吏,心细如发,又怎的会察觉不出来其中区别。 可他却没有做声,只又问道:“姑爷他选了这许多天,选定了不曾?怎的好似也没个音讯过来?” 虽是当着跟了自己多年的老人的面,到底是家丑不可外扬,范尧臣便道:“我且遣人去问问,想来这一二日便知道了。” 果然派了人出去。 第八百四十一章 偶遇 杨义府很快得了范府送来的消息。 只是他实在不好做选,也不愿做选。 这数年间的经验已经告诉他,平日里想要说服妻子、岳母二人容易,可若是想要去撼动范尧臣那个故步自封,不知变通之人的想法,实在难于登天。 他虽说心中咒骂,却没有办法,又在妻子那一处使了几回大力,照旧没有什么用处,只好就此作罢,放弃了这一头。 然则那通渠清淤的差遣,犹如吊在马儿面前的一把黑豆,香喷喷、明晃晃,诱得人垂涎三尺,叫他放弃,又着实舍不得,哪怕夜间做梦时,也忍不住时时想着。 杨义府毕竟不是轻易放弃的性子,他思来想去,倒是得了个极巧妙的法子,只是用与不用,又如何用,还是叫他十分纠结。 此时被范尧臣遣人一催,倒是把他往那条路上拱了一下,叫他下定了决心。 将人打发走之后,趁着天色不算太晚,他寻了个由头,只带了个亲信伴当,这便出了门,也不去其余地方,径直在都水监左近的路上等着。 等了好一会,才听得远远衙门口有了动静,不多时,数人牵了马出来,一齐排在门口。 又过了一会,几人从门里头出得来。 趁着那群人尚未翻身上马,杨义府已是先行上了马,当先往前跑了很长一段路,寻到一处狭窄的巷子,见那地方左近又有酒肆的灯光映着,能将对面情形看得清七八分,便往前再跑了几步,复才打马转身,就在那一处站着。 他等了好一会,听得对面有杂乱马蹄,立时就挥鞭向前,预估着时候,与来人迎面而向。 巷子狭小,仅能容两三匹马并肩而过。 杨义府从此处过去,乃是有做防备,对面人从对面过来,却是全无准备,有心算无心,杨义府就这般听音辨位,正正往对方马儿的右侧撞了过去。 刹那之间,马头与马头对面而向,只听得两声马儿嘶鸣。 杨义府勒紧手中缰绳,把胯下马匹的头颅扯向了左边,又把身子往左边一歪。 他骑术精湛,往年在蓟县,也只略输过顾延章一筹而已,这一套动作他近日又演练了许多遍,又兼与之错身而过的,也是个骑术高手,其人反身已是往右边用力拉了缰绳,又歪身一靠。 这般两相抵消,果然如杨义府所算,彼此并无任何闪失,两人俱是与对面堪堪避过。 吃了这如此惊险的一次事故,对面人惊魂初定,杨义府已是拉着马鞍,坐稳之后,面上一副劫后余生的模样,翻身下马,拱手行礼道:“冲撞了兄台,是在下的不是。” 又歉道:“可是受了伤,切莫擦伤了哪一处。” 一面说,一面把手中缰绳扔在地上,径直向前冲着对面人走去。 他倜傥风流,彬彬有礼,说话行事俱是大家出身的样子,等行到对方面前,口中正道:“若是伤了,得赶紧就医……” 才说到最后那一个“医”字,杨义府的语调便高高拉起,顿了顿,失声叫道:“你……你莫不是……张监事?” 对面那人骑在马上,虽是尚在喘着气,可和着灯光看那面容,分明是一张熟悉的脸——正是张待的长子,张璧的长兄,张瑚本人了。 对面听得杨义府说话,眯着眼睛低头看了下来,一时也觉得眼熟,只是没有认出此人是谁,便犹豫地道:“你是?” 杨义府行礼道:“在下姓杨,正在学士院中任职。” 张瑚想了一会,只觉得对方相貌不是初见,可听那姓名,一时却又想不清楚来历,只好回了一礼,寒暄了两句。 杨义府忙道:“不知监事可是有擦碰到哪一处?今次乃是我行事仓促,若是有什么不妥,定要先去就医才是。” 张瑚也不是那等得理不饶人的,他心情虽然不太好,却也知道今夜这一回,不能全算对方过错,自己莽撞而行,一般要负责,便道:“此事我也有错。” 两人谦让了一回。 此时张瑚后头的伴当早已跟了上来,围在一旁。 杨义府道:“不知监事可有急事,此处离马行街不远,我且同你去瞧一瞧罢。” 张瑚并未受伤,也不打算在此处耽搁太久,推拒了一回,上马便要走。 杨义府只得道:“若是有什么不妥当,还请莫要自行担着,定要着人来寻我。” 又把家中地址说了,再道:“时辰已是不早,监事早些回府罢。” 正说着话,后头一骑快马行了过来,正要擦身而过,见得杨义府,连忙放慢了马蹄,踱了过来,叫道:“官人怎的在此?” ——原是跟着杨义府出来的心腹伴当。 那伴当好似没有料到会看到眼前的场景,却是十分着急,忙道:“大参才着人来问,官人怎的早早便走了,也不多留一留。” 再道:“问得厉害,您不如还是回去罢!” 杨义府摇了摇头,道:“我此处还有要紧急事,你且去答一声,只说我不回去了。” 他表情十分无奈,语气也敷衍等很,等到把人打发走了,转头一看,见得张瑚正看着自己,尴尬一笑,道:“叫监事见笑了。” 张瑚听得那伴当称呼,又听得那“大参”二字,已是终于想了起来。 ——对面这人,不就是范尧臣家的女婿,学士院中的杨义府嘛? 此人长袖善舞,听人说过,倒是还算有五分本事,七分人缘,在京中世家贵族里头名声很是不错。 只是看其此时应对同表情,怎的好似与那范尧臣,并不十分能拢到一处去? 不过范尧臣主持清淤通渠之事,已经定下,张瑚再怎么不愿意,一时半会,也只能接受。 他虽然不满,可为了自己的大事,早决定若是同对方起了矛盾,被阻被拦之时,便要把堂姐祭出来,然则如果有其余办法,能同对方好好搭档,自然最好。 眼下见了杨义府,又看出岳婿两人之中似乎有些隐情,他心中一动,便开口道:“不知杨官人有什么急事?” 杨义府哈哈一笑,道:“须也瞒不过你,只是取个巧宗出得门来而已。说是急事,也是急事——欲要寻个酒铺,喝几口解闷酒。” 第八百四十二章 醉酒 前前后后一想,张瑚本就聪明,怎么会看不出来,便道:“正巧我也无甚要事,一同去喝个酒罢。” 果然把手中缰绳扔给了后头伴当,同杨义府在左右寻了间小酒铺子,又找个角落坐着喝酒闲聊。 两人虽然出身不甚相同,却颇有相似之处。杨义府口才极佳,又善揣摩人心,接人待物不亢不卑,实是一等一的厉害,很快与张瑚说到了一处。 酒肆甚小,也不知道是从哪一处沽的酒回来卖,入口十分粗劣,张瑚勉强忍着喝了两口,便放着酒杯,不再去动。 杨义府一眼就瞧见了,却不动声色,说了几句话,仿佛不经意间端起酒杯抿了一口,立时皱起了眉,摇着头道:“真是……” 他左右一看,召了跑堂的过来,从袖子里头取了块银子,扔在桌上,道:“且去隔壁街上太和楼打两角酒,叫几个小菜来。” 那跑堂的陪着笑,连忙去了。 杨义府便回了头,一面将手中荷包往桌上扔垃圾似的一抛,一面同张瑚苦笑,道:“此处甚是简陋,只是酒楼子里头人多嘴杂的,见得我半夜在外头,也不知道到时候会不会有那多嘴的人回去胡乱传话,又传成什么样。” 寥寥两句,又佐以动作、表情,就把一个被逼得无处可去的委屈公子哥儿模样给诠释得明明白白。 又道:“我近日心绪不宁,叫你见笑了——且莫理我,我坐一会子就好。” 张瑚少不得就问了起来。 杨义府道:“当着监事的面,我也没甚好瞒的,说起来,倒也同你那都水监有几分关系。” 便把自己听得那“铁龙爪扬泥车法”之后,偶然与家中长辈说起,不过赞了几句,却被对方劈头盖脸一通训斥,因他坚持己见,觉得未必那东西就不能有用,长辈却一口否决,甚至不愿听他说话,加上一些旁的事情,一度将彼此关系闹得十分僵硬。 他虽没有明说,可张瑚先入为主,又知道了对方身份,哪里不知道那“长辈”乃是谁人。 杨义府说话与别个不同,往往要细说甲,偏偏才提到甲,便又绕到乙,说些闲话,又问张瑚一些不相干的、不涉身份的问题。 譬如他提了家事,没说两句,又荡开一笔,转而谈起春天里头香苏橙汤饮子旁人如何觉得清口,只自己不太喜欢,不爱那股子油皮味呛口,又列了个古方,说那饮子做来喝了,十分清爽,又问张瑚喜好,张瑚少不得便搭上了腔。 一来二去,本来几句话的事情,生生被他从甲说到丙,又从丙拉到癸,诸天十方都扯了一遍,才半透半露地把事情给交代完了。 此时跑堂的也把酒给打了过来,摆了小菜。 张瑚忙于衙中事务,日间虽是勉强吃了些,其实只是抵着不饿而已,此时坐在这里,小酌小饮,又同杨义府说着话,居然也有了些胃口,慢慢吃了几口。 杨义府与张瑚年龄相差仿佛,一般外放做过亲民官,说起政事来,当真是头头是道。他家学渊博,又是清鸣出身,饱读诗书,论起才学,在同龄人里头,真正也是有数的。 两人虽不能说一见如故,可一席酒吃下来,前者有意之下,后者虽然无心,也渐渐生出些感觉来—— 这范老头家的女婿,倒是有几分才学,也有几分意思。 酒至最后,张瑚也有几分微醺,只道:“……秀府如此才学,虽是修韵书也十分要紧,却难免有些大材小用了。” 不过一席功夫,已是叫上了杨义府的表字。 杨义府露出了今夜不知道已经做过多少次的苦笑,道:“实在过誉了,不过我资历尚浅,且熬着罢!” 又叹道:“实在有心行事,只是才德尚缺,也不知甚时才有那个机会。” 若是放在平日,以张瑚性格,必不会多口探寻旁人家事,可一夜下来,一是杨义府声名不错,又是和盘托出,诚诚恳恳,叫人很容易生出几分同情之心;二是张瑚心中有了别的计较,想要探问一番,是以只犹豫了一会,便问道:“我有一句问话,秀府莫要觉得冒犯——令岳如此眼光、能干,以你眼下资历,帮着寻个实差,并不难罢?” 他心中虽是奇怪,却只以为翁婿两个见识不同,彼此因事争吵,倒耽搁了杨义府得官。 不料杨义府摇头道:“倒也有帮着看,只俱是些……算了,不说也罢,我一心要做实事,去得那等无关紧要的地方,倒不如在学士院中修书,倒还来得干净!” 他举起了手中酒杯,无奈笑道:“不过倒不是什么事情,家岳虽然固执,却也勉强能劝,毕竟是正理,并非胡诌,他虽是固执些,等见得道理摆在眼前,总不能当做看不见,我将来设了法,耐心同他说了,想来过上一阵子,也能转了念头……到底有内子并小女在,他行事还是得顾及三分。” 又道:“来,喝酒,莫谈烦心之事!” 果然与对面碰了一杯。 张瑚把那酒抿了一口,心中微微一动,似乎不经意地问道:“不知秀府觉得,这通渠清淤,可算是实事?” 杨义府等了一晚上,累了这许久,前前后后多日准备,为的就是他这一句话,此时听了,手中捏的酒杯都颤了颤,好容易压下心头紧张,脱口道:“自是实事!为国为民,如何不是实事?只我与……所见不同,罢了,不去说他!” 又与张瑚推杯过盏起来。 他就着几碟子小菜,喝得醉醺醺的,仿佛酒后胡言一般,说了许多醉话,趴在桌上,动都动不得。到得半夜,前头那伴当又回来寻他,才把人架得回去。 见二人俱都走了,那跑堂的连忙来收拾桌子,却见自家方才帮着买得回来的酒坛子里,竟是仍旧剩得大半坛子。 他放下手里帕子,忍不住揉了揉眼睛,一时有些不敢相信。 为了多得几个余钱,自家没去太和楼,只去了便宜些的朱宅园子正店买酒,那酒不同太和楼的琼脂,而是唤作瑶光,本就清淡,后头回来,他又偷偷兑了半坛子水进去,先头已是尝了一口,嘴里淡出个鸟味来,那家公子哥怕不是属蚂蚁的?几口水进去,竟也能醉成这样? 第八百四十三章 功课 张瑚毫无嗜好,他不赌博、不眠花宿柳、不爱玩乐,不爱奢侈,甚至在佳肴、酒水上头,也没有什么特别的要求。 因他酒量寻常,又自小得了教育,在外时格外谨慎,从来都少食、少酒,再兼杨义府也没敢灌他的酒,是以一晚上下来,那两口的小酒杯,也只抿了一杯半罢了。 此时他骑在马上,慢慢回到府上,嘴里已经闻不出什么酒味,等到换了衣裳,又漱了口,特去看了一回弟弟张璧。 张璧躺得大仰八叉的,一双小拳头紧握,看着睡着并不是很安稳。 一旁伺候的人见得张瑚过来,连忙小心上前行礼问安,又道:“小少爷念叨了半夜,说您怎的还不回来,劝了许久,小的哄他说大少爷明日会来,他虽是不信,可熬得夜深,总算睡了。” 对于张府里头伺候的下人来说,这一位小少爷,当真是十分不好哄。 其余六七岁的小儿,谁人不是说什么,信什么? 可这一位,偏偏就能辨得出来。 你说“大少爷明日会来”,他就问“哥哥甚时来?明日朝会,他寅时就要出门,难道丑时来看我?”。 弟弟聪明,张瑚自然也知道,便道:“以后不许拿谎话哄他。” 下头人立时应了,心中却是暗暗叫苦。 一一老爷、夫人远在赣州,大少爷又要去上衙,一府上下,仅有这一位小主家,连个治得住他的都没有,平日里头已是能把天都捅个窟窿出来,眼下还不许哄,这日后要怎的伺候才好? 张瑚却没有管这么多,而是继续问道:“他这几日在学中如何?” 那人忙道:“听说很是顺利,并无什么问题。” 张瑚点了点头,又问读了什么书,这几日授课的先生是哪一个,学中氛围如何。 此时在旁伺候的,不过陪着打理日常起居,如何答得上来,支支吾吾了一会,忙道:“小的且去把竹砚叫来,正是他陪着小少爷上学。” 张瑚并不阻拦。 不多时,名唤竹砚的书童已是匆匆出得来,将学中情形一一说了,又道:“……学中共有十五人,小少爷年岁最幼,却丝毫无惧,进退都来得,学得也快,先生只有夸赞的,很是满意。” 又把这几日授课的先生是谁,张璧学了什么,功课是什么全数说了一回。 张瑚点了点头,问道:“功课此时放在何处?” 竹砚连忙将他引至桌案前,又掌了灯,将张璧白日间写的功课取了出来。 张瑚坐在桌边,慢慢翻看,看到一半,却微微皱了眉,把其中两张纸单独拎了出来,抬头问道:“这是谁人所写?” 竹砚连忙凑上前去看了,先还没瞧出什么不对,等到仔细看了,好容易辨认出两边笔迹好似有些不同,又对着前后一看,果然连内容也连不上,回想了一会,忙道:“少爷在学中人缘甚佳,想是与同窗玩闹时不小心把抄的书混在了一处。” 又道:“是小的没有跟得好,下回定会更小心些。” 张瑚并不是很满意,提点道:“今日是璧儿书囊里头混进来两张旁人抄的书,若是明日混进来什么要不得的书纸,后日再混进来什么吃食,他毕竟年岁小,一个不经意,或是吃了,或是用了,或是不有不妥当的东西给旁人瞧见了,又待要如何?” 又吩咐道:“你若是一人跟得不紧,就多叫一二人在学中跟着,若是下回再叫我见得此事,便没有这样容易了了!” 竹砚听了,连忙认错应是。 一时张瑚又问道:“明日进学去查了这是谁人抄的书,怎的放进小少爷书囊里头的,等弄明白了来回我。” 复叮嘱道:“国子学中许多人,旁人我且管不着,可若是与璧儿同室读书的,其中若是有谁人带坏了风气,或早退、或迟到,或有不尊师长,或有纨绔横行的,俱来同我说了。” 那竹砚忙又应了。 一时交代完毕,张瑚回了房,洗漱之后,也不忙着入睡,复又去书房看了半日的《行水金鉴》并都水监中拟出来的束水冲沙之法,自觉把握甚大,才眯了一二时辰,立时又爬起身来上朝去了。 次日朝会完毕,他回到衙中,立时就把下头官员叫了进来,问明进度,又道:“上回说将要在城外汴河设卡,行束水冲沙,其时答应五日之中出个章程,眼下已经第六日,怎的还不见东西出来?” 那人忙道:“已是拟好了,正叫下头水工再核一回,只怕其中有什么差池。” 张瑚催道:“叫他们快些,我下午入宫,要带得进去。” 那官员忙遣了下头人去后衙催。 里头两名水工,便是从前那沈存复、高涯二人,正对着章程核来算去,给催得头疼。 那高涯便道:“此事怎能侥幸,算得不清楚,须是不敢递上去。” 沈存复也道:“束水冲沙之事,沙厚水深十分要紧,不同河段、不同水深,乃至水流之速,具要细细查核,不好乱来。” 那催促之人对于河工之事,虽是并不甚清楚,可对于官场之事,却很是明白,只道:“又不是叫你们把这汴河一河的情形一一说了,只是做那扬州门、新郑门两段罢了,况且后头也能找补,此时只是着急递得上去——只要中书批了,后续怎的行事,难道便不能改了?” 又道:“前头张监事急着要用,若无旁的事情,先把这章程给他送过去,你二人在此处慢慢核罢!” 高、沈二人无法,只好匆匆把大面对了,将那章程递还回去。 再说那张瑚得了下头送来的章法,自己从头又过了一遍,见没甚改动,便收进袖中,急急往慈明宫去了。 太皇太后虽是忙得很,还是特地挪了一点时间来见他,等到收了那章程,简单看了,便道:“你往中书递去,等他们核了,再与我看也不迟。” 又道:“你按着规程来,范尧臣不敢胡来,我自会盯着。” 第八百四十四章 耿直 张瑚便道:“也不单为此事。” 他并无任何犹豫,径直道:“我想着,虽不知范参政此时怎如何思虑,然则如若这浚川杷并束水冲沙之法已是得了中书核批,又有您在,他势必也难以拦阻。” “只是到底这清淤通渠之事,主持乃是范参政,我虽是主事,也自信并无半点隐瞒,只怕他仍有疑虑,也不知将来会派遣谁人来旁看着。” 说到此处,张瑚却是一反常态,忽然大方起来,道:“既是早晚都要有人在旁看着,与其叫他想方设法安排,行得难看,倒不如我退上一步,自举荐了人来,叫他也知晓,我并非那等小肚鸡肠,不知进退之人。” 便把杨义府的名字提了出来,又道:“此人乃是范家女婿,眼下正在学士院中修韵书,听得说往日曾在襄州谷城县任过知县,又是蓟县清鸣书院出身。我已是看了他昔日文章,做得十分漂亮,也打听了其人为人,学士院中几位官人对他俱是十分赞赏。” 最后道:“我正想着,正如太皇太后所说,行事不能一蹴而就,若是依着我原来所想莽莽而为,也怕朝中、城中百姓不安,也怨不得他范参政不信。既如此,等到中书批书出来,不如便在金明池、扬州门两处俱做了例子给他们看,径直行以那浚川杷行事,又束水冲沙,如此一来,见了样子果真行得通,朝野上下,便再也无话可说了。” 听得他这般提议,太皇太后满意地点了点头,道:“你能自知退上一步,已是很有进益,但凡行事,都是进进退退,不能一味以刚猛为之,虽是得用为上,也要考量各方平衡。” 至于杨义府,一个在学士院中修韵书的官,她又如何会有印象?只是听得乃是范尧臣的女婿,却是笑道:“你倒是促狭,不过叫他女婿去同你做搭手,岂不是同那范尧臣如出一心?我看你这章程所说,要叫他去管扬州门外的清淤通渠,若是他有心给你为难,你又待如何?” 张瑚道:“我同那杨义府有过一面之缘,其人倒还算个正直之辈,也颇有见地,知道何为正理,何为歪理,当不会因私情误事。” 又道:“况且若是此事顺当,于他只有好处,没有坏处——至于范参政那边,若是依您所言,也不会是因私误国之徒。正好有他身份特殊,才好做中间之人。” 见得堂弟考虑得这般周全,已是会退会让,太皇太后的眉眼间都松了几分,笑道:“便依你罢,不过要叫范尧臣知道了,为避人言,说他任人唯亲,怕是不肯领情。” 这就是张瑚特地进宫的原因之一了。 他抬起头,看着太皇太后道:“一两个都水监的官员,还不至于兴师动众,趁着而今范参政的调令未下,我已是拟了奏章送往中书,若是其中生出波折,还得烦劳您同黄相公说一声。” 实在是件小事,不值一提,姐弟两人只几句话便定了下来。 一时张瑚忽的说起了昨夜回府的事情,提到张璧将旁人抄的书带回了府上,又道:“……国子学中风气甚差,只璧儿也不能整日只在家中,我已是叫人盯着,不许其中有什么人引他行坏事。” 原来大晋掌教育之处,唤作国子监,太学、国子学等,俱都隶属国子监。 与海纳百川,不避出身的太学不同,国子学中的国子生“以京朝七品以上子孙为之”。 说是“七品以上”,实际上因为乃是钦定官学,无论先生也好,教授也罢,俱是天下间首屈一指,又因学生定额不能超过七十,其中位置,自然炙手可热,非位高权重者不能得之。 如此一来,久而久之,就导致了所有国子学学生,哪怕不读书,将来一样能靠父祖的荫庇入官的结果。对他们而言,学与不学,也没甚差别。 学生身份太高,背景太好,平日里头逃学、闹事者层出不穷,便是设了考试,也无人放在心上,心情好时便给了面子去考上一回,心情不好,走你没商量。 当今没有皇子,原本设的资善堂也关了,张璧便不能同从前一般进宫读书,家中也无人看着,延请先生回府上课,偏还只有一人读书,也不是个事。是以虽说弟弟年岁并未够,张瑚也只好回了太皇太后,请特旨将人送去了国子学。 算起来,张璧已经入学了小半个月,一直安安稳稳的,也没出什么事。 太皇太后一向把这个小堂弟当做心头宝护着,此刻听了,立时道:“叫他们好生盯着,若是有人胡乱惹他,便来回我,撵出去便是!” *** 忙了许多日,总算所有事情告一段落,张瑚只觉得许久未有这样轻松过。因天色已晚,他出宫之后,也不再去都水监,直接回了府。 因想着张璧此时定是早已下学,他换了身衣衫,便去看弟弟。 然而此次一进得门,却听得里头自家弟弟的声音道:“先生叫你背诵那文章,你已是会背了,作甚还一直读来读去的?” 另有个小儿声音道:“先生叫我读三十遍,我虽是会背了,却不曾读够,还差十一遍。” 张璧便道:“你怎的这么蠢,先生叫你读三十遍,是叫你背得下来,又不是叫你生生读够三十,那三十不是确数。” 那人道:“先生叫我背文章,又叫我读三十遍,那我要会背了,一般读够三十遍,才是正经。” 口中说着,没过几息功夫,果然就又“钟山之英,草堂之灵,驰烟驿路,勒移山庭”地读诵起来。 张瑚听得只皱眉。 ——哪里来的耿货? 他一面想着,一面抬头看去,却见弟弟房中不知从何处拖了张桌案过来,他自己占了原本那张,另有旁边一人占了新的那张,两人并排一列,正坐着一齐读书。 只看背影,那人实在眼生得很。 张瑚狐疑地正要走近,旁边侍立的竹砚已是瞧见了他,连忙冲着门口行礼问好。 第八百四十五章 学中 张璧见状转头,看到对面是张瑚,已是高高兴兴地站了起来,一面往他面前跑,一面口唤哥哥。 看见弟弟这模样,张瑚也笑了笑,矮下身子牵了他的手,问道:“今日在学中有无听先生话?” 张璧忙应了,又道:“先生夸我背书背得快!” 张瑚笑着也夸了他一句,抬头又去看那坐在旁边的小儿,正要问弟弟其人来历,忽见得那一张脸,却是愣了一下,脱口道:“赵昉?” 原是赵芮的庶长兄,也就是此时正在藩地的秦王嫡幼子。 赵芮临死之前,曾有过诏令,说要立赵昉为新帝,并请张太后垂帘。而早在写就诏书之前,他便派人去秦地把赵昉接了过来。虽然后头阴差阳错,皇位并未落到这小儿身上,可此人名字却已是为众人所知。 秦地偏远,赵芮都凉透了,赵昉才到得京城,此时风云早变,哪里有他的位置,只好去见了太皇太后。 秦王未得宫中之命,只敢上书表哀,不敢擅离藩地,赵昉一个小儿,偏偏又是个瘦弱样子,一到京城就生了场大病,气都喘不上的模样,也无亲人在旁打理,如此行状,自然不能急急送回去,只好把他留在宫中养病。 赵昉的病反反复复,一时好了,一时又病了,这一留,就再没回去。因他年纪已经不小,宫中又无资善堂,为避人闲话,太皇太后便把其送入了国子学。 那孩子矮矮的,相貌也是寻常,脸上、身上加起来都无二两肉,双颊还苍白苍白的,看着十分瘦小。若不是知道对方还要大张璧三两岁,就这般一眼望过去,张瑚必然会以为他与弟弟同龄。 “大舅爷。”他见了是张瑚,早跟着站了起来,此时也像模像样地行了一礼。 张瑚点了点头,道:“你来此处,这样晚了还不回去,宫中知不知道的?” 赵昉吸了吸鼻子,道:“学中开课时辰太早,我进出宫中,十分麻烦,已是同太皇太后请了命,前两日就搬去国子学住了。” 此时张璧也道:“学中住的地方只他一个,十分无聊,我叫他今夜来同我睡。” 张瑚知道国子学中俱是权贵之后,多半日日往返家中通学,住在学中的只有赵昉有一个,并不是什么稀奇事,可稀奇的是,自家弟弟并不是那好说话的,与赵昉识得才多久,怎么忽然就同对方感情这样要好了? 他虽是觉得有些奇怪,却也没说什么,只打发人去国子学说了一声,果然把人留在家中食宿,却特地寻了个机会去问弟弟。 张璧道:“他忒可怜了,也无人照管,还被人欺负,我实是看不过眼。” 又道:“季姐姐说,遇得不平事,若有能耐,便要搭一把手,我自是有能耐的。” 原来寻常人多是满了十岁才入国子学,像张璧、赵昉这样不够年岁的,并不太多。 张璧还好,他这一二年长得快,已是很有样子,又兼人人知道其人身份,并不敢去招惹。那赵昉却不同,他长得瘦小,又是秦地来的藩王之子。 第八百四十六章 吃饭 当今只有三个藩王,其余两个,儿子都已经能娶亲了,还赖在京中不肯走。秦王是长子,庶出倒还罢了,偏偏瘸了一条腿,还被打发到那荒凉之地,便是得了赵芮诏书,儿子也没被人正眼去看。 国子学中小儿个个不是省油的灯,知道了其人出身,便没把赵昉放在眼里,再看他又矮又小,还时常生病,人也不见十分聪明,少不得有些跋扈的便去欺负他,另有些被旁人欺负的,没处发泄,也跟着去欺负他。 张璧见不得这样的事情,给他出了一二次头,后头见其人温吞得很,便时不时照应几分,一来二去,倒觉得这人虽然傻乎乎的,性情倒也不坏,还十分细心,得了自己的好,便时常在旁照应,两人渐渐就走得近了。 张瑚听了,晚间便留心去看,果然那赵昉到底年纪还是大些,纵然不算聪明,倒很是心细,又兼他十分坐得住,性子慢悠悠的,带着张璧也安静了几分。 在张瑚看来,自己最近为着都水监的事情甚是忙碌,有个年龄相仿的小儿照应弟弟,倒是好事,又因很是知道赵昉根底,便放下心来,找个机会同太皇太后说了一声,由他们两个小孩自己玩去了。 *** 角落的漏刻已是走过了未时,黄昭亮松了松肩膀,只觉得自己坐得久了,上半身都有些发僵。 他面前的两堆奏章俱是垒得高高的,放在左边的,已是能直接发去宫中请太皇太后批复;放在右边的,却是要发给各部复批之后,方能给出后续。 宰辅的案头上,从来不缺待批的公文,一般来说,如果不是特别要紧的,他见得下头人已是先做了文批,又看内容没有问题,便会痛快签书用印。 歇息了一会,又站起来,来回走了两圈,黄昭亮重新坐回了位子上,提起笔,快快地批了两份皱奏折,一齐放到了左边。 等翻开第三份的时候,他快速浏览了一回,笔尖正要落下去,可看着面前那一份都水监递上来的折子,明明里头并无什么大事,吏部、工部、学士院中也俱都已经给了意见,他却是举着笔,许久没有动弹。 张瑚提的那浚川杷同束水冲沙之法,虽是几经周折,又有范尧臣极力反对,可一方面有太皇太后示意,另一方面,两府之中,确实也有几人觉得此事可以一试,闹到最后,还是得了朱批。 只是以范尧臣的性格,他如此生气,纵然接了清淤通渠的差遣,也不至于这般大转弯罢? 况且其人向来爱装相,又爱名声,怎的会留下这般把柄给别人捏着? 看着面前都水监的奏章,黄昭亮扫了一眼,很快翻到了最后——果然不是范尧臣的签书。 签书的除却张瑚,另有已经没有什么存在感的前任都水监丞——范尧臣已是接了令,不多时就要走马上任,等到他到任交接,前者自然就卸任了。 奏章主要提了两桩事情,一桩是在扬州门、新郑门的金明池外用浚川杷并行束水冲沙之法。 另有一桩,便是不少人员调用。 张瑚想要赶在范尧臣上任之前安插人手,并不是什么稀罕事。毕竟范尧臣反对那浚川杷,也不认同张瑚做法,他性情耿介,等到进了都水监,当真主管了大权,还不知会采取什么对策。 可调用旁人尚能理解,调用学士院中那杨义府,又是什么道理? 如果不是看到上头清清楚楚写着“张瑚”两个大字,黄昭亮当真要以为这是范尧臣一时不要老脸了,才把女婿弄进了都水监。 这差遣乃是实差,并非学士院中修韵书这样的虚职,也不是襄州谷城知县这样闷声发大财的差事。 黄昭亮犹豫了一下。 虽然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这份奏章上所奏之事,也没什么不批的道理,可他如今同范尧臣的关系不同往日,于情于理,都要与对方通个气才是。 正想着,便寻了张白纸,在上头写了一行字,也未落款同时间,只用素信封包了。 他才打了铃,还未等到人,一名胥吏忽然从外头走了进来,道:“相公,宫中来了人。” 果然不多时,两个黄门一前一后地行了进来。 黄昭亮抬头一看,见是慈明宫中的熟面孔,便站起了身。 当前那名黄门官连忙上前行了一礼,道:“下官并无其余事情,只是得了太皇太后差遣,说是都水监中递了一份章程上来,不知眼下走到何处了?” 黄昭亮道:“不知太皇太后说的是都水监中的哪一份章程?” 那黄门官道:“乃是在新郑门、扬州门外当众束水冲沙,另有新人调用那一份。” 黄昭亮有意提此一问,见得那慈明宫中黄门并无半点回避,如何会不知道对方来意,便道:“正在我处,等到批核妥当,便一齐送入宫中。” 一面说着,一面当着那黄门官的面,在后头签了批文,又用了印。 ——都水监按着规矩来,他便也按着规矩批。 工部也好、吏部也罢,学士院中都没有意见,流内铨也同意了,他也挑不出什么毛病。 总不能说要问问范尧臣,看一回对方所想罢? 见得黄昭亮把那折子放好了,那黄门官便道:“既如此,我正好也要回宫,便同送奏章的一并走罢。” 果然跟在送奏章的官吏屁股后头,一齐回了宫。 黄昭亮看得好笑。 其中再多关窍,也不关他的事,不过是看戏而已。 张瑚想要同范尧臣打擂台,自然半点不够格,可若是后头再坐上一个太皇太后,其人虽然干瘪瘦小,做个压秤的秤砣倒是一等一的好用。 眼下朝中局势莫测,他虽然暂时同范尧臣偶尔有联手,可更多时候,还是对家。若是姓范的愿意跳得出来,同才重新垂帘的太皇太后干上一场,他黄昭亮虽然不介意帮一回忙,可打完之后,捅个刀子什么的,也还是会顺手得很。 这样想着,等到下头小吏听铃进来的时候,他便挥挥手将人打发了出去,复又点了蜡,将那条子凑到火苗上烧了。 *** 这一回,宫中的朱批回得极快。 中午递进去的奏章,竟是连夜都没有过,下午就送了出来。 幸好黄昭亮早有准备,他先寻了个空隙,特地去膳所“偶遇”了一回范尧臣。 范大参做起事来,常常不顾时辰,往往要告一段落了,才肯吃饭。这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中书之中,上至两府同僚,下至小吏,人人俱知。 黄昭亮派了人在膳所盯着,等到得了人来通知,抖了抖袍子,施施然便去了。 膳所从早到晚都有吃食备着,又因知道范尧臣的秉性,日日都会留一份饭菜给他。 黄昭亮到的时候,正见范尧臣心无旁骛地吃饭。 他没有上前打扰,而是在旁边择了个桌子,让人给盛了个汤,慢慢喝着等人。 不知是不是小时候饿着了,哪怕而今已经位极人臣,范尧臣吃饭依旧还是很快,尤其不在家中,没有范姜氏盯着的时候,他更是毫无顾忌,只将食物大口大口囫囵吞进去,也不怎的细嚼,往往啃了四五口炊饼,才就一口菜。 黄昭亮在旁看着,很是感慨。 都说一人独处时的行事,才是真正性情。范尧臣贫寒出身,在正经席间,进退礼数从无出错,可一旦无旁人看着,他便露了底。 这般毫无助益、积淀,还给他爬到了今日,当真是不容易。 他这一头才喝了几口汤,那一边范尧臣已是咽完了最后一口炊饼,快快喝了几口茶,把嘴巴里的食物裹了下去,居然还记得用帕子抹嘴,一站起身,就要往外走。 黄昭亮就坐在门边,然而范尧臣不知是心里头想着什么,竟是视若无睹,眼看就要跨得出去。 他不得已叫了一声,道:“舜夫。” 范尧臣这才反应过来,转头一看,奇道:“怎的是你?”等到见到他手中的甜汤,满以为对方乃是肚子饿了,很是积极地传授,“吃这个抵不得什么,膳所里头有有炊饼,也有面……” 他说到此处,忽然反应过来,“差点忘了,你们南人总要吃米饭。” 又道:“也有米饭,叫他们给你上一碗。” 黄昭亮哭笑不得,把手中甜汤放下,也不再喝了,只冲着范尧臣招了招手。 等人过来了,他也不多说旁的废话,只问道:“听说你给你家那小女婿,另找了个差遣?” 范尧臣听得心中一凛。 给杨义府寻新差遣的事情,除却老妻、女婿,另又有一二心腹,他并未与任何人提过,也不曾又什么动作。 黄昭亮又是怎么知道的? 不过既是已经知道了,他也没甚好隐瞒的,大大方方地道:“修韵书也修了有一阵子,是时候转官了。” 这话一出,倒是叫黄昭亮愣了一下。 不过他很快反应过来,笑道:“不知寻了什么差遣?” 范尧臣道:“此时尚且还早,过一阵子,等流内铨怎的定罢——朝中自有规程在,我只看着便是。” 黄昭亮心中早有想法,此时见了他这般反应,倒是一点也不意外,便笑道:“倒也不用等什么流内铨了,张监事已是帮你想得好了。” 第八百四十七章 抽调 范尧臣头一回吃饭吃得胃里这样顶得慌。 仿佛得人送了一筐新鲜的莺桃,颗颗都又大又饱满,红得诱人,等到洗得干净了,正抱着框子一口一个地吃得高兴——果然甜如蜜,满口都是汁水果香,从舌尖到肚腹,无一处不满足,叫人全然停不下来。 然而等到已是吃到框底了,一低头,却见下头垫的荷叶上满满都是蠕动的白虫,好容易吐出嘴里尚未嚼碎的果肉,一只粗线大小的白虫已是被嚼成两半,正挣扎着对着你的脸扭啊扭的。 欲吐而不能。 他回得公厅之中,静坐了好一会,才把情绪平复下来,然则一看到满桌子的奏章,那股子烦躁又忍不住犯了起来。 张瑚这一手,玩得他很是恼火。 若说是张瑚为了向自己示好,为什么调用的是杨义府这个女婿,而不是自家手下得力之人? 他又是怎么把这个家伙挖出来的?偏生挖得这样准,哪个最是无用,就要挖哪个! 若说张瑚是别有想法,可在谁人来看,又都不会这样觉得。 而想到那个添头女婿,前不久特意郑重其事地同自己说,想要进都水监,更是叫他无法不多想。 若不是知道对方没办法搭上张瑚,他当真要以为,这是那蠢货自己跑去投了敌。 他想想觉得不对,打铃叫了人进来,正要将人打发去学士院中,喊那杨义府下了卯去范府等着,却见一人自外头进得来,道:“官人,学士院中来了人,说是小姑爷有事情来寻,问您晚间约莫几时回府。” 原是打范府来的老仆。 此时早过了下衙的时辰,范尧臣将手头要紧的公务处理完了,也不再耽搁,后脚就回了府。 杨义府正坐立不安地在厅中等着。 他手中端着茶,见得范尧臣进来,腾的一下就站了起来,连那茶盏都忘了放下,径直迎了上去,也顾不得旁的,急急道:“大人,我下午得了吏部同流内铨的调令,这是怎的回事?” 一脸的无辜与着急。 过了这半日,范尧臣已是有些平静下来,只问道:“什么调令?” 杨义府面上有些犹豫,左右一看,见也没什么旁人在,也不再藏着掖着,道:“说是让我去知都水监主簿公事。” 又道:“原先听得大人说不妥当,怎的忽然改了主意?我还以为不成,早间才叫人来说,要选那漕运之职,也托人去寻了发运司,正准备要些往日宗卷回来好生学学。” 他虽是两张脸戴了多年,却也是头一回行这样的事情,到底有些心虚,哪怕心中早已想过千百回应当如何应对,然则真正对着范尧臣那一张脸,仍旧有些紧张。 先头说了两句,又见范尧臣只看着他不回话,便只好喋喋不休,想着法子给自己撇清关系。 范尧臣虽是有了疑心,却是无论怎样,都不敢相信婿竟能有那般能耐,是以此时见得他这般行状,也只以为是小辈头次遇得如此事情,没个准备。 奏章已经批了,调令也已经下来,还是知都水监主簿公事这样的差遣,实在也十分难得,若要叫杨义府推拒,这样的话,范尧臣便是想要开口,也不太好说。 他想了想,问道:“这一桩差遣,与那管勾漕运的差遣,你更中意哪一个?” 杨义府听得心跳都走空了一拍,失声问道:“这……差遣已是下了,小婿中意不中意,又有何用?” 又道:“小婿人微言轻,官职也低,便是推拒……也无处可推罢?况且学士院中人人已是知道……” 他实在想不到,会从范尧臣口中听到这样的话,毫无准备之下,那话冲口而出,早没了逻辑。 范尧臣解释道:“若是你中意那管勾漕运的差事,等我接了都水监丞之职,另从发运司找人过来接你的位子便是。” 杨义府吓得脚都软了,勉强道:“大人……这样……并不是很好罢?听闻此事乃是太皇太后亲自过问,又是那张瑚提的,虽是大人并不在意,却不值当为了这样一个小小的差遣,才接了新职,便同他们打对台。” 又道:“小婿只求做事,究竟是个什么差遣,其实并不很要紧,只看大人所想便是。” 他虽是面上说得好听,可话里话外,明显很不愿意再换。 范尧臣也不强求。 他早知道,这女婿其实心中最是中意的还是都水监的差遣,是以此时见对方这样,倒也不很意外,只问了两句,听得他说近日并无什么意外,也未遇得什么旁的事情,更未遇得什么人,便不再管。 一时杨义府又道:“大人且放心,我那差遣,乃是与张瑚相搭手,听闻他欲要在新郑门、扬州门外汴河当中使那浚川杷,再做束水冲沙之法,有我在其中看着,便是不能起得什么大用,见得不对之时,也能帮着拦阻一番。” *** 眼见就要到得春汛,先头连着下了几场大雨,比之从前,汴河水位已是上涨了许多。 但凡京城百姓,俱是年年要同汴河、黄河水打一场大战,见得春时、夏时下雨,事关自身,个个都心惊胆战。 是以听得说都水监得了新法,要在新郑门、扬州门外行事,坊市间都沸腾了起来。 那李公义献上铁龙爪扬泥车法,得了八百贯,又有张瑚示意,几条街大吹大打地送了钱过去,满城没有不知的。眼下要用此法来浚河扬泥,满城俱是好奇,人人都要多打听几句,问得清楚了时间、地点,但凡那一日没有什么极要紧的事情,俱是想要去看热闹。 季清菱自然也得了消息。 松节站在下头,面上表情十分不满,喋喋抱怨道:“也不知道那都水监中的毛病怎的这样多,好好的清淤通渠,自做事情便罢,偏偏要嚷嚷得尽人皆知,此时一城上下都要去凑轰,少说也有十数万人之多,若是出了踩踏,谁人来管?” 又道:“京都府衙上上下下都在骂,也不敢给旁人听了,只好同我们哭,说是人都抽干净了,也不够用的,正要请中书调用禁军管当日秩序,唯恐出了什么大岔子,也不知道谁人来担责。” 第八百四十八章 仓促 季清菱不由得问道:“怎的这样着急,定的究竟是哪一天?” 松节恨恨道:“也不知那张家大公子脑子里头装的究竟是什么东西!明明这样的麻烦事,偏偏也不早说,还定得如此近,叫人都不好准备——正是后天。” 又道:“都知道提刑司这一阵子凑不出手来,眼见就要春汛了,官人日日都出去外头县镇里头巡河堤,忙得脚不沾地的,给他们搞出这样的事情,只好把手头东西先撂着,回来先忙这一摊。” 前一阵子孙卞上了折子,只说提刑司权责太杂,难以一一顾及,正要分拆其中事体,譬如巡管河堤、常平仓、巡察州县等等,只留刑狱等事在手中。 两府得了他的提议,正在商议,虽是十有八九是通的,可一日批复未下,一日这些个事体依旧要提刑司来管,况且便是批复下了,新旧交替之时,提刑司也一般躲不开懒。 果然这一日顾延章又是半夜才回来。 春深日暖,正是困倦之时,季清菱已是睡着了,听得身旁动静,又醒了过来——却是顾延章裹着水汽上了床。 他小声道:“莫理我,你且睡你的。” 季清菱翻了个身,正要依言睡去,可不知为何,竟是越来越清醒,索性翻转回来,见顾延章虽是躺着,却是睁着眼,不知在想些什么,便问道:“这样晚了,五哥怎的还不睡?” 顾延章含糊了两句,倾身过去亲了她一口,又催她去睡。 季清菱索性把枕头竖了起来,半靠到腰肩处,半坐起身道:“已是睡了一觉,眼下便不太困了。” 复又问道:“听得松节说,都水监定了后天行那大耙浚川,束水击沙?” 顾延章便也跟着坐起身来,道:“正是,也是仓促得过分了,偏还在城中宣扬得厉害,唯恐观看之人太少一般。” “听说是在新郑门同扬州门外的汴河里头,也不知是在哪一段,又是谁人主持此事?”季清菱还抱有一二分幻想,问道,“范大参当是主持罢?前一阵子雨水甚多,金明池的水都涨了半丈高,此时束水击沙,行船乃是大船,倒是不要紧,只若围的人太多,若是不小心掉得一两个进去,怕是捞都不好捞起来。” 顾延章苦笑道:“今日……不对,已是昨日了,听闻昨日那原来的都水监丞还未同范大参做交接,这样的情形,他要如何主持?能盯着一两眼睛,已是不错了。” 交接自有时,便是你催得快,那一厢未必能收拢得快。况且都水监又不同其他部司,做的俱是水利大事,其中涉及银钱、粮谷、民伕、物料等等,事后有司还会来稽核,并不是那样轻易便能收拾妥当的。 顾延章又道:“新郑门外乃是张瑚主持,扬州门外则是秀府主持,浚川杷扬沙也好、束水冲沙也罢,本就只是试行,今次定会有许多人盯着,两艘船而已,不会有什么大事。不过外头围着那样多人,我今日已是去看了,两处都没什么拦着的地方,仓促之间,也只能简单装上一二栏杆,又砌一堵墙,只怕届时人人往前冲,会掉进河里。” 京城当中已是暗暗传了许多日,可张瑚同杨义府两个,一心只想着做大事,叫人从新酸枣门到南熏门,又从新郑门到新曹门,全给壮牛犁地一般犁了一回,上至七十岁老叟,下至五岁小儿,但凡懂得听人话的,几乎都知道都水监要行这样一桩厉害事,给一城上下人开开眼界,却是没有哪怕一个多嘴的胥吏来提刑司或是去京都府衙说一声。 顾延章这一阵子一直在外头巡查堤岸,便是胡权也忙得不可开交,京都府衙里头倒是得了信,只是总以为是胡言——开什么玩笑,范大参都未曾走马上任,无论怎的说,这新法也该等到他到了任才好做罢? 直到今日,见得外头连时间、地点都说得清清楚楚,半点不像是谣言,权知京都府的周得昆才慌了神,一面遣人去问都水监,一面又派人来问提刑司。 正好顾延章与胡权二人打外头回来,听得守城的兵卒说起此事,俱都十分震惊,也一般遣人去问京都府衙同都水监,才终于知道了个大概。 张瑚同杨义府都不觉得有什么,还甚是奇怪。 “巡铺乃是京都府衙职权之内,同我都水监又有何干?”张瑚理直气壮。 在他看来,各管各的,都水监自是管水利之事,至于安防、稽盗等等,京都府衙自己就该好好上心。 术业有专攻,都水监若是样样都帮着考量了,那还做什么都水监? 满城尽皆知道了,京都府衙作为首治之衙,竟是最后才反应过来,不能第一个上门来问话并作出应对,就已经是失职了,眼下姗姗来迟,还敢问得这样大大咧咧。 杨义府倒是还给了周得昆几分薄面,想当然道:“也不是什么大事,京都府衙出得二百人,提刑司出得一百人,举着水火棍,在前头地上画了线,不叫百姓往前走,便不会有事。” 举重若轻的,仿着自己从前在谷城县治灾时的样子来做。 想着此处乃是京城,比照着赣州流民营,张瑚还多给了几个人,提议道:“叫禁军出得一队,一处门外放得五百人,足足够了——怎的这样惊慌,又不是打仗,不用费那样大的事。” 周得昆同顾延章、胡权几人都是经过事的,听得这两人如此对答,已是连话都不想同他们说了,各自回去准备不提。前者莫名其妙便背了一个失职的帽子,偏还不知道怎么丢开,一面又如临大敌,只好匆匆上了折子,请调禁军帮着协管。 听得顾延章转述,季清菱有些咋舌,只道:“秋露这样三五日才出一回门的,也从外头听得说有此事,这两天连咱们府上都已是有七八人来告假,说要去看热闹,届时岸边情形,可想而知。张家公子同那姓杨的,也不是没有见过上元灯会,怎的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第八百四十九章 冤枉 季清菱这一句话,却是冤枉了张瑚、杨义府二人。 对于张瑚来说,百姓合该是同羔羊一般乖顺,叫他们往东,他们就往东边吃草,叫他们往西,他们便撅着屁股朝西去了。后面只需要一头大狗甩尾巴跟着便是,全不需要怎么管。肯给上五百人,已是做了非常充分的准备了。 况且正因见过上元灯会,又见京都府衙历年都没有出过什么岔子,他更是全不操心。 数十上百万百姓倾巢而出的上元夜,也好好的,那日最多也就站个十万人,十中之一都没有——他只恨人来得不够多,又有什么值得一提的? 叫他来说,怕是京都府衙想要躲懒。 张待也在知州的位子上坐过,而今还在坐着,张瑚帮着父亲打理政事,很是明白州县衙门官员的想法。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组织大活动、大工程,若是自己有心要办的还好,出了风头,得了功劳,自然是自己的。可若是旁的衙署、部司牵头,自己不得已只能去做个收拾首尾,为他人做嫁衣的角色,十有八九,便要推三阻四,搪塞不为。 这样的人,张瑚懒得去理,也懒得去惯着! 虽说不在意那点子银钱,可权知京都府的那份俸禄,又不是给他张瑚的,凭什么要他去管! 而对于杨义府,则是另一种情况。 这位老兄,压根脑子里就没那根弦。 他一心只想着如何能把扬州门那一回束水冲沙做得漂漂亮亮的,又要不压过张瑚,又要好生出一回彩,这其中尺度,本就很是耗神,至于其余事情,连一点沫子都不曾在他脑子里头冒出来过。 他并非有心为之,全是无意而已。 倒是季清菱还想得多些,虽是同她并不相干,心中却是忍不住忧心忡忡起来,道:“城中最不缺的就是闲人,便是一处只有五万人众,也不好管,若有小儿在,还要防备那拍花子的把人拐走了,另有小偷小盗,便是这些都不算什么,还要防备散场之时生出踩踏。” “那日也不同上元夜,后者满城尽可走,条条街上都是灯,不过式样相差而已,今次岸边地方又狭小,便是前头拦住了,踩踏时出得人命,谁人负得起这个责?” 她忍不住抱怨道:“两府便罢了,已是批了的东西,不好再插手,可太皇太后也不是没有经过事的,怎的不管管,竟是由着他们在此处瞎捣鼓!” 顾延章安抚她道:“无事,幸而此时京都府衙已是知道了,周知府正请中书示意,借禁军来拦着,想来不会有什么大事。” 季清菱到底还是困,说了一会话,迷迷糊糊什么时候睡过去的都不知道,等到次日醒来,身边空荡荡的,顾延章早已出了门,只听得外头哗啦啦地响声,又是一场瓢泼大雨。 她枕着手醒了一会的神,不知怎的,脑子里好似总挂着一样事情,只是隐隐约约的,始终想不起来。 那感觉像是隔了一层极韧的纱,想要拿刀去划破,偏偏怎么割都割不开,叫人十分难受。 季清菱就着外头的雨声,在床上翻来覆去的,只觉得烦躁得很,索性爬了起来,先在屋檐下头练了一回鞭,又随意吃了点东西。 快到中午的时候,雨水终于收了。 一时秋露进得门来,道:“今年雨水真大,听人说外头汴河已是长了半人高,水势汹汹的。” 又道:“厨房遣了人来问,说是上回的莲花鸭夫人吃不吃得惯,若是吃得惯,今日就又做了来。” 季清菱今日起得迟,早间才吃了没多久,并没有什么胃口,便道:“虽是吃得惯,不过此时并不饿,晚上再做吧,中午吃点清淡的就好。” 秋露这便打发了个小丫头去回话。 素菜炒得快,季清菱一个人,也吃不得多少,不过三四碟子小菜而已,没过多久,厨房便做了出来,正着人提过来,还未来得及摆上桌,外头秋爽已是小跑着进了门,叫道:“了不得,那皮猴子又来了!” 秋露手里还捧着菜,倒是十分淡定,道:“来就来了,看把你急成这样,难道往日竟没见过猴子?” 她嘴上虽是这般说着,面上却是带了笑,对季清菱道:“这个时辰,怕是没吃东西,也不知道这点东西够不够他闹的。” 那一厢秋爽则是道:“若是一只,我哪里有这样着急,今日又带了一只,已是朝里头来了!” 果然她话刚落音,便听得外头一个小儿道:“这里有两只鸟,长得又白又黑的,还胖,你再没见过的!” 那声音明明白白就是张璧。 又来看鸟了。 不愧五百年前是一家,两个姓张的,喜好都这么相似。 季清菱心中好笑,正要叫人去厨房另添两个菜,却不妨又听得一道温温吞吞的声音道:“魏先生虽是告了假,可学中也没说今日不用上课,咱们就这样偷偷出来,也不太好……” 其人话才说到一半,却是再没了声响。 一时外头静悄悄的。 秋爽站在门口,瞧着那情形,不住捂着嘴巴笑。 过了好一会,张璧才恍若无事人一般,坦荡荡地走了进来,还未行到跟前,远远就甜甜地叫了一声“季姐姐”,又道:“我带人来看那两只肥鸟!” 若不是当先听得前头有人说了逃课,瞧着他这幅镇定自若的模样,谁能猜到这是偷偷溜出来的? 季清菱先不去管他,只问道:“吃过午饭了不曾?” 张璧笑嘻嘻道:“没有吃,想着来陪姐姐吃——反正大哥哥也不在家!” 又指着身旁站着的小孩道:“这是赵昉,我带他来看鸟,他也没吃饭。” 再对赵昉道:“这是季姐姐。” 季清菱依言望去,却见张璧后头躲了个看着与他年岁相仿的男孩,其人看着又瘦又小,与旁人调侃张璧是“泼猴”不同,这才真正是个猴子样,还是个没肉的小猴子。 他两颊当真是一点肉都没有,也没好饭好菜养出的小儿该有的气色,一双眼睛看着木愣愣,少了几分机灵,不过仔细看了,其实五官倒也算得上端正,虽是打扮得不怎么好,却也看着素素的,不至于叫人不愿意理他。 第八百五十章 看鸟 季清菱还未来得及招呼,对面赵昉脸上登时红了起来。 他上前一步,拘拘束束地行了个礼,嘴唇嚅嗫,跟着叫了一声“季姐姐”,复又小心翼翼蹭到边上,对着张璧道:“我也不识得她家,来这里吃饭,是不是不好?” 张璧满不在乎地道:“又不是旁人。” 拉着人就上得前去,很自觉地指了张旁边的椅子叫赵昉坐,自己又挨着季清菱坐了。 “你是哪家的?可有什么东西吃不得?”季清菱听得名字,倒是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是哪个“赵昉”,只以为是哪一门与张璧往来的宗室子弟。 赵昉的脸更红了,连连摇手道:“我没什么不吃的东西。” 再道:“我是……我家远得很,也不在京中。” 含含糊糊带了过去。 他这一处不愿意说,另一处又被张璧扯着说话,季清菱便没怎么放在心上,一时叫人给他两端了矮桌矮椅来,又对着张璧道:“先吃了饭,一会再给你把那两只带过来。” 等到新上了菜,又叫秋月带着两个小丫头过去看着他们吃了饭,自己则是把下头伺候的张家人给叫了进来。 这一回伺候的竹砚已是急得不行,见了季清菱,忙把事情前后说了。 原来今日国子学中授课的魏先生忽然坏了肚子,他课才上到一半,短短片刻功夫,忽然就上吐下泻,不得已只好匆匆走了,叫了教习来盯着学生们好好在堂中温书。 然而先生一走,学中就闹翻了天,没多久,便走空了大半。 张璧自己本性就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无事也要生出三分事来,此时见旁人都跑了,他如何肯留?便撺掇着赵昉同他去金明池外看张瑚用浚川杷清淤通渠。 听得是在新郑门外,赵昉哪里敢去,忙不迭摇头,竹砚也吓得心都颤了,他见这一回是定然留不住人,倒不如去个安全的地方,索性就提了来顾府。 正好前一日先生正讲书说到庄子见惠子,张璧脑子里头倒没记得旁的,只记得里头那鵷鹐非梧桐不止,非练食不食,非澧醴泉不饮。 他登时想起季清菱家中的两只肥鸟,吃东西也一般挑得很,若是拿几种吃食混在一处,它们便把黄色的米挑出来啄了,旁的俱是不吃。 他说与赵昉听,赵昉只做不信,今日得了机会,便要带他来看。 季清菱听得竹砚说完,回头看了看漏刻,见距离国子学正经下课尚有一个多时辰,此处吃了饭,再看一回鸟,收拾收拾回去,坐不得多久便要下课了,于是对着竹砚道:“那魏先生还回不回得来的?就无旁的先生能帮看一看了?” 竹砚道:“听说不单是魏先生,今日学中先生俱都得了病,全数送去就医了。” 他才说完一句话,外头一直不曾散开的云层黑压压地沉了下来,只听“轰”的一声雷响,竟是又下起雨来。 张璧虽是在里头坐着吃饭,却一直盯着外头看,生怕季清菱要把他送回国子学,此时见得外头下雨,腾地一下就站了起来,叫道:“好大雨!” 又得瑟道:“季姐姐,外头雨这样大,我同赵昉回不去了!” 活似遇得什么天大的喜事一般。 他一心想要玩,三口两口把饭吃了,又去催赵昉。等二人吃过了饭,秋爽才把鸟笼提了过来,张璧就带着赵昉过去看,又指点他逗鸟,又指点他去喂鸟,还要自己去撩鸟叫,忙得不亦乐乎。 赵昉就蹲着陪他。 季清菱吃饭吃得慢,自己占着张桌子,开始还是无意,后头听得张璧叽叽喳喳的,也偶尔去看两眼。 她渐渐发觉,赵昉此人年纪虽然小,却是很有意思。 他同张璧坐了一张桌子,上头摆了五菜一汤。因张璧常来此处,屋里伺候的丫头清楚他的喜好,特摆了果木翘羹、西京笋、清炒小蔬菜在他面前,另又有旋切莴苣生菜、玉板鲜鲊并同一小碗鸡汤则是搁在赵昉面前。 桌子并不大,两个小孩都已经懂了人事,并不用人帮着布菜。可席上行事,却截然不同。 张璧只捡自己喜欢的吃,还给赵昉也夹菜,催他快吃。 而赵昉伸筷子的次数非常少,若是张璧不给他添,他就只夹放在自己面前的旋切莴苣生菜吃。赵昉吃饭吃得极慢,一口饭在嘴里嚼了又嚼,开始季清菱还以为他是不惯,后来见得有一粒米掉在桌面上,他见人不注意,竟是偷偷捡起来吃了,还细细咀嚼了好几口才咽进喉咙。 顾府的习惯,头一碗饭都只有小小一饭勺,张璧吃菜吃得多,又兼几个伴当随身都带着垫肚子的东西,时不时喂他一点,是以很快就饱了,并不用添,只对着赵昉催了又催。 等到小丫头想要给赵昉加饭,他明显有些犹豫,可转头看了眼张璧,见对方眼睛直勾勾地瞧着外头,还是摇了摇头,示意自己不用了。 而到了鸟笼旁,头先因张璧扯着,他离得极近,等到张璧放开了手,他便慢慢地退后了几步,让张璧在前头逗鸟,自己则是寻了个不太方便的位子,挡在外头,把雨水拦着不叫打湿了张璧的衣裳。 张璧给了碗给他,他从中只抓了一点点,明明看那两只鸟啄食也看得高兴,却要把泰半喂食的东西都让了出去。 桩桩件件,俱是十分细心,像足了一个时常照顾弟弟妹妹的长兄。可看他那脸,年纪倒像是比张璧还要小一点。 季清菱见状,忽然就想起小时候的顾延章,其时他把自己当做亲生妹妹一样,已是打心眼里疼,其中细微之处,便同这赵昉仿佛。 她不由自主地微微笑了笑,连忙招了秋露过来,让其过去把鸟笼子挪得靠里头些,不要叫雨水打湿了人同鸟笼。 也没让两人玩太久,只过了片刻,秋爽就把鸟笼收走了。 张璧意犹未尽,可见得是在季清菱面前,他还知道收敛,只好可怜巴巴地跟着人去了书房。 “先生早间说了什么?有无布置功课?” 她先叫人搬了小桌案进来,把笔墨纸砚一一放好了,又让两人分开坐了,复才问道。 第八百五十一章 文章 张璧道:“先生白日间说了魏史,也没来得及多说两句,就病了,也没什么功课。” 季清菱点了点头,转头又去看赵昉,问他道:“你二人进度可是相同?” 赵昉应道:“我同张璧学的一样。” 季清菱见得外头大雨不停,一时半会,也不知道怎么打发这两个小孩,想了想,还是得找个法子把人拘在此处,便道:“我听竹砚说,先生前两日才说了庄子见惠子,你二人就此写一篇文出来,也不拘字数,随意写些什么,也不拘文辞,讲得清楚即可。” 张璧的脸登时就灰了下去,道:“季姐姐,为甚还要写文章啊?” 季清菱好笑道:“你若是不偷偷溜出来,在学中是不是在老老实实温书?” 张壁嘟着嘴巴低声道:“也未必是在温书……” 到底不敢大声说话。 季清菱便道:“你家长兄近日忙得没空管你,你大姐姐也是无暇分身,若是给他们知道你竟是胆敢逃课,小心日后除却上学,再不让你出门。” 张璧虽是不太信,却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季清菱又道:“你乖乖在此处写了文章,届时若是有人问起来,我就帮你说几句好话——他们听不听,我却不敢打包票了。” 张璧只好蔫蔫地坐着,又拿了笔,对着面前白纸发起呆来。 一旁的赵昉一句话也没有说,已是捏起笔,慢慢在纸上写起字来。 季清菱也不在旁边盯着,听得外头雨声甚大,便站起身来,走到窗边看天看雨,脑子里头还是想着早间起来时那一桩事情,只是死活还是想不起来自己欲要想起来的是什么。 有时候你越是要去细究,越是想不起来,她折腾了半日,始终毫无结果,终于又放弃了一回,正要回得位子上,却听得下头两个小孩正在窃窃私语。 张璧问道:“赵昉,你要写什么?” 赵昉便道:“我把先生说的写一遍,你要不也写一遍?” 张璧撇撇嘴道:“先生嚼烂了吐出来的,你写了一遍,我再写一遍,岂不是要被季姐姐笑?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是抄你的文章。” 赵昉却道:“那又有什么要紧,又不是要考状元。” 张璧道:“你不知道,他家大哥哥就是状元,写得差了,给季姐姐看了不要紧,给他看了,实在忒没脸。” 听得府上有状元,赵昉显然有些吃惊,不过他只“啊”了一声,手下顿了一顿,已是继续往下写了起来,口中则是道:“他既是状元,你写什么他也不会觉得好,反正都不好,那不如先写了,省得一会交不得差。” 季清菱越发觉得这小孩有主意,那主意却十分奇怪,同他身份十分相配,又有些不衬。 张璧同自己渊源很深,是以她叫他写文章,他就坐着乖乖写。可这赵昉与自己并不相识,对方姓赵,又在国子学中读书,虽不知道是哪一家的宗室,将来并不用科举,也一定是能荫庇得官的。 自家一个不相干的人,叫他写文章,他想来是看着张璧的面子,竟也写了。 其人明显根本不在意自己的看法,所以自己做的要求,他虽是一一都按着做到了,却半点也不肯用心。 季清菱想了想,绕到后头去看他的文章。 一手字中规中矩的,非常普通。 文章虽是只写了一半,却已经能看出立意十分寻常,就是照着先生所说,复述了一遍而已。 然而季清菱想要看的却不是这些。 赵昉写的东西虽然文采也好、立意也罢,俱是寻不出一丝亮点,句子也稀疏平常,可从头看下去,竟是很少见到语病。 他多用短句,也不讲究对仗,只要把字数凑够了就行,用的词语俱是十分简单,但少有重复。 此时张璧也已经写了个开头。 季清菱轻轻走到他后面,稍稍比对了几句话,很快就看出了差别。 张璧年纪虽小,可他是由大儒启蒙,一手字已经有模有样,比起旁人,很显大家气派。再看文章,虽然只有个开头,写得也不是什么稀奇的观点,可明显能看得出他用了心,其中文辞也很有几分灵气——然而才几句话,已是瞧见了两处不通的地方。 这并不是什么稀奇事。 张璧自小接触的不是大儒,就是名士,他从前在资善堂中跟着皇子赵署上课,虽然有时候进度没有办法跟到得那一步,侍讲们却不会特意停下来等。 毕竟资善堂主要还是为了给皇子讲学。 如此一来,就造成了张璧见得多,眼界高,而自己水准尚未能够得上的结果。 可他毕竟聪明,虽然不能全然理解,搬个三四分下来,也像模像样的。 这应当是许多小儿宗室子弟作文的共同特点。 赵昉这样的,的确是异类。 到底是个生人,季清菱无意去多管,是以只看了看,便退回了桌案边,寻了本书随意翻阅。 外头雨水一直未停,张璧写着写着入了神,也未曾留意,等到写完一篇百余言的文章,抬头一看,见身旁赵昉早停了笔,正望着外头,便也跟着看了出去。 漫天都是风雨水汽,活脱脱便是诗中黑云压城城欲摧的景象。 张璧心中还挂念着兄长张瑚,把笔一放,蹬蹬地就跑到了门口,转头见季清菱也正看天,忙问道:“季姐姐,这样大雨,我哥哥明日还能挖沙不能?” 季清菱道:“若是今夜不停雨,明天怕是就不能行船了——不过也不要紧,明日不能,总有后日,雨水总有停歇的一日,你哥哥不会做不成事的。”又问他道,“你写好了不曾?” 张璧一心要在季清菱面前表现一番,便点了头,回到座位上,把自己才写好的文章递了过去。 季清菱接过看了,先取了朱砂笔,圈了几个字出来,又特指着其中一画,道:“这几个字写得好,尤其这一撇一捺,很有魏人风骨。” 张璧的脸一下子就亮了,胸脯也挺了起来,咧着嘴笑道:“我也觉得这个字写得好!” 第八百五十二章 因材 从小到大,张璧得过无数人的夸奖,早已习以为常,可每每得了季清菱夸,他还是会特别高兴,一是因为打心里同她亲近,二是因为她夸他当真就是因为他好,而不是胡乱敷衍。 张璧凑过头去,认真看了那一撇一捺,手里又跟着写了一回。 季清菱又道:“这文章立论也有些意思,只是尚缺详细之处,等到改日有空,你拿去问你哥哥,看他有无添补。” 张璧问道:“姐姐觉得说的哪里不对?” 季清菱出的题目乃是承袭先前张璧他们的课程,典出《庄子》秋水篇,说的乃是庄子要去看做了相梁国国相惠施,可有人却在后头挑拨,说庄子来是为了抢惠子的相位。惠子信了,派人在国都左近彻夜搜查了三天,想要将庄子拦住。 庄子知道之后,特意跑去找他,以鵷鹐自比,又以鸱比惠子。说鵷鹐“发于南海,而飞于被害,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于是鸱得腐鼠,鵷鹐过之,仰而视之曰:‘吓!’。今子欲以子之梁国而吓我邪?” 寻常学中解释此文,多半是说惠施坐井观天,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又颂庄子见识胸怀,国子学中都是大儒,自然不会这样简单。 不过对于季清菱来说,其实这其中道理并无定论,她先是问道:“你只觉得梁国的巡铺无用,在国都追捕三天三夜,都捉不到庄子,其中必有玩忽职守之人,必要重新整顿。可你有无想过,庄子并无任何作奸犯科之举,为何惠施作为一国之相,却能动用这样多人去行搜捕之事?” 张璧微微张开了嘴巴。 这样的问题,显然在他的理解之外。 季清菱又道:“惠施捉拿庄子,有无正当之理,有无罪证?” 张璧想了想,道:“文里未曾说,只是庄子应当并未犯罪。” 季清菱笑道:“庄子并未犯罪,那惠施凭相位命人搜查,若是全无证据,说明梁国并无律法规矩,若是有证据,说明他随意捏造罪证。” “旁人同他挑拨,他听了就信,也不去查证,就觉得庄子确实是来抢他的位子,此人如此可怜,又自知无能,却还居于这般高位,究竟妥不妥当?” 张璧摇头道:“不妥当。” 季清菱笑道:“惠施自然不好,可又是谁人给他坐上相位?” 张璧道:“是君王。” 季清菱又道:“那是谁人的错?” 张璧道:“是梁王的错。” 季清菱又问道:“梁国共有臣子多少人?” 张璧迟疑了一下,道:“书上不曾说,不过十步为一郭,万步为一国,想来少说也有十数万人百姓,百千人做臣子。” 季清菱道:“君主有几人?” 张璧并无犹豫,立时道:“君主只一人。” 季清菱又道:“你府上有管事几人,侍从几人?” 张璧茫然地站了一会,转头看竹砚。 竹砚如何知道,只好猜道:“小的也不知。” 季清菱便问道:“那你院子里头有管事几人,侍从几人?” 张璧依旧不知,竹砚却是知道了,道:“小少爷房中共有管事三人,侍从二十一人,另有宫中太皇太后赐的两人。” 季清菱便道:“你可知道谁人乃是贤才,谁人乃是庸才?” 张璧呆了呆,却是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 季清菱已是继续道:“你房中全数加起来,也只有二十余人,可你却分辨不出孰优孰劣,便是你此时年龄小,将来年龄大了,可是能分辨出来?” 张璧想了想,道:“我长大了,想来同哥哥一样,只是哥哥平日里头忙得很,没什么空在家里待着……可能也不太能分辨出来。” 季清菱便道:“你只管着数十人,尚且不能分辨优劣,梁国君主管着成百上千人,分辨不出优劣,难道竟不是很正常的事情?” 张璧摇头道:“可那惠施乃是国相,如此心胸狭窄之辈,怎么能坐在那个位子!” 季清菱笑问道:“依你来看,宰相之职,最要紧是什么?” 张璧道:“苏子说,当以‘镇抚中外,安靖朝廷,使百官皆得任职,赏罚各当其实’。” “那惠施可做到了?” “书上未曾说。” “那书上说的,可有言他未曾做到?” “不曾言。” 季清菱又道:“既如此,惠施虽然偏听偏信,可他是否当真不能做梁国之相,能不能靠此文一言蔽之?” 张璧摇头道:“不能。” 听到此处,他已是举一反三,想了许多东西出来,忙道:“所以我朝要设考功司,要设御史台,以御史台弹劾百官,防有人胡作非为,又要年年都考功,才好知道大家的能耐是好还是差……” 作为一个小孩,能想得到这许多,已经很有几分意思了。 季清菱又道:“那我再问,惠施着人在都城找寻三天三夜,为何寻不到庄子?” 张璧想了想,道:“庄子不在都城,自然找寻不到。” 季清菱笑道:“堂堂一国之相,花费如此人力,到天上去找鱼,这又是为何?” 张璧哈哈笑道:“惠施真蠢。” “惠施在梁国为相时,主张合纵抗秦,又重修律法,其人治国有法,庄子也只能夸他‘学富五车’,无论当时也好,如今也罢,都是不世出的人才,他当真是蠢?” 张璧面上还是笑着,那笑容却慢慢收了回去,又眨了眨眼睛。 季清菱复又道:“可他如此大才,还是受人挑拨,又行着无谓之事,说明什么?” 张璧道:“人不能乱,乱了就会行错步。”他想了想,又道,“若那惠施当真是个很厉害的才人,能把梁国治理得好,便不应当怕庄子去抢相位——是他心中不自信,又舍本逐末了。” 季清菱见他一个小儿,偏在此处做大点评,煞有其事的样子,十分好玩,又道:“你我二人在此处说事,却是由何而生?” 张璧仰了仰头,不太明白。 季清菱换了一个说法,道:“此事典出哪里?” 说起这个,张璧连想都不用想,脱口便道:“典出《庄子?秋水》。” 季清菱便问道:“《庄子》乃是谁人所作?” 第八百五十三章 施教 张璧道:“自然是庄子……” 他说到此处,忽然觉得有些不太对劲。 季清菱又问道:“除却庄子,可有其余人提过此事?” 张璧使劲想了想,可他年纪毕竟尚小,读书并不是很多,一时也不敢确信,只好转头看了一眼赵昉。 赵昉见他看过来,也一副迷茫的模样,摇了摇头,显然也不是很清楚。 张璧只好便道:“不曾听得先生说过。” 季清菱没有在此处啰嗦太多,又道:“方才我说惠施偏听偏信,你说惠施心胸狭窄,俱是因此故事而出,可这故事乃是庄子所为,仅凭他一人之言,我二人便下此论断,这是不是也算作偏听偏信?” “所以今人治事,要广纳人言,也可能是那庄子为了自己名声,便拿惠施乱做对比,我们看的是他写的东西,自然什么都是偏帮着自己。”张璧大声道。 偏还很天真地加了一句,道:“我就说世上哪有只喝醴泉的鸟!若是飞得远,岂不是要渴死!除非人拿了水壶给他装着……” 只起了个头,再往深处,季清菱就不再说,只笑了笑,道:“等到你哥哥有了空闲,你再回去问他可有什么办法能辨别人才优劣,能辨事体真伪。” 又夸他道:“写得已是很好,来日回得学中,若有空闲,你再请先生帮着点评。” 张璧连连点头,只觉得今日这文章作得比往日要好玩多了,欢欢喜喜地退了回去。 而一旁的赵昉只默默坐着,一言不发,表面上是看着摆在桌上的文章,实际上一双耳朵竖得尖尖的,认真听季清菱说话。 两人说了这许久,外头雨声渐歇,虽未彻底停下来,已是小了许多。 此时天色已晚,竹砚等了半日,好容易等到这样一个机会,连忙催道:“少爷,咱们且赶紧回去罢,一会天黑了,雨又大,若是大少爷回来,您又不在家,给他晓得了,如何是好?” 张璧果然有些犹豫,又得季清菱也好好劝了他一回,才想了又想,不甘不愿地点了头。 只是来时赵昉乃是跟车而来,回去的路,国子学与张府却并不相顺道,只走得一小半,便要分开。 若是平日,先绕去国子学倒也未尝不可,可今日这样的天气,谁知道绕来绕去,会不会半途又遇得大雨,届时路上堵了,却是麻烦的很。 张璧的脑子自然还装不下这样琐碎的事情,只邀道:“赵昉,你今晚去我家睡罢?” 赵昉倒是很乖觉,见得竹砚看了他一眼,便道:“前两日已是不在学中,今日若是又不在,总有些说不过去。” 季清菱听得觉得奇怪,问道:“你住在国子学?” 赵昉小声地“嗯”了一下,道:“我家中太远……” 季清菱见外头雨水好容易小了些,便对着张璧道:“你且先走,我叫人送他回去。” 张璧只好依依不舍地去了。 一时屋中只剩下季清菱与赵昉两人,另有几个小丫头在一旁收拾东西。 季清菱叫了一人进来吩咐对方去叫门房套车,回过头,一时也不知道说些什么,便同那赵昉道:“你方才写的文章可是好了?” 难得的,赵昉竟是有些慌乱。 鬼使神差一般,他手里抓了抓那文章,小声道:“我写得不好……” 说着收到了身后。 季清菱微微一怔。 赵昉的脸已是有些微红,这红色同他中午时才进门的面色不一样,显得人十分赧然。 季清菱也不强迫他,便笑道:“也不要紧,谁人天生是写得好的?文章不过记事记人而已,你们也不必科考,此时多写,年长时再回头来看,也是一桩趣事。” 赵昉低着脑袋,仿佛若有所思。 季清菱见他坐着无聊,也不像是要聊天说话的样子,想了想,便道:“你喜不喜欢方才那两只鸟的?” 赵昉听了,并不怎的作声,不点头也不摇头,好似不置可否的样子。 季清菱同他相处了一下午,虽然两人互动之处并不太多,可她心思细,已经有些摸住了他的习惯,知道这小孩没有摇头,便是喜欢,即便摇了头,怕也不是不喜欢,便叫了个小丫头把那鸟笼自隔壁屋檐下提了过来。 因下午张璧已是喂了不少吃食,此时便只给了他一点点小米,让他放在手上给鸟儿去啄。 赵昉开始还十分拘束,后来见季清菱并不看自己,而是坐在桌前看书,便慢慢放得开了,轻轻去摸那鸟儿的绒毛。 这两只在顾府待得久了,一只已是每日混吃等死,另一只却还有些脾气。你去摸它们,一个就仰着喙,把翅膀同身上的毛一抖一抖地给你摸,还要把颈子露出来,在地上打滚;另一个则是一边窜一边跳,偏不给你碰到它。 赵昉先前还捡个小几子坐,后头觉得不方便,索性蹲在地上,把手心里盛了一点水喂鸟。 他玩了好一会,原本有些紧绷的脸上也露出了放松的神色,正起劲间,外头却是来了个小厮道:“夫人,马车好了。” 季清菱正要转头去叫赵昉,却听外头轰隆一声,紧接着,噼噼啪啪的,又下起大雨来。 赵昉也听得声音,哪怕恋恋不舍,依旧却把手心的水倒进了鸟儿专用的小杯子里,也不用季清菱叫,甚至不用任何人哄,就站起身来,道:“我是不是要回去了?” 懂事得不行。 季清菱点了点头,道:“马车已是好了,只是外头雨太大,路上地滑,你且坐一坐,等雨小了再回去。” 赵昉便走到门前看天,小声问道:“季姐姐,张璧是不是还没有到家?他遇得这样大雨,不要紧吧?” 季清菱心中算了算时辰,道:“虽是还在半路,但是他家中驾车的很是靠谱,又有经事的在一旁,不用太过担心。” 赵昉听了,却也不说话,只站在原地看着外头的天,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过了好一会,他仿佛终于攒足了勇气,小声对着季清菱道:“季姐姐,明日张璧想去看新郑门外通渠……” 第八百五十四章 笔仗 季清菱微微一愣,笑道:“明日你们学中不用上课吗?” 赵昉迟疑了一下,却是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道:“他很想去,只是他哥哥不同意,季姐姐,你能帮忙劝一劝吗?” 他观察力十分敏锐,见了竹砚几个对季清菱言听计从,又看张璧对她的态度,只觉得若是她开口劝,未必不能有用,是以犹豫再三,哪怕知道成事的可能非常渺茫,还是忍不住开口问了。 赵昉进得顾府半日,其实没有说几句话,更没有提过任何要求,他本来就又瘦又小,此时又压低了声音说话,季清菱看着,也忍不住把声音放得更温柔了些,道:“我与他哥哥并不相熟,也不是张家的什么亲故,帮他说不上什么话。” 又道:“况且今日雨这样大,明天未必能用那浚川杷行事,当真雨停了,其时万姓齐聚,比肩继踵,你们年纪小,去那一处挤着,也不是很妥当。” 赵昉有些失望。 季清菱便道:“你帮张璧问话,是你们约好了一起去吗?” 赵昉抿了抿嘴巴,道:“我不能去,我只是帮他问。” 大河清淤,又是在城外,家中长辈不让去也正常得很,季清菱不觉得有什么奇怪,因记得他之前说过家中不在京城,便道:“今次只是头回,若此法奏效,黄河、汴河都要用,便是此时不能看,将来总有去看的机会。” 她见赵昉很是关切,便笑道:“是不是很喜欢同张璧在一处玩?” 赵昉没有点头,却也没有摇头,道:“他对我很好。” 张璧确实是对亲近人掏心掏肺的性子,季清菱听他这般说,又道:“张监事最心疼弟弟,等他忙过了这一段,自然会依其所言,只是要再等一等罢了。” 她口中说着,看着赵昉很是紧张的样子,复又笑道:“届时你同家人说一句,跟着去便是。” 赵昉却是摇头道:“我家中人都不在这里,就不麻烦旁人了。” 季清菱终于觉得有些不对劲了。 这究竟是哪一家宗室,一应长辈都不在,却是放心把小孩一个人放在京城? 宗室子弟本就可以靠祖辈荫庇得官,若是同皇家亲近,只要识文断字,得个差遣并不难,其实不一定要进国子学。而若是与皇家不亲近,自身也没甚说头,又如何能挤进国子学? 她实在奇怪,便问道:“你是哪一家的?今年几岁了?” 季清菱话才落音,只听得天边又是一声雷响,虽不到酉时,却满院子俱是草木飘摇,被狂风暴雨席卷了一大片。 书房外头的屋檐地只有不到半丈宽,哪里经得起风雨这样刮,很快地面就全湿了。 季清菱坐的书桌正面窗,她此时虽然转过了椅子背对后头,却也被吹到了不少风水汽,便站起身来,要去把窗子关了。 窗户还未掩上,忽听得外间隐约有人声,一时顾延章进得门来,先叫了声季清菱,复又道:“今日好大的雨,我本想着趁着雨小早些回来,谁知才行到一半,风就挂起来了。” 他一面说,一面朝着季清菱走去,却是见得对面几个小丫头站在一旁,屋里另有一个生面孔,却是个小孩,登时停住了脚步,看了赵昉一眼。 季清菱解释道:“张璧带来的小朋友,也是国子学中的学生,唤作赵昉。” 她仿着张璧当时的读音说了。 赵昉连忙上前行礼。 季清菱便道:“这是外子,唤作顾延章。” 一时两边坐定,顾延章环视了一圈,不由得奇道:“怎的不见了张璧?” “时辰晚了,因怕雨大,他已是先回府去了。”季清菱笑了笑,“赵昉而今住在国子学中,与张璧并不顺路,我正叫人套车,谁想到还未来得及出门,雨又大了,便留他坐一坐。” 又问道:“五哥饿不饿的?本以为你今晚回不来吃饭,不想竟是回得这样早,怕是厨房还未做好饭菜。” 顾延章便道:“当真有些饿了。”又转头看赵昉,放低了声音道,“有小孩子在,也不知道他喜欢吃什么。” 赵昉顺从地坐在椅子上,也不乱动,听得顾延章好似提到自己,忙把头低了低,并不去看,口中则是道:“一会雨停了,我回学中再吃晚饭,还是不在这里吃了。” 扭扭捏捏的,并无半点大方。 季清菱还未说话,顾延章已是奇道:“国子学已是开始供食宿了吗?” 国子学中所有学生都是外宿,十个里头有十个一下学就跑了,连午饭都不会在学中吃,更毋论晚饭了。 赵昉回道:“是去太学。” 顾延章点了点头。 同走过场的国子学不同,太学管得很严,食宿俱要在其中,两学又隔得近,赵昉住去太学,又在里头吃饭,虽然不方便,倒也不麻烦。 不过太学三舍当中加起来足有两千余人,供应这样多人的饮食水准,可想而知,必是口味寻常的大锅饭。 赵昉弱小,年岁也不大,顾延章对着他便多了几分耐心,只道:“雨水这样大,回去也不知道几时了。” 季清菱则是笑道:“厨房中午做了莲花鸭,晚间正好能吃了,只是这孩子吃得清淡,未必很惯。” 又问他道:“你吃得惯米饭吗?给你单做一个面好不好?” 见得两人这样,赵昉越发地不自在,连忙道:“吃得惯,莲花鸭就很好,不用再单做。” 到底还是个孩子,三言两语,很快就被诳住了。 几人在此处说着话,那一头小丫头就端了水上来,给众人各自洗手。 秋露领着丫头过来把小矮桌撤走,正端到一半,顾延章见得上头摆了一页文章,顺手弯腰拾了起来,道:“怎的上头还有文章,这是谁人写的?” 原来张璧与赵昉二人各自得了张桌子写文,张璧的给竹砚收了回去,赵昉的却还摆着桌上——本是给他抓在手里,后头顾延章来了,他上前行礼,便放下了。 赵昉“啊”了一声,如坐针毡,只好道:“是我做的,做得不好。” 不过百余字的小文,写得也十分寻常,顾延章一眼扫过去,便看完了,笑道:“这是冯时冯先生的笔仗,你是听他说的课罢?” 第八百五十五章 懂事 赵昉呆了一下。 季清菱笑道:“你又知道了?” 顾延章便道:“我从前在学士院中修书时常去寻他。”又指着赵昉其中写的一句话,仿着冯时的断句读了一遍,读到最后,以右手作中空拳,放在嘴巴前头,轻轻咳了一声,复又看着赵昉道,“像也不像的?” 他没有学冯时的西京腔,可那读完之后,把手放在嘴前咳嗽一声的样子,同断句的习惯,当真同冯时一模一样。 赵昉看得连话都不会说了,只会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季清菱看得直笑,嗔他道:“好端端的,怎的来这里逗人!” 顾延章笑道:“怎的就变成逗人了。” 他没有把那文章放回赵昉面前的桌上,而是对着旁边的丫头道:“去找张油纸过来,将这文章封好。” 又同赵昉道:“写得这样辛苦,一回给你收回车上,就不会给雨水打湿了。” 赵昉羞也要羞死,道:“我写得不好……” 不知为何,他心中竟是有些后悔方才没有用心去作文。 又偷偷地看了一眼季清菱,其实很想对方也像前头点评张璧一样,点评一回。 顾延章道:“也不为不好,写得这样绘声绘色,其实十分不容易。” 又道:“文章也做得很严密,你今年几岁了?” 赵昉道:“我已是十岁了。” 他话才说完,一屋子的人,哪怕是一旁收拾东西的小丫头,也看了过来,人人都有些不敢相信。 实在是瘦太小了,压根不像是十岁。 原本同张璧站在一处,高矮仿佛的,两个都像是七岁的小儿,而张璧因为养得好,行事又十分老道,看起来倒像是比赵昉年纪更大一般。 季清菱方才被打了岔,眼下一经提醒,忙又把话头捡了回来,问道:“你是谁家的?” 赵昉虽是不情愿,还是道:“我爹在秦州,是二叔接我来京的。” 赵家的子孙太多,尤其是太祖一脉的北班后人,拿手指在他们那一支的族谱上随便点一点,十次里头有八次,就能点到一个有两位数儿女的,是以无论是季清菱也好,顾延章也罢,两人一时之间都没有反应过来。 赵昉来京的事情,张太后并未与外头细说,况且秦王从来都是不声不响的,他家的儿子,自然没什么人去关注。 季清菱想了想,问顾延章道:“秦州有哪位宗室在?” 顾延章摇了摇头。 秦州地处偏远,寻常宗室,便是不能留在京城的,也要去西京,实在不行,就选了去江南繁华之地,哪有人跑到秦州的。 况且那小儿明明有个二叔在,怎的还叫人住去国子学? 他问赵昉道:“你二叔是谁?” 赵昉缩了缩脑袋,道:“他去岁已经驾崩了……” 他那一个“驾崩”二字用出来,一屋子的人都愣了。 顾延章终于反应过来。 原来当真是那个赵昉。 当日赵芮大行之后,在他怀里寻出来了另一份遗诏,上头说欲要传位给秦王嫡子赵昉。 只是后头新皇之事波折不断,早非当日赵芮所能计算,所以到了最后,也没能按着他原本的设想来。 此人是什么时候来的京,为何外头一点消息都没有? 此事关乎皇室,不是顾延章这样的外臣可以置喙的,他问得几句,知道赵昉去国子学读书乃是太后所命,又略同这小孩聊了几句,便不再多聊,只与他说些学中之事。 这一回,不仅季清菱,便是顾延章也很快发觉赵昉并不怎的爱读书。 与其说是不爱读书,不如说是他觉得读书也好,不读书也罢,并没有什么用。 赵昉与旁的小孩略有几分不同,用一个词来形容,就是“无欲无求”,懂事得可怕。 可仔细探究,他其实并非没有喜好,也不是没有欲望,只是被深深地压在了心里,无论你怎么问,都不会坦白。 等到吃过饭,外头天色已经尽黑,雨虽然还在下,却已经不大了。 此处距离国子监并不算远,顾延章想了想,只觉得这小孩子心思太细,人又太软弱可欺,怕其多想,又担心他被张太后派来伺候的黄门欺负,索性亲自把赵昉送回了住处。 等到顾延章回来时,季清菱已是洗漱过了,正支着头,半歪在桌子前头看京畿左近县镇的县志,见得人进门,上下看了一眼,问道:“五哥路上没淋湿罢?” 顾延章摇头道:“雨水已是停了,只在袍子上溅了几点泥浆。” 又道:“我在国子学遇得魏先生,同他聊了几句,原来这赵昉乃是秦王原配所生,先头有个同母所出的哥哥,前两年得病死了。” 季清菱听得奇怪,把手中书卷放了下来,问道:“既是只有这一个儿子,怎的秦王半点也不担心,就只由着他一人来京?” 顾延章道:“秦王有九子七女,并不缺儿子,除却庶子,还另有三个嫡出的儿子,是继室所出。” 季清菱自然知道有一句话叫做有了后娘,就有后爹。这话虽说一竿子打翻了一群人,可其中却颇有几分道理。 秦王是藩王,可他这个藩王身有残疾,又并不得父母关注,还去了远地秦州,又兼是找续弦,真正的好人家,并没有几个愿意把女儿家过去。继室生了三子,便是她本无心去磋磨,只要秦王不多管,一府上下的人也都懂得要怎么做了。 “听说他身体不太好,原只以为是托词,不想今日见了,是当真不太好。”季清菱叹道。 太皇太后自原本做皇后的时候,就以悍出名,后来做了太后,其不容质疑的秉性,更是深入人心。她说赵昉体弱多病,不堪重任,不肯给他皇位,旁人听了,多半不会相信,季清菱自然也一般。 此处只有夫妻二人,顾延章也不怕多说几句,点头道:“这回倒不是胡言,若是论及身体,赵昉确实比不得赵渚。” 然而想到赵渚那行状,他一时也沉默下来。 两人说了一会话,顾延章自去后头洗漱,因此时雨水已经停了,也不知道明天要不要去新郑门,他便早早睡下,不再折腾。 第八百五十六章 祥瑞 夜色已深,国子学的后舍当中黑漆漆的一片。 赵昉躺在床上,听得不远处的读书声,慢慢爬了起来。 原来的家常穿的鞋子不知被谁收到了何处,他前几日问了一回,伺候的人当面答应得好好的,转过头,却全当没有这回事一般,并没有理他,由他每晚穿着白日的鞋子跑来跑去。 第一回,习惯了,也就不觉得有什么了。 今日同张璧一同出了一回门,外头又下着大雨,虽然已经十分小心,还是把鞋子弄湿了。 随身黄门是张太后赐的,也不怎么管事,见得自己回来晚了,还要上前抱怨几句,幸好有那姓顾的叔叔借用张璧的名头帮着解释了一回,不然今天晚上又要看人脸色。 赵昉没有穿鞋。 鞋子是湿的,若是湿了脚,一会上了床,会把被褥也给弄湿。 也无人给自己换,到时候着了凉,还是自己受罪。 屋里倒是有灯台,只是灯油只剩一层底,火引也不知道被伺候的人拿到什么地方去了,他只好摸索着朝窗户的方向走去。 赵昉轻轻地推开了半扇窗。 没有窗隔着,外头传进来的读书声略微大了一点。 说是住在国子学,其实同太学学生住的房舍就只隔着一道墙,很容易就听得里头的学生在念什么。 “大凡物不得其平则鸣。草木之无声,风挠之鸣。水之无声,风荡之鸣。其跃也或激也,其趋也或梗之,其沸也或炙之。” 是《送孟东野序》。 他站在那里,认认真真地听完了这一段。 虽是隔了一堵墙,可太学的房舍建在山坡上,开了窗望出去,很轻易就能看到上舍房里头星星点点亮起了不少灯光。 ——运气真好。 赵昉的心里不知道第几次浮现起了这样的念头。 这样亮的光,隔得老远依旧不跳晃,想来是点的是白蜡罢? 自己晚上想要点个油灯去里间,都要被人嫌弃。 也是,伺候自己这样无用的人,并无任何油水可捞。 伺候旁人,能得赏赐,金银珠宝、升官发财,哪样不是人人垂涎?若是跟着自己,也只能偷偷攒点灯油、石炭出去卖钱了——还未必能按时拿到。 能进太学,又是在上舍,晚上想要读书,竟是能点白蜡,只要卖命学,每个月都有一千零九十文钱,食宿全能在学中解决,得了病,还能找太医院的人看病。 若是成绩好,可以免解试、礼部试,还能靠举荐得官,再进一步,得了“释褐状元”,那就一辈子都不用愁了。 就算不够好,只要能太学里头待着,只要好好读书,将来也能有无限可能。 过了省试,就能得官,哪怕是个小官呢,日后都能看着一点点往上爬。 哪有人像自己一样…… 就是想要考科举也不能。 读书时还要小心些,一旦学得快了,让继母生的弟弟落了脸,身旁伺候的婆子、仆役就要指桑骂槐,还时不时要报称自己这个不省心的公子又病了,吃不得油腻荤腥,只能喝一点粥水养胃。 大凡物不得其平则鸣。 便是韩文公这样的大家,口中也一般不尽不实,要来哄骗旁人。 不平则鸣,鸣给谁人听,鸣之后又当如何? 倒不如安安静静的,说不准还能过得舒坦些。 他心中想着,把窗复又掩了起来,轻轻走回了床边,用手拍了拍足底的灰土,重新躺回了床上。 闭着眼睛了好一会儿,他还是睡不着。 肚子里头打雷一般,正咕噜噜地叫。 他今日跟着张璧四处乱跑,在顾府又写了一篇文章,虽是没怎么用心,到底也费了些脑,晚间吃饭吃得早,即便难得地吃到了两碗饭,可毕竟才是酉时,到得现在,早已饿了。 都说大半小子,吃穷老子。 赵昉虽然看起来小,可究竟已是十岁,正是在长身体的年龄,十分容易饿。 他忍不住把手往怀里摸了一回。 里头鼓囊囊的,是一方帕子,帕子里头则是包了两块糕点。 是张璧的“季姐姐”让他带回来吃的。 赵昉只摸了一下,确认东西在那一处放着,没有弄丢,便翻了一个身,强逼着自己入睡。 睡着了就不饿了。 他束着脚,用两条大腿压住肚子,好叫自己抵住那一阵一阵的饿意。 从前丰富的经验告诉他,只要过了这一阵,就会舒服一些。 虽是有糕点,可是不能吃。 刷牙子同牙粉都不在此处,若是半夜吃了东西,来不及刷牙,很快就会把牙齿给弄坏。 兄长的牙齿就是这样坏掉的。 坏了牙,兄长好几回都痛得在床上打滚。 赵昉躺在床上,竖着耳朵,强迫自己努力去分辨远处太学房舍里头的读书声,靠这个勉强转移一点注意力,也不知过了多久,才慢慢睡着。 *** 不知是不是因为昨日下了几场连在一起的透雨,次日的天亮得极早。 听得院子里叽叽喳喳的野鸟叫,虽是不比那两只胖鸟声音响,倒也扰人清梦,是以季清菱早早就被吵醒了。 这一厢季清菱才爬得起来,那一厢顾延章已是在一旁穿衣裳了,见她睡眼惺忪的,便笑道:“还早着呢,你再睡一觉?” 季清菱摇了摇头,道:“趁着天气好,早些起来,睡多了都要睡傻了。” 两人各自洗漱了一回,一齐坐在桌边吃早食。 厨房才炸了油饼,又做了胡饼,另盛了一盘子黄糕麋、宿蒸饼,配着豆浆饮子,倒也算得上丰盛。 季清菱拿了个油饼,撕了一条下来去蘸豆浆饮子,口中则是问道:“昨日那样大的雨,今日汴河河水岂不是涨得极高,还能用那浚川杷吗?” 顾延章点头道:“听说他们正指着汴河河水湍急,才好冲刷淤泥,下了这许久大雨,正好中了张瑚的意。” 他咬了一口胡饼,三下两下吃了,复又道:“我看你昨日在翻县志,看到哪一县了?” 季清菱先喝了一口豆浆饮子,才道:“正看到祥符县,说此地常出祥瑞。” 顾延章听得好笑,问道:“常出什么祥瑞?” 第八百五十七章 水匮 油饼不负其名,把豆浆饮子都裹得浮起了不少油星子,又因为给炸得太酥,直掉渣,弄得一整碗豆浆都油腻腻的,又有些面渣子混着的稠糊,季清菱吃得有些腻味,便叫小丫头给自己另打了一碗干净的。 她手中捏着一条新扯下来的油饼,认真地捞先前那碗豆浆饮子里沉底的饼皮,漫不经心地回道:“自太祖皇帝开始,听说隔不了多少年,就会出现千年老龟、百年白鱼、水上灵芝、大虾大蟹,也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 饼皮细细碎碎的,十分难捞,她索性一口先把浸湿的油饼吃了,等到食物咽尽,方才同顾延章继续道:“五哥还记不得上回咱们去网的那尾鲤鱼?不是据说有二三十斤重?听闻二十余年前,那祥符县中有过七十余斤的大鱼,朝中还特地下了褒奖。” 她在此处说着,秋爽也从里间出得来,虽是只听了半句,却不由自主地咽了口口水。 季清菱抬眼一看,正好瞧见她那表情,忍不住笑道:“后来得了天子诏令,复又放回河中了。” 顾延章也听得好笑,道:“我去巡河堤,确实听渔人说过,汴河经流祥符县时,那一段水特别深,又因河道狭小,水势尤其湍急。” 季清菱奇道:“我只听人说深水出大鱼,可若是那水势湍急,老鱼怎的能养得住?” 顾延章摇头道:“却是不知,不过听闻大漩涡旁往往有静水之巢,怕是大鱼大龟就栖在此处?” 两人说笑了一回,因顾延章急着上衙,填饱肚子就进去换了鞋,同季清菱说了一声,自往外走去。 一时小丫头正拿了空碗来,正要从铜壶里倒了豆浆饮子出来。 秋爽看了,连忙拦着道:“厨房里头的网子滤不干净,莫要这样倒,届时许多豆渣子也跟着倒了出来,十分哈口。” 又取了个大木勺子,指点那小丫头道:“你等这豆浆饮子澄一澄,叫豆渣子沉底了再把中间上头这一层舀出来——越是上头的那一层,滋味就越淡,越往下,滋味就越浓,只是要小心,莫要把豆渣子也捞了起来。” 小丫头连忙应了,学着她说的去行事。 秋爽站在一旁看着小丫头做事,偶然一抬头见季清菱饶有趣味的看过来,便去同她说话,道:“夫人,今日我叫人把夏日穿的衣衫取出来罢?” 季清菱有些吃惊,问道:“这才三月,竟是如此着急吗?” 秋爽道:“莫要看着这才是三月,其实天时已经很热了,因知道我爱喝鱼汤,前两日秋月姐同秋露姐都没喝,同着我的份例,一起攒了一小盆子等我回去,谁知遇得那日事情极多,我想着不要留着下午,越性一中午做完便算,随便对付着吃了点炊饼,午间就没回房。” 她说到此处,整张脸都有些灰了下去,哭丧着脸道:“等我下午回去,也不知怎的回事,那一盆子鱼汤竟是已经变了味,都略有些发酸了。” 季清菱倒是知道秋爽爱喝鱼汤,不知其中还有这样一桩故事。 瞧着秋爽那副模样,季清菱倒不觉得可怜,只觉得有趣,正要说话,忽的脑子里头某一处地方如同琴弦一般,被人拨了一下。 她心中隐隐浮现出一个念头。 “大鱼”、“沉底”、“攒了”这三个词,在她脑子中晃了又晃,半日都没有晃出去。 她倏地一下站起身来,忙擦了擦手指上头的饼油,急急进了里间。 书桌上还摆着她昨日看到一般的县志。 季清菱按着记忆,在里头翻了又翻,很快找到了她要找的那一行字。 天禧元年,于祥符县雾泽陂募民承佃,增置水匮,以湖泊为底,准备添助汴水行运,其水深十丈有余。 再往后翻,便无旁的提及此事之语。 她心中狂跳,随手在当中夹了根书签,一把抓起那本县志,一面打了右边的短铃,一面叫道:“来人!” 一名小厮很快跑了进来。 季清菱道:“去把官人拦住,说我有急事找他!” 她心急之下,手脚都有些发抖。 那小厮听了命,拔腿就往外跑。 季清菱口中说完,连忙踢踢踏踏换了双好走路的鞋子,抓着书便往外行去。 两人在半路遇上了。 顾延章匆匆往里头走,只比那要跑断腿的小厮慢上一步,他见得季清菱就在前头,复又大步往前跨了几下,急急问道:“是有什么事情,可是那里不舒服?” 季清菱摇了摇头,把手中县志翻开,指着那一句话,道:“五哥,祥符县中有水匮,已是逾百年了!” 所谓水匮,也唤作水柜,乃是在河流沿岸低洼之地拦蓄水源,并佐以水闸,用于调节水量的物什,民间另有一种叫法,便是水库。 水库常能出大鱼。 祥符县雾泽陂的这一处水柜足有百年,从前乃是设来添助汴水行运,其时水深足有十丈,后头不知什么原因,没有长久用起来,可东西既然设下了,就一定还在。 百年大库,又是水深至此,怨不得祥符县中常常能有水中产出的祥瑞——在河底下躺得一百年,便是王八也能成了精,出一两条三五十斤的大鱼,又有什么稀奇的? 顾延章脸色微凝。 事有反常即为妖,近日一来,京城里头常常出现许多大鱼,鱼从何处而来? 若说是因为黄河、汴河化冻,大鱼自河底而出,从前那许多年,怎的不见它们像今岁这样一窝一窝地被抓? 进献一二祥瑞,还能说得通——想来是有人偷偷在水库里头捞得上来,跑去献与知县,知县不知来历,当真以为是河中得的,颠儿巴狗似的跑去进献。 可此回这样大的数量,实在叫人心慌。 行陆路,祥符县距离京城不远不近,可要是走水路,却是极快就能到。 顾延章想了想,立时道:“我且叫人去看看,怕是那水匮出了什么毛病。” 又同季清菱道:“且莫担心,若是有什么不妥当,当地也有护堤官,早当发觉了。” 他取了那县志,也不还给季清菱,只扬了扬手,道:“我先带回衙门里头。” 也不多话,径直去了。 季清菱看着他走出去,心中还是有些惴惴不安。 这样大的水库,若是当真有什么不妥,定是怎么小心都不为过的。 说是在雾泽陂,也不知道那是在祥符县中的哪一处,水柜左近又有无人家。 第八百五十八章 热闹 红日高悬,天朗气清。 胡二活动了一回头颈,将条布巾子往后头一甩,露出两条粗壮的膀子在外头。 眼下虽才三月,可日头一出来,街上就开始热了,苍蝇蚊虫在桌案板上乱飞乱绕的,怎么赶都赶不走。他取了把大葵扇,驱了驱苍蝇,又把面前的猪肉、猪肝、猪心等物重新摆了个好姿势,露出它们又肥又满,还透着光泽的那一面来。 他站了好一会儿,街道上也无几个行人,转头看着旁边卖羊肉的,竟是已经搬了条长凳过来,仰躺在上头,右腿搭着左腿一抖一抖的,右手则是拍着肚皮,显然十分舒坦。 再看其人桌前案板,只剩零零散散三两条羊骨,其余已是泰半卖得干净了。 胡二十分吃惊,“嗐”地叫了一声,又道:“你肉都哪里去了,一早上没见你比我卖得多,怎的就只剩得这一点了?” 那卖羊肉的嘴巴当中嚼着根草,慢慢品着嫩根处的甜味,慢悠悠地道:“早间哪有人得那闲工夫来买肉?我只杀了一头羊,还分了一半给隔壁街张六家的去卖——人人都跑去新郑、扬州两门外头看那铁龙抓泥的热闹去了,谁有空来理你?” 今日都水监要以浚川杷通渠,胡二自然是知道的,可又哪里想得到,此事居然影响这样大,害得自己连猪肉都卖不出去了! “败家娘们,多事爷们,一个两个都是闲的!” 胡二恨恨地骂了一声。 隔壁卖羊的倒是自在,一条二郎腿抖得都要上天了,还慢悠悠地道:“有什么好骂的,你气不过,自家也去看呗。” 又道:“再过得一会,这两根骨头卖不出去,我也不卖了,只当做晚间加个菜,我也去看个热闹。” 果然躺了片刻,见无人来,招呼了胡二一声,自收拾摊子走了。 剩得胡二一人,左右看看,街上全无几个行人,其余摊贩上头也零零落落的,不少只支了个摊子在那,摊主人已是不见了。 他心中骂了一回娘,越想越不高兴,白干干又等了片刻,见依旧无客过来,索性拿了几大块荷叶把一案板猪给盖起来,又取了个罩子出来锁了,复才用块油渍渍的布把手擦了擦,连衣裳也不换,只拢了几个钱,就这般往街头走去。 行了半条街,前头终于有了人声,一溜的马车、驴车、牛车停在前头。 马车夫在前头叫道:“三十文一人,立时就走,去新郑门!要走的快快排队!满一车走一车,一刻不用等!” 旁边的赶驴的叫道:“二十文一人,去扬州门,扬州门人少,新郑门已是挤不进去了!你们只冲着张家名头,一会子到了什么都瞧不见才有得哭!” ——无人理他,只有寥寥两个犹豫了一下,其余人俱是排到了马车那一条上。 赶驴的拉住一个老妇,苦口婆心地劝她道:“阿婆,新郑门人忒多,你莫要去凑那个热闹,胳膊都要挤断了,我送你往扬州门去,一般能看那龙抓泥!” 老婆子一咧嘴,露出掉得只剩一颗的门牙,漏着风笑道:“你莫要诳我,扬州门的人也不少,里三层外三层的,挤也挤不进去,我儿子才打那一头送了信回来。” 赶驴的忙道:“扬州门人是不少,可怎么也比新郑门好,一时你到了地方就知道我不诳你,我才从新郑门送了一轮人回来,当真是掉只鞋低头就找不到的!” 那老婆子给他拖着,走也走不掉,十分无奈,只好转了半下身,把后头一个大竹篓子摆了摆,道:“你莫拦着我,我是去新郑门卖饮子的!人不多我咋个卖?!” 一面又冲着那马车招手,叫道:“且慢等一等我!” 吭哧吭哧地往前跑了。 那赶驴的给落在原地,却是越挫越勇,转头寻了胡二,正要上前劝话,却被胡二把手一摆,瓮声瓮气地道:“你那驴不堪用,跑得慢,我不耐烦坐!” 赶驴的又要扯人多,还没来得及开口,就给胡二把一双膀子露得出来,震天雷一般道:“你瞧我这样子,竟是挤不过旁人吗?” 杀猪的一身膘肥体壮,人也高大,站在前头,同座肉山一样,赶驴的连忙让到一旁,生怕一个不小心,自己就被压得扁了。 一时胡二到得前头,交钱之后,与那老婆子一齐坐了一辆车,他见对方背后筐子沉甸甸的,不知里头放了什么,已是鼓鼓胀胀得要挤了出来,便帮着搭了把手,将那筐子提了上去。 车厢本来就不大,忽然进了老婆子并一个筐子,又有胡二这样的大块头,登时挤得不行,有几个年轻的便发出“唏”、“噫”的嫌弃声,给胡二用眼睛一瞪,一个个缩了脑袋,再不敢露头。 老婆子坐得稳了,忙不迭谢他道:“你也去是去看龙爪泥的?一会且要小心些,那新郑门当真人多。” 胡二应了一声,复又问道:“那龙抓泥是什么时辰开始?要挤到哪一处才好看?” 老婆子得了他照应,此时也乐得提点一番,道:“这你是问对人了,我儿前几日就去那一处转悠了多次,说是钦天监看了时辰,巳时一刻正正好,咱们眼下过去,怕是等不了多时,正正是时候。” “你过了金明池,莫要着急往前头挤,只看着顺着河边走,见当中有一棵柳树的,就朝着那一处走,前头有一排子榕树。那树虽不在正中,可位置十分好,正正能看到对岸台子,届时爬到树上,无论谁人也挡你不得了!”她在此处说,虽是絮絮叨叨的,又东拉西扯,可一车厢子人都看了过来。 “另有一桩,你若遇得有人同你说,能渡你到对岸,劝你等到了对岸再绕小路,正正能瞧见龙抓泥,还人少地宽,便千万莫信,全是骗人的!” 老婆子殷殷叮嘱道:“对岸五六里地俱是给官衙封了起来,谁人也进不去,你隔着五六里,还能瞧得见什么?还不如在这一处岸边后头站着,倒若是遇得合适的,买个小几子,说不得高出半个头,还能看得多两眼。” 此言倒是有些道理,一时人人点头。 赶车的想是为了多来回几趟,鞭子挥得都要耍出花来,老婆子年纪大了,坐在里头颠颠的,便有些晕,忍不住把帘拉了起来。 外头行人很少,车马倒是很多,俱是匆匆忙忙的,看那方向,多半不是朝着新郑门去,就是打新郑门回来。 果然不多时到了地方,胡二才开得马车车厢门,两条腿还没踩到地面上,便差点被面前的景象给吓得脚软。 下马处人山人海,外头还有些空隙的,越往前头,越是多人。 他踩着车厢,顶起足尖看了看远处,果然到得河岸边上,已然密密麻麻全是人头。 前一阵子下了许久的雨,昨日、前日又是整日整日的暴雨,虽是晾了一晚上,地面有些地方还是有一滩一滩的积水。 后头的老婆子背着竹筐,已是利落地下了车,熟练地往边上走,寻了个树荫,将筐子一放,在地上铺了块布,拿出些吃食饮子,就地叫卖起来。 “喝香饮子喽!甘豆汤沉香水紫苏饮豆蔻饮,二十文一筒,又甜又香又解渴!另有才出锅子的绿豆粽,肚子饿了来一个咯!” 她人虽然精瘦矮小,声音倒是传出去远远的,一时有人听了,过不得几时就围过来一个。 胡二看着她叫卖收钱,数了数,登时连热闹也不想看了,只觉得这生意比自己卖猪肉还赚得多。 他站了一会,后头源源不断又涌出人来,知道不能在此久立,果然照着那老婆子的话,抬头看去,寻了不远处一棵柳树,朝着那一处挤。 胡二人高马大,仗着一膀子力气,也不怕同旁人撞,饶是这样,他挤了半日,惹来一堆子白眼,也还未到得地方。 还未等他走到树荫底下,人群当中忽的发出了一阵鼓噪声。 胡二浑不知缘故,转头问了一圈,人人俱是垫着脚往前边看,也答不上来,他只好也跳起来看了一会,却见两条大船一前一后从上游驶了下来。 远远看去,那船怕不有十来丈长,数丈宽,很有阵仗。 胡二虽是看不到时辰,却知道怕是差不离到了龙抓泥之时,连忙往前拼命挤了又挤,终于挤到了最近的一棵榕树下。 那老婆子没有骗他,此处的位置确实很好,只是树上密密麻麻全是站着巴着坐着的人,哪里能上得去? 来都来了。 已是挤得进来这一处,胡二心中到底有些不甘,又听得远处呼声一片,实在不知道河流此时发生了什么,他一咬牙,抓着上头人的脚,踩着下头不知道什么,到底还没忘记小时候爬树的本事,几下攀得到了一处枝桠上头。 “不要乱挤,已是站不下了!” 上头人不耐烦地叫道。 “谁踩老子腿脚!” 下头人怒喝道。 胡二一应只做不听,捡了个位子,把头往前拱去。 此处距离河岸边不过三四丈远,很容易便瞧见那河水又黄又浑,同一碗水半碗黄泥兑出来的泥浆子也无甚区别,又兼水势极大,隔得老远,已是能听得河水哗哗声。 都水监特地选的此处河段比起前头更窄小三分,河水被束,挤得小了,水势冲力越大,又有一点子落势,更显得那水来势汹汹。 “开始了!” 不知谁人叫道。 下头人声一片,人人朝前头挤。 幸好昨夜京都府衙连夜在前头砌了半人高的墙,距离河水足有一丈宽,不叫人行得太近,又有巡铺、禁军在前头顶着,不然怕是前边一排人都要被挤下了水。 此时已是有小儿给挤得在里头哭了起来,又有人大骂大叫。 胡二心中看着下头场景,纵然自己不在其中,依旧是吓出了一身冷汗。 “看,那是不是龙爪!” 有人指着前头叫道。 “呸,你个没见识的,那叫浚川杷!铁爪龙能有这样大?” 旁人嫌弃地纠正,还不忘给他解释一番,道:“瞧着那大爪子了吗?那是巨木所做,上长八尺,下头木齿长二尺。” 又远远点着河里头的木爪道:“你看到那木尺上头拿绳子绑的石头了不曾?” 前头那人忙道:“瞧见了。” “前一阵子金明池后头有人给大石压死,你听未听说过?就是为了运这个石头!” 下头人人挤得不行,树上这许多人虽是也坐得屁股疼,到底还算舒服。 那人一副说书人的架势,对着河中船、杷指指点点起来。 “瞧见那两艘船前头的滑车不曾?那是用来系绳的!当中那一块大木深深碇进船里,以滑车拖绳,以绳牵杷绞之,以杷松动下头泥沙,这一来一去,船移沙动,自然就把下头淤泥清了!” 一树人纷纷点头,发出恍然大悟的“哦”声。 可胡二却觉得好似有哪里不对。 河里头已经开始行动起来。 役夫们将那浚川杷上头的石头压得实了,又用粗绳细细绑了一层又一层,唯恐出现上回半途石落的情形,又将另一头的粗绳缠绕在船当中,滑车也准备好了。 张瑚就站在右边的那一艘船上,看着下头水势。 他不是那等会在岸上干坐着的人。 自家的事情,他一定要自家看着才肯放心。 他亲自上了船,都水监的其余官员自然也不能躲着,纷纷跟了上去。 船虽大,可这数十人杵在上头,就叫工匠、民伕们越发不好走动。 沈存复很是不满,同上官抱怨道:“何主簿,好歹也劝一劝,人人都挤了上来,干活的人都上不去了!” 一旁的高涯也同着发脾气,道:“匠人也就算了,少个一两个也不打紧,左右今日不过是看着杷子、滑车并船罢了,可民伕少了,谁人来拉绳子拖滑车?!” 那何主簿也有些无奈,却是道:“今日水流大,想来少上几个人也不打紧——张公事已是上去了,你难道还要把他撵下来不成?!” 沈存复不耐烦地道:“张公事撵不得,旁人一个也撵不得了?做事的上不去,俱是看热闹拍马屁的上去,你叫我这活怎么干?!” 第八百五十九章 船动 一时之间,沈存复都有些想要撂梁子。 本就觉得这浚川杷不靠谱,只是上头强压下来,他一个领朝廷俸禄的,又只是个水工,并无旁的好说,若是不肯接,还要被别人嗤笑是自家没本事拿那八百贯,见得旁人拿了眼红,才闹着不肯干活。 何主簿只好道:“我去问问,你二人且在此处仔细看看,别出了什么差池。” 高涯、沈存复两个方才缓了缓心中火气。 那何主簿才走出去两步,忽的把脚步停住,想了想,又转头问道:“今日水势这样大,便是少上十余个拉绳的民伕,是不是其实也不太打紧?” 他话才说完,便见对面两个水工眼睛瞪得同铜铃一般大,似乎自己再多说一句,就要冲过来咬人一般,只好讪讪一笑,当做自家什么都没说过似的匆匆回头走了。 何主簿一面走,一面心中叹道。 怨不得这二人多年出不得头,这般不懂事体,也就是自家这个好脾气的才忍得了,换了旁人,还不知道怎么折腾! 见得人走了,后头沈存复便对着高涯道:“费时费力又费银子,给人哄着做这个乱七八糟的东西,若是当真能有用,我这头便取下来给那李公义当球踢!” 高涯叹道:“你我二人在此处说这些有何用?又不会作文,又不会说话,你瞧人家李公义,得了八百贯,得了偌大名头,眼下这浚川杷,说是他做出来的,其实不过动了一张嘴,这乱七八糟的事情还不是落在你我二人头上?” 他有些灰心,道:“也就这样罢,左右每月俸禄也勉强能够吃的,日后混吃等死便罢,上头千万别叫我再做什么,我是不管的!” 这高涯一面说话,手里头却还是拿着一张纸,又取了一小根炭条,一面点着后头的东西,一面勾啊画啊的做事。 沈存复嘲道:“我且就听你说,这话你年年说一回,到得最后,事情落了下来,还不是老老实实去做!” 他嘴里这般说,自己也去点了各色器械,又拿桐油认真擦了那滑车承轴。 高涯便叹道:“一般是同年进来的,姓何的已经得做了主簿,你再看我二人,明明于水利之事上头,比他强那样多,偏就不会管人管事……人家能管,自然能做官,我也是服气的,可你看那李公义,甚也不会,也就是能写能说,偏还得了这样大的好处。” “听闻张公事已经在给他报官身了。”沈存复凉凉地道。 两人越说越丧气,又觉得自己没能耐,又觉得自己其实也不是没能耐,至少比眼下上去的人都有能耐,正烦得不行,那头何主簿已是回来了。 “前头剩得二十余人,已是拢在一处站着了。”他步伐匆匆,简单与两人交代了一句,又道,“时辰眼看就要到了,赶紧出去罢,高涯你管右边那条船,存复你就盯着眼下这条便是。” 高涯翻了个白眼,抓着单子去外头招呼了几个役夫进来,点了面前的器具,分了一半,拿筐子装了,带着人一并出得船舱,搭了舢板,带着人一同攀去对面船。 他站得稳了,正要寻个地方让役夫把东西都给放了,然而抬头环视一圈,合适之处没瞧见,却见得前头那滑车处围了二十余个官员,不少还叫他十分眼熟。 ——泰半是都水监中的,另有几个面生得很,有三两个身上穿着绯袍,给人簇拥着,另有三四个是宫中内侍打扮。 十有八九,是张瑚从哪一处请来看热闹的。 高涯眼睛都气得红了,朝着船板吐了口唾沫,把袖子一撩,也不想再管,只想冲回去找何主簿算账。 哪有这样做事的! 这叫劝了吗?! 一条船四十余个碍事的,同两条船各自二十余个碍事的,加在一起,数字全然没变,又有什么区别! 当他是猴子耍吗! *** 高涯在此处生气,前头站的那些个人却也不怎么高兴。 来的人多半是为了张瑚的面子,可被分派来这条船上,又不能给张瑚看得清楚。 这脸好像出得有些不太划算。 况且在此处站了许久,连个落座的地方都没有,下头波浪又大,这船眼下还是在岸边靠着,已是一晃一晃的,一会开得起来,还不知道是个什么情形。 众人正闹哄哄的,隔壁船上忽然传得过来一声哨响。 ——原是那条船上已经摆了桌案,又焚香祭酒的开始祭河。 张瑚手中持着酒杯,冲着河里倒了三杯,又将特请了翰林学士写的祭文用火点着,同祭品一并倾倒进了汴河当中。 一应事体做完,哨声再响,隔壁有人大声叫道:“一……二……三……开船啦!” 两条船上的船工听得声音,这便收了船锚,慢慢地开起船来。 大船动得慢,两条船又要平行相行,很是考验船工的能力。 高涯在这条船上盯着,沈存复在另一条船上盯着,何主簿就腾出手来,特去与张瑚并几位官人解释了一回此处的不容易。 “水流甚快,船又是大船,此处水流复杂,下头已是把京畿左右最好的那一撮船工招了过来,是以才能把船开得这样稳。” 他才说了这一句,一旁站着的李公义已是抢着道:“等到两艘船相距八十步,便能以滑车带动粗绳,以粗绳绞杷……” 献上献铁龙爪扬泥车法的李公义,口才出众,文才也好,不知不觉之间,就把说话的这个角色给抢到了自己身上。 果然,没过多时,两条船已是如同两条平行的直线一般,顺着河流行驶。 船上有人叫了一声,道:“一,二!绞绳!” 他话刚落音,两艘船上站着的役夫们便依着从前都水监的吩咐,慢慢绞动滑车。 木长八尺,齿长二尺的浚川杷,两旁俱是系了许多粗绳,此时被两条船把绳子扯成了紧绷的直线。 岸上欢呼声四起。 胡二坐在树上,一时也有些紧张。 旁边有人叫道:“动起来了!” 第八百六十章 推诿 确实动起来了,而且动得还很明显。 不仅船动了,随着浚川杷在河底抓来挠去,被船只拖曳,又给滑车上的绳索拽着,下头沉淀的淤泥也被木齿给翻搅了起来。 虽然连着下了许多日的大雨,汴河水已经黄浊无比,可下头被挠荡起来的泥沙给湍急的河水一冲,时隐时现的,还是很轻易就能给人看见。 有百姓叫道:“冲走了,沙子给河水冲走了!” 一时人人欢呼。 树上坐着的人们也跟着高兴了好一会,有人还往前抻着腰去看,想要见得仔细些。 胡二瞪大了眼睛往河里头看,先前还十分欢喜,没过多久,脸色就略略变了。 确实那泥沙被翻搅起来之后,不少都被急流之水冲了下去,浚川杷一时可能杷不干净,可来回多挠荡几次,移船而浚,还是有点用的。 可一路看下去,好似就有些不对起来。 浚川杷虽然搅动了下头的淤泥,可淤泥被水冲得一阵子,才往前滚了没多远的路,慢慢又沉积了下来。 一路搅,一路动,一路流,一路沉。 就像你拿着一个钻了许多洞的葫芦瓢舀水,明明开始的时候是装的满满一大瓢,可一拿起来,水便从孔洞里头漏了下去,等到提得起来,一瓢子空荡荡的,哪里能得什么水喝。 浚川杷木长八尺,齿长二尺,人的肉眼看过去,已是巨型无比,然后真正用上了之后,才觉得与这汴河水深比起来,实在没有多大多长。 有些问题,没有试的时候,光凭人的脑子去猜,永远都会有些地方考虑不周全。 下头百姓们正大声欢呼。 张瑚站在船头,看着两船之间的那一只巨爪带得一江泥沙在河里翻来覆去,心中满是豪情壮志。 成了! 果真有用! 虽是要费些力气,也要把船行得慢些,还要时时控制那滑车的方向,绳索的长度,可只要此法能成,其余之事,都不是什么克服不了的大阻碍。 他听得岸上的叫声、呼声,心中大畅。 终于得了今天! 他行事坦坦荡荡,只求无愧于心,哪怕遇得再多艰难险阻,也一样一样地踩了过来。 有今次的功绩,有满城的百姓为证,等到回得衙中,范尧臣又如何还有脸面来否定自己? 总算没有丢张家的脸! 总算叫太皇太后长脸了! 张瑚意气风发,看着船下头滔滔江水不住翻腾,心情异常激荡。 李公义本来已经被挤到了一旁,见得此景,如何还不知此时应当如何做,他一拱一钻,将旁边的人全数挤开,走得上前,大声夸道:“多亏监事慧眼,才叫小人这点微末之才有了用武之地,今次所为,满城百姓尽皆得见,将来清淤通渠,叫京师免于水患,必会感怀公事之劳,陛下、太皇太后之德!” 又转向一旁几名官员、天使道:“几位官人今日共鉴此情,竟是敢于亲自登船,可见一心为民,一心办差,下官实在钦佩!” 他这一番话,连捧带吹,时机选得恰恰好,听得一旁盯着滑车的沈存复都忍不住分了心。 竟是还能这样?! 有了李公义起头,其余官员,俱是跟了上去,一时之间,吹捧声四起。 张瑚面上满是自矜的微笑。 他从前并不喜欢听人夸奖自己,只觉得那是马屁,可今日自家这一番行事,当真是怎么夸都不为过的。 无论是千金市骨,引得李公义进献铁龙爪扬泥车法,还是力排众议,硬顶着范尧臣的压力,动用所有能耐,最终使得此法施行,等到现在一一应了验,才能显出从前慧眼。 自家这一个大功,无论换做谁,都难以做到。 换一个人,敢自出银钱,招募新法?换一个人,敢顶撞范尧臣?换一个人,能为做实事,如此卖命,前前后后,无论人事的交换,流程的催促,章程的反复斟酌,都这样费尽心血?! 合该自己得此大功! 半只船的人都对着那浚川杷赞不绝口,却也有几个明眼人闭着嘴,盯着河里头看。 张瑚还在志得意满,忽的只觉得脚下一震,船身忽然也晃动了起来,只一个呼吸的功夫,船上的滑车就发出了令人牙涩的声音。 沈存复一直盯着滑车,此时见得不对,已是大声令道:“停船!” 他叫得其实已经很及时,只是汴河速度何其快?虽说船工都是左近招募而来的好手,毕竟也不是自己的腿,如何能说停就停? 更何况此处喊停,另一条船也听不到,依旧顺着水流往前驶去。 沈存复的话才落音没有多久,哗哗的汴河里头,已是有了另一个声响。 “啪”的一声,那声响极脆,仿佛是什么东西突然之间碎裂了。 两艘大船继续往前行,一快一慢,快的那一艘已是多行出了小半个船身的距离。 不要小看这半个船身,差池了这样的长度,船头处固定的木碇、滑车,也跟着差池了有了这样大的距离。 浚川杷本来就是靠着系在船上的绳索来拖曳,无论方向,速度,俱是由两船共同决定,此时一船快,一船慢,控制滑车的役夫一时半会反应不过来,本应快快放松绳索,可手脚一慢,那绳子眼见越来越被扯得绷直。 岸上的人隔得远,看不太清,可船上的人离得近,已是能看出来其中不对。 “啊!”有人忍不住失声叫道。 “嘣”的一下,用来拖曳浚川杷的绳索一端裂成了两截。 是系在高涯所在船上的那一端绳索。 几个正用力的民伕一个刹不住力道,给那拉势一冲,抓着手里的半截绳索,后退着砸到了地上,有一人不小心撞了后头的滑车,给磕得头破血流。 失了一端的力气,浚川杷终于维持不住平衡,却也终于因此给扯得动了。 这一回,不用张瑚发话,何主簿也已经愤然冲着对面船叫道:“高涯,怎的回事!” 两船距离八十步,此处又有嘈杂人声,滔滔江水声,便是喊破喉咙,对面也听不到。 然而不用高涯说话,这条船上的沈存复也知道是什么回事。 “浚川杷断了。”他道。 那声音很低,只是说与自己听而已,语气当中有意料之中的释然,又有深深的惋惜。 这样大的变故,河岸上的百姓自然也看出来了。 胡二听得有人惊道:“出什么事了?怎么那船忽的不动了?” 两条船原本平行,此时忽然一前一后,任谁人来都看得出其中不对劲。 有人坐的角度好些,半猜半喊地道:“好似是那绳子断了!” 他话未落音,汴河里头那浚川杷已经被生生用半边粗绳同许多铁钩一并用力拽了起来。 “那杷子也断了!” “杷子断了!” 这一回,许多人都跟着异口同声的叫了起来。 众目睽睽之下,那只矩形齿杷下头二尺长的木齿无所遁形。 原本有二十余根粗大木齿,此时完整的木齿只剩下寥寥四五根,其余的多半只剩下一个陷进去的凹坑,只是那凹处或长或短而已。 “怎么这样容易坏……”有人问道。 “坏了换就是了,不过是木头做的一个杷子,又有什么关系。” 胡二的眉毛一下子就皱了起来,转头看了一眼,见那说话的人年纪甚轻,也不给对方留面子,登时就回道:“这才用了多久,立时就坏了,多少木头也不够使的,怎么会没有什么关系!” 有老成人也跟着道:“怕是不行,坏得这样快,便是不怕浪费木头,也费时费力啊!换来换去了,这一小段河,要清浚多久才能清好?” 果然那船上役夫将坏的浚川杷拉上船之后,又换了一个新的,足足折腾了半晌,才把绳索重新调试好位置,又挪移船只,让两只船继续并行。 然而新的浚川杷才换上未有多久,仿佛只行了短短一段距离,这一回甚至没有听到什么声音,只是见得两艘船继续又停了下来。 一岸百姓俱都惋惜地“啊”了一声。 这一只新杷子,才走了多远,才用了多久啊? 胡二忍不住问道:“这是怎么了,难道是中了邪吗?前头不是已经祭过河神了?” 旁边人摇头道:“谁知道呢!” 有人便住在左近,猜道:“我去岁被衙门征发来此做‘春夫’,挖过淤泥,此处河底泥土甚是坚硬,又有大小石头,这‘龙爪’不是给大石勾住了罢?” 岸上的百姓只是猜测,可船上的人,却知道得很是清楚。 只是知道得太晚了。 沈存复被何主簿叫了过来。 这样的场景,谁人都不愿意去做那个解释的替死鬼。 沈存复并无办法,只好站在张瑚面前道:“可能是有石头在下头把这杷齿勾了,这浚川杷本就是木制,自然易坏。” 他实事求是地道。 因已是坏了两次,沈存复多少也摸索出些不对来,此时既是被问,便一并同张瑚说了。 “公事有所不知,这汴河当中,其实深浅并不相同,哪怕是只隔着几步路,也许其中有起有落,就能相差出几尺的高度。遇得水深之处,浚川杷不过十尺,怕是不能触及河底,那积年的淤泥,自然不能全数清动起来,便同给人乌龟挠痒痒似的,哪有什么用处?” 他想什么说什么,也不管这话中不中听,也不管此处又有谁人在,这一番话出口,会不会落了上峰的面子。 说了水深,沈存复还不忘补一刀水浅。 “若是遇得水浅之处,河底除却泥沙,另有碎石、巨石,一旦木齿被石头给勾住,想要用力拖曳,要不就是绳子断了,要不就是木头碎了,遇得不好,一个力道不对,怕是那木碇也要被扯起来。” 沈存复自觉说得又清楚又利落,可一船的人听了,无不觉得此人实在孤耿得过分。 李公义站在一旁,听得沈存复数落这铁龙爪扬泥车法的错处,只觉得刺眼无比。 他心思转得极快。 浚川杷出了这样的纰漏,无论如何,也不能延祸在自己身上。 看了沈存复一眼,又看了一眼面色难看的张瑚,李公义阴测测地插了一句道:“听闻沈工在都水监中许多年,精通水利,也不似小人这般半路出家,竟是连水下多石,这木制之杷易坏之事也不知道吗?” 沈存复摇头道:“各处河道河底情况不一,下官确实不知此处乃是如此……” 听得他如此对答,李公义简直喜不自胜。 怎的有这样的傻子?! 这样大的一口黑锅罩下来,此人不晓得拨开就算了,居然也不懂得躲,还傻乎乎地迎了上来…… 不砸你还能砸谁? 李公义暗自窃喜,只一瞬间,面上便露出了仿佛吃了大惊的表情,失声叫道:“沈工,今次章程,也是给你同高工核过的!我乃是半路出家,只知道这献铁龙爪扬泥车法论理应当有用,可道理毕竟只是道理,如何用,怎的用,还是得要你这都水监中的水工把着!” 他十分失望,道:“沈工早知有这般问题,为何不提前说!张公事这般信重你,你怎的能藏着掖着?如此大事,都水监正该上下齐心才是!如此隐瞒,如此怠慢,怎的对得起公事之信任,又怎的对得起百姓?!” 李公义转进这样快,沈存复都跟不上他的速度,一时半会,压根就反应不过来,为什么自己忽然就变成藏着掖着起来。 他只觉得那李公义说得乃是一派胡言,可口才实在不行,脑子也转不动,想了又想,过了好一会,才磕磕巴巴地道:“我……我怎的没有提前说了?” 复又转向何主簿道:“先前我就同主簿说过,这……这浚川杷之法未有先例,十分古怪,怕是行之不通,还请主簿转给公事听,此法……务要小心斟酌再行!” 何主簿的面色登时也变了。 一时场中但凡聪明些的人,都不约而同地摇起了头。 这人怎么这么蠢? 这种时候,还把上峰拉得出来,本来那何主簿或可帮你好言几句,从中打个圆场,被你这般拉下水,还怎么打圆场? 第八百六十一章 损毁 自然只能想方设法撇清自己了。 忽然遇得这样棘手的问题,何主簿也有些不知所措。 他仓促之间,实在是想不到合适的应对之法。 若说自己知道那沈存复的想法,却是瞒住了张瑚,这篓子可就捅大了。 可若说自己并不知道那沈存复的想法,似乎又显得他这个主簿之位,坐得甚是不称职,竟是连御下都做不好。 怎么选都是错,可前头的错,却是比后头的错大多了。 何主簿脑子里头只过了一下,就决定先认了自己无能之罪,连忙对着沈存复道:“你这人,怎么这样说话?先前你确是说过那铁龙爪扬泥车法不太合用,可后头改成浚川杷之后,你便不再多言,我见你核了章程,再无异议,便以为此事……” 他话才说到一半,已是被一道声音打断。 “够了!” 众人循声望去,说话的竟是张瑚。 张瑚面色铁青,盯着李公义同何主簿问道:“还剩得几个浚川杷?” 李公义如何知道,睁着眼睛,张着嘴巴,好似没有听懂的样子。 何主簿则是转头问沈存复道:“还剩几个?” 做事的是谁,一目了然。 沈存复道:“今次带了四个出来,坏了两个,还剩两个……” 他话一出口,众人都在心底叹了一声。 这数量太少了…… 如果浚川杷经用,其实数量不但不少,反而还多得占地方。 可眼下情形,剩得的两个浚川杷,压根撑不住多久。 张瑚对着沈存复道:“今次不容有失,你好生盯着……若是还不中用……” 他没有继续往后说,可其中之意,人人皆知。 沈存复当着众人的面被砸了口大锅下来,本就十分委屈,如何肯依。 他是匠人脾气,若是能忍,若是懂事,凭着其人才干,又如何会几十年了,依旧还是个水工? 沈存复咬了咬牙,大声道:“公事,今次错手,与我又有何干?!” 他口中说着,面上已是气得眼睛都发红起来,拿袖子擦了一把额头的汗,复才指着一旁的李公义道:“你既是有如此良法,自家做去,莫要来欺负我这个有理不会说话的!” 何主簿素来知道沈存复的脾气,见得他这般反应,已是知道不好,正要上前相劝,却给沈存复指着鼻子道:“我头前怎的说的?你再说一回?我当真没同你说过这浚川杷不得用?!” 此处不少都水监的官员,见得不对,连忙围上前来,或把沈存复拉开,或好言相劝。 有人便道:“知道你辛苦,只是眼下事情急,大家难免说话得几分火气,到底是一监之中的同僚,何苦要闹得这样僵?” 又有人道:“何主簿乃是着急,你跟了他这许多年,怎的还不知道他的为人?公事更是一心做事,没得想那许多!” 都一迭声欲要打发他去干活。 原本痛骂时还好,此时被人一劝,沈存复再忍不住,眼泪都流了下来,嘴巴里不知哼哼啊啊地说些什么,只拿袖子擦脸,转过身也不回是,也不说不是。 今次事情这样不顺,张瑚开始有多踌躇满志的,当中有多志得意满,眼下就有多生气。 他不气旁的,只气都水监中这许多人,甚事不会,只会拖后腿。 ——明明晓得这事情多要紧,早知道其中有漏洞,已是给了章程下去一再核对,为何就要为了一己之私隐瞒?! 平日里还算了,这等勾心斗角,自逞己能,他也懒得计较。 可眼下坏了他的大事,如何能忍!? 见得沈存复唧唧歪歪的,不晓得认错就算了,眼下倒还拿乔起来。 张瑚被当着人的面落了脸,本就十分不悦,见得这情况,更是恼火得不行,冷声道:“你既是不愿做,那就不要做,也无人强迫你!像你这般仗着资历在监中混日子的,以后必是无人肯要!” 一面说着,一面转向何主簿道:“换个人去看着!” 张瑚撂完了这句话,心中方才畅快了些。 难道离了这一个小小的水工,都水监中就转不过来了?! 正因以前时时惯着他们,才养出了这都水监上下俱是干拿俸禄不干活的习气! 不好好整治整治,将来如何能用?! *** 张瑚一发威,船上人人自危。 沈存复气得七窍生烟,可多少又有些心慌,给张瑚这般一说,只好回了船舱。 何主簿心中惴惴不安。 张瑚不清楚都水监的情况,可他却清楚。 沈存复同高涯这样的脾气,还能好好在都水监中一待就是几十年,因为什么?还不是他当真精通水利之事,旁人都比不过他? 是以此人虽然一再得罪上司,起起伏伏,少得褒奖,却也能安稳如山。 若是当真给他跑了,怕是高涯也会跟着走,若是再带走些徒子徒孙,自家这位子还怎的坐得稳? 都水监又不同旁的衙门,钦天监还能胡诌呢,此处若是出了错,寻常人当真扛不起。 届时都水监中剩得几只虾兵蟹将,遇上日常之事还无所谓,遇得大工大程,又该如何是好? 然而无一人敢说话。 听张瑚方才的语气,已是十分震怒。 新的水工站在了沈存复头前站的位子,他虽未做过,可方才看了一会,依样画葫芦,纵然多花了些时间,还是指点役夫、工匠们重新把浚川杷绑缚了起来,又放进了河水里。 两船重新拉绳,行船。 然后又是一下停顿。 新的浚川杷再一回断了。 试了这许多次,一次比一次坏得快,谁人不知道哪怕再使用新的,也只是浪费而已,可张瑚发了话,那水工只好把最后一只浚川杷装了上去。 从早上折腾到此时半下午了,两条船也只是行了不到三十丈,期间进进退退的,这短短的一小段距离,已经折损了三只耗资甚大的浚川杷。 眼看船上半日没有什么动静,只在装新的,岸上也有些闹腾起来。 “怎么回事?” “是不是不中用啊?” 众人来此瞧热闹,最要紧其实是想知道这浚川杷当真有无用处,是否得了新法,将来京师当中,就不用被水淹了。 可眼下热闹是看到了,结果却并不十分如人意。 若是不能清淤通渠,若是不能治水,白白来这一趟,当真是扫兴。 胡二正等着河中船只换新的木杷,忽然听得后头吵吵嚷嚷的,回头一看,他居高临下,却见得远处忽然来了许多禁军,而围在最后头的人群不知怎的,竟是慢慢散了开去。 他捅了捅一旁的人,指着那些个禁军问道:“怎的后头来了那许多官兵?” 那人跟着望了过去,也觉得很是奇怪,道:“是不是有什么事?” 不过毕竟离得远,虽是有些动静,却也不看不清情况,众人辨认了一回,又等了半日,等到听得有人叫道“下水了!”,俱是纷纷跟着转回了头。 那最后一只浚川杷终于下了水。 然而这一回,两艘船只才刚刚开始拖曳,忽然对面岸上忽然响起了齐齐的哨声,那哨声又尖又利,几乎要把人的耳朵都给刺穿一般。 两艘船停了下来。 对面岸边有人挥了挥旗,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意思,船上的役夫竟是开始往回拉绳索,慢慢将那浚川杷收了起来。 “这就结束了?!” 一时岸上的百姓人人不满,一个个互相问道:“不拉了吗?” “呸,这叫什么清淤通渠!耍猴呢!老子白花二十文坐车过来!” “你坐的什么车,竟是要二十文?我来时只要十五文?” “什么?!” 胡二离河岸已是很近,看得两艘船的情况,又听得下头人言,也觉得自家这二十文花得十分不值得,正要问身边的人来此处是坐的什么车,花了多少铜钱,却是听得后头一阵嘈杂人声,转头一看,隔了这许久,也不知道是什么事情,原本后头乌压压的一片人群已是走得七零八落,只有几队禁军在后头把人往外引。 “今日不再使浚川杷了,此处人太多,莫要聚集,快些回城!” 有人便道:“官爷,你莫要拉我,我一会再走。” 那禁军只催他道:“此处朝廷有要事,立时要走,一刻不能多留!” 一干禁军等语气十分凶煞,手中又持着器械四处走来走去的,众人不敢多言,只好乖乖散了。 胡二回过头,复又看向那河中,却见两艘船停在当地,并不动弹。 他撇了撇嘴,正要收回目光,一个无意间瞄到了汴河上游处,整个人看得一呆,忍不住抬起手指着那一处,发着抖问道:“那……那是什么?!” 下了几日的大雨,汴河水原本就涨了不少,然而到底此时还未到雨季,哪怕雨水足,也不至于太满。 胡二分明记得,自家早间才到的时候看那河水,最多也就是涨到河堤一多半的地方。 此时极目而望,不知怎的,那混沌的汴河水却是忽然高了许多,已是几乎要漫过了河堤。 此时的汴河水,便像是一只搅打匀了,慢慢下进油锅的鸡蛋一般,不知不觉之间,居然已经膨胀了数倍。 “好……好大的水……” 一树的人先后跟着胡二的手往前头看,过了半晌,才有人咯咯噔噔的道。 那水当真太大,漫河而来,而且是越来越大,仿佛一瞬间,眼见着就到了眼前。 胡二看得心中生悸,手脚都有些发抖。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地面仿佛在微微颤动。 “发……发大水了!” 不知是谁叫道。 此处有许多树,棵棵树上都坐满了人,看到这情形的,自然不知胡二一人。 没有给众人反应的机会,河水唰的一下,就席卷而来,刹那之间,漫过了内堤,打到了河岸上。 原本挤在最前头的百姓纷纷往后头退,站在最前的巡铺有两个见得不对,连忙翻身往墙里躲。 众人先头还犹豫了一回,等到第二浪来时,直接砸过了京都府衙才砌好的墙,一下子冲倒了好几个人,才尖叫着反应过来,互相踩踏着往回跑。 后头来的禁军们显然也没有料到会见得如此场面,连忙把跌倒的人扶了起来,急急叫道:“别挤,别挤!小心脚下!” 来不及去探究原因,见得此处水势越发的大,已是快要及到人的膝盖高,胡二连忙从树上一跃而下,跟着人群往外跑去。 仓皇之中,时不时有人跌倒在水里,哭声、尖叫声、哭喊声不绝于耳。 “莫要跑,莫要乱跑,出了内堤就无事了!” 好在有禁军在前头引着,一个个扶起跌倒碰伤的行人。 这一边岸上的人没有防备,对面岸上的人虽是有防备,却是不曾想到会是如此情形。 张瑚等人乃是在大船之上,虽是遇得大水有些颠簸,到底还是安全的。 然而其余人却未必有这样的好运。 今日乃是首次用这浚川杷,为了行事方便,张瑚特地在内堤处设了堤铺,又在里头安排了人带着几名役夫、工匠轮值,看着其中的器械等等。另有不少巡铺守在边上,防止百姓偷偷溜得进来。 忽然遇得这般大水,巡铺们见势不对,纷纷往外堤跑,可在堤铺里的役夫同工匠就没这样好的运道了,等到他们听得不对,半个屋子都被淹了。 因那水势湍急,他们不敢出去,可若是不出去,地上抖个不停,便是堤铺里头的桌椅器械,好似也在跟着水势往后挪动。 张瑚听得岸上的哨声,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等到见得水势,方觉不对,连忙抓着旁边的人问道:“这是怎的回事?!” 那人连连摆手,白着脸道:“下官也是不知!” 他心中发慌,骇怕之余,竟是还能分出一丝闲心去想:大家都在一条船上,你一个做都水监主簿公事的都不知道,我一个小小的下官,又如何会晓得! *** 汴河发大水的事情传得极快。 数万人就聚集在新郑门看那浚川杷通渠,亲眼得见漫天大水无故而来,幸而今次有惊无险,只多了一份谈资,纷纷都要多说几句。 虽是下了数日大雨,可先头还好好的,那水为何会一瞬间起来,简直如同给神仙施了法一般。 张瑚安全上岸之后,匆匆回了城。 第八百六十二章 防范 张瑚来不及去都水监,也等不及去查明什么原因,头一桩事情便是要往宫中去。 幸而身旁还有个老幕僚将他拦住了,道:“官人要不还是去一趟范大参那一处?若是给御史台晓得了,少不得要胡乱弹劾……” 弹劾什么? 出了事情,不去找直管的上司,竟是去找太皇太后。 眼下虽然交接还未完成,可范尧臣已是接了印,有事去回他,正是应份。 张瑚想了想,觉得也有几分道理,行到一半,只好又折去找了范尧臣。 公厅里头人来人往,比平日里还要繁忙数倍,时不时有差官同小吏飞也似的进进出出。 只是张瑚心中着急,并未留意,已是急急进了门。 范尧臣却是很镇定,听得张瑚说汴河发了大水,也不问前因后果,也不说其余事情,只问道:“你见得新郑门发了大水,可有知会下游?” 张瑚瞬间呆了一下,额头的汗一下子就冒了出来,回道:“未有来得及知会扬州门……” 今日分别在新郑门、扬州门两处设点用那浚川杷清淤通渠,同是一条汴河,新郑门乃是上游,扬州门却是下游。 他下船之后,见得对面有京都府衙的差役同禁军在,只觉得百姓应当无忧,也没有过多去问,便匆匆回了城,至于打发人去扬州门,他忙乱之间,当真没有想到这一点。 范尧臣淡淡地看了他一眼,问道:“没有来得及知会扬州门,可有来得及知会下游其余县镇?” 张瑚仿佛被打了一拳一般,有些发懵。 他当真没有想到那么多。 可是此时渐渐冷静下来,也知道自己出了大疏漏。 忽然之间发了这样大的水,都水监尚且不知,京都府衙也没有收到风声,那寻常百姓哪里会有防备?新郑门见得不对,自然应当赶紧知会下游县镇,疏散百姓,以免有人为洪水卷走。 然而张瑚并未管过京中水事,他虽然跟着张待在延州、赣州等地为官,可延州乃是西陲之地,河水极少,连雨水都不多,哪里有水事给他管? 再说赣州,他到时福寿渠已经建了大半,城中并无淹水之事,至于其余县镇,顾延章先前已是捋过一遍,张待父子忙着去弄白蜡、福寿渠,并无功夫管这个,倒是叫水事之上的官员萧规曹随,按着以前的规矩做而已,全然没出过问题。 没有遇过问题,自然也就没有机会去解决问题,张瑚没有经验,带着幕僚也没能想到,再因今次大水发得匆忙,浚川杷也试得虎头蛇尾,没有下官帮着提点,竟是叫他漏了这样要紧的事情。 不过此时再来追究,也没有什么意义。 他立时转头向着跟过来的属官问道:“京都府衙可有遣人知会下游其余县镇?另也要差巡铺、禁军前往上游营救百姓。” 此时倒是想起来还要去管上游了。 那属官也尴尬得很,他一路都跟着张瑚走,张瑚上船,他跟着上船,张瑚下船,他也跟着下船,张瑚不知道的事情,他又怎么会知道? 只好应道:“下官这就去京都府衙问问。” 一面说着,一面趁着这个机会就往外走。 对面范尧臣的脸色已经有些难看,冷声把人喝止道:“回来!” 他也不给张瑚面子,直接道:“汴河须要深浅有度,各县各乡已是置了护堤官,都水监总察之,出了事情,都水监不知道,跑去问京都府衙,你丢得起这个脸,我丢不起!” 范尧臣这般不给面子,声音也并未特地压低,公厅外头还有不少等着办差的官吏,俱是能听得清清楚楚。 张瑚的脸都绿了。 范尧臣没有管他,径直抬头对着外边探头探脑的的官员道:“什么事情,进来。” 来人手中捧着文书,目不斜视地大步走了进来,到得范尧臣面前,连忙道:“参政,已是有封邱、酸枣等七个县回了信来,正疏散援救百姓,其余地方因离得太远,尚无音讯回来,顾副使已是急召了一批渔人船夫,正沿河搜救,其余事体,只有一桩……” “吞吞吐吐的,什么事情不能说?”范尧臣皱着眉头道。 来人犹豫了一下,看向了一旁的张瑚,终于还是道:“顾副使那一处还在召集船夫,只是仓促之间,未能够数……听说今日张公事行浚川杷,好似招了一批船夫……只是人乃是都水监所管……” 范尧臣怒道:“这都什么时候了!他要什么,你就给什么!行事搜救之时,还分什么你我!” 张瑚的脸更绿了。 船夫乃是他招募的,能在短短数日之中,召齐这许多船夫,他是费了大力,眼下轻轻巧巧,就给旁人将人抢了去,为了搜救,也就算了。可这范尧臣全无讯问自己之意,就这般一口应了下来,虽他是都水监丞,也是自家的上峰,可如此做事,是不是也太过分了?! 然而此时人人都忙得不行,过不过分的,也无人去管他,奏事之人得了范尧臣的准话,也不多言,复又比来时更大步地奔了出去。 范尧臣就这样把张瑚晾在了一边。 来回事的人一个接一个,源源不绝。 张瑚气得不行,再不在此处停留,转头就走。 一旁跟着的属官小声提点道:“公事,下官看那范参政,怎的好似早早就知道了汴河会出事一般?” 张瑚自然也看出来了,可是范尧臣不主动说,他就绝不肯丢这个脸,去主动问。 才回到都水监中,张瑚就察觉出来公厅之中的气氛很差。 杨义府已是同他前后脚回来了,脸上全是焦急之色,见了张瑚,急急道:“公事,汴河发大水了!” 又道:“幸而咱们没让百姓走得离河堤太近,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谁不知道! 张瑚十分不悦,道:“你可有遣人通知下游?” 杨义府一呆,问道:“此事不当是京都府衙所管吗?” 两人大哥不笑二哥,俱是新官上任,又一心想着出政绩,连都水监的职属并管辖都没有全然弄清楚。 然而有杨义府毕竟反应快,见得张瑚这般发问,知道其中必有不对,忙道:“我且遣人去问问!” 张瑚冷声道:“不用问了,你那岳丈已是在管了。” 知道范尧臣那一处会将此事处理妥当,张瑚方才被落了大脸,索性不再理会,而是问道:“扬州门那一处如何?那浚川杷可能得力?” 他话才出口,见得杨义府脸上的表情,便知事情未必如人意,于是道:“一般也是不行?” 杨义府摇头道:“并非此法不得当——从前我与公事不是已经在河流之中试过?虽是费力些,可清淤之效,甚是明显。” 他开始分析起今次的问题来。 “然则这一阵子京畿连日有雨,河水暴涨,虽能靠着水势冲刷淤泥,那浚川杷的长短却未必足够了。况且想要清淤,必要对河底的情形有一二了解,若是能提前着人探查一番,想来便可避开那等大石之处,不会像今日这般了。” 又叹道:“只可惜此时已经春末,夏日雨水很快就要来了,届时水势疾快,水量又深,怕是要极熟水性之人才能下水探查。” 行到这一步,已是进退不得。 “另有那浚川杷,不能只做一个形制,见得河底情形不一,应当多做几样,或是长十尺,或是这是长三尺,或是长两丈,遇得深浅不同之处,便以不同浚川杷而用之,如此一来,因地制宜,此法便能妥当。” 杨义府说得头头是道,俨然已经一个精通水利的水工。 张瑚抬眼瞥了他一下。 早这么能耐,跑到哪一处去了? 为何不提前说? 杨义府连忙补道:“只是今日所试,下头考虑很是不周全,公事在前提纲挈领,我也未有经验,只能边做边学,致使不能成事,实在可惜。” 又道:“旁的倒没什么,不过从前已是试过,并无差池,眼下遇得这等麻烦,偏生还叫满城百姓尽看了去,想要再行完善之法,怕是中书、御史台又要有话说。” 他说到这里,语速又放慢了几分,道:“还有一人,怕是也会不让再用……” 杨义府没有明说,可张瑚却知道对方说的是谁。 自然是范尧臣。 到得此时,张瑚其实已经隐隐知道事情有些不对,可一来他实在不愿意相信乃是自己用错了人,使错了法;二来他今日就在船上,见得那浚川杷行事,这杨义府所言,好似当真也有些道理。 张瑚想了想,道:“不用去理他们。” 不用去理他们。 自己想做的事情,一定能做成。 *** 纵然张瑚、杨义府二人轻描淡写,仿佛并未被此事打击大了,可实际上,一出得都水监的大门,满城之中,都能听得百姓议论。 无论是八百贯得来的铁龙爪扬泥车法改成的浚川杷全然无用,还是汴河忽然发了大水,都是能叫人大说特说的。 街头也好,巷尾也罢,酒肆的角落,挨在一处的小贩摊子上,甚至几个妇人一起捣衣服的河边,都能听得有关此事的声音。 “昨日你去了扬州门吗?” “我家那口子说要去新郑门,我争不过他,谁知那杷子压根不好使!白浪费那样大那样长的木头,拿来做房梁多好!” “幸好你去的新郑门,若是去的扬州门……你听得人说了不曾,扬州门外那一处被卷走了七八个人,也不知能不能捡回一条命。” “啊?怎么会?不是前头有护栏挡着,又砌了墙吗?” “好似是有个妇人没抱稳小孩,叫那孩子掉出去了,便翻墙去救,此时河水已是上来了,旁人又去救她,救来救去,都给卷走了。” “可不是,我也听得说了,还有个不要命的,好似是荷包掉了,哎呦,要钱不要命,瞧着巡铺、差官人人都躲进来了,他竟是还要翻墙过去捡!依我看,还是那墙太矮了……” “听你胡言,那墙再高些,如何能看得到河?” 一群妇人在河边捣洗衣衫,嘴巴闲了下来,便在此聊得起来。 “怎的会发这样大的水?虽是雨大,也未见得往日有这般厉害啊!” “谁知道呢?你没瞧见今日这里处处都是人吗?那汴河发了大水,全不能用,俱是来这五丈河洗衣裳了。” “唉,从前那样大的动静,我还以为那龙爪当真有用呢,叫那姓李的白得了八百贯。” “而今不叫龙爪,唤作浚川杷,是不是改了名字,就不中用了?” “上头已是换了条龙,便是叫原来的名字,怕也不中用吧?” “嘘,小得点声,莫叫旁人听得去。” 而金梁桥街的顾府里头,得的消息又更早一些。 季清菱早间拦住顾延章时,并未能猜到会有此事,然而等到中午之时,松香便匆忙回了府。 他得了顾延章的交代,来同季清菱回禀。 “官人说怕夫人担心,特叫小人来说一声,已是与胡公事一同去寻了范大参,也打点了快马沿途通知上下游衙门好生提防,严守汴水,眼下正着人去祥符县,应当不会有事。” 季清菱忙问道:“胡公事同范大参怎的说?” 她虽是觉得可能是那水柜有事,毕竟没有证据,以旁人看来,不过是胡乱推测而已 五哥也许信她,可凭着这一丁点猜测,又如何能说服胡权同范尧臣? 松香忙道:“夫人且放心,胡公事虽说觉得有些荒谬,因是官人所言,也没有怎的说,左右不过多派些人出去巡堤而已,此时本就快到雨季,早个一阵子,并不妨碍什么。只是官人想要疏散新郑、扬州两门外的百姓,此事他却不愿出头,只跟着一同去寻了范参政,参政好似早觉得汴河有事,一听便准,已是立时派了人出去行事。” 听得范尧臣插了手,季清菱便松了口气。 提刑司虽然也协管堤坝之事,可同都水监,毕竟不能相提并论。何况范尧臣到底是两府重臣,参知政事,一旦其人信了,还着手去管,无论是能调用的人力同资源,都全然不在一个量级上。 第八百六十三章 弹劾 松香送完了信,因衙中事情繁忙,急急带了些干粮便又重新回提刑司了。 季清菱已是叫人又寻了几本祥符县县志回来,正仔细翻查,想要看看是否有自己漏掉的信息。 然而没等她看到一半,秋月便从外头匆匆进得来,道:“夫人,秋爽回来了,说是新郑门外那汴河淹了大水!” 季清菱一惊,忙放下手中书卷,倏地站了起来。 秋爽后脚已经跟了进来,她满头是汗,急急道:“夫人,汴河里头不知怎的,忽然泛了好大的水!” 连日下雨,涨水并不奇怪,可这一回水势涨得突然,漫天遍地的,实在吓人。 她急忙把下午见得的情形一一说了。 季清菱听得说众人踩踏拥挤,忙问道:“府上的人都回来了不曾?没有受伤的罢?” 秋爽把袖子撩了起来,露出上头青紫淤痕,又指着自己被蹭得掉了一大块皮的膝盖道:“就是疼得厉害,倒是没什么大碍。” 秋月已是点过一回数,忙道:“人已是回来齐了,摔了几个,俱没有什么大碍——听闻京都府衙同都水监已经在善后了,应当没有大事。” 秋爽早间听得季清菱说了祥符水柜之事,此时见了那漫天大水,忍不住问道:“夫人,这样大的水,是不是那水柜倒了?” 若是暴雨导致的河水大涨,乃是循序而进,断不至于像今日这般,叫人毫无防备。 季清菱摇头道:“不过推测而已,未有目睹,不能轻易断言。幸而范大参已是着人防范,想来应该不会有大事。” 她想了想,复又问道:“那浚川杷可是有用?” 秋爽从鼻子里头哼了一声,心中暗道那东西有个屁用,嘴上却不好说得这样粗俗,只好道:“全无用处,挠来挠去的,同挠痒痒一般,几个来回就断了几个杷,又费人力又费钱物,也不知道那张公事是怎么想的!” 她仔细形容了一回今日河中情形。 秋月听了,不由得奇道:“这般无用之法,怎的还要来用?” 季清菱便道:“也未必是无用,只是用处实在太小,按着方才秋爽所说,又要那河底深浅合适,又要知道哪一处有大石挡路,走得一段,还要换了不同长短的杷子,若是河水冲力合适,说不定当真能带走一段,只是这般事倍功半之法,好似当真不太合用。” 秋爽这样一个小丫头都觉得没有用,满城之中,自然更多人觉得无用。 都水监闹了这样大的一个笑话,被人议论纷纷,无论张瑚再如何自信,也不能装作充耳不闻。 范尧臣借了这个理由,正上折请停用浚川杷,张瑚自然不肯,便递了话,寻个时间进了宫。 *** 进得垂拱殿之前,崔用臣先把头偏了偏,在无人瞧见的地方,轻轻打了个哈欠。 此时已是来不及去寻冷水洗脸,他使劲眯了眯眼睛,又揉了揉脸,叫自己看起来精神些,复才小步向着太皇太后跑去。 “圣人,大公子来了。” 他虽然没有点名道姓,可能被慈明宫上下称作大公子的,只有张瑚一人。 太皇太后点了点头,道:“叫他进来罢。” 她头也不抬,手上继续翻阅着奏章。 太皇太后没有拿笔,自然也没有批字,她看了一份,又看一份,只把一份份看过的都堆在了右手旁。 那一处已是堆了厚厚的一叠,都是御史台上的弹劾之语,叫她看得很是恼火。 尤其给她压在最下头的那一份,其中胡言乱语,实在令人难忍。 一条乱吠的疯狗。 太皇太后已是在心中下了定论。 张瑚很快进得门来。 不用太皇太后说,已是有小黄门捧上了椅子。 张瑚行了礼,又得了示意,很自然地就坐了下来。 不用他自己开口,太皇太后便给了个台阶下,道:“我听得皇城司说了,那浚川杷是不是不太得用?” 张瑚解释道:“臣仓促之间,考量不够周全,倒叫旁人看了笑话——却不是不能用,只是要再做改动。” 他把当日的情形细细说了,又将自己同杨义府并都水监中给的分析又摆了出来,最后道:“圣人也说过,凡事没有一蹴而就的,自然要一而再,再而三,反复修改。如同这汴河清淤之事,百来年间,已是用过无数新法,一般没有一桩是从一开始就不用再改的。” 太皇太后则是道:“范尧臣已是上了折子,中书批了,正在此处,你知不知道?” 张瑚如何会不知? 他颇有些愤怒,道:“圣人,范参政之心,您难道竟是不知?他从前便不同意此法,后头全是被中书所迫,又寻不出正当缘由,不得已之下,才没能拦阻。圣人总说范参政此人有治事之才,可他接交都水监丞之位以来,何时管过此时?” 张瑚越说越激动,已是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大声陈词道:“范参政从前也做过水利之事,我自然比不得,可他再有能干,从不行正事,又有何用?!一味晓得拦阻旁人!他早知道这浚川杷并双船滑车法当中许多漏洞,应当好生指点才是,为何要如此下作!堂堂一国之相,全为一己之私,如此之人,如何堪为参知政事?!” 见得张瑚这般生气,太皇太后便道:“范尧臣此人暂且不论,若是给你再为行事,还有几回才能有用?” 张瑚昂首道:“再有两回,当能调试得当。” 太皇太后道:“此时已是春末,再不施行得法,今岁雨季来时,便会大泛洪水,你可有把握?” 张瑚大声道:“臣必有把握!” 太皇太后点了点头,道:“此事你再拟了章程出来,好生查缺补漏,不要再出现今次之事。” 她说到此处,又问道:“你可知道前日汴河暴涨?” 张瑚其时就在河上,自然知道,道:“确有此事,河水暴涨数尺,听闻有些地方已是冲出外堤,淹没良田房屋。” 太皇太后道:“扬州门外卷走了数人,眼下还未捞出活人来,你可知晓?” 张瑚面色微沉,道:“已是听人说了。” 又道:“乃是京都府衙未能全尽其力……” 太皇太后想了想,把右手边上的奏折一本本拿了下来,取出最下头那一份,递给了崔用臣。 崔用臣连忙上前接了,行到张瑚身旁。 “你且看看罢。” 太皇太后提点道。 她说了这话,也不干等着,复又低头看起其余奏章来。 倒是崔用臣站在一旁,候着张瑚翻看那一份折子,眼见着其人面色变化的整个过程。 张瑚开始还不知道此为何物,看到开头时,神情正常,还慢慢点头,可越往后看,脸色越沉,眉头越皱,还未看到最后,已是抬头道:“圣人,此乃一派胡言!” 又斥道:“这郑时修,简直是乱喷一气!此事与我何干,与都水监何干?!明明是祥符县县衙懈怠职事,京都府衙行事疏漏,为何要扯到我身上?!这是见我好欺负吗?难道宗室皇亲,就合该被人随意臧否!?” 已是给气得接连不再称臣。 太皇太后道:“此事不是听得你我所言便罢,那郑时修虽然胡乱攀咬,其人倒也有几分狡猾,都水监总查汴河深浅,视水量大小而行事,汴河河水暴涨如此,都水监却是最后得知,还要提刑司提点才知道,乃是你之疏漏,是也不是?” 张瑚无奈点头道:“是臣之疏漏。” 这责任当真避无可避。 太皇太后道:“我也知道,你这一阵子忙着这通渠清淤之事,有什么看顾不到的地方,也是正常,你乃是头次亲为差遣,又是管事的主簿公事,然而到得地方,究竟要先把自己职司弄得清楚,免得捅了娄子,还不自知,我这一处倒是不怕,只外头人闹得厉害了,究竟你面上不好看。” 这与张瑚而言,已经是很重的话。 他虽是有些难堪,还是点头道:“多谢圣人教诲。” 太皇太后又道:“都水监要行浚川杷,已是满城尽知,却不曾知会京都府衙,人群甚众,须臾不能草率,此乃你之疏漏,是也不是?” 张瑚只得点头。 “听得京都府衙报奏,今次扬州门外死了八人,还有沿河被水冲毁的农田,另有几个渔人不见踪影,下游虽是有了防范,究竟太晚,眼下还不知是个什么结果。” 听得太皇太后这般说,张瑚便有些不自在,一双手搭在膝上,头微微偏转了一下。 太皇太后见得他这样子,实在忍不住再多做责备,微微叹了口气,转了话题问道:“这汴河暴涨,究竟是什么缘故,都水监中可是查清了?” 张瑚有些尴尬,道:“范参政那一处正在查,臣便没有细问。” “我只给你看了一份奏章,可我这一处,弹劾你的,却远不止那一份,虽是有心做事,便不惮为人弹劾,只是今次到底是你有错在先,你知也不知?” 太皇太后还是给了留了张瑚面子。 其实桌子上那厚厚的一叠,几乎都是弹劾都水监的奏章,除却弹劾范尧臣,便是弹劾张瑚、杨义府。 范尧臣虽是初来乍到,又早早就摆明了态度,不愿用那浚川杷,然而他到底有主持之名,又是杨义府的岳丈,自然被活该挨骂。 而张瑚乃是主事之人,又是太皇太后的堂弟,此乃他一力主办,不骂他却又骂谁? 要知道,御史台最喜欢骂的,就是宗室皇亲。 单单勾结中外、提携裙带这两桩,已经能给他们不带重复地写上七八十本折子。 送走了张瑚,太皇太后一人坐在桌前,提着笔,半日没有动弹。 崔用臣轻声问道:“圣人,要不要擦把脸?” 太皇太后微不可查地颔了一下首。 水盆很快被捧了上来,温热又柔软的湿巾盖在面上,却没有给她带来任何的舒适感。 她的鼻子有些发堵,嗓子也有点痒,只得用力地咳了两声。 崔用臣问道:“臣去请谢医官过来?” 太皇太后摇了摇头,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哪有那么见效的。他昨晚才开了药,吃了也不见得多好,等晚间再叫来瞧瞧罢。” 崔用臣到底有些不放心,道:“方才还好好的,怎的一下子好像就堵了鼻子?” 又道:“早知道午间吃了药,圣人当要好好休息一回才好,说不定能舒服些。” 他心中暗想:莫不是给那张家的大公子气的? 打又不能打,骂又不能骂,又心疼,又不中用,除了自己心里默默生气,还能怎么着? 民间都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此话诚然不假,便是太皇太后这样的,已经称得上天下至尊,比天子还要位高权重一筹,依旧还有这样多不如意的事情。 太皇太后没有理他,手中捏着帕子,盯着面前厚厚的一垛奏章,出了一会神。 赵芮这个皇帝,实在是太无用了…… 好好一个御史台,怎么会被他养成这幅德行!实在同他爹一个脾气,软得可怜! 这样的皇帝,不欺负你,欺负谁? 当年自己垂帘之时,将御史台打点得何等漂亮?给他这些年皇帝坐下来,从前的好处无一得剩,现在那些个年轻御史,全同鸦鹊一般,哪里有腐肉,便往哪里钻。 尤其那个郑时修,仗着自己会写几个字,说话作文,全然不顾体面,罔顾事实。 这样的人,听那朱保石说,从前竟是很得天子重用。 二哥这是什么眼神?! 先头是自己忙得厉害,没工夫去管,等到这一回病好了,过几日腾出手来,把他牙齿折了,看还有没有这许多力气来撕来咬! “圣人?” 太皇太后回过神来,见得崔用臣亲手捧着铜盆站在一旁,便把手擦了擦,将那帕子扔回了盆中。 一旁自有小黄门把那盆子接走了。 “留中了罢。” 指着那几摞奏章,太皇太后轻声道。 崔用臣躬身应是,对着一旁的小黄门招了招手,等到对方提了个竹筐过来,随手便将那许多奏章扔进了竹筐里头,又挥了挥手,叫那黄门自带着竹筐下去了。 第八百六十四章 阿娘 处置完御史台的各色弹劾,再不见得那堆奏章在面前碍事之后,太皇太后鼻子好似也没有方才那样塞了,连嗓子眼里的痒意也好了一点。 她按着原本的安排,见完了今日入宫奏事的官员,又吃了一顿晚膳,复又坐回了桌前,批阅奏章到半夜。 等到事情做得告一段落,她一转头,见得角落的漏刻竟是已经过了子时一刻,忽然就想起了福宁宫中的小皇帝,转头问崔用臣道:“陛下这几日如何了?” 崔用臣回道:“得了那秦素娘入宫,果然有些用处,这几日陛下晚间也能睡得着了,便是白日里头上课,有她在一旁看着,也好了不少——总算能坐上一刻时辰了。” 这于太皇太后而言,明面上仿佛是个好消息,可仔细回味,却十分叫人担忧。 “过两日就要去天庆观祭太祖太宗,届时耗时甚久,百官皆在,陛下可能担当此任?”她把手中的笔放了下来,“总不能祭祀列祖列宗时,也要那妇人跟在一旁罢?” 崔用臣不敢评论。 太皇太后也不要他说话,只是皱着眉头道:“先前不是说过要拨几个性情和顺的宫人去旁边照管,跟着那妇人学,你在旁看着,可有什么不同?” 崔用臣道:“臣虽未时时在一旁守着,只是看那妇人行事,似是十分细心,听说晚间带着陛下睡觉,陛下不睡,她便一直哄着,因陛下见不惯生人,她一人照管,也未曾喊累,一日从早到晚跟着,须臾不离开其身。” 太皇太后越听越觉得不舒服,皱着眉头道:“陛下不惯见生人,那是小儿不懂事,总不能一直不叫他见,左右都是宫人,叫人在旁学着她是如何哄睡的也不能吗?” 崔用臣低头道:“那秦素娘倒是没说什么,也十分愿意教授,只是陛下不受不得其余宫人在旁,一旦不如他意,就又哭又闹,一晚上也睡不得多久,因担心劳损龙体,众人只好退得出去,留那秦素娘一人在。” 他见太皇太后的脸色甚是不好看,连忙又补了一句,道:“眼下那她才进宫没多久,陛下也是不适应,想来过得一阵子,等色色都熟了,便好带了。” 太皇太后十分不悦。 对于赵渚,她本来就越发不满意,此时听得崔用臣这般一说,登时把手中的毛笔一扔,起身道:“福宁宫是怎么照管陛下的?怎的一个宫外的寻常妇人都比不过?我倒要去看看,她究竟是有什么三头六臂!” 她口中说着,已是一抖衣袍,带头走了出去。 崔用臣万没想到自己一番话,竟是引来了后续之事,连忙跟上前去。 垂拱殿距离福宁宫并不远。 此时夜色已深,回廊、道路之上安安静静。 行到一半,太皇太后忽然对着崔用臣道:“叫他们不用去报,我倒要看看,那妇人就如此会哄孩子,宫中旁人一个都比不得?” 崔用臣连忙应是,找了几个老成的黄门过来,着他们先去福宁宫安排。 一干人等提着灯笼到了福宁宫,外头已经小心翼翼地站了一排人。 太皇太后看也不看,径直朝里头走去。 赵渚住在北边的偏殿,太皇太后一路行去,殿中原本隔得几步,就放置的烛台,此时竟是没有一盏是点燃的。 她转头问一旁伺候的宫人道:“怎的不点蜡烛?” 那宫人连忙小声道:“从前晚间都是点蜡烛的,只陛下总不肯睡,因不知道什么缘故,也不敢擅动,后来那素娘子来了,说是陛下小时候给烛影吓过,是以见不惯外头点灯,若有烛光燃着,总以为隔着门窗,外头有魑魅晃动。” 她顿了顿,又道:“奴婢们听得素娘子所言,后头便不再点蜡,果然这一阵子睡得好些了。” 这宫人的语气十分轻松,可听在太皇太后耳中,却是半点也轻松不起来。 她从鼻子里“嗯”了一声,继续朝前走去。 十余名宫人、内侍跟在后头,虽是行走十分小心,依旧还是有些不大不小的声响。 太皇太后站住了一会,只觉得赵渚可能已经睡着,一群人进得去,怕是要将其吵醒,转头便道:“你们都下去罢。” 又看了一眼崔用臣。 崔用臣上前接过一柄灯笼,轻手轻脚地提在前头开路。 两人没过多久,就行到了北殿。 因赵渚不喜欢生人近身,只在外门处安排了几个宫人把手,诸人见得太皇太后,正要行礼,被崔用臣使了个眼色,纷纷闭了嘴。 “陛下可是睡了?” 崔用臣极小声地问道。 宫人们纷纷点头,用气音道:“陛下已是睡了。” “里头都有谁人在?” 一名宫人小声道:“素娘子同陛下在里头。” 太皇太后的脸立时就黑了,却没有当场发作,而是看了崔用臣一眼。 崔用臣也有些气,冷冷地训斥道:“陛下龙体尊贵,怎能叫她一人在旁伺候?若是有什么疏漏!” 他虽然声音不大,可一旁侍立的宫人们却给吓得瑟瑟发抖。众人也不敢多言,只按着崔用臣的示意,轻轻地把门打开。 太皇太后当先行了进去。 崔用臣手中提着灯笼,小心跟在后头,又对着后头的宫人摆了摆手,叫她们不要跟来。 两人一前一后进得殿中。 先是进得偏殿的外厅,此间并不是很大,只放了必要的桌椅用具,另有不少太皇太后赏赐的摆件,虽是一应东西都干干净净的,看着却是并无半点人气,想来平日里头并无人在此处常待。 里间的寝殿门是关着的。 崔用臣上得前去,轻轻推了推。 ——里头插了门栓,他没能将其推开。 太皇太后的脸色更难看了。 只有一人在旁伺候,还要锁门,所以出了什么事,谁人能担得起这个责? 崔用臣则是满头是汗。 太皇天后将福宁宫交给他,因这一阵子赵渚安分了许多,自秦素娘进宫之后,他便由一晚上来巡两次,变为了两天巡一次,这几日太皇太后染了病,他索性好几天都没有过来。 谁能想到,福宁宫中这些宫人,竟是敢这样胆大!居然只留秦素娘一人伺候天子。 “开门罢。”没有理会崔用臣的慌乱,太皇太后命道。 崔用臣低头应了一声,从怀里取了一个香囊。 香囊当中有两枚钥匙,一枚大,一枚小。 他先拿了大的那一枚,踮起了足尖。 崔用臣身材高大,哪怕此时年纪老了,又躬了一辈子的背,比不得从前身量,可踮起脚来,也还是能够到并不太高的门楣上。 他将那枚钥匙插进了当中一个不起眼的孔洞中,轻轻扭了扭。 “笃”的一声轻响,仿佛是什么东西被打开了。 他收回了那枚大的钥匙,又取了另一枚小的,小心蹲到了地上。 在门的右下角,寻常人都不会留意的转轴旁,也有一枚极小的孔洞。 那孔洞与崔用臣手中的小钥匙正正对应。 他很顺利地将下头的锁也开了。 宫中鲜少有人知道,赵渚所住寝宫的内门乃是特制。 因这一位小皇帝进宫之后,情绪很是不稳定,太皇太后担心他会出些什么不妥当,特意着人做了这扇门,不过以防万一,若是他把自己锁在里头,还能偷偷潜了进去救助。 谁能想到,虽不是出于本意,这特制的门竟是在此时得了用? 崔用臣收好了两枚钥匙,只轻轻一推,那门便仿佛是被人在中间补了“回”字里头的那个“口”一般,门中又有一扇小门被打开了。 他先把手中的灯笼拿布挡前半边了,轻轻放了进门里去,复又自己当先跨得进去,才用极小的声音提醒道:“圣人,当心足下。” 太皇太后也跟着进了门来。 都说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扰。 可对于太皇太后来说,今次自然不在“非礼”其中。 自当日提到那秦素娘,她心中就隐隐有些不妙的预感。 进了门,往左边走了十来步,便是一扇大的拱门屏风。 崔用臣重新提起了灯笼,却没有把那布收起来,而是依旧用起档着前头半壁的灯笼光。 他走在当先。 昏暗的烛光所到之处,将寝殿的样貌映照了出来。 比起干干净净,毫无人气的的外殿,此处显然才是赵渚喜欢流连的地方。 地面上东一只、西一只地扔了鞋子、袜子,看那大小形制,有赵渚的,也有那秦素娘的,想来又是给赵渚乱丢乱掷的。 帐幔已经放下,原本应当放在床头支架上的铜盆,不知为何被放到了地面上,铜盆边上搭着一张巾子,一半已是浸进了水里。 跟着铜盆一并放在地面上的,还有一个白玉质的夜壶,为了冬日防寒,壶嘴还被用小心的布帛包了起来。 除却这些,还有九连环、磨喝乐、黄蜡、白蜡制的鱼龟、鸳鸯等物,或放在一旁的桌上,或扔在地上,俱是横七竖八的,想来是给赵渚睡前玩的东西。 太皇太后的面色舒缓了几分。 她跨过地面上毫无规律的障碍物,走到了床前。 崔用臣跟在一旁,举着手中的灯笼,轻轻拉着一边,把那帐幔挽了起来。 此时天气已暖,哪怕是晚间,也只用盖一床薄薄的被褥便足够了。 帐幔里躺着两个人,秦素娘睡在里头,赵渚睡在外头,两人盖着同一张薄薄的丝被,那丝被只搭在秦素娘的腰腹处,露出她的上半个身子。 她的脸同身体都朝着外头,赵渚则是平躺着,微微往里斜。 再自然不过的睡姿,看在外头的二人眼中,却似见了鬼一般。 崔用臣的抓着帐幔的右手发着抖,抓着灯笼的左手也跟着打颤。 太皇太后盯着面前的场面,决眦欲裂。 她一手扶着自己的头,一手抓着帐幔,刹那间,整个人都晃了一下。 崔用臣紧张地咽了一口口水。 床榻之上,秦素娘只穿了一条宽松的里裤,赵渚则是穿了一件小衣。后者下头裤子已是给他自己褪到了一半,这一位九五之尊的皇帝,左手抓住裤裆里头那一枚小小的,正耷拉着的龙根,另一只手捉着自己乳娘的胸脯。 他整个人贴得秦素娘紧紧的,睡在她中间,而他的一张口,正含着那哺乳之处,时不时还嘬两下,神色十分放松同满足,仿佛自己生来就应当是这样行事一般。 秦素娘的右手搭着自己的肚腹,左手则是护在赵渚的头上,好似并不觉得自己一双胸脯袒露在外头有什么不对。 她鼻端一呼一吸,全身一起一伏,睡得很是香甜。 太皇太后的鼻子已是被堵得严严实实,一口气都呼不出去。她咬着牙,自牙缝里喘着大气,冷声喝道:“陛下!” 赵渚年纪小,含着乳娘的胸脯,又窝在其怀里,被护得严严实实,还未怎么反应过来,而抱着他的秦素娘却已经被惊醒。 她茫然地睁开惺忪睡眼,只一瞬间,就反应过来不对,立时就要坐起来,起身到一半,忽然发觉自己的胸脯还被赵渚叼着,上头半截身子一丝不挂,露在空气当中,正正迎着对面目光森然的太皇太后。 灯笼里头的烛光被布挡了,半亮不亮,照着太皇太后的面庞忽明忽暗,对方眼睛瞪得浑圆,咬着牙,面容已经几近扭曲,看在秦素娘眼中,与厉鬼无异。 秦素娘进宫时见过太皇太后,对这一位威严凶厉的老妇人印象深刻,此时见得这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吓得魂飞魄散。 她张着嘴巴,急速地喘着大气,偏偏还给赵渚缠着,抬了半日的胸,才从里头退得出来,也不顾得旁的,抓起下头的丝被挡着胸,一个翻身,扑通跪在了床上,伏着头,哆哆嗦嗦地叫道:“太……太皇太后!” 赵渚丢了含口,身旁的人又有了这样大的动静,如何还睡得着,迷迷糊糊睁开眼睛,一时半会,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一骨碌坐了起来,先看了一眼太皇太后同她后头的崔用臣,再看了一眼后头的秦素娘,几乎是下意识地照着往常的习惯叫道:“阿娘!” 第八百六十五章 处置 赵渚一面喊着,一面爬到了秦素娘后头,躲着前边的太皇太后并崔用臣。 秦素娘全身抖如筛糠,颤着声音叫道:“陛……陛下,快同太皇太后问安!” 赵渚没有理她,而是凑她凑得近了,抓着她的胸脯道:“阿娘,你怎么这样冷。” 秦素娘心骇胆裂,叫道:“陛下!” 太皇太后缓缓地从口中吐了一口气,盯着秦素娘道:“你就是这样看护天子的?” 秦素娘面色发白,全身都在发抖,不住地在床上用力地磕头,胡乱辩解道:“太皇太后!太皇太后!奴家只是个奶娘……” 她不说这话还好,说了这话,太皇太后仿佛得了什么提醒一般,慢慢地后退一步,对着一旁的崔用臣道:“毕竟伺候过陛下一场,给她把衣衫穿了。” 崔用臣应了一声是,放下手中的灯笼,抓着一旁架子上头的妇人衣裳,扔在了床上,道:“素娘子,且先把衣裳穿上罢。” 秦素娘只觉得自己的心跳得极快,脑子里头一片空白,崔用臣给她衣衫,她哆嗦着穿了半天,虽是穿得乱七八糟,却是勉强套了上去,正觉得整个人都要喘不上气来,睁着眼睛,看了半日,才瞧见一旁的太皇太后在打铃。 赵渚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晓得自己想要睡觉,睡得正好,却被来得太皇太后并崔用臣打搅了,害得乳娘都不肯与他说话。 他得了秦素娘进宫,虽是看着对面两个人还有些害怕,可胆气却是足了几分,抓着一旁的枕头,便冲着对面的崔用臣砸去,骂道:“你走!你滚!” 崔用臣理都没有理会他,而是回头去把门给开了。 他刚把门栓打开,才过了几息功夫,外头听得太皇太后打铃的宫人、内侍就进得门来。 崔用臣指着秦素娘道:“素娘子已是疯了,她方才冲撞了太后,拖下去罢。” 三四名黄门快步近得床前。 秦素娘全无防备,也不知道怎的回事,被人用那床上的丝被把头罩了,就这般裹着拖抬下了床。 等到她眼前给罩住了,其人才真正反应过来,拼命地挣扎着叫道:“陛下!陛下!” 那声音只传出来一丝,便被手脚麻利的小黄门用剩下的那一个枕头压了回去。 几人一半抬头,一半抬脚,把她整个搬了起来。 赵渚尖声叫道:“阿娘!” 整个人都扑了上去。 太皇太后冷声道:“陛下,你阿娘在后头清华殿里头。” 赵渚恍如未闻,抓着秦素娘不肯放手,一口就朝着一旁的小黄门狠狠咬了下去。 小黄门吃痛,却是强忍着没有放手。 一旁早有内侍上得前来,用力掰开赵渚的手,又用帕子掩着他的口,将他拖开。 秦素娘扑腾着被抬了出去,再未听得半点声响。 太皇太后指着一旁的几个宫人道:“秦氏行事无端,陛下深受其害,尔等在此细心伺候,务要叫陛下好生安睡。” 她说完这话,只冷冷地看了一眼赵渚,也不同他说话,径直转身往回走了。 不过转眼的功夫,福宁宫中又回复了片刻前的宁静,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一般。 赵渚被几个宫人、内侍围着,崔用臣就站在一旁,看着他被人压着在下头胡乱蹬腿甩手,逮人就咬,见人就抓。 他面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心中却是烦躁异常。 宫人们不敢捂着赵渚的嘴太久,生怕他透不过气来。可是一旦放开了手,赵渚不是尖声大叫,就是胡乱咬人。 崔用臣看得烦心,道:“上回太医开的安神药呢?其时怎么说的?” 一旁的内侍犹豫了一下,道:“太医说若非特殊之时,最好要少……” 他话还没说完,自家就醒悟过来,连忙住了嘴,匆匆去一旁取了药瓶来,从里头倒了一小粒出来,用温水化了。 几人七手八脚,压着赵渚,给他硬灌了进去。 约莫过了半盏茶功夫,天子的手脚动作越来越小,力道也越来越小,终于抻着脚,白眼一翻,就这般睡了过去。 崔用臣虽然没有上前帮手,却也出了一头的汗,他吩咐了几句,匆匆回了慈明宫。 太皇太后还没有入睡,她正坐在桌案前,手中托着一盏甜汤,要喝不喝的。 崔用臣小心上前回禀道:“陛下已经睡了。” 太皇太后点了点头,问道:“那秦素娘处置干净了不曾?” “已是妥当了。”崔用臣极快地答道。 他微微躬着身,朝着桌案边上又走了一步,用极小的声音道:“圣人,只有一桩事怕是有些棘手。陛下如此性子,恐怕来日还会时时闹着要见那妇人,将来恐是会吵得厉害,偏生眼下他身旁也无什么能说得上话的人。” 太皇太后已经全然冷静了下来,听得崔用臣这一番话,只道:“让他吵去,从前就是太惯着他了……给秦素娘这样的妇人养大,还能得什么好性子,留她下来,不过饮鸩止渴,没得带坏了福宁宫中风气。” 饮鸩止渴,好歹也止了渴,眼下情形,怕是立时就要被渴死了。 崔用臣不敢再说,只好低头应是,退后一步,重新站回了原地。 今夜那所见所闻,无论如何应对,都是输的。 不处置秦素娘,以他二人这般大逆纲常之举,如何能忍? 可处置了秦素娘,以天子对其的依赖,将来难免同太皇太后生分。 眼下的问题是,赵渚年纪还小,到底是不是要留着他下来,看一看还有无改好的可能。 太皇太后行事果决,可眼下看来,难免也要优柔寡断一回了。 *** 日间张瑚答不上来太皇太后提的问题,此时顾延章却正在回答季清菱。 “正是在祥符县中的雾泽陂,那一处天禧年间建了水柜,本是拟用来备洛水不足,行那引洛入汴之事,后来因为党争,水柜虽然建得七七八八,通洛之事却暂时搁置。” 季清菱一面听着顾延章给她解释,一面看着自都水监中取回来的祥符县舆图,在上头翻找了半日,才找到雾泽陂所在之地。 实在是看不出什么东西。 顾延章已是接着道:“引洛入汴因事搁置,后头再虽然一再被提起,却从未得用过,我去翻查旧日考功簿,数十年前祥符县衙还隔个几岁就去修缮一回,后来日久无人提起,那水柜便就此废弃。” 季清菱很是意外,问道:“既是已经废弃,如何还会……” 顾延章道:“你是觉得奇怪,既是已经废弃如何还能蓄水,致使今次之乱吧?” 季清菱点了点头,道:“一个废弃的水柜,能蓄多少水?” “朝廷觉得废弃了,未必却是真的废弃了。”顾延章叹道,“你也太小看那雾泽陂的百姓了。” 原来那一处水柜当初建时,选址所在的村落其中共有三家大姓,三姓彼此通婚,世代居于此处,称得上名副其实的强势村民。当时因强行征用了不少百姓的田地,还险些闹出民变。后来水柜废弃,无人去管,原本那些个土地的主人便动起了脑子。 水柜已经建成,想要拆了重新作为田地,又耗时又耗力,可当时里头已经蓄了许久的水,因无人去管,水中甚至有了不少野鱼野虾。 京师的鱼虾等物价钱一向很好,众人捞了出来,得了一笔,登时上了心,自此之后,各家凑了银钱买鱼苗虾苗,以那水柜为池,养各色鱼虾水产,遇得洪时就蓄水,遇得旱时就放些水出来灌溉田地,倒叫当地人日子过得富足了许多。 然而水柜毕竟还是水柜,多年以来,只凭那些个百姓胡乱摸索,虽也能得用,可从未仔细修缮过。那水柜里头本有两处分水之口,今岁之初,不知怎的有一处忽然坏了,再不能合上,因此跑了不少大鱼。 雾泽陂上下心疼得不行,只好把那一处分水口给封了。又过了没多久,另一处的分水门闸竟是也跟着落了下来,众人当时并不觉得有什么,可等到接连大水,涨水数丈之后,却发现原本的排水之处,竟是再出不得水。 雾泽陂中并无水工,老人去看了,却也不知如何是好。农人不欲报与朝廷,唯恐要以此为税,便四处寻找能工巧匠,欲要修复水闸,找了许多日,倒是寻得不少人,却一个都不中用,那门依旧是开不得。 眼下这一阵子接连下了许久的大雨,外出之路被封,也不方便再去寻人,众人正待要等雨停了再说,却不妨忽的一夜地震如山,等到众人醒来,那水库的门闸已是崩了。 幸而满村的房舍都建在地势较高之处,虽是被淹了不少人家,毕竟没有闹出什么人命来,只是给卷走了两个贪玩外出的小孩,幸而后头官府救援,又捞了回来。 季清菱听得咋舌,问道:“五哥,不会那祥符县中从前递的祥瑞……” 顾延章也有些无奈,道:“问得那雾泽陂中的百姓,自古而今,县志当中所载的所有祥瑞,正是那水库所出。” 他亲自去跑了一趟,此时随手拿了笔,在纸上同季清菱将那水柜方位与模样简单画了出来,又圈出其中一块地方,道:“他们特圈了此处养大鱼大龟,每日都有人送得东西去喂食。” 这般胡吃海塞,怎么可能养不出大鱼! 怨不得那祥符县中时不时便能出个祥瑞。 季清菱听得简直不知该要如何评价。 阴差阳错之下,偏偏又在那一日遇得都水监在两处城门外设点行那清淤通渠之法,几厢凑在一处,很有几分命运难测的意思。 两人说了一会话,季清菱便问道:“五哥,今次大洪,可有伤得什么人?” 顾延章道:“这样大的水,纵然提前示警,依旧还是有知会不到的地方,只是幸而你提早同我说了,又有范大参遣人驰援,多行一步,挣了许多人命回来。” 他说到此处,郑重地抬头道:“清菱,全凭你心细如发,又聪明机敏,今次是帮了大忙。” 季清菱被他连着夸了几句,颇有些不好意思,面上微红,轻声道:“能救人命,我心中自也高兴,你这般夸我,夸得我都不知当要如何说了。” 见得她那张粉扑扑的脸,顾延章颇有些感慨,叹道:“若不是你不喜欢,当日我是真想同范大参说,让他给你报个功……” 季清菱连连摇头道:“千万不要!上回得了那一场功回回出去被人瞧见,都同看猴子一般稀罕,当真十分没意思,叫我那一阵子连师娘家都不敢多去走动了!” 她说到此处,忽然又想起新郑门外的事情,连忙问道:“五哥,那浚川杷不得用了,那都水监要怎的清淤通渠,而今眼见春日就要过了,还来得及吗?” 顾延章无奈道:“你我觉得那浚川杷不得用了,却不一定当真不能用。” 季清菱惊道:“这样无用的东西,难道那张公事还是不肯放弃?” *** 浚川杷的事情传得沸沸扬扬,不但在宫外传,一般也传进了宫内。 清华殿中,从前的杨皇后,亦是今日的杨太后,正木然地坐在桌前。 她对面摆了一面镜子。 面盆大小的抚州铜镜,磨面光滑无比,纵然用了多年,也没有怎么擦花。 这是赵芮在时赐予她的。 认真说起来,赵芮活着的时候虽然极近俭省,自家也舍不得穿用,可对比之下,对他的皇后当真也算得上体贴了。 杨太后身后站着三名宫人,一人手里捧着一枚小镜,另外两人手中或持梳子,或拿簪子、剪子,正小心地给她梳妆。 见得后头那名宫人手中捏着小剪子,不知如何下手的模样,杨太后淡淡地道:“都是白的,也别费事了,全剪了就没了。” 那捧着镜子的宫人笑道:“太后莫要说笑了,您虽说头上有了几根白发,哪里又够得上‘全是白的’这样的说法!” 杨太后没有笑。 实在没什么好笑的。 太皇太后并没有给她留半分面子,把她拘在这清华殿中,无论谁人想要进宫探访,都要经过慈明宫的手。 第八百六十六章 仇恨 新皇继位,明面上说是挂在杨太后的名下,可实际上,从头到尾也只有登基那日见了她一回,给她磕了个头。 虽说就算每日来问安,她也不会将其视作亲子,也不会怎的去管——毕竟是太皇太后钦点的新皇。 可当真像此时这般全无孝道,她又十分难受。 还有这许多年,即便熬过了太皇太后,难道还能熬过身强体健的赵渚? 两人之间莫说殊无半点母子情分,便是面子情都没有,面也没见过几回,今后这日子,又当要怎么过? 陛下当日怎的不把自己也给带走…… “皇上今日要点香了罢?”杨太后问道。 后头的宫人一面给她梳头,一面道:“正是,陛下当是要上天庆台点香,娘娘不若穿一双软和的鞋子罢?” 杨太后冷声道:“同我有什么关系,他自有太皇太后带着。” 民间百姓早已扫过墓,可因赵芮新丧,今岁乃是头一年给他办祭,钦天监中择了吉日,正是今日,依礼需要新过继的赵渚上天庆台给他点香。 祭祀之事,除却祭男祖,一般也要祭女祖。按着从前的习惯,一般乃是皇后主持祭祀女祖,赵渚没有皇后,理应由杨太后暂代。 然而今岁天子新才继位,会比往年隆重三分,以太皇太后的性子,她亲自夺了此事去做,不给杨太后插手,也不是不可能的。 不过杨太后也不想管这个事情。 她颇有些心灰意冷的味道。 赵芮命丧,虽说他还在时,自己的日子也没有十分如意,可到底还有个盼头。自他走了,上有寡恩悍肃的太皇太后,下有毫不把自己放在眼里的赵渚。 杨太后看着铜镜里那张灰败的脸,又抬眼看了眼并不怎么亮堂的屋子,自心底里生出一股子绝望。 这绝望她已经品砸了许久,并且可以预见的是,将来也永远不能摆脱。 几个宫人不敢多言,简单给杨太后梳了头,又给她上好妆,等到打点完毕,才在后头跟着她走了出门。 自赵芮走后,杨太后就没怎么缓过神来,又因被太皇太后拘着,她连出得清华殿的次数都屈指可数,此时经过几处宫殿往天庆观行去,一路见得绿树红花,天清云淡,一派春意盎然,竟是恍如隔世。 她心中并不舒坦,见得景色,也看不出好来,只觉得树叶绿得发黑,天上的颜色蓝得奇怪,云的形状也莫名其妙的,花上头被虫蛀了几个口,样样都不顺心。 天庆观并不算近,杨太后先绕去了慈明宫,给太皇太后问了安,才一齐出发。 她在慈明宫中等了片刻,左右一看,却是没见到赵渚,一时忍不住,问太皇太后道:“怎的不见陛下?” 太皇太后淡淡地道:“陛下已是先过去了。” 口中说着,已是抬腿就走。 杨太后闭了嘴,默默地跟了上去。 两人已是提前了不少时辰到,可到的时候,下头文武百官却已经站得满满当当。 按着礼法,须要先上天庆台祭天,再回天庆观中祭祖。 杨太后眯着眼睛逡巡了一圈,好容易才在一处地方见得天子的步辇。 她此时才发现,向来跟在太皇太后身旁的崔用臣,此时竟是已经早早守在那步辇旁。 都已经这个时候了,又兼太皇太后才至,天子不出来相迎就算了,居然还坐在车上? 她只觉得有些奇怪,复又有些感慨。 有时候,人与人的相处真的看命。 从前赵芮对待太皇太后何等孝顺,何等尊敬,可太皇太后对他又如何? 而今赵渚如此怠慢,可那太皇太后,却是全然不在意一般。 一个是亲生的,一个毫无血亲,若说比不得三哥四哥就算了,而今竟是连这一位都比不得,太皇太后,究竟是怎么想的? 纵然赵芮人已经走了,杨皇后心中那股子不服,还是消不下去。 太皇太后亲自行到了步辇边上。 杨太后犹豫了一下,还是跟了上去。 崔用臣迎了上来,行过礼,便道:“陛下有些不舒服,两位殿下还请稍待片刻。” 太皇太后“嗯”了一声。 她没有动作,杨太后自然也不好上前,跟着站在一旁。 隔着步辇厚厚的车厢与布帘,里头传来隐隐约约的动静。天子龙辇,比起寻常马车形制并不一样,其车身甚重、甚厚,坐在其上,十分平稳,连声音也不太透得出来。 两人等了许久,见得赵渚还未从里头出来,不用太皇太后吩咐,崔用臣已是回了步辇里头,片刻之后,终于带着着装妥当的天子下了车。 一同下车的还有两名黄门,一人扶着赵渚的一边手。 杨太后站在原地,等着天子上前见礼。 赵渚被架着到了太皇太后的面前。 一旁的宫人小声哄道:“陛下,该给太皇太后问安了。” 赵渚没有动。 太皇太后道:“陛下身体不适,今日就不必行礼了。” 杨太后心中冷笑。 太皇太后说了免礼,她这个太后还能说什么? 她站直了身体,正欲要跟着朝钦天台走去,无意间扫到赵渚的脸,却是心中升起几丝疑惑来。 天子身上的礼服穿得齐整,面上也干干净净的,可那一双眼睛,却是里头俱是血丝,眼睑下头也鼓了起来。 她忍不住就多看了他几眼。 杨太后自家也是个女子,日日都要梳妆打扮,仔细辨认之下,如何会辨认不出来天子面上已是擦了一层厚厚的粉? 然而脸色可以靠脂粉遮盖,那一双通红的眼睛,与肿起来的眼周,却是怎么也盖不住。 这是出了什么事? 外头一向传闻,说新皇此人性情乖顺,十分听话,又身体康健,从不闹事的啊? 正狐疑间,被拖着才行了几步的赵渚便冲着崔用臣的足下踢了一脚,叫道:“我要阿娘!” 崔用臣没有躲开,却是躬身道:“陛下,等仪礼行完,再叫你去见阿娘。” 一旁的几个宫人也连声哄话。 杨太后站得不太近,听得不清不楚,却是越发地觉得奇怪。 天子的嗓音有些沙哑,语气又凶又煞,仿佛与崔用臣有仇一般。 这哪里有丝毫性情乖顺的模样? 这样的性子,太皇太后为什么会喜欢? 她怎么能忍得了? 杨太后简直开了眼界。 不知是被哄好了,还是有其他的缘故,赵渚略微安静了一会。 一行人很快走到了天庆台前头。 礼官早已候在一旁,按着流程,请天子上台。 下头百官叩拜。 赵渚被几个宫人扶着上了高台。 太皇太后落后一步,同杨太后一前一后跟了上去。 天庆观中的天庆台足有七七四十九阶,虽然每阶都并不高,可是杨太后多日没有活动,一口气爬上去,依旧是走得气喘吁吁,便是一旁的太皇太后,面上也浮起了一阵酡红,显然血气上涌,爬得甚是辛苦。 台阶两旁站着礼官、禁卫。 赵渚被人半抬半架上了台。 礼官依着古礼,唱令众人起、跪。 阶下的官员也依着礼官唱令行事。 一套流程走了足有大半个时辰。 今日天气很好,红日高悬的,虽说还是春天里头,可在日头下边晒着起起跪跪的,杨太后还是很快出了一身的汗。 她的头有些发晕,眼前一阵一阵地浮起奇怪的图案,有些是一团一团的,有些是如同飞蚊一般,自知是跪得久了,又兼年纪大了,精力不济,只好强打精神,眯着眼睛摇了摇头。 等到略好了几分,她抬眼一看,前头太皇太后的动作也比礼官的唱令慢了两拍。 赵渚正在挣扎,却给一旁的宫人压着,也不知道在他耳边说了什么,过了一会,他就暂时安静下来,勉强按着礼仪行礼。 礼至一半,下头文武官员山呼万岁。 礼官点了香,上前交给赵渚。 赵渚手上拿着香,并不动弹。 太皇太后跪在一旁,过了几息功夫才缓过神来,待得看了这般情景,便提声道:“陛下,当为敬香了!” 赵渚的胸脯大大的起伏了两下,转过头,狠狠瞪了她一眼,复才上得前去,将那香插入香炉里头。 杨太后伏在地上,没有看到这个情景,只听到了太皇太后的声音。 一时进香完毕,太皇太后与杨太后两人跟着也一并进香,敬酒。 足足花了半日的功夫,天庆台此处的祭礼才算结束。杨太后身上穿着厚厚的礼服,早已热得全身是汗。 太皇太后也是一般,她头脸处汗涔涔的,只是碍于正在礼中,不好用帕子擦汗。 天庆台的事宜暂时告一段落,自有礼官们在后头收拾,一行人却是要转去天庆观里头祭祀赵家的列祖列宗。 赵渚被拖着往下走了几阶,太皇太后便跟在了后头。 杨太后满身是汗,头也晕得厉害,在原地略缓了两下,才慢慢地跟得上去。 一旁的黄门连忙轻轻将她扶住。 她比太皇太后慢得六七阶,太皇太后又在赵渚后两阶。 赵渚先前还是给左右两个黄门架着走,等到行在阶梯处,因那石阶与石阶之间的距离并不是很高,两人左右扶着,不太好行路,便一前一后地护着他。 石阶两边立着礼官,下头立着文武官员。 两府重臣站在最前,依着品级往后各自排开,都等着听礼官令行事。 赵渚走走停停。 他年纪本来就不大,一口气下不来,要在中间歇一歇,并不是什么十分不能的事情。 已是走了一大半的台阶,赵渚忽的又站住了。 他胸口一起一伏地,转头同一旁的黄门道:“我阿娘呢?” 黄门忙道:“陛下,且等一等。” 赵渚也不是傻的,被敷衍了这许久,眼见仪礼已经结束,却不曾见得人,哪里还肯信。 他被折腾了一上午,全身湿漉漉的,热得不行,又是烦,又是躁,自心底里涌出来一股子凶意。 赵渚知道黄门不过是听崔用臣之命,而崔用臣又是听太皇太后之令,便转头冲着太皇太后叫道:“我要阿娘!” 他哭闹了一早上,虽然声音比起平日里沙哑两分,可毕竟是小孩子,一出口,那声音便又尖又亮,听在身旁人耳朵里,如同魔音一般。 两个围着的小黄门忍不住后退了一步。 赵渚尖叫道:“我要阿娘!我要阿娘!” 他声音很大,不但周围的人受不了,便是下头立着的官员们也听得清清楚楚。 百官诧异之下,不少人都小心地抬头去看。 两府重臣立在最前,自然看得也最清楚。 范尧臣同孙卞站在一排,两人不约而同地交换了一个眼神。 黄昭亮面色难看。 两府之中,泰半都任着崇政殿侍讲,少有不知道天子性情的,不过安慰自己赵渚年少,长得大了,或许会好些罢了。 然而平日是平日,这般庄严肃穆的祭典之上,如何能这般? 如此无法自控,怎的做皇帝? 众人虽然无人说话,却是各有所思。 太皇太后此时见得赵渚这般行事,气得牙龈都痒痒了。 天子闹腾得厉害,手足乱舞的,一旁的黄门连忙上前阻拦。 太皇太后冷声道:“放开他!” 黄门们犹豫了一下,还是住了手。 太皇太后的手本来扶着一旁的崔用臣,此时一把甩开对方的手,下了三四道台阶,站在赵渚下方,提声道:“陛下,今日乃是祭祀正礼,你身为天子……” 她正要教训。 然而赵渚如何肯听。 他重重地喘着粗气,满脸涨得通红,眼睛里头全是泪水,又哭又闹,大声叫道:“我不要做天子!我要我阿娘!” 太皇太后喝道:“你阿娘就在后头,陛下莫要胡闹!” 如果不是百官都在,她必定已经下令叫人把赵渚押着弄走。 只是当着众臣的面,却是不能做得这样过分,也不能把天子的脾性暴露得这样彻底。 她手一指,指向了杨太后。 赵渚心中才升起满怀希望,转头看去,却是见得杨太后那张脸,气得脸上的肉都抖了,大叫道:“你骗我,你还我阿娘!” 他还记得昨日乃是太皇太后下令,此时见得对方立在阶下,目光冷然,抿着嘴巴,十分冷漠的行状,同昨晚灯笼的场景几乎合为了一体。 第八百六十七章 大逆 要把这个恶人赶走! 只要她走了,就不能再命人捉走阿娘! 在赵渚心中,太皇太后抓走了秦素娘,便比恶鬼还要可恶。 他脑子里头蓦地涌上来这样一个想法之后,并无半点犹豫,整个人已是同野兽一般扑了过去。 赵渚与太皇太后当中只隔了三道阶梯。 他这一番扑滚,毫无征兆,一旁的黄门又听从太皇太后的指示,没有再将人拉着,一时之间,竟是没能反应过来。 如此近的距离,不过一个眨眼的功夫,赵渚就冲坠了过来。 太皇太后给赵渚那一句话气得头晕目眩,正喘着气,猝不及防之间,给这一个真龙撞了个满怀。 新皇虽是小儿,然而一惯养得很好,他身体康健,身量也高,肉长得很壮实。 太皇太后一个老人,在天庆台上头起起跪跪,给折腾了半日,早已又热又累,手脚俱是麻的,全靠毅力支撑着站在此处,眼下被一个几十斤的肉墩撞在身上,用力一推,连晃都没能打一下,已是瞪大了眼睛,仰着头滚倒了下去。 尖叫声四起。 此处距离地面仅有二十余阶,太皇太后被这般狠狠一撞,头先靠后倒在了阶梯上,发出“磕巴”的一声响,紧接着极快地一路滚得下去。 旁边侍立的禁卫们也拦之不及。 不过眨眼功夫,她就滚到了平地上。 黄门、宫人、禁卫、礼官、文武官员一片混乱。 崔用臣几乎是跟着爬滚下了台阶,大声叫道:“来人!太医!太医!” 已是口不择言。 满地都是血,那血蜿蜒而下,源头却是在太皇太后的脑后。 她手脚抽搐了几下,便再没有动弹。 杨太后看得目瞪口呆,足有好一会儿,整个人的脑子里都是发麻的。 赵渚虽说是冲得下去,可他用力一推,与太皇太后滚落下去的力道正正相反,倒把自己推往后头,一屁股坐在了石阶上,此时见得场中一片混乱,虽是有些慌张,却依旧叫道:“我要阿娘!” 杨太后并不知道他口中的阿娘是谁,以她的脑子,暂时也推测不出来今日之事,会有什么结果。她站在原地,好像听得有人说话。 一旁的宫人着急地催促道:“殿下,殿下!黄相公正请您下去!” 她茫然看了对方一眼,又顺着其人的指点看了下去。 隔着三十阶的石阶,满朝文武都看着她。 连同躺着血泊里的张太后,并几阶下头的赵渚,众人都立在下头,只她一人高高在上。 耳边好像有礼官说话,至于说的什么,不知为何,她半点听辨不出来。 杨太后被宫人搀扶着,毫无知觉地下了天庆台。 黄昭亮急急对着她行礼道:“太后,请诏令太医为太皇太后视诊!” 杨太后茫然地看了他一眼,上下嘴唇抖了半日,才道:“依……依相公所言……” 下头的宫人、黄门得了令,连忙去请留守在后头的太医过来。 直到此时,杨太后脑子里头才半梦半醒。 太皇太后伤了,陛下还小,眼下……宫中说得上话的,好像,是不是,只剩得她一人了? 如此大礼,自然是安排了太医的,很快,医官们就带着木箱子匆匆到得前头。 天庆台下原本整整齐齐的队列,此时已是乱做一团,众人虽然不敢太过擅动,却都忍不住上前几步,欲要看清楚躺在地上的太皇太后。 也有人盯着上边被两个黄门围在当中的赵渚。 赵渚正挣扎着叫闹。 杨太后自家都顾不过来,压根没有功夫去顾他。 还是范尧臣看不过去,提点道:“太后,陛下情绪不定,是不是先请他回宫?” 本来接下来还要去天庆观中祭奠赵家祖辈,可依着赵渚眼下情形,如何能去? 再一说,他当众冲撞太皇太后,将其自高台之上推落地面,再如何文过饰非,也难以脱罪。 ——这是忤逆、谋害的大罪。 即便是天子,也无法洗清。 仓促之间,并不可能做出应对之法,倒不如先把他扔回宫中,容后再议。 杨太后听得范尧臣提议,这才转头看向了阶上的赵渚。 她慌乱地“啊”了一声,又“哦”了一声,只微顿了一下,就对着一旁的宫人道:“就……依范大参所言。” 几名小黄门很快上得天庆台,将赵渚请了下来,送入了不远处的龙辇。 围在一旁的两府重臣将杨太后行事看在眼里,俱是在心中大摇其头。 ——堂堂一国之太后,怎么会如此小家子气? 半点撑不住台面。 唯一有神志、有话语权的太后这般无用,下头的官员只好帮着收拾残局。 孙卞上前一步,提点道:“太后,太医在此处救治太皇太后,我等是否不方便在此候着?天庆观的祭典,当要如何?” 杨太后“啊”了一声,眼睛还看着地上被太医围着的太皇太后。 她茫然道:“便……依参政所言。” 我他妈根本还没有言! 孙卞心中骂娘,面上却依旧十分沉稳,复又道:“既如此,不妨先着众人先行离开?至于祭奠,只能今日先通福一众先皇,将来再择吉日……” 杨太后这才听懂了,忙道:“很是……很是。” 见这般暂时将着急的事体定了下来。 百官们在黄门的引领下,按列各自出去。 范尧臣见杨太后并无任何主见,心中暗叹,却是不得不道:“太后,可要臣等在此等候?” “自然……自然!还请诸位官人留在此处。” 杨太后忙道。 她这话说得不清不楚。 谁人留,谁人不留? 范尧臣无奈,到底想着从前赵芮,复又问得清楚道:“可是请东西两府留得下来?” 又补了几个虽未在府,却一般重要的宗室并官员。 杨太后道:“很是,很是。” 最近早已习惯了太皇太后一力包办后宫事务,不用过问的官员,见得杨太后这般反应,俱是心情复杂。 虽说天家无家事,俱是国事,换得从前,大把臣子欲要把手伸进后宫里头,不叫隔绝中外,便是天子房事,也想要插手一回。 可无论如何,也不至于像今天这样。 管得这样细碎,哪里是宰辅们当做的事情。 也太掉价了…… *** 顾延章还没有回府,季清菱便得了消息。 “陛下把太皇太后推下了天庆台?!”她惊问道,“莫不是谁人乱传的胡言罢?” 秋爽立在一旁,听得半懂不懂,虽知道是个台子,却并不知道是什么台子,只好迷茫地看一眼对面回话的松节。 松节点了点头,也是一副受了大惊,堪堪镇定过来的模样,道:“是天庆观中传出来的,听说当日的观中正准备迎接天子、太皇太后祭祖,因那天庆台处要道士去做水陆法会,一般也有几个小道童在后头帮着搬东西,好几人都看了个正着……” 他仿佛没有看到后头秋爽的模样,却是又多补了一句,道:“宫中年年清明都在天庆观的天庆台上祭天,今岁却出了这样的大事,不知钦天监中是谁人选的日子,怕是要倒大霉了。” 不着痕迹地,就把天庆台的来历给解释了。 秋爽听得懂了,便也生出问题来,插道:“陛下为何要推太皇太后?那台子什么模样,是不是不小心错了脚?” 天子只有七岁,站不稳掉下去,不小心撞倒了人,也不是没有可能。 松节道:“官人还未回来,百官还在其中,只是外头已经传开了,不知究竟是个什么情况,有人说陛下是中了邪。”他顿了顿,又道,“听闻是前头汴水抓了太多鲤鱼,吃了鲤鱼精的徒子徒孙,叫鲤鱼精恼了火……” 季清菱听得目瞪口呆,问道:“这是哪里冒出来的乱七八糟的传言?” 真是敢想。 用滑稽二字,都不能形容。 松节苦笑道:“都传开了,都水监那日不是用浚川杷清淤通渠,却不得用?还正正遇得汴河发大水,如此荒诞之事,京城寻不得缘故,便也说是鲤鱼精生了气,眼下遇得天庆台之事,越发给了他们话头,还有人说陛下‘相煎何太急’。” “是哪个书生胡诌的罢?”把天子比作鲤鱼,还要拐着弯酸他一句本是同根生,季清菱听得也很是有些无奈。 其实赵渚又哪里是什么鱼跃龙门了。他是正经的皇家血脉,太祖皇帝的直系后人,若是真正论起来,其时比赵芮还要名正言顺。 这些话传得乱七八糟,偏偏里头真事夹着假事,叫人很难从中挑出哪一句是对的,哪一句是杜撰的。 秋爽忍不住问道:“夫人,不会出什么大事吧?” 她一面说着,脑子里一面想到了那些个坊间话本听来的皇家密事,小声道:“会不会是三大王、四大王二人欲要学那太宗皇帝?此时正在天庆台中……逼位?” 刀斧夜影的事情,大晋里头,哪怕是十岁的小儿都听说过。 季清菱原本还在奇怪,为何坊市间总会有那许许多多让人啼笑皆非的传言,可眼下听得秋爽这般问话,竟是忽然有些明白了。 她看了一眼一旁的小丫头,心中当真生出了佩服之感,叹道:“秋爽……” 秋爽应了声是,转头看着季清菱,等她吩咐。 季清菱的语气有些复杂,道:“将来你若是得闲了,大可学那些落魄文人,出去好生写几本折子,说不定过不得多久,就能打出名头来。” 秋爽愣了一下,问道:“夫人怎的忽然这般说?”复又有些喜滋滋的,“当真如此吗?秋月姐还总说我字写得不够好看!” 又道:“我就说嘛,我虽说字写得不好,可戏折子却是听说过不少,若是编几个故事,想来也不是什么难事!” 说完这一句,她终于反应过来,“啊”了一声,红着脸道:“夫人这是说我也跟着那些个书生瞎胡诌吗?” 季清菱笑了笑,道:“外头都是旁人的传言,三大王、四大王两位眼下都在藩王府上养病,连祭祖都爬起不来,况且有太皇太后这样的手腕,凭着他二人,怎的有能耐去效法太宗皇帝?” 站在下头的松节也只能扶额,看着秋爽这般丢脸,他心中实在帮着尴尬,只好岔开话题道:“夫人,此事不知真假,要不要遣人去同柳府、杜府说一声?” 对于寻常百姓而言,天子的正常更迭,其实短时间内对他们的生活影响并不会很大。然而若有什么异常的皇权更换,却是很可能天子一怒,伏尸百万。 外头各色传闻都有,自然也有像秋爽这般,推测乃是藩王逼宫的。若是当真有逼宫之事,今日在天庆观的文武百官,运气好的能逃得过,运气不好的,把命丢在那一处,也不是没有可能。 今日不但是赵家祭祖,还是朝廷祭天,文武百官俱都要去,是以不止杜檀之,便是柳伯山这样的老人,也不好告假,是以眼下两府里头一个是带着小孩的柳沐禾,一个是等着老伴的柳林氏,两人一个弱,一个老,都是再禁不起折腾的。 季清菱想了想,道:“还是罢了,本来没什么事情,她们听了只当是胡言,若是咱们特地跑去解释一回,说不得那一处还要当了真,何况究竟是什么情况,我们也并不知晓,还是不去添乱了。” 又道:“倒是要交代府上的人,无事莫要出去多言,好生谨守门户。” 这话不用她多说,松节连忙点头,自去办了不提。 果然等到日落西山的时候,外头就传出消息来,天庆观开了门,文武百官各自回府,只留得两府重臣在其中。 季清菱知道顾延章必是饿了一天,早交代厨房一直把饭菜温着,一听得他回来了,便吩咐人把吃食端了上来。 顾延章果然饿得不行,进得门,快快换了衣裳,又净了手,便急急出来吃饭。 他也顾不得说话,先垫了点肚子,等到那股子饿意过去了,复才把动作放慢下来。 季清菱开始还不敢说话,只默默帮着添菜加汤,后头见他行事从容了些,便叹道:“原是叫五哥袖子里头收点吃的,你却不肯,饿成这样,又是何苦?” 又道:“怎的路上不先寻点吃的?” 第八百六十八章 善后 顾延章已是吃了个半饱,此时将口中食物咽尽,又喝了口茶水,方才道:“也不知今日外头会有什么传言,我便不多耽搁,先回得来。” 季清菱见他得空说话了,便好奇地问道:“外头都在乱传,说陛下将太皇太后推下了天庆台……” 顾延章摇头道:“不是乱传。” 季清菱骇然,失声道:“是失了手吗?”又接着道,“小儿控制不住力道,不小心失了手也是有的,出得这样的事情,他要怎的办?太皇太后并无什么大碍罢?” 顾延章站得虽然不是很前,没能看到太皇太后当时倒在地上的行状,却是听到了天子与其的争执,也看着天子用力将其推下台阶。 那样明显的动作,又兼前头还有争吵,便是想要给天子洗刷,说他是失了手也很难做到。 “不是失手。”他笃定的道,“不知是陛下同太皇太后先前有什么不悦,他是有意撞得上去的。” 又道:“我已是出得天庆观,此时只留了两府在里头,尚不知道太皇太后伤情。” 季清菱又有些不敢置信,问道:“太皇太后是从什么地方掉下来的?高不高?” 顾延章摇头道:“不是很高。”他想了想,“有丈余高,只是她乃是后脑朝下,听得有人瞧见掉在地面时,地上已然尽是血。” 虽然眼下还没有确信,可后脑朝下,在石阶上滚落下来,又砸到了头,想要短时间内好起来,并不太容易。 季清菱怎么想都想不明白,问道:“陛下乃是太皇太后亲扶上位,他得了这样的好,为何还要如此行事?”因想到从前顾延章去崇政殿教书时回来的说法,又道,“便是他性情不同常人,却也不曾无缘无故,便去攻击他人罢?” 两人在此处猜测,可无论怎么猜,都猜不到其中因有秦素娘,又有太皇太后与崔用臣半夜抓人之事,才叫赵渚发了狂。 顾延章吃过饭,一面喝着茶,一面却是有些感慨,道:“出了这样的大事,怕是宫中当真要变天了。” “怎的今年像是撞了邪似的?” 季清菱也忍不住道。 当真是同撞了邪一样,先是先皇赵芮,在是济王赵颙,魏王赵铎,眼下到了新皇赵渚,太皇太后,好似一旦同皇家扯上了关系,就会走霉运一般。 “我回来时路上听得人说,钦天监正商议着要提议改元了。”顾延章道,口气里头有种莫名的无奈。 *** 赵渚的这一撞,实在选的不是时候。 他动作太大,声音太响,又是在距离地面极近的阶梯处行事,叫下头多位官员都看得清清楚楚。 不知是有意为之,还是仓促之间未能来得及想到,无论是范尧臣,还是黄昭亮,抑或是两府之中的任何人,俱都没有提醒杨太后着百官禁言。虽然这禁令就算发了,也不会有用,可既然未发,众官还出得天庆观的门,事情便被传了出去。 且不说外头官员、百姓们议论纷纷,天庆观中,太医们的诊断却是出来得很快。 其实太皇太后滚落之处,其实距离地面并不太高,若是运气好,很可能只会被撞个骨折。 可她的运道实在是太差了。 当时太皇太后面向赵渚,她整个人背对着地面,被撞之后,因没能反应,也没来得及护住头脑,是以是直直撞到的后脑。 不幸的是,她的后脑恰巧撞到了石阶那方正的尖角,当时就破了头,后头一路滚,一路撞,最后倒在地上,居然依旧是后脑着地,还重重地磕了一下。 太医们虽然没有直说,可话里话外,却十分明显——眼下不过吊命而已。 也许诊断赵芮的时候不太靠谱,可这一回,几位医官都同执一词。 而事情也正如他们所预料的那般,杨太后还在犹豫要不要用辇车将太皇太后送回慈明宫,正要同人商议,然而还没有来得及问,甚至不到当天的亥时,太皇太后就断了气。 赵家今岁的祭祖未过,新的丧事立时就摆在眼前。 而比太皇太后的丧事更着急的,却是天子之事。 今次天庆台之事过后,赵渚这个皇帝已是不可能在那个位子上继续坐下去了。 他将太皇太后推下高台,无论是有心也好,无意也罢,哪怕还是失手伤了人,却也一般害死了其人的性命。 而眼下最棘手的,除却如何处置赵渚,还有谁人来坐那个位置。 想要处置赵渚自然不容易,这样的事情,虽然史上从未有载,可赵渚是君,不管何时,都绝无可能诛杀天子。 只能废黜。 至于废黜之后,又待如何,却是后事了。 眼下太皇太后突然命丧,赵渚不能再用,天庆观中剩得两府官员,众人各有主意,为着新皇人选,彼此争吵起来。 有人此时便想起了济王赵颙。 “济王殿下宅心仁厚,兄终弟及,乃是正道……” 原本一直坐在角落太皇太后尸首旁的杨太后,听得这一句话,忽的一个激灵,整个人坐直了身体。 她蓦地一下,望了过去。 杨太后从来就在深宫之中,她是以夫为天的性子,又兼家中背景并无特别,其父不过是个不大不小的文官,是以对于朝中大事、官员的所有了解,都来自于赵芮的口述。 她不像张太后,对朝中官员如数家珍,人人情形尽熟于心,此时坐在天庆观的偏殿里头,抬眼望去,满殿之中,几乎只能认出三四个人的脸。 称赞赵颙“宅心仁厚”的那一个,也是一张陌生的面孔。 是一张老脸。 杨太后死死地盯着他,将其人的相貌记在了心中。 从赵芮死后,她一直浑浑噩噩,可此时、此人的建议,便如同一记狠狠的巴掌,忽然将她从梦中拍醒了。 如果说要列出杨太后在这人世间最嫌恶的人,毫无疑问,赵颙排在第一位。 她自然也对太皇太后不满,可毕竟那是太皇太后,是长辈。 而赵颙此人明明是个弟弟,然则对先皇这个兄长,却并不半点孝悌之心,每每挑动太皇太后与先帝之间的矛盾,在里头钻来窜去,又想方设法,靠着母亲,从赵芮这个哥哥手中要好处。 直到现在,杨太后还记得每回因为赵颙在其中生事,让先皇在太皇太后面前受了大气,回来时那难受的模样。 她甚至怀疑,丈夫会如此体弱,如此短命,其中少不得赵颙这个弟弟在背地里的咒骂与明面上的欺负。 是的,就是欺负。 仗着先皇脾气好,仗着先皇孝顺,也无半点成算,偏要去欺负他。 及至赵芮暴毙,太皇太后垂帘,她最后没有选赵颙、赵铎家的小儿,而是选了淮阴侯府上的后嗣,虽然并未理会过杨太后的意见,可她心里,却是松了一口气的。 总比看着赵颙的子嗣张牙舞爪地坐在皇位上强。 而今突发乱事,赵颙作为靠山的太皇太后已然身故,赵渚也不中用了,自家这个太后,眼见还活着,已是熬多年媳妇熬成了婆,难道还是要忍受赵颙在自己头上作威作福吗? 也太欺负她这个寡妇了罢! 光听说过民间吃绝户,叔伯兄弟要抢走没了丈夫、孩子的妇人的财产,难道在这天家里头,也要学那般寡廉鲜耻之举不成?! 太皇太后已然不在,后宫之中,便是自己最大。 她倒要看看,今日究竟是谁人得了赵颙的好处,要在此为他张目! 那人话才落音,其余人便纷纷站了出来,或提议这个,或提议那个。 范尧臣请留两府之臣,自然有他的道理。若是百官尽皆在此,且不论殿中站不站得下,届时为了新皇人选,吵吵嚷嚷,确实是不成体统。 而且如此重要之事,自然还是最好关上门解决。 两府重臣,另有几名特定的官员、宗室,加起来也不过三十人。 杨太后记性寻常,便专挑了附议赵颙做皇帝的人的脸记下。 众人说着说着,几乎就吵了起来。 人选之中,自然甲有甲的好,乙也有乙的妙,可各自又有各自的缺陷。 明明是天家之事,可臣子们仿佛已经将此事视为了自己的管辖一般。 没办法,太皇太后已然故去。赵渚这个即将被废黜的小皇帝,本来没资格说话。至于杨太后,她几乎全无存在感,其人白日间的表现,只要是长了眼睛的人,都不会把指望放在她身上。 眼见臣僚们已是要将屋顶掀翻,等到说起过继之事时,终于有人想起了角落里的杨太后。 “既是要过继,自然要问过太后!” 争不过黄昭亮的范尧臣,皱着眉头喝道。 这话自然有道理。 过继小孩,难道还能不问母亲的意思?纵然只是走个过场。 众人登时安静了下来,转着头,四处去找被忽视已久的杨太后。 “太后。” 还是黄昭亮的名字没有取错,一双招子亮得很。 他当先寻到了坐在太皇太后尸首前头的杨太后,大步走了过来。 “太后!”他行了一礼,“济王殿下之子……” 他话未说话,原本一直安安静静的杨太后却是忽然开口道:“黄相公,既是要过继,这过继的人选,从何而来?” 若是讨论国是,杨太后或许说不上话,可若是讨论家事,她还是能摆一摆道理的。 黄昭亮一愣,道:“自是从天家做选,择其善者而取之。” “黄相公既是过来问及奴家,奴家比不得诸位官人——从前人人都看那……赵渚人好,也说他‘善’,可到得今日,难道还能夸他一个‘善’字?” 同太皇太后不同,杨太后的声音并不大,其中也并无半点果断之意,而是温温吞吞,拖泥带水的。 可她毕竟还是把话说齐全了。 看了一眼对面的黄昭亮,又看了看后头跟过来的两府诸臣,她顿了顿,还知道在脑子里头想一想,复才道:“我一个妇道人家,并无什么见识,只知道听先皇、太皇太后的话。” 见得无人说话,她顿了顿,又开口道:“太皇太后说要立赵渚,我就按着他的吩咐,把赵渚视为亲子,眼下太皇太后不在了,便只能听回先皇的话。” 场中众人皆是一愣。 太皇太后自然是不在了,可先皇难道还活着? 死了这样久,怕是骨头都能拿来敲大鼓了! 然而还是有人反应得快一步。 为了新皇之事,孙卞暗地里不知道琢磨过多少次,此时听得杨太后此言,脑子里头登时闪过了一道念头。 赵芮早死了,怎么听他的话? 他还留过什么话? “先皇有遗诏……”他喃喃道。 明明他的声音并不大,可不知为何,却是听得一道并不小的声音在面前响了起来。 “先皇有遗诏。” 孙卞抬头一看。 说话的是范尧臣。 杨太后点了点头。 她认得范尧臣,回得宫中,赵芮对这个参知政事纵然时时抱怨,却也时时夸奖,乃是他的肱骨之臣。 “范参政所言正是。” 有了范尧臣搭话,她心中松了口气。 还是先皇的眼光好……毕竟是肱骨之臣,关键时候,正能管用。 “先皇留有遗诏。” 她一字一句地道。 *** 赵芮从前确实留有遗诏,当先那一份遗诏乃是属意传位魏王赵铎,然而经过赵芮临死前翰林学士吴益的揭发,说他勾结外邦,屠戮百姓,赵铎此人名声早已坏了,更毋论后头他还涉嫌毒害兄长赵颙。 虽说后来此事不了了之,可百姓当中,十个里头有九个都已经认定这个四大王乃是凶手。 这样的人选,自然不堪大任。 而另一个…… 孙卞忍不住皱起了眉头,心中犹豫了一下,究竟还是上前道:“太后,赵昉此人虽是先皇遗诏所定,可他身体多病……” “毕竟年纪还小,小儿少时犯点子头疼脑热的,再寻常不过。”杨太后不由分说地打断了他,“再一说,难道先皇的身体便一直很是康健吗?难道先皇这个皇帝,就做得不好?” 正因先皇身体不好,所以他才死得这样早,所以才叫他留下了这么一堆烂摊子! 在场的众臣脑中不约而同地浮现出这个念头。 第八百六十九章 遗诏 然而这样的话,又怎么可能当着旁人的面,公然说得出来。 御史中丞上得前道:“太后,身体康健,自然是好事,朝中国是操劳,若是体弱多病,必会十分辛苦。” 杨太后柳眉一拧,开口道:“赵渚的身体便十分康健!” 说来说去,话又绕回了原点。 倒不是众人不愿意遵从赵芮的遗诏,而是这许多年来,他们已是从这位身上得到了不少教训。 而其中最重要的教训便是:若是国朝有一个病弱的皇帝,而那个皇帝一旦发生什么意外,会在朝堂之上,造成什么可怕的后果。 且不说旁的,单是为着先皇的子嗣问题,就不知道愁白了多少医官的头。 然而杨太后一意孤行。 从前杨家是给她挑过不少人选,还叫杨度带了名单进宫来,因此事给张璧撞破,叫她最后吃了不少苦头。 可那些名单上的人选,回头来看,没有一个比得上赵昉名正言顺。 毕竟是丈夫选的。 她还不如听丈夫的! 赵芮死前说过,给她排了后路。同先皇夫妻多年,杨太后自认没什么本事,除却在一旁干着急,也帮不得什么忙,到得现在,她愿意再信丈夫一回。 “都说赵昉身体不好,却是何人说的?”杨太后不解地问道,“难道你们都见过他,时时同他在一处?” 见得太后耍起赖来,官员们俱都有些无语。 难道要去同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妇人讲道理? 杨太后又不似太皇太后,甚事不知的,偏生又会抓些奇怪的主意。此时此刻,还不能强令她听从,当真叫人为难。 “我也不曾见过那赵昉,只是既然先皇帝特点了他,以先皇英明,自然不会将皇位传于一个身体多病之人罢?”杨太后认认真真地为丈夫说话,“既是先皇帝点了,众人都不曾见得,为何诸位官人,俱是不肯同意?难道先皇帝说的话,已是不作数了不曾?” 殿中登时鸦雀无声。 众人不是被她说得哑口无言,而是被她这般倒打一耙,弄得全无脾气。 为何不肯叫赵昉继位? 是他们不肯吗? 明明是躺在杨太后身后那一个才断气的人决定的。 他们虽然顺水推舟,可如果没有太皇太后拿主意,又怎么可能这么顺利? 不过不管怎么说,杨太后话怼得这样硬邦邦的,众人还是得为自己辩解一回。 翰林学士吴益上前道:“太后,那赵昉远在秦地,未必能适应京中水土,先皇帝虽然留有遗诏,可此一时、彼一时,若是眼下把赵昉请入京中,一旦其人到得此处,有什么不好,届时国不可一日无君……” 话里话外,俱是认定了赵昉身体太弱,不合宜做皇帝。 杨太后听得他那熟悉的声音,脑子里头那一根弦登时一紧,倏地就转过头去。 她虽然不识得对方的名字,却是早已记得了对方的脸。 这就是头前最先提议叫济王赵颙做皇帝的那个老头! 死老头! 滚你妈的蛋吧! 虽然出自书香之家,可一般也是在宫外长大,在家做女儿时,多少也听过几句不堪之语,看到吴益的那张老脸,又听得他说话,还没等人把话讲完,杨太后已是忍不住在心中骂起娘来。 早已先入为主,也不用再听完了,她当即打断道:“这位官人,你可是太医院的医官?” 吴益那一句“国不可一日无君”才刚刚出口,后头还有长长的谏言欲要说明,那一肚子的锦绣珠玑,硬生生便被杨太后这一句问话给堵了回去。 他尴尬地顿了一下,道:“臣乃是翰林学士。” 杨太后拖着长长的调子,“哦”了一声,平铺直叙地道:“我还以为官人乃是医官,怕是从前还给赵昉诊治过,是以才能做到这般心中有数,仿佛亲眼得见一般。” 吴益被堵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都说头发长见识短,又说妇人嘴利,果然乃是经验之谈。 他想要干巴巴地回一句“臣自小熟读医书”,可还来不及说出口,一旁的黄昭亮已是上前道:“太后,吴翰林所言,虽然有过其实,可其中也并非没有道理,秦地毕竟甚远……” 黄昭亮正在此处说着,立在太皇太后尸首边上,距离杨太后并不远的崔用臣,却是抬了抬眼皮。 太皇太后身故,他失了最大的靠山,可悲痛之间,听得那“秦地”二字,多年趋利避害的脑子,已是瞬息之间反应过来。 崔用臣不着痕迹地往左边挪了几步,寻了个并不远,也不近的位置,躬下身子,轻轻地道:“太后……” 杨太后吃惊地转过头。 崔用臣提点道:“秦王家的赵昉,眼下正在京中。” 杨太后愣了一下,问道:“什么?” 她以为是自己听得错了。 杨太后的动静这样大,登时引得众人纷纷看了过来,望着后头那一名动作颇有些引人注意的黄门。 崔用臣在太皇太后手下办差多年,见过无数大场面,自是怡然不惧,而是恰到时机地将声音提得大了些,给左近的人都听得清楚。 “先皇去时,已是遣了人往秦地接那位赵昉入京,只是后头多有变故,等到其人入京之时,已是定下新皇,太皇太后怜其年幼,便令其暂居宫中,欲要等到春暖之后,再让其回去。” 崔用臣这一番话,说得分寸十足。 他没有提及任何人的不对,甚至说到赵昉时,也只道其年幼,不说其体弱。 殿中登时有些嗡然。 黄昭亮登时有些吃亏。 杨太后不知道赵昉情况,是因为在太皇太后管束之下,她同被禁足也没有太大的差别,自然无从接触外头的信息。 而黄昭亮不知道,却是因为他当真没有子孙在国子学中读书。 他世家出身,自有族学,况且便是没有族学,也会送去太学,再不济,便是各家书院,绝不会让他们去其中多是纨绔的国子学读书。 殿中其余官员也是一般。便是偶有两三人,自有子嗣在国子学中,可众人都日理万机,哪有功夫去问小儿学中都有谁,又是哪家的。 既然赵昉正在京中,杨太后也不再管其他人的话,立时道:“既如此,他住在哪一处宫殿?怎的就不能叫来瞧一瞧?” 崔用臣没有片刻犹豫,立时道:“因那赵昉一心向学,宫中又无读书之处,自请去了国子学中,近日雨水颇多,他怕往来不便,便在其中住宿了。” *** 国子学中,赵昉正在抄书。 此处的博士多是官员兼任,今日宫中祭天,不少人都在需要参加的名单之上,只好早早布置了功课,叫学生自行去做,又交代教习看着。 先生不在,学里早已吵翻了天,众人或拿了那弹弓出来玩,或取了那外头买的香艳杂书互相指着笑,不少还直接溜得出去,依然不知去向。 赵昉手里抄得慢腾腾的,却也没有偷懒,然而走得近了,便能瞧出他其实是在分神。 在他身旁的桌案上,张璧正百无聊赖地拿着一杆笔在纸上画圈。 赵昉看着是在抄书,其实一半的心思,都放在了张璧身上。 明面上,是张璧把他当做弟弟在照看,可实际上,却是他学着从前哥哥对待自己那般,把对方当做弟弟在照看。 见得对方闷闷不乐地在纸上画了半日的圈,一句话也没有说,赵昉有些着急起来,便放下手中的笔,将座下椅子挪了过去,问道:“张璧,你要不要出去玩?” 赵昉原本从来不肯做这样的事情,一则他本就不招人喜欢,一旦逃学多了,引得先生不喜,日子会更难过;二则他与张璧走得极近,若是同对方一同逃学,叫那张瑚知道了,怕是不会再让自己同他弟弟来往。 然而见得张璧难过了这许多天,一直没有什么精神,他还是忍不住凑了过来。 张璧摇了摇头,并不说话。 赵昉想了想,又道:“你不是总惦记着那一个姐姐家里的鸟儿,我们不如一齐去她家看鸟吧?” 张璧的头摇得更厉害了,不高兴地吐出两个字,道:“不去。” 赵昉顿时也无招了。 他是知道张璧为什么不高兴的。 前一阵子他哥哥去管治水,张璧回回都嚷着要去新郑门看哥哥通渠,随着日子越发地近,他甚至盘算过要拉着赵昉一同溜得出去看浚川杷清淤,日日都兴高采烈的。 然而等到那浚川杷在众目睽睽之下,显出十分的无用,又恰巧遇得巨洪,卷走了数人之后,张璧的脸上就失了光彩。 国子学中人人知道张璧的身份,不敢当面说,可在背后,少不得议论那张瑚不愧其名,行事胡乱得很,一次两次还好,次数多了,难免被他撞得几回,很是教训了几个人。 然而教训毕竟是教训,张璧此时毕竟已经懂事,听得旁人言语,又见得有人评判,再兼自己也聪明,多多少少也能做到明辨是非。 只是谁人又愿意承认,自己最亲近的亲人,果真是个胡乱行事的无能之辈呢? 赵昉也不知道应当要怎么安慰,选来选去,选了最笨的办法,直接道:“世间哪有时时都做得好的人?先生不是说,人如潮水,有起有落?大舅爷虽然此次没有大功,却也很辛苦,况且他原本在赣州做得许多功劳,又不是旁人瞎说的。” 他不说这话还罢,说了这话,张璧更不高兴了,一下子就坐起了身子,瞪了他一眼。 赵昉无所适从,全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只好盲目地连连道歉。 张璧郁郁地道:“同你其实没有关系……上回我们出得外头玩,在西街上头听人说了话,你还记得吗?” 自来京之后,为数不多的趣事,都是同张璧在一起时才有的,赵昉如何会不记得,便道:“可是那个卖白蜡的商人?” 张璧蔫蔫地道:“他说我爹捡现成的都捡不好,怨不得生的儿子给人哄了去买什么浚川杷。” 这一番话,赵昉是听到了的,却全然没有往张瑚身上去想。 他毕竟是个才入京没多久的小孩,又无人悉心教导,所有事情都是自己摸索着来,自然不可能知道张瑚、张待二人从前在什么地方任职过了。 当日听得那卖白蜡的商人同人闲话,自称是赣州来的,把当地曾经有一个通判夸得天上有地上无的,这也罢了,还要骂后头来的那个知州,甚事不懂,只会乱来。而今生了个儿子也做了官,一般跟着老爹学,什么乱七八糟的杷子、钉子都要买。 因那人说的“杷子”、“钉子”,赵昉全然就没有反应过来,其人说的是浚川杷。 他登时有些尴尬,也不知道应当要怎么说了,犹豫了一会,只好道:“他不懂事乱说,我们不要理他,再说大舅爷也不是当真就不会行事,要是下一回就成了呢?” 又道:“况且先生不是说过,这通渠清淤之事,都百十年了,从前朝到今朝,都很难处置,大舅爷虽然厉害,也不是神仙……” 他慢吞吞地道:“再有一个办法,将来你我长大了,去帮着通渠清淤,若是能比大舅爷厉害,岂不是也好?” 赵昉平日里话并不多,今天难得地说了这样长长的一段话,虽然没有把张璧哄好,到底叫他舒服了几分,道:“好像也是。” 张璧坐了起来,忽然想到今天的日子,忍不住问道:“今日宫中祭天,怎的不叫你一起去?” 赵昉面色如常,张了张嘴,却是道:“今日先生布置的功课你做了吗?” 直接把方才张璧的问题给岔开了。 张璧的性子跳得快,也没怎么放在心上,听得赵昉提醒,立时就转移了注意力,连忙坐直了去抄书,剩得赵昉一人垂着头,慢慢把椅子挪了回去。 他也想问,宫中祭天,为什么不叫他? 他也姓赵啊……不干事的文武百官,学中的先生都能去,为什么他明明是南班一脉的正经后人,却连头也不能露? 第八百七十章 纠正 然而这样的想法,赵昉却从未对人言过,只默默压在心里,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 知道原因又有什么用呢? 去不了还是去不了。 就如同在秦州时一般,清明外出扫墓,几个弟弟都早早收拾好了,只有他无人去管,临时临了,才有人匆匆来说一声,最后不是因为少了马鞍,就是说马儿拉肚,叫他同仆妇挤在一个车厢里头。 他不喜欢同秦王府的仆妇挤在一处,众人看他的眼神,活似看什么可怜虫一般。 虽然他确实也就是一只可怜虫。 赵昉心中想着事情,过了一会,却是听得张璧叫他道:“赵昉!” 他转过头。 张璧把手中的笔倒转了过来,用笔杆后头指着桌面上的一张纸页,道:“你看!” 赵昉凑过头去。 是一张画。 画得虽然算不得惟妙惟肖,却很有几分样子——乃是两只肥鸟,仔细看了,那身上毛色形状,同上回二人在那个姐姐家中见得的胖鸟一模一样。 他登时笑了起来,道:“真像!” 张璧也笑嘻嘻地道:“我也觉得像。”又道,“你觉得好不好看?” 赵昉点了点头,笑道:“你画得真好。” 他并不是敷衍,是真的觉得好看。 谁知道张璧却是把那张纸往右边一推,送到他面前,道:“那我送给你啦!” 赵昉“啊”了一声,有些反应不过来。 张璧小声道:“我方才说错话了,你收了我的画,就当什么都没有听到。” 赵昉睁着眼睛,奇怪地道:“你说错什么话了?我怎么不知道?” 然而他放在桌子下头的手却是不受控制地捏成了拳头。 他已经习惯了不把真正的情绪给旁人看到,以至于有一天,被一个惯来都是受人照顾的人照顾到时候,竟是有些受宠若惊。 张璧笑得一张脸圆圆的,道:“那你要不要?” 还未等赵昉回话,他就反悔了,道:“两只都给你了,那我怎么办?” 一面说着,一面拿了桌案边上的砚台过来,用砚台压着将那幅画撕成了两半。 张璧那一双手,哪里是做事的手,他一点都不经心,把那两只鸟中间的空白处撕得层次不齐,还要认真比对了一回,才把瘦一点的那只递了过去,道:“你比我瘦,你要瘦的!” 赵昉自然不与他争辩,小心翼翼地接过那一张纸,正要说话,却是忽然听得外头许多人凌乱的脚步声。 他抬起头,见得熟悉的教习引着一群人进来。那人在屋子里头看了一圈,复才指了指自己与张璧的方向,道:“那就是赵昉,坐在张小公子旁边的那一个。” 站在其人身边的,是几个陌生的内侍,另有一队禁卫跟在后头。 赵昉一时有些吃惊,听得自己被点了名字,下意识地站了起来。 当头的黄门走在前头,到得他面前,恭恭敬敬地行礼道:“世子爷,宫中有诏,请您去一趟天庆观。” 复又同张璧行了个礼。 虽然只是简单的一句话,一个动作,可赵昉还是敏锐地从中察觉出不对来。 为什么先向他行礼,而不是张璧? 明明深受太皇太后喜欢的张璧,要比他重要得多。 他谨慎惯了,头一桩事情便是开口道:“我不是世子爷,爹爹没有给我请世子。” 对面的黄门们愣了。 张璧却是没有放在心上,只道:“是不是天庆观里要祭祖了,终于又发现少了你,才把你叫了去?” 他倒是有些高兴,又看了看角落的漏刻,道:“已经这样晚了,你回来要来不及抄书了,等我明天帮你同先生说。” 对面的黄门们没有搭腔,也没有解释。 赵昉郑重地同他说了一声好,旁的什么都没有带,却是鬼使神差的,把那一只张璧才画好的肥鸟小心地收了起来,因卷起来就没有地方收,又怕叠了伤了图,便贴着胸口放了进去。 *** 马车已经在门外等着,还有一队至少编制数十人的禁卫。 赵昉越发地觉得奇怪,悄悄地往后缩了缩。 他朝着车窗被风吹起来的缝隙往外看。 今日路上的行人格外的少,人人都匆匆忙忙的。 车厢里头除却他,还有两名从未见过的黄门,两人对他的态度与他从前见过的宫中其余内侍全然不一样,是两分恭谨当中夹杂了四分谄媚,另有四分,却是掩盖不掉的殷勤。 “世子爷,一会要见太后娘娘同诸位官人,您且洗一把脸罢。” 其中一人从角落里捧了水盆过来,另一人则是把帕子拧了,轻手轻脚地欲要给他往脸上抹。 赵昉下意识地往后仰了仰头,可多年逆来顺受的习惯,还是叫他硬生生止住了势头,停在原处,任由那黄门给他擦脸。 然而他还是执着地纠正道:“我还不是世子。” 两个黄门互相看了一眼,俱都没有回话。他二人给赵昉擦了脸,见他又瘦又小,并不精神的样子,忙又给他重新梳了头,还给他在脸上上了些粉。 赵昉虽然心中十分不得劲,却是没有反抗,只任由他们行事。 纵然那马车跑得极快,国子学到天庆观中还是颇花了一点子时间。马车没有在门口停下来,而是径直驶了进去。 天庆观里边禁卫森严,处处皆有禁卫把守,等得地方,马车终于停了下来,下头有人问道:“可是秦王世子?” 赵昉身旁的一名黄门连忙应道:“正是。” 一面说着,一面去开门。 赵昉一出车厢,便见得七八个黄门守在下头,地面上已经摆了足踏,方便他下车。 无论是在秦州,还是刚入京城,他从未得到过这样的对待,此时见了,心中惴惴之余,便只剩下惶恐。 他跟着人一同进了正殿,一个身着内侍官服饰的老人便迎了上来,见得他,和和气气地问道:“是秦王殿下府上的赵昉小公子罢?” 其人说话选词十分妥帖,态度选得刚刚好,一点也不过分,也并无半点冷淡。 赵昉点头道:“正是。” 那人看了他一眼,先把他往偏殿带了,叫人捧得几身不同尺寸的衣物、鞋子过来,拿在赵昉身上比对了一番,才给他选了一身,亲自伺候他穿戴。 一旁的小黄门连忙上来搭手。 赵昉原本以为只用换外衫,可见得那小黄门伸手去脱自己的内衫,却是十分紧张,忙道:“我自己来。” 这话已是晚了。 那小黄门解了他腰间的系带,胸口一敞,里头一张薄薄的纸页就滑了下来。 是张璧送的那半幅画。 赵昉连忙蹲身要去捡,那老宦官已是先行把他捡了起来,温声道:“小的先给公子好生存管起来,等您出来了,立时就还给您。” 口中说着,复又对着后头的小内侍招了招手,道:“去寻个带锁的匣子来。” 三两个人围着赵昉,俱是手脚极快,眨眼间就帮着他把衣裳换好了,又重新给他洗脸梳头。 此时那小黄门也捧着一个匣子跑了过来。 那老宦官把上头的锁给下了,当着赵昉的面将那半张纸放得进去,又把锁头重新锁上,复才将钥匙放回一个香囊里,给赵昉系在腰带上。 此人这一番行事应对,全然没有半点滞凝,甚至没有让赵昉说一句话,就自自然然地就解了他的为难。 从进殿到现在,不过几口热茶的功夫,已是样样收拾妥当。 自请搬去国子学之前,赵昉也在宫中住过一段时日,可直到此时,他才直观地感受到了什么叫做天家待遇。 并没有多做半点停留,那老宦官在前头领着路,将赵昉带进了前殿。 比起外头,此处的禁卫多了一倍有余,而前殿当中排成数列,站着二十余名官员。 赵昉虽然不认得任何一个人的脸,可一眼扫过去,却看见所有人都身着紫衣,头上不是三品官戴的六梁冠,便是二品官戴的六梁官,纵然有几个只有五梁冠,可腰间俱都配了玉带,也有金鱼袋。 另有几人头冠形状奇特,上头刻木做有獬豸角状。 赵昉小时候听得还在世的兄长说过,国朝当中的执法官,无论御史大夫、御史中丞、刑部官员、大理寺少卿等等,头上俱是有此有棱有角之冠,为取其中直言敢谏、刚正无私之意。 他跟着那老宦官往前走,偷偷左右看了一眼,却不见殿中供着的祖辈香火,心中忐忑不已。 纵然赵昉没有太多见识,却也已经能看出这场景十分奇怪,殿中并无烛火、纸钱燃烧的味道,也未见得摆放贡品,而他进得来的时候,不知为何,那许多官员竟是个个都看了过来。 等终于绕过了众人,走到前头,却是一个妇人坐在椅子上,正殷切地看着自己。 赵昉是小儿眼光,虽是看待美丑还未定型,却也能瞧出来那妇人相貌普通,人也有些干瘦,脸上并不太有精神。 “快过来!”见得赵昉脚步迟疑,站在原地便不在走动,那妇人连忙对他招了招手。 那老宦官将他带了过去。 那妇人往前做了做,拉着他的手问道:“你可是赵昉?” 赵昉点了点头,犹豫地看了一旁的老宦官一眼。 那宦官恭谨地道:“这是太后娘娘。” 赵昉连忙行了一礼,口称太后。 下头站着的官员们俱都在心里摇了摇头。 这赵昉瘦瘦小小的,脸上并无二两肉,又是一脸的病容,半点也不精神,若是同赵署那般,也是一个短命鬼,难道还要扶他上位? 杨太后也有些迟疑。 然而她抓着赵昉的手,却是觉得他手心并不冷,虽是看着身体不怎的康健,可比起从前的早夭的皇子赵署,却是好上许多。 况且既是做了选择,她便不想再改,也没得更合适的人可以改了。 杨太后没有多做犹豫,径直问道:“好孩子,你今年几岁了?” 赵昉按话答了。 杨太后又问他读过什么书,家中有什么人,平日里喜欢做什么,在国子学中住得惯不惯,什么时候进的京,进京之后,有没有水土不服的地方。 赵昉一五一十地答了。他话虽然说得很简单,也不怎么机灵,可没有遗漏一个问题,也答得很干净清爽,并不拖泥带水。 杨太后更满意了。 虽然不过是个普通的小孩,资质、天分也寻常,可是也不蠢,脑子也清楚,还很懂事的模样。 看着怯弱些,但是亲娘已经没了,眼下年纪也不大,带在自己身边,只好好好养他,等到将来自己老了,多少也得念几分情罢? 杨太后的脸上,慢慢地就放松下来,道:“果然是国子学里头出来的,很知礼嘛。” 下头站着的众官听得心中吐血。 方才赵昉的声音虽然并不很大,可这殿中空旷,也没摆什么东西,里头安安静静的,后头人还是多少听到了六七分。 这孩子,才进国子学月余,怎的就变成“国子学里头出来的”了?便是再懒的婆娘,洗澡时也要进水里打个滚出来,才能叫洗干净了的吧?怎么能像这般只把指头沾沾湿,就算洗干净了? 赵昉有些茫然,只好低头口称过奖。 杨太后却是对着一旁的崔用臣道:“请几位太医过来帮忙看一看,诊视一番。” 她一面说着,见得赵昉低头站着,连忙吩咐一旁的小黄门道:“还不快快看座。” 话才说完,复才想起来对面的官员们俱是也跟着起跪站立了一天,年纪小的还好,有几个年纪大了,怕是挨不住。 妇人心软,她也不认得朝中官员,分不出哪个是哪个,也不知道谁的官高,谁的官低,只好道:“给诸位官人也一齐看座罢。” 从前虽然罕有这样的先例,可人人都累了一天,好容易得了机会有张椅子坐着,谁又会蠢得去拒绝?众人便俱都坐了下来。 三四名医官很快进得门来。 杨太后赐了座,叫他们就当着她的面诊脉。 赵昉坐在座位上,直到此时,还是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殿中只有官员同太后,却并无皇帝同太皇太后。 他忐忑不安,只觉得自己的心越跳越快,脉搏也弹越快,而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总感觉闻到了屋子里一股似有似无的血腥味。 第八百七十一章 恋旧 赵昉自然不知道这是因为方才太皇太后的尸首就暂放在此处,她后脑裂了,身上也有伤,哪怕再怎么小心,也会漏得一点脑浆、血水出来。 他头一回被这样多的太医拱卫着,十分不知所措。 几名医官仔仔细细地把了脉,又看了赵昉的舌苔、眼底、喉咙、耳朵,互相商量之后,复才举出一人,对着杨太后道:“回太后,秦王世子体虚得很,又兼寒疾未愈、脾胃不和,还是要好生将养……” 这太医说了许多话,全不是杨太后想听的,然而她伺候赵芮,看着赵署惯了,很懂太医院这些医官们的习性。 即便当真一点毛病也没有,也要扯些体热体寒,以防早间还说无事,晚间忽然生出什么不妥的话,他们无法开脱。 是以她耐着性子听到最后,忍不住道:“哪有谁人身体是十足十康健的?你只回我,有没有什么大碍?又可有什么宿疾隐病。” 这倒是没有。 不过那医官还是犹豫了一下,复又回头看了其余几人一眼,复才道:“这倒是没有什么大碍。” “有便是有,没有便是没有,什么叫没有什么大碍?”杨太后也生了火气。 她很是讨厌这种模棱两可的话,当初赵芮、赵署生病,医官们也常拿这样的话来搪塞,什么过了今日才知情形,什么明日再吃一剂药,才好看清。 当初她是不懂事,等到丈夫、儿子死了,好容易得了个看着能养大的,又被拿这样的话敷衍,杨太后又如何肯。 医官只好道:“从脉象来看,并无什么隐疾。” 听得“并无什么隐疾”几个字,杨太后心里头那一块大石便终于落了地,转头同坐在自己对面的许多官员道:“诸位官人,既是并无大碍,尔等可有异议?” 殿中登时安静得可怕。 若说没有异议,自然是不可能的,可若是说有异议,又挑不出什么过不去的毛病。 赵昉乃是赵芮遗诏所定,又是太皇帝的长子嫡孙,礼法上头,虽然算不上顶顶合适,可放在眼下的情形上,确实也找不到更妥当的。 见得众人皆不说话,杨太后又道:“赵昉乃是先皇钦定,看着也是个好的,太医也说并无隐疾,身上也……” 她说到此处,忽然有些犹豫。 一旁的崔用臣连忙上前道:“臣方才换衣衫的时候,已是见得,并无不妥。” 有他这一句补充,杨太后的声音便大了起来,道:“也身无残疾,又是国子学中教出来的,都已是再这样了,难道还有什么不行的吗?” 众人都不说话,纷纷等着前头的黄昭亮开口,见得黄昭亮并无反应,复又看向了一旁近日很得太皇太后重用的孙卞。 黄昭亮没有说话的原因很简单——他不想出这个头。 他单看着赵昉那个样子,就觉得不像是个长命的。 可这样的话,又哪里能直说? 如果给他坐上了龙椅,过不得两年,又没了,那又当如何?这数月以来,难道折腾得还不够吗?倒不如把赵颙扶上去,虽说人是心胸狭窄了些,也不见得有几分聪明,到底是个真正康健的,儿女也多,总不至于像先皇那样,将来一个种都留不下来。 而孙卞还在犹豫。 从前太皇太后没有择定赵渚时,他已是暗暗接触过不少皇亲子孙,虽是后头一个都没有成,可直到现在,也还很有往来。 若是能从其中选一个? 他有了私心,那一条腿,就仿佛给鬼拦住了一样,始终都跨不出去。 殿中陷入了很长时间的安静,尴尬异常。 范尧臣站在第二列,他看着上头一手抓着赵昉,一手抓着交椅的杨太后,又看着又瘦又小、正低着头的赵昉,不知怎的,忽然就想到当日赵芮的信重,只觉得这孤儿寡母的,十分可怜。 他心中暗暗叹了口气,到底还是当先站了出来,道:“既是先皇钦定,又身体康健,自然当承大统。” 有了范尧臣这一句话,殿中其余官员,也有不少跟着站了出来,表示同意。 然而吴益却有些不满,上前一步,道:“范参政,方才太医也已是说了,其人体虚得很,又有寒疾未愈、脾胃不和,怎么就称得上身体康健了?” 杨太后见得范尧臣带了头,才松了口气,忽然又见得吴益这张熟悉的老脸,只觉得哪一处有屎,他就爱往哪一处钻,实在也有些气得上了头,忽然提声道:“先皇定的人,我也看得好,范相公看着也好,人就在此处,样样挑不出毛病,这还不行,那要谁才行?难道要你说的才叫行吗?” 她这一番话,不可谓不诛心。 吴益连忙疾声否认,退了回去。 见得殿上稀稀拉拉的,也有小半的人站出来表了态,杨太后便道:“既是诸位官人俱无异议,那便定个日子,这两天就请新帝登基罢?” 她这般豪爽,仿佛新帝登基就同换身衣裳那样简单,便是范尧臣也吓了一跳,忙道:“太后,此事非能如此仓促。” 废黜赵渚,新皇继位,哪里是这样儿戏的事情,先要找一个合适的理由废黜赵渚——总不能对着天下直说,原来的小皇帝把太皇太后杀了,所以只能废了他罢? 另又要着钦天监选日子,还有无数要准备的事情,不说旁的,一时半刻,要拟出来给官员、三军的赏赐,大赦天下的范围,各色人的封号,甚至秦王那一处怎么处理,千头万绪,都是麻烦。 听得范尧臣在此处一一列举,杨太后才醒过神来,道:“原来这样麻烦。” 不过等一等也有等一等的好处,她看着一旁的赵昉,道:“也好,若是仓促登基,天子的舆服怕是就来不及现做,虽是能拿从前的改一改,到底不合宜。” 来不及做,自然只能那前头的来改,最近的前头就是赵渚,虽然大改小好改,可那意头十分不好,她也不愿意。 下头的官员们听得简直要吐血。 天子登基,事关亿万百姓,江山社稷的大事,杨太后心中,竟是只惦记这一身衣裳…… 当真要叫这样一个太后来垂帘吗? 纵然想了也没用,可众人还是控制不住地都在心底泛起了嘀咕。 只有赵昉依旧低头坐着。 他的座位被放在杨太后的右边,此时此刻,杨太后的右手正握着他的左手,而他自己的手也握成了拳头,已是有些捏出汗来。 虽然直到此时,还没有人同他明说,可听得场中人言,其中之意,却是十分直白。 怎么回事? 什么舆服? 什么登基? 这些同自己又有什么关系? 他来京之时,天子派去的人便只是奉命而去,等到到了皇宫,里头早已经坐好了一个赵渚。赵昉全无准备,先得到了一个坏消息,才得到了一个好消息,但是因为有那坏消息在前头,叫那好消息也变得与他无关了。 赵昉早已习惯了自己没有好运道,是以接受起来,并没有特别难受。 然而此时此刻,坐在杨太后身旁,面前是文武重臣,众人对着新皇人选议论纷纷,到得最后,那话里话外的意思,竟是要自己去做皇帝? 这是真的还是假的? 他宁愿认为这是假的,如此一来,若是将来又有了什么意外,自己就不会那样失落,便似前一次那般。 赵昉心中拿定了主意,面上便显出几分宠辱不惊来,看在杨太后眼中,越发地满意,觉得这小孩心中很有成算,也不轻浮,虽然不够机灵,但是举重若轻。 而此处兼任过崇政殿侍讲的重臣们,看得他这番表现,也略微松了口气。 坐了也有小半个时辰了罢? 总算这一个没有脱了鞋子袜子四处乱砸。 *** 忙了这一下午,外头天色已经渐黑,给范尧臣几人手把手带着,杨太后终于把最要紧的事情先安排了下去。 至于太皇太后在何处停灵,如何停灵,怎的废黜赵渚,寻什么理由,这些却不适宜再在此处商议,更何况还有一个赵昉坐在旁边。 征求了宰辅们的意见之后,杨太后终于转回了宫中。 无论对于朝中的重臣,还是对于杨太后,今晚注定是个不眠夜。 可赵昉还是能好好睡一觉的。 旁的也许想不到,可杨太后自己生养过小孩,也照管过赵署这样身体极差的孩子,此时面对赵昉带来的问题,她驾轻就熟。 “旁的宫殿也来不及打扫,福宁宫中要好好收拾了才能住人,先住在清华殿罢,我也能时时去看着,不至于放不下心。”当着两府重臣的面,她也不觉得尴尬,就这般泰然自若地分派起来。 因怕赵昉不习惯黄门跟着,她还特地点了几个自己用惯的宫人过去伺候。 又交代道:“怕是还没来得及吃东西,路上先垫一点,回去叫他们给你做好吃的。” 她连着吩咐了这许多话,赵昉都不知道怎么回,只好应了是,又道了谢,跟着一旁领路的宫人先走了出去。 *** 杨太后给宰辅们缠了整整一个下午加一个晚上,从天庆台到得天庆殿,又从天庆殿回了垂拱殿,忙得晕头转向,只在间隙时去吃了点东西。 她自嫁给赵芮以来,从做皇后时开始,就从来没有独自一人操持过什么大的事情,更何况那些事情还如此陌生。 已是半夜了,众人还要排着来问她这样那样的问题。 杨太后一惯就是个深宫妇人,她与太皇太后是两样的性子,对政务一无所知,听得这一桩觉得复杂,听得那一桩也觉得重要,样样都拿不定主意,偏偏又不放心,只好同来人问话。 她问得多,又全不在点子上,答的人烦,她自己也烦,明明半个时辰就能做完的事情,给到她头上,足要花上一个时辰。 等到过了丑时,寻了个空隙,杨太后进得偏殿,坐在隔间里忍不住拿帕子按着嘴巴,偷偷哭了起来。 做皇帝,实在是太难了。 这样辛苦,怨不得当初丈夫那样多病多痛。 她此时甚至有些理解起太皇太后起来。 自己刚嫁进来的时候,还觉得太后喜怒无常,脾气莫测,可想想当时她一个妇人,带着甚事不知的皇帝儿子,要面对后头这样一大摊子事,又怎么能有什么好脾气? 方才被朱谕追问三军奖赏的时候,一旁的小黄门给她添茶,她看得对方动作慢吞吞的,等到把那茶水喝进嘴里,竟是半点品不出味道了,刹那之间,险些就把杯子摔了出去。 这样的情绪实在是陌生得很。 杨太后一向觉得自己是和善的性子,可对着这许多事情,已是烦躁得不行,太皇太后的性格本来就强,自然也更容易生气。 她躲在里头,坐了哭了半日,想到后头无尽的政务,不得不擦洗了一把脸,想着一会还要见来问话的官员,也不敢顶着这哭过的脸出去,只好匆匆叫了宫人来简单帮着自己补了一回粉。 *** 杨太后毕竟陪在赵芮身边多年,也见过他处理政事,懵擦擦地听得官员们奏了半夜的事,忽然就有些醒得过来。 除却这些喜欢架空皇权,自举相权的两府重臣,从前先皇手头还有郑莱、朱保石等人,另还有一个被遣去延州的,好似是姓许? 便是太皇太后,也有个得力的崔用臣帮着办事。 虽说不怎么机敏,可杨太后却还是知道感激的,她分明记得白日间那崔用臣在一旁提点过自己好几回,回回都十分关键,倒让她省了许多力气。 有几个得用的人在旁边帮忙提点,用处是真的大得很。 死者为大,虽然太皇太后才死了没过半天,尸首都还不怎么僵硬,然而经历了今日的事情,杨太后却是对她多了几分理解,此时再去看崔用臣,倒也没以前那样不顺眼了。 想了想崔用臣,再看一看自己原本惯用的那些个黄门,一对比起来,差距就有些明显。 纵然杨太后是个恋旧情的人,可她并不固执,短短半日,就叫她看得明白了原来的心腹只合照顾起居,用来辅佐政事,当真不是那块料。 她坐回了殿中的位子上,左右一看,寻了一圈,却是没见到崔用臣,便招来人问道:“崔用臣哪里去了?” 第八百七十二章 鼓掌 崔用臣到哪里去了? 这么多年来,始终能深得太皇太后的信重,夸他一句人老成精,半点不为过,自然不会白做工。 他知道自己并不是杨太后惯用的人,相反,是与杨太后向来关系水火不容的太皇太后的心腹。 崔用臣长了一双好眼睛,把宫中几位的性格看得透透的。 杨太后同先皇是一个性子,优柔寡断,也没什么能耐,只有一桩好,那就是恋旧,也好说话。 何苦要去跟旧人争这个出头? 是以太皇太后新丧,他并不像其余人那样围着到杨太后身旁,甚至也不去清华殿的西偏殿当中献殷勤——里头住着刚搬进去的赵昉,眼见就要继承大统,不少人都去那边混个脸熟。 他却不然,老老实实窝在殿上,陪着太皇太后的灵柩。 等到杨太后用惯的黄门官自垂拱殿寻过来的时候,他才跟着去了。 听得下头人说崔用臣是在殿中陪着太皇太后,杨太后的表情登时就变了,看向崔用臣时,目光里也更多了三分和暖。 如此忠仆,正说明太皇太后没有看错人,也说明其人品性忠义,不是那等狼心狗肺,忘恩负义的。 人既是到了,杨太后便开门见山地问道:“你可知道今日在那天庆观中,为何赵渚要推太皇太后?” 她忙了一日,方才才腾出手来,在亲近人的提醒下,讯问了福宁宫中的内侍、黄门。前两夜发生的事情虽然隐秘,可见到的人并不少,只是众人知道得都不是很清楚而已。 作为拎着灯笼走在最前照路的,崔用臣并未,也没必要做任何隐瞒——说一句太皇太后是赵渚害死的,并没有半点冤枉。 崔用臣年事已高,伺候太皇太后多年,本来已是要颐养天年了,忽然挨了眼下临门一脚,当真是哭也没地哭去,眼下听得杨太后问,自然就一五一十答了。 而杨太后听得崔用臣所述,又与福宁宫中黄门、内侍所供一一对应,还是有些不敢置信。 如此荒谬之事,怎么会在一个七岁的小孩,同一个二十余岁的乳娘之间发生? 崔用臣佝偻着背,站在杨太后下首,回道:“因处置了那秦素娘,陛下便一直十分不满,闹着找人,福宁宫中宫人劝他不动,就哄他说等到祭天之后,便叫他见乳娘。” 后头的事情,不用他说,杨太后也能想象得到了。 赵渚心心念念要见奶娘,好容易等到祭天结束,本以为能见得到人,谁知全是骗他,还要去祭祖。他又如何肯? 她一面听,一面忍不住感慨。 太皇太后,实在是藏得太好了!可正是因为藏得这样好,反倒害了她。 她私心里,忍不住不孝地想:应当是报应。 赵渚这样的一个不正常的脾性,又犯了这样的大错,为何还要硬保? 当初见得不对,为何不换一个新皇? 不过无论如何,这些事情终究是过去了。 眼下已是拨乱反正,自己虽然辛苦些,但只要熬了过去,将来总有好过的日子在后头。 至少会比今日之前要有盼头许多。 *** 杨太后的问题一个又一个,无论是对朝中官员背景,还是对宫中事务,崔用臣皆是对答如流。 他甚至还提议杨太后把朱保石暂时放在身边。 “便是臣,毕竟年老,也多年不管勾皇城司,倒不如他得力。” 赵芮身故之前,还特地托付朱保石去敲钟,说明他很是信任这个心腹,然而他才驾崩没多久,朱保石就急不可待地投了太皇太后。 杨太后很是不喜欢这样快变节的人,但是她听了崔用臣的劝说,还是同意了。 她想起从前赵芮的话。好人要用,坏人也要用,只要能做事,便不能要他样样齐全,只是用的时候,要知道那人品性。 杨太后命人去叫朱保石,下了这个命令之后,就在心里给自己鼓了一回掌。 没什么难的。 左右就是做不好而已,反正人人都知道她比不得太皇太后,想来也没什么人指望她做得太好。 除了朱保石,崔用臣还提了另一个人,那人便是被遣往外州的许继宗。 “此人在州中、阵前皆有任事,若是生了战事,有他在旁,虽未必能有大用,也能多问几句。” 大晋外任节度使的宦官并不少,有几个甚至此时还领了重兵在外,只是俱都不好挪动,而那许继宗却又不同,虽是有些经验,却并非亲自领过兵的,动起来并不为难,而且他近几年一直在外出使,对外州外县情况,民间疾苦,可谓十分了解。 崔用臣如此大公无私,全从事情出发,举荐全看才干,不看与自己的交情,这般行事,倒叫杨太后又高看了他一眼。 许继宗这个名字,她也记得。从前常见其人在赵芮面前伺候,是个很有眼力见的。 有眼色的人,一般都会有几分能耐。 杨太后暗暗记下了,决定过两日就下诏把人叫回来。 她正想着,无意间抬起头,却见得崔用臣不住往殿外看,好似有些焦躁的模样,便问道:“是有什么着急的事情吗?” 崔用臣有些为难,过了一会,还是道:“今日在天庆观时,臣给殿下换衣,收了一样他的贴身之物,因回来时径直便去了殿上,没能来得及还给殿下。” 杨太后脑子里头转了好几下弯,才醒悟过来,崔用臣口中的殿下指的乃是赵昉,暗暗又夸了一句这老太监措辞得当,反应得快。 不过既是听得有赵昉的贴身之物,她也生出几分好奇心来,问道:“什么贴身的东西?” 因知道这个便宜儿子生母早亡,她想得歪了,以为是从前的秦王妃给他留下来的什么东西。 崔用臣摇头道:“倒是不知,因怕殿下多想,臣当时直接就锁了起来,也不曾看得清楚。” 杨太后很有兴趣,一时也坐不住了,看了看角落里头的漏刻,道:“这样晚了,也不知道他在清华殿中睡不睡得惯,既如此,我也一同去看看罢。” 第八百七十三章 性情 垂拱殿距离清华殿并不近,外头还有一众宰辅正在忙着,说不得什么时候就要过来问话,哪怕是在同崔用臣说话的时候,杨太后也一时没得停过。 忙成这个样子,她还要抽时间去看一回赵昉,与其说是想要看他住不住得惯,不如说是好奇他那贴身的东西是什么。 一行人很快到了清华殿。 赵昉已经躺了上床,可是听得外头的脚步声,虽然并不明显,他还是一下子就坐了起来,把帐幔掀开,探出头去。 杨太后连忙坐到了床边,道:“你这孩子,是不是认床?” 赵昉哪里有什么认床的资格,立时就要下床行礼,被杨太后一把按住了,道:“怎么这么多礼,我只是来瞧瞧你住不住得惯。” 又问他晚间吃了什么,有什么不习惯的,伺候的人顺不顺手云云。 赵昉一一答了,并无半点挑剔,态度十分恭敬,却是少了几分亲近。 杨太后一面放下心来,一面却又有些失落。 虽然知道纵然是三两岁的小孩子,也不会才认得一天,就亲近起来,可她当真是很想早点同赵昉处得与真正的母子一般。 此事急不得。 她默默在心中提醒自己,复才笑道:“听得崔用臣说你白日间有东西放在他那一处,我怕你着急找,便给先拿得过来。” 杨太后话才说完,崔用臣就亲自捧着那木匣子送了过来。 赵昉想要伸手去接,忽然双手停在空中,就这样顿了一下。 他看了看坐在床上,一双眼睛直直看着自己的杨太后,那一双手立时就转了向,取了腰间香囊里头的钥匙出来,当着众人的面打开了崔用臣手中的锁。 崔用臣弓着腰,双手放得很低,杨太后不用怎的动作,就能把那木匣里的东西看得清清楚楚。 是半张画。 那画正面朝上,笔画简单又粗糙,看在杨太后眼里,全寻不出什么稀奇之处,还只有半张,看那右边撕口处甚至还是参差不齐的模样。 不过她还是笑着问:“这是谁人画的,怪好看的。” 赵昉犹豫了一下,却是没有做半点隐瞒,道:“是张璧送与我的。” 杨太后吃了一惊,问道:“可是太皇太后家的张璧?” 赵昉应了是。 她心中的情绪有些复杂,一时半会,也很难形容,只喃喃道:“原来你平日里头同张璧玩得好。” 对于张璧这个小孩,杨太后并不讨厌,可也绝不喜欢。不讨厌,是因为赵芮特别疼爱,觉得他又活泼又聪明,而不喜欢,则是因为那张璧自小被太皇太后宠着长大,脾气很是无法无天。 上回就是因为遇得张璧,她娘家侄子杨度偷偷进宫帮着送信的事情才漏了馅。 此时见得赵昉同张璧这样要好,甚至对方送给他的半张烂画,都要贴身收着,心中自然不怎么开怀。 妇人这样千回百转的形势,赵昉虽然猜测不到,可他察言观色,却是一把好手,也多少听说过几分太皇太后与杨太后之间的恩怨。 以他从前的聪明,此时如何回,其实很明显,可是不知为何,他就是不愿意说谎,而是点头道:“我同他很要好。” 想了想,又补了一句,道:“我们一同在国子学里读书,他对我很好。” 杨太后勉强笑了笑,道:“有几个同窗也是好的,我有个侄儿,同你差不多年纪,将来得了空,你们也一起好好向学。”口中说着,又问了几句食住的事情,催着赵昉睡下了,便匆匆回了崇政殿。 去的时候高高兴兴,回的时候面色沉沉,崔用臣就在一旁看着,又怎么会不知道其中缘故。 他站在一旁,见得杨太后手里端着浓茶,要喝不喝的样子,却是小声道:“殿下真是个重情重义的性子,虽不是亲子,倒是同先皇一样。” 听得崔用臣这样突然开口,说得还是这样冒昧且不合宜的话,杨太后愣了一下。 然而她只琢磨了几息功夫,很快就反应过来。 是啊,那赵昉才进京多久?去国子学中上课,也不过是这一两个月当中的事情罢? 认识的时间都这样短,又有多少功夫相处? 可赵昉却因为张璧对他好,硬是要把对方送他的并无半点用处的画带在身上,难道不能说明此子重情重义,性情和善吗? 张璧那样调皮的一个孩子,要求又多,脾气又大,还能同赵昉玩到一处,赵昉竟然也能忍他,难道不能说明赵昉大度能忍吗? 张璧这个小屁孩,只花了短短一个多月的时间,便能叫赵昉将其当做贴心好友,自己这个为娘的,将来同他朝夕相处,待他体贴入微,便是不图他把自己视为亲生母亲,难道连那个秦州的继母还比不上? 有了这样的想法,杨太后的脸色立时就变得好看了很多。 她手里的茶盏端了半日,已经凉了,此时终于想得起来,低头喝了一口。 茶水已经冷了,泡了许久,浓得很是苦涩,可入喉之后,她却从中品出几分回甘来。 *** 这一年的春天,京城里头的百姓过得实在是不平静,短短一季功夫,就换了三个皇帝。才过清明节没多久,只一夜之间,宫中垂帘的那一个,便由从前的太皇太后,变为了杨太后。 听闻乃是皇家祭天时,太皇太后不小心失了足,自高高的石阶上摔了下来,而小皇帝赵渚受了惊吓,当晚被梦魇了,大叫大闹,又自伤其身,宫中匆忙召了太医,好几人围在一起诊视,依旧治不好,才晓得他原来患有疯病。 这样的传言并无出处,却是很快就传遍了大街小巷。 淮阴侯府闭门谢客,还因此断送了几桩姻缘。 ——疯病可能会由父母传给子孙,此事许多人都知晓,赵渚得了这样的毛病,同等门户的,若无特殊原因,谁人还敢嫁给他家,谁人又敢娶他家的媳妇? 幸而还有朝中官人们做主,又有杨太后在,便按着太皇帝赵芮从前的遗诏,请了已经就藩的秦王嫡子赵昉继位。 且不管背地里多少风言风语,又在酒楼子里头暗暗唱出了多少台大戏,可明面上,一切都安安稳稳地进行了交替。 第八百七十四章 弹劾 时间过得很快,眨眼之间,又是一度大朝会。 这一回,坐在上头的皇帝却是再一次不同往日。 新皇赵昉已经登基,杨太后带着他一起见过百官,行过大朝会的仪礼之后,正要退朝,下头却是有一人出班道:“陛下,臣有本奏。” 虽然已经不是头一次上朝,可见得下头的人站出来,杨太后登时就清醒了,很是有些心慌。 当殿奏事,就意味着她可能要当殿问答。 虽然也可以收了折子,之后再交由中书处置,可若是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问,就会显得她这个太后实在很没有用。 她眯着眼睛看了下去。 隔得有些远,瞧不清楚对方的脸。当然,就算瞧得清楚,她也多半一样是不认识的。 心中虽然这样想着,杨太后还是开口道:“什么事情?” 那人上得前来,道:“京师连日有雨,春汛就在眼前,可臣见得都水监中却并无什么动静,只想问一句,那清淤通渠之事,难道便没了下文吗?这般行径,是将京畿百万百姓置于何地?将天家、百姓安危至于何地?” 垂帘了几天,杨太后虽然认不出人脸,可也有了靠头冠辨认官品的能力。 她见对方头冠刻有獬豸角,便知道此人多半乃是御史。 御史之职乃是闻风奏事,督察百官。 杨太后垂帘日短,从前也无从政经验,对大晋朝堂的运作,可以说一无所知,自然不知道御史多为上折弹劾,像今日这样没有预兆,忽然在大朝会上挺身而出的,其实是为了在她面前露脸。 太皇太后在时,弹劾都水监乱用职权、颟顸无能、祸国殃民的奏章就没有停过,叠起来怕是都能触到垂拱殿的大梁上。 当日新郑门、扬州门外的情形万姓有目共睹,又害了不少人性命,其中责任,虽然京都府衙也要帮着担一担,可主要原因,还是出在都水监身上。 可其时范尧臣才得任,想要把责任往他那一处推,实在有些勉强,最多扯一扯他那个女婿,说其管查不利,治家无能,任人唯亲。可一旦弹劾起来,无论谁人都并不可能避开实际采纳并操作铁龙爪扬泥车法的张瑚。 奏章送上中书,进得太皇太后案头,便似石沉大海一般,没有半点回音。 紧接着,太皇太后又使雷霆手段,查实其人收受贿赂、霸占田产,贬、罚了三两个跳得很厉害的御史。 而今御史台上头的多是年轻之辈,在赵芮手下轻松日子过惯了,只要不大违天子意愿,闹得他无法可忍,最多就是被申斥几句,是以见得哪里不对,俱是窜得很快,骂得很凶,生怕落于人后,便要吃不到肉,何时经受过太皇太后这样迅雷不及掩耳一般的可怕处置,登时都哑了火。 唯有郑时修,依旧一封一封地往里递折子,还欲要联合御史台中同僚合班奏事,以谏天子,有旁人来提醒,他就说自己“行事从来坦荡,殊无不可对人言,有何俱之”。 然而郑时修没有畏惧的,却不代表御史台中其余人也不畏惧。 众人面上夸他忠直,暗地里却没有不嘲他做戏赚取清名的。不过嘲到最后,还是只有他一个人在赚那份清名。 有知道太皇太后性子的,早已搬好了椅子在后头坐着,等看他在各大跟头。 只是还没有等到,就出了天庆观之事。 新皇继位,杨太后垂帘,一切推倒重来,再不同从前。 杨太后与太皇太后的恩怨,明眼人都看得清楚,眼下张家没了靠山,张瑚满身都是破绽,便如同一条被捞了出水的肥鱼一般,正等着人去享用。 如此便宜顺手的好事,怎的会不惹人眼馋? 因是换了皇帝,也换了垂帘之人,郑时修便照旧往上递折子。 可在其余人看来,递折子哪有当面来事的好? 虽然一般是翰林学士的女儿,可此翰林学士,非彼翰林学士。从前杨太后在闺中时,就无什么文名,而今这许多折子一同递过去,说不得份份里头的弹劾都骂得差不多,纵然自己写得再文才斐然、引经据典、理通文畅、句句逼人,她一个妇人家,又不是太皇太后,也未必能从中看出什么所以然来。 倒不如好生在其面前表现一番。 又这样多念头的人,自然不止一个,只是都在心中估摸着要何时站出去而已。 见得有人打了头,几乎就在同时,不知有多少御史们心中同时浮上了两个字——“晦气!” 怎的就给他抢了头筹! 甚至还有两个人的脚已经抬得起来,还未能踏出,已是不得不又收了回去,一面还忍不住后悔自己为何不能早一步出班。 杨太后经验不足,还未学会怎么听人回话。 她这一阵子日日夜夜没得休息,一天睡一二个时辰已是难得,此时坐在天子身旁的椅子上,前头又有屏风隔着,大朝会多是礼仪性质,若是无人奏事,只要听着礼官按着礼仪走就完了,是以那头一掉一掉的,如同小鸡啄米一般,险些就要睡着。 她本来脑子里就有些混沌,此时强打精神将那人所禀之事从头听到尾,听了后头,已是有些忘了前头。 实在也是没办法,像赵芮、太皇太后这般熟于政事的,一向都明白,御史奏事,大体来说只要听前头,一旦扯到百姓、苍生、社稷等语,俱都不用理会。 可杨太后又哪里知晓? 见她半日没有回话,一旁的崔用臣小声提点道:“娘娘,田御史弹劾都水监不管水务。” 又道:“眼下是范相公管着都水监。” 杨太后恍然大悟。 黄、汴两河的水情,即便是身处深宫,不谙政事如她,也十分关切,只是这一阵子忙于赵昉登基,又忙着太皇太后的后事,另有层出不穷,据说样样都十分要紧的政务堆在案头,叫她着实腾不出手来去过问。 眼下被人问到眼前,她终于想起来了。 是啊,马上就要春汛了,之前闹得沸沸扬扬的浚川杷,眼下早没了动静,可难道没了浚川杷,那通渠清淤之事,就无人去管了吗? 第八百七十五章 背锅 虽然赵昉也一般坐在旁边,可他不过一个十岁的小儿,纵然自己敢,旁人也不敢叫他过问政事。 杨太后看了一眼站在前头的官员,好不容易从中寻出了范尧臣,对着他问道:“范相公,眼看就要春汛,不知这清淤通渠之事,都水监中可有什么打算?” 这话说得如此和气委婉,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在同进宫觐见的命妇拉家常。 殿上官员们一时还摸不准杨太后的脾气,也没怎么敢插口,而是俱都看向了一旁的范尧臣。 范尧臣上前道:“臣以为通渠清淤之事确实迫在眉睫,只是那浚川杷并扬泥车法极是耗费人力物力,其中法亦多有不同,不应再用。” 一直以来,范尧臣对着铁龙爪扬泥车法的态度都十分坚决,最后又是被强摁着接下了都水监丞一职,他今日当殿说出这样一番话,满朝文武,无人觉得奇怪。 此时张瑚已然告病,太皇太后又不在,当日主事的,只剩得一个缩在最后的杨义府——且不说他的女婿身份,便是以他的官职品级,已是快要站到了殿外——自然无人同范尧臣据理力争。 无论古时,还是今日,翁婿二人政见不同的,并不罕见,甚至还出现过两岳婿为了政事分歧,在殿中大打出手的场面。殿前无父子兄弟,若是为了正事,虽然有人私下笑话,对着外人,还是要认真夸上一言的。 然而被周围人盯着的杨义府却是连头也不敢抬,只低头看着鞋尖。 这死老头的声音,怎的就这样响亮,年纪已经这样大了,还同头壮牛一样,就不能小声点吗? 他心中无不烦躁地想着,欲要避开周围人的视线而不得。 那张瑚,当真是个坏种,躲得实在快,有好事时就天天掐尖,此时没了太皇太后这个靠山,立刻就以病告假,只剩得自己一个人在此顶着。 杨义府面上不好表现,其实足下十只脚指头,已是用力勾了又勾,幸好指甲不长,不然怕是要把鞋子袜子都抓烂了。 早知道,我也告病了! 他恼得牙痒痒。 果然杨义府的担心没有白费,范尧臣话才落音,便有人上前奏道:“范参政既是知道这浚川杷不得用,当初为何不一力拒之,据臣所知,当日在扬州门外主持浚川之事的,可是都水监中的主簿公事杨义府!” 身为朝中御史,怎的不能把重臣们的亲属、党朋关系烂熟于心?若是不知,如何弹劾,如何升官,如何得那清名? 而御史之外,便是寻常的官员,能有份入大朝会的,自然也鲜少没有听说过前一阵子范大参的笑话——明明面上力拒接管,最后却把自己女婿也一样弄进了都水监。 虽说举贤不避亲,可这吃相,也实在太难看了罢? 是以那人虽然没有直说,可一提到都水监主簿公事,又说到杨义府的名字,几乎满殿的人都回头看去。 杨义府站得太偏太后,众人一时之间,还找不大到他。 幸而周围人的眼神跟头颅转向实在体贴,给前头的官员们指了个方向。 离得实在太远,当真看不清楚。 然而杨义府已是涨红了脸,又是愤怒,又是恼火,实在难受极了。 明明不是自家的错,为何偏生是他,要来受这样的拖累。 即便是背锅,也不是这般背的罢?! 实在是太亏了! 杨义府恨恨地想着。 给姓范的老头做女婿,当真是什么好处都没有捞到,一有事情,就要被带得一身骚! *** 其实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杨义府的想法也没有错。 御史们这一回把矛头指向了他,其实真正目的当然并不是他——一个小小的主簿公事,哪里值得起这样的阵仗,敢这样想的,也实在是太看得起自己了! 不过是要以杨义府引出张瑚、范尧臣,以痛斥、痛批张瑚取悦杨太后,以弹劾范尧臣博取清名而已。. 弹劾宰辅、宗室、皇亲,只要没有打得太歪,一般惯来都是不会出错的。 只是在此事上,挑范尧臣的毛病实在有点名不正言不顺,而张瑚此时并不在,骂起来就少了几分回响。偏偏有这么一个杨义府,又是范尧臣的女婿,又是半个主事之人,这样顺手、合宜的人选,不打他打谁? 不能直中取,只能曲中求了。 自己的锅自然要自己背,本就做了错事,如同生下来就是个龟儿子一般,你再叨叨,难道还能把背上的盖给掀了? 有了人当头,其余御史们便一个又一个地出班,前头一人骂杨义府,后头一人骂范尧臣,便是今日不在朝上的张瑚,也已经给他们挖出来批了个狗血淋头,幸而太皇太后的尸首已经凉了,否则怕是要给气得跳出棺木来。 他们骂得痛快,批得心满意足,坐在座上的杨太后却是头疼得很。 她听得这边说一句,又听得那边说一句。 本来文德殿就大,天子、太后又坐得高,今日大朝会,百官齐聚,站得满满当当的,如果声音小上一点,又站在后头,当真不太听得清。 尤其不少御史、朝臣的官话还带着口音! 北人还就罢了,有些南人自江浙、闽州、两广、川蜀而来,杨太后当真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能听得懂六七分。 她用力地揉着太阳穴。 到得此时,杨太后终于知道,为什么天子常常觉得头疼了。 她的头也疼! 听来听去,都是骂仗的,又动不动引经据典,若是出名的典故、今朝的大事,杨太后多少还能领会到几分,可若是那朝堂间的偏门冷僻故事,她当真是听得脑子里头一水的包。 好好的一句话,不肯捋直了舌头说就算了,还要说得这样复杂,这不是明摆着欺负她吗?! 心中有了火气,杨太后说话的时候,就有些发起冲来。 她提声道:“诸位官人且在此处争执不休,那汴河通渠清淤之事,究竟要怎的解决?!” 太后开了口,下头的官员们自然停顿了一刻,没过两息功夫,却是有一人出班回道:“太后,今次都水监治水失利,范尧臣、张瑚、杨义府重责难逃,唯有陟罚臧否得当,以昭陛下平明之理,方能恢弘志士之气,广清朝中恶风!若是不处置此三人,何以平天下?!” 第八百七十六章 瞎眼 此人用的乃是出师表的典故,倒是广为人知,半点不冷僻,杨太后很容易就听得懂了。 可听不懂,还只能在肚子里头骂一骂,听得懂了,问题自然就来了——扩得这样宽,又引申得那样广,烦也是不烦的? 说事就说事,怎么总喜欢整出那么多幺蛾子来! 此人虽然班次十分靠前,然而站得有点挨着边角,又兼有一层屏风当着,杨太后也没太看清他的相貌,只是心中忍不住暗暗骂了起来:这人是谁?也忒没眼力劲了!自己明明在说东,作甚要同她去扯西?当她不是姓赵的,就好糊弄吗?! 她不满地扬声道:“那依你所说,当要如何?” 下头那人隔得太远,没能听得出来其中情绪,正心中一喜,满似以为这一回叫自己把那马屁拍得中了,忙道:“自当依律惩处,交付有司论过行罚,或贬或责,以儆天下,方能涤荡满朝之清!” 他其行也正正,其话也凛凛,昂首挺胸的,虽然顶上的头冠没有獬豸角,却自觉很有几分圣兽直言敢谏、刚正无私之高尚品格。 杨太后的眉头瞬间就拧了起来。 谁人有空听你说这些个屁话! 她提高了声音,问道:“我问的是那通渠清淤之事当要如何!” 有那么一息功夫,下头那人没有反应过来。 然而他反应过来之后,一时之间,也不知道应当怎么回答。 通渠清淤之事,同他又有什么关系? 他又不是那都水监中的水工,问他这事做甚? 其人犹豫了一下,复才道:“通渠清淤之事,自然不能缓行,不但要从长计议,也一般要立时就做,当要择之善法,按部就班为之!” 这一番话,说了等于没说。 杨太后听得眯起了眼睛。 她虽然看不清那人样子,可看到他站的位子,也知道此人官品必然不低,登时有些生气。 这一阵子忙着赵昉登基的事情,她虽然依旧还是一头雾水,可给各项事情连番轰炸下来,也不至于同从前那样无知了。 前日三司使沈通还在同她哭诉,说国库亏空得不行,已是到了寅吃卯粮的地步,又兼马上就要到得汛期,无论是京师通渠清淤,防范水患,还是江浙水汛,都是无底的窟窿,处处要银要钱。 另有西和最近动荡,好似有些民变的样貌;去岁某州某州受了灾,太皇太后已是下诏不但要免其赋税,还要拨银拨粮。 林林种种,数了足有盏茶功夫不见停顿的。 话说到最后,他终于道明了来意—— 朝中没钱啦! 地主也没有隔夜粮! 虽然管着国库,可你就是杀了我姓沈的,我也实在没法子凑出小皇帝赵昉继位时给文武百官、皇室宗亲、三军将士的封赏来。 杨太后也不懂,两眼发昏地听他说了半日的账,想着先皇往日天天皱着眉头愁钱的样子,只觉得自己也跟着牙疼了。 赵芮这个做正统皇帝的,都不知道该如何是好,自己一个赶鸭子上架来帮把凳子坐坐热的,怎么能想出什么好办法来? 偏生沈通站在跟前不肯走,一味同她哭穷。杨太后无法,思来想去,只好答应今次从内库拨了银子出来发那赏钱。 赵家这几代如此俭省,住的宫殿也不怎么舍得修,衣衫也裁减了不少,便是在吃上头也实在并不奢靡。 攒了得有多少年啊!好容易省下来几个小钱,赵芮在位时,就被两府盯着扣扣索索地弄了不少走,早不剩下多少,而今不过薄薄一层,自己拿在手上还没捂热呢,又被人拱得出去。 更可怕的是,直到翻阅封赏单子的时候,她才发现原来官员们的俸禄、封赏竟然那么多! 虽说一直知道赵家厚待官员,以厚禄重养图其忠心,可把那一笔一笔的明细、数目看在眼里,实在叫她受不了。 杨太后俭省久了,等到今日早间起来吃早食时,看到桌上的素羊腿,就忍不住联想到了发下去的羊肉数量,正还十分心疼呢。只是为了小皇帝顺利继位,也为了皇家的面子,更为了下头人能好生做事,她咬咬牙,也就给了,还安慰自己不要心疼。 此时见得此人站得前,她立时就想到其人官高,又想到发下去的封赏,再听其人言论,简直气不打一处来。 拿了天家那么多钱,为甚不去做点子正经事的! 农人家养的狗还会看家护院,牛也会犁地犁田,一个只要一口饭,一个只要几口草,你就上下嘴皮子一翻,连个主意都出不来,还好意思得那么多俸禄?! 这人怎么这样脸皮厚,也不脸红,也不亏心的?? 她气得脸上青筋都绷了起来,忍了一会,实在忍不下去,转头对着崔用臣问道:“这是哪位大臣,几品的官?” 她要回去照着单子算一算,自己究竟有多少赏银喂了狗! 崔用臣站在屏风外头,只拿眼睛一瞥,就认了出来,低声道:“是吴益吴翰林,眼下乃是从二品。” 杨太后勃然色变。 有些嘴臭的,爱说女人记仇,此话虽然不能一概而论,可放在杨太后身上,却是没有错的。 她当日在天庆观中,听得有人提议叫济王赵颙继位,跳得那样欢,跳一次就算了,还要跳两次三次,声音又大,嘴又臭,叫她恨得不行,想要不记得也难。 回得宫中,她少不得把崔用臣叫了过来,问明了其人姓名官职,此时听得那个熟悉的名字,简直是新仇旧恨都一起涌了上头,只恨不得生食其肉。 ——眼见大水都要淹进门了,你不好好想想办法,还在此处吵着要罚要贬。 这样蠢,这样误事,这样惹人厌,居然还能坐那样高的位子! 谁人提拔的? 是瞎了眼吗?! 如若杨太后是个市井泼妇,说不得就踢翻了面前的屏风,冲上去赏给吴益两个大嘴巴子了。 但她到底是一国之母,又正垂帘听政,还是要顾及几分体面,气恼之下,只好咬着牙,带着火气道:“我是个妇道人家,旁的事情也不清楚,只是有一桩事情想问一问吴翰林——若是处置了范相公同张瑚数人,是否就能叫那渠通淤清?” 第八百七十七章 保举 好好一个垂帘听政的太后,在大朝会这样严肃的场面上,口口声声说自己是个“妇道人家”,实在有些上不得台面。 可谁人都不好去纠正,只能由她去了。 下头的吴益有些吃惊。 开什么玩笑?自然是不能的。 可这两桩事情之间,又有什么联系? 他看了看屏风的方向,连忙往左边又走了一步,把声音也放大了些,道:“启奏太后,按功行赏,按过处罚,此乃为君之道,都水监今次在责难逃,只有处置了主事之人,才能叫朝堂为之一清,百官谨慎行事,不至于为立寸功而妄为……” 吴益说的其实并非没有道理。 然而再大的道理,也得要人去听。 杨太后把白眼一翻,骂道:“范相公从前诸多功绩,吾已是听得人说了,他才进得那都水监,人头都不曾认清!今次浚川杷不顶用,也同他没有半点关系,有功不赏,无过乱罚,难道这就是吴翰林口中的为君之道吗?!” “再说那都水监中的张瑚,自然行事有些失,然而他有心通渠,遇得祸事,却不是他之所愿,整日只想着去罚做事的人,那不做事的人,整天就知道耍嘴皮子,给人泼脏水的,难道就不去罚了吗?这又是哪门子的为君之道?!” 一个做太后的,竟然撩起袖子下场,帮着官员打偏架起来。 实在是前日在天庆观里,范尧臣帮自己说话的事情,杨太后还记得清楚,此时得了机会,自然投桃报李。 至于张瑚,虽然她看不惯,也不喜欢,可太皇太后前脚刚死,她后脚就处置其至亲,给天下人知道了,岂不是会戳着她的脊梁骨,说她这个儿媳妇不孝?! 这些个御史,这些个官员,尤其这个吴益,好歹毒的心肠啊! 纵然要处置,也不应该急于这一时! 等到此事淡了,自然就能该贬的贬,该罚的罚。 眼下正遇得水事,还有那么多正事急事等着去做,哪一样不比在此处耍嘴皮子来得要紧? 她骂了一顿,复也缓了些气过来,又道:“即便有过要罚,也当是放在后头,人总是在这一处的,哪一日不能处罚?可那雨水一直在下,水事就在眼前,难道它能等着你把渠通了,把淤泥清了才来吗?!” 杨太后发起火来,自然不比赵芮好商量。 先皇在时,还能以言劝之,以理说之,以势压之。可换得这个杨太后,你给她说道理,也得她听啊! 眼下杨太后初才垂帘,没有摸准她的性子之前,谁都不愿意去怵这个霉头,倒叫她扯着歪理,说了个痛快。 歇了口气,杨太后便把语气放得平和了些,道:“此事容后再议,只是那汴河清淤通渠之事,当要如何做,还请范相公快些拿出个章程来。” 她特意给范尧臣留了一点喘息的时间,叫其回去再做,不想将他逼得太紧。 然而既是接了都水监丞一职,范尧臣又如何会没有成算,他手持笏板,上前一步道:“回太后,都水监已是拟了章程,前日早呈往中书,正待复文。” 杨太后有些吃惊,脱口道:“我怎的不知?” 她说完之后,复又有些心虚。 这几日实在是太忙,积攒政事太多,先不说看不看得懂,就是看得懂,也压根就看不完也批不完,她实在是眼睛都花了,只好叫崔用臣捡要紧的读了给自己听。 若说会漏了什么要紧的折子,实在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然而没等她着慌多久,范尧臣就转向了一旁的黄昭亮,道:“此折尚压在中书,未曾递到宫中。” 都水监的折子,又是关乎如此重要的水利之事,自然要细细斟酌,只是这斟酌得未免也有点太久了。 杨太后皱了皱眉,正待要问是压在哪一处,却见下头黄昭亮持笏站了出来,道:“回太后,此事尚待商议,不能仓促而行。” 虽然黄昭亮同样提议叫赵颙继位,可对于这位连任两朝宰相的重臣,杨太后还是佩服的,纵然她听得心中生疑,还是好声好气地问道:“黄相公,清淤通渠,不是京中常做的事情吗?为何还要商议?” 杨太后还记得从前赵芮还在时,每每一到冬末初春,就常常念叨着为着如何分配京畿辅郡三十余县的役夫名额,朝中又开始吵得厉害的事情。 先头几年还多些,后边好像改为三年清淤一次,提得便少了,但此事应当乃是惯例,并不需要那样麻烦去审才是。照旧办,不就完了吗? 黄昭亮不徐不疾地道:“范参政提议导洛通汴,此项水利牵涉甚大,隐患甚多,臣以为不当施行,正拟会同政事堂中诸位官人同议,是以不敢草率行事。” 杨太后听得更糊涂了,问道:“导洛通汴?” 这是一个她十分陌生的词,实在不清楚其中的问题。 范尧臣将此事当殿拿出来说,自然是想要趁着杨太后今时对自己态度热络,想要趁势而为,是以见她不甚清楚,立时就解释道:“正是,汴河之中泥沙甚多,积淤难清,年年为着清淤通渠之事,耗资甚巨,劳民伤财,折损人力甚多,如此循环往复,实在不为上策。” 他顿了顿,又道:“汴河积淤甚多,乃是为其水源自黄河而来,黄河水挟泥带沙,又易决口,再兼冬日冰凌封冻,一年当中,竟有一季有余不能通航,于漕运有损,自前朝始,便数有建议将洛水引入汴水,洛水清透,不似黄河多泥多沙,有了活水,自然水清泥少,也能助益通航。” 范尧臣还在说着,一旁的黄昭亮已然将他打断,道:“范参政所言不尽不实,洛水易涨易落,一旦引洛水入汴,遇得水涨,便会叫漕船倾覆,况且此番工程甚大,且不说可行甚微,便是勉强为之,若是依着你章程之中所言,先行清出汴河淤泥,再以淤泥填田,另又截断黄河以引洛水,却导致汴河水倒灌田亩,冲倒房屋,又待如何?” 他顿了顿,复又道:“况且如此繁复之事,其中稍有疏忽,便会使得百姓生灵涂炭,眼见汛期就在面前,时间如此之短,谁人能为之?” 范尧臣却是没有先行否认他前头的话,而是承着最后一句,道:“人选之事,且不用担心,臣保举一人。” 他一面说着,一面将头转向了后边。 第八百七十八章 愤怒 殿上官员太多,原是按着品阶、部司而排,众人循着范尧臣的目光看过去,只大致确认了一桩事情。 那是提刑司、转运司的方向。 范尧臣目之所向,不光前头、后头人人跟着看了过去,便是就站在两司队列之中的,不少官员也都跟着左顾右盼起来。 不少人甚至一面看,一面心中狂跳,不约而同地在脑子里浮起一个念头来。 怎的好似范大参正看着我这个方向…… 难道他口中所说的那人,是我? 导洛通汴,已不单单只是硬生生改变河流的流向,若是按着方才黄昭亮所言,不但方案可行性甚微,后续工程之复杂,便同愚公移山、精卫填海一般,实在是难度大到了有些荒谬的程度,更何况剩下的时间还如此之少。 无论这事情落到谁人头上去,定然是不可能做到的! 众人虽然俱都这样想,却又忍不住纠结起来—— 可他若当真点了我,这样千载难逢、史书留名的机会,究竟要不要去赌上一把? 旁人还罢了,尤其那最前头的吴权,更是连手心都发起汗来。 也怨不得他心有所感。 胡权原来就是京畿转运使,后头经由妻子提醒,为图将来功绩,特由转运司去了提刑司,果然短短小半年功夫,已是立下大小功劳十数桩,十分夺人眼目。 他在转运司的时候就同范尧臣有过不少交集,后头去了提刑司,虽然上头管事的变成了孙卞,自己又常常外出于京畿辅县之中,同范尧臣禀事的机会慢慢就变得少了,可从前的相交底子犹在,再兼前几日为了祥符县中水柜一事,他还特地带着顾延章去提醒过范尧臣一回。 不怕自夸地说一声,若是没有他的这一回提醒,祥符县流域以下还不知道会有多大一片地方生灵涂炭,而新郑、扬州二门之外,更是不堪设想。那范尧臣,又哪里还能像今日这样安然! 虽然按期将事完成的希望有些渺茫,若是当真要去做那引洛通汴,也不是不能。 只要确定此事确实可为,若是可为,事前定要好生权衡一回其中难度,另有一桩,人也必须给自己配齐了。 胡权一面想着,一面已是在心中把自己要带去都水监的名单巴拉了一遍。 旁的人可以稍且等一等,延章必须得立时一起带过去。 有他在,自家当能放下一半心来。 就怕朝中觉得提刑司这样要害之处,如果公事同副使同时都走了,会不太妥当。 不过自己若是好生同范大参争取一回,毕竟是百年不遇的大工大程,又事关京畿百万民姓安危,细细论起来,只要不是什么敌国叩边,内乱四起的大事,都先暂时让到一边去,也是合情合理的。 朝廷那么大,寻一个京畿提点刑狱公事,再寻一个提刑司副使,不过两个人而已。虽是时间短些,仓促之间不太好接,却也不是不可能的。 拿定了主意,想到手头有了人,胡权总算把心略微放了下来。 等到回去,要好生同延章说一说,打打气,叫他熬过这小半年,虽然苦是真苦,先苦后甜,绝不是一句空话。 必要叫他知道,今后无论加官进爵也好,请功封赏也罢,只要有自己的一份,就必然会有他的一份! 绝不会叫你白跟了我胡权! 然而站在范尧臣身旁的孙卞,却同胡权所想全不一样。 孙卞心中,已是浮现出一个不甚美妙的念头。 果然,只往后看了一眼,范尧臣便回过头,对着上头的杨太后道:“太后,臣保举京畿提点刑狱副使顾延章主理此事,其人长于水利之工,从前在赣州曾主持过修建福寿渠,又曾主理流民营,南下平叛之时,更是主理三军转运,已是在提刑司中半载有余,对京畿左近县郡俱是十分熟悉,巡察堤坝、水利,殊无懈怠。若是着其主理此事,必是无论策施工程、主管民伕,俱不会稍有差池。” 范尧臣此言恰才落音,还未等到上头杨太后有所回复,前头一直十分安静的孙卞已是头一个跳了出来,大声道:“太后,此事万万不可!” 他瞪着眼睛,几乎是强忍着才没有转过头去狠狠地剐一眼那范尧臣,而是继续道:“太后,提刑司所管甚众,眼下无论刑狱、水利、粮谷各项俱是仍在其职权之中,此处事体多而繁杂,且俱是要害之项,本就极缺人手,那顾延章更是其中骨干之人,若是仓促调往他处,实在于提刑司运转不利!” 而后头的胡权,本来脑子里还想着要分配抽调京畿辅郡民伕,听得“京畿提点刑狱副使顾延章”几个字,一下子竟是有些反应不过来——怎的好像这名字竟是三个字,不应当是两个字的吗? 然而等到他分辨清楚了其中之意,那一股子深深的失望还未过去,一阵巨大的愤怒就已经自心中涌了起来。 不是吧! 倒洛入汴,连八字都没一撇呢,竟是就想要从他这里抢人?? 提刑司最近忙得天昏地暗已是不能形容,自己这个提刑公事都连着半个多月日日要去外县奔波了,更毋论顾延章手头捏着的差事桩桩件件都十分重要,如何能动? 前几日自己还特地去提醒了范尧臣那异常水情,虽是应份之事,可多少也要讲几分良心罢?! 他再站不住,等到孙卞说完,一双脚急急跟着踏了出去,大声道:“太后,此事决计不可!提刑司所辖刑狱之事,正为顾延章分管,另有近日春汛就在眼前,一司上下忙于巡堤,各县巡察才堪堪完毕,正在整理宗卷,若是将其人调走,仓促之间,提刑司中寻不出旁人来替!” 范尧臣却是回道:“此言差矣,提刑司虽是要处,可今岁乃是常岁,也无大事,导洛通汴,却是关乎百万民生……” 他话还未能说完,已是被孙卞扬声打断道:“敢问参政,提刑司所辖之事,哪一桩不是关乎百万民生?!” 第八百七十九章 阳谋 范尧臣不慌不忙,迎着孙卞的言语道:“提刑司所辖之事,一般也十分重要,不过提刑司权职过多而杂,还与其余部司多有重叠,正因如此,常有各部之间互相推诿,中书近日收得奏事章程,欲要将提刑司职权一拆为五,只留刑狱之事在其中,中书商议之后,昨日已是给批了,想来今日当能至于天子案头,只等太后、陛下圣裁。” 他一面说,一面持笏向着屏风后的杨太后行了一礼,复才话锋一转,冲着孙卞道:“此事可是孙卞你之提议。” 孙卞本来满腔的理直气壮,正要与范尧臣用力争出一个所以然来,忽然听得对方说出这样一番话,简直要呕出一口老血。 他确实递过那样一个折子,不单是因为提刑司职权甚杂,辖编、人手不足,行事全不能够,自然还有另一个原因。 当日太皇太后在位,多用孙卞以牵制根深势大的黄昭亮、范尧臣二人,而孙卞借着此势,果然一时炙手可热。 数年前孙卞的生母过世,他不得已丁忧数载,远离朝堂。人一走,茶就凉,回来之后,先皇赵芮身旁早有人占了他原本的位子去,熬了许久,依旧没能把冷板凳给坐热。 等到太皇太后垂帘之后,孙卞好不容易时来运转,得了她的青眼,然而得力的差遣、位子,大多数都被范、黄两党给分了个干净,其二人经营多年,枝繁叶茂,哪有那样轻易就能撼动? 幸而孙卞并不是那等爱钻牛角尖的,他曾经能稳坐政事堂,自然也有两把刷子,见得不能轻易把人从原本的位子上挪走,那也不怕,再增出几个新的位子,不就行了? 他手上管着提刑司、转运司,这两处俱是要害之位,所管甚多,所辖甚繁,也确实影响很大。 只要将其中职权分拆出去,该给京都府衙的给回京都府衙,该给工部的给回工部,该给司水监的刑部的给回刑部,等到一一放得回去,依托今次,正好借机整顿人事、流程,又明晰其权责。 届时提刑司、转运司的职权拆开之后,两处管着被分拆走的那一摊事情的人——也就是孙卞自己的人,不就顺理成章,去了刑部、工部、京都府衙? 而因得此次整顿,刑部、工部、吏部等处又能新添编制、人手,虽然黄、范二人必然不太愿意卧榻之处进得生人,可他们便是自己能拒绝,下头的人也定然不会肯。 ——饿了这许久,上头的人吃饱了,看到掉在地上的肉嫌脏,不愿意要,可下头的人还空着肚子,正指望吃点好的呢! 多了编制,多了差遣,即便十个里头给孙卞占去了八个,好歹也还有两个剩出来啊! 多少人在流内铨中坐得屁股都要生疮了,也等不来一个像样的差遣呢! 这般行事乃是阳谋,孙卞能使得出来,便是算定了范、黄二人无计可施,只能依从,将那奏章递进中书之后,果然见二人迟迟不肯批回,还要说什么“召同有司共议”。 哪有什么可议的? 不过是在绞尽脑汁想办法多占几个差遣,不要叫他把肥肉全捞走了而已。 他本来心中还在算着时间,想着若是拖得太久,定要去太皇太后面前催一催,然而还未来得及施行,便突然遇得了天庆台之事。 后头忙于新天子继位,太皇太后丧事,又有春汛将来,漕运甚繁,见得中书对此事暂无回音,他便没有着急催促。 怎料得,范尧臣这个灌园子,做事情竟是这般阴险!也不知何时同黄昭亮联了手,也未听得召齐多部共议,就把此事递给了杨太后。 也不知道政事堂中究竟批了什么,又批成了什么样子! 孙卞胸中发闷,杨太后却是脑袋发晕。 她当真又有些听不懂了。 不过政事听不懂,自己的名字还是听得懂的,见得范尧臣提到了自己,又说往宫中递了章程,她连连点头,道:“既是孙参政所奏,又得政事堂中仔细权衡过,想来没什么要紧,等我回殿就批了发得下去,且莫耽搁了修渠清淤这等大事。” 爽快得不得了! 孙卞背后冷汗都下来了,连忙道:“太后,此事万万不可!” 孙卞的冷汗下得有多快,杨太后的声音就上得有多快,她登时扬声怒道:“孙参政,你这也万万不可,那也万万不可,方才我听范参政说,这是你提刑司自家递的折子,你也来说万万不可,到底什么才可?!” 这话又叫孙卞如何才好解释? 难道又要同她说,此一时,彼一时? 可事实正是如此啊! 原本太皇太后垂帘,自家递得折子上去,纵然黄、范二人很有意见,借其职权,在其中动了手脚,可有太皇太后压着阵脚,必不会叫自己吃亏。 可眼下换了你杨太后! 谁不知道你甚事不知,样样都只会“依卿所奏”啊!更何况又有范尧臣的签书在上,你得了姓范的当日托举,看他那张黑脸都能瞧出白亮来,已是朝中尽知,我是傻了,才会点头说“可”啊! 然而一时之间,他却不知要怎的去解释。 看着孙卞吃瘪,虽是喜闻乐见,那快快签书完毕,早早递进宫中的奏折,也是自己同范尧臣联手之举,可黄昭亮并不愿意叫范尧臣一人样样遂意。 他瞥了一眼孙卞,见得其人已是有些哑了火,心中一叹,到底还是站得出来,道:“太后,提刑、转运两司分拆之事,已是具折上奏,不再当庭奏议,但那导洛通汴,却仍需斟酌。” “若是时间充裕,也并非没有可能,只是依着范尧臣奏上所述,欲要先清淤,再改田,最后截河引流,一则时间不足,二则清淤改田引流之后,万亩良田将为水所漫,届时百姓失恃,农人失其所倚,房屋损毁,却非人力所能扭转。” 他手中持笏,站得笔直,口中话语落地有声,道:“依臣所见,此事尚待仔细推敲,方能小心施为!” 第八百八十章 顾卿(给madoka1013的加更) 黄昭亮亲自站得出来,并不单纯是为了牵制范尧臣,虽然这确实也是其中的一个理由。 引洛入汴,听来异想天开,其实并不是没有前例,也不是不可施为。 黄河乃是汴河源水,水势大,携泥多,尤其遇得汛期,不是决口,便是自改其道,为了治水,前朝便曾经试过靠改道黄河来避开洪涝。 然而范尧臣提出的方案,实在是太复杂,太冒险,同时也太劳民伤财。 范尧臣要先行疏通汴河,将河底多年的积淤挖出来。 先不说这工程会有多么浩大,仓促之间,是否能寻出这样多民伕,便是寻出来了,京畿郡县之中民丁被连年抽调,眼下又正是春时,误了农事,如何是好?况且每次因为通渠清淤,都要死伤数千民丁,正是因为折损人力如此,后来朝中才会把汴河从前的年年清淤,改为三年清一回,再往后工懈人乏,到得今岁,已是足有六年不曾清淤。 正因如此,京中的漫水才会一年大过一年,京畿左近的洪涝才会一年汹涌过一年。 而今岁因为张瑚的浚川杷之事,本来应该在冬末初春进行的清淤,已经拖到了此时的清明之后。 冬末初春雨水少,水势自然也小,想要挖淤泥,自然容易许多,眼下连日大雨,水位已是升得极高,早不是从前难度,想要叫民伕挖泥,同让他们去送命又有什么区别? 而范尧臣提出的第二步,乃是以淤泥改田。 因得黄河泛滥,泡得其河道两旁田亩土地发咸发涩,农人垦田于其上,农物极难存活,即便从其余地方运了好泥好土过来,想要深耕细作,可才改得稍微好那么一些,隔年汛期又来,黄河水再泡得一次,田地又回了原样。 以黄河河底肥沃淤泥填之,又佐以水利之事,按着黄昭亮的计划,将会新辟出农田数千顷。 那第三步则是将黄河之水从中截断,引黄河泥水往它处流,将洛水引入汴河之中,以汴河清流换黄河泥水。 这两步听得上去,很是利国利民,可实施起来,却没有那样容易。 黄河河水从何处截断? 怎么确定截断之后,它便一定会按着你原定的方向去流? 水火不可控,都说水势不可挡,若是流得错了,届时淹没农田土地,淹了房舍百姓,你又能怎么办? 一旦当中出了错,莫说先头设想的新辟田地不可能得,怕是还要倒填进去不少田亩。 范尧臣是为了百姓。 黄昭亮一般也是为了百姓。 他站得出来,将所有假设一一说来,因知杨太后头小脸小,怕是脑子也小,转不得那样快,还细细将其中缘故解释了一回。 黄昭亮毕竟是一朝宰辅,以其心智口才,若是认真想要把一桩事情说明白,自然能讲解得深入浅出。 杨太后听得豁然开朗,连看向黄昭亮的眼神都温和了许多,只是瞧见一旁的范尧臣,还是有点心虚,问道:“范卿家,我听得黄相公所说很有几分道理,不知他所提之事,你可有虑及?” 她一面觉得自家坐了这个位子,为了将来不至于下得地府,无颜面见赵芮,纵然未必很懂,也一定是要为民而发,可一面又觉得,范相公前几日才为了保全自己这一母一子出了大力,才过得几时啊,这就不给他脸面,是不是又有些说不过去? 这恩将仇报的…… 她前一声还是范卿家,后一句就变成了黄相公,其中亲疏,一目了然。 范尧臣应道:“黄昭亮所言,并无错处,可若是行事小心得当,章法得理,必不会有其中之难。” “会不会的,难道竟是能靠范参政今次这一张口,便能定得下来吗?” 黄昭亮凉凉地添了一句。 杨太后更迟疑了。 是啊,范尧臣毕竟是口说无凭,他说得一句,自己就照着做得一句,同当日太皇太后用那张瑚使浚川杷,又有何异? 想到此处,杨太后就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左也不行,又也不行,两边都看似有理,两边却俱都拿不出证据,纠结半日,杨太后还是做不出决断来,只觉得十分为难。 一时一直坐在一旁的赵昉却是忽然动了动,张着头,虽然幅度不大,却明显能看得出来是在找什么东西。 趁着下头人吵个不停,杨太后便悄悄转头问道:“四哥,你要寻什么?” 赵昉已是过继到了她与赵芮的名下,按着从前儿子的排序往下排,正好是行四,杨太后便照着旧日习惯,叫他四哥。 毕竟才十岁,本来只是个走过场的大朝会,偏偏因为被个御史弹劾,搞得留了这样久,杨太后一个成人都坐得屁股麻了,更何况赵昉这个小孩。 她有些心疼,又问道:“是不是坐得倦了?” 显然是没有想到杨太后会留意到自己,赵昉面上有些发红,小声道:“儿臣无事,请母后放心。” 儿子懂事,杨太后就听得更不放心了。 她忙又问道:“若是当真有事,你我母子,切莫来骗我,若是不舒服,我便先叫了退朝。” 赵昉吓得不敢动弹,忙道:“无事,当真无事,儿臣只是见范参政说‘顾延章’,从前也见过一个顾延章,想看看是不是同一人罢了。” 见得确实无事,杨太后这才松了口气,然而听得赵昉提起顾延章,只觉得也有些耳熟。 她心中仔细一品砸,只觉得定是听过,可一下之间,却又想不起来,转头便小声问崔用臣道:“那顾延章又是何人?为何范尧臣要举荐他?” 崔用臣便道:“其人眼下正任提刑司副使,如同范相公方才所说,其人从前累功甚多,乃是上一科的状元。” 又把顾延章从前的功绩简单说了几句。 听得“状元”二字,杨太后登时就想了起来。 什么顾延章,那不就是顾卿嘛?! 前一科的事情,她也很有印象,当日点完状元,先皇回得清华宫,很有几分喜不自胜,拿着一份誊抄的文章,搓着手在那里看了又看,直说他得了一个好苗子。 后来隔不得三五个月,见得他高兴之时,杨太后免不得多问几句,听得缘故,十次里有两三次是因为“顾卿”的。顾卿做了这样,顾卿做了那样,解了他的围,叫他十分满意。 都怪先皇,整日念叨什么顾卿,顾卿的,叫她还以为那人就唤作“顾清”哩! 第八百八十一章 信心 此时正在殿上,杨太后不好细问赵昉究竟是怎么同那顾延章认识的,然而看下头吵得厉害,忍不住就想起方才范尧臣举荐顾延章的时候,孙卞、胡权二人跳得出来,嚷嚷着不肯放人的场面。 为着这一个,两边抢得这样凶,连先帝也是又夸了又夸的,其人难道有着三头六臂? 杨太后一时也起了好奇心。 也不知道那“顾卿”,是个怎么样学深才高的大臣。 又是状元郎,又曾断奇案,一面想着,她已经在脑子里勾勒出一个成熟稳重,老于政事的中年儒士形象来。 等到回过头,一看下头,竟是早不止原来那四人在吵,不知何时,自班列当中已是一人又一人地站得出来,为着导洛通汴是否可行,吵得面红脖子粗的,偏偏没有一个拿得出什么佐证。 下头人谁也说不了对方,自然更说服不了杨太后这个看客。 她认真听了半日,有些听得懂,有些听不懂,泰半是听不懂的,顿时也有些厌倦起来。 吵吵吵,都说女人家爱耍嘴皮子,明明这些男的要嘴碎多了!翻来覆去,举古列典的,个个说得出来,都是一口绝对,一口笃定,仿佛只有自己说的全对,可仔细听来,没有一个是有凭据的,全是一厢情愿的猜测。 她听得烦,眉头一拧,张口就打断了正在说话的一个官员,对着距离自己甚近的黄昭亮叫道:“黄相公!” 黄昭亮已是退回了班列,听得杨太后唤他,有些吃惊,连忙出班道:“太后有何分派?” 杨太后道:“你说那导洛通汴之事不可行,可有什么证据?” 黄昭亮的脸登时就有些冷了下来。 若是赵芮在,他当殿就敢甩脸色,可当对着杨太后,许多话就不好再说,只得耐着性子道:“太后,并非导洛通汴之事不可行,可是时间不足,又将耗费人力、物力太多,而清淤之事,说是能泽被良田,可新筑田亩,未有三五年养护,不过是下等田而已,然而为了清淤,黄河改道之时淹没的良田,却不知凡几,为一百下田而损一万良田,如此这般得少失多之事,为何还要执意而为?” 杨太后便看着范尧臣道:“可是范卿家方才已是说了,他保举人来做此事,必不会出得疏漏。” 范尧臣还未说话,黄昭亮已是转头看向了他,面上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忍耐之色。 他似乎是听到了什么很可笑的事情一般,先看了一眼范尧臣,复又转头看了一眼杨太后,道:“太后,且不说范参政本人……”他一面说着,一面学着方才范尧臣的样子,转过身去看着提刑司的方向,“便是去问那顾延章,引洛通汴之事,他若是按着范尧臣的举荐接得下来,究竟敢不敢说一声‘必不会出得疏漏’?” 黄昭亮一言一语,铿锵有力,其中还夹着浓浓的嘲讽之意,叫人想要忽略也不能。 杨太后顺着他的回头,也跟着便往后看了看,逮了这个机会,终于可以扬声问道:“谁人是顾延章?” 文德殿甚大,文武官员也众多,然而听得黄昭亮方才那一番话,众人早已心有所感一般,人人都屏住了呼吸。 等到听得杨太后问话,更是个个如同看热闹不嫌势大一般,跟着或回头、或抬头、或转头地跟着看了过去。 ——那顾延章,原本不是杨、陈一党吗? 后头好似为了进京,同陈灏闹翻了,只好进了提刑司,正与胡权做搭手,听闻近日来与孙卞走得甚近。 怎么忽然又搭上了正同孙卞争长短的范尧臣? 为了搭上范尧臣,居然敢接下导洛通汴一事,这是为了前程,连命都不要了罢! 汴河乃是京城命脉,百万军民俱是仰仗这一漕水而活,也年年都因这一漕水而累,是以只要是在京官员,几乎没有不能就水利之事说上两句的。 范尧臣的导洛通汴,并不是什么才提出的新鲜事,前朝就曾有人言及,只是正如黄昭亮所说,难度太大,为了截留黄河水,必须开凿广武山十数丈,所费力气太大,又兼黄河改道、洛水引流之后,很大可能新的河道会吞噬良田,正因此如,此番提议已是被人打得回去。 明明知道不可为,明明晓得将来出了事情,必要背锅,这顾延章,又是何苦? 甚至有几个站在前头的官员,已是在心底里叹息起来。 何必呢。 原本同胡权一起干得好好的,这半年来,提刑司做出了不少事情,很得人瞩目。 正手主持,副手主事,这顾延章本就是主力,干活的是他,难道旁人还看不透吗?等到岁末考功,少不得一个优等,年纪轻轻的,为何要这样着急? 转投得如此快,眼下是看得范尧臣占了上风,得了杨太后青眼,可日后还长着,鹿死谁手,孰未可知,不应在这形势不明的时候转换门庭才对,等到明朗些再过去,又有什么不好? 董希颜更是又气又叹。 这个延章! 若是不满提刑司,想要腾挪地方,怎的不来找自己?从前就同他说过,只要他愿意,旁人不行,若是他的话,随时都能把位置腾挪出来啊! 便是黄昭亮本人,虽说嘴上厉害,然而一面看着后头,一面也有些惋惜。 做甚去投范尧臣? 自己与那糟老头子,又能差到哪里去? 干嘛不来投自己? *** 众目睽睽之下,顾延章手中持笏,自队列中站了出来,回道:“微臣在此。” 他混在百官之中时,并不怎的显眼,可眼下一站出来,那历经百事行状,便显得与寻常人很是不同了。 因隔得有些远,杨太后看不清其人相貌,忍不便往交椅前头坐了坐,催道:“你上得前来答话!” 顾延章依言走上前去。 还未等他站定了,下头的黄昭亮已是问道:“顾延章,对这导洛通汴之事,你可有什么说法?” 杨太后便也只好跟着问道:“你便是顾延章?范卿保举于你,你可有信心?” 第八百八十二章 不知 她嘴上并不言语,心里却是有些不高兴。 站得那样后,又隔着屏风,我且还看不清人呢。 这黄相公也是的,这样着急催他做甚,等人走得近些再问不行吗! 没等她抱怨完,便听下头那人答道:“回太后的话,臣亦是此时才知此事,不敢欺瞒——范参政所言导洛通汴一事是否可行,微臣实是不知。” 他话一出口,顿时满朝哗然,人人看一眼顾延章,又去寻一眼一旁的范尧臣。 离得近些的,见得顾延章面上果然有些诧异之色,又见范尧臣听得他这一番话,并不吃惊的样子,更是觉得奇怪了。 难道这顾延章当真是不知? 难道范大参先前没有与他通过气吗? 只是即便没有通过气,也不当这样斩钉截铁,全不给面子啊!就这般把范大参得罪死了,实在不是明智之举啊! 而离得远些的,因看不清前头情景,有几个已经忍不住在心中转起各色想法来:难道是那顾延章先行答应了范尧臣,结果孙卞、黄昭亮等人后头得知了,与他勾兑一番,为了不叫范大参主导的导洛通汴之事得逞,私下承诺了大价钱,叫这顾延章反了悔不成? 便是黄昭亮也愣了一下,转头看了看范尧臣。 杨太后不由得问道:“你当真不知?” 顾延章应道:“臣未曾现场查勘,不见量测结果,未见都水监之详细规案,只听范参政、黄平章二人所言,不敢擅断此事行或不行。” 他这一番话说出来,登时就把殿上先前那些个跳得出来,为着导洛通汴之事吵架的大臣,得罪了个干干净净。 众人多半都入不得政事堂,自然不曾见得都水监的奏事,便是那些个在政事堂当中的,莫说旁人,就是范尧臣、黄昭亮两个,谁人又去现场查勘过? 究竟什么才叫做现场查勘? 难道要顺着黄河、洛水走一遭? 那这事情就当真不用做了,政事堂也可以关门了——如此一处一处,顺流而下全数走一回,没个一两个月,怎么可能走得完? 然而这话听在杨太后耳中,却全是另一番感受。 她原本就听得下头站着的官员们叽叽歪歪地吵个不停,只觉得同夏日那此起彼伏、吱哇乱叫的群蝉,也差不多讨厌了,可到底是说的正事,也只能耐着性子忍着。 及至听得后头这顾延章的话,便是用振聋发聩来形容,也不过分的。十分像大夏天里头,人正被日头晒得一身臭汗,耳边又有虫蝉乱叫,忽然得了个给刚从冰库当中取出来的新鲜西瓜,几刀下去,切得满桌沁凉的汁水淋漓,抓起一片,几口囫囵咽得下去,先不论甜是不甜,那当真是从头到尾,舒服、凉快得全身都透了。 ——可不是嘛! 吵吵吵,吵个头啊,你们见过吗?你们去过吗?你们连都水监的章程都不曾看过——那折子眼下还不知道在后宫哪一处桌案上躺着呢,老娘这个做太后的都不曾见到,你们是发梦时见的呀?! 想到自己居然在此处听他们摆龙门阵摆了这半日,还叫儿子赵昉也跟着白白坐了这半日,杨太后就有些心疼起来。 一样是胡编乱造,听戏子说书还有几分趣味呢,听这些个人胡乱嚷嚷,若是听得不懂,便十分浪费时间,可若是听得懂了,儿子年纪小,说不定还要被误导哩! 怨不得先帝在前头朝议久了,回去的时候十有八九就心情不好。 跟着一群爱睁着眼睛说瞎话的人在一处待着,还不能不听他们说,能好得起来吗? 不过几个呼吸的功夫,杨太后便在心中拿定了主意。 若是放在平时,只有她一个人在此的话,忍了也就忍了,可眼下儿子就在身旁,小小一个的,叫他坐这样久,却是绝不能忍。 她再懒得理会,开口道:“既如此,此事容后再议,若无旁的事情,今日就先退朝了。” 吵了这半日,本来是御史台为了弹劾范尧臣、张瑚、杨义府等人,谁知道闹到最后,全是变成了争执导洛通汴之事究竟可不可行,吵了架的人口干舌燥,没吵架的人也站得腿脚发麻,便是有事,也不挑今日奏了,一时鸦鹊无声。 礼官再问得一遍,见无人应答,便按着往日流程散朝了。 大朝会后,循着惯例,两府重臣会再去崇政殿与天子议事。 而今天子年纪尚小,多是在资善堂中读书,奏事、议事的对象,自然就换成了杨太后。 一时众人散去,顾延章正待要走,却被后头一人急急叫住了。 “顾副使留步。” 他回过头去,却见对面是个眼生的小黄门。 对方见他站住了,忙道:“太后有旨,召副使去崇政殿一同议事。” *** 顾延章进得崇政殿的时候,其余人早已是到了。 杨太后正翻来覆去地看那一份都水监递上来的奏章,实是头晕脑胀的,终于听到外头仪门官通禀,连忙抬得起头来。 在文德殿的时候离得远,虽是听着那顾延章的声音十分清朗,却不曾想那许多,此时离得近了,快到午时,崇政殿当中的采光又好,终于把他的脸映得清清楚楚的。 杨太后忍不住眨了眨眼睛。 一时之间,她只觉得自己看错了。 实在是……有些年轻了…… 难道不应当是个四五十岁的大臣吗?? 可这般看起来,倒像是个不到三十的啊。 纵然有着赵芮的背书,方才又在殿上见得那样一番场景,可真正见到本人的时候,杨太后心中还是咯噔了一下。 仪表堂堂、气质出众、为人沉稳、进退得宜,光看此人外表,确实无一处挑得出毛病。 可当初的张瑚,难道不是如此吗? 杨太后实在是忍不住纠结起来。 都说嘴上无毛,办事不牢,这样一个岁数,做事会不会不太靠谱? 杨太后同赵芮夫妻数十年,旁的没有学会,多疑的性子是学得十成十。她嫁给了赵芮之后,见得的宗室子弟不知凡几,许多都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另有从前入宫做上元诗的新科士子,翰林学士们,其余妃嫔们见了,都说某某人诗文做得好,相貌也生得好,可杨太后事后留意,往往听说其人在外行事不甚检点,或治事平庸,或贪污无能等等。 第八百八十三章 动摇(给书城修仙的加更) 她冷眼旁观,久而久之,已是有了一种隐隐约约的想法。那就是真正有能干的人,外貌一般都是寻常。 老天爷是公平的,给了你相貌,多半便不会给你才华。便似天子,给了他至高无上的地位,就收了他的子嗣,夺了他的健康。 比如太皇太后,眼看是样样都有了,连皇帝都是她自己挑的,谁知竟还落得这样一个下场。 长相并不甚要紧,能做事才是正经的。 譬如范尧臣,譬如黄昭亮,譬如陈灏、譬如曾经的杨奎等等,哪个做实事的,会长得那样好? 驴粪蛋倒是面面光呢,里头还不是一坨屎? 若是说十个人里头有九个人爱俊,那杨太后一定就是那第十个。 她见了顾延章,看他样样挑不出毛病来,又见他相貌好,倒是自己脑子里给他生出了毛病。 从前累功那样多,现在年纪居然还如此轻,长得还这样好,当真其中没有虚假之处? 然而猜测毕竟是猜测,等到顾延章同她行礼的时候,杨太后还是和声细语的免了他的礼。 一时人已是齐了,不待旁人说话,胡权已是急急问道:“延章,范参政举荐你去行那导洛通汴,可此事毕竟仓促,他也不曾提前同你说过,更是不知你那提刑司中事务多至如此,你若是不便为之,此时尽可直说,想来范参政也不会做那强人之举,更何况太后在此,自会秉公而断!” 孙卞也道:“提刑司春夏时节,确实刑狱之事甚多,你若不愿,直说便是。” 连黄昭亮也和道:“中书不曾下令,此事并非强令之举,确实可以推脱。” 虽说任命之前,多要征询过本人之意,若是其人不肯,便是天子也少有强派的。可见得自家还未发话,黄昭亮、孙卞二人已是火急火燎地要把人摘出去,杨太后却是十分不满了。 她咳了两下,清了清嗓子。 这声音有些突兀,登时就把众人的注意力转了过来。 见得他们都闭了嘴,杨太后才道:“顾延章,方才在殿上,你说未曾现场查勘,不见量测结果,未得都水监的详细规案,你不敢断言,是也不是?” 她看了半日的奏章,其实当真是看不懂的。 上面无论地名也好,生僻的词句也罢,都已经完全超过了她的理解。 而当众人各执一词,却俱都没有佐证的时候,为图谨慎,她不愿意擅自做下决定。 有了太皇太后的前车之鉴,她如果再重蹈覆辙,那就不是笨,而是蠢了。 下头的顾延章应声道:“正是。” 杨太后看了一眼范尧臣,又看了一眼黄昭亮,复才把手中那一份都水监的奏折给了一旁的小黄门,口中道:“此份便是那都水监的规案,你且看看,可有量测结果,可有查勘之语?是实还是不实?” 这人是不是个好的,旁人说的可以尽听,却不能尽信。 还是要自己亲自验过才知道。 *** 顾延章站在原地,手中拿着那份折子,一页一页地细翻着。 杨太后没有催他,而是对着范尧臣问道:“范卿家,你若是那顾延章不肯接下此事,你可有其余人选?” 范尧臣道:“导洛通汴,利国利民,以臣微见,顾延章卓有异才,与臣一般体恤民生疾苦,从前先皇还说过,他与臣俱是‘寒素出身’,为着京畿百万百姓,想来不会拒绝。” 他那理直气壮的模样,浑似当时听得赵芮说顾延章是‘寒素出身’时候,心中暗叫“那顾延章乃是豪富出身,老子才是寒素子”的人不是自己一样。 说到此处,范尧臣忽然话锋一转,道:“不过若是他无法接手,此事臣只好一力担之了。” 这话,简直就是赤裸裸的威胁。 虽是大工大程,可若说朝中当真寻不出另一个合适的人来主理,简直是个天大的笑话。 不过是仗着杨太后甚事不懂,拿来吓她罢了。 看着范尧臣欺负孤儿寡母的,黄昭亮看不下去了,在一旁插道:“范参政此言失当了,我朝满庭英才,难道竟是择不出一个去主理其事吗?远的不说,就说近的,举贤不避亲,便是你那都水监中的杨义府,便很适合此事嘛。况且导洛通汴,不但并非利国利民,还是劳民伤财,祸国殃民。无论是为国还是为民,俱是不要施行的为好。” 他这般毫不避讳,简直是把话说到了直白得粗鄙的攻击。 然而杨太后竟是听懂了。 黄昭亮这是在提醒她,范尧臣的眼光,也不过如此。 方才在殿上,众人一来二去地攻击,已是足够叫杨太后明白那“杨义府”与范尧臣之间的翁婿关系。 范家自己选的女婿,那女婿也在都水监中,还主理了扬州城外的浚川杷通渠一事,照样做得一塌糊涂。 这样一个人的举荐、提议,如何能信呢? 杨太后虽然更愿意相信范尧臣的,可听得黄昭亮说话,又觉得很有几分道理。 是啊,女婿都不会挑,又怎么会看人呢? 古人都说兼听为明,偏信为暗。纵然那范尧臣前几日才扶了自己同四哥一把,然而导洛通汴,听得他们说,是这样重要的一件事情,是不是不能这样草率行事? 即便是要投桃报李,也可以挑其他的时候,不用拿这样的事情来开玩笑罢? 太皇太后拿了此事来开玩笑,眼下已是成了别人眼里的笑话。 杨太后听得范尧臣说,就想着范尧臣说得好似有理,听得黄昭亮说,又觉得黄昭亮说得也对,全无多少主见,却是牢牢记着,自己不能偏信。 然而不偏信之后,她却是无所适从了。 正在她犹豫不决之时,下头的顾延章已是将那手头折子看完两遍,还给了一旁的黄门。 那小黄门接过折子,放回了杨太后的桌案上。 杨太后不由得问道:“你看完了?又是个什么想法?” 顾延章行了一礼,道:“臣有几个问题,想要问过范参政。” 杨太后转头看向范尧臣,问道:“范卿家?” 范尧臣点头道:“但问无妨。” 第八百八十四章 不难(给书城修仙的加更) 顾延章道:“按着都水监中规程,其余水段暂且不论,自京师上善门始,至泗州淮口止,其中地势复杂,有高山、河谷、低流、农田、小湖,尤其农田甚多,另有百姓密居于此地,不知此段清淤填地,淤泥当要挖走多深,运走之后,又当填于何处?” 范尧臣原本只是站着,听得他这两句问话,却是把背给挺得直了些,正色道:“规程之中已有明述,当以段分之,三十里为以段,见得高地,便掘深泥,见得低地,便掘浅泥,还是要因地制宜,是以不好给出确切深浅。” 顾延章点了点头,道:“确实不好分出深浅,可若是不分出深浅,待得行事之时,却是再来不及,一旦出了差池,便似黄相公所言,怕是会必会有损良田房屋,叫百姓受苦。” 竟是好似全然站在了黄昭亮一处。 杨太后听得糊涂,也有些不悦,问道:“为何要分出深浅,一齐挖得深,把淤泥全数清走,却是不行吗?” 顾延章点头道:“回禀太后,实是不行。” 他想了想,因怕口头解释,说得不清,于是回过头,在殿内寻了一圈,指着不远处的几级石阶,对着杨太后道:“太后且看那一处阶梯。” 杨太后皱着眉道:“同阶梯有何关系?” 顾延章便道:“若是想要将水从阶梯上流得下来,自然不难,可若是想要叫水从平地上流向阶梯上头,却是不行,敢问太后,是也不是?” 杨太后心中觉得好笑。 这样的问题,便是三岁小儿也能答得出来,又有什么好问的? 当即道:“自然是,可这又同那淤泥挖掘深浅有什么关系?” 顾延章道:“便如同微臣方才所说,京师上善门始,至泗州淮口止,其中地势多变,不少地方,不过隔着一二里地,地势便似这阶梯一般,有高又有低,水从高处向着底处而流,此乃天理,人力难以动摇,可河水水底之势,却未必同地面一般,自然也有高有低,因各处积淤不同,所成阶梯便似这上到下走一般,可若是挖走了淤泥,用原来之势,很有可能高地变低地,低地变高地,未必能同眼下一般水流。” 他说到此处,复又假设道:“臣请太后假想,若是河水原本自西向东,忽然在东面遇得原本低地变为高地,又会如何?” 杨太后已是听了个半懂,把眉毛皱了起来,道:“遇得高地,自然过不去了。” 顾延章点头道:“正是,遇得高地,势必会要逆流,一旦逆流,河水之势,无法阻挡,自然也不可能往回倒,只能先行漫上河底,盖过田地、房舍,直到超过了前头那高地之势,才另汇成一条支流,继续往下流去。” 他这比方十分浅显,杨太后简直一听就懂,头也不疼了,似有一种醍醐灌顶的感觉。 是啊!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其实这河事,也不是很难嘛! 为什么旁人就不能好好说话呢?! 另有都水监也是,出得个章程出来,写得这样复杂,叫她看也看不懂,怎个批嘛! 难道下头分别负责此事的人,就个个都能看懂吗? 她就不信了! 不过听得人举了个直白浅显的例子而已,此时她再去看近在眼前的顾延章,不过片刻的功夫,感官已是全然不同。 俊还是俊的,只并不是刚看他时的那种俊。 而是一种低调的俊,沉稳的俊,朴实无华的俊。 虽是年轻,可那年轻,同张瑚的年轻,又更是不同。 怎么能以年岁论英雄呢? 方才问朱保石时,他还同自己说过,其人早早就在阵前做过转运,立过大功,当时还不曾高中呢,就被举荐得官,只是他为了考状元,不肯做官而已。 读书读得来,做事做得来,怎么可能是平常人,又怎么能拿看平常人的眼光去看他嘛! 旁人都在埋头死读书的时候,他在外头做实事,这样的二十、三十,怎的好同旁人的二十、三十放在一处做比嘛? 想来他便是只有二十来岁,三十来岁,也能看做是四五十岁的臣子了。 杨太后不由得在心中嘲笑自己。 凡事总有例外嘛,先皇都觉得好,人人都抢来抢去的,自然有他的好处,自己这是太过疑神疑鬼了。 这般想着,她脑子里又有了一个异想天开的念头。 ——这顾卿,虽说也很适合做实事,但是明显更适合做先生嘛。 不但适合教授四哥,也当同其余臣子多多交流才是,人人都这样正经说话,自己又怎么会日日批那奏章批得这么辛苦?? 她不反省自己不熟政事,不知文辞,学问太浅,反倒责怪其旁人不“正经”说话起来。 一旦念头通畅了,杨太后再看那顾延章,因他毕竟还是年轻,难免就有一种看子辈的感觉,怎么看怎么顺眼,忍不住道:“确实如同这顾延章所说,汴渠清淤,那淤泥待挖的深浅,实在十分要紧,若是倒灌漫灌,损害良田,当真是劳民伤财,不知范卿可有什么办法?” 范尧臣虽然面上并无什么表情,可心中暗自叫苦起来。 这还能有什么办法? 若是时间充足,便能细细去量测,可眼下时间这样赶,实在别无其余良策。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不得不道:“眼下太过仓促,只能择其下策,将这一段河渠左近百姓迁走,将来淤泥清出,得了新的田亩,再将新田补回给他们。” 说到此处,不用黄昭亮、孙卞说话,范尧臣也自知十分不妥,只好又补道:“其实此事,臣本待是要交给顾延章来办的。” 复才对着顾延章问道:“不知你可有良策?” 又把问题踢了回去。 这一回,便是杨太后也有些不高兴了。 从始至终,听得范尧臣说话,虽是知道其中尚有问题,可这样大的疏漏,若是这顾延章不在此次提得出来,他便一直不说,等到人到了,才叫他去解决吗? 若是解决不了怎么办? 第八百八十五章 耽误 若是解决不了,当真叫河水漫灌,淹了良田,伤了百姓性命,又该如何是好? 再一说,顾卿家本来好好在提刑司做着,听得朱保石说,年年考功都是上等,正等着岁满升官呢,要是被此事带累得罚铜展磨勘,又要再等三两年,岂不是耽误人家工夫? 然而她还是跟着看向了顾延章。 范尧臣没有什么靠谱的法子,那顾卿家又有没有呢? 顾延章答道:“臣不过粗通水事而已,并非都水监中专长者,也不曾主理过通渠清淤之事,此一段水域,也只是巡看堤坝之时路过一回,未曾行过勘测,不敢妄言。” 听得连他也这般说,杨太后顿时有些失望起来。 虽是今日才得接触此人,连说过的话也不是很多,可这顾延章的一言一行,全无半点张扬,有一说一,有二说二,显然从来不做无把握之事。 他不肯接,是说明他当真不确定,并不是推脱了。 杨太后看了一眼范尧臣,问道:“范卿家,既如此?” 她口气里头,还有几丝犹豫。 无论是都水监中递上的折子,还是范尧臣等人的当殿陈述,俱是把这导洛通汴之事说得十分好,其实回头想想也是,若是能不用黄河水,改用洛水,确实是一劳永逸的法子。 她头一回掌政,一面不愿意遇得难事、大事,生怕自己做错了决断,可一面也知道汴河年年大涝,京师上下皆苦于此,眼下又是十分着急,若是当真有良策,却因自家胆小怕事而不肯用,贻误了良机,将来被百姓唾骂,说自己牝鸡司晨,又该如何是好? 其实杨太后是想得多了。 如若在位时无所作为,百姓们最多嫌弃她占着茅坑不拉屎,其实是说不出牝鸡司晨这种话的。 倒是那些个酸文人可能拽着笔杆子引经据典地拐着弯嘲讽她几句,然而她又见不到,便是见到了,也未必能看懂。 范尧臣却是不知道这位太后的想法。 同样是听得顾延章的回话,他的关注点,同杨太后全不一样。 他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径直对着顾延章问道:“顾延章,你话中之意,若是在得都水监中,又行过勘测,或能有所把握,可是?” 孙卞冷声接道:“范参政这话岂不是强人所难?你为一朝宰辅,尚且并无良策,延章又如何能有把握?” 见得下头又要吵起来,简直是没完没了的样子,杨太后看着范尧臣一对三,已是独木难支的颓势,却又想到对方从前在天庆观中的一力支撑时,把牙一咬,心一狠,终于拍板道:“莫要争了,便依范相公所说,行这导洛通汴之事。” 她一言既出,好几个立在下头的大臣都大声拦道:“太后!此事万万不可!” 然而既是已经下定了决心,杨太后便不再为人左右。 她一双手攥成紧紧的拳头,抓在桌案下边给自己鼓劲,面上却是露出一副不用商量的模样,道:“也不是立时就行。”一面说着,一面又看向了范尧臣,“既是范相公说,要点那顾延章,便将顾延章调入都水监中,着他主理此事,且将此份章程之中规程一一查明,可有不通、不便之处,等到查得清楚,再来商议施行与否,尔等可还有什么不满?” 见得孙卞、胡权二人又要说话,杨太后便道:“提刑司若是当真忙得不开,便给你那处多添两个人,实在不行,范相公要走了顾延章,叫他给几个自己得用的人出来嘛!” 这话简直是不经大脑,一通乱扯,叫人压根无法同她讲理。 叫范尧臣出人进提刑司代替顾延章,还一出出几个,简直是把猫送进老鼠窝里,莫说正同范尧臣打擂台的孙卞不同意,就是胡权也要跳起来。 知道再纠缠下去,对上杨太后这样的脑子,必是无法得好,众人只好忍气吞声,暂且不去理她。 只是胡权压了半日,还是有些压不住,道:“太后,若是顾延章查实那导洛通汴之事,确不可行,将来他……” 杨太后倒是不为难了,道:“还把他调回提刑司。” 有了她这一句承诺,孙、胡众人也懒得再扯下去了。 左右查实之后,还要再来商议施行之事,至于那事情成不成,能不能做,难道还愁没有说法吗? 本就是个风险极大,又不太能成行的提议,只要寻得其中毛病,不叫再做下去,便好了。 这般想着,便是一直反对得最厉害的黄昭亮也不再作声了。 倒是杨太后还记得再问一句,道:“顾延章,此事关乎京师百姓安危,我着你即刻上任,且去勘探其实,你可有异议?” 你都当着人的面问出这样不容拒绝的话,谁人还敢说不啊! 看着身旁的顾延章出列领旨谢恩,站得极近的胡权,心中已是开始滴血。 连交接的功夫都不给! 多留两日都不行吗! *** 都说世事难料。 早间上朝的时候,顾延章心中还在想着大朝会散去之后,自己要抓着胡权一齐去雍丘县看一回河堤,谁料得等到下了朝,出了宫,不过短短一日功夫,他便身上的差遣,便从提刑司中转去了都水监。 虽然杨太后叫他即刻上任,可提刑司中的事情,又怎么能不做交接? 幸而他平日里行事一惯有规矩,每日做过什么,进度到得哪一处,次日、三日内、七日内、十日内、乃至一月内、三月内、一年内,又有何事要做,俱是已有条条框框列得出来。 至于从前所主大案、要案、大事,除却衙门里头的宗卷,他自己另也有一份详细过程,此时虽是并无空暇,可只要交代下头吏员将东西提得出来,连整理都不怎么需要,只用誊抄一份,交于后来人便可。 他知道胡权着急,一出崇政殿,虽是听得前头范尧臣唤叫,却是先拱了拱手,请对方稍待一回,旁的先不说,只先朝着正等自己的胡权行去,走得近了,同他道:“公事,今日要去雍丘县中查东水河堤,行程、待查之处,我已是交代杨素拟了出来,并无什么问题,等到回得衙中,便是一时走不开,多少也要交代人去一回。” 第八百八十六章 引荐 一面说着,顾延章又点了几个人名,提了几桩正在跟进的事情,道:“诸人手中皆有事务进程,也一般跟得很紧,若有急事,可寻他们去问,另在我公厅之中的吏员谢朴,手中持有我屋中钥匙,另知各处文书放置所在……” 他寥寥几句,一项一项交代得十分清楚。 胡权听了,心中又是感慨,又是无奈,感慨是感慨果然顾延章办事,色色有条有理,无奈却是无奈恁多麻烦的东西,眼下只能暂时有自己先行顶上。 他安慰道:“不妨事,我俱是知晓了,那许多事情我先帮你跟着,等你下旬回来,再接回去便是,莫要忧心,位子我且给你留着。” 竟还想着自己只是暂时接管,迟早要甩得回去。 顾延章点了点头,犹豫了一回,却还是道:“公事手中本也有许多事项在跟,过不得几日,又连着有几项急事,不妨先调用三四人顶着,有备无患。” 他只提了一嘴,也不好多言,因一旁范尧臣正等着,同胡权略说了几句,只好拱手告辞了。 且不说这一头胡权并不以为意,只因为自己不过顶得一月半旬的,撑得过去,自有顾延章回来。却不料只过了数日,便自己把自己忙得人不人,鬼不鬼的,急急提了几个人上来,俱是忙得不可开交,此事暂且按下不表。 再说顾延章同范尧臣先后离得崇政殿,跟着去了都水监,等到了地方,范尧臣交代下头人去召集各部官吏,正等着人齐的时候,却是招呼着顾延章进了自己的公厅。 里头干干净净的,虽是摆设简单,然而该有之物,一样都不少。 范尧臣指了张椅子,叫顾延章坐下,自己则是同他左右而坐,先环顾了一圈厅中样子,复才叫道:“我极少来此,倒是难为他们还记得帮着打扫。” 顾延章只笑了笑,并不说话。 一时吏员上得茶来,两人各自喝过一口,范尧臣放下茶盏,道:“你初来此处,因后头屋子还未来得及收拾,且不如先用着我这厅房,等到打点好了,再搬过去便是。” 身为一朝宰辅,能为下属想得这样周全,顾延章自然也不好不给面子,便道:“都水监中人人俱是忙得很,眼下事情多,我也未必能时时在公厅里头坐着,倒不如把隔壁那间偏厅先给我暂用,也不着急收拾什么屋子了。” 他虽是拒绝了对方的好意,可提出占了一间偏厅,明明白白表示自己对于在此任差并无芥蒂,却也无意久留。 范尧臣笑了笑,道:“也不用什么偏厅,我另有地方去,你便用着我这公厅罢。” 又道:“你的屋子也是要收拾的,只是未必能用多久,说不得什么时候,这间房舍很快就名正言顺合该你用了。” 这是在许诺了。 然而顾延章却对此并不感兴趣。 他虽然并非淡泊名利,可只要按部就班,自然就能直至青云,并不需要另辟蹊径。而今日范尧臣所为,却是已经将他推至风口浪尖。 过于出头,其实未必是好事。 上回同胡权去寻范尧臣知会水匮之事的时候,对方虽然问得自己几句,也略提了一下导洛通渠,却从未露过口风,说要保举自己来主理。 他想了想,干脆也不绕弯子,直截了当地问道:“不知今日在殿上,参政为何保举于我?我并非专司水利之人,也不曾在都水监中任职,虽是曾经主持修过福寿渠,可赣江与黄河、汴河、洛水,并不能同一而论,其中异处,参政想来必也知晓。” 听得他这样问,范尧臣登时坐得直了,收敛起面上的微笑,郑重其事地道:“虽是四处河流并不相同,此处水利,也要较福寿渠难上许多,可无论人力、物料、行事,其中根基一脉相承,导洛通汴若是能成,不但利在今朝,一般功在千秋,实是为国为民,此番话语,并非虚言。” 他顿了顿,复又道:“此事自然有其难处,若是另有合适之人,我也未必会举荐于你,然则旁人听得此事,敢接之人,我不敢信,我信之人,却多不好去接。” 原来此番计划,范尧臣早有安排,原是早挑中了合适之人,只是能主理此事的,怎的会只有这样一桩差遣去选? 导洛通汴,听上去乃是一桩好差事,可黄昭亮所言,并非危言耸听。此事不但时间紧,难度大,很容易失败,便是做成了,后续见得百姓良田淹没,主理之人,实在逃不过其中干系。 明明有更好的差遣可以选,这样虽有大利,却又大损,另还吃力不讨好事情,谁人又愿意去接呢? 范尧臣也不瞒他,此事须也瞒不过,便老实说了,复又道:“此事提得出来,若是不成,我却是首倡之人,万难逃得过追究,可为着一劳永逸,也顾不得这把老骨头了。” “然则也不是强逼于你,正同太后所说,你且去勘探一回,若是遇得不妥,再回头来与我分说。” 两人说了许久的话,外头人早已齐了,范尧臣便站得起来,叫人来了门,把都水监中各处人丁简单同他介绍了一回。 范尧臣虽是自谦他极少到都水监中办差,可引荐之时,全不见半点生疏,不但对几个主事之人十分熟悉,便是见得下头的寻常小官,也能叫得出名字。 他亲自来做这一回介绍,足以向都水监上下表明自己对顾延章的重视。 等到引荐完毕,下头人复又取了花名册来,顾延章接了,又同众人说了几句话,眼见已是到了下衙时间,便也不耽搁,叫他们各自散去了。 范尧臣今日也朝议了一整日,衙门里头还有事情要做,此处完毕,他就回去了,剩得顾延章一人在此。 因见自己在衙中坐着,下头官吏个个都不敢走,顾延章索性取了花名册,又拿了近五年都水监年末考功的宗卷,问得清楚一干东西并非不能带出衙门,便径直提了拿回府上。 第八百八十七章 不懂(给moshuyan的加更) 顾延章尚未回府,季清菱已然自孙卞的夫人刘氏处得了信。 那信甚至还是孙芸娘亲自送得过来的。 孙芸娘毕竟是小女儿家的心思,不似大人想得那样多,进得门来,急急便同季清菱道:“季姐姐,不好了,顾官人要去挖泥了!” 季清菱听得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奇道:“什么挖泥?” 孙芸娘这才将嫂子给的书信取得出来,给了季清菱去看,口中却并未停得下来,道:“听得范大参发了疯,要把黄河截断,又引洛水进汴渠,逼着顾官人去给他挖渠,我大哥怎么拦都拦不住!” 她也不过是自孙氏处听了几句,一知半解的,可一片拳拳之心,溢于言表。 季清菱连忙拆了信,才看了两行,外头却来了个小丫头回话道:“夫人,州桥的胡府来了人,送了些吃食。” 这说的便是胡权府上了。 等到见了人,对方却没说什么,只送了东西,问了几句安就走了。送的也不是什么稀罕物,不过是些品相好、口味佳的时鲜水果。 季清菱接了东西,回了礼,等到回头把刘氏的信看完,登时便知道胡家遣人过来的意思了。 不过显示两家还会常来常往,必不相忘而已。 孙芸娘坐在一旁,却是有些着急,只道:“季姐姐,我听嫂嫂说,这事情很是难办,若是出了错,将来不但要罚铜、展磨勘,说不定还会被人骂的。” 季清菱知道她是一片好心,便道:“只是奉了命去勘探几处情况而已,未必就是要去挖泥,当是无事,多谢你来送信,来时有被雨淋了的?” 孙芸娘听得季清菱说无事,见她气定神闲的样子,也放下心来,一下子就被带得跑偏了,道:“今日只早间下了一点雨,我出门的时候已是停了,虽是起了大风,可我躲在车厢里,也没怎么被吹到。” 季清菱就同她坐着闲聊了一会天,两人坐着吃了几样点心,又去后头看了一回鱼,见得天色有些晚了,复才将人送走。 还未坐下来一会,外头渐渐又来了些人,多是平日里与顾延章时有来往的同僚家中女眷,纷纷给她通风报信。 季清菱交代给秋月好生去回了,心中也不怎的着急。 既是人人都还肯来往,瞧着也态度也与平日一般,甚至比从前还热络两分,想来虽是坏事,也并非那样坏。 果然等到天色半黑,顾延章就从外头回来了。季清菱见他看着同平常一般,并无什么异色,便也没有立时催着问,等到他进得门换好衣衫,坐下喝茶的时候,才道:“今日好几家来送了信,说五哥在朝上被范大参点了去导洛通汴?” 顾延章倒是不怎么吃惊,只道:“外头传得这样快?” 又把今日的事情同季清菱简单解释了一回。 季清菱听着倒不觉得是坏事,也不觉得是好事,便道:“左右只是去勘探一回,若是能行得通自然好,若是行不通,直接说明了便是——只怕行不通,范大参会为难你,行得通,黄相公又要啰嗦。” 顾延章点了点头,道:“正是如此,做事倒是不麻烦,束手束脚的才是麻烦。况且这水利之事,我实在并不太熟,若说水工,都水监中自有得力的,若是他们不行,外头也再难找到更好了的。只有这汴河、洛水之事,虽是这几个月里头走了一遭,到底还是做不得数。” 两人正说着话,外头便进来了两个小厮,一左一右同抬了个不大不小的箱子,路过此处也不停,径直朝着书房搬去。 季清菱看在眼中,站起身来踮着足尖瞧了一回,问道:“五哥,那是什么?” 顾延章看她一脸好奇的模样,忍不住笑道:“虽是好东西,却也不要你学,只放下心便是。” 其实说的时候当真并无什么指代,可实在也怪他平日里头坏事做得太多,听在季清菱耳朵里头,免不得自己多思多想起来,登时睨了他一眼。 顾延章这才反应过来,回头一想,更是哈哈笑了起来,道:“当真不是那个意思。” 又暗暗可惜:我倒是有心,今夜却是不行。 不过这话此时却是不敢说,说得出来,若是给撩了起来,这一晚上还是自己受罪。 季清菱倒是不像他,脑子里头什么乱七八糟的都装,听得是好东西,只想了一想,便问道:“可是都水监当中的宗卷?” 顾延章笑道:“实在好猜,叫你一猜便猜着了。” 又道:“时间甚紧,我眼下样样都不熟,先把各色规程、章法、职权弄得清楚,才好办事。” 季清菱顿时磨拳擦脚起来,道:“我也不怎的熟悉水利之事,今日跟五哥一起看一回,想来必是很难,也不知道看不看得懂。” 一时吃过饭,两人一同去了书房,把那箱子拆了,顾延章先择了职权、章法、规程等物,另拿了花名册去看,季清菱则是取了宗卷,也不要椅子,只拿个蒲团放在地上垫着坐了慢慢去看。 她倒是撑了小半个时辰,终于还是顶不住了,见得顾延章在一旁翻着书,也不去吵他,只拿笔抄了两页纸,轻手轻脚出得门去。 隔壁秋露正同秋月值夜,坐在屋子里头一人看账,一人整理近日府上收到的女眷名帖。 季清菱好容易逮到两个合适的人,连忙道:“且把桌子收一收,再把松节叫来。” 一时秋露连忙招了个小丫头去叫人。 季清菱便把那誊出来的东西给她们,问道:“看不看得懂的?” 这是前些年雍丘县中的水事总结,季清菱隐约记得自己曾经在邸报上头见到过,算不得什么机密,只是当时并不怎么感兴趣,只一扫而过而已。 两个小丫头凑在一处,研究了半日,秋露先放弃了,道:“夫人,我实在看不懂。” 过不得多久,秋月也跟着投了降,道:“个个字都认得,凑在一起也读得懂,可说的什么,实在搞不明白。” 见得两人都看不懂,季清菱顿时松了口气。 总算不单是自己一个人笨,还有人陪着。 第八百八十八章 定编 不多时,松节便来了,他捡了那誊抄出来的纸页细细看了一遍,道:“这是在说哪一处的水匮吧?” 季清菱等三人顿时围了过去。 松节便指着那上头的字解释了一回,又道:“我也只认得这几样,从前跟着官人出去巡河堤的时候,多多少少也跟着学了些,看倒是能看一点,再问细致,便不知道了。” 季清菱听得他的释义,对着一一看了,果然都明白了。再看秋月,只便是有人指点,也只听懂了五六分。至于秋露,一张脸简直茫然惊惶,看一下季清菱,又看一下秋月,那模样可怜极了。 对着同一份东西,先前又俱是都不懂的,眼下又是听得同一人解释,旁人多少能听明白几分,独她一个当真是每个词都认得,松节说的每句话都能听清,却全然不知道是什么个意思。 秋露一人攀着秋月的手,小声道:“秋月姐,我是不是脑子有问题?” 秋月便安慰她道:“我也不怎么懂。” 可你方才明明就是听懂了的样子! 秋露哭丧着脸,看了秋月一眼,眼神里满是控诉。 从前两人一起学算账的时候,账房先生教了一回,她听不懂,秋月姐也说不懂,谁知次日再去,自家还是不懂,秋月姐竟是已经对答如流。 眼下就仿佛当时的情景重现,叫她忍不住想了起来。 一主三仆在此处围坐着研究了一晚上,松节倒是没有骗人,他确实只是一知半解,等到夜色深了,人人头大之余,其实还是弄不清楚。 季清菱便不再浪费时间,叫众人各忙各的去,她则是进了书房里头。 此时顾延章已是在翻阅宗卷,见得季清菱进来,抬头笑道:“去得哪里了?方才想要找你,也不见人。” 季清菱道:“我拿了宗卷,看不太懂,也不好吵你,便叫了松节来问。” 顾延章把手中书册倒扣在面前的桌案上,道:“找他也没用,十有八九不怎么看得懂,倒不如来问我。” 季清菱摇头道:“时间这样紧,我才不耽搁你。” 她见一旁的花名册当中夹了不少书签,知道顾延章必是已经看完了,便拿了起来,边翻边问道:“里头可有什么得用的人?” “只瞧这个瞧不出来什么。”顾延章索性站起身来,给季清菱拖过来一张椅子,示意她坐了,“都水监同旁的地方不太一样,其中最要紧是水工,只是水工水平高低,光看花名册是什么也看不出来的。” 他指了指一旁的另几册宗卷,道:“我本来是想和着这几年都水监当中的考功簿一齐对着,总能从中寻得出些端倪来,谁知数年当中,也不曾做得什么大事来,都是平常维护、修葺之事,显不出人。” 季清菱翻着手里的花名册,因听说水工最要紧,便去看水工,然而点来点去,却是有些奇怪,问道:“五哥,水工是不是极难得的?” 顾延章道:“好水工难得,水工却不难得,怎的忽然这样问?” 季清菱把手中花名册翻得回去,又点了一回,才指着上头的人名道:“我数着好似比定编少了两个。” 顾延章倒是不曾留意这个,便坐了过来,同她一起数了一遍,果然少了两个。 他也觉得奇怪起来。 今日引荐之时,倒是带了几个水工过来,他按着人名对了花名册,也没看出什么问题,只是听得那都水监中主簿说他自己极缺人手,断没有空着定编的道理。 他把此事记在心上,道:“我明日去问一问。” 季清菱又道:“我方才去数了一回这二三十年来都水监丞的名字,本以为能辗转托一二熟人去问一问,谁知道大半都不在京中。” 顾延章笑道:“若是有能问几句话的自然好,然而这样的事情,便是往前数个三五十年,也无人得做过,最多问问流程、运作,至于此事是否可行,倒是十有八九问不来。” 又道:“先生倒是给我送了从前巡看汴河、洛水、黄河的手札来,只是黄河年年改道,汴河也不知跟着改了多少回,他从前的手札,几乎全无可用的地方,倒是白费了他一番苦心。” 听得说起柳伯山,季清菱倒是忽然想得起来一个人,忙道:“五哥,你还记不记得上回我在那祥符县中遇得许师简许参政之事?” 顾延章点头道:“自然记得,怎么了?” 季清菱道:“上回见得此人,又听说他躲着不肯接太皇太后的诏令,我无事时去查了他们那几岁的同年录,若是没有记错,许参政当年好似在都水监里头任过主簿公事一职,好似也呆了有一阵子。” 她说着掰着手指数了数,道:“足有五六个月,虽说未必很熟,多少也认得几个人罢?” 顾延章笑道:“若是他,倒还能搭上几句话,只若我没记错,许参政在都水监中任职,那都是二十余年前的事情了,当时的水工也未必还在。” 季清菱满不在乎地道:“管他的,左右也不费什么力气,便是他熟悉的水工已然到了年岁,不在都水监中做了,多少也认得几个后来人罢?有熟人在后头问一句,好过五哥在前头花得半日功夫研究——咱们又不是专做水利之事的,全是赶鸭子上架,比不得旁人。” 这话却是不假。 顾延章便也记了下来,道:“明日我便请先生帮着问一问,看他甚时有空——若我去问,十有八九是不肯理会的。” 许师简的性子随心所欲得很,又因才推了太皇太后的旨意,纵然也常常在外逛来荡渠的,可若是有不熟的人贸贸然送了帖子说欲要上门拜访,他是断然不愿意见的。 虽是早已致了仕,可比起当权的宰辅们,他倒是更难叫人面见的样子。 幸而还有柳伯山,他与许师简从前很有一番交情,顾延章托了他一声,当天便把人死命拽了去。 许师简到了柳府,才喝了几口好茶,等到见得顾延章进去,登时便悟了,转头对着柳伯山道:“你这老头,十分不厚道啊!为了个弟子,连骗人的活计也要干了?” 柳伯山眨了眨眼睛,捋了捋胡子,呵呵笑道:“我哪一句骗你了?只说了有话要问,却没说那话是谁问啊。” 第八百八十九章 度考 一时许师简也哈哈笑了起来。 等到三人重新落座,下头小厮又换了茶,顾延章便将都水监中情况简单说了。 许师简听得是问水工之事,凝神想了想,懒洋洋地道:“已是许多年前了,若要细说,当真不太记得清。我不过是去挂职,其时差遣仍在三司门的计司其中,也极少去当班,只每日应卯而已。” 他说到此处,见得一旁柳伯山已是竖着眉毛盯着自己,复才正经些道:“倒是有一回,听得是水工三年度考,有一人只错了半题,另有一人错了两题,把都水监上下都惊到了。” 一旁柳伯山便向顾延章解释道:“从前都水监中每隔三载度考一回,只要能入前三,考核当年岁评无差,便能迁秩升官。度考题目多是水利、水工之项,不仅题量甚大,难度也极大。” 顾延章忙问道:“不知那二人唤作什么名字,眼下可还在都水监中?” 许师简摇了摇头,道:“我都许多年不曾入京了,同他们也并不相识,只是偶尔听的此事而已,如何记得?” 顾延章便道:“虽是如此,却也是帮了大忙。” 口中说着,他郑重向许师简道过谢,等问得并无什么其他线索,才告辞而去。 旁的地方不论,都水监中不少人都时时同水利之事打交道,能叫他们人人皆惊的,想来必有其长处。 顾延章一面往都水监回赶的时候,一面在心中也起了个想法。 ——若是当真寻不出来好的,倒不如学从前那三年度考,出得卷子,给上下水工做上几回,谁人等次高,便择了谁人的话来听。 这般想着,等到进得公厅之中,他便把都水监中的主簿叫了过来,问道:“上回问得都水监中水工,你荐了三人,此三人可俱是在此处?” 那主簿正是当日张瑚用浚川杷通渠时,一并站在船上的何主簿了,他听得顾延章发问,连忙道:“俱是在,都是都水监中的老人了,一人姓张,一人姓周,另有一人姓田,监中习惯,俱是在姓后头加得一个‘工’字,公事若是要见,我把他们叫得过来,便唤作张工、周工、田工便是。” 顾延章倒是不急着见人,复又道:“听得说何主簿在此处已是二十余年了,想来历事甚多,上下皆是十分熟悉。” 那何主簿陪笑道:“不敢自夸,只是这都水监同旁的监司不太一样,倒是与钦天监、太医院等处有些相像,进得门来,再难出去,只能老老实实在此处做了,时间长了,多少也识得几个人,知道几件事,公事若是有话要问,下官定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顾延章便指了对面的椅子,道:“且坐吧,也无什么要紧事情,只是我听得老人说,从前都水监中有三年度考,是也不是?” 何主簿一愣,叹道:“公事做得好功课,确实是有,只我进来每两年,便不再设了。” 顾延章便问道:“为何不设?” 何主簿眼神微闪,道:“其时下官才进得都水监中,倒是不甚清楚其中缘故。” 他既是不知道,顾延章便也不再追问,只在心中算了算年份,提了出来,又道:“那年你还在都水监中罢?” 何主簿忙道:“自是在的。” 顾延章又道:“听说的当年度考,有两人甚是厉害,一人只错了半题,一人只错了两题,不知此二人姓甚名谁,可还在此?” 何主簿本来坐在椅子上,面上还带着殷勤的笑,可不知为何,听得顾延章这句问话,那笑却是僵在脸上,过了好一会儿,才答道:“此二人已是不在都水监中了。” 他本想敷衍过去,可一抬头,见得顾延章目光似剑,正正盯得自己,忍不住背后打了个寒颤,不得不回道:“此二人一人唤作沈存复,一人唤作高涯……” *** 时隔太久,已是找不到当日的考卷。 不过顾延章却是从宗卷房中寻到了那一年的都水监岁考录,果然上头记了当年度考的排名并各人情况。 可奇怪的是,明明上午听得柳伯山说,若是能在度考中得了前三,一旦岁评无差,便能迁秩升官,然而不知为何,这两人当岁都没有迁秩。不但如此,再去查核后头情况,许多年间,不过按部就班熬着资历,甚至比寻常熬资历的人还要升迁得慢。 一路查翻,却是寻到了去岁,岁末考评当中,还有二人事迹,年岁才开年几个月,为何就不在都水监中了? 再去看上个月报往流内铨与吏部的花名册,记为水工的那一列,上头还明明白白寻到“沈存复”、“高涯”两个名字。 何主簿就站在一旁,顾延章也不去劳烦旁人,便取了那宗卷下来,问道:“此二人上个月还在此,才过得多久,怎的就不在了?” 见得再瞒不过,何主簿只得道:“因那浚川杷之事,那沈存复擅离职守,高涯则是行事当中出了纰漏,本来只是记了小过,叫他们好生检讨,谁知此二人气性太大,先后就不在来应卯了……” 他说到此处,先是看了一眼顾延章表情,方才小心翼翼又道:“其时还是张公事在,他听得说沈工、高工两个并无告病,便直接不见了人影,十分生气,说此事有违朝中规法,便叫下头去了此二人的姓名,正待下回报送去吏部并流内铨中……” 顾延章并不置可否,复又问了几句话,便将人打发出去了。 他也不单听一个人的说法,从往年都水监递上中书的岁末考评当中,择出了二十年来的三四桩大事,复又招了几人来问,果然无论主持、主理的是谁,其中负责后头水事的,多是沈存复、高涯二人。 顾延章心中有了计较,复又召问了上下水工,先前众人还不敢说话,后头听他主动提起,个个都不再隐瞒,皆道都水监上下水利之事,此二人最为熟稔、擅长,从前自己但凡遇得不会的,多是跑去向其求问,尽能解决干净了。 上下问过一回,等到打听清楚其中内情,顾延章便着人把范尧臣原本递给中书的导洛通渠章程誊抄得两份,见得过了下衙的时辰,拿着抄本,便出衙而去。 第八百九十章 来人 京师的角门子外有一处小巷,唤作乌鱼巷。大下午的,一名妇人拎着一篮子菜,匆匆忙忙地往巷子里头走。 她半低着头,已是尽量朝向无人的地方侧着脸,然而才行到一半,就被人叫住了。 “禾花她娘!” 一个瘦婆子见得她来,远远就迎面招手道。 都是市井相邻的,对方都主动打了招呼,廖三娘也不好避让,只得笑了笑,同那人问了几声好。 她把脚步放得快了,欲要赶紧走过这一段,孰料已是慢了一拍,对方早叫道:“嗳,禾花她娘,你别急着走啊,我正有话问你!我听得东头张二家的说你家那口子给衙门里头辞了,是怎的回事啊?” 她人虽瘦小,声音却是极大,一叫得出来,小半条巷子都传遍了,登时不少门户悄悄推开了半边门往外头看。 廖三娘无法,只得回头道:“我家中事忙,改天再同你说。” 饶是她脚下步子已经放得极快,还是顺着风声,听到了后头那瘦婆子同其余人说话。 “……张二家的说的,再错不了,他家原本还想说沈家那个小女儿,谁知道遇得这样的事,哪还敢上门?依我说,这廖三娘也是命不好,当年多少人上她家提亲?挑来挑去,择了这一个,一身的臭脾气,话也不会说,旁人都升了,独他一个年年坐冷板凳,只可惜了廖三娘这张脸!嫁与谁家都不至于吃这个苦……” 廖三娘只听不见,提着菜篮子快步回了家。 她推门而进,见得丈夫正坐在天井处洗望尺,拿块布擦啊擦的,擦来擦去只擦同一个地方,显然心不在焉得很。 廖三娘心中暗叹,面上却是笑道:“当家的,我今日买了鲤鱼同羊头肉,要不叫禾花去喊她高叔叔一家过来吃饭?” 坐在天井处的,正是当日都水监中的那沈存复,听得妻子说话,他才慢慢回了神,却是摇了摇头,道:“别去他家拱火了,他那婆娘闹得正厉害,见得禾花,又要怪我了。” “买都买回来了……”廖三娘劝道,“姜妹子那脾气,你也不是不知道,刀子嘴豆腐心的,不过口头说两句。” 沈存复却是摇头道:“别叫了,他日间才去东山村里头给人看井,想来留了好饭吃,也没啥好叫的。” 见丈夫如此丧气,廖三娘也不好多说,因天色不早了,便把女儿沈禾花叫了出来,母女两齐心协力整治了一桌好菜。 买的时候预着多了数人分量,眼下人不来,鱼、肉却是放不得的,等到一应做好,早过了饭点。 一家人这才坐到桌边吃饭。 沈存复并无什么胃口,只把那打来的酒倒了一碗,就着羊肉吃。 廖三娘就劝他道:“一桌子的菜,多吃点,平日里头都少回家吃饭,好容易眼下得了空,怎的只记得喝酒?” 沈禾花也把面前的两个碟子给父亲推了过去,道:“爹爹,往日你最爱吃这旋煎羊同黎冻鱼头,今日女儿做了,也不见你动筷子。” 妻女都这样体贴,沈存复纵然心中郁郁,也只好强颜欢笑,吃了几口,又夸了几句。 然而他到底难受,往日都要吃三碗饭,今日已是饭菜都凉了,那只装过一回的碗里还剩得一半没有动过。 一时饭毕,沈禾花收拾了碗筷去厨房里头洗碗,廖三娘就给丈夫沏了杯茶。 沈存复叹道:“我这样没用,倒是拖累了你们母女三个。” 廖三娘道:“这是什么话,哪里又没用了?” 沈存复便道:“你这是给我体面,这几日我虽是少出门,却也知道左近人嘴里都在不干不净地说些闲言碎语——确是我没用,也没叫你们娘几个过上好日子,回来的时候也少。” 他也不喝,只把那手中茶盏放回了桌上,道:“我已是想通了,已是同高涯说得清楚,他这两日去东山村便是先去探路,我两个多少也有个手艺,从前在都水监中讨不得好,而今出得外头来,虽不至于过得多富贵,可讨口饭吃,倒是不难的。” 又指着厨房道:“卖几把力气干个一二年,也给禾花挣个体面的嫁妆出来。” 廖三娘忍了许多天,一直不敢去问,眼下听得丈夫这样说,显然是再不打算回去了,一句话在肚子里头翻来覆去许多回,到底还是出了口,问道:“咱们家倒是不要紧,有时就多吃一口,没时就少吃一口,只他高叔叔……当真也回不去了吗?我听得上回姜妹子说,他家二小子还想着这一二年间寻个机会进都水监做个吏员,眼下临走临了,能不能叫何主簿搭把手?” 沈存复虽是回家了数日,然而一提起何主簿,那火气腾地一下就冒了起来,骂道:“那专养蛆的地方,有什么好去的?!” 廖三娘见他发了这样大的脾气,如何还好说话,只得闭了嘴。 沈存复也醒得过来自己吓到了人,忙缓了口气,道:“我已是将面皮都同那边撕破了,同他们也不愿再说话,高涯是个兄弟,与我同进同出的,日后有我一口饭,便得有他一口饭吃。” 然而他说完这话,面皮也灰了下去,不知想着什么事情想出了神,看着角落里头的望尺同千尺,痴痴地发愣。 廖三娘知道自己丈夫在都水监中做了数十年,实在有了感情,只是抹不开脸面,放句狠话罢了,她也不清楚其中究竟是什么事,也不好安慰,正要回得房中,却是忽然听得外头有人喊门。 “禾花她娘,有人找你当家的!” 白日间那瘦婆子一面用力拍门,一面大声叫嚷。 这样晚了,还有谁人会来? 莫不是那话头多的又寻什么机会来探头探脑了罢? 家中出了事,廖三娘对这些爱传闲言碎语的本来就已是烦得不行,却是不得不上前应门,打得开了,正要问话,却不见那瘦婆子,只看得对面一人提着灯笼,问道:“可是沈工家里?” 那口气十足是都水监中的人,声音也是十分眼熟。 廖三娘定睛看了,倒是依稀有几分印象,好似也是都水监中水工,往日来家中吃过饭的,只是时隔太久,记得不甚清楚了。 她忙的点头道:“是了!却不知你……” 第八百九十一章 白与 那人便道:“我是廖旭,同沈工一般也是都水监中的,从前还来过两回,嫂子怕是不记得了。” 他一面说,一面特地往一旁让了让,显出后头人来,恭恭敬敬地道:“今日我是跟着顾公事过来的,也无什么事情,只是过来看看。” 廖三娘顺着他的指点看去,果然其人后头几步开外站着一名身长直立的男子,只是眼下天色已黑,瞧不出他的面貌。 丈夫在都水监中这许多年,下头的便算了,上头人的名字,廖三娘多多少少都听过,却从未记得有过一个姓顾的公事。 不过眼下不是纠结这个的时候,她连忙把门让开,请两人进得去,转头同里头叫道:“当家的,都水监中来了官人。” 又朝着厨房叫道:“禾花,给叔叔泡茶!” 正招呼着人往里头走,那瘦婆子已是从门缝里钻了进来,出声问道:“禾花她娘,这两个是来做什么的?后头那个瞧那样子,很有些威风,莫不是你那当家的犯了什么事?” 廖三娘原还想道谢,听得她这句话,连眼白都要翻了出来,老实不客气地将人请了出去,口中谢了,急急便把门给关上。 给这样一耽搁,等她进得厅中的时候,里头已经坐下了。 女儿上了茶,手里捉着个托盘站在后头厢房门口,拿了半张帘子挡着。 廖三娘拉了拉她的袖子,道:“且进你屋里去,此处大人家说话,不用你管。” 沈禾花小声道:“娘,也不知他们找爹爹什么事,我在此处帮你听一听,若有什么不好的,你去同高叔叔家里头报个信。” 廖三娘登时哭笑不得。 当真有了什么不好,便是说了,又抵什么用? 不过女儿有这样的心,毕竟是好,她也没有拦,跟着一齐站在此处听外头说话。 沈家并不大,也无什么正堂、偏厅的,只有一个大点的正屋又当正厅又当饭厅的。 沈存复也不认得什么顾延张,顾延闭的,虽是有廖旭引荐,因心中还有火气,又不知道其人来历,也懒得理他,只瓮声瓮气地同廖旭说话,道:“都水监中那许多人,旁的都不敢来,你倒是胆子大,也不怕那张公事同何主簿寻你麻烦?” 廖旭听得十分尴尬,支吾着干笑了两声,只好转头看了看一旁的顾延章,道:“是顾公事寻了我一同来的,因我识得路……” 沈存复只“哦”了一声,这一回,连廖旭都不再理会了。 外头的气氛顿时有些尴尬起来。 廖三娘同女儿站在里头,俱都有些不好意思。 沈禾花小声道:“爹他脾气怪得很。” 廖三娘斥道:“莫要胡说!” 外头廖旭等了一下,不见沈存复招呼,只好道:“今日顾公事来……” “我今次来,是有事想要求教沈工。”顾延章接着廖旭的话,便开门见山地道,“我受了中书调令,眼下暂代张瑚张公事主簿公事一职,初来乍到,从前也不曾行过水利之事,因听得旁人说沈工、高工两人俱是精通水事,很该来见一见……” 他话才说到一半,沈存复已是冷嗤道:“我哪里又精通什么水事了?且不见那新郑门外,正是因我疏忽大意,又不知事,才叫那浚川杷出了错!” 顾延章听他说话阴阳怪气的,也不去接,只当不曾听到,复又道:“我到任晚,倒是不曾听说此事……因今日才上任,又遇得范参政欲行那导洛入汴,都水监中杂务甚多,不好擅离,只能此时再来了,却是有些晚了,不曾打扰沈工罢?” 他说了许多话,沈存复却只听到其中两句,本来还冷着脸,此时却是忍不住问道:“什么导洛通汴?” 顾延章只怕他不问,终于等到这一句,便把早准备好的抄本取了出来,自桌面上推了过去,道:“正是此事,想来沈工也曾听过罢?” 沈存复下意识地接过那抄本,正要翻开,然而才碰得手指,就像触了火似的忙将胳膊收了回去,自鼻子里头“哼”了一声,道:“管你导什么,同我又有何干?” 顾延章便道:“倒还是有几分关系的。” “我记得祥符三年时,京西提点刑狱管高绅高提点主修黄河堤岸,因他行事省工省料,又修得牢固,朝中匣特下诏书奖谕,其时提刑司中招募而来的水工,虽不是都水监中编制,却俱是转了官身,又各分了银二十两,绢二匹。”他指了指沈存复面前的那一份抄本,“沈工在都水监中多年,想来比我更是知道,这导洛通汴之事,与修筑黄河堤岸比起来,其功绩如何?” 沈存复深深地吸了口气,连鼻翼都张得大了些,然而他很快就反应过来,道:“功绩再大,也是范参政的功绩……” 他话还没落音,却见得对面人从袖子里取了一样东西出来。 那东西是一张黄帛,当中白底,底上有字。 沈存复虽是从未见过这样的东西,可却仿佛心有所感一般,不知为何,连心跳都跳空了两拍。 “不知此处可有纸笔?” 他听得对面那“顾公事”问道。 因不知是何事,沈存复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那却是可惜了……” 他听得“顾公事”轻声叹道。 那一张黄帛被推到了他面前。 “本来已是盖了印,只要填上沈工的名字,当即便能得用,眼下来看,却要再待明日了……” 耳边的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耳朵里头好似被堵了一团棉花似的。 沈存复已经什么都听不清了。 他眼睛里只见得面前的那一份东西。 是敕书。 授官身的敕书。 左下角盖着中书的大红泥印,又有吏部、流内铨的公印,明明此时已是大晚上了,可几个大红印子放在沈存复眼里,却仿佛在发光一般。 那敕书最前头的名字是空着的。 “还是可以有几分关系的……” 迷迷糊糊之间,他听得对面人温声道。 然而沈存复还是很快反应了过来。 他抬头问道:“此这样的好事,不可能白送与我罢?” 第八百九十二章 按功 “不过按功考绩而已。” 顾延章微笑着道:“我翻查都水监旧日岁评宗卷,熙佑二年恰逢三年度考之时,当次度考,沈工只错了半题,排在都水监所有水工里头中第一位,不知可有此事?” 沈存复的一双眼睛原本只盯着面前那敕书看了又看,然而听得对面人这一番问话,却是倏地抬起头,忍不住激动地反驳道:“我哪里错了半题!当日那题目,欲要度量泗州淮河口水深,我用望尺、平尺并高口量准之法,并无半点错处!他们给的法子既不便宜,也易出错,早该改了,自己看不懂我的妙法,竟还说我错了!我……” 听得外头沈存复揪着这点毫无用处的细枝末节浪费时间,便是里边的沈禾花也忍住捉住了廖三娘的手,道:“娘!阿爹他怎么这样说话!” 这一回,廖三娘这样维护丈夫的,也难再帮他开脱,只好轻轻拍了一下女儿的手,小声道:“大人的事,小儿莫管!” 沈禾花瘪着嘴,撩开那门帘,复又朝外头看去。 沈存复依旧还在喋喋不休,道:“说道理也说不赢我,又不肯依我说的做,明明是我度考得了第一,最后得了迁秩的竟不是我,若不是我告去流内铨,此事就要这般不了了之了!” 廖旭的位子就在他的对面,听到此处,实在坐立难安,有心要同一旁的顾延章解释几句,可当着沈存复的面,却又不好多说。 要怎的说呢? 你那高口量准之法,除却你自己,一个人都看不懂,虽说使出来好似是对的,可谁人敢信?若是下一回就不对了呢?若只是瞎猫撞上死耗子呢? 不过算你错了半题,还是排第一的,可你偏偏不肯让,同主簿、公事两人吵得不可开交,后头因名单里无你的名字,又去了流内铨告状,自此之后,索性连三年度考都再没了。 此事本来是你有理,都水监中上下皆知,可却是因你而销了度考,一监上下都少了三年一回的晋升同迁秩,旁人念你资历老,又得你确实有本事,还吃了大亏,不好同你计较,可谁心中不暗暗骂娘的? 所谓可怜亦可恨,不过如此了。 但凡你行事和缓些,早转了官身,且看那何主簿,原本还是你带着的,眼下爬得多快?旁人都能往上走,为何独独你一人不能。 都水监丞多为兼任,并不怎么管事,只有主簿公事掌着大权,一任与你不合也就罢了,任任都与你不合,你也不想想,难道问题就单在旁人身上,偏就与你无关? 沈存复还在道:“都水监中的人眼瞎,流内铨的人却不是眼瞎,见这样胡乱提拔……” 廖旭忍了又忍,实在有些忍不住,正要反驳,才张开口,却是听得一旁的顾延章道:“前事已过,我得了范监丞授命,依着熙佑二年的度考旧档提你为官,你可有异议?” 沈存复那“提拔”两个字堪堪出口,被顾延章这样一句话堵了回来,整个人愣了一下,竟是有些不知道当要如何回答。 他其实满肚子委屈要往外倒,也不知是在安慰自己,还是在说服别人,抑或是想要让这新上任的主簿公事知道,自家并非浪得虚名,其实很有能耐,全是因为旁人看得不惯,才有今日。 然而听得这一句,他当先第一反应,却是脱口道:“我有一兄弟,名唤高涯,当日度考也一般排在前三……” 廖旭在一旁听着,已是连看都不想再去看他。 若不是亲眼得见,当真是不敢置信,世间居然有如此不通人情世故之人。 已是一把年纪了,也不是刚来的小黄毛,当着新上峰的面,一口一个“我兄弟”,一口一个“都水监中的人眼瞎”,便是你自家不在意前程,不在意上峰的观感,多少也要为高涯高工考虑考虑吧? 上峰会怎的看你? 廖旭以己度之,若自己是个新上任的,听了这样一番话,定会忍不住想:也不见往日有什么大功绩,居然就在此处拉帮结派起来。沾了好处不算,还要得了便宜在此卖乖。 你当这敕书是街头的萝卜白菜,多给几个铜板就能一头一头地随意挑拣不成? 这样的人,将来如何能重用? 他心中想着,忍不住偷偷看了看一旁的顾延章,生怕他一个忍不住,当场就要发作起来。 ——已是听人说了,这位新公事才二十多,虽是面上看着和气,可年纪这样小,竟能爬到今日的高位,想来必有缘故,也不知后头是个什么来历。 年纪轻,锐气就重,便似从前张瑚张公事一般,见得人在自己面前如此得寸进尺,倚老卖老,如何能忍? 廖旭微微把身体往左边倾了倾,又将腿探了出去,准备着一旦这位顾公事要起身告辞,自己就能立时跟上了,莫要落在后头。 顾延章却是并不知道,坐在自己旁边的这人脑子里头竟有这许多想法。 他来之前早已打听清楚,知道沈、高二人情同手足,同进同退,是以听得沈存复这样说,却也不意外。至于拉帮结派、得寸进尺什么的,其实并不用放在心上。 能把事情做好,管你怎么拉、怎么结?谁人又没个偏好呢? 只要果真有才,性情有些乖张,也就由他去了,世上哪有十全十美之人? 不过想要拿好处,自然也没有那么轻易的。 他也不怎的犹豫,很快就回道:“我手头确实有两份敕书。” 沈存复手里抓着先头那一份不肯放手,一双小眼睛已是瞪得浑圆,死死地盯着顾延章。 “都水监中水工甚多。”顾延章开口道,“我同范监丞讨了两份敕书,自然不能任性而为,我接了此项差遣,是来做事的,此份给了沈工,一是过往十数年中,无论是中牟县界曹村水匮、黄池陂斗门、京西界大白龙修坝护堤,此数桩事情,沈工皆在其中,又是水工主事,另有熙佑二年度考一事,几相合计,才敢给出。” “然则这另一份,却要依功考绩了。” 他口气很是温和,一副就事论事的样子,复又指着一旁的那一份导洛通汴抄本,道:“官身就在此事之上,不过凭本事来取,凡有能者,便可得之。” 第八百九十三章 提携 沈存复只迟疑了一下,便把那抄本抢到了眼前,他虽是能识得些字,却并不长于文书,幸而对汴渠、黄河甚是熟悉,见得几个关键之词,连来串去,花了许多功夫,竟是也看懂了,当即便抬头道:“时间这样紧,即便样样咬着口,也未必能赶在夏汛前完工……” 顾延章道:“行工之事乃是后话,汴渠、黄河地势,沈工熟知于心,自然不消我来多言,若要导洛入汴,其余皆不惧,唯有上善门至泗州淮岸一线,水势、水深多变,想要清淤,必要先量其深浅,若是在要在二十日内,将此段河渠深浅之势勘探清楚,有无可能?” 沈存复几乎立时就摇头道:“怎的可能!汴渠各段深浅不一,一路行去,便是头尾不停,少说也要一二月才够。” 顾延章复又问道:“若是将都水监中水工分为二十组,一组二人,分头而行,有无可能?” 沈存复仍旧摇头道:“各处深浅不一,地形也一般不同,若是遇得什么难处,并非人人都能解决……” 他口气里头的自信与嫌弃对半分,很容易就从其中听出那股子若隐若现的意思来。 ——除非那都水监中的水工,人人都同我一般厉害,不然遇得难处,怕是多半解决不的! 顾延章想了想,问道:“可有什么通而行之的法子,传了下去,叫他们照而行之?” 犹豫了好一会,沈存复才道:“眼下并无什么法子。” 言下之意,眼下虽然没有,可若是好生想一想,却不是全然不可能做到。 然而教会徒弟,饿死师傅,从前这许多年的经验,已是叫他学得够够的。 顾延章并不是头一回与这样的人打交道,从前说敝帚自珍,更何况这是全靠钻研得的经验,谁不怕旁人捡了自己的饭碗去? 他也不强逼,也不催促,只问道:“沈工可知都水监中共有多少职事官?” 沈存复并不知道这话问得出来,是什么意图,答道:“我并不知。” “除却监事、同判监事、监丞公事、主簿公事,另有外都水监丞司,总共提举官八人,监堤官三十五人。”顾延章将提举官的名字一个一个地列了出来,“这当中的诸位官人,有几人乃是水工出身?” 这一项,沈存复却是很好回答,立时就道:“只有两人。” 顾延章问道:“此二人当初在都水监中,可是不可或缺?” 沈存复嗤笑道:“不过也就是寻常而已。” 顾延章便道:“若是给沈工做选,你是愿作提举官、监提官,还是愿作水工?” 沈存复捏着那抄本的手微微一抖,抬头看向了顾延章。 “除却导洛通汴,朝中各处仍有多处水事待要处置,若是此事成了,无论迁秩、升官,俱是不难。” 顾延章收敛起了面上的神色,道:“当今太后初才垂帘,天子也是新才继位,若是得了当真能靠此事举功,沈工想要什么差遣,想来都是唾手可得罢?” 他没有做什么承诺,可话语当中的诱惑,足让人心动不已。 “本官旁的没有,举荐之心,倒是一惯拳拳,从前在赣州任官之时,得赖先皇信赖,曾经主修建福寿渠,当中水工、井师、石木之匠,据此得官者,不下二十人,若是当真有功,区区两分敕书,我还是给得出去的。” 顾延章一面说着,一面将另一份导洛通汴奏章的抄本放在了桌面上,往沈存复面前轻轻推了过去。 他站起身来,道:“此份抄本乃是给高涯高工的,眼下天色已晚,我就不久留了,只托沈工代为转呈,明日一早,我要沿上善门,循着汴渠而下,带都水监中水工去勘探水势,若是我等有缘共事,想来能在上善门外的富禹码头处得见你二人罢?” 话已说完,他拱了拱手,也不用人带路,这便告辞而去。 廖旭连忙在后头跟着。 沈存复急急站起身来,欲要出门相送,然而才走了两步,复又在原地站住了。 桌案上,还放着那一份空白着姓名的敕书。 他站在当地,过了好一会,复才坐回了椅子上,把那一份导洛通汴的抄本看了又看,也不知心中在想些什么,眼见外头已经开始打更,复才把敕书贴身藏了,抄起那两份抄本在手里,快步往外走去。 *** 更鼓已是敲过了子时,街头巷尾都是昏黑一片。 封门巷子不在闹市,左近多是民居,莫说少有人舍得在屋前屋后挂灯,便是在屋子里也多是能省则省,摸黑做事的。是以一到天黑,便罩了一层黑布似的,什么都看不清了。 然而巷子尽头的高家院子里,却是点了一盏豆大的油灯。 高涯手中抓着那一份敕书,来来回回地在房中走着,一双眉头皱得死紧,问道:“那姓顾的,该不会是骗人的罢?” 沈存复道:“你手上都拿着敕书,填了名字,去流内铨报了道,即时就能知道真假。” 听得这一句话,高涯仿佛手上握着什么烫手山药一般,连忙将那敕书扔回了桌面上,道:“话虽是这样说,可自上善门到泗州淮岸,怕不有近千里地,时间如此赶,怎么寻得出什么好法子探看河水深浅?若是都水监中人人都似你我这般,倒是可能做得完,可许多都是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荡的,打个下手还行,独去做事,如何能够?” 他说到此处,复又有些不放心,道:“况且那顾公事,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来头,他说话,能信得几分?这一份敕书,说是有用,其实不过是个官身,将来不给差遣,我二人又能如何?骗得我们事情是做了,力气也填了,东西也教了,将来给扔到一边去,岂不可怜?” 沈存复又如何不犹豫,是以一时也拿不定主意,只道:“他说他从前主持过赣州福寿渠,提携过不少匠人、水工,也不知道有无在京中的,若是能去问得几句,打探一番,总好过此时样样不知,凭空在此胡猜。” 第八百九十四章 监堤(给WangMorry的加更) “若说是赣州……”高涯说了半句,却是忽然停了下来,过了好一会儿,才补道,“上回去那京西提举官带过来的监堤官,好似就是赣州水工出身,是也不是?那日听说才述了职,要等到四月间才能去流内铨中应了阙,眼下当是还在城东驿站里头住着罢?” 沈存复也很快想了起来。 “用望尺量堤那个?倒是有几分本事的,好似是得了管勾西京河事的好差……” 然而他还是觉得有些不妥当,算着时辰道:“虽是说过几句话,也没有很相熟,此时人早睡了吧?” 高涯也犹豫起来,却是道:“只是……不是说明日一大早便要去上善门吗?城东与上善门又不顺路,哪里还来得及?” 吃了许多年的苦头,两人俱是小心得很,一时也拿不定主意。 最后还是沈存复拍了板,道:“便算是欠他一回人情,将来若是有还的时候,再还与他便是。” 他口中说着,已是当先站起身来,道:“大晚上的,你先去同弟妹说一声再走罢。” 高涯口中嘟哝着“一个妇道人家,要同她说什么”,只也不敢大声,到底还是进了一旁的厢房,也不知道在里头交代了什么,不多时,就喜气洋洋地钻出门来。 两人在家中纠结了这许久,然而到得城东驿站的时候,那驿卒听得有人大半夜的来寻一个监堤官,打着哈欠翻了翻书簿,道:“龚监堤日间出了门去,眼下还不见回来,只交代说这几日不在,过一阵子你们再来吧?” 沈、高二人兴冲冲地出门,得了这回复,却只好灰溜溜地往回走。 闹了这样一个来回,天边已是鱼肚白了。 高涯想到这一回什么话也没探到,回到家中妻子问起,给不出什么答案就罢了,若是自己又不肯回都水监复职,说不得又要脸疼,登时连走路的力气都没了。 脸疼倒是不要紧,倒要累得媳妇手疼…… 他脚步渐渐放得慢了,转头问道:“二哥,眼下怎的办?” 沈存复又如何知道,只皱着两条眉毛,脚下要走不走的。 比起回去衙门里丢脸,被人嘲好马不吃回头草,高涯在家中几日,已是更害怕媳妇骂,想了想,旁敲侧击地道:“二哥,要不咱们且去试一试?难道今晚听了旁人说,咱们就能尽信了?倒不如跟着去看看,若是那顾公事像是个靠谱的人,不妨便再赌一回,要是个同那张糊涂虫一样的,等到去了那泗州,大不了又回来便是!难道他还能束了我二人手脚?” 沈存复心中其实已是十分肯了六七分,尚缺一个台阶下,听得高涯这话,便顺水推舟道:“便依你说的,眼下天色不早了,回家收拾收拾,且跟去看看他那行事。” 果然约了时辰地方,次日天还未亮,两人便提着包袱到了,互相虽未说话,却得个人在身边壮胆,一齐往那富禹码头而去。 到得地方,其实还早了半盏茶时间,可昨日跟着上门的廖旭已是在岸边等着了,候得他们走得近了,笑着上前相迎道:“沈工、高工,顾公事正在上头等你二人!” 一时上了船,才站得稳了,那船工把绳子一解,几人用竹竿一撑,船便晃悠悠离了岸。 沈存复吃了一惊,问道:“只我们几个?” 廖旭笑道:“早到得齐了,只差你二人。” 一面说着,一面在前头引路。 那廖旭一推开舱门,还未走得进去,已是听得里头有人在说话,一口的南腔。 “我来时自淮岸上来,只觉得确实一路往京师而行,一路地势更高……” 船舱前头,一幅大大的水势舆图正挂在舱身上头,一人手中举着一根细细的竹竿,正指着上头的洛水、汴渠等处,一一同众人讲解。 高涯听得那人声音,已是有些耳熟,等到此人一转头,立时就认了出来,失声叫道:“龚监堤!” 沈存复跟在后头,听得前边叫,也连忙跟着抬头,果真见得两人寻了一晚上的那名赣州出身监堤官正站在前头,正一脸无辜地看了过来。 “原来是沈兄同高兄!” 那人拱了拱手,行礼道。 沈、高二人连忙上前回礼。 船舱里已是坐满了人,此时安安静静的,一个也不说话,只等他三人寒暄。 高涯忍不住问道:“你不是在驿站里头等流内铨通知述职,怎的……” 那龚监堤年纪并不大,此时一手拿着那一根竹竿,另一只手则是不太好意思地挠了挠头,道:“我听得顾通判在此,又听说他接了都水监,要去行那导洛通汴之事,想着自己毕竟是个水工,多少有用得着的地方,是以昨日一得了信,便腆着脸上门自荐了……” 他一面说,还一面转过头,冲着不远处的人笑了笑,复才又道:“没想到顾通判竟是还记得我这无名小卒,便帮着同流内铨打了招呼,暂先将我调入都水监中。” 那语气当中,竟是十足的感激同高兴,仿佛自己捡了什么了不得的便宜一般。 沈存复循着他的目光看去,果然在后头见得顾延章坐在那交椅上,神色很是从容,只微微点了点头,仿佛此人放弃了管勾西京的大好肥差,跑来投奔前路不知的他,并不是什么大事一般。 见得此二人行状,沈存复同高涯不由得面面相觑。 ——这顾公事,是给人下了什么迷魂汤不成? ——这龚监堤,难不成是疯了吗? *** 在船上待得几日,再见到龚监堤时,沈存复已是不觉得他疯了,倒是觉得自己快疯了。 他从前也不是没有跟着上峰出使过,却从未像这一回一般,几乎从早到晚,都没有休息的功夫。 一路行船,一路要丈量距离暂且不说,时不时也要测量水深,另又遇得情况时,还要讨论解决之法。 船上的水工被分为两人一组,沈存复同高涯被拆开,一人带了一个才入都水监没多久的新水工。他两人一齐上的船,明明住在一个船舱当中,可在过去五天里头,除却众人一齐讨论的时候,私下里头竟是只打了两个照面,连话都没有说上几句。 第八百九十五章 意外 那顾公事给每一组都派了活,高涯并沈存复他们两组分得的活计乃是统筹、比对各组数字。每过一个时辰,其余组别的水工都要将自己勘测、量度出来的数字报给他们。 二十余组水工,每两组负责勘探、量度的内容是一致的,可因为各种原因,统计出来的数字,却几乎全部不同。沈存复已是卯足了力气在干活,带的那名水工也十分积极,虽是帮不上什么大忙,打下手却从不抱怨,然而一个时辰下来,两人往往还未来得及全然把其中数字差异原因给弄清楚,下一个时辰的数据又被交了上来。 沈存复负责的是晚间的数据,高涯负责的是白日间的数据,名义上两人一个只用管六个时辰,可实际上,能在八九个时辰当中,把数据给理清楚,已是要谢天谢地。 一日统共也就只有十二个时辰,去了八九个,剩下那三四个还要挪出功夫来吃饭、穿衣、洗漱,简直连睡觉的时间都是硬挤出来的。 往往一回得船舱,他只抹一把脸,也顾不得洗澡,倒头就能睡着,次日一醒来,还来不及把那分下的炊饼嚼出麦香来咽下去,又是漫天的数据涌了过来。 可明明被用得这样尽,如同老牛一般被对待,沈存复居然还莫名地在心底里冒出了一股子满足的情绪。 难道是同那龚监堤一样,给鬼上身了? 他算完一组数,忍不住转头看向了不远处站在桌案后头的顾延章。 对方正埋头不知道写着什么,全然没有注意到他投过去的目光。 沈存复早已暗暗记了时辰,自己在此处站了多久,那顾公事就站了多久。 几天接触下来,想要探知其人的能力,并不困难。 这一位顾公事不是都水监中的水工,也不是水利出身,刚开始上船的时候,虽是看上去对汴渠很有了解,可只要多问几句,就能知道他的了解泰半浮于表面,想来是平日里巡堤,查档而知的。再往深处问,譬如水文、水势、度量方式、验量地势等等,虽不至于一无所知,却也并不熟悉。 这不奇怪,水工就是水工,官员就是官员。 若是科举出身的官员,同杂举出身水工一样熟知水情,那他们这些水工,靠什么吃饭? 与之相反,以这顾公事对水事的了解,同前面几任官员相比,其实已经能算得上是难得的“技术官”了。 然而几天下来,正因就在一旁看着,沈存复才觉得心惊。 他已是从那龚监堤口中得知,这一位顾公事乃是良山书院出身,又是当年的状元郎,既如此,六艺出众,倒也是意料之中的。 可多年过去之后,明明镇日为官,宦海沉浮,其人居然还如此熟于算学,实在叫沈存复意外得很。 刚开始那两天,那顾公事先是跟着水工出去勘测水势、地势、水文、岸距等等数据,然后就是进得船舱当中,站在负责复核、测算的人身旁,看着他们列数而算。 他几乎一言不发,往往站不多久,就又出得门去,若不是偶然有一次听得有人叫,沈存复甚至没有察觉,这顾公事竟然一直站在自己身旁。 然而发觉之后,他就忍不住留意起来。 第一、第二天的时候,这顾公事只能站在一旁看,第三第四天的时候,这顾公事已经开始跟在其余负责勘探的水工身旁,学着他们的样子一起测录,而等到今日这第五天,他甚至直接走进了船舱里,另据了一处小桌子,取了前几日的数据来,对着从前的文本细细复核起来。 这是做样子,还是当真在算数? 沈存复忍不住想到。 他手头要做的事情其实很多,可却是总忍不住分出心来,想要去看看对方到底在做什么。 幸而没过多久,那顾公事就放下了手中的笔,走了出去,行到船头,同其余水工站在一起,不知在闲谈些什么。 勘测各色数据虽然烦,可多是枯燥的活,常常是两人一同帮着手做事,但也有一人做事,另一人记录的时候。偶尔遇得做事的那人,许久才能出一个数据,记录的那人,便只好在一旁等着。 顾公事挑的就是那另一人干等着的时候。 沈存复手头事情忙得厉害,没有被问过话,可他趁着吃饭的时候,偷偷听过,其实问的都是很寻常的问题。 譬如水工平日里的都做些什么,又要怎么做,难不难,难处在哪里,若是改善,最希望改善哪一处。 另有堤坝之处多有什么问题,一年之中,什么时间最容易护堤、修堤,各县、各乡的河堤、水匮等等又有什么不同。 他那问题问得极细,又不是一味问话,而是夹杂着自己看法在闲谈,与其说是询问,不如说是交谈。譬如一样是说水匮,他就先说自己前头去了祥符县,前一阵子京城里头大鱼遍地都是,价格又便宜,谁知道乃是祥符县中水匮坏了,那一处乡里头的人蓄养的大鱼跑了出来。 又提及那水匮的形制、年代、用途,再说其中维护情况,再感慨一句,也不知道过了这许久,那水匮若是重新修复了,还能不能再用。 他抛了这一块砖,等到问及身边水工对方见过的水匮时,谁人又会想其他的? 这种交谈方式,有给有收,会叫水工们觉得这不是一个上峰在走过场,而是同自己一般的水工在抱怨差事,往往不经意间,就把心里话给说了出来。 沈存复虽说脾气大,性子乖张,可他心眼也小,偶尔看到一次、两次的时候,就会留心上,等到看得多了,就止不住多想。 ——这顾公事,究竟是要做什么? 眼下趁着其人不在船舱当中,也没有回头,沈存复找准了机会,走到了方才顾延章站的那一张桌案面前。 上头摆着其人方才测算的纸张,并前几日沈、高两组做出来的结果。 “沈工,你在看什么?” 一旁的那名小水工忍不住问道。 沈存复没有说话,只看着面前那一张写满了数算过程的草稿。 第八百九十六章 整齐 真整齐啊。 见到面前摆在最上面的那一张纸,沈存复脑子里头当先浮现出来的就是这一句感慨。 做水工到了他这个份上,最喜欢东西摆放得齐齐整整,见得这一张纸上字迹纵纵横横,字体方正、大小几乎一样,全无半点凌乱,连错字都没有一个,实在是赏心悦目极了。 他甚至是先把那稿纸放得远了些,摇头晃脑地享受了一会那规整笔迹带来的愉悦与满足感,复才凑得近了,去看上面的内容。 没有得到沈存复的回话,一旁的小水工已是走了过来。 “沈工?”他顶着一脸的苞痘,探头探脑地问道。 沈存复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句。 他正在一张纸、一张纸地往后翻那后面的运算。 刚开始的时候,沈存复看得极快,可越往后翻,看得就越慢。 先头看得快,是因为这上边的内容他前两天才演算过,一眼扫去,心中自然有数。 另有一个缘故,则是那上头的列算,实在清晰无比,由一到二,由二到三,一步一步,哪怕是最基础、最简单,叫人看过去一眼皆知的步骤,也不曾越过去。 而越到后面看得越慢,却是因为那列算越到后头,就越是写得简单,及至到了最后那一张纸,上头已经并无半点过程,只剩下一个简单的数字结果。 然而这些个结果一旁却又一一细列了运用之法,譬如哪一步用了衰分,哪一步用了约分,哪一处用的是少广。 如果换做是旁人,可能就一略而过了,可沈存复却不是寻常水工,他浸淫此道数十年,自小到大,都从事这一行,自有功夫在。 他越看越是心惊。 演算无误并不奇怪,毕竟是算学出众的状元郎,这些个推演当中需要用到的,也并非特别精深的算法。 可稀奇的是,这一位公事,竟然每一步,都能选到最合适,同时也是最简便方法。 这是怎么做到的? 沈存复盯着那演算草稿看个不停,难免就忽视了其余的事情,等到听得身边那小水工口中叫了一声“顾公事”,才猛然醒过神来,一抬起头,果然见得顾延章已经同外头水工闲谈完毕,走进了船舱里头。 偷看人东西,给抓了个正着,沈存复却也不觉得有什么尴尬,只指着手中的那演算纸,问道:“公事怎的会想到在此处用少广之法来算?” 顾延章见得他举着自己写的东西,略有些吃惊,听得那一句问话,更是一脸古怪地看了回来,口中道:“本官于数算之法只是略熟而已,至于量河测水,更是并无多少天赋,所写算法,俱是自沈工、高工你二人之处而来。” 沈存复心中已是想了许多理由,或是其人所拜的柳伯山,既是为人称为大儒,或许也有那么一二秘法给了亲传弟子;或是这顾延章与自己一般,只比自己差上那么三两分,一样乃是天生之才;抑或是这顾延章其实不叫顾延章,乃是祖姓人的后辈,后头改了姓云云。 然而他万万没有料到,会得到这样一个答案,一时之间,张着嘴巴,竟是已经不知道应当要如何回话。 顾延章走得近了,把一旁压得层层叠叠的纸页、文书捧开,将最下头那些个七零八落的散落废纸抱了出来,又在其中翻了翻,取了两页纸,指着上头道:“喏,你与高工二人复算之时,偶有记录,我在一旁看着你们演算,自然记在心上。” 沈存复有些发懵地接过那两张纸,果然见得上头的笔迹无比熟悉,一张是自己的,一张却是高涯的。 然而上头俱是写得乱七八糟,此时认真去辨认,明明是自己写的,却早已不记得乃是对应哪一处。 如此杂乱的东西,这顾公事,是怎的能从中辨认出来的? 高涯还罢了,自己的脑子转得那样快,手上写的是一,脑子里已经想到了二,他又是怎的能跟得上? 沈存复手里拿了两式演算的稿纸,左手是自己同高涯的,右手是顾延章的,东西摆在一处,一乱一整齐,对比无比鲜明。 个人有个人的习惯,他并不觉得自己这样的数算习惯有什么不对。 若是像那顾公事一般,色色都写得工工整整,一笔一划的,实在是太过浪费时间了。 可是…… 沈存复忍不住又将右手的演算纸放在了面前,认真地又看了一回。 ——当真是漂亮啊! 自家不习惯如此行事,可若是下头水工人人都能如此行事,自己核算之时,能省多少力气啊! 顾延章只是进来拿东西而已,他取了两份空白的文卷,也不多话,因见沈存复只盯着那两页纸看,便不去理他,只转头叫了一声,道:“献满。” 一旁的小水工又惊又喜地站得出来,问道:“公事有何分派?” 顾延章微笑道:“过一会子就午时了,厨下饭食当是已经做好,且记得同沈工一齐去吃了,莫要在此耽搁,肚腹饿久了,一是伤身,二是误事,须不急这一时半会。” 那小水工连声道:“多谢公事!我身体好着呢,再熬个十几天也不打紧!” 等到目送着顾延章出了门,他依旧有些晕乎乎的,只觉得心跳都变得快了,因无人去言说,也顾不得一旁的沈存复有无空来理会自己,只一味地凑上前头道:“沈工,沈工,顾公事竟是记得我的名字!” 沈存复哪里有心思去管他这小孩言论,只看一眼顾延章留下来的算稿,又看一眼一旁的小水工,手里捋着胡子,忍不住自心底里油然生出一个念头。 ——旁人暂不好指使,不若就叫这吕献满先按着顾公事的做法来写那复算过程?届时自己复核他那结果的时候,哪里用得着像眼下这般辛苦? 他那眼神当中写满了有所图,一霎不霎地盯着一旁的小水工。 实在被看得太久,又还是个捡个手帕,便能脑补是隔壁的小娘子心属于己、特来暗示的青春少年郎,那一名唤作吕献满的小水工,还未从“被顾公事记住了名字,将来会不会借此平步青云”的美梦中醒来,便被沈存复那直勾勾的眼神给吓得背后发凉,腿脚发软起来。 怎的回事? 光听说过这沈工本事极大,但脾气、性情十分古怪——也不要紧,能学东西,忍一忍就过去了——却没听说过他有那不能对人言的癖好啊! 明明家中也有美妻…… 这才上船几天呢?还不到母猪变美人的时候啊! 乖乖,我这一张大饼脸,上头还满是苞痘,他也下得去手吗?? 可这拿身体换前程的事情,俺是万万接受不来啊! 第八百九十七章 家传 且不说这一处沈存复满心狐疑,一面把顾延章想得深不可测,一面又打着把手下水工当牲口使劲来用的念头,而另一处,顾延章手中拿着两本空白的文卷,很快出得船舱。 他并不知道沈存复心中所想,若是知道,一定会细细跟对方解释一回。 其实并没有对方想得那样厉害。 虽然已是硬生生把每日晚间睡觉的功夫压得两个时辰出来,重新去核算白日间的数据,又将自己的疑问一一记录了,次日拿去问旁人。 可半路出家,毕竟是半路出家。 二十组水工,分别记录不同的数据,哪怕有一半是重复测录,可一个人的时间毕竟有限,除非从头跟到底,不然不可能记得那样清楚。 顾延章能做到的,只是搞懂其中的逻辑、勾稽关系,又跟着两组人有始有终地做了一回,至于其余地方,只能粗粗了解。 他列式复核的就是那跟着从头做到尾的那一组,因为所有记录的数据,他都有参与,都熟悉,是以看着沈存复演算的时候,总算能勉强跟上。 做得这样一回,下次再遇得同样的事情,哪怕做不得那样快,却已经能对如何做、做什么了熟于心,无论拿出去唬外行人也好,拿回来装充内行人也罢,都不会有问题。 自己清楚明白,便不会那样轻易为人糊弄。 不过一路行来,虽是还算顺利,却也叫他对此次勘验的难度,有了更深的认识。 而今时这样的勘测,纵然不能当得用,却也能做个参考,更重要的,叫水工们一齐跟着走一回,等到寻出了得用法子,再来真正勘测的时候,至少不会两眼一抹黑,多少也有些印象。 五六日功夫,从吃到住再到做事,时时都与水工们在一处,他已是能分辨出众人的水平高下。 时间还是太紧了…… 顾延章不无遗憾地想着。 他手中拿着那两本空白文卷,转头对着一旁的水工随口问道:“彭工,你是喜欢铜钱,还是喜欢绢帛?” 被唤作彭工的水工咧着嘴巴笑,道:“公事说笑了,我哪有什么‘是’、‘还是’,在别人手里,我就哪一样都不喜欢,若是能给到我手里,我就哪一样都喜欢。” 顾延章跟着笑了笑,过去跟他一起把望尺收好,复才又去了下一个地方。 等到晚饭的时候,众人回到船舱当中取饭吃,然而才进得里头,便见正中处摆了一块涂了白漆的大木板,上头打横写了每一组水工的名字,下头已是画了许多“正”字。 那正字有些组的名字下头多,有些组的名字下头少,而那木板旁另设了一张桌子,桌子上头摆了不知多少贯铜钱,叠得都成了一座小山。 而铜钱下头,却是一匹又一匹,被压得紧紧实实的锦缎。 “那是什么?” 众人忍不住交头接耳。 “是苏锦罢?” “呸,你那是什么见识,苏锦哪里有这样好的颜色同样子!” “你才是什么见识,瞧你那一口蜀腔,这几年的苏锦漂亮得很,早已不比你们蜀锦差多少了!” 众人正小声吵吵着,忽然听得后头的声音一下子安静了下来,连忙回头去看,果然见得那一位顾公事走得进来,登时一齐噤了声。 顾延章走到了那木板旁,站得定了,复才道:“诸位且坐罢。” 一面说着,一面转头对着那搬着饭食进来,有些不知所措的杂役道:“你自先发饭食,不用管我说话。” 那几名杂役连忙应了,果然在此处点了人头,给诸人盛饭盛菜。 虽然这几日不是在船上,便是在荒野河边量测,可众人的饭食,却一直很丰盛,不但有肉有菜,还时常有各种汤饮。 此时杂役快快盛着饭,众人拿在手上,却是一个都没有吃,而是人人盯着当中,等着顾公事说话。 “诸位当是都瞧见这一块白漆木板了。”顾延章指了指那木板上头的名字,“此为奖赏榜,自今日起,哪一组给到沈工、高工二人的勘测结果并无半点错处,也不延时,哪一组就能得炭笔画一画,白日、晚间每六个时辰为一轮,谁人最后错得最少,得的笔画最多,便能分这一旁的铜钱并锦缎,一组一回得两贯钱、两匹绢。” 他的声音不徐不疾地,眼睛里头虽然有些红丝,可整个人看上去十分精神,状态极好的样子。 “大家倒是不用担心,都水监专管水事,虽是比不得工部、吏部富裕,可一趟走得下来,若是顺利,这一二百贯钱、几十匹绢,还是发得出来的。” 他的语调十分轻松,仿佛只是在同众人开玩笑一般。 然而满船舱的人,眼睛都跟着热了起来。 如此老掉牙的办法,却又永远这样屡试不爽。 暗沉沉的铜板,一个两个地丢在地上,并不怎么惹眼,可当它们串在一起,垒得高高的时候,仿佛会发光,被下头的锦缎托着,看上去比金银还要叫人心动。 船舱里除却顾延章说话的声音,饭勺、菜勺刮碰木桶的声音,一直都安静得很。 可顾延章那一番话说完之后,明明依旧是安静,可舱中的氛围,却明显变了许多。 没有一个人说话,可人人都转过头,并不去看身旁的人,而是想方设法地去寻自己的搭档。 过了好一会儿,终于有人忍不住问道:“公事,若是有一天,忽然有好几组都没有出错,也未延时,俱都将数交了上来,那又怎的算?” 顾延章回道:“上不封顶,有几组对的,便发几组的奖赏。” 船舱中的呼吸声愈发的重了。 又有一人叫道:“公事,若是有一日,组组都出了错?” 顾延章道:“那便给负责核对之组。” 他话刚落音,沈存复还罢了,高涯一下子就站了起来,眼睛直直看着铜钱下头压着的绢缎。 高涯的动作很大,引得众人都忍不住望了过去。 “高工怎的了?” “你不知道,他娘胎里带的怕媳妇,回回得了什么,当先就想着带回去,怕见得那绢缎颜色好,动心了罢。” “我家中倒是没有如此母老虎,这铜钱并绢缎,还是给旁人去的算了。” “我也是,为了这一点子东西,没得把自己累得这样慌,若想要不出错,怕是要不知反复多测多少回……” 一群人口中纷纷低声同身旁的人表着态,示意自己对那东西毫无企图。 然而等到次日一早,顾延章当着所有人的面,把两贯钱、两匹绢发给了晚间轮值的一组之后,船上的水工们连眼神都不对了。 几日过后,每日能领铜钱、绢缎的水工越来越多,而一直十分安静的沈存复,终于安坐不住,敲开了顾延章所在的船舱门。 “顾公事……勘测汴渠水底深浅,某家中尝有一法,只是尚待核查,不知是否可行……” 他进得舱门,犹犹豫豫了半日,终于才下定决心似的抬头道。 第八百九十八章 教授 顾延章有些意外。 他将都水监的水工齐聚于此,除却欲要以老带新,使众人跟着熟悉汴渠、洛水,也有另一重打算。 前几日的铜、绢,真正论起来,不单是吸引他们铆足力气干活,同时也是想要慢慢给水工们养成争先做事的习惯。 不能说世间所有的好水工都在都水监内,总有那么一二漏网之鱼,可若是都水监里的水工都解决不了的问题,想要从其余地方寻到办法,更无可能。 他本来打算的是等到得泗州,所有路程尽皆走完,复再来抛出那一个问题,集众人之力而决之,谁成想,竟是遇得沈存复这一条大鱼自投罗网。 多日相处,顾延章已是知道沈存复脾气偏激、鲁莽,然而对于这样精于水事之人,也当得起特殊对待,是以并不多问其人为何从前并不出声,直至此时才来说,而是轻描淡写地带了过去,道:“愿闻其详。” 沈存复便道:“我祖上有一妙法,用来量测两地水位相差,不过早失传了,我只知道是用什么器物来行事,上回听得公事提起,回去想了又想,花了许多日,总算得了个办法,若是我这法子不成,旁人也再无招数了。” 他口气狂傲,一面说,一面偷偷拿眼睛打量顾延章,过了好一会,才自怀里掏出一份有些发皱的文书。 顾延章伸手过去,竟是花了些力气,才把那文书从他手中接了出来,就着灯火细细去读。 那一份文书上的字迹十分难看,这也罢了,其中叙述混乱,颠三倒四,当真是解说得一塌糊涂。 顾延章从头到尾认认真真地看了三五回,依旧还全无概念,只好逐字逐句地拿出来同他细究细问。 沈存复是典型的匠人性子,只会做事,不会说话,听得顾延章问,指手画脚地描绘了半日,依旧哩哩啰啰、含含糊糊的,急得满头是汗。 他只觉得自己思维清晰,虽说卡顿了几句,可要紧之处,交代得无比清楚。 “只要把河道挖开,另就得了一条河,等到汴渠里的水流得进那条河里,那条河不就同汴渠一样高了?多有挖得几条河,把那河深累加,所得总数,正就是泗州至上善门的高低之差,至于掘淤泥当要多深,只要看着两地水深差别来做,就出不得错,这般一来,也就不会有河水倒灌农田、房舍之事,便是有,只要合计得当,也不会损伤太大。” 沈存复手舞足蹈,唾沫横飞,只觉得自己说得如此简单、如此明了,便是傻子都能听明白,是以见得对面的顾延章皱着眉头,盯着那纸页上的字迹看来看去的模样,实在是气不打一处来。 顾延章指着其中一行字,问道:“什么叫‘决河在外,筑成新河,验河深浅’?” 沈存复比划着道:“就是在汴渠外头挖河,把水引进去,再查这水的深浅!” 顾延章问道:“为何要查新河深浅,这做法与直接勘测汴河深浅,又有什么不同?” 沈存复方才解释了半日,见得对面复又问出这样一句话,当真是火从心起,怒道:“恰才不是说了!不引新沟,怎的量高矮!我说了那许久,你怎的就听不懂呢!!” 他口中叫着,又忍不住把手去拍桌子,整个人焦躁得不行。 世间少有无因无果的事情,若那沈存复性格没有这般乖张,不复如此戾气,以他之能,又怎么会在都水监许多年,依旧还只是个小小的水工? 而其人不但自负己才,也唯恐他人学了去,所有独门秘法,尽皆藏着掖着。 家传之法,不授予外人也不为怪,可沈存复偏生又不是因为那样的原因。 从前都水监广纳良策时,他也曾小心翼翼递过许多新物、新法上去,然而水利之事,本就务必复杂,只是单靠他那烂笔头,便是十分的厉害,也给写成了一滩烂泥。 又因他得罪上峰,也无人愿意说话,更无人会去帮着整理,如此一来,哪怕再有用处的物法,也脱不开被丢在架子上蒙尘的结局。 此时此刻,依着他这般行事,如此口吻、态度,换得一个人来,十有八九,就懒得理会了。 幸而顾延章并不在意这个。 因知此人确实有才,虽是实在不懂,他也愿意多给对方一些机会。 顾延章想了想,道:“我着人去把高工唤来。” 沈存复迟疑了一会,倒是没有阻拦。 不一会,高涯便进得舱门来。 顾延章开口道:“沈工得了一法,能勘验上善门至泗州两地之间汴渠地势高低相差,以此为据,来清理多年淤泥,此法略为繁复,我并非专才,听不甚懂,你且来看一看。” 又指了位子叫他坐下,将手中那一份沈存复写就的文书推到其面前。 高涯口中应了,先是低头去看,看了半日,依旧不吭声。 沈存复在一旁等着,忍不住问道:“怎的样,懂是不懂?” 且不说高涯也不怎的通文墨,便是他文才出众,光看着沈存复这写得狗屁不通的文书,能看得懂才有鬼。 他一头雾水地摇了摇头,问道:“二哥,你写的这意思,是不是要拿来量新河深浅?可新河深浅,又同原来那条汴渠有什么不同啊?” 沈存复便把方才同顾延章解释过的话,重新又说了一回。 高涯到底是水工,又与沈存复在一处这许多年,听他比划了半日,终于把那意思给弄懂了,复又回过头来同顾延章讲解。 沈存复敲门进来的时候,才是下午,顾延章着人去请高涯进来的时候,刚过戌时,然而等到他与沈存复配合着做完这一番转述,顾延章真正听懂了,外头已是接近天亮,众人乘的这一艘船也慢悠悠靠了岸。 码头上传来鸡鸣犬吠之声,另有农人的叫卖声,船工、纤夫的呼号声,搬工的呼哨声。 三个人都熬了一夜,却依旧不能休息。 时间实在是太紧了。 顾延章去角落里拧了帕子擦了把脸,对着沈存复、高涯二人道:“此法当为可行,你二人知会众人,等到今日巳时正,就在船舱当中教授这筑堰之法。” 第八百九十九章 解释 见得对面的沈存复面上有些焦急,明明白白就是有话说,顾延章偏生就是不叫他有机会说出来,复又道:“此事若成了,沈工乃是首功,高工配合得当,一般记得大功,等到勘测结束,我自会禀于范监丞,若有机会,亦会将你二人举荐于太后。只若是此法不通,我却是无能为力。” 他并未给出多少承诺,可沈存复、高涯二人却是松了一口气。 这般明明白白的,行就是行,不行就是不行,倒是让他们放下了心,比起拍着胸脯担保也好、半点言语不给也罢,实在都要可信得多。 自出发到今日,其实勘测已是到得尾巴,沈、高两人回得自家船舱当中,昏天黑地睡了个饱,等到了时辰,给人叫醒,匆匆抹了把脸,连衣衫也来不及换,便去得船舱当中。 此时里头人已是聚得齐了。 顾延章坐在最后头,听得上边沈、高二人同一船的水工解释那筑堰之法。 能进都水监做水工,除却极少数如同吕献满这般子承父业,暂时跟着在旁人身边做个学徒的,其余多在这一行有着不少经验。 然而即便是这样,众人也足足花了半日的功夫,才把这勘测之法给彻底搞懂,其中还不断提出了各种问题。 眼见众人的疑问越来越少,等到沈存复问还有哪一处不懂的时候,已是人人摇头,可顾延章心中却是越发担忧起来。 ——作为专才的水工们,都要花这样多时间才能搞懂如何行事,那等到对上其余对水事毫无基底的人的时候,又要怎样才能同他们解释清楚? 如果说刚开始时,他不过是因为被范尧臣点了姓名,又奉了圣旨,复才接下这个差事的话,而今跟着水工们一路勘测,见得沿途汴渠情况,再听得众人讨论,眼下的顾延章,对范尧臣“导洛通汴”一事的看法,已是在不知不觉之间发生了极大改变了。 清淤通渠,确实刻不容缓,可这般一积一清,实在耗费人力、物力,并不是长久之计。 而导洛通汴,其实也不失为一个妙招。 而若是按着沈存复提出的法子,并不是没有可能在既定的时间内,完成清淤之事的同时,尽量不影响到百姓。 既然有如此多的好处,虽然一般也有坏处,可功过相抵,利大于弊,为何不去做? 然而为官数年,此时朝堂上的形势,顾延章又如何会不知? 莫说本来没有问题的东西,因此事乃是范尧臣提出,也会被旁人盯着挑毛病,更何况此事确实毛病、困难重重。 如若不能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不能说服太后、朝官们,此事断难推进下去。 可这样复杂的勘验方法,又如何证实其中的正误,如何叫旁人对其无法质疑,无话可说? *** 金梁桥街里头,季清菱正交代秋月收拾东西。 “上回他不是闹着要吃蒸梨枣并黄糕麋?给他把凤栖梨同才得的青杏送些过去,再陪一点蒸梨枣。” 秋月应了,连忙吩咐厨下准备,复才回头叹道:“看着怪可怜的。” 她口中所说的,乃是张璧。 自太皇太后忽然落阶而亡,张瑚便告病不朝了。 旁人都说他这是为了逃过那浚川杷失利的追责,也有人说这是靠山倒了,自知会有人落井下石,索性闭门不出,不去惹事。 因太皇太后、杨太后两人的不合,其实不少宗室都清楚,是以又另有传言,说杨太后腾出手来,就要收拾张家,张瑚正在想了办法保命。 外头各色传闻纷纷扰扰,可季清菱却是知道,其实当真没有那么复杂。 张瑚是真的病了,病得连床都起不来。 自接下了清淤通渠之事那一日起,张瑚就没有好好休息过,他是真心想要做好,也是一心想要做事。 纵然再年轻康健的身体,也扛不住这样长的时间里头,一日只睡一二个时辰。 张瑚心中扛的压力巨大,又憋着一股气,想要做出一番成绩来,支撑了这许久,谁知寄予重望的浚川杷竟是全无用处,不但费时费力费银,在满城百姓面前丢了大脸,还就有这样巧合,遇上了祥符县水匮之事,出了人命。 到得此时,他其实还能顶着,偏生太皇太后忽然薨了,继位的杨太后,竟是全然站在范尧臣那一边,取用其法,彻底摒弃了那浚川杷。 多日心血付之一炬,感情极深的堂姐因故而亡,父母不在京中,仍有幼弟需要照顾,重重打击之下,张瑚终于倒下了。 而一向作为太皇太后掌中宝的张璧,在连着哭闹了多日之后,见得兄长重病,竟是一夜之间,就成熟了起来。 对着季清菱派过去问候的松香,张璧只简单回了几句话,叫“季姐姐不用担心,家中并无什么事情”云云。 张璧从前淘气的时候,秋月也好、秋爽也罢,几个丫头都喜欢抱怨他吵闹,可眼下他如此懂事了,众人倒是心疼起来。 “夫人,太后那一处……” 季清菱摇头道:“太后至孝,太皇太后不在了,她对张家只有更好,没有坏的道理,不用操心这个,只是怕张璧一时转不过弯来。” 又叹道:“也只好盼他因祸得福了。” 两人正说着话,等到厨房将东西备好,秋月便打发人往张府送了去,又问季清菱道:“官人他出去这样久,是不是当要回来了?您说要不要叫厨房先备着些吃食?” 季清菱算了算时间,果然当是这两日就快到了,才要分派,外头一个小丫头却是小跑着进得门来,叫道:“夫人,官人回来了。” 这小丫头前脚才进门来,季清菱还未来得及叫人准备热水,顾延章后脚已是到了。 今次出门,他没有带旁的小厮,竟是自己背了个包袱,一见得季清菱,忙把包袱甩了,上前箍着她紧紧抱了,才喃喃地道:“清菱,我好困,不要洗澡,眼下就要休息。” 果然连衣裳都懒得换,拖着人眯着眼睛就往床上躺。 他倒头就睡,睡之前还不忘指着外头交代道:“你抽空帮我瞧瞧,那筑堰之法看不看得懂的。” 第九百章 分层 顾延章说睡就睡,几乎话才落音,人就没了动静。 季清菱被他带倒在床上,陪着睡了一会,直到听得耳边的呼吸声变得均匀,才慢慢地抽身出来。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小心翼翼地给他把袍子脱了,因怕将人吵醒,只用帕子稍微帮着擦了擦手脸,就不再去折腾。 此时大下午的,太阳还未落山,外头很是有几分光亮。她弯腰穿了鞋,轻手轻脚将床幔下了,又去关上窗,最后才捡起那包袱,关了房门,去得外间。 下头小丫头此时已经提了饭食进来,秋月也召了小厮,见得季清菱掩门出来,问道:“夫人,官人现下用不用水?” 季清菱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小声道:“他睡了,莫去吵他。” 又对着小丫头道:“且先送回厨房温着罢,只是要叫她们今晚守一守。” 一旁的秋月连忙补道:“叫她们自己记了,等到月末报得上来,今晚守夜的一人补五十钱。” 一面说着,一面连忙去把季清菱手中包袱接了。 等到小丫头应声而去,主仆二人便去了隔壁厢房。 得了季清菱示意,秋月将手中包袱拆了。 当中装得东西倒也不多,除却几卷书,便是一份折子。 那书卷明显是才装订起来的,看着边角也好、纸页也罢,俱是参差不齐,里头的字迹也各行各异,明显不是顾延章的手笔。季清菱取来看了,其中全是记录的数字跟各项术算结果,另有其余推论,因用词甚是生僻,一看就是就是水利相关。 于水事上头,季清菱只比一窍不通略好一点而已,是以乍看上去,个个字都认识,可看了那些个数字并术算,简直是两眼发蒙。 她把几卷册子放在一旁,另取了单出来的那一份折子。 这折子倒是顾延章的手笔,无论字迹、笔仗都十分明显,当中说的是都水监中一名唤作“沈存复”的水工献上了家传的勘测水深、地势高低之法,名叫“分层量堰法”,另有水工高涯在旁佐之,补全此法。 季清菱虽说不擅水事,可对于文字却敏感得很,只略看了几句,便察觉出这一份奏折当中风格的变化。 奏疏乃是奏事,既不同于华彩文章,也不同于雄辩之辞,遣词造句自然会更朴实、简洁,可比起往日的奏章,今日顾延章写就的这一份,却显然更为啰嗦。 他并未用半点水事词语,几乎全用的白话,将那“分层量堰法”从头到尾解释了一遍,遇得有些复杂的地方,甚至还用了类比的办法。本来五百字能说清楚的东西,这一回,足用了千字,才堪堪讲完。 季清菱一见得这文法,心下已是了然。 是了,当今垂帘的乃是杨太后,并非从前熟于政事的太皇太后,在位的也不是赵芮,而是小皇帝赵昉。 写给这二人看的东西,自然不能同以前一样。 可即便是这样清晰的话语,又是由顾延章亲自拟写,季清菱认真细看了两遍,竟还是不太明晰其中意思。 她想了想,把那奏章给了秋月,道:“你且看一看,有无不懂之处。” 秋月接了,坐在椅子上认真看了许久,复才抬头道:“夫人,我实是不太懂。” 又问道:“看倒是看懂了,说是汴渠之外另有从前水渠,因汴河变道,那水渠早已不再用,便要将汴河中水连通于此,再拦腰筑坝堰,量两处高低之差别。” 她指着奏疏上的一段文字,问道:“可为何这许多处之差别累加起来,就是两地之差别?这道理,我弄不明白。” 季清菱点了点头,道:“我也有此疑问。” 她术算其实学得不差,虽是对数字并不太敏感,可好在细心,看账本也好,算数也罢,几乎没有遇到过太大的难题。 然而看得这样一份奏章,竟是看了两回,还是看不明白。 这并非顾延章解释得不清楚,相反,他已经把来龙去脉说得很清晰,然而在季清菱、秋月两人这般并无概念的人看来,始终如同眼前罩了一层纱一般,看不清其中底细。 因恐是自己同秋月两个理解有差,季清菱又把秋爽、秋露两个寻了过来,另寻了松香。 几人都说自己看懂了,可一般也是不通其中道理。 既非个例,足以说明问题。 里头顾延章还在休息,也不好去将他叫醒,季清菱想了想,道:“既是如此,咱们便试着对照它这法子而行,看是个什么情况。” 奏章中说得甚是明白,虽是不知其理,可要照做,并无半点困难。 此处寻不得溪流小河,用砖块来叠累,也十分麻烦,想起早间吃的炊饼,季清菱索性吩咐道:“厨房是谁做炊饼的?取了面来,便在此处以面和水来做吧。” 一时小丫头下去寻了做白案的王厨娘来,又有人去将长尺洗得干净了,自外头拖了几张桌子过来,拼成一条极长的大桌。 厨娘手脚极快,这一边桌子才拼好,上头用丝瓜干瓤擦得干净,再用开水烫了,桌面还未怎的干,她那一处的面团已经揉好了一大光盆。 顾延章带回来的包袱里头有汴渠走势图,虽说不太精细,却能囫囵看得个大概。 不过此时倒是暂且不需要这个,既是只拿来验看其中道理,季清菱便叫人将面团捏成了一条笔直的、对半劈开的竹竿模样,那面团一条白白长长的,当中凹陷,仿着沟渠而造,另又捏了一条更小的凹面长棍放在一旁。 按着奏章当中的说法,因汴渠有旧水道,水道乃是就在现行水渠不远旁,如若要勘测上善门至泗州两地地势之差,只用将汴渠分为许多段,就在一旁的旧水道当中筑出许多台阶一样层层上下的堤堰,届时将汴渠之水引灌入其中,令其相通。等到水势相平,就在河水边缘即将干涸之处,又做一阶堤堰,用来量测两处堤堰的上下水面高度,便是这两段的地势之差。 第九百零一章 量堰 等到东西都摆好了,一旁的秋露得了命,取了茶水来,注入那被当做汴渠的长条面团中,又将两条面团依照奏章说法,在下头垫了东西,做成地势高低不同之状。 等到再将两条面团分为数段,当中连通,开始仿着奏章之中行事时,这一处秋月还在用长尺量测出两阶的高度,见得那下头一截的水流缓缓行过,一旁的秋露在记数字,季清菱登时已是明白了。 秋月等人还在量算着。 这两条面团总共分为了四段,倒是不多,刚开始不太熟悉的时候,耗费了不少时辰,后头慢慢摸到了门道,只花了小半盏茶功夫,便弄得清楚了。 此处秋露算了四段总和,那边松香便扯了细绳、石块、长尺等物来算前后两处高低之差。 两相计算清楚,拿来一合计,果然数字俱是一样,都是四寸五分,只是松香那一处的五分略多,秋露这一处的五分却正正好。 考虑到量记之时,可能有些相差,差得亦是不远,便不算为错了。 此时松香、秋露二人已是明白,唯有秋月、秋爽两个仍旧不清楚。 秋月奇道:“怎的回事?量的明明不是一样的高低……” 秋爽也道:“量的是水高,又不是地高,怎的会一样?” 秋露便在此处指手画脚地点给她二人解释。 季清菱站在一旁,听她们互相问答。 她一面听,脑子里头一面起了一个念头。 自己虽是不通水事,然而自五哥去提刑司任职以来,因他常要巡视堤坝,回来时难免也带得几句,平日里家中也常有水事之书,纵然看得少,然而数月的耳濡目染,到底不是全然不知。 可多年都在深宫之中的杨太后却是不同。 从来只听说过她一个“贤”字,若说熟读女诫、诗书倒是可能,可摊到水事上头,又会懂多少呢? 说不定在国子学当中读过几个月书的小皇帝赵昉都比她知道得多。 当然,这不过是推测,也不排除杨太后熟知水事的可能。 只是谁敢去赌这个? 一旦这份奏章递得上去,旁人能不能看懂,其实跟你写得清不清楚,关系并不太大,倒是与你本人对水事并脑中构画能力关系更大。 若是能看懂,自然皆大欢喜。 即便看不懂,解释之后,能听懂,也是好事。 就怕看不懂,解释之后,又听不懂,这却是个大麻烦。 过了这许久,得了松香、秋露的解释,秋月已经明白了,三人一齐对着秋爽鸡同鸭讲。 秋爽被轰得脑袋都炸了,摇着头道:“莫要同我再说,我不想听。” 她多少有几分孩子气一样的闹脾气,可季清菱看在眼里,不由得生出担忧来。 对着这样明显被捏成水渠模样的面团,又得了几人在旁解释,竟是还不懂,自然可以说秋爽乃是个例。 可她识字通理,脑子并非蠢笨,相反,很多时候还很是聪明。 听不懂,看来全是因为没有开那一根筋的窍。 如果杨太后也没有开窍怎的办? 朝堂之上,随着太皇太后大薨,一应局势已是随之而变,眼下已是起了势头,黄昭亮正联合孙卞来压范尧臣。 今次导洛通汴乃是范尧臣首倡,黄、孙二人反对得十分厉害,遇得党争,指鹿为马又岂是什么新鲜的事情? 届时借着杨太后对这勘验之法全然不懂,很有可能,黄昭亮等人便以此来攻讦导洛通汴并不可行。 她盯着那桌上的两条面团出了许久的神。 先前在一旁听了半日,她已是知道秋爽之所以不懂,是其压根不能在脑子里头将许多阶堤堰累加,为何能同两地地势高低相等。 季清菱索性退开到了一边,也不要旁人帮忙,径直走到书桌旁,燃了烛台,点水磨墨,润笔沾了一点墨,也不讲究规整,只在图上画出了由右往左一路登梯的阶梯之状。 她又取了长尺,将阶梯高度一一往右边空白处横列,最后以一条竖直之线,把所有横列之阶连了起来,又在上头标注了一、二、三、四等数字,与阶梯上头的标识一一对应。 她画得清楚,复才把笔重新放回了笔架上。 后头松香等人还在说话,季清菱转过头,叫了一声秋爽。 对面听得她叫,连忙收了声,一齐看了过来。 季清菱指着桌面上那一份阶梯图,对着秋爽道:“你且来看,可是能弄明白。” 秋爽连忙走了过来。 左边台阶数字的一二三四,正对应右边竖直笔画的一二三四,而两处最高处又用直线横接。 如此简单,若说再看不懂,那当真是脑子有问题了。 秋爽连连点头,十分恍然的样子,道:“我晓得了!” 只是转眼之间,仿佛又想到了什么很是为难的事情,问道:“夫人,这画倒是画得十分明白,只是这同那汴渠又有不同,汴渠上头的地势有高有低,加起来,却未必同这一般啊!” 季清菱简直气也要给她气笑了。 一旁的后进生秋月已是恨铁不成钢地道:“你个傻的!有高有低又有什么关系,遇得低的,就不要加进去不就得了!” 一时之间,人人哄堂而笑。 秋爽还瞪着眼睛在想,外头却是听得人声,不多时,便见得顾延章进得门来。 季清菱这才转头往窗外望去,竟是天色已然全黑,角落里头的漏刻早过了子时,只是屋子里头早早就点了蜡,又人人都心无旁骛,居然没有察觉。 她连忙迎了上去,问道:“五哥怎的醒了?饿不饿的?我叫厨房温了饭菜,叫上来便能吃了。” 又道:“若要洗浴,此时叫人打水也行。” 顾延章眨了几下眼睛,点了点头道:“好似肚子有点饿。” 不消季清菱分派,一旁的秋月已是打铃分派小丫头去叫厨房送吃的过来,松香又去打点热水。 一屋子人顿时就动了起来。 而顾延章方才从睡梦中醒来,不见了季清菱,正在发愣,满屋子去找,犹有些睡意朦胧的。 此时他一进得门,见得一桌子已经做成极长条状的面团,只觉得自己还在做梦一般。 第九百零二章 腾挪 大晚上的,天上乌云低厚,把月亮挡得极为严实,不露一点光亮。 然而杨府的书房里却没有点灯。 杨义府坐在桌前,听得窗外传来的阵阵小儿啼哭声,只觉得心烦意乱。 京师内城寸土寸金,杨家无论家世也好,资财也罢,在当地已经能算得上顶尖,可放在京城,也不过能夸一句过得去而已。 虽说已经入官数年,又有范尧臣这个参知政事在后头托着,还有杨家做底,可因为考功平平,当初在襄州谷城县还险些闹了事出来,是以杨义府的本官官品并没有怎么往上升。 按着旧例,朝廷会为在京官员配给住所,只要象征性地给一点租金,不过这住所会按着官职、差遣等等,考量之后,再做分派。 杨义府还不是朝官,虽是因为种种原因,楼店务也给他配了房舍,可范尧臣不愿被人以此为话柄,特意叮嘱过,是以他最后并没有住进去。幸而杨家还有些积淀,当日想着杨义府要娶的是范大参的女儿,为了撑个面子,虽然仓促,还是在内城置下了一处两进的小院。 内城屋舍本来就少,此地又正是繁华街市,只有人等房,没有房等人的,对于屋舍布局自然不能再挑挑拣拣,只能有什么就买什么。 从前并不觉得,此时住得久了,又得了个女儿,杨义府只觉得越来越局促。 夫妻二人的卧房、女儿的睡房、自己的书房都在内院之中,每日做点事情,都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只要一回府,便在范真娘的眼皮子底下。往日还能去金梁桥街混迹,放松放松,后头那胡月娘出了事,又兼李程韦事发,又给李家的那管事找上门来,杨义府早被吓得不敢擅动。 好容易进了都水监,偏偏遇得那浚川杷之事,他身为范尧臣的女婿,被御史们盯得死死的,更是连出门都胆战心惊,只好就在家中熬日子。 没熬几天,杨义府就坐立难安起来。 他已经不是从前在清鸣念书的时候,眼下早得了官身,也不需要温书习字,而数年间官职数转,一是在每一个衙门里头待的时间都不长,二是还都有许多得力的幕僚托举着,倒对他本人并无什么要求。 他所要做的只有一桩事,便是承上启下、居中传递、处理人事。 这也是他最擅长的事情。 尤其进了学士院修韵书之后,他把修书之事,尽皆丢给了同僚并下头人去做,自己只需要审核一番,有时甚至可以将审核之事,都交代给旁人,自然就腾出了大量的功夫在人际交往上头。 不到一载功夫,范大参的女婿长袖善舞,善于交际的名声,便传遍了京城。 至于到得后头进了都水监,行事自有下头主簿、水工去做,他也是只用中通张瑚等人,做个上传下达,对于都水监的水利内情,其实并无半点兴趣。 杨义府活了这许多年,当真论起来,对所有事情都无什么兴趣。 他从前认真读书,不过是为了读书能科举,科举成功之后,无论经史子集,俱都半点想去理会,恨不得把所有书都扔得远远的。 他做亲民官的时候,从未研究过当地宗卷案例,无论人口、刑名、教育、赋税等等,也从来懒得理会,更不曾想过要如何去做好,只把事情交给范尧臣安排过来的幕僚,想着年末考功能得个上等而已。 认真盘点下来,杨义府唯一的爱好只有交际钻营。 眼下不能外出,不能交际,等同于折断了鸟儿的羽翼,拔掉了鱼儿的鳃,如何不叫他痛苦? 本来还能在书房里把门一掩,躲个清静,现在得了女儿,可能是胎中养得不好,时常得病,动不动就哭哭啼啼的,也不管时辰,那哭声尖锐,哪怕把门窗都关得死紧,依旧如同魔音穿耳一般,一个劲地往杨义府脑子里头戳。 简直叫他恨不得把那小儿塞回范真娘肚子里去。 眼见外头哭了良久,依旧没有停下来的模样,杨义府忍不住站了起来,推门而出。 见得范真娘正同乳娘一起哄小孩,杨义府心中忍了又忍,还是道:“怎的哭了这样久,是什么事情,为何不去叫大夫来看?” 范真娘这才抬头道:“早间就请了大夫,说是春日里头常犯的百日咳,已是开了药,只是宝儿年纪还小,有些药力受不住,要多等两天。” 杨义府登时就皱起了眉头,道:“这药有没有效力的?哭得如此厉害,嗓子扯了怎么办?不如叫大夫来开个镇定的方子,叫她好生睡一觉,说不得起来就好了。” “到底是药三分毒,孩子还小,那等镇定助眠的药丸,能不吃还是少吃的好。”范真娘好生好气地道。 她知道丈夫近日心情不好,怕是女儿声音大,吵得厉害,因想到隔日还有朝会,便道:“我且让她们收拾收拾,你去前头睡了,莫要吵得头疼。” 杨义府没有说话,只点了点头。 这一厢范真娘见得丈夫的样子,便知道当真是吵到他了,连忙吩咐贴身丫头把前边的客房收拾了出来。 杨义府闲得下来,虽是耳边不再吵了,可心中的烦闷还未纾解,等到去得前头,躺在了床上,见得范真娘带来的陪嫁丫头琼珠举着烛台来来回回收拾衣服,晃来晃去的,简直晃得他眼晕。 到底想着是妻子的陪嫁,他不好训斥,忍了好一会儿,只好叫道:“琼珠!” 琼珠听得他叫,连忙举着烛台走得近了。 杨义府皱着眉头道:“你莫要擎着灯走来走去的。”又指着一旁的帐幔,“且把帐子放下来,那光亮得我眼花。” 琼珠连忙应了,先把手中烛台放在一旁的桌上,才垫着脚去取上头挂帐幔的铜钩子。 此时已是半夜,虽未入夏,却也不再像初春那样寒凉,琼珠在屋子里头打点了半日,刚收拾出来,因得了范真娘吩咐,知道一大早杨义府就要去上朝,便打发了跟在一旁的小丫头回后头取朝服、靴子等物。 第九百零三章 非福 她忙了许久,身上出得一身热汗,便把外头披的褙子脱了下来,搁在一边的椅背上,此时只有一身薄薄的春衫,干活干得腰带也不怎的紧了,踮起脚的时候,袖口往下头滑,便露出了两只手的大半条胳膊,又显出腰身来。 杨义府心烦意乱,只觉得身上盖着的被褥也热得他发慌,便把那被子一掀,道:“去寻个薄的盖被来,躁得很。” 琼珠只好复又把那帐幔挂得起来,又低头收拾杨义府盖着的被褥。 她两条胳膊露在外头,又给被褥拱着,倒是显得胸前也有了些起伏。 杨义府旷了许多日,本就烦躁得很,一股子邪火在心中乱飙,见得琼珠头脸沾汗,脸颈晕红的样子,虽只是个寻常妇人,可比起范真娘,到底年轻,忽然就发起燥来。 客房里头寻不到薄被,正好此时那小丫头抱了朝服等物过来,琼珠便吩咐她回去重新套了被褥,收拾东西过来,自己则是接过对方手上的朝服,正要搭在床边的架子上。 杨义府心头火生,见得外头那小丫头已是奔得出去,转头一看,琼珠面色潮红,正垫着脚、举着手往架子上放,不知怎的,忽然冒出来一股子邪劲,只把那琼珠的胳膊一拉,两只手箍住对方的手,双腿则是将其摁住,整个人就往其身上拱。 琼珠毫无防备,吓得张嘴就要叫嚷,被杨义府把嘴一堵,一手扯了下头的腰带、裤头,不管不顾地就地开始霸王硬上弓。 他乃是邪火上头,火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只为泄欲而已,不过片刻功夫,便已是火祛气平,清心寡欲起来,慢悠悠抽了身,穿了鞋子,去一旁铜盆里拧了湿帕子打点自己,一面还不忘头也不回地道:“好生收拾床被,莫要留得脏污,给旁人看得出来。” 琼珠痛得浑身抽搐,满脸都是鼻涕眼泪,仿佛天塌了一般,听得杨义府分派,也只好抖着腿,趔趄地站起身来,咬牙收拾一床的狼藉。 她不敢多留,把被褥拢走了,扶着墙便往前头去。因是晚间,幸而院子里头无人,同屋俱是睡着了,还给留了桶水,她便流着眼泪,省着水用,把自己下头打理干净了,又忍痛蹲在地上,把那被褥洗了,复才摸黑回了客房,把那被褥放进里间的桶里,交由洗衣妇们隔日去收拾。 等到回得房中,琼珠小心上了床,不去吵着同屋的丫头,背过身面着墙,咬着块帕子,束着脚、抱着被子,流了一夜的眼泪。 而另一头,杨义府却是一夜好眠。 对他而言,一个小丫头,睡了也就睡了,原本陪嫁合该就是伺候他的。只是范家到底比不得世家大族,毕竟是灌园出身,家底薄,眼皮子浅,家风不正,养出个范真娘也不贤,半点不晓得主动安排。 因深知那琼珠不敢胡言,他泄了火,便把此事抛在了脑后,一觉起来,换了朝服,还记得坦然自若地回内院同范真娘吃了早食,问了女儿昨夜情况,复才去文德殿上朝。 琼珠一夜未曾阖眼,次日一早起来,一张脸早肿得不能看了,只好与同屋交代,说自己来了例事十分不舒服,要告半日的假,用那冷水敷了眼睛,等到缓和了些,也不等到下午,立时就回去伺候了。 范真娘半点不知,见得琼珠来,还问她道:“不是说来了例事,肚子不舒服?今日便回去睡罢,好好休息,叫厨房给拿老姜熬了汤水,热热吃一碗,就好了。” 琼珠见范真娘一脸的疲惫,面色也十分难看,显然前夜因女儿的事情闹得也不曾睡好。 她想到夫人素来同那杨义府齐眉举案,又把对方视为良人,自己到底是个丫头,主仆有别,纵然是一肚子的委屈,哪里敢说,只好强笑道:“睡了半日,已是好了,我且来帮着看一看姐儿……” 且不说此处琼珠咬牙把眼泪和着血往肚子里吞,而另一处皇城之外,杨义府却是排着队列等着上朝。 他去都水监中,乃是借调,本官仍在学士院,此时因为差遣暂停,上朝自然仍回学士院的位子里。 几个同僚见了他,倒是打了个招呼,小声揶揄道:“还是秀府自在,因祸得福。” 杨义府愣了一下,道:“此话怎讲?” 那同僚便道:“范大参那导洛通汴之事,半点不曾预着你罢?” 杨义府心中略有些不喜,只是不好当中翻脸,板着脸道:“范参政依律行事,按规而办,我前头办差不利,不再得他任用,已是停了职,留待吏部评核,却不知其中又有什么值得分说的?” 旁人便笑道:“秀府为人正得很,你莫拿自己来套他。” 复又对着杨义府道:“你老丈人那导洛通汴之事,不是丢给了提刑司姓顾的副使去做?听说今日已是最后之期,中书却不曾收得任何奏章,昨日使人去催,都水监中所有水工俱是不在,剩得几个主簿急得团团转。” 杨义府这些日子老老实实修身养性,每日只去都水监、学士院点了卯便回家,正等着吏部处置出来。 他装相装了个十足,倒是当真不知道此事,此时听了,只觉得心中一松,对范尧臣也多了两分释然。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当初浚川杷出事,范尧臣全然没有想过力保自己这个女婿,后来提出了导洛通汴之事,也不曾有任何表示要将自己纳入其中,以攻补过。 导洛通汴之事,朝中已是争执了许久,泰半人都觉得不可行,便是勉强为之,后头免不得会有河水倒灌,毁损农田房屋。若是接了这个差遣,跟着去勘测,若是不成,便是浪费时间,抽得出来,将来又要候阙,若是成了,一旦出了事,正好用来背锅。 这样的差事,左右讨不得好,自然不在杨义府的选择范围之内。即便当日范尧臣提出来了要杨义府来接这个差遣,他也不会同意,说不得还得绞尽脑汁想了办法去推辞,可见得老丈人从始至终俱是不曾考虑自己,却又叫他忍不住心中暗生不满。 第九百零四章 昏君 都说肥水不流外人田,怎的到了姓范的这一处,样样就倒了过来? 然而听得人这般说,哪怕心中再如何侥幸,他却还是摇了摇头,道:“我与那提刑司中的副使顾延章从前便相识,他一向运道甚旺,说不得今次能有贵人相助,逃脱此劫,也未可知。” 嘴上这么说,杨义府却连多日不满阴霾的眉眼都舒展开了。 识得顾延章多年,从未见过他吃过瘪,今次难得有机会看他的好戏,倒叫杨义府对片刻后的大朝会满是期待起来,不禁感慨道:“也不晓得今日御史台会如何。” 一旁的人笑道:“听说那郑御史已是备好了折子了。” 有人好奇道:“我也恍惚间听得人说,那郑御史同秀府你是同窗,亦是同年,是也不是?” 杨义府点头道:“正是,那郑时修不单与我是同窗同年,与那提刑司……哦,眼下已是都水监了,与那都水监的顾延章也是旧日相识,直至今日,也颇有往来。” 那人忍不住问道:“既是如此,当日他那折子还……” 杨义府笑道:“时修此人素来耿直,只认死理,做起事来,从来不管体面,便是家人犯了事,他也只有往上冲的……” 又叹了口气,道:“只盼今日闹得这一回下来,延章不要同他生分了才是——毕竟都是职责所在,当日他弹劾我时,我也不曾计较。” 最后还不忘补了一句,道:“到底是故旧同年,实在不行,当真翻了脸,我也要从中斡旋一番,莫要叫他们二人以后闹得难看。” 言语之间,全是自己大度能容。 众人正说着话,只听得前头礼官呼唱,天边日头半出,已是到了朝会之时,正轮得他们进殿,连忙闭了嘴,一一排队而入。 果然,等到一应官员才站得稳了,礼官才问了奏本,前头御史台便出得一个人来,大声道:“臣有本奏!” 那人不待上头回话,已是迫不及待地转头对着站在前列的范尧臣道:“请问范参政,都水监中那勘测之事,可有消息?” 御史问事,范尧臣不得不亲自站了出来,回道:“都水监中已是做了勘测之法,昨日才拟了章程,正待递往中书待核。” 那御史眉头一竖,质问道:“太后金口玉言,上回在朝中已是明言令说,此事必要当殿而论——此事关乎京城安危,已是十分紧急,岂能这般轻易行事?” 他说完这话,手中持笏,上前一步对着上头的杨太后并赵昉道:“导洛通汴并非寻常水利之事,自然不能与从前一概而论,臣请范参政当殿明言,将那清淤通渠之法解释一回,叫我等知晓,如何才能不伤及百姓,不危急良田!” 这御史声音极大,仿佛自肚腹处发的声,大半个文德殿都听得清楚了。 杨义府站在后边,也忍不住瞧瞧抬起头,去寻那本该站在不远处都水监之列的顾延章。 那一处倒是站满了人,然而不知道是不是角度不对,寻来寻去,俱是寻不到他在哪里。 与他有同样想法的,自然不止一个,一时之间,人人探头探脑,或去看前头范尧臣,或去寻后头顾延章。 听得那御史问话,范尧臣倒是不慌不忙,他出声应道:“水利与寻常事体不同,自有其中难处在,须要中书细细核审,方能确认可否施行。” 那御史十分不满,问道:“敢问范参政,难道御史台并无问政之权?” 这话倒是逼有点大,范尧臣只好道:“问政乃是御史台权内之事。” “我只叫都水监将那清淤通渠之法当殿解释一回,可有不当之举?” 范尧臣回道:“并无不当。” 眼见范尧臣堂堂参知政事,竟是给一个小小的御史逼到这个份上,杨义府心中居然有些解气。 多日憋屈,今日叫旁人给自己报了仇,他闻着隔壁桌的菜香,居然也下饭下得有滋有味起来。 只是不见了顾延章,到底叫他有些可惜。 不过上头的杨太后却与他不同。 见得范尧臣被人所欺,杨太后实在有些看不下去,忍了又忍,还是道:“既是中书已是收了奏事之法,便等中书有了回复,再给御史台参阅。” 她不说话还罢了,一说话就是拉偏架。 这一回也不用御史台再出头,黄昭亮当即站得出来,拦道:“此举不甚妥当,事急从权,眼见已是要入夏,若是等到中书收了章法,核批过了,又要浪费数日功夫,实在不妥,当日太后既是说过当殿论事,都水监也已是得了良法予以佐证,不妨便当着臣等的面,说个清楚罢,省得若是其中有了什么糊涂之处,还要将都水监中人召来问话。” 黄昭亮发了话,一时孙卞也站出来附和,不多时,许多人就跟着附议起来。 满朝一片赞同之声。 杨太后脑壳疼。 她一心要给范尧臣留面子,也知那清淤通渠之事甚难处置,并不想当殿为难顾延章,可这一片倒的声音,倒是显得好似她不听劝阻,便成了个“昏君”一般。 怨不得先皇要学什么“异论相搅”呢。 此时此刻,正是用人的时候,怎的就没有一个人能体恤上意,按着她的心思,出来帮着范相公说两句呢? 这些个臣子,同当年逼得太祖皇帝“黄袍加身”那些自私之徒,又有什么不同? 她忍了又忍,见得下头人声此起彼伏,显然自己不给个说法,是平息不了了,只好问道:“不知范卿意下如何?” 范尧臣道:“非臣不肯,只是都水监上下皆是昨日才回京,虽是已经拟写折子递往中书,可其中细节,犹待填补……” 他才说到此处,一旁的吴益便插得进来,道:“臣旧日在邕州与顾公事共事,其人口才了得,行事甚细,既是范参政不方便,不妨便叫他来给示,也很是便宜。” 吴益此话,乍听上去倒是贴心得很,其实内里之意,却是一定要逼着范尧臣在准备不足的情况下,当中丢脸,彻底绝了导洛通汴的可能。 第九百零五章 心飞 他一面说,复还一面问道:“不知那顾延章何在?请他上前分说,也好解我等疑心。” 果真把头往后头转去,仿佛在找顾延章的人在何处一般。 范尧臣不得已道:“其人昨日复才回京,今日朝会告了假,因上善门至泗州两地水情、地势复杂,恐吏员、民伕不知如何行事,拟就其中缘故,另做解释之物。” 这一回,不用吴益发话,早有御史跳得出来,质问道:“敢问范参政,都水监此番行事,可是打算越过中书,直接递入宫中?” 复又道:“御史台有问政之权,既是已然拟好章法,为何不能就在今日释义?” 转瞬之间,已是又吵了起来。 杨太后坐在屏风后头,已是气得七窍生烟。 这吴益,自己已是说了等都水监上奏解释,他是听不懂呢,还是觉得自己这个太后说话不中用呢? 她本就有了成见,此时见得对方窜来跳去,日日没个消停,忍不住就看向了一旁的崔用臣,低声问道:“从前先皇与太皇太后当政之时,此人是个什么模样?” 崔用臣并无半点犹豫,小声回道:“听闻先皇在时,吴翰林在士林间以‘直’闻名,太皇太后垂帘时,倒是颇得上意。” 听得这话,杨太后哪里还有不知,登时就从鼻子里冷哼了一声出来。 好呀,果然是个欺软怕硬的! 遇得先皇仁厚,便以“直”取士林名声,遇得太皇太后强硬,便曲意媚上。 好事难道尽给他一个人占光了不成? 感情专捡自家夫妻这样的软柿子捏呢?! 眼见范尧臣被众人逼得步步后退,少有招架之力,下头一人又道:“启奏太后!” 杨太后看了下去。 却是一名年轻的御史。 “导洛通汴,并非小事,关乎百万民生,都水监中既是已经验明那清淤通渠之法可行,不如便唤监中水工当殿示意,也好结了我等之惑!” “这又是谁?” 杨太后开口问道。 崔用臣道:“此人唤作郑时修,乃是前科榜眼,眼下正在御史台中任职,先皇在时,甚是得用。” 杨太后的脸色却依旧是不太好看。 她眼下并无什么分辨能力,评价百官的好坏,不是凭借原先听过的赵芮点评,便是靠着自己心情。 在她看来,顺着自己意思来做的,就是好官,不顺着自己意思来做的,除却寥寥几个特例,多半就是昏庸、奸佞。 眼见一个又一个地人站得出来,要都水监的当殿解释导洛通汴之法,杨太后便似给人一巴掌又一巴掌地往脸上拍一般。 ——这些人,是个什么意思? 难道在他们看来,自己这个垂帘的太后,便这样好糊弄,哪怕不可信、不可行之事,也半点看不出来? 已是说得这样清楚,等到中书批核之后,递入垂拱殿,自己会细细审看,他们还吵吵什么?! 是觉得自己这个太后,会任由范尧臣牵着鼻子走吗?! 纵然承认不太通晓政事,可杨太后却是决计不肯听凭旁人诬陷自己不明是非的。 殿上吵成这样,已是叫她十分不悦。 若是听凭众人所说,把顾延章叫来当殿释义,自家这个太后,当真是由人摆布,太没面子了。 可若是执意不肯,定要等到那折子过了政事堂,送入宫中再行审阅,又批得过了,一旦出了事,自己岂不是要成那千古罪人? 杨太后陷入了两难。 到得最后,究竟还是初临政事,害怕承担后果的心思占了上风,她不得不万分不愿地道:“既如此,那顾延章此时正在何处?将其人宣召而来罢。” 太后发了话,下头终于安静下来,转过此节,开始有人奏起其余事情。 被逼着说了违心之语,杨太后仿佛被压着吃了最讨厌的葱姜蒜一般,嘴巴里头满是苦涩同缠绕不去的臭味,实在无心思听得下头人说事,她忍了又忍,此时回头一想,忍不住问道:“那吴益,为何要盯着导洛通汴之事不放,他也不是御史,此事与他又有何干!” 崔用臣道:“臣也不知,只是从前吴翰林曾因弹劾范参政获贬,去了潮州任职,后头邕州出了事,他获罪回京,其时也是范参政主事……” 他口中说着不知,可字字句句,俱是有的放矢,偏偏又句句属实。 邕州被围才过去没几年,杨太后亲眼得见过,自然清楚,听得脑门都要冒出火来。 好呀! 还是个清名自诩的士大夫呢!在这文德殿上,因私情而祸国事,这样的蠹虫,怎的还能留着! 她气得心中发紧,一面想着一会顾延章要进殿,复又问道:“若是解释不利,那顾延章可会因此受得什么牵连?” 一向有话说话,毫不迟疑的崔用臣,这一回,却是低下了头,支支吾吾起来。 杨太后等了半日,得不到回答,转头见得崔用臣低眉顺眼的样子,没有朝着自己,却是朝着下头站着,便循着其人面对的方向看过去。 正对着的,竟是范尧臣。 她登时悟了过来。 是了,说是并不耽误,又怎么可能真的不耽误。即便回了提刑司,这一处,可是得罪了参知政事! 虽说宰相肚里能撑船,可差事交给其人去办,却是当着所有人的面,给丢得这样一个大脸,范尧臣当真会没有半点芥蒂吗? 想到此处,杨太后也有些揪心起来。 那顾延章虽是年纪轻,长得俊,可人却果然如同先皇所说,十分靠得住,是个难得的人才。而范尧臣更是不负其名,乃是先帝肱骨之臣,亦是自己同儿子的大功之臣。 本还想着这两个人将来都能好好用起来,如若有什么能搭在一起做,自然最好,可若是两边因得此事生分了,闹得难看,将来自己,又该站在哪一边才好? 杨太后还在纠结,外头仪门官已是唱了名。 是知都水监主簿公事的顾延章。 正在说话的官员顿时闭了嘴。 满殿人都往后头看去。 杨义府站在角落处,一颗心已是轻得要飞了起来。 第九百零六章 打烂 有时候,不患寡而患不均。 同样是蓟县顶尖书院出身,又有同窗之谊,还是同年,叫杨义府怎么能忍得住不去同顾延章比较? 可比来比去,没有一次是让他觉得舒坦的。 无论是文韬还是武略,杨义府自负并不比顾延章差半分,两人在书院之时,排行其实是半斤八两,而论及个人,论及出生,一个是商贾出身,一个是世家大族,孰优孰劣,一看皆知。 等到了科举之时,那顾延章娶了延州六亲不在的孤女为妻,自己则是得了参知政事范尧臣的嫡女,其中差别,更是连放在一处比,杨义府都觉得帮对方丢脸。 可所有的优势,在殿试之后,便天翻地覆了一般。 顾延章点了状元,他只得了一个靠后的二甲。 原本以为是靠山的岳父范尧臣,鼠目寸光,不知变通,连了数次拖了自己的后腿。 顾延章去了赣州任通判,自己只得了个襄州谷城县的知县。 顾延章回了京,在学士院中修赦,又任随军转运,南下平叛,因此得功。而与此同时,自己却是在学士院中修书。 顾延章已是做到了提刑司副使,自己依旧还在学士院中修书。 两人的差距越拉越大,哪怕时时安慰自己,这般急功近利,爬得越快,摔得越快,可每每见得对方顺风顺水,杨义府的一颗心,还是如同被虫蚁啃噬一般。 酸楚了这样久,今日终于能畅快一回,便如同久旱逢甘霖似的沁人心脾,清甜入肺,叫人如何能不高兴? 他偏过头,期待地看着对方自殿外走得进来。 顾延章很快到得殿上。 虽然仓促,他却还是换上了朝服,到得前头,先朝杨太后行了一礼。 杨太后连忙道:“顾卿免礼。” 又和声问道:“我已是听得他们说了,这一阵子多亏顾卿领着都水监上下去查验清淤通渠之事,却不知结果如何?” 顾延章道:“启奏太后,臣领圣命,依着范监丞所差,与都水监并左近部司抽调的水工五十四人一并按行汴渠,沿途勘测地势水深,另又加以试验,由此可知,都水监前次所说导洛通汴之事,并非不能,确为可行。” 他这话一出口,满殿都为之哗然。 站在前头的黄昭亮、孙卞等人,已是转向了他,俱是面色沉沉,个个有话要说。 顾延章没有耽搁,也没有给其余人说话的机会,而是道:“臣有一折,请太后观之。” 他一面说着,一面已是将手中折子呈上。 一旁的小黄门连忙上前接过,送到了屏风后的杨太后面前。 一时之间,满朝俱是看着屏风,等着后头说话。 然而杨太后却是安安静静的,仿佛哑巴了一般。 不知过了多久,屏风后头终于传出了声音。 杨太后道:“请诸位相公观之。” 那声音里头,似乎夹杂着几分犹豫。 依着列次,黄昭亮当先接过了折子。 他只看了几眼,便抬头道:“顾延章,你这都水监中的勘验行事之法,却是个什么道理,又如何来验?依我来看,全然一派胡言,并无半点凭据。” 有了黄昭亮带头,后边接过折子的许多人,俱都面露难色,或附和,或不语,并无一个站得出来反对,却是泰半都说看不懂。 范尧臣站在一旁,面上倒是看不出什么情绪,可后槽牙已是被咬得发紧。 昨日乃是他在宫中轮值,忙个不停不说,今日一早,便要来上朝。顾延章回京之时,正是昨天下午,早已过了下卯之时,他已经入宫,压根来不及与其通气。 若不是上朝前对方使了人来送信,简单说了几句进度,又说正在具折上报,今日在朝上,怕是连到得哪一步,他都答不出来。 想到这一处,范尧臣心中止不住地生出许多怪罪来。 这顾延章,行事还是太独了。 谁人使正,谁人使副,他难道竟是不晓得吗? 眼见时间来不及了,明知朝中是个什么局势,为何不早些回京,同自己好生商议一个应付之法? 这般拿大,这般自专,究竟是有意,还是无意? 想着对方进这都水监,也并非自愿,又曾在杨奎、陈灏手下任职,与从前的杨党,也就是眼下的陈党甚是熟稔,更兼不久前,他还是提刑司副使,又与孙卞往来甚密,范尧臣就忍不住心中发虚。 难道果真是受人指使? 或者虽非有心,可因虑事不够周全,到底还是误了事。 但凡有更好的人选,他又如何会选这顾延章。 不是自己人,到底就不是自己人。 若是换得一个范党在此,又怎的会犯下如此大错? 做事要紧,通气更是要紧,不但会做,也要会说,他难道,当真就不知道吗? 眼见说此理不通的声音越来越大,等到那一份折子终于传到了自己手上,范尧臣迫不及待地打得开来。 里头说的是一项“分层筑堰”之法,在旧渠之中筑堰,用于量测汴渠水深、地势,最终得出上善门至泗州淮岸之差,京师比淮州高出十九丈四尺八寸六分。 这数字已经确实到了极为细的地步,其中道理,也在折子里详叙得明明白白,范尧臣甚至都不用怎么动脑,一眼看去,便知其中道理,只觉得实在是简单得不得了。 他忍不住在心中拍案叫绝,翻得回去,重新看了当头两个名字。 沈存复、高涯。 从前是哪个衙门的?也是都水监的水工吗?怎的从前从未听人说过? 范尧臣还在看折子,一旁的声音,已是一个又一个接了上去。 “太后,臣从未听闻这‘分层筑堰’之法,其中所述,并无半点依托之理,如此新举,难道当真可行?一旦出了差错,又将沿堤百姓置于何地,京师安危置于何地?!” “臣请附议!此法乃是凭空臆造,也无故事可循,当要多为试行,确认可用,才可信之。” “太后,凡事要以稳妥为上,水事更甚!” 这声音如此令人心烦,叫他连折子都看不下去了。 早已料到如此! 还是顾延章误事! 有如此妙法,哪怕早上一日回京,同自己商议一回,多行准备,也不至于叫今时落到如此地步! 明知黄昭亮、孙卞二人正联起手来,只要是自己提的事情,哪怕是要抱一只母鸡过来下蛋,他们也会一本正经地讨论出这扁嘴长毛蹼脚畜生合该要下水摸鱼,他还不谨而慎之,把一手好牌打得如此烂,倒比做不出事情,还要叫人恼怒! 第九百零七章 细观 眼见争议之声越发地大,杨义府站在后头,饶是极力压制,面上还是忍不住带出几分得意来。 实在是……太称心了…… 方才听得前边人人都在质疑,不但质问范尧臣,还要捎带上顾延章,实在叫他忍不住想笑。 虽然以他的官品,虽是看不到那一份折子,可单听得众人口说什么“分层筑堰”,便知此法决计不是那样简单的。 杨义府自己也在都水监中做过,纵然时间不长,也未怎的接触水利之事,不过上传下达而已,然而偶然听得几句,耳濡目染,少不得看到些其余宗卷,折子,很是知道其中难度。 想要同寻常水官解释,自然容易,可是想同外头人解释,又谈何容易? 更何况这文德殿当中站着的文武官员,一半以上已是卯足了劲要挑范尧臣的毛病,另有一些,哪怕想要上前帮忙,也未必能说得出所以然来。 活该啊! 他心中不禁感慨,勉力压着嘴角,不叫自己笑得出声来。 那顾延章,顺风顺水惯了,从未想过会有今日罢? 想要说服旁人,是这样好说服的吗? 什么叫做指鹿为马?什么叫做指皂为白? 黄、孙两党欲要装瞎,你就是把东西杵到他们面前,对方硬是说自己看不见,又能奈之何? 其实杨义府同范党也好,范尧臣也罢,乃是同坐一条船,一损俱损,一荣俱荣。 可他此时已是行得偏了,心思也十分奇怪,总觉得自己这个范家女婿,有百害而无一利,又觉得范尧臣不但不重视于他,还对他抱有偏见,竟是宁愿自损三百,看对方吃瘪,也不愿意见其得意。 站在下头的杨义府正志得意满,而坐在上头的杨太后,心中却是越发地犹豫起来。 那一份折子,她已是从头到尾,细细看过了数遍,其中色色说得十分清楚。 每一个字她都认得出来,每一句话她都看得懂,可合在一起,说的是什么,她却是晕头转向的。 开始还能安慰自己,因这是水利之事,看不懂,也是正常的,并不是其中道理出了问题。可见得下头人人都说道理不通,并无故事,同也看不懂,她登时就心生忐忑了。 那忐忑当中,还隐隐夹杂着三分释然。 就说嘛! 果然不是自己一个人看不懂! 其实并不是自己的毛病,不是自己蠢笨,而是这行事之法就有毛病! 不管再怎么想给范尧臣、顾延章面子,可遇得这样要紧的正事,杨太后又如何敢拿百姓性命开玩笑。 她实在坐不住,被唬得连忙问道:“顾延章,你这法子,究竟说的是个什么道理?怕是行不通罢?” 口中这般说着,杨太后心里已是敲起了边鼓。 怎的办,眼见就要入夏了,给范尧臣耗了这许久,此法已是不奏效,若是来不及清淤通渠,又该如何是好? 自家一垂帘,外头就淹了人,淹了房舍,淹了良田,京中、外州百姓会怎么看,又会怎么说? 说自己这个妇人,命不好,克子、克夫不算,眼下垂了帘,老天爷都看不过眼,特来下了示警? 她又是焦躁,又是惶恐,脑子里头已是想了不知多少京城街头巷尾众人围坐诉骂的场面,忽的听得下头顾延章道:“启奏太后,此法所依之理并不难,只是空口而诉,到底不如眼见为实,臣有一物,正在殿外,欲请进而呈之。” 这样小的事情,杨太后自然不会反对,连忙道:“宣得进来!” 她话一落音,一旁的小黄门立时跟着唱了一声。 众目睽睽之下,足有十余名小黄门慢慢地抬着许多桌案进了门。 紧跟着他们,又是许多人,搬着、抬着、抱着一个个的大布包袱进来。 很快,桌子与桌子就被拼在了一起,摆成长长的一条,足有数丈,占了很大一片位置。 桌子排好之后,后头进来的内侍们,便把手上的包袱又跟着一一放在了桌上。 有人站在一旁,指点他们将包袱按着次序打开,小心调整位置,接搭得好了。 等到那包袱当中的东西堆叠好,小黄门们先后退得开来,殿上终于响起了一阵轻微的嗡嗡声来。 “这是什么?” 无论是前头还是后头,官员们小心地交换着眼神,发着气音,互相问道。 是一条长长的硬塑之物,看着同泥土捏的土方拼凑而成一般,然而那颜色却是浅黄,不似寻常泥土,筑成长渠模样。 范尧臣站在最前,看得这筑造之物,见得那形状,脑子里头已是自然而然地浮现出两个字。 “汴渠……” 他脱口道。 一旁的顾延章已是站得开了,以免挡住上头杨太后的视线,听得范尧臣的声音,便应道:“正是,此物乃是仿汴渠而做,虽是难免有出入,可无论方向、水深、地势等等,俱是照其而做。” 杨太后如何见过这样的东西,实在好奇极了,虽是那许多桌子已经尽量往阶前靠,可到底隔了一丈有余,看不甚清。 她心痒难耐,恨不得把面前的屏风推开,走上前去,好好看一看那究竟是个什么样子。 下头俱是文武官员,杨太后到底不是太皇太后,还有些胆怯,纵然脑中想,却也不太敢动,然而无意间一转头,却见得赵昉偷偷伸着脖子往下看,一双手把拳头握得紧紧的。 终究还是个孩子…… 杨太后心中正叹着,却是听得下头顾延章又道:“臣请陛下近而观之。” 上头的赵昉正引颈而探,不想忽然被点了名,一下子竟是没有反应过来,过了一会,已是半张脸都涨得红了,也不敢回话,只转头对着杨太后问道:“母后……” 那小心翼翼的样子,看得杨太后实在心疼,忙道:“陛下且去好生细观。” 得了杨太后的分派,赵昉复才下得椅子,跟着小黄门的引领下了阶梯。 他才走到那假做的“汴渠”面前,外头又有数人抬得两面东西进来。 原是两具极大的屏风,上头箍着白色的绢布,绢布上则是两副一模一样的画。 第九百零八章 等高 画上多是阶梯状的线条,或横或纵,一旁还有字迹。 两具屏风虽然大,到底容易挪动,很快就被放在了殿上,一具抬到了杨太后一面,一具则是排在筑好的假汴渠旁。 “此为‘分层筑堰’之理。” 顾延章指着那屏风道。 他行到桌案的最前方,引着赵昉到了前头,解释道:“此为上善门。” 赵昉在京中数月,自然去过上善门,不过是当着朝臣的面,他不敢说话,又不能不回话,只好点了点头。 顾延章又指着一旁的一人道:“此为沈存复,乃是这‘分层筑堰’之法的首创者。” 赵昉循着他的指点看了过去。 沈存复手中提着一个大大的铜壶,听得顾延章说话,又见得面前站着的是天子赵昉,紧张得手脚都发起抖来,哆哆嗦嗦地道:“臣……臣乃都水监中水工……沈存复。” 顾延章又指着另一名站在屏风旁的人,道:“此乃高涯,亦是都水监中老练水工。” 高涯手中拎着一根竹竿,连忙行礼。 小孩子都喜欢顽具。 赵昉虽是十岁,也一般还是个大小孩,见得那假汴渠,已是被吸引了十分的注意力,听得顾延章介绍,虽是出于礼貌,同沈、高二人点了点头,可依旧还是挂着一旁桌子上的筑造之物。 沈存复得了顾延章的授意,将手中铜壶抬高,把里头的水注入了“汴渠”之中。 顾延章带着赵昉顺着桌子转了一圈,对其一一解释,此处是哪里,彼处是哪里,此处旁有田地,彼处旁有屋舍,此处地势如何,彼处水深如何。 那筑造之物,乃是用面糊、木屑而塑,颜色较浅,也不容易渗漏,沈存复往里头倒满了水,那水流就在其中自高而底,缓缓而下,看起来,当真就是一个缩小的汴渠。 顾延章手中并无任何文书,只站在前头,指着筑物细细而谈,哪一处多是栽种粮谷,哪一处多是栽种树木,什么地方有水匮,什么地方有村落,当中住有多少人,距离汴渠堤坝又有多远,无不了熟于心,侃侃而谈。 赵昉虽是个小孩,可见得顾延章说政事,又绕着桌子转啊转的,并无半点不耐烦,而是越跟越紧,越凑越近,唯恐自己听得漏了。 杨太后在屏风后头,更是已经再坐不住,早跟着站起身来,倾着身子,只差搭着那屏风把头往外头看。 顾延章足下走得极快,不用多少功夫,便围着桌子走完了一圈。 黄昭亮站在一旁,本来还想尽早将其打断,然而不知不觉之间,已是听得进去,等到反应过来,待要开口,对面早就回了原位。 他一面暗暗后悔,一面又有些遗憾。 后悔是后悔,自己没有早一点说话;遗憾却是遗憾,这顾延章,怎的话说得这样快,这样少。 给赵昉这个不知事的小皇帝做解释,话应当说得更为细致,更为多一些啊! 汴渠关乎国计民生,自然极为重要。 黄昭亮身为宰辅,若说不想多多掌握其中情况,那是骗人的。 只是想寻出一个熟悉汴渠的人,并不难,想要寻出一个自上善门而下,去过泗州的人,也很容易,可想要找一个如同顾延章这般,跟着水工一齐细细丈量过汴渠水深、水文、地势,对汴渠沿岸情形了如指掌,又能如此深入浅出细细综述的人,满殿当中,实在是寻不出一个。 不是做不到,而是没有机会,没有理由去这样做。 当然,如若今次给了旁人去接下这个勘测的差遣,其人会怎的做,暂未可知。然而满朝当中,能做到如此细致、周到偏又知道何为重点,抓大放下的,黄昭亮数了数,自己手下,好似暂时还没有。 他落后了一步,面色就有些难看。 假筑的汴渠旁,有着一条不大的水沟。而“汴渠”与水沟之间,本是用面糊、木屑揉就的东西堵着。 行到最初出发之处,顾延章指着那沟渠,对着赵昉道:“陛下且看,此为勘测用的旧沟,乃是汴渠改道之前的河道。” 赵昉凑近看了。 顾延章抬起头,忽的开口叫道:“沈工。” 沈存复手中还提着铜壶,被他这样一叫,有些手忙脚乱,一时不知当把那铜壶放下,还是继续拎在手上,足足过了两息功夫,才上得前来。 虽说进殿之前已是同他交代过,可眼下当着满朝文武,当着天子,当着太后的面,沈存复只觉得自己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他清了清嗓子,憋着气把手伸了出去。 见沈存复没有说话,顾延章便接着道:“陛下请看,此处便为都水监拟要堆放淤泥之处,应因掘出淤泥一丈二尺,填于徐村淀外的荒地上。” 赵昉点了点头,犹豫了一下,开口问道:“可是方才说的,历年被淹的徐村淀?” 顾延章道:“正是,因连年被淹,徐村淀外头的土地俱已抛荒,黄河水中多盐多涩,为水泡过多日,那田地便再难种粮谷、果菜,可细细回算,按着往年房舍上河水泡过留下的痕迹,每年此处淹地水高为一丈一尺三寸,一旦淤泥清走,即便再遇得洪汛,只要并非那等百年之灾,便不能漫出堤坝外头。” 又指引赵昉道:“陛下且看沈存复所指之处。” 赵昉依言看去。 沈存复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道:“请……皇上抽出此处木片。” 原来细细看了,沈存复手指之处,在那旧沟与汴渠当中的这一段,当中是有有段可以活动的木块。 这桌案并不高,赵昉不需要垫脚,便按着他说的把木块抽了出来。 沈存复不用说话的时候,做事倒是靠谱得很,眼疾手快,把这一段水流用特制之物拦住了。 赵昉把那木块抽出,此段水流又被拦阻,水自然而然地便顺着新开的那一个空档之位流了过去,很快就将旧渠蓄满。 顾延章问道:“陛下请看,旧渠与汴渠,水势是否等高?” 赵昉点头,道:“是的,两处一样高。” 后头黄昭亮、孙卞二人的脸色,已是更为难看起来。 第九百零九章 心痛 这分层筑堰之法,当真难吗? 也难,也不难。 对于杨太后这样的不通政务的后宫妇人来说,因为脑子当中全无概念,所以不管你再怎么用白话解释,看不懂,还是看不懂,自然是难的。 可对于黄昭亮、孙卞等等这些个政事堂中重臣来说,又怎么可能会难? 论起治政之才,能任宰辅,或许各有高下,可相差并不会很远,汴渠又是京畿命脉,满朝官员,少有从未研究过的。只要是提起治河,莫说是普通官员,便是随意寻一个在太学上舍中读书的学子,也能头头是道地给你念出一堆子故事。 范尧臣一眼就能看懂的东西,其余人哪怕一时反应过不过来,只要稍稍思索一下,必定是立时就懂了。 他们在杨太后面前装相,无非就是觉得她与赵昉两人,一个无知,一个年幼,容易欺瞒而已。 三人成虎,众口铄金。 一人说不懂,旁人也许还会跳得出来解释,杨太后也许还会犹豫,可一旦人人都说不懂,便是懂的人,这道理又非那等寻常文事,个个都能插一嘴,范党中人便是想要帮着搭话,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要如何插话。 以势压人,最为容易。 然而谁又能想到,这顾延章竟会把只有十岁的小皇帝赵昉给拉下殿来。 此时此刻,黄、孙二人的面色有多难看,范尧臣的内心就有多轻松。 他虽然还有那么一丝芥蒂,可听着顾延章在此处毫无滞碍,堪称完美的讲解,又见得那筑成的假汴渠,脑子里头忍不住还是浮起了一个念头。 虽说独了些,行事还是有两把刷子的。 倒是没有取错人。 只还是不够周全…… 明明有这样难得的机会,完全可以借此为由,只要稍加设计,便能引得黄昭亮、孙卞二人跳出来,叫杨太后、小皇帝二人看清此两党的真面目,让座上的人知道,黄、孙两党皆是结党徇私,不顾百姓安危,不理国是,唯有范党才是朝堂中坚,唯有他范尧臣,才是国之栋梁。 党派之间,本就是你死我活的关系。到得眼下,想要一举将对方击倒,绝无可能,可只要在杨太后、小皇帝心中种下了这一粒种子,以后多多加以灌溉,好生培育、施肥,这两张白纸,还不是可以任意作画? 尤其赵昉,年纪既幼,人又未曾长成,如若自小耳濡目染,何愁其临政之后,不亲近范党、疏远孙、黄两党。 十年树一木,二十年便可树一人。 开局做得好了,接下来自然就是事半功倍。 实是可惜了这一回! 他缓缓地自胸腔里舒了一口气出来,看着不远处的顾延章。 对方正以手做指,对着一旁的屏风所绘向赵昉、杨太后解释。 另一扇屏风已是被搬到了阶上,方便杨太后观看。 一殿的官员,无论离得远的、近的,尽皆屏着呼吸,听他将其中道理一一说来。 对着屏风上线条勾勒的图案,对着下头仿造的假汴渠,对着手中解释的折子,三管齐下,又有顾延章在上头一一讲述,小皇帝听得津津有味,而杨太后,更是连头都差点伸了出来,时不时还发出几个疑问。 她问得浅显,全不在点子上,可那顾延章总有办法回答完之后,又绕回正题来。 至于小皇帝,那一张脸已是只会向着顾延章,不会再管别人。 便是一旁的高涯手中拿着竹竿在屏风上指指点点,沈存复不断跟着指引他抽掉“汴渠”与“旧渠”之间的阻拦物,而赵昉好似也在认真听他们说话,然而范尧臣何等的眼力,一眼就能看穿其人的注意力在谁人身上。 讲解得这样清楚,夸一句“深入浅出”,再恰当不过。 范尧臣甚至怀疑,眼下从农田里随意拉得一个老农上来,听得顾延章这一番讲解,对方都能弄懂。 开始黄、孙二党当中还偶尔有人跳得出来捡那等无关紧要的话来问,可没过多久,已是人人都不再吱声。 怎么吱声呢? 当小皇帝赵昉都自称“听得懂了”。 当杨太后都连连点头,一时说“原来如此”,一时说“果然如是”,再一时又说“是这般道理”,你难道要站在前头,告诉本就不聪明的太后,你比她还笨,连她都听懂了的东西,你竟是不懂吗? 要是当真做出了这样的事,同蠢得用头去顶牛角,特地撞个头破血流,又有什么区别? 范尧臣忽然就忆起数年前,仿佛也是在这文德殿中发生过的事情。 那一回,一般是其余党派并御史台跳出来弹劾自己,乃是因为吉、抚二州的流民不见踪影,当时还是赵芮在,满殿俱是攻讦,便是使往赣州的一名内宦回朝,送入了抚济流民图,把天子引得眉舒眼笑,正正解了自己的围。 眼下过了数年,同样的场景,同样的路子,看着简直叫他眼熟得不得了。 当年通判赣州的,不也是顾延章? 此人好似就喜欢做这种事情。 可明明是对方解了自己的围,自己得了便宜,范尧臣还是有些不舒坦。 都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套在朝堂党派之中,也是一般。 不是范党,终究不是范党,做得再好,再能干,也不是自己人。 当日用这顾延章的时候,本就是不得已而为之,眼下见导洛通汴之事已然可行,最大的阻碍,到得现在,已然不再是阻碍。而人人都以为会淹没良田、伤及百姓的清淤通渠,在他这般勘测之下,只要按着重新修订的章法行事,其实并不会有什么严重的后果,相反,荒野变桑田,还成了一件大功。 纵然还是会有些不妥的后续影响,可与月前相比起来,主理导洛通汴,已是由原来的弊大于利,变为了现今的利大于弊。 坏事变好差,如何不叫范尧臣心痛? 如若当时自己硬是逼着手下几个得力之人来做这勘测之事,会不会今次的功劳,便能落入范党手中? 满殿之中,已是无一人说话,众人俱是看着站在当中的顾延章。 第九百一十章 后悔(给kathleen999的加更) 那一个年轻的官员,在这一刻仿佛变成了殿上唯一的发光之物,引着所有人的目光。 目光当中有羡艳、有不屑、有嫉恨、有不满、有佩服。 也有来自屏风后头杨太后的满意同赞叹,并藏在赵昉眼底的惊叹与向往。 范尧臣眯着眼睛,看着众人的神色同表情。 他心中生出了一个想法。 然而那想法很快就又被他自己否决了。 如果真的在顾延章立下这般大功之后,随意寻个理由,将他换下,同临阵换帅又有什么区别? 杨太后虽然笨,却不是傻,今日也好,当日也罢,其人对顾延章的偏爱,已是很能看得出来。纵然她对自己当日的扶立之功,很有些感激,却也不能如此滥用。 况且若是给黄、孙两党揪着不放的话,自己这兔死狗烹的做法,实在也说不过去。 再一说……也来不及了。 当真要在后头动作,早该行事,不该等到现在。 以杨太后那芝麻眼大的心思,怕是此时在殿上就要说出许多任用、鼓励话语来。 太可惜了! 范尧臣忍不住再一回在心底里遗憾地叹道。 而有着同样感叹的,自然不止他一个。 除却范党当中那几个本来被他询过意思,问要不要接手导洛通汴之事的人,另有一个立在后头,也一般心如蚁噬。 太可惜了! 怎的就给他过了关! 杨义府站在后头,他的位子有些偏,既看不清前头屏风上的绘图,也看不清当中用木屑、面糊筑就的“汴渠”。 可他一双耳朵能听,一个脑子能想。 能在清鸣书院之中位列前五,能在科举之中,得中二甲,他自然不是蠢笨之人。哪怕并无示例,只听得顾延章空口解释,一般也弄懂了。 居然会如此简单! 怎的就给他捡了这样的好事?? 怎的回回他都能走这样的狗屎运?! 都水监中,什么时候又有了这样的能人?为何就给这顾延章挖了出来?从前为甚就藏着掖着,不肯出力? 可听着听着,他心中除却嫉恨,隐隐约约的,又另有了一个念头。 ——这导洛通汴之事,并非不可行,相反,按着顾延章的说法,其实大有可为。 只要能得了这个机会,参入其中,等到此事行完,莫说自己能将功抵过,说不得,还能有些功劳剩出。 他越想越觉得合理。 导洛通汴,是何等的大事,按着眼下都水监中的编制体量,人手决计不可能够,定是要从其余地方抽调官吏。 用谁不是用? 自己本来就刚巧被借调入都水监中,眼下虽然暂时停了差遣,可若是想要重新回去任差,难道不比那等全然无知、从其余部司仓促调去的生手好? 范尧臣是主事,是自己的岳丈,顾延章是主理,是自己从前的同窗、同年,眼下关系勉强称得上紧密的好友。 虽说在浚川杷上头,自己未能立功,还犯了些小错,可这又不是自己的责任。法子是张瑚执意采纳的,行事也是照着张瑚所说的来做的,要怪,也难全然怪在他身上,实在不行,还有太皇太后轻信的缘故呢。 只要岳丈同顾延章开了口,自己想要重新得一个任用的机会,应当并不是很难才对。 杨义府抬起头,看向了殿中的顾延章。 那一个熟悉的身影,比起一旁的官员都要高出不少,仍在侃侃而谈。 他捏着拳头,只觉得又是酸楚,又是苦涩。 ——那位子应当是他的。 也迟早是他的! 只是在这之前,还得好好同他说道说道。 *** 今日这一场朝会,足足快要到了中午才散。 好戏一出接着一出,眼见朝中局势数次翻转,众官出得殿外,一等到身旁没了闲人,忍不住就同相熟的同僚交流起来。 一名计司中的小官仿佛不经意地同一旁的人道:“范大参定是后悔了罢?” “莫说范大参,你看那黄相公、孙参政,哪个不后悔?”同僚笑着道,“早知此事如此简单,虽是行事复杂些,可当真做成了,其实是大功一件,使一使力气,应当也不是很难。” 那计司小官复又问道:“你看这导洛通汴,当真能行吗?” 那同僚就笑得起来,道:“你还不信呢,若是有什么不懂,当时就该站出来问那顾延章嘛!他想来乐得给你说得清清楚楚……” “我又不是傻,怎的会不懂!只是……世间哪有准保的事情,若是此事不妥当……” 见得那小官犹犹豫豫的,同僚终于察觉出什么不对,面上揶揄的神色也收敛起来,问道:“这同你又有什么关系?” 他慢慢张了嘴,惊道:“你不是,你不是想……也跟着去投那顾延章罢??” 那小官连忙摆了摆手,又急急摇头道:“且莫要胡说!还没影子的事情!” 同僚却是立时就上了心,见得左右并无旁人,止不住地扬声问道:“当真有此事?!你怎的搭上那顾延章的?他眼下正当势头,不知多少人要去投,现下去寻他,他能理你??” 小官急得脸上汗都出来了,跺着脚道:“你且莫要高声嚷嚷,叫旁人听得了如何是好!” 同僚立时就闭了嘴,把人拉到一旁的空着的厢房当中,将门掩了,复又问道:“怎的回事?你有什么关系能搭上他吗?” 小官迟疑了一下,还是道:“不是我搭的他,是他来寻的我……是月前的事情了,当时那顾公事才领了导洛通汴的差事,工部当中有个唤作许明的,不知从何处听得我对术算之法有些研究,特来问了几句,说要给我举荐。” 那同僚连忙问道:“那许明是个什么来历?” 小官便道:“听说是顾公事从前在赣州任通判时手下的幕僚。” 同僚面上立时就露出了羡艳的表情,道:“他才得官没几年罢?手下的幕僚,都已是能进工部做官了?” 说完这一句,又连忙追问道:“你怎的答的?可是答应了?若是进得去,能不能捎带我一句,看能不能把我也调进去!” 听得对方如是说,那小官的面上已是露出了一个复杂的表情,涩然道:“当日的情形,你也知道,人人都说不可行,我自然是推拒了……” 同僚的眼睛都绿了,忙道:“你傻啦!赶紧回去找他呀!这样炊饼砸到头上,你都不晓得去捡?!” 第九百一十一章 验算 小官心中有些发虚,道:“好马不吃回头草,眼下这情形,我若是回头去找,那许明又会怎的看我?顾公事又会怎的看我?要是此事不成,将来叫上头晓得了,去又没去成,人人又以为我好高骛远,必会别眼相看,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同僚简直是又气又嫉,恨道:“你个傻的,说得好似你不去找他,此时在计司当中就能一步登天一般!便是去不成,最多也就旁人笑你两句,至于官品职级,差不离也就这个样子了。按资磨勘,过个十年八载,也未必能轮到你升上一两级,要是当真跟对人了,等这导洛通汴之事一了,说一句飞黄腾达有些过分,可想得点封赏,拿个年末考功上等,半点也不难。” 他口中数落着,太阳穴两边的青筋都鼓了起来,只恨不得以身代之,怒道:“赌这一把,抵得上你埋头苦干七八载,你是脑子进水了才不去啊!” 说得起劲了,他忍了又忍,终究还是没忍住,直白地道:“还‘顾公事会怎的看我’,你以为他当真晓得你姓甚名谁啊!十有八九是扔给下头去找的人,你给那许明陪个小心,送点子东西,届时把名字加得进去,再也没有不成的!” 心中暗骂其人不争气,也不叫你吃粪,也不叫你吮痔,如此小事,竟也犹犹豫豫的。 偏生这样的好事,就落到了他头上。 又道:“你若是不舍得,我这一处还有个百余贯,给你拿去使了,也不要你做旁的,问问我这样的,顾公事那一处要是不要,这钱就白送与你去打点……” 听了这样一大通劝,那小吏却还是踟蹰不决,只优柔寡断地道:“我……我今晚且再回去想想……” 论起别人家的事情,总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能被许明看上,这小官自然不是毫无能干的。其人在计司当中办差得心应手,虽是做不到平步青云,可也是兢兢业业,甚有好评。 比起去那眼下人人瞩目的都水监,彼处还未必能让他施展所长。再一说,这几日,还不知道会有多少能人去投。 届时他若是才干比不过旁人,抢功也抢不过旁人,去得一年半载的,回来之时,功劳没得到,原本在计司当中的位子还被新人占了,又给上峰留下了不好的印象,怎么还可能熬出头? 岂不是白白断送了自己的出路? 头一回拒绝了许明,他除却觉得那导洛通汴之事不可行,一般也有权衡之后,觉得任新不如任旧。去得新去处,未必能胜任,未必能出功劳,还未必如同现在这般游刃有余,怎的不叫他忐忑? 而那同僚,不过出得一张嘴,出得百余贯,明面上看着是大方,实际上,不过舍些钱财罢了。 一个是动动嘴皮子,一个是伤筋动骨,自然两边所想不一。 *** 然而等到下卯之时,这计司小官落在最后,恰才收拾好东西,一肚子的心事欲要回家,便听外头一人叫道:“曹推官!” 计司小官曹大经抬头一看,对面却是月前才来寻过自己的熟人,忙道:“许官人。” 许明笑呵呵地上前行了一礼,道:“曹推官一心忙于公事,可是叫我好等。” 他一面说着,一面左右看了看,见得公署里头并无旁人,便道:“若是无事,可能方便与我闲谈几句?” 曹大经正抓不定主意,听得许明这一提,简直是瞌睡时遇得人送上了枕头,忙道:“自然方便。” 急急给他让了座。 因衙门里的小吏多半已是下了值,曹大经还亲自给对方倒了茶水。 许明也不绕弯子,径直便道:“上回来邀,曹推官说是自己不合适,我却觉得十分合宜,回去同公事说了一回你的情况,又把你那从前履历摆了一遍,公事的意思是,还是想再来邀一回,问问你有无意愿。” 曹大经一颗心仿佛被架在火上烤一般,煎熬得几乎要滋汪出油来。 谁人禁得起这样的诱惑? 听得不只是许明一人的意思,而是得了顾延章的分派,还要“再来邀你一回”,如此重视,怎能不叫人心痒难耐? 经历了今日朝上之事,满朝之人,已经少有再觉得导洛通汴之事不可行的,而看了那顾延章的行事,明眼人都能瞧得出此人很是靠谱。 能立大功的差遣,谁人不想去分一杯羹,搭个势? 可他毕竟是个性格稳妥的人,比起冒风险,更愿意踏踏实实地往上走。 一边是危险极大,却有可能出头的难得机会。 一边是缓慢踏实在部司中熬着,未必能出头,要怎的选? 曹大经选不出来。 仿佛看出了他的纠结,许明也不作为难,复又道:“公事怕曹推官不放心,特叫我来好生说明一番。” 果然把曹大经去到都水监之后,要做的差事细节一一说得明白了。 此事上回其实已经简略说过一次,不过只点了个大概,这一回,便是连要管哪一处的数,算哪一处的人,核哪一样东西都列得清清楚楚。 曹大经听了,越发地心动起来。 ——都是他能做、也擅长的。 正在临门一脚的时候,那许明又自袖中掏出一封东西,递了过来,道:“公事叫我带了一部分勘测汴渠的宗卷过来,也请你帮着验算一回,看看当中有无错处。” 曹大经愣了一下,原本六七分的心动,立时就变为了三分的忐忑。 这是要考试不成? 许明把东西放下,便站了起来,道:“不耽搁曹推官回府了,便宜的话,麻烦今晚帮着把宗卷当中的问题看一看,另用纸张写了,若是有意,明日着人送去都水监中即可。” 他也不多留,并不用曹大经相送,拱一拱手,转身而去。 曹大经连忙起身送了几步,见得对方连头也不回,复才坐回了桌案边,拆了那信件,复又点了灯,也不着急回家,便取了纸笔,在此处坐着认真验算起来。 第九百一十二章 荒地 曹大经今日的心情,可谓是一波三折。 如果说朝会之时与朝会结束,与那同僚论起许明来找他的时候,他是又心动,又犹豫,自负当中夹着几分纠结的话,等到许明同他相见,得了那一份宗卷之后,他就全无心思去管旁的了。 居然还要考试! 便是自己最后不去都水监,也不当是因为那题目做不出来,而应当是自己不愿去。 如若当真做不出来,岂不是丢脸得很? 而看到宗卷的时候,他更是越发地心虚起来。 需要验算的内容实在太多,其中还有几处特别难以核验的,得用上好几个术算之法连在一处,一旦稍有疏忽,很容易会出错。 他连晚饭也顾不得吃,饿着肚子挑灯夜战,身心俱是沉浸了进去,一时竟是忘了时间,也忘了自己腹中空空。 直到听到外头有人叫“曹推官”,曹大经才猛地抬起头来,见得一个小吏手中提着灯笼站在外边,探了头进来。 “曹推官,您家中来了人,在外头候着,正问您这一处可是有什么要事,怎的还不见回去,小的要不要同他们交代一声?” 曹大经懵了一下,转头一看,透过那大开的窗,已是能瞧见外头满天星斗,复才醒得过来,问道:“什么时辰了?” 那小吏道:“已是过了子时。” 曹大经吃了一惊,低头一看,那宗卷上要演算的东西才做了一半不到,而此时一从方才的状态中脱得出来,肚腹中前胸贴后背的饿意便叫他全然无法忽视。 这样晚了,再回府折腾,来来去去的,怕是做不完了。 比起吃饭,比起睡觉,此时对他来说,倒是面前的宗卷要重要多了。 曹大经想了想,半点也没有犹豫,对着那小吏招手道:“你且进来。” 他一面说,一面自荷包里取了些钱出来,递与那小吏道:“且去同来人说了,我此处有要紧差事,今晚来不及回去,叫他们明早辰时在外头候着,取了我的衣裳来。” 又道:“你帮我去外头御街上买点吃食回来,炊饼、胡饼这样方便快吃的即可,莫要那等带着汤水的费时之物。” 遇得忙时,计司里头的官吏日夜无休,都在衙门里头吃住着办差也是有的。得了从前经验,曹大经便知道晚间吃食若尽是些汤汤水水的,一会做事时还得抽空去茅房方便,实在不方便。 若是买了要吐骨头的,更是浪费时间。 那小吏接了,虽是觉得奇怪为何偌大一个公厅里头,只有曹大经一人留下,也未曾听说计司这一阵子有什么要紧差事,可他到底也不傻,并不多问,取了钱连忙便出去了。 *** 且不说这一处曹大经埋首宗卷,而另一处,金梁桥街的顾府里头,季清菱却正对着面前的“汴渠”出神。 天色已经尽黑,她也早吃了晚饭,院子里头静悄悄的,只有秋月、秋露两个值夜的坐在后头收拾箱柜。 外间当中,几张桌案凑在一处,上头摆着一个“汴渠”。 若是今日文德殿上的文武百官到了此处,多半就能认出来,这一个“汴渠”,除却比殿上的汴渠小上一半,又粗糙、简单许多,其余的形制,尽皆一样。 一旁的秋露见季清菱手中捧着一叠书卷,也不去看,只盯着那“汴渠”,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便小声问道:“夫人,已是子时了,官人今日也不曾说不回来,想来要不得多久就到府里了,不若您先上床歇一歇?” 季清菱正想着事情,被她这样一问,一时也有些好笑。 莫说府上其余仆妇,便是自己房里头这几个日日见着的大丫头,也怕五哥怕得紧。原是自己有前一回仗着他不在家,看书行事闹得晚了,偏偏还被逮了个正着,给五哥抓着发了一通大气,她们几个就慌得不行。 明明他也没训斥、更未处罚其余人,所有情绪,俱是朝着自己来的,可不知怎的,自那之后人人都要盯着帮忙望风,又要时不时提醒自己,好似怕再一回被逮到,会出什么大事似的。 季清菱笑了笑,道:“无事,今日是我有事,要等他回来。” 秋月便道:“夫人是担心今日官人去朝会时要奏事罢?” 秋露忙道:“夫人不必担心,有了现做出的汴渠,又有你绘的图样,这清淤通渠的道理,便是秋爽那个傻子也弄懂了,没道理旁人看不懂——再一说,都水监自己做的汴渠,比咱们做得,不知要精巧、准确多少倍。” 因是在府上,也无什么外人,她也不惧说两句大不敬的话,小声补了一句,道:“能做到太后这个份上,总不会比秋爽还傻罢?” 季清菱忍不住训了她一句,道:“这样的话也能胡说。” 到底还是被惹得笑了起来,道:“却不是因为这事……” 正说着话,外头已是传来一阵脚步声,果然顾延章轻着脚步,慢慢行了进来。 见得里头灯火通明,季清菱又坐在外间,他显然有些吃惊,问道:“这样晚了,怎的还不睡?” 一面说着,一面走得近了,轻声道:“可是在等我?快些休息了,今日朝中很是顺畅,并无半点不妥。” 又要去牵季清菱的手。 季清菱连忙道:“正等五哥回来,一会你换了衣裳再来,我有事情要同你说。” 说着忙把一旁的交椅挪了过来,挨着自己坐的椅子放了,一齐对着面前的那一个汴渠。 顾延章听了她这话,连忙进了里间,先把外袍脱了,换了一身家常衣裳,又换了布鞋,洗净了手脸,才出来同季清菱坐了,问道:“什么事情熬得这样晚了还不睡,要等我回来?” 季清菱抿了抿嘴,道:“也不知道可不可行,那日我在绘那清淤通渠的阶梯图,正对着这‘汴渠’,恰好看着这一处……” 她口中说着,伸手指向了旧汴渠旁的一片空位上。 顾延章循着她指的地方看过去,奇道:“不是荒地吗?怎的了?” 第九百一十三章 算学 季清菱便道:“记得上回五哥同我说,今次勘量完毕,提了章程上去,只要中书寻不出毛病,立时就能行事,不知眼下还是不是这般?” 顾延章点头道:“今日在殿上甚是顺利,不消范大参去催,有太后盯着,下午中书已然给复。” 又道:“多亏了清菱你那‘汴渠’同绘图之法。” 季清菱摇了摇头,笑道:“我不过出个点子,里头所有详细之处,俱是都水监中水工并官吏做出来的,最多你私下里讨好我一回,帮你省了想点子的功夫,其余事情,却是与我无关。” 顾延章微笑着看着她,只“嗯”了一声,道:“夫人说的是,是为夫想得浅了。” 他这般回话,倒叫原本只想开个玩笑的季清菱不好意思起来,脸上微微一红,连忙岔开话题,把这事带了过去,道:“按着原本范大参的清淤通渠之法,清淤之时,一般也能引水灌田,并掘土淤田。” 顾延章点了点头,并不插话,耐心地等着她继续往下说。 季清菱便自一旁的小桌上取了几张纸页过来,递与顾延章,道:“我先前照着都水监中给的数字粗粗算了算,沿着旧渠堤坝,少说也能淤田六七千顷——具体数字,怕是要真正清淤淤田之后,复才能知。” 顾延章接过那写满了术算的纸页,低头看了,面上原本放松的神色慢慢便认真起来。 季清菱乃是粗算,又以谨慎为上,见的不过是汴渠筑样,自然往少里数。他一面看,心中一面重新对着数字。 “恰才填了土,倒是未必能有上等田,便是中等田也少见,想来多是下等田。”季清菱已是推论道,“这样的田地,泰半是无主荒地,拿出去舍卖,也换不得几个钱,给到朝廷去管,更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清出个所以然来,若说拿来给各地衙门分派罢,一时不好分不说,也容易生出勾连,散布各处,还不便打理。” 顾延章此时看完了手中的纸页,抬头道:“是这个道理。” 季清菱又道:“可田地毕竟是田地,眼下不得什么价,好生打理几年,未必不是一块好地,即便不是好地,也是块田地罢?” “比起朝廷,自然是农人最心疼田地。”她说到此处,复又点了旧渠旁的几个地方,“譬如这祥符县、白马县、酸枣县左近,淤田之后,几乎寻不出成片的新田地,可若是拆开来看,散开的新淤田,离左近的村落,却也不远。” 听到此处,顾延章已是懂了,道:“你是说……” 季清菱应道:“眼下正是农时,行这导洛通汴之事,最为麻烦的,除却运送物资,便是缺人少力,若是想叫工部帮着协调各县、乡强行抽调役夫,劳民伤财不说,不少人从前已是做过春夫,定然不肯再来,仓促为之,因动作慢又招不齐人,肯定到得后头,又要当地衙门强为,必是还会引来怨声载道。” “陛下新才继位,太后也是恰才垂帘,便是最终办得妥当了,可若是听得外头有许多抱怨的声音,怕是要给朝中那些个人有了由头来攻讦。” 范尧臣眼下正是孙、黄两党的眼中钉,无缝也要敲出个缝来给苍蝇叮一叮这颗蛋,更何况只要征调徭役,便不可能避免伤农动民。 “既是如此,有没有可能向范大参提议一回,同宫中请个特旨,将今次开垦、清淤得来的新淤田,分给来服役的役夫呢?” 说到此处,季清菱也有些忐忑起来,道:“此举虽有些不常见,可我记得太祖时,好似是有过故事的,依故事而行,应当算不上离谱罢?” 顾延章没有说话,只是在脑子里细细想着。 算不算离谱? 自然不算离谱。 大晋建朝之初也好,后头新辟疆土也罢,曾有过明令,只要是无主荒田,谁人开垦出来,只要持续耕作两年,便算作是谁的,只要去衙门里头上了契便可。 京畿之地,自然同那些偏僻不处不同,但凡能叫人开垦出来的,早开垦完了,是以倒是没有人往这一处想。 然而旧渠旁的荒地却又不同。 因黄河年年泛滥,回回要淹没几次堤旁的田地、矮坡,等到黄河水退,上头早成了盐涩地,不能种植,连杂草也生得稀稀拉拉的。这样的荒田,压根无法种植,是以无论人人都不去理会,也不去种植。 兴修水利,招募徭役乃是最要紧的,只有人力足够,才能依时完工。可因为前头张瑚的浚川杷拖了这许久,也征召了不少役夫,眼下时间早已不够,又正逢春时,去哪里寻人? 若是重新征召,等同于反复折腾百姓,逮着同一头羊反复薅羊毛,总有一天会把皮给擦烂了,血都要褥出来。一着不慎,在这京畿之地,若是有人学着揭竿而起,便不是那样好相与的了。 不过如果按着季清菱所说的办法,有了这新田做引,当真能把才得的新田一万余顷分发给服役的役夫,不用朝廷出一毫一厘,或是只用出极少的银钱,只要准备好相应物料,又合理分派,想要把这导洛通汴之事如期做完,并不是不可能。 他心中想了一回,只觉得此法甚是可行,认真重新套了一回都水监中勘测出来的数字,道:“此事可行。” 又道:“六七千顷已是预得少了,若是一应顺利,怕是能得八九千顷,光是京畿地界,便能得上三千顷新田。” 季清菱顿时松了口气,一颗心重新揣回了肚子里,面上也真正露出笑来,道:“可行便好,我还怕这主意出得左了。” 顾延章今日从早忙到晚,跑来跑去,脑子里总惦记着两件大事不曾落定,正想回来之后,抽空再去盘算,谁知家中这个,便似那及时雨一般,叫他实在又惊又喜,忍不住叹问道:“清菱,你的脑子,是怎么长的?怎的这样聪明?” 季清菱抿嘴笑了笑,道:“且慢夸我,先再同你说另一桩事,说得清楚了,再来夸奖不迟。” 她瞥了不远处的都水监花名册几眼,问道:“五哥,眼下都水监中,是不是极缺算学之才?” 第九百一十四章 冷汗 计司的公厅之中,自天白到天黑,又从天黑到天白,直快到点卯时分,曹大经才堪堪把数算完。 因怕被旁人瞧见,又怕出错,他还特地趁着同个公厅的人没有来,带上宗卷跑到茅房里头,忍着臭味浸熏,捏着鼻子重新核算了一回。 这日不用常朝,计司里头的官吏们按着时辰上衙,不少人来的第一桩事,便是跑去茅房里头消解。毕竟对官员来说,趁着上衙办差的时间去如厕,比起耗费在家中的功夫,等同带俸化谷,总要划算许多。 曹大经憋在茅房里头,被熏了半日,因一心算数,竟是到得后头,也不觉得多臭了。 好容易样样核算清楚,他抓着那文书,登时有些茫然起来。 忙了这一宿,题目是终于做完了,那自己到底是去,还是不去那都水监? 如果说前一日,他还想这样,想那样,留有许多忧心的话,此时此刻,曹大经脑子里头已是剩得一个念头隐隐占了上风。 当然要去! 做题做得这样辛苦,全数都做出来了,若是不去,岂不是浪费了这两日的心力! 况且题都做出来了,想来那一处的差遣,总不会难过做题罢? 曹大经再无犹豫,出了衙门,去门口寻了等在那一处的家人,因见时辰晚了,连忙将那宗卷封回了信件当中,又在上头写了名字,又点明了送予谁,复才交代家中伴当将东西送去都水监。 等到一应做完,人都走得远了,他才醒过神来。 这是怎的回事? 这样大的决定,明明前头想了又想,方才为何会把主意拿得如此快,仿佛有鬼在后头推着一般,憋着一股劲,就把信给送出去了。 他算了几乎一天一夜的数,脑子里头已经有些懵乎乎的,只知道自己现下脑子不好使,也懒得去想旁的,抱着换洗衣裳回了公厅,还未来得及去隔间,一进得门,正与几个同僚擦身而过,却见对方俱是用手捂住了鼻子。 “老曹,你是掉进茅房了吗?” 一人小声问道。 此时正是早上,公厅当中倒是十分安静,此人说话的声音虽小,已是引得不少人侧目。 曹大经这才醒得过来,低头一嗅,果然身上全是骚臭的味道,登时老脸一红,道:“年纪大了,肠胃不好,在里头待得久了,难免有些气味。” 一面说,一面忙进得里间去换衣裳。 他身上气味实在不浅,哪里像是只待得久了的样子,更兼又抱了换洗衣物,少不得被旁人看在眼里,私下悄悄议论纷纷。 “老曹这……怕不是……控得不住罢?” “莫要胡说,老曹这才几岁,若是就……” “若不是,怎的一大早的就要换衣裳?” “哎呀,还不兴旁人换个衣裳……” 帮着辩解之人,话说到一半,自己也觉得不太对劲,只好叹道:“唉……且不说老曹,我年纪才比他大上十余岁呢,果然廉颇老矣……年纪大了,在这饮食上头,还是要担心得些,怕不是昨日汤水喝得多了罢?” “莫说了,谁不是呢,当年迎风尿三尺,今日顺风尿湿鞋……可悲!可叹!” *** 曹大经又如何知道,自己早间的行事,会给同僚留下这样一个诡异的误会。 他换了衣裳出门,见得人人用同情的眼神望着自己,也不知原因,只是昨日熬了个通宵,到底有些扛不住,猛灌了几盏浓茶才撑过去,跟着办起差事来。 喝多了茶水,难免多跑茅房,被人看在眼里,更是加重了原本的误解。 等到下午,见他又要喝茶,一旁桌上的官员忍不住道:“老曹,年纪大了,肾脏不好,这茶茶水水的,还是莫要多喝了。” 曹大经愣了一下,只觉得对方的话奇怪得很,正要问,外头却是来了个小吏,进门便叫道:“曹推官,谢公事请您去一趟。” 他也顾不得同旁人细聊,连忙整了整衣冠,跟着去了顶头上司的公厅里。 一进得门,往日面色严肃的上峰,今日却是难得的带了笑,见他到了,指着对面的交椅道:“小曹坐罢。” 曹大经还记得先行了礼,才坐得下来。 那谢公事当先问了他几句这一阵子办差情况,又问了几句家中可有什么状况,曹大经不知对方意图何在,答得战战兢兢。 问完了一圈,谢公事方才道:“今日寻你来,乃是有一桩差事想问问你的意思。” 曹大经心跳如擂鼓,已是隐隐约约察觉出些端倪来,却只把双手搭在腿上,看着对面的上峰,并不敢说话。 谢公事又道:“今日孙判使寻了我们几个过去,因都水监行那导洛通汴之事,很是缺人,问及衙门里头谁人算学好,其余人各自举荐了,我数来数去,倒是你在此事上头颇有才干,便提了你的名字。” 曹大经万万没想到,会听得这样一番话,且不管心中怎的说,脱口已是叫道:“公事!这!这是调派,还是调任?” 谢公事笑着摆手道:“是调派,你莫要慌,位子还给你留着,那导洛通汴,长则一载,短则半载,总能做完,等到此处了结,你原回来咱们计司当中,有功自然好,便是无功也不怕。” 曹大经只觉得自己的耳朵出了错,仿佛自己正在做梦一般。 这是发生了什么事?怎的如此古怪? 这样的好事,为何会轮到自己头上? 虽说与才干上头,自己一向在衙门里头排在前边,可往日遇得什么肥差,这一位谢公事可从未考虑过自己。 说到此处,谢公事却是坐正了身体,又清了清嗓子,正色道:“另有一桩事情,听得判使说,你们几个去得都水监中乃是管着预估之事,你也是衙门里头多年的老人了,其中厉害,并不消我来说,若是见了调支什么银钱,物料,支砖块还是支砖料,你是晓得的罢?” 曹大经登时如同被泼了一瓢凉水,只几个呼吸的功夫,背上便出了一身冷汗。 第九百一十五章 分组(给家有三宝七夕芝麻和玉米的加更) 曹大经不是初入官场,在计司里头任差了许多年,如何会不知道其中的勾当。 谢公事这一番交代,明明白白便是嘱咐自己,去得都水监中,要给计司谋好处,节银钱。 一旦遇上水利这样的大工大程,工部、都水监同地方衙门,少不得捞上一笔肥肥的,而三司当中却另又不同,银钱、材料从他们手中支取,偏逢眼下国库穷得叮当响,留在自己手里的是肥肉,到得别人手中,如何还能有份? 一般是支物料用来砌墙,若是支取砖料,便要从三司当中拨调,可若是支取砖块,便能从当地衙门里头拨调。 同样的道理,若是支取竹节,便要从三司当中拨调,可若是支取毛竹,便能从当地衙门里头拨调。 这看上去好似只改了一个字,可结果却大不相同。 谢公事之所以要把他弄过去,恐怕当真还是因为知道这种时候,只有有本事、通晓门道,才能帮着三司节流。 可已是被抽调了过去,自己不过是一个小小的计算官,如何能左右这样重要的关窍? 明明白白的,此事到得最后,肯定会轮到当地衙门同三司扯皮,虽说最后扯成什么样子,犹未可知,然而自己作为经办之人,十有八九,却是要被拎出来背锅的。 听了谢公事的分派,曹大经已是慌得不行,半点也不想去,可这事又乃是从上到下直接抽调,他连拒绝的份都没有,恍恍惚惚之间,也不记得自己究竟答了些什么,便晃晃悠悠地出得门。 还未回到公厅,他忽的想到昨夜里头,那许明清清楚楚地说过,等到去了都水监,自家负责的乃是复核清淤通渠之时所挖淤泥深浅,并计算役夫人数、工时等等,并无半点提及要去管这物料调拨之事。 今日谢公事所说,是不是许明那一路? 还是另有一只手,在其中搅风搅雨? 究竟是要信哪一边的? 正疑惑间,他刚要进门,却听得后头有人叫道:“曹推官!” 曹大经回头看了一眼,见是衙门里头负责杂务的官员,连忙拱了拱手,道:“孙官人何事寻我?” 那人回了一礼,忙道:“你可叫我好找,流内铨出了调令,着你立时收拾东西去都水监赴任,方才我去问谢公事,他说已是同你交代过了。” 曹大经只觉得猝不及防,忍不住问道:“立时就去?怎的这样着急?” 那孙官人道:“我也不知,只是得了流内铨的信,叫我去取了衙门里头各人调令,分发于你们罢了。” 复又恭贺了几句,笑着揶揄道:“苟富贵,勿相忘。” 曹大经也不知来龙去脉,只觉得两眼一抹黑,自对方手上接了调令,回去座位匆匆收拾了几样东西,便往都水监而去。 才进得门,自报了姓名,都水监的小吏就把他引进了一处公厅。 里头已是坐了许多人,有几个还是计司里头的熟人,另有度支、户部、盐铁里头的,手上一般也捏着各自调令,想是一般被抽调过来帮忙的。 曹大经坐在其中,忐忑、惶恐、自得等等情绪翻腾而上。 他只觉得这样多人,其中未必有几个是像自己一般,为许明所邀,又觉得比起旁人,自家也不一定厉害多少,另又想到方才谢公事所说的,不知道当要如何是好。 公厅当中坐了许多人,不少都是互相识得的,此时撞在了一处,彼此俱都互相寒暄起来。 正嘈杂间,外头忽然进得一个人来。 昨日才去了朝会,不认识这一个的,实在不多,是以对方才行得进来,也不要人吩咐,整个公厅便安静了下来。 曹大经抬起头,虽是知道自己的座位排得不前,未必会被人瞧见,还是连忙把坐姿都端正了些。 ——进来的那人,自然便日前在殿上出尽风头的顾延章。 站在门口的小吏已是连忙上前回道:“公事,人齐了。” 顾延章点了点头,也不再向里头走,也不坐一旁的椅子,只站在当地,对着众人道:“怕是诸位还不认得我,我姓顾,唤作顾延章,今时正任都水监主簿公事,月前才领了协办导洛通汴之事的差遣。” 他说到此处,顿了一顿,又道:“诸位来时当是已经收到流内铨的调令,多半也得了衙门里头知会,今次乃是抽调,等到导洛通汴之事结束,大家多数还是会回得原本官职上头。” 顾延章的话刚落音,下头的人就忍不住同身旁的人交换起眼神来。 “多数”、“还会”,这两个词虽是用得隐晦,却道尽了其中的奥妙。 多数还会回去,那少数呢? 能到得此处,一大半都是各部、各司当中推举出来的,无人没有几把刷子,也不是初才得官的新进,自然知道这里头的隐喻。 导洛通汴这样的水利大事,按着朝中惯例,是有封赏份例同名额的。 如果在其中行事出挑,得了成绩,入得上头的眼睛,升官得迁,自然是手到擒来。 一样是在其中苦哈哈地熬上一年半载,有人可能只落得一丁点赏银,有人能得减磨勘,有那天属之人,却能平步青云。 做的同样的事情,可得的,却是丰简不同的回报。 曹大经坐在后头,先头还不觉得有什么,等到顾延章那句话一落音,也不知是他的错觉,还是当真有此事,只觉得刹那之间,厢房里头仿佛点着了火一般,身旁的官员,人人都有了自己的心思。 然而顾延章却没有就此事继续引申下去,也没有说什么好好表现,见了功劳,自会给你引荐的话,而是径直又道:“今次大家各有差遣,我已是自流内铨里头得了诸位旧任差遣,按其分了组,又分了事,详细事项,一会自有当头之人一一交代。” 他一面说,一面念了几个名字。 曹大经的名字赫然就在其中。 他不知所措地同其余几个人一齐站起身来。 顾延章在前头道:“你等且随我来。” 一旁坐着的人已是连忙让出地方,给被念到名字的人出去。 曹大经缀在所有人的最后,跟着出了门,只听得厢房里头有小吏在念旁人的官署同名字,好似是又在分组。 第九百一十六章 熟成 众人去的地方并不远,就在隔壁的厢房里头。 当中摆了几张交椅,交椅最前方则是放着一块涂了漆的大木板,木板上绘了汴渠的走势并几处特殊标记出来的地点。 顾延章站在了最前头,示意众人择了位子坐下,他自己却不坐,而是指着木板上头绘的样子,道:“此为汴渠。” 他顿了顿,又道:“今次自各部、各司当中抽调了官吏共两百一十六人,又把导洛通汴当中需要术算的差事,分为六份,你们可知为何自己能做差领?” 曹大经心脏砰砰直跳,却是做一副不知的样子,同一旁的人互相对视。 上头顾延章已是又道:“诸位算学在其中最佳,是以得了这个当头的位子。” 他说完这话,众人还在等着他夸几句,说一些客套话,顾延章却已是跳转了过去,指着上头的几个地方,道:“今次导洛通汴,需要尔等帮着术算的事情分为几桩,一是按着都水监中得出来的数据,重新核对清淤的深浅同淤泥的挪运去处等事。” 说到此处,顾延章忽然停了下来,点了其中一人的名字,道:“你将管有三十一人,分管核算此处数据正误。” 又简单说了其中要求,复才道:“一会自有都水监中水工同你细说。” 那人连忙应了,复又就着方才的话,问了好几个问题。 顾延章一一答了,紧接着又叫道:“曹大经。” 曹大经忙道:“下官在此。” 顾延章又道:“朝中欲要在沙口至河阴瓦亭子之间凿渠,自那一处凿、凿多长,人力如何分工等等,俱要你等计算——你那组中,共有三十七人。” “三是在黄河南堤,朝中欲要兴建一处水柜,其中除却固阀,另有泄水等用处……” 他点了众人的名字,把几项差事分别交代了。 一旁早有小吏把名册一一递给了对应的人。 曹大经连忙接过,低头一看,上头那名册有自己所管的三十七人姓名、来历、所长等等。 见众人都在看名册,顾延章便道:“时间甚紧,诸位虽说算学之才上佳,可若是想在既定的时间当中,把该做的事情做完,更要紧的,不是算学之才,却是统筹之才。” “今次抽调的二百一十六人,人人能算会核,如何分拆其中之事,便交与你们了。” 说到此处,他又交代了不少要紧的事项,最后才道:“今次时间甚紧,为了省时省力,接了何处的差遣,便要去往何处办差,一会收拢齐自己管束的人,务必将此事告知他们,今日各人便要回府收拾行李,明日一早,按着时辰来都水监中出发。” 六人面面相觑,却是一个都不敢发出质疑,因彼此俱不相识,连话也不敢多说,等到顾延章先行走了,果然外头来了几个都水监的水工,诸人各自点了六人姓名,一一对应着同他们交代了要做的事项。 顾延章已是不在此处,曹大经终于忍不住问那都水监的水工道:“我来时听得司中公事交代,是来甚预估物料之事,怎的如今好似并非如此?” 对方只“哦”了一声,意味深长地道:“物料转运乃是顾公事亲管,倒是不用你等担忧。” 曹大经登时放下心来,又听对方交代得甚是细致,虽是有文书给下来,然则事项太多、太细,总有不清不楚的地方,连忙找小吏要了笔墨,一面问,一面记得下来,好容易整理妥当了,急急又回去恰才的厢房当中点了自己组内的人,通知众人回府收拾东西。 *** 且不说这一处,自各部、各司当中抽调的官吏才到得都水监里头,全无准备,便被告知次日要去外使差,个个急急忙忙回去收拾东西。而另一处,金梁桥街的厢房里头,几个丫头也正指挥人收拾东西。 秋月拟了个单子,交给秋爽同秋露两个盯着下头一项一项地对,自己却是站在后头,犹犹豫豫地问道:“夫人,昨日我听得你同官人说话,有一桩事情,实在听不太懂。” 季清菱也在整理桌案上的宗卷同散落的纸页,听得秋月问话,一时竟是没怎么反应过来,奇道:“什么事情听得不懂?” 秋月便道:“便是那抽调各处官人的事情……” 她已是想了一晚上,想不出个所以然来,此时开了口,便不再迟疑,忙把那不明之处问了出来,道:“夫人说,若是想要抽调各部、各司精通术算之人,比起自己去问流内铨要花名册,并四处打听,不如请各处衙门自己指派,我当时听了就觉得奇怪,到得如今,也不明白其中的道理。” 季清菱万没想到叫她上心的竟是这事,想了想,问道:“咱们家在邕州的田地,乃是李劲在帮着打点,又有几个得力的账房同管事跟着,若是京城里头有紧要之事,譬如因你要打理京师左近新买的田地,打算把他手里头账算得干脆的账房抽调回来,你说他是肯还是不肯?” 秋月想也不想,立刻摇头道:“他也不是傻的,自然不肯!” 谁人手头得用的不是有数的?把老手弄走,又要培养新人,新人还未必得用,届时遇得事情,说不得便是一通手忙脚乱,做得不好,还是上头人扛事。 季清菱复又问道:“若是我觉得你这一处事情比邕州的田地更为重要,给他去了信,让你带着信去那一处自行挑选好用的账房,你说他是肯还是不肯?” 秋月点头道:“当然是肯的,主家发了话,他难道还能不应?” “隔着千山万水,你去得地方,人生地不熟的,怎么知道哪一个是好账房,哪一个不是好账房?” 秋月思索了一会,道:“我取了他们做的账来看,谁人做得好,就是好账房了。” 季清菱听得好笑,道:“邕州足有二十余个账房,还各自在不同县乡当中,等你这般一地一地看过去,怕是去的时候京师的麦子还是青的,回来的时候已是熟成了。” 第九百一十七章 释疑 秋月低头一想,果然如此,却是有些茫然,道:“可要挑选账房,不看他们做的账,还能看什么?” 她琢磨了一阵,倒是当真想出了个办法来,道:“或是我出发之前,先给那李劲去个信,请他召集各地账房先生回邕州,我自京师当中取些数目过去,到得地方,叫他们按着数字做账,谁人做得好,谁自然就是好账房了。” 这一回,并不用季清菱说话,后头的秋爽便快人快语地道:“秋月姐,亏你还管了这许多的事情,你叫李劲把账房都叫去了邕州,那其余县乡的账目谁人来做?为得你挑几个好账房,邕州的账,便都不用管了吗?” 秋月的面上一红,辩解道:“不过是想个法子选账房,又不是真个这样做……” 秋露也插话道:“当真这样做了,怕是前脚那李劲才收到秋月姐的信,后脚便使人快马加鞭,来京城同夫人告状了!” 季清菱笑着对秋月道:“你倒是会学,起手便是大架子,天子科考取国士,你用考试来定账房——不过若是时间够,账房们离得也不远,却不失为一个好法子。” 秋月的面上更红了,道:“我是想着若是去问人,怕被人哄骗,若是看账本,夫人也说时间来不及,可用这考试之法,总无人能作弊了罢?” “不过这法子只异想天开,却是鸡肋得很——总不可能为了选个人,便把一地的事情都耽搁了。”她顿了顿,又道,“可我当真一个都不识得,又该怎么选?” 季清菱笑了笑,道:“我只问你,邕州上下的账房,谁人最熟悉,最清楚他们的能耐?” 秋月并不半点停顿,脱口便道:“自然是李劲。” 谁人直管,谁人便熟悉。 这两年里头,账房都是李劲管着,虽只是代管,可他时时同那些人接触,又月月都看账,自然最为清楚。 “那你为何不叫李劲给你去选?”季清菱又问道。 秋爽已是插嘴道:“夫人这是说笑罢,秋月姐是从李劲嘴里抢食吃,正是夺他的左膀右臂,怎的可能给挑好的出来?若是给面子,还能挑个中不溜丢的,若是不给面子,怕是谁人不好用,就把谁人的名字丢得出来。” 秋月也点头道:“正是这个道理,因只问他他多半也不会照实而说——谁人不是先顾己,再顾人,他这做法也没错处。” 季清菱摇头道:“你直接叫他给你挑选号账房出来,邕州那一处自然是不乐意,可若是你换个法子问呢?” 她这话一出,屋子里头的人俱是安静下来。 过了一会,秋露忍不住问道:“夫人,难道还有旁的问法?” 季清菱笑了笑,道:“邕州而今乃是按着万三来给李劲分利,若是我同李劲说,我要在京畿处置下同邕州一样大小的田地,自明年开始,他的分利会按着京畿并邕州两处累加的田地租钱来给他按万二八来分,你说他肯还是不肯?” 秋爽急急道:“当然是肯的!” 活似那万二八的分利是马上要给到她手上一般。 季清菱又道:“那此时你再去问李劲,同他要了账房同管事,说要来买京畿左近的田地,你说他肯还是不肯?你说自己一样不懂,叫他来举荐,你说他会举荐哪一个?” 这一回,莫说秋月,便是秋爽、秋露二人也惊得说不出话来。 过了半晌,秋露才喃喃地道:“买田买地哪里有这样简单,买得好同不好,一年能多少一半的出息,若我是那李劲,能白分我这样多利钱,只要我出账房,我自然是把最好的账房挑出来——如此好事,哪里去找?” 秋爽跟着道:“若我是那李劲,不单要把好账房都给了出来,怕是要把最好的管事也挑出来,一并送到秋月姐手上,帮着她去选田地——若是选得对了,选得好了,等到明年,好处却是落到我手里的!” 一面想着,连眼睛都激动得发起红来,道:“可叹我比不得他们那样的管事,不然得了这样多钱,怕是能把七十二家正店里头所有招牌菜色,从头到尾,全数吃一回!” 秋爽这话一出,倒是无人笑话她没出息,只秋露无奈道:“得了这样多银钱,你竟是只想着吃七十二家正店?” 秋月脑子里头想了许久,忍不住问道:“可是这同昨夜夫人所说调用算学之才的道理,却并不相通啊!这万二八的分润,可是真铜真铁的银钱,我不能空口许出去罢?一旦许了,可是要给的!从哪里变得出来?又不能胡说!我自是能同夫人商议,拿了这银钱出来,可官人却不能同中书商议,拿这一笔钱出来啊!” 季清菱道:“虽是不能拿钱出来,却是能帮着省钱。” 她微微一笑,道:“导洛通汴,钱从何处出?物料从何处来?” 三个丫头异口同声地道:“自然是三司给付!” 季清菱摇了摇头,道:“倒是未必,依故事,物料乃是由工部、三司、当地衙门共同拨付,而民伕则是由工部并当地衙门共同招募。” 她伸手指了指外头院子里的砖块,道:“修渠的砖块,三司当中唤作明砖,若是要明砖,便只能从三司给付。” 又道:“可若是要土砖,却是从当地衙门给付。” 秋爽听得咋舌,道:“土砖同明砖,用起来有什么差别,都是砖,为什么要从不同的地方来调用?” 季清菱摇头道:“此等旧例已是施行近百年,早已成条成例,其出处不可考,可却不能不照做,譬如一般是调用匠人,调用石匠,便是工部负责,可调用工匠,却是当地衙门负责。” 她说到此处,复又问道:“若你是工部尚书,你愿意这导洛通汴之事多用明砖,还是多用土砖?” 秋月立时就道:“当然是多用土砖,不用我来管!” 她话一出口,已是懂了,立时就道:“三司不愿意出钱,工部、当地衙门自然也不愿意出钱,工部不愿意出力,衙门自然也不愿意出力,若是喊他们给出擅长术算之人,用来算人力、银钱、物料之事,自然要把最得力的给出来!” 第九百一十八章 纳罕 一进立夏,白日就明显地长了起来。 天方破晓,河阴瓦亭子一带已是尘土飞扬,哪怕隔着几道墙,里头的人依旧能听到外头远远传来的吆喝、口号声,利器敲击石头的开凿声,另有轰隆隆的,不知是什么东西自上而下滚动的声响。 曹大经的脑子里头塞满了乱七八糟的事情,本就睡得不太稳当,半梦半醒之间,忽然听得外头一声尖利的哨响,一下子就被惊醒了。 他一手撑着枕头,半坐起来,转头一看,外头天光已是亮了,门倒是掩着的,窗户却大开,隔着由窗户透进来的光往角落看,漏刻正指向寅时一刻。 还不算晚。 曹大经顿时把一颗心揣回了肚子里,却是不敢耽搁,一骨碌就爬了起来,正要出声去叫隔床的人,然而抬头一看,对面几张床上早已空荡荡的,莫说人,连影子都不剩一个。 人呢? 难道是去方便了? 不对啊,又不是妇人,在赏花宴上寻个茅房都要结伴,再怎么说,也不至于要五个人一起扎堆吧? 虽是这样想,可见得过了好一会也不见人回来,他还是忍不住扬声叫道:“老胡!” 屋子里安安静静的,没有人出声。 “小杨?老吕?” 他又叫了几个人名,见得依旧毫无回应,心中陡然一惊。 怎么回事? 往天总是自己起来了,再一个个去把他们叫醒。 若是按着院子里的作息,其实只用卯时正起来,用了早饭,卯时二刻到得屋子里头点卯便可。然而事情实在太多,若是依着如此的作息,实在很难在规定时间内做完的。 曹大经乃是一组之长,看着同住在此处的另外两组的进度都推得极快,唯有自己这一组,因负责的事项最为复杂,总是落后半分,自然有些不甘心,前两日便召集了组内成员,同众人开了一个小会,希望大家每日提早一个时辰,便是寅时二刻起,等到用了膳食,立时就去做事。 他又劝又激,还拿了顾延章当日同他说的话来吊众人胃口,把有升迁机会的可能同众人遍道了一回,可不知为何,下头人并不热衷不说,还泰半都冷着脸。 有人甚至阴阳怪气地大声刺他,道:“曹官人,你虽是领头之人,我等官身却是平起平坐的,来得此处,乃是被调而派之,并无选择,可官毕竟是官,也不是吏,给你当吏员使了这许多日子,还不曾发脾气,我们已是很给你面子,却不要得寸进尺!” 果然只按着院子里的作息,并无人去管他的要求。 便是与曹大经同屋的那几个,想是住在一起久了,碍于面子,不好拒绝,每日被他叫了,只好早一个时辰去办差,然而再如何配合,终究心里还是不情愿的,是以总是需要曹大经早上起来三催四请,从未像今次这般,一觉醒来人去物空的。 前头曹大经一人在屋子里熬着复核数目的时候,正咬着牙扪心自问,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为何只想要管几个官,就这般难,万没料到今日一早就见得这样的场景。 若不是知道此处不能随意进出,他甚至怀疑是众人约好了一起“逃狱”了。 曹大经虽然不用负责具体事项并数目的计算,然而组内所有人做出的结果,都要经过他复核用印,方才能递得出去。 他昨天过了子时三刻才回到房中,莫说洗澡了,险些连脸都顾不得洗,就睡下了,是以也来不及与同屋的说话,自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好匆匆漱口擦脸,随便扯了身衣裳罩上,推门而出。 太阳其实还没怎么出来,天上也是雾蒙蒙的,可院子里已经有不少人进进出出。 曹大经顺着屋檐往外走,过了好一会儿,才出了院门,沿途见的窗户十之八九是开的,里头的人不是在洗漱,便是已经出了门。 他忍不住在心中暗暗纳罕。 往日这个时辰,院子里头还是安静得很,大半人都在睡着,只有极少数吃错了药的早早去干活,今日却是怎的了? 这里头房舍乃是新建,因造得仓促,看着实在寒酸,同村子里的黄砖房看起来差别也不大。 自各部、司中抽调而来的三百余名官员,尽数居于此处,除却几个官职高的两人一间,其余俱是五六人挤作一间。幸好都水监还没有扣索到底,没有给他们置通铺,而是一人得了一张床。 曹大经做官已是二十余年,可无论是得官前,还是得官后,俱是不曾像今次这样惨过。 虽然极力压制,也强迫自己帮着去解释,安抚下头人的情绪,可若说没有怨言,自然是不可能的。 事情多就算了,住宿情况竟是令人发指的差,伙食上头虽然不能说简薄,却叫人半点夸不出口。 一群早已得了官的人上人被关在此处,从前哪怕外出任官,一路也能住在驿站当中,条件再差,也决不至于像此时一般。 众人动也动不了,出也出不去,人人怨声载道,痛骂顾延章、范尧臣的声音,只差把屋顶都掀翻了。 不过一夜功夫,谁曾想,竟是有这样大的差别。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住在这一处已经好几日即便未必能叫得出院子里的人的名字,看着却多是眼熟的,他迎面遇了人,口中连连招呼,却没有多问,足下半分不曾停顿,径直朝自己那一组的算屋中走去。 虽是还不到点卯时分,屋子的门却是大敞而开,一进得门,曹大经便听到里头此起彼伏的算盘木珠击打声响,三十余个挨得紧紧的位子,已是有二十余个上头坐了人,个个不是低头算数,便是在扬手打算盘。 曹大经在屋子里扫了一眼,很快就见到了与自己同屋的几个人,众人尽皆没有留意他已经进门,各自埋头做事。 他走到自己的位子上,才落了座,便听得外头一阵脚步声,几个自己组内的官员手里头或提着篮子,或提着铜壶,或领着篓子,三三两两行得进来。 第九百一十九章 省工 众人一进得门,其中便有一人叫道:“早饭已是取来了,快些来吃!” 那人话已是落了音,一时却无人去理他,过了好一会,才有人稀稀拉拉地上前取了吃食,也不回位子上,而是坐在前头的桌边简单吃了。 一屋子人热火朝天地埋头干活,只是过了一夜功夫,这屋子里仿佛就变了天一般。 曹大经实在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忍不住摸去角落,寻了个同自己一屋住的人问道:“今日这是怎的了?” 那人先前还有些听不懂,反问道:“什么怎么了?” 曹大经便道:“今日怎的人人来得这样早,还有人特去取了早饭……” 他还有后半句话,被吞回了肚子里。 那话便是——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为何只我一个人不知? 虽是不愿意承认,可今次之后,曹大经已经很是清楚自己并不适合做这个头领之人。下头人管不住就算了,还半点不知道其中异动。若是放在军中,怕是外头都起了兵变,他还在大帐安睡。 那人听得他问话,奇道:“你竟是不知道吗?昨夜你不曾得见,也不曾听说?” “得见什么?听说什么?”曹大经更不解了。 对方也不卖关子,直接道:“昨晚顾公事来了。” 曹大经莫名其妙,道:“顾公事来不来的,又有什么影响?” 顾延章乃是主理此次导洛通汴之事,而河阴瓦亭子这一处住的三组人,负责的乃是核算水利最要紧的一段,他十日有四五日都住在这院子里头,虽是早出晚归,可想要看到他,却并不很难。 那人似乎是没想到曹大经当真是什么也不知道,想了想,顿时了悟道:“是了,昨夜你不在,回得又晚,想是不曾听人说起——隔壁管算水柜那一组当中有两个人,一人姓罗,一人姓秦,才得了宫中诏书,俱都得升了一级,另有同组的八人,各自减了磨勘,有减一年的,也有减两年的,最好的那一个,得减了三年,还给顾公事直接抽走了……” 曹大经听得头皮都发起麻来,失声叫道:“果真有此事??” 那人口气里头全是羡艳,道:“自然,昨日黄门来颁的旨意,人人都看着,怎的会假?” 又道:“另有赏银二十,那一组人各自分了……” 比起前头那些好处,这赏银二十虽是丰厚,却也算不得什么了。 不过比起前头那些只有几个人能得的,后头这个则是组中人人可以分,倒是勉强不叫人没那么发酸。 曹大经乍闻此事,终究不是亲眼得见,实在有些不相信,忍不住问道:“差事还未办完,这才过了几日啊?怎的就给了奖赏,可是有什么缘故?” 那人道:“顾公事说,并不拘差事做未做完,那两人得升官级,乃是因为查出了水柜设计当中几处不当,另又改换了一个法子,叫都水监省了八千工。” “顾公事报得上去,同范大参一起向太后给他们求了赏,另又同组另八人,因算得原本预计石料、木料有错,转运司给的转运分配之法也不妥,提了意见上去,果然是对的,便由中书下令流内铨免了磨勘……” 听到此处,曹大经并无半点嫉恨,只有无尽地迷茫,问道:“他们是怎么寻出来的?” 一样是核算,自己这一组每日的进度都快赶不上了,对方那一组,不但能寻出问题,居然还找到了解决方案,简直是……还是不是人啊! 难道是负责的事项不同,所以导致有这样大的差距? 曹大经并不觉得自己比对方那一组的头领之人差到哪里去,可同样是带组,为何对方就能带得这样好,自己却带得再这样差? 对面同屋那人已是叹道:“听闻水柜那一组,许多人每日除却吃睡,便是在算术,有两天好似有人加起来只睡了三个时辰……顾公事已是下了严令,自今日起,晚上一到子时,人人都要回住所,不许再在此处待着——想是也怕那些人太拼命,遇得年纪大的,扛不住,要出事罢……” 他那口气又是酸,又是涩。 升官发财减磨勘,样样都是好事,便像是揪着一把炒过的黑豆吊在驴子面前,哪头驴子不想去啃一口?最好要一口气全数吞吃了。 偏生这样的好豆子,给旁的驴子拱了…… 说到此处,那人又道:“老曹,上回你不是说要我们提早一个时辰到此处吗?现下不用担心了,今日一早,还未到寅时呢,便有人来了,我们还一处商议了,以后每日轮流去膳所搬了吃食回来,省得来来回回的浪费时间。” 他一面说,一面不禁嘲笑道:“瞧他们这眼皮子浅的,我倒要看看,到得最后,究竟有几人能得了这好……” 那人“好处”的“处”字还未说得出口,屋子前头却是有一人猛地站起身来,想是因为太过着急,不小心绊了腿脚,一下子给椅子腿搁倒在地上,一面疼得“啊”的一声叫出来,一面却是手中揪着桌面的纸页不肯放。 一旁的人连忙扶他起来。 摔跤之人还未站稳,已是把一颗头往回转来转去的,寻得曹大经,大声叫道:“曹官人,曹官人!你且来看!我这一个算法,是不是能给沙谷口此处凿渠省一万两千工!!” 他叫得甚是惶急,仿佛人命都要出来了,那声音也险些给岔了气。 然而左近的人反应却不比他好上半分,听得这一句话,已是一轰隆围了上去,不知带翻了几张椅子。 曹大经已是冲得向前,硬生生挤到里头,凑在那核算的纸页面前,先低头仓促看了,又平了算盘,连着打了三四回,回回都半途出错,最后终于算对了,核了又核,简直如同在发梦一般,厉声叫道:“去……谁人去看看顾公事眼下在不在!!” 一屋子人失魂落魄,个个看着当中那个才摔了跤的人。 先前那一人,省了八千工,得升了一级,今次自己组内的,若是当真帮着省了一万两千工,是不是也能得升一级? 事情在旁人组里,究竟可以当做没看见,就这样发生在自己身旁,如何能拿那一叶障目? 众人还在发着呆,已是有几个偷偷溜回了自己的位子上,拿起自己的笔,悄悄干起活来…… 第九百二十章 寻访 且不说这数百官员在河阴瓦亭子新设的营地当中,人人都竭尽全力,欲要得那升官发财的机会,而数十里之外的沙谷口左近,却是另有一番情景。 季清菱带着松节在前边打头,又领了秋月、秋爽两个大丫头,另有几个护卫同小丫头,一行人自京城沿汴渠而下。 虽是行船比行路快,可她一路边走边问,走到沙谷口,竟是花了半个月有余。 这日午间,一行人新雇的船一停靠在码头上,松节便连忙跳到了平地上,跟着护卫一起把季清菱等人引了下来。 “前边便是得石村?” 虽是并不晕船,可等到终于又踩回了平地上,季清菱还是觉得舒服了几分,她看了看远处,见得隐约有数道炊烟升起,想到早间松节说的行程,便问了一句。 松节点了点头,道:“我前日已是着人先来寻了当地的中人,夫人且等一等……” 众人身份、打扮都不是寻常百姓,在此处站了一会,已是引得码头处不少人侧目,果然没过多久,一个中年男子便走了过来,问道:“可是季府的?” 松节转头一看,见得是个生人,正要问话,不远处便气喘吁吁地跑了一个管事过来,先对着季清菱行了一礼,复才指着那中年男子道:“夫人,这是得石村里头的中人……” 那中年男子也不等管事的介绍,插口便道:“唤俺陶二便中。” 又指着那管事道:“我听得你家管事说,你家是要来买地的?” 一旁的秋爽应道:“我家夫人听说你们得石村曾经种出过好牡丹,想来寻块地造个牡丹园子,若是有合宜的门园子,也帮着留心一两个。” 陶二原是有几分的热乎劲,听得秋爽这样说,忙道:“夫人好眼力,我们这处多年前确是出过几株好牡丹,只是后头汴渠发水,淹了几个大园子,才渐渐没了从前名气,这一二年间眼见又要起来了,价钱倒是没有上去……” 他站在原地絮絮叨叨,松节有些不耐,道:“此处人多,你且寻个地方坐下说话。” 陶二复才醒得过来,讪讪陪了一笑,连忙把众人往村里头引。 季清菱跟在后边,一路看着沿河的土地,一面问那陶二道:“你们这处的地荒着,是谁人家的?能不能卖?” 陶二回头一看,循着季清菱所说,指手问了问,道:“夫人是说这河边的地?” 季清菱点了点头,道:“正在河边,引水也方便,怎的就不见人种?” 陶二“哦”了一声,道:“那是无主荒地,连年水淹的,只有拿去放牛放鸭的,谁人去种?” 得石村数十年前倒是当真出过些好牡丹,当时还是县城,在京畿左近颇有些名声,鼎盛时也常有商贾往来进货。可随着汴渠改道,连年遭水,养了几十年的肥土给淹得废了,又经过朝廷改县为村,渐渐就一蹶不振。 不过毕竟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有了从前的底子,而今一村也还剩下数千户人,也有人依旧种牡丹,只是卖不上什么价罢了。 陶二虽是个中人,可他出生时村里头已经没落,想要全靠此吃饭,倒是不太可能,是以另也中天种地。此时见了季清菱这般发问,又见她年纪轻轻,相貌、穿着俱是与众不同,顿时在心中便起了个印象,以为这是哪一家的内宅夫人出来洒钱,那态度顿时就变了,也不再理会头前同他接触的管事,而是放慢了脚步,等着向季清菱解说。 眼见就要走进村里,季清菱却道:“既是要买田地,总不能未曾见过就乱买罢?你且带我走一走,我看着合适的再同你细问。” 竟是个来认真买东西的样子。 又有钱,又傻,这样好赚的生意,不做成了,陶二觉得自己夜晚可能都要睡不着觉,连忙带着一行人沿路去看。 围着村子走了一圈,季清菱却无一满意的,只问道:“河边那一大片,当真一块都买不得吗?” 陶二登时有些无奈,道:“夫人是真个没种过田地罢?这河边的地,一年淹个两个月,凭你再怎的好牡丹,也养不起来。” 松节便问道:“不是说朝廷正在导洛通汴,要清淤通渠,届时此事做完,河边田地自然不会给淹了。” 陶二呵呵笑了笑,道:“几位是京城来的罢?京城自然不会给淹,俺们这一处却算是下游,天高皇帝远的,谁人看得到?年年修堤修坝,年年水淹,难道今年修一回坝,就能叫太阳把西边出来了?” 又劝道:“夫人你莫要不信,俺实是一片好心,不愿见你一头跌进坑里头才同你说这事,况且这地虽是无主荒地,可要办起契纸来,却未必能这样容易。” 季清菱登时奇道:“不是听说衙门正征召徭役,只要应了去清淤通渠,便能按劳分地吗?我一路行来,个个地方都一样,难道说你们这一处竟是同他处不同?” 陶二撇了撇嘴,道:“还‘按劳分地’,这话拿去骗那些不晓事的或许行得通,可想要骗俺们这些土里刨食的庄稼人,却是打错了主意——我且问你,种不得的田,你拿来做甚?这岂不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吗?空许点不能种的水淹地就想来哄人,也不知道哪个想出来的缺德损招!” 秋爽忙道:“话也不能这般说吧?年年都要服役,从前从没说给田给地的,都是白干,今年给了,若不是水淹地,当真将来是块好田,也是一桩好事啊!” 陶二脸上登时露出不屑的表情,道:“还真当给块不能用的废田便是好事了?我且同你说,你再怎的算,也算不过衙门里头那些个人,这块地分得下来,原是无主的,不用收赋税,眼下有主了,给你算成上等田、中等田,你得了块不能种的废地,将来年年还要往外掏秋粮!倒填钱!哪里是什么好事了?” “这于朝廷是无本万利的买卖,可对咱们,却是赔本买卖!” 第九百二十一章 补给 说到此处,陶二像是打开了话夹子一般,停都停不下来,又道:“况且再是要服役,也断没有说一年服个两次三次的罢?已是召过春工,而今又要去通汴渠,上回做春工的时候,村里头去得四百人,回来三百余个,难道天生就是条贱命,合该给他们再三糟蹋去?” “再一说,正是春时,虽是眼下能停个一二十日,可这农事便不用人做了?难道去服了役,秋日便能少交点税?还是眼下不种田,秋日也有粮吃?” 一时连秋爽也不知当要如何回话,只好闭了嘴。 季清菱心中暗叹了一声。 她只知道农人最爱田地,又因此次时间太赶,又兼才招了春工,很怕短时间内再行征召徭役会惹得农人不满,是以同五哥建议,要拿这清淤通渠得出的新田来做奖赏,当时还觉得这法子实在妙得很。 然而中书的诏令发出去,明明已是过了大半个月,下头并无半点什么反应。 衙门纷纷叫苦,一说农人要种地,不肯来服役,而说下头要闹事,已经招过春工,此为二轮征召,十分难办,时间太短,做不到云云。 此时顾延章已是在河阴瓦亭子的营地当中,又忙于导洛通汴之事,范尧臣虽是重视,可却也只能从中书发令,催促下头衙门快些去办。 季清菱见势不对,算着来不及通知顾延章,索性自己带着人一路循着汴渠而下,一面打发两个管事并松香三处去问,自己则是另带了个管事同松节往这一处行。 她汴渠沿河,今次在征召范围内的大村落画了出来,一人负责几个,拟要最后在沙谷口处回合,再往河阴瓦亭子的营地去寻顾延章。 一连问了许多地方,眼见马上就要到沙谷口了,处处回的话都同这陶二差不离,或有多一二理由,可最麻烦的便是,黄河、汴渠连年修堤护堤,可依旧年年水淹,隔几年便要垮一回。 百姓眼见修河堤,才修好,转头就眼见水淹上田,再过得两天,又眼见堤坝塌了,早已不再信赖朝廷发的话,只觉得这导洛通汴,与从前修堤护堤一般,不过是走个过场。 如此一来,谁人肯去要那田地,谁人又再看去服役? 季清菱只觉得无论怎么做,都不可能扭转众人想法。 毕竟多年观念,根深蒂固,想要在极短的时间之内改变,实在是强人所难。 她沉吟了一会,复又问道:“若是朝廷给春工发田,张榜明说五年内不收发下的新田赋税,又许诺若是明年依旧水淹,便把新田收回,不算在众人名下,却不知村中有无人肯做的?” 陶二听得这一番话,道:“夫人这是在发梦呢?” 松节十分不悦,正要呵斥,季清菱却微笑道:“你且不管我发不发梦,只问这样的条件,若是当真成了,得石村当中可有人愿意去服役?” 陶二狐疑地看了她一眼,见她不是开玩笑的样子,心中仔细算了算,复才道:“不收五年赋税,倒是能考虑考虑……只是这不收赋税也无用,十有八九还是要遭水淹,一般白干工……” 季清菱又道:“如若当真淹了水,只要村中里正确认,本人画了押,衙门里头另补给一亩地两贯钱的补偿,肯也不肯?” 陶二看她的眼神仿佛在看傻子,道:“这般白送钱,自然肯!只是不知这徭役要多久,若是时间太长,也不肯的。” 季清菱心中算了算,按着都水监的章程,应是六十日的工期,正好能拆做四下,便道:“自然不能耽搁了农时,若是一人十五天,却不知肯不肯?” 两贯钱,放在农人家,平摊下来能够得上数个月的嚼头,又只是十五天,眼下并不是开春农忙之事,只要交代左右邻居帮着盯着田地,倒也能勉强赶得上。 平日里便不是应役,农人也常出去外头寻个差事,打个短工呢。 陶二也在心里头算了一回数,笑道:“旁人我不晓得,我倒是肯,只是衙门不肯——这样赔本的买卖,衙门又不是傻的!” 季清菱只笑了笑,当做此处不过是闲聊,复又问了几个问题,绕着村子走了一圈,只推说没有看中的,叫松节给了二百钱当做酬谢,陶二便千恩万谢地领了钱回去了。 得石村乃是最后一处,季清菱回了船上,径直便去寻了松香那三队人,把彼此问得的话一一对了一会,果然相差仿佛。她整理了一番,也不耽搁,因河阴瓦亭子同沙谷口之间正在开凿河渠并筑堤,不能通船,索性换了快马,急急往河阴瓦亭子而去。 *** 顾延章领着数百名官员在此处督造核算,起早贪黑,又被工期逼着,自然辛苦,可范尧臣在京中,又何尝轻松过半分? 他不单是都水监监丞,也是参知政事。 都水监这一处,按着河阴瓦亭子那一处传回来的消息,一应俱是顺利,只是缺人,不住催他要人,恨不得一日送个三五封信来,封封里头都写满两个大字——“要人”! 而中书里头却又截然不同,已是被工部并各处地方衙门的奏折给塞爆了。 导洛通汴自然要人,可马上就是夏汛,许多地方都要修堤坝,又另有其余事项欲要征调徭役,总不能只管都水监的差事,不管其余的罢? 衙门抱怨,工部抱怨,便是提刑司、转运司也来催人,处处地方都缺人。 尤其转运司,导洛通汴乃是仓促上马,除却极少数物料可以从当地筹措,其余俱是要转运司协调运送,一般要征调役夫,不够人用。可与此同时,南边又起了乱事,正要用兵,另又有襄州上月复又地动,正得去赈济灾民,处处都急着调用物资,也急着要人。 于私心里,范尧臣自然是偏向都水监,毕竟导洛通汴乃是他一手提出,若是做得好了,自然功不可没。 可他毕竟是参知政事,行事多少也要有几分大局观,便是有那个私心,一是过不去良心;二是碍于一旁黄昭亮、孙卞等人正盯得死死的,要找他麻烦;三是旁的事情枢密院可以看戏,一旦涉及战事,若是他敢怠慢,那许多盏不省油的灯立时就能炸给他好看。 第九百二十二章 荒谬 是日常朝。 黄昭亮乃是首相,在文德殿按着惯例主持完朝会之后,匆匆回了垂拱殿。 里头杨太后正会同两府官员问政,而极难得的是,小皇帝赵昉也在。 黄昭亮进得殿,先同太后并天子行了礼。 杨太后连忙叫了免礼,因看见黄昭亮不住赵昉坐的位子上瞟,憋不住解释道:“今日范卿要来奏导洛通汴施行的进度,吾想着此乃大事,关乎国计民生,便特请了皇上来听。” 黄昭亮不由自主地把脸板正了些,提醒道:“太后乃是为了陛下能早日亲政,自然一片慈母之心,自是皇上毕竟年幼,资善堂中各位侍讲、说书俱是按例而排,缺得早间半日课,下午的课程就只能往后排,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有了预事,却不按其而为,更是不妥。” 论及此处,他还不忘举了一个例子,道:“所谓治大国如烹小鲜,便是做饭,也讲究按步而为,本来半个时辰便能煮熟,可你用在淘米那一处的时辰久了,想要在同样的时辰里吃上饭,自然煮的时候就短,说不得还会夹生……” 堂堂一国之相,在垂拱殿这样严肃之处,说起了煮饭,可一殿上下,却无半个人打岔。 站在一旁的范尧臣,虽说面色一如既往,可心中已是忍不住冷嗤起来。 赵昉不过是告了一堂课的假,来旁听政事,多上那一堂课,是能得道,还是能成仙?怎的到了这黄昭亮嘴里,就变成犯了什么大过一般? 然而他却低着头,并不插话。 黄昭亮这一番话虽然不中听,可也自有道理,杨太后耐着性子听完,只淡淡回了一句“吾知道了”,便不再同他多言,而是转向下头的范尧臣,问道:“范卿,那导洛通汴,而今行到哪一步了?蜀州的粮谷可有了,甚时能运得过去?另有……” 她一连发了好几个问,都是最近十分要紧的政事。 黄昭亮站在下头,眉正鼻挺的,打外头看不出半分异色,然而内里却是叹了一口气。 终究是妇人……实在是心眼太小,太记仇了…… 能进两府,无一个是傻的,杨太后垂帘日久,众人都摸清楚了她的脾气。 黄昭亮多年做宰,自然能屈能伸,因见杨太后垂帘以后,大行小事,无一不询范尧臣,甚至有一回转运司殿前奏对,也不论直管的乃是孙卞,她竟也把范尧臣叫了进去一同旁听,便知形势不妙。 人是有感情的,范尧臣日日在杨太后同小皇帝赵昉面前晃着,又事事能知,句句能插,久而久之,如何会不权柄日深? 若是当初就知道杨太后是这样一个脾气,若是早知有今天,当日在天庆观的时候,黄昭亮必定不会向从前那般默不作声,而是会第一个站出来力挺赵昉继位。 然而木已成舟,他也不是会把精力放在后悔上的性子,只能另辟蹊径,好叫天子、太后知晓,并不是只有范尧臣一个赤胆忠心,相反,比之老练能干的自己,范尧臣此人,行事还是轻浮浅薄了些。 虽说时日不长,可潜移默化,杨太后已经从原本的动不动就打断他说话,变为了现在虽是不愿,却也会好好听一听。 黄昭亮毫无怀疑,只要继续坚持下去,日积月累,滴水石穿,过得一年半载,自己在其心中,纵然不能同范尧臣同等地位,却也不会差太远。 只是这就太迟、太慢了…… 朝堂之上,形势翻云覆雨,一年半载,已是足够叫范尧臣把根扎得稳稳的。 他等不了。 便是他能等得了,下头的黄党也等不了。 把头往左边微微偏转了一下,黄昭亮看向正在向杨太后并赵昉奏事的范尧臣,在心中把一会自己要说的话过了一遍。 今时不同往日,从前太皇太后、赵芮在时,这样的事情,往往是由下头人挑头,黄昭亮只用时不时轻轻搭上两句。 可眼下杨太后在位,她压根连御史都不识得几个,官员的名字也十个里头有十个叫不出来,若是要在生人同范尧臣之间选一个去信,想也不用想,其人必然会选去相信前者。 黄昭亮只能赤膊下阵。 左边的范尧臣已经把前头几件事情说得七七八八,正禀到导洛通汴,只是相比起起来,提到此事时,他的回话,却是简略了许多。 “顾延章正领官吏、民伕共修汴渠,一应按部就班,只是尚缺人手,臣已着吏部并各地衙门共同征召役夫,不能再行拖延。” 范尧臣的话才落音,一旁的孙卞已是上前向着上头行礼道:“太后,臣有一事要奏。” “其余言论,臣不敢妄议,可方才范参政说及转运司之事,臣却不能不请奏一回。”孙卞一脸的坚决,“月来接连大事,转运司中事项甚多,除却导洛通汴处的物料,另有蜀中粮秣、襄州赈济粮谷,广南药材等等,桩桩件件俱是要紧,此等事项,累计起来少说要十一万工,三个月才能做完,可范参政却只给了四万工,要转运司在一个半月当中做完,臣才疏学浅,难当其位……” 需要十一万工花上三个月做完的差事,只给四万工,还限定要在一个半月内完工,这是何等的荒谬? 杨太后也垂帘了三两月,已经能听得出来孙卞这话中之意不是当真觉得自己难当其位,而是在向她抱怨范尧臣行事失当。 然而头日范尧臣才解释过,眼下当真十分缺少人力,事有轻重缓急,比起马上要来的洪汛,已经安定下来的蜀中同广南,虽是依旧要紧,却没有那样着急,是以他把部分人力调给了都水监。 孰重孰轻,杨太后听得范尧臣分析,却也有自己的理解。 天子坐京城,京畿百万军民,若是这导洛通汴之事不成,清淤通渠也出了岔子,届时洪水来了,自是一发而不可收。 她便帮着范尧臣辩解道:“吾已是听说了,范卿交代过,因夏汛在即,先挪了两万工去都水监,等到各处衙门把人筹措齐了,立时就拨回转运司。” 又安抚道:“用不得多长时间,范卿已严令诸县,务要以此事为要紧……” 第九百二十三章 围攻 虽是隔着屏风,黄昭亮看不到杨太后的表情,可却不妨碍他听出其人话语中的搪塞与偏颇。 他再无顾虑,上前一步,道:“太后,广南时疫正厉,药材一日不到,即有万千百姓将要死于疫病,而襄州才挨了地动,数年前已是遭过一回,两轮相较,今次比上回还要震得厉害,正需粮谷、药材赈济,否则一旦跟着生疫,后果不堪设想!” “数年前襄州地动,臣虽不在朝中,可也听得其时范参政力排众议,着重襄州,无论银钱、粮谷、药材,无一样拖延,而其时吉州、抚州遇灾生乱,蜀地兵变,几处流民遍地,时疫渐起,可有襄州在前,却不得不排在其后,正因如此,才不至于叫襄州生出大乱。” “而今灾情更甚,可援救之力却比从前一半也不够,受灾之民,为之奈何?” 黄昭亮补的这一刀,不可谓不毒。 凡事只要做过,必定会留下痕迹,更何况数年前襄州、赣州的事情闹得这样大,人尽皆知,即便杨太后并不知情,等到议事完毕,回去一问,自然也就听说了。 同样是襄州地动,为何上一回,范尧臣就能力排众议,摆尽理由,先紧着襄州,而在数年之后,明明灾情更是严重,他的态度却变为截然不同? “而今襄州生灵涂炭,百姓难以安居,黎民正水深火热,此地甚远,正要早日筹划,才不至于仓促不及,而导洛通汴,毕竟沙谷口等处距离京城只有数百里,左近也尽有村落,一旦征召得力,很快便能使人顶上,臣以为以通渠之事为先,抽调其余民伕,实在不妥!” 听到此处,坐在屏风后头的杨太后,当即就觉得有些不太舒服。 比起数月前的一窍不通,此时的她,已经稍稍能觉其中的机锋。 杨太后虽然并不是什么天才,可也不是真正意义上的蠢材。哪怕只有中人之资,在朝堂中被一堆人精架在火上烤了这么久,再没有焦黑,也能得几分熟热了。 况且她行事、听政,莫不战战兢兢,自襄州二次地动之后,两府议事一过,晚间就急着人翻回了数年前的折子,又招来朱保石、崔用臣等人细细询问,自然知道当时范尧臣力主保襄州。 其时情景,与今日何其相似,一般是人力、物力不足,必须有所取舍,只是那一回范尧臣取了襄州,而今次他取了导洛通汴而已。 纵然怀疑黄昭亮是在挑拨离间,可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其人句句都占在道理上,杨太后终究还是自己踩进了坑里。 为什么范尧臣今次会选导洛通汴?果真如同黄昭亮所说的那般,因此事为他主导,其人为了自身之利,不顾百姓吗? 跟了赵芮几十年,杨太后旁的没学会,多疑的性子,倒是学得足足的,此时再看向范尧臣,眼神里就多了几分怀疑,只是嘴上却依旧道:“中书已是下了通令,想来要不得多久,京畿郡县便能把民伕召齐……” 这一回,垂拱殿中二十余个官员,竟是人人都转向了当中的范尧臣。 而黄昭亮看着一旁蠢蠢欲动的孙卞,登时把自己险些已经踏出去的右腿收了回来。 孙卞抬起了头,大声道:“太后!中书虽是已经下了通令,可京畿数十郡县,沿河而行,无一处已经征召整齐,臣见得京都府衙呈上来的奏报,十八万民伕,只征齐了七万,京都府衙一日一报,这几日,每日也只增加一二千人而已,如此速度,等到人齐,襄州还如何援救?!” 京畿郡县人丁毕竟有数,眼下又正当春时,再兼前头早征召过好几回徭役,百姓无不抵触,谁人也不愿意去应役,能躲则躲,能逃则逃。 而另一方面,当地衙门也要人力,更要农事,考功之时,桑田排在第一,比起其余事项,自是更为要紧。是以哪怕被催得不行,各处也先紧着自己,又担心引起民变,是以不敢擅动。 河阴瓦亭子毕竟是在数百里外,因为前一段孙卞反对导洛通汴,因为勘测汴渠的事情,被回朝的顾延章打了个措手不及,这一回再来说事,早已学乖,特等到消息传实了才站得出来。 中书每日得报,杨太后却并非每日得报,她虽是焦心,却还甚熟稔政事,半点不知还有这样一个数字,听得孙卞说,简单的算数还是会的,脑子里头过了一回,登觉心底一凉,忍不住问范尧臣道:“范卿,可有此时?缺得如此多,如何能够??” 范尧臣又怎么会知道如何能够? 朝廷的粮谷也好、人力也罢,乃至材料,从来都没有过充足的。 在这政事堂中坐着,每日做的事情,不过拆东墙,补西墙而已。哪一处着急,就先紧着哪一处。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样样事情都十分重要,自然只能有所取舍,无论他取、舍的是哪一样,除非不做事,否则只要被有心人盯上了,就一定会给挑出毛病来。 然而被人质问,又给杨太后一逼,他也只能解释道:“此时正值春夏之交,又才抽了几回人,京畿郡县欲要再行征召民伕,确实十分艰难,只是导洛通汴实是紧急,万万不可马虎,臣先压着拨给转运司的民伕,却不曾压着襄州的援救,已着令鄂州、徐州、夔州、江陵等地各发厢军,并抽民伕壮勇前往救助……” 范尧臣话才说到一半,已是给一旁枢密使打断道:“范参政,你欲要着令鄂州、徐州、夔州、江陵等地厢军中进襄州一事,枢密院却是从未同意……” 黄昭亮也插道:“江陵还罢了,有两个常平仓,多少能挤出一点东西来,可鄂州、徐洲、夔州三处,去岁遭了旱情,还赖京城救济,便是能征召民伕,哪里又生得出什么药材、粮秣?难道空手而去吗?” 一下子给数人逮着围攻,范尧臣便是想要反驳,一张嘴也顶不过三张嘴。 第九百二十四章 弹劾 一场议政,一下子就成了一群人对一个人的围剿。 也是自赵昉登位、杨太后垂帘以来,范尧臣的势头太盛,自然引得旁人忌惮。只要他有心做事,就不可能不留下首尾,给人盯上了,敲打起来那巴掌就格外地响。 纵然杨太后有心偏颇,到底不能做得太过明显,只好吩咐范尧臣回去同其余几部一同商讨如何重新分派民伕、物资等项。 议事完毕,两府官员按次出殿,剩得杨太后母子二人在垂拱殿中。 见赵昉坐得安安分分的,早有半日功夫,却并无一丝不耐,杨太后忙问道:“四哥怕是肚子饿了罢?” 又道:“坐了许久,想是累得紧了,快些站起来走几步。” 赵昉依言站了起来,却是走得近了,小声道:“儿子不饿,只是母后日日早起晚睡,又时时坐着,不知会不会腰酸?” 杨太后本未留意,听得赵昉如是说,这才反应过来,原来自己此时正用手撑着右边后腰处,也不知为何会被发现。 这孩子,如此善于察言观色,从前得吃过多少大苦? 杨太后只觉得心疼,却是笑着道:“叫四哥挂心了,你好生向学,将来早将朝政接得过去,叫我歇一歇便好。” 一面说,一面拉着赵昉的手,同他一起去偏殿用膳,一路细问了饮食、起居、学业等等。 赵昉入宫时间并不算长,每日除却去崇政殿听课,便是按着太医的吩咐作息,时不时也拉弓练拳,一天排得满满的,可不知为何,比起从前,他脸上、身上竟是已经有了肉,气色也好了不是一星半点。 杨太后也养过几个孩子,从未见过这样好带的,原本已是做好了准备,要再带一个像赵署一般体弱的,谁知道竟是遇得意外之喜。 赵昉性情温和,细心体贴,只是少些少年人的活泼,可杨太后的性子也喜静,倒是与她投了缘。 两人俱是急于亲近,虽是时间尚短,相处起来难免有些生硬,可日子越久,就越是顺滑起来。 一时饭毕,自有宫人收拾残席,赵昉犹豫了一会,还是问道:“母后,那民伕之事,最后要如何做才好?若是最后还是不够人,却要紧着哪一处?” 杨太后又如何知道,只是儿子问起来,她却是不得不道:“此事且待中书商议,只是范相公所言不虚,京畿事关百万军民,却是马虎不得,若是当真不足,怕是要先紧着汴渠水利之事。” “那遭了襄州地动的百姓,又怎么办?” 赵昉眉毛皱着,一张才长出一点颊肉的脸上,满是忧心。 他饿过肚子,知道饿肚子的难受,也生过病,其时因无人肯去延请大夫,硬生生自己扛了数日,侥幸命大活了过来,其中痛苦,再不想经历一回。 方才在殿上,赵昉听得黄昭亮说襄州事,虽是只提了几句,可他不禁就想起自己从前的经历,十分上心,是以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 杨太后也为难得很,只好问道:“那依四哥来说,如何是好?” 赵昉做了这数十天的便宜儿子,对着这个名义上的母后,已经稍微放松了几分,也不再像从前一样小心,便道:“听范参政说,今次乃是因为民伕不足,便是汴渠水事上头,人力也连半数都不够,既如此,倒是黄相公所说有几分道理——为何不抽一部分汴渠的人,先去往襄州援救?” 同杨太后并不相同,虽是知道范尧臣乃是自己能成为天子的推手,可赵昉对其人,却并没有与自己“母后”一样的信重。 在他看来,恩情自然要念,可一是一,二是二,可以封赏,可以褒奖,然而却不能因得此事,在遇得政事时,对范尧臣有所偏倚。 杨太后缓缓地点了点头,道:“四哥说的,也有道理。” 又道:“且等中书给复罢。” 复又问起儿子的功课来。 赵昉的学问并不差,却也不好,约莫是中等偏上,杨太后考了几句,简直喜不自禁,夸了有夸,仿佛自己见得什么数千年一遇的天才似的。 母子两人说了一会话,杨太后自回垂拱殿处理政事,赵昉则是回了清华殿休息,下午自去崇政殿上课不提。 且不说杨太后满心忧虑水利、灾情、民乱、援救各项事务,正等中书给复,然而还未等到范尧臣的回禀,在次日的大朝会上,却已经听到了另一道声音。 “太后,臣有本上奏!” 当着文武百官的注视,一人从群臣之中走了出来。 他双手持笏,先对着杨太后行了一礼,抬头挺胸,声音激昂。 这声音太过熟悉,以至于杨太后一下子就认了过来。 哪怕是还隔着一道屏风,可杨太后眯着眼睛,立时就盯了下去。八*零*电*子*书*w*w*w*.*t*x*t*8*0*.*c*o*m 是他。 那一张洋洋自得,皱巴巴的老脸,叫人想忘也忘不了。 杨太后实在不愿听他说话,张口便道:“若有奏报,你自……” 她话还未说完,竟是被下头的人打断了。 “太后,臣欲要弹劾参知政事范尧臣,行事唯其党羽当先,不顾国是,乱行奸邪,致使民慌国乱,伏望殿下免夺其职,按律惩治,以儆效尤。” 当先的这一句话才出,满殿之中,已是寂然无声。 范尧臣正得圣心,也因如此,纵然雪花一样的弹章往宫中送去,杨太后也能视而不见,将其压得下来。 宫中的喜恶是如此明显,又因朝中正值多事之秋,人人都知道,杨太后还要使范尧臣做事,以至于连御史台最近都安分了几分。 可站出来的这个人,竟是当殿弹劾范尧臣,扣的帽子还这样大,难道不知道,座上坐的杨太后乃是个使乱拳的,随时都可能不按常理出牌不曾? “范尧臣欲行导洛通汴之事,不顾有志之士劝阻,明知人力不足、时间不够而强而为之,眼下为征民伕,强令京畿辅郡衙门按户分派,致使沙谷口右岸生发民乱,数百名村人冲撞衙门,另有汴渠沿岸之地,各有民愤,其人不思反省,却欲要欺上瞒下,此举罪大恶极,有负明君信任!” 第九百二十五章 对质 其人话一落音,文德殿上顿时响起了一阵低低的嗡声。 众人尽皆朝他望去。 右边那一小撮头戴獬豸冠的御史们,更是个个眼中仿佛淬了毒,恨不得食之而后快。 当中有几人,本已是将袖中的折子取了出来,此时只好重新又塞了回去,莫不在心中暗自狂骂。 这老狗!爪子怎么这样长! 沙谷口民乱,干你屁事?当自己还是从前吗?你是言官,还是御史啊? 不回翰林院中喝你的茶,出来乱吠作甚?! 而坐在屏风后的杨太后,旁的事情全然没有入耳,只有一个词,却是惊得她险些坐不住。 她拿手扶住了交椅的把手,忍不住提高音量问道:“民乱?什么民乱??” 来了! 立在当中的那人听得杨太后发问,深深吸了一口气,将脑子当中早已想过无数遍的话说了出来,高声道:“范尧臣独揽权位,隔绝中外,枉顾圣恩,致使宫中不知天下事,不知民间苦!自上善门至泗州,沿途怨声载道,百姓惶惶不已,东西奔逃,困难于道,巩县位于沙谷口东北,相距最近,其知县范纯明以强压之,不体民情,逼使县中百姓近千人围于县衙,沸反盈天,并生民乱……” 他口若悬河,满面潮红,仿佛自己便是一轮初升的红日,誓要把光亮照遍整个文德殿。 而站在一旁的黄昭亮,却是不由得暗暗喝了一声彩。 好个吴益!不愧是靠着咸鸭蛋、咸菜升官,一路走进御史台的人! 这一份踩墙头,度时势的本事,眼下乌台之中,当真无出能出其右! 一样是御史,为什么有些只能踮着爪子,满地去叼旁人吃剩的残羹腐肉,另有些却能平步青云,几进几出,欲擒故纵,以退为进,明明面上看着是被贬,过不得几年,便能侪身政事堂? 差别就在这一份眼力,同审时度势的进退之法。 御史乃是天子口舌,何时进,何时退,要看懂天子示意。 即便是劝诫天子,怎么劝,如何劝,都全看个人本事。 史书上那些以谏闻名之人,为何会得以闻名? 与其说是谏臣“直”,不如说是天子需要谏臣的这一份“直”,来彰显自己的“仁”。 无论前朝太宗,还是本朝太祖,莫不以“善纳谏言”、“虚怀若谷”著称,可就在当朝,同样不乏因直谏而被贬、被罚,终身郁郁不得入京,死于穷乡僻野的言官。 吴益几起几落,却依旧能稳在如今的位子,不得不说,其人在关键之时,实在是有几分揣度之才的。 他挑在此时出来弹劾范尧臣,不早、不晚。 若是早了,杨太后对范尧臣坚信不疑,这一个多月当中,送入宫门却又悄无声息的弹章,怕是能堆满半间宫殿,他的弹劾不但不会有用,说不定还将被宫中那一位不分青红皂白之人轰得出去。 才给寻了由头,贬去青州的两个言官,便是前车之鉴。 可此时此刻,满朝俱是质疑之声,有半个政事堂在前头帮着把石块敲松,又有枢密院打边鼓,再有襄州、蜀地、广南等地之事接连而至,杨太后面上看着依旧站在范尧臣一侧,可她那一双腿,已是要抬不抬,只需一个推搡,但凡力气大得些,便能叫她站得开去。 而吴益选的这一个契机,这一个下刀处,更是直直插在范尧臣的颈项处。 那便是民乱。 于天家而言,有什么比得上民乱令人惊惶? 况且眼下垂帘的这一位,更是从未有过政事经验的杨太后。 黄昭亮微微眯起眼睛,看向了上头屏风的方向。 如他所料,杨太后果然大惊,惶惶问道:“吾怎的不曾听得中书奏报!此事是真是假?!” 吴益好容易等来了此时,怎的会给机会溜走,当即回道:“臣不敢欺瞒太后!巩县距离京城虽远,可千人之势,何等浩大,沿途行商、路人莫不耳闻,另有皇城司、转运司一般得见,便是京中,也渐已传得沸沸扬扬。然则民乱如此大事,宫中却一无所知,范尧臣只手遮天之势,可见一斑!” 又道:“太后若是不信,范参政此事也在殿上,臣欲与其对质!” 他字字句句,全似一柄利箭,直插范尧臣而去,可奇怪的是,对方却并无半点反驳。 到得此时,杨太后如何会不知其中必有内情。 她依旧袒护范尧臣,可心底里,免不得泛起一二狐疑来。 吴益如此信心满满,范卿却一言不发,难道,范尧臣当真有意拦下外州它县之事,隔绝中外? 她不敢多想,只对着吴益问道:“你所说的民乱,却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只巩县如此,还是另有别处一般如此?怎的会起民乱?” 杨太后这话一问,简直明摆着已经落入毂中。 吴益不怕她问,只怕她不问。 巩县民乱,当真不是他胡乱编造之事。 范尧臣欲要行导洛通汴,当此要害之时,各处都在抽调民伕,实在劳民伤财,衙门逼得紧了,自然会激起民变。 他立刻说道:“据臣所知,自上善门至泗州,但凡所要抽调民伕之处,因被范尧臣经中书下令逼催,各地衙门,莫不动用酷法厉行,动辄以兵丁、衙役强令征召,至于昨日,已有巩县、萍乡、澧谷等处衙门遭得百姓围困……” 吴益话刚落音,御史台中也跟着站出来了一人,附和道:“太后,臣亦得知,白马、酸枣、祥符等县,数日前一般有百姓躁动,只是衙门暂压了下去。” 一面说,一面还将手中的奏章双手呈了出来,道:“臣有本奏及此事!” 有一就有二,随着御史、言官们一个个站得出来,另有其余官员作证,已是勾勒出一个京畿郡县民生躁动,如若不管,立时就要烽火四起的情景来。 杨太后把手中的帕子都要揪烂了,再如何信任范尧臣,也再无法自制,颤声问道:“范卿,汴渠沿河辅郡,果真有此乱事?” 第九百二十六章 惊觉 范尧臣头上已经渗出了细细的汗珠。 吴益所言,并非全然构陷。 位于沙谷口东北处的巩县,其中知县唤作范纯明,乃是范尧臣的族亲,嫡系的范党。 此处距离沙谷口最近,县中有十数万人户,而范纯明得了中书之命,最为积极响应凿渠之事,于征召民伕上头,确实行事有些过激。 然而实在也是无法,不强而制之,下头百姓尽皆逃逸躲避,不肯应役,中书之令又待如何? 巩县此回民乱,早有征兆,三日前,范尧臣便得了范纯明送来的书信,告知县中有躁动之状,因恐出事,只能暂压徭役征召,中书应份,怕是只能完成七中之三,而巩县之外,另有左近县镇,一般也有乡人十分不满,显有乱象。 范纯明之后,果然另有其余县乡当中的范党陆陆续续传得消息回来,所言也是一般。 一面是朝中步步紧逼,襄州、广南、蜀中、并导洛通汴之事上头处处要人,另一面是百姓不肯应役,范尧臣又不是神仙,两处一边要加,一边要减,仓促之间,自然不可能快速解决这个问题。 京畿乃是首要,若是京中生乱,自然天下不安,更何况一旦出了事,传进宫中,他靠着拥立之功在杨太后心中得的信重,说不得便要打上一个大大的折扣。而黄、孙、陈数党自然又何借此为由,攻讦于他。 范尧臣斟酌之后,只能选了个折中之法,先交由都水监汇算,若是将原先预估的十七万工减为九万工能否可行。 如此繁复工程,想要估算结果,并不是一夕之工,更兼这几日里他忙得焦头烂额,正拟自金陵暂调粮秣物资去往襄州,又从广州运送药材去往邕州等地,另有蜀中,却只能从别处着手,解一时之渴。 等到范尧臣喘过气来,巩县、萍乡、澧谷等处奏报当地民乱的折子,已是躺在了政事堂里。 好险昨夜乃是他轮值,今晨各处奏本送入之时,正正逮了个着。 然而时间紧急,几处衙门所奏各有出入,互不相符,他只是简单看了,还未来得及查实,又兼立时就是大朝会,哪里方便将此事告知杨太后。 这本来再正常不过,今日下朝之后,待得查清再做回复便是,可此时被吴益拿来殿上说,又如何能辩解? 奏报乃是今晨送入中书,眼下就躺在他的桌案上,范尧臣说并不知情,便是欺君,若说知情,便是自认了隔绝中外。 不得不说,吴益的这个时机实在是掐得太好了。 范尧臣正给接连不断的事故搅得应接不暇,难免首尾不顾,只是一个疏忽,偏生就给他逮到了。 上头杨太后问了一句,未能听到范尧臣回复,忍不住又唤道:“范卿?” 范尧臣心中暗叹了一口气,只得道:“今晨中书得了奏报,确有听闻巩县略有不平,只是山长水远,各处奏报所言不一,臣尚未查实,不好多言……” 吴益得了此言,仿若苍蝇得了屎,只差绕着范尧臣狂舞,对着杨太后大声道:“太后,范尧臣此言,便是自认其罪!巩县民乱何等大事,急脚替日夜不停送入京中,正该立时知会天子,眼下天子尚未亲政,便该进呈太后,范尧臣此行,正是独揽大权,只手遮天,隔绝中外……” 他其言也咄咄,其气也嚣嚣,喋喋不休,只剩得此一道声音在殿中回荡。 吴益前夜早在心中拟了腹稿,他文采出众,才气四溢,此时一气呵成滔滔背来,其中铿锵正气,和着他那挺直的腰背,当真如同士林中的标杆一般,足令士人景仰。 屏风后头一下子就安静了下去。 向来最听不得吴益说话的杨太后,仿佛失了魂一般,由着他控诉范尧臣的罪状。 她只觉得脑子里头成了一滩浆糊,被人搅来搅去的。 接连而来的灾事,陌生不已又毫无休止的政事,全数没有将杨太后打倒。 然而此时此刻,她却只觉得自己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整个人仿佛被一双手给勒住了喉咙,想要呼吸,却又没有气力。 当真论起来,杨太后与其说是被民乱吓住了,不如说是被范尧臣吓住了。 若无范尧臣的力撑,她几无可能扶起赵昉,而母子二人掌政以来,大事小事,泰半俱是倚靠范尧臣。 如果这样的肱骨之臣都不能相信,都一心为私,都满心群党,那这朝堂之上,又还能有谁可以信赖? 巩县距离京城才数百里,若是行急脚替,一日便能到得,这样相近,当中已是闹了民乱如此大事,范尧臣竟敢欺瞒于她! 难道欲要坐稳这龙椅,当真只能用那异论相搅,所有臣子,无论谁人,俱都不能相信不成? 杨太后咬着牙,慢慢地吸了一口气。 下头的吴益还在大声痛批,已是把弹劾的对象,从范尧臣本身,转到了范党上下,无论范家的亲友、故旧,俱都囊括其中。 他手中持着弹劾的奏章,却是连翻都没有翻开——不用看那奏章上头的文字,已是能将其中内容倒背如流。 随着吴益的气势汹汹,一项一项摆出来范尧臣的罪状,而其中罪状,并无一项是构陷,是以范尧臣也难以反驳。 杨太后坐在屏风后头,忽然惊觉,往日她听了范尧臣奏报,觉得并不算什么的事情,原来被人一一列举出来,已经如此可怕。 范党,果真势力庞大到了如此地步吗? 范尧臣,果真是个大奸似忠的佞臣吗? 杨太后只觉得耳朵里头嗡嗡的,实在听不下去那令人厌恶的声音,脑中更是僵得再转不动。 她不想看到吴益,却也不愿再看到范尧臣,更不愿见满朝官员,只想快些回宫,远离这叫她无法掌控,充满着不祥与烦躁的文德殿。 “卿之所言,吾已俱知。” 杨太后的声音里头,充满着疲惫与无奈。 “且将尔等奏章送来,等吾回宫再看。” 没有给出任何正面的回答,杨太后收了吴益同御史台众人的折子,立时就站起身,给身旁的黄门搀扶着回了宫。 第九百二十七章 提出 范尧臣与吴益两人站在文德殿当中,面上俱是全无表情。 两人互不相看,也没有动作,只等着礼官唱喝离殿。 满朝之中,无一人说话。 而站在一旁的黄昭亮,却是目光怜悯地看了一眼范尧臣。 吴益一击得中,与其说是其一人之功,不如说是黄昭亮、孙卞并陈党、枢密院中数人通力协作的结果。 众人布局了不知多久,层层递进,步步谋算,即便没有吴益,此时换做御史台中其余言官,一样可以达成。 吴益不过是眼睛尖利,一双狗腿跑得快,咬下了最大的一块肥肉而已。 然而总算达到了原本的目的,黄昭亮看着站得笔直,面无表情的范尧臣,不知为何,心中竟是泛起了一股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的伤感。 杨太后已经将众人弹劾的奏章收入宫中,其中不少内容,还是出自黄昭亮的指点,能给一个毫无政事经验的妇人带来多大的冲击,他最了解不过。 数十日的相处,已经足够两府的官员了解这一位太后的性情。 范尧臣完了。 他错在急功近利,为图做事,不择手段,不顾风险,不知进退。 除却自请外出,其人别无他选。 杨太后这样的人,不但念旧情,还爱记仇,此时范尧臣得罪了她,在她心中留下了不忠的印象,将来想要再回京,何等艰难? 而小皇帝正是养成之时,其余人常在其侧,在崇政殿中为其讲学,将来相熟的情分,自然不是远在外州的范尧臣可以相比。 就算他最后寻到了机会回京,朝中早已风云变化,万难重得原本的位置。 黄昭亮暗自喟叹,却又很快摇了摇头,把这念头甩出脑中。 成王败寇,范尧臣这样的人,若有机会,自然要甩得远远的,最好将他钉死在外州,永远不要回来。 只要他一日留在京中,就有一日隐患。 谁知道他又能行出怎样的招数?若是说动了杨太后,重新将其重用,那就得不偿失了。 比起范尧臣,黄昭亮觉得还是孙卞,陈灏之流更易对付。 他眯着眼睛,瞥了一眼不远处的孙卞。 一个一个来,总能有人轮到下一个…… *** 文德殿上发生的事情,很快传遍了京城。 翰林学士吴益当殿弹劾参知政事范尧臣,诉其隔绝中外,以权谋私,结党成群云云。又说他压胁百姓,不顾民生。 范尧臣在民间很有口碑,他一路为官,出得不少功绩,并非逞口舌之快,而是当真利国利民,这数月以来虽说因为强征徭役之事,惹出了些民怨,然而比起只在士林中扬名的吴益,自然高下立判。 御街上的茶楼当中,一听说起吴益,众人头一个反应就是——“是不是邕州那一个?” 紧接着,立时就有人和道:“是了,听说若不是他,交趾也不会打得这样惨。” 有熟知朝堂之事的人便问道:“不是遭了发贬吗?甚时回的京?” 便有人摇头晃脑地道:“先头太皇太后垂帘,先皇继位,自然大赦天下,听闻是太皇太后特召回来的。” “你们却是不知,单就几个御史,并一个翰林,怎的可能这般简单便把范大参拉下马。”有人便摆起了龙门阵,“听闻背后别有指使之人,这一回,范大参却是要遭大殃了!” 街头巷尾都知道范尧臣要有不妥,而范尧臣回衙之后,因他位居宰辅,遭人弹劾,杨太后又收了折子,自然不好再继续任差,便借病告假,自停职在家。 这态度倒是摆得端正,可看在旁人眼里,越发显得可怜可叹,更是佐证了“范大参要遭”的传闻。 形势变化得如此之快,前一日,范尧臣还是朝中炙手可热的重臣,门外车水马龙,挤得都难以进出,后一日,却是半条街都安静了下来。 同样是告病,同样是遭遇弹劾,有些官员在家之时,依旧无数人等着上门求情相见,这便是说明人人都知道,那弹劾并不要紧,用不得多久,其人又能回到原位 可像范尧臣这般,人人唯恐避之不及的,却是只能说明,短期之中,怕是当真并无翻身的可能了。 旁人或是唏嘘,或是感慨,其余党派官员弹冠相庆,吴益暗暗窃喜,范党夹紧了尾巴做人,莫不想方设法,欲要摆脱头上那一个“范”字。 而州桥上头的杨府当中,另也有一人眉头紧锁,纠结不已。 杨义府站在书桌面前,也不用书童侍立,自取了半块墨,在砚台上磨了又磨。 范尧臣告病在家,范真娘担心父亲,带着女儿回了娘家。 眼下的杨府安安静静,外头有鸟叫虫鸣,有绿竹红花,有淡云清风,一切都是那样叫人满意。 他思虑再三,提起笔,在纸上挥毫而书。 白日间已经去过叔父家中同对方认真商议过,此时写起这一份文书,杨义府并无半点犹豫。 到底是两榜进士出身,文才自不必说,他只斟酌了一下字句,不过花了片刻功夫,便把这一份简单的东西拟好了,复又用信封装上,等着范真娘回来。 写文书并不难,难的是如何同范真娘提出此事。 到底夫妇数年,俗话说得好,百年修得共枕眠,到得此时,杨义府也不想把事情闹得太过难看。 不过他聪明绝顶,又长于口才,旁人觉得难的事情,不过多久,也有了计较,只一面慢慢在心中盘算着,一面看着时辰。 天色渐黑,外院终于有了声响,不远处又有脚步声由远及近,往卧室行去。 虽然未听得小儿哭叫,杨义府却是知道,定是自己等的人回来了。 他又等了片刻,不见范真娘来书房,只好取了那书信放进怀里,推门而出。 卧房点了灯,杨义府径直行得进去,不见范真娘,便问房中的丫头道:“夫人在何处?” 那丫头忙回道:“正在隔间照看小娘子。” 她话才落音,范真娘便自外头走了进来,见得杨义府,满是疲色的面上终于露出了一个放松的笑容,道:“官人怎的在此?” 杨义府也不回她话,站起身来,当先进得里间,道:“你且随我来。” 第九百二十八章 堵心 范真娘无知无觉,径直跟了进去。 她只以为时辰晚了,丈夫要休息,特地还走得近些,伸手帮他脱解外袍。 杨义府也不推拒,口中吩咐丫头退下,见得厢房的门关上了,复才对着范真娘道:“且住,我衣服里有一样东西,你先取了出来。” 范真娘依言而行,得了一份未曾封边的信件,问道:“此物当要归置到哪一处?” 一面说着,一面把那书信放在一边,又将杨义府解下来的外袍搭在了床头的架子上,还给他拧了帕子过来擦脸。 杨义府坐在桌边的交椅上,接过湿帕子,面上露出了些微犹豫之色,手上则是半晌没有动作。 屋子里头顿时陷入了一片寂静。 范真娘虽是满腹心事,也终于渐渐察觉出有些不对来,等到抬头一看,杨义府手里捏着那方帕子,一动不动,眉眼还带着郁色,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官人这是怎的了?可是有什么话要说?”范真娘道。 “你今日去岳父那一处,他还好罢?”杨义府斟酌着问道。 听得杨义府这般关心的话,范真娘登时松了一口气。 从前夫妇二人还常常一齐带着女儿回娘家,可前几日开始,也不知怎的回事,杨义府便再不肯去,虽不拦着范真娘,自己却一人留在府中。 范真娘隐隐约约听得母亲说过,好似丈夫去问父亲要差事,给打了回来,怕是两人因此生了隙。 她强打精神回道:“爹爹倒还好,还同娘说眼下比起从前倒是清静,等到此事过了,陪她去金明池看早荷。” 堂堂一国参政,数日前还是呼风唤雨,转瞬之间,已是沦落到只能同老妻去看荷花数蚊子,其中落魄,实在难以描述。 过了几息功夫,杨义府才轻轻点了点头,道:“总是有起有落,看得开就好……” 范真娘回之一叹,道:“从前也有过,只不像这一回一般来势汹汹的。” 范尧臣脾气倔强,行事要强,从前没有少被弹劾过,范真娘从小到大,也不止一回见得父亲请病避朝,然而从未像今次这般闹得厉害,竟是从前往来的亲友,一夕之间,都不见了踪影一般。 杨义府沉默了一会,复才站起身来,取了范真娘放在桌案上的那一封信,又递回她手上,略有些艰涩地道:“这是给你的。” 范真娘毫无防备,口中还问道:“什么东西,值得你这样特拿来给我?” 她嘴角微微带了笑,动手拆了那信件,然而才打开折叠的纸页,只看得开头几个字,整个人都似当头迎了一棒似的,僵得一动不动。 杨义府见了她这反应,喟然叹道:“真娘,你我夫妻数年,情比金坚,举案齐眉,正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听得杨义府这话,范真娘捏着那纸页的手竟是有些发抖,却是没有回话,只低头看着那一页纸上的字迹。 杨义府又道:“只是婚姻乃是结两姓之好,并不由你我左右,杨家不比范家,经不起这样的事情……我虽不愿,奈何……奈何我非一人,更有一族、一姓人……却只好,委屈你了。” 范真娘没有抬头,只颤声问道:“玥娘……怎的办?” 杨义府道:“玥娘自是跟着我,你且放心,我已是着人给蓟州去了信,这一二月间,我娘便会来京,届时便把玥娘带得回去,她眼下年纪大了,最喜含饴弄孙,玥娘由她看着,不会吃半点苦头。” 又道:“我自会将伺候惯她的乳娘一并送得回去。” 杨义府说得越多,范真娘的心越寒。 纸上的文字十分漂亮,个个都风骨俨然,行文流畅,可她一个字都看不进去,半点不知道后文写了什么。 “官人……”她咽了一口口水,终于抬起头看着杨义府,声音里头满是苦涩,“爹爹那一处,未必没有转机,眼下只是遭了弹劾,也不曾罢相,便是罢相,最多不过发贬外州,你……你怎的……” “真娘!”杨义府一口将她的话打断,“莫要说了,是杨家与范家两门之事,不是你我二人之事,也不是你爹的事,你还不懂吗?” 范真娘纵是个泥人的性子,此时也激起了三分不忿,怒道:“当日结亲之时,难道便不是范家、杨家两门之事了吗?你要与我和离,你可想过我将来怎的过?你可想过玥娘将来如何过?父母和离,她要怎的说亲?谁人肯要这样一个媳妇?!” 她原还没有往那一方面想,说到此处,忽然如同被点拨了一般,急急又道:“你正当年华,与我和离之后,等到再娶新妇,玥娘谁人去管?” 范真娘一面说,那眼泪不自觉地便自眼角流了下来,很快把面上的脂粉都给浸得晕开了,可她却无暇顾忌。 “杨郎!”她口中哀声叫道,也不去管手中的和离书,只上前几步,蹲在地上,用力抓着杨义府的袖子,泪水涟涟地求道,“且等一等,再等一等,此事究竟是杨家谁人提的,实在没有什么道理!我……我爹即便罢相,也是……高品大员,你与我和离,将来欲要再寻续弦,难道还能比我更好?你我数年情分,你就舍得这样……一刀两断?你当真狠得下心?” 范真娘被泪嗝噎得连话都说不流畅,一句一抽的,巴着杨义府不肯放。 杨义府却是往后退了退,直到背后都靠在交椅上了,才只好将手把住了范真娘的手,道:“真娘,此事已定,不用再问了,你只知道,这不是你我能说了算的……至于玥娘,我娘自会照看,你却不用担心……等她大了,若是不放心,你也帮着留心好女婿,便是你不便宜管,我总归不会叫女儿没了着落。” 又道:“总算你年纪还轻,欲要再嫁也不难,范大参乃是参知政事,即便今次外放,也是高品大员,他手下恁多好人,需要给你寻一个,毫不费力,总归比我要好上许多……” 说到此处,他眼角也泛起了泪花,道:“真娘,我实在舍不得你,你莫要再同我说这个了,我这心,堵得难受得很……” 第九百二十九章 偷传 婚姻乃是结两姓之好,自然不可能杨义府同范真娘抱头一起哭得两句,甩一张和离书,便了结了。 范姜氏很快得人上门说了此事,乍然知道的时候,一时之间,竟是有些不敢置信。 来人也知道不妥,简单解释了来龙去脉,又给了和离书,并不敢多留,灰溜溜告辞了。 范姜氏险些一口气喘不上来,足足坐了好一会,才缓过气,也不敢隐瞒,只好去同范尧臣说了,又道:“这是义府他那叔父家中送来的,也不知他是被迫还是……” 范尧臣不置可否,取了那和离书,只扫了一眼,便道:“这是杨家子的笔迹,也是他自写的和离书,你也不用帮他说话了,如此女婿,我也不敢要。” 杨义府从前表现,范姜氏一直看在眼中,哪怕到了这个份上,对这个女婿还是很有好感,忍不住就帮着辩解道:“你从前与我说过曹操之事,眼下你正遇事,谁人又知道其后情形,杨家不放心,也是常理,义府到底是晚辈,长辈发了话,他又能如何……” 又推着范尧臣道:“我虽是也气得很,此事却不能意气用事,衣不如新,人不如旧,便是不为女儿,也要看在玥娘的份上——父母和离,她将来又要如何是好?” 范尧臣摇头道:“你不用同我说了,便是那杨家子不提,此事落定,我也要把真娘接回来,至于玥娘,自然是我范家的孙女,其父如此卑劣,怎能跟着他。” 他见范姜氏一脸的不以为然,心中一叹,道:“这杨义府从来居心不良,乃是我原来瞎了眼,才给真娘取了这一个丈夫,从前之事暂且不说,你看我给他寻了多少差事,他又踏实做得几个?上回特来同我说,要去跟着顾延章接那导洛通汴之事,我一旦不肯,他就另走旁门左道……” 范姜氏道:“义府虽是做事不怎的出挑,可也不至于到得居心不良的地步,况且此事你也有不对,一般是做事,谁人去做不是做?用旁人还能比用女婿放心?” 她还要絮絮叨叨,范尧臣原还想瞒着,此时也懒得再遮掩,便道:“你可知那吴益为何敢当殿弹劾我隔绝中外?” 范姜氏一愣,道:“难道不是他空口构陷?” 范尧臣冷笑道:“巩县几处的奏章才到,丑时才送进银台司,一转进中书,立时就进了我的桌上,几处地方相隔数百里,为何能同一日到得京中?那吴益怎的就能立时就来弹劾于我?” “时机掐得这样准,不过一个多时辰的空隙,就给他把住了,区区一个吴益,当真有这个能耐?” “不是吴益,那又是谁?”范姜氏喃喃问道。 “自然是你的好女婿。”范尧臣把手中杨义府写的和离书往桌上一掷,面上满是冷色,“范纯明提前数日给我送信,已是说得清楚,巩县虽然有些乱象,却并非全然不能掌控,我也给他回了信,叫他莫要惹出事来。” “纯明为官多年,行事虽然有些激进,却不是不知深浅的,不会惹出这样的大乱子。” “我那书房当中,出入的除却几个老人,这许多日中,便只有一个杨家子,那日他去寻我,正好我才给纯明写了信,便只暂时将信件收得起来,未过两日,他便同黄昭亮、孙卞两个搭上了头。” 范尧臣的声音里头几乎没有情绪,仿佛在说一个与自己半点不相干的人一般。 “文德殿上,吴益将我与纯明来往书信内容说得清清楚楚,仿佛亲眼所见一般,若非杨家子,谁人又有这个能耐?” 大朝会上,被人将自己与亲信的通信内容点得出来,范尧臣立时就知道了不对。 他不敢自辩,因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又是哪一处出了问题,生怕自己一旦自辩,所有行事,都被人算得明明白白,反倒落入毂中,索性便闭上嘴,等到查得清楚,再做打算。 “先皇时有吕氏子偷窃叔父的弹章投向敌党,不想到得今日,竟然有姓杨的偷了我的书信,跑去投黄昭亮。” 范尧臣冷笑了一声,道:“我姓范的,还未落魄到这一步!” 说完这话,他复又对着范姜氏道:“把女儿接得回来,再把玥娘抱回来,我且看那姓杨的有没有脸面同我来争!” 又道:“女儿还年轻,再嫁便是!难道我范家还愁寻不到女婿?!同顾延章那样的女婿不好找,想要寻一个比杨家子好的,市井间随便拉一个,便是杀猪宰牛的屠户,都要比他要脸!” *** 把女儿的事情扔给了范姜氏,范尧臣自己一人坐在了书房当中。 他请病在家,看似是被逼得节节败退,眼见只有自请出外一条道路可选。 黄昭亮、孙卞步步紧逼,联合了陈党,又凑上了吴益,另有御史台一齐起哄,满朝都是讨伐范党,诛逐奸佞范尧臣的声音。 可实际上,他的局面,当真差到这样的地步了吗? 范尧臣记性极佳,哪怕此时比不得年轻时过目不忘,可依旧能把当日看的几处辅郡送来奏章复誊出来八九分。 他将其中矛盾之处一一整理,又早遣了人随汴渠而下,只等这一二日其人回来,便能递上自辩之语。 本就行得正,坐得端,又何惧旁人风言风语? 按着顾延章上回送来的进程表,虽说人丁不足,可沙和谷之处的进度却并不慢,而邕州、襄州、蜀中几处,他也早做了安排,凭借这一手,想要在杨太后面前澄清一番,其实并不是很难。 经历此事,说不定杨太后还会心怀愧疚,将来更信重自己几分。 能在朝中岿然不动这许多年,范尧臣心志坚韧,自然不是轻易会被打倒的。 他只是气,没有给政敌捉住把柄,却是给自己看中,又一惯极照顾的人背后使了冷箭,那一口气憋得,实在叫他难受极了。 且不说范尧臣这一处正等着人回京,补全自己的自辩折,好打一场漂亮的翻身仗,而那一处,垂拱殿中,却是回来了一个人。 第九百三十章 乌鸦 前日自殿上收回来的奏折堆积如山,积压在垂拱殿的桌案上,本本都是弹劾范尧臣并一干范党任意干政、任人唯亲、急功近利、隔绝中外。 一个人这样说还罢,个个人都这样说,怎能不叫杨太后心生狐疑? 垂帘越久,杨太后的疑心病就越重。 她与赵昉两个都在深宫之中,也见不到外头,也看不清情形,只能是旁人同她说什么,她就听什么。 原先杨太后一直深信范尧臣,只觉得满朝俱是奸佞,只寥寥数人忠心护君,可等她渐渐熟悉了政事,所思所想,就有了变化。 世上当真有一心为君,从不为己之人? 或许当日范尧臣确是赤胆忠心,可平日之中,若说他全然为朝为君,却未必如此。 杨太后以己度之,既是人,便有私欲,如若样样都听凭他去,不管不束,用不得多久,便会尾大不掉,无祸也要养出祸来。 眼下日日都有弹劾范党并范尧臣的折子送入宫中,其中自然不乏中伤之语,却也不少确实之事,无论人证、物证、因果,俱是完完整整,入情入理。 看得久了,她到底忍不住把几件被弹劾得中最多的,也是最为不妥的事情同范尧臣提了。 范尧臣毫不迟疑,当廷侃侃反驳,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 然而越是这样,杨太后就越是多思多虑。 无论怎么解释,其中再如何情有可原,可事情还是存在的。 这说明,那些个弹章当中的内容并非杜撰。 范尧臣自是忠心为国,可其余范党呢? 他难道能保证人人不行错事,个个都一心为君? 杨太后召来了崔用臣,召来了朱保石,等到问及范尧臣在朝中行事,又问及范党所作所为,果然得了她意料之中的答案。 短短一二月的功夫,范党势大,虽不能说只手遮天,可已经很有一党独大的架势。 譬如这一回,范尧臣一心要行导洛通汴,即便条件不足,也要强而行之。为了筹措调用此事的物资、人力,其余地方,俱都只能往后退上一射之地。 而汴渠沿途的范党中人,为图征召足够多的民伕,更是花样迭出,大行激进之法,复才引得各地不平。 朱保石同杨太后回禀道:“臣得了报奏,上善门下三十里外,有一处张家庄,里头数百壮丁,今年已是被征召过三回,一回是做春工,也是服都水监的事,为做浚川杷,一回是转运粮秣去往寿州,今次导洛通汴,又抽调了此处,听闻三百余个名字之中,有大半都与从前两回是重复的。” 因怕杨太后弄不清楚,朱保石还特意解释道:“壮丁尽皆被征召走了,人力不足,自然耽搁春种,等到秋收之时,赋税却是不会减的……” “听闻前一阵子,村中日夜有老幼哭嚎,壮丁围聚,隐有动乱之像,幸而衙门有所察觉,另行安抚,复才压了下来。” 杨太后听了,只觉得又气又恼,却也有些无奈。 导洛通汴,是得了她的同意的。当时范尧臣也已经说明过,此事必会劳民伤财。 可知道是一回事,事情当真摆到眼前,又是另一回事。 黄昭亮说过,孙卞说过,薛度说过,朝中许多人都说过,听得他们说的时候,杨太后觉得欲要做事,必定需要有所取舍,世上少有皆大欢喜,两全其美的事情。 譬如从前自己同太皇太后不和,先皇站在自己这一头,便得罪了太皇太后,站在太皇太后那一头,又叫自己心中不舒服。 她取了导洛通汴,自然就做好了承受后果的准备。 可此时此刻,这恶劣的后果当真出来了,杨太后却突然发现,自己半点不能接受。 朱保石还在说着话,忽然听得外头仪门官唱名,通报此处来了一名陛见的官员。 听到那人名字,杨太后的眉头登时皱了起来,不悦地道:“他怎的来了?” 说完这话,她倒是醒了过来,想起是自己先前宣召的,只得道:“给他进来罢。” 不多时,一人便自外头进得殿来。 杨太后懒得听他废话,也不想听他问安,等到对方行了礼,立时就问道:“吴益,你说巩县、萍乡、澧谷乱象频发,是从何处而知?你说范卿早知其事,可有证据?” 范尧臣请病不朝之后,因无交接,他手头所管之事,自然暂时搁置。 杨太后着人急急将当日各县送入中书的折子拿来回来,又细问了朱保石当日情景。 奏章自送入银台司、转入中书、递到范尧臣案头,至于范尧臣去往大朝会,期间不过一个时辰,若说他并未来得及看,或是说他待要核查清楚,其实完全讲得通。 而吴益却一口咬定,说范尧臣乃是一心隔绝中外,另有所图。 比起吴益,范尧臣在杨太后心中地位,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虽然到得现在,无论范尧臣到底有无错处,她都打算从今往后,不能再同从前一般偏信其人,相反,一定要好生像先皇一般,学着使那异论相搅之术。 不过她还是想要知道,这一位早已在自己心中打上了一个“忠”字的老臣,究竟是不是真的着意欺瞒于她。 是以杨太后特意把吴益召进了宫中,而非在殿上当着百官的面相询,便是因为害怕范尧臣果真有此所为,最后君臣双双丢脸而已。 与黄昭亮、孙卞等人笃定的不同,杨太后将那日御史们的弹章当殿收下,并不是要将范尧臣发往外州,也从未有过打算叫他罢相。 在杨太后看来,矮子里头拔高子,即便范尧臣有欺瞒之心,到底也曾经力挺过她们母子二人上位,而与此同时,其余人还一心想着要推举赵颙或其余旁支子弟呢! 她收了弹章,完全只是因为想要快点结束那一场朝会而已。 而黄昭亮、孙卞等人纵然已经竭力适应,努力转变想法,遇得这种时候,难免还是会以自己多年以来的习惯来判断。 他们总以为天子也好、太后也罢,按着规矩,按着惯例,收了弹章,接下来便意味着要将批注发往中书,等到范尧臣看到批书,自然无颜再在京城待着,只能老老实实上书辞位外出。 众人为官数十年,人人皆是老于政事,长于故事,便似看到打雷,就知道必会下雨,听得“呱呱”乱叫,就认定是通身黑乎乎的乌鸦来了一般。 谁又想得到,谁又会去想,眼下这一个杨太后,行事随心所欲,她也不知道规矩,也不打算按着规矩,光打雷,不下雨,虽然也是一般跟着“呱呱”乱叫,却其实是一只扑棱棱飞来的白乌鸦。 第九百三十一章 主意 听得杨太后问话,吴益心中大喜。 自新皇继位,太后垂帘以来,他已是渐渐觉知自己实在是走了一条极错的路。 当日在天庆观时,明明可以借机摆脱身上得到脏腥,重新步入正轨,偏偏因为选得错了,把赌注放在赵颙身上,反而叫上位者对自己有了偏见。 然而吴益却并不是那等轻易放弃之人,没有机会,便要创造机会,想方设法给杨太后晓得自己乃是个耿直之臣,从前的选择,不过是自己性情耿介,不知遮掩而已。 这是“直臣”应有之份。 眼下就有了这个难得的机会。 他上前一步,郑重道:“臣不敢欺瞒太后,臣在殿上奏明巩县、萍乡、澧谷等处乱象频发,已有百姓围聚于衙门之外,乃是由入京商贾口中得知,也有亲友故旧在其处,匆匆来信,告知其中急迫之势态。” 御史闻风奏事,并不用告知消息来源,哪怕说得错了,也并无半点罪过。 吴益虽然眼下不是御史,可以他的身份,奏报相关事体,乃是一心为朝为国,只要不是杜撰,倒也不能因此挑毛病。 见杨太后并不说话,吴益复又道:“至于臣弹劾范尧臣此人隔绝中外,有意欺瞒天子,自然也非妄自揣测……” 屏风后的杨太后一下子就抬起头来。 听得那妇人头上的珠翠相击之声,吴益马上就察觉出来,自己的话已是引起了杨太后的注意。 他本就没有半分隐瞒之意,况且因从未给出半分承诺,难得此时能引以为凭,自然不忌讳将背后之人供得出来。 “太后想来知道,范尧臣有一女婿,唤作杨义府,原在学士院中修韵书,后头因范尧臣主管了都水监,便将其调往都水监中任官。” “浚川杷在新郑门、扬州门外出事之后,那杨义府便停了差事,他虽是范尧臣的女婿,心中却自有一杆秤在,从前同流合污,眼下犯了事,倒也醒悟过来,因他曾在都水监中任职,又与范尧臣相近而亲,知其甚深,又因其身份,是以常能在范府出入。” “其人偶然见得范纯明给范尧臣的书信,看到上头所说百姓围于巩县县衙门外,困苦不堪,难以为生,实在良心尚在,不能自抑,便与旁人说了此事。” “臣偶然得知,据此顺藤摸瓜,果然发觉那范纯明信中自有验证,询问回京商贾、百姓,得知近千人围于衙门之外,若非左近有禁军路过,怕是范纯明也难逃此劫!” 吴益说了消息源头,又把杨义府点了出来。 听得是自范尧臣女婿口中传出了,杨太后心中已是凉了半截,只犹还抱有一二分期望,复又问道:“那杨义府所说,有何佐证?” 吴益道:“虽无实证,可那杨义府将所见书信默写了出来。” 他一面说,一面从袖中取了一封书信,双手上呈,道:“臣请太后一观。” 一旁的小黄门连忙上前接了,送去屏风后头。 杨太后拆开看了,果然其中乃是范纯明口吻,所说的是巩县县衙被围之事,又说了近日征召役夫,引得百姓怨声载道云云。 当中不少地方写明了巩县征召徭役的情况同其余所做之事,另又有涉及范家、范党的,十分私密与翔实,并非寻常人等可以杜撰。 这书信只有一页,无头无尾,想来是当中那一张纸,被范尧臣的女婿见得,不知是抄写,还是默写了出来,复又流传到了其余人手上。 看到这一份东西,杨太后已然尽信,却是半晌说不出话来,自脖子到后背,不多时,便出得一层厚厚冷汗,将衣衫都浸湿了。 下头吴益还在说话,道:“臣素来行事孤耿,不畏强权,不为名利所拘,虽为人不喜,或也曾为人蒙骗,可一片忠赤之心,天地皆知!臣当日……” 他字字句句,铿锵有力,仿佛自头到脚,都是一腔正气,正要好生为自己从前在天庆观的行事辩解一回,然则话才说到一半,却忽然被人打断。 “此事吾已尽知。”杨太后开口道,“除你之外,此张书信还有何人看过?此事另有谁人知晓?” 吴益拿不准杨太后问这句话的目的,只迟疑了一下,便道:“臣也是偶然得知,至于太后所问,却是不知究竟……” 他还待要继续圆几句,却听杨太后又道:“吾知道了,宫中尚有别事,你且回去罢,此事关乎重大,切莫对外通传。” 竟是寥寥两句,便把人打发走了。 吴益被撵得莫名其妙,直到出了宫,还琢磨不透杨太后的想法。 御街上头人来人往,喧嚣不已。 吴益站在原地,等着伴当牵马过来。 他心中想了又想,只觉得这一回还是有些失算。 比起先皇同太皇太后,杨太后的心思,显然更难猜测,想要扭转自己在其人心中的印象,并非一日之功。 此时已近傍晚,早过了下卯之事,吴益正站着出神,却是脸上忽的凉了一下,不多时,接二连三的雨点便落到了他的头上、身上。 眼见雨势越大,他往后退到了屋檐下,看着街上人东奔西顾,惶惶而跑。 伴当还没有到,吴益便将主意拿定了。 杨太后叫他不要将此事对外通传,可他也不是傻子。 想要入堂入院,想要那一柄清凉伞,并不是只要杨太后点头便能做到。 他吴益,一般也要士林支持。 难得有了眼下这个机会,实在也是那杨义府自己不小心,竟是傻乎乎地将那信件放在学士院的公厅当中,等着与黄昭亮、孙卞相见。 这杨义府难道不知道,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吗? 路过的吏员,洒扫的杂役,乃至同僚,人人都可能窥视到桌子里的东西,再如何上锁,也并无其余用处。 左右承诺给官的是黄昭亮,又不是自己,承诺不往外说的是孙卞,也不是自己,既是撞到了他吴益手上,那杨义府,还是自认倒霉罢。 这般想着,等到细节盘算得七七八八,那伴当终于冒着雨将马儿牵了过来。 第九百三十二章 暴露(补更) 仿佛就在一夕之间,京师里便悄悄传开了一个小道消息。 范大参一心要行导洛通汴,偏生人力不足,便催促手下范党中人征召役夫,众官以强压之,引起民变,自上善门至沙谷口,沿途十余个辅郡、县乡,足有近七八个地方闹出了大事。尤其那距离沙谷口最近的巩县,足有数千人围攻衙门,险些就要揭竿而起。 巩县知县范纯明心知不妥,早早便送了书信入京,偏生范尧臣不以为意,只是范大参有一杨姓女婿见得此信,大为惶恐,忐忑不安之下,与旁人说了此事。 当此之时,有翰林学士吴益偶然得知,竭力而劝,以正气折之,以道理说之,最后使得杨义府偷出了那范纯明的书信。吴益便依着其中内容,多方打听,最后不畏强权,不顾自身安危,当殿亲身弹劾范尧臣,致使其告病不朝。 这传闻三分真,七分假,说与官员听,怕是人人都要笑掉大牙,可传于民间,又给那等文人听了,却是个个深信不疑。 弹劾宰辅,本来就是御史们借以升迁并得名的不二之法,尤其像吴益这般,回回弹劾,回回都中的,早已颇有根基。 此时他再行弹劾之事,先不论其中缘故,然而范尧臣请病不朝是真,吴益当殿亲身头个弹劾是真,与此同时,他从前数次弹劾范尧臣也是真。 这般一而再,再而三,不顾己身,为国为民之举,本就叫士子们十分推崇。 文人未曾得官,自然无缘做事,同他们说政绩,一来众人从未实操过,多半听不懂,二来与做事相比,这般清高无匹,偏又显尽了文人气节的弹劾之举,显然更能叫他们能有共鸣。 ——不会做事,总会说话罢? ——不能做事,总能写弹劾的折子罢? ——这样的事情,我也能做到。 士林间不少士子与其说褒扬吴益,不如说是在褒扬将来的自己。 吴益依靠此事得的好处越多,将来他们自己依靠类似之事,得的好处便会越多。 而与之相反的是,众人对吴益有多高的夸奖,对杨义府就有多低的唾弃。 背家之人,如何能得人喜欢? 谁人又愿意自己屋子里头出来一个叛徒? 况且当日范尧臣榜前捉婿,在京城里头也有过一阵传扬,翁婿两人,一个是参知政事,一个除却开始去过一回襄州,其后一直在京为官,想要去找往日的痕迹,半点也不难。 很快,人人就知道那杨义府从前任官,多半都是靠着范尧臣而得。 如此忘恩负义之徒,如何能要? 甚至有人私下写了话本,在酒楼子里说书,特来映射这一段女婿陷害公翁的时事。 众人都议论纷纷。 “范大参虽是有些不好,究竟也是为了做事,倒是这个女婿,得了好处,竟还行此大恶之事,当真是造了孽才摊得上了这狗杂种!” “范大参也是可怜,赔个女儿不说,眼下还把自己仕途也搭上了——怕是只能外出了罢?” “那吴翰林也是厉害,不知如何说服的姓杨的?” “怕不是他厉害,我听得人说,那姓杨的本是要以此事为凭,去同孙参政、黄相公请功,欲要讨个差事,那两位本来已是答应了,谁知竟是给吴翰林一下捅了出来……” “是真是假?有范大参这样的岳父佬,何苦要去投旁人?那姓杨的是傻子吗?” “姓杨的却当真是个傻子,你且看看看,他得官这许多年,做过什么事情?去襄州,听闻闹出了不好,范参政只能把他弄得回来,去了学士院,我有个叔叔的二表外甥与学士院里头素日很有往来,听闻那姓杨的不知做了什么错事,给下头人联名告了一状,最后是灰溜溜滚出去的。最后去了都水监,还闹了个浚川杷出来。听得说他还想去做导洛通汴,给顾公事打下手,范大参又不是瞎子,如何肯让!” “你叔叔的二表外甥?这又是谁?竟是同学士院里头很有往来?却不曾听得说你家有这样一门厉害的亲啊!” “你莫听他胡乱攀扯,是东大街的徐小二,在纸坊里头帮着运送东西、打杂的那个!” “纸坊里头打杂怎的了?学士院都是修书的,难道不用纸啊!” *** 外头这般议论纷纷,范、杨两家自然不可能没有耳闻。 杨义府毫无准备,听得下人说起这个消息的时候,几乎惊得五脏六腑都像被掏空了一般。 他过了许久才醒悟过来,当先便是着人去了黄、孙两府问及此事。 对方很快就传来话回来,其中意思,俱是自己不曾往外透露半分,还问杨义府,是不是他不小心。 话里话外,隐隐都透着愤怒。 这样的事情传得出去,受拖累的并不止杨义府一个。 黄、孙两人,一个是参知政事,一个是首相,竟是行此下三滥的招数,如果外头人不知,能将范尧臣拉下马,自然皆大欢喜,可一旦人尽皆知,两人简直就像被糊了一层屎一样,那臭味怎么洗也洗不干净。 即便极力否认此事并不存在,百姓也不会相信。 杨义府得了回应,仓皇无措之外,又仔细回想了一轮,实在不知道那信件是怎么传到吴益的手中的,偏偏又心怀鬼胎,不敢去问。 而范尧臣家中,却另又有一番情景。 得了丈夫的嘱咐,范姜氏动作也快得很,次日一早,便把女儿同外孙女接了回家。 范真娘起初还不肯回,只要留在杨府,不住求范姜氏帮着问杨家此事有无转机,被强带回家后,只觉得自己的婚姻,乃是为两族、两家拖累,不当有此结果。因她知道父亲眼下处境不好,不敢去烦他,只缠着范姜氏,求她莫要着急和离之事,等到此事落定,再看有无转机。 范姜氏虽然没有听她的话,到底也没有把杨义府所做之事说得出来,唯恐对女儿打击太大。 因杨家早做好了准备,范姜氏将嫁妆原封不动拉得回来,两家把和离书往衙门一送,甚至都不用范真娘知晓,这事情就办完了。 女儿这一处的结果虽然不好,可处理起来却快,相较起来,范姜氏只觉得丈夫那一处才是真不知如何是好。 一得到外头的消息,一向养气功夫甚佳的范尧臣,便把自己关在了书房当中,整整一天,都没从里头出来。 第九百三十三章 自辩 范尧臣没有召集幕僚,也没有去找其余臂膀,而是独自一人坐在桌前,写起了自辩折。 对于外头传来的消息,他与其说是惊骇,不如说是愤怒。 寻来挑去,最后万里挑一,招了这样一个女婿,归根到底是自己识人不清,他已经认了。 然而事情发展到现在,杨义府偷盗之举被爆得出来,无论黄昭亮也好、孙卞也罢,俱讨不得半点好,唯一能得好处的,只有吴益。 范尧臣没那闲工夫去追究鸭蛋吴究竟是怎么拿到的那一封书信——不管是杨义府自己上门去找的对方,还是那人从其余途径知道的,主要责任,依旧还是在杨家子身上。 多年打雁,今日被雁啄了眼。 自杨义府高中进士之后,不知得过多少个机会,然而对方从未抓住,坦途大路他不走,专捡那歪门邪道,哪一处黑,他就往哪一处钻。 回首过往,范尧臣只觉得若是自己年轻时,但凡有杨义府百中之一的条件,一路行来,不知道会顺利多少倍。 如此的出身、背景并起点,偏偏给他闹成而今这番地步。 正因如此,自知道了对方的本性之后,他压根没有将其人放在眼里,已是打定主意,任其自生自灭。 谁又知道,就是这样一个腌臜鼠辈,竟然会引出这样的祸事。 范纯明送来的书信并没有被盗走,依旧安安分分地躺在自己桌案上的木匣之中。当日那杨家子仿佛只是扫了一眼而已,已是能把里头的内容记得清清楚楚。 将外头的传言同书信上的内容放在一处对比,无论细节也好、大项也罢,几乎全无出入。 明明这般良材…… *** 范尧臣当年科考之时,乃是以文采飞扬闻名。他的行文自有一股“劲”在。 同样的东西,同样的事情,旁人写出来,叫人看了,只觉平平,可范尧臣写出来,却总能叫人读得心潮澎湃。 随着年岁渐长,身居高位,他已是少有其余文字,然而却不代表他的文才有所减弱。 与之相反,范尧臣的文笔越发平实、简练,有时候写就的诗词,即便拿出去读给路边卖茶饮子的老叟老妪,他们也能听得懂。 一份自辩折,他花了几乎整整一天功夫,才把草稿打好,写的时候其实速度极快,时间大多都花在了构思上头。 范尧臣虽然不曾见过弹劾自己的奏章,却听得当殿指责过,此时将众人所说一一誊写下来,逐点细列,重新整理。甚至御史们没有提及,但是今岁以来曾经招致争议的所为,他也一齐列了出来。 从前文人自辩、对骂,往往靠的是顾左右而言他,一篇千言的自辩,从头到尾避重就轻,往往只给人看着觉得此人样样情有可原,却多不正面过错。 范尧臣并不打算这样。 他把自辩状的草稿写完,从头又读了一回,只觉得流畅无比,字字句句发自肺腑,所有解释,清清楚楚。 其余俱都好了,只差一桩。 他只等着派往汴渠沿岸辅郡的幕僚同府中从人回来,好将后续结果补得上去。 算着日子,早则今夜,晚则明早,当是能开始陆陆续续回到了。 范尧臣将笔挂回了笔架上,复才察觉出自己已经腹中空空,这便站起身来,踏出了书房。 出乎意料的是,门外候着的除却书房里头伺候的老人,竟还另有一个。 一名老妇坐在檐下的廊护上,一双眼睛盯着书房的大门,眼皮连眨都不眨一下。 她脚边放着两个食盒,身旁摆了一个竹筒,袖着手,弓着腰,给那面上的皱纹同花白的头发衬得整个人小气巴巴的。 正是范姜氏。 同其余宰辅们多是大家出身的妻子不同,范尧臣的老妻范姜氏同他一般,也是农户人家。她相貌普通,哪怕放在村野之间,也只属中下,更兼性喜唠叨,大事小事都要插一嘴,眼光既差,又无甚能干,还经常帮倒忙。 此时年纪大了,即便身上的布料乃是上佳,可穿在她身上,气质上与乡野间的老妪,其实也并无多少不同。 然而见得范尧臣出来,她“腾”的一下,立时站了起来,整个人都松了一口气一般,才往前走得两步,仿佛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连忙回头把地上的食盒提了起来,这才抬头问道:“是不是饿得厉害?我见你一日不曾出来,怕是饿得难受,也不好吃别的,就给你煮了浆粉条。” 见得老妻局促地站在对面,一时之间,范尧臣竟是不知如何回话。 再如何怕自己饿得厉害,也不需要她亲自在门外等着,只打发个人盯着便够了。 特地这般行事,十有八九是担心自己一时想不开,在房中做出什么事情。 范尧臣娶妻以来,从来持身甚正,然而这份自持之心,其实与范姜氏并无多少关系,乃是他为人便是如此,无论娶的是范唐氏、范李氏、范王氏,他都不会在外头乱来。若是论及情感,多是家人之间的情分,少有其余。 可此时此刻,范尧臣的心,却似被一根极细小的针扎了一般,隐隐作痛,又隐隐发酸。 少年夫妻老来伴,到得眼下,他忽然就领会了这一句话当中的深意。 *** 饭桌上,范姜氏看着范尧臣似乎同往日并无什么不同,忍了片刻,终于按捺不住,又开始喋喋说起了这两日的事情。 “我已是把真娘同玥娘接得回来,和离书也已经递去了衙门,因你原来说要将此事抓紧办,我便催着他们把首尾处置好了,咱们家里陪的嫁妆也收拾妥了……” “玥娘倒还好,晚间睡得也好,不见认床,只是真难到底有些难受。她忽然遇得这样的事,也不奇怪,我就叫她在房中好生歇一歇,既是自己懒得动弹,便不喊她出来吃饭了。” 她一句接着一句,从自己这一次做的浆粉条比往常都好吃,那浆结得又快又凝,调的浇头味道也好,到老四媳妇前几日遣人回来送东西,据说是才得了个女儿,特来报喜,又叫长辈帮着取名字,说个不停。 第九百三十四章 麻烦 范尧臣与从前一样,也不怎的回话,只时不时点点头。 他没有告诉范姜氏,这浆粉条在水里泡得久了,已经有些发胀,吃在嘴里,并不怎的美味,也没有说那浇头一直在热水里温着,收了水,吃起来便有些发咸。 范姜氏坐在一旁一边絮叨,一边看着他吃,不时地念叨叫他吃得慢一点。 范尧臣吃饭一直很快,被老妻盯着,只好每口都在嘴里多嚼了两下。 越嚼越咸。 越嚼越难吃。 一碗浆粉条堪堪吃完,范姜氏便亲自动手,要给他添二道,只是还未把那浆粉条捞得出来,就有门房来跑得进来回话。 ——原来是原本府里的幕僚回来了。 范尧臣再顾不得吃饭,连忙站起身来,同范姜氏道:“我已饱了,不吃了,你多去瞧瞧真娘。” 语毕,也不再管,匆匆就去了书房。 先回来的是去离得最近张家庄的幕僚,对方进得门,急急便把自己打听到的事情说了。 “确实有数十人去了衙门,只俱是各村、各街的里正,同去与官员商议名额,乡野间也有不少人对征发徭役之事意见甚大,抱怨纷纷,不过并不似京城里头传的这样。” “听闻乃是各地衙门摊派得不甚合宜,今岁已经取过数次的人,眼下取了又取,三四个月里头,一家被摊派了三回,许多人都十分不满。” 范尧臣听得点头。 果然如此。 中书摊了数字下去,各地衙门自然只能照着来,有时行事过激,也是常事。他一惯都知道,后头还特地追了令下去,今次征召役夫,不许行过分之法。 虽然这告令行起来并无什么可能,毕竟对于寻常官员来说,不强行征召,便不太可能召得动百姓。然而只要把告令寻得出来,多少也能澄清一下,下头衙门的过激行事,其实并非出自自己的示意。 有了一,就有二。 慢慢的,去往萍乡、澧谷等处的幕僚、从人也一个接一个地回来了。 回来一个人,范尧臣就在纸页上将那一处地方的对应名字用朱砂笔划掉一个。 虽然这一晚上归来的人只有三四个,范尧臣的心却是越发有了数。 他一直不安的是下头果真闹出动乱,眼下听来,虽是有些杂声,却不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那吴益乃是仗着地远路偏,自己一时难以确认,在此夸大其词了。 范尧臣复又问了几个问题,总算渐渐把一颗心放回了肚子里,眼见天色已晚,正要回卧房休息,却是听得外头蹬蹬的跑步声。 不多时,便听得有人敲门。 “何时?”范尧臣发问道。 应话的却是照应书房的老人,急急道:“相公,董少卿家遣了人来,说要急事要求见。” 太府寺少卿董令乃是范尧臣长子的岳父,两家走得很近,而董令虽然并无什么权势,可其人很值得一交,行事也一向谨慎,如不是当真有什么要紧的,不会大半夜派人过来。 范尧臣虽不知是什么事情,可还是道:“带他进来。” 不多时,一个管事打扮的中年男子便进得门来。 大半夜的,外头明明凉风习习,可他却满头大汗,还喘着气。 他只草草同范尧臣见了礼,那礼还未行完,也不等范尧臣说话,便当先道:“我家官人特叫小人来同相公说一声,那沙和谷外的巩县闹了大事,有千数人围于衙门外头暴动,已是撞得进仪门里去,个个都要衙门好生分派徭役,只说父母官行事无状,又说下去摊派的差役收受贿赂,因衙役、禁军皆在外,已是起了冲突,不少人为此受了伤,地上一片狼藉……” 范尧臣瞬间瞪大了眼睛,急问道:“什么?” 他有些不敢置信,复又问道:“此事是从何处听来,有无证据?可是旁人胡言?” 那管事道:“此为小人亲眼所见,若非如此,我家官人也不会如此着急!” 因怕范尧臣不信,那管事的又道:“好叫相公知晓,小人领了家中差遣,去往河中清明祭扫并收拾老屋,回京时因沙谷口处正开凿汴渠,水路不能再行,便要经巩县转道,谁知正遇上那县衙外头闹事。” “那巩县县衙外头百姓所聚甚多,都是左近农人,个个呼声震天,嚷着范知县行事不公,摊派徭役,全不考虑实情,俱是偏心而为,又说各处下去办差的差役并当地里正联手收受贿赂。” 听到这里,范尧臣的面上已是渗出了冷汗。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问道:“此事你是哪一日得见的?” 那管事的说了日子。 范尧臣心中一算,登时暗叫不好。 那时间,正巧是自己书信看看送出的次日,也不知道范纯明是收到了,还是不曾收到。 然而不管对方是否收到,时间这样短,怕是也来不及调整行事。 他复又问道:“闹事的有多少人?俱是来自哪些地方?有多少受了伤?最后又是如何处置的?” 管事的窘然道:“这却是小的办事不利,当时并未留意,只是草草一观,定是有数百人,看得外头围的模样,便是上千人也不足为奇。” “因不知此事要紧,当时看得闹事,急急便走开了,生怕被卷得进去,又因赶着回京交差,是以也没有打听后续情形,只是看得有人从里头给背了出来,又听得里头闹事人叫唤,另听得人说‘出人命了’。” 董令乃是太府寺少卿,本就是不管事的礼官,其家中下人不敢过问这样的事情,急急躲开,正合他家中规矩。 若非这事情关乎到自身,范尧臣倒是要赞这管事的一声,夸他不多事,不惹事。 谁又能晓得,这半路遇上的事情,竟会与远在京城的范尧臣扯上关系呢? 范尧臣面色难看,心中也发起紧来。 难怪董令大半夜的,也要急着把人差遣过来。 若是范纯明那一处当真出得人命…… 范尧臣低头看了看自己花了一整日才写好的奏章,另有听了幕僚们回话之后补就的内容,只觉得手足有些发凉。 麻烦大了…… 第九百三十五章 意外(补更) 因为董家临时告知这一个消息,范尧臣的自辩折,几乎全部要推倒重来。 然而也幸好有董家的这个管事半路得见了巩县县衙外的突发之事,不然等到这自辩折递得上去,范尧臣便是想要反悔,也再无机会。 他细细问了那人许多问题,全数记录下来,复才道了谢,请对方回去。 此时已是接近丑时,万籁俱静,范尧臣却是犹不能睡。 他不但不能睡,还一反这几日常态,把几名惯用的幕僚全数召了进府,将自己今日得知的消息同众人说了。 一人计短,众人计长。 当真生了民乱,同只是旁人弹劾,全不一样。而民乱又分大乱、小乱,若是只有数十人,也能勉强说得过去,可这上千人围聚于衙门外头,还闹出了人命,并不是轻易能解释得了的。 董家的管事常常往返与京城同河中,对路径甚是熟悉,可即便如此,最多也就是与急脚替前后脚到。 巩县出得千人规模的民乱,又招致流血,不管是当地、临县官员也好、皇城司差官也罢,听得消息之后,探明来龙去脉,第一时间就会往京城送信。 急脚替虽然比常人行路快,毕竟是后发。探得清楚之后,众人还要拟写奏本,就给自己争取了时间。 只是一旦奏报巩县送入银台司,转进政事堂,想也知道,眼下在里头的黄昭亮、孙卞又会拿此做什么文章。 眼下宫中并无动静,外头也不曾听得什么消息,想来巩县的事情还未传入。不过算算时间,最晚也就是这一两日了。 趁着杨太后还不知情,范尧臣要做的,就是把自己从此事当中摘得出来。 今日不过是常朝,不需要杨太后列位。几人彻夜未眠,好容易在天亮时把一份新的自辩折写了出来,又附上了相应佐证。 等到一应处置完毕,一名幕僚瘫坐在了椅子上,歇了几口气,对着范尧臣道:“参政今次必要小心……” 其余人尽皆附和。 今次之事,又危又急,险之又险,一旦应对失当,想要再行扭转,十分困难。 怕的不是这一次被辞位外出——以范尧臣的能耐,尚还不至于此——怕的叫杨太后在心中埋下怀疑的种子,今后不再信任这一个“范卿”,不再信任范党。 范尧臣并不回话,只叫众人回去歇息。 他收起了奏折,换了一身朝服,喝了口浓茶,复又用冷水洗了把脸,这就朝着宫门而去。 为官数十载,被弹劾的次数数不胜数,纵然今次比以往都艰难,可范尧臣半点都不畏惧。 他已是做好了准备,竭尽全力,施尽所能,迎接就要到来的狂风骤雨、电闪雷鸣。 *** 仪门官已是进去通禀,范尧臣站在殿外,心中复又仔细想了一会进得殿中之后,该怎样同杨太后,并自辩的叙事次序。 与他预计的稍有不同,自己在皇城外请求陛见,宫人进得去之后,竟是很快就出来回话,传他入宫。 杨太后居然半点也没有犹豫,就宣见了他,没有把他晾在宫外以显示不满——这是从前在位者常用的警示之法,数月以来,杨太后已是学得很是纯熟。 范尧臣原本是准备在宫外等候半个时辰甚至更久,正好重新整理一下思绪。谁曾想进宫进得这样快,反倒打乱了他的计划。 果然,这一回又是没等片刻,仪门官就出得殿外,请他进去。 出乎意料的是,垂拱殿中已是站了许多人。 不但黄昭亮、孙卞、吴益等人在此处,两府官员泰半也到得齐了,除此之外,御史台的言官们,竟是也站得七七八八,所有人都不再说话,而是看着殿门外的范尧臣走进来。 数十道目光,如同利箭一般。 不知是不是错觉,范尧臣竟是品出了几分杀气。 他心中立时“咯噔”了一下。 不是害怕,更不是发憷,这样的阵仗,他半点不放在心上,只是觉得十有八九,最坏的事情已经发生。 多半是巩县的奏章已经送入宫中,黄、孙二人正借机据此攻讦。 杨太后之所以这样快同意自己的请见,怕是也想看看此事当要如何处置。 范尧臣捏紧了拳头,只扫了一眼,目不斜视地朝前头走去,站定之后,复才向杨太后行礼问安。 幸好得了董令的示意。 他屏住呼吸,快快在心中将自己要辩解的话又过了一遍,提起气,打算等杨太后一问,不要迟疑,立时就摆得出来。 杨太后并未让他久等,很快就道:“范卿,你可是已知巩县民乱之事?” 范尧臣深深吸了一口气,抬起头。 他张嘴要回话,那一句想了不下数十遍的奏事之语正缠绕于喉咙,才要吐出舌尖,却听上头杨太后又道:“各地衙门行事怎的如此不谨慎!早知如此,你应当要提早通令各县衙门,叫他们做好准备,怎能草率而行,倒叫眼下难得的一桩好事成了坏事!” 杨太后的口吻喜气洋洋,当中并无半点为难,也无半点生气,倒是透着一股子亲近的埋怨。 范尧臣莫名其妙,硬生生把那话语又吞得回去,险些因一口气把自己噎住。 他全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也不知如何回话,只好转头看了看周围人的面色。 吴益一脸的铁青,黄昭亮倒是颜色如常,而孙卞则是眼观鼻、鼻观心,一脸的木然。 至于其余重臣,面上多半也是没有表情,只有几个带着笑,另有立在右边的言官们,脸上或是冷然,或是冷嘲,或是愤怒。 有几个人见得范尧臣望过去,甚至用愤恨的眼神瞪了回来。 初生之牛犊,又是乌台上的鸦鹊,范尧臣自然不会计较。 可他心中却如同被架在火上烧一般。 究竟是怎么回事? 满殿看了一圈,也无人说话。 范尧臣只好向杨太后回道:“臣驽钝,不知太后所言乃是何意。” 这一回,他一抬起头,却见得阶上站着个有些陌生,偏又有些熟悉的身影。 是一名身形高大的宦官。 第九百三十六章 误事 那宦官就站在屏风外,明明一样也是垂手侍立,行状却与其余内侍全然不同。 其人露出的皮肉比旁人黑上一半有余,尤其那一张脸,又黑又瘦,着装倒勉强称得上整齐,料子却是皱巴巴的,尤其足下靴子并裤脚犹带泥痕,仿佛跋山涉水,远道而来。 对方立在阶上,逆着光,范尧臣由下看上去,登时被光照刺得迷了一下眼,过了几息,才缓得过来。 一时之间,他竟是有些没认出其人为谁。 听得范尧臣问话,杨太后却是不以为忤,和声回道:“正是那招募徭役之事。” 杨太后在上头说,吴益就在下头不满地插道:“太后,因那巩县衙门胡乱征召徭役,复而激起民乱,此乃实情,范尧臣行事不密不周,乃至乱民四起,怎能不依律惩处?!朝廷法度何在?规矩何在?!” 他语气甚厉,态度也极为强硬,然则仔细一品,无论遣词造句,比之从前,俱是弱了许多,听上去竟是有几分色厉内苒的虚弱。 杨太后本就看他不惯,这几日反复周折,一颗心给吓得上上下下的,几乎没蹿出喉咙,此时听得其人竟然还有脸说话,仗着自己在屏风后头,也无人看见,登时气得脸都歪了,把柳眉倒竖,破口骂道:“怎的就成其为民变了?!你是去了当地,还是问了百姓?!若是没有,哪里有脸在此大言不惭?!” 又道:“许继宗亲眼得见,明明白白,乃是百姓去得衙门外头为求应役,如此为朝为君之民,乃是尧舜之治,你怎能称为乱民!” 竟是也跟着拽起了粗浅的典故。 吴益面色难看。 他毕竟是言官出身,最不惧怕与人辩论,此时忍不住便道:“太后!不管出于何等理由,千余百姓聚于衙门之外,闹出偌大动静,又生流血之事,传扬开来,自然民心不稳……” 吴益话还没说完,已是给杨太后又堵了回来。 只听那杨太后不耐烦地道:“怎的又民心不稳了!?百姓个个想为朝中出力,传得开来,旁人只有称赞朝廷律令得当的,便是有些人脑子里头乱生有的没的,只要衙门好生通谕,哪里不能将人转得过来!” 话里话外,全是一个意思——就你屁事多! 范尧臣听得两眼发懵,抬头认真识别了许久,才把上头的内侍认得出来——果然是从前颇得赵芮重用的许继宗。 记性极佳的范尧臣,连脑子都不用过,已经把此人的来历给想了起来。 好似是前年奉了天子之命,去得广南,其人近年来累功甚多,已是迁了作坊使、邕州团练使,又擢内侍押班,算得上是先皇使得着的人。 上一回吉州、抚州流民之事,也是其人带回了消息,在殿上救了自己一次。 这人什么时候回来的?怎的又回来了? 什么叫“百姓去得衙门外头为求应役”? 范尧臣手里还攥着要上奏的自辩折,满腹的已经想好的言辞,本来排得整整齐齐,就要一个一个往喉咙里头钻出来,此时已经全然被杨太后这一番毫无征兆的话给打碎,在肚子中滚来滚去,滚得他肠道之中浊气鼓鼓,正四处乱撞,欲要找个口子迸发出来。 一时之间,范尧臣的脑子被劈成了两半,一半在琢磨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为何样样都不在他的理解当中,另一半却是隐隐发虚,往回倒想——今晨只喝了一口浓茶,也不曾吃东西,不至于此……等等!昨夜吃的浆粉条! 当时只想着快些吃得干净了,却不曾留意,此时回想,好似乃是薯蓣混着米面所做! 日久不吃,已是忘了,那薯蓣,岂不正是引气之发物?! 浆粉条误我! 就在这垂拱殿上,当着两府官员并杨太后的面,若是行那不雅之事,当真是会丢脸丢大发。 范尧臣紧紧憋着气,也不敢多动,也不敢说话。 这番表现,看在杨太后眼里,却越发地内疚。 此一桩事,还是错怪了范卿。 虽说范党行事过激,权势过重,今后必要好生防备,权衡而用,可范尧臣却是难得的肱骨之臣,明明一心做事,倒给手下人牵连了。 世上哪有十全十美的人?范党那样多,总有看顾不过来的。 纵然有过,到底功大于过。 想到这里,杨太后便转头对着一旁的黄昭亮道:“黄相公,范卿已是为民而计,却到底不是当地衙门,行事之时,不能代办,如此利朝利民之计,却因县乡考量不周,倒是闹出这般首尾,说来说去,范卿之过少,当地之过多,将来考功,吏部当要多多分辨如何计量,好叫他们仔细反省才是。” 黄昭亮明明站得远远的,已是一句话都没有说,努力不去看范尧臣得势,却不想躲得这样开,还要被拉得出来,糊了一头的屎。 ——杨太后这话虽然没有直说,可分明就是指责吏部、流内铨考功不当,叫衙门不晓得灵活应变,贯行中书政令。 你要夸范尧臣,夸便是了,作甚还要踩我一脚!这与我又有什么关系! 黄昭亮暗暗腹诽,面上却毫无显露,上前一步回道:“臣领命,必将好生督促吏部修订考功之法。” 杨太后提黄昭亮,不过是顺带一句而已,她一肚子的话还未说完,好容易等到范尧臣进来了,偏还被岔开了好几回,此时连忙转回正题,问道:“范卿,一样是征召徭役,为何萍乡、澧谷等处便有些不妥当,可巩县、白马几处,却是百姓人人积极自荐?那巩县知县乃是范纯明,听闻你曾与其书信往来,指点行事,不知你交代了他什么,才有如此结果?” 范尧臣哪里又会知道! 他倒是有心要领这个功,可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都不晓得,更莫说回答了。 思维敏捷如范尧臣,仔细回想了好一会,还是实在不知原因,只好道:“回太后,臣着实不知。臣与范纯明往来信件,关乎征召徭役之事,只提及了片言而已,并不曾说及其余,巩县所得之令,与其余县乡并无差别,想来是范纯明行事得法,才有这般结果。” 第九百三十七章 赎买 自己领不了功劳,范尧臣便打算把范纯明给抬举起来。 左右都是范党,左手倒腾右手,能进得兜里,自然是好事。 然而他话刚落音,上头的杨太后已是奇道:“巩县、白马、酸枣、浚仪等县,皆有这般回响,这几处地方的亲民官多是范卿一力举荐,难道竟不是你单独给了指点?” 范尧臣昂首直立,虽是肚子里头憋着满满的浊气,胸中却一吐往日郁闷,畅快得不得了。 当然不是! 伯乐才识千里马! 那是老子眼光好,识人佳! 他脑子里头略作思索,一句“臣之举荐,皆看其才,官员才干卓著,自然行事得力”眼见就要脱口而出,上头一直安安静静的许继宗却是抢在他前头开了口,道:“太后有所不知,此事当真与范参政无碍——巩县、白马、酸枣、浚仪几处大县,俱有百姓呼声甚高,愿服徭役,其实全拜另一人之力。” 许继宗说话只说一半,把杨太后急得不行,连忙问道:“乃是谁人?” “巩县位于沙谷口东北,白马县、酸枣县距离沙谷口皆是只有不到百里地的路程,至于浚仪县,循着汴渠顺流而下,其实只需一个时辰,数日以来,巩县已是得役夫四千八百三十六名,白马县五千两百六十七名,酸枣县……” 许继宗的声音不高,却十分嘹亮,他乃是黄门出身,特意练过嗓子,便是在文德殿上,说的话也能叫下边百官都能听到,更何况只有数十人的垂拱殿。 那声音钻进了殿上每一个人的耳朵当中,先是列了县乡之名,复又点出了几处地方的位置,其实不是在回事,而是在向杨太后表现自己。 崔用臣站在一旁,原本一直耷拉着的眼皮子,忽然就睁得开来,飞快地瞄了一下跋涉归来的那名宦官,一瞬间,竟是有了些许被威胁的感觉。 不怪他会如此作想。 许继宗才进殿几炷香的功夫,数年以来,其人远离京城,原先也同杨太后并无什么交集,自然不能在杨太后心中留下什么好印象。 对方乍然回得京,就在这短短的时间当中,便能抓住机会,把一个简简单单的回话,掺了这么多内容进去,此人之机灵,比起朱保石,不知要高上多少。 点名沙谷口、白马几县距离沙谷口的远近,又报出几处地方所招募到的役夫数目,对于禀事其实并非必要,可通过列举这些事项、数目,却是能给杨太后留下更为明晰的记忆。 今次之后,一旦提起此事,以杨太后的脑子,定然不会记得那些数字同远近相差,甚至可能连县乡的名字都记不太清,却是一定会想得起来,被召回京的许继宗,不过偶然路过,可对于所见之事,却是探问得如此细心、周全。 见得许继宗行事如此老道、得力,将来有什么重要的差事,杨太后自然就会考虑交给其人。 隔着一个屏风,许继宗自然没有察觉到崔用臣投来的目光。 他双手已经在袖子里头捏成了拳头,暗暗提醒自己,话要慢慢说,不要着急。 “……如此结果,其实乃是仰仗中书的一条通令,便是诸县之中谁人应役,将会根据其人在役时所做之功,分得汴渠淤田之后新淤出的农田。” 范尧臣听得心中甚是疑惑。 杨太后自然也是一般,奇道:“此令吾也知晓,乃是吾亲自批核,却与众人积极应役,有何干系?萍乡、澧谷等处,征召役夫十不得一,却是一般通行的此令啊!” 许继宗恭恭敬敬地道:“臣虽是路过,因听得百姓议论,又兼外出之前,曾听得先皇分派,多要留意、体察民情,等到回京之后,当要好生回禀,是以特地细细查问、比对了一回,好来向太后交代。” 他言称先皇,可赵芮已经死了,且不说其人当真有给这样的示意,便是没有,也无人能去查核。 然而坐在屏风后头的杨太后,看向许继宗的眼神,已是多了几分柔和。 先皇在时,好似就挺看重这许继宗的,偶然间还提过一嘴,说他从不挑肥拣瘦,往往哪一处差事难、地方险,他便自请往哪一处去,实在是个难得的。 而今看来,果然难得且忠心。 “臣一路回京,问得巩县、白马、酸枣,又问得萍乡、澧谷等处,前边几处原也同后头几处一般,衙门所言,并无百姓去管,众人皆是不愿意应役,从前虽也有这给新淤田的好事,可人人俱是担心,害怕通渠清淤行毕之后,新渠并不管用,原本年年水淹的荒地、淹田,依旧还要被淹,那分得新田不但无用,过得三年,还要缴纳粮税……” 许继宗所说的缘故,十分现实,莫说杨太后,便是下头的官员们也听了进去。 “眼见几处县郡俱是着急,正巧沙谷口的营地当中人丁甚是不足,那顾延章顾公事便特去往离得近、所辖人丁多的各处衙门拜访,同诸位官人提了一个建议,请说动当地大商贾为此发诺……” “发诺什么?”杨太后不由得问道。 “发诺他们将会以一亩地五贯钱的价格回收新田,并提早签下契纸,只要得了新田的役夫愿意卖,他们就愿意买。” 杨太后对田亩的价格尚无什么概念,殿上其余官员里头,却是已经响起了低低的惊呼声。 巩县毕竟距离京城数百里,并不算近,当地的田地价格并不很高,五贯钱,已是差不多能买到一亩下等田。 明知田地要被淹,还发诺花钱去买,这与往水里洒钱又有什么区别? 商人逐利,谁的银钱都不是天上掉下来的,谁人肯做这样的傻事? 一下子,黄昭亮的招子都亮了。 只是他却没有开口说话,只在心中默默数着数。 果然还没有数到三,不远处的吴益已是跳得出来,大声道:“太后,那顾延章此番行事,甚为不妥!若非衙门强派,商贾又怎会答应?如此做法,与强盗何异?朝廷脸面何在?!” 吴益骂得凶,许继宗却是听得心花怒放,看下去的眼神里头都要透出感激来—— 正愁无人捧哽,吴翰林却这般体贴,以身相衬,实在是个好人! 他提声便把吴益的话拦住了,道:“吴翰林所言大谬!顾公事此计一出,才传得出去,左近商人已是闻风而动,个个凑到当前。” “此行却非无利可图,沙谷口营地共有民伕、官吏数万人,顾公事提议,但凡答应承诺此事者,可在沙谷口营地处设立货铺,贩卖饮食、日常之物。” 他忍着笑,道:“另还有几个不知何处来的赣州商人,听得导洛通汴乃是顾公事主理,更是急急凑上前来,只说自己愿出钱买地,哪怕不要那设立货铺也行,只求搭上这一回新田赎买之事。” 第九百三十八章 舒爽 一提到在沙谷口营地处设立货铺,垂拱殿上一下子就安静了下来。 黄昭亮却是已经不自觉地转过头,看了一眼显然还在状况外的范尧臣,心中暗暗叹了一口气。 这范尧臣,运道实在是太好了。 沿着汴渠而下,除却方才许继宗说的巩县、白马、酸枣几处,其余地方,泰半都因为征召徭役的事情有了躁动之像,虽然没有闹出事来,可说一声群情激奋,并不过分。 然而靠着许继宗这一张嘴,将巩县、白马、酸枣几处的百姓积极应役之事说得出来,已是将其余祸像全数压下。 黄昭亮不是杨太后,他掌过三司,也外任过数回亲民官,深知世情,一听得顾延章提议在沙谷口营地设货铺,给商人贩卖饮食、日常之物,立时就反应了过来。 诚如许继宗所言,沙谷口有民伕、官吏数万人,周边并无县镇,距离最近的乃是巩县,也足足相距数十里地。 只要人活着,衣食住行,哪一样会不需要? 导洛通汴,按着预计,少说也两个多月,能在一个封闭之处开设货铺,做的乃是独门买卖,叫客人连挑选的余地都没有。 供给数万人两个月的饮食日用,其中得利,简直让人半夜都能笑醒。 如果说刚开始的时候,黄昭亮还觉得要商贾承诺赎买民伕手中新得的淤田,乃是强迫之举,到得现在,他已是完全改了想法。 这顾延章哪里是什么强盗,明明是个白白胖胖的散财童子啊! 官员不好经商,可黄昭亮族中也有做生意的,如果早知道这个消息,他第一时间就会知族人,叫对方去掺和一脚。 一亩新田五贯钱,对于农人来说,已是一笔不小的收入,可对于商贾来说,便是买上几百上千顷,又能花几个钱? 更何况黄昭亮也不是旁人,他看过都水监递交给中书的导洛通汴规程,又得了分层筑堰之法,自然知道若是按其而行,十有八九,新田并不会被水汛所淹。 哪怕斗得再厉害,对于范尧臣的治政之才,黄昭亮还是毫无置喙的,满朝文武放在一处,若是叫他去选自己最为相信的人,他想都不想,就会选出范尧臣。 更何况主理此事的,还是顾延章。 从来知道这个新进厉害,可谁能想到,这家伙每过一段时间,便能叫他不得不重新审视一回。 不愧是商贾出身,对于商人的心思,简直一抓一个准。 户部同计司当中,都正缺这样一个把手! *** 且不说这垂拱殿中,许继宗将自己在巩县的所见所闻一一道来,州桥左近的杨府里头,杨义府去却是松了一口大气。 一名管事的站在下首,回禀道:“官人叫我来同三少爷说一声,您叫他打听的事情,他已是打听过了,听闻好似因那巩县知县强要征召百姓服役,数千农人围于县衙外头冲撞衙门,闹得满地是血,伤者不计其数,残肢遍地,还出了许多人命……” 杨义府听来,只觉得浑身舒爽。 第九百三十九章 面皮 仿佛三伏天得吃进了一碗冰浸了整日的清凉饮子一般,杨义府不由自主地自胸口舒出了一口长气。 得亏自己眼光好,动作快,切得干净! 至少这数年间,范尧臣并范党已是完蛋。 且不说前岳丈还有无可能卷土重来,眼下其人除却自请外出,别无其余出路,便是将来侥幸能回得京中,人一走,茶就凉,也再不是从前形势。 若是不早些撇清关系,自己作为范尧臣的女婿,会被自然而然打上范党的烙印,本就已经被这带着偏见、不肯使力的岳丈蹉跎了数年,再耽搁下去,与同年的差距会越拉越大。 人生苦短,能有多少载岁月能够被耽搁? 昨日听得外头通传,吴益爆出了自己私下传信其事之后,杨义府的心情就一直十分愤恼。 他只能不断地在心中自我安慰:黄昭亮、孙卞二人毕竟都是当朝宰辅,答应的事情,不会轻易反悔,只要过了这一段风头,自己就可以悄悄被启用。 虽说付出的代价很是惨重,反水之后,在旁人眼中原本漂亮无比的名声已是微瑕,可世人多健忘,只要将来出了头,就会帮着给找理由开脱。 从前吕家子偷了叔父的弹章去投敌,还不是没有妨碍他一路青云,最后得登宰辅之位? 这样的话,即便能稍稍麻痹自己,杨义府那一股子恨恼之情,实在是一直压不下去。 如同一张漂亮的白纸,已是被墨水泼了一大滩,今后想要作画,只能就势而为,毕竟不像原本干净时一样轻松容易。 然而这难忍的酸楚,在听得杨家叔父派来回话的管事所述之后,忽然之间,就被奇迹般地平复了。 是啊,比起被纳入失势的范党,被迫一同发贬出京,不知要去到什么偏远土人聚居之所,眼下暂时的压抑,实在是没甚好在意的。 只要熬过这一阵子,忍一忍旁人的闲言碎语,好处还是得到了,岂不好过名利皆失? 范党捅的篓子越大,范尧臣的官途越惨,杨义府心中就越是轻松。 这样的对比,这样的结果,正好说明他的选择英明无比。 那管事细细说了杨家叔父托人打听来的消息,复又道:“官人想同三少爷多一句嘴,眼下范大参虽是落魄,将来说不得还有起复的一日,三少爷同那一位范家娘子,毕竟是夫妻一场,另还有玥小娘子在,面子上还是做得好看些,然而面子情就罢了,其余要紧事项,若是要答应,还请多做斟酌,同家中长辈商量一回,再做决断。” “范尧臣已经不是大参了。”杨义府纠正了半句,心中却仍有半句话,没有说出来。 范尧臣已经不是大参了,不仅不是大参,此人马上连参知政事都不是了。 不过他还是应诺道:“你同叔父说,喊他放心,此事我自有把握,不会叫他同族中为难的。” 那杨家管事领命而去,很快退出了书房,剩得杨义府一人独坐在桌案前。 屋子里头一空,他就忍不住笑出了声,心里更是不由得嘲笑那一位叔父想得多。 什么叫“其余要紧事项”得“多做斟酌,同家中长辈商量”? 这难道是担心他为范真娘所惑,又挂心女儿,最后动了妇人之仁吗? 他什么时候有过那样不中用的性子了? 且不说范真娘顶着一张毫无颜色的脸,生过孩子、常年吃药的身材更无半点诱人,自己怎么会被这样的女子所惑? 再说“面子上还是要做得好看些”,早间范府来了人上门问话,说是范真娘想要把玥娘带回范家养,他已是答应了,还写了给衙门的文书,这还不算是给够了原配、范家面子么? 所有事情俱是已经尘埃落定,到得现在,只要等范尧臣被发派出京,去得个蛮荒之地,后续告一段落,自己就能重新自黄、孙二人给出的差遣中挑一个合宜的。 当时黄昭亮提过几个部司,给了几个不错的差遣,杨义府而今心情大畅,也无什么旁的事情做,便拿起笔,将其中好处一个一个列得出来,欲要好生权衡、选择一番。 他才写了没几个字,一名小厮却是匆匆忙忙跑得进来,喘着气道:“官人!官人!夫……夫人来了,正在外头……” 怔了一下,杨义府才反应过来对方所说的夫人乃是范真娘,皱着眉头道:“她不是已经大归了,与我杨家并无关系,又来此处作甚?” 那小厮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过了一会,才缓过劲来,道:“夫人说……说她……有要事来同官人商……商量……” 杨义府听得莫名其妙,不悦地道:“那范真娘所有嫁妆都已经收拾妥当,我杨家不曾吞她半点,便是她女儿平日里用的,我也俱是让人送了过去,还能有什么要事?” 又道:“同她说我眼下有事,不便同她相见,请她先回罢。” 语气里头极是不耐。 那小厮听得一愣,喃喃道:“可,夫人已是到得外头候着了……” 杨义府只觉得脑仁疼,两手按着太阳穴,喝问道:“门房都是傻子?她想候着就由她候着??撵人都不会??” 又斥道:“范真娘已经大归,她姓范,不是我杨家的夫人,你是哪一处的?竟是连这点规矩都无人给教吗?” 那小厮常常在杨义府面前听令,不敢多言,过了一会,才小心道:“门房说……毕竟是范大参府上的娘子,到底姓范,总不好把人往外赶……” 好容易切得干净了,怎么尽给这些蠢货带累? 听得那小厮所说,杨义府简直气得眼前发昏,口不择言地道:“眼下在京中,我杨家是什么清白世家,她范家又是什么样子,你难道不晓得?!她姓范,就已是等同个带灾的星,在这风口浪尖来得此处,如何是个事!” 他实在气得不行。 自己这一个住处,正在闹市当中,街上人来人往的,时时都有人在。 明明已是和离干净,这范真娘还在门口候着,给旁人看了,是会拖累自己这个持身甚正,清清白白的前夫的! 自家早已用慧剑将那一道不何体统的孽婚斩断,这妇人,怎的就这么喜欢死缠烂打! 范姜氏生她时,难道是给生多了一张面皮,是以她今日才好这般不要脸的吗?! 第九百四十章 沦落 见那小厮满脸犹豫,杨义府更是烦得不行,喝道:“还不快去!赶紧同门房交代了,快些把那妇人弄走,这左近住的都是官宦人家,莫要给人看了热闹去,你们做下人的不要脸,我还要脸!” 给主家骂到脸上,小厮只好应了一声,回头便往屋子外头跑。 然而他才踏出门槛,还未走出去几步,便顿住了脚步,不知怎的,竟是束手束脚地慢慢退让到了一边。 杨义府提起笔,正要在那几个差遣下头继续补字,听得外头动静不对,抬得起头,正要问话,却是忽然面上一僵。 就在门口那一处地方,方才匆匆出门而去的小厮正尴尬而立,而就在他的对面,却是站着一个熟悉的女子。 杨义府缓缓把手中的笔搁下,站得起身,错愕地道:“真娘……” 站在门口的那一个,正是这府上才大归没几日的大妇。 范真娘面上似哭似笑,就站在原地,也不往前走,也不动弹,过了半日,才哑声道:“你……可是叫我好找。” 杨义府心知不好,只是犹抱有一两分侥幸,温声问道:“真娘,你……你这是何时来的?怎的不早叫人来说一声……我也没甚准备……” 范真娘道:“早已来了,外头人倒是想要拦着,只是人人都以为我二人究竟还有些夫妻情分,给我拿话一说,便也就给我进来了。” 杨义府咽了一口口水,喉结上下鼓动了一下。 机变如他,到得此时,竟是也不知道当要如何回话。 这一句“早已来了”里头那一个“早”字,究竟是早到什么时候? 方才他说了那许多话,倒是有几句不太好听的,不会给她一齐听进耳朵去了罢? 虽是也不惧怕而今的范尧臣,可到底不太妥当——若是将来其人还有回京那一日呢? 范真娘的双唇动了动,仿佛想要说话,可过了许久,也没有说出什么来,半晌才问道:“我今日,本是来问你一句话……琼珠同我说了一桩事,我原是不信,特来问你。” 听得“琼珠”二字,杨义府的心已是砰砰地大跳起来。 范真娘张了张嘴,复又闭上了嘴巴,许久之后,才蓄足了气力一般问道:“琼珠这几日呕吐不止,请了大夫来看,说她有了身孕……我只问你,是不是真的?” 明明是一桩这样小的事情,不知为何,被范真娘当面质问,杨义府竟是有些不知如何答复。 本来想要否认,然而到底是自己的种,再一说,这样事情,不承认也不行,他犹豫了半日,还是道:“好似是哪一日吃多了酒,那琼珠衣着甚少,在我面前晃来晃去,我将她当做了你……” “到得此时,你还要诓骗于我吗?!”范真娘终于忍不住,嘶声叫道,“我只问你一句,琼珠肚子里头那一个,你待要怎的处置?” 范真娘没有步步紧逼,反而问出这样一句话,倒是叫杨义府犹豫了一下。 泻火泻出了人命,这一桩事,全然出乎杨义府的预计。 如果他同范真娘还是夫妻,自然什么问题都不是,可眼下两人已经和离,那一个琼珠肚子里的种,却成了个麻烦。 要也不是,不要也不是。 将来迟早还有结亲的那一日。 凭着自己的出身,品貌,只要重新得用,再说一个宰辅的女儿,并不是多大的难事。 虽然不知道下一个妻子的性情如何,也不知道未来岳家的态度如何,可婚前有家中还有个小孩,并不是什么长处。 况且……眼下太皇太后的百日还未过…… 只一瞬间,杨义府就拿定了主意,道:“真娘,此事乃是意外,是我不对……若是你那一处便宜,就帮着给她落了胎去罢。” 哪怕范真娘在外头听了半日,对这一个从前同床异梦的前夫早有了另一番认识,可听得他这一句话,还是全然不敢置信。 虎毒尚且不食子…… 杨义府已是又道:“有些事,我也是不能自主……” 他话才说到一半,却听得对面的范真娘冷冷地道:“你不能自主什么?当年你上门提亲,是我范家押着你来的吗?” 杨义府后半句话,登时被堵了回去。 范真娘又道:“你也不用再在我面前做这幅样子了,方才你说的,我俱是已经听得清清楚楚,你既是嫌弃范家,又嫌我带着灾,当初为何还要来同我家说亲?” 她的语气当中似乎并无半点情绪,只是在陈述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情一样。 杨义府不敢回话。 范真娘道:“你早同我说了,我也不用嫁与你,我虽无什么才貌,却也是个好人家的女儿,你不娶我,我自能得一个忠厚老实的丈夫……” 说到此处,范真娘的泪水终于流了出来。 她并未抽泣,也不曾哭得出声,只由那眼泪不住往下流,也不用手去擦,只颤声问道:“杨义府,我且问你,我范家哪里得罪你了?我哪里得罪你了?你自得官以来,哪一个差遣不是我爹给你挑前挑后?要差遣给你差遣,要银钱给你银钱,要幕僚给你幕僚,我自嫁与你,同你四处奔走,为你生儿育女,有哪一项做得不周到?” “我以往从来不说,却是我心系于你,不是我傻,你得了范家这样多的好处,还要来作践,你究竟还是不是个人?” 范真娘的话说得极慢,一字一句,都发着抖。 杨义府忍耐着听了许久,然而听得最后那一句,压抑了数年的不满终于爆发出来,冷声嗤道:“你问我是不是个人,我还要问你,你范家有没有把我当个人。” “当初殿试之时,若非你爹是参知政事,我同你说了亲,我又何止是眼下这一个等次?!后头得官,你爹把我给去襄州谷城县做知县,那是个什么地方,你自己也去了,你当真说得出口是个好差?回得京城,把我放去学士院修韵书?打发叫花子也没有这样打发的!我想要什么差,他给我什么差,你竟是有脸说我得了范家的好处?” “若是不是因为你范家带累,我至于沦落到今日?!” 第九百四十一章 撵人 最后这一句,裹挟着杨义府积年累月的怨毒与愤恨,仿佛一支利箭,重重朝着范真娘的胸腔中插去。 他忍的不止一时半会,也不是一日两日。 所有的不幸,都是从娶了范真娘开始的。 殿试之前,他从来都是人人羡艳的天之骄子,可因为范尧臣,一夕之间,他仿若从天宫跌进了幽冥地府。 这一个前妻的相貌同她娘一样,不过中人之姿,脾性乏善可陈,脑子也蠢,可以说除却是宰辅之女,挑不出半点好处。 他每日陪着小心,挤着笑脸,在范家人面前,当真是同条狗一般过得屈辱。 忍到今日,终于等到范尧臣被拉下台,一朝得以扬眉吐气,便是一刻都不能再忍下去。 他今日这一番剖白,当真是鬼使神差、大违从前,同时却也是压抑已久的忽然爆发。 如此的话,放在平日里,杨义府是决计不会说的。 做戏做全套,哪怕是最终和离了,他也想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谁又知道将来会不会有再用得到范尧臣的地方呢?留得一个对自己有情的前妻,总能有个退路。 可已是给范真娘听到了方才的鄙夷,便是想要敷衍,也不太可能了,既如此,还不如畅快些。 不过一条丧家犬,还以为是从前,想要在自己面前使什么跋扈脾气吗?! 说一句平民粗鄙之语——也不撒泡尿,照照镜子! 论起口才,范真娘如何比得上杨义府,给他劈头一通骂,只觉得道理全不是如此,咬牙道:“当日在谷城县,若非我爹帮着,你惹出那民乱……” “那民乱正是你爹给的幕僚惹出来的!” 杨义府骂得通体舒畅,解了气之后,也不同她废话,大声呼道:“来人!来人!” 外头早已等着几名仆妇,只是一直不敢进来,此时听的杨义府怒喝,束手束脚进得门来听令。 杨义府指着范真娘道:“还不送范家娘子回去。” 又道:“门房是吃的谁家饭,我这杨府,难道是什么人都能随意进进出出的吗?” 竟是就在此指桑骂槐起来。 下人一时尴尬不已,却也不敢动,只看着范真娘。 范真娘实在是气得倒仰。 她骂也骂不过杨义府,还给人当面羞辱,简直是丢脸丢到了极致,更兼听得这一个从来当做良人的“丈夫”如此恶劣之语,简直是个陌生人一般,当真是心如死灰,一时之间,“你”了半日,竟是没能说出什么囫囵句子。 一个妇人凑上前去,小声道:“范娘子,小的送您出去罢。” 杨义府就站在当地,冷笑着目送范真娘被半扶半架出了门。 他眼下撕破了脸,也不再讲究什么君子之风,所做所为,与往日大相径庭,给熟人来看了,决计不会相信这是从前那一个谦谦君子。 等到缓过劲来,杨义府重新坐回桌前,那股子理智又浮上了心头。 可惜了……明明也许还能用的,自家方才口不择言,倒是走错了一着棋…… 不过错了也就错了,谅那范尧臣一时半会也再掀不起什么风浪。 倒是回神之后,杨义府想起方才范真娘所说,一时有些忐忑起来。 ——琼珠那贱婢,这才几回,怎的说有就有!母猪再没有这样容易怀上的! 眼下还是太皇太后新丧之期,若是从前倒不怕,眼下给范家人晓得了,会不会用此事来拿捏? 他很快就拿定了主意。 也不怕,只说不是自己的便是! 捉贼捉赃,抓奸在床,眼下不过是个婢子的指控,只要不认,谁还能拿自己怎么样? 范尧臣是个聪明人,眼下的局势,他当要销声匿迹,不要闹出动静才好,区区一个婢子,应要如何处置,当是知晓。 打发走了范真娘,杨义府就揭过此页,把范家的事情抛在脑后。 比起这撵也撵不走的倒贴货,另有更多重要的事情等着他去做。 杨义府一个人在书房里头,畅想着将来,花了半日功夫,把几个要害部司当中较为合适的差遣挑了出来,选出了其中上佳的两个,在上头做了标注,打算明日去找叔父仔细问一回。 一整日,他几乎都处于这种晕乎乎,乐滋滋的状态当中。 挑好了差遣,到底心中激动不已,他又起了别样的念头。 眼下自己已是和离,过得一年半载,正该是再娶的时候了。 把手边才标注好的那一张纸页挪了过来,他细细地钻研着。 如果最后挑了吏部的差遣,那毫无疑问,当要选取主管吏部的对口官员之女为妻。 倒是不怎的知道眼下得势的宰辅家中是个什么情况,明日当要叫婶婶早些帮着留意才是,否则届时仓促而为,未必能寻得到好的。 看着那一张纸,杨义府隐隐约约想起一桩事。 ——好似听说孙卞家中有一个幺妹,年纪倒是挺大了,却因自小身体不太好,是以尚未说亲。 病不病的,杨义府倒是不怎么在意。 身体不好,管的当就不多,想来也不会像范真娘那样嫉妒得厉害,倒是能便宜自己纳妾通房什么的…… 正盘算着,忽听得有人“叩叩”地轻轻敲门。 杨义府抬头一看,却是一名小厮站在外头道:“官人,二老爷来了,说是有事要来寻。” 听得是叔父亲自上门,杨义府倒也没有多想,连忙起身道:“请他进来。” 一面说,一面往外去相迎。 然而他还未走得出门,一名身着绯色朝服,腰缠银鱼袋的中年男子便快步往此处走了过来。 杨义府见得对方穿着,便知道这是才下了衙、来不及回府,就急忙赶过来了,连忙上前行礼道:“叔父怎的来得这样急?可是有什么要事,叫侄儿过去便是。” 杨家叔父眉头拧得能夹死蚊子,旁的并不多说,直接问道:“玥娘的事情,你同你岳母是怎的探的?” 杨义府笑道:“叔父说笑了,哪里还是岳母,早已无甚干系了——我想着将来毕竟还要说亲,那范家又咬得死紧,懒得同他们啰嗦,已是写了文书,同意将玥娘给范家养。” 第九百四十二章 屈伸 听得他这番话回话,杨家叔父面上却并无任何轻松之色,反而更是阴沉了三分,道:“胡闹!这样的大事,你怎的不同我商量,一个人就定得下来!” 被人这样教训,杨义府心中甚是不喜,面上却压了下去,只道:“我想着玥娘留在范家,也无什么用,不过一个女儿,不是儿子,给了范真娘去,省得将来时不时过来纠缠……” 杨义府话才落音,只见对面那杨家叔父已是一脸的恨铁不成钢。 他看了一眼杨义府,跌足叹道:“你……你!这样要紧的事情,怎的一个人就拿了主意?!原不是说过,虽是同那范真娘和离了,却不要同范家全断了往来吗?!” “我还特地叫人来嘱咐过,你同那范氏到底曾经夫妻一场,范家虽说将来难有翻身之日,可未必没有能用到的人情,还是面子上做得好看些——你全做耳边风了吗?!” 杨义府觉得是这叔父实在太过小心,回道:“我原本倒是想着要留着几分面子,只是今日那范真娘脸也不要了,跑来此处要见我,拿着原来丁点小事在质问,我便是有心要给她面子,也怕给左近人家看在眼里,一旦传了出去,便是想要再与范家撇清关系也难了。 又道:“侄儿知道叔父是为了我好,只他家也起不来什么水花了……早间您不是才遣人过来说过,那巩县出了人命……” 杨家叔父急急打断他的话,问道:“那范氏今日来了此处?!你怎的同她说的??” 杨义府轻咳了一声,道:“她做事甚是难看,脸也不要了,闹得很大,我怕她发癫,喊人带出去了……” 他话说得很含蓄,实际上哪里是带出去,明明是半押着出去的。 杨家叔父的面上已是黑如锅底,怒道:“带出去?!那是玥娘的亲娘,是范尧臣的女儿,你还喊人带出去!你……你甚时变得这样蠢!” 又道:“甚时走的?!她来同你商量什么事情??来不来得及追回来?!” 杨义府被骂得狗血淋头,听得后头这一句话,只觉得莫名其妙,问道:“为何还要追回来?此时此刻,我同范家不是离得越远越好?” 杨家叔父几乎是咆哮着道:“你懂个屁!不是早就同你交代过,巩县距离京城数百里,我打发人四处打听,未必那消息能作准——而今已是宫中已是传出信来,说是巩县得了确信,并未出得人命!那农人围于衙门外头,乃是为了争着应役!” 他愤然道:“我千叮咛、万嘱咐,你同那范氏虽是正在和离,却也决不能因此同范家撕破脸,我正想叫你试试能否借着玥娘的名头同那范氏复合,你竟是将人……” “为了你这事,我特意去了一趟中书,范尧臣出得垂拱殿,径直已是回公厅了!公厅外头围着全是人!此事已是过去,范尧臣复归其位,仍旧做他的参知政事……” “那导洛通汴,已是进度过半,行转甚是妥当……” 对面杨家叔父的嘴巴一张一合的,还在不住地往下说话,然而杨义府耳朵里头却是“砰”的一声,仿佛在当中炸了火药一般,炸得他眼花耳聋,再看不清对面人脸,再听不清对面人言语。 什么叫“并未出得人命”? 什么叫“争着应役”? 什么叫“复归其位,仍旧做他的参知政事”?? 这才过了多久,怎的这天地便倒转过来了一般?? 究竟是发生了什么?! 世上怎么会有争着应役的百姓?都吃错药了吗?? 为何明明是争着应役,却被传成出了人命?? 范尧臣重归其位,自然就不会去职,也不会去外州,正相反,若是导洛通汴成事,他还能因此更得太后信重…… 一回得中书,公厅外头已是围满了人,正说明范尧臣已重得圣宠…… 所以,自己这一回折腾了下来,不但没有落得好处,还丢了一个原本可以再用上数年的大人脉? 早知如此,自家为何还要同范真娘和离?!再如何不惯,女儿已是生了,看在玥娘同岳丈的份上,忍着便罢了! 难道要再把范真娘给追回来? 不,已是来不及了,她中午就回得去,眼下怕是早已回到范府…… 凭着从前两人之间的夫妻之情,又有玥娘在,自家若是服个软,道个歉,能不能将此事揭过? 就说是一时慌不择言,其实心中并不是那个意思? 若是范真娘信了,范姜氏倒是好打发,只是能不能用这话说服范尧臣? 杨义府不敢再想。 他越想,胸口就越疼,越想,脑子里头就越发地抽得厉害,仿佛有无数双手扯着他的头发一根一根往外拔,又好似有人拿成千上万的细针去扎他的脏腑。 才将人撵走,又要腆着脸上门…… 不要紧……大丈夫能屈能伸,韩信也受过胯下之辱,廉颇也曾经负荆请罪,要成大事,谁人没忍过几次奇耻大辱? 这样厚颜之事,一定要做的话,自己也是做得出来的。 可这当真能管用吗? *** 不管能不能管用,杨义府还是决定去试一试。 然而要如何给自己找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却并不容易。 既是想要复合,责任就不能在自己身上。 想来想去,看着面前的叔父,杨义府心中生出了一个主意。 他同杨家叔父告了个罪,把声音压得低了些,又往里头灌了满满的歉意,道:“侄儿想着,在此处纠结也是无用,倒不如上门去请罪……” “只今日我同那范真娘说了些不甚好听的话,若是不找个由头,怕是说不过去……” 他做出一副犹豫的模样,仿佛十分不好意思启齿的模样,道:“叔父……侄儿在京中只您一个至亲,若是说这一回乃是族中之令,怕是要委屈您这一处……” 杨家叔父是个狠得下心的,一下子就拿定了主意,当即道:“今次并非你一人之事,算不得什么委屈,既是要去,也不要再等,此时便走罢。” 第九百四十三章 谣言(补更) 杨家叔父一面说着,一面打铃喊了从人去备马,还特地同杨义府交代道:“一会到了地方,等你岳丈回来,我自会同他说这和离之事全是我的意思,你原是十分不愿,只是碍于长辈强令,给我压着,也不得不同意了。” 他已是听得杨义府避重就轻地说过今日同范真娘相会之事,虽是觉得已是闹得十分难看,然而认定毕竟数年夫妻,又有玥娘这个女儿在,再兼自己这个侄儿是个会哄人的,只要给他得了机会,夫妻两个私下在一处叙叙旧情,认个错,也不是没有复合可能。 一旦说动了范真娘,哪有父母熬得过女儿? 便是眼下不肯,挨得久了,寻死觅活的,难道还会不肯吗? 范尧臣再如何厉害,到底还是个当爹的! 叔侄两个各怀心事,快马加鞭朝范府而去。 从出门至抵达,往日只要小半个时辰,可今日两人足足走了大半个时辰,才到得地方。 并无其余原因,实在范尧臣这一条街上,已是挤满了车马,一辆一辆,一骑一骑,排到了街口处。 好容易挤到了前头,自有下人递上名帖,杨义府则是带着叔父进了耳房。 范家耳房外早已等着许多人,看他这一行人插队,不少人登时急了眼,只是看着杨家叔父那一身绯色官袍,并不敢多言,只好问得旁人道:“这是谁人,不知有先来后到的吗?” 旁人便同他解释道:“左边那是范家从前的女婿……” “女婿?既是自家人,怎的还要在此等候?” “前几日范家出了事,听闻已是和离了……” 一时之间,前后左右,门里门外,已是个个都悄悄看了过来。 杨义府并不以为意。 旁人的眼光,他从来不在乎,只一心在想着一会要说的话。 那一封书信的事,只要推说自己全不知道内情,乃是旁人构陷,即便范尧臣不信,只要范姜氏同范真娘信了,后续总有办法。 至于其余东西,皆可推到这一个叔父头上,唯有那琼珠,却不好找理由…… 也无事,就说这与自己无关,全是那贱婢不知在外头勾搭了哪一个,而自己因受了叔父的强迫,拿族中来劝,是以只能想办法同范家撇清关系。白日间给范真娘一问,虽觉得十分委屈,为了家族,也只能认下了这顶绿帽子。 左右从前行事时也无人看到,届时只要态度强硬一些,同真娘说,愿与琼珠对质。一旦自己一口咬定,那琼珠一个贱婢,难道还能翻得出什么花样来? 正想着,范府进去通传的门房终于重新出得来。 杨义府从前三天两头往此处跑,上上下下皆是眼熟,此时见了对方,心中仍旧有些自矜,只居高临下地看了一眼,然而很快面上便微微一怔,脱口叫道:“谢大娘!” 那门房后头站着一个老妇,听得他叫,也不搭理,面上依旧是和和气气的,上得前来朝着杨家叔父道:“杨官人来得正巧,我家老夫人才有话要同您这一处说,也有话同杨小官人说。” 她的称呼甚是生疏,语气虽然客气,可不知为何,杨义府竟是从中听出了一丝鄙夷。 那谢大娘道:“老夫人想与杨小官人说一桩事——咱们府上有个唤作琼珠的婢子,今日投了缳,眼下正请了大夫在救治,也不知救不救得回来。” 她表面上说是同杨义府说话,可一张脸却只对着杨家叔父。 又道:“老夫人也有几句话欲要同杨官人说——当日是杨家上门求娶,不是范家强要嫁女儿,既是已经义绝,将来便不要再往来了,免得再给人说范家厚颜无耻,倒贴杨家。” “已是办妥了和离,钱物上也分得干净了,再无什么要说的……” 虽是见得一个下人,那杨家叔父倒也没有不满,而是和声道:“此事是我杨家不对,到底还有一个玥娘,今次特是为此而来……” 那谢大娘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道:“幺娘子的事情,杨小官人已是出了文书,早在衙门那一处办妥了,今后幺娘子跟着范家,同杨家并不相干,便是将来嫁妆也不用杨家出——范家并不缺那一星半点银钱——实不相瞒,我家老夫人正给真娘子寻夫婿,已是挑了几家合宜的,都答应得极好,说是定会将这小女儿视为己出,幺娘子自然要跟着去新女婿家,两位官人且不必担忧。” “况且都说宁拆十座庙,不拆一桩婚,杨家若是要脸,今后便莫要再来了,我虽是个老婆子,却也知道寡妇门前是非多,杨官人是大官,自然更知道这个理!” 她仗着自己是个下人,说话毫无顾忌,说完之后,只行了个半礼,理也不理,昂首挺胸退得回去。 在耳房里候着的,谁人不是想要巴结范尧臣,此时见得那老婆子这样的口气,哪里还不知道范家的态度,一时之间,登时自四面八方传出各色的话语来。 “倒也不当用寡妇这个词罢?” “我倒是觉得贴切得很,如此趋炎附势之徒,瞎眼嫁了,怕是比寡妇还不如啊!” “杨家也是大族罢?听闻在蓟州很有名范……” “你懂什么,都说仗义多出屠狗辈……” “秦兄,后头切莫说了,咱们这一室里头可都是读书人啊!” “读书人里头有我们这样的,也有不要脸的……都说杉树皮厚,依我看,哪里及得上杨树的皮厚啊!” 人人都在冷嘲热讽,然而到底没有直接点名,碍于颜面,杨家叔侄二人自然不好辩驳。 这一回,倒是范家那一个门房上得前来,指着门口道:“家中另有安排,怕是不便见两位官人,若无它事,还是且请罢……” 话说得倒是委婉,可言下之意,同撵人也无什么区别了。 杨义府面上一阵红一阵青,给一群不入品的小官在此处羞辱,只觉得自己几辈子的脸都丢尽了,眼见自家叔父已是转身出门,只好跟了上去,一不留神,不知是不小心还是怎的回事,竟是给门槛绊了一下,好险拽住了大门,才没跌个狗吃屎。 一时后头人人大笑。 没过两天,满京城都传出范大参一朝重新得势,偷了书信的那前女婿杨义府便上门求复合,结果给求见范尧臣的选人们偷偷打断了两颗门牙,直接丢出门外的谣言。 *** 季清菱是被外头院子里的喧闹声吵醒的。 第九百四十四章 官驿 她这一阵子一直在外奔波,日日住的地方都不同,是以醒来之后,乍然看到屋中陌生摆设,适应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此身所在。 外头吵吵嚷嚷的,只听得有人叫道:“是我们早到的!钱也给了!凡事总要讲先来后到罢!” 另一人的声音虽是小了些,其中却打着几分官腔,甚是理直气壮,道:“这一处是官驿,本就只是挪了地方给你们住,后头有官人来了,自然要让开——再一说,不是给寻了新住处吗?再吵吵,我把你打得出去!” 又有人道:“那叫什么住处,明明就是草厩……” 那声音逐渐低了下去,不多时,外头便再无响动,重回了一片安静。 虽只是听尾不听头,季清菱却已经把缘故猜出来三分。 因得了她交代,今次住宿只要距离沙谷口近,其余都不要紧,下头管事就寻了此处。 沙谷口不过是个小地方,哪怕是离最近的巩县也要走数十里路,左近也少有住处。 这一个驿站虽然小得只有二十余间房,到底是官驿,又因距离沙谷口最近,不少商人都围在此处等着做生意,是以早偷偷塞了钱给驿卒,暗住得进来,已是将里头塞得满满当当的。 大晋的官驿自有规矩,其中房舍只供给官人或其家眷住宿,需要驿券,还得录名,因无论食、宿俱不用花钱,全由朝廷拨银,是以闲杂人等不得入内。而房间按官品排序给发,谁人官大,谁人住好房,并不讲究先来后到。后来了个大官,前头人便要让得出来。 然而规定毕竟只是规定,驿站足有成千上百个,也不可能时时有官人在里头住满了,空闲之时,驿卒、驿丞多会私下另做一份买卖,便是只要给得起钱,便会将房间偷偷给往来行人去住。 此处距离京城足有数百里,从前也并不是什么人行繁密之处,只最近都水监设了营地,引得不少商贾来想着分一杯羹,驿卒先前并无准备,自然照着旧例,收了银钱就给他们去住。 而头天夜晚,季清菱一行人就足有十余个,因她是官员家眷,哪怕到得仓促,驿卒还是特给腾挪了三间房出来。 想来这三间房便是叫旁人让的,眼下那原住客出来说理了。 此时住进官驿里头的,十有八九都是商贾,多是知道规矩,吵得这样大声,估计是为了同驿站把原本付的银钱讨一点回来。 虽是同自己毫无关系,可一旦被吵得醒来,季清菱便再睡不着。 因连日快马兼行船赶路,导致她腿脚、腰背处都有些泛酸,此时躺在床上,脑子里头过了一会计划当中要做的事情,算来算去,发现已是解决得七七八八,好似没什么要紧的了。 偏生沙谷口营地处的通渠之事还在收尾,她又不愿意此时叫人去通禀,免得惹顾延章分心,总结到最后,竟是发现自己今日难得地闲了下来。 季清菱躺了片刻,等到醒过神来转头一看,秋露、秋月几个还在不远处通铺上睡得香甜,尤其秋爽,嘴角亮晶晶的,时不时还品砸两下,显然尚未醒来。 她昨夜只草草填了肚子,隔了一晚上,此时腹中已是有些饥饿,只是想着众人这一段都跟着跑前跑后,实在累得厉害,便也不太愿意吵醒她们,自己起来穿了衣裳,又简单梳洗一回,挽了个小髻,推门出去寻驿卒点吃的。 此时东方才亮,院子里安安静静的,也不知道是其余住客都仍旧在睡,还是已经出去了。 官驿甚小,也无什么包厢,只在大厅处摆了几张不大的桌子。 季清菱一进得厅中,便有驿卒迎了上来。 她穿着便服,头上是自己随意挽的髻,本就有一张未施脂粉的嫩脸,再兼面上带着好奇之色,那驿卒走得近了,一时半会,竟是辨别不出来她的身份,只看她相貌气质,觉得不是寻常客人,忙问道:“小娘子有何事?” 季清菱问道:“敢问差爷,不知此处可有早食?” 那驿卒已是四五十岁,看着季清菱眉眼弯弯,未语三分笑的模样,实在忍不住多生出几分好感,耐心道:“自是有的,有肉粥、白粥,另有送粥的小菜,另有炊饼、油饼——一大早的,那油饼腻得紧,小娘子还是吃粥同炊饼的好。”指了一旁的桌子,道,“且来这一处坐罢。” 一面说着,一面帮着把桌子、椅子擦了一遍。 季清菱道了谢,点了几样吃的,又报了房舍处,那驿卒便往厨房去了。 一时大厅当中空的出来,只她一人坐着。 横竖也无事,季清菱便自桌上放着的筷子筒里抽了双筷子出来比长短玩。 还没比得出来谁长谁短,却已是听得数人说着话进门。 “……已是跑得遍了,左近寻得到的村子里头,但凡是有成片田地的,俱是已经给其余人抢完了,倒是还剩得些稀稀拉拉的,只是一块在东边,一块在西边,我们人生地不熟的,将来无论是买卖,还是打点,全是不甚方便。” “左近的寻遍了,咱们便往远处寻,总会有剩得的!” “二哥,我听得人说,这沙谷口处的事情已是快做完了,既是要做完了,便说明不再缺人,也不会再另发新田,去得再远,也没用啊!” “是啊,老二,咱们本就知道消息得迟,又在路上耽搁了一回,旁人早把肉都分完了,骨头渣子也不剩,再怎么扑腾,也扑不出肉来啊!” 季清菱听得这三人俱是带着赣州口音,尤其中间那人的声音甚是眼熟,好似正是早间在院子里说话的那一个,抬头看了一眼,却见三人已是择了个位子坐下。 驿站的厅堂本来就不大,虽是没有挨着,也离得不远,季清菱只回头看了一眼,也不搭话,只听他们在此互相抱怨。 原来这三人乃是一族的兄弟,有两个是亲兄弟,有一个乃是才及冠的表亲,正搭伙做买卖买卖。 这一回他们乃是来京城卖白蜡的,因赚得比往年多,那表亲一时大意,拿了分润,急头急脑去那小甜水巷住了许多天,直着腰进去,佝着腰出来。 第九百四十五章 生意 幸而另两个觉出不对,没把他那一份分润全数给了,才多少救得下来一点子银钱,忙就拉着人往回走,生怕再出什么事情。 谁料到才行到一半,刚过了白马县,便听得左近人在传那导洛通汴之事,说是都水监请了圣意,今次导洛通汴时服役的百姓能按着在其中的功劳分田分地,而商贾可以提前同百姓签了契纸,买他们将来分下来的田地。 那田地乃是清淤通渠时新开辟出来的田,头三年不收赋税,将来自有衙门再去分田等。而谁人买田过十顷,便能按其所买的田亩核算,按天、按分区,在沙谷口处据说有数万人丁的营地里头贩卖货物。 表亲年纪小,头一回出来做买卖,倒还罢了,另两个多年在外行商,立时就品出其中得利所在,赶急赶忙来了沙谷口营地处探问情况。 谁知来得太晚,离得近的新田早被抢得干净了。 此时那两兄弟就在啰嗦那表亲,一个说他贪恋美色,平日还罢了,眼下耽误了发财的机会;一个说他年纪轻,不晓事,今次亏了银钱,将来定要引以为戒。 那小表亲本就吃了亏,花了大钱做教训,又见两人训个不停,实在不太爱听,便道:“这也不管我的事,便是早来十余日,说不得也早被买得干净了——你们且没听见,最快动作的就是这沙谷口左近的商人?我们几个外地的,怎可能抢得过本地的?” 又道:“况且此事究竟是个什么情况,也不晓得,这把洛水引到汴渠里,听着都觉得不太对劲,况且这汴渠年年疏通,年年修堤修坝,不照样年年都淹得厉害,谁晓得今次是个什么情况?咱们这才几个钱,便是买也最多买得十顷田地,全赚有限,可那田将来淹了,这一回赚的银钱,只怕还不够那一日赔哩!” “我呸!”他那兄长登时骂道,“你个屁股嘴,说的什么屁话!今日管这导洛通汴的是顾通判!他做的事情,怎的可能不行?!” 另一人也跟着骂道:“不懂事的,以前只晓得往外州四处跑,也不晓得回来,顾通判做的事情,从来没有不通的!他来管这导洛通汴,这导洛通汴必就能行,他去做那通汴清淤,那新田就绝不会被淹,你个傻子,眼前有钱不会去捡,挡了你哥哥的发财路,我们都不怪你了,还在此处狡辩,看我不把你好打!” 果然就举起手,朝着那小表亲做个要打人的架势。 一听得是夸自家五哥的,季清菱的耳朵就竖起来了,甚至都不觉得后头吵,只把手抓着筷子,听得津津有味。 为着银钱,那一桌子闹个不停,却又不是那种大闹,听来甚是有意思。然而没吵多久,原本的驿卒就出来了,端了两个托盘给季清菱上菜上粥。 见得驿卒来了,那两兄弟便不好再骂,只得住了口,复又使了银钱,另点了几样吃食。 季清菱吃得慢,一边是今日得闲,也不着急,一边却是还想多听几句五哥被夸。 果然没有叫她失望,两兄弟说起了头,便连番回忆往事,把而今的福寿渠、白蜡、济民院等等当日顾延章留下的东西赞了又赞,又听他们骂现任的州官,说那姓张的,比起从前顾通判,简直连提鞋都不够云云,恨不得他什么都不要管,眼下是越管越乱,若是不管,说不定还比而今强几分。 得了这许多夸奖下早饭,季清菱胃口大开,把一整个顾延章巴掌大的炊饼就着肉粥吃了个干净,等到听得后头那两兄弟唉声叹气,拎着着行李,揪着小表弟就要出发回乡,她心念一动,索性放下手中筷子,趁着三人打自己桌边走过的时候,抬头叫道:“三位且慢。” 等到那三人都停了下来,她便笑着道:“我听得你们乃是自赣州来的,本要做这导洛通汴的生意——我也在赣州住过几年,听得乡音,甚是亲切,有几句话,此时顺口说了,诸位当个笑话听罢。” 对面三兄弟忽然被叫住,都有些茫然。 然而季清菱却没有给他们反应的时间,复又道:“几位已是去过沙谷口的营地,也去过沙谷口的水事之处,自然知道眼下已是做得七七八八——虽是不缺人力、不缺物资,可等到竣工,却是缺得几样东西——按着惯例,想来要在左近州县调用猪、羊、鸡、鸭,又要采买酒水,以供庆功犒赏。” “我也不怕说个准话,离得此处竣工,怕是还有十余日,只要有心要做这桩买卖,总也来得及,虽是未必比得上在营地当中给民伕、官吏卖东西得利快,却也一般有不少赚头。” 她说完这话,见对面三人愣愣的,也不废话,只点了点头,转身便走了。 还未走到通往后院的门口,秋月却是和着秋露两个急匆匆自里头跑得出来,见得季清菱好端端的,顿时松了口气,异口同声叫道:“夫人!” 一个道:“一大早的,起了怎的不叫我们!” 一个道:“一醒来不见人,吓了一屋子人一大跳!” 两人拱着季清菱自往院子里头走了。 剩余那三兄弟站在当地,一时竟是有些不知所措。 那小表亲当先反应了过来,道:“这小娘子哪里来的,光长了一副好相貌,说话怎的这样大口气,才几岁的小丫头,竟是来教我们做买卖了!” 那两兄弟却是半日没有说话。 过了许久,才有一人道:“我原是打听过了,若是照着原本的章程,应当还要一个多月才能做完啊……这话怕不是唬我们的罢?” 另一人却是摇了摇头,道:“我看那小娘子,说话倒是有模有样得很……况且是顾通判在此管事,早半个月做完,不也是正常的吗?当真如此,果然是有大赚头——旁人怕是还未反应过来呢。” “只不知她那话究竟是说笑的,还是当真的……” 说到此处,两兄弟不约而同的无视了那一个小表亲,互相商量了几句,复才凑到门口处,寻了个左近的杂役,使了银子,好声好气地求了对方,去看今日驿站里头究竟住着几位夫人,又都是哪一位官人家的。 不过是打听个闲话,银子使够了,一问就问了出来。 杂役回了话,自走了,剩得两兄弟嘴巴都合不拢。 那兄长伸出手去,对着弟弟道:“三弟,你且掐我一下,今日这事,不是假的罢?那当真是顾通判家的夫人……” 那弟弟也没好到哪里去,道:“二哥,你不若先踩我一下,我觉出疼了,想来就不是假的了……” 又失魂落魄地道:“原来做个赣州人还有如此好事……通判已是不在赣州做官,这通判夫人,竟还想着赣州人……今日算不算财运自家往咱们头上撞?” 两人傻傻站了一会,终于醒得过来,见得耽搁了这许久,险些自己多扇自己两巴掌,连忙揪着一旁还不知所措的表亲匆匆出得门,自往左近县乡提前买酒买肉去了。 第九百四十六章 图利 季清菱不过随口一说,至于对方信不信,却无功夫去理会。 她虽没有亲自去那沙谷口的营地当中,可一路上见百姓对应役抵触之心极重,深知此事耽搁不得,便遣了松香几个进去同五哥提了那鼓励商贾、世家发诺买新田的事情。 季清菱这一厢给的不过是个框架,顾延章那一处听了信,却把架子搭得实了。 他身上提刑司副使的公职未卸,论及职权,是能请辅郡县乡官员协同办差的,便特挑了几个人丁富足的近处县衙,同对方县衙说了此事。 田地买卖在大晋合法合理,并无什么毛病。而顾延章只叫衙门出面,告知辖内各色行会沙谷口营地处有这一项好处,也不用当地衙门承诺什么,对方自然一说就应。 他接下导洛通汴这一项差遣的时候,已是得了便宜行事之权,此时不过是在营地当中设一些做买卖的商铺,如此细枝末节,其实压根不用同京城提及,只是未雨绸缪,想着范尧臣此人心思细,又想到京中眼下情形不甚好,到底拟了折子,将自家所作所为一一陈述,和着其余奏章一齐送入京城不提。 顾延章在前头做事,季清菱在后头也没有闲着。 她手上还有今次导洛通汴的图纸,另也有顾延章上奏朝廷的奏章底稿,细细核对之后,把左近之处清淤通渠之后,会得新田最多的几处县乡都寻了出来,又对比户部去岁做的抄剳文书,从中取了壮丁人数最多的两个,将自己一行人拆成两队,一队去往一处。 季清菱领着人到得地方时,衙门倒也将此事同富商大户们说了,只是富裕人家泰半还在观望,虽说有几个零星动作的,到底也不成气候。 她便推了管事的出头,只说一行人乃是外地行商,听得此事,想要试个深浅。因怕当地人不信,特使了银钱开路,搭上了县中一家大富户,请对方出头担保,就在其人店中,另又把几箱子几箱子的铜钱摆得出来在大太阳下,去买民伕手中的田地。 与此同时,她又在县中拢买各色东西。上至衣鞋、下至巾子皂角,另又有吃食等等,哪一样轻巧又日夜常用,便买哪一样。 她买东西不是寻常买法,而是从街头扫到街尾,寻大铺子将人库中所存全数收了,因买得多,众家商人开始尚未有反应,价格倒是给得低,又听要送去沙谷口营地处,离得并不远,一口便答应了。 有了当地富户出头,不过两日,田亩收得齐了百余顷。季清菱此处并不叫停,自己另使人取了契纸,拿上衙门,得了批条,同众人一齐去了沙谷口营地处。 那营地里头本就是封闭之所,未得放行,不能随意出入,民伕、官吏们在里头憋了数十日,实在是样样都不甚方便,东西也没处买,鞋子破了也没得补,虽是饿不着,也没甚好的可以吃。 一行人得了批条,一堆子东西运得进去,到了自家分的区域,才摆出来,不多时,下工的民伕路过瞧了,三三两两就围了上来。 后头运送的队列一路慢慢卸货,前头这一处就已是开始做买卖,虽不至于席卷一空,可这火热之像,却是给来人个个看在眼里。 季清菱买的东西多,又是选的大铺子,算是一笔大买卖,为了验收,商家自然或派了管事,或使了得力之人跟着,众人皆是在铜钱里滚了许久,一看这场面,见得季清菱这一处的卖价,又比对自己当日的卖价,其中得利,实在是赚得飞起。 等到回得县中,众人少不得同自己主家说了此事,一群商人一算账,登时再按捺不住,十停里头有五六停都忍不住次日使了人去下头收田。 因是试水,也没敢多收,一般凑足了数,跟着去衙门拿了批条,各自运了不同东西去卖。 众人都是当地的,多半行商许多年,自然不比季清菱这瞎捣鼓的不知事,不但挑了那些得利少,卖得快的,也一般挑了得利多,卖得慢的,就这样搭在一处,果然十个里头有五六个大赚,一二个小赚。 另有两家买的货物不对路,卖得不甚好,虽是比不得旁人,可其中利润,算得下来,也早够覆盖将来新田所得,便是再如何被水淹,也不至于亏损了。 如此来回两趟,不过三五日功夫,这事情便开始传扬出去。 下头百姓家中初时听得有人收田,还个个急着发卖,唯恐再无人来收,那田地便会烂在手里。 可后头见得收田的人多了,心中自然也次第泛起了嘀咕——个个都要来买,这些个奸商无利不起早,若不是其中有得大赚,怎的会人人凑上前来,如同那拱屎的苍蝇一般? 既是起了疑心,此时下来收田的人多,众人就不肯再像从前一样贱卖,等着几家竞价。 甚至有人干脆把田地捏在手上,不到最后,不肯再卖。更有从前贱卖了的,见得后头价格更高,个个心痛不已。 另又有不少人为了得田,原本不肯应役的,纷纷跑去寻里正。原本此时的风气,一遇得征召徭役,多是或私下说人情,或使银钱,想要不摊到自己头上。可这一回,却是全然倒了过来,个个都求着要多摊得几个名头。 这一处的原因,除却今次能得送新田,另也有此回应役的时间短——从前少则一两个月,多则三四个月也是有的。 可今次沙谷口处的役期,只有短短的十五天,是以前头已是有两批人回得来,说了在其中的情况。 原来此次同从前不同,役夫虽也是卖力气,然而管事的差役却并非把人当牲口使,上一次工要做什么事情,做多久,怎么做,自有人分派清楚,一旦到得工时,便是工未能做完,也不能再做,要把人先撵回去休息。 另又有排名,哪一队工上得最好,做得最快,不但能多得新田,还能得肉得菜,有白花花的米饭、香喷喷的炊饼吃,除此之外,另有一队二十人分一贯钱。 第九百四十七章 随信 先莫看这一贯钱少,可若是第二日是同一队得第一,便能分五贯钱,第三日再能得第一,就能分十贯。如此递增,得第一的日子越多,分得的钱便越多。 营地当中分队乃是拆开分,所有役夫,同一个村里头出来的,几乎都分在不同的队伍当中,是以最后一批人回去之时,每一处村落、街道里头,都有人得了钱,有人没得钱。 运气好的,短短十五日功夫,竟是有人得了一贯钱回去,还得田数亩,运气不好的,也能领了应份的新田。 在家中种田种地也是卖力气,去沙谷口营地那一处干活也是卖力气,可去沙谷口那一处,只要好好干,便能得赏钱,还有分的新田能卖给商人,得的利,减去在乡里请人帮忙打点田地之后,都还能剩下不少。 农人自有一把土做的算盘,巴拉两下,便知当要如何才是划算。 一时之间,以沙谷口营地为正中,往外的几个县郡,最先给弄得人仰马翻。 这样有利可图的消息,向来传得极快。开始还是左近商户小打小闹,后头当地的官员见了势,自然也想办法掺和一脚,不过数日功夫,季清菱这般打个牌子在外头,并不下村里一家一家跑的,便再难收到新田。 及至后来,近处的新田给收完了,众人就开始往远处跑。自衙门里偷偷收买了当日中书下的诏令,另又买了都水监的章程,照着图纸一个村一个村,一条街一条街地去收田,闹得整个京畿辅郡人仰马翻,后头竟是涨到六贯钱一亩田,也无人肯卖。 只是仍旧个个抢着要去应役。 季清菱见民伕再不似从前一般奇缺,目的已是达到,便着人寻了个最近的官驿在里头住着,等顾延章那一处的差事做完。 她虽然没有同对方说自己来了此处,可松香等人却是时常内外跑,把里头消息带得出来,和着时不时进出路过的商贾口中所说凑了,季清菱心中一算,这导洛通汴的事体,虽说开始时因为人力不足,略耽搁了一点,可后头劳力很快就补上了,还超出不少后备的,倒比计划当中的进度还要快上两分。 秋月等人跟着跑了这许多天,俱是累得腿都粗了,虽说这官驿里头条件寻常,可能住上数日,喘口气,个个都十分高兴。 季清菱难得闲了下来,因累得过了,倒想不出什么事情做,偏巧这一日得了松香自沙谷口营地里头取出来的书信,却是顾延章给她的家书。 她细细看了一遍,里头虽有足足两页纸,还写得满满的,内容却是简单得很,乃是每日记事而已。 遇得有空的那一日,他便写得多两句,遇得忙的那一日,就只简单带过,攒了大半个月,才攒出这样一封信来,足见平日里事情有多少。 随信而来的还有两块碎石并一片红叶,信里头特意解释了,说是他某日去巩县回营地的途中,见得路边池塘里有几片野荷,叶片大大的,茎杆挺拔而出,亭亭直立,虽说此“清菱”并非彼“清菱”,可他实在想得厉害了,忍不住就拉了缰绳转头去看,谁知翻身下马时一个不留意,踩到了地上的两块石头,险些给绊了一跤。 等到事后,他只觉得甚有意思,索性便捡了石头,特给她去看。 至于那一片红叶,却是山上勘验凿渠路线时所见。此时已是入夏,满山绿叶,另还有些干卷的叶片,他偶然遇得这一片掉到自己头顶,拿下来一看,只觉得那红叶颜色颇有趣味,红中带黄,说是记起季清菱从前说想要看霜叶林,因尚未入秋,索性把这一片先给她解解馋,等过几个月,再同她一齐去看林子。 季清菱拆信前先见到的叶子同石头,那石头就是普通碎石,看不出什么特别,叶片上头还蛀了两个口,先只觉得奇怪,不知道是做什么的,等到看了信,再回来把玩这石头同叶子,便另有了一番心思,又是好笑,又是心甜,及至提笔回信时,面上一直带着笑。 这一处季清菱甜滋滋地回信,那一处秋爽帮着收拾东西,见得两块石头同叶子,一时竟是以为谁人收拾东西的时候漏了,把这垃圾落在屋子里,幸而多口问了一句,听得季清菱说是顾延章送来给她的,否则随手就要扔了。 等到出得门,她越想越是不对,心里头冒出一股子气,却又不能对季清菱说,只好悄悄拉了秋露秋月两个去抱怨,道:“官人这幅德行,若不是从前撞了大运,遇得夫人,眼下怕是要打一辈子光棍!” 另两个不知什么情况,连声发问,秋爽便把方才的事情说了,道:“都近两个月未能见面了,送些什么不好,竟是搭了两块石头,一片烂叶子——亏得还不是烂菜叶,这样的东西,官人也给得出手!也是咱们家夫人眼……” 她说到这一处,硬生生把那一个“瞎”字咽了回去,又道:“你瞧瞧旁人送的礼,不说近的小张璧,一个小儿,都知道嘘寒问暖,给吃的给用的,不说咱们府上有没有,这个心思就难得,再说远的,那张家官人,从前还知道送两只鸟儿来解闷,眼下鸟儿养得久了,长得胖乎喜庆,虽不出挑,也别出心裁……” “这些外头人都如此上心,他这个内头人,给的都是什么跟什么啊!” 秋露勉强道:“不是说那营地里头什么东西都没有?连皂角都没有多的,自然寻不到什么好东西来给。千里送鹅毛,礼轻人意重,连石头叶子也要送,正说明官人这样忙,还时时想着夫人……” 她说到此处,却见对面秋爽从怀里捧出一个小匣子来,打得开了,递到两人面前。 秋露低头一看,见得那叶子同石头长的什么模样,本还要再说两句好话,此时自己也再编不下去了,脱口道:“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 秋月却是早已见怪不怪,道:“官人一向都是这副模样,这些年也没长进几分,从前你二人才来的时候,当时正在蓟县,官人特特给夫人送了一样礼,乃是活物,养在水里的,还记不记得是什么?” 第九百四十八章 捉鱼(给miumiu的妈咪的加更) 秋爽当时不过十岁,又兼她是个粗心的,此时想了想,倒是记不起来了,问:“好似是锦鱼?养在水里好看的?” 秋露倒是没那么乐观,道:“你倒是想得挺好……官人哪里有这个能干……我还记得他送了一篓子螃蟹给夫人,个个背黑肚白的,说叫我养在盆子里,喊夫人眼睛累了的时候就看螃蟹打架……” 这话一出口,三人面上都露出的嫌弃的表情。 秋爽忍不住问道:“咱们家官人这样能干,出去外头,色色都顶顶厉害的,官也做得好,事也做得好,人人夸赞,怎的在家里头就如此不靠谱了??” 三人私下议论,说的又是顾延章,便少了几分忌讳,与其说是抱怨,不如说是不解。 秋露道:“怎能单论这送东西来说?其实平日里官人也对夫人好极了,只是有时候实在那脑子不在点上……” 又道:“也不知夫人是怎的回事,换做是我,我要不高兴的……” 秋爽道:“夫人方才同我说话的时候,笑得眼睛都是亮的,哪里有什么不高兴,高兴得够够的!” 语气里竟是有几分恨其不争。 秋露忍不住叹了口气,道:“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这夫妻过日子,当真奇怪,官人这样的,竟也有夫人喜欢……实在想不通!” 秋爽也跟着叹道:“这是上辈子走了什么狗屎运……” 秋月则是再一回道:“若我下辈子能投身做男子,也要娶个夫人这样的,每日好好挣钱给她养得白白胖胖的……” 秋露就笑她,道:“秋月姐,这话我记得许久以前也听你说过,做不到的事情,莫要反复说,只怕到时你要同官人抢,半点抢不过他。” 秋爽则是道:“抢不过倒是其次,小心你仍旧投胎做个女子,给你嫁个官人这样的,偏生那能干上头,没官人百中一分的厉害,脾气却是同他一模一样!” 说到此处,三个人竟是不约而同地打了个哆嗦,只觉得这话题甚是可怕,若是当真应验了,实在不堪设想,连忙各自抖落了一身才冒出来的鸡皮疙瘩,回去做事不提。 *** 季清菱自然不知道自己背地里已经给几个丫头数落了一回,又同情了一回。她在此处又住了十余天,把精气养个了十成十,这一日大早,趁着太阳还未大起来,正要带着几个丫头出去外头沿着河堤走两圈,虽是看不清,却也能瞄几眼,猜一猜远处那渠开凿成了个什么情况。 然而这一回,她还未来得及出门,才换好了衣裳,就不见了方才在后头帮着梳头的秋月,正要张口叫人,忽然觉得屋子里头的气氛安静得甚是奇怪。 她心中若有所觉,回头一看,登时就站起身来,又惊又喜,叫道:“五哥!你甚时来的??” 果然门口那一处,顾延章正满脸是笑,定定地看着她。 见得季清菱已是发现自己,他这才上得前来,先把她轻轻抱了抱,复又紧紧抱了抱,这才慢慢退开,看着她笑,道:“我方才到的。” 季清菱见得左右无人,忍不住上得前头一步,踮起脚,亲了一口他的下巴,又问道:“五哥忽然跑得出来,营地里头怎么办?这算不算是玩忽职守,尸位素餐?” 自进得屋子里头,顾延章的笑一直都没有停过,只是原来是那一股子浸了蜜一般的笑,眼下却换成了另一种自得的笑,道:“昨日样样东西已是做完了,早间试了两回渠,并无半点毛病,只等今晚上下一齐吃了团饭,明日我便要回京复命。” 说到此处,他复又道:“他们都说晚间宴席不用我管,我也就懒得去管,倒不如来找你……” 季清菱只觉得有些奇怪,问道:“我好似不曾说过自己在这里……” 顾延章笑道:“你当我是个傻的,我头一日送出来的信,隔天便得了回信,你不是在这左近,还能在哪一处?只要一问,松香还不老实说了,难道还敢诓骗我?他又没有你这样的小豹子胆!” 季清菱抿嘴偷着乐。 顾延章见她一身的便装,脚下还踩了靴子,便问道:“你这是要去哪一处?” 季清菱解释道:“本来想去看水渠,既是已经通了,况且五哥也来了,便不去了。” 说着就要换鞋。 顾延章却是拦道:“我前一阵子走山,见得有一处地方甚是有意思,当时就想带你去,离此处也不远——你早间吃了东西不曾?” 季清菱点头道:“吃了,五哥吃了不曾?” 顾延章也跟着点头,往后退了两步看了看季清菱的打扮,又看了看外头太阳,左右寻了一遍,自边角处寻出一个斗笠来,给她戴在头上。 季清菱给他这样猛然一盖,险些连眼睛都给挡了,由他调了半日,才把帽子调好,两人一前一后出得门,只带了松香并秋爽秋露三个出门。 走的虽是山路,顾延章却仍旧叫人套了马,同季清菱并排而行,走在前头,引着她走了小一刻钟,穿山越坡,不多时,到得一小片林子里。 这一处并无什么风景,只是山野间鸟雀蹦跳鸣叫,空气十分清新罢了。 顾延章显然对这一处有些熟悉,带着季清菱时而骑马,时而下马,不多时,便到得一条潺潺溪流处。 此时后头的人尚未跟上来,他便将两人的马先拴好,继而才指着那溪流同季清菱道:“上回我听他们说,这里的鱼虽是小,可那肉拿来烤了,甚是细嫩香甜,当日吃了,果然如此,特想着要带你来。” 一面说着,一面把裤腿挽了起来,笑道:“看我去给你捉鱼。” 季清菱小时候何时玩过这种有趣的事情,实在兴致勃勃,忍了许久,还是按捺不住跟着到了河边,笑道:“五哥,我同你一起捉鱼!” 口中说着,仗着自己脚下的皮靴不透水,撩了袖子,又卷了卷裤腿,就这样踩得进水里去,小心翼翼凑到顾延章身边,要学他抓鱼。 第九百四十九章 一家 此时早已入夏,虽然才是卯时,然而日照当空,红日如火,已然有些炎热之意。季清菱骑马而来,不知不觉之间,身上就起了一身薄汗。 她脚下没脱了靴子,再如何小心,一进得水里,还是溅起了水花,那一股子凉意更是隔着皮子透了进去。 季清菱一脚踩出一朵水花,觉得实在好玩,只是才走得两步,便觉得有些不对劲。 顾延章选的这一处地方乃是一个平缓的小水潭,在外头时看着好似水浅得很,可一进得来,才知道其中水深,不过几步路,那水就几乎要没过了短靴,浸湿裤腿。 再兼靴子太重,到底是外物,做不得如臂使指,踩在水里,很容易就惊了一片水,把凑成一小群,比半根婴儿手指头还小的鱼虾都给撵走了。 她有心要凑这个趣,只犹豫了一下,便回了岸边,把鞋袜都脱了,又挽了裤脚跟着下了水去。 寒潭水透心凉,甚是清澈,连最底下的泥沙、水草、小虫都历历可见。然而俗话从来不哄人,都说水至清则无鱼,果然季清菱走了足有一多丈远,见的全是小得能从指头缝里漏出去的鱼虾,莫说成气候的肥鱼,便是如同巴掌般大的尺寸都寻不到一样。 季清菱一路走,一路往水里看,走几步,试着捞一把,却只捞到了一手的水迹。 她好容易到得前头,忍不住对着几步开外的顾延章道:“五哥,此处的鱼都好小,捉不住怎的办?” 顾延章正弓着腰,把手伸在水里,听她说话,却是没有答复,而是转过头来,轻轻摇了两下,示意她不要动作。 季清菱连忙站住了,也不敢动弹,只噤声立在当地。 她与顾延章隔了四五步,引颈去看,仔细打量了好一会儿,才勉强瞧见五哥的手放在几块石头边上,而石头那缝里头好似有一尾鱼窜来窜去的。 那鱼不过季清菱大半个手掌的大小,虽是隔得远,看不出来胖瘦,可凭它这个样子,平日里是绝对没有资格上桌的,然而眼下在这水潭里头,倒引得顾延章、季清菱两个都严阵以待。 顾延章整个人却一动不动,就这样保持一个姿势,站了许久。 季清菱站着等了一会,想要走去前头,却又怕自己弄出动静,惊了鱼,正犹豫间,不过是一刹那的功夫,忽听得前头“哗啦啦”的水声,顾延章一下子站起身来,双手抓着一只正拼命甩着尾巴挣扎的鱼,回头同她道:“清菱,把我怀里那布袋子取出来。” 简直是意外之喜。 季清菱三步并两步,一边急急往前走,一边忍不住问道:“五哥是怎的抓的鱼!我刚刚也试了半日,这些小东西鬼精鬼精的,躲得好快!” 她口中说着,好容易到得顾延章跟前,虽是小心翼翼避让开了,依旧给那鱼尾巴溅了一脸的水。 顾延章手中捏着那尾鱼,此时已是直起身来,双手半举。 季清菱便躲着把手探进他怀里,果然摸到一张布,掏出来打开一看,原是个纱布袋子。 她将那纱袋抖开了,顾延章把手一松,那鱼便跌进了袋子里,犹自甩啊蹦啊的。 顾延章将那纱袋接了过来,扯了上头系着的绳子,绑在一旁的石头凸起处,复才指了不远处的石头缝,道:“清水难住鱼,此处游鱼都在石头里头藏着,你寻了要的那一条,在边上站了,莫要着急,只不要乱动,叫它以为你同它一样是长尾巴的鱼,再慢慢把手探过去,轻轻捏了,拖得出来,便抓到了。” 这话听来甚是简单,季清菱登时摩拳擦掌起来,旁观顾延章依法而施,见他过了片刻,又捉到了条,比方才得的还大上两个指头宽的模样,更是蠢蠢欲动。 她照着那办法,盯着石头看了半日,终于找得一条停着不动的黑色小鱼,鼓着腮在吐泡泡,便轻轻走得过去,学着顾延章的样子站立不动,将手放在水里,心里默默念着“武陵人捕鱼为业”,等到一篇文章背得完了,见那鱼依旧还在慢吞吞吐泡泡,便轻轻把手移得过去。 前头样样都顺,然而这一回,离它还有半寸远,眼见就要碰到了,那鱼“蹭”的一下,便钻进了石头缝里,再不肯出来。 季清菱不肯服输,又抓了两回,依旧连块鳞片都碰不到,实在难忍沮丧,只好站起身来。 不远处的顾延章已是往袋子里又装了两条,虽照样是小鱼,可拢起来一算,也有大半斤,他见季清菱直了腰叹着气站着,不由得笑道:“此处水冷,你且上岸把脚擦干了。” 季清菱哪里肯,只道:“我连鱼尾巴都没能碰到呢!” 她的语气里带着三分的不足,又有些许自叹,明明声音是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的,一点尾音都没有,可顾延章站在不远处,不知为何,硬生生从里头听出了几丝娇意同甜味。 这两个多月以来,从在京城开始,他就一日都没有歇过,等到了沙谷口,更是忙得连轴转,好容易今日忙里偷闲,其实当真有些撑不住了,只想躺着睡一觉,可一接到她的回信,脑子里就忍不住想要见这一个人。 眼下当真见着了,知道她在官驿里待了许多天,也不曾出去,心中仿佛炸开了花一样,想要带她看这一处,又想要带她看那一处,明知道她不会饿着,可从前吃了她不曾吃过的好鱼,就是想捉给她吃。 顾延章心中仿佛被那一片片软绵绵的花瓣填得满满的,只觉得脚下踩着的泥沙也软软的,穿过树梢吹拂在他脸上的风也软软的。 远处是山涧,依旧能听到山泉自石头间渗流出来的潺潺声响,近处就是足下的溪水,正汩汩而流,和着鸟叫虫鸣。 阳光被树叶拦着,细细碎碎地洒在他家清菱的身上,和着溪水面上的粼粼波光,映着她白皙的肤色,叫顾延章看得心中暖醺醺的。 同我是一家的,再跑不掉的。 他心中笃定地想着。 第九百五十章 烤鱼 实在见不得她着急,顾延章涉几步水走了过去,道:“我来教你。” 他嘴上说着教人,当真也不废话,牵着季清菱的手,寻了一处大石多的地方,叫季清菱自选了一尾想要捉的鱼,带着她挑了下手的地方。 他就贴身站在她后头,双手握着她的手,两人一齐躬下腰,将她整个都都收在怀里,如此带着她的手,在溪水里等了不知多久,忽的引着季清菱将手轻轻一拿。 季清菱惊得眼睛都瞪圆了,全不敢置信,自己竟是当真捉到了鱼,只是手里那鱼的尾巴同脊骨正拼命挣扎,几乎要脱出她的手去。 她不敢用力捏,因那鱼小,生怕用力就把鱼给捏死了,又不敢放松,生怕没拿住,鱼又跑掉了,当真是急得不行,只好乱叫五哥。 顾延章看得直笑,去旁边取了纱袋过来,给她把鱼放了进去,复才笑道:“既是捉到了鱼,就上岸去了罢?一会在水里泡久了,脚都要变冰的。” 一面说着,一面又把头脸低给她,认认真真地道:“亲了才给走。” 季清菱左右一看,见跟着的人还未到,只有几只乱叫的虫鸟,便抿嘴一笑,凑头吻了他的嘴角,笑吟吟地踢着正步,施施然走出一片哗啦啦的声响,就这般上了岸。 顾延章含笑看着,见她擦干那一双赤足,重新穿了袜子,又着了鞋,这才回头继续捉鱼。 没了季清菱在一旁分他的心,没多久,他就拿了六七条大小不一的野鱼。 本就是吃着玩,不过尝个味道而已,顾延章掂着觉得差不多,便也回了岸上。 季清菱正坐在岸边的青石上头,抱着膝盖,笑着等他来,此时见人回来了,一手去接那纱袋,一面忍不住问道:“五哥,松香同秋露他们怎么半日还不来?莫不是走丢了罢?” 顾延章面不改色,只道:“恰才没同你说,我已是交代那几个,方才也留了记号,叫人在那一处等着,莫要过来吵吵。” 秋爽还罢了,只可怜松香同秋露,本来自傲很是安静本分的,在府上最为沉稳矜持不过了,莫名其妙给顾延章冠了个“吵吵”的名头,万幸没有听到,不然眼泪都不知道流给谁人去看。 他说完这话,又笑着道:“今日我做给你吃,好不好的?” 季清菱笑眯眯的,道:“那我去捡柴?” 顾延章道:“那边马背上的袋子里头有石炭同引火之物,你且不用理会这个,只去弄些细枝来,寻个干净的地方坐了等吃的便是。” 季清菱一一应了,站起身来,先数了鱼的数量,果然去捡了十余根细直的细枝过来,又取了马背上的袋子,捡个干净的地方放着,复才拿了帕子,去河边洗细枝。 顾延章此处已是用匕首将鱼开膛取脏,又拔了鱼鳃,在溪水里将鱼洗得干干净净,将洗好的鱼排在石头上,从大到小,整整齐齐的。 排个鱼都这样讲究,如此性格,这般做人,也忒有意思了。 季清菱看得直笑,一面洗那细枝,一面问道:“五哥,你甚时这样会抓鱼了?我怎的不知?” 顾延章手中不停,却是道:“小没良心的,从前自延州去蓟县的路上,有几回在山上,干粮不够了,不是我去捉的鱼?当日吃得好,转头便忘了。” 季清菱仔细回想,好似当真有那么两回,只是过去得太久,已是不太记得清,想到从前,忍不住心中微叹,却是不再提及,笑着道:“那我回去拿纸笔记了,说某年某月某日,五哥在某处,给季某做了好鱼吃!等我将来老了,重新翻出来看,再来谢你。” 顾延章微笑道:“我不用笔记,等到老了,也依旧记得某年某月某日,我同清菱在某处一起吃鱼。” 季清菱只抿嘴笑,同他对视了一会,把手里头的一把细枝递了过去,复才拖着步子慢悠悠回了那生火地方。 顾延章很快就把六七条野鱼串好,捉了半日,才得一把,等到生了火,又挪了几块石头砌了个乱七八糟的灶台,就这般把细枝架在上头,将鱼烤了起来。 他烤鱼甚是耐心,不断将手中细枝翻转,那鱼大小不一,难为他一条都没有烤焦,全是外脆里嫩的,只加了一点点盐巴,味道却是调得很是合宜。 熟一条,顾延章就先尝一条,觉得咸淡好了,就递给季清菱。 可烤得熟的越多,他的脸色就越失望,等到吃了最后一条最大的,终于忍不住道:“明明上回那肉甜得很,也好吃,都是差不离的鱼,又在一条河里得的,怎的今日就没了当日的滋味……” 他一心要给季清菱吃好味道,此时尝了,只觉得远不及当日,实在搞不懂原因。 季清菱本就是吃个开心,今次已是十分满足,便笑道:“五哥不是说,当日乃是巡渠时路过山地,偶然得见,当时已是走了大半日,想来腹中空空罢?莫说有整条烤鱼吃,便是嚼个鱼头,怕是也香得厉害。” 顾延章恍然,登时也有些好笑,惋惜道:“早知道带些旁的东西来……” 季清菱有心逗他,便道:“这鱼也好吃,五哥烤的鱼,比旁人烤的要甜多了。” 一面说,也不顾自己没有擦干净嘴巴,一面凑上前去,啄了一下他的嘴唇,笑问道:“你且尝尝,甜也不甜?” 顾延章哪里料到今次会有这一下偷袭,面上一怔,仿佛整个人都被甜得呆了一般。 季清菱难得占了上风,正乐不可支,然而还没等窃喜多久,对面那个正发着甜味的人已是整个压了过来,将她的嘴整个堵住。 两人互相研究了半日,究竟这鱼甜不甜,有多甜,等到日挂中天,复才收拾东西,把火灭得透了,随地掩了吃剩的鱼骨,也不骑马,就这般一手牵着马,又拿剩下的那手互相牵着手,踱步往林子外头走去。 第九百五十一章 通渠 二人回得官驿,已是下午时分,因沙谷口营地里头晚间还要吃团饭,顾延章就不再多留,同季清菱吃了一顿便饭,便带着松香走了。 临行之前,他忍不住同季清菱道:“我已是同营地当中说好了今夜要酉时换流,眼下汴渠里尽是黄河水,浑浊不堪,洛水却甚清,等到酉时过了,开闸放流,说不得能看见清水驱浊水。” 他一面说着,口气已是有些激动起来,道:“清菱,这怕是百年难遇的水利大事,南堤的水柜已能蓄水,将来便是黄河水泛,也不至于像从前那般!” 说到此处,他却是叹了口气,有些沮丧的模样,道:“本来真想带你去看……” 沙谷口的营地里头除却民伕,便是官吏,全是为了此次水事而来,人人不得随意进出。眼下虽是最后一日,吃过今晚团饭,明日便能各自散了,可顾延章毕竟是主理之人,不好带着季清菱出出进进,否则给旁人看在眼里,有些不合宜。 他做了事情,还是这样成功的大事,有心想给季清菱看,想给她知晓,还想得她夸奖,此时得不到便算了,连看也不能给她看,实在心有不甘。 听着顾延章的口吻,又看着他的模样,模模糊糊的,季清菱好似就抓住了那一丝感觉,她也有些遗憾,却未曾露得出来,道:“等明日五哥回来,再同我细细说明今日场景!” 两人惜别一回,顾延章果然骑马而去。 季清菱一人坐在屋子里头,心烦意乱,始终定不下来,因已是听得顾延章说,开闸在酉时,才到申时,整个人就已经坐立不安起来。 她手中举着一册书,看也看不进去,想要习字,照着帖子临了半天,写着写着,一笔草书,不知为何就写成了馆阁体,等到回神一看,竟是有些形似五哥的笔风。 正烦躁间,外头秋爽却是喜滋滋地跑了进来,同季清菱道:“夫人,驿站里头来了两个人,抬了只羊羔,说要给您做谢礼!” 季清菱听得一愣,奇道:“什么谢礼?” 又问道:“莫不是营地里头送来的?” 她在此处并不认得什么人,想来怕是顾延章回得营地,怕她在驿站里头没甚好东西吃,特叫人给过来的。 秋爽摇头道:“听前头驿卒说,乃是两个行商,前一阵子在此处住过,说得了夫人的提点,买卖酒水饮食,眼下得了一笔小钱,因不知如何回报,打听到咱们不曾走,特叫人挑了一头才三个月的嫩羊羔子来!” 季清菱恍然大悟,想着怕是那日在厅中遇得的三个赣州商人了。 不过无功不受禄,她虽然提点了一句,对方能得到好处,也全靠其人本事,这谢礼并不能收。 她想了想,道:“来的人走了未曾?若是不曾走,叫人按着价给了银钱,就说咱们同他买的。” 秋爽还未答话,秋月已是跟着进来了,正听得季清菱这话,道:“我方才去问了,说是来人放下东西,只同驿卒交代了一句,人便走了,不过是个帮着运送的,收钱办事,不晓得托付之人是谁,又在何处。” 倒是退也不好退回去了。 季清菱心中无奈,只好收了礼,权且记下此事。 因明日沙谷口水事结束之后,一行人便不再留停留,而是要同顾延章一齐回京,她又听闻这一头羊羔足有二三十斤,知道己方这些许实在吃不完,便把那羊的给了驿卒去料理,今晚、明早吃完,剩下的任由其分派,用以答谢他们近日照料。 此处驿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无论吃用都有些匮乏,听了季清菱的意思,驿站里头的杂役们个个都欢欣雀跃,那驿卒的娘子兼着灶上厨娘,更是乐得颠颠的,特跑来房里同季清菱问道:“得了这一只羔崽子,夫人欲要怎的吃?” 季清菱脑子里头尽想着营地当中的开闸之事,无心在这上头,更无甚胃口,便笑道:“看厨娘子便宜,擅长做什么,便做什么菜色即可,我并无忌口。” 那厨娘欢喜道:“此处从前分到过几回羊腿肉,我拿来烤了,人人都夸赞,今次便烤了四条腿来吃,不知妥不妥当的?” 季清菱自然无可无不可,却馋得下头秋爽口水直咽。 这许多天来,众人忙着赶路、办事,正餐没怎么好好吃,多是啃干粮的,好容易到了此处驿站,偏生又这样偏僻,依着顾延章的官品同差遣,一日倒是能分两斤羊肉,然而奈何无肉运来,想给她分也分不了,只每日凑合吃些东西,间或得两餐过得去的。 一时那厨娘颠着屁股走了,剩得季清菱坐在案前,想了又想,到底还是坐不住。她突发奇想,心道:往西北处走,正是汴渠,沙谷口处开闸放水,眼下再不同从前,换了水源,那水流流向自然不同往日,好似果真能瞧见水往京城而去,我不能同五哥一并去营地当中,可在下流看那水势变化,水色变幻,不一样似与他一齐看了一般? 如此想着,她登时就再按捺不住,转头叫了一声秋月,道:“叫他们帮着备马,咱们去一趟西北河边!” *** 一行人到得河边的时候,已是接近酉时。 比起前一阵子行水路而下的时候,今日的汴渠水格外平缓,只是那水依旧黄黄的,乃是自黄河里裹挟而来的泥浆所致。 此时天色尚早,河渠两岸皆是已经重修过的河堤,看上去甚是规整。一眼望去,河堤外头全是新淤的田地,茫茫不见尽头。 季清菱卡看着这场景,心中有些紧张,不知是紧张那导洛通汴的水事,还是紧张那新淤的田究竟会不会在今年再被那水汛所淹。 秋月随身带了个日晷出来,见季清菱站坐不安的模样,便道:“夫人莫急,还有半刻时辰呢。” 众人便顺着这堤岸走了走。 季清菱走了许多圈,只觉得已是过了一年这样久,再看时辰,早过了酉时。 秋爽忍不住道:“不是说酉时开闸,怎的现在这渠水还不见动静?” 秋月便道:“哪有那样快,那水从上头流下来,难道不要功夫?” 众人又耐心等了片刻,还未等到河水色变,却听得远处传来地震山摇一样的喝号声,欢呼声。 第九百五十二章 神工 此时此刻,距离沙谷口营地约莫一二里地的汴渠上头,正站着密密麻麻的人,远远望去,数之不尽。 众人以队为列,排在河渠边上,并不算特别齐整,却隐隐约约自有排布。细看其穿着,各不相同,多是布衣农人打扮。 夏日天黑得慢,虽说已是酉时,依旧青天白日,敞亮极了。 此处原是黄河汇入之口,河道甚宽,举目望去,唯见上游混沌河水沿渠而下,其色泥黄,比起前一阵子,水势已是减慢了大半,至于水深,更是只有原来的十之一二。 随着黄河流水的水深愈低,水势越缓,忽听得远处一阵叫嚷声。 河渠极长,堤岸上候着的数万人,一行行地排开,听得远处嘈杂的声响,河边的人群里也渐渐骚动起来,个个想要凑到前头去观看。 极目远眺,左侧上游乃是黄河,右侧却是数万壮丁历时四十余日,通宵达旦、日夜轮班新挖出来的河渠,光是两岸筑堤,就有一百余里,望之令人瞩目。 黄河与才挖凿的新渠,恰似一个“丫”字。 而众人就站在这个“丫”字三道会合的中间那一处地方。 叫嚷声传自前边闸门处,此起彼伏,始终未停,而比肩继踵的人群里头,不知是谁人大喊了一声,道:“通渠了!” 在上万人当中,如此一声大叫,其实仅有少数人能够听到。 然而只得了这一个引子,却一人传一人,召得人人都引颈看去。 应着其人叫声,新渠处原本干涸的河床上头,自远而近,忽然涌过来一条白练。 那白练并不宽,只如同两石相夹的一线天,亮极白极。 而它还未到得眼前,后头已是又跟上来了一条。 一线又一线,正是自洛水过来的新水,层层相叠,线线相加,后浪赶着前浪,奔涌着汇进了汴渠。 黄河入水口被封,同洛水入水口开闸正是同时,两处虽然距离相似,可黄河水疾,走得更快,洛水水闸开得慢,水来得也慢,一时之间,相似又不同于所谓的泾渭分明,并非左黄右清,而是前黄后清,那水势奔腾而流。 此处汴渠水宽数十丈,河水便似涨潮一般,其汹涌之势,仿佛要吞天崩日,蔚为壮观。 人群当中先是静默,随后,仿佛有人点了仙术一般,由低到高,忽然迸发出震天的呼声。 那声音先若后强,由点而面,几乎把河堤、河面都要震得晃起来。 黄河水流一旦截断之后,不过短短片刻功夫,便被后头的汴河水往前冲得远远的,转瞬间,一渠的浊水,便成了清流,而那流水与原本的黄河源流并不同,经由水澾缓流,其势比原本的汴渠要平缓数倍。 黄泥水就这样肉眼可见地被改换为了清洛水。 沙谷口营地当中的几乎全是京畿民伕,众人自小见得汴渠泛滥,苦水患久矣,见得此情此景,虽说还未经得夏洪,可亲手做建工程,有了如此宏伟结果,亲眼目睹,犹如改天换日一般,却是个个激动异常,盯着汴渠里的清洛水,一人挤一人,恨不得扑拱得进去。 眼见形势渐乱,前头早有一人连忙挥了旗,两岸没隔一百步便站着的轮值差役当即吹响了号哨。 民伕们到底是在营地当中被管束了许久,无论出入,皆有定时,虽说有些躁动,给这号哨一吹,人人都又归了原位,给人带着一队一队地回了沙谷口住宿的营地。 回到地方,众人依序被引得到了营地当中的校场处。此时地面上已是用石灰粉撒出来纵横线条,划分出一块一块的地界,又写了院落房舍的排号。自有人在前头引路,带着民伕们依次入了列。 诸人早已听得说今晚有团席吃,有肉有酒,又看了方才的洛水入汴,简直人人无论皮肉、还是血脉,俱是热得发烫,眼下一入列,人人都交头接耳起来,又见有人抬着大桶大桶的东西进得校场搭起来的台下,一个一个排开,虽是上头都盖了木盖,猜不出来里头究竟是有些什么菜色,可看那 数量同架势,着实叫人心生期待。 随着所有民伕俱都站进了自己应当在的位子里头,那许多大木桶也摆放整齐,原本嘈杂的校场处,却是慢慢地安静了几分。 很快,搬抬木桶的人开始抬进来了许多大碗,将碗中装满了水酒,分给队列中的众人,叫他们一个一个往下递。 后头人瞧不见前头是什么情况,可人群里却有人点着旁人道:“噤声,怕是上官要来了。” 就这般一个传着一个,不但传酒水,也传话,渐渐的,说话咳嗽的声响越来越小,到得后头,数万人所在的场地当中,竟是全然静了下来,只有一丁点轻微的声响。 不多时,所有人手里已是都捏了一碗酒水。 校场当中砌了一个半人高的木台,木台左右有数名禁军拱卫着,当中摆着十余个大箱子。 此时天色尚未昏黄,站在前头的民伕们一眼就认出了那熟悉的木箱子乃是从前发放赏钱时抬出来的。只是以前只有一个,眼下却足有十余个,看得人眼睛都要花了。 正安静间,不知怎的,人群中忽然发出一声欢腾声。 说不清是在哪一处,有一人大叫道:“公事!” 得了其人起头,人群有人看到了,有人没看到,可很快就有人跟着叫了起来,道:“公事!” 人声与人声互传,场中每一队当中都有人大叫道:“公事!” 呼啸声、欢呼声如同狂风海啸,席卷了这一片校场,一浪大过一浪,仿佛要把地皮都给掀翻掉。 就在众人的呼声里头,数人已是上得高台。 先站上去的,乃是数名宦官服色的黄门。 民伕们认不得黄门打扮,恍如未见。 跟在他们身后上台的,却是两名都水监中主理此事的官员。 前头那人上得台时,叫声已是略高,等到后头那人跟得上去之后,才露了个头上来,便犹如在油锅里点了一瓢热水一般,场中爆炸开来,几乎所有人大叫道:“公事!” 这一道声响便似漫天席卷的狂风,刮得人耳朵都要生疼。 校场中足有数万人,哪怕只是十中五六,众人同时叫得一声,也能带来惊天声势。 第九百五十三章 团饭 站在台上的,正是换了一身官服的顾延章。 听得如此声响,其余人还罢了,有两名宦官却是面露震惊之色。 民伕们虽然没有称姓氏,此处官职可称为“公事”的,也绝不止顾延章一人,可人人皆知此时声势,全是为他而出。 一旁站着的都水监官员却是习以为常的模样,凑在新到的两个宦官耳边,同他们解释道:“顾公事桩桩件件亲力亲为,日夜与下头民伕在一处,每日赏银、奖饭、赏田之事,俱是他之倡议,又兼体上恤下,是以拥声甚大。” 这官员见怪不怪,另两名宦官也只好跟着勉强露出淡定从容之色,以示自己作为钦定天使,也是见过世面的人儿。 可表面是一回事,心中又是另一回事。 见得这情形,两人忍不住又悄悄互相对视了一眼,各自用眼神交换着其中的狐疑之意。 一人眨巴眨巴眼睛,想从那连日赶路,困累得才打了几个打哈欠,正眼泪尚润,水光十足的眼波当中,给对方眨出一点子信息来——难道当真是我见识短浅?其实主理如此水利大事,极容易得人心,而不是犯众怒? 另一人原不过是从前在清华殿中伺候“杨皇后”左右的小黄门,此时仓促接了差遣,记事之后,头一回出宫,又从未办过差,样样尽皆不知,实在慌得不行,此时眼眶里头还糊着两坨上火而积蓄的眼屎,自然眨不出这样漂亮的秋波来,只好回了一个——“俺实在也勿知呀”的茫然面色。 此二人打的眉眼官司,旁人自然没有留意。 而顾延章却是面色未变,伸手比了个手势。 站在队列前头的差役们同时吹响了手中的哨子,而另有两人则是抬着托盘,上了台,当先行到了几名宦官的面前。 托盘上各自装着几碗倒得已经溢出来的水酒,众人依次取了,端在手上。 尖利的哨声齐齐响了以来,场中的声响渐歇。 顾延章最后一个取了酒碗,抬头朝下头看了一眼,朗声道:“太后英明、陛下圣明,虽不能亲历,却能体察尔等辛劳!今日通渠既成,全靠诸位尽心卖力而为,如同当日所说,一日此事或成,朝廷便绝不惜赏!” 又指着一旁的几位宦官道:“诸位天使领了圣命,今次特来给尔等发赏!” 他说到此处,忽的转头对着一处队列道:“甲一队庚字房的杨席可在?” 此处足有数万人,站在后头的,自然不能听清他的声音。 那一队人人皆是朝后看去,不少人大声叫道:“杨席!” 不多时,一名三十余岁的男子同手同脚地自队列里跑了出来。 早有差役在一旁等着,准备领着他上台。 顾延章已是又道:“李崇左、黄林、张达、陈兴此四人可在?” 他并不用手稿,也不用提点,就这样空口唤叫,似乎对个个名字都无比熟稔,记得甚牢一般。 顾延章在上头念一个名字,下头便有人跟着报一个名字。 随着一队一队当中,一个又一个人被叫出名字,上得台去,很快,便把本来空荡荡的台上塞得满满的。 木台乃是方形,此时四方都有人站成了排,面向校场中的其余队列。 顾延章一声令下,差役们去得摆在四角处的大木箱子面前,取了钥匙,将那箱子打开。 里头满满当当,摆的全是成串的铜钱,暗沉沉的,可看下下头民伕眼中,却是个个眼睛都亮了。 顾延章已是又道:“营地当中按着诸位所出之力垒了分数,眼下台上一百零四人,皆是分数最高,本官已得宫中、中书授命,将予众人一人八贯钱,今次几位天使皆在,请天使分而发之!” 他话一落音,下头已是欢腾声四起。 几名宦官被人所请,先头也是得了交代,此时连忙跟着前头领路的差役,一个一个给民伕们把八贯钱拎得起来,挂在他们手上。 一百零四个民伕,哪怕有数名宦官,也花了好一会功夫才分发完毕。 站在台上领赏银的众人,不少人流着泪、红着眼睛接过了那重重的银钱。 宫中的宦官何时见过这样的场面,个个已是把多年弓着的腰都挺得更直了。 顾延章等了一会,见无人落下,复又道:“今次营中,但凡出力得当者,人人皆有奖赏,今晚乃是团席,请诸位满饮此杯,以酬自身!” 他一面说着,一面举起了手中酒碗,先朝着上头的民伕、宦官,复又对着下头的人高举着敬了一回酒,最后大口饮尽,将那酒碗“啪”的一下摔碎在地。 仿佛得了什么信号一般,台上,台下,人人都高举手中酒碗,欢呼着将那酒水饮尽。 此时太皇太后丧期早过,酒水也解了封禁,不过营地里头的酒,自然不是什么好酒,几乎是一坛酒倒进一大桶水里头兑出来的。 然而眼下的情况,便是不用烈酒,不过一碗几无味道的水酒,民伕们也自醉了。 一大碗一大碗的饭食朝着后头传去,里头有炊饼、整块的肉、菜,光是肉味,便引得人人口水直流。 众人席地而坐,大口大口地就着菜、肉吃炊饼,另有差役提着几个桶,走在队列里头,给众人加汤加菜,竟还有蒸出来的白米饭。 趁着场中人人都在吃饭,都水监中的一众官员便领着台上的数名天使进了营地的房舍当中。 里头早设了宴席,正等着他们入场。 一名宦官忍不住问道:“怎的不见顾公事?” 旁人道:“他且等一等就回来。” 果然,过不得多久,顾延章就匆匆入了席,他简单同几名宦官寒暄了数句,等到酒过二巡,便礼数周全地致歉告辞而去。 虽然进得营地才短短半日,可此处人人皆忙的印象,已是深入宦官们的心中,也不觉得奇怪,只是有人问陪席的官员道:“明明这顾公事官职最高,怎的好似他倒是最熟得下头人的模样?” 便有官员笑道:“我等各自手头分有细管之事,顾公事所管,便是统筹此处营地,他日日去得民伕住处、工地当中,与众人同吃同住,无论起居行事、饮食疾病,样样都管得,又每日给众人排榜名,怕是这数万个民伕,他记得住名字的,便有数千人,怎能不得人?” 那问话的宦官听得连连点头,可看着这官员仿佛并无半点嫉妒之色,只觉得奇怪,等到席散之后,复又令人去打听。 第九百五十四章 挑刺 这一处几个宦官领了杨太后的诏令,作为天使,到得沙谷口的营地当中。 领头的那人唤作王从惠,乃是杨太后惯用的黄门之一,他难得有此良机,本是要详细考究,四处走访,再回宫中禀话,办一趟漂漂亮亮的差,好叫杨太后知晓,自己虽是旧人,未必比不得新凑上来的崔用臣、朱保石等人,一般也能得大用。 其人有心将这一回差事做得出彩,出发前也认真做了准备,因算着按那都水监递上去的奏事,沙谷口此处,少说还有十日的工期,是以来时虽然也是赶路,却并未觉得十万火急,不过按着行程走而已。 众人满似以为到得之后,当是还有不少功夫去查问——毕竟已是同宫中其他外出办过差的宦官们打听过,说是一般而言,除非黄相公、范大参等人亲自主理,否则无论大工、小事,工期都会比原本预计的慢上三两分,拖延上数日,乃至十数人,实为常态,便是延误一两个月,也不是没有过的事情。 谁知道一行人等到地方,正是傍晚,此处竟是在办临行前的团席。 王从惠临到营地时,听得里头惊天呼声,还以为乃是谁人的新鲜手段,乃是用来欢迎己方。他心中还在想着,自己一行虽是天使,当得礼遇,可这般规模,是不是有些过大了,正待要好生交代,今后莫要这般劳动民伕。 谁知众人还未进门,便得了都水监的官员出来相迎,此时才晓得,他们竟是来晚了一步,那导洛通汴之事,居然已经全数竣工。 营地当中见得他们,显然也有些意外,然而顺势而为,便邀请诸位天使为民伕给发赏钱,以彰显宫中对此事的重视。 奔波了数日,又劳累了一晚上,复还吃了席,回得房中之后,王从惠早已全身酸痛。 可身体上的痛,尚在其次,心中的痛,如何消解? 办差办成这样,其余人倒是不觉得有什么,不过着看到什么,回去便说什么就是。 可王从惠却不然。 他乃是领头之人,当先要去同杨太后回禀,如若说不出什么厉害的东西,平平淡淡就此过了,如何显得出自己厉害?岂不是白白浪费了这一回机会? 躺在硬邦邦的通铺上,王从惠辗转难眠。 须知眼下可不比当初。 自从杨太后垂帘,宫中形势简直可以称得上是数日一变。 他作为清华殿当中的黄门,又一向在杨太后身边伺候,原本当真是一跃而上,自一夕之间,就变得炙手可热。 然而好日子还没有过上两天,王从惠就察觉出不对来。 杨太后身边的黄门也好、宫人也罢,原本是先皇赵芮帮着挑的。 赵芮给自己皇后找伺候的人,自然不能找厉害的。他知道杨太后智力并不出挑,如果遇得人精,奴大欺主了,她怕是都要过上许久才能琢磨出来。 王从惠便是其中典型。 他无论资质、能干皆是普通,跟在杨太后身边许多年,开始是伺候饮食起居,后来又帮着料理杂事,论及能力,在清华殿中或许还能排在前头,可放在外头,又如何拿得出手? 杨太后得势之后,先是得了崔用臣,又得了朱保石等人,众人个个厉害得很,朝政也好、人事也罢,乃至从前旧例、律法、户籍,全数能拿得出手。 而王从惠除却同以往一般照料杂事,旁的一项也插不上手,久而久之,自然被排挤开来。 他本就憋着一股气,正要好生寻个机会办差,谁知就遇上了那内侍押班许继宗回京。 朱保石同崔用臣还罢了,俱是跟着先皇同太皇太后身边多年的老人,可那许继宗,分明还是个尿骚味都没抖干净的嫩鸟,比他晚入宫不说,论及辈分,恭恭敬敬叫他一声太爷爷都嫌少了,可一回宫之后,登时就成了杨太后身边的红人。 王从惠自然不敢去责怪杨太后不念旧情,有了新人忘旧人,可他却实在难以控制对那许继宗的不满。 朱保石管勾皇城司,日日要外出办差。崔用臣年纪大了,杨太后体恤他,过了子时,便叫他回去休息。可这许继宗,不知为何,竟是那样无耻,明明已是作坊使、内侍押班,竟是还跑到慈明宫里头伺候太后日夜作息。 虽说一进宫做了黄门,便已是舍了祖宗,不要脸面,可好好歹歹,这姓许的也是个团练使,还要不要脸了?! 而杨太后竟然也不拒绝! 眼见自己的差事被人抢了,自己的位子给人占了,如何不叫王从惠咬牙切齿? 他好容易得了这一个外出差遣,本想要借此得功,可来得已是晚了,什么都看不到,渠已通,工程已毕,只能问些细微末节,怎体现得出能干? 辗转反侧了一夜,次日清晨,王从惠盯着一双满是血丝的眼睛起来,一大早便叫来了营地当中的官员,跟着对方把此处营地、外头洛水入汴之处,黄河上游南堤修建的水匮,并其余许多地方,一一走访了一遍。 一路走下来,王从惠心中越慌。 水利不同其余,当中有许多难处在,他自以为已是许多准备,可跟着走下来,却是依旧是样样不知。陪同的官员同他说什么,他就只能听什么,便是问些问题出来,也全是无关痛痒,半点到不得要害处。 他越听越觉得可怕。 这一回,实在挑不出毛病。 提前完工,入水顺利,虽说有两处水匮还在造建当中,却也是依着原本的计划而为。 甚至他还觉得大开了眼界。 原来事情竟是这样做的,原来居然能这般行事,如此周全,怨不得这一处近十万工的水利大事,只花了四十五天就做完了! 然而沙谷口此处做得越好,王从惠的心就越沉。 想要在杨太后面前显示能干,在他看来,最快最好的办法,就是回去之后多挑刺,少夸奖。 挑的刺越多,越能说明自己今次是用心办差,样样都努力钻研,眼下正是因为甚事都不知,他才半点挑不出毛病——听都难听得懂,怎么能找得出问题所在? 第九百五十五章 能宦 秉着这样的心思,王从惠在此处停留了数日,等到看着营地当中的官吏指挥所有民伕有序散去,各自返乡,剩得部分当地征调的人继续慢慢去修那水匮,实在再等下去,也挑不出什么东西了,他才领着众人,不甘不愿地往京城归去。 来得时候他有多恨官道长,马走得慢,回去的时候他就有多恼汴渠水疾,船行得快。 眼见过不得多久,就要抵达京城,可王从惠却依旧没有想出什么应对之法来,实在急得头发乱掉。 这日天色已晚,虽说距离京城不到数十里地,可他却不着急漏夜回宫,而是寻了最近的官驿,带着众人进去休息。 驿丞早已得了消息,知道是宫中天使来了,连忙出门相迎,先将他们安顿下来,又准备了饭席,请诸人入座。 王从惠无心饮食,草草吃了一顿,正要回房歇息,可才要上楼,却是听得后头不远处有人在说话。 “……听闻那沙谷口处数日前炸了大雷,把山都给劈了,你不是才从巩县回来,此事是真是假?” “你这是打哪里听来的胡言,我前几日都在巩县,要说雷,姓雷的衙门里头倒有一个,打雷却没听说,更莫说把山都劈了——你怕不是在做梦罢?” 原是两个来往送信的差役。 福至心灵一般,王从惠忽有所感,索性便站住了,回头看了他二人一眼,也不出声,只听他们说话。 “那他们都说,那日傍晚时分,如同雷打一般,沙谷口处声音震天。” 对方登时有些恍然,问道:“是不是七日前?” 前头差役回想了一下,道:“好似当真是。” “那我便懂了,怕是遇得洛水才通了汴,那一处有几万民伕,叫得几声出来,怕不是像山崩一样?怨不得左近人都说有雷声。” 又道:“我当时虽是不在场,可听得旁人后来传说,那洛水入汴,黄河改流,果真是大造化的事情!” 就在这一处绘声绘色地说了那洛水撵黄河水,泾渭分明的场景。 两人便就导洛通汴之事聊了一通。 那巩县来了的差役,把此次水事夸了又夸,另道:“……尤其那顾公事,当真是个厉害人,听闻当日跑来那巩县县衙里头,先头叫范知县好生准备,那知县也没当回事,只以为并不要紧,谁晓得也不知道他怎的做得,不过一两日,外头百姓便蜂拥而至,个个说要应役,把衙门的大门都撞翻了——当真不骗你!我亲眼真真得见!那门环都给人掰走了,连承页也是新换的!” “只可惜我没见到那范知县的表情,想来必是十分好看的。” 两人都是送信的差役,不归当地衙门管辖,取笑起知县这样的官,竟也半点不怵,一副指点江山的模样。 另一名差役便道:“若是照你所说,此次做得这样好,那顾公事岂不是要升大官了?” 对面人连连点头道:“那可不是,倒是多年难见的厉害人物,我跑了这许多年信,若说上一回见得有如此得民心的官,还是范大参了!” “范大参眼下也比不得以前了,看他手下那些人,管也管不好,在下头尽是出些幺蛾子,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想法——不过,那姓顾的公事,却是怎么得民心的?” 对面人便眉飞色舞地一同乱吹,最后叹道:“从来管民伕,只有管着束着的,哪里像这一回一般,最后那一晚,见得他人,营地当中数万民伕齐声大叫,我虽是离得有些远,却也一般有听到动静,幸而知道那一处没有什么军器监的库房,否则都要以为是哪里的火药库炸了!” “也怨不得他会管,听闻其人从前管过军营,又管过流民营,数十万人都管得动,这几万人,算得什么?” “正是,怕是再给他拢一拢,拉出去打仗都能成!” 两人边说边吃,胡吹乱水,等到东西吃完,忙收拾行囊,复又赶路办差去了。 此处不过一回插曲,旁人听来,并不放在心上,可王从惠听了,却是如同醍醐灌顶一般。 是了!何苦要去揪着那营地里头的水利之事不放! 自己其实就是不懂导洛通汴,不懂水匮,想来想去,不懂还是不懂,既如此,为何不朝懂的地方挑毛病呢? 当日营地里头的场景,人人得见,数万民伕齐呼,声音震天,便说是兵变,也当有人会误信罢? 这顾延章,虽说是范党一派,可看着范大参在朝中的行事,也不像是一心维护其人的模样。 王从惠日日都杨太后身边伺候,听得范尧臣的语气,分明有时候对那顾延章隐隐多有挑剔。 宫中、朝堂乃是一体,王从惠只细细一想,便知其中原因——这范大参虽是不得已将那顾延章推了上去,可那人姓顾,头上又没有一个“范”字,如何招其待见? 另又有黄昭亮、孙卞等人,本就对这顾公事接下范尧臣提议的导洛通汴之事不满,想来更是不会为其站队。 此人年纪既轻,也无党羽,更无后台,好似同杨太后交情也不多,正好拿来开刀。 旁的东西寻不出来,“功高盖主”这一个词,他王从惠还是会写的! 导洛通汴,明明得的是天子之令,更是太后所主,为何那数万民伕,不叫万岁,不叫太后,却偏偏去叫什么“公事”? 这顾延章,岂非别有心思,想要裹挟民意? 哪怕他并无此心,这结果已是摆在面前,想躲也躲不掉。 更要紧的是,此人才二十余岁。 若是给他爬得太快,将来几个宰辅老了,等其人在台院里头待上一二十年,谁人还能治得住?岂不是要把小皇帝搓圆搓扁了? 这样的话,又不是无凭无据,只要轻轻一提,想来自然就有人会帮自己抬轿子。 杨太后把小皇帝当做心头肉,定然不能忍。 难得出来这样大的功劳,范大参更是想把自己的人放回都水监里头,另有许多后续功劳可立,定然也不能忍。 而他王从惠,时时心中挂着天子江山,忧太后所忧,正正是一个难得的能宦! 第九百五十六章 干饭 这一厢王从惠拿定了主意,当夜在官驿里头辗转难眠,绞尽脑汁,盘算当要如何行事。 他倒也不是蠢到极致,心里有了数,还晓得细细算一回范尧臣惯常入宫奏对的时辰,次日一早,又弄这样,又弄那样,硬生生巳时才出发,路上磨磨蹭蹭,回到宫中特去沐浴更衣,打扮整齐了,将将拖未时。 因怕旁人分了自己的风头,他也不带上一同办差的几个小黄门,独自一人去了垂拱殿。 得了仪门官通传,王从惠的一双腿才踏得进去,抬头一瞥,见得前头情况,心里就生出几分颤抖来。 仿佛天意一般,今日殿中并不只有范尧臣,两府重臣,居然到了个七八成。 而座上的除却杨太后,竟还有本应当正在崇政殿中上课的小皇帝。 ——这是什么日子?众人在商量什么? 正当这样要紧的议事,为何会把自家这样一个黄门官叫得进来? 他心中还在忐忑,上头的杨太后已是当即问道:“王从惠,那导洛通汴,究竟是个什么情况!” 杨太后的口气不同往日,其中除却焦急,竟还混着几分严厉,她话一出口,殿上所有人的视线,都投向了才进殿的这一个黄门身上。 此时此刻的垂拱殿中,不是宰辅,便是重臣,王从惠从前不过是清华殿中毫不起眼的黄门官,如何经历过如此的场面,给众人盯着,一时间连手足都有些发软。 他路上已是背好了说辞,此时也顾不得多想,脱口便道:“臣才从沙谷口的营地当中回来,十数日当中,昼夜不休,在汴渠沿途数十处工地一一走访,问了所有管事之人,也亲眼……” 对面还未说完,杨太后的眉头就已经皱了起来,打断道:“我只问你,那沙谷口的水渠,究竟凿通了不曾!” 王从惠磕巴着道:“凿……已是凿通了……” 因前头思绪被打断,回话以后,过了好一会儿,他也没能继续往下接。 杨太后本就焦急,见得他这般迟钝,越发恼火起来。 垂帘数月,她还未曾召见几个外官,每日见到的多是近侍重臣,入内禀事的不是宰辅一级,就是朱保石、崔用臣等人,这一干俱是人精,哪个不是举一反三,问一得十?常常连话也不必多提,自己提个头,对方就知道把后头所有东西全数补齐。 杨太后还记得许多年前,彼时还是张太后的太皇太后当着她的面,对着先皇赵芮嫌弃“皇后无能”,说她作为一国之母,没个眼力见就算了,手下也俱是些“吃干饭的”,什么事也不会做。 她当时只如同遭了奇耻大辱,虽出于孝道,不能反驳,可心中却认定张太后乃是看自己这个媳妇不顺眼,故意羞辱。 然而等到杨太后掌了权,再回头看原本清华殿的黄门、宫人,时不时的,那“果真有些不堪用”的想法,就会缠绕心头。 果然是“吃干饭的”。 正问正经事呢!东拉西扯的!该说的不说,不该说的喋喋不休! 莫说不如崔用臣,便是比起新回来的许继宗,也实在也只够提鞋…… 此时此刻,那隐隐约约的想法,已是又在杨太后脑子里冒得出头来。 眼见就要到得汛期,南边不少地方发了洪涝,各地不断往京中发奏报要钱要粮,要免赋税,还要药材,桌上的奏章叠得都要把她的头给埋了。 三司跑来哭穷,各部司又互相搪塞,偏生这一阵子京中接连下了几场大雨,穿城而过的数条大河水都涨了数尺,引得人人心慌不已。眼下明明已是过了未时,这许多人不回衙署办差,都堵在殿中,便是为了是否要安丰军并蔡州两处的粮、药去往信州、建州抚济灾处吵个不停。 因京师接连遇雨,有人忧心一旦将安丰军并蔡州两处的存储调往南边,偏逢汴渠发了洪涝,凭着眼下的存备,难以够用。 却另有人觉得,若是依着原本的计划,导洛通汴当是还有十天便能竣工,即便遇得大涝,黄河之水不复入汴渠,应当不至于应接不暇。 正值此时,沙谷口营地当中的奏表却是送入了中书,通报导洛通汴工期已竣,黄河改道、洛水入汴,一应全数做得妥当,而那主理之人顾延章,正要回京复命。 此封奏章,很快就被递进了杨太后的桌案上,可究竟能不能信,朝中却无人敢于拍板。 按着都水监原来的计划,本当要再过十余日,才能竣工,眼下明明前头工期近半时,沙谷口营地里头还民伕不足,正四处招募,后头虽然人是够了,可时间才过去多少?这是当真提前竣工了,还是那顾延章在夸夸其谈? 从前也不是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情,官员为图封赏、晋升,偷工减料、胡乱施为,导致最后出得大乱子,或是早已送得请功奏章入京,其实当地一地鸡毛。 经历了前一段时间众人攻讦范党,杨太后已是认定自己今后不能只偏听一言,是以只好等着皇城司并京畿左近转运官兵其余官员的上折,好两相对照,才晓得那一处是否当真已经妥当了。 谁知还未把其余地方的奏章等到,就先等到了奉命去监查的王从惠。 自己一直用着的人,再如何无能,却也比其余生人值得相信些,是以纵然已是很是嫌弃,杨太后还是耐着性子,复又问道:“何时通的?怎么通的?那情况如何?可有什么问题?” 她一连发了好几问,全然把王从惠心中已是备好的稿子打得乱了,叫他在肚皮里翻了又翻,复才找得出一一对应的话来,然而那“怎么通的”并不在准备当中,便拼命回忆当日领着自己四处查看的都水监官员所说,此时拿来复述。 可王从惠当时听着觉得简单的话,因其实并没有真正搞懂,此时解释起来,难免有些颠三倒四。 他见得不对,只好囫囵带了过去,将几个问题简单回禀了。 王从惠一面答,上头杨太后一面问,她问题甚多,俱是围绕那新渠是否得用并黄河水情,另有汴渠上游水深等等,其中有过半不在王从惠的预计当中,当真是答得磕磕绊绊。 然而无论如何,最终的结果还是十分明显。 内侍官去得沙谷口,亲眼看到那渠已是通了,并非都水监骗人,既如此,安丰军并蔡州的粮药自然也能运往南边。 杨太后很快将事情敲定了,官员们各自领了命,依序告退而去。 一如既往的,范尧臣被留了下来。 等到人走得干净了,杨太后便急忙将王从惠召得上前,只道:“那顾延章甚时能回京来?” 这个问题,王从惠如何能答得上来,只好道:“若是顾公事心中挂着回京复命,走得快的话,怕是这一二日便能到了。” 第九百五十七章 离间 听得说顾延章就要回京,这王从惠又是个屁话也答不上来的,杨太后也懒得再同他多问旁的,只打算等顾卿回来,再做打算。 她想了想,顺口问道:“你此处去沙谷口,可还有什么其余事要事待回?” 王从惠一路上准备了许久,也没多得几分发挥的余地,见杨太后这话中之意怕就要撵人了,又见得上头左边站着的,不是崔用臣,居然是那许继宗,心一狠,咬牙道:“倒是有一桩事情,下官隐隐觉得有些不妥当,思来想去,觉得还是当同太后回禀一番。” 杨太后问道:“何事?” 他一面说,一面拿眼睛余光看了看不远处不知在想些什么的范尧臣,复才道:“臣抵达之时,正逢洛河入汴未久,沙谷口的营地里头办团席,臣等还未进门,便听里头呼声如雷,几乎要冲天震地——却是那数万民伕正高呼‘公事’二字!” “此二字又是何意?”杨太后奇道。 王从惠便道:“众人呼的乃是管勾都水监公事顾延章之职,代称尔。” 杨太后微微颔首,却是松了口气,面上也带出笑来,对着下头的范尧臣道:“看来范卿今次举荐甚为妥当,能使民伕俱是高呼其名,这顾延章行事周全能干,果然很是得人心。” 眼下殿中的人并不多,杨太后口气软和下来,一时间连气氛都好了起来。 范尧臣面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也不搭话,一副并不积极的样子。 实在不怪他不热乎。 表面上看起来,顾延章主理导洛通汴,乃是他所举荐,并且不负众望,不但解决了各项困难,还能提前十数日竣工,其实是给他挣了面子。 然而好生刨一刨底子,对方却明明白白地在同自己划清界限。 直到现在,范尧臣还记得自己复职回得中书之后,见得被压在公厅公文篓子最底下的奏本时心中的恼火。 那是顾延章送回来的奏章,通禀那将要如何赎买新田,并当日巩县之事。 当日在朝上,范尧臣因为此事险些被迫自请外出,其实对顾延章并不是没有不满,只是想着对方忙着做事,若是有一二疏忽,也是常事。 然而看回银台司送进来时上头打的日戳,再看那一封奏报,明明把事情说得明明白白,不但能解自己之围,早入送到京中,还能叫他以此设局,引得其余众党跳得进来。 如此要紧的事情,对方居然不走急脚替,而是就用寻常差役送得入京! 范尧臣心中默默算了一回,若是当日用的是急脚替,奏章明明就能及时送上自己案头,而他哪里用得着如此辛苦,早把那一干奸佞打得全无招架之力了! 这顾延章能力确实无可挑剔,只是小心思实在太重,别有图谋。 非我党派,其心必异。 是以范尧臣听得杨太后夸奖,并不愿意做那锦上添花之事,心中已是另行盘算,等那顾延章回京之后,当要好生安排其人差事。 不能叫他回提刑司,否则便是给孙卞添一员生力军。 不能留在都水监,不然大功劳都给他一个人揽走了,哪里还有范党中人什么事? 然而范尧臣不肯搭腔,却不代表旁人也会放弃这个机会,不去捧哏。 一旁一直不说话的许继宗适时地接口道:“顾公事一惯体察圣情,先皇曾说过,因他是寒素出身,是以办差之时,格外想百姓之所想,正乃是其人长处。” 语毕,又把当日在赣州、延州等处见得顾延章所为一一说得出来。 杨太后连日都没能听得几个好消息,眼下好容易得喘了口气,听得许继宗说话,只觉得舒畅得很,又听得那顾延章所行所为,实在细致极了,正眉开眼笑,要多问几句,下头一人却是忽然插了进来。 “臣当时也觉得此人甚得民心,可后头无意间听得旁人说话,又去打听了一回,却觉得此事并非那样简单。” 王从惠站在阶下,方才观察了一回杨太后夸奖顾延章时那范尧臣的面色,此时说起话来,心中就有底气了几分,复又道:“臣从头到尾,在营地当中走了数十处,遍访了近百个民伕、官吏,众人都说,想要跟着顾公事做事,无论他去哪一处,都愿意追随其人……” “另有那许多禁军,提起‘顾公事’,话里话外,也想他去监军……” “太后,也不知那顾公事究竟怎的回事,竟是叫人用得这‘追随’二字……而自这汴渠一通,黄河水改道,汴渠两岸百姓,竟是有人给那顾延章立了生祠。臣以为,此事实在有些不太妥当……若是其人以此为凭,别有心思……” 比起他前头回话,此时的字字句句,都是斟酌了许久,全有暗喻,眼下说得出来,由不得人不想歪。 一个臣子,不过听命办差,竟然叫百姓给他立生祠,叫官吏、民伕想追随其人,如何会不叫天家警惕? 王从惠口中话还没有说完,微微转头瞥了一眼,正要看看范尧臣面上的神色,好生分析一回,然而还用不着分析,便对上了一双愤怒并嫌恶的眼睛。 他心里咯噔了一声。 范尧臣连掩饰表情都懒得做,莫说没有半点赞同并感激,那面上神色,分明是看到了什么恶心的臭虫一般。 ——士大夫做事,什么时候轮到你这个可笑的阉人来多嘴了?! 而上头的杨太后也没有等他把话说完,已是提了声音,厉声问道:“王从惠,你这话中之意,可是那顾延章有何不妥当?” 隔壁一直安稳坐着的赵昉也再按捺不住,小声道:“母后,那顾延章官品并不高,手头也并无兵权啊……儿臣虽是年少,却也觉得这说法太过匪夷所思。” 而一旁的许继宗却是想得更多,复又补道:“太后,臣听闻北蛮这两年别有人蠢蠢欲动,另有交趾李氏一族分支别有心思,两回大战,顾公事都立有大功,怕不是此两处蛮夷使人偷潜入我朝内,要使那离间之计?!” 第九百五十八章 难看 许继宗说到此处,还不忘不露声色地把自己也显出来,道:“臣这一向在边境,也曾亲手捉过奸细,其人扮作和尚,能说我大晋话,问及所有,俱是对答如流,如无几分细心并经验,当真半点看不出来。据臣所知,单就广南几处边城,一年便能捉出上百名奸细,甚至还有我朝人被奸贼收买的,奸人泄露机密,使我朝吃过不少亏,乃是大患。臣今次回来,正要拟出应对之法请太后审阅……” 他这几句话,前边是说自己兢兢业业,并不曾有负皇命——有什么比亲自捉奸细更能干的?中间是说自己“有细心并经验”,也暗示那王从惠做事冒失无稽。最后还要给出奏法,明明白白,就把一个用心办差,忠于天家的外使宦臣形象给造了起来。 杨太后听得连连点头,道:“你这话说得很是。” 她虽然脑子转不快,却在肚子里琢磨好了——那顾延章虽说品低权重,到底不是武将,手上一个人都无,便是有反意,哪里造得起来? 京畿左近少少也有数十万禁军,那寥寥几万民伕,还不够半日打的! 况且对方家中六亲俱无,虽是成了亲,妻族并无毫无助力,便是想要行乱事,也无信得过的左膀右臂,又在朝中不群不党,独木难支,这样的人,怎的造反? 想到此处,她忍不住转头同许继宗确认了一回,道:“那顾延章何时成的亲?家中可有子女?” 许继宗忙道:“臣去赣州出使时,便听得‘顾勾院’早已成了家,今次在沙谷口,听得下头民伕闲聊,不少人还忧心他并无子嗣,打算给他去庙里请‘送子符’,想来是并无子女罢?” 他这话把自己撇得干净,句句都在暗示自己同顾延章并无私交,偏还把杨太后问的话全答得清楚了。 杨太后听得出神,明明坐在垂拱殿中,正讨论十分要紧的事情,可她的思绪还是忍不住照着从前的习惯飞得远了。 这顾延章,成亲怕是也有四五载了罢,竟是一个子女也无吗? 唉,难不成同先帝一般,在这子嗣上头偏就没有福分? 为何好人总是命苦? 杨太后子女福缘浅,听得顾延章并无子女,对他又生出了几分同病相怜来,再回想其人官品,越发觉得可怜。 明明是个先皇如此器重的能臣,竟是到现如今官品也不高,多少人比不得他之十一,却照旧身居高位,每月要花她那样多俸禄! 认认真真做事的官低俸少,整日只想着争权夺利,同她过不去的,偏生官高俸多! 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今次回来,必要论功行赏,把从前的补给他才好! 天天说要论资辈,依故事,说谁谁谁年纪轻,不该身居高位。 她偏还不信了,前朝不也有三十的宰相吗?!纵然给个相公爷绝无可能,升个三级五级,一品两品的,总不能再拦着她了罢? 杨太后心中拿定了主意,再看向范尧臣的时候,就忍不住道:“范卿,等到今次顾延章回京,吏部也当好生考功,给他论功行赏才是,莫要做得太过简薄,遂了敌贼的愿,寒了天下人的心!” 范尧臣一一应了,无论心中究竟想的是什么,面上并未提出半点异议。 杨太后交代完这一处,正要同王从惠说几句,只还未开口,想到其人不堪大用,照顾自己起居尚可,做起事情来,到底太弱,总不能因为顾忌旧情,便把国事拿来当玩笑,想了想,索性转头同许继宗道:“至于那京畿左近的奸细一事,许继宗,你既是饱有经验,便且要好生细查,莫要走漏了奸人——天子脚下,竟也敢如此放肆!” 才回得来半个月,便能接下这一个好差,许继宗大喜过望,好险才忍住没有笑出声来,连忙大声道:“臣领命!” 世上哪里寻不出奸细? 便是没有奸细,只要耗费些功夫,总能抓出几个盗贼、强人。 简直是送上门的功劳啊! 果然得好生贴着顾通判……不对,是顾公事了。 跟得紧了,总能生出机会来! 许继宗勉力把勾起的嘴角压平整了,郑重其事地对着下头的王从惠道:“今次王供奉在沙谷口处所见十分重要,晚些时候,还请仔细回想,说不得能寻出什么线索来!” 他这一处才领了差事,立时就进入角色,拿着鸡毛当令箭,指使其王从惠来。 杨太后看得心中大慰,只觉得朝中并非没有得用之人,只是要好生发觉。 而下头的王从惠,却是整个人半日没有反应过来。 ——这是个什么情况??? 明明一切都是在他面前发生,可他怎么就是全然没看懂呢? 他本是想叫太后厌弃那顾延章,怀疑其人有反意,怎的这一眨眼的功夫,就成了要给那顾延章论功厚赏?! 本该在一旁帮着自己敲边鼓的范尧臣一声不吭,还对自己万分嫌恶的模样。从来作壁上观的小皇帝竟也出口给那顾延章说话,而那许继宗,区区一个才回宫的宦官,知道个屁,在此处乱插什么嘴啊!? 哪里又冒出什么奸细来了?? 更古怪的是,杨太后为何会信那许继宗,却不听自己的话?? 况且若是要去抓奸细,自己才是名正言顺当要去办差的那一个罢?人是自家接触的,前头是自家去的沙谷口,怎的这事情,最后竟是落到了许继宗头上?? 究竟哪一处出了毛病? 王从惠越想越觉得不对劲,越琢磨越是呕血。 方才许继宗说的话,他也在一旁听着,同样是出使,回宫之后禀话,自家方才在朝上,才说得几句,便被杨太后不耐烦地打断,可这许继宗说了一大通,也无什么特殊之处,怎的就不见杨太后去打断他?! 还一副十分赞同的模样! 此人回京不过半月,手脚怎么就伸得这样长,这嘴脸怎的就如此难看?! 自家磨了这样久的刀,难道全是给旁人杀猪去了?! 第九百五十九章 不急 且不说这一处许继宗领了差事,谁又料得到他无心插柳,果然别做出一番事情,那一处范尧臣在垂拱殿中奏对一回,等到出了宫门,回得自己公厅之中,心里却忍不住叹了口气。 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蠢货,竟是说那顾延章有心造反。 此事十分荒谬,并不足挂齿,可今日在殿上的一番情景,却叫他不得不深思。 不过是一个小小的黄门口出乱言,不要理会便是,可先有赵昉,后有许继宗,最后便是杨太后本人,都帮着说话,帮着澄清。 这顾延章,何时影响如此大了? 范尧臣也不是杨太后那个蠢的,许继宗今日在殿上那一番话里耍的小聪明,他一眼就看了出来。 一个只见过两回面,从前还是个并无半点起眼的阉人,那顾延章怎的会同他交好? 连个阉人也要交好! 这顾延章,行事也太过油滑!士人的面子都给他丢尽了! 而那小皇帝赵昉……又为何会对其人有这样的好感?居然还帮着说话…… 若说威胁,以顾延章的官品并权位,并不可能威胁到范尧臣半点,可不知为何,他就是有些不舒服。 上回满殿人攻讦弹劾自己,骂得那样难听,也不见小皇帝开口帮着说一句话! 难道他在其心里,还比不上区区一个顾延章! 杨太后还要来千叮咛万嘱咐,生怕给那顾延章封赏少了。 自己是那种行事不公的人吗?! 虽说顾延章今次办差,的是十分漂亮,难以挑出毛病来,只是若说得厚赏,却也太过了。 一个二十出头的新进,爬得这样快,简直离谱,再要给他厚赏,岂不是再立下几回功,过上两三年,便能给他钻进政事堂了?! 世间决计没有这样的说法,也没有这样的道理! 还是要叫吏部从长计议,不能任由不懂国是的杨太后在此指手画脚乱指挥。 *** 另一头的顾延章,却是不知道宫中竟是有这样一起波折。 他把最要紧的事情办完,一路又巡访了清淤通渠的关键点,另又去看了几处水匮、新田,虽是紧赶慢赶,等到回京之时,却也过去了好几天。 因天色已晚,衙门已是下卯,他索性打发下头人各自还家,自己也匆匆回了金梁桥街。 季清菱一路并无停留,是以比他要早回来三两日,此时正在檐下喂鸟吃米粒,听得门房的信,索性去得内院门口迎他,正正在半路撞上了。 不过几日不见而已,夫妻两个倒真像是如隔三秋,黏在一起回了屋,简单吃了晚饭,复才回了书房里头慢慢喝着茶说话。 季清菱一面交代自己回京之后的见闻,并做了些什么,复又有些疑惑地道:“五哥,我听得一桩奇事,这一阵子京城当有一色传闻,说的是当年延州事变,乃是三大王帮着敌寇入关……” 顾延章面色微变,抬头问道:“你听谁人说的?传得厉害不厉害?” 季清菱点头道:“传得很是厉害,便是柳姐姐那一处都听到了——你也知道,她眼下是个有女万事足的,又才得了新孕,并无心思去管其余。” 顾延章听得一呆,没有去理会正事,却是忍不住喃喃问道:“又才得了新孕?杜兄何时又有喜了?我怎的不晓得?” 她见得顾延章反应,不由得好笑道:“你成日在外头,杜三哥难不成要去沙谷口同你说?况且眼下又还未出生,师娘说,月份还小,莫要多拿出来说,小孩子金贵,容易被吓到。” 顾延章连忙闭了嘴。 季清菱略回了两句,复又扯回了正题,问道:“那三大王的事五哥可有听说?外头传得有鼻子有眼,边连当日敌寇入来的路径、人数、方法,谁人领兵,谁人何时在哪一处,另有买通的关卡、人名并官职,俱都清清楚楚,旁人不晓得,我们好歹也是细细梳理过好几回的,拿来同当时在延州任职的人一一对应,居然并一个官名、官职有错。” 顾延章一向把事情分得很清,公事是公事,家事是家事,什么能回来说,什么不能往外说,心中自有一杆秤在,是以季清菱此时问了,他哪怕心中有数,却并没有多说,只道:“此事后头怕是另有波折,咱们不要去议论,叫下头莫要传散即可。” 关乎延州的事情,两人一惯十分上心,见得五哥今日一反常态,季清菱自然知道其中别有不对,她也不去追问其中缘故,只点了点头,“嗯”了一声。 正巧此时松香送了个包袱进来,道:“官人,这是明日要送去中书的奏章。” 他一面说,一面便把包袱放在了桌案上,复又退了出去。 季清菱看着有些好奇,问道:“什么奏章?给人请功的吗?这么快已是写好了?” 顾延章颔首笑道:“他们拟单子都拟了许久,对着花名册一一去看,生怕漏了谁。” 又道:“总归是百年难遇的大事,借着此事,光是官员得以升迁的都有三百余个。” 忙了这许久,终于有了成事,请功也请得理直气壮,季清菱也跟着激动起来,问道:“总共能有多少人?五哥今次总能升五品了罢?” 又扳着手指头算了半日,能有赏铜多少斤,每月可以多得俸禄几许,正值盛夏,能多分多少冰,又能有多少绢,忙得不亦乐乎,笑道:“今岁的新衣服有着落了!” 顾延章好笑道:“那才几个钱,比不过你素日所得百中之一!看把你高兴的。” 季清菱抿嘴笑道:“那哪能一样?五哥办差挣的,同我自家挣的,全不是一码事!” 她想了想,又道:“咱们自家升官倒是不急,升得太快,怕要招人眼热,只是今次跟着做事的许多人,无论官吏,乃至出力多的民伕,封赏俱是得要足了,叫人晓得跟着五哥,不会被昧了好处,将来再要行其余时,自然就好做了。” 顾延章应声道:“正是这个道理,况且今次旁的封赏我却不想要,只想着最好这一二年间,还是留在京城的好。” 第九百六十章 感知 季清菱瞟了他一眼,特地做一副感慨的模样,叹道:“可见五哥的话是惯来不做数的,上回还同我大放豪言,自承将来若是外放了,要带我去看什么外州风光,吃什么临海大鱼,这才几个月,全变了一个样——古人食言而肥,怎的也不见你长胖?” 顾延章道:“一旦外放,免不得要来来回回的,折腾得紧,等过了这几年,再同你去外州,那好看的好吃的也不会跑,是也不是?” 又微笑看着季清菱道:“我心疼你跟着四处奔波,你还在此处尖牙利嘴的,得了空要给你好生磨一磨才是……” 他话里有话,季清菱一下子就听了出来,哪里肯服软,想到这几日五哥才回京,一堆子事情要做,定是不会有空档来做别事,便硬着嘴皮子咬死了道:“谁磨谁还不晓得呢!” 两人在此处笑闹一回,自揭过此节,说起其他事情来。 然而这一轮,关乎不想外放的理由,顾延章却是没有说实话。 不知为何,自去了沙谷口,他虽是忙得日夜不分,可每每稍微静得下来,心中就会隐隐约约若有所感。 有一桩事情,他总觉得应当不会等上太久,却又不敢说出来,一是无凭无据的,二却是忧心清菱害怕。是以今次一回京,他便请人去同柳林氏约了时间,等到忙过了这几日,还是打算要把该备的人、物全数慢慢备起来,又在左近寻了一圈,其余同僚不方便去问,到底还是要点面子,不过那杜檀之同郑时修两个却是现成的,得了空,要去好生讨教一回,将来该如何行事才好。 顾延章嘴里把得严实,季清菱自然无知无觉。 她回京先给常走动的府上去了信,又着人送了不少沿途采买的土仪,算是尽了礼,左看右顾,好似再无什么要紧的,其余琐碎事项尽可交给下头管事并秋月等人打理。因先头已是抽空先去看了柳林氏,又探了柳沐禾,见得居然当真闲了下来,实在难得,她便打算趁着这难得的空档把旧日里自己同五哥写的文章、杂记等等整理出来,做成册子。 这事情本就是做着玩,也没什么期限,季清菱整理了好几日,才慢腾腾挑出一部分来,日间翻得了有趣的,等到夜晚顾延章回来,便拿来与他同乐,正越发在兴头上的时候,这一日晌午,忽有小丫头进来回禀道:“夫人,孙小娘子过来了。” 季清菱这才想得起来,自己才回来时那孙芸娘便着人送了信来,问她何时方便,要来做客。 这一向她虽然并不去凑那孙府的热闹,然而顾延章原来任的是提刑司副使,正在孙卞下头,又兼孙芸娘尤其喜欢与她来往,时间长了,自然也就走出感情来,此时听说,倒也有几分高兴,忙叫人去接了来书房。 都说女大十大变,可这孙芸娘不知是自小得病,还是什么缘故,看着倒比同龄女子要多几分稚气。 季清菱在此整理文书,桌上的东西铺陈开了,便不再便宜重复收得起来,孙芸娘进了门,本是张嘴就要说话,见得这桌上、地上摆满了纸页、文书,一时也被惊得呆了,早忘了自己原来想要说什么,只惊道:“季姐姐,你这是要晒书吗?” “不是书,都是以前写来玩的闲言杂语,眼下得空了,便来慢慢整一整。”季清菱笑着取了桌上的一叠纸,欲要从里头出来。 孙芸娘见她站的四周一大片地面上已是铺得满满的,看着已是无路可走,便道:“我先叫她们进来收拾。” 她正要回身去外间叫人,然而头还未来得及转,却听对面季清菱笑道:“不必了。” 竟是就踩着其中的一点子空隙,脚尖一点一跃,也未曾碰到纸张、文书,就这般轻轻巧巧地跳了出来。 她一向都在练鞭,身体灵活,腰肢纤细,腿脚也十分有力,动作起来又漂亮又灵巧,干净利落的,看得孙芸娘张着嘴,险些忘了自己是谁,只一双眼睛眨都眨不动。 季清菱见她一脸呆样,忍不住好笑,把手中纸团卷成了一束,轻轻往她头上一敲,道:“这是魂给谁勾了去?” 一面说着,一面把手里头那卷纸往她手中轻轻放了,道:“上回你不是要找那鲊雀儿的做法?我也不爱吃鲊的东西,倒是昨日忽然从旧文章里头翻出来,小时候不知在哪本书上头抄了几个野法,虽未用过,可看旁人在后头点评,却是滋味很足,你拿回去给家里厨娘试试,看能不能照着做出来。” 孙芸娘这才回过神来,把那卷纸展开看了,果然是季清菱素日笔迹,说是小时候写的,可看起来那字体已是骨架十足,与自己做小女孩时写的字全不是一码事。 不过她一向把季清菱放在头顶上头,见这一个季姐姐身手灵活,便只晓得在一旁惊叹,见这一个季姐姐文才出众,也只会叹服,此时得了这一份整理出来的鲊雀儿食谱,更是心里头美滋滋的,暗暗想着:季姐姐这可是真正把我放在心里头啦!我自家都不记得什么时候同她说的这话,她竟还把事情记得这样清楚,特将东西留出来给我,可见我虽未必比得上那柳姐姐占到地方宽,一般也是特别的! 她把那纸轻轻对半折了,也不肯给丫头去收,只放在自己怀里,亦步亦趋地跟了出去。 两人说了一会闲话,下头小丫头端了时鲜果子上来,季清菱先让她吃,又道:“外头太阳大得很,不若下午那一顿便在这里吃了?我叫厨房早一个时辰做出来。” 孙芸娘恨不得多待,自然千肯万肯,只是见得季清菱要叫人回去孙府送信,连忙拦道:“不必使人去,我出来时已经同嫂嫂说了,府上忙着呢!” 她说了这一句,忽的想起来自家今次来的意图,忙道:“季姐姐,外头都传开了,你这府里头怎的一点样子都瞧不出来?” 季清菱有些奇怪,道:“传开什么了?” 孙芸娘笑嘻嘻地道:“顾官人去管导洛通汴,我原还以为是去挖泥的,谁晓得原来这样厉害,我听得兄长说,这一回跟着去通渠的人,怕是足有两百余个能得封赏,光是得进官的就有数十个,减磨勘、迁资、除增秩的更是数不胜数,朝中不晓得多少人看得眼热!” 季清菱这一向躲在院子里头,除非亲近人家邀约,不然鲜有出门,是以外头发生的许多事情,虽隐隐有耳闻,却也没有切身体会,此时听得孙芸娘说话,虽是早有预料,可毕竟不如耳闻,忍不住就笑着道:“中书都不曾给批,你又知道了?” 孙芸娘笑道:“我听他们长辈说的,还说范大参下头人都要闹翻天了,都说明明是范党首倡,可论功行赏的时候,竟是不如外头人得的多。” 两人正说着话,眼见日头偏西,厨房果然送了饭食过来。 顾延章忙于公务,这几日都来不及回来吃饭,季清菱便没有预他,只叫人摆了桌子,同孙芸娘一桌吃饭。 才吃到一半,松香却是匆匆进得来,道:“夫人,张都监回来了,正在外头!” 第九百六十一章 消停 川蜀乱事已平,按理张定崖正该回京复命,算算时间,差不多也就是这一阵时日就能抵达,是以季清菱听了这个消息,倒也不觉得意外。 她见一旁的孙芸娘欲要把筷子放下,便道:“你且吃你的,不用理会。” 又打发人去收拾屋子。 孙芸娘问道:“季姐姐,这人是谁,是要住在此处吗?” 季清菱点头道:“是个故人,性情极好,与五哥同亲兄弟一般。” 她虽极少说人坏话,可也并不随意夸人,眼下这一句“性情极好”,听在孙芸娘耳朵里头,已是很高的评价,不由得生出好奇之心来,睁着眼睛往门外瞟。 季清菱见状,忽的想起来当日合州的事情,便道:“此人与你倒是曾有过一面之缘,一会也可以见一见。” 孙芸娘越发好奇了,在心里想了半日,只觉得自己也不常与生人往来,如何会见过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正要问话,却是听得外边一阵脚步声,不多时,一人便进得厅门。 那人一双脚还未全然踏得进来,口中已是叫道:“季妹妹!瞧我给你带了什么回来!” 他大步踏得进门,肩上亲身背着一匹大大的锦缎,足下生风一般,一张脸上笑得灿烂无比,咧着嘴巴,牙齿都露出来了好几颗,因那脸甚黑,倒是衬得牙齿很白,一双眼睛更是又亮又得意,仿佛一只偷鱼成功的猫一般,叫人看了就想跟着笑。 孙芸娘不自觉地就站起身来,也不好意思盯着别人的脸看,只偷偷瞄了两下,见得他那一张面容,脑子里头想了又想,却只觉得并无半点印象。只是又看到其人袖子都撩了起来,露出两只壮实的臂膀,上头还滴着汗,就这般扛着那匹花色漂亮的锦缎,忍不住心中暗叫可惜。 那锦缎虽说没有展开,可从外头露出来的几处绣面来看,实在是难得的精致,本该好好放在盒子里头,将来做衣做裙都好,被他这臭汗一贴,怕是洗也洗不干净了。 孙芸娘这般想着,却是不禁又拿眼睛偷偷觑了那“张都监”的脸,然而才一抬眼,正正对上对方看过来的视线,也说不上怎么回事,只觉得自己顿时就像在火上坐着的一锅粥一样,心脏扑通扑通的,仿若米粒,给煮得全滚开了花,黏答答,软趴趴。 季清菱并未察觉,只对着孙芸娘道:“这是张定崖,你只唤他张大哥罢。” 孙芸娘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纵然不能自视,却也觉出脸上、耳朵都发起热来。她上前半步,行了礼,小声唤道:“张大哥。” 张定崖半点没有预料到此处会有外人,连忙把手上的锦缎卸了,往一旁的椅子上一放,又将双手袖子撸得下来,收了脸上的笑,努力做一副正经的“张大哥”脸,先回了一礼,复才同一旁的季清菱问道:“季妹妹,不知这是哪家的小姑娘?” 季清菱笑道:“是孙卞参政家的妹妹,单名一个芸字,乃是孙宁孙老爷子的幺女。” 她不但说了孙卞,还特地点了孙宁二字,张定崖先还不觉,过了一会,“啊”了一声,看着孙芸娘问道:“你是……当日合州那个?” 孙芸娘心跳得厉害,脸还红着,一时也没反应过来,只好茫然地看了一眼季清菱。 季清菱指了指张定崖,道:“当日便是张大哥赶来救的你,若无他在,我们哪里斗得过那大虫。” 她言语俱是发自内心,听得张定崖竟是生出几分不好意思来,道:“我不过路过搭把手而已,全靠季妹妹,不然那两只大虫也不会跑。” 他口中说着,心中却是实在忍不住狐疑起来。 虽然隔了好几年,可当时乃是同季妹妹并延章初次相遇,他原来抱有非分之想,总忍不住时时拿出来回味,其中细节记得很是清楚,这孙芸娘的年岁也好,相貌也罢,旁的并不搭,只合当日那车厢里抱着老虎的小娘子。 只是那小娘子不是孙宁的小妾吗? 这样找抽的话,张定崖自然不会傻傻地问出来。 然而孙芸娘已是反应过来,那脸更是红得如同猴子屁股一般,郑重其事谢了又谢。 张定崖本就是个施恩不图报的人,半点没有将从前的事情放在心上,推脱了半日,只好寻个理由,同季清菱道:“我这一身汗的,妹妹舍间客房出来呗!” 季清菱知道他不自在,抿嘴笑道:“早安排好了,原来你住的那一处,一直都在收拾,东西都未曾动过。” 又叫了松香进来,带人去洗尘不提。 眼见人已是走得不见踪影,孙芸娘却半日不晓得坐下来,睁着眼睛看着门,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季清菱早不同原本那个给五哥哄了还帮他数铜板的小姑娘,看着孙芸娘这样子,心中已是有了点计较,轻轻拉了她的手,道:“芸娘,菜要凉了,且坐下来。” 她不过叫了一声,孙芸娘却像是做贼被抓了一般,一脸地惊慌,坐下的时候险些还把椅子腿给踢到了,一顿饭吃得半点不是滋味,好几次拿着筷子,明明是要去夹菜,可一双手递得出去,半晌都不会落下来。 等到天色渐黑,季清菱见她一副不想走的样子,只好将人半哄半撵送了回去。 晚间顾延章回来,早从门房那一处得了信,一进门,便同季清菱问道:“听说定崖兄到了?” 季清菱笑道:“下午到的,听说明日他要去朝中复命,因一路辛苦,躺下就起不来了,眼下还在休息。” 果然这一觉张定崖从白天睡到黑夜,又从黑夜睡到白天,次日一早,全靠顾延章把他给揪起来,领着人一同去中书复命。 张定崖在川蜀虽是只晃了一圈,可乱事已平,也算立了功劳,等到进宫见了小皇帝同杨太后,出来按着旧例自得迁秩不提,只等着流内铨另派差遣,这一阵子便闲了下来,每日除却要去朝中应卯,也无什么事情要做。 他在京城里头晃来荡去的,不是寻从前行伍中同袍叙旧,就是四处找好玩的好吃的,今天给季清菱带个新鲜菜色,明天给顾延章并季妹妹带几本莫名其妙的书,那太阳都晒得要把他头发烧焦了,也不肯消停一回。 第九百六十二章 流言 季清菱看在眼里,因知近日京城里头各色传言甚多,不少甚至涉及天家之事,而张定崖在营中多年,此番回京,又是这般行事,若是被有心人刻意利用,想要洗干净也难。 然而看着张定崖每日高高兴兴的模样,她一面舍不得劝,一面却又不能不劝,只好等到顾延章回府之后,同他悄悄说了。 顾延章近日公务甚忙,只能晚间抽空与张定崖一处,此时听得季清菱提醒,等到腾出手来,特找了个空档私下问他道:“上回问你喜欢怎么样的,你说不用去管家里意思,只叫我同清菱帮你寻个好的,那好的究竟是如何一个好法,你想得如何了?” 张定崖听得一愣。 虽说大晋多有士子晚婚,可那是为了哄抬身价,好等到取了功名再来说门当户对的。他乃是武夫,又早有了官身,并不需等待,更何况早到了年纪,再等下去,无论对身对心,俱都不怎么友好。 然而此时此刻,叫他说细说喜欢怎样的,却十分不好形容。 若是依他所想,很希望能比照季妹妹这样的来找,可等到仔细琢磨,却觉得有些不太妥当。 便是延章是个大气的,并不会计较,可若是给将来与自己成家的那一位知道了,怕是难免会伤心吧? 况且若是比着季妹妹这样的找,相处的时候,难免会联想到季妹妹,然而若是找同季妹妹相反的,自己明明已经放下了,倒是显得欲盖弥彰起来。 再一说,若是当真遇得喜欢的,哪里管得了她是个什么性情? 张定崖一向都在男人堆里混着,他家中一堆子腌臜事,懒得去管,周围离得最近的便是顾延章夫妇,见得两人相处,越发对将来抱有期待,只想着自己必然也有自己的缘法,只是这缘法在何处,又是怎样,却是半点也不晓得。 他一时答不上来,顾延章便道:“你已是到了时候,要是心上没有人,趁着眼下正在京中,好生想一想,清菱多帮你看看,见得有合宜的,若是书香门第,便请先生帮着说亲,若是勋贵人家,可叫孙参政或是陈节度帮忙,莫要等你又被打发出去外州,届时就麻烦了。” 又道:“你这一阵子莫要四处跑,省得旁人打听了,说你在外开销阔绰,行事疏荡,不肯把女儿嫁与你。” 张定崖听得胆战心惊,如何还敢四处乱跑,给顾延章每日寻了兵法出来叫他或背或看,又给他找了从前的大战例子要其分析,他又苦又乐,苦是害怕读书,乐是喜欢兵法兵事,一面在书房里头待着,早把成亲的事情忘到了九霄云外。 他这一厢忘记了,孙芸娘那一厢却没有忘记。 自那日之后,虽是害臊,却时不时寻了机会来顾府,明面上是寻季清菱,实际上却是找张定崖,只是十停里头是有九停见不到人的。 她自以为做得隐晦,可在季清菱看来,却是实在明显。 因知小女儿家面皮薄,季清菱也不好去问,便在张定崖一旁打边鼓。 孙芸娘无论相貌、行事,俱都要比实际年龄小上两三岁,相貌虽然姣好,可因带着病容,看上去并不怎么显眼,张定崖同她只见过两三面,压根都没有放在心上,只做是个熟脸的外人。 季清菱见他无意,只好将此事揭过,不再去提,只等他自己想个明白。 *** 再说自季清菱回京之后,隐隐只觉得外头传言越演越烈,先是有人说当日太皇太后在天庆台上跌落,并前一个小皇帝赵渚被罢,乃是因为杨太后设计,全因那一日早间杨太后给太皇太后下了毒,太皇太后毫无防备,可一上得台上,那毒性发作,再站不稳,便从阶梯上滚得下来。 而小皇帝赵渚之所以退位,便是因为被陷害。至于现在在位的皇帝赵昉,其实是个克母的不祥命格,只是那秦王府花大价钱买通了杨太后的娘家,才让这个小孩得以假借圣旨,坐上皇位。 紧接着,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另又有传言,说是当年延州被屠、北蛮南下乃是因为朝中有叛徒引寇入侵,比起当日吴益在朝中所言,其中细节更为真实,与其时所有情况一一都能对应得上。 此事还未按下,另又有个流言,说是先皇赵芮之死,乃是源于兄弟阋墙,有人在其中设局。那传话不但把当日赵芮的死因、死状,乃至死前所行所做,殿中情况,俱都描绘得清清楚楚。 赵芮一向很得民心,他死得本就突然,民间多有议论,眼下见得外头说得有鼻子有眼的,已是叫众人信了七八分,混着这乱七八糟的各色传闻,简直把京城闹了个翻天。 京城里传得这样严重,已是到了质疑杨太后、赵昉两人得位不正上头,宫中自然早早得了信。 朱保石管勾皇城司,乍得消息,简直是诚惶诚恐,第一时间便同杨太后说了此事。 杨太后正给政事搅得头晕脑胀,又听得这个消息,一下子就吓得清醒了。 她听得朱保石说一句,就忍不住反驳一句,等听到说太皇太后乃是给她下毒药死的时候,已是忍不住破口大骂出来,恨道:“这话是哪个奸贼传的?!太皇太后乃是赵渚那厮疯病发作,自阶上推得下来,满朝文武,人人得见,怎的能怪在吾头上!” 关于延州城被屠的细节,杨太后并不清楚,可赵芮死前行状,她却是亲眼所见,听得朱保石将流言细细复述,不由得听出了一身冷汗。 她当即转头去问侍立在一旁的崔用臣,道:“当日被收监的那个松巍子此时何在?” 这一桩事情虽不是崔用臣亲自去办,却也颇有耳闻,此时见得杨太后问,不得不道:“因先皇大行,太皇太后责怪那和尚假装道士,又偷潜回朝,好似已是下了令,将其就地处决了。” 杨太后着人去调阅宗卷,果然如此。 再去细问,这许多传闻多是从京外传到京内。京师每日人流量甚大,常有百姓进进出出,想要找到源头,几无可能。 一向以来,民间传闻都是可疏而不可控,而大晋一惯不禁言论,便是当面骂皇帝,也不在少数,若是民间说几句闲话,朝中便要以此治罪,本来无事,也要闹出事来。 第九百六十三章 歪打 杨太后这一处一头的包还按不平,毕竟是帝王家事,也不能去问宰问辅,除却分派朱保石细查暗访,设法将散布流言的源头捉得出来,仓促之间,也别无其他选择。 而另一头,已是冷寂了许久的济王府当中,本该卧床静养的赵颙却是站在书房的桌案前,手中拈着一支笔,在纸上慢慢地描着一树梅花。 大晋承前朝遗风,多以牡丹为尊,可赵颙却不与常人相同。 他十二岁那年,与一干兄弟在资善堂听课,侍讲正说到古人以物言志,陶渊明爱菊,先太皇便进门探课,以此为引申,要几个儿子效仿古人,以物自比,选出一种花。 赵颙选的就是梅花。 他说隆冬之时,百花俱已凋谢,唯有红梅凌空盛放,为天地间增色,及至花落,来年又生为青梅,盛夏解人饥渴。 然而未带先太皇点评,一旁的五弟便哈哈大笑起来,笑他不识梅花梅树。 赵颙当场丢了脸,却并未怎么表现出来,只老实认错。然而自此往后许多年里,他便不许周围的人再往自己殿中插梅花,桌上无论青梅酒,还是乌梅汤,也再没有出现过。直到后来老五从疾驰的马背上被摔了下来,一命归西,他才重新亲近起这梅子与梅花来。 五兄弟当中,赵颙的资质最好。书画御数之法,他全数颇有涉猎,不多时,那一树凌然而立的梅花便跃然纸上。 济王府中十分安静,尤其这书房所在的小院里,因四处俱未栽种花木草树,连一声虫鸣蝉叫也无。 赵颙下笔很慢,画几下,便要将笔尖在笔洗里沾一点水,时不时还抬起头,看着敞开的房门对面之处的院门。 他没有等待太久,外头便传来了行人的脚步声,很快,一名文士打扮的中年男子匆匆推门而入,又重新将院门掩上,进得书房。 赵颙没有放下手中的笔,只在对方进门之后,抬头看了他一眼。 那文士满头满身的汗,原还一脸镇定,可一到得赵颙面前,面上便露出了几分惶急之色,道:“殿下,我已是着人四处找遍,半点寻不到那李程韦的踪迹,也不曾见得智信……” 赵颙眉头微皱,道:“那消息是自哪里传得进来的?” 文士道:“已然漫天都是,压根没有什么出处。” 他还要再说,赵颙已是将其话语打断,道:“眼下手头并无多余人可用,那天庆观的消息切莫要再去传散,最要紧是把那李程韦并智信给找出来。” “殿下!眼下在寻李程韦并智信二人的并不止我们这一处,皇城司也正四处搜查,他们眼线众多,人手也多……”那文士犹豫了一下,还是道,“这几日外头的禁卫比起从前更严了许多,进进出出俱不方便,许多人也被禁卫盘问过,大家都不太敢轻易外出,唯恐给人盯上了……” 赵颙一怔,很快就反应了过来,道:“外头如此传闻,宫中把我和四哥盯得紧些,也是正常。”想了想,又道,“带上几个手脚利落的,去颍州看看有无李程韦踪迹,至于那智信……他胆子小得很,也有几分眼色,此时正在风口上,不会敢轻易出头,先暂时放到一边去。” 他细细嘱咐了几句,等到把人打发走了,本来还要继续作画,可那笔还未落在纸上,一滴墨渍已是掉了下来,晕染开了一小片白纸。 赵颙定睛一看,这才发现自己的右手,居然在发抖。 *** 手足发抖的不止赵颙,还有许继宗。 他领了杨太后给的差,要在京畿左近捉拿敌国奸细,难得有此机会,一心要做出点样子来,于是分了皇城司、禁军里头的两拨人马,依着自己从前在邕州所见所学,在商人、道士、和尚、乞丐里头,细细查问起来。 许继宗看过顾延章做过好几回事,此时效而仿之,以银钱、官职相诱,将两拨人马分为两组,每组每日将查问出来的情报一一上报,哪一组做得多,便得奖赏。 数日下来,下头人人踊跃,便是晚间也不肯停歇,甚至还有些皇城司里头的太监,仗着自己有心无力,混迹去了小甜水巷。 偏就这一日,竟是当真从里头揪出一个人来,因其酒后对着小姐们口出狂言,言说先皇之死,别有内情。自宫中出去的黄门,与别个相比自有厉害之处,一下子就听出其人所言,并非寻常人能杜撰。立时就将那人带回皇城司,还未来得及审问,先从其身上搜出许多金银细软,另有一封引荐书,乃是推介其人去往延州定姚山,投奔一名孙官人。 此案越审越大,到得后头,许继宗都有些把不住。 他不敢自专,忙去回禀了杨太后。 另行审问之后,才知原来此人便是在京中传扬各色流言的党羽之一,依着他供出的线索,很快便捉到了数名同党,再顺藤摸瓜,虽给那指使之人逃了,却从其最后落脚之地,寻出了不少文书。 文书上所写,除却近日常在京中流传的秘闻,另又有不少朝中大臣私下收受贿赂、买卖官职、以权谋私的证据,并一个还未传开的巨雷。 依着文书上所言,先皇乃是死于蛇毒,而毒蛇之所以能进得福宁宫中,全是靠着道人松巍子进贡了一幅修行脉络图。 那图中成画、文字并无问题,可所用的绢布却是用秘法浸制,摊开之后,又遇得殿中常年燃点,用于给先皇安神助眠的香料一熏,会发出一种味道,正好引蛇。 除此之外,文书里头竟还将那蛇的品种、来源、豢养之法,逐一说明。 写得如此详实,仿佛便是亲手所为一般,叫杨太后看得吓出一身冷汗,再斥不出“荒谬”二字。 她本想要循迹去查,奈何赵芮身故之后,贴身之物先是被封禁,不久之后,太皇太后已下令一同销毁,眼下便是想要拿出来查核,却也并无什么佐证之物。 松巍子已被太皇太后处死,证据也不复留存,可这文书当中,条条线索,俱是指向一个人。 第九百六十四章 诏书 半旬之后,皇城司得人私报,自大相国寺里抓到了一名来历不明的行者,在其居住的禅房中搜出了大量钱物。 经由提刑司、刑部一同会审,众人还未来得及从牢狱中提出相关人等指认,那行者已经承认自己乃是京城浚仪桥坊上商人李程韦府上管事,其人在堂上只供出些许旧事,当夜便瘐死狱中。 没两日,京城里头开始传出济王赵颙患了癫疯之症,整日或哭或笑,说话颠三倒四,又日夜嚎叫不已。而魏王赵铎则是上书自请去巩县为先皇赵芮修造陵墓,据说其辞多有恳切,不但当廷恸哭,便是上书的折子上都可见写就时的泪痕。 杨太后感其与先皇兄弟情深,最终还是准了。 只是到得此时,京中已是少有人再论及前一阵子那许多流言,所有人把心挂在了另一桩事情上头。 ——连日暴雨,汛期终于来了。 *** 夏雨时节,最好睡眠。 连日下雨,从前不到寅时天就亮了,现下却是过了卯时,外头还阴沉沉的,只听得哗哗雨声,十分助眠。 这天正值顾延章休沐,他早早起来,见得季清菱果然还在睡,便交代众人不要去吵她,自己先到隔壁厢房里头练了拳,等到重新洗浴过后,复才进得房中,把秋月、秋露两个到了面前,问道:“夫人头月的月信是准还是不准?” 两人听得一愣,竟是一同安静了下来。 前一个月季清菱带着人一路去往沙谷口,在京畿左近绕来绕去,下头人人都忙做一团,难免忽略了这些细节。此时顾延章一问,秋月认真数了数,颇有些紧张地道:“头月……夫人好似月信未来……” 秋露也咽了口口水,干巴巴地道:“好似今月也迟了。” 两人都未通人事,府上虽然后来雇了几个老成的仆妇,可季清菱还是用惯一向跟着的这几个丫头,贴身事情鲜少叫给旁人去做,日常之事还罢,遇得这些个老成人才知道的东西,难免有些无知。 顾延章又问道:“我这一向甚忙,出门早,夫人回京之后,都是什么时辰起来,又是什么时辰吃早?” 秋露便道:“回京之后,夫人说这一回路上有些累,睡眠比起从前多了些,往日寅时上下就起来了,现而今常常要睡到卯时过,午间还要小憩半个多时辰。” 秋月补道:“原来最迟也不会次过卯时。” 顾延章心中了然,也并不责怪,只道:“既是贴身伺候的,又是大丫头,夫人信任你们,你二人往后行事还是要经心。” 又打了铃,召得松香进来,叫他去马行街请大夫来。 他语气淡淡的,叫秋月、秋露二人听得又羞又愧,心中多有揣测,却又不敢多说,得了吩咐,急急去下头布置饭桌不提。 再说这一厢顾延章回了里间,只见床上安安静静的,季清菱侧着身子,还在安睡。 时辰已是很晚,早过了季清菱平日里头吃饭的时候,他怕睡得过了,又饿过了头,想了想,半坐在床边上,去握了她的手,俯下身体轻声叫道:“清菱。” 季清菱微微皱起了眉,仿佛想要醒来,可睫毛抖了抖,居然又重新睡了过去。 顾延章心中算了算时辰,见她睡得有些太久,怕伤了精神,狠了狠心,把手在她耳后、颈后轻轻揉了揉,柔声叫道:“清菱,起来吃早了。” 季清菱这一回终于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只觉得全身软绵绵的,过了好一会儿,才清醒过来,仿佛自己躺在云端上一样,半点不愿意动弹。 她伸手抓着顾延章的手,垫在头底下,有些无赖地道:“五哥,我困得紧,现下再睡一会,等起来了再吃。” 因听着雨声不停,连头也懒得抬起来,又道:“雨这样大,今日便不练拳练鞭了罢?” 顾延章就耐心哄她道:“今日且不练拳,也不练鞭,只是时辰晚了,你肚子饿不饿的?起来吃了,歇一歇再睡?” 他同她说了一会话,季清菱便慢慢缓过来,一面爬起来,一面颇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我最近有些发懒……” 她见顾延章从床下头拿了自己的鞋,便同从前一样伸脚给他去帮着穿了,复才站起身,自己进得内厢换衣衫。 等到出来,秋月、秋露两个已是小心翼翼地捧了帕子、刷牙子、牙粉等物在一旁候着。 她又是好笑,又是奇怪,道:“怎的做出这个样子,放着我自己来便是。” 两人也不敢松气,虽是老实听命放下了手,依旧在一旁伺候。 季清菱洗漱完毕,出得内间,偏厅里头的早食已是摆好,顾延章也正坐在位子上。 两人慢慢吃了一顿早饭,漱口洗手过后,她便笑着问道:“今日怎的不见张大哥,外头正下着雨,他还要跑出去不成?” 顾延章道:“广信军中有人回京述职,他去帮着接风,说是要到晚间才回来。” 正说着,松香已是进得门来,禀说外头大夫已是到了。 季清菱有些吃惊,问道:“谁人病了?” 顾延章也不直说,只道:“不过例行看个脉,前一阵子你我两个都忙得厉害,怕是伤了气力,请个大夫来瞧一瞧。” 他话才落音,那大夫已是进得门来,两边见了礼,先给顾延章把了脉,略略提了几句,只说身强体壮,并无什么要留意的,虽有些心火,放平心态便妥了,又要给季清菱把脉。 此处还在听脉的时候,外头松节却是匆匆而入,到得众人面前,急急道:“官人,外头来了个天使,请您去外头接旨!” 顾延章同季清菱还未说话,那大夫已是收了手,笑着贺道:“恭喜公事,清汴此事做得下来,已是连日大雨,京中却并不见汴渠带得半点洪涝,实在百年大功,想来今次是宫中见了公事功劳甚大,给府上降旨升官来了!” “还未接旨,不好妄测圣意。”顾延章回了一礼,看着那大夫放着要紧的正事不做,偏来偶凑这热闹,实在又急又燥,两句敷衍了过去。 季清菱看他半日不动,便道:“五哥,你且快些先去接旨罢。” 顾延章正一心等着对方把脉结果,此时听得天使颁旨,第一个念头,其实是想要叫人在外头等一等,好险还没冲昏头脑,又给季清菱催了又催,只好三步一回头地慢慢蹭出了门。 *** 诏书接得很快。 顾延章甚至无心去听那骈四俪六的绯句里头到底写的是什么,匆匆领了旨,送走了颁旨的天使,便在一众恭贺声里,大步往后厢行去。 一路走着,外头雨势未歇。 大滴大滴的雨水汇聚成细流,自屋檐处飞流而下,溅在地上,立时又弹起。 漫天都是风雨水汽。 顾延章早忘了手里还捏着一份该给下头人收起来的诏书,健步如飞,全然不知看路,更不知去想旁事,只觉得一颗心快要跳得出去,跳进就在前头的那一间房里。 伴着风雨之声,他几乎是闯进了偏厅当中。 天色有些昏黑,虽是正午,为了方便大夫写脉案,里头还是点了蜡烛。 烛光之中,当中一屋子的人,从大夫、到丫头,人人面上带着笑,一副喜气洋洋的模样。 而顾延章却是眼睛里头只有坐在当中的季清菱。 她脸上的表情甚是复杂,仿佛是紧张,仿佛又是害怕,正双手环在腹间,此时此刻,便似心有感应一般,忽的抬起了头。 两人双目相接。 季清菱慢慢地站起身。 看着她的动作,顾延章的心一下子就踏实了下来,雨水声、风声瞬间一齐涌入了他的耳朵里。 他跨步走了进去。 第九百六十五章 番外 授课(上) 亥时正,皇城内外夜幕低垂。 小皇帝赵昉坐在清华殿的右殿里头,认真地垂首看书。摆在他面前铜架上的白烛高低自立,不远处,几名内侍低眉顺眼地站在一旁。 片刻之后,其中一人终于忍不住上前道:“陛下,已是过了亥时了……” 赵昉点了点头,却并不说话。 他自小已经养成了习惯,哪怕进了宫,做了皇帝,依旧谨言慎行。 从前在太学也好,眼下在崇政殿也罢,先生、侍讲们都说,大声诵读,可以加深对句读的理解、对作者意旨的感悟,可一旦没有先生在一旁的时候,因为害怕自己弄出的声响会引人注意,他还是不由自主地默读。 文章本来就不长,赵昉的记性很好,从头到尾默念了三两遍,已是背了下来,正回忆白日间范尧臣所说的释义,忽见原本站在一旁的几名内侍,俱是不约而同地抬头看着门口的方向。 他回过头去,果然见得杨太后带着几名从人走得进来,连忙起身行礼,口中叫道:“母后。” 杨太后走得近了,道:“原还想着只悄悄来瞧一眼便罢,谁知道已是这个时辰了,你竟是还不歇息。” 她忙碌了一整日,面上本就有些憔悴,此时又是卸了妆容才来的,看上去更是显老,只那口气却是好声好气的,当中全是关切。 赵昉难免有些愧疚,小声歉道:“儿臣本是要把白日间先生说的文章背了,只觉得耽搁片刻,并不要紧,却不想背着背着就迟了这许久。” 一面说着,一面这就把手上书册推得开了。 杨太后看着他手中动作,这才松了口气一般,道:“你好不容易才养得壮实了些,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夜间睡得好了,白日里头才有精神。” 她口中说着,就这般盯着赵昉洗漱,等他歇下了,才出得殿去。 杨太后一回寝宫,还未坐稳,外头便有一名小黄门跟了进来,正是方才提醒赵昉时辰晚了的那一个。 此人先行了礼,日间所见一一同杨太后说了。 赵昉一日的安排分为三块,若非大朝会,每日早间便先在崇政殿听书听课,中午小憩之后,先要习练骑射、拳术,接下来的时间,便能自行安排。 他虽然年纪小,可一向十分自制,从来是完成了先生布置的功课,才稍稍歇息一下,也不与同龄小孩一般,爱四处跑跳、吵吵嚷嚷,极少叫人操心。 这日也是一般,赵昉早间上了课,下午骑射、练拳,回到清华殿,便一直在桌案前读书写字,并未做其他事情。 杨太后听完,只觉得甚是奇怪,问道:“今日是哪一位在崇政殿说书,是不是先生布置的功课太多了?” 那小黄门迟疑了一下,复才道:“今日乃是臣在旁伺候,早间乃是黄相公、范相公两位教授,与平日一般,课说的不多也不少,并不见陛下为难,课上范相公还夸陛下会举一反三,学得极快!” 对于这一个好不容易得来的儿子,杨太后惯来是放在眼睛里也不觉得疼的,看到他咳一声,都恨不得叫他好生卧床数日休息,此时虽看不出什么问题,可还是不甚放心,便道:“你把陛下今日看的书取来我看。” 小黄门匆匆领命而去,不多时,便带了另一人,一齐捧着两筐满满的书册进得殿来。 杨太后吃了一惊,从里头捡了几本出来,还来不及看书名,便问道:“就这一个下午,陛下竟是看了这许多书?” 两个竹筐子里的书册加起来足有数十本,便是一目十行,也不可能看得完。 那小黄门忙把手里剩下的一个托盘呈了过去,道:“陛下并未细细翻阅,好似在查什么东西,一个下午,也只抄了这一页纸。” 杨太后这便抬起头来,把那托盘上头的纸张接过,粗粗一看,只觉得甚是莫名。 只见那纸页上抄录了各色庄稼的种植之法,后头还写有源自何书,页码为何,看着毫无规律。 她复又低头去看,果然竹筐里放着的,不是《农经》,便是《农书》、《禾谱》这等农事之法,还有朝中农官出的各色总论、分论。 看着这一堆的书籍,杨太后实在不知所谓,想了想方才进殿时赵昉手上拿着正在看的书,不由得问道:“方才我见陛下读的不是《孟子》么?” 那小黄门道:“陛下快到亥时才把《孟子》取出来,那时候才开始做白日间范相公布置的课业。” 杨太后越发觉得奇怪了。 黄昭亮一向是说史的,范尧臣又说的《孟子》,那赵昉这是在做些什么?怎的跟这许多农书过不去?耽搁课业不说,还熬得大晚上的都不睡。 虽是满腹狐疑,可此时夜色已深,杨太后也不好再去细究,吩咐那小黄门把东西全数放回原位,权且将此事记下,便先睡下了。 与此同时,早已上床歇息的赵昉听得动静,却是轻手轻脚地坐了起来,小心掀起一角帐幔,看向不远处的桌案上。 进宫虽然已是半载有余,他依旧还是住在清华殿中。因偏殿不够大,他特请杨太后在寝宫当中给置了桌案、书架。 大半夜的,殿中只在靠近门口的地方燃了一只极小的白烛,刚好映出一个人长长的影子。 是一个站在桌案边的黄门,正小心翼翼地将手中书册、纸页归回原位。 赵昉等了好一会,候得一个那黄门转头过来的机会,把他的脸看清楚了,复才重新躺了回去,只做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的模样。 *** 次日一下朝,杨太后便自崔用臣那一处得到了答案。 “顾卿说的??” 见得杨太后一脸震惊的模样,崔用臣应声道:“正是,前日顾官人在崇政殿说书,问及陛下可知世上有何种粮谷,陛下曰‘稻、梁、菽、麦、黍、稷’,顾官人便叫一旁伺候的人自膳房当中取了这几样东西来,问能否将粮谷一一辨认出来。” 杨太后问道:“那我儿他……” 崔用臣迟疑了一下,道:“陛下虽是年岁小,依旧还能认出稻、梁两种。” 杨太后在脑子里头想了想,不由得暗自惭愧。 她虽然年纪大,若是把几样东西摆在面前,好似也只能认出稻、梁两种而已,比儿子也好不到哪里去。 第九百六十五章 番外 授课(中) 听得是顾延章在课上问的话,才让儿子半夜不睡跑去看农书,杨太后倒是松了一口气。 换做旁人,哪怕黄昭亮、董希颜、陈灏之流,她都会多几个心眼,可这一回是顾延章,实在叫人生不出多少怀疑。 这人不群不党不说,实在是太好支使了,上头分派什么,他就用心做什么。旁人做出一二分的事情,都要四处嚷嚷,他却是做出了十分的功绩,也只安安静静的。 杨太后也读过几年书,略一思索,想着这应当顾延章是怕小皇帝不知人间疾苦,防他闹出那等“何不食肉糜”的笑话,是以叫他知晓农种。 回想顾延章任崇政殿说书这许久以来,不同于其余几位大臣、大儒,虽然也教授各色道理、经义,可往往别出心裁,能得意外之获。 她前头朝政甚多,知道了来龙去脉,便没有再把此事放在心上,只嘱咐下头人要盯着赵昉,莫要像头天那般熬到深夜也不去睡。 且不说杨太后这一处,只以为小皇帝乃是得了顾延章教学,欲要了解农时、农事,此乃正道,并不值得去管。 谁知才过得数日,却听赵昉殿中宫人来回,说这一位小皇帝自回殿之后,日日翻阅农书,先头还是叫人把相关书目送得过来,后来索性自己跑去了集贤馆,自下午翻书翻到晚间,有一两天,甚至险些误了晚膳时辰。 赵昉从来都勤力得很,遇上崇政殿中的先生也好、校场上的师傅也罢,旁人教他什么,他就学什么,不仅用心,而且努力。可杨太后与他做了这许久的母子,她把这儿子放在心上,其实还是琢磨出一点其他味道来—— 赵昉学课也好、学武也罢,其实对事情本身并无什么太大的兴趣。 他对待学习的态度非常复杂,打一个不太恰当的比喻,其中有夙愿得偿的欣喜,更有“不得不”的忍耐,是以每日的功课都是按着进度完成,先生布置什么,他就做什么,纵然偶有赶超,却从不会像今次这般废寝忘食。 难道他的真心志向,竟是在这农事之上? 这推测实在太过于匪夷所思,杨太后一时也有点不敢相信。 再紧急的政事也比不过儿子重要。 问清楚此时正正是顾延章在授课,杨太后一刻也不愿意多等,一下子站了起来,对着一旁的崔用臣道:“叫崇政殿的人莫要一惊一乍的,我要去瞧一眼。” 垂拱殿与崇政殿相间并不太远,没用多少功夫,一行人就到了地方。 外头的宫人早得了分派,见得杨太后,连忙轻轻把门让开,将她引到了内殿边上一处屏风后头。 殿中的顾延章正与赵昉交谈,自然没有留意到此处的动静。 杨太后站在屏风,屏气细听,透过缝隙处引颈而望。 前头顾延章手里拿着几张纸,慢慢地翻看,那纸上头写满了字迹。 一旁的崔用臣用气音提醒道:“顾公事手上拿着的,乃是陛下这几日所做功课。” 杨太后还没来得及问话,已是听得前头赵昉道:“我按着先生所说,翻查了昭文馆与集贤馆中所有能找到的与农事有关的文书,通读摘录之后,才得了这一份东西,不知那张璧做成了什么模样?” 即便他的语气已是十分克制,杨太后还是自里头听出了几分跃跃欲试。 她心里有些发酸。 明明自家已是把杨度叫进来伴读,可那侄儿不争气,不是今日头疼,便是明日脑热,隔个三五日,便要告病一回,与赵昉也说不到、玩不到一处去。 倒是那太皇太后家的小儿张璧,不知为何,却是同赵昉极为投缘。 这个便宜儿子,有事情想着张璧,没事情也想着张璧,眼下做个功课,还想着要与张璧比较。 那张家小儿,也不见得比度儿好到哪里去啊! 不过垂帘久了,杨太后对娘家的倚靠之心也淡了不少——没几个中用的人,扶都扶不起来的,实在没法多花心思,叫他们能享一日清闲富贵,便算是走了运道。 她这一处酸水还未来得及多泛,便见得顾延章自桌上的一个匣子里头取了份东西出来,递给赵昉道:“这是张璧做的,你且看看你二人成文之法,其中可有不同。” 赵昉接了,埋头看了起来。 杨太后站在一旁,离得虽然不是很远,却也不近,她看不到那纸上究竟写了什么,简直急得那心同给猫抓了一般。 过了好一会儿,只听顾延章复又问道:“这两份五谷稼穑之法,你觉得孰优孰劣?” 赵昉沉默了一会,才有些不甘不愿地道:“张璧做得比我好。” “好在哪一处?” 赵昉道:“他做得细,一样是种稻谷,我只在书上抄录了气节并种植防害,可他却连做何事要费多少工,什么地要种什么东西,都写得十分清楚。” 说到此处,赵昉已是忍不住又问道:“先生,一般是翻查书册,为何我做出的东西,竟是比不得张璧?” 杨太后早已自崔用臣口中得知,顾延章布置的功课,乃是叫赵昉自各色农书当中寻出稼穑之法,当做自己就是一名京畿之地的农人,欲要种植“稻、梁、菽、麦、黍、稷”五谷,自年初至年末,应要如何行事。 如此题目,按道理赵昉必是站在上风,毕竟昭文馆、史馆、集贤馆三馆当中所藏宗卷书册之数,实在乃是世间最多、最全,而赵昉比张璧年岁既长两三载,虽是资质稍逊,可读书识事之能,确实领先后者许多。 这般简单的查阅、摘录之事,赵昉竟然自行认输,还比不过张璧,杨太后一时有些不敢相信。 “昭文馆、史馆、集贤馆三馆贮藏图籍,数量、种类俱是世间无双,只不知其中如何分类?”顾延章问道。 赵昉道:“乃是以甲丁、干支,按种类、著书者而分。” 顾延章再问道:“如此分类之法,你在其中寻出农书难也不难?” 赵昉道:“并不难,所有农书,俱在一齐。” 顾延章道:“其中农书多为谁人所著,写的又是何事,是否和于京畿之地季候、土地?” 第九百六十五章 番外 授课(三) 赵昉面色微窘,道:“我……不太知晓。” 不过短短数日,又只有他一个人,想要从浩瀚书海里找寻出有用的内容,谈何容易,哪里还能有闲工夫去关注农书的作者为谁,其余篇幅写的又是何事? 至于那农耕之法究竟是否和于京畿之地的季候、土地,虽说他也曾听得先生教授过,知道耕种需循物候,可实在是有心无力。 顾延章道:“集贤、昭文、史馆三处,囊括天下文书,其中农书自然也是既多且杂,想要从里头选取有用之处,如果盲目而为,那同大海捞针,又有何区别?” 赵昉忍不住道:“可先生只予我五日,又只叫我一人独立而为……” 顾延章道:“我所出之题,难道竟无捷径?” 赵昉实在想要点头,只他终究还是小声道:“书目太多,总要翻阅筛查……” 宫中藏书俱是按类目而分,农书少说也有成上万本,即便只查看目录,也不是几天时间就能完成的,全是水磨工夫,如何能有捷径? 顾延章道:“天下难道只有集贤、昭文、史馆三处地方不成?” 赵昉听得一愣。 藏在屏风后的杨太后,更是莫名其妙。 世上自然不止这三处馆藏之地,可又有哪一处地方,比得上这皇室所藏书籍品类齐全、丰富?何必要舍近而求远? 顾延章却没有让他们狐疑太久,继续道:“术业自有专攻,要在京畿之地种植五谷,谁人最为知晓该要如何行事?” 这个问题倒是很好回答,赵昉立即回道:“自然是农人!” 农人善农事,天经地义。 只是他忍不住又道:“可是先生不是说过,此事只能我一人来做?” 顾延章摇头道:“遇事并非只能问人,京畿之地,少有农人五谷皆种,可却有一处地方,必然通晓一应农事……” 赵昉满脸茫然。 杨太后忍不住看向了一旁的崔用臣。 崔用臣小声道:“顾官人所言,怕是司农业寺。” 还未等她反应过来,前头顾延章很快接着道:“各地置有监司,京中更有司农业寺,此部提纲挈领,引指州县耕耘之道,亦有农官,整从前之法,且记且录,反复验用,再推而广之,其中所有宗卷、成书,不但有标注州县分属、五谷种类、季候……” 农者,天下之本也。 杨太后虽是半路出家,比不得正统的皇帝,却也知道农事的重要性,此时心中不由得奇道:司农业寺竟还有如此能干,为何我从前竟不知晓? 她连忙将此事暗暗记下,欲要回头着人细问。 “人君当神器之重,居域中之大,匹夫遇事,穷尽所能而未必有可用之物,天子遇事,宇内任其取,然而常人取舍,二中择一犹自忐忑,何如万中、十万中取一?” 顾延章道:“都云‘简能而任之,择善而从之’,孰为善者,孰为能者?臣在赣州、邕州任职,辖内州县衙门官吏上百人,欲要分辨能、平、庸者,尚且为难,陛下掌一国之事,所有官员,数以万计,多不能面见,如何辨认优劣,使人各司其职,各尽其力?” 赵昉的眉头皱得紧紧的。 杨太后更是心有戚戚焉。 从前丈夫做皇帝的时候也好,而今自己做太后了也罢,惯来是坐在龙椅上的缺人缺才,下头人但凡有一丁点用处,他们都要看了又看,全不肯放过。 可天下间光是朝官就有千人,有官身者数万人,及至吏员,更是不计其数。想要做伯乐,这隔着千山万水的,哪怕全身长满了眼睛,也看不过来啊! 更何况官员们回京述职、外出陛辞,与天子面见的机会,一般不过片刻,遇得封疆大员、朱紫重臣,才能多上一二时辰,如此短暂,再如何观其言、察其行,也不过是窥其表面而已,如何能知其内里? 莫说旁的,就是在清华殿中的黄门、宫女,那些个不在跟前伺候的,杨太后都不敢说自己能一口叫得出对方名字,知道其人能耐,更何况朝中这许多连面都不曾见过的。 顾延章已是又道:“朝中有司农业寺,事农技;有大理寺,尺律法;有都水监,管水利;有太医局,权医事,各处有所长,陛下掌一国,日理万机,唯有辨明各部司所辖,治国之时,方能令其群策群力,对症下药……” “此时臣请陛下所做之题,只要在司农业寺的库房中提取京畿宗卷,略作翻查,便能找到切题答案,然则若是靠着一人之力,在三馆之中勤力查找,虽是使心使力,脚踏实地,可未免耗神耗时。” “比之将来,为君者虽能垂拱而治,可亦要知晓如何使得宜人做得宜事,各部各司分而理之……” 他说得很是浅显,并未展开细论,好似只是在指点道理,如果是以前的杨太后,必然只会把这当做一场普通的授课,可眼下她已经垂帘岁余,在政事上多有所得之后,再来听这一番话,竟是听得心头大震。 杨太后的手已是不由自主地扶在了屏风上,借着那一点支撑的力量整理脑子里头的各色念头。 朝中部司恁多,她只知道大致分类,遇得事情,便看政事堂中做的批注。 宰辅们只会说发往哪一处,交由谁来处置,她也不可能本本折子、件件事情,都把人召进宫中一条一条细问,不少东西看得门类相符,便做一个“可”字,再有不确定的,问一问朱保石、崔用臣、许继宗等人,也就这般定下来了。 可眼下来看,那些个大臣在这些政事的处置里头,是否全然出于公正,又有无私心? 上回为了江南东路漕事的事情,政事堂的几位宰辅在朝堂上都快争得青筋暴起,给自己分管的部司在各色差事里头挑肥拣瘦,推诿过错,而她作为听政的太后,因从前鲜少关注过漕事,对那些个偏门衙门、部司是做什么的,分别有什么职能都不清楚,却只能干瞪着眼睛,叫他们自家先吵出个所以然来。 第九百六十五章 番外 授课(四) 上位者不通政事,自然活该遭人哄骗。 如果能知道各部、各司、各人所辖为何,向日所能,她怎的还会落到如此田地? 想到这里,杨太后便对着崔用臣吩咐道:“朝中共有多少部司,如同司农业寺这般的,还有几何?你叫人把各处职能全数整理出来,要尽详尽实,再来拿给我看。” 她这一处才下了令,尚未收到下头人送回来的折子,已是心潮澎湃,此时站在原地,脑子里头竟是构画出了将来熟知各处所能之后,三言两语把在文德殿上再一次想要互相推责抢功的臣子训得无言以对的场面,心中难免涌起一阵阵得意、满足之感,那滋味便是用力压都压不下去。 在此处耽搁了这许久,眼见早已过了时辰,垂拱殿中还有人等着陛辞、奏事,虽说十分不舍,杨太后还是恋恋不舍地退了出去。 行至殿外,原本一直跟在后头的崔用臣忽然上前道:“太后,若是想知晓陛下进学景况,不妨着人在崇政殿守着,将几位先生所述一一誊录下来,也好将来翻看。” 给赵昉授课的,有饱学大儒,有文武重臣,按着从前惯例,天家虽然划定了书籍范围,对他们所讲内容,授课方式,并不怎么限制,只叫人将课堂上所授内容大致写一下纲略,留作存档罢了。 这种存档,写的是某某先生今日说《春秋》,某某先生昨日讲《论语》某篇,然而论的是什么道理,并不会十分详细。而对于杨太后而言,她忙于政务,只会关心儿子的功课进度、聪慧与否,至于所学内容,实在没空去细究。 不过此一时,彼一时。 旁人教小皇帝,是在教授正统的进学之道,经义、史学,可这顾延章教小皇帝,教的全是从实而发,手把手带着他从细微处着手,处理政务。 诚然其人官品并不太高,比不得范尧臣、黄昭亮众人高瞻远瞩,高屋建瓴,也不如大儒们浸淫经义多年,然而在“实用”二字上,实在无人能比。 如果不是实在脱不开身,杨太后甚至都想要日日跟着儿子一齐听课,保不准要比自己私下摸索,要便宜得多。 崔用臣的这一桩建议,当真是提到了她的心坎上。 *** 回到垂拱殿,杨太后忙了半日,及至晚间,她没有等来下头人呈上的各处部司职能、管辖介绍,却等来了小皇帝赵昉。 听了儿子的话,她有些吃惊,问道:“陛下想要一块地?” 赵昉点了点头,道:“正是,儿臣想在清华殿后头清一块地出来,也不用很大,只一丈见方足矣,拿来种五谷。” 杨太后虽然不知道儿子为什么忽然会有这样的想法,不过以她想来,多半与白日间顾卿的授课脱不开关系,便道:“原本玉宸殿后头有一片大地,是真宗皇帝时留下来的……” 赵昉颇为不好意思地道:“玉宸殿有些远了,儿臣想学民间农人种地,难免要浇水施肥、除草下苗,跑来跑去的,若是时辰不够,怕要误了耕耘。” 杨太后笑道:“宫中有旧人管着这事,你交代下去,照着从前来做便是,哪里就会耽误了耕耘。” 大晋的天子在宫中种田并不是什么稀奇事,实际上,便是赵芮这样一惯身体不好的,年轻时也曾在打麦殿后的田间耕种过,为的是通示天家务农重谷,知晓稼穑之难。 然而行事自有内侍监领,带着二三百名军校兵隶同主典来挑粪除草、下苗松土,作为天子,大多不过是三不五时去看一眼罢了,此时见得儿子有此想法,杨太后便下意识要仿照先皇行事。 然而出乎她意料的是,对面的赵昉犹豫了一下,却是又道:“母后,儿臣想亲力亲为,不叫旁人帮忙。” 他道:“今日顾先生在课上问及儿臣知道几种粮谷,儿臣按着所知答了‘稻、梁、菽、麦、黍、稷’,可等到见得实物,六样东西摆在面前,却只识得两种,如此五谷不分,将来如何能通农人之苦,如何能掌一国之事?” *** 转眼便是初夏。 这日常朝,杨太后不需坐殿,只她心头全是朝事国事,睡眠一向不好,早早便醒来了,等到梳洗过后,正要去往垂拱殿听政,然而一只脚才踏出殿门,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转头对一旁的崔用臣道:“我观陛下近日心事重重,可是有什么不妥当?” 崔用臣便道:“陛下日夜作息俱是按着往日,未曾见得有什么不同之处……”他犹豫一下,又道,“若说有什么,怕是清华殿后头的农田……” 杨太后过了一会,才把这事情想了起来。 去岁儿子来讨了清华殿后头的一块地,说要亲自耕耘,种植五谷。 小小年纪,能有心思体察民情民苦,杨太后自然甚是欣慰,当时就鼓励了一番,还从内侍里拨了十余人去帮忙,因朝中事忙,后来又不曾再听赵昉提起,她便把此事抛在脑后。 眼下听得崔用臣提起来,她有些诧异,道:“那田还在种着?” 此时天色尚早,杨太后掉头就去了清华殿后。 给小皇帝开辟出来的“专田”,就在花木之间,长宽足有两丈,远远看去,只见田间东歪西倒,稀稀落落长着不少青苗。 杨太后虽然没有种过田,倒也主持过春蚕礼,也跟着去过玉津园观刈麦、观种稻、观稼,晓得正常的田地不该是这样。 一旦走得近了,她立时分辨出不对来。 水稻田里只有边角处还剩下一点子水,其余地方都已经同旱地没有什么区别,按道理此时的稻谷应该已经灌浆,可这田间的稻穗,却是多半瘪瘪的,甚至不用伸手去捏,也晓得出米定然不会多。 她的面色有些难看起来,对着急急赶过来回话的内侍问道:“尔等就是这样办差的?” 领头的内侍满头是汗,连忙道:“太后,陛下特地交代过,田间大小事体,臣等只能出言指点,半点不许插手……”他说到此处,不知道见得什么,竟是松了一口气似的,对着不远处行礼道,“陛下!” 第九百六十五章 番外 授课(五) 杨太后回头一看,果然是赵昉走了过来。 他肩上担着一根扁担,扁担两头各有两个半桶水,姿势倒是像模像样的,还晓得拿双手一前一后扶着吊水桶的绳索,只是见了杨太后,显然十分意外,忙把水桶一卸,又整了整衣襟,方才上前行礼,叫了一声“母后”。 杨太后见得儿子穿着旧布鞋,鞋底已是磨得有些烂,鞋面上还溅了几个大泥点,裤腿更是被晃荡出来的水晕湿了不少,除此之外,又着了半湿半干的布衫,肩头有加厚的补丁,那打扮当真有些农人的行状,一时心中又是心疼,又是可怜。 赵昉倒是没觉得有什么,只是面上有些郝然,羞愧道:“而今只有这一小块地方,儿臣尚且照应不过来,竟是把地种成这样……” 他虽然竭力克制,可那语气之中依旧含着几分郁郁。 杨太后并不是来看儿子笑话的,连忙安慰了他几句,又道:“世上哪有一蹴而就的事情,做天子的,难道还同农人去比种田种地不成?” 赵昉勉强笑了笑,实在没脸请杨太后参观自己的“成果”,只应了几声,便将此事揭过不提。 自此之后,杨太后便上了心,果然赵昉一连好几日虽然作息照旧,情绪却一直不高,每日做完文武功课,不是在田间来来去去,便是埋首农书之中,想来是在寻找可用之法。 她有心想要劝慰,只是说了几回,全不中用,因怕忧思伤身伤心,已是起了心思去把顾延章叫来,不想这日正当饭时,却见赵昉下了学回来殿中,亲自捧了一个小碗过来,道:“母后,这是儿臣做的……特给母后尝一尝。” 杨太后一愣,低头把那小碗的盖子揭开,竟是见得里头一碗黍米粥,那粥已经煮得有些发稠,闻着有一股淡淡的焦糊味。 儿子虽然懂事,却少有这样主动的时候,尤其这种“明孝”,哪怕知道对名声有利,他也从来没有做过。 赵昉不好意思抬头,只把眼皮垂下,羞窘道:“儿臣头一回熬粥,有些烧糊了……母后只尝尝味道便罢。” 又道:“今日只得了这一点子黍米……等下回熟得多了,儿臣再拿来做黍米糕……” 就着儿子这许多话,杨太后把那煮得有些焦糊的黍米粥吃了个干干净净,竟是好似品出了几丝甜腻腻的味道。 到得晚间,崔用臣才把白日里头发生的事情同她说了。 “原是张舍人家的小公子,唤作张璧那一个,送了一抓麦子进来,说是他去岁种得的,其中分做四份,送去了赣州一份,给了张瑚张公事一份,顾官人家一份,另有一份便给了宫中……” 杨太后很难理解为何这简简单单的一抓麦子,便让儿子的心情变得好了起来,可她却知道,赵昉之所以把种了一年才得的几粒黍米拿来煮粥给自己喝,多少是受到了张璧的影响。 她的心情一时有些复杂,最后还是当做什么都没有听到一般,由着此事过去了。 仲秋过后,赵昉的头年种下的所有谷种俱已收获完毕,所得谷物加起来也只有一个袋子。 他把未脱壳的稻谷、黍子、小麦一样样排在面前的桌案上。 没过多久,顾延章便从殿外走了进来。 赵昉忐忑地站起身来,指着面前的谷物,道:“先生,这是我今岁得的收成。” 纵然有熟知农事的内侍官手把手带着,可一个从无务农经验的人只用闲时抽空打理两丈见方的土地,还想要分别种植五谷,并不现实。 赵昉年纪虽小,心思却细,下头人背着他偷偷捉虫、除草、浇水,他一看皆知,内侍们见瞒不住,也只好老老实实任由这吃饱了撑着没事干的天子自行其是。 不过到得此时,纵然早有准备,见到自己辛苦了一年,收获却这样可怜,赵昉还是觉得丢脸极了。 顾延章先向赵昉行了礼,行至桌案边上,将那三种谷类分别取来看了,又一一掰开其壳,最后才道:“陛下今次所得,已是远胜微臣当年。” 赵昉显然没有想到会听到这样的话,一面十分不敢相信,一面又觉得对面这一位绝不会说谎,连忙问道:“先生也曾种过田地?” 顾延章也不回座上,就地而坐,道:“我年少时草率轻佻,一向只顾随心所欲,很不懂事,约莫在六七岁时,有一回纵马踩入农田,毁了旁人半亩田地,却并不以为意,兄长便叫我受罚……” 他与赵昉离得甚近,说话的时候,并不像是君臣对话,也不像教书授课,仿佛在与亲近友人交谈一般。 “陛下以为,臣会受什么惩罚?” 赵昉面上全是放松之色,想了想,道:“怕不是要先生去给那农人家做工?” 他口中说着,心中却想:难道顾卿这是从前自己受过大苦,是以而今要来我身上找补?可我也没有纵马伤人农田啊!种这一年地,实在腰酸背痛的,还没什么收成,皇帝还没真做,脸已是丢光了,连寻常农人都不如。 赵昉倒不至于忿忿,反而有滋有味的,隐隐有一种自己变成受人管教子侄辈的感觉。 认真论起来,赵昉听范尧臣、黄昭亮并其余大儒授课的时间、频次其实更长、更密。可不知为何,对着前头这些人,他只一心尊崇,当做老师,然而对着顾延章,却总觉得这不单单是先生,亦兄也亦友,有些话不好对其余人说的,当着顾延章的面,说起来就不会迟疑。 顾延章微微一笑,道:“他倒是想要我去那农人家中做工,只别人哪里敢要,只怕我把田地全毁了,闹到最后,兄长便在我家后院里头辟了一块土,倒比陛下这一回打理的更大些,叫我种一年麦子并黍米……” 赵昉听得入了神,忍不住问道:“先生最后得了多少收成?” 顾延章笑道:“我其时不过七岁,每日只想着耍枪弄棒,被压着在田间耗了几个月,便择了机会,到得祖母面前哭诉……” 第九百六十五章 番外 授课(六) 赵昉一下子就睁大了眼睛,脱口便道:“难道哭也有用不成……” 顾延章随手撮起面前不小心跌落出来的几粒黍子,道:“我少时性子大,又排行最末,极得祖父母溺爱,眼泪一流,没道理也变成有道理了。闹到最后,还是兄长被教训了一番,只好同意叫我一日只花半个时辰去种地,也没怎么用力管了。” 听得“性子大”三个字,赵昉一下子就想到了张璧,他目光微闪,连坐姿都放松了两分,自己却全无知觉,恍了一下神,才又在心中算了算,道:“一日只有半个时辰,怕是不够用吧?黍子倒还耐旱些,麦子总要费心打理,又是在延州……” 种田这一年,赵昉虽然没能得到多少收成,不过说起稼穑之道,已经很煞有其事了。 小皇帝要给先生留面子,话自然说得客气,顾延章这个做先生的却坦率得很,道:“正经谷物自然种不好,不过我那一阵子或三五日、或小半月,就会做个样子去施肥浇水,管得那一地杂草倒是长得又高又整齐,最后割了几把,挑出来好的给家里长辈插瓶了——我祖母还夸那草生得甚是翠绿壮硕,带着一股青草香,寻常奇花也比之不如。” 赵昉简直听得目瞪口呆。 做兄长的管教弟弟,反而被长辈教训;做弟弟的种田种出一地杂草,还能给硬生生夸出花来。 他年纪小,见识少,当真是头一回这般大开眼界,忍不住开口问道:“不知那位兄长现在何处?” 顾延章并不答话,只把手心的黍米倒回米堆里,道:“比起微臣当年半途而废,陛下而今行事有首有尾,已是种得五谷,虽说熟成并不多,若是明年再来一回,单选其中一二谷类,自不会同今次一般罢?” 种了一年地,背都要驼了,赵昉累死累活的,一肚子辛酸泪,只是真正自己亲力亲为过,他反而谨慎起来,在心中认真盘算了半日,方才道:“我那原来的田地左近虽然有井,却并无河流,水稻怕是难种好……” 他一项一项把今岁种地时遇过的问题列了出来,最后得出结论,道:“除非只种黍子,才几分把握……” 顾延章问道:“陛下可曾吃过黍子饭?” 赵昉摇了摇头。 顾延章不置可否,只给他布置了另一桩事,即以十年为一期,比对大晋建朝以来,京畿之地历年五谷产出数目同比例。 *** 顾延章只提了一下,赵昉察言观色,已是把两件事情都放在了心上,当晚就点了要吃黍饭。 黍子虽然也是五谷之一,京畿之地拿它作为主食的却并不多,大多用来酿酒或做点心。 都说由奢入俭难,赵昉从前在秦王府吃过大苦,刚入京时的日子也十分艰难,可入宫之后,杨太后简直是把他放在眼睛里也不觉得疼,尤其在饮食上,更是精心照料,食不厌精、脍不厌细。 吃习惯了精米,此时一筷子黍饭入口,赵昉就觉得那口感粗糙得很,嗓子眼里还略有些痒。 他初时只觉得味道不太好,然而连着吃了几日之后,消化上就有些不太妥当起来。 太医院日日给天子请平安脉,很快就察觉出不对,报给了杨太后,又回头去查核饮食,没多久,就把黍饭这个不好消化的罪魁祸首给拎了出来。 杨太后少不得来问儿子,又劝他道:“陛下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脾胃也不好,黍饭不能日日吃——怎的忽然起了吃黍饭的念头?” 赵昉连忙答应下来,先认了错,然后才把前几日课上的事情说了,又道:“母后,我按着先生所说查对宗卷,发觉若是种黍子,一亩田一年才能得百多斤,养得再好,也不过两百余斤,与之相比,好好种麦子、水稻,所产所得至少能翻一倍有余,味道也好,价钱也高。” 这种稼穑的细节,杨太后没有种过地,单独靠看这一年两年的奏章,自然不清楚,便问道:“水稻便罢了,要有水田才能种,只是他们为何不种麦子?” 赵昉便道:“中原麦子秋种而春夏收,黍子春种而秋收,两者并不怎的相碍,可西北土地贫瘠干旱,麦子难生,只合宜种黍子,当地往往一户通全家之力,也只能勉强够一年之食。” 他顿了顿,甚是感慨地道:“母后,儿臣原听范相公说,寻常农人家,积三年之余,方能得一年之食,当时虽是也觉得农人苦,却不知为何会这样苦,总觉得是不是其中也有他们自己并不上进的缘故,只是这话甚是不妥当,并不敢问,也不好说。今次自己种过地,才知农人之苦,虽然也有自身缘故,却多为上天所限。” “一样是辛苦劳作,凤翔府一户人家一年一亩地只能得黍米两三石,太原府的农人能得小麦七八石并黍米两石,江南东西两路精耕细作,一户人家能得稻米十余石——难道凤翔的农人,便不想种麦子、水稻?不过先天不足罢了。” 杨太后在朝前殿中忙了一日,实在是心力交瘁,可眼下见得这名义上的儿子同自己说农事,即便碍于年龄、阅历所限,很多内容只是流于表面,可他那忧心国是,一心为民的模样,却如同灵丹妙药一般,抚慰了她疲惫的身心。 她心有所感,自然也有所表现,看向儿子的目光越发柔和起来,道:“我儿心系百姓,此乃明君所为——那可有什么解决之法?” 赵昉有些赧然,想了想,却还是道:“儿臣查阅百年以来各州县宗卷,除却大灾、大难,各地田亩所产粮谷,多是十分平稳,并无多少变动,只有两回,数年之中,却叫江南东路、太原府的田亩产量增加了三成、两成有余,头一回是先祖太宗年间,交趾进贡了稻种,而今名曰占城稻,朝中发往江南东路试种,后一回是有农官进献了新麦种,发往太原府试种……” 第九百六十五章 番外 授课(七) “母后,如果谷种得力,家家户户每岁皆能多得两、三成收获,遇得灾年,便不至于像从前一般……” 赵昉入宫一年有余,从来谨言慎行,更是极少过问朝事、国事,难得他说出这样一番话,杨太后实在高兴,连忙认真回道:“确是这个道理,只是朝中事多,虽也有部司一向管着,我却并无功夫去盯。” 赵昉犹豫了一下,还是道:“母后忙于朝务,儿臣纵使出不得什么力,却也不愿只在一旁看着,不如给我去跟着司农业寺改进五谷谷种?” 儿子从前都想着避嫌,难得今次主动帮着分担政务,无论怎的,也不能打击他,杨太后哪里说得出半句拒绝的话,立时就点了头。 此事告一段落,赵昉回殿之后,先把白日间剩的功课做完,又背了书,等见快到了时辰,才把宫中常用的黄门叫了过来,问道:“那日着你去打听的事情,有无什么消息?” 那小黄门忙道:“回禀陛下,已是查得清楚,那顾延章顾官人家中有四位兄长……” 赵昉问道:“可有哪一个在朝中任职?” 对方摇了摇头,道:“尽皆不在,十数年前北蛮入关屠了延州城,十室九空,死了十余万人,顾家一门上下也只剩得他一个。” 小黄门好容易得了个差遣,有机会在小皇帝面前露头,急急把顾延章从延州到蓟县前前后后的事情都倒了个干净。 赵昉听得万分吃惊。 他略略算了算,推出延州城变那一年顾延章不过十岁。 原是城中顶尖富商最受宠的幺儿,一夕之间从天上跌到泥淖当中,竟是就这般沿途逃难,路上缺衣少食,靠双腿走了上千里路。后头进得良山读书,眼见就要出头,本来是要回延州应考,谁想又遇得饿虎豺狼一般的叔父,设计其去定姚山服役,一心要谋了性命。 这样一条绝境,不知怎么才九死一生走出来的。 赵昉本来觉得自己生母早亡,兄长早逝,少时在秦王府中受尽冷眼磋磨,还要时时提防被继母谋害性命,已经是天底下第一凄惨的命,然而比对起顾延章,好似也不算什么了。 只是现下看对方性格,哪里瞧得出从前苦难的痕迹。 他一时心中思潮起伏,说不上是个什么滋味。 *** 杨太后当着儿子的面,并没有说什么,转头就把顾延章召进了宫。 “陛下毕竟是头一回管事,又是要改进五谷这样的事,哪里是容易的,若是做不出什么东西,他心思又细,岂不是要平添难受?”她忧心忡忡,“顾卿,你今次让陛下请管司农业寺,虽是一心为君,却的是有些冒进了,不知后续有些什么打算?” 顾延章摇了摇头,道:“陛下请管司农业寺,并非微臣提议。” 杨太后听得一愣。 顾延章又道:“只是陛下既然提议自管司农业寺,臣以为,此举十分合宜,并无什么不妥。” “历朝历代,农事俱排在头一等,新育出的谷种何止万千?可自有史载以来,真正能有增添收成的不过寥寥数种,陛下万乘之尊,一举一动关乎亿兆百姓,行事须要三思而后行,而今去管司农业寺,即便数月、数载乃至于十数载育种,所得结果也许未必能遂心愿,可自会知晓农人之苦,百姓之难,亦会明白世间未必能事事顺心。” 说到这一处,顾延章话音一转,说起了故事。 “臣听闻前朝惠宗自诩精通稼穑之道,曾在宫中躬亲田亩,最后育得良种,比之寻常谷种多得两成收获有余,以为得意,便着有司下发新种,强令江南西路试而行之,然则耗资极大却又成效平平。” “且不说橘生淮南淮北之道,便是同样的稻种,种在宫中,自有专人打点,种在民田,便由百姓照管,自然收获相差甚远——只是并非亲试,谁又知晓其中原因?” 他的话说得并不隐晦,杨太后一下子就听懂了。 让天子去管司农业寺,并不是当真指望他能管好,如此难事,左右也管不出什么结果来。 然而却能叫他知晓如何管,并在发觉事情管不好之后,清楚当要如何面对失败与平庸。 除却司农业寺,很难找到更合适的地方给小皇帝去历练,既是真正做实事,又不会造成不能承受的后果。 她自然明白所谓的天子,在某种意义上与普通人并无什么区别。 多年前赵芮方才亲政的时候,也曾踌躇满志,只觉得山河任其施展,天下大有可为。 他同她畅想过将来,认为只要挨过二三十年的苦,自己治下的国朝纵然不能百姓安居乐业,仓廪积谷成山,至少能叫天下太平。 然而美梦还没有做完,第二年便遇上了交趾入侵,紧接着江南西路发起大水,下一年蝗虫一路自西而东,直接扫入京城。 国库入不敷出,黎民困苦于道,中书里堆满了四处发来请要救济的折子,又转而被送入了垂拱殿,堆满了三大张桌案。 杨太后亲眼看着丈夫由壮志满怀变为日渐消沉,纵然通宵达旦处理国事,却依旧不得其法。终于有一回,他半夜抓着北蛮屠城,延州死伤无数的折子,坐在床上无声地流泪。 即便已经过去了十余年,她还清清楚楚地记得那天晚上的情景。 这一次她自己坐在了龙椅旁,做着丈夫曾经做过的事情,被文武百官推搡着,被接踵而至的政务挤压着。她的一笔一划,她的一字一句,决定着上至王公大臣,下至黎民百姓的性命与前程,却没有任何机会去试错。 她慢慢就理解了那天晚上先皇的眼泪。 ——明明已经竭尽全力,一切还是事与愿违。 杨太后沉默了良久,复才道:“顾卿所言很是,只我担心陛下久遇挫顿,再难……”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却是忽然自己闭了嘴,望着面前的折子,静静地出神。 作为天子,如果连这点挫折都无法面对,将来又怎能担起天下? 第九百六十五章 番外 进学(一) 顾简思十二岁的时候,独自带着伴当先行回了京城。 他相貌、性情都好,刚出生还不懂事的时候就很会体贴人,少哭少闹不说,连夜尿都定着时一样,长大之后,更是鲜少让人操心。 眼下回了金梁桥街,还知道自己拿着拜帖上门拜会旧日长辈,只那几位不是已经赴往西京荣养,就是去外州办差,没有一个在京的。 他看了看日子,索性把其余事情留给管事的打理,自己带着引信去学中报到了。 顾简思在外州的时候,旁人都知晓他的身份,并无一个去冒犯,而今回了京,又顶一张漂亮的生面孔,穿着合身的青布襕衫,作一个小大人模样在太学里跑来跑去,很是惹眼,引得不少闲人侧目。 只是到底年纪太小。 等到学官校阅,新士子以十个站为一排,有顾简思的那一排仿佛一个加大版、给拉长按扁的“凹”字,而他就是那凹进去的一部分,叫下头好事的学生们纷纷偷笑。 顾简思自己打小被人看到大,并不觉得有什么,倒是叫旁边的韩若海冷眼看了半个月,十分不高兴起来。 这位出身灵寿县世家大族的少年郎特地找了个由头,把顾简思叫到角落,叹着气同他道:“你这人,长了这样一副相貌,怎的脑子如此耿?旁人问什么,你就答什么?他们是你的谁?” 国子学中的学子分斋学习,每斋三十人,学生又分三等,即上舍、内舍、外舍。 顾简思同韩若海两人都是新入学,只能入外舍,他们同斋又同住,相识虽然不久,却很有几分投契。 此时见对方明显是出于好心,顾简思便老实答道:“也没什么不能说的。” 韩若海恨铁不成钢,看着面前那一颗脑瓜,简直想对半剖开看看,里边装的浆子是不是从猪头上挪过来的。 只是这脑瓜虽然偶尔转不过来,却实在又俊俏又顶尖的聪明,脾气还好,让人生不出不管他的心来。 韩若海不得不把已经冲到喉咙口的“你是不是傻”给咽了回去,默默同自己说:这小子比我还小三四岁,又是寻常出身,自然少见那等恶心人的事,一时不懂防范也是有的,既是要同他做朋友,少不得要多带得些,耐烦些,同教弟弟一般教一教就好了。 他提点道:“你知不知道他们背地里怎么说你?” 顾简思一脸茫然。 韩若海便道:“上回是不是有人问你是哪里人,原籍在何处,住在哪一处,是个什么出身,京中可有哪一门亲戚,又问你从前书读得怎么样?你是怎么答的,说一遍与我听。” 顾简思略想了想,按着自己从前的话复述了一遍,说自己籍贯延州,住在某某街巷,祖上曾是商户,各色买卖都做些,现下并无什么亲戚故旧在京城云云。 他说到最后,忽然问道:“我那时答了一句‘书读得勉强还可以,乃是延州州学选送来的太学……’,是不是不当这么回?” 韩若海总算松了口气,面上也带出了一丝“真孺子可教也”的表情,道:“你回错了哪里?” 顾简思道:“太学里头多少能人,我说自己书读得还可以,岂不是夜郎自大,难怪旁人看我不惯。” 韩若海一口老血梗在嗓子眼里,差点呛出声来。 若不是手边没有棍子,他简直想好好敲面前这人的头几下。 顾简思起了个头,竟是在这里慢慢自我反省起来,道:“当时那话的确很是不对,我虽是州学选送来的,往日在延州州学,也并不能说就是第一,如此定论,叫人听了怕要以为延州再选不出其他人才……” 见得眼见这人越说越来劲,韩若海气不打一处来,心中恨恨道:怎么样的父母才教得出的这一个傻子! 他一心要叫顾简思知晓错在何处,可话到嘴边,却是自己又咽了回去,最后道:“以后旁人再问你家中私事,统统不要理会,只装傻便是!” 顾简思道:“韩六兄这话是说笑了,都是同窗,旁人问话,总不能不回罢?” 韩若海便道:“你平日里不是同我在一处,就是同安名在一起,若是有人在你面前说混账话,莫要管他,交与我们来料理便是。” 果然到得晚上,韩若海特地又去找了常安名。 “顾简思那个傻的,旁人问什么,他就回什么,本来年纪就小,相貌也出挑,面白成那样,已是有腌臜人在后头说他‘面如好女’,还有人笑他是‘铜臭子’,这个时候,偏还没有一个好家世震慑,后头也无亲友长辈帮忙压着,祖上又是延州行商的末流,下舍里头那些个不上进的人便罢了,你我二人出头警示一番,料想也不敢胡来,只是隔壁国子学里头那几个常常仗着家世,跋扈得很……” 他数落了一番,最后皱着眉头道:“所幸我们住在一处,学堂也在一处,平日里多半是同出同入,只留心莫给他落了单……” 在京城早有才名的常安名先点了头,复才不甚舒服地道:“这事情还是那小子自己惹出来的,问什么说什么,也不知道藏一藏,偏他还生得好,又惹眼,听闻国子学里头已经有人过来打听了,现在个个都晓得他没甚好出身,当真起了心思,我们能看得了一日两日,难道还能看得了一年两年?” 他忍不住又道:“听说延州人都长得高大,他也是吃一样的水土,怎么一点好处也没捞到,张钧还是梁溪人呢,同简思站在一处,都比他足足高出大半个头!” 韩若海自己教训的时候滔滔不绝的,听得常安名这般说,却是忍不住反驳道:“简思才十二,等他长到张钧一样年纪,只会比那厮高,断不会矮的!” 常安名则是略有些烦躁起来,道:“也不知道谢祭酒是个什么意思,原本把国子学同太学分开两边,各自管各自的,半点事情都没有,现下国子学同太学一起上课,又要他们同我们一般,一个月只能休沐三日,其余时间都要在学里,那些个纨绔,哪里会安份!我原听家中表兄说起这事,还将信将疑,真正进得来,才晓得世间当真有如此恶行,着实可恨!” 韩若海应道:“也不是全无办法,凭着简思的文章,等下半个月私考过后,自然脱颖而出,届时在学正、司业面前露了脸,就好交代斋长帮忙多看顾些了,天长日久,他有了才名,便是那姓杨的当真生出坏心,也不敢随意动他。” 两人为着这同舍里头新交的小友人筹谋了半日,甚至已经安排好了每日当中谁人哪一时轮值。 第九百六十五章 番外 进学(二) 还在灵寿县的时候,韩家长辈教族中子弟读《礼记·中庸》,让小辈务必记住凡事豫则立,不豫则废。 韩若海奉为圭臬,入京之后大事小事皆按此而为,果然没有不顺利的。 然而百密总有一疏。 这日下了学也才过申时,常安名自往上舍住所赴同乡之约,韩若海见顾简思在堂中温书,又有几名同窗在,便放心地去了后头雪隐之所。 等到他净了手脸,收拾完毕,一脚踏进学堂,正要叫那人一同去吃饭,可抬头一看,哪里有什么顾简思。 韩若海连忙叫了一名同窗的名字,问道:“小顾哪里去了?” 对方也一脸惊讶,道:“不是你喊人叫他帮忙送纸?” 韩若海登时惊出了一身冷汗,跌足道:“我是那等粗心的人吗!怎的可能要他送什么纸!哪里来的人,姓甚名谁,长得什么相貌,是哪一斋的?”一面说,急急叫了一个腿长的,“且帮忙去后头看看找不找得见顾简思。” 腿长果然跑得快,不过片刻,那人就打了个来回,喘着气回来道:“不曾见得人——东司里边空荡荡的。” 顾简思年纪虽小,却才学很好,又知进退,他待人真诚,与同斋的相处了这一个月,众人都很喜欢这个小少年。见他不见了踪影,堂中剩下的几个都察觉出不对劲,一齐围了过来,纷纷问道:“出得什么事了?” 众人都是新入学不久,刚把路摸熟了,眼见马上就要每旬私考,正是向学的时候,外头便是狗打架叫翻天都不带出门多看一眼,哪里会去关心一个莫名其妙冒出来的生人。 有人便道:“简思年纪虽然小了点,人却是极稳妥,又是在学中,想来不会丢,咱们也别疑神疑鬼的,且等一等,说不得过一会子就回来了。” 另又有人打断他道:“近日总有人来咱们这探头探脑,上回还有人来问我简思的出身,也不知是个什么企图。” 这人一提了个头,另也有人道:“前两日也有人来问我,穿着国子学的衣裳,我没理会,只当做那多嘴的。” 屋子里头不过七八个人,竟有三四个被打听过顾简思的家世、行踪。 其余人还只觉得古怪,当中有两个京城本地的,却是明显地慌张起来,当中一人急急道:“我且去斋长通说一声,你们去寻些人帮忙找找简思。” 另一人则是对着韩若海道:“若海,我听说廖监丞也是灵寿人,你家同他有无交往?若是便宜,赶紧与他说一声,叫多几个人帮着寻一寻。” 放在平时,韩若海必不会承认,可眼下却再不犹豫,他先请其中一人去帮忙知会斋长,另又着一人去隔壁太学打听,最后拜托剩余同窗帮着四处寻顾简思,自己则是立刻大步走了出去,显见是去找那廖监丞了。 如此反应,惹得外地学子莫名其妙。 有人便道:“纵然不见了小简思,可眼下正在学中,他平日里脾气这样好,又不曾得罪谁,不至于如此大惊小怪罢?” 先头那个京城人一面拉着人快快出门,一面口中道:“你们才来,却不知道,隔壁国子学里头有一个姓杨的,从来不干什么正经事,听闻专爱挑年纪小的少年郎下手,因国子学当中非富即贵,不好招惹,便专往咱们太学招呼,不知糟蹋了多少,偏他愿意出钱打发,家门又显赫,大家敢怒不敢言……” *** 千恳万求,韩若海终于进了太学学官公厅。 教习临走前吩咐他道:“廖监丞正同新上任的杜司业说话,你且在门口等一等,一会见人出来了再进去。” 若是平时,韩若海自然不会做那等没有礼数的事情。可眼下友人正在危急之时,他多等一息都是煎熬,哪里候得了,站坐不宁了半日,终于一跺脚,先在门口敲了门,一听得里头“进来”两个字,便冲了进去。 果然公厅里头有两名正坐着说话,其中一个看着不过四十出头,却是身着绯色官服,佩着金涂带,腰缠银鱼袋,一看就是才下了朝会的样子。 韩若海灵寿大姓出身,自小熏陶,一眼就瞧出此人官职并不低,除此之外,对方比起寻常学官,又多了几分肃杀之气。 他揣度着此人便是方才教习说的“杜司业”,却不知对方来历出身,眼下也无暇去管,只上前先自禀姓名,又连忙致歉行礼,复才对着左边那人道:“学中有些事,学生想要寻一寻廖监丞……” 廖监丞从前受过韩家恩惠,韩若海自恃请得动对方出面,却不敢在可能是六品甚至五品的司业面前多话,唯恐给他留下自己或者顾简思不稳重的印象。 他有打算,廖监丞却另有心思,先是指着韩若海对右边的人道:“好叫司业知晓,这便是灵寿韩家的韩若海,他自小便有文名,今次进得太学,颇得博士们赞许。” 又对韩若海道:“这是学中新上任的杜司业,都是学中官人,你有何事,但说无妨。” 韩若海不得不把方才发生的事交代了一遍,到底不敢说那等隐私,最后只好道:“听闻太学中的杨度甚是喜欢与人切磋,他正当壮年,生得魁梧,又习过武,力气甚大,不知是不是想要同那顾简思切磋,可简思今年不过十二,身板也单薄,若是一个禁不住,闹出血事……” 又道:“学生已是请人问过,有人见得肖似简思的人被拉进了国子学,只是我等不好轻易去搜……不知监丞……” 杨度的名字同癖好,廖监丞自然不可能没有听过,只是杨太后才撤帘未久,天子正要体现自己孝心,他要是出头去做这般得罪太后娘家的事情,实在吃力不讨好。 韩若海显然也料到了他的反应,苦求道:“简思年纪小,又兼体弱,他那人心气高,持身正,怕是再拖下去,若是出得什么不好,自己想不开……” 廖监丞一咬牙,正要答应,却听得一人问道:“你说的那顾简思,可是延州州学选送而来的?” 他转头一看,竟是一旁的杜司业开的口。 韩若海愣了一下,忙道:“正是,杜司业竟也听过简思的名字?莫不是您也是延州出身?” 那杜司业摇了摇头,却是已经站了起来,道:“我同你去一趟罢。” 他口中说着,见韩若海站在当地,却是积极催道:“行得快些,莫要叫那顾简思闹出大事来。” 司业自然比监丞管用,见得面前这位官人愿意帮忙出头,韩若海简直喜出望外,虽然觉得对方的话很是古怪,怎么也当是“莫要叫那杨度闹出事来”,却也没有多问,急急在前面带起路来。 他又哪里知道,跟在后面的杜司业忧心忡忡的,脚下快得都要生出烟来,差一点就赶在了前头,脑子里全是另一种想法。 ——上回听得沐禾提起季氏来信,说简思经验不够,不晓得控制力道,把延州都钤辖的幺子打得鼻梁同牙齿都断了。 这杨度好歹是皇亲国戚,又在京中锦衣玉食,吃得膘肥体壮的,想来肉要比旁人多那么一点,应当能扛揍些罢? 第九百六十五章 番外 进学(三) 卯时三刻,晨光熹微。 韩若海坐在桌案前,一时之间竟是有些恍惚。 学斋当中,一斋三十人已经到得整整齐齐,其余同窗都坐着,唯有韩若海的右手边的那一个被先生点了名字,正站在原地。 对方腰身笔挺,身着青布襕衫,头结带巾,如同一根笔直的嫩竹,虽是矮了些,然而周身都是文翰之气,五官端正,犹带些微稚气,让人观之可亲。 那人正按着先生的要求,句读分明地背诵今天要学的文章。 他年纪尚小,声线是少年人特有的干净,流畅之外,语调又随着文章内容抑扬顿挫,如同一汪清泉,在山涧中汩汩而流淌。 仿佛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少年郎顾简思便将一篇不算短的文章背诵完了。 坐在席上的先生赞许道:“很好,这才是用功的样子。”又道,“你且按着自己所想,将文意解来。” 听着对方字理清晰,毫不含糊的释义,韩若海忍不住走了一下神。 提前背诵、理解功课,这对于能进太学,又早有才名的学子们来说,并不是什么奇事。 如果现在被提问是韩若海,他自负也答出个八九分,并不会差到哪里去。 可自己早满了十六,简思上月才堪堪十二而已。 相差四载,如果遇得有年天子增赦考,连科举都能下两回场了,双方竟是仿佛的水准,怎能不叫他惊叹? 若非与其同斋同寝,日日相处,韩若海都要怀疑这顾简思是哪一处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妖怪,专门生来作为打击,要人明白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警醒他们这些个年少成名的所谓“才子”,莫要再同从前一般自大自负的。 等到韩若海终于整肃精神,正要认真听讲,然则耳边却没了声音——旁边顾简思竟是答完了。 他再抬头一看,对面的先生已是捋着那一小撮快掉没了的胡须,连连点头道:“解得很是,所想、所引也别有新意,你且据此成文,明日课后拿来找我。” 这就是开小灶的节奏了。 堂中顿时响起了一片低低的嗡声,数十道目光一齐看向其中的方向,众人脸上浮现起各色表情,有羡慕、有同情、有佩服。 立在当中的顾简思微微低了一下头,恭谨地应了声“是”,复才坐了下去。 他面色未变,行动也落落大方,可配着那矮个同嫩脸,叫人怎么都嫉恨不起来。 这家伙,当真是太老实了。 韩若海不由得在心中感慨。 这样一个小不点,稚嫩坦率,又待人诚恳,事事帮着旁人想。前几日听得人抱怨先生课上说得太快,许多东西来不及记,他就特意熬了几个夜,把学过的经义注释整理了出来,散与众人抄阅,还送了一份给授课的教授请其指正。 怨不得个个先生都喜欢他,时不时就要给开小灶,同窗们也愿意照拂。 韩若海还在想着,就听得同据一桌的常安名小声嘀咕道:“先生真是的,马上就要旬考,还让简思今日成文,明日去找他,实在不地道!” 韩若海转头看了他一眼,道:“以简思之才,旬考并不费力,先生既然肯提携,作这一篇文章也花不了多少工夫。” 常安名面露奇色,道:“若海,前日不是你说的简思年纪太幼,身体也瘦小,不便宜熬夜?这才多久?怎的转眼就变了?” 韩若海面上的表情登时变得十分复杂。 常安名昨夜回来得有些晚,还来不及听说日间发生的事情。只有亲眼目睹一切的韩若海,忍不住转往右边,看向了安安静静坐在桌案前,手中握着笔认真书写的顾简思。 对方长着一张又乖又老实的脸,好似极容易被人欺负的样子。 自己原还时时担心他,唯恐稍微不留意,这小子受了委屈,要在角落偷偷哭。 然而一想到昨日在太学寝所里头看到的情景,韩若海便忍不住打了个寒颤,鼠蹊发凉。 那一只右手,看着白皙细瘦,可是不但能握笔,还能拿鞭子,那鞭子一卷,着实凶残得很。 仿佛感应到他的目光一般,右边的顾简思左转过头来,冲着韩若海笑了笑,露出一个疑问的表情。 韩若海下意识地就把自己方才磨好墨的砚台递了过去,又将对方桌上的砚台摸了过来,趁着先生还在上头摇头晃脑地给文章释义,他嘴巴比脑子还要动得快,张口便小声道:“快些先把文章写了,莫要等到夜间苦熬!” *** 对于顾简思来说,功课上头虽然也要用功,却并不需要苦熬。 读书读得顺了,就好似热刀切猪油一般,不用使力,那油就自己舒舒服服地分开了。 比起课业,他更头疼地是怎么给自己挽回在师长与同窗眼中的形象,以及如何才能让对面的这一位长辈不要太过担忧。 “你也是个读书人,难道竟不懂‘知命者不立乎岩墙之下’的道理?不识得的人喊你往东你就往东,装着有腿伤,你就老老实实扶他回房,今次是运气好,遇得一个不中用的,将来若是运道不好,遇得人有心设计,以有心算无心,你又待如何?” 顾简思一肚子的话想要反驳,然而看到对面那人痛心疾首的样子,老老实实把话都咽了回去,念头一转,当即束着手垂着头道:“此事是我不对,有了这回经验,以后断不会再受骗,杜三伯,今次且不要同我爹说这事,好不好?他须臾就要回京,本来事情就多,正说进了太学,有三伯伯盯着,叔伯同父,能少操一分两分心……” 站在对面的那一个,正是昨日韩若海见到的司业,姓杜,名檀之,初才上任国子监丞一职,论起辈分同情分,说他是顾简思的伯父,并无半点不妥。 此人原本气得胡子都要翘了,被顾简思这一番乖巧认错,又拿话一捧一激,说什么“叔伯同父”,明知是小子狡猾,还是心甘情愿地跳进了陷阱,叹了一口气,道:“你啊,旁人就算了,那可是杨太后的表侄,听闻同杨家来往很是密切,你闹得这样大,外头人少不得又要传来传去,等到你爹娘回京,我便是想瞒也瞒不住……” 顾简思做一副低眉顺眼的样子,道:“左右都瞒不住,那人又不姓杨,借着杨度的名头在外边惹是生非,给太后家招麻烦,而今陛下亲政,估计也不知当要如何是好,我闹出这样一桩事,反倒好了——等到爹爹一回来,我再怎么躲也是要给人指指点点的,也不差这一些时候了。” 杜檀之没好气地道:“你还有理了?把太学寝所的床给砸了不算,你那鞭子那样长,哪里抽不得!非要卷着傅业的下边,还要打圈打卷?!把人吓得都便溺了!在这许多人面前丢了脸,那学生今日一大早便告了假,让人抬着回家!” 他顿一顿,张了张口,复又闭了嘴,过了一会,还是按捺不住好奇心,问道:“你鞭子使了几分力,那傅业将来不会起不来吧?” 第九百六十五章 番外 进学(四) 在顾简思看来,自己力道把得极好,那鞭子还使得很有几分温柔,除却一时的疼痛,应当并不会给对方留下什么后患。 可傅业却并不这么想。 他只觉得自己原本威风凛凛的下头钻心地痛,更可怕的是,纵然过了一夜,也照旧软趴趴的,心中实在骇怕,又想是不是顾简思把自己命根子给勒坏了,将来再不能用,又认定是国子学中配的医官无能,治不好自己。 傅业只好去找表兄杨度。 杨度与这才入京的表弟臭味相投,虽只相处了三两月,对方出手阔绰,请客会钞都抢着来,对其已经很有几分酒肉亲,此时一口便答应了下来。 杨父才接了差遣,带着妻小一起外任去了,只有杨度一个要读书,虽然也读不出什么,却得以留了下来,正是老虎不在家的机会,此时与学正打了个招呼,偷偷带着表弟出了门。 杨度小时候甚是跋扈,吃过几次大亏之后,虽无什么长进,倒是生了些小聪明,他不敢给医官知道,更不愿叫不知根底的大夫上门,便换了身不打眼的衣衫,陪着表弟去马行街上看那起不来病。 他自觉今次已经十分低调,必不至于被人发现,谁想得到傅业虽然入京才一季,人面却广得很,更兼眼下朝中新旧交替,家家都不错眼地盯着,杨家只有杨度一个在京,后头缀的眼线都能连出一条蚊子串一百零八罗汉了,哪有什么瞒得住的。 两人才走出医馆,还未进得家门,外头便有了传言,次日一早,御史台有人开始试探性地往中书递折子,弹劾杨家外戚专横、欺压百姓、辱士逼良,正该依律从重处置。 赵昉留中不发。 杨太后却是很快听到了消息,立时把亲侄同内侄一齐宣召进了宫。 杨度哪里想到这一件小事,竟会劳动到姑姑亲自出马,又惊又惧,连忙道:“姑母,此事同我并无干系,乃是傅业一人所为!” 一下子就把表弟给卖了。 傅业气得半死。 他本来已经打定了主意,要一口咬定绝无此事,全是误会,眼下给杨度把罪砸下来,想要推脱都难了。 傅业旁的不行,拖后腿却是够够的,他在金陵长大,原本就是富贵人家,更兼出生时已经有了个垂帘听政的表姑,个个都捧他三分,若不是没长尾巴,平日里走路都要甩几下,哪里吃过这样的亏。 他当即便攀口道:“表哥,你同我一同去小甜水巷的时候,可从来猴急得很!怎的那时就不说与你全无干系了?!” 杨太后垂帘之后,国事操劳,难得有些闲工夫,都花在儿子身上了,鲜少再有时间去管这侄儿,不过叫娘家好生约束罢了,遇得年节时礼见上几回,也没有多少时间细看,并未发觉什么异处,万没想到年轻一辈居然已经沦落到这地步。 杨家本来只是寻常官宦文臣门第,胜在行事谨慎,门风低调,子弟中虽然并无几个出类拔萃的,可人品都还勉强能摆得上台面,谁料想不过十余年,便是这少有的好处,竟就如此殆尽了。 傅、杨二人火气充上了头,也顾不得三七二十一,又要推卸自己身上的责任,又要给对方刷黑泥,就在宫中你一言、我一语地吵起架来,倒把从前的事情抖落出了七七八八。 原来自杨太后垂帘之后,杨家的身份水涨船高,当得上炙手可热。 然而因有张待、张瑚的前车之鉴,又兼杨太后把名声看得比命还重,还想为杨家计长远,她深知家人并无几个真正有能干拿得出手的,做人向好容易,向坏却是一瞬之间,是以刚开始那几年,还特地遣了人去娘家看着,唯恐亲人仗势嚣张跋扈。 杨家本家人口并不多,家中长辈认真约束其子弟来,难免有些矫枉过正,不但衣着、言语都要管教,连月例银钱上头也看得更严了。 杨度原来就是个极好面子、欺软怕硬的性子,他从前给张璧压着,已是十分不得劲,好容易眼下自己出了头,哪里想得到竟还比当初还惨,彷如锦衣夜行,比杀了他还难受。 终于遇得这一着父亲带着母亲外出任官,家里又来了个散财童子一般的表弟傅业,才到京城不久,就把哪一处有好酒有好菜,哪一处有名伶美妓,哪一处是销金玩乐之所摸得透透的。 两人一拍即合。 傅业之所以被打发进京,一面是因为傅家想把他送入太学谋出身,再得与杨家多亲近几分,让杨太后莫忘了还有这一门亲,另一方面也确实是在此人金陵闹得太过。 他荤腥不忌,尤其喜欢读书郎,威逼夹着利诱,险些把州学中一个拔尖的士子都把住了,闹出大事来。 此人如此行径,进了京城,夹了一阵子尾巴,见并无什么厉害人物,复又抖了起来,带着杨度也跟着偷偷在小甜水巷里头倚红偎翠,享受众人簇拥,时不时还去赌坊里头玩上一把,如是遇得乐坊间有合心意眼缘的,一掷千金的时候,早把自己姓甚名谁都忘了。 杨太后简直失望得无以复加。 赵昉得知之后,虽是犹豫了半日,还是劝她道:“我叫太学里头好生管一管,另一个也就罢了,杨度却只是受人蛊惑,并未惹出什么大祸。” 杨太后摇头道:“把他爹娘叫回来,儿子都管不好,还当什么亲民官,没得祸害了当地百姓!” 赵昉又哪里不知道她说的是气话,便道:“舅舅公务繁忙,便是回京也不能时时盯着儿子,舅母更不便宜,只要太学管束得紧些,当不至于如此。” 杨太后却是皱着眉头道:“我原就与你说,杨家人只留在京中做些文书官便是,莫要大用,以免外戚坐大,这却不是漂亮话……” 她见赵昉沉默不语,登时若有所悟,叹道:“这又是何苦,你我母子,你那孝顺之心,难道我竟不知?总不至于把旁人所想放在前头罢。” 过了好一会,赵昉才道:“儿臣不愿叫世人看小杨家。” 杨太后的心,仿佛被什么东西轻轻地撞了一下。 新皇亲政,正是杀鸡儆猴的时候,明明杨家就是最肥的那一只,杀起来叫声肯定最大,然而儿子为了维护自己的面子,宁可舍近求远。 第九百六十五章 番外 进学(五) 娘家固然重要,可是儿子却更重要。 杨太后只迟疑了一下,便坚决地道:“你恰才亲政,外家人便如此猖狂,若不治罪,将来如何服众?顾了我这一时的颜面,将来想要再树典范,谈何容易?陛下孝顺,难道我这为娘的便不心疼?” 又道:“本来陛下既是已经亲政,按理我不当插嘴,只今次是家事,便给我多手再来管一回罢。” 她语气坚决,果然召了人过来,要行处置。 赵昉劝了许久,只好道:“那杨度虽说行事不够检点,却也未曾出什么大乱子,母后申斥一回,叫京中长辈好生管教便是……舅舅才去外州,并无什么错处,当真召得回来,才是不妥当,只要叫谢令再管得严些,想来不至于再出什么事。” 到底是自己亲侄儿,杨太后自然不可能毫不在意,她犹豫着道:“我原就是想着国子学看得太松,还特地交代谢令把太学同国子学并做一处,叫他们同作同息——只你来看,哪里管用了?” 赵昉便道:“不唯母后不放心,儿臣也不放心,既如此,不若派一二近人在旁跟着……” 母子二人商量了片刻,选定了人,杨太后又道:“那傅业之事你待要如何处置?” 赵昉道:“御史台的折子写得含糊不清,我早间已是让人去查,有了结果,便会立时来禀,只不知那士子眼下如何……” 杨太后先是点了点头,又皱着眉道:“百里挑一才能进得国子学,好好的国之栋梁,给他这样欺辱,不管如何,都不能等闲坐视,当真轻轻揭过了,天下文士又当如何看待陛下,如何看我天家?” 她正说着话,外头一人却是进了殿——正是被赵昉分派去探问情况的朱保石。 对方步伐匆匆,面色有些凝重,行得近了,先是行了个礼。 杨太后连忙问道:“那士子找到了不曾?可是无恙?” 朱保石点头道:“回太后的话,那士子并无大碍,也不曾受惊……前日太学的寝所当中闹得甚大,却是傅公子给……” 他犹豫了一下,抬头看了一眼杨太后,又看了一眼赵昉。 赵昉道:“快说。” 朱保石这才将自己查清楚的当日情形一一说了,最后道:“并未近身,已是给那士子用鞭子……不是外头传的拼死一搏……” 母子两听得目瞪口呆。 杨太后心情复杂,一面又觉得幸好无事,多亏那士子晓得自保,不然不知会是什么后续,一面又觉得那傅业虽然可恨,然则遇上了这样一个硬茬,倒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她松了一口大气,半晌又道:“纵使如此,那士子也该受了大惊,当要好生安抚为宜……”又问道,“他是个什么出身?可有成家?” 朱保石的面色更奇怪了,道:“那小士子姓顾……” 他话说得吞吞吐吐的,与从前迥然相异,很快,杨太后与赵昉都觉得有些不太对劲起来。 朱保石不得不继续道:“此人不曾有家室……今岁不过十二而已……” 杨太后的脸色铁青。 她万没想到,傅业竟然无耻到这地步。 而朱保石还在往下说道:“他籍贯乃是延州,正是延州州学选送,翻查籍档,州中大小考试,俱是排在第一……唤作……顾简思……” 这名字如此熟悉,让原本靠在椅背上的赵昉,忽然肃起了脸,慢慢坐直了身体,直直盯着对面说话的朱保石,问道:“是哪一个顾简思?” 朱保石低头道:“正是顾侍郎之子……” 赵昉原本已经有些颜色的脸,此时简直绿得要发油。 朝中的顾侍郎只有一个,自己才着中书下了调令要其回京,正夜夜掰着手指头数日子等人,自然不可能搞混。 而“顾简思”三个字,更是让他一下子便同数年前那张稚气的笑脸联系了起来。 哪里来的畜生,不但欺负小孩,还敢欺负到自己人头上! 只一瞬间,熊熊烈火便从赵昉的肚腹里冒上了头,几乎烧得他眼睛前一黑,张口正要骂人,却听得“砰”的一声,转头一看,却是杨太后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满面怒容地骂道:“那傅业此时何在,叫他给我滚进来!” *** 弹劾杨家的折子如同石沉大海,御史台把不准赵昉的态度,只能暂时偃旗息鼓。 太学里头当日看到傅业寝所当中情景的人,更是个个都被下了封口令,不许再做讨论。 事情闹得那样大,最后竟是被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 太学从来不能带随从,谢祭酒上任之后,国子学与太学同作同息,其余规制也一并趋同。然则没两日,消失不见的杨度就回来了,身后还带着一个人高马大的伴当。 学官们视若罔闻。 学生们私下都在传,说这是宫中特地给杨太后的侄子挑出来的禁卫,专做保护之用。 再去打听傅业,据说正在家中养伤,等到好了,自会回来。 行如此恶事,还能全身而退,让太学当中血气正热的士子们如何能忍? 众人闹着要联合起来去找学官讨个说法。 韩若海先头去找了几次廖监丞,对方俱是避而不见,见微知著,很快就猜到了国子监的态度。 他毕竟出身世家,自小有些见识,知道这事情闹得大了,不独学生们讨不了好,便是顾简思也会受连累——一个少年郎,被扯进这等龌龊之事里头,谁知道会给说成什么样子,如同掉进粪坑,想要洗都洗不干净。 韩若海连忙先将就要暴起的同窗们按住,拟要再找其他法子。 他回到寝所,抓起笔就要给族中写信,然则才起了个头,却是渐渐冷静下来。 自己虽然是韩家的新一辈当中出类拔萃的人物,可父亲的官品并不高,母族也不见得多厉害。 杨度、傅业毕竟是杨太后的子侄辈,与天子也攀着亲,如果是姓韩的,或是交好氏族的子弟遭了事,本家权衡一番,或许还有可能会帮着出一出头,可换了毫无交集的简思,杨家又哪里会理。 第九百六十五章 番外 进学(六) 韩若海慢慢将手中的笔放了下来。 他少有才名,入京虽然不久,在国子学中已经人尽皆知,自觉一个一甲进士似探囊取物,为宰为辅不在话下,世间将任己挥毫。 然而眼下只是遇得这样一件小小的事情,便叫他看清了实情。 原来一旦没有了家族在背后支撑,自己也其实不过是个毫无能力的普通人而已,毫无作用。 就如同顾简思,即便小小年纪便有如此才学,可被人欺负了,也只能忍气吞声。 韩若海一路顺风顺水,乍然迎上当头一棒,尚不知当要如何转弯,又想到顾简思待人至诚,自己与他倾盖如故,昨日也诺称定要帮忙讨个公道,眼下不过一夜功夫,便要食言,将来如何还有颜面见这挚友? 他抓着笔的手都僵了,依旧毫无头绪,忽然听得门响,抬头一看,原是常安名从外头进得来。 韩若海见对方身边竟是空荡荡的,不曾跟着人,立时紧张起来,连忙问道:“简思呢?” 常安名道:“午间杜司业叫去了,说是有事寻他,晚些自会着人送回来。” 韩若海这才放下心来。 常安名走到他跟前,拖过一张交椅坐下,不悦地道:“我本想要跟着一起去,被打发出来了,也不晓得那些个学官脑子里究竟在想些什么,不去管那等犯事的,却来管受欺负的,这世间究竟有无公道公理了!?” 他越说越气,又道:“午间简思还特地同我交代,叫咱们帮着看一看,莫要叫同窗闹出什么事来,最好今次不要有半点声响外传,免得大家在学官面前挂了号,若是因此影响了选评上舍,实在不好,又怕污了国子学的名声,叫外人以为学中尽是烂人……他今次受了大委屈,还总想着别人,谁料得到竟是这番结果,简直是一腔真心喂了狗!” 韩若海也无他法,只好安抚道:“我听闻杜司业原本在大理寺中任职,为人很是持正,想来另有想法,当不至于此。” 常安名叹了口气,点头道:“只盼如此罢。” 他犹豫了一会,还是问道:“若海,你家中……能不能帮着说句话的?” 韩家实在是赫赫有名,即便韩若海行事已经很是低调,旁人却少有不知道他背景的。 常安名家世普通,自忖帮不上什么忙,此时虽然觉得这般问话很是有几分逼迫,可事关好友,便是厚着颜面,还是开了口。 韩若海本就有七八分的歉意,此时被常安名一问,更是难过极了,道:“我原想给京中长辈写信,只是今次事涉杨度,毕竟是太后家的嫡亲,陛下又才亲政……” 常安名也不是傻子,先前不太懂,慢慢就琢磨出了几分味道,颓然道:“难道此事就这般了了?” 两人各自无语,坐了片刻,往外一看,天色都已经半黑,依旧不见顾简思回来,有了前例,俱都有些着急。 韩若海再等不住,便道:“我去前头看看。” 常安名也跟着站了起来,道:“我同你一并去。” 两人才走到门口,却见得不远处一杆灯笼慢慢往此处过来,走得近了,原是顾简思亲自提着灯笼,后头还跟着个学正。 那学正送人送到门口,安抚了几句,又朝着韩、常二人点了点头,算是回了他们的礼,也不多留,提过灯笼就回去了。 见人走了,常安名连忙把顾简思迎了进门,问道:“杜司业与你都说了些什么,可有受大委屈?” 顾简思却是直嚷道:“旁的慢说,常兄,我饿得紧,下午被人留饭,也不好意思多吃……” 言毕,取了桌面上的茶盏,把里头的残茶一口气喝了个干净。 常安名顿足道:“都已经留了饭,你自吃你的,还管什么好不好意思,这都什么时辰了,膳所也不晓得剩没剩得吃的!” 他口中虽然抱怨,却是抬腿就急急出了门,显是给顾简思找吃的去了。 韩若海则是拎起茶壶给他倒水,等他足喝完了两盏,才道:“今次杨度的事情,再有人来问,你不要多言,我会去与杜司业解释。” 顾简思手中还举着茶盏,听他这般说,抬头问道:“这是何意?” 韩若海道:“你才入京,家中也无长辈提携,并不知道其中厉害,那傅业、杨度并不是寻常人物,背后有人衬着,等闲奈何不得,学中闹得越大,一旦学官们压下来,越是个个都脱不开关系,你又是事主,只会惹得一身骚,我却不同——纵然上头十分不高兴,碍于叔伯还在,也不能拿我做筏子……” 直接把事情揽到了自己身上。 顾简思愣了一下,正要说话,却被韩若海把手按住,道:“你莫要摇头,今次全是无妄之灾,你年纪小,又无防备,若是被有心人算计,后果不堪设想,我比你年长,家中也能帮着担几分,却是算不到我头上来……总不能叫你任人欺负……” 韩若海在此处解释了许久,顾简思却全然听不进去一般,把头直摇,道:“这哪里算得上什么委屈,我并不曾吃亏,也不要那傅业、杨度给什么交代。”他只犹豫了一下,便道,“当今恰才亲政,太后与他母子情深,不会置之不理,今次若是旁人行的事,怕还未必有人去管,可一旦扯上‘杨’姓,天家不会等闲视之——御史台还等着拿此事取功呢。” 他压低了声音,把自己推测一一说来,可对面的韩若海听了,却叹了口气,摇头道:“简思,你可知当今乃是谁家子弟?” 顾简思道:“原是秦王一脉。” 韩若海点头道:“你可知有一句话,唤作天家无父子?” 他细心解释给顾简思道:“我少时听得人说故事,先皇亲政后,足有三两年的功夫很不得太皇太后喜欢,归根到底,不过缘于一个‘权’字,最后先皇申斥了枢密院中两位,又重新给张舍人安排了差遣,才渐渐好了——太皇太后与先皇乃是亲生母子,尚且如此,这一对原是过继而来,又待如何?” 第九百六十五章 番外 进学(七) 又道:“当今过完十岁才入宫,早已定了性,也知人情世故,与太后人前母慈子孝,尤其亲政之后,更是简直要把太后供得起来——如此行事,外人看着漂亮,可当真细论,其实还是生分。” “若是自己人,或罚或贬都好说,可这般外熟内生的,自是要做给旁人看,而今为着太后的面子,也为着自己的一个‘孝’字,再如何也不会去动姓杨的半点……” 虽说大晋不禁言论,乃至市井间都常有伶人、闲汉拿天家取笑,可韩若海此时将颇为犯上的道理一一掰碎了解释,又把自族中听来的消息私下告诉,足见亲近信任。 顾简思把手中端着的茶盏轻轻放在桌面上,却是道:“话虽如此……只我却觉得也未必,陛下与太后性情俱是至诚,纵非血亲,倒比有些不相得的母子更好些,只是有外头如此想法的人,想来并不少,言官们以常理度之,一旦具折上奏,为着天家之名,便是天子有心,太后也不会听之任之——哥哥莫要急着摇头,且先不要管,稍待两日,便见分晓。” 又笑道:“况且京中人人俱知,此事与韩家并无干系,你而今出头帮我揽下,难道灵寿族中长辈会收不到信?届时害你挨训事小,伤了在长辈的心事大——为了个不足道的外人,把韩家拉下水,将来旁人说起,又如何放心大用你?” 他话说得胸有成竹,条分缕析的,若不是个小面嫩,倒是真能唬一下人,只是碍于顶着一张嫩脸,让韩若海怎么都信不起来,哭笑不得之余,虽是应了,心中却暗忖:简思出身孤寒,看着再机灵聪明,真正遇得事情,就显出没有见识了,怎能把那天家想得这样单纯,罢了,还是我多担待几分。 顾简思越是推辞,韩若海越是觉得这人值得相交,已是打定了主意要插手。 因知道急也急不来,他早盘算好了,准备趁着往后第三日太学休沐,去叔父家探一探对方口风。 *** 收假那一日的清晨,韩若海是沉着脸回到寝所的。 他左右逡巡了一圈,问常安名道:“简思呢?” “先生找他说文章去了。”常安名道,“你那一处有听到有什么消息了不成?” 韩若海摇了摇头,道:“安静得很。” 朝中弹劾外戚的折子被留中不发,天子赵昉仿佛耳聋了一般。又因杨太后撤帘之前刚换了御史中丞,还特把原本的判御史台三院事郑时修调去工部,其余任职久的,不是外任,就是高升,新上来的人尚不知情况,正犹犹豫豫等着观风望向,倒叫此事偃旗息鼓了。 韩叔父吏部出身,素日很是小心谨慎,这一回还特地叮嘱侄儿在太学里头低调行事,务要安心读书,别惹人眼目。 韩若海并不想把家族拖下水,却也不愿意将此事置之不理,正一筹莫展,看顾简思不在,回想起几日前对方言之凿凿、天真烂漫的样子,心中微叹,也不忍心再多说,眼见时辰不早,先生就要开讲,连忙收拾一番,同常安名一齐往前头去了。 太学一月只有一回休沐,今次放了三天假回来,堂中个个学生都有些激动,见得韩若海进门,泰半都围了上去。 一人叫道:“若海,杨度的事情怎的说?” 旁人也跟着附道:“我这几日在外头打听,好似无声无息了一般!你那一处中不中的,若是不中,我们便往朝中上书罢!” 另有人举起手中的纸笔道:“我这一处稿子已经起了个头!” 还有人叫道:“宋三,你文笔不成,还是要简思来写。” 旁人就否道:“怎能叫简思来写,简思乃是事主,叫他躲还来不及!不如若海来写!” 大晋太学有一个别称,唤作“有发头陀寺,无官御史台”。 前半句说其清苦,便如修行的头陀一般,三餐简素,条件简陋;后半句却是说太学生积极参与议谏国是,虽非无官身,却与御史所行所为并无不同。 又因学生不受朝廷俸禄,又不需固天子之宠,再兼少年热血,有一腔报国之勇,比之真正御史,往往更为敢言。 今次事涉太学生,事主平日里又很有才学、品性上佳,为众人所知所爱,见他竟是被天家外戚欺辱,其中龌龊腌臜,更显朝堂污淖一片,凡有正直之辈,如何能无动于衷? 况且今日能羞辱太学中的外舍生,明日就能羞辱上舍生,将来说不得是个文人,都要被外戚轻视,如何能容忍? 若非韩若海压着,一干太学生怕是早已跳了起来。 国子监管得越紧,学官们束得越凶,就越激起学生们的反抗之心,此时见事情多日并无后续,复又闹了起来,都说要写谏言书,共书姓名往朝中递去。 说话间,已是有人将纸笔凑到了韩若海手上,叫道:“若海,你来写!” 后头人跟着此起彼伏地附和起来,纷纷叫道:“若海文章好!” 韩若海暗暗叫苦。 他深知此法绝不可取,可群情激奋之下,若是当场拒绝,只会适得其反,叫面前众人把他视为异类,不再共进退。 堂中人声鼎沸,不但同斋,便是旁边其余学斋的人也聚了过来,把一间小小的书斋堵得严严实实,越见不可挡之势。 众目睽睽之下,韩若海只得把毛笔接了过来,一面铺纸,一面着急,暗想怎的这样久还不敲钟。 想什么就来什么,正在哄闹之时,只听外头“铛铛”声响不绝于耳,却是上课的钟声终于敲响。 韩若海抬头一扫常安名,常安名也不傻,连忙叫道:“上课了,先生马上要来,大家赶紧归座,等下课再说!” 众人正在冲动之上,又是群聚,哪里会去理他。 有人甚至叫道:“我等为公理而书,便是先生也当赞同,朝堂如此,怎能安心念书!” 又有人喊道:“简思呢?喊他站在前头,我不信先生看了他竟会不痛心?” 一行人左右寻觅,这才发现闹了半晌,正主竟是不知所踪,这才紧张起来,纷纷问道:“简思哪里去了?” 一时有人道:“蒋先生早上叫去了!” 又有人道:“明明已经敲钟,怎的人还不见回来?莫不是国子监里头要动什么手脚?将我等一一分而克之?” 也怨不得众人想得多,国子监管天下学院,今次要众人偃旗息鼓,不要闹事,已是让学生们很是警惕。 “去后头找找,若是不对,得赶紧把人弄出来!” 学斋中闹声一片,已是全然乱了秩序。 正吵闹间,忽听得外头一人怒斥道:“你等不在学斋里头静待先生,竟是团围于此吵闹,意欲何为!” 第九百六十五章 番外 进学(八) 众人循声望去,打头进来的那一个面露怒色,正是授课的先生,后头跟着一人,个小皮白,面容清秀,却是久不见归来的顾简思。 先生发了怒,顾简思又跟着回来了,按道理学生们正该偃旗息鼓。 然而人群正在激愤之时,并无一个散开,当中还有人大声叫道:“先生,那傅业行此龌龊事,国子监却置之不理,难道皇亲国戚竟能辱士?天家竟要徇私?!” 听得有人起了头,学斋里仿佛点了炮仗一般,个个都跟着叫嚷起来。 有人便道:“我等士子为天下脊骨,若今日仰权贵鼻息,任其欺辱,将来有何面目映照汗青?!” 此人语毕,附和之声不绝于耳。 眼见又要闹将起来,那先生大皱眉头,正要喝止,原本站在后头的顾简思却是往前一步,立在正堂当前,众目睽睽之下,团团行了好几回大礼,复才大声道:“多谢诸位兄长助援,实乃正义之道,小弟铭感于五内,然则此事别有内情,朝中言官已然上折,便是才去工部的郑郎中也有进言,不出两日,自见分晓,天子圣明、太后明智、学官高义,定有妥善处置,断不会辱了文士!” 又道:“明日便逢旬考,学官怜才,自知我等乃是一心为朝为国,然则太学乃是向学之地,还请诸位莫要为了小弟,误了课业……” 堂中嘈杂不已,各色人声喧沸,然则顾简思一开口,便把旁人声音压下。 他个子虽小,中气却足,言语中隐隐透着暗示,又因站在前头,背着那先生,还拼命朝着众人使眼色。 顾简思口中才去工部的郑郎中却是郑时修,此人在御史台多年,谏言无数,不忌权贵,一旦进谏,绝不惜身,太学生中少有不知道的。 韩若海反应最快,蓦地叫道:“既是郑郎中也有进言,此事自有分晓,我等上课要紧!” 一面说着,一面驱赶众人往外走去。 那先生如何不知道其中猫腻,只是也不想多管,睁一眼闭一眼让人做鸟雀散,只略作训斥几句,便继续上课不提。 这一早上的课,不少人都上得心不在焉。 眼见就到下课,好容易等到先生走了,一屋子人俱是转向当中的顾简思,正要问话,外头却是有人匆匆进来叫道:“顾简思何在?” 顾简思已是站了起来。 那人又道:“杜司业寻你有事,你且收拾一番,随我过去。”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门。 堂中“嗡”的一下就闹了起来,纷纷议论起今日之事。 “杜司业寻简思过去,是不是此事有什么结果了?” 有人便道:“郑郎中已经别有差遣,不是言官,还能谏言不成?” “郑郎中虽不在御史台,一般是知制诰,怎的不能上折谏言了?有他出马,想来今次那傅业、杨度二人再不能逃脱!” “话虽如此说,孝字当头……” “孝非愚孝……” 众人尚在说话,各执一词,互相不能说服。忽有一人冲得进门,嚷道:“我方才听得消息,大理寺将那傅业收押入监了!” 堂中顿时炸了锅,人人问道:“怎的回事!” 那人满头是汗,气喘吁吁道:“是太后懿旨,特将那傅业自宫中移交大理寺!” *** 且不说太学上下,一片哗然,人人欢喜雀跃,夸赞太后贤德,天子圣明,御史台当中,却是另一番景象。 会客的偏厅里头,卫七背脊挺得笔直,口中却是道:“苏御史说笑了,我是个粗人,不过做个都头而已,也不曾管什么京城安治,虽然有心,实在帮不上什么忙,你若是想知晓太学、国子学的情形,不妨去问问秦知州……” 一面说着,一面已经站了起来。 他右手边的桌面上安安静静摆着一盏满茶,不知为何,却是没有配盖盏,明明茶水已经毫无热气在冒,也不见吏员进来补茶。 对面的苏御史面色有些难看,跟着站起身来,道:“卫都头,你那一处正在太学边上,总不至于一点风声都没有听到罢?我也不问旁的,只想晓得当日房中情形……” 卫七叹道:“军士在外杀敌,在内戒备,又不是巡铺,那等鸡零狗碎的事情,实在没有功夫去管。” 语毕,拱了拱手,口中说一句“留步”,竟是一句话也不多,快步朝外走了。 外头却是守着两名兵士,见他出来,紧紧跟了上去。 那苏御史留之不及,犹未能反应过来,等人走得远了,方才恨恨唾道:“这武夫,狗嘴倒是紧得很!” 他阴着脸回了公厅,里头已是等了六七个人,个个都坐在各自案前,见他进来,招呼道:“小苏来了,那人的怎么说?” 另有一二人已是把台上笔拿得起来,右手蘸墨、左手扶袖,还不忘抬头看他,一副等人说了,提笔就要写字的模样。 苏御史脸上更难看了。 寻个都头来问话这样简单的差事,居然还做不好,此时当着同僚们的面,让他越发怨恨起方才的卫七来。 他不得已道:“那姓卫的都头只说不知,一张嘴同蚌壳一般,实在撬不开来……我已经着人去国子监中寻消息了……” 苏御史话未落音,厅中就有人不悦地道:“这都什么时辰了?哪里来得及??” 又有人道:“也未必就急于这一时,宫中还未有消息,上回递进去的折子也不曾有得回复,谁晓得天子是个什么想法……” “你这胆子也忒小了!却不听说那郑时修已经在拟折子了吗?等他上了折,吃了这头筹,你我连汤都分不到一口!” “郑时修那是疯子,作甚要同他比!” “郑时修是疯子?你见他从来叫得响,可曾见他哪一回吃过亏?我看你才是傻子!” 众人还在争执,最后觉出不对,见得一旁有人一言不发,竟是埋头疾书,连忙问道:“你写的什么?” 那人便道:“既是外头传出话来,说是那傅业强行欺霸太学士子,照实写便是,左右又没甚要紧。听说那姓顾的士子还是延州来的,我等御史,风闻奏事,哪里有功夫给你顾忌那样多——又不是有意污了他名声,更不曾点了他姓名,旁人怎的想,那猥亵是真是假,干我何事!” 他口中说着,手里妙笔生花,已经把缺的那一个尾巴补好了,抚着封皮笑同众人道:“诸君,我苦熬了这两夜写出的折子,却等不得诸位了。” 第九百六十五章 番外 进学(九) 才到任的御史江镛将同僚们留在公厅里头,手中拿着新写就的折子,头也不回地出了门。 他也不先去同御史中丞、判御史台三院事打招呼,而是径直去了银台通进司。 银台司的吏员们正在公厅中收拾奏章。 江镛走得进去,问道:“御史台折子可是递进宫了?” 他头冠有獬豸角,腰佩银鱼袋,又问御史台的折子,一看就是个言官。 负责的小吏连忙指着面前的一个封盖好的木箱,回道:“御史台的还在此处,须臾便要往里送!” 江镛走到他跟前,摸着袖子道:“另有一份。” 那小吏并不敢多问,只殷勤将木箱揭开,里头满满当当堆着御史台送来的各色奏章。 江镛也不用人帮忙,亲手把袖中折子放在了最上方,见那小吏将箱子重新盖上,又贴了封条,融了蜡,也只站在一旁,并不见走。 因他盯着,那小吏也醒目,陪笑道:“小的这便叫人来,一齐早早送得进宫!” 果然寻了搭手,不多时将那木箱抬走了。 江镛这才松了口气。 御史台递的折子可以不经中书,直呈至天子案台,然而往往要先交给台中上官,由其统一往上递。 江镛到御史台的时间虽然不长,但是已是渐渐感受到了直属上官的畏首畏尾,自知若是这折子递上去,十有八九会被打得回来,等到再行修改,说不得便被旁人拔了头筹。 言官弹劾都有自己的习惯在,江镛做学生的时候,就擅长春秋笔法,写出来的文章,感染力极强,而今好容易得做了御史,正能发挥所长。 试想,若是仅仅言说那傅业仗着身份欺霸良善,辱骂士子,哪里激得起什么波澜? 可要是说那傅业联合杨度,借助太后娘家子侄身份,猥亵太学新入学士子,致其愤恨欲要求死,再渲染那士子年龄之幼、身世之微寒、受辱后之凄惨,又举几个金陵前例,一旦折子递上天子案头,即便宫中不去理会,只要在士林、市井间渲染一回,何愁不闹出轩然大波? 言官靠什么吃饭? 除却靠名声,最要紧是靠天子的信重! 光是循规蹈矩,听从上官分派,管个屁用! 且看那郑时修,当真便是一条疯狗一般,逮谁咬谁,全不知进退。可近十多年来,他除却被贬官罚俸,偶尔给申斥几句,竟是一点事情都没有。御史台中谏官来了又去,便是御史中丞都换了五六个,唯有他屹立不倒,偶尔为了规程,出去三两月,不多时又会给弄回来。 得先皇喜欢并不奇怪,毕竟是其钦点的榜眼。然而随后太皇太后垂帘,听闻连调令都拟好了,要把那郑时修贬去岭南祯州,只是流程才走到一半,忽然出了天庆台之事,换了杨太后垂帘,当今继位。 杨太后萧规曹随,先皇喜欢的,十有八九都会重用,又兼没几分本事,由着那郑时修骂来骂去,竟也不敢多言。 这样的好命,江镛不敢奢望自己能有,不过眼下换了天子亲政,他新进御史台,难得遇到这样一个机会,却是一定要把住了。 说不得在天子面前露了脸,下一个二十年,也能叫他一并演一出君臣相得,一个谏言不惜身,一个纳谏从善如流。 只要弹劾出了名,哪怕当前受些委屈,可若是能换来被天子记在心头,便是一笔极划算的买卖了。 太后垂帘十余载,母族这样势大,天子还是个过继来的,怎可能没有二心? 眼下虽然面上不好表示,可那龙肚皮里是个什么想法,江镛哪里会猜不出来。 此时旁人都闭嘴了,自己心系天家名声,一心为朝为国,卖力弹劾,纵然会遭太后记恨,有了天子的好感,也值得了。 至于杨度、傅业、杨家之流,不过是一块晋升的跳板而已,再说那姓顾的太学生会否因为此事被京城传来传去,又被传成什么难听的身份,就不是他江镛份内之事了。 谁叫其人运气不好呢! 江镛亲眼见得银台司的小吏走得不见踪影,忖度其余同僚再来不及把新写的折子送过来,这才慢悠悠踱着步子回了衙署。 御史台的公厅里头,不少人聚在一处,正吵闹不休。 其中一人面向着大门,见得江镛进来,忽然咳嗽了一声。 众人各自转头,瞧见是江镛,却是不约而同地闭上了嘴,面上神色各异。 不遭人妒是庸才。 自知抢了苏御史的消息,又第一个递了折子,还绕过了上峰,定会让同僚不满。 然而言官要什么人缘! 比起立时就能到手的好处,旁人嫉恨的目光,只会让江镛越发自得罢了。 他看了一眼角落里的苏御史,暗笑道:嘴巴大,胆子小,合该你要为他人做嫁衣。 然而才回到座位没多久,就有一人上得前来,问道:“江镛,你折子递得上去了?” 江镛颔首道:“却是对不住,小弟熬了两夜,总归领先了一步。” 又叹道:“也是可惜,今日的折子已是递进宫中了,若你也写好了,不妨催一催何院事,叫他明日请早帮着送去银台司……” 说着话的时候,江镛的心头不可谓不窃喜。 然而看着对面人那犹豫的表情,他忽然也觉出有些不对起来,抬头一看,一屋子的人竟是都望了过来,有人面上写满了同情,有人则是幸灾乐祸,尤其那苏御史,居然一脸的嘲讽。 他心中悚然一惊,还未做好准备,已是听得对面人道:“你在路上当真没听得消息?太后已是下了懿旨,说是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更莫说傅业、杨度二人并无什么特别之处……” 江镛的太阳穴突突地跳,一时只觉得自己听错了,半晌没能做出反应。 对面人又接着道:“……将二人都送入了大理寺,着有司按查审……又听外头传,那郑侍郎并不曾递得什么折子进去,只说那姓顾的苦主年幼,又是太学士子,不应受此带累,天子圣明,必会秉公而断……” 说到此处,他的语气已经带出了几分怜悯,道:“江镛,你可见得银台司的折子是甚时送进宫中的?我听得国子监上下全为一张嘴,只说外头俱是乱传,并无什么姓顾士子的受辱一事。” “那杜檀之还特地找了郑时修去,郑时修当场否认,只说自己虽有上折,却不曾提及太学学子,说的乃是傅业在金陵旧事……你那折子,虽是风闻奏事,可出入如此之大,叫天子看了,不独你自己,御史台上上下下,也一并跟着丢脸,此时还来不来得及追回来的?” 第九百六十五章 番外 进学(十) 已经送进宫的折子,怎么还有追回来的可能? 然而江镛还是立刻就推开桌子,如同后头有狗撵一般冲了出去。 被留在公厅里头的御史们努力憋着笑,就此议论起来。 “唉,原还听说这一位家中世代都有人在做官,按理当十分通晓礼仪才是,怎的会如此进退失度——好歹也是台谏官,这般失仪,叫旁人看了,如何得了!实在不成体统!” “我等御史,闻风奏事,却不是信口胡诌,便似他这般无中生有,自己倒是不要面皮便算了,偏还污了同台名声!” 也有人小声问道:“只这究竟是怎的了?这事情先前还无声无息的,递进去那许多折子留中不发,外头也一点声响都不曾听到,又是太后娘家,明明是要将事情盖下来的兆头,这才多久,偏似转了个大身似的……” 众人揣度了半日,有人猜是太后贤良:毕竟这一位垂帘十余年间,为了避嫌,从来都是压着娘家,眼下虽然撤帘了,可大义灭亲的事情,也不是做不出来——到底主犯只是个远亲,又不是亲侄杨度,转手卖了赚个名声,便宜得很。 也有人猜是天子恰才亲政,为图民心,特去求了太后,为了给那傅业治罪,怕是许了不晓得多少好处出去。 另有人道:“听闻外头虽然没什么声响传出来,那些个太学学生已是有不少欲要联名上书,便是学官们也很有意见,想来是宫中听到了音讯,不想此时出事罢?” 一干人等议论纷纷,各抒己见,谁人也说服不了谁。 因事不关己,尤其有了江镛的对比,叫他们越发轻松起来。 忽有一人插道:“江御史还不回来……也不晓得追到了不曾……” 纵是极力压着,其人的嘴角还是微微翘了起来。 另有人幸灾乐祸地答道:“怕是追不及了罢……他不是说,亲眼看着‘今日的折子已是递进宫中了’?” 大家泰半是新入御史台,同僚中不乏名门之后,可如同江镛那般眼睛长在头顶的,还要表现出来的,实在是独一份,已是犯了众怒而不自知。 眼下见他吃了大亏,虽是知道宫中十有八九不做出什么反应,然而一旦想到那江镛偷鸡不成蚀把米,原本一心抢着在天子面前头一个表忠心,谁成想变成了卖力自污,如此峰回路转,当真是让人看得偷笑。 *** 想要笑的,自然不仅仅是御史台而已。 太学上下欢腾一片,几乎人人颂称太后贤德、天子圣明,哪怕到了先生授课的时辰,各个学斋里头依旧有些吵闹。 上课的先生却是半点也没有客气,一敲钟,就先后点了七八人起来答话,把人问得满头大汗,又叫一室学生个个胆战心惊,收了神思,复才慢慢上起课来。 那先生姓虞,乃是一名教授,素来十分严肃,此时因提到大禹治水,自然而然就扯到了近日发生的事情。 他道:“前日御史台弹劾知都水监沈存复罔顾人命,强令兵士清打冰凌,致使死伤无算,就得此事,尔等各自写了文章上来,所想所思多为相似,唯有二人,并不相同。” 原来前一阵子朝中出了一桩大事,却是有人弹劾知都水监事沈存复,说他以权谋私、刚愎自用,行事刻厉云云。 自导洛通汴之后,虽然汴渠因此得以全年通航,可枯水季节往往水浅,遇得冬日,更是易冻,为此朝中特设了“打凌兵士”,顾名思义,是用来抽打冰凌,确保水道畅通无阻的。 打凌兵士从京畿各地厢军中抽调,由都水监统管,预有钱粮,然而不知为何,还是连年饥冻,死伤人数极多,除此之外,往往还不能得力。 去岁冬日极寒,汴渠冻结,冰凌堆积,伤了沿岸不少农田,百姓叫苦不迭,除此之外,因催厢军去除冰凌,累得死伤过半,不少人冻坏了手腿,只能拄拐。 这事情当时闹过一阵,给人压了下来,到得今时不知为何又让人挖了出来,特还列出历年因打凌而死伤的人数,引得天子震怒。 刑部领了皇命,查核之后,发现那主理此事的知都水监事沈存复贪墨了朝廷分拨的钱粮,虚增用度,减少兵卒,又摒弃原本规程,催促日夜行事,致使打凌兵士冻馁不已。 沈存复原本乃是都水监中的一名技术官,因通晓水利之事,在导洛通汴上头立了大功,自此平步青云,甚得重用,见是他闹出这事,朝野大哗。 太学唤作“无官御史台”并非虚言,先生们授课,哪怕是讲说经义,也常常结合实事,让学生试而析之,至于带人外出采风、探访,更是不计其数。 先生便趁着机会,叫学生就此事做一文章,不拘不限,任由发挥。 诸人各自写了,毕竟不过是新入学的外舍生,不少人才进京三两月,哪里知晓这汴渠之事,是以其中多为感慨沈存复明明一身本事,偏要佳人做贼的,另有些则是论及当要如何补偿受伤兵士,抑或如何处置沈存中。 虞先生这一厢话才出口,正顿住,忽听得外头一阵轻轻的敲门声。 ——前门未关,外头竟是站得一个小少年郎,正是先前被叫走的顾简思回来了。 他告罪行礼,正要解释,那虞先生已是颔了颔首,和声道:“快些回位子上,眼下只缺你一个了。” 一面说着,又接着道:“若海,你且来上来读你的文章。” 韩若海连忙站了起来,上得前去接过文稿,朗声诵读出来,乃是以此为申,讨论为何从前的能臣沈存复会沦为今日贪墨的奸臣,又当如何防止同样的事情再度发生。 他的文章写得并不长,不过千余言,不多时便读完了。 不知是谁起的头,堂中的学生们都纷纷鼓起掌来。 ——比起其余人的,韩若海这一篇的立意都不同,凭白高出几分来,而所提之法虽然犹有些简单,却很有见地。 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 能进得太学的学子,到底不是吃干饭的,自然分辨得出其中优点,再兼拿来与自己的一比,更是高下立现。 一旁的常安名更是道:“若海此文甚佳,当为头筹!” 一时人人点头,连声附和。 当此之时,上头那虞先生又道:“简思,你且来念一念你这文章。” 第九百六十五章 番外 进学(十一) 顾简思上得前去,接了稿纸,这便诵读起来。 但凡文章写得多了,多少都会有自己的笔仗在。如果说韩若海的笔仗是以古喻今,以论是非的话,顾简思的笔仗便是综述详论,一目了然。 大晋的文章多为短文,千言左右最为常见,可顾简思的文章却足有三千余字,他读了足有一炷香功夫,才堪堪念完。 这一篇同样是以沈存复、打凌兵士为题的文章,简述事由之后,一共却分为三大块内容。 首先乃是提及近日朝中有人借打凌兵士之事,认为洛水暴涨暴落,甚为不便,又耗民脂民膏,应行废止导洛通汴,还有不少附和者。 顾简思没有直接评论此举是对是错,却是以河阴县瓦亭子附近的一名老农所言为引,述及十余年前,大晋未曾有导洛通汴时,其人家中人口、田亩数目,并一年四季粮谷、用度价格,又与而今情况一一照应。 原来那老农家中原有三子一女,一亩中等田,三亩下等田,另有破屋两间,未有导洛通汴水事之前,除却打理家中田亩,一家老小也给旁人做短雇为生。 其时的河阴县,平日粮食约莫六七十文一石,遇得冬日,因汴渠停航,粮价飞涨至九十余文至百余文一石,遇上灾年,更是会翻上三四倍更多。 除此之外,一年当中,老农家中三子俱会分别被抽调去服役至少一到两次,其一乃是春役,会要抽走两人,名义上是为了给汴渠清淤,其实多半是被当地衙门抽去做其余杂役。 其二乃是“生河”夫役,因汴渠引的乃是黄河水,而黄河之水性野,开口、流向年年皆变,如果按着旧口,很可能引不到水,为此年年都要在河滩上开挖新河通向汴渠口,是以唤作“生河”。 这“生河”夫役虽说只能算作一回夫役,可往往会被抽调数次,时间只有长,没有短的。盖因黄河水流多变,而汴渠每年通航时日本来就少,为了节省时间,需要提前在河滩上开挖新河口。 可黄河水一日不到,朝廷便一日不能预计水流会朝向哪里,只好先挖拟开口地,再挖次拟开口地,乃至备开口地,挖四五处常有,六七处也不是未曾见过,而役者多有被溺的。 老农的次子便是在某次服夫役中掉进水里,丢了性命。而他家田地不过四亩,壮丁足有四人,收成依旧是连糊口都不太够,便是因为人力都被抽调去服役,误了农时的缘故。 然而导洛通汴之后,因有打凌兵士,可无论春役也好,生河夫役也罢,俱都停了。老农家中有了人力种田,日子反而比从前好过,又因早前出了力,分得了几亩在汴渠边的田地,而今仅有中等田四亩,中等田六亩,便是房舍也加盖至四间。 与此同时,因清汴之后,汴渠四时俱可通漕,便是冬日里的粮价也只比平常高一点而已。 此为第一部分,通篇只是叙述,并无半点论言。 而那第二部分,写的却是那沈存复的行状并晋升之路。 原来当年导洛通汴事后,但凡参与的,几乎个个有功,光是进官、迁资、增秩的都有两百余人,更毋论其余受到钱物封赏者,几为立朝以来最多,而其中又以都水监中技术官所得好处尤甚。 沈存复作为分层筑堰之法的首倡之人,自此平步青云。 其后,他还主持修筑过黄河堤岸,通过洪泽湖,才调任回京知都水监不过两载。 顾简思便将沈存复曾在何年何月任过何官,所领的是什么差遣,在当中负责什么一一整理出来,又把那事情最后成果如何列了出来。 其中并无半分点评,却叫人一听便明,但凡做得出彩的,那沈存复在当中多是负责技术之事,可只要他统筹全局,便无一项有什么好结果。 及至第三部分,文中复又论及导洛通汴的弊端所在,譬如河水暴涨,会使得漕船时有倾覆,伤及人命并钱货;再譬如打凌兵士耗费资财,容易有伤亡;再说黄河右岸的广武、雄武等三处堤坝,根基不牢,容易出现险情等等。又把当日导洛通汴章程中关乎此等问题的应对之法简单叙述了几句。 到得最后,文中列出了几组数据。 先是导洛通汴落成前及落成后汴渠每岁通航时间,所运漕粮、品物数量,京中四季粮、布、时鲜等物的价格对比。 再是配合导洛通汴而建的水柜施用之后,左近县镇田亩收成变化,并新田开垦数目。 另有导洛通汴之后,京畿县镇抽调夫役人数比对。 韩若海诵读自己文章的时候,下头同窗们人人都倾耳认真听,只觉得这一篇写得极好,各自寻找要如何才能取长补短,等到听完之后,更是纷纷抚掌赞叹,互相低声交流。 然而等到顾简思读诵自己文章的时候,不少人却是一面听,一面把其中内容并数字记录了下来,竟是有人写了满满三大张纸。 他念完之后,堂中沉默了许久,竟无一人说话。 最后是虞先生第一个开的口。 他问道:“韩若海、顾简思这两篇文章各有优劣,尔等有何看法?” 奇怪的是,这一回一惯踊跃的座上并无人应答。 虞先生只好点了常安名的名字,问道:“你觉得这两篇文章,长、短各在何处?” 常安名站得起来,犹豫了一下,还是道:“先生,自是简思所作为佳,以我之能,尚不能查其劣处,若一定要挑出其中毛病,当是不如若海的文章便宜效仿。” 他一言既出,不但室中不少同窗微微点头,便是先生也跟着颔首,道:“你且详细说说。” 常安名便道:“若海此文引经据典,借古寓今,写得道理明通,发人深省,观看此文,学生习得将来作文,必要先有立意,再以故事引之,以文字佐之,自能叫人赞同。” 他顿一顿,面上露出些微惭愧之色,又道:“然则简思这一篇文章,已是近乎挑不出错处,我虽知道其中写得极好,可所述之事,所言之理,在听得此文之前,不过懵懂之中,略知一二而已,想要学其文法,实在不知当要如何做起。” 常安名一番话堪堪说完,堂中几乎个个都面露赞同之色,唯有那虞先生微笑着摇了摇头,道:“简思这一篇文章做得确是很不错,然则其中却有一桩极大的错处,你等谁人能寻得出来?” 第九百六十五章 番外 进学(十二) 下头的学子面面相觑,半晌无人回话。 也怪不得他们不好出声,便似常安名说的一般,韩若海的文章虽是出彩,却并不特别难得,若是仿照而写,寻常人也能做出来,只是框架、文笔、道理定会逊色数分。 可顾简思的这文章,要说不好,肯定也有不好——世上哪有十全十美的文章。 然而想要去挑出其中的毛病,又谈何容易? 挑韩若海的还简单些,可以批评其人道理不深,立意有偏,全是作者一面之词,不能说服于人。也能指责言辞太过华彩,重文而轻质,左右总能找出些话来,也可以自圆其说。 但顾简思的就不好找了。 他通篇不是叙述,便是摆不知从哪里来的数字,仿佛没有一丁点作者本人的想法,也没有半点倾向性,不带立场,不设结论,然而看完文章,一百个人里头,除非装瞎,否则一百人都会得出同样的结论。 文章中无一字在夸导洛通汴,却又字字在夸导洛通汴。 文章中无一字在点评沈存复,却又字字在说沈存复此人只合为技术官,不合主持大工大程。 除此之外,还把导洛通汴的劣处写得明明白白,甚至不少细节,比朝中那些个要求停罢此事的官员还要理得清楚,莫说堂中这些个士子,便是拿出去读与百姓听,他们也能听懂。 正因他又说好,又说坏,屁股坐在正中,反倒叫这文章更有说服力,听完之后,人人都觉得若是停罢此项工程,那才是脑子给驴踢了。 都说文人相轻,可这样的文字摆出去,到底堂中都是太学生,不是外头半瓶子水晃荡的酸书生可以张口胡说,想要寻错处,首先便只能找他说的事情的错,必要去翻查宗卷,问询当地百姓,乃至实地勘验,没个十天半个月,都无法一一核对完毕。 先生问得急,学生们便是有心答话,出个大彩,可本来就不太懂的事情,怎可能这须臾之间就能弄明白。 当真那样厉害,就不是只在太学里头做个下舍生了。 见得学斋当中鸦雀无声,虞先生微微叹了口气,逡巡了一圈,特点了韩若海,问道:“你如何看顾简思这文章?其中有何错处?” 韩若海手中还拿着笔,正比对顾简思文章当中罗列出来的数字,乍然被先生这般一点,只得站了起来,思索了半晌,道:“太……长了?” 他话一落音,堂中的空气仿佛窒住了一般,几个呼吸之后,学生们再忍不住,一声接着一声,闷闷地笑了起来。 站在上头的顾简思也按捺不住笑出声来。 倒是虞先生面色不变,问道:“为甚如此说?” 韩若海认真地道:“这一篇当有三千余言……”他一面说,一面看向了顾简思。 有胆子大的在一旁出声问道:“你怎的知道有三千余言?” 韩若海道:“我与简思就在左右,他写字甚有规矩,寻常时候,一页纸写三百字上下,出入不过超过五个字,我方才见他翻了十一页,这一篇文章自是三千余言。” 众人也跟着看向顾简思。 顾简思点了点头,道:“确是如此。” 韩若海又道:“科举要过乡试、会试、殿试三场,殿试便罢,一日只写一篇文章——虽如此,交卷交得晚了,若是给人认定文思不够敏捷,行事迟缓,却也不是什么好事,至于其余场次,除却文章,另有考校经义等,哪里有空闲给他做这样的文章?” 他说到此处,复又算着道:“我方才列数简思文中所举数字,共有六十七组一一对应,另有其余点项,莫不有详实事例相映照——这样的文章,非要耗费大量精力勘察实地,翻阅宗卷才能做出,试中如何写得出来?若是加以删改,便不能说服于人,若是不加删减,时间便要不够。” 听得韩若海如是说,堂中学生便如同恍然大悟一般,纷纷点头。 有人道:“这样的文章,给我三天也写不出来,给上一个月,四处走访一回,怕是才能有些成算。” 又有人道:“看着都头疼,给我三个月也做不出来!” 等到众人安静了些,那虞先生方才对着下头的学生们道:“若海此言,尔等要好好琢磨——若无恩科,科考三年才有一次,必要步步稳打稳扎,不能出半点差错。” 他说到此处,复又转向顾简思,道:“简思却不必十分听。” 这一回不止顾简思,学斋里头人人都愣住了。 那虞先生又道:“你入学两个多月以来,在我手上作文章十一篇,莫不各有心裁,无论立论、写法、风格,俱是随着题目变化而变,无论放在什么时候,都能脱颖而出。你尚且年轻,不必着急下场,如同今次这般,做一文章,把事情来龙去脉,长短优劣一一弄明了才是正经。” 语毕,他又对着学生们道:“你等也一般,既是太学生,不单要学作文,一般要学做事——将来为官,一旦去得乡县,难道还会考校你文章?是要同乡民说之乎者也,还是说礼仪文章?唯有通道明理,懂刑知令,才能不愧朝中每月供给。” 只要进得太学,每月都有例钱例粮,全由朝廷供给。学生们平日里拿得惯了,并不觉得有什么,此时听得虞先生这般一说,不少人都面露惭色。 说一句重一点的,众人等于拿着民脂民膏在进学,将来自然要报朝报国,为民为君,不能只一味应试作文。 虞先生见得下头学生表情变化,心中暗暗点头,却是话锋一转,又道:“再说简思这一文章,当中问题不在旁的,却是在前头老农。” “此文通篇以实为例,无论数字、事例,全是有根有据。我阅后托人去都水监中帮着查核了一番,俱是无误,京都府衙当中虽未给回复,我在京中二十余年,着家人查回旧日账本,粮价、米价、茶价等类,也并无什么出入——唯有开文那老农家事,读来虽然引人入胜,却不合于此文风格。” 学生们一下子就听懂了。 此时以人、以言为引,十分常见,多是由“某人云”、“某某人如何”开篇,其实不过是作者假托其人之口,说自身之言而已。 这样的行文好处很多,让人更易读进去,也显得文章更有趣味。 可放在顾简思这一篇以“实”为卖点的文上,就显得十分违和。 虞先生又道:“遇得那等挑刺的,只要问你一句,那老农姓甚名谁,籍贯何处,家中子女各是什么情况,再拿此事来哂笑于你,说你为证己言,虚增人例,其余文字俱不可信,便会有人云亦云的跟风而至,岂不可惜?” 听起来虞先生说的很是危言耸听,实际上,这样的酸文人并不少。 给他们这般胡乱一传,顾简思又是个没有文名压着的,很容易给带着走。 到得此时,莫说其余学生,便是家学渊博的韩若海也不由得心服口服,只觉得虞先生不愧是太学教授,果然人老姜辣,想得周全。 只他一直不曾听得顾简思答话,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却见得上头那人眉头微皱,一副十分犹豫的样子,过了许久,方才小声道:“先生……那农人……姓林……” 第九百六十五章 番外 进学(十三) 虞先生正摸着胡子的手忽然顿了一下,眼睛也跟着望向了顾简思,不太确定地问道:“什么?” 那顾简思只好道:“那老农姓林,名唤林余,祖籍凤翔府,四代前迁到河阴县,其时先是做短雇,后头改做货郎,到底得了些本钱,便置两亩下田,在瓦亭子落了户……他家长子唤作林旗,因其妻夜梦红旗入怀……” 竟是当真在此处照着先生方才提的话,一桩一桩地回答起来。 一户寻常百姓的迁徙史,被顾简思这般娓娓道来,似乎自家亲眼见过一般,当中还夹杂着几件农家趣事,竟是也让人听得津津有味。 虞先生哪里料想得到会有这一着,一晃神,手上力道不对,不小心把胡子都扯下来两根,一面发疼,一面心疼,却是顾不得那硕果仅存的须髯,讶然问道:“你是怎的知晓的?” 顾简思小心翼翼地道:“学生自延州回京,循着汴渠而上,在瓦亭子处换了舟楫,正好宿于林家……” 竟是有这样巧的事情,一时之间,虞先生也不知当要说什么好。 半晌,他才道:“他一个老农,十年前的价、物,未必能记得那样清楚,若是其中错了一星半点,纵然不是有意,你以笔记之,一旦给人抓得出来……” 顾简思连眼睛都不敢再直视站在自己身侧的这一位,只努力把声音又压得低了些,道:“倒不是全用,学生问的乃是今朝情形,回京之后,还设法核查过,与那林家老农所说并无什么出入——至于十年前的数字,原是现成笔札……” 虞先生更惊讶了,问道:“谁人的笔札?” 顾简思便道:“其时汴渠才通,我家中有一位长辈因缘际会,正与导洛通汴之事略有关联,特查访了一番,得出宗卷二十一册,今次听闻我要来京,她特交代学生早一二月出发,替其去把当年在汴渠沿途有过交集的几处人家探访一回……” 眼见场中气氛越来越尴尬,顾简思连忙又道:“今次写得快,全是因为我在前头做了许多准备,若非遇得此题,这样的文章绝无可能在两三天中写得出来,先生说得很是,学生谨受教诲……” 虞先生哪里不知道这是顾简思特地给自己留面子。 只面子虽然好看,却无什么用,他早把心思放在了另一桩事情上头,问道:“你说你家中有长辈早年参与过这导洛通汴之事,他又如何看待?” 太学的教授,不但教作文,一般要教做事。 而今朝廷里有人提议罢了导洛通汴,虽说上下皆知不妥,可见到那颇有些声势的模样,自然难免好奇。 虞先生自己不是亲民官出身,也不曾管过水利,难得今次遇得个亲自走过问过的顾简思,又听说他家中有长辈曾经在此事当中出过一小份力——不管是帮着点人的吏员也好,帮着测数的差役也罢,总归是亲历,当能参照一二。 顾简思的话说得含糊,自然无人知道此“她”非彼“他”。 不过他并不打算去纠正,只想了想,便道:“说是此事虽有好处,却也有甚多不足……我今次走了一路,只觉得她口中所言很有几分道理。” 果然当堂一一数了起来。 出了这一点插曲,原本好端端的一堂论文,硬生生变成了论事。 不过便是虞先生也听得全神贯注,等到外头铃响了,才不得不问道:“这些个不足,他却是说能如何解决?” 顾简思微笑道:“先生,我家长辈并无官身……” 虞先生登时可惜起来,虽未说话,心中却是暗道:吏卒尚有如此见识,可见民间多有藏卧……可惜我未有外放做官,不然收来做个幕僚,岂不美哉? *** 次日便开始太学旬考。 上、内、外舍生同考一卷,人人考得头昏眼花,等过了数日,卷子一发,榜单一出,果然下舍的榜上顾简思高高在上,下头一个便是韩若海。 他一考得名,太学上下,无论先生、学子俱知今岁外舍得了两个积年一出的才子,年纪又轻、形容又好。 顾简思自己倒是不觉得有什么,每日除却拉弓、射箭、操练,便是埋首苦读,与同窗相处得十分融洽,尤其和韩若海极为投契。 时间过得极快,等到第三回旬考过后,韩若海便邀顾简思道:“我上回去叔父家,他听得你文章做得好,人品也好,特叫我来问一问,今次休沐,不妨同我一齐上门拜访一回?” 韩若海的叔父正在吏部任差,是个管事的实职——这还罢了,此人当初乃是二甲第七名出身,很有些文名。 “上回你不是说,想要知晓二甲进士得官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后情况?正好可以请教他。” 纵然韩若海不说,顾简思也知道,如果没有做侄儿的卖力推荐,韩敬一个吏部的实职官,哪里可能有空来见自己这样一个白身。 他有心承韩若海的情,然则却是不得不道:“韩兄,小弟家中有事,虽是感激,今次也只能推辞了……” 韩若海有些失望,忍不住问道:“你家中有什么事情?” 他与顾简思来往久了,自然知道对方在京中并无什么亲眷,进京小半年了,极少去访亲问友,便是遇上休沐,不是老老实实在学中待着,便是别先生、司业叫了去。 听得韩若海问话,顾简思的笑着道:“我爹娘前日来了京……” 他一面说着,眼睛都亮了起来,可见嘴上虽然不说,平日里也没少惦记父母。 韩若海愣了一下,问道:“他们进了京,那你家在延州的产业怎的办?” 顾简思笑道:“交给管事的去打理便是。” 一面又犹豫了一下,道:“韩兄,我爹娘才入京,上回去信,我同他们说在学中交到了一位异姓友人,十分投缘,多承照顾……我娘便说,原来他们不在便罢,而今来了,想要邀你回府做客……不知你可抽得出半日功夫?” 韩若海虽极少听得顾简思说父母的事情,可从那只言片语,也猜出这一对长辈很是和气。 他并不拘门户,对偏远延州来的商人也不带半点偏见,反而因为同顾简思交好,爱屋及乌,对其父母也带出了好感,唯恐自己推辞,叫他们想得多,登时一口就应了下来。 第九百六十五章 番外 进学(十四) 听得顾简思行说他家住在新封丘门时,韩若海尚未觉出有什么不对来。 两人出太学尚早,此时正是夏日,天黑得也晚,等到绕过那热闹的街道,一拐弯,进得一处巷子里头,本以为是闹中取静,谁晓得骑在马上,明明不过三四百步路,却是走了足有一刻钟还没到地方。 巷子当中车水马龙,熙熙攘攘,居然全是人,比起外头的闹市也不惶多让。 韩若海只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左右一看,却并不见货铺、酒楼,只有寻常的围墙,正觉奇怪,忽听得一旁有人道:“老爷去了恁久,从早上坐到晚上,今日总该能见得到那顾侍郎了罢?” 另又有人回他道:“你倒是梦得美,也不瞧瞧前头都排着谁,那些个正经官人都进不去,咱们老爷一个主簿,哪里就轮得到了?” “二伯,既是轮不到,何苦还要早早就来,莫说不能见得人面,连进门都进不得,干巴巴在门房里坐着,白费一日功夫!难得有空闲,在家中泡茶吃酒岂不是好?” “蠢材,在外头也废话忒多,中午吃的炊饼都堵不上你的嘴不成?” 韩若海转头一看,见得三两步外有两个人,一人牵着马,一人背着东西,靠着站在一旁,看上去像是寻常小官人家的伴当。两人有五六分相似,想来是伯父带着侄儿过来当差。只是小门小户,到底没甚底蕴,仆从嘴巴大得很,什么话都敢在外头乱说。 他听得顾侍郎三个字,顿时想起上回去自家叔父府上,对方说起这一阵子工部侍郎顾延章就要应诏回京,人还未到,已是叫下头牛鬼蛇神都四处活动起来。 韩家叔父在吏部任职,感触尤其深,被吵得不胜其烦。 因先前天子不知同谁透露过,想那顾侍郎回京后,让他去任三司使,虽是不曾落定,可约莫也有六七分成事的模样。 莫说三司使为计相,本来就是位高权重,虽不是比不上相公、参政,却也差之不远,手头掌着钱,更是叫人眼热。 再一说,数一数那顾延章得官这小二十载以来,例任各职各司,无论做什么,哪怕自己不能得什么大功,跟着他的,俱是有个好出路。 当日他在赣州任通判时,便是手下白身得官的,都能数出七八个,后头去了邕州,更是但凡沾上一点边都能吃肉喝汤。等其人回了京,居然带着提刑司里头一回数十人减磨勘,及至管导洛通汴,参与的人不过数百,竟足有两百余名官吏或升或调,称一句鸡犬升天也不够形容。 继而再去江宁、江陵、杭州、延州……无论哪一处,只要这一位顾侍郎到了地方,都能叫人把眼睛看过去。 好似同样开垦一亩下等田,旁人挖了又挖,只挖出一筐子烂泥,那顾侍郎也是在同样的地方捣鼓,不知为何,总能不是掘金,就是掘银。 朝中能臣并不少,官职、权位在其上头的,更是两只手都数不过来,可比起那些个相公、大参,顾侍郎却是出了名的不乱贪功、昧功,该是你的,就是你的,也不会把你的功劳拿去给自己亲近人使了。 正因他这行事,听闻此人要去任三司使,不少人提前便去打听其手下还有什么空缺,欲要后头使力,调去他那一处当差。 叔父不过扫着一下子风尾,便被人缠着不放,可想而知那顾侍郎回京之后,府邸上会是个什么样子。 韩若海看着这一处比坊市还热闹的小巷,实在满心向往。 他在家时常听得长辈说起,等入了京,进了太学,居然三天两头又听先生说起,只觉得那顾侍郎无论为人、行事、能干,俱是极令人佩服,早把其人作为自己前头山上插的旗杆,欲要将来向着行事,以实事为当要,置百姓于首要,立身持正,为天子所依仗。 然而韩家虽是世家大族,到底同顾延章这样的后起之秀无甚交集,他虽然尽是景仰之心,也并无借口、更无能耐上门拜访,是以纵然眼下顾府就在一旁,却不能得进。 韩若海心中甚是遗憾,正抬头远望,想要看一看那顾府大门,却见前边顾简思打马拐进了一处小径,又歉然回头道:“韩兄,前头人太多,堵得回家的路,咱们今次只能从小门走了……实在惭愧……” 韩若海笑道:“你我二人亲如兄弟,怎的还讲究那些个生人间的俗礼!”一面打马也跟着进了小巷,却是不忘恋恋不舍地回头朝着那顾侍郎府邸的大门方向看了一眼,权当如见真人。 进了那小巷子,再无人挡着,路便好走起来,往前两三百步,行不得多久,果然边上有处小门,两个门房正站在外头候着,见得顾简思同韩若海二人过来,连忙上前相迎见礼,先牵了马,口中叫一声“少爷回来了!”,又七齐声叫韩若海“韩公子”。 韩若海见那门房穿得虽然整齐干净,布料却很是寻常,等进了门,便偷偷同顾简思道:“你一家才来,怕是还未来得及知晓,这京中最是以貌取人,门房日日对外,还是穿得光鲜些,不容易被人看轻。” 他先入为主,认定了顾简思家中是个寻常富商,便想着商家尤重脸面,门房太过简朴,这一家又是延州来的,实在不好立足。 能说出这样推心置腹的话,足见韩若海亲近之心。 顾简思很是感动,却更惭愧了,便道:“多谢韩兄,我晓得你的好意,只是……” 他话还没说完,前头却有一人迎面而来,笑着道:“少爷回来了,夫人说你少有来这宅子,怕带着客人迷了路反倒不美,叫我来接。” 韩若海抬头看去,对面却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妇人,身上并无什么钗鬟,服色也寻常,看起来却很是体面,进退间更是大大方方的。 韩若海极少同商户人家接触,也不清楚是个什么情况,今次来了顾府,虽只见了几个从人,倒觉得个个都周身一股子文气,连礼节都丝毫不错,寻常书香门第尚且比之不得,哪里有半点铜臭味,不由得在心中暗忖:果然天下间有儒商的说法,正是这样的人家,才养得出简思如此人品。 他一面走,一面又暗自纳罕。 简思家租的这宅子实在有些偏大,还是在新封邱门左近,可谓寸土寸金,不知月计要多少银钱。 他先头还忍着,见走了不少时间,竟是还只在园子里绕,再忍不住,小声问道:“简思,你家这宅子甚时赁置的?” 顾简思答道:“从前买的,听闻那时我还没出生。” 又笑道:“我娘说,当时实在便宜,便似白捡的一般,还因缘凑巧,和着人把左近几个宅子都买了。” 他指着东边方向道:“我有一个世伯姓张,就住在隔壁,上回你不是说想学长枪?他尚在外州任职,过三两月才能回京,等得了机会,我带你去讨教——那枪法端的厉害!连我爹都夸过!” 这样大的一个宅子,还在新封邱门如此地段,竟是买下来的,还说什么“白捡的一般”。 饶是韩若海见惯了世面,有一刹那,竟是觉得脚下踩的并不是石块,而是黄澄澄的金子,那光亮闪得他实在眼花…… 第九百六十五章 番外 进学(十五) 顾府虽大,建得却十分简单,韩若海走了一路,未曾看到什么桥、榭、台、阁,除却一个荷塘,便只见得一个小角亭,上头题了“藕花亭”三个字。 因那字写得有些奇怪,他便多打量了两眼。 一旁的顾简思有些尴尬,道:“写得不好,你莫要见笑。” 韩若海惊讶极了,脱口问道:“你自己题的?” 顾简思无奈道:“那时年纪太小,也不知事,他们叫我起名字,当真就起了,还给骗着说自己起的名字自己写,居然也老实听了……又是长辈特把着我的手写的,现在想拿下来也不成了……” 又道:“实是不好看,只是有人把着手,架子倒是出来了。” 得了他这一句,韩若海终于找出其中的别扭来。 大字一向比小字难写,这匾额上头的笔画很是生硬,笔锋也粗糙,看着像是初学者所书,只架势果然很够,再仔细辨认,三个字的风格竟然迥然不同,只要稍稍留意,便能看得出来。 右边那一个“藕”字,框框架架都带着气势,明明都在草盖之下,却仿佛随时都能脱框而出。 中间那一个“花”字,却是很有几分灵性。 再往左那一个“亭”字,笔画简凝,颇显老练。 因前头带路的从人看着有几分体面,韩若海揣度乃是顾简思母亲的贴身大丫头,便不好在对方面前多问,心中虽是十分好奇,也努力压了下来,又因顾惜顾简思面子,特找了点来夸,道:“写得很别致,别有一番味道在……” 两人闲谈着一路往前走,等到了一处小院外,才进得门没多久,韩若海便闻到了一股若有若无的香味,抬头一看,果然见得檐下摊晒着不少松木,又有一口大缸,里头泡了半缸鱼胶。 韩家乃是大家世族,韩若海一下子就认得出来,叹道:“这是仿张子厚的制墨法?你娘真有雅兴!” 顾简思却是笑道:“她却没有这功夫,只我爹一向爱折腾,说是我娘上回嫌这几年的墨不好用,要自己给她做好的。” 说话间已是进了正堂。 韩若海站在门口先整了整冠,又抖了几下衣摆,方才跟着进门,也不敢乱看,先是老老实实行了礼,才口中叫人问了好,便听得对面一道女声道:“不必这样拘束,先请坐下罢。” 那声音极是干净,偏偏听来又温柔可亲,让人生不出半点见外来。 韩若海连忙道了谢,直起身子,才半抬起头,便见上首坐着一女子,相貌正正切合声音,是一种极温和的美。 她看着很是年轻,与顾简思有五六分相似,只是比顾简思更柔和,偏偏一双眼睛灵气十足。 不知为何,自小到大应酬惯了长辈的韩若海竟是一下子局促起来,生怕自己给对方留下了什么不好的印象。 说了没几句,门外便有人道:“官人来了。” 韩若海本来已是有些恍惚,听得这称呼不对,连忙又站起身来,抬头一看,果然外头进来了一人,顾简思还转头看着道:“是我爹。” 那个“爹”身形很是高大,在家里走路也是大步流星的样子,明明离得极近,韩若海却根本没有心思去看对方的脸,只觉得那人身上挟着山岳一般的重压,让人不敢直视,一句“顾叔叔”卡在喉咙里头半天,才吐了出来。 *** 一顿饭下来,韩若海根本不知道自己究竟吃了什么。 顾家并不讲究食不言,韩若海原本紧张极了,等听得顾简思的父母同自己说话,不过是聊什么灵寿风土,进京路上所见所闻,哪一位先生乡音重,喜欢用什么笔墨这一类的,回得起来十分容易,慢慢便放松下来。 他已是知道这顾简思的家中绝不是什么商户,却不好多问,只觉得与这两位长辈说话实在有意思,又有好友在一旁陪着,本来是打算吃了饭就回叔父府上,眼下竟是不愿再走。 不但不想走,他还恨不得明日也留下来蹭饭吃——比起去对比两个堂弟的不成器,叫婶婶不舒服,当然是在顾府舒服。 只毕竟是来做客,总不好头一回就在别人家过夜,另又确实明天有个极难得的机会,是以听得外头更鼓响,韩若海连忙看向角落里的漏刻,见时辰已晚,起身就要告辞。 顾简思便留他道:“别走了,我娘说明早吃笋泼肉面,南边送来的新干笋,统共没多少,你今次走了,下次再来未必还有。” 又道:“我已是叫人把床榻被褥都收拾好了!” 韩若海为难道:“来之前已是同家中叔父说了,也不好不去。”又道,“原是上回给我留了功课,让我作文,吩咐今次一定要带过来,说是明日有一位老先生取道雀坡去西京,想出城半路拦着给他帮忙看一看。” 他话刚落音,却见对面那顾五叔笑了起来,道:“说的是钱厚斋钱先生罢?他赶着行路,今日午间已是走了,若是不介意,把那文章拿来我瞧一眼?” 韩若海虽然尚摸不清对方来历,却是毫不犹豫便把文章从袖子里掏了出来,双手呈上。 那顾五叔收了,又交代道:“明早吃了东西,你同简思寅时左近一同来找我罢。” 另又道:“你叔父是吏部的韩令韩官人罢?一会我让人拿了帖子去同他打声招呼便是,你且安心住一晚。” 既是说起功课,那顾五叔便考校两人功课考了一晚上,把韩若海考得满身满头是汗,等到跟着顾简思回房,明明一肚子问题要问,只是实在又兴奋又疲惫,洗漱之后,本来还想秉烛夜谈,结果屁股一坐到床上,整个人就靠了下去,眼睛一闭,醒来已是天光大亮,早过了辰时。 韩若海心中大急,连忙要去叫醒顾简思,然而手一拍,另一半床榻上空荡荡的,哪里有人。 倒是有个人在门口守着,问道:“公子醒了?” 韩若海听那声音耳熟,抬头一看,对面竟是站了个韩家的下人。 第九百六十五章 番外 进学(十六) 见得对面人长相,韩若海最后那半分困意也被惊得飞到了九霄云外,心中忍不住暗叫一声不好。 原来这从人名唤许逢,本是韩家一名老仆的儿子,自小聪明灵活,又会来事,很得韩若海叔父韩令看中,虽是还叫他在家中伺候,却早做过承诺,如若其人能考上,便会资助他去书院进学参加科考。 那人往日常在韩叔父身边服侍笔墨,比不得幕僚、管事,然则人人都高看他一眼。 韩若海犹记得自己刚来京城的时候,小堂弟考入了白马书院,婶娘想叫这许逢去送读,不过一两日功夫而已,却被叔父一口拒绝,说书房里头有事,轻易离不得。 这样一个人,眼下竟是给送来顾府伺候自己作息,给婶娘晓得了,嘴巴上头不说,不晓得心里会憋屈成什么样。 韩若海自入京以来,因他才高能干,常被叔父拿来同两个儿子比较,衬得二人一无是处。 他颇通人情,察言观色,看出婶婶面上客气,细微处却难免带出些难受,偏两家又是至亲,叔、婶皆是长辈,又避让不得,只好小心留意。 谁料想一觉起来,竟是见得面前站着这样一个大麻烦,一不留神,韩若海差点将脖子扭了,口中忙道:“怎的叫你来了?” 那许逢连忙上得前来,一面给他递衣裳,一面恭敬道:“官人吩咐小人过来小心伺候,特叫小的同七少爷说,休沐足有三日,家中并无什么要紧事,不着急催你回去,客随主便,自听主人家安排便是。” 如果说先前韩若海只觉得麻烦,此时听得这样一番话,则是变为了诧异。 这回休沐之前,因韩若海早答应了顾简思,叔父得知后,还特地叫人给他带话,说近日因顾侍郎事,吏部很是惹眼,叫他去同窗家坐一坐就走,莫要多言多事,径直回府便是。 怎的一觉起来,又变成“不着急催你回去”、“客随主便”了? 这变化实在太大,韩若海一时有些适应不过来。 那许逢又道:“官人还说,若是便宜,七少爷不妨也邀这一位小少爷来府上做客——难得同窗,实是缘分,当要多多走动……” 话已是说到了这个份上,如果说韩若海还未察觉出什么不对来,便是真傻了。 他一肚子话想要问,偏偏碍于顾家的随从就在一旁,还跟着一齐伺候洗漱,实在不好多说,又因误了时辰,匆匆收拾妥当之后,照着指引,急忙去小书房寻人。 *** 灵寿韩家积蕴百年,韩若海又是年轻一辈中的翘楚,少时便跟着长辈外出拜访,见识过的书房不知凡几。 然而看到顾简思的小书房的时候,他还是吃了一惊。 说是小书房,房间却是大得很,还未进门,便见顶头一方匾额,两边挂着对联,上书“满将正气参天地,必留丹青照古今”。 字写得很是寻常,也无半点落款,可其中内容口气,却是叫人看出了一身冷汗。 这话怎的能胡乱说?还能这般堂而皇之地挂在书房门口,让往来人全数看进眼里! 韩若海此时心中已经开始打鼓,却又觉得以自己了解,简思并不是这样狂妄之人,至于昨日见的顾父、顾母,更是半点不张扬,绝不会不知分寸。 他思绪微乱,等到进得房内,其中并未挂字挂画,也无什么摆设装饰,当先入眼的便是两墙书柜,满满当当摆着书,除却寻常经义,最惹人注意的是正中间的一个柜子。 当中成排成列,最上面三四架的书脊上只写了《手札》二字,又排有一二三四,最后数到一共四十五册,中间的架子也有两排,书脊上是《小记》二字,排了有二十一本。 无论《手札》也好《小记》也罢,上头俱是没有署名。 韩若海压下狐疑之心,先朝正站在桌案前顾简思打了个招呼,复才羞愧地道:“我起得晚了,顾叔叔说的寅时……你怎的不给人叫我!” 顾简思笑道:“我娘特地吩咐的,说好容易旬考过了,平日里必是没能睡好觉,难得今次休沐,让我们睡足了再起来。” 韩若海的眉毛都失望得垂了下来,面上的神色甚是复杂。 简思的娘亲实在是体贴,这一觉确实也睡得极舒服——整一个月里头,只有今日早间醒来没有从前那疲惫感,只觉得许久没有这样精力充沛过。 可比起睡个好觉,他也想多腾出一点时间来,听简思的父亲说话。 想是看出了他的心思,顾简思递了一叠纸页过来,道:“我爹今日有事,只同我说了几句话就出去了,他特给你留了书信……” 韩若海忙不迭接过,立时就拆得开来。 那书信虽然是代写,却很长,当先夸他文章做得好,立意很正,开题也开得准,夸完之后,便开始给他改文。 改文用的是新纸,并非在原稿上。韩若海的文章才千言出头,可这一份如何改文的书信就足有两页。当中不但提点了他用的典故不够妥帖,言语过于含糊这些个细处,还特帮着调整了结构。 韩若海照着调整后的文章在心中过了一遍,已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同样一篇文章,不过换一个切题的点,调整一回前后,又按着书信中说的或将长句改为短句、胼句,或将结语改为单句,简直是焕然一新,此时虽未写得出来,只在心中品砸,竟是也给他品出了几分大家手笔的味道在。 韩若海又惊又喜,继续往下看,却见其中点出了自己一处错误的释义。 他眉头微皱,心中想了又想,虽是认为顾叔叔不会出错,一时却也不清楚自己哪里错了,便抬头问道:“简思,你这一处有没有大柳先生注的《隆平集》。” 顾简思随手指着当中的书架道:“你去翻那一处的《手札》,八、九、十三册便是注的《隆平集》” 韩若海并无他想,依言去了,然则才把第八册抽得出来,便吓了一跳。 书的扉页就盖了一个方方正正的红印,上书“柳伯山印”四个字。 再往后翻,有涂有改,往往一处地方,有三四个不同的注义。 韩若海学问做得扎实,一眼就辨认出来自己在课上学的是哪一个,可另外几个版本,却从未听说过。 他越看越是心惊。 韩家到底是书香世家,虽然与柳伯山来往不多,可也藏有其人少量书画,另还有难得的中堂,全数被小心收得起来。 韩若海这样出身的小孩,父母却并不怎的出挑,少时靠的全是自己。他只有遇得大考考好了,才能借机壮着胆子求大人把大柳先生亲手写的文章原稿借出来临摹仿写,对这一位大儒的笔迹十分熟悉。 此时他抱着手里的书,不知怎的,心中忽然生出了一个可怕的念头,倒吸了一口凉气,叫道:“简思!” 顾简思手中提着笔还在写字,听得后头叫,回头问道:“怎么了?找不到吗?” 韩若海努力叫自己镇定些,勉强笑着问道:“这书上头盖了大柳先生的印,字也极像,不会是谁人仿着他的笔迹手书罢?” 第九百六十五章 番外 进学(十七) 顾简思从来无话不能说,听得他问,便笑着回道:“这一份却是原稿,老先生注《隆平集》花了多年,反复校正,里头修改甚多,他说自源头循着改的方向去看,能别有领悟,是以特拿来给了我。” 又道:“因是原本手书,并非整理之后的定稿,是以看起来有些乱,与学斋印制书里的排布并不相同,你要找什么?若是寻不到地方,来问我便是。” 短短两句话,对顾简思来说,只是轻描淡写,可对韩若海而言,却已经几乎把他给砸得眼冒金星,快要喘不过气来。 手中这一册书,竟是大柳先生注《隆平集》的原稿! 放在寻常文士之家,哪怕只得了三两页,怕是早已经千封万密,仔仔细细供得起来。 可放在简思的房中,却就这般随意地置于书架上,连锁都不舍得给上一个! 这书还只是普通的线装,被翻得毛边都起来了,而打开的那一页,当中除却大柳先生的手书,还有另一个人的笔迹。 那笔迹虽然犹还稚嫩,然而具体框架已是颇有自形自态。韩若海略一辨识,就认出这是自己几乎日日得见的同窗所写,一时之间,只觉得心都在滴血。 他忍不住控诉道:“这样的珍贵之物,你居然在上头写字!” 写的还全是些童言稚语! 顾简思一时也有些脸红,道:“小时候不懂事,师公叫我在上头写,好便他翻阅,我就老实写了……” 凡举文人,都不会让自己的手稿流传于外人之手,更何况大柳先生这样的大儒。 能叫他把注《隆平集》这样重要的原稿轻易赠予,特地交代其务必在上头手书,最后居然还要时时跟进查阅的,非至亲至信之人不可能。 简思不姓柳,姓的乃是顾,又唤柳伯山做师公,是个什么身份,自然呼之欲出。 韩若海的心砰砰直跳,像是在打鼓一般,都要奏出一道九曲十八弯的节奏来。 从昨日到今朝,自入得顾府以来,所见所闻,全在准备之外。 他心里其实影影绰绰早有了念头,却是一直不敢去想,更不敢去戳破。 只是眼前这一排手书,叫他再也不能把头埋进地底下装傻,本来欲要说话,偏脑子里乱糟糟地,全不记得要说什么,低头一看,正见翻到的那一页上头,恰巧有一个大柳先生手书的“亭”字。 鬼使神差的,韩若海忽然问道:“简思……昨日那‘藕花亭’当中那一个‘亭’字,你说是长辈把臂而作……那一位长辈,莫不是姓柳罢?” 顾简思点头道:“韩兄好眼力,被我写成那个样子,你竟是也能瞧得出来……” 韩若海小心翼翼捧着那一册书,只觉得手都在发抖。 他翕合了一下有些干涩的嘴唇,仿若身在梦中,忍不住又把萦绕在脑子里许久的那些个问题问了出来,道:“你原同我说,左近除却有个张府,其余俱是你家宅地……那昨日巷子里头那些个官员……排着要见的顾侍郎……” 短短的一句话,韩若海竟是不记得在脑子里头先过一遍,卡了好几回不说,连语序都乱了,等到终于把话说完,只晓得将一双眼睛盯着对面顾简思的脸。 那一张脸依旧那样诚恳,看上去安安分分的,还带着小少年特有的稚气,仿佛谁人都可以来捏一下似的,此时此刻,很是老实地道:“正是家父。” 寥寥四个字,声音也不大,却是震得韩若海呆在当地,几乎连三魂六魄都飞了。 刹那间,他心中只剩下一个念头——这一个时辰懒觉,当真是睡得这辈子没有过的亏大发!!! *** 顾府里头发生的事情,韩家自然不知。 不过韩若海的婶婶王氏管着中馈,倒是很快自下人口中听说了许逢头夜出门,为的乃是去伺候侄儿韩若海的事情。 水滴而石穿,锯绳而木断,这一向因为丈夫太过偏心韩家亲戚,王氏已经忍了许久,今次再按捺不住,问清楚来龙去脉,立时就奔向了书房。 韩令手里拿着花名册并职差录,正研究那顾侍郎最有可能会去管什么部司,手下又还有无合适的差事供小辈挑选,听得下人通禀,虽是觉得奇怪,还是收好东西,出得外间。 王氏一坐下来,便开口问道:“我听得下头说,你让许逢昨夜出门,去别府伺候若海了,却不这话是真是假?” 韩令前夜睡在书房,对着职差录兴奋地研究了一晚上,此时还未从情绪当中走出,听得妻子问,一时未能反应,脱口便道:“自是真的!” 口气里竟还有几分喜滋滋。 王氏心头的火气腾地就冒了起来,怒道:“韩十一!你可还记得你儿子姓甚名谁!?” 她这一句没头没尾,韩令听得莫名其妙,茫然道:“这话又从何说起?” 王氏看着他这一副模样就烦,咬牙道:“你不用同我在此处装傻,我只晓得,一样是姓韩,我生的这两个儿子就是比不得他们灵寿来的!旁人上太学,卫儿、宣儿只能去白鹿、白马,旁人在京城同窗家中夜游外宿,还能有许逢去伺候三四日,宣儿正经去读书,叫那许逢去送一送都不能……旁人一入京便能给领着去拜见钱厚斋,傅顺霖,我生的那两个,大的足长到二十岁,也没得见过什么大儒!!” 王氏嘴巴上厉害,然则一面说,一面眼泪已经落了下来,哭道:“姓韩的,你亲生的儿子难道便不是韩家人?你一味帮着别个,把自己人置于何地?!” 韩令听得很是不高兴,皱眉道:“好端端的,怎的哭起来了?我哪里又帮着别个?侄儿还是半子,若海怎么又是别人了?” 又道:“你又来了,白鹿、白马俱是百年书院,旁人挤破头也未必能进去,卫儿、宣儿那般学问,若不是族中帮着使力,哪里就能这样顺?我虽带若海走动得多些,也是他争气,我倒是想要带儿子去访师拜友,偏那两个连口都不敢多开……你也是大家出身,素日一向贤良,今次怎的如此小家子气了?” 如果说王氏原本是八分的火气,听得丈夫这一番话,简直气得头发都要烧得起来,眼皮直跳,道:“你竟说我小家子气?你往年照拂灵寿的亲,我何曾有说过半点?过年过节,送礼送钱,我哪一回不是周周全全?小辈来家中住着,我难道亏待过分毫了?!你且去看那韩若海住的房舍,大小、摆设,哪一样比卫儿、宣儿差!?韩十一,你还有没有良心?!” 第九百六十五章 番外 进学(十八) 韩令方才那一句话甫一出口,已是自知不对,然则木已成舟,到底不好回转,只好道:“若海全凭自身之力考进得太学,与我何干?至于钱厚斋、傅顺霖两位先生那,虽是有我带着上门,如不是若海学问扎实,他们又怎可能理会……” 他话才说到一半,王氏已是冷笑道:“学问做得扎实的,天地下难道只有韩若海一个,太学当中那许多上舍生,个个学问扎实,怎的不见你带他们上门拜访大儒?此时你又知道什么叫远近亲疏了?” 韩令只觉得妻子十分不可理喻,恼火道:“你怎的这样不晓事!两个儿子你自家生的,是个什么资质,你不知道?再怎的提携,能得一个三甲后排已是侥幸,倒不如好生带契若海这个侄儿,候得他将来出了头,宣儿、卫儿有个正经兄弟照拂,难道不是好事?你莫忘了,我而今这一项差事,却是谁人在后头帮的忙!” 韩令能有今日,自然不可能脱开灵寿韩家的助力。 王氏也是氏族出身,哪里会不懂一损俱损、一荣俱荣的道理。 然而韩令官品并不高,虽说有些实权,在这偌大京师,实在也算不得什么。 如果自己有一百,舍予旁人五十,以滴水之恩,博将来一个涌泉相助,自然并无问题——即便没有回报,也无伤大雅。 然则自己只有十分,偏生要舍予旁人八、九分,放在资财上,王氏绝无二话,可放在人脉、读书上头,她怎可能心平气和? 正因大家出身,她才更明白后两者的重要性。 两个儿子本来就资质寻常,倾尽全力,虽未必能有多好的结果,总有出头的可能,然而丈夫偏把所有的好处、人脉全给了侄儿。 便似同样是种树,左边一棵是是旁人所有,根壮枝粗,不用人照料也能长好,右边而一棵苗小叶黄,稍不留意便要根死叶枯,可无论怎的差,也是自己的。 偏丈夫把水、肥俱供给了旁人的树,不管自己树的死活。 别人的东西,再如何好也是别人的,你指望他将来长成大树好遮阴,人家却未必会往你这一边长,届时你能奈之何? 王氏被丈夫这一番话,气得简直脑袋都要发昏,大声驳道:“宣儿、卫儿怎么了?!他二人发奋读书,几位先生都口口夸赞,虽不是什么天纵之才,却也都是读书苗子……” 韩令无奈道:“旁人说几句场面话,你也当真了不成?” 王氏更气了,道:“夸你侄儿的就是真心诚意,夸我儿子的就是场面话?!韩十一,你可不要忘了,将来你我……捧牌摔盆的是谁!” 韩令实在不愿意同妻子为着此事闹得这样难看,他略一思忖,知道多半是昨夜的事情惹了麻烦,便当先服软道:“你莫气,方才是我口不择言,只若海那一处,着实并未怎的占便宜,你道我带他去拜儒拜友——从前难道我没有带宣儿、卫儿去过?他二人乃是我亲生子,我百般盘算,难道不就是为了荫及子孙?我再提携谁,在心中绝不可能越过他们……” 王氏闹的这一出,并非当真为了能得什么结果。 韩若海是丈夫的亲侄,两个儿子的堂弟,也是韩家新一辈里极出挑的人才,学识、人品俱是出类拔萃,眼下又在太学读书,小小年纪,已经颇有文名,将来前途不可限量,正要好生照看,维持关系。 然而她却也要让丈夫明白,也摆出个态度来,表示两个儿子才是最要紧的,无论怎的,也得分清远近亲疏。 是以此时韩令换了口气,她立时就转了面色,擦了眼泪道:“我哪里不晓得同气连枝,只是你把力气都放在侄儿身上,又把儿子置于何地?你做亲爹的不去管,难道还指望别人帮着管吗?若海再好,将来官做得再高,毕竟也不是你我亲儿,儿子再差,也得靠他二人养老送终……” 又道:“我本来并不打算说,只你大半夜的叫许逢出门,特地为了伺候若海,心中难免有些不得劲……” 韩令叹道:“你这妇人好生不晓事……这一回我却不是为了若海,却是为了子权……” 王氏听得一怔,问道:“这同我那六弟又有什么关系?” 韩令道:“你已是同我提过多回,说他科考多次,久而不中,平日里并无心读书,科考怕是无望,然则其人性子活,倒不如补个官做着,未必没有出路?” 王氏原本还气着,此时听到丈夫提起自己娘家亲弟,竟是把从前说过的话记得这样清,顿觉心中一暖,看着对面人都顺眼多了。 韩令又道:“思来想去,因我在这个位子上,倒不好做得太惹眼,然则未必要那等明着好的才是好,若是跟着个好上峰,能带着做一两件事,将来升迁、转官,俱是从容……你当若海去访的那一个同窗是谁?” 王氏哪里知晓。 然则她见得丈夫话锋这般转来转去,却是听出了其中几分端倪,道:“我恍惚听得他这几轮回来,常常提起一个,好似是姓顾?” 她说着复又摇了头,道:“当不是他,其时说是这人无甚出身……” 韩令道:“正是他,今日回京的别有一人也姓顾,你可记得是谁?” 王氏反应得极快,脱口道:“难道是……那顾侍郎?!” 她明明已经说出了口,面上却满是不敢置信,只死死盯着丈夫,等他回答。 韩令这一回却是端了起来,慢悠悠点了点头,道:“正是。” 他叹道:“我原想着,既是若海同那顾侍郎的儿子交好,正好趁此机会走动起来,也不图什么,如能叫子权跟着去打下手,哪里还怕无功可立,无事可做?” 又道:“宣儿同若海年纪相差不大,说不得也能同那顾简思好生相交……这样的人物,便不是顾侍郎的儿子,走得近了,难道会没有好处?” 韩令这寥寥几句话,听得王氏整个人都有些发懵,反复问道:“当真是顾侍郎家?” 幸而她很快就清醒过来,眉开眼笑地嗔道:“你这人!还有这等内情,怎的不早说!害我闹了这一通,出了如此大丑!” 一面说着,却是连忙站了起来,道:“若海既是在旁人府上住着,多少也要送些仪礼吃食过去,免得人说我们韩家不懂规矩!” 这边再顾不得别的,急急出门打点去了。 第九百六十五章 番外 进学(完) 王氏的转变,韩若海自然不知。 他在顾家过得如鱼得水,乐不思蜀。 顾简思的书房只眼看着并不出奇,可韩若海第一次见得全貌时,几乎吓得手足发软,其后更是非洗手洁面之后,不敢去翻阅。 灵寿韩家的藏书楼里头,凡举遇得善本,全是里三层、外三层地珍藏起来,必要得了族中许可,才能在专人看管下阅视,仿佛防贼一般。 可韩若海在顾简思的书架上,随随便便翻一翻,当世大儒的手书、赠书、赠文、批注,简直数不胜数。至于旁人想都不敢想的大柳先生亲笔写就的原稿,顾侍郎自清鸣至而今拟写的文章,更是从草稿至成稿,无一不全。 甚至于顾简思四五岁启蒙,学字时随手写的文章,不过记录今日吃了什么,学了什么,上头居然都能找到大柳先生的红批、圈注。 对于韩若海而言,这一个书房简直是连天宫都比不上的好,他恨不得连觉都不睡,点灯熬夜待在里头。 然而再怎么珍惜,一天时间还是转瞬即逝。 到底是做客,纵然得了许逢的传话,他也不能一直在顾家待着。 等到得下午主院来叫吃饭的时候,韩若海终于依依不舍地同顾家夫人说了自己的打算。 那一位姓季的夫人全然在意料之外一般,柔声问道:“作甚这样着急回去?你叔父……韩官人不是说没什么要紧事吗?日间王夫人还特遣了人过来送了许多时鲜、果肉——我已是叫人收拾,正待让厨房明日做了来。” 韩若海赧然道:“二位远道回京,许多事情要打理,更兼简思难得回来……我已是叨扰了这样久,本有如此运道,求了顾侍郎帮忙修改文章,已是得天之幸,正要回去好生消化……” 明明可以假托其余理由,可不知为何,当着这一位季夫人的面,韩若海就是说不出那等客套话,等他反应过来,才发现自己居然把内心所想老老实实全数交代了。 对面的季夫人笑道:“并无什么叨扰,太学里头一旬才有三日休沐,难得你们出来这一回,你与简思年龄相当,上回傅业之事,又多得你照应……” 韩若海的脸更红了,忙道:“我什么忙也没帮上……简思这般聪颖,又有许多人搭手,便是没我在里头瞎倒腾,此回必也是有惊无险……” 又推辞了一轮。 想来是看他态度坚决,那季夫人便道:“若不是家中有很要紧的事情,还是至少多留一日罢——简思的师公今日回京,他父亲才去接人,本想明日或是后日带上你们两个一齐过去……” 她好言道:“那一位师公毕竟是多年注经,教过许多子弟,难得有机会,趁着写上一二文章,届时上门请教,岂不是好?” 季夫人个个字都说得明明白白,韩若海也个个字好似都听清楚了,可不知为何,却是仿佛半点都没有听懂。 他过了好半晌,才慢慢醒得过来。 简思的师公——莫不是大柳先生?! 即便是在最美的梦里,韩若海也从未奢想过有一回能上门得大柳先生亲传指点。 须知那一位年事已高,除却有通家之谊的,久不见客。 这一个大馅饼砸得下来,叫他连张口推辞的力气都使不出来,晕乎乎应了,连吃了五六碗饭,也没尝出配的菜是咸是香。 有大柳先生在前头吊着,韩若海果然再不要什么脸面,也不再提什么回家,抓着机会得了不少指点,进益良多。 休沐的这三日,韩若海仿佛一直踩在云端,进顾府的时候明明十分清醒,可出顾府的时候,却是晕乎乎的,直到回太学里头又上了三两天的课,才慢慢好了。 *** 太学的学生便罢,泰半是一心向学的,偏那国子学里头勋贵、高品之后居多,并无几个是来上进,不过混个名正言顺的荫补罢了。 众人旁的不行,见风使舵的眼力却个个都是一等一的好。 傅业、杨度当初才入学的时候,人人都凑上前去巴结,今次傅业被收押入监,正等着金陵城中抽调宗卷几案并做一案来判,无论最后是个什么结果,早已说明宫中态度。 至于杨度,虽然出入都有禁卫相随,可看得久了就能发现,那相随的态势,却并不像是单纯的保护,更像是一半护着,一半守着叫他不许再同从前一样胡来。 太后亲下了懿旨收押傅业,又把杨度看得死死的,明面上是在敲打娘家,暗地里却也在敲打朝臣。 小皇帝才亲政,百官正观望之中,不少人见此行状,忙把踏出去的脚又收了回来。 再说那顾延章回京之后,朝野间很是闹腾了一番,最后果然由天子下诏,着其任了三司使,在任上极有一番作为,此处且不赘言。 却只说韩若海与顾简思两个在太学读书,明明一齐由外舍升入内舍,又从内舍升入上舍,都有一甲之才,不知为何,竟是隔了多年,先后下场。 韩若海口风把得严,顾简思更是不爱说闲话的,有杜檀之拦着,再兼顾家有意遮掩,亲友也全不多言,是以直到多年以后,殿试结束,琼林宴毕,由人牵头修了同年录,见得高高在上的那一位后头写着“父给事中、参知政事顾延章,加检校太傅、行工部侍郎、充枢密使”,才哗然大惊。 再有同批入学的士子想起当年杨度、傅业之事,联系前后,始有恍然大悟之感。 回头去细推,那顾简思又何尝说过谎? 他说他籍贯延州,祖上经商,由延州州学选送入京,果然字字句句,全然对应得上——那顾延章顾参政,从前不就是延州商户出身? 一个三元及第的状元郎,养出一个州学第一,一路升入太学的儿子,自是再正常不过。 却又那几位教过他的先生,今后年年授课时便把此人事迹拿出来同新士子们说,什么才学横溢、踏实细致,从不自恃身家背景云云。 至于那虞先生,更是每回都要把当日在学斋中顾简思做导洛通汴文章的事情细细叙述,甚至还要描述一番自己知道其人身份前同身份后的心路历程,又不忘嘱咐新人们道:“作文必要脚踏实地,不亲身所历,便不好胡乱而书,万不能学那顾简思——除非你能像他,十年前有那样一个父亲帮着勘查,十年后自己又再走一回。” 每每这般说完,便能得到新生们长长的唏嘘声并极敬仰的眼神。 ——能教出这样一个学生,难道还不能说明虞先生之教才? 至于勘查实地的究竟是顾简思的父亲顾延章,还是另有人在,虞先生虽没有亲身所历,也没有认真核对,却不妨碍他万般笃定地说来了。 第九百六十五章 番外 怀胎 天阴雨冷,寒风如刀。 三更两鼓的时候,季清菱再一次猛然惊醒,只觉得肚腹又重又坠,难受得不行。 她微微偏转过头,见得身边的人呼吸平稳,眉目舒展,显然睡得正香,索性自己撑着床,也不敢出声,小心翼翼地待要坐起来,却听得有人轻声唤道:“清菱?” 原是顾延章也跟着醒来了。 他动作极快,一手扶着季清菱的手臂,一手托着她的腰,柔声问道:“是不是要去里间?” 听得他这一声问,不知为何,季清菱心中竟是觉得十分委屈,然则也知道自己乃是迁怒,便道:“你且睡,把秋露她们叫进来便是。” 顾延章没有理会,只道:“轻得些,别碰了脚。” 就这般扶着人进了里头。 怀胎九月,季清菱肚子已经很大,一到得夜间,总要辗转反侧,每每过不得半个时辰就会被惊醒。 边上点了手臂粗的大烛,映得里间十分明亮,此时她坐在恭桶上头,看着胀大如鼓的腹部,只觉得自己如同一个怪物。 她的肚皮近乎透明,甚至看得到里头的经络,仿佛下一刻就要炸开一般,实在心生惶惶。 等回到床榻上,顾延章却并不着急睡,只是问道:“腿还胀不胀?我给你用热巾子捂一捂好不好?” 里头这样的动静,外头秋露同守夜嬷嬷自然不可能再睡,早捧了热水进来。 顾延章果然把巾子用热水浸湿,拧得半干了,一面给她捂着,一面手中用力,不轻不重地按揉。 他动作娴熟,面上专注而认真,仿佛正做着世间最重要的事情一般。 季清菱半靠着枕头,虽是依旧全身都不舒服——毕竟腿脚早已浮肿得比原来大了快一倍,又酸又疼,肚子也坠胀极了,便是头上也突突直跳。幸而随着腿上烘烘的暖意渐渐传散,整个人总算慢慢平静下来。 她不知不觉睡着了过去。 这一回一觉也只睡了大半个时辰。 一晚上折腾了四五回,次日天边方才鱼肚白,顾延章便早早起来换了朝服上朝去了。 等到季清菱起来,老嬷嬷少不得过来劝道:“顾官人朝中事忙,夫人月份大了,说不得什么时候就要发作,还是劝一劝,莫要睡在一处了,若是他不放心,不妨住去隔间,一旦遇得什么事情,也听得到动静,又不至于太过辛苦。” 顾府没有老人,也无甚长辈,柳老夫人虽是如同亲人,毕竟不是亲母,似这般房中事情,实在并不好说。 季清菱肚子渐大的时候,请来的老嬷嬷已经劝过几回,让两人分房,然而顾延章却总是不放心,不住往后拖延,就这般拖着拖着,眼见就要临盆了。 这话很是有些道理。 顾延章逢三、逢五有常朝同小朝会,另又有大朝会,他年纪虽然不大,资序也不算很高,然则细细数来,朝中几个大部大司,其人几乎都任过差事,又领过兵,外任过亲民官,回回立得大功,太后正重用,明明不是政事堂里头的,可什么事情都要拉他问上一问。 他白日忙于朝政,回得府中,又一心扑在妻子身上,因不肯分房,虽有丫头、嬷嬷在旁,却执意亲自照顾,三五日还好,似这般数月下来,铁打的人也撑不住。 季清菱听进去了,晚间便再同早早回来的顾延章说了此事。 “……夜夜都有嬷嬷一旁伺候,秋月她们几个也轮着值夜,你在此处,我总怕叫你不得安睡,反而拘束,总不便宜……” 她从前也不止一次提过这话,只是这一回说得格外认真。 顾延章若有所思,当夜果然就去隔间睡了。 季清菱虽是松了口气,也有些怅然所失。 然则次日下午,还未到得下卯时分,顾延章竟是提前回了府。 春寒料峭,他从外头带了几枝柳梢进来。 才折下的柳梢枝头上还带着水滴,叶子颜色绿得又嫩又浅。 宅子里也栽种着不少花草树木,只没有柳树,此时才开春没多久,其余树木叶子只冒了个尖,唯有这柳叶已经片片裁出,擦青沾绿。 季清菱月份大了,外出不便,此时将柳枝接过,只觉得上头带着嫩叶特有的清香,不知是不是错觉,仿佛胸中的闷压感都舒缓了些。 她过了一会,才反应过来对面人正在说话,讶然问道:“什么?” 顾延章微笑着又重复了一遍,道:“我向朝中告了假,等过了寒食节再回去……” 这一下,不单季清菱愣住了,便是一旁伺候的两个老嬷嬷都呆了。 顾延章又道:“我总觉得就是这几日……左右在朝中做事也进不得心,怀胎十月,如此辛苦,我除却在一旁陪着,也帮不得什么忙……虽说比不得陈嬷嬷、吴嬷嬷她们几个经过事,到底这一向都守着,该会的全都会,你使唤我,难道不比使唤别人顺手?” 见两人挨在一处说私话,两个老嬷嬷立时就知趣地退了出去。 既是人走了,顾延章说话也不再顾及,柔声又道:“况且我学了这几个月,早前还跟着孙奉药请教过许久医理,又对着医书同那几个老嬷嬷问了大半年,再一说,她们哪里比得过我用心?比得过我方便?我就睡在你身侧,说一句自夸的,警醒得很,但凡有些动静都晓得,其余人再怎样,也只能搭个床在一边,还要你张口出声……” *** 屋子里一对正说话,外头两个老嬷嬷却是坐在回廊下,一个给小儿织新纱衣,一个则是检查柳家送来的小儿旧衣上头有无多出什么东西。 两人相对无言,半晌,那陈嬷嬷才幽幽道:“得亏旁人家不是这样……色色都自己来了,还要我们作甚?” 吴嬷嬷则是笑道:“事情少,银钱多,你不乐意,我却是乐意得很!左右我伺候了这几十年,也没遇得多两个这样的。” 陈嬷嬷便叹道:“毕竟当初乃是状元郎……果然作状元的,样样都出挑,伺候个媳妇都比旁的丈夫精细忒多……我看他给季夫人按腿脚,这才多久?那手法竟是比我也差不得多少!只是这说告假就告假的,也不怕叫上头相公们不高兴……” “相公们高不高兴我且不知,只是看这模样,那季夫人嘴上虽是不说,心中定是高兴的……” “小夫妻两个,又是头一胎,感情自然是好的。” 再怎么好,也是别人家的,毕竟不得劲,吴嬷嬷忍不住便道:“可不是嘛!我怀老大的时候,家里那口子在外头做买卖,本来包了御街上头的摊子,听得人说我要生了,买卖都不肯再做,撒丫子就跑回来……那可是上元夜御街的摊子,一个晚上都要五吊钱!我嘴上虽是骂他败家爷们,可见得人,当真是松了口气。” 见得吴嬷嬷在此处得瑟,那陈嬷嬷也再不甘示弱地回道:“我家那个却是比不上你家的,那时候屋里头穷得叮当响,只晓得出去做工的时候,把铺子里吃的白面炊饼省着给我兜回来罢了。那憨货,饿着肚子也不晓得说,害我半夜醒来,还以为是哪一处在打鼓!” 第九百六十五章 番外 起名 寒春二月,半夜三更,杨太后坐在垂拱殿中批阅奏章。 清华的小黄门站在下首,正一五一十地同她回禀今日小皇帝的作息。 “……回得宫中之后,先背了书,复又读了一个半时辰的《秦魏词格律》,抄出来半页纸……” 杨太后原本只是半边耳朵听着,手中动作并未停歇,此时却忽然抬起头,讶然问道:“《秦魏词格律》?” 小黄门恭敬道:“正是,原还让搬了《全秦诗》过去,好似看了没多久,就放在一边了,只盯着那《秦魏词格律》,本该要就寝,最后足过了半刻时辰才歇下的。” 听得他这样说,杨太后便有些坐不住了。 若是《全秦诗》倒是不怕,多为正经之言,可那《秦魏词格律》当中不少秾词妙语,有些误人。 赵昉并未成人,好容易进的宫中给医官们调养了这些日子,终于渐渐康健起来,还不到成亲的年岁,最好多守几年童子关。 要是他一心想那等乱七八糟的事情,不上心国事倒是其次,最要紧是一旦亏空了身体,哪里去给她再寻一个儿子出来? 杨太后越想越怕,也顾不得大半夜的,连忙着人把轮值的医官唤了过来,要调阅小皇帝的脉案。 那医官睡得正好,忽然被人拍醒要寻脉案,吓得魂飞魄散,还以为天子出了什么大事,直到站在阶下,听得杨太后问话,方才渐渐回魂,松气道:“陛下这一旬都无什么事,只是有些燥气,想是这春日里头地龙烧得多了,又有火盆,难免干热,出了四月就好。” 因杨太后又问阳气,那医官便道:“倒不曾见得有亏空乏匮之态……” 纵然得了医官再三保证,她依旧不太放心,又把崔用臣召了过来。 崔用臣伺候了这一两载,已是把这一位太后的脾气摸得透透的,她虽是问得语焉不详,他却一口就回道:“清华殿中的宫人年纪都不小了,陛下身边伺候的除却一个老宫人,其余都是黄门,日夜同进同出,全按寻常轮值,并未见得有什么不妥,也未见得陛下多问起谁……” 他通禀了一回赵昉作息,最后问道:“不知太后从哪一处听得的消息?” 杨太后便把自己的推测说了,又道:“陛下从前并不爱看着等小儿小女的诗词,却不知道是否近日有什么旁的事情?” 崔用臣仔细想了片刻,道:“前一日下午习武的时候,张小公子好似同陛下私底下说了一会话……” 杨太后虽然一直想让儿子同侄子打好交情,可不知为何,赵昉总是与杨度说不到一处,倒是同张璧十分投缘。因他特来求了,眼下太皇太后虽然早入了土,这一位张家小公子依旧时常进出大内。 听得是张璧,那一个毛都没长齐的,更何况张家虽然挑不出半点好处,却是上上下下没有一个好女色的,杨太后终于放下了心,只是犹有些奇怪,便道:“你且去瞧一瞧陛下抄的乃是什么词句,拿来我看了,再行应对。” 崔用臣口中应是,果然出得门去,不多时便从偏殿回得来。 杨太后见他手中亲自托着盘,那盘上还盖着一幅黄绸,面上神色很是奇怪,一颗心已是高高地悬了起来,连忙问道:“怎的了?” 崔用臣一手托着盘,一手把那黄绸揭开,也不敢多说,只小心道:“臣将陛下所写誊抄了一遍,请太后一观。” 他越是不说,杨太后就越是惊慌,忙把那上头的纸页拿了起来,凑到蜡烛下头。 只匆匆扫了一眼,她的表情就变得同崔用臣一样奇怪起来。 那纸页何止一张,捏着足有三四张,张张上头字迹都很是工整,自上而下,自右而左,用小楷密密麻麻抄着词句。 当先一句便是“记玉关踏雪事清游,寒气脆貂裘。傍枯林古道,长河饮马,此意悠悠”,当中还特用朱笔圈出了“清游”、“林道”、“清悠”等字句,再看后头其余摘抄词句,前头一张纸还罢,后头被圈得出来的只有一个共同点,那便是辞藻堆叠,华丽秾艳。 等到翻到最后一页纸,那上头显然抄是自前头再一轮细筛出来的字词,却都在前头冠上了一个“顾”字,变为了“顾清游”、“顾林道”、“顾清悠”、“顾清”等等。 那“顾清”上头还特地被画了一个大大的叉,一旁用朱笔备注道:避母讳,不取。 杨太后忙了一天的朝政,此时乍然见得如此文字,竟是反应不过来,不由自主地问道:“这是什么?” 这一次崔用臣回得极快,即刻道:“好似说顾官人家中待要有喜,正等出生,还未有名字……上回柳翰林无意中提了一句,昨日又遇得张小公子说,已是给那一个尚未出生的起了小名,仿佛名字还很是难得的好听,生的是男子也能叫、生的是女子也能叫,陛下就上了心……” 他说到此处,还回吞了一句话——不但上了心,还特地把男女名字都起了,以示自己比张小公子靠谱。 杨太后恍然大悟,惊道:“怎的这样快?!我记得仿佛是三月……” 她猛然一醒,转头看一边的万年历,这才发觉竟是早已二月了。 再看那纸上文字,杨太后面上便止不住地嫌弃起来,心中暗道:这小儿,什么眼光!虽是皇帝,毕竟还是个乳臭未干的,怎能把名字起得如此浅薄,看上去实在六福不沾! 一面想着,她伸手已是把一旁的朱笔取了过来,在上头删删画画,删到后头,已是一个名字也不剩,然则自己要想,即便是绞尽了脑汁,也想不出什么好的,便对崔用臣道:“你且去把《广韵》取来。” 杨太后倒是生育过,只是皇家血脉,哪里轮得到她取名,今次得了这一个机会,倒是越发来劲,一人对着高高的一摞官修《广韵》翻到半夜,抄抄圈圈的,又要看寓意,又要读起来顺口、好记,还要要半通不通地学民间算五行,最后给几个黄门三催四请,才不得不回去睡了,临睡前还不忘多在口中品砸几回,在几个自以为好名字当中徘徊不决。 第九百六十五章 番外 认错(全文完) 顾简思八岁的时候,自觉陷入了人生最艰难的抉择当中。 他焦虑地想了一晚上,终于壮士断腕一般,趁着天还未亮,跑去找了父亲。 一大早的,顾延章很是吃惊,等听他说了前因后果,面色也严肃起来,问道:“你为什么要给杜征做功课?” 顾简思心中有些发虚,连带着也声音也低了下去,道:“他的功课总是做不好,可杜伯父先前已经说过,这一回定要得了先生评上等才能跟着一齐回京。我们说好去玉津园,已是早圈出了交趾驯象、占城金毛狮,还有那绿孔雀……若是杜征去不了,他要偷偷哭鼻子的……” 他说着说着,一副天都要塌下来的样子,道:“爹爹,我做了错事。可是娘说那玉津园里头许多珍奇异兽,尤其那菜虫,比外头的都大!不单有绿色的,当中还夹有红色、蓝色,并其他颜色,十分厉害!她还给我画了图……杜征回回来都要去翻来看,前日杜姐姐同我说,廖先生上回考校功课,杜征才得了中上,隔天连饭都没心思吃,半夜还在抄书,又偷偷求她将来要帮忙画了那许多鸟兽样子回来看,他是尽力了……” 顾延章见得儿子如此,心已是软了大半,只是知道小儿的事情,自己不能全然插手,便道:“杜征从前功课,多是什么等次?” 顾简思低头道:“多是中等,只得过一回中上……” 顾延章摸了摸儿子的头,道:“既是从来没有得过上等,那他听得你杜伯父说要上等的时候,为什么要答应?” 顾简思闷声道:“我也不晓得,我问杜征,他说不敢同杜伯父说做不到……” 顾延章闻言,不由得叹了口气。 杜家有一儿两女,长女自小就聪慧,诗文皆通,儿子杜征不过是中等资质,虽说一向勤勉,可结果总不尽如人意。又兼有柳家那许多后辈衬托,更有顾简思在旁,更显得他驽钝。 杜檀之自己科举出身,读书自然是好的,全然不明白为什么一看便知,多读几遍就能记住的东西,儿子竟会听了许多遍解释,又背了半日,依旧一知半解,背得磕磕巴巴。 他虽然可以用“儿子还没开窍”来安慰自己,可看到旁人大步领先,自己家这个落后一万八千里,实在着急,偏他公事繁忙,另有妻子柳沐禾才得了小女儿,正一心照顾婴儿,并不能时时盯着,只好一面请先生严格要求,一面又自己想了许多法子在前头吊着。 这只有功课做得好了,才能跟着一齐回京述职的办法,便是杜檀之用来激励儿子努力向上的。 本来杜征、顾简思这一回李代桃僵耍得十分顺利,已是得了上等,谁料想那先生看学生功课实在做得好,万分欣慰,特地拿去同主家邀功。 杜檀之百忙之中,见得儿子有了进益,自然高兴,趁着岳父过寿在即,将杜征的功课同其余贺礼一齐送回了京。 顾简思乃是大柳先生亲自启的蒙,哪怕顾延章外任做官的时候,也会每月将儿子的文章送去柳府给柳伯山批阅,是以那曾外孙的功课虽然已经改头换面,他还是一眼看出了其中蹊跷。 尤其杜征当真是有些憨,抄写时也不晓得动脑,顾简思引用典故,因其中有好几处地方有“延”、“章”二字,为避父讳,用了谐音字,还特地提醒过,他竟是还能改得漏了两处。 幸而柳伯山心疼两个小的,并未直接戳破,只在给顾简思的书信中将此事略微提了一提。 此时此刻,顾简思已经不奢望能让杜征一同回京,小声道:“爹爹,今次乃是我的错,我也不去玉津园了,能不能想想办法,不要杜伯伯叫知晓?” 顾延章问道:“你娘知不知道这事?” 听得他这一句话,顾简思的眼圈都要红了,道:“我不愿去同娘亲说,昨日她还夸我了……等知道我做这样错的事,不晓得有多失望……” 顾延章的心中微酸,一时竟是有些吃起季清菱的醋来,问道:“你怕你娘失望,不愿意去同娘亲说,怎的愿意来同爹爹说?就不怕爹爹失望?” 顾简思的眼泪唰的就流了下来。 他本来坐在椅子上,同顾延章说话的时候已是站了起来,此时再控制不住,上前两步,一下子抱住了顾延章的腿,把头埋在他的膝盖上,带着强忍的哭腔唤道:“爹爹!我晓得错了!” 一下子就把父亲的膝盖间的布料打湿了。 顾延章哪里还端得住,连忙取了帕子,矮下身子给儿子擦眼泪,先教育了他几句,复又轻声道:“你先去同娘亲道歉,白日自己想办法,爹爹晚上回来,等你告诉我当要怎么办。” 在顾简思看来,自己父亲无所不能,虽是只给出了这样的话,虽然没有承诺半点,可莫名其妙的,他的被攥得紧紧的心一下子就放松了,又是欢喜,又是自责,却是还记得转头去看那漏刻,见时辰快到了,连忙道:“爹爹还没吃早饭,要去点卯了……” 一面说,一面用袖子把眼泪一擦,偷偷觑了父亲一下,犹犹豫豫地把身体往前倾,双手抱着顾延章的背,侧过头红着脸道:“爹爹,对不起!以后我再不做这样的错事了!” 语毕,他转过身子,头也不回,蹬蹬蹬地跑了出去。 当天下午顾延章回得极早。 他知道顾简思尚在后院跟着武师练鞭后,就先去找了季清菱,问儿子有没有向她交代自己给杜征捉刀的事情。 季清菱点了点头,叹道:“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呢,已经自己难过得不行,倒不忍心再做责怪了——他说想同你商量,能不能不给杜三哥说这事,趁着还有两个月功夫,定会自己把杜征带出一次‘上等’。” 又问道:“五哥,你早间同他说了什么?” 顾延章听她口气有些不对,便问道:“好似也没说什么,怎么了?” 季清菱的口气幽幽的,说不上来是什么味道,只把手边的一张纸递了过去,道:“没说什么,他怎么会忽然写出这样的东西?” 顾延章接得过来,低头一看,却毫无防备地被一行字映入了眼帘。 原是儿子顾简思的字迹,写在一张用坏了的稿纸上头,不过寥寥一句话而已,还是毫无文采可言的大白话,却是叫他整个人的眼神都温柔得能滴得出水来。 “我最喜欢爹爹了”。 ——全文完。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的用户上传分享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在线阅读章节由程序自动分割,无人工干扰,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