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镜鉴记》 作者:赤军亚古   文案   故老相传,北京城有七大邪地:高梁桥、北新桥、积水潭、铸钟场,八宝山……   邪地究竟邪在何处?为什么它们会成为传说中的禁区,又是在什么时候才开始成为人们口耳相传的邪地呢?   从春秋时代的燕国首都蓟城开始,北京拥有着两千多年悠久的历史文化,民间相传,这里原本叫做“苦海幽州”,地下无数海眼,潜伏着作怪的孽龙。   因此建都于此的历代王朝——辽、金、元、明、清——都会设置重重镇压之法以稳定都城根基。   这些民间传说根源何在?是否真有苦海,孽龙又何所指呢?   明朝永乐四年,开始大规模修建北京城,以备不日迁都于此。詹事府左司直郎刘鉴受命从南京来到北京公干,在一系列奇特的际遇中,开始掀开古老都城的神秘面纱……   第一卷   第一章、通惠河(1)   “如何?”宋礼把着柄老大的蒲扇,一边呼嗒呼嗒地起劲扇着,一边笑着问刘鉴。   坐在他对面的刘鉴却不说话,只是上下反复端量宋礼的面相——什么叫富贵之相?这就是典型的富贵之相,一张大圆脸,粗眉毛、大眼睛、挺鼻梁、长人中,五柳长髯,尤其是额头宽广、丰润,双眉略蹙之际还会隐现出“王”字形的皱纹,按照相书上说,必然会有出人意料的飞黄腾达。   当然这些话刘鉴不必要说,他知道宋礼官居正二品,又深得当今圣上的宠信,还用奉承说什么“大富大贵之相”吗?可是他好一会儿都不说话,宋礼反倒笑了:“不用看了。离开京城前,有位老先生说,愚兄此去一帆风顺……”   刘鉴微微一笑,从宋礼脸上收回了目光,“啪”的一声打开折扇:“大人还是谨慎些为好。就我看来,您面带煞气,必遇不祥。”   宋礼闻言一愣:“贤弟何出此言?那位老先生……相法高妙,名动江南,他可没说我最近会有什么灾厄呀。”   刘鉴右手轻轻摇着折扇,左手挑开竹帘望一眼船外:“天气越发热了——后舱里井水镇着的西瓜,不如现在吃了,正好解暑。”   “吃,这就吃,”他顾左右而言他,宋礼倒揭不开闷葫芦,有点沉不住气了,“你倒说说,从我这面相上看出什么灾厄来了?”   刘鉴放下竹帘,眼望宋礼,微微一笑:“宋兄适才所说的‘老先生’,是指常年在聚宝门内摆摊算卦的那个‘唐半仙’吧?都是些江湖伎俩,不必理会。旅途无聊,所以小弟给您看相玩儿,又不收你钱,骗你干嘛?难不成我要讹你的西瓜吃?”   宋礼和刘鉴同船北上,这是在永乐四年的七月份。就在前不久,皇帝颁下诏谕,说从明年五月份起,要在北京城里修宫造殿——官场上早就沸沸扬扬地传说圣上有意迁都北京,这份诏书一下,更加坐实了传闻。于是从南京到北京的运河上,运粮食的、运货品的、运人客的、运土木石方的,以此为始,络绎不绝地出现了无数的帆影。宋、刘两人乘坐的船也夹杂在中间。   他们两个都是奉了钦命去北京公干的,但是没坐官船,只雇了一条小小的客船。虽说宋礼乃是二品大员,刘鉴只是小小的六品司直郎,但就出身而论,刘鉴是两榜进士,宋礼只是国子生,所以也摆不出长官架子,待这位官场后辈一直都很随和、亲切。两人一路上闲聊瞎扯,这天船从运河转入通惠河,不知怎么的就说起刘鉴精通风鉴之术来了,于是宋礼要他给自己相相面,可是刘鉴实话实说,宋礼却不大信。   宋礼是个大胖子,正在夏末伏天,他热得浑身难受,身上宝蓝色绸衫解了两个扣子,大敞着领口,光着脑袋,一顶四方平定巾扔在桌上,手摇蒲扇就没停过,可还是止不住满脑门的汗往下淌。他听刘鉴说自己面带煞气,忍不住就要问个清楚。   刘鉴和宋礼不同,二十来岁年纪,身形偏瘦,头戴儒巾,身穿一件宽袖的青布长衫,浆洗得一尘不染。宋礼在官场上忙活惯了的,说话又急又快,刘鉴看上去却比他沉稳得多,轻摇折扇,说一句话三摇头,颇有儒学之臣的风雅仪态。   听宋礼说不信自己的看相,还说那位“唐半仙”相法神妙,每言必中,刘鉴不禁摇头微笑:“他说什么中了?大人不妨例举一二。”   宋礼从袖子里掏出块手巾来抹了一把额头油汗,回答说:“他说我上个月身体不适,一点都没错呀。”   刘鉴挑一下长长的细眉:“此时夏秋之交,天时不定,您又是这样的……这样的富贵之体,加上公务繁忙,面有疲色,只要说身体不适,肯定是错不了。”   “那他还说我年初之时大大破了一笔财呢,这也中了啊。都过去了半年,他是怎么相出来的?”   “嗨,谁家过年不破财?看您年岁,定然家族兴旺,光给小孩子的压岁钱就得花费不少吧?”   宋礼还是不信:“江湖手段,愚兄也略知一二,多数都是说忧不说喜,先危言耸听吓唬人,这才能从村夫愚妇手里骗钱。可这个相士说我一帆风顺啊,这不符合常理……”   刘鉴又“啪”的一声合拢折扇,微笑着回答说:“江湖术士多数并不懂真正的相法,全靠的察言观色。凡去算命之人,必定是有了灾厄不能决断,或者是觉得自己前途难料。可看您呢?仪表堂堂,气概非凡,必能看出并非是遭了什么不测,那就只剩下前途难料这一项了。您行动坐卧又透出一股官威,加上最近坊间流言圣上要迁都北京,因此猜您要出远门,那是一点儿也不难。既然如此,再说坏话也不能骗您回头,还不如说两句好话来骗您当下的钱财呢。”   他顿了一下,又补充说:“江湖相术是靠相士的经验,察其言,观其行,然后再套用书本上的条目,大言欺人,诈取钱财。正经相术则是深究天地人相互感应之理,以其所生出的预兆来推吉断凶——两者绝不可同日而语。”   宋礼仍然不大信服,可也不得不承认刘鉴这番话有一定道理,正好这个时候仆人把西瓜切好送上来了,于是他也就不再深究:“言之在理……受教了。”然后摆摆手,做一个请的姿势。   刘鉴才要放下折扇,拈一块西瓜来吃,突然舱帘一挑,钻进个十来岁的小书童来,毕恭毕敬地作一个揖:“启禀尊主,日已近午,欲停舟而爨,未知可乎?”   刘鉴一转身,抡起折扇来就往书童脑瓜顶上狠敲了一记:“真是屡教不改,你就不能讲几句人话?!”   “哎呦”一声,书童两手护头,却还是慢了一拍,被敲个正着,立刻鼓起一个大包来。于是苦着脸摸摸大包,回嘴说:“您好歹也是六品官员,又在詹事府当差,时常能见着太子爷,我怕话说俗了给您丢脸不是……”   “丢脸?就你这乱拽文才给我丢脸呢——去,问问船夫,这是到了哪儿了?”   刘鉴表字镜如,建文二年的进士,现今官拜詹事府左司直郎,小书童是他的家养奴才,名叫“捧灯”。   那詹事府乃是专管太子读书的衙门,虽然没有多大权力,但由于经常接近太子爷——也就是未来的皇帝——所以在京官里也算抢眼。这事明摆着,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哪怕只是让太子爷记住了姓名或者面相,等他日今上龙驭殡天,太子继位,定然能受到重用。可惜这个刘鉴天性就讨厌官场上的交际应酬,虽然落在个风光衙门里,却并不得上司的赏识、同僚的亲近,人人看着他都碍眼,这回干脆找个由头,把他赶出南京城,赶北京去了。   宋礼这趟出差,乃是奉了永乐爷谕旨,以工部尚书的身份去督造北京新城的修建。刘鉴则是去北京搜集和整理原燕王府里各种文书资料,以备大学士解缙等人参考,好编纂那部巨著《永乐大典》。这差事乍听上去不轻松,其实却很闲,因为当今圣上永乐爷还在北京城里当燕王的时候,整天想着怎么扳倒侄子皇帝朱允炆,燕王府里的资料六成和政治有关,三成多和军事相关,这些书籍文件事涉机密,别说《大典》里用不上,就连后世修官史的时候多半也看不到,他一个小小的六品司直郎更是没机会去“整理”了。   刘鉴要搜集和整理的也就是剩下那一成不到的文书,那些玩意儿里只记录了除王爷(也就是当今圣上)之外,王府上下人等的吃喝拉撒睡,行立坐卧走,无聊的很,搜集整理得再好也压根儿就没人过问。   可是刘鉴自己对这份闲差倒挺满意,他在这刚开始翻修起建的北京城里,用不着再看上司脸色,也用不着去和同僚们周旋,最重要的是用不着天天起早去衙门里应卯了。   小书童捧灯听了刘鉴的吩咐,急忙钻出船舱,招手对船夫说:“舟子过来。”   撑船的老汉其实没听懂这孩子讲什么话,只听到一个“来”字,于是凑近了问:“小哥儿有啥事?”   “敢问尊翁,舟行至此,是何所在?”书童摇头晃脑地话音刚落,舱帘一挑,从里面飞出半块西瓜来,湿答答地正扣在捧灯的后脑勺上。   “劳驾,老大爷,这是到什么地界儿啦?”捧灯急忙改口。   “哦,前面不远就是通州啦,”老汉一边笑着替捧灯捡拾头上、身上的瓜皮、瓜子,一边招呼舱里的客人,“两位大老爷若是乏了,一会儿不妨在通州歇歇脚,去码头上买点东西吃,等太阳不那么毒了再走也成。离北京很近了,天黑前怎么也能进城的。”   听到船夫的话,宋礼笑了:“这话倒也不错,我作东,咱俩上岸吃点东西吧。这几天在船上吃得实在不怎么样。”   宋礼在衙门里对下属是很严厉的,但平日性情还算宽厚,做事又不大拘小节,几天来刘鉴和他相处得倒是十分融洽。刘鉴本没有下船的意思,听宋礼这么说了,倒也不便扫他的兴:“那下官就却之不恭,叨扰宋大人了。”   时候不大,客船就停靠在了通州码头。这地方乃是北京东南的门户,水陆交通汇聚的枢纽所在,虽然地方不大,但确实繁华得很,码头两侧更是人头涌动——   “来哦!来尝尝,真正大顺斋的糖火烧!”   “小楼的烧鲇鱼,又鲜又嫩!”   “老客,进来坐吧!来碗凉茶,消暑又解渴啰!”   宋礼、刘鉴、捧灯并一个宋家的奴才,四个人弃船登岸,一路走来,边观赏市井风光边闲聊。宋礼随口说:“听闻贤弟是北京本地人,这趟差事可遂了你的愿,荣归故里了。”刘鉴摇头笑笑:“小弟老家是在北京西北玄平坡下坎儿,那地方叫虎岭儿,离城很远了,不算是北京人哪。”   宋礼“哈哈”笑了起来:“怎么不算?这才到通州,听你的腔调都变了,北京味越来越重,舌头再没直过——没想回老家看看?”   刘鉴继续摇头:“爹娘早没了,又没媳妇儿,家里就剩座老宅子,几个看宅的老奴才,破败得不行,回去有什么好看?”边上捧灯插话:“大人故居,奴婢也久未履足矣。”刘鉴朝他一瞪眼:“闭嘴!我还没死呢,怎么就故居了?!”   说说笑笑,终于在一家门脸不大的酒店前面停了下来。刘鉴举起手里折扇一指:“这店名有趣儿,进去坐坐如何?”“好啊。”宋礼腆着个大肚子早就走累了,脑门上全是汗,油光光的,闻言连忙点头。   脚还没踏进店门,伙计早就迎了上来:“就候着您二位呢,看这大热天儿的……您里边儿请,想来点儿什么?”一面往里让,一面招呼店里:“老客两位,拧上冰手巾,凉茶伺候着您哪!”   刘鉴随着伙计往里走,一边问:“你这店名有点意思,‘四惠酒家’——是怎么个四惠哪?”   伙计把他们领到酒店紧里边的一张桌子前,赔着笑说:“这边儿凉快……您问这店名儿啊,那是因为小店的酒实惠、菜实惠、饭也实惠……”   “那才三惠儿啊,”宋礼接过伙计递过来的冰手巾,擦了一把脸,也装模作样卷起舌头问,“这还有一惠儿呢?”   “双数儿不是吉利么,再说也有不少象您老这样凑不足四惠的进来问问,我们不就有生意了么。”   “哈哈,好,您老板会做生意。”   “您夸奖。来点什么哪您?”   “什么都行,好酒好菜,捡拿手的端上来吧,”宋礼大大咧咧地掏出一张两百文的宝钞,“剩下都赏你。”   “好咧,稍等您哪。”   虽说前两年刚打完仗,终究那场“靖难之役”持续时间不长,和元末群雄割据数十年不可同日而语,物价并没有飞涨。按这个时候的市价,一百多文钱就能办一桌中等酒席。当下伙计接过钞票,欢天喜地地跑入后厨,不多时就上满了一桌子菜:凉拌粉丝、五香酱肉、酸辣瓜条、摊黄菜、釀肚子,还有拿手的烧鲇鱼和一壶三河老醪。连给捧灯他们两个下人的大张烙饼和韭黄炒蛋也一起端了上来。   四个人酒足饭饱,又要了壶茶,坐着喝了一会儿。宋礼直皱眉头:“也就那烧鲇鱼有点滋味,别的菜……这茶可实在不怎么样,太陈了。”刘鉴解释说:“北方本不产茶,哪儿能得着上品呢?”如此闲扯半日,直等太阳过了当顶,外面不那么热了,他们才起身往码头走去。   离码头不远,突然听到争吵的声音。四个人心中诧异,紧赶几步,就看到一个穿着华丽的公子哥儿和两个师爷模样的人正围着他们的老船夫吵闹,那公子撸袖子亮拳头的,还作势要打人。   宋礼赶忙拨开围观众人,大步走了过去,昂着头问:“何故在此喧闹?”话语中带上了三分官腔。   船夫躲到宋礼身边,低声告诉说:“宋老爷,这三人死活要坐小人的船,我说已经被您两位包了,他们却不依不饶……”   那公子哥儿看见冲进来一个大胖子,腆着肚子撇着嘴,不禁吓了一跳,往后缩了半步,但他很快就缓过神来,恢复了刚才那趾高气扬的态度:“怎么着?少爷我就要坐你的船,还不趁早给少爷让出来!”   刘鉴也走过来,一摇折扇:“你这人怎么不讲理?”   “讲理?哼哼,你大概还不知道少爷我是谁。德先生,你告诉他们。”   公子左边被叫做德先生的师爷模样的人闻言一捻鼠须,大声报说:“好好听着,我家费公子可是今年新科状元老爷的亲戚!”   “新科状元?”刘鉴和宋礼听了都是一愣。   看到这表情,对方三人还以为他们怕了,不禁得意地笑了起来。   “哈哈,尔等胆怯了吧,我家公子爷可是新科林状元三表哥的四姨太的小舅子的二叔公,别看年纪轻,辈分儿可够高!”另一个容貌猥琐的师爷忙不迭地解释。   听他把自己这么拐弯抹角的“亲戚关系”直接就抖落出来,费公子不禁有点尴尬,急忙制止:“赛先生,别和他们说这么多!”   这赛先生也猛然意识到自己的失言,脸一红,赶忙退到费公子身后。   “怎么样?”费公子斥退了自己的师爷,脖子一拧,对宋礼说:“打官腔儿有什么了不起?我从侄孙可是新科状元,派了翰林院的庶吉士。你还不给少爷我腾地方?”   宋礼刚要发火,刘鉴把扇子一摆,拦住了他:“林崇壁么,他倒是曾来鄙府拜会过,相谈颇欢。不过,从没听他提起过有阁下这么一房亲戚啊?没关系,我们倒不急,兄台就请用这条船吧。待我们回了京城,和絅斋老弟说起来,倒也算是段佳话呢。”   听刘鉴这么一说,那三人可就不明白水深水浅了。按说新科状元姓林名环字崇璧,只要稍稍留心,谁都能打听出来,可是刘鉴一口就道出了他的别号“絅斋”,那就只可能是很亲近的朋友才能知道了。   费公子拔腿想退,又有点下不来台,支吾了半晌,还是不敢贸然行事,恨恨地把脚一跺,转身就走。德、赛两位先生在后面紧追——   “费公子,等等我们!”   “费公子!慢走,您身份贵重,应该缓行啊!”   就连宋礼也被刘鉴唬住了:“镜如,你当真和林状元很相熟么?”他本人是国子生出身,最崇拜进士,所以对个两榜赐进士出身的刘鉴都客客气气,更别说三年才有一个的状元了,那可是读书人的榜样呀。虽然贵为二品大员,宋礼对这些晚辈可从来都不敢小看。   听到宋礼这样问,刘鉴不禁微微一笑:“哪里,我也只闻其名罢了。”   “我说呢。想那林崇璧声名遐迩,乃是儒林的领袖,你一个六品官又怎能直呼其号呢?”   “嗨,我看这费公子也就是用个远房亲戚吓唬人而已,不妨就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宋礼摇摇头:“不可,不可,毕竟是状元亲族,倘若此人所言非虚,异日在状元面前告你一状,你的前程说不定会受影响。倒不如由我亮出钦差身份还好一点。”   刘鉴伸出手来扶宋礼上船,一边说:“不碍事。我看这位费公子的面相,印堂暗窄,法令青黑,准头晦涩,在印堂上有一道凶杀纹冲痣而破。这是犯土厄之相,活不过今晚了。宋大人微服出巡,还是不要揭破身份的好。”   宋礼听了这一大套话,只感觉云山雾罩,将信将疑:“镜如说笑了,就算此人无礼在先,你也不能咒他到这般地步。积点口德吧。”   刘鉴倒是很认真地点点头:“大人说得没错,我是有些恼恨此人出言无状。你说积口德,我认错了,不过我说他命不过今夜,倒也是实情。”   宋礼听刘鉴不松口,不禁有些生气:“你这人,好歹也是个当官的,干吗去学江湖术士那一套?”   “江湖术士自然好以大言欺人,”刘鉴沉思了一下,斟酌着回答,“不过,圣人也曾说过‘六合之外,存而不论’,所谓‘术数’,也不能一概抹杀吧——宋大人不也信过那位‘唐半仙’么?”   宋礼不禁火冒上来了:“你偏要如此说,敢不敢和我打个赌?”   “什么赌?”   “就是赌那位费公子的性命。咱们派人跟着他,他若活过今晚,算我赢,活不过去,算你赢!”   刘鉴摇摇头:“我看不必,那费公子身在何处都不清楚,怎么打这个赌?”   宋礼撇嘴讪笑道:“看看,就说你唬人嘛,不敢打赌了吧。哥哥我痴长你几岁,就托个大说你几句,知过而改,善莫大焉,不要煮熟的鸭子——嘴硬……”   刘鉴“噗哧”一声笑了出来,当下打断宋礼的话:“好,我就和你打这个赌。”   “你这人……”宋礼倒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刘鉴正色道:“如果他走陆路,今儿晚上是进不了北京城的,所以才想强上你我的船,虽然被我吓退,但算来命里犯土厄,所以不会再走水路,我料他必定在这通州城内留宿。咱们也不走了,就在船上等着消息。明儿一早,胜负可知,如何?”   旁边的书童捧灯朝宋礼做了个鬼脸:“宋老爷,我看你输定了。”   通惠河和通州   根据《元史?郭守敬传》记载,郭守敬曾经多次向元世祖忽必烈进言,从运河挖一条河渠通到大都(今北京),以便漕运。至元二十八年(1291年),他提出具体计划,引昌平县白浮村神山泉的水,经瓮山泊(今昆明湖)到积水潭、中南海,然后从文明门(今崇文门)流向通州高丽庄,就在这里注入运河,全长十七华里。于是忽必烈就派郭守敬规划督建此河。至元三十年(1293年)忽必烈从上都(今内蒙古锡林浩特市)回到大都,经过积水潭,看到新河已通,船只来来往往,热闹非凡,不禁龙欣大悦,亲自起名为“通惠河”。   到了元末明初,因为战乱所致,通惠河的上段,也就是从白浮村到瓮山泊的这一段被废弃了。现在的通惠河,一般指从东便门大通桥到通州区入北运河这段河道,全长约两公里。   通州在西汉时候叫做路县,后来历代沿革,先后改称为通路亭、潞县、通州和通县。1948年12月通县解放,分置通县、通州市。1958年3月,县、市由河北省划归北京市管辖后,合并为北京市通州区。1960年复称通县,1997年4月撤销通县,设立通州区。通州一直是北京的东大门,历史上就有“一京、二卫(天津卫)、三通州”的说法。   通州著名的食品有所谓“通州三宝”,即小楼的烧鲇鱼、大顺斋的糖火烧和万通酱园的腐乳。小楼饭店是一家清真老号,现今仍在,位置在通州区南大街北口、华联商厦的后面。   第二章、沈万三(1)   为了一个没意义的赌,宋礼吩咐船夫停船,明日再走——船夫倒也乐得多休息一天。同船的两人一下午都没说话,晚饭宋礼独自去岸上喝酒,刘鉴主仆二人在船上随便吃了些干粮。睡前道过劳乏,各自和衣而卧。   第二天一大早,岸上喧杂的人声先把宋礼给吵醒了。他一骨碌爬起来,唤过船夫问:“发生了什么事情?”   昨天两人的一番争论,船夫都听在耳中,此时他的语气里不免多带了三分敬意:“小人听人说是在昨儿个晚上,码头旁的客栈倒塌,压死了一位公子爷……”   宋礼一听这话,如同被惊雷打中了顶门一般,眼珠子瞪得鹌鹑蛋大,嘴张开了半天合不拢。他胡乱套上衣服就往岸上跑,三步并作两步地奔到出事地点。只见那客栈外边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很多看热闹的人,他分开人群冲到里面,只见昨天的那两个师爷一头一身的灰土,围着费公子的尸身正哭得雷响。宋礼仔细观察了一番,又找来客栈管事的询问,才知道这次塌房也十分蹊跷,两层小楼,三分之二都没有事,却如同刀切一般齐刷刷地塌了一角,毁了下二、上一统共三间客房,其它的房间纹丝未动。   “这是怎么话儿说的,”一位老者摇头叹息,“这就是命啊……”   宋礼失魂落魄地回到船上,看到刘鉴已经穿好衣服起身了,正笑吟吟地站在船头等他呢。   宋礼双手抱拳,一躬到地:“贤弟,愚兄昨日得罪了。”   刘鉴急忙伸手搀扶,安慰说:“这不怪宋大人,小弟这些伎俩本就难以取信于人,在衙门里也是这样儿,同僚们都对我敬而远之。”   宋礼直起腰来,低声对刘鉴说:“贤弟是个有真本事的。不过说句不恭的话,你既然知道他会遭难,难道就没有解救禳避之法吗?”   刘鉴摇着折扇,有些黯然地笑了一笑:“祸福休咎,都是气数所定,不是不能救,可也得看本人是不是乐意被救。以那位费公子的横劲儿,我就算有本事救他,他能信我吗?他会听吗?”   宋礼掏出手巾来抹抹脸上的汗,也不禁轻叹了一声。   离通州不远就是北京城,虽说洪武爷定都南京应天府,北京暂时丧失了数百年来王朝中心的地位,但作为九王守边的重镇,永乐爷登基后又明令定为陪都,所以京城气象一直没有衰减,市集繁华,热闹非常。   宋礼和刘鉴乘坐的客船经通惠河穿入北京城内,最终停靠在积水潭岸边。弃船登岸,宋礼拱拱手,压低声音问:“贤弟,你前此说我面有煞气,恐逢灾厄,究竟指的是什么事?可有禳解之法吗?”他现在对刘鉴的看相可是信得十足十了。   但是刘鉴却摇摇头:“煞气尚浅,难以揣度。不过就小弟看来,您若有灾厄,也应在北方阳离火。在北京督造工程这段时间里,若有什么头疼脑热、肉跳心惊的,不妨都来找小弟,帮您掐算一下。”   “不知贤弟定居何处?愚兄得空好去拜访。”作为陪都,北京城里并没有詹事府衙门,所以宋礼有此一问。   刘鉴轻摇着折扇,回答说:“暂时打算住在柏林寺,就在国子监附近。”   于是两人拱手告别。等目送宋礼远去,刘鉴雇了一头小驴,领着书童捧灯,一路直行到了城西北居贤坊的柏林禅寺。吏部行文早就已经交到柏林寺方丈手中,有知客僧将两人引到后院偏房。刚安顿下来,刘鉴就命捧灯去顺天府投递名帖,自己则步出庙门,去街上信步闲游。   柏林寺往东不远就是小街,时近正午,街上很是热闹,各类食摊鳞次栉比。元朝时候,北京还叫做大都,城内除蒙古人和汉人外还居住着很多异族人,比如畏吾尔(维吾尔)人、吐蕃(西藏)人、波斯人、钦察(居住在东欧平原)人,还有一些不知道从哪里跋山涉水跑来的家伙——比如一个叫马可波罗的蛮子。   等到明军北伐,元顺帝弃城而走,很多异族人都跟着他跑塞外去了。好在洪武爷并不歧视他们,诏令天下,百族共和,就也有一些异族人赖着不走,仍在此处繁衍生息。以小街这里来论,仍旧保留着很多具有异国风情的食物。   刘鉴十八岁离开故乡,赶赴南京考中进士,从此就留在那里当官了,多少年都没有回过北方——不过话说回来,他老家虎岭本就在城郊外,这辈子没进过几回北京城——此刻在小街走走逛逛,觉得非常新奇。走着走着,看到街西悬挂着一块木头招牌,上面画着两枚六面骰子,非常显眼。一开始他还以为是赌坊,走近了才发觉是饭铺,刘鉴立刻就感起兴趣来了,推门而入。   原来这饭铺的老板也是一个番邦人,金发碧眼,长相非常奇特,他一见到刘鉴,立刻就用略带口音的北京话大声招呼:“客官来了,您里边儿请!”虽然音调怪异,但是咬字十分清楚。刘鉴很是惊讶,迈步进店,老板赶紧擦净一张桌椅,请他坐下。   “你这店中,卖的是什么?”   老板留着一脸蓬松的大胡子,头顶半秃,身穿一件浆洗得发白的蓝布短衫,腰间围着条白围裙,看起来三十来岁不到四十,笑咪咪的,精神很是爽利。   “卖的是小人家乡美食,客官定然一尝就爱。”   “好啊,那就端上来吧。”   “客官莫急,要等一等,现做的才好吃。”老板说着话,转回到烤炉旁,抱起一团白面就揉了起来。   刘鉴饶有兴味地左右环顾,只见店堂不大,也就摆得开一口烤炉、一张食案,还有三张方桌,倒是窗明几净,打扫得非常利索。店里就番邦老板一个人在招呼,没有伙计,此刻除了刘鉴,也没有别的食客。   老板一边揉面,一边解释说:“还不到饭点儿,再过半个时辰,咱这里就热闹了。”刘鉴估摸着他是在做饼,只见他把面团揉好,用擀面杖擀成圆片,然后双手一翻举过头顶。这种做饼的动作别处倒真看不到,只见老板右手握拳,撑起面片,一次次抛向空中,面片越转越大,最终“啪”的一下摔在案上。接着,老板用左手从旁边碗碟里抓起许多馅料撒在面片上,边缘用手卷起,最后抄一把铲子把面片放入烤炉。不多时,只闻得异香扑鼻,阵阵袭来。   虽然还不到吃饭时候,但这股香味却刺激了刘鉴,他不禁觉得肚子“咕噜咕噜”做响。还好并不需要等太长时间,老板就把面饼从烤炉里取了出来,只见热气腾腾,面片烤得焦黄酥脆,上面的馅料却已经混为一团。老板用一把窄身刀把面饼切成八份,盛在圆盘里端到刘鉴面前:“这就是小人家乡的美食。”   刘鉴从筷桶里取出一双筷子,夹起一角热饼,吹着气咬了一口,果然是非常美味,尤其奶香浓郁,更是合他的胃口,不由得拍案称赞,问老板说:“这饼可有名字么?”   老板笑笑:“小人家乡,叫这饼有个番名——披萨。”   “好披萨,好披萨!”于是刘鉴饱餐一顿。等他离开骰子招牌的饭铺回到柏林寺的时候,捧灯都已经回来了。   “怎么样?名帖已经发了么?”刘鉴一边打着饱嗝,一边询问捧灯。   捧灯回答:“尊主的帖子已经发上去了。”   “他们怎么说?”   “未见回帖。尊主的帖子已经被锁,置顶矣。”   刘鉴哭笑不得:“你说的这是什么狗屁玩意儿,换我能听懂的,重说一遍!”   “啊?就是说他们把老爷您的名帖放到一个小盒子里锁起来,归了档,放到架子上去了……”捧灯很委屈地解释说。   “这还象句人话,你今后要是再敢乱拽文,我就给你一顿好打。”   “遵……是……”   整理文书本来就是一桩闲差,北京城里到处都在修宫造殿,顺天府忙得团团乱转,也没空搭理刘鉴这档子事,一连几天,都没派人来安排些什么。刘鉴倒也乐得清闲,晴天都在街上闲逛,下雨的话就和柏林寺里的和尚下下棋、谈谈禅,也经常跑去那家挂骰子招牌的小饭铺里坐坐,或者叫捧灯去买一张披萨回来解馋,一来二去,还和那番邦老板交上了朋友。   浮生若梦,难得偷闲,就这么着过了整整半个月。一天傍晚,刘鉴正打算出去转转,找点吃食,突然知客僧叩门来报:“门外有位施主求见。”   刘鉴穿上一身素绸道袍,戴上四角方巾,正往荷包里揣铜钱、宝钞呢,闻言不禁一愣,要知道他在北京城里并不认识几个人,宋礼早回南京办事去了,而将近饭点,那披萨饼店的番邦老板想也不会挑这个时间出门。看知客僧傻头傻脑的,他便随口问:“有名帖吗?做什么打扮?”   知客僧回答说:“象是个官儿,但补子上那鸟儿肥肥小小,贫僧从没见过。”   刘鉴心里说:“肥肥小小的想必是鹌鹑了,这是个九品的小官。你这秃驴好大的口气,难道整天价只见些鹭鸶、白鹇补子吗?”不知道时当傍晚,有哪个衙门还派差事,叫名九品官来见自己,于是习惯性地右手扣拢,掐指计算。   捧灯在旁边着急,大声提醒说:“尊主无须忧惧,又何所算耶?推时算日,料是本年禄米到来也。”刘鉴听他说得虽然在理,这番话却实在拗口得让人起鸡皮疙瘩,于是轻踹一脚:“什么忧惧?我有何忧惧?‘爷’也不会叫一声,成天‘尊主’、‘尊主’的,烦不烦呀!”   捧灯朝后一缩,正好让刘鉴这脚擦到自己衣襟,既没落空,也落不下伤来。“爷,”他只好改了称呼,“小人服侍爷更衣吧。”   对方既然穿戴公服来拜,刘鉴也只好换上乌纱帽,穿好鹭鸶补子团领大衫,出门去迎。只见来人四十上下年纪,一张瘦长脸,满脸堆笑,见面就拜,说:“下官户曹司务牛禄,参见左司直郎大人。”刘鉴听他报名,心说这名字不好,牛本来就是辛苦的,再加个“碌”字,那还能清闲得了吗?看此人相貌,也果然像是劳碌命。   捧灯倒是料得不差,牛司务果然是送俸禄来了。按照规定,以刘鉴的品级,九十六石俸禄里面,当有六成支米,四成支钞,只是牛司务说:“北京城人口暴涨,本部粮米不敷发放,故此给长官的全是宝钞,统共九十六贯,请您查收。”   就这么一耽搁,等刘鉴验收了俸禄,送走牛司务,换下公服,重着道袍的时候,天都已经漆黑一片了。于是他叫捧灯提上灯笼,出寺门一直往南行来。   小街和东直门大街的交汇处,开着一家官营的酒店,半个月前刘鉴从通州进城的时候就看见了,一直没有前往光顾。因为官营的酒店,往往价钱要比私营的为贵,那时候他囊中不丰,又不知道初到北京城,是否能够按时领到禄米,天幸今天俸禄到手,不趁这机会去饱餐一顿,要更待何时呢?   溜溜达达,时候不大,一主一仆就来到那酒店门口。只见是栋不大的二层小楼,楼上高张着酒旗,上书“本店发卖四时荷花高酒”几个字,门上还有两块匾,题着“东城第一酒馆”和“四时应饥食店”。刘鉴迈步往里便进,又见厅堂勉强还算宽敞,四壁挂着诗文绘画。   他还没看全,早有个伙计迎了上来,看他相貌清秀,气度不凡,赶紧先鞠一躬,然后高喊一声:“有客到,楼上雅座请哪您~~”于是跟着小二登上二楼,只见所谓雅座,不过条凳换了方凳,每个座头间用扇镂空屏风格挡开来,没有包间,全是隔间。正当饭点,座头上大多有人,只有最西侧角落里还空着一副,伙计忙着招呼:“您请,您请,虽不靠窗,却绝对不气闷。”   刘鉴倒并不在乎这点。曾有个勘舆师傅教他说:“座位、朝向,都关乎荣辱祸福,丝毫马虎不得。”不过如果连出外吃顿饭、喝口酒都必得先拿罗盘勘察一番,那这人也未免活得太累了,就算没祸患,也得自己闹出病来。于是他进隔间去坐了,叫壶烧酒,点上糖炙肉、酿肚子、烹子鹅、盐醋鱼四荤,酱佛手、烧黄芽菜、烧甘菊苗、蒜瓜木耳四素,以及一盆虾米羹。   时候不大,酒就到了,菜也陆续端上来。捧灯侍立在旁给满了酒,刘鉴先吃口菜,端起杯来正要喝,忽然听到隔壁一人惊呼:“这就打死啦?!”随即一人回答说:“整整八百七十四下,就算是大罗金仙,也铁定给打死了!”   刘鉴本来不大喜欢听壁角、管闲事,然而听说似乎是打死了人,心下也不禁一惊,于是停杯倾听。只听先前那人又说:“就算乞丐,也终究是人哪,难道顺天府就这么强横霸道,生把人活活打死吗?”对方叹一口气,回答说:“为了筹金子修城,打死个把乞丐又算得了什么?”   刘鉴正在侧耳倾听,忽然一人在门口出现,鞠躬行礼:“刘长官,不期在此处相遇。”刘鉴抬起头来一望,真是太巧了,来人非他,却是才刚给自己送过俸禄宝钞的户曹司务牛禄。   那牛禄端着一杯酒,朝刘鉴点点头:“下官就在对面,看到长官在此,先过来敬您杯酒。”刘鉴口称“不敢”,站起身来,两人碰杯饮干。刘鉴正想叫捧灯来满酒回敬,只听隔壁那人一拍桌子:“这是妖言惑众!校军场打死了人,还说什么为的筹款挖金子,这回我去京城,若有机会面圣,就狠狠告他顺天府陈谔一本哪!”   听说要告顺天府,连牛禄也把耳朵支楞起来了。他眼望刘鉴,似乎在询问,刘鉴低声说:“好像是校军场打死了一个乞丐……”   “哦哦,”牛禄点头,“原来是这件事儿,这事儿下官倒知道呀……”于是扯过张凳子来,坐在刘鉴下首。   捧灯给两人满上酒,刘鉴把手一摆,做个请的姿势,说:“愿闻其详。”   于是牛禄解释说:“这北京城里有个乞丐,人都叫他‘活财神’……”   刘鉴轻摇折扇,笑一笑问:“乞丐怎么倒是财神?”   牛禄眉毛一拧,回答说:“怪就怪在这儿,传说只要揍他一顿,他就随手乱指,往他指的方向去挖,最多不过十丈,定能挖着金银。于是顺天府为了筹钱修城,就把这乞丐给拘了去……”   他看刘鉴的表情,似乎不觉得这是无稽之谈,于是说得更欢了:“顺天府叫皂吏们用刑杖打这乞丐,这乞丐倒也真能熬,连打四百多杖,始终高喊:‘小人这辈子就没见过金银呀!’等打到五百板上,才终于熬不住了,说能指出银子跟哪儿。顺天府就派人押了他去找,走到鼓楼西边儿,他用手一指,说就在这里。于是掘地七八丈……”   刘鉴笑问:“挖到银子了?”   牛禄一拍大腿,点点头:“可不是嘛!顺天府当时招呼户曹去人监看,下官也在其中,就见挖到四五丈左右,泉水噗嘟嘟地涌出来,再深挖一两丈,竟然真的挖出了十窖银子!”   刘鉴“啪”的一声合拢折扇,眉毛一挑:“十窖银子,那得多少?!”   牛禄笑着说:“北京城里都传说,这一窖银子是四十八万两,十窖就是四百八十万两……”他故意顿了顿,卖个关子,可看刘鉴似乎并不表示吃惊,于是纠正说:“这十窖银子是下官清点入库的,下官最门清,要真有四百八十万两银,这北京城早就全面开工翻建了。实际上每窖或多或少,少的五百两的,多的上千两的,统共是七千七百八十八两整。”   刘鉴轻轻摇头:“这七七八八的银子也不是小数了,此人泄露天机,恐怕他活不长。然后他就重伤死了吗?怎么又说死在校军场哪?”   牛禄喝口酒,笑着回答说:“长官甭急呀,还有后话哪。要说这七千多两的银子,对小民百姓来说是笔大数目,十辈子也吃穿不完,可顺天府和户曹还真不把它放在眼里?当下顺天知府陈谔陈大人拍案大怒:‘本官掘银子,是要献给圣上,重修北京城,你就给指出这么点儿来,是糊弄本官吗?继续再打,非打出同样十窖金子来不可!’于是就地把这乞丐按倒,又打了一百多杖。这乞丐受刑不过,只好举起手来手,又朝着北面指指。大家跟着他出了安定门,来到校军场上,他手指地下,说:‘这里有十窖金子,恰好也是七千七百八十八两。’我们正要围拢人来开挖哪,他却又说:‘开这窖需要钥匙,有马兰花就有钥匙。’……”   牛禄讲得眉飞色舞,唾沫星子乱溅,刘鉴却皱着眉头,若有所思。只听牛禄继续说:“那地方刚平整了,打算用作大军检阅场,杂草本来就少,众人分开四处寻哪,却没一朵马兰花。陈大人喝令再打,说要把钥匙也给打出来,结果打到八百多板上,这乞丐就熬不住,‘嗝’的一声咽了气。隔壁说是八七四板,这大概是从行刑的皂吏口里听来的吧,我却不知道这个准数。”   “嗯,”刘鉴点点头,“没有钥匙,怕是掘不出金子来吧。这乞丐可有名字吗?”   “说起他的姓名,才叫奇怪,”牛禄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说,“这人竟然叫做沈万三呢!”   刘鉴细眉一挑,“啪”的一声打开扇子:“难不成是南通的沈三秀?!”   柏林寺   柏林寺位于今天的北京市东城区,在雍和宫东面,是旧北京八大寺庙之一。传说始建于唐代,元至正七年(1347年)和明正统十二年(1447年)两度重修。整座寺庙座北朝南,共有五进院落,布局整齐严谨。   柏林寺是因为寺里种着很多古柏而得名,除此以外,还有古槐、古银杏、白皮松等等,枝繁叶茂,郁郁葱葱。寺里的娑罗树也堪称奇物,相传这种树随佛而生,所结的果实,内包着核一百零八粒,正好用来做佛珠。据说北京有这种树的地方只有三处,一处在香山寺前,一处在卧佛寺内,城里唯一的一处就在柏林寺。   不过柏林寺现在虽然对外开放,大殿却终日紧闭,寺里两侧供僧人们修持的禅堂,也都已经变成各家文化公司的办公场所了。   第三章、玉貔貅(1)   且说元朝末年,南通城里有个富商,姓沈名富,表字件荣,别号三秀,因为家财万贯,所以民间俗称其为“沈万三”。这个沈万三可了不得,传说他家里有个聚宝盆,无论金银财宝,放进去就一变二、二变四,无穷无尽。他曾经掏钱支援过苏州的张士诚,后来洪武爷打败了张士诚,沈万三就献出万金来请求免罪。正巧洪武爷要修南京城,就对他说:“你能帮忙筑三分之一的城池,那就有功无过。”   沈万三果然掏钱修了三分之一的南京城,不仅如此,他还在城里造了画廊一千六百五十四段、酒楼四座,额外进献给洪武爷。洪武爷一高兴,果然赦免了沈万三的附逆之罪,并且还封他两个儿子做官。   可惜好景不长,传说洪武爷向沈万三索要聚宝盆,沈万三顶着就是不交,终于惹得龙颜大怒,在洪武六年抄了他的家,把他流放到云南去了。此后这个沈万三就从江南百姓眼前消失了,都说他病死在云南,可那地方山高路远,也没人能够查证。   没想到沈万三的名字突然又在北京城里出现,刘鉴闻言不禁诧异,脱口而出:“难道是南通的沈三秀?!”牛禄一指刘鉴,两眼放光:“长官也想到了。事情还真巧,当年修京城,出来一个沈万三,现在要修北京城,又出来一个沈万三。不过应该只是巧合,此沈万三并非彼沈万三也。”   如此奇异的故事,旁边捧灯也听得入迷,插嘴问:“因何言而知之?”刘鉴在桌子底下踹了他一脚,喝令说:“满酒!”捧灯缩缩脖子,急忙过来给两人把酒满上。牛禄小小喝了一口酒,得意地解释:“只有下官能够确定,这沈万三不是那沈万三。为什么说呢?照理说那南通沈富流放云南,偷跑到北京来,流落街头,当了乞丐,也在情理中呀。可惜两人的年龄是全然不对。”   他再咂一口酒,解释说:“洪武十九年,也就正好二十年前,下官正在京城,户部核查田赋,发现沈富的儿子沈旺有漏报瞒报的嫌疑,就派人抄了他的家。我虽然没见过沈旺,可是见着了他俩儿子沈至和沈庄——也就是沈富的孙子。那时候这俩刚考取了秀才,都是二十郎当岁。您算哪,二十年前他们祖父、南通的沈万三,就少说该有五十岁了,可前些天打死的这个北京沈万三,虽然满身是泥,满脸是土,也是个人就能看出来,顶天了不会超过四十岁去。”   刘鉴皱眉想了想,问:“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打死乞丐沈万三?”牛禄回答说,“也就是半个多月前哪,长官您那时候大概正在来北京的路上。”刘鉴又问:“这人安葬在哪里?”牛禄笑笑:“一个乞丐花子,说什么安葬?当时就在安定门外、校军场旁边,随便挖个坑把他就地埋了……”   一宿无话,第二天一早,刘鉴早早地起床,洗漱过后,还是昨晚的打扮,招呼捧灯跟随出门。捧灯问:“尊主……嗯……爷,您去哪儿?”刘鉴随口答道:“安定门。”捧灯“嘿嘿”一笑:“您是要去找那沈万三的坟墓吗?”   刘鉴闻言,从鼻子里冷哼了一声:“只怕不是我想,是你昨个儿听了他们的话,想去瞧瞧热闹吧?”捧灯被说中了心思,不好意思地摸摸脖子,忽然又凑近去小声说:“但爷您真的不去看看么?保不齐真给咱们寻着那个马兰花钥匙,可就是发了大财,您还能捐个五品官儿……”   刘鉴见他越说越不成话,连忙喝止:“闭嘴,别扯淡了!”捧灯赶紧悻悻住嘴,缩起脖子。刘鉴又说:“非常之事,必有非常之因,都是吉凶难测的。像你这样见到有古怪就凑过去看,早晚把小命儿都给丢了。你记住,咱们这回来北京是公干,热闹可凑,闲事儿少管。”   说罢刘鉴袍袖一甩,径直出了柏林寺,捧灯左手提着青瓷茶壶,右手抱着油纸伞,身上还挎着蓝棉布褡,在他身后一溜烟地跟着。主仆二人且走且逛,不多时就来到了安定门。北京城这时正大兴土木,各处都在搭楼建台,路上运砖瓦木石的马车也是络绎不绝,把整座城池变成了个尘烟四起的大工地。安定门这边虽非禁中之地,却也是熙熙禳禳,人马喧腾。捧灯自到了安定门,一对绿豆小眼就四处乱转,只盼能瞅出那十窖金子的端倪。刘鉴知道这家伙肉眼凡胎,也懒得去约束他,自顾朝前而去。   不过刘鉴要去的并不是安定门外,而在门内,沿着安定门大街往南拐不过百步,路西有条小巷,名叫“分厅司”。进了分厅司,不多远就是顺天府衙的后门——这地方捧灯熟,他来递过刘鉴的名帖。因为顺天府正门最近正在动工扩建,所以来往人等都走的是分厅司的后门。   衙门口站着两个衙役,一手把着水火大棍,一手扶着腰刀,当真是威风凛凛,煞气腾腾。捧灯上去递了名帖,衙役一看是个六品小官,也不打招呼,只是回答说:“太尊不在府里,你下午再来吧。”刘鉴摇着折扇,笑一笑:“我是来看邸报的。”   原来当时四方大事,都会汇聚京城,然后并着朝廷的大政方针,编纂成册,再抄发给各地官员甚至士绅们阅读,这就是邸报。五品以上官员是每人都会领到一份邸报,但象刘鉴这种品级,就只能去地方衙门里设置的邸报抄馆借看了。   听他说要来看邸报,衙役们撇撇嘴:“衙门整修,抄馆拆了……”   刘鉴一挑细眉:“这抄馆怎敢说拆就拆?那邸报现存何处?”   衙役大喘一口气:“管邸报的高老头在安定门外有所宅子,太尊让他暂时在家里办公。你想看邸报就出城去吧。出了城门,沿路往北,不远的路西就是,很好找。”   刘鉴在家里常对捧灯发火,出门在外,可一直都与人为善,和和气气的,他当然懒得和这些衙役置气,于是一合折扇,转身就走。捧灯倒很雀跃:“爷,咱这不还得去安定门外吗?”   那时候安定门外还是一片荒地,稀稀落落分布着几户住家和工棚。刘鉴来到城门口,又向守门的兵丁打听了一下,才径直找到那暂时的邸报抄馆。   这所宅子不大,宅前宅后都是菜地,还挖着蓄水的深沟。一人高的篱笆墙,门口也站两个衙役,不过只把着棍子,没有佩刀。刘鉴让捧灯递上名帖,俩衙役却没一个识字的,只是梗着脖子问他是谁。   “我家老爷是詹事府左司直郎刘大人。”捧灯也同样梗着脖子回答。   看起来两个衙役根本就没听说过詹事府,更不知道左司直郎有多大,只是听着个“郎”字,那肯定是有品级的了,和他们这种没品的不可同日而语,急忙堆下笑来,作揖说:“大人是来看邸报的吧,只管进去。要我说,您老出门还是穿上官服,方便很多。”   刘鉴点头笑笑,领着捧灯进了院子。院中共有三间瓦房,呈品字状排列,刘鉴走到正房门口,抬手拍了拍门。过不多时,一个胡子斑白的老书吏探出头来,狐疑地打量了他一番,问道:“您找哪一位?”   刘鉴一摇扇子:“我是詹事府左司直郎,今儿个特地来看看邸报。”书吏“哦”了一声,笑了起来:“大家都忙,都忙,难为大人您还惦记着来看邸报,小的我这功夫没有白费。”打开半扇门,示意他们进来。   刘鉴进入屋中,放眼观瞧,只见内部陈设颇为简陋,只有几件素木桌椅和旧竹书架,上边卷帙笔墨摆放得凌乱不堪,靠墙还有张综绷的木床,想来老书吏工作和起居都在同一间屋里。厅堂正中是张书桌,桌边摆着一尊半尺高的镇宅玉貔貅,算是这屋里唯一华彩的装饰。   老书吏收了刘鉴一张名帖,入柜存档,然后从书架上毕恭毕敬地把最新的邸报抄件捧下来,平平展开,摆在桌上,用捧灯带来的茶壶沏了壶大叶儿茶,放在旁边,这才有请刘鉴落座。   刘鉴撩袍坐下,开始一页一页翻看邸报。旁边捧灯站着无聊,见主人看的入神,便悄悄凑到那书吏身边搭讪。这老书吏本是个酸腐文人,只因乡试不中才来干这小小刀笔吏的营生,总觉得怀才不遇,这回碰到捧灯这同样好拽文的棒槌,不由得大生知己之感。   “敢问尊翁高寿?”   “不敢称尊,虚度六十二春矣。敢问足下?”   “年方二七。”   “未曾谋面,想是初履此地。未知何日驾临?”   “仆随尊主前来,不日才至。但见海晏河清、商贾辐凑,幸甚至哉,幸甚至哉。”   这两人一个是不进学的老生,一个是少读书的小童,你一言我一语的,倒是越说越投机,越说越热络。说着说着,话题就转到沈万三身上了。捧灯见刘鉴看邸报入神,就扯着袖子把老书吏拉到屋门口,小声问:“阁下可曾听闻沈万三之事?”那书吏也是个猎奇的人,一听“沈万三”,眼中精光大盛,连拽文也不顾了:“这事啊,您算问对了人。”   捧灯一听有门儿,大喜过望:“还望尊翁不吝赐教。”书吏大是得意,捋了捋山羊胡须,下巴不自觉地就翘了起来:“这沈万三呐,也算个北京城里的奇人,人人都叫他‘活财神’。只消打他一顿,打得狠了,他随手一指……”捧灯一心惦记着那十窖黄金,于是截断话头追问:“此言,愚已尽知之矣,敢问其……他被打死是怎么回事儿哪?”   书吏回答说:“那天我去送邸报,也在校军场内,恰好就见着沈万三给押来。说来也怪,那乞丐虽然被打得皮开肉绽,脸色却和平常人一样,有点儿个象是才睡醒了觉。后来军士们掘地三尺,一无所获,顺天府就怒了,喝令再打。那一场好打,嚇,你没亲眼见是不知道,这沈万三被打得那叫一个血肉横飞、鲜血淋漓,骨头架子都快给打散喽。”说着口中叱咤作响,比划着皂吏打人的动作,把捧灯唬得往后退了一退。   “听闻那沈万三足足挨了八百余下,方始咽气,有之乎?”   “哦?你消息倒也灵通。我没细数,只听到打死沈万三以后,皂吏喊一嗓子‘责有水火棒八百七十四下整,如数缴令’。啧啧,八百七十四下,饶是大罗金仙也给打烂了。可惜那沈万三被打的时候喊了几句什么,我却没听明白。”   捧灯又问:“莫非是那什么马兰花钥匙么?”书吏皱起眉头,歪着脑袋细细想了一回,迟疑着说:“大家都这么传,是真是假就不好说了。”捧灯轻轻叹一口气:“哎,若是让俺……愚若得此十窖黄金,便即刻身死,又何憾焉。”书吏连连点头:“是也是也,不错不错。其实后来官家走了以后,旁观人们还围着尸体打了一回,个个都心怀侥幸,假如沈万三一口气还没咽完,保不齐这么一打,就又吐点秘密出来——直到敛尸的仵作来了,大家伙才都散了。”   “只恨我家尊主并无兴致,若其不然,此金定落于掌中矣。”   老书吏一听这话,不禁朝屋里望了一眼,奇道:“刘大人竟有这种能耐?”捧灯一拍巴掌,伸出大拇指,晃着脑袋洋洋得意:“休道我家尊主官秩仅左司直郎而已,实则暗负绝学,举凡堪舆相面推宫扶乩……”   话才说到一半,忽听屋内刘鉴大喊一声:“捧灯,去续壶茶来!”捧灯这才猛然惊醒,慌忙跑过去伺候。刘鉴瞥了他一眼,冷冷地问:“你又跟旁人胡吹了吧?”捧灯还没答话,额头上又重重地挨了一记。   捧灯提着茶壶出来,嘴里嘟囔,一脸晦气。老书吏还想和他继续闲聊,他却只是摆手,再不敢乱说话了。约摸过了大半个时辰,又听里面刘鉴喊:“取纸笔来。”捧灯“哎”了一声,可是刚跑两步,却又定住了:“爷,笔有三管,却没有素笺和墨……”   刘鉴喝骂道:“不带纸墨,你干嘛来了?!”   旁边老书吏急忙帮捧灯解围:“桌上笔墨纸砚,长官随便用,反正都是公家报销的。”   听了这话,捧灯急忙跑过去帮主人磨墨。刘鉴横了他一眼,冷哼一声,却也不好再多发作。于是提笔蘸墨,铺开张毛边纸来记了几十个字,然后折叠起来,揣入怀中,唤捧灯把茶碟收拾好了,就起身向老书吏告辞。   主仆二人才走到门口,刘鉴突然停住脚步,口中“咦”了一声,叫住了前面的捧灯。捧灯回过头来,问他何事,刘鉴一摇折扇:“你是不是打烂了人家什么东西?”   听了刘鉴的问话,捧灯一脸的莫名其妙,正琢磨着自己一直在聊天打屁,啥时候得闲做过这种事?   刘鉴一指摆在厅中的玉貔貅,问:“这貔貅的角难不成是自己断的?”捧灯定睛一看,果然玉貔貅右角折断,只留了块圆痕在头顶。他大呼冤枉,刘鉴脸色一沉:“这屋里除了我和书吏,就只剩你,还能是谁?”   老书吏听到他们争论,急忙走过来帮捧灯讲好话:“大人,您还真是冤枉小哥儿了。这貔貅角折断已经十来天,确实和他没什么关系。”   刘鉴“唔”了一声,略一沉吟,又问:“是怎么断的?”老书吏回答说:“说来也怪,十来天前,夜里我睡前这玩意儿还是好好的,第二天早上起来就发现右角断了。最怪的是,我找遍了满屋子也没见到断角,不知道去了哪儿……这连粘都粘不了……”   “那天夜里,可有什么怪事发生?”   “小人睡得死,没觉着什么,”老书吏话说到这里,忽然又象想起什么似的,赶紧补充了一句,“不过第二天一大早儿,看到门外躺着几只死耗子和死家巧儿,想来是谁家孩子的恶作剧吧。”   刘鉴听了这话,双眉微皱,折扇“啪”的一声合上,欲言又止。捧灯知道主人性情,见他右手笼在袖子里掐算,忍不住出声叫道:“尊主,见杀不救,可乎?”他本不懂得什么,单知道主人一旦露出这种表情,就是已有大事发生了。   刘鉴听了他的话,轻吁一声,徐徐地说:“也罢,既然被我撞着,这也是命数当然。”说完转向老书吏:“老先生,您这几天怕是有大祸要临头了。”   老书吏悚然一惊,手里捏的书卷“啪”一声跌落在地,颤声问:“大人您怎么这么说?”刘鉴走到貔貅旁边,用右手摩娑着玉兽头顶:“貔貅本是辟邪之兽,现而今断了角,是为你挡了灾劫的缘故。如非有它在,十几天前你就已然死了。”老书吏一阵后怕,又问:“那我如今算平安了么?”   刘鉴摇摇头:“貔貅可挡一时,却挡不了一世,何况还断了角。你看这貔字,要是右侧去了一撇一横,还剩下个什么?”   “一个凶、一个比。”老书吏说到“凶”字,语气不禁颤抖起来。   “不错。比者,双也;凶字成双,乃是祸不单行之象。何况旁边还有个“豸”字蹲守着,那就更是凶险,”刘鉴顿了顿,又说,“我才刚掐指算了算,应该就在这几天。”   老书吏听到这里,“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抱住刘鉴的大腿连声哀告:“大人救我,大人救我!”刘鉴瞥了捧灯一眼,心说都是你这小厮给我找的麻烦。他伸双手把老书吏扶起来,宽慰说:“此劫虽然凶险,倒也不是无法破解,但你须得把这些天发生的事儿原原本本说给我听。”   捧灯赶紧拖过来一把椅子,扶刘鉴坐下。老书吏喝了口茶,定了定神,把自己这十几天来所发生的事讲给刘鉴听,巨细靡遗,一讲就是半个多时辰。大多是寻常小事,捧灯完全听不出有什么异样,在旁边不住冲盹儿打瞌睡。好不容易讲完了,老书吏问:“可有解救的法子吗?”   刘鉴轻摇折扇:“可还有点别的事儿?”老书吏为难地说:“实在想不到了,总不用连吃饭睡觉也都告诉您吧?”   捧灯在一旁忍不住插嘴:“你看沈万三那事儿呢,怎么不提?”老书吏搔了搔头:“小人只是围观,又与我无涉,说了有啥用?”捧灯拍了拍桌子,大声喝道:“有用与否,唯吾尊主所言是听!”刘鉴一听“沈万三”这名字,有些无奈地抬手捏了捏天明穴:“说,你都得说。”   于是老书吏又把刚才给捧灯讲过的话复述一遍。刘鉴听完问:“就这些了?”老书吏连声称是,刘鉴脸色微微一沉:“那就恕在下无能为力了。”起身要走。   老书吏慌忙拉住他的袖口:“大人您哪儿去?”   “你既然不肯老实说话,我又怎么帮你?”   刘鉴说罢,转回头来直视着老书吏,直看得他低头不语。捧灯听了,跳到老书吏身边,虚声恫吓道:“好你个老猾头,到了这份上了,还不肯实话实说,真是自作孽者不可活!”   老书吏犹豫再三,终于吞吞吐吐地回答说:“其实……其实那天,皂吏们打死沈万三以后,不少人上前去践踏尸身。我、我也上去踩了他几脚,如此而已,如此而已。”   “那沈万三死后,埋在哪儿?”刘鉴问。老书吏一指外面:“就在校军场北边儿,离此也不过二里多地。”   刘鉴看看天色,已是正午时分,便吩咐说:“捧灯,跟我回家去取罗盘过来。”   “早给您备着呐!”捧灯得意地从怀里掏出一个半尺见方的大罗盘,“我怕您万一碰上什么事儿,故而天天带着。”刘鉴也不知该夸这仆人乖巧周到,还是该骂他无事生非,只好微微苦笑。他又回头吩咐老书吏:“你取来小米三两,熬成糊,用红糖水拌过,把家里前后两道门的门缝都糊上,有剩下多的就涂在朝北的墙上;再做一个纸人儿,上边儿写清楚自己生辰八字,镇在貔貅底下,用红丝线和你手腕牵住。门不可开,线亦不可断,否则谁也救不了你。就这么坐着等我回来。”   主仆二人出了门,刘鉴径直朝南而去。捧灯急忙叫:“尊主,北在这边儿哩!”刘鉴也不理他,继续朝前走,捧灯只得匆忙跟上。走出去大概一里多地,刘鉴才对捧灯吐出两个字:“多事!”   捧灯不解:“爷您不是要去沈万三坟前堪舆么?”刘鉴斥道:“又不是择日下葬,给坟地堪什么舆?我本来只是想找个取罗盘的借口离开,却让你给搅了,害我多费了好一番唇舌。”   “啊?”捧灯张开大嘴,“您不想救他了么?”“我正是要救他,才这么做呢。这事颇为蹊跷,需得细细地查访。看那老书吏的面相,是个浮躁好动的人,只怕会四处乱走,妨碍我做事,所以才找个借口让他老老实实呆在家里。”   “那小米糊门、红线栓腕……”   “对呀,把门缝糊了,手腕栓了,他就不敢开了门出去乱蹿,只好呆在家里——其实没别的功用,”刘鉴看看捧灯,长吐一口气,又解释说,“我看他印堂虽有黑气,还不至于立马应劫,不必担心。”捧灯问:“那咱现在去哪儿啊?”刘鉴指了指远处的牌楼:“顺天府。沈万三一事,疑点颇多,要是我推算不错,这个老书吏的劫数不过是旁枝末节,只怕后边儿还有更大的波澜等着哪!”   沈万三   沈万三并不仅仅是民间传说中的人物,1979年修订本《辞源》记载:“沈万三,明吴兴人,字仲荣。后移居苏州。巨富,称江南第一家。朱元璋建都南京,召见,令岁献白金千锭,黄金百斤。甲马钱谷,多取资其家。其后以罪发戍云南(一说辽阳),子孙仍为富户。”   明代孔迩的《云焦馆纪谈》里说,沈万三家里用来酿酒的粮食,出自良田数十顷。田艺蘅《留青日札》里则说,朱元璋准备犒赏三军,沈万三表示愿意出这笔犒银,朱元璋刁难说朕有百万大军,你能都赏到吗?结果沈万三豪爽地答应下来,要赏赐每名士兵一两黄金!   不仅仅这些野史笔记,正史里也有相关记载。《明史?孝慈高皇后传》说:吴兴富户沈秀帮助修建了三分之一的南京城,然后还请求出钱犒赏三军。朱元璋大怒:“匹夫竟敢犒赏天子之军,这是乱民,应该诛杀!”多亏孝慈高皇后(马皇后)劝说,才免了沈秀的死罪,改判流放云南。   《明史?王行传》则从一个侧面记述说,吴县人王行在年轻的时候,曾经被本乡富户沈万三请去做家教,经常拿到整锭银子的酬劳。然而明史专家顾诚先生曾作专文《沈万三及其家族事迹考》,却否定了沈万三是明朝初期人的说法,认为他生在元代,也死在元代,史籍中有关沈万三在明初的一切“事迹”,均是讹传。   第四章、稽疑司(1)   捧灯听说刘鉴要去顺天府,不禁打了个哆嗦:“然则尊主,余闻……小的听说顺天知府一贯强横粗暴,连皇帝他都敢吼,不易……不好打交道啊。您一个左司直郎,他未必肯见。”刘鉴且走且算,随口应答:“谁说我要去找顺天知府?我要找的是那天打死沈万三的皂吏。”   捧灯越发摸不着头脑,只好跟在后面一路走去。二人刚过极乐寺,刘鉴右手手指原本不停掐算,这时突然五指绷紧,身形一滞。捧灯正跟着走,一个收步不及,狠狠地撞了上去,赶紧“嗖”地跳开。刘鉴倒并不介意,整了整头上幅巾,嘴角浮起一丝神秘莫测的微笑,捧灯知道,这是主人突然间查知了什么事情,故而有此一笑。果然,刘鉴用手里折扇指了指捧灯手提的茶壶,悠然地问:“捧灯,你可还记得沈万三挨了多少板子?”   “八百七十四下。”   “你说那些皂吏为何不打八百七十三下,不打八百七十五下,偏偏要打这八百七十四下?”   “这,我又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要是小的,还巴不得少打两下,好省点儿力气呢。”   刘鉴微微冷笑:“别小看这八百七十四下。八七四呀八七四,这可是关窍所在。”   顺天府衙门距离安定门不远。进了城门一直往南是安定门大街,不过一里路,朝西一拐进分厅司街(其实窄得应该叫胡同),就是顺天府的后门。捧灯一路上不住口地追问那八百七十四下究竟有什么玄妙,刘鉴却只是笑而不答。   迁都北京的意愿或者说猜测如果真的变成了事实,顺天知府就会跃升为大京兆顺天府尹,列小九卿之一,把原来排在他脑袋上的应天府尹一脚踹下去。这官现在虽然仍旧是正四品,前程却委实不可限量,也正因为如此,府门前站班的衙役们个个神彩飞扬,虽在炎夏时节,却也精神奕奕,加上油光满面,颇有几分威势。   捧灯正要上前去递帖子,却被刘鉴一把扯住,扭头要问时,只见刘鉴眯缝了原本就细长的凤眼,直勾勾盯着门口。捧灯心里疑惑,再次回头,只听“喀喇”一声,红漆大门左右敞开,走出来一个精瘦的中年人。这中年是倒退着出来的,头戴黑色儒巾,身穿着灰蓝色织锦缎子长袍,文士打扮,一边退,一边朝门内长揖告辞。随即门里也送出来一名身穿绯色公服、头戴乌纱的官员,拱手作答——看他补子上绣着白鹇,肯定是顺天知府陈谔本人了。   捧灯忙说:“上官临门,尊主可径往拜之……”话没说完,脑袋上又被刘鉴打了个暴栗,变成大包顶小包。只听刘鉴叹息说:“原本以为麻烦会在顺天府,没想到是落在这家伙身上。”   他说到“这家伙”,“这家伙”也正好转过身来,正巧看到街对面的刘鉴主仆,左半边脸颊突然微微一颤,然后大步走过街来,拱手打礼:“刘大人,金陵一别,怕有三年了吧。”是纯正的南京官话,没有夹杂一丝一毫的北方卷舌腔。   刘鉴微微苦笑着回礼:“正是……王大人四处奔波,您辛苦,您辛苦。”那王大人嘴角牵动,大约是笑了笑,随即手捻两缕鼠须,正色回答:“职责所在,不得不行尔。大明朝官,尽忠职守,各行其是,自然天下太平了。”刘鉴愣了愣,再次拱手:“多谢王兄指点。”那人微微一笑,拱拱手,转身而去。才走出几丈远,刘鉴忽然提高声音问:“王兄现而今高升何职?”那人停了脚步,也不回头,缓缓地回答:“北京行部工曹都水司员外郎。”   刘鉴吸了一口气,深深一揖,扭头就走。   捧灯看刘鉴绷着张脸紧走,也不敢插嘴,一路就这么跟着直奔了东方,直到重新迈上安定门大街,刘鉴才放缓脚步。捧灯小心翼翼地问:“尊主何以颦蛾若是?”刘鉴啐了一口:“皱眉就皱眉,顰你个屁蛾呀!”   骂过小厮,刘鉴低下头来,右手拢在袖子里掐算了好半晌,方才闷声说:“既是他们已经接下这事儿,想来也肯定留了后着。只是咱们却难插手了。”捧灯终于憋不住,大声问:“尊主……爷您怎么遮遮掩掩的,咱又没犯了王法!”   刘鉴瞥了捧灯一眼,一边的嘴角微微翘起:“说得也是。算了,跟我回抄馆去。”   “咱不找皂隶了?”   “王远华做事点水不漏,现而今找皂隶也没用了,还是先帮那老书吏脱了眼前之灾吧。”   捧灯直到此刻才知道那“王大人”原来本名叫“王远华”,不禁好奇心再度膨胀,凑前一步问:“爷,您说那王远华是什么人呐?”   刘鉴把脚步放慢,若有所思地回答说:“这人原本是钦天监稽疑司的右丞,太祖爷裁撤稽疑司,他转去做了秋官正。不过应该在那时候,他就已经投到姚少师门下了……”捧灯疑惑地问:“钦天监非造历之司乎?有何能而若是?”   刘鉴侧头看着捧灯,缓缓地说:“稽疑司是专一处理怪力乱神、莫名其妙事务的衙门,而钦天监前身的太史监是诚意伯一手创立的,你明白这是多重要的衙门啦?”   捧灯吐了吐舌头问:“那诚意伯是谁来着,听起来有点耳熟。”   刘鉴摇着折扇苦笑:“不学无术的东西。青田刘基你总听说过吧?”   “这‘基’字却有几分耳熟……”   刘鉴一脚踢过去,捧灯讪讪躲开,陪笑问:“然则究是何许人也?”   “诚意伯姓刘名基表字伯温。”   青田先生刘伯温,早在洪武年间就过世了,有人传说是被奸相胡惟庸给毒死的,也有人说以他的神通,肯定早已掐算出有此一劫,所以借机会尸解了。后来更有人传说在青田的深山里见过他,相貌竟然和生前一样。   当今永乐天子曾召刘伯温的儿子刘璟出山辅佐,反被刘璟指着鼻子骂:“殿下百世以后,逃不得一个‘篡’字。”皇帝哪儿受得了别人这样骂?于是砍了刘璟的脑袋,但却并没有按律法追究刘家亲眷。大家都说这是因为感念刘伯温辅佐洪武爷打下大明江山,功高勋贵。但还有一种传说,说姚广孝曾经向永乐爷进言:“诚意伯道基已成,不可轻易伤害他的族人。”永乐爷这才放了刘家一马,否则象宁海方家那样,恐怕连十族也全都杀光了。   刘鉴当然不会对捧灯说起这些传闻,而事实上,捧灯一听说刘伯温之名,已经如雷贯耳:“原来是刘神仙的手下,则其亦通法术欤?”   刘鉴若有所思,自言自语地说:“这人当年和我曾有一面之缘,那时候他兼了宪部总司都史的职……王远华总在这种节骨眼上出现,而且每次都职位不同,说没猫腻,鬼才信呢。我记得他早已经授了奉训大夫,却还在六品上下调动——八成那稽疑司又悄悄地建起来了吧。”   “则其……”捧灯看看刘鉴脸色,改口问:“那什么水司员外又是什么玩意儿?”   “都水司掌天下川渎陂池,只要沾着水字,就有他的份儿,”刘鉴说着说着,忽然停住了脚步,望一望天,“捧灯啊,你可知道,这顺天府过去叫做什么?”   捧灯想了想,小心地回答:“大都?”   刘鉴“嘿”地一笑:“也算你对。可是再早年间,这儿是叫做‘苦海幽州’。所以要修北京城,关键全落在一个‘水’字上。”   捧灯似懂非懂地“唔”了一声,闷头跟着刘鉴出了安定门,走了一会儿,他才想起来不对,赶紧追问:“尊主,然则……这水司与打杀乞丐何所相干也?”   正巧在这时候,一辆大车从他们身旁隆隆北去,带起满街的烟尘。刘鉴急忙收拢扇子,用袖子掩住脸,直等大车走远了才放下,回答说:“你当顺天府真在乎这点儿银子吗?金生丽水,他们要找的是海眼哪。”   捧灯还要追问,主仆二人却已经回到了临时设的邸报抄馆,他看刘鉴没有继续解释的意思,只好上前去拍门。就听里面有人颤巍巍地问:“是……是哪个?”   捧灯大声说:“我家尊主回来打救你了,开门吧!”   只听得里面连声答应,随即是“悉悉窣窣”地作响,隔了好一会儿才打开门。捧灯看了好笑,原来那老书吏手里端着玉貔貅,底下垫了个歪七扭八的纸人,还连根红线栓在手腕上,这玉貔貅虽然不大,也有七八斤分量,老书吏双手捧着,又怕折了纸人,又要开门,显得甚是狼狈。见了刘鉴主仆,他满脸喜色地问:“大人可解了我的祸事吗?”一边还要作揖,踉跄踉跄地差点就摔倒在地。   刘鉴又好气又好笑,赶紧示意捧灯帮老书吏接过貔貅,然后缓缓踱入屋中:“沈万三一事,干系重大,已经有朝廷干员禳解,你千万别多事,免得惹祸上身。”老书吏连连点头,然后又问:“那这红绳……”刘鉴随手捻了捻红绳,安慰说:“我给你写一道符,贴在屋梁上。红绳可以不系,纸人还得镇在貔貅下边儿。只要这个月不出门,过了七月,便可保你太平无事。”   说着话,朝捧灯招招手。捧灯早就跃跃欲试,看见主人招呼,忙不迭从布褡裢里掏出朱砂盅,倒一点在小瓷碟里化开,一边自夸:“仆早知尊主神通,扶危济困,故特备朱砂黄纸于此。”老书吏在旁边连声附和,全不管正常书童是应该带着文房四宝的,而这文房四宝里可没有朱砂黄纸。   刘鉴四下里瞧瞧,随口问:“老先生可有什么亲眷?这些天叫他帮着买点儿吃食柴水。”老书吏应说:“下官恰有一子,是个瓦匠,让他出门去采买就是了。”刘鉴点点头,看捧灯已经准备停当,就提起笔来,蘸饱了朱砂,在黄纸上写下一道正梁符,偏头又问:“老先生上下怎么称呼?”老书吏忙称不敢:“下官姓高,单名一个常字。”刘鉴把他名字填在符上,左手拿起来递给高常:“这符却得老先生自己放去梁上,并且得使左手。”   高常左右张望,捧灯倒也还算机灵,早搬把椅子过来,伸手就要抱老头。老头如何敢应,推让了几下,最终还是被扶了上去。刘鉴从袖子里摸出六枚制钱丢给捧灯:“拿这个叠起来,压住。”高常哆哆嗦嗦放好了符,叠上铜钱,这才颤威威爬下椅子,朝刘鉴打拱作揖:“大人,如此就可保没灾没祸了吗?”   刘鉴沉吟一下:“最好别出门,尤其别近水,保你没灾。等过得七月,填星在东,就算度过了这一劫。这事儿很是凶险,你千万别张扬,也别说我帮过你,如果多生事端,祸事更大。哪怕是你儿子,最好也甭多说。”高常回答说:“我家小亮儿最规矩,不会生事,大人您放心。”   刘鉴告辞出门的时候,却又似有意似无意地问了一句:“老先生,当时和你一起踢打沈万三的,统共多少人?”高常想了半晌,支吾着说:“总得十几二十口子吧?乱得很,也数不大清楚。”刘鉴轻轻叹了口气,推门就走,那老书吏在后面打躬告辞不迭,却不敢送出门去。   从抄馆出来,时间已经过了正午,太阳一晒,满地尘土都蒸腾起来,灰蒙蒙的一片,更加显得暑热难当。刘鉴就着捧灯递上来的茶壶啜了一口,然后“噗”地朝身后一喷,好象要把晦气全都吐走似的。他指指北边说:“你不是一直想看沈万三埋在哪儿吗?咱这就过去瞧瞧。”捧灯大喜:“尊主英明,尊主睿智!”撒开腿跑在前面,跑了两步,想起不对,蹩回来跟到刘鉴身后,赔笑说:“爷……您先走着。”刘鉴白他一眼,慢慢往校军场北面走去。   捧灯跟着走了半里地,终究还是耐不住性子,压低声音问:“尊主原不愿往,今何以改弦而更张也?”   刘鉴哼了一声:“你要是再不说人话,休想听到半句内情。”   捧灯急忙媚笑着改口:“爷您最疼小的,赶紧说吧!”   “杀乞丐是假,转龙气是真;找金子是假,寻海眼是真。刘秉忠天下奇才,造成大都,引来白浮泉。只是这水都连着蒙古的龙脉呢,又要断了鞑子气运,又不能破了北京的水文,难得很哪。”   捧灯似懂非懂,却也不禁咋舌:“好厉害,好讲究!爷您是怎么知道的?”   刘鉴抬起扇子来点了点捧灯的头:“我虽然不曾行万里路,却读过万卷书。所以平日介叫你多学多思,光拽些酸文假醋,屁用也没有。”   捧灯听到话头不对,只怕有暴栗跟在扇子后面,赶紧岔开:“对了,爷您本来想找皂隶,后来碰到个王远华,就改找高老头儿,如今又要去看乞丐墓,这究竟是是为的什么呀?”   刘鉴随口回答:“我找皂隶,也不过是想知道谁主持了这八七四棒,既然看到王远华,不用猜,那定然是姚少师的主意了。姚少师和邢台一脉渊源很深,用的法门也都有来历可循,那他们打算干什么,就已经是板上定钉了。我现而今去瞧沈万三的墓地,只是查一下那乞丐究竟是不是我想的人。”   捧灯听得越多,反而越糊涂:“啥行台走台的啊,那八七四您也一直不说是怎么回事。”   刘鉴停下脚步,抖开折扇,正色说道:“捧灯,邢台紫金山刘秉忠、王恂、郭守敬,都是不世出的奇才,学派更可追溯上古仁君,万万不可轻慢。”捧灯看他目光炯炯,更似有些期待之色在内,也不禁正色回答:“尊主良言,小人受教。”这回刘鉴竟没有踢他,只是说:“刘秉忠当年在万岁山植树八百七十四棵,这是锁水之数。元朝的大都以万岁山为中心,本可以基业牢固,只是这哪吒城终归是少了战袍,镇不住苦海孽龙哪。”   捧灯“呀”了一声,他半个月来常代刘鉴出门买吃食,和村氓野老聊天,也听得不少传闻。他本是个善聊的,主人见多识广,他也记性超群,掏出来找旁人胡吣,每每相谈甚欢。谈天过程中听到不少民谣,就有一首是说:“大都周遭十一门,草苫土筑哪吒城。谶言若以砖石裹,长似天王衣甲兵。”他只当是好玩,却不成想真有这么多讲究。   正要再问,却见刘鉴面色趋沉,脚步放快,直奔路边一处土包。捧灯登时领悟,那肯定是乞丐沈万三的坟地了。   主仆二人来到土包附近,刘鉴缓下脚步,背手而行,神情和平常比起来,显得异常的凝重。捧灯倒也识得主人脸色,此刻再也不敢肆意胡言,只是乖乖跟在刘鉴背后,偷偷低头观察这土包。   土包前有很多足迹重叠,大小各异,但都是较新的痕迹。此处距离大道不远,周围并无小路,也没树木,硬生生突然出现个土包,显得有点突兀。可是除了这点,捧灯左看右看,上看下看,就看不出哪里有不对来。   正在摸不着头脑,突然脑袋上又挨了刘鉴一个暴栗。捧灯抱着头,满脸的委屈:“爷,我啥话也没说呀……”刘鉴瞪他一眼:“发什么愣?罗盘拿来!”   捧灯急忙从怀里掏出罗盘,递给主人。刘鉴捧着罗盘端详良久,突然蹲下身去,伸出右手食拇二指来捻了捻尘土,都是新鲜翻盖上去的样子,冒出刺鼻的土腥味。捧灯见主人勘察辛苦,急忙取出方汗巾,展开了为刘鉴遮阳——虽然没什么用,好在显得自己忠心。   汗巾才刚展开,忽听刘鉴高喊一声:“捧灯莫动!”吓得他一个激灵,汗巾也脱了手。刘鉴猛地蹿起来,把他扯到大道上,低声嘱咐道:“站这儿,别乱动。”捧灯还在纳闷,刘鉴已经奔回土包前面,犹豫了一下,然后突然以扇为铲,开始掘起土来了。   捧灯心里着急,可是主人已经吩咐过了,他站在大道上也不敢过去,只好扯着嗓子喊:“尊主……爷,那是骆小姐送您的扇子唉~~污不得,污不得呀~~且请罢手,待奴婢为您分忧啊~~” 刘鉴头也不回,越挖越起劲。捧灯没了主意,路人纷纷侧目,他自觉脸红,也就不敢再喊了。   过不多时,刘鉴似乎从土包里挖到了什么,转身捡起捧灯掉落的汗巾,把那东西包裹了起来,然后踢两脚被自己翻开的浮土,拉起捧灯,快步朝无人处走去。捧灯见他细眉微皱,嘴角紧绷,好象有点神情紧张,吓得不敢言语,只好闷头跟随。   直到重新进了安定门,ww w.t xt80.co m刘鉴才终于放慢脚步,长舒了一口气。他把手里那包东西扔到捧灯怀里,吩咐一声装好,然后抬起衣袖来抹了抹扇子上的土,又擦了擦脸上的汗。捧灯不禁笑说:“尊主乃包龙图转生是也。”刘鉴自知一身是土,擦脸定然涂了个满脸花彩,却也顾不了那么许多,只说:“咱先回柏林寺去,把东西收好,再出来找饭辙。”   刘鉴不说则罢,这一说起来“找饭辙”,捧灯才觉得肚子“咕噜咕噜”作响。于是两人快步回到住所,知客僧见到吃了一惊:“阿弥陀佛。您二位这是去了趟煤山吗?搞得好似灶王爷下凡一般。我叫沙弥打水,给您洗洗吧。”刘鉴点头谢过,拉着捧灯回到房内,把那包东西丢进书柜,上了锁,还在柜子侧面贴了道符。   顶着日头走了整半天,捧灯饿得前胸贴后背,可刘鉴还要等小沙弥打水送过来,也不着急出门去吃饭,只是靠在床上闭目假寐。捧灯坐在旁边,拿把蒲扇给刘鉴扇凉,不禁心中嘀咕:“爷今儿个大失风雅,毫无往日里镇静自若的气度,那坟里也不知道埋着什么宝贝,竟然连骆小姐送的扇子都不顾了,还防得如此严密。难不成是沈万三死后显灵,老爷他挖着金子了?不成,我得看看去。”   想到这里,他也忘了肚饿,暗中偷笑。等了一会儿,还不见沙弥提水过来,刘鉴倒鼻息沉重,象是睡过去了。捧灯放下蒲扇,轻声叫唤:“爷?”没有反应。再叫:“尊主醒来,白昼而寝,可乎?”一边说,一边护着头,却不见刘鉴跳起来揍他。   捧灯掩嘴窃笑,这才悄悄站起身来,蹑手蹑脚地来到书柜旁,摸摸锁头,转头一看,钥匙就摆在书案上。他用袖子裹着手,轻轻勾起钥匙,咬着舌头不作声地一把一把试。   虽当午后未时,寺庙里多植柏树,也有不少荫凉,加上门窗都敞开着,习习凉风拂来,倒并不显得燥热。可捧灯此时间已经浑身是汗,额头的汗水还不时流到眼睛里,湿腻腻地非常难受,正当他一手擦汗一手开锁时,忽听“喀嗒”一声,锁头应声而开,眼前乍然有红光闪现!   钦天监和稽疑司   根据《明史?职官志》记载,朱元璋还在称吴王的时候就设置过“太史监”,由刘基担任长官太史令。后来太史监改为太史院,洪武元年(1368年)又改名为“司天监”,洪武三年(1371年)正式定名为“钦天监”,并且规定凡钦天监官员永远的职责都是观天算历、推测祸福,没有皇帝的特旨,不得调任别的部门。   洪武十七年(1384年),朱元璋特意在钦天监下面设置了一个叫“稽疑司”的机构,专门负责蓍筮占卜。稽疑司的长官叫做“司令”,正六品,下面是两位从六品的“司丞”,其余职员都是正九品,没有定额,名叫“司筮”,就好像是帝国最高的一群算命先生。但是这个机构设置了没有多久,朱元璋就主动把它给撤销了。   第五章、蹴鞠赛(1)   捧灯趁着刘鉴假寐的功夫,悄悄取了钥匙去打开书柜门。柜门才开,他心里“扑通扑通”乱跳,也不知道自己会发现些什么,突然间眼前红光一闪,不由得“啊呦”一声,“噔噔噔”几个退步,出了满身的冷汗。   可是等定下神来,仔细一瞧,哪里有什么红光,却是刘鉴节庆时候穿的一件大红色纱衫从柜子里掉出来,落到地上。他不禁打个机灵,心说不好,匆忙转头望去,果然就见刘鉴已经从床上翻过身来,正冷冷地望着自己。   捧灯见机好快,“扑通”一声双膝跪倒,随即膝行到刘鉴面前,双手把锁头和钥匙高举过顶,挤着眼泪哀告:“小的知错了,尊主……爷您责罚,只求别打脸。”   刘鉴飞起一脚,把捧灯踢翻在地,只是落脚并不算重,捧灯有一半是顺势翻倒的。随即刘鉴下得床来,踢着鞋,冷冷地喝斥说:“不长进的东西!你有什么不明白,尽管问我——虽然我也不一定答你……叫你别乱说乱动,否则不定哪天就丢了你的小命!”   捧灯流着眼泪,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爷您累了,小的不敢打搅……您是知道小的的,我心里存不住事儿,您这么神神秘秘,我要看不到柜子里藏的什么,心里好象一万只蚂蚁在挠,实在痒得难受……”   刘鉴走到书柜前,伸手掏出用汗巾包裹着的东西,转身扔在书桌上:“看,让你看。”   捧灯还侧躺在地上不敢动:“小的再不敢了,小的就是被蚂蚁挠死,也不敢了。”   “甭废话,叫你看你就看!”   捧灯大着胆子,一边观察着刘鉴的脸色,一边慢慢爬起身来,慢慢地把锁头和钥匙放在书桌上,慢慢伸过手去掀开汗巾。原本不知道里面有些什么,好奇心旺盛,等看到了,却多少有点失望,只见那是一双草鞋,和寻常贩夫走卒所穿着的毫无分别,只是鞋面还有草刺,估摸着刚穿上不过一两天,是双新鞋。   “难道这是沈万三穿的鞋吗?他一个乞丐也穿得起新鞋?”   刘鉴撩起袍子在桌边坐下,翘起二郎腿:“说不准,反正这鞋也没穿在他脚上。”   捧灯打个机灵:“爷您是说……您是说……那沈万三不在坟里?”   刘鉴微微一笑,从桌上拈起折扇来:“我之前可说过了——杀乞丐是假,转龙气是真;找金子是假,寻海眼是真。”捧灯一头雾水,只盼主人多说两句,急忙讨好地重新捡起蒲扇来给刘鉴扇凉。刘鉴瞥他一眼,把折扇放回桌上,继续说:“这人当然不是南通的沈三秀,他是前朝要人,至于究竟是谁,我倒未必猜得准,就算猜准了,说出来你也糊涂。但他知道北京城里什么地方藏着金银,什么地方镇着风水。”   说到这里,刘鉴端起茶盅来咂了一口,轻叹一声:“王远华啊王远华,你杀了他,却未必能成就少师的好事哪。”   捧灯睁大双眼,竖起耳朵,生怕漏听了半个字。刘鉴放下茶盅,重新把那双草鞋用汗巾裹好,一边说:“这样的土包,咱北京城里应该还有八个,只不过个个没有尸首……我估摸着,此物主人的尸首,应该是埋在煤山下边儿。”   “煤山?”   “和咱们同船而来的宋尚书,他的工职,多半就包括着重修煤山。”   “他不是要修殿吗?修座山来做啥?”   “煤山就是禁城北面的万岁山,皇上打算用前朝拆毁的宫殿把它堆高,为的是毁了鞑子的龙脉——前些年没说修城,在那里堆了煤,所以老百姓都叫它‘煤山’。少师何等高人,神机妙算不在军师之下,只可惜算得到一,算不到二。打死了这个沈万三,想从他嘴里套出玉泉山上暗道所在,取他衣服尸首按奇门埋在九个地方,一般人断然不会去碰。还亏得有骆小姐这般纯阳之体的人,要没她的扇子,咱也……”   刘鉴说了一大通不着边际的话,不知是说给他自己听,还是说给捧灯听。捧灯越听越是疑惑:“爷,小的听说男为阳,女为阴,为啥骆小姐算纯阳之体呢?您莫不是在说……”   刘鉴捡起折扇来,狠狠打了捧灯脑门一下:“你胡思乱想什么?大千世界,道理万端,谁说就男阳女阴一句话可以解释通的?”   说着话,也不管捧灯抱头呼痛,他朝窗外望了一眼:“这和尚们都死绝了?打个水打到玉泉山上去了吗?算了,咱也不洗了,拿干手巾擦把脸,先去吃点东西吧。”   刘鉴重新把草鞋收好,仍然贴上道符,然后就带着捧灯出了寺门,前往小街,打算去那番邦老板的小饭铺里吃饼。   那番邦老板自称姓安,名叫东尼。其实古来姓安的胡人不少,比如唐朝就有个安禄山,不过安老板说,他和安禄山毫无关联——“我的故乡在西方日落之地。其实我也不姓安,安东尼本是名,姓的达某某……”究竟是达什么某,发音古怪,刘鉴却也听不大真切。   刘鉴问安老板,他的故乡可在亦力把里?安老板不明白,刘鉴就蘸着酒水在桌上画幅地图给他看,大明朝最西边就是亦力把里,正好在乌斯藏的北边。安老板摇头:“还得西,远得很呢。”刘鉴把手指往右侧一划,点一个点,说这里叫“钦察”,并在中间标注“九千余里”,谁料安老板还是摇头:“恐怕还得更西……”   刘鉴的地理概念也就到此为止,他也搞不懂再往西方是什么地域。不过话说回来,中原人象他这样博学的还不算很多,别说钦察,就连亦力把里,揪住十个士大夫,就有六个干摇头,更别提那些贩夫走卒了。   刘鉴问安老板为何离乡撇井,万里迢迢来到中原。安老板苦着脸回答说:“我倒不想离开老家,只是我国的教士近年来大捉妖女,都送去火刑架上烧死,我受点牵累,这才被迫下海东行,一程程地流浪,走五年多才终于到了天朝。”   安老板是七年前来到北京的,人生地不熟,钱袋就要见底,又没有一技之长,差点没愁死。某天饿着肚子在街上闲逛,走到小街,忽然看见几个昆仑奴在街头吆喝,招呼大家吃饼,说是:“天竺名吃,现抛现烤,滋味无穷,不可错失。”安老板一拍额头,想起自己家乡也以做饼闻名四方,小时候曾经向人学过,何不摆摊出来聊做生计呢?   就这样,他开始经营饼摊,生意越来越好,又改了饼店,因为生性好赌,就将惯使的两枚骰子绘上招牌,以自己的本姓为号,称为达某某披萨店——可惜发音实在拗口,中原人都发不准,干脆就叫它做骰子饼店。   安老板的饼和那天竺的饼却大不相同。天竺的饼和中原的饼一样,馅是在里面的,安老板的饼却象西域的饼,馅是撒在面上的;天竺的饼馅料有限,安老板的饼却无物不可配合,什么牛羊猪肉、鱼碎虾仁、时令蔬菜,甚至干鲜果品,全都可以撒在上面。只有一桩,天竺饼咖喱味重,安老板的饼多放奶酪,说起来都未必合乎中原人的口味。天竺人不知道变通,安老板却善于改良,他平常只放三成奶酪,客人要喜欢这口味,他再加到五成,乃至于全份儿甚至双倍,各有不同价码,随时提出,随时修改。刘鉴和别的中原人不同,每回来吃,一定要加添双倍奶酪,捧灯却不习惯这种口味,开始吃着挺香,多吃两口就发腻,再吃两口就想吐……   刘鉴和捧灯一路往小街走去,等到的时候,申时都已经到了,两人饿得前心贴后背。可是还没到,就先听见一阵喧哗,捧灯是个好事之徒,虽然饿着肚子,也以看热闹为第一要务,先喊一声:“出事儿啦!”“嗖”地一声就冲到刘鉴前面去了。   跑过去一看,热闹是热闹,却没出什么玄乎事儿。只见在骰子饼店附近的街边竖起了两座高栏,竟挂着两个蹴鞠牌,原来是踢皮球蹴鞠的。周围早已经围上了好几百的看客,有附近的店家,也有行走到此的路人,无一不觉得新鲜热闹。   刘鉴和捧灯排开众人钻到前面,只见不大的小场子里双方怒目对视,一边看衣装是汉人,另一边却是群朝鲜人。刘鉴认得其中几个的面孔,那些汉人是从陕西行省过来,在街上卖拉面的,那些朝鲜人则是卖冷面的。   刘鉴听着大家的呼喝,显得仇恨非常,却不明所以,就向路旁一位老者打听。这一问之下,才知道这仇恨由来已久,已然延续了近百年。   且说元朝时候,高丽王族与元帝关系十分密切,高丽国王进贡王室贵族的女儿给元帝为妃,元帝也把皇族的公主下嫁给高丽国王为后。作为陪嫁的高丽人因此就在大都城里住了下来,仗着皇室的宠爱,贩售冷面,后来更声称面条这种食物是高丽人发明的,六九城里广而告之。这就引来了山西削面、陕西臊子面、湖北热干面、河南烩面等种种饮食行会的不满。这些地方又大多是民风剽悍之处,几个头头曾经纠集人手去冷面店寻衅滋事,可开打以后才知道原来高丽算是色目人,受到朝廷的庇护。遭了蒙古兵几番镇压之后,大家只能偷偷下手,在德胜门外四道口这种高丽人聚集的地方瞅不冷子砸块黑砖什么的。直到洪武爷建立大明朝,元帝北蹿,高丽人也一度失势,这才着实消停了一段时间。   可后来谁料想,高丽大将李成桂谋朝篡位,改国号为朝鲜,向大明朝称臣,受到洪武爷、建文帝和当今永乐天子的表彰——永乐爷好几个妃子就是从朝鲜送过来的。于是这些高丽人改名叫朝鲜人,重新又抖了起来,械斗再开。两拨人打打停停,生意都受到很大影响,后来双方行内的长者想出了这么一个蹴鞠的办法,约定每四年就举办一场蹴鞠比赛,五局三胜,输家要给赢家打四年招牌。   捧灯看见边上有好事之徒立下了盘口,就也打算掏几文铜钱出来下注,结果被刘鉴一暴栗打在后脑上,这才怏怏地把钱又收了回去。   刘鉴对蹴鞠没兴趣,只想去骰子饼店里吃饭,可是捧灯连说:“就快完了,就快完了。”赖着不肯走,他也就只好站定了脚跟围观。蹴鞠这种竞赛,本是中华的古老运动,分成两方,每方各有五人上场,以将皮球踢进对方高杆洞内算得分,三柱香的时间,分多者为胜。刘鉴看那第三柱香都快到头了,心说那就略站一站也无妨。   场上比赛非常激烈,朝鲜人的动作诡异无比,皮球仿佛沾在脚尖上一样,进攻极其犀利。相比之下,汉人的招数却朴实无华,只是不断把卖弄技巧的朝鲜人皮球抢下,三传两递就到了高杆前面。可惜得很,虽然攻势猛烈,但每每踢不进去,转瞬之间就被朝鲜人连赢了三球。   刘鉴听旁边一位老者慨叹说:“这都十六年了,就是赢不了他们。恐高症呀,真没办法!”刘鉴笑着问:“什么恐高症,您是说恐高丽人是种病症?”老者瞥他一眼:“不是恐高丽棒子,是恐这高处的球门洞,临门一脚臭不可闻!再过些年,恐怕高丽人会说连这蹴鞠也是他们发明的了……”   刘鉴看汉人队中有条大汉,招数精湛,动作灵活,本方十个球里面倒有九个是他进的,这人面生得很,不象是卖面食的。可惜此人虽然英勇,他的队友太不成器,最终朝鲜队还是以大比分赢了中国队。看客们骂骂咧咧,连喝倒彩,全都满脸沮丧地转身离去。   刘鉴还在人群里看到了安东尼老板,原来他也是蹴鞠的爱好者。刘鉴和捧灯走过去打招呼,安老板一边把他们往自己饭铺里让,一边嘟哝说:“太臭了,太臭了。赶明儿个我也组个球队和朝鲜人踢。”   捧灯笑着问:“你组个球队,起什么响亮的名字?”   安老板想也不想,回答说:“就叫‘曼莲’,怎样?”   捧灯没听清楚,追问道:“为啥叫‘曼联’?”   安老板听捧灯一问,神情突然一转,竟然变得有点腼腆:“嘿嘿,其实我下个月就要拜天地了,新娘是说的隔壁包子铺老板的独生闺女儿,小名叫曼莲……就让高亮当队长,他球踢得最好。”   捧灯听了,连声恭喜。刘鉴心思却不在这事儿上面,他只是若有所思地问安老板:“你是说刚才中国队那个踢得漂亮的高个子,他叫高亮?”   “对呀。是个瓦匠,他们请来的外援。”   等两人从小街回来,捧灯一路偷吃安老板给刘鉴打包的披萨饼,还没到柏林寺,已经脸皮发涨,胃酸想吐了。他还问:“尊、嗝、主,您、嗝、为啥盯上了那个高、嗝、高亮?他身上可有什么、嗝、蹊跷么?”   刘鉴斥责道:“你还是个孩子,哪儿吃得惯这个,那么贪嘴,怎么不噎死你?鞑子吃奶,便好象你我吃菜一样,是顿顿不可少的,鞑子主了中原,江北人也很多习惯吃奶,你自小儿跟我去了京城,算得上半个江南人,吃多了奶肯定会胃疼头昏。我嘱咐你几次了?记吃不记打的东西!”   捧灯苦着脸,喏喏连声,到了没能套出主人的话来。一夜无话,第二天刘鉴一早就出门去马将军胡同新建的府学衙门办事,完了又绕到顺天府文庙去逛了一圈,直到晚饭后才回柏林寺。庙里和尚奉上茶,掌起灯来,捧灯这才得着机会问:“尊……爷您怎么不去救那老书吏?”   “莫急,”刘鉴就灯下摊开张宣纸,正要提笔记些什么,随口回答,“七月之内,他不出门,就没祸事。等过了七月,我自有法子救他性命。”   捧灯笑嘻嘻地凑近了问道:“爷,这两日遇着好些事,爷您也讲了好多话,如山如陵,满坑满谷的,小的实在记不清,听不明,您仔细给小的解说解说吧。”   刘鉴瞪他一眼:“不要乱用成语——你要我解说些什么?”   捧灯听问,急忙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纸片来,递到刘鉴面前:“小的听不懂的,都在纸上记着呢,爷您且一一道来。”   刘鉴一边端起茶碗来喝,一边看那张纸,只见上面写着:   “沈万三、八七四,王远华、稽疑司,诚意伯、姚少师,找海眼、白浮泉,刘秉忠、万岁山。”   刘鉴“噗”的一声,一口茶喷出来,把纸都打湿了。他不禁哈哈大笑:“还有辙有韵的,你在作三字经吗?”   捧灯腆着脸笑:“小的不懂合辙押韵,只觉得这么着排起来,读得朗朗上口。”刘鉴笑过了,却又一板脸,提起笔来把“王远华、稽疑司,诚意伯、姚少师”这两句划掉了:“这张纸要是落在别人手里,光这四个名字,就能要了你的小命去。”   他放下笔,捡起扇子来摇着,仰头想了一想,缓缓地解释说:“这事儿要从北京城的来源讲起。当初禹王分天下为九州,这东北之地,统归着幽州管辖,因为僻处荒远,加上水质很差,也称苦海幽州。北京是幽州的中心,春秋时候为燕国都城,名字叫蓟,秦汉则属广阳国、广阳郡,隋唐就叫幽州。宋代幽州先后被辽、金所占,改名南京析津府、中都大兴府,都是外族的陪都……”   捧灯有点不耐烦地催促说:“爷,这些故事,书上全找得着,您且说那找不着的。”刘鉴又抬起扇子来轻敲了他脑袋一下:“你要多读两部书,就知道普天下大小事,书上都找得着。你自己个儿读书去吧,我不讲了!”   捧灯慌了,急忙打拱作揖:“小的无知妄语,尊……爷您莫怪,还请讲下去吧。”   刘鉴横了他一眼,然后优哉游哉地砸口茶,这才继续说:“到了金海陵王的时候,迁都大兴府,也就是现在的北京城。工程才开始,有个看风水的就说:‘苦海幽州是有龙气,可惜这条龙乃是作恶的孽龙,少了镇龙的法宝,城池难以完工,就算完工,也会妨主。’海陵王不信这个邪,花了整整三年时间终于把城修好了,一时高兴,就把那进言的风水师傅推出去砍了头……”   捧灯听故事渐渐入港,心里激动,不由得插嘴问:“我听说那金海陵王不得好死,可是叫孽龙给吃了吗?”   刘鉴笑着回答:“龙气、孽龙,本是术士们的比喻,哪里真有那种怪物跳出来吃人呢?可是城虽造好,没有镇物,肯定会妨主。果然,海陵王其后不久就发兵侵宋,结果在采石被宋大将虞允文打败,后方也闹起政变,他终于落个死无葬身之地。   “那在后方造反的,就是金世宗完颜雍,也算是一代名君。他在大兴府登基以后,召集天下智能之士修改城池,想要镇住那条孽龙,就有人提议说:‘属国蒙古境内有一座山,龙气旺盛,不可不平,恐生后祸。’于是金世宗就派人去查勘,一看这座山并不大,干脆就铲平了搬来大兴府,堆在大宁宫里——喏,就是现在的万岁山。   “万岁山是能镇住孽龙,可是它也引了蒙古鞑子入关,最终灭亡金朝。元世祖忽必烈仍然定都在这里,改名叫大都,为免重蹈覆辙,他找了紫金山邢台一派前来修城……”   “呀,对了,”捧灯惊呼道,“我却忘了把那什么行台走台写在纸上,这个小的也搞不懂呢。”   蹴鞠   蹴鞠是中国传统的体育项目,最早见于《史记?苏秦列传》,里面提到过“蹋鞠”,蹋就是蹴,也就是踢,而鞠是指皮球。   以后一直延续到唐代,蹴鞠运动的形式开始变得丰富多彩起来:有双球门踢法,有单球门踢法,还有无球门踢法;一人或几个人单独踢叫“打鞠”,两人对踢叫“白打”,三个人以上叫“场户”,比如“三人场户”、“四人场户”,等等。到了宋代,双球门踢法逐渐减少,单球门和无球门踢法广为盛行,开始从体育运动向杂技表演转化。此外,还出现了职业球队和职业球员,提倡职业道德和运动卫生。   明、清两代蹴鞠运动逐渐衰弱,职业球员和球队已很少出现,更多表现为杂耍团中的个人或多人表演项目了。   第六章、小八臂(1)   捧灯问起“邢台”,刘鉴微微点头:“邢台就是现在的顺德府,邢台紫金山书院精研工程数术,辅元的名臣刘秉忠、张文谦、张易、王恂、郭守敬等人就都出身在那里,这些人造诣之高,妙参天文,恐怕连诚意伯和当今的姚少师也难以企及。且说元世祖请刘秉忠出山建城,刘秉忠整整勘测了九九八十一日,这才动手绘图,又花了九九八十一日,图谱才算基本画完。按他的意思,要造一座八臂哪吒城,才能镇服孽龙……”   捧灯抢着说:“这个小的听说过。北京城正南正阳门就是哪吒的头,城东、西开门是哪吒的耳朵,正阳门里两眼井是哪吒的眼睛,正阳门东边的崇文门、朝阳门、东直门、光熙门,是哪吒半边身子的四条胳臂,正阳门西边的宣武门、阜成门、西直门、肃清门,是哪吒的另外四条胳臂……”   刘鉴冷笑着说:“你倒知道得不少呢。且不说元大都正南开门叫丽正门,崇文门原名文明门,宣武门原名顺承门,朝阳门原名齐化门……算了,说多了你也记不住,便说这拿门数应着哪吒头眼八臂,纯是江湖骗子口,也不知道你从哪儿听来的?!”   捧灯缩缩脖子:“小的是听城里一个白胡子老头儿说的……原来都是瞎扯吗?”   刘鉴轻摇着折扇说:“八臂哪吒城奥妙无穷,就连我也只能窥其一斑,那些村夫野老哪儿明白?所谓八臂哪吒,是指宫殿、城门都用《易经》里的词汇为名,并以八样物事镇在京城四周,呈拱卫之状。这八样物事我也无法一一探晓,就知道万岁山合着北方辰星,太液池合着西方金星。所谓金生丽水,因此西边儿要挖个大池子,刘秉忠还教郭守敬引了昌平玉泉山的白浮泉来,以定水文。水则生木,所以北方起万岁山是假,山上植树八百七十四棵,是为锁水之数……”   捧灯恍然大悟:“原来打沈万三那八七四棒,这讲究还是前朝传下来的哪!”   刘鉴用折扇轻点着桌案,缓缓说道:“当年刘秉忠就说,这八臂哪吒城必须身裹重甲,方可保证王朝万年,斯所谓‘谶言若以砖石裹,长似天王衣甲兵’是也。否则,他植树锁水,只能保证八百七十四个月太平。可惜当时元世祖还没能平定天下,库帑不足,只能暂时用土筑墙,本说等天下太平、府库充实了,再改了砖墙。可谁成想其后阿合马被杀,兴起大狱,张易正担任着枢密副使,受到牵连被砍头抄家,紫金山一派就此失势,用砖筑墙的事情也就不了了之了……”   这些史事,捧灯听了也不懂,只是追问:“刘秉忠呢?”刘鉴掐着手指一算,回答说:“他早在那八年前就过世了——且说这八百七十四棵树,一棵树锁水一月,合为七十二年零十个月,大都城从至元四年四月间动工,到元顺帝至元六年二月正好合数,那一月脱脱发动政变,废了他的叔父伯颜。都说元末群雄并起,根子就正在脱脱的变钞和开河上。”   捧灯明白了一小部分,大部分还是糊涂的,他瞥一眼自己先前写的纸条,又问:“此刘秉忠、白浮泉、八七四、万岁山,并苦海幽州、八臂哪吒城,小的知其……大致上算明白了,就不知道那被打死的沈万三,究竟是不是京城的沈万三呢?找海眼又是指的什么?”   刘鉴回答说:“沈万三只是借个名字而已。白浮泉大大有利于北京城的水脉,然而那水脉却是胡人的水脉,必须予以封堵,不让它再流进北京城。可是北京本就缺水,不引白浮泉,又引的什么呢?这苦海幽州下面,据说本有暗流无数——要不怎么叫苦海——暗流涌出地表,那就是海眼了,都说海眼一开,要发大水。既要撇开白浮泉,必须另找着个海眼,开其一半,不使闹灾,才能建起新的八臂哪吒城来。”   捧灯点头说:“怪不得那王远华原本做着什么水部的官儿呢,难不成姚少师派他来找海眼吗?”刘鉴冷冷地一笑:“王远华一知半解,他造那几个坟头,就是想另起小八臂,协助拱护北京城,我却怕他弄巧反拙呢——找海眼这么大的事儿,姚少师定然亲自主持,王远华不过一个跑腿办事儿的罢了。”   捧灯指指柜子:“那个草鞋就是要起小八臂,拱护京城的物事吗?那究竟是什么?还请尊主为余解惑。”刘鉴伸个懒腰:“你又来了。今儿个跟我跑了一天,你也累了,早点去睡吧。能说的我也都和你说了,只盼你不要左耳进,右耳出,记在心里,反复思忖,才有长进。草鞋的事,机缘到了,咱们再提。”   就这样,隔了七、八天都太平无事,那草鞋一直锁在书柜里,刘鉴绝口不提,捧灯几回想问,却都碰了钉子。一晃眼到了闰七月初四,大中午的刘鉴吃饱喝足了无事可做,缓步踱到院里去乘凉。   柏林寺名符其实,院子里栽种了很多柏树。可要是寒冬腊月,四外萧条,这时候看到青松翠柏,会觉得眼前一亮,如果换了炎热暑天,想要借荫乘凉,那柏树叶子就不够看了——槐树、柳树叶子也都小,得要白杨、梧桐,叶片才大,树荫才浓。   可是柏林寺后院里只有柏树,刘鉴也只好退而求其次,叫捧灯搬把椅子到斑驳的树荫下面,再沏一壶香茶端着,坐在那里举头望天,不言不动之际,感觉和昼寝也没多大分别。   正在百无聊赖而又懒得动弹的时候,突然听得脚步声响。刘鉴微微低下头来,只见知客僧领着一条大汉从院门外大步而入。那和尚一指:“这位就是刘大人。”大汉闻言,急跑两步,来到刘鉴面前,“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竟然嚎啕痛哭起来。   刘鉴茫然不知所措,赶忙把茶壶交到捧灯手上,然后起身躬腰去搀扶。只听那大汉哭着说:“禀告大人,小人的爹昨儿个去了……”   刘鉴扶住大汉的膀子,扯了扯,却扯不动。定睛观瞧,只见此人二十多岁年纪,高身量,宽肩膀,白面无须,看着有点眼熟。旁边捧灯也喊:“那天在小街的球赛,你不是中国队前锋吗?”   刘鉴听了这话,恍然大悟,但随即大热天里不禁打了个寒战,匆忙问:“你叫高亮?安定门外邸报抄馆的老书吏,难不成就是你爹?他什么去了……死了吗?!”   大汉流着泪点头不迭:“小人正是高亮。我爹前日得大人的指点,藏在家里,避灾免祸,只可惜逃得了一时,终究逃不过一世,昨儿个未时还是去了……”   刘鉴见扯不动高亮,干脆抽回手来,笼在袖子里暗暗掐算,一边问:“令尊是因何亡故的?”高亮回答说:“爹年岁大了,腿脚不利索,昨儿个午后失足跌进院子里的水沟,头朝下,挣扎不起来。好不容易捞上他来,却已然迟了,找大夫来救也救他不活。”   刘鉴皱眉问道:“我教他不出七月,不可出门,不要近水,他怎么不听?!”高亮抹一把眼泪,耷拉着脑袋回答说:“爹年岁大了,眼花头昏,忘了本年有个闰七月。他只说七月已然得过,等了好些天也不见大人来邸报抄馆,就当没事了,结果……”   刘鉴轻叹一声:“果然遭了水厄,运数如此,勉强不得呀。”又问高亮:“这其中的因果缘由,令尊可对你详细说起过吗?”高亮轻轻摇头:“我爹是昨儿个弥留时候才对小人说起,但他只说大人教他躲灾避祸,没提什么缘由。他叫小人前来禀告大人一声,并说是自己糊涂,丢了性命,该当由小人代向大人致歉。”   刘鉴摇头叹息:“致什么歉呀,我没能救得了令尊的性命,心里好生过意不去。”   两人相对唏嘘。刘鉴安慰了高亮几句,高亮拱手告辞。他前脚才刚迈出院门,刘鉴望着他的背影,突然发现一件事,折扇一指,高声叫唤:“高亮,你做的什么营生?”高亮转身回答说:“小人乃是瓦匠。”   刘鉴关照:“我见你后脑有黑气萦绕,恐怕最近有些不测。出了闰七月就是八月份,八、九两月逢五、逢十,你最好请假在家里歇着,别上工。”高亮点头答应:“大人料事如神,大人的关照,小人不敢违犯。”   目送着高亮离去,刘鉴长叹一声,转过头来,早没了乘凉看天的闲情逸致,也不理捧灯,自顾自回屋去了。捧灯急忙一手捧着茶壶,一手拖起椅子,才进屋门,就见主人斜靠在书桌前,双手展开那把掘过坟头的扇子,翻过来覆过去地看——可那根本就是柄白扇,既没画花鸟,也没题字。   捧灯想笑,可是刚出了高亮那档子事,他也觉得这时候笑出来显得不大厚道,于是咬咬嘴唇,板着脸问:“尊主睹物而思人,莫非此间祸事延绵不绝,故欲得骆小姐相助一臂乎?”   “啪”的一声,刘鉴合上折扇,做势就要往捧灯头上扔过去。捧灯本能地想要伸手抱头,可是茶壶、椅子还没放下,两手收不回来,只好缩脖子歪脑袋,那表情要多滑稽有多滑稽。刘鉴扇子终究并没有脱手,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但他随即收敛笑容,长叹一口气,把扇子往桌上一扔,别过头去,再也不理捧灯了。   捧灯还想打听沈万三和掘草鞋的事情,可是刘鉴一直板着脸,坚决不肯再详加解说。捧灯一个谜团藏在心里都会浑身难受,现在腔子里少说也塞了六、七个谜团,并且环环相套,说有一万只蚂蚁在心上挠,只怕数还少了,每过一天就如同过了一个月似的。他数次三番、左一个“爷”右一个“尊主”、拐弯抹脚地探听,刘鉴不耐烦了,敷衍说:“你要是连着一个月不胡乱拽文,我就讲给你听其中的底细。”   要捧灯不拽文,这更比要了他的小命还难受。可是好奇心实在太过强烈,捧灯没法子,只好尽量少开口,多动手,每天掐算,好不容易熬到八月初六,再过一天就是约定之期。这段时间里,他除了偶尔冒出个“尊”字就赶紧打住、生咽回去以外,再没胡乱讲过话,刘鉴倒有些不适应起来。   这一日晚间,刘鉴领着捧灯往小街和东直门大街交汇处的那家官营酒楼去吃饭,一路上只是逗捧灯说话,想揪他个错处就破了约定。捧灯紧咬牙关,用力抿着嘴唇,只是哼哼,却不敢答腔。刘鉴看他的表情,觉得非常好笑,逗得越发起劲了。   才上酒店二楼,忽听旁边座头上有人长叹,刘鉴斜眼一看,依稀认得。此时那人也已经看到了刘鉴,眼珠瞪得溜圆,突然几步跑过来,一躬到底,口称:“贤弟,救我!”   这人不仅刘鉴,就连捧灯也是认得的,看他行如此大礼,不禁吓了一大跳。原来此人虽然穿着便服,其实却是前些日子他们在顺天府后门口远远望见过的知府大人。   “陈大人,您怎么行此大礼?这可折杀下官了。”刘鉴没有捧灯那么吃惊,他似乎已经料出七、八分缘由了。   且说这位顺天知府名叫陈谔,表字克忠,广州番禺人,遇事最是刚断果决,深受当今永乐天子的喜爱。他曾在南京城里官居刑科给事中,有一次上朝前在皇城门口遇到刘鉴,刘鉴看他面相,说他有性命之危,给了一道符咒防身。结果当天上朝的时候,陈谔因为一件案子的处理方法竟然和皇帝顶撞起来,永乐爷怒不可遏,立命值殿武士把他拖出奉天门外,挖个坑给埋了,光露一个脑袋在土上面。全靠着刘鉴给的那枚符咒,陈谔硬是挺过了七天,竟然不死,这才终获赦免。永乐爷喜欢他的硬骨头,可是又恼恨这家伙时常顶撞自己,干脆升他做顺天知府,调职到北京来,算是眼不见心不烦。   陈谔外号“大声秀才”,天生的大嗓门,他这一喊“救我”,震得整座酒楼都“嗡嗡”响,人人侧目。刘鉴赶紧把他拉回到座位上,问他究竟出了什么事?陈谔长叹一口气,尽量压低声音说:“贤弟乃有所毋基呀,最近愚兄的衙门垒出大事嘞……”   俗话说“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广东人说官话”,陈谔这一张嘴,刘鉴就觉得头疼,不禁支楞起耳朵来仔细分辨。他对陈谔说:“这事儿可大,您还得压着点儿声——大家伙儿全都听到了。”   陈谔一惊,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刘鉴:“……怎、怎么,难道贤弟乃已基其详了么?”   “明府……”   “不敢,不敢。”   刘鉴微微一笑:“顺天府衙门里最近是不是有人暴死?”   陈谔点了点头:“不仅衙门垒,最近一段时辰垒,北京城垒都十好多人暴死,百姓慌张失措嘛,人人既危。愚兄本以为系刁民造乱,但最近几人死得好系奇怪,怀疑系神鬼作祟……”   “那前些天,王远华造访明府也是为的此事喽?”   陈谔一凛:“神、神仙呀……刘大人乃是如何得基此事的?”话音里突然带上了三分官腔。   刘鉴打开手中折扇,轻描淡写地说:“明府不必多虑,前几天下官偶然路过顺天府,无意中见到王远华,攀谈了几句而已。”   陈谔听到这番话,才勉强松了一口气,苦笑着把语气改回来:“贤弟乃莫怪,此事牵涉机密,愚兄毋得毋小心从事。贤弟可系从王远华处得知基此事的么?”   “这倒不是,”刘鉴摇摇头,“下官来北京已然两个月,帖子也投了,顺天府也跑过几回,都说明府正忙,无暇接见,故而闲来无事,只好四处游荡。在街面上听说了几件怪事儿,由此及彼,模模糊糊推断出来的。”   陈谔有点尴尬地笑笑:“确实系忙,确实系忙。唉,我都毋基贤弟到了北京,那些扑街书吏们也毋禀报,否则愚兄早就登门拜访,请贤弟乃为我解忧了,何待今日酒楼偶遇哩?贤弟乃既然已基其详,还望救愚兄一救耶。”   刘鉴做了个不置可否的手势,叫捧灯过来唤进伙计。这北京不愧是曾经的都城,连跑堂的也甚有眼色,看到这两位虽然穿着常服,言谈举止却都有官相,在雅座里又是作揖又是喊“救命”的,很识趣地不过来打搅。捧灯叫来伙计,点了几味时令小菜,叫了一大壶淡酒,让两位老爷慢慢闲聊。捧灯看刘鉴没有避他的意思,也就乐得站在旁边偷听。   刘鉴先要陈谔把打死沈万三的前因后果详细道来,才明白是这么一个经过:   且说陈谔受命为顺天知府,到了北京以后,励精图治,不敢稍存懈怠之心,这古都旧城因此日渐繁华,比当年永乐爷在这里当燕王的时候兴盛多了。但自从传说圣上有意迁都来此,北京城立刻吸引了各处的商贾民夫,人口越聚越多,治安难免逐渐败坏,陈谔常常是忙得三更才睡,四更便起。   这一天夜里,陈谔刚刚躺下,就被府衙的门官叫起身,说是从京城传来一通急报。他慌忙穿戴整齐出来迎接,刚到外堂,远远就看见个戴着红缨帽的差官正在廊下焦急地踱步。看到陈谔出来,那差官立刻从背后解下个包袱,捧在手上层层揭开,从里面取出一封火漆书简来。   “陈大人,这是姚少师给您的密令,少师嘱咐要我亲手交到您手里,您一定要按令行事,不得有误。”说完这句话,差官递过书简,也不告辞,只是眼定定地看着陈谔。   陈谔揭开火封,打开书简,见上面只简单地写了几行字:“字付顺天知府陈谔:北京有丐名沈某者,身怀邪术,不利我大明社稷,望即予捕拿。获其人后,先不必审,囚之于狱可也。余将另委专员处置。”   看完这封信,陈谔有点摸不着头脑:“敢问上差乃,少师可有其它钧令么?”   送信来的差官直盯着他读完了信,这才松一口气说:“没有,姚少师只是让我送信给明府,并要我带您的口信回去。”   陈谔急忙拱手回答:“相烦上差乃回禀少师,讲下官必不负所托。”   差官点点头,朝陈谔作了个揖,径自出门上马去了。   “就凭这么一封信?”听到这里,刘鉴摇头苦笑,“能够捉拿到这人,明府可真是辛苦了。”   “系呀系呀,那些日北京城可算系被我翻个底朝天。所幸京城那个沈万三遭发配充军以后,敢公然讲这个名字的人毋算好多,虽费了九牛伊虎之力,幸好系不辱使命……”   陈谔一抓到沈万三,立刻将其关押起来。此后不久,少师姚广孝的那个“另委专员”也到了,正是工部都水司员外郎王远华。此人一到北京,马上就要密审沈万三。押送沈万三的那几个皂隶都由王远华亲自挑选,清一色都是没有家人的光棍。近两个月的时间里,一点消息也没有透露给外界知道。   刘鉴此时插口问:“可是四十九天?”陈谔掐指算了算:“二十二日,丙申……十一日,甲申……没错,正系四十九天。”刘鉴点了点头,示意他接着说下去。   四十九天以后,突然王远华派人来找陈谔,说已经把案子审清,沈万三确实有以妖法惑众之实,不仅如此,他还打算谋反,将造反所用的金银分别埋藏在北京八处地方。他要陈谔带着皂隶和沈万三去把金银挖掘出来,好最后定这人的罪名。   可是在挖掘过程中,奇怪的事情越来越多,沈万三绝口不提造反,只是直着脖子大呼“冤枉”,而那些皂隶们则红着眼睛一味狠打。陈谔几次开口让他们手轻一点,往日唯唯诺诺的皂隶竟不理会。等挖出第一个十窖银子来,皂隶们下手更加狠毒,直到把个沈万三给活活打死了。   八处金银只挖出一处,可陈谔回去向王远华复命的时候,王远华却是一幅很满意的样子。陈谔越来越觉得不对劲,在他的反复追问之下,对方才勉强吐露了部分实情。   陈谔   永乐朝的名臣。根据《明史》记载,陈谔字克忠,广东番禺人,他性格刚毅,经常犯颜直谏,永乐皇帝朱棣又是欣赏他,又有点烦他。陈谔做刑科给事中的时候,因为上朝奏事,声如洪钟,朱棣就下令饿了他好几天,可是再上殿的时候,他还是中气十足,朱棣只好苦笑着说:“看来不是故意的,这人是天生如此。”从此就给他起了个外号,叫“大声秀才”。   某次,陈谔得罪了朱棣,朱棣下令在奉天门外挖个坑把他给埋了,光露出脑袋,可是隔了七天,陈谔竟然还没有死,朱棣认为他命不该绝,就下旨赦免,让他官复原职。过不了多久,陈谔再次得罪朱棣,被罚掏钱修缮皇家的象房,可是陈谔家里没钱,只好亲自前往劳作,朱棣看到以后觉得可怜,再次饶过了他。   后来陈谔升任顺天府尹(顺天府五品知府永乐八年始改为四品府尹,陈谔是没有做过顺天知府的,不过作为小说,让他提前上任了),因为执法过严而遭到宰相们的嫉恨,把他先后调去湖广和山西做按察使。朱棣驾崩后,洪熙皇帝朱高炽继位,把陈谔降职为海盐知县,后来又调为荆王长史、镇江同知,官越做越小,直到退休。   第七章、铸钟厂(1)   陈谔好歹是顺天知府,正四品的高官,王远华虽然不归他管,品级可要低得多了。陈谔反复追问,口气越来越是严厉,王远华被逼不过,这才只得解释说,那化名“沈万三”的乞丐原本是前朝钦天监监正的后人,他的先祖受命在北京城八处地点埋下了祈禳风水的镇物,以保元朝国运。现在既然要迁都北京,势必要将前朝的风水阵破掉,既然已经挖出了一处,这阵势就算是破了,其余七处,以及那沈万三的死活,也就不那么重要了。   此事就此告一段落,可是过不多久,北京城里突然有很多人暴毙。陈谔起先并不在意,但接下来的几天里,押解和责打沈万三的那些皂隶们也都接二连三、莫名其妙地死了。经过调查得知,那些暴毙的百姓都是曾经凌虐过沈万三尸身的人。陈谔难免有点慌神,他请王远华过府商议,可王远华总是支支吾吾地不肯明言,最近几天更是干脆躲起来不见了踪影。   说到此处,陈谔有些犹豫起来。刘鉴追问:“明府好像有什么心事?不妨直言。”   陈谔苦笑着回答:“……愚兄最近常发恶梦,时常系遍身冷汗而醒,恐怕也命毋久矣。今日原本就是来此借酒浇愁的么。我越想越惊,猛然望着贤弟乃,毋禁失态……贤弟毋得耻笑。”   刘鉴轻挥折扇,微微一笑:“鬼神之事,原本就扑朔莫测,明府担心祸及己身,这也是人之常情。”   “但毋基……”   刘鉴正色道:“明府是忧劳过了,以至于神思恍惚,您不会有什么危难的。下官一会儿就给您写道灵符,回去烧掉,用黄酒化开吞服,也就行了。”   陈谔听刘鉴这样说,才终于放下堵在胸口的大石头。   送走陈谔,刘鉴离开酒馆,和捧灯两人缓步往柏林寺走去。这时候天色已晚,街上行人稀疏,捧灯凑到刘鉴身边说:“嘿嘿,这回爷就算不说,小的也知道了沈万三的事儿。不过那草鞋的原委,还请爷给小的解说解说。”   刘鉴只是沉吟,并没有搭腔。直到回了柏林寺的寓所,捧灯掌上灯来,又帮刘鉴打了洗脚水、铺了床,还为他泡了一壶清茶放在床头。   刘鉴盘膝坐在床上,叫捧灯搬了把椅子坐在自己面前,这才开口说:“你说你已然知道了沈万三的原委,其实并不尽然。王远华可没对咱们的知府大人把实话给说全喽。”   捧灯一听这话,不禁眼前一亮:“小的原闻其详!”   刘鉴端起茶壶来轻嘬了一口:“……关于前朝风水阵的事儿,可能所言不虚,姚少师的钧令也不可能是假的。但结合这双草鞋,还有那么多人暴死的事情看,恐怕没王远华说得那么轻巧。这其中有王远华自己一个大阴谋在内。”刘鉴顿了顿话头,好像是试图在心里整理出一个详细的脉络来:“首先,要是关乎国运的风水阵,只挖一处地方应该不会那么简单地就破解掉。其次,王远华一到北京,就先审了沈万三七七四十九天,这事儿也大有可疑!”   捧灯忍不住插嘴:“《易经》上说‘大衍之数五十,其用四十九’,这四十九天之内,莫非王远华做了些什么?”   刘鉴“嗯”了一声:“这四十九天,他一定是在布置……”   话说到这里就停住了。刘鉴坐在床上,只是低着头把玩折扇,打开又合拢,合拢了又打开。捧灯看主人的神情与往常大为不同——刘鉴这人无父无母,无妻无子,毫无牵挂加上天性想得开,平常什么事情都不放在心上,更不会挂在脸上,认识的人三成夸他“飘然有神仙之概”,七成骂他吊儿郎当。象今晚这样眉头紧锁,半晌不语,这种神情对于捧灯来说都相当陌生,所以他也不敢再多说话,甚至连大气都不敢喘,只是紧紧盯着主人的眼睛。   过了好一会儿,刘鉴才长长地叹了口气,仿佛是自言自语地说:“《镜鉴记》里记录过一种活祭之法,大违天和,难不成他王远华用的就是那种邪术?!”   “爷,《镜鉴记》不是早就失……”捧灯话说到一半,突然打了个哆嗦,赶紧缩缩脖子,“活祭?可是拿活人来祭祀吗?!”   刘鉴点点头:“正是。我听说沈万三被活活打死,又听老书吏说有不少人都去糟蹋他的尸身,那时候就开始怀疑了。你想,这当街对犯人行刑有哪个不是要严密防护的?如果事先宣明沈万三有叛国大罪还则罢了,一般来说,怎么可能人刚死就放任闲人上前践踏尸身?”   “那爷的意思是说,这都是故意为之?可他那干嘛要那么做呢?”   “如果说是要活祭,就可以解释得通了。所谓活祭,简略来说,是要先对祭品施以秘法,使其戾气大增,然后用非刑将其处死,再把尸身进行一番处理,用他身上的物件布下一个至寒至阴的阵。这样,就可以吸收相关人等的阴魂,用来破解咱们前面说过的那个前元风水阵了。”   捧灯胆怯地转头望一眼存放草鞋的书柜。   刘鉴颔首:“没错,那草鞋肯定就是活祭阵法的工具之一。”   捧灯不禁愤然:“姚广孝竟然使用这样邪恶的法术,始作俑者……倒不怕断子绝孙!”   刘鉴摇头:“这件事儿,我看姚少师未必知情,八成是王远华自作聪明。”   “啊?照爷说起来,这王远华可真是胆大包天哪。”   “唔,他原是稽疑司的人,这稽疑司又是诚意伯刘基所建,诚意伯在世的时候,姚少师就和他意见相左,现在王远华不遵少师之令,也在情理之中。正邪之道咱们先不去考虑,王远华如此所为,或许倒也是最简便、最有效果的办法之一。”   “那些老百姓的性命呢,就不算数了?爷,您平日里可不是这么教导小的的。所谓‘上天有好生之德’……”   “你以为,我把草鞋挖回来是什么用意?我如果不这么做,恐怕连咱们的知府陈大人都性命难保了。”   “原来如此,”捧灯刚松了一口气,突然又想起一件事来,“爷,可是您这么一来,不就破了王远华的阵法吗?他又岂能与您善罢干休?”   刘鉴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你倒不必为我担心。第一,王远华未必知道这事儿和我有关;其次,我料他这么做,终究瞒不过姚少师的法眼。聪明反被聪明误,他自顾尚且不暇,又怎么有闲心来找我的麻烦?这两件事我都给你解说完了,可遂了你的愿了吧?”   捧灯听完,搬起凳子往外屋走去,嘴里可还嘟囔着:“虽说这两件事儿了了,可又勾出更多的事儿来。王远华的下场、前朝风水阵的破解,还是一个谜套一个谜呀,这不九连环嘛。”   刘鉴吹灭了油灯,在黑暗中说:“这些事嘛,自有高人禳解,你我就不必担心了。”   捧灯每天都早早起身,去寺外给刘鉴买早点。这孩子天生一条闲命,他主人擅长数术符法,他却专一喜好怪力乱神,那晚听了一番解说,好奇心没给压下去,反而又膨胀了好几倍。某一天早上起来,到南边王大人胡同买了豆浆、油条,看着天色还早,不着急回去,反而往南面拐,到处踅摸。   正走着呢,一边嘴里还在练习刚学得的绕口令:“打南边来一个白胡子老头儿,手里拄着迸白的白拐棒棍……”可就这么巧,话音才落,真的街南拐角出现了一个老头,长长的白胡子,手里柱着一根拐杖,见了捧灯就笑。捧灯一看,认得,这老头见天蹲在路边讲古,那什么“八臂哪吒城”,就是他向自己说起过的。   捧灯赶紧打招呼:“您老起得早呀。”老头一吹胡子:“这还早?不早了。小哥儿你年纪轻,还得更早点儿起身,所谓‘一日之际在于晨’也。”寒暄两句,正打算告辞,突然老头两眼往旁边一扫,“啊呀”一声叫出了声。   捧灯赶紧问怎么了,老头提起拐杖来指一指身边南北朝向的青砖大墙:“小哥儿,你看这墙象什么?”捧灯随口回答:“这墙好怪,竟然不平,起起伏伏跟条龙似的。”老头点头微笑:“好眼力。这其实就是一条龙哪!”   捧灯想起刘鉴那晚所说的话,心想莫非这就是龙脉所在?他踅摸了一阵子,还想详细询问,转头却不见了老头的踪影。于是顺着墙一路向南方走去,眼珠子滴溜溜地四下张望,看这个祥云牌楼也象是积煞聚阴的地器,看那个屋顶吞脊兽也似戾气邪种的妖孽……整个北京城在这小小孩童眼中,赫然成了一片鬼气横溢之地。   大墙到了道边拐个弯,奔西而去。捧灯一脚踏上衢道,正要跟着大墙走势,忽听身后一声炸雷般的吼叫:“滚开,别挡道儿!”捧灯大惊之下,本能地抛开豆浆、油条,匆忙往道旁跳去,堪堪避过。原来是一辆大车横冲直撞地擦过他肩膀,漫不经心绝尘而去。捧灯转过头,只见早点全都滚到泥地里去了,气得指着渐行渐远的大车就破口开骂。他看到车上颠下几块石头,就蹿过去一块块拣起来,朝着已经跑远的车后猛丢。   他丢得正起劲,忽然手臂被人按住。抬头看去,原来是老书吏的儿子高亮,抓着自己胳膊,一脸的惊慌,问:“小刘哥儿,你这是在做啥?”   捧灯笑道:“哟,你呀。今儿个不逢五、逢十,敢出来溜达了?”高亮陪笑说:“多亏您家大人相救。”捧灯笑过了,突然一拧双眉:“咱丢的正开心,汝因何而阻吾?”前半句大白话,后半句却又改了文口儿。高亮看看四下无人,赶紧把他拉到衢道旁边,小声说:“小刘哥儿,你胆儿也真大,连都水司的料车也敢扔石头吗?”   “都水司?”捧灯听着这名字耳熟,想了想,恍然大悟地问:“可是那有个员外郎叫王远华的?”高亮诧异地回答:“正是,正是哪。小刘哥儿你也知道王大人的名字,你看那车上插着面三色凤尾角旗,就是都水司王大人专使的标记了,七品以下的官儿见了都得避让。你是又骂又扔石头,你想找死啊?”   捧灯这些天听刘鉴说了王远华的种种厉害之处,闻言不禁吐吐舌头,暗叫侥幸。但他从来的脾气就是煮熟的鸭子——肉烂嘴硬,还要叫嚣:“那又怎么了,他难不成还能砍了我的脑袋?”高亮“啧”一声,把头缩了缩,好象是心有余悸:“不是我成心吓小刘哥儿你。前日价我们几个瓦匠在通州运河边儿上干活,就亲眼见着一个小吏冲撞了王大人的料车,直接按一边儿就给‘咔嚓’了。”   捧灯闻言,才知道自己刚才已经往鬼门关上绕了一圈,不禁脸色煞白,手里捏的石块也汗水津津。他摊开五指,见这石块有核桃大小,棱角锋利,显然是被敲碎的;石色青灰,却有金黄色纹理纵横其间。高亮见了“啊呀”一声,说:“这是赤金石。”   “怎么,这是金子吗?”捧灯大喜。高亮却只是摇头:“小刘哥儿,这是赤金,是拿来炼铜用的。”捧灯大失所望,又问:“你怎么这么门儿清?”高亮一指大车消失之处:“不远就是华严钟厂,这些赤铜都是运那儿去的。兄弟这两天给征发去铸厂盖工棚,听他们说的多了,也就记住一些。”   捧灯放心不下,唯恐那马车卸了料就转回头来抓人,随手把赤铜石揣进怀里,央告高亮领他去看个究竟,求个心里踏实。高亮还有点犹豫,等捧灯抬出刘鉴来,他也只好答应了。   二人一路寻去,快到德胜门的时候果然见车辙印拐个弯,进入一处工坊。这工坊上空烟雾飘飘,火光缭绕,坊内“叮当”捶打之声不绝于耳,很是烦人。门口有四名兵丁站岗,上面还写着块牌匾“华严钟厂”,气度与别处工坊迥然不同。   高亮悄声说:“就是这儿。有人说是要铸个两丈高的大钟,原有的铸炉模子不够用了。这两天正四处调料,还在挖新的范坑呢。”   正在这时候,忽听远处传来了急促的马蹄声,兵卒们赶忙把大门拉开,就见又是一辆大车轰隆隆地开进,随后还有数骑跟随,为首一人相貌清瘦,两撇鼠须,正是那工部都水司员外郎王远华。   捧灯到而今才知道高亮所言不虚,不禁两腿发抖。倘若刚才他骂的那辆料车后面就跟着王远华,只怕连刘鉴也救不下他的小命。   捧灯想到刘鉴,忽然“哎呦”一声,出了半脖子的冷汗。高亮问他怎么了,捧灯匆忙拱手说:“先走了先走了。”说完转身就跑。原来他猛然想到,这趟出来本是要给刘鉴买早点的,如今已经日上三竿,豆浆、油条还裹了泥在大道上躺着呢,自己回去可该怎么交代呀?捧灯没别的办法,只得一路小跑,随便在路边摊上又买了点剩在锅底混着渣子的豆浆、早炸得又放凉了的油条,匆匆忙忙赶回柏林寺。   一进院口,屋里直接飞出一只官靴来,正中捧灯面门。捧灯惨叫一声,两手捧着食物又没法捂脸,只好硬着头皮往里冲。刚走出几步,又飞出另外一只官靴,再次砸中面门。捧灯不敢再往前走了,朝屋子里喊:“尊主,以履责我,却是为何?”   屋里又飞出一只布鞋,第三次砸中鼻梁,把这小书童打得是满脸赤红,双目噙泪。刘鉴这才从屋子里走出来,脚上只穿着袜子,手里还提着另外一只布鞋,冷冷地说:“你还知道回来?”   捧灯不敢再拽文了,只是流着眼泪回复:“小的买早点迟了些,原是该罚,奈何爷您连砸三番,未免太重。”刘鉴瞥了一眼他手里提的食物,冷哼一声:“一番砸你,是因你迟归。”   “那二番呢?”   “现而今都快正午了,既然晚归,你就该顺道买点午饭回来,光拿这些残渣来敷衍,该不该批?”   捧灯苦着脸嘟囔:“那这第三番的布鞋,莫非就是因为小的说古文?”刘鉴冷笑道:“你自己倒也明白。说,上哪儿玩去了?”   捧灯于是把路遇高亮的事情原原本本说了一遍,只是隐去自己无故招惹料车一节。刘鉴听到王远华的名字,先是一楞,随即就问捧灯要赤铜石看。捧灯从怀里取出来交给刘鉴,生怕他又追问什么,故作乖巧地说:“爷我去给您置办午餐。”说完一溜烟地跑出了柏林寺。   刘鉴也不理他,自顾自拿着赤铜石回到屋中,反复端详。他虽然精通阴阳数术,对地质矿物却所知有限,饶是如此,也能看出这块矿石质地甚纯,乃是上等好货,果然是拿来铸钟用的。   对于华严钟厂,刘鉴早有耳闻。此处早在元代就是朝廷专设的铸坊,远近大小寺院包括柏林寺内挂的铜钟都出自华严。北京城翻建,铸个大钟什么的原也不足为奇,刘鉴唯一觉得怪的是,这钟也未免铸得太早了点。现在外墙还没修完,皇城也只打起了一个地基底子、起了几栋偏殿,诸官署行部的设施也没完备,论起轻重缓急来,怎么也轮不到铸钟。再说了,既然有新钟,必然得有新寺,刘鉴随着宋礼来北京,这些天又跑过顺天府好几趟,也没听宋礼和陈谔提过北京要新起寺庙呀。这天下哪有庙宇未成,先行铸钟的道理?   更何况,其中还掺进去一个王远华,那就更加令人觉得蹊跷了。   刘鉴想了一回,漫无头绪,随手排出六枚铜钱来卜了一卦,兑上巽下,是个“大过”。卦象里二阴爻在外而虚,为栋梁挠曲之象,有强行太过而致灾险之征。刘鉴举头望去,只见窗外艳阳高照,心里却隐隐有些不安。   等捧灯买回午饭,主仆二人各自用毕。刘鉴越想越是不妥,就对捧灯说:“带上东西,咱们去华严转转。”捧灯唯恐被车夫认出自己是早上骂街扔石块的人,心里老大不情愿,刘鉴作势要打,他才慌忙抱头去准备东西,忙不迭地跟随着出了门。   一路无话,过安定门的时候,想起城门外就是沈万三的坟墓,捧灯忍不住问:“草鞋已经取出来,那坟想来没用了吧?”刘鉴喟叹一声:“话虽如此,却已然平添了许多冤魂,真是造孽呀造孽。”捧灯想拽几句吊丧哭坟的文,然而一则肚子里没货,二则鼻子尚且生疼,于是摸摸脸,不再言语。   到了德胜门华严钟厂,刘鉴对看门的兵丁摆出自己身份,谁料兵卒把手里钢枪一横说:“这是御用重地,若无王大人或陈府尊的手令,谁都不可擅入。”   刘鉴还没说什么,捧灯从一旁跳出来嚷道:“我家爷是詹事府的……”话没说完,就看场内王远华和几个督工的小吏且说且走出来。王远华见到刘鉴站在门口,先是目光一凛,随即捋须微笑,走上前来拱手招呼说:“刘兄。”   刘鉴急忙回礼。王远华问:“刘兄身在詹事府治经,该是清贵之职,今日为何来此喧乱之地?”   这话说得软中带刺,明明在责备刘鉴不务正业。刘鉴也不生气,缓缓地回答说:“王兄有所不知,小弟受命收录燕地各式铭文。这北京城远近的大小钟鼎都搜检了个遍,现而今听说这里在新铸大钟,喜不自胜,所以特地过来开开眼界。不想竟然巧遇了王兄。”   王远华回头指指工棚:“刘兄抬爱,原不应藏私。只是现在连铸钟用的范坑尚未挖好,还要敷泥、勒口、整形、烧制,等到调铭怎么也得三个月后。刘兄到时再来看也不迟。”   “敢问督造的是王兄?”   “正是。”   “王兄身秉都水司诸多要务,还要兼管铸钟,果然是能者多劳。”刘鉴假意送上一顶高帽子。王远华却不领情,冷冷地说:“刘兄有所不知,此钟乃是用来彰显圣上靖难之功的,与城中其它工地全然不同,必须专人管理。何况钟乃呈祥之物,也怕闲杂人太多,乱了这祥瑞之气。”   说完话,他袖起双手,眯上眼睛,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明摆着是说:“你这闲杂人想聊天可以,想看工地那是没门儿。”   既然对方这种态度,刘鉴也就不好坚持,随便寒暄了几句,转身离开。捧灯问他:“爷,咱真不看钟了吗?”刘鉴耸耸肩膀:“你没听他说么,模范还没造好,哪儿来的钟?”捧灯又问:“那咱们现而今去哪儿?听说西直门有处奶酪……”话没说完,头上早挨了一记:“就知道吃!少废话,跟我去趟工曹衙门。”   北京这个时候还是陪都,当然不可能设置六部,而只设了吏、户、礼、兵、工、刑六曹,统归“行部”尚书管。就连六曹也创设不久,衙门还是临时的,都在东长安街南面,也就是后来正式朝廷六部的所在地。   从得胜门去东长安街,这路程可不算近,两人走了大半个时辰才到。一大片官衙,工曹在正中间,北面临着兵曹、东面对着吏曹。捧灯把刘鉴的帖子递进去,说:“求见工部尚书宋大人。”   帖子递进去时候不大,就看宋礼一手捧着本帐簿,一手撩着袍子,三两步就跑到门边。他是正二品大员,因为职务需要,来北京不呆行部衙门,跑来工曹,原本也是情理之中,但这副模样可实在大失官体,刘鉴看了不禁一愣。   宋礼当然也知道以自己的身份,不可能这个样子跑出衙门口去,于是就在门里用手一招。刘鉴带着捧灯走进门去,鞠躬行礼:“宋大人,别来无恙?”   “恙,恙,大恙呀!”宋礼有点语无伦次,“贤弟果然是神人,你算我相有灾厄,真是分毫不差……”   华严钟厂   根据《春明梦余录》所载:“铸钟厂称华严钟厂,在德胜门内。”其实华严钟厂是机构名称,元、明、清三代的大钟多在此处铸造,最有名的是现存大钟寺内的永乐大钟,还有钟楼里定更的大钟,最初为铁铸,因为音色不好而改为铜钟——1983年修缮钟楼的时候也移到大钟寺里的“钟林”安放。   铸钟厂则是华严钟厂所在的胡同名,位于今天的西城区东北部,东起旧鼓楼大街,西至鼓楼西大街,呈一个“厂”字,后来改名为“铸钟胡同”。铸钟胡同南面是黑虎胡同,民国以后分拆为大、小黑虎胡同,小黑虎胡同24、26号原本是“金炉圣母铸钟娘娘庙”。传说钟楼的大钟久铸不成,限期将至,铸钟师傅有一个女儿为救父亲,纵身跃入铜水之中,大钟乃成,所以后人建这个庙来祭祀她。这个铸钟娘娘庙,可以算是华严钟厂的“厂庙”。   第八章、大五行(1)   宋礼脸色阴晴不定,扯着刘鉴的袖子,把他拉进工曹的一间偏厅,分宾主落座,叫人沏上茶来,这才略微定下心神,把手里帐簿“啪”地往案上一摔,说:“我正想差人去请贤弟,你倒自己来了,你真是掐算到的吗?”   刘鉴端起茶碗来笑笑:“碰巧,碰巧罢了。不过我算到宋大人离开北京一段时间,才刚回来,要不然也不敢贸然到工曹来找你。”   宋礼长长地吐了一口气,从袖子里掏出块手巾来抹抹额头:“咱们开门见山,行部工曹里最近出了点事,贤弟精研数术,正想请教些祈禳的方法。”   刘鉴眉头一皱:“莫非近日里有人离奇死亡?”   “正是,正是,现今……”宋礼话说到一半,忽然顿了一下,神情大为惊服,“你又算到了?”刘鉴微微一笑:“顺天府最近也出了相类似的事儿,小弟正是为此而来。”   于是宋礼就把工曹近几天来发生的连番奇事讲给刘鉴听,和顺天府的事情大同小异,也是莫名其妙地暴死了好几个人。刘鉴听完,也不言语,慢慢咂了一口茶,又慢慢放下茶碗。宋礼在旁边心急如焚,却不敢催促。末了刘鉴终于开口说:“小弟这次来,还请宋大人行个方便,好让我查清此事。”   宋礼忙不迭地回答:“有什么需要尽管说,尽管说。”   “现而今北京城里的所有工程,应该都由大人您监管吧?”   “不错。”   “这么说来,各处工程的图样,您手头都有留存喽?”   “正是。”   “我想翻检图样看看,不知道方便吗?”   宋礼听了这要求,嘬嘬牙花子,多少有点犯难。刘鉴故意把语气加重:“这事儿关系重大,如果没法子查阅图样,只怕小弟也是无能为力。”宋礼犹豫了好半晌,终于一跺脚:“好,反正全都由我负责,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料贤弟也不会出去乱说!”   他打一个拱,转身出门而去,过不多时,回来朝刘鉴招手:“把人都支开了,你来看。不过,只可在里面翻看,却不许带走,也不许抄录。”   “这个自然。”   这工曹衙门是草草修建的,放图样的库房原本是个大米仓,四外不透风,里面堆满了架子,摆得满满的全是各式工程图样。宋礼让捧灯留在门口,自己带着刘鉴进去,点着支蜡烛,指着架上说:“要找什么,你说。看着乱,哪本图样在哪里,我心里明镜似的。”   刘鉴微笑不答,只是放眼望去。他一直在和文书打交道,平时惯在詹事府和翰林院书库里转悠,寻文找书本是行家里手,不用宋礼指点,也根本难他不住。   随便扫了两眼,他突然开口问宋礼:“华严钟厂里新铸的大钟,王远华说是为了彰显今上靖难之功的,听上去是御批钦命。可对么?”宋礼点头:“正是。”他还没指,刘鉴一把就从靠西的架子上拿下一函封皮金黄、页镶紫边的图册:“想来是这个了。”   “厉害,厉害。”宋礼连声称赞。   刘鉴把书函放在书桌上,揭开来看,发现里面竟然是厚厚的五本黄绫封图册,自己也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宋礼把烛台放到桌上,对刘鉴说:“我出去招呼点事,也防着别人撞进来。你慢慢看。”说着转身出去,还把门给掩上了。   刘鉴坐下来,把这五本图册一一翻开,发觉每一册扉页上除了盖有御印以外,尚有“道衍”二字——少师姚广孝本是个和尚,法名道衍——可见是姚少师授意绘制的。   这五本图册,各是一个大工程。按说上峰指示,只需写个大略就好,具体实施自有下面的人筹划,但这五本工程图册却是巨细靡遗,交代甚详。比如第一册就是大钟,钟口宽多少,钟身高多少,钟内写哪段佛经,钟外鎏纹如何描画等等,甚至连铸成之后安放何处,全都写得清清楚楚。   再看其它四本图册:一是城南有处赤色燎石岗,俗称燕墩,图册要求改修成烽火台;一是城东放置木料用的皇木场,图册要求在此地竖一根金丝楠木,周围有园林相绕;一是镇水观音庵,就建在德胜门水关内——刘鉴抬头想了一下,此处乃是高梁河的进城处,是城中水系的关窍所在。   最后一册却是说及大内镇山,图册中指明把挖护城河的泥土和旧城宫墙堆在新皇城北面,垒高元代的青山,改名“万岁”——也正是俗称“煤山”的所在。   仔细看完这些图册,刘鉴不禁点头暗赞:“姚少师果然学究天人,早注意到了前朝那个风水阵。照他的计划,西有铜钟,南有燕墩,北有观音,东有神木,中央再以万岁山镇之,深合五行之妙,非有大智慧、大魄力者不能为啊。有这大五行相构,气运流转,自成一新,前朝的风水阵也就不破而自灭了。”   他转念又想:“沈万三的坟墓就在安定门外,距离德胜门也不远。姚少师在那里设下镇水观音,难不成是看破了北京苦海的海眼所在?”看起来,前些天他猜度姚广孝想在不破坏行在水文的前提下断蒙古人的龙脉,正好被眼前的图册所证实了。   “看来我终究料错了一点……”刘鉴捧着图册,双目凝神,心思却飞快地转着。既然姚广孝已经打算用五行之法破阵断脉,当然不必再去搞那生人活祭的邪法,以此推算,这沈万三身上牵连着的种种瓜葛,只怕纯是那阴恻恻的王远华的心思,而和姚广孝丝毫无关。   王远华究竟为什么要这样画蛇添足呢?   想到这里,刘鉴心里一跳,又想到一件事,还没琢磨明白,图库外忽然传来捧灯“叽哩呱啦”的喊叫声。刘鉴放下图册,推门迈步出去,沉着脸喝问:“工曹衙门,也是轮得到你大呼小叫的吗?!”   捧灯跳着脚跑到他跟前,神色慌张,大叫说:“尊主,高亮危矣!”   刘鉴看他满脸通红,一脑门的汗,情知真有了不得的事情发生,也就顾不了这小童拽文,一把按住他肩膀问:“怎么了?别急,慢慢说。”   捧灯还在喘气,突然从他身后转出一个人来,朝刘鉴屈膝拜倒,五体投地地放声大哭:“大人救命!大人救命啊!”刘鉴一看不是旁人,正是瓦匠高亮。   他朝左右望望,然后一扯高亮的膀子:“这是工曹重地,你嚎什么丧呀?进来,快进来说话。”   捧灯急忙搀起高亮,把他拖进屋里。刘鉴掩上门,低声询问:“高亮,到底是怎么了?”高亮面色煞白,嘴唇哆嗦,只是喘气,半晌吐不出一个字。捧灯这时候倒镇定了下来,啐了一口:“好大个子,熊包样!”转头对刘鉴解释:“尊主不知,适才高兄疾行而入,剑及履及……”   刘鉴双眉一挑,就要发作,捧灯连忙咳嗽一声,把后面预备好的成语全都给咽了,老实禀报说:“他说王远华要拿他祭钟,让他想吃什么就吃点儿什么,明儿个就再也不用吃了。”高亮在旁连连点头,压着声音嚎叫:“大人救我。”   刘鉴诧异地望了他一眼:“你怎么知道来这儿找我?”   高亮回答:“是王大人说的,说您在这儿,给了我一块腰牌进来,还说要想活命,去找刘……刘大人您哪。”   刘鉴越发觉得可怪:“这王远华既要活祭了你,怎么又肯指点你活命之路?别着急,你把前因后果一丝不差地说给我听。”   高亮深深喘了口气,连说带比划,却原来他上午和捧灯分手,自去工棚里干活,正搭着脚架,却听背后“噫”了一声,回头看时,是一个削瘦的鼠须男子,不是旁人,正是那工部都水司的员外郎王远华。   高亮吓了一跳,急忙转过身来行礼。王远华目光闪烁,打量了他半晌,然后问:“你脑后有煞气,家中可有横死之人?”   宋礼脸色阴晴不定,扯着刘鉴的袖子,把他拉进工曹的一间偏厅,分宾主落座,叫人沏上茶来,这才略微定下心神,把手里帐簿“啪”地往案上一摔,说:“我正想差人去请贤弟,你倒自己来了,你真是掐算到的吗?”   刘鉴端起茶碗来笑笑:“碰巧,碰巧罢了。不过我算到宋大人离开北京一段时间,才刚回来,要不然也不敢贸然到工曹来找你。”   宋礼长长地吐了一口气,从袖子里掏出块手巾来抹抹额头:“咱们开门见山,行部工曹里最近出了点事,贤弟精研数术,正想请教些祈禳的方法。”   刘鉴眉头一皱:“莫非近日里有人离奇死亡?”   “正是,正是,现今……”宋礼话说到一半,忽然顿了一下,神情大为惊服,“你又算到了?”刘鉴微微一笑:“顺天府最近也出了相类似的事儿,小弟正是为此而来。”   于是宋礼就把工曹近几天来发生的连番奇事讲给刘鉴听,和顺天府的事情大同小异,也是莫名其妙地暴死了好几个人。刘鉴听完,也不言语,慢慢咂了一口茶,又慢慢放下茶碗。宋礼在旁边心急如焚,却不敢催促。末了刘鉴终于开口说:“小弟这次来,还请宋大人行个方便,好让我查清此事。”   宋礼忙不迭地回答:“有什么需要尽管说,尽管说。”   “现而今北京城里的所有工程,应该都由大人您监管吧?”   “不错。”   “这么说来,各处工程的图样,您手头都有留存喽?”   “正是。”   “我想翻检图样看看,不知道方便吗?”   宋礼听了这要求,嘬嘬牙花子,多少有点犯难。刘鉴故意把语气加重:“这事儿关系重大,如果没法子查阅图样,只怕小弟也是无能为力。”宋礼犹豫了好半晌,终于一跺脚:“好,反正全都由我负责,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料贤弟也不会出去乱说!”   他打一个拱,转身出门而去,过不多时,回来朝刘鉴招手:“把人都支开了,你来看。不过,只可在里面翻看,却不许带走,也不许抄录。”   “这个自然。”   这工曹衙门是草草修建的,放图样的库房原本是个大米仓,四外不透风,里面堆满了架子,摆得满满的全是各式工程图样。宋礼让捧灯留在门口,自己带着刘鉴进去,点着支蜡烛,指着架上说:“要找什么,你说。看着乱,哪本图样在哪里,我心里明镜似的。”   刘鉴微笑不答,只是放眼望去。他一直在和文书打交道,平时惯在詹事府和翰林院书库里转悠,寻文找书本是行家里手,不用宋礼指点,也根本难他不住。   随便扫了两眼,他突然开口问宋礼:“华严钟厂里新铸的大钟,王远华说是为了彰显今上靖难之功的,听上去是御批钦命。可对么?”宋礼点头:“正是。”他还没指,刘鉴一把就从靠西的架子上拿下一函封皮金黄、页镶紫边的图册:“想来是这个了。”   “厉害,厉害。”宋礼连声称赞。   刘鉴把书函放在书桌上,揭开来看,发现里面竟然是厚厚的五本黄绫封图册,自己也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宋礼把烛台放到桌上,对刘鉴说:“我出去招呼点事,也防着别人撞进来。你慢慢看。”说着转身出去,还把门给掩上了。   刘鉴坐下来,把这五本图册一一翻开,发觉每一册扉页上除了盖有御印以外,尚有“道衍”二字——少师姚广孝本是个和尚,法名道衍——可见是姚少师授意绘制的。   这五本图册,各是一个大工程。按说上峰指示,只需写个大略就好,具体实施自有下面的人筹划,但这五本工程图册却是巨细靡遗,交代甚详。比如第一册就是大钟,钟口宽多少,钟身高多少,钟内写哪段佛经,钟外鎏纹如何描画等等,甚至连铸成之后安放何处,全都写得清清楚楚。   再看其它四本图册:一是城南有处赤色燎石岗,俗称燕墩,图册要求改修成烽火台;一是城东放置木料用的皇木场,图册要求在此地竖一根金丝楠木,周围有园林相绕;一是镇水观音庵,就建在德胜门水关内——刘鉴抬头想了一下,此处乃是高梁河的进城处,是城中水系的关窍所在。   最后一册却是说及大内镇山,图册中指明把挖护城河的泥土和旧城宫墙堆在新皇城北面,垒高元代的青山,改名“万岁”——也正是俗称“煤山”的所在。   仔细看完这些图册,刘鉴不禁点头暗赞:“姚少师果然学究天人,早注意到了前朝那个风水阵。照他的计划,西有铜钟,南有燕墩,北有观音,东有神木,中央再以万岁山镇之,深合五行之妙,非有大智慧、大魄力者不能为啊。有这大五行相构,气运流转,自成一新,前朝的风水阵也就不破而自灭了。”   他转念又想:“沈万三的坟墓就在安定门外,距离德胜门也不远。姚少师在那里设下镇水观音,难不成是看破了北京苦海的海眼所在?”看起来,前些天他猜度姚广孝想在不破坏行在水文的前提下断蒙古人的龙脉,正好被眼前的图册所证实了。   “看来我终究料错了一点……”刘鉴捧着图册,双目凝神,心思却飞快地转着。既然姚广孝已经打算用五行之法破阵断脉,当然不必再去搞那生人活祭的邪法,以此推算,这沈万三身上牵连着的种种瓜葛,只怕纯是那阴恻恻的王远华的心思,而和姚广孝丝毫无关。   王远华究竟为什么要这样画蛇添足呢?   想到这里,刘鉴心里一跳,又想到一件事,还没琢磨明白,图库外忽然传来捧灯“叽哩呱啦”的喊叫声。刘鉴放下图册,推门迈步出去,沉着脸喝问:“工曹衙门,也是轮得到你大呼小叫的吗?!”   捧灯跳着脚跑到他跟前,神色慌张,大叫说:“尊主,高亮危矣!”   刘鉴看他满脸通红,一脑门的汗,情知真有了不得的事情发生,也就顾不了这小童拽文,一把按住他肩膀问:“怎么了?别急,慢慢说。”   捧灯还在喘气,突然从他身后转出一个人来,朝刘鉴屈膝拜倒,五体投地地放声大哭:“大人救命!大人救命啊!”刘鉴一看不是旁人,正是瓦匠高亮。   他朝左右望望,然后一扯高亮的膀子:“这是工曹重地,你嚎什么丧呀?进来,快进来说话。”   捧灯急忙搀起高亮,把他拖进屋里。刘鉴掩上门,低声询问:“高亮,到底是怎么了?”高亮面色煞白,嘴唇哆嗦,只是喘气,半晌吐不出一个字。捧灯这时候倒镇定了下来,啐了一口:“好大个子,熊包样!”转头对刘鉴解释:“尊主不知,适才高兄疾行而入,剑及履及……”   刘鉴双眉一挑,就要发作,捧灯连忙咳嗽一声,把后面预备好的成语全都给咽了,老实禀报说:“他说王远华要拿他祭钟,让他想吃什么就吃点儿什么,明儿个就再也不用吃了。”高亮在旁连连点头,压着声音嚎叫:“大人救我。”   刘鉴诧异地望了他一眼:“你怎么知道来这儿找我?”   高亮回答:“是王大人说的,说您在这儿,给了我一块腰牌进来,还说要想活命,去找刘……刘大人您哪。”   刘鉴越发觉得可怪:“这王远华既要活祭了你,怎么又肯指点你活命之路?别着急,你把前因后果一丝不差地说给我听。”   高亮深深喘了口气,连说带比划,却原来他上午和捧灯分手,自去工棚里干活,正搭着脚架,却听背后“噫”了一声,回头看时,是一个削瘦的鼠须男子,不是旁人,正是那工部都水司的员外郎王远华。   高亮吓了一跳,急忙转过身来行礼。王远华目光闪烁,打量了他半晌,然后问:“你脑后有煞气,家中可有横死之人?”   高亮拜伏着说:“大人明鉴,小人的爹月前确是遭了水厄,刚下葬没几天,本不该来上工,可是家里……”王远华一皱眉头:“水厄?你如何知道是水厄?”高亮在长官面前不敢隐瞒,就把刘鉴指点自己父亲躲在家里避难,父亲怎么算错了日子,以至于掉在水沟里过了世,凡自己知道的前因后果全都说了。   王远华听完他的话,冷冷地哼了一声:“刁民!我《大明律?礼律》有云:‘妄称谙晓扶鸾祷圣、书符咒水,一切左道乱正、邪术煽惑人民,为首者绞,为从者徒。’刘鉴他我管不着,你在我这里乱说怪话,我便要拿你去活祭了大钟!”   高亮唬得连磕响头:“草民无知,大人饶命呀!”   王远华撇了撇嘴:“大钟欲成,原须有生灵祭祀,我看你也无牵无挂,又有煞气缠身,不如就此祭了炉,也算你一桩功德。你且去想吃什么便吃什么,洗沐干净,明晨来此——你也不用想跑,跑不了的。”   高亮如同五雷轰顶,膝行上前抱着王远华的腿哭叫:“大人,大人!高家只剩我一个人了,不能跟这儿绝了香火呀!”   王远华低下头,掏出一枚腰牌递给他,缓缓地说:“要想活命,去找刘鉴。你不是和他相熟么?他现下就在工曹衙门,你拿了这个便可进去。”   “然后,小的就来了,”高亮述说完毕,却看对面刘鉴脸色逐渐发青,声音不由得越发低了下去:“刘大人,小的口无遮拦,把您给说出去了……”   刘鉴恨得直想跺脚,却终于还是忍住了:“你那么多话干嘛?随便说街上相面的告诉你爹要避水厄不就行了?”捧灯插口说:“尊主,我观王远华亦非真要杀却高亮,特以此相试耳。”刘鉴喝叱道:“闭嘴!”随即放缓语气,转向高亮说:“王大人和我是旧相识,他故意开个玩笑吓唬你呢。别怕,我给你写封信带给他,可保无事。”说着一摊手,捧灯急忙从褡包里取出毛笔,却停了停,赔笑说:“尊主,咱就带了朱砂黄纸……”   刘鉴一脚踢过去:“去借呀!”捧灯“唉”了一声,赶紧冲出门去了。   高亮见刘鉴的右手笼在袖子里,袖子“突突”乱动,两眼望着房梁,脸色似怒似喜,不禁心里忐忑,不知道这场飞来横祸究竟能不能避过去。时候不大,就见捧灯端了笔洗、墨盒并一摞素笺匆匆跑进来,铺在书桌上,说:“尊主请用。”   刘鉴拾起笔来,舔饱了墨,沉吟半刻,一挥而就,然后折了几折,递给高亮说:“你即刻回去交给王大人,但千万不可私自拆开,否则神仙也救不了你。”高亮点头哈腰地把信笺揣好,回答说:“大人放心……小人也不识几个大字儿。”   刘鉴又嘱咐说:“王大人如果问我在干什么,你就说我在工曹院子里乱转,从东看到西,从南量到北,你也不知道我在干什么。记住了吗?”高亮连连点头,又复述了一遍,这才磕个响头,转身出屋去了。   捧灯扒着门缝看高亮走远了,这才蹩回来,小心翼翼地问刘鉴:“尊主,这王远华打的什么鬼主意?”   刘鉴脸色略显凝重,缓缓地说:“这人心思酷烈,虽然走这一步只为了试探我知道他多少秘密,但如果处置不当,只怕他真会把高亮活祭了华严大钟。”   捧灯吓了一大跳:“那、那、那……尊主,可能攘解否?”   刘鉴点点头,随即又摇摇头,把毛笔在笔洗里涮涮,交给捧灯收了起来:“我给王远华写信,点了他一下。现在我们谁也拿对方没办法,只是今后行事,还得越发小心才好。工曹这次的事儿,我是不能够再掺和了。”   捧灯“啊”了一声:“尊主,然则那宋大人……”   刘鉴摆摆手:“不用‘然则’,这儿其实也不过是王远华打死沈万三的余波,过去了也就没事儿了。”捧灯见他说得轻巧,却也不敢反驳,只觉得主人胆小怕事没担当,嘴里不由得嘟哝了两句。忽见刘鉴面色一沉,随即门被推开,原来是宋礼走了进来。   只见宋礼满脑门的油汗,下巴哆嗦着,似乎在强作镇定。他才进了门,就转身把门阖上,又上了闩,然后盯着刘鉴看了一会儿,突然双膝跪倒,呻吟着说:“贤弟,这回可真完蛋了!”   刘鉴心里一跳,还以为王远华的做法又有变数,但随即想到宋礼乃是二品大员,又圣眷正隆,王远华应该不敢伤到他身上。于是他急忙弯腰搀起宋礼,安慰说:“大人何必如此,折杀下官了。有话请尽管说。”   宋礼虽然站了起来,可是两腿仍旧在打哆嗦,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的。他欲言又止,只是不住拿眼角去瞥捧灯。   刘鉴会意,叫捧灯出门去守着,别让任何人进来。捧灯前脚才出去,宋礼后手就又把门给闩上了——可见他慌张到了什么地步。   闩好门,宋礼大步来到桌边,好象想找点水来喝,可是只有笔洗里还剩下点污水。他叹一口气,舔舔嘴唇,从怀里掏出一片瓦来递给刘鉴——也真难为他能把那么大的瓦片揣在怀里,换是个瘦子,肯定穿帮。   “镜如,你、你看这瓦片可有什么不妥吗?”   刘鉴伸双手小心接过,见那是一片明黄色的琉璃瓦,入手沉重,做工十分精细。他看了看正面,又翻过来看看背面,实在看不出有什么不对。但宋礼为官多年,想必无数惊涛骇浪都闯过来了,为了片瓦惊慌到这种地步,其中定然有些怪异。于是他便转过身去,避着宋礼,口中轻轻诵念:“上清流霞,晖真吉旦,紫云映灵,扬精交焕……”用的是一套上清观法,把眼睛一抹,却见那瓦上隐隐带着一股怨气,盘绕不散。   刘鉴转回身来,皱着眉头说:“这瓦上果然有些凶险,然而……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宋礼叹了口气:“不止这片瓦,我才从造殿处回来,这一整批瓦,只要上了殿顶,肯定隐隐地现出一个字,拿下来就没了。我已经叫瓦作停了工,但这事若传到上方耳中,只怕我等性命全都不保!”   刘鉴原以为是和王远华有关,但听这话头,却又似乎是别的事情,心里奇怪,就吸一口气说:“大人莫慌,还请你备细讲来。”   宋礼从袖子里掏出块手巾来抹了抹脸上的汗,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哎呦,腿都木了……咱们自从在通州分手之后,没多久我就南下去黄河边上接船,那是装运了京城烧制的砖瓦来此,为营造行在大殿所用,才回来没几天——这些贤弟你就算不知道,也能够算得到。”   刘鉴应了一声,宋礼又说:“这大殿如今已经到了铺瓦的时候,却出这一桩掉脑袋的大事……瓦片只要朝殿顶上一放,就会现出一个字来……”   “什么字?”   宋礼支吾着回答:“总之是大逆不道罢了。”   刘鉴右手在袖中掐算,随口说:“那却是四个字了。”   宋礼沉下了脸:“你还来打趣我!”   刘鉴急忙赔笑:“下官不敢……大人,那字可是竹为头,厷为足么?”   “果然被你算到了!”宋礼脸色大变,站起身来。   刘鉴心说:“这还真是桩掉脑袋的大事儿……”   且说当今是永乐天子在位,这位皇帝雄才大略,威震四方,文治武功都迈盖前代。虽然建国还不到五十年,然而大明朝四海升平、官民富足,大有盛世气象。只有一件事,却是深深刻划在朝廷脸上和百姓心里一道无可回避的疮疤。   什么疮疤呢?原来永乐爷的宝座不是好来的,乃是从侄子建文皇帝手里生给抢过来的。   有一个人狠狠地揭开了这道疮疤,那就是儒林领袖、“缑城先生”方孝孺。想当年建文皇帝兵败自焚,永乐爷杀进南京城以后,召这位方先生来起草即位诏书,可是方先生竟然穿着一身麻衣丧服就来了,并且痛骂不绝。永乐爷好生抚慰,把纸笔给他,结果他拿过来写了一个大大的“篡”字。   永乐爷带兵的大将出身,心肠狠、脾气暴,哪儿受得了这个,指着方先生鼻子威吓说:“就不怕我诛了你的九族?”可方先生也是硬脾气,一梗脖子:“有本事你诛我十族呀?”还说:“哪怕你杀人再多,万世之后,也逃不脱这个字……”   据说当时姚广孝曾经劝永乐爷:“您消消气,别和他一般见识。只怕杀了此人,天下读书的种子就都绝了。”可永乐爷气极了,根本不听。方先生想用个“篡”字给他盖棺定论,这可是触了真龙的逆鳞,永乐爷脾气一上来,百辆大车都拉不回头。   永乐爷下令杀了方先生,还派兵去抄了他的家。可是按照古法,最高的刑罚也就是株连九族,包括父族四、母族三和妻族二,现在永乐爷和方先生怄气,偏要诛他的十族,官员们可就犯了难了,最后那一族哪里找去?想来想去,竟然把方先生的门生弟子全都逮来砍了头,这才勉强凑够十族。   这时候距离方先生十族被诛不过才短短三年,这个“竹为头、厷为足”一出来,宋礼立刻就想到了南京城外那累累的尸骨。他在官场打拼多年,这点政治觉悟还是有的,赶紧命令瓦作全面停工。好在“篡”字笔画太多,见到的那几个瓦匠都不认识,宋礼只推说样式不合格,铺上去的,找批文盲全都给撤了下来。说也奇怪,那瓦片一离了殿顶,上面的字就都消失不见,一放上去,却又显现出来。挑着不同筐里的连试了十多片,莫不如此,这可把宋礼给急坏了。   工地上也有老匠人,随身都带着有镇宅符、鲁班尺,可是全无效验,不但镇不住这妖邪,自己倒纷纷莫名其妙地滚下脚手架来,差点没摔死。宋礼急得好象热锅上的肥蚂蚁,绕着瓦筐团团乱转,突然想起来刘鉴还在工曹样式库里看图呢,就急忙派人封锁现场,自己揣上片瓦,匆匆赶回来求救。   听宋礼详细陈述了前因后果,刘鉴不禁有点头疼。正所谓“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想那王远华纵然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挑这个大逆不道的字出来吓人,肯定是别有隐情。他伸手揉了揉太阳穴,问宋礼说:“这事儿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宋礼回答:“今天才刚开始铺瓦,你在看图,我出去转转,就有人来报,说有怪字出现了……好在那些老粗不认识这个字。”   刘鉴苦笑着说:“这事儿太怪异了,大人能不能带我去实地勘察一番?”   宋礼为难地倒倒脚,回答说:“有点难。此事干系重大,你又不是工曹之人,贸然在那里出现,只怕走漏了风声……不如等子夜之时,我悄悄带你进去。”说到这里,猛然意识到得黑天半夜地去看那阴邪之地,不禁大大地打了个哆嗦。   宋礼   根据《明史?宋礼传》的记载,宋礼字大本,是河南永宁人,洪武朝以国子生被任命为山西按察佥事,后来降为户部主事。建文朝,他当过陕西按察佥事和刑部员外郎,官职也一直不高。但此人得到朱棣的重用,永乐朝开始没多久,就升任礼部侍郎,永乐二年成为工部尚书。   宋礼在工部尚书任上负责过很多工程,最重要的当然就是修建北京城,并且他先后两次亲自前往四川,监督开凿运送造殿木材的通道。《明史》上记载说,宋礼曾经上奏朱棣,说:“我们伐下了数株巨大的木料,每根都有好几丈长。一天晚上,没人去拖,这些木料自己滑出山谷,落入江中(本就打算经水路运送这些木料的),虽然声响如雷,却并没有压坏路上的一棵草。”朝廷大臣们都认为这是天降祥瑞。   当时集中了全国各地的能工巧匠,又陆续征调了二、三十万农民和部分士兵,在宋礼的督造下,花了两年的时间就修好紫禁城,又花了十二年的时间彻底修完北京城,建设速度算是挺快的。此外,宋礼还开凿过会通河、修浚过卫河,可谓是劳苦功高。此人性格刚硬,驭下很严,所以在官场上很少有亲密朋友。但他为人清廉,病死在任上的时候,《明史》说他“家无余财”,所以后来被追赠了太子太保的荣誉头衔。   第九章、方孝孺(1)   宋礼说不方便带刘鉴前往造殿处,刘鉴听他讲得在理,也就点了点头,说:“我给你画一道符,你悄悄去那殿顶上烧化了。见着什么,听到什么,马上回来告诉我,别让其他人知道。”完了又补充一句:“放心,现在日头还高,不会有什么邪祟能害人的。”   宋礼本是病急乱投医,看刘鉴此刻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也就暂时安下心来,站起来连连作揖:“愚兄理会得,理会得!”   刘鉴走过去拔开门闩,双手一分,“嘎拉”一声屋门打开,正在外面听壁脚的捧灯一个轱辘滚了进来。刘鉴冷冷地望着他,捧灯灰头土脸地爬起来,连忙解释:“此门甚厚,有如……太厚了,小的什么都没听见。”   刘鉴冷哼一声:“把朱砂、黄纸备好。”   捧灯听到吩咐,赶忙跑到桌边,打开包袱,取出朱砂来化开,把毛笔蘸得了摆好,又铺开张黄裱纸。他正要回话,却听刘鉴掩上屋门,压低声音嘱咐说:“捧灯,今儿个的事儿不比往常,关系重大。你听见了也当没听见,没听见更好,不许问!”捧灯惊诧抬头,却见刘鉴脸色凝重,与平时大有不同,也就猜测王远华使用了活祭之法的时候才有类似神情,不禁暗中吐吐舌头,鞠躬从命。   刘鉴口中默诵北帝经安魂魄咒:“纣绝标帝晨,谅事构重阿,炎如霄中烟,勃若景耀华。武城带神锋,恬照吞青阿,阎阎临丹井,云门郁嵯峨。七非通奇盖,运宛亦敷魔,六天横北道,此是鬼神家。急急如律令!”提笔一挥,写下一道北帝灵驱洞明符,交给宋礼说:“你速去殿顶,找一片有字的瓦,搁上边儿烧化了,然后回来告诉我情形。我就在这儿等着你。”   宋礼双手接过符纸,回答说:“此处不能久留。我在衙门北面占了间房起居,贤弟不如先去那里等我?”刘鉴点头应允。   宋礼锁上样式库的门,叫来个小吏引刘鉴去自己房中暂歇,自己匆匆忙忙地出衙而去。刘鉴来到宋礼的居处,只见屋子不大,陈设也简单,西面一张床占了三分之一的空间,东面是书桌和书架,北墙摆张几案,左右各一把方椅。屋里唯一的装饰只有墙上贴的魁星图和几案上一个前朝浮梁瓷局烧的青花鸳鸯莲池纹玉壶春瓶。   刘鉴在几案右边坐下,空出左手边的上位。小吏端上茶来,垂着手问:“长官还有什么吩咐?”刘鉴摇摇扇子:“你下去吧。”   小吏前脚才走,刘鉴转头对捧灯说:“你赶紧去把家里的竹箱子拎过来,恐怕这儿的事儿且没完哪。”   捧灯哆嗦了一下:“尊主,路途远甚……”抬眼看刘鉴的脸色不善,吓得忘了行礼告辞,风一样就跑出去了。   且说这主仆二人是午饭后来的工曹衙门,刘鉴一看图册就是大半个时辰,然后先是高亮跑来喊“救命”,又出了铺瓦这档子事,折腾着折腾着,已经都快申末了。等捧灯一路小跑回到柏林寺,拿了一应需用之物再跑出来,还没走到半道,天色就逐渐暗了下来。   刘鉴要的这个竹箱子里着实放了几件法器,平时轻易不用。捧灯晓得厉害,匆匆而来,匆匆而去,竟然没想到问寺僧要个灯笼。他早就算不清时辰了,因为事情蹊跷,连肚子都没觉得饿,出寺的时候看天色还亮,没想到这夏秋之交天黑得虽晚,却黑得很快,家家关门闭户,但还没有起更,巡夜的要过些时候才出来,越走越是寂静。   大路两边的店铺天黑了会挂几个照亮的灯笼方便行人,顺便给自己扬扬名,可平民百姓谁会无缘无故去费那个蜡烛?捧灯为了抄近,又挑的都是些偏僻小胡同,没迷路已经很不错了。他越走越是胆战心惊,可是胡同钻得深了,也没那么快能够回到大路上,万般无奈,只好硬着头皮,深吸一口气,用右手拇指掐着中指的第二个指节——这是刘鉴教他的避鬼诀——硬往里闯。   他蹩进来的这条小胡同在成寿寺南面,叫堂子胡同,没有店面,从西到东,又黑又窄又长。捧灯边走边冒冷汗,王远华生祭活人这件事吓得他不轻,所谓“疑心生暗鬼”,小书童总觉得会暗地里跳出个什么东西来要他的命。眼看着就要到大路上了,远处已经有了街边店铺的灯光,捧灯才松一口气,刚放开手指,就看见不远处冒出来一个黑影,刚放下的心又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这黑影好象是个人形,不过……没有头!手里还提着一个圆滚滚的东西。捧灯吓得差点尿了裤子,嘴里不伦不类地开始叨咕:   “诸佛说法,本无定相,以诸法空相故,既随处是法,不离坐卧行住,应机而启……”这是《金刚经》了,不过没用,黑影还是往他这边凑。“南无、喝啰怛那、哆啰夜耶。南无、阿唎耶,婆卢羯帝、烁钵啰耶。菩提萨埵婆耶……”这是《大悲咒》。捧灯不愧是住在柏林寺,年轻人记性又好,个把月下来,和尚常念的经文被他给记了个八九不离十,连这些梵文都没落下。可还是没用,那黑影越来越近,歪歪斜斜的鬼气十足。捧灯眼泪已经在眼眶里打转了,却见那黑影似乎是转瞬间已经到了身前,空着的那只手往上一抬……   捧灯的心都快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大喊一声,飞起一脚——把个出来倒夜壶的驼子踢了个跟头,头也不回,绝尘而去。   这驼子也是懒得出圈儿了,早上不倒夜壶,偏等晚上睡前再倒。他也是看道黑,想和前面这位小哥儿打个招呼,没想到遭此横祸,夜壶摔了个粉碎,臭尿淋了半身,不由朝着捧灯的背影大声叫骂,多肮脏没人性的话都出了口。   听背后有了人声,捧灯倒是安心了不少。   这驼子满腹委屈地回家睡觉不提。却说捧灯赶到工曹,也不管自己尿湿了的裤子,冲门而入,到宋礼的下处去找刘鉴。好在工曹还没关门,衙役看这小童是日间跟着刘老爷进来的,刘老爷官不大,可和宋尚书拉拉扯扯的,好象交情很厚,也就没敢阻拦。   进了屋子,只见几个杂役正在收拾碗筷,原来刘鉴都已经用过晚饭了。捧灯把东西递上去,这时候才觉出肚饿来。刘鉴本想责骂他为何来得如此之迟,可看到他红红的眼眶和裤子上一大摊污渍,心里明白了大半,忍着笑,吩咐杂役领他去后厨吃点东西。捧灯惦记着宋礼的事情,去厨房匆匆扒了几口冷饭,就赶忙折了回来。   然而宋礼还没有回来,刘鉴就着灯烛,也不知道从书架上抽下本什么书,一边摇着扇子,一边翻看。捧灯喊了一声,见刘鉴不理会自己,就慢慢地往他跟前凑。   “尊……爷。”   “什么事儿?”刘鉴连头都没抬。   “那个,今儿个宋老爷这瓦片的事儿啊……”   刘鉴一瞪眼:“你还是听见了呀!”   捧灯赶紧告饶:“就听见一点,听不明白……小的知道这事儿非同寻常,要不您也不会叫我拿竹箱子过来。小的是想问,那‘竹为头、厷为足’的字……”   刘鉴冷冷地斜了捧灯一眼,捧灯打了个激灵,赶紧把后半句话给咽了回去。   “叫你别问还问?待会儿宋大人回来,我不避你,你听明白了就算明白,不明白就不明白。”   “是,小的遵命。”捧灯不敢再问了,站在一旁伺候着刘鉴读书。   这等待最是消磨耐性,刘鉴倒没什么,捧灯可是在心里围着北京城转了好几个圈,直等到远处响起了二更鼓,才听得门外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   宋礼满头是汗,风风火火地冲了进来。刘鉴放下手里的书,站起身来迎上前去:“怎样,有什么结果?”   宋礼一边往里冲,一边不停地用手巾抹脸上的汗。他也不回答刘鉴的话,却冲到案边,把刘鉴喝剩下的半盏残茶端起来,一吸而尽。然后在屋里转了两个圈,才又跑到门边,阖上门,上了闩。一转眼瞥见捧灯,愣住了,不知道是不是重新打开门,把这小书童给轰出去再说。   他这一通忙活,看得刘鉴哭笑不得,于是甩甩袖子示意捧灯缩到屋角去,然后上前扶住宋礼,一边帮他打扇,一边柔声安慰说:“不妨事的,宋大人,你坐下来慢慢说。”   宋礼望他一眼,哆哆嗦嗦地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包,抖开来,原来是两片明晃晃的琉璃瓦。刘鉴收起扇子,疑惑地接过来,放在烛台下仔细观瞧,除了这两片瓦比平常见到的要小以外,看不出有什么不妥。   宋礼看刘鉴没有反应,就重新接过瓦片,侧过来看了看,把两片瓦对在一起。这时候刘鉴才看清,原来是一整片瓦分而为二,因为断裂的茬口如同刀切一般平整,要不是细看侧面,还真不容易分辨出是一片断开而成两片的。   “我拿着贤弟给的那张灵符……”宋礼回到几案边,把琉璃瓦小心翼翼地放在案上,然后在左手边落座,压低了声音,开始讲述他回去工地以后发生的事情。   原来宋礼收好了符纸,骑马回到工地上,先是按捺住心里的惊慌,装作若无其事地看着工匠们忙里忙外地修造,慢慢踱到出事的大殿前面。瓦作的工匠们虽然被勒令不得继续,但宋礼并没有下令让他们回家,所以也都不敢离开,只好聚在一起闲聊,等着尚书大人发话,一些小工就去给木作和石作的大工们打下手。   宋礼还奇怪这些瓦匠为何不走,自己也不好就爬到殿顶上去。其间虽然有些工头前来请示,可这位宋大人的心思都不在这上面,只是唔唔嗯嗯地敷衍了事。直到晚霞满天,他才想起自己没有发话,不禁懊悔耽搁了这么长时候。于是遣散众人,并且命令轮值的官吏、兵丁都退到墙外去,他这才拿了那片给刘鉴看过的琉璃瓦,找个僻静地方,左瞥右望,确定四下里无人,扛架梯子就爬上了殿顶。   宋礼心思敏锐,精力无限,所以甚得永乐爷的宠信,但他身体粗重、肚子颇大,行动起来却就没有那么灵便了,况且这屋子是从来没爬过的。爬两步,低头看一眼地面,觉得头晕,就喘口气歇一会儿,再往上爬,如此反复,等哆哆嗦嗦到达殿顶的时候,天色已经全都黑了下来。   宋礼把瓦片放上殿顶,瞬间那字就又显了出来,在黑暗中却似乎非常的扎眼。宋礼小腿肚子筛糠,差点没一跟斗栽下来——以这种高度,摔下去八成就呜呼哀哉了,二品尚书、督造总监要是摔死在了工地上,肯定名传千古。   好不容易稳定下心神,他这才从袖子里取出刘鉴给他的纸符,放在瓦片上,又怕被风吹走了,只好佝偻着身子,张开双臂来遮挡。然后掏出火引纸媒,小心地燃着了。火光闪过,突然一阵轻风,起个旋子,吹尽了残余的纸灰,只见瓦片正当中逐渐浮出一条红线。红线从左半部缓缓右行,如同血液一般,直到拦腰将瓦片分成两半。   宋礼吃惊之余,急忙用右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左手还是牢牢地抓住瓦片的边缘。血线把瓦片分成两半之后,随即向两侧弥散开来,一道冷光闪过,琉璃瓦如同刀切一般断开。一半“刷”地滑到檐边,另一半还捏在宋礼手中。宋礼被这一幕惊得呆立当地,半晌才回过神来,却几乎直不起腰。他又等了好一会儿,看看再无异状,才大着胆子把那半片瓦也取过来,并手里拿的,用块手巾包裹了,揣进怀里。   对于他来说,下殿又是一趟苦差,也不必细表。离开工地,他打马扬鞭,急匆匆就回工曹来见刘鉴了。   “前因后果,如此这般,贤弟,这该如何是好啊?”宋礼说完经过,目光期待地望着刘鉴。   刘鉴坐在对面,眼睛直勾勾盯着摆在案上那两片断瓦,沉吟了一会儿:“如果我所料不差,这肇事的元凶应该已经出来了……”   “难道是……”宋礼也好象若有所悟。   “还不能确定……宋兄,这批琉璃瓦是在哪儿烧制的?”   “唔,京城雨花山畔。”   “那就确凿无疑了,确实是缑城先生!”刘鉴用扇子一拍大腿。   方孝儒,字希直,号逊志,时人称为“缑城先生”。当初永乐爷要他起草登基诏书,他坚决不肯,触了逆鳞,被永乐爷捉起他的家属亲眷来,当他面一一砍头,其余十族充军、流放的,不可胜数,最后更将这位缑城先生当街腰斩。据说有那逃过一劫的弟子门生,偷偷捡了他的遗骸,就安葬在南京聚宝门外的雨花山上。   听刘鉴叫出“缑城先生”的名字,宋礼猛吸一口凉气:“我就说是他,可……心里还存着万分之一的侥幸……”   刘鉴点头:“是啊,地点也对,再加上琉璃瓦骤现血纹,齐腰而断,那便是缑城先生被腰斩之象了。想当年,姚少师就料到此人若被刑杀,必定作祟,所以劝当今圣上忍一时之羞,不要杀害此人。然而圣上听信馋言,反倒尽诛了缑城先生十族。事已至此,工部为什么要在雨花山畔烧制琉璃瓦,这不是自讨苦吃吗?!”   宋礼摇头叹息:“禁城的琉璃瓦当然不是在那里烧制的。现在所盖的大殿位于禁城东南,名叫崇智殿,是用来聊备以后中元节开盂兰盆会之用的。王远华说……”   “又是王远华!”捧灯在角落里恨恨地插了句嘴。刘鉴暗暗把手一摆,幸好宋礼并没有在意。   “王远华说,这配殿所用的琉璃瓦,直接用京城烧制的就好。我想这聚宝门外的造办处当年是为京城提供建料的,应该没什么问题,就同意了。不成想出了这种事情,还望贤弟救我一命!”   刘鉴以扇点额,想了一想:“这事儿说好办也不好办,我有个法子倒可以镇压邪气,但可惜不能根除。”   宋礼着急地一摊手:“贤弟,所谓‘送佛送到西’,你若救我,就救一个彻底,这不能根除的法子,我求来有什么用?”   刘鉴只是摇头。宋礼双眉一竖,有些发怒:“你要不肯说,愚兄只好拼上性命,直接去姚少师面前坦言直陈!”   刘鉴还是摇头:“你就算去到少师面前,他也未必有招儿。不是说没有根治之法,但不可用……”   “这大逆的案子落到头上,愚兄左右是个死,我还有什么可怕的?只要有法子,还说什么可用不可用,你就是不肯救我罢了,我也不来求你!”宋礼说罢一甩衣袖,径直起身,夺门而出。   刘鉴刚要叫住他,可是想了想,却又坐了下来,打开折扇,好整以暇地扇了两下。   捧灯在角落里看两人争吵时,心里就有点向着宋礼,这时见到自家主人这般举动表情,不禁好奇之心又泛滥了起来——   “爷,这事儿怎么又和王远华有关?难道和沈万三那是同一件事儿么?”   “你说的又对又不对。”   “望爷明示。”   “王远华可谓是老谋深算,不过我料想这事儿原本不是为北京建殿而预备的,应该是想在京城布置的邪法。但圣上起意迁都,这法子就用不上了,所以他又出了这样一招,想把瓦片放到日后开盂兰盆会的大殿上,以佛法来化解他自个儿设下的邪法。然而瓦上现字,估计王远华自己也想不到吧……”刘鉴看着捧灯,“你知道缑城先生全族总共给杀了多少人?”   “十族呗,父族四、母族三、妻族二,再加上缑城先生的门生,一共十族。”   “人数呢?”   “这个小的不知。”   “一共是八百七十三人。”   “哦……啊?八百七十三?还好不是八七四。”捧灯一惊一乍的,但随即又似乎是松了一口气。   刘鉴微微一笑:“再加上缑城先生自己!”   捧灯一愣:“这……难道向万岁爷进谗言杀害方先生的就是那个王远华?”   “多半是他。唉,王远华竟用缑城先生全族来生祭,照我算来,当时姚少师应该不在圣上身边,所以他的奸计才能得逞。或许他钦天监稽疑司右丞的差事,也是因为这事儿给撤了的吧。”   “啊?您不是说,钦天监稽疑司是太祖爷撤的么?”捧灯慢慢走近,追问道。   “唔,嗯。这王远华真是可恨……”刘鉴摇摇扇子,咽口唾沫,把下半句话咽回肚子里去了。   捧灯肚里暗笑,但生怕主人恼羞成怒,赶紧就岔开话题:“既然如此,您更该帮宋老爷这个忙啊。”   刘鉴脸上的红潮刚退,清了清嗓子:“不是我不帮,实在是这办法即便教给宋大人,他也没法照做。当然,咱们要是真能化解了这事儿,倒也算是卖给王远华一个天大的人情,足以揭过从前的任何梁子。”   捧灯看主人话头软了下来,忙问:“那我去请宋老爷回来?”   “不用了,我料想他待会儿还会回来。他去找姚少师是不能够的,工地上人多眼杂,姚少师远水解不了近渴,万一这事儿给捅出去,天下又将兴起大狱。宋大人不会不明白其中的利害关系。”刘鉴后半句话突然扬高声调,只听门外轻叹一声,宋礼慢慢地走了进来——   “果然什么事情都瞒不过贤弟。还请贤弟教教我那个不去根的法子吧。”   刘鉴早就算到宋礼并没走远,那句话根本就是对着门外说的。八月份的北京,晚间已然是凉风阵阵,寒气袭人,刘鉴看到宋礼的胖脸上油光光的,不知道是热汗还是冷汗,心下也多少有些不忍。于是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站起身来。   宋礼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刘鉴近前。虽然夜色已深,附近听不到别的人声,刘鉴依然不敢大声讲话,凑近了两步,压低嗓子耳语说:“宋大人……”   “不敢。贤弟请说,愚兄恭聆教诲。”   “说什么教诲?你怪我不教你治根儿的法子,好,我可以告诉你,但你确实用不了——你先想想,缑城先生是因何而死的?”   宋礼沉吟半晌,斟酌着用词说:“他忤逆了今上,所以被腰斩而死。”   刘鉴轻拍了一下扇子:“正是,所谓‘解铃还需系铃人’。”   宋礼一个哆嗦:“难道要今上亲自来施法攘解?那、那、那确实不是愚兄所敢妄言的事……”   刘鉴苦笑:“如果仅仅是请圣上来施法攘解,反倒好办了……我再说明白一点儿,有句老话叫‘血债血偿’,您总听说过吧?”   这话照旧是压低了声音说的,但听在宋礼耳朵里却好象一个晴空霹雳。他猛然大张开嘴,愣了半晌,这才结结巴巴地问:“难、难道,必须把今上也、也……”   方孝孺   《明史?方孝孺传》记载:方孝孺,字希直,又字希古,宁海人,父亲方克勤是洪武朝有名的清官。他因为学业有成,名声响亮,所以朱元璋曾经两次召见他,但见面以后却说:“现在不是用他的时候。”把他调往汉中去教学。朱元璋的儿子蜀王朱椿聘请方孝孺做他儿子的老师,待他非常恭敬,还给他讲学的地方提名“正学”二字,所以方孝孺也被人称为“正学先生”。   建文皇帝登基以后,把方孝孺召到南京,任命他做翰林侍讲学士和文学博士。“靖难之变”期间,讨伐燕王朱棣的诏书、檄文大多出自方孝孺的手笔。等到朱棣攻克南京,就把方孝孺给逮捕起来,关进大牢。   朱棣才起兵的时候,姚广孝就劝他说:“一旦攻克京城,方孝孺肯定不会投降,到时候请不要杀他,杀了他,天下读书的种子就绝了。”朱棣答应了这个请求,于是就把方孝孺放出来,要他起草登基诏书。然而方孝孺只是放声痛哭,不肯动笔,朱棣解释说:“您别难过,我不是想造反,只是想效法周公辅佐成王而已。”方孝孺就反问说:“那么当今的成王(指建文帝)在哪里?”朱棣回答:“他自焚死了。”方孝孺说:“那为何不立成王的儿子?”朱棣说:“国家需要年长的君主。”方孝孺还是不依不饶:“那为何不立成王的弟弟?”   面对方孝孺的连番质问,朱棣只好敷衍说:“这是我的家事,你别管了。这道登基诏书,非得先生起草不可。”然而方孝孺投笔于地,边哭边骂说:“死就死了,我绝不草诏!”于是朱棣勃然大怒,下令把方孝孺腰斩于市,并且灭了他的十族。   第十章、燕明刀(1)   宋礼还以为要驱除被腰斩的方孝孺的冤魂,“血债血偿”,得把当今永乐天子也给一刀两断喽,惊得胖脸上全是冷汗,连嘴皮子都开始哆嗦。好在刘鉴摆摆手:“那倒不是。然而要消解缑城先生那冲天的怨气,至少得取今上的龙血写一道符,再合着龙须、龙发,一并焚化了,才能祈禳成功。以血代人,以发代首,这是自古就有的说道儿。”   宋礼舌头打结,腿也发软,捧灯见势搬过个木凳来塞在他屁股底下,才免得这位尚书大人瘫软在地。定了会儿神,宋礼才终于开口说:“既然如此,果然就算找到姚少师也是枉然。”   刘鉴苦笑说:“不是我夸口,肚子里这点货色虽然比不上少师,也不会差得太远。以少师之能,或许可以拿出更为简捷的法子来,但龙血、龙须是不可少的。少师或许有本事取到这两样东西,但肩上担的干系不会小,他没必要为了您去冒这种险呀。最稳妥的法子,就是他奏明圣上,求下这两样东西来禳解,圣上未必就不会给他,但那么一来,责任都在您宋大人身上了。”   “我明白,我明白,”宋礼大喘着粗气,“别说这督造北京城的一应统筹都由愚兄负责,哪怕跟我毫无关系,只是用错了瓦,此事捅到圣上耳中……即便圣上暂时不会处罚我,留下这个心结,日后若有闪失,还会再翻出来,到时候……能瞒就瞒,我明白……”   他紧紧盯着刘鉴的眼睛:“那这不除根的法子是?”   刘鉴沉吟了一下,问宋礼说:“这些御用的瓦,即便不敷使用,应该也不能任其散落民间,是吧?”   “那是当然。”   “应该会砸碎了,埋在一个地方……如果我没猜错,是要埋在煤山里吧?”   宋礼点头:“姚少师亲绘的图谱,你白天看到了,要加高禁城北面的煤山,把前朝宫殿的残骸都堆在那里,现今新修殿房的废料自然也是埋在那里……说什么中央镇山,愚兄也搞不懂。”   “砖瓦砸碎,戾气仍在,”刘鉴详细地解释说,“又是埋在镇山这种要命的地方,如果你就这么埋了,肯定是不成的。万一哪天再出点儿事儿,如果那时候您老兄已然驾鹤西归,自然不妨事……”   宋礼苦笑着说:“我还有一双儿女……异日若真的出事,寻脉追根,还在我宋氏身上。虽然是身后之事,也总不能给子孙种下祸根。况且,如果我当时仍在人间……可要说不除根,总会再翻出来的呀!”   刘鉴转头叫捧灯端上另一张木凳,他就坐在宋礼身边,两人膝盖相碰,凑近了秘密商议说:“宋兄明白其中利害关系,那就好办了。你且把这批瓦砸碎了,埋在煤山下边儿,再加上一样镇物,有我前往施法禳解,可压制着缑城先生的怨气七七四十九年。四十九年之后,镇物要换,禳解的仪式也要重新施行一次。至于到了那个时候您还有没有机会寻人施法,非今日我所能预料也。”   宋礼皱了一下眉头:“愚兄年已不惑,肯定是再活不了四十九年的。虽然可以遗命子孙办理,但难道就这样每四十九年都必须镇压祭祀一番吗?”   “天下广大,能人异士很多,整整四十九年,难道还找不到个高人,用更稳妥的方法来禳解吗?我所以说这个法子不去根儿,只是助你渡过今日厄难,以待高人破解罢了。”   宋礼这才长喘了一口气:“贤弟所言甚是。然而……不知道要何镇物来禳解?你要写一道符吗?”   刘鉴微微一笑:“我是个凡人,我写的符哪有那么大威力?就算你找到龙虎山张真人,他也未必能靠小小一道符就了结了这事儿。我需要的镇物,乃是一枚春秋战国时候,燕国的刀币。”   宋礼一愣:“燕国也铸过刀币吗?愚兄未曾听闻过。”   燕国是春秋诸侯、战国七雄之一,也是最早在北京附近建城造都的国家。找一样燕国的古物来镇邪,宋礼虽然没有研究过阴阳数术,倒也能够理解。从来铜铸的钱就是百金之首,所以自古传下来规矩,要用钱币来镇宅,据说效用无穷,这个宋礼也明白——因此大明朝建国以后铜钱铸造数量不多,以纸钞为主要流通货币,那极少数的铜钱大多被民间拿去镇宅、镇物了,市面上更是几乎彻底成了纸钞的天下。   可是宋礼不明白的是,他所读过的书上都写燕国的流通货币是贝币和布币,也就是用铜铸成海贝或者木耒的形状当作货币。说到刀币,谁都会第一时间想到“齐刀”,春秋战国时代东方靠海的齐国,才是把货币铸成刀形的呢。   宋礼精通土木工程,对历代器物也多少有点研究,他虽然没有收集古钱的癖好,相关书籍也看过一些,实在想不出燕国也有刀币。直截了当地询问刘鉴,刘鉴轻摇折扇,好整以暇地解释说:   “没错,燕国的货币以贝币和布币为主,但当年子之乱政,齐国伐燕,也就把刀币带到了燕地。燕自昭王开始铸造刀币,数量不多,是很难得的古物。”   他接着又详细解释说:“燕刀凝聚着昭王亡国之恨、复国之愿、安燕之心,用它来镇南方来的戾气再好不过。况且,燕刀上还铸有一个字……”   刘鉴站起来走到桌边,伸手在已经半干的茶杯里蘸了一下,在桌子上勾画两个图形:“左为空心之日,右为空心之月,合起来是个‘明’字,所以人称‘燕明刀’。以大明燕王之刀,镇压反燕的缑城先生,这几乎就是冥冥中所定的必然法门!”   宋礼恍然大悟地一拱手:“贤弟果然博学。但不知贤弟有此物否?”   刘鉴微笑摇头:“燕刀既然罕见,当然价值连城,您看我象是攒得起那种东西的人吗?”   “然则何处可以找到?”   刘鉴脸色一沉,一字一顿地回答说:“尚、宝、司。”   尚宝司是在洪武爷占据江南、自称吴王的时候设立的,主管着吴王爷的兵符、印信。等到吴王爷登基坐殿,变成了大明朝开国皇帝洪武天子,他就扩大了这尚宝司的规模,不仅掌管万岁爷的各种印玺,还负责侍卫们进出皇城的腰牌、令符之类。   从洪武朝到现今永乐朝,尚宝司一直都在发展,职权说不上有多大扩展,这搜集保管的东西可是越来越多,举凡宫里可能用到的祈禳、辟除、驱邪、镇鬼一应用品,尚宝司全都备着呢。为什么会这样呢?这还得从一个叫袁珙的人讲起。   袁珙是浙江省鄞县人氏,表字廷玉,号柳庄居士。这个人精通相术,据说曾给上百名士大夫算过命,每言必中,在元朝的时候就已经轰动江湖了。他还曾经写过一本相书,名叫《柳庄神相》,总结自己数十年来的看相经验,风行一时,洛阳纸贵。   然而通风鉴之术的人历朝历代都有很多,真能留下名来的却少,比如前朝的袁天罡、陈希夷,本朝的刘伯温、姚广孝,他们之所以著名,全靠着给天子看过相,甚至做过帝师。如果袁柳庄一辈子浪迹江湖,哪怕他的本事再大,写书写得再好,也未必就能畅销。《柳庄神相》所以印量大,销路好,全靠了作者偶遇着永乐天子,一番努力,终于攀上了龙须。   且说在“靖难之变”以前,那时候永乐爷还在北平府当燕王,某一天带着群军官微服出巡,走累了就进到一家酒馆里去歇脚。赶上袁柳庄从此路过,职业病似地把每个人都看了一眼,突然看到燕王爷,大吃一惊,跪下来就磕头,说:“这位是真命天子呀!”   军官们骂他“江湖骗子”、“胡扯”,呵斥了一番,然后会了账就匆匆离开。可是其中一个军官却转身蹩了回来,悄悄问明白了袁柳庄的姓名和住址。隔了几天,燕王府里就有懿旨颁下,召袁相士入府觐见。袁柳庄进去叩首,抬起头来一看,嘿,正是昨天在酒馆里碰到的那个容貌不凡,有“真命天子”相的军官。   这时候燕王爷正被建文皇帝的削藩之策逼得走投无路,想要起兵造反,可又拿不定主意。于是他亮明身份,叫袁柳庄再仔细给看看。袁柳庄定睛观瞧,然后再次拜倒,三跪九叩,称贺不已。由此燕王爷才决了大计,起兵靖难,连番厮杀,终于攻克南京,登坐大宝。   为了酬答袁柳庄的功劳,永乐爷封了他一个三品太常寺丞,专管祭祀天地,推算国运。《柳庄神相》因此才能畅销一时,刻版无数,永乐爷因此下旨,凡刻此书版的都得给朝廷交税,名为“版税”。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正赶上袁柳庄有个儿子名叫袁忠彻,子承父业,也是一位风鉴高手,在南京城里名动公卿,因此永乐爷也封了袁忠彻做尚宝司的从五品少卿。当时尚宝司卿只是备员而已,主要事务都是这位副职的袁忠彻管,人都称他做“袁尚宝”。因为袁忠彻本人的兴趣、本领,加上老爹袁柳庄从旁协助,所以尚宝司就逐渐变成了朝廷里掌管各种镇妖辟邪法器的衙门。   此刻刘鉴嘴里说出“尚宝司”的名字,宋礼恍然大悟,拍拍胸膛,长舒了一口气:“哦,若说是尚宝司袁大人,那就方便了……”   “怎么说?”刘鉴轻皱双眉问他,“宋大人和袁忠彻交情深厚么?”   宋礼奇道:“哎?说起来你们二人同样精通风鉴之术,又同朝为官,必为至交。为何反来问我?”   刘鉴只是抿着嘴,笑而不答。旁边的捧灯可憋不住了,小脸涨得通红,连文也不拽了,上前来先对宋礼深施一礼:“宋老爷您可有所不知,这袁尚宝忒不是个东西,也不管是私下里还是当面上,不止一次辱骂过我家主人。小人也不能复述,反正是什么印那样书,什么吐葡萄核的,可难听了。”   之前刘鉴碍于身份,不便对宋礼提起自己和袁忠彻的矛盾,可是这时候本该拽文的捧灯却在关键时刻忘了成语,不知所云,就好象老头乐在手,却搔不准痒处,整得刘鉴这个难受呀。看到宋礼一脸疑惑的表情,刘鉴清清嗓子,轻摇折扇,打算把捧灯的话略微解释一番:   “胡扯,是说‘引浆博徒’!要说这柳庄袁家,本也是家学渊源,七百年前袁天罡风角望气、推算休咎,本事之大,那是不用多说了。可现在袁家算是家道中落,这个袁忠彻甚至说:‘……风鉴一事,乃昔贤甄识人物、拔擢贤才之所急,非市井卜相之流,用以引浆博徒之辈耳。’拐弯抹角,骂我是江湖骗子!宋大人,您说这人从来只分贤愚不肖,说什么官宦平民?伊尹乃是媵臣,傅说起于版筑,当年信陵公子结交毛公、薛公,那都是所谓的‘引浆博徒之辈’。他骂我江湖骗子,我还说他是只会奉承权贵的马屁精呢……”   刘鉴对这位袁忠彻可是憋了一肚子的怨气,就因为同朝为官,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不知道为什么,两人一见面就要炝火。可是虽说两人品级差不多,袁忠彻管着机要的尚宝司,刘鉴却只在清水衙门詹事府里办闲差,加上袁忠彻有他老爹撑腰,当面对骂,刘鉴总不免落在下风。这时候有机会把苦水当着宋礼的面吐出来,他不免越说越激动,话头一打开就根本刹不住了。   刘鉴在那里滔滔不绝,捧灯在旁边听得不住点头,看起来在死记硬背他家主人所说的这些话,宋礼可听傻了眼。他本和刘鉴没什么交情,在南京城里见过一两面,数月前同船前来北京,一路上看这个年轻人整天轻摇着折扇,面含微笑,讲话不疾不徐,除了偶尔喝骂书童——这小童倒也欠骂——外,倒颇有儒士之仪、道家之态。可没想到一提起袁尚宝,刘鉴脸色陡变,竟有这么满肚子的怨气要发泄。从前那点好印象,此刻瞬间推翻。   宋礼满心里挂念着那些被方孝孺全家附了体的琉璃瓦,还不敢打断刘鉴的废话,只能陪笑点头,难为他在这仲秋的深夜里也能急出一脑门子热汗来。   一直说了半柱香的时间,刘鉴这才暂时打住话头,喘了口气。宋礼见缝插针,一边用手巾抹汗,一边苦笑着问:“贤弟,你看我这事……”   刘鉴扇子一抖:“啊呀,你看看,我光顾着废话了,抱歉抱歉。”   “没关系,没关系。”   刘鉴把右手拢在袖子里,掐指一算:“宋大人,这事儿只能去求尚宝司,别无他法。可惜袁忠彻和我实在是水火不容,要是被他知道这事儿和兄弟有关,他一定从中作梗。只能让你工部出面,调几枚燕明刀来用——你这批出事的瓦片总共有多少?”   宋礼默算了一下:“总数约四千两百余片。”   “为了保险起见,就调他四枚燕明刀过来。不过一来一回怎么也得十五天,这段时间里,我先画一道符,”刘鉴朝捧灯一招手,在小童的耳边轻声说了几句话,又转过头来对宋礼说,“再给你几样物件。你把瓦片都拢成堆,把这些东西挂在瓦堆的四角,以红线相连,隔绝内外。我只能保证这几天不再出事儿,剩下的就得等半月以后了。”   宋礼感激地连番拱手:“那就多谢贤弟了。”   捧灯打开那个从柏林寺里赶着拿来的竹箱,翻了翻,找出四面手掌大小的小黄幡,恭恭敬敬递到刘鉴面前,然后又从随身的招文袋里取出纸笔——当然是黄纸,这孩子从不带正经文房四宝——浓浓地调了一碗朱砂。   刘鉴来到书桌边坐下,拾起一管狼毫,好整以暇地饱蘸朱砂,顺笔在四面小幡上龙飞凤舞地不知道写了些什么。捧灯在一旁撇了撇嘴:“宋老爷。要说我家主人这管笔可不一般,乃是以白狐之尾为胆,混合白虎之顶毛做成,专制鬼狐仙怪,能令百邪避易,可使万鬼潜藏。真是听我者聋,视我者盲,气行魑魅远遁,意到魍魉消亡……”   宋礼越听越是迷糊,越迷糊就越是敬仰,不禁连眼神都直了,盯着那管看起来并不起眼的毛笔,好象当场就要跪拜下去。刘鉴则是越听越来气,手都有点发抖,可是正在画符,最是讲究神与意会的时候,实在抽不出精神来喝令捧灯闭嘴。   捧灯眼看着刘鉴一条腿已经伸出桌子外边了,知道爷只要画完符,这一脚就会朝自己踢过来,也不禁有些害怕。但他正说得兴起,这一大套话,就如同后世相声的贯口一样,要是说不完不仅不过瘾,还如同有饭团堵在嗓子眼里似的,真能把人憋死。所以边说边往屋外退:“……上呼玉女,收摄不祥。前有黄神,后有越章。神师杀伐,不避豪强。先杀恶鬼,后斩夜光。又有何神不伏,何鬼敢当?!”这荡气回肠的一大套至此嘎然而止,最后一个“当”字声震屋宇,飘飘摇摇穿透重门远远而去——说话人已经逃到院子里去了。   此时东方微露晨辉,鸡啼头遍。宋礼被捧灯的贯口搞得晕晕乎乎,加上一宿没合眼,模模糊糊看着刘鉴的笔下仿佛有一道红光盘旋不定,可是揉揉眼睛再看,却又消失不见了。刘鉴写完小幡上的咒文,又拿了一张黄纸写好符箓,瞥了宋礼一眼,皱皱眉,站起身来伸了个大大的懒腰。然后他走到门口,朝正在树下躲着的捧灯曼声说道:“过来,准备好东西,咱们和宋大人去工地看看。”就象刚才啥事也没发生过一样。   捧灯看主人好象已经不生气了,欢欣雀跃地冲进房门,正要收拾书桌上的东西,结果被刘鉴一把薅住脖领子。捧灯“啊呀”一声,眼看刘鉴的巴掌挟着劲风就要递上来了,本能地使劲一挣。刘鉴也是熬了一整晚,手上哪还有力气,被捧灯一挣就脱。可捧灯一个收势不住,嘴巴狠狠地磕在书桌边上,差点没把门牙给磕掉了。   捧灯嘴角可就沁出血来了,这小童借机装可怜,也不抬手擦血,通红着眼睛转过身来,可怜巴巴地望着刘鉴,那意思是说:“爷,您看我都这样了,您还忍心下手打吗?”刘鉴又好气又好笑,也多少有点心疼,低声骂道:“叫你胡说八道,老天爷都不容你,这回可得着教训了吧。”   完了他又稍稍抬高声音:“还不快去打盆凉水来,给我和宋大人抹把脸,一会儿就要开工了,早完事可以早回去休息。”   捧灯双目含泪,鼓着个脸自去打水不提,这边刘鉴扶着宋礼坐定——刘鉴是气的,宋礼是困的——两个人轻轻按着太阳穴定神。宋礼没看清楚刚才发生了什么事,光见着捧灯嘴角流血了,他迷迷糊糊地还在想:“人都说这登坛做法,越是艰险,越要用三牲献祭。刘镜如竟用家奴之血为祭礼,可见此事果然非同小可啊。”   不一会儿,捧灯从院里打来一盆水,阴历八月天的井水冰凉沁骨,两个人擦了把脸,已是精神大振。看大人们洗漱完毕,出门往工地而去,捧灯偷偷也拧了一个湿手巾把,包住火辣辣的嘴唇,背起竹箱,匆忙紧随其后。   宋礼叫工曹的小吏备了两匹马,他和刘鉴上了马就缓缓往工地奔去——不能不缓,就这样后面的捧灯已经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了。进了禁城工地,二人下马步行而入,这时候天光可就已经大亮了。   宋礼关照守卫的兵丁:“那些瓦片规格不合,都得封存起来,过两天销毁。”命令他们把一筐筐的瓦片都抬进一处布搭的工棚,拢成个大堆——这是宋礼的精明处,他听刘鉴说又是要挂幡又是要牵红线的,生怕被旁人看见了太扎眼。   兵丁们忙着,刘鉴则远远望着那些琉璃瓦。他略闭一闭眼睛,口中默默诵念,然后突然睁眼,只见眼前一道白雾腾空而起,不禁后退一步,倒吸了一口凉气。   袁柳庄和袁忠彻   《初刻拍案惊奇》的卷二十一,回目名叫“袁尚宝相术动名卿,郑舍人阴功叨世爵”,详细讲述了袁氏父亲的事迹。但其实这两个人并不是小说虚构,而是真实的历史人物,在《明史?方伎传》里就有记载。   《方伎传》记录了很多神神叨叨的人物,比如周颠、张三丰、张中(铁冠道人),等等,其中也包括袁珙袁柳庄。据说他在元代就已经名动天下,相过一百多位士大夫,举凡祸福休咎、生老病死,全都算得准确无误。明朝建立以后,某次袁柳庄在嵩山寺碰到了姚广孝,一看面相,就说:“你是刘秉忠一类的人物。”后来姚广孝投靠燕王朱棣,就也向朱棣推荐了袁柳庄。   朱棣把袁柳庄召到北平府,他故意找了九个相貌和自己相似的卫士,一样穿着打扮去酒馆里喝酒。袁柳庄看了一眼,就鞠躬询问说:“殿下您怎么微服跑这里来了?”朱棣大为惊奇,把他召入府中,让他仔细相看,袁柳庄说:“您龙行虎步,日角插天,乃是太平天子之相。年方四十,长须过脐,说明不久就可坐上皇位。”于是朱棣登基以后,就任命袁柳庄做太常寺丞,非常宠信。   袁柳庄是个很有学问的人,著有《柳庄集》一书,相法只是其中部分内容而已。他是永乐八年(1410年)去世的,享年七十六岁。   袁柳庄的儿子袁忠彻,表字静思,也很有本事。他当年跟随父亲觐见朱棣,朱棣邀请北平府的文武大臣,比如宋忠、张昺、谢贵、景清等人——都是朝廷派去监视朱棣的——前来赴宴,要袁忠彻悄悄给他们相面。袁忠彻看完之后,对朱棣说这些人全都不得好死,这句话坚定了朱棣起兵“靖难”的决心。所以朱棣登基以后,就任命袁忠彻做尚宝司丞,后来调为中书舍人,到最后又调回尚宝司担任少卿。袁忠彻比他老爹还命长,活了八十三岁才寿终正寝,他还留下一本相法书,名叫《古今识鉴》。   第二卷   第十一章 骆家庄(1)   刘鉴在造殿处望着那些琉璃瓦倒吸一口凉气,惊得宋礼赶紧跑过来询问。刘鉴轻轻地一挑眉毛:“大人请看,此时阴阳交泰,阳气渐生之际,这瓦却依旧是邪气逼人。看起来,再过两天就不光是显字那么简单了,去尚宝司讨燕明刀的事儿,您可一定得抓紧去办!”   宋礼忙不迭地答应说:“愚兄一定抓紧,我派快马去要——先得劳烦贤弟做法。”经过这一晚上,他对刘鉴的本事简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刘鉴点点头,眼看着瓦片已经堆好,宋礼把兵丁们赶出墙外,看不见了,他们三人才进入工棚。刘鉴摘了儒巾,打散发髻,把头发披下来,然后一伸手,捧灯赶紧递上来一柄长仅两尺半,非常精巧的桃木剑。刘鉴使右手接过桃木剑,左手大袖一挥,捧灯会意,又从竹箱里取出四根竹签子立在瓦堆的四角,然后绕开一卷红线,把瓦堆给圈了起来。   宋礼看这四根竹签合着东西南北四方,那捧灯干这种活象是熟门熟路,位置竟然分毫不差,不禁心中佩服:“果然强将手下无弱兵。”   捧灯用红线圈好了瓦堆,然后扯扯宋礼的衣袖,两人退开七八步,远远地看刘鉴做法。只见刘鉴先取出那四面小黄幡,每面都在桃木剑上擦一下,然后按东、南、西、北的顺序挂在竹签子上。随即后退一步,口中念念有词,剑交左手,右手从衣袖里取出刚才写好的一道灵符,三枚手指将灵符捏住,左手横举桃木剑与肩等宽,把灵符放在剑脊上,往剑尖方向一推——只见一道赤红色的印记如同鲜血一般扩散开来。   刘鉴喝一声:“疾!”一道红光,那张黄纸写就的灵符如箭一般直飞瓦堆。他右手掐决举在胸口,左手持剑竖在面前,那灵符悬在瓦堆之上,却不落下,凭空地跳动不已。这时候从瓦片中隐隐透出几股白气。刘鉴上身保持不动,两脚围着两丈见方的瓦堆转圈,每经过一面小幡,就持剑往幡上点去。朱砂写成的咒文鲜艳欲滴,宋礼也搞不清是真的咒文遇剑而燃,腾起火焰来呢,还是纯粹自己眼花。   如此这般绕了七圈还多,刘鉴最后在正西方站定,合掌把桃木剑夹在双掌当中,面色凝重。只见从瓦片上腾起的白气越聚越浓,但仿佛从灵符到四角的小幡之间形成了一道屏障,那白气左撞右突,总也冲不出去。刘鉴口中的咒语越念越快,最后双掌一分,大喝一声:“急急如律令!”   那道悬在空中的灵符猛然一跳,突然燃起绿色的火焰后朝四角炸开,和小幡上的红光融为一体,整个瓦堆就好象包在一个亦红亦绿的半透明的大罩子里似的,那股浓浓的白气挣扎了好几次,却始终突不出去。   宋礼望着这番情景,眼珠子瞪得大大的,连眨都不敢眨。但他本就已经熬了一整夜,此刻双目涨得又酸又涩,实在是忍不住了,可才闭一下睁开来,就发现什么灵符的罩子,什么瓦片的白气,全不见了。   眼看祈禳的仪式完成,刘鉴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长出一口气:“好凶险。”捧灯还要凑趣,问说:“敢问尊主有多凶险?”刘鉴瞪他一眼:“方家八百七十四口的性命在上,你说有多凶险?”   宋礼拱手问:“贤弟,这就成了?”   刘鉴把桃木剑递回给捧灯,让他收进竹箱里去,自己双手拢起长发来,随便挽了个髻,戴上帽子,一边回答说:“半月之内,应该没事儿了。宋大人,请你即刻把这棚子围上,派人严密看守,不可泄露了风声。”宋礼点头:“全照着贤弟所教。”   刘鉴笑笑:“我的事儿算完了,下面就看宋兄你派出的快马究竟有多快了。”说到这里,他突然愣了一下,仰头朝天想了一想,对宋礼说:“不成,咱们还得回去,你赶紧写催要燕明刀的信,我另有一封信也要交给你。”   宋礼匆匆安排了一番现场,然后两人叫捧灯在后面慢走,自己快马加鞭回到了工曹衙门。宋礼当即写了封催要宋明刀的公文,盖上工部大印。刘鉴画上一道符贴在信封后面,关照说:“此符可保消息不漏,等到了京城城再揭去便可。”宋礼连连点头。   随后刘鉴自己也写了一封信,交代宋礼说:“你只须派人快马前去催要燕明刀,东西到手以后,拿着这封信去京城玄真巷,按着地址找到骆家,递进信去,自然有人帮忙把东西运回北京,既安全又快捷。”   这时候正赶上捧灯气喘吁吁地跑回来,闻言问刘鉴:“尊主,骆小姐千金之躯,岂能为人送物?若须快递……”刘鉴瞪他一眼:“你不睏吗?熬了一晚上,废话还是那么多!”捧灯吐吐舌头,赶紧缩到一边去了。   此间事情既然已了,刘鉴也就告别了宋礼,从工曹衙门出来。这时候已经日上三竿,两人往柏林寺走了一程,看到路边有豆浆、油饼摊,也就坐下来先用点早点。捧灯虽然睏得很了,但憋着一肚子的疑问,不问清楚连觉都睡不着。于是他趁着吃早点的机会,慢慢地凑到刘鉴身边,低声问:“爷……”   刘鉴有点心不在焉地“唔”了一声。   捧灯问:“小的有一事不明。那东西要真那么凶险,干嘛不挖个坑深埋了,管它出什么字,埋得深了自然没人看见。”   “自作聪明,”刘鉴冷笑说,“那股怨气冲天而起,碰上个擅风角的,定然掘出来看看,这一看之下,那都是御用的物件,咱们宋大人就要倒大霉了。”   “以宋大人的权力,难道不能运得远点儿?不用说别处,京西北那么多高山密林,找个没人烟的地方一埋,不就成了么?”   “御用之物,无故运出城外,定会招人疑心,”刘鉴摇了摇扇子,“我还幸亏宋大人没想起你这个馊点子。那东西终是不祥之物,埋得再远再深,也终究会伤地脉,会损害周边的百姓。真要找个林子埋了,我怕用不了十年,怨气积聚,就会……”   捧灯插话说:“难道会有冤魂跑出来害人?”   刘鉴撇撇嘴:“什么冤魂,你见过吗?”   捧灯一缩脖子:“没……没……”   “什么妖精鬼怪,那都是瞎扯八挒,”刘鉴喝一口豆浆,教训捧灯说,“无论怨气还是灵气,都不过一口气而已,上通着天极,下连着地脉,能够影响一个人甚至一个国家的运程。但这东西是没意识的,更成不了什么人形,什么鬼狐仙怪,都是村夫愚妇瞎编出来的。就是有你这种黄口孺子到处胡扯,才会招人骂我江湖骗子!”   捧灯赶紧分辩:“爷,我可没跟那袁尚宝说过些什么!”   “还用你说?看看你,就让人瞧轻了我!”刘鉴说完,一推碗筷,“吃好了,赶紧回去睡觉去。”   于是两人回去柏林寺,整整睡了一天一宿,这才把绷紧的神经松弛下来。等第三天起了床,捧灯先想起来,跳着脚大叫说:“啊呦,差点忘了那高亮了,王远华不会真把他给祭了大钟吧?!”   刘鉴刚漱完口,拿起折扇来轻摇了两下,笑笑说:“有我那封信,王远华应该不敢胡作非为。”捧灯问:“爷,您信上究竟写了什么?”刘鉴简单地说:“他搞那么多花样,我虽然看到了,终究不司其职,不会理他。可他若是伤害了人命,嘿嘿,我就要上书去弹劾他。他以为背靠着姚少师,就没人敢动吗?如果这事真揭破了,少师第一个就不能饶了他!”   捧灯问:“伤害人命?他已经打死了沈万三呀!”   刘鉴挑挑眉毛:“沈万三的事儿,我还不清楚背后少师插了多少手,但应该不是王远华一人所为。嗯,你如果真那么担心,不如去找找高亮,看我那封信递过去,他王远华做何反应?”   于是捧灯领了命,冲出柏林寺,一溜烟地就跑到安定门外的高家去了。这天正好八月十五中秋节,高亮果然依着刘鉴所说,没有上工,请假在家里歇着呢。他爹高常遭了水厄过世才不过一个多月,高亮腰里仍然绑着麻带子。原本他算是北京城里铺瓦的一流好手,禁城施工不能没他的份,但正在服丧,大家都说不吉利,才会把他赶到华严钟厂去干点杂活。所以他一请假,立刻就被批准了。   捧灯如风如火地一顿狂砸门,高亮开门出来,连声称谢,说那封信递过去,王大人果然没再说什么。他把捧灯让到屋里,又是煮茶又是上点心,就跟伺候自家小祖宗一般。捧灯依着刘鉴的吩咐,要高亮详细回忆一下王远华的反应:“他看了信,脸上是什么表情?他知道我家尊主确实在工曹以后,可曾经说过些什么话吗?”   高亮回答说:“王大人看了信只是冷笑,对我说:‘你可真是贵人照命。’然后果然问我刘大人在工曹做些什么。我按照大人的吩咐说了,王大人嘟哝了一句什么‘汾水县’……却不知这汾水县在什么地方?山西吗?”   捧灯肚子里货色也很有限,琢磨半天不得要领,就跑回来禀报刘鉴。刘鉴笑着说:“他是在嘲笑我自作聪明。”捧灯问:“爷,可是有什么典故?”   刘鉴瞪他一眼:“所以说你读书少,还喜欢乱拽文,真是‘孺子不可教也’。这是《容斋随笔》上一个故事,说严州有个分水县,县衙的匾额上‘分’字本是草体,有个县令看了,说字体不统一,就自己写了楷体‘分水县’三个字挂上。谁料从此以后,县里杀人案件突然增多,有人就告诉县令,分字可以拆分为‘八刀’,很不吉利,所以前任要用草书来掩盖。这个县令自作聪明,结果遭了难了。”   捧灯吐吐舌头:“原来一个字用不同的书体来写,也能关乎气运呀。”   刘鉴撇撇嘴:“这就叫江湖骗子了,洪景卢还真的信他。”捧灯听不懂:“爷,这洪景卢又是何许人也?”刘鉴也不回答,只打开书柜,挑出一函《容斋随笔》来扔给他:“自己去读!”   高亮的事情告一段落,捧灯也就暂时安心。可是这孩子实在好动,宁可到处乱跑也不肯定下心来认真读书,他把《容斋随笔》大致翻了翻,知道刘鉴所说的洪景卢就是作者洪迈,草字景卢,号叫容斋,解开一个扣子,也就把书扔在一边,不再看了。此后刘鉴一直计算着时日,直等到第十二天上,正午时分,突然知客僧过来禀报:“寺里来了一位女施主,说有要事求见大人。这后院僧舍,女子进入大是不妥,所以请大人屈尊移驾,到前面去见她。”   刘鉴答应一声,带着捧灯往外就走。知客僧一边带路,一边嘟囔:“这位女施主好高的身量儿,小僧就没见过女人有长那么高的……”刘鉴愣了一下:“就她一个?”知客僧点头说是。   捧灯听着有点哆嗦:“尊主……爷,这个丫头我不想见她,爷您自个儿出去会吧。”   刘鉴摇着扇子,不禁“哈哈”大笑:“这事儿你还记着哪?这可两年多了!”   且说两年前就是永乐二年,当年四月,永乐爷把原来的燕王世子朱高炽册立为皇太子,设东宫,建詹事府,调当时还在翰林院做编修的刘鉴去担任詹事府左司直郎一职。   调令一拿到手,刘鉴简单交接了手头的工作,就向当值的祭酒大人告个假回家了。他刚叫家人泡上一壶春茶,想趁机偷半日清闲,可捧灯在旁边里外屋地到处乱蹿,喝斥几个帮佣拾掇东西,吵得刘鉴耳根子都发麻。   原来这小童觉得既然自家主人升迁,要大家也把馆舍重新布置一番,一会儿叫人挂上新买的字画,一会儿叫人去街上买点花草种在院子里,这四五间房子的小院不够他一个人忙活的。指挥间歇,抽空他还假惺惺拿起本书来摇头晃脑地背。坐在正房的刘鉴这叫一个后悔呀,本意是想趁着调任前清静几天的,结果回到家来比上班还闹心。   刘鉴想让捧灯安静点儿,刚放下茶杯,脱下鞋擎在手里,就听捧灯跑过来报:“骆老爷前来拜会。”刘鉴鞋子才要出手,好不容易才收了回去,急忙穿上出门去迎。就看见旧同僚骆叔同笑着从门外走进来:“真是新官上任,年兄家也是一番新气象啊。”   按品级来说,刘鉴这回算是平调,可詹事府终究是伺候太子爷的衙门,前程无限,总比翰林院来得热,无形中也可以算是一种升迁,论理,交情不错的同僚们都该叨扰刘鉴一顿酒喝才是。可刘鉴在翰林院也没几个亲密朋友,所谓“子不语怪力乱神”,书虫们大多不喜欢刘鉴平时潇潇洒洒、神神叨叨那股劲儿。只有这个骆叔同不一样,没有丝毫瞧不起刘鉴的意思,况且两人又同是建文二年庚辰科的进士,平常年兄长年兄短的,显得比旁人亲昵了许多。   骆叔同是南京本地人,在城外栖霞山脚下祖传了一处庄园,放假的时候经常邀请刘鉴去他庄里做客,这回又来请了,说:“不必急着上任,咱们先去大醉几天,如何?”   刘鉴拱手说:“本该小弟请年兄的,怎么好再让你破费?”骆叔同笑着往院里一指:“听说从你老家送来点北京特产黄米酒,是乃我所欲也。”   刘鉴正觉得在家里烦躁,巴不得出去转转,这一请正合心意,于是简单地收拾了一下,和骆叔同出门而去,还让帮佣扛了两坛北京黄米酒上马车。虽然他心里还是有气,没叫上捧灯,但捧灯厚着脸皮跟上,他倒也并没有说什么。   四月暮春,鸟语莺花,这一路走得很是称心快意。栖霞山距离南京城四十多里地,轻车快马要走两个多时辰,这俩读书人在马车里吟诗作对,捧灯坐在车辕上竖耳聆听。   午后出的门,晚霞满天的时候才来到骆家庄上,只见那是一套三进的院子,依山而建,青墙灰瓦,朱漆大门。早有仆役接过缰绳,把车赶入后院。两位青年官宦直入花园,骆府的下人早在花园凉亭上摆了酒,还不到掌灯时候,夕阳斜照,四下里景致十分秀美。   骆叔同请刘鉴落座,端起一杯酒来:“年兄此番入了詹事府,前途无可限量。祝君一杯酒,富贵莫相忘。”   刘鉴急忙回礼,笑着说:“哎,小弟当年差点弃考,此番际遇也可以说是险中得来的啊。”   “何出此言?年兄人中龙凤,十八岁就赐进士及第,听说连中连捷,怎会有弃考之事?”   “说来话长。小弟当年院试、乡试都是取了头等,可说春风得意,来京师之前,想着即便不中状元,也总该位列三甲。可一看同闱举子们的相貌,个个都非同小可,别的且不必说,就说当年的状元胡公,还有如今的文渊阁侍讲金幼孜金兄这两位,更是日后登坛拜相的贵胄。当时小弟真是灰心得想扭头就走,四年后再来。那时胸中一股傲气,只觉得大丈夫宁做鸡头、不为牛后。可转念一想,就算四年后再来,也难保那时候没有这般杰出人物,还是硬着头皮考吧。还好中了个副榜末位,要是运气不好,考了个同进士出身甚至名落孙山,那可就丢了大脸了。”   骆叔同以前见识过刘鉴的本领,知道他是个风鉴识人的高手,听了这番话只是一笑:“往事不论,年兄今朝调去詹事府,一定前程广大。功名事业这种事情,那可是强求不来的啊。”   “年兄说的不错,不可强求,也不可不求……”刘鉴端起酒杯来一饮而尽,用筷子击节唱道:“……若不辨心而论相,是将人事逆天时。天时人事如相称,相逐心生信有之。大都贵贱不相识,微妙尽夫人眼力。居然由貌以观之,恐误世人认凶吉……”   如此且歌且谈,酒吃了五、六杯,看看明月升起,家人掌灯,骆叔同突然变得吞吞吐吐起来。刘鉴酒已微醺,平常他看着象个万事不萦于心的半截神仙,其实是个挺热心的好事之徒,如今仗着酒劲,直接开口问:“年兄您这是怎么了,为何欲言又止?有什么为难之事,何妨告诉小弟。小弟在京城里就年兄你一位朋友,只要力所能及,哪怕两肋插刀也在所不辞。”   骆叔同脸憋得通红,踌躇再三才支支吾吾地说:“哦,这个……有关舍妹之事……”   刘鉴眉毛一扬:“咦,从未听闻年兄还有令妹。令尊令堂也谢世很久了,总不能现生个妹子出来吧。”   骆叔同摇摇头,深深叹了口气:“唉,我这妹妹小我七岁,丁卯年生人,她八岁时候生过一场大病,眼看就要夭折,先严先慈都开始准备后事了。可巧一个道姑云游至此,说这不是俗病,而是与道家有缘什么的,开了个方子,几副药下去,病就好了大半。全家正在庆贺,那道姑却说这病仅靠吃药不能根除,要带我妹妹出外云游修炼,才能够痊可。先严先慈虽然舍不得,但也没有法子,只好放她去了。这一去就是十年,她只在父母辞世的时候回来过一趟,守了四十九天的孝就又走了。前半月才回家来,说病已痊愈,不必要再去了。这几年耽误下来,现而今已经……”说到这里,他又开始支吾:“……今日请年兄来……是想……年兄年纪也不轻了,为何尚为娶亲?”   刘鉴听到这里,一口酒差不多全呛了出来:“你,原来你……为、为何找上小弟?”   捧灯一直在旁边帮主人斟酒,此刻随口打岔:“骆小姐好看么?”刚问完就知道说错了话,“噌”地跳出凉亭外,堪堪避过了刘鉴的巴掌。   骆叔同有些无奈地笑了一下:“虽说不上是倾国倾城,倒也生得周正。”   刘鉴借酒遮脸,问:“既如此,何不请出来让小弟见上一面?”   “你我契交,这事又是我先提出来的,见倒是无妨。只是不知舍妹现在何处,年兄若是不介意久候的话,且喝着酒,略等等如何?”   刘鉴奇道:“年兄不知令妹现在何处?俗语有云:‘长兄如父,长嫂如母。’就算令妹长年不在家中,既然回来了,哪怕性子再野,再离家总得和你打个招呼吧。怎会不知所踪呢?”   骆叔同摇头说:“年兄有所不知,舍妹随那道姑学了一身的本领,不是寻常女子,等闲男人也降不住她……”   听到这里,捧灯捂嘴偷笑:“这骆老爷说话真是有趣,难道小姐是个妖怪么,还要别人去降?怪不得要说给我家主人,我家主人可是个惯会降妖捉怪的呢!”   燕明刀   燕国是“战国七雄”之一,本名“匽”,也写作“郾”(右耳刀原本是个“邑”,郾就是匽邑),汉朝以后才写作“燕”。燕国的都城“蓟”就在今天北京市房山区的琉璃河一带。   燕国主要流通的货币为贝币和布币,出土也有不少刀币,有人说是向齐国学的,也有人说那根本就是齐国的刀币,因为两国之间的贸易频繁,所以在燕国也准流通。但其实燕刀和齐刀样式是不同的,燕刀主要分为两种,一是尖头的刀币(那时候的刀大多是平头无尖的),二就是燕明刀。   燕明刀又可分为圆折和方折两种,也就是指的刀背是呈圆弧形的,还是可以看到明显折角的。这两种燕刀所以被称为“明刀”,是因为在铭文中常见类似“OD”形状的符号。有专家认为那是一个“明”字,所以叫它燕明刀,但也有专家认为那是横过来的“易”字或者“召”字(燕国的开国君主乃是周初召公之子)。   第十二章 十三娘(1)   捧灯在旁边伺候着刘鉴和骆叔同喝酒,两位老爷吟诗拽文,小书童全都一知半解,想要死记硬背吧,一股脑儿那么多东西塞进来,也多少有点消化不良。他正感气闷,突然骆叔同提起个话头,这小童就放下酒壶,挥两袖掸掸衣襟,装模作样、摇摇摆摆地朝骆叔同作一个揖,然后拿腔拿调地说:   “骆老爷有所不知,我家也是书香世家,观风察气、伏妖降魔,亦祖上千年所传也。”   “哦?”骆叔同眼望着刘鉴,随口问道,“倒不知年兄的家世?”   刘鉴还没回答,捧灯先抢着说:“刘氏先祖,有史查考,可上溯一千两百年。想那后汉三国时代,有位‘小霸王’孙策孙伯符,仗一杆大戟,占了江东九郡八十一州……”   刘鉴端起酒杯,做势就要往捧灯脸上泼:“干嘛?说书哪?!”   骆叔同笑着按住刘鉴的手:“这孩子说得有趣,你让他说,让他说。”   有骆老爷撑腰,捧灯后退一步,说得可更欢了:“话说‘小霸王’孙策之父,乃是长沙太守孙坚孙文台。这位孙太守行二,上面还有一兄,名叫孙羌。那孙羌夫妻早早亡故,就将两子孙贲、孙辅托付给了兄弟孙……”   刘鉴实在忍不住了,一脚虚踢出去:“你真说书呀,兜那么大圈子,离题万里!”转过头来对骆叔同说:“先祖乃后汉平原人氏,讳一个‘惇’字,曾为孙辅军师,善查星变,能推演祸福,算是一点家学……”   “是呀,”捧灯还要插嘴,“这位先祖老爷还写过本书,叫《镜鉴记》,可惜失传了,我家老爷的名字、表字就是根据这部书取的……”刘鉴做势就要站起身来追打,小童见机得快,赶紧远远跑开了。   骆叔同还在那里“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刘鉴赶紧转回话头:“还是说说令妹……”   骆叔同心情才好一点,听刘鉴这一问,不禁又轻轻叹了口气:“讲起舍妹,其实无论女红烹饪,都是一等一的好手,而且也知书达理。就是这身本领有些碍眼,经常在屋里待得好好的,突然就不见了踪影,多是小半天才回家来。我虽然说过她几句,她答应得好好的,可就改不了。再说她的话,她那贴身丫鬟就对我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   说到这里,他摇一摇头:“我实在是有些怕那丫鬟,也就只好随她们去了。”   刘鉴挑了挑眉毛:“这就奇怪了,那只是个丫鬟而已,难道还能对主人家动手不成?要是这样没规矩,直接卖了、轰走了,也就是了。”   “虽说是贴身丫鬟,但不是家养的,是跟着舍妹回来的。舍妹说那是她师父晚年收的一个女童,两人名虽主仆,情同姐妹,这、这……唉,我才轰她不走呢。”   话才说到这里,只见花园中一阵忙乱,几个家人走过来,撤下石桌上的下酒果品,端上几盘热气腾腾的菜来,都是松鸡、鹿脯之类的新鲜野味。骆府管家对主人说:“是小姐才猎来的野味,听说刘大人在此和老爷饮酒,特别亲手做了几道拿手菜,命我们端上来。小姐去房中更衣,一会儿便来相见。”   骆叔同连忙抬起筷子让刘鉴,刘鉴挟了一些,放在嘴里一咬,果然是满口留香。他不禁暗自想道:“这骆小姐虽然脾气怪些,可烹调的本事着实不差!照管家所说,这野味是小姐自己猎来的,本事确实不小。”刘鉴自己就是个喜爱怪力乱神的,对于一个大户人家的小姐能凭空消失,又上山去打猎,这些平常人看来奇怪的事情,他倒不以为意。   捧灯在旁边听了刚才的话,心里却有点不忿。他是刘家家养的小厮,打小贴身伺候刘鉴,跟他到南京赶考、做官,虽然做事经常不大合乎规矩,可在心里待自家主人还是如同神灵一般地敬着,因此平常最看不惯的就是别家的下人没有下人样子。这一听说骆小姐的丫鬟对主人那么放肆,捧灯不禁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再加上听刚才骆老爷的意思,对方不过是个小小女童,那就更不在话下了。他看两位老爷喝酒吃菜顾不到他,瞅个空悄悄离开花亭,找个骆家人问明了方向,打算去教训下那个没上没下的小丫鬟。   捧灯去了没多会儿,环佩声响,骆小姐踏着月色翩然而至。刘鉴抬眼一瞧,只见她中等身材,衣装得体,头上挽了双髻,插一股银钗,鹅蛋脸薄施脂粉,杏仁眼灵动有神,腮边蕴含三分笑,绛红轻抹一点唇。说不上国色天香,可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之类考语总是能加上的。   骆小姐来到亭前,朝刘鉴敛衽施礼,轻启朱唇,款款言道:“小女子来迟,劳贵客久候,望乞恕罪。”仪态端庄,倒有些官宦小姐的风度。   刘鉴赶紧站起身来回礼:“小姐说哪里话来,在下愧不敢当。”   骆小姐轻提裙裾,漫步走上花亭,就在自己哥哥身边、刘鉴的对面坐下来。骆叔同介绍说:“这就是舍妹了,小字十三娘……”   骆十三娘朝刘鉴微微一笑:“妾自幼离家,随家师修道,久不与人交往。看刘大人面相也不是寻常之辈,而今也就不拘俗礼了,望大人莫怪。”   刘鉴以酒壮胆,把骆十三娘上下端详了一番,看她的言语身段,加上刚才骆叔同所说情况,与自己所知两相印证,心里已经明白了十分。他收回目光,拱手问:“既如此,请恕在下唐突。闻得剑术之道,到宋代就已经绝了,所以从元朝到国朝,再不闻有剑侠之名。敢问小姐在何处学来的?”   骆叔同听他一口道破妹妹身份,不由得挑出大拇指:“年兄果然厉害!我之前不敢明言,也正因此……”   十三娘打断哥哥的话,垂着头回答说:“大人有此一问,足见学识渊博。但书中所言不可尽信,此术起自亘古,源远流长,岂有断绝之理?”   “哦?那敢问剑术始于何时呢?”   “师父对我说,自黄帝从九天玄女处求得兵符之时,便有剑术流传了,黄帝之臣风后就曾研习过剑术,因此才能破了蚩尤。黄帝因剑术神奇,恐为心术不正之人妄用,因此立下严规,每代只能寻些诚实君子,口传心授而已。所以说此术不曾绝传,也不曾广传……”   刘鉴一边听一边摇头:“说句不好听的话,各门各派都喜欢上附先贤,就连皇家都不例外,李唐皇室还说自己是老子的后裔呢。就在下读过的书中,黄帝破蚩尤有种种法门,但没有一部提到过剑术。”   十三娘莞尔一笑:“妾前言书籍不可尽信。但这些话,都是师父告诉我的。”   “哦,”刘鉴更来了兴趣,“那么小姐自己是怎么认为的呢?”   “就书上所载,大概《吴越春秋》上说越女得袁公传授剑术,是最早的源头了吧。传此书为东汉赵晔所著,即便所言不实,也可知剑术之源,最迟不过东汉。”   刘鉴点头问道:“如剑术真始于春秋之时,那么太史公作刺客列传,想来都是剑侠所为了?虽然荆轲刺秦王失败,也可说他剑术未成,书中其他几个刺客,多是会剑术的了?”   十三娘笑着回答:“就算剑术有成,只要气数未尽也不能擅害人主,那关系到天下苍生,岂可儿戏?至于专诸、聂政之类,不过是义气所至,都是血性好汉,和剑术没什么关系。若是那般都叫做剑术,那世间拼死杀人的,都是会剑术了。”   刘鉴“哈哈”大笑:“小姐说得不错。在下还有一事不明,既说怕为心术不正之人妄用,历代传下严法,但不知都有哪些规条?”   十三娘认真地回答说:“师父曾说,世间有几种‘闲事’是我辈中人必须管的。一是地方官残虐百姓、贪贿害命的;或者官员谄媚天子、戕害忠臣的;还有边疆将帅贪污军饷、卖国求荣的;有监考官员私通关节、混淆黑白,使良材沦落、才子蒙屈的。这类人才是我辈所必诛者。象那些油滑官吏、地方土豪、响马强盗之流,有国家法度去制裁;民间的忤逆子、作奸犯科之徒,他们自有报应,便不关我辈之事了。”   刘鉴听了这番话连连点头,大生知己之感:“受教了。在下从书中读到剑侠的时候,总觉得前后矛盾之处甚多,以为都是小说家言,不足取信,今日小姐之语,使我茅塞顿开。”   十三娘笑道:“大人能从书中读到的剑侠故事,恐怕确实都是小说家言呢。”   刘鉴站起身来,深深地一鞠:“此时月朗风清,不知是否有幸一睹小姐的秘技?”   十三娘微微一笑:“看来大人想眼见为实,那妾就只好献丑了。”说完话,正要提裙下阶,忽然看到园子里的家人们纷纷交头接耳,都朝一个地方看去。十三娘眼神这么一转,凉亭里两个男人也都察觉到了,站起身来远望。只见园北一块太湖石后面围着好几个人,还隐隐有哭嚎之声从那里传过来。   骆叔同在前,刘鉴和十三娘在后,急忙走过去看个究竟,刚绕到太湖石背后,就见到捧灯被一个人揪住领口拎在半空。那人正好背向着他们,刘鉴看不清是谁,只觉得貌似是个女子,但是身量颇高。   捧灯两手抓住那女子的胳膊,两条腿不住乱蹬,连哭带喊,鼻涕眼泪喷得到处都是。那女子扯起捧灯的衣襟,在他脸上胡乱抹了几把,恶狠狠地问道:“就是你说要来教训我的么?”   捧灯的头摇晃得好象拨浪鼓,含混地分辩:“不是……没有……”   “是谁告诉你说我没大没小的?”那女子一手拍打太湖石,一手拎着捧灯:“是不是那几个管事的废物?”话音未落,周围看热闹的仆人都是朝后一缩。   “不是……”捧灯看到刘鉴等人已经赶了过来,心下一宽,知道自己没有性命之忧,脸色好看了很多。可他脖领子还是被人揪得死死的,仍然不敢放肆。   那女子接着骂:“你说我不分尊卑,可我家老爷总拿一些我听不懂的话骂小姐,象什么‘行必无皮’,骂小姐没脸没皮。我家小姐天仙似的人物,从来循规蹈矩,怎么能让一个臭男人这样呵斥?”那女子一边说,一边用手指在太湖石上划道。这指力真是非同小可,坚硬的太湖石在她手指下就象是豆腐一样,石屑纷纷洒落。   刘鉴心说,哦,原来这就是那个让骆叔同害怕的丫鬟了,不禁好奇之心大起。   骆叔同说:“我没骂她呀,我哪敢……干嘛骂她?那是皇后娘娘《女训》上的话……”听口气象是辩解、训斥,可看表情却有点想往自己妹子背后缩。   “皇后娘娘就能骂人了吗?!”   十三娘笑了起来:“原文应该是‘居必以正,所以防匿也,行必无陂,所以成德也’吧,这是说走路的时候不能歪歪斜斜,不是在说脸皮啦。”   “就是,”有妹子撑腰,骆叔同的口气硬了一些,“身为女子,本就应该……”   可是他话还没说完,就被十三娘打断了:“兄长,无论《女训》还是《女诫》,虽然也有不少有道理的文字,可是寻根究底,都教女子要处于柔弱。班大家的《女诫》第一篇就是《卑弱》,说什么‘生女三日,卧之床下,弄之瓦砖’,似乎女子生来就比男子为低。小妹实在无法接受。”   “古圣先贤之理,本就是说……”这回骆叔同的话是被刘鉴打断了。刘鉴朝十三娘一拱手,下巴朝捧灯点了点:“能否先把这孩子放下来?”   十三娘点头应允,那丫鬟这才停止破坏假山石,并且把捧灯放下来,轻轻地推搡倒地。她随即转过身来,刘鉴仔细一瞧,才发现这丫鬟并非常人,从面相上看,约摸只有十岁左右,但身材要比十二岁的捧灯还整高一个头。当晚月明星稀,隐约能分辨出她的头发是淡黄色的,鼻梁很高,眼窝略陷,竟然是个番邦女子。   刘鉴心说:“所谓‘黄毛丫头’,还真是一点不差。”   这丫鬟转过脸来,望着十三娘,撒娇似地扁了扁嘴,好象随时就会哭出来。她用手一指捧灯:“小姐,这人刚才要打奴家来的……”   大家看到捧灯软瘫在地的德性,都是哭笑不得。   十三娘对刘鉴深深一福,道歉说:“这女娃儿是我师父云游西域之时,在战乱中捡到的,空长了这么大个子,却不懂事,大人见笑了。”   刘鉴回了一礼,打趣说:“这小子是先父饭后消食之时,在路边捡到的,个子不大,鬼心眼不少,小姐见笑了。”   十三娘忍不住掩口而笑,然后招呼那个丫鬟:“瑞秋,还不快过来给刘大人陪不是?”   那名叫瑞秋的番邦丫鬟上下打量几眼刘鉴,跺跺脚说:“我不要。他自家奴才不讲理,我干嘛要陪不是?”   捧灯手脚并用地爬到刘鉴身后,还没站起身,这口气却已经硬起来了:“你才不讲理!我、我教训你只是嘴上说说,是你先动手的!”   “好了,好了,”刘鉴想要责备捧灯,可是碰上这种情景,实在是板不起脸,于是一把揪着捧灯的腕子,把她扯到瑞秋身前,“别出丑了,快给你这位小妹妹鞠个躬。你错在先,应该道歉。”   “小妹妹?”捧灯叫起来了,“她那么大个儿……”   刘鉴正色对十三娘说:“如果在下观察不错,这位姑娘离着及笄之日尚有三、五年。”   十三娘点头回答:“大人果然好眼力,瑞秋虽是发育早,身量高,其实才十一岁而已。”   “我的天爷呀!”捧灯吐出舌头,半晌缩不回来。瑞秋狠狠瞪了他一眼,他就又吓得躲到刘鉴背后去了。   就这样,刘鉴和十三娘主仆结识。此后他每来栖霞山下,十三娘都会亲自下厨为他烹肉做汤,有时候还亲自出来接待,两人说些江湖上的趣事,说些剑侠或者风鉴家的故事,非常的投契。十三娘偶尔进城,到骆叔同在玄真巷租赁的宅子小住个十天半月,刘鉴也总会前往拜访。   两人越走越近,骆叔同看在眼里,喜在心上。可是他数次暗示刘鉴来下聘礼,刘鉴却总是用各种理由搪塞,比如最近忙呀、俸禄刚吃光还没有闲钱娶妻呀,等等。眼看自己妹子年岁一天天见大,很快就要二十了,可还出不了门子,急得骆叔同整天抓耳挠腮的。   这回刘鉴出差来北京,临行前骆叔同旧事重提,刘鉴敷衍说:“总得等我从北京回来再说吧。”骆叔同急了,指着刘鉴的鼻子,老实不客气地问:“你要嫌弃我妹子,那就直说,我再去找好人家,别让我一棵树上吊死!”   刘鉴轻轻叹一口气,解释说:“令妹身负绝技,虽然看着行动端庄,实则却对《女诫》之类常怀不满,嫁去了椿萱并茂的人家,公婆肯定看不过眼,迟早闹出事来。我是无牵无挂,令妹若入我门,对她再好不过。可是我呢……我虽然喜欢她,却肯定降不住她,况且她还带着那样一个丫鬟,换了是你,你会不会犹豫,会不会思前想后下不了决断?”   骆叔同哭丧着脸问:“难道就让她一辈子做老姑娘?”   刘鉴拍拍朋友的肩膀:“别着急,容我再仔细想想,从北京回来肯定给你一个明确答复。要不然,你把丫鬟瑞秋留下,仅仅令妹一个过来,我还勉强可以应付。”   “不要啊……”骆叔同嗓子眼里发出凄惨的呻吟。   刘鉴和十三娘是这样若即若离的态度,捧灯经过那次初会,可被瑞秋给吓坏了,见了面就躲。因为年龄相仿,身份地位相仿,有时候瑞秋还故意往上凑,甚至装模作样娇滴滴地叫一声:“捧灯哥。”捧灯总是吓个哆嗦,连连摆手:“别,别,大姑,我不是你哥,我没那么大的妹子。”这种欠招的话又总会惹来瑞秋的追打。   刘鉴在北京碰上殿瓦闹邪的事情,教宋礼去南京尚宝司讨取燕明刀,这事是越赶越好,免得出岔,所以想到了十三娘主仆,写了封信,请她们帮忙把燕明刀送到北京来。她们都是剑侠,不但可保此物平安,脚程还快,虽说不能真的“御风而行”,也肯定快过了工曹的奔马。可是十三娘没来,只有瑞秋一个到了柏林寺——知客僧一说身量高的女子,刘鉴和捧灯就都知道是她了。   主仆二人拐出后院僧舍,远远地就看到瑞秋一身短打扮站在大雄宝殿旁边——不过两年的功夫,她现在长得比刘鉴都要高了——大概是为怕路上扎眼,还用块素巾裹住了头发。刘鉴正往前走,捧灯却朝后缩:“爷,我就不去见她了吧。”   刘鉴转头朝捧灯一瞪眼:“你但凡别嘴欠,她也不会打你。”   捧灯满脸委屈地眨眨眼睛:“这丫头跟爷您还有骆小姐不一样,她不读书,不懂好赖话,我夸她她也当我在骂她。”刘鉴撇撇嘴:“她不懂好赖话?是你不会说好赖话吧。算了,不想见她就暂且不见,你赶紧去工曹通知宋大人一声,叫他去禁城工地附近等着我。”   捧灯如蒙大赦地转身就跑。   刘鉴突然想到了什么,朝着捧灯的背影喊一声:“别忘了带上那个箱子!”   “遵命!”捧灯答应着,一溜烟地朝斜刺里逃出去了。   知客僧把刘鉴带到大雄宝殿旁边,双手合什,唱个佛号就离开了。瑞秋走近来朝刘鉴一福:“刘老爷。”刘鉴问她:“骆小姐就派你一个来的吗?燕明刀可捎来了?”   瑞秋皱了皱眉头:“刘老爷吩咐的事情,我家小姐怎么敢不亲自去办?可是咱们沿着运河北上,跑到半路,在东昌府附近,小姐突然就停下了脚步,把东西交给我,说:‘有人追来了,我得拦阻他一阵,瑞秋,你先去北京城,把东西交给刘大人吧。’”   刘惇   刘惇字子仁,汉末三国的数术家。《三国志?吴书》里记载说,刘惇本是平原人,为避战祸南渡长江,依附庐陵太守孙辅。据说他“明天官、达占术”,逢有水旱贼寇,全都能够预先料中,因此被孙辅拜为军师,军中将士全都很尊敬他,称他为“神明”。   某一年星象有所变化,孙权找人去问刘惇,刘惇回答说:“这预示着丹杨郡会出乱子。”孙权问:“什么乱子?”刘惇说:“客胜主人,到时候您就知道了。”时隔不久,果然丹杨太守孙翊(孙权之弟)被部将边鸿所杀。   据说刘惇把自己的术数经验记录下来,写成百余篇文章,但他敝帚自珍,从来不拿出来给人看,也不把自己的本领传授给谁。《三国志》里对他的介绍非常简略,没有人知道他的下场究竟如何,是否好死,以及死的时候多大岁数。   第十三章 万岁山(1)   刘鉴听瑞秋说十三娘去拦挡追兵,于是五指笼在袖中掐算,脸上慢慢浮起了微笑,自言自语地说:“原来是袁忠彻追来了……嘿,燕明刀都离了京城,才想通其中关窍,这家伙果然是废物一个。”   “谁?您说谁是废物?”   “哦,放宽心吧,你家小姐不会有事儿,”刘鉴朝瑞秋伸出手来,“东西在你身上吧?”   瑞秋点点头,从怀里摸出一个小锦囊,抽开封口的带子,倒提过来,“叮当”做响,就把四枚刀形的青铜古币倒在刘鉴手掌上。   等他们两人赶到禁城工地的时候,捧灯和宋礼早就在那里候着了。看到捧灯,瑞秋居高临下笑咪咪地打招呼:“捧灯哥,小半年没见,你怎么不长个儿呀?”   捧灯垂着手,快步跑到刘鉴身后站稳,嘴里嘟哝着:“看,这回不是我去招她,是她来招的我……”   刘鉴懒得理他,只是关照宋礼:“燕明刀我已拿到,就请大人立刻把那些瓦片儿运出来,拉去煤山,挖个大坑,砸碎了埋上,我好行祈禳之法。”   宋礼忙问:“贤弟前些天立的签子、牵的红绳,我怕被工匠、伕役看到了会传谣言,现在能除了去么?”   刘鉴抬头看看天色,正是申时一刻,红日西斜,但还没有落山——“可以拆了,但咱们速度得快,天黑前必得把那些东西埋好喽。”   宋礼指挥兵丁、伕役把邪瓦搬进竹筐,堆上大车,一行人从才刚动工不久的禁城里穿行而过,时候不大,就来到了万岁山畔。刘鉴抬眼望去,这山周围也都围着布幔,插着黄旗,心里突然一颤,想起件事来,于是凑近宋礼,轻声问道:“姚少师请下御批来的那五本册子,里面就有万岁山,请问,是大人您在管呢,还是王远华在负责?”   宋礼回答说:“我懂土木工程,可是不懂风水;我能看得懂殿宇图样,可看不懂少师写的那些符咒,什么云文、雷文的。这五样镇物,都是王远华监督营造。”   刘鉴一挑细眉:“此刻,王远华可在万岁山工地之上?”   宋礼掏出汗巾来抹一把脸ww w.t xt80.co m,回答说:“贤弟放心,他现在肯定在忙着督铸大钟呢。我造禁城剩下的废料,全都得往万岁山上堆,所以禁城一天不竣工,万岁山就一天不能开工。拿布幔围上,为的终究是御山,怕老百姓还在这里堆煤而已。”   刘鉴这才长舒了一口气,跟着宋礼和装瓦的大车一直来到山脚下。他朝后面一伸手,捧灯心领神会,赶紧把罗盘给递过来了。刘鉴手捧罗盘,看看想想,一步步往山上走去。   宋礼在后面喊:“别爬太高了,车上不去呀。”   刘鉴按着罗盘的指引,往上爬了一百来步,来到一棵歪脖子的槐树旁边。他围着树走了好几圈,跺了跺树根旁的泥土,又仰面看看天,末了却一指槐树西边十来丈远的地方:“就埋那儿。”   宋礼命令伕役们在刘鉴指点的地方掘土,同时让押车的兵士把一筐筐瓦片都搬下车,扛到万岁山上。此时日渐西沉,远方天际橙红一片,宋礼连声催促伕役们快挖,急得脑门上又是热汗淋漓,几乎每喘口气就得掏手巾擦一回。   好不容易挖了个足够大的坑,他刚指挥伕役往里面扔了一筐瓦片,忽听山下传来一声大喊:“住手!”宋礼吓得一个哆嗦,差点没一屁股坐在地上。他本是面朝高处,背冲山下,这要一屁股坐倒,肯定就直接轱辘山下去了。   高喊“住手”的人远远地策马而来,到了山下,甩蹬离鞍,手撩着袍服,三步并两步直冲上山。守卫的兵丁想要拦阻,可不知道怎么的,被他双眼一瞪,一个个全都缩了回去。   看看跑近,宋礼定睛观瞧,只见来人四十多岁年纪,身形略显肥胖,方面广颐,吊眉毛、小眼睛,短短的胡须。他光着头没戴帽子,也没扎头巾,身上披一件灰布长衫,可是领口露着里面的盘领、青绸,倒有点象是公服,不仅如此,他脚上穿的也是一双官靴。   宋礼长舒一口气,招呼一声:“袁大人。”   那人跑到近前,把外罩的灰布衫一脱,果然里面是绣着鹭鸶补子的五品文官袍子。他还从怀里摸出乌纱帽来戴好了,这才朝宋礼深深一鞠:“宋大人。”   “袁大人怎么亲自到北京来了?”   那人冷冷地斜了刘鉴一眼:“我不来,难道由得江湖骗子在这里任性妄为么?”   原来来人正是刘鉴的对头、尚宝司少卿袁忠彻。宋礼派了信使去尚宝司讨要燕明刀,袁忠彻知道北京工程非同小可,而宋礼身负如此重任,也说明天子对他的宠用,没细想就答应了。可是过后一琢磨:“宋礼从来不懂这些阴阳数术,是谁教他的呢?”掐指一算,内中竟然有刘鉴的事,于是官服都来不及换,只披上件外衣遮住补子,从抽屉里抽了一摞纸钞,打马扬鞭就出了南京城。   他本想追上信差,夺回燕明刀,坏了刘鉴的事情就好,但没想始终未能如愿,这一边追一边找,竟然最终跑到北京来了。   刘鉴听袁忠彻出言不逊,也以白眼相对:“袁大人好清闲,这假都没请就千里北上了吧——但不知骆小姐……”   刘鉴早算到了袁忠彻来追燕明刀,所以骆十三娘让瑞秋先来北京,自己前往阻挡。可既然袁忠彻到了这里,十三娘又何在呢?他才问了半句,就被旁边的瑞秋扯了扯袖子,低声说:“小姐也在附近,没有事,只是现在人多眼杂,不方便现身相见罢了。”   宋礼还以为刘鉴和袁忠彻要吵起来,赶紧过来打圆场:“两位,两位,此事关系重大,两位还是以和为贵吧。”他望向袁忠彻,低声说:“刘镜如还是有本事的,若非是他,我也解不了这个死扣……”   袁忠彻急走两步,从筐里捡起一片瓦来,先是仔细端详了一番,然后用鼻子嗅嗅,竟然又用舌头舔舔,这才端着瓦片回来,对宋礼说:“此物邪气甚重,是个寻常骗子都能看得出来。”   “哦?”刘鉴冷笑着说,“怪不得袁大人就看出来了。”   袁忠彻还想反唇相讥,宋礼一把揪住他,在他耳边轻声说了几句话。袁忠彻的眉头是越皱越紧:“什么字?”宋礼又说了半句话,袁忠彻突然间长吸一口凉气,小眼珠子瞪得鹌鹑蛋一般大,就差没掉出眼眶来了。   “不成,这样大事,必须我亲自祈禳。”袁忠彻好一会儿才定过神来,就这么撂下一句话,也不等宋礼答应,也不管刘鉴是否反对,自顾自从怀里掏出个袖珍小罗盘来,就直直地往东边走过去。   宋礼用抱歉的眼神望望刘鉴。刘鉴“啪”的一声打开扇子,撇撇嘴:“无妨,由他闹去。”   袁忠彻走走想想,最后来到了刘鉴最初看中的歪脖子槐树旁边,回头大声说:“就在这里,在树底下挖坑埋了。”   刘鉴闻言不禁一惊,合拢折扇,远远地一点:“且慢!”   袁忠彻斜眼望着刘鉴,冷笑说:“万岁山上,这个地方合着上震下乾,乃是大壮之象,雷天交作才最有镇魔驱邪之效。你那个地方上离下震,虽然是雷火噬嗑之位,毕竟比我这边要差了那么一点。别告诉我说你看不出来!”   刘鉴刚才出言喝止,话才出口,就觉得自己有点失态,这时候已经重新把扇子打开来了,慢慢摇着,冷冷地回答说:“我是江湖骗子,很多事情铁定是看不出来。不过我看您的眼光所见,也不过一寸来远而已。”   袁忠彻一指地面:“穷我目力所及,这地下十丈之内,我知道有什么东西!本官不似江湖骗子,好以大言欺人,这地下的东西奈何不了我什么!鼠目寸光之喻,原话奉还。”   刘鉴轻吐了一口气,耸耸肩膀:“随便你。出了什么事儿,莫谓我言之不预也。”   袁忠彻冷笑一声,招呼伕役们过来挥铲掘坑。宋礼怕引发两个人更大的矛盾,也不敢不听他的,可是等那边开始动了工,他却悄悄蹩近刘鉴,问说:“镜如,那地方可是有什么不妥么?”   刘鉴望一眼跟在身旁的瑞秋,想到她曾说骆小姐就在左近,立刻放下了一半的心。他朝宋礼微微摇头:“袁氏是不是家道中落,这个袁尚宝是不是虚有其名,嘿嘿,咱们且拭目以待吧。”   宋礼一肚子的疑惑和不安,可是看刘鉴好象不打算再多透露些什么,他也只好暂时闭嘴不问了。   伕役们汗流浃背地挖坑,这坑越挖越深,天色也逐渐黯淡了下来,宋礼估摸着已过了酉时,想到随时都可能天黑,急得比自己动手去挖还累,围着大坑转圈,不住口地催促。那边刘鉴冷眼旁观袁忠彻的举动,突然没来由的心里一跳,他赶紧左右踅摸,是否有什么不妥,放眼望去,猛然发现一个熟人正背着手站在半山腰上,朝这个方向望过来。   此人的穿着和袁忠彻一般无二,也是从五品的文官鹭鸶补子,一张瘦脸青如蟹盖,两只细眼寒光炯炯,不是旁人,正是工部都水司的员外郎王远华!   刘鉴发现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悄然来到的王远华,王远华原本正望着伕役们掘土,此刻也转过眼来,瞟了瞟刘鉴。两人素来心结重重,加之王远华在此时此地神秘出现,联系到之前发生的那些事,更让刘鉴心感不安。但终究同殿为臣,既然目光对上了,那就不好无所表示。刘鉴隔着六七丈远朝王远华一拱手,王远华只是点头回礼,然后唇边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转身就朝山下走去。   刘鉴目送着王远华离开,直到他消失在围山的布幔之后。要说这一大群人在万岁上掘了半天的土,负责此地工程的王远华不可能不知道,就算没人禀报吧,以他的本领,也应该能够算到,出现是迟早的事情。这点刘鉴早就料到了,他心里盼着王远华来得越晚越好,最好是压根儿别露面。可是他也没想到,此人来了一趟,看了两眼,掉头就走,这就让刘鉴心里有点不踏实了。   就好比下棋一样,你在棋盘上打了个劫,对方根本就没理由不理会。然而实际情况却是,对方不但看到了这一步,还伸手指一指,笑一笑:“哦,你玩这种花样。”然后转手在另外一处不紧要的地方搁下一子。要是两人棋力相差甚远,这还好说,但如果是两人棋力相当,这就很费人思量了:他是胸有成竹,完全不以为意呢?还是别有诡计,打算在你把精力都放在这边的时候,要在别处暗渡陈仓呢?   刘鉴当然不能追上去明着问王远华,他只好暂时按下心中的不安,转头再去看袁忠彻。只见这位尚宝司的袁老爷,一边紧紧盯着伕役们掘坑,一边来回踱步。外人看起来,或许当他和宋礼一样,只是心里烦躁焦急,所以无目的地乱蹿吧,可刘鉴看得清清楚楚,袁忠彻踩的是天罡步法,每一脚落下去,方位都极准确。天罡是北斗星,司杀,掌管人间寿夭,北斗七辰——天枢、天旋、天玑、天权、玉衡、开阳、摇光,排列如同一个勺状,袁忠彻脚下就不停地在踩这种“勺子”。   从天枢开始,最后到摇光,也名破军星,袁忠彻踩到这颗星的方位,总要顿上一顿,口唇翕阖,好象在念诵些什么。就这么一圈又一圈地走下来,刘鉴看出他踩的是“七元解厄阵”,镇阴驱邪,最是灵验不过。   看到这里,刘鉴不禁轻轻摇头,唇边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苦笑。   刘鉴一开始让伕役们挖的大坑,入地足有一丈二,广是三丈——没那么大,埋不了那么多瓦呀。可是袁忠彻指挥着伕役才掘到七尺多深,他就摆摆手,下指令说:“往广了挖,别再深了。”   此时太阳已经落山,兵丁们找了些灯笼,并且点了十几个火把过来,万岁山上仍然通明一片。通明可是通明,终究不是太阳之光,望远了一片黑漆漆的,多少有点怕人。就在这个时候,突然“嗖”地起了一阵小旋风——伕役们都穿着短袖的单衣,有几个为了干活方便,还干脆脱光了膀子,被这冷风一吹,鸡皮疙瘩起了满身。   袁忠彻掐指一算,高声说:“申、酉、戌、亥四年生人,都暂且回避。”   可是他虽然下了命令,当场却没有人动,还得宋礼过来帮忙解释:“属猴、鸡、狗、猪的,都先到山下去。”   命令一下,原本四十多名伕役和兵丁,立刻就走了七、八个。捧灯紧张兮兮地扯一下刘鉴的衣襟:“尊主,下仆乃壬申年生,如之奈何?”刘鉴瞪他一眼:“不说人话就跟这儿等死!”捧灯赶紧改口:“爷,奴才是属猴的,怎么办?”   刘鉴冷笑着说:“我还属猪呢,怕什么?他说让走你就走?”   瑞秋笑了:“捧灯哥莫怕,有小妹在此。小妹也是属狗的呢。”   “耶?”捧灯好象有点恍然大悟,“原来袁尚宝是想把咱们三个都赶出去呀!”   刘鉴斜他一眼,示意他闭上嘴巴。转过头来再看袁忠彻,只见他已经在指挥伕役往大坑里扔瓦片了:“都砸碎了扔,不要留一块完整的。”有几名伕役就摇头:“这太浪费了呀。”边上一个工头模样的站出来喝止他们:“不浪费还怎么的?皇家不用,你家敢用?!”那几个说怪话的,赶紧都缩起脖子不敢言声儿了。   堪堪扔到三千多片,只剩下十来筐了,突然间天上传来乌鸦叫,随即一阵阴风袭来,正站在坑边上的一名伕役一个趔趄,头冲下就栽进坑里去了。坑里全是碎瓦,这一下磕得他满头是血,只是哼哼,却挣扎不起来。众人七手八脚把他扯到坑外,忽听“扑通”一声,原来是袁尚宝袁大人直接跳进了坑中。   刘鉴走近几步,低头往坑里看去,只见袁忠彻拾起一片沾了血迹的碎瓦,用鼻子嗅了嗅,这才抛下,转身招呼众人拉他上来。袁大人刚出了坑,随即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到宋礼身边,低声说:“叫所有闲杂人等都暂且退下吧,退到山下的布幔外面去。”   宋礼依言下达命令,兵丁、伕役,瞬间就走了个精光,坑边就留下了刘鉴主仆三人,还有宋礼和袁忠彻。手持的火把也都被兵丁们带走了,照明物只有插在附近树上六、七盏气死风灯,光线陡然暗了下来。   捧灯看这个阵式不觉有点肝颤,之前他虽然也和刘鉴出过几次场面,可按照刘鉴的习惯,都是找天光亮的时候搭台祭法,很少有掌灯之后摆阵势的。这还是捧灯头一次半夜干这档子事,他吓得缩在刘鉴身后不敢露头。斜眼望一望瑞秋,那大个丫鬟倒神情坦然,浑若无事。   等把人都赶走了,宋礼就问袁忠彻:“有何不妥?还是袁大人打算开始做法了?”袁忠彻摇摇头,一指深坑:“这下面有前朝的阴物,非常厉害,我要先施法驱除,才能镇禳这些碎瓦。”   “早叫你别跟这儿挖,”刘鉴嘴里嘟囔,脸上可多少有点幸灾乐祸的神情,“前朝的阴物?嘿嘿,令尊教你勘舆光凭一双眼睛,耳不用闻,口不用问的么?”   袁忠彻冷冷地瞥了刘鉴一眼,对宋礼说:“大人留下就好,闲杂人等且全都遣散了吧。”   宋礼擦擦脑门上的汗——现在大家都觉得凉,还就他一个人火大、燥热——打圆场说:“何必,何必。”转身招呼刘鉴:“镜如,咱们都且退后,看袁大人行法。”   刘鉴一边缓步朝后面退去,一边继续冷笑。   只见袁忠彻面色凝重,手里掐着阳雷诀,又绕着瓦坑踩了两遍“七元解厄阵”,停在正北方。然后他从怀里取出一柄短短的金钱剑来,持在右手,左手不知何时展开了一张黄纸符箓,一边朝剑上抹,一边朝正南方猛吸一口气,喃喃诵念:   “五雷猛将,火车将军,腾天倒地,驱雷奔云。队仗千万,统领神兵,开旗急召,不得稽停。急急如律——令!”   “令”字陡然大声,才刚出口,纸符上腾起一道火光,直朝坑中心疾射而去。   可是这团火光却并不落地,悬在碎瓦上一尺多高的地方,飘飘荡荡,仿佛有股风在托着它似的。宋礼低声问刘鉴:“这又是什么法术了?”刘鉴虽然和袁忠彻不大对付,也知道对方正在行法的紧要关头,若被外力打扰,轻则前功尽弃,重还会危及己身,于是摆摆手,示意宋礼不要出声。   袁忠彻一看火光不落地,用金钱剑指住了,连喊三声“敕”。可是没用,那团火就在空中越燃越小,终于“扑”的一声灭了,纸灰飘飘荡荡落到坑中。袁忠彻一咬牙,扔掉金钱剑,从袖中摸出一根十字形的小架子来,这架子四个头还都是空心的圆球。他把这东西夹在拇指和食指之间,双手结了一个手印,咒语也换了一般人听不懂的——“囊谟三满多设驮喃钵罗钵尼野婆缚贺”。   捧灯看得眼花,偷偷扯了扯刘鉴的衣袖:“爷,那是个什么东西?”   刘鉴撇撇嘴:“真不愧是尚宝司的,什么好东西都有。此物名叫降魔杵,乃是密教的法器。”   捧灯奇道:“小的也见过降魔杵,不是这四个头儿的啊。难道这玩意儿也能二合一?”   刘鉴解释说:“这不是一般的降魔杵,乃是十字金刚羯磨杵。你看那是一横一竖两根金刚杵拼起来的,直的一根代表过去、现在、未来、永恒不变;横的一根代表能横遍十方法界、无所不在之意。袁忠彻认定是前朝鬼魅,所以用这密教断烦恼、伏邪魔的法器。嘿嘿,东西虽好,可惜用的不是地方。”   刘鉴的声音小,袁忠彻也听不见,他那边把咒语念完,又是三声“敕”,扔了一张写满番文的黄纸过去。只见火光如前一般飘飘荡荡飞到坑中,缓缓落下。袁忠彻才刚松了一口气,突然就看火光才沾着碎瓦,颜色猛的一变,从橙红色变成青绿色。袁忠彻眉头一皱,掐指忙算,掉头问旁观的四人说:“你们一只猴子一条狗,还有一头不懂装懂的猪,不怕死就待在这里,可还有个兔子妨……”他气急败坏地说到这里,才发现说漏了嘴,不禁脸上一红:“宋大人莫非是乙卯年生人?”   宋礼愣了一下,连连摆手:“不,不,我是丁未年生,属羊的。”   两人正在说话,突然坑里的绿火“噗”地大亮了一下,直跳出来,射向袁忠彻的面门。袁忠彻大惊失色,身体朝后一仰,一屁股就坐在地上了。但那绿火仍不熄灭,在空中打一个旋子,从上而下,再度扑向了袁忠彻。   万岁山   万岁山原本名字叫做“青山”,元朝建大都的时候,刘秉忠下令把积水潭挖出来的淤泥都堆在皇城北面,就成了这座青山。明朝灭元以后,把大都城改名为“北平府”,原本元朝的宫殿大多被推倒、拆毁,连青山上的几个亭子也给扒了。从此旧日皇家的青山,平头百姓都可前往攀爬,逐渐的,大家把城外运来的煤堆在这里做中转,也不叫“青山”了,改这个人工小山包叫“煤山”。   “靖难”以后,北平府又变成了北京顺天府,作为大明朝的陪都,重新规划宫殿建筑群,把煤山也包了进来,又改名叫“万岁山”。传说明末崇祯皇帝就是在这座山上自缢而死的。   根据《北京景山地区历史沿革》一文中所载:“顺治十二年(1655年)据《诗经?商颂?殷武》‘陟彼景山,松柏丸丸’意境改名为景山。”所以明代的万岁山,就是今天的景山。共和国建立后,把景山周边地区圈为景山公园,以供老百姓观赏和游玩。   第十四章 五色土(1)   袁忠彻正在万岁山上辟邪做法,他双指间燃起一点橙色火焰,弹向坑中,谁成想那火突然变了青绿色,直往他面门疾飞而来。袁忠彻一屁股坐在地上,极其的狼狈,在不远处观看的刘鉴也不禁“啪”的一声合拢折扇,就待冲上前去拦挡解救。正在此时,忽见不远处树后疾射出一道白光来,那绿火一沾白光,瞬间寂灭,白光也随即落地。大家定睛一看,原来是柄精光四射的小匕首,半截插在土里,另半截上还带着一些碎纸和灰屑。   袁忠彻坐在地上,大叫一声:“怪不得我觉得多出一个属兔的,想必是青城山建福宫门下剑侠……”他只说了这半句话,后半句却被噎了回去,双手捏着自己喉咙,脸憋得青紫。又见瓦坑中陡然大放光明,竟然冒出十来、二十团碗口大青绿色的火球,一齐朝他脸上招呼过来!   刘鉴知道十三娘已经出手相助,便径直跑过去扶住袁忠彻,当那些火球即将逼近他背后的时候,才掉过头去,咬破舌尖,喷出一天血沫来。青绿色的火球才被血雾阻了一阻,只见一道纤细身影掠过,十三娘已经从树后跃到了坑边。   出门在外,她当然不能再是大家闺秀打扮,穿着绣花鞋也走不了远路。这天十三娘穿着一袭月白色箭衣,胸、腰、腕部和小腿都用丝绦扎束停当,显得身材份外玲珑。她头上戴一顶宽边竹笠,檐上垂下一圈浅色薄纱,遮住了面孔,也看不清楚表情是从容还是紧张。脚上登的则是小牛皮缝制的软靴,一步就从树后跃到坑边来了。到了坑边,十三娘瞬间就从腰里解下条丝绦来,右手一晃,化成了一个白环,将那些火球阻在一丈开外,不能够近身。   刘鉴扶起袁忠彻,看也不看身后正和奇怪火球打得热闹的十三娘,忙从袖口里抽出一张符纸来,手一晃燃起一团火。他左手扶住袁忠彻的后背,喝一声:“手拿开!”袁忠彻迷迷糊糊地慢慢放松卡住咽喉的双手,手才一落,刘鉴“敕”地轻斥,把还在燃烧的符纸猛地按在他喉结上。袁忠彻象犯了癫痫似的浑身战抖,喉中“咯咯”作响,突然“哇”的一声,侧过身来吐出好大一摊黑水。   刘鉴长舒一口气。只见袁忠彻面如死灰,身体颤抖渐停,随即象是被抽了骨头似地瘫软下来,萎顿在地,两眼一翻,彻底厥过去了。   刘鉴伸手去摸袁忠彻的左腕,看他脉搏稳定,又去翻了一下眼皮,知道大体上没事了。他这才好整以暇地站起身来,掸掸前襟上的灰土,转过身,背起双手,来看十三娘的战果。   只见十三娘稳稳地站在坑边,双手合拢放在胸前,食指并在一起,其它八枚纤纤玉指则左右交叉,微闭双目,口里念念有词。就看坑边上一道白练和那几团碗口大的绿火斗得正欢,白练如同游龙相仿,缠住了七、八团绿火,剩下十来团火却象有生命似的,惶急地在白练周边飞舞,偶尔扑上去,旋进旋退,只留下一个灰色的污点。被白练裹住的绿火发出“嘶嘶”声响,好象要朝外面冲撞,但连冲几次都毫无作用,青绿色的光芒是越来越弱。   刘鉴心里明白,这些绿火都是王远华在这万岁山下所埋的沈万三的尸身所化,虽说只是一道戾气而已,但土皮已经刨薄,没了镇物,戾气趁着夜间阳渐消、阴渐长的时辰猛然冒出来,凝结成了眼可看、身可触的形体,这威力实在非同小可。还好袁忠彻先前诸般祈祷之法虽然文不对题,终究起了一定作用,若让这些绿光聚在一处,那就更难平伏了,搁在无知人眼里,也就变成了恶鬼。   “叫你别在这儿挖,还大大咧咧自以为了不起!”刘鉴心里暗骂袁忠彻,手上可不敢闲着。他虽然知道王远华这般生祭之法极是阴毒,但既然花那么大功夫做了,现在还不清楚究竟想起什么作用,如果任由十三娘把这法术破了,恐怕和王远华结下的梁子就再难化解。况且,谁知道王远华背后究竟是不是姚广孝在指使呢?还有一宗,十三娘的本领即便再高,也难免马有失蹄,人有错手,万一她也受了害,那可怎么好?   刘鉴既打算尽快把问题给解决了,也考虑着给自己留一条退步之路。想到这里,他朝捧灯一招手:“把葫芦拿来。”   捧灯上山之前一直背着竹箱,才爬上来就累得呼哧带喘了,一看老爷们站定了脚步,也就把竹箱歇下了肩,撂在一块石头旁边。此刻听到招呼,这小童急忙三两步跑过去,从箱子里取出个没上漆的毫不起眼的小葫芦,递到刘鉴手中。刘鉴拔出葫芦口的塞子,走到坑边摆了个架势,葫芦口朝下,冲十三娘喊:“这边儿。”   十三娘微睁秀目,朝刘鉴点了点头,口中再念几句咒语,然后双手陡然向外一翻,娇叱一声:“疾!”   正在坑上飞舞的白绫猛然一挣,扩大了整整一圈,把所有的绿火都包在一起,然后急转几下,犹如龙卷风一般,小的那头对准了刘鉴手里小葫芦的口儿,慢慢把所有绿火都送了进去。约摸有半柱香的时间,绿火才全数被收。白绫轻轻舒展,十三娘玉腕一抖,就重新缠在了她的腰上。刘鉴忙用塞子按住葫芦口,又往塞子上面贴了一张符纸,这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宋礼在旁边看得是心惊胆战。以他的官职,以他的性格,以他的经历,上殿敢奏天子,下殿敢喝蛮夷,偏是对这些“子不语”的东西,极度无知,越是无知就越是恐惧。袁忠彻、刘鉴、十三娘在斗绿光的时候,宋礼满头都是冷汗,一个劲地朝后缩,最后竟然躲到瑞秋背后去了——小丫鬟身量高,体格大,加上一脸的司空见惯,怎么看也比捧灯靠谱。   等到刘鉴收了绿光,宋礼这才哆哆嗦嗦地走过来,朝着刘鉴和十三娘深深一揖:“所谓‘六合之外存而不论’,愚兄现在才知道,这真是笔墨难以形容之事啊。两位大才,钦服之至!”   刘鉴托着那个还在微微跳动的小葫芦,轻笑一声:“大人先别忙谢,事儿还没完呢。且容小弟施完法术再说。”   宋礼听了这话,才举到额头边的手巾突然停住了,匆忙又是朝后一缩。   刘鉴招呼捧灯:“从我箱子里拿一份五色土出来。”   捧灯闻言,面现难色,带着哭腔连番鞠躬:“爷您恕罪,小的罪该万死……”   “又怎么了?”   “……前两天,小的没事做,千不该万不该,把您五色土里的红土,掺水捏了泥人儿了……”   “混帐!不过还好,”刘鉴呵斥说,“把那泥人拿来也行。”   “泥、泥人儿还在柏林寺的窗台上晾着呢……这五色土,您经年也不用一回,我就……”   刘鉴狠狠地一顿足。从来正气、邪气,人气、鬼气,都是此消彼长,刘鉴没了五色土,信心动摇,他手里的葫芦不禁闷声连响,里面那股戾气几欲冲开符纸蹿将出来。十三娘看他这么着急,灵机一动,款款走过来,轻声提醒:“那袁尚宝……”   刘鉴左手一拍脑门:“对对,差点把他给忘了,这家伙身上宝贝可多。捧灯,你去搜搜看,袁大人身上可有带着五色土吗?”   捧灯赶紧将功赎罪,两三步就蹿到晕倒在地的袁忠彻身边,也顾不得身份有别,伸手就摸。可是搜遍公服两袖,也不见他有携带什么法器。   小丫鬟瑞秋提醒道:“捧灯哥,搜他怀里。”   捧灯打了个冷战,也不敢回话,伸手解开袁忠彻的团领扣子,扯开前襟,直接伸手入怀。他摸了一会儿,找不着任何有用的东西,那双手就自然而然地一路朝下,直搜到腰间——只见捧灯两条小胳膊差不多全都伸进去了。   “有了!”突然这小童欢叫一声,一下子就从袁忠彻怀里掏出面足有脸盆大的铜铙钹来,他朝后一冲,立足不稳,一屁股就坐在地上了。   捧灯手捧着铙钹,坐在地上,也不起来,只是发愣,旁边的几个人也都大感诧异。捧灯拿着铙钵往袁忠彻身上比划,横摆竖放,怎么也不能把这东西放在身上,还让人瞧不出来——若是宋礼还则罢了,他肚子大,哪怕真揣一脸盆,只要不走动就不会露馅。   刘鉴细眉一挑,随手把折扇插在腰间,然后走前几步,一手端着葫芦,一手去揭开了袁忠彻的公服。十三娘脸上微微一红,转过身去。小丫鬟瑞秋好奇心重,也没那么多顾忌,伸长了脖子凑过来看,宋礼躲在瑞秋的身后也跟着开眼。公服揭开以后,只见在袁忠彻的腰间系着个半圆形的布袋,开口向上。布袋是素色的,上面还印着一只亮蓝色的野兽。   捧灯奇道:“这是什么?袁大人那么大年岁了,还系个兜兜?”扔下铙钹,伸手就往那布袋里探去。刘鉴还来不及喝止,捧灯早从袋子里掏出一大堆东西来——有铜器:铜铃、铜罄、铜方鼎;有银器:银筷、银壶、银元宝;有木器:木牌、木剑、桃木爵;有玉器:玉印、玉玦、玉天禄……   要不是刘鉴伸手按住捧灯,他一会儿的功夫就能把布袋里东西全都掏出来。可别说先前那面铙钹了,光掏出来这二十多件施法的道具,就比他搬上山来的竹箱还要货色齐全——这些东西若不是摆整齐喽,连那竹箱都盛不下,也不知道是个什么布袋,怎能揣进那么多花样去?   “哦,真不愧是尚宝司,竟然有此等的宝物!”刘鉴直起腰来,细眉一挑,也不禁连声赞叹。捧灯抬头问:“尊主,未知此何……爷,这是什么宝贝呀?”   刘鉴手托着葫芦,简捷明了地解释说:“此物名为‘饕餮袋’,乃是苗疆的至宝。据说是取饕餮腹下之毛合以石棉所织成,入水不沉,遇火不燃,无论多少东西,全都能放进去,外面看着不显,也没多大份量。”   “哦哦,”捧灯双手抚摩着那布袋,“好宝贝,好宝贝——那这蓝猫定然是苗家的印染了。”   “什么蓝猫?”刘鉴微微一笑,“这就是饕餮——还不快找有没有五色土?”   捧灯撇了撇嘴:“吾虽未见饕餮也,亦知……那肯定不是这种没耳朵肥猫样。”   “什么头一帖?”瑞秋一脸的茫然,歪着脖子问刘鉴。   捧灯这回可找到抖机灵的地方了,一边在饕餮袋里继续摸索刘鉴所要的五色土,一边给瑞秋解释:“饕餮者,古蚩尤之首所化也,蚩尤与黄帝战……”   瑞秋天真地一笑:“捧灯哥,你说啥?我听不懂。”   捧灯叹一口气,没有办法,只好改了白话:“这饕餮乃是上古的魔兽,住在极南之地,传说身上是白底黑纹,长脖子、四只脚、血盆大口。这东西性格凶悍,还特别贪吃,吃多少都不饱。还有种说法,说它其实就是蚩尤,是苗家的天神——所以我家爷说这是苗疆的至宝。”   “捧灯哥你知道得真多!”瑞秋拍手笑道。捧灯脸一红,低头搜东西,不再搭腔了。   他摸到可能装东西的小物件就全都掏出来,时间不长,已然摆了一大堆,终于找着个镶着玳瑁的黑漆圆木匣,也就拳头大小。开打匣盖,里面是中圆外扁五个格子,盛着细碎的五色粉末。   捧灯欢叫一声,赶紧把木匣递到刘鉴手上。刘鉴转身把手里的葫芦递给十三娘,然后用食中二指捻出一点红色的粉末,凑在眼前仔细地瞧瞧,满意地说:“不错,是蜀中大巴山龙脉最好的红土。”   刘鉴一边布置镇法,一边向捧灯解释说:“这些五色土看起来虽然不起眼,却都是从专门的地方取来的,还好你没用最珍贵的青色土和泥玩儿,要不然就算是能从袁大人这儿拿到备用之物应急,我也饶不了你!”   “啊?”   “那青色土最是得之不易,要从江浙行省南通地方扬帆出海,在东海上六百里外,有一海岛名叫‘苏岩’,只有那岛上才出这种青色土壤。从周代起,历代的社稷坛都从那儿取土,两千年来,青色土已经越挖越少——《山海经》上说那地方叫‘猗天苏山’,可现而今别说山,连岛都快给挖光了,只剩下礁石而已,浪费一点儿就少一点儿。”   “哦,原来如此,”捧灯恍然大悟,“原来是海岛之土,我说怎么青色土和泥不成团儿呢。”   “你还真干了!”刘鉴真是哭笑不得,想伸手给捧灯后脑来一巴掌,又怕洒了手里的五色土,只好恨恨地一跺脚。   “这不也没耽误爷您的事儿么……”捧灯早有准备,两手护头,腆着脸谄笑着说。   刘鉴恨声道:“耽误事儿就是大事儿!你以后再敢乱动我这箱里的东西,就别跟着我了,我写一张文契卖了你!”   这话可是前所未有的重,捧灯吓得“咕咚”一声跪倒当地:“求爷饶了小的,我以后再也不敢了!”说罢叩头如同捣蒜。   刘鉴从鼻子里长长地出了口气,定定心神,慢慢走到坑边。旁边瑞秋看捧灯太可怜了,就走过来扶他起身,捧灯挣开瑞秋的手,伏在地上一动都不敢动。十三娘捂嘴轻笑了一下,朝瑞秋摆了摆手,意思是说:这主仆俩的事情,咱们外人就别管了。   刘鉴走到大坑旁边,扒着坑壁溜下去,然后掸掸衣襟上的浮土,按照中央黄帝(黄色)、东方太皋(青色)、南方炎帝(红色)、西方少昊(白色)、北方颛顼(黑色)的方位,分别放下一点五种颜色的土壤。然后他朝坑外一伸手,十三娘心领神会,赶紧把葫芦递过去。   刘鉴接了葫芦,轻喝一声:“捧灯,拿个桃木橛来给我!”捧灯闻听主人叫他做事,想必是气消了一半,开心地一个跟斗翻起来,顾不得脸上全是鼻涕眼泪,伸手就从地上拿了个桃木爵来——那本是袁忠彻饕餮袋里的东西——三步并做两步冲到坑边,恭恭敬敬地双手递给刘鉴。刘鉴白了他一眼,无可奈何地摇摇头:“橛,不是爵……桃木楔子,明白么?”   捧灯惊慌失措,差点就把袁忠彻的桃木爵给扔坑里砸碎了,赶紧转身跑到竹箱旁边,翻出一枚小巧玲珑的桃木橛来。刘鉴接过桃木橛,把它尖头冲下,顶在葫芦腰间,摆放在坑中央洒的五色土上面——葫芦底部正朝着黄土。然后顺手从旁边捡起几片碎瓦,把桃木橛轻轻固定好了,在上面再放几片瓦,搭成一个架子。   他小心翼翼地干完了这一切,站起身来退到坑边。十三娘朝他递过手来,刘鉴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借力跳到坑外,然后朝还躲在瑞秋身后的宋礼拱一拱手:“宋大人,把伕役们叫回来填土吧。让他们填的时候可小心点儿,别把中间的葫芦给弄塌了。”同时摆摆手,示意捧灯把从袁忠彻饕餮袋里捜出来的东西都收回去。   宋礼点头答应,从附近一棵树上摘下灯笼来,举过头顶,左右摇晃了几下。不一会儿,刚才被遣下山的兵丁、伕役们呼噜呼噜地又都爬上山来了。袁忠彻早被捧灯和瑞秋扶到一边,靠着棵歪脖的槐树坐下,东西也全都收拾好了。宋礼叫过领头的小军官,把刘鉴的话复述了一遍。修建土木工程免不了勘舆驱邪,搞点神神鬼鬼的,所以大家碰上这种神秘兮兮的事情,倒也没怎么大惊小怪,二话没说就动起工来。   伕役们先十分小心的把那个用瓦片遮盖起来的小葫芦用土埋好,拍了个西瓜大小的坟包,再大张旗鼓地往坑里填土,只过了约莫一柱香的时间,就把这块地方平整如旧,多余的土全都填在运瓦片的竹框里,搬去了山下。   事情顺利完成,宋礼一摆手:“下工。”兵丁、伕役们如蒙大赦,赶紧向老爷们行了大礼,然后纷纷散去。几个之前说怪话的伕役,虽然对凭空多出一个女人感到奇怪,但充其量也不过是在肚子里嘀咕几句罢了,几位大老爷在前,远处定更鼓都打了,能不招事就尽量不招事,好早些回家上炕。   等到闲人散尽,刘鉴轻摇折扇,走到被填平的大坑中央部分,猛地朝上一蹦,用力踩了下去。落地之时,只听得从地下传来轻微的“喀吧”一声,随着声音响过,四周的地面有几处猛然往上一鼓,旋即就平复如初。   刘鉴略等了一会儿,看看再没有其它怪事发生,唇边这才露出一丝满意的微笑,合拢折扇,朝宋礼抱拳为礼:“大人,这才真的算完事大吉了。”   宋礼长舒一口气,有些敬畏地指着刘鉴的脚下,问:“贤弟,你刚才这是……”   刘鉴抬头看了看满天星斗:“这天色已晚,不如先回去休息吧,咱们找机会再说……骆小姐还有袁……袁大人,您且帮忙给他们找个落脚的地方。”   宋礼点头回答:“那是自然。柏林寺太远,况又天黑难行,贤弟和……这位小姐,如果不嫌弃的话,今晚就到舍下暂歇,咱们秉烛长谈……刚起的房子,就在定园边上。”   捧灯嘀咕说:“那也没近多少。”   刘鉴微微一笑:“也罢,我知道宋大人还有一肚子的疑惑,不说明白你也睡不着觉。那就把袁大人也挪过去吧。”   十三娘和瑞秋刚到北京,立刻就上了万岁山,还没有找到下处,刘鉴以目相询,她们并不反对,于是就叫上两个兵卒来抬了袁忠彻下山。一行人备了两辆马车,十三娘主仆一辆,捧灯和袁忠彻一辆,宋礼和刘鉴则是骑着马在当前引路。   从万岁山直行向北,他们在鼓楼折而向西,过桥走了小半个时辰,就来到了宋礼的私宅。宋礼原本是暂住工曹衙门,但估摸着北京城偌大的工程,自己且得在这里呆上三五年呢,于是就在积水潭西边、定园北面的头条胡同买下一座新宅,从南京叫了几名家人过来服侍。新房子刚粉刷完毕,但还没多少家具,也没什么装潢,宋礼心说暂住的地方,不必要搞得太舒服,为官者更须简朴修身,一时心血来潮,还在门口题了“京修”二字。   刘鉴到了门口一看,心中诧异,就问:“这‘京庄修’,不知何解?”宋礼有点洋洋自得地回答说:“‘京修’二字,在京修身之意也,那个‘庄’字是窜入的。原本这宅子是一户姓庄的所建,还没住人,我就买了下来,他们题个庄字,没擦干净。过两天做好了匾额,就都抹了去。”   刘鉴心中暗笑,宋礼终究是国子生出身,虽然擅长实务,学问却也有限,哪有这样缩写的,谁能读得懂?   进门一看,这是座三进的四合院,院里冷冷清清,只有三四名家人看着宅子。宋礼先叫人把袁忠彻搭到厢房床上,让他好好休息,同时去收拾两间屋子给刘鉴、十三娘住宿,然后领着大伙儿进了正堂。   分宾主落座以后,家人奉上新茶,宋礼还叫人点了几个大蜡烛,把正堂映得一片通明。一切安排妥当,宋礼难掩心中的好奇,掏手巾擦一把额头热汗,就问刘鉴说:“贤弟,愚兄有几桩事情不明白,烦劳解说一下……”   刘鉴咂了一口茶,慢悠悠地对宋礼说:“大人别急,你要问的事儿,我知道都是些什么,且容小弟慢慢道来。今儿个这事儿全是袁忠彻任性妄为所致……”   苏岩礁   苏岩礁(Suyan Rock), 位于东经125°10′45″、北纬32°7′42″,是中韩之间的一块暗礁,低潮时处仍在水面以下,离海面最浅处达4.6米。该地位于公海水域,属于中国东海大陆架,在中国专属经济区内。苏岩即江苏外海之岩石、海礁之意,附近还有虎皮礁和鸭礁。   中国东海是中国传统历史水域,西方各国称之为 EAST CHINA SEA (东中国海)即为一例证。苏岩附近海域是我国鲁、苏、浙、闽、台五省渔民自古以来活动的渔场,长江口渔场和舟山渔场是我固有海区。中国沿海渔民数千年前即在大海上俯视此一礁岩,还构思出许多神话故事,如东海仙山、东海龙宫、蓬莱仙岛等等,至今江浙沿海还流传着许多民间故事,都与苏岩有关。   上世纪八十年代末,韩国罔顾事实,宣布对苏礁岩拥有主权,遭到我国的严正抗议。   第十五章 观音庵(1)   刘鉴习惯性地编排袁忠彻,坐在下首的十三娘却轻轻用袖子掩住嘴,巧笑嫣嫣地打断了他的话:“袁大人也并非一无是处。古语云:‘尺有所短,寸有所长’,你也不必一味说他的坏话。宋大人想问个清楚明白,你直接讲解原因也就是了。”   刘鉴嘴角轻轻一撇,摇着折扇,转换了话题:“这事儿要从地下埋的那东西说起——万岁山本是日后京城的中央镇山,山下埋有镇物,以戊己土气来压制其灵性。”他瞟一眼十三娘,继续说道:“袁忠彻当然也不全然是个废物,他挑的地方确实比我后来选的那处要好上几分,本是镇压方氏怨气最佳的所在。但正因为那地方太好,故而也是此前选择镇压灵物之处。给袁忠彻这么一挖,土气减弱,那镇物也就自然脱了枷锁,冒出来了……”   宋礼一边擦着额头的油汗,一边连连点头:“原来如此,那些青色火焰果然不是愚兄眼花看岔了。那么贤弟后来放下五色土,用葫芦收取邪物,又是何意呢?土性减弱,重新盖上也就是了,邪物害人,消除了也就是了,又为何要如此地大费周章?”   刘鉴端起茶杯来润润嗓子:“土气一旦被破,再覆上也没用了。五色土是从我大明疆域四极及中央之地收敛而来,除了先前我讲过那两处外,黑色土是东北关外黑水边的沃土,白色土是西方祁连山下的碱土,黄土乃是始皇陵上的封土——别看北京这儿也是黄土遍地,但在效果上可就差得远了。”   “那葫芦……”   刘鉴微叹一口气:“也是没办法的事儿,这镇物恐怕是姚少师预先布下的,我也不敢冒然消除。只得先用葫芦将那灵气收束,又在下面搭一根桃木橛,最后踩那一脚,就是要把葫芦踏破,使灵气重新释放,再以五色土之力把它镇压起来——希望能够不破坏原来镇物的法力吧,可是否能如愿,却也不大说得准。”   他这一大套神神叨叨的,大家都不好接口。眼看气氛有些压抑,刘鉴轻摇折扇,笑了一笑:“不过宋大人您且放宽心,至少方氏这事儿已然算是解决了。万岁山的事儿……担心也是无用,若真无可挽回了,总是我和袁忠彻的过错,姚少师异日定会补救,与大人是无碍的。”   听到刘鉴这样说,宋礼不禁一愣:“这事情,少师知道么?那可……”   “嘿,我看连那王远华都已然知道了,少师早晚也会得着风声……”刘鉴摆摆手,示意宋礼不必担心,担心也是无用。   “咕噜噜~~”正堂里寂静一片之时,捧灯的肚子却恰到好处地叫了起来,打破了有点尴尬的场面。宋礼急忙招呼家人去准备宵夜。   天色已晚,搞不出什么好菜来,厨房捡手头有的拌了一盆苤兰丝,又炒了一大盘鸡蛋,主菜更是煮了一条两斤重的草鱼,虽然没什么配料,但用滚烫的花椒油一浇,倒还真是香味扑鼻,鲜嫩可口。宋礼原本在刘鉴等人面前就没什么官架子,今天大家又算是共同“出生入死”了一回,所以就连捧灯和瑞秋也上了桌子,一起吃了顿安乐茶饭。   席间刘鉴对十三娘说:“我倒真没想到,袁忠彻还有这般见识,小姐你刚一出手,袁忠彻就立马看穿了你的来历。”   十三娘抿嘴一笑,缓缓说道:“这我倒不会帮袁大人说好话。曾听家师提起过,她和袁大人的父亲柳庄先生有过一面之缘,妾想应该是柳庄先生告诉他的吧。袁大人大概也就知道我们这一派的剑侠,若是换了旁人,他可就出丑了。”   宋礼给刘鉴夹了一筷子鱼,向坐在刘鉴身边的十三娘请教说:“如此说来,难道小姐竟是剑仙传人?”十三娘双颊微微一红:“大人谬赞了,妾不敢自居剑仙。确是青城山建福宫门下不假,不过数年前才艺满出师而已。”宋礼也不知道建福宫是什么来历,只得含糊着说:“名门之后,果然艺业了得,小姐不必自谦。”   众人谈谈说说,很快一桌子宵夜就被吃得干干净净。耳听得鼓楼上棒打两更,刘鉴和十三娘起身告乏,宋礼就派人送他们前去安歇。   刘鉴进了为他安排的厢房一看,果然陈设简单,只有一张板床,连蚊帐都不挂,四壁皆空,再没有第二样家具了。看起来,这是打算留给下人住宿的地方,并且还没有布置完备。   刘鉴不说什么,捧灯可一个劲儿地嘀咕,说若不是刚才那顿宵夜吃得好,还不如回柏林寺去睡呢。只有一张床,自然让给了主人,捧灯只好问刘府的家人要了张凉席,打个地铺,他再想索要枕头,对方却摇头摊手:“那边那位大妞刚要走了最后一个枕头……要不,我捡两块砖头来给小哥你?”   捧灯知道对方说的“大妞”是指瑞秋,这满肚子气就更不打一处来。刘鉴笑笑说:“竹箱里还有几块木椟,你拿出来摞齐了垫脑袋吧。”捧灯一缩脖子:“小的不敢……那上面写满了符咒,小的怕拿它当枕头会发噩梦……”   他撅着嘴,委委屈屈的,正打算去帮刘鉴打洗漱用的清水,要块洗脸的手巾,却被刘鉴扇子一摇,制止住了。刘鉴吩咐他:“关好房门,打开窗户。”捧灯疑惑地挠挠头:“门是一定要关的,却为何又要开窗了?爷还嫌屋里蚊子不够多么?”刘鉴瞪他一眼:“少废话,你照办就是!”   于是捧灯过去阖上房门,上了闩,然后跑到窗边,刚把窗户拉开,就看到外面黑漆漆的,却有两点亮光直射双眸。捧灯吓得大叫一声,“噔噔噔”连退好几步,差点就一屁股坐在竹箱上了。耳听得一声银铃般的轻笑:“捧灯哥,你胆子还没枣核大呢。”   捧灯定睛细看,原来那两道亮光不是真的亮光,是一对清亮的瞳仁,映着屋里的烛火,看着好象在发光。他右手摸着自己胸膛,好一阵子透不上气来:“……吓死我了……这人吓人会吓死人的呀!”   “我又没吓你,是你自己胆小不争气。”站在窗外的正是丫鬟瑞秋,她轻轻一笑,左手一扶窗棂,“呼”的一声就翻进屋里来了——也不知道那么大个子,怎么如此轻易就能钻进这么小的窗户来。   刘鉴拍拍捧灯的头,以示安慰,然后朝窗外浅浅一鞠:“小姐既已来了,如何倒不进来。”话音才落,却听瑞秋“嘿嘿”笑着:“你怎么不转过头去看看?”   刘鉴闻言转身,却见十三娘好端端地站在自己身后——她早就卸下了剑侠装束,梳着双鬟,穿一身淡绿色的衫子,体态婀娜、风姿绰约,倒和在骆家庄里初见时一般无二。捧灯也才看到十三娘,吐着舌头直叫:“我的妈呀……那丫头不懂事,装神弄鬼地吓人,骆小姐您怎么也这么来无影,去无踪的?!”   骆小姐以袖掩口,微笑着说:“我本来就是这样,你今天才见识到吗?”   刘鉴朝骆小姐拱了拱手,骆小姐轻折纤腰,浅浅一福,算是还礼。刘鉴左右望望,真是“家徒四壁”,什么也没有,于是招呼骆小姐:“请在床上坐吧。”自己扯过竹箱来坐下,勉强可以算是一张方凳。   “大人早就算到妾会来了?”十三娘缓缓坐下,并且瞥了瑞秋一眼,示意她把窗户关上。   刘鉴“啪”的一声打开折扇,轻摇了两下,反问说:“小姐路上遇见了袁忠彻么?怎么倒让瑞秋先来?”   瑞秋在旁边“哼”了一声:“我还以为你不会问了呢。咱们大老远地从京城赶过来,我就算了,见了我家小姐,你连‘辛苦’也不说一声!”   十三娘朝瑞秋挥了挥袖子,示意她不必多言,然后转向刘鉴,简明扼要地回答说:“到了东昌,发觉袁大人施法术追了上来,我便留下拦阻。袁大人确是个有实学的,我连破了他三般法术,他却仍有应对之策……”   刘鉴轻轻摇头,不置可否。   “我所知有限,再想阻他,除非是现身出剑,伤了他的性命——他非奸恶之徒,这不是我辈应当做的事情。反正大人信里只叫我们送东西到北京,交在您手里,只要路上东西不被截走,想必就算袁大人追到北京,您也总有法子应付,因此我就抽身而退了。”   刘鉴摇着折扇,连连点头:“小姐果然是个聪明人,做得很对。”   十三娘瞥了一眼刘鉴手里的扇子:“这可是那年相赠之扇?如何不题些字、做幅画来修饰它?”   刘鉴低下头,双手持扇,缓缓合拢,又彻底展开,回答说:“此乃小姐取南海普陀山的紫竹亲做的扇子,在下不擅书法字画,生怕给弄污了。想找个高人来题写吧,又一时不得其人……”他抬起头,转变话题:“小姐此来,不是来问扇子的吧?”   听到这话,十三娘的笑容突然一敛,问:“大人方才在堂上说,万岁山上埋着一股灵气,但据我所感所触,那分明是一股戾气,凶悍得很。敢问何故?”   刘鉴的表情也逐渐变得严肃起来:“既是千里迢迢请小姐来北京,内中情由,当然要对你分说明白。”   于是刘鉴就把来北京以后所遭遇的事情,捡重要的对十三娘主仆说了。首先是酒楼上遇见户曹司务牛禄,听他说起打死沈万三的事情,刘鉴解释说:   “当初攻下大都城,残元百官来降,洪武爷就召元朝太史张佑、张沂、黑得儿等十四人入司天监——也就是今天的钦天监,其后不久又召回回术士郑阿里等十一人到京城,配合着司天监令、诚意伯刘基一起推算历法。我估摸着这个沈万三,就是这二十五人之一的化名。”   十三娘问:“那他不是在朝廷里做官么?怎么又来北京当了乞丐?”   “那就不得而知了,”刘鉴轻轻摇头,“都四十年过去了,又经‘靖难’之役,朝廷里人事变动,有个把的落职为民,甚至做乞丐,也是情理中事。据说那人看着年岁并不大,也说不准是其中一人的后人——至于冒沈万三的名儿,两者是否有什么渊源,我却也掐算不到。再说了,我也没见到姚少师的文书,知府陈大人那一口的广东官话,北京小吏们听差了,那人其实叫做金满山、银满山,甚至只是‘什么山’也说不定。”   十三娘掩口一笑又问:“不管是此人,还是此人的父、祖,既然做过大明朝的官,如何不把龙脉所在、财宝所在献出来,要等到今天挨板子?难道他们还心向着前元么?”   刘鉴轻轻摇着扇子,不疾不徐地回答说:“这是一种可能。我还有一种想法,当年我大明军攻入大都,并没有怎么想着破除龙脉,只是急就章似的扒了宫殿、拆了北城。估摸着诚意伯的心思都在修建京城上面,认为北京既然不是国都了,也就不着急去做太多的布置……”   说到这里,他“啪”的一声合拢折扇:“当年就有人劝洪武爷迁都北京的,说王气三千年在西,三千年在北。元朝以前,有那不在关陇建都的王朝,比如魏、晋,比如宋朝,全都无法兴盛,元朝以后,若不在北方建都,也会闹出祸事来。可惜洪武爷不肯听从,只派了最敦厚老实的燕王来镇守北京……”   “噗哧,”瑞秋笑了起来,“若是敦厚老实,就没有今天永乐天子了。”   十三娘白了瑞秋一眼,刘鉴却笑笑说:“这话,我面前说说是不妨的,出去乱说,就要给你家小姐和老爷招祸了——其实话说回来,当年的燕王未必不敦厚老实,但一来形势逼人,二来有北京的王气浸润,终于盖过了京城。现而今永乐爷有迁都之意,虽然阻碍重重,倒是应合天心的一件好事。在这个当口,派人找到前朝太史院的要人,逼问龙脉所在,倒也勉强说得通。”   “究竟是挖金子还是断龙脉?”   “挖金子只是幌子,”刘鉴回答说,“沈万三留着这些金子不报,未必是心向北元,大概只是想留给子孙,这点点金银在朝廷眼里可算不了什么。金子也好,银子也罢,都是旧大都的镇物。我原本以为,姚少师为的重修北京城,派人找到沈万三,以逼问藏金为名,掘出前朝这些镇物来。他只指出两个地方,掘了一处,不一定能破了龙脉,但以少师之能,有此两点,已经可以寻着海眼了。白浮泉水已断,只要为北京城寻着合适的海眼,前朝龙脉自然就断了。”   “爷,您说‘原本以为’,那实际上呢?”十三娘还没开口,捧灯先抢着问。   “实际上就可怪了。向沈万三查问埋金所在,也就是前朝的镇物在哪里,又何必要搞得这么大张旗鼓,满北京城都知道呢?又何必先拘了他七七四十九天,又花费八百七十四棍把他活活打死呢?八七四这个数不零不整,可是刘秉忠锁水是八七四、京城杀方家十族是八七四,北京打死沈万三也是八七四,这事儿就奇怪了。”   听到把打死沈万三和方家十族被诛联系了起来,捧灯冷不丁想起王远华那“生祭之法”,不禁打了一个寒战。瑞秋问:“捧灯哥,你冷么?”捧灯朝后一缩:“别打岔,我家老爷这就要讲到重头戏了。”   重头戏就是王远华利用姚广孝派他找海眼、断龙脉的机会,自己设置了个“生祭之法”,利用沈万三的尸身和遗物吸取行刑皂隶和围观百姓的魂魄。刘鉴解释说:“先祖刘惇公曾经写过一部《镜鉴记》,集当时奇门术数之大成,可惜失传已久。家里传下来一些文章、笔记,留有《镜鉴记》的一些残篇,里面就提过这种以活人祭祀之法。”   十三娘听到这里,不禁面色一沉,秀眉竖起:“擅取无辜百姓性命,那这王远华是个奸恶之徒了。刘大人就算不为民除害,也不该容他继续肆意妄为下去呀!”   刘鉴用扇子一敲手掌:“好,果不愧剑侠本色!只是这事儿牵涉过多,不但是我,小姐你也不能去动那王远华。”   “愿闻其详。”   “王远华使‘生祭之法’,以小八臂拱卫北京城,我不知道这事儿是不是有姚少师在背后主持,或者姚少师知道多少。如果真是姓王的自作自为,总瞒不过姚少师去,少师迟早会收拾他。现而今小八臂已经被我破了一角,也就无法再吸收生人的魂魄了,王远华不理则罢,他若还有什么举动,咱们再动手也不迟。”   十三娘秀目一闪:“莫非……今晚咱们与之相斗的,就是沈万三尸体所生的戾气?”   刘鉴再次喝彩:“小姐真是绝顶聪明。戾气、灵气,平常人也认不出来,我适才在大堂上说是灵气,只为了安宋大人之心而已。原本我不想碰到沈万三的尸身,方孝孺之事也很麻烦,最好两件事别掺和到一起。可恨那袁忠彻,什么都不知道还自作聪明……”   刘鉴说到袁忠彻,这牙可就咬上了。十三娘莞尔一笑:“您和袁大人真有那么大仇么?所谓同行是冤家……”   “谁和那一知半解的家伙同行?!”   “也好,”十三娘笑着说,“初见刘大人,还以为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这才知道‘贪嗔痴瞒疑’,是个凡人就都不能免的。”   “我对袁忠彻顶多就是‘嗔’,什么贪痴……”话才出口,刘鉴就知道不妥,急忙轻轻咳嗽一声,掩饰窘态,“算了,不去说他了。总之他误以为那是前朝用来镇青山的阴物,所以祈禳的法子不对,若没有小姐相救,他连性命恐怕都玄了。好在终于镇住了戾气,顺带暂时了结了方家冤魂的事儿,只要王远华没别的邪招儿,这事儿就算是过去了。”   十三娘沉吟着说:“那王远华究竟什么居心,咱们都不清楚,难保他不再起邪法残害生灵。我得在北京再住一段时间,大人若有疑难和危难,也可以相助一臂。”   刘鉴闻言大喜,从竹箱上站起身来,深深一鞠:“刘某先此谢过。”   瑞秋偷笑一声:“刘老爷原本就不是简单地只让小姐跑来送样东西吧!”   事情分说明白,十三娘和瑞秋告辞而去,刘鉴主仆也就熄灯歇息了。捧灯心里种种疑问,今晚上解开大半,不由得感觉通体舒泰,虽然睡的地铺,并且没有枕头,他却稳稳地一觉睡到大天亮。   起床后用过早点,刘鉴去看了看袁忠彻。宋礼说:“袁大人还昏睡未醒,我已找了个大夫来看过,据说只是元气大伤,喝点汤药调理十天半个月的就好。镜如你看……”   “世上本无鬼,疑心生暗鬼,”刘鉴微微一笑,“从来见鬼得病的人,一是心病,二是被阴气扰了元神。袁尚宝是没有心病的,元神受损,和普通阴阳不调、体虚气短没什么两样,您照着大夫开的方子给他抓药就是。”   出了袁忠彻安养的屋子,十三娘带着瑞秋前来拜别。宋礼问:“小姐这就要回京城去么?若仍留在北京,不妨就住在此处。我平日在工曹办公歇息,不常回来。”刘鉴笑一笑,解释说:“骆小姐乃是骆翰林之妹……”   原本宋礼以为骆十三娘是行走江湖、脱略行迹的剑侠,没那么多顾忌,也不怕住在陌生男人家里,这一听说原来是官宦小姐,不禁大感诧异,同时抱一抱拳:“如此,倒是宋某鲁莽了。”他想一想,建议说:“往北不远,有座尼庵,小姐可以去暂住。”   刘鉴听到这话,心中不禁一动:“您说的可是水关内、积水潭西北边小岛上的‘白衣观音庵’么?”宋礼点头说是,于是刘鉴朝十三娘使个眼色:“那地方很好,是个清修的所在。”   等到四人都告别了宋礼,走出那“京庄修”的宋宅,刘鉴低声对十三娘说:“我看姚少师的大五行图谱,要改修白衣观音庵,用以镇水。你住在那里,一来好寻,二来帮忙留心瞧瞧,王远华会不会在那里玩儿什么花样。”   十三娘答应而去,刘鉴就领着捧灯回柏林寺。此时天已大亮,街上是熙熙攘攘,他们朝南走了一程,往西拐进一条胡同。刘鉴正打量着这胡同里静悄悄的,没什么行人,转头一看,捧灯的脸色煞白,嘴唇发青,腿肚子还在不停打哆嗦。他正想问问出了什么事,突然耳边一声轻叱,随即一个高大的人影从天而降,拦挡在面前!   积水潭和观音庵   在北京城西北部有一片西北—东南走向的狭长水面,元代叫“海子”,明代范围略有缩小,清代开始成为京城百姓游乐消夏的场所,这就是“什刹海”。为什么叫十刹海呢?比较正常的说法,是在水面周边共建有十座寺庙,也就是“刹”,所以叫“十刹海”,也写做“什刹海”。此外,还有一种民间传说,是说当年沈万三被严刑拷打,指出了十窖银子的地方正是此处,挖银子的大坑后来被灌上水,大家就都叫它“十窖海”,叫偏了才变成“什刹海”。   什刹海分为前海、后海、西海三部分,其中的西海,明朝时候叫做“积水潭”,至今还留下这个地名,是地铁2号线的重要一站。积水潭西北方小岛上曾有一座寺庙,肇建于明朝永乐年间,名叫“法华寺”,俗称“白衣观音庵”或者“镇水观音庵”。原本这个小岛直对着德胜门西水关,所以寺北立有一块大石头(据说乃是天上落下来的陨石),起到分流以减缓水势、加速泥沙沉淀的作用,俗称“鸡狮石”,也叫“分水兽”。   清朝乾隆二十六年(1761年)重修这座观音庵,改名为“汇通祠”。1976年为了修建地铁2号线,将汇通祠拆除。1988年重建,并因为附近乃是元代“都水监”的所在地,为了纪念曾经主持过都水监工作的大科学家郭守敬,在祠中加盖了一座郭守敬纪念馆。   第十六章 桃木橛(1)   刘鉴和捧灯走的这条胡同很窄,也没什么人,名叫哱啰仓。他们才拐进去,突然就听得一声清叱,随即瑞秋一个跟斗从墙上翻下来了,双手插腰拦住了去路。刘鉴看瑞秋金黄色的眉毛拧着,大眼珠子瞪着,满脸的怒气,结合身后捧灯的畏畏缩缩,不禁有点好笑:“你又怎么得罪瑞秋姑娘啦?”   瑞秋“哼”了一声:“谁说是他得罪我了?”   刘鉴一挑眉毛,假装吃惊:“难不成倒是在下得罪了姑娘么?”   “你没得罪我,可是得罪了我家小姐!”   这下刘鉴是真的吃惊了,“啪”的合拢折扇:“愿闻其详。如果真有得罪之处,我会亲自去找骆小姐,当面赔礼。”   瑞秋又是连哼了三声,然后才连珠炮似地说:“昨晚还说宝贝我家小姐送的扇子,连题个字都不敢呢,装模作样。实际上竟然拿着我家小姐送的东西去掘土。你题个字就算污了扇子,掘土就不污了吗?!”   刘鉴这才明白小丫鬟究竟怒的是什么,他转回头去,狠狠地瞪了捧灯一眼。捧灯抱着脑袋朝后就缩:“爷,小的不是故意告诉她的……是、是,是她逼我的呀!”   “影儿都没的事儿,她怎么逼你?她也能掐会算?!”   瑞秋梗着脖子,红着脸对刘鉴说:“刘老爷,您要是不宝贝我家小姐送的东西,那就还了小姐,不必要人前一套,背后一套。小姐对你是什么心,你不会不清楚,你要没那个意,就把话说清楚喽。咱们照当你是老爷的朋友,遇事也不会不帮你,只要不是作恶——行侠仗义,本是我辈份内之事。可你要是骗了我家小姐,伤了她的心,小姐能容你,可别怪我容不下你!”说着话,“当啷”一声,就不知道从哪里抽出柄寒光逼人的短剑来。   刘鉴听得哭笑不得,没想到一件小事,落到这小丫鬟眼中竟然变得如此严重。看瑞秋的神情,如果自己今天不能把话说清楚了,她真会跳过来拿剑捅了自己——最起码也划两道伤口,按照书上剑侠们常说的话,叫“聊施薄惩”。   可是刘鉴也不着急,也不害怕,再怎么的,也不能让个小丫鬟给唬住了。于是他咳嗽一下清清嗓子,“啪”的一声又打开竹扇:“瑞秋,你既说你家小姐送我这柄扇子是个宝贝,你可知道究竟宝贝在哪里?”   瑞秋没想到刘鉴是这种反应,更没想到他会如此反问,倒不禁愣了一下,随即回答说:“小姐亲手做的,还不宝贝么?小姐就做了两把,一把自己留着用,一把送了你,连我家老爷都得不着,还不宝贝么?”   “非也,”刘鉴轻轻摇头,“照你这样说来,骆小姐送我这柄扇子,那算是定情的信物了。她还是未出阁的大姑娘,心里可以想,行动不能有,你这么说,不是败坏你家小姐的清誉么?”   瑞秋闻言愣住了,不知道该怎么分辩才好。   刘鉴在气势上扳回一局,不禁微微一笑,然后继续解释说:“骆小姐知道刘某通风鉴之术,心之所感,难免会惹上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故而相赠此扇。你可知道,这扇骨是用南海普陀山的紫竹所做,最是辟邪的圣物,而骆小姐又亲手劈了扇骨,蒙上扇面。骆小姐乃纯阳之体,她亲手做的东西……”   “什么叫‘纯阳之体’?”   “骆小姐是丁卯年、丙午月、丁未日、丙寅时生人,四柱皆火,年柱的卯和时柱的寅属木,这是纯阳之相,落在男子身上,乃主刑杀,可为法官,落在女子身上——果然小姐做了剑侠。她纯阳之手做的扇子,更有镇邪之……”   瑞秋把眉毛一竖:“我家小姐的八字,你是怎么知道的?!”   刘鉴还在摇头晃脑地解释,突然被瑞秋这一问,直接就打到痛脚上了,说话不禁变得有点结巴起来:“我……在下算到的……”   “小姐也没请你算命,你算她什么人了,妄自推算她的八字?未出阁的大姑娘,八字是可以随便让人知道的么?!”   骆叔同把妹子介绍给刘鉴,想撮合两人成亲,刘鉴心里虽还有些犹豫,也未必是不乐意,以他看相推命的本事,加上和骆叔同的关系,早已暗中猜到了十三娘的八字,推推祸福休咎,再跟自己的八字合一下,看这段姻缘究竟前景如何也是情理之中。但这话不能明着对人说,偷算人家未出阁大姑娘的八字,终究不是君子所为。   瑞秋一句话就把刘鉴给问噎住了,其实他大可以扯谎说是骆叔同直接告诉他十三娘的八字,兄长请朋友算算妹子的流年,本在情理之中,预先把妹子的八字透露给未来妹夫,也不算什么不可告人之事。可是瑞秋伶牙俐齿,一大堆反问劈头盖脑地砸过来,刘鉴一下子蒙了,根本就没想到简单一个谎话,自己就能扳回上风。   看刘鉴的脸色变得很难看,原本仙风道骨的这位刘老爷,现在看上去倒有点象斗败的公鸡,瑞秋不由觉得百气全消,心情大好。她紧咬牙关,强自忍耐不让自己笑出来,依旧板着脸,把双眼朝刘鉴狠狠地一瞪:“你要是敢有负我家小姐,我定不与你善罢甘休,就算是犯了门规,也要取你性命!”说着话,把短剑在刘鉴脖子上比划一下,双膝微屈,“嗖”的一声就又蹿到墙上去了。   “瑞……”刘鉴还想喊住瑞秋解释,可是定睛一瞧,墙头上空空如也,小丫鬟早不知道跑哪里去了,以她的本事,说不定这会儿连白衣观音庵都到了。刘鉴不禁长叹一声,垂头丧气地摇了摇头。   “尊……爷,”捧灯在背后说,“我早说这小丫头听不懂好赖话吧……”   “啪”,捧灯脑袋上狠狠地挨了刘鉴一扇柄——“回去再好好收拾你!”   自从刘鉴在万岁山上祈禳以后,王远华倒没来找他们什么晦气,更没再想拿什么人活祭了大钟,以此来警告刘鉴。事情貌似平静了下来,可刘鉴总隐隐觉得心里有点不安。   十三娘主仆二人果然依着商量定的,在积水潭北白衣观音庵里落了脚。刘鉴时常派捧灯去给她们送些果饼小食,十三娘也叫瑞秋给刘鉴送点从南京捎来的秋茶作为回礼。   虽然刘鉴对袁忠彻的敌意并没有消减,可在十三娘的反复劝说下,还是去宋礼的宅里探视了几回,并且还亲自动笔,开了一付用羌活、荆穗、苏叶、虫草等草药配制的安神理气汤给袁忠彻服用——宋礼没敢说是刘鉴开的方子,怕袁忠彻不肯喝。   就这样安心调养了几天,袁忠彻的身体一天好似一天,已经可以下地走动了。他向宋礼备细询问了那天自己昏厥以后的事情,知道是刘鉴救了自己,不禁拍案大怒,懊悔不已。可这也只是一阵子的事情,此后他再和刘鉴相见,言谈中显得温和了许多,虽然还是一副冷面孔,却已不再那么咄咄逼人了。当然,也只是大家面子上还算过得去而已,至于袁忠彻私下对宋礼发了多少牢骚,刘鉴背后和十三娘说了多少袁忠彻的坏话,相互间就不得而知了。   至于宋礼,他对刘鉴、十三娘、袁忠彻这些人绝对是礼敬有加,不敢丝毫怠慢。忙里偷闲,还叫了酒楼的厨子来家,设宴款待过他们几回,甚至有点意思要给刘鉴和袁忠彻充当鲁仲连,做做和事佬。   眨眼间就到了九月份,重阳刚过就是寒露,天开始一天比一天凉了下来。这天一大早,突然寺僧跑来告知,说每月必来送俸禄的那位户曹牛司务求见。刘鉴闻听,心里诧异:“这月的俸禄,前两天不是已经送过了么?他又来做什么?”才要穿戴起公服,寺僧却说:“刘老爷不必麻烦,牛司务是便服来拜的。”   这一来刘鉴更加摸不着头脑,嘴里说“请”,右手可又习惯性地在袖子里掐算起来了。这一算,详情不明,但知道是件好事,他也就不再多加推测。时候不大,牛禄进来,磕了一个头,寒暄了几句,就满脸堆笑地从袖子里抽出张大红帖子来:   “今儿个才知道,原来刘大人也是同好,哈哈。骰子店安老板本月十六日娶亲,他本该亲自来给大人送喜帖的,只因为忙得脚跟踢后脑勺,是下官自告奋勇,代跑这一趟。不恭之处,还请大人多多海涵。要怪就怪下官多事儿,不是安老板胆敢轻慢了大人。”   刘鉴这才知道,原来刚才算出来的是这件“好事”。于是他手摇折扇,笑着点点头,叫捧灯把喜帖接过来,打开看了看:“原本不是说他上个月就要结亲的么?怎么拖到本月了?”牛禄回答说:“找位高人推算了一下,上月没什么好日子,就本月十六是大吉大利,最宜嫁娶。”刘鉴心说:“他哪儿找个江湖骗子来推日子?上月好几天吉利日呢,全算不到么?早知道我去给他推上一推。”   不过转念一想也好,上个月自己在万岁山上祈禳,满心都是放不下的事情,就算安老板亲自来请,恐怕也没心情去赴他的婚宴,这个月倒是悠闲了很多。于是回复牛禄说:“在下一准儿前去恭贺。”   想了想,又觉得有点简慢。虽说他是六品的官员,对方只是个外族平民,终究时常去披萨店里吃饼,交情也不能说很浅,以刘鉴的个性来论,是没那么多身份藩篱横在熟人面前的。大家都是朋友,说什么高低贵贱呢?于是他提笔写了张回帖,叫捧灯跟着牛禄去回复安老板,也顺便买张披萨饼送去观音庵,给十三娘尝尝新鲜。   刘鉴关照捧灯说:“少放奶酪,多加水果,骆小姐是最喜欢时鲜果品的……对了,干脆全素别放肉,否则,观音庵怕你不好进。”   捧灯完成了送饼的差事,一路悠哉游哉,赏看街景,路上偏又撞见那个好说古的白胡子老头,站着聊了一会儿,问他上回好似游龙一般的青砖墙的事,老头只是捻着胡子笑笑不语。问他那是什么地方,回答说:“那地方你不知道?那地方叫做北新桥。”   等捧灯闲逛闲聊足了,回到柏林寺的时候,太阳都已经当顶了。刚巧寺里沙弥送来了素斋,于是他就在门口接了斋饭篮子,蹦着跳地跑进屋去,突然一看不对,老爷的脸色不太好。   只见刘鉴斜靠在书桌旁,眯眼望着屋顶,面沉似水,不带一丝笑意。他两只手玩弄着骆小姐送的紫竹扇,“啪”地打开,又“啪”地合拢,如此反复了好几回。本来老爷想事的时候,也偶尔会露出这种神情,但一听到他进屋,刘鉴转过头来,瞄着他的面孔微微冷笑——捧灯这可有点慌了,心说这是冲着我来的呀,我又做错什么了?   上回他因为向瑞秋泄露了刘鉴拿骆小姐送的折扇去掘土一事,回来挨了好一顿数落,脑袋上给凿了两个暴栗,一边一个,又痛又对称。这回他一看主人脸色不善,不禁小心肝扑通扑通地乱跳,心说怎么又是我?虽说没赶着匆匆而去,匆匆而回,可也没敢在路上玩太长时间,老爷该不会为了这点小事就恼火吧。   于是捧灯赶紧放下篮子,垂着手迈前几步,面含三分微笑,压着嗓子询问:“未知尊……爷,出什么事儿了?”   刘鉴“啪”的一声合拢折扇,指点着书桌上一个小布包:“看看这是什么?”捧灯满肚子的莫名所以,赶紧走过去拿起小布包来,打开一看,原来里面是一枚指头大小的桃木橛。   这不看则已,一看之下,捧灯不禁激灵灵打一个冷战:“莫非……难不成是万岁山上的镇邪物,鬼祟重盛,竟然破土而出了不成?!”   “不成你个屁!”刘鉴狠狠一折扇打在捧灯脑袋上,打得他一个趔趄,差点就把手里的桃木橛扔到老爷脸上去,“这是宋大人捡到了交给我的。我前些天可说过吧,你要是再乱翻我的箱子,小心我写张文书发卖了你!”   捧灯连疼带委屈,眼泪在眼眶子里直打转:“爷,我再不敢乱翻东西了……这定然是前两天在万岁山上做法的时候掉的,那是爷您吩咐奴才去箱子里取东西,我不是乱翻……”   刘鉴抡起折扇来又做势要打,可一看捧灯泪珠子夺眶而出,噗嗒噗嗒地往下掉,不禁冷哼一声,把手又放下了。“你再搞丢我的东西,也一样卖了你算了!哼,要你何用?要你何用?!”骂完了一瞪眼,“还不赶快去点点清楚,看还缺了什么没有?!”   刘鉴发落完书童,自顾自打开斋饭篮子去用午餐了,只剩下捧灯一个人站在书桌旁发抖。那天挨了主人好一顿臭骂以后,他低头检讨自己的所作所为,想起来五色土的事情,赶紧跑到窗台上把自己用红土捏的泥人儿打碎,细细磨成土面,反复筛拣晾晒,珍而重之地又放回箱子里。本以为前事已终,到此为止,要再出事也得以后了,没想到今天又出了岔子,而这岔子的根还是在万岁山上!   捧灯赶紧依着刘鉴吩咐,打开那口放置各种祈禳施法之物的竹箱,仔细翻捡,看看是不是还少了什么。可是很多东西他本来心里就没数,点来点去,总觉得不大对。又不敢去问刘鉴:“爷,某物某物原本应该有多少?”万一刘鉴顺口问起来:“原有七个,现在还剩几个了?”可该怎么回答?再少了数,爷他还能饶过我么?   竹箱子里零碎东西实在太多,捧灯心里又慌,一会儿觉得符纸少了几张,一会觉得桃木撅数还是不对。收拾完箱子,他含含糊糊地去禀报刘鉴说:“爷我点清了,再不少了。”刘鉴倒也没有追问什么,只是叫他“以后仔细着点儿”,可捧灯一连几天都不敢拿正眼去瞧刘鉴。   符纸若少,哪怕自己掏腰包去店铺里买两打回来也就得了,桃木撅可不是那么容易弄到的。虽说是桃木都有辟邪之效,是桃木也都能削成橛子,但他曾听刘鉴说过,只有山东肥城地面上的桃木最具灵效,而那里的桃木又要以朝向东南的桃枝最适合驱邪施法。爷既然那么说了,万一他箱里的桃木橛就都是肥城产的呢?自己要是用街上卖的寻常货色替换了,万一给看出来,或者事到临头不起作用,那罪过可就大了去了!   这人越是着急,就越是容易钻牛角尖,捧灯思来想去,认定桃木橛若还有遗失,只可能在万岁山上。前些天爷和骆小姐在万岁山上跟邪祟恶斗,拿葫芦收了妖气,那阵仗实在怕人,要自己从箱子里取桃木橛的时候,自己浑身筛糠,肯定是手忙脚乱地遗漏了几支。   于是捧灯就想要去万岁山上转一圈,即便什么都找不着吧,也可以勉强求个心安。可是一连几天都找不到机会——刘鉴来北京就带了他一个佣人,基本上连吃饭都得寸步不离——他又不敢对刘鉴说怕是丢了东西得去找,那恐怕话还没说完,暴栗或者扇子柄就先打下来了。小书童为此惶惶不可终日,寝食难安,连眼圈都黑了。   好不容易挨到了九月十五,第二天就是安老板的婚期。这天午后,刘鉴派捧灯去给宋礼递一封信,捧灯可算逮着机会了,这一路上也不逛,也不玩,一溜小跑,气喘吁吁地直奔了工曹衙门。宋礼看了刘鉴的信,微微点头,捧灯在旁边连着催促:“吾主急待回执,公请即书,仆为研墨。”   宋礼笑着瞥了他一眼:“你干嘛?唱戏哪?”提起笔来写好了回执。捧灯揣起回执,出了工曹一看天色,很好,才用了平常不到一半的时间,挤出空来,大可以去万岁山上跑一个来回。   工曹距离万岁山其实不算太远,出了工曹往东北走是柏林寺,往北走不到一半路程就是万岁山。捧灯又是一路小跑,来到万岁山下,瞅个没有兵卒盯着的地方,悄悄掀开布幔就钻了进去——终究万岁山的工程还没有正式开始,防守得也不严密。   此时已经是九月中旬,天黑得越发早了,等捧灯呼哧带喘上了半山腰,日头已然西斜,在山坡上投下一道道长长的树影。上回来的时候,熙熙攘攘有不少兵丁、伕役,这次捧灯一个人上山,四下却静悄悄地连声虫鸣都没有。这孩子平常也不读书,就算勉强从刘鉴书架上抽两本下来打发时间,也都找的是鬼狐仙怪一类闲篇,对唐诗、宋词不感兴趣,什么“返影入深林”,什么“暗香浮动月黄昏”,种种高雅意境对他来说,无疑是对牛弹琴。在他此刻眼中,看“复照青苔”便感寒气入骨,见“枝影横斜”更觉鬼气森森,之前走在暗巷里还有个倒夜壶的驼子跑来凑趣,现在偌大一座山岗上只有小书童一个人……   捧灯有心唱个曲子壮壮胆,可急切间啥词牌也想不起来了,只能一边哆嗦着嘴唇一边往山上蹭,不时还计算着是不是该往回折了,再晚了怕被刘鉴骂。可他心里存了事,好不容易能上万岁山一趟,不到镇邪的地方转上一圈就回去,实在是不甘心。   万岁山根本就不是一座山,只是个人工土坡,可这土坡规模也不小,捧灯这回进来的又不是正面布幔张开的大门,他从斜刺里上山,越走越是迷糊,找来找去也没能找着上次镇邪的那块地方。可越是找不到,越是看那里都象,遍地都象埋着死人骨头,整座万岁山在他眼中,就如同是个大坟包一般。一阵阴风吹过,山上树叶哗拉拉响个不停,红日西落,倦鸟归巢,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又飞过来一大群乌鸦,密密麻麻地布满了天空。   捧灯缩了缩脖子,一股凉气从尾巴骨直蹿到后脑勺,胃里发紧,胸口发闷,连脸皮都开始变得僵硬起来。他把两只胳膊环抱在胸前,瞪大了眼睛找那块已经重新填实了的平地。按说当时挖坑的时候只往山上爬了百余步,并且旁边有棵歪脖子的槐树,应该不难找,可捧灯这会儿疑心生暗鬼,在半山腰里转了将近一个时辰才终于找到那地方。   歪脖槐树找着了,捧灯赶紧趴在地上踅摸东西,把当时放箱子的那块地方翻了个遍,再没找到第二根桃木橛。这人趴在地上看近处东西的时候,觉不出天色昏暗,所以等他略微舒了一口气,直起腰来,才骤然发现红日已然落了山了。他倒吸一口凉气,慌乱地往四周看去,此时日头已坠,月亮还没升起,十步以外就啥也看不清了。捧灯辨别了一下方位,撒开腿朝山下就跑,没跑两步,一头撞在棵槐树上。这树不粗,被他这一撞,前后晃动了几下,惊动了树上的一窝乌鸦,乌鸦嘶哑着嗓音一叫,结果又惊起一大片眠鸟,顿时四周一片鸟叫声和拍动翅膀的声音,在黑夜里听来是份外的瘆人。捧灯猛然间觉得好象有个东西在自己肩膀上拍了一下,顿时吓得混身抽搐,裤裆一热,把一泡尿全撒在了裤子里。   果然是阴地,不可久留!捧灯想到这里,再次抬起腿来,绕过树去拼命奔逃,没跑两步,突然脚下一空,一个狗吃屎摔进个大坑里,双眼一黑,立刻什么都不知道了……   桃木和辟邪   最晚从汉代开始,人们就认为桃木可以辟邪驱鬼,来源一是神荼、郁垒的传说,二是后羿传说。   据《山海经》和《风俗通义》等书记载,东海度朔山上有一株高达三千里的大桃树,东北方向就是万鬼出没的鬼门,有神荼、郁垒二神居住在桃树上,专门负责甄别和惩罚胆敢害人之鬼。到了南北朝时代,南梁宗懔在《荆楚岁时记》中说,民间习俗用桃木板做门,左扇上画着神荼,右扇上画着郁垒,称之为“门神”——秦琼、尉迟恭之类的门神是唐朝以后才出现的。宋代王安石作诗《元日》:“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千门万户瞳瞳日,总把新桃换旧符。”“新桃”、“旧符”都是指的“桃符”,也就是画着神荼、郁垒的桃木牌,挂在门口可以辟邪,是后世春联的前身。   关于后羿传说,始见于汉代的《淮南子?诠言篇》,说后羿是被“桃棓”打死的。东汉许慎注解说:“棓就是大木棒。用桃木做的棒打死了后羿,因此鬼会害怕桃木。”南宋罗泌的《路史后记》中写得更详细:“(后羿)从田中归来,庞门(逢蒙)用桃木棒把他打死了。”连后羿那般英雄都被桃木棒所杀,自然鬼怪们会畏惧桃木了。   肥城县在泰山西麓,县西有一座陶山,据专家考证,春秋战国时代此山名为“桃山”,地名也叫做“桃”。肥城县境内传统密植桃树,民间传说只有肥城的桃木才具备辟邪功效,而东南方向的桃枝功效最好——这也应该是从上述两个传说中衍生出来的。   第十七章 番邦僧(1)   捧灯在万岁山上一脑袋栽大坑里,昏死过去。等他醒过来,已然是躺在柏林寺自己主仆寄住的僧舍床上了。室内一灯如豆,把刘鉴的影子长长地映在白墙上,乍看上去非常的狰狞可怖。捧灯一睁眼就看到这样一幕情景,只觉得头皮发麻,他大声哭叫着从床上一跃而起,光着屁股往外就跑。刘鉴吃惊之余,一把揪住捧灯,生把他拽回房里,按倒在了床上。等捧灯哭声稍停,刘鉴轻轻叹了口气,柔声问:“你送完了信不回来,跑万岁山上去干嘛?”   “我、我是……怕……怕弄丢了箱子里的东西……惹爷您生气,我去找找看……”捧灯此刻已经缓下了心头的惊怖,知道自己已然平安无事,也不敢再隐瞒什么,抽噎着把实话合盘托出。   刘鉴一挑眉毛,多少有点哭笑不得:“少了一两样没什么关系。我是怕你平常吊儿郎当的,应景儿坏我的大事,所以吓唬吓唬你罢了,哪里真就写文书卖了你呢?”换了别的情境,或许刘鉴早一扇柄打过去了,可现在看到捧灯两眼通红,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终究主仆多年,感情不可谓不深,刘鉴非但不恼,反而好言好语安慰他。末了还扔一个湿手巾把儿给捧灯,微笑着问:“你找东西就找东西把,晚点儿回来也不怕。可这又是怎么回事儿?至于这么狼狈吗?”   捧灯接过手巾,一边胡乱地抹脸,一边撅着嘴抽噎:“还不是爷您挖坑不填,害了小的……”   “呦,那天光想着填上袁忠彻下令挖的坑了……”当日在万岁山上镇邪,刘鉴先指点了一个地方,才刚挖完坑,扔了没两片瓦,袁忠彻就赶到了,把刘鉴的主意全盘否定,在埋沈万三尸体的地方重新开挖。此后连番变化,众人齐心协力,好不容易才镇住戾气,填上土,就把先前那个大坑给忘了——那时候天色已黑,又不在平地,从没想过挖坑不填,会有人栽下去,而这个人偏偏还就是捧灯。   “种因得果,没成想这恶果落你头上了,”刘鉴略带歉意地一笑,“怎么的,要我向你陪不是吗?”   “小人哪儿敢……”捧灯嘴还是撅着,眼泪却已经不流了。他知道是自己摸黑不看道才栽进大坑里去的,其实和挖坑的人无关,此刻看刘鉴这么关心自己,倒感觉有点不好意思起来。于是他赶紧坐起身来,把手巾摆到枕头边,问说:“爷,我只记得晕倒在那个坑儿里,我怎么回来的?”   “哼,看你这么晚了还不回来,最近发生的事儿又多,我多少有点担心,自己跑了趟工曹去找你。听说你早出来了,就又拐去观音庵,看是不是跑那儿玩儿去了。多亏了骆小姐主仆也帮忙寻找,最后还是瑞秋在万岁山上找着了,把你给送回来的。”   捧灯脸上还是花的,却不禁破啼为笑:“看来还是爷您最心疼小的——现在很晚了吧,且待小的服侍您歇了。”   说着话从床头摸着一条干净的犊鼻裤穿了,就想下床来给刘鉴打水洗漱。穿裤子的时候,他突然想到一个问题,小脸立时涨得通红:“爷……您说是瑞秋那丫头送我回来的,那我的这个裤子……”   刘鉴翻了翻白眼:“想得倒美!这裤子是我给你脱的,屁股也是我给你擦的!”   捧灯闹了这么一出,搞得刘鉴一整晚几乎就没合眼,天将亮的时候才和衣小小打了个盹儿,不足半个时辰。这天是骰子店安东尼老板娶亲的日子,既然已经接了喜帖,没有什么攸关生死的大事,没道理不去,也不方便迟到。所以刘鉴早早就起身了,还把捧灯也从床上揪了起来。   主仆二人洗漱完毕,随便吃两块点心,就开始收拾东西。先都换上只穿过一水的半新衣服,然后从柜里取出昨天才刚买来的白菱馅喜饼,紧一紧扎束的红绸子。这些天,刘鉴反正是闲得没事做,干脆去集市买来两块田黄石,自己刻了一对印章,一枚是“一心同德”,一枚是“百年好合”,用红纸盒装上,也扎上红绸。此外,他还取了两张全新的一贯纸钞,叠好了塞进一个红包里去。   “爷,”捧灯在一旁问,“这是给新娘子的喜包么?”   刘鉴一挑眉毛:“我不是她爹,也不是她公公,干嘛要给她喜包?”顺手把红包插到喜饼的包装里去。   捧灯皱皱眉头:“尊主既已筹礼,又何必赠银耶?”   刘鉴抡起折扇往捧灯脑袋上就敲,捧灯赶紧一个抽身滑步,跳开一旁,堪堪避过。刘鉴倒也不是真的要打他,扇子落一个空,突然定住,琢磨了一下说:“白面扇子怕冲了喜气,今儿个不带也罢。”一边把紫竹折扇锁到抽屉里,一边对捧灯解释说:“你懂什么,这婚姻最是破财的买卖。喜饼够吃几天?印章啃得动么?不过一点心意而已。只有红包才是实在东西。”   捧灯吐吐舌头,一边往后缩一边笑道:“尊主……爷您既然知道这个,为啥自己个儿不赶紧攒点钱钞?等回了京城,便好迎娶……”   话没说完,这小书童已然跑到院子里,躲柏树后面去了。   主仆二人一路打趣斗嘴,捧灯闪躲刘鉴的暴栗是越来越灵活。约摸辰时二刻的时候,他们来到小街上骰子饼店前面。只见半条街都张红挂彩,骰子饼店并隔邻的包子铺门外都张着天蓬,摆了八张大桌,几乎把整条街道都给堵上了。   刘鉴才刚走近,牛禄眼尖,冲过来就要磕头,口尊“长官”。刘鉴赶紧扯他起来:“今儿个我只是来贺喜的,又没穿官服,不必如此大礼。”牛禄招呼前来参加婚礼的众人——都是些街坊邻居,七成是开各种点心店的——“劳驾,让一让,让一让。”把刘鉴主仆请进骰子店中。   只见店堂里粉刷一新,灶头拆了一半,空出地方来多摆了一张几案和两把靠背椅。本来店里只摆得下三张方桌,已经有几个白发苍苍的老头入席端坐了。牛禄要把刘鉴让去上座,刘鉴说:“怎敢和老人家们坐一起呢?”找了个角落里的空位坐下。牛禄还要再劝,忽然看见朝向内屋的门帘一挑,安老板三两步蹿了出来,跑到刘鉴面前倒头就拜。   安老板今天可打扮得华彩,大红的吉服,腰里不再系布带,而换了一条皮带,脚上不再穿布鞋,换了一双半新的靴子,就连黄胡子都修得整整齐齐的。刘鉴一边扯他起来,一边连声恭喜,叫捧灯把贺礼递过去。牛禄赶忙代安老板接了。   几个老头望着刘鉴,指指点点,交头接耳,不知道这小年轻什么来头,新郎官要亲自跑出来朝他下拜。就在这个时候,有人冲进来喊:“吉时快到了,该去接新娘子啦!”   安老板朝刘鉴告个罪,转身出店去了。牛禄转进里屋,把贺礼放好,然后又转出来伺候刘鉴。刘鉴笑着说:“看你忙里忙外的,这场婚事,有你很大功劳呀。可惜拆了灶,估摸着咱们今儿个吃不着披萨了。”   牛禄作揖点头:“大多是街坊邻居,就没几个象您和我懂得欣赏美味的,他们根本吃不来披萨。今儿个是从西边儿景福楼叫的婚宴,嘿嘿,下官帮忙安老板掏的腰包。”   两人随便谈说几句,牛禄突然挤挤眼睛说:“今儿个还有新鲜玩意儿哪,可惜长官看不着。”刘鉴问是什么,牛禄凑近了低声说:“您知道安老板是个番邦胡人,他娶了包子铺的曼莲姑娘为妻,先按咱们的规矩行三拜大礼,然后还得在内室行他们番邦风俗的仪式。”说着话,从怀里掏出个小红布包来,打开来给刘鉴看。   刘鉴一瞥眼,只见里面是一对小小的银戒指。牛禄解释说:“安老板在内室安排了香案,找来个刚到北京的番僧主持仪式,据说先得把手按在他们的什么圣书上起誓,然后新郎、新娘要交换戒指……”   刘鉴一挑眉毛问:“我知道安老板是信的景教,北京城里也有景教寺庙呀,为何不去请位寺里的僧人,倒要找外来的和尚?难道真所谓‘外来的和尚会念经’?”   牛禄回答说:“长官有所不知,我也曾问过安老板来着,但他说他信的其实并非景教。虽然拜的是同一个神灵,但教义却又两样,景教是被安老板信的教给开革了的异端。据说他刚到北京的时候,景教寺里就有人来请他去做礼拜,被他回了,说自己宁可在家里拜神,也不会踏足异端的寺庙,从此就结下了梁子。新来这个番僧貌似也不是安老板一宗的,可究竟哪一宗,安老板也搞不明白,只看他不是景教的和尚,就给请了过来,主持仪式……”   话才说到这里,牛禄眼角朝门口一扫:“说曹操,曹操到,这不是那番僧来了?”   刘鉴抬眼朝门口望去,只见进来一个胡人,身量极高,穿着黑色长袍,留着黄里泛红的络腮胡子,最打眼一是他脖子上挂一个十字坠子,二是头顶心光秃秃的,周围一圈却留着头发。   刘鉴一挑眉毛:“大吉的日子,他怎么穿着黑就来了?”   牛禄回答说:“据说黑色是他们的吉色……所谓‘十里不同风’嘛,更何况是番邦蛮子呢?”转身跑过去招呼番僧在上席落座。那几个老头又朝着番僧指指点点,交头接耳,番僧却不理他们,自顾自地坐下来闭目养神。   安排好番僧,牛禄又跑回刘鉴身边,笑着说:“安老板说他家乡叫做佛什么萨城外一个什么芬奇村,邻着一片内海,他们叫‘地中海’——看,那番僧的脑袋就是地中海头。”   刘鉴“哈哈”大笑:“哪有比着地形剃发的,这一定是你信口瞎掰。”牛禄也笑,又岔开话头去说些别的。   虽然新娘子娘家就在隔壁,但为求个热闹,安老板特意赁了辆牛车,先从骰子饼店出门向南,一直去到东直门大街,再转而向西,兜个大圈子去到包子铺,接了新娘后又原路折回,折腾了有大半个时辰。新娘子少年丧母,只有一个父亲,也就是包子铺的老板,今天也穿戴整齐,跟着牛车过来,就坐在北墙的几案边。巳时正,吉时已到,新郎、新娘牵着红绸走出内室,先拜了天地,再拜上坐的包子铺老板,最后夫妻交拜,就算是成了礼了。   酒席流水般送上来,新娘躲回内室,新郎安老板过来劝了一巡酒,随后也进去了。过了少顷,那番僧站起身来,步入内室。牛禄朝刘鉴挤挤眼睛:“番邦的仪式就要开场了,长官多喝两杯,下官进去给他们递戒指。”   捧灯好事,说:“我也进去看看。”牛禄摇摇头:“使不得,他们那仪式,新娘是不戴盖头的,非受邀之人不得进入。”捧灯不肯罢休:“婚后三日无大小,况且我一个小孩儿,他们能把我怎样?打出来么?”   刘鉴朝他一瞪眼,捧灯这才笑一笑缩了回去。   可是牛禄才进去不久,就又跑了出来,一扯捧灯:“你好运气。原本他们找个孩子帮新娘捧一大把花,可那孩子突然病了来不了。这儿就你一小孩儿,你且跟我来吧。”说着话转向刘鉴,以目相询。   刘鉴点点头,捧灯欢天喜地地跑了进去。   酒席一直不散,可刘鉴除了新郎和牛禄外就不认识什么人,坐得久了实在无聊,所以才过正午就起身告辞了。才一出门,捧灯就开始喋喋不休地向主人讲述他在内室的所见所闻——   “里面地方不大,正中间立一个神龛,可是不见神像,只有个大大的十字架子……”   刘鉴点头:“那便是他们的神了。”   “……那番邦和尚早就站在神龛前头,一动不动。安老板也换上身黑衣裳,新娘子更怪,不穿红反而穿一身孝,也不戴盖头,我看她那模样长得还挺俊的,就可惜鼻下偏左有颗黑痣,是乃疾病之相也……”   刘鉴一撇嘴:“就你这点道行,还想给人看相?”   捧灯谄媚地笑道:“当然比不上爷您啦,可所谓‘强将手下无弱兵’,小的总比那些江湖骗子强点儿吧。”然后继续讲述:“我和一个小女孩,都各捧一大把花,站在新娘身后,牛司务站在新郎身边。他们两个一站到神龛前,番邦和尚就掏出厚厚的一部书来,叫他们都把右手放在上面,然后叽哩咕噜地说了一大通番话,小的也听不懂……”   按捧灯所说,那番僧说完话,安老板回复了一句,番僧把先前所说的话又重复了一遍,这回轮到新娘回答,大概是早就教好的,她回答说:“我愿意。”然后番僧伸出右手,先在自己额头点了一下,然后在胸口点一下,又在左右肩各点一下,叽哩咕噜地又说了一大通。说完了,就看安老板满脸喜色,转身问牛禄要来那对银戒指,一对新人各拿一枚,帮对方套在左手无名指上。   捧灯说到这里,突然脸上一红:“那些胡人真是不知羞耻,我们两个小孩儿没什么,牛司务和番邦和尚还在呢,竟然安老板就搂住了新娘子,亲她的脸。我倒没看出安老板这么急色……”   刘鉴摇头:“那也定然是他们仪式的一部分了。下面呢?”   “下面?”捧灯回答,“下面没有了。牛司务让我们把花献给新娘,然后就跟一起出来……哦,对了,那番邦和尚不知道为什么,盯着我的脸看了好半天,还走过来扯着我的手,叽哩咕噜地说了半天话,我也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   刘鉴微微一愣:“他是在问你话么?安老板没帮忙翻译?”   “安老板心思全在新娘子身上啦,根本不理我们。那番邦和尚又长得好生难看,手上全都是红毛,跟猴子似的。我觉得有点儿害怕,就挣脱了他,跑了出来。”   “这个远来的番僧,”刘鉴突然自言自语地说,“身上似有一股邪气。可惜我没细看……”   隔了三天,因为有名官员来到白衣观音庵中查看,说不日将有位大人前来北京,专找她们的寺院布施。消息传到骆十三娘耳中,她便写下一信,叫瑞秋送去柏林寺给刘鉴。   这些天或者捧灯往观音庵送信送东西,或者瑞秋往柏林寺送信送东西,因为两家主人都住在后院僧舍,一个不放男子进入,一个女眷到门口就得止步,所以基本上都见不着人,得靠着寺里的僧尼代为传递。瑞秋觉得好生麻烦,况且她不是中原人氏,相貌古怪,总有些小和尚盯着她看上看下的,未必是起了色心歹意,可那种眼神也实在讨厌。因此她这天打定主意,进了柏林寺以后就躲着那些和尚走,踅摸到个没人的地方,悄没声地翻墙而入,去找刘老爷——以自己的轻身功夫,又有哪个和尚能够发现呢?   可惜这天不知道柏林寺里做什么法事,香客是一批又一批,和尚们也大多涌来了前殿,想找个没人的地方往后院溜,还真不是那么容易。瑞秋贴着墙根,一点点朝后面蹭,好不容易走到通后院的门边,却突然看到一张熟脸在门后一晃。   瑞秋定睛一看,不是旁人,正是捧灯。但见这小书童双手合抱在胸前,好像怀里藏着什么东西,正好从门里走过。瑞秋朝他招手,但捧灯两眼定定的,也不转头,根本就没看见。瑞秋急了,叫一声:“捧灯哥。”一提气,“嗖”的就蹿入门内。   可是她才进门,恰巧一个和尚从斜刺里缓步踱出来,瑞秋差点就和他撞了个满怀。她急忙收住脚步,那和尚却吓得一愣,“噔噔噔”连退三步,然后双手合什:“女施主,后院僧房,请留步吧。”   瑞秋抬眼一看,就见捧灯越走越远,拐过一间僧舍不见了。她伸手一指:“我不进去,你去把那孩子给我叫过来。”和尚茫然地转头去:“什么孩子。”瑞秋趁机一个转身发力,就从和尚身边直蹿了过去。   那和尚觉得不对,猛然回头,就见眼前人影一闪,随即鼻端闻到一股甜香,不禁脑袋一晕,急忙默诵佛号,安定心神不提。瑞秋快步奔跑过去,转过僧舍,却早已不见了捧灯的踪影。她还在左张右望,又看到一个扫地的小和尚跑过来,把手里笤帚一横:“女施主,请回前殿去吧。”   两次被和尚拦住,瑞秋不禁心头火起,一叉蛮腰:“凭什么后院我不能来?!”小和尚回答说:“后院都是修行的僧人,女客不宜履足。”瑞秋冷哼一声:“你们若是真的清修,怕什么见女人?若是不清修,我为何不能来?”   这话问得那小和尚一愣。还是刚才碰见的较为年长的和尚回过味,追了上来,对瑞秋说:“寺有寺规,女施主请勿纠缠。要是不肯回前面去,休怪小僧无礼了。”   瑞秋“哈哈”大笑:“你无礼又能拿我怎样?”   三个人吵吵嚷嚷,各说各话,惊动了就住在不远处的刘鉴。他听见瑞秋的声音,就踱步过来,折扇一摇,呵斥说:“别乱闯,就不怕你家小姐责骂吗?”瑞秋见了刘鉴,赶紧从怀里掏出书信来递过去,并且狡辩说:“我才不想乱闯呢,是在门口看见了捧灯哥,叫他他竟然不搭理,一时着急,就追过来了。”   刘鉴伸手接过信来,随口问:“我也正找捧灯呢,他哪儿去了?”   “不是你叫他出门去办事的么?我看他好象揣着什么东西走的。”   刘鉴愣了一下,掐指一算,突然脸色大变,叫一声“不好”,转身就朝自己寄住的僧院跑去。瑞秋还从来没见过这位仙风道骨的刘老爷如此张惶失措过,而事情还牵涉捧灯,她又是担心,又是好奇,拔腿紧紧跟上。忙得两个和尚抓又不敢抓,拦又拦不住,一边高声叫嚷:“女施主留步!”一边也在后面紧追不舍。   刘鉴跑进屋中,睁大双眼,左右一扫,就见锁着沈万三草鞋的柜门大开,原本贴在门上的咒符也被撕成了两半。他跑过去伸手一掏,果不其然,里面空空如也,那草鞋已然不见了!   中国的景教   景教原本是基督教聂斯脱利派,唐朝初年传入中国,起汉名为“景教”。创派者为公元五世纪时候的基督教君士坦丁堡牧首聂斯脱利,因为提出基督的“二性二位说”而遭到打压。431年的“以弗所会议”定聂斯脱利派为异端,该派信徒遂纷纷逃亡波斯,并逐渐在中亚细亚流传开来。   635年,景教教士阿罗本向唐太宗李世民献上该派经典,表明该派正式传入中国内地。明朝天启年间在西安掘出一块石碑,正面刻有“大秦景教流行中国碑并颂”字样,背面的“颂”共有1780个汉字,还有部分叙利亚文,详细记述了该教派传入中国的历史。景教在唐朝后期开始衰弱,元朝时候再度传入,和天主教同样被称为“也里可温”。明朝建立后,景教再度衰微,直到十六世纪天主教大举传入后才最终绝迹。   景教在中国传播的时候,为了方便扩展信徒,大量引入了佛教和儒教的名称、概念,比如称呼上帝为“皇父阿罗诃”(阿罗诃是叙利亚文Alaha的音译),称呼教堂为“寺”,教士为“僧”,主教叫“法王”。就连四福音书的作者也都改为“法王”称呼:马太为明泰法王、路加为卢珈法王、马可是摩距辞法王、约翰是瑜翰法王。   第十八章 都水司(1)   刘鉴几步抢入寄住的僧舍,一看柜门大开,那沈万三的草鞋没了,顿时惊出一身冷汗。   瑞秋和那两个和尚紧跟着也追到僧舍前,瑞秋迈步就要往里进。和尚们慌了,此时也顾不得僧俗之别、男女之防,先遇见的年长和尚伸手就要去抓瑞秋的衣角,嘴中还喊着佛号:“阿弥陀佛,女施主……”   瑞秋猛然一回头,看和尚伸手抓来,这丫头顽皮心起,不退反进,整个身体就往和尚手上靠了过去。那和尚见来者不善,虽然心有不甘,也只好朝后一缩。可他忘记了,身后边还有个扫地的小和尚呢,也拎着扫帚,闷着头随后追来。前面这个和尚身躯魁伟,他这往后一退,小和尚看不真切,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只觉得一堵肉山轰地压将过来,本能地就把手里扫帚朝前一送,意图抵挡。无巧不巧,这扫把头正捅在前面那和尚的腰下四寸处,这一下当真是痛彻心肺,那和尚“哎呦”一声,蜷缩成葫芦一般就摔在了当地。估计平时扫地的小和尚没少受这年长和尚的欺负,这下子误打误撞也算是报了仇了——小和尚面有得色地口宣佛号,只把个瑞秋笑得花枝乱颤。   外面叽叽嘎嘎这么乱成一团,惊动了屋里的刘鉴。他回过神,皱着眉头走到门外,扶起了躺在地上的和尚:“小孩子家不懂事,大和尚您切莫动气。事情紧迫,还望大和尚您网开一面让她进来……咱们下不为例。”   “刘老爷既然这么……哎呦……说了,那这次小僧……哎呦……就不计较了……哎呦……”那和尚紧咬牙关,手捂着后面,佝偻着身子勉强爬起身,恨恨地瞪了瑞秋一眼。小和尚赶紧扔了扫帚上来,搀扶他回去前院。   瑞秋撅着嘴,翻给刘鉴一个白眼:“刘老爷真是爱做老好人,这和尚无礼得很!”   刘鉴皱着眉头,脸上一丝笑模样都没有:“原本也是你的不对,这后院僧房怎能随便乱闯?毫无礼数,这不是给你们家小姐丢人么?”   原本瑞秋听着刘鉴教训自己,心中不是很服气,但这后半句话可是点在要害上了,她咽了一口口水,把反驳的话吞了回去。小孩子的思路飞扬跳脱,她马上就把心思转到捧灯这边来了:“那……刘老爷……捧灯哥他……”   刘鉴从袖子里掏出折扇,拍打着左手手心,沉吟道:“我也不很清楚。不过这事儿看起来不简单,至少不是那孩子顽皮淘气敢闹的妖蛾子。”   瑞秋咬着手指,突然象是恍然大悟般地拍手笑道:“嗨,我怎么忘了,刘老爷您不是能掐会算么,您算一算捧灯哥去了哪里,不就成了么!”   刘鉴微微苦笑:“唉,哪儿有那么简单?数算也不是凭什么都能算得出来的。”   “可我家小姐对您的算法那是赞不绝口呢,私下里好几次对我说您是什么计算机还是啥的。”   “计算机?你是说妙算神机吧?”   “对对,就是那个庙里的会算计的鸡!”瑞秋继续拍着手笑。   所谓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尤其是在自己红颜知己口中传出来的赞誉之词,刘鉴紧锁的眉头不禁舒展开来。他招招手,把瑞秋叫进屋内,走到书桌旁边,随即把折扇放在桌上,腾出手,从抽屉里取出一个蓝布包,打开来,里面是六枚洪武通宝。刘鉴解释说:“这数术能卜算出来的事儿其实很有限,还得靠着卜者根据卦象,依靠书中的道理,再结合自己的经验进行分析和推断,才能八九不离十。实话说,无论是行家还是江湖骗子里,都有卜算的能人,区别就在于是偏重哪一项。骗子大多察言观色,捡那能搂钱的话说,或许有本事的也能推出个子丑寅卯来,可他未必跟你讲真话。”   瑞秋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看着刘鉴把那几枚铜钱放在一个木头盒子里摇来摇去,再“哗啦”一下都撒在桌面上。瑞秋奇怪地问:“刘老爷,我往日见你掐算的时候,只不过是把手指笼在袖子里。今天怎么用到铜钱了呢?”   刘鉴回答说:“平日推算,只要掐掐手指,用当日的干支和要算的干支相配合,就能大致推算出一个人的祸福休咎。今儿个这事儿貌似挺凶险,得从《周易》里去找答案……”   瑞秋点点头:“哦,您这么一说我就明白了。不过我家小姐算《周易》的时候用草棍,您怎么用钱呢?”   刘鉴用食指把铜钱排成一竖行,计算着阴爻阳爻,一心二用,还给瑞秋解释:“那不是草棍,叫蓍草,这算法是周文王传下来的,最灵验,但也劳神费力,还得先斋戒沐浴什么的。我要是那么干,捧灯他就完了!这些铜钱是洪武爷铸的,流通少,效验高,别具一番灵气,紧急时候足够用了。还有人用龟甲、牛膝骨、筊杯之类的东西卜算,但道理基本相同,都是推《易》。”   排出一爻,刘鉴就用笔在纸上记录一次,排完一卦,又反复变了几爻以后,他长叹一口气,把手里的笔一扔,颓然坐倒,手捧额头。瑞秋伸头看看桌上的铜钱,还有旁边纸上画得乱七八糟的草稿,疑惑地催问刘鉴:“刘老爷,您算出什么来了?”连问了好几声,刘鉴才慢吞吞地直起腰来,回答说:“想算这小畜生,偏就出了‘小畜’,‘血去惕出’,虽然说最终‘无咎’,能保住性命,说不定他要遭着血光之灾……”   别看平时瑞秋和捧灯打打闹闹总没个消停,在外人看来,两人算是非典型的青梅竹马的关系。再加上瑞秋因为身量高大,实在也交不上什么伙伴朋友,只有捧灯这么一个身份、地位相近的小哥哥了。她不大听得懂刘鉴的话,可能够明白“血光之灾”这个词的含义,立刻眼圈儿都红了,蓝眼睛里汪出一掬泪水。“是谁要害捧灯哥呀?!”她紧紧抿着嘴唇,柳眉倒竖,好似想找人拼命一般。   刘鉴望着气冲冲的小丫头,轻轻点了点头,随手把自己写的那几张草稿递给她:“你先别急,回去找你家小姐,告诉她我这边儿发生的事儿。说不清也没关系,她看了这几张纸,自然就明戏了。我去一趟行部工曹,我估计这事儿,那王远华肯定脱不了干系!”   瑞秋接过纸,背转身子,提袖子狠狠地在脸上抹了一把,颤声说:“刘大人,要是捧灯哥有个三长两短,您告诉我那姓王的住处,我一定为他报仇!就算是……就算是小姐生气,怪我破了门规也顾不得了!”说完话直奔出门去。她的身影刚到院子里,突然一闪,就不见了。   刘鉴低头又看了看桌上铜钱摆的卦象,仿佛是下定了决心似的,捡起扇子来猛地一合。随即进内室换了官服,阴着脸出了寺门,叫了辆马车,直奔在长安街南侧中轴线附近的行部工曹。   秋后的北京,是一年中最好的季节,秋高气爽,天空澄明通透。从金朝中期开始,数百年来都做帝都,养成了天子脚下北京人的大气、闲适与温和。树影婆娑,落叶缤纷,要不是心里焦急,刘鉴肯定会在街市上信步闲游一番。此刻巳时已经过半,街上行人正多,越接近皇城,越是纷繁嘈杂,来来往往的官吏匠人络绎不绝。虽然现在北京行部的人事规模还比不上南京的六部衙门,但好歹几年以后,这里就很可能变成大明朝新的首都,所以建筑规模都很宏伟,尤其以最先建设的工曹衙门来论,将来会变成工部衙门,红墙翠瓦,高门重楼,气势令人咂舌。   王远华官居都水司员外郎,直属衙门是南京工部而非北京的行部工曹,但他既然来了北京,最合适的办公场所就是行部工曹了。   刘鉴此前也来工曹找过几次宋礼,多是常服来拜,见了守门的兵,先由捧灯先递上帖子。这回穿着公服过来,也不递帖,冲到兵丁面前威风凛凛地一站,单等对方上前答话。工曹门口守着四个兵,鲜衣亮甲,手挺着长矛,不怒自威,突然看见有人过来,正想喝问,就见这人头戴乌纱、身穿青色杂花团领衫、腰挂素银腰带,胸前一块鹭鸶补子——自打刘鉴到北京来,还没几次穿过这么标准的官服呢——马上就换了副嘴脸。一个老成些的赶上几步,深深一揖:“老爷明鉴,恕我等甲胄在身不能施以全礼呀~~不知老爷所来何事?”   刘鉴倒被他这套好象戏文般的说辞问得一愣。这种不着四六的话,听在他耳朵里,不禁就想起了捧灯,心中略感焦急和酸楚,于是板着脸回答说:“工部都水司的员外郎王大人可在工曹吗?”说着话,从怀里掏出张名帖递给卫兵。   瑞秋告诉刘鉴,捧灯拿着沈万三的草鞋出去的时候,看起来迷迷糊糊、神魂不守。再按刘鉴的卜算,小书童是遭人迷惑,盗物而去,想来必是那王远华动的手脚。情理上也说得通,王远华的“小八臂”被刘鉴所破,掘走了草鞋,所以他现在要把草鞋收回去,好恢复阵法。做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情,王远华铁定是要避人耳目的,所以刘鉴匆忙前来工曹,用官位压一压守兵、胥吏,看看能否打听出那恶贼的去向。如果这里谁都不知道他的去向,或者说了个去处,但王远华并不在那里,那就可以坐实了,必然是王远华掳走了捧灯!到那时刘鉴再联系十三娘一同去寻找,王远华想要恢复阵法,左右逃不出几个地方,挨个儿去找肯定能找到捧灯,就算找不到人,也能发现些蛛丝马迹。   刘鉴心里打着如意算盘,可兵丁的回答却让他深感意外——   “恕小人不接您的名帖。上官可是詹事府刘老爷?王大人等您好久了,让您一来就进去找他。请随小人来,小人为您引路前行哪。”   王远华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掳了捧灯还敢这么大模大样等着我来兴师问罪?刘鉴心里疑惑着,跟着那个兵丁进了工曹衙门。走不多远,拐个弯就是都水司的临时官舍,进门一看,只见那王远华官袍束带,正襟危坐在书案前,低头查看什么图纸呢。兵丁通报了一声,对方却连头也不抬,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刘鉴就觉得心里一股邪火直往上冒,但他素来为人温和,做事谨慎,强忍着站在门口等待。   略等了一等,看王远华还是丝毫没有搭理人的意思,刘鉴实在憋不住了,丹田一股热气直冲顶门,不禁鼻子里冷哼一声:“王大人,《老子》有云:‘企者不立,跨者不行,自见者不明,自是者不彰,自伐者无功,自矜者不长。’做事还请留有余地,得饶人处且饶人吧。”   王远华缓缓抬起头来,眼望着刘鉴,一张瘦脸如同枯木,毫无表情:“这句话引得好,正是阁下的写照。阁下也不必来这里耀武扬威,回去等着听参好了。”   “听参?怎么着你还想要参我?”刘鉴听了这话,更是怒不可遏,抬起手里扇子一指对方:“君子不行正道,天必诛之。王远华,你别太过分了!”   王远华冷笑一声,直起腰来,手肘撑在椅子扶手上,十指交叉在胸前,目光阴沉地望着刘鉴:“我布阵法是得着姚少师允准的,就算有违天和,也是为了大明朝的基业!之前以阴尸镇在万岁山下,吸收生人魂魄作为拱卫,虽然未满十成,但天地亦有残缺,数量也足够了,因此你破了阵法我不怪你。前两日宋大人出事,我还担心袁忠彻那个半吊子坏了我的法术,好在你刘鉴处理得不错,我本当前事不究,放你一马。可近几日来,你继续收集余下的法器,难道是想留作证据,到少师那边告我的刁状不成?转过脸来,你倒说我行事不留余地?”说到这里,他一拍书案站了起来:“刘镜如,得饶人处才可饶人,不可饶人处,王某也无所可饶。你且回去听参好了!”   刘鉴是怀抱着满腔怒火来的,可没想到才说了两句话,倒把对方的火也给拱起来了。王远华这么针锋相对的一番话,倒说得刘鉴摸不着了头脑:“且慢。如此说来,掳走捧灯的难不成不是你?”   “什么捧灯捧碗?我叫你回去听参。”   “除了那双草鞋,我没再动你什么别的法器啊?”   “嗯?”这两人一个拱起了另一个的火,另一个回过头来又惹起了这一个的疑惑和茫然。王远华盯着刘鉴的眼睛,看他不象在说谎撇清,不禁双眉拧起,手指在袖中暗暗掐算:“若不是你,还有何人……”   刘鉴也看王远华的神色不似作伪,心说干脆把话挑明了吧:“今晨我书童捧灯为人以法术所惑,取走了那草鞋,不知去向。做这邪法的,当真不是你吗?”   王远华掐算了几轮,可得不出个结果,他想要取工具出来细算,又不愿在刘鉴面前施展数术,于是一甩衣袖:“哼,谁知道你在北京城里还结了什么仇家。既然此事和本官无关,你且出去吧。”他顿了顿,又似乎是自言自语地说:“要说北京城里有这种本领的,现今还有个袁忠彻,难道是他?”   刘鉴此时怒火渐息,逐渐恢复了往日的清醒头脑,但心里的焦虑只有更甚。既然此事并非王远华所为,那就还有旁人从中作梗,可这人究竟是谁呢?用意何在呢?他用折扇敲打着手心,在屋中徘徊了两圈,回答说:“不会,不会是袁忠彻。我算了捧灯的流年,又以《周易》排过卦象,他这次虽无性命之虞,却免不了血光之灾。想那袁忠彻虽然混帐,可终究做不出伤人害命的无耻勾当来。”   王远华听到这里眉头一皱,心想刘鉴你这人还真是不会讲话,你说袁忠彻不会伤人害命,可你找我来兴师问罪,那便是说我王远华尽做伤人害命的事了?还是“无耻勾当”!可他转念一想,为了拱卫阴尸,自己也确实做了不少“伤人害命”的事,虽然用意是护佑天下苍生,但在不通大义的凡夫俗子看来,也确实有点“无耻”。最重要的是,刘镜如此人平常总一副伪道学模样,口不出恶言,此刻连“混帐”、“勾当”都骂出来了,可见他有多么心急。   你急我不急,王远华倒乐得看老对头刘鉴满脑门冷汗地团团乱转,于是舒一口气,干脆重新坐定,假装继续审看图纸,不再搭理刘鉴了。   他若是搭腔,刘鉴就好开口跟他讲述一下事情的始末经过,商量个解决办法,他不开口,一副置身事外的德性,刘鉴可又有点忍不住了。于是迈前两步,随便打了一拱——照理说官员们见面,开口前先得行礼,中华上国是礼仪之邦,那可不是随便自封的,可这两人对呛了半天谁都没有行过礼——“既如此,那就麻烦王大人陪我走一趟,同去找袁忠彻问个清楚明白。大人既说你的法器被人陆续取去,此事也非同小可,不可轻忽。”他基本上相信了掳走捧灯的事真和王远华无关,因此言语上也多少客气了几分。   刘鉴递过个揖来,王远华也不好再端坐着了,赶紧站起身来,也学着对方的样子随便打一个拱。要说法器被窃,他心里也着急,可素日独往独来,并不想和刘鉴多做纠缠,正想推却,突然西北乾天“喀喇”一声惊雷炸响,天色骤然昏暗。王远华心血来潮,掐指一算,一张瘦脸不禁变得铁青,好似蟹盖一般。   这个时候还没到晌午,本来万里晴空,艳阳高照,但是突然之间天就暗了下来,雷声隆隆。刘鉴和王远华在工曹衙门的官舍里对话,一直没有关门,此刻一阵凄寒的北风吹来,卷着街上黄土腥味扑鼻而至,原本半开的门扇砉然洞开,门上糊的纸“啪啦啦”乱响。   刘鉴转头向外看去,只见从西北方一股狂风卷着黄沙遮天蔽日而来,刚才还是通透的蓝天,瞬间就变成灰黄之色,紧接着就是一大块乌云黑压压地笼罩住了天际,城内如同天狗食日一般骤然黑了下来。时候不大,几个书吏顶着风跑前跑后,抱着蜡烛忙给各房的大人们点灯。   “您看看,今儿这天气可是够奇怪的,”一名书吏进屋后就向两位大人陪笑说,“要是春夏之交,北京这样儿还算正常,可都过了中秋了……这场雨看来不小,不过照小人说,下不了多一会儿……”书吏刚把蜡烛点上,借着烛光一看两位老爷的脸色,就把后面的话给生生噎了回去。   刘鉴和王远华两人都是面色铁青,带着十二分的惧意望着屋外,几乎是同时喊了一声:“不好!”撒腿就往外面跑去,只留下那书吏捧着灯罩站在屋里,呆呆发愣。   两人跑出门外,相互对视一眼。刘鉴说:“此雷甚怪,此风甚邪。”王远华也说:“恐怕我的法器被盗,与此天变相应。”一名书吏用袖子遮着头,从两人身前跑过,还喊:“风太大,一会雨就下来了,两位大人回屋去吧。”刘鉴抬头望望天色,微微摇头:“这雨一时半刻倒下不下来……”   两人不约而同地抬脚往工曹门外走去。因为突如其来的天变,连王远华都改变了主意,打算和刘鉴一起去找袁忠彻查问个清楚明白。他倒并不关心小书童捧灯哪里去了,只是想问问袁忠彻,小八臂的镇物是不是他给取走了?想做什么用?   两人才出工曹大门,王远华正要叫兵丁去牵匹马来,可是一琢磨,要不要也帮刘鉴备匹上坐骑呢?本不打算搭理刘鉴,可自己并不清楚袁忠彻住在哪里,听刘鉴的语气,他是知道的,似乎不好把他撇下。就这么一犹豫,突然看到门前一匹高头大马,迎着风撒开四蹄,“嗒嗒嗒”地飞纵而去,马上那人看背影却有点象是自己正要找的尚宝司少卿袁忠彻!   耳边听到刘鉴的话语——惊雷正响,刘鉴好象在喊:“宋大人,前面去的可是袁尚宝么?”王远华这才看清,原来有名官员也站在门口目送奔马离去,此人大红色袍服、玉带横腰,胸口是仙鹤补子,正是正二品工部尚书宋礼宋大本。   宋礼听到刘鉴询问,转过头来,望了他一眼,又略显惊诧地望了他身边的王远华一眼,然后双拳一抱,招呼两人回到门洞里去说话。两人行礼跟从,只听宋礼喘着气说:“我这里才出了点小事,故而招呼袁尚宝过来商量……”他瞥一眼刘鉴:“不是不相信镜如你,可一早就派人去找你,你却不在柏林寺……”   刘鉴追问道:“袁忠彻这是往哪里去?回头条胡同么?”宋礼摇摇头:“顺天府才刚来报,知府陈大人突得怪疾,眼看就要不行了!”   老北京的六部衙门   唐朝以后,主要的朝廷官署是吏、户、礼、兵、刑、工六部,一般设置在皇城附近,方便官员们上朝和办公。明朝的北京城,宫城也就是紫禁城位于城池正中央,坐北朝南,紫禁城的南大门是午门,午门外西是社稷坛,东是太庙。皇城包着紫禁城,在午门往南还有端门、承天门和大明门三座城门楼,其中承天门在长安街北,大明门挨着棋盘街,这一段皇城呈一个“T”字型。“T”字顶端那一横的下面,也就是北起长安街,南到大明门,紧挨着皇城的,就是六部和其它官署衙门了。   当时西长安街南有前后左右中五军都督府、太常寺、行人司、锦衣卫等机构,东长安街南则有宗人府、钦天监、鸿胪寺、太医院、翰林院,以及吏、户、礼、兵、工五个部。刑部不在这里,和都察院、大理寺合称“三法司”,设置在京城西部,在西长安街延长线的北面——大概是今天西城区民族文化宫附近。此外,在翰林院的东面,隔着玉河,就是詹事府。   清朝的北京城是在明朝基础上修修补补搭盖起来的,大致结构不变。紫禁城南边,承天门改名叫天安门,大明门改名叫大清门,辛亥革命以后,1912年又改名为中华门。朝廷官署,吏、户、礼、兵、工五个部仍旧在老地方,但因为没有了五军都督府和锦衣卫,所以就把刑部、都察院、大理寺都搬了过来,也就是建在皇城南面偏西的地方。   到了今天,社稷坛变成了中山公园,太庙变成了劳动人民文化宫,六部等朝廷衙门早就夷为平地,合并从天安门到大清门的那段“T”型皇城,变成了宽广的天安门广场。   第十九章 十字架(1)   刘鉴和王远华眼睁睁的看着袁忠彻骑快马离开了工曹衙门,他的身影刚消失在视线中,突然“喀喇”一道惊雷,瓢泼大雨倾盆而下。宋礼皱眉望望街道上溅起一尺多高的雨点,轻轻叹一口气:“袁尚宝还说这雨一时半刻下不来,他连雨具都没带,这回定然淋了个透,他身子刚好利落,万一再病了可怎么好……”   刘鉴和王远华对视一眼。若在平常,刘鉴肯定脱口而出:“姓袁的不学无术,他的话您也信?”可根据自己的推测,也是暂时不会下雨,没想到彻底算错,这让他实在很难腆着脸嘲笑袁忠彻了。   事情的发展越是如此,刘鉴越觉得不妙。他一贯对自己的数算很有信心,举凡天象、人事,是凶是吉,只要用心掐算,三日内的事情百算百灵,就算三日到数月乃至一年,也都能算个八九不离十。可这回却算岔了。照前人所说,这只有一种解释,那就是天时不正,节气循环不按照正常的规律。若天地有序,自然节候有度,节候有度,自然五谷丰登、百姓富足,这天地一失起序来,相应的人世必有灾厄。   送走了袁忠彻,宋礼转回身来招呼两人进工曹去用茶,打算细说一下前因后果。王远华可有点不耐烦,但宋礼终究是他的顶头上司,不方便贸然推辞,他只好给刘鉴递个眼色,说:“惊雷暴雨,上天警示,不可不察。我料盛价之事,也必然与此有关!”   “盛价”是对别人家里仆人的尊称,在这里明显指的是捧灯。王远华这是提醒刘鉴说:你小书童不见了,你不是正着急吗?我看书童失踪、法器被掘,以及此刻天象的变异,肯定存有内在关联,你别浪费时间了,咱们赶紧着吧。   其实刘鉴心里也很着急,他刚才在都水司临时官舍里掐指算的时候,已经算出来,有一股邪气从北京城内升起,直冲云霄,这才导致大晴天的突然暴雨狂风。不过这邪气的来源不详,位置不详,只有感觉是似曾相识,有九成和王远华先前布的小八臂邪阵有关联。那邪阵早就已经被自己破了,通过和王远华的对话,刘鉴也清楚他并没有去把阵法恢复过来,这样看来,只可能是迷惑捧灯取走了草鞋还掘走小八臂其它镇物的那个“某人”,重新又布设了一番的结果。   但这人究竟是谁呢?刘鉴一时间也摸不到头脑,情急之下,他也想找袁忠彻去商量商量。虽然一贯看不起这个死对头,可也不得不承认袁家的家学深厚,袁忠彻这个二世祖多少学到了一点他老爹的本事,所谓“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此时多一个人商量也好——十三娘本事倒是不小,可是剑侠之能和数术之道虽然相通,终究不是一码事儿,若是算定了真凶,请她去捕拿当然没问题,现如今算不到真凶,十三娘也帮不上什么大忙。   想到这里,不用王远华提醒,刘鉴也知道事情紧急,耽搁不起。他仗着自己跟宋礼的交情,轻轻扯了扯尚书大人的衣袖:“我们另有急务。袁忠彻究竟做什么去了,何时回来,您且三言两语,择其扼要说说吧。”   宋礼转头瞥了刘鉴一眼,看他表情严肃,细眉紧锁,也不禁微微吃了一惊。虽然长幼尊卑有别,可宋礼近来着实拿刘鉴当神仙似地敬着,对王远华却是一副冷脸——他可还记着被王远华唬弄,差点用了那批被方家附了体的御瓦之事,始终是耿耿于怀。   刘鉴这么一说,宋礼也不往里面走了,就在门洞里站稳,想了一想,尽量用最简捷的词句叙述说:“自从你我在万岁山上埋了那、那些邪物……”说到这里白了一眼王远华,王远华把目光移了开去,装作没看见。宋礼继续对刘鉴说:“工匠们传出谣言,说山上有宝,就有那些村氓愚民,偷偷地上山挖掘,我和顺天府都屡禁不止……”   万岁山工程还没有正式开工,守卫本就松懈,消息传出之后,就有老百姓偷偷穿过山下围着的帐幕,上山去“寻宝”,宋礼得知此事,虽然立刻明文严禁,却起不到什么效果,只好见一个抓一个。就在昨天傍晚,宋礼突然接到禀报,说又有两人私登万岁山,下山的时候被巡逻兵丁撞见,捉住了其中一个,另一个跑了。捉到的这个,没想到竟还是个有品级的官吏。宋礼闻报不禁大怒,就让兵丁把这官吏押来工曹衙门,打算亲自审问、惩处,好起到杀一儆百的效果。   虽然是刘鉴催着宋礼长话短说,但刘鉴本人一向温和、随意惯了的,听到这里,不自觉地就插了一句:“哪个衙门的?什么官儿?”宋礼回答说:“户曹一个九品司务,名叫牛禄。”   刘鉴心里“格登”一下,不禁庆幸自己问了这么一句,这件事一牵扯上这个牛禄,顿觉曲折繁多,内情隐秘,毫不简单。旁边王远华不知道这些日子来刘鉴和牛禄的缘份,本还想责怪他打断了宋礼的话头,可是一瞥眼,看刘鉴的双眉紧皱,表情凝重,好象是隐约想到了什么关键问题似的,于是捋捋鼠须,不多嘴了。   宋礼继续说:“我问那牛禄,是何人传告他有藏宝的谣言,他又是带着谁人上山。但那牛禄目光呆滞,只是沉默,并不答话。我看问不出什么,就把他监禁起来,待今日再审。晚上归宅之后,不经意间对袁尚宝说起此事……”他顿了一下,望一眼刘鉴,继续说:“袁忠彻却说似这等模样,不象是嘴硬不肯招,倒象是被人下了什么禁制,他就要跟来看看。今晨我们来到工曹之后,我马上就遣人到柏林寺去请贤弟……”   这里说的“贤弟”,当然是指刘鉴。刘鉴曾经帮助宋礼解决了御瓦邪灵的事端,他又素来和袁忠彻不对付,宋礼生怕牛禄的事情全都交给了袁忠彻,刘鉴会不高兴,因此派个工曹的小吏去找他过来,一起商量。可是小吏去到柏林寺的时候,刘鉴刚刚离开去工曹找王远华,两人前后脚,正好错过。说来也巧,那工曹小吏在柏林寺没找到刘鉴,却碰到个顺天府的衙役也要找“詹事府刘老爷”,两人一搭上腔才知道,敢情顺天府里又出了大事!   且说自从王远华布设小八臂邪阵以后,北京城里就不断有人暴毙,搞得顺天知府陈谔疑神疑鬼,恐惧莫名。后来多亏刘鉴掘走了草鞋,破了阵法,死人的事情就逐渐少了,陈谔这才松了一口气。没想到这两天,仵作又陆续来报,说近日连死数人,都查不出死因。看事情又变得和当时一样,陈大人心里这个急啊,昨天晚上一宿没睡,感染了风寒,早晨起来就病倒了。本来这也是小事,请个大夫来诊断一番,开几副药就好了,可找来的大夫却说什么风邪入骨,已经没得治了!陈谔自己也觉得头晕眼花,四肢酸软,和平常伤风大为不同,就派人去柏林寺找刘鉴,传话说:“我得了急病,怀疑是鬼神作祟,就快死了。贤弟速来救我!”   刘鉴听到这话,不禁细眉一颤,右手也本能地把一直捏着的折扇“啪”地一声敲打在左手手心,心说难道有人把小八臂镇物掘走,重布了邪阵,竟然会害到陈谔的性命?这件事始作俑者乃是王远华,可当他瞥眼看那王远华的时候,却见对方神情平和,好象丝毫不为所动。   再说那工曹小吏听到“鬼神作祟”这四个字,就自作聪明地对顺天府的衙役说:“尚宝司袁大人正在工曹,若说驱鬼辟邪,他说不准比这位刘老爷还厉害哪。既然找不到刘老爷,何不跟我去请袁大人?”   衙役一听,顿觉有理,便跟着回来了。回到工曹一说情况,袁忠彻详细询问了陈谔的病症之后,一皱眉头:“没错,确实是邪气侵害所致,若不赶紧驱除,陈大人恐怕要完!”他放下牛禄的事情,问宋礼借了一匹快马,顶着狂风暴雨,就直奔顺天府而去。   宋礼说完这段前因后果,刘鉴和王远华对视一眼。刘鉴觉得陈谔那边既然有袁忠彻去看护,便不必着急,这边的牛禄才是一连串怪事的关键,于是就问宋礼:“袁忠彻看到牛禄了没有?他怎么说?”宋礼回答:“他只匆匆看了一眼,说似乎确是被人下了禁制,这才神思恍惚,问不出什么来。他正待施法解除禁制的时候,听说顺天府出事,就赶紧跑过去了。”   刘鉴和王远华又是对望一眼,这俩对头,此刻难得的想法相近,步调一致,很有默契。两人都想到,天象出了如此大的变异,肯定不仅仅小八臂的镇物被人掘走,连万岁山上沈万三的尸身说不定也已经被人挪动了!而既然牛禄被人下了禁制,九成九,动手的就是他带着上山,事后又逃脱的那个神秘人。   捧灯盗鞋、失踪,小八臂镇物被窃,突然间的暴雨狂风,甚至可能还包括陈谔垂危,全都可以用一条线贯穿起来,而牛禄就是揪出幕后黑手的关键。刘鉴和王远华异口同声地问宋礼:“牛禄何在?待我见他一见!”   话说牛禄在万岁山下遭擒,押往工曹,本来他被禁闭在一间偏房里,有兵丁把守。袁忠彻一大早跟着宋礼过来,把他提到正堂上审问,没说几句话,顺天府的衙役就过来把袁忠彻给请走了。事情来得突然,宋礼也没吩咐把牛禄再押下去,他到工曹门口去送袁忠彻,然后站在门洞里向刘鉴、王远华简单叙述了前因后果,这前后也不过半刻钟的功夫,牛禄还一直在正堂上押着。   这三个人急匆匆赶往正堂,才一进门,刘鉴定眼观瞧,只见堂上跪的这人早给剥了外套,穿着素白的短衣,听到脚步响,缓缓转过头来——四十上下年纪,一张瘦长脸,短短的胡须,不是旁人,果然就是来给自己送过俸禄,还在骰子店安老板婚礼上帮过忙的那个户曹司务牛禄。   刘鉴正待上前细看,只见牛禄原本涣散的瞳仁突然一翻,伸出手来,指点着自己,喉头“哑哑”做声,好象想说些什么。也就一眨眼的功夫,他突然朝后一仰,“咣当”一声翻倒在地。   刘鉴心说不好,几步冲上前去,蹲伏在牛禄身边,手指搭上了他的脉门。跟在后面的王远华原本也想上前查看,但看刘鉴先动了,就缓住脚步,沉声问道:“脉象如何?”   刘鉴摇摇头说:“此时已然无脉了。”他缩回手,再去翻开牛禄的上衣。几乎同时,王远华又问:“膻中气海可有异状?”刘鉴回答:“不见异状,颜色和样子都毫无改变。”王远华轻轻一皱眉头:“那天灵盖上和两侧太阳穴可有禁制的痕迹?”刘鉴此时也正在看牛禄的头部,没回话只是摇摇头。王远华走前两步,帮刘鉴把牛禄翻过身来,两人一起又仔细检查了一番牛禄的后背,刘鉴查两肋,王远华从脑后风池穴顺脊骨仔细地摸了一遍。   两人慢慢站起身来,心中都是疑惑不已。刘鉴突然说:“不是得病,不是中毒,就这么突然暴毙,这倒和前些日子顺天府那些责打沈万三的皂隶们一般的下场!”王远华听出他话里有话,不禁冷笑一声:“天下怪病、邪法多如牛毛,那些江湖庸医、俗士看不出来,也就只好批‘无疾暴毙’四个字了。”   刘鉴斜斜地瞥他一眼:“王大人是非凡高士,你看出什么妖蛾子来了?”王远华又是一声冷哼,却不再针锋相对地把话顶回去。   这两人眼见牛禄已死,着急检查尸身,本是想趁着尸骨未寒,找出些下了禁制的线索,只要弄明白禁制手法,凭这两人的本事,背后真凶是谁也就能捋出线索来了。可惜牛禄的要害部位全无异样,忙了好一会儿,空自耽误时间。王远华强自按耐心中的不快,转身朝宋礼一拱手:“下官尚有要务,就此告辞。”   刘鉴知道他想去哪里,于是一抖衣袖:“我和你同上万岁山去。”本来牛禄暴毙,宋礼的脸色就不大好看,一阵青一阵白的。此刻听到从刘鉴嘴里说出“万岁山”这三个他最怕的字来,一张胖脸更是白如鱼肚一般,外面虽然是狂风暴雨,他却还从怀里掏出手巾来擦擦额头的冷汗,抢着说:“我也去,我也去!”   刘鉴斜一眼王远华,然后对宋礼说:“请大人吩咐下去,袁尚宝若是回来,让他也过去一趟。”   这一天的气候真是奇怪,不象中秋以后,倒象是三伏酷暑。本来万里无云,晴空如洗,午前突然乌云密布,雷声隆隆,随即就暴雨倾盆。这场暴雨倒也没下多久,等刘鉴、宋礼、王远华三人骑马赶到万岁山下,就突然停了。雨虽说是停了,乌云还没散,黑压压地铺在还没完工的禁城之上。隔一阵子就隐约有雷声响起,说不准什么时候还会掉几粒豆大的雨点,让人心中不安。   那万岁山本来就是个大土堆,没有上山的路,被这暴雨一浇,更是泥泞不堪,好在三人都穿着官服,脚上是高筒的皮靴,往常登山甚是不便,今天倒比穿着便鞋来得舒服。他们提着衣襟,一步一滑向上爬,速度也不慢。刘鉴清楚记得当日镇那些邪瓦的地方,宋礼更是印象深刻,不象前些天捧灯摸黑上来费那么多周折,很快就到了那棵歪脖子槐树附近。   刘鉴和王远华才刚走近槐树,没有俯身查看,先都悚然一惊,几乎同时开口说:“没了!”跟在后面的宋礼一听这话可吓坏了,他最关心的就是那些御瓦,惊呼道:“什么没了?那些瓦没了?!”刘鉴赶紧解释说:“瓦片儿还在,大人请放宽心。”   原来刘、王二人同时察觉到,原本埋在下面的沈万三的尸身已经不在原地,不知去向了。令人奇怪的是,尸身埋在地面以下一丈左右,往上三尺还埋着那些寄有方家阴魂邪气的瓦片,可现在尸体消失无踪,瓦片的邪气却似乎依旧受着镇制,丝毫没有泄露。   难道有人能够穿山而入,不动上面的瓦,却把下面的尸体给盗走吗?刘鉴不相信,王远华更是不信。王远华一指地面,对宋礼说:“请大人叫人来把此地掘开。”这话冷冰冰不带感情,虽然有个“请”字,但他语气过于急促,毫无恭敬之意。宋礼本就惶急,这下可找到了出气筒,一边用手巾不停地擦汗,一边气喘吁吁地斥道:“我正待问你,是你建议我用这批瓦片,才出此邪事……你欺瞒上官,其罪不小……你这就是要谋害宋某的性命,我绝不能与你善罢甘休!”   王远华闻言一愣,随即刘鉴第一次看到在他青脸上露出一丝淡淡的苦笑。宋礼连声喝问:“你待如何?你说!”   王远华摇了摇头,语气平缓下来:“宋大人,你也知道此事若传扬开去,只有两个后果。你宋大人轻则丢了乌纱,重则性命不保,这自不必说;但还有一条您别忘了,此事一旦传到京城,那些反对迁都之人必将甚嚣尘上,圣上迁都北京之事很可能就此搁置。王某一向赞成迁都,您应该了解,我何敢如此妄为?”   其实宋礼并不相信王远华会故意害他,只以为是对方失误所致——他一个从五品官员,就算想往上爬也不至于隔着那么多级构陷上司。但这御瓦的事情实在太过重大,关心则乱,他得找个人来撒撒气,经过王远华这么一解释,神情才逐渐和缓下来。   王远华瞥了一眼刘鉴,继续说:“定然是刘镜如告诉你,这些御瓦上附着方氏十族的阴魂。然而大人明鉴,烧瓦取土与斩杀人犯,虽然都在雨花山畔,可能是同一处地方吗?”   刘鉴闻言,不禁插嘴说:“确实不会在同一处地方,但若非有人故意施法,难道阴魂生了腿会自己跑过去吗?还是你说瓦片儿上的邪气和方家没有关系?”   王远华冷冷地回应刘鉴的问话:“的确是方氏阴魂不假,但为何能寄于御瓦之上,此刻王某也说不清楚。要追根究底,我也是受人之愚,错荐了这批御瓦,若非如此,你们施法祈禳之时,我为何不出手阻拦?刘镜如你不要忘了,这万岁山可是王某该管的工程,就算宋大人要在此地动土,我若是说个‘不’字,横加拦阻,你们定然一事无成——这官司就算是打到京城去也胜负难料呢。”宋礼听了这话,也不由得暗暗点头。   刘鉴追问道:“你说受人之愚,究竟是谁向你推荐这批瓦片儿的?”   王远华鼠须一翘,冷笑一声,手指地面:“那咱们是现在就把它掘开,看个究竟呢,还是在这里细说前事,等着你的书童在某处受那血光之灾?左右他不会死,我倒是不急。”   既然他提到捧灯,刘鉴也知道不能耽搁,就没有再继续追问下去,转头央告宋礼找人来掘土。宋礼最近笃信刘鉴所言,既然他有所请,就立刻招呼山下守卫的兵丁上来,下令发掘。兵丁们苦着脸禀报说:“小人们只有刀枪,没有锹铲。”王远华不耐烦了,卷起袖子,抢过一柄红缨长枪来,倒过枪头,把枪尾插进土里就挖。   暴雨才过,土质非常松软,没费多大力气就掘开一尺多深。这枪不是正经工具,挖开的洞小而深,不过王远华果然有本事,位置选得刚好,提枪柄连捣了好几下,掏出一个深深的窄坑,然后蹲下身子,伸手进去一摸,抓起一把泥来——泥虽然是泥,里面却隐约有银光闪烁。   有心灵手快的士兵解下腰间装水的皮袋,帮王大人冲干净手里的湿泥,只见他手心中摆着一枚银色的十字形物件,上面似乎还浮刻着一尊人像。“咦,”宋礼抢先问道,“这是何物?上回掘土埋瓦,却未曾见过。”   王远华轻轻点头:“正是此物镇着御瓦。”刘鉴心里微微一动:“我已猜到是谁人所为了。不必再挖,下面定然还有其它镇物,掘坏了不好收拾。”话音才落,忽听袁忠彻的声音在背后响起:“这十字架哪里来的?”   工部都水司   俗称水部,主管政府的水利工程和船运事务,基本职责等同于今天的水利部,再加上交通部航运司。这个部门由来已久,西汉时候就在九卿之一的少府下面设置都水司,长官为都水长,副官为都水丞;魏晋、南北朝时代设置有水部,长官为郎中。隋唐以后三省六部制度确立,水部归属工部,成为工部下属四个司之一,改回原名都水司,一直延续到清代。   根据《明史?职官志》记载,工部长官为尚书,正二品,副官为左右侍郎,正三品,下属四个司(营缮司、虞衡司、都水司和屯田司)长官为郎中,正五品,副官为员外郎,从五品。都水司“典川泽、陂池、桥道、舟车、织造、券契、量衡之事”。因为有上述的历史沿革,所以俗称都水司叫做水部——部听着比司大,显得威风一点。   第二十章 镜鉴记(1)   雷雨暴风,邪气冲天,刘鉴和王远华能觉出不对来,袁忠彻当然也有所感应。所以他匆匆了结了顺天府之事,根本没回工曹,直接就骑着快马奔万岁山来了——当日祈禳那些御瓦也有他的一份儿,此刻本能地察觉两事之间大有关联。   才爬上山,远远地袁忠彻就看到王远华从泥地里捡出个银色的小物件来。他眼睛本尖,身为尚宝司少卿,又见多识广,立马就看出了那东西的来历,高声问道:“这十字架哪里来的?”   “十字架?此物何门何派,做何使用?”宋礼就站在王远华身边,伸出食拇两指拈起这“十字架”,转身询问袁忠彻。   袁忠彻走近前来,接过十字架仔细查看,嘴里解释说:“此乃从西域大秦国传来的景教的信物,上面这小人,据说就是他们叩拜求福的神仙……”话才说到一半,突然激灵灵打个冷战,眼眉朝地上一扫:“没、没了!”   袁忠彻的意思,和刘鉴、王远华方才所说一般无二,都是惊诧御瓦底下埋的尸体不见了。当然,袁忠彻并不知道那是沈万三的尸身,他还一直当是“前朝的阴物”,虽然心里也多少有点疑惑——前朝什么要人,身死化尸了多少年,竟然阴气如此之重,差点要了自己的小命去?但刘鉴就从没想过要跟他解释,他也为了保持自尊,不肯主动去问刘鉴。   刘鉴心说这件事总得对宋礼、袁忠彻简单解释一下,才待开口,一直冷着脸的王远华反倒抢先了一步:“有人掘走了下面的阴物,适才惊雷震响,正是邪气冲天之兆。不仅如此,他还破坏了御瓦的祈镇,改以此异物代之。”说着话,一指那枚十字架。   王远华这两句话简明扼要,既解释了当前的形势,又把自己打死沈万三,埋尸于此,并做小八臂索人生魂的事情全都隐而不谈。他这样做,倒可以免去无穷口舌和争端,当此紧急时刻,刘鉴也可以理解,但多少感到有点不满。刘鉴心说连尸体带镇物都被人盗走,还连累了捧灯下落不明,这一切的一切,你王远华是始作俑者,其实全都是你造的孽!你解释起来倒简单,合着这里全没你的事儿了?   他想要加两句话,刺一刺王远华,可又没开成口——袁忠彻先喊起来了:“如此,是景教的僧人取了阴物去么?”宋礼凑近两步,再看看那十字架,也嘟哝说:“看这架上的男子赤身露体,垂首欲泣,分明是正在受刑。拜这种将死之人,此教定是邪教。我这就下令彻查北京城里的妖僧!”   刘鉴心说这位尚书大人还真是听风就是雨。是,北京城里景教寺庙是不多,可也并非一间两间,景教僧人不止十个八个,就算能行妖法,也不会在房顶打个条幅,或者在脑袋上贴个标签,写上“我乃妖僧”,等你来查。这“彻查”两个字说起来容易,真做起来,那得多少时间哪?虽说捧灯只是血光之灾,性命暂时无碍,可等宋礼他查完北京城内所有的景教僧人,捧灯就算只是屁股上痔疮破了,这流血也早就流干净了。   他想要开口阻止宋礼胡思乱想,别把简单的事情复杂化喽,却看袁忠彻先摇了摇头:“大人此言差矣。想那景教,自大唐贞观年间传入中原,有僧人将其经典献与太宗皇帝,御批的可在长安建寺传道。你虽看此信物可疑,但他们还真说不上是邪教呢。请看,这个架子上所缚之人叫做‘弥施诃普尊大圣子’,乃是他们上帝‘无元真主阿罗诃’之子。盖因番邦之人为非作歹,遭天所忌,天将降大灾之时,上帝遣其子为祭品,替凡人赎了罪愆。故而他们为了纪念这位圣人,便刻其受刑之象,朝夕礼拜。如此而已。”   宋礼撇一撇嘴:“舍其身为凡人赎罪吗?佛家也有类似故事,可全是旁门左道野狐禅,不是修行的正法。”   袁忠彻微笑着又摇一摇头:“大人不可妄断。据我所知,景教戒律中也有‘当孝敬父母、不可奸淫、不可偷盗’之语,本朝以仁孝治天下,这远来的和尚们所尊崇的,倒也暗合圣人之意呢……”   这俩人放着正事不办,话头一岔开,倒开始讨论起景教的教义来了,听得旁边的刘鉴是坐立难安,又不好直接打断他们的话头。好不容易袁忠彻的话有了个停顿,宋礼还没来得及接碴,刘鉴赶紧迈前一步,横在两人中间,一摇扇子:“天雷示警,这事儿非同小可,而下官……下官的书童也因此失踪,性命堪忧。宋大人,不必去彻查景教寺庙,这十字架的主人,我心里已然有数了!”   刘鉴用最简明扼要的话语,把骰子饼店安老板结婚当天自己见到一个番邦僧人,这僧人怎么曾经扯着捧灯的手嘀咕了半晌,以及今天早晨捧灯如何神秘失踪,种种因由,大致解说了一番。他虽然没有直接点明王远华布阵害人,可话语中故意留了好几个扣子,在在指向王远华。王远华越听,脸色越是铁青难看。   袁忠彻一开始还撇嘴,意思仿佛是说:“八杆子打不着。景教僧人多了,你怎么料定是此人所为?”可当他听到牛禄也和这个番邦僧相识,脸色立刻就沉了下来。   等到刘鉴把话说完,袁忠彻伸出一枚手指,竖立在眼前:“我知道牛禄曾经领人上过万岁山,下山时被巡行的兵卒发现,牛禄遭擒,另一个却逃走了。但可惜牛禄已被人下了禁制……嗯,定是逃走之人所行的妖法无疑……”   宋礼插话说:“牛禄已经死了。”   袁忠彻点点头:“我料到了,那人为了隐瞒自己的身份,最好的计策不是以妖术禁住牛禄,而是直接杀人灭口。联想牛禄之事,以及刘……刘司直书童之事,再加上这个十字架,我料此事十有八九便与那曾在饼店中出现过的番僧有关。”   刘鉴折扇一合,心说:“肯定就是那个番僧,岂止有关而已。没关系我说他干嘛?真是废话!”正打算刺袁忠彻两句,袁忠彻反倒指着他,冷笑一声:“可惜呀,虽知找到这个番僧乃是关键所在,但据你所言,他与景教僧徒并非同门,未必住在寺中。偌大个北京城,可到哪里去寻他才好?若说能够掐指算到,那便是江湖骗子口了。”   真是越着急的时候越拱火,袁忠彻这时候还有闲空骂刘鉴“江湖骗子”。刘鉴平素为人温文儒雅,偏是和这个袁尚宝八字不合,见面就要起争执,更何况此时担心捧灯,更容易动怒,当下细眉一挑,就要反唇相讥。宋礼明白两人之间的心结,赶紧过来打圆场:“其实要找那番僧,或许……倒也不难。”   刘鉴一听这话,“咯喽”一声把骂袁忠彻的话给生咽了,眼望着宋礼,静等他的下文。宋礼故作轻松地一笑:“几位都是朝廷官宦,怎么那么简单的事情倒忘记了?北京是前朝旧都,眼见又要变成本朝新都,关防严密,所有外来人等,进城时必要在顺天府备案,写清姓名、履历,以及来自何方,所为何事,暂居何处。想这番邦僧人除非是施妖法腾云进来的,否则顺天府定有记录,咱们只须去顺天府找陈谔陈大人问一下便知。只不过适才陈大人……”他转头看着袁忠彻:“不知陈大人现下如何?”   袁忠彻听了这话,神情突然变得有些不大自在:“这个……虽仍卧床,却已无性命之虞。其实也不必问他,宋大人亲自去调卷宗来查,谁敢不给?”   刘鉴听到这话,立马催促宋礼下山去顺天府,却被王远华拦了下来:“且慢,此地仍很凶险,不可去而不顾。”宋礼也只担心脚下的御瓦:“是啊,是啊,那番僧的镇物既被咱们挖了出来,还有没有效验?是否应当重新祈禳一番呢?”   袁忠彻把银十字架在手心里掂了一掂,抢着说:“既如此,仍由下官来祈禳御瓦——这番邦的法器,下官倒颇有涉猎……”说着话,眼角一瞥刘鉴,意思是“换你就不灵了吧”——“宋大人去顺天府若能打听到番僧的下落,请派人来知会下官一声。下官了了此间事,即刻快马去追三位。”   听袁忠彻这样说,王远华不为人察觉地冷笑了一下。   于是兵分两路,袁忠彻带着兵丁在山上重新镇好御瓦,刘鉴等三人下山去顺天府调查番僧的来历和下落。骑马去往顺天府的路上,刘鉴和宋礼在前,王远华稍稍落后两人一个马身,宋礼随口对刘鉴说:“顺天府差人来请贤弟之时,听情形颇为凶险,若非袁尚宝及时赶去,恐怕性命不保。可见袁尚宝确有真才实学,贤弟不必事事针对,他若对贤弟言辞不敬,我也会教训他的。”   刘鉴回身看了一眼王远华,冷笑着回答说:“据下官所知,有奸人在万岁山下布了阴尸,摄取生人魂魄,陈大人恐亦为此邪法所摄,性命堪虞。袁尚宝施的法术能保他一时还是保他一世,还不好说,我料着也就是个‘急就章’。”   听到被刘鉴称为“奸人”,王远华催马上前,干笑一声:“刘镜如你不要自作聪明,危言耸听。阴尸摄魄,摄不到顺天府头上,我料他根本是杯弓蛇影,疑心生暗鬼。要不然袁尚宝干嘛吞吞吐吐地不肯跟你我一起来?不过是怕我们知道了真相,要笑他大惊小怪罢了。”   刘鉴闻言,双眉一立:“本来是摄不到陈知府头上,但有人盗了你诸般镇物,并阴尸一起复造此阵,天象已然示警。你怎知陈大人之病和此阵无关?”   宋礼闻言一愣:“什么镇物?邪阵原本是王大人所造的么?!”王远华也不分辩,也不回答,只是一紧缰绳:“我若有负于天,适才天雷就该劈了我!刘镜如你未曾读过《镜鉴记》,怎知其中关窍?真是可笑。”话才说完,坐骑被勒,放慢脚步,又落到后面去了。   刘鉴突然听王远华提到《镜鉴记》,不禁心中大震,脸色瞬间变得煞白。《镜鉴记》本是他祖先刘惇所著,失传已经多年,难道王远华倒见过全本吗?他转过脸去想要追问,却见王远华低着头,面沉似水,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正在这个时候,忽听宋礼叫一声:“到了。”原来不知不觉之间,他们已经来到了顺天府的后门。刘鉴心说好吧,且待救出捧灯,此间事了,再找王远华好好质询一番。   三人在顺天府门前甩蹬下马,门口的衙役见了这般阵仗,匆忙迎上来磕头。宋礼直截了当地开口问:“陈大人何在?”衙役回复说:“刚吃了药,在后堂安睡,要不要小人去通禀一声,请他起来迎接上官?”宋礼一摇头:“不必了。北京城外来人口是谁该管?叫他捧了近两个月的卷宗来见我。”   三个人大摇大摆进了顺天府正堂,宋礼就在正位坐下,刘鉴和王远华搬了椅子坐在两旁。时候不大,一名身材瘦小的六品官员抱着大摞卷宗跑了进来,把卷宗往桌案上一放,跪下就磕头:“下官是顺天府通判罗……”   他还没报出姓名来,刘鉴就急不可耐地问:“近日可有一名番僧从外地来北京吗?你好好查查卷宗。”   罗通判直起身来,望了一眼刘鉴,又转头去看宋礼。宋礼一摆手:“急务,快查!”罗通判堆着满脸笑,回答说:“不必查看卷宗,这数月间所有来京僧俗,都在下官肚子里。不错,是有一名景教的番僧,上月初二自打崇文门入城,随身带着应天府发的文牒……”   宋礼追问:“可知此人住在城中何处?”   罗通判摇头回答说:“这个下官不知,下官但知他此刻已然不在城里了。”   听了这话,堂上三人都是悚然一惊。刘鉴“啪”的一声合拢折扇,促声问道:“他几时出城的?朝哪里去了?”   罗通判笑一笑回答说:“这番僧确有蹊跷,无怪乎几位大人要询问他的下落。昨日晚间,只在关城前一刻,那番僧驾一辆车,从阜成门出城西去,车上还装了一口棺材。守门的队长王富贵他妈是个怪人,竟然也是在教的,因为这层关系,王富贵平素最敬景教的和尚,未曾仔细检查车辆和棺材,就放他出去了。下官前一刻还在训斥王富贵,正巧大人们来到……”   刘鉴越听,眉头越是紧皱,一摇折扇,低着头说:“难道是我料错了?番僧昨日晚间便出了城,捧灯却是今晨才失踪的……”他其实是希望王远华可以帮忙解释自己心中的疑问,可是不好明着问,因此假装自言自语。   王远华站起身来:“不错,邪气正是向西而去。”然后冷笑一声,瞥一眼刘鉴:“镇物若缺,不成阵法,草鞋迟早也要相聚。只须寻到那个番僧,还怕没有你书童的下落?”   刘鉴是关心则乱,没能想通此节,经王远华一点醒,他才恍然大悟,也匆忙站起身来。两人理也不理那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的罗通判,一左一右直朝门外走去。宋礼还想跟着,并且问:“要不要调些兵丁衙役,同去捕拿?”   王远华拦了宋礼一把:“此事大是凶险,不通数术之人,去也无用。大人您也不必再跟着了。”宋礼听了有点害怕,从袖子里掏出手巾来,抹了一把额头的冷汗。刘鉴低声对宋礼说:“此事切勿外泄,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嗯,就劳烦大人派人去观音庵通知一声骆小姐主仆,若有她们相助,再厉害的妖人也可手到擒来。对了,还得通知袁忠彻一声,他人虽然废物,腰里的口袋还是挺有用的!”   刘鉴、王远华两骑快马一路向西,蹄声如雨点般密响,一转眼就出了阜成门。出门以后,又朝西跑了约一箭地远,这才逐渐放慢了速度。   虽然出了城,他们却不知道该往哪里去找那番邦妖僧为好。此刻已经是下午未时,在午前时分,北京城里各处邪气冲天,聚拢在一处,上冲云霄,引来了惊雷暴雨,但暴雨瞬间就停了,因为邪气凝聚以后就开始朝西方移动——这些无论刘鉴还是王远华,全都能测算得出来。但邪气究竟要往哪里去,距离北京城是远是近,此刻是已经停下了还是继续西行,两个人出来得匆忙,身上连罗盘都没带着一个,光是掐指心算,很难算得清楚。   这时候两人的希望都寄托在袁忠彻身上,因为他长年腰绑着一个“饕餮袋”,里面各式法器一应俱全,等他也出了阜成门赶上来,那问题就容易解决了。正因如此,所以一出了城,马的速度就自然而然地放慢了下来。   为怕袁忠彻出城后找不到自己,两人一直沿着大路向西,走了一程,刘鉴就问王远华:“你的八样镇物,是全给掘走了吗?”王远华回答说:“掘了七个,还剩一个。”刘鉴接口问:“剩下什么?”   他本是没话找话,没想到王远华倒一反常态,还真给他耐心解释:“此阵依着休生伤杜景死惊开八门布设,头南脚北。西北开门埋了那人一双草鞋,北方休门埋了那人一条裤子,东北生门埋了一个布袋,东方伤门埋了一个讨饭碗,东南杜门是上衣,南方景门是发簪,西南死门是腰系的草绳,西方惊门是根打狗棒……”   刘鉴插嘴说:“嘿,这乞丐身上东西还真全。”   王远华摇了摇头:“哪有如此美事?为了凑全八方镇物,我可花费了不少心思,那草鞋、上衣、布袋都是临时给他的,只陪他在牢里蹲了七七四十九日……”   刘鉴点点头,心说原来如此,打死沈万三之前,先囚禁了他四十九天,为的就是让这几样新东西也沾上主人的怨气,怪不得那双草鞋看上去没怎么穿着走过路,捧灯当时还纳闷问自己说:“他一个乞丐也穿得起新鞋?”   想起捧灯,刘鉴不禁心里起急,转头望望,心说袁忠彻你是属王八的吗?怎么爬得如此之慢,还不快跟上来?   王远华不知道对方在想什么,只是继续往下解释——“这八样镇物,被盗掘了七样,以草鞋为先……”说到这里,狠狠瞪了一眼刘鉴,“然后是打狗棒、草绳、上衣、讨饭碗、布袋和裤子,逆着发掘,很有章法,只是空过了发簪。”   刘鉴一愣:“你这发簪埋得很隐秘么?”   王远华冷冷一笑:“一个乞丐,哪有什么象样的发簪,不过一根草棍而已。当日我本想给他换根荆簪,不过一想这草棍也跟了他有一段时日了,又正当顶门百汇穴,灵气甚旺,就没有多事。草棍往土下一埋,怕是和那些草根都混在一起,挑不出来了吧。”   刘鉴听了这话,却一点都笑不出来,猜测说:“想必那妖僧掘不到南方景门的镇物,所以被迫要去万岁山上掘走尸身,凑齐八门之数了——此阵甚邪,真要让他在别处布成了,又不知有多大危害,要死多少人呢!”   王远华鼠须一翘:“这是《镜鉴记》里明记着的‘八门锁水阵’,你自己德薄识浅,还敢编派它是邪阵。哼,你刘镜如也非不学无术之辈,不会连《镜鉴记》都没听闻过吧?”   刘鉴心说,岂止听闻过,这书根本就是我老祖宗写的!可惜此书失传已久,家传的笔记里光留下一些残篇,总合起来还不到两百字,其中就包括王远华布的这个阵。可是相关这个阵法布置的记载,虽然没头没尾,中间还有脱漏,却明写着要摄取生人的魂魄,怎么不算是邪阵了?   可是刘鉴并不打算和王远华争辩。一方面,他也很希望自己老祖宗所写书里记载的不是什么有干天和的“邪阵”;另方面,王远华不但能布此阵,竟然连阵名都一清二楚,难道他真的见过全本《镜鉴记》?不趁着这个机会多打听几句,更待何时?   于是刘鉴就假装点头:“此书失传已久,就算数术行里,也未必人人皆知。我倒是听说过,乃是汉末三国时候,平原术士刘公讳惇所著,是也不是?”   虽然相隔着年代久远,他早算不清刘惇是自己第几代祖先了,并且家谱早就遗失,自己这一支是否刘惇的正支嫡派,还是旁支甚至是某代过继的,他全都搞不清楚,但祖宗毕竟是祖宗,刘鉴不敢直呼其名,得在中间加个“讳”字。   这“讳”字虽然声音轻,王远华的耳朵倒尖,竟然听到了,不禁眉头一皱。照理说称呼去世的长辈,或者皇家之人才需要加“讳”字,刘鉴和刘惇都姓刘,刘鉴称刘惇加个“讳”字,王远华一下子就全都明白了。   “原来如此,原来镜如是平原刘公之后,失敬了。”王远华原本冷冰冰的腔调,竟然有所缓和。刘鉴听了倒不禁一愣,正打算顺杆爬,多打听点有关《镜鉴记》的消息,突然听到身后马蹄声响——   “见鬼,不该来的时候他倒来了!”刘鉴大感懊恼。   北京的城门   元大都城按道理说应该四方平均,都各三座城门共十二座,但正北却缺了一门,所以只有十一座城门。明军攻进大都城以后,改名为北平府,扒了北城墙,往里收缩,所以原本北面的健德门和安贞门就被废弃了。现在北京市北三环和北四环中间的北土城路,还保留有元大都的北墙遗址,北土城西路上的健德桥,就靠近当年的健德门,北三环上的安贞桥,则在当年安贞门的正南方。   明初的北平府相比元大都,只有健德门和安贞门被废弃,另在新北墙开德胜门和安定门,别的没什么变化。但在永乐皇帝定北平府为陪都,改名北京顺天府,加以重修以后,因为南北的城墙缩短了,所以这两侧各三门改为各两门,总共只剩下了九座城门。   从南墙开始说,中间元代称丽正门,明朝正统年间改名为正阳门,现在俗称“前门”。东面是宣武门,旧称顺承门。西面是崇文门,旧称文明门,俗称“哈德门”——传说是英国人为了纪念庚子事变中阵亡的哈德将军,逼迫清政府改了名,为此还一度被百姓称为“国耻”,其实这是讹传,哈德门的名字是从元代“哈达门”俗称转变过来的,和英国佬一点关系也没有。   再说东墙,元代由北往南分别是光熙门、崇仁门和齐化门,明代则是光熙门(重修后废弃)、东直门和朝阳门。西墙,元代由北往南分别是肃清门、和义门和平则门,明代则是肃清门(重修后废弃)、西直门(原名彰仪门)和阜成门。   北墙元代有健德门和安贞门,明代改为德胜门和安定门,前面已经说过了。这九门的名字,自明朝正统年间确定下来,一直延续到清代,甚至到今天,都没有什么更改,一般称为“内九门”。为什么叫内九门呢?因为这九个门围着的,乃是北京的内城。   按照古制,所谓“内城外郭”,城墙最好有两重,而明代中期以后,因为北京城外人口激增,就有官员上奏请求修建外城。于是嘉靖皇帝在1553年下诏先修筑外城的南面城墙,后来因为财力不足,就停了工,光把修好的外城南墙“东折转北,接城东南角,西折转北,接城西南角”,拐个弯接上内城,使得北京城从原本的方形变成了一个“凸”字形。   外城有七个门,东北角是东便门,东墙有广渠门,南墙东为左安门,中为永定门,西为右安门,西墙有广宁门(清朝后期为避道光皇帝旻宁名讳,改为广安门),西北角是西便门。   除了这内九、外七总共十六座城门外,现在所谓的和平门是在1926年开的,此外,日占时期在内城扒开两个缺口,开了启明门和长安门,1945年日寇投降,国民政府改其名为建国门和复兴门——这三座城门,明清时代是没有的。   第三卷   第廿一章 五雷咒(1)   袁忠彻和刘鉴、王远华一样,都测算出了北京城里邪气贯天,冲城而去,虽然他不清楚此事的前因后果,却也知道非同小可。再加上尚宝司的职责本就包括着为大明朝驱邪避灾、安运禳气,所以袁忠彻对此事更是上心。他在万岁山上把那个番僧的镇物十字架先按原样埋好,又念了几句咒语,完成祈攘,然后就原地等着人来通知。时间倒也不长,宋礼很快就派了个顺天府的衙役前来,告诉他番邦妖僧的去向,袁忠彻丝毫不敢怠慢,立刻冲下山去,跨上坐骑,快马加鞭出了西直门,很快就赶上了缓缓骑行的刘鉴和王远华。   刘鉴原本最担心捧灯的安危,盼望着袁忠彻早早跟来,可他刚从王远华那里听说了有关《镜鉴记》之事,勾起了天大的好奇心,偏偏这个节骨眼上袁忠彻打马赶到,使得询问无法继续下去,这让他不禁窝了一肚子的不满。   袁忠彻可并不清楚刘鉴的不满,眼看前面两人在策马缓行,就急匆匆跟了上来,虽然看出刘鉴脸色不大好,但自从他们结识以来,八字相克,处处针锋相对,互相就从来都没有脸色好看的时候,司空见惯了也就不以为意。因此他也不打招呼,只面带得意地瞟了那两人一眼,伸手就从腰间的“饕餮袋”里摸出个小罗盘来。   这罗盘不过掌心大小,盘面上却密密麻麻写满了蝇头小楷,什么天干、地支、四方、五行,竟然连六十四卦都是全的,比风水师常用的罗盘要花哨的多。袁忠彻骑在马上,捧着罗盘测了好一会儿,眯着眼睛想了想,收起罗盘,又掏出一把黄金铸就的小算盘扒拉起来。刘鉴和王远华歪头看着,他们都是内行,只见袁忠彻把算珠从头拨到尾,又从尾拨到头,算了个天大的乘法,然后停了一下,摇摇头又算了个普通的加法,那张方脸上这才露出了一丝笑意。   袁忠彻算罢,还是没有招呼另外两人,自顾自收起法器,一抖马缰,大大咧咧地走在了前面。刘、王二人虽然对此人的自鸣得意颇感厌恶,但没别的法子,也只得催马跟上。就这么跑了十多里地,眼看前面已经没有大路,只见道路尽头有一条接山的小径,弯弯绕绕兜过山边,看不见尽头。山前道南盖着两间小茅屋,屋旁有一大片菜地,一个老汉把着柄锄头正在地里忙活,一个老太太在院子门口摆了个小菜摊。   三人放慢步伐,相互对望了一眼。袁忠彻跑到菜摊跟前,“吁”的一声扯停了坐骑,弯下腰来问老太太:“咄,兀那婆子,可曾见过一辆装棺材的马车打从此处经过么?”   乡下村妇,除了新年时在家里贴的灶王爷,这辈子就没见过几个穿官服的,一见来的三人全都头戴乌纱,身穿补服,打头说话的又黑着张方脸宛如灶王下界,吓得腿都软了,趴在地上哆哆嗦嗦,连大气也不敢出。看起来还是那个老汉见过点世面,一看这种状况赶紧跑过来,在老伴身旁屈膝跪倒。   袁忠彻放缓语气,也不再“咄”了,单把询问又重复了一遍,老汉殷勤地回答说:“见过,见过,还是今儿个一大早,天还没亮的时候,有一个穿身黑衣裳的秃头番子驾着马车,带着个小童打这儿过……”   秃头番子不出奇,北京城内摘了帽子能见到不少,但听说还带着一个“小童”,刘鉴心想那定是捧灯无疑了,奇怪的是不知道那番僧是怎么带他出城的,顺天府的通判竟然没有提及。他急忙跳下马,按捺住焦急的心情,和颜悦色地问那老汉:“老人家,他们何时走的?往哪里去了?”   王远华要谨慎一些,他听那老汉话中有问题,又不象刘鉴那么好脾气,纵马过来用鞭梢向袁忠彻一指,阴侧侧地问那老汉:“既说是天未明时来的,你眼神那么好么?怎知与这位大人所问的乃是同一人?他可是真一大早就带个小童经过么?若敢欺瞒官府,小心讨打!”他故意把“一大早”这三个字加重了语气,刘鉴一想也对,捧灯明明是辰时才失踪的,自己天亮起身,捧灯还曾给打来了洗漱用水,还给准备了早饭。   要么这老汉在说谎,要么跟着番僧出城的不是捧灯,刘鉴一颗心瞬间就凉了半截。   那老汉听王远华一顿抢白,不禁浑身哆嗦,跪伏在地上,仰着头回答说:“回老爷,老爷问得急,小人回得急,两件事儿并成了一件。且容小人从头禀告,不要捉了去打板子——事情经过是这样的:今儿个鸡叫头遍,天还没亮,小人和老婆子就下了床,正打算收拾收拾,扛锄头去菜地忙活……”   袁忠彻一瞪眼:“就算从头禀告,无关的废话也少说!”   “是,是,是,”老汉急忙加快了说话的语气,“天还没亮,小人忽然听得门响,开门一看,是个光头的番子在敲门。那番子说话,小人也听不懂,他拿手比划来去,看那样子想要讨一口水喝。月亮还没落,咱借着这一点光往远了一看,看见他身后有辆马车,那车上黑漆漆的放了一口棺材。小人见他带着棺材,怕不吉利,没敢让进屋,回身舀了碗水给他,就让他在门外喝了。喝过了水,那番子就驾车直奔西面黑山里去了,估计走得不远……”   “今日一早便走,到现在三四个时辰也有了,你又怎知他走得不远?还有,你先前所说的小童又在何处?”袁忠彻一撇嘴,再度呵斥道。   “这位老爷圣明,小人也觉得不该,可是等天大亮,小人下地干活的时候,那番子又一个人驾车回来,奔北京城的方向去了,那时节他车上的棺材已然没了。等到中午前后,那番子带了个小哥儿回来,打小人菜地旁路过,还扔下一大叠……”老汉脸上带着笑,可眼睛转了几转,咽了口唾沫:“不是,是几张纸钞,抱走了我老婆子摊上所有的大蒜,又再往山里去了。虽然驾着马车,可这几个时辰不到,往返了好几回,最后一回去了不过小半个时辰,所以小人才猜他走得不远。小人年轻时在衙门里做过工,晓得厉害,刚才说的句句是实,不敢欺瞒老爷们哪。”   刘鉴听老汉又提到小童,不由得心里着急,赶忙问道:“老人家,那个小童儿多大岁数,什么打扮?他看着可好,受了什么伤没有?”   那老汉摇摇头:“约摸十四、五岁,头上梳着两个髻,穿一身蓝布短衫,一张圆圆的脸。看起来倒不象受过什么伤,只是一直闭着眼睛。那番子买东西的时候,这小童就呆在车上,软软地靠在那儿,也不知道是没睡醒呀,还是身上有病……”   刘鉴听他的描述,十成里就有八成是捧灯,不禁眉头一皱,脸色变得煞白。他再没多问什么,转身上马,顺着老汉先前所指的进山的小路就直奔过去。另外两人见状,也急忙打马跟上。   照常理说,此时就应该上前去安慰刘鉴几句:“盛价这般模样,料是被妖术所惑,迷了心智,妖术一解,定然无恙的,不必忧心。”可王远华素来就是个冷人,袁忠彻倒是几番欲言又止——他和刘鉴的过节着实不浅,就算想没话找话,一时间也凑不出什么话头来。   三匹马离开菜地,顺着那条小径快跑了半盏茶的功夫,只见两旁荒草渐高。刘鉴留心地上,发现有两溜车辙从草丛中压过去的痕迹,心知并没有走错。荒草围绕着几座低矮的小山,或许就是老汉所说的“黑山”了,小山包夹成谷,这小径就高高低低地直通谷中。两旁山上树倒不少,都有两、三人高……树上突然蹿出几只乌鸦,“嘎嘎”地叫了两声,听得刘鉴好不心烦气闷。   道路越来越窄,马匹难以疾驰,三个人只好抖缰绳放慢了前进的速度。又走不远,突然一阵微风从谷中吹来,三匹马一齐停下,然后烦躁地踏着碎步,喷着响鼻,原地转圈,再不肯朝前走了。马上三人心知不对,对望一眼,都不禁脸色发青。   刘鉴滚鞍下马,随手把缰绳扔给袁忠彻,撒腿往山谷里就跑。袁忠彻接过缰绳,转头看了王远华一眼,王远华也把缰绳交到他手上,自己则跳下地来,在马头前方作了几个手势,低喝一声:“疾!”那三匹马顿时就安静了下来,同时也定住了脚步,不再胡乱踩踏了。   袁忠彻看王远华下了噤声咒后,转身紧蹑着刘鉴的脚印,也朝山谷中跑去。他心感不快:“怎么,把我当看马的下人了?”可是这个关头也不好多说什么,只得下来,一手牵着三匹马,把缰绳全都拢到一处,拴在路旁一棵矮树上。然后他拍了拍自己那匹马的脖子,转过身,轻声迈步,跟在刘鉴和王远华身后,顺路往前走去。   走了不到一箭地远,只见地上的车辙突然往西一拐,进了山谷。三个人顺着被压得东倒西伏的茅草追了过去,越走越是紧张,连大气也不敢出,速度也逐渐放慢了下来。   两侧的山包陡然夹紧,所谓“空山人语响”,才走近山谷,就听见从不远处传来一阵人声,好象是谁在大声喊叫着什么,但是语速很快,听不清楚内容。王远华扯了一把走在前面的刘鉴的衣襟,示意他别走小路,而是钻进旁边的荒草中去隐藏身形。山路旁的荒草甚高,三个人弯腰钻进草丛里,只能看见脚下的泥土,凭着前面的人声引路。又走了半盏茶的功夫,草丛已经开始变得稀疏,刘鉴突然朝下一蹲,伸手拨开面前的荒草,探头望去。   这是一片山腹中的小空地,约摸半亩见方,三面环山,只在南边有一个缺口,刘鉴等三人就是从这个缺口进来的。他们看见在空场西侧站着一个番僧,手里捧着一本硬皮书,面对着一个半人高的木质的十字架,正在大声念诵着什么番话。   这番僧身穿漆黑的长袍,脖子上挂着块长条白布,并且竟然还挂着好几辫子大蒜,他左手捧着书,右手则拿个小小的水晶瓶子,好象在往空中洒着水。番僧面前那个大十字架非常粗陋,看起来是用山上的粗树枝加上藤条绑成的,面朝番僧的那一侧,树皮已然被剥去,上面歪歪扭扭地用番文写着几行字。番僧身后是一辆马车,车上本该有的棺材已经不知去向,拉车的骡子不知道什么原因,口吐白沫,萎顿在地,只剩下四个蹄子时不时抽搐两下,看起来还没死透。   刘鉴扒开茅草的时候,第一眼就看到了躺在番僧脚下的捧灯。这孩子侧躺着蜷缩成一团,正好面冲着刘鉴的方向,只见他双目紧闭,牙关紧咬,嘴唇发白,已经失了血色,只有一张小脸涨得通红。这一看之下,刘鉴心痛不已,当时就要冲过去救人,身后两人慌忙一左一右地扳住了他的肩膀。王远华压低声音说:“休要妄动,你仔细看!”   刘鉴定睛细瞧,这才发现,有一团淡淡的雾气把这个番僧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此雾团距离番僧约有五尺开外,上面有几道浅灰色的气流旋转不定,番僧话说得快,这气流转得就疾,语气缓一些,这气流也就慢一些。“若想救盛价的性命,就得谋定而后动。贸然闯去,定然坏事!”王远华声音不大,可语气却坚定得很。   袁忠彻在一旁点头:“王大人所言甚是,刘镜如年轻毛躁,难识其中利害。此番僧行踪诡异,不可不先详加探查。”   “袁大人,你见多识广,可知道这番僧在干什么吗?”刘鉴这时候的心思全挂在捧灯身上,别说袁忠彻顺嘴贬他,他权当没听见,就算当面指着鼻子骂他,为了救下捧灯的性命,他也只好干咽了,因此语气难得地诚恳起来。   “嗯,若是中华术法,我不敢说尽知端底,也都大略通晓,这番邦法术么……未敢确定。”   王远华瞥了袁忠彻一眼,问:“听君言外之意,对于番邦法术,也并非一无所知?”   袁忠彻沉吟道:“我对番话所知甚少,但对番语中的祈祷之词,倒曾向景教僧人学过一些,听这和尚所说的仿佛相似。翻译成华语,应该是在说:‘我饿了,你们给我吃;渴了,你们给我喝;我们做客旅,你们留我住;我赤身露体,你们给我穿;我病了,你们看顾我;我在监里,你们来看我。这些事你们既作在我这弟兄中一个最小的身上,就是作在我身上了。’”   刘鉴一听,大惊失色:“这番僧用心如此邪恶,竟然拿我的捧灯做祭品养鬼!要是让这鬼怪成了形,那还了得?”袁忠彻摇摇头:“那也未必,其实这段话是那‘弥施诃普尊大圣子’在教育他们的教徒要呵护世人时……”话音未落,刘鉴早就挣脱了两人的拉扯,穿出草丛,直跳了出去。袁忠彻和王远华无奈地对视一眼,也只好跟着站了起来。   虽然身边突然出现了三个人,可那番僧却恍如未觉,还在起劲儿地诵经念咒。刘鉴几步跑到番僧背后,大喝一声:“呔!番僧住口,休要害人!”从袖子中掏出几张黄纸,狠下心来咬破右手食指尖,血书了一道五雷咒,左手一挥,扔了过去,同时口中念道:“天雷隐亿,地雷轰轰。雷威惊动,龙虎交横。日月罗列,照耀分明。六甲六丁,执符而行。急急如律令!”这太上三清咒法,威力颇大,刘鉴平时也不敢常用,此刻救人心切,什么都顾不得了。一时间,只见空中风雷隐隐,一道浅蓝色的电光直奔番僧而去,轰隆一声巨响,打在番僧身子周围那道灰色雾霭之上。被此咒一击,那雾霭邪气顿时消弭无踪。   只见那番僧一愣,猛然转过身来,双目尽赤地盯着刘鉴,突然双臂张开,恶狠狠地直扑了过来。随着阵阵阴风,吹来一股恶臭,刘鉴不由得呼吸为之一窒。这中华道术,讲究的是形意翩翩,就算是背负深仇大恨,斗法的人最多高搭法台,催天地之气互相攻伐,绝对没有近身肉搏的,谁料这番僧不讲中华规矩,番邦妖法另辟蹊径。刘鉴不由得后悔没有绕路去带上十三娘主仆一同前来,他虽然精通道法,却是手无缚鸡之力,眼看着番僧迫近,连躲都来不及躲,只好闭上双目,等着挨揍。   身后的王远华和袁忠彻两人见刘鉴情急下竟然用上了五雷咒法,一方面觉得他有点小题大做,另方面觉得以这种法术的威力,定然一举奏效。没想到法术虽然破了雾霭邪气,却并没能伤到番僧,此时看番僧恶狠狠地扑过来,想要上前救人已经来不及了——再说这两人和刘鉴一样,也都没有学过武术,练过技击。   袁忠彻情急生智,伸手就从饕餮袋里抽出一根手臂般长短的金刚杵来,一矮身,贴着地就往番僧小腿上掷去。番僧料不到会有这么一招,才刚扑近刘鉴,双腿被金刚杵一绊,脸朝下就摔了一个大马趴,左手的书本和右手的水晶瓶子扔出老远……   这番僧就摔在刘鉴身边,歪着脑袋,高鼻子撞到刘鉴的官靴上,疼得刘鉴“噔噔噔”连退三步。王远华抢上前来,“叱”的一声,先把张定身符贴在番僧背后大椎穴上,然后才和袁忠彻一个揪胳臂,一个抱脑袋,把他翻过身来。   只见这番僧半边脸上都是泥土草根,鼻子给磕得通红,一对蓝眼珠子骨碌碌乱转,惊慌失措地看着三人,却是动弹不得。刘鉴看他们制服了番僧,也顾不得其他,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到捧灯身边,把小童扶了起来。袁忠彻取出随身的牛皮水袋,放进一颗红色丸药,盖紧塞子晃了几晃,交到刘鉴手中。刘鉴撬开捧灯紧咬的牙关,灌下几口水,看捧灯的脸色逐渐和缓,燥红略退,这才长舒一口气,转回到番僧身边。   他瞧着那浑身僵硬躺在地上的番僧,皱一皱眉说:“这番僧好生厉害,硬吃我一个五雷咒,竟然浑若无事,还能反噬……王大人你的定身符竟然管用,也算是万幸了。”袁忠彻接话说:“我昔在京城,曾有幸拜问过名医戴思恭――可惜老人家去年过世了――据他所说,曾经给鸿胪寺的番邦通译看病,番人身上的穴道和中国人也没什么分别……”话说了一半,他突然抽抽鼻子:“哪里来的一股臭味?”   刘鉴说:“我刚才也闻着了,难道是阴尸散发出来的?”   王远华摇摇头:“断然不是,我布的阴尸,预先下过禁制,可历千年不腐,一旦腐败,效果也会尽失。适才那道邪雾虽被你五雷咒击散,却仍散布盘旋不去,查其状况,阴气甚盛。故而断不是我所布的阴尸气味,要么是别的腐尸?”   袁忠彻又抽了两下鼻子:“不对,这定然不是尸臭,这股味道……怎么说呢……臭得倒有些正路。”   三人正在研究,突然一个清脆的声音从他们背后响起:“尊主明鉴,此味并非尸臭,实乃番僧自生者也。”众人猛一回头,原来是小童捧灯,抱拳拱手,神采奕奕地站在他们背后。   一看捧灯无事,包括王远华在内,大家全都松了一口气。   刘鉴心下激动不已,大步上前抱住了捧灯:“你这孩子,好得倒快。这刚缓过神来,就竟敢酸文假醋的,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还不赶紧告诉两位大人,你这大半天儿的,到底都干了些什么?”   问到前事,捧灯眼神中流露出一丝疑惑,挠了挠头:“小的也迷糊着呢。就记得一大早伺候爷您用了早饭,然后您就在屋里读书,小的打扫院子……您不是出来上趟茅厕,还训小的扫地马虎,然后……”   “对呀,然后你就不见了,是怎么到这儿来的?”刘鉴故意不提草鞋的事情,想试试捧灯还记得些什么。   捧灯皱着眉头努力回想:“……不知道怎么一来,小的就迷糊了,就跟喝醉了酒似的……好象是进了趟屋,取了什么东西,然后就出了柏林寺……又好象出了城门,然后……”他一指躺在地上的番僧:“就碰见了这和尚,上了他的马车。马车走呀走的,到了这儿,小的才醒了……”   王远华冷冷地问:“你到了这里才醒的么?还是适才喝了药才醒的?”   “小人一到这里就醒了,”捧灯一跺脚,恨恨地回答说,“却险些被这和尚给害死呀!”   关于咒语   咒语,在古文中写作“诅祝”。《尚书?无逸》里解释说:“诅祝,谓告神明令加殃咎也,以言告神谓之祝,请神加殃谓之诅。”不是念咒人本身的力量,而是利用神明的力量给目标施以惩罚。所以在咒语结尾通常会出现“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之类的话,意思是:“对于我先前所言,要当作是太上老君的法令一般急速执行,不得有误。”   既然咒语可以利用神明的力量,当然不可能任谁念诵全都有效,必须配合念咒人的气场,才能产生校验,所以晋代葛洪在《抱朴子内篇?至理》中说:“吴越有禁咒之法,甚有明验,多气耳。”   就理论上说,各种宗教都拜神灵,都信法术,所以也都有咒语。以佛教来论,咒语多从梵文音译而来。例如六字大明咒“唵嘛呢叭咪吽”,译成汉语的意思就是“如意宝啊,莲花哟”或者“好哇,莲花湖的珍宝”。密宗认为这是秘密莲花部的根本真言,也即莲花部观世音的真实言教,故称六字真言。   道教咒语与佛教不同,因为只立足于中国本土,所以咒语纯用汉语写成,并且为了朗朗上口,大多还特意合辙押韵。比如净心神咒——“太上台星,应变无停,驱邪缚魅,保命护身,智慧明净,心神安宁,三魂永久,魄无丧倾”,或者净口神咒——“丹朱口神,吐秽除氛,舌神正伦,通命养神,罗千齿神,却邪卫真,喉神虎贲,气神引津,心神丹元,令我通真,思神炼液,道气长存”,等等。   第廿二章 黑山谷(1)   今天整整一个上午,捧灯一直被邪术所惑,处于迷迷糊糊的状态,他除了对自己所经过的场景有一点点记忆——从柏林寺到出城,从出城再到黑山——之外,任凭怎么回想,都想不清楚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对于到了黑山谷以后的事情,捧灯倒是都记得清清楚楚。   ――这就令人费解得很了!   对于来黑山之前的事情,其实倒并不需要他的证词,刘鉴等人根据前因后果和种菜老汉的叙述来判断,也可以猜到个八九不离十了。事情的经过,多半是早晨捧灯在院中洒扫的时候,突然丧失了神智,受人控制,进屋砸了锁,取走了草鞋,然后离开柏林寺,直奔阜成门。他在城门口是否曾被守卫的兵丁拦住过,那就谁都不清楚了,不过想来一个十四五岁的小童,操本地口音,怀里也只揣着双草鞋,兵丁们没有什么理由拦下他不予放行的。   至于那番邦妖僧,根据守门兵丁的供述,他是昨晚押着棺材出城的,不知道在哪里寄宿了一夜,今天一大早就直奔黑山来施他的妖法邪术。刘鉴推断,要行使那个邪法,大概需要凑齐八种镇物,而这个时候,被他掘走的镇物只有六个,缺了的发簮已经用尸体代替,那最后就还差在刘鉴手里的这一双草鞋。于是番僧先在黑山的山谷中大致布置了一番,然后重回了一趟阜成门外,接上捧灯并其怀揣的草鞋。至于妖僧是什么时候迷惑的捧灯,虽然难以确定,不过就目前来看,这点不是很重要。   如果捧灯一直处于迷糊状态,直到刘鉴放五雷咒破了番僧的妖法,给他灌下袁忠彻所携带的灵药,他才悠悠醒转,那么上述猜测全都成立。然而据捧灯所说,他是一到黑山就醒了,那为什么不立刻逃走呢?   刘鉴要捧灯详细述说清醒以后的所见所闻。捧灯咽了一口唾沫,手舞足蹈比划着回答说:“小人才醒过来,就发现自己呆在一个不认得的地方,旁边有个番邦和尚正在掘土埋一口棺材。这和尚咱们是认得的,爷您还记得吗?就在安老板结婚那天……”   刘鉴点点头,表示自己早就已经想起了这个番僧。于是捧灯继续说:“小人当时心里害怕,爬起来就想跑,那和尚却冲我笑,摇头摆手,表示并没有恶意,还掏出几块蜜饯果子来给我吃。我心说这和尚一定是个拐子,以为拿几块蜜饯果子就能糊弄我么?我又不是三岁孩子……”   刘鉴全副心思都放在捧灯身上,袁忠彻却蹲在那番邦妖僧身边,用一幅手帕捂着鼻子,质问那妖僧前因后果。他虽然曾经学过几句番话,但数量极其有限,连应付见面寒暄都有点困难,更别说牵涉到那么专业的宗教、法术领域了,况且,这妖僧所说的番话和袁忠彻学的似乎不太一样,嘴里打得嘟噜更多。而那妖僧也只学过几句汉话,再加上被王远华的定身符镇住了四肢,手脚皆硬,连比划都不能比划。于是乎,浪费了半天的时间,两人彻底鸡同鸭讲,毫无所得。   这边捧灯继续说:“小人假意接过蜜饯,也不敢吃,看他一背过身去继续埋棺材,我撒丫子就跑。可是才跑了两步,突然一阵雾气冲过来,顶了我一大跟头。那和尚两步就跑到我身前,也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个瓶子来,往那雾气上洒水,嘴里还叽哩咕噜地大说番话……”   这当口,袁忠彻招呼了王远华,一起把那番僧搬起来,拖到谷旁一棵大树下。袁忠彻从饕餮袋里摸出一条霞光隐隐的金丝索,把番僧连腰带腿都绑在树上,连脖子也勒上了三四道,只是空出他的两只手,方便比划。然后王远华收了定身符,那番僧终于可以比划代言了。   “小人不理他,爬起来掉头又跑,却又撞上了别的一道雾气,”捧灯一边嘬着牙花子,一边向刘鉴描述说,“那雾好可怕,灰朦朦的,似有形焉,似无形焉……哦,小的是说,一靠近就心慌腿软。眼看那些雾就围着我在三五尺外转……不对,据小的看来,是围绕着那刚埋下的棺材转。看那和尚似乎也挺着急害怕,他指点着叫我趴在地上,不要乱动,自己又是念咒,又是洒水的。只要他一念咒,那些雾气就虚了,才一闭嘴,那些雾气就又浓了。废物和尚,念了半天咒都不灵,只好从怀里掏出书来现翻——真是临时抱佛脚……”   刘鉴越听越是疑惑。从捧灯的叙述来看,那番僧对小童并无恶意,不仅如此,想要伤害捧灯的是那些邪气妖雾,番僧反倒好象在念咒驱邪,保护捧灯。“既然如此,”他追问捧灯,“怎么我刚来的时候,看你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是被邪气侵了,还是番僧揍你?”   “别说揍我,”捧灯眉毛一努,满脸通红,“他比揍我还狠。也不知道是什么癖好,这家伙念着念着咒,从马车上拿了好多大蒜来乱扔,”说着捧灯向四周一指,刘鉴果然看到许多散乱的蒜头,“……到后来还竟然从脖子上摘了大蒜来嚼。我本来就奇怪他干嘛在脖子上挂几辫子大蒜,难道番邦的念珠都是大蒜做的么?没想到这家伙是拿来吃的。他啃了一头又一头,连皮都不吐,那股恶臭……爷您也应该闻到了,真是要了我的小命了!这臭比那雾气更叫人难忍,可小的几次三番想要逃走,却都给雾气顶了回来……那雾气似乎是不透风的,就这三五尺宽的地方,臭气越聚越浓……”   刘鉴是闻到过这股臭气的,果然非同凡响,他估摸着自己要被这种恶臭熏上一盏茶的时间也得背过气去。原来刚才捧灯紧闭着眼睛躺在地上,小脸通红,那不是遭了什么妖法,也不是得了什么病,纯粹是憋气憋的。当下不禁摸摸捧灯的脑袋,同情地点了点头。   刘鉴问完了捧灯前因后果,转过身来,一看袁忠彻还在那里艰苦顽强地试图和番僧沟通,王远华站在旁边,垂着头,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十字架旁的地面。刘鉴这时候满肚子的疑惑,也只好找王远华商量,可是才问半句,王远华就摆一摆手:“这番僧所为,甚是怪异。若说为恶,他又不曾害了盛价,若说为善,他却又偷掘我的镇物。看此邪气不散,重又来聚,和我之前的法术效力大不相同,咱们最好掘开来瞧瞧,他到底还埋了些什么其它的东西。”   刘鉴也有这种感觉,他的五雷咒虽然将妖雾打散,但邪气并未因此湮灭,而这邪气和之前在那草鞋上感觉到的,又有些许的不同。就在他询问捧灯的这会儿功夫,被五雷咒打散的邪气又逐渐聚拢了过来。这还好是在白昼,若在晚上子时前后,阴长阳消,光这股邪气就能叫普通人混乱甚至颠狂,不管那番僧究竟做了些什么,他和王远华、袁忠彻都得趁着天黑之前尽快想办法给解决喽。   刘鉴抬起头来四处寻找――照捧灯所说,番僧曾经掘土埋棺材,那在四周必有工具――果然看到在番僧驾来的马车旁边摆着一具铁锹。刘鉴走过去扛起铁锹,开始发掘埋下的棺材,手里一边忙活,他嘴里却不饶人:“还能埋些什么?定都是你那些害人的邪阵镇物罢了。”   王远华冷笑一声:“井蛙窥天,蜀犬吠日。看在你是平原刘公苗裔的份上,我便多说两句,免得你糊涂一辈子。这个阵能摄生人魂魄不假,但所摄之人必有取死之道,唯污秽肮脏的魂魄才敷使用。仁人义士,天不能害,邪不可侵,法不得摄,想那顺天知府陈谔刚能犯上、廉而奉公,此阵如何能够伤他?但他过于敬畏鬼神,杯弓蛇影,所以得了心病,加上风寒入骨,病势比平常重些而已。袁忠彻去了一趟,安其心神,想来他的病不日便可痊愈了。”   刘鉴半信半疑,反驳说:“那些打死沈万三的皂隶陆续暴毙,难道他们全都是作奸犯科之徒吗?”   “若非仗势欺人,贪财害命之徒,王某为何单选了他们来行刑?”   “那些踢打沈万三尸身的百姓,难道也全都是恶人?是,践踏尸体,按大明律是该有罪,可顶多打顿板子,罪不致死呀!”刘鉴还是不依不饶。   “哼,想当然耳。你有算过一共多少人去踢打沈万三的尸身?其中死了多少人,还有多少活着么?”   “那邸报馆高书吏之死你又怎么解释?那样一个冬烘先生又做什么奸,犯哪门子科了?”   听刘鉴这么一问,王远华倒愣住了,一皱眉头:“高书吏?那又是何人?”   刘鉴挖土挖得手酸,此时想起老书吏来,他不禁心头火起,当下眉毛一拧,把铁锹往王远华手里一塞,那意思是:“别戳着,你也来挖两锹。”嘴里却说:“便是你诡言要活祭了大钟的那个瓦匠高亮之父!”   王远华手柱着铁锹,慢慢挽起袖管,撇嘴答道:“八门锁水阵只摄恶魂,道理如此,我也不能一一核准。你若提旁人,我还真难以回答,若说高亮之父么,嘿嘿,当日见了高亮,我便算过其父。刘镜如,死者为大,我也不愿多说他的坏话,我只问你,你和他交情有多深,你能保证他从不曾为非作歹?你能保证他毫无隐恶,罪不致死?”   他这几句反驳有点强词夺理,可是也说得刘鉴不禁一愣,哑口无言。刘鉴和高书吏本来也并没有什么交情,根本不清楚对方的为人,他还真没法保证高书吏从来也不曾做过恶事。   王远华一边掘土,一边接着说道:“你回去问高亮也是枉然,其父年轻时可不是什么良善之辈,但其子未必知道。所谓‘天理循环,报应不爽’,八门锁水阵当日要摄走其父的魂魄,连你也无法救下,如果今日要摄走陈谔的魂魄,凭他袁忠彻就能救人成功吗?”   这话可问到了点子上,刘鉴从来就瞧不起袁忠彻,难道自己救不了高书吏,袁忠彻往顺天府随便兜了一圈,却能够救下陈谔来?就算事实确是如此,刘鉴也未必肯信。于是他在心里说:“这王远华倒好锋利的口舌,再多问下去只有吃瘪,还不如顺便问他《镜鉴记》的事情呢。”   于是转换话头,一字一顿地说道:“祖上传下《镜鉴记》的残篇,有云:非刑而怨,其气刚焉,触其身者,皆为所摄。取其长物,定于八方,以拱八门……”   刘鉴的意思,一方面是告诉王远华,《镜鉴记》我也知道一点,你别大言相欺,另方面想套出王远华对《镜鉴记》的认识来。果然王远华也自然而然地跟着刘鉴的话背诵下去:   “天开西北,而行始于左足;其次为坎,以应休门;再次相循,终之于泽,合七之数。聚此怨魂,镇山锁水,其害有自,利于生民……”   最后一句话,王远华背的是“利于生民”,刘鉴背的却是“利于生人”。那里“人”字一出口,王远华立时心中了然,冷笑着说:“原来你那是唐朝的版本。”   刘鉴细眉一挑,心说:“不会吧……”他也立刻想到了,唐朝避太宗李世民的讳,一律把“民”字改为“人”字。比如柳宗元在《捕蛇者说》一文结尾写道:“故为之说,以俟观人风者得焉。”从来就没有“人风”一词,它的本意应该是“民风”。很多文章在改朝换代以后,避讳的问题就给改回来了,比如世传的韩愈《祭鳄鱼文》中,理该避讳的“民”字出现了七次之多,但也有些并没有改。   难道自己在家里看到的《镜鉴记》残篇是在唐代因为避讳而改错了字吗?人风、民风,不会引起多大歧义,“利于生民”和“利于生人”意思却就满拧了,前者是说对老百姓有益,后者只是说对活着的人有益,对应前后文,很容易造成这活着的人不是泛指,而是单指施法布阵者的理解。也就是说,若按王远华的背诵,这个阵虽然有点危害,却对老百姓有利,当然说不上是邪阵;而按刘鉴的背诵,这个阵害了人,却对布阵者有利,当然是邪阵了。   可是这事儿很难分清真伪,别说王远华只是口头背诵,就算他真拿出一部书来,只要不是三国时代刻版的,谁都难保是后世传抄过程中倒过来把“人”字改成了“民”字——况且谁都知道,三国时代还没有印刷术,书籍全是靠手抄的。   刘鉴满肚子疑问,可又不知道从哪里问起才好,就在这个时候,王远华突然一抬头:“挖到了。”   刘鉴和王远华费了好大劲才掘到那番僧埋下的棺材,但以他们两个人的力量,是很难把棺材搬出来的——捧灯实在指望不上,他光站在坑边看着就已经是鼓足了勇气——他们只好就在坑里撬开棺材盖子来看。刘鉴想招呼袁忠彻也过来搭把手,但看他和那番僧手舞足蹈地“聊”得正欢,也就不去碰钉子了。   撬开棺材盖,果如王远华所说,沈万三的尸身并没有丝毫腐烂,只是皮肤发黑发干而已。刘鉴看这人约摸五十多岁年纪,两眼不闭,但瞳仁早就没了光彩,他头南脚北,身上行头俱全,上衣、下裤,腰系草绳,足登草鞋,左手边放着一支木棒,右手边放着一个破碗,肚子右侧还摆着一个布口袋——只是长发披散着,头上没有发簪。   “果然都在这里。”王远华冷哼一声,跳到棺材里。刚才棺材盖才一揭开,刘鉴就感觉到一股寒气从脊背直透五脏六腑,抬头一看,原本散在四周的邪气妖雾逐渐聚拢,在头顶凝成了一片压得很低的乌云。他转头望一眼捧灯,就见小书童双手抱着肩膀,浑身直打哆嗦。   刘鉴一把把捧灯拉下坑来,抱在自己怀里,口中喃喃念诵,以定捧灯的心神。忽然听到王远华“咦”了一声,循声望去,只见对方弯腰从尸体怀里摸出一道灵符来。   刘鉴认识这道符,那分明是道聚鬼的邪符,上面的字不是用朱砂所写,颜色偏深,倒有点象是用什么动物的血写成的。他一时反应不过来:“这番僧不会说汉话,倒会画我中华道符……不对……”   王远华代他把疑问说了出来:“这妖僧还有同党,是个华人!”   刘鉴和王远华两人协力同心,花了一盏茶的功夫来镇压邪魄。他们首先烧掉邪符,刘鉴写了一道驱鬼之符,贴在尸体顶门百汇穴上——捧灯是被邪术迷惑着出来的,身上什么都没有带,刘鉴只好问袁忠彻讨要一应工具,好在袁忠彻的“饕餮袋”里百物俱全,只有你想不到,没有他拿不出。   然后他们两人一个站在西北乾位,一个站在西南坤位,凝神诵咒。随着咒语的诵念,原本聚绕的邪气逐渐消散,捧灯也不再感到透骨的寒意了。   “嘿嘿,”祈禳镇压完毕,王远华左右望望,冷笑着说,“地方挑得真好,西方是八门之尾的惊门,这里林密谷深,又阴气甚重……”   刘鉴是北京本地人,知道这座黑山,顺嘴搭腔说:“这山边有很多坟墓,阴气自然浓郁。”说完了,他问王远华:“你还打算把这阴尸运回去吗?”   王远华所说的话,他虽然无法反驳,却也只信了五分。他想若是王远华打算把沈万三的尸体再埋回万岁山下去,自己一定要出面阻拦——如果此阵非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既然姚少师已经安排了大五行镇法,这小八臂不要也罢;如果确实是邪阵,断不能容王远华重设!   王远华想了一想,青脸上露出一丝煞气:“镇物虽然都在,但搬动一次,阵法的威力就减了三分,即便搬回去重布此阵,也于事无补了。原本想大明江山……想保江山永固,如此一来,恐怕要少上百余年的太平。也罢,古来就没有万年江山,且尽人事,听天命吧。”   他这种反应倒是大大出乎刘鉴的意料,不过正中下怀。于是两人并着捧灯重新把棺材盖好,平上土,然后再去询问袁忠彻是否有了什么收获——其实袁忠彻在他们开始盖棺材的时候就已经停止了舞蹈般地手脚并用,只是和那番僧脸侧脸——不敢脸对脸,番僧的嘴太臭了——地哼哼,好象生怕被刘鉴和王远华叫走,故意要逃避劳动似的。   此时听到刘、王二人的询问,袁忠彻一脸得色:“这番僧所言,我虽不中,亦不远矣。看起来他并非恶人,只是受人所愚。似乎有人告诉他,那些邪物大害民生,必须移出北京城,镇于此处。他今日午前埋好了棺材,不见那人到来,却见邪气四合,无奈之下,只得以彼国的法术来镇压。先前我便在疑惑,那一手捧书,一手泼洒圣水的姿势,景教僧侣驱邪时常用,却不象是在施行什么妖法……”   王远华点点头:“邪气虽在四周,他自身却非邪恶之徒,怪不得刘镜如的五雷咒伤不了他。”   袁忠彻望望刘鉴,继续说:“你施咒驱散了邪气,他本意是心存感激,要与你拥抱——那是番邦礼节——而非扑上来袭击你。似乎在他们传说之中,大蒜最能驱邪,故此口嚼大蒜……吃了那么多蒜,臭至如此,还不烧心病倒,果然蛮子体质异于常人……”   刘鉴提出了自己最关心的问题:“他可曾说过,要他运尸出城的,究竟是什么人?”   袁忠彻瞥一眼缩在刘鉴身后的捧灯,轻轻摇头:“我料迷惑盛价的,也是此人。但可惜得很,这番僧发不准中华姓名之音,那人姓名我听不出来是什么。”   王远华建议说:“此间事了,邪气已散,不如绑了这个番僧回城,就景教寺中找个通华语的,细细询问他吧。”三人商量已毕,正要上路,忽听不远处一声长啸,随即一个高大的身影从空而下,正落在王远华的身前。   王远华和袁忠彻都是大吃一惊,刘鉴却认得来人,不禁喜笑颜开,大声问:“瑞秋,你怎么才到?你家小姐呢?”   来人果然是骆十三娘的贴身丫鬟瑞秋,但见她脸上都是热汗,神情惶急,跳到刘鉴身前,也不施礼,却张口大叫:“刘老爷赶快回去,北京城里闹了灾啦!”   八宝山   小说里提到埋阴尸的黑山,就是现在北京西部、海淀区内的八宝山。按照传统说法,因为山中盛产马牙石、白垩、青灰、红土、坩土、黄浆、板岩和砂岩八种黏土矿物,所以改名为“八宝”。明清两代的太监多在这里养老送终,他们还在山上修了一座护国寺,称永乐年间有位太监大将刚炳安葬与此,这位刚炳乃是在战场上殉国的,永乐皇帝还赐名为“钢铁”――不过翻查《明史》,根本就找不到刚炳或者钢铁的影子,料来是太监们为给自己脸上贴金而肆意编造的。   到了1950年,任弼时同志因病逝世,下葬在八宝山东部坡顶上,就被称为“八宝山革命第一墓”。后来张澜等开国元勋陆续安葬于此,瞿秋白烈士的遗骨也在1955年迁葬过来,逐渐形成了现在的八宝山革命公墓。长眠在革命公墓中的都是对解放事业有所贡献的人,大多为中共国家领导人及副部级以上干部、民主党派领导人、科学家、文学家,等等,是国家公墓中政治规格最高的一处。   对于八宝山之名的由来,还有另外一种传说,说是很早以前,这里居住着一对姓李的老夫妇,靠种丝瓜为生。有一年收成不好,费了很大的力气,只长出一架丝瓜,开了一朵花,结出一个上粗下细好象倒挂葫芦的丝瓜。一天从南方来了一位先生,在附近勘察了半天,要买那个丝瓜,但提出要求说:“瓜不熟不能摘,等熟了我自会来取。”   当年秋季提早下霜,老夫妇怕把丝瓜冻坏了,就提前摘了下来。等到先生再次来到,闻言不禁跺脚慨叹,说山里有座宝库,这丝瓜就是开门钥匙,还没熟就摘了下来,恐怕是不管用了。   先生拿了丝瓜来到山坡前,凭空画了一个圆圈,就见山坡上打开一道门。老夫妇跟过来一瞧,只见门内是个山洞,藏了八件宝贝:金牛、金马、金鸡、金碾子、金磨、金豆子、金簸箕和金笸箩。但是因为钥匙还没有完全成型,门开得太小,先生无法进入取宝,最后只得怏怏而退。从此以后,黑山就被叫做八宝山了。   其实类似传说在全国各地都有,而八宝山的地名,也并非仅仅京西一处,湖北荆州也有八宝山,贵州雷山也有八宝山,浙江义乌也有八宝山。   第廿三章 北新桥(1)   处理完从万岁山被偷掘到黑山谷内并被掩埋起来的“沈万三”尸体以后,刘鉴等三人松了一口气,想着总算是尘埃落定了,便收拾番邦和尚驾来的那辆大车,准备载上捧灯和仍然被绑住的番僧回北京城去。   可惜那匹驾车的骡子因为扛不住之前阴气的侵扰,一直躺在地上哆嗦,捧灯才过去弯腰扯住它的辔头,那畜牲突然四蹄一蹬,咽下了最后一口气,气得捧灯“孽障、瘟畜”的骂不绝口。   无奈之下,刘鉴只好先出谷去把马牵来,准备以马驾车。但骡子辕要往马身上套,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三位老爷、一个书童又从来没干过这种粗活,忙活出了一身臭汗才算勉强搞定。于是安排捧灯和刘鉴坐在大车前面,番僧脸冲后坐在后面——他实在太臭了,而且还特别的热情——王远华和袁忠彻骑马在前引路。刚出谷口,忽听不远处一声长啸,三匹马都“唏溜溜”嘶喊一声,前腿踢起,差点把在马上、车上的人掀下地来。随着啸声渐近,一个高大的身影从空中飘然而下,众人都是一惊。   “来者何人!”袁忠彻紧紧抓着马缰绳,带着颤音第一个喊了出来。   等众人稳住马匹,定睛观看的时候,只见来者是一个金发碧眼,身量有一个成年男子高的美貌少女。那少女一脸的热汗,满身的污泥,也不招呼别人,几步跑到刘鉴身边娇声喊道:“刘老爷赶快回去,北京城里闹了灾啦!”   刘鉴和袁忠彻都认得这是十三娘的丫环瑞秋,只有王远华,之前不过是在万岁山上远远地见过这么一个高大的背影,所以并不相识。他看到冷不丁跳出个番邦女子来,还以为是番僧的同伙,不由得警惕起来,驳马闭气,就往那番僧身边靠了过去,同时还一手掐决,一手掏出张定身符来预作防备,只要那番僧和这个女子有什么异动,就抢先手把番僧定住了再说。   话说那番僧陡然间见到瑞秋,原本耷拉着的脸突然象开了朵花儿似的,扯开了嗓子叽哩哇啦猛说番话,还双臂一撑车板,打算跳下车去靠近这小姑娘――他可忘了自己腰上、腿上的绑缚还没松呢,才下车,一个狗吃屎就栽倒在地。   瑞秋打小被十三娘的剑侠师父收养长大,虽然生性活泼好动,可所见所闻全是华人礼俗,骤然间看到个番邦和尚想朝自己扑过来,也不禁吓了一跳。番人男女之防没有中华严密,男女之间靠近了握手甚至亲吻手背都是常见的礼节,而在中华,一个男人想要靠近一个陌生女性,肯定非奸即盗――再说瑞秋也根本听不懂那番僧在说什么,那种语言和她的家乡话全然不同――于是小丫环“刷”地掣出一把寒光凛然的宝剑,不问青红皂白就往番僧顶门刺了过去。   番僧吓得魂都没了,还好瑞秋并没有取他性命的意思,剑尖接近脑门就定住了,同时冷哼一声:“你是什么东西?要做什么?”看到此情此景,王远华才算松一口气,把定身符重新揣回袖中。不过性格使然,他仍然没有完全放松警惕,右手手指还暗暗掐着定身诀不敢大意。   刘鉴想向瑞秋打听一下北京城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可匆促间却找不到机会——瑞秋指定番僧以后,突然瞟见刘鉴身边的捧灯,不由得大喜过望,什么都不顾了,收剑回鞘,左脚一踩番僧背脊,风一般就跳上了大车,一把抓住捧灯的手:“捧灯哥,你没事了?这可太好了!早上到底是怎么回事?到底是谁抓走你的?”一连串话问个没完。   捧灯想把手抽回来,可他又没有瑞秋劲儿大,小脸憋得通红,害臊加上手疼搞得他哼哼唧唧的一句话都答不上来。瑞秋问了几句,突然俏脸一寒,又把宝剑抽了出来,冷冰冰地瞪着她不认识的王远华和番僧:“说,到底是你们两人中哪一个抓的捧灯哥?上来和姑娘走几个回合!”   刘鉴刚才一直想抢瑞秋的话头,现在总算抽了个空儿,苦笑着问:“我的小姑奶奶,你到底是干嘛来的啊?”   瑞秋一愣,反手把宝剑背在身后,一跺脚:“哎,真是的,差点忘了正事儿!”马车猛然一晃,捧灯“哎呦”一声栽到车底下去了……   原来当日上午瑞秋从柏林寺出来以后,她脚程快,才半刻钟就回到了镇水观音庵,红着眼睛把刘鉴给的纸条交到了十三娘手上。十三娘拿到纸条一张张仔细翻看,越到后来越是神情严肃,一双柳眉紧紧拧在一起。   “刘大人这次怕是遇到难事了,”说着话,十三娘放下字条,吩咐瑞秋,“去烧点热水来,我要沐浴。”   “哎?”虽然不明白小姐干嘛看完刘老爷的字条后就要洗澡,但对瑞秋来说,十三娘亦主亦姐,她的话就是命令,于是赶忙去找庵里的尼姑。正好尼姑们打算做午饭,灶上火头正旺。瑞秋霸占了最大的灶眼,烧了一大锅热水。   等十三娘沐浴完毕,换了身新衣服,盘好满头青丝,坐在庵堂的蒲团上,又让瑞秋焚上一炉蓬莱香,静心默坐之后,她拿出几根蓍草,细细地占卜了一番。占毕轻叹一声:“刘大人神算,然而这次偏就错了。邪气罩在捧灯身上不假,但此番大劫却是应在了北京城的百姓们身上。”   瑞秋眉头一舒:“小姐您是说,这次捧灯哥没事么?”   十三娘轻轻摇摇:“并非无事,只是相比而言,恐怕城内之祸更应担忧。刘大人身在事中,故而一叶障目不见泰山哪。”   瑞秋跺着脚急问:“小姐您平时讲话可不是这样子,您快告诉我该怎么做吧!”   十三娘站起身来,缓步朝后堂走去:“瑞秋你不要急,急也无用。先来帮我换身衣服,今天咱们有得忙呢。嗯,过一会便会来人催促。”等瑞秋帮十三娘换好一套紧身剑衣,扎束停当,正好有尼姑来奉上素斋。主仆二人刚抬起筷子,只见窗外陡然间阴沉了下来,紧接着一个炸雷,震得房檐的瓦片都掉下好几块。   十三娘催促说:“快吃吧,祸事就快到了。”   瑞秋匆匆几口扒拉完素斋,看外面雨下得正急,可十三娘还是一副不慌不忙的样子,只急得她在屋外回廊上不住地转圈,一面还小声嘟囔:“……哼,说起来,小姐您和刘老爷真是天上一对,地下一双,遇事儿都这么不紧不慢的。这回连刘老爷他都上火了,您还这么悠闲!”一直等到午时,雨散云收,既没有刘鉴的消息,也没见北京城里真闹什么灾。瑞秋实在忍不住了,一会儿请示说:“要不我去找找刘老爷?”一会又追着问:“会闹什么灾,山崩还是地裂?”   十三娘心里也急,表面上却不动声色。她并不回答瑞秋,转身翻墙头出了观音庵——她现在束衣配剑,站在庵堂门口太也扎眼——“噌噌噌”三两下攀上一株高大的杨树,手搭凉棚,举目朝四下里眺望。好在时候不大,宋礼就派人来观音庵寻找十三娘主仆,尼姑通知瑞秋,瑞秋又告诉十三娘,十三娘这才跳下树来,会见来人。   来的是个顺天府的衙役,照理说在北京长大也算是见多识广了,可就从没见过如此这般形貌奇特的主仆——一位千娇百媚的小姐,却不着绫罗,倒穿剑衣,一个金发碧眼的丫鬟,身量竟然比自己还高——一见面就愣住了,十三娘催促了好几遍,他才结结巴巴地转达宋礼的话说:“刘老爷、袁老爷和都水司的王老爷为了追查一个案子,出阜成门往西去了。”   十三娘一时间没想起来“都水司的王老爷”是谁,但想既然袁忠彻也和刘鉴在一起,想来他们定能找到捧灯,也不用自己帮忙。她回复那衙役说:“多多拜上宋大人,小女子知道了。”转过头来就劝慰跃跃欲试想要直接冲出城去的瑞秋——   “刘大人关心则乱,因此算不到大难就在北京城中。越是他出城去了,咱们越是不能跟着,得留在城中,防有大变。”   瑞秋见自家小姐面色凝重,也只好从命,于是主仆二人一起上树观瞧。十三娘沐浴更衣的虔诚再加上蓍草的功效,果然此卦灵验非凡,约摸在未时一刻,突然空中乌云再合,“喀喇喇”响起一个惊雷,随即东南方向火光冲天。   两人见果然有了天灾,急忙从树上一跃而下,飞奔过去。跑不多远,就看许多百姓、兵丁提桶的提桶,挑担的挑担,纷纷往积水潭中来取水。十三娘拦住一个妇人询问:“哪里走了水了?”那妇人回答说:“您不见刚才那个雷,好不怕人,喀喇一响击垮了铸钟厂,大火就烧起来了!”   十三娘曾听刘鉴说过姚广孝设计的大五行阵,北有镇水观音,南有燕燉,中有万岁山,东有金丝神木,西方还打算镇上一口大钟,正在铸钟厂里铸造。就在这个节骨眼上,突然天火烧了钟厂,此事绝非偶然。   铸钟厂在德胜门内,为了便于熔炼之后的退火冷却,厂址就选择在积水潭旁边。十三娘和瑞秋打了几桶积水潭里的清水,淋在身上,然后冒烟突火,直冲入铸钟厂。只见钟厂中到处都是浓烟,火焰翻滚,两个人在烟火之中边跑边寻找是否还有生还的人。跑不多远,就看到一个汉子背上全都是火,惨嗥着在地上打滚。十三娘使个眼色,瑞秋力气大,冲上去揪着脖领子把这汉子一把拎了起来,冲出火场,“扑通”一声把他抛进了积水潭。   那汉子身上火熄,从水里湿淋淋地爬出来,倒头就拜:“小人高亮,多谢两位小姐救命之恩。”瑞秋听捧灯提起过高亮的事情,就问:“难道你就是瓦匠高亮?你是在铸钟厂里做工的么?”高亮点头。十三娘问他:“天雷击中了何处,火是怎么起的,你可曾看见?”高亮脸色煞白:“小人看见了,好不怕人。那天雷正打中熔铜铸钟的炉灶,一道白光,炉子就倒了,铁水横流,火苗乱蹿,厂里每间房子几乎都给燎着了……”   正说着话,突然又听远处有人ww w.t xt80.co m高喊:“不好啦,东直门内发了大水啦!”   高亮伤势不重,仅是头发被火燎去了不少,背上的衣服虽然烧着了,好在没伤到皮肉。十三娘让瑞秋带着高亮去救火,自己则循着喊叫的人声去打听东直门内的事情。朝东面跑了不远,她揪住一个神情惊慌的老百姓问:“你说东直门内发水?是哪里来的水?”   那百姓膝盖以下全都透湿,惊惶失措地回答说:“谁知道哪儿来的水,好象是从地底下凭空冒出来的……那儿到处都是水,临街的房子都给淹了!”   十三娘闻言,不禁眉头一皱。在北京城住了这些日子,她也不是整天深居简出,夜静无人之时,也曾多次带着瑞秋四处踩探过城内的环境,在记忆里,东直门内根本就没有什么大的水源。城门以内倒是有一条小河,是接着城外护城河的水,真要是水位上涨,也是先淹城外,再灌入城内。此外北居贤坊倒有一片小湖,可就那几亩地的死水,根本发不了什么水灾。她此刻所听闻的情况实在是诡异莫名。   于是等铸钟厂这边的火势稍缓,十三娘马上带着瑞秋向东直门内奔去。高亮也想跟在后面看个究竟,可明明看着十三娘主仆的动作也不是特别快,自己却才跑了几步路就给落下一大截,再抬眼的时候,竟然连她们的背影也看不到了。   铸钟厂在北京城的北部偏西,东直门是在西墙偏北,距离也不算很远。十三娘和瑞秋一路风驰电掣一般,先顺着斜街折向东南,绕过鼓楼就是顺天府大街。顺天府大街紧接着东直门大街,一路上她们尽看到张皇失措的百姓和跑来奔去的官兵、衙役了。   经过顺天府门前的时候,远远的就看到围着一大群人,跑近一看,只见一位身穿大红色袍服的官员――应该就是顺天府知府陈谔陈大人了――却没有戴乌纱,额头上扎着一条白布,仿佛大病初愈的样子,站在刚修缮一新的正门口台阶上,有气无力地发号施令:“各班班头都带人去堵……带咗沙袋……满城都在建房,乃个扑街佬,搵毋到沙袋……南居贤坊里都系粮食,如果进咗一滴水,全都枷上三日示众……大兴县,去大兴县的人归来毋有?”   台阶下有一个衙役跪下回答:“回大人的话,小人是大兴县衙班头。我们太爷没在衙里,一听说发水立马儿就赶了去北新桥,这会子正吆喝人堵漏呢。”   “很好很好。如能堵上,毋问题呀,我忡有赏赐,去告诉乃们老爷……”   言者无意,听者有心,看来发水的地方乃是北新桥,十三娘心里不由得咯噔一下。她之前和刘鉴闲聊讲古的时候,曾经听刘鉴提起过,北京城北新桥附近有一个海眼,乃是风水要冲所在。现而今北新桥发水,难不成是海眼开了?倘若真是如此,那麻烦可就大了!   十三娘心中疑惑再加上紧张,不自觉地就把“海眼”一词嘟哝出来了,虽然声音不大,旁边的瑞秋可听得一清二楚。瑞秋问她:“海眼,那是啥?是什么东西的眼睛么?”   “……且等刘大人回来,你问他吧。”十三娘知道这问题三言两语解释不清,只好随口敷衍,脚下更是加快了速度。   北京城的环境从来是“无风三尺土,下雨一街泥”,午前刚下过雨,才停没多久,此刻的街道上自然是泥泞难行,可奇怪的是,两人跑了没多远,就感觉着从鞋底下泛出水花来了。这不象是下雨之后积的水,更不象是从什么地方流过来的水,而如同是从泥地里不停渗出来的一般。   眼看前面不多远就来到了顺天府街和集贤街交汇的路口,从这里再往东就是东直门大街,往北就是刘鉴目前寄居的柏林寺所在,一大片都叫北居贤坊。这个十字路口名叫绒家务角头,站在这里朝东一望,十三娘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原本人来人往的繁华大街,如今却好象河道似的,路面完全没在了水下,道两旁的住户纷纷用门板、床板什么的挡住了屋门,拿锅碗瓢盆往门外舀水――可门外的水面本就比门槛要高,你舀水又有什么用呀?   再往远瞧,道路上水深已然没膝,可以看见有不少人挈儿带女地趟着水往西而来。有几个不知危险愁苦的小儿,竟然还坐在木盆里,飘在水面上“划船”取乐。东直门大街北侧是北居贤坊,南侧是南居贤坊,乃是官家仓库重地,只见一名绿袍官员站在仓库旁的民房屋脊上,正手舞足蹈地指挥着大群兵卒、衙役,扛着麻袋堵截水流,在那一侧垒起了半人多高的一堵堤坝。   这水很奇怪,不是那种河水泛滥时候挂着白沫子肆虐横流的样子,而是稳稳的不见什么涟漪,只是在原地慢慢地上升。如果盯着南面堤坝边上的水位看的话,会使人产生一种错觉,仿佛并非从不知何处涌出来的怪水在淹没这片街道,而是这一大片街道正在缓慢下沉一般。十三娘沉吟了一下,弯下腰,伸手掬了一捧脚下的浑水,放到嘴边吐舌头一尝,果不其然,味道又苦又涩,就如同海水似的。她不禁低声惊呼:“糟了,真的是海眼开了!”   瑞秋也不知道海眼开了会有多糟,小丫鬟站在十字路口左顾右盼。她往右看是呼喊着抗包堵水的官兵,向左瞧到处都是红着眼奋力往门外舀水的普通百姓,不由得咬碎银牙,恨声说道:“小姐,你看这些当官的,只顾着自己的家财,把街道南边全给堵了起来,这水就只能往北边的民居里淹。那些百姓多可怜啊,不如我去打散兵卒,扒了他们的堤,放这水流出去好了!”   十三娘看有些百姓已经放弃了无益的舀水,从屋内抱出老幼妇孺,有些站在水浅的地方,有些干脆搭梯子上了房,个个满脸的悲伤,流着眼泪,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大水漫入自己的家,心下也有些不忍。但她最终还是朝瑞秋摇了摇头:“那些官员、兵卒此举,也是出于无奈。南面是官仓,储着顺天府下辖五州二十二县的所有粮食税赋,回头这水要是退了,还得靠着那些粮食赈济灾民,怎么可以随便就淹了呢?”   “那现在咱们怎么办哪?”瑞秋挠着头问。   正说话间,路北胡同里一间民房大概原本就不大稳,又被水泡了一泡,经受不住,“轰”的一声就塌了下来。主仆二人才刚一愣,只见从路南堵水的人群里冲出来个二十岁上下的小兵,朝着倒塌的民房哭叫一声:“娘!”扑通一声就跪倒在水中。紧接着又跟出一个中年汉子,看打扮只是个平民,哽咽着喊叫说:“你哭个屁呀,还不赶快回来堵水!”那小兵半个身子都浸泡在水里,听了这话没有回头,只是凄厉的喊了一声:“爹……”   那汉子抹一把脸上的泪水,凛然说道:“尽忠就不能尽孝,国事家事哪个更大?这后边儿粮仓关系着北京城里里外外几百万人的性命。咱房塌了还能再盖,再说你娘机灵,未必就跑不出来。你跟这儿干哭有个屁用?还不快给老子回来!”   那小兵听了这番话,也只好抹一把眼泪,站起身来,转回去继续扛麻袋堵水了。那绿袍官员――应该就是大兴县令――站得高高的,朝两人抱拳拱手:“等水退了,给你们请功……不,出官帑给你们重修房舍哪!”   这一幕都被十三娘主仆看在了眼里,不等十三娘说话,一道身影瞬间掠起,瑞秋飞身冲入了那条胡同。等十三娘跟进去的时候,瑞秋已经站在了倒塌的废墟旁,弯腰扒那些碎砖烂木头。十三娘轻叹一声,解下了腰间所系的丝绦,一扬手抛起在空中,口中念念有词。只见那丝绦宛如白龙相仿,在半空中舒展一下,猛地冲了下来,卷起压在废墟上最大的一根房梁,轻轻一甩就抛在了仍在不停上涨的浑水中。   房子一塌,附近街坊纷纷聚拢过来,看到这主仆二人所为,全都惊叹乍舌不已。有几个胆大很快回过神来,赶紧冲上前去,帮着一起挖掘。很快,大家就从碎砖堆里刨出个气息奄奄的中年妇人来,那妇人满脸满身都是灰土污泥,面如金纸,气若游丝。十三娘用手按住妇人胸口,潜运真气,清叱一声,妇人“唉呦……”一声清醒过来。众人七手八脚地把她抬出胡同,就有人朝对面喊:“放心吧,人没事儿,有个女菩萨救出你娘了!”   大兴县令急忙招呼:“抬过来,这儿没水,抬过来让她歇着。”   救出了被压的妇人,十三娘轻轻缓了口气,转身吩咐瑞秋说:“你尽快出城去找刘大人,告诉他北京城里出了大事,请他速速归来!”   明朝的京师   明朝的直辖疆域分为两京一十三行省,两京就是京师和南京,十三行省的正式名称是十三个“承宣布政使司”。   洪武元年,改元朝的大都路为北平府,隶属于山东行省,洪武二年独立出来,到了永乐元年更升格为北京顺天府,成为陪都,并在不久后成为正式首都。北京城既然变成了首都,于是就在其上建立行省一级的行政机构,称为京师,或者叫北直隶。北直隶的管辖范围很大,包括现在的北京市、天津市和几乎整个河北省。   北直隶的中心当然是北京顺天府,下辖五州二十二县。首先说北京城,城池和近郊被东西一分为二:东城归大兴县管,县衙在今天的东城区大兴胡同,东城区公安局附近;西城归宛平县管,县衙在今天的西城区东官房胡同,齐鲁饭店附近。此外的直辖县还有良乡、固安、永清、东安和香河。   还有通州,辖三河、武清、漷县、宝坻四个县;霸州,辖文安、大城、保定三个县;涿州,辖房山县;昌平州,辖顺义、怀柔、密云三个县;蓟州,辖玉田、丰润、遵化、平谷四个县。   北直隶除了顺天府以外,还包括保定府、河间府、真定府、顺德府(顺德府的治县就是邢台县)、广平府、大名府和永平府。   第廿四章 东海眼(1)   十三娘派瑞秋出城来找刘鉴等人,小丫鬟本是剑侠,寻迹追踪她最拿手,脚程也快,因此没费什么功夫就找到了黑山,撞见刘鉴等人绑了番僧,正打算往回折。瑞秋高喊:“北京城里遭了灾了!”刘鉴悚然一惊,出言询问,于是瑞秋就把这一中午的经历简单叙述了一番。   她才说到天雷击中了铸钟厂,王远华突然脸色大变,双手抱拳朝众人一拱,双膝一磕马腹,当先冲了出去。刘鉴高喊一声:“且慢!”但是王远华也不搭腔,连头都没回,打马飞奔,眨眼间就看不到人影了。刘鉴知道铸钟厂是他正管的差事,出了事干系很大,现在自然着急,自己拦也拦不住,只得叹了口气,转头问瑞秋:“然后骆小姐就叫你来找我?”   瑞秋摇摇头:“还有呢……”又说北新桥一带发了大水,刘鉴和袁忠彻听了对望一眼,两人脸色也都非常难看。刘鉴本不想和袁忠彻商量,可出了这么大的事情,王远华又跑了,他也多少感到有点手足无措,只好装模作样地自言自语:“难道是海眼开了?”   捧灯猛然想起前两天那各白胡子老头说的话,忍不住在旁边高叫:“奴婢已预知矣,前日见那里有墙蜿蜒,仿如游龙之状,龙首所在,正是北新桥哪!”   实在是瑞秋报告的事情干系重大,刘鉴都没空斥责小书童放屁,袁忠彻也不搭理他,只把眉头一拧,问道:“你怎知北新桥那里是海眼?”他眼睛望着瑞秋,话可明显是在问刘鉴。刘鉴还没来得及回答,瑞秋却一拍巴掌:“没错,海眼!我家小姐也是这么说的。可我说袁大人哪,究竟什么是海眼啊?”   刘鉴语调仓促,他不想给袁忠彻解释,可目前的状况不解释又不行:“我就住在柏林寺那边,周遭地理也都曾简单勘察过,北新桥有海眼自然是知道的……可问题在于,我看和咱们才刚料理完了的邪阵八成是一码事儿。这北京城西聚了邪气,招得天雷打了铸钟厂,北新桥海眼也由此而开。要说全都是巧合,也未免太过离奇了。”   袁忠彻仍然眼望着瑞秋,撇了撇嘴:“废话,怎可能是巧合?这几桩事定然互有关联,而且背后肯定有个妖人在策划此事。可惜这番僧说不了几句汉话,不知那幕后主使者究竟是谁。牛禄也已死了,否则从他口中或许还能找到些蛛丝马迹。”   这功夫番僧已经灰头土脸地从地上爬了起来,耳听得袁忠彻讲话,他叽哩咕噜地插了好几句嘴,就不知道在说些什么。袁忠彻若有所思,转过头去看那番僧。刘鉴心下焦急,也顾不得自己和袁忠彻这多年来的无聊恩怨,跳下马车来对他一抱拳:“我也得赶紧回北京城去,袁大人能否把马借我一骑?还要烦你驾着车,押这个番邦和尚随后赶来。”   袁忠彻和刘鉴素来不对付是没错,刚才还用话挤兑他,可是碰上这种大事,也不好故意为难,于是一言不发地跳下马来,也不说借,也不说不借,只是转身揪住番僧,把那家伙重新按到了马车上。   刘鉴看他空出马来,二话不说,翻身跨上,然后转过身来,向着捧灯垂下一只手。捧灯会意,牵着刘鉴的手跳上马背。刘鉴又朝袁忠彻一抱拳,然后催马朝东方疾驰而去,瑞秋呼哨一声,撒开两腿,随后紧跟——这丫头身法飞快,毫不吃力的便跟在了马后。袁忠彻却不回礼,始终背对着刘鉴。   刘鉴心里计算路程远近、道路状况,最后决定不由来路回城,而是折向东北,从西直门进入北京城,然后一路向东,经铸钟厂和顺天府直奔北新桥。快马加鞭,没多少时候就进了城门。天雷加上大水,此时的北京城里已经乱作了一团,街上到处都是惊惶失措的老百姓,就连西直门这边也是三五成群地议论纷纷,站在街上往东眺望着。刘鉴怕马蹄踢到了人,进城以后就逐渐放慢了前进的速度,等经过鼓楼的时候,已将近酉时了,太阳西斜,恐怕很快就会落下山去。   越接近鼓楼人迹便越稀少,马也能小跑起来了。刘鉴正打马向前的时候,突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不是旁人,正是先一步回了城的王远华,也正骑着马朝东边走,速度却不快。刘鉴暗自忖度,算起来铸钟厂就在钟楼北方不远,大约王远华赶到铸钟厂,一看大火已被救灭,而同时听闻北新桥出了事,这才转而向东的吧。   刘鉴胯下使劲,催动坐骑赶上王远华,颔首问道:“钟厂怎样了?”王远华转过头来,目光中隐约露出一线光芒,好象因为帮手到了而感到欣慰,但他的脸色仍然是青如蟹盖,不带一丝笑意,只是扬扬鞭子算作答礼:“大钟已毁,必须从头来过,这倒不必赘述。然而此刻最紧急之处是在北新桥。”   刘鉴点点头,表示自己也已经听说了北新桥发大水的事情。他问王远华:“可是海眼开了吗?这事儿跟黑山谷里之事是否有所关联?”王远华恶狠狠地一咬牙,回答说:“妖氛邪气冲天,天雷故此劈了大钟,还可说相互关联。上天有好生之德,就算妖气再加一倍,这海眼如何骤然能开?此必有人暗中捣鬼,我料定是那盗尸布阵的恶徒!”   刘鉴点头称是,他路上也一直在想这海眼的事情。北京周边这块地方,古称苦海幽州,地底下本有数股潜流,这些潜流故老相传直通着东海龙宫,所以北京城的根基其实不稳,历朝历代都少不了施加种种镇禳的法子,才能使得城池不陷。可是这些海眼本身也是此城水脉所在,镇住了海眼,就等于断了北京的水源,偌大的北京城要是没水也不好办,实在是个两难的困局。为此郭守敬当年才要费尽心机,给忽必烈上疏水利十一条,引来白浮泉水,注入北京城,算是勉强解决了问题……   等到明朝建立,先是刘伯温,后有姚广孝,也在此事上花了不少心思,一是要断了有益元朝气运的白浮泉,二是要重新勘察海眼,找那容易闹灾的镇住,找那危险性小的就不妨略微放开一点,一直忙活了好几十年,也没能最终完成。现在永乐皇帝打算迁都北京,要翻盖重修,找海眼的任务就变得异常迫切。刘鉴闲来在北京城里乱转的时节,也曾经尝试勘察过,让他察出北新桥那里有一口井,直通着海眼。因为它通着海眼,里面出来的水又苦又涩,但周边百姓洗衣服、浇菜园子还用得着,苦涩的水煮沸了也还勉强可以入口,要骤然填了的话,那几个街坊内百姓的生活可就太不方便了。   当时刘鉴看北新桥海眼危害性不大,并不在意,没想到在这个结骨眼上,海眼却突然开了,并且听瑞秋所描述的情形,危害性还挺大:海水倒灌不止,竟然淹没了大道和街坊!   他心里也知道此事绝不简单,不似天灾,八成是人祸。因此王远华说“此必有人暗中捣鬼”,刘鉴深以为然,用力点了点头。   点头可是点头,他一路上想过来,想不出任何一种解决的办法。这海眼不是不能堵,而是不好堵,他连想了七八种法子,全都费时费力,眼看着天就快黑了,黑夜之中祈攘破灾之法绝难施行,可要是等到明天天亮吧,就这种冒水的速度,恐怕半个北京城都要变成泽国了!   于是他问王远华:“可有解决的办法?”   这本来也就随口一问,刘鉴并不相信王远华的本事比自己高很多,自己想不出法子来,王远华也未必有省时省力的招数。可没成想,话才开口,王远华一指身后,回答说:“早预备下了。”   刘鉴转头望去,这才注意到王远华马后不远处还跟着一辆大车,车上黑乎乎的堆满了大铁链子,每股都有小儿的胳臂粗细。用铁链锁水这个法子,刘鉴确实曾经想到过,不过仓促间也找不到足够长,足够粗的铁链,要做这件事先得勘查海眼深度,打制铁链,并且还要找高人给铁链开光,一套程序下来没有十天半个月不行,所以这念头只是在脑海中闪了一下就放弃了。没想到王远华早就已经全都预备好了。   刘鉴刚要开言赞叹一下王远华,可转念一想,这倒也在情理之中。王远华身为水部员外郎,勘察北京城里的水文是他份内之事,而现今姚广孝和水部主官都不在北京,王远华一肩挑下所有重担,他是早该想到万一哪里海眼开了,得怎么解决才好,因此才预先铸好了铁链备着。   估计王远华匆忙间找不到牲畜,所以那辆运铁链的大车由人来拉,前面三个,后面两人,看装束都是铸钟厂里的工匠,其中一个还很是眼熟,分明就是瓦匠高亮。大车在后,速度很慢,所以在前面领路的王远华也不好放马快跑。   因为和王远华对话,两人并马前行,刘鉴的马速也重新放缓了下来,在刘鉴马前引路的瑞秋有点按捺不住性子了,几番转头催促不见回应,一跺脚叫了一声:“我先去找我家小姐,刘老爷你尽快赶来呀。”身形如同大鸟般朝前一蹿,几个起落,已经不见了人影。   看王远华的神情并不怎么着急,定然对自己以铁链锁水之法很有自信,刘鉴的心情也就逐渐平静了下来,又恢复到平常那种优哉游哉的神态。瑞秋急着先走,刘鉴却只“嗯”了一声,抽出折扇来轻轻一摇,问王远华说:“这是铸钟厂里造的铁链子?”王远华点点头:“你知道北京的海眼有三,一在城外玉泉山,一在城中琼华岛,最小最无危害的在北新桥。我这铁链本是为了镇琼华岛上的海眼而打制的,月前刚刚完工,如今只能先用来解了北新桥之厄,也不知尺寸是否相合……”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到了顺天府衙门的南面,眼看水都已经漫到这儿来了,前进的速度被迫更加放慢。此时衙门口聚集了不少人,衙役兵丁们往来穿梭,大概是在禀报前方的灾情,知府陈谔额头上绑着块白布,被两名绿袍官员搀扶着,正站在台阶上发号施令呢。刘鉴远远望去,见他虽然脸色煞白,眉宇间却似乎并无邪气侵入之相,不由得对王远华先前关于“八门锁水阵”的辩解,又多相信了几分。   等刘鉴、王远华一行人赶到北新桥的时候,这里水深已经没过了腰,骑在马上的刘、王二人裤子、靴子全都湿透,拉车和推车的高亮等人更是苦不堪言,锁链本就沉重,泡在水里又重了不少,推起来愈加吃力。   因为大水的浸泡,附近民房又倒塌了好几间,到处都能听到百姓们的哭嚎。街南侧的堤坝越垒越高,兵卒们全都累得呼哧带喘,却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个头,不知道这大水何时才会退去。大兴县令站在屋脊上扯着嗓子高喊,给部下鼓劲,嗓子却早已经喊哑了。捧灯忍不住问:“何此房之易崩耶?是乃官家之过欤?”   主仆二人共骑一马,捧灯就坐在刘鉴的身前。听了这话,刘鉴狠狠地给小书童后脑来了一个暴栗。捧灯脖子一缩,好象要哭。王远华在旁边接话说:“城中房屋大半老旧了,本待修完了皇城以后,再逐片地拆除重盖,嘿,这下连拆的功夫都省了!”   刘鉴一听此言大为不满,正待开言讥刺几句,但转头望去,只见王远华铁青的脸色泛起一股煞气,牙关紧咬,腮帮子上鼓起两道青筋。他这才知道对方是说的气话,并非真为了房倒屋塌反而感到高兴。本来一个人只要良心还在,这就是正常反应,但一直认定王远华是奸邪小人的刘鉴看在眼中,对他的恶感和敌意又不禁减弱了三分。   北新桥在东直门大街的北面、北居贤坊内,本是一座旱桥――据说金朝的时候这里有条小河,早就干涸了,但桥一直没拆――虽然大水深达数尺,仍然远远地就能看到桥身。刘鉴和王远华都记得那口直通海眼的井是在桥的西侧,于是顺着方向,慢慢骑马踱将过去。   才刚走近,刘鉴就看到桥上人影一闪,瑞秋和十三娘跑了上来。只见十三娘穿着一袭剑衣,浑身都已经湿透了,连脸上都亮闪闪的,不知道是溅的污水还是流的汗水,青丝散乱,一大缕湿漉漉的头发遮在额头上。看到刘鉴主仆,十三娘站稳脚步,伸手指撩开额头的散发,朝着刘鉴莞尔一笑,柔声说:“你回来啦。”   这番表情、动作,还有曼妙之声,真是惊艳绝伦,刘鉴不禁心头一荡,直想赶紧冲上桥去,和佳人四手相握。当然,即便不是在这种危急的情形下,即便身周没有旁人,他也只敢想想而已。现实中的他只是微笑着回应十三娘,询问说:“情况如何?”   “塌了十多间房,人我倒是都救出来了,”十三娘秀眉微蹙,“不过这里的房屋大多老旧,再浸一会儿,不知道还有多少要塌,我救得了一时,救不了一世。刘大人可有退水之策吗?”   刘鉴眼望着王远华。就见王远华朝桥旁边一指,高亮等人赶紧停步,转身就从大车上去搬铁链子。那铁链子在车上堆得高高的,也不知道盘了多少圈,又粗又长,好几个壮汉一起动手,仍然累得气喘吁吁的,扯两下就得歇好一会儿。王远华叫刘鉴:“你去南面再叫几个兵来。”   刘鉴还没来得及动,瑞秋高喊一声:“我来!”一个跟斗就从桥上翻了下来,伸手推开高亮,抱住了铁链的一端。只见小丫鬟双眉一立,杏眼圆睁,嘴里喊一声“走”,噔噔噔连退了三步,铁链“哗啦啦”地就顺着势从大车上垂进水中好大一截。   几名工匠的眼珠子都瞪得鹌鹑蛋一般大,嘴里说:“好家伙,好大的力气!这是海龙王的公主吗?”高亮偷偷对旁边几个同伴嘀咕说:“中午厂里着了火,我差点没给烧死,多亏了这位姑娘把我给救出来。当时她一只手提着我,就跟菜场上捉小鸡似的,你们说厉害不厉害!”   王远华依旧面沉似水,毫不动容,只是指点着水面:“下面有口井,把铁链顺下去。慢慢来,别都抛下去,一端还得留在水面上。”   瑞秋顺着他手指的方向仔细一瞧,发现有一片水面与它处不太相同,隐约荡起层层涟漪,料想是井口所在。小丫环随口说:“嗨,早知道是井里冒出来的水,堵上不就好了?”王远华冷笑一声:“源头确在井中,然而水从周边土里都能冒出来,海水倒灌,堵哪里堵得住?”   瑞秋不理会王远华的反问,怀里抱着儿臂粗的铁链,艰难地挪动了好几步,然后突然蹲身入水,估计是在查看井口的确切位置。时候不大,金黄色的头发猛然冒出水面,随即“哗啷啷”一声响,大车上的铁链又往水中滑下了一大截。   王远华左右望望,马鞭一指北新桥:“把另一端绑在桥基上,绑紧了。”这可是个苦差事,瑞秋和工匠们花了好半天的功夫才从铁链堆里找出了另外一端,几个人连拖带拽,好不容易才把这一头拴在了北新桥下的一块桥墩上。   在他们忙活的这段功夫里,捧灯仰起小脸问刘鉴:“所谓金生丽水……小人的意思是,五行相生相克,土才是克水的,铁属金,是生水的,怎么倒要用铁链子来锁水呢?”   刘鉴斜了王远华一眼,压低了声音训斥:“不学无术的东西,平常还敢到处卖弄,搞不懂了吧?世间万物,复杂着呢,互相包容,怎能都用五行来一一分类?任何一物,金木水火土俱全,只是谁为主的问题,而既然五行俱全,生克也就繁复无比。道理是道理,实用是实用,胶柱鼓瑟,定坏了大事!”   胶柱鼓瑟可是个生僻词,捧灯听不懂。这小童碰上听不懂的词,往往不怒反喜,转身扯着刘鉴的衣襟追问:“爷你说的什么饺儿苦涩?是成语么?教教小的吧!”   饺儿就是饺子,也叫做“粉角”。捧灯一提起饺儿,几乎在场所有人全都是一愣,才想到忙活了半天,没吃过什么东西,大伙的肚子开始咕噜咕噜叫了起来。刘鉴轻轻叹一口气,朝工匠们点点头:“劳烦各位了,等水退下去,我请大家吃粉角。”   那边瑞秋和工匠们已经把铁链的一端绑好,瑞秋随即二度潜入水下,把另一端一点点地顺入井中。说也奇怪,原本水势一直在缓慢地上涨,铁链子顺下一丈多长以后,水位就逐渐地稳住了,又放了一段,有个工匠就指着北新桥喊:“看桥上的水印,水开始退了呀!”   王远华铸的这条铁链,一共有十七丈长,在桥墩上绑了一丈多,从桥墩到井口有大约一丈远,还剩下十四丈,瑞秋一点点地全都把它缀入了井中,一开始颇费力气,等到井下的铁链有四五丈长以后,顺着势自己就哗啷啷地滑下去了。   只见井口上方的水面逐渐卷起一个漩涡,很明显海水正在朝井里回流。刘鉴和十三娘全都长长出了一口气,王远华却把右手笼在袖子里掐算了半晌,眉头微皱:“不够长啊,只能解得了一时而已……”   听了他的话,刘鉴才刚放下的心不禁又吊了起来,问他:“那怎么办?”王远华回答说:“先等水大致退了,再得做大工程,把铁链全都放下去,拴在井壁上。”说着话,驳马朝南方走去:“我去叫大兴县停手,调兵士们过来封锁此井,等明日一早就好动工。”   话音才落,忽听“呼啦啦”响,分水扬波冲过来一匹马。刘坚抬眼一看,乌纱补服、方脸短须,不是旁人,正是尚宝司少卿袁忠彻。他正想问袁忠彻把番邦和尚羁押在哪里了,却见对方一脸的得意:“那幕后的妖人是谁,我知之矣!”   北新桥的传说   根据史料记载,元朝的时候,东直门一带曾为河道,一直延续到明朝中期,仍然可通漕运,所以在附近设置了多座官仓来存放漕粮。明代在东直门西南方设置有新太仓、旧太仓和海运仓,其中旧太仓也叫南新仓,海运仓也叫北新仓――很明显,北新桥的名字就是从北新仓来的。   可是民间传说却又不同,据说北京城造好以后,有孽龙(或者说是镇海兽)作怪,被二军师姚广孝打败,镇在海眼之中。那妖物口吐人言,说:“军师,你也不能镇我千年万载,得定个期限,什么时候放我出来呀?”姚广孝指指附近的一座旱桥回答说:“等这桥旧了,你就能出来了。”可是他随即下令把那座桥就改名叫做“北新桥”,这样一来,桥永远是新的,妖物自然再不能出来作祟了。   北新桥海眼究竟在什么地方呢?就在今天北京东城区北新桥十字路口的东北角不远处,那里原本盖有一间奇特的小庙,无门无窗,庙里是一口深井。这个海眼自封锁妖物以后,据说曾经被动过两回。一次是日寇侵华,杀进当时的北平城,到了井边一看,里面有条大铁链子,从井壁上一直垂到井底,也不知道有多长,就试着往外拉。然而他们足足拉了一两千米,链子竟然没有到头,不仅如此,还看到从井底开始往上泛黄汤,隐约伴有海风的声音和腥味。鬼子慌了,赶紧把链子又顺了回去。   到了文革的时候,北京5中和22中的红卫兵串联起来,到处砸四旧,有人就提到北新桥这儿有口古井,井里有条神秘的铁链子,于是红卫兵小将们也去拉扯,想看个究竟。结果和日本人遭遇到的一样,使得这些不信邪的红卫兵也胆怯了,没等拉到头就一哄而散。   从2002年底开始,北京地铁5号线正式施工,其中就有一站是北新桥,在雍和宫站的南面,张自忠路站的北面。据当时新闻播报,为了保护文物,地铁线还特意绕开了北新桥旁的一眼古井。   第廿五章 白米街(1)   瑞秋跑来黑山谷报信的时候,正当下午申时,王远华担心铸钟厂,刘鉴担心北新桥和十三娘,各自骑马离去,单留下了袁忠彻和番邦和尚两个。袁忠彻隐约听懂了番邦和尚的几句番话,似乎他对“牛禄”那个名字非常敏感。袁忠彻心说:“我们只知道牛禄领了这和尚上万岁山去掘尸,却不知牛禄在这桩风波中扮演什么角色。早间传言陈谔病重要死,诓我跑了一趟顺天府,也没来得及仔细查问……”   刘鉴和王远华都说牛禄死了,袁忠彻虽然并不认为他们会撒谎,但自己没有亲眼见到,心里多少还存了点疑问。此时听番僧模仿自己的语调说了几句“牛禄”如何如何,他这疑惑就更深了。若说牛禄和捧灯一般,都是被妖人迷了心窍,为何那妖人要害死牛禄,却又不害死捧灯?为何时间卡得如此之准,没等自己或刘、王二人仔细查询,牛禄就暴毙了?难道这妖人就正藏身在工曹衙门里吗?!   想到这里,背后冷汗涔涔而下,他急忙驾起马车,押着番僧匆匆地赶回北京城来。袁忠彻和刘鉴不同,走的还是阜成门,进城之后也不去管那些议论纷纷、面有忧色的百姓、兵卒,一路直奔工曹衙门。   他本想押番僧去认认牛禄的尸首,同时查问一下牛禄暴死的时候,除了刘鉴和王远华,还有些什么人在附近。可谁想等进了工曹衙门,找到宋礼一问——这位尚书大人刚从铸钟厂回来,满脑门都是热汗,正打算歇歇脚、喝口茶就去北新桥——宋礼却说牛禄的尸身竟然消失无踪了。   “敢问是何时不见的?”   宋礼一边掏手巾擦汗,一边回想说:“我也是刚回来才听说。北新桥发了大水,正准备前往视察,突然想起了牛禄,就吩咐把他的尸身好好放着,先别叫仵作,你们几位回来可能要亲自验尸。然而那颟顸无用之辈却回禀说尸体不见了!”   宋礼随即叫来那名“颟顸无用之辈”,由着袁忠彻仔细询问。原来那是名行部工曹的七品主事,姓廖,据他汇报,牛禄死后,宋礼叫人用白布裹了,暂时陈尸廊下。过不多时,突然天雷劈了铸钟厂,消息传来,工曹衙门立刻乱成了一锅粥。等到宋礼亲往铸钟厂勘察,不跟随的官吏们平静下来,就发现廊下光剩一张白布,却不见了尸首。   袁忠彻叫廖主事取来白布一验,立时心下了然,于是借了一匹快马,先宋礼一步赶到北新桥,知会王远华和刘鉴。他对二人说:“我验了白布,那上面毫无尸气。牛禄其实未死!”   刘、王二人闻言大惊。还是王远华先反应过来,狠狠地一踢马镫:“我们只想着查探他是受了什么禁制,竟然没料到这一节!”   刘鉴一皱眉头:“是我先查他没了脉,也没了呼吸,这才以为……难道是传说中的龟息之术吗?”转眼望向十三娘。   十三娘虽然还站在桥上,对他们的谈话可是听得一清二楚,于是回答刘鉴说:“江湖上确有此龟息之术,我也知道几位前辈剑侠曾经修习过,闭住呼吸,断绝了心跳,可以维持半刻钟的时间。这段时间内,除非剖开皮肉,引起剧痛,其术方解,否则根本看不破他。”   袁忠彻冷冷一笑:“我料那幕后主持之人,定是牛禄无疑了。他与番僧一起上山盗尸,下山时不慎遭擒,于是假装受了禁制,一言不发。待到你们一起去见他,他料已避无可避,故而假死脱身。”   刘鉴点头:“王大人久在北京,是什么人,做什么官儿,牛禄自然知道,我也和他有过数面之缘,他应该也知道我在数术上的造诣,见我们去了,还敢不装死求存吗?如果袁大人不是往顺天府去白跑了一趟,得以上前查看,牛禄不认得你,恐怕就要露馅儿。”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袁忠彻本就和刘鉴存有疙瘩,听了这话好象是在讽刺自己:“那陈谔杯弓蛇影,你姓袁的小题大做,放着牛禄不管,先跑去顺天府。如果牛禄真是幕后的妖人,并且确实是他掘开了海眼,闹出那么大灾祸来,这根由全在你姓袁的身上!”   因此袁忠彻脸色瞬间变得铁青,双眉一竖,就待发作。还好就在这个时候,宋礼带着一大群工曹官员,骑马淌水跑过来了。宋礼远远地就喊:“水已退了,都是三位的功劳么?”   王远华一催马,跑到宋礼身前,一连串地交代说:“请尚书大人下令,立刻封锁各门,全城大搜。我料这些灾厄并非天祸,乃是人谋,主使就是牛禄!”   宋礼闻言大吃一惊,可是他知道事情紧急,这时候来不及细问,于是吩咐属下官员:“拿我的片子去封锁四门,再知会顺天府,全城搜捕牛禄。”   “且慢,”刘鉴此时已经平静了下来,不象宋礼那么着急,心念一转,想到此时此刻全城大搜并非良策,于是提醒说,“天火才灭,大水才退,北京城里人心惶惶,如果闭门搜查,恐怕谣言四起……”   “不错,镜如所言甚是,”宋礼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于是改变命令,“立刻画影图形,叫各门严加盘查出城之人,顺天府下辖各州县也要按察来往,凡长得象牛禄,或有可疑的,都先扣下再说……对,叫顺天府派兵去抄牛禄的宅子。”   “我料那牛禄定然是不敢回家的,”袁忠彻补充说,“命兵丁包围起来就好,待我等亲自前往搜查。”   这个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众人都知道,倘若牛禄仍在北京城里,只要命令一传到城门,他就肯定逃不出去,而如果他已经出了城呢,现在再瞎忙活也于事无补,于是只得暂且强按下惶急之心。王远华先吩咐大兴县领兵封锁了北新桥一带,然后遣散高亮等铸钟厂的工匠。刘鉴记得自己的承诺,赶紧从怀里摸出几张纸钞来递给高亮:“本许了各位粉角儿,这里再加点儿酒钱,去好好喝上两杯,水里泡的久了,别伤风感冒。”   高亮赶紧伸手接过。纸钞沾了水,印色有点模糊,但也可以看得出都是百文一张的,他不禁喜笑颜开,领着工匠门高呼:“谢大人打赏。”   随后刘鉴、王远华和袁忠彻三人,并了十三娘、瑞秋、捧灯,一起急匆匆地来到顺天府。门口早有书吏候着,见了大老爷们就深深一躬到地:“府尊身体不适,回去歇下了,吩咐下官领各位大人去牛禄家里搜查。”   刘鉴问:“牛禄住在哪儿?”   书吏回答说:“不太远,就在白米斜街。”   白米斜街在顺天府东南方两里多地外,西面是积水潭,南面就是皇城工地。于是一行人跟着书吏匆匆前往,到了地方一看,只见灯笼火把亮如白昼,有百余名士兵挺着长枪,端着火铳,把半条街都给封锁起来了。   走到近前,只见一个戴红缨帽的小个子排众而出,态度倨傲,朝众人随便拱了拱手。刘鉴借着灯光一看,竟然认识,不禁疑惑地问:“这不二爷么,您怎么领兵来了?”那“二爷”脸上微微一红,赶紧回答说:“原来是刘大人。下官北京留守行后军都督府都事马伯庸,‘二爷’这词儿,府外边儿您别乱叫。”   刘鉴等人下了马,问这位马伯庸都事:“宅中可有人么?”马伯庸回答说:“老爷……上峰指示,只说围了宅子,没叫我们进去搜。不过几位大人放心,有这些火铳在,就是苍蝇也飞不出来一只!”   刘鉴微微一笑:“乌漆抹黑的,火铳能打着苍蝇,您真厉害。”当先迈步而入。等到众人都进了宅子,捧灯低声问:“那是谁家的二爷呀?”   刘鉴一转头,就看十三娘也正抬眼瞧他,于是笑笑解释说:“北京土话,‘宰相家人七品官’,所以管给大户人家看门的都叫二爷。家里真行二的,叫二爷得带出姓来,否则就是骂人,是笑别人奴才相。这姓马的本是北平府都指挥使家养的看门奴才,是个女真人,我少年时见过几面,如今北京变了陪都,都指挥使司升为行后军都督府,这人也跟着沾光,竟然做了七品都事。不过听他的话,进了都督府还能叫他二爷,想必平常还得看门吧。”   袁忠彻一皱眉头:“这都督好大架子,竟然派个门子来应付咱们。”   王远华却说:“想必宋尚书下令到顺天府,陈知府知道事态严重,直接行文都督府,派了京军来围宅。匆忙间必然无法点将调兵,因此把守卫都督府的兵给调来了,那门子兼着都事职,派他前来倒也正常。”   一边说话,众人一边打量这牛禄的宅子,只见院子很小,也就一间半瓦房,没有厨房和厕所。屋子都黑着,静悄悄的不闻人声。进屋点亮了灯再一看,陈设颇为简单,可别说牛禄了,连个佣人都没有。   众人搜检一遍,最重视的当然是书架和桌案。可书架上摆放的书籍虽然不少,却都是寻常印版书,捧灯一本本抖落,没见夹着什么纸条,王远华一页页翻看,也不见一字批注。桌上文房四宝、茶、壶俱全,但砚、洗和笔、墨都是干的,半刀八行笺上一滴墨也没有,茶壶挺新,没有茶垢。抽屉无一上锁,打开来一看,有备用的笔、墨,还有锥子、裁纸刀、挖耳勺、扳指、扇坠等一应小物件,两个公文袋里空无一物,一个印盒里只有“牛禄之印”的简单名章。这些东西毫无特色,也毫无可疑之处。   袁忠彻把抽屉都堆到桌面上,自己俯身下去又瞧又摸的,想找找有没有暗格,却一无所获。刘鉴带着捧灯进里屋去查床铺,被子都叠得整整齐齐的,掀开褥子,也找不到什么。捧灯仗着自己年幼身小,干脆钻到床底下去看,这头钻进去那头钻出来,一不小心把床后摆放的马桶给碰倒了。   刘鉴惊得朝后一缩,差点没被马桶盖砸到脚面――还好,马桶里面干干净净,并无秽物。他提起扇子来正想轻轻责打小童一下,要他当心,捧灯倒先叫了起来:“这家伙,马桶倒刷得干净,连臭味儿都没有。”   刘鉴还没反应过来,王远华突然两步就冲到床前,一弯腰把马桶给端了起来,凑到鼻边去闻。看了他这番举动,十三娘和瑞秋都不禁皱起了眉头,抬衣袖掩住了鼻子。却听王远华冷哼一声:“一个旧马桶,不但毫无臭味,竟连人气都没有。”   袁忠彻闻言一愣,随即点一点头:“我就觉得有什么不对……屋子不大,但凡常有人住,不会如此阴森森的,毫无人味。”“难道说,”刘鉴望着王远华,“此处只是一个伪装,牛禄平常并不睡在这儿?”   三位数术专家对望一眼,越发觉得牛禄此人神秘而怪异,也越发坐实了阴谋的幕后主使必是此人无疑了。可是线索也从此断绝,既然这里找不到什么蛛丝马迹,又该去哪里了解牛禄其人呢?   众人缓缓地踱出院子,左右望望。这条胡同很窄,牛宅的门正对的是一大片灰墙,西面隔着个小山包就是积水潭,东面要十数步外才有一扇大户人家的小角门,就算找来街坊邻居,也未必说得清这个小角落里住的什么人,平常都有些什么行为举动。   众人正在犯难,马伯庸又凑了上来,一抱拳,问看起来最有官相的袁忠彻:“大人可搜到什么了?咱们这兵什么时候撤?”袁忠彻朝他一瞪眼:“急什么?今晚你们就别想回去睡安稳觉了。”   马伯庸转回头去低声咒骂。袁忠彻却似乎想起了什么,一撩袍子:“我去吏曹查他的卷宗。”头也不回就出了胡同,上马绝尘而去。刘鉴和王远华对望一眼,刘鉴又转头看看十三娘,提议说:“这胖子难道不觉得饿吗?咱们不能干等他回来,不如先去吃了晚饭吧。”   捧灯第一个举双手表示赞成――虽然刘鉴并没有征询他的意见――十三娘和瑞秋无可无不可,王远华也觉得饥饿难耐,于是点头同意了。五个人踱出白米斜街,就近找了一家酒楼。此时已经过了戌时二刻,酒楼都打算上板打烊了,可是一看来了两位穿着官服的大老爷,伙计不敢怠慢,赶紧把他们让上二楼,找了个临街通风的好单间。   捧灯和瑞秋伺候主人们落座,店伙先布好碗筷酒盅,端上来二荤二素四个凉菜。刘鉴望着王远华,才要开口,王远华却面无表情地一捋胡子:“我知你有言相询,就算你不问,我本也打算说给你听。但此非说话之处,还是随便吃点东西,就回去等袁忠彻的消息吧。”   刘鉴本想继续询问他有关《镜鉴记》的事情,但既然对方把话给堵上了,也就不好多说什么。不大会功夫,酒菜都上来了,三人互敬了一杯,王远华就问:“还没有请教这位小姐怎么称呼?”   十三娘略低一低头:“奴姓骆,家兄在京城为翰林。”王远华点点头,举起酒杯来敬十三娘:“难得,佩服。”此外也不多问什么。   刘鉴既然从王远华那里套不出什么话来,就只好转向十三娘,把他出城到黑山谷的那段经历详细分说了一遍。十三娘皱着眉头问:“照两位大人看来,竟是牛禄设下的圈套,既要在城外聚邪气害人,又掘开了北新桥海眼。他究竟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王远华回答说:“若某所料不差,他是想破坏北京城的气运,闹出灾来,使圣上迁都之议做罢。”刘鉴问:“他一个芝麻绿豆小官儿,也想颠倒国运么?”   王远华冷笑一声:“牛禄背后,必有主使,料来便是京城那些反对迁都的官员了。我大明朝之官,泰半出于直隶和江浙两省,他们怕都城北迁,南人的晋身之阶会受阻碍……”   话没说完,就被刘鉴打断了,刘鉴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似乎王大人也是江南人呀。”“不错,”王远华冷着脸回答,“在下是诚意伯同乡,青田人氏。虽然如此,但江南是偏安之地,久居于彼,不利我大明朝的国运。但求国家安康而已,乡梓之福又何其小哉?”   虽说他冷冷的语调没有什么高低起伏,这番话仅就内容来说,倒也颇为凛然正气。十三娘偷偷瞟了刘鉴一眼,那意思是:“照你从前描述,这王远华是个奸恶之徒呀,但听他的话却不大象呢。”刘鉴明白她的意思,可自己也正在疑惑,无法解说,只好低头吃菜不语。   饭才吃到一半,忽听楼梯上“噔噔噔”脚步声响,又沉重又急促,不象是穿着布鞋的伙计,倒好象来人是穿的官靴。刘鉴和王远华抬眼朝门外望去,就见门帘一挑,冲进来两个身穿公服的胖子,前面一个不停地用手巾抹脸上的汗,正是工部尚书宋礼,后一个略小上一圈,却是尚宝司少卿袁忠彻。   刘、王两人赶紧起身让座:“宋大人,您怎么过来了?”宋礼还没回答,袁忠彻先走到桌边,脸色极为难看,一字一顿地说:“宋大人和我想的一样,已经先一步去吏曹调查牛禄的卷宗了,可怪的是,吏曹并无此人的档案!”   刘鉴“啪”的一抖扇子,也不禁脸色大变。他才要开口细问,却被宋礼摆手制止住了。随后宋礼转头招呼伙计添椅子、添碗筷,完事后一拂袖子:“出去,没有传唤,不得上楼来!”等把闲人都赶走了,他才在主位落座,一边抹汗一边解释说:“户曹名册上确有牛禄其人,从九品司务,三十九岁,固安县人氏。永乐元年正月北京行部初设的时候,他就在户曹办事了,但吏曹库里偏偏就没有他的卷宗!”   “您可有询问过户曹里他的同僚们吗?”刘鉴胃口全失,只是摆弄着手里的竹扇,皱眉问道。   宋礼点点头:“都讯问过了,那牛禄平常看着挺老实,但不爱与人交往,同僚们只知道他父母双亡,没有家眷,孤身一人住在白米斜街――就这儿――但户曹同僚从来没人去过他家。”   王远华冷冷地一笑:“此人好深的心机,布置已久,恐怕咱们逮他不着了。”   袁忠彻自斟了一杯酒,仰起头来一吸而尽,然后“啪”的一声把酒杯顿在桌上:“白米斜街这里只是一个伪装。此人深通数术,又能闭气假死,居家中不可能没有任何施法之器――最简单朱砂黄纸总得备着――肯定在它处还有一个真家!”   刘鉴摇一摇头,苦笑着说:“北京城那么大,就算知道他狡兔三窟,又该往哪里找去?此人倘若从此再不露面,这谜底就永远揭不开了。”   “不会,”王远华阴沉沉地说,“他想破了北京的气运,尚未得逞,怎会就此收手?迟早还是会冒出来的,就不知何年何月了。咱们目前似乎只有等着。”   “也只好守株待兔了,”宋礼问王远华,“如果姚少师设计的镇法完成,是否牛禄之辈就破坏不了了?”王远华略点一点头:“世间并无不可破之法,但若等大五行阵法彻底完工,宵小之辈再想耍弄阴谋诡计,就没那么简单了。不过……”阴冷如他,霎那间嘴角也不禁浮现出一丝苦笑来:“……铸钟厂已经毁了,重修钟厂,再造大钟,怎么也得一年半载,其后修建合适的寺庙安放大钟,行开光仪式,少说又得一年――先不说要铸那么大的铜钟,技术上还有难题……”   “为今之计,只有盼着巡守的兵士能够撞上他了,”袁忠彻其实也早就饿得极了,开始大口大口地往嘴里填菜,一边含含糊糊地说,“还有那番邦和尚是条最后的线索,等天明了找个景教僧去讯问他……”   宋礼点点头:“今晚做什么都来不及……几位用过饭就回去好好歇着吧,明日一早好有精神讯问那番僧――王大人住在何处?”   王远华面沉似水:“就在铸钟厂内,已然烧为白地了。”   “既如此,不如都暂且住到我那里去吧,就在定园北面头条胡同,”宋礼转眼望着刘鉴,“镜如,天色已晚,路程也不近,你再回柏林寺多有不便,不如一起过去如何?”   刘鉴和王远华对视一眼,两人一起缓缓地点了一下头。刘鉴心里明白,王远华打算向他说起有关《镜鉴记》的事情,但一来牛禄尚没被逮住,心慌神乱,二来尚有外人在场,所以不便开言。如今有关牛禄的线索只剩下一条,那就是番僧的供词,而今晚也无法加以讯问,暂时定下神来,等到了宋礼宅中,夜深人静之际,就没理由不实言相告了。   刘鉴实在有太多的疑惑,他虽然不象捧灯,心里存点事就睡不着觉,但还是希望早一点听到相关情况为好。终究《镜鉴记》是他祖先所写,失传已久,父亲在世的时候经常念叨“儿孙不孝”、“可惜”,如今竟然听说这部书尚存有全本,他表面不大在意,心里又怎能不激动万分呢?   白米斜街   白米斜街的位置是在什刹海的东面,从东北到西南呈“S”形走向,东口在地安门外大街,与后门桥相望,西口在地安门西大街,与北海后门相对。元朝时候,这里很可能是通着什刹海的一条水路,当时漕船可以直接驶入什刹海,在这里卸载粮食(白米),据说白米斜街的名字就是由此得来的。还有一种说法,是这里曾经存在过一座“白米寺”,因寺得名。   事实上,北京城内白米斜街这个名字,最早的记载是在明朝中叶,此前这条胡同的名称已不可考,作为小说,勉强穿越取用一下。   在北京城的历史中,白米斜街附近一直是皇亲国戚、达官贵人的居住之地,既依傍着“前朝后市”的紫禁城,交通便利,又紧邻风景秀美的什刹海,闹中取静,地价非常昂贵。   今天在白米斜街上还保留着晚清名臣张之洞的故居,据说这位张香帅从1907年奉调回京时开始在这里居住,住了两年,直到病故。他还曾在大门上亲题过一副对联:“白云青山,图开大米;斜风细雨,春满天街。”嵌入“白米斜街”四个字,浑然天成。   第廿六章 纵横图(1)   刘鉴和王远华是当晚亥时在宋礼新宅的后院中碰面的。十三娘主仆自回了观音庵,其余众人都暂住宋府,宋礼和袁忠彻忙了一天,早就睡下了,刘鉴也吩咐捧灯早早休息,自己借口散心想事,缓缓踱到院中。   被盗去黑山谷的沈万三的尸身已然被镇住,邪气消散,当晚的天气非常晴朗。这时候刚过了九月半没几天,明月半轮,清亮通彻,映照得后院中花草树木都象才下了霜一般。刘鉴手拿着折扇信步而行,他料到王远华也一定会现身出来与自己相见的。   果不其然,当走到一张石桌前面的时候,他就赫然看见要找的那人正敛祍端坐在桌边。王远华为了方便监督铸造大钟,临时在铸钟厂里安了一个家,结果白天雷电劈了铸钟厂,连他的房屋行李全都烧了个干干净净。他不可能一直穿着官服,况且那套官服经过北新桥锁水,已经半截都透湿了――刘鉴和袁忠彻也是如此,所以一到宋家,宋礼就捡出自己的旧衣服请他们换上,还吩咐下人把三位老爷的官服拿去浆洗、熨干。   刘鉴身高七尺开外,体态清癯,王远华比他高半个头,但只有更瘦,两人穿着宋礼的旧杉,都是既短又宽,很不合身――袁忠彻穿上倒是挺合适――对视一眼,都不禁莞尔。   刘鉴很少见王远华露出笑脸,如今看他这种表情,心说:“有门儿,他得跟我说实话了。”拱一拱手,就在石桌的另一边坐下。王远华一指石桌:“刘大人可有手谈的雅兴么?”   所谓“手谈”,就是指的下围棋。刘鉴低头一瞧,果然在石桌上纵横各十九道,刻了一张完整的围棋盘。他知道双方心里都曾经存着着挺大的疙瘩,宿怨才消,不可能开门见山,所以王远华是想找个由头,好逐渐引入正题,于是微微一笑:“王大人带着棋子儿呢吗?”   “何须棋子,”王远华左手一撩衣袖,右手伸食中两指在棋盘朝向刘鉴的那一角,沿边缘和星点划一个圈,“仅此一角,可论攻防。”   刘鉴心说就算守角也得有棋子呀。他正在疑惑,就见王远华一指星点:“设此处为一,对角为十六,则余下两角为何?”   刘鉴闻言一愣,随即暗笑:“原来你想考较我的心算。”王远华的意思,分明是画了一张纵横图,利用围棋盘的一角,纵横各四道,要在所形成的十六个点上填上数字一到十六,使得无论横排、纵排,还是对角线,每四个数字之和全都相同。这种纵横图乃是奇门数术的基础,最低是纵横各三道,称为“九宫图”。一般情况下,奇数道的纵横图使用得比较多,偶数道的比较少。   刘鉴心说:“你拿偶数道的纵横图来考我,却不知道我打小儿就喜欢这玩意儿,自己研究过无数遍了。要是你把整张棋盘都拿来当题目,纵横十九道,我哪怕能算出来也得给累死,光出个四道的题,各种变化,我背都背得出来呀!”   四道的纵横图在外行人眼里看起来是天书,落在刘鉴眼中,却和儿童启蒙的《三字经》差不多难度。他脑袋里虽然转过无数念头,表面上却几乎是脱口而出:“一角十三,一角为四。”   王远华微笑着点点头。刘鉴要卖弄学问,指指朝向自己的棋盘一角:“此处与其十六,不如为六,另两角为十五、十二。”王远华“嗯”了一声:“如此相邻任意四数也均得三十四了。”   刘鉴打开扇子,轻轻扇了两下,心说:“看起来你早就知道。终究这四道的纵横图太过简单,你考不倒我,我也蒙不了你。”   却听王远华缓缓地说道:“果然是平原刘公后裔,确有真才实学。”刘鉴心说来了,入正题了,接口就问:“王兄是在哪儿看到全本《镜鉴记》的?小弟可有幸去瞧一眼么?”他趁机改了称呼,叫王远华为“兄”,自称“小弟”,想要拉近两人的关系,使交谈气氛更为融洽一些。   王远华慢慢抬起头来,望着天上的明月:“此事牵涉甚广,从哪里说起才好呢?嗯,其实这本《镜鉴记》并未失传,只是不清楚为何刘公的后裔却反倒没有存留。刘兄可知,邢台一脉始终奉此书为圭臬……”   刘鉴闻言不禁一愣:“怎么,刘秉忠、郭守敬他们都读过这部书?”王远华把双手拢在袖子里,淡淡一笑:“岂止元初的先贤,上推宋朝的陈希夷、唐朝的李淳风,等等你我所知的数术大师,以及未闻其名的前代高人,莫不熟读《镜鉴记》。至于在下,是直接得青田先生传授的。”   据王远华说,数术包含很多方面,其中风鉴用来识人,风水则是察天勘地,从而推算或者改变一个人、一个地区甚至一个国家的运数。这些学问始于伏羲,等到周文王凤鸣岐山,创作《周易》以后才最终成型。周室一直把这套学问珍藏起来,密不外宣,后来被做过“周藏室之史”的老子传给孔子、尹文子等人,才开始在民间流传开来。   等到汉末三国,平原人刘惇――也就是刘鉴的老祖宗――集此道之大成,完成了十七卷本的《镜鉴记》。所谓“道付有缘”,刘惇并没有把这部书作为家族的秘宝,所以或许某代子孙没有学习数术的天赋,这部书在刘家反倒失传了。但历朝历代仍然有很多人研究和增补《镜鉴记》,把它由原来的十七卷扩充到五十四卷,还留下了《镜鉴指南》、《镜鉴掌归》、《镜鉴参同》、《异镜鉴记》等很多衍生作品。   听到这里,刘鉴暗叫一声“惭愧”,这些书他一本都没有听说过。按照王远华的说法,包括李淳风、袁天罡、陈希夷、郭守敬这些大家全都曾经研习过《镜鉴记》,这本自己祖宗所写的书,在数术界的地位,简直就如同《道德经》之于道家、《论语》之于儒家一般,是经典中的经典。自己忝为刘惇的后人,竟然只见过一些残篇,还说什么“数术”,说什么“神算”,简直就是个野狐禅了!   想到这里,刘鉴多少有点灰心,也不再象谈话刚开始那样,急切地想要瞧一瞧全本《镜鉴记》。他根本没有那种“是我家的书,你得还我”的想法,反而觉得“道付有缘”,如果王远华觉得自己有学习的天赋,自然就会传给自己,否则空求也是无用的。   隐约间,他对王远华产生了很浓厚的崇敬之情,就好象小沙弥骤然见到一位得过达摩老祖亲传的高僧一般。   王远华似乎看出了他心中所想,淡淡地一笑说:“今日有些交浅言深了。我所以对你讲这番话,并非敬你是刘公的后人,是看你确有实学,又有一颗济世救人之心,只可惜找错了门路,学不得法,因此想要点拨你一下而已。”   刘鉴连连点头:“多承指教。”   王远华继续说:“历代都对李淳风这些大师崇敬不已,但也有学子妄言,说他们不过是专拍帝王马屁的江湖骗子罢了。其实这些大师所以接近帝王,甚至辅佐帝王,并非保一家一姓的安康,而是为了普天下的芸芸众生。当初陈希夷听说宋太祖陈桥兵变,当上了皇帝,仰天大笑说‘天下从此定矣’,正是这个意思。”   刘鉴一边点头,一边想到了袁柳庄、袁尚宝父子,自己也曾经骂过袁尚宝是“只会奉承权贵的马屁精”,然而他们父子为了安定大明朝天下,确实出过不少力,自己那么骂是有点过了,可是――“谁叫他袁忠彻说我是江湖骗子呢?!”   “镜如,”两人谈谈说说,气氛越来越是融洽,王远华干脆直接称呼刘鉴的表字了,“以你的才学,登堂矣,而未入室,就差着那么一层窗户纸,也就是《镜鉴记》这本书,只要读过,自然心地澄澈,一切豁然开朗。等此间事了,咱们一起回去京城述职,我找个机会传授于你,如何?”   刘鉴匆忙站起身来,一揖到地:“承蒙厚爱,小弟感激不尽!”   谈话间时间过得很快,两人谁都不觉得疲倦,可是偶一抬头,才发现东方的天际竟然已经发白了――整说了一个晚上。刘鉴听王远华嗓子都有点哑了,正想提醒说“您该回去歇息一会儿”,就听一个清脆的声音在院门口响起:“爷,难道您一晚都没睡?”   刘鉴转头望去,说话的不是旁人,正是小书童捧灯。捧灯习惯早起,帮忙主人打洗脸水、安排早饭,可今天一睁眼,却见床上被褥还没展开,根本就没有刘鉴的身影。他隐约想起来刘鉴说去院里散心想事,于是匆忙穿好衣服,登上鞋子就找过来了。   刘鉴听到捧灯问,微微一笑,吩咐说:“去打盆水来,我洗洗脸吧。”捧灯答应一声,可刚转身,就又想起什么来似的,回头问:“爷您竟然熬了一通宵,该饿了吧。要不我跑趟小街去给您买张披萨回来当早点?”   刘鉴一拂衣袖:“胡闹,一大早就吃披萨,你也不嫌腻……”可是话说到这里,他突然愣住了,皱眉一想,转身就对王远华一抱拳:“在下想到一个线索,这就去打听一下。等会儿几位自去工曹审那番僧,我会赶过去的。”   放下这句没头没脑的话,他从石桌上拿起折扇,三两步就蹿出了院子。捧灯一头雾水,跟在后面喊:“尊主何以剑及屦及,急不可待……爷您带上我呀!”可他到了没能追上――刘鉴匆匆来到马厩,随手解开一匹马的缰绳,跨上去就直冲出门,还差点把个早起洒扫庭院的宋府家人撞了个大马趴。   捧灯追赶不及,悻悻地回来,就开始在院子里乱转,不知道该干什么才好。他一直伺候着刘鉴,主人出门而不带他的情况少之又少,这里又不是自己家,也没什么事可干,小书童立刻就陷入了茫然无措的困境。   还好转了半柱香的时间,就有宋府的家人过来招呼他去吃早饭。早饭刚吃完,就听正厅上宋礼喊:“水呢,怎么没人打水来本官洗漱?”有个家人匆忙禀报:“老爷,院里的井无缘无故干了,小强上外面挑水去了,请您稍等一会儿。”   “老爷,奇了怪了,”话音刚落,那叫小强的家人就高喊着冲了进来,“附近的几眼井全都干涸了,打不着水呀!”   捧灯就在廊下支楞着耳朵听,心说:“难不成是昨晚镇了海眼,所以井水都落了?”果然,他的想法立刻就得到了袁忠彻的证实:“你昨日以铁链锁水之法,是否尺寸不合,竟把北京城的水脉给断绝了?”随即是王远华的声音:“那原本就是预备镇琼华岛上海眼的铁链,未免粗大了些,待我前去北新桥施法,自然就解了――袁大人先去工曹衙门吧。”   捧灯偷笑:“这王远华做事也不老靠谱的,等爷回来讲给他听,他一定开心。”他还不知道刘鉴此时已经不再对王远华抱有什么恶感了。   眼见得王远华穿戴好纱帽袍服,大步走出正厅。有宋府的家人牵过一匹马来,他接过缰绳来还没上马,门外又有人喊:“宋大人,下官是通州漕运参将,有紧急事务,连夜快马跑来禀报呀!”   宋礼喝一声:“什么事?有粮船出事了么?”那参将满头是汗,低着头直往门里冲。捧灯本在廊下站着,见他来势太快,害怕给撞着,赶紧缩到柱子后面去了。就听那参将一边跑一边喊:“通惠河的水位突然大落,昨晚来的几条粮船全都搁浅了,动弹不得哪!”   才刚上马的王远华听了这话,转身又从马背上跳了下来。他昂着头往里赶,袁忠彻却背着手朝外走,两个人在院中相遇,远远的几乎是同时叫了起来:“不对!”   王远华说:“北新桥海眼甚浅,就算不慎堵塞了,也不会影响到通惠河的水位!”袁忠彻紧皱着眉头:“难道是牛禄那厮又玩了什么花样?”宋礼也满头大汗,一边用手巾抹着脸上的汗,一边走到厅门口,左右扫了一眼,吩咐说:“都退下!”   宋府的家人和那员通州漕运参将闻言全都喏喏而退,瞬间院子里就变得空空荡荡的――只有一个捧灯,他既不是宋府的家人,也不怕宋礼的官威,加上年幼身小,缩在柱子后面,竟然没有人发现。   捧灯竖起耳朵听三位老爷低声商议。宋礼惶急地说:“一两条街的水井干涸还是小事,若是通惠河水位骤降,不能行船,则漕运断绝,北京城就完了呀!”随即是王远华咬牙切齿的声音:“好计策,好手段!”然后又听袁忠彻问:“刘鉴哪里去了?”   捧灯心说:“瞧你们那着急上火的德性,若是我家爷在,天大的问题也定能给解决喽。你袁尚宝平常看不起我家爷,这碰上急事儿不还得指望着他。难道我家爷不在,你们就连主心骨都没有了么?”心中颇感得意。   他探出小脑袋去瞧,就见宋礼在厅门口一边抹汗一边转圈,嘴里不停地嘀咕:“怎么办?怎么办?”王远华和袁忠彻沉吟了一会儿,王远华开口说:“宋大人切勿心急,并非没有攘解的办法……嗯,只是急切间要找一个申年生、命属水,而又无亲无眷之人,比较烦难……”袁忠彻突然一哆嗦:“你要用以血引水之法?!”   捧灯心说:“这是什么法术,从没听爷说起过。看那袁尚宝的神情,大约也是什么害人的邪术了……啊哟,申年生、命属水,而又无亲无眷,那不是在说我吗?!”   他早认准了王远华不是好东西,但凡王远华所施的法术,就算本意不想害人,也总得多少索几道生人魂魄去。万一这差事落在自己头上,刘鉴又不在旁边,无人相保,自己的小命可就危险了。想到这里,急忙把整个身体都缩回柱子后面,大气也不敢出,小心眼里还在东猜西想:“糟糕,那天在万岁山上镇邪祟,袁尚宝好象算出过我是属猴儿的!”   当日万岁山上禳镇御瓦,袁忠彻曾经要“申、酉、戌、亥四年生人,都暂且回避”,但结果刘鉴属猪、瑞秋属狗、捧灯属猴,一个都没有下山。袁忠彻后来还说:“一只猴子一条狗,还有一头不懂装懂的猪,不怕死就待在这里!”可见他是算出在场有申猴属相之人的。   捧灯缩在柱子后面杞人忧天,可事实上袁忠彻根本就没想起他来,只是对宋礼说:“劳烦大人把家中仆佣都叫来问上一问,可有申年生、命属水,而又无亲无眷之人么?此法虽然危险,可如今也只有这一计了。”   宋礼才要招呼下人,说来也巧,突然看到半截脑袋在影壁后面一闪。宋礼喝问:“什么人,好大胆!”那人赶紧佝偻着身子跳出来,跪下就磕头:“小人不敢冒犯,小人是来找王大人的,看您大门也没关,门口却没人守着,就……”   王远华眼中精光一闪:“高亮,你可是庚申年生人么?”那人抬起头来,捧灯一看,果然就是瓦匠高亮。只听高亮回答说:“小人正是洪武十二年、庚申年生,属猴的。”王远华命令说:“把你生辰八字报出来。”可高亮却回答:“小人也不记得了,只知道是庚申年六月初七未时降生……”   捧灯心说:“敢情高亮整大我一轮儿呀……啊呀,不好!”就看王远华和袁忠彻各自掐指计算,随即对望一眼,都是面有喜色。王远华放缓了语气问:“我知道令尊才刚过世不久,你也没有娶妻生子……令堂何在?你还有兄弟姊妹么?”   高亮也不知道王大人问这些做什么,查户口么?但既然是大老爷问起,尤其是曾经威胁要把自己祭了大钟的王大老爷问起,他也不敢不照实回答:“小人七岁上娘就过了世,独苗儿一根,没有兄弟姐妹。”“甚好,甚好,”袁忠彻一拍巴掌,“真乃天意也!你跟我们进来,有件重任要托付于你。”   三位老爷和高亮都进了正厅,把门掩上,可是没有关实。捧灯趁机蹑手蹑脚地蹩到门边,一个闪身――他身材实在是小,竟然从门缝里就溜进去了。   一进门,捧灯跟没事儿人似的,垂着手就躲到阴影里去了。他也不特意隐藏,心说:“万一问起来,就说小人一直在这儿伺候着,老爷您也没让回避呀。”果然,三位老爷的心思此刻都在高亮身上,没一个人注意到小书童悄悄钻了进来。   就见宋礼转身去了后院,时候不大,提着杆红缨枪就回来了。他离开的这一小段时间,袁忠彻又从他那宝贝饕餮袋中摸出朱砂黄纸,画了两道符,等宋礼取过枪来,就把其中一张符贴在枪尖上。随即袁、王二人又交头结耳了好一会儿,象在商量什么,声音太低,捧灯也听不清楚。   他们忙活的时候,高亮一直跪在下面等吩咐。好不容易大人们忙完了,宋礼咳嗽一声,大声说:“高亮,本官有一件重任托付于你,你用心地去办。事成以后,本官保举你一个出身!”   高亮听了,赶紧磕头:“大人,小人啥都不会,就会砌砖垒瓦,外加有一把子力气。只要小人干得了,您尽管吩咐,小人也不要出身,就盼着娶一房媳妇儿,外加能当兵吃皇粮,就心满意足了。”   “好你个高亮,”捧灯心说,“先推说自己啥都不会,再讨要赏赐,你心眼儿还挺活份哪。”   宋礼点头:“好,本官答允你了――你且听王大人吩咐。”众人都望向王远华,只见王远华手捋鼠须,缓缓地说:“有奸徒堵塞了北京城的水脉,要你协助施法引水。你挺着此枪,一路疾奔西北乾方西直门,路上不得停步,亦不得开口,出城见有蓝光闪现之处,便是玉泉山水脉入城交汇之地,你将枪直刺下去,务必深及一尺。随后转头回来,也要快跑,不得开口。听明白了吗?”说着话就把那支贴了符纸的红缨枪递给高亮。   高亮双手接过枪,表情却是一片茫然。王远华满口的南京官话,又什么“乾方”、“水脉”的,他完全就听不懂。正打算询问,突然背后响起捧灯的声音:“这是叫你赶水,你不明白吗?”   纵横图   纵横图,现在叫做“幻方”,一般来说,就是指把连续的正整数分配在n*n方阵中,使其同行、同列和对角线上的所有数字之和全都相同,其中涉及的是组合数学的问题。   幻方最早在我国出现,上古传说有神龟出于洛水,甲壳上现出黑白星点,是为“洛书”。其实这“洛书”就是世界上最早的三阶幻方,结构为“戴九履一,左三右七,二四为肩,六八为膝……而五在其室”,横行、纵列和对角线数字的和都是15。   2 9 4   3 5 7   6 1 8   长期以来,纵横图一直被看作是一种数字游戏,直到南宋数学家杨辉,才真正把它作为一个数学问题而加以深入研究。杨辉在他的《续古摘奇算法》一书中搜集了大量的纵横图,其后历代数学家又据此衍伸出各种不同的纵横图,甚至还包括三维的纵横图(n*n*n的立方体)。   今天,幻方已经变成了组合数学中一个重要的课题,某些科学家甚至设想,如果真有外星生命的话,那么幻方作为一种精妙的数学语言,或许可以成为最好的与外星生命交流的媒介。   本章中提到的两种四阶幻方是这样的――   16 2 3 13 6 3 10 15   5 11 10 8 9 16 5 4   9 7 6 12 7 2 11 14   4 14 15 1 12 13 8 1   普通4阶幻方,横行、纵行和对角线之和均为34。 4阶魔鬼幻方,除横、纵和对角线外,任意相邻4个数字的和也为34。   第廿七章 高梁河(1)   捧灯机灵,平常跟着刘鉴,这神神鬼鬼的事情也听得多了,王远华的话高亮不明白,他可全听懂了――当然,小书童自己肚子里又给添油加醋了一番,自以为明白了个十足十。他知道北京城的水脉被牛禄破坏,水井干涸还则罢了,通惠河落了水,漕船进不来,这事可非同小可――北京城人口日益增多,全靠着江南来的漕船供应食物,一旦粮船进不了城,大家都得饿肚子――因此虽然认定王远华这“引水”之法可能会伤了高亮的性命,也知道那是无可奈何,不得不为之事。   况且,听王远华的意思,要找一个“申年生、命属水,而又无亲无眷之人”来行法,这些条件高亮合适,小书童自己也合适。如果高亮听不懂命令,或者是不敢去,这差事很可能就落到自己头上,那可怎么办好呀!   因此捧灯心说:“我得给他解释解释,让高亮跑这一趟。”大着胆子从阴影里钻出来,对高亮说:“北京城里有恶人把水都引城外边儿去了,你得去给赶回来。他们是出西直门去的,赶紧快跑,还追得上。等出了城,你看到有冒蓝光,那就是龙王爷储水的地方了,一枪狠狠地扎下去,扎完了,水就跟着你回城来了――你得快跑,别回头,别说话,听明白了没有?”   高亮不懂“水脉”,可是懂“龙王爷”,听捧灯这么一解释,恍然大悟地点点头:“小人懂了。”王远华心说:“这孩子在胡吣些什么呀?!”可是既然他给解释通了,自己也就不必多说什么,只是把脸一板,关照说:“切记,不得停步,不得开口,不回到城内也不得回头,否则性命难保!”   王远华神情严肃,吓得高亮也不禁脸色发白,两腿哆嗦,感觉这趟差事绝不简单。这个时候袁忠彻已经把另外一道灵符就烛台上烧化了,把纸灰抖进茶盅,用食指搅了搅,递给高亮:“喝下去,你便能见到水脉所在。”高亮依言,接过茶来一口喝干,立刻就觉得一股热气从胃部直通四肢百骸,立刻胆也壮了,腿也不哆嗦了,跳起来双手握枪,大喝一声:“得令,高某这便去了!”   “且慢,”宋礼叫住高亮,随即从自己怀里掏出一面金漆小木牌来,“遇见有人拦阻,就以此牌示之,不要和他们纠缠。”高亮把红缨枪朝身后一背,空出左手来接过木牌,高高举起,朝三位老爷一鞠躬,转身就跑。   高亮的父亲高常到死都是个童生,从洪武年间就想考秀才,连试五场,场场不中,也就心灰意冷了。他在顺天府谋了个整理邸报的小差事,也不让自己儿子高亮读书,让他去拜个城里有名的瓦匠为师,学一门手艺,也好将来自己去世以后,儿子还能吃穿不愁。   可是高亮从小就喜欢打架,长大以后,这脾气是越来越小,性格越发敦厚,力气可也越来越大。小伙子长得也精神,身高八尺,肩宽臂粗,闲来弄弄枪棒,很想去参军博一个出身。可是高常不想让儿子当兵,这见天的还在跟北元打仗,若在别处还则罢了,在北京当兵,说不准哪天就给拉上战场了,战阵上刀剑无眼,老高家就这么一根独苗,怎么放心让他去从军呢?   高亮不敢违抗老爹的意思,可等老爹一死,他的心眼就又活动开了,此番得到工部尚书宋大人的承诺,说这份差办好了,就介绍他去从军,还给说一门亲事,不禁打从心眼里乐开了花。虽然琢磨着这份差事不那么好办,听王大人的话,还可能有性命之忧,但也不知道袁大人给自己喝了什么,一盅茶下去,胆气陡壮,把所有的危险全都抛去了脑后。   他光知道挺着枪朝外冲了,出了大门不敢朝左右看,心里一想,认准方向,就直奔西直门而去。此时正当卯时三刻,街上来往行人很多,熙熙攘攘的,骤然看到一条大汗手挺长枪,瞪着一双通红的眼睛朝前直冲,人人都吓一大跳,心说这是个疯子吧?忙不迭地躲避,就连骑马的、驾车的也不敢拦他。   高亮冲出去半里多地,就觉得脑袋有点晕,眼前发亮,看着行人全都隐隐约约的冒出红光来。他心说:“难不成袁大人那杯是什么仙水,开了我的天眼?”正跑着呢,突然撞见几个巡街的捕快,左手一按腰间佩刀,右手戟指喝问:“咄,那汉子,你往哪里去?!”   捕快们当差那么多年,就没看见过这种奇景:一条大汉,穿着寻常衣服,也不象当兵的,也不象卖艺的,却偏偏挺着一杆红缨枪在大街上横冲直撞。看他那样子,也不象是要捅人,只是不管不顾朝西猛跑。他们这一喝问,高亮想起来了,也不答话,左手把捏着的木牌就高高举了起来。捕快们一看,是工部的腰牌,不敢拦阻,左右分开,放他过去。   高亮不敢回头,不敢停步,一溜小跑就来到了西直门。守门的兵丁也看到他手举的工部腰牌了,不但不加阻挡,还吆喝正出城进城的人们:“都让让,都让让,别堵门!”高亮毫无阻碍,一口气就冲出了城。   出了西直门,他不敢转头,光是两只眼睛左右乱转,寻找哪里有王大人所说的蓝光。可巧这天正是赶集的日子,西直门外、大道两旁,有磨豆腐的,有煮豆浆的,有卖小玩意儿的,有卖鸡卖鸭子的,挤满了人。大家伙一看,从城里突然冲出来一条大汗,挺着杆红缨枪朝前直闯,碰见有人拦路也不说话,也不绕开,光用那宽大的肩膀搡人,全都吓直了眼。   当下就有人胡猜瞎喊:“城门官儿收税来啦!”听说收税,那些小商小贩的全都赶紧收拾东西作鸟兽散,一时间是鸡飞狗跳,人喊驴嘶,乱成了一锅粥。高亮出得西直门,到处寻找这冒蓝光的地方,速度可就逐渐放慢了下来,等过了高梁河,又跑出一箭多地,就看原本聚集在城外的人们大多星散。也就在这个时候,他突然发现不远处冒出一道蓝光,从地面上直冲霄汉,不禁大喜:“跟这儿呢,我还怕不好找,原来这么扎眼!”   高亮挺着枪就奔蓝光冲过去了,可是才到近前,突然又不见了蓝光的踪影。他瞪大了眼珠子仔细一踅摸,原来蓝光是让东西给遮住了――那是辆平板大车,车上还摆着好几个大筐,也不知道装了些什么东西。眼角余光左右一扫,嘿,原来推车的是个干巴老头。   这老头高亮不认识,若是刘鉴、王远华等人在就有印象了,正是他们前往黑山谷寻找沈万三尸首,在谷外碰到的那个老菜农。这老菜农和他老伴两人,趁着今天西直门外有集市,起了个大早,摘了四大筐萝卜、白菜、冬瓜、大葱,装上辆平板大车,拉到城门外来叫卖――可惜大蒜几乎全被上回那个番僧给买光了。   这户菜农家里穷,养不起牲口,只好老头在前面拉着车,老婆子在后面推,满头大汗地好不容易来到城外,刚想停下来歇歇脚,找个合适地方摆摊,突然就见前面人们狼狈奔逃,一边跑一边还喊:“城官儿来啦~~”   这喊话一传十、十传百,就连谣言都传岔了,传得更不靠谱,老头子听了发愣:“这成管是什么人哪?听上去很凶……”正迷糊着呢,就看到一条大汉挺着枪直奔自己大车来了。   高亮来到大车前面,眼珠一转,看到车旁站一个老头,身上隐隐的也有红光。他心说:“这家伙故意把蓝光给遮了,不想让我把水给赶回去,他是谁?难不成是龙王爷变化的?!”想起王大人关照他别说话,别停步,于是一咬牙,仗着自己人高马大力气足,抬起左腿,奋起全身之力,“嘭”的一声,就把大车给踢了个底朝天。   卖菜的老两口都给吓得一屁股跌倒尘埃,老头还被一筐葱整砸在脑袋上,眼前金星乱冒。高亮才不在意这些,一看大车翻倒,蓝光重又直冲天际,心说“这就行了”,把左手的木牌叼在嘴里,双手牢牢握住了枪杆,奋力就朝蓝光冒起的土中狠狠插去。   王远华叫他起码要插一尺深,高亮力气大,这一插,三尺都有了。可是插枪容易拔枪难,先前力气使得猛了,再想拔的时候,手心已经出了汗,连滑两下,竟然没有拔动。   这功夫,那老两口可就站起来了。惊魂过后,眼看自己辛辛苦苦种的菜被那汉子掀了一地,有口萝卜筐更滚出一丈多远,掉到道边水沟里去了,这个心疼呀。老婆子先忍不住了,也不理什么“城官”还是“成管”,抹一把眼泪,顺手抄起棵白菜就朝高亮扔了过去,嘴里还骂:“你个有娘生没爹教的货,你陪我的菜来!”   高亮正为拔不出红缨枪而烦心,忽听耳边风响,他是练过几天武术的,本能的一偏头,那棵白菜就擦着耳朵根子飞过去了。他定睛一看,心说:“嘿,还有个女的,难不成是龙王奶奶?!”   老婆子扔完了白菜,老头也紧跟着爬起来了,双手抱起半个摔烂了的大冬瓜,“嗖”的就朝高亮面门砸去。高亮正盯着老婆子,一晃眼,就见那老头脑袋上绿油油的生出两个角(那是两棵大葱),双手一伸,一个绿油油白花花的东西就直朝自己脑袋飞了过来。高亮心说:“不好,现本相了,他出法宝要我的命!”都来不及偏头,那冬瓜狠狠地就扣在他的脸上。   高亮吓得魂飞天外,也不再拔枪,掉过头去撒腿就跑。老头老婆子在后面追,一边喊:“你陪我的菜呀!”高亮脸上全是冬瓜瓤,也看不清道,也听不清喊,一心直想着:“进了西直门才能回头。”突然脚下一空,“扑通”一声就栽进城门外的高梁河里去了。   刘鉴一大清早就出了头条胡同的宋府,骑着马直奔小街。捧灯提到去买张披萨饼当早餐,他突然就想到了骰子饼店的安老板――曾经听牛禄说过爱吃披萨,因此和安老板非常熟稔,甚至还帮忙安老板操持过婚事――或许可以从安老板嘴里打听到一些牛禄的情况吧。   虽然一整晚没睡,原本上下眼皮有点打架,可是骤然想到这条线索,骑马疾奔,又被清晨的凉风一激,此刻刘鉴的头脑竟然变得非常清醒。他把自己认识牛禄的前后经过一琢磨,牛禄的阴谋策划已久,本来不关自己的事情,自己生被扯了进去,根源是在官营酒楼听说沈万三被顺天府八七四棍打死……   如果不是听了这些闲话,自己未必会起意去救助邸报抄馆的老书吏高常,更不会去安定门外掘出草鞋来,破了王远华的什么“八门锁水阵”。如果自己不破此阵,牛禄很可能会亲自动手,直接和王远华对上,他们不必要兜一个大圈子才发现牛禄的阴谋。况且,草鞋若不是落在自己手里,牛禄就不会迷惑捧灯,取走了草鞋,自己也不会去工曹找王远华,进而出城前往黑山谷……   难道牛禄从一开始就盯上自己了?他故意在官营酒楼上把沈万三被杀的前因后果都解说得清清除楚,就是引诱自己去掘草鞋破阵?想到自己很可能被牛禄当了枪使,刘鉴心里这个火大呀。   不行,非得把牛禄这厮给逮着不可!   心里在想事的时候,时间过得很快,似乎是一眨眼就来到了骰子店门口。这时候才是卯时,平常各衙门开始办公都在卯时三刻,所以长官点查人数叫“点卯”,下属听候点名叫“应卯”,因应着这个生活节奏,一般店铺开门营业也都在卯时。可是这天刘鉴到来的时候,却见小街上大多店铺还都关着大门,骰子饼店也不例外。   他甩蹬离鞍下了马,“啪啪啪”地使劲拍门。时候不大,店门拉开一道缝,探出一个蓄着大胡子的脑袋来,正是安东尼老板,见了刘鉴先是一愣,随即就堆下满脸的笑:“原来是刘老爷,您今儿来得早呀,可惜灶还没生,饼也还没烤呢。”   刘鉴随便一抱拳:“我不是来吃饼的,有事儿问你。”安老板赶紧打开大门,请刘鉴入店。刘鉴随口就问:“早,也不算早了,你怎么还不开门迎客?”   安老板请刘鉴在一张方桌旁边坐下,微微叹了口气,解释说:“大人您是有所不知,昨儿个下午,不知怎么的,附近发了大水,这不才收拾干净……可面粉袋被水给泡了,还得重新去买。唉,亏大了,亏大发了……”   刘鉴这才反应过来,一路所见,经过鼓楼以后,沿途地面都还是湿的,不过自己一门心思都在牛禄身上,倒把北新桥发大水的事情给抛去了脑后。他才坐下,安老板又说:“大人您稍等,我去打点儿水给您烧壶茶来。”   刘鉴和王远华聊了一晚上,然后又纵马在大街上疾驰,倒是觉得口干舌燥,连嗓子都有点疼了。但他还是抬起折扇来朝安老板摇了一摇:“不用,舀口凉水我喝就成……算了,我先问你,那户曹司务牛禄,他见天儿来你这儿吃披萨吗?你最后一次见到他是什么时候?”   安老板走到里屋门口,掀起帘子喊一声:“家里的,舀碗清水来给刘老爷。”然后转过头去朝刘鉴笑笑:“没错儿,他时常一大早就过来买披萨。这北京城里,拿批萨当早点的,就他和小人两个,连小人的媳妇儿也吃不惯这口儿。”   刘鉴闻言一愣:“他见天儿来你这儿买披萨当早点?多久来一回?都是几时到的?”   安老板回答说:“一般每两三天就来一回,一大早寅末卯初,我才下板开门,他就到了。”   刘鉴心说,卯时三刻就要应卯,牛禄卯初买了披萨,再赶去户曹上班,时间倒也来得及。但他如果住在白米斜街,要赶来小街买早点,最晚寅时二刻就得起身,再好这口,也不至于每两三天就这么跑一回呀。难道说他真实的窝点,就在小街附近?   想到这里,脑中突然灵光一闪:莫非牛禄的家就在北新桥附近?从北新桥过来,不过半里多地,点卯前略拐一拐来买张披萨,完全是有可能的。想那牛禄掘开北新桥海眼,引发大水,必非一朝一夕之功,他白天得在工曹上班,没有这个闲空,况且白天做些什么也太过引人注目,若说都在黑更半夜里施法,最方便莫过于赁一间北新桥附近的房子。   想到这里,霍然起身,双手一拱就打算告辞。他是想赶紧回去通报这个讯息,叫顺天府以登记水淹损失情况为借口,在北新桥附近挨门挨户地搜查,定能找到牛禄的真宅――说不定牛禄此刻还就藏身在这真宅之中呢!   他这就打算走,安老板倒有点过意不去,觉得自己怠慢了这位老主顾,当下一吹胡子,朝里屋就喊:“刘老爷要口水喝,你怎么还不给端上来呀?!”   却听里屋传出来一个没好气的声音:“水缸都见底啦,我不得现去挑水呀?可是街上那口井莫名其妙地干了,我这正打算跑远点儿去打水呢。”腔调挺横,安老板听了,不禁缩一缩头。   刘鉴倒没太在意安老板那位从包子铺娶来的新媳妇曼莲的态度,只是听了她这话,突然有一丝疑惑泛上心头。他赶紧摆手说:“不用了,不用了,有急事儿,我得马上走。等忙完了再来光顾你吧。”说完话匆匆地出了店门,翻身上马。   乍一听附近水井干涸,刘鉴也只当王远华放铁链锁北新桥的海眼出了点差错,闹出副作用来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心里隐约的觉得不安,好象有些什么危险就在眼前,可真要伸手去抓,却又突然不见了。   他跨上马,先不着急返回宋府,也不前往工曹去审番僧,反而一路上走走停停,看有人群扎堆的,就凑上去询问。果不其然,凡是扎堆的地方全在井边,这一路上碰到多处水井干涸,老百姓到处都在骂娘――“昨儿个还发大水呢,今儿个井又干了,这什么妖蛾子?这日子还让人怎么过呀?!”   刘鉴心说不对,他调查过北新桥的海眼,那海眼既浅而小,本就不大容易闹灾。所以他判断牛禄策划掘开这海眼已经很久了,若没有周密的布置,只是简单将其掘开,根本就不会发昨天下午那么大的水。同样的道理,王远华只是垂下一条铁链子锁水,就算不慎把海眼给堵实了,也不会那么大范围每口井都枯竭。看起来,铁链锁水和井水干涸,这不是一码事,没有必然联系。   自然而然的,他就想到是牛禄又耍了什么花样。牛禄从永乐元年初建北京行部的时候就混入了户曹,即便从那个时候开始布置,已经三年多了,他预伏下的棋子很可能不止北新桥一处――黑山谷那里才是临时起意,或许他害怕王远华的“八门锁水阵”完善以后,再接上刘秉忠的大五行镇法,北京城的根基从此牢固,少说也保个一二百年的,他的种种阴谋诡计就要破产,因此才煽动自己去掘草鞋破阵,然后又教唆番僧去把其它镇物也掘了出来,运去城外布置。若不是有沈万三这一出,若不是亲自陪着番僧上万岁山去掘尸,牛禄的阴谋还不会暴露。   那么,牛禄所长年策划的阴谋,除了掘开北新桥海眼以外,还有些什么呢?牛禄真实的住家是在北新桥附近,他要是伪装一个假的家,为何不在行部户曹就近找,偏要设置在白米斜街呢?白米斜街西面是积水潭,南面是皇城工地,莫非……   突然之间,刘鉴觉得脑中一片清明,牛禄那张可恶的长脸又浮现在眼前,似乎正在朝着自己奸笑。牛禄的所作所为,在他心里串成了一个有逻辑可循的整体。他立刻从鞍旁抽出马鞭来,反手朝着马屁股上狠狠地抽去。坐骑悲嘶一声,撒开四蹄直朝前冲,差点撞倒了几个行人……   眨眼间就来到头条胡同,风驰电掣般直冲了进去。一看大门敞着,门口没有家人看守,院中也没有家人打扫,他就直接绕过了影壁墙,直奔到正厅门口才“吁”地勒住坐骑,跳下马来。再抬头,就见正厅的门也大敞着,宋礼、王远华、袁忠彻三个人穿着官服,正坐在厅上,神色都是又惊又急。   看到刘鉴进来,宋礼抹一把额头的热汗,赶紧打招呼:“又出事了,城里水脉要干……”刘鉴点头:“我都知道了。幸亏你们还都在这儿,没去工曹……”话音未落,突然捧灯不知道从哪里跳了出来,从背后偷偷一扯主人的衣袖,带着哭腔低声说:“尊主,高亮墓木已拱矣!”   高亮赶水和高梁桥   高梁河,也叫高梁水,发源于平地泉(即今天的紫竹院湖),是古代永定河水系中的一个小水系。公元979年,宋太宗赵光义亲率大军北伐,包围了辽朝的南京城(也就是今天的北京),辽大将耶律休哥领兵前来增援,在高梁河一带把宋军杀得大败,赵光义几乎死于乱军之中――这就是著名的宋辽高梁河大战。   元朝初年,废弃金朝的中都城,以高梁河水系为依托修建了大都城。在当时城西的彰仪门(也就是后来的西直门)外,高梁河上有一座小厂桥连接着南北大路,这座桥就叫“高梁桥”,民间传说也叫“高亮桥”。   为什么叫高亮桥呢?原来传说明朝初年,燕王和军师刘伯温修建北京城,惹恼了苦海中的龙王,龙王就化身为一个老汉,龙母化身为一个老妇,连夜抽尽了城中的井水,装在水袋里,由一辆大车驮着,逃出了西直门。刘伯温得信后,急派一个名叫高亮的兵丁(一说为瓦匠)挺枪前去追赶,并且告诫他说:“赶回水后立刻回城,不可回头,切切!”   高亮出了西直门向北追去,很快就赶上了龙王,于是挺枪朝大车上猛扎,把几个水袋全都捅漏了,立刻山崩地裂一声巨响。高亮转头就走,快到城门的时候忍不住回头一望,只见洪水滚滚,白浪滔天,一个大浪就把他冲进了高梁河。就这样,高亮为北京城赶回了水,却牺牲了自己年轻的生命,北京人为了纪念他,就在他被淹死的地方修起一座白色的小石桥来,取名“高亮桥”。   现在已经没有了高梁桥或者高亮桥,却在西直门外留下一条高梁桥斜街,呈西北、东南走向,西北接着大慧寺路和大柳树路的交汇口,东南连通西直门外大街。出了斜街朝东一拐,就是地铁2号线和13号线的换乘站――西直门站。   第廿八章 琼华岛(1)   刘鉴匆匆忙忙跑回宋礼的府中,才进正厅,小书童捧灯就从后面一扯他衣袖,带着哭腔说:“尊主,高亮墓木已拱矣。”这话根本不通,刘鉴也懒得答理他,只是一甩袖子,简明扼要地向众人阐述自己的想法:   “我料那牛禄掘开北新桥海眼,预谋已久,他真正的家或许就在北新桥附近。那么他第二个窝安置在白米斜街,恐怕不仅仅是为了迷惑咱们,他的目标应该是琼华岛!”   此言一出,袁忠彻不明所以,王远华却一拍大腿,几乎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他朝刘鉴一拱手:“镜如大才,所料不差。原来通惠河落水,根源是在琼华岛上,若不能阻止牛禄行法,恐怕以血引水之计终究无用!”   刘鉴和袁忠彻同时开言询问,刘鉴问的是:“什么以血引水?”袁忠彻问的则是:“琼花岛有些什么?”王远华一张嘴解释不了两个人的问题,想想还是袁忠彻的疑问方便说清,于是转过头去,急促地回答说:“琼华岛上亦有一海眼,大过北新桥十倍,若堵塞了此眼,通惠河岂止落水而已,三五日内就要彻底干涸!”   袁忠彻是个聪明人,听了这话立刻全盘皆通,不禁激灵灵打个冷战。宋礼这回也大致听明白了,一边抹汗一边问:“通惠河彻底干涸?那北京城就完了呀!先不论圣上迁都之事,漕粮若不能顺利运到,这城内百万黎民的生机就……怎么办?怎么办?”   “还怎么办?”袁忠彻站起身来,一撩袍服,“赶紧去琼华岛看看呀!”事情明摆在那里,如果琼华岛上确有海眼,并且牛禄想对这海眼动什么手脚,那他在白米斜街安一个家,也就顺理成章了。琼华岛在太液池的北部,原本就是皇家的山水园林,这回重修北京城,它也被圈在了新皇城的范围之内。距离琼华岛最近的、可以由得官民居住的街道,只有两处,就是积水潭东边的白米斜街,以及隔潭相望的西面的药王庙一带。   牛禄在白米斜街的住家了无人气,他很少真的来住,肯定是每天回去北新桥的真家,琢磨着怎么掘开北新桥海眼。结果掘海眼发大水之计被王远华勉强破了,于是一计不成,再生二计,他就偷上琼华岛去堵塞那里的海眼——虽是猜测,却也丝丝入扣。通惠河的水位是昨晚开始下降的,北京城内的水井估计也是那个时候开始逐渐干涸的,可见牛禄施法的时间不长。无论掘开一个海眼,还是堵塞一个海眼,饶你是大罗金仙,都非一两日之功,此时此刻,说不定牛禄还在琼华岛上忙活着呢!   想通了这一点,刘鉴、王远华、袁忠彻三人就一起匆匆出了宋府,跨上马,直冲皇城工地。他们是急不可耐,宋礼虽然心里也急,终究老成多了,先给了他们一面可随意进出工地的腰牌,又指点说:“沿着太液池东岸不远就是船屋,可这时候是否有船,我就不清楚了。”   才出宋府,刘鉴就吩咐捧灯:“你快去观音庵通知骆小姐和瑞秋,请她们也速速赶来相助。”他不清楚牛禄是否还有同伙,若是精通数术之人,哪怕再厉害,凭他们刘、王、袁三人的本事,总也对付得了,可如果牛禄身边有个耍器械的保镖,二话不说拔刀就砍,这三个文官难免吃亏。不过,若得十三娘主仆从旁相助,那便无所畏惧了。   捧灯自从撺掇高亮接下了“以血引水”的差事,心里就一直发虚,总觉得“我不杀高亮,高亮却因我而死”。小童之前想装可怜,告王远华一个刁状,顺便请自家老爷想想办法救高亮一命,可惜形势紧迫,大人们此刻根本没心思再关注高亮,捧灯大大地讨了个没趣,此时巴不得离开他们越远越好,省得心里难受。于是接了差事,他朝刘鉴鞠一个躬,立刻撒开两条腿,往北就直奔了镇水观音庵。   为了联络方便,刘鉴安排十三娘主仆在观音庵寄住,距离宋府不过两三条街远,不过得绕个圈子,转向积水潭东北方,才有一座小石桥和观音庵所在的小岛相连。捧灯闷着头紧跑,不一会儿就赶到了。   正是辰时,观音庵大门紧闭,估计尼姑们还在正殿里做早课呢,阵阵诵经之声越墙传出。捧灯擂了几下门,却没人听见,没人来应,急得他直跺脚。若是瑞秋,大概一运气、一纵身就翻墙而入了,捧灯却没有这般本事,偏偏庵旁连棵足够粗壮、能往上爬的树都没有,他连转了好几圈,一看实在是“不得其门而入”,只好绕去了后门。   观音庵的后门其实也还没有开,捧灯的目标是后门旁的狗洞。这孩子跟着刘鉴住在柏林寺的时候,好几次都是大早上从寺院后门的狗洞溜出去玩,和村夫野老谈天说古。按他所想这和尚、尼姑本是一家,和尚庙后面既然有狗洞,这姑子庵后边也该有一两个才对。   来到后墙,果不其然门旁有洞,捧灯欢呼一声,屈膝矮身就钻了进去。可等进了庵堂他才发现,后院各间净室样子都差不多,比柏林寺的僧房更没特色,实在认不清哪间才是十三娘主仆寄住的屋子。可小童自有他的歪办法,当下张大了鼻孔四处去嗅――论理说尼姑是不化妆的,那么找门口带点脂粉气的肯定就没错了。   捧灯算是撞着了,其实庵堂后院的净室,一般都提供给来上香和太太、小姐们过夜,不过这些天偏就生意冷清,俗家就住了十三娘主仆二人,没过多久还真就被他给嗅到了。此时四下里僻静无声,只有阵阵梵音从大殿飘来,当此情境,捧灯也不敢放声喧哗,只是在门口小声地喊了几句,却不见有人搭腔。   捧灯心说:“爷他们急急忙忙就去了,看起来吩咐的这事儿耽搁不得。”于是吸一口气,硬着头皮推门就往里闯,一进屋子就说:“小姐荣禀,敝上请小姐速往太液池之琼……”   话还没说完,捧灯整个人都僵住了,只见屋子角落里突然现出一个雪白的背影,一头金亮的长发好象瀑布似的直垂到腰间……他看到象牙般柔腻的一对肩膀,眼前才刚一晕,就听见耳边传来一声娇呼,接着前额剧痛,“咣当”一声栽倒在地,什么都不知道了。   捧灯醒过来的时候,眼前似乎仍然有那一对雪白的肩膀在放光,但随即就看到瑞秋横眉立目正瞪着自己,心说“不好”,不禁激灵灵打了个冷战。他本是躺在地上的,不知道哪里传来一股气力,在他后腰一托,自己没怎么使劲就站起了身。随即耳边传来十三娘的声音:“果然刘大人说你鲁莽,你年纪虽小,终究是个男人,这庵堂后院也能乱闯吗?”   捧灯低下头,不敢去瞧瑞秋那恶狠狠的目光,只是一个劲地道歉:“小人鲁莽,小人无行……实在是事情万分紧急,尊主下了严令来请……当此危局,就算您二位去往柏林寺,也是不得不冒昧闯一下的……”   他这话不说便罢,才说出口就引来瑞秋重重的一声冷哼,吓得小书童腿肚子直打哆嗦。瑞秋还以为捧灯在讽刺自己昨天擅闯柏林寺,可实际上捧灯那时候已被幻术所迷,根本就不清楚这件事情。然而瑞秋也不好反驳他:“我们才不会乱闯!”所以只好“哼”了一声。   十三娘走从捧灯背后转到正面来,遮住了瑞秋恶狠狠的目光:“罢了,且饶你这一遭。别害怕,快说有何急事?”   捧灯巴不得对方转移话题,赶紧结结巴巴地把刘鉴等人怀疑牛禄就在琼华岛上,请十三娘主仆迅速前往增援的事情说了一遍。十三娘秀眉一蹙,转身对瑞秋说:“咱们快换衣服,去相助刘大人擒贼。”   主仆二人转到内室去换装了,剩下捧灯一个人垂着小脑袋站着,大气也不敢喘,可眼前还时不时冒出瑞秋那赤裸柔美的背影。他先是自怨自艾了一番,完了又责怪瑞秋:“我又不是故意的……也不知道你是在洗澡是在擦身,大早晨的洗把脸不就结了么……”   他觉得额头还有点隐隐作痛,大着胆子走到桌边,朝桌上摆的菱花镜里一瞧,就见额头上红了一个点,就好似点了颗朱砂痣一般,伸手摸摸,越摸越痛。他嘴里嘀咕:“事情紧急,我又不是故意的,平常你给我看我还不希得看呢,竟然下这么重手……”可心里也明白看见大姑娘的身体,哪怕只是半截脊背,这罪过也实在不小。突然想到瑞秋本是剑侠,都传说剑侠能够千里飞剑,取人首级,虽然不知道刚才她拿什么东西打了自己,但倘若是飞过剑来,额头一下,自己小命立马就要完!   想到这里,不禁连打了两个哆嗦,差点就要瘫软在地。   还好时候不大,十三娘主仆就换了剑衣出来,招呼捧灯跟随,没有走观音庵正门,从后墙一个纵跃就出庵而去。捧灯根本跳不上,只好故伎重施,钻狗洞爬了出去。   十三娘主仆离开观音庵,先奔北转上大路,然后朝南疾跑,捧灯气喘吁吁地在后面跟随,虽说少年人精力足,他却哪里比得上这两位剑侠的脚程呢?很快就落在了后面。十三娘转过头来催促,瑞秋却始终不再望他一眼。   十三娘对瑞秋说:“你拉他一把。”瑞秋一撇嘴:“我才不要碰他呢!”十三娘莞尔一笑,转回头,伸出手来扳住了捧灯的肩膀。捧灯就觉得肩上一紧,两腿腾空,好似腾云驾雾一般就蹿了起来。耳旁风声呼呼,两侧的街道行人飞速朝后退去,小书童这个兴奋呀,立刻就把刚才的尴尬事给抛到脑后去了。   不多时,一行三人就来到了太液池的北岸――他们身法极快,直闯皇城工地,守卫的兵丁竟然来不及拦阻。来到太液池畔,十三娘倒吸一口凉气,放下了捧灯。捧灯定睛一瞧,只见原本波光粼粼、水平如镜的太液池,此刻水位下降,并且卷起了无数个大大小小的漩涡,好象水底下有一群怪鱼正在拼命吸水似的。   可是虽说太液池水位下降,眼看着也不象可以涉渡过去的样子。捧灯提醒说:“咱得绕到湖东去,宋老爷说那儿有船屋。”十三娘摇了摇头:“不用。”弯腰拣起地上一段枯枝朝水中掷去,随即左手一托捧灯的腋下,飞身而起就落到了枯枝上。   捧灯吓得闭起了眼睛,不敢朝下看,心里还在想:“听说当年达摩老祖一苇渡江,爷还说那是瞎编的,现而今骆小姐一枝渡湖――达摩老祖当然比骆小姐厉害,这儿能一枝渡湖,他老人家当然就能一苇渡江了……”   正想着呢,突然脚下一实,睁开眼睛再看,却不知怎么的已经来到了琼华岛上。转头左右一踅摸,原来瑞秋也早渡过来了,两人目光不经意地撞上,瑞秋一瞪眼,又是一声冷哼,吓得捧灯差点一屁股坐在地上。   这琼华岛是个人工小山包,本是由挖掘太液池的淤泥堆积而成,岛东和岛南都有桥梁通着陆地,不过这时候已经破损不堪,难以行人了,所以宋礼才会提醒刘鉴他们,岛东北对岸有个船屋。岛上原本盖满了元代的皇家宫阙,此时也大多毁弃,光剩下残垣断壁和满地的碎石头,一眼望过去,树遮墙蔽,看不清哪里有人。   十三娘一放下捧灯,立刻就快步朝山顶跑去。捧灯和瑞秋在后跟随,才跑了两步,突然眼前腾起一股雾气,随即“呼”的一声,飞沙走石,几乎刮得三个人睁不开眼睛来。就听十三娘的声音喊:“妖人布了阵法,你们小心!”   如果没听过这些神神鬼鬼的事情,大概捧灯会答应一声,然后硬着头皮硬往里闯吧,但他此刻心里却想:“天知道这是什么阵,说小心,我可该怎么小心?”十三娘挂念着刘鉴的安危,关照瑞秋说:“你看着点捧灯,我先去了。”   捧灯心说:“别呀,您把我和这丫头单独留下,她还不要了我的小命儿?!”正想着,突然胳臂上被个硬物重重地敲了一记,就听瑞秋“哼”了一声说:“后退三步,站稳了,别乱动!”   捧灯估计瑞秋是拿剑鞘敲的自己胳臂,心说:“你又不是大丈夫,还真一言九鼎,说不碰我就不碰我……”不敢违抗,乖乖地后退了三步。这三步不退则已,一退之下,突然眼前雾气消散,重放光明,而怪风也瞬间就停止了。   他瞪大了眼睛朝前望,看不见十三娘和瑞秋的身影。按道理不识阵法就不该乱闯,可这小书童莽撞惯了的,加上担心主人的安危――“此阵看来颇为凶险,未知尊主能识破否?”他站了没半柱香的时间,实在忍不住了,大着胆子又朝前迈了两步。   “呼~~”一阵大风迎面刮来,刮得捧灯原地转了半个圈,打个趔趄,差点摔倒。就这么一转,等风过去,他早就分辨不清东西南北了,想要往阵外退,可是连退六七步,眼前还是迷迷濛濛的雾气浓郁。   小书童心里着慌,不敢再退,低着头继续朝前乱闯。跑了几步,差点撞到一堵残墙,他心说“有门儿”,手脚并用,爬上了墙头。这再左右一望,就见雾气重重,缭绕流动,隐约的到处都是大石头堆,把四面八方都给堵住了,想要下墙找条路走,却根本就找不到。   捧灯不惊反喜,一拍巴掌:“我知道了,这是诸葛亮的八阵图!”这几年南京风行一本平话,名叫《三国志通俗演义》,刘鉴买了一部,捧灯偶尔翻到,爱不释手,看得是痛快淋漓。他还时常问刘鉴:“尊主,未审先公刘大人与那诸葛孔明强弱高下如何?”刘鉴不理,他却还要追问:“既云先公刘大人数术一时无两,何不为周瑜借来东风,反教诸葛孔明专美于前,何也?”   当时就挨了刘鉴好大一个暴栗,一方面要他好好说话,另方面嘲笑说:“你还真把说部当真事儿了,那风真是可以借得来的么?”   捧灯在刘鉴那里问不出子丑寅卯来,只好自己闷头读书,反复看了好多遍,很多情节都熟极而流了。此刻身处琼华岛上的阵法之中,《三国志通俗演义》中“八阵图石伏陆逊”一节突然就泛上了心头:   “陆逊方欲出阵,忽然狂风大作,一霎时,飞沙走石,遮天盖地。但见怪石嵯峨,槎枒似剑;横沙立土,重叠如山;江声浪涌,有如剑鼓之声。逊大惊曰:‘吾中诸葛之计也!’急欲回时,无路可出……”   心里在背,嘴里自然而然地就喊了出来:“吾中诸葛之计也!”不知道主人和王远华、袁忠彻是什么级别的军师,能不能比陆逊强,破得了这“牛葛亮”的八阵图,反正小书童知道自己是破不了的。当年陆逊被困,有诸葛亮的老丈人黄承彦来救他,不知道今天谁能来救自己?当下连曹操在华容道讲过的话都给急出来了:“吾命休矣!”   谁想到话才出口,残墙后面突然有人高声询问:“将军欲出此阵乎?”   按照《三国志通俗演义》上所写,陆逊被困八阵图中,无路可出,“正惊疑间,忽见一老人立于马前,笑曰:‘将军欲出此阵乎?’逊曰:‘愿长者引出。’老人策杖徐徐而行,径出石阵,并无所碍,送至山坡之上……”   这时候捧灯也听到有人问:“将军欲出此阵乎?”本能地就回复说:“愿长者引出。”同时定睛细看,就见重重迷雾之中,墙后面转出来一位白须白发的老者,仙风道骨,手持竹杖,他几乎就要怀疑是黄承彦显灵了。   那老者到了近前,抬起竹杖递给捧灯:“抓牢了,跟我来。”捧灯这才看清楚,原来这老头不是黄承彦,却也是自己认得的人。他见天撞见这老头在街上闲逛,或者和几个年岁相当的老头子晒太阳说古,“八臂哪吒阵”那一套,就是他跟捧灯说起来的,刘鉴却说那是“江湖骗子口儿”。他某次还指引捧灯去看一道弯弯曲曲的围墙,说那是“龙”,捧灯后来一问,原来那地方就是北新桥海眼所在,提醒刘鉴,刘鉴却没搭理。   前情后事一连贯,捧灯心说:“这老头才不是江湖骗子哪,定是世外的高人了。”才想起来还从没问过老头的姓名。于是他一边接过竹杖一端,跟着老头走,一边学着演义中陆逊的口气问:“长者何人?”   老头回答说:“我要说是诸葛孔明之岳父,你也不会相信;我没女儿,就算有,也不会嫁给这布阵之人。若说姓名,老朽的俗名,五百年前便忘记了,就算不忘,你小娃娃也未必听说过呀。”   捧灯双眼一亮,心说五百年前就忘记了俗名,难道是神仙下凡来搭救我的吗?又问:“此莫非诸葛孔明之八阵图乎?”   老头捋着胡子,回头一笑:“此阵较八阵图凶险百倍,名叫‘八门金锁连环诛仙阵’。反复八门,按奇门遁甲休、生、伤、杜、景、死、惊、开逆转而布,非止每日每时,几乎每漏每刻,每一刹那皆有变化。老夫适才于云端之上,见你从‘死门’而入,料想不识此阵,必为所迷。老夫平生好善,不忍见你陷没于此,故特自‘生门’引出也。”   这段话是套用演义上黄承彦的言辞,可是更加添油加醋,什么“适才在云端之上”,换个普通人打死也不会信,捧灯身在局中,还偏就信了。他继续学陆逊:“公曾学此阵法否?”按照黄承彦的回答,应该是:“变化无穷,不能学也。”可那老头却对捧灯说:“了然于胸,若是我布此阵啊,变化更多,便大罗金仙也要饿死其中,才不愧‘诛仙’之名!”   捧灯被这老头彻底给唬住了,根本没考虑大罗金仙是不是会饿死的问题,只是催促说:“既然如此厉害,想必小人的尊主也陷身于此,还请老神仙前往搭救。”   老头摇一摇头:“小娃娃我看你呀,鼻直而挺、山根丰隆、鼻翼饱满,唇色殷红、齿列整齐、白而不龅,额方而广、眼大有神、黑白分明,腮骨略突、面丰肉腴、人中形美。此相与老夫有缘,我故引你出阵,旁人我管他干嘛?”   脱口就是一大套,听得捧灯多少有点含糊:“这好象是说的旺夫之相呀……是书上写错了还是我记错了?嗯,老神仙的话,定然是对的……”   确实奇怪,捧灯跟着老头走,虽然眼前仍有重重迷雾,耳边风声呼呼,但风就从身旁掠过,飞沙走石也刮不到自己。说话间,他觉得眼前一亮,迷雾骤然散去,想必已经从什么“生门”走出了迷阵。老头轻轻从捧灯手里抽回竹杖,远远一指:“娃娃你看。”   北海琼华岛   明清两代的皇家御苑太液池,现在分为三个部分,北面是北海,南面就是中海和南海,并称中南海。琼华岛位于北海的南部,辽代的时候叫“瑶屿”,金代改名琼华岛,把从北宋都城汴梁御园“艮岳”里搬来的假山石全都堆在山上。到了元代,这座湖中小山改名为“万寿山”,明清两代又改回琼华岛之名。   现在琼华岛成为了北海公园的主体,四面临水,南有永安桥连接着团城。岛高32.8米,绕岛一周约880米,湖中莲叶滴翠,岛上树木苍郁,还有佛寺、殿阁,鳞次栉比,风光秀美。最有名的是山颠的白塔,所以琼花岛也被称为“白塔山”。   这座白塔建于清初的1651年,是一座藏式喇嘛塔。据说当时“有西域喇嘛者,欲以佛教阴赞皇猷,请立塔寺,寿国佑民”,得到顺治皇帝的允许,就在琼华岛上兴建了永安寺和白塔。白塔高35.9米,上圆下方,富于变化,为须弥山座式,塔顶设有宝盖、宝顶,并装饰有日、月及火焰花纹,以表示佛法象日、月那样光芒四射,永照大地。   今天,北海白塔和天坛祈年殿、故宫太和殿一样,都变成了古城北京千年历史的重要象征。   第廿九章 华严钟(1)   捧灯被个白胡子的神秘老头引出了迷阵,老头一指山顶:“娃娃你看。”捧灯赶紧抬眼望去,只见自己站立的位置距离山顶不过七八步之遥,可以看到顶上有一口水井,井边站着一个人,四十上下年纪,一张瘦长脸,意料之中,不是旁人,正是他们在找的户曹司务牛禄!   只见牛禄身穿一件宽袖大氅,上描八卦图形,可又不是捧灯熟悉的道家“紫授仙衣”。他披散着头发,左手持一柄桃木剑,右手举一个小金铃,注目井口,嘴唇嗫嚅,似乎正在诵念着些什么。再看他的面前,燃着香、点着烛,还摆了猪牛羊三牲和其它一些认不出来的东西。   捧灯左右望望,不见刘鉴等人,心说难道他们还陷身在阵中吗?还是求求老神仙,也把他们给接出来吧。可是就这么一愣,身边却早不见了那个神出鬼没的老头的踪影。   捧灯没办法,看那牛禄似乎专心念咒,没注意到自己,他就蹑手蹑脚,慢慢地向山顶爬去。爬了几步,脚下一绊,低头看时,原来是手臂粗细、两尺来长一截树枝。于是小书童一咬牙关,轻轻抄起树枝,悄悄地蹩到牛禄身后,双手举起来,轮圆了就朝那家伙后脑狠狠地打下去。   其实牛禄早就发现了身旁有动静,但念咒正在紧要关头,一分神就得前功尽弃,所以也不敢转头去看来者究竟是谁。他早就在外面布下了阵法,别说平常人等难以进入,就算刘鉴他们到了,也能阻个一时三刻,心中盼着来的只是一只飞鸟走兽而已。等他感觉到这“飞鸟走兽”到了自己背后,还来不及有所反应,突然脑后一阵剧痛,一个前倾就栽倒在地,嘴巴恰巧就正对着上供的猪头,结结实实亲了个嘴。   捧灯一击得手,急忙后退,凝神戒备。等了好一会儿,不见牛禄动弹,这才大着胆子再次靠近,用手里树枝捅了捅牛禄的后腰。牛禄还是一动不动,捧灯左右望望,还见不到刘鉴等人的身影,大叫了两声:“爷,您在哪儿?”没有人回答。又叫:“尊主……老神仙速来相助!”也不见回应。   这可怎么办好呢?牛禄是暂时晕过去了,可天知道他什么时候就会醒来。捧灯想了想,干脆蹲下身撩开牛禄身披的大氅,费了半天劲,把他裤带给解了下来,反背对方两手,用裤带给捆了个结实。转头一想不对,这手虽然绑上了,他还有脚哪,一会儿醒来了撒腿就跑,自己可追赶不上。一不做,二不休,干脆解下自己的裤带,把牛禄双腿也绑在了一起。   小书童一手提着裤子站起身来,只见四周苍茫一片,别说人影,连鸟也不见一只,心里多少有点打哆嗦。可是也没别的法子,干脆蹲下来干等吧。还好,没让他等多久,就听见脑后有脚步声,转头一看,只见袁忠彻不知道何时突然出现了,左手端一个小罗盘,右手还提着一把金算盘。   刘鉴等人早就来到了太液池畔,但在船屋为了调船耽误了一段时间,登上琼华岛的时候,十三娘主仆和捧灯已经闯入了皇城工地,两拨人也就前后脚。等上了山,他们没走两步就迈入迷阵之中。   照理说布置奇门阵法,得有树木土石之类为依托,任你法术高深,也不可能在平地上凭空变出一个阵来。只要有所凭借,那么懂行的人远远一看,自然心中了然,还没想明白破法,轻易不会踏足进去。   但是牛禄布这个阵,巧妙地运用了琼华岛上的地理环境。这里到处都堆满了元朝宫阙的废墟,砖石、梁柱,他略加移动就成为了阵法的重要组成部分,即便精通数术之人,不细瞧也瞧不出来。   刘鉴等人一方面追寻牛禄之心急切,另方面也是疏忽了岛上的地理,所以毫无防备,一脚就迈进去了。虽然刚进阵就有所警觉,但要他们后退那是万万不能,这就是行家的臭脾气,三个人同时在想:“牛禄果有本领,这是故意考较我来着,如果此刻退出阵外,寻思破阵之策,不见我的能为,就算最终破阵而出,也要被他嘲笑。”   本来事态紧急,最忌冒进,如果三人中任何一人单独入阵,大概立刻就抽身而退了。只要退出阵外,旁观者清,以他们的本领,很快就能识破阵法。偏偏这三个人是一起来的,怕被同伴看轻了,谁都不肯先一步后退,不仅不退,反而大着胆子朝里闯走。这又多走了几步,可就彻底陷身阵中了。   三个人师承不同,擅长各异,都循着自己的思路去寻找前进方向,走了几步就各自失散。袁忠彻比较机灵,一看身边没有旁人了,立刻就从饕餮袋里掏出来罗盘和算盘,一边用罗盘指示方向,一边拨算盘计算五行八门的生克,很快就算出了自己所处的位置。一点通,点点通,只要算出自己现在在哪里,再试试前后几个方位,不一会儿他就抢先走出阵来。   出得阵外,袁忠彻左右一望,没看到刘鉴和王远华,不免心中得意,赶紧揣好宝物,迈方步上了山头。捧灯是蹲在地上的,牛禄这个时候已经被打翻在地,袁忠彻不上山顶还看不见他们,等上了山顶才不禁愣住了,心说是这小书童比我还厉害?还是刘鉴他们其实早就到了,藏起来要看我的笑话呢?   还好就在此时,刘鉴等人也都陆续出了阵,袁忠彻才放下了心上的一块大石头。刘鉴和十三娘是肩并着肩,从山南爬上来的,王远华则是出现在山北,只有个瑞秋仍然不见踪影。   捧灯见了刘鉴,大喜过望,跳起来就喊:“尊主,仆已擒得牛禄在此!”他忘记自己抽了裤带去绑牛禄了,这一跳,立刻长裤褪下,把自己给生绊了一个大跟头。   刘鉴走上前去扶起捧灯,惊讶地问他:“这个阵挺厉害,你是怎么走出来的?”捧灯笑着回答说:“是个老神仙领我出来的。”   “什么老神仙?”   捧灯正要解释,那边袁忠彻已经从饕餮袋里抽出一条金丝索来,把牛禄牢牢捆上。王远华解开绑住牛禄手脚的裤带,递给捧灯。捧灯单接过自己的裤带,一边系裤子,一边对刘鉴说:“那老神仙可厉害啦,他说此阵名叫‘八门金锁连环诛仙阵’……”   袁忠彻冷笑一声:“哪里来的江湖骗子,起这么无聊的阵名……咱们还是先审牛禄吧。”捧灯听他这话,分明是不相信自己,鼓着腮帮子正打算反驳,却被刘鉴按住了:“等会儿再说,先破了这妖人的邪术!”   从来任何事物,都是建设烦难,破坏容易,法术也是一样,况且牛禄念咒还没念完,就被捧灯给一棍子打翻在地了,施法不全,自然更易破解。当下王远华匆匆拔起井前的香烛,连着祭祀三牲等物全都远远抛开,又把牛禄先前手持的桃木剑就大腿上一折两段,金铃用脚踩扁,此外牛禄在井口上还贴了几道符,他也全都给撕了下来。   袁忠彻从饕餮袋里取出朱砂、黄纸,写就两道灵符,焚化了,把纸灰撒入井中。时候不大,只听井里“嗵嗵嗵”几声闷想,同时十三娘手搭凉棚远远一望,对众人说:“太液池里的漩涡散了,估计水位也会回涨。”   刘鉴踢了牛禄两脚,那家伙仍然是一动不动。他俯下身来检查,就看牛禄脑后一个大包,隐隐的还有血迹,不禁笑着问捧灯:“你打的?你这孩子下手还挺狠哪。”捧灯扁着嘴:“爷您总不出来,我一个人害怕,敢上去打他就已经很了不起了。”   “了不起,很好,”刘鉴赞许地拍拍捧灯的头,“可我看这家伙一时半会儿醒不了了。咱们是不是先把他押去工曹衙门,再慢慢审问哪?”转头又对十三娘说:“还得把瑞秋从阵里接出来。”   王远华心思缜密,轻轻摇一摇头:“此人背后定有朝中大老唆使,押回工曹,人多口杂,恐有不便,最好咱们在这里先问过了。”他揪住牛禄的脖领子,把他翻过身来脸冲上——“取些水来泼醒他吧。”   袁忠彻摇头说:“他的锁水邪法是破了,但迷阵尚未曾破,你我若去山下取水,一个不慎,算错了一步,又不知几时才能回来。”其实以他的本领,既然已经走过了一遍阵,再走一遍是易如反掌,但实在是跑了大半天,又费尽心机抢先破阵而出,累得有点不想动了。捧灯听了这种托辞,不禁挠头:“干嘛要去山下取水,这儿不是有井吗?”袁忠彻瞥了他一眼:“虽有井,却无汲水之桶,奈何?”捧灯指指他的腰间:“您那袋子里不是啥法宝都有么,不会这点儿小事都办不成吧?”   袁忠彻不理他,却望向刘鉴,意思是:“你的下人如此无礼,你是怎么管教的?”刘鉴还没来得及针锋相对地为捧灯说话,十三娘迈上一步,笑着说:“那也简单。”说着话,蛮腰一拧,轻舒玉臂,一把就提起了牛禄,头冲下给抛到井里去了——众人看得乍舌难下,也不知道她体态窈窕,哪里来那么大的力气。   袁忠彻用来捆牛禄的金丝索不短,绑完手脚,还剩下很长的一截。此时被封住的海眼逐渐解开,原本枯竭的井水重新冒了上来,距离井口也不过一丈多深,十三娘捏住绳索一头,把牛禄在井水里连浸了三下,这才重新提了上来,扔在众人脚边。   只听牛禄喉咙里呻吟了几声,悠悠醒转。他睁开双目,神情茫然地望望身旁众人,开口问:“我、我这是跟哪儿呀?”众人闻言一愣,心说莫非我们全都算岔了,牛禄也是为人所惑不成?可是捧灯是见过牛禄念咒的,他曾听刘鉴提起过用邪法惑人之事,受迷惑的人只能做些简单事情,要说能够摇铃念咒,那未免也太玄了。   捧灯仗着自己年龄小,就算有所得罪,一般大人也不屑跟他置气,大着胆子,一瞪双眼:“铁证如山,汝还敢狡赖乎?”完了还学《三国志通俗演义》上曹操责问阚沢,一手插腰,一手戟指,点着牛禄:“敢来戏侮于吾耶?!”   演义上曹操随即就叫把阚沢绑出去斩了,可是阚沢“面不改色,仰天大笑”,曹操就叫把他拉回来,然后问了几句什么,捧灯却就记不大清了。正烦难要是牛禄也大笑三声,自己该怎么办才好,却见牛禄脸色一变,然后长长叹了口气,说:“若再迟得半柱香的时间,待我施法完毕,就算姚广孝亲来,也解不了了。功亏一篑,可惜呀,可惜呀。”   捧灯诈出了牛禄的真话,开心得直鼓掌,然后自己仰天干笑了三声。刘鉴赞许地望了他一眼,转头问牛禄:“你为什么要破坏北京城的水文,坑害一城生灵?你说!”牛禄重新闭上眼睛,唇边露出一丝轻蔑的冷笑:“左右不过要阻止圣上迁都罢了,何必明知故问。”王远华手捋鼠须,冷冷地问:“你一个升斗小吏,何敢破坏朝廷大计,背后定有主使。究竟是谁?说出来饶你一命。”   牛禄睁开眼睛:“谁要你饶?这种怪力乱神的事儿,你们就算押我去三法司,也终究无法定罪。难道你们想干冒国法,私刑处死我么?”众人听了这话,不禁一愣,确实他们谁都没有权力去定一个人的死罪,可如果就此认了,牛禄的气焰势必更为嚣张,那就什么都问不出来了。   只听袁忠彻阴恻恻地冷笑了一声:“我们不必伤你性命,自有办法叫你开口。”说着话就伸手入怀,往自己饕餮袋中掏去。   众人大喜,都想看他饕餮袋里还藏有什么逼供的法宝,忽听不远处响起一个苍老的声音来:“罢了,不可再行逼问。”   阻止众人审问牛禄的,原来是个白发苍苍的老者,手持一枝竹杖,也不知道何时出现在众人身后,竟然连十三娘这种耳聪目明的剑侠都没能发觉。众人正感惊诧,捧灯却高兴得跳了起来:“爷,这就是领我出阵的老神仙……”话没说完,只听袁忠彻阴沉着声音叫了一声:“爹。”   众人无不大惊。既然袁忠彻叫这老者是爹,那么他必定就是前太常寺丞、数术大师、柳庄先生袁珙了。只见这位袁柳庄轻轻摇了摇头,缓步走到近前,朝袁忠彻一摆手:“不用拜了。唉,你那么大岁数了,还是丝毫没有长进呀。”   袁忠彻躬着腰,垂着手,没好气地说:“请父亲大人教训。”袁柳庄抬起竹杖来朝身后一指,摇头晃脑地说:“此‘八门金锁连环诛仙阵’,虽则妙化天机,变化无穷,也不过是从奇门八卦中化出来的,别家人还则罢了,我袁家子弟竟然破不了吗?我眼看着你们进去了好半天,又引着这孩子进出了一回,你竟然还没能破阵而出,真是羞煞了老夫。”   袁忠彻才回答了一个“您”字,袁柳庄就又转向王远华:“我看你印堂发暗,两眉带煞,隐隐一道青气直冲百汇,恐怕不久便有牢狱之灾,慎之慎之。”王远华冷冷地回答说:“天雷劈了华严大钟,工程无法按期完成,我定然会被锁拿进京,不用您说。”   袁柳庄笑着摇头:“天意如此,劈了也罢。姚广孝布这‘应天承运五行无量大阵’,自以为可保大明江山万年永固,殊不知月盈必缺、日中而昃,哪里去找十全十美的事呀。地既然陷于东南,而天缺于西北,这镇西的大钟,应当最后铸造。上来先铸大钟,焉有是理?”   他这一套半文不白,似是而非的话,说得众人都是一愣。随即袁柳庄抛下王远华,望向刘鉴,突然倒吸了一口凉气:“啊~呀,我看这位先生天庭饱满,地角方……嗯,不圆,有点尖,是乃富贵之相。老夫看你骨根清奇,头角峥嵘,面相红润,眉间带彩,定有天星罩命,贵人襄助……”刘鉴轻轻一拱手:“老前辈所说的贵人,莫非是指您自己?”   袁柳庄“嘿嘿”干笑两声,转头望向十三娘,再次一惊一乍地“哎~呀”了一声,可他还打算评判些什么,却被袁忠彻给打断了:“爹,您说‘不可再行逼问’,是何用意?”   袁柳庄吹了吹胡子,貌似因为话头被儿子打断而感到很不高兴。他环视了一圈众人,然后慢慢俯下身去,抓起金丝索的一头,用力一扯。牛禄虽然仍旧闭着眼睛撇着嘴,一副“你们拿我没辙”的表情,但也不打算一直躺在地上耍赖,所以顺势就站起身来。只听袁柳庄咳嗽一声,对众人说:“退一步海阔天空,进一步或就身陷囹圄。这事到此为止,这个人就交给我吧,你们再查下去,只能给自己招来祸患。”   袁忠彻倒吸一口凉气:“您是说,他背后的主使我们都碰不得?”袁柳庄笑着说:“岂止你们碰不得,就算姚广孝亲来,也碰他不得。而老夫仰观天文,俯查地理,能知过去未来一千五百年,扭转气运,有降龙伏虎之能,有些事情也是不能碰的。天意是在,凡人安敢倒行逆施?”他瞥一眼王远华:“有些运数,转不得,转不得呀。”说着话,又一扯金丝索,牛禄一个趔趄,这裤子可就掉下来了。   众人全都愕然,十三娘赶紧别过头去,只有捧灯“哈哈”大笑,赶紧从地上捡起裤带来,跑过去帮牛禄提起裤子,扎好裤带。牛禄面如土色,他终究是个读书人,不要良心也要脸,如今当众出丑――旁边有敌人,有女人,还有孩子,这孩子竟然还“哈哈”大笑――当真是羞惭无地。于是紧咬牙关,把头一低,就直朝旁边不远处的一截残墙上猛撞了过去。   他是想自杀,可袁柳庄不让,轻扯金丝索头,顺势一带,牛禄冲到一半,脚下满拧,“啪哒”一声,就结结实实地摔了个狗吃屎,磕掉两枚门牙,顺着嘴角就淌下血来。十三娘迈上两步,揪住绑缚的金丝索,把他给提了起来。   牛禄求死失败,气焰大消,当下仰天长叹一声,把身子一缩,不再挣扎。袁柳庄又扯一下金丝索,他也就乖乖跟着,慢慢走下山去。   两人的身影才消失在一堵残墙后面,捧灯就转过头,得意洋洋地朝着袁忠彻叫:“我说吧,这个阵是叫‘八门金锁连环诛仙阵’,你偏说是江湖骗子口,难道你爹……”眼看着袁忠彻的脸色越来越是难看,王远华打断捧灯的话,问道:“我也是初见令尊。既是前辈高人,何以湖海之气甚盛?”   “湖海”就是“江湖”,其实意思还是在问:“你爹怎么满嘴跑马车,一副江湖骗子的嘴脸呀?”袁忠彻本待不答,可是看众人瞧他的目光全都异样,也只好咬咬牙关,勉强解释说:“家父原本便以卜算为业,虽为官数年,旧习不除。我也劝过他几回,他却毫不理会……”   刘鉴心中猛然有所领悟,轻轻一摇折扇,转过头去,掩饰了自己的笑意。   他们正说着话呢,忽听一声清脆的喊叫,小丫鬟瑞秋从山下直蹿了上来。十三娘一把拉住她的手,问:“你是怎么走出来的?”瑞秋一脸的茫然:“我不知道,就见着到处都是雾,雾里全是石头,找不着路,小姐您又不在……”说着话,一扁嘴,好象要哭:“我想跳过石头,直着朝前走吧,可走来走去,都只是在原地兜圈子。不知道怎么一来,突然雾就散了,我看到你们都在山顶,就跑了过来。”   袁忠彻点点头:“嗯,想是家父下山之时,已将此阵破了。此间事了,咱们且归去吧。”   刘鉴、王远华和袁忠彻三人是在船屋调到一条小船,驶来琼华岛上的,一行人下山来到太液池畔的时候,小船仍旧停在那里,撑船的是一名老军,正抱着膝盖在打瞌睡。船太小,一次渡不了太多的人,因此刘鉴叫醒了老军,要他先把十三娘主仆和捧灯渡去对岸。   上了船,捧灯低着头缩在船尾,瑞秋则占据了船头,故意别过脸,瞧都不瞧捧灯一眼。刘鉴不知道这俩孩子又闹什么别扭,朝十三娘以目相询,十三娘却只是笑一笑,摆摆手,表示没什么大事,不必担心。   眼看着小船荡开涟漪,渐行渐远,王远华突然询问袁忠彻:“令尊语焉不详,未知这幕后主使之人究竟是谁。袁大人可有线索么?”袁忠彻苦笑着摇一摇头:“我也觉得此事大是蹊跷,你我品秩不高,自然有些事情是不可妄言妄行的,但若说连家父和姚少师都不敢碰的人,朝中能有几个?”   姚广孝被永乐皇帝尊为国师,封以“少师”之衔,无论品位还是实权,都可谓是朝中第一人;袁柳庄虽然官不过三品,又已隐退,但他名重公卿,除了天子之外,也没有谁是不敢惹的。王远华闻言点点头:“这两位都不敢招惹之人,除非是当今圣上……”说到这里,他突然眉头一皱,转眼望着刘鉴:“难道是……”话才说一半,却倒吸了一口凉气。   刘鉴心说你想到谁了,你望着我是什么意思?循着王远华的话头一想,他也不禁愣住了。袁忠彻此时也已经想到了那个人,两眼瞪得鹌鹑蛋一般大,同样注目刘鉴:“若然是他,还真的不敢惹!”   永乐大钟   明代铸造的华严大钟,因为铸于永乐年间,所以又叫永乐大钟,安放在海淀区的觉生寺内,这座寺庙因钟成名,俗称“大钟寺”,是北京市第一批文物保护单位。大钟寺内现在收藏了各个朝代,甚至产于欧洲的总共400多件钟铃,成为“古钟博物馆”。   永乐大钟通体赭黄,高6.75米,直径3.7米,重46.5吨,钟体光洁,没有一处裂缝,最为宝贵的是,钟内外铸有经文230184字,至今无一字脱漏。这些经文以佛经为主,包括《弥陀经》、《十二因缘咒》、《妙法莲花经》、《金刚股若经》等等,还有永乐皇帝亲自撰写的《诸佛如来菩萨尊者神僧名经》。   永乐皇帝取得政权以后不久,为了超度“靖难之役”中战死的官兵,就打算在北京城内铸造一口超级大钟。可是大钟实际动工是在永乐十六年(1418年),因为耗费巨大、工艺繁复,所以一铸就是九年,等到浇铸完成,已经是宣德二年(1427年),永乐皇帝都已经驾崩整整三年了。   本来按计划是要把大钟安置在北京城的西部,但不知道为什么,大钟铸成后却一直放在城东的“汉经厂”,把它当成纯粹的佛经来供奉。一直到了万历六年(1578年),才在西直门外建造了万寿寺,又等了整整二十五年,才把大钟移到万寿寺中。据说移钟挑了一个百年难遇的吉日良辰,那就是万历三十五年的六月十六日午后。   到了清朝雍正年间,朝臣们经过争论,根据阴阳五行之说,认为大钟属金,北方为水,金生丽水,所以应该把它放置在京城的北部而非西部。于是雍正皇帝就选择了“京城之乾方(西北方),圆明园之日方(东南方)”的一块风水宝地,盖起了觉生寺。因为大钟太过庞大,这次移钟又耗时良久,一直到乾隆八年(1743年)才正式完成,乾隆皇帝还亲题了“华严觉海”四个字于钟楼之上。   第三十章 看门人(1)   刘鉴、王远华、袁忠彻三人几乎同时想到,就算是权倾一时的锦衣卫指挥使纪纲,以姚广孝和袁柳庄之能,也断没有不敢招惹之理,更别说其他官员了,要说那两位大人都不敢惹的,除非是龙子龙孙。再进一步想,永乐皇帝的兄弟们都没什么能量,龙孙们年纪还小,招惹不起的只有龙子。龙子共有四位,就是太子朱高炽、汉王朱高煦、赵王朱高燧,还有一位没封爵的朱高爔。王远华和袁忠彻一起注目刘鉴,无疑是在怀疑太子爷了——刘鉴在詹事府任职,肯定是见过太子的。   刘鉴回想一下太子的所作所为,已然是心中澄澈洞明,不禁长叹一声,朝两人点了点头。且说这位太子爷本是永乐皇帝的嫡长子,皇帝还在当燕王的时候,他就已经是王世子了,“靖难之役”,燕王领兵南下,他就留守北平府,供应前线兵马钱粮。牛禄在永乐元年就混进了行部工曹,要说当时有这个能量偷偷安插他的,也只有太子一人而已。   太子爷生得肥胖,肚子大如笆斗,连骑马都很困难,甚至于传说他低头看不见自己的脚背。一般胖人都喜欢北方凉爽之地,可偏偏这位太子爷一直喜欢南京要多过北京,他在北平府镇守的时候,三天两头得病,等回到南京当太子,反倒神清气爽,百病全消了。永乐皇帝提起迁都北京之事,太子曾经出言劝阻,皇帝冲他一瞪眼,他才缩回头去不敢再讲话。   不敢讲话是不敢讲话,但料想太子心中仍然不希望北迁。况且此时北京已经不再是自己的老窝了,永乐二年,皇帝派赵王朱高燧常居北京,行部大小事务都得先请示这位王爷,然后施行。太子爷因此免不了会想:“您真要迁都北京,何不先派我回去管理呢,而要派高燧。会不会迁都之日,就是我被废黜,高燧荣登太子宝座之时?!”   除了朱高燨是侧室所生,身份较低,肯定没资格问鼎皇权以外,永乐皇帝剩下三个儿子见天明争暗斗,太子几度处于被废的边缘,这在朝内朝外都不是什么新闻。因此太子是肯定不希望迁都北京的,汉王朱高煦不好说,赵王朱高燧则定然希望迁都。   种种线索,全都指向太子,而如果真是太子派遣牛禄来破坏北京城的水文,阴谋阻止迁都,那确实谁都不敢再深入调查此事。谁要是把这件事捅到皇帝耳中,却万一扳不倒太子,必受嫉恨,他日太子登基为君,说不定“诛十族”的惨剧还会重演。即便扳倒了太子也未必就有好果子吃,汉王、赵王心里一边喝彩,一边肯定也在敲鼓:“这人不是我派去的,那就一定是对方派去对付太子的,要小心他下一步来对付我。”不管谁上位,都会先想着把这个胆大的隐患先捏掉最为保险。   这就好象是个深不见底的泥潭,里面不光有君臣大义,还加上一层父子亲情,君臣名分好破,父子关系不能坏,别说姚广孝、袁柳庄,就算是皇后娘娘,大概也不敢真把牛禄的阴谋调查到底。   三个人想到这里,互相对望,都是好一阵后怕。王远华最先反应过来,朝袁忠彻一拱手:“多承令尊指点。”刘鉴苦笑着问:“该怎么向宋尚书回复才好?”袁忠彻回答说:“他也不是糊涂人,就把家父所说的直言相告,他自然不会再问了。”   说话间,老军划着小船回来,招呼三位老爷上船。这一路上大家都陷入了沉思,没有人再说话。等上了岸,王远华作揖告退:“我得先去北新桥,把铁链锁水之事办妥……”说到这里,他嘴角略略一牵:“然后便回去写待罪的折子,静等京城行文锁拿吧。”   刘鉴用折扇一拍胸脯:“天雷劈了大钟,都是那牛禄的阴谋,王兄您有什么罪?小弟也写一道奏折,为您辩冤就是。”袁忠彻冷笑着斜他一眼:“你写什么?写给谁?既然已知此事深不可测,你刘镜如要不想死,还是少插手为妙。”说着望向王远华:“我回去京城,请家父出面向姚少师求情,定能救下王兄的牢狱之灾。”   王远华轻轻摇了摇头:“令尊和姚少师……唉,罢了,但求心安,何惧天命?”又一抱拳,转身便走。   刘鉴刚才一时冲动,说要帮忙王远华写辩冤的折子,可随即想到自己人微言轻,写了也没人理,说不定还会招来祸患,袁忠彻的话虽然很不客气,终究是为自己安危着想,这才出言提醒。两人虽然一直不大对付,这些天却一起调查牛禄的阴谋,接触多了,难免产生些同袍之情。刘鉴不是不识好歹的人,当下朝袁忠彻一鞠躬:“多谢了。”   袁忠彻冷冷地望着他,随即淡淡地回了一礼。   十三娘对刘鉴说:“既然此间事了,妾也应该收拾一下,回京城去了。”领着瑞秋直接回了镇水观音庵。刘鉴带着捧灯,和袁忠彻一起回到宋府,听说宋礼已经前往工曹,就又匆匆赶去。到了工曹衙门一看,原来宋礼找来一个景教僧当通译,正在审问那个被擒的番僧呢。   前因后果跟刘鉴他们猜测的也差不多。这名番僧供称来自于西方一个叫“骡马”的地方,宋礼当场一拍桌子:“胡说,安有都市以畜牲为名的?”那景教僧倒是中国通,大着胆子回答:“大人,岂不闻中华也有龙泉、虎林、鹿港、鹰潭、狼山、鹤岗,等等之类的地名么?”宋礼瞪他一眼:“或泉或林,后面总有个标示地名的字呀。”景教僧陪着笑:“如此,是小僧翻译差了,此人的家乡乃是骡马‘城’。”   宋礼“哼”了一声,不再说话,由得通译继续询问番僧。原来那番僧千里迢迢来到中国传教,先去了南京,礼部官员误以为他是景教僧,想着南京没有景教寺,北京倒有几座,就把他轰来了北京。这番僧进了北京城,一看几座寺庙里全是“异端邪宗”,不敢寄居,到处乱蹿,三不知就和骰子店安老板结识了,安老板还请他来主持自己的婚礼,他也就在婚礼上认识了那个牛禄。牛禄也不知道哪里学的,他倒懂得几句番话,假装好心,接番僧到自己北新桥的家中合住。   前两天,牛禄突然说起北京城中有些妖物,只有移出城外,才能拯救一城的生灵。那番僧古道热肠加上无知者无畏,一拍胸脯,答应帮忙。于是两人就私上了万岁山,牛禄盗走沈万三的尸首,番僧以他教内相传的镇邪之法,用银十字架暂时压住了那些附有方氏怨魂的御瓦。可他们下山的时候却不慎被守军发现,牛禄就叫番僧先把尸首装了棺材运出城去,到黑山谷里他们预先定好的地点等待,他自有脱身之计。他还告诉番僧,第二天一早会有个小童带着最后一件妖物出城,如果到时候自己人还不到,就让番僧先去接取。   刘鉴在旁边听得明白,暗暗点头。无疑,牛禄所说的这个小童就是捧灯了,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在安老板婚礼当天就给捧灯下了禁制,一到日子,捧灯突然迷糊起来,趁着刘鉴上厕所的机会,偷偷盗走了草鞋,然后就直出阜成城。番僧是左等牛禄不来,右等牛禄不到,只好按照牛禄先前所说,接了捧灯,然后把已经贴好符咒的沈万三的尸身并草鞋钉进棺材,埋在黑山谷中。可是才一埋下,他就知道不对了,阴云四合,邪气冲天,于是忙不迭地施法驱邪,又是念经文又是洒圣水,还连带抛大蒜……   为什么牛禄要找个番僧做帮手呢?众人猜测的结果,或许他认为找个言语诡异的外乡人不会走漏风声吧,就算番僧被擒了,一时三刻也谁都问他不明白――牛禄已经被袁柳庄逮走,也无从去查证他的真实意图了。   审问完毕,刘鉴、袁忠彻等人就押着番僧,找到了牛禄在北新桥的住所。两人详细搜查一番,果然找出不少法器,有些竟然还是难得的宝物,可见此人背景果然并不简单。袁忠彻以尚宝司的名义,把这些东西当场就全部充公了,都塞进他的饕餮袋里去。捧灯看着连叫“可惜”,刘鉴倒并不在意。   出得门来,捧灯悄悄地问刘鉴:“此非监守自盗乎?”刘鉴是又好气又好笑:“早跟你说了,不明白的成语不可妄用……对了,你早上还说什么高亮‘墓木已拱’,这个成语也用错了。当面对你说这个词,那是咒你早死;背后说别人用这个词,说明这人死了好几年了。高亮怎么了,死了好几年了?”   “啊呀!”捧灯猛然想起来,“爷,高亮危矣!”赶紧把“以血引水”之事的前因后果对刘鉴合盘托出――包括自己的撺掇和内疚,竟然也毫不隐瞒,完了还抹眼泪:“高亮要是有个好歹,真是‘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了……”   此时刘鉴对王远华已经彻底消去了敌意,不再什么事情都往坏处想,他轻摇折扇,安慰捧灯说:“这‘以血引水’之法我也略知一二,确有凶险,但高亮只要照着吩咐做,进城前不回头,那就不会有性命之忧。”捧灯着急地问:“他若是回头了呢?”刘鉴皱着眉头掐指一算,恨恨地跺一下脚:“怕和他爹一样,也会遭逢水厄……我叫他逢五、逢十别出门上工,出了九月才能避过祸患。今儿个正好九月二十,他本不该来呀,想是昨儿个折腾了一下午,这人忙得忘了日子。不过,我看高亮并非夭折之相……”   转过头去问袁忠彻,袁忠彻也不禁一愣:“忘了他了。他还没回来吗?”众人匆匆赶回工曹衙门,询问宋礼,果然,竟然连宋礼也已经把高亮这档子事彻底给忘了。   于是宋礼立刻派人去西直门外探听高亮的下落,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转过头来发落那番僧,下令责打三十大板,训诫一番,然后把他赶出北京城去。   番僧摸着屁股,龇牙咧嘴、垂头丧气地被轰走了。他此刻也知道自己受人所愚,差点就闹出乱子来,当下豪情全消,也不敢再在中国传教,一路向西,自回老家而去——万里迢迢的,他是否能走得到,回得去,那就没有人知道了。基督教这次东传失败,要直到近一百五十年以后,耶稣会的方济各?沙勿略来到澳门,才重新开始在中国传教之路。后话暂且不提。   刘鉴和袁忠彻等人就在工曹里用了午饭,他们一直心急火燎地等着高亮的消息。高亮只是一介平民,大老爷们忙得把他给忘了,倒也在情理之中,可此刻既然想了起来,就不能再不顾他的死活了。尤其捧灯还在那儿抹眼泪呢,刘鉴就更不能不管了。   几个人一直在工曹绕圈子,直到临近黄昏的时候,才终于得到了确切的消息。原来高亮出城引了水以后,被卖菜的老两口追打,一时慌乱,失足跌入高梁河中,淹了个半死。还好他学过几天狗刨,好不容易爬上岸来,就继续梗着脖子朝城门里冲。守门的兵丁一看,奔过来一个浑身透湿的家伙,也不说话,就要闯门――虽然高亮才刚出城时候不久,但没几个人还记得他的相貌穿着――于是吆喝一声,挺着枪上前拦截。高亮赶紧高举起手里的腰牌。   兵丁们一看,这疯子举着块冬瓜皮这是要干嘛呀?原来高亮引水的时候,顺手就把工部的腰牌叼在嘴里,这一落水,一张嘴透气,腰牌早就随波逐流而去了,他迷迷糊糊的,摸着块脸上被扣的冬瓜皮,以为腰牌还在呢,见了兵就给举起来了。   当下士兵们一拥而上,抹肩头拢二背,就把高亮给捆上了,直接押去顺天府。高亮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开口,为了性命着想,紧咬牙关,问他什么他都不答,差点就在顺天府里挨了板子。好在顺天府知府陈谔卧病在床,还没来得及审问,只是把他暂时拘押起来,宋礼的属官调查清楚前因后果,这才去把高亮给救了出来。   高亮回到了工曹,小书童捧灯破涕为笑,跑过去拉着高亮的手问个不停。可是他越兴奋,越是喜欢咬文嚼字,高亮十句里听不懂一句,只好摸着后脑勺“嘿嘿”地傻笑。宋礼倒真的遵守承诺,当场写下一封书信,递去北京留守行后军都督府,介绍高亮当兵,还拍胸脯保证说:“本官帮你挑选好人家提亲,最晚一个月,让你洞房花烛便是。”   高亮大难不死,果然有了后福,立刻跪下来连磕响头。   就这样,天大的阴谋就此尘埃落定。袁忠彻本就是私自跑来北京城的,现在身体也好利索了,事情也了了,于是当天就出城,自回南京不提。刘鉴带着捧灯回柏林寺,路上绕去北新桥看了一眼,只见王远华仍在监督着兵丁、工匠锁水。   “铁链已然埋入井中,我欲在井上盖起一间小屋,无门无窗,禁止百姓进入,”王远华把自己的计划告诉刘鉴,并且询问他的意见,“镜如以为如何?”刘鉴点点头,随即又摇摇头:“附近百姓只能去远处取水,实在可怜……”王远华微微一笑:“我已想过了,过几日找老匠人来查勘一番,左近多掘一口浅井,可保用水无忧。”   刘鉴见王远华事事为百姓考虑,想起自己曾误会他是个作恶之徒,不禁脸上有点发烧。当下手捧着折扇,深深一鞠:“王兄高德,小弟着实的钦佩。”   第三天一早,刘鉴就带着捧灯来到观音庵,准备送十三娘主仆出城南归。当日十三娘为了给刘鉴递送燕明刀,匆匆来到北京,以她少年剑侠的脚力,竟然比快马还要迅速。今日回去故乡,不必要那么着急,她不习惯坐轿,大家闺秀骑马奔驰也不大象话,于是刘鉴掏自己的俸禄买了一匹黑色健骡,送给十三娘代步。   瑞秋看见捧灯,还是一撅嘴,撇过头去不搭理,捧灯却哆哆嗦嗦的,大气也不敢出。刘鉴问他:“你怎么得罪瑞秋姑娘了?”其实这话他已经问了不下十遍,但捧灯涨红着小脸,坚决就是不肯说。   这两日,十三娘也一直在劝瑞秋,说小书童是无心之失,不必要太放在心上,况且你们年纪都还小,也没有那么多忌讳。瑞秋有心原谅捧灯,但面子上落不下来,所以还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表情。十三娘悄声对刘鉴说了前因后果,刘鉴转头狠狠地瞪一眼捧灯:“还不快鞠躬道歉?!”   捧灯嗫嚅着回答:“我当时就已然道过歉了……”刘鉴举起折扇来在他头顶轻轻一敲:“自己做错了事儿,就得道歉,如果对方不接受,那就继续道歉呀,你腰杆儿还这么直着算怎么回事儿?”   捧灯无奈,只好勉强迈上两步,朝瑞秋深深地鞠了一躬:“都是我的错,是我太鲁莽,妹子你要打要骂,随便你……还是骂吧,你拳头太重,一个不当心,就要出人命……”   捧灯以前就从来没叫过瑞秋“妹子”,总说:“我哪有你那么大的妹子?你整个儿是我大姑。”如今要讨对方高兴,好原谅自己,“妹子”叫出了口,瑞秋听了心中颇为受用。但她还不愿意就此开口原谅捧灯,只是板着脸一招手:“你过来,我有话问你。”   捧灯大着胆子又迈进了两步,瑞秋把脸凑近了他的耳朵,低声问:“老实交代,那日你究竟看到了多少?”“什么多少?”捧灯马上叫起撞天屈来,“姑奶奶你那一脑袋金头发晃得我眼睛都花了,我还能瞧见什么?!”   瑞秋一咬牙,举拳做势要打。捧灯惊呼一声,朝后就退,结果狠狠地撞在了骡子屁股上。骡子这种畜牲脾气最大,当时就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撩起后蹄,直朝捧灯胸口踹来。这要踹实了,捧灯非受重伤不可,好在瑞秋动作快,飞步上前,双臂一探,左手牢牢捉住了一只骡蹄,右手一推捧灯的肩膀,把他生搡开六七步远。   那骡子一只后蹄悬空被人捉住,剩下三条腿站不稳当,一边趔趄,一边大声嘶叫。刘鉴和十三娘全都笑了起来,瑞秋轻轻放开骡蹄,也不禁莞尔。捧灯一边拍着自己胸口,心说“好险”,一边注意着瑞秋的表情,见她笑出了声,这才一块大石头放落肚中。   乌云散去,刘鉴就送十三娘启程,两人走在前面,瑞秋牵着骡子跟随在后――那骡子被才她教训了一回,脾气变得异常温和――捧灯原本想落在最后,可是又不敢再靠近骡子屁股,只好紧走两步,勉强算是和瑞秋并肩而行。   四个人沿着斜街直下鼓楼,打算从鼓楼下大街南到北安门,向东绕过皇城工地,再出崇文门而去。刘鉴和十三娘边走边聊,刘鉴笑着说:“我知道袁忠彻为什么总骂我‘江湖骗子’了。”十三娘好奇地望他一眼:“要说江湖骗子,其实袁老大人……”想起袁柳庄一套一套的江湖口,不禁掩嘴微笑。   刘鉴轻摇着折扇:“就是因为他爹。你注意那天袁忠彻的表情了么?他爹一张嘴就是江湖口儿,想必在外给他丢脸,在家唠叨得他想吐,所以他听我偶尔带出几句套话来就烦得不行。江湖骗子,嘿嘿,他当然不敢骂他爹,只好转过头来骂我出气。”   “原来如此,”十三娘笑着问,“那么你骂他奉承权贵,又是什么因由呢?”刘鉴闻言一愣,随即脸上一红:“我只是针锋相对而已……往事不提也罢。”   聊着说着,才刚过了海子桥,旁面就是白米斜街的东北口,十三娘突然想起一件事来,秀目朝西面一瞥,问刘鉴说:“那些围着牛禄宅子的兵丁,都已经撤了吧?”   刘鉴一皱眉头:“我不知道。那么多天了,想必……”转身吩咐捧灯:“你去瞧瞧。”捧灯答应一声,快步跑了过去,时候不大,就又蹩了回来,朝刘鉴一鞠躬:“尊主……不是,爷,那些兵还在那儿呢,那位姓马的二爷也在,伸着脖子往街口瞧,一张脸跟谁该他十贯钱似的,要多难看有多难看。小的不敢露头,巴着墙往里瞅了一眼,就赶紧回来禀报了。”   刘鉴愕然道:“难道宋尚书、王大人他们都忘了通知都督府,叫马伯庸撤兵吗?”十三娘掩口而笑:“如果不是我询问一声,不是连你也都忘了吗?这位二爷也真是可怜,你这就过去请他撤了吧。”   刘鉴打开折扇,轻轻摇头:“光我说了也没用,没有都督府的命令,他也是不敢撤的。等送你出了城,我就去叫宋尚书行文都督府吧。”捧灯在旁边笑:“反正这马伯庸是二爷做惯了的,他看都督府的大门也是看,看牛禄的大门也是看呀。”   迁都北京的历史   明成祖朱棣甫登皇位,就想迁都北京。根据《明史》记载,他在永乐元年的正月就下诏改北平府为北京顺天府,称为“行在”,也就是临时首都的意思。二月份把北平布政使司也就是原北平府的行政机构给撤除了,所有权限都统归北京行部,同时把北平都指挥使司也就是原北平府的军事机构也改名为“北京留守行后军都督府”。   永乐四年七月,朱棣下诏,要从明年五月份起在北京城内修建皇宫,迁都之事,正式提上议事日程。第二年十月,朱棣的徐皇后病死了――这位皇后本是明朝开国功臣徐达的闺女,还写过一本女性行为守则叫《内训》――他没有把皇后安葬在南京,反而下令在北京昌平的天寿山修建陵寝。   北京城修好以后,永乐十八年秋季开始迁都,第二年(1421年)的二月二日,迁都正式完成。从此以后,大明朝的首都“京师”就变成北京城了,一直维持到末代皇帝崇祯吊死在煤山。   朱棣是喜欢北京,但他的太子朱高炽(即明仁宗洪熙皇帝)却始终热爱南京。朱高炽是徐皇后生的,他还有两个同母兄弟叫朱高煦和朱高燧,三个人都是嫡子,都有继位的资格,所以连番明争暗斗,朱高炽差点保不住太子的位置。好不容易熬到老爹朱棣驾崩,朱高炽都已经47岁了,他一继位,南京城内就开始连绵不绝的大地震,但这丝毫也吓不倒他一颗向往南京的拳拳之心。永乐二十二年八月登基,第二年三月份他就下诏还都南京,并且把北京重新改为“行在”。   可是这位超级大胖子的洪熙皇帝满身是病,才下诏还都,他就病倒了,两个月后咽了气――在位仅仅十个月。他是喜欢南京,他的太子朱瞻基(即明宣宗宣德皇帝)可还是喜欢北京城,虽然为了照顾老爹面子,北京还是多叫了几年的“行在”,但他始终就没有想再回南京去过。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