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威武不能娶》 作者:玖拾陆 内容简介: 前世,将门出身的顾云锦一心慕书香,哪怕把自己拧成了蕙质兰心、温柔贤淑的款儿,还是别庄病故的命。 再睁眼,一切从头来! 第一章 醒了 顾云锦是被冻醒的。 她打了个哆嗦,蜷缩着身子,心想,不愧是岭北的冬天,刚落了初雪,就冷成了这样,让她这个病入膏肓、弥留之际的人都冻清醒了。 真是造孽! 要死就赶紧死了,早死也好早投胎,苟延残喘有个什么意思? 她一心等死,连眼皮子都懒得睁。 模模糊糊的,顾云锦听见了说话声。 这算是回光返照? 她三天前都返过一回了,让卧床数月的她去了庄子不远的道观,拜了拜吕祖。 从没听说过,回光返照还能有第二回的。 “念夏。”顾云锦唤了声,就这么两个字,她的嗓子就烧得慌。 看来,还是离死不远了。 很快,脚步声匆匆而来,念夏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几分激动几分小心:“姑娘醒了?醒了就好,可急死奴婢了。” 闻声,顾云锦才缓缓抬起了眼帘,视线落在念夏身上,她一下子就懵了。 眼前的人分明是念夏,却又不一样。 念夏早几年就嫁人了,梳着最普通的妇人头,守寡后越发一身清汤寡水,等主仆两人被送到岭北,粗布麻衣的,叫二十六岁的念夏跟庄子里四十岁的妇人一般。 可现在,顾云锦看到的念夏,那张脸蛋嫩得能掐出水来。 顾云锦眨了眨眼睛,刚想说话,又冻得直打颤。 念夏赶忙替她掖被角:“厨房里备了姜汤,奴婢这就去取来,您赶紧喝了暖暖身子。” “我怎么了?”顾云锦迟疑着问道。 念夏的脸色白了白:“姑娘落水了呀,您别是冻糊涂了吧?” 落水? 从小到大,顾云锦只落过一回水。 那年她才十四岁,还是住在徐侍郎府的表姑娘。 顾云锦猛得坐了起来,越过念夏的肩膀,一眼就瞧见了那张空谷幽兰的插屏。 她闺中爱兰,最喜欢这插屏,住的院子也叫兰苑。 顾云锦靠在念夏身上,前一刻她还在等着投胎,再睁眼就回到了十年前? 她该哭,还是该笑? 她也不知道。 顾云锦重新躺回去,搂着锦被想,既然投个好胎是没戏了,那这一回就活得长久些。 也活得痛快些。 念夏前脚刚出内室,画梅后脚就进来了。 “表姑娘可算是醒了!”画梅堆着笑,一屁股在床沿边坐下,“您这一落水呀,可把府里上上下下都惊动了,夫人急得不得了,满心都记挂着您,只是今日府里有客,夫人实在走不开,就让奴婢过来了。 您醒了就好,夫人说了,只要您平平安安的,什么事情都不打紧……” 顾云锦直勾勾看着画梅,没打断那张絮絮叨叨的嘴。 她是徐家的表姑娘不假,但顾云锦与徐家并不是血亲。 顾云锦是镇北将军府的姑娘,生母早亡,父亲续弦徐氏,顾云锦与继母的关系可谓是一塌糊涂。 她十岁那年,祖父战死,父亲病故,将军府里翻了天,根本没有他们四房的立足之地了,无可奈何之下,顾云锦和嫡兄跟着继母入京,投靠徐氏的娘家。 说是投靠,徐氏也没搬回侍郎府,而是在不远的北三胡同里买了个小宅子。 顾云锦晓得徐氏的想法。 徐氏的亲娘也早早就没了,如今府里的老太太闵氏是徐氏的继母,两个弟弟亦是继母生的。 闵老太太数十年如一日地看徐氏不顺眼,徐氏要依着娘家吃饭立足,自不敢再到闵老太太跟前露面,怕老太太看着她就来气,平白起争端。 徐氏不往侍郎府里来,顾云锦倒是一月里有两旬住在兰苑里。 彼时她年幼,只想与徐氏拧着来,徐氏与娘家有矛盾,她就与侍郎府往来,总归是膈应死继母拉倒。 再者,她长在将门,见多了舞刀弄枪,最烦武人粗鄙,而徐家书香,姐姐们温婉和气,诗词歌赋、琴棋书画,一开口就透着墨香。 她是真心喜欢这儿…… 顾云锦攥紧了被褥里的手,眼底滑过一丝讥讽。 整整十年,若说她比从前长进了些什么,那就是明白了一点:真心未必能换来真心。 她对侍郎府的喜欢,在那十年里,全被辜负了。 “画梅,”顾云锦睨了她一眼,道,“我落水了,舅娘有让人往北三胡同里带话吗?” 这冷不丁的开口,让画梅一下子怔住了。 顾云锦是客居,刚入京那会儿,还带着将门里那股子大大咧咧的脾气,时间久了,待人接物就温和细腻许多,平素里见了她,一口一个“画梅姑娘”,客气得不得了,何时这般冷冰冰的? 再者,顾云锦与徐氏不睦,不把北三胡同挂在嘴边,突得听她提起来,画梅都有些回不过神。 她不由仔细看了看顾云锦的面色。 毕竟在冷水里泡了一回,又昏睡了一个多时辰,顾云锦的脸色廖白,嘴唇都没多少血气,看起来病怏怏的。 多余的,画梅没看出来,只能讪讪笑了笑,道:“今儿个宴客呢,府里人手都忙不过来,夫人倒是吩咐过了,奴婢琢磨着应当有人手去传话了。” 顾云锦抿唇。 她才莫名其妙地回到十年前,整个脑子还混沌着,但她依旧记得,那年落水,直到三天后的月末,北三胡同里才来人看她,且丝毫不晓得她落水的事情。 彼时顾云锦与徐氏水火不容,自然是以恶意揣度徐氏,认为是徐氏故意的,等人走了,还气得一整天吃不下东西。 可她活过那十年,现在她不会再那么想徐氏了。 她落魄之后,依旧关心她、待她好的,只有卧病不起的徐氏和刀子嘴豆腐心的嫂嫂了。 北三胡同里,是绝不会明知她落水,还没半点表示的。 顾云锦想好好理一理思绪,就不愿意与画梅多费口舌,便道:“既然人手不够,不如画梅你走一趟呗。” 闻言,画梅眉梢一扬。 让她跑腿? 她可是夫人身边的大丫鬟,凭什么给一个表姑娘做跑腿的? 本来就是靠着徐家吃饭的,顾云锦拿得哪门子的乔? 心里再不满,画梅嘴上也不能直直刺顾云锦,她清了清嗓子,皮笑肉不笑:“表姑娘,夫人那里还等着奴婢做事呢。” “你这么忙的呀?”顾云锦歪着脑袋看她,见画梅点头,她撇了撇嘴,“那你刚才在门口和念夏东拉西扯什么?有这个工夫,不如走一趟北三胡同。” 第二章 疑惑 画梅脸上的笑容挂不住了,腾地站起身来,置气一般道:“表姑娘说得是,奴婢这就去北三胡同替您把姑太太请来。” 顾云锦挥了挥手,一副催着画梅去的模样。 一看她这般,画梅越发不高兴了,咬着唇便出去了。 念夏端着姜汤进来,险些撞到画梅,她急着赔礼,哪知道画梅扔了她一个眼刀子,扭着腰儿走得飞快。 “姑娘,”念夏绕过插屏,苦着脸道,“您与画梅姑娘说什么了?她气冲冲走了的,她是大太太身边的红人,您得罪她做什么?” 顾云锦接了姜汤过来。 她从前很怕喝姜汤,可闭眼睁眼前的半年里,她整日吃药,活生生就是个药罐子,那些苦味道喝多了,连姜汤都顺口许多。 顾云锦小口饮尽,念夏把空碗放在几子上,刚掏出帕子想替顾云锦擦嘴,就见她家姑娘极其麻利地拿手背抹了抹嘴。 念夏呆呆看了看帕子,又看向顾云锦。 顾云锦也看到那帕子了,不禁有些头痛。 她以前跟姐姐们学着做文雅人,漱了口都拿帕子慢慢按着擦拭,等到被赶去了岭北,粗茶淡饭,哪里还顾得上那些,喝了茶拿手一抹嘴就行了。 她习惯成自然,却叫念夏莫名了。 顾云锦挪开了视线,赶忙转开了话题:“我哪有得罪她,不过是让她跑个腿罢了。就几句话的事儿,她难道还要去大舅娘那儿说我的不是?她也就是仗着邵嬷嬷,才在府里横着。” 徐府之中,打理中馈的正是顾云锦的大舅娘杨氏。 徐家早年是商贾之家,徐氏的生母过世之后,填房闵氏进门,一连生了两个儿子。 长子徐砚是个念书的料,十七岁中举,杨氏榜下择婿,挑中了这位年纪轻轻的举人。 杨家数代为官,泰山大人铺路,徐砚考中进士之后,一路青云,如今为工部侍郎,一举把徐家带入了官场。 真要说起来,徐家有今日,全靠杨家指路。 杨氏有那么一个得力的娘家,在徐家自然是挺直了腰板,身边的丫鬟婆子也是高人一等。 邵嬷嬷是杨氏的奶娘,在闵老太太跟前说话都是端着架子的,画梅是她的侄孙女,在一众仆妇之中,亦是鼻孔朝天。 念夏从来不敢招惹画梅,哪怕心里气得要命,面上也都是供着画梅的。 因为她家姑娘说过,做人要温和,不许夹棍带棒的,既然在徐家住着,舅娘姐姐们待她亲厚,就该知恩。 念夏是从镇北将军府里跟来的,她晓得她身上的粗鄙不受顾云锦喜欢,姑娘改,她也改,一定不能让顾云锦烦了她。 只是,顾云锦刚刚说的这几句话,怎么和之前的差了十万八千里了? 念夏心底愈发疑惑了。 顾云锦的心思不在念夏身上,道:“我要再睡会儿,你去外间守着,北三胡同来人了,你就叫我起来,要是半个时辰之后还没见人来,你就让人去催。” 念夏连声应了,伺候顾云锦躺下,替她整理了被角,才转身退出去。 顾云锦直挺挺躺着,一会儿闭眼,一会儿睁眼,虽然和念夏、画梅都说了话,她也亲眼看到了这屋子里的样子,可她心里还是没有底。 她怎么就回到从前了? 再睡一觉,会不会又回到临死前,然后就死在岭北了? 顾云锦没有答案,她把双手叠在胸口,那一下又一下重重的心跳声,渐渐让她平复下来。 她是活着的,起码这一刻她活着,且身体无恙。 虽然落水昏迷,但她年纪轻,吐出了水,逼走了寒气,就没什么大碍。 对顾云锦来说,落水是十年前的事情,可对这具身体而言,不过一个多时辰之前。 这会儿静下来了,落水时的无助和惶恐从心底里渐渐涌出,突然就包裹住了她。 三月的池水还冰冷冰冷的,激得她的四肢一下子就抽住了,她不会水,咕咚咕咚喝了几口,本能地想把脑袋探出水面呼吸…… 隐约的,她听见了呼救声,她拼命睁大眼睛,岸上那一双双惊愕、疑惑、莫名的眼睛闪过,最后化作了一双乌黑的、带着几分关切的眸子。 顾云锦猛然睁开了眼睛,盯着幔帐喘气。 徐家池子不大,但也算不得小。 顾云锦记得,她是在靠近后院的这一侧落水的,离前头宴客的地方隔了一整个池子,不说对面的人能不能看清她的模样,反正她是不可能看到那些人的眼睛的。 但要说是她凭空想出来的…… 顾云锦觉得不像,尤其是最后的那双眼睛,漆黑如墨,真真切切的,她应当是真的瞧见了。 徐徐吐了一口气,顾云锦琢磨着,她连重活一回的事儿都经历着,看到些不可能看到的画面,又有什么说不通的? 只是,那双眼睛是谁的? 只凭眼睛,她认不出对方,可又有些儿眼熟,她应该认识那人。 顾云锦皱着眉头回忆了一番,还是没有想明白,但她知道,这次落水在她的一辈子里,是绕不过的一件大事了。 十四岁的年纪,正是要说亲的时候。 这日徐家宴客,徐家几个公子做东,来了不少同龄好友。 顾云锦噗通一落水,哪怕隔着池子,没人看明白她的狼狈样子,但也背了个坏名声。 杨氏红着眼眶安抚了她许久,说什么身体最要紧,只要没伤着呛着,就比什么都强,又叫她莫要担心往后,外头人不知她性子人品,自家人是清清楚楚的,婚事就更不用操心了。 “与其嫁给外头不知根知底的受气,不如舅娘回娘家去说一声,让你嫁给昔豫,不也挺合你心意的吗?” 隔了十年,顾云锦还记得这句话。 杨昔豫是杨氏的亲侄儿,也在徐家住着,听徐家请的先生讲课。 从前的顾云锦喜欢读书人浓浓的书卷气,也喜欢温柔的杨昔豫,犹豫再三,终是没有说出拒绝的话。 她嫁入了杨家,前半年还算不错,等对方明白镇北将军府真的没把顾云锦摆在心上,再往后就全是糟心事了。 直到杨昔豫高中,杨家就起了另结一门好亲的念头,把顾云锦害得药石无医,只能在岭北庄子里等死。 这条路,顾云锦是绝不会再走一趟了。 杨氏算计了她一回,若是今生再与她提这桩婚事,顾云锦一定会忍不住给杨氏一拳头,再告诉杨氏,是她的女儿徐令婕把自个儿推下水的。 想要拿捏她?她还想让杨氏给她个说法呢! 反正,这会儿还早,杨氏并不知道镇北将军府压根就没把四房当回事儿。 要是杨氏知道,她也不会让杨昔豫娶顾云锦了。 第三章 话本 徐老太爷没什么兄弟姐妹,膝下两个儿子,而这两儿子也不是能散出一把叶子的,各自生了一儿一女之后,就都没动静了。 徐府新入官场,人丁不算兴旺,徐老太爷嘴上不说,心里十分遗憾。 他自认能教出个侍郎儿子,也一定能教出进士孙子,因而对两个孙儿的功课抓得十分紧。 徐老太爷望孙成龙,请了京中有名的先生来徐家坐堂讲课。 前些年,徐砚和徐老太爷提了,把姻亲家的孩子接到侍郎府里,与孩子们一道念书,既能彼此增进,又能显得热闹些。 徐老太爷应了,现如今住在府里的,一个是杨昔豫,一个是顾云锦的二舅娘魏氏的外甥魏游。 正因为有表亲家入府的先例,徐老太爷要让顾云锦住在府里,闵老太太哼哼唧唧了几天,不甘不愿地答应了。 要顾云锦说,这其中根源,最关键的还是因为她与徐氏不合。 闵老太太对顾云锦的是烦,对徐氏的就是恨,只要让徐氏不痛快,闵老太太还是乐意的。 这些事儿,当年顾云锦还在闺中时是没有细想过的。 直到在杨家过了心酸日子,才明白其中关节。 杨氏善待她,只因她是镇北将军府的姑娘罢了,杨昔豫也是一样的。 从前,顾云锦应该是“喜欢”杨昔豫的。 她在闺中时,除了徐家的两位哥哥,也就跟杨昔豫与魏游熟悉些,其余的京城子弟,只偶尔打过照面,能认得人而已。 相较于随性的魏游,温和周到的杨昔豫如一缕春风,叫人从心底里暖起来。 逢年过节时称心如意的礼物,说话时的柔声细语,一举一动都是顾云锦最中意的书卷儒雅,让从幼时就见多了武门粗鄙的顾云锦欣喜。 徐令婕告诉她,这就是思慕之情了。 顾云锦满头雾水,徐令婕寻了一堆才子佳人的话本给她,那些话本,这会儿应当是收在床头的小屉里吧…… 这么一想,顾云锦翻身坐了起来,从小屉里寻出了一本《崔莺莺待月西厢记》。 庖得薄如纸的木片镂空雕了兰花,用香料熏了花香,制成了书签。 顾云锦很喜欢这些小玩意,她翻开书签夹着的那页,正讲到莺莺回信约张生月下相会,顾云锦撇了撇嘴,原来她落水之前是在看这些东西呀。 手指捏着书签翻了翻,当时徐令婕没少跟她说杨昔豫的事儿,她听得多了,渐渐也想得多了,在出嫁之时,顾云锦是真的一腔欢喜之情,满心满意都是嫁得如意郎君。 结果这一片真心都喂了狼狗了! 温柔的春风吹向了别人,留给她的是彻骨的寒风,顾云锦从此对杨昔豫避之不及,病怏怏地收拾行囊滚去岭北时,解脱多余伤心。 有一回,念夏犹犹豫豫问她,是不是对杨昔豫没什么感情? 但凡是付出了痴心,哪个女人能跟她这样。 顾云锦不知道答案。 她的生母去得早,父亲续弦,她不喜欢徐氏,在将军府里时也不喜欢别人在她跟前提起徐氏来,所以父亲与两位妻子是如何相处的,顾云锦都不了解。 等进了京城,兄长顾云齐去了军营,留下嫂嫂照顾家里,顾云锦对兄嫂的关系也不明白。 她真正接触过的,抛开上了年纪的徐老太爷与闵老太太,就是徐家里头的徐砚与杨氏夫妇、徐驰与魏氏夫妇,再添上嫁进杨家之后,杨家的那几对夫妻。 要顾云锦说,似乎也跟她和杨昔豫没什么差别。 话本上说的情深意切、一日不见如隔三秋,顾云锦一直都当是书里写写的罢了。 突然叫念夏问起来,顾云锦根本答不上来,半晌之后,只含糊地回了一句:“天下夫妻不都那样嘛!” 念夏是新婚守寡的,对感情的事儿,跟顾云锦半斤八两。 这个话题没半点意思,后来两人都不说了。 倒是前世临死前,顾云锦想起了生母在时说过的“同心之锁”、“结发之情”,但到底缥缈了些,对顾云锦而言,与话本里的故事是一样的。 把书签话本都收起来,顾云锦抱着被子想,既然回到了这里,她就断不会再听徐令婕的胡言乱语了。 反正上辈子,直到顾云锦去岭北前,她也没觉得徐令婕的婚后生活比她过得“明白”。 年节里遇上了,徐令婕总是哀哀戚戚的,抱怨这个那个。 顾云锦说她爱折腾不知足,徐令婕反驳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顾云锦对徐令婕的经文没兴趣,她这辈子只想过些舒心日子。 对了,顺便再跟徐令婕算算账,哄着她去了池水边,又好端端地推她落水,虽然没多久就被捞起来了,但这门子账,还是要算明白的。 想着想着,倦意袭来,眼皮子沉沉,顾云锦睡着了。 再醒来的时候,外头的天色暗了许多。 顾云锦撩了帘子,喊道:“念夏。” 念夏快步进来,脸上的气愤没有收起来,道:“姑娘,奴婢照着您的意思,北三胡同里没来人,奴婢就使人去催了,结果他们倒好,推三阻四的,跟断了腿似的。不过,奴婢跟陈嬷嬷说好了,让她去带句话。” 陈嬷嬷是兰苑里的粗使婆子,今夜不当差,正好要出府回家去。 顾云锦缓缓点了点头,道:“什么时辰了?” 念夏刚要说话,就听得外头传来一阵脚步声,动静挺大,像是一窝蜂来了一群人。 来人径直进了屋子,珠帘晃动,杨氏打头从插屏后绕进来。 与顾云锦四目相对,杨氏一挥帕子,哀声道:“我的儿!你可算是醒了!” 杨氏一面哭,一面在床沿坐下,一把将顾云锦搂进了怀里。 顾云锦没挣,睨了站在一旁的画梅一眼,不冷不热与杨氏道:“大舅娘,画梅来的时候我就醒了,看看天色,我醒了有快两个时辰了吧,算起来比我晕的时间还长些呢。” 杨氏一怔,哭声都断了,暗悄悄打量顾云锦。 顾云锦在她跟前,素来乖巧懂事,从没有这么刺咧咧地说过话。 可这话只是不中听,算不上多么夹棍带棒的,杨氏想她落水了心里不痛快,赶忙安抚道:“我的儿,府里今日有客,大伯娘脱不开身啊,心里一直挂着你,这不是刚送走了客人,就来瞧你了嘛!” “我知道大舅娘记挂着我呢,”顾云锦眉眼一挑,看向画梅,“不像北三胡同里,压根没把我放在眼里。画梅说了去传话的,这会儿都不见人,可见是不管我死活。” 画梅突得对上顾云锦那双乌黑的眼睛,没来由地头皮一麻,讪讪笑了笑。 顾云锦抬声道:“画梅,你去了没有呀?” “没……”一个字刚出口,画梅就被杨氏甩过来的眼刀子给吓了一跳,赶忙改口道,“怎么会没有去呀,北三胡同离侍郎府才这么点儿路,表姑娘催着奴婢去,奴婢早就去了。” 顾云锦抿着嘴笑了笑。 一派胡言呢! 第四章 谎言 “北三胡同里怎么说的?”顾云锦追着问了一句。 画梅的笑容僵在了脸上,她压根没去过,哪里能答得出来? 只是,话都说出去了,她骑虎难下,只能硬着头皮往下掰:“奴婢见了齐六奶奶,一听姑娘落水,齐六奶奶就有些慌,与身边人商量着来看表姑娘。 哪知道下一刻,沈妈妈寻出来了,说是姑太太身子不爽利,让齐六奶奶赶紧去瞧瞧。 齐六奶奶一听,就只好去姑太太那儿了,她让奴婢与表姑娘说,您既然醒了就好好安养着,等她得了空就来看您。” 顾云齐在将军府的一众兄弟之间行六,徐府里提到他就称“齐六爷”,画梅口中的齐六奶奶就是顾云锦的嫂嫂吴氏。 谎话开头难,一旦开了口,后头倒也顺下来了。 画梅说完,重重点了点头,一副事情正是如此的模样。 她心里还暗暗有些窃喜,顾云锦与徐氏不睦,对听徐氏话的吴氏自然也有意见,添上个对徐氏忠心耿耿的沈妈妈,这个故事落在顾云锦的耳朵里,就会成了“吴氏原想来瞧她,半途叫徐氏没事找事的阻止了”,便是顾云锦面上不显露,心里肯定会气坏的。 想到之前顾云锦对她的那几句冷言冷语,画梅越发得意。 气着吧气着吧! 一个在徐府里讨生活的表姑娘,外头好好坏坏的,不还是她们这些人说了算嘛! “得了空?”顾云锦皱眉,“我竟不知嫂嫂如此忙碌,就这么几步路,都不来瞧瞧我。” “我的儿,”杨氏搂紧了顾云锦,一面轻拍她的背,一面宽慰道,“你嫂嫂要当家,肯定忙碌些,你莫要与她置气。 你好端端受了回罪,舅娘真是心疼得不得了,可怜见的。 你听舅娘话,一会儿舅娘再让医婆来给你开些安神、驱寒的方子,虽说是春天了,但池水冰冷的,你千万不能仗着年纪轻还不当回事。 身体无碍,那比什么都强。” 杨氏絮絮说着关心的话,顾云锦没有打断她,靠在她怀中,抬着眸子看她。 要顾云锦说,杨氏的五官生得和善,只看她的脸,就会叫人生出些亲近来。 饶是此刻顾云锦晓得杨氏内心里的弯弯绕绕,但还是没法从语气里寻出杨氏半点的不自然来,甚至杨氏的眼角都是泛着红的,一副为顾云锦揪心的样子。 这般的情真意切,也难怪从前顾云锦从未对杨氏起过疑心。 平素里,杨氏待她委实太好了。 顾云锦的生母死得早,她又不喜欢徐氏,如此温柔的杨氏与母亲的形象叠在了一块,叫失恃又失怙的顾云锦依赖极了。 算起来,这是唯一“待她好”的女性长辈了吧? 二舅娘魏氏的关心透着些许谨慎和疏离,不似杨氏这般直接了当。 顾云锦默默想,杨氏做戏的本事是真的不错,该展现关怀的时候谁也挑不出毛病来,与数年后对她嫌弃又鄙夷的杨氏,就跟浑然不同的两个人一样。 “我的儿,舅娘的话你听进去了没有?怎么也没些反应?是不是落水吓着了?”杨氏的眼底满满都是关切,“你可别吓舅娘。” 顾云锦的眼珠子转了转,道:“我无事,舅娘的话我也都听进去了。” 虽然是一个耳朵进,一个耳朵出的。 就杨氏刚才那几句话,表面上听起来是为了顾云锦好,也在为吴氏说话,但这正是杨氏吃透了顾云锦的性子。 杨氏从不跟她说徐氏不好,哪怕这继母继女的关系已经一塌糊涂了,杨氏也不做落人口实的事儿。 可偏偏那些话,落在当年跟徐氏不睦的顾云锦耳朵里,就不是什么好话了。 眼下,顾云锦是不听杨氏那一套的。 她从杨氏的怀里出来,道:“舅娘说得不对,您是府上宴客,来的都是各府的金贵人,您做东,自然走不脱身。 北三胡同里才多少人,多少事?我嫂嫂能有什么忙不脱的? 画梅都去带话了,她们岂会不晓得我晕了一个多时辰? 不过是不管我罢了。” 杨氏的怀中空落落的,连心都跟着沉了下去。 顾云锦话里话外依旧在埋怨北三胡同,按说杨氏该觉得满意,可她总品出些不得劲儿的滋味来。 这小妮子,怎么喝了几口池水,嘴里出来的就都成了冰锥子了? 疑惑归疑惑,杨氏嘴上还是道:“不说那些了,先让医婆过来,画梅,快使人去请。” 画梅应下,转身出去,刚迈出屋门,想寻个兰苑里的婆子去请医婆,一抬头就见几人匆匆进了兰苑。 打头的正是吴氏。 画梅愣在了原地,她压根没去北三胡同,也不许底下人去跑腿,吴氏怎么就来了? 这可不行! 等吴氏进去与顾云锦一说,她刚才的那些谎话岂不是都要拆穿了? 可画梅又不能拦吴氏,她一个激灵,转身沿着庑廊往东厢去,反正只要不当面对峙,总能抹过去的。 画梅还没走出几步,吴氏就直直穿过天井,一把拉住了她。 “画梅姑娘,”吴氏急切道,“我听说我们云锦落水了?人呢?还好吗?你这是刚从她屋里出来?快引我进去瞧瞧她。” 吴氏一连问了一串,画梅还没回过神来,就叫她一把拽着进了顾云锦的屋子。 顾云锦正听杨氏说那些没意思的话,突得听见吴氏声音,暗悄悄松了一口气。 可算是来了,她等得都快烦死了。 “嫂嫂,”顾云锦抬声唤她,“北三胡同里忙完了?这个点儿来瞧我,要不要等医婆给我诊了脉,再让她跟你回胡同里给太太请了平安脉呀?” 吴氏怔了怔。 刚才陈嬷嬷去北三胡同里传话,说得那叫一个惨啊! 她说顾云锦浑身湿透被抬回了兰苑,一张小脸惨白得没点儿血气,好不容易醒来,急切想找顾家人,画梅嘴上应得好好的,压根就不帮着来带话。 顾云锦伤心极了,念夏求了好些个人,都没有哪个肯应的,亏得她今儿个要出府,才能把里头的情况带出来,要不然,顾云锦怕是要一个人哭死了。 只这么几句话,徐氏心急如焚,偏偏身子是真不好,又怕她来了,反倒引得顾云锦置气,就催着让吴氏来了。 吴氏虽然不满小姑子,但也见不得她受罪,半点没耽搁就来了。 哪知道一进来,当面就是一顿数落话,她有心告诉顾云锦,并非是她们不来,而是徐府里不想叫她们来,可当着杨氏的面,这话还是不好出口的。 吴氏笑了笑,道:“家里不忙的,刚听人说你落水了,我就赶来了。” “刚听说?”顾云锦眉梢一挑,指着画梅道,“画梅,你不是说两个时辰前就去北三胡同里跟嫂嫂说了我落水了,嫂嫂想来,又被太太叫回去了。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画梅的脸色霎时间青了。 她不傻,她看明白了。 顾云锦这哪是在问她呀,根本就是心知肚明,故意使人找了吴氏来,就为了当面与她对峙。 偏偏她小瞧顾云锦,刚还编了一番话骗她。 现在可好了,顾云锦挖了一个坑,就等着吴氏在她屁股上踹一脚,让她摔进坑里去了! 第五章 她骗我 “两个时辰前?”吴氏上下打量着画梅,道,“我怎么不记得姑娘寻过我呀?” 画梅支支吾吾的:“您贵人多忘……” 这话还没说完,就被顾云锦的一声嗤笑给打断了。 “画梅,北三胡同十天半个月都没有客,我嫂嫂能有多忙啊,”顾云锦的目光从画梅身上挪到了杨氏身上,道,“大舅娘才是贵人哩,日日忙得脚不沾地,隔了两个时辰才能顾到我,嫂嫂又空闲又年轻,怎么连今儿个见没见过你,都能忘了呀?” 顾云锦的声音不重,语速却偏快。 从前,徐令婕告诉她,说话跟倒豆子一样的不是好习惯,一来旁人听不清,二来显得不稳重,讲规矩的姑娘们说话,都是轻声细语,说一句想三句。 顾云锦听进去了,硬压着自个儿的语速,做一个温柔的小女子。 可等去了岭北,平日里没外人,顾云锦的说话对象一般都只有念夏,偶尔与给她们烧菜做饭的庄户娘子说些事情,那娘子嗓门比雷大,倒豆子也比寻常人倒得快,顾云锦跟她一道生活了一些时日,不知不觉的,被硬压缓了的语速又快了起来。 毕竟岭北那地方,秋天就冷得要命了,一桌子菜才端上来都要赶紧扒拉进嘴巴里,不然没一会儿就凉透了。 连吃饭都不讲究了,谁还顾得上说话时慢条斯理的? 突然回到十年前,顾云锦自个儿没觉得这么说话有什么不对劲的,落在杨氏耳朵里就忍不住心生疑惑了。 昨儿个那个笑不露齿、娇娇柔柔的顾云锦去哪儿了? 眼前这个,模样还是这个模样,怎么性子就拧了这么多? 落一回水,能让一个人有这么大的变化?这话语间的棍棒都往人身上砸了。 吴氏又空闲又年轻,敢情她杨氏就是个劳碌命的老女人了? 杨氏心里不是滋味,甚至忘记了她和吴氏本就差了一辈。 这厢杨氏在琢磨顾云锦的语气语态,那厢画梅可就顾不上细细品味了。 之前顾云锦问她的时候,她原本是要说实话的,是杨氏一个眼刀子让她把真话憋了回去,最后编出了谎言来。 画梅心虚,一个劲儿瞧杨氏,偏偏杨氏只顾琢磨顾云锦,压根没瞧见她,画梅只好又去看邵嬷嬷。 邵嬷嬷是杨氏的奶娘,连闵老太太都要给她几分体面,她见侄孙女急得不行,到底还是没不管她,清了清嗓子,道:“表姑娘,这会儿还冷得慌吗?不是说了请大夫吗?大夫怎么还没来?画梅,赶紧去瞧瞧!” 画梅如获大赦,转身就要往外头去。 “去瞧什么?”顾云锦抬声道,“让画梅去请,再请两个时辰?那还不如明日再来呢!” “瞧您说的……”画梅讪讪,一面说,一面往后退,“奴婢这就去请……” 她急着出去,刚一扭身就险些和吴氏撞了满怀。 吴氏扣着她的手腕,道:“不敢劳烦姑娘,叫念夏去就行了。” 念夏看了顾云锦一眼,见她不反对,一溜烟就跑出去了。 画梅急坏了,又去看邵嬷嬷。 “画梅,你骗我,”顾云锦说完,也不管画梅那通红的脸,直直看着杨氏,“大舅娘,她骗我!” 杨氏的喉头滚了滚:“云锦……” “她骗我,还编排我嫂嫂。”顾云锦重复道。 杨氏叠在锦被上的手悄悄攥紧了,暗暗骂了画梅几句。 真是不会办事,连哄顾云锦都叫她哄出了差池来! 至于顾云锦,更是不知所谓! 一个主子姑娘,跟一个奴才较劲,也不怕坠了身份! 所以说,舞刀弄枪的人家能教出什么得体的姑娘来?在徐家跟着徐令婕学规矩,一样是败絮其中! 这里头的芯子,就是个扶不起来的阿斗! 这些腹诽,顾云锦自然不晓得,杨氏心里骂得欢,脸上依旧是关切的笑容,可若是顾云锦晓得了,她肯定会忍不住翻一个白眼。 阿斗怎么了?扶得起来扶不起来,那都是刘玄德的亲儿子。 投胎是门本事,可惜顾云锦在此门上的造诣一般,阎王爷还不让她再入此门修行,直接把她仍回了十年前。 顾云锦在岭北等死的时候,一心都是投个好胎,不求富贵权重,只求父母长安,现如今没戏了,睁开眼还要听杨氏说些有的没的糊弄人的废话,越听越心烦,越看越不满意。 顾云锦哼道:“她骗我,她当着您的面还来骗我呢!这您要是不在,她岂不是要把我当猴儿耍了?” 杨氏一口气憋在了胸口,顾云锦这么不依不饶,跟只猴儿有什么区别? 不对,猴儿能被“朝三暮四”糊弄,顾云锦是油米不进。 杨氏气归气,嘴上却还是要顺着顾云锦,她重新把顾云锦搂紧怀里,哄道:“我的儿!你可别气坏了身体,这奴才不懂事,欺负你,舅娘罚她,狠狠罚她!” 杨氏心肝宝贝一通叫,末了瞪了画梅一眼:“还站在这儿做什么?滚出去跪着!” 画梅唯唯诺诺要出去。 “还是算了。”顾云锦撇着嘴道。 画梅的脚步立刻顿住了,低垂着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讥讽笑意,她可是杨氏身边最体面的大丫鬟了,顾云锦想拿捏她?到头来还不是没那个胆子?一个在徐家谋生的表姑娘,拿乔也要看有没有那个本事! 下一秒,顾云锦的话就让画梅笑不出来了。 顾云锦说:“这才开春,天暗了后外头多冷呐,画梅就在屋里跪着吧,小惩大诫,往后可不许再骗我了。” 画梅的眼底满满都是惊愕,她的身子瑟瑟发抖,不是怕的,而是气的。 杨氏和邵嬷嬷都没有再帮她说话,她知道自个儿这次都逃不过了。 虽然只是跪一会儿,身体不受罪,但她的心里头…… 她甚至已经听见了那几个平素跟她别苗头的下贱蹄子的暗笑声了。 可画梅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咬着牙,不甘不愿地跪下去。 杨氏抿着唇,笑容也有些僵,顾云锦罚的是画梅,但打的是她的脸。 原本让画梅出去,外头乌起码黑的,画梅转身就走了也没人管,她就在屋里坐着,院子里哪个不要命的敢当着她的面进来跟顾云锦说画梅走了? 等她也回去了,顾云锦就算晓得画梅不跪,能追到她院子里找画梅吗? 在杨氏眼里,顾云锦就是小孩子家家被人骗了发脾气,回头哄一哄,给颗糖吃,就什么事儿都没了。 可现在…… 顾云锦才不管杨氏怎么想的,她就是想罚画梅,反正铁定会开罪杨氏了,那她才不让画梅蒙混过关呢。 至于杨氏,顾云锦晓得,杨氏再咬牙切齿,眼下也只能哄她。 顾云锦背后那个压根没把四房放在眼里的镇北将军府,这会儿还能让她狐假虎威。 能用时且用着吧,等过几年,她这只狐狸就要现了原形了。 思及此处,顾云锦不禁叹了一口气。 第六章 做主 画梅往那儿一跪,屋里气氛尴尬,一时之间,也没什么动静,使得顾云锦的这一声叹突兀极了。 杨氏正琢磨着怎么开口劝解顾云锦,当即寻到了机会,脸上重新挂上了和煦的笑容:“我的儿,小小年纪,怎么还叹上气了?莫学那悲春伤秋的那一套,心里有什么不舒坦的,只管与舅娘讲,舅娘与你做主。” “您当然要与我做主,”顾云锦坐直些,冲吴氏抿唇笑了笑,道,“您若不给我撑腰,不还有我嫂嫂吗?” 闻言,杨氏睨了吴氏一眼,笑着道:“你就是咱们的心肝肝,哪个不与你做主了?” 话音落了,杨氏就在打量顾云锦的反应。 顾云锦向来不喜欢吴氏,也不稀罕吴氏把她搁在心上,杨氏估摸着她听了这话,哪怕不甩吴氏脸色,眉宇之间也肯定会透出些不快来。 杨氏打的就是这样的主意,吴氏贸然上门,叫顾云锦抓着机会一通发作,生生伤了她的颜面,杨氏恨不能让吴氏立马滚蛋。 可杨氏左瞧右瞧,愣是没有从顾云锦的眼睛里看出些排斥情绪来。 顾云锦的眼睛清澈,不见丝毫阴郁,樱唇浅浅抿着,透着女儿家的娇俏。 这和杨氏设想得不同,但她也没有旁的办法,只能道:“画梅那拎不清的奴才,你罚也罚了,训也训了,就别再往心里去了,你见了她烦,回头舅娘不让她到你跟前来晃。” 画梅垂着头,眼底闪过一丝不甘,她当然晓得杨氏并非真心疼爱顾云锦,不过是捧几句而已,但这几句话落在耳朵里,还是让画梅难过极了。 饶是极力忍耐着,画梅的身子还是微微发颤。 顾云锦看出来了,道:“没往心里去呢。舅娘您也别那么说画梅,她是一时糊涂才会骗我,罚过就行了,她肯定会吸取教训的,往后该来兰苑还是要来。 再说了,画梅是邵嬷嬷的侄孙女,有邵嬷嬷指点她规矩,哪里还会有第二次呀? 舅娘,您总该信邵嬷嬷的,是吧?” 说完,顾云锦也不等杨氏反应,含笑与邵嬷嬷道:“嬷嬷你说呢?画梅呢?没有下一次了哦。” 杨氏掐紧了手心才忍住没有倒吸凉气。 好一个顾云锦,棒子是她打的,还要抢了枣子去当好人? 她这是当好人吗?这是拿着一把枣子想把人噎死! 杨氏听得懂,顾云锦话里话外挑拨自个儿跟邵嬷嬷、画梅的关系,虽然杨氏相信她们不会轻易上了顾云锦的当,但这口气,就是不顺极了。 邵嬷嬷的笑容比哭好不了多少:“表姑娘说得是,画梅做得不对的地方,还望表姑娘给奴婢这张老脸几分体面,奴婢回头肯定好好教导她,断断不会让她再做错事情了。” 画梅气得直哆嗦,梗着脖子不肯说话,被邵嬷嬷暗悄悄在胳膊上拧了一下,痛得险些叫出声,她喘着气,不甘不愿道:“表姑娘,是奴婢做错了,您大人大量,就……” 后半截话没说话,顾云锦就已经不听她说了,这让画梅更加恼恨,在心里把顾云锦骂了一通。 念夏引着医婆进来,见画梅跪在那儿,不由唬了一跳。 乖乖呦,谁让她跪的? 不会是自家姑娘吧?姑娘之前挂在嘴边的“与人为善”都去哪儿了?吃了?还是被池水给淹了? 念夏摸不清,只能有事说事:“姑娘,医婆来了。” 顾云锦对自个儿身体有数,从前就没因为落水而落下病根,这回应当也无碍,但她还是把手腕搁在了医婆的迎枕上。 医婆仔细诊了诊,道:“受了寒,驱了就好了,好在姑娘没喝几口池水。” 听了这话,吴氏安心许多,也就有心思去琢磨顾云锦了。 从她赶到兰苑到现在,时候不长,但吴氏总觉得,今天的顾云锦有些怪。 以前,顾云锦对徐氏不客气,对自己也爱答不理的,但对徐家人、尤其是杨氏,一向都是敬重依赖的,怎么今儿个一反常态,把对徐氏的态度安在了杨氏身上了? 从前还挑个目标,现如今是见谁就刺谁了? 吴氏在犯嘀咕,杨氏也一样。 勉强压着心中情绪,杨氏吩咐医婆道:“不止要驱寒,她还受惊了,再添些宁神的药材。” 顾云锦道:“舅娘,不是该宁神,您把二姐姐叫来,让她告诉我,我到底哪儿得罪她了,要把我推下水去?她不跟我说明白,我喝多少药都睡不踏实。” 顾云锦是叫徐令婕推下去的? 吴氏清了清嗓子:“舅娘,这……” 杨氏一阵头痛,道:“兴许是小孩子打闹……” “再是打闹,也没有打到水里去的!”吴氏沉着脸,道,“舅娘,府上替我们照顾云锦,我们感激极了,要是云锦淘气,自个儿失足落水,我也不会厚着脸皮来跟您要说法,可若是推下水去的,您看……” 看看看,看什么看!杨氏后槽牙痛极,再看到医婆那圆溜溜的眼睛,这口气就更憋得慌了。 徐家入官场不久,哪怕徐砚爬得再快,徐家也是新贵。 府里就这么几口人,就没有供奉过大夫医婆,有些状况都是去城里医馆请人的。 出入各府,嘴巴紧归紧,但杨氏也不敢保证医婆不会去外头乱说话。 万一传出去,外头都说徐家姑娘推了表姑娘下水,那可怎么是好? 她敢肯定顾云锦是故意的,先前一个劲儿地揪着画梅不放,专门等到医婆上门,才把徐令婕的事情说出来。 杨氏皱着眉头,道:“你们姐妹素来亲近,你做了什么能让她气得对你动手的事情了?” 顾云锦不意外杨氏会有此应对,憋着嘴,道:“您问我啊?我还想让她来告诉我呢! 做得对做得不对,就该当面说出来,跟画梅这事儿一样,我觉得她做得不对,我就直接说了,她挨了罚,知道错在哪儿,以后就不会再犯了。 二姐姐一句话没有,就这么推我下水,我自问没有得罪过她的地方。 她要是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您可要给我做主,让她给我道歉!” 杨氏闻言几乎仰倒,还把画梅拉出来说事?还要让徐令婕道歉?顾云锦这是兴师问罪问出瘾来了?! 第七章 耍人玩 哪怕是心里把顾云锦骂了个狗血淋头,杨氏面上还是堆着笑的:“好好好,我的儿,你说什么都好。先让医婆把方子开了,叫人抓了药来,泡药煎药还要一两个时辰呢,你睡前要喝的,可不能耽搁了。” 说完,杨氏朝邵嬷嬷使了个眼色。 邵嬷嬷会意,赶忙与医婆道:“对屋里备着笔墨。” 顾云锦没有阻拦她。 杨氏存心不让医婆听,寻了个稳稳当当的理由,顾云锦心里透亮,她只是朝那医婆抿唇笑了笑:“那就劳烦了。” 医婆抬眼对上个甜甜的笑容,下意识地就点了点头。 她虽有心听故事,却也不能赖着不走,只好一步三回头、依依不舍地去了,一面走,一面暗暗嘀咕:这些官家里头就是乌七八糟的事儿多,这么好看的表姑娘却被推下水去,推她的那个肯定长得不怎么样! 直到提笔写了方子,医婆还记得顾云锦的笑容。 真真是好看呀! 她给各府看诊,见过的奶奶姑娘们也海了去了,跟顾云锦这般好看的,还真没有。 尤其是笑起来时唇角那两个小梨涡,简直要把人的魂都吸进去。 哎!木秀于林! 顾云锦自然不晓得医婆那些想法,她与杨氏道:“方子去开了,舅娘快去请二姐姐吧。” 没了不相干的人,杨氏略略心安,清了清嗓子,道:“今儿个不早了,不如明日再叫她来。舅娘不瞒你说,你这一落水,你姐姐也吓坏了,早早就睡了。” “她吓坏了?”顾云锦挑眉,见杨氏点头,她撇着嘴笑了,“她做什么吓着了?怕我淹死了成了水鬼,半夜里向她索命吗?我这不是没死嘛。” “呸呸呸!”杨氏紧紧蹙眉,一副慈母模样,“童言无忌童言无忌!你这孩子,胡说些什么东西!可不许把那些话再挂在嘴边了,不吉利的。” 顾云锦眨了眨眼睛,她可不是稚子小儿,算的什么童言无忌? 杨氏打算盘,她也有小九九。 顾云锦看向念夏,冲她悄悄努了努嘴。 念夏一脸为难,目光在杨氏和吴氏身上转了转,到底是拗不过顾云锦,心一横,转头出去了。 杨氏瞅见她动作,忙道:“做什么去?” “奴婢给姑娘抓药、泡药、煎药去。”念夏说完,一溜烟跑了。 搬起的石头砸在了自个儿脚上,杨氏听见顾云锦扑哧笑出了声,她一口气堵在了胸口,不上不下的。 顾云锦笑过了,也就正色起来,道:“舅娘,时候不早了,我与嫂嫂说几句,也免得耽搁她回去的工夫。您只管放心,我身子无碍,二姐姐吓着了,您去看看她吧。都是自家姐妹,她要赔礼,改明儿也是一样的。我可舍不得把她大晚上的从被窝里拽起来。” 杨氏怔住了。 顾云锦说得这是什么话? 前两句喊着要徐令婕来道歉的是她,现在摆出一副温和模样好言好语的也是她。 既然没想让徐令婕过来,顾云锦给念夏递什么眼色? 杨氏才不信顾云锦会让念夏去抓药、泡药、煎药呢。 这死丫头片子,根本就是耍着人玩! 杨氏一面暗骂,一面道:“好孩子,舅娘就知道你是个懂事的,你们姑嫂好好说会儿话,舅娘先回去了,明儿个再来瞧你。” 顾云锦装模作样点点头,赶在杨氏之前与画梅道:“你也起来吧。” 画梅低垂着头,眼中含恨,顾云锦真是太讨厌了,好人坏人都想做,简直是气死了。 吴氏送了杨氏出去。 顾云锦挪了挪身后的引枕,靠得舒坦些。 她不傻,也没指望今夜能让徐令婕过来。 杨氏只是没打算跟她撕破脸,不是真的好拿捏,念夏便是到了徐令婕屋里,也请不动人的。 退一步说,徐令婕来了,难道大晚上的,她要跟徐令婕两个“你推我了”、“我没推你”、“你骗人”、“你胡说”的扯皮吗? 徐令婕只是推了她,又不是在她背上拍了一个黑巴掌印子,顾云锦才懒得跟徐令婕像四五岁的小娃儿一样吵嘴呢。 况且也吵不出个花样来。 顾云锦就是心里不痛快,话里话外让杨氏添堵,看着杨氏想骂她却只能笑的样子,她就舒坦了。 等吴氏再进来,一眼就瞧见顾云锦半躺在床上。 刚才张牙舞爪的样子都收了,小姑娘没什么精神,看起来可怜兮兮的。 “云锦,”吴氏搬了绣墩在床边坐下,“是不是身子还不舒坦?” 顾云锦抬眸看着吴氏。 吴氏也在打量顾云锦,对于这个小姑子,她一向忍让多些。 北三胡同其实是个很奇怪的人家了。 原配生的姑娘、填房进门的太太、丈夫不在京中的奶奶,三个没半点血缘关系的人凑在一起过日子,实在是让吴氏一言难尽。 若是顾云齐在京里,作为亲兄长,还能管一管顾云锦,但只吴氏当家,就没法子了。 再说了,顾云锦几乎都是住在侍郎府,吴氏一个月也难得见她几回。 让吴氏舒心的是,她与徐氏的婆媳相处极为融洽,虽说顾云锦为此不满她,但吴氏一早就想好了,小姑子难伺候,也轮不道她伺候,等过几年嫁出去了,也就好了。 可想是这么想的,瞧见顾云锦这个样子,吴氏还是心疼的。 顾云锦先开了口,问道:“嫂嫂,太太没来呀?” 吴氏想了想,实话实说道:“太太前几日身子就不爽快,一吹风就咳嗽,但她很挂念你,听说你落水了,她自个儿不能来,催着我来瞧你。” “太太不舒服?”这么一说,顾云锦隐约有些印象。 她那年被送去岭北前,最后一回见吴氏,嫂嫂就说过徐氏的这个病,平日里都还好,一到春天,见风就咳嗽。 徐氏的身子本就不好,整一季都这么折腾,很是受罪。 吴氏以为顾云锦不信,忙道:“真不是嫂嫂诓你,一得了信,我就赶来了。陈嬷嬷跟我们说,府里不许叫我们晓得你落水的事情,压根不让人来。” 顾云锦颔首,道:“我心里有数的。今日府里来了不少客人,我落水了,她想拿名声拿捏我呢。” 吴氏的脸白了白。 姑娘家名声要紧,尤其是顾云锦来年就及笄了,顾家又是那么个状况,说亲本就不容易,再添上这么一桩,就越发艰难了。 “叫很多人瞧见了?”吴氏问道。 顾云锦撇嘴,道:“男客们跟我们隔了一整个池子呢,除了晓得我落水了,什么也瞧不见的。徐令婕又不要我的命,推我下去喝了几口水,就有嬷嬷把我捞起来了。” “那也不好听……”吴氏叹道。 顾云锦坐起来,附耳与吴氏道:“是不好听,但不还有徐令婕吗?我看那医婆很想听故事呢。” 吴氏的心里咯噔一声,绷着脸看顾云锦:“你是要……你今日把舅娘气得够呛了,还要把人往死里得罪?” “嫂嫂你怕她呀?”顾云锦撅着嘴道,“她们娘俩算计我嘞。” 吴氏的眉心突突跳了跳,嘴巴一快:“我怕她个屁!” 顾云锦咯咯直笑,支着腮帮子道:“我也不怕呀。” 第八章 不知所谓 吴氏愣怔着。 刚刚是她嘴快,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 倒不是她会怕杨氏,而是她用词粗鲁了。 吴氏的娘家不比镇北将军府功高,她的父亲只是一名参将,前些年入了顾老将军的眼,便定了儿女亲家。 说白了,吴氏一样是武门出身。 吴氏自个儿没觉得不好,但顾云锦喜欢文雅人,不喜那些粗话脏话,加之进了京城,跟徐家那些读书人打交道,吴氏也收敛了许多。 今晚姑嫂两人难得能心平气和说几句话,吴氏不愿意因一时口快,而惹了顾云锦。 却不想,顾云锦笑得极其开心。 顾云锦一双杏眼,眸子漆黑,看起来娇憨,笑的时候,双眼弯成月牙,叫人看在眼中,心情也愉悦几分。 见她的笑容不似作伪,吴氏的心落了地,略一思忖,道:“云锦,不是嫂嫂要涨他人士气,但你在侍郎府里住着,仰她鼻息,你真把人得罪恨了,回头吃亏的是你啊。” 顾云锦笑意不减,问道:“嫂嫂,我回北三胡同,我们会饿死吗?” “怎么可能!”吴氏赶忙道,“你是想回胡同里住?你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的,改明儿我来接你。” 北三胡同里日子只是不似侍郎府里精细,但要说饿肚子,是断断不可能的。 顾云锦思忖了一番,低声道:“我暂且不回去住,我就在这儿吃他们的喝他们的。大舅娘可不敢赶我出去,我想住就住,想走自个儿会走,那老太太拿走了太太多少东西,还不许我掏点回来?” 提起这一桩,吴氏也是一腔的火气,替徐氏憋屈极了。 徐家早年经商,生意做得挺大的,徐氏的生母石氏也是富商人家出身,当年嫁进徐府时,陪嫁丰厚。 等石氏没了,填房闵氏进门,借口徐氏彼时年幼,那些家底私房全该由继母看管着。 为了说服徐老太爷,闵老太太那时候说得好好的,等徐氏长大嫁人了,石氏留下来的陪嫁就归还给她。 结果,等徐氏要嫁去镇北将军府里了,那些东西一样都没吐出来。 一个是早就死了的原配,一个是给他生了两个出色的儿子的填房,此一时彼一时,徐老太爷哪里还会记得答应过徐氏的事儿? 最终,徐老太爷自掏腰包,给徐氏添了些妆,但再添,也就那么丁点东西。 徐氏到了镇北将军府里时,听说险些叫妯娌们给笑话死。 前几年徐氏带着顾云锦兄妹回京,彼时要在京里立足,就没再去说过陪嫁的事情,等顾云齐娶亲了,徐氏借着要置办婚礼的由头,又来讨了一回,当然是没占着半点便宜。 吴家那儿,倒是想替徐氏出头,可是,一来吴氏过世后,两家疏远许多,二来如今的徐家不再是当年的徐家,吴氏这等商贾在侍郎府里讨不到好,也就只能认了。 现如今,北三胡同里不缺吃喝,徐氏顾及在侍郎府里生活的顾云锦,那些身外之物,也就看淡了。 可吴氏每每想起来,总觉得憋气,这会儿听顾云锦一说,不由认同极了。 明面上顾云锦吃喝徐家的,可真要算起账来,顾云锦几年的嚼用还不及闵老太太吞走的百分之一呢。 “行,嫂嫂听你的,你自个儿拿捏着。”吴氏道。 顾云锦看了眼自个儿的小身板,笑容里透了几分无奈。 要顾云锦说,闵老太太是真是不知所谓! 将军府粗鄙,女人们都骑马练武,不管怎么闹,从头到尾也没动过苏氏与徐氏的陪嫁,徐氏带着他们兄妹回京,所有的东西都是一并带回来了的。 徐家自诩书香,念的是圣贤书,做出来的事情比镇北将军府里笑露齿、行摆裙、一言不合敢撸袖子的婶娘们还不如。 毕竟,石氏只有徐氏这么一个女儿,所有的东西本就该给了徐氏的,结果最后都叫闵老太太拿去补贴两个儿子了。 而北三胡同里,顾云齐成亲后,他们生母苏氏留下来的陪嫁就分了分,大头到了吴氏手里,小头依旧是徐氏拿着,等顾云锦出嫁时一并给她。 顾云锦心里明白,徐氏没生出过吞银子的心思。 前世她大婚时,除了分下来的那一份,兄嫂又另外补了她一份,徐氏从她自个儿的陪嫁里也拿了不少给她,加上镇北将军府不甘不愿送来的随礼,她彼时的嫁妆册子也算丰厚了。 姑嫂两人说了会子话,眼看着夜深了,吴氏起身告辞。 “你身子无碍,我也就放心了,”吴氏拍了拍顾云锦的手,“她们不怀好意,你就当心些,有什么事儿只管与嫂嫂来说,嫂嫂别的本事没有,让你吃喝不愁还是可以的。” 顾云锦应了。 念夏送了吴氏出去,再进来之后,一脸纠结地看着顾云锦。 她之前去徐令婕那里转了一圈,对方的屋子早黑了,一副已经睡下的样子,念夏可不敢把徐令婕拖起来,便转道去抓药。 等她回到顾云锦跟前,就听见她们姑嫂在说什么怕不怕的。 念夏不敢插嘴,站在一旁越听越不踏实,这会儿没了其他人,她犹犹豫豫着,试探地问道:“奴婢怎么瞧着姑娘今儿个不太一样啊?” 顾云锦抬起眼帘看她:“哪儿不一样了?” “姑娘总说与人为善,您刚一直揪着画梅姑娘不放;您说讲话要柔声细语,可您说得又急又快;您说大太太和二姑娘待您极好,可您如今似是不太喜欢她们,而且,奴婢从未见过您和六奶奶能说那么久的话……您这一落水,整个人都变了。”念夏越说越觉得怪,讪讪笑了笑。 顾云锦明白了。 对顾云锦而言,几个时辰前她在岭北等死,一睁眼回到这里,她的言语性子是十年后的她,但对念夏而言,却与白天大不相同了。 但她没有办法再做十年前的顾云锦了。 彼时慕书香,硬生生把自己的性子拧了,什么“行莫回头、语莫掀唇”,她把自己变成了另一个别扭的模样。 可那终究不是她呀。 无论她怎么学,她骨子里依旧不是那样的女子。 在岭北时,顾云锦想通了道理,不再压抑自个儿,她并非是变了,而是做回了自己。 “念夏,”顾云锦招了招手,让她走到身前,问道,“那你喜欢这样的我,还是落水前的我?你呢?你跟着我从将军府出来,你是想跟在将军府一样随心,还是拘着自个儿?” 念夏没直接答,她拧眉小声问:“姑娘您呢?您是继续这样,还是再……” “就这样了,”顾云锦直白道,“不想再跟她们学弯弯绕绕那一套了!” “奴婢跟您一样!”念夏立刻应和,“哎呦,那别别扭扭的,一点不得劲儿,可折腾死奴婢了!” 顾云锦扑哧笑出了声。 她就晓得,这一个也是跟着她走了弯路,被憋惨了的。 第九章 身份 念夏心思浅,见顾云锦不是说笑逗她玩的,悬着的心也落下来了。 她是顾家的家生子,也是家里的老来女。 念夏的爹爹跟着顾老将军进过军营,做些跑腿的活计,认了些字,他一心上战场打外敌,却伤了腿,只能回到将军府里。 好在念夏刚刚出生,她前头是三个光屁股的小子,老爹添了个水嫩嫩的女儿,一下子抚平了伤腿的痛楚,把念夏当宝贝一样宠着。 要不是府里嬷嬷来挑人时,满口答应是送去姑娘身边,能读书认字,她家里才舍不得让她进府做事。 念夏与顾云锦年纪相仿,要她说,这个姑娘也不难伺候,在将军府那段日子,念夏还是很舒心的。 直到来了京城。 最初时吃食不习惯,顾云锦又听了徐令婕那一套,讲究书香人家姑娘的文雅,念夏再是别扭,也只能跟着扭了。 她改掉了说话时的口音,不叫人听出她们是外来人,又学那些细碎规矩,就怕顾云锦不喜欢她。 前阵子,念夏隐隐都感觉到,顾云锦亲近抚冬胜过了她,这叫她提心吊胆极了。 这会儿得了顾云锦一句准话,念夏露出笑容来,斟酌着道:“姑娘,其实不管您是什么样的性子,您自个儿舒坦最要紧,只是、奴婢只是说,奴婢怕是学不了画梅姑娘那样,您别嫌弃奴婢。” “你学她做什么?”顾云锦撅着嘴笑了,“学她欺上瞒下?还是捧高踩低?” 念夏摸了摸鼻尖,这两样,她铁定学不会。 顾云锦抱紧了引枕,想起往后事情,叹道:“她就不是个好的!她要是为难你,你别虚她,该刺就刺过去。她自个儿都一屁股糊涂债,她敢告状,就叫她吃不了兜着走。” 念夏眨了眨眼睛,想问那画梅到底有什么不能见光的事情捏在顾云锦手里,话到了嘴边,绕了一圈,还是咽下去了。 她家姑娘说有把柄,肯定错不了。 “姑娘,”念夏坚定地点了点头,“往后您要教训画梅那样不长眼的,您只管让奴婢去。” 顾云锦瞅她:“你去了要怎样?” “说她,说不过还能打她呢!”念夏道,“奴婢拳头可厉害了。” 顾云锦忍俊不禁:“那你看我这拳头呢?” 念夏看向顾云锦的手。 小手白嫩,五指纤长,指甲盖修得圆圆的,这样的手,下棋弹琴倒是好看,动起手来,怕是没什么力气。 顾云锦只看念夏那纠结的模样,就知道对方的想法了,她笑了一通,道:“等过几天,我跟着你练练,小身板连打架都输,多没劲儿。” 念夏有些懵:“您真想亲自动手呀?” “我不能动手呀?”顾云锦睨她。 念夏摇了摇头,迟疑道:“您不是说,主子跟做奴才的计较,是自坠身份吗?” 顾云锦不笑了,她简直想踹过去的自己一脚,当时她脑子里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自矜身份? 若不能叫人从心底里敬畏,再端着架子坐在上位,也会在背后叫人看不起、说闲话。 有刁的,当面就指桑骂槐地不给脸了。 从前顾云锦在杨家里头,尝过了这等滋味,她是明媒正娶的奶奶,也是一个笑话。 “我们是什么人家?”顾云锦看着念夏的眼睛,道,“我们是将门,上了战场,有什么将军士卒之分? 我祖父挥长枪杀敌时,难道还要先算算,‘这个马上的是将军,与我名号相当,我能与他一较高下,那个是没名没姓的小兵,我不能杀他,不然失了身份’,打仗要是这么打,那还像样吗? 既然是敌人,管你是主将喽啰,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 念夏怔怔,顾云锦这话有道理,但她又隐约觉得哪儿不太对,有些矛盾之处,可她想不明白。 那就干脆不想了。 总归她是姑娘的丫鬟,姑娘指东她就往东吧。 等汤药好了,顾云锦一饮而尽,下意识地又拿手背擦嘴。 念夏这回不再惊讶,收拾了药碗,打水伺候顾云锦梳洗后,吹灯落帐。 顾云锦一觉睡到了大天亮,赶在徐老太爷出府之前,去了仙鹤堂。 仙鹤堂是闵老太太的住处,顾云锦平时极少过来,刚进去,正巧遇见来请安的徐令婕、与魏氏生的大姑娘徐令意。 徐令意冲顾云锦露了个笑容,徐令婕眉心微蹙,转过身不理她。 徐老太爷朝顾云锦招了招手:“没大碍吧?昨儿个本想去看你,但你嫂嫂来了……” 他一面说,一面暗悄悄瞥了闵老太太一眼。 顾云锦看在眼中,心里也明白。 徐老太爷对徐氏心存愧疚,哪怕顾云锦不是徐氏亲生的,老太爷待她也算亲厚,当然是相较而言。 昨日徐老太爷大抵是真想去看看她的,只是闵老太太拦着,叫他打了退堂鼓。 顾云锦福身道:“外祖父,我是没什么事儿,倒是二姐姐,听说昨日吓坏了呢。” 屋里的目光都落在了徐令婕身上,她的眉头皱得越发紧了:“睡了一觉,好些了。” “我就不懂了,”顾云锦走到徐令婕身前,直勾勾看着她的眼睛,“你推我下水的时候没怕,怎么我醒了,你反倒是怕上了?” 徐令婕的脸色白了白,梗着脖子道:“你别胡说!你自己没站稳摔下去的,怎么能怪到我头上?” 顾云锦早知道她不会认了,也懒得跟她扯皮,嗤笑一声,道:“是哦,我没站稳嘞,定是那池子里有淹死鬼,要找人抵命,把我拖下去了。二姐姐,你往后在池边走,千万小心些,别被拖下去了。” 徐令婕打了个寒颤,顾云锦的声音瘆得她心慌。 顾云锦此刻自然不能把她拖出去扔下水,但这几句话,还是让徐令婕背后一片凉。 尤其是顾云锦的这双大眼睛,漆黑不见底,徐令婕抿紧了牙关,她提醒自个儿千万记住,不能去池边走了,谁知道哪一天会遭了顾云锦的黑手。 “都说的什么乱七八糟的!”闵老太太拍着几子,道,“明儿个让道士进府作法,好不好啊?昏了头了!” 第十章 胆小鬼 顾云锦才不管闵老太太说什么呢,她只是淡淡地看了徐老太爷一眼。 徐老太爷摸着玉扳指,一副揪心又无奈的样子。 顾云锦暗暗叹气,徐老太爷的这个样子,叫徐氏看见了,还不晓得多伤心。 “昨日嫂嫂来,说太太这几日病了,我今日回去瞧瞧她。”顾云锦道。 顾云锦要去看徐氏? 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各人各心思,只徐老太爷松了口气,挥手道:“去吧去吧,记得早些回来。” 顾云锦刚出了仙鹤堂,就听见身后一阵脚步声,她转头看去,见是徐令婕追了出来,不由挑了挑眉。 “你去看姑母?”徐令婕追了几步,略有些气喘,“你走这么快做什么?又不是赶着投胎去。” 顾云锦似笑非笑:“我赶着投好胎,地府不收我啊。” 话音一落,徐令婕的脸色又白了,她想起刚刚在屋里的那个阴测测的眼神,饶是站在阳光下,都叫她脖颈发凉。 “胡说什么呢,就那么一会儿,喝了几口水,哪里能死了?”徐令婕讪讪,“这不是活蹦乱跳的吗?你可别再说那些渗人的话了,不好的。” 顾云锦没忍住,嗤笑出声。 她说的其实是没死在岭北、反而一朝回到十年前,但徐令婕不晓得,以为她说的是落水没死。 只不过,推人落水那等不好的事儿,徐令婕都做了,竟然还怕她说些不好听的。 “可我看见临死的样子了呀,”顾云锦压低了声音,附耳过去吓唬徐令婕,“真的,魂儿都飞起来了……” 一通瞎掰乱造,吓得本就心虚的徐令婕双腿直打哆嗦。 顾云锦笑道:“你别怕呀,莫不是你真担心我推你下水吧?” 徐令婕瞪着眼睛,没吱声。 “幼稚!”顾云锦撇了撇嘴,“我才不会用这么无聊的法子对付你呢!你推我一回,我再推你一回,没丁点意思,小孩子把戏。” 徐令婕呼吸一窒。 虽然她只比顾云锦大几个月,但两人相处,她一直都是当姐姐的那一个。 她教顾云锦规矩,让她改了那些粗鄙气息,顾云锦从前听话,徐令婕说什么就是什么,这叫徐令婕满意极了。 可现在,顾云锦竟然说她“幼稚”?说是“小孩子把戏”? 徐令婕一股子堵在胸口,咬牙道:“你现在这样子,太粗鲁了!尽逞口上威风!” 顾云锦快速伸出手,三指扣住徐令婕的下颚,看着对方光洁的脸蛋,道:“是逞口上威风呀,我若耍起手上功夫,我怕姐姐这张娇滴滴的脸蛋受不住呀。这要是一拳头砸在你脸上,啧,会不会流鼻血?” 察觉到徐令婕的身子僵住了,顾云锦松开了她。 这就吓着了?真没意思。 说得好听是柔弱细腻,说得不好听就是胆小如鼠,就这样的胆子,还想行恶? 顾云锦没再理徐令婕,带着念夏离开。 等走得远了,念夏才出口戳穿:“姑娘,不是奴婢小瞧您,您那一拳头下去,肯定不会流鼻血。” 顾云锦脚下一顿,心酸道:“你就不能让我威风威风?” 念夏的眼睛晶晶亮:“那您是挺威风的,二姑娘都被您吓傻了。” 顾云锦笑弯了眼。 另一厢,直到顾云锦走得没影了,徐令婕才回过神来。 徐令意在不远处把刚才的动静都看在眼中,她不疾不徐走上前,道:“真是你把她推下去的?” “没有推她,你别信她胡说!”徐令婕唬了一跳,抬声道。 徐令意哪里看不出她在虚张声势,不由笑得温柔:“池边也不算湿滑,你既然没推她,那肯定是有淹死鬼了,它好不容易寻了个抵命的,你又喊着把云锦救起来,坏了它的好事。你千万当心些,别被它拖走了。” 徐令婕的小脸惨白,声音都带颤:“你说的都是什么呀!我先回去了!” 话音未落,徐令婕一转身就跑了。 徐令意的笑意渐渐淡了,只留下一丝讥讽。 胆小鬼! 她暗暗道。 侍郎府到北三胡同,慢慢走路也就不到两刻钟。 轿子平稳,顾云锦眯着眼歇了歇,等穿出侍郎府所在的青柳胡同,进入东街,她挑开帘子,往外头看去。 自从那年离京,顾云锦有三年多没见过城市繁华了,就这么看东街上的铺子商户,都叫她生出些感慨来。 “念夏,”顾云锦唤了声,道,“前头经过素香楼时停一停。” 念夏笑道:“姑娘想吃他家的点心?” 顾云锦是想极了。 岭北的庄子里哪有什么好吃的?一年到头,难得开顿荤腥,她们主仆两人身无长物,想自己掏银子去吃些好的都不行。 昨日醒来,因她是“病人”,杨氏不许她吃油腻之物,只让人熬了粥,备了些清口小菜。 而因着闵老太太的规矩,徐府早上都是不开荤的,这会儿闻着街头摊子的油香气,顾云锦馋得不行。 她的嘴巴,真的是淡死了! 素香楼的点心,就是她的心头好。 用料足、放油多,一口下去,香得不得了。 “多买些,要分太太和嫂嫂,还要带回兰苑收起来。”顾云锦叮嘱道。 她倒不担心杨氏这几日都不给她开荤,真吃不上,她就去跟徐令婕拼一桌子,徐令婕难道还敢赶她出来? 只不过,苦哈哈的日子过多了,总要家里有粮,才能心里不慌。 轿子落在素香楼外头,念夏进去买点心,顾云锦闻着香气等候。 素香楼人来人往,虽不是用饭的时候,但也热闹非凡。 “宁国公府的小公爷前几日回京了,也不知道又做了什么,得了皇上一堆赏赐,我兄弟守宫门,他说那赏赐光用车拉,就好几车呢。” “人家是皇上的亲外甥,赏多少都不奇怪!你们也不想想小公爷的亲娘是谁,安阳长公主啊!最受先帝爷喜欢的了。长公主就这么一个儿子,皇上能不器重?” “可我听说,昨日徐侍郎府宴客,小公爷去徐家了,徐家祖坟冒烟了吧?怎么就入了小公爷的眼了?” 外头的交谈声传入轿内,顾云锦起先听着还不上心,直到听到了这儿,她一个激灵坐直了。 徐家什么时候抱上这么一根大腿了?怎么她十年前、十年后都不知道呢? 第十一章 他来过 宁国公是开朝时封的,世袭罔替,到如今已经传了八代了,代代军功显赫。 这一代的国公爷蒋仕煜尚了安阳长公主,宁国公府从勋贵成了皇亲,无论是先帝爷在的时候,还是今上登基之后,国公府风光远胜从前。 小公爷十四岁就跟着父亲叔伯上战场,许是年纪轻轻手上就沾过血的缘故,他看起来比同龄的少年人阴沉些。 从前,顾云锦是不大欣赏这一位的。 她对将门之人排斥,哪怕小公爷文武双全,在顾云锦看来,还是个莽的。 矮子里出来的高个,相对而言罢了。 虽然,顾云锦从前在京中时,见过小公爷的次数不超过一只手,说过的话也不足百句,但先入为主的印象就这么刻在了脑海里。 可平心而论,顾云锦是敬佩小公爷的。 她只是不喜武人鲁气,不过她毕竟出身将门,听祖父、父亲说过百姓疾苦、战场残酷,见过寡居的长辈,对于一腔热血远赴军营的人,她心中自有崇敬。 顾云齐去投军的时候,顾云锦也没扯后腿,只泪眼汪汪送他离京。 吴氏曾说过,顾云锦这就是又矛盾又矫情。 顾云锦嗤之以鼻,她慕书香、喜欢书卷气,和她敬佩兵士,哪儿就又矛盾了又矫情了? 等顾云锦在杨家起伏,从牛角尖里脱身出来,再回想吴氏的话,她不得不说,嫂嫂说对了半句。 她不矛盾,但她矫情了。 “姑娘,”念夏抱着食盒出来,笑盈盈道,“您现在要不要尝一个?” 别说是一个了,便是五个,顾云锦都能一口子吃下去。 只是这会儿她有些心不在焉。 在岭北时,顾云锦是见过小公爷的,或者说,她见过宁国公。 那时,小公爷已经继承了爵位,而他的父亲成了老公爷。 老公爷年轻时受过伤,落下了病根,年纪大了,就吃不消战事了,干脆把爵位给了儿子,自个儿在京中安养。 真算起来,对顾云锦来说,那一次偶遇,离现在也就三四天而已。 她当时已经是等死的人了,回光返照,整个人清明,甚至可以下地走动。 顾云锦让念夏备了车,主仆两人去了不远的道观,她信三清,她想临死前去跟天尊说说话,求天尊让她下辈子投个好胎,再活得长命些,不要再跟这辈子似的,就二十四岁,连三十都没撑到。 离开时,她见到了小公爷。 小公爷远赴北疆平叛,途径这道观,就进来歇歇脚。 彼时两人都很意外,他乡遇旧人,虽不是故知,但也玄妙。 顾云锦甚至暗悄悄想过,这是不是天尊在暗示她,她下辈子能跟小公爷这样含着金勺落地,显贵一生? 哪里知道,才过了三天,就被扔回了十年前。 她还是她,显赫权贵梦跟她没任何关系。 说白了,顾云锦死前见过的最后一个外人,就是小公爷了。 这会儿突然听见他的名号,顾云锦还颇有几分感慨。 只是,徐家这又是怎么回事? 侍郎的官位不算低,以徐砚的资历,他算是爬得快的了,但在官宦满地的京城,一个侍郎实在不够看。 徐家入官场不过十几年,别说是宁国公府了,其他侯府、伯府,徐家都没套上近乎。 反倒是杨家那儿,凭着些旧黄历,人脉宽广些,但也广不到宁国公府。 徐砚到底是怎么抱上一根这么粗的大腿的? 顾云锦想不明白,问念夏道:“昨日府里设宴,宁国公小公爷来了?” 念夏瞪大了眼睛:“奴婢不晓得,等回府之后,奴婢去打听打听?” 顾云锦点了点头,但她心中已经有答案了。 小公爷应当是来了的。 昨日梦境里,她梦到的那双乌黑的、带着几分关切的眼睛,分明就是小公爷的。 在道观相遇时,小公爷的左眼有旧伤,疤痕不长,从眼角到颧骨,细细的一条。 而梦中的那双眼睛不带伤痕。 也正是因此差异,前几天才见过一面的人,顾云锦昨日并没有想起来。 轿子继续往北三胡同去。 顾云锦咬着水晶油包,她对徐家是有不满,但也没琢磨过要把徐家弄得身败名裂,可若是徐家抱住了这根大腿,往后越发飞黄腾达了,那还真的,叫人老不爽了! 北三胡同细长,住的多是外乡生意人,各家手上还算宽裕,整个胡同并不杂乱。 吴氏出来迎她,见她吃完水晶油包还吮了下手指尖,不由暗暗发笑,真真是个小孩子,但她能有胃口,可见身体并无大碍,这叫吴氏放心许多。 屋门推开,沈嬷嬷快步出来,直走到顾云锦跟前,扶着她的肩膀上下打量:“姑娘,昨儿个受苦了。” 顾云锦的鼻尖霎时就酸了。 沈嬷嬷是顾云锦的生母苏氏提拔提来的。 苏氏还在的时候,沈嬷嬷就是心腹之人,顾云锦幼年格外信赖沈嬷嬷。 等徐氏进门,沈嬷嬷便跟了徐氏做事,回京时,她亦跟着,不曾离开。 顾云锦从前恨过沈嬷嬷,认为她背弃旧主,叫徐氏给收买了。 恨屋及乌,顾云锦把沈嬷嬷对她的关心彻底当成了驴肝肺。 在嫁去杨家之前,赵嬷嬷曾经不顾主仆、劈头盖脑骂过顾云锦一通。 “分明厌恶太太,分明巴不得太太蹬腿闭眼了,却与太太的娘家人亲近,甚至要嫁去太太的嫂嫂的娘家,姑娘若真看不惯太太,就彻底与太太的亲戚们断了来往,若不然,就别日日仇视太太,又要依着太太的亲戚生活。便是立牌坊,也不是这么立的。” 这话是骂得极难听了,顾云锦彼时钻了牛角尖,一个字都听不进去。 毕竟按顾云锦想的,徐氏与侍郎府的关系,只怕比她跟徐氏之间的关系还差呢。 闵老太太厌恶徐氏,为了膈应徐氏,才让顾云锦在徐家生活,杨氏让她嫁给杨昔豫,看上的是她这个人,并不是徐氏的缘由。 等到顾云锦想明白了的时候,她已经见不着沈嬷嬷了。 她在杨家“染病”,沈嬷嬷来杨家评理,杨家怎么会理一个仆妇,把人赶出来后,竟然还闷棍打了沈嬷嬷一通。 沈嬷嬷这个年纪了,哪里扛得住,拖了半个月就没了。 顾云锦越想越难过,扑到沈嬷嬷怀里,紧紧抱着她。 沈嬷嬷见不得顾云锦红眼睛,一面给她顺气,一面哑声道:“我们姑娘受罪了受罪了,不哭了,哪儿不爽快,就跟嬷嬷说,嬷嬷给你揉揉。” 顾云锦吸了吸鼻子:“哪都不爽快,心里最不爽快……” 第十二章 转性 沈嬷嬷的眼睛骤然朦胧了。 一时之间,她都来不及慢慢想,自家姑娘有多少年没这么跟她说过话了。 这么亲昵、依赖,跟小时候似的。 那时候顾云锦还那么小,说话软糯跟撒娇似的,叫身边伺候的人疼得不得了。 沈嬷嬷虽是苏氏身边的,但对顾云锦,亦是恨不能捧在手心里。 可等苏氏过世,徐氏进门之后,顾云锦就再也不愿意与她亲近了。 沈嬷嬷不是不明白顾云锦,可她就是个仆妇,正房太太没了,老爷娶填房,这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了,她起先对徐氏也有防备,但相处下来,沈嬷嬷认为,徐氏是个良善人,是很想做好继母这个角色的。 只是顾云锦不给机会。 沈嬷嬷琢磨着,许是顾云锦太小了,等长大了就懂事了,她耐心等着,却在等待中与顾云锦越来越疏远。 这会儿顾云锦扑在她怀里哭,这幅撒娇样子跟小时候一模一样,又想起昨日吴氏回来与她们说的那几句话,沈嬷嬷忍不住了,搂着顾云锦,一面哭,一面道:“好姑娘,咱们不哭了,这么好看的脸,一哭就花了,一会儿嬷嬷给你蒸米团子吃……” 顾云锦扑哧就笑了,眼睛里的泪水还簌簌往下落。 她打小喜欢米团子,小时候哭了,沈嬷嬷都是这么劝她的。 一转眼都这么久了,这些年她不跟沈嬷嬷亲,沈嬷嬷也不晓得该怎么安慰她,一急起来,就还和从前一样。 顾云锦抹了抹泪水,道:“就吃米团子,我可想了。” 沈嬷嬷又是喜又是疼,连连应声,让顾云锦先进屋里,她亲自去打水来给姑娘净面。 顾云锦吸了吸鼻子,一面收眼泪,一面打量院子。 这宅子只一进,亏得家里人少,也住得开。 进门是影壁,绕过来就是这个小院子,正对着的北屋是徐氏住的,东厢是吴氏与顾云齐的屋子,西厢是顾云锦的。 今日阳光好,院子里支了架子晒被褥,角落里几盆花骨朵,眼看着也快开了,顾云锦看了两眼,心中满满都是亲切。 她看向站在正屋外的翠竹:“太太在屋里吧?” 翠竹缓缓点了点头。 她是徐氏的陪嫁,刚刚一直在观察顾云锦。 昨日吴氏回来说顾云锦想透彻了,徐氏满心欢喜,可翠竹有自己的担忧。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顾云锦不喜徐氏也不是一日两日了。若其根源是误会什么的,说开了也就过去了,可偏偏是两人彼此的身份,继母与继女,这层关系是绝不可能改变的。 这根刺横在这儿,翠竹不相信顾云锦会突然就想转过来了。 莫不是有求于太太,才会故意如此吧。 翠竹猜测着,试探着道:“姑娘,太太身子骨不大好,昨儿听说姑娘落水,太太急得不行,连夜里用饭都没有胃口。” 顾云锦叹道:“是我不好,让太太担心了,不过我也没什么大碍,等下太太见我生龙活虎了,应当也能放心了。” 翠竹愣住了,隔了会儿,疑惑地看向念夏。 念夏只是笑着摇了摇头。 翠竹打了帘子请了顾云锦进去,自个儿拉了念夏到了一旁,低声道:“姑娘当真转性了?这话若是放在从前,定是冷言冷语的一句‘太太吃不下是太太的事,与我有什么干系?’我眼睛一闭上都能想出那、那模样来。” 毕竟是说主子闲话,凉薄二字,翠竹没有出口。 念夏也感觉到姑娘变了,但她心思纯粹些,比起之前那弯弯绕绕的,念夏更喜欢昨儿个直来直往的姑娘。 以前为了笑不露齿,顾云锦连笑起来都不爽快,早上那个说要一拳头打徐令婕的顾云锦,简直让念夏挪不开眼睛。 “昨天姑娘醒来,画梅……”念夏拽着翠竹嘀嘀咕咕,把顾云锦醒来后的事情都说了一遍。 翠竹听得目瞪口呆。 她是徐家出来的,知道画梅那张扬性子,她还比画梅长了几岁,可彼时才八九岁的画梅可从来没给姐姐们留过颜面。 这几年仗着杨氏器重,画梅肯定越发霸道,顾云锦能让画梅吃亏,这让翠竹压根没想到。 “姑娘这是扫大太太的脸面啊。”翠竹咋舌。 念夏道:“二姑娘能推我们姑娘,做什么与她们客气,姑娘说了,想住就在徐家住,不想住她就回来,有太太和奶奶在,她才不怕徐家轰她。” 闻言,翠竹下意识地往里头看了一眼,暗暗想,姑娘还真的就跟从前不一样了。 这样也好,四房上下就这么几个人了,能一条心,比什么都强。 顾云锦进了屋,对她来说,徐氏的屋子格外陌生,她从前极少来。 因着是寡居,里头很素净,陈设简单,一块绣了青竹的帘子隔断了内室。 顾云锦撩了帘子进去,就对上了徐氏的目光,她忙道:“太太。” “快坐下,先净了面。”徐氏有些紧张,顾云锦主动与她问安的次数,她一只手都能数过来。 徐氏心中喜悦,但她也听见顾云锦在外头哭,一时拿捏不准该如何与她说话,好在吴氏很快也进来了,让徐氏松了一口气。 趁着沈嬷嬷给顾云锦抹脸的工夫,徐氏打量顾云锦,对方神色中没有排斥和隐忍,这让她又安心了些。 顾云锦也在打量徐氏。 虽是填房,但徐氏其实与苏氏是同龄的,她嫁到镇北将军府时,已经二十六七了。 这个年纪的新嫁娘,放眼全朝,也是凤毛麟角。 顾云锦晓得,这都是闵老太太坑出来的。 徐氏及笄前后,原本是该说亲的,闵老太太借口徐砚要科考,她分不出心来好好替徐氏相看,要先顾着徐砚的事儿。 徐砚争气,中了秀才,闵老太太高兴了,给徐氏挑了个门当户对的商贾之家。 男方长辈去世,婚期未定,徐砚却更晋一步,成了举人,又叫杨氏榜下择婿,就这么一步,徐家的将来豁然开朗。 闵老太太看不上商贾女婿了,徐家眼看要飞黄腾达,怎么能有这样的姻亲? 她想方设法退了亲,徐氏的名声却被连累了,一直高不成低不就的,拖住了。 也正因为这一桩旧事,顾云锦看徐氏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徐砚春闱中榜那年,徐氏二十二岁,闵老太太说,既然已经这个年纪了,那也没什么好急的,就等看造化了。 最后这造化就落到了镇北将军府头上。 虽是填房,但也是徐家高攀,况且徐氏的年纪摆在那儿了,但顾家琢磨着年纪大有年纪大的好,毕竟原配留下来一儿一女,若是填房还是个心性未定的娇气姑娘,怎么能教养儿女?比顾云齐大四五岁的继母,那和兄妹也差不多了。 眼下,顾云锦看着卧病在床、虚弱的徐氏,心里颇为感慨。 闵老太太委实太黑心了,跟那老婆子一比,徐氏这个继母算是极好的了。 第十三章 嫌弃 顾云锦擦了脸,又抹了些香膏。 沈嬷嬷拿了镜子给她看,道:“这么漂亮的脸,眼睛却肿了,多可惜啊,姑娘下回不哭了啊。” 顾云锦仔细看着镜中人的模样。 她脸色不错,看着就是十四岁姑娘家的俏丽和精神,与前几日她从镜中看到的截然不同。 彼时那般死气沉沉,双颊凹陷,病容惨淡。 顾云锦揉了揉脸,道:“嬷嬷该给太太照照,我怎么瞧着太太又瘦了呢。” 话题落到了徐氏身上,她赶忙道:“我这是老毛病了,一到开春就这样,过些日子就好了,反倒是你,身子真的无碍?” 顾云锦起身,挪到床边坐下,道:“就是吃了几口水,不碍事的。” 徐氏怔了怔。 顾云锦何曾与她这般贴近过? 从前都是恨不得离她整个屋子远的。 徐氏又是惊又是喜,略坐直了身子,柔声道:“你嫂嫂说是令婕推你下水的,是真的吗?” “是她,”顾云锦拧眉,道,“当时池边就只有我、二姐姐跟她身边的杜嬷嬷,我背后叫人推了一把,不是她还能有谁?杜嬷嬷没那个胆子的。” 徐氏的脸色沉了下来。 哪怕不是徐令婕亲自动手的,肯定也是杜嬷嬷了。 杜嬷嬷一个仆从,没有徐令婕的命令,能去动顾云锦? 徐氏只觉得胸口憋着一股子气,道:“他们与我不睦也就罢了,何必欺负你? 他们想让京里人晓得他们良善,不仅看顾着媳妇娘家的哥儿们,还照顾女婿家的姑娘,既如此,好好顾着就是了,偏偏又要做这种阴损事情。 说到底,是我没用,在徐家就说不上话,嫁出来了越发不行了。 在将军府里护不好你们兄妹,回了京城又叫他们这般待你……” 徐氏越说越难过,等说完了,才意识到不该这么与顾云锦说,只因顾云锦今日和气,她一时没忍住,才…… 顾云锦拍了拍徐氏的肩膀,面上也没有高兴或是不高兴的。 她最后那几年也想明白了,徐氏不是待他们不好,而是她能力有限。 徐氏幼年失母,徐老太爷又偏心儿子,徐氏没有与闵老太太硬着来的本事,也不像杨氏那般会耍心机手段,她一点也不厉害,但她在尽她所能的照顾他们兄妹。 “太太别这么说……”顾云锦劝道。 “我虽然没什么能耐,但他们这么欺负人,总该给个说法,”徐氏说完,犹豫再三,还是斟酌着问了,“你跟令婕相处也有四年了,之前也没什么矛盾,她怎么就推你下水了?” 徐氏极其疑惑。 两个孩子一起,争吵斗嘴什么的,徐氏也能理解,只是,谁家斗嘴,能把人往水里推的? 徐令婕和顾云锦今年是十四岁,不是四岁,都是知道分寸的年纪了。 顾云锦抿唇,想到徐令婕推她的理由,她心里就腾腾冒火。 徐氏见她脸黑了,以为她误解了自个儿意思,忙小心翼翼解释道:“云锦,我不是质疑你,而是想弄明白事情,一是一、二是二的说完了,我才能去要说法。” “能要来什么说法呀?护得紧呢,”顾云锦挤出笑容来,“我有法子对付她,您别担心。” 安抚一般握着徐氏的手,顾云锦扭头与吴氏道:“嫂嫂去请昨日那医婆来给太太看看身子。” 吴氏没领会,可见顾云锦胸有成竹模样,还是应了,使人去医馆请人。 顾云锦理着思绪,说了昨日经过。 虽是十年前的事情了,但她依然记得很清楚。 府里宴客,请的都是与徐家兄弟相熟的少年人,没有请女客。 徐令婕没有同龄的姑娘家要应酬,就叫了顾云锦去她屋里剪窗花。 杜嬷嬷从前头来,说客人们在作诗比文,很是热闹。 徐令婕好奇客人们的文采,杜嬷嬷哪里说得上所以然来,只说池对岸热闹,时不时有拍掌叫好声,想来是出色的,又说杨昔豫刚刚作诗,也得了连番掌心。 顾云锦彼时对这位温和文雅的表兄有些好感,徐令婕叫她一道偷偷去前头看看,她没忍住心中好奇,就跟着去了。 没有带其他丫鬟婆子,只让杜嬷嬷跟着,两人走小道到了池边。 对岸笑声一片,顾云锦正瞪大眼睛想看清那三五成群的人影,后背就挨了徐令婕的一巴掌。 “我跟她哪有什么不和睦的地方,其实就是大舅娘的意思,”顾云锦道,“昨日嫂嫂来之前,大舅娘话里话外都是‘我落水,叫这么多人看见,坏了名声’,又是什么‘自家人不嫌弃’,就差把杨昔豫的名字挂在嘴上了。” 徐氏脸上一阵白,什么叫坏了名声?什么叫自家人不嫌弃? 闵老太太和杨氏果真是亲婆媳,连手段都是一个样的,当年给她退亲,坏了她的名声,她那八年只能待在屋子里,出门都抬不起头来。 现在又来祸害顾云锦,不嫌弃,又稀罕他们的不嫌弃! 吴氏听得气结,抬声道:“昨日我进府时你怎么就不跟我说,我若晓得了,我当场就撕了她! 她这不是有病嘛!她坏了你名声,再让你嫁到杨家去,她这是跟她娘家有仇,还是跟她侄儿有仇啊! 看不上我们,还赶着跟我们做亲家?” 顾云锦嗤笑,道:“嫂嫂,您别看她杨家如今还风光,里头是个什么样儿,外人哪儿明白呀。 杨家早不是二舅中举中进士时的杨家了,只看着老太爷们一个个告老,新的谁顶上去了? 她杨家要还跟从前一样,定是供着好先生呢,哪儿还会让杨昔豫到徐家来念书? 只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还没到山穷水尽的时候,只看这十年里能不能翻身了。 我们再落魄,我也是将军府的姑娘,大舅娘又不知道我们和府里闹成什么样了,能得将军府做姻亲,也算体面呀。 我若是好名声,大舅娘怎么十拿九稳地让我进杨家? 她晓得太太说不动我,她又拿捏不了将军府,就只能从我这儿下手了。” 其实,昨日杨氏还没来得及说那些的,只不过是顾云锦晓得她打算而已。 杨家里头的状况,也是等她嫁过去之后才弄明白的。 她当时也无所谓杨家高走还是低落,只想着好好过日子,哪里想到,杨昔豫中了进士,杨家有了起势的机会,就迫不及待地想踹了她。 徐氏和吴氏气得不行,直到外头说医婆来了,才缓和了脸色,请了人进来。 第十四章 哑巴亏 医婆进了内室,抬头就对上了顾云锦那甜甜的笑容,她眼前一亮:“这不是昨儿个侍郎府的姑娘吗?身子好些了吗?” “是我,”顾云锦笑道,“昨日辛苦了,我没事的,您给我们太太瞧瞧。” 顾云锦让出了位子,起身往外头走,经过吴氏身边时,她捏了捏吴氏的手掌心。 吴氏一个激灵,晓得顾云锦的心思了。 帘子摆动,顾云锦出去了。 医婆替徐氏诊脉,道:“您咳嗽有些时日了?” 徐氏颔首,刚要说话,就被吴氏抢了话头。 “有七八天了,本来是好了些,昨日侍郎府说我们姑娘落水了,太太一着急,这咳嗽又厉害了,”吴氏摇了摇头,“姑娘也放心不下,今日没好好休息,大早的就来瞧太太,怕太太一直挂念她。” 医婆皱着眉头,道:“您身体本就虚,就别思虑太重,放宽心才能养得好。哎,不过,都是父母心,姑娘落水了,能不急嘛!” “可不是!”吴氏气闷道,“又不是简单磕着碰着了,都呛了水晕过去了,侍郎府里还瞒着不肯来报,等我们姑娘醒了,求爷爷告姥姥的,才有个心善的妈妈来带了句话,不然我们都不知道她出事了。” 医婆的眼珠子转了转,昨日在兰苑里,她亲耳听到顾云锦说是徐令婕推的,医婆好奇得不行,可又没法听到来龙去脉,这会儿见吴氏提及,不由问了一声:“还不许家里晓得?莫不是真跟姑娘说的,是叫侍郎府的姑娘给推了?” “还能有假呀!”吴氏道,“我们姑娘要拿这等话去诬赖他们? 是,我们姑娘是借住他们府里的表姑娘,但也没有推人下水的道理呀。这要是不相干的人家也就算了,了不起上门去讨个说法,可偏偏又是姻亲,轻不的重不的。 话又说回来,也就是我们顾念着姻亲,他家推人的时候,也没顾念啊。” 医婆忙道:“可不是,推下水,这得多大的仇啊!” “哪儿有什么仇什么怨的,”吴氏叹息道,“真不喜欢我们姑娘,让我们接回来就好了,又要留着住,又要欺负人,这……” 医婆连连点头。 说了会子话,她给徐氏认真开了方子,又交代她安养的要点,这才收了诊金出去。 顾云锦站在院子里看花,见了医婆,笑道:“您要走了?辛苦您了。” 医婆被她那两个小梨涡笑得心都舒坦了,这姑娘实在是太好看了。 不仅好看,还知礼,这样的姑娘,肯定懂事,寄住在侍郎府里,不会主动惹是生非的。 她明白了,两个姑娘能有多大仇?肯定跟她昨儿个想的一样,徐侍郎的女儿见表妹长得好看,嫉妒人家。 这真真是,又输了脸,又输了心! 医婆从前听过侍郎府的姑太太带着继子继女回京的事儿,串在一块想想,越发觉得顾云锦可怜。 她憋不住了,她一定要找老姐妹好好说道说道。 送走了医婆,顾云锦和吴氏回到屋里。 徐氏一脸忐忑,她看医婆那态度,就晓得这个人嘴巴不牢靠,定然会到处去说。 吴氏说的那些话,其实并不真,尤其是顾云锦住侍郎府的因由,并非是徐家硬要接了去,而是顾云锦自个儿要住的。 到时候传到侍郎府那儿…… 徐氏抿着唇,她晓得府里态度,府里要脸要姿态,不可能嚷嚷说他们不欢迎顾云锦,不愿意叫她住。 到时候,只能是吃哑巴亏。 可顾云锦落水一事,根本无法坐实是徐令婕做的,她们也是一个哑巴亏。 既如此,就让外头去传吧。 徐令婕有杨氏心疼,难道顾云锦就没人疼了? 大家都有苦说不出,好过就她们憋屈着,也算扯平了。 思及此处,徐氏自然也不会说吴氏的信口开河了,只招呼两人坐下,道:“医婆刚刚说了,我的身子就是靠养着,只要好好调理,并没有大碍的,你们别担心我。 倒是云锦,你说你住在府里是想多费他们些银子,其实,比起银子,我更看重你。 你若在府里住得不开心,那就搬回来住,我们不跟他们算那笔糊涂账。” 顾云锦莞尔,道:“我晓得,不会让自个儿不高兴的,我刚去看过西厢房了,收拾得干干净净的,这我就安心了,我随时都能回来的。” “每日里都收拾呢。对了,你说杨家打的那种主意,那肯定还有下一回的,你还是回来好,万一……”吴氏皱着眉头,“离那什么杨昔豫远一些。” 顾云锦挑了挑眉梢。 她可不怕杨昔豫,瞧着道貌岸然,实则乌七八糟,她有不少杨昔豫的把柄,回头理一理,对方怕是比她还慌呢。 顾云锦在北三胡同用了午饭,把素香楼买的点心分了,又装了不少沈嬷嬷做的米团子,这才高高兴兴回了侍郎府。 她前脚刚进门,后脚消息就到了清雨堂。 杨氏眯着眼,道:“这就回来了?” 邵嬷嬷颔首:“她跟姑太太一直处不拢,往常不也是这般,没一两个时辰就回来了。” “那她今日是去做什么?”杨氏撇嘴,“真好心地给徐慧请大夫去了?她能不把徐慧气死就不错了。” “这不是小孩子脾气嘛!”邵嬷嬷笑道,“小猴子翻不出您的手掌心,明明晓得吃亏了,也只能不咸不淡刺几句,不敢跟二姑娘闹,也不敢跟您闹,只能回去气气姑太太了。” 这话杨氏听得舒心极了。 一旁的画梅却不舒坦,顾云锦哪里是不咸不淡刺几句?她昨夜又是赔礼又是罚跪的,难道都是假的了?不仅受罪,还被几个小蹄子当面背后笑话,画梅一想起来就憋屈得慌。 可杨氏高兴,她除了憋着,还能如何? 珠帘挑起,画竹从外头进来,细长凤眼在画梅身上一转,满满都是嘲弄味道,而后才落在杨氏身上,她福身道:“太太,表姑娘来了,说这会儿二姑娘醒着,她要跟您和二姑娘说说昨日落水的事儿。” 杨氏脸上的笑容蓦地消了,气道:“她还要来跟我讲道理了?好好好,让她进来,我看她能说出什么来!” 第十五章 刁奴 无论杨氏心里憋着多少气,等顾云锦进来的时候,她还是换上了笑容。 “我的儿,”杨氏亲切地朝她招了招手,示意她在自个儿身边坐下,“我还以为你要在那儿吃了晚饭才回来呢,我瞧瞧,今日气色倒是不错。” “您什么时候见我在那儿待那么久的,”顾云锦没往罗汉床上坐,搬了把绣墩在下首坐了,“我还坐这儿吧,我再往您怀里窝着,回头二姐姐进来看见了,又该不高兴了。” 徐令婕正挑着帘子进来,这话听了个全,她的脸色一下子沉了下来:“我什么时候不高兴了?” “你没不高兴,你推我做什么?”顾云锦眼神一挑,“我琢磨过了,你这里没有毛病,好端端的不会推我的,总该有个理由。你我无冤无仇,肯定是你对我的行事有气愤之处,可我也没哪儿得罪你了呀,是不是大舅娘总是‘我的儿’、‘我的儿’的叫我,你吃味了呀?” 说这番话的时候,顾云锦那纤长如青葱的手指正指着她自个儿脑袋,徐令婕的火气蹭蹭往上冒,想扑上去折了她那细手指。 什么叫做脑袋有毛病? 她看顾云锦才是有毛病呢! 尤其是后半截话,脸皮比墙上的白灰都厚了! 杨氏整日“我的儿”,那就是叫得好听的,哪里把顾云锦放在心里了? 徐令婕张口想骂她,说无论杨氏叫她什么,都改变不了她爹娘全死、只一个继母的状况。 可这种话徐令婕不能说,说一个字,杨氏就能收拾她。 她只能重重哼了一声:“我没有推你!” 杨氏悄悄瞪了徐令婕一眼,把话题转开了:“云锦,大姑姐身子还好吗?” “不好,病怏怏的,我瞧着不行,就让嫂嫂给太太请了医婆。”顾云锦顿了顿,突然又补了几句,“就昨日给我看诊的那个医婆,我瞅着她给我开的方子还不错,就找了她。” 杨氏的笑容一僵。 昨日那个,瞧着是圆脸和善面相,但那双眼睛,分明骨溜溜的,一心就想打听内宅事情,这种人,嘴巴都不见得多牢靠。 顾云锦昨晚当着那医婆的面,说自个儿是被徐令婕推下水的,那今日有没有再胡说八道什么? 杨氏心里想法颇多,犹豫道:“那个医婆,看起来一般呐……” “一般?”顾云锦挑眉,瞪着眼道,“她不是个好医婆,您还请她给我来看诊呀?我当是您总找她诊脉,相熟嘞,刚刚您不还说我今儿个气色不错嘛,这难道不是方子的功效?” 杨氏被顾云锦几个问题追得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她以前就知道顾云锦牙尖嘴利,但那些尖利都是冲着北三胡同去的,杨氏从来没体会过,而且,自打顾云锦跟着徐令婕学规矩之后,说话越发温和了,哪里有这么不给人台阶下的语气。 下不来台,杨氏也只能硬撑着:“医婆看诊了,怎么说的?” 顾云锦又笑了:“那儿屋子小,内室里一个嬷嬷一个丫鬟,再添我嫂嫂和医婆,我哪儿还有下脚的地方,我就没进去听了,不晓得她们说了什么。” “方子开了?”杨氏道。 “开了呀,”顾云锦睨了徐令婕一眼,在对方莫名其妙的眼神里,与杨氏道,“医婆出来跟我们说,太太就是心思重,心里憋着没发出来,就成了郁气,然后就病倒了。 我觉得医婆的意思是想笑就笑,想哭就哭,想说理就说理,吃亏了还憋着那是要憋出病来的。 所以,大舅娘,我就来找您跟二姐姐说道理来了。” 杨氏一口气闷住了,好嘛,还真要给她说出花样来了! 那厢徐令婕已经跳起来了,动作幅度大,惊到了众人,这才没有察觉到杨氏那黑透了的脸色。 顾云锦支着腮帮子看徐令婕:“二姐姐,要文雅,别咋咋呼呼的呀,您给我当先生,怎么自个儿先乱套了?” 徐令婕毕竟年纪小,不似杨氏那般沉得住,早上被顾云锦和徐令意接连吓唬了一通,这会儿又听顾云锦翻来覆去地寻麻烦,心中早就乱透了,只梗着脖子,道:“我没推你!” 顾云锦朝她甩了甩手,一副大人教导小孩儿的模样:“杜嬷嬷呢?让杜嬷嬷来说说,你没推我,我是怎么下去的。” 杨氏揉了揉眉心,让人叫了杜嬷嬷进来:“你给云锦好好说说,来龙去脉说明白了!” 杜嬷嬷一个激灵,她晓得杨氏的意思,不管是哄是骗是编,反正要把顾云锦糊弄住了。 可事实就是事实呀,池子边就这么几个人,顾云锦又不傻,怎么会弄不明白是失足还是被推? 虽说无凭无据,咬死了不认,但…… 杜嬷嬷硬着头皮,道:“表姑娘,您当时走得离池边有些近,突然就掉下去了,奴婢离您有几步远,不知道……” “呵……”顾云锦嗤笑一声,打断了杜嬷嬷的话,“你离我远,那岂不就是二姐姐离我近?莫不是你这个刁奴,有胆做没胆认?你推我下水,让我误以为是二姐姐下手的? 我跟你有什么冤仇?二姐姐跟你又有什么冤仇?二姐姐是你主子,她苛责你了,罚你月俸了?你这是离间我跟二姐姐的关系! 你这么一说,我算是明白了! 二姐姐跟我那么好,她不会推我的,肯定是你!” 顾云锦突如其来的一番话,让所有人都愣住了。 尤其是杜嬷嬷,被“你啊我啊”地绕得头晕,根本不明白,前一刻顾云锦还在对徐令婕步步紧逼,怎么突然间就转头向她出击了呢。 “不、不是……” “不是什么!”顾云锦抬声,又与徐令婕道,“二姐姐!你看看她,她离间我们!让我误会了你!她怎么这样呀!” 徐令婕也懵着,下意识去看杨氏。 杨氏的念头转得飞快。 顾云锦这是缠上了,不给她一个交代,就闹得没完没了。 杨氏不想让顾云锦对自己起疑心,干脆就顺着她的话,冷声问杜嬷嬷:“到底怎么回事!你故意的?还是失手?” 第十六章 泄愤 杜嬷嬷的身子抖了起来,杨氏的意思已经明明白白了,答案就是二选一,她没有别的选择。 “是、是奴婢失手……”杜嬷嬷扑通跪倒在地,不晓得是装的还是脚软的,“二姑娘待奴婢亲厚,奴婢怎么会离间二姑娘和表姑娘呢,真的是奴婢一时失手……奴婢胆子小,没敢说实话,表姑娘,您、您饶了奴婢这一回吧!” 顾云锦的笑容里透着几分嘲弄。 弃车保帅,她知道杨氏一定会如此做,没有证据,她不能真的把徐令婕收拾了,但杀鸡儆猴还是少不得的,否则各个都当她好拿捏。 顾云锦没理杜嬷嬷,反而看向画梅:“欺骗主子这一条,我昨日是怎么罚你的?” 画梅蓦地瞪大了双眼,她就安安静静站在边上,连大气都没出,这事情还能再找到她头上来? 这真是小鸡肚肠!还主子,哪门子的主子! 画梅暗暗骂了一通,道:“罚跪,跪到您满意了再起来。” 杜嬷嬷的脸白了白。 顾云锦若有所思点了点头:“杜嬷嬷不仅骗我们,还推了我,别看我这会儿生龙活虎的,我昨日还昏了一个半时辰呢!两罪并罚,打板子呗。” 杜嬷嬷愕然看着顾云锦,又怯怯去看杨氏。 杨氏亦是吃惊,让杜嬷嬷跪一会儿,在她眼里不算什么大事,总归糊弄过了顾云锦就行,但这打板子就不同了。 “我的儿……”杨氏斟酌着,道,“家里很少动规矩的……” “没有规矩不成方圆,”顾云锦道,“本来就有打板子这一条,写着不用,光吓唬人呐?大舅娘您看看,就是您太好说话,从不下手重罚,这些人才无法无天,做了错事,还敢骗人!就该教训教训,以儆效尤。” 杨氏吞了口唾沫,这话没什么不对的,但她不想打,这真打了,回头底下人怎么看她? 徐令婕到底心疼杜嬷嬷,劝道:“她不是有心推你的,虽然说谎骗人,但我们姐妹感情如初,没有因她的缘由受损,云锦,你就……” 顾云锦直勾勾看着她,道:“若昨日她失手推的是你呢?我们感情未损,我也没大碍,可是,昨日池子对岸宴客啊!我落水了,那么多人都知道,不管看得清看不清,人家外头会怎么说我呀!我也要脸的要做人的!” 说完这一通,顾云锦也不管徐令婕是个什么反应,对杨氏道:“大舅娘!我总该要个交代嘛!” 杨氏烦得要命,但她必须扮演一个良善长辈的角色,她半点没耽搁,坐起身来,把顾云锦从绣墩上拉到自个儿怀里,一通“心肝宝贝”地叫唤。 等叫完了,杨氏最后挣扎了一把:“事情已经发生了,有什么事儿,大舅娘给你想法子,杜嬷嬷这人真真可恶,但你打她一顿,除了泄愤出气,没别的好处啊。” 顾云锦的脸埋在杨氏胸前,谁也没看到她的眼底闪过一丝讥讽,冰冷如冬日北风。 隔了会儿,顾云锦才抬起头,似笑非笑道:“可我只想泄愤呐。” 杨氏:“……”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她怕再说下去,顾云锦又要把医婆说的那乌七八糟的一套给搬出来了,能活生生把她梗死。 她不想为了这么一件事,再跟顾云锦胡搅蛮缠下去,叹道:“依你依你,邵嬷嬷,让人备了板子,三十板。” 顾云锦没在打多少板上头纠缠。 徐令婕眼神复杂地看着顾云锦,满脑子都是质疑,这个人怎么能把“泄愤”两字说得那么理直气壮?她是不是还想亲自动手打板子,让心里的火气发出来? 顾云锦其实真的有这么想过,只是,她低头看了眼自个儿白嫩软糯的双手,暗暗叹气。 这手上没劲啊! 念夏说得对,她这一拳头闷过去,都不能打得徐令婕流鼻血。 她想亲自打板子,可她这瘦胳膊瘦腿,她抡不起板子! 看来,强身健体乃第一要务,拳头都不打动人,这还有什么用处? 不过,顾云锦不行,还有念夏呢。 念夏在将军府里时就练基础了,不说舞刀弄枪,但空拳打人还是没问题的,别看她长得娇俏,手上的劲道却很大。 等到了京城,虽然顾云锦不喜欢,念夏也没耽搁练功,只是会躲着顾云锦,在主子看不到的地方练。 顾云锦琢磨着,与其让邵嬷嬷找来的人动手,不如念夏来。 念夏的力气是比不过粗腰的婆子,但打起来用心,那些婆子嘛,别看打得热闹,啪啪作响,实则没花多少力气,不疼。 清雨堂的院子里,板凳架起,浑身无力的杜嬷嬷被拖到了板凳上。 杨氏不想看,怕多看几眼,真把自个儿气坏了,就和徐令婕留在屋子里。 顾云锦走出去,站在庑廊下,对一院子脸色各异的丫鬟婆子道:“杜嬷嬷昨日失手推我下水,不仅不认错,还妄图欺骗我,让我误以为是二姐姐推的,这是要坏了我和二姐姐的关系,今日质问她,也推着不肯认,真真可恶! 念夏,三十板子你来打,都站好了看着,欺瞒主子是个什么罪过!” 院子里寂静一片,哪怕各个心里都波涛汹涌,这会儿都憋着没说话。 这是什么状况? 就算杜嬷嬷失手,为何大太太会答应对杜嬷嬷动板子? 杜嬷嬷可是二姑娘身边的呀,怎么能轮到表姑娘来发落了? 昨日画梅在表姑娘跟前还吃了亏的,表姑娘这是一点也没给大太太留脸面,还是大太太说不过表姑娘,只能把底下人推出来让表姑娘出气了? 各种念头翻滚,随着念夏起起落落的双手,和板子声一道,重重砸在了心上。 杜嬷嬷痛得哎呦大叫,而她们,想叫都不能叫。 屋里,杨氏气得险些把茶盏砸了。 好一个顾云锦,居然在她的清雨堂里摆起了威风,早知道还不如她自个儿出去说呢! 徐令婕也愣着,透过窗户看着顾云锦的背影。 人还是那个人,怎么感觉跟之前不同了呢? 第十七章 一样 打人的板子分量不轻,一下下落在身上,杜嬷嬷最初还叫唤得起劲,中途就出不了声了。 呼吸之间,弥漫着一股血腥气。 等念夏打完了,杜嬷嬷趴在凳子上,半点也不敢动,她怕一动作,牵扯了伤口,越发痛得厉害。 念夏把板子放下,揉了揉手,俯下身去,附耳与杜嬷嬷道:“嬷嬷,别怪我们姑娘拿你出气,好端端叫人推下水,换哪个能咽得下去呀。 三十板子是太太定的,我们姑娘念着你是为了二姑娘,你也没办法,没让那几个厉害妈妈们打板子,只让我来。 我能有多少力气,前半程看得厉害,后半程就泄劲儿了,胳膊没力气嘞。 哎,妈妈,以后能劝着二姑娘的地方,你就多劝劝了,出了差池,吃亏的不是你嘛!” 念夏自顾自说完,也不管杜嬷嬷是个什么反应,直起身走回顾云锦身边。 杜嬷嬷的眼神有些散,但念夏的那几句话她是听到了的。 她浑身痛得厉害,脑子混混沌沌的,一时之间觉得念夏说得也有几分道理。 毕竟是被推下水的,这要是换了她自己,她也忍不下的。 而念夏的手劲…… 到底只是个十几岁的丫鬟,若是那几个粗腰婆子,她没有在开打前悄悄塞些好东西给人家,天知道那几个黑心鬼要把她打成什么样啊! 至于二姑娘…… 杜嬷嬷才刚想到徐令婕那儿,几个婆子就猛得把她从凳子上拖了起来,痛得她抬声就叫“二姑娘”。 “啧!瞎叫唤什么!”婆子不耐烦道,“二姑娘是主子,体面人,自然是在屋里坐着,哪儿会来看你皮开肉绽的丑样子?整日里指手画脚,你就是伺候二姑娘的,还指望二姑娘伺候你了?赶紧回去养着吧,这幅样子给谁看呐!” 这一句句都是指桑骂槐,冲着顾云锦去的,骂她不像个主子姑娘,骂她指手画脚,可落在杜嬷嬷耳朵里,那句句都是朝着她的心去的。 她自然不敢让二姑娘伺候,只是她这一顿打,是替二姑娘顶罪的,不仅没捞到半句好话,还叫几个平素进不了太太院子、上不了台面的东西给骂了一通,杜嬷嬷气得心肝肺都要炸了。 再想到念夏最后那几句话…… 是她不劝着二姑娘吗?她能劝得动二姑娘,也劝不动太太呀! 杜嬷嬷气极恼极怨极,叫人架着拖出去了,说她血腥气重,不能留在清雨堂里养伤,免得冲撞了主子们。 木凳板子都收了,有人提着一桶水来,啪得泼在地上,冲走了所有痕迹。 一众丫鬟婆子大气都不敢出,垂着头各自做事去了。 顾云锦静静站了会儿,直到无人留心她了,才偏过头压着声儿问念夏:“你刚跟她说什么了?” 念夏眼珠子一转,一五一十说了。 顾云锦嗔了她一眼:“你糊弄人的本事倒是不错。” 念夏笑了,眼底几分狡黠。 她最后那几板子不如之前痛,一来的确是手上劲儿跟不上了,二来是杜嬷嬷痛麻了,压根分不清。 “姑娘,”念夏低声道,“虽然奴婢不喜欢那些弯弯绕绕的,觉得累死个人了,可之前那几年,奴婢学得还是很用心的。” 顾云锦努力抿着唇才没有笑出声来。 等收拾好了情绪,她才转身进了杨氏屋子。 杨氏的脸色不好看,歪在引枕上,借口疲惫。 徐令婕没忍住,见了顾云锦,出口就问:“打完了?气出了?你折腾杜嬷嬷做什么?她又不是故意的……” 最后这一句,徐令婕说得心虚。 顾云锦低低哼了声。 如果能让徐令婕认了推人,她也懒得去跟杜嬷嬷过不去。 只是这府里,主子和身边的人皆是一体。 从前,她在杨家受罪的时候,那一个个的,有谁想过要给她的丫鬟顺气的? 念夏都绕着人走了,还被冤枉过好几回。 昨日她落水,从一开始便是杜嬷嬷来跟她们说道前头的宴会比文,又引着她们去了池边,虽然最后那一下是徐令婕推的,但与杜嬷嬷一样脱不了干系。 徐令婕瞪她:“你哼什么?” 顾云锦抬眸问道:“她离间我们,你不生气?我可是很生气的!我自打来京城,就跟二姐姐一道,二姐姐指点我为人做事,与我这般亲厚,府里虽还有大姐,但我跟大姐不及跟你亲,我们那么好,她却……” 徐令婕愣在了那儿,这话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反倒是杨氏,揪着这个机会,立刻撑着胳膊半坐起来:“我的儿!你这样可真是心疼死舅娘了!舅娘知道你的,待人好就是掏心掏肺的好,叫旁人钻了空子,你心里憋屈,哎!快到舅娘这儿来,我的乖乖哦!” 顾云锦凝着杨氏的眼睛。 这几句话,杨氏说得半点不勉强,真情实意溢于言表,若不是顾云锦从十年后回来,只怕还要被她给糊弄过去。 她叹了一口气,道:“舅娘,我待人好,不就是掏心掏肺的好吗?” 只可惜,她错待了人。 她掏出来的心肺,这些人压根看不上,评说一通还让人捡了去喂狗。 杨氏见顾云锦不动,趿着鞋子过来,搂着她回罗汉床边坐下。 一面理着顾云锦的额发,杨氏一面道:“你要真哭出来,舅娘还放心些,你这憋着的样子……” 顾云锦垂着眼帘没说法。 她即便要哭,也不想对着杨氏哭。 杨氏拍着她的背,道:“舅娘知道你担心什么,昨日来客多,都晓得你落水了,虽说隔了个池子,谁也没看清楚谁,但总归对名声有碍。 外头要说你不好,若令婕再跟你为了这个事情叫人挑拨了关系,你这是两头吃亏,无处说理去。 只是云锦啊,不管外头说什么,我们家里人那就是家里人,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姑娘,别人不知道,舅娘跟你二姐姐难道还不晓得吗?” 杨氏语气温柔如水,偏过头去看徐令婕的眼神却是阴冷如刀。 徐令婕一个激灵,回过神来,赶忙顺着杨氏的话,道:“母亲说得是,云锦,我们姐妹一道处着,你是什么样的,姐姐最晓得了,姐姐不会叫那些混账东西给挑拨了,我们还是跟从前一样的。” “跟从前一样啊……”顾云锦念了一句,在徐令婕接连保证之中,心里只余冷笑。 可不就是跟从前一样嘛! 杨氏错过了昨日那好时机,终于拽着了机会,把话题又引到了这条道上。 句句熟悉呢。 果不其然,杨氏搂着顾云锦的胳膊收紧了几分,道:“你快及笄了,按说要把亲事定下,但这个时候…… 云锦,你别怕,不如舅娘帮你走动走动?杨家那儿,舅娘说你好,他们肯定不会不信的。 你昔豫表哥呢,你们也算青梅竹马,两家都知根知底。 你说呢?” 她说?她只想杨昔豫站在这儿,她一拳头砸到他鼻子上! 顾云锦攥紧了手掌心。 她什么时候挥拳头才能出血呢?花拳绣腿的,可真急死她了! 第十八章 平安符 杨氏一通话说完,顾云锦垂着头没有什么反应。 大抵是年纪小,脸皮子又薄,不晓得怎么应对了。 这么一想,杨氏的笑容越发深了,柔声细语道:“云锦,舅娘是跟你说贴己话,你在舅娘身边四年,舅娘可舍不得把你送到别家去。” 正说着,顾云锦的头缓缓抬了起来,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没有杨氏设想的羞涩,反而是透着几分打趣。 “舅娘,”顾云锦笑了笑,道,“您与我说什么呀?我又不是独身一人的孤女,我太太是您的大姑姐,北三胡同离侍郎府也就这么点路,我还有兄嫂,是了,我们四房人不多,可我还有隔了房的伯祖母、叔祖母、伯娘、婶娘……那一圈给您派下来,我都派不全。 我往后去谁家,吃谁家饭,是要将军府上上下下点头的,哪有我一个姑娘家拿主意的。” 杨氏一怔。 是了,顾云锦是有娘家人的,若真是孤女一个,杨氏也看不上她。 杨氏不关心北三胡同里怎么想,反正顾云锦跟徐氏离心,她最看重的还是镇北将军府。 虽说徐氏带着两个孩子回京了,但打断骨头连着筋,一笔写不出两个顾字来,杨氏打听过了,北三胡同和将军府那儿,逢年过节,年礼是半点不缺的,徐氏次次送回去,将军府那儿也回回送过来。 邵嬷嬷与杨氏私底下猜过,那些到底是真心实意的还是顾全脸面凑合凑合,猜了几次都没猜出了结果来。 既然吃不准,那只当是有的就好了。 真心实意是最好的,即便是凑合,也说明人家顾脸面,等成了这门亲,将军府依旧要与杨家顾脸面了。 可这番话叫顾云锦直直说出来,杨氏只好顺着道:“你瞧瞧舅娘,满心满意都是你,竟然失了分寸了,你说得一点都不错,这等事,自是要长辈点头的。” 两人说话间,徐令婕绞着帕子坐在那儿,一脸的不高兴。 杨氏刚才瞪她呢,这会儿对顾云锦和风细雨的,哪怕晓得杨氏是做戏,徐令婕心里也不好受。 顾云锦看在眼里,指着徐令婕对杨氏道:“舅娘说舍不得我去别家,那二姐姐呢?我在您身边四年,二姐姐可是十四年,哎呀过两年要把二姐姐嫁出去,我想想您的心呐肯定跟刀割了一样。舅娘,不如把二姐姐嫁去您娘家,那您多放心呐?” 徐令婕愣住了,她没反应过来,怎么又扯到她身上来了? 杨氏亦是愕然,但刚才话出口了,难道她真要说她舍不得外甥女舍得女儿? 别说她自个儿说不出,就算说了,谁信呐? 杨氏抿着唇,看着顾云锦那巧笑嫣然的眼睛,忿忿想,真是猪油蒙了心了,竟然以为顾云锦会羞涩,她根本就是个混的!整日睁着眼睛胡说八道! 正琢磨着要如何化解眼下局面,画竹又进来了,给杨氏解了围。 “太太,豫二爷来给您问安了。” 杨氏眼睛一亮。 真是说曹操,曹操就来了。 她听徐令婕说过,顾云锦对杨昔豫有几分好感,杨氏想着,只要往后多给些机会,她就不信以杨昔豫的模样文采会拿不下一个小丫头片子。 顾云锦在听见“豫二爷”的名号时,不由皱了皱眉头。 这可真是冤家路窄! 她还没想好要不要迎面一拳头时,杨昔豫就已经进来了,给杨氏问了安。 顾云锦知道,杨昔豫的礼数很周全,或者说,他这人装腔作势的时候,旁人几乎挑不出错处来。 杨昔豫个头高,身形偏瘦,五官清俊,一股子书生文雅气。 从前,顾云锦偏爱这种皮相,如今呢…… 她歪着头想了想,她还是很偏爱的,如此文弱,风一吹就能飘,她不用练多久,打出去的拳头应该就能有成效,多叫人开心。 若是个虎背熊腰的壮汉,顾云锦才想哭嘞。 她自个儿打不动,加上念夏还打不动,出不了气,只能憋屈死。 这么一想,顾云锦的脸上添了几分笑容。 杨昔豫不晓得顾云锦在想些什么,只当她这个笑容是亲近之意,眉宇之间不由多了些得意。 “表妹,”杨昔豫直直看着顾云锦,道,“你身体如何?昨日听闻你落水,我很是担心,本想今日早上去探你的,你又出门去了。现在在这儿遇见你,也是正巧,我有东西给你。” 顾云锦叫他那“深情”的目光看得后脖颈发麻,听到最后倒是想起来了,从前落水之后,杨昔豫的确给了她东西。 那是一道平安符。 京郊附近,寺庙道观之中,香火最旺的是西山灵音观。 顾云锦信三清,从前也去过好几回。 果不其然,杨昔豫从袖中取出一个锦囊,道:“里头装的是平安符,听说是灵音观的合水真人亲手画的,表妹你戴在身上,保个平安,往后莫要再出像昨日那样叫我们揪心的事情了。” 话说完了,锦囊却一直挂在他的指尖,杨昔豫等了会儿,都不见顾云锦接过去,不由又道:“表妹你赶紧收下吧。” 顾云锦还是不动作,挑眉问他:“灵音观的平安符,这是表兄亲自去给我求的?” “可不是!”杨昔豫顺口道,“一早就去求了。” 杨氏接了过来,一面往顾云锦手心里塞,一面道:“昔豫有心了,云锦,赶紧收着。” 顾云锦捏在手里来回看。 见她收了,杨昔豫暗暗松了一口气。 下一瞬,顾云锦突然抽开了锦囊的袋子,从中取了符纸出来,像观赏大家画作一般来回看。 “表兄,西山灵音观,若是骑马去,一上午倒是够来回了,可是你不会骑马呀,别说坐轿子了,你就算是乘着马车去,到了山门处也要下车步行,这一来一去,外头天还这么亮,你是怎么回来的?”顾云锦嗤笑一声,“这真的是大清早就去给我求来的?还是你前几天就求了的?是真的给我的,还是人家不要了你拿来给我?” 杨昔豫的脸色白了白,顾云锦这咄咄逼人的口气,叫他一时之间不知道怎么解释了。 顾云锦连一个余光都不想给杨昔豫。 要不是她信三清,要不是天尊让她回到十年前,她只怕是当场就把平安符连锦囊一块甩到杨昔豫脸上去了。 前回给她平安符时,好歹离她落水有三天了,总归说得过去。 今日这状况,顾云锦也不知道杨昔豫怎么连说个谎都漏洞百出。 这平安符最初指不定是打算给谁的呢。 杨昔豫这个人,靠着那副“好”皮相,还真的骗了不少人的。 顾云锦眸子一转,落在站在角落的画梅身上。 喏,那儿不就有一个嘛! 第十九章 引路 顾云锦睨了画梅一眼,就收回了目光。 画梅与杨昔豫的事情是暗悄悄的,杨氏浑然不知情,若是杨氏知道,早就出手处置了。 侄儿和姑母身边的丫鬟,杨氏丢不起这个人。 别说画梅是邵嬷嬷的侄孙女,哪怕是亲孙女,杨氏都要把人轰出去。 杨家那儿,指望着杨昔豫飞黄腾达的,跟一个丫鬟不清不楚的,算哪门子事。 画梅心里也有数,一直都瞒得死死的。 若不是顾云锦从十年后来,她也不会清楚在清雨堂里还有这样的故事。 不过,话又说回来,这侍郎府里的故事也不止这一桩。 “既然本就不是给我的,表兄就收回去,物归原主才好。”顾云锦淡淡道。 杨昔豫耳根子通红,想再解释几句,又叫顾云锦打断了。 “表兄,你平日里连穿过半个京城都嫌远,怎么会好端端就去了灵音观?”顾云锦笑道,“定是你应承了别人吧,我这也是为表兄着想,这平安符若是给了我,你还要大老远地去一趟灵音观,多折腾了呀。你只管拿去送人,我又不会把你移花接木的事儿说出去的。” 这下不止是耳根,杨昔豫整张脸都烧红了,他甚至不敢看顾云锦的眼睛。 他一直觉得顾云锦好看,尤其是笑起来的时候,双眼跟月牙一样,叫人心动。 杨氏让他接近顾云锦,杨昔豫亦是甘之如饴。 只是,他完全想不通,为何顾云锦突然就变了。 前几日与他说话时还是柔声细语、乖巧舒心的,今日却跟长了刺一样? 明明挂着笑,却全是嘲弄,让他根本没有台阶下。 说什么不把“移花接木”说出去,他信她才有鬼呢! 杨昔豫咬死不承认:“表妹这是说的什么话,这平安符当真是给你求的。” 顾云锦笑容更深了,她丝毫没有掩饰其中讥讽,别说杨昔豫不敢直面,连杨氏都尴尬极了。 真真是昏了头了! 杨氏忍不住在心里骂了杨昔豫一句。 一个小丫头片子都哄不住,还要她帮着圆场! “晓得你担心云锦,巴巴地拿出平安符来,却是连话都不会说,榆木脑袋!”杨氏瞪着杨昔豫,看似责备,语气却很亲昵,待说完了,又转向顾云锦,道,“杨家那儿,昔豫他胞兄不是刚得了个儿子吗?昔豫前几天就问我说满月酒时他送什么好,我给他出的主意,让他去求个平安符来,喏,应当就是这个了。 昔豫是关心则乱,云锦你说得也对,该是谁的就是谁的,既然要给你,让昔豫明日再去灵音观里求一回,这才诚心诚意。” 杨氏递了梯子,杨昔豫忙不迭地接了话,道:“姑母教训得是,表妹,我明日再去求。” 顾云锦暗暗撇了撇嘴,这理由找得比前头那个还骗鬼嘞! 她重活一次,不管算人还是算鬼,都不会信他们这一唱一和。 “不劳烦表兄了,一来一回一整日,怪辛苦的,万一耽搁了念书,就是我的不是了。”顾云锦随口道。 杨氏笑盈盈道:“是啊,昔豫这几日辛苦了。” 杨昔豫讪讪笑了笑,杨氏都这么说了,他只能把那句“不辛苦”给咽下去。 杨氏握着顾云锦的手,又道:“念书、交友,没有一桩轻松的事儿,昨日府里设宴,不瞒你说,我紧张了一整天呢,来赴宴的都是矜贵出身,我就怕招待不周,亏得昔豫他们兄弟争气,这才安安稳稳把客人送出府。” “我都当着客人的面,掉水里去了,哪里来的安稳呀?”顾云锦咯咯直笑。 杨氏捶了顾云锦一下:“又浑说!你晓得昨儿个谁来了?” 顾云锦怔了怔。 会让杨氏特特提起来的,肯定不是寻常人物,大抵是在说小公爷吧。 心里虽有数,顾云锦嘴上还是道:“不晓得,谁来了呀?” “宁国公府的小公爷!”一提起这事儿,杨氏眉飞色舞,“云锦你知道宁国公府上吧?小公爷是长公主的独子,是圣上嫡嫡亲的外甥,在圣上跟前,比几位皇子都受宠。 哎呀,京里能与小公爷坐下来饮杯茶的官家子弟能有几个人呐,可昨儿个,小公爷不是做东请了人去,是来了咱们府上了,这是天大的喜事呐。 门房上来通传的时候,我整个人都懵了呀。 后来才晓得,是昔豫这孩子认得小公爷,小公爷与他结交甚欢,这才来了的。” 顾云锦听得一愣一愣的,她原以为是徐家走通了小公爷的路子,没想到竟然是杨昔豫! 这可真是稀罕了! 顾云锦和小公爷打交道的次数不多,但也看得出来,那一位心气高,不是什么人都看得上的。 杨昔豫这等文弱书生,能入得了小公爷的眼? 除非小公爷瞎了! 顾云锦不相信小公爷会瞎,她琢磨其中另有因缘,想了想,问道:“表兄与小公爷相熟?我刚听舅娘您一说,还当是大哥与小公爷认得呢。” 她口中的大哥,指的是徐令婕的胞兄、杨氏的长子徐令峥。 杨氏笑着连连摆手:“令峥就是个书呆子,整日里掉书袋,哪里能认得人,我真是愁也给他愁死了,亏得是昔豫争气,往后兄弟一道,在京里也能有个关照。” 顾云锦抿着唇,她从杨氏的话里没听出多少遗憾,更多的反而是得意。 相较于亲儿子和徐家,杨氏更看重外甥和娘家的前程。 杨氏笑盈盈道:“在京中行走,最要紧的是有个领路人,昔豫能一直和小公爷交好,往后能认得的人还多着呢。” 她一面说,一面垂眸看了顾云锦一眼。 外头有人领路,里头再添个将军府这样的岳家,杨昔豫为人也算机灵,定能步步青云。 她这话是提醒杨昔豫,同样也在提醒顾云锦。 女子嫁人,谁不想嫁个有出息的? 顾云锦听明白了,却也一个耳朵进一个耳朵出。 让小公爷给杨昔豫领路? 人家快马一鞭尘土飞扬地跑了,杨昔豫连马都不会骑,还想跟小公爷套近乎? 这路只怕是要引到沟里去了吧? 思及此处,顾云锦忍不住笑出了声。 见众人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顾云锦笑呵呵道:“那表兄头一桩事儿,是该去学骑马了吧?” 第二十章 布料 话音未落,杨昔豫的脸色已经黑得跟锅底似的了。 一时之间,几人都有些怔,屋里只有顾云锦清脆的笑声。 杨氏是最先回神的,她目光复杂地看着顾云锦。 小姑娘原就长得好看,笑起来的时候,唇角两个浅浅的梨涡,透着淘气和活泼。 杨氏下意识抿了抿唇,她说不好顾云锦到底是存心寒碜杨昔豫的,还是就把这事儿当个乐子了。 若是一天之前,杨氏还不至于拿捏不准,在她看来,顾云锦就是个没有城府的小丫头片子,可现在,她说不好,顾云锦这一日之中对人对事的态度让她看不穿了。 杨氏暗暗想,就算是顾云锦吃了几口池水,突然起了疏远他们的念头,可她寄人篱下,与北三胡同有矛盾,与将军府又隔了半个疆土,她哪里来的胆子与他们撕破脸? 顾云锦是没跟杨氏与徐令婕来硬的,但罚了画梅,又打了杜嬷嬷…… 看来,还是一个小丫头片子,做事顾前不顾后,要真是个心思重的,根本不会这么硬来。 杨氏犹自给顾云锦盖了一个“蠢笨无心机好拿捏”的章,心神大定。 “你这孩子!”杨氏跟着哈哈笑了,“还埋汰上你表兄了?” 杨昔豫听见杨氏的声音,一个激灵醒过神来,忙道:“不埋汰不埋汰,表妹说得是,我不能只念书习字,骑术是要认真学的,从前是我自个儿偷懒,得过且过,今日听了表妹一席话,茅塞顿开,我一定会学好的。” 见杨昔豫上进,杨氏激动极了,连连道:“你自己勤奋是最要紧的,可惜我们徐家上下都不懂马,一会儿你去徐家说一声,让你父亲给你寻个好些的师父。” 杨昔豫嘴上应了,目光却是一直落在顾云锦身上。 顾云锦被他看得后背发凉,咕哝了声杨昔豫的“假惺惺”。 她分明是嘲弄他,没给他留颜面,到了杨昔豫嘴里,却成了提点他帮着他上进了。 这高高举起又奉承拍马的样子,要不是顾云锦早知他为人,可不就要被他骗得团团转了吗? 杨氏还想再关照杨昔豫几句,仙鹤堂里使了人来请她们,说是铺子里送了布料来,叫太太姑娘们都去挑一挑,杨氏这才带着两个孩子过去。 进了仙鹤堂,顾云锦四处一看,就晓得比早上热闹多了。 果不其然,徐老太爷虽不在,但魏氏和徐令意都已经落座了,正笑盈盈陪着闵老太太说话。 候在下首的是徐家布庄里的管事婆子,眼观鼻鼻观心地站着。 桌上堆着数匹簇新的料子,颜色鲜艳,一看就是给姑娘们裁衣的。 “我年纪大了,我瞧着好的,你们大概瞧不上,我也懒得操那份心,都自个儿挑吧。”闵老太太说话慢吞吞的,一句话转了几个弯,怎么听都觉得其中另有他意。 顾云锦琢磨闵老太太在指桑骂槐。 不过闵老太太跟两个儿媳的关系都是你来我往、彼此制衡,只要没骂到自个儿头上,顾云锦也不想去琢磨她在骂谁了。 魏氏笑容满面,道:“我也不懂她们小姑娘家家在想什么,京里时兴的花样么……大嫂,你见多识广,你给她们挑。” 杨氏好脸面,想担这个见多识广,可京里眼下最时兴的是什么,她又浑然不知道。 闻言,她只好避重就轻,道:“老太太都叫她们自个儿挑了,我就不凑这热闹了。” 这两妯娌还没说明白,徐令婕就先等不及了。 姑娘家爱俏,哪怕不缺新衣裳穿,徐令婕也欢喜不已,招呼了徐令意和顾云锦,比划这个又比划那个。 魏氏抿了口茶,见徐令婕的手抚着一匹鹅黄缎子,便道:“这款翠绿的衬人,我刚就想着,这料子做件罩衫,穿云锦身上,肯定好看。这个色儿就要肤色白的姑娘穿的才好,云锦长得白嫩,跟青葱似的,也正好是春天了。” 随着魏氏的话,顾云锦清楚地看到徐令婕覆在料子上的手指僵住了,待提到了“肤白”时,皮肤没有那么白的徐令婕蓦地把手收了回去,仿若被火烫了一般。 顾云锦浅浅扫了魏氏一眼,徐家就是一潭浑水,不管她搅和不搅和,都有人时不时地使劲儿的。 有时是杨氏,有时是闵老太太,有时是魏氏。 这三婆媳没闹明白之前,她的那些小折腾,压根不起风不起浪。 杨氏也瞧出了徐令婕的不自在。 虽然徐令婕是背对着杨氏的,但做母亲的多敏锐呀,一下子就看出来了。 杨氏知道,顾云锦长得很漂亮。 前些年刚入京时,顾云锦的五官还没长开,小巧的人儿往院子里一站,就已经让人一眼扫过去时会顿住目光了,尤其是顾云锦肤白,跟块嫩豆腐一样,水灵灵的。 这几年随着岁数增长,个头窜高了,眉眼也越发好看了。 杨氏不止一次听徐令婕说过,她羡慕顾云锦的眼睛、嘴巴、鼻子,一溜儿的羡慕,恨不能把顾云锦的五官安在自个儿身上。 徐令婕是想到一茬说一茬,没有旁的心思,但杨氏听起来就不是那么个味道了。 再不是滋味,杨氏也不能否认顾云锦是个美人。 这还没及笄的,等再过几年,肯定越发明艳,而且顾云锦是五官端正,属于太太、老太太们都会喜欢的那一种,杨氏想暗戳戳嫌弃她狐媚子都嫌弃不了。 杨氏暗悄悄剐了魏氏一眼,平时徐令婕不在意旁人说顾云锦好看,可若是对比、且被比下去的那个还是徐令婕,那她肯定不好受,魏氏是故意挑着说的。 只是这会儿,杨氏不能开解徐令婕,只能想法子引祸水东流。 “可不就是生得白嘛!”杨氏笑道,“昨日夜里请了医婆来,人医婆走的时候还悄悄跟邵嬷嬷说,她起先进屋子时一眼没看清楚,以为云锦是病得厉害,整张脸白的嘞,等后来再一看,才晓得不是病,而是天生肤色白。 对了,云锦,今天你给大姑姐也请了那医婆,她有把这事儿说给你听吗?” 顾云锦笑了笑,没有马上回答,杨氏在闵老太太跟前特特提起徐氏来,肯定有缘故的。 果不其然,闵老太太哼道:“那医婆话这么多的?她昨日进府,今天又去北三胡同,别明天就传些乱七八糟的话了。” “老太太,”顾云锦笑着看她,“您看我们太太和我嫂嫂是整天碎嘴的人吗?” 闵老太太的脸色沉了下来。 徐氏和吴氏碎不碎嘴,她拿不准,但她眼前的这两个媳妇,那真的就是嘴巴碎了八瓣的了! 第二十一章 一步 闵老太太盘腿坐在罗汉床上,眼角皱纹层层,使得她本就细长的眼睛越发阴沉,视线冷不丁落在谁身上,都让那人毛骨悚然。 她这会儿正在看杨氏和魏氏。 大儿媳仗着娘家的本事在她跟前拿乔,小儿媳哄得她小儿子晕头转向找不到北,这两人哪个都不是消停的料。 闵老太太随便数数,都能数出好些罪状来。 她们在背后嘀嘀咕咕说过的话、埋怨过的事、碎过的嘴,若是拿笔记下来,那纸能从地上一路叠到屋梁。 起先她懒得多想,这会儿叫顾云锦一戳,一下子就想起来那些细碎话了。 其中魏氏说过的一段,是最最让闵老太太生气的。 魏氏说,儿女的模样是随着娘的。 彼时也是个春天,府里新做的衣裳送来了。 顾云锦做了身桃红色儿的,衬得小姑娘跟春日刚长出来的花蕊似的,好看极了。 徐令婕比划了自个儿那几身衣服,一套套换了,都没有顾云锦的好,就闹得要跟她换。 顾云锦与徐令婕交好,哪里会不答应,便叫徐令婕去试穿了。 可哪怕换了顾云锦的衣裳,梳了顾云锦的发髻,戴了顾云锦的绢花,镜子里的徐令婕还是远远不如表妹。 若是不同的装扮,还能说是各有千秋,等换了一模一样的,那是西施还是东施,就一目了然了。 那是三年前,徐令婕才十一岁,才第一次突然意识到这一点,她委屈地哭了起来。 魏氏让徐令意把无措的顾云锦拉到一旁,低声细语地跟徐令婕说:“儿女都随娘,云锦长得漂亮,肯定是她的亲娘模样出挑。 可惜徐家里头,就你大姑母随了老太爷前头那一位原配夫人,得了一副好皮囊,你父亲与叔父都像老太太。 若是娶回来的媳妇好看也就算了,偏偏婶娘跟你母亲都不是什么沉鱼落雁的美人…… 令婕,模样都是爹娘给的,你再哭,令意不也要跟着哭了?” 徐令意淡淡说了句“子不嫌母丑”,徐令婕就不哭了,像是被安慰住了。 这几句话,后来都传到了闵老太太耳朵里,气得她扬手就摔了一只青花碗。 魏氏那是好心安慰徐令婕吗? 那分明就是在给自个儿添堵! 什么叫子不嫌母丑?徐驰当然没嫌弃过老太太,是魏氏这个儿媳妇在嫌弃她! 还什么徐家里头就只有徐慧一个好皮囊,闵老太太最烦徐慧,最不许人提的就是老太爷的原配石氏。 哪怕那些话不是当着闵老太太的面说的,她都气得不行,这会儿想起来,也是一肚子的火气。 “病从口入、祸从口出,”闵老太太瞪了魏氏一眼,“年纪都不小了,说话还是要三思的。” 魏氏被她这一眼瞪得莫名其妙,刚刚的祸水分明是转开了,流向了北三胡同,怎么又绕到她头上来了? 她不想在布庄管事婆子的眼前被闵老太太下脸,便清了清嗓子,与杨氏道:“昨日忙碌,我还没来得及问问嫂嫂,小公爷怎么会突然来了府里?我后来问了令澜,他说小公爷认得昔豫,把我说得一愣一愣的。” 杨氏抿着唇得意地笑了起来,她岂会不知,这是魏氏特特向她示好,让她在闵老太太跟前长个脸,再把魏氏的祸水给掩过去。 既然魏氏上道,杨氏也愿意帮忙。 “他们哥儿几个的事情,我也没闹明白呢,”杨氏笑盈盈的,“我起先还以为前头传错话了,还让人去认清楚,这才确定是小公爷呢。我听说小公爷昨日挺愉快的,哎,甭管是怎么认识的,一回生两回熟的,以后能得小公爷几句指点,那也是大造化。老太太,您说呢?” 提起小公爷,闵老太太的脸上也有了笑容。 杨家这个姻亲,总算还是靠谱的,十几年前引着徐砚走上官途,现如今,杨昔豫又把小公爷带到了徐家宴席上。 就像杨氏说的,不管是徐令澜还是徐令峥,或者是徐砚、徐驰两兄弟,谁能入了小公爷的眼,徐家都能更进一步。 因着这有些苗头的好事儿,婆媳三人暂时停了“争端”,显得和乐融融起来。 一直佯装看料子,实则关心她们争论的顾云锦忍不住撇了撇嘴。 虽然顾云锦不信小公爷能跟杨昔豫从认识走向称兄道弟,但杨昔豫毕竟是一手扒住了这层关系,她一心等着杨昔豫和杨家倒霉,实在不想看他们鸡犬升天。 可一时之间,她也没办法? 总不能寻到小公爷跟前,跟他说,叫他别跟杨昔豫往来吧? 且不说小公爷什么反应,就是再给顾云锦多活五十年,她大概也做不了这么缺心眼的事情。 看来,还是早些把杨昔豫做过的那些乌七八糟的风流事给捅出来,让京里人看一场笑话为好。 小公爷为人刚正,肯定会厌恶杨昔豫的。 顾云锦又看了屋里众人一眼,暗暗想,那样也好,早些撕开伪装,她也好早些回北三胡同去。 虽然她不介意在府里多花些银子,但这儿实在没有北三胡同舒坦,那晒在院子里满满都是温暖味道的被子,简直让她迫不及待。 是了,若能把石氏留下来的陪嫁再一并给徐氏带回去,那就再圆满不过了。 顾云锦的心思不在挑料子上,随口应付了管事婆子后,先一步出了屋子。 仙鹤堂里刚刚点了灯笼,顾云锦站在庑廊下,看着地上斜长的影子。 在醒来了一天之后,在随着本心抛开所谓的“温柔贤淑”之后,她终于想明白她要做些什么了。 那些模糊的东西有了简单的框架,虽然她不知道,这一回的十年后她会是什么样子的,在哪里生活,又过着何种日子,但最眼前的东西她已经想好了。 既然看不久远,那就从脚下这一步开始。 一步步走出和从前不一样的路,那她的十年后,肯定不会再沦落到在岭北的庄子里等死,在道观里祈求天尊让她投个好胎了吧。 身后的帘子撩开,魏氏和徐令意前后脚出来。 魏氏先行一步,徐令意扣着顾云锦的手腕,笑道:“祖母留了大伯娘和令婕用晚饭,我陪你回兰苑吧。” 两人不疾不徐走到兰苑外,徐令意突然顿住脚步,轻轻唤道:“哎,云锦,豫表兄到底是怎么认识小公爷的?” 顾云锦一怔,复而浅浅笑了起来。 看吧,不止是她想不明白,魏氏和徐令意也想不明白呢。 第二十二章 试探 “我不知道。”顾云锦道。 徐令意直直看着顾云锦的眼睛,似是在思索她这句话是真是假,良久才又问了声:“表兄下午不是去了清雨堂了吗?你就没问问他?” 顾云锦的眉头皱了皱。 侍郎府就这么大,谁来请安谁出府走动,都瞒不了人的。 魏氏盯着杨氏院子里的动静,这不叫人奇怪,但顾云锦意外的是徐令意的态度。 她歪着头,反问道:“我为什么要问他?” 这回轮到徐令意被她问住了。 一时之间,两人都静默了。 半晌,徐令意叹了口气,压着声儿道:“你那点心思,能瞒过谁呀?你一直都对表兄另眼相看的,他这次得了这么个大造化,你能忍着不问他?” 闻言,顾云锦的心跳蓦地快了几拍。 十年之前的懵懂心思,她其实已经记不得多少了,但她自认为并没有过线的时候。 很多云里雾里的心情,也是等到杨氏跟她提起来之后,才隐隐约约有些想法和期冀。 在眼下这一刻,她对杨昔豫能算得上“另眼相看”? 徐令意又是怎么看出来的? “姐姐这话说的我就听不懂了,不论是大哥、二弟,还是豫表兄,亦或是游表兄,我自问是一视同仁的,我是哪儿做得不合规矩,让姐姐认为我与豫表兄相熟而跟其他兄弟们疏远的?若真是如此,你也赶紧让我心里有个底,回头我该道歉的道歉,该赔礼的赔礼。”顾云锦道。 一听她说话这口气,徐令意就晓得顾云锦生气了。 印象里,顾云锦很少与人置气的,反倒是今日,早上吓唬徐令婕,这会儿又使性子了。 徐令意疑惑极了:“你今儿个是怎么了?我还听说你让念夏把杜嬷嬷给打了?” “是打了呀,她挑拨我跟二姐姐,这等刁奴不打,还像话吗?”顾云锦挑眉,道,“姐姐放宽心,我做事又不是不讲理的,一是一、二是二,将军府里是没侍郎府这么讲究,但我也不是粗人一个呀,还是之前那句话,我哪儿待其他兄弟们不好了,你告诉我吧,我很讲理的,我要去赔礼。” 徐令意为难了,她怎么不知道顾云锦是个这么难缠的姑娘了,一句两句又把话给绕回来了。 这还讲理呢,真讲理就不会又罚杨氏的丫鬟又打徐令婕的婆子了,这手都伸到清雨堂里去了,哪里还有理? 徐令意定了定神,道:“是姐姐不会说话,说错了话,你待其他兄弟们也是一样的。我只是想,你平素多去令婕那儿,肯定跟大哥和豫表兄熟悉些,你很少来我屋里的,也少有跟令澜、游表兄说话的机会。” “姐姐这话好酸哦,那下回我去你那儿呗,”顾云锦随口应了句,话锋一转,又道,“这些都是小事情,姐姐往后可别说我跟豫表兄相熟了,指不定传得没形了,白白生出些闲话来。” 徐令意听明白了,试探着道:“你这是讨厌他?” 顾云锦抿唇笑了:“他是表亲,我也是表亲,谁也碍不着谁呀。你问他跟小公爷的事儿,我一丁点都不清楚,你不如自个儿去问问他?” 徐令意笑着摆摆手,又跟顾云锦说了几句,这才把她送进兰苑,转身回去了。 念夏目送徐令意离开,转头问顾云锦道:“姑娘,大姑娘跟您说什么说了这么久?” “她啊,”顾云锦耸了耸肩,“来打探消息的呗。” “打听豫二爷跟小公爷的事儿?”念夏又问。 顾云锦眼尾一扬,摇头道:“错了,是打听我跟杨家的事儿。” 念夏一时不解,顾云锦也没跟她细说。 侍郎府里这三婆媳,闵老太太靠着辈分说话,杨氏是嫡长媳,又有娘家依靠,只魏氏是三人之中最底下的那一个。 魏家只是商贾之家,这门亲事是在徐家发达前定下的,以闵老太太的性子,当年徐砚得了泰山相助之后,她是肯定要退了魏家这门亲的,一如她毁了徐氏的婚姻一般。 可偏偏徐驰见过魏氏,对这个未过门的妻子千百般喜欢,闹死闹活不让闵老太太寻理由退亲。 闵老太太拧不过徐驰,徐砚又帮弟弟说了几句话,这才保住了。 正是因此,魏氏不受闵老太太喜欢,又比不得杨氏能以娘家制衡婆母,她的心思就只能放在儿女身上了。 顾云锦是知道的,接下去的几年,为了徐令意和徐令澜的亲事,魏氏煞费苦心,一心要高攀门第。 这会儿,杨昔豫突然认得了小公爷,魏氏如何能不上心? 只是宁国公府的路子还迷雾重重,魏氏也不知道哪儿听来的风,怕杨氏歪着心思拐了顾云锦,真让杨家再添将军府这样的亲家,那魏氏还怎么跟杨氏相争? 思及此处,顾云锦倒想起一桩往事来。 从前,她与杨昔豫的婚事定下之后,魏氏的脸色跟浸了染缸一样,又是妒又是气又是悔的。 妒和气都不奇怪,只那个“悔”,顾云锦隔了半年才回过味来,魏氏后悔没有学杨氏。 肥水不流外人田,魏游也在侍郎府念书,魏氏若让魏游把顾云锦娶了,就是一石二鸟了。 等顾云锦去岭北之前,徐令意也奉命来瞧过她,话里话外的意思是杨家不厚道,若是在魏家,就不会这样那样了。 顾云锦彼时抱着行囊,一心就想离开京城,压根没心思去琢磨徐令意的话里有话,再说了,时不待人,晚了几年的事情有什么好说的? 但现在,倒是不晚了。 虽不晚,她也不想去掺合。 要取回石氏留下来的嫁妆,顾云锦少不得依靠那婆媳妯娌之间你钳制我我限制你的关系,但她绝不想再给她们当棋子了。 不过,她这回不遂了杨氏的意,魏氏应该也不会突然茅塞顿开想起一石二鸟的计划来。 顾云锦需要做的,就是等那医婆把话都传出去,那位可不像是个能憋住话的。 至于她自己,眼下当然是要填饱肚子了。 医婆没有让顾云锦失望,隔天上午,顾云锦食盒里的点心还没吃完,京里就有传言。 东一茬西一茬的,经过几回传递,到了下午时,就成了茶博士口中的“表姑娘貌美遭人妒、侍郎千金狠下手”的故事了。 顾云锦咬着绿豆酥,扭头看了梳妆台一眼。 这个“貌美”是医婆自个儿编故事圆出来的,不是她暗示的,虽然,恩,她确实也长得挺好看的。 尤其是这个年纪,比她几天前在岭北那半死不活的样子好看太多了! “念夏,”顾云锦唤了声,指着台子上的铜镜,道,“把镜子拿来,我要照一照。” 第二十三章 谁信谁傻 素香楼的生意向来极好。 虽然过了午饭时候,但大堂里依旧坐了不少客人,点一壶清茶,配上两三样点心,乐呵呵听茶博士讲京中趣事。 茶博士讲的自然是今日新出炉的侍郎府二姝的事儿。 与他处只讲述两位姑娘不合不同,这位茶博士从镇北将军府的忠勇开始讲,又讲徐侍郎平步青云史,前后几十年,洋洋洒洒的,两刻钟了才堪堪进入真题。 听客们也不催促,能在下午时来素香楼里听书的几乎都是闲散人,谁也没有要紧事,听个新鲜故事,时不时还有人叫声好。 二楼雅间的窗户半开着,正好能将楼下的热闹听得清清楚楚。 最初时,雅间里的客人还自顾自说话,等听了半截,都静下来,竖起耳朵去听茶博士的话了。 “那顾姑娘可怜呐,父母早亡,跟着徐氏太太和兄长回到京城,按说是天子脚下,吃穿不愁,可徐侍郎府上是最喜欢表亲家的孩子的,那杨、魏两家的公子不正是住在侍郎府吗?”茶博士的声音阴阳顿挫,“不想让人说厚此薄彼,侍郎府三求四求的,把顾姑娘接入了府中,这一晃就是四年呐! 女大十八变,四年一眨眼,本就出挑的顾姑娘亭亭玉立,还记得我们前头说过的苏氏太太吗?顾姑娘嫡嫡亲的外祖家苏家,那是江南有名的出美人的大家,顾姑娘随了母亲,自然出众……” 世人喜欢听英雄杀伐,也喜欢听美人娇俏,茶博士从顾家战场拼搏,讲到了小女儿琐事,这般起伏转折,哄得听客们又添了一壶茶。 雅间里,一位蓝衣清俊少年点了点桌面,身后的亲随赶忙添了热茶。 他端起来一口饮了,目光落在红衣友人身上,好奇道:“那顾家姑娘当真那般出色?就因为一张脸,让人恨不能推下水淹死了?” 有人先开了口,雅间里的其他人也不禁疑惑。 红衣人半垂着眼帘,挑眉反问:“看我做什么?” “你那天不是去了侍郎府吗?” 这么一提,众人也都想起来了,纷纷看向他,道:“是了,你刚回京没几天就去侍郎府了,你什么时候跟他们有往来了?从未听你提过。” “有帖子送来,我闲着也是闲着,就去了。” “这话没人信,”有人毫不留情地驳了,“在座的任何一个,都有可能闲着就去了,只有你,绝对不可能,蒋慕渊你还是再找个理由吧。” 闻言,蒋慕渊反倒是笑了,指腹摩挲着茶盏,慢条斯理饮了,而后似有所思般点了点头:“也对,没半点交情,徐家也不会给我递帖子。” 只这么一句,又没有其他话了。 众人还没弄明白小公爷为何要去徐家,就听到楼下茶博士绘声绘色说到了落水那一段。 “当众落水的?”蓝衣少年惊讶,“你肯定瞧见了,到底长得好不好看?” 蒋慕渊淡淡扫了几人一眼,道:“隔着一整个池子,我怎么看得清。” “当真没看见?”有人不信,“你能百步穿杨,徐家那池子能有百步宽?” 一时几声附和。 “那就当我看见了吧。”蒋慕渊道。 这般坦诚,反倒叫友人们吃不准了。 蒋慕渊站起身来,一面往外走,一面道:“她长得让人过目不忘,回头你们让人跟茶博士说一声,她喜欢这里的点心,叫茶博士添到故事里,也是个噱头。” 几人被他说得一愣一愣的,眼见蒋慕渊拉开门要出走,才猛然回过神来,追问道:“真的假的?你编,你再编!” “你们不就是爱听编的吗?”扔下这句话,蒋慕渊头也不回地走了。 几人面面相觑,嘀嘀咕咕了几句,终是去问那蓝衣少年:“小王爷,蒋慕渊说的是真是假?” 在座的都是相熟的公候府出身的公子,“小公爷”、“小侯爷”这样的称呼难免混淆,众人寻常都是直呼名姓,小王爷只有一人,便依旧这般叫着。 “假的!”永王府的小王爷信誓旦旦,“谁信谁傻!” 没有给任何理由,但其余人都信了。 小王爷和蒋慕渊是表兄弟,从小就深得圣宠,在调皮捣蛋中一道长大,五六岁时,最是无法无天的岁数,却没惹得圣上厌烦,可见诓人唬人的本事深厚。 小王爷说蒋慕渊骗人,那肯定就是骗的了。 底下茶博士的故事又往前进了一截,正说到“侍郎夫人面慈心狠,表姑娘无处伸冤”,一直坐在角落、强压着火气的徐老太爷终是听不下去了,蹭得站起身来,扔下几个铜板,快步走出了素香楼。 顾云锦落水,徐老太爷清楚,京里迟早会有些风言风语,但毕竟隔着池子,谁也看不清,又是掉下去就捞起来了的,这么简单的事情,便是有人说道,也就几句话的事情。 京里每天能说的故事那么多,徐家这点儿小事,根本不会引起几个人注意的。 只是,他压根没想到,这故事传得这么广,还说得那么长。 别说将军府了,徐家做生意时的老底都要被摊开来说了,最最要命的,还是徐家的名声受累了。 什么看顾表亲家的孩子是沽名钓誉,又说徐家刻薄不仁,徐老太爷是忍了又忍,才没让人把茶博士绑了打一顿。 这些都像话吗? 徐老太爷坐着轿子回到侍郎府时,依旧气不顺。 他下了轿,背着手大步往仙鹤堂走,咬牙吩咐道:“去,把那一个个都给我叫来,我要亲自问问,家丑不外扬,都在闹些什么东西!” 小厮不敢耽搁,一溜烟让人往各处报信去了。 兰苑里,念夏正捧着铜镜,顾云锦前后照了照,满意地点了点头。 十年前,顾云锦是不会这般照镜子的,可她见过自己病重时的样子,那死气沉沉的模样,哪里像是个二十四岁的人? 现在,她从自己的五官里看到了鲜活的生机。 她没有落下一身病,她能活很多年。 抚冬进来,睨了念夏一眼,福身与顾云锦道:“姑娘,老太爷请您去仙鹤堂。” 顾云锦抬头,心中讶异极了,徐老太爷轻易不寻人的。 “还叫了谁吗?”顾云锦问。 抚冬道:“老太爷刚从外头回来,也让人去清雨堂、轻风苑叫人了。” 顾云锦有数了,定是老太爷在外头听了风言风语,回来训人了。 第二十四章 厉害 仙鹤堂里的气氛,比顾云锦设想的还要糟糕些。 庑廊下,站了一众丫鬟仆妇,各个低垂着眼,连大气都不敢喘,就怕在这当头上惹了主子们的嫌。 顾云锦扫了一眼,认了认人。 这一溜儿的几乎都是清雨堂、轻风苑的人,仙鹤堂的丫鬟婆子早躲回倒座、罩房里去了,除了几个当值的走不开,只能硬着头皮候着。 守在门上的小丫鬟见了顾云锦,赶忙往里头报了声:“表姑娘来了。” 话音一落,就听得里头传来闵老太太的声音。 老太太似是气极了,语调有些颤:“叫她滚进来!” 小丫鬟被唬得浑身一哆嗦,怯怯看向顾云锦。 顾云锦听见了,也没想为难小丫鬟,自个儿一撩帘子,迈步进去了。 明间里,徐老太爷与闵老太太端坐着,杨氏抿着唇看向顾云锦,手却死死扣着身边的徐令婕,不叫她出声,另一侧,徐令意面无表情,反倒是魏氏捏着帕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 顾云锦怔了怔,其他人的反应都在意料之中,唯独魏氏…… 她从前和魏氏不算熟悉,但也见多了那婆媳三人明枪暗箭你来我往,印象之中,魏氏虽不算沉得住气,但也绝不会哭哭啼啼的。 尤其是当着晚辈们的面。 她和徐令婕还在这儿呢,魏氏竟然能哭得下去? 这可真是稀奇了。 顾云锦一个劲儿打量魏氏,连给徐老太爷和闵老太太问安都忘了,直到闵老太太忍无可忍重重拍了拍桌子,她才回过神来。 “还有没有规矩!”闵老太太张口开训,却是冲着魏氏去的,“再过几年就该当婆婆当祖母的人了,一点脸面都不要吗?你男人不在这儿,你哭给谁看的?” 这话训得有些狠,魏氏当即瞪大了眼睛,连眼泪都没顾上擦,拽着帕子的指节泛白。 有那么一瞬,顾云锦都同情魏氏了。 魏氏是徐驰坚持要娶进门的,这些年她在闵老太太眼中就是霸占了她儿子的狐狸精,但无论怎么夹棍带棒的,闵老太太都没这么骂过魏氏,毕竟老太太是婆母,要挑媳妇的刺,多的是地方来挑,从未把徐驰摆上台面来。 闵老太太开口就是这么一句,可见是气坏了。 徐老太爷重重咳嗽了一声,打断了那婆媳两人的纠缠,他锐利的目光落在顾云锦身上,道:“外头的事情,你自己说说吧。” 会有这般模棱两可的说法,显然是徐老太爷并没有证据确认是谁往外头到处说的,顾云锦不会傻乎乎地自己往坑里跳,便道:“外头有什么事情?我这些时日都在府里,只昨日走了趟北三胡同,没听说有什么事情呀。二舅娘哭成这样,莫不是就为了那外头的事儿?” “装傻!”闵老太太咬牙道,“外头都传得沸沸扬扬的,还跟你没关系?” 徐老太爷横了闵老太太一眼,止住了她的话,又冲杨氏抬了抬下颚,道:“你给云锦说说。” 杨氏讪讪笑了笑,用眼神示意徐令婕别惹事,而后把顾云锦拉到身边坐下,柔声细语道:“云锦,是这么一回事……” 她一面说,一面仔细打量顾云锦的神色,却见顾云锦一会儿拧眉一会儿吃惊,神态不似作假,就跟真的不知情一般。 这让杨氏都有些吃不准了。 她本来都认准了是顾云锦兴风作浪的,毕竟,顾云锦罚画梅和杜嬷嬷的事儿就在跟前摆着,小丫头片子,闹起脾气来没轻没重,让人在外头说道,也不是不能想象。 再者,北三胡同跟顾云锦关系紧张,不管徐慧和吴氏心里怎么想的,都不会在顾云锦的事情上胡乱来。 而二房那儿…… 二房其实是最吃亏的,若不然,魏氏不会哭成这个样子。 数来数去,杨氏都只数到顾云锦头上,可现在,顾云锦这无辜又意外的样子,实在叫她也看不穿了。 这是真不知情,还是在演戏? 顾云锦是真的意外,这场大戏是她安排的,却跟她想的又不同了。 京里的茶博士们当真是好本事,连徐家的发家史和将军府的陈年旧事都给搬出来说了,短短几个时辰,说得有模有样,怎么能不叫顾云锦惊讶? 还江南苏家出美人,顾云锦的亲娘苏氏过世时,她不过四五岁,能记得几桩事情,却根本想不起苏氏的五官模样来,哪怕底下人说过苏氏相貌好,顾云锦也不清楚那是如何的好。 那这些是谁说出去的? 莫不是沈嬷嬷与那医婆讲的? 念头一闪而过,顾云锦自己先否认了。 徐氏不爱说徐家旧事,翠竹也不会提,沈嬷嬷就算知道了,也不会很清楚,哪怕沈嬷嬷会跟医婆说徐家的坏话,但她绝不会提及将军府和苏氏,尤其是苏氏的模样。 沈嬷嬷心里敬重苏氏,那些叫人说三道四的话,她不会提的。 如此看来,果真是京里的茶博士们太厉害了。 顾云锦听完,没有先替自己辩白什么,只转头去看魏氏,故作讶异道:“说的都是我和二姐姐的事儿,二舅娘哭得这么伤心是为什么呀?” 杨氏心下一松,暗暗想,果真是个小孩子,其中门道都没弄明白呢。 魏氏噙着眼泪,正想说话,突得就被闵老太太给截了。 老太太的声音冰冷:“云锦,真不是你?” “为什么会是我?”顾云锦挑眉。 “我看呐,定是那医婆捣鬼!你不是还让她给徐慧看诊了吗?”闵老太太在气头上,说起徐慧时直呼其名。 顾云锦站起身来,扬着下颚,道:“老太太是想说我贼喊抓贼,还是想说我们太太让那医婆算计我呐?” 闵老太太的眸色一沉。 顾云锦才不管她想说什么,只自顾自道:“那医婆是什么人,大舅娘比我清楚。 我昨儿也说了,就是大舅娘请了那医婆来给我看诊,我瞧着那方子还好使,就请她去了北三胡同。 我们太太病了有几天了,我又不认得其他大夫,就这么请了去了。 我是没跟那医婆胡说八道过,想来我们太太也不会的。 说句不好听的,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我们太太还没嫁的时候,老太太您端着那水盆子就跟端着馊水似的,这一等泼出去,更是连大门都紧紧关上了。 我父母虽然不在了,我好歹有个亲哥哥,我们太太是我继母,她也不会再有儿女了,往后要靠我兄嫂养老尽孝送终,她把我抹黑了,还指望我兄嫂待她真心实意吗? 我们太太可不是个傻的。” 顾云锦这番话说得字字难听,落在闵老太太耳朵里,又添了另一层味道,那就是字字在骂她“你就是个傻的”。 第二十五章 不同 “你!”闵老太太气急,指尖指着顾云锦,“你说的什么混账话!” 相较于闵老太太的气愤,顾云锦反倒是笑了,只是那笑意里掺杂了几分嘲讽和戏弄,一闪而过,最后连笑都不剩了。 “混账话?”顾云锦偏头,道,“我们太太真不傻的,我说的又怎么会是混账话?” 闵老太太咬牙切齿:“那你自己呢?” “我?”顾云锦挑眉,道,“这是把我当傻的了?我图什么呀? 被人推下水,是叫人得意的事情吗?被全京城的人看笑话,我很高兴吗? 我是什么出身?我们镇北将军府是粗俗人,是只会舞刀弄枪的大老粗,可也有功勋,有名号。 我一个将军府的姑娘,连带着我那早逝的亲娘,要被全城百姓说长道短,我真不怕人说,可看看他们说的是什么呀? 是脸! 我在人家嘴里,就剩下一张脸了! 什么样的人会被别人议论一张脸啊?” 话音落了,屋里也静了,连闵老太太气呼呼的喘息声都低了下去。 人人都看着顾云锦,最初的那几分怀疑顿时消散了七七八八。 京中贵女,出名的不少,无外乎才华惊人,什么琴棋书画,什么巾帼不让须眉,那都是好话。 即便是被人说几句粗鄙,顾云锦这样将军府出身的姑娘,也没有什么特别丢人的。 可偏偏说的是容貌。 唯有戏子和娼妓才会被人在容貌上说长道短。 杨氏上上下下看着顾云锦,琢磨着这种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法子,这小丫头应该豁不出去。 闵老太太唇角低垂,死死盯着顾云锦,下意识地瞥了徐老太爷一眼。 徐老太爷的眉宇舒展了些,应当是把顾云锦的话听进去了。 这也难怪,连闵老太太自个儿都信了七八分,又何况徐老太爷呢。 屋里人大体信了,屋外却有人不信。 念夏站在窗边,把里头的动静听得一清二楚,叫顾云锦的义正言辞喝得心慌慌的。 她是亲眼看着顾云锦的小动作的,分明就是她家姑娘让医婆去外头说道的,这会儿否认起来也是一套一套的理,可念夏有些担忧,她很想问一问顾云锦,那些传言到底会有多大的影响,若到头来是顾云锦吃亏,那、那多得不偿失呀…… 顾云锦自然不知道念夏在想什么,她只是憋着嘴站在中央。 杨氏清了清嗓子,一把将她箍在怀里,柔声哄道:“我的儿!舅娘知道不是你,咱们清清白白的姑娘家,叫人评说一通,也难怪你生气……好孩子,既不是你,也不是舅娘我,那肯定也不会是你二舅娘,说到底,这断断不会是咱们府里的事儿了……” 魏氏一听杨氏提及她,当下眼眶通红,拉着顾云锦的手,道:“都是一家人,外头说好说坏,都是一家呀。 你问我为何痛哭,我能不哭吗?别人说你和令婕,何尝不是把令意也算在里头了? 令意及笄了,早该说亲了,这不是一直没有合适的人家吗?我之前就琢磨着不能拖着了,高攀不上,也挑个彼此合心意的,这回好了,外面都说我们侍郎府这样那样的,令意怎么办啊! 就跟云锦你说的一样,你是将军府的姑娘,这话你有底气呐,顾老将军是你亲祖父,你父亲亦有功勋,可令意呢? 原就不一样啊……” 徐令意和徐令婕的出身,截然不同。 哪怕同在侍郎府,哪怕都姓徐,是令字辈,但也不一样的。 徐令婕是侍郎的亲女儿,杨家又沉浸官场多年,可到了徐令意这儿,侍郎只是伯父,而魏家又只是商贾。 按往常,魏氏是不会把这些话挑明的,她心里一千个不满一万个不如意,也不会明晃晃地当着徐令意的面摆出来,只是闵老太太刚才骂她的那几句话委实太难听了,魏氏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明明是徐令婕与顾云锦起了纠纷,是徐令婕推了人下水,杨氏和稀泥一样不给北三胡同报信,到最后,杨氏搂着顾云锦一口一个“心肝宝贝”,反而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徐令意要被耽搁住,魏氏简直气得冒烟了。 她倒不怪顾云锦,这孩子也是倒霉受了罪的,最最可恶的就是徐令婕了。 魏氏不能冲着徐令婕发火,就只能来仙鹤堂里哭一通,不让府里这一个个晓得二房吃了大亏,真当他们被欺负了都不会嚎! 顾云锦被魏氏牵着,目光落在徐令意身上。 徐令意依旧淡淡的,仿若所有的事情都跟她无关。 可顾云锦看得分明,徐令意收在袖口里的手攥得很紧,稍稍露出来一截的指关节发白,看来,也是气坏了的。 闵老太太叫魏氏哭得心烦:“行了,打水净面,光哭有什么用?” 徐老太爷道:“谁都受不起拖累,都不是自己人做的,那你们给我说说,这事儿是谁做的?还是要把这些推到他们哥几个头上去?” 顾云锦垂着眼帘。 徐老太爷压根就没把怀疑的心思落到孙儿们头上,若不然,早把人一块叫来了,不至于热闹了半天,除了老太爷自个儿,屋里就全是妇人姑娘。 顾云锦道:“不是自家人,那就是外头的了,是不是舅舅们在外头开罪了什么人?” 闵老太太听不得这话,当即道:“胡说!他们能得罪谁?一众大老爷们整天跟你们姑娘较劲吗?” 顾云锦也不反驳,顺着道:“那不还是府里人?这么多丫鬟婆子,谁知道哪个居心不良。” 这句话跟晴天霹雳似的,炸得徐令意都沉沉看着顾云锦,一副若有所思模样。 徐老太爷最厌烦内宅事情,姑娘们闹起来,他身为长辈还管教几句,若是仆妇们添事,他根本不耐烦管。 “交给你了,”徐老太爷扭头与闵老太太道,“你管的家!” 闵老太太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眼瞅着徐老太爷甩袖子走了,她恼得直拍桌子:“现在是我管家吗?杨氏,你管的家!你给我把那个混账东西找出来!” 第二十六章 名声 杨氏嘴上忙应了,心里却极为不忿。 事情还没弄明白,怎么就断言是底下人搞鬼了? 可转念想想,徐家上下都吃亏了,顾云锦也一样,除了把事情往仆妇上推,又能有什么解释呢? 这儿没什么事了,顾云锦退出来,领着念夏回了兰苑。 等把房门一关,念夏低声与顾云锦道:“姑娘您可真敢说,您一句话,那些平日里嘴碎惹事的,都要赶紧闭上嘴当哑巴了。” 顾云锦笑了。 侍郎府从徐砚高中后开始步入官场,从前也就是商贾出身,府中人说话做事,不像传了数代的世家一般谨慎细致,哪怕杨氏这几年一直在管着拧着,还是有不少嘴碎的。 尤其是婆媳三人三颗心,各自都有自己的亲信,彼此又有不和之处,底下人随着主子,多多少少也会冒几句话。 平日里没人盯着也就罢了,眼下杨氏要揪人交差,想来也不会有昏了头的要做被用来警告猴子的那只鸡了。 念夏之前也烦那些妇人,她们没少说顾云锦和徐氏的长短,什么徐家心善养着顾云锦,什么后娘刻薄徐氏委屈了继女。 有好几回,念夏都想冲过去跟她们说说理。 天下是有那刻薄的后娘,但徐氏不在其中,若说眼前最刻薄的继母,根本就非闵老太太莫属了,偏这一个个睁着眼睛说瞎话。 只是,每一次念夏都忍下来了。 因为她家姑娘说,莫要与人起争端,莫要与人论长短,尤其是仆妇们,与她们计较就自坠了身份,念夏怕惹了顾云锦的嫌,逼着自己一个耳朵进,一个耳朵出。 现在,她知道顾云锦不顾忌那些了,这让念夏都松了一口气。 憋着做人一点也不舒服,她憋了几年,难受得要命,她不希望她家姑娘也憋着。 给顾云锦添了茶,念夏问道:“您知道叫人议论容貌不好,为何还要自损名声……” 顾云锦抿了一口,沉吟片刻,才又抬起头来,笑着道:“我好看吗?” 念夏怔了怔,不知道顾云锦为何突然问起了这个,她本能地点了点头:“好看。” 怎么会不好看呢? 这眉眼弯弯,眼底跟盛了漫天繁星一般,叫人看了,也忍不住想跟着她一起笑。 “那不就行了,我又没诓人,我就是这么好看。”顾云锦说完,也不管念夏反应,踢了鞋子,翻身在榻子上躺了。 念夏见她想歇息,轻手轻脚给她盖了薄毯,就退出去了。 屋里一下子静了下来。 半垂着眸子,顾云锦暗暗叹了一口气,复又笑了,只是笑容里多了几分自嘲。 名声吗? 名声那种东西,能当饭吃吗? 她从前背着多少好名声,什么温柔贤淑、恬静宽和,活生生把自己拧成了将军府那泥池塘里出来的青莲,最后还不是落到在岭北吃不好穿不好,只能等死的结局吗? 她如今不稀罕那些了,让人说说容貌又怎么样?反正不久之后,她还要背上粗鲁没规矩的坏名声呢。 等练好了拳头把杨昔豫打出鼻血了,那更是威武了。 她不屑传言,不管好坏,那十年的经历告诉她,自己活得好,比什么都要紧。 外头说什么,就由着他们去说吧。 顾云锦能看得开流言蜚语,徐令婕却挨不住。 跟着杨氏回到清雨堂,徐令婕抱着杨氏哇得哭出声来。 “母亲,怎么会这样呢?”徐令婕哭得止不住,“我是推她了,但我什么时候嫉妒她的脸了?什么叫我容不下她?什么叫我刁蛮欺负她?这几年我这个做姐姐的,除了推她那一下,我尽心尽责了呀! 说到底,也是母亲想抬举她,让她嫁给表兄。表兄一表人才,才华出众,又是杨家长房嫡子,母亲能给她牵这根红线,已经是给她长脸了,也不想想他们将军府,全是连规矩都不懂的粗人!除了个将军名号,还有什么呀? 再说了,老将军战死了,她亲爹也死了,这将军府的封号指不定过几年就要撤了呢!她哪里能比得起外祖家? 我也是听您的,您说给她铺路,我就教她京中规矩礼数,教她琴棋书画,我没亏她呀! 就是推了一下嘛!是您让我推的,您说这是为了成事儿。 您看,明明都是向着她的,连推下水都是为她好,她怎么能在外头让人那么骂我!” 杨氏被徐令婕哭得脑门子痛,只能耐着心思给她解释,道:“你生活在京中,看的是皇城风土,只觉天下太平,可外头并非如此,边疆外敌,偏远州府亦有叛乱,朝廷少不了打仗的人,更不会去动领兵的将。 顾老将军是战死了,可顾家还有云锦的叔伯在,别说她几个堂兄,连她亲哥哥都从军去了,只要还有仗打,将军府就一直会在。 外祖家再好,也是文臣,现在重武,圣上为何器重小公爷?不就是小公爷能上战场嘛! 若昔豫能娶了顾云锦,有将军府这条路子,外祖家也顺畅些。 这些朝廷里的事情,娘晓得你懂的不多,你是听话,娘跟你怎么说,你就怎么做了。 这几年你做得都很好,让云锦跟你交心,让她学规矩,这全是为她好。 不过是推了一下罢了,倒是把她的泥脾气给推出来了,说到底,就是烂泥扶不上墙,我们再教她,也是浑的!” 徐令婕听杨氏说朝政,一时有些懵,只顺着问了一句:“她既然是烂泥,那照您的意思,还让她……” “再烂泥,也是将军府的泥!”杨氏咬牙道,“就是个小丫头片子,等她撒了气,还不是由着揉扁搓圆吗?她也就朝底下人开刀,闹不到你头上来,你别怕她。” 徐令婕撇着嘴,道:“她是不闹我,她让人在外头胡说八道呢!” “未必是她,”杨氏掏出帕子给徐令婕擦脸,道,“外头说你欺负她,但也没说她什么好的,一个姑娘家,叫人那般评说容貌,她也够丢人了的,她敢对自个儿那么狠?” 徐令婕沉默了,想了想顾云锦平日为人,最后还是摇了摇头:“她要真有那个胆量,早跟大姑母闹得翻天覆地了,哪里会跟着回京城来,只三五不时地拿几句话去戳人呢。” “也是!”杨氏点头,道,“不过就是推了一下,你别放在心上,至于外头的话,令意在你前头呢,等你来年及笄之后,谁还记得那些流言。” 第二十七章 马步 杨氏又絮絮宽慰了徐令婕一番,总算把女儿哄好了,就让画梅打水进来伺候徐令婕净面。 徐令婕一双眼睛哭得红肿,虽是擦洗干净,抹了香膏,看起来依旧楚楚可怜。 杨氏心疼不已,搂着她道:“你下回可不许再哭了,伤眼睛,你从前如何跟云锦相处,往后依旧如何。” “我听您的,”徐令婕的声音有些哑,道,“您说得对,我不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顾云锦就是个泥人,她能有什么威风呀,就她那些小手段,还磨不到我头上。” 杨氏连连点头:“就是这个理。” 画梅正收拾东西,听了这几句话,下意识地瞥了那母女两人一眼。 顾云锦的小手段磨不到徐令婕头上,可却是实实在在磨在了画梅的膝盖上! 她这些年哪里吃过这种亏? 这会儿还觉得两腿酸胀得厉害。 再想到被板子打得凄惨的杜嬷嬷,画梅心里越发不舒服了。 似是瞧出她的心思,邵嬷嬷上前来,狠狠瞪了她一眼,示意画梅端着水盆子退出去。 画梅只能听邵嬷嬷的。 两人出了屋子,见庑廊下没什么人,邵嬷嬷压着嗓子,恶狠狠道:“收起你那点脾气来!” 画梅脸色一白,道:“我没不高兴……” “别装模作样,你那小脑袋瓜子装的什么东西,我还不晓得吗?”邵嬷嬷冷哼一声,警告道,“做好你自己的事情,主子是主子,奴才是奴才,你别给我惹事找麻烦,你不要脸,我还要脸呢!” 扔下这几句话,邵嬷嬷转身又进去了。 画梅愣在原地,只觉得邵嬷嬷嘴里的每一个字都成了一个个的巴掌,结结实实地打在她眼前,她的眼前霎时朦胧一片,全是水雾。 咬着牙,画梅才没真的落泪。 她当然晓得主子和奴才是一个天、一个地,可做主子的,实在叫她这个当奴才的心寒。 那天她压着顾云锦,不让人去北三胡同传话,这是奉了杨氏的命的,结果回头就被顾云锦揪着错,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教训了一通。 再说杜嬷嬷,那一通板子打在身上,画梅只在一旁看着就慌了神了。 替主子受罪,画梅不是不理解,只要事后安慰几句,她也不会往心里去,可是,她们受的这些罪过,在主子们眼里,根本不值一提。 她深吸了一口气,暗暗想着,一定要出人头地,再不做这等随人揉捏的奴才了。 之后几日,京中依旧有流言,顾云锦没有再关心过,只把念夏叫到跟前,让她教自己习武。 念夏摸了摸鼻尖,问道:“姑娘,您是真的要学?习武不是耍玩,要靠坚持的。” 顾云锦绕过念夏,自个儿打开了箱笼,从里头翻找方便练功的轻便衣衫,嘴上道:“我没逗你,不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我是真的想练一练的。 我怎么说也是将军府的姑娘,现如今别说骑马射箭了,我投壶都能十投九不中,两只胳膊没半点力气。 我也不求一步登天,你教我最基本的,我们从头来,我不学什么漂亮姿势花拳绣腿,我要学能打得痛人的。” “姑娘这是想打谁?”抚冬从外头进来,闻言就抿着唇笑了,“念夏拳头重,姑娘让她去打呗,奴婢可听说了,杜嬷嬷的伤还没好呢,整日里趴在榻子上哎呦哎呦地叫唤。” 念夏的脸微微发烫,抚冬话语间透出来的些许鄙夷没有瞒过她的耳朵,她赶忙看了顾云锦一眼。 抚冬是进了侍郎府之后,杨氏拨到顾云锦身边来的,顾云锦平日喜欢抚冬的知情知趣、懂事乖巧,衬得念夏越发粗鲁些。 若是从前,这话一出,顾云锦肯定会不满念夏的。 好在,顾云锦这时候的话让念夏松了一口气。 “念夏才一个人,双拳难敌四手,我若能学好,不也添了两拳头?”顾云锦笑了起来,“再说了,哪有我自个儿一拳头蒙过去打得爽快。” 抚冬愣了愣,想说“您这小身板还是别折腾了”,话到嘴边,到底怕惹恼顾云锦,全咽了下去。 顾云锦不管抚冬,挑了身衣裳出来,手脚麻利换上了,催着念夏去院子里。 念夏神游一般被顾云锦拖出去,日头晒下来,才蓦地回神。 “姑娘要学,那就从马步开始吧。”念夏道。 顾云锦见过顾云齐蹲马步,大冬天都能出一头大汗,她虽从未学过,也晓得马步是基本里的基本,不能偷懒耍滑,就跟着念夏活动活动筋骨,半蹲下去。 念夏陪着她练,道:“姑娘,按说从头习武,您的年纪已经大了些,但勤能补拙,真刻苦练了,哪怕比不上将军府里其他姑娘们,但打人肯定会痛了。” 顾云锦扑哧笑出声:“我跟她们比什么呀,我只求能有力气。” 抚冬捏着手指站在一旁看着,思前想后,心一横,也跟着半蹲下了:“姑娘要学,奴婢总不能偷懒吧。” 顾云锦自不拦她,念夏还替抚冬改了不对的地方,主仆三人就这么扎马步,引得其他仆妇们面面相窥。 兰苑里不管外头事,外头的消息却时不时传进来。 这日顾云锦刚扎完马步,三个人一块捶着腿时,陈嬷嬷来禀了一声,说是仙鹤堂里闹起来了。 顾云锦稀奇道:“谁去闹了呀?” 陈嬷嬷是个好打听的,这种问题她头头是道:“二老爷刚回府来,脸色不好看,去了仙鹤堂,差不多三刻钟没出来,二太太和大姑娘就跟过去了,前脚进去没几句话,后脚就闹起来了。” 顾云锦挑眉。 魏氏和闵老太太是不和睦,但表面功夫还是端着的,从没有撕破脸皮的时候,更别说是当着徐驰的面了。 婆媳吵架,让男人夹在中间,这是下策,魏氏从未犯过傻。 今日是为了何事,能让魏氏炸开来闹? 正疑惑着,仙鹤堂的小丫鬟快步来了,通传了声,道:“表姑娘,老太爷和老太太请您过去。” 顾云锦忙应了,心里越发糊涂了。 这场婆媳之争,已经掺合了徐老太爷和徐驰了,怎么还会叫她过去当看客? 如此想来,清雨堂那儿也收了信了吧。 第二十八章 然后 果不其然,顾云锦刚走到仙鹤堂外,就瞧见了杨氏和徐令婕。 那母女两人也注意到了她,顿住了脚步,似是特特等着她。 顾云锦上前,福身给杨氏见了礼。 杨氏脸上堆着笑,仿若对闵老太太和魏氏在争论的事儿浑然没上心,只一把搂着顾云锦,道:“我的儿,舅娘听说你这几日在扎马步?那活儿累人,你可千万当心身子。” “累人是累人,但夜里睡得比从前好多了,”顾云锦答道,“最要紧的是有趣。” 杨氏笑意更浓了:“你呀,一动不动扎马步有什么乐子,就会逗舅娘。” 顾云锦也没跟杨氏解释。 一动不动是不好玩,真真有乐趣的是她的“梦想”,等她拳头有劲抬脚有力的时候,杨氏她们就知道有趣不有趣了。 三人不好叫徐老太爷和闵老太太多等,杨氏领头往里走。 徐令婕想着杨氏关照她的那些话,亲昵地挽住了顾云锦的胳膊,道:“你怎么想到去扎马步了?以前不是说,最厌烦将军府里这些事情吗?我们一道看看书、下下棋多好。” 顾云锦没挥开徐令婕,只上下打量了她两眼,眼眸一转:“姐姐前回说我脚下不稳,若不然,杜嬷嬷失手那一下子,也不会让我落到水里去。 我琢磨着姐姐说得在理,扎马步能练下盘稳固,等我练好了,下回再有人从背后推我,我也能站稳了。 然后……” 说到这儿,顾云锦顿住了,卖关子一般朝徐令婕扬了扬唇角。 徐令婕缩了缩脖子,她猜到顾云锦后头的话不会是什么好话,可嘴巴快过脑袋,她下意识地就追问了一句:“然后什么?” 顾云锦咯咯笑了,直到走到正屋外头,趁着小丫鬟打帘子的工夫,她才凑到徐令婕耳边:“然后一个回身把那人也拽下去,我死也要拉个垫背的!” 声音就在耳畔,带着口中呼出的热气,却让徐令婕双手冰冷,仿若那一瞬间已然被顾云锦拖下了水。 徐令婕打了个寒颤,刚要抬声说什么,却对上了徐老太爷和闵老太太的目光,她只能把话都咽了下去。 屋里气氛压抑,众人都沉着脸,魏氏更是双眼通红,看来已经大哭一场了。 徐令意垂着头坐着,面上也不像前回一般淡然,下唇有一道血痕,应当是自己咬出来的。 顾云锦悄悄多打量了她两眼,印象之中,无论徐令意气愤还是愉悦,她很少在面容上表现出来,能让徐令意都咬破唇了,今日这事儿只怕让她极其糟心。 魏氏垂着唇角,言语讥讽:“令婕和云锦手挽手进来的呀?姐妹感情是真真的才好呀。” 徐令婕不傻,魏氏这话在嘲她们故作亲密,她忙道:“二婶娘,我和云锦一直挺好的。” “挺好的你推她下水?挺好的让外人说你欺负表姑娘?你出去满京城问问,如今谁信你跟云锦好呀!”魏氏是气疯了,张口就训徐令婕。 徐令婕抿唇:“我没推云锦……” 这话一出,魏氏的白眼翻得比天还高。 按说徐令婕父母、祖辈都在,她这个做婶娘的轻易不插手管教,即便有事,与杨氏、闵老太太说一声就得了,可眼下魏氏真咽不下这口气。 事情都是徐令婕弄出来的,偏她跟个没事人一样,活生生拖累了顾云锦被人说闲话,徐令意损了前程! 魏氏的心都在滴血。 杨氏见徐令婕委屈,心里不是滋味,可她还算清醒,魏氏和闵老太太闹争端,她这会儿掺合进去保徐令婕,那就是引火烧身,给那两人一道出气的口子。 因而杨氏并不制止魏氏,还瞪了徐令婕一眼不许她再反驳,而后转向闵老太太,温声道:“老太太,您唤我们过来,是有什么事情要交代吗?” 闵老太太被魏氏吵得头痛,她懒得讲事情,又担心魏氏复述时又指桑骂槐哭哭啼啼闹个没完,便吩咐丫鬟道:“石瑛,你给她们讲讲。” 石瑛福身应下了,理了理思绪,说了来龙去脉。 “二老爷和二太太是在跟老太爷、老太太说大姑娘的事情,”石瑛道,“原先工部员外郎王大人跟二老爷说过几句,定了五月里王家的人来府里相看相看,之前都说得好好的,今天却推脱起来……” 顾云锦听明白了。 徐令意的婚事要黄了,魏氏这才坐不住要来仙鹤堂里哭了。 看闵老太太的脸色,虽是堆着气,但应该也没给魏氏难堪,这不是看在徐驰的份上,而是老太太自个儿都觉得遗憾。 杨氏面上讪讪,心说这黄了就黄了呗,不过是个从五品的员外郎而已。 不过,这话她不会出口,说出来了,魏氏不扑过来撕了她才怪。 可杨氏不说,徐令婕却憋不住:“一个员外郎家里,还能拿乔了吗?还是工部的,那就是父亲的下属了,我们侍郎府没嫌弃他,他有什么脸反过来嫌弃我们的?他还想不想在工部待着了?” 杨氏倒吸了口凉气,恨不能把女儿揪到身边死死捂住她那张嘴,可惜没赶上,只能硬着头皮,故作愤怒地骂她:“小孩子懂什么!赶紧闭嘴!” “工部是大伯一人说的算了吗?”魏氏被气得心肝儿痛,咬着后槽牙,忍了再忍,才略略平了气,与杨氏道:“大嫂,我们令意比不了令婕,不敢高攀什么达官显贵,我本想着能有个官家当亲家,也算可以了。 哪想到王大人那儿有心结亲,王大人是员外郎不假,可要跟令意相看的那个哥儿,人家已经是举人了,现在在国子监里念书,不说以后肯定能中进士,那也算得上是有才之人了吧。 有个当大官的爹,也比不上自己争气。 我就跟做梦似的,要得了乘龙快婿了,我们夫妻两个没大本事,可这不还有大嫂跟大伯吗? 大嫂素来也疼令意的,真跟王家成了亲家,那哥儿往后前途要提点,大嫂岂会推诿? 可现在好了,王家要变卦了,我的女婿真的要骑着飞龙跑了,我这心呐……” 魏氏这番话,抬了王家抬杨家,把杨氏都夸了一通。 杨氏知道她脾气,这哪里是在夸,分明是在损。 第二十九章 小人之心 要杨氏说,这事儿一开始就只有口信,别说换八字了,王家还要等五月才使人来相看呢,八字都没一撇的事儿,到了魏氏嘴里,就跟成了真的一样。 心里嘀咕归嘀咕,杨氏嘴上还是道:“你说的是王甫安王大人府上吧?我听我们老爷提过,他是有个儿子在国子监,我记得是叫王琅。 既然那边递了口信,这事儿你早些跟我提就好了,早些让我们老爷去问问,也好早些把事情定了。 他们现在改了念头,莫不是因为我们老爷一直没个响动,人家以为我们不上心,就歇了那心思呀?” 魏氏几乎仰倒,连一旁端坐着的徐驰都皱了皱眉头。 顾云锦闻言忍不住看了杨氏一眼,心底对杨氏的倒打一耙和避重就轻相当佩服。 明明是徐令婕理亏的事儿,到了杨氏的嘴里,却成了魏氏夫妻两人没事先跟杨氏通气,又把徐令婕从王家反悔的理由里摘出来。 魏氏瞪大眼睛,张嘴想反驳,却叫徐驰止住了。 徐驰握住魏氏攥得紧紧的拳头,安抚一般朝她摇了摇头,而后对着杨氏,道:“大嫂,王家为何变了口气,我也闹不明白,我作为令意的父亲,也不能上赶着一遍遍去问,那不合适。 大嫂说的也在理,也许王家是看大哥一直没动静才转了念头,那就烦请大嫂跟大哥说一声,让大哥帮着去问问。 大哥是王大人的上峰,王家即便真的看不上我们令意,当着大哥的面,说话总会留些情面,也不会再损了令意的名声。 这事儿就麻烦大嫂了。” 杨氏碰了这么颗软钉子,只能尴尬地笑了笑。 她见徐老太爷和闵老太太都不反对,清了清嗓子,故作积极道:“二叔客气了,这有什么麻烦的,令意是我亲侄女,我当然是会尽力的,等你大哥下衙回来,我就跟他说这事儿。 不管王家因何变故,总要给我们一个说法的。 我们是规矩人家,王家递了这个口信,府里才巴巴地等着五月,没有再给令意寻别的路子,他们这一反悔,生生浪费了我们几个月,令意都及笄了,哪里能这么耽搁的。” “可不是嘛!”魏氏擦了擦眼睛,“刚过了年就来说了的……” 杨氏的眼底闪过一丝恼意,很快就消了。 前几天为了流言的事儿,魏氏还在仙鹤堂里哭诉“暂且没有合适的人家”,原来过了年就有这消息了,这两夫妻却生生瞒着,估计连徐老太爷和闵老太太跟前都瞒下了。 真真是小人之心,是怕她暗悄悄使绊子坏了徐令意的亲事? 她是看不上王甫安,但她还没这么无聊呢。 顾云锦安安静静坐在一旁,也发现了魏氏言语里的不妥。 她并不意外魏氏的隐瞒,一来闵老太太有旧例,连放过小定的婚事,老太太都能拆了,何况这才刚冒尖的芽呢。 王琅在魏氏和徐驰心中已经是上选了,但他们不敢确定,闵老太太会满意王琅。 万一老太太不喜欢,不仅坏事,还坏名声,真把徐令意拖住了,指不定就拖成下一个徐氏了。 二来,杨氏的心思也不好猜,徐砚也未必愿意跟下属当亲家。 不管成与不成,名声还是要紧的,即便不成亲家,两家留个好印象,对徐令意也是好的。 事情变故了,徐砚和魏氏来仙鹤堂里,一个讲理一个哭,也是准备好的,要借此让徐老太爷和闵老太太给杨氏施压,务必让徐砚出马去摆平王家。 顾云锦看着闵老太太,她大概也回味过来了,脸色极其阴沉。 “小家子气!”闵老太太哼了声。 魏氏抬眸,突然醒悟自己说漏了嘴,干脆又低下头装哑巴。 一直没有说话的徐老太爷敲了敲几子,算是把事情定下来:“就这么定了吧,让大郎明日去问问王家到底是个什么意思。不过,说到底还不是你们兴风作浪瞎折腾! 明明都是一家人,偏要行那两家事! 二郎你们两夫妻从头到尾都瞒着,要不是今天跟王家崩了,你们也没打算说出来是吧? 还有令婕跟云锦,外头传得沸沸扬扬的,侍郎府不要脸了啊?像什么话!” 徐老太爷这几句话的意思就是让他们都赶紧散了,最好都消停些,别再惹是生非。 徐令婕听不进去,道:“王家反悔,未必是因为那些流言,话说回来,真为了那些流言就反悔,那等人家又能算得上什么好人家?” 杨氏呼吸一窒,几乎想叫徐令婕“祖宗”! 平日里也算懂事,怎么今儿个偏偏要逞口头威风? 闵老太太揉了揉眉心,不想听徐令婕这番胡言了,喝道:“出去出去,去外头跪着清醒清醒。” 徐令婕蹭的站起来,这回倒是没反驳,转身出了屋子,扑通就在庑廊下跪了,那动静大得让杨氏心肝儿颤。 偏徐令婕不觉得痛,她在屋里是坐不下去了,在这儿跪着,也比被徐令意从头到脚甩眼刀子强。 徐令意一句话没说,可那眼珠子里的恨意几乎要把徐令婕给活活剐了。 徐令婕受不了她,想着真心实意劝一句王家不好,谁知闵老太太就火了。 火了就火了吧,反正,她是真觉得王家不行,徐令意想跳进去,那只管跳去吧,她不管了。 杨氏揪着心,面上还要端着,说几句好话想让闵老太太消气:“我琢磨着吧,王家既然提了令意,之前肯定是深思熟虑过的,觉得令意合适才递了口信。 等我们老爷去说了,他们会知道我们是上了心的,哪怕犹豫外头的流言,王大人作为老爷的下属,老爷是个什么为人,我们侍郎府又是什么样的人家,王大人一定心里清楚,不至于为了几句风言风语就否定我们,应当也会给老爷一个面子,来相看一回。 令意是个好的,人家看了岂会不喜欢?只要肯相看,一定能满意,那后头的事儿就好谈了。 我让画竹去门房上传个话,等老爷回来,让他直接来仙鹤堂。” 为了让徐令婕少跪一会儿,杨氏掏空心思地安慰闵老太太和魏氏,果不其然,一番好话落进了耳朵里,屋里人的面色都好看些了。 顾云锦也在想这门亲事。 上一回,徐令意和王琅是成了的。 王琅比杨昔豫早三年中了进士,只是一直在等缺,没有谋到好位置。 不过,相较于不要脸、想另娶一门的杨家,王家并没有嫌弃过徐令意。 至于徐令意过得如何,那就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顾云锦不知内情。 顾云锦犹自想了会儿,就听外头传来问安声,徐砚来了。 帘子撩起,顾云锦站起身准备问安,却不想对上了一张阴云密布的脸。 她不由一怔,怎么看徐砚这脸色,他这一日比魏氏和徐驰还糟心呐? 第三十章 体贴 徐砚给徐老太爷和闵老太太的问了安,他面上的情绪收起来了,只声音里还带着几分郁气。 杨氏本想开口就说事情,早点给闵老太太和魏氏一个准话,也好让徐令婕少受些责罚。 可对上明显憋着火的徐砚,她一时不晓得从何说起了。 魏氏和徐驰暗悄悄换了个眼神,两人都不去触霉头。 反倒是闵老太太,一个劲儿给杨氏递眼刀子,催促她办事。 杨氏头皮一阵麻,试探着道:“老爷……” 徐砚转头看了她一眼,念着是在仙鹤堂里,他不该当着父母兄弟弟媳甚至是侄女、外甥女的面落杨氏的脸,还是放柔了语气:“夫人有事与我说?” 杨氏听他这口气,明显放松许多。 她不怕闵老太太看见徐砚对她严肃,就老太太那糟心的性子,徐砚若是高声呵斥她什么,老太太只会觉得自己儿子有本事,反倒是对魏氏柔情蜜意的徐驰,让闵老太太气得咬牙。 可杨氏不愿意让魏氏看她笑话,在“御夫”这一点上,她完全输给了魏氏。 输已经是输了,但当堂看戏是不同的。 杨氏笑了笑,道:“我们在说令意的事情。” 徐砚这才看向徐令意,见侄女眼下泛红、一副受了委屈的模样,他的眉宇一皱,道:“令意怎么了?我刚看令婕跪在外头,她是不是招惹令意了?” 杨氏的笑容僵住了,她想说不关徐令婕的事,可这事情的起因是徐令婕和顾云锦的风言风语,刚刚也是徐令婕管不住嘴,才会被闵老太太赶出去跪了的,若是没有其他人,杨氏还能颠倒着帮女儿说几句,但眼下不行。 顾云锦一直安安静静听着,突得抬头看徐砚,语气关切问道:“舅舅,您怎么了?是有什么人让您置气了吗?” 小姑娘冷不丁的柔声细语的话,让徐砚心头的烦闷少了大半。 他在外头忙碌了一整日,从进来到现在,没一个人关心过他的状况,反倒是他要来琢磨处理徐令意的事。 侍郎府、侍郎府,就是他徐侍郎的府邸,虽上有父母,但他徐砚也是“一家之长”,他照顾家人无可厚非,但他也有遇到麻烦的时候,他没指望能从家里得到多少助力,但顾云锦的关心让他心里暖暖的。 就这体贴样子,就比他那个只会跟他撒娇讨着要那的女儿强多了! 徐砚搓了搓手,道:“舅舅没事。” 顾云锦才不信他,真没什么事儿,徐砚能沉着脸进仙鹤堂? 徐砚似是看出了顾云锦的质疑,眼底闪过一丝尴尬,想到事情迟早会传回府里来,也就没一再瞒着,道:“今日被几个言官掺了一本。” 被掺了? 这事情可大可小,也许什么事儿都没有,亦或是罚些俸禄,但也可能直接丢了乌纱帽。 徐老太爷紧张了,追问道:“为什么掺你?圣上怎么说的?” “圣上哪有工夫来训斥我?就是刘尚书下朝后被唤去了御书房,挨了圣上一通骂,刘尚书就跟我提了。”徐砚道。 徐砚说得很简单,不过众人都听懂了。 顾云锦摸了摸鼻尖,刘尚书是徐砚的上峰,他跟徐砚提的时候肯定不温和,兴许破口大骂了,训得整个工部衙门都知道了吧。 “到底是为何什么?”徐老太爷问道。 “为什么?”徐砚往窗外看了一眼,哼道,“为外头那些流言。” 闵老太太一怔,急道:“那些流言都是京里人胡说八道的,怎么能听呢?” “母亲,”徐砚耐着性子给闵老太太解释,“真假有什么要紧的?言官掺本只揪着两样,一是徐家姐妹不合,甚至动手伤人,这是怪罪我治家不严、教女无方,二是云锦、昔豫、游儿三人住着,我们是一片好心,但出了事,就要被说沽名钓誉。” 闵老太太垂下了肩膀,整个人跟泄了气一般。 她不懂官场上的弯弯绕绕,她只知道,因为顾云锦落水,她的儿子被圣上、尚书大人训斥了。 狠狠剐了顾云锦一眼,闵老太太骂道:“那就把这丫头送回北三胡同去,我们侍郎府不养了!养不起!” “不能送回去。”徐砚道。 这会儿送回去,岂不是坐实了外头传得姐妹不合、顾云锦在徐家实则吃了很多亏吗? 不仅不能送,反而要比从前待顾云锦更好。 只是这几句话,徐砚不想当着顾云锦的面来说。 刚刚顾云锦那么关心他,他这个做舅舅的,也想待外甥女亲近些,可若叫顾云锦听了他的分析,那他即便是真心实意,顾云锦也只会当他做戏了。 顾云锦没心思琢磨徐砚,她在暗自懊恼。 她算计了流言,是想让徐家和徐令婕惹些麻烦,可不是为了长长久久留在徐家。 这回好了,徐家为了脸面,大抵是不会放她走了。 她的“带着石氏的陪嫁回北三胡同晒太阳”的愿望,短期之内,似是有些难了。 徐砚一直留心顾云锦,见她低落下去,只当她是怕府里不留她了,便出言安慰道:“云锦,你只管在府里住着,一切照旧,不用担心。” 说完,他又与徐老太爷和闵老太太道:“上折子就上折子吧,等流言消了,就过了。 圣上已经让刘尚书来点过我了,那这事情就不会再追究第二回。 只是要多管着令婕,不能再添事儿了。 刚是在说令意的事情吧?说到哪儿了?” 闵老太太含糊应了声,之前她还想催杨氏,但徐砚今日刚在工部丢了人,这就…… 连徐驰和魏氏都有些迟疑了。 杨氏犹豫不决,余光瞥见西洋钟,她一个激灵,道:“呦,都这个时辰了!老太太和老太爷该用饭了。 不如这样,二叔、弟妹,今日先用晚饭了,我们也回清雨堂去,我晚些跟老爷商量令意的事儿,明儿一早给你们个准话。” 这也算个法子。 闵老太太叫人摆桌,徐驰夫妇带着徐令意走了,徐砚还要跟父母说几句,便让杨氏先领徐令婕走。 顾云锦也往外走,刚出了仙鹤堂,就被杨氏叫住了。 杨氏从后头匆匆赶上来,握住顾云锦的手,道:“你一人回兰苑吃饭也没个伴儿,不如去舅娘那儿。舅娘还要跟你舅舅说事儿,你就当帮舅娘看着你二姐姐,她今天跟个炮仗似的,炸个没完。云锦你是个稳妥的,你帮舅娘点点她。” 顾云锦撇了撇嘴,徐令婕都是个炮仗了,她再点,杨氏也不怕把清雨堂都炸了呀。 第三十一章 皮糙 杨氏说完,也不等顾云锦应下,偏过头吩咐了画竹几句:“去厨房里说一声,云锦今日在清雨堂用晚饭,例菜多加半碟,再另切一碟羊肉,一碟水晶肘子。” 画竹应声去了。 顾云锦见此,也就不推托了,毕竟杨氏都安排了,她总不能回兰苑去饿肚子吧。 前世在岭北吃得糟心,顾云锦醒来之后,最受不了的就是不能饱口腹之欲。 至于添的那两碟荤菜,羊肉是杨氏讨好徐砚的,水晶肘子是顾云锦的心头好。 到了清雨堂,杨氏也没催着摆桌,她还要等徐砚回来。 顾云锦歪着头看徐令婕揉膝盖。 徐令婕跪得不算久,但她娇贵惯了,起初砸下去的那一下又没收着劲儿,等爬起来之后就知道厉害了,痛得她龇牙咧嘴的。 三姐妹之中,徐令婕最胖,她素来忌讳这个,天气刚暖和些就早早去了冬衣,就怕自个儿看起来臃肿,今日也是一身薄衣,膝盖是实实在在落在了青石板砖上的。 徐令婕刚一坐下就催着丫鬟艾绿给她按压揉腿。 艾绿手上再轻,也揉得徐令婕小呼大叫的,没几下工夫,徐令婕就受不住,挥开了艾绿,自己折腾去了。 在杨氏屋里,徐令婕没怎么讲究,裤腿撩起来,露出淡淡青紫色的膝盖。 杨氏心不在焉的,没看到徐令婕的“伤”,徐令婕不由伤心,撇了撇嘴,倒吸着冷气拿指尖轻轻触碰。 顾云锦原不觉得什么,被她那一声声的寒气生生吸得汗毛直立,不由道:“有这么痛?” “都这样了,能不痛?”徐令婕紧着眉道,“你真是站直了说话不腰疼!” 顾云锦撑着腮帮子,道:“是啊,我从来就没跪过,我哪知道痛。” 这么“坦率”的一句话,让徐令婕气也不是恼也不是,“你”了好一会儿,才恨恨转过头去。 顾云锦“遵循”着杨氏的意思,继续点火:“哎,前几天画梅不是才跪过吗?我还让她多跪了会儿,她隔天就生龙活虎的了,二姐姐不如问问她,这膝盖痛了要怎么好。” 徐令婕听进去了。 画梅这会儿不当值,正在屋里吃饭,被徐令婕一句话就叫了来。 等徐令婕开口问了,画梅脸上青一阵红一阵的,被邵嬷嬷瞪了几眼,才颤着声道:“哪有什么法子呀,姑娘抬举奴婢了。姑娘细皮嫩肉的,肯定疼得厉害,哪里跟奴婢这么皮糙肉厚。” 这几句话,画梅顿了好几回才说完,连呼吸都不畅快了。 偏徐令婕没听出来,反倒对画梅的说法深以为然,憋得画梅肩膀都不住抖。 顾云锦看得分明,她知道画梅这丫鬟“心气高”,性子又冲,要不然,从前也不会生出了心思和杨昔豫不清不楚的。 只是,顾云锦也弄不明白,哪怕画梅瞒得死死的,但她就在杨氏眼皮子底下,杨氏和邵嬷嬷怎么就丝毫没发现那两人的事情呢? 这会儿看来,大抵是杨氏她们压根就没细细琢磨过身边人吧,毕竟画梅都羞恼成这样了,杨氏在出神,徐令婕在“捅刀”。 好在徐砚回来了,画梅寻着这个机会,转身退出去了。 杨氏讲究食不言寝不语,饭桌上一句话都没有。 等撤了桌,杨氏让顾云锦去徐令婕屋里坐坐,自个儿和徐砚商量徐令意的事情。 顾云锦应付了徐令婕一会儿,便起身告辞。 从东跨院出来,她看了正屋一眼,东次间里点了灯,映出杨氏和徐砚的身影,却不见其他人,想来是杨氏把人都打发了。 避着人说话,那两人声音也压得低,外头根本什么都听不见。 只是,徐砚似是一肚子火气,几句话的工夫就甩了两次袖子,一股气恼模样。 顾云锦不意外徐砚生气,好端端叫人掺了本,白日里当着整个工部同僚的面被刘尚书训了一通,隔天去问下属为何不跟徐家联姻了,这个脸,徐砚是丢不起的。 尤其是王家早就来问过了,徐驰和魏氏全瞒着,杨氏肯定添油加醋,落在徐砚耳朵里,肯定不好听。 顾云锦盯着看,正好叫画竹瞅了正着。 “表姑娘在寻思什么?”画竹上前来,笑盈盈道。 被抓个现行,顾云锦也不慌,道:“我正要走,想跟舅舅和舅娘说一声,可看这状况,他们还说着事儿呢,我就不进去打搅了,画竹姑娘晚些替我跟舅舅、舅娘说下。” 画竹颔首应了,送顾云锦出了清雨堂。 顾云锦和抚冬刚走了一小段,远远就瞧见有人打着灯笼过来,她眼神不错,就着那灯笼光一看,来人是杨昔豫。 这个时辰了,杨昔豫来后院做什么? 顾云锦想避着走,但这儿就一条道,杨昔豫直直往清雨堂来,根本无处避,两厢打了照面。 “表妹。”杨昔豫笑着唤她。 顾云锦冷冰冰叫了声“表兄”,刚要侧身过去,就见杨昔豫摊着手,把掌心的东西呈到了她跟前。 还是个平安符。 “灵音观合水真人亲手画的?”顾云锦道。 杨昔豫好似全然没有听出顾云锦言语里的讽刺,笑容越发温和:“对,这个是真的替你求的。 前回是我见你落水,心急了,把给侄儿的满月礼给了你,也难怪你不高兴。 那天应了重新给你求一个的,只是灵音观有些远,耽搁了几日,总算是求来了,还请表妹收下。” 顾云锦的目光落在平安符上,嘴唇一扬,不是笑意,是讥讽。 灵音观的平安符常见,合水真人亲手画的却稀罕。 物以稀为贵,合水真人在京中颇有名望,多少人三跪九叩的想求他一副字、一张符,他一月里也难得给灵音观画几张平安符。 上次那张,还能说杨昔豫运气不错,但几日之间,接连两个“亲手”,顾云锦眼珠子都不用转,就晓得杨昔豫开口诓她呢。 再说了,所谓的“应了再求一个”,也是杨氏和杨昔豫自说自话,顾云锦从来没应过要收。 她也压根不想收。 前辈子那十年被杨昔豫坑得够惨的了,现在再拿他经手的平安符,这哪里是平安,怕是要倒霉透顶了。 “二姐姐今日被老太太训斥,跪得膝盖都肿了,她这些时日很不顺,这个平安符,表兄还是给二姐姐送去吧。”顾云锦说完,再不理他,快步就走。 第三十二章 稀罕 下意识的,杨昔豫抬手想拦顾云锦,可她侧着身子避过去,连袖口都没让杨昔豫碰着。 “表妹……”杨昔豫唤了声,依旧徒劳。 眼看着那背影越行越远,他只能讪讪地垂下手臂,捏紧了掌心的平安符。 他觉得不对劲,以前他和顾云锦面对面说话的次数不多,但大体都是相谈甚欢,尤其是顾云锦待他,虽不至于说是心悦神怡,多少也含了几分倾慕的,可这两回,他在顾云锦的眼中再寻不到些许欢喜,反而是疏离和排斥。 哪怕顾云锦对他笑,那笑容的味道也变了。 这种滋味,当真不好。 背后传来脚步声,杨昔豫深吸了一口气,脸上重新带了笑,才转过身去看来人。 来的是画梅。 此处再无他人,画梅便没有福身问安,凑到杨昔豫身前,柔声问道:“怎么过来了?来看太太的吗?” 杨昔豫在顾云锦跟前吃了瘪,见画梅这般小意温柔,便没有推开她,只吹灭了灯笼,拉着她绕到了假山后头:“夜都深了,你不提个灯笼,出来做什么?园子里这么黑,当心脚下。” 画梅心里冷哼了声。 她是被画竹催着出来的。 画竹说,顾云锦只带了一个丫鬟,外头暗了,万一路上崴了脚,又要怪罪清雨堂怠慢表姑娘了,老爷和太太还在商量事儿,一时顾及不上,这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画梅懒的听画竹唠叨,也怕顾云锦“心黑”又赖上她们,这一下子她也不找人了,亲自跟出来“伺候”顾云锦,哪知道才走几步,就听见了这么一出。 前回平安符的事儿,她起初没多想。 前几日哥儿满月酒,画梅跟着杨氏回了杨家,那几句托词一直在脑袋里转,她便寻哥儿的奶娘打听了几句,杨昔豫根本没有送过平安符。 那就是个说辞,可一旦上了心,各种念头就冒出来了。 既然不是给侄儿的,也不是给顾云锦的,那一开始,杨昔豫求来的平安符到底是给谁的? 是哪个不要脸的,央着杨昔豫大老远去了灵音观求符? 嫉妒,画梅都要嫉妒疯了。 她从未想过和顾云锦攀比,顾云锦再失势也是主子,画梅能仗着杨氏奚落顾云锦,却不会真的妄想越过她,可若是另一个人…… 没有灯笼光,画梅眼底的怒意一闪而过,话出口时,已然平和多了:“又求了个平安符?表姑娘这性子,倒辛苦你上山下山的了。” 杨昔豫搂紧了画梅,低头往她脖颈上凑,心思不在那什劳子的平安符上,随口应道:“辛苦什么?干脆你拿了去。” 画梅身子僵了僵,领口盘扣被解开了也浑然不觉。 她稀罕那平安符吗?很稀罕。 但她也不想要,送不出去没人要了才给她的,要不是她提了一句,大抵是丢去了篓子里倒了都想不起她来。 强压下那些心思,画梅只垂着眸子,道:“好啊,爷的一番心意呢,那就给我吧。” 她没推杨昔豫,也不敢推,可心里凉得厉害,仿佛是春夜的寒风都从她的领口里一股脑儿灌进去的一般。 可她还是娇笑着呼了声“痒”。 兰苑里,抚冬一面铺床,一面暗悄悄打量顾云锦。 顾云锦净了面,坐在梳妆镜前打理长发,透过镜子,把抚冬的小动作瞧得一清二楚。 “看我做什么?”顾云锦睨她,“有话就问吧。” 得了这句话,抚冬才大着胆子问道:“姑娘为何不收豫二爷的平安符?那是合水真人亲笔画的,肯定灵验,多少人想求还求不来呢。” 顾云锦抿了抿唇。 徐家上上下下,若是其他人给她平安符,哪怕是闵老太太给的,她都会收下,虽然老太太绝对不会给,唯有杨昔豫给的东西,顾云锦连碰都不想碰。 对顾云锦而言,杨昔豫就是祸星里的祸星,她这辈子想长命百岁,哪里敢沾上一丁半点? 只是这些不能跟抚冬说。 想了想,顾云锦寻了个借口:“真要平安,还是要自个儿去灵音观求,心诚则灵。” 这理由端正极了,抚冬深以为然:“那姑娘何时才能亲自去求呢?” “谁知道呢。”顾云锦应了声,又寻思自己的去了。 她在琢磨杨昔豫。 刚才她前脚才出清雨堂,后脚杨昔豫就拿着平安符堵上她了,若是白日里还好说,可都已经黑灯瞎火了的,哪里会有这么巧的事情。 若无人唤他,杨昔豫不会在夜里到后院来。 顾云锦猜,这大抵是杨氏的主意了,也可能是徐砚的意思。 徐砚今日被掺被训,眼下最要紧的就是一派和气了,要让他们兄弟姐妹关系好,不仅好在家里,还要让外头所有人都知道。 可这个当口上,让顾云锦和徐令婕对外唱姐妹情深,真的也会被当成假的,越发显得徐家心虚、粉饰太平,反倒是杨氏的主意更好些。 把顾云锦和杨昔豫的婚事定下来,亲上加亲,外头还能说徐家苛待表姑娘吗? 杨昔豫是杨家长房嫡子,在京中一众公子之中,也算相貌堂堂、文采出众,将来极有机会金榜题名,与这样的好儿郎定下来,还是沽名钓誉? 一旦污名洗去七七八八,徐砚再去跟下属打听徐令意的事儿,底气也足多了。 思及此处,顾云锦不由撇嘴。 她相信,徐家最初接杨昔豫、魏游来府里念书,并没有存沽名钓誉的念头,徐砚促成此事,本是一片好心,徐砚这是被泼了脏水。 可若要用那等方式替徐砚正名,顾云锦一百个不愿意,况且,姐妹不和的名声还是她自个儿宣扬出去的。 虽说她不点头,徐氏就不会点头,婚事根本成不了,但拖一日就糟心一日,顾云锦可不想有事没事被杨昔豫拦在庑廊下院子外,今日平安符明日浣花笺,那样的日子,光想想就瘆得慌。 她要给杨昔豫添点事儿,越麻烦的越好,省得他来她跟前转悠。 支着腮帮子寻思了会儿,倒是叫顾云锦想起了一桩来。 她扭头去问抚冬:“嫂嫂有使人来说今年什么时候折元宝吗?” 第三十三章 供奉 清明祭祖,是一年里最要紧的事情之一了。 无论是平民百姓,还是达官贵人,只要有双手,每年的元宝多是亲手折的,一来讲究心诚,二来也免得传出去叫人戳着背骂一句不孝。 就算像徐老太爷、闵老太太这种老人家,多多少少也会意思意思,折上个吉利数。 眼下,已经是三月尾端,再有一旬就是清明了。 抚冬见顾云锦问起,答道:“齐六奶奶下午使人来说的,定了三天后。” 顾云锦了然。 北三胡同里过清明,依的是镇北将军府里的规矩,初三就点上供桌了,一直点到初八,祭祀祖宗、告慰英灵。 时间久,烧的元宝自然就多,偏胡同里人手就这么多,少不得要提早准备,多费些工夫。 按着旧年,顾云锦在初二就搬回胡同里,过了初八再回来。 徐侍郎府里的祭祀,顾云锦是从来不参与的,甚至是徐氏,都被闵老太太定为泼出去的水,只在每年的元月初二回来给石氏的牌位磕个头。 歇了一夜,顾云锦在午饭前去了清雨堂。 这个时辰,她估摸着杨氏正好得空。 果不其然,画竹笑盈盈迎她,还压着声儿给她提点:“二太太刚走。” 顾云锦心里有数了。 不管杨氏和徐砚昨夜里怎么商量的,不等徐砚从衙门回来,徐令意的事儿依旧搁着,杨氏哪里有准信能给魏氏? 魏氏来了一趟,没出个结果,她有求于杨氏,说话不会难听,但长吁短叹一番总是免不了的,杨氏这会儿定然憋着气呢。 顾云锦不怕杨氏憋气,杨氏眼下越没有办法,她才越好提要求。 反正她光着脚,她怕什么。 “大舅娘。”顾云锦唤了声。 杨氏坐在罗汉床上,身侧几子上摆着几本账册,见顾云锦来了,就示意画梅收起来:“昨夜歇得还好吗?” 顾云锦在绣墩上坐下,直言道:“歇得不好,一夜没睡爽快。” 杨氏微怔。 昨夜杨昔豫还是没把平安符送出去,这事儿杨氏一早就听说了,此刻听顾云锦这么一句,心里不由嘀咕,莫非昨夜杨昔豫说话不注意,又叫顾云锦挑出刺来了? 前回就是,杨昔豫刻意讨好,生生让顾云锦拿话堵了,杨氏还要帮着周旋。 她暗暗恼着,瞧着是玉树临风的公子哥,怎么连个小丫头片子都哄不好呢。 “哪儿不爽快?说给舅娘听听。”杨氏试探着,柔声细语道。 顾云锦撇嘴:“我嫂嫂昨儿使人来,说该准备折元宝了。” 一听这话,杨氏顿时松了一口气,顾云锦是不想回去跟徐氏脸对脸,不是叫杨昔豫惹了。 “你是孝顺孩子,你父母走得早,云齐又不在京中,你这个做女儿的,肯定要多费些心。”杨氏道。 “做儿女的自当尽孝,”顾云锦话锋一转,道,“只是,我们太太想要些老太太的东西。” 杨氏的眉梢一扬,徐慧会开口讨要老太太的东西,这可真是稀罕了。 顾云锦又解释了一句:“哦,不是现在仙鹤堂里那一位的,是我们太太的亲娘的东西。 前些年我们太太没来提,今年吧,您知道的,老太太阴寿五十整,侍郎府里不给大摆,我们太太要尽孝,想自个儿供一桌,但总要有些东西的。 太太的病还没好,就让我先跟大舅娘透个气,过几日让我嫂嫂来拿。 早些跟您说,也免得您没个准备。” 杨氏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这事儿岂止是要准备,那是要拿命准备的,若不是顾云锦这会儿跟她交个底,真等吴氏上门找闵老太太要,闵老太太能拿茶碗引枕把人给砸出来。 可真交了底了,要去挨砸的就成了杨氏了。 杨氏一点儿也不想被闵老太太迁怒,她是儿媳,不管心里怎么想的,明面上顶撞不得。 她暗自叹气。 其实徐慧的要求一点都不过分,也半点没有错。 闵老太太最不能容忍旁人提及石氏,每年府里祭祀,看着是隆重,但都是给祖宗们的,石氏的牌位冷清清的,一带而过。 徐慧外嫁了,徐老太爷都没吭声,还有谁会为了石氏去触闵老太太的霉头? 偏今年是五十整寿。 徐慧没逼着府里大办,只要取些石氏的东西回北三胡同里供奉,已经是退让得不能再退了。 “东西都在老太太的库房里收着。”杨氏讪讪,一面说,一面琢磨着怎么把烫手山芋扔出去。 顾云锦哼笑:“其实在北三胡同里祭祀,这事儿我不想应的,这算哪门子的规矩嘛。” 杨氏眼神一闪,刚要顺着顾云锦的话说几句,又被抢了先。 “虽说如今是太太带着我和嫂嫂在京里过活,但北三胡同是姓顾的,我们顾家多少先祖要拜啊,她把她亲娘请来,这怎么能像话?”顾云锦语速极快,“她供她亲娘,我是不是也要帮我亲娘给外祖家的供上?总不能人走得早,茶就真的凉透了。” 杨氏不自在地缩了缩脖子。 人走茶凉,听起来不像是顾云锦埋怨徐慧,还是她在骂闵老太太。 “老太太五十整,要供肯定也该侍郎府里来供啊,原配太太呢,府里又不是没晚辈,还少人磕头了吗?” 顾云锦说得轻松自在,杨氏只觉得心都烧焦了。 让徐砚、徐驰给石氏磕头? 从规矩上半点没错,可从闵老太太那儿算,杨氏毫不怀疑那老太婆能直接把供桌掀了。 这真是造得什么孽啊! 按说前人早逝,这两位又从未打过照面,闵老太太不至于一听石氏的名字就上火,但其中却有一番根源,杨氏刚进门时寻人打听过,好不容易才凑出些往昔来。 石氏是生徐氏时难产没的,没出半月,徐老太爷就续娶了闵老太太。 这也不是什么耐得住、耐不住的事儿,而是徐氏太小了,除了奶娘,总要有个人照顾。 徐老太爷忙于生意,父母又都没了,他能把襁褓中的女儿交给谁?就依着亲戚们的意思,快些娶个女人回来看孩子。 闵老太太嫁进来,就是为了“看孩子”,她那心高气傲的性子,哪里听得了这种话? 加之很快怀了徐砚,哪怕是足月生下来的,在徐家发家的小镇子里,都有不怀好意地说她老早就跟徐老太爷不清不楚了,要不然怎么一挑就挑了她,一进门就有了? 流言蜚语,根本不讲道理,又生了两个儿子彻底拿捏住了徐家,闵老太太对那位死了都让她背污名的石氏恼极恨极。 第三十四章 权衡 杨氏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动作缓缓,以此来掩饰她不合时宜的沉默。 顾云锦没有催她,只抬眸看了眼一旁伺候的邵嬷嬷。 邵嬷嬷的脸色也不好看,她是杨氏的奶娘,杨氏从顾云锦手里接了个能烫破手心的山芋,她怎么会高兴?她在心里已经反复来回地把顾云锦骂了无数遍了。 在邵嬷嬷看来,顾云锦就是个没事找事、生生给杨氏添麻烦的混账。 外头流言还没消呢,又生事端! 流言…… 邵嬷嬷的眼底闪过一丝凌厉,不由就倒吸了口凉气。 这事儿不好办了。 “太太……”邵嬷嬷犹豫着,附耳过去跟杨氏嘀咕,“府里不摆,去北三胡同摆,这传出去了……” 杨氏下意识地想,这等事情还能传出去?可转念想到如今外头的状况,她的心不由就颤了颤。 人多嘴杂,堵人之口能堵多久? 石氏是原配夫人,又是五十整寿,让外面传一句“侍郎府里容不下、让徐氏孤零零替亡母上香”,那倒霉的就是徐砚,那群言官还不知道要写多少折子呢。 顾云锦只看那主仆俩的神色,就晓得她们在想什么了,她伸手覆在杨氏的手背上,道:“舅娘,我是有私心,但一样是为了舅舅。” 杨氏抿紧了唇。 昨夜和徐砚商量事情时,徐砚提过一句“云锦有心”,在仙鹤堂里是顾云锦第一个关心他,杨氏顺着徐砚夸了顾云锦几句,心里也不住想,虽说顾云锦这段日子有些“阴阳怪气”的,但她待徐砚素来敬重,若没有落水后的小性子,还真能算得上是个温和、体贴的姑娘了。 眼下,顾云锦替徐砚考虑,也不叫人意外。 杨氏自然不想徐砚再添些麻烦,尤其是没必要的麻烦。 不就是祭祀嘛,不就是整寿嘛,清明总是要祭祖的,给石氏大办一场又能怎么样? 可前头拦着的是闵老太太。 杨氏一点都不想去跟闵老太太讲道理,劳心劳肺,还落不到几句好话,可她不得不去。 徐砚近来操心的事儿够多的了,她总要多分担些,尽力而为,真谈不拢了再请徐砚出马。 想明白了,杨氏翻过手来,在顾云锦的手背上拍了拍:“你说得有理,跟舅娘一道去仙鹤堂,好好跟老太太说说。” 顾云锦嘴角一抽,她想让杨氏去直面闵老太太的愤怒,可不想一块去挨舌枪唇剑,尤其事关石氏和徐氏,闵老太太眼里,她比杨氏可恶多了。 略一沉思,顾云锦道:“舅娘去跟老太太说,老太太许还听得进去,我往那儿一站,老太太就恨不得扒了我的皮,哪里还能听您讲道理啊。” 杨氏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顾云锦这话真是半句不掺假、丝毫不夸大,只要闭上眼,杨氏就能想象闵老太太发怒的样子了。 可杨氏一个人去就行了吗?不仅不行,还少了顾云锦这个了挨骂的,只留她一人,不骂她骂谁? 杨氏绝不愿意放弃顾云锦这个好帮手。 顾云锦晓得自个儿躲不开了,脑筋转得飞快:“不如请二舅娘一道吧,早些解决了,让外头晓得府里没那些毛病,大姐的婚事也好顺利些。” 杨氏眉梢一扬,连连点头:“说得是呢,刚你来之前,你二舅娘还来寻我说令意的婚事,她是急也急死了。” 一面催着人去轻风苑请魏氏到仙鹤堂,杨氏一面牵着顾云锦出了屋子。 顾云锦脚步沉稳,既来之则安之,总归要去闵老太太跟前碍眼的,那就彻底些。 她要的本就不单是府里供奉石氏,她图的是石氏的陪嫁,正好趁此让她们三婆媳热闹起来,她们不角力,她怎么浑水摸鱼? 杨氏和顾云锦在仙鹤堂外等了会儿,魏氏才匆匆来了,杨氏低声与她说了安排,魏氏上下打量了顾云锦许久,心一横点了头。 正屋里,闵老太太的面色不善。 昨日晓得儿子挨了骂,闵老太太气得一整夜没睡好,今日精神不振,等顾云锦三人问了安,她眼皮子微微动了动,算是示意她们都坐下说话。 魏氏不当家,顾云锦又是晚辈,开口的活计就落在杨氏身上,她推也没处推去,道:“老太太,快清明了,我来跟您商量商量清明的事儿。” 闵老太太淡淡道:“你说。” 杨氏道:“石氏老太太今年五十整,大姑姐想拿些她老人家留下来的东西,在北三胡同里祭拜。” 话才出口,杨氏就瞧见闵老太太的脸色变了,青一阵白一阵的,杨氏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说:“我琢磨着不能摆在北三胡同里,侍郎府里要办的。” 闵老太太眼皮子翻起,满满都是不耐:“办?怎么办?往年不也摆着吗?少了她的香火了?” 要杨氏说真话,那肯定是少了的,就那一带而过的态度,跟没办有什么差别? 可腹诽归腹诽,话还是要讲的漂亮,杨氏耐着心思,道:“今年与往年不同,五十整的,如今外头乱七八糟的话多,正好能堵他们的嘴。” 闵老太太重重一拍桌子,道:“堵什么?外头说的是她们姐妹不合,是府里没好好照看他们三个表亲,要堵嘴,你怎么不让令婕和云锦去一道唱出戏啊!” 杨氏被闵老太太一激,脾气也上来了。 要她来说,多大点儿事,偏闵老太太越弄越乱! 连小不忍则乱大谋都不懂,果真是商贾出身,没念过什么书,不懂做人做事! “老太太,”杨氏的语气不由强硬了几分,“要是令婕和云锦去外头演一出姐妹情深的戏,能堵住悠悠之口,我一定不拦着,您想想,就为了那些流言,老爷被言官上折子骂,在衙门里丢了脸面,连令意的婚事都要耽搁了,这一串接着一串的,我为了老爷和令意着急啊! 外头说的不单单是云锦和令婕不睦,那些大嘴巴把徐家前后十几二十年的起伏都搬出来了,话里话外都是大姑姐不容易。 清明是个好机会,让外头晓得,咱们府里从没亏过大姑姐,没亏过表亲家,这一来洗去污名,二来也免得再叫言官抓了把柄。 老太太,不说旁的,就算是为了老爷吧!” 第三十五章 堵心 杨氏把徐砚搬出来,闵老太太一下子就哑火了。 这阵子,徐老太爷的沉闷和不满,老太太是看在眼里的,那些火气虽不至于劈头盖脑朝着她来,但也震得仙鹤堂里里外外小心谨慎。 昨日,等晚辈们都散了,徐老太爷又是一通哀声叹气。 徐砚是徐家的顶梁柱,若他在外头吃亏了,徐家其他人还能讨到好处? 这可是她最最自豪和骄傲的儿子,为了儿子的脸面和前程,闵老太太做不出一口回绝的事情来。 可给徐氏大办…… 闵老太太胸口堵得慌。 她抿了口茶,眼睛跟刀子一样盯着顾云锦,这主意肯定是顾云锦想出来的,好一招“挟天子以令诸侯”,让她投鼠忌器。 这招是真狠呐! 一旦她开口拒绝了,徐砚两夫妻要怪她,徐驰夫妻添上徐令意一样怪她,回头传到徐老太爷耳朵里,那憋着的火气也要朝她来了。 什么不识大体,什么斤斤计较,什么捡芝麻丢西瓜,那些罪名一溜儿要砸下来,闵老太太光想想就牙痛。 “徐慧自个儿说的?”闵老太太咬牙切齿道。 杨氏应道:“是大姑姐的意思。” “呸!”闵老太太啐了一口。 徐慧几个胆子,她会不知道?徐慧只会悄悄地摆,压根不会到侍郎府里来说道,还拿石氏的旧物,根本不可能! “云锦,东西是你要的吧?”闵老太太不含糊,直接跟顾云锦挑明了说。 顾云锦抿唇笑了笑,眼睛弯弯的,透着几分狡黠:“瞧您说的,我一年都跟我们太太说不上多少话,我连她的岁数都记不清,何况是石氏老太太的阴寿呢。北三胡同里来说的五十整,要大办要供奉,我才想起这桩事情来。” “大办?”闵老太太冷哼道,“什么样的是大办,什么样的是怠慢?” 顾云锦撇嘴,没怠慢石氏?这话真好意思说出口来,闵老太太的脸比烧元宝的盆儿都大了。 “大舅娘晓得规矩,大舅娘来说。”顾云锦一溜儿推给了杨氏。 杨氏深吸了一口气,忍住了讥讽笑声。 顾云锦这话不就是骂闵老太太不懂规矩吗?虽然杨氏也觉得闵老太太没规矩又小心眼,但明明白白的话是不能说的,只能暗骂顾云锦刁钻,扭头看向闵老太太,道:“这事儿是做给外头看的,排场再大,外头不知道,也是白搭,礼数上挑不出错来,再让外头看明白了,就行了。” “继续说。”闵老太太道。 杨氏想了想,道:“依规矩是要磕头的……” 闵老太太的眼底闪过一丝恨意。 她岂会不知道要磕头?她自个儿也就罢了,晚辈们一个都少不了。 可她不甘心,也不愿意让她的亲儿子去给石氏磕头,自打她进门起,这么多年了,从没让徐砚、徐驰给石氏的牌位跪过。 眼瞅着半辈子过去了,徐家蒸蒸日上,事到如今,反而要去跪了。 闵老太太深吸了两口气,瞪着顾云锦道:“好好好,落井下石、浑水摸鱼、趁火打劫!” 老太太一个词一个词地骂,顾云锦听了丝毫不恼,一个词一个词地点头,她承认,这些事儿她全做了,而且做得很开心。 也是难得,闵老太太这种商贾出身、年轻时没念过什么书的女人,如今能几个成语一块往外蹦了,可见养出个侍郎儿子,她也没少跟着提高自己。 只是,诗词成语念了不少,这眼界格局而是一如既往。 顾云锦从前就听杨氏私底下嫌弃闵老太太,说她狭隘不自知。 等闵老太太骂完了,顾云锦才笑着道:“老太太,我还在府里住着呢,大舅舅在官场上不顺,对我也没好处。 说到底,府里上下,哪个不盼着大舅舅官运亨通?这事儿做了,对谁都有好处。 您别一听我们太太的名字就烦,我们太太没事儿从来不烦您,这也是正好赶上了,问您要石氏老太太的东西,总归您是收在库房里的,趁这个机会点一点呗。” 闵老太太拍着几子面,被这无赖一样的口气恼得愤愤不平。 杨氏怕顾云锦说“过”了,让老太太下不了台,赶紧给魏氏递眼色。 魏氏想到徐令意,自然也不敢装聋作哑,赶紧开口劝道:“老太太,这都是为了大伯的官途,咱们只要放了风声出去,府里头到底怎么办的,人家正清明的,还到咱们府里来盯着瞧着不成? 大伯这个年纪就做了侍郎,底下多少人眼红着呐,可不能给抓到大错了。” 闵老太太揉着胸口,闷气散不出,但也无他法,只能一遍遍告诉自己是为了儿子好。 半晌,总算是舒坦些了,闵老太太才与顾云锦道:“改明儿让石瑛先把库房里的东西对一对,北三胡同里要什么,你自己来挑。你也是大方,在北三胡同里供外人。” “总归是我们太太的亲娘,她要供,我可做不出掀供桌的事儿,最多我把我外祖家该供的也供上,让先祖们辛苦些,再来胡同里瞧瞧我呗,人多热闹,他们亲家之间也不晓得见没见过面,正好认认门。” 顾云锦这番话,不晓得是敬还是大不敬,怎么听都让人背后凉飕飕的,想出口说几句,一时也没想好是盯着所谓的“人多热闹”,还是盯着掀供桌去了。 毕竟,顾云锦做不出,闵老太太指不定是敢做的。 一时之间,各怀心思,屋里就静了下来。 只石瑛捏着指尖站在一旁,垂着脑袋,身子发僵。 顾云锦冷不丁扫了她两眼,见石瑛心不在焉,不由暗暗冷笑。 她提出要供奉石氏,除了让闵老太太糟心之外,也是冲着石瑛去的。 石氏留下的东西,闵老太太不给徐慧,但自己也不碰,更不想现在就分给两个儿子,她只把东西都堆在库房里,眼不见为净。 东西很多,平日也没人轻点,只要能出入库房的,就能动手脚。 其他仆妇起没起过心思,顾云锦不清楚,她只知道,石瑛是肯定动了的。 若不是从前念夏跟踪杨昔豫七弯八绕进了一条不起眼的胡同,亲眼看着那小院门里出来的石瑛,顾云锦也想不到,石瑛竟然就靠着那些东西换银钱、最终换到了一座院子。 第三十六章 石瑛 小胡同里的小院子,比不得大门大户,但京城寸土寸金,要买一座院子,银子花销不少。 当年返京,为了挑一处清净又价格合适的宅院,徐氏和沈嬷嬷没少费心思,而石瑛作为一个丫鬟,哪怕是仙鹤堂里的一等,她那点儿月俸和赏银都攒不下一座院子钱。 石瑛手里的银子,来路不正。 顾云锦还记得,从前念夏发现杨昔豫金屋藏了石瑛这个娇,回来和她念叨了一通。 她彼时想着,这石瑛倒是有些手段,竟然能让杨昔豫替她买院子,可几个月后,又传了信来,说是杨昔豫的另一个相好寻去了那院落,和石瑛大打出手,闹得沸沸扬扬的。 杨昔豫东边哄了,又哄西边,一口咬定那院子是石瑛自个儿买的,并非是他的钱。 这话起先并没人信,杨家那几个挑事的妯娌四处打听了,才确定所言非虚。 这事儿倒也说得通,杨昔豫的红颜知己颇多,最最喜欢的并不是石瑛,他若想金屋藏娇,也不会把银子投在石瑛身上了。 那时候都晓得石瑛的银子不对劲了,最后还是闵老太太一并揽了去。 闵老太太好脸面,不肯叫别人说她管不住丫鬟,被石瑛监守自盗、出了府之后逍遥痛快,梗着脖子说都是她给的银子。 表面上护住了脸,背后没少为此折腾杨氏,话里话外骂杨昔豫朝她的丫鬟伸手,不要脸不要皮的。 杨氏理亏,只能忍了,回娘家来对着顾云锦指桑骂槐,说她管不住杨昔豫,让一家子都跟着丢人。 到底说了些什么话,时隔多年,顾云锦已经记不清了,她也不想记得。 她和杨昔豫本就处得不顺,越发不爱管那些风流事,只要杨昔豫别来烦她,她才不操心他宿在哪儿呢。 只是,为了杨氏那一丢丢的面子,顾云锦还是做了些表面功夫的,她去查了石瑛的银子来路。 京城里的大小当铺口子,念夏尽心打听了,虽没有找全,但也寻到了一俩样石瑛当了的首饰、摆件,描了图样悄悄给侍郎府里的老人认了,有人记得那些都是石氏老太太的东西。 那时候,顾云锦和北三胡同不齐心,没把消息递给北三胡同,也不会帮徐氏出头,这事儿就算过去了。 可一转眼到了现在,这笔账,顾云锦就要算一算了。 闵老太太心眼小,愣是丢在库房里,但怎么样也轮不到石瑛中饱私囊。 那本就是石氏的东西,顾云锦存了一并搬回北三胡同的心,好好跟闵老太太说是没有用的,把事情揭开来,闹起来了,才有一石二鸟的机会。 至于石瑛和杨昔豫的关系…… 不晓得这两人是不是已经搅和到一处去了。 真的已有干系,这出戏就热闹了。 顾云锦眯着眼上下打量石瑛,笑眯眯道:“我三天后要去北三胡同折元宝,趁着这几天日头不错,辛苦石瑛姐姐早些点起来吧。我听说石氏老太太留下来的东西多,姐姐忙碌,一日之间怕是点不完、晒不完,我就明日来吧。” 闻声,石瑛猛得抬起头来,道:“不敢辛苦姑娘,奴婢一会儿把册子给姑娘送去,姑娘先看看,想要什么就圈了,奴婢去库房里给您寻出来。” 圈出来?这不是给了石瑛浑水摸鱼的机会了吗? 那么多东西,顾云锦不知道石瑛当了什么,只靠圈,极难命中目标,即便运气好撞上了,石瑛也能借口东西堆在一处,一时找不到,让她换一个。 她又不傻,才不会让石瑛混过去呢。 顾云锦笑意更浓了:“我见识少,只看册子上的名字,对不上号的。再说仓库里不见日月,刚才老太太也说了,趁着这个机会拿出来晒一晒,免得潮了、遭了虫,损了东西,姐姐若是不得空,就让人开了库房,拨两个仆妇给我,我领着人来晒。” 石瑛笑容僵硬,看向闵老太太。 闵老太太刚就随口一说,却被顾云锦拿着鸡毛当了令箭,一肚子的不舒坦,又不能把话收回去,只能剐了顾云锦一眼,吩咐石瑛道:“你带人清点晾晒,云锦在一旁看着就行了。” 老太太不愿意她插手仙鹤堂,顾云锦乐得作壁上观,赶忙顺着话应了,只石瑛进退为难。 事情就这么定下了。 眼瞅着到了用午饭的时候,徐老太爷慢悠悠从外头进来,等几人问了安,便道:“怎么都来了?” 杨氏忙说了清明的事儿。 徐老太爷听了,觉得在理,满意地点了点头:“说得不错,一定要办好了。” 他越想越认为这主意极好,乐呵呵饮了茶,又与闵老太太道:“早该如此了,也省的外头胡乱说话,你想得开,这很好。” 话音一落,顾云锦就憋着嘴忍笑,这番夸奖,闵老太太能呕死了。 果不其然,闵老太太的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生生叫徐老太爷一句话给气得胸闷。 好个屁! 想骂却不能骂,闵老太太深深吸了一口气,才拍着桌子喝道:“摆饭摆饭!” 杨氏和魏氏,哪个也不想留下来吃排头,赶忙起身告退。 顾云锦跟着起身,退出去前,又提醒石瑛道:“我明日一早就来寻姐姐。” 石瑛硬着头皮,闷声点了点头。 没有跟杨氏去清雨堂,顾云锦回了兰苑。 念夏压着声儿问她:“姑娘,刚石瑛姑娘的面色够难看的了,您讨东西,把老太太得罪惨了。” “她脸色难看,可不是因为老太太,她心里有鬼。”顾云锦随口应道。 念夏怔了怔,等反应过来了,不由低呼:“您的意思是,她、她拿出去了?” “是啊。” “那您不赶紧跟她点?夜长梦多,指不定她夜里就给拿回来了。”念夏急道。 顾云锦倒是不怕,道:“她今日当差,出不去的。” “许是让旁人给她取去,她还有家里人呢。”念夏道。 顾云锦摇了摇头。 偷了府里的东西去卖,石瑛哪里敢让别人知道,又请别人经手?至于家里人…… 顾云锦还记得当初石瑛买宅子的事情传开了,她老子娘带着弟弟们闹上门去,最后还是府里借了人手去看院子才堪堪摆平的。 “她不会让家里人知道她有钱的。”顾云锦道。 第三十七章 库房 翌日上午,顾云锦就去了仙鹤堂。 闵老太太的气还没消,压根不想理她,让小丫鬟在门上就拦了顾云锦,免了她的请安,只让她去库房外头等石瑛。 顾云锦乐得自在,因不方便在这儿蹲马步,只随意地挥手抬腿,活动筋骨。 石瑛拎着钥匙过来,暗暗嘀咕了一句“站没站相”,转身开了库房。 闵老太太的东西多,库房占了后罩房的西半边并一个耳房,初春时似是开了门通风过,里头没有多大的味道。 “里头乱,姑娘在外头等吧。”石瑛劝道。 顾云锦不听她的,抬步往里走,等着石瑛开耳房。 石瑛没法子,只能开了锁。 顾云锦往里头扫了一眼,堆了箱笼,架子上也层层摆满了东西,屋子墙角屋梁边有蜘蛛网,看起来许久不曾打扫过了,可依旧没有味道。 如此看来,耳房近来肯定打开过,开了又不收拾,想来是石瑛悄悄取东西了。 心里有了底,顾云锦转身与石瑛道:“这可真够乱的,姑娘把册子给我,我看会儿,姑娘使人来清扫下吧。” 哪怕不甘愿,石瑛也只能应了,叫了两个粗使婆子抬了水桶来,又添上两个小丫鬟,先简单收缀一番。 顾云锦偏头与念夏道:“你别动手,就仔细瞧着,尤其是小件的东西,收到袖子里,转身就能没了,到时候对不上册子,又要扯皮了。” 念夏以为很有道理,尤其这是闵老太太的地方、闵老太太的丫鬟,真丢了东西,指不定就倒打一耙呢。 她冲石瑛笑了笑,摆出一副没有石瑛点头就不在仙鹤堂里指手画脚的样子来。 石瑛讪讪,只能道:“姑娘说得在理,奴婢去取册子来。” 说完了,她抬步就走,等穿过了月洞门,才恨恨回头看了一眼。 一整个上午,院子里都忙碌不已。 石瑛让人把大件的东西一样样挪出来擦拭晾晒,顾云锦翻看着册子,指尖细细划着,心里透亮。 这些东西虽值钱,却不易收起来搬动,石瑛要下手,只会挑小东西,镯子耳坠链子,哪样都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带出府去。 顾云锦没有催石瑛,只有全部摆开了,才不好轻易拿“许是还落在哪个角落”来搪塞。 下午时,她又让添了两个人,在天半黑的时候,总算是把耳房搬空了。 “一对细金镯子、一块五福玉佩、一对金环镶东珠耳坠、一根点翠镶珊瑚的蝴蝶簪子、一枚玉扳指,”顾云锦笑着把册子摊到石瑛跟前,手指点着上头的字,道,“我没寻到这五样,姐姐瞧见了没有?” 石瑛抿着唇,视线往耳房飘去,道:“这几样都小巧,许是落在哪儿呢,天色暗了,这会儿也不好找,不如明日再寻?” “整个耳房都搬空了,去哪儿找呀?”顾云锦睨了一眼,她就是防着石瑛这一手。 耳房空荡,搬出来的架子、箱笼、匣子,但凡能收东西的地方,都已经打开了,一眼看去,根本无处再藏东西。 石瑛朝那满满当当的西半边的屋子抬了抬下颚,笑了起来:“姑娘,虽说耳房不常打开,但偶尔老太太要寻个东西,还是开过的,奴婢琢磨着,这几样东西小,许是哪一次看了眼,没收回去,就落到了这几间屋里。” 顾云锦挑眉,道:“这屋里都是老太爷、老太太的东西了吧?” “是呢,”石瑛笑盈盈的,“东西更多,不是奴婢躲懒,实在不敢做主,您要从里头翻东西,还是要再去跟老太太说一声才好。” 顾云锦撇嘴,在心里暗暗给石瑛鼓了鼓掌。 看来,昨天一整夜,石瑛还真没少动心思,备好了这么一条推托的路子。 闵老太太本就不甘愿,顾云锦真去提要把整个库房翻过来,大抵就是挨一顿臭骂了。 可若不翻,少了这么几样东西,顾云锦也没法一口咬死石瑛动手脚。 “老太太能让我动库房?我也不是那么不知趣的人,”顾云锦眼珠子一转,道,“我晓得有些什么了,我挑几样合适的,写下来,明日给北三胡同送去,让我们太太看看供什么好。今日辛苦姐姐了,一整日也没做旁的,就跟我一道围着库房转了。” “哪儿的话。”石瑛的笑容里透了几分轻松,送顾云锦出了仙鹤堂。 念夏在一旁跟着,一面走,一面回头看石瑛的背影,直到对方和仙鹤堂都看不见了,她才低声问顾云锦:“姑娘,那些东西……” “肯定当了呗。”顾云锦道。 念夏拧眉:“那姑娘就这么轻描淡写地放过她了?” 顾云锦笑着摇头:“怎么可能,过几日有你忙的。” 念夏一头雾水,见顾云锦不打算解释,只能耐着心思不再多问了。 顾云锦有自己的打算,今天这结果也在意料之中。 从前,石瑛能在出府交接时蒙混过关,全须全尾地搬到自个儿买的宅子里,肯定有她的说辞和应对,哪可能轻易就被顾云锦掀了皮? 但顾云锦却不是毫无所获,因为她确切地知道石瑛拿走了什么东西。 要抓住石瑛的小辫子,单说少了什么是不够的,还需要摁了手印的当票,这才够份量。 而偌大的京城,大小当铺无数,若不知道具体的东西,等于是大海捞针,眼下,她就可以去铺子里问问这五种首饰了。 这几年,除非必要,顾云锦极少出侍郎府,能赶在回去折元宝之前就对好册子,这趟出府,名正言顺也不招眼。 至于石瑛那儿,她是聪明人,之后的半月一月的,肯定不会再去当铺了,万一叫顾云锦的人跟上了就糟了。 况且,石瑛知道闵老太太的脾气,只是几样小东西,老太太不会让顾云锦翻整个库房的,她大抵已经放下心了。 思及此处,顾云锦莞尔,石瑛放心了就好,正巧给她时机,让她仔细回忆回忆,从前石瑛光顾过哪几家当铺。 用过了晚饭,顾云锦绕着兰苑漫步消食。 她彼时本就不关心杨昔豫的那些破事,念夏打听回来的当铺名号、所当的东西,顾云锦只粗粗扫了一遍,并未特别上心,如今七八年过去了,一时之间还真是模模糊糊的。 绕了三圈,突然起了夜风,吹得园子里的树丛沙沙作响,惊起了短促鸟鸣。 “点翠的簪子……”顾云锦顿了步子,隐约记起段对话来。 第三十八章 点翠 京中一直盛行点翠的首饰头面,若不挑品质,许多金银铺子都有制作出售。 可真论起优劣来,价格就天差地别了。 好的点翠难寻。 顾云锦记得,她彼时初入京城,对各种装饰的好坏并不精通,也不知京中姑娘们喜欢些什么,是徐令婕对着她唠唠叨叨地指点教导了一通,她才慢慢得了所谓的看东西的“眼光”。 徐令婕在教导顾云锦时煞费苦心,好不容易添了个粗鄙没见识的表妹,恨不得把所有书香、名门姑娘们该懂的、该会的都一股脑儿地灌给顾云锦,当时她们就说过点翠。 徐令婕对点翠首饰尤为喜爱,夸赞起这门手艺来,能滔滔不绝说上许久。 后来,等徐令婕备嫁时,一心一意要给自个儿添一整套上好的点翠头面,杨氏不答应她,她还到杨家找了顾云锦哭诉了一个时辰,直到杨氏找来了、又是哄又是劝,也没让徐令婕放下这份念想。 杨氏到底拧不过她,次一等的东西摆在嫁妆里显得丢人,只能又掏银子又想法子,总算给徐令婕弄了套好货色。 念夏没当面跟顾云锦说,与抚冬念叨了几句:“我就瞧不出这点翠有哪儿好的,都嫌弃将门人手上沾血、敢砍人刺人,结果她们娇滴滴的姑娘们偏偏就喜欢从鸟儿身上拔毛了,一根根拔下来的,难道不也是满手血吗?” 这话最后落到了徐令婕耳朵里,她一脸鄙夷地跟顾云锦说念夏粗俗、没眼光。 那时候的顾云锦还一心一意慕书香,被徐令婕说得下不来台,不由埋怨了念夏几句。 再往后,念夏打听回来石瑛当了的东西,顾云锦对点翠上心,念过一句“能往那里头当,可见这簪子是上等货”。 回忆起了这些,顾云锦一阵畅快。 她看了册子,石氏的嫁妆里头,点翠的只有一件,从前石瑛当了哪家,如今应该也还是老店子。 虽然顾云锦不记得那当铺具体的名号了,但凭她想起的那句话,就能确定是京中只收好东西的大当铺。 如此算来,也不过三五家而已。 比起原以为的海底捞针,这已然是大进展了。 这一夜,顾云锦睡得舒坦,翌日在纸上列了列东西,让人送回了北三胡同,说让徐氏慢慢挑,清明前定下就成了。 等到了出门那天,杨氏让人备了轿子:“折元宝是尽心,心意到了比什么都要紧,千万别累着了,这话你也带给大姑姐,她身子不好,还要养着。” “大舅娘,这又不是什么力气活,我们太太不至于连这么点儿事情都不了了,她不会躲懒的,”顾云锦佯装没听出杨氏的挑拨,指着轿子道,“到北三胡同也就一两刻钟的事儿,今日天气不错,我走回去就行了,不需轿子。” 杨氏可不想听外头说什么“侍郎府表姑娘出门一趟连轿子都没的坐”,连连摆手道:“使不得使不得。” 顾云锦从念夏手中接过帷帽,往头上一戴,笑道:“前回我落水体虚才坐了轿子,一路回去,可没意思了,大舅娘,您就疼疼我,让我自个儿走呗。” 话说到这份上,杨氏一肚子劝道的话都被堵在了嗓子眼里,一旁的邵嬷嬷不住给她打眼色,杨氏才一个激灵悟了:“这样,大舅娘让昔豫送你回去,你既能走路散心,大舅娘也放心。” 一提起杨昔豫,顾云锦半边脑袋都痛了,忙道:“我回去折元宝,又不是什么能沾喜气的事儿,大舅娘别让表兄辛苦了。” 话说完了,顾云锦没再多留,招呼了两个丫鬟,快步出了兰苑。 她可不想跟杨氏慢慢说了,万一杨氏一面拖她脚步,一面使人去唤了杨昔豫,真等人来了,她还怎么推? 总不能出了门让念夏一棍子把杨昔豫敲晕了吧。 虽然,顾云锦很想这么做。 脚步不停,出了青柳胡同,绕到东街上,四周一下子热闹起来。 顾云锦想去几家当铺里问问,自然不能坐徐家的轿子,好在这些日子跟着念夏蹲马步,她和抚冬的脚劲比从前强多了,多走些路也不怕。 东街上就有一家大当铺,门面光鲜,顾云锦问了几句,几位朝奉都摇着头没明着回答,她只好离开。 抚冬皱着眉头问道:“姑娘怎么想到当铺里找东西的?这等事儿,您该让奴婢去做,让人知道您出入当铺,还不晓得要说些什么呢。” 顾云锦笑了笑,道:“你们不说,我不说,帷帽一遮,谁知道我是谁。我记得隔壁街上还有一家,我们去问问。” 抚冬摇头,道:“之前禀了,说是一早就回去,从青柳胡同到北三胡同就这么点工夫,姑娘迟迟不到,太太和奶奶肯定着急。姑娘不如先回去,下午奴婢和念夏再出来打听。” 顾云锦微怔,她从前和徐氏、吴氏的关系不好,什么时候去、什么时候回,向来随心所欲,她是习惯了这样,却是忘了,如今和从前不同了。 她现在是不愿意让徐氏、吴氏再替她操些不必要的心了。 “说得也是,我们从河边走,路近些。”顾云锦应了。 还未来得及走,就听有人唤了声顾姑娘。 顾云锦诧异,循声望去,看清叫她的是前回那个医婆。 “眼睛可真尖,这样都叫你认出来了。”顾云锦道。 医婆背着药箱,似是刚看诊回来,堆着笑道:“我是瞧见了您的丫鬟。这几日姑娘身子如何?” “我是不要紧,倒是我们太太那儿,你得空了再替她看看,她是老毛病了,不能断药。”顾云锦道。 不远处的树下,两位锦衣少年驻足,正巧把这段声音不轻不重的对话听了个全,交换了个眼神,一人招呼了小厮吩咐了一通。 “照我说的去办,注意分寸,”少年道,“再让人在这儿候着,等蒋慕渊来了,跟他说我们不去素香楼,去前头河边的酒楼了。” 小厮苦着脸,犹豫道:“爷,这事儿不太合适吧?挺那什么的……” “所以说了让你们注意分寸!”少年在小厮背上重重拍了拍,道,“赶紧去,不然就迟了。” 第三十九章 得罪 从这家当铺往河边去,最方便的是穿过前头的窄巷。 说是窄巷,也是跟热闹宽敞的东街相比,这巷子左右的铺子都不朝这处开门,一连片的白墙,有几家墙边堆着木箱杂物,却也归置整齐,并不会让此处显得逼仄。 春日上午的阳光微斜,正好撒在一侧墙壁上,半侧巷子落在暖光之中,河边那一排杨柳树的柳絮被春风卷着,吹进了巷子里。 若不是着急回去,顾云锦很愿意在闹中取静的小巷里来回走上几趟,舒展舒展筋骨。 不得不说,在她眼里,这里可比侍郎府的花园顺眼多了。 她平常在花园里散个步,还要担心会遇见让她费心斟酌应付的人呢。 像杨昔豫那般的,伸手就掏出个平安符,多遇上几次,她半边牙都要痛了。 若说有哪儿不如意的,就属帷帽了。 虽说料子轻便不遮挡视线,但跟不戴还是有些区别的。 如此一想,她恨不能快些到了北三胡同,也好把帷帽给扔了。 顾云锦加快了脚步,巷子走了一半,出口处迎面来了两个人。 巷子极少有人行走,但遇上跟她们一样抄近路的也不稀奇,顾云锦起初并未放在心上,却不想,擦身而过时,对方出手拦了她们。 念夏眼疾手快,把顾云锦护在身后:“做什么?” 来人没有说话。 顾云锦拧眉,上下打量那两人。 他们看起来二十出头,穿戴干净整齐,五官也不似贼眉鼠眼之辈,算得上是人模人样的了。 按说这样的人,不该做出贸然失礼之事。 可偏偏,他们做了。 依旧没有出声,只是突然之间,其中一人就朝顾云锦伸出手,想一把掀开她的帷帽。 顾云锦心里一惊,本能往后退了两步避开了。 念夏黑沉着脸,照着那人的手臂重重拍下去。 对方没有停顿,又朝顾云锦逼过来,念夏堪堪应付住一人,另一人欺身过来,想动手,又被抚冬拦了一下。 两方你来我往的,一时之间,谁也没占着上风。 顾云锦脚下躲、手上挥,没给那两人找到机会,但也渐渐琢磨出几分不对味来。 人数是三对二,但她们三个姑娘家,就念夏练过几年功夫,谈不上精通,顾云锦和抚冬根本只扎过十天半个月的马步,说是花拳绣腿都抬举她们了,而对方那两人,却拿不下她们。 说直白些,那毕竟是两个成年男子,若真想伤害她们,只靠力气就能让她们没有半点反抗的余地。 可对方没有下狠手,只是拦住了来去的方向,不让她们脱身离开,而他们的目标,似乎一直在她的帷帽上,但又瞻前顾后,连扑上来硬掀开都不敢。 一连串的念头闪过,顾云锦突然灵犀一动,抬起头扫视两侧的屋子。 多是白墙,偶有几间装了窗子,但都紧紧闭着,只靠河边那几间,楼上的窗户半开着,顾云锦一眼看去,隐约看见了倚窗的人影。 窗边的人好似也没料到会被她看见,当即避开了。 顾云锦腾地窜起恼意来,一面躲,一面道:“你们主子是谁?是不是躲在前头楼上?” 那两人动作一顿,互相看了一眼,神色之中颇有几分难堪和尴尬,却还是没有回答,又想法子掀顾云锦帷帽。 而二楼窗边,少年往外又看了一眼,他耳朵尖,听见顾云锦的问话,不由摸了摸鼻尖,问道:“小王爷,会不会被她认出来?” “你认得她,还是她认得你?”小王爷嗤之以鼻,“你们要真是面熟,你就不用想法子看看她长什么样了。” 少年被堵了个正着,只能再去看底下状况,急道:“哎这两个木头!让他们注意分寸,哪知道这么束手束脚,再拖下去,万一叫街上的人发现动静看过来,闹腾起来,人家姑娘多难堪啊!” 说话间,雅间的门一开一合,蒋慕渊迈进来,顺口道:“谁难堪了?素香楼的东家?说好了过去又不去了,空叫人留一桌子饭菜。” “你赶得巧,”少年喜上眉梢,道,“你上回不是在徐侍郎府见过顾姑娘吗?你来看看,那戴帷帽的是不是她,我让人掀她帷帽,别到头来掀错了人。” 蒋慕渊脸上淡淡的笑容霎时间散了,只剩下凝重,他快步走到窗边看了眼:“你掀她帽子做什么?” “满京城传言里天人之姿的顾姑娘,我好奇啊。”少年道。 蒋慕渊还想说什么,瞧见那三个姑娘家体力消耗、动作渐渐慢了,也顾不上再说废话,一把将半开的窗子全推开,手掌在窗沿一撑,身子翻出去,长腿在墙上一蹬,轻巧落地,仿若他不是从二楼跳下来一般。 他几步上前,一左一右架住那两个男子,沉声道:“停手!程晋之胡闹,你们就由着他胡来?” 见了蒋慕渊,那两人自然停了手,看了眼窗边的程晋之,又转过身来恭谨给顾云锦赔礼:“得罪姑娘了。” 顾云锦轻轻咬着唇,心思颠了颠,冷声道:“确实得罪了。” 那两人神色越发不自在了。 顾云锦看在眼里,但这话实在不好接,“客气客气没得罪”这么违心的话,她是说不出来的,但不依不饶要补要赔的,她也没那么吃亏,她心里也是明镜,对方出手很是顾忌。 况且,她认得眼前的蒋慕渊,也知道他说的程晋之。 程晋之是肃宁伯府的三公子,前世顾云锦没有见过这位,却听过他的名字,五年后蜀中平叛,他力斩敌将,却也马革裹尸。 顾云锦没有想到,还年少的程晋之竟然会做出拦人去路、掀人帷帽的事儿。 而来拆台的,是从前和她谈及过程晋之的蒋慕渊。 顾云锦抬眸看着蒋慕渊,说是从前,论起来也没有一个月,岭北的道观之中,他们都是突遇旧识,添了几分感慨,说起京中旧事。 蒋慕渊说跟他出身入死的程晋之,顾云锦说也曾在蜀中征战过的顾云齐。 那时她回光返照,跟蒋慕渊说了很多,许是知道活不长了,后来连小时候在将军府里的往事都说了些,却没想到,一朝回到十年前,她在这巷中再遇到了少年时的蒋慕渊。 如此际遇,她心中的感慨,蒋慕渊是不得而知了吧。 她顾着感怀,一时间,连程晋之让人拦她的事儿都懒得计较了。 第四十章 年少 清风拂面而来,夹杂着点点柳絮,有些像岭北的那场初雪。 雪落了一整夜,积了一指关节深,天亮后时不时飘上些细碎雪花,按说这样的天气不适宜出门,但顾云锦的身体不由她挑三拣四。 回光返照而已,谁晓得能坚持多久,这日不出门,只怕要在炕上躺到闭眼了。 顾云锦坚持去了道观,拜了吕祖,走出大殿,迎面遇上那拾阶而上的人,她仔细想了想,才忆起对方身份。 那天与她在微雪中低声交谈的蒋慕渊,相较眼前的人,减了少年人的意气和清俊,多了沉稳与内敛。 可顾云锦却突然对少年的蒋慕渊添了几分好感。 这好感不是姑娘家的隐约心思,而是暗暗的窃喜和兴奋。 相差了十年的两张容颜叠在一块,让顾云锦对这一月里的巨大变化更有了踏实感。 她印象里的蒋慕渊眼角处的疤痕淡了消失了,留在脑海里的是跟前的他的样子,就像十年后病怏怏的顾云锦不见了,她对镜自照时是鲜活娇俏的自己。 戴着帷帽,视线遮挡了一层,顾云锦干脆肆无忌惮地打量蒋慕渊,甚至想开口问一声,他是怎么认得杨昔豫的,又为何去了侍郎府赴宴,但终是没有问。 毕竟,现在的她,不该认得蒋慕渊。 蒋慕渊让那两个男子先行离开,带着浓浓歉意道:“宁国公府蒋慕渊,刚才是友人失礼,听了京中传言,想见顾姑娘真容,出此下策,唐突姑娘了。” 顾云锦挑眉,她原就在想,为何程晋之好端端地要掀她的帷帽,原来是叫传言引来的。 她意外极了,没想到那些让徐侍郎府难堪的流言,竟然还会招惹这样的麻烦。 “小公爷,”顾云锦唤他,“他从哪儿看出来我是顾姑娘的?” 蒋慕渊前脚刚进雅间,后脚就跳窗来救了,根本没来得及细问程晋之,他哪儿清楚程晋之是怎么看出来的。 可他又不好晾着顾云锦,自个儿回去问明白了再来,只好浅笑着道:“难道你不是顾姑娘?” 顾云锦撇了撇嘴,她还真不能否认。 照着前世的经历,她和蒋慕渊迟早有碰见的机会,这会儿否认了,以后真遇上时,岂不是进退为难? 现在明显是对方理亏,她占据上风,又何必撒谎,让自己在不远的将来落于下风呢。 “我是顾家姑娘,”顾云锦道,“今日之事,谢小公爷出手相助,还请小公爷转告程三公子,掀姑娘家的帷帽可不是什么好事,还请他手下留情,下一回再遇见了,千万别再这么做了。” 顾云锦的言语之中没有羞恼,说得直白又坦荡,反而让听她说话的蒋慕渊尴尬又愧疚,仿佛是他吩咐人做了失礼的事情。 “我会跟他说的,”清了清嗓子,蒋慕渊又道,“你是去北三胡同?要不要叫顶轿子?” 顾云锦挑着眉看他,想到帷帽遮挡,对方看不清她的神色,这才稍稍歪了歪脑袋,以示疑惑。 一片好心眼看着要变成另含别样心思,听起来跟他事先打听了顾云锦行踪似的,蒋慕渊忙解释道:“出门只带两个丫鬟,去的地方应当不远且熟悉,这条巷子离北三胡同很近,我就是一猜。” 听起来很有道理,顾云锦了然,会排兵布阵的蒋慕渊能猜到她的行踪,也没有什么可奇怪的。 她摇了摇头,道:“已经很近了,就不用轿子了。” 蒋慕渊自然不勉强她,只叫了亲随上前,与顾云锦道:“让寒雷送你到胡同口吧。” 顾云锦认得寒雷,道观里跟在蒋慕渊身边的也就是他了,彼时因旧伤跛了脚的男子此时还健步如飞,她不由抿唇笑了,没再推拒,颔首应了。 倒是蒋慕渊,又格外叮嘱了寒雷几句:“隔十步跟着就行了,莫张扬。” 顾云锦与蒋慕渊告辞,走出窄巷,往北三胡同去。 身后不远处,寒雷不疾不徐跟着,时不时东张西望,就像是在打量河边景致,不叫人看出他的真实目的。 念夏暗悄悄往后看了两眼,才低声与顾云锦道:“刚才真是太险了,奴婢的心跳到现在还噗通噗通的呢,那位真是小公爷?亏得有他帮忙。” 抚冬听见了,闷声道:“倒是来得赶巧,兴许是跟那程三公子串通一气的,叫姑娘发现了二楼窗边的人影,才来打个圆场。” 念夏怔了怔,下意识问顾云锦:“姑娘?” “不见得串通了,”顾云锦理着思绪,道,“若小公爷有那个心思,以他的功夫,一颗石子就能打掉了我的帷帽了,哪里要这么麻烦。” 说话间,三人走进了北三胡同。 顾家院子就在不远处,顾云锦扭头看向胡同口,寒雷的身影已经不见了,她不禁轻声笑了。 寒雷素来跟着蒋慕渊,京中有不少人看他眼熟,要是被人看到他送顾云锦回到胡同里,又要添几句流言了。 蒋慕渊大抵是“可怜”她现在流言缠身,这才让寒雷隔着些距离护送,也不进胡同吧。 另一厢,蒋慕渊回到了酒楼二层的雅间。 听见推门声,小王爷抬头看他,支着腮帮子道:“我还以为你会送佛送到西,送她走呢。” 蒋慕渊倒了一盏茶,一口饮尽,声音不轻不重:“我又不是你,平白给人添是非。” 小王爷出身矜贵,行事却不拘小节,前回在街上跟礼部一位官员家的姑娘说了几句话,叫人看见了传到永王王妃的耳朵里,吓得王妃赶紧把小王爷寻回了府里,要弄明白到底是自家儿子惹人家姑娘、还是人家姑娘招惹自家儿子,兴师动众得让一群相熟的簪缨子弟看了笑话。 小王爷闻言也不恼,无所谓地笑了声。 程晋之也想到这一茬,忍俊不禁,他咳嗽了声掩盖了笑意,问道:“既如此,你还让寒雷跟着?不怕叫人看见?” 蒋慕渊放下茶盏,盯着他道:“防着像你这样一心掀姑娘帷帽的人。” 话音一落,程晋之缩了缩脖子。 哪怕蒋慕渊语气平静,但程晋之听出来了,蒋慕渊生气了。 第四十一章 下饵 三人都是从小就认识的,少年人相处,虽也顾忌彼此身份,可能处到一起的,不可能是溜须拍马、捧高踩低之辈。 程晋之的出身是比不上小王爷和蒋慕渊,但一样是称兄道弟。 心性使然,偶尔打趣起来不着边际,哪怕是小王爷,都不晓得被他们一群人笑过几回。 皆是闹过了就算,谁也不会搁在心上。 印象之中,程晋之很少见蒋慕渊生气,哪怕去年为了皇太后的生辰,蒋慕渊被人坑了在江南收了一只舌头不灵巧的鹦哥,为此叫人从皇太后宫中一路笑到了公候伯府的后院,他都一笑了之,丝毫不介意。 程晋之没想到,今日这事儿竟然叫蒋慕渊动了火气。 他下意识看向小王爷。 小王爷亦是一脸好奇,道:“掀帷帽这事情确实不地道,不过这窄巷……” 话只说了半截,意思也很清楚。 今日机会难得,顾云锦身边没有轿夫,只两个小丫鬟,不会四处传扬出去,窄巷又不是人来人往的大街,哪怕是行这等厚颜之事,程晋之也不是坏心寻顾云锦麻烦。 程晋之忙不迭点头,道:“我就是太好奇了。” 蒋慕渊面色依旧淡淡的,就这么慢慢扫了两人一眼。 程晋之轻咳了一声,隐隐觉得,自打蒋慕渊这趟回京起,他的性子就变了些。 虽然还是嬉笑怒骂,可有时候会沉下来,面无表情,一如现在这样。 “我认错,我下回再不做这种事了,”程晋之知道自己理亏,正儿八经的蒋慕渊生气也在情理之中,他道,“我如果再遇着她,我给她道歉。” 如此恳切,再揪着不放,也说不过去。 蒋慕渊叹道:“我道过歉了,说起来,你怎么知道她身份的?” “她从德隆典当行出来……”程晋之解释道,“她丫鬟说了青柳胡同、北三胡同,那医婆又叫她顾姑娘,这住处、姓氏都对上了,总不该是凑巧了。” 蒋慕渊一怔,顺口接了句:“她去当铺做什么?” 啪得一声,小王爷甩开了折扇,笑眯眯道:“想知道?问我呗。” 蒋慕渊睨他,没接他的话。 小王爷起了玩心,鱼儿不咬勾,他又重新下了饵:“不是想知道人家姑娘长什么模样吗?这事情交给我。长平一直闹着要宴客赏花,让她给徐侍郎府里下帖子,肯定周全又体面。” 长平县主是永王妃娘家的姑娘,最是喜爱热闹,一年里少说也要借着各种由头设宴四五场。 京中的书社、画社,城外的庄子,场地不拘一格。 小王爷与友人相聚,偶尔会和长平县主的聚会碰到一块,两厢见礼,打了照面,再各玩各的。 若是在宴席上,的确是小王爷口中的“周全又体面”。 程晋之以为这主意不错。 小王爷颔首,与蒋慕渊道:“顾姑娘是不是让人过目不忘,见过了就知道了,你说她喜欢素香楼的点心,我让长平多备点,也好看看你说得准不准。” 这一招将军够直接的,蒋慕渊没跟他分辩,道:“准又何如?不准又如何?” 小王爷顺着这话思量着筹码,程晋之却打岔了:“前回小王爷分明说的是谁信谁傻。” 台子被拆了,蒋慕渊朗声笑了,小王爷生了一个短暂的气,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待笑完了,小王爷收起了折扇,道:“我认输,我让人去问问她去典当行做什么。” 顾家小院外,顾云锦驻足看了眼胡同深处停着的几辆马车。 沈嬷嬷出来迎她,顺着她的目光看了眼,道:“是有人搬到了里头那院子。” 北三胡同的住户多是外乡商客,有一住好些年的,也有新来的。 顾云锦问道:“也是商贾?” 沈嬷嬷笑着道:“是四五天前搬来的,说是南方人,这几日一直在搬东西。” 说话间,那院子里出来个妇人,抬头见顾云锦打量马车,她含笑点头算作招呼。 顾云锦回了一礼。 那妇人跟身边的婆子说了两句,走过来,道:“姑娘安好。我是刚搬来的,这几天动静大,给左右邻居添麻烦了。原想着安顿好了再拜访,今日正巧遇见,先来打个招呼。” “夫人客气了。”顾云锦应道。 吴氏出来,见了新邻居,请她入内一坐。 妇人没有推托,跟着进了小院。 “我那院子是刚买下的,那户主跟我说过,你们一院子都是女眷,我就想着要来拜访了,”妇人柔声道,“不瞒你们说,我那院子里也没个当家的,就我带着丫鬟婆子住。” 妇人自称婆家姓贾,她入京是来治病的。 “旧疾了,常年吃药,也没多少起色,”贾妇人摇头道,“去年儿子大婚,我操持下来,越发觉得身子遭不住,想着过一两年女儿也要嫁,下定决心要调养调养,干脆把家里事情都丢给儿媳,自个儿进京来了。 请的是退下来的太医,前几年也是运气,他遇了些麻烦,是我们老爷帮了把,他念着旧情,答应替我看诊。 只是这病情不是一两副药的事儿,就干脆住下了。” 吴氏爽利人,两家既是邻居,又同时女眷独自过活,不由生了几分亲切。 徐氏听见院子里动静,撩了帘子出来,见了陌生人,一时不明对方身份,只浅浅笑了笑。 吴氏与她介绍了一番。 贾妇人打量着徐氏,犹豫着道:“别介意我说话直,你的身体也不好吧?下回也让太医瞧瞧?” 话语之中的关切不见虚假,徐氏没有拂了对方面子,推辞几句,就应下了。 顾云锦站在一旁,悄悄观察贾妇人,直到吴氏送了贾妇人离开,她都没有收回视线。 从前她不爱到北三胡同里来,自然也不清楚徐家小院边上有没有搬来过这么一个邻居。 她只是想着,那贾妇人很是热情,热情得让顾云锦觉得,不用一月半月,两家就要成莫逆之交了。 不过,贾妇人五官亲和,她的热情也不叫人反感,反而很是亲切。 尤其是对方提及的太医…… 顾云锦看向徐氏,徐氏的病情算不得厉害,就是拖久长久,以前换了那么多大夫都没有起色,若能有经验丰富的太医调理,往后就不用受那么多罪了。 顾云锦不想让徐氏再受罪了。 第四十二章 愧疚 从前世算,顾云锦年纪轻轻在岭北闭眼时,徐氏依旧在京里活着,可顾云锦清楚,徐氏过得并不好。 顾云锦被杨家送出京城那会儿,徐氏的身体就极差,整日里卧病在床,一月里有二十几天都咳嗽、惊梦,长久下来,夜里睡不好,白天醒不了,日子辛苦极了。 反倒是顾云锦,在岭北苦是苦了些,但病故的时候还算走得畅快,没有经历太久的反复和折腾。 用她自己的话说,早死早投胎,利索多了。 那个秋天,吴氏想法子给顾云锦捎了信,信上叹息过徐氏的病情。 家里的钱没少花,大夫一个个换,连侍郎府里,徐砚要名声要脸面,不肯叫人说苛待长姐,背着闵老太太和杨氏,也悄悄给北三胡同送过银子和药材,介绍过好大夫,但依旧没用。 顾云锦彼时躺在病床上,对继母与嫂嫂早已解开心结,自个儿尝了回做病人的滋味,想到徐氏比她还惨,对继母的同情和愧疚就更添一分。 忆起那些,顾云锦扶着徐氏的手,走到院子里的石桌边,让翠竹在石凳上垫了软垫后,让徐氏坐下:“今儿个日头不错,晒得也暖和。” 闻言,徐氏弯着眼笑了,道:“云锦也坐会儿。” 顾云锦应了。 落了座,沈嬷嬷把折元宝的锡箔一叠叠取出来,等吴氏送了客回来,院子里已经折了小半盆子了。 顾云锦一面折着,一面想着徐氏的病情。 她的长辈缘很浅。 父母早亡,祖父也战死了,祖母对他们这一房淡淡的,她与其他叔伯婶娘们也不亲,等搬离了镇北将军府,就更加疏远了。 徐家那儿,连徐氏都讨不到好,何况顾云锦? 等嫁去了杨家,在里头见识了冷暖,对长辈们哪里还有敬重和亲近? 她嫡亲的外祖苏家,远在江南,即便是血亲,长久不走动,对他们实在记不起多少来了。 这么一算,她便是有一腔孝顺的心,也没有能让她孝顺的人。 等顾云锦想明白徐氏的好,她已经帮不了徐氏了。 这一辈子,她依旧还是亲缘浅薄,但好在还有徐氏。 若贾妇人请的太医能治好徐氏,就真是太好了,哪怕是不能根治,也好过日日折腾,每一日都痛苦。 “太太,”顾云锦轻声唤徐氏,“下回那贾家大娘请太医,您让他仔细瞧瞧吧。” 刚才徐氏见贾妇人亲切,自然顺着没有拒绝,现在听顾云锦说,她笑道:“我身体还好,也一直在吃药,不算大毛病,虽说是邻居,但总归不熟,人家客气,我们不好厚着脸麻烦她。” 顾云锦丝毫不意外徐氏会这么说,徐氏性格温和,不肯叨唠人。 “都说远亲不如近邻,她家里人不在京中,平时指不定有不方便的地方,我们能帮的帮一些,算是有来有往,”顾云锦宽解徐氏,怕她答得随意,又扭头跟吴氏道,“嫂嫂,这事儿就拜托你了,看病可比脸皮要紧。” 吴氏性子爽直,帮着劝道:“云锦说得在理,太太您怕麻烦,我不怕,再说那大娘看着就是热心人,我们不承她的人情,人家说不定以为我们不喜欢她这个新邻居呢,到时候我跟她说去。” 徐氏拗不过她们两人,心里也暖暖的,她知道儿媳素来孝顺,继女这一月里的改变让她受宠若惊,想到前两天捎回来的纸,她眼眶微微发热,问道:“府里真的应下了清明时把母亲的东西送来胡同里供奉?我在这儿摆,不太合适吧?” 顾云锦笑了起来:“做子女的祭祀父母是天经地义的事儿,没什么不合适的。如今外头都说徐家不好,他们想方设法求名声,不会反悔的。您母亲五十整寿,不单是咱们这儿,侍郎府里也要大摆。这些香火原本就该老太太受的,从前是亏待了,现在不敢了。” 徐氏的眼睛一片湿润。 她记得很清楚,她出嫁之前的每一次祭祖,石氏都是受冷落的。 明明是母亲该得的,却从未享受过,徐氏争取过,但她在闵老太太手中没讨到半分好处。 时隔多年,徐氏也没别的念想了,就希望石氏的牌位能好好受供奉,现在,总算能翻身了。 喑哑着声,徐氏道:“云锦,谢谢。” 顾云锦吸了吸鼻尖,她其实受不起这声“谢谢”,她对徐氏有太多的愧疚,曾经年幼不懂事时说过的话,哪怕徐氏从不跟她计较,她也清楚那些很伤人。 等用午饭的时候,折好的元宝已经装了好几袋元宝袋了。 午后徐氏要小睡,顾云锦跟吴氏说要出门一趟。 之前当着徐氏的面,吴氏也没仔细问,这会儿得了空,她低声道:“你让人捎了信回来,我有些云里雾里的,怎么突然间他们就想起这一茬了?” 顾云锦正好跟吴氏通个气,道:“我跟大舅娘说是太太想要祭祀石氏老太太,前几日舅舅让人掺了,为了他,老太太想不答应都不行,回头你去府里拿东西的时候,别说漏嘴。 我再跟嫂嫂交个底,图的也不是把一两样东西拿来供着,是要让老太太把石氏老太太留下的东西都吐出来,那些本就该是我们太太的,她扣下算哪门子事情?” 吴氏挑眉,她赞成顾云锦的想法,一是一、二是二,闵老太太做人忒不地道了,只是,这并不容易。 “太太出阁时没给,以前石家来人讨时也没给,现在她肯吐出来?”吴氏沉吟,“闵老太太那人,怕是宁愿砸了烧了,都不肯给太太的。” 顾云锦的笑容添了几分狡黠,附耳与吴氏道:“我要揪她身边人的把柄嘞,已经有些眉目了,不怕她不吐。” “你有主意就好,”吴氏说完,想了想,还是关照了一句,“要帮忙只管跟我说,不管如何,哪怕事情做不成,你也要顾好了自己。” 顾云锦咯咯笑了:“不怕惹恼她,大不了我收拾东西搬回北三胡同来,她还能吃了我不成?话又说回来,她现在就算气死了,都不敢让我搬出侍郎府。” 姑嫂两人嘀咕了一通,顾云锦带着两个丫鬟出了门,只可惜又问了两家当铺都没问出个结果来,让她不由叹了声气。 第四十三章 春雷 顾云锦低着头,抬手摆弄着帷帽。 接连碰壁之后,她突然发现,之前是她想简单了。 当铺做生意有他们的规矩,客人拿了东西来典当,无论是不是死当,铺子里都不会轻易透露给其他人。 真是死当了,将来往外头卖,寻常也不会提及原主身份,除非那东西有来头,作为谈资和噱头,给货色加价的。 这几家当铺都是京中数得上号的,背后多有权贵,做事得体就好,不会做坏自家口碑的事情。 顾云锦照着从前的想法,认为当初念夏能打听出来,现在一样可以,可她却是忘了,彼时石瑛和杨昔豫那相好大打出手的事儿闹得沸沸扬扬,又牵扯了宅子到底是谁出的钱、侍郎府老太太教人无方让丫鬟监守自盗还是体恤身边人送了不少好东西,这些茶余饭后的热闹足足在京中传了小一个月。 真真可以算得上满街都是看戏的了。 那时候的顾云锦也不仅仅是顾云锦,她是杨昔豫的嫡妻。 杨家关心银子来路,她让人查也无可厚非,大小有几家铺子行了方便,给了念夏些信息。 而现在,京中还未上演那场闹剧,顾云锦只是个未出阁的小姑娘,她出入铺子戴着帷帽,连真实的身份都不能跟朝奉、司理讲,人家自然就不肯开口了。 顾云锦咬着下唇,眼前分明看到了石瑛的小辫子在甩动,她却没法抓,不能连根拔起来,这感觉可真不好。 尤其是她眼下掌握的信息不够多。 她还不清楚那只点翠的簪子到底在哪家铺子里,又是哪位朝奉掌眼收下的,若能确定了,她哪怕是设计拉拢也算条路子不是? 真的无计可施了,顾云锦还能跟杨氏做个买卖。 杨氏和闵老太太这对婆媳不交心,能断了石瑛这条臂膀,让老太太吃哑巴亏还不能寻自个儿麻烦,杨氏指不定比她还积极呢。 不过,那是退路里的退路,顾云锦轻易不想要杨氏这位同盟。 请神容易送神难,杨氏这会儿不防备她,她掀自己的老底,就太亏了。 一时没有进展,顾云锦也不想病急乱投医,便先回了北三胡同,反正她折元宝要好几日,之后要留在小院里住上几天,等祭祀了清明后再回侍郎府。 没在闵老太太和杨氏的眼皮子底下,她出入总归方便些。 傍晚时,顾云锦回侍郎府了,吴氏怕天黑了不好走,就没有留饭。 不疾不徐走到青柳胡同口,顾云锦顿住脚步,低声与两个丫鬟道:“今日事情,一个字都不许往外说。” 念夏向来是顾云锦说什么就听什么,抚冬以为她说的是去当铺的事儿,刚要点头,看着顾云锦的帷帽,一下子就悟了。 最不能说的是窄巷里的事情吧。 掀帷帽不是好听的,甭管有没有掀开,也别管对方是地痞无赖还是程晋之、蒋慕渊这种世家子弟,流言可不讲道理,三人成虎,抚冬是懂的。 顾云锦见她们两人机灵,就放下了心。 入了府,顾云锦刚进二门,就被杨氏交代的人请到了清雨堂。 屋里刚摆桌,杨氏唤人打水来给顾云锦擦手,一脸关切道:“大姑姐挑好东西了吗?” 顾云锦擦干了手,指尖挑了点香膏,道:“我们太太大哭了一场。” 一听这话,杨氏的眼皮子跳了跳,偏偏此刻徐砚从外头进来,似是听见了顾云锦说的话,让她半边脑门子都胀了。 “大姐怎么哭了?”徐砚道。 顾云锦唤了声“舅舅”,叹息一声,道:“她说,她只想着争取一回,能不能成,心里也没底,没想到老太太答应了。 不仅是北三胡同里,连侍郎府都要大办,她从前都没敢痴心妄想过,毕竟从她记事起,每回祭祖,石氏老太太的都冷清。 她没嫁人时,还有她给她亲娘的牌位磕头,等她嫁了,连个磕头的人都没了。” 这一番话,顾云锦不算诓徐砚和杨氏的,徐氏虽未仔细说,但只言片语是漏出来过的,从前顾云锦也听沈嬷嬷和翠竹提起过,彼时她心里有疙瘩,听了这些没想徐氏可不可怜,只觉得“继母这个身份就是这么可恶”。 徐砚却被顾云锦说得羞愧不已,咳嗽几声掩饰尴尬。 他念过很多书,懂很多规矩礼数,平心而论,徐砚知道闵老太太做的事情并不对。 可他也不是那等一板一眼的迂腐之人,他明知是错的,却不会为了早早亡故的石氏去和闵老太太起冲突,闵老太太毕竟是他的亲娘,连徐老太爷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事情,他才不去扎母亲的心。 只是,粉饰太平是一码事儿,被顾云锦直截了当地摊开来说了又是另一码事儿。 他不能信口雌黄为闵老太太开脱,但被晚辈堵得无言以对,徐砚还是伤颜面的。 顾云锦看在眼中,见好就收,转头与杨氏道:“太太精神不大好,还没定下挑什么东西送过去,说是要再等两日,让她琢磨琢磨明白。” 杨氏颔首:“还有几天呢,不着急的。” 顾云锦道了谢,又问徐砚:“舅舅,王大人那儿有说什么吗?” 提及王甫安,徐砚的眼底满是阴郁:“不提他。” 顾云锦明白了,徐砚和王甫安是说崩了,徐令意和王琅的婚事十有八九黄了,等消息传去轻风苑里,魏氏怕是冲过来撕了徐令婕的心都有了。 和前世相比,抛开顾云锦自己不愿意和杨昔豫有瓜葛,连徐令意的前路都要改了。 顾云锦深吸了一口气,这说明,她的人生,也会大不同了。 翌日下午,顾云锦坐在石凳上折元宝,有人轻轻拍了院门,沈嬷嬷去看了,引着贾妇人来了。 贾妇人手中提着食盒,笑道:“我那儿可算是收拾妥了,就备了些点心,给胡同里的邻居们都送了些,认个门。我初来京城,不知道哪家的东西好,只听说了素香楼的名号,也不晓得合不合你们口味。” 吴氏笑了起来:“大娘客气了,不瞒你说,我这个小姑子是最最喜欢素香楼的。” 贾妇人喜上眉梢。 顾云锦接了食盒,乖巧道谢,起身走到井边的水桶边洗手,站起身掏出帕子,才发现贾妇人跟过来了。 贾妇人依旧笑眯眯的:“姑娘想打听的东西就在德隆典当行。” 轻飘飘的一句话,顾云锦却觉得跟春雷一般响亮。 第四十四章 妙人 这话说得突然,顾云锦初初一听有些愣,但很快就稳了心神。 贾妇人初来乍到,这两天忙着搬家整理院子,按说不该知道顾云锦在做什么。 顾云锦抬眸看过去,怕对方是诓她的,把话又丢了回去:“我打听的东西?我不太明白大娘的意思。” 贾妇人笑容不变,似是瞧出顾云锦的防备,她没有卖关子,直截了当说穿了:“点翠镶红珊瑚的蝴蝶簪子。” 下意识的,顾云锦收紧了手中的帕子。 她走了几家当铺,对他们做生意的规矩多少了解些,不仅是不透露出手典当之人的身份,上门来问询的人的信息也不会挂在嘴边。 再说了,顾云锦没有在哪家当铺里表露过身份,就算贾妇人走通了门路晓得有姑娘家打听簪子,也不会知道姓甚名谁。 可偏偏,贾妇人什么都知道。 一个外乡来的商贾妇人,岂能轻易从德隆典当行里问出话来? 而贾妇人如此自信,顾云锦便省下了打马虎眼的心,道:“那大娘可知道,是谁把簪子当去了德隆,当了多少银子,东西能不能赎买回来,当票又能不能拿给我看?” 一连几个问题,半点不带停歇,贾妇人很喜欢顾云锦这直来直往、不拐弯抹角的性子,道:“死当了三十两,姑娘要看当票,也有门路。” 顾云锦讶异,倒不是为了贾妇人口中的门路,而是价格。 一等丫鬟一个月的月俸是一两半,添上各种赏银,石瑛一年里拿到手的银子差不多二十两,这是数得清的,以顾云锦对石瑛的了解,这笔银子几乎都落到了石瑛爹娘的手中,她自个儿留不了多少。 监守自盗来的三十两,不会被爹娘拿走,对石瑛而言,已然是巨资了。 从前她买下的那小院,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听说里头那雕栏窗棂,不比富商家逊色,地契上写着五十五两,顾云锦粗粗一算,石瑛靠典当石氏的嫁妆,差不多就存下了一辈子过活的钱了。 只是,石瑛能满意这价格,但对上好的点翠簪子来说,未免太便宜了。 贾妇人看出顾云锦的疑惑,解释道:“是个姑娘去当的,她不说东西来历,只在当票上按个手印,报的名字也不知是真是假,德隆的朝奉怕簪子来路不正,就没肯出好价。” 顾云锦点了点头。 典东西就是这样,石瑛急着出手,去哪家当铺都要被问,这簪子又打眼,哪怕德隆压价,她也只能当了。 顾云锦不担心石瑛留了什么名字,只要那手印是她的,到了闵老太太跟前,她就赖不过去。 贾妇人又道:“簪子还在德隆,姑娘可以赎买。” 赎是肯定要赎的,没道理让石氏老太太的东西留在当铺之中。 “大娘,不瞒你说,我没那么多银子,我一会儿跟我嫂嫂商量下,等她凑一凑。”顾云锦说道。 至于这银子最后由谁来出,她们北三胡同是绝对不掏口袋的,顾云锦肯定要跟闵老太太和杨氏讨,而重脸面的老太太会不会从石瑛手里再追回来,那是她仙鹤堂的事情了。 贾妇人见她坦言囊中羞涩,便道:“府上若是凑不够,姑娘就别跟我客气,我那儿还有些能动的。” 顾云锦弯着眼笑了。 她已经不意外贾妇人的热情了。 能让德隆典当行开口,能拿到当票,这位妇人又怎么会是普通的商家妇? 贾妇人的背后定然是有那么一个人,那人知道顾云锦在找簪子,让贾妇人出面来助她一把。 那人若是好心,顾云锦自是感激,若是存了歹意,贾妇人搬到了顾家边上,两家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顾云锦也没法子解决了。 与其瞻前顾后、犹犹豫豫,不如弄明白对方来意。 顾云锦扶住贾妇人的胳膊,沉声道:“大娘,我们明人不说暗话,哪一位贵人出手帮我的,您给我交个底,我以后也好谢谢他。” 贾妇人扑哧笑出了声,扬着唇角道:“别人都讲究看破不说破,姑娘倒是与众不同,想到什么就问我什么了。” 顾云锦莞尔。 “不是我故意瞒着姑娘,人家没交代我说穿,我可不敢多那个嘴,”贾妇人安抚一般拍了拍顾云锦的手背,道,“姑娘只需信我,那人没有害姑娘的心思,你只管放心。下回方便时我再问问,他要是应了,我就把他的身份告诉姑娘。” 贾妇人语气坚定,顾云锦追问也问不出结果来,干脆道:“既然是好心人,我也不拿乔,承了他的情,大娘再帮我打听几样东西,要是找出来了,我都要赎回来的。” 贾妇人哈哈大笑起来,她越发觉得顾云锦这姑娘有意思,在不知对方身份时,能“得寸进尺”、占便宜得这么坦荡还半点不让人反感,也是个妙人儿了。 “姑娘只管说,我肯定办好。”贾妇人打包票道。 顾云锦把库房里少了的那几样东西都告诉了贾妇人。 贾妇人一一记下。 院子里还要继续折元宝,贾妇人没有叨唠太久就先告辞了。 吴氏笑盈盈问顾云锦道:“你刚和大娘说什么呀,我看你们说得起劲,很是投缘。” 顾云锦眼珠子一转,道:“我跟她说京城里哪家铺子的点心好吃,下回大娘再给邻居们送东西,就不会挑错了。” 徐氏笑得直摇头。 吴氏啐她:“得了便宜还卖乖,明明最喜欢素香楼,还非说人家大娘挑错了。” 顾云锦不贫嘴,只跟着笑。 不管如何,事情都柳暗花明了,顾云锦放心许多,只等着贾妇人那儿有信儿了,就能继续往下走。 而那位暗处的好心人,他能让德隆典当行松口,即便不是东家,在东家跟前也有几分面子。 傍晚回了侍郎府,顾云锦悄悄吩咐抚冬道:“去打听打听德隆典当行是哪家的买卖,要不经意些,别让人又往别处说。” 京城各种生意,后院的姑娘们多数不上心,但前院的老爷们,多少会掂量些,尤其是徐家这种从商贾爬上来的,仆从们也会听说些。 抚冬的爹娘亦是府里当差的,在徐家做了小二十年了,自有相熟的,论打探消息,她比念夏合适多了。 第四十五章 骂她 北三胡同里从四月初三开始摆供桌,比侍郎府里要早两日。 初二大清早,顾云锦就随着杨氏去了仙鹤堂。 杨氏清楚,今天就要把送去北三胡同的东西定下来了,闵老太太答应归答应,真从库房里搬东西,少不得又要拐弯抹角地骂骂咧咧的,刺得耳朵疼,因而她想赶个早,趁着徐老太爷还在就办妥了。 当着老太爷的面,闵老太太大抵能收敛些。 顾云锦也是这个心思,她半点不想挨骂,有靠山自然要寻靠山的。 果不其然,仙鹤堂里正用早饭,闵老太太见她们进来,一张脸就拉得老长。 “什么事儿这么急?”闵老太太冷声道,“老婆子吃口饭的工夫,都等不及了?” 顾云锦眨巴眨巴眼睛,没吭声。 杨氏脸上陪着笑,也不搭腔,却是暗暗腹诽,若顾云锦着急,就不会拖到临出府的时候了。 这几日杨氏也问了顾云锦几回,每一次的答案都是徐氏没想好,她也只好作罢。 闵老太太放缓了动作,故意晾着她们。 徐老太爷先用完了,漱了口,道:“云锦是一会儿回北三胡同去吧?都收拾好了吗?” 顾云锦颔首,道:“明日就摆供桌了,抚冬在兰苑里收拾行李,我们太太挑好了,我来问老太太‘借’石氏老太太的嫁妆。” 分明是石氏留下来的,却用上了一个“借”字,其中讥讽味道喷涌而出,丝毫没有掩饰。 闵老太太冷哼着要训顾云锦。 徐老太爷扫了闵老太太一眼,止住了她的话,缓缓道:“她挑了什么?” “百子戏春五彩象鼻大花瓶、观音送子的紫檀根雕、金玉满堂的刺绣插屏。”顾云锦道。 三样东西,顾云锦说得一脸坦荡,语调没有半点起伏,听的人却面色各异。 这几样都带着多子多福的意思,添在嫁妆里,跟撒床的桂圆花生一个样,祈祷石氏能早日给婆家开枝散叶、承继香火。 徐老太爷听了,脑海里都是产后失血而亡的石氏的身影,毕竟夫妻一场,石氏又是生孩子的时候没的,此刻想来颇为唏嘘。 闵老太太却是连鼻子都气歪了,徐氏这是靠几样东西在骂她嘞。 石氏作为原配妻子,徐砚、徐驰却从没给她的牌位磕过头,徐家明明有后,石氏在地底下却过得跟断了香火似的。 咬紧了后槽牙,闵老太太恶狠狠地想,徐慧性子素来软和,做不出拐着弯来骂继母的事情,这三样东西,怕是吴氏和顾云锦挑的。 顾云锦才不管他们怎么想呢,她连杨氏又是诧异又是忍笑又是暗爽的表情都不管。 闵老太太强压着心头的火,道:“都是大件,明明早几日就清点了库房,怎么到现在才定下?这么拖沓!” 顾云锦幽幽叹了声气,语气悲切:“石氏老太太的嫁妆一直都是您收着,我们太太从小到大没见过几眼,什么都稀罕、什么都想供,这才犹豫来犹豫去的,舍不得呢。” 这话等于是把闵老太太霸占石氏嫁妆给直直说出来了,哪怕没有用重词,也没给闵老太太留半点颜面。 闵老太太拍着桌子要发作,徐老太爷重重咳嗽一声,唬得老太太只能忍下。 徐老太爷被顾云锦几句话说得心酸了,这会儿满脑子都是石氏从前温和柔顺的样子,和徐慧幼时乖巧的模样,哪怕父女之间并不贴心,徐慧也在他跟前养了二十几年,远比其他人家的女儿们久多了。 其中因由,不细想时也就算了,全涌在心头上,他也明白徐慧的委屈。 不过是几样死物,能让徐慧高兴些,别说是搬去摆两天,不还回来又算得了什么。 “既然挑好了,就赶紧送过去,别耽搁了要紧事。”徐老太爷一锤定音,也不跟闵老太太多说废话,起身走了。 顾云锦看着老太爷的背影,目光沉沉。 别看徐老太爷这会儿为徐氏说话,等转过头去,那股子情绪下去了,再叫闵老太太说上几句,念头恐怕又要变了。 若不然,石氏的嫁妆能在闵老太太手里扣了几十年吗? 屋里没有徐老太爷压阵,眼看着闵老太太的火气一阵一阵窜上来,杨氏一个激灵,忙道:“我这就去安排车马人手。” 杨氏说完就溜,顾云锦依样画葫芦,笑眯眯冲石瑛努了努嘴,脚下抹油往库房去。 稍等了会儿,石瑛绷着脸过来,一言不发开了库房。 邵嬷嬷指挥着粗壮的婆子搬东西,杨氏拉着顾云锦推开几步,低声问道:“这些真是大姑姐挑的?” “是啊。”顾云锦道。 杨氏讪讪:“大姑姐的性子变了,从前她不会这么大胆的,百子戏春、金玉满堂、观音送子,这不都在骂老太太嘛,难怪老太太刚才气坏了。” 眼底笑意一闪而过,顾云锦撇嘴,道:“哪儿的话呀,我们太太不是那些的人,这些都是求个好兆头的,老太太自个儿想岔了。 不瞒舅娘,我哥哥送了家书来,说是年底有机会能回京一趟,我们太太高兴,想跟祖宗大人们求一求,等哥哥回来了,嫂嫂能早些给他添子嗣。 太太身体不好,不能去灵验的道观庙宇里拜,只好求自家祖宗们了。” 杨氏凝着顾云锦的嘴,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 道理很像那么一回事,可她怎么听来听去就听出一个意思来——人看是人、鬼看似鬼,闵老太太就是那个鬼,她心虚了自个儿生闷气。 这么一想,杨氏觉得她也成了鬼,把顾云锦简单的几句话听出了千层万层意思。 见顾云锦面色如常,杨氏也不由认为自己想多了,只是个心中不忿就随意罚丫鬟打婆子出气的小丫头片子,哪里会一处两处寻口上便宜? 顾云锦仔细看仆妇搬东西,怕她们手上不小心,磕磕碰碰了。 杨氏又问了几句家常,顾云锦一本正经地跟对方胡说八道,反正她扯谎也是面不红心不跳的,脸皮子厚,天生占便宜。 这些全是她和吴氏挑的,就是骂闵老太太的,老太太气急了又拿她没办法,多叫人舒坦的事儿。 第四十六章 疑惑 马车进了北三胡同,在顾家小院外停下。 吴氏让人把东西一样样往院子里搬。 徐氏听见动静,快步出来,看着被抬进来的插屏,她的眼睛霎时间红了。 她刚出生时石氏就没了,闵老太太嫁进来,把原配留下来的东西都收进了库房,徐氏从小到大,几乎就没接触过亲娘的嫁妆。 只偶有那么两回,趁着整理库房、晾晒器皿的机会,徐氏远远看过两眼。 那也看不真切。 明明近距离看是头一回,徐氏也有感觉,这就是母亲留下来的东西,满满都是亲切感。 徐氏体弱,手上也没力气,就没有上前妨碍婆子们做事,只站住一边,嘴里一遍遍念叨着“小心”、“小心”。 等三样东西都放好了,徐氏才颤着手轻柔触碰,那又喜又悲的样子让翠竹都险些哭出来。 吴氏性子爽直,原也不是多愁善感的人,却还是被徐氏给勾出了泪花。 她听顾云锦说过石氏留了多少东西,哪怕徐氏从前嘴上不说,眼下吴氏也能明白对方的心情。 “一定要都拿回来!”吴氏咬着牙跟顾云锦道,“为了太太,绝不让他们占那等便宜。” 顾云锦抿唇,没有出声,只是重重点了点头。 这世上能让徐氏打心眼里开怀的事儿并不多,顾云锦想尽力去做好。 夜里,她在厢房里住下了。 这间本就是给她准备的屋子,哪怕平日里不住,也收拾得干净。 因她回府,白日里被褥还晒过,暖洋洋的。 顾云锦抱着被子翻了个身,明明这么舒服自在的屋子,她从前怎么就打心眼里的嫌弃呢? 一觉睡到天明,顾家的祭祀就开始了。 顾云锦跪在供桌前,向祖宗大人们磕了头,又絮絮叨叨跟父母说话,讲她的那十年,讲她如今的感悟。 她每回都能说上许久,众人都习惯了,没有谁催她。 正清明那天,抚冬回了一趟侍郎府。 抚冬前几日就替顾云锦打听了,只是一时间没有问出来,这趟回去,总算有了收获。 晚上闭起门,抚冬低声道:“听奴婢的哥哥说,德隆典当行的东家姓叶,外头多传他是江南叶家人,但也有些流言,说和江南没关系,是地道的京里的皇亲。” 支着腮帮子,顾云锦自有计较。 江南叶家,百年的老商号了,儿孙多,生意大,她从前听过这家名号。 可顾云锦不觉得是他们家。 叶家无心仕途,只有几个子弟捐过官,没在官场掀起风浪过。 京城不比江南,外乡商客又无官场背景,是不可能撑起如德隆这样的典当行的。 皇亲国戚的说法,还像回事。 “哪家皇亲姓叶?”顾云锦一时想不起来。 抚冬和念夏凑一块,嘀嘀咕咕了会儿,终是想起一家来:“平远侯府的老侯爷夫人姓叶。” 顾云锦对不上号。 抚冬眼睛一亮,解释道:“就是永王爷的岳母。” 这么一说,顾云锦明白了。 若德隆典当行真的是平远侯府的产业,又背靠永王府,那在京中典当行业里,就可以说是横着走了。 贾妇人能从这家里头拿到消息,她背后之人的身份绝不简单。 能和王府、侯府往来的,肯定不是寻常人了。 半夜里顾云锦惊梦,一头大汗地醒来,被子里都有些潮了。 一瞬间,顾云锦想起了在岭北的日子,那时也是如此,体虚得夜里盗汗。 思及此处,她猛得又想到了蒋慕渊,从冬雪之中执伞而立,到柳絮绵绵里临空而下。 是了,蒋慕渊与永王府的小王爷熟悉。 他们是一道长大的表兄弟,经常一起聚,而小王爷作为老侯爷夫人的亲外孙,从德隆拿些东西根本不在话下。 这么一来倒是说得通了。 那天她从典当行出来,程晋之就知道她身份了,因而才能早做安排,在窄巷里安排人手。 蒋慕渊出手助她,程晋之也自知理亏,口上几句歉意怕轻了,晓得她在德隆无功而返,便帮她一回,算是赔礼了。 看似串起来了,顾云锦又生出别的疑惑来。 怎么会让贾妇人来传话呢? 她去典当行前的三天,贾妇人就搬过来了,这就不是想赔礼后才安排的人。 那贾妇人住到北三胡同来,是巧合吗? 想到一半,顾云锦困意泛起,沉沉睡了。 第二天下午,贾妇人来寻顾云锦。 她热情地跟徐氏、吴氏打了招呼,和顾云锦两人站住墙根下,低声说话。 “姑娘要打听的几样东西,多有门路了,那人当得散,寻了好些当铺才找出来,”贾妇人道,“还是一样的,拿钱就能把东西和当票拿回来,只有那玉扳指寻不到,没有其他特点,不好找。” 顾云锦明白其中辛劳,能有如此收获已经不容易了,她道了谢。 “姑娘要都赎回来吗?”贾妇人问道。 “不急于现在,”顾云锦有自己的主意,“只希望他们都收在铺子里,暂且别卖给他人,我晚些时候去赎。” 贾妇人一怔,犹豫了会儿,想到顾云锦性子直接,还是开口问了:“姑娘是现银还没凑齐吗?” 顾云锦笑了起来:“我跟大娘坦言过我囊中羞涩,真要借银子,我不会跟大娘客气的,是我另有想法。” 见她说得坦荡,贾妇人也笑了。 虽然有了点翠簪子的下落,但顾云锦不可能去闵老太太跟前开口就是“我从当铺里问出来石瑛偷东西典当”,这样太傻了,反而会让人怀疑上她。 顾云锦压着声儿跟贾妇人说了自己的安排,贾妇人连连点头,拍着胸脯保证会交代好各处,不说漏嘴。 顾云锦也和徐氏、吴氏交了底。 徐氏听闻母亲的嫁妆被人偷卖,悲愤极了,顾云锦一遍遍替她顺气才让徐氏平缓了些。 底下人也耳提面命了一番。 顾云锦唱戏唱全套,等祭祖结束后,她和贾妇人去了德隆典当行。 有贾妇人带路,里头的司理客客气气地带她们进了雅间,取了那只点翠簪子来。 顾云锦仔细看了看,做工精细,很是好看。 这样的上等货,被石瑛拿出来低价死当,真是暴殄天物! 顾云锦把簪子放回锦盒里,东西已经看过了,现在她要回仙鹤堂里算账了。 第四十七章 举手之劳 当票收到荷包里,顾云锦戴好帷帽,出了雅间。 隔壁隐约有对话声,大抵是有客人在商量买卖,虽说声音不重,但也零星能听见几个词。 顾云锦无意窥听旁人事情,就没有驻足,往楼梯口去。 迎面走来一少年人,顾云锦当他也是客,微微颔首,侧身示意对方先行。 那人却在她跟前几步站住了,拱手道:“顾姑娘,在下程晋之。” 念夏一听这名字,当即往前迈了半步,挡在顾云锦身前,一脸防备地看着他,动作快得顾云锦想拦都没拦住。 顾云锦不担心程晋之再掀她帷帽,虽然她对他的了解只在蒋慕渊曾经说过的三五事情上,但以小窥大,程晋之不是那等不依不饶的性子。 程晋之这回心思坦荡,被念夏这般小心防备,更是觉得前回做的事情不地道了。 他以手做拳,轻咳了声,赧然道:“我是来给姑娘赔礼的,上回是姑娘不计较,我却不能当没有那桩事,是我唐突失礼,给姑娘赔罪。” 这几句话说得诚意十足,拱手行礼也半点不含糊。 上回程晋之站在窗后,隔了些距离,顾云锦没有看清他的模样,这会儿细细一打量,只觉得五官俊气、眼神清澈。 顾云锦问他:“程三公子怎么知道我在这儿,还特特来赔礼?” 程晋之答得大方:“我刚才就在楼上,听司理说姑娘来了,就下楼来了。” 顾云锦心思一动,故意道:“三公子客气了,你帮了我这回,我还要谢谢你呢。” “我似是没帮姑娘什么忙。”程晋之的眼睛里满是疑惑。 他的神色不似作假,顾云锦又偏过头看向贾妇人,贾妇人比她晚几步出来,见他们几人堵在走廊上,就没有贸然上前。 顾云锦打量她模样,她一脸平和,好像并不认得程晋之。 见此,顾云锦笑着道:“不是程三公子,那大抵是小公爷了。” 贾妇人看了顾云锦一眼,又低下了头,虽然飞快,但眼中的愕然还是让顾云锦给捕捉到了。 看来,贾妇人背后的是蒋慕渊了。 没有向程晋之解释,对方亦没有多问,顾云锦施了一礼,和贾妇人一道出了典当行。 谁也没说话,等走到了岔路口,顾云锦才顿住脚步,低声道:“大娘,让你帮我一把的是小公爷吧?是我自个儿猜的,不算大娘多嘴。” 贾妇人哭笑不得,越发觉得顾云锦有趣,没有点头应下,却也没有否认:“举手之劳。” 谜底揭开了,顾云锦的心也落下了。 贾妇人说过对方只是好心,并无歹意,顾云锦也承了那人的情,但好奇使然,她总会猜测那人身份。 她前两天猜到与窄巷里拦她有关,今日碰见程晋之,干脆套话问了问,弄明白了就踏实了。 虽然顾云锦也不清楚贾妇人为何会搬到北三胡同,又要做些什么,但既然那背后之人是蒋慕渊,她就无需担心他这次的“举手之劳”,更不用怕往后还有什么算计等着她。 她不仅认得现在的蒋慕渊,也见过十年后的他,更听过无数与他相关的事情。 朝廷战事频发,外敌、内乱,蒋慕渊领军杀阵多年,百姓之中有许多他的故事,说他忠勇果敢、一心为这江山拼搏,她去了岭北后,也在附近的庄子上见过从外乡逃战乱来的灾民,他们提及蒋慕渊时,眼中满满都是崇敬,也有老人说过,若非蒋慕渊及时带兵赶到、镇压乱军,只怕他们一整个镇子的人都逃不出来了。 顾云锦彼时空闲,念夏便打听了许多故事来告诉她。 念夏原是想着多问些顾云齐打仗去过的地方的事儿,哪知道那些外乡人张口闭口先说蒋慕渊,到最后没问到多少与顾云齐相关的,一溜儿都是蒋慕渊的事迹。 征战间那般勤恳、受百姓爱戴的人,在十年前的现在,肯定也不会跟她一个姑娘家过不去。 贾妇人说是举手之劳,那定然是那般了。 顾云锦边想边走,等进了青柳胡同,她才加快了脚步,穿过垂花门,一掀帷帽,露出来一张怒气冲冲的脸。 清雨堂里,杨氏歪在榻子上小憩。 邵嬷嬷快步进来,道:“太太,表姑娘回来了,直直就往仙鹤堂去了,看那脸色似是憋着一肚子气,奴婢半道上遇见她,跟她说话,她连个眼神都没给奴婢,等下仙鹤堂里怕是要闹起来。” 杨氏眼皮子都没抬,这个清明,为了供奉石氏的事儿,闵老太太挑三拣四没少折腾她,弄得她劳心又劳肺。 顾云锦要跟闵老太太闹,她看戏都来不及,才不会去当什么和事老呢。 再说了,一个小丫头片子和一个小心眼的粗鄙老婆子,又一屋子丫鬟仆妇,能闹成什么样?是顾云锦敢打闵老太太还是老太太敢打顾云锦?一个都不敢,有什么好紧张的。 邵嬷嬷见杨氏半点不上心,急道:“太太,咱们二姑娘现在在仙鹤堂呢!” 杨氏腾地就坐起来了,催着画竹给她重新梳头,心里急得不行。 前两天徐令婕说话不小心,闵老太太无处宣泄郁气,正好拿徐令婕开刀,罚她这两天下午都去仙鹤堂里抄书。 杨氏太知道徐令婕的脾气了,顾云锦闹起来,就徐令婕那张嘴,肯定要掺合的,估计也说不出什么中听的话来。 外头风声未消,闵老太太不敢打顾云锦,但肯定敢打亲孙女。 杨氏心急火燎的,简单收缀了,就往仙鹤堂里赶。 前脚刚迈进去,后脚就听见正屋里传来一声瓷器砸在地上的声音,以及闵老太太中气十足的“你说什么混账话!” 杨氏不禁浑身一颤,仿佛叫那瓷片儿划到了脚背似的,她脚步一踉跄,堪堪稳住身形,三步并两步穿过天井,不等小丫鬟通禀,一把掀开帘子迈了进去。 她还未顾得上看清屋里状况,就听顾云锦哼了声,语气讥讽。 “我刚才是问老太太,徐家经商多年,二舅舅掌着生意,按说侍郎府是不缺钱的,怎么到了您这儿,手头拮据得三十两都凑不出了,要去典当行里凑银子了呢?” 杨氏的脑袋嗡了一声,顾云锦的每一个字里都是嘲弄,那股子不屑都冲着天去了,可杨氏没听明白这说的是哪门子事。 什么拮据,什么典当行,什么凑银子? “云锦,”杨氏下意识地道,“老太太不会去典当东西的,毕竟……” 一开口,杨氏就晓得坏了,赶紧住了嘴。 边上的徐令婕却是个直脾气,没听出母亲的欲言又止,张口就接了下去:“毕竟祖母没银子了,从来都是直接问母亲讨的。” 第四十八章 发难 扑哧,顾云锦没绷著脸,笑出了声。 从前她似乎是听说过几句传言,那时候不关心这些,听了一回就过去了,也没想过是真是假。 没想到,这一次从徐令婕口里说了出来,顾云锦不用细细分辨了,只看杨氏那牙疼的样子,就晓得此事非虚。 顾云锦越想越好笑,反正已经笑出声了,她也不会硬要憋回去,眉眼弯弯看着闵老太太,问道:“府里能有什么开销呀?老太太您平时不出门、不采买、也不宴客,每月的例银、逢年过节的红包,攒一攒,一年也有不少了,怎么还跟大舅娘要银子呢?” 闵老太太的脸色铁青,之前的茶盏早已经被她砸了,这下想再砸东西,手边都没有趁手的。 她沉沉瞪着顾云锦,若小丫头片子是讥笑她,那也就罢了,偏偏顾云锦眼中的笑意灿然,一副真心愉悦的模样,反倒是更让人恨得咬牙切齿——不是讥讽低看,而是正儿八经觉得此事好笑,当做了一出笑话。 闵老太太瞥了眼地上的碎瓷片,刚刚她怎么没把茶盏往顾云锦脸上砸? 不是长得好看吗?不是江南苏家出美人吗?砸个稀巴烂才好! 杨氏苦着一张脸,暗悄悄给徐令婕比划,让她千万别再开口了,免得引火烧身,还无处说理去。 徐令婕撅着嘴,别扭了会儿,才微微点头,算是应下了。 杨氏松了一口气,再看闵老太太和顾云锦面色,心又提到了嗓子眼。 轻咳一声,杨氏试探着道:“云锦,事情总能说明白的,你莫要急,把来龙去脉讲清楚,若是这会儿还理不顺,那就等等,明儿一早再来说。” 等明天一早,她绝对不来仙鹤堂,也不让徐令婕来,闵老太太和顾云锦要吵翻天,随她们去。 顾云锦自然不肯来日再议,收了笑容,道:“北三胡同里,前几天搬来了一位大娘,婆家听说是南方做生意了,我看她那打扮,家底是不差的。 今日上午,大娘来寻我们太太,说是在德隆典当行里看到一根簪子,她家姑娘明年要出嫁,她想替女儿收几样好东西。 那簪子是点翠的,她金银见过不少,好点翠少见,怕看走了眼,想让太太帮着参谋参谋。” 一面说,顾云锦一面扫了石瑛一眼。 果不其然,听到德隆典当行和点翠簪子,石瑛下意识地咬住了唇,惊讶不已。 顾云锦又道:“太太身体不好,哪怕是德隆这么近的地方,她操劳了一个清明,也挨不住。 再说了,我们将军府里的女人大大咧咧的,戴的首饰少有那么精贵的,太太出阁前,老太太也没带她看过什么好货色,真论起来,太太的眼光还没我好呢,我这四年间,二姐姐都教了我不少。” 提及这一段,徐令婕眼睛一亮,一副“孺子可教”、没有辜负她的一片苦心的样子。 闵老太太的脸却比锅底还黑了,顾云锦无论说什么事情,都不忘损她一番,翻来覆去讲她从前苛待徐氏。 “我就跟大娘去德隆看了,”顾云锦顿了顿,声音沉了下来,“这一看真是惊着我了,那点翠簪子,镶了红珊瑚,蝴蝶模样,我之前点石氏老太太的陪嫁时,单子上少了四样东西,其中就有这么一根点翠簪! 我当时问石瑛,她说那四样东西小,指不定落到哪儿去了,我听着有理,就没有再问,哪知道不过十来天,我竟然在典当行里见着了! 别说什么凑巧,也别说不是同一样东西,我问了德隆的司理,也见过收簪子的朝奉,人家一五一十告诉我的,说来当簪子的人不肯透露身份,他们怕簪子来路不正,又不想错过好东西,犹豫着收下的,因此都记着那人的模样。 我听人家比划,嘿,还是个熟人嘞!人家说的分明就是石瑛!” 石瑛大骇,猛得抬头,急切道:“表姑娘莫要胡说,簪子不见了,您心里着急,也不能血口喷人的。东西都在库房里,奴婢怎么会去当铺呢?没有的事儿?” “你自个儿是不会去,老太太让你去,你能不去吗?我就不懂了,那么好的一根簪子,才三十两,老太太的手头可真紧。”顾云锦道。 贾妇人在当铺里收东西时发现的簪子,这番说辞,是顾云锦跟她商量好的,也不会让侍郎府里的人疑心。 石瑛监守自盗不假,但顾云锦清楚闵老太太的脾气,老太太死要面子活受罪,她若直直冲着石瑛去,老太太肯定死死护着,结果会和从前一模一样,纯粹的搅稀泥了。 所以,顾云锦只向闵老太太发难了。 闵老太太被顾云锦说懵了,疑惑地看向石瑛。 杨氏硬着头皮,道:“确定是石氏老太太的东西?你从未见过她的簪子,内宅里的丫鬟举止又相近,当铺里说的未必是石瑛。” 顾云锦道:“是与不是,看了东西就知道了,贾家大娘买下了,东西就在北三胡同,大舅娘只要让府里曾见过石氏老太太的老人们去看看,总有人认得清的。” 杨氏讪讪:“都三十几年前的事儿了,谁还能记得那么清楚。” “也是,”顾云锦一把扣住了杨氏的手腕,“我向德隆借了当票来,上头有清清楚楚的手印,让石瑛按一个比一比,是她不是她,一目了然。仙鹤堂里缺不缺银子,别说是我,哪怕是大舅娘都不好管的,可老太太,您再缺钱,您当您自个儿的嫁妆呀,您动石氏老太太的东西,这是哪门子的规矩?册子上记着的少了四样,我劳烦大娘去打听了,满京城那么多当铺,您说翻得出来还是翻不出来?” 闵老太太被顾云锦说得面红耳赤,一肚子憋屈:“我当你今日发什么疯,说来说去就是为了那些东西,扔在库房里吃灰的货色,弄得我多稀罕一样。” 顾云锦轻笑了声:“您不稀罕,您拿出去当呢!还是拿去了德隆,您不知道德隆是什么来历吗?您不在乎我们太太,您总该为大舅舅考虑。” 提起徐砚,闵老太太还没反应过来,杨氏已经听懂了。 身子微微晃了晃,杨氏恨不得掰开闵老太太的脑袋看看她到底在想些什么,这已经不是手头紧不紧的问题了,而是填房私自让人典当原配的陪嫁,京里的那些流言眼瞅着要坐实了。 德隆背靠皇亲,这消息只要在官场勋贵之间留出一两句来,那徐砚就惨了。 有前头被参的那一桩,现在是雪上加霜? 不,那是在伤口上再一次刺了刀子,狠狠的,血流一地。 第四十九章 砸鞋 杨氏心神不宁,反手扣住顾云锦的手,才堪堪稳住情绪。 这事儿不能这么结了,绝对不能如此。 “当票呢?”杨氏颤着声问顾云锦,“当票让我瞧瞧。” 顾云锦一副关切模样,道:“大舅娘,当票是我问德隆借来的,之后要一模一样还回去,您可别手一抖给弄坏了。我好说歹说,人家才肯借的,我就是拿回来跟石瑛的手印比一比。” 石瑛两个字,顾云锦说得重了两分,落在杨氏耳朵里,一时间茅塞顿开。 是了! 并非是闵老太太让身边丫鬟当了原配的嫁妆,而是该死的石瑛监守自盗,偷拿了东西出去的。 必须是这样,一定要是这样! 宁可让外头说侍郎府不会管教丫鬟,说闵老太太看不住身边人,叫人笑话他们徐家被底下人搬了库房,也断断不能是填房卖原配的东西。 前者是惹人笑话,后者是被戳着脊背指指点点,两害相较取其轻,杨家费了多大的力气才把年纪轻轻的徐砚扶到侍郎的位子上,绝对不能损在这儿。 “比手印而已,我又不撕不揉的,一定完璧归赵。”杨氏打定了主意,道。 闵老太太气得要命,她根本没当过石氏的嫁妆,被顾云锦诬陷一通不算,还指桑骂槐地暗示她会撕了当票,她哼道:“当铺有当铺的规矩,德隆是大铺子,京里数得上号的,你一个普通姑娘家,怎么能把留档的当票拿回来?你诓谁呢?” 顾云锦从荷包里取出当票,递给杨氏:“诓没诓,我都拿回来了。” 杨氏捏在手里一瞧,眼神锐利,铺号红印清清楚楚,就是德隆的,绝非作假。 虽然杨氏也好奇顾云锦如何能说通德隆,但她此刻没那个闲心去问,只朝着闵老太太点点头:“老太太,是真的,不如先让石瑛来比一比。” “比什么!”闵老太太喝道,“我有没有让她去当过簪子,我难道不清楚吗?为了那几册子东西瞎编乱造,就算在府里养了四年,眼皮子还是一样浅。” 杨氏气闷极了,要不是做媳妇的不好直接顶撞婆婆,她都想一嘴回过去了。 就闵老太太这样的,还嫌弃别人眼皮子浅? 就算顾云锦揪着死物不放,也是在给自个儿、给顾云齐谋划,东西进了北三胡同,往后都是顾家兄妹的了。 老太太那眼皮子深的,反倒是要坑了儿子的官运前程。 若是深浅就是这么分的,杨氏宁可做个眼皮子浅的,有什么好处先捞了,也别拖人后腿。 可是,这些话她一个字都说不得。 杨氏闷得心肝疼,这一瞬她特别懂徐令婕的口无遮拦,要忍下这一肚子话,委实强人所难。 忽然间,袖口中的帕子被抽走了,杨氏一愣,顺着看去,就见顾云锦把那帕子摊在了桌上。 “云锦……”杨氏疑惑。 顾云锦没理会,只蹲下身,从地上拾起了一块碎瓷片,三两步到了石瑛跟前,一把抓起对方的右手拇指,拿瓷片重重一划。 动作干净利索,血瞬间泌了出来。 石瑛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顾云锦:“表、表姑娘……” 顾云锦似笑非笑看着她,道:“那天寻不到东西,你三言两语圆过去的时候,是不是很得意? 你一定想着,没凭没据的谁也拿捏不了你,府里见过石氏老太太簪子的人没几个了,东西进了德隆,人家讲规矩,不会传出来的。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我就是得了这样的运气,亲眼见了簪子,拿到了当票。” 石瑛的身子颤颤,指尖那么一道口子,血流得不多,可她就是觉得痛,沿着指节手臂一路痛到了心肝肺。 顾云锦说得一点也没错,彼时有多暗自得意,现在石瑛就有多狼狈慌张。 她以为顾云锦没实证,顾云锦拿出了当票。 她以为有闵老太太护着,杨氏都不敢逼着她按手印,却没想,顾云锦二话不说直接划破了她的手指。 石瑛哆哆嗦嗦想把手抽回去,顾云锦抓得死死的,两厢角力,也许是她心虚,她根本拽不过顾云锦。 顾云锦把石瑛拖到了桌边,压着她的拇指在帕子上按下,留下清晰的印子,这才把石瑛推开。 石瑛一个踉跄,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似的,一下子没站稳,重重摔坐在地上,掌心扶地,正好按在一块瓷片上,痛得她惨叫出声。 而顾云锦只淡淡扫了一眼,就把帕子和当票拿给杨氏比对。 闵老太太想看却看不着,就只能端着,一腔火气冲顾云锦去:“你这又是什么道理?一个姑娘家,拿瓷片划丫鬟的手?明儿个我让人给你把匕首、再给你刀枪棍棒,好不好啊?” 顾云锦弯着眼笑了:“您说我一个姑娘不该亲自动丫鬟,可石瑛姐姐毕竟是老太太您身边,我多少也要顾忌着些脸面不是? 我手劲儿小,划一下也就这么个口子,我要让念夏来,这一瓷片下去,石瑛姐姐的拇指说不定都断了。 二姐姐屋里那刁奴杜嬷嬷,现在走路还不利索呢。 您要是看不上我这么小心翼翼,我把念夏叫进来?” “混账!”闵老太太气得直拍几子,“牙尖嘴利,逞口舌威风,哪个教的?” 顾云锦讶异道:“将门都是挥拳头的,读书人才舌战,我在府里念了四年的书,勉强入门,要是不能逞口舌威风,那我下回还是挥拳头吧。” 越说越不像话,闵老太太再也耐不住,几子上没有顺手的东西了,她撑着罗汉床弯下腰去,从地上拿起一只鞋子来,迎面朝顾云锦砸去。 顾云锦看得清楚,侧身躲开,那鞋子便砸中了桌子的花瓶,晃荡一声,瓶子哐当落地,碎得七零八落。 杨氏余光瞥见鞋子飞过去,几乎要喷出血来。 她怎么就摊上这么一个婆母! 她能忍婆母出身、学识、手段、人脉,但她受不了闵老太太的因小失大、眼界浅薄。 砸鞋子这等行径,满京城的,哪户官家老太太能做得出来? 死死咬着后槽牙,杨氏盯着那猩红的血印子,道:“是同一个印子,石瑛,你从实交代,你是怎么监守自盗、这些年到底拿了府里多少东西,如实说!” 第五十章 狮子大开口 石瑛被杨氏这么一吼,浑身一个哆嗦,根本顾不上手上的伤,求救一般看向闵老太太。 闵老太太见不得身边人被杨氏这般为难,道:“交代什么?这就定了罪了?衙门里都没这么断案的!你说了不算!” 杨氏只觉得血气冲脑,眼前都发黑了。 还衙门断案呢,闵老太太知道京城衙门的石狮子朝着哪儿的吗? 她扶着桌面站稳了,再没给闵老太太留颜面,直接道:“我说了不算,那等老太爷、老爷回府了,再来算算吗? 也是,这事情迟早要让爷们解决的。 把当票给德隆送回去时,老太太您以为要再添多少银子去堵人家的嘴? 司理、朝奉、票台、折货,但凡是经手了的,哪个不要塞够了好处,免得人家说一两句出去的。 清明刚过,府里给石氏老太太大办的消息还没传出去,却要换成了您当了她的陪嫁,这一个清明真是白忙乎了。” 一番话说得闵老太太面红耳赤,不是羞的,而是气的。 气顾云锦、杨氏冤枉她,气她们没大没小跟她顶嘴,最最气的,是徐驰、徐砚白白给石氏的牌位磕头了。 哪怕是应允了那个挽回名声的法子,闵老太太心里还是很不畅快的。 每天闭上眼睛,做梦都想跟石氏大打一架,她并未见过石氏模样,梦里的那一位就是照着徐慧的五官想出来的。 可无论多恨多不情愿,今年都大办了,都让她的儿子给石氏跪下了。 闵老太太只想做做样子就罢,偏偏府里一个个顶真得紧,徐老太爷不发话,徐驰、徐砚讲规矩了,她不跟儿子生气,只痛骂石氏。 为了徐砚的前程,闵老太太都忍下来了,但眼前,好处没看到,又生出变化。 磕了白磕,比磕头还让闵老太太怨愤。 “我说了,我没让人当她那点东西,”闵老太太咬牙切齿,一字一字都带着火气,“我不愁吃不愁穿的,我吃饱了没事做我让人拿出去当! 府里有多少银子我不清楚吗?徐家不缺银钱,我看那些东西不顺眼,我砸了扔了,做什么要去当? 还真真假假手印,我看就是这小丫头片子说瞎话,要弄出点事情来! 你看看她那张嘴,像话吗?” 顾云锦没说话,提着茶壶往手中的帕子上倒了些水,慢条斯理地擦着手指,等把沾到了血迹都擦干净了,她才惋惜地淡淡叹了一口气。 她还挺喜欢这块帕子的,早知道今天要动手,她就不带这块了,这下弄脏了呢。 闵老太太还一个劲儿地说东骂西的,顾云锦丝毫不怕,她在岭北那几年,一本正经端架子、骂人都不带脏字的官家老太太,她半个都没见过,但张口骂街、撸着袖子干架,别说是砸鞋子了,拿着刀子就冲出去的农妇,她见多了。 跟那些妇人相比,闵老太太实在算不上什么。 杨氏也不管闵老太太说什么,她以恶意揣度对方,无论老太太怎么辩解,杨氏都不信。 她只盯着石瑛。 杨氏扫了一眼屋里人,这也就是在仙鹤堂了,她没带几个人,要是在她的地盘上,早把石瑛拖出去了。 上前扣住石瑛的下颚,逼着她抬起头来,杨氏冷声道:“老太太说她不知情,嘴硬没好处,不想挨板子,就赶紧说!” “奴、奴婢……”石瑛的声音抖得厉害。 杨氏手上用了力气:“是你监守自盗,对吗?” 除了这个答案,杨氏不接受其他解释,她也不能让别的理由从石瑛嘴里冒出来。 让徐砚稳稳当当坐在侍郎的位子上,这对她、对杨家都太重要了,杨氏决不允许再生变故。 石瑛痛得眼泪直流,思绪有一瞬的恍惚,下一刻又清明起来。 “是、是奴婢偷偷拿出去的,老太太一点也不知道,奴婢都是背着老太太做的,都是奴婢一个人的错,”石瑛边说边哭,“奴婢贪财,做了错事,请太太责罚。” 杨氏提着的心落下去了,她并不在乎事情到底如何、石瑛说得是真是假,只要把闵老太太摘出去就行了。 顾云锦却上上下下打量着石瑛,她神色虽悲戚痛苦,但在杨氏不注意的时候,石瑛的唇角有一闪而过的冷笑。 见此,顾云锦想,应该给石瑛鼓掌,夸一夸她分析利弊的迅速和准确。 就像她要清查库房的时候一样,石瑛很快就想出了应对的法子,现在也是,最初的惊慌之后,石瑛已然做了选择。 府里上下,会保石瑛的只有闵老太太,石瑛绝不能把老太太拖下水,和老太太对质,那是自寻死路。 认了罪,挨了罚,石瑛肯定会被杨氏赶出府去,但杨氏为了脸面,不会宣扬石瑛做了什么,反而会想方设法瞒得紧紧的。 反正石瑛年纪也差不多了,说是不留了放出府去,也能说得圆。 石瑛又深知闵老太太的性子,今日这一桩,老太太一定会记恨顾云锦没事找事,她不会轻信什么运气、巧合,她只会想,这都是顾云锦在兴风作浪,又或是小丫头片子没那个本事,是杨氏在用这把刀子借机发难。 等事情了了,石瑛到老太太跟前哭诉一番,老太太自会信了她的忠心耿耿,忍辱负重。 死局里找活路,这蹊径辟得还真不错。 顾云锦想明白了,却不会拆穿,把石瑛这个弄浑水的清出去了,她还怎么浑水摸鱼。 等杨氏让人把石瑛拖下去了,顾云锦才出声唤她:“大舅娘,那簪子既然是石氏老太太的东西,总不好流落到别人手里吧?” 杨氏揉了揉眉心,道:“是该拿回来。” “邻居大娘买了去,我还要说好话去赎回来,”顾云锦摊手到杨氏跟前,“大舅娘,要五十两。” 杨氏一愣。 闵老太太先跳了起来:“当票上才三十两!” 顾云锦笑眯眯看向她:“闵家也是做生意的,老太太难道不懂买进卖出的规矩?” “狮子大开口!”闵老太太骂道。 顾云锦笑意更深了:“大开口的是德隆,我晓得您手头紧,就直接跟大舅娘要了,免得您再问大舅娘讨一回。” 杨氏听那么两人你来我往,看起来闵老太太又想砸东西了,她不禁捂着胸口在椅子上坐下,暗暗骂道:“一个讨债的,一个讨命的!” 第五十一章 吃人的妖怪 讨债的笑眼盈盈,讨命的骂骂咧咧。 杨氏靠着椅背,垂着眼匀气。 她不是没见过脾气差的老妇人,杨家里头,亦有厉害的伯娘婶子,从前老祖宗还在的时候,那骂起人来,也是一口一个唾沫钉,一字字骂得晚辈抬不起头来。 可她们骂得有理有据,占着规矩,捏着分寸,是教训,也是提点,哪怕是下脸面,边上人也挑不出什么错来。 闵老太太呢? 她这哪儿是下别人的脸?她是反过头来被顾云锦一个晚辈逼得口不择言了,没有里子更没有面子。 老太太不要体面,杨氏还要的。 这会儿不是做甩手掌柜的时候,杨氏深吸了一口气,目光沉沉扫了一眼屋里的丫鬟婆子,道:“石瑛犯了大错,往后就不会在老太太这儿伺候了,新的人手没填补之前,你们都多上些心。水琼,先把地上收拾了。” 水琼一直站在角落里,刚才那番动静,吓得她半点声音都不敢出,听见杨氏唤她,她一个激灵,赶忙应了。 地上砸了个茶盏、又碎了个花瓶,碎片飞溅开,一时不好收拢。 水琼受了惊,一个没留心,瓷片刮破了手指尖,她痛得缩回来,指尖含在嘴里,不敢呼痛、也不敢躲懒。 杨氏看在眼里,没多为难她,示意其他婆子也搭把手,免得一会儿徐老太爷回来了,一脚踩在碎片上,那才麻烦了。 见有婆子收闵老太太砸出来的那只鞋子,杨氏憋在胸口里的气又一阵阵往上涌。 别人砸东西,是震慑,是威仪,到了老太太这儿,连泄愤都泄得不对路数,跟那奔流的江河似的,不顺着水道,反而决了堤口,一股脑儿冲向了两侧的良田。 继续在仙鹤堂里待着,杨氏怕自个儿脾气上来了跟闵老太太不好收场,便起身道:“老太太,我先带令婕和云锦回去了,德隆典当行的状况,我也要再多问云锦几句,还要挪银子。” 闵老太太皱着眉头,她不满意杨氏对她左右的人指手画脚,可一听杨氏提及银子,到底还是泄了气,挥了挥手。 杨氏管住自个儿的嘴,却慌身边两个小炮仗,徐令婕嘴快,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炸了,顾云锦不声不响的,一炸起来连屋顶都要掀了去,她一手拖着一个,强硬地把她们拽出了仙鹤堂。 等离得远远的了,杨氏才长长松了一口气。 徐令婕早就憋不住话了:“母亲,怎么处置那石瑛?打出去吗?” “回去再说!”杨氏瞪了一眼,见徐令婕还想继续说,她只好无奈地摇了摇头,柔声跟顾云锦道,“我的儿,你今日也累了吧?舅娘是打不起精神来了,我们明儿再细细说这事儿? 你不用担心那簪子,舅娘今晚上就给你备好银票,明天你来清雨堂里取,咱们说完了,你就拿着银票去跟人赎。” 顾云锦见好就收,道:“舅娘面色不好,回去多歇歇吧,那大娘就住在隔壁,不会走的,再说我还托她打听其他三样东西的下落呢。” 杨氏干笑,别说三样,就算三十样,徐家都有钱赎回来,可这不是钱的事情,是丢人呐! 顾云锦回了兰苑,仙鹤堂里的事情早就传回来了,几个粗使婆子见了她,表情各异。 陈嬷嬷跟念夏熟悉些,等顾云锦和抚冬进了屋,她凑上来问念夏道:“仙鹤堂里真的动上手了,还闹出血了?” 念夏轻笑道:“瓷片划的手,老太太砸了东西。” 陈嬷嬷转了转眼珠子:“可她们都说,是我们姑娘朝石瑛……” “做错了事,总要挨罚的,”念夏打断了陈嬷嬷的话,“总比挨一顿板子强吧?” 石瑛是个没说亲的丫鬟,当着众人的面挨板子,那就太惨了。 “也是!”陈嬷嬷点头,复又摇了摇头,“不过,几个老婆子念叨我们姑娘嘞,说她太厉害了,出手就伤了人。” 念夏扑哧笑出了声:“妈妈,这还在侍郎府里头,就说我们姑娘打伤丫鬟,要是再你一言我一语地传出去,传到了外头,怕是要说姑娘是会吃人的妖怪了。” “呸呸呸!”陈嬷嬷笑骂着捶了念夏两下,“妖怪?这世上还有我们姑娘这么好看的妖怪?我晓得你意思,我不会再跟别人说道了。” 杨氏牵着徐令婕进了清雨堂。 见女儿有些闷,杨氏不由问了声:“怎么了?叫那些血迹吓着了?” “不是,”徐令婕顿了顿,道,“我只是没想到云锦说动手就动手。” 杨氏一想起仙鹤堂里的场面就直皱眉,“她说话做事没个轻重,不瞻前不顾后,想一茬是一茬的,今日要不是我在,你看看她还能不能收场,老太太肯定要撕了她! 就她那小身板,老太太身边那两个嬷嬷一人架住一边,她不是活活就要吃亏了吗? 这么鲁莽的脾气,以后再这么行事,没人给她兜着,你看她会吃多大的亏! 你可别学她!” 徐令婕一愣,学顾云锦?那怎么可能!从来都只有顾云锦学她的。 “不学的!”徐令婕沉声道,“我只是没想到她今天这么冲动。” 不止徐令婕没想到,轻风苑里也是大眼瞪小眼。 消息传过来时,魏氏和徐令意一左一右坐在窗边的木炕上,一个打络子,一个临帖。 魏氏把络子放在一边,讶异道:“老太太让石瑛偷偷当了前头那一位的嫁妆,还被顾云锦抓到了?石瑛被大嫂处置了?” “是这么说的,”张嬷嬷道,“起先里头吵得厉害,院子里的都听见了,后来大太太去了,又热闹了一通才平歇,沈嬷嬷离开前,对仙鹤堂里里外外耳提面命的,不许她们胡乱说话,那意思就是不再提私当的事儿了。” 杨氏下了封口令,要不是张嬷嬷和仙鹤堂里的一个婆子称姐道妹的,早就打听好了,晚一步去那就迟了。 张嬷嬷又道:“石瑛被带出屋子时,手上好多血,据说是表姑娘弄的。” 徐令意搁了笔,睨了张嬷嬷一眼:“云锦还有这本事了?” “别管她本事不本事的,”魏氏重重哼了声,“我就等着过了清明,外头能说府里几句好话,哪想到,老太太又生出些事情来!” 第五十二章 不撒鹰 徐令意的眉头皱了皱。 自打前回王家起了反悔的意思,她就想过,这门亲事大抵是不成了的,是徐驰和魏氏不甘心,去仙鹤堂里闹了一场,想让徐砚出马回转一番。 可惜,就是这么不巧,徐砚自个儿都当着整个工部衙门的面,吃了一通排头。 哪怕徐砚应下了去问问王家,但日子一天天过去,徐令意已然是不抱希望了。 至于趁着清明挽回些徐家的名声,那说白了是闵老太太和北三胡同的较量,把希望押在这上头,还不如早些拉倒算了。 徐令意不看好这场戏,魏氏却还存了最后的念想,做女儿的不忍心打破母亲的这点奢念,徐令意便没有说穿过。 时至今日,再回过头去看,仙鹤堂里又闹出了事儿,前几天的“辛劳”又要打水漂了。 真传些消息出去,就算清明时、石氏老太太的供桌摆在了青柳胡同口,叩拜时引了邻居们都出来看,那也不及这一桩厉害。 魏氏越想越替徐令意委屈,红着眼睛怪了闵老太太几句,抬头见女儿一脸忧思模样,她赶忙闭了嘴。 她不能往徐令意的伤口上撒盐,她一人难过就行了。 勉强挤出笑容来,魏氏柔声宽慰道:“你别多想,哪怕是为了你伯父,你伯母都不会让人去外头乱说话的,甭管石瑛做了什么,总归是瞒得死死的。 王大人那里是没给准话,但没应不也就是没拒绝吗?那王琅未说亲,等再过些时日,让你伯父仔细问问人家意思。” 徐令意挑眉,她还真没介意这亲事成不成的,而是在琢磨顾云锦。 顾云锦这一个月来,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 前回徐令意瞧她在仙鹤堂外吓唬徐令婕,这次她竟当着闵老太太的面动了石瑛,这个“动”并非逞口舌之勇,而是闹出了血的。 可惜当时没在仙鹤堂里,没瞧见顾云锦发威的样子,徐令意是真的好奇极了。 魏氏见她心不在焉,又顺着安抚几句。 徐令意回过神来,道:“母亲才莫要多想,王家既然没那个意思,又何必上赶着一遍遍去问呢?他们看不上我们而已,我不想叫人看低了。” 几句话说得魏氏心疼不已,只能暗悄悄又把惹是生非的徐令婕和火上浇油的闵老太太抱怨了一通。 翌日一早,顾云锦就去了清雨堂。 杨氏似是一夜没睡安稳,眼下一片青,正让画竹拿粉一点点往上遮。 “来了?”杨氏的声音有些哑,“就为了老太太跟石瑛的事儿,舅娘跟你舅舅说了一晚上。” 顾云锦闻言就笑了,她哪里不知道杨氏的意思,杨氏说得明明白白的,是要她承情。 “辛苦大舅娘了,”顾云锦故意装糊涂,“这事儿清清楚楚的,舅舅是个明白人,舅娘跟他一说,他肯定就明白了,大舅娘如何处置石瑛,舅舅都不会拦着的。” 杨氏嗤笑一声,也不晓得是在笑顾云锦揣着明白装糊涂,还是笑她不懂母子、夫妻之间的关系,笑过了,又颇觉无奈地摇了摇头。 昨夜跟徐砚说事时,杨氏自认语气克制、讲述也不偏不倚的,从来龙去脉说到了个中利弊,但徐砚从始至终都不信闵老太太会那么糊涂。 是石瑛监守自盗,还是闵老太太惹出来的祸事,这一点杨氏并不敢十成十的断言,哪怕她不拿好意揣度老太太,但没有实证,就不能定论。 可闵老太太的前科太多了,就为了跟个早已经埋在地里的女人置气,老太太做过的不得当的事儿,杨氏一双手都数不过来。 饶是如此,徐砚都不认为他母亲是个糊涂蛋,甚至在杨氏讲述时,下意识地给闵老太太寻开脱的理由。 杨氏说了会儿,看穿了之后也就累了,干脆闭了嘴。 说什么男人娶了媳妇忘了娘,徐砚但凡肯多听她几句,再多结交一些同僚,过几年的官途也一定会比现在好。 想到这些,杨氏就不由嫉妒让徐驰言听计从的魏氏。 同样是兄弟俩,怎么就天差地别了呢! “你只管把石瑛交给我处置,”杨氏示意顾云锦上前,道,“多少还要留几分颜面,其中原因,事关你舅舅,不用我多说你也是明白的。我让人备好银票了,你拿去赎簪子吧,其他几样东西若有下落,再来问我拿钱。” 顾云锦接过银票,收到了荷包里:“大舅娘,您别怪我讲话不好听。老太太对石氏老太太的心结太久了,那些东西摆在库房里,长久不见光,没有石瑛也会有别人。总不能我十天半个月就开库房点一回吧?” 杨氏拍了拍顾云锦的手背,她岂会不知顾云锦就盯着那些陪嫁了,原本她能作壁上观,但其中要牵扯徐砚,杨氏就不得不替顾云锦拿主意了。 一屋子死物,偏生出这些事来,要杨氏说,赶紧都拉到北三胡同里,免得多生事端。 “我再跟老太太商量商量。”杨氏叹气道。 顾云锦的脸上有了笑容,道:“大舅娘出马,准能成的,我先回北三胡同去,石瑛是府里的丫鬟,怎么处置当然是您说了算,我昨儿是气坏了,原不该我动手的。” 杨氏的唇角一抽,几乎气得笑出来。 这算什么?打一棒子给了颗枣子?还是不见兔子不撒鹰? 要是她不能从闵老太太手里把东西挖出来,顾云锦又要跳起来打这个伤那个了? 气坏了就动手,是不是气坏了还要往外头再说道些什么? 一想到顾云锦要把石瑛做的事情宣扬出去,杨氏的头都痛了,只能宽慰自个儿,徐砚待顾云锦算亲厚的了,做外甥女的没有那般坑自家舅舅的。 顾云锦笑盈盈出了侍郎府,坐轿子回北三胡同。 对石瑛的处置,顾云锦并不着急。 杨昔豫和石瑛的那点儿破事还没揭开呢,这就把石瑛打发得远远的了,万一杨昔豫不再跟石瑛往来,那可怎么办? 这并非杞人忧天,从前事发时,杨氏就追问过他,杨昔豫的意思是石瑛颇受闵老太太信任,能拿到不少好处。 没有了好处,极有可能就断了。 揪不到杨昔豫的小辫子,哪怕顾云锦带着石氏老太太的嫁妆回了北三胡同,她都怕被他给烦死。 为了清净日子,必须一巴掌拍倒。 第五十三章 讨银子去 顾云锦下了轿,一眼就看见了贾妇人门外树下停了一顶轿子。 轿帘朴素,没有城里车马行的标记,一个轿夫守在边上,看他衣着打扮,干净整齐,神色之中亦不见脚夫们的疲惫,顾云锦想,这应当是哪家自个儿备的轿子了。 果不其然,等进了顾家,绕过影壁,她就在天井里遇见了生面孔。 药箱放在脚边,刚刚弱冠的少年坐在石凳上,桌上铺开了笔墨纸砚,他一面听老者说话,一面把药方记下来。 那鹤发老者精神不错,眼神囧囧,说话不快,极有条理。 吴氏见了顾云锦,迎上来道:“这是贾家大娘请的告老的太医,姓乌,刚给太太诊了脉。” 顾云锦抬眸看向贾妇人。 前回提及太医,顾云锦打定了厚着脸皮也要去求一求的主意,却没有想到,贾妇人并非随口一说,而且比她预想得要快得多。 这才几日,太医就登门了。 药童写好方子,乌太医拿过来检查了一番,这才朝吴氏招了招手,仔仔细细给她讲日常服药和静养时要注意的地方。 顾云锦也凑上去听,那真真是事无巨细,但凡能想到的都关照到了。 吴氏丝毫不嫌烦,听得认真,有疑惑处又多问了几句,得了详细的解答。 “太医,”顾云锦琢磨着问了句,“太太的身子能养回来吗?若是养不好,往后会如何?” 这话粗粗一听,似是不愿意多个累赘似的,乌太医抬头看她,对上顾云锦那满满关切和紧张的目光,才恍然是他想歪了。 “肺里不好,现在看来还不要紧,长久下去就受罪了,久咳不止,夜里难眠,人一旦睡不踏实,那各种各样的病都要跟着来了,”乌太医直言道,“不过,用对方子,养起来就还来得及。” 顾云锦长长松了一口气。 从前徐氏的病情被耽搁,与先后几个医婆大夫开的方子不对症亦有关系,乌太医一语成谶,可见是有真本事的。 既然能看懂病症,那方子肯定可行。 乌太医没有久坐,留下方子就告辞了。 贾妇人见顾云锦一脸感激的样子,道:“乌太医每半个月来给我开一次方子,我们两家比邻,他串个门也方便。” 顾云锦颔首,跟着贾妇人去了贾家,将银票递给她:“大娘收下吧。” 赎簪子是蒋慕渊安排好的,德隆三十两收的,还是三十两卖,一分银子都没有多收。 贾妇人看着票面上多出来的二十两,没有跟顾云锦客气:“另几样东西应当也快有着落了,多余的我先收着,应当足够了。” “辛苦大娘了。”顾云锦道。 这感激是真感激,哪怕贾妇人说什么“举手之劳”,但顾云锦知道自己轻重,只为窄巷里那一桩,蒋慕渊的赔礼委实重了些。 心中谢意,顾云锦是可以托贾妇人转达,可想到程晋之特特来向她道歉,她又把话都咽了下去。 赔礼要亲自当面赔,道谢亦是如此的。 下回遇见蒋慕渊的时候,她该好好跟他说声“谢谢”。 顾云锦拿着簪子回到顾家院子里,药已经炖上了。 她把点翠簪子交给徐氏,徐氏反复端详着簪子,眼睛通红,强忍着没落泪。 “全靠贾家大姐帮忙,”徐氏握着顾云锦的手,道,“又是去典当行里奔波,又是请太医来看诊,我们欠了她好大的人情呢。” 顾云锦笑着宽慰徐氏,让她莫要往心里去。 徐氏问起了府里状况,顾云锦也不瞒她,等吴氏进来后,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吴氏听得目瞪口呆,徐氏则连连摇头,叹道:“都半百的年纪了,却比从前更折腾人了。” 对闵老太太的性子,徐氏一言难尽,平日里也不爱说长道短,但她接触老太太时间长,经历过对方从普通商户填房到官家老太太的身份转变,原本以为老太太一年比一年端得住了,没曾想,到了这个岁数,反倒越活越回去了。 可转念一想,又觉得不难理解。 从前日子顺风顺水,水涨船高,老太太没有多少糟心事,自然不闹,这阵子连番受气,无处宣泄,骨子里的不讲理就都泛上来了。 “别与她冲撞,万一吃亏了,多不值当。”徐氏关心道。 顾云锦嘴上应归应,心里自有明镜,她与闵老太太冲突,肯定要做好不吃亏的准备的。 屋外药香浓了,顾云锦吸了吸鼻子,突然间生出了一个念头。 既然贾妇人是蒋慕渊的人手,那她所说的“老爷曾帮过乌太医一把”,恐怕就不可信了。 退一步说,乌太医当真看贾老爷的面子应允给贾妇人看诊,那也该是贾妇人去乌家,而非太医来北三胡同。 能让乌太医每半个月一顶轿子走一趟的,大抵还是蒋慕渊吧? 贾妇人替蒋慕渊做事,必定能干精明知分寸,没有蒋慕渊点头,她如何能让乌太医捎带给徐氏看诊?而偏偏,贾妇人头一回来顾家,就主动提及了太医之事…… 如果簪子是赔罪,是举手之劳,那太医呢? 难道也是举手之劳? 那蒋慕渊的手劲可真够大的。 顾云锦不由抬手按了按眉心,下回除了道谢,她是不是该多问几句? 三天后,顾云锦和念夏、抚冬正在兰苑里蹲马步,一个小丫鬟匆匆来禀,说是吴氏来了。 吴氏脚步飞快,走到顾云锦身边,从袖中取出了三张纸给她。 顾云锦低头一瞧,正是镯子、玉佩和耳坠的当票,除了那玉扳指,其他的都找齐了。 “大娘一送来,我就来了,”吴氏眉梢一扬,“这回看看她们还有什么戏可唱!” 吴氏的神情亦如今日的春风,顾云锦不由笑了起来,指尖轻轻一弹当票,道:“我们先去清雨堂,赎这三样东西的银子还没着落呢。” “说得不错!”吴氏笑弯了眼,理了理因赶路而有些松散下来的额发,“走,我们讨银子去。” 清雨堂里,杨氏得了信,转头透过窗子看着雄赳赳气昂昂走进院子的姑嫂俩,心中忍不住哀呼一声:这讨债的又来了! 第五十四章 不高兴 两厢见了礼,顾云锦开门见山,把三张当票摊在了杨氏面前:“舅娘还要再比一比手印吗?” 杨氏那天仔细看过石瑛的手印,脑海里多少有些印象,此刻一看,似是对的上的。 “证据有了,你们要不要跟我一道去审她?”杨氏问道。 顾云锦眼珠子一转,笑了起来:“前回就说了,审人还要舅娘出面,我和嫂嫂毕竟不是徐家人,不好去凑那个热闹。舅娘心里有数,事情亦是一清二楚的,石瑛认了一回了,这些肯定也会认下的。” 杨氏讪讪笑了笑,石瑛必须要认,不认不行,打一顿都要让她认。 这两姑嫂能不插手最好,免得又生是非,杨氏心里跟明镜一样,道:“赎回来要多少银子?” 顾云锦看向吴氏。 吴氏一摊手,一脸无辜道:“上回那簪子是隔壁大娘经手的,她给了德隆多少,我们就给多少,这次三样东西,她只帮着打听了去向,借了当票回来,拿多少赎,三家典当行也没给个准信。 舅娘您知道的,云锦不懂买卖,我娘家也是兵痞子,我没学过生意,嫁进顾家之后,手上没铺子要打理,真真是一窍不通。 我厚着脸跟您讨个主意,舅娘觉得我们拿多少银子去跟人家谈价格合适啊?” 杨氏这回是真的笑出了声,给吴氏气笑的。 这番话说得恭谨有理,却分明没安半点好心。 一口一个不懂要讨主意,根本就是把难题又丢了回来。 当票总额共二十五两,给得少了,拿去那邻家大娘跟前,平白让人笑话,丢的是徐家的脸,给得多了,就被两个讨债鬼给坑了。 不止如此,吴氏还顺便翻旧账,指责徐老太爷和闵老太太在徐氏出嫁时,没给她陪嫁庄子铺子。 杨氏暗暗憋着气,在斤斤计较和花钱消灾中,没多犹豫就选了后者。 磨来磨去能磨出多少几两来?她才不是闵老太太那等眼皮子浅薄之人。 “那就还是五十两吧,凑上之前的,总共百两,我也好记些,翻个倍,典当行应该会答应,”杨氏拍了板,心里闪过另一个念头,试探着问道,“你没打理过铺子庄子?那现在你们这一房生意是谁在管?云锦亲娘也没留东西下来?” 顾云锦下意识抿唇。 这几个问题涉及了北三胡同跟将军府之间的亲疏了。 不管实情如何,顾云锦都不想让杨氏看穿,她还是一只小狐狸,可缺不了将军府的虎威。 吴氏亦是个机灵的,答道:“生意都由将军府里管着呢,回京城时,我们爷下定决心要从军的,云锦又还小,太太身体不好,实在顾不上那些,就还是交给公中,每年分钱就是了。 我嫁进来之后,还是依着这规矩,我没有那个本事,就不乱插手了。 况且,那些庄子铺子都不在京城,平日里不好打点,年里奉帐又千山万水的,就没让他们舍近求远了。 太太也是考虑到这一点,回京时一并交托了。 母亲那儿的确有苏家不少陪嫁,多数在江南,亦是考虑远近,由苏家几个舅舅看着,等云锦出阁时,兄妹再分一分。 舅娘,我这真是越说越脸红了,全靠家里长辈扶持照顾,我这个做媳妇的一点本事都没有。 不如往后我跟舅娘学学怎么打理铺子庄子?舅娘别推托,可一定要教我。” 顾云锦在一旁听着,垂着眸子硬忍着,才没扑哧笑出声。 杨氏原想打听情况,哪晓得扑通砸过来一个烫手的山芋,她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只好含糊应道:“有长辈扶持照顾是福气,你能晓得有多大本事做多少事儿,是个聪明拎得清的。” 吴氏也不是真心想跟杨氏学,就是拐着弯堵杨氏的嘴罢了,因而见好就收,把银票拿好了 五十两银子,徐家不当大事儿,北三胡同里还是很稀罕的。 银子不嫌多,吴氏惦记着徐氏看病的诊金,虽说沾了贾妇人的光,但怎么能一点银子都不给乌太医呢? 做人呐,脸皮能厚的时候一定要厚,但该薄的时候也绝对要薄。 一桩事了,吴氏起身告辞,刚走到帘子边,突得顿住了脚步,转身与杨氏道:“舅娘,赎回来的东西就都收在我们太太那儿了。 我多嘴一句,太太知道石氏老太太的东西被当了,心里郁郁,哭了好几回了,身体一直好不起来。 前几天换了个大夫来看诊,说是心情畅快最要紧。 您知道她的性子一直淡淡的,我都不知道怎么样能让她高兴起来。” 吴氏“不知道”,杨氏是一清二楚的。 正着说反着说,说来说去,不就是讨嫁妆嘛! 杨氏直接看向顾云锦,道:“我的儿,那天舅娘跟你说了,这事儿会跟老太太去商量的,成不成,还要老太太点头,舅娘一定尽力而为,但总要些时间不是。” 顾云锦一副没明白杨氏在说什么的模样,脸上只余关切:“不如我搬回北三胡同住,多个人说话,多个人解闷。” 闻言,杨氏一口气憋在了胸口。 顾云锦打心眼里不喜欢徐氏,那是整个侍郎府都晓得的,就她这张嘴,还回去给徐氏解闷?去添堵还差不多。 杨氏半点不信顾云锦说的,却绝不能应下让她回去住。 外头流言蜚语没止住,徐家还背着照顾表亲沽名钓誉的名声,这个当口让顾云锦搬回北三胡同,侍郎府还要脸不要脸了? 活生生一个大姑娘,真拎着小包袱出府再也不来了,徐家总不能去北三胡同绑人吧? 明知顾云锦这招名为以退为进,杨氏却只能哄着劝着,半点办法都没有。 “我的儿啊!”杨氏一把握住顾云锦的手,把她牵到怀里,“你在兰苑住得好好的,就别劳师动众的了,北三胡同才多大呀,等那一耳房的东西送回去,还要腾地方收,你不就住得紧巴巴了吗?你听舅娘的,舅娘给你安排好。” 顾云锦弯着眼睛直笑:“是不够宽敞,我那厢房还要挪半间出来呢,想来太太看见那些东西,比对着我高兴。” 杨氏面上跟着哈哈笑,心里直滴血。 行行行,你们一个个都高兴了,反正就她倒霉,自个儿不高兴,还要去跟闵老太太扯嘴皮,更不高兴了! 第五十五章 这事儿真逗 吴氏要走,顾云锦起身相送。 姑嫂两人一面走,一面说着话。 吴氏嗓子清亮,没有特地压低声音,那话语就从窗外传了进来。 “云锦,真不跟嫂嫂回去呀?咱们那院子地方是不大,但也不至于住不下呀,你说得也在理,多个人解闷嘛。” 杨氏正饮茶平气,突然听见这句话,一口水险些呛到嗓子眼里。 咳咳咳—— 这吴氏,走都要走了,怎么还尽添乱呢! 杨氏一面捂着帕子咳,一面朝画梅摆手,话说得磕磕绊绊的:“你、你去送云齐、他媳妇,把云锦给我、叫回来!” 画梅没领会,还是邵嬷嬷反应快,丢下一句“照顾太太”,她一溜烟就追出去了。 杨氏好一会儿才喘过气来,嗓子痛得火辣辣的。 她隐隐有些后怕,得亏窗户开着,她正好就听见了,若是没注意,顾云锦刚应得好好的,转头真被吴氏给说服了,两人欢欢喜喜回北三胡同,那杨氏真的是追之不及了。 到那时候,还有什么以退为进? 顾云锦搬出去了,徐家难道还敢再扣着石氏老太太的东西跟她做交换吗? 怕是要欢欢喜喜送去,还要说尽好话,哪怕是台上面唱得再风平浪静、两相欢喜,旁人都只会乐呵呵地当其中故事颇多呢。 这青柳胡同和北三胡同的左右邻居们又不是瞎的聋的了,嘴巴长在人家脸上,看戏的只管热闹,怎么生是非就怎么说呗。 徐家丢不起这个脸,杨氏也断断不能让徐砚丢脸,她如今能做的就是稳住顾云锦。 “舅娘,邵妈妈说您寻我。”顾云锦从外头进来。 杨氏热情地招呼顾云锦坐下,这四年间,她从未看这个外甥女这般欢喜过,简直眼珠子一样,恨不能就此绑在腰带上,免得一转身,顾云锦就回北三胡同去了。 她巴不得满京城都看到她待顾云锦疼爱如亲闺女,而不是什么沽名钓誉。 “我琢磨着审石瑛时你也跟我一道去吧,自家人哪有什么徐家丫鬟顾家婆子的规矩,你别推,就当帮大姑姐去听的,回头她问起来,你也好跟她说说来龙去脉。”杨氏柔声哄道。 顾云锦弯着眼睛直笑,她哪里不晓得杨氏在担心什么,不就是怕她一声不吭离开侍郎府呗。 虽然她还挺想回去的,但后顾之忧没解决,还不能一走了之。 眼下是几样事情堆在一块,杨氏有些晕头转向,没有琢磨明白罢了,等冷静下来一想,指不定三五天的,一会儿让徐令婕去串门,一会儿让杨昔豫去献殷勤,一波接着一波,顾云锦总不能拿着扫帚将人打出来吧。 要再添些事儿,让他们没心思再打她的主意,否则日子真不安生。 顾云锦顺着杨氏的意思点了点头:“舅娘说的也在理,我就陪您走一趟。” 石瑛被拘在宅子西边穿堂旁的一间小屋子里,杨氏让人看着她,等候发落。 顾云锦跟着杨氏过去,走到半途,才知道被人截胡了,前一刻,闵老太太身边的戴嬷嬷领着两个粗壮婆子,把石瑛给提去仙鹤堂了。 杨氏的脸色沉沉,定是闵老太太晓得吴氏登门了,不想让她们为难石瑛,这才赶在前头带走了人。 顾云锦上下打量那个报信的婆子,奇道:“妈妈就没拦住?我看你也不体弱呀。” 婆子身宽体胖,往跟前一站,像堵墙似的,她脸上发红,道:“奴婢没那个本事,不敢拦仙鹤堂的人。” 顾云锦打趣道:“那妈妈还没念夏胆儿大呢。” 一听这话,婆子的心都抽了抽。 这能比吗? 顾云锦当着闵老太太的面都敢动手了,底下的丫鬟难道会不听指挥,不指哪打哪? 只要杨氏敢发话,那她也敢动手啊。 活了半辈子了,得了一句“还没个小丫鬟厉害”,真真是有苦说不出。 杨氏没心思听她们说话,牵着顾云锦转身就往仙鹤堂去。 前脚刚迈进去,后脚杨氏就止住了想要通传的丫鬟,站在庑廊下听里头说话动静。 石瑛哭得梨花带雨的,正说着什么,顾云锦竖起耳朵听了会儿,也没听明白。 跟着杨氏进了屋,石瑛的哭声霎时间停了,像是被人一把掐住了脖子一般。 闵老太太恶狠狠瞪过来:“不吭不响地进来,做贼呐!” 杨氏把三张当票放在桌上,很想问一问这家里到底谁是贼,但闵老太太这人,软的不一定吃,硬的却肯定谈不拢,杨氏只能暂且压着火气:“除了玉扳指,其他的东西都寻出来了,石瑛,还有什么话讲?” 石瑛缩了缩脖子,难以置信地看向顾云锦。 前回拿出德隆的当票就已经很让人意外了,怎么连这三张都翻出来了?京城这么多典当行,为什么顾云锦轻轻松松就能寻出来? 疑惑归疑惑,石瑛嘴上还是道:“太太,奴婢都认下,是奴婢监守自盗,都是奴婢的错,跟我们老太太是半点不相干的。” 闵老太太绷着一张脸,问杨氏道:“你要怎么处置石瑛?” “岁数差不多了,该出府了……”杨氏面无表情。 “要我说,就别来什么打啊罚的了,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闵老太太一怔,似是没听明白杨氏的话,“你说什么?放出府去?” “是,就放出府。”杨氏重复了一遍。 闵老太太神色怪异极了,她深信石瑛无辜,全是顾云锦惹出来的是非,故意陷害她们的,她本以为要费不少口舌才能让杨氏放过石瑛,还准备了一堆说辞,哪知道杨氏这么容易就松口了。 一堆话憋在胸口,真不是滋味。 杨氏见她不信,也想给顾云锦解释一番,便道:“老太太,如今这状况,我能不松口吗? 让外头说您没管好底下人,让人当了府里东西,传出去了多不好听,都是为了名声着想。 真打一顿,把人送回她老子娘身边,还不知道要添多少口舌。” 闵老太太眯了眯眼睛,杨氏一改前几天强硬的态度,又好说话起来了,这让老太太心神大定,也多了些想法。 “既是要名声,石瑛是我身边的,还没说亲就放出去,别人会说我不喜欢她了,这可不行。”闵老太太抿茶,道,“你给相看相看,有没有合适的家生子……” 顾云锦笑眯眯站在一边,眼看着杨氏面上勉强撑起来的平和一点点龟裂,处置个偷盗,还要管上婚配了,这事儿真逗! 逗得顾云锦差点想问问闵老太太“要不要包生儿子呀”。 “老太太!”杨氏打断打了老太太的话,“做错了事不用受罚,还不用操心以后,这么好的事情,我怕仙鹤堂里一个个有样学样!这样吧,石氏老太太的东西不如就送去北三胡同,免得一个个都惦记着。” 闵老太太的目光骤然一紧,厉声道:“这是什么话!我说得没错吧?闹出这些来,图的就是那一屋子的死物!送去北三胡同?也不怕庙小装不下!” 第五十六章 心疼 “本就是死物,老太太做什么紧攥着不肯放?”顾云锦睨闵老太太,也不管对方那几乎要吃人一样的眼神,支着腮帮子就笑了,“庙是小庙,装不下压坍了也是北三胡同的事儿,您操心做什么呀?” 闵老太太恶狠狠瞪她。 杨氏怕老太太故技重施要砸东西,沉声道:“老太太,为了老爷的前程,那点儿东西算得上什么?” “前程!”闵老太太拍着几子,抬声道,“要不是我心疼儿子,这小丫头片子能在这儿大放厥词?能在仙鹤堂里动手?我每回都让着她,是她得寸进尺!” 杨氏的眉头皱得紧紧的,视线下意识地落在顾云锦身上。 顾云锦没有恼,亦没有反驳,反而是格外认同一般地重重点了点头。 她是大放厥词了,她是得寸进尺了,那又怎么样? 闵老太太连砸个鞋都砸不准,还能扑过来撕了她? “舅娘,”顾云锦唤杨氏,“本来我走这一趟,就是给了我东西我坐马车拉回去,不给我嘛,我一个小包袱走几步也回家了,既然老太太不肯,就别费那个口舌了,我现在回兰苑收拾收拾,还能赶上北三胡同吃晚饭呢。” 杨氏一口子堵在嗓子眼里,真是最担心什么就来什么,哪怕晓得这火上浇油的话不能全信,可还是不敢赌一个万一。 有那么一瞬,杨氏恨不能把自己劈成两半,一半咬牙切齿地让闵老太太别再添乱了,一半春风细雨地去哄心肝宝贝顾云锦。 “滚滚滚!赶紧滚!”闵老太太顺着杆子下来,“滚回北三胡同去!” 顾云锦腾地站起身来,抬脚就往外头走。 “闭嘴!”杨氏黑着脸冲闵老太太大喊了一声,转头扑过去抱住顾云锦,“我的儿啊!你就当是心疼心疼舅娘吧!” 这一下力气大,顾云锦险些没站稳,扶着桌沿难以置信地看着杨氏。 前世今生,顾云锦清楚杨氏打心眼里看不上闵老太太,但印象之中,杨氏似是从未吼过老太太。 婆媳身份有别,杨氏多敷衍,却不敢随意撒脾气。 这一吼,不单单是把顾云锦吼愣了,屋里其他人也怔住了。 杨氏顾不上其他,只反复安抚顾云锦:“来之前答应舅娘了的,怎么又说要走了呢?你是懂事孩子,知道舅娘不是不尽心,而是……” 顾云锦还在回味杨氏朝老太太发飙,听了她一通好话,不禁打了个寒噤。 肉麻过后,留下的就是讥讽了。 心疼? 她若心疼杨氏,那谁心疼她?谁心疼从前那个在杨家连混日子都混不了、在岭北的冬天里病故的她呢? 她一点也不心疼杨氏,她只心疼她自己。 闵老太太此刻才回过神来,骂道:“杨氏!你怎么敢这么跟我说话?还有没有规矩了!” 杨氏深深吸气,刚要说话,就听得外头一连串脚步声,应是有人来了。 很快,帘子挑起,杨氏看着跑进来的徐令婕,后槽牙酸疼不已。 明明吩咐了人手看好徐令婕,不让她来蹚浑水,这孩子怎么就不听话呢! 杨氏的思绪转得飞快,一把将顾云锦推到徐令婕怀里,道:“云锦说要搬回北三胡同,我正劝呢,令婕你来得正好,帮我一道劝劝,在兰苑住得好好的,做什么搬回去呢!” 徐令婕是来报信的,突然被杨氏一提,心思就全落在了顾云锦身上:“干嘛呀!你又不喜欢北三胡同。” 顾云锦的目光落在闵老太太身上,侧着脸跟徐令婕道:“老太太让我滚回去呗。” “什么?”一听这话,徐令婕几乎跳起来了,“祖母,您真不打算让父亲好好当官了呀?” 闵老太太啐了一口:“胡说!” “那您知道今天整个工部衙门把我们徐家当笑话看吗?”徐令婕哼笑一声,“父亲刚使人来说今晚不回来用饭了,我细问了两句才知道,那王家都蹬鼻子上脸地欺负人了!” 王家欺负人?徐家成了笑话? 杨氏和闵老太太都消停了。 徐令婕道:“之前是父亲去问时一直拖着没给准信,工部里也有人晓得这事儿在商议,今天中午,那王甫安突然说王琅的婚事已经定了,两家八字都合了,就等着月底放小定。人家得意洋洋的,就跟压根没有我们徐家什么事情一样!” “跟哪家定了?”杨氏急急问道。 “太常寺卿金大人的孙女。”徐令婕满满都是不屑。 闵老太太瞪大了眼睛,气道:“他们这是什么意思?早就在合八字,做什么不给准话?” “您说呢?”杨氏气极反笑,“明明是他们王家先相中的令意,因着流言蜚语而改了主意,改了就改了,可他王家做事欺人太甚!老太太您看看,就因为流言、就因为被参了本,连区区员外郎都敢跳到老爷跟前来了。这要是再闹大些,别说六部衙门了,连小吏们都敢不把徐家当回事儿了!” 闵老太太气得浑身发抖。 徐砚当年高中,因着杨家引路,初进官场时也没受过什么气,后来青云直上,官越做越大,面子也越来越大,不说比他官小的,哪怕是大员们,彼此相见说话,也是和和气气的,哪里遇见过跟王甫安这样的。 一想到徐砚今日委屈,闵老太太就心疼得要命。 她看向顾云锦,心情极为复杂,暗骂顾云锦惹来了风言风语的同时,也知道不能让顾云锦走了。 可放下姿态去拉拢顾云锦,闵老太太也是绝对不干的。 她清了清嗓子掩饰尴尬:“令婕,消息准确吗?” “准呀,”徐令婕道,“不信等月底,看看人家放不放小定。” 闵老太太哼哼唧唧不说话了。 杨氏看在眼里,气恼地揉了揉脑袋,收拾起了烂摊子:“老爷有外头的事情要操心,府里其他事,就别给他添堵了,老太太您说是吧? 反正库房刚清点过,明日一早我就让人来搬东西,光明正大送去北三胡同,往后再有人说闲话,老爷解释起来也不至于空空无话。 事情宜早不宜迟,既然王家不行,令意也不能继续耽搁下去。” 杨氏说完,不等闵老太太发话,一手牵着顾云锦,一手牵着徐令婕,转身就往外头走。 闵老太太盘腿坐在罗汉床上,张口想拒绝,转念想到徐砚,又只能全部咽下去。 胸口几个起伏,老太太终究气不过,一挥手,几子上的东西哐当全挥到了地上,碎了。 第五十七章 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恼怒归恼怒,杨氏再不高兴,事情还是要按部就班的来。 回了清雨堂,顾不上缓一口气,杨氏就让邵嬷嬷去把石瑛提了来,又让徐令婕带顾云锦去跨院里说话解闷。 徐令婕走得心不甘情不愿的,可见杨氏面色不虞,还是应下了。 顾云锦该说的说了,该诓的也诓了,自然是杨氏说什么就是什么,免得急功近利,把杨氏逼急了,反倒又生麻烦。 东跨院里,葱青手脚麻利上了点心。 徐令婕还记挂着徐令意的婚事,絮絮叨叨跟顾云锦抱怨王家做事过分。 顾云锦咬着绿豆糕,一个耳朵进一个耳朵出,听了会儿,不由好笑地问她:“二姐姐不是看不上那王大人家吗?怎么这般义愤填膺?” “就是看不上才生气!”徐令婕撇嘴,“俗话说,买卖不成仁义在,儿女说亲虽然不是买卖,但也要讲究仁义啊,哪有像他们家这样,自个儿毁了亲事,还弄得我们徐家面上无光的?” 顾云锦眨了眨眼睛看她,这几句话,真要挑起来毛病不少,最起码的一点,把两家试探议亲搁置了的事儿弄得工部衙门里都晓得了的,并非是王家,而是耐不住了私下去问的徐砚。 衙门上上下下多精明呀,又不是瞎了聋了,问了几次,哪怕徐砚再谨慎,总有被人琢磨出来的时候。 至于王家毁约的源头,大抵还是要落在外面那些流言蜚语的头上。 毕竟,上辈子没有生出流言,徐令意是稳稳当当和王琅完婚了的。 可徐令婕的话也并非全无道理,王家这回做的是不上道了些。 既然和别家在合八字了,早早就该给徐砚一个准信,而不是打马虎眼蒙着徐家,等合完了又宣扬得整个六部衙门都晓得了。 这不单单是徐砚脸上无光,也彻底连累了徐令意。 徐令意已经及笄了,耽搁了数月不说,因着这回风波,接下去几个月里也未必能有合适的人家坐下来谈,一来一去,耗了一年两年的…… 顾云锦摇了摇头,等轻风苑里得了信,魏氏怕是要喷出一口血来。 徐令婕说完了王家,又说起了闵老太太和石瑛。 “祖母怎么那般糊涂?不管是她让石瑛去的,还是纵得石瑛不知分寸了,她就没想过利弊吗?以前吧,我也没觉得祖母难处啊……”徐令意说话有些犹豫,不管她的嘴再怎么快怎么厉,到底是说长辈是非,用词上还是斟酌了的,“前回砸鞋子,这回又这么闹,把母亲都逼急了……” 顾云锦浅浅笑了笑,却没有搭腔。 从前闵老太太的确不这样,顾云锦去岭北之前,徐家里头还是和睦的,起码表面上和和气气,没有谁跟谁撕破了脸。 究其原因,不过是一个“利”字。 没有损到根本上的利益,婆媳三人彼此看不顺,却不会真的闹大了,口头上几句交锋,转天也就歇了,不至于死揪着不放。 可今生不同,顾云锦煽风点火生出来的事情损到了根本上——徐砚的仕途。 眼下不至于让徐砚摔一个大跟头,若流言不止,甚至添砖加瓦多些佐证,那徐砚的官运就不好了。 杨氏急,魏氏急,闵老太太也急得厉害。 若非如此,她怎能应下给石氏大办呢? 顾云锦一面擦手,一面想,过日子就是一面照妖镜,一旦起起伏伏,什么妖魔鬼怪都要显形。 闵老太太就是这几十年太顺风顺水了,突然风波大起,她就稳不住性子,不该说的、不该做的都出来了。 要是从前就多些波折,老太太一准能练就一手砸鞋子的绝活,断断不会砸偏了。 不过,前头路还长,老太太还有机会的,至于练好了往谁的脸上砸,那就不关顾云锦的事情了。 那时候,她肯定已经离开徐家了。 这么一想,顾云锦扑哧就笑出了声。 徐令婕不满意地睨她:“你笑什么呢?” 话音落下,还没等顾云锦回答,院子里就传来邵嬷嬷训人的声音。 徐令婕腾的站起身来,快步往外头走:“应该是把石瑛提来了,我偷偷去看看。” 顾云锦亦跟了上去。 石瑛跪在正屋前的天井里,杨氏站在庑廊下,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偷看的两人没有上前,就站在跨院的月洞门下,稍稍探出头去,就能把外头动静看得一清二楚。 顾云锦快速张望了一眼,院子里除了邵嬷嬷、画梅、画竹,并两个压住石瑛的粗使婆子,再无其他仆妇了,应当是回了各自屋子,不许听、不许看。 邵嬷嬷冷声道:“还有一枚玉扳指,你当去哪家典当行了?自个儿交代,免得府里多费人手。” 石瑛咬着唇没吱声。 “事到如今还硬骨头?”邵嬷嬷嗤笑一声,上前捏住了石瑛的下颚,“怎么?还盼着老太太来救你不成?” 石瑛痛得倒吸气,却是甩不开三个婆子,只能涨红了眼睛,一字一字道:“为什么要老太太来救?太太是要把奴婢放出府去,又不是要打要罚奴婢。” 这话是看准了杨氏拿她没其他办法,只能以放出府来和稀泥,不能真的收拾她。 杨氏最恨的也就是这一点,打不得罚不得,回头还要送出府去,她咽不下这口气又能如何? 只能硬撑着。 就跟对上顾云锦是一样的。 不对,也不一样,石瑛是难缠的小鬼,顾云锦根本就是莲花台上的菩萨,她只能一天三炷香给供着。 这日子真糟心! 石瑛绕老绕去,愣是不说玉扳指的下落,看向杨氏的目光里甚至带着几分挑衅。 徐令婕气得差点就冲出去了,硬生生忍下来,死死扣着顾云锦的手,咬牙切齿地骂石瑛:“她那是什么眼神?真真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你看她小人得意的模样!” 顾云锦的视线一直落在石瑛身上,她从石瑛的眼神里读出些别的味道来。 得意是得意的,但最得意的并非是杨氏拿她没辙,而是杨氏不知道她和杨昔豫有染。 这个秘密,让石瑛在对上杨氏时,不由就添了几分快意。 顾云锦想,要是揭开来了,到底是杨氏上前撕了石瑛,还是画梅扑过去撕了石瑛,亦或是石瑛跳起来和画梅打成一团? 那场面,光想想就真够厉害了的。 左胸口扑通扑通直跳嘞。 只是,顾云锦也有想不通的地方。 按说其他东西都被找出来了,罪名确凿,石瑛抵赖不掉的,那她为何还咬死着不肯说出玉扳指的下落? 那枚玉扳指,到底被她当哪儿去了? 第五十八章 如出一辙 徐令婕憋着气,眼睛里冒着火,死死盯着石瑛。 “偏偏就是在这个当口上,不然哪里轮得到她小人得志!”徐令婕牙痒痒的。 石瑛是家生子,犯了偷盗的错处,打一顿都是轻的,只要不闹出人命,衙门里都不会管。 可眼下徐家正是要名声的时候,一个不小心,徐砚又要被参一本了。 杨氏投鼠忌器,连处罚都用不上劲儿。 别说杨氏憋屈,徐令婕也替她母亲糟心。 “就没有别的法子了?能不能换个由头处置她?”徐令婕喃喃,不知道是自言自语还是在问顾云锦。 顾云锦就琢磨玉扳指,突然听了这么两句,脑海里闪过一些念头,只是太过零碎,一时之间没有品清楚。 庑廊下的杨氏也在思忖着,她的余光瞥见了月洞门下的徐令婕和顾云锦,心头重重一沉。 她不愿意就此放过石瑛。 即便是从严处置了,在风口浪尖上,闵老太太还能为了个丫鬟跟她闹翻天不成? 就算老太太要闹,还有徐老太爷和徐砚、徐驰两兄弟呢。 老太太可不会冲着丈夫、儿子大呼小叫。 况且,杨氏也想杀鸡儆猴。 她想告诉顾云锦,若是自以为有筹码就可以为所欲为,自作聪明过了头,是要吃苦头的。 眼下顾云锦还算聪明,晓得见好就收,但万一她见石瑛步步紧逼还全身而退得手,天知道会不会又生出什么心思来。 毕竟,石瑛是个小喽啰,顾云锦才是真正轻不得重不得的那一个。 可不能让石瑛给顾云锦开窍了。 杨氏眯了眯眼睛,拇指指腹碾过手中的戒指,道:“不肯说,那府里就慢慢查吧。邵嬷嬷,先把人关起来,什么时候查明白了什么时候放出来,多添几个人手,仙鹤堂里想要人,打起来都不能放! 之前当东西得来的银子,去向弄弄清楚,该追的都追回来,石瑛嘴硬,就问她老子娘去。” 一听要问家里人拿钱,石瑛眼底的得意还未来得及散尽,就露出几分愣怔来。 再想到杨氏要扣着她的人,石瑛不由叫道:“不是放出府去吗?” “你急什么?急着嫁人?”邵嬷嬷讥讽地啐了一口,“连亲都没定下,心急火燎的多难看啊。老太太不是让太太帮你相看相看吗?我倒是有个好人选。” 邵嬷嬷转身看向杨氏,道:“太太就是心善,舍不得下狠手,要奴婢说,这么个死不悔改的东西,跟她客气什么?李子庄上好些庄户缺媳妇呢,随便挑一个都是粗胳膊粗腰的,敢不听话,自有男人打死她!” 石瑛瞪大了眼睛:“送去庄子上?” 她隐隐有些慌了,本以为有闵老太太撑腰,杨氏不敢做过分了,这会儿听邵嬷嬷一说,她真怕杨氏不管不顾豁出去。 刚刚杨氏都说了“打起来都不能放”,恐怕真的不会在意闵老太太的意思。 李子庄离京城有半个月的路途,是徐家的庄子,哪怕石瑛在里头把府里事情胡乱说道,也远远传不到京城。 杨氏很满意邵嬷嬷说的这番话,微微颔首道:“妈妈提醒我了,总归是嫁人,配庄户也没什么不好,正好磨一磨她这不见棺材不掉泪的毛病。” 说完,杨氏的目光斜斜睨了顾云锦一眼,意在提醒。 顾云锦紧抿着唇,收在袖口里的手攥得紧紧的。 不听话,又挡了路,转头送去庄子上,这个主意真是太简单利索有效了。 杨氏不愧是姓杨的,邵嬷嬷也不愧是杨家挑出来的,这思路和杨家人如出一辙。 顾云锦在岭北的庄子里病故,石瑛若被送去李子庄,结局可想而知。 这么一想,顾云锦就觉得杨氏对她的警告索然无味,掺杂着之前的几分讨好,真真是齁得厉害。 石瑛被带出去了。 徐令婕没在忍耐,几步到了杨氏跟前:“母亲就该如此!反正祖母顾不上她了。” 杨氏看着慢慢走过来的顾云锦,见小丫头神色郁郁,似是听明白了她的意思,这让杨氏有了几分笑意:“伺候了老太太多年,没功劳也有苦劳,我总念着她过去的那些好,没舍得下狠手。她若晓事些,我也不想做得太绝了。” 顾云锦没忍住,轻哼了声。 这是什么意思? 先敲打一顿,在给个甜枣? 呵,她想的没错,杨氏一旦冷静思考了,她威胁杨氏的那些由头,就有机可乘了。 杨氏要歇息会儿,顾云锦没心思和徐令婕打马虎眼,便先回了兰苑。 下午时,王琅另订下了金家千金的事儿终是传到了魏氏耳朵里,听说她急匆匆就赶到清雨堂里和杨氏哭了一场。 顾云锦听念夏说了,没特特上心,她一门心思琢磨,杨氏下不下狠手,她不晓得,但她必须下狠手,不然只有被杨氏烦的份。 徐令婕说的话还在耳边。 “别的法子?换个由头?”顾云锦嚼着这两个词,沉心许久,终是把刚才一闪而过的想法给补全了。 从前,她在杨昔豫手上见过一只玉扳指。 那玉扳指平平无奇,用料只是中上,算不得上等货色。 顾云锦和杨昔豫离心,压根不管他吃什么用什么,是徐令婕来杨家看她时说“表兄怎么不用个好的,这扳指带出去都不够凑门面的”。 当着徐令婕的面,顾云锦没说什么,等送了客,转头和念夏嘀咕“不晓得是哪个相好送的”。 念夏晓得顾云锦没往心里去,便不安慰什么。 她们主仆不在意,偏生有人要生事。 妯娌不晓得从哪儿得知了徐令婕说的这一茬,打听了一番告诉顾云锦,杨昔豫早就有这么一枚玉扳指了,只是他很少戴而已,最初见的那一回是在他侄儿的满月宴上,因着东西太普通,他母亲还说道了几句,怕戴出来给客人笑话。 杨昔豫顾左右而言他,没有说玉扳指的来历。 顾云锦猜,那来历怕是见不得光。 算算日子,满月宴已过,杨昔豫已经有那玉扳指了。 依顾云锦的眼光,那玉扳指不会是石氏老太太的东西,老太太那一屋子陪嫁,她都仔细看过,用料都是上好的,不至于有这么个“上不了台面”的东西。 但,管他呢,府里谁都说不上石氏老太太留下来的没有特色的玉扳指到底长什么样。 她往石瑛身上推,杨昔豫有本事就把真实来历交代出来,反正无论是哪儿来的,只要杨昔豫难以交代就行了。 张嘴讲故事,就看谁编的像了。 第五十九章 真真假假 顾云锦蹲马步蹲得心不在焉。 抚冬看出来了,以目光询问念夏。 念夏悄悄睨顾云锦,冲抚冬摆了个一言难尽的表情。 抚冬是聪明人,一下子就悟了,自家姑娘跟齐六奶奶出兰苑时还精神奕奕的,等回来就这么个神情,一准是仙鹤堂和清雨堂里又闹了。 顾云锦其实没琢磨那你来我往的争锋相对,她只是一个劲儿在回忆,从前见过的杨昔豫手上的玉扳指是否有特征,哪怕是极小的也行。 可惜,彼时她真不爱搭理杨昔豫,有关他的事情多是听旁人说起,哪怕亲眼瞧过,时隔多年,也就只记个大概,细节处实在太过模糊。 她有些头痛。 编故事嘛,真真假假混在一块,突出真处,带过假处,才能骗得了人。 若是一击不中,反过头来叫杨昔豫全身而退了,那就得不偿失了。 石瑛被关了一天,只得了一个粗馒头、两口水,夜里连跟蜡烛都没有,一床破棉絮让她打发一夜。 思量眼下状况,她心中几分恼怒几分后悔,恼的是杨氏的咄咄逼人,悔的是她小瞧了顾云锦。 敢朝石氏老太太的陪嫁下手,石瑛不是个胆小的人,她只是没料到,闵老太太在对上杨氏时竟然那般势弱。 平日里谈及两个儿媳妇时,老太太言语之中透着高傲和不屑,一副做婆婆的拿捏儿媳妇是天经地义且毫不费力的样子,哪知道真的剑拔弩张了,老太太丝毫没有还手之力。 前几年隐约的略占上风,如今看来,其实是杨氏不跟闵老太太计较太多的缘故。 指望老太太能护住自己,石瑛想,她到底还是天真了。 毕竟,闵老太太最看重的是儿子,跟徐砚相比,别说她这么个丫鬟,老太太自个儿的脸面都能撇开去。 闭着门骂一通,老太太也不愿意真闹得满京城皆知,让徐砚的前程受阻。 但最最出乎石瑛预料的是杨氏的态度。 杨氏分析利弊自有她的一套,石瑛本以为对方气归气,多少还会给老太太留几分薄面,事情和稀泥地解决了就好,可偏偏,杨氏要打定主意拿她开刀了。 真被送去庄子上,那麻烦就大了。 她才不要去做庄家妇,那日子比她这一天的待遇还不如,她好不容易攒下来的银子,难道要便宜了别人不成? 石瑛低头看了看手掌,拇指尖上的伤口愈合了,却还能看到那狠狠一划的痕迹,忆起顾云锦彼时的迅速,石瑛不由打了个寒噤。 那一下子,真真是比她掌心压上碎片血肉模糊的惨状还要痛。 咬紧后槽牙,石瑛的眼神阴沉极了。 她暗暗想,这一些都是顾云锦弄出来的,是她看中了那些嫁妆,是她要点库房,是她把当票一张张翻出来,也肯定是她兴风作浪、挑起了杨氏的怒火。 呵—— 她不好过,顾云锦也别想好过了。 倒霉也要拉个垫背的! 是了,还有杨昔豫呢。 石瑛听徐令婕身边的丫鬟提过,顾云锦为了给杨昔豫备礼物,还跟徐令婕讨过主意,两个姑娘凑在一块,徐令婕笑话顾云锦对表兄有心,顾云锦红着脸却从未反驳过,其心思可窥一斑。 思及此处,石瑛忍不住嗤笑一声。 顾云锦搁在心上的豫表兄,实则跟自个儿拉拉扯扯的,石瑛给过杨昔豫一些好处,但也没真叫对方占了大便宜去,反倒是他还要掏心思来巴结自个儿。 这么一比,石瑛心里舒坦多了。 她平稳了情绪,又前前后后推敲了一通,起身拍了拍门板,对外头守着的婆子道:“妈妈,我要见太太,我有话跟太太说。” 看守的婆子正无精打采的,听见声音,啐了一口:“怎么着?这就想投诚了?我当你是个硬骨头,没想到一晚上就挨不住了。我劝你呐,到太太跟前老老实实说话,兴许太太心善,还能放你一条生路。” 杨氏心善? 石瑛呕得要命。 一个连主子屋子都进不去的粗使婆子,居然还有脸对着她指手画脚的,真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 石瑛真想问问她,在这儿说杨氏好话,能传到杨氏耳朵里,能得杨氏几分信任? 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石瑛嘴上应得好好的。 石瑛想见杨氏,杨氏这会儿却没时间管她。 带着一众人手,杨氏正在仙鹤堂里指挥着搬运石氏老太太的嫁妆,听人来报信,只淡淡点了点头,打算再晾一晾石瑛。 后罩房前,众人小心翼翼怕磕着东西,又不敢发出大声响,免得惹了老太太不快。 闵老太太就在正屋里,昨夜被知道来龙去脉的徐老太爷瞪了大半个时辰,她就消停多了,眼不见为净,由着杨氏开库房,只让戴嬷嬷来看着。 顾云锦站在一旁,与杨氏道:“舅娘,我先跟车回北三胡同,嫂嫂那儿人手不足,这么多东西,要收拾好久了。” “都是粗活,怎么能让你跟云齐媳妇动手的,”杨氏笑眯眯的,牵着顾云锦的手,道,“我跟你一道去,好些日子没见过大姑姐了,正好去瞧瞧她,人手我带过去,收拾妥当了,我们再回来。” 顾云锦心里明镜一般,杨氏是防着她走了就不回,话里话外让她多掂量些,既然收了这么多枣子了,就乖乖的,省的抡起棒子来,谁都不好看。 “我听舅娘的。”顾云锦道。 这话让杨氏十分受用,眼看着马车一辆辆装齐全了,便出发了。 前后数辆马车进了北三胡同,引得邻居们都多看了几眼,杨氏带着顾云锦进了院子,自有婆子去跟人说道。 “是我们府里前头那位原配老太太的东西,当年她家也是富商,陪嫁不少的。” “怎么会现在送来?不瞒大姐说,从前我们姑太太是远嫁,这么多好东西怕磕磕碰碰的,就留在京城没带去,等搬回来了也没顾着折腾这些,总归是放在库房里的,谁收着不是收着嘛。” “这不是今年五十整嘛,清明时侍郎府和这儿都大办了,姑太太说她亲娘托梦来,想把东西拿到亲女儿身边。既然是老太太的意思,府里这两天就清点曝晒给送来了。” “你说托梦是真是假呀?这肯定是真的了,这种话还能说假的呀?” 不消多时,大半个胡同都知道了,至于信不信,各人有各人的看法,毕竟,之前那些传言还没消失呢。 贾妇人坐在罗汉床上绣花,底下婆子打听了来,细细跟她说道。 “托梦?”贾妇人嗤了声,“这故事说得可真不错,我要是不认得顾姑娘,都要信了她舅娘的邪了。” 第六十章 多了一味 杨氏满面笑容地走进了小院,在她的脸上丝毫看不出这几日的烦闷和郁气,见徐氏迎出来,她赶忙加快步子上前,伸手一扶,道:“我听说大姑姐身子不适,今日好些了吗?” 徐氏见那一样样东西鱼贯着往院子里搬,当下定了心神,一门心思应付杨氏。 “还是老样子,只能养着。”徐氏浅浅笑了笑,引着杨氏往里走,免得她们几个站在这儿,挡着搬东西的人。 杨氏道:“我听说又换了个大夫?不是前回那医婆了?” “是啊,新换了一个。”徐氏随口应了。 杨氏抿唇,一时之间也不晓得自个儿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之前那些流言蜚语,杨氏左思右想,怕是和那医婆脱不了干系,那个大嘴巴,编排了那么多说辞,惹了多少是非,杨氏一想起来就巴不得拿针缝了那张嘴。 可此一时彼一时,眼下杨氏最需要的就是一个大嘴巴了。 她大张旗鼓地给北三胡同送了这么多东西来,恨不能几句话的工夫都宣扬出去,结果,那大嘴巴医婆不来了。 杨氏暗暗叹气,只能指望左右邻居们多说道说道了。 托梦这一说法,虽不能抵消全部留言,好歹让人雾里看花,不能一股脑儿全说侍郎府的不是了。 杨氏一面想,一面问道:“换了哪家的大夫?医术如何?” 徐氏让翠竹添了茶,仔细斟酌了一番,道:“是个老大夫,有一家邻居请了他,看着说不错,就介绍给我了。我才换的方子,好坏一时也说不上。” 这话说了等于没说。 徐氏并不想透露乌太医的身份。 京里好大夫不少,但够的上太医院的,实在凤毛麟角,谁家不想有一个靠得住又有本事的大夫呢? 徐氏几乎不出门,但侍郎府和杨家的事儿,她多多少少还是听说了些的。 不说徐老太爷和闵老太太,杨家那几位上了年纪的长辈,身体都欠妥,常年用着药,若杨氏晓得她有门路,张口请她帮忙,那徐氏就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了。 徐氏知道自个儿是沾了贾妇人的光,再得寸进尺,那就是她厚脸皮了。 再者,她分得清亲疏。 若杨氏是真心待她、待北三胡同,对方有需要的时候,徐氏即便厚着脸,能帮的肯定帮,但现在,她一点儿都不愿意与杨氏亲近。 前回教唆徐令婕推顾云锦下水的账,徐氏还记着呢! 虽然她本事不足,不能替顾云锦把这账讨回来,却也不会为了今日这几句和风细雨就昏了头。 石氏老太太的嫁妆能搬进北三胡同,是顾云锦费了心费了力,逼得杨氏在她们和闵老太太之前寻了个平衡,而不是杨氏的示好。 这些道理,徐氏拎得清。 杨氏倒是没和徐氏想到一块去,她也压根想不到这新的大夫有那样的来历。 “邻居介绍的?那就是相熟的,也挺好。”杨氏笑了。 认识的就好,在胡同里各家走动多了,能听不少话,应该多多少少也会往其他家里多说几句的。 杨氏应完,端起茶盏缓缓抿了一口,视线迅速地扫了一圈院子。 她从前几乎都没有踏足过这里,现今想来,到底是疏忽了,若是之前走动多些,逢年过节来露个脸,城中起流言的时候,也不会落得被动到反驳不出一句话来的地步了。 以前是太顾忌闵老太太,又觉得徐氏这个软柿子生不出风浪,她看管着顾云锦就行了,现在,是时候改一改了。 这会儿也还来得及。 思及此处,杨氏笑容越发和煦:“你这儿地方不大,收拾得倒是整齐,我瞧廊下那几盆花快开了,等过几天,肯定更好看。是了,你是个喜欢花的,我过两天让人挑几盆送来。” 吴氏忙着清点东西,回头瞧见春风一般的杨氏,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她凑到顾云锦身边,压着声儿跟她咬耳朵:“我都没顾上问,舅娘怎么亲自来了?还讨好我们太太,今天的太阳是要从东边下山了吧。” 顾云锦莞尔,道:“怕我拿到了东西就不回去了,来盯着我呢,顺便来唱个戏。” 吴氏扑哧笑出了声:“那戏精彩,你是没听见,那几个婆子就差敲锣打鼓了。” 顾云锦听吴氏把外头那几句故事说全了,在心里给杨氏鼓了鼓掌,托梦,多好的理头啊。 好到不借过来用,都暴殄天物的地步了。 顾云锦把吴氏往角落里拉了几步,附耳说了一番。 吴氏听完,笑歪在她身上,好一会儿没说出话来,只能竖着个大拇指表意思。 等喘过气来,吴氏咧着嘴道:“这故事我喜欢。” “框架就在这儿了,我再润色润色,就把戏台搬到大舅娘跟前去,”顾云锦眯着眼睛笑,又来回想了一番,重重点头道,“这故事嘛,我也挺喜欢的。” 姑嫂两人笑作一团。 等东西都收拾妥当了,杨氏也不急着走,要留下来用午饭。 厨房里平日只准备徐氏和吴氏的用量,突然添了杨氏和顾云锦,菜色就不够看了。 杨氏不让厨房里多费心,让邵嬷嬷取了银子,打发了人手去铺子里买些徐氏能吃的清口热食,又照着顾云锦的口味切了几盘肉菜,一桌子摆开,也挺像那么一回事的。 虽说徐氏、吴氏私心都不愿意跟杨氏坐下来用来,但都不是糟蹋食物的性子,也不会在吃食上跟自个儿过不去,这顿饭也算是主客尽欢。 顾云锦擦了嘴,笑盈盈道:“太太今日的胃口似是比前几日好些了。” 徐氏道:“大抵是天气暖,这几天能多用些了。” 随着吴氏出了屋子,顾云锦道:“我琢磨着是方子好用。” “你当那是灵丹妙药,几天就好了呀?太医说了要慢慢养,急不来的,”提及药方,吴氏面上闪过一丝犹豫和谨慎,略一沉思,到底没瞒着顾云锦,拉她进了自个儿屋里,关上门,低声道,“药童送来的药比方子上的多了一味。” “多了一味?”顾云锦挑眉。 “就添在最后放进去煮的小药包里,之前没拆开过,就没发现,昨儿药包有些松,沈嬷嬷重新绑带子的时候才看出来的,”吴氏叹息道,“是紫河车。” 紫河车补气、养血,对徐氏的久咳不止也有功效,用在药里并无不妥。 “这东西贵,只吃一月两月的是不要紧,若是长久用,要费不少银子的,京里的药铺也不是家家都齐备这个,”吴氏道,“乌太医不肯多收诊金,药钱我是按着方子照市价给的,我就琢磨着,会不会怕我们长久用不够银子,特特不提了,就白送了?” 顾云锦垂着眸子。 她没跟吴氏细说过贾妇人是替蒋慕渊做事的,这世上哪有白送的事儿,掏银子的举手之劳,大抵也是蒋慕渊出力了。 顾云锦揉了揉眉心,她挺想问问蒋慕渊,她们北三胡同看起来有这么缺银子吗? 唔…… 赎簪子的钱还是跟贾妇人借的,这么一想,好像真的很缺…… 第六十一章 真诚再真诚 顾云锦轻轻咬着下唇,犹豫了会儿,终是没把蒋慕渊给供出来。 并非这事见不得光,而是连她自个儿都弄不明白蒋慕渊为何要相助,就不说出来给吴氏添烦恼了。 “大概是医者父母心吧,”顾云锦寻了个理由,道,“既然接手了病人,肯定想要医好的,我们太太得的又不是什么治不了的病,若因为银子紧张而耽搁了,做大夫的怕是也不好受。” 吴氏听得在理,道:“也是,一辈子的老大夫了,名声比银子要紧。” 乌太医不提,吴氏暂且打算当不知。 人家费力又费钱地给徐氏看诊了,作为家里人,眼下最最要紧的是配合大夫把徐氏的病养好了,这才不辜负大夫的一片心。 这份情义记在心中,以后若有能帮得上的地方,自然义不容辞。 能攒出银子来了,也再拿去补上。 即便当真力不从心,恩情也永不能忘的。 吴氏暗暗叹了一口气:“到底不是小钱,那是紫河车,我们也算不准这药要用多久。” 顾云锦亦是无奈。 真说起来,家里也不是真缺徐氏一辈子的药钱,将军府里该分给他们兄妹的田地铺子、亲娘苏氏的陪嫁,并起来也不是拿不出手的,只是那些都不是现银。 真有个具体数字,当了卖了几处,凑一块也就行了,但却是个流水账,今年不知明年事。 顾云锦低声道:“既如此了,先顾好太太身体要紧,别费了这么多药材和心意。” “我也是这个意思。”吴氏重重颔首。 顾云锦回自个儿的厢房里简单收拾了一番。 她的东西不多,半侧厢房腾出来摆石氏老太太的嫁妆,也没挤得她放不下箱笼。 四周打量了一圈,顾云锦失笑摇头。 银子这东西,不用的时候无所谓多少,真要柴盐米醋的,又恨不能种到土里明日就发芽了。 蒋慕渊悄悄补贴了药钱,顾云锦心有疑惑,但不管为了什么理由,这份帮助是真心实意的,她从前见多了人情冷暖,对于善意,她心存感激。 把手里的银子拼拼凑凑拿去蒋慕渊跟前,质疑对方为何如此指手画脚、多此一举地改方子,那是昏了头的人才做的事,顾云锦没那么愣,她能做的该做的,就是下回遇见蒋慕渊的时候,好好跟他道一声谢。 郑重再郑重,真诚再真诚。 明面上谢他通过贾妇人的几次帮忙,暗地里也谢他从前在道观里,听临死之前的自己说了那么一长串的话。 徐氏要午歇,杨氏也就起身告辞了。 “云锦交给我,大姑姐只管放心养病。”杨氏一面说,一面上来牵住顾云锦的手。 徐氏笑了笑,就是交给杨氏看着,她才不能安心养病呢。 不过,顾云锦是个有主意有本事的,上回是没防备杨氏和徐令婕才吃了大亏,眼下是反过来了。 这么一想,徐氏便道:“云锦,想回来时就回来。” 顾云锦还没说话,杨氏就如临大敌一般,虽说很快就掩盖过去了,但扣着顾云锦的手又多用了几分力气。 赶在顾云锦之前,杨氏笑着道:“我可舍不得云锦。” 徐氏没戳穿她。 顾云锦也一样,笑容莞尔,一副舅娘说什么就是什么的样子。 顾家小院就在这儿,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她若不能折了杨昔豫的名声,让杨氏不敢再打她的主意,那她搬回来又有什么用处? 轿子出了胡同口,杨氏没打算直接回侍郎府去,而是带着顾云锦去看金饰。 东街上数一数二的金饰铺子,看门面就与其他铺子不同。 杨氏也不是真心想买首饰,她只想让外人看看她待这个外甥女亦是极好的,当着娘子们的面,一口一个这个镯子适合云锦、那个领扣衬大姑姐,得了娘子们一连串的“夫人好眼光”、“夫人待家里人真好”。 顾云锦坐在一旁,并不说话,只一面喝茶,一面看杨氏跟人打交道,看得有滋有味的。 杨氏也不能光说不练,挑了小半个时辰,掏银子买了几样,把那个适合顾云锦的镯子直接套在了她的手腕上。 “表姑娘这双手嫩得跟豆腐一样,果真是衬的。”一位娘子笑道。 杨氏也笑了:“我瞧着就好,刚就叫这丫头试试,她还不肯呢。” “舅娘看东西准,我试不试都错不了,”顾云锦当即接了这话过去,笑盈盈地问那娘子,“这镯子经得起磕磕碰碰的吗?我平时粗心,怕一不小心给弄坏了。舅娘头一回送我镯子,万一损了,我多舍不得呀。” 杨氏眼瞅着那几位娘子面色微变,赶忙道:“知道粗心就该稳重些,就你这淘气劲儿,哪敢给你东西!往后不行了,明年就要及笄是大姑娘了,该打扮的还是要打扮。” 几句话的工夫,杨氏不仅撇清了不给顾云锦置办,还顺道说上了她淘气,再往下说,大抵是要把前回落水推到她自个儿闲不住上去了。 顾云锦看得明白,撒娇一般道:“您这么说我就算了,我平时与二姐姐一道,叫她听见您说我们淘气,她准不依。” 杨氏哈哈大笑。 不管这口头交锋谁胜谁负,起码两人和睦的样子已经摆出来了,杨氏见好就收,打道回府。 杨氏心情大悦,底下婆子说石瑛急着见她,也就没拒绝。 石瑛被带到了清雨堂,态度比之前恭谨多了,道:“太太,奴婢知道自己做错了,不该偷拿东西、不该当出去,但老太太是真的不知情的,全是奴婢一个人做的。” 这番说辞正合杨氏心意,她点了点头,道:“你想明白了就好,我也不是要为难你什么,但做事有做事的规矩,你既然想好了,就跟我说说,你当东西得的银子都去哪儿了?还有一枚玉扳指,又当了哪家?” 石瑛闻言,眼泪刷刷就下来了,哭得痛心疾首:“奴婢并非是鬼迷心窍,而是着实没有办法,奴婢那两兄弟,年纪轻轻不学好,在赌场里欠了好些银子,那债主说了,不给银子就要拿命抵,奴婢、奴婢只能……” 杨氏若有所思地看着石瑛,没打断她的哭哭啼啼。 顾云锦一口豆沙糕险些噎着,揉了揉胸口,上下打量石瑛,暗暗想,为了不交出银子来,这可真是豁出去了呀。 第六十二章 投诚 石瑛家里的状况,顾云锦知道个七七八八。 倒不是她爱打听一个丫鬟的事儿,实在是从前那小院子曝光时,真真假假的消息都一股脑儿地传到了她跟前。 石瑛是家生子,不说老子娘,连她爷爷都是徐家的老仆,从徐家还在小镇里当商贾时就是家里的仆从了,等徐砚高中入京,一些老仆也跟着进了京城。 待这些老人,徐老太爷向来看重,但闵老太太那儿,其实不太看重他们。 尤其是以前见过石氏老太太的那些老仆,闵老太太越发不爱用。 石瑛的爷爷是在闵老太太进门后才到徐家做活的,不在老太太排斥的范围里,而石瑛又是个机灵的,这才在老太太身边站稳了脚跟,深受信赖。 按说这样的家生子,即便生活不富裕,但也绝不至于拮据,可偏偏,石瑛家里的日子并不好过。 石瑛那两兄弟,太费银子了。 那小院子是由石瑛买下的,这事儿刚传开,石瑛的老子娘就闹上了门,一哭二闹三上吊地骂石瑛没有良心,只顾着自己,从未想过老父老母和兄弟,逼着石瑛放他们进院子里住下。 一家人那点的好事坏事,全叫石瑛老娘那张嘴嚷嚷得人尽皆知。 杨家里头,几个妯娌要看顾云锦笑话,巴巴着来传话。 顾云锦再不耐烦,也还是听了,虽说是左耳进右耳出的,但多少还是记得一些。 石瑛的兄弟们游手好闲不说,还整日里在赌场里厮混,欠了一屁股债。 依石瑛老娘陈平家的的说法,家里拼拼凑凑的一直在还银子。 原本赌场里还让他们拖着,陈家就这么些银钱,逼死了闹出人命,还不如每个月拿点利钱。 可等石瑛有钱的消息传出去了,债主自然就不干了,压着她弟弟陈申来要债。 那一场闹得人仰马翻,最后陈申被砍了一只手,石瑛都没松口给过银子,陈平家的当场昏过去,醒来后就想撞死在小院大门上。 闹到最后,是杨昔豫给衙门里塞了些银子,才平息了的。 杨氏得了信,气得要命,回到杨家揪着杨昔豫大骂了一通,说“她都不管她弟弟死活,你费心费力做什么”,骂了杨昔豫还不够,转头又把顾云锦损了一通。 回忆起那些,顾云锦按了按眉心。 从前能目睹亲弟弟被砍手而面不改色的石瑛,这辈子能为了兄弟去监守自盗? 顾云锦一个字都不信她。 不过,石瑛是个只进不出的,无论是交出来给杨氏,还是传到陈家耳朵里被收回去,她肯定都不愿意。 眼下,哭哭啼啼地来跟杨氏投诚…… 顾云锦支着腮帮子想了想,终是明白了。 眼瞅着府里要发这个月的月俸了,陈平家的肯定会来要钱,到时候消息就瞒不住了。 石瑛只能先下手为强,务必让杨氏信了她的说辞。 赌场那儿,人家说没拿过银钱,石瑛还能反咬对方收了钱不认账。 至于人家不依,要找到陈家去闹,那也不关石瑛的事儿了。 偌大的京城,等她真从府里出去了,手里有银子,还怕让人轻易找出来吗? 顾云锦上上下下打量石瑛,暗想她这只金蝉修炼脱壳之计还真炼得不错。 退一步说,即便哪天真被人寻出了落脚处,不还有杨昔豫那冤大头吗? 这么一想,顾云锦忍不住弯了弯唇角,目光在杨氏和石瑛之间来回转了转。 杨氏沉着脸没有说话,却被石瑛哭得心烦意乱。 她也有几个兄弟,若是自家兄弟有难,杨氏不会袖手旁观,她会竭尽全力去帮助,娘家是她的立身之本,她在婆家能挺直了腰杆,连闵老太太都不敢真的得罪她、拿捏她,靠得就是娘家的强势。 石瑛一个小丫鬟,摊上两个无底洞,到底能力有限,这才走上了歪路…… 顾云锦见杨氏不说话,隐约能猜到对方的想法,她柔声道:“舅娘,她说的是真是假呀?府里对底下人素来管教严厉,老太爷是最厌恶赌的,陈家也是老仆了,怎么还会让儿子去赌场里?” 杨氏的眼底闪过厉光。 侍郎府不许下仆赌博,这是规矩,但真有些小打小闹的,也没仔细管过。 不是杨氏不想管,而是吃力不讨好。 尤其是老仆们,徐老太爷护着呢,不过是些鸡毛蒜皮的事儿,杨氏干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现在不成了,她要管管了。 杨氏深深看了顾云锦一眼:“说得不错,我要仔细问问这事儿。” 一来,敲打敲打老仆们,让他们知道,这侍郎府总归是徐砚的府邸,仗着进府早,拎不清好赖,那就收拾铺盖滚吧。 二来,也是防范未然,徐家真有家仆因为欠赌债被打死了,那徐砚的脸面往哪儿搁?治家不严,光这一条,又要被参本了。 石瑛闻言,暗暗瞪顾云锦,这个表姑娘,老是把风往歪处吹。 “太太,”石瑛抹着眼泪,道,“奴婢知道不能沾赌,可奴婢在府里做事,兄弟在做什么,实在管不上呀,等奴婢发现的时候,已经是一屁股的债了,奴婢除了想法子凑钱,还能有什么办法呢……” 石瑛越哭越伤心,想到如今进退困难的局面,当真是悲从中来。 今日顾云锦在这儿,石瑛早歇了抹黑对方的念头,只想把自己说得可怜些,让杨氏别真的把她送去庄子上,也别逼她掏出银子来。 “太太问银子和玉扳指……”石瑛哭着道,“几样东西就了五六十两,对奴婢来说是大钱,但对那两个天煞的兄弟来说,还不够给他们还债的。 簪子、镯子都是女人家用的东西,奴婢就当了换银子,那玉扳指能给男人用,奴婢就给那债主了,人家看扳指不错,才容奴婢慢慢筹银子,所以太太才没在各家当铺里寻见那扳指。” 听到这儿,顾云锦心里有底了。 那玉扳指铁定是送人了。 虽不能断言一定是给了杨昔豫,但拿着的人也铁定是石瑛不能说出来的。 反正,顾云锦是要编故事,要栽赃,都说不出来,那最好了。 第六十三章 丢人 杨氏让人把石瑛带了下去,继续看管起来。 徐令婕从仙鹤堂回来,一进来就道:“母亲还留着那石瑛做什么,那等刁奴,直接送去庄子上,她爱说不说!” 杨氏清了清嗓子,道:“话不能这么说,单单只是银子,那损了也就损了,可还有一只玉扳指呢,那是你姑母的亲娘留下来的东西,哪能不弄清楚下落?随随便便打发了,我怎么跟你姑母交代?” 杨氏说的真心实意,顾云锦抿着唇笑了笑,这话就是说给她听的,不管能不能找到玉扳指,杨氏的姿态要摆足。 “舅娘这般有心,我们太太一定很高兴的。”顾云锦顺着说了句。 杨氏对此满意,拉着徐令婕坐下,教导起了女儿:“你也是,做事不能只看一面,由着性子打了骂了罚了,解气是解气,但有什么用呀?” 徐令婕向来听杨氏的,闻言点头。 顾云锦笑意更浓了。 这几句话也是说给她听的。 毕竟,她就是那个由着性子打了骂了罚了解气了拉倒的人,杜嬷嬷今早上才刚瘸着腿白着脸开始干活呢。 顾云锦眯着眼看那母女两人亲切说话,心里掂量着。 杨氏不快刀乱麻处置石瑛,给徐氏交代只是很小的一部分,最要紧的,应当是要杀鸡儆猴,靠石瑛和陈家来敲打府里的老仆。 要动老仆们,就不是一句话的事情,前后都要妥当些,才不会授人话柄。 石瑛所言是真是假,杨氏必须要问明白的。 翌日下午,顾云锦刚歇了午觉,轻风苑里就来人请她。 前回她答应过徐令意,得了空会经常过去,人家特特来请了,她也不好拒绝。 徐令意在魏氏屋里练字,顾云锦撩了帘子进去,就闻到了一股清新墨香。 “来了?”徐令意笑盈盈地,“帮我看看这字如何?” 顾云锦给魏氏见了礼,道:“姐姐这是埋汰我呢,又不是不知道我的字写得不好。” “你只是练得不够多,又不是看不懂好赖,”徐令意笑容不减,“你要愿意就来跟我一道练。” 顾云锦嘴上应了,不住打量徐令意。 与王琅的婚事是彻底告吹了,可徐令意的脸上没有半点沉闷和低落,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反倒是魏氏,虽然含笑,但眉宇间多少有些愁思。 魏氏道:“我看这幅字挺好的,令意你收好,回头裱起来。” “我就算胡乱写一通,母亲都说是好的,”徐令意笑道,“我先收回屋里去,云锦等我会儿。” 说完,徐令意收拾了东西,出了屋子往跨院去了。 魏氏见她走远,脸上郁郁再不隐藏,道:“云锦,舅娘有事儿跟你商量。 令意这次不顺,她看起来跟没事人一样,但到底是真没搁在心上,还是没跟我说,我也吃不准她。 这种事儿吧,我虽是当娘的,但其实还没你们做姐妹的好说,你能不能多来看看令意,问问她到底是怎么想的?” 魏氏说得恳切,顾云锦想了想,答应了。 徐令意很快就回来了,话题又转去了别处。 才说了一小会儿,张嬷嬷快步进来,张口想说什么,见顾云锦在,又顿住了。 魏氏怕顾云锦多想,忙道:“有话就说,云锦又不是外人。” 张嬷嬷道:“陈平两口子进府来,在清雨堂里吵起来了。” 此话一出,几人皆是诧异。 陈平两口子就是石瑛的爹娘,这是胆儿肥了,敢去杨氏跟前吵吵嚷嚷的了? 张嬷嬷说了来龙去脉:“石瑛的两兄弟欠了银子,人家讨上门来了,陈平两口子来寻石瑛,才知道石瑛没在老太太身边做事了,给的说法就是前回大太太定的,石瑛年纪大了该说亲放出府了。 陈平两口子要见人,就被叫去了清雨堂,大太太提了石瑛过去,就……” 顾云锦听明白了,眨了眨眼睛,想,这还真是赶巧了,杨氏想弄明白的事儿,当场对峙起来,就热闹了。 清雨堂里的场面比顾云锦想得还要热闹。 杨氏自然不会亲自去听石瑛和她爹娘的大戏,闭着窗户养神,只让邵嬷嬷盯着。 石瑛咬死给过银子了,陈平说的却说,若真收了银子,人家又怎么会上门来讨。 邵嬷嬷被陈平家的嗷嗷叫得脑壳痛,呵斥了几句,稳住了局面。 这里暂且消停了会儿,外头却等不及了。 门房上急匆匆来禀,说是赌坊的闹得厉害,把衙役引来了。 邵嬷嬷的脸霎时间就白了。 陈家住的那条小街离青柳胡同不远,左右除了侍郎府的下人,还有不少同住青柳胡同的官宦家的仆从。 赌坊闹上门,原本就不光彩,连衙役都来了,那真是传去衙门里了。 丢人!真真是丢人! 魏氏也觉得丢死人,她下意识看向徐令意,只觉得女儿前路越发崎岖,心里冰冰凉的。 “那现在怎么办的呀?”魏氏急道。 张嬷嬷道:“大太太让邵嬷嬷和画梅带着银子去了,说是让衙门做个见证,欠了多少一次性就给了断了。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徐家不赖银子,但下仆做错了事儿,府里自己处置。” 顾云锦听罢,暗暗颔首,杨氏这个应对已然是眼下最好的了。 不过,事后虽能借此处置石瑛和陈平一家,来敲打老仆,但闹到衙门都知道,杨氏肯定是不愿意的。 原本以为事情就这样了,等顾云锦回到兰苑,才刚刚坐下,画竹就来了。 “表姑娘,”画竹垂着手,道,“那赌坊的说没拿过玉扳指,太太说,不管如何,定会从石瑛那儿问个准话,请您莫要急。” 顾云锦并不意外,她一早就晓得石瑛是胡说的,要真的给了赌坊,她还怎么把祸水往杨昔豫身上引? “舅娘罚了石瑛没有?”顾云锦问道。 画竹解释道:“太太说,再饿她两天,总有开口的时候。明日太太要出门看料子,让二姑娘和表姑娘一道去,也裁几身新衣裳。” 顾云锦瞥了梳妆台一眼,刚送了镯子,又要裁新衣了? 既然杨氏想掏钱,顾云锦也不给她省着,道:“大姐姐不一道去吗?” 画竹是个机灵的,当即道:“奴婢来兰苑问表姑娘,画梅去轻风苑了,奴婢也不晓得她请没请到大姑娘。” “要去就一道去呗。”顾云锦道。 画竹连连称是。 等回了清雨堂,画竹就与杨氏提了。 杨氏眼睛一亮,忙打发画梅去知会徐令意,又转头与画竹道:“应对得不错,是该如此,都一道去吧。” 她是带人出去展示一家姑娘们的和睦的,齐齐整整的,正好。 第六十四章 书社 杨氏要做姿态,去的是京城数得上名号的布庄。 最时兴的花样一匹匹堆在桌上,徐令婕挪不开眼睛,一面比划,一面与杨氏说话。 顾云锦没凑过去,压着声儿跟徐令意说话:“我以为,比起看料子,姐姐更愿意练字。” 徐令意笑容浅浅,道:“我再爱练字,也要穿新衣裳的,谁嫌箱笼里的衣裳多呀。” 顾云锦弯着眼儿直笑。 前阵子府里刚裁了新的春衣,她们哪个都不缺的。 虽不缺,但徐令意肯定会来。 杨氏这般费力费银子,意图挽回徐家的名声和颜面,徐令意亦是徐家一份子,怎么会拖她的后腿? 果不其然,徐令意和顾云锦说了两句,就把目光落到了徐令婕身上,道:“你试试手边那匹竹纹的,天要热了,那匹看着凉快些,不沉闷。” 徐令婕一怔,但也顺从地把那匹料子拿来比了比。 杨氏连连点头:“还是你姐姐看得准,我瞧着不错。来,你们两个也过来,料子要比在身上看才好呢,多挑两身。” 三个姑娘挑布料做成衣,铺子里来伺候的娘子也有三人,一时间你一言我一语的,夸这个衬得肤白,那个映得娇俏,直逗得杨氏喜笑颜开。 杨氏心情是真不错,三姐妹在外头越和睦,对徐家就越好。 她一面笑,一面想,从前就是走动少了,以后经常出来选个衣料、尝尝酒楼的新菜,还能叫上魏氏一块去城外道观里添些香油钱。 是个,下个月城隍爷诞辰,城隍庙热闹极了,可不能缺席了。 不止她们妯娌和三个姑娘,几个兄弟也没拉下了,出去转一圈,外头的风声总要变一变的。 再者,也多几次让顾云锦和杨昔豫一道的机会。 自家这个侄儿模样好、才华高,拿下一个小丫头片子,还不是迟早的事儿嘛。 定了几套衣裳,杨氏又想再去金银铺子了。 还是前回给顾云锦买镯子的那家,要说的话她都想好了,家里这三个机灵鬼,一个得了新的,另两个也撒着娇想要,干脆一道来,三人自己挑去,今日衣裳也做了,首饰也买了,她可是一碗水端平,再说她偏心她也不答应了。 语气要哭笑不得,一分无奈一分责怪,余下的都是宠溺和纵容。 要说出姑娘们的亲昵和活泼,却不能透出半点儿争强攀比的意思,这其中的尺寸,杨氏捏得准准的。 金银铺子的掌柜迎出来,一行人上楼时,正好遇见了王甫安的夫人。 楼梯不宽敞,一上一下的,难免拥挤。 徐砚是王甫安的上峰,杨氏认得他夫人,也等着对方先行礼。 王夫人的笑容里有些局促,规矩问安,又受了三位姑娘一礼,她打量了一眼,三人都戴着帷帽,她看不清模样,也不晓得哪一位是原想相看相看的徐令意。 掌柜的不知两家事情,见两位夫人认得,便道:“王夫人是来挑放小定的首饰的,可是仔细了,挑了好久才挑中意。” “那真是要恭喜了,千挑万选。”杨氏笑容满面,语气却咬牙切齿。 王家毁约,损得不仅仅是徐令意,更是徐砚的脸面,杨氏一想起来就气得要命。 王夫人自知理亏,又不敢把“好日子时请您赏脸来吃酒”挂在嘴边,只好挑了一溜儿的好话夸三个姑娘,看不着脸,就夸姿态身段着装,什么话好听说什么。 杨氏见她这般识趣,当着铺子里人的面,见好就收,不跟她为难。 王夫人看杨氏神色渐舒,长长松了一口气。 婆子凑过来,在王夫人耳边嘀咕了几句。 王夫人眼前一亮,道:“夫人,我听说府上的几位公子、表公子都参加了自华书社,今日是书社一月一次的词会,上个月是您的侄儿杨公子拔了头筹,这个月,应当也是当仁不让,能得好名次吧。” 杨昔豫出彩,杨氏与有荣焉,抿着嘴直笑:“他们哥儿几个时常参与书社画社的,我也不懂的,能占了先,大抵是运气。” “岂是运气呀,”王夫人奉承道,“我听犬子说,杨公子那首词,连国子监里的先生们都夸赞,原本这月想去瞧瞧,可他今日有课,只能晚些再品读杨公子的大作了。” 杨氏越发高兴了,转头与顾云锦三人道:“自华书社就在前头,我们去看看?再让令意给令婕挑个笔墨纸砚,省的她又把字写得不好推到四宝上去。” 徐令婕愿意,徐令意不表态,顾云锦极不耐烦去看杨昔豫出风头。 她知道杨昔豫的文采不错,写文章也有一手,若没有真本事,五年后也无法金榜题名。 但她厌恶杨昔豫,对方才高才浅,与她何干? 要是杨昔豫倒霉,她还愿意去看看热闹笑话,可杨昔豫出彩,她是半点去鼓掌的兴致都没有的。 顾云锦想说自个儿不去,话到了嘴边还是咽下去了,她太了解杨氏了,只要她前脚走人,后脚杨氏肯定会乐呵呵笑她“害羞了”、“小姑娘家心思”,几句话落到旁人耳朵里,全然就曲解了她的意思。 这么一想,还是去吧,反正不过几步路,锦上添花是别想了,万一让她寻到拆台的机会,她一定釜底抽薪。 自华书社取自“腹有诗书气自华”,老先生是先帝爷年间的探花郎,不喜官场拘束,只做了几年的官,退下来开了学堂授课,上了年纪之后也歇了,办了这家书社,给学子们以文会友的地方。 不仅是公子们,书社另有姑娘们切磋之处。 顾云锦从前极羡慕能入书社的女子,徐令婕带她来过几次,只看别人比试,从不自个儿下场。 徐令婕自认学艺不精,倒是徐令意的一手字,得过老先生几句指点。 每回比试之时,来围观的客人不少,有家眷有好友,亦有城中学子,写得好人人夸赞,很攒名声。 杨昔豫就在此处攒了极高的声誉。 书童引杨氏几人进了雅间,恭谨道:“前头做了词,在下都会给几位送来,若有点评一二,夫人和姑娘可以写在笺上,在下送去前头。” 杨氏提笔写了,让书童带去给徐令澜。 徐令澜接了一看,笑道:“表兄,母亲和姐姐们来了,等着你作词呢。” 杨昔豫转过头来,道:“谁来了?” “母亲带着大姐、二姐、表姐都来了。” 话音刚落,边上的人都听见了,有人问道:“徐二公子的表姐,是不是那位容貌出众的顾姑娘?” 第六十五章 做好事不留名 在一众兄弟姐妹之中,徐令澜年纪最小,他兴致勃勃与杨昔豫说话,突然叫人横插了一嘴,不由顺着声音望过去。 问话的亦是个官家公子,在书社里常有遇见,虽是疑问,神色却坦荡,徐令澜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他一回答,四周其他人都笑了起来。 有轻有重,有人善意,也有人不怀好意。 “容貌出众?有多出众?” 徐令澜的脸色沉了下来,他知道自家表姐是怎么出名的,满京城都传她落雁之姿,又传徐家姐妹不合,想到那些传言给侍郎府带来的麻烦,徐令澜很是不快。 “与你何干?”徐令澜哼了一声。 “莫非传言夸大?”问话的依旧是那不友善的声音。 徐令澜不喜欢说假话,沉声道:“我表姐是好看,但跟你没有任何关系,你少打听!” 那人的笑容越发邪气,几个相熟的凑在一块,言语之中不返冒犯之处。 徐令峥和魏游一道过来,听见那些言辞,不禁也冷了脸。 杨氏和徐令婕做了什么,又在打什么主意,徐令峥一清二楚。 把顾云锦和杨昔豫凑作堆,徐令峥并不反对,但他极其烦旁人拿徐家说事,这几个唯恐天下不乱、语气里满满都是戏弄的家伙,由着他们往下说,还不晓得要添多少难听的话。 徐令峥到杨昔豫边上,道:“就让他们这么胡说八道了?” 杨昔豫背手站着,目光柔柔,道:“说她好看,哪儿说错了?本就是极好看的。唯心否认,叫她知道了,定不高兴。” 这几句话说得温和,眼底笑意浓浓,掩不住的欢喜和纵容,落在其他人的眼睛里,全然一副有情模样。 “与我何干?原是这个意思,”那公子嗤了声,“近水楼台先得月,妙妙妙!” 杨昔豫没有再说什么,笑容不减。 一时热闹,有人打趣,有人不屑,亦有人斜斜扫了杨昔豫一眼,那是面无表情的魏游。 等别人笑够了,杨昔豫才无奈地摇了摇头,道:“你们别乱说,并非那般。” 错过刚才的时机,他的语气又不坚决,看似解释,其实更添了一把火。 此处动静,在雅间里的人浑然不知。 若是知道了,杨氏定然会在心中给杨昔豫鼓掌,而顾云锦大抵会拿起大案上的砚台往对方脑门上砸。 可这些话还是让其他人听见了。 学子们在园子的凉亭写词,不远处的二层花厅,窗户大开。 自华书社的阮老先生端坐在棋盘前,对手迟迟没有落子,他道:“小公爷,该你了。” 蒋慕渊执黑,骨节分明的手指翻着棋子,没有急着落子,视线落在天元上,若有所思。 半晌,棋子脆声落下,蒋慕渊道:“虽说是表兄妹,那般说一个姑娘,不妥当。” 阮老先生也听见了那些动静,颔首道:“不是坦荡之举。” 蒋慕渊敛眉。 杨昔豫刚才的做法,岂止不坦荡,反而下作得很。 阮老先生的儿子阮柏给两人添了热茶,道:“杨公子的文采不错,为人又温和有礼,在书社里的人缘一直不错,他说的许是真的。” 阮柏自幼跟着父亲读书,一样不爱官场,只喜欢与文人墨客往来,对杨昔豫亦是惜才。 居于闺阁的姑娘,情窦初开,眼前有一个容貌才华皆出众的表兄,动了芳心,也是极寻常的事情。 才子美人、青梅竹马,倒不失为佳话。 阮老先生饮茶,没有评说真假,只问道:“徐夫人在雅间?我记得徐大姑娘的字写得不错,前些日子得的孤本,你拓印一份给她。” 老先生虽不再开班授课,但素爱分享,从不藏私。 这也是自华书社这么多年能引无数学子来切磋、会友的原因。 阮柏应了,起身出去准备。 棋盘之上,只几手工夫,原本平静的对局突起风波,阮老先生一时之间寻不到突破之处,沉思良久,终是放下棋子,道:“小公爷,我还要再想想。” 蒋慕渊笑着把指尖的棋子扔回棋篓里,道:“那我们明日再下。” 封盘等一日,在两人的对局之中并非稀罕事,阮老先生叫停得多,偶尔蒋慕渊也会如此。 阮老先生的心思还在棋局之中,并未打算起身。 蒋慕渊出来,一眼看见廊下站着的小厮听风。 听风似是在思考些什么,时而拧眉时而叹气,眼神一个劲儿往蒋慕渊身上飘,见自家爷正盯着他,听风一个激灵,收敛了神色,恭谨叫了声“小公爷”。 “在琢磨什么?”蒋慕渊随口问了句。 听风纠结着,挠了挠鼻尖,大着胆子道:“奴才在琢磨顾姑娘的事儿。” 蒋慕渊顿足睨他。 前回窄巷里的事儿,听风听寒雷提过,贾妇人让寻的几样东西,也是听风去各家当铺里打听的。 要听风说,小公爷是帮了顾姑娘好几回了。 阮柏刚才说的那几句,听风嗤之以鼻。 文采出众?温和有礼?人缘不错? 顾姑娘是见过小公爷的,他们家小公爷往那一站,论模样、论身量、论有礼,只要眼睛没瞎,都知道孰胜孰负。 那位顾姑娘,总不至于真的眼神不好吧? 思及此处,听风突又想到了另一桩,请太医、寻东西,那都是贾妇人出面的,人家顾姑娘压根不知道背后是谁在帮忙。 听风撇了撇嘴,凑上前去,道:“爷,做好事不留名,那怎么行呢?人家想领您的情,都无处领去。” 蒋慕渊看听风一副操碎了心的样子,笑着摇了摇头:“我要谁领情?小事而已,你就晓得我要去招惹人家了?” “那您暗戳戳帮她做什么?”听风心里对蒋慕渊的话一个字都不信。 他伺候蒋慕渊多少年了,何时见他们小公爷对姑娘家这般关照了。 蒋慕渊往前走了两步,又停了下来,转头问听风:“知道雅间怎么走吗?” 听风咧着嘴就笑。 他就说嘛! “爷,徐夫人她们也在呢,您过去不合适吧?”听风一面笑,一面出主意,“前头不是作词嘛,您不如也作一首?让顾姑娘见识见识您的才学。” 蒋慕渊在听风背上拍了一掌:“又瞎琢磨!是要你往雅间去,有事儿让你做。” 第六十六章 淡淡的 自华书社的雅间布置别致,墙上挂着的字画亦是大家之作。 徐令意不想听杨氏那些夸赞杨昔豫的话,干脆一门心思研究字画。 杨氏不管她,只与顾云锦道:“上个月昔豫夺魁的那首词,你读过没有?” 顾云锦支着腮帮子咯咯直笑:“舅娘,我肚子里才多少墨水呀,顶多懂个平仄,知三分意思,再往深处去,那就是一头雾水了。 就是把一叠词作都摆在我跟前,我也分不清好坏高低。 表兄作词,常常比拟指代,拐着弯儿表意境,我是不懂的。” 一番话,说得徐令意在一边抿着唇憋笑。 别看顾云锦从头到脚抬高杨昔豫,贬低她自己,话里话外都是一个意思——她和杨昔豫不是一路人。 杨氏自然也听出来,不由惊讶。 从前顾云锦可不会和杨昔豫划清界限的,可近来…… 前回那平安符都没肯收下。 这般下去可不行。 各人各心思,一时静了下来,隔了会儿,外头传来脚步声。 书童推门进来,把一本字帖呈到徐令意跟前:“刚得了一孤本,老先生让拓印给徐大姑娘一份。” 徐令意接过来一看,眼底全是喜色,高高兴兴道了谢。 书童又道:“下月,馨姑娘要办品字会,大姑娘若得空,还请赏光。” 阮老先生的次孙女阮馨,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是京中有名的才女。 徐令意自是颔首应了。 一本字帖让徐令意心情大好,没拒绝帮徐令婕挑文房四宝,两人跟着书童去了。 顾云锦不想留下来和杨氏大眼瞪小眼,亦跟了上去。 园子里,遥遥能听见前头作词的书生们的声音,顾云锦漫不经心的,余光瞥见一身影从庑廊下过,陌生里带了几分熟悉,她不由顿了脚步仔细看去。 那人也瞧见了她,没出声,只一个劲儿给她打眼色。 十二三岁的少年,眉宇之间带着几分稚气,眼神炯炯,还有一颗虎牙。 顾云锦回忆了一番,总算从把他和记忆里的人对上了号。 蒋慕渊的亲随听风。 她前世在京中认识蒋慕渊时,曾和听风有过一面之缘,也就是这颗虎牙让她印象深刻,时隔多年才能记起来。 顾云锦走一步停两步的,前头徐令婕和徐令意都没注意到她,她才一个转身绕到假山石后。 听风快步过来,低声道:“顾姑娘,这儿说话不方便,我们爷请您老地方见。” 顾云锦装傻:“你认得我?你们爷?老地方?” 听风摸了摸鼻尖,上次顾云锦和贾妇人一道去德隆典当行时,他瞧见了她的背影,但他并没有说穿,只是道:“小公爷请您前回的窄巷见。” 怕徐家姐妹回过头来寻她,顾云锦没再继续问“哪家的小公爷”,只点点头应了。 顾云锦直直回了雅间。 杨氏问她:“怎么就回来了?这么快就挑好了?” “二姐姐还在挑呢,”顾云锦解释道,“我半途遇见给太太看诊的大夫的药童了,之前铺子里有一味药缺了,就只备了几天的量,今日进的货到了,让我使人得空去取一趟。 就几步路的工夫,我琢磨着就我自个儿去吧,送了药,我就回青柳胡同。” 杨氏眯着眼,想说与顾云锦一道去,但想到前两天才刚送了大把的东西去,今日再到北三胡同,许是会让邻居们觉得刻意。 尤其是她还带着徐令婕和徐令意。 过犹不及的道理,杨氏还是明白的。 顾云锦带着念夏从书社后门出去,绕到了窄巷。 听风守着巷口,见她来了,笑得露出了虎牙。 顾云锦往里看了眼,并未发现蒋慕渊的身影,等走进去了,才发现对方站在巷子里堆着的木箱子豁口处。 豁口不大,容两人说话,倒也合适。 只要无人经过,从前后街上往巷子里看,也发现不了里头有人。 “小公爷,”顾云锦记着要诚心再诚心,“近来劳您费心了,若不然,我也没法把老太太的几样东西寻回来。” 顾云锦想,贾妇人知道她猜到了蒋慕渊头上,定然会告诉小公爷一声的。 蒋慕渊没有否认,也不说什么“举手之劳、不足挂齿”,而是直接问道:“还少一个玉扳指?” “是,”顾云锦捏紧了收在袖口里的手指,略一沉吟,还是问了出来,“小公爷前回到过侍郎府?我听说您和杨昔豫相熟。” 听风正从巷口往里走,刚巧听见这一句,心说,顾姑娘直呼名字,而不是什么表兄,可见关系疏离,与杨昔豫在书社里表现出来的全然不同。 蒋慕渊弯了弯唇,忽然笑了:“只是认识而已,回京空闲,就赴宴了,算不上熟悉。” 闻言,顾云锦放心不少,她还真怕杨昔豫靠着小公爷平步青云,那真是让人极不爽快的。 既然蒋慕渊跟杨昔豫不熟,那她就能正大光明地编故事了。 顾云锦往前进了半步,低声道:“杨昔豫有个玉扳指,我怀疑就是那一个。” 微风穿堂过,明明只靠近了半步,姑娘家身上若有似无的胭脂香,突然就明朗了几分,萦绕在鼻息之间。 淡淡的,清爽的,像是枝头将开未开的花骨朵。 蒋慕渊微微低头,猛然想起上次就在此处,程晋之手下的人投鼠忌器没掀开的帷帽,如今就在离他不过半臂之处,他只要抬一抬手就能掀去。 若是掀开了,顾云锦会是什么反应? 生气?愕然?不解? 蒋慕渊不清楚,他只是背着手,并没有动作。 “玉质普通的那一枚?”蒋慕渊眸色深深,沉吟道,“我看过一次,内侧有两道细痕。” “当真?”顾云锦惊喜,她正愁不知道那玉扳指的特征,蒋慕渊这一句话,真真是瞌睡时递上来的枕头。 简短的两个字,语调上扬,透着俏皮和欢喜,只听声音,就能想象说话人此刻的神情。 定然是眼中有光芒的。 这个年纪的小姑娘皆是这般,让人能随着心情愉悦。 蒋慕渊笑容越发深了:“若他还没换,就是今天他带着的那个。” 第六十七章 再告诉你 杨昔豫今天就戴着? 顾云锦挑眉,前后理了理思绪,觉得这机会倒不错。 只是…… 那玉扳指平淡无奇,用料也极其一般,怎么就引得小公爷的注意,还看过内侧呢? 她抬眸去看蒋慕渊。 两人站得有些近,顾云锦的个子虽不矮,但还是比蒋慕渊低了大半个脑袋,使得她不得不抬高了头去看。 蒋慕渊唇角带笑,略低着头,骤然间四目相对,谁也避不开谁。 顾云锦怔了怔,明明有帷帽阻隔,她却觉得蒋慕渊的目光清晰极了。 那双眸子,沉沉如墨。 为何如此清楚? 清楚到她下意识地想后退半步? 大抵是从前也见过吧。 顾云锦突得想起岭北的那座道观。 十年后,她没有再长高,反而因为生病,有些微弯背,而蒋慕渊又长了不少,她只到他的肩下。 一道说话时,若要看到对方神态,要么拉开些距离,要么就抬头。 那时飘着雪花,蒋慕渊执伞,大半个伞面都往她身侧倾斜,顾云锦哪好意思叫他被雪打湿,少不得挨近些,因而她只能仰着头说话了。 远比此刻还近。 蒋慕渊说起旧事时的叹息,对战死好友的怀念…… 他乡遇旧识,蒋慕渊未曾掩饰过眼底的情绪,清清楚楚的,落在顾云锦眼中,比他眼角的伤痕还要清晰。 那目光就印在了她的脑海里。 和今日场面,重叠在一块,仿佛两世都折在了一起。 新奇得让顾云锦弯着眼就笑了。 表情在帷帽下显得朦胧,可蒋慕渊知道顾云锦在笑。 她的身体放松又自在,不显防备,让人不由自主地想跟着她一道笑起来。 “小公爷,”为了郑重些,顾云锦收了几分笑意,却没有避开蒋慕渊的视线,道,“虽然不知道您为何几次帮我,但与我而言,当真是雪中送炭,这些恩情,我铭记于心。若有能回报之处,定不推托。” 蒋慕渊眼中的笑容亦一点一点消了,仿若是水面上的星光被云层掩去,徒留下一片平静,底下漆黑,深不见底。 他没有笑,但顾云锦想,他也没有生气。 半晌,蒋慕渊才缓缓移开了视线,落在了不远处青石板地砖上,左手抵在唇边,清了清嗓子,应了一声“好”。 只那么一瞬,顾云锦的心有些空落落的。 她说那几句话,原是想弄明白蒋慕渊为何次次举手之劳,不管是从当铺里寻东西,亦或是请太医给徐氏看诊,瞒下了贵重的紫河车,这些事情对蒋慕渊而言,就算不是麻烦事儿,但只凭前回窄巷里的一个照面,蒋慕渊对她委实太关照了。 可蒋慕渊还是闭口不谈原因,连他所说的那个“好”字,顾云锦都觉得空泛。 一个出类拔萃的皇亲国戚小公爷,一个离开了将军府不起眼的小姑娘,蒋慕渊能让她帮什么呢? 她的全心全意,恐怕也是不自量力了。 气氛转眼间闷了许多,顾云锦正犹自琢磨,突然就听见蒋慕渊唤她,她又抬头看去。 “顾姑娘,”蒋慕渊道,“我不是随口应付,若到了合适的时候,再告诉你原因。” 声音清冽如泉水,叮咚而下,一下子扫去了所有的闷气。 顾云锦讶异,她分明没说什么,就叫蒋慕渊猜出心思来了? 这般被看穿,却也应允得郑重其事,顾云锦不禁莞尔:“好。” 同样的字,气氛却截然不同。 说话的两人自个儿不觉得,站在一旁听的人品得格外清楚。 念夏之前垂着头,这会儿迅速看了两人一眼,她家姑娘从未这般和哪位公子说过话吧?就半臂距离了,从前姑娘不烦豫二爷的时候,也从未这般近过,最多隔着一张桌子说话。 听风想得就更多了,眼中也满满都是惊喜。 他之前以为,小公爷做好事不留名,顾姑娘浑然瞒在鼓中,这会儿一听,顾姑娘真真是心如明镜,什么事儿都门清。 他虽然看不到顾姑娘的神情,但语气还是能听出来的,人家极其感激。 再看他们小公爷,这份关心和细致,也是没得说了。 事情说完了,顾云锦行礼告辞。 走出了窄巷,念夏才低声问道:“姑娘,那玉扳指上真有痕迹?” 刚是被旧忆晃了神,顾云锦这才记起最初时的疑惑,想了想,道:“应该是有的,小公爷几次帮忙,总不会无端说假话。” 念夏跟着点了点头,也是,小公爷骗她们做什么呢,定是真看过,才说出来的。 而窄巷里,直到顾云锦的身影不见了,蒋慕渊才收回了目光,转身见听风一脸好奇地看着他,问道:“又怎么了?” 听风忙道:“杨公子手上那枚有痕迹的玉扳指,不是阮二姑娘的吗?顾姑娘弄错了,您不但不说实情,反而真张冠李戴上了。” 阮二姑娘是阮老先生的二孙女阮馨。 寿安郡主与阮馨有往来,前回还跟小公爷说,阮馨的玉扳指送人了,她猜来猜去,才发现杨昔豫戴着。 蒋慕渊睨了听风一眼,淡淡道:“是谁的有什么要紧的。” 不要紧吗? 听风眨了眨眼睛。 “杨公子在书社说起顾姑娘时,那般不妥当,要是顾姑娘晓得他收了阮二姑娘的玉扳指,像顾姑娘这么聪明的人,肯定会疏远杨公子的,而让顾姑娘以为杨公子和丫鬟往来……”听风想了想,好像也真没差多少,他又道,“爷,顾姑娘记您的情,您的好心还真没白费。” 蒋慕渊哼了声:“你又知道了?” 听风嘿嘿直笑,他才不听蒋慕渊嘴上说的呢。 在书社里,还说没想招惹顾姑娘,转头就让他把人请到了窄巷里。 顾姑娘来是道谢,小公爷可没什么正经事儿要说的,这还不是想招惹了? 靠一枚玉扳指,坏了顾姑娘和杨公子的关系,若真是无心,又何必误导顾姑娘呢。 听风自认猜测有理,笑嘻嘻道:“爷,您不方便去北三胡同,要是有事儿吩咐贾家大娘,您只管让奴才跑腿。” “省了吧。”蒋慕渊摇了摇头,转身从另一方向出窄巷。 让听风去跑腿,怕是一个不留情就跑顾家院子去了。 有贾妇人在,又不是缺了递话的人。 第六十八章 搬起石头 顾云锦和吴氏凑在一块,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把故事给润色完了,便一道往侍郎府去。 也是运气好,在二门上,正巧遇上了杨氏和徐家姐妹回来。 杨氏一把搂住顾云锦,笑道:“云齐媳妇也来了?正好,去舅娘那儿坐一会儿。” 吴氏自不会推拒,笑盈盈应了。 顾云锦伸手去牵徐令意,道:“我还没见过新挑的四宝呢,姐姐与我一道去,让二姐姐写来试试。” 徐令意本不想去清雨堂,刚张口要拒绝,突得想起在金银铺子里遇见的王夫人。 跟出去的婆子定然会把这一桩告诉魏氏。 她不喜王家的出尔反尔、得陇望蜀,但也沉不下心来听魏氏抱怨,便干脆应了顾云锦。 要她说,这会儿还有什么好抱怨的,赶紧把那王家抛到脑后,寻合适的人家商议才好。 不过,也怪不了魏氏。 因着流言,侍郎府要低调一阵了,魏氏想使劲儿都无处用劲儿去。 一行人进了屋子坐下,杨氏吩咐画竹在大案边伺候笔墨,让几个姑娘玩儿去,自个儿笑着与吴氏说话。 “我听云锦讲,云齐之前捎信来,说秋天能回京?具体是何时回来?能不能留在京里过年呐?”杨氏亲切极了。 北三胡同没有接过顾云齐的家书,吴氏猜,大抵是顾云锦诓杨氏的,她不会拆自家小姑子的台,便顺着道:“是这么说的,舅娘也晓得,他们操练、打仗的,根本说不准。 等秋天能不变卦地回来就不错了,过年呐,我是没想过。” “也是,出门在外,都身不由己,”杨氏点头,拍了拍吴氏的手,道,“就是辛苦你了,留在京中照顾大姑姐和云锦。” 吴氏抿着唇,道:“人少,哪儿就辛苦了,比不得大舅娘要操持整个侍郎府,真真辛苦。” 顾云锦出声唤道:“舅娘,哥哥们还未回来?今日谁得了头名?” 她是明知故问的,只看杨氏从回马车上下来着一路止都止不住的笑容,她就知道杨昔豫的表现不错。 “还是昔豫的头名,”杨氏得意极了,“都夸他写的好。” 吴氏紧随着顾云锦,抚掌道:“那般厉害?舅娘与我们讲讲?” 杨氏眉开眼笑,吴氏今天嘴巴出人意料的甜,这叫她舒心得不得了。 嘴甜才好,嘴甜好说话。 顾云锦油盐不进,不还有徐慧和吴氏嘛。 思及此处,杨氏赶忙让人去门房传话,等杨昔豫一回府,就让他赶紧过来。 安排妥了,杨氏又与顾云锦道:“你说你不懂比拟、意境,正好,让昔豫过来给你们都讲讲,学得多了,懂的就多了。” 顾云锦垂着眸子不拒绝。 等了小半个时辰,杨昔豫几人回来了。 门房上得了信,他没来得及回去收拾一番,就与徐令峥一道来了。 顾云锦拉着徐家姐妹让出了大案,含笑道:“表兄把词写下来,教教我们吧。” 杨昔豫眼睛一亮。 顾云锦有多久没这么和颜悦色与他说话了?娇娇声音落在耳朵里,直叫人心都软了。 说词?可惜这个月的题是咏物,写的是青竹。 要是上个月的咏月,寄情于词,那就…… 杨昔豫提笔,画梅在一旁伺候笔墨,见那遒劲字体一笔一划落下,自有风骨,心思不由也沉了。 她喜欢的这个人,当真是稳重时如山石青松,动情时似风月桃花,无论哪个模样,都叫她心动不已。 画梅一颗心扑在杨昔豫身上,杨昔豫却时不时看向顾云锦。 他抓到了顾云锦的视线,她一直在看他的手,没有多避讳,目光随着他的书写移动,就直勾勾地看他的手指。 杨昔豫的唇扬了扬。 有人说过他的手好看,尤其是提笔时,骨节分明。 他想,顾云锦一定也很喜欢的。 杨氏亦看在眼中,转了转眼珠子,当着吴氏的面故意道:“云锦,你看什么呢?亏得是自个儿家里,不然要叫人笑话了。” “您不正是在笑话我吗?”顾云锦撇了撇嘴,“我看表兄手上那玉扳指呢,似是眼熟。嫂嫂也瞧瞧,像不像太太说的那一枚。” 杨氏侧头去看顾云锦,这才发现,她的神色淡淡,眉梢眼角根本寻不出一丝小姑娘家看欢喜之人的羞答答模样。 杨氏一愣,她之前是被哄高兴了,这才忘了,眼前这姑嫂两人近来没少跟她讨债。 眼下这一出,不晓得又是冲着什么来的。 杨昔豫动作一顿,下意识看向玉扳指,多少有些心虚,转念一想,这里谁也不清楚玉扳指的来历,不由稍稍安心。 “眼熟?”杨昔豫笑了起来,“这枚扳指挺普通的,大概与谁的相像吧。” 吴氏哼了声,道:“哪儿是像,根本是一模一样。” 杨氏一头雾水。 顾云锦冷声道:“舅娘,石氏老太太的东西都送回北三胡同了,独独缺那么一枚玉扳指。 我们太太欢喜过后,又心生遗憾悲伤,今日我过去,她仔仔细细跟我说了那扳指模样,说着说着又要哭出来了。 我本想着,那扳指不晓得被当去哪儿了,我问了那么多当铺都问不出结果来,大概是真没希望了。 哪里知道,竟然就在表兄手上!” 杨氏眉头都皱起来了。 玉扳指是石瑛当的,却落在杨昔豫手里,这算哪门子事情? “许是东西有相像,”杨氏深吸了一口气,细细想了想,又道,“再说了,这么多年,东西都是老太太收着的,大姑姐何曾见过那枚玉扳指?” 顾云锦目光沉沉,一本正经道:“太太说,是石氏老太太给她托梦呢,老太太到北三胡同看了您给她送去的嫁妆,一直念叨那玉扳指。” 似是一道凉风吹过,杨氏生生打了个寒颤,只觉得整个后背都冰冷一片了。 “托梦?这……” 这蒙谁呢? 杨氏一个字不信,可她有口难言啊。 前两天她才刚刚用这个由头在北三胡同里宣扬了一般,今日怎么能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顾云锦这一招,真是让她进退两难。 半晌,杨氏只能白着一张脸,咬死道:“物有相似。” “老太太说了,因着她在娘家行二,她那枚玉扳指,就在内侧划了两道痕迹,”顾云锦抬了抬下颚,指着杨昔豫,道,“是与不是,表兄摘下来给我们看看呗。” 第六十九章 给个交代 顾云锦是胡说八道,却偏偏歪打正着。 杨昔豫的笑容僵在了脸上,阮馨与他说过那两道痕迹,正是因她行二,这样的巧合让她对这枚扳指多了几分喜爱。 彼时阮馨浅笑温和,小心翼翼地向他吐露真心,那副模样直叫人心酥得一塌糊涂。 而眼下,明明是差不多的话,从顾云锦嘴里说出来,却叫杨昔豫如芒在背。 顾云锦根本不认识阮馨,也从未看过他的扳指,又怎么会知道内侧有痕迹? 杨氏只看杨昔豫的神色,就知顾云锦说到了点子上。 她的心跟坠落一般,脑袋有一瞬的空白,而后迅速规划起了要如何解决眼前的麻烦。 “昔豫,是这么一回事。”杨氏赶忙开口,说了石瑛监守自盗的事儿。 她担心杨昔豫在前院,不晓得这一桩,说出些不合适的话来,那就圆不回来了。 杨昔豫听得直皱眉。 石瑛平素在仙鹤堂,他们往来不方便,多是趁着石瑛回家时才在外头见一回。 近来风波,他只知石瑛犯错被杨氏拘了,却不晓得玉扳指的事情。 听罢,再看手上那玉扳指,直觉得是烫手山芋了。 可杨昔豫也不知道,为何阮馨给他的,会和石瑛当了的那枚一样。 这中间,到底是哪儿出错了? 在盯着玉扳指看的还有画梅,神色骇然,她竟不知,她的情郎与石瑛那贱蹄子有往来。 她突又想起前回那平安符,莫不是杨昔豫替石瑛求的? 画梅自知身份,也晓得杨氏想要顾云锦嫁入杨家,她不敢也不会与顾云锦比高下,却不能接受输给同样丫鬟出身的石瑛。 她对杨昔豫是千般万般的讨好,怎么在石瑛那儿,他竟愿意替她辛劳一日去求平安符? 画梅越想越委屈,眼睛渐渐红了,咬着牙想学前回顾云锦对付石瑛的法子,伸手去撸玉扳指,拿来看看是否真有痕迹,可她只是想,却没有那胆子。 突然间,眼前快速身出了一只白玉一般的手,迅雷不及掩耳般,把画梅想做又不敢做的事情给办了。 她只当自己泪水花了眼,再仔细一看,才明白是真真的。 顾云锦故技重施,趁着杨昔豫走神,直接扣着他的手,褪了玉扳指。 杨氏瞪大了眼睛,急道:“我的儿!你对个丫鬟不讲究也就算了,怎么对上你表兄也……” 顾云锦看玉扳指,果真如蒋慕渊所说有两道痕迹。 她转身把玉扳指丢给杨氏:“舅娘,表兄都收了石瑛的玉扳指,您这时候还教我‘授受不亲’?” 杨氏下意识抬手接住,看了一眼,脑门子一阵发晕。 这下,可不能用物有相似给圆过去了。 且不说顾云锦和吴氏信不信,徐令意还在这儿呢,转头就会传回听风苑去。 杨氏不怕仙鹤堂里知道,杨昔豫和石瑛有往来,她和闵老太太各肿半张脸,谁也别笑话谁了,但还有个魏氏…… 一旦风声传到外头去,魏氏为了徐令意,怕是要扑上来了。 啪—— 杨氏反手把玉扳指拍在几子上,瞪着杨昔豫,道:“从哪儿得来的扳指,说说明白!今日不给我和云锦一个交代,就滚回杨家祠堂去跪着!” 顾云锦撇嘴,这个当口上了,杨氏还不忘给她挖个坑? 她跟杨昔豫是什么关系?需要给她交代吗?前世正儿八经的嫡妻,杨昔豫像样的不像样的交代都没给过。 虽然她也不稀罕。 “舅娘,”顾云锦插了一嘴,“表兄是该给我们太太一个交代。” 被拆穿了,杨氏也没恼,她这会儿顾不上跟顾云锦长篇大论什么,只盼着杨昔豫警醒些,编故事也要编圆了。 先糊弄过去了,再慢慢周旋吧。 杨昔豫垂下了眼帘,没料到,竟会在一枚玉扳指上露了马脚。 玉质普通,他平日里也不爱戴着,只今日去自华书社,想让阮馨看到才戴上的,回府后直直来了清雨堂,压根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出等着他。 现在纠结为何两枚玉扳指一样,已经来不及了。 他总不能转头去找阮馨,让她来给杨氏一个交代吧? 杨昔豫知道杨氏的意思,不论真假,但要说“明白”。 “这扳指是从当铺里买的,”杨昔豫很快理顺了思路,一如提笔写文章,洋洋洒洒就把事情说通了,“前回陪兄长一道去,正巧就看见了。 本来这么普通的扳指,只看一眼,却叫司理瞧见了,以为我喜欢,就拿出来特特给我仔细看……” 杨昔豫说得特别坦诚,司理说出来的故事比话本里的还要感人,他半信半疑,却还是叫故事感动,扳指也不贵,就买下来了。 “今日听姑母一说,应该是石瑛当了那铺子,司理为了出手,编了这么个故事,”杨昔豫苦笑,“既然这是石氏老太太留下来的,那就物归原主,交还给表妹。” 杨氏松了一口气,甭管真假,好歹像是那么一回事。 顾云锦被那感天动地的故事酸得牙都要倒了,捂着腮帮子直抽气。 “上回昔知说你几句话被司理诓着买东西,原来就是这一桩,”徐令峥抚掌笑了,“你呀,就是心软好说话,才叫人骗了。” 徐令峥说得煞有其事,杨昔豫忙摆手求饶:“别笑话我了。” 杨氏亦跟着训了杨昔豫几句。 三人顷刻间,就把事情给圆完了。 顾云锦和吴氏交换了一个眼神,她知杨氏不好对付,事已至此,就算把石瑛提了来也没有用。 “表兄花了多少银子,赎当的票据在哪儿?”顾云锦问道,“不敢让表兄破费,玉扳指我送还给太太,银子不会少了表兄的。” 杨氏一点也不想知道票据在哪里,更不会问当铺是哪家,问多了,漏洞越多。 她忙道:“能花多少银子,叫他出钱买教训,省的以后有被人轻易诓了。 再说了,真要掏银子,也该舅娘来掏的。 昔豫,你一会儿亲自把扳指给你顾家姑母送去,老太太的东西无端让你戴了这么久,去赔礼去!” 第七十章 说砸就砸 杨昔豫点头应了。 顾云锦一听,心头的火蹭蹭就往上窜。 让杨昔豫去北三胡同?杨氏这是一个机会都不肯放啊。 若不知其中内情,只论人际,徐氏收回了玉扳指,多少要贴一两样东西给杨昔豫。 那些,可真真都是顾家的东西了。 杨氏再张口胡说一通,怕是邻居们都以为徐慧认下这个女婿了。 去她娘的女婿! 吴氏也气得肝痛,有些事情,顾云锦不好做,她却是知道徐氏的想法的。 在顾云锦和一枚玉扳指之间,徐氏根本不会犹豫。 吴氏蹭得站起身来,伸手抓起几子上的玉扳指,重重往地上砸去。 当—— 玉碎声清脆,霎时间碎得四分五裂的。 吴氏拍了拍手,冷笑一声:“被人戴过的玉扳指,还被添了个莫名其妙的故事,那别巴巴地送回去了,我们太太不稀罕的,就这样吧,免得下回再被人编了故事,落到了谁手里。” 这动静可谓是惊天动地一般,震得一屋子人说不出话来。 顾云锦看了看杨氏那愕然的神色,再看杨昔豫惨白的脸,转眸瞧吴氏,只觉得自家嫂嫂明艳得跟六月的花似的。 她在心里,跟着吴氏的拍子,鼓掌。 依顾云锦的脾气,也是极想砸了玉扳指一了百了,但这毕竟是石氏老太太的东西,她跟徐氏的关系刚刚好了些,越过徐氏直接砸东西,顾云锦怕徐氏难过。 她知道的,徐氏心里疼她,会气愤杨氏和杨昔豫的行为,不会怪她。 但,为人子女的,损了母亲的遗物,肯定会难过的。 徐氏的病要开怀静养的,顾云锦舍不得。 吴氏把顾云锦的犹豫看在眼中,暗暗叹息,等下要好好跟她说说。 若为了一个死物,叫顾云锦进退两难,被人钳制了,那徐氏才要心痛死了。 杨氏显然没想到吴氏这般硬气,没打个商量,说砸就砸,半点儿不留情面。 石瑛不印手印,顾云锦抓过来就拿瓷片划,杨昔豫不给扳指,她伸手就抢,吴氏越发不讲理,动手砸上了。 这两姑嫂,真是一个脾气,跟强盗似的。 “云齐媳妇,”杨氏拉下了脸,“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的?你们将军府就是这么个规矩?” 吴氏才不虚杨氏,闻言就笑了:“瞧舅娘说的,我嫁进来就住在北三胡同,将军府的大门往哪儿开的我都不晓得,我只照着胡同里的那一套做事。” “胡同里是这样的规矩?”徐令婕被吓着了,下意识问了声。 顾云锦就在她身边,安抚一般拍了拍徐令婕的肩膀,笑盈盈的:“胡同里的规矩是我们太太定的呀。” 这话一出,别说徐令婕,杨氏都不能张口指责徐氏。 骂徐氏不懂规矩,岂不是就在骂他们侍郎府没规矩吗? 吴氏收敛了眼底不屑,端正了态度,一副好言好语模样:“玉扳指怎么到的豫表弟手里,我们都没瞧见过。 舅娘您是长辈,您说他是巧合,那就当是巧合吧。 反正东西砸了,我会跟我们太太交代的,太太少不得伤心,她身体欠佳,近些日子怕是不方便见客了,让她多静养才好。 这几年,云锦托府上照顾,我们太太也念叨得紧,不如我接她回去,陪我们太太养病了。” 杨氏的目光一紧。 以碎玉为分界,脸皮一下子就撕开了。 吴氏摆明了不信那套说辞,又把顾云锦的去留搬出来,一副府里不答应,就把杨昔豫的事情到处嚷嚷开的态度。 杨昔豫的故事是编圆了,但杨氏也不敢让她们去外头胡乱说道。 三人成虎,指不定又传成什么样子。 可吴氏想要的又岂止是让顾云锦回去呢? 顾云锦有手有脚,真要走,还能硬绑了不成?说到底,就是在逼杨氏应下,不让人三五不时去胡同里叨扰她们。 杨氏心思飞快,起身往内室走:“云齐媳妇,你先进来,舅娘有几句话跟你说。” 顾云锦一怔,杨氏想避开人? 吴氏不慌,她倒要看看,杨氏能说出个什么花来。 两人进了内室,杨氏扣着吴氏的手腕,压低声道:“外头都是爷们姑娘的,只好让你进来说了。 云锦来年就要及笄了,她的终身大事,你有考量过吗? 亲爹亲娘都不在,继母身体羸弱,常年养病,就这两条,就能让云锦说亲艰难了。 虽说有将军府,可这几年又不与他们住一块,还记得要帮云锦相看吗? 舅娘说句不好听的,有没有养在跟前,亲疏立辨。 顾家这一辈总共八个姑娘,跟云锦年纪相仿的有五个,能轮到云锦的,都是那四人挑剩下的,还能有什么好的呀? 你让云锦搬回胡同里,满京城都晓得大姑姐体弱,生生要耽搁了。 还不如留在侍郎府,外头说起来总归是读书人家里教导出来的,机会多些。” 这番话可谓是句句在理,吴氏若不是知道杨氏的打算,还真会被她给说服了。 杨氏趁热打铁,半是提醒半是警告:“大姑姐病着,你在京中又没有门路,云锦说亲,还要靠着侍郎府的。” 吴氏咬紧了牙关,这是拿顾云锦的前路来威胁她呢。 若顾云锦坚持归家,以后侍郎府就不管她了,北三胡同自己找姑爷去。 杨氏也说得明白,不管何种手段,总会让京城里都晓得徐氏的身体状况,让讲究些的人家知难而退。 前一刻,杨氏还势弱,一眨眼间,就立刻把北三胡同都扯了下来。 她算是琢磨明白了。 顾云锦和吴氏要拿杨昔豫的名声来做文章,那好啊,损了杨昔豫,顾云锦也别想讨到好的。 一块被人笑话,被人嫌弃,最后,除了凑作堆,还能怎么样呢? 再说了,杨昔豫是爷们,真被说成与丫鬟不清不楚的,只要才华在,那就是书生风流惹人欢喜,过些时日,没人盯着这一出说事。 反倒是顾云锦,耽搁了就是真耽搁了。 杨氏柔声道:“你仔细琢磨琢磨,舅娘不会害你们的,啊?” 说完,杨氏施施然走回外间。 画竹拿着一张帖子从外头进来,福身道:“太太,平远侯府送来的帖子。” 侍郎府和平远侯府素无往来,这帖子是…… 杨氏接过来打开。 长平县主办赏花宴,请徐家姐妹与顾云锦一道前往。 杨氏的眉心一通跳,只觉得冷汗都冒了出来,前一刻是她威胁吴氏,一副你们想走就走的姿态,眼下,她只想甩刚才的自己一个耳刮子。 赴宴?她能让顾云锦从北三胡同赴宴? 第七十一章 能屈能伸(求月票) 杨氏倒抽了一口气。 徐令婕凑过来,道:“母亲,上头说了什么?” 杨氏捏着烫金的帖子,稳了稳心神:“平远侯府的长平县主五日后设赏花宴,请你们三姐妹一道去。” 五日,也就五日而已。 她必须在把顾云锦稳在侍郎府里五天。 等那之后,顾云锦想回哪儿就回哪儿去,杨氏就不信了,等满京城都传徐氏体弱时,顾云锦还能说到什么好亲! 转过头来,也就只有姻亲家里不嫌弃药罐子了。 徐令婕一心都在帖子上,没留心杨氏铁青的面色,她指了指徐令意和顾云锦,又指了指自个儿:“县主请我们去?我又不认识她。” “县主下帖子是给你们体面!”杨氏一面让邵嬷嬷去打听县主给哪些人家下帖子,一面又嘱咐她们,“去的都是官家女,务必谨慎仔细,不要失了礼数分寸。” 邵嬷嬷走到门边,刚掀了帘子,突又想起一桩,转过身来道:“太太,莫不是前回小公爷来了府中,外头都说咱们府里体面,县主下帖子就没有漏了咱们。” 杨氏眼睛一亮,而后又暗了暗。 体面?就因为那些流言,现在外头可没说徐侍郎府体面的。 可撇开这个,县主下帖子还有其他理由吗? 杨氏反复琢磨,还是没想出来,便点头道:“你说得在理。” 顾云锦亦在思量。 蒋慕渊与永王府小王爷走得极近,长平县主是小王爷的表妹,邵嬷嬷的说法不是说不通。 只是,那三人都是矜贵出身,长平县主颇受永王妃喜欢,与人往来交际无需看哥哥们的脸色。 顾云锦从前在京里时与她有过几面之缘,印象里,县主爽朗又大气,喜恶分明,她不像是会为了那么个理由就给不熟悉的徐家下帖子的。 况且,顾云锦刚刚才问过蒋慕渊的,他明明白白说过跟杨昔豫并不熟悉,按说小王爷也会知情。 这帖子来得稀奇,又不得不接。 不过,接了也好,让医婆在市井里传些话,哪有她本人在贵女圈里指名道姓说得真切呢。 吴氏在内室里想了许久,事关顾云锦的将来,杨氏又一副警告态度,她不如暂且虚与委蛇,与顾云锦商量了再定。 谁知她刚走出来,就见外头的气氛都变了。 吴氏给顾云锦递了个眼神。 顾云锦浅笑,朝杨氏的方向努了努嘴,示意吴氏看过去。 吴氏一眼就瞧见了杨氏手上的帖子:“哪家来的帖子?舅娘要准备人情,我就不打搅了,和云锦先回去。” 回兰苑还是回北三胡同,吴氏故意没说透。 杨氏却真怕顾云锦抬脚就走了,忙伸手拉她坐下,道:“不着急,你也要去赴宴的,想好要穿什么戴什么了吗?” “新做的春衣还有呢,舅娘那天又给我们裁了新的,首饰嘛……”顾云锦眯着眼笑,“舅娘送我的镯子,我会戴的。” 闻言,杨氏略松了一口气,道:“那些哪里够,舅娘再给你们备些。” “玉扳指碎了,太太多少都要伤心的,我与嫂嫂回去劝劝她,说说来龙去脉,舅娘给姐姐们备吧,我那儿,太太会准备的。”顾云锦说完,推开杨氏站起身来。 杨氏一怔,这会儿哪敢再提让杨昔豫去陈情,只能一把揽了顾云锦过去,红着眼睛哑声道:“我的儿,你现在搬出去,是要跟全京城的人说舅娘没有看顾好你吗? 一直好好住着,说走就要走,你舅舅回来,舅娘怎么跟他交代呀? 你便是不心疼舅娘,也想想你舅舅吧,他好不容易才有今天的仕途,再添流言,你舍得吗?” 看似掏心掏肺的话,顾云锦面无表情。 杨氏是暂时无招,只能先稳住她,这份能屈能伸的应变,连顾云锦都不得不说声佩服。 只是,她就是巴不得满京城都晓得杨氏不好。 但可惜,今日让杨昔豫寻到了脱身的说辞,没有一棍子打死,大抵后患无穷。 顾云锦没把话说死,和吴氏先回了兰苑,她前脚走了,徐令意也回去了。 杨氏疲惫地揉了揉眉心,让画梅使人悄悄去盯着兰苑,一旦顾云锦有动作,务必要拦住了。 等处置好了那些,杨氏打发了徐令婕和徐令峥,独独留下杨昔豫。 “人都走了,”杨氏看了眼地上还未来得及收拾的碎玉,道,“你跟我说句实话,这玉扳指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跟石瑛有没有往来?” 杨昔豫面上早没了游刃有余的笃定,被杨氏这般问了,他垂着头道:“姑母,你别听表妹胡说,这玉扳指绝不是府里丢的那枚。” “那是从哪儿来的?收起刚才的说辞,我要听真话!”杨氏咬着牙道。 杨昔豫道:“是一熟人送的。” 杨氏再问那熟人名姓,杨昔豫就一个字都不肯吐露了。 如此一僵持,杨氏也失了耐心,挥手让杨昔豫出去,独自在屋里生闷气。 天色渐晚,杨氏坐了许久,等屋子里的油灯亮了,才意识到邵嬷嬷回来了。 “太太,怎么也没留个伺候的人手?”邵嬷嬷道。 “刚都让我打发了,”杨氏叹了一口气,哑声道,“我是为他好,是他嫡嫡亲的姑母,我为了娘家费了多少心思,他却不跟我说实话。 无论这扳指怎么个来路,他与我交个底,我也好替他周旋。 什么叫熟人送的,那人姓甚名谁,他怎么就不能告诉我? 那扳指里明明有两道痕迹的,云锦压根没瞧见过就说得明明白白的,我便是要信他,也无处信啊! 还说不是府里丢的,还不承认跟石瑛有关,要真没关系,石瑛什么都交代了,为何就瞒下了这一桩? 我还在哪儿教训石瑛,只怕石瑛背地里早就笑死了吧? 笑我什么都不知道,笑她把我的侄儿迷昏了头!” 杨氏极少抱怨娘家,邵嬷嬷一时之间也安慰不能,只能让杨氏把脾气都宣泄出来。 等杨氏说够了,邵嬷嬷才俯身道:“太太,现在与其揪心那些,不如想想仙鹤堂。” 第七十二章 傻子 事情状况,定然瞒不过仙鹤堂里。 哪怕杨氏能让清雨堂里的一个个都闭嘴,但徐令意、顾云锦的嘴,她堵不住。 杨氏啐了一口:“想老太太做什么?整日里就会大呼小叫砸东西,能的她!石瑛竟敢往昔豫这儿扑,我还要跟她算账呢!” “话不是那么说的,老太太无理都要闹三分,”邵嬷嬷道,“您知道是石瑛拉扯豫二爷,老太太一张嘴,准成了豫二爷哄骗石瑛,您若不顺着她,她瞎嚷嚷起来,豫二爷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杨氏气闷。 这一招“我不好你也别想好”,看得是自损八百,但只要能伤敌一千,就足够让人投鼠忌器。 刚刚,她就是拿这一招对付吴氏的。 哪知道风水轮得这么快,又转到了她头上。 “行了,我琢磨琢磨,再去跟老太太说说。”杨氏靠着引枕闭目养神,到底不放心顾云锦,又叮嘱邵嬷嬷道,“盯好兰苑。” 兰苑里,灯火通明。 吴氏一口气说完了在内室里的状况,气得一张脸通红:“云锦,那婆娘是真的歹毒,这样的法子都能说出口!我们今儿个回去,她明天就能传得满京城沸沸扬扬的,你还怎么说亲!” 顾云锦给吴氏添了茶。 她就知道,像杨氏和杨昔豫那样的人,不斩草除根,是没有清净日子的。 不过…… “嫁不出去,也比跟杨昔豫凑作堆强!”顾云锦冷哼,“他乱七八糟的事情又不止石瑛这一桩,我就不信我寻不到他其他的错处!” 顾云锦说完,就见刚还气得发抖的吴氏的面色渐渐缓和了,杏眼直直看着她,眼神都温柔了几分。 “怎么了?”顾云锦奇道。 吴氏扑哧就笑了:“好看是真好看,连撅着嘴哼人都好看得不得了。” 娇娇俏俏的小姑娘,一颦一笑都跟画一样,使起性子来都叫人转不开眼。 本该好好让家里人捧在手心,却被杨氏用婚事拿捏,吴氏真的是心疼得不得了。 “就这模样,当娘娘也是不输阵的,却要被她……”吴氏嘀咕着。 顾云锦听了个明白,忍不住弯着眼睛直笑:“嫂嫂,我真嫁不出去,你留我呀?” “说的什么混账话!”吴氏伸着指尖去戳她的额头,“不留你,你还想去哪儿?” 话说到了这儿,吴氏便道:“云锦,不止我,太太也是真疼你的,只是你们相处得少,往后你就知道了。” 顾云锦愣了愣,笑意凝在了唇角,眉眼低垂,叹道:“我知道的,我已经都知道了的。” 从前懂事得太晚了,还好,今生还有时间。 姑嫂两人又说到了请帖上。 “我想啊,就去宴会上说故事,看看是她会讲,还是我能编。”顾云锦道。 吴氏点头应了。 既然要在宴席上说道,顾云锦也不急着回北三胡同了,免得杨氏防她跟防贼一样,反而弄得她束手束脚了。 吴氏要回去,顾云锦送她到院门。 守在不远处的小丫鬟见吴氏孤身离开,松了一口气,转头就去给画梅报信。 画梅心不在焉,她还在琢磨杨昔豫和石瑛的关系。 听了回禀,只让小丫鬟往杨氏屋里递了信,自个儿转身走了。 避开了人,画梅直直寻到了杨昔豫的书房。 为了避嫌,她之前极少过来,眼下一迈进来,就四下打量,恨不能火眼金睛能看穿杨昔豫的秘密。 杨昔豫抬头看她:“是不是姑母又寻我?” 画梅几步上前,道:“是不是我不如石瑛能耐?我只能在太太跟前替你多说说话,石瑛却能从老太太的库房里给你拿好处,除了那玉扳指,怕是还有不少东西吧?这么一比,我真是比不上了。” 三分恼三分闹,看着是冷言冷语,却别扭得厉害。 杨昔豫却喜欢她口是心非的样子,一把搂住了画梅的腰身,凑过去偷了个香:“这醋吃的没道理,扳指当真不是她给的,她能耐不能耐,我不知道,我只知你能耐极了,眼睛一瞪就勾得我心慌。” 画梅被他说得面红耳赤,伸手推了杨昔豫一把,力气没多少,跟欲拒还迎似的:“真与她不相干?” “只跟你相干。”杨昔豫含糊道。 等画梅整理了衣衫,趁着夜色离开时,已经过了大半个时辰了。 凉风吹散了情郎在耳边的私语,叫画梅打了个寒颤。 她不信杨昔豫说的。 杨昔豫是她将来的寄望,她这样的身份,不能强硬地质疑他,画梅顿了脚步,干脆转身去了另一个方向。 看守石瑛的婆子见了画梅,只当是杨氏吩咐的,便开门让她进去。 画梅带上门,看了眼精神不济的石瑛,咬牙道:“豫二爷都交代了。” 石瑛愕然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她:“交代了什么?” “你心里明白!”画梅一字一字道,她没有证据,就是来诈一诈石瑛,怕说多了露马脚,干脆含糊带过。 石瑛缩了缩脖子,心中擂鼓一般。 杨昔豫真的说了?不可能吧? 石瑛竖耳,外头安安静静的,就只有画梅一人来的,她不由松了一口气,是了,若杨昔豫都招了,杨氏铁定雷霆手段处置她,哪会只让画梅来问话。 再说了,只要没被当场逮住,好歹不都凭一张嘴吗? 不管杨昔豫认不认,反正,她绝对不能认。 见石瑛还是不松口,画梅跺脚,道:“你跟豫二爷的事儿,真以为能瞒天过海?” 石瑛蹭得站起来,青着脸道:“你的意思是,豫二爷说我跟他有什么? 我做错了事,我认错,太太怎么处罚都行,可这算什么? 我清清白白的姑娘家,要背这种污名? 我不如一头撞死算了!” “你也要名声?”画梅嘲她,“监守自盗,你那名声还值几个铜板?” 石瑛抱着膝盖,哭得撕心裂肺,翻来覆去就是这么几句话。 画梅拿她半点办法没有,只能气恼地回了清雨堂。 刚一进去,画梅就与画竹打了个照面。 画竹似笑非笑:“去找石瑛了?” 画梅皱了皱眉头。 “要我说,你与其折腾她,不如讨好了表姑娘,你这心思呀,往后就要指着表姑娘过日子了。”画竹道。 轻轻柔柔的声音落在画梅耳朵里,却跟雷鸣一般。 她不敢问画竹从何得知,只能斩钉截铁道:“你浑说些什么东西!” 说完,不敢多留,快步回了屋子。 画竹看着她的背影,勾了勾唇角,骂了句“傻子!” 第七十三章 都给我砸了(宁晓佳盟主+1) 吴氏怒砸玉扳指的事儿,没有瞒过侍郎府上上下下。 当天夜里,连门房上的都听说了。 魏氏拉着徐令意,仔仔细细问了。 徐令意叫她问得烦了,放下了笔,道:“豫表兄和石瑛有没有关系,我也说不准,但他编的那个故事,肯定是假的。 母亲也别问旁的,总之据我所看,云锦和齐六嫂都很厌烦豫表兄,不然也不会动手砸了。 您不用担心云锦被大伯娘哄几句就应下嫁去杨家。” 话虽如此,魏氏还是揪心得厉害。 魏家只是商贾,她比不了杨氏,她可以不比,但她的儿女呢? 前阵子,娘家还托她看顾魏游的婚事,她真是有心无力。 魏游和徐令澜是爷们,多等几年也无妨,徐令意却是年华正好的姑娘家,这让魏氏如此不着急。 目光落在字帖上,魏氏眼睛一亮:“自华书社的老先生指明给你的?那一定要练得好好的,这是长脸的事儿,下月阮二姑娘办品字会,你一定要出出风头,让人知道你也是有才华的。” 有了好才华好名声,也许,能再有好机会吧。 徐令意不想多谈婚事,以练字为由,请魏氏回去了。 魏氏存了心事,一宿都没睡踏实,翌日一早,就拦下了来问安的徐令澜。 “昨日词会,你作的词如何?可得了几声夸赞?”魏氏问道。 徐令澜脸皮薄:“母亲,我学识比不上哥哥们,只能得了中游,但也没给您丢人。不过,豫表兄得了头名,人人都夸赞呢。” 魏氏一听,不仅没顺气,反而越发难过了,叹道:“他是他,你是你,同样的先生教出来的学生,你怎么就输了他这么多呢?你姐姐往后还要靠你的,你可争气些。今日不许淘气,拿着你的词作给先生看看,让他指点指点。” 徐令澜赶忙应了,又把话题引开:“昨日大伯娘和姐姐们来书社,大伙儿都晓得了,还问表姐是不是真的那般漂亮。” “你怎么说的?”魏氏顺着问了句。 徐令澜把当时情况仔细说了,魏氏听得直皱眉,眼看着徐令意进来,她赶忙招了招手:“你听听,外头都是这么说云锦的?别人不知道,还当云锦跟昔豫有什么呢!” 徐令意的脸色亦阴沉了下来,亏得顾云锦不知情,若她知道,昨日就不是砸扳指这么简单的了。 “我去趟兰苑。”徐令意转身就走。 另一厢,兰苑里,顾云锦稍稍填了肚子,正和念夏学拳法。 她蹲了月余的马步,下盘比从前稳多了,念夏选了最简单的,用来舒展筋骨最好。 抚冬不肯落后,也跟着练。 徐令意一进去,就见那主仆三人在朝阳下红通通着脸,额上一层薄汗,活泼又精神。 顾云锦也瞧见了她,大清早的,肯定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黑着脸做什么?哪个不长眼的惹了你?”顾云锦一面擦汗,一面问她。 徐令意哼道:“不是惹我,是惹你了!我是听令澜说了才知道的,昨日我们在后头雅间,豫表兄在前头坏了你名声!” 提及杨昔豫,顾云锦的眼底闪过一丝厌恶。 徐令意看得清清楚楚的,赶忙把事情说完整了。 一番话,别说念夏和抚冬,连兰苑里其他婆子都觉得过分了。 顾云锦只觉得火气蹭蹭地往上冒,这事儿还真像杨昔豫做出来的,要不是徐令意告诉她,她还被瞒在鼓里,生生吃这么个哑巴亏。 杨氏和杨昔豫姑侄两人,真是一环扣一环的,既让旁人以为她跟杨昔豫青梅竹马、早已有了默契,又要坏她声誉,让她除了杨家无处可去。 前生就是这么一条龙的,今生难道还要被他们牵着鼻子走了? 顾云锦深吸了一口气,与念夏道:“你去打听打听,表兄今儿在不在府里。” 念夏一溜儿去了,很快又回来,禀道:“豫二爷出府去了,只有大老爷在府里见客。” “哪家客人?”顾云锦问了声。 “工部衙门里的同僚。” 顾云锦弯了弯唇,正好,有人登门来看戏了。 徐令意拽着她,问道:“你要寻他摊开来说?” 顾云锦不稀罕跟杨昔豫说。 杨昔豫有嘴,她也有嘴,她还有拳头呢! 杨氏不是要坏她名声吗?不是想让人说她父母双亡、继母病弱吗? 那她也豁出去算了! 反正,那些名声都是身外物了。 看得越重,越是被杨氏拿捏。 她先舍了去,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且看看杨氏还怎么折腾! 顾云锦带着念夏、抚冬,气势汹汹往前院去。 徐令意追了两步,在二门上停了。 顾云锦冲进了杨昔豫的院子,留守的小厮一脸莫名,拦不敢拦,劝又不知道怎么劝。 “一边去!”念夏手劲大,一掌就把小厮退得一屁股坐在地上。 顾云锦径直进了书房,左右看了两眼,道:“砸!都给我砸了!” 念夏是个听话的,抓起大案上的镇纸就重重往地上摔,动静大得抚冬直打颤。 顾云锦也不挑,拿到什么是什么,噼里啪啦一阵响,引得不少仆从来看。 抚冬颤声道:“姑娘,这样不妥当吧?回头怎么交代呀?” 顾云锦砸了两个瓷瓶,气顺多了,闻言就笑了。 如今的状况,不就是你退我进、我进你退吗?她要是不进,就只能被杨氏逼得步步后退。 有长平县主的赏花宴拦在前头,顾云锦闹得再过分,杨氏也不能把她怎么样,反过来是杨氏要小心应对,免得她在赏花宴上胡乱说话。 对付杨氏和杨昔豫,若不能抓到把柄叫他们无法翻身,斩草除根,那就只有让他们投鼠忌器。 比不要脸,顾云锦肯定比那两人豁得出去。 顾云锦砸得飞快,余光瞥见门边时不时探进来的脑袋,一张张脸纠结着,想进来劝,又不敢来招惹气头上的她。 抚冬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终是无奈地跺了跺脚。 一片狼藉了,杨氏能因为她没砸就放过她吗?她才没那么天真。 真不动手,指不定顾云锦还要不信任她,那真是两头不讨好,亏大发了。 这么一想,抚冬也不管了,跟上念夏的步子,什么顺手砸什么。 第七十四章 活的一手好稀泥(宁晓佳盟主+2) 没多时,杨昔豫的书房就乱得不能看了,大案上博古架上,愣是寻不出一样完整的东西来。 哪怕是摆着高,顾云锦够不着的,都要扬手掷东西给砸下来了。 顾云锦停下了,绣花鞋尖踢了踢地上的东西,清出一条路来,挺着胸走出了书房。 院子里的人面面相觑。 杨昔豫的小厮揉着被念夏捶痛的胸口,青着脸,道:“表姑娘这是什么道理?” 顾云锦没理会他,一抬头在院门口瞧见了徐砚的身影。 她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果然传到了徐砚那儿。 徐砚拧着眉,漆黑的眼睛里满满都是怒气,他上下打量顾云锦,愣是没看出来,这个娇娇柔柔的外甥女,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近日来衙门里做事不顺,徐砚趁着休沐,特特请了同僚来。 哪知道正聊得起劲儿,一阵噼里啪啦的,跟进了强盗似的动静,闹得整个前院都听明白了。 想到同僚那憋不住好奇的面色,徐砚就心塞极了。 耐着性子送走了同僚,徐砚就赶来了此处,正好遇见雄赳赳气昂昂出来的顾云锦。 “云锦!”徐砚深吸了一口气,对于姑娘家,他多有忍耐,要是个哥儿,只怕板子都抬起来了,“你砸了昔豫的书房,给舅舅一个理由。” “舅舅不知道?”顾云锦反问他,“也是,杨昔豫才不会跟舅舅说来龙去脉呢!” 徐砚只听杨氏说了玉扳指的事儿,叹息道:“只为了一枚玉扳指,至于吗?” 顾云锦笑了:“哪儿是一枚玉扳指,昨日在书社,他胡言乱语,误导旁人,毁我名声。 我做人做事端端正正,从未有逾越之处,却被他说成与他有干系一般。 舅舅,您告诉我,这口气我怎么咽下去?” 徐砚哑口无言。 杨氏想让顾云锦嫁进杨家,他是知情的,也是赞同的。 亲上加亲,有什么不好? 知根知底,杨昔豫容貌不差,文采更是出众,是个良配。 照顾云锦的说法,两家还未有默契,就在外头说道,的确有失妥当,但那不是迟早的事儿嘛! “那你砸东西就占理了?”徐砚摇了摇头,“亏得是自己家里,等你表兄回来,让他给你赔礼,你也给他赔个礼,这事儿就算过了。” 顾云锦睨他,当真是活的一手好稀泥。 可她并不想在泥里待着。 “赔礼?”顾云锦挑眉,“门都没有,今日是他运气好,不在府里,我只能砸他书房,再有下回,我照着脸砸!” “冤家!”杨氏人未到,声先到。 邵嬷嬷搀扶着,杨氏才踉踉跄跄进了院子,顾不上给徐砚行礼,她一把扣住顾云锦的手:“疯了不成?你疯了不成?” 杨氏走得气喘吁吁的,一说话就只顾着喘气了。 邵嬷嬷进屋里看了一眼,里头乱得压根无处下脚,她只能退出来,冲杨氏摇了摇头:“一塌糊涂。” 杨氏眼前一阵白光,偏偏椅子都被砸过了,只能问小厮要了把矮杌子,不管脏不脏,先坐了下来。 她刚才在仙鹤堂里和闵老太太斗勇。 老太太出招,没有智,只剩下勇,杨氏一腔本事无处用,只能跟着扯东扯西。 正如邵嬷嬷说的,闵老太太一张嘴就把错都推到了杨昔豫身上,说杨昔豫吃喝着侍郎府,养在侍郎府,教导的先生也是侍郎府的,转过头来,还惦记上他们侍郎府的丫鬟了。 石瑛跟了她这么些年,规规矩矩的,要不是被杨昔豫迷了心窍,能做错事吗? 杨氏憋着气,想说杨昔豫都没认下跟石瑛的关系,老太太莫要牵连到一块。 闵老太太可不管,张口闭口让杨昔豫收了石瑛,也算给石瑛一个交代。 杨氏岂会应下?她把赏花宴搬了出来。 邵嬷嬷打听过了,长平县主设宴,宁国公府的寿安郡主已经接了帖子,肃宁伯府的几位姑娘也要赴宴,另有不少一二品大员家的姑娘,那可是京城贵女们都凑一块了。 徐家何时有过这份体面?靠得不就是杨昔豫认得宁国公小公爷吗? 眼下不保住杨昔豫的名声、脸面,徐家靠谁? 为了儿子孙子孙女们,闵老太太只能歇了念头,和杨氏各退一步。 陈平一家以赌博违了家规的名义就此卖出京城去,往后好坏,一切与府里不相干。 他们是被发卖赶出京的,在外头说什么,也没几人会信,更不会传回京里来。 石瑛送出府,看她自个儿造化。 闵老太太和杨氏偃旗息鼓,再不提有损杨昔豫的事儿。 再为了平息三番两次无辜被牵扯的徐令意,杨氏自掏银子,给她备好赴宴要用的新首饰,既不能抢了郡主、县主们的风光,又不能叫旁人比下去。 杨氏自认为面面俱到了,如此安排,魏氏都不会有意见。 谁知道,魏氏没有闹,顾云锦却跳出来了。 天晓得丫鬟来传话说顾云锦砸了杨昔豫书房的时候,她怎么就没晕过去。 脸不要了?理不讲了?当真是豁出去了? 再听闻徐砚同僚在府里时,杨氏只觉得脑门都炸开了。 丢人呐!这下丢人丢大了,只盼着那一位好说话,又不多事,别把这一桩给传出来。 杨氏急匆匆赶来,一肚子的气憋到了嗓子眼,对上顾云锦,恨得想一巴掌甩过去,偏偏又甩不得。 赏花宴、赏花宴…… 杨氏一遍遍跟自己念,逼着自己冷静。 她就没想到,好巧不巧,怎么就是这么个时间,早一阵、晚一阵,她都不能这般进退两难。 “你气昔豫什么,你只管跟舅娘说,舅娘帮你出气去,你做什么自个儿动手啊?”杨氏喘着气,道。 顾云锦没急,只是笑了:“您帮我出气?那扳指还是我嫂嫂砸的呢。 他在外头坏我名声,他是您的亲侄儿,用您的话说,手心手背都是肉,您多为难呀。 舅娘,还不如我自个儿动手,省的让你为难。” 这话说得再是体贴不过,可各个都知道,当不得真。 顾云锦掏出帕子仔细擦了擦青葱的手指,皱着眉头哼道:“嗳,指甲才刚染的,不小心碰花了。” 念夏忙道:“过几日要赴宴,姑娘重新染一染吧,北三胡同里的凤仙花开了,让沈嬷嬷给姑娘染,她染得最好看。” 第七十五章 可惜又可惜(宁晓佳盟主+3) 闻言,杨氏的脸拉长了。 话里话外提醒她要赴宴,逼着她束手束脚的。 还北三胡同的凤仙花呢! 没半月一月的,凤仙可开不了花。 说到底,不就是在讲要搬回北三胡同吗? 杨氏头痛极了,却也只能稳着顾云锦来:“府里就有,摘了就是,哪用得着去北三胡同里呀,大姑姐爱看花,你给她摘了都染了指甲,她看什么?” 顾云锦咯咯直笑:“您不是要送她几盆名贵的吗?还缺了花看了呀?” 杨氏直直看着顾云锦。 小姑娘长得好看,笑起来也明艳,她似是心情极好,整个人都泛着光一般。 杨氏突然就怔了怔,她真能凭“父母双亡、继母体弱”就拿捏住顾云锦的婚事吗? 只凭顾云锦这张脸,恐怕都有不少公子们愿意娶的吧。 长得好看,当真是占了先机。 思及此处,杨氏只觉得无力涌上心头,昨日为了杨昔豫,今日又跟闵老太太说事,她本就疲惫,现在又这么一折腾,四肢都抽不出力气来了。 “砸也砸了,还能怎么样?”杨氏摇了摇头,安抚一般劝顾云锦,“砸了就消气了吧?等气顺了,我们再好好说。” 杨氏想鸣金收兵,顾云锦也有别的事情要做,当即点了点头,各自回去。 教导姑娘是后院的事情,徐砚从不插手,外甥女又与女儿不同,他只能长叹一口气,一挥袖子走了。 回到兰苑,抚冬悬着的心才算落下,她打水给顾云锦梳洗,道:“姑娘,这事儿就这么算了?太太不找您麻烦呐?” “她不找我麻烦,可这事儿还没算呢。”顾云锦说完,让念夏去叫陈嬷嬷来。 大闹了这一场,要是不传出去,岂不是白费了力气? 刚才没有见到徐砚的同僚,不能指望他了,还是靠自个儿吧。 顾云锦交代了两件事,陈嬷嬷机灵人,点头应了。 陈嬷嬷先去北三胡同跟吴氏通了气,又找了熟悉的徐家下仆李七,给他塞了一大把铜板。 李七拍着胸脯,打听了杨昔豫的去处,快步赶过去。 杨昔豫正与友人饮茶,李七推门进去,匆匆行了礼,喊道:“豫二爷,表姑娘把您书房都砸了,您赶紧回去看看吧。” 一句话炸得众人都怔住了。 有人问了声:“砸书房?” 杨昔豫亦是难以置信,好不容易回过了神,勉强端住了架子:“怎么一回事?她又为了什么闹脾气了?” “闹脾气也没有砸书房的啊,昨日你不还说跟她走得极近吗?” 杨昔豫笑了笑,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她年纪小些,就那个脾气。” 话音一落,就有了暧昧笑声。 杨昔豫略松了口气,朝李七递眼色。 这人既然是侍郎府的下人,肯定知道要怎么说话。 谁知李七浑然没接收他的讯息,耿直道:“豫二爷您可别再那么说了,表姑娘就是听说了您昨日在书社里说道她是非才气坏了的,她说您这是坏她名声,您人不在,她砸书房,下回再如此,她打您。” 四周霎时间静了下来,那些你知我知的默契笑声都消失了,一个个讶异地看着杨昔豫。 杨昔豫站在一群人中央,生生受了这些目光,仿若被炙烤一般。 他不是头一回被众人注视了,他写文章得头名时,一样是人群里的焦点,那些或崇拜或嫉妒或佩服的视线让他得意洋洋,而眼下,质疑却让他入坠冰窖。 杨昔豫想解释什么,突然听见有人轻笑了一声,那笑声像极了嘲讽,跟看戏似的,就等着看他“垂死挣扎”了。 他一个激灵,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瞪了李七一眼,匆匆离开了。 杨昔豫一走,其他人又热闹起来,纷纷议论。 到底是关系好、表妹使性子,还是被坏名声、气得动了粗? 谁也说不准,但好戏,谁不爱看呢? 李七做成了事,才不留下来挨杨昔豫的骂,一转头就溜回去找陈嬷嬷。 陈嬷嬷正和街上几个老姐妹说话,把顾云锦砸东西的场面胡乱吹了一通。 “换谁不气呀,我听说了都气得不行,好好的姑娘家,被人议论模样,还说这长短,分明没有的事情,偏要惹人误会,怎么有那么下作的!”陈嬷嬷一个劲儿地骂,“多文气一姑娘,都被逼得动手了!” 徐侍郎府表姑娘的故事,上个月还在京中传得沸沸扬扬的,前几天杨氏送嫁妆回北三胡同,又特特提起来,想挽回侍郎府的声誉,这让顾云锦借了东风,不过几杯茶的工夫,陈嬷嬷就把事情传开了。 茶博士们有了新话题,昨天书社里的状况也被人说出来,掺在一块,成了个完整的故事。 素香楼的雅间里,小王爷抱着手臂歪在椅子上养神,程晋之开着窗户听底下的故事听得津津有味。 蒋慕渊推门进来,拿起百合绿豆糕咬了一口。 程晋之回过头来,道:“顾姑娘把杨昔豫的书房给砸了,啧啧,够厉害!” 小王爷睁开眼睛:“你昨日是不是也在自华书社?杨昔豫真的那么说的?” 蒋慕渊颔首:“是,听得一清二楚。” “那你说,顾姑娘下回会不会真的打杨昔豫的脸?”小王爷好奇。 蒋慕渊睨他:“我哪儿知道。” 小王爷大失所望,拍了拍扶手:“我还当你什么都知道呢!” 蒋慕渊不答,小王爷不追问,支着腮帮子,道:“长平送了帖子了,四天后赏花宴,饵已经下了,你们可别忘了来,她到底长得如何,一看就知道。” 程晋之满口应下。 蒋慕渊的目光沉了沉,嚼了嚼口中的绿豆糕,又伸手拿了一块。 清香四溢,像极了昨日窄巷里,她靠近了他说话时,身上那淡淡的胭脂香。 笑起来连帷帽都挡不住明艳的小姑娘,动手砸东西时,又是什么样子的? 不能亲眼看见,当真是可惜。 “可惜又可惜!”程晋之听茶博士说故事,也想到了这一桩,“到底怎么个一片狼藉,看不到啊。” 小王爷抚掌大笑,眨了眨眼睛:“砸书房看不到,也许下回能看她打人呢?” 程晋之一口茶喷出来。 蒋慕渊也笑了,他想,看她动手打杨昔豫,这真是个不错的主意。 第七十六章 满京城吆喝 顾云锦出了一身汗,沐浴后,盘腿坐在床上,拿着帕子撸长发。 抚冬吩咐婆子们倒水,又取了香膏发油来,抬头见顾云锦大大咧咧的样子,心跟着颤了颤。 “姑娘!”抚冬念叨着,“头发好也不是这么折腾的!” 那哪儿是擦呀,再用些力气,都能一把把撸下来了。 抚冬赶紧接了手,仔仔细细轻轻柔柔的。 她家姑娘有一头好长发,乌黑发亮,跟缎子一般,旁人羡慕都羡慕不来的。 顾云锦无奈地笑了笑,由着抚冬去了。 要她说,哪儿那么精贵了,她上辈子在岭东活成了个糙娘子,头发该怎样还不是怎样? 除了最后那半年,添了不少银灰,在黑丝之间格外显眼。 那是因为病了,如今她无病无痛的,随便抹一抹,也不会坏了头发的。 只是这些道理,她跟抚冬说不通,连念夏那般爽直的,都不听她的。 抚冬折腾了两刻钟,总算满意了,这才放顾云锦到了东次间里。 顾云锦刚坐下,念夏就快步进来了。 “姑娘,”念夏压着声儿道,“豫二爷刚回来,在前头书房转了一圈,又被叫去清雨堂了。” 顾云锦心里有数了。 定然是陈嬷嬷办妥了事儿,杨昔豫才急匆匆赶回府。 顾云锦不着急,该吃饭就吃饭,碗筷一摆开,院子里传来通禀声,说是徐令婕来了。 徐令婕探头探脑的,立在门口没动作,直到看清顾云锦神色如常,才慢吞吞挪进来。 “怎么?就是一顿午饭,你大方开口说,我还能不让你坐下?”顾云锦支着腮帮子问她。 徐令婕轻咳一声,尴尬极了,被顾云锦盯着,她半晌才道:“不是来吃饭的。” “这样啊,”顾云锦端起了碗,“你不吃,那我吃了,你等着吧。” 扔下这句话,她也不管徐令婕,一个人细嚼慢咽起来。 徐令婕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跺脚道:“你把表兄的书房砸了?你怎么想的?” 顾云锦睨她:“杨昔豫这会儿在清雨堂里,我到底为何要砸书房,他没跟舅娘和你说明白?人人都心知肚明,你再问,也问不出花来。” 徐令婕涨红了脸。 顾云锦又道:“你到底做什么来的?舅娘就没拦着你?” 徐令婕讪讪。 杨氏岂止拦着她,连杨昔豫也一道拦着。 杨昔豫说,要亲自和顾云锦说说明白,流言蜚语总有夸大之处,他昨日并无其他意思,不想叫顾云锦误会了,还大发雷霆。 事情发生了,砸了就砸了,总归是他当哥哥的不是,他来赔个礼。 言辞恳切,徐令婕听着都有道理。 毕竟,昨日书社里的状况,全是徐令意来说给顾云锦听的,而徐令意又是听徐令澜说的,话传话,最容易出差池,即便无人添油加醋,也会弄拧了意思。 可杨氏不答应,她严词要求,在赏花宴前,不许杨昔豫再招惹顾云锦。 打打砸砸的,顾云锦好不容易才歇了脾气,再火上浇油,是想把整个侍郎府都烧了不成? 杨昔豫不敢顶撞杨氏,便求了徐令婕。 他不来,就让徐令婕来。 徐令婕应得好好的,进来兰苑才猛得发憷了。 见顾云锦问起,徐令婕老实地把杨昔豫卖了:“表兄想来,母亲不让,我就来了。” “他让你来当说客?”顾云锦啪得放下了筷子,目光沉沉盯着徐令婕,“我敢砸书房,我就敢打人,你真要帮杨昔豫说好话?” 徐令婕背后一凉,整个脑袋摇成了拨浪鼓:“我就是帮着走一趟,没想说别的。” “算你机灵!”顾云锦弯着眼睛笑了,突得又拉下了脸,“你敢乱说,我打不着他,我就只能打你了。” 徐令婕脸色发白,不再多言,就静静挨着绣墩一角,看顾云锦吃饭。 顾云锦只觉得好笑。 徐令婕就是个绣花枕头,看着凶,嘴巴坏,实则就是个胆小鬼。 也不晓得这么一个胆小之人,怎么有胆子推她下水的。 下午时,吴氏赶来在清雨堂里走了个过场,这事儿暂且算完了。 当然,只是杨氏跟前完了。 顾云锦歪在吴氏身上,笑盈盈道:“陈嬷嬷使人在后门处收那些碎物件呢,嫂嫂请几个人手,去街上卖吧。” 吴氏奇道:“碎东西都有人要?” “不指望赚钱,就图个热闹呗,兴许有人喜欢满腹经纶的杨公子的东西呢?”顾云锦的眼睛晶亮晶亮的。 吴氏抚掌大笑,险些笑岔了气。 等出了侍郎府,吴氏都风风火火安排上了。 没多时,京城大街小巷,不时有人吆喝:“这是杨公子被砸碎的东西!” 听过故事的,哈哈笑着围上来,没听过的,好奇得不得了,周围一问,多的是人告诉他来龙去脉。 “呸!”粗壮汉子啐了一口,“那等坏人名声的坏胚子,他的东西还有人稀罕?谁想买呀。” 兜售的小贩说得摇头晃脑:“品行虽下作,文采却是不错的,有没有读书的人家,收块边边角角回去,指不定能有些灵性,让孩子读书大有进益呢?” 看热闹的多,下手的少,但还是有人动了心。 衣着破旧的老人在麻袋前蹲下,翻翻找找的,寻出一块碎墨来:“多少钱呀?” 小贩道:“我白拿来的,你看着给,有银子给银子,有铜板给铜板,哪怕是一个铜板,我都会卖你。” 老人大喜,墨是上等墨,碎了也能用,穷人家不讲究那些。 他也不走了,又翻了几块碎墨,还找出来小半块砚台,本想收几只笔,无奈笔毛损得厉害,只能作罢。 其他人也看出名堂来了,愣是从老人手里抢下了几沓纸,又翻出几本损坏不多的书籍,匆匆扔下几个铜板,又去其他街上找卖的人了。 开张了,就热闹了。 一个铜板就能拿走一样东西,哪怕是乐呵呵看戏的,也有买下的,全当是听戏给了赏银。 另有机灵的小贩,走到各家生意兴隆的茶楼外,抬声嚷嚷:“店里要不要也收几样,茶博士说故事时,给客人们看个热闹?” 哪家茶楼缺一两个铜板的? 第七十七章 一个铜板都嫌多(二更求月票) 杨昔知站在车马行外,一张脸铁青,身边的几个小厮都垂着头,大气都不敢出。 作为杨昔豫的兄长,杨昔知学识比不上弟弟,但人缘同样不错。 杨家的嫡长子,哪怕杨家近几年比不上从前,可在京里呼朋唤友,还是足够了的。 杨昔知在一众友人之间,说话向来掷地有声。 旁人夸他弟弟,他也与有荣焉。 亲兄弟嘛,夸谁不是夸。 但现在,杨昔知恨不得没有那么个弟弟! 这都什么事! 一个姑娘家,没有半点文气,粗鄙顽劣、打砸都上手了,哪怕杨昔豫有做得不对的地方,那也该是各打五十大板,谁都抬不起头。 可街头巷尾却都在看杨昔豫的笑话。 有失体统的顾云锦,却无人在意。 这真让杨昔知气坏了! 不远处的拐角,小贩热热闹闹兜售着碎物件,杨昔知只听他吆喝,就觉得整张脸都被烧焦了。 丢人,真的是丢人! 好好的一个书香公子,却被人卖起了碎物件,与破落户有什么区别? 他们杨家还没败呢! 杨昔知勉强忍住怒火,催小厮去租辆马车。 小厮正愁脱不了身,一溜儿去了,脚步飞快,和车马行里出来的管事撞了个满怀。 管事认得杨昔知,笑容热情道:“呦,杨大爷租车呀?” 杨昔知循声看去,眉头紧蹙,对方的笑容落在他眼中,分明就是在嘲弄他一样。 他哪里还会在这儿租车,一挥袖子转身就走。 他要去侍郎府,要跟杨昔豫好好说道说道,一家人的脸都被他丢干净了!还有他们的姑母,怎么那么拎不清,那些碎东西扔出府就不管了,平白叫人看笑话! 管事忙了一整日,还不知情,见杨昔知扭头就走,叫都叫不回来,他狐疑地摸了摸脑袋。 小伙计兴冲冲从外头进来,把大半块墨块塞到管事手里:“喏,一等一的徽州松烟墨,我手快才抢回来的,只磕了几个角,跟新的似的,给大侄儿练字。” 管事吓了一跳:“你还会看墨?多少银子?” “一个铜板!”小伙计搓着手说了来龙去脉,“杨二公子用的墨能差吗?不可能的!嗳,我进来时好像看见杨大公子了,他怎么走了?” 管事哭笑不得,掂了掂墨块:“不走,听你说他弟弟笑话吗?” 小伙计咧着嘴直笑。 街上热闹,小贩一路卖到了东街上,去素香楼外问了一声。 跑堂的小二出来,二话不说,挑了几样东西,嘴上道:“你们不来,我就要去寻你们了,别家茶博士都有了的东西,我们素香楼怎么能没有。我不跟你说了,里头故事说得正火热呢!” 小二揣着碎得看不出之前模样的顽石,飞快进了大堂,冲茶博士一招手:“来来来,各位客官,这就是被顾姑娘砸了的杨二公子的东西,小子眼拙,看不出这原本是个什么样的,大伙儿一道给猜猜?” 茶博士讲故事,其他人只是听,添上了物件,一边看一边猜,参与其中,大堂里越发热闹了。 有客人拿了一小块端详,咕哝道:“当真是杨二公子的东西?别是随便弄了些边角来,就给盖了章了。” 小二挥了挥长巾,道:“瞧您说的,您是没看见,好大一麻袋呢,还不止一个小贩,听说整个京城都在兜售。 什么文房四宝、顽石书册、花瓶瓷片,好几位老大人看过了,都是上等货。 除了被顾姑娘砸了整个书房的杨二公子,哪家能一下子搬出这么多碎东西来?” 这话说得在理,谁家也不屯碎片的。 茶博士忙道:“这事儿断断假不了,工部都水清吏司的姜郎中,当时就在侍郎府里,他亲口说的,只听得那电闪雷鸣一般的动静,跟整个书房都被掂了个个似的,徐侍郎的脸当时就乌黑乌黑了。 我也看看这石头,太湖石吧,应当是假山上多下来的余料,只可惜碎开了,猜不到原来的样子。”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有人说是美人抱兰,有人说是流水亭台,有人说天然去雕饰,就是一块石头,什么都不像。 程晋之探头往下看了两眼,转身啧啧称奇:“还能这样呀?长见识了。” 小王爷早笑得停不下来了,拍着桌子道:“猜猜,到底是谁的主意,那些小贩可没胆子去收侍郎府扔的东西,还满大街的卖。” 程晋之挑眉:“这人肯定跟杨昔豫有大仇了。” 蒋慕渊又添了一盘百合绿豆糕,拈了拈指尖碎末,不由好笑地摇了摇头。 可不就是有仇吗? 砸了书房不算,还这般作弄算计,也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小心思,叫满京城的人都追着热闹跑。 笑过了,余下的是叹息。 一个姑娘家,出此下策,肯定是被逼急了。 三人离开素香楼,街边的小贩还没走。 程晋之兴致盎然,走过去随便挑了两样:“多少?” 小贩搓着手道:“您看着给。” 程晋之身上没有铜板,从钱袋子里随意挑了块碎银子,轻轻抛过去:“给了。” 小贩伸手去接,还未接住,就叫边上的蒋慕渊横插一手,迅速地给拦了过去。 蒋慕渊在几人诧异的眼光中,寻了个铜板交给小贩,道:“也就是图个热闹,那种心思不纯的人的东西,给一个铜板,我都嫌给多了。” 几人衣着光鲜,小贩眼睛尖,自然顺着道:“您说得是,我们哥几个拿这些来卖,也不是图银子,就是为了让大伙儿晓得那杨二公子文采与人品不齐。” “说得挺好,”蒋慕渊弯了弯唇角,又把那碎银子交到小贩手中,“请哥几个吃茶的,满京城的跑,也是辛苦。” 小贩眯着眼睛哈腰直笑,背着只剩下一小半的麻袋走了。 程晋之盯着看了会儿,清了清嗓子:“拿我的银子做人情?” “我跟小贩们做什么人情?”蒋慕渊反问,神色坦然,“银子脱了你的手,就跟你没关系了。” 程晋之说不过他,也没把这事儿搁在心上,把碎物件交给小厮,道:“拿回去给我们府里那几个小祖宗讲故事。” 第七十八章 帮我尝尝(月票50+) 顾云锦着实过了两天舒舒服服的日子。 因着杨氏,别说杨昔豫不敢来兰苑,就算去仙鹤堂里,闵老太太都压着火气没呵斥她。 她过得舒坦,杨昔豫却不舒心。 那天被李七当场驳了面子,相熟的不认识的都看他笑话。 书社里大庭广众下说过的话,根本圆不过去,哪怕彼时杨昔豫没有用过过分的词语,但语气、场面皆明明白白的,谁不晓得他的意思? 这场闹剧,相较于之前只凭一张嘴的流言,传得更是飞快。 因为证据确凿。 满大街兜售的碎物件,那比一百张嘴都顶用。 赴宴前日,杨氏才领着丫鬟婆子出现在兰苑外头。 “云锦,”杨氏笑容热情,“舅娘给你送新衣裳首饰来,你赶紧试试,若有不合身的地方,现在就改了。” 顾云锦歪头看她,回了个灿烂笑容。 同样是在笑,顾云锦笑得开怀,杨氏却有些勉强,哪怕她极力掩饰,眼下也抹了厚厚的粉,依旧盖不住那片乌色。 这几天里,杨氏精神极差。 抚冬老早就打听来了,那天下午杨昔知进府来,与杨昔豫在书房里有一通争执,不止如此,杨昔知还和杨氏说了两刻钟,从清雨堂出来时,杨大公子的脸色比那天的天色还暗沉。 杨氏也好不到哪儿去,直到第二天听婆子们禀事,脸色都臭得厉害,挑了底下人错处,罚了一通也没见消气。 等杨氏回了趟娘家再回来时,胆小的都不敢凑上去说话了。 杨氏憋屈了数天,今日特特来露面,为的自然是明日的赏花宴。 顾云锦心知肚明,让念夏接了衣裳,进里间换了,转出来给杨氏看。 杨氏强打着精神,满口夸赞:“就说这颜色衬你。” “我皮肤白,什么色儿都衬。”顾云锦理了理衣摆。 这般大言不惭,却也是实情,杨氏只能跟着笑:“是是是,我们云锦是美人胚子,穿什么都好。有没有要改的?” “不改了。”顾云锦应了声。 杨氏夸了衣服,又赞了首饰,总算把话题拉回了正路上:“你这孩子,生了几天闷气,这会儿总该消了吧? 牙齿都有碰到嘴唇的时候,自家兄妹,有些争执,也是难免的。 听舅娘的,过了的就过了,那天你昔知大表兄来,一样狠狠教训了昔豫一通。 说他老大不小的人了,书念了那么多,怎么还把脑子念混了,在外头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半点分寸没有。 喏,舅娘回杨家去,他母亲也训他呢。 你呀,别气了啊!” 顾云锦抿着唇,听杨氏说故事。 胡说八道的本事,她们还真是谁都不输谁。 顾云锦从前进过杨家门,杨昔知什么样,杨家太太贺氏什么样,她是个门清。 杨家会怪杨昔豫给家里丢人了,会把惹是生非的顾云锦骂个狗血淋头,却不会说杨昔豫在书社里说错了做错了。 哪里有错?不过是几句取笑话罢了,值得记恨在心里吗? 顾云锦转着手腕上的玉镯子,道:“舅娘说得不对,我这人是不生闷气的,有气就发出来,砸东西嘛,砸光了我就爽快了。” 杨氏的眉心跳了跳,顾云锦说得风轻云淡,可她真怕对方二话不说又把玉镯子撸下来扬手砸个稀烂。 她想,她是最烦别人砸东西的了。 闵老太太砸得混不讲理,顾云锦砸起来和老太太不同,但更加惊天动地。 见识过一回,杨氏真是不想见了。 杨氏把能说的好话都说了,却不知道顾云锦听进去了多少,眼下不能来硬的,她只能软了又软,掏心掏肺一般,换来顾云锦勉勉强强的点头。 怕说过了,反而叫顾云锦厌烦,杨氏起身离开,嘱咐她好好休息。 赏花宴安排在下午,长平县主借了永王王妃的一处园子,就在城中,地方不大,布置得却极有讲究。 马车一路到了园子外,顾云锦和徐家姐妹下车,婢女引了三人进去。 客人到了数人,凑在一块嬉笑说话,作为东主的长平县主金芳仪侧眸看来,上上下下打量她们三人。 顾云锦也在看众人。 她前世认得长平县主,客人之中,有一位是肃宁伯府的四姑娘、也就是程晋之的妹妹,其余几位姑娘就分不清身份了,只能笑容以对。 长平县主却是头一回见顾云锦,依着京中流言,她一眼就分了出来。 几步走到跟前,长平县主一把握住顾云锦的胳膊,朗声笑道:“这位就是顾姑娘了?看看这出挑的模样,好认,是真好认!来来来,快进来,正说到你呢。你是怎么砸的书房,快给我们都说说。” 徐令婕和徐令意的笑容僵在脸上,这个话题,她们一点也不想提及,却不能驳县主的面子,只能垂眸不说话。 顾云锦弯着眼睛笑:“我就猜到了,我人一来,保准各个都问我当日状况。这会儿人还不齐,我说完了,等其他姐妹们来了,又要我再说一遍了。不如县主再耐心等等,那般不高兴的事儿,我可不愿意提两回。” 话音一落,众人都面露惊讶。 她们起先就在猜,被问到那天状况,顾云锦也许会恼、也许会羞、也许会委屈,却是没想到,她竟然这般大大方方的。 砸了就是砸了,没什么说不出口、见不了人的。 脸皮这东西,顾云锦想薄就薄,想厚就能很厚。 长平县主笑得越发开怀了,她递帖子前还想过,她那位小王爷表兄指明要请来赴宴的顾姑娘到底是什么样儿的,相貌当真如传言般出众,性子又如何,这会儿初见,原是这般爽快不做作。 她就喜欢爽快人。 长得好,性子好,叫人心生欢喜。 “那就等她们来了再说,我先带你们认识认识人,”长平县主招呼她们三人,一一介绍,“凑那儿说话的三姐妹是肃宁伯府的二娘、四娘和五娘,边上绿衣裳的是林尚书家的琬姑娘,正吃绿豆糕的是寿安郡主。” 初次见面,彼时都客客气气的。 只是,顾云锦在跟寿安郡主见礼时,郡主二话不说,拿了块绿豆糕放在她手上。 “哥哥近来总吃素香楼的百合绿豆糕,我尝了几次都没品出特别来,顾姑娘帮我尝尝?”寿安郡主道。 顾云锦一怔,寿安郡主是宁国公府的,她说的哥哥,是蒋慕渊? 第七十九章 寿安郡主(月票100+) 顾云锦是头一回见寿安郡主。 仔细看去,郡主眉宇之间,与蒋慕渊的确有几分神似,笑起来时,眼睛晶亮,透出几分亲近来。 “郡主,我最喜欢素香楼的点心了,您问我,大抵听不到中肯意见。”顾云锦笑容莞尔,捏着绿豆糕尝了一口,百合清香、豆沙绵软,入口即化,明明糖放的不多,在她品来,也是甜到了心田里的,“好吃。” 寿安郡主咯咯笑了:“看来是白问了,喜欢的就是样样好。” “那是自然,”顾云锦回她,“好与不好,全看我自个儿怎么想。” 这话意有所指一般,众人都看过来,彼此了然地交换了视线。 外头都说,杨昔豫文采卓越、模样端正,在闹出事情之前,京中也有不少想和杨家结亲的人家,顾云锦却生生把所有的都推了出去。 就如她说的这句话,好与不好,全看她自己。 看来,她是极其不喜欢杨昔豫的。 也是,若真有半分情愫,又怎么会砸了整个书房,闹得满京城都知道了呢。 长平县主是个健谈的,即便不提那场闹剧,都能寻出一堆话来。 正说着俏皮话,丫鬟来禀,说是太常寺卿金大人府上的千金来了。 徐令意和林琬说书法,听了这句话,笑容僵在了唇边,脊背都绷直了。 顾云锦也是讶异,怎么也请了这一家? 王家耽搁了徐令意,最后定下来的就是太常寺卿的孙女金安雅,就等着月底放小定了。 杨氏之前让邵嬷嬷打听,怎么就没打听出来呢? 寿安郡主一直在打量顾云锦,明明是年纪相仿的姑娘,在座的亦是明艳的清丽的温润的,各种模样的都有,可顾云锦就是最出挑的那一个,让人想忽略都忽略不了。 那五官,分开来好看,凑一块就更好看了。 寿安郡主注意到顾云锦面色变化,低声与她道:“怎么?你们跟金大人家的不和?长平怕是不晓得这个,若不然,也不会这般宴客。” 顾云锦无奈笑了笑:“是有些别扭。” 哪怕徐砚为此在六部衙门里丢了人,徐令意婚事受挫的事儿,也没在贵女圈里传开,长平县主不知情也是正常的。 只是,那两人都姓金…… “是不是亲戚?”顾云锦想摸个底。 寿安郡主哼笑了声:“平远侯府和金大人府上早就出了五服了。 金大人处事低调,在京里做官兢兢业业的,从不麻烦侯府,偏他那个儿子,什么事儿都要往侯府上扯。 有一回遇见老侯爷,愣是追着人家喊叔叔,差点笑死人了。 今日是金安菲来,也就长平性子好,能跟她说道几句。 反正我是不喜欢她,你也别理她。” 郡主说得飞快,哼起气来,鼻子都气歪似的,说不出的可爱。 顾云锦忍俊不禁,弯着眼直笑,这幅样子,与其说是世家闺女,不如说是个小姑娘。 明明两人才刚认得,却是这样的话也与她说,还把“你别理她”挂在嘴边,像极了怕被抢走心爱之物的孩子。 若不是身份有别,两人也不算熟悉,顾云锦都想伸手揉了揉寿安郡主的脸了。 她歪着脑袋想,大概是因为蒋慕渊吧,因他几次相助,她对县主都觉得亲近多了。 “好呀,”顾云锦莞尔,“我不理她。” 不止是顾云锦,徐令意和徐令婕也不想理金安菲,因为金安菲不是一人来的。 金安雅要定亲了,各处宴席也就推了,妹妹金安菲来了,身边还站着一人。 她笑着与众人介绍:“这是王大人府上的姑娘王玟,我们两家要成亲家了,我就带她来了。” 京中姓王的大人不少,只听姓数,对不上号。 王玟上前两步,抬着下颚,道:“我父亲是工部员外郎王甫安。” 长平公主设宴,请的都是日常往来与想要结交之人,对父兄官职倒不看重,哪怕王玟的父亲官小,也无人会为此看低她一头。 可还是有人看王玟不舒坦。 寿安郡主与顾云锦咬耳朵:“我也不喜欢她。” 顾云锦憋不住笑,也忍不住手了,安抚一般在郡主背上顺了顺:“好,不喜欢她。” 郡主与金安菲本就不睦,依照往日惯例,该是各坐一头,各自寻人说话,只当没那个人在。 却不想,今日金安菲改了性子,走到了她们跟前。 寿安郡主不解地抬眼睨她。 金安菲只当没瞧见她,又因容貌排除了顾云锦,问徐家姐妹道:“哪位是徐家大姑娘?” 来者不善,徐令婕沉下了脸,想说什么,却被徐令意拦了。 “我是。”徐令意不轻不重道。 金安菲直晃晃打量她,像是要把人身上看出洞来:“原是这么个模样,与我姐姐相比,差了远了。不止样子,连出身都不如,赶紧掂量掂量自个儿,莫要再做笑话人的事情了。” 哪怕其余人都不晓得两家之间的恩怨,只听这话,都觉得金安菲说话难听极了。 长平县主不悦皱眉,道:“徐大姑娘是我请来的客人,你怎么这般说话?” 金安菲道:“我替姐姐教训教训不长眼的罢了,侍郎府,往前数二十年,就是个商人,还来攀高枝呢!” 徐令意原不想惹事,叫金安菲这么骂到脑门上,不由怒极反笑:“王员外郎府上也算高枝?呵,今天的笑话可真多。” 话音未落,王玟就忍不住了,道:“你说什么?” 她年纪最小,声音最尖,高声说话时,尖锐得人脑袋痛。 顾云锦本能地想捂耳朵,转眸见长平县主的眼底也透着不满,不由问道:“县主给王姑娘也下帖子了?” 长平县主鼓着腮帮子。 自从上月表兄与她说,能借永王妃的园子给她办赏花宴起,她就期待着这一日。 尤其是期待见到顾云锦。 她心心念念的宴席,眼下却起了矛盾,她怎么能高兴得起来? 这么一想,县主不禁怪上了金安菲,她的宴席,可不是让她来惹是生非的,还不跟她说一声,就带了人来,若是个有趣的人也就算了,偏偏是这么一个大呼小叫的。 长平县主绷着脸,道:“我可没给王家下过帖子,我又不认识她。” 第八十章 不是来考状元的 王玟的脸涨得通红,侧头看向金安菲。 来之前,金安菲信誓旦旦与她说过,自个儿和县主是亲戚,关系极好,多带一个姻亲,县主不会不高兴的。 王玟听进去了,既然金安菲和县主是亲戚,那等王家和金家结亲了,她与县主一样是姐妹。 自家姐妹嘛,去赴宴又怎么了。 可眼下状况,县主分明是生气了。 金安菲被王玟看得脖子发凉,上前想和长平县主说几句,还没赶得及,又被人打了岔。 不知何时,徐令意已经站起了身,站在金安菲身前:“是啊,我们徐家原是商贾。 我这样的出身,高攀就高攀了吧,我就是没弄明白,你们金家做什么自坠身份? 太常寺卿的亲孙女,又与平远侯府沾亲带故的,却低嫁了…… 我刚听说时,还当是王大人府上吹嘘呢。” 徐令意巧笑莞尔,声音跟流水叮咚似的,霎时拂去了刚刚王玟的尖锐声音,叫人通体舒服。 哪怕她模样只算中庸,但开口说话时绵里带针的样子,就独有一份姿态,让旁人不住多看两眼。 在座的都是聪明的,从几人来来往往的对话里,都弄明白了大致事情。 金安雅和王家公子的婚事,原本还有徐令意夹在中间的。 也难怪金安菲和王玟来了,徐家人的面色那般古怪。 金安菲的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别看徐令意在笑,话里话外的,不就是说这门亲事有古怪吗? 仿佛是金家、金安雅发生了什么,不得不低嫁了。 顾云锦还是头一回知道,这个姐姐,嘴巴也是极有意思的。 她虽然做了不少让徐家丢人的事情,但她心里也清楚,真论起来,她对不住徐令意。 那些流言蜚语,是真正影响了徐令意的将来。 前世徐令意与王琅婚后好坏,那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顾云锦并不知情,但现在婚事吹了,徐令意往后何去何从,还真是不好说。 她无法补偿其他,但帮着徐令意回嘴,是不在话下的。 况且,寿安郡主也说了,她不喜欢金安菲和王玟呢。 “大姐姐这话呀,”顾云锦拍了拍手上的点心沫,道,“两家议亲,以后就是亲家,哪里能谈论高下,那就疏远了。” 徐令意当即接了话过去,赞同地点了点头:“也是,我大伯娘嫁给大伯时,我们家也就是商户,刚供出了举人而已,不过就是喜欢罢了。” 在场的都是姑娘家,谁还没有些细腻小心思? 民风亦没有那么苛刻,杨氏当年榜下择婿,在京中不是秘密,人家说得大方,听的人也大方。 可杨氏与金安雅是不同的。 杨氏挑中徐砚时,徐砚并没有说亲的对象,两家按部就班地定下的婚事。 而金安雅呢,王家原是跟徐家在议亲的。 寿安郡主向来不给金安菲面子,嗤笑道:“原是喜欢呀,直说就是了嘛!以喜欢为名,横插一手,当真让人看不上。你还在这儿挑剔人家徐大姑娘模样气质,我们哪个没见过金安雅,比起来谁高谁低,哪个心里没杆称呢?” 无论寿安郡主是因何出言相帮,徐令意都感激地看了她一眼。 “你!”金安雅要紧了牙关,忍了又忍,没有与寿安郡主再争论。 她能言语欺负徐令意,平素也能不给寿安郡主面子,却不敢真的面对面的与郡主争执。 金安雅硬吃这个亏,王玟却不肯。 “你别再动那些心思了,你前几日不还见了我母亲吗?”王玟啐道,“我母亲也觉得金家姐姐比你好多了,你这样的人,我哥哥是不会喜欢的,你歇了吧。” 那日与王夫人相见,根本就是巧合,落到王玟嘴里,却成了徐令意扒着王家不放似的。 “我见你母亲?”徐令意冷笑一声,“分明是你母亲巴巴来看我们三个,使得我们逛铺子都逛不安生,就听她在那儿一个劲儿的夸完这个夸那个,又对我伯娘点头哈腰的。回去告诉你母亲,让她放心,我伯父做事公允,不会为了你们王家私自毁约就给王大人穿小鞋的。” 胡说一通罢了,王玟会,徐令意也会。 简单几句话,勾勒出当时场面,听起来还没半点不妥之处。 可不是嘛! 徐砚毕竟是王甫安的上峰,没起风波之前,王夫人见了杨氏,肯定也要说几句好话的。 眼下是真理亏了,又怎么会不点头哈腰呢? 王玟听不得这个词,声音又尖锐起来:“我哥哥喜欢读书人,你们太过粗鄙了。” 徐令意扶着顾云锦的肩膀,她是半点不生气了,跟这么一个颠三倒四的人,有什么好生气的,她只顾着笑。 好不容易笑够了,她才反问道:“读书人?说的好像这儿坐的姑娘们都不读书似的。这里哪个不会念书?” 顾云锦也笑,险些笑岔了气。 就王玟这样的,怎么还出来与人比口舌? 她笑得正高兴,突得就见王玟抬起了手,指尖直直指着她。 顾云锦止了笑,也点了点自己:“我?” 王玟不屑地哼了声,全京城哪个不知道,顾云锦砸了杨昔豫的书房呢。 一个读书人,怎么会砸书房? 读书人都是讲道理的,而顾云锦却论拳头。 火烧到了她身上,顾云锦非但不恼,笑容反而更深了:“我是来吃茶赴宴的,不是来考状元的,你要同我比?县主的宴会,不去看花,却非要论个文采高下,你该去的是词会诗会。” “在理在理!”寿安郡主啪啪拍着手,偏头吩咐一旁的丫鬟,“再去拿些点心给顾姑娘。” 两厢斗嘴到了这儿,按说能就此顺着杆子下了。 长平县主稳了场面,催着丫鬟们添茶上点心,又使人去园子门口瞧瞧还未抵达的客人。 等安排妥了,长平县主也不理会金安菲和王玟,只过来给顾云锦和徐家姐妹赔礼。 “这事儿怪我,没有事先打听清楚,才会让两家人遇上。”长平县主道。 县主恳切,哪个也不会追着不放。 顾云锦笑盈盈道:“不是县主的错。退一步说,两家姻亲,有成的,肯定也有不成的,京里又不是没有这样的事儿,也不妨碍坐下来一道吃碗茶的。” 第八十一章 就是这么砸的 长平县主点头。 都是要脸要皮的,坐下来好言好语的多,像金安菲似的,刚进来就寻人家麻烦的,简直匪夷所思。 金安菲坐在一旁生闷气,王玟想跟她说话,都叫她摇头给止住了。 新点心一盘盘端上来,顾云锦扫了一眼,就晓得全是素香楼出的。 她欢欢喜喜吃她的翡翠米糕。 长平县主笑道:“喜欢素香楼的点心?” 顾云锦颔首:“喜欢呀,尝来尝去,整个京城还是素香楼的对我口味。” 县主眨了眨眼睛,默默想,难怪她那小王爷表兄特特吩咐了要备素香楼的点心。 指名道姓让她出面请人来,备了最合人心意的东西,一会儿又要来园子里见一见。 这份心思呀,当真是司马昭之心,她一眼就看出来了。 等结束之后,她一定要去趟永王府,把消息告诉姑母。 一面想,长平县主一面道:“我倒觉得御膳房做的点心更好,只是平素吃不着,只能等表兄从宫里回来时给我捎一些。” “我没尝过,比不了高下。”顾云锦笑了。 长平县主的眼睛晶亮晶亮的:“下一次,我让表兄多捎一些,给你送去。” 县主好意,顾云锦自是应下。 寿安郡主瞪大了眼睛,视线在两人身上来来回回的,一肚子狐疑。 趁着顾云锦不注意,寿安郡主附耳与县主道:“你凑什么热闹呀?” “送点心嘛!”长平道。 寿安郡主撅了噘嘴:“从永王府送到你平远侯府,多麻烦,不像我,哥哥把食盒拿回国公府,我就能送去了。” 一盒点心,被两人嘀嘀咕咕成了天大的事儿,谁都不让谁。 好在有宾客抵达,这才偃旗息鼓,不再多提。 最后到的是傅太师的孙女傅敏芝。 一众姑娘之中,属她年纪最长,她从小养在江南,说话举止较京中姑娘更多了几分婉约。 “我来迟了。”傅敏芝含笑赔礼。 长平县主闹她,要她自罚三杯。 傅敏芝不恼,笑着应了,让人捧来了一坛子。 “我带来的青梅酒,爽口的,一点儿也不醉,妹妹们要不要也尝尝?”傅敏芝道。 坛子打开,一股梅子香扑鼻而来,酒味倒是不显,添上一盏,酒色清澄,众人皆好奇,纷纷讨一杯尝尝。 原本离得远些的金安菲和王玟也凑了上来。 傅敏芝不知刚才那场斗嘴,她与金安菲认得,对方有意攀谈,她也就细细说起了这青梅酒的做法。 几句问答,金安菲和王玟再不是刚刚角落里无人搭理的了,坐在傅敏芝边上,诚心诚意讨教各种私酿。 寿安郡主饮了几盏,撇了撇嘴,与顾云锦道:“不爽快,我看见她就不爽快,不消气!” 顾云锦哭笑不得,安抚一般拍郡主的脊背。 有一瞬,她觉得郡主像只猫儿,对中意的人亲近,对不喜的人嗤之以鼻,兴致来了,还要拿爪子去挠别人。 这样的性子,当真是可爱。 “县主的宴席,只能与她论几句口舌,再过了,伤了县主的面子。”顾云锦直言道。 寿安郡主哼了声:“无事,她比我还憋得慌呢!那两人敢再胡说一句,她怕是要赶人走了。” 顾云锦扑哧笑出了声,此言非虚,她从前认识的长平县主,正是那么直脾气的一个姑娘。 傅敏芝说了一会儿,目光便落在了顾云锦几人身上,笑道:“这几位妹妹眼生。” 长平县主听见了,想过来给两方引见一番。 还未开口,却叫王玟赶在了前头。 王玟阴阳怪气地道:“中间那个是眼下京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顾姑娘呢,就是一言不合、挥拳头砸了她表兄书房的那一位。” 傅敏芝诧异,这么标致的美人儿,竟然这么泼辣?真真是人不可貌相,叫人怪惊喜的。 “这真是……”傅敏芝感叹着。 王玟接了话去:“真是粗鄙无礼!” 咦?傅敏芝意外地看向王玟,这不是她想说的呀? 王玟浑然不觉,还挑衅一般朝顾云锦抬了抬下颚。 舌尖舔了舔上颚,顾云锦只觉得双手都痒了。 深吸一口气,她走到傅敏芝身边,与众人道:“之前不是问我,到底是怎么砸了杨昔豫的书房的吗?我现在说给你们听呀。” 话音一落,顾云锦突地转身,一手扶住傅敏芝身下椅子的椅背,伸出腿去,重重扫向了王玟的椅子。 啪—— 王玟只坐了小半张椅子,顾云锦突然发力,动作快,力气大,当即就扫得椅子歪向一旁。 椅子侧翻在地,王玟毫无防备,根本回不过神来,重重的,一屁股摔坐在地上。 她仰着头,甚至没有察觉到痛,那双眼睛里写满了难以置信和莫名其妙。 顾云锦这才拍了拍手,道:“喏,就是这么砸的。” 几分不屑、几分霸道,还有几分爽利。 干净利索得让人下意识想给她鼓个掌。 王玟这才回过了神,哇得一声哭了出来,顾云锦怎么能这么不讲理?她从小到大,什么时候这么丢人过? 越想越委屈,越哭也越急,声音只高不低。 长平县主不耐烦她的哭声,只觉得脑门儿都炸了,当即一挥手,道:“我们是来赏花的,我带你们去逛逛园子。” 扔下这句话,长平县主头也不回地出去了。 其余人跟上,只剩下金安菲,搓着帕子瞪王玟,拉了几次都没把她拉起来,终是一跺脚,也不管她了。 长平县主走在最前头,肃宁伯府的三姐妹凑在一块,嘀咕了会儿,隐约传出几个词来,拼拼凑凑的,顾云锦猜了个大半,她们在说“果真跟哥哥说的一样厉害”。 顾云锦有些好奇,程晋之到底是怎么说她的? 前回窄巷里那掀帷帽的丢人事,他应当是没那个脸皮告诉妹妹们的吧? 顾云锦想着想着就笑了。 傅敏芝上前挽住她的手,亲切道:“顾姑娘是镇北将军府的姑娘吧?果真是巾帼不让须眉,身手不错。” 顾云锦汗颜,她那点儿花拳绣腿,实在当不起这声夸赞。 傅敏芝又道:“我们往后走动的机会还多着呢,你可别跟我客气。” 闻言,顾云锦只当她的是客套话,但傅敏芝的下一句话,让她愣在了原地。 傅敏芝说:“我哥哥与你姐姐的婚事定下了,放小定的亲戚已经往将军府去了,以后就是姻亲。” 第八十二章 傻就傻吧(月票150+) “我哪个姐姐?”顾云锦愣了。 “闺名云思。” 顾云思? 长房大伯娘膝下的三姐姐? 顾云锦神色微妙,她记得的,从前顾云思的确嫁来了京城,丈夫是中军都督府佥事的儿子。 可现在,顾云思要嫁入傅太师府中。 她重来一回,还能影响到隔了大半个疆土的将军府? 这是哪儿出了差池? 中军佥事与太师,差距有点大,顾云锦一时半会儿还真转不过来。 傅敏芝似乎对顾云思很感兴趣,她长的什么样儿,平日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会不会像顾云锦这样,突然间就把人的椅子给踢翻了。 顾云锦啼笑皆非,但也知道傅敏芝没有恶意,想了想,道:“我进京之后就没见过三姐了,女大十八变,小时候的模样性子做不了准的。” 傅敏芝颔首,道理的确如此,她在江南住了那么多年,回京之后,兄弟姐妹不也说她大不同了吗。 永王妃的园子,花卉缤纷,太湖石堆砌假山,造了亭台,又引了活水入湖,搭了水榭。 不说春日繁花美景,也是夏日戏水、冬日赏梅的好地方。 长平县主顿了脚步:“也就是哥哥出面,才给我借来的这园子,平日想拿它宴客,我说破了嘴皮子都没有的。” 她一面说,一面冲顾云锦挤眼睛。 顾云锦看到了,却不知道她的意思。 金安菲自知惹了县主,急着想挽回局面,忙道:“小王爷对县主是真的好。” 长平县主拧眉,她说这话,是为了散席时告诉顾云锦赏花宴由来做铺垫的,金安菲一句话就给带跑了,她哼了声,不理会。 金安菲哪知道其中弯弯绕绕呀,只当县主还未消气,自讨了个没趣,咬着唇不吭声了。 园子另一头,花厅里,蒋慕渊和程晋之下棋,小王爷坐在一旁摇着折扇,笑眯眯看着纵横走向。 程晋之棋艺普通,被蒋慕渊下了几个圈套,顷刻间露了败像。 他有自知之明,平日也多如此,原是不恼的,转头见小王爷从折扇后露出来的眼睛笑得都眯成缝了,显然是一早就看出了端倪。 “不报军情!”程晋之捶了他一拳。 小王爷笑道:“观棋不语真君子。” “这话你说没人信!”程晋之摆了摆手。 谁不晓得小王爷做事只凭性子,所谓的君子规矩,他说忘就忘了。 去岁宫里守夜,皇太后与圣上下棋,小王爷一人在边上指点江山,东说一句西提一嘴的,最后恼得皇太后让蒋慕渊把他架出去才算完。 正月初一,外命妇进宫请安,皇太后见人就说,一下子就传遍了整个勋贵圈子。 被揭穿了,小王爷笑得更开怀了:“我许是回头是岸。” 程晋之压根不信他,凑过去问蒋慕渊:“你信吗?” “谁信谁傻!”蒋慕渊答道。 程晋之捂着肚子笑个不停,这句话不是前回小王爷说蒋慕渊的吗? 当时蒋慕渊分明已经走了,到底是哪个大嘴巴把这话告诉他的。 像是看出了程晋之的疑惑,蒋慕渊啪的又落一字,道:“不用猜,就是上次你自己说的。” 唉?程晋之的笑容顿住了。 小王爷笑得折扇都拿不住了。 花厅里笑声一片,突然间,丫鬟匆匆进来,福了福身,禀道:“几位爷,姑娘们那儿动手了。” 三人具是一怔。 动手?赏个花怎么还动手了? “谁跟谁动手了?伤了人没有?”小王爷问道。 丫鬟垂着手道:“顾姑娘踢了王姑娘的椅子,王姑娘摔在地上大哭,县主没理会,跟顾姑娘她们赏花去了。” 闻言,奇也不是,笑也不是,总觉得哪儿不对劲似的。 小王爷愣了会儿,道:“哪位王姑娘?今天客人里有这位?” “是跟着金二姑娘来的,说是工部员外郎王甫安的女儿。” 即便提了王甫安,小王爷也根本对不上号。 蒋慕渊收拾棋子,墨黑的棋子堆在掌心,随着他的动作,铛铛落回棋篓里,最后余下几颗,修长的手指一一拾起,随意丢回去。 等收得差不多了,他才问道:“王姑娘做了什么,惹了顾姑娘?” 丫鬟机灵,三言两语交代了事情。 蒋慕渊若有所思般点了点头:“难怪要动手。” “你又知道了?”小王爷眯着眼道。 蒋慕渊听出他语气里的调侃之意,道:“在县主的宴席上动手,没个理由吗?她又不傻。” “也是!”小王爷跟着颔首,突又转头问丫鬟,“顾姑娘喜欢素香楼的点心吗?” 丫鬟喜道:“喜欢的,她说最喜欢了。” 话音未落,小王爷和程晋之交换了一个眼神,彼此都从对方眼底看到了不可思议。 竟然是真的,蒋慕渊竟然是真知道人家喜欢什么,这太稀奇了! 原来,不信的他们,才是傻的那个。 可傻就傻吧,蒋慕渊是怎么清楚的? 小王爷存不住话,急切追问:“你之前就认得她?还晓得喜好,那不是认得那么简单,快些交代!你不说实话,我改明儿让皇祖母来问你。” 蒋慕渊才不管小王爷说什么,径自起身,走出了花厅,这才回头问:“不去园子里吗?” 去,怎么会不去。 他们就是来看顾云锦到底什么模样的。 蒋慕渊前回还说过“让人过目不忘”的,既然喜好是真的,那这点就更让人期待了。 沿着水榭,穿过湖面,迎面就瞧见花红柳绿中各家姑娘们的身影。 不晓得说了什么趣事,笑声一片,落在耳朵里,让人不由都展了笑颜。 长平县主记挂着要登场的小王爷,目光是不是往湖对岸瞟,最先注意到那三人出现了。 她默默点头,还知道带上两人做遮掩,表兄这回是上心了呀。 两厢一照面,顾云锦见到蒋慕渊,不由意外极了。 目光在蒋家兄妹两人脸上转了转,顾云锦想,不愧是一家的堂兄妹,一道站在跟前,看起来就更像了。 对着一众姑娘,小王爷难得正经,就算打量人,眼神也极其坦荡,不会叫人不舒服。 第八十三章 还是醉人的(月票200+) 视线一一扫过,小王爷拱手赔礼:“我把长平宴客的日子记成了明日,打搅了姑娘们,是我的不是。” 长平县主弯着眼睛,嘴上说着“不要紧”,心里却笑开了花。 装,你继续装! 你越装,我越要告诉姑母去,然后一道笑话死你! 小王爷三人就是冲着顾云锦来的,正如他之前说的,稳当又体面地知道了对方的模样,那便不再多留了。 拱手告辞,蒋慕渊转身时,视线落在寿安郡主身上,叮嘱一般,道:“别瞎闹。” 寿安嘴上应下,心里乐得不行:端着呀?再端着呀?到头来还不是要求我。 三人走远,傅敏芝在亭中给众人煮茶吃。 一切如之前一般。 寿安郡主挪到了顾云锦身边,挨着她听笑话,乐呵呵笑了一通后,附耳与她道:“我想更衣,你随我一道去,好不好?” 一直挨着,顾云锦都以为自个儿抱了一只猫。 猫儿咕噜咕噜说,她哪有不答应的,当即放下手中茶盏,起身随寿安郡主离开。 引路的小丫鬟七弯八拐就不见了,顾云锦从一回来这园子,不比寿安郡主熟悉,自是跟着她走。 穿过游廊,拐进一出小院,寿安郡主让顾云锦在廊下稍候,自个儿推开门进了屋子里。 顾云锦只当她讲究干净,便依言等候。 身后脚步声传来,她转过头去,与来人四目相对。 那是蒋慕渊。 袖口里的手掌微微攥拳,顾云锦一下子就悟了,寿安郡主哪里是要更衣,分明是特特带她来的。 既如此,顾云锦也不虚伪地说什么“这般巧”,张口直接问了:“小公爷寻我有事?” 蒋慕渊被她的直白逗笑了:“既遇上了,就问你些事,那玉扳指……” “如小公爷所说,扳指里确有痕迹,”提到杨昔豫,顾云锦不大高兴,抽了抽鼻尖,道,“可惜叫他圆了过去,不能戳穿他的真面目。” 蒋慕渊的视线落在那白玉般的小巧鼻尖上,轻笑道:“所以你寻了个理头,砸了他书房?” 顾云锦赧然,动手时痛快是痛快,跟一众姑娘们说起来时也很大方,可从蒋慕渊口中说来,不知为何,她突得就生出几分不自在了。 尤其蒋慕渊还在笑,那笑声不重,却跟柳丝一般,叫她不禁想揉一揉耳垂。 她还没来得及抬手,只听蒋慕渊又道:“还为此踢了别人椅子。” 顾云锦睁大了眼睛。 怎么连这事儿都知道了?还这般打趣她? 要不是打不过他,她真想抬手就一肘子击过去了! 蒋慕渊看在眼中,以手做拳轻咳了一声,才忍住了眼底满满的笑意,他清了清嗓子:“那出气了没有?” 顾云锦微怔,出气了吗?气大概是消了的,只是并不能釜底抽薪般让杨昔豫和杨氏消停,到底还是不够。 要让那两人不再打她主意,还要再厉害些。 “不如再打他一顿?”蒋慕渊建议道。 顾云锦睨他,这事儿稀罕了,居然还有鼓动她这个姑娘家去打人的。 她直直看向蒋慕渊,没有了帷帽遮挡,一切都清清楚楚的,蒋慕渊神色认真,还真不像是逗她玩的。 那目光沉沉,如湖中明月,看似直白,但明月下的湖水深处却隐在黑暗之中,窥不见湖底。 仿若被蛊惑一般,内心想看清水下波澜,顾云锦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蒋慕渊抿着唇笑了。 清风拂面,带来园中各色花香,蒋慕渊却闻到了另一种味道。 他嗅觉敏锐,略一分辨,那味道似是从顾云锦身上传来的,他稍稍靠近了一步,弯腰凑过去闻了闻,又拉开了距离。 顾云锦没想到他会突然靠过来,正想退开,蒋慕渊已经先站直身子了。 “梅子的味道,”蒋慕渊道,像是为自己的行事寻了个理由,“刚隐约闻到了,原是你身上的。” 顾云锦恍然大悟:“刚才吃了些梅子酒,傅家姐姐亲手酿的,很香,一点也不醉。” 蒋慕渊往身后的柱子上靠去,眯着眼不动声色打量顾云锦。 不醉吗? 他刚闻着,还是醉人的。 一时无言。 安安静静的。 顾云锦看向蒋慕渊,他似乎在琢磨什么事儿,她也就不出言惊搅他了。 良久,蒋慕渊道:“下月,自华书社的阮二姑娘办品字会,你跟你姐姐一道来。” 他不说原因,顾云锦便没有问,小公爷几次相助,从不诓她,那她总归去了就知道了。 见顾云锦应了,蒋慕渊才从院子角门处离开。 顾云锦目送他走远,这才抬步走到房门边,咚咚敲了敲:“郡主,该出来了吧?” 寿安郡主“哎呦”了一声,里头却丁铃当啷一通响,只听动静,就猜到她大概撞到什么了。 郡主很快收拾妥当,拉开了门,捂着嘴冲顾云锦笑。 小姑娘俏丽,眼睛笑起来跟月牙似的,顾云锦被她笑得心软了,佯装生气地瞪了她一眼,也就作罢了。 两人谁都不问谁,似乎蒋慕渊没有出现过一样。 顾云锦很快就心平气和了,倒是寿安郡主,还笑个不停。 刚刚她就蹲在窗下,蒋慕渊和顾云锦说话,她一个字都不漏,全听见了。 哥哥怎么说的来着? “既遇上了”,分明早就知道顾云锦今日会来的,还装模作样,也就骗骗顾姑娘,根本蒙不了她! 她还是头一回见到哥哥和非亲非故的姑娘家单独说话的,那般柔声细语,她躲着都听见了笑声。 前天还特特来寻她,说什么外头流言传得沸沸扬扬,让她在赏花宴时多照顾顾姑娘,免得赴宴的都是生人,徒生尴尬。 她早就懂了,这就是“居心不良”呀! 两人很快走回聚会处。 长平县主与程四娘打打闹闹,引得笑声一片。 寿安郡主看了长平,又看顾云锦,暗暗想,回去之后还要跟哥哥说,别忘了去御膳房要几样点心,顾姑娘要尝宫里的点心,他们国公府会送,且一定要赶在平远侯府跟前送。 不能比他们慢,绝对不能! 第八十四章 让老太太去 顾云锦看到了坐在角落处的王玟,淡淡掠过一眼,只当没瞧见她一样,自顾自与寿安郡主说话。 王玟却是一直在盯着顾云锦。 她刚刚才过来,之前一人在花厅里哭了许久,眼睛都哭痛了,都无人理会她。 只一个丫鬟立在边上,眼观鼻鼻观心,不看她,也不离开。 王玟又是气又是委屈,但又无可奈何,只能让那丫鬟打水来,梳洗净面。 她问丫鬟讨香膏,丫鬟一个劲儿摇头说没有。 王玟憋了半天的气,才顶着通红的眼睛过来。 亭子里,已经无她插嘴的机会了,其他人不说,连金安菲都不搭理她。 王玟左看右看没见着顾云锦,问了丫鬟一声,才晓得她跟郡主一道走开了。 若说赴宴之前,王玟最不喜的是徐令意,现在就成了顾云锦。 同样是初次来,状况截然不同。 口口声声说能带她融入圈子的金安菲,根本就是大夸海口的,不仅不帮她,还疏远她…… 王玟越想越难过,连金安菲都一并怪上了。 散席时,王玟朝金安菲撇了撇嘴,转身就回去了,再无半点抵达时的亲昵劲儿。 金安菲哪有功夫管她,她正想法让长平县主消气。 长平县主恼得要命,她一心想避开人和顾云锦说悄悄话,说说宴会由来,再夸夸小王爷,哪知道金安菲寸步不离地跟着,让她连个机会都寻不着。 眼看着顾云锦和徐家姐妹上了马车,长平县主绷着脸瞪金安菲:“我是不是性子太好了?” 金安菲一愣。 这话怎么接?县主是反问呢,说好也不对,说不好也不对。 金安菲咬咬牙,略了过去:“我知道你生气,我不该不跟你说一声就把王玟带来,我事先也不晓得她是那种人呐……” 如此避重就轻,哪里能让县主满意? 长平县主嗤笑一声,挥开了金安菲讨好一般伸过来的手,道:“我事先也不知道你是一进门就寻我贵客麻烦的人,要不然,我绝不会给你下帖子。 原就出了五服了,我可以叫你一声妹妹,也可以压根不理你。 我什么身份,你又是什么身份? 不知道什么场合说什么话,你还是回家待着去吧,我往后的宴席上,是断断不会再请你了。” 金安菲大骇,一张脸惨白。 被长平县主谢绝往来,传扬出去,她在京中贵女圈子里,丢人就丢大了。 等传到父母耳朵里,只怕会骂死她。 长平县主甩袖就走,金安菲想追上去赔礼说好话,却叫两个丫鬟拦了,只能怔怔看县主走远。 徐家的马车没有耽搁,直直回青柳胡同。 三人在二门上下车,就叫婆子一并请到了清雨堂。 顾云锦进去,才知魏氏也在。 杨氏面露担忧,紧着眉道:“你们出发之后,我才晓得金家姑娘也去,这事儿怪我,没事先打听清楚。” 王家毁诺,金家横插一手,两家行事是不光彩,但婚事受阻的徐令意才是吃亏的那个。 两厢一照面,哪怕什么都不说,姑娘家脸皮薄,面上也不好看。 徐令意丢人,不就是侍郎府丢人吗? 杨氏就怕侍郎府被人取笑,当时恨不得追徐令意回来,只是太迟了。 徐令婕在杨氏身边坐下,道:“岂止是金家的,连王琅的妹妹都去了,一张嘴胡说八道的,被云锦一脚踢翻椅子,哭去了。” 听了徐令婕一席话,杨氏愕然得说不出话来。 顾云锦这是哪门子的脾气? 在府里还不够,动手都动到县主的赏花宴上去了。 “胡闹!”杨氏沉下了脸。 “踢得好!”徐令意哼了声,“就该这样!养出王玟这样的姑娘,王家有什么好的? 就算王家不毁约,让我知道王琅有这么一个妹妹,我毁得比他们还快呢! 说我们高攀?看不上徐家?我倒要看看,他王琅能不能高中,他王家能靠着金家走多远?” 几句话说得掷地有声,顾云锦很想给徐令意鼓掌的,可惜,她知道,王琅还是能中进士的。 三年后的春闱,王琅金榜题名,入了翰林,不说王家,连徐家都跟着脸上有光。 不过,今生这状况,王琅中与不中,都跟徐家没什么关系了。 杨氏恼王家做事颠三倒四,又气王甫安一个下属都落徐砚的脸,早就不满上了。 魏氏心疼徐令意,得知她今日被人指着鼻子骂,气得浑身发抖,哪儿还会惦记王琅的才学和前程? 她是要给女儿说门好亲事的,不是嫁女儿过去受罪的,像王家这样的亲家,不要也罢! 顾云锦坐了会儿,应付过了杨氏,起身回兰苑去。 等魏氏和徐令意也走了,徐令婕才悄悄告诉杨氏:“傅太师府上的姐姐说,她兄长要跟云锦的三姐定亲了。” 杨氏的眉心突突跳了几下:“确定?” “我亲耳听见的。” 杨氏的目光沉了沉。 她原琢磨着,哪怕让顾云锦回北三胡同,徐氏和吴氏都没有京中人脉,将军府又隔了天南地北的,顾云锦要在京中嫁得如意,还是要靠侍郎府。 但若有一个姐姐进京,那情况就截然不同了,况且还是太师府的媳妇。 就算不帮着顾云锦张罗,只这门姻亲在,都能让顾云锦明朗不少。 这真不是个好消息。 杨氏沉心算了算时间。 现在放小定,婚期大抵是来年,要是两家心急,大约会赶在今年秋天办了大礼。 只有半年工夫,她一定要赶在傅、顾两家礼成之前,把顾云锦和杨昔豫的事情定下来。 迟了,就变化了。 杨氏思量了半晌,理顺了思绪,拍了拍徐令婕的手背,道:“你现在去仙鹤堂,把顾云锦和王玟动手的事儿告诉老太太。” “为什么?”徐令婕不解。 杨氏解释道:“县主大度,不跟云锦计较,可我们不能不管。 王玟吃了亏,肯定要闹的,外头会说我们侍郎府不会教姑娘,砸东西不算还打人了,总要做出些姿态来。 云锦现在不听我的,让老太太去说她。” 第八十五章 可怜兮兮 顾云锦歪在榻子上歇了没多久,念夏进来禀,说是闵老太太让她去仙鹤堂。 老太太寻她,向来没好事。 顾云锦正琢磨着明日收拾东西回北三胡同的,这会儿才不耐烦应付老太太,便让念夏寻个由头回了。 哪知道,她不肯去,闵老太太干脆亲自来了。 念夏不好拦老太太,戴嬷嬷在前头冲锋陷阵,护着老太太进了东次间。 闵老太太板着脸立在榻子边:“顾云锦,你性子挺大的呀?” 顾云锦睨了她一眼:“稀客!” 闵老太太也不坐下,居高临下看着顾云锦,厉声道:“你的规矩是越发厉害了,我都请不动你了。 敢情你不姓徐,徐家的脸面就跟你无关了? 砸书房闹得满城风雨,这账我还没跟你算呢,你就当着郡主、县主的面动手了? 你知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重?” 顾云锦慢悠悠坐起身来,手掌撑着腮帮子,笑了:“我又不是货物,我干嘛要给自个儿称个重?” “能的你!”闵老太太越想越气,徐令婕跟她说经过时,她浑身都在发抖。 要是继续姑息,要是不教训教训顾云锦,只怕外头都以为他们徐家教不出一个好的了。 闵老太太骂骂咧咧的,顾云锦一个耳朵进,一个耳朵出,只顾琢磨自己的。 宴席上的事儿,是哪个告诉闵老太太的? 魏氏特特等在清雨堂,如此看来,那两妯娌原本是没打算把状况一一告诉老太太的,要不然,就该候在仙鹤堂了。 她踢王玟那一脚,虽不讲规矩,但也帮了徐令意,她们母女是不会为此找她麻烦的。 剩下的也就杨氏了。 杨氏做事,向来有目的。 她激得老太太前来,不会只是逞口头威风。 这么一想,顾云锦就想透了。 眼睛弯成月牙,顾云锦咯咯直笑:“是我动的手,老太太骂我一通,我气不过肯定就回北三胡同了,明儿事情传开了,就是我粗鄙又不服管教? 老太太,您也太好煽动了,我进府四年,什么时候由您管教过? 大舅娘自个儿不来,哄了您来,不就是她舍不下她的脸吗? 毕竟,昨儿还苦口婆心地求我留在侍郎府,求我替她多考量,今日就转个弯,是人都要闪了腰的。 也就是您,巴巴地赶来骂我。 明日京城里的风,要是不照着大舅娘的意思吹,这逼走表亲的坏名声,不就是您扛着了吗?” 闵老太太的眼底闪过一丝厉色,她和杨氏婆媳素来只是面子上的关系,叫顾云锦一说,哪怕晓得是故意挑拨,那一句句还是扎在了她的心上。 之前,杨氏明明是不主张让顾云锦走的,几次好言求她留下,的确跟今日不同。 闵老太太一时间进退两难。 顾云锦却不理她,她本就想寻个由头搬出去,那就正好。 杨氏“借刀杀人”,顾云锦便趁了这东风,回头,这两婆媳有的闹了。 因为她今日动手,长平县主根本不恼,寿安郡主还反过来与她极其亲近,关于这两点,杨氏一定没跟闵老太太说实话的。 顾云锦翻身下了榻子,趿着鞋,抬声唤念夏和抚冬:“把东西都收拾了,我要回北三胡同。” 抚冬微怔。 她是侍郎府的家生子,姑娘要走,那她怎么办呀? 念夏就没那么多顾忌,一转身进内室收包袱去了。 顾云锦这种毫不在乎的态度,在闵老太太眼中,就是火上添油。 她啪的一声,重重捶了几子:“收拾东西?都是徐家的东西!” 顾云锦嗤笑。 她是一个带着丫鬟被扫地出门的表姑娘,“可怜兮兮”的,要两只脚走回北三胡同了。 哪怕念夏力气大,她们能搬多少东西? 当然是怎么惨怎么来了。 她又不稀罕侍郎府的物什,让念夏收拾,也只收她从将军府带来的。 “您放心,徐家的东西我一个都不要。”顾云锦撇嘴。 抚冬一个激灵,扑通就跪下了:“姑娘千万别不要奴婢呀!奴婢要跟着您呀!” 这动静突然,别说顾云锦了,闵老太太都吓了一跳。 惊吓过后,剩下的是怒意,老太太喝道:“滚滚滚!吃里扒外的东西!” 抚冬一听大喜,腾地站起身,冲进内室帮念夏收拾去了。 两刻钟后,主仆三人,提着三个小包袱,从角门出了侍郎府,不紧不慢地走出青柳胡同。 刚进北三胡同,迎面就遇上了贾妇人。 贾妇人见她如此模样,不由奇道:“顾姑娘这是……” “大娘,我要搬回胡同里住了。”顾云锦一面说,一面冲贾妇人递了个眼色。 贾妇人机灵,见胡同里进进出出都是傍晚归家的邻居,立刻就懂了:“怎么突然间就……哎,你就这么大包小包回来了?侍郎府没安排马车送你?” “我之前提了几次要回来,侍郎府里都不答应,”顾云锦的声音委委屈屈的,“今日却寻了个由头,训了我一通,话里话外要赶我,既如此,我还留在那儿做什么?” 贾妇人闻言,惊声道:“赶你?赶你也不能让你就这么回来呀!哄着去住的时候是表姑娘长、表姑娘短的,不留你了,不说马车,连轿子都没有,也不安排几个婆子。哎呀,越说越生气。走,回家去,你母亲和嫂嫂日日盼着你回来呢!” 一面说,一面走,敲开顾家院子,几人一道进去,又嘭的关上了门。 把对话听了个七七八八的左邻右舍们这才都炸开了。 好家伙! 前几天顾云锦砸书房的时候没半点动静,今天能有什么事儿,天快黑了还赶人? 能比砸书房还厉害吗? 现在立刻去茶楼,能听茶博士说最新的来龙去脉了吗? 真真是好奇死人了! 宁国公府中,寿安郡主真等着蒋慕渊。 要不是知道蒋慕渊肯定与小王爷他们在一道,她就要使人三催四催去请了。 等到华灯初上,蒋慕渊才回来。 寿安郡主鼓着腮帮子瞪他。 蒋慕渊被她瞪得莫名,失笑道:“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 “哥哥再不回来,许是要让平远侯府赶在了前头,”寿安郡主忙说了点心的事儿,“我还不知道她呀,风风火火的,不能让她抢了先。” 第八十六章 孺子不可教 蒋慕渊被她逗笑了,刚笑出声来,又收了数个眼刀子,只能绷著脸,恳切道:“听你的,我明日一早就进宫去,绝不会让他们赶在前头。” 寿安郡主这才满意了,想到蒋慕渊特特让她照顾顾云锦,便道:“你还怕顾姑娘吃亏,她厉害着呢。” 一脚踢翻椅子,可不就是厉害吗? 看着是个娇贵姑娘,没想到细胳膊细腿,还能有那个力气。 蒋慕渊敛眉,笑容温柔,没有亲眼看到,还真应了程晋之的那句话,可惜了。 “你觉得她是什么样的?”蒋慕渊问了句。 寿安郡主眸子一转:“好看的。” 蒋慕渊啼笑皆非:“就只有这个?” 寿安郡主大言不惭,郑重其事点了点头:“我就只盯着她的脸看了呀,那么好看,我要多看看。” 这下子,别说蒋慕渊笑得直摇头,屋子里的两个丫鬟都笑个不停。 蒋慕渊从寿安那儿出来,伴着点点星光,不疾不徐往回走。 他想,寿安也没说错,顾云锦不正是好看得让人移不开眼吗? 蒋慕渊在书房外遇上了寒雷。 寒雷上前禀道:“爷,顾姑娘搬回北三胡同了。” 蒋慕渊脚步一顿。 “似是被赶回去的,带着两个丫鬟,提着两三包东西。”寒雷解释道。 听风迎上来时,刚好听到这半截,当即一脸气愤:“哪有这样的人家!” 没车没轿子的,别说什么天子脚下,偌大的京城,又不是没有三教九流的地痞流氓。 大白天还好,可赏花宴散得迟,顾姑娘离开时肯定都黄昏了。 真遇上心怀不轨的,就三个姑娘家的花拳绣腿,被抢了东西还算轻的。 万一还窥视顾姑娘的美貌,那就…… 听风说完,就见蒋慕渊的眸色暗了下来,他们爷生气了。 “爷,”寒雷又道,“奴才当时刚巧在青柳胡同,当即就远远跟着,没人打搅顾姑娘,她在胡同口被贾家大娘接进去了。” 蒋慕渊抿着唇微微颔首:“没叫人注意到吧?“ 寒雷记着前回蒋慕渊吩咐过的“远远跟着莫让人注意”,自然点头:“应当没招人眼,顾姑娘都没看到奴才。” “做得不错。”蒋慕渊说完,先进了院子。 寒雷抬步要跟进去,转头见听风转着眼睛上下打量他,不解极了。 听风的脸上写满了“孺子不可教”,别人不注意就不注意吧,怎么能不让顾姑娘看到呢? 顾姑娘不知道,怎么晓得他们爷又护了她一回? 这般好的机会,生生就错过了! 难怪寒雷的娘总跟他娘唠叨,说怕寒雷娶不到媳妇。 轻风苑里,徐令意正练字,得了信,笔尖一顿,一幅字就都毁了。 她干脆放下笔,把纸一揉,丢进了篓里:“祖母把云锦赶出去了?云锦已经走了?” 听嬷嬷说顾云锦都走出胡同了,徐令意摇了摇头,这下遭了。 魏氏亦是惊讶不已:“为了云锦踢那王玟椅子的事儿?哪个告诉老太太的?” “二姑娘去说的,老太太怒不可遏,让人去请表姑娘,表姑娘不理,老太太亲自杀到了兰苑,几句话的功夫就……”张嬷嬷一脸苦哈哈的。 魏氏眼前都擦擦黑了,险些歪过去。 徐令意给魏氏倒了水,道:“令婕肯定没有跟祖母说真话。县主恼王玟和金安菲是恼在脸上的,根本没掩饰,郡主一整天都挨着云锦,连去更衣都要云锦陪着,谁会主动来为难云锦? 祖母心急火燎地把人骂跑了,回头谁去哄回来? 这事儿传开去,又是个笑话。” 可不就是笑话嘛! 魏氏顺了顺气,道:“老太太不知内情,令婕难道没跟你大伯娘说明白?她明知郡主、县主亲近云锦,还推着老太太去赶人,她怎么想的?” 徐令意垂眸,嗤的一声笑了:“可能是平日里勾心斗角、表面功夫做惯了,以为人人都跟她似的,当面笑盈盈,背后只剩下算计了。也就是趁着祖父、伯父都不在府里,否则伯父绝对不答应。” 魏氏细细琢磨了这句话,觉得有些道理,便问:“郡主、县主是真的跟云锦好?” “那两位是直白人,身份摆在那儿,哪里需要跟同龄的姑娘们虚与委蛇,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徐令意看得明白,“您没看见郡主讽金安菲时的样子,半点不留情面的。母亲只管看着,有她后悔头痛的时候。” “我看她后悔头痛做什么?”魏氏叹气,“我考量的是你!外头说赶得好,对你无助力,一旦说赶错了,一家子又牵扯在一块。” 徐令意没说话,半晌才道:“我明日去趟北三胡同。” 魏氏一惊:“这……” 徐令意道:“不管动手对与不对,云锦都是因为我跟王玟起冲突的,我若冷眼看着,以后出去走动,谁还肯与我往来,为我出头? 下个月品字会,到场的人一定不少,我孤身去,定会有好奇的人围过来问。 我再能辩,一张嘴也说不过一众人。 靠徐令婕吗?在家里跟个炮仗一样什么都说,出去了却是个锯了嘴的葫芦。 我早说过了,她就是个胆小鬼!” 徐令意定下第二天一早就去北三胡同,却没想到,徐家还有人赶在她之前。 闵老太太赶了人,还不消气,让戴嬷嬷拿着抚冬的契书去了顾家小院。 北三胡同里,沈嬷嬷掌勺,给顾云锦做了两道好菜。 虽是擦过脸了,她的眼睛还是通红的,天晓得她看到自家姑娘可怜兮兮地回来,心都痛死了。 她是盼着顾云锦回来,可哪有那么欺负人的? 外头天都黑了。 顾云锦的心情倒是不错,不用装样子给左邻右舍看,她一进家门就绷不住笑了。 徐氏和吴氏原本还气愤不已,被娇娇俏俏的小姑娘咧着嘴一笑,也顾不上气,搂着她说事情。 “真在县主的赏花宴上动手了?”吴氏挑眉道。 “是啊,”顾云锦颔首,“一脚就踢飞椅子。” 三言两语,顾云锦把话题转到了认得的姑娘,园子里的景致,屋里的气氛慢慢缓和过来。 翠竹摆了桌,请三人用饭。 顾云锦刚拿起来筷子,就听得外头门板被拍得啪啪响。 第八十七章 打出胡同(月票300+) 沈嬷嬷去开门,一拉开就对上戴嬷嬷那张老脸,她唇角一抽,在对方说话之前,啪得一声,又重重把门摔上了。 什么东西! 还敢上门来! 她难得给顾云锦做两道爱吃的菜,被这东西倒了胃口,岂不是浪费了! 戴嬷嬷张嘴吃了满脸灰,气得浑身发抖。 嘿,这乡下来的老娘们,在京里待了四年,还横上了? 戴嬷嬷恨不能撸起袖子就把院门砸开,可她忍住了,她怎么能跟乡下老娘们一般见识呢? 她是侍郎府的仆妇,是老太太派来讲道理的。 她用倒三角眼扫了被拍门动静引出来的左右邻居,重重清了清嗓子。 “表姑娘,你养在侍郎府,老太太、太太费心教养,只希望你能早日去了武门爱动手的习惯,四年里,该讲的讲了,该教的也教了,可您呐!”戴嬷嬷长长叹了口气,一副痛心疾首模样,“前几日砸书房,今日在长平县主的赏花宴上对其他姑娘动手,老太太说您几句,您就甩脸色跑出来了。 既如此,侍郎府也不强求了,秉性如此,强拧只会伤了亲戚和气。 望您以后动手前三思,府里没什么可以教导、指点你的地方了。” 戴嬷嬷中气十足,嗓门极大,几句话吼得半条胡同都听见了。 沈嬷嬷在门背后气得瑟瑟发抖,这老东西吃灰还不够,想挨打是不是? 她蹭蹭走回院里,从墙角抄起一把扫帚,又要杀回去,转眼见顾云锦出来了,她立刻缓和了脸色:“姑娘,奴婢教训她,您好好用饭。” 顾云锦身后还跟着愤怒的吴氏和担忧的徐氏。 沈嬷嬷急忙唤翠竹:“扶太太回去,太太身子要紧。” 几句话的工夫,外头的戴嬷嬷又说起了抚冬。 “表姑娘不学好,身边伺候的人手也罪责难当!抚冬你是侍郎府的家生子,原本该帮着老太太、太太督促表姑娘,却由着表姑娘,甚至跟着一起胡闹!”戴嬷嬷从袖中抽出抚冬的契书,“府里不要你这样的丫鬟!老太太心善,许你自寻前路,往后之事,皆与府里无关,也望你好自为之,莫要再行偏颇事,连累父母兄弟!” 话音刚落,院门就被拉开了。 抚冬头一个冲了出来,从戴嬷嬷手中夺过了契书,磨牙瞪着她。 吴氏让念夏拿着纸笔出来,塞到抚冬手中:“重新写一份,多少银子?人我收下了,银子一分不会少你们!” 戴嬷嬷被唬了一跳,下意识说了个数。 没人讨价还价,抚冬自己写了,扔下笔,一口咬破拇指,就着血印了手印。 “我出府了,老太太、太太‘仁厚’,想来不会为难我父母兄弟!”抚冬咬牙道。 吴氏把银子扔到戴嬷嬷身上,带着丫鬟转头就回了院子。 沈嬷嬷举着扫帚,气势汹汹冲出来,对着戴嬷嬷的脑门就砸。 戴嬷嬷尖叫一声,往一侧躲去,堪堪避开了这蓄力的一击,可没等她松口气,侧边一盆洗菜水迎面泼来。 贾妇人端着木盆,啐道:“什么人呐!你不饿,整条胡同都不吃饭了?还留不得这样的丫鬟,你们府里那陈平家的两小子被赌坊的人压在街上打的时候,怎么不见你义正言辞地去说话呀?” 看戏的邻居被这又挥扫把又泼水的架势弄得瞠目结舌,唉唉了两声,道:“我记得他们府里还是有人去交银子了呀?” “那不是闹得衙门都惊动了吗?”贾妇人撇嘴,“衙役不去,你们猜猜侍郎府交不交银子?” 戴嬷嬷被泼了一脸的水,震惊得半天回不过神。 这一胡同都是什么妖魔鬼怪? 闵老太太原想多几个人一道来的,是戴嬷嬷自个儿说的,她是去讲道理的,一张嘴就够了,人多了,倒显得侍郎府仗势欺人。 可现在,她被别人欺了! 身上湿哒哒的,衣裳全粘在了一块,袖口衣领还挂着菜叶子,要多狼狈又多狼狈。 戴嬷嬷何时受过这等屈辱? “你是什么人?”戴嬷嬷通红着脸要对贾妇人动手。 贾妇人一面转身回院子,一面招呼邻居们:“都散了吧,菜都要凉了。” 戴嬷嬷的手还没够到贾妇人的衣角边,扫帚就又砸到了眼前。 沈嬷嬷不说话,只打人,一把扫帚挥出了银枪一般的气势,步步进逼,愣是把戴嬷嬷打出了北三胡同。 扫把重重往地上一杵,沈嬷嬷气都不喘,骂道:“再来胡同里胡说八道,我把你打到东街上!” 戴嬷嬷哪儿还敢跟沈嬷嬷叫板,一溜烟就跑了,她怕被人瞧见,还不敢走大路,挑着避人的小巷走。 沈嬷嬷提着扫帚大胜而归,抬头挺胸进了顾家院子,啪得把邻居们看热闹的视线关在了门外。 刚刚还静悄悄看热闹的邻居们再也憋不住了。 谁还回家里用饭? 眼下正是各家酒楼菜馆一日里最热闹的时候,他们见到了侍郎府和北三胡同的对峙,顾姑娘被赶回家的理由有了,徐家的态度有了,北三胡同的处理也有了。 完完整整,精彩绝伦! 往大堂里一坐,绝对能比茶博士们说得还轰动全场。 只一句“我亲眼瞧见的”,就能引来无数听客了。 至于没露面的顾姑娘…… 他们也是看见了的,顾姑娘回来时多可怜呀,哪怕戴着帷帽,整个人都透着委屈。 气都没缓过来,又被个婆子登门大骂,哪个姑娘家受得住,肯定是哭出来了。 真真是太可怜了。 一顿晚饭的工夫,顾姑娘逸事就有了突飞猛进地发展。 徐砚与同僚应酬,酒过三巡,正是热闹时候,那消息就传了过来。 他顿时下不来台,也顾不上周旋,在同僚或尴尬或忍笑或讶异的眼神中,起身告辞回府。 黑着脸进了清雨堂,徐砚沉声问杨氏。 杨氏目瞪口呆。 她只是暗示闵老太太赶顾云锦走,谁知道老太太竟然昏了头,还让戴嬷嬷登门去骂? 好好的一步棋,闵老太太不按规则来。 杨氏胸口几下起伏,气道:“我可差不动戴嬷嬷,老爷问我,不如问老太太去!” 第八十八章 找场子去 徐砚在屋子里来回踱步,良久,终是坐下来,沉着脸不说话。 他何尝不清楚闵老太太的性子? 现在去问,无异于火上浇油,他说的老太太听不进去,老太太讲的,除了气话,又还剩下什么? 事已至此,他也不能当没发生过一样去把顾云锦接回来。 即便要缓和关系,也要寻个合适的由头。 北三胡同里,顾云锦高高兴兴吃完了沈嬷嬷做的菜。 她自幼长于北地的将军府,口味与京城截然不同。 虽然搬来京城,长久岁月里,她也适应了京城菜,去岭北后,也能尝那儿的农家家常,但说到底,她还是最喜欢北地的味道。 沈嬷嬷做的一手北地好菜,哪怕入京有四年了,这门手艺还是杠杠的。 说起来,徐氏是京中口味,身体又不好,平素吃得清淡,吴氏的父亲曾是顾老将军麾下参将,但她却不是长在北地的,整个北三胡同,除了离家的顾云锦兄妹两人,谁都不惦记沈嬷嬷的手艺。 从今日起,家里有了个捧场的,沈嬷嬷欢喜得不行,特特给顾云锦添的菜也颇费心思。 顾云锦丝毫没有受戴嬷嬷的影响,全部吃完才放下筷子,这让沈嬷嬷放心多了。 “姑娘明日想吃什么?只管跟嬷嬷说。”沈嬷嬷一面收拾,一面道。 顾云锦也不客气,张口报了菜名。 沈嬷嬷是闲不住的性子,若她推诿不说,反倒让嬷嬷难过。 这一夜,顾云锦睡得踏实极了。 西厢房匀了大半摆石氏老太太的嫁妆,比兰苑拥挤多了,但顾云锦觉得舒坦,连被子闻着都是香喷喷的。 翌日的京城,一如往常热闹。 昨夜传开的话题,成了今日茶博士们嘴里最当红的故事。 蒋慕渊一早就进宫了,没多时,提着两个食盒又出来,他一并交给听风,道:“送回府里给寿安,让她送去徐侍郎府上。” 听风一怔,不解道:“爷,顾姑娘昨日都回北三胡同了,昨儿夜里,侍郎府的人还去北三胡同里训斥,被顾家人拿扫把打出了胡同,满京城都传开了,您怎么还让把点心送去侍郎府?” 蒋慕渊勾了勾唇角,似是笑了。 他也不与听风多解释,只是道:“你就这么跟寿安说,她知道怎么做。” 听风一头雾水,但主子吩咐的事儿还是急急忙忙去办了。 食盒送到寿安郡主面前时,她正听妈妈们说顾云锦出府的事。 “为什么?”寿安郡主瞪大了眼睛,脸上写满了莫名其妙,“谁说她踢了王玟椅子,我和长平就要找她算账了? 侍郎府的人在想什么呀! 我昨日一直与她一块,那么亲近,徐家那两姐妹也不像是眼拙的呀。” 胖乎乎的林嬷嬷笑道:“您忘了,之前外头说她们表姐妹不睦的,事情一出接一出,依奴婢看,侍郎府老太太跟顾姑娘的矛盾由来已久,不过是寻个理由罢了。” “然后就把理由寻到了我跟长平身上?我说话做事,是能让她们借题发挥的?”寿安郡主不高兴了,哼了声,“难怪哥哥让我照顾顾姑娘些,想折腾她的人还真不少。” 那么好看的顾姑娘,她们都能使着法子去抹黑、去折腾,真是太不懂怜香惜玉了! 寿安指了指食盒,道:“哥哥说送侍郎府?” 听风忙点头:“小公爷是这么吩咐的,他说,郡主晓得他的意思。” 寿安郡主歪着头略一思忖,眼睛就亮了:“就照哥哥说的做!林嬷嬷,你亲自走一趟。” 林嬷嬷通人情世故,哪里不晓得这两位主子的心思,当即应下,拍着胸脯道:“郡主只管放心,奴婢一定把场子给您找回来。” 宁国公府的轿子从角门出来,直直往青柳胡同去。 轿子落在侍郎府外,随行的小丫鬟上前递了名帖:“郡主差我们给府上姑娘送御膳房的点心来尝尝。” 门房上哪敢怠慢,迎了林嬷嬷进去,又去清雨堂里通禀。 杨氏正为了闵老太太的自作主张头痛,她夜里歇得不好,这会儿歪在榻子上休息。 画竹快步进来:“太太,寿安郡主使人送点心来了,说是给姑娘们的,人正往咱们这儿来。” 杨氏一个激灵从榻子上坐起,催着画竹重新梳头:“派了谁?还说了什么?” “来传话的说,是郡主身边的嬷嬷,似是姓林,瞧着贵气极了,不像是当婆子的,反而比老太太还老太太。”画竹道。 杨氏忍不住暗暗呸了声。 闵老太太有什么贵气可言?谁家老太太都比她体面。 宁国公府出来的嬷嬷,能差了吗? “姓林?”杨氏皱着眉头想了想,哎呀一声,“怕是从前长公主跟前的教养嬷嬷吧?我以前就听说过,长公主没女儿,把侄女当亲闺女养。” 能让这位嬷嬷亲自来,可见郡主极其重视与徐家姑娘们的往来。 杨氏堵在嗓子眼里的那口气,一下子就顺了。 杨昔豫能把小公爷请到徐家,郡主难道还会跟徐家姑娘们不睦吗? 只要郡主今天把东西送来了侍郎府,那顾云锦在宴席上动手的事儿就盖章定论了——郡主亲徐家、远北三胡同。 孰是孰非,还有什么好辩的? 杨氏对镜自照,直到林嬷嬷进了清雨堂,她才堆着笑容迎出去:“林妈妈这边请,郡主实在太客气了。” 林嬷嬷笑容亲切,落了座,一开口就夸了一通:“人呐,就是讲究缘分,郡主和姑娘才刚刚认得,可却从打心眼里亲近。 套一句戏台里常有的话,就是‘这个姐姐,我从前似是见过’,一眼就投缘。 昨晚上回去,郡主张口闭口都是姐姐长、姐姐短,连长公主都笑话她呢! 喏,今日小公爷进宫,捎了御膳房新鲜的点心给她,郡主还惦记着姐姐,让奴婢来送一趟。” 一席话说得杨氏脸颊飞霞,眼睛都亮起来。 瞧瞧,连长公主都记住徐家姑娘了,这是多大的体面! 杨氏顺着道:“能和郡主姐妹相称,是我们府里姑娘的福气,郡主这般惦记着,啊呀,我听着心里都暖极了。” “可不是!”林嬷嬷眉开眼笑,道,“郡主让我亲自交给姑娘的,徐夫人,麻烦您唤顾姑娘过来吧。” 第八十九章 爱美之心呐 一声顾姑娘,把杨氏惊得笑容僵住了。 林嬷嬷夸了半天,竟然都是在说顾云锦?徐令婕昨日说的那两人亲近,原是真的亲近? 杨氏脖颈一阵发麻,连呼吸都顿住了。 她去哪儿叫顾云锦?顾云锦在北三胡同里! 昨夜就回去了,还闹得沸沸扬扬的,全京城都知道,她就不信,寿安郡主会毫不知情。 也正是因此,杨氏才压根没有把林嬷嬷的来意往顾云锦身上想。 若寻顾云锦,就径直去北三胡同了,寻来侍郎府,就算不找徐令婕,也该是徐令意不是? 可偏偏,林嬷嬷一字一字说出了“顾姑娘”。 话说到这儿,杨氏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她呵呵笑了两声,真真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寿安郡主就是听了流言,给顾云锦撑腰来的。 她什么都懂,但她能有什么法子? 那是国公府,是郡主,是曾伺候过长公主的嬷嬷,杨氏敢甩脸子,除非她疯了。 失算,是真失算了! 从顾云锦说出归家起,她软硬皆施拖了那么久,她怎么就不能再多等几天呢? 杨氏悔啊,悔得肠子都青了。 刚才还不如把林嬷嬷带去仙鹤堂呢,反正顾云锦是老太太赶走的,戴嬷嬷是老太太派去北三胡同里骂的,凭什么林嬷嬷来撑场子,就全是她一人受着? 冲动归冲动,杨氏也真不能把林嬷嬷带去。 闵老太太做事不按常理,指不定一言不合对着林嬷嬷发作起来,那真是没法收拾了。 杨氏悔了、气了,心思还是动的极快:“不瞒嬷嬷说,云锦不在侍郎府,她回北三胡同去了。 这事儿怪我们,本就是鸡毛蒜皮的,老太太脾气冲,说了她几句,云锦也是个针尖对麦芒的,就走了。 我想着吧,就算是嫡亲的外祖母和外孙女,隔着辈就会有意见相左的时候,何况不是亲的,与其掰着讲道理,不如暂且分开,都静静消消火气。 只是,没想到让嬷嬷您跑空了。 不敢劳烦您再走一趟,正好我们令婕一会儿要去看云锦,郡主的心意,我让她带过去。” 林嬷嬷笑容不减,她曾在宫中多年,什么妖魔鬼怪、阴谋阳谋没见过,杨氏圆场的话,根本骗不过她。 可她还是多打量了杨氏几眼,能在短短时间里,拉拉扯扯出这么一通表面上说得过去的理由,这睁眼说瞎话的本事是练到家了的。 有这样的能耐,去折腾一个未及笄的小姑娘,真是笑死人了。 “怎么能说是劳烦呢?”林嬷嬷道,“郡主交代的,亲自交给顾姑娘,既然她不在侍郎府,那我这就告辞,去北三胡同吧。” 杨氏赶忙让邵嬷嬷封了大红封塞给林嬷嬷,连声道“嬷嬷辛苦”,又让画梅去催徐令婕,叫她与林嬷嬷一道去。 林嬷嬷示意小丫鬟提上食盒,根本不给杨氏挽留的机会。 笑话,她若是跟徐令婕一道去了,这场子不是白找了吗? 她这趟来,就是要让满京城都知道,郡主只亲近顾姑娘,跟徐家姑娘不熟的。 侍郎府赶走顾姑娘,那郡主才不会跟她们往来了。 杨氏留不住林嬷嬷,只盼着徐令婕能跟上去,哪知道徐令婕根本不在东跨院,她问了才知道,老太太半个时辰前就把人叫走了。 当时杨氏闭目养神,也就没人来跟她提一句。 杨氏憋屈得不行,却又无可奈何,捂着胸口重重喘了两口气。 好了,这下子,真要被看大笑话了。 林嬷嬷怎么大张旗鼓去的侍郎府,就怎么大张旗鼓地又拐去了北三胡同。 北三胡同里住的都是商贾,突然来了皇亲国戚府中的轿子,一时间都竖起了耳朵。 前头引路的小丫鬟笑盈盈的,见人就问:“大娘,顾姑娘家是哪个院门呀?” “寻顾姑娘呐?”被问话的大娘热情得不得了,把人带到了小院前,才依依不舍、三步一回头地离开,她也不走远,就观望着动静。 小丫鬟敲了敲,等沈嬷嬷开了门,才脆生生道:“妈妈好,我是宁国公府的,郡主让我们给顾姑娘送点心。” 沈嬷嬷唬了一跳,昨日是听顾云锦说过和郡主交好,哪儿想到,今日就送东西来了。 林嬷嬷下轿进了院子。 轿夫们蹲在顾家外头,你一言我一语的,大致意思是“白去侍郎府走了一趟”、“早知顾姑娘回来了就该寻到这儿来”、“郡主只给顾姑娘东西、没说给徐家姑娘”、“怎么送进的侍郎府、又怎么提出来了”。 几句话之间,左邻右舍们又都知晓了。 院子里,顾云锦从林嬷嬷手中接过了食盒,也听她讲了在徐家的状况。 寿安郡主这般做,全是为了给她体面,顾云锦感激不已,道:“郡主有心,这般替我着想。” 林嬷嬷打量顾云锦,这五官这身段,哪怕她见过无数美人,都不得不说,顾云锦在其中数一数二。 这才十四呢,等过几年再长开,越发沉鱼落雁了。 也难怪郡主直夸顾云锦模样好。 也难怪,小公爷都想护着些。 爱美之心呐! 林嬷嬷笑了,丝毫不替郡主揽功,道:“是小公爷想得周到,他一早就去宫里取点心,又授意郡主这么做。” 顾云锦愣了愣。 这是又欠了蒋慕渊一次人情? 她开口求助的,蒋慕渊都让人办了,她没有说出口的,蒋慕渊替她安排了。 她知道搬回北三胡同后,杨氏说她不服管也行,说她动手伤王玟也行,肯定会有招数寻她麻烦,顾云锦不怕,她等着杨氏出招。 却没想到,蒋慕渊又一次赶在了前头。 林嬷嬷走了这一趟,就意味着郡主根本不觉得她伤王玟有错,杨氏想要借题发挥,别说是釜底抽薪,连锅都被蒋慕渊一并端了。 手中的食盒沉甸甸的。 顾云锦垂了眼帘,突得又想到了十年后的道观。 十年后替她撑伞挡雪的人,在十年前,替她挡住的是风波。 虽不知道是为什么,可顾云锦的眼睛还是一点一点润了。 第九十章 到底是谁?(彤彤1609和氏璧+) 长平县主给老侯爷夫人抄了一上午的经文,等歇下来后,才听说了这一茬。 “寿安已经把点心送去了?还特特让林嬷嬷去侍郎府走了回?”长平县主急了,“怎么一个不留情,竟让她赶到前头去了。” 长平县主抿唇。 这事儿也怪她,昨日被金安菲烦得头痛,耽搁了些工夫,等再去寻小王爷时,那三人已经离开了。 因此,她昨天并没有跟表兄提送点心的事儿。 原想着晚一日也不要紧,哪知道寿安郡主那般急切。 顾不上用午饭,长平县主备了车马去往永王府。 永王妃那儿刚摆桌,一人用饭无趣,见长平来了,高兴地催人添筷子。 长平的心思不在桌上,但还是规规矩矩陪着用了。 “你这孩子,想什么呢?”永王妃放下筷子,“昨日园子里的花不好看?” “姑母的园子是极好的,”长平凑过去,道,“就是出了些状况,我可不高兴了。” 永王妃没有听过京中传言,不由诧异。 长平张嘴就把金安菲给告了。 “不知会我一声,就带了个人来,要是个有趣的也就罢了,偏生是个惹事精!”长平提起那两位就有气,“她自己也莫名其妙,顾姑娘与徐家姑娘是我请来的客人,她上前就贬低,根本没顾过我这个东主的脸面。 平日里总仗着那点儿亲戚关系,我曾真心当她是妹妹,她却这样……” 永王妃听了直皱眉:“原也不是什么正经亲戚!” 她对金家那两姐妹一直亲近不起来,小小年纪,一个心思深沉,一个做事不顾前后,分明出了五服,却常常僭越规矩。 长平说了金安菲几句,就把话题转到了顾云锦身上。 “顾姑娘的模样真的没得说,只瞧一眼就让人喜欢,”长平笑盈盈的,突又失落了,“她很爱吃点心的,我还夸口说下回给她送御膳房的点心尝尝,哪里知道,寿安今天一早就送去了!再送就没意思了,我还要琢磨别的礼物。” 永王妃听了,哭笑不得,指着长平与屋里人道:“瞧瞧,多大的人了,结交个友人,还攀比上了!” 婆子丫鬟们忙凑趣。 “寿安郡主都主动结交?这位顾姑娘一定与众不同。” “县主说她好看,有多好看呀?” “知道的,是您与郡主结手帕交,不知道的,还当是你跟郡主要抢媳妇嘞!” 永王妃哈哈大笑。 长平县主从永王妃怀里坐起来,一本正经道:“就是抢媳妇呀!哎呀,是抢嫂嫂! 姑母您不知道,赏花宴是表兄的主意,又让我给顾姑娘下帖子,又让我准备素香楼的点心,因为顾姑娘喜欢,昨天还巴巴地来园子里看顾姑娘。 自己来不算,他叫了小公爷和程二,想着是有人遮掩。 结果,寿安就……” 永王妃的笑容凝在了脸上:“你的意思是,恪儿他……” 长平县主重重点了点头。 “我可不信你!”永王妃嗔她,“前回就是你告诉我,说恪儿和礼部苏大人家的姑娘在街上讲话,还一副熟稔得不得了的样子。 结果呢,我巴巴地把恪儿叫回来问,却是八字都没一撇的事儿。 我可是失望透了的! 这次不信你了。” 提起那一回,长平县主脸上微红。 上次表兄是跟苏姑娘说话的,她把问候两句当成了无话不说,是她看错了。 马有失蹄、人有失足。 可这一次,绝对错不了呀,毕竟,是表兄让她安排的宴席。 “姑母不信我,就回头问问表兄?”长平县主垂着眼,“但不管怎么样,我都要给顾姑娘送礼去,她被人欺负了,我要撑场子。” 永王妃才不会去问儿子呢。 上次问了一回,那臭小子一脸无辜,还反问她说“母亲是担心我娶不到媳妇”? 倒是把她这个当娘的说得老脸通红。 再问他,又要被笑话死了。 不过,侄女交友人,她是不会阻拦的,帮着琢磨起了合适的礼物,最后定了几支绢花簪子。 东西普通,胜在做工好,用料上乘,是京里如今最时兴的款式。 长平县主装好了盒子,郑重吩咐夏嬷嬷道:“一定要去青柳胡同口转一圈,再去北三胡同。” 交代完了,县主又详详细细给永王妃讲这一个多月里、京中传闻里的顾姑娘的故事。 夏嬷嬷领了命,侯府马车在青柳胡同口愣了停了一刻钟,放出话去说“走错地方了”,一个掉头,直奔北三胡同。 小小的北三胡同,一天里接连来了两拨人,连顾云锦都惊讶不已。 从夏嬷嬷手中接过绢花,顾云锦礼数周全地道了谢。 吴氏出手丝毫不小气,依着惯例,给夏嬷嬷送了红封。 夏嬷嬷笑呵呵接了。 瞧瞧,这么懂人情的姑嫂,竟被传言编排成了粗鄙武门、不懂规矩的女子,真是委屈! 多好看的小姑娘呀,昨日竟被个婆子堵着门羞辱,难怪郡主和县主都坐不住,急匆匆要撑腰。 夏嬷嬷回去了,马车驶离北三胡同,消息就已经传到了东街上的茶博士们的耳中。 两天的进展拼在一块,好一出精彩的故事。 既然昨日赏花宴是真的,郡主和县主如此做,是不满侍郎府诬蔑顾姑娘在宴席上动手呢,还是真动手了,却情有可原呢? 素香楼的茶博士啪得挥开了折扇:“各位客官,昨天被顾姑娘教训了的姑娘,到底是谁呢?” 咦? 对啊,还是这个谜题呢! 他们这两天都追着侍郎府和北三胡同的动静,却忘了这一茬了! 能得县主邀请的都是官家女,到底是哪一位,为了什么事,与顾姑娘起了纠纷? 这可真吊人胃口,让人好奇极了。 素香楼里起了疑问,整个东街都问上了,华灯初上时,满京城都在琢磨那位不知名的姑娘。 王员外郎府中,王玟抓起梳妆台上的镯子,重重往地上摔去! 啪—— 她的眼睛通红通红的,浑身气得发抖,却没有一个丫鬟婆子敢上来劝。 都怪徐家! 都怪他们把顾云锦赶回了北三胡同,还让个婆子去大呼小叫,把赏花宴上的事情嚷嚷了出去。 不是他们喊,谁会知道顾云锦动手了。 本来,谁都不会知道的…… 第九十一章 虚假兄弟情(燕七爱吃鱼和氏璧+) 杨氏没有砸东西,她只是沉着脸坐在窗边的木炕上,一言不发。 平远侯府的马车停在青柳胡同口一刻钟,人没到,意思却到了。 杨氏听底下人说起时,恨不得那马车赶紧走,但真走了,又闷得不行。 她怎么也想不通,为何郡主与县主会那般抬举顾云锦,难道,真的是模样好就占便宜了? 她是头一回恨起了顾云锦那张脸。 杨氏不砸,仙鹤堂里却碎了三只茶碗。 林嬷嬷走时,老太太砸了一只,侯府马车离开时,她又砸了一只。 这还不够,闵老太太偏要让人老老实实告诉她外头是怎么在传的,水琼战战兢兢说了,又哐得碎了一只。 亏得是徐老太爷回来了,闵老太太才没继续发作,要不然,这一整套茶碗都要被砸干净。 徐老太爷这两天胡子都气歪了。 这事儿搁在以前,他还会跟闵老太太说道说道,到了现在,他一句话都懒得说。 闵老太太气不顺,张口要说顾云锦存心让徐家丢人,说杨氏糊弄她才会如此,老太爷根本不耐烦听,一挥袖子走了。 消息一点点传到了魏氏那儿。 她可惜得直摇头。 若是顾云锦还在,宁国公府和平远侯府,能让侍郎府出多大的风头呀! 长了脸,她家令意难道还会找不到一个比王家强的婆家? 现在好了,脸没长,还又丢在地上被踩了两脚。 魏氏看向闷头练字的徐令意,心疼得无以言语。 徐令意练了一整天了。 她原本定了下午去北三胡同的,早上林嬷嬷来了那么一出,她只能罢了。 满京城的目光都盯着侍郎府和北三胡同,她哪里还能出府去? 见魏氏沉闷,徐令意犹豫了一番,还是开解了一句:“母亲,您别担心,云锦喜恶分明,她烦祖母和大伯娘,不会把您一道怨上的。我又不招她不惹她的,她也不会来为难我。” 魏氏还能说什么?她只能默默点头。 夜幕降临,东街上的酒楼又到了一日里最热闹的时候了。 素香楼的后厨里,师傅们忙得脚不沾地,热腾腾的菜一盘一盘往外搬。 咚咚咚—— 后院门响了。 小学徒放下手中活计,三步并两步过去开门,在看清外头那人的打扮后,脸上的不耐烦瞬间就消失了。 来人身披黑斗篷,半张脸被蓑帽遮住,露出来的下巴上有一道疤痕,看着怪吓人的。 “您来找东家?我帮您去叫。”小学徒一溜烟去了,之前东家交代过,这位访客绝对不能怠慢。 东家很快就来了,带上后院门,与来人一道走进了楼后的小巷里。 “五爷,”东家拱手道,“您这回又有新鲜消息了?” 五爷面色不变,开口说话的声音很年轻:“京城里的头一份。昨日赏花宴上……” 东家倒吸了一口气,只觉得穿堂风吹在脖子上冷飕飕的。 顾姑娘踢翻了王员外郎家姑娘的椅子,金大人的孙女出言不逊,惹恼了郡主与县主,起因是王家背信,无视与徐家的约定,高攀了金家。 这可真是让人、让人热血沸腾啊! 连穿堂风都暖和了。 东家搓着手,谨慎地问了一句:“五爷,这消息准确的吧?” 五爷哼笑一声:“我给你的消息,什么时候假过?” 东家吞了口唾沫,还真是,五爷给的消息就没错过,徐家的发家史,镇北将军府的往事,杨二公子在自华书社里说过的做过的…… 自打他跟五爷买消息,素香楼在整个京城就走在最前头。 依规矩给了银子,东家试探着,把心中的疑惑问了出来:“五爷为何挑上我们素香楼呀?” 五爷道:“素香楼的茶博士,故事讲得不错。” “哎呦,五爷抬举了,能入得了五爷的耳朵,是我们素香楼的大福气。”东家连连拱手。 五爷听他奉承了一番,道:“行了,赶紧让茶博士上新吧。” 商机不能延误,不知道其他酒楼会不会另有渠道收到风声,东家赶忙告罪,先一步回了素香楼,把茶博士叫来嘀嘀咕咕说了一通。 茶博士脑袋灵活,有了雏形,立刻就打好了腹稿。 人声鼎沸的大堂里,他往中间一站,笑眯眯地高声问道:“各位、各位!猜到让顾姑娘出手教训的是哪一位了吗?” 大堂里静了一息,而后立刻就炸开了。 “有消息了?”有人大声问。 茶博士笑得高深莫测,折扇在掌心敲了敲:“这事儿呀,还要从刚过完年说起!” 呦? 从过完年说起?现在都快到五月了,这故事要有多长呀。 来来来,小二哥,再切两盘羊肉来! 素香楼客满,酒续了一壶又一壶,东家笑得眼睛都眯成了缝。 别家再跟着他们讲,最热闹的晚饭时间也要过了,今晚上,素香楼盆满钵满! 楼后的窄巷依旧在暗处,前头的热闹传不到这里。 五爷走了半条巷子,脱下了墨黑的斗篷,露出五官来,他长得清俊,只可惜,下巴处有一道伤疤。 他走出窄巷,回到灯火通明之处,七弯八拐的,进了一条不起眼的胡同,走到底,推开了深处的院门。 屋里点上蜡烛,斗篷收好,没多时,访客就到了。 他走出去,对来人道:“小公爷交代的事情都办好了。” 来人正是寒雷。 “辛苦五爷了。”寒雷说完,又取出一封信交给五爷。 五爷接过去,冲他点了点头,等寒雷离开,才拆了火漆看信。 寒雷脚步飞快地出了胡同,与之前的每一次一样。 蒋慕渊时不时会交代五爷做事,事情都写在信里,具体是些什么,寒雷也不清楚。 小公爷做事,一定会有他的道理。 素香楼上雅间里,程晋之正襟危坐,垂着脑袋,没有半点平日里的活跃。 肃宁伯府小伯爷皱着眉头看着程晋之,沉声道:“我们是兄弟吗?” 程晋之一个劲儿点头。 “你这么做兄弟,对吗?”小伯爷又问。 程晋之把头摇成了拨浪鼓。 小伯爷重重叹了一口气:“你既然都知道不对,为什么不叫上我们?二娘、四娘、五娘都去了,你就把我跟二弟抛下,像话吗?” 程二公子在一旁连连附和,一副被虚假兄弟情伤透了心的模样:“三弟啊,你可是我跟大哥带大的啊!” 第九十二章 爷们粗心 这句话,还是有一定的道理的。 当年肃宁伯几兄弟在外征战,妯娌几个照顾孩子总有顾此失彼的时候。 程晋之后头还有几个娇滴滴的妹妹,三个臭小子就交给了嬷嬷们。 说明白了,程晋之是嬷嬷养大的,也是哥哥们带大的,带着滚泥潭,带着掏鸟蛋,三四岁的小娃儿跟着一群八九岁的半大小子,愣是把自个儿摔打结实了。 程二公子痛心疾首:“我跟大哥当年可没抛下过你,就为了带你,被人嫌弃多少回呀,可你呢,长大了,就抛下我们了。” 程晋之听得胆战心惊,他太了解两个哥哥了,不立刻提出弥补的法子,他们能说得他悔不当初! “我错了!”程晋之果断认错,“要不然,先让四娘她们给北三胡同送礼去?” 小伯爷睨他。 程晋之皱着眉头,试探着又道:“只有让四娘她们与顾姑娘处好了,下回才能下帖子,把人请回府里来做客。” 小伯爷咋舌:“请来做什么?让她来府里踢椅子?” 他倒是真想看看顾云锦的出手爽利,从小舞刀弄枪的程家人,最欣赏的就是这份利索。 但肃宁伯府哪有人让她踢呀? 总不能设个鸿门宴,把王玟那样的叫来吧? 程晋之绞尽脑汁:“自华书社!下个月办品字会,让四娘问问她去不去。蒋慕渊认识那个杨昔豫,让他凑个局,把杨昔豫也叫到书社。” 这俩表兄妹跟撕破脸没什么区别的。 能砸书房,也能一言不合就动手。 这个建议听来合适。 再说了,顾姑娘前回砸书房,大抵是没消气的,正好出个气,那么多人看着,拉偏架也不会让顾姑娘吃亏。 小伯爷拍了拍程晋之的肩膀:“哥哥们很欣慰。” 要不是以一敌二打不过,程晋之真想跳起来问问两个哥哥,你们这么欺负弟弟,父亲会欣慰吗? 虽然不在肃宁伯府里摆鸿门宴了,但第二天一早,程家三位姑娘还是送了礼物到北三胡同。 伯府轿子刚走,林尚书和傅太师府上也前后脚来送礼了。 身高体胖的太师府嬷嬷出了顾家院子,见胡同里有邻居打量,她挺直了腰板,高声道:“我们府上要跟将军府做亲家了,往后走动的机会多着呢。对对对,我们大爷要娶顾姑娘的姐姐,已经板上钉钉的事儿了,错不了。” 同去赏花宴却没有送礼的,只剩下了金安菲和王玟了。 赏花宴上的风波,金安菲和王玟一样,一个字都没有跟家里人吐露过。 去赏了花,就得罪了县主和郡主,她们哪里敢说? 昨日宁国公府与平远侯府送东西去北三胡同时,金家太太也备了礼,想紧跟着平远侯府的步子,在侯府那儿讨个好。 金安菲说什么都不同意,老太太也说,因着结亲的事儿已然与侍郎府有些嫌隙了,就别再做落井下石的事情,人家皇亲国戚不怕得罪人,他们这样的,还是算了吧。 金家太太拗不过一老一小,也就作罢了。 到夜里,素香楼里把来龙去脉说得清楚明白,引了无处听客,金家才知道发生了什么。 在府里等着放小定的金安雅冲进了妹妹的屋子,把备的礼一股脑儿砸到了金安菲身上:“你嫌我不够丢人是不是?” 金安菲被砸得眼冒金星,听金安雅哭哭啼啼骂了一通,也忍不住了:“我是为了谁呀?我不为了你,我招惹徐令意做什么?我不招惹徐令意,顾云锦能跟我过不去? 你与其来骂我,你怎么不去王家骂王玟啊! 你也就欺负我了,你有本事,等你嫁过去,你折腾死你那丢人的小姑子吧!” 两姐妹的冲突,终是被丫鬟婆子们拉开,但金家丢的脸面,一时半会儿是捡不起来了。 金老爷琢磨求助平远侯府,只要侯府松了口,以后还能走动,那就都能挽回。 本分的金老大人拦了两回,好耐性都磨光了,气得敲了敲拐杖:“都出了五服!你非要去套关系,早该消停了!” 金家里渐渐太平了,王大人府上就没那么好过了。 王玟哭了一整夜。 在满城猜测谁是那个倒霉蛋的时候,她就已经慌了,怕被找出来,惹全城笑话。 很快,侥幸也没了,她的名字出现在茶博士的嘴里,人尽皆知。 王甫安不在府中,王夫人急得团团转,去找王琅商议。 王琅扔了笔,沉声道:“母亲想我做什么?去夸她吗?” 王夫人哑口无言。 一片风波之中,顾云锦却过得恰意。 那么多双眼睛看着,侍郎府没有一个人敢来北三胡同跟她胡说八道,她整天与徐氏说笑,跟吴氏拌嘴,打打闹闹开心极了。 唯有一样,叫顾云锦有些为难。 她没有合身的衣服了。 离开侍郎府时,徐家给做的四季衣裳,她一身也没有拿。 这四年间,她住在胡同里的日子屈指可数,近半年又在长个子,翻箱倒柜也没有合适的。 吴氏借了她两身,但姑娘家的款式与妇人总归不同,在家穿着没人瞧见,等要出门就不方便了。 顾云锦倒是想去街上铺子里选些料子做新衣,可满京城都在谈论她,她走出胡同都担心添几句新消息。 吴氏与她道:“再将就两天,等没那么多人瞧着了,我给你去请个裁缝上门来。” 正说着,贾妇人来了。 吴氏迎出去,见贾妇人身边还跟着个婆子,是平日里给贾妇人跑腿的,不是外人。 贾妇人笑容和善,指着那婆子与顾云锦道:“我那天看姑娘就提着三个小包袱,怕是装不了几身衣裳的,你别小看钱妈,做衣裳一等一的好手艺。料子就更别操心了,江南刚送来的新花样,保准漂亮。” 顾云锦弯着眼笑了。 等吴氏走开了,她问贾妇人道:“小公爷交代的?” “知道你什么事儿都要问个明白,”贾妇人跟着笑了,道,“可我做事,那也是一是一、二是二,说出口的就不虚。 这次还真不是小公爷吩咐的,他们爷们粗心着呢,哪里会想到姑娘家缺不缺首饰衣裳的? 转不过来那个弯的。” 顾云锦笑个不停,一面笑,一面想,蒋慕渊粗心吗?她倒是不觉得呢。 第九十三章 管过两回 在岭北道观替她撑着伞挡风雪的蒋慕渊,会把大半的伞面倾到她这一侧; 让寒雷送她回北三胡同,会叮嘱要远远跟着莫引人注意; 寻她说话时,不仅选了窄巷,还避在了木箱子的豁口处; 她身上那么淡的青梅酒香气,他都闻了出来。 这样的蒋慕渊,怎么会是粗心的人呢。 钱妈替顾云锦量了身量,又商量了款式,贾妇人那儿料子都是现成的,钱妈出手快,赶出一两套换洗的用不了多少工夫。 除此之外,钱妈还仔仔细细替顾云锦做了几套好的。 料子、手艺,都不输京中出名的成衣铺子。 城里的故事说道了三五天,没有新的进展,慢慢也就淡下来了,茶博士们说起了其他时兴的事儿。 又等了两日,徐令意才来了北三胡同。 她是头一次来,四处一打量,不由笑了:“这院子比侍郎府还舒服。” “可不是!”顾云锦莞尔。 徐令意请她一道去品字会,顾云锦早应蒋慕渊了,自然不会推辞。 到了月底,话题才又渐渐转了回来。 说的倒不是侍郎府与北三胡同,而是金家与王家。 两家放小定,原本该是欢欢喜喜的,却似乎为了赏花宴上的事情起了矛盾,面上闹得不好看。 拼字会定在五月初九。 顾云锦从北三胡同出发,在自华书社外头与徐家姐妹会合,再一道进去。 三人一露面,一下子又成了人群里最瞩目的。 品字会,比的是字,不拘男女。 自华书社占地大,各自占了一角,不用担心冲撞了。 姑娘、奶奶们这儿,已经到了大半了,顾云锦一眼就看到了兴冲冲朝她招手的寿安郡主。 阮馨站在一旁,一瞬不瞬看着顾云锦。 她在京中素有才名,无论是办品字会、品画会,都是一帖难求。 阮馨从不担心无人捧场,但她知道,今日来的有不少人是冲着顾云锦来的。 譬如她的友人寿安郡主,两人关系不错,她也曾去宁国公府中拜访,但郡主却极少来书社。 郡主是不喜欢这些的。 可这一回,郡主不但自己来了,还问她多要了好几张帖子,带来了长平县主、肃宁伯府的姑娘。 一个粗鄙地只会把情绪付诸武力的姑娘,除了传言里的容貌,到底有哪里,值得贵人们高看一眼的? 阮馨想不明白。 她最最不明白的,是京里的那些传言。 挥拳头的顾云锦,怎么能跟清风霁月、文采出众的杨昔豫连在一块? 像杨公子那般出色的人,他作词写诗、品读经典,顾云锦看得懂吗?读得来吗? 根本就是两路人! 那日词会,杨公子分明没有说什么,全是边上人起哄、歪曲,生生惹出来的是非,顾云锦却丝毫不讲理,连询问都没有,径直砸了书房。 甚至,她送给杨公子的那枚玉扳指,都砸了…… 杨公子为此,还特特前来与她赔礼,可这哪里能怪他呢? 她听杨公子说过的,原都是长辈们的心思,想亲上加亲,他只当顾云锦是表妹,从未有过旁的心思,却不知道为什么几次三番惹恼了顾云锦,让她反过来次次针对。 阮馨想,这还能是为什么,求而不得就换一副嘴脸,这姿态真是丑陋。 她越想,盯着顾云锦的目光越是灼热,恨不能烧出几个洞来。 顾云锦感觉到了,寻了寻,视线与阮馨相撞。 被抓了个正着,阮馨很快回过神来,朝顾云锦勾了勾唇角。 顾云锦却没有忽略对方眼底那一闪而过的敌意。 虽不知缘由,却莫名其妙。 寿安郡主挽着顾云锦的手,道:“我之前与她挺熟的。” 顾云锦把阮馨抛到了脑后,问道:“之前?” “是啊,”寿安郡主点头,“哥哥让我少跟她往来。” 这让顾云锦稀奇极了:“小公爷还管你结交什么人?” 寿安郡主眨了眨眼睛,俏皮极了,附耳过去,压着声儿道:“他只管了两回。” 一回是叫她疏远阮馨,一回是叮嘱她在赏花宴时照顾顾云锦。 顾云锦听明白了,却又不知道怎么接这句话,只能把话题岔开:“上回送给我的御膳房的点心,真的很好吃。” “喜欢?”寿安郡主眼睛一亮,“最喜欢哪一种?” 顾云锦也不清楚蒋慕渊是怎么跟御膳房里说的,看着精细的双层食盒,里头装了八样点心,每一样不多不少,正好尝个鲜。 “枣泥酥、水晶桂花糕。”顾云锦答道。 “我也极喜欢的,”寿安郡主兴冲冲说完,又不忘加上一句,“是哥哥去御膳房拿的。” 顾云锦啼笑皆非。 正说着话,阮馨领着侍女过来,她主持这一侧的品字会,其他几处,另有人手。 几张大案上摆开了文房四宝,侍女研墨,很快墨香四溢。 她清了清嗓子,等四周渐渐静下来,道:“各位,我们开始吧,郡主,您先请。” 在场的众人之中,寿安郡主身份最高,由她开场是情理之中的。 郡主是来看顾云锦的,但众目睽睽之下,也不想矫情推辞,便走上前去,提笔随意写了几句。 她的字在同龄姑娘们之中本就不俗,又是郡主,一时间夸赞的多,指正的少。 寿安也不在意,只顾着跟顾云锦说话。 一人接着一人提笔,顾云锦时不时与郡主低声交流,却依旧能感受到背后那烧人的目光。 皱了皱眉头,顾云锦低声与寿安郡主道:“我怎么觉得,阮二姑娘很讨厌我似的。” “怎么会?”寿安下意识地看向阮馨,突得想明白了其中关节,“哎呀,定是为了那个什么杨二公子。” 顾云锦一愣。 寿安鼓起了腮帮子,道:“她心仪杨二公子呀,而你却砸了那人的书房,让他在京里丢光了脸。” 顾云锦越发疑惑了,从前,她知道杨昔豫相好的不少,却从未在其中听过阮馨的名字,猛然听郡主一提,她都要佩服杨昔豫招惹人的本事了。 寿安郡主以为她不信,又道:“她原有个很喜欢的玉扳指,忽然就不再戴了,我猜了好久,才在杨二公子手上看到它。” “啊?”这下顾云锦是真愣住了,久久没回神。 被她信口雌黄说成是石氏老太太陪嫁的玉扳指,竟然是阮馨的? 蒋慕渊到底是知情,还是不知情呢? 第九十四章 瘆得慌(月票350+) 那玉扳指是这样的来历,难怪在清雨堂追问时,杨昔豫宁可编个故事,也不肯说实话了。 杨氏还做着让顾云锦嫁给杨昔豫的美梦,杨昔豫又怎么敢当着杨氏跟她的面,把阮馨给交代出来? 是了,还有一个画梅在场呢。 弄明白了阮馨敌意的来源,顾云锦就更不想搭理她了。 从前她嫁入杨府后,就没管过跟杨昔豫纠缠不清的姑娘们,这辈子更加不会多管闲事。 只要别来招惹她,顾云锦避得远远的。 将来的杨二奶奶若要教训这一个个的莺莺燕燕,顾云锦还是愿意听听茶博士们的故事的。 轮到徐令意题字了,顾云锦把目光落在了她身上。 从进入书社起,徐令意也听到了不少指指点点。 顾云锦在与郡主说话,徐令意明白寿安郡主不会给徐家人脸面,也就不凑上去惹人嫌弃了,只规矩与徐令婕站在一旁,全当不知旁人在说什么。 金家姐妹没有来,王琅和金安雅定亲的始末,能被说道的,也就是她徐令意了。 可她能说什么? 说她看不上教出王玟这样姑娘的王家? 怕是会被当成死鸭子嘴硬吧。 徐令意什么都不说,只一遍遍在脑海中描着一会儿要写的字。 等她走到大案前,细长手指触及笔杆时,那些杂乱的情绪,那些细碎的声音,全部都消失了。 只余下纸、笔、墨,和她自己。 这是徐令意最习惯也最喜欢的。 落笔苍劲,与姑娘们写字不同,徐令意的字体大气,凌厉的笔锋如刀削剑刻一般。 她不一定是写得最好的,但绝对是姑娘们这儿写得最特别的。 阮馨颇为欣赏,没有让侍女动手,亲自取了笺纸细细看,眼睛晶亮,点着头道了一声“好字”。 徐令意微微一笑,抬头挺胸。 虽然她被所有人当成议亲时的输家,但她也有肯定不会输的、值得她引以为傲的东西。 不是家世、不是婚姻,是她的这手字。 阮馨对这字爱不释手,她亲杨昔豫,恶顾云锦,自然对徐家人多几分亲近。 “前回徐大姑娘来书社,祖父赠了你一册孤本的拓本,”阮馨道,“今日看来,徐大姑娘在书道上的造诣果然颇深,我能在你的字中找到那孤本大家的影子,你练字并非临摹他人,而是把其他的长处融会贯通,自成一体,短短时日,能得这些体会,叫阮馨佩服不已。” 徐令意的笑容顿了顿。 她当然知道自己的水平,可她从前也参加过品字会,知道阮馨性格。 阮馨什么时候这么夸过人?太反常了。 不是徐令意禁不起夸,而是,不敢被阮馨这么夸。 徐令意垂眸,道:“不敢在阮二姑娘门前谈造诣。” 夸人的面色如常,被夸的也不雀跃自傲,两人都是一个样子。 阮馨把笺纸放下,看向徐令婕,道:“二姑娘也写一张吧。” 徐令婕瞪大了眼睛。 她是依着杨氏的意思,陪徐令意来了,压根没有想过要参与其中。 她是从小练字,但心思没有沉浸在书道上,字迹工整娟秀,却与徐令意差了一大截。 要是在徐令意之前,亦或是前后都是水平差不多的姑娘,那徐令婕写了也就写了,但让她在徐令意之后写,这根本就是让她丢人的。 徐令婕咬着下嘴唇,悄悄翻了个白眼,这个阮馨,怎么那么讨厌呀! 来了那么多人,还缺写字的吗? 徐家那么多铺子做买卖,都没有买一送一的道理。 阮馨哪里明白徐令婕的想法,她的想法很简单,姐姐能写一手好字,一家出来的妹妹又怎么会差?况且,徐令婕才是杨昔豫嫡嫡亲的表妹,如杨公子那般有才华的,亲表妹肯定也是一样厉害的。 侍郎府这几个月饱受非议,杨公子也在京中丢了体面,阮馨想趁此机会让徐家姐妹出个风头。 阮馨笑盈盈的,以目光催促徐令婕。 徐令婕被她看得头皮发麻,小性子憋不住了,当即豁了出去。 不就是写字嘛! 她又不是不会拿笔! 谁敢以徐令意的水准来笑话她,她就让对方也写一张,五十步和一百步,谁也别瞧不上谁。 这般不管不顾的脾性,落笔时比平日少了工整,却也添了几分霸气,只一眼看去,倒还真有那么些意思。 徐令婕放下笔杆,神气扬扬地转身要走,刚迈出一步,就听背后阮馨张嘴又一通夸赞。 一个个赞扬的字钻入耳朵里,砸得她晕头转向,险些崴了脚。 徐令婕低声问徐令意:“她是这么会说好话的人?夸得我瘆得慌!” 徐令意也是一言难尽。 阮二姑娘的名号以才情响彻京城,品味出众,品字品画,素来公允,点评到位,因而才会许多姑娘、奶奶们愿意来参加。 夸徐令意的也就罢了,但像刚才这样空泛地夸徐令婕的事儿,以前从未有过。 顾云锦不知阮馨性子,见寿安郡主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她的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下意识地问道:“郡主,阮二姑娘是个什么样的人。” 毕竟曾做过数年友人,与阮馨疏远也不是意见不合吵翻了,而是蒋慕渊的建议,寿安郡主提及阮馨时,用词谨慎:“青莲一般的?” 顾云锦挑眉,青莲一般是哪般呀? 寿安郡主没顾着解释,垫脚与顾云锦咬耳朵:“我有种不太好的感觉,总觉得……” 顾云锦沉重点头:“我也一样。” 果不其然,话音刚落,笑盈盈的阮馨就看向了她们两人,道:“顾姑娘也写一份吧。” 原来,是在这里等着她呢。 让徐令婕参与,只是为此铺垫。 顾云锦抬眸,与她四目相对,阮馨笑容清甜,却是笑里藏刀。 “我吗?”顾云锦指了指自己。 阮馨颔首,比了个“请”的手势:“徐家两位姑娘都写了,各有各的风骨,顾姑娘在徐家生活数年,三位一道读书习字,想来也一样出色,还请顾姑娘让我们开开眼界。” 哇! 三言两句低声交谈的姑娘、奶奶们霎时间都看了过来。 第九十五章 腹有诗书自气华 有性子沉稳的还端着,活泼些的就憋不住了。 尤其是冲着徐家姐妹和顾云锦来的,品字是次要的,见识下顾云锦的行事才是最要紧的。 品字会有它的规矩,接了帖子到场的,都可以一道讨论、评点,却不要求人人参与,顾姑娘只来凑个热闹,她们又不能硬搭戏台催人上场,但阮馨不同啊。 或好奇、或鼓励、或紧张的目光都落在顾云锦身上,大伙儿都想知道,武门出身、脾气上来就砸书房踢椅子、被徐侍郎府说成教不好的顾姑娘,到底能写一手怎样的字。 长平县主走过来,与顾云锦道:“没有一定要写的规矩的,你若不想写,大可回绝她。” 顾云锦还没有说话,寿安郡主就轻轻推了推她的肩膀,兴冲冲道:“写吧。” “谁定的?”顾云锦意有所指地问。 蒋慕渊让她来品字会,总有他的理由,那日后没有给她递过口信,应该会跟郡主交代几句的。 寿安眨了眨眼睛:“他定的。” 林嬷嬷回宁国公府时,顾云锦写了一张道谢的浣花笺给郡主。 寿安看过顾云锦的字,还得意洋洋拿给蒋慕渊看。 蒋慕渊说,品字会时,若顾云锦不想写,寿安就催她写。 只是寿安也没想到,在她开口之前,阮馨已经揽下来了。 顺水推舟,寿安郡主愉悦极了。 顾云锦心里有底了,既然小公爷想要让她写,一定有后手准备,她不疾不徐走到大案边,笑道:“那我就献丑了。” 长平县主猜不出顾云锦和寿安郡主的哑谜,可见顾云锦爽快答应了,不禁握拳给她鼓劲。 是了,谁说将门出身的姑娘就学不好琴棋书画? 顾云锦在侍郎府住了四年,难道还能不通皮毛? 万一、万一真写得不好,那她也要夸好,狠狠的夸。 徐令意的视线里添了几分担忧,她知道顾云锦的水平,不至于出丑,但也远不到出彩的地步。 中规中矩,与这儿大部分姑娘、奶奶们一样。 可她担心的是阮馨。 先捧她,再莫名其妙大夸徐令婕,最后让顾云锦提笔,其中铺垫,明明白白。 只要顾云锦写得不出彩,阮馨不用贬低,只摆出欲言又止的样子来就足够了。 但是,那样真的仅仅是顾云锦丢人吗? 不,丢人的还有徐家。 顾云锦是资质有限,但徐家真的尽心尽责教导了吗? 流言不讲道理,谁知道会不会就成了“侍郎府照顾表亲只是沽名钓誉而已”的实证。 徐令意抿着唇,徐家也好、北三胡同也罢,与阮馨无冤无仇的,阮馨做什么兴风作浪? 顾云锦执笔,笔尖在砚台上沾了沾,她垂着眼帘,旁人看不出她的心思来。 她其实是有些想笑的。 若是十年前的她,那手字真的极其普通。 也许是阅历不够,也许是瓶颈太早,她跟着徐令婕写了四年,用徐砚的话说,总觉得差了一口气。 她的字里,没有像徐令意那样的风骨。 等嫁去杨家,平日里无事可做,顾云锦多是练字,杨家书房里字帖不少,看得多了,学得多了,渐渐有了些体会。 哪怕后来她厌恶杨昔豫,厌恶杨家,烦了书香清净,再不愿意在读书人的行当上下功夫,可领悟的还是记在心中。 岭北生活清苦,吃用都素净,顾云锦想极了肉香酱香,最初一两年身体合适时,给临近几座道观抄了不少经典换银子。 写得多了,那些体会到的东西慢慢也从字体里展现出来了。 顾云锦现在的字,与从前大不同。 抬眼看向阮馨,顾云锦狡黠地笑了笑,她原不想搭理对方了,可阮馨偏偏把主意打到了她的头上。 想看她出丑?她更想看看,阮馨怎么夸她。 明明想贬低,却只能夸赞,这滋味,妙不可言呀。 “腹有诗书气自华”。 顾云锦写的正是自华书社名字的来源。 书社的匾额是阮老先生亲自写的,入木三分,古朴厚实。 顾云锦是比不上阮老先生,但她的字方正中不失大气,带着洒脱的俊逸。 她放下笔,把笺纸碰给了阮馨:“我功夫不到家,班门弄斧了。” 阮馨看笺纸,又看顾云锦,来回看了好几次,都难以平复心中的震惊。 这是顾云锦能写出来的? 要不是对方当着她的面,一笔一划写了,阮馨说什么都不信。 不止阮馨吃惊,其他姑娘、奶奶们亦是难掩惊讶,而惊讶之后,余下的是惊艳。 面面相觑之余,心里还一个劲儿地在问:之前是谁说顾姑娘粗俗的?是谁说她只会打打杀杀的?站出来,把话说说明白! 这手字,够让品字会上的极大部分人都甘拜下风了。 长平的眼睛都亮了,拽着寿安郡主的胳膊,重重晃了晃,突得想到前回寿安赶在她之前送了点心,又赶紧把手收回来,转头看向阮馨:“阮二姑娘,顾姑娘的字如何?还请为我们点评一番。” 阮馨咬紧了牙关,她能怎么说?违心暗示顾云锦的字不怎么样?那往后所有人都要质疑她的才名了。 深吸了一口气,阮馨朝顾云锦笑了笑:“顾姑娘有如此水平,却头一次来参加品字会,这是我的疏忽。” 阮馨想粉饰太平,长平却不会随她心思。 “腹有诗书气自华,”长平念了一遍,眸子一转,朝顾云锦抬了抬下颚,“顾姑娘选的诗极好。” 被长平县主一提,只要脑袋灵光的,都明白了顾云锦的意思。 顾云锦明明白白说了,她不是胸无点墨,可要是阮馨想发难,那她也丝毫不怯场,她就在这儿,见招拆招。 她有底气。 甚至,她不需要阮馨那样的才名,哪怕满京城都知道她不服管教、她出手伤人、她与人闹得不可开交,顾云锦也有她的沉淀、她的功底,所有的一切,成了她周身的气质,光彩耀人。 一位是盛名下才华横溢的书香女儿,一位是传言里爽直凶悍的将门姑娘,只一场交锋,就让人大开眼界。 尤其是顾云锦以诗讽刺阮馨的直接做派,比阮馨步步推进拉顾云锦下水的手段,光明多了。 最妙的是,那句诗是“腹有诗书气自华”。 第九十六章 才刚开始 站在大案旁,姑娘、奶奶们都看着,阮馨的感受与顾云锦是截然相反的。 阮馨何曾尝过这样的滋味? 她有些局促,又怕被人看出她的不安,只能死死掐着掌心,逼自己露出笑来:“顾姑娘的字不错,品字会一直都是自愿参与,我厚着脸皮请徐二姑娘与顾姑娘参加,真寻出了两颗明珠呢。 我知道在场的亦有水准不俗、却不爱张扬的,我抛砖引玉了,还请各位相熟的姑娘、奶奶们推荐几人,让我们能多品些好字。” 阮馨的笑容温和如常,话又说得周全,理由算是站住脚了。 有人信、有人不信,亦有人观望,毕竟阮馨与那三位表姐妹并无嫌隙,也无纠葛,何必平白无故地去抬两人贬一人呢? 也许,就如她所言,只是厚着脸皮请人露一手罢了,并无其他用意。 徐令意沉着脸,站在角落处不说话。 徐令婕撇嘴,低低啧了一声:“当我们傻的不成?” 已有下一位等着提笔,顾云锦也就不耽搁了,退开去找寿安郡主。 还未走近,就听见长平县主在抱怨寿安。 “话说得漂亮有什么用?事情做得不磊落,”长平县主哼了声,“我记得你之前与她挺好的?你看人不准呀。” 寿安想,她的确是看走眼了。 她的兄长不是那种什么事儿都要管、把妹妹拘在条条框框里,恨不得养得方方正正的人,却特特提及让她疏远阮馨,一定有他的理由。 她听从了,哪怕不清楚原因。 可现在,寿安有些明白了,即便阮馨打了圆场,但她并不相信阮馨。 在阮馨让顾姑娘写字之前,她分明有不好的感觉,现在想来,是阮馨对顾姑娘的敌意和算计吧。 因个人喜憎,在大庭广众之下,暗戳戳对别人使绊子挖坑,她是不喜欢的。 寿安郡主鼓起腮帮子:“你不还与金安菲交好吗?谁还没有看走眼的时候呀。” 长平闻言一怔,尴尬情绪一闪而过,却是笑了。 你看,半斤对八两,难怪她们从小就要好。 被寿安抢先送了点心的别扭也没了,等顾云锦过来,三人凑在一块嬉笑说话。 阮馨的心思没有落在正提笔书写的人上,一直分心留意顾云锦她们的状况。 她察觉到近来寿安郡主对她态度的转变,她想不到理由,却也无可奈何。 身份有别,郡主不到书社来,也不给她下帖子,她又怎么能去国公府找郡主呢? 想问一问,可眼下,也不是时候。 等所有愿意提笔的姑娘、奶奶们写完,所有的笺纸收拢好,由侍女送去公子们那侧,同样,公子们写的笺纸也会被送过来。 游廊下悬绳,公子们写的笺纸一一挂开,让姑娘们品鉴。 品字会历来的规矩,为求公允客观,所有的笺纸上都不留题字人的名姓,只品字,不品人。 顾云锦一眼看去,那些字各有风采,不拘一格。 有大气磅礴如江海奔流,亦有沉稳端正如高僧朴茂,内容也多变,诗、词,甚至一个单字。 一幅幅琢磨起来,倒也有些意思。 众人的心思都被吸引了,有人看字,有人猜人。 品字会多是一家兄妹一道来的,即便不特特留下名姓,还是不乏认出自家兄弟笔迹的。 寿安郡主匆匆看了一圈,叹道:“看来哥哥是没下场。” 长平县主歇了猜人的心思,不管是平远侯府里嫡亲的哥哥,还是永王府的表兄,向来不愿意出这种风头,只看个热闹。 徐令意一门心思品鉴,徐令婕找到了杨昔豫的那张笺纸。 杨昔豫的字,结体严整,神韵飘逸,很是出众。 徐令意的眼睛都亮了起来,她听见有不少人在夸赞杨昔豫的那副字,她很想告诉她们“这是我表兄写的”,可话到嘴边,还是只能咽下去。 看笑话的人多着了,只因彼此不熟悉,各自维持个体面,这才没有当面提及那些流言。 若她先开口把杨昔豫的名字说出来,就给了他人顺杆子的机会。 她不想回答那些。 姑娘们这儿,可以算得上各自其乐融融,而公子们那里,更激烈些。 读书人自有风骨,但读书人也各有各的“迂腐”,文人相轻,真不是什么虚话。 平日里早有不睦的,趁着这个机会,嘲弄贬低几句,有人附和,有人反驳,热闹极了。 肃宁伯府的三兄弟与小王爷、其他几位公候子弟一道,坐在二楼,开着窗子,听底下状况。 蒋慕渊在隔壁房间与阮老先生下棋。 上回的棋局,老先生最终以一目半之差输给了蒋慕渊,今日这盘是新开的,一时之间还看不出高下。 阮柏看两人对弈,犹豫着道:“小公爷,小王爷他们只在隔壁坐着,怎么能看到底下写的字呢?” 蒋慕渊勾了勾唇角。 那些人,有哪个是来品鉴书道的?说透了,都是来看热闹的。 “不用管他们,”蒋慕渊道,“只备些茶点送去,他们自己会找乐子。” 阮柏是真不懂这些公子们所谓的乐子了,但蒋慕渊既然这么说了,他也就不操那份心,让书童顾好茶水点心。 为了听清底下动静,二楼并无大声说话之人,清净极了,因而园子里有谁朗声说话,能都听得一清二楚。 蒋慕渊捻着棋子,从杨昔豫和徐家兄弟到书社起,就受了不少闲言闲语。 与杨昔豫不睦久的,甚至从袖中掏出了一块碎墨,朗声大笑:“杨二公子,这是你的松烟墨吧?你一会儿就用这块墨书写,如何?” 哄笑声四起,杨昔豫似乎没有回应,那些笑声渐渐也就息了。 等阮馨的兄长阮隶主持品字会开始,公子们的心思被引到了品字上,各抒己见。 二楼的棋局继续着。 阮老先生思考后落了一子,道:“小公爷今日落子,与前一盘的锋芒毕露不同啊。” 前回攻势凌厉,这回稳扎稳打,可要阮老先生说,稳重的棋风让他必须更谨慎了,时时刻刻都要多琢磨几回,寻出暗处的杀招来。 闻言,蒋慕渊轻笑出声,目光灼灼:“才刚开始,不着急的。” 第九十七章 并不热衷(悠麻和氏璧+) 杨昔豫的字的确出众,他一落笔,哪怕与他不和想看笑话的,都无法挑剔。 放下笔后,杨昔豫暗悄悄松了一口气。 这些日子,在流言蜚语之中,他丢尽了脸,原本这样热闹的品字会,他是不该来参加了的。 可他和徐家的兄弟们还是来了。 一来,他对自己的书法有信心,二来,不能让旁人说他临阵脱逃。 他称病不来,那些看笑话的人,还不知道会编排出什么话来呢。 看吧,只要他出手了,谁能低看他? 他的书道、他的文采,是这群人中出类拔萃的。 等今日品字会的结果传出去,才名能慢慢压住所有的污名。 阮隶夸赞了几句,正想请下一位公子题字,却被人打算了。 那位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田公子抛着手心的碎墨,眼睛直直看着人群外的青衣公子,朗声道:“王琅兄,听说你对杨二公子的词极其推崇,不知他的字,你怎么看呀?” 王琅霎时尴尬极了。 他一直与相熟的国子监同窗们站在一块,之前众人都在关注杨昔豫,也就无人想到他。 这会儿叫人点了名,所有人都反应过来了。 是了,这位不就是被顾姑娘教训了一通的王姑娘的亲哥哥吗? 事情缘由,不正是王家背信毁约,吊着徐侍郎府的同时,替王琅定下了太常寺卿的长孙女吗? 徐家和王家,同在工部,表面再平和,底下也翻江倒海了吧? 王琅面对众人或好奇、或看戏的眼神,暗暗叹了一口气。 背信之事,的确是王家不对,王玟惹是生非,言语招惹人家,被教训了也无话可说,只是事关父母胞妹,这些话,大庭广众之下,他又能怎么说呢? 王琅半句都不提,只说字,评论起来倒是不偏不倚的。 如此谨慎又客观,倒叫故意惹事的田公子不好意思起来,等王琅说完,他拱手作了个揖:“受教了。” 王琅的这番举动进退得宜,不说园子里,二楼雅间之中,都不乏点头之人。 阮老先生也听见了,颔首道:“听说他学问也不错。” 蒋慕渊抿了口茶,道:“父母胞妹行事不妥,终究是可惜了。” 等轮到王琅写完,一手瘦劲清峻的字让众人连声夸奖。 徐令峥清了清嗓子,开口道:“昔豫,你看王兄的字如何?” 这是给杨昔豫一个台阶,学学王琅的不亢不卑,只要杨昔豫言之有物、公正严谨,那旁人就不会再拿两家事情做文章了。 杨昔豫明白徐令峥之意,笑道:“王琅兄的字自然是好,你们都知道我的,最喜欢欣赏字画,也爱收集字帖,若是今人笔迹,我一定会寻机会去当面请教。 我曾因缘巧合,见过一篇文章,书法出众,我到处打听了,知是王琅兄抄写,我就厚颜去了国子监,连去了三回,才遇上了王琅兄。 我俩虽切磋不多,但我对他的字是极其推崇的。” 讲明了前事,杨昔豫又细细分析了王琅写字的特色与习惯,讲解得明明白白。 与王琅交好的监生们自不希望友人卷入杨昔豫的那些流言里,顺着夸了王琅几句,也就算带过去了。 阮隶让人送了笺纸。 两株高树,各取一树枝,互相牵绳,姑娘们的笺纸一一挂上。 有人道:“听说徐大姑娘对书道颇有造诣,一手字连阮老先生都夸赞,不知是哪一副了。” 阮隶笑了起来:“徐大姑娘的字的确十分出色,只是规矩摆在这里,我不能告知笺纸主人身份,还是请各位公子各自点评。” “杨二公子肯定知道,”田公子不再拖王琅下水,却不会放过杨昔豫,“如杨二公子这般爱字之人,府里表妹精通书法,一定也是切磋过的。” 杨昔豫不推托,他说认不出才会招人质疑,再者,徐令意的书法是真的出彩,有才情,又有什么见不得人、不能说的? 他走到一副字下,指道:“就是这一副,徐家大表妹的字,连我都要自愧弗如的。” 众人随着他的手指看去,不由露出惊艳之色。 一位姑娘家,写字能这般大气,可见其性情风骨,说一句“佩服”,真的不过分。 王琅的友人悄悄看了他一眼。 字如其人,从写字来看,这位徐大姑娘,可比金家那位给姐姐惹了无尽是非的二姑娘强多了。 有那样的妹妹,金大姑娘的品行,也让人添几分质疑。 选了金家,而非徐大姑娘,真是“可惜”了。 友人叹息,只看到王琅神色如常,却忽略了对方眼底一闪而过的阴霾。 杨昔豫夸完了徐令意的字,突得又在笺纸中发现了熟悉的字体,他偏过头问徐令峥:“这是表妹写的吧?” 他的声音低,却耐不住有人耳朵尖。 一声“表妹”,一下子就炸开了。 “哪副?哪副是顾姑娘的手笔?”有人好奇追问。 杨昔豫连忙摆了摆手,道:“不是顾家表妹,是徐家二表妹,就是那一副。” 徐令峥与杨昔豫都知道徐令婕的水平,本以为她不会提笔,今日到场,写与不写,全看个人,徐令婕不写也没什么能惹人说道的。 只是,突然间发现她写了,又比平时多了几分豪气,杨昔豫一时疑惑又惊讶,这才问了一声。 既然被听见了,徐令婕写得也不错,就没有再藏着掖着,杨昔豫指出来给众人看了。 不及徐令意的出类拔萃,但也不是平淡无奇,有人点评几句,就去看别的了。 也不知道是哪个角落,冒出了一声:“徐家两位姑娘都落笔了,不晓得顾姑娘有没有参与?杨二公子帮大伙儿看看,顾姑娘写的在哪儿呢?” 杨昔豫循声望去,却没有看到问话之人。 只是公子们的兴头被挑起了,都等着他开口,杨昔豫无他法,只能一幅幅字看过去。 他自然见过顾云锦的字,看完了,他笑道:“这里没有,顾家表妹对书道并不热衷,应该是没有落笔的。” 闻言,公子们都有些兴致阑珊,转念一想,也是,人各有所好,书道并非唯一,不喜欢就不钻研,很平常的事儿。 刚刚的那道声音,突然又出现了,他道:“‘腹有诗书气自华’,好书法!好气魄!” 第九十八章 异想天开 参与到品字会里来的,都是爱好书法的。 听人夸赞,纷纷寻那副字,一看不由都附和点头:“的确是好字。” 公子们纷纷交头接耳起来。 他们参加品字会也不是头一回了,这手字从前却从未见过,不禁叫人好奇猜测,今日是哪一位姑娘初初亮相。 杨昔豫的眼睛也亮了。 他爱字绝对不假,之前说的与王琅间的旧事也绝非编造,他就是一个喜欢与人切磋书法的,见了这样的字,只觉得心旷神怡。 是怎么样的一位姑娘,才能写出这字来? 她一定不扭捏,挥笔大气,行事洒脱,如这词一般,自有华彩。 杨昔豫在心中勾勒着那位姑娘的形象,从气质到模样,他欣赏极了,也好奇极了,只觉得一只猫儿在心田,拿爪子一下又一下挠着。 “能有这样的造诣,这位姑娘一定是才情灼灼之人。”杨昔豫叹道。 这字当得起这份夸奖,没有人觉得不妥,也越发使人想要探究对方身份。 “这字是哪位姑娘的手笔?”有人问了一句。 阮隶摆了摆手,道:“我与众位一样好奇,可抛开规矩不说,我其实也不知道答案。” 众人露出失望之色,有姐妹在另一侧的,都记下了回去后问上一声的念头。 杨昔豫紧着眉,他真是一刻都不想耽搁,恨不能马上找徐令婕来问一问,却也只能耐着性子。 余光瞥见站在一旁的书童,杨昔豫心思一动,上前向他询问。 书童连连摇头,但禁不住杨昔豫一再追问,便答应去打听一声。 杨昔豫等了会儿,见书童回来,脸上却是一副说不出口的样子,他不由一愣,下意识问:“打听出来了?” 书童尴尬极了。 后头伺候的侍女明明白白告诉他了,那是顾姑娘写的。 这个答案一出来,岂不是把杨公子刚才说过的话都推翻了吗? 杨公子还能下台? 书童是厚道人,也佩服杨昔豫的才学,不愿意叫他难堪,犹豫着上前半步,压着声儿在杨昔豫耳边道:“是顾姑娘写的。” 杨昔豫愣住了。 顾姑娘三个字,跟惊雷一般,炸在他耳边,嗡嗡作响,再也听不到旁的动静了。 他良久回过神,不相信地又问了声:“哪位顾姑娘?” 书童苦笑。 今日到场的,姓顾的就只有北三胡同的那一位了呀。 正是你的表妹顾姑娘。 书童说不出口,只能朝杨昔豫苦哈哈地点了点头,意思就是“您懂的”。 杨昔豫不想懂,一点也不想。 他根本无法相信,那样的字是顾云锦写的。 这其中一定有哪里出错了,他又不是没有见过顾云锦写字,她的字分明极其普通,虽不坏,但也绝不出众,与挂在绳上的那笺纸截然不同。 杨昔豫酷爱书道,他怎么会看错呢? 可书童的答案摆在了这里,杨昔豫只能把所有的疑惑都咽下去。 稍稍冷静下来,他就想起之前的失言了,等别人知道那字是顾云锦写的,会怎么笑话他呀。 还好,现在还没有人知道,他寻个理由早些离开,被人在背后指点,总比当场面对强吧。 杨昔豫暗暗庆幸还来得及,却不想,有人瞧见了他的举动和神情。 “杨二公子,”田公子的声音传来,“你是不是背着我们跟书童打听那副字的主人?是不是有答案了?赶紧与我们分享分享,不过,你在慌什么?” 杨昔豫险些跳起来,这个姓田的,次次都找事,才学上输给他,就指着这几次的风波来刺激他,真是小人。 田公子追问了两声,依旧没有答案,他哼了声:“藏藏掖掖的,做什么呀!” “难道,那是顾姑娘写的?” 人群里突然有人如此问道。 四周有一瞬的静谧,而后是公子们轻笑提问人的异想天开,不管杨昔豫与顾姑娘是否闹翻了,表兄妹同住侍郎府四年,顾姑娘写字如何,杨昔豫这个钻研书道的人,总是知道的吧。 可他们却从书童的脸上读到了窘迫和一言难尽,这表情…… 莫非,异想天开成真了? 那副自成风骨的字,真的是顾姑娘写的? 静谧之后,是顷刻间的沸腾。 连坐在二楼雅间“听戏”公候伯府的公子们都惊动了,又想看顾云锦的字,又想看杨昔豫的反应。 “这可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错把李逵当李鬼?”田公子哈哈大笑,几乎笑岔了气,“我才学有限,这事儿又太让我吃惊,现在有些晕晕乎乎的,要是用错了词,说错了话,大伙儿可别笑话我。 哎呀,我这脑袋转不过来呀,麻烦来位兄台给我理一理。 遇上出色的今人笔迹、一定会寻机会去当面讨教的杨公子,为何认不出同住一府的顾姑娘的字? 他刚刚可是说过写这字的姑娘才华灼灼。” 田公子的友人跟着大笑:“他刚刚也说过,顾姑娘对书道并不热衷。” 这哪是讨教,分明就是讽刺。 杨昔豫的头皮都麻了。 徐令峥知道事情不妙,可这能怪杨昔豫吗?不能,毕竟他自个儿也没认出来。 应该说,徐家两兄弟,并上杨昔豫和魏游,谁都没认出来,顾云锦的字,真的就不是那笺纸上的样子的。 徐令澜见杨昔豫吃亏,没忍住,道:“真是表姐写的?不像啊!” 众人都看向书童。 这事情不能扯谎,事已至此,书童也不会帮杨昔豫瞒着了,颔首道:“的确是顾姑娘写的。” 盖了章,就更热闹了。 田公子挤眉弄眼,高声道:“杨公子啊杨公子,不是我要说你,你做事真的不对! 顾姑娘这手字,绝对只有夸,没有贬,你认得徐大姑娘、二姑娘的字,却独独不认识顾姑娘写的,以你对书道的追求,这是说不通的呀。 唯有一种可能,就是你们虽然是表兄妹,虽然同住侍郎府,但你与她的关系并不好,也极少往来,你根本没有看过她写字。 既然不熟,你前回为何要摆出‘近水楼台’的态度来,这不是毁人姑娘名声嘛! 上次说了不算,这次还说顾姑娘不通书道。 啧啧,这可真的不好呀。” 第九十九章 哄堂大笑 田公子一副苦口婆心指点杨昔豫的姿态,把在场的公子们都听得不住发笑。 这场面,要到了茶博士们的口中,会是怎样一个精彩呢? 有人下意识地往书社大门望去。 自华书社的品字会、品画会,能参与进来的都是收到帖子的,但名号是“品”,也脱不了“比”的含义,书社每次都会挑选一二,将名字报与候在外头的小贩们,再由他们传到各自相熟的茶馆酒楼。 每月一次的词会,名次一样会传开去。 往常,传出去的只有那么简单的内容,这一次,肯定会热闹多了吧。 顾姑娘不出手则已,一出手一鸣惊人,而杨昔豫不能自圆其说,甚至又一次贬低了顾姑娘。 公子们纷纷都想着,今天没有拿到帖子的人,真的是有些亏了,自诩才华过人的杨二公子当众出丑,可不是经常能见到的。 田公子这会儿愉悦极了,眼睛都笑成了一条缝:“前回抹黑顾姑娘与你亲近,被砸了一整间书房,这次抹黑人家才学,啧啧,书房整理好了没有?” 话音一落,哄堂大笑。 杨昔豫僵硬地站在人群中间,恨不能钻到地底下去。 可他哪里也去不得,只能站在原地,接受旁人的嘲讽与讥笑。 这滋味,实在难受,公开处刑,让他生不如死。 田公子的友人故作好心,凑上前去,拿手肘顶了顶杨昔豫的胳膊,嬉皮笑脸道:“侍郎府要丢碎物件,记得跟兄弟几个说一声,我们帮你送出城去,免得又叫小贩背去满大街售卖,那真是太丢人了!” 说完,他自个儿笑得直不起了腰。 杨昔豫死死咬紧牙关,才没把蹬鼻子上脸挑衅之人给推开,他心里的火烧得心肝肺都冒烟了,根本无处宣泄。 忍了又忍,撑了又撑,终是在一句“顾姑娘已经被侍郎府赶回北三胡同了,怕是进不去你的书房,可以放心了”之中,羞愤得甩了袖子转身离开。 徐令澜想跟上去,徐令峥拦了拦,低声道:“让他静一静。” 杨昔豫需要独自整理,他们能做的就是在这里拦着那些看戏的,让他们别再追着杨昔豫不放了。 雅间里,小王爷撇了撇嘴,他正听得高兴呢,结果正主跑了,杨昔豫这么沉不住气,没劲儿。 他站起身,道:“正主都走了,还有什么热闹?我们也走吧,早些去素香楼,也好占个好位置的雅间,听茶博士说道吧。” 一行人下楼,避开前头众人,从园子另一侧离开。 程晋之眼睛尖,在对角的花木背后,看到匆匆而行的身影:“那是杨昔豫吧?” 几人都看了过去,奇了,杨昔豫怎么到这儿来了,这里再往前走,就是姑娘们的地方了。 杨昔豫走得飞快。 他原是寻了一僻静处平心静气的,却听见几位公子在远处交谈的声音。 那几位的声音耳熟,应当也是书社的常客,与他交谈过几句。 他们与田公子等人不同,对他素来客气,因而言谈之间,偏向了他几分。 “不说顾姑娘的字是好是坏,杨公子都不至于认不出来。” “不止杨公子,连徐家另三个人都没认出,这就太奇怪了。” “莫不是其中有别的原因?” “太蹊跷了,那真是顾姑娘的字?不会是那姓田的买通了书童,特特损杨公子一通吧?” “不会吧?这有什么好骗的,等品字会散了,各自回去问问姐妹,不就真相大白了吗?” “你也说要等到散了,在那之前,不是笑也笑了嘲也嘲了吗?” “是真是假,现在顾姑娘站出来说一句,就清楚了。” …… 杨昔豫断断续续听了一些,情绪又一次激动起来。 可不就是奇怪嘛! 他绝不相信那是顾云锦的字,一定是有哪里弄错了,或者是有人戏弄他,把他的脸丢在地上狠狠嘲弄。 他要问一问顾云锦,他要弄明白。 杨昔豫脑袋一热,就朝着后头去了,他熟悉书社布局,也不用人引路,走得极快。 另一厢,姑娘、奶奶们还在品鉴公子们的书法,前头的那些热闹并没有传到这里。 寿安郡主不晓得在看什么,心不在焉的,有一搭没一搭跟长平县主说话。 隔了会儿,她把视线收回来,上前挽了顾云锦的胳膊,笑眯眯道:“我想更衣,陪我去吧。“ 顾云锦微怔,这话听着真是耳熟,上次赏花宴时,郡主就是这么把她引到蒋慕渊跟前的,那这一次…… 只听长平县主道:“我也要去。” 顾云锦下意识去看寿安郡主,若是蒋慕渊有约,长平县主这儿就要推了。 不想,寿安郡主丝毫不介意,一手挽一人:“那就走吧,我认得路的。” 如此坦荡,顾云锦想,大抵是这姑娘真的就为了更衣吧。 走至半途,迎面见杨昔豫气冲冲而来,见到她时,眼睛里跟喷火似的,顾云锦不由无奈苦笑。 看来,更衣还是个借口。 只是不知道,杨昔豫为何这么生气,寿安郡主让他们遇见,又是什么原因。 顾云锦来不及多想,杨昔豫已经冲到了跟前。 此时此刻的杨昔豫哪里还顾得上风度、礼数,他的眼里甚至没有郡主、县主,只剩下一个顾云锦,让他冒火的顾云锦:“那副字真的是你写的?” 没头没脑,顾云锦理都懒得理他,拉着长平与寿安就想绕开。 杨昔豫不依不饶,拦在她们跟前:“‘腹有诗书气自华’,真是你写的?” “莫名其妙!”长平县主啧了声,“不是顾姑娘写的,又是谁写的?莫不是顾姑娘的书法出色到让你自愧弗如,面子挂不住了?” 杨昔豫的脸通红一片,他的面子的确挂不住。 此刻再质疑顾云锦写不出那副字就没有意义了,杨昔豫只想知道,为何顾云锦会提笔,她根本就是陪着徐令意才凑个热闹的,怎么偏偏就…… 他是这么想的,也就这么问了。 顾云锦想到寿安郡主告诉她的事情,不禁就笑出了声,挑眉道:“是阮二姑娘邀请我写的,盛情难却,我推辞不掉,只能写了。 见不得我出风头?又不是我自个儿想出风头的。 我还少风头吗?” 第一百章 一拳又一拳(月票400+) 顾云锦出的风头少吗? 这一两个月,满京城最出风头的,恐怕就是她了。 今日品字会,杨昔豫从一出现开始,就受了无数的打量和嘲弄,他想,顾云锦大抵也比他好不到哪里去。 原是你倒霉,我倒霉,一块倒霉,可突然间,就因为那么一副字,顾云锦一个转身往上走去,而他却被踢到了坑底。 如此落差,越发难捱。 以至于杨昔豫听到“阮二姑娘”的名号时,一时之间都回不过神来。 他不懂,真的不懂,阮馨好端端地给顾云锦一块跳板做什么? 如果阮馨不请顾云锦写,又怎么会有后头的事情呢? 杨昔豫犹自出神,眼中一时阴沉一时怒火,唇角紧紧抿着,哪里还有平日柔声细语说话时的样子。 顾云锦侧身,想绕过去,哪知道一直绷着身子没有动的杨昔豫,在她移动之时,突得就朝她伸出手来,想拦她的路。 杨昔豫是下意识伸手的,还没回过神来时,就被同样本能反应的顾云锦在手臂上狠狠抽了一把。 啪—— 重重一声,惊得人都晃了神。 顾云锦垂眸看向自己微微发红的掌心。 寿安郡主和长平县主就在身侧,顾云锦原是没有打算和杨昔豫动手的,她那点儿功夫,这些日子虽有进展,但还是只三脚猫,一个不留心,万一伤到了两个小姑娘,那就糟糕了。 杨昔豫若要不依不饶,这是自华书社,抬声喊一句,自然有人把杨昔豫架开。 可计划赶不上变化,她本能地,就打出去了。 这一巴掌,她是挺痛的,估计杨昔豫那读书人的身板,也挺痛的吧? 不过,她除了痛,还有爽快,杨昔豫剩下的,怕是郁郁了。 顾云锦勾着唇角笑了。 有一瞬间,她突然就想到了那日赏花宴的园子里,小院庑廊下,蒋慕渊与她说的那几句话。 “那出气了没有?” “不如再打他一顿?” 她记得那时候,她被蒋慕渊沉沉的目光蛊惑了,就那么点了点头。 原来,这就是蒋慕渊说的让她来品字会的原因,原来,这就是蒋慕渊让寿安郡主示意她题字的原因。 顾云锦的心跳一下快过一下,不是暖的,是烫的。 热血沸腾一般。 有人替她安排好了前后,有人让杨昔豫站到她的跟前咄咄逼人,那她为何要克制? 她该笑纳的。 一掌连热身都不算,她要一拳、一拳打过去,打趴下了,看杨昔豫还敢不敢拦她的路。 出气,最难的已经有人做了,留给她的,是最简单不过的事情了。 顾云锦的唇角扬得高高的,灿然笑容后,猛得就挥出手臂,实心拳头狠狠砸在杨昔豫的脸上。 啧—— 可惜,她的个子在姑娘间算高的,可比杨昔豫还是矮了些,够不着他的眼睛,否则一定要打出两只臭皮蛋来。 杨昔豫根本没防备顾云锦发难,前一刻眼前笑得璀璨的顾家表妹,下一瞬就是硬邦邦的拳头迎面而来。 他被打得连退了三步,眼中全是愕然,甚至惊得没有感觉到痛。 一鼓作气、再而竭、三而衰。 顾云锦就憋着第一口气,根本不给杨昔豫回神的机会,追着一拳又一拳。 寿安郡主心里有数,拉着长平县主退开两步,给顾云锦腾地方。 而园子另一头,寻着杨昔豫的身影过来的小王爷几人,也被顾云锦这说打就打的架势给唬了一跳。 惊讶之余,却是赞许。 一个小姑娘,不说拳法,不说力气,起码脚下步伐也算扎实,看得出是练过马步的。 动拳头最讲究的是气势,顾云锦砸得虎虎生风,有这样的胆识、气魄,若得人认真指点武学,往后也能得一句“巾帼不让须眉”了。 只是,男女毕竟有别,杨昔豫再书生文弱,他也是比顾云锦长上几岁的男子,顾云锦一口气往下揍,还能支撑多久? 程晋之的两个哥哥,今天就是来看热闹和拉偏架的。 程二公子给身边小厮递了个眼色。 小厮机灵,扯着嗓子就大叫起来:“啊呀打架啦打架啦!杨公子找顾姑娘麻烦,被顾姑娘揍啦!” 喊一遍哪里够? 这可是要喊得整个书社都知道为止的。 几个小厮,有人往前头,有人往后头,一遍遍喊过去。 霎时间,公子们、姑娘奶奶们,有谁还记得这是品字会?成群结队地赶去园子里看热闹。 阮馨目瞪口呆,她听见了什么?还没等她想明白,边上的人就都走光了,只余下她跟侍女大眼瞪小眼。 她跺跺脚,赶忙也寻了过去。 园子里,正如小伯爷他们所料,顾云锦已经有些跟不上劲儿了,可四周的骚动从远及近,突然间又给了她数不清的力量。 尤其是三步并两步过来的小伯爷与程二公子,一左一右架住杨昔豫,嘴上劝着架,实则控制着杨昔豫的动作,不让他有半点还手的机会。 这两人是正儿八经习武的,小时候同龄兄弟们在校场打架,也是三教九流的阴工夫见识过的。 他们拉偏架,愣是能拉得让其他人都看不出来端倪,只觉得一方是顾云锦这个姑娘,男女有别,出手要慎重,就多拦着杨昔豫几分。 杨昔豫这个挨揍的是感觉最明显的。 他被控制在原地,挣不脱那两人的钳制,更躲不开顾云锦的拳头。 甚至因为被禁锢住,杨昔豫的肚子上重重挨了几拳,痛得心肝肺都绞在了一块,他弯下了腰,整个人想缩在一块。 这么一来,顾云锦的拳头就能够到杨昔豫的眼睛了。 毫不留情的,她一边砸了一拳。 杨昔豫的眼周没有变黑,却肿起来了。 顾云锦长长舒了一口气,挥了挥胳膊,只觉得浑身上下都舒坦了。 扬着下颚,顾云锦哼了声:“再敢胡说八道找我麻烦,我见一次,打一次!我看是我的拳头硬,还是你的骨头硬!” 哇—— 围到四周看戏的众人都屏住了呼吸。 厉害了厉害了! 顾姑娘这么硬气,那拳拳到肉的声音,他们听着也觉得痛啊。 今日没有拿到帖子的,不是有点儿亏,是亏大了呀。 因着来往角度,公子们这边,大抵只看到顾云锦的背影,并没有看到正脸。 心中不由鼓动着“顾姑娘转个身”,想看看她的容貌是不是传闻里那般出众,可下一瞬,就见一身华衣,刚刚戴上帷帽的姑娘走到顾云锦身边,将另一顶帷帽戴在了她的头上。 哎! 看不到了,没希望了…… 顾云锦看着替她整理帷帽的寿安郡主,郡主靠过来,低声道:“他交代的。” 这个他是谁,还用说吗? 顾云锦扑哧就笑了。 看吧,她就说了,蒋慕渊一点都不粗心的。 第一百零一章 早知道 肃宁伯小伯爷与二公子同时放开了杨昔豫。 没有了禁锢,但杨昔豫也失去了支撑,本就半跪不跪的人,霎时间跟被抽走了骨头一般瘫坐在地上,双手紧紧捂着肚子,痛得直抽气。 可他也不敢用力抽气,他的嘴唇都被顾云锦给打破,一呼吸就生剌剌的痛。 嘴里一股子血腥气,杨昔豫想吐出来,一使劲儿却岔了气,咳得撕心裂肺。 这幅模样,要多狼狈就有多狼狈了。 徐令意和徐令婕在听到消息后就随着姑娘、奶奶们过来了,倒不是不想阻拦顾云锦,而是叫程家那三姐妹有意无意地阻了路,错过了时机。 好不容易,徐令婕甩开了程家姐妹,刚想开口质问顾云锦,却听阮馨的声音从侧边响起,赶在了她之前。 “顾姑娘!”阮馨的声音都在发颤,难以置信看着眼前的画面,“顾姑娘出手伤人是什么道理?” 她问的顾云锦,目光却是看向了杨昔豫。 杨昔豫此刻蜷缩着身子,哪里还有平日半点儒雅风度? 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束起的长发凌乱了,咳得上气不接下气。 阮馨的心重重抽了一抽:“顾姑娘,这是自华书社,品字会是请各位来品鉴书法、钻研书道的,不是打打杀杀的,顾姑娘要动手,请出门去武馆吧,这里,不欢迎顾姑娘。” 顾云锦好笑地看了阮馨一眼,眼刀子甩了,才记起她已经戴了帷帽,对方根本看不清她的神色。 她深吸一口气。 别看她打得爽快,对她现在的体力而言,一下子爆发出来之后,双手还是又酸又胀的,两条腿都不自禁地打颤。 亏得寿安挽着她,她才能站得直直的。 顾云锦稳住气息,朗声道:“阮二姑娘办品字会的确是品鉴书法、钻研书道的,可姑娘请的有些宾客,实在是上不得台面。 我想请问阮二姑娘,公子们与姑娘、奶奶们分前后院,各自一处,互不打搅,两院的界限在哪儿? 你看看我现在站在哪儿?我站的是姑娘们的后院! 杨二公子直直就闯到了这里,惊搅到的不止是我,还有郡主和县主。 是他对我出言不逊,是他妄图拦我去路,我教训他,又有哪里不对? 自华书社没有限制住来客的不合适的举动,由着人走动西闯的,是你们管得不好; 不分青红皂白,张口就指责我行事失仪,这就是你们的待客之道? 还是说,把事情都推到我头上,书社就没有责任了吗? 我去不去武馆,是我的事,但自华书社,我往后是不敢来了的,谁知道在这儿走上几步,会不会被人冲撞阻拦呢? 今儿个拦的是我,我有拳头能自保,这要是换作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娇娘子,在登徒子手中吃了亏,你们自华书社赔得起吗?” 洋洋洒洒一番话,霎时间砸得众人都回不过神来,园子里静悄悄的,落针可闻。 有人面面相觑,不住琢磨着顾云锦的话。 她说得有道理吗?句句在理呀! 这里就是姑娘、奶奶们品字的后院,杨昔豫冲到这儿来,难道还是姑娘家的错吗? 分明是书社没有安排好,阮二姑娘质疑顾姑娘,那就真不对了。 看来,顾姑娘不止是书法大气,拳头厉害,嘴巴也是得理不饶人的。 公子们想,要是顾姑娘以后不来书社了,那多没意思呀…… 姑娘、奶奶们却是另一个想法,直到顾云锦一个一个字地顶回去,她们才想起来,刚刚急着赶来看热闹,帷帽都忘了拿了呀。 好在是两侧人隔了小半个园子,又有花木遮挡,各自都把精神放在正中的顾云锦身上,没有谁大咧咧往这厢打量。 有脸皮薄的,转身就回去取帷帽了。 脸皮厚的,倒不急着走,而是在心里默默想,这要是谁都能冲到后院来,那多不好呀。 她们又打不过人,吃亏了就惨了。 往后,书社下帖子,她们也要多掂量掂量来不来了。 阮馨被顾云锦质问得面色惨白,直到被点透了,她才发现是杨昔豫走错了地方。 只是话已经说出去了,顾云锦动手又没留余地,阮馨绞着帕子,道:“是杨公子走错了,你给他指了路,让他回去就好,做什么伤人呢?” 顾云锦偏过头问寿安郡主:“我让他别挡路,打哪儿来往哪儿去,他肯了吗?” 郡主摇了摇头,道:“不肯!” “岂止是不肯,他分明就是来惹事的!”长平县主一脸恼意,“杨公子可不是走错了,是特特来找顾姑娘麻烦的,张口闭口就是顾姑娘为何要写那副字,为何要出风头?呵,这是品字会,写与不写,轮得到别人指手画脚吗?” 阮馨的眼底闪过一丝愕然,听这个意思,是她让顾云锦写的字给杨昔豫惹了麻烦? 在后院的姑娘们不知道前头事,知情的公子们纷纷笑出声来。 田公子恍然大悟,大步走上前:“杨公子,堂堂八尺男儿,三番四次诋毁表妹,今日胡说八道被我们拆穿了,不仅不以为耻,还来找你表妹麻烦!啧啧!你这人呐!” 友人在一旁一个劲儿撞田公子的胳膊:“哪里来的八尺,没到呢!七尺、就七尺!” “不如说是四尺!” 话音落了,哄堂大笑。 杨昔豫的身高勉强是够了八尺的,田公子他们这般笑话他,是说他徒有个头,心胸狭隘,品行短浅。 田公子的身后,徐令峥沉着脸,一言不发推开了他,和徐令澜一道去扶杨昔豫。 要不是田公子一行人捣乱,阻拦他们,徐令峥早就能赶到了,早早把杨昔豫和顾云锦隔开,而不是等顾云锦打也打够了,骂也骂完了,再来搀扶。 看着痛得满头大汗的杨昔豫,徐令峥内心颇为无奈。 他也是压根没想到,让杨昔豫一个人静一静,怎么对方就静到后院来了? 认不出顾云锦的字,这事本来就只能认栽,杨昔豫倒好,竟来寻顾云锦要说法,真是昏了头了。 早知道杨昔豫会这么做,徐令峥刚才就不拦着徐令澜跟上他了。 这世上,最没办法的也就是“早知道”了。 第一百零二章 胸有成竹 徐令峥和徐令澜一人架住一边,把杨昔豫扶了起来。 他沉沉的目光看着顾云锦,似是想重新认识这位表妹一般,可他到底还是忍住了,一句话都没有说,徐令婕过来想出声,都被他狠狠瞪了回去。 阮馨上前,想让他们扶杨昔豫去雅间先歇一歇,也好请个大夫来看看。 徐令峥并不想留在这里丢人,道:“马车就在外头,不劳烦阮二姑娘了,我们这就回去了。” 阮隶焦头烂额。 他就被阮柏叫去,父子两说了一小会儿,这里就出事了。 还是这样的糊涂账! 他不满地瞥了阮馨一眼,这事儿说到底,就是人家表兄妹之间的矛盾私账,阮馨搅和进去做什么? 糊涂透了! 侍郎府今日两辆马车,原是够用的,可杨昔豫这会儿坐不直,只能平躺,一下子就拥挤不堪了。 一直冷眼旁观的魏游退后了一步,道:“你们先回去吧,我迟一步带令意回去。” 他看得分明,正如他不喜杨昔豫行事一般,徐令意也极其不满。 好好的品字会,原本徐令意能以一手字得些美名,却被杨昔豫闹得成了镜花水月,满京城里,谁还会关心这次哪一位的字写得好,只想知道顾云锦是怎么揍的杨昔豫。 如此下去,流言何时是个头? 徐令意也不知道,她垂着眼帘,掩饰其中一闪而过的嘲弄。 她不怪顾云锦,只怪杨昔豫。 侍郎府的马车出了自华书社,挪动杨昔豫费了些工夫,田公子的几个好友早就把里头的热闹都传给了守在书社外的小贩们。 消息跟热水进了油锅一般,霎时间就让小贩们炸开了。 什么?什么什么? 一场品字会,还能有这样的展开? 顾姑娘前回砸了书房,这次是真的打人了? 顾姑娘的一手字,大气又豪迈,一看就是下苦心思练过的,绝不是不学无术之人。 听这几位的意思,顾姑娘不仅打得名正言顺、有理有据,挥拳头的身姿也是矫健轻快。 合在一块,那就是能文能武,厉害极了呀! 日头当空,眼瞅着要到午饭时刻,酒楼茶馆都等着做生意,小贩们哪里还等得住,一溜烟儿地就去报信了。 书社里,还未散去的众人三三两两的,凑在一块交谈。 有目光时不时落在顾云锦身上,她浑不在意,等身上的力气回来了,她便信步往外走。 长平县主唤她:“这就走了?去哪儿呀?” 顾云锦回头灿然一笑:“去武馆呀!” 她脆生生的声音,伴着娇俏的语气,叫人忍不住就扑哧笑出了声。 谁也想不通,这么一个活泼俏皮的小姑娘,动拳头的时候,怎么就那么厉害了。 阮馨却根本笑不出来,顾云锦的话跟耳刮子一样甩在她脸上,可她只有端着架子,全当没听见。 只是,再忍耐着,她到底还是岁数不大,底气不足,眼睛一点点泛了红。 前院二楼的雅间,棋局过半,胜负已然明朗。 园子里的动静自然也传到了这里,阮老先生不插手品字会,全交由阮隶、阮馨打理,也就不操心那些。 他只下棋。 阮老先生捏着棋子,来回斟酌许久,终是又把它丢回了棋篓,中盘告负。 他仔细回忆了整个棋局,从一开始,蒋慕渊下子很稳,不见丝毫杀招,他隐约知道场面不如看起来的平静,可用心去分辨后,还是没有寻到那隐在后头的陷阱。 等陷阱显现,再想避开,就已经来不及了。 阮老先生道:“小公爷,你就不怕我不上钩,不照你的布局走吗?” 蒋慕渊把目光从窗外收回来,指尖捻着棋子,唇角微扬:“陷阱就在这里,布的引子也不止一枚,这招不上钩,还有下一招,总会把老先生引到陷阱之中的。” 他双眸炯炯,说得胸有成竹。 阮老先生讶异,从棋盘上取走了一些棋子,回到了近百手之前,又依着对局,依次黑白落子。 一面复盘,一面琢磨,来回数次,他终是恍然大悟。 “原来如此,”阮老先生叹息点头,“我即便改了这几手,依旧有后招,走偏了就拉回来,直到我掉到陷阱里投子认负。小公爷,我甘拜下风。” 蒋慕渊起身,道:“今日就到这里了,下次再来请教老先生。” 阮老先生送蒋慕渊离开,这才寻了阮柏来问品字会的事儿。 阮柏听了个七七八八,摇着头道:“杨公子是冲动了些,可顾姑娘动手伤人,实在太过了。 父亲,您是没有看到杨公子的伤势,我一眼看去都不敢认了。 一个姑娘家,野蛮行事,这、这也太过分了!” “冲动吗?”阮老先生问了句。 阮柏长长叹了一口气:“做学问的人,脾气都怪。” “你这是把我都骂在里头了!”阮老先生嗤笑一声,见阮柏急着赔礼,他摆了摆手,“罢了,怪就怪吧,不是说顾姑娘写的字不错吗?你且取来我瞧瞧。” 阮柏捧着顾云锦的笺纸回来,看着上头的笔迹,又是可惜又是不屑。 都说“字如其人”,可顾姑娘显然不是,字写得再好,也脱不去一身匪气。 寿安郡主把顾云锦送到了顾家小院外。 下马车前,顾云锦笑盈盈道:“郡主,替我告诉小公爷,今日是出气了的,谢谢他。” 寿安郡主倚着引枕,眼睛笑成了一条缝,脑袋却摇了摇:“我不传话的,要道谢呀,你下次自己跟哥哥说去。” 顾云锦忍俊不禁,伸手拍了拍郡主的胳膊:“好。” 书社后门,魏游和徐令意一道出去。 这会儿回侍郎府,里头也是一团乱,他们都不想去掺合那些,干脆慢悠悠地走回去。 正是午饭时,街上行人不多,穿过两条街,徐令意不由偏头往身后看了一眼——她总觉得有人在跟着他们。 如此暗暗观察了几次,徐令意大抵能拿准了。 魏游也发现了,一脸凝重地看向徐令意。 “那个穿青衣的,表兄认得吗?”徐令意问道。 第一百零三章 你差远了(书友170919042337417和氏璧+) 魏游的眉头不禁皱了起来,眼底晦涩,只是他不习惯说谎,还是实话实说:“是王琅。” 徐令意愣怔,脚步顿在原地,下意识转身看过去。 王琅被徐令意突然的转身惊了一惊,赶忙也侧过身,想避开对方视线。 只是,他实在不精通此道,无论如何闪避,都已经叫魏游和徐令意发现了。 最初的惊讶过后,徐令意很快稳住了心神,重新转过了身。 她不知道王琅跟着他们做什么,他们要是多走几条街,王琅是不是也要一直跟着? 这会儿没有旁人注意,指不定回头就被认出来。 徐令意戴着帷帽也就罢了,魏游的身份却是好认的。 思及此处,徐令意扫了一眼周遭铺子、巷口,道:“就前头小巷吧,听听他想说什么。” 魏游不赞同:“你与王家之间,本就只有长辈们的约定,跟你跟他,都没什么关系。 现在他和金家大姑娘已经定下了,就跟你更加无关了。 他跟着你,是他行事不妥,你又何必听他废话。” 只听今日品字会上王琅的一番话,魏游还当此人是个磊落光明之人,却没想到,王琅竟然会跟了他们一路。 真真是不知所谓。 还嫌城里风言风语不够热闹吗? 徐令意已经打定了主意,道:“正是因为他跟金家定下了,我才想劝他好自为之。” 魏游拗不过她,也担心王琅一直跟着引人注意,便答应了。 两人拐进了前头巷子,很快,王琅也跟了上来,三人在巷口处打了照面。 被逮了个正着,王琅的脸色微红,尴尬地轻咳了一声。 “麻烦表兄替我守着巷口,”徐令意说完,往巷子里走了几步,这才与王琅道,“公子为何跟着我们?有什么话,直说吧,说完了,就请自便,但也别与我不便。” 这话说得丝毫不留情面,王琅略有些局促,很快又定下心来,拱手行了一礼:“前回赏花宴,舍妹无礼,我给徐大姑娘赔罪。” 一面说,王琅的腰一面弯下来,这个礼,是到位了的。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王琅虽没有笑,但赔礼恳切,徐令意也不好意思揪着王玟那点事情不放。 再说了,顾云锦那踢翻椅子的一脚,让王玟摔得够呛了。 “赔礼我接受了,”徐令意道,“若无其他事情,我与表兄先行一步。” 王琅站起身,眼中似有挣扎犹豫,可他还是赶在徐令意离开前,恳切道:“我曾见过姑娘的字,不是今日品字会,而是去年腊月里。” 徐令意不解地看着王琅。 王琅笑了笑,有些苦涩,又有些无奈:“腊月,城隍庙前祈福树上,姑娘曾挂过一张浣花笺。 我欣赏那手字,一番打听之下,才知是姑娘的手笔。 我是真心想与姑娘……这才恳求父母。 原以为约定五月,如美酒陈酿,久候久香,到底是年轻不经事,不知迟则生变,会突生变故。 父母之命,我只能接受,无力改变,却还是给姑娘带来了许多纷扰。 今日说这些,只是想说,我真的十分欣赏姑娘的才华,却很遗憾,前路无缘。” 徐令意抿唇,面无表情听完了王琅的话。 王琅已然说得极其直白了,倾慕之心坦坦荡荡摆在她的跟前,可徐令意却没有任何波澜起伏,没有羞,也不至于恼。 她像是听着旁人的故事一样。 可她终究不是旁人,是这故事里的一员。 这么一想,徐令意觉得,对于王玟,她厌恶鄙夷,对于王琅,她也是,真的看不上。 “人各有不同,造化不同,追求不同,”徐令意沉声道,“世人都觉得,我伯父平步青云,以如此年纪官拜工部侍郎,他比我那位只打理家中生意、没有官身的父亲出色多了。 可在我心目中,我父亲却比我伯父更出众。 我欣赏我的父亲。 婚姻之事,的确是父母之命,但我总想,我若要嫁,就该嫁一个与我父亲一般认真果敢之人。 而公子你,比不上我父亲,你差远了。” 扔下这段话,徐令意没有给王琅再开口的机会,与魏游一道离开了。 王琅怔怔站在巷子里,看着徐令意的身影消失在街口。 他以为徐令意的话是虚张声势,是姑娘家的挽尊,可等他想到流言里曾经传过的那些往事时,他的脸霎时间失去了血色,惨白惨白的。 徐令意说的是真心话。 当年,徐砚得了功名,杨氏榜下择婿,把徐家从商贾带入官场。 为此,闵老太太再也看不上小商之家的魏氏,琢磨着要让徐驰退亲,另娶高门。 是徐驰说什么也不答应,他认准了魏氏,绝不愿意另选,费劲心思与闵老太太拉锯,得了徐砚的同情相助,最终成了这门亲。 多么相似啊…… 他真的,远远不及徐令意的父亲。 他的欣赏,在徐令意听来,大概也与笑话无异吧。 北三胡同口,沈嬷嬷匆匆忙忙往小院赶。 她白日去街上采买些东西,刚准备回来,就听人说顾云锦把杨昔豫打了。 杨昔豫那个混球,沈嬷嬷是最讨厌不过的了,打了就打了,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可她怕顾云锦吃亏。 自家姑娘那三脚猫的功夫,沈嬷嬷还不清楚吗? 她急忙赶去了自华书社,在门口一打听,才知道里头已经散了,郡主送顾云锦回了胡同。 也是,正主都走了,其他人留在那儿还有什么热闹可瞧的,可不就都散了嘛。 沈嬷嬷又往回赶,推开了院门,抬声道:“姑娘,手痛吗?有伤着吗?” 顾云锦正坐在天井里给徐氏、吴氏她们说事情经过,闻声回头道:“没有伤着。” 沈嬷嬷不信,上前来拉起顾云锦,前前后后看了几圈,确定安然无事,这才长松了一口气。 只是低头再一看,顾云锦的两只白玉似的手上,背面通红,有一两处关节,许是蹭到杨昔豫衣服上的坠子、领子,破了几处皮。 沈嬷嬷心疼死了。 吴氏笑道:“给她涂了药了。” 沈嬷嬷疑惑,家里是有伤药,但似乎不是这个颜色的,这药晶莹剔透,吸吸鼻子,还挺好闻的,她不禁问道:“这药哪儿来的?” 吴氏往隔壁努了努嘴:“喏,贾家大娘送来的。” 第一百零四章 翻脸 走到青柳胡同口时,徐令意才与魏游道:“刚刚的事儿,还请表兄替我隐瞒。” 她知道魏游都听见了,只是这一路,他们谁也不说,谁也不问而已。 魏游颔首应了:“放心吧。” 王琅的事可以放下,徐家里头的纷争却不能充耳不闻。 刚进了侍郎府,门房悄悄与两人道:“杨家那儿也来人了,都挤在豫二爷的书房呢。” 两位表公子的书房不过一墙之隔,魏游当即掉转头,与徐令意一道去轻风苑。 杨家来的是杨昔豫的母亲贺氏与兄长杨昔知。 杨昔豫的书房算是宽敞的,只是一时间挤进了太多人,难免转不开身。 贺氏坐在床头,帕子掩面,两只眼睛已然哭得通红,她看着昏睡的杨昔豫,心里跟刀割一样。 她生的这般俊朗的儿子,今天被顾云锦一个姑娘打成了这幅样子! 她得了信赶来时,压根就不敢认了。 贺氏一遍又一遍在心中咒骂着顾云锦,而后抬起头,眼珠子一突,恶狠狠瞪着杨氏:“你替我照顾儿子,就是这么照顾的?” 杨氏亦是一肚子气。 自打杨昔豫被抬回来,她就忙得脚不沾地。 又是请大夫,又是使人去娘家报信,又是向徐令峥、徐令婕询问事情经过,好不容易厨房里煎上药了,贺氏也到了,杨氏刚要歇口气,就被贺氏瞪得心烦意乱。 杨氏深吸了一口气,她还要怎么照顾侄儿?书社里,杨昔豫去找顾云锦麻烦,难道是她没看住吗? 她怎么看得住? “嫂嫂这话就不对了!”杨氏抬声道。 话音未落,贺氏已然开口打断,她手一挥:“你一定要给我一个交代!” 杨氏气闷,她们姑嫂多年都有矛盾,只是平时不在一处处着,只逢年过节打个照面,很多事就太太平平过去了。 杨昔豫的受伤,使得表面的平静霎时间就打破了。 徐令婕依着杨氏,忿忿道:“您说母亲做什么?又不是母亲把表兄打了的。” “难道让昔豫去娶那泼辣货就不是你母亲的意思了?”贺氏重重拍了拍床板,“说什么将军府的姑娘,她和徐慧在将军府能过下去,会滚回京城里来?我早说了,我看不上她,是你们非要巴巴着……” 杨氏的火气也憋不住了,站起身来,道:“看不上?那嫂嫂你看上谁了? 杨家里头现在什么状况?你还做着从前跺一跺脚官场震三震的美梦? 云锦有什么不好的?没爹没娘,徐慧还是个好拿捏的,将军府的嫡女身份,委屈了昔豫吗? 你给昔豫找一个?找一个在官场上说得上话的岳家,等媳妇进门,还有你大呼小叫的地方吗?” 杨氏气得胸口不住起伏。 这几年间,娘家走在下坡路上,她看得一清二楚,心里也火急火燎的。 可偏偏,自家这位嫂嫂,就跟看不懂局势一样,依旧我行我素,亏得府里还有几位老太太当家,不由贺氏做主,否则后院更加一塌糊涂。 娶顾云锦,是杨氏反复琢磨之后最合适的。 出身够了,又是在她跟前养大的听话孩子,往后让她往东,还能往西不成? 真要跟王甫安那样,给儿子高攀一个媳妇,那往后,府里谁说话? 谁厉害谁说话!就像在侍郎府里,闵老太太跟她大呼小叫,但大事上能拗得过她杨氏吗? 不可能的。 只因为,徐砚今日的地位是杨家抬起来的,杨家再风雨欲来,近几年间,左右徐砚的前程还是可以的。 徐砚也是明白人,哪怕夫妻之间拌嘴吵架,到头来也是徐砚生闷气、最终认个错。 但再过几年,杨家若再无进展,那就难说了…… 杨昔知不是那块料,杨氏把所有的希望都压在了杨昔豫身上,把他接来侍郎府、请名师指教,又为他物色妻子人选,她费心费力,没讨到好,还落了杨氏一通埋怨。 杨昔知皱了皱眉头,道:“母亲、姑母,你们心急二弟受伤,但也别伤了和气。” 杨氏哼了声。 和气?原本就没有那东西。 “要我说,都怪那个阮馨!”徐令婕咬牙道,“要不是她没事找事,让云锦去题字,哪里有后头的事情!明明无冤无仇的,不晓得她为什么要针对我们。” 闻言,杨氏和贺氏的面色具是一黑。 阮馨成了两人共同能指责咒骂的对象,你一言我一语的,说道了几句,总算把刚刚剑拔弩张的气氛给消了。 屋里刚刚太平下来,院子里就传来一阵骂声。 杨氏一听那动静,眼底满满都是恼意和不屑:闵老太太来凑什么热闹! 闵老太太扶着戴嬷嬷的手进来:“一群扫把星!惹事精!家里的孩子都是好好的,就几个吃徐家的喝徐家的整日里翻腾,惹了多少闲话? 我好不容易赶走了顾云锦,杨昔豫还巴巴地凑上去挨打,这是想气死我不成? 都走、都走!徐家不养了! 没这几个扫把星,徐家太平着呢!” 闵老太太气得直跳脚,把表亲家的孩子接进府里来养,这就是个错误! 不仅被外头说成了沽名钓誉,没落到半句好话,反而因此生出无数流言蜚语。 如果杨昔豫在杨家,顾云锦在北三胡同,他们打破了天,跟侍郎府也没什么干系! 杨氏瞥闵老太太,明知跟她说道理说不通,但现在也不是让杨昔豫归家去的时候,她上前一步,开口道:“老太太……” “你给我闭嘴!”闵老太太喝断了杨氏的话,“我还没跟你算账呢!杨昔豫勾引我身边的丫鬟,我看在你的面子上才放过他,没把事情摊开来,可他倒好,不知悔改,继续给我们徐家添乱!” 杨氏倒吸了一口凉气,她就该知道,闵老太太这人,根本就不可理喻! 无论老太太答应过什么,她转头就能改了,把说出来的话都咽回去。 贺氏什么时候受过这等气,老太太没骂她,但句句话都在扇她的耳光。 她站起身,与杨昔知道:“叫人备车,把昔豫接回去!满口喷粪,我都怕把昔豫给教坏了!” 贺氏和闵老太太各不退让,杨氏周旋了几句,两边不讨好,气得一挥袖子回了清雨堂,再不管那些糟心事。 杨家的马车出了青柳胡同,没多时,消息就传开了。 左右邻居们一传,沈嬷嬷就告诉了顾云锦。 顾云锦咬着油包,眨了眨眼睛。 侍郎府这波走向,她看不懂了呀,谁来跟她分析分析…… 第一百零五章 听不听? 抚冬打听来的消息比邻里们传的具体些。 虽是被闵老太太“赶”出家门的,可老子娘还在府里,她要回去看家人,谁也不能拦。 许是杨氏被老太太气得够呛,没顾上堵下人的嘴,书房里的争吵很快就在家仆之间传开了。 抚冬的嫂嫂胡范氏说得绘声绘色:“前回让表姑娘砸过一通,豫二爷对东西挑剔,这些日子也没添几样能入眼的。 因此,屋里显得空荡。 可落在杨家太太嘴里,就成了太太对豫二爷不上心的罪证了。 大夫说豫二爷没大碍,看起来惨,其实没有伤到筋骨,淤血散了就没事了。 按说不管好不好,当娘的在病床前心疼还来不及,偏那杨家太太,就顾着大呼小叫跟太太、老太太吵架了。 知道的,是伤了儿子,不知道的,还以为碎了个稀罕物,借此发难呢。” 抚冬的娘胡峰家的听得一脸尴尬:“少说两句,到底是主子们的事儿。还有抚冬你、你跟着表姑娘,但也不该和府里伤了和气,咱们始终是徐家的人……” 胡范氏撇嘴:“世上哪有两边不得罪的好事?要我说,抚冬选得就没错,不跟了表姑娘,留在府里还能去哪房哪院谋差事?” 胡峰家的嘴拙,说不出来了。 胡范氏便又嘀嘀咕咕与抚冬道:“眼下最一脸儿懵的是二太太那儿。 本指望着大姑娘在品字会上出出风头,外头夸一句有才学,比什么都好。 现在,大姑娘的才名被豫二爷受伤给掩了,这还不算,老太太放话不养表亲,连游二爷也……” 这些消息,顾云锦听抚冬说得目瞪口呆。 闵老太太这是一刀切,谁也不放过啊。 魏游在侍郎府这几年,读书上不算出类拔萃,但也是勤奋刻苦,先生们都喜欢他的钻研劲儿。 相较于事事爱出风头的杨昔豫,魏游从不惹事,规矩极了。 可他被牵连了。 顾云锦摸了摸鼻尖,她是有仇报仇,一拳一拳打得爽快,无意牵连人的。 可她也想不到,闵老太太出牌能出成这样,眼花缭乱还让人晕头转向。 “游表兄已经回去了?”顾云锦问道。 “还没有,”抚冬道,“魏家不在京城,哪像杨家那样说走就走的,奴婢听说是在收拾行囊了,二太太气得不行,撸着袖子要去仙鹤堂找老太太,被大姑娘劝回来了。” 顾云锦瞥了抚冬一眼。 厉害了,连魏氏在轻风院里撸了袖子都知道。 不仅是抚冬知道,茶博士们也知道,张口说起故事来,栩栩如生。 素香楼的东家从五爷那儿买了消息,依旧走在了最前方。 “说是侍郎府养表亲,可众位客官可知道,侍郎府根本没掏什么银子。 杨家的家底,不用我细说,养个公子的银子怎么可能少? 魏家亦是商贾,人家书念得不多,银子一样不缺。 一年四季,依着日子,两家交银子给侍郎府,公子的吃穿、先生的束脩,说到底,还是杨、魏两家自个儿的钱。 您问顾姑娘的? 侍郎府以前留着原配老太太的陪嫁没有给北三胡同,将军府那儿,顾姑娘回京时,嫡母的东西都是搬回来了的。 江南苏家,不缺庄子,每年的收成红利,一样送入京城。 还记得前回徐侍郎夫人给顾姑娘买镯子吗?哈!四年里的头一回! 啧啧,那金银铺子的娘子们听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 听客们哈哈大笑。 这番热闹在京中传了三天,被另一桩大事盖了过去。 去岁时,圣上在城郊山上替贵妃敕造养心宫,一为行宫,二为道观,为贵妃祈福。 开工不过九个月,刚刚搭建好的主殿框架,一夜间轰然倒了大半。 消息入宫,贵妃娘娘昏厥,圣上大怒,工部衙门上上下下跪在了宫门外,不说老尚书刘大人,两位侍郎,底下的提举、典史,只要与工部挨得上的,不管入流不入流,一个都没敢少。 从天亮跪到了日头偏西,得了圣上两句骂。 “在朝不能替朕分忧,在家不能管束家人,朝廷的俸禄,是让你们请百姓吃酒喝茶的吗?” 哪怕没有点名道姓,所有人都知道,这是朝着徐砚和王甫安去的。 徐砚近来丢人丢多了,可大庭广众之下,得这么两句话,还是下不来台,羞愧难当。 刘尚书依着圣上的心意,让徐砚回家闭门思过去。 徐砚无奈,也不能在圣上震怒时提什么将功补过,便回了青柳胡同。 仙鹤堂里沉闷,杨氏关心事情进展,闵老太太对扫把星们骂骂咧咧,徐砚听得头痛,下意识地,看向了柱子旁的绣礅。 以前,顾云锦会坐在那儿。 而现在,这个府里唯一会对他表露出关心的外甥女,也不在了。 暗暗叹了一口气,徐砚想,这里实在闷得慌。 敕造的宫殿倒塌,绝不是小事。 抛开偷工减料不说,对国运亦有损。 言官们打了数天的嘴仗,一个帽子比一个高,连原本热闹议论的京中茶馆百姓们都渐渐犹豫斟酌起来。 看戏图个热闹,可要是说错了话,被牵连进去,那就要命了。 顾云锦听了些传言,倒塌似是因为虫患,蛀了根顶梁柱,那夜山上风大雨急,就倒下来了。 再具体的,市井流言就说不清了。 乌太医给徐氏诊脉,又仔细调整了方子。 顾云锦自从回来住,就切身体会到徐氏的身体好一些了。 许是天气渐暖,夏日临近,许是用药得当,徐氏咳嗽少多了,胃口也开了些。 药童记下方子,送乌太医回去后,又带着药包回到顾家院子。 顾云锦在天井里压腿,回过头,正好看见他。 她不甚在意,又换了条腿,等压完了一扭身,药童还站在原地。 顾云锦挑眉:“可是药方还有什么要注意的地方?” 药童的视线偏了偏,躲开了顾云锦的目光,道:“养心宫的事儿,我还知道些别的,不晓得顾姑娘听不听?” 顾云锦眨巴眨巴眼睛。 她前几回听沈嬷嬷、抚冬转述茶博士们的各种故事,有时正好会被药童遇见。 莫非在人家眼里,她就成了个爱听各家传言的人了? 听不听呢? 当然是听的,她就是个喜欢听的呀。 第一百零六章 都瞎了 顾云锦在石凳上坐了。 念夏添了茶水,抚冬拉了沈嬷嬷来,虽然各个都面色如常,但顾云锦看得明白,她们每一个都很想听。 药童略略吃惊,但很快也释然了。 “清明时,圣上去太庙祭祖……” 太庙的看守、供奉素来都有规矩,能在其中诵经祈福的也都是得道高人。 当天,太庙里却出现了一位面生的老道。 据掌管太庙的官员所言,这位老道是泰山上三清观的燕清真人,云游入京,在城外灵音观里小住,因道行出众,随着合水真人一道,在祭祀时到太庙做法祈天福。 合水真人的名号,在宫中亦是出名。 圣上又对泰山道场传承百年的炼丹之术极有兴趣,便请了燕清真人讲解。 燕清真人没有多说旁的,只说那西山上的养心宫。 “西山香火繁盛,大小道观近百,其中不乏像灵音观这样的积攒百年香火灵气的大道场,圣上却在西山顶建养心宫,直直压在近百道观之上,也不知道贵妃娘娘的福报撑不撑得起养心宫下的百年香火。” 这种话,是能当着圣上的面直接说的吗? 圣上大怒,要处罚燕清真人,亏得合水真人与其他一众道长求情,才算保下了燕清真人的性命。 命有了,燕清真人被赶出了京畿一带,不许他再妖言惑众。 这番说道,自是死死瞒住,除了当日在太庙之中的皇亲国戚、官员道士,再无其他人知晓。 一个多月了,京里也没有闲言碎语传出。 按说,这事儿就算过去了,可谁会想到,养心宫的大殿说塌就塌了呢。 “御书房里吵了两日了,皇太后那边的意思,要满朝把燕清真人寻回来,说个破解之法,免得伤了国运,另一部分,说真人信口雌黄,一定是早就看出工部偷工减料,选用的木材有问题,这才有了太庙里的那些话。” 两方互不退让,圣上心向后者,无奈前者是皇太后的要求,这才搁置着。 顾云锦听得啧啧称奇。 前世的这时候,她住在侍郎府里,对外头的事情不怎么关心。 徐砚没有受到流言拖累,养心宫塌没塌,他都不会闭门思过。 因而,顾云锦并不清楚,前世有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情。 不过…… “你怎么知道的?”顾云锦疑惑,“你还进了御书房不成?” 药童被顾云锦盯着看,脸上微微发红,道:“我父亲是乌太医的徒弟,现在在太医院供职,给贵妃娘娘看诊。 自从大殿塌了,娘娘一直病着。 皇太后也为此抱恙了,她不肯用其他御医的方子,请了乌太医进宫去。” 皇太后请乌太医,与其说是看诊,不如说是抱怨。 来回说道一通,不止是乌太医,连药童都听懂了。 皇太后能说的不能说的都说完了,才想起这个药童是给贵妃诊脉的夏御医的儿子夏易,黑着脸把他赶到了殿外,免得他把这些话传给自个儿老子,又传去贵妃那里。 顾云锦真不知道这药童有这样的来历,支着腮帮子直笑:“所以,你没有去给你父亲通风报信,反而把来龙去脉告诉了我们?” 夏易以手作拳,清咳一声:“我告诉了你们,你们也不会往他处说去。” 顾云锦几人交换了个视线。 燕清真人的警示,皇太后与圣上意见相左、与贵妃的婆媳不睦,这些事儿,她们想说道也不能到处说的。 抚冬撇嘴叹气:“只能听,不能说的事儿,下回别叫上我了,多不得劲儿呀。” 顾云锦听了这话,被逗得哈哈大笑。 可不是,多不得劲儿呢。 夏易时不时看顾云锦两眼,见她展颜笑了,心情不由一松。 顾姑娘笑起来可真是好看。 他最初是从表姐妹不和里知道顾云锦的,彼时以为一个巴掌拍不响,谁都不是个善茬。 等他随乌太医来了顾家小院,与顾云锦接触几次之后,他才发现,这个姑娘是个心善又爽直的。 真心实意待人,爱笑也爱热闹。 市井流言再多,她依旧还是“我行我素”。 可他再不觉得是一个巴掌拍不响了,反而觉得一言不合就动手的顾云锦生动极了。 原本可以交由他人跑腿送药,现在他才舍不得,每次都自己巴巴地跑来。 这次,连那些不该说的事情,都一股脑儿说了。 这大概就是…… 夏易还没来得及继续往下想,吴氏就回来了。 吴氏见了夏易,笑着问了声好。 夏易回了一礼,起身告辞。 吴氏笑着让念夏送客,等人一走远,便把顾云锦拉到了身边:“他怎么这会儿还在?” 顾云锦道:“与我们说故事呢。” 吴氏微微蹙眉,斟酌着用词,道:“我琢磨着他是不是瞧中你了?他看你那神色,像那么一回事。” 顾云锦愣住了。 像那么一回事是怎么一回事? 她怎么就半点没发现? 顾云锦下意识看向沈嬷嬷。 沈嬷嬷皱着脸,迟疑道:“奶奶这么一提,似乎是有一点儿……” 顾云锦鼓着腮帮子。 就冲沈嬷嬷这被吴氏提了还迟疑的态度,她就不信吴氏说的。 她自认在这方面薄弱,哪怕嫁过杨昔豫,夫妻之间也没品出多少情意来。 但,她自个儿眼瞎,她就不信,沈嬷嬷和念夏、抚冬都瞎了。 吴氏道:“我琢磨着像!” “我没看出来啊……”顾云锦叹道,她要是看出来了,才不会听那药童说那么多故事呢。 “你能看出来什么?”吴氏笑骂,“就算有公子盯着你目不转睛地看,你也以为人家是爱美之心,看你好看!” 顾云锦噗嗤就笑出来了:“我就是好看呀。” 吴氏拿她没办法,姑嫂两人挠成一团。 罢了,看不出来也好,免得这小丫头稀里糊涂地被人多看两眼就哄了去。 跟顾云锦现在这样,对方多少秋波都是白费精力,她半点儿也接不到。 “瞧这姑嫂两!”贾妇人来窜门,便随着送客的念夏一道进来了,“什么爱美之心?哪个有我们顾姑娘美?” “大娘可别夸她了,夸得都上天了。”吴氏哈哈大笑,上前挽了贾妇人,背着顾云锦,暗悄悄与对方道,“我总觉得乌太医的药童看云锦有那么些意思,又怕是我走了眼,大娘下回帮我参谋参谋?” “啊?”贾妇人瞪大了眼睛。 药童,那个夏易? 哎呀这是要紧事儿,她回头就要使人报给小公爷去。 第一百零七章 劝说 捻墨小心翼翼地捧着铜镜,一点点凑到杨昔豫跟前,垂着头不敢吭气。 贺氏把儿子从侍郎府里接回来后,还以做事不利为由,处罚了之前伺候杨昔豫的小厮们,又重新拨了人手来。 捻墨就是新来的。 他伺候二爷时日短,愣是没有从对方身上找出从前京中传言里的“温润和气”来,反而是让他胆战心惊的。 许是伤了颜面,杨昔豫近来的脾气特别暴躁,伤后第一回照镜子时大发雷霆,自那之后,已有一旬,再不肯看一眼镜子。 今日,不晓得哪儿来的心潮,杨昔豫让捻墨取铜镜来。 捻墨暗悄悄给自个儿鼓气:二爷脸上的伤好得差不多了,不再青一块红一块,应该不会再…… “啧!”杨昔豫皱起眉头。 捻墨被这一声唬了一跳,险些没拿稳铜镜。 杨昔豫嫌弃地看了他一眼,兴许是模样恢复了八九成,他舒坦多了,终是没有为难捻墨,挥手让他退了出去。 捻墨半点没有耽搁,放下铜镜出了屋子,还来不及松一口气,就见贺氏不甘不愿地和杨氏一道来了。 这是杨氏在杨昔豫归家之后,第一次回娘家。 当然不是她主动回来的,是杨家三请四请请回来的,若不然,以她那天和贺氏撕破脸的吵法,哪怕能屈能伸,也要再端上几日架子。 杨氏没有急着进屋,沉沉看着贺氏,道:“几位老太太的话,嫂嫂也听到了,你不愿开口与昔豫说,就我来说,只是,莫要再拖我后腿!” 贺氏绷着脸。 这几天,几位老太太没少教训她,说她不懂轻重、沉不住气,哪怕闵老太太泼皮无赖,其中还有杨氏周旋,可她却不管不顾带杨昔豫回来了。 这可不是争一口气,这损了杨氏的脸面,也要毁了杨昔豫的前程。 毕竟,侍郎府请的先生是数一数二的,杨昔豫跟着他,进益良多,眼看着过两年要下场初试,现在换先生,自损根基。 贺氏再横,横不过老太太们,哪怕一万个不甘愿,也只能给杨氏低头。 不仅是杨昔豫的学业要听杨氏的,连娶妻,最好的人选还是杨氏挑中的顾云锦。 杨氏知道贺氏委屈,自个儿的儿子的大事,全要听小姑子的,当娘的一句话都说不上,换谁能高高兴兴的? 可说到底,还不是贺氏没本事? 要不是杨家年复一年走下坡路,杨氏还要费心费力给娘家谋划? 杨氏再不理贺氏,撩了帘子进屋去。 杨昔豫坐在大案后,听见动静抬起了眼帘。 杨氏上前,仔仔细细观察一番,叹道:“看起来好得差不多了。” “劳姑母挂心。”杨昔豫闷声道。 杨氏坐下,劝道:“姑母与你说要紧事,你千万别不爱听。 外头流言多,你一个体体面面的公子,遇到这种事,肯定下不来台。 可你还不到弱冠呀,这辈子还长着呢,他们笑你一时,能笑你一世吗? 世间就是捧高踩低,等你出息了,金榜题名,平步青云,你且看看,今日笑话你的在哪里? 我们不说旁人,就说你姑父。 他当初被人说是贱商出身、不堪大用,现在呢?他同科的进士多的是还在旮旯窝里当小官的。 近来的流言,他闭门在家,可你看着,过了这一阵,他重回工部,谁见了能不拱手哈腰叫一声大人? 你只要好好念书,以你的才华,一定能考出来。 姑母会安排好的,你和令峥他们继续跟着先生念书,还有游儿,四个人都不变。” 杨昔豫疑惑地看向杨氏。 他在侍郎府住了几年,闵老太太骨子里是个什么样的,他一清二楚。 那天他昏昏沉沉,没有听见老太太是怎么吵怎么骂的,但能在不足半个月里,让老太太低头,把说出来的话都咽下去,自家姑母的手段也是厉害了。 杨氏看得明白,倒也不诓他,实话实说道:“要不是你姑父挨了训,又闭门思过,老太太哪里会这么容易就松口了。” 闵老太太再阴阳怪气、咋咋呼呼的,摊上徐砚的事儿,还是只有低头一条路。 总不能为了点姻亲间的不睦,真的断送了儿子的前程吧? 杨氏以让魏游留京念书给魏氏卖了个好,妯娌两人一道跟老太太周旋,费了些功夫,总算成了。 杨昔豫颔首道:“真是难为姑母了。” “你晓得姑母用心就好,”杨氏叹气,话锋一转,提了正事,“云锦那丫头,做事不周全,脾气上来了就不讲理,可说到底,总归是我跟前养了四年的,她的性子,我是晓得的……” 提到顾云锦,杨昔豫的脸色沉了沉。 杨氏道:“流言嘛,他们现在看热闹,等真的成了事,你娶她进门,那所有的都是小儿女的打情骂俏。” 杨昔豫的唇角颤了颤。 那么重的拳头,一下接着一下,这是打情骂俏? 杨氏沉声道:“你要是看不上云锦,你不妨告诉姑母,京中门当户对又与你前程有益的人家,你看上了谁家的?谁家的姑娘能听话,能由我们杨家拿捏?只有云锦,你明白吗?” 杨昔豫默默点头。 拖了两日,杨昔豫等脸上的伤势再也看不出端倪的时候,这才到了北三胡同。 念夏正在院门外与邻居家的小丫鬟剥着瓜子聊天,眼瞅着一辆马车在自家院外停下,车帘撩开,露出杨昔豫的脸,和半车礼物,念夏吓了一跳,一把扔了手中瓜子,三步并两步冲进院门,又嘭的一声关上。 沈嬷嬷听见动静,探头高声道:“做什么呀?” 念夏小跑着过来:“黄鼠狼来了。” “什么?”沈嬷嬷一头雾水。 念夏磨了磨嘴皮:“哦,是豫二爷来了,他还备了半车礼,这不是黄鼠狼来拜年了吗?” “我们这儿可不养小鸡。”顾云锦从屋里出来,咬牙道。 前回杨昔豫被她揍成那样,她以为杨氏和杨昔豫总该消停了,没想到,竟然还敢上门来,可见是下手还不够重。 沈嬷嬷颔首,道:“姑娘说得是,奴婢把他打出去。” 第一百零八章 药石无医 顾云锦不惧与杨昔豫动手。 反正,前回大庭广众之下已经揍过一顿了,有一就有二,照打就是。 理了理袖子,顾云锦大步要往外头去,却被徐氏和沈嬷嬷一左一右拦住了。 徐氏不赞许地摇了摇头:“那天在书院,边上只有郡主和县主,你想打他就只能亲手打,今日不同,家里各个都在,你且歇着,让沈妈妈去。” 沈嬷嬷忙不迭点头:“太太说得对,那个瘦竹竿,一脚就能踢趴下,姑娘只管看着,免得打他还手疼。” 她可舍不得姑娘再伤了手了。 白白嫩嫩一双手,跟豆腐似的,用来打人,实在叫人心疼。 顾云锦哭笑不得。 念夏上次看贾妇人教训戴嬷嬷时开了窍,端了抚冬正搓洗衣裳的水,就往外头去。 抚冬三两步追上去。 两人贴着门板,听外头动静。 一下又一下的敲门声,不急不躁的,许是知道里头不会开门,杨昔豫先开口说话了。 “表妹,那日的事是我不对,我来……” 念夏和抚冬交换了一个眼神,点了点头。 抚冬一把拉开了院门,念夏扬手把洗衣水泼了出去。 杨昔豫的话才说了一半,迎面污水就袭了过来,亏得他站在胡同中央,只湿了鞋面,他霎时间就愣住了。 来北三胡同之前,他想过,顾云锦也许会冷嘲热讽,也许会挥拳踢腿,也许压根就关紧大门只当无人在家,可他压根没想到,迎接他的是一盆洗衣水。 公子出身、往来又都是官宦子弟的杨昔豫,何曾见过这种市井小妇撒泼的手段? 他涨红了脸,尴尬万分,想甩袖子就走,却又不得不硬着头皮道:“我来给表妹赔礼,上次你若还未出气,今日再撒气也行,我就站在这儿,随你撒气了。” 杨昔豫摆出一副纵容态度,甚至是带了些无可奈何,仿佛无论顾云锦做什么,他都不还手,他都愿意接受。 若是不知来龙去脉的,只怕是要当成表兄妹置气,一个骄纵得无法无天,一个宠溺得不管不顾。 哪怕是听过市井流言的,端看杨昔豫这态度,难免也要在心里转圈疑惑:这俩表亲,怎么会闹到这地步了?明明,能是欢欢喜喜的呀。 念夏和抚冬气得满脸通红。 沈嬷嬷提着扫把冲出来,喝道:“少摆这假惺惺的姿态!算计我们姑娘算计上瘾了不成? 当着郡主、县主的面,都敢跟我们姑娘大呼小叫,平日可没少欺负人! 您这副模样,摆給愿意看的人去看吧。 我们北三胡同,各个眼瞎,不吃这一套!” 杨昔豫的目光落在那把扫帚上,沈嬷嬷把戴嬷嬷扫出胡同的壮举,他是听说了的。 哪怕他硬撑一口气,想到那场面也忍不住发憷。 “妈妈……”杨昔豫下意识后退半步。 捻墨还算机灵,从马车上提了几样东西塞到杨昔豫手中。 杨昔豫赶忙往沈嬷嬷身前推:“徐家姑母身弱,这些都是补气补血的药材,留给姑母养身体……” 他一面推,一面一个劲儿地往院门里张望。 沈嬷嬷被一盒盒药材塞了满怀,一时间没腾出手推回去。 顾云锦就站在门内看动静,见杨昔豫这般不依不饶,双手不由发痒。 想揍他,还是想亲手揍他! 哪怕手痛,也想揍! 顾云锦迈出院门,二话不说,对着杨昔豫的肚子就是一拳。 杨昔豫见顾云锦出来,脸上刚露出惊喜,下一瞬,就被一拳头打得倒吸凉气。 捻墨在一旁目瞪口呆,这顾姑娘当真跟传言里一样,说打就打,吓死人了! “姑娘呦!”沈嬷嬷急得跳脚,才劝她小心手痛,怎么就听不进去呢。 见顾云锦还要接着打,沈嬷嬷顾不上什么人参鹿茸,一股脑儿全砸在地上,将扫帚一把塞到顾云锦手中:“姑娘用这个!” 好歹不伤手不是。 顾云锦掂量了两下,举起来就往杨昔豫脸上砸。 没有学过枪棍,顾云锦舞得没有章法,只求一个顺手。 一面砸,她一面想,不能只练拳法了,回头该让念夏和沈嬷嬷指点指点枪棍之术了。 杨昔豫一个劲儿地躲,绕着马车兜圈子。 顾云锦砸了一通,气顺了大半,杵着扫帚道:“还不滚?真想被一把扫帚打到东街上?” 杨昔豫狼狈又羞愧,可就算如此,他都一瞬不瞬看着顾云锦。 他知道顾云锦长得好,这会儿额头微微泌出汗珠,脸颊泛红,越发让人移不开眼。 恍惚间,他突然就明白了“河东狮吼”的趣味了。 这一通打,不算白挨。 顾云锦把扫帚交还给沈嬷嬷,拍了拍掌心,转身回了院子。 沈嬷嬷鄙夷地瞪了杨昔豫两眼,见对方没有要离开的意思,举起扫帚又要打过去。 杨昔豫肩膀上挨了一下,痛得整张脸都皱了起来,沈嬷嬷这力道可比顾云锦凶多了,他只好连连后退。 捻墨想上来拦,却不是沈嬷嬷的对手,只能眼看着杨昔豫步步往后,险些与胡同口进来的少年人撞到一处。 来人是夏易。 他拎着一提药包,冷眼看着杨昔豫:“公子受伤了?” 杨昔豫一怔。 夏易没有等他回答,上前一步扣住杨昔豫的手腕,搭住了脉搏。 杨昔豫下意识挣了挣,却听对方说“我是学医的”,就止住了动作。 夏易沉着脸,良久才放下手,上下打量了杨昔豫几眼,一言不发越过他,就往胡同里走。 杨昔豫不解,哪有大夫诊脉之后什么都不说的,他不由唤道:“你……” “药石无医!”夏易顿了脚步,“杨公子的脸皮,已然厚得药石无医了,我开不了方子,自然无法可说,公子另请高明吧。” 话说到了这里,杨昔豫哪里不晓得夏易是嘲讽他来的。 他气得够呛,阴着脸上了马车,离开了北三胡同。 这一出戏,不消多时就传开了。 贺氏听了信,又是气又是急的,直骂杨氏昏了头,给杨昔豫出这样的主意,挨打又丢人。 她哭哭啼啼去见几位老太太,又被老太太呵斥。 “丢人?之前就不丢人吗?事已至此,不破釜沉舟,还有破局之日吗?大丈夫能屈能伸,那顾云锦有本事再闹腾啊!她追着昔豫打上三次,你且看看,到时候城里是笑话昔豫丢人,还是指责她骄纵无礼、斤斤计较!” 一旦顾云锦背上了那一桩桩的污名,她之前行事的是非对错,难道还会一面倒吗? 第一百零九章 风声渐转 五月下旬,抚冬回小街上看望爹娘。 左右住着的不是徐府下人,就是同在青柳胡同其他官家里当差的,极其热闹。 抚冬跟着顾云锦去了北三胡同,陈嬷嬷还留在侍郎府里,迎面见了抚冬,她忙把人拉到一旁:“姑娘这几日还安好吗?豫二爷还不消停呀?” 闻言,抚冬脸色一沉,又是气愤又是无奈,跺着脚道:“我就没见过跟豫二爷这样的人!打也打了,骂也骂了,东西一股脑儿都丢出去了,还成天到胡同里来,跟狗皮膏药一样。” 自从那天来“赔礼”起,已经有五六天了,雷打不动,每日出现。 别说顾云锦打得疲乏,沈嬷嬷那把老腰,也经不起这日日折腾。 陈嬷嬷撇了撇嘴:“说起来总归是表亲,能处得拢就处,处不拢就不往来、互不打搅,你好我好大家好,一而再、再而三的,大太太做事,当真是……” 抚冬听陈嬷嬷口气不对,赶忙问道:“可是其中有什么说道?” “这小街上口风都慢慢在变了,说豫二爷是诚恳致歉,撇开面子不管,诚心诚意了,可姑娘却揪着旧事不放,按说该出的气也都出了,却还是又打又骂的,不过是仗着豫二爷心善罢了……” 抚冬听得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明明是杨昔豫天天来北三胡同找打找骂,怎么就又成了姑娘的不是了。 她忿忿道:“指不定是大太太让人四处这么说道的。” 陈嬷嬷叹道:“甭管是不是大太太叫人传的,总归有人能听进去啊,这会儿还只在小街上,没过一两日,怕是满京城都那么说了。豫二爷这几天的狼狈,多少人都看见了,哈哈笑过之后,哼!许是就同情上了。” 抚冬越听越憋气,回去听胡峰家的说道了几句“都是表兄妹,让姑娘能抬手就抬手吧,再闹下去,面上就真抹不过了”,更是急得直跺脚,把银子丢给她,转身就往北三胡同跑。 顾云锦刚扎了马步,拿着帕子擦汗。 暮春季节,日头已然灼人,近些日子没落过雨,更加闷热了。 抚冬顾不上抹汗,噼里啪啦说了事情,她说得急切,见顾云锦面色不改,她不由心急道:“姑娘怎么半点不在意?豫二爷再这么闹腾,京里要说您的不是了。” “迟早要被说的,”顾云锦把帕子丢进盆里,道,“一言不合出手打人,总归不是什么‘正途’。” 抚冬一怔。 顾云锦无所谓极了:“不过,我原也不屑走‘正途’,图个气顺罢了,我打舒坦了,就别管外人怎么说了。 之前是占了先机,看似出师有名,全城百姓看个热闹,自然是觉得我打得好。 他头一回来,挨了打,又被夏公子损了一通,狼狈离开,看戏的自是拍掌大笑; 第二次来,依旧挨打挨骂,再离开,就显得萧瑟落寞。 次次来,次次惨,杨昔豫这副戏文里最喜欢的‘负荆请罪’、‘浪子回头金不换’的戏码,添上他从前累下的好才学,迟早要把风声翻过来的。 你想呀,人、我打了,舆论还让我占了,世上哪有这般好的事情,能得一头就不错了。” 抚冬咬牙,道理是这个道理,可听着还是着急呀。 念夏在屋里收拾东西,开着窗户听了半截,也稳不住了,冲进来问道:“姑娘,那我们就没有其他法子了?就只能由着豫二爷天天来拍门?” 顾云锦的眼珠子转了转,笑道:“谁知道呢。他愿意天天来做他的回头浪子,指不定还有人不愿意他做呢。” 阮馨与杨昔豫的那点私交,一旦摆上台面,顾云锦倒是要看看,满京城还有谁信杨昔豫“对表妹痴心不改”的那一套。 念夏道:“姑娘既有主意,那就快些行事。” “不急的。”顾云锦莞尔。 眼下,杨昔豫的痴心形象还不够深入人心,等到流传开去,再翻转起来,才够热闹。 不然,怎么能抵消她这六七天被杨昔豫烦得要命的糟心? 两个小丫鬟被说服了,徐氏、吴氏和沈嬷嬷几人还是揪心得紧,顾云锦又讲了一遍,想了想,把贾妇人也请了来。 “大娘,”顾云锦低声与贾妇人交代,“我晓得她们都是关心我,舍不得我有半点委屈,可同样的,我也舍不得她们提心吊胆的,大娘帮我一道劝劝。” “关心则乱。”贾妇人笑了起来,安抚一般拍了拍顾云锦的手,就去找徐氏几人说话了。 贾妇人又是拍胸脯又是打包票:“与杨家那位有仇有怨的,又不是只有咱们,京里见不得他好的人多着呢,即便顾姑娘压不住风声了,其他人也会动手的。 我瞧着郡主、县主是真心与顾姑娘相交,哪能看着顾姑娘吃大亏呀……” 顾云锦站在一旁,看贾妇人把徐氏、吴氏说得一怔一怔的,不经意间,自个儿也出神了。 听贾妇人这意思,流言真要偏向杨昔豫时,小公爷不会不管,可…… 可在与杨昔豫的争锋相对上,蒋慕渊帮了她太多了。 多到顾云锦都不住犯嘀咕。 莫非,就如贾妇人说的,蒋慕渊与杨昔豫有仇有怨? 她平添一个实力出众的盟友,当真是天上掉下来了大馅饼呢。 果不其然,之后几天,城中提起这一桩时,渐渐就多了同情杨昔豫的声音了。 有人冒头,就有人跟上,骂“杨昔豫厚颜无耻活该挨打”的,与“杨公子已然改过,该有一个自新的机会”的,还有“顾姑娘只知道挥拳头、没点儿姑娘家该有的性子”的,争作了一团。 参与其中的,各有看法。 与杨昔豫不睦如田公子,依旧在无时无刻贬低杨昔豫,但家有严妻、数年被压得抬不起头的男人,也趁此机会,大骂顾云锦,仿佛如此这般,就能比自家婆娘高一头似的。 清雨堂里,杨氏听邵嬷嬷说着外头的风声,这些日子悬着的心,一点点落下去了。 这步棋走得艰辛呀,可正是应了“不破不立”那句话,局面不再一边倒,等再吵上三五天,事情渐渐消下去,三五年后,杨昔豫还怕别人再提这一桩吗? 第一百一十章 野鸡就是戏多 院子里来人了,邵嬷嬷出去问了声,转身进来,面上堆满了喜色。 “太太,”邵嬷嬷道,“刚来报的,自华书社的阮先生开口了,话里话外都是欣赏咱们豫二爷,又讽表姑娘呢。” 阮先生? 杨氏挑眉。 那日品字会上,阮馨的故意为难引来了后头的事情,这让杨氏对她格外不喜。 阮柏今天开口夸赞杨昔豫,又是为了哪桩? 其中会不会有她还不清楚的理由? 邵嬷嬷看出杨氏的疑惑,宽慰道:“太太莫要多想,照奴婢看,许是自华书社想给咱们卖个好呢? 再是切磋文采的书社,说到底也就是个商铺子,买卖文房四宝、古籍孤本,只有满城的读书人都喜欢去,他们才有生意、有名声。 前回那么一闹,豫二爷是丢了颜面,自华书社一样也抬不起头的。 最近半个月,哪里还有之前的人气? 眼下,扒着豫二爷,不是寻常嘛!” 杨氏听进去了,重重点了点头。 也是。 若书社不出声,往后杨昔豫一干人去其他书社活动,与他交好的定会跟着去,与他交恶的肯定也要跟着去,长此以往,自华书社就要没落了。 况且,那天阮馨亲口拒绝顾云锦再来书社,那些话说得没有一点转旋的余地,阮柏要在当日事件里选一方站位,肯定就站杨昔豫了。 毕竟是嫡嫡亲的女儿,难道还能让阮馨给顾云锦低头吗? 大抵,阮柏也明白,那天的闹剧全是阮馨惹出来的,借此也算赔罪了。 杨氏眯了眯眼,道:“可惜是阮柏,要是阮老先生就更好了。” 阮老先生与阮柏两父子,无论是名声还是才华,阮老先生都更胜一筹,能得老先生几句认可,那对杨昔豫的前程是一番助力。 北三胡同里,顾云锦听沈嬷嬷怒气冲冲说自华书社的事儿。 “野鸡就是戏多!”沈嬷嬷啐了一口,“刚出事儿的时候没个动静,没见给女儿撑腰、也没见让女儿道歉的,眼瞅着风声变了,这就跳出来指手画脚了。 姑娘您是没听见他那些话,自以为是读书人,端着架子在那里评点江山,摇头晃脑的也不怕折了脖子! 奴婢听说,阮老先生为人做事很是稳妥,一心钻在学问上,从不走歪门邪道,也不牵扯利益纠纷,怎么他的子孙一个比一个莫名其妙? 照奴婢看啊,阮老先生一辈子的名声,就要损在这儿孙上头了!” 顾云锦支着腮帮子笑。 说她不知礼、不听教? 说她不仅自己不懂“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反而还不接受杨昔豫的悔过。 说她该知道两情相悦是欢喜事,可若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也不该心生愤怼,寻着各种由头发泄,如此只能让自己越发难堪。 说她张口戾气,闭口拳头,不仅坏自个儿名声,也让人质疑镇北将军府。 毕竟是念过一屋子书的,评古论今,引经据典,那一顶一顶的帽子沉甸甸的,顾云锦都大开眼界了。 还牵扯将军府呢,将军府可不管她打不打人。 不过,顾云锦不怕阮柏骂她,她害怕自华书社不下场呢! 眼下阮柏骂得越欢,等杨昔豫和阮馨的事情摆上台面,自华书社就越下不来台。 真要说句可惜的话,顾云锦是赞同沈嬷嬷的,阮老先生的一生英明,都要毁在儿孙身上了。 自华书社,阮老先生背手站在雅间里,看着楼下院子,沉着脸不理阮柏。 “父亲……”阮柏一脸义愤,“事情黑白,清清楚楚的,品字会那日,我就想站出来替杨公子说话,是父亲您阻止了我。” “我拦你,是让你莫要蹚浑水!”阮老先生沉声道。 阮柏皱紧眉头,道:“这怎么能是浑水呢?您难道没有听到吗?近日来,京里替杨公子主持公道的声音也多了许多,我只是见不得一个有才华的读书人被那般欺辱……” “清清楚楚?”阮老先生长叹了一口气,“小王爷、小伯爷,贵胄公子们当日到访,难道真是来讨一杯茶喝的? 我看清时,已经尘埃落定,而你,时至今日,都不懂其中缘由。 杨公子是否有才华,顾姑娘是否有错,这都不要紧,要紧的是,京里最终会吹怎样一场风。 我们父子两人都无心官场,只求有一个教书育人、潜心修学的地方,可你却终是在不知不觉间,又成了旁人相争的棋子。 罢了,我已经老了,这回,你能看懂就好,看不懂,我也无能为力了。” 对儒雅的阮老先生来说,这已经是重话了。 阮柏多少年没有被父亲这般教训过了,一时怔在原地,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雅间外的走廊上,阮馨侧着身子贴耳偷听,不知不觉间,死死攥紧了手中的帕子。 一次又一次,顶着满京城的取笑,去北三胡同赔礼,杨公子着实太委屈了。 好不容易京里渐渐有了明白人,可为什么,她的祖父不懂呢。 不仅不懂,还反过头来责怪她的父亲。 阮馨蹑手蹑脚下了楼,等到天半黑了,才带了个小丫鬟,从书社后门出去,在路边寻了顶小轿。 自从阮柏替杨昔豫说话开始,争论就越发多了。 寿安郡主急得团团转。 这孰是孰非,还用想吗?脚趾头动一动都清楚了。 张口闭口同情杨昔豫的人,不是傻,那就是坏! 寿安郡主想向蒋慕渊讨个主意,她不想再听别人说顾云锦的不是了,只可惜,因着养心宫坍塌,蒋慕渊去西山上调查用料一事,近几日都没有回城。 林嬷嬷拿着帖子进来。 寿安郡主打开一瞧,好嘛,着急的不仅仅只有她,长平县主也着急呢,送信来与她商议。 她备了笔墨回帖。 夜色沉沉,好些时日没有降水,气候越发闷热干燥。 顾云锦半夜醒了,出了一身汗,抓了两把蒲扇,左右一道扇风。 可连风都是热的。 她打了个哈欠,鼻子动了动——风不仅是热的,还是焦的。 顾云锦的瞌睡一下子就醒了。 呼吸之间,焦味越发明显,她一个翻身从床上下来,刚叫醒守夜的念夏,就听见正屋方向徐氏沉闷的咳嗽声。 念夏披着衣服跑到院子里,一眼就看见了灼人的火焰。 “南边……”念夏喃喃,继而大叫起来,“离得不远嘞,姑娘、姑娘,南边起火了,估摸着不是北一胡同、就是北二胡同!” 第一百一十一章 救火 起火了? 顾云锦从屋里出来,南面天空的火光刺得她眼痛。 即便是白天,也不容易分辨距离位置,更何况是夜间大火时,火焰和黑烟充斥了半边天,越发难以辨认了。 顾云锦分不清到底是北一还是北二胡同烧起来了。 听见动静起身的沈嬷嬷亦弄不明白。 可不管是哪一条胡同,都是要人命的事情。 顾云锦看着火焰翻滚的方向,道:“吹得是东南风,要是扑不灭火,就要朝咱们这儿烧过来了。火势这么大,城防营应该已经赶过去了,但我们也别干等着,先把左右邻居们都叫起来。” 这个当口,谁还管什么衣衫、头发整齐,都是随手套个外衣,趿着鞋子,忙碌开了。 北三胡同不短,沈嬷嬷与念夏往东、吴氏与抚冬往西,各自抄着锅子盆子,拿擀面杖敲得震天响,挨家挨户叫过去。 顾云锦去主屋唤徐氏。 徐氏被烟味熏得咳个不停,扶着翠竹出来。 顾云锦越过她们,从架子上拢下几件夏衣,冲回院子里,一股脑儿丢进了水缸之中。 亏得白天才刚刚打满了水缸,要不然,一时半会儿的,水都不够用了。 顾云锦捞出透湿的衣裳,稍稍拧了拧,递给徐氏和翠竹:“太太捂着口鼻,能稍稍舒坦些。” 徐氏颔首,此刻说什么琐碎事都是浪费工夫,只是道:“我们出去看看。” 三人出了院门,北三胡同的邻居们大部分都已经叫起来了,夜色之中,各种抱怨声、急切声,伴着小儿的哭声,人们跑出了屋子,站在胡同里,紧张地看着南面。 贾妇人也出来了,皱着眉头与顾云锦道:“我看这火情不妙啊!京里有小一个月没下过雨了,干得厉害,又是深夜,救火也慢。” 顾云锦攥紧了手心,见吴氏等人回来,便道:“水缸里还有些衣裳,都一并取来分给邻居们吧。” 说是分,一时间也顾不上整条胡同,但都是活络人,家里也有水缸储水,各自回去自行准备。 有脚程快的,从外头打听了一圈回来,扯着嗓子与众人道:“最初是北一胡同烧了,发现得迟,现在北二胡同都遭殃了,城防营刚刚才赶到,我看我们这里也危险了。” 话音一落,顷刻间哗然一片。 有胆小的,与小孩一道痛哭出声,冲回屋子想收拢些细软金银就跑走。 顾云锦咬紧了牙关。 走水时,一味地跑是没有用的。 她在岭北的最后一个秋天,庄子上也起了一场火,同样是久旱无雨,捆扎好的麦秆烧红了天。 她亲眼看着庄户们自救,只有人多手快,水也供上了,才能把火压下去。 彼时顾云锦身体不好,没有去前头添乱,和念夏两人管着庄子上的老人幼童,其他人,无论男女,都冲上去了。 眼下,前头的火依旧厉害,跟水不够用也有关系吧。 别看胡同长,真正院子里有井的人家不过两三户,其余人家,要么去胡同口的水井里打水,要么与有井的邻居要水。 不止北三胡同如此,北一、北二胡同也是一样的。 北一胡同都烧成那样了,只怕人都靠不到井边了。 可从北三胡同送水过去…… 顾云锦一个激灵,高声喊道:“哪位能翻墙的?把对门这家的院门打开,我们就能到北二胡同了。” 顾家小院对门的这家院子,常年无人居住,顾云锦印象里,就没见他家有过人影。 这院子的正门朝北二胡同开,后门对着北三胡同,从此处穿行,倒是方便许多。 顾云锦喊得大声,但左右邻居多顾着收拾东西走人,一时间没有人听她的。 沈嬷嬷跺跺脚,拍了念夏一把:“上来,我抬你进去。” 念夏身手好,闻言也不含糊,等沈嬷嬷躬身撑着墙壁站稳了,她助跑几步,一脚踩到沈嬷嬷的肩膀上。 沈嬷嬷往上一抬,念夏借着劲儿,脚上一蹬,扒着墙头翻了过去。 吱呀一声,院门打开了。 顾云锦从家里提着满满水桶出来,大声喊道:“跑?咱们能跑去哪儿?能带走多少,留下的你们舍得吗?让老人、孩子、手上没劲儿的走,有力气的,不救一把,对得起这些年的辛苦吗?” 邻家的粗壮汉子愣住了,他看了看手中那两包袱东西,又看了看妻儿,红着眼眶,豆大的泪水就滚下来了。 不是被浓烟熏的,而是被顾云锦的话激的。 北三胡同里住的几乎都是来京里谋生的外地商人,背井离乡在京里拼搏了数年、十数年、甚至是两代人、三代人,才能在这儿买下宅子安家,能吃好喝好,过得人模人样。 眼下火势还没有烧到北三胡同,可要是他们都走了,所有会被牵连到的人都走了,谁来灭火? 一场大火,就要把这些年的努力都付诸一炬,能甘心吗? 哪怕他们大老爷们不怕吃苦受罪,反正都是这么过来的,可妻儿呢?老人呢?也去风餐露宿吗? 汉子一抹脸,二话不说,从顾云锦手里抢过那桶水,进了被念夏打开的院门,闷着头往前头冲去。 有一就有二。 顾家是有水井的,顾云锦大开着院门,让人进来打水。 除了徐氏和翠竹,顾家上下都算有些力气的,顾云锦叮嘱翠竹照顾好徐氏,又赶回去帮着安排。 整条胡同的邻居都忙了起来。 家里的锅盆桶,但凡能用上的,全部翻出来,一排排搁在几户有水井的人家门口。 空盆空桶拿进院子,再提出来时,已经装满了井水。 去前头救火的汉子婆子们回到胡同里,只要把空桶留下,就能立刻提着满满的水再奔赴过去,半点不用等待耽搁。 老人孩子们都聚在了一处,由像徐氏这样出不了大力气的妇人看顾着。 往北四胡同去的后门也已经打开,一旦情况不对,就能立刻出去。 贾妇人带着人手去唤北四胡同的邻居,请他们能出力的出力,能借盆桶的就借。 哪怕热浪随着南风一阵一阵往北三胡同而来,一切依旧井井有条。 顾云锦提着水桶来来回回的,她力气到底小些,也不逞强,只抬她能抬得动的,真跟不上了,才站着稍稍缓口气。 第一百一十二章 我走不开 京城笼罩在夜色之中。 整个工部衙门,灯火通明。 大案上摊着养心宫建造的各种图纸,刘尚书绷着脸,一言不发地看着主位上的蒋慕渊。 蒋慕渊的手上是厚厚一沓用料采买的凭据,他一张张翻,把有关联的都挑出来。 刘尚书没有吭声,底下其他官员们越发不敢说话了,垂着头搓着手,只盼着自个儿负责的工序里,没有能被抓到错处的。 “用作顶梁的木材产自番地,”蒋慕渊抽出一张凭据,拍在大案上,“需三人环抱的黄桧,从明州海运入朝,再沿着运河运到京城,众位大人,这个价,你们怎么敢采用?“ 刘尚书汗涔涔。 疆土内不产黄桧,多是从江南一带运进来的海货。 这木材结实又耐虫,用来建大殿是再好不过了的。 若按照行情,价格肯定只高不低,可去岁时正巧就碰上了一批低价货,工部上下以为能捡到宝了,谁知道…… 刘尚书清了清嗓子,斟酌着道:“小公爷,我们都是替圣上办事的,我就与您说实话吧。 不是我们工部小气,或是想从中赚些银子,而是建造养心殿,户部总共就拨给我们那么一点儿。 材料、人手,又是西山顶上,哪一样不要钱呐,只能从牙齿缝里一点点扣。 所以,一个不小心,就上当了。” 底下几位大人一应附和:“是啊是啊!实在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小公爷也别去怪户部,他们也捉襟见肘的。” 蒋慕渊揉了揉眉心。 养心宫坍塌,他奉旨去西山上查看,谁能想到,极耐虫蛀的黄桧会被蚁虫蛀得几乎空心。 除了顶梁柱的用料,地基的石料、墙体的泥料,都问题重重。 他赶回京城就入宫面圣,回禀之后来了工部,揪着上上下下的官员一路忙到了半夜三更。 “巧妇?”蒋慕渊叹气,“你们还能称作巧妇?没有合适的米面,就把馊的用上去,这是毒妇了吧?” 刘尚书抹额头,这话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养心宫的事情,哪怕有心往燕清道长的话上推,说养心宫本就无法在西山顶上建成,但工部里头,依旧无法把责任卸干净的。 不管有钱没钱,总归是出事了的。 蒋慕渊扫了众人一眼,心情亦是沉重。 工部的确没有私吞银子,户部也不是故意克扣银钱,讲到底,是国库里的银子就那么多,无法供上养心宫的开销。 蒋慕渊知道这一点,在御书房里也与圣上提了一句,但也只是提一句罢了。 事情出了,总要有人负责,蒋慕渊的长指在大案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点着,琢磨着最合适的法子。 一时安静下来。 蒋慕渊想得出神,忽然间就嗅到了一股灼烧的味道,皱眉道:“什么东西烧焦了?” 众人跟着深呼吸嗅了嗅。 蒋慕渊起身往外走,站在天井之中,一眼就看到了天边的火光。 着火了! 刘尚书苦着一张脸看火情,这下惨了,养心宫的事儿还没完,京里就走水了,怕是之后一两个月,六部衙门里搭得上边的都要脚不沾地了。 “北一、北二胡同附近吧……”蒋慕渊估计了一番,唤了寒雷上前,道,“使人去城防营报信,去衙门把府尹叫起来,敲北城一带药铺的门,把大夫们都送去,这么大的火,肯定有人受伤,别耽搁救人。” 寒雷应声去了。 刘尚书搓了搓手,道:“小公爷,我们也过去吧。” 蒋慕渊看了眼旗子的,沉声道:“东南风,把北三、北四胡同的百姓也疏散了,动作要快。” 与其在这里战战兢兢等着蒋慕渊发落,不如去救火,一众官员你追我赶地就往北城去。 听风给蒋慕渊牵了马来,急切道:“爷,要是烧到了北三胡同可怎么办?这大半夜的,顾姑娘不晓得要紧不要紧。” 蒋慕渊翻身上马,一夹马肚子,赶往北城。 越前行,火势的状况越清晰。 整条北一胡同都已经被大火包围,小儿啼哭、鸡鸣狗吠,附近百姓提着水与城防营的官兵一道救火,却压不住火势,北二胡同也烧了大半了。 如此下去,只怕真的要继续往北蔓延了。 蒋慕渊在人群之中寻到了绍府尹,他披头散发、衣衫不整,扯着嗓子安排人手。 “听风,”蒋慕渊唤了声,交代道,“我走不开。” 听风机灵极了,只听半截就明白过来,连连点头道:“爷,您只管忙您的,奴才去北三胡同看着,不会让顾姑娘出事的,况且,还有贾大娘在呢,您不用挂心。” 蒋慕渊睨他,等听风一溜烟跑了,这才去找绍府尹。 绍府尹急得头发丝都透着焦味,见了蒋慕渊,跺着脚道:“发现得迟了,近来又干燥,小公爷,这、这……” 眼下不是听理由的时候,蒋慕渊直截了当道:“城防营和府衙各来了多少人手?百姓受伤情况如何?供水的状况呢?” 绍府尹被问得愣怔,却也冷静下来,用力拍了拍脸,一样样回答起来。 北三胡同里,一桶桶的水依旧在往前头送。 黑烟和火光看得久了,顾云锦都有些模糊,弄不清火情与他们是近了些还是远了些。 在院门口把满满一桶水放下,顾云锦甩了甩酸胀的手臂。 听风进了胡同,几户人家门口放满了水桶水盆,他一时有些惊讶。 再往里头去,见顾云锦在其中忙碌,他抬手抓了抓脑袋:“顾姑娘,这是……” “你怎么……”顾云锦也看到他了。 听风赶忙解释:“我们爷今夜在工部衙门议事,发现起火了就赶过来了,他在北一胡同那儿,让我来这里看看。城防营和府衙都到了,不用担心的。” 顾云锦了然,道:“暂时没有烧到这里,能出的人力都忙着送水到北二胡同,余下的老人孩子都集中在一块,一旦情况不对,立刻就能走,我们还撑得住的。” 粗壮汉子来提水,听顾云锦这么说,咧着嘴笑道:“是,我们还顶得住,我看前头火已经小下去了,我们能把火势拦在北二胡同。” 第一百一十三章 人不人鬼不鬼 顾云锦闻言,眼睛晶亮。 能拦住自然是最好的。 粗壮汉子拍了拍听风的肩膀,道:“小哥,跟官大哥们说一声,让他们只管在北边使劲儿,我们这里自个儿能顾好的。” 说完,汉子提着两桶水就冲回去了。 听风抿着嘴,他是来顾着顾姑娘的,不是来替城防营顾着胡同的状况的啊…… 他想给顾云锦解释,扭过头去,顾云锦已经拎着水桶没影了。 呃…… 算了,还是别解释了,反正他们爷刚才就没明说过。 天大地大,救火救人最大。 听风撸起袖子,也提水去了。 火渐渐小了,黑烟越发浓烈,熏得人止不住咳嗽。 顾云锦拿湿衣裳围在脖子上,拉起来遮住口鼻,才稍稍舒坦了些。 天边露了鱼肚白,晨光之中,黑色的烟雾张牙舞爪,比半夜里看时还要可怖,但好在,明火已经以肉眼可见的趋势小下去了。 不知不觉间,已然是一夜过去了。 沈嬷嬷拎着空桶从北二胡同回来,依着柱子一面喘气,一面给众人打气:“北二胡同的火差不多都灭了,北一胡同还有些明火,城防营和府衙的人都在灭火,我琢磨着,天大亮后,隔得远些的百姓也会来帮忙,大抵再有半个时辰,烟就能慢慢散了。 我们这儿算好的,屋子都没过火,就是熏得惨了些,北一、北二还伤了好几个人呢。 听说半夜里,好几个大夫就到了,当即就抬出去救。” 席地坐在天井里的邻家七十老妪喘着气,道:“你这么说,我们心里也有底了,别的都好说,一家人齐齐整整地没受伤,可不比什么都要紧?” 另一人道:“就是说嘛!远亲不如近邻,远水救不了近火,说的是一点也不错,我们救得及时,大伙儿齐心协力,人保住了,屋子也保住了。” 附和声四起。 虽是一夜未眠,但提心吊胆的时候总算过去了,手上力气不够、没有参与到救火中的妇人们交头接耳了几句,一人过来与顾云锦商量。 “都累了一夜,没喝上水吃上东西,我们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就给大伙儿备些吃食。” 这话在理,顾云锦点头道:“熏了一整夜,怕是都吃不下油腥,婶子给备些清爽的。” 妇人笑道:“依你说的。” 两三人一块,分别回家取吃的,也彼此有个照应。 顾云锦从厨房里把前几日新腌的酱菜坛子搬出来,吴氏掏了银子给念夏和抚冬,让两人去街上买些馒头包子。 被大火吓了一夜,都没缓过神来,与其费工夫现开火,不如采买。 各家把能填肚子的点心都送来了,各自用了些,也给回来取水的汉子婆子们一人塞上一点。 刚过卯正,烧了一夜的大火终于灭了,翻滚的黑烟散去,除了空气里的焦味还在,再不见昨夜气势汹汹的样子。 绷在嗓子眼里的气歇了,酸胀顺着四肢蔓延,别说是顾云锦,甚至有几位壮汉都一屁股在地上坐下直喘气。 可他们都没有缓太久,又匆匆往家里赶,北三胡同没有过火,但进水的不少,尤其是离北二胡同起火的那几户近的,都要去看看家里受灾的状况。 顾云锦站在胡同里,一面给众人分馒头酱菜,一面听他们说话。 粗壮汉子塞了两口馒头,被烟熏了一夜的眼睛通红,哽咽着道:“多亏顾姑娘提醒了我们,家里收拾收拾还能住人的,要是昨夜都走了,这会儿大概就剩下一堆黑炭了。” 顾云锦笑笑,没有说话,又给汉子拿了个馒头。 胡同口,城防营和衙役各来了几个人,后头跟着大夫,来查看北三胡同的受灾状况。 皆是辛苦了一夜,听了前头受灾百姓撕心裂肺的痛哭,再一看这儿,倒还真有些“世外桃源”的意思了。 打头的衙役扑哧笑了:“呦!能吃馒头,看来都还不错。” 汉子哈哈大笑,指了指身边的顾云锦,道:“都亏了顾姑娘。” 闻言,众人都把目光落在了顾云锦身上。 北三胡同顾姑娘的名号,几乎人人都听过,传言里模样出众的她,这会儿没有戴帷帽,就这么站在他们跟前,却又与想象中的截然不同。 长发随手扎的,脸上深一块浅一块,皆是被黑烟熏出来的,袖子撸起,露出来的半截手腕上也都是黑灰,只有两只手干净些,大抵是为了分馒头才简单冲洗过。 这幅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实在说不上好看不好看。 倒是那双眼睛,炯炯有神,笑盈盈看人,叫人不由就心生好感。 一个姑娘家,一夜之间把自己折腾成了这幅鬼样子,汉子的那句话应该假不了。 念夏买的馒头包子不少,顾云锦招呼来人道:“你们也都吃两个吧,有力气才能做事呀。” 主人家客气,营兵衙役也不矫情,随手拿上一两个,一面吃一面干活。 夏易和两位大夫背着药箱进来,也都是灰头土面的。 顾云锦替他们引路,道:“我们这儿没有人烧伤,只有一个在救火时被砸到了肩膀,可能脱臼了,另有几位老人、小孩吸进了烟,一直喘气。” 胡同里的大小状况,顾云锦都能说得一清二楚,不仅营兵们方便,大夫们看诊也心中有数。 夏易一边听她说,一边仔细打量她——除了狼狈了些,没有外伤,也不见惊恐——他揪了一夜的心放下了。 “顾太太呢?她咳嗽如何?”夏易问道。 提到徐氏的身体,顾云锦皱了皱眉头。 她之前顾不上,徐氏就由翠竹照顾着,可烟实在太大了,徐氏呼吸不好,怎么能不咳嗽呢? 顾云锦听得心惊胆颤,这些时日由乌太医养回来的身体,仿佛一夜之间由回去了,可除了硬撑着,一时没有办法。 “咳得厉害。”顾云锦叹道。 顾云锦眉宇间的那点儿忧愁落在夏易眼中,不禁让他心里发酸,他接了顾云锦递给他的馒头,宽慰道:“我先去看看,你别担心。” 第一百一十四章 给您也就两馒头(月票450+) 夏易背着药箱进了顾家院子,顾云锦刚想跟进去,一抬头就见听风望着胡同口,他眼睛都亮了起来。 顾云锦顿住脚步,下意识地顺着听风视线的方向,也往胡同口看去。 是蒋慕渊来了。 为了行走方便,蒋慕渊的长袍外衣都扎到了腰间,裤腿收在靴子里,衣衫鞋边都沾染了黑灰,要说狼狈,只怕比北三胡同里的任意一个人都狼狈。 尤其是那张脸,也不知道蹭到了哪儿,右脸颊破了皮,露出红血丝来。 只看他这样子,这一夜间,大抵不止指挥灭火,甚至还提着水往火里冲了。 蒋慕渊大步流星,径直走到顾云锦身前两步才停下。 他原想问问顾云锦状况,看到她脸上那深一块浅一块的,嘴边的话都咽了下去,只余下一阵笑声。 顾云锦本还不觉得什么,被蒋慕渊一笑,想想自个儿模样,也绷不住,扑哧笑出了声:“小公爷笑话我做什么?要不要我打盆水来,你看看你的脸又是什么样子的?” 他的脸吗? 蒋慕渊微微一怔,很快又回过神来,只怕是半斤八两,一样惨不忍睹。 可再惨,眼前的顾云锦依旧笑容明艳,打趣他的话语如清风拂面,一下子就吹散了一整夜萦绕在心头的焦炭气息,让人神清气爽起来。 “还能埋汰我,看来是没受伤,也没吓着。”蒋慕渊道。 “听风说你半夜从工部衙门赶过来的?”顾云锦挑了两个大馒头递给蒋慕渊,转身往院子里去。 蒋慕渊不解地看着她,等她拿了干净碗筷出来,替他夹了酱菜,他才领会过来,失笑道:“没那么讲究。” 习武出身,又在营中操练,跟着宁国公上过战场,虽说出身矜贵,但也绝不是缺了锦衣玉食就过不下去的公子哥儿。 “拿都拿来了,”顾云锦也想转过来,不说那些合不合口味的客套话,只是道,“自家做的,图个爽口。” 蒋慕渊就着酱瓜吃馒头。 酸辣口的,入口有些呛,却是爽快得不得了。 他看向顾云锦,不由想,这小姑娘是不是这口味吃多了,说话做事才那般爽利?还是因为她爽利,才喜欢这样的口味? 在辛劳一夜之后,有这样爽口的吃食,可比山珍海味都好。 “还是你想得周全,”蒋慕渊笑着,叫了听风过来,掏出银子给他,吩咐道,“绍大人那儿只怕还顾不上这些,你去多准备些包子馒头,给北一、北二胡同送去,营兵衙役也好,百姓也罢,都先填了肚子。” 听风飞跑着去了。 顾云锦理着思绪,给蒋慕渊说胡同里的状况。 她知道的,别看眼下火灭了,后续的事情一样十分要紧。 各处受灾情况,灾民的安置,损毁房屋的重建……这都不能马虎,且都需要详细了解现状。 她要把她目前掌握到的情况都给蒋慕渊说明白细致。 蒋慕渊仔细听了,又在胡同四处转了转,也跟顾云锦说了些事情:“火是从北一胡同正中烧起来的,听说那户人家近几日做白事,怕是没顾好火烛。 过火的人家少说也有百来户,轻伤不计,目前救出来的,重伤的还有十二三人,大夫们连夜看了,能不能撑住,一时也说不好。 这会儿大抵在清点人了,上午就能弄明白,还有没有人被困在火里没逃出来。 事后重建修缮,不止北一、北二胡同,你们这里也要修整。” 蒋慕渊指了几处给顾云锦看。 顾云锦顺着看过去,墙面不是浸了水斑斑驳驳,就是被黑烟熏得乌起码黑,虽说还能住,但也要整理一番的,她不禁点头。 城防营的来找蒋慕渊说事情,院子里也有人找顾云锦,便各自散了,先忙碌去了。 夏易找顾云锦说徐氏的身体。 “虽说拿湿衣裳挡了,但顾太太的心肺本就不好,昨夜的浓烟对她的损害还是不小。 我刚才听她咳嗽有浊音,呼吸也比往日急促。 乌太医的方子,你们先继续用着,他这几日忙碌,等抽了空就来给顾太太重新把个脉。 只是,顾太太的身体是要静养的,前头要重建,不仅人声鼎沸,粉尘也会不小,春末夏初多南风,都往北三胡同吹。 我给你们的建议,另寻宅子给顾太太养身体为好,等前头修好了,再搬回来。” 闻言,不仅顾云锦沉重,连吴氏也揪心不已。 搬家,哪有那么容易的,即便她们想搬,一时半会儿的,又能搬去哪里? 顾云锦冲夏易点了点头,道:“我会仔细想想的,辛苦夏公子了。” “你也辛苦了。”夏易笑着道。 胡同里,听风刚刚回来,站在蒋慕渊身边禀道:“馒头包子都送去了,绍大人说他那儿还算顺畅,人手都安排妥了,一会儿就能一间间地收拾过去。” 蒋慕渊颔首。 听风说完了正事,又匆忙夸起了顾云锦:“爷,您是不知道,奴才昨半夜到这儿时,就见顾姑娘提着水桶打水呢。不止如此,奴才还听贾大娘说了,本来北三胡同各家都要收拾东西跑了的,是顾姑娘把人都劝住了……” 事关顾云锦,听风在火灭了之后,就跟贾妇人打听清楚了。 挨家挨户叫人,激得满胡同血性都起了,又是翻墙开院门,又是收拢水桶安排救火,带着一整条胡同的人有力出力,有条不紊的。 听风累了一整夜,本来人都有些提不起来劲儿,听贾妇人那么一说,只觉得浑身的血都翻滚起来了。 顾姑娘不止人聪明,做事也那么厉害。 蒋慕渊垂着眸子听,不知不觉间,唇角扬起,露出满满笑容,她做得那么好,远比他设想的做得还要好,让他意外,也让他惊喜。 听风夸完,问道:“爷,顾姑娘人呢?” “院子里呢,顾太太的身体不大好。”蒋慕渊答道。 听风闻言,眉头都皱到了一块,压着声音道:“夏公子在看诊?贾大娘说,他对顾姑娘……” “一直都是乌太医和他给顾太太看诊的,顾太太的状况,他最清楚。”蒋慕渊道。 “爷,夏公子刚来时跟顾姑娘说话,奴才瞧他那神色也不对呢,贾大娘说的肯定不假,”听风跟着蒋慕渊走,嘀嘀咕咕地道,“顾姑娘还拿了两馒头给他,给您也就两馒头呢!” 蒋慕渊哭笑不得顿住了脚步,他还要去跟人比馒头了? 可被听风这么一说,还挺不是那个味道的。 “去问问顾姑娘,刚我用过的碗筷搁哪儿了,让她再给我拿两馒头,夹些酱瓜。”蒋慕渊催道。 听风笑得肩膀直打颤,他就知道,别看他们爷端着跟没事人一样,他一提,肯定就要急了。 他怕蒋慕渊揍他,赶紧一溜烟寻顾云锦去了。 第一百一十五章 能者多劳 翠竹支了个小药炉给徐氏煎药。 顾云锦在一旁仔细叮嘱,让翠竹千万注意些,别轻易离了人,见听风寻过来,她转身道:“是小公爷还有什么事情想问的吗?” 听风摆手,笑道:“我们爷想跟您再讨两馒头。” 顾云锦想,蒋慕渊毕竟是个爷们,两个馒头不顶饱也不稀奇。 那馒头就摆在院子门口,自个儿拿就是了,怎么还特特来与她说一声? “馒头不缺的,小公爷想要几个,只管拿吧。”顾云锦笑了起来。 听风又道:“爷喜欢那酱菜,问姑娘说刚才他用过的碗筷您搁哪儿了。” 顾云锦闻言微怔。 明明之前还跟她说不讲究的,这会儿怎么还寻起碗筷来了? 她转身进厨房重新拿了一套,盛了酱菜,递给听风:“东西都在这儿,小公爷若还要添,你只管给他取。” “唉!”听风应了,嘴上又道,“爷这几日太辛苦了,在西山上忙了好几天了,本以为昨夜回京能歇一歇,哪晓得工部里的事情还未了,又发生了这桩事。等下还要进宫呢。” 顾云锦抿唇。 在她的印象里,蒋慕渊似乎一直都很忙碌。 朝廷战事多,京城百姓生活安逸,他处的战乱影响不到这里,但胜负总会传到京城,叫百姓们都说道几句。 从前,顾云锦在杨家的那几年,就时不时听说宁国公府的小公爷又平叛了、出征了。 等去了岭北,消息不及京中灵通,但一年里也会有一两次战事消息,而其中,往往也有蒋慕渊的名字。 那次道观相遇,蒋慕渊正是在赶赴平叛的路途中。 若说能者多劳,也确实是极其奔波的。 眼下虽不是战事,圣上也没让蒋慕渊歇着。 顾云锦道:“我瞧小公爷的脸上受伤了。” 破那么点皮,对蒋慕渊来说根本是不值一提的小事,别说他自个儿不上心,听风、寒雷等亲随都不会放在眼里,回头打水一抹,就当没事儿了。 可听风想,姑娘家就是姑娘家,胆儿再大,也不喜欢看人受伤的。 他忙道:“姑娘别担心,脸上那点不算什么,倒是我们爷那右手,一会儿要让大夫给他瞧瞧。” 右手?顾云锦仔细回想,她倒是没有发现蒋慕渊的手伤着了呀。 听风看出她疑惑,解释道:“可能是昨夜用劲儿多了,有些不舒服吧,刚看他总抱着手臂。” 顾云锦了然地点了点头。 蒋慕渊从听风手里接过了馒头酱瓜,一口子吃完,绕到了院子里,把碗筷递还给了顾云锦。 互道一声辛苦,蒋慕渊出发往宫里去。 顾云锦站在胡同里,看骏马远去,这才想起来,她忘了跟蒋慕渊道谢了。 替她安排好了前后,让她揍杨昔豫出气,她怎能不好好谢一声呢。 可惜,忙得晕头转向起来,到底还是忘记了。 只能等下一回了吧。 蒋慕渊离开北三胡同,先与绍府尹确认了灾情状况,两人互通了消息,各自做了安排。 朝堂之上,圣上已经晓得半夜京中大火之事,朝臣们都是赶着时间来上早朝的,具体的情况说不上来,圣上便使人去宫门处传话,让蒋慕渊一进宫就到御书房。 蒋慕渊匆匆进去,简单说了伤亡状况,还未及说到后续安置,圣上就已经摆了摆手。 “养心宫出事,工部昨天商量出什么结果了吗?”圣上最关心的还是养心宫。 蒋慕渊垂着眼帘,道:“如昨日禀的,用料的确有问题,但查看账册,并无发现有官员贪墨,只因户部给的银子太少了……” 圣上重重拍了拍桌子:“银子不够,不会再跟户部要吗?朕让他们扣牙缝了?” “军需太大,国库不足。”蒋慕渊沉声道。 这个状况,他昨日就与圣上说了,但他也明白,圣上听不进去这些。 果不其然,圣上蹭的站起身,背手在御书房里来回踱步:“真真是没有一件事儿让朕顺心的,外有异族虎视眈眈,内有朝臣胡乱做事,再往小一些,你们各个也不让我省心。 你说说,你和恪儿都是十七八了,连亲事都没有定下,朕跟你们一样大的时候,你那大表兄都已经会数数了。 朕整日操持朝事不算,还要惦记你们的终身大事。 啧!不说了,越说越生气!” 蒋慕渊拱手退了出来,往慈心宫去探望皇太后。 刚进慈心宫,蒋慕渊迎面就遇上了乌太医。 “皇太后身体如何?”蒋慕渊问道。 乌太医行了礼,道:“还是老样子,要舒心静养,小公爷莫担心。” 蒋慕渊颔首,往前几步,与乌太医擦身而过时,他低声道:“您得空去北三胡同看看。” 乌太医敛眉,微微颔首表示知道了。 内殿里,皇太后盘腿坐在木炕上,见蒋慕渊来了,朝他招了招手:“刚从御书房出来?” 蒋慕渊问了安,点头应了。 皇太后哼了声,撇嘴道:“又拿婚事说道了?呵!不是哀家要说他,他自己后宫上下都摆不平,还整日琢磨侄儿、外甥的婚事,又不是没事干了!哀家都替他累! 你别理他,也跟恪儿说一声,别理会他!” 恪儿指的是永王府小王爷孙恪。 圣上、永王与安阳长公主都是皇太后的亲生的,一众孙子、外孙之中,皇太后最喜欢的是孙恪,哪怕打小孙恪淘气捣蛋,这么多年依旧是皇太后的宝贝疙瘩。 皇太后抱怨完了,又问起了昨夜火情。 蒋慕渊一一答了。 皇太后绷着脸,道:“要我说,就该把燕清道长寻回来。 哀家不让他造养心宫,他偏要造,结果就塌了。 京里多少年没烧过这么大的火了,这难道还不是凶兆? 哀家说的话,他但凡十句里能听个三五句,都能太平不少了。” 皇太后说道圣上,蒋慕渊只能听着,不能顺着说,也不能逆着来,好在皇太后只是寻个听客,絮絮叨叨说了一通,总算是舒坦多了。 午饭留在慈心宫用的。 明明皇太后用得清淡,桌上素菜为主,因蒋慕渊在,又上了几道荤腥,可蒋慕渊尝了几口,始终觉得不如早上那几个馒头,几块酱菜。 简简单单的酸辣口味,却是回味无穷。 出宫前,蒋慕渊去御膳房要了一盒点心,让听风送去北三胡同。 全当礼尚往来吧。 第一百一十六章 乌鸦嘴 大火扑灭了,但一夜未眠的北三胡同里,各家各户都没有休息。 顾云锦带着念夏和抚冬收拾屋子。 昨夜事发突然,谁都没顾上关窗,一整夜下来,屋子里积了一层黑灰。 擦了小半个时辰,完全清理干净的也只有徐氏的正屋。 徐氏已经睡下了,她身体不行,又吸了烟,不住咳嗽,她知道一味逞强只会让吴氏和顾云锦更忙碌,便依了家人的意思,好好歇息。 可她歇得并不好。 呼吸之间,那股子焦味弥漫不去,胸口闷得厉害,一喘气就想咳嗽,即便她努力压制着,时不时的,还是会有忍不住的时候。 偶尔岔了气,咳得几乎要把心肺都掏出来似的。 顾云锦站在院子里,听得心惊胆颤的,想到夏易关照过的话,不由为难起来。 她应该换个地方给徐氏养病的,可眼下,又能去哪里找住处? 胡同里,时不时有外来客。 沈嬷嬷去瞅了两眼,道:“邻居里有几家在京中有亲戚好友的,得了消息来看看,家里宽敞的,似是想接老人孩子过去住一阵。” 抚冬听了,撇了撇嘴,道:“咱们是正儿八经有亲戚的,可都要过了中午了,都没瞧见人呢。” 翠竹毫不掩饰地翻了个白眼,她对侍郎府早就不报希望了。 抚冬一面搓着帕子,一面道:“豫二爷不是天天来吗?怎么今儿个就不见了呢?” “你可别念叨他了!”翠竹跺脚,“都累了一晚上了,谁还有精神应付他呀,不来最好。” 正说着话,外头传来敲门声。 翠竹这阵子要杨昔豫敲门给敲出心病来了,倒吸了一口凉气,瞪着抚冬道:“可别是你的乌鸦嘴!” 抚冬也愣了。 沈嬷嬷竖起耳朵听了听,道:“一下接一下,还挺有规矩的,不重也不轻,看来不是豫二爷的人。” 说完,沈嬷嬷出去开门,看到外头站着的是听风,她不由也松了一口气。 听风提着手上的食盒,笑着道:“我们爷让给顾姑娘送点心来,谢谢姑娘早上的馒头酱菜。” 顾云锦闻声过来,一听这话,扑哧就笑了:“几个馒头、几筷子酱菜,简单得根本算不上什么,小公爷客气了,还特特让你送来。” 听风眉开眼笑,进了院子,把食盒放在天井里的石桌上,打开给顾云锦看了看。 “顾姑娘这话就太客气了,我们爷饿了一整夜,馒头酱菜吃起来都是山珍海味的,要是尝着不好,怎么还会让您再给添上一回呢?”听风笑着道,“点心是御膳房中午才做的,上回顾姑娘跟郡主说过,您喜欢枣泥酥和水晶桂花糕,爷让御膳房多装了些。” 顾云锦看着食盒里的那两样点心,一时不知道怎么接这句话了。 她上回就和寿安郡主那么一说,不止郡主记下了,连蒋慕渊都知道了,这份心思,当真极细。 屋子里传出来的徐氏断断续续的咳嗽声让顾云锦回了神。 略一思忖,顾云锦问听风道:“北一、北二胡同的重建修缮何时开始?大抵要持续到什么时候?” 听风答道:“这事儿还未定下,爷中午陪着皇太后用了膳,出宫后就去府衙了,估摸着今明两日就会和绍大人以及工部的大人们定下个大致的章程。” 顾云锦抿唇,听风虽然没有给详细答案,但她心里也明白,不管何时开工,全部重建少说也要三五月,能在今年入冬前结束让灾民回家住下,就已经算是麻利的了。 可徐氏的身体是经不住那么几个月的折腾的。 看来,还是要再与吴氏和徐氏商议一番了。 听风送完了点心,拱手告辞,刚绕过影壁,抬头就见一辆马车停在了顾家院子门口。 翠竹一看那车上的杨家的家徽,牙根都痛,转头去看抚冬,哭丧着脸啐道:“还是乌鸦嘴!” 杨昔豫从马车上下来,他的视线全落在顾云锦身上,几步上前,关切道:“表妹,这么大的火,你是不是吓坏了啊?别怕,火都灭了,不要紧了。” 抚冬的唇角抽了抽,她们姑娘会害怕?反倒是杨昔豫,若看到昨夜姑娘那厉害又能干的样子,能吓得两脚直哆嗦吧。 顾云锦侧身躲开了杨昔豫,不耐烦极了:“没见胡同里各家各户都忙着吗?这么宽一辆马车,你进来堵什么路?赶紧滚出去,没工夫跟你说废话。” 杨昔豫哪里肯听话,道:“表妹别急着赶人,我是来接你与顾家姑母回侍郎府的。 胡同受灾,你们在这里住着也不方便,侍郎府里上下都不放心你们,尤其是姑母那身体,还是回府静养的好。 你看,游弟回府念书了,我近几日也要搬回去,你的兰苑,日日都清扫收拾,地方也宽敞,你与姑母和嫂嫂一道,是够住了的。” 顾云锦听着听着就笑了,她是气笑的。 她就说呢,难怪今天杨昔豫没有在火灭了之后迅速赶来嘀嘀咕咕,而是来得这么迟,原来,是和杨氏商量这一桩去了。 杨氏的心思好猜,徐老太爷和徐砚为了脸面和里子,都不会拒绝她们避灾,只闵老太太那儿…… 恐怕杨氏费了不少口舌吧。 可是,顾云锦一点儿也不想搬回侍郎府去。 说句实在话,搬回去了,徐氏那是去养病的还是去受气的呀? “不搬。”顾云锦只有两个字。 说完,她向听风点头示意,转身进了院子,嘭的一声把门关上了。 杨昔豫这才注意到了听风,他不禁挑眉:“你怎么在这里?可是小公爷……” 话一出口,杨昔豫也觉得不对劲,蒋慕渊和顾云锦按说只在赏花宴上打过照面,顾云锦也只与郡主相熟而已…… 听风面不改色,淡淡道:“小公爷昨夜参与救火呢,白天来北三胡同看过灾情,还有些善后事情没定下,让我再来问问胡同里百姓们的意思。 杨二公子,顾姑娘说得没错,一会儿府衙和城防营的人都要过来,您这么一辆马车堵在这儿,实在不合适。 您赶紧走吧,别堵路了。 我再去隔壁问问,先告辞了。” 杨昔豫被听风公事公办的口气噎得说不上话来,可他也没有办法,人家是小公爷身边的亲随,他轻易惹不起。 听风不再理会杨昔豫,走到贾妇人院子门口,装模作样敲了敲门。 第一百一十七章 一唱一和 吃了闭门羹就离开,那就不是杨昔豫了。 他在北三胡同吃的闭门羹还少吗? 就像杨氏说的,近些日子的铺垫,局势已经慢慢好转了,虽然缓慢,但就是这样温水煮青蛙的徐徐进展,对他们是最有利的。 杨昔豫上前,继续有一下没一下地拍打院门。 顾家小院里,没人理会他。 顾云锦忙了一整夜,全当没听见外头那恼人的动静。 动拳头挥扫帚,那都是要花力气的,打人图一个爽快,可不是跟自己的精神过不去。 顾家不理,胡同里还有其他邻居理会。 眼看着辛劳一宿,稍稍能躺下歇口气了,外头却没完没了地咚咚敲门。 贾妇人沉着脸出来道:“一个书生,没脸没皮的,你要读不来圣贤书,赶紧辞了先生,免得坏了人家名声。” 斜对门的粗壮汉子的老娘黄阿婆是个厉害的,插着腰就骂:“丧着脸给谁看呐? 咱们整个胡同齐齐整整的,连个重伤的都没有,你要叫魂去北一、北二叫,那里听说还有几个倒霉的没跑出来。 我看你挺能哭的,赶紧过去嚎两声,给人家当一回孝子,还能拿些银子呢!” 杨昔豫一时间面红耳赤,他不是没有丢人的时候,但像黄阿婆这样撒泼的骂法,还是头一回直面。 黄阿婆憋着一肚子气。 昨夜多凶险啊,要是没有顾姑娘那几句话,整条胡同怕是都没了。 她上午才去看过自家后门那院墙,烤黑了大片,又浸了水,没塌下来就算造化了。 胡同邻居们齐心协力,好不容易保下来了,刚要歇会儿,这白脸丧门星又来添乱。 尽给顾姑娘找麻烦! 杨昔豫知道不能跟邻居们顶着来,他们的偏向是极重要的,他讪讪笑了笑,硬着头皮道:“我来接表妹她们回府去,可是阿婆你看,不领情啊……” “情?”黄阿婆重重啐了一口,“老婆子见多了不要脸了,愣是没见过像你们这样不要脸的。 胡同受灾,天一亮就满京城都知道了。 我们隔壁李侄子,人家同乡的住城南口,清早就租了车来探望接人了。 你们侍郎府,离这儿就两条街,就算是爬,半个时辰也足够了。 可现在,嘿嘿,讲究些的该用下午的茶点了。 你们呐,行了啊,别把我们全当瞎子傻子,收起那套,再磨磨蹭蹭的,顾姑娘不打你,老婆子打你! 婆子一只脚在棺材里的人了,还怕你小子吗?” 黄阿婆年纪虽大,但中气十足,张口开骂,引的左右邻居们出来张望。 杨昔豫受尽瞩目,一张脸红了白,白了红,还是只能咬死是接人。 “你姓徐吗?你在侍郎府算个什么呀?不一样是被徐老太赶出门的货嘛!”黄阿婆撇嘴,“你有什么资格替徐家来接人?是徐家老头老太不行了,还是徐家那两兄弟两妯娌断腿了? 滚滚滚,把我孙子孙女吵起来,老婆子打断你的腿!” 杨昔豫气得浑身发抖,可跟一个老婆子吵嘴,显然说不过去。 府衙的衙役和师爷来了,挨家挨户统计状况,杨昔豫顺着杆子下,没有再继续堵路,钻进马车离开了。 黄阿婆不擅应付衙门,叫了儿子出来,自个儿雄赳赳气昂昂地回去休息了。 这一出,自然也添进了茶博士们的说辞里。 京城多少年没有受过这么大的灾情了,茶博士们张口一说,就是各种故事。 有细细讲解火情的,有讲遇难的百姓生平的,也有讲昨夜救火冲在最前面的小公爷,和不辞辛苦的各位大夫的。 也讲到了北三胡同,顾姑娘拦下要逃难的邻居,几句话激起众人血性,整条胡同投入救灾。 素香楼里最热闹。 有客人听得热血沸腾,连声夸赞顾姑娘临危不惧、巾帼不让须眉,引的众人连声附和。 可在一片附和声中,另有一书生阴沉着脸,骂了句:“无知小儿。” “你说什么?” 书生站起身,高声道:“都道是水火无情,钱财都是身外之物,人安然无恙才是最要紧的。 原本胡同里百姓都要避难去,顾姑娘一意孤行拦下了,这亏得是灭了火,万一没灭呢?那么多邻里性命,岂不是毁在她一张嘴上? 要是北三胡同一并烧了,你们还会在这里夸什么巾帼不让须眉? 分明是头发长见识短,逞一时威风,枉顾性命!” 书生说得慷慨激昂,几句话下去,大堂里霎时间静默下来。 隔了会儿,才有人梗着脖子道:“你这是强词夺理!” 书生嘿嘿笑:“明知继母身体有恙,却拒绝回侍郎府静养,顾姑娘真是良善人啊!” 此话讥讽之意满溢。 见大堂里的客人都说不出反驳的话来,书生得意极了,正欲再说些什么,却听见楼梯上传来几声鼓掌声。 所有人都循声望去。 二楼下来的两人皆是衣着华贵,气度不凡,一看就是簪缨子弟。 那是小王爷孙恪和程晋之。 小王爷鼓了掌,抽出腰间折扇啪的打开,似笑非笑道:“高见,真是高见!原来在你眼中,逢难时不图救援,反而如鸟兽散逃跑才是正途?” 程晋之一脸不忿,道:“昨夜火情,原本只是北一胡同一户人家做白事起火,只要救得及时妥当,根本不会酿成大祸。 可那家人不止没有救火,也没有叫醒左右邻居,反而一溜烟跑了,这才耽误灾情,以至于死伤数十人,损屋损财无数。 大火烧起,最初反应过来的胡同百姓奋力救火,坚持到城防营和府衙抵达,附近胡同的邻居连夜赶来救助,才能渐渐控制火情。 若无这些勇敢的百姓,若无像顾姑娘那样在众人犹豫迟疑时提点一句的领头人,别说北一、北二了,北三、北四都烧干净了!” 小王爷走到那书生跟前,扇子点了点桌面:“哦,还有你现在站着的素香楼,整条东街,谁也别想好。 再说了,北三胡同就没安排好撤退的路线吗?人家进退有度。 真真是站直了说话不腰疼,救火时没见你,这会儿瞎指挥!” 两人一唱一和,把那书生的脸说成了锅底炭。 第一百一十八章 什么仇 书生的胸口不住起伏,他刚才的一席话,显然已经让大堂里的几位听客动摇了,只要再多说上几句,认同他观点的人会越来越多。 一如之前杨昔豫被赶出北三胡同一样,人心的风向是会慢慢变化的。 只要引导得当,就不缺附和的声音。 可书生没有想到,突然之间就冒出来了两个人,几句话的工夫,让他的努力都白费了。 书生狠狠瞪着小王爷和程晋之。 这两位在京城颇为出名,又时常在市井走动,认得的人不少。 书生也认得,换作往常,他不敢与小王爷叫板,但这会儿被落了脸面,也就不管来人身份,哼道:“像您这样的人,还知百姓事?” 小王爷哈哈大笑:“我是不学无术,整日游手好闲,可我知道的事儿还真不少。 我还知道你呢,齐生瑞,我说啊,你别因为跟顾姑娘有仇,就在这儿败坏别人名声,颠倒是非黑白,把别人的功劳都说成了造孽啊!” 闻言,齐生瑞愕然,难以置信地看着小王爷,他只是一个书生,竟然会让小王爷认得…… 这种滋味,齐生瑞一时半会儿还真说不上来是喜还是愁。 大堂里的客人们见了小王爷,都屏气不敢吱声,突然听了这么几句,就耐不住性子了,彼此打着眼色交流起来。 那可是小王爷啊,总不会张口就说胡话吧? 叫出了那书生的名姓,书生也没反驳,可见没有认错人。 既如此,齐生瑞与顾姑娘有仇,恐怕也是真的。 啧啧! 难怪他阴阳怪气放马后炮,张口闭口顾姑娘不顾性命、胡乱逞强,原来是私心作祟呀! 亏他还是个读书人呢!行事不见半点光明磊落,反而如小人一般捅黑刀子! 哎,不过,有仇是什么仇啊? 莫不是这齐书生也被顾姑娘打过一顿吧? 众人好奇极了,挤眉弄眼一通,最后齐齐看向茶博士:素香楼号称全城酒楼茶馆消息最灵通的地方,你们快说出个子丑寅卯来! 茶博士哪里知道这一桩,汗涔涔看向东家。 东家笑容尴尬,他也不知道啊,五爷没有卖过这一桩消息与他。 可是,作为店家,宁可自家麻烦千遍,也不能让客人们稍有不便,今日这争论就发生在素香楼的大堂里,若就此结束,那就要被同行笑话死了。 小王爷几人既是素香楼的常客,东家在这几位贵胄跟前也算说得上两句,当即厚着脸皮,蹭到了程晋之边上。 “程三爷,有仇是什么仇啊?”东家小声问道。 程晋之冷笑。 今日他与小王爷站出来给顾云锦说话,自然是要说得清清楚楚的,一定要说明白内情,把像齐生瑞这样借机抹黑顾云锦的人打压下去,要是有所保留,反而是弄巧成拙。 “什么仇啊?”程晋之抬了抬下颚,道,“这位齐公子,天资有限、才学普通,几次三番想拿到自华书社的帖子,都被拒之门外。 可他不死心,一心想要得阮老先生几句指点,前几个月,总算给他找到了机会,跟着他人参加了一次词会。 别人是去词会上求教的,他却对阮二姑娘一见钟情。 品字会上,阮二姑娘因顾姑娘而丢了脸面,齐公子就把账算到了顾姑娘头上。” 齐生瑞双手紧紧攥着,肩膀不住发颤,几次想打断程晋之的话,却都没有找到机会。 眼看着其他客人们露出恍然大悟之色,他终是耐不住了,高声道:“胡说!没有的事情!你别败坏阮二姑娘的名声!” “你却在败坏顾姑娘的名声!”小王爷嗤笑道,“是胡说吗?你没有被自华书社拒之门外,还是没有对阮二姑娘一见倾心? 我说你啊,再娘们兮兮的也是个爷们,中意谁都不敢大声说出来? 喜欢阮二姑娘,你去追啊!莫名其妙迁怒顾姑娘做什么? 追了没追上,我都敬你是条汉子!” 齐生瑞根本不是小王爷的对手,被嘲得连话都说不出来,在众人的哄笑声中,快步冲出了素香楼。 小二可不放过他,大呼小叫地追上去:“齐公子!齐公子!您还没给酒钱呢!我们素香楼从不赊账的,您快回来给钱呐!” 这一声吼,传遍了半条东街,引得路人纷纷张望。 齐生瑞哪里敢停下步子,手忙脚乱翻出一块碎银丢在脚下,七弯八绕地进了巷子跑远了。 素香楼里,小王爷还未尽兴,干脆一挥手,道:“在座的都是明白人,孰是孰非,一目了然。 我们也是看不过去那胡说八道、趁机泼黑水的,这才跟大伙儿说说清楚。 京城广大,城防营和府衙一时有顾不到的时候,总要靠各位一起搭把手。 今儿个这顿,我请了,各位随性。” 说完,小王爷一拱手,走出了素香楼,亲随二话不说,掏了银子给东家。 有人请客,大堂里越发热闹,纷纷附和。 程晋之跟着小王爷离开,上下打量了他两眼,打趣道:“你还会说那像模像样的场面话?这要是传到永王府,王爷和王妃还不激动地哭出来。” 小王爷脚下一错,清了清嗓子掩饰尴尬,却依旧绷不住笑:“我怎么就不能像模像样了?” 程晋之摸了摸鼻尖,之前三番四次的,几句话的工夫就把慈心宫的宫女说得面红耳赤、转身就跑的人,哪里就像样了? 也就是皇太后纵着,要不然早被永王爷打得翻宫墙了。 东街上的消息传得最快,华灯初上时,这一幕就已经传遍了。 蒋慕渊在府衙里和众位大人商量了一下午,眼瞅着又是不到大半夜就不能歇,干脆先让众人用晚饭。 听风放下食盒摆桌,把杨昔豫和素香楼的事儿与蒋慕渊说了一声。 “爷,城西珍珠巷的宅子空着,奴才与贾大娘说过了,您要觉得合适,贾大娘就请顾姑娘一道搬去珍珠巷,也省的侍郎府总去打搅,”听风以为他的安排还挺合理的,“今日城里也有几个人拿顾姑娘不肯搬回侍郎府说事,奴才琢磨着恐怕是有人拿了银子给顾姑娘抹黑,好在小王爷和程三爷戳穿了那书生的有心之言,其他流言,一时也就传不开,但等隔几日,也许就……” 蒋慕渊风卷残云般扫完了一桌子饭菜,抹了嘴往议事厅去,临出门前,顿了顿脚步,扔下一句“照你说的办”就走了。 听风捂着嘴直笑。 别说珍珠巷空着,哪怕没宅子空着,他们爷也会弄出个空宅子来的。 第一百一十九章 谨慎 这一夜,顾云锦睡得不太踏实。 明明大火灭了,黑烟也散了,可半梦半醒中,总觉得还有木头灼烧的味道在鼻尖,让她猛然又睁开眼睛,直起身想去看外头状况。 如此惊醒几次,身心疲惫,却依旧无法安眠。 尤其是隐隐约约的,她能听见正屋方向徐氏的咳嗽声,一阵一阵的,咳得她心里憋得慌。 天边蒙蒙亮的时候,顾云锦才终于沉沉睡去。 抚冬知道她夜里睡得不好,到时间了也没叫顾云锦起身。 顾云锦再醒来时,已经快到中午了。 她迷迷糊糊爬起来,听见院子里有压得低低的说话声。 “抚冬,”顾云锦唤了一声,等抚冬快步过来,她问,“我似是听见贾大娘的声音了。” 抚冬伺候她更衣梳洗,道:“贾大娘刚过来的,在和六奶奶说搬家的事儿。” 等顾云锦收拾好了出去,就见贾妇人笑盈盈坐在石凳上,朝她招了招手,而吴氏坐在一旁,脸上写满了迟疑和犹豫。 顾云锦眨了眨眼睛,自家嫂嫂是爽利人,极少有犹豫的时候,这是怎么了? 贾妇人解惑道:“你知道我搬来这儿,就是为了养病的。 前头走水了,之后小半年都要重建、修缮,虽说隔了两条胡同,但对我们这儿,还是有不少影响的。 左右邻居,我打听了几家,但凡有他处能暂时安身的,都想让孩子老人搬出去暂住。 我在珍珠巷还有座宅子,就琢磨着这几天收拾收拾搬过去。 我们两家亲厚,我也不与你们说虚的。 昨日是杨家那小子来堵门,过两天指不定侍郎府就亲自来人了,徐家大妹子身子的确不好,到时候你们姑嫂两人反倒是前后为难的。 搬回去不行,不搬也不行。 干脆,跟我一道搬去珍珠巷,那宅子前后两进还带个东跨院,地方足够住的。 一来,我们彼此有个照应,二来,乌太医看诊,也省的两处跑。” 不得不说,贾妇人的这个提议,吴氏是相当心动的。 北三胡同现下不是个养病的好地方,可在京中租半年宅子,一时半会儿也搞不定。 并非仅仅是银子的事儿,还要考虑环境清净、左右邻居和睦,京城里哪有这么多合适的空宅子让她们挑的? 城西的珍珠巷,与北三胡同差不多,邻里都是有些小钱的商贾,闹中取静。 可,再是相熟的邻居,吴氏也不好厚颜承情。 顾云锦垂着眸子,半晌没说话,她想的也跟吴氏差不多,但也更多了一层。 她冲吴氏笑了笑,挽着贾妇人的手,把对方拉进了自个儿屋子。 “大娘,珍珠巷真是你的宅子?”顾云锦开门见山。 贾妇人扑哧就笑了,伸手点了点顾云锦的额头,道:“你这个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性子,就没改一改的时候?” 顾云锦忍俊不禁:“那大娘也别改了,还是照着之前,有什么就与我说什么。” 贾妇人拗不过顾云锦,低声道:“的确不是我的,是小公爷的。 不过,那宅子不记在他的名下,是挂在我家老爷的名字下头的,自打买下来之后就无人住过。 姑娘不用怕有人顺藤摸瓜,就生出些不好的是非流言来。 你不是那性子的,小公爷不是那等不谨慎的人。 即便有人想做文章,那也是我家老爷的宅子,我请了你们住。 你别看大娘生龙活虎的,我也吃不消前头胡同重建的动静的,你就当帮帮大娘,让我也脱离苦海,我们一道搬出去。” 话说到了这里,顾云锦真是哭笑不得。 蒋慕渊前后都替她考虑到了,她若拒绝,是否就太不上道了些? 顾云锦心里是纠结的,偏偏这份纠结还无处说去,只能一个人咬着唇慢慢理。 贾妇人并不催促,她能理解顾云锦的心情。 不管地契写的是谁的名字,但总归是小公爷的,两人认得,平日有些事儿小公爷帮把手也就是帮了,但毕竟非亲非故的,一个姑娘家搬去爷们的宅子住,多少有点…… 顾云锦还没打定注意,就听见外头传来拍门声。 很快,念夏惊魂不定地进来,拉着顾云锦道:“大老爷和大太太来了。” 徐砚和杨氏? 顾云锦眉梢一挑,昨儿杨昔豫被黄阿婆骂多管闲事,今日正主就登门了? 她能举着扫帚把杨昔豫打出胡同,能三言两语不给杨氏留情面,但对徐砚,那些招数就要悠着点了。 徐砚背着手走进小院,左右打量了两眼。 地方不大,收拾得却很整齐,要不是墙上那些黑灰银子,倒是个温馨小家的样子。 比侍郎府有人情味多了。 顾云锦走出房间,还没有来得及问安,就被杨氏一把抱进了怀里。 “我的儿啊!你可担心死舅娘了,”杨氏紧紧搂着顾云锦,微红着眼睛,一副要哭不哭的样子,“舅娘昨日得了信,吓得喘不上气,躺了一天下不了地。 我只当你是胡同里受灾,你身边有丫鬟婆子们跟着,能顺当跑出去,哪晓得你,胆儿那么大,还提水救火去了。 哎呦,我的娇娇啊!这些年哪里吃过这种苦头,让舅娘好好看看,没哪儿伤着吧?” 这份哭喊,声嘶力竭,听起来反正是情真意切的,直喊的半个胡同都能听见了。 徐砚显然不适应杨氏这姿态,尴尬地咳了两声,问吴氏道:“你们太太呢?” 吴氏答道:“太太在屋里歇息。” 正说着,徐氏撩了帘子出来,淡淡道:“来了呀?” 说完,又是一阵咳嗽。 徐氏咳起来,可比徐砚厉害多了。 徐砚有些日子没有见过徐氏了,见徐氏病中神色,不由心下一惊:“怎么病得这么厉害?瘦了这么多?” 翠竹在石凳上垫上软垫,徐氏坐下,叹道:“前阵子养回来不少,被大火一搅和,又都还回去了。” 杨氏也在打量徐氏,她送石氏老太太的东西到北三胡同时见过徐氏,当时徐氏虽说也瘦弱,但精神头可比今日好多了。 看来,火情对徐氏的影响真的很大。 杨氏心里有底了,上前与徐氏道:“大姑姐,你的身体是要好好养的呀。” 第一百二十章 两手准备 帕子掩唇,徐氏有一声没一声的,咳嗽几下,视线却凝在杨氏身上,一瞬不瞬的。 这几个月,侍郎府做过些什么,又在打什么主意,徐氏一清二楚,对于杨氏这个一个劲儿算计顾云锦的弟妹,她是半点也不喜欢的。 昨日杨昔豫才来胡同里大呼小叫地请他们搬回去,今日徐砚和杨氏的来意,徐氏不会不明白。 若只有她一人,真闹不过了,去住几个月也就住了。 闵老太太那张脸,徐氏出阁前看了二十余年,早就习惯了。 可她带着顾云锦和吴氏呢。 徐氏不愿意让顾云锦再回去那个事事算计她的地方。 只是,徐氏也明白顾云锦的迟疑,继女在心痛她的身体,但她也心疼继女的立场。 徐氏就着翠竹的手饮了一口茶,道:“我是要养病的,就是个药罐子了。” 杨氏赶忙道:“之后小半年,这儿不适合静养,我和老爷商量了,你们不如搬回侍郎府。府里地方宽敞又清净,都是一家人,也不用顾忌什么。” 徐氏睨她:“你们商量好了?二弟、二弟妹怎么说的?老太太那儿又怎么说的呀?” 闻言,杨氏面上一晒。 徐驰和魏氏能说什么? 轻风苑一向愿意与顾云锦交好,也想让徐氏归家的。 北三胡同这么几口人,侍郎府又不缺养人的银子,魏氏巴不得能有一个好名声呢。 徐老太爷也不必说,亲生的女儿,平日里看顾不看顾是一回事儿,这个满城人都瞪大眼睛看着的时候,怎么会与杨氏唱反调呢? 只有闵老太太,又是发脾气又是冒酸水的,仿佛徐氏带着两个孩子回去,能把石氏老太太从地底下召回来似的。 可这一次,别说徐砚不顺着老太太,阖府上下,连徐老太爷都不会顺着她。 因为,自从那天被圣上“指名道姓”骂了一通之后,徐砚一直闲赋在家,衙门里停职也停俸,不仅养心宫的事儿插不上手,胡同重建一事更说不上话。 侍郎府不在乎那点儿俸禄,却不能让徐砚一直少了功绩。 若不能回去复职,给圣上分忧,那就只能做一些圣上说的“管束家人”的事情了。 为了名声,为了前程,是务必把北三胡同这三人接回侍郎府的。 杨氏心里透亮,也不跟徐氏说虚的,反正她把老太太夸出花来,这里也没有一个人会信,反而是她会酸得想甩自个儿耳刮子。 “老太太的性子,大姑姐你是知道的,没事都要找些事儿,”杨氏撇嘴,“别理会就行了,你是回府养病的,又不是去给她晨昏定省的,你只管在兰苑住着,她能冲进来找你麻烦不成?” 这话说得不留半点情面,徐砚尴尬得不行,又说不出圆场的话,只能绷着脸不吭声。 徐氏轻轻哼笑了声,对杨氏的说法不置可否。 杨氏试探着道:“大姑姐……” “太太嗓子不好,奴婢给大太太说说我们太太的意思,”沈嬷嬷插了进来,似笑非笑,“在兰苑住着可不心安的,老太太又不是没有过冲进兰苑找麻烦的前科?不然我们姑娘是怎么从府上回来的?” 杨氏下意识就看向了顾云锦,沈嬷嬷这话直中靶心,让杨氏半边牙根都痛了。 她悔是悔的,当时怎么就没忍住,让徐令婕在闵老太太跟前点火,把老太太激的去兰苑赶人了呢。 “云锦……”杨氏伸手去拉顾云锦,“舅娘知道你们心里都有气,老太太前回做事真是……可再生气,你也别跟你们太太的身体过不去呀。为了跟老太太的一口气,耽误了你们太太养病,那才是得不偿失。” 自从杨氏进来,顾云锦就一直没说话,安安静静地看杨氏唱戏。 看到了现在,心里不由烦闷,恨不能再拿件衣裳去浸了水,挡在口鼻前,让呼吸能顺畅些。 顾云锦回头看了看贾妇人,若说刚才还有犹豫,听了杨氏这场戏,她就下定决心了。 两害相较取其轻,怎么样都比回侍郎府强。 蒋慕渊安排了宅子,让贾妇人来请她们同住,就是已经预见了她会遇上的麻烦了吧? 不仅是为了徐氏安养,也是为了让她摆脱徐家人无休无止的打搅。 哪怕为了养心宫和救灾忙得脚不沾地,蒋慕渊也还记得帮她一把…… 思及此处,顾云锦的眉宇间不由舒展了些,微微勾了嘴唇,露出了一个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笑容。 如释重负一般的笑容。 杨氏瞧见了,以为顾云锦是要妥协了,不由心下一喜:“搬家宜早不宜迟,简单收拾些东西,随我一道回去,其余东西,回头我安排车马来运。” “舅娘,”顾云锦的笑容从唇角漫到了眉梢,整个人都笑盈盈的,“搬回侍郎府,那是不可能的,戴嬷嬷在胡同里说的每一句话,我都记着呢,老太太愿意自扇耳光,我可不愿意。” 杨氏直愣愣看着顾云锦,不明白她怎么能用这样的笑容说出截然相反的话。 徐砚亦是一言难尽,戴嬷嬷说过些什么,他是清楚的,同样,他也明白,以顾云锦这种一言不合砸整个书房的性子,是不会原谅老太太做过的那些事情的。 “云锦……”徐砚叹了一口气,他必须让她们回去,“舅舅跟你保证,不会让老太太去兰苑打搅你们,你信舅舅一回。” 顾云锦直直看徐砚,依旧笑盈盈的,却不再开口了。 杨氏重重掐了一把掌心,拍了拍徐砚的肩膀,道:“老爷,到底是我们理亏在先,我们先回去,让她们再想想吧。” 说完,杨氏又看向徐氏几人,道:“想通了,随时搬回来。” 徐砚和杨氏依依不舍地出了顾家小院,上马车之前都不住叹气。 顾云锦和吴氏交换了一个眼神,隐约觉得不对劲。 杨氏是这么好说话的一个人?她风风火火地来了,能灰头土脸地就回去了? 果不其然,事情被顾云锦料中了。 杨氏过来,本就做了两手准备。 顾云锦答应了最好,不答应,她也让京中百姓看到了侍郎府的态度和顾云锦的斤斤计较。 第一百二十一章 搬了 杨氏和徐砚前脚离开北三胡同,后脚,京中的茶楼酒馆里就说起了这一桩事儿。 有收了银子的,喝了两口酒,吹着络腮胡高谈阔论:“徐侍郎和夫人亲自去接了,还把人赶出去,不肯搬回去,顾姑娘这心性呦!” 有人唱白脸,自然也有人唱红脸。 圆脸的大娘道:“别这么说人家姑娘,杨家那哥儿纠缠人家多久了,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呀,避开些哪里有错了?搬回侍郎府,那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多不好不是?” 络腮胡道:“最要紧的难道不是顾太太的身体?养病最要紧,顾姑娘分不清轻重缓急的吗?还是说,后娘就是后娘,总归不是亲生的,没连着心呐!” 三言两语的,顾云锦拒绝回侍郎府,就又成了新罪证一般。 昨日就已经有人拿这事儿说了,只因小王爷和程晋之骂了那齐生瑞一番,这种言论才没掀起风浪来,此刻,添了新料,又有人引导,话里话外的,那些意思就出来了。 听风抱着胳膊站在素香楼的大堂里,面无表情听那些食客的争论。 小公爷昨夜又忙了一整宿,天快亮的时候才在府衙里将就了一夜,没睡一两个时辰,又忙起来了。 虽说年纪轻,身体好,但也不能这么折腾。 睡不好也就罢了,吃起来还不香,中午是随便用的,根本没填饱。 听风便来素香楼,点几样蒋慕渊喜欢的点心,再送去府衙。 绿豆百合糕正好卖完了,新的一笼还在火上,就这么等候的短短工夫里,听风就听了这些言论。 他不由撇了撇嘴,亏的是有先见之明,已经给顾姑娘安排好了,要不然,这些锥心的言论传开去,多叫人伤心呀。 也不知道贾大娘说服顾姑娘没有? 早些搬了,也早些堵上这群人的嘴! 听风犹自想着,突然就见一汉子小跑着进来,与小二说了几句。 那汉子是走街串巷的小贩,时不时给各家酒楼卖些消息,小二兴冲冲给了钱,立刻就去找了茶博士。 茶博士敲了敲扇子,抬声道:“各位、各位!北三胡同里最新的信儿,顾家已经在收拾行李了,说是下午就要搬出去。” 大堂里霎时间静下来,而后又热闹起来。 “搬出去了?搬的哪儿呀?搬回侍郎府吗?” “刚说顾姑娘不关心继母身体的,出来说句话呀?这是连着心还是没连着心呀?” 圆脸的婆子放下筷子,道:“搬回侍郎府,那以后还打不打杨公子?别这打打闹闹吵吵嚷嚷的,最后又亲近上了吧?这事儿要真成了,倒是件趣事儿了。” 来卖消息的小贩只瞧见顾家的箱笼抬出来,并不知道她们搬去哪里。 众人急切地在素香楼里等了一刻钟,才晓得顾家叫了车马行,与邻居贾妇人一道,搬去城西住下。 这准信一来,不由都面面相窥。 贾妇人因前回泼了戴嬷嬷一盆洗菜水,而在素香楼的客人们中间有些名声,这位妇人与顾家交好,且从来不给侍郎府面子。 如今胡同里这状况,贾妇人搬走并不稀奇,可顾家要与她一道搬一道住,这就耐人寻味了。 茶博士嘿嘿笑了笑。 昨日贵客小王爷都站在顾姑娘这边,他靠着素香楼谋生,当然也是偏心顾姑娘的。 扇子刷的打开,茶博士道:“宁可搬去住邻居家的宅子,也不肯回侍郎府,不说顾姑娘与顾太太这继女继母的关系,只说顾太太与侍郎府的老太太,那继母女之间可真是一言难尽喽!” 意有所指的话,让众位客人们都心照不宣地笑了起来。 闵老太太折腾徐氏二十多年,这些传言早就人尽皆知了,摊上这么一位继母,谁愿意回去看脸色? 别是病没养好,反而受一肚子气! 戴嬷嬷登门去骂过一回,但凡有骨气的,都不会低头的。 况且,又不是没处住去。 娘家人不亲,这不是还有邻居亲吗? 听风提着食盒走出素香楼时,心情愉快许多。 昨日得了小公爷应允后,听风安排了人手重新仔仔细细打扫了珍珠巷的宅子,又备了不少东西,想来顾姑娘搬进去之后会满意的。 城西离乌太医府上也近些,回头老太医去看诊就方便多了。 小公爷近来忙碌,作为亲随,听风自认要替自家爷把这些事儿都顾得周全完备。 不能出差池,绝对不能。 府衙里,寒雷给蒋慕渊上了一杯浓茶。 再是精力充沛,接连几日的辛劳还是让蒋慕渊有些疲惫的,他按了按眉心,一面看图纸,一面听工部的官员说重建的安排。 灾后的安置与重建,原本不是难事,可摊到他们这儿,却成了头痛不已的事情。 说到底,还是因为银子。 户部的官员也被叫了来,战战兢兢回话:“实在是不够拨的了,去年,川地、江南的收成就不好,今年估计也不会有什么起色。 可眼瞅着北狄又蠢蠢欲动,年内打不打仗都说不好,我们总不能从兵部扣银子吧? 还有两湖呢,再过一两个月,还要防着大汛,万一出现决口,底下到处嗷嗷叫着要银子。 小公爷……” 蒋慕渊敛眉,现状就是如此,他就是把国库整个翻过来,银子也就只有那么点儿。 绍府尹趁人不备,暗悄悄走到蒋慕渊身边,附耳与他道:“小公爷,您又何必趟这浑水,别人躲都来不及,吃力不讨好。” 两人熟悉,绍府尹才有这一句提醒。 “我心里有数。”蒋慕渊微微颔首,沉思一番,与户部官员道,“你留着重建的银子,就够打北狄、防大汛了吗?不够的还是不够。先拿出来重建,反正养心宫一时半会儿建不下去,那边的银子都挪过来。” 一众官员哭丧着脸,他们哪里敢挪养心宫的银子。 蒋慕渊一眼看见听风在外头探头探脑的,干脆扔下了一句“圣上那儿我扛着”,站起身往外走。 听风把点心一一取出来。 蒋慕渊兴致不高,但还是拿了块绿豆糕。 “爷,”听风压着声儿道,“顾姑娘刚刚已经搬过去了。” 蒋慕渊一怔:“搬了?” 见听风点头,蒋慕渊忍不住笑了,他原以为顾云锦要纠结一天呢,没想到这般爽快,说搬就搬。 还是爽快些好,跟议事厅里那群似的,磨磨蹭蹭推推诿诿的,看着就累得慌。 他咬了一口百合绿豆糕,清香四溢,舒心极了。 第一百二十二章 就是本人 搬家是费劲儿的活。 从北三胡同搬去珍珠巷,可不像顾云锦从侍郎府搬回来那样,提着一个小包袱就算完了。 顾家小院里,杂七杂八的东西不少,一两趟车搬不完。 徐氏和顾云锦、吴氏商议:“毕竟是借住,东西够用便好,全搬过去了,占人家地方。” 顾云锦也是这么想的,眼下若都搬了,回头修缮好了,又要一车车拉回来。 可旁的东西不要紧,石氏老太太的那些陪嫁,她实在放心不下。 虽说胡同里邻居们都淳朴,偶尔夜里不锁门也安全,但搬出去就不一样了,几个月无人看家,万一少了些什么,多糟心呀。 贾妇人是个能拍板的,她知道顾云锦挂心什么,笑着道:“我那儿杂七杂八也有不少东西,我要请两个护院的,反正我们两家相邻,让他们也帮着看顾些。” 顾云锦抿着唇笑了,没有拒绝,坦然应下了。 毕竟都搬过去住了,还在这些细碎小事情上生分,那就没意思了。 顾家搬出去,斜对面的黄家人还挺舍不得的。 黄阿婆拉着顾云锦的手,道:“会帮你们看着家的,别担心,让你们太太好好养身体要紧。” 阿婆是个直爽人,肚子里的话憋不住,见顾云锦扶着徐氏上车了,她去寻了贾妇人。 “本来一起住着,那不识相的来找事儿,还有我们能帮腔,可你们去了珍珠巷,万一邻居们不帮忙,你只管使人回来喊,我带着人去助阵。”黄阿婆是真担心顾云锦会吃亏。 贾妇人哈哈大笑,道:“阿婆放心,顾姑娘这么好的,谁舍得她受委屈?你舍不得,我琢磨着那边的左右邻居也要舍不得的。” 这话黄阿婆爱听,连连点头,等贾妇人应承了“一旦事情不妥立刻回来叫人”,这才欢欢喜喜送她们出了胡同。 珍珠巷亦是闹中取静之处。 傍晚时,前后三辆马车进来,搬下几个大箱笼,邻居们就晓得有新住客搬来了。 再一打听,知道了新住客的身份,不由都好奇极了。 贾妇人是个周全的,让钱妈和沈嬷嬷一道,带着些许礼物分给了邻居们,算是认门了。 顾云锦在宅子里转了转。 前后两进,贾妇人住第一进,徐氏住了第二进,吴氏还是住东厢,顾云锦则住进了东跨院。 这宅子比北三胡同宽敞,收拾得也精致,屋后还带一个花园,小是小了些,但也有那么个意思。 吴氏跟着转了一圈,心里泛起了嘀咕,等安顿好了徐氏,就到东跨院来寻顾云锦。 “我有一处想不明白,”吴氏低声道,“贾大娘进京养病,放着珍珠巷不住,为何就去了北三胡同?我怎么看都觉得这儿比咱们那儿好多了。再说,乌太医住城西,更是方便。” 顾云锦想答,一时又不知道怎么答。 吴氏看出了她的犹豫,不禁慎重许多,斟酌着用词,道:“你是不知情,还是不适合告诉我?” 顾云锦捏着指尖,再三思量,终是说了一半:“我是之前请贾大娘帮忙时,隐约知道了一些。 她是替人做事的,大抵是为了方便,才住在北三胡同的。 几次帮我们,也是一片善意,毕竟人家也不图我们什么。” 吴氏是个机灵的,见顾云锦点到为止,心里也就有数了,她问道:“紫河车不收我们银子,也是人家的意思?” 顾云锦颔首:“我没问过,估计是。” 这么一说,吴氏越发谨慎起来,上下打量顾云锦,一副想问又不好问的样子。 只是她性子直,近些日子跟顾云锦处得也亲近,心一横,道:“你认得对方是吧?我们是没什么值得别人图的,就是你……” 吴氏打开天窗说亮话,一面说,一面观察顾云锦的反应。 顾云锦脸上没露半点红,反倒是愣住了,一副浑然没想到这一出的样子。 吴氏暗暗想,莫不是她想错了? 顾云锦半晌才回过神来,哭笑不得道:“嫂嫂想哪儿去了。 我是认得他,他帮了我几回,做事也周全细心,但不是那样的呀。 人家矜贵着呢,论身份就攀不上了。 再说,我认得他的时候,贾大娘就已经搬到咱们隔壁了。” 吴氏是过来人,见多了小姑娘情怀,顾云锦如此坦荡,倒显得她这个做嫂嫂的一惊一乍了。 她暗悄悄叹气,能不一惊一乍吗? 自家小姑子长得这般好看,一个疯子似的杨昔豫日日堵门,一个耐心的夏易目不转睛地看。 不过,既然顾云锦认得对方时,贾妇人就已经搬进北三胡同了,那她就稍稍可以松口气了。 “人好就是了,不好才不帮呢,”吴氏笑了起来,拍拍顾云锦的手,起身往外走,“还矜贵呢!人家小公爷到咱们胡同来,也就咬馒头吃酱瓜的,半点架子都没有,他能比小公爷还矜贵?” 顾云锦眨巴眨巴眼睛,说不出话来了。 他不比小公爷矜贵,他就是小公爷本人…… 夜色重了,珍珠巷里热腾腾吃了一顿饭,欢欢喜喜的,而侍郎府里,杨氏食不知味地勉强用了半碗。 从北三胡同无功而返时,安排好的人手就在东街上传消息了。 顾云锦不肯回来,杨氏就逼她回来。 满京城流言转上三圈,顾云锦总要低头的。 可杨氏没想到,顾云锦不仅搬了,还搬去了其他地方。 守在北三胡同外的人传信回来时,杨氏愕然得说不出话来。 到底是从哪儿冒出来一个搅混水的邻居?就这么把一院子的人都给带走了? 徐砚也放下了筷子,沉声道:“那姓贾的妇人是什么来历?” 杨氏道:“进京养病的外商妇人,有几个钱的样子,没什么厉害的。” 话一出口,杨氏自己就琢磨过味道来了,扭头问邵嬷嬷道:“前回帮云锦寻簪子的,是不是就是这个妇人?” 邵嬷嬷眼睛一亮:“太太一提,奴婢就想起来了,当时表姑娘是提过一句那邻居姓贾,应该就是这一位。” 杨氏的心沉了下去。 她不蠢,能从德隆典当行里把当票借出来的,能是普通商妇吗? 普通商妇,根本不会来趟侍郎府和顾家小院之间的浑水! 第一百二十三章 弃车保帅 前回顾云锦寻被典当的陪嫁的事儿,杨氏处置干净了,就没细细与徐砚说过。 都是后院里女人间的心思,安顿妥了就好,没必要让爷们操心。 只是这会儿,杨氏不得不重新翻出来,给徐砚介绍这一位贾家大娘。 徐砚听完,亦认同杨氏的意见,贾妇人的身份不会只是外商妇,定有其他来路。 他道:“我明日去打听打听。” 不打听也就算了,一打听就越发不对了。 府衙那儿,进来忙得脚不沾地,徐砚被处置,参与不到政务之中,但也借着关心朝事的由头,来露了个脸。 听风一进府衙就瞧见他了,转身与一位师爷打听:“徐侍郎怎么来了?刘尚书不是让他在家歇着吗?” 师爷嘿嘿笑了笑:“关心北三胡同来的。” 话,师爷只说一半,他这个身份,不好随意说徐侍郎长短,但心里都是门清。 这关心是真情还是假意,不用他开口,茶博士们都说得头头是道的。 听风眯了眯眼睛,压低了声音,道:“徐侍郎具体打听什么,回头告诉我。” “呦,小公爷忙得又在府衙将就了一夜,你还有空琢磨流言呐?”师爷笑着打趣。 听风眼珠子一转:“小公爷忙,小王爷那儿,可是恨不得就住在素香楼了,来龙去脉,他关心着呢。” 师爷再也忍不住,捧腹笑个不停。 小王爷对阵齐书生的经过,那是精彩极了,谁没听说呀。 那位贵人不操心朝事,爱听市井逸闻,这也是朝廷上都知道的事情。 师爷连声道:“放心放心,我一定问明白,不让你少了去小王爷跟前讨赏的机会。” “得了赏,我请你吃茶。” 听风许诺,那师爷也是个上道的,徐砚前脚走出府衙,后脚他就把消息都告诉了听风。 “顾家那院子的状况,徐侍郎问得不多,反倒是打听那贾家,还塞了银子给底下人,让人翻了贾家北三胡同和珍珠巷宅子的契书。” “被贾家大娘截胡了,恼了吧?”听风哼笑了声,他就知道会有这一出,所以给顾姑娘安排的是不会出差池的珍珠巷。 师爷听出了听风那嘲弄的意思,搓着手也笑了。 徐砚在契书上没有发现不妥当,却在打听火情前后的状况时,注意到了夏易与顾家人的熟悉。 据卖消息的小贩们说,夏易数次出入顾家,手上都提着药包。 “夏御医的儿子,亲自去送的药,”徐砚沉声与杨氏道,“你晓得给大姐看病的是哪位吗?” 杨氏的眉心突突直跳。 徐砚摩挲着茶盏:“有人看到过,说是一位老大夫,呵,能让夏家公子跑腿的老大夫,就只有告老的乌太医了。” 答案出来了,杨氏一口气憋在嗓子眼里,不上不下难受极了。 顾云锦说过,徐氏现在的大夫是邻居介绍的,可杨氏压根没想到,邻居介绍来的能是一位太医。 她平复了会儿,道:“能请动乌太医,还能让乌太医顺带着给大姑姐看诊,看来那商妇门路很深呐……” 深到杨氏说不清侍郎府能不能与她硬着来。 毕竟,徐砚或是杨家出马,除非能求得恩典,否则也请不动太医的。 “是她与乌太医有私交,还是另有门路,眼下不好说,”徐砚道,“但她护着云锦,你那点儿折腾的手段就暂时歇了吧。珍珠巷是她的宅子,不是大姐的,你让昔豫去敲门,让她打出来还能再告一个私闯、扰民。” 杨氏的脸色一沉,这条路是走不通了,就算杨昔豫提着礼物好言好语登门,一样没有用。 徐氏宁可借住邻居家,也不回娘家,京里已经传得沸沸扬扬了。 她看着徐砚,犹豫再三,终是试探着道:“老爷,与大姑姐不睦的是老太太,不是老太爷,不是您,也不是二叔呀。” 徐砚混迹官场多年,岂会听不懂杨氏话里的意思,他垂下眸子道:“容我想想。” 其实,也由不得徐砚想太久了。 养心宫出事,工部总要有人受罚,照蒋慕渊的意思,按罪论处,该怎么罚就怎么罚。 偏圣上那儿咽不下气,养心宫停工,何时能再建都没个准,他送给贵妃的礼物就此搁置了,他怎能顺心? 几个小官员,不伤筋动骨的,难消圣上心头之火,定要寻几个顶头的出来。 徐砚从友人那儿得了消息,担心不已。 他一个长时间被停职的右侍郎,被刘尚书和左侍郎推出去顶罪息事,那是最有可能的了。 圣上摆明了要开刀,把他罚去外放地方都算客气的了,一个不好,直接罢官出气,也不是没有前科的。 衙门里走动不便,好歹要先把名声翻过来。 杨氏的马车进了珍珠巷,车上提下来各种药材,让邵嬷嬷敲了院门。 钱妈开了门,贾妇人笑道:“刚搬过来,没有收拾好,就不请您进去坐了。” 杨氏笑得一点也不勉强,把东西呈上来,道:“劳你替我们照顾了,我看这儿也挺好的,养病就图个清静。 之前是我没考虑周全,府里那状况,是不合适让大姑姐休养,我硬请她回去住,反而是耽搁她。 我们老太太那性子,哎…… 做媳妇的不好说,我今天就是来送东西的,不说那些了。 这些药材你们留下,若是还少什么,只管让人来府里跟我说,我给送来。” 顾云锦循声从院子里出来,似笑非笑看着杨氏。 这一通话放下来,她算是明白侍郎府里的打算了。 弃车保帅。 所有的错处都推到闵老太太身上,是老太太为难继女,为难表亲,所有的不好都是老太太扛着。 徐砚也好、杨氏也好,都是作为晚辈,之前不得不顾念老太太。 只是不知道,闵老太太晓得之后,作为弃子,会有什么反应了。 顾云锦道:“这里不缺药材,我们住得也挺好,这些东西,舅娘还是带回去了,老太太回过神来时,指不定就气病了,要用上了呢。” 杨氏又劝了几次,见顾云锦实在不肯收,也就作罢了。 侍郎府的马车离开,珍珠巷的邻居们竖着耳朵听了个全,彼此张望着,从前北三胡同的热闹,往后是要改成他们这儿了吧。 戏还真不少呢。 第一百二十四章 多思量 沉闷了许久的京城终于下了一场雨。 似是要把之前一段时日的干燥一扫而空,中午时,厚厚的乌云遮挡了朗日,没有半点征兆,突然就落雨了。 雷鸣阵阵,豆大的雨点砸下来,沿着屋檐化作雨帘。 沈嬷嬷带着两个小丫鬟急急忙忙把天井里晒着的衣裳收起来,笑着走进屋里:“下雨好,一下子就畅快了。” “可不是,”顾云锦坐在窗边,看屋后的芭蕉,“太太刚刚还在说,后头这花园小归小,仔细收拾收拾还是极好看的,之前雨水少,日头又大,花草都不好养活了。” 徐氏闻言,刚弯着眼要笑,胸口一阵闷气,掩着帕子重重咳嗽起来。 翠竹忙着给徐氏顺气。 顾云锦端了茶给她,眼底闪过一丝愁色。 好在,傍晚雨势渐止时,乌太医来了。 老太医近来也极其忙碌,慈心宫里离不了他,倒不是皇太后身体有多不好,而是郁气闷在心里散不去,多少金贵药材也比不了让她顺气。 皇太后常年都是乌太医看诊,关系融洽,大小事情都喜欢与乌太医说道。 能说出来,总比闷着强,乌太医白天多在宫中,只今日得空,就到了珍珠巷。 顾云锦笑着与乌太医见礼:“辛苦您雨天还来一趟。” 乌太医笑容慈祥,摆了摆手,道:“是我平日走不开,按说顾太太这病,受灾后我该尽快来看看的。” 徐氏忙道:“您身上的都是要紧事,我这病一时半会儿好不了,同样的,一时半会儿也差不到哪里去,刚灭火的时候,夏公子就来瞧过了,总归还是老样子。” “你晓得这病要慢慢养,心里不急就好。”乌太医宽慰了几句,让夏易取了迎枕来,垫在徐氏手腕下,仔细诊脉。 顾云锦和吴氏都没有离开,等着太医吩咐。 夏易候在一旁,低声向两人询问徐氏近日休息饮食。 顾云锦答得很详细,她如今对徐氏的身体格外看重,每日胃口如何、睡得如何,恐怕比翠竹都说得明白。 夏易垂着眼眸听着,时不时颔首。 乌太医抿着唇,目光从夏易身上略过,他眼睛亮,夏易又跟在他身边数年,这孩子什么心性什么脾气、有什么心思在其中,一瞥就清楚了。 “夏易啊,”乌太医唤了一声,等夏易抬头看他,才缓缓道,“你那天给顾太太诊过,情况相较之前如何,方子有无改动,这之后要做什么改变?” 这是考校功课了。 夏易不敢怠慢,走到乌太医身后,理了理思路,详详细细说着自己的见解。 医者对谈,不是专门讲给病人们听的,有些用词专业且晦涩,顾云锦几人只听懂了一半。 乌太医的眼中满是自豪与夸赞,别看夏易年纪轻,讲起病情来那是头头是道。 就算出生御医之家,又在他身边跟了几年,但若不是有天赋,又肯花功夫专研,也不会有今日的水准。 乌太医满意夏易作为大夫的功底,却对人情一事暗暗叹气。 叹息归叹息,乌太医对夏易的分析做了几句提点,而后口述,重新调整了方子。 大案上早就备下了笔墨,夏易一一记下,拿给乌太医过目。 “就照这个方子来吧。”乌太医确认了,又叮嘱了徐氏一番,此回比从前更细致,从一日三餐、日常活动,但凡是注意到的都事无巨细地交代。 顾云锦赶忙提笔,一条条写下来。 夏易的视线落在顾云锦手中的狼毫上,漆黑的笔杆衬得那只手越发白皙,手指纤长,手腕稳定。 他下意识地捻了捻右手指尖,呈执笔状。 那只狼毫,刚刚是他用过的。 这个念头划过,心里不禁就微微发烫。 前回品字会,夏易就听说过,顾云锦的一手字大气飘逸,可他彼时没有机会看到,此刻见她奋笔疾书,速度快,字迹却没有半点凌乱,不由多看了两眼。 写出这手字的人,与前几天晨光之中满面黑灰、撸着袖子提水桶的姑娘,竟是同一个人。 这样的差别,实在有趣。 “我得空就会过来,我也住城西,来这儿方便的,”乌太医交代完了,朝夏易招招手,“走吧,你也正好去抓药。” 外头的雨已经停了,天井里湿漉漉的,呼吸之间满是雨后清新。 上了马车,乌太医拍了拍夏易的肩膀,道:“你呀,看病上我是放心了,看人上,还差得远了。” 夏易突然得了这么一句评价,睁大眼睛没领会乌太医的意思。 乌太医说完,自己也笑了。 近日常与皇太后说话,再是相熟,也越不过君臣,许多话他都只讲三分,没想到把这谨言的习惯带到了夏易跟前,小孩子就听不明白了。 既然开口点拨了,那就送佛送到西。 乌太医清了清嗓子:“你盯着人家顾姑娘看什么?” 叫乌太医说透了,夏易的脸上腾地烧了起来,他没有直接回答,反而把问题抛了回去:“您为何说我看人差得远?您的意思是顾姑娘……” “我可没说她半句不好,”乌太医打断了夏易的话,哭笑不得道,“她是个什么样的,我头一次在北三胡同看到人了,心里也就有数了。 而你呢,你就不会看,你一开始对她抱有敌意,在见到人之前,你就被那些流言先入为主给带偏了,虽然现在是拧过来了。” 夏易汗颜极了。 正如乌太医所言,他最初时的确被流言影响,觉得表姐妹相争是一个巴掌拍不响。 等去了几次北三胡同,才晓得自己肤浅,一个人的品行,该拿眼睛看,而不是拿耳朵听的。 乌太医眯着眼,道:“你在行医上有天分,琢磨人琢磨事儿上,还要多思量。你与顾家往来,只是看诊、送药,莫要自寻烦恼。” 夏易此时才算真正明白了乌太医说这番话的意思,他捏紧了手中的药方,一瞬不瞬看着乌太医:“您是说……” “非亲非故的,我这把年纪辛劳什么呀?”乌太医笑得坦然,“药包里的紫河车别漏下了,那是最要紧的。” 有那么一瞬,夏易想冲口而出,问问“是哪一位贵人请动了您”,可话到嘴边还是咽了下去。 最后只点了点头,他闷声道:“紫河车会添上的。” 第一百二十五章 靠山 徐老太爷坐在徐砚的书房里,捧着茶盏,紧紧绷着嘴角,眼神阴沉。 徐砚没有说话,只是在父亲的茶盏空了之后,又添上一些。 屋里落针可闻,直到院子里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徐老太爷才像是刚刚回过神来一般,抬头看向快步进来的人。 进来的是个年过半百的老仆,打小就在徐家伺候,徐老太爷让他姓了徐,叫徐申。 徐申深得老太爷信赖,哪怕如今跑腿不利索了,但凡有些要紧事情,老太爷还是要让他亲自去盯着。 “看清楚了?”徐老太爷沉声问道。 徐申走得急,衣摆上还有被雨水打湿的痕迹,他顾不上收拾,垂手道:“老太爷,奴才看清楚了,的确是乌太医。” 徐老太爷的眼中的光暗了暗。 徐申又道:“从乌太医下车进去,到再出来,前后差不多半个时辰。” 徐老太爷僵着脖子点了点头,示意徐申退出去。 一直没说话的徐砚这才道:“父亲,您看,我们没有诓您,给大姐看诊的就是乌太医,半个时辰,哪怕是给那贾妇人看诊,再顺带上了,并在一块,也是细细诊断开方子了。” 又不是头一回出诊,复诊的病人,病情清楚,就算因为受灾而起了变化,那也是些许的。 大夫看诊开方子,一刻钟看一人都算细致的了,何况是半个时辰看两人。 “不管那贾妇人是什么来历,她背后的那一位能请得动乌太医,就已经非凡了,”徐砚叹道,“而她现在护着大姐与云锦,这是为了她们好,我们没路数给大姐请好大夫,那也不用阻了她的路。只是母亲那儿……” 徐老太爷沉默着。 他不是傻的。 乌太医早几年就告老了,只因皇太后信任,这才三五不时进宫去给她老人家看看,其他人想请他开个方子,削尖了脑袋都不会有机会的。 徐慧能有这造化,全是得了一个好邻居。 这数月间,京里流言一阵接着一阵,徐老太爷气了又气,恼了又恼,眼瞅着徐砚被牵连得停职了,终是忍不住了。 “你也不用说你母亲,”徐老太爷放下茶盏,哼了一声,“你母亲咋咋呼呼惹了不少事,你媳妇就是个太平人了? 没有她挑事,云锦能掉到水里去? 你不点头,昔豫能追着云锦跑,还一天去一趟北三胡同,比点卯还准呢! 现在晓得要收手了,就把事情往你母亲身上一推,算完事了?” 徐砚垂着眼帘,道:“她们婆媳不睦,我夹在中间,何尝不是左右为难?就像父亲您,母亲和大姐的矛盾,您不也是两头不是人嘛。 事已至此,除了这条路,我也想不出其他法子来了。 父亲若有适当的法子,就请提点儿子几句。” 徐老太爷能有什么办法? 他要知道怎么做夹在中间的那个人,他二十几年前就能活明白了。 他们两父子,半斤八两的,谁也别埋怨谁了。 况且,徐砚不是拿话堵他,而是递了个梯子,让他顺着下来。 徐老太爷搓了搓手,叹道:“那就照你说得办吧,这家里也没几个清透人了,你母亲那脾气,也就家里横,翻不出山去。 只是云锦那孩子,脾气委实大了些。 从前还是个软面,和善极了,现在得了一靠山,做事情就不管不顾了。 她怎么就不想想,靠山山倒啊,靠别人总归没有靠自己好。 如今那邻居是管着她,往后不管了,她惹了这么多闲话这么多事儿,又要怎么兜着?” 徐老太爷说完了闵老太太说顾云锦,念叨完了又说徐砚,各打了五十板子,这才慢吞吞走回了仙鹤堂。 闵老太太盘腿坐在罗汉床上,拉长着一张脸等水琼给她剔核桃仁。 水琼被老太太盯得头皮发麻,手上没顾好力道,核桃仁都碎开了。 “这点小事也做不好了?”闵老太太气道,“一个个都跟我作对!什么叫我为难云锦啊,我是短了云锦的吃还是短了她的穿呐? 现在各个反过头来都说我的不是了,也不想想自己是什么货色! 她唱了白脸又想去唱红脸,也不怕脸上那油彩涂了擦、擦了涂,把那张脸皮都给擦烂了!” 闵老太太骂杨氏,水琼根本不敢应声,只能怯生生看戴嬷嬷。 戴嬷嬷赔着笑,刚顺着闵老太太的性子说了两句,就听见了徐老太爷重重哼了一声。 “就是你们这群混账东西成天挑拨!”徐老太爷瞪着戴嬷嬷,“老太太糊涂,你们不劝着,还火上浇油了?” 戴嬷嬷垂着头不敢说话了。 闵老太太护短,跳起来道:“你在外头受气,回来屋里对我撒气,你有本事,你去珍珠巷里骂啊!” “我去珍珠巷里骂谁啊?”徐老太爷拍了拍桌子,“我骂阿慧还是骂云锦?她们可没招惹你,是你赶了云锦走还不算,还让这老泼妇去北三胡同里骂骂咧咧,最后被人打回来。” 闵老太太最听不得这一段,高声道:“没你那好儿媳,我能赶云锦走啊?” “那你给她当枪使?”徐老太爷一肚子气,懒得再跟闵老太太废话,道,“你这些年待阿慧如何,你心里也清楚,外头他们怎么说由着他们去,你只老老实实在这里坐着,别每天兴出这么多话来!大郎真的丢了官,我看你哪里哭去!” 徐老太爷说完就走。 闵老太太涨红了眼睛,气得哼哧哼哧喘不上来气。 为了徐砚,她忍了够多了,现在呢? 还不够吗? 闵老太太抓起引枕砸向水琼:“没用的东西!剔个核桃仁都没个样子!” 水琼被唬了一跳,战战兢兢退出去了。 闵老太太握着戴嬷嬷的手,道:“还是石瑛贴心,做什么都刚刚好!要不是那杨家人惹事,石瑛还在府里好好的呢!” 石瑛被赶出府,只论这一桩事,闵老太太恨杨氏多于恨顾云锦的。 在老太太看来,杨氏这人两面三刀,绝对不是个好东西! “也不知道石瑛现在在哪里,过得还好不好……”闵老太太叹道。 第一百二十六章 一模一样 搬到珍珠巷之后,顾云锦过了一旬的舒心日子。 无论是杨氏还是杨昔豫,都没有再来此处露面,邻居们张望了几天,见这一户太太平平的,慢慢也就不上心了。 徐氏的夜咳稍稍好些了,白日里没有那般疲惫,就与顾云锦一道琢磨小花园的布置。 贾妇人一早就说,她不擅长对付花草,之前就羡慕北三胡同顾家小院庑廊下那一盆盆的生机勃勃,如今住到一处,她也能得个便宜,让徐氏替她收拾那小花园。 见此,徐氏也不推托,专挑夏天好养活的,又让人把留在顾家小院里的花卉都搬了过来。 那些花也受了灾,半死不活的,能不能救回来,徐氏也吃不准。 但却不妨碍顾云锦的兴致。 沈嬷嬷从外头回来,与她们说了朝廷的安置。 那户不顾白事起火、一溜烟跑了的,被抓了回来,下了大牢。 大火里丢了命的,损了家宅的,贴补多少银子也都一一有数。 重建之事按部就班,同样受灾的北三胡同也按照各家情况得了补偿,顾云锦琢磨那数字,重新刷刷墙是够了的。 吴氏和沈嬷嬷商议着请匠人的事情,顾云锦在思考这一场大火。 从前,京里是没有起过这场火的。 她当时虽然不住在北三胡同,与徐氏、吴氏的关系也不好,但火势这般大,从北一胡同折腾到了北三胡同,她不至于连半点印象都没有。 果然,她这闭眼又睁眼,很多事情都不同了。 好比顾云思,她的婆家不就变了吗? 宁国公府外,门房从蒋慕渊手里接过了马儿缰绳。 听风候在书房里,已经备了热水了,算起来,他们爷又有五六天没有回府了,自打被圣上派去查看养心宫状况起,连着后头火灾,半个多月的工夫,他们爷就在府里歇了一天。 其他时候,不是在府衙,就是在宫里。 为此,府里都问了几次了。 蒋慕渊简单梳洗了一番,初夏天热,他一面擦头发,一面光着膀子从净室出来。 刚一抬头,视线就对上了坐在窗边木炕上的安阳长公主。 蒋慕渊一愣,瞥听风道:“母亲来了,你怎么也不报一声。” 听风憨憨笑笑,就长公主这风风火火的,他报也来不及报啊。 蒋慕渊也知道母亲性子,笑着与她道:“您好歹等我换身衣裳。” “我儿子身上几两肉,我还不晓得了?”安阳长公主说归说,倒也没拦他,催他赶紧去收拾妥当,别仗着年纪轻,不懂顾着身体。 等母子两人坐下来了,安阳长公主细细瞧着儿子眼下那圈青色,长长叹了口气:“刚从宫里回来吧?圣上说什么了?” “是,”蒋慕渊答道,“在说大火后安置的事情。” “吃力不讨好!”安阳长公主哼了声,“你舅舅什么都好,就是在虞贵妃的事情上闹不清!你又是养心宫,又是京城大火,你忙死了他都不记得你好,只记得你伸手从养心宫里拿银子! 人人都晓得避开些,你看看恪儿,他掺合了吗? 你再看看你舅舅亲生的那一群儿子,他们掺合了吗? 就你!就你这实心眼的,愣是搅和进去,你说说你图什么? 半个多月不见进家门的,我要不知道你在天天睡在府衙里,我还当你金屋藏娇了呢!” 蒋慕渊正喝水,闻言险些呛着,哭笑不得直摇头。 听风眼观鼻鼻观心,死命绷着脸,不敢叫安阳长公主看出端倪来。 毕竟,长公主没说错,他们爷就是金屋藏娇了。 虽然,那金屋,他一步都没踏进去过。 长公主急切切说了一通,对儿子心疼是真心疼,叹道:“不怪你,怪你爹。 打小就教你不以出身为贵,我们不止是皇亲,还是将门,哪怕不远赴战场,也要心中有百姓。 你什么都听进去了,事事冲在前头, 那你现在也听听我说的,我们身份在这儿了,你不用为了功勋前程拼死拼活的,多想想自己。” “母亲,我知道轻重,”蒋慕渊敛眉,安慰一般与长公主道,“我不是圣上的儿子,只是外甥,我真事事冲前头比高低,我还怕他多想呢。” 安阳长公主闻言一怔,半晌瞪了蒋慕渊一眼:“哪有这么说你舅舅的!我就盼着你顾些自己,你却……” “您就这时候跟舅舅最像,”蒋慕渊抬眸,眼底满是笑容,亲昵地与长公主道,“张口闭口让我和孙恪赶紧娶媳妇的时候,你们兄妹一模一样!” 这下轮到安阳长公主啼笑皆非了,指着儿子直摇头:“行了,我要说的都说了,你累了半个多月,自个儿歇歇吧。” 蒋慕渊笑着送长公主离开,再回到书房里时,脸上堆起的笑容已经淡下去了。 他疲惫地揉了揉眉心。 寒雷跟进来,把一封信递给蒋慕渊:“爷,五爷给您的。” 蒋慕渊颔首,拆了火漆看信。 薄薄一张纸,几行字,让蒋慕渊的眉头皱得越发紧了。 傍晚的京城,百姓匆匆归家。 戴嬷嬷不当值,换了身半新不旧的衣裳,走进了一条不起眼的巷子。 走到深处,她左右张望了两眼,才不确定地伸手拍了拍门板。 等了会儿,一婆子开了门,见她眼生,道:“找谁呢?” 戴嬷嬷问道:“石瑛是住在这儿吗?” 婆子撇了撇嘴,扔下一句“等着”,就甩了门去了,戴嬷嬷等了好一会儿,才见门又打开,露出石瑛的半张脸。 戴嬷嬷眼睛一亮:“我打听了好久,还当我找错地方了。” 石瑛低声道:“妈妈怎么来了?” “老太太挂念你,可又不知道你出府后去了哪儿,这不是让我到处找嘛!”戴嬷嬷叹道。 “老太太的身体还好吗?”石瑛的眼中闪过一丝阴狠,再开口时已然不见了,“我也挂念着老太太呢。” 戴嬷嬷道:“老太太不好,外头胡言乱语的,老太太在府里怎么样,你也能猜到。” 石瑛却摇了摇头,道:“我如今在这家做活,外头的事儿,没怎么听过,我不瞒妈妈说,老太太身边做惯了,换个人伺候,不适应呢。” 戴嬷嬷拍了拍她的手,道:“我回去告诉老太太,让她想想法子。” 石瑛嘴上应得好好的,等送了戴嬷嬷,转过身来时,讥讽一般勾了勾唇角。 她当然知道闵老太太过得不好。 老太太要是过得好,才不会想起她来呢。 杨氏、顾云锦、闵老太太,她们神仙打架,最后倒霉的就是她,亏得她还有后路,要不然,京里早就没她这个人了! 想办法?老太太泥菩萨过江,能有什么办法? 还不如她自个儿,看在老太太从前这么多年赏银的份上,替她老人家排忧吧。 第一百二十七章 随意就好 念夏提着食盒进来,摆在了桌子上。 漆黑的乌木食盒,描了金边,四周骨雕春夏秋冬。 顾云锦一看就笑了:“又是郡主送来的?” “是啊,”念夏也笑了,把一封信交给顾云锦,道,“送来了这个,把前回留在这里的食盒给拿回去了。” 顾云锦支着腮帮子直笑。 北三胡同受灾的那天,寿安郡主与长平县主先后脚使人来探望,没有空手上门,拎着食盒来的。 等她搬到了珍珠巷,两人也三五不时送些东西给她。 送礼要礼尚往来,那两位似是不愿意让顾云锦这个收礼的人有什么负担,回回送来的都是吃食。 御膳房做的,或是府里做的,又或是街上哪家出名的铺子做的,数量不多,图一个新鲜。 顾云锦想,就这些东西,她若是备正儿八经的回礼,反倒显得刻意,不像是诚心交友了。 因而,她也不送旁的,学着那两人,挑些市井小食、小玩意儿,或是写张笺纸,讲从前听过的各种趣闻逸事。 顾云锦从食盒里取了块枣泥山药糕,一面吃一面看信。 寿安郡主很喜欢她上回写的那桩偷酒猴儿的逸事,洋洋洒洒写了一通,从山海经里的典故论证到了酒的品种,看得顾云锦笑得停不下来,手上的糕点都险些掉到桌上。 讲故事有人捧场,还与她有来有回地讨论,明明只是她以前在岭北庄子里听人说过的不知真假的逸事,到了寿安郡主这里,却比学子们写的文章都值得推敲分析。 这样的寿安郡主,当真是可爱极了。 信的最后,寿安郡主与她说起了自华书社的事儿。 词会是书社一月一次的惯例,只是这一回,似是也打算请姑娘们品一品词。 上回品字会不欢而散,阮馨不欢迎她去书社,顾云锦也放言不参与其中,可照信里说的…… “他说,若阮老先生给你下帖,你只管去就好,旁的不用管,而我已经收了帖了,我与你一道,我们只管说故事,不理其他。” 信上的这个“他”,毫无疑问,指的是蒋慕渊。 顾云锦抿着思量。 阮老先生好端端的给她下帖子做什么? 即便是送来了,顾云锦亦是不愿意去的,哪怕被人说不识抬举也好,斤斤计较也罢,反正这些名号她早就背在身上了。 可蒋慕渊如此交代了寿安郡主,顾云锦就觉得,阮老先生的帖子一定会来,而她,不如也去书社看看。 她相信蒋慕渊,他说的备的,一直都是准的,也一直都是在为她安排的。 果不其然,翌日一早,阮老先生的帖子就送到了。 老先生没有半点遮掩,似是也不在意阮馨和阮柏的态度,让小童大大方方送到珍珠巷,没一会儿,京里就传开了。 顾云锦看帖子,上头只说欣赏她的字,并没有提及之前不悦之事。 若是出自其他人之手,顾云锦还会当对方是避重就轻,可这帖子是老先生亲笔,顾云锦想,大抵老先生真的如传闻中一般,不过问书社的事,只做他的学问,研究他的琴棋书画。 顾云锦给寿安去信,说听“他与她的话”。 寿安捧着信笑得直不起腰来,兴冲冲拿去给蒋慕渊看。 蒋慕渊垂眸,指尖点在笺纸上,看着那个“他”字,眼中渐渐露了笑意。 寿安郡主凑上前问:“哥哥怎么知道阮老先生要请顾姐姐?” 等了良久,不见蒋慕渊回答,寿安郡主晓得问不出前因后果来,只能退而求其次,又问:“旁的不用管,旁的是什么呀?” “到时候不就知道了。”蒋慕渊随口应道。 寿安郡主鼓着腮帮子,不满道:“又应付我,要我帮着照看些时,问两句能答一句,现在不用跟我提了,问什么就什么都不答了。论过河拆桥,哥哥数一数二!” 蒋慕渊闻言笑出了声,睨了寿安一眼,道:“你们随意就好。” 寿安对这些答案极不满意,哼哼唧唧想继续问,只是蒋慕渊还要去府衙,她不好耽误正事,也就作罢了。 顾云锦应下去词会,酒楼茶馆里纷纷议论,不知这回还会不会起冲突。 长平县主也听说了,让人送了信来,说她这就去讨一张帖子,与顾云锦同去,若阮馨再要生事,她也不客气了。 许是前回顾云锦打杨昔豫打得太利索了,这一次词会,可谓是一贴难求,看热闹的等着新进展,前回错过的恨不能这次补上,闹得京城里沸沸扬扬的。 等到了当天,顾云锦走进自华书社时,只觉得比上一次来的人更多了。 傅敏芝迎过来,低声与她道:“我若是你,就直接去找老先生,才不来后院里呢。” 顾云锦抿着唇笑,偏过头去,正好看到站在树下的阮馨。 阮馨直勾勾看着她,目光阴沉,直叫人后脖颈发凉,似是在犹豫要不要走上前来。 正好寿安郡主和长平县主一道来了。 长平自是寻了顾云锦,寿安远远看了阮馨一眼,微微颔首算是打了招呼了,而后便与顾云锦说话去了。 阮馨像被钉子钉在原地一样,一步都没有挪,双手攥得紧紧的。 她知道她跟寿安郡主生分了,自从顾云锦出现在郡主身边,寿安就没有再理会过她了。 这样的排斥和距离,实在让人不舒坦,可更不舒坦的是,顾云锦是被阮老先生请来的,她想呛对方几句都不能开口。 大案上依旧备了纸笔,今日咏荷,姑娘奶奶们想要作诗作词的,可以随意参与。 阮馨深吸了一口气,提笔抛砖引玉。 不论与顾云锦的那些纠葛,阮馨的才学是真材实料的,一首诗对仗公正,以荷说品德,她写完又念了一遍,而后把目光落在了顾云锦身上。 她没想过让顾云锦也作词一首,顾云锦肚子里有多少墨水,阮馨以为不能再以从前的论调看了。 叫顾云锦写词,指不定又要像上次一样重蹈覆辙。 可让顾云锦游离其外,只与郡主、县主说话,倒显得她怕了顾云锦一般。 阮馨抿唇,反正她们都撕破脸了,她又何必粉饰太平? 第一百二十八章 水边有只癞蛤蟆 “顾姑娘,”阮馨缓缓开口,似笑非笑道,“我这首诗写得怎么样?顾姑娘与我指点指点?” 此言一出,在场的众人皆是一怔,复又纷纷交头接耳起来。 傅敏芝与林琬咬耳朵:“我就说,她怎么可能闷不做声。” 林琬看了眼其他姑娘们,叹道:“她这又是何必呢?回头再下不了台,再说一次不欢迎顾姑娘的话吗?” 顾云锦亦有些惊讶,她原本琢磨着今天彼此不理会、两看两相厌,却不想阮馨不愿意。 既然阮馨先寻了她,她自然也不会退让。 安抚一般拍了拍气冲冲的长平县主的手,顾云锦转眸看向寿安郡主。 寿安郡主心领神会,附耳与顾云锦道:“就说了让我们随意就好。” 顾云锦忍俊不禁。 随意呀,那她就真的随意了。 “阮二姑娘的才学,还用得着我说长论短的吗?”顾云锦走到大案边,垂眸看着那张笺纸,笑了起来,“姑娘是跟着阮老先生开蒙念书的,又何必让我来班门弄斧? 我夸你一通,你不见得会高兴,我贬低一番,你肯定觉得是我才疏学浅看不懂。 左右我说什么你都不满意,你寻我做什么?” 话音未落,四周已经有了低低的笑声。 这话里话外的,顾云锦就在说阮馨没事找事呢。 这一次,阮馨没有恼,她知道顾云锦在言语上绝对会夹棍带棒的,有了准备,倒也没那么不顺耳。 “顾姑娘,”阮馨沉着道,“夸赞也好,贬低也罢,只要能说出其中道理,就没有说得不对的,你只管说,我只管听,也能让大家探讨一番。” 顾云锦白皙的手指尖点在笺纸上,似是沉吟一般,良久没有说话。 而后,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她突然就叹了一口气,连眉心都微微蹙了起来。 “阮二姑娘,咏荷这一题是你们自华书社定下的,你是早早就知情的,你今日落笔,想来在这之前,已然是斟酌再斟酌、修饰又修饰了,”顾云锦顿了顿,道,“你如今写下来的定然是你最满意的,许是还请教过阮老先生与阮柏先生,如此这般得来的诗作,我若张口就是挑刺…… 你想听夸赞,送去前头园子里,多的是夸赞之声。 又做什么非要听我说呢?” 阮馨的脸色沉了下来。 顾云锦的话不能只听表面,其中意思另有一层,她在示意所有人,阮馨在给她挖坑。 这诗是老先生点头了的,顾云锦若是随意挑刺,就是胸无点墨分不清好坏,可要顾云锦夸赞,难道阮馨就非要听顾云锦夸吗? 让顾云锦说出夸赞之语,就跟在羞辱人一样。 可阮馨其实并没有那样的想法,顾云锦再夸她,她也不会高兴,更不会因为如此“小小的胜利”就觉得翻身了满足了,她不是那等肤浅之人,只是,两人交恶,顾云锦以恶意揣度她,合情合理。 同样的,其他人以恶意揣度她和顾云锦,也是合情合理的。 阮馨憋了一口气,顾云锦分明还未评说几句,就已经把水搅浑了。 她咬了咬牙,想吩咐侍女把这诗收起来,就听长平县主不轻不重地开了口。 “别人夸不夸我不知道,可要是那什么齐书生拿到了帖子,肯定会洋洋洒洒夸赞一通的。”长平县主是偏着头与傅敏芝说的,可她的声音又没有压下来,叫在场的姑娘、奶奶们都听得明明白白。 齐生瑞的事儿,满京城热热闹闹传过,一时引得众人哄笑。 阮馨抬眸瞪向长平县主。 她也听人说起过素香楼里的那一幕。 相较于其他人看戏看热闹,阮馨彼时的心境更加微妙。 她压根不认识齐生瑞,自华书社往来的书生众多,连阮隶都认不全,何况是她。 脸和人对不上号,更不知道对方何时来过书社,又是什么时候见过的她,却因为齐生瑞那通言语,叫她又一次被流言波及。 她与顾云锦交恶,轮得到齐生瑞在一旁跳脚吗?非亲非故,又压根不认识,谁要领这份情? 况且,齐生瑞说顾云锦的那些话,压根不占理。 而且那些话,让杨公子知道了,这是阮馨最不高兴的地方。 思及此处,阮馨的心思就飘去了前头园子,无意再与顾云锦打嘴仗,干脆退至一边,让侍女主持。 姑娘、奶奶们见此,也晓得一时之间不会再有争锋了,也有冲着词会而来的,上前提笔写词。 徐令婕拉了拉徐令意的衣袖,撇嘴道:“她还是这么讨厌,非盯着云锦不放。” 徐令意抽出衣袖,哼笑一声,见徐令婕不满,她也不解释,只是在心里想,论盯着顾云锦不放的,又岂止是阮馨,不还有杨氏嘛。 近来吃亏是太平了些,谁知道什么时候又要跳起来。 恐怕要等徐砚丢了官,才会真的老实了。 与后院这会儿的平静不同,前头小园子里,一直都剑拔弩张。 杨昔豫一进来,就被田公子几人冷嘲热讽,一刻都不停歇。 日日被北三胡同打出来的经历,让杨昔豫近来的脸皮厚了不少,不至于因为几次嘲讽就羞愧得站不住脚。 “今日咏荷,”杨昔豫冷声道,“你要是能以咏荷讽到我身上,才算真本事。” 田公子的才学远远不及杨昔豫,但他想法活络,一下子就转过了弯,抚掌道:“出淤泥而不染的是你顾家表妹,亭亭玉立的也是你顾家表妹,那你是什么呢?” “哎呀!”田公子的友人眼睛一亮,“水边有只癞蛤蟆!” 话音一落,哄堂大笑。 田公子冲他挤眉弄眼,笑得放肆极了,他是做不出这首诗词,但意境到了,看看,在场的不都听明白了吗? 杨昔豫深吸了两口气,忍住了。 自华书社的外头,依旧围了不少小贩,等着比试的结果,也想看看有没有新的消息。 一位妇人戴着帷帽,看不出模样,只看身段,似是极其年轻,她走到后门外,敲了敲门。 等书童开门,妇人递上了帖子,道:“我来迟了,不知道里头词会结束了没有?” 书童疑惑地看着她,只觉得这人无论身形还是声音都极其陌生,他接了帖子低头看,余光瞥见那妇人递帖子的手,她的掌心有几道深红的狰狞印子,像是曾经受过伤。 第一百二十九章 脚步 帖子的确是自华书社的,日期也对的上。 书童让了妇人进来,他想,这位陌生,大抵是头一回来吧,不仅如此,还迟了。 “词会还没有结束,您这边请。” 书童前头引了一小段路,把妇人交托给一个侍女。 侍女亦是好奇,一面走,一面暗悄悄打量妇人。 妇人没有摘下帷帽,轻声道:“我受过伤,脸上有些吓人……” 侍女闻言一怔,目光落在妇人手心,狰狞的印子让她的眸子一紧,只觉得心跳都快了几拍。 手上的伤痕这般可怖,那脸上是不是也如此? 难怪,一直戴着帷帽呢…… “您可以不摘下帷帽的,”侍女挤出笑容来,“不打紧的。” 妇人轻轻笑着,没有再说话。 后院里,有人新作一首诗,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着。 妇人与所有人都不熟悉,没有凑上去,就站在一边静静听人说。 她左右看了看,在庑廊下瞧见了传言里那张漂亮俏丽的脸,她抿了抿唇。 顾云锦也注意到新来的妇人了,出于礼数,她看了一眼就挪开了视线——对方不摘帷帽,大约是不想被人盯着看吧。 寿安郡主低声与顾云锦讨论逸事,正说在兴头上,就见一位青衣侍女过来,走到她们跟前。 “顾姑娘,”侍女道,“阮老先生请您过去。” 顾云锦一怔,而后看了寿安郡主一眼。 这一次,寿安郡主摇了摇头,附耳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顾云锦莞尔。 她心里倒是有答案的。 蒋慕渊让她接了阮老先生的帖子,总不能是让她来露个脸,再在书社里拒绝阮老先生的要求吧? “老先生在哪里?”顾云锦问道。 侍女恭谨答道:“前头小楼雅间里,老先生在看棋谱。” 顾云锦了然,拍了拍寿安郡主的手,跟着侍女过去。 她离开,自是好些人都瞧见了,可看侍女引路,又想到顾云锦的帖子出自阮老先生,多少都猜出了些状况,再看阮馨时,有几位沉不住心思的,眼底里都写满了幸灾乐祸。 阮二姑娘与顾姑娘再是交恶,阮老先生不还是请了人吗? 顾姑娘走得阳关道,阮二姑娘这里,却是连下台的梯子都没有备。 阮馨瞪着顾云锦离开的方向,许久才收回视线。 众人都瞧着顾云锦和阮馨,都没有瞧见,那位新来的妇人在不久之后,暗悄悄挪着步子,也走了。 前头园子里,书生们作词作诗。 顾云锦不方便从那里过,侍女引得是另一条小道,能绕到小楼的后头。 原本这条路不该遇上什么人的,可穿过月洞门,顾云锦抬头一看,就见杨昔豫从游廊另一头过来。 两厢一照面,别说顾云锦皱眉,杨昔豫都一脸意外。 杨昔豫被田公子一行人笑话了一通。 田公子没有那文采水平,但他的友人里有个不按常理出牌的,那人作词,不管什么词牌平仄,也不讲究什么韵脚顺口,愣是写了首“出水芙蓉顾姑娘与水边蛤蟆杨公子”出来,读起来干巴巴的,却因为内容而让人捧腹大笑。 尤其是田公子,要不是倚着柱子,杨昔豫看他都要笑得滚到地上去。 可别人在笑,杨昔豫是一点也不想笑的,他觉得沉闷,干脆避开。 有上次的前车之鉴,杨昔豫不会往后院去,而是绕到了小楼后头,这里少人清净,也不会发生冲撞姑娘们的事情,只是杨昔豫根本没有想到,他就是在这里随便走走,都遇上了顾云锦。 隔着半条游廊,两方都顿住了脚步。 若是之前,杨昔豫定会迎上去,有话没话都说几句,但现在不行,他本能地就退缩了。 前回就是如此,今日再在书社起冲突,那些一心看热闹的人,还不知道要兴奋成什么样子。 他的耳边,全是那首干巴巴的词,让他不由自主地就往后退了两步。 顾云锦看在眼里,冷冷一笑。 算杨昔豫识相,她今儿个没打算动手,只要杨昔豫别凑上来就行。 顾云锦看着的是引路的侍女。 “老先生寻我?”顾云锦又问了一遍。 侍女讪讪笑了笑:“是啊,是老先生寻姑娘。” “那他怎么在这儿,我走不得前头园子,这里就是必经之路了,是巧合还是……”顾云锦一面问,一面盯紧了侍女的反应。 侍女的目光闪烁起来,垂着头没说话。 顾云锦哼了声,转身就走。 巧合也好,算计也罢,怎么都好,反正,她不想理,那就不理呗。 侍女着急了,追赶两步,想拉住顾云锦,却不想,杨昔豫已经走到了这儿,侧着身子拦在了她跟前。 “怎么一回事?”杨昔豫皱紧了眉头,说他草木皆兵也行,他总觉得侍女的反应怪异。 侍女垂着头:“不过是按了吩咐办事罢了。” 反复就是这么一句话,多余的一个字都没有了。 杨昔豫心里烦躁不已,刚要再问,就听见一阵脚步声从身后来。 书童喘着气,道:“公子您在这儿呀,一会儿该轮到您作诗了,刚刚阮柏先生说,等您写了诗,在小楼一层左侧的雅间里等一等他。” 杨昔豫深吸了一口气,颔首应了,没有再管侍女,随着书童往回走。 另一厢,顾云锦沿路返回,刚走了小半截,猛然就瞧见了树影后的身影。 那身翠绿的裙子,隐在树后,本不易察觉,若不是顾云锦正巧看到了,大抵走到对方身边时才会发现那里有个人。 她放缓了步子,细细回想了一番,才想起那最后来的妇人穿着的就是这么身衣裳。 来得最迟、不摘帷帽,根本不知道身份,顾云锦下意识地想离她远一些,她没有再走那条小道,而是绕了远路。 似是察觉到了顾云锦的意图,那妇人想从树后突然,忽然一阵脚步声从后院传来,使得顾云锦和那妇人都止住了动作。 匆忙而来的是阮馨。 她脚步飞快,根本没有留意到树后的妇人和稍远处的顾云锦,只是沉着脸蒙头走路。 等阮馨过去了,妇人才轻手轻脚想往顾云锦这一侧来,可没等她走几步,又有脚步声。 妇人在阮馨和顾云锦之间来回看了看,终是下定决心似的,跟着阮馨去了。 第一百三十章 阴魂不散 顾云锦松了一口气。 那妇人戴着帷帽,只看衣着身形,顾云锦想不出对方身份,也不确定自己是否认识她。 可本能的,她想离那妇人远一些。 大抵是一种直觉,她觉得那妇人不怀好意,尤其是那人隐在树后、被发现时又试图靠过来。 顾云锦看似站在原地,其实整个人都绷紧了,背在身后的手也紧紧握拳——万一那妇人真是来者不善,她也能在最快的时间里出手。 这里毕竟是书社的花园,这条路走动的人不多,但只要动静大了,还是会引来人的。 真的不行,与那妇人打一架,只要对方没有帮手,顾云锦还是不慌的。 只是,顾云锦没有想到,阮馨会突然出现,打破了她与妇人之间的对峙,最后引走了妇人。 不知妇人什么来历,跟上阮馨之后又要做什么…… “姐姐怎么在这儿?”寿安郡主的声音传来。 顾云锦看去,就见寿安与长平结伴而来,看来,是她们两人的脚步声最终使得妇人放弃靠近她,而跟着阮馨去了吧。 长平往四周看了看:“你不是去见阮老先生了吗?” 顾云锦没有隐瞒,道:“半途遇见杨昔豫,我头也不回就回来了。” 闻言,长平的眉头皱了皱,低声说了句“阴魂不散”。 寿安却还在不住张望:“刚刚有一个侍女来找阮馨,不知说了什么,阮馨的面色极不好看,匆忙就往这边来了。我们担心她要寻你麻烦,这才跟过来看看。” “我瞧见她了,走得很急,她没看到我,”顾云锦顿了顿,顺着阮馨离开的方向,道,“最后来的那妇人不知是什么身份,我觉得她很怪,最初像是寻我的,后来又……” 寿安郡主的眼中闪过一丝担忧:“她追着阮馨走了?不会有什么状况吧……” 她与阮馨毕竟曾是好友,眼下遇到一个莫名其妙的人,多少有些担心。 长平摇了摇头,道:“能进来的就是有帖子的,这又是她家书社园子,那妇人能做什么呀?” 这么一说,寿安郡主听进去了,挽着顾云锦的手,三人一道往回走。 园子另一侧,阮馨脚步匆匆。 刚才侍女悄悄与她讲,前头婆子来报信的,说顾云锦去小楼时意外遇见了杨公子,两人素来不和睦,几句话不对付眼瞅着又要动手了。 阮馨听得眼皮子直跳,她是清楚的,杨昔豫根本不是顾云锦的对手,一旦打起来,那铁定是吃亏的。 被打一顿不算,今日词会那么多人,又要围上来看笑话了。 书社这一次词会,除了是一月一次的惯例外,也是为了换回上一次不周全的名声,无论从哪一桩来看,阮馨都不想事情闹大。 书童、侍女们是不敢真的拦人的,得知阮柏和阮隶都忙得走不开身,阮馨只能自个儿寻去。 她不能耽搁,只盼着能在那两人动手之前赶上,哪怕是三人大吵一架,只要能避开看热闹的人,那怎么样都好说。 可走着走着,阮馨心里也升起一阵疑惑来。 离小楼不远了,为何园子里安安静静的,听不见动手声,也听不到争执声呢? 顾云锦和杨昔豫去哪里了呀? 阮馨顿住了脚步,四周张望着,余光却瞥见了跟着她过来的妇人。 “您……”阮馨迟疑道。 妇人走到阮馨边上,姿态有些局促,讪讪笑道:“我头一回来,想看看园子里的景,但好像走错路了……” 阮馨了然。 阮老先生曾在江南一带任职,很喜欢当地的园林景致,因而自华书社的园子也是照着江南的园林来的,与京中其他大小园子都不一样。 许多人头几次来书社,都会想要在园子里走一走的。 “我唤个人给您引路吧。”阮馨说道。 “那敢情好。”妇人笑着,微微抬起手,似是想用手中帕子掩唇,抬了一半才记起自个儿还戴着帷帽,不禁顿住了,看着要放下去。 可她却并没有放下,手腕突然转了个向,欺身靠到阮馨身边,帕子对着阮馨的口鼻重重捂了下去。 阮馨根本没有防备,整个人回不过来神,等她下意识挣扎起来时,已经使不出多少力气了。 见阮馨软绵绵瘫倒下去,妇人轻轻拍了拍掌,很快,园子里走过来两个粗壮的婆子。 两人抬着一只不大不小的箱笼,一婆子在看清阮馨模样时,她面色一骇:“怎么是阮二姑娘?你没说你要绑的是二姑娘呀!” 妇人沉声道:“绑谁要紧吗?不是她,词会里的其他姑娘,你们就能得罪得起了?” 两个婆子无言可对。 她们谁都得罪不起。 只能心一横,把阮馨装进箱笼里,抬着就走了。 她们是给书社送点心小食的,书社每次办词会书会,各种点心都少不了,书社自己不做,全是外头采买。 点心装进食盒,食盒装进箱笼,回回都是这么送的。 这两婆子替店铺跑腿,接这生意已经有几年了,因此,她们出入书社方便,抬着箱笼进出也无人多看两眼。 词会结束了,阮馨迟迟未回来,倒是叫各家姑娘、奶奶们诧异。 寿安悄悄与顾云锦道:“你说杨公子在园子前头,她又顺着那条路走的,大抵是遇上了吧……” 顾云锦晓得她的意思,缓缓点头。 阮馨不见踪影,大概是没顾上她们这一边,只与杨昔豫说话去了。 前后园子都散了。 杨昔豫被田公子一行人讽了一场,写词也写得不畅快,干脆照着书童与他说的,先一步避去了雅间。 他等了一刻钟,不见阮柏身影,便问了小楼里的书童,得知阮柏有急事走开了,杨昔豫也就不等了,独自一人走出了书社。 杨昔豫出来得迟,外头的小贩们早就散了。 他走了一小段路,被一妇人拦住了去路。 妇人稍稍抬起帷帽,露出半张脸,红唇轻启:“豫二爷。” 杨昔豫沉沉看着她:“石瑛?你怎么在这里?” 石瑛莞尔:“借一步说话吧。” 第一百三十一章 绑了 从石瑛离开侍郎府那日起,杨昔豫就再也没有见过她了。 今日突然一见,杨昔豫不禁有些愣神,而后许多念头一股脑儿就冲进了脑海里。 以前有往来时,石瑛给杨昔豫的感觉就与众不同。 相较于画梅的刀子嘴豆腐心、阮馨的温柔细腻,石瑛就显得冷淡许多,但正是这种冷淡,在杨昔豫看来,也别有滋味。 石瑛出府后再无下落,杨昔豫心中可惜过一回,只是后来他围着顾云锦转了,也就顾不上石瑛了。 眼下再一见,帷帽下的容颜一瞥而过,而她身上的装扮却与从前不一样了。 妇人装扮…… “你,嫁人了?”下意识的,杨昔豫开口问了这么一句。 石瑛笑了,仿佛听了个笑话一样,笑过了就不置可否,只是重复之前的话:“借一步说话吧。” 那冷清的笑声仿若冬日寒风里的梅香,杨昔豫的心跳快了一拍,自然不拒绝石瑛,跟着她一道走进了不远处的小巷,一直走到尽头。 此处无人。 石瑛这才止住脚步,转身看着杨昔豫,道:“前阵子戴嬷嬷来寻我,说是老太太的日子不舒坦。” 杨昔豫愣怔,想了想侍郎府近来之事,叹道:“你知道老太太的性子的。” “我是知道的,所以才替她排忧解难啊。”石瑛轻笑,见杨昔豫不明白她的意思,她道,“我今日进过书社了,词会之后,我把顾姑娘带走了。” 杨昔豫一头雾水:“带走了?” 石瑛颔首:“她现在在我手上,我把她关起来了,之后我想做什么,豫二爷明白吗?” 杨昔豫愕然,他被顾云锦砸书房也好、挥着扫帚打也罢,可他从没有想过要去绑了顾云锦,为何石瑛却…… 即便是为了闵老太太,老太太敢那么对顾云锦吗? 杨昔豫摇头,跺脚道:“不可能,她身手不错的,你一个人在大街上怎么带走的她?” “蒙汗药啊,”石瑛哼了声,“她从这里去城西珍珠巷,身边没带人,又不坐轿子,中间穿过一条小胡同,她没防备就倒了,这有什么稀奇的。” 顾云锦的拳脚功夫,石瑛真没放在眼里。 她没亲眼见到顾云锦砸书房,也没亲眼看过对方打杨昔豫,她只是觉得,春天时的表姑娘弱不禁风的,这才几个月,难道就能拳打脚踢了不成? 杨昔豫一个公子哥,被顾云锦追着打,多是谦让着的,哪可能真的回手。 出其不意,拿蒙汗药一捂上,十个顾云锦都不顶用。 就好像之前在仙鹤堂,顾云锦拿瓷片划她的手指一样,就是一个“出其不意”而已。 只是,石瑛备下的这一手并没有用到顾云锦身上,而是阮馨中招了,不过两个都是姑娘,偷袭起来是一个道理的。 杨昔豫难以置信地看着石瑛,急道:“你赶紧把人放了,这事儿我们谁都当不知道。” 石瑛睨他,她不会告诉杨昔豫,她最终绑的是阮馨,她必须借用顾云锦的身份,才能把杨昔豫骗到这个局里来。 “是要放的,但不是我,而是你,”石瑛直直看着杨昔豫,道,“顾姑娘醒来后一定很慌乱,豫二爷此时寻去,把她救出来,她往后一定不好再为难你了。 再者,叫多些人看到你们在一处,你又是英雄救美,她是衣衫不整,不也是正好全了你的愿望吗?” 杨昔豫的脸上一阵白一阵红的。 石瑛知道杨昔豫有些动摇了,又添了一把火:“你这般迟疑,莫非是不信我? 豫二爷,你可以不去的,本来就是我与顾姑娘有仇,又顺手替老太太分忧,她落在我手上,我找别人也是一样的。 来找你,只是看在我们之前的往来上,才让你了断心愿、挽回颜面的。 当然,也是因为顾姑娘太不喜欢你了,由你救她,你再顺势提亲,她过得不顺,我就高兴了。” 杨昔豫紧抿着唇,半晌,道:“好一招一箭四雕。” 一让顾云锦有苦难言,二让石瑛自己心满意足,三让杨昔豫得偿所愿,四是解了困住侍郎府的流言,让老太太高兴高兴。 “豫二爷,”石瑛笑着接了这句夸赞,道,“那你去不去呀?” 杨昔豫不禁沉思。 石瑛这个局确实不错,但,杨昔豫以为,她这个人的私心会比其他的更重。 那四只大雕,只有石瑛自己满意是最要紧的,其他都是顺带的,为了达成目的,谁知道石瑛又在其中穿插了多少其他心思。 他若贸然去寻顾云锦,许是会掉到坑里去。 杨昔豫沉声道:“去是一定要去救的。 唱戏唱全套,你掳了人,肯定有人看守的,不至于把人往那儿一扔就不管不顾了吧?那也太假了。 可你要是安排了人手看管,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我怎么打得过歹人,怎么能把人救出来? 你且等等,我去叫几个人手,一道去救。” 石瑛眯着眼打量杨昔豫,她岂会看不出对方的那点儿心思。 她早就知道,杨昔豫这人靠不住的,因此,她早已准备了退路,离开侍郎府之后就与这些人再也无瓜葛了。 也就只有画梅那个傻的才把所有的都押在杨昔豫身上,还虚张声势来套她的话,却不想,自己的底还漏了个干净。 “豫二爷说得在理,”石瑛道,“你想到的我自然也想到了,放心,我都安排好了,有人给你当帮手,也有人在一旁看戏起哄,保管你救了人,晚上这消息就传遍京城了。” 杨昔豫心中疑惑未除,可跟石瑛讨价还价般说了许久,她就是半点不松口,一副“你爱救不救”的样子。 “你真的没骗我?你真的绑了表妹?”杨昔豫追问道。 石瑛笑了起来:“她今天穿了身藕色对襟上衣,杏红的长裙,我让人把她装在箱笼里搬走的,你可以去前头茯苓巷口问问左右,他们有没有看到两个婆子抬着个箱笼上了马车。我只等一刻钟,你不回来,我就找旁人了。” 第一百三十二章 偏差 杨昔豫二话不说,快步去茯苓巷口。 石瑛没有跟上来,杨昔豫便急匆匆寻了小厮,让他多带几个人手,回头跟在他后头,若是石瑛算计他,他也不至于单枪匹马的寻不到脱身的法子。 等问过了巷口附近的小摊贩,各个都点头说不久前有两个婆子抬着一个沉重的箱笼上车了。 眼下,只能赌一把了。 杨昔豫清楚,最好是使人去珍珠巷问一声,可这里到城西并不近,让小厮骑马去,来回也不止一刻钟的。 就石瑛那胸有成竹的样子,是不会让他在原地拖着她耗时间的。 等他们离开那小巷子,去城西问话的人回来,也不知道往哪儿去找他了。 杨昔豫绷着脸回到石瑛跟前,道:“人在哪儿?你带我去。” “豫二爷随我来吧。”石瑛说完,转身引路。 府衙外头,几个衙役抱着胳膊,倚着石狮子说笑,有眼睛尖的,瞧见蒋慕渊从里头出来,赶紧站直了身,又示意同僚。 几人都站好了,等蒋慕渊经过时,规规矩矩问了声安。 蒋慕渊颔首,往前走了一段,就见听风小跑着跟上来了。 “爷,”听风压着声儿,道,“书社那儿出了些偏差。” 蒋慕渊挑眉,睨了听风一眼。 听风道:“照之前定的,顾姑娘在园子里是遇见了那杨昔豫,但还没等杨昔豫开口,顾姑娘转头就走了。” “这也没什么。”蒋慕渊随口应道。 听风知道蒋慕渊的意思,哪怕他们爷没有明说,但他看得懂,今日的安排,原本就是围魏救赵,是冲着杨昔豫去的。 哪怕杨昔豫近日不再去珍珠巷了,但此人贼心不死,指不定什么时候又要跳起来。 想要杨家不再揪着顾姑娘不放,不如就把阮二姑娘和杨昔豫的往来挑明了,阮柏先生是个护短的,若知道了其中内情,定然不会让杨昔豫太太平平的。 到时候,杨昔豫若还要去打扰顾姑娘,京里的流言就够让他喝一壶的了。 “可是爷,后头的事儿都乱了,”听风皱着眉,道,“阮二姑娘没有到小楼里。” 按听风的准备,顾姑娘往小楼去,路上遇见杨昔豫,打一顿出个气也行,不理会也不影响,而阮二姑娘在得知两人碰面之后,就急匆匆往小楼赶。 阮二姑娘见到杨昔豫,因着四下无人,话语之中多少会流露出一些相熟的讯息来,再让“路过”的阮柏听见,自然会了解其中关系。 只是,这些安排都没有落到实处。 听风道:“今日书社来了一妇人,随着顾姑娘往园子里去了,还隐在树后,等顾姑娘回来。 顾姑娘也瞧见她了,还避开了些,正巧郡主寻来解了围,那妇人离开,我们的人就没有露面,从边上绕走了。 结果在小楼外头等了许久,愣是没瞧见阮二姑娘身影,她不来,那后头的事儿也办不了,就没有引阮先生过去。” 蒋慕渊听完,眉宇微微一蹙,漆黑的眸子看不到底,似是在思索些什么。 隔了会儿,他才道:“去查查妇人来历。” 听风应了,想了想又问:“那今日之事……” “虽不成,却也不会惹人起疑,”蒋慕渊道,“走吧,去书社与老先生下会儿棋。” 进了书社,还未到小楼,听风就觉得路上见到的书童侍女神色怪异,他不由看了蒋慕渊一眼。 蒋慕渊抿着唇,脸上看不出端倪来,但似乎也心存疑惑。 雅间里,阮老先生站在窗边,背手而立,等听见声音转过身来,他的脸上满是焦心之色。 蒋慕渊敛眉,问道:“老先生有事?” 阮老先生苦笑,道:“今日是不能与小公爷下棋了。确实出了些事,让我极其苦恼。其实是……” “父亲!”阮柏得了信过来,阻拦了阮老先生,而后对蒋慕渊行了一礼,“今日要怠慢小公爷了。” 蒋慕渊上下打量了阮柏几眼,见他一副不愿意多谈的样子,便道:“既如此,我今日就先回去了,下次老先生方便时,我再来拜访。” “小公爷慢走。” “小公爷留步。” 一少一老两个人,同时开口,说的却是截然相反的话。 蒋慕渊以眼神询问阮老先生。 阮柏抓着老先生的胳膊,慎重摇头。 “那你还有什么法子吗?”阮老先生直直看着阮柏,他眼底的坚定让阮柏叹了口气,缓缓放开了手,老先生拍了拍儿子的肩膀,与蒋慕渊道,“不瞒小公爷,是馨儿不见了。” 蒋慕渊闻言微怔,他知阮馨没有出现在小楼,却不曾想到,阮馨是不见了。 事情说出来了,阮柏也不挣扎了,一五一十说了状况。 “词会结束后,我寻馨儿没寻到,问了侍女才晓得她中途就走开了,还一直没有回来,”阮柏紧紧握着茶盏,深吸了一口气,“我听着就不对劲,馨儿不是那等抛下一院子客人不管不顾的,中途有事走开了,也会在结束前回去,送走了各家宾客才算了的。 我就把人都叫来问了一圈,说是顾姑娘与杨二公子在园子里遇见了,馨儿怕他们又起冲突,赶过去劝架的。” 这一段是蒋慕渊清楚的。 阮柏很是不忿,转头埋怨阮老先生道:“父亲,您就不该请顾姑娘,要不是她来了,哪里会有要起冲突的事儿啊!” 阮老先生沉着脸,并不认同阮柏的话,道:“给顾姑娘引路的侍女也说了,顾姑娘遇上杨公子时扭头就走了,完全没有想要起冲突的意思。这事情不该怪到顾姑娘头上去。” 与阮柏说完,阮老先生又与蒋慕渊道:“我做过几年官,虽然不适应官场,但也审过几桩案子,简单的事儿还是能理一理的。 我刚才也问过话了,听着都没有问题。 给馨儿报信的侍女是得了园子里一婆子的消息,那婆子经过园子时正好瞧见杨公子和顾姑娘,她被前回那动静唬着了,怕闹起来,才给馨儿那里递消息的。 侍女亲眼看着馨儿往园子里去的,可小楼这里谁也没见过她,就这么一个小园子,人能去哪里呢?” 第一百三十三章 箱笼 蒋慕渊浅浅抿了一口茶。 听风眼观鼻鼻观心,此刻更是领会了蒋慕渊所说的“不会惹人起疑”,婆子也好、侍女也罢,并不是被买通了,而是她们的确亲眼看了经历其中,只是被顺带着这般行动罢了。 阮老先生再问,她们也只能说她们知道的这些。 阮二姑娘在园子里失去了踪迹,只怕是与那妇人有关吧…… 这么一想,听风的心突突直跳。 那妇人最初是朝着顾姑娘去的,若不是有郡主解围,他安排的人手当时也在不远处瞧着,那失去行踪的岂不就是顾姑娘了吗? 听风下意识地去看蒋慕渊,亏得顾姑娘无事,要不然,他们爷会不会把整个园子都翻过来? 蒋慕渊仿若没有注意到听风的视线,他慢条斯理放下茶盏,似乎一边动作一边思考,而后,道:“今日来词会的,是否有不熟悉的客人?” 他不能直接说出那古怪妇人的存在,免得让阮老先生和阮柏注意到他在盯着书社的动静,就只点到为止。 阮柏匆忙寻了前后门房上的书童过来。 书童起先已经回过一次话了,确定没有见到阮馨出门,这会儿听阮柏一问,守在后门处的书童眼睛一亮。 “有一个妇人,”书童吞了口唾沫,有些紧张,“她是半途才来的,戴着帷帽,声音身形都陌生,问词会结束了没有,我瞧过她的帖子,就引她进了园子。” 在后园里的侍女也赶忙点头:“的确有这么一个人,一直戴着帷帽,从头到尾都没摘下来过,词会散的时候我还瞧见过她,与其他姑娘们一道离开的,除了没有露脸,倒也没有其他特别之处了。” 闻言,阮老先生和阮柏交换了一个眼神。 蒋慕渊看向阮老先生,慎重道:“既然阮姑娘不在书社之中,书童又没有瞧见她出门,那该考量的是,她是翻墙出去的,还是被人藏在哪儿运出去了。” 阮老先生的唇角抽了抽。 “我知道老先生也想到了,只是不愿意顺着这条线去想,”蒋慕渊看了阮柏一眼,又与阮老先生道,“此刻,不愿意追着想下去,怕是要出事的。” 阮柏长长叹了一口气,抬手抹了一把眼睛。 他之前也有这个念头,觉得女儿是被人带走了,所以才不肯让阮老先生告诉蒋慕渊,这种事情张扬不得。 可老先生决定说,阮柏也信蒋慕渊的为人,就一五一十没有隐瞒,只是存着最后那一份奢念,盼着阮馨是平安的。 眼下,正如蒋慕渊所说,不能再耽搁了。 “无论那妇人抗也好、搬也罢,她一个人是带不走馨儿的,她铁定有帮手能让她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人带出去,”阮老先生沉吟道,“能装下一个人而不叫人看出来的东西,今日门上有大件物什出入吗?” 守门的书童想了会儿,一拍脑袋:“装点心的箱笼!这么大一个,把人装进去也是够的。” 蒋慕渊颔首,道:“阮先生去问问送点心的吧。” 阮柏急匆匆去了。 阮老先生给蒋慕渊行了一礼,道:“幸好有小公爷在。” “老先生是当局者迷,我是局外人,”蒋慕渊说完,吩咐听风道,“跟着阮先生去看看有什么能帮得上的地方。” 听风一溜烟就去了。 他是蒋慕渊的亲随,在京里各处多少能说几句话,若是阮柏要人手,他还真的就帮得上。 只是,他们爷让他跟着,更是想弄明白那妇人到底是什么来历,又是在做什么打算吧。 毕竟,那人最初的目标似乎是顾姑娘,后来才成了阮二姑娘。 那妇人是进书社绑着谁算谁,还是与两位姑娘都有嫌隙,亦或是只冲着顾姑娘却没有成功,顺手逮了阮二姑娘…… 这些是他必须要弄明白的。 听风追赶上阮柏,见这位父亲急得脑门全是汗,下意识地也抬手抹了抹额头。 看来,若不见了的是顾姑娘,他们爷不会翻了园子,是要翻了整个京城吧…… 那两个送点心婆子住得不远,铺子的伙计带着阮柏寻过去时,那两人还坐在一块嗑瓜子。 阮柏顾不上让伙计回避,喝问那婆子:“你们把馨儿带去哪里了?” 伙计一听这话,眼睛瞪成了铜铃,低声问听风:“不是说点心有些问题吗,怎么是人不见了?” 听风瞥了他一眼。 那伙计也是个机灵的,赶忙闭紧嘴,示意他什么都不会说出去。 那两个婆子自然不认账,一副不知道阮柏在说什么的样子,阮柏急得跳脚,又无可奈何。 听风仔细看两人神色,其中一人眼神闪烁,明显心虚许多,他走上前去,道:“不肯说?不如去衙门里说?” “怎么就到衙门里了,”婆子啐了口,“你们不怕让人知道二姑娘不见了,我们怕什么呀!” 阮柏逼着自己冷静些,指了指听风:“宁国公小公爷身边的,这事儿小公爷也听说了,你们不怕,那就去衙门里说话吧。” 听风又问:“那妇人是谁?” 平头百姓,遇上官府许还能壮着胆子哭闹一番,但同时有官府与贵人,就老实多了。 尤其是心虚的那一位,一张脸吓得惨白,支支吾吾的,最终还是说了实话。 “我们是拿钱办事儿,不晓得那妇人来历,她只说绑个人,我们最初也不晓得她绑的是二姑娘,要不然就不答应她了,”婆子哭着道,“可当时二姑娘已经倒下了,我们这不是没路可选了嘛。不知道人送去哪里了,箱笼抬出书社,她让我们板车推到茯苓巷东口,又抬到西口搬上了一辆马车,之后就不知道了。” 婆子们只说出了这些,阮柏急得不行,茯苓巷口每天过路这么多马车,他要去哪里找? 京中一条不打眼的胡同口,石瑛顿住了脚步,她好像丝毫不在意那远远跟着的杨昔豫的人手,指了指胡同深处,道:“门口有井的那一户,你进去找吧。” 说完了,石瑛上了一旁的马车,撩着帘子看杨昔豫,道:“豫二爷不要多想,你要是想把这么好的机会让给别人,我就使人告诉官府是你绑的人,想要唱戏。” 第一百三十四章 私会 杨昔豫阴沉着脸,道:“告官,你就能脱身吗?” 石瑛莞尔:“今日,除了你,还有人看到我帷帽下的这张脸吗?我是可以脱身的,了不起离开京城,但顾姑娘肯定好不了,豫二爷你,就看你自己了。” 杨昔豫深吸了一口气,没有再与石瑛说话,转身往胡同里去。 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他今日是真正见识到了,他从前怎么没发现,石瑛是个胆儿这么大的人呢! 杨昔豫看了眼身后跟着的人手,快步往胡同里走。 一人跟上了石瑛的马车,其余人一道进了胡同。 马车飞驰着离开了,只靠两条腿哪里跟得上,只过了两个街口就跟丢了。 车上的石瑛讥讽般笑了笑,她哪里不知道杨昔豫会让人跟她,一面让马车甩开人,她一面在车上换了身装扮。 等马车绕了一圈,最终到了那条胡同的另一头时,石瑛从车上下来,已然是戴着帷帽的姑娘家模样了。 这一出准备好的大戏,她怎么能不亲眼来看着呢。 只可惜,她没有绑到顾云锦。 想到顾云锦,石瑛狠狠握紧了手心,那上头深深浅浅的疤痕让她恨得心尖痛。 不过,还有阮馨垫着。 石瑛听说了,为了前回品字会上的纷争,杨氏对阮馨极其不喜,要不是因为阮馨挑事儿,怎么会让杨昔豫丢人了呢。 不仅仅是杨氏,还有杨家那儿,怕是撕了阮馨的心都有了。 既然杨氏这般讨厌阮馨,那她就不如把杨昔豫和阮馨凑成堆,让杨氏尝尝有苦难言的滋味。 一想到今日之后,杨家不得不跟阮家坐下来商谈,石瑛心里就升腾起一丝快意。 可惜,那些场面她不能亲眼目睹了。 井口边上那院子,木门上满是倒刺,似是许久没有人出入过了。 杨昔豫推了一把,门吱呀一声开了,他心一横,快步入内,他不算太慌张,若里头有人看守,他带来的人手应该也可以应付了。 绕过影壁,正屋和西厢房的门都是关着的,只东厢窗门大开,正中屋子里躺着个人,正是藕色上衣、杏色长裙。 三步并两步,杨昔豫冲进那屋子,一把将地上的人扶了起来:“你醒醒表……” 如被堵住了嗓子眼一眼,最后一个字卡在了嘴里,再也没有说出来。 杨昔豫瞪大眼睛看着怀里的人,这哪里是顾云锦,这是阮馨呀! “混账!”杨昔豫低声骂道。 石瑛骗他,甚至还脱了阮馨的衣衫裙子,拿这两件与顾云锦同色的衣裳随意一套来骗他! 屋子里不算亮堂,他又心急,粗粗扫一眼,差不多颜色的根本分不清。 可无论如何,杨昔豫也不能不管阮馨,他摇她肩膀,道:“馨儿、馨儿!醒一醒!” 阮馨晕晕乎乎的,渐渐睁开了眼睛,她茫然看着眼前的人,下意识唤了声“杨公子”,而后才意识到此刻处境。 她记得她在办词会,她在园子里遇见一妇人,那妇人…… 恐惧一下子包围了她,哪怕现在看到的是杨昔豫,她还是怕得不能自已。 阮馨浑身颤着,痛哭出声:“我、我是被她害了?你是来救我的吗?亏得是你来了,不然我要怎么办呀! 这里是哪儿?你怎么找来的,我、我…… 亏得是你,亏得是你!” 阮馨哭得梨花带雨的,楚楚可怜。 杨昔豫心疼极了,哪里还顾得上什么石瑛不石瑛的,一把将阮馨搂在怀里,柔声安慰道:“别怕,我这不是来了吗?有我在这儿,你不用怕。” 跟着进来的小厮们听见里头动静,互相交换了个眼神,没有靠过去,这院子他们绕了一圈,并没有发现其他人,不由也放松了心思。 不想就在此刻,两个老妇快步走进园子,看到东厢状况,大声叫了起来:“你们是什么人啊!哎呦!要不要脸要不要脸!跑来这里私会!” 老妇的声音极其高亮,这一叫,半条胡同都听得到。 小厮们反应过来,想拦人时已经来不及了。 阮馨本就惊魂未定,这下子越发慌了,紧紧靠着杨昔豫,白着脸流眼泪。 杨昔豫沉声道:“你们不要胡说!她是被人绑到这里的,我是来救人的。” “敢做不敢认啊!”老妇叫道,“还绑到这里,这地上没有绳子布条,拿什么绑的?绑的人在哪儿,难道被你们吓跑了吗?啧啧!还衣衫不整,还抱在一块,大闺女,你们要做事,好歹把门关上啊!” 阮馨的脸红了白,白了红,终是嘤嘤哭泣。 杨昔豫一面拿地上的衣衫给阮馨遮挡,一面呵斥小厮们:“干看着做什么?” 小厮们这才回神,想把那两老妇请出去,可人没请走,胡同里闻声来张望的就已经进来了。 “阿婆这是怎么了?这院子都好些年不住人了呀。” “我怎么听见什么‘大闺女衣衫不整’的,阿婆,你抓到有人私通了?” “这世道,私通也不寻个地方,怎么来这破院子!” 你一言我一语的,一时间就闹腾起来,声音极大,杨昔豫想说话都盖不过去。 杨昔豫放开阮馨,站起身想走出来,阮馨却死死拽着他不松手。 老妇嘿嘿直笑:“看看你这样,还说不是来私会的!” 杨昔豫心一横,用力挣脱阮馨的手,示意她赶紧把衣衫整理好,而后走出来后带上了门,咬牙切齿问那两老妇:“石瑛给了你们多少银子,让你们来唱这出戏?” 老妇眼珠子一转,一拍大腿,道:“公子是把我认错什么人了?听您这意思,是有人想抓你跟姑娘私会啊。呦!您别是已经成了亲还跟人家大闺女不清不楚的吧?您放心,我不是您那正房出钱叫来的,但老婆子这辈子最讨厌你们男人骗姑娘家的了,在这儿别走,把话说说明白!” 杨昔豫气得心肺痛,还正房呢,石瑛算哪门子正房! 啊呸! 他就根本没娶亲呢! “真的是绑人,我来救的!”杨昔豫道。 “绑人?绑什么人?”外头传来洪亮嗓音,一人抬步进来,“我是府衙的,谁绑了人,绑了什么人?怎么一回事?” 杨昔豫看着对方身上那衙役服饰,脑壳都要炸开了。 第一百三十五章 无心插柳 这是个老衙役了,名叫许斌,平日在这一带行走,为人热情,与街坊邻居们很是熟悉。 他刚刚经过胡同口,一小童跑出来寻他,说这儿起了纷争,许斌就匆忙赶来了。 一进院子,听到“绑人”两字,他打起精神来应付。 最先进门的老妇拉着许斌的胳膊,急切道:“你快来看看,我说他们是私情,这公子却说他是救人。 救人哪有这么救的?这里除了公子和他的小厮,哪还有什么歹人? 屋里那大闺女也没有被绳子捆着,衣衫不整的,哎呦,这都是什么事儿啊!” 许斌上上下下打量杨昔豫,眼前这位神色狼狈的公子极其眼熟,他皱着眉想了一会儿,一拍掌:“这不是杨二公子吗?” 杨昔豫赶忙把许斌拉出人群,暗悄悄塞了银子过去:“不瞒你说,是府里私事,我也是被人算计,真是来救人的。谁寻私情会到这么个破院子里来,你说是不是?今日这事圆过去,以后好说、好说。” 许斌捏着沉甸甸的银子,嘿嘿笑了笑,还未说话,又被老妇扯了回去。 “管你是什么公子不公子的,”老妇见多了这种行当,立刻看穿了杨昔豫的小动作,啐了一口,“我们许衙役不是那等人!大伙儿都知道的。” 哪怕许斌眼馋那银子,当着这么多相熟的邻居,也不好自己拆台。 他不还银子,也不接杨昔豫的话,反而笑容轻浮:“私事呀?里头那个莫不是顾姑娘吧?” 杨昔豫闻言一怔,这些人都不认识顾云锦和阮馨,他犹豫是说实话还是编个幌子。 事实上顾云锦压根不在这里,他说谎事后会被拆穿,可只要瞒住了阮馨的身份,他顶多再被顾云锦打一通,反正又不是没打过。 “是……”这么一想,杨昔豫下意识地就要应下。 那老妇却哈哈大笑,阻了杨昔豫的话:“不是顾姑娘,我虽然不认得,但满京城都知道,顾姑娘长得可漂亮了。 屋里那个一点都不好看,还比不上婆子我年轻的时候呢! 再说了,顾姑娘打人厉害喽,一来不会被绑,二来,也不会跟这个被她天天打出胡同的杨公子搞七搞八的。 哎呦,许衙役哦,婆子我跟你说,讲话要小心些的,姑娘家的名声很要紧的。” 杨昔豫气极反笑。 说话小心?名声要紧?这老虔婆还知道这两样?刚刚乱七八糟大喊大叫的分明就是这婆子啊! 许斌应了老妇的话,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与杨昔豫道:“杨公子,这事儿吧,我看这样。 若是绑人,我们去衙门里说说明白,是谁绑的,为了什么事儿,总要把来龙去脉弄清楚,我们大人也好抓捕那歹人,免得再有姑娘家被他害了。 若是私情,您也不想闹大,我让街坊们给个脸,大伙儿散了,您再把里头姑娘叫出来,我问问明白,然后把人家家里人请来,你们自个儿商量去。” 杨昔豫左右为难。 他不想去衙门里,而今日也绝不是私情。 场面一下子就僵住了。 院子外,不远不近的树下,石瑛畅快地看着这边动静。 拿阮馨做替代品,原本只是为了恶心杨氏,只是她也没有想到,这阮馨和杨昔豫竟然那般熟悉,老妇说他们“抱在一块”,呵,这事儿就更有趣了! 看着被唤来的衙役登场,石瑛转身,不疾不徐地走出了胡同。 她该离开了。 去自华书社报信的人应该已经把此处位置告知阮家人了,想来他们很快就会赶到,她再留在这儿,就有被人发现的危险了。 可惜,后头的好戏是看不成了。 另一厢,书童寻到了阮柏,附耳说道:“有个小贩来说的,三祥胡同里有衙役发现了个姑娘,应该是我们二姑娘。” 阮柏一听,转身就往三祥胡同去。 听风跟着他一路进了胡同,就见有一院子门口围了不少人,交头接耳说着话。 阮柏心里一沉,惊动了这么多人,阮馨这次出事的消息怕是瞒不住了的。 他挤进了院子,一抬头就看到了杨昔豫,不由怔住了:“杨二公子怎么在这里?我听说是找到……” 杨昔豫见阮柏来了,赶忙压着声儿说了经过:“二姑娘在屋里,她是被算计的,我也一样,我来救人的,阮先生帮我与衙门里说一声。” 阮柏关心阮馨,没来得及细细想杨昔豫这番说辞,见此处还有百姓围着,忙与许斌道:“这位差人,这围着总归……” 许斌没有一眼认出阮柏,但他认得听风,自然不敢不给蒋慕渊颜面,当即应下,要请各位邻居出去。 老妇最快,与阮柏道:“您是那大闺女的爹吧?我看您跟这杨二公子也挺熟悉的,两个孩子情投意合的,您就别棒打鸳鸯了,这寻私情都寻到这种地方来了,不如欢欢喜喜讨个乘龙快婿嘞。” 阮柏的脸拉得老长,沉声道:“这位大娘莫要胡说。” “我怎么就胡说了?”老妇指了自己的眼睛,道,“我没瞎,看得清清楚楚的,我进来的时候,这公子跟您那大闺女衣衫不整抱在一块,被我发现了,您闺女还一个劲儿往公子怀里躲。这要不是私情,那是什么?” 闻言,阮柏愕然愣在了原地,看看老妇,又看看杨昔豫,一时不知道该信还是不信。 听风抿着唇站在一旁,摸了摸鼻尖。 这叫什么? 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 原本今日就想让阮柏知道阮馨和杨昔豫之间的事儿,结果安排的事情没有成,却在此处闹开了。 不过,听风不喜欢这样的无心插柳,其中变数太大,毕竟一开始,那妇人是冲着顾姑娘去的。 若此刻被一群人围在屋子里出不来的是顾姑娘…… 光是这么想想,听风就一阵怕。 不管是绑人还是私情,许斌好说歹说,把人都劝开了。 阮馨穿着不合身的衣裳,从屋里出来,对着阮柏哭得梨花带雨。 阮柏想问明白,可看女儿哭成这样子,到底也不忍心追问,请许斌叫了辆马车来,示意阮馨先上车,而后与杨昔豫道:“二公子到书社一趟吧,您能寻到这里,应该也知道是谁绑了人。” 第一百三十六章 夜访 自华书社里,阮柏沉着脸与阮老先生说了事情,而后一起等待杨昔豫过来。 阮家私事,蒋慕渊此刻也不方便参与,便早早起身告辞,从听风那儿得了来龙去脉。 日头已然偏西,眼瞅着要到了京城里最热闹的时候了。 三祥胡同里出的事,不管定论如何,总会在京里传开的。 那妇人做了这么多安排,怎么可能不捅这最后的一刀子呢。 流言四起,无论阮馨是被绑的,还是自己去了那里,她与杨昔豫一道被撞见,这后头的事情就由不得她了。 蒋慕渊低垂着眸子,眼底看不出情绪,左手搭在右臂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按着,声音却比往日低沉些:“查到那妇人来历吗?” 听风忿忿道:“还没有确定,但是,当时在那院子里的一个人有听见杨昔豫提起‘石瑛’这个名字。 奴才琢磨着,若真是石瑛,恐怕最初就是冲着顾姑娘去的。 顾姑娘前回让爷帮忙从当铺里查陪嫁,那当东西的丫鬟好像就叫做石瑛。” 蒋慕渊思索片刻,交代了听风几句,便往素香楼去。 坐在二楼雅间里,正好能听见底下大堂里的动静。 果不其然,消息陆陆续续地传开了。 在三祥胡同里时,旁人没有认出阮馨来,但阮柏急急去找,还是叫人辨出了身份。 不过,蒋慕渊清楚,哪怕今日阮柏不去,阮馨蒙着脸出了那院子,她的名字依旧会被众人所知。 这就是个局。 阮馨是个替代品,原本石瑛选的是顾云锦。 等了小半个时辰,听风才过来,他照着蒋慕渊的吩咐,在自华书社门口等着杨昔豫。 杨昔豫被阮柏一大通问题问得头昏脑涨,他无法说通为何会到那院子去,只能把被人算计之事说出来。 阮柏气得要命,在他看来,这就是杨昔豫惹来的麻烦,最终却连累了阮馨,杨家势必要给他们一个交代。 杨昔豫一时间哪里能给出交代来,只能拖着应付着,应下了回去跟杨家人商量之后,再来给阮柏答复。 听风准备了说辞,把事儿都推给了衙门,来问一句事情经过。 杨昔豫盼着小公爷能帮一把手,无论事儿怎么处理,总归不要进衙门去,便大体与听风说了一通。 “石瑛被赶出府,恨上了徐侍郎夫人与顾姑娘,就想出这么个法子来,一箭双雕,想让杨家和顾姑娘丢人,”听风说道,“杨昔豫赶去院子时,只当里头是顾姑娘,直到把人扶起来才晓得是阮二姑娘。” 蒋慕渊哼了声,道:“他撇的倒是干净。” 顾云锦怀疑过石瑛送玉扳指给杨昔豫,可见那两人是有一番瓜葛的,现在杨昔豫闭口不提,只说是石瑛与顾云锦和杨氏之间的矛盾。 听风上前,道:“爷,石瑛这回没算计到顾姑娘,说不定还要有下回。” “下回?”蒋慕渊站起身,一面往外走,一面道,“她别想有下一回。” 听风连连点头,抿着嘴想着要怎么把石瑛揪出来。 看来,这偌大的京城,他们爷是真想把它翻过来了。 天暗下来,顾云锦用过了饭,便回了东跨院。 念夏点了灯,扭头与抚冬说了几句,就听见敲门声,她开门瞧见了贾妇人。 贾妇人笑盈盈的,朝抚冬招了招手:“我那儿打马吊缺个人,抚冬你会的,来来来,给大娘当个搭子。” 抚冬哭笑不得道:“大娘,奴婢那点儿月俸哪里够跟您打马吊的。” “赢了算你的,输了算我的。”贾妇人嘴上爽快,眼睛却瞟着顾云锦,朝她眨了眨。 顾云锦微怔,倒是看出来贾妇人想支开抚冬,便顺着道:“抚冬你就去吧,输了算大娘的,别怕。” 抚冬这才去了。 顾云锦坐在木炕上,心不在焉的,她不清楚贾妇人的打算,有些坐立难安。 不止过了多久,轻轻的敲门声让顾云锦回过神来,下意识地往门那边张望。 念夏拉开门,看到外头站着的蒋慕渊时,她差点儿就叫出了声,好在是憋住了,她在顾云锦和蒋慕渊之间来回看了看,不晓得是不是应该把人让进屋里。 “有要紧事寻你们姑娘。”蒋慕渊道。 念夏木然点了点头,让开了路,又把门关上。 顾云锦耳朵尖,听出蒋慕渊的声音来,正意外着,就见蒋慕渊走进来了。 这院子是蒋慕渊的不错,可如今她在这里住,外头天都黑了,他来寻她做什么? 不对,哪怕是天没有黑,也不该到屋里寻她的。 还把抚冬支开了,是怕那丫头吓傻了叫出声吗? 不过,蒋慕渊是个细心的,能让他夜里过来,肯定是要紧事的。 顾云锦站起身,正色道:“小公爷,出了什么事儿?” “坐下说。”蒋慕渊指了指木炕。 两人隔着几子坐下,念夏添了茶,站在边上犹豫了会儿,道:“奴婢在中屋。” 说完,一溜烟就出去了。 蒋慕渊抿了一口茶,开门见山道:“你今天在书社看到的那妇人,应该是石瑛。” 闻言,顾云锦微微睁大了眼睛,心里疑惑一个接着一个。 蒋慕渊怎么知道她在书社里遇见了人?是寿安郡主说的?又怎么知道那是石瑛? 问题太多,以至于让她不知道从何问起。 顾云锦没有问,蒋慕渊倒是把状况细致说明了。 “她原本想绑的应该是你,不想寿安寻过来,你又防备,她就绑了阮二姑娘,再引了杨昔豫过去,三祥胡同不少人都瞧见了,眼下京里也传开了。”蒋慕渊一边说,一边看着顾云锦的反应。 顾云锦的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同时又带着几分后怕。 她是看出那妇人怪异,可她也说不准,若妇人真的近身了,她真的能在蒙汗药捂上她的口鼻前就脱身吗? 万一中了招,进了石瑛的这个陷阱,那她今日如何脱身? 越想,顾云锦心里就越恼,想到阮馨,又不禁五味杂陈。 不管阮馨与杨昔豫是个什么关系,这般被人算计撞破,面子里子都不剩了。 第一百三十七章 坠了星河 蒋慕渊一瞬不瞬看着顾云锦,他从她的眼睛里读到了愤怒,也读到了怯意,有庆幸,还有愧疚。 每一种情绪,他都能懂其中意思。 她在气愤石瑛的算计,在害怕陷入困境后要面临的局面,庆幸她终究没有被牵扯其中,却也对石瑛退而求其次选择的阮馨存了愧疚之意。 这些情绪交错着纠缠着,让顾云锦很久都没有说出一句话来。 若不是因为连累了阮馨,以顾云锦那撸起衣袖号召一胡同人救灾的气势,这会儿怕是已经跳起来了。 蒋慕渊想,不管顾云锦砸东西时有多利索,打起人来时又有多爽快,但她依旧是个心地善良的姑娘。 良久,顾云锦叹了一声,道:“其实,我本来能帮她的。我看出那妇人不怀好意,当时我与郡主、县主在一块,若我们三个一道跟上去看看,石瑛也不能带走阮二姑娘了。” 那时候,寿安郡主显然也是担忧的,但就如长平县主所言,她们不觉得阮馨能在书社里出什么状况,也就没有多事。 况且,顾云锦是真的不爱与阮馨牵扯,无论是阮馨两次想为难她,还是对方与杨昔豫之间的事儿,顾云锦下意识地就想离得远些。 却没有想到,最终让阮馨掉入了石瑛的陷阱里。 在石瑛那样的算计面前,阮馨之前的挑衅也好、针对也罢,都成了小娃娃过家家一样的小打小闹。 顾云锦的愧疚之中掺杂了些许后悔,她还未及调整好情绪,却见蒋慕渊落在她身上的视线移开了,仿若是他想到了什么事情一般。 平日舒展的俊朗眉眼微微蹙着,嘴唇紧抿下垂,眸子漆黑深邃,映着油灯光芒,反而让人看不穿幽深的眼底。 这样的蒋慕渊,对顾云锦而言很是陌生,虽然,在短短几次接触之中,她实在算不上熟悉蒋慕渊。 可她感觉的到,现在的蒋慕渊,与十年后岭北道观里执伞而立的宁国公不同,也和窄巷里飞身而下替她解围的小公爷不同,当然,与那日站在北三胡同里配着酱菜大口咬馒头的少年郎不同。 顾云锦的食指与拇指无意识地搓了搓,她不晓得是否该打断蒋慕渊的沉思,犹豫了会儿,终是动作轻柔地给他面前的茶盏添满了。 细细的注茶声让蒋慕渊回过神来,见顾云锦有些谨慎,他略一想就明白过来——怕是惊着她了。 刚刚叫石瑛的事儿吓了一回,还没有压惊宁神,好端端又被他唬着了。 他今夜过来,明明不是为了唬她的。 蒋慕渊很快勾起唇角浅浅笑了,道:“许多事就是这般,一时犹豫,最终化作遗憾后悔。只是,谁也不能事事预料在先,今日之事,错不在你,你不用……” 顾云锦望着蒋慕渊,她听出了他的欲言又止,等了片刻,依旧没有等到后半截话。 “不用什么?”顾云锦好奇,试探着问了声。 蒋慕渊却摇了摇头:“没什么。” 既然蒋慕渊不想说,顾云锦也不再继续问了,她只是有些好笑,刚扬起唇角又觉得无奈。 没有人能事事预料在先,可她其实是知道许多将来之事的,只是,她在改变自己命运的同时,也改变了其他人的轨迹,也出现了像今日这样完全让她出乎意料的发展。 人生呐,哪怕是重来一次,也处处充满着变数。 只是,不管怎么变,她都绝不愿意重蹈覆辙了。 她是打心眼里厌恶杨昔豫,也厌恶杨家,若今日没有躲过,真被算计到一处去,顾云锦想,她恐怕会想撕了杨昔豫一了百了,也好过被重新带回那个牢笼里。 顾云锦想到了石瑛,前世石瑛能活得风生水起,与杨昔豫之间似乎也是她占了上风的,顾云锦晓得石瑛有本事,却没想到,石瑛的胆子比她想得还大。 石瑛如今所作的都是为了报复,但究其根本,是石瑛偷了东西典当,只是杨氏和闵老太太角力,没有远远发卖了她,让她全须全尾地出了府,已经是手下留情了。 可她还反过头来咬了旧主这么重的一口,可见其心性。 这会儿,杨氏和杨家恐怕恨不能把石瑛挫骨扬灰了吧,寻私情的名声不好听,全是漏洞的“英雄救美”也没好到哪里去。 一样是一出不能和稀泥收场的笑话。 而闵老太太那里,不论今日出事的是顾云锦还是阮馨,想来她都不会高兴的,连幸灾乐祸的心思都不会有。 因为杨昔豫提过,石瑛亲口说的,是闵老太太让戴嬷嬷去寻了她的。 思及此处,到底郁郁,连带着从前那十年的经历,一下子涌进了脑海里,那些沉闷的憋屈的不喜的往事,如江水奔流而下,冲刷得顾云锦的情绪低落下去。 顾云锦托着腮帮子,走神了。 屋里的油灯不算亮,只照了半边,映在她脸上,对着光的那半张脸如盈盈暖玉,长长的睫毛在眼下印了月牙般的弧线,随着长睫颤颤,如蝴蝶振翅。 蒋慕渊看着她,眼底那淡淡的若有似无的笑意,在不知不觉间散开了。 顾云锦模样好,连她走神的样子也一样好看。 蒋慕渊起先想着,顾云锦走神了也好,能让他这般肆无忌惮地打量,若是回过神来了,他也就不能这么盯着看了。 可他看得真切,顾云锦的情绪并不好。 这般好看的姑娘,嬉笑怒骂皆合适,什么样的都好,唯独不该染上惧意、也不该这般低沉。 看得人心紧。 蒋慕渊清了清嗓子,突如其来的动静让顾云锦醒过神来。 四目相对,顾云锦还没有从之前的情绪里走出来,一时之间有点儿恍惚,待看清跟前的蒋慕渊后,仿若是清风吹散了阴霾,那些让她压抑的过往都从脑海里消了去,她下意识地就露出了莞尔笑容。 笑容灿然,眼睛里就像是坠了星辰。 蒋慕渊眼中那若有似无的笑意又渐渐凝聚回来,他想,顾云锦笑起来的时候,是最最好看的。 正如他从前说过的,足以让人过目不忘。 第一百三十八章 出气了 蒋慕渊在顾云锦的眼中清晰地看到了自己的样子,他稍稍扬眉,不动声色地先一步移开了目光。 男女有别,他一个劲儿看着,总归是不妥当的。 虽然今夜来访,本就是极其不妥当的事儿了。 端起茶盏一口饮了,蒋慕渊干脆打量起了次间里的摆设。 除开寿安,蒋慕渊没有再踏足过其他姑娘家的闺房。 珍珠巷买下来之后,他之前有一次来瞧过,空荡荡的院落,很是寻常。 可一旦住了人,就一下子有了鲜活的生气,尤其是小姑娘家家的,桌上点着淡淡的香料,微微的甜,却不腻。 呼吸之间,萦绕口鼻,沁入心扉。 缓缓吸了一口绵长的气息,蒋慕渊看着博古架。 许是借住数月的关系,上头的东西很少,零星列着几册书,另有两块顽石,看起来还有些眼熟。 顾云锦顺着蒋慕渊的视线看去,见他若有所思地盯着那两块石头,便道:“那石头原就是这宅子里的,大娘说我屋里东西太少,就给我拿来了。” 蒋慕渊了然地点了点头,难怪他觉得眼熟,应该是上次出京时带回来的,没拿回国公府去,他让听风随便寻个地方收了,也是巧,听风正好就收在了珍珠巷。 石块搁在姑娘家的屋子里,到底显得硬邦邦冷冰冰的,早知如此,当时该寻盆珊瑚。 屋角的花架上还搁着一个青花瓷盆,浮着两片巴掌大的莲叶。 蒋慕渊眼睛尖,隐约瞧见水波涟漪,问道:“水里还养了什么?” “两条小鱼,”顾云锦笑着道,“我们太太喜欢,说看起来热闹些。” 蒋慕渊也笑了,站起身走到瓷盆边,轻轻拨开那莲叶,就看到了水中游动的小鱼。 鱼儿极小,只他小指长短,金色的鱼身在水中央摆动,不就是热闹嘛。 他想起前回去顾家小院时,在廊下看到过一盆盆的花卉,花叶被浓烟熏了一整夜,叶子都打奄了,可还是能够想象在遭难之前此处的花团锦簇。 地方不大,却显得热闹。 顾云锦亦跟了上来,站在一旁看着,蒋慕渊修长的手指浅浅点着水面,荡开一圈圈的水波。 “你们住进来也好,宅子是要有些人气,”蒋慕渊一边有一下没一下地玩着水,一边与顾云锦说话,“这里没有仔细收拾过,我记得这院子有个小花园?” 顾云锦颔首,道:“就在后头,太太和大娘商量要添些花草。” 蒋慕渊笑容更深了,收回了挡着莲叶的手,道:“我过两天让人送些来,顾太太擅长种花,就替我理一理园子。” 顾云锦微怔。 蒋慕渊想了想,又道:“算是你们的租房钱了。” 闻言,顾云锦越发愣怔了,而后,她听明白了蒋慕渊的意思,眼中的疑惑渐渐消散,余下的是数不尽的感激。 这数月间,蒋慕渊帮了她太多回了,她也欠了太多人情账。 顾云锦除了感激之外,以她的能耐大抵是还不了这些债的,倒不是债多了不烦,而是她知道深浅。 蒋慕渊让她们打理园子抵房钱,这笔账本身就不平,可他的意思其实在他处,一来说明此番交易,让她不用觉得亏欠良多,二来也不要她们多想,他帮她们,原本就想有算计过回报。 贾家大娘还说爷们细心,可顾云锦要说,蒋慕渊这是再细心也没有了。 她认真点头,应下了。 两人站在窗边,外头的动静明显许多。 夏日的夜晚,虫鸣阵阵,往日听着烦躁,今日入耳,却觉得清凉。 蒋慕渊抱着胳膊,打量墙上挂着的字画,顾云锦却一瞬不瞬看着他的手。 她注意到了,蒋慕渊抱着右臂的左手轻轻揉搓着肘关节,动作幅度不大,力道也小,说不上是有意识的还是无意识的。 顾云锦记得,那日听风提起过蒋慕渊的右手似是伤着了。 “小公爷,”顾云锦轻声开口,带着几分关切问道,“是不是那夜救火,右胳膊伤着了还没有大好?” 蒋慕渊转头看她,又垂眸看向自己的右手,再抬起头来时,眸底带着些讶异:“怎么这么问?” 顾云锦抿了抿唇,道:“那天听风说的,说你总抱着胳膊,担心是救火时用过了劲儿就不舒服,有叫大夫瞧吗?” 仿若是想到了什么一般,蒋慕渊的眼中的情绪一闪而过,快得顾云锦还没有琢磨出来就已经消失了。 蒋慕渊依旧带着笑,道:“无妨,是旧伤,与那日救火无关。” 顾云锦应了声,蒋慕渊从小习武,又跟着宁国公上过战场,这两年也没少替圣上在各处奔波,有旧伤也是寻常的。 眼下起码从表面上看不出来,可顾云锦是知道的,十年后,蒋慕渊的脸上甚至都带了伤,从左边眼角到颧骨,极细,却也叫人心惊胆颤的。 这要是再偏上几分,可不就是伤到眼睛了吗。 屋里的光亮暗了些,顾云锦拿着剪子拨了拨灯芯,油灯又亮了点儿。 蒋慕渊看着她动作,此刻胡同里打更的声音传了来,他才惊觉时辰已晚。 “我要走了。”蒋慕渊低声道。 顾云锦一时没听清,转身怔了会儿,才明白他说了什么。 这般反应,叫蒋慕渊不禁轻笑出声。 他压着步子往外头走,柔声道:“我让人寻寻石瑛下落,免得她再动歪心思,你只管放心就好。” 说完了,又担心顾云锦重新陷入之前低落的情绪里,蒋慕渊便问她:“上回打那杨昔豫,出气了吗?” 顾云锦扑哧笑了。 她应了寿安郡主要亲自向蒋慕渊道谢的,只是前回胡同起火,晕头转向间就忘了。 这会儿问及,顾云锦含笑望着蒋慕渊,应道:“出气了,狠狠的出气了。” 姑娘家毫无防备的说着话,眼神明亮。 几乎是下意识的,蒋慕渊想揉揉顾云锦的脑袋,手伸到半途才想起不对来,赶紧收回,以手作拳清了清嗓子,没有露出端倪。 动作止住了,笑容却漫在眉梢眼角,他道:“出气了就好。” 第一百三十九章 翻墙 念夏一直守在中屋里。 蒋慕渊和顾云锦说话的声音不重,但屋子就这么大,念夏隐隐约约还是听到了不少的。 她是个急性子,听到了石瑛想害她们姑娘,本不算闷热的夏夜,她生生热出了一头大汗。 只是再急,她也只能等着。 见蒋慕渊要离开,念夏先开了门,左右张望了两眼。 东跨院与徐氏、吴氏住的二进院子只有一扇月洞门相连,只要无人从门口过,倒是看不到跨院里的动静。 确定外头没人,念夏回头看向顾云锦。 顾云锦这才想起来问一句:“小公爷,你从哪儿出去?刚才又是怎么进来的?” 肯定不是正经走的,若不然,一定会经过主院那儿。 蒋慕渊睨了她一眼,道:“翻墙呗。” 哪怕顾云锦多少猜到了,但亲耳听蒋慕渊这么说,还是啼笑皆非。 抿了抿唇,顾云锦道:“那,小心些吧。” 院墙不高,对蒋慕渊来说,也就是一蹬脚一撑一翻就过去了,十分轻松。 他想如是回答,话到了嘴边,还是起了逗她的心思,便轻声笑了起来:“会小心些,不叫你家里人瞧见,也不会让邻居们察觉的。” 闻言,顾云锦眨了眨眼睛。 其实,叫徐氏、吴氏瞧见也有什么,蒋慕渊是来给她报信提醒的,这是要紧事,让她们知道石瑛一门心思要害她,怕是比她还要急呢。 不过,邻居们那儿…… 夜深人静的,被人当珍珠巷里进了翻墙上屋的飞贼,大约就人心惶惶了。 这么一想,顾云锦点了点头。 见她正儿八经地颔首,这下轮到蒋慕渊哭笑不得了,这小姑娘机灵是真机灵,胆大也是真胆大,只是有些时候,迟钝也是真迟钝。 罢了,迟钝些也好,免得被人三言两语诓了去。 蒋慕渊朝她摆了摆手,留下一句“回去歇了吧”,就走出了屋子,往院墙边去。 顾云锦自然没有立刻回屋里,就这么看着蒋慕渊的身影。 夜色之中,蒋慕渊背影挺立,身姿颀长,脚步不紧不慢的,顾云锦压根没瞧出他脚下用了多少力气,明明就与平时走路似的,可一到了墙边,一脚突然蹬墙发力,整个人腾空而起,动作轻巧,一个扭身就翻过墙去了。 那人是瞧不见了,刚才的那一番姿态却印在顾云锦的脑海里,来来回回演了十来遍。 她想,这功夫真俊呐! 话本上飞檐走壁的轻功,就是这个样子的吧。 念夏在一边站着,刚想让顾云锦回去,却见自家姑娘突然转过头来,晶亮的眼睛一瞬不瞬看着她。 她一时就想岔了,道:“姑娘不用瞧奴婢,奴婢没有那身手,翻不过去的,您让奴婢教也教不了您,您上次瞧见了,奴婢翻墙要沈嬷嬷抬一把的。” 顾云锦怔了,反应过来就扑哧笑出了声,伸手捏了捏念夏的脸颊,嗔她道:“谁让你教我翻墙了,我是让你去瞧瞧那墙壁,有脚印就赶紧抹了去。” 念夏这才明白过来,嘿嘿笑着寻了块抹布,到了墙边,照着蒋慕渊蹬墙的位子寻了寻,把并不明显的半只脚印给擦了。 顾云锦在屋里等她,想到刚刚念夏的反应,实在是止不住笑。 她是想习武,也敢与人动手,不太介意外人怎么评论她,可她当真没有想过要去翻墙的呀。 念夏收拾完了进来,见顾云锦还在笑,不由涨红了脸。 她心中更挂念的是石瑛的事儿,因此很快平缓下来,上前与顾云锦说话:“奴婢刚才听得断断续续的,那石瑛……” 顾云锦的笑容凝在了脸上,心里各种滋味混杂在一起。 念夏见此,不禁后悔与顾云锦再提及,赶忙道:“姑娘,小公爷说会寻她出来,肯定有他的法子的,您这几日不出门了,那石瑛还敢来这儿寻您?奴婢琢磨着她怕是已经躲起来了,不说小公爷,大太太那儿就断断不会饶了她。” 顾云锦道:“她今日是有心算无心,我没有防备,险些被她算了去,我是运气好脱身了,只是阮二姑娘……” 念夏顺着她的话,道:“奴婢知您心善,见牵连旁人就心里不舒坦,可小公爷说得对,今日之事,错不在姑娘……” 怕顾云锦一直搁在心上,念夏长长说了一通,言语间数次提及蒋慕渊,话里话外都是“小公爷说得最在理”、“小公爷一定能抓住恶人”,听得顾云锦忍俊不禁。 “你倒是相信他!”顾云锦笑着嗔她。 念夏毫不犹豫点头:“信呀,姑娘难道不信小公爷吗?” 顾云锦被她反问了个正着,可这答案本就无需多想,她撑着腮帮子,眼睛笑成了月牙,道:“我也是信的。” 因为,蒋慕渊应允她的事儿,从没有失言过。 云层散开了些,淡淡月光洒下。 听风百无聊赖地蹲在树下,脑海里两个小人下注,赌他们爷什么时候会从顾姑娘那儿出来。 一个说,爷素来知分寸,夜访是为了要紧事,交代完了事情就回来了。 另一个说,香闺美人,爷那么在意顾姑娘,连吃几个馒头都介意上了,肯定是能多说会儿话就多说会儿话了。 两个小人你来我往,闹作一团。 听风摇了摇脑袋,止住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却又升腾起了另一桩事儿。 他仿佛又听见了安阳长公主的那一句“金屋藏娇”。 听风看了看身后院墙,默默想,他们爷总算是踏进那金屋了。 又等了会儿,听风抓着胳膊上被虫叮咬出的红印子,突然就听见响动,一偏头,蒋慕渊已经落在他边上了。 “爷这就回来了?”听风下意识就问出了口。 蒋慕渊瞅他一眼,示意他赶紧跟上,一面快步往胡同外走,一面低声道:“已经不早了。” 听风估摸了下时辰,这个时候吧,早是肯定不早的,但要说晚,也不算太晚。 他快步跟上,试探着问:“爷,顾姑娘吓着没有?” 蒋慕渊没有回答,交代了旁的:“多久能把石瑛找出来?” 偌大的京城,找个人实在不是容易事,但却必须找,此人行事太过阴狠,不得不除了。 听风忙道:“寒雷去知会五爷了,五爷出马,想来两三天就有信了。” 第一百四十章 荒唐 当天夜里,辗转难眠的还有杨氏。 晚上京城里传得沸沸扬扬的消息,自然是落入了杨氏的耳中,她当即坐不住了,也不在清雨堂里等着,叫上徐令婕,急匆匆就赶去了杨昔豫的书房里。 杨氏仔仔细细连续问了徐令婕好几遍,让她把今日词会上的事情说明白。 徐令婕只知道阮馨又为难顾云锦,被对方四两拨千斤地挑开了,至于杨昔豫和阮馨是怎么凑到一块去的,她压根答不上来。 杨氏没有法子,只能坐等。 左等右等,杨氏才等到了神色恍惚的杨昔豫。 见他这幅模样,杨氏的心咯噔一声,晓得事情是真坏了。 杨昔豫沮丧极了,道:“石瑛骗我说被她带走的是表妹,我一时之间根本没有法子判断表妹是否安全,我也不能不管,就只能赌一把,还让人在后头跟着的。直到救了人,我才知道那是阮二姑娘。” 听杨昔豫说了来龙去脉,杨氏扒了石瑛的皮的心思都有了。 说算计吧,石瑛这一环扣一环的,的确让杨昔豫措手不及,被牢牢套在了其中。 她深吸了一口气,沉声问道:“你觉得她是真想绑云锦的,还是就一句谎话?” 杨昔豫犹豫着。 坐在一边的徐令婕此刻想通了经过,忙道:“她是朝着云锦去的。” 杨氏赶忙扭头看她。 徐令婕道:“我记得最后来了个戴帷帽的妇人,云锦被侍女带走后,那妇人就跟上去了,而阮馨离开又是在那妇人走了之后。” 杨氏拧着帕子,一脸阴沉:“想做歹事都做不好!” 看看这活儿做的,她怎么就没有真绑了顾云锦呢? 若被人堵在三祥胡同里的是顾云锦和杨昔豫,那就不一样了,杨氏做梦都要笑醒了。 可偏偏,石瑛失手了,最终变成了阮馨。 杨氏越想越生气,瞪着杨昔豫道:“既然发现不是云锦,你把人叫醒了,转身走了就是,做什么留在哪儿?你以为石瑛会给你安排什么好戏吗?” 杨昔豫垂着眼帘,不吱声。 杨氏还要再训,话到嘴边,自个儿反应过来了,她瞪大眼睛道:“你没跟我说实话吧?你是不是与那阮馨相熟?你前回不说那玉扳指来历,是不是就跟她有关?我说呢,品字会上阮馨为何好端端要去招惹云锦,原来是因为这个!” 被杨氏说穿了,杨昔豫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没有多解释,只是点了点头。 “荒唐!”杨氏的脑海里只剩下这一个念头,一直萦绕到了午夜。 岂不就是荒唐吗? 杨昔豫真和石瑛有些什么,杨氏也不慌的。 顶多收在身边,等人进了杨家门了,闵老太太护短还能护到杨家去? 可阮馨是不一样的,虽不是官家女,但阮家能让她做小吗?出了这档事儿,杨家和阮家再吵再闹,也不能真的豁出去脸不管,让阮馨去受那委屈。 但让杨昔豫娶阮馨,别说贺氏不甘心,杨氏更加不甘心。 阮家无心仕途,阮老先生再有学问,对杨昔豫的将来又有什么益处? 还有那石瑛,她当初就不该手下留情,就不该去管闵老太太,直接把人发卖了,哪儿还有今日这破事! 而且,石瑛最初的目标是顾云锦,而顾云锦现在被那贾妇人死死护着…… “老爷,那贾妇人护犊子一样,她背后的那人会不会帮着……”杨氏翻了个身,推了推徐砚,“戴嬷嬷去找的石瑛呐,人家别把这笔账都算到我们头上来。” 徐砚被她一整夜的翻来覆去折腾得睡不好,哑声道:“若那贵人要处置石瑛,岂不是比你动手轻松?你想找石瑛还找不出来呢。” 杨氏翻了个白眼。 她要找石瑛,首先要拿下的就是戴嬷嬷,那就是跟老太太起冲突了。 徐砚想得倒是好,让贵人出手,免得她们婆媳闹起来,他哪个都不好劝。 不过,杨氏以为,该有的姿态还是要有的,谁晓得那贵人会不会斤斤计较。 翌日一早,杨氏就与闵老太太扯了一通,老太太不肯合作,架不住贺氏哭着喊着来侍郎府折腾,徐老太爷逼着戴嬷嬷引路去找石瑛。 毫无疑问,这一趟全无收获,石瑛已然不在之前的那户人家了。 侍郎府里还未算明白,阮家人就寻上门来了。 京城里今日的流言比昨日还厉害,阮柏心里有数,为了阮馨的将来,势必要与杨家做亲家了。 但这亲家结的,实在让他烦心又不满。 是,他以前有多欣赏杨昔豫的才华,现在对他的品行就有多不满。 他之前根本没有想到,杨昔豫和他的女儿,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有了往来。 这种事儿,虽说是一个巴掌拍不响,但错肯定在杨昔豫身上! 一面跟阮馨往来,一面又追着顾云锦跑,被北三胡同打出来多少回了,他有真的把阮馨搁在心上了吗? 想到前几回他还帮着杨昔豫说话,阮柏就后悔得想扇自己几个耳刮子。 这一厢,阮柏堵着气来商量后头之事,另一侧,杨家也不是心甘情愿坐下来谈的。 词会上的闹剧,贺氏与杨氏先入为主,已然是厌恶阮馨的,眼下顾云锦那儿没捞着,成了只是“读书人家”出身的阮馨,这口气怎么能下得去? 好在还都是要脸要皮的,哪怕一言不合,也顶多指桑骂槐几句。 阮家亏在阮馨是从书社里丢的,杨昔豫的确是去救人的,而杨昔豫亏在这场算计归根结底是侍郎府里的内斗,阮馨是被牵连的。 双方各执一词,谁也不能全然占了上风,最后只能不欢而散,散了之后,又寻时间坐下来谈,反复几次,勉强有些进展。 这些消息,京里传得飞快,顾云锦也听说了些。 寿安郡主递了信来,上头说,事情发生之后,她亦是不安与后悔的,毕竟当时若跟上去,就不会有这桩事儿了,但长平后来劝了她几句。 长平说,阮馨本就对杨昔豫有心,虽然场面难看,但起码能让她“得偿所愿”吧。 “我知道这是自我宽慰,但耿耿于怀也实在是于事无补,她是真的喜欢杨公子的,只盼着她往后的路能走得顺些,而顾姐姐你,自此之后,就能真的摆脱那人了。” 第一百四十一章 不跟他们一家人 顾云锦把信看了几遍,才给寿安回了一封。 杨家内里是个什么样子的,顾云锦最是知道,她不看好阮馨将来的路,但这些不能说给寿安听。 寿安好心安慰她,她也别再让那猫儿一样娇娇的小郡主心里难安了。 下午时,顾云锦歇了会儿午觉。 还不到酷暑,但夏天午后的沉闷还是让她出了一身汗。 等收拾妥当了往徐氏屋里去,就见钱妈指挥着人手往小花园里搬东西。 顾云锦就看了一眼,脚步就顿住了。 各色花盆花卉,还有些似是成袋装着的泥土,她知道蒋慕渊要送来,却没想到会这么多。 只看数量,别说是收缀个小花园了,把整个宅子屋里廊下都摆得花团锦簇,指不定都够用了。 徐氏闻声也出屋里出来,好奇地问钱妈道:“这是想把小花园都翻新了?” 钱妈抿着唇直笑,道:“顾太太,您看看哪些合适养活,哪些又不好看顾的,我们太太今儿早上还说呢,想在小花园里挖一方池水出来,只是这里引不来活水,不晓得方便不方便了。” 徐氏没有想到贾妇人这么大架势,暂住的宅子还要弄一池水,一时怔了怔。 钱妈笑着解释道:“这不是正好夏天嘛,养些水草鱼儿,夜里消食走动都觉得凉快。再说,不瞒顾太太,真是叫那场大火给唬着了,就想着多储水才心安。” 徐氏听着也有些道理,正琢磨着,就被钱妈扶着去了小花园,说挑一挑挖水池的位置。 等徐氏和钱妈走远了,顾云锦好半天才回过神来,抬头看到吴氏站在对侧廊下,脸上亦是一言难尽的表情。 姑嫂两人对视一笑,极其佩服钱妈这睁眼说瞎话的本事。 吴氏穿过天井,走到顾云锦边上,低声问她:“你前回说了,这宅子是一位贵人的,贾大娘肯定不敢随意乱动,可好端端的,那贵人挖池子做什么?” 顾云锦眨巴眨巴眼睛,她也很想知道蒋慕渊怎么就从“打理花园”一下子跃到了“挖池子养鱼”了,莫非是她屋里那瓷盆莲叶引了他的兴致? 那也不至于吧…… 蒋慕渊那样的出身,什么样的园子没见过?不提宁国公府,御花园里的移步换景,大小花卉盆栽,就足够让人眼花缭乱的了。 难道是小花园弄得复杂些,让她抵起租房钱来更心安理得? 顾云锦没有答案,只好与吴氏道:“贵人的想法,我哪儿弄得明白,既然他想收拾园子挖池子,就由着他呗。他倒是与我提过一句,说太太擅长种花草,这宅子之前没有人气,让太太帮着理一理,算作我们的房钱。” 吴氏听完,眉梢一挑,刚想问顾云锦是何时与那贵人见的面说的话,可下一瞬,突然也想转过来贵人的用心,自顾自感慨去了,倒是把问题给忘了。 “真是大方,”吴氏叹道,“我们也没旁的本事,既然喜欢多些花卉,就给他收拾出来吧。” 吴氏是个爽直性子,风风火火了,当天就和贾妇人、徐氏一道商量好了挖池子的位置。 翠竹备了笔墨,徐氏在纸上大致勾勒了小花园往后的模样。 山石、游廊这些是不改动的,只在东侧挖一方池水,水池不大,但稍稍深些,养上水莲,夏天时再好看不过了。 其他各处,徐氏照着蒋慕渊送来的那些花卉分了分,大致布置出了位置,等画好了,便让贾妇人来看。 贾妇人一面看一面笑:“正是‘术业有专攻’,活儿就是要找明白人做。我呢,只知道看个热闹,晓得个好看不好看,不像徐大妹子,能想得这么周详。” 徐氏莞尔,她没旁的长处,只对花草有些兴趣,如今住了贾大娘的屋子,能帮得上忙,她再是开心不过了。 翌日,贾妇人就请了人手来挖池子,钱妈和沈嬷嬷监工,稳稳当当的。 吴氏和顾云锦坐在屋里说话,抚冬刚刚从小街上回来了,听左右邻居们说了不少杨昔豫与阮馨之事的进展。 议亲并不顺畅。 阮家由阮柏出面,杨家这儿,连杨氏都插不上嘴,贺氏一人就大杀四方,把阮馨贬得一文不值。 这些内情,外人不知道,但架不住嘴巴多,你一言我一语,各自有各自的看法,酒楼茶馆里的说辞,一套一套的。 心仪阮馨的齐生瑞急得跳脚,悄悄去自华书社时被人撞见了,拉着他一阵笑。 齐生瑞哪里挨得住,当即跳起来,破口大骂“杨昔豫毁了二姑娘”、“杨家欺人太甚”。 “大太太对杨家太太很有意见,听说昨儿回娘家去,姑嫂两人吵了一通的,”抚冬说道,“杨家太太觉得阮二姑娘坏了豫二爷的名声,若没有这桩事儿,杨家压根看不上这么个儿媳妇。 大太太的意思是,事情已经这样了,阮二姑娘进门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那就别再折腾了,六礼该怎么来就怎么来,再闹下去,岂不是又叫人看笑话。 就为此,闹得不可开交。 陈妈妈说的,大太太昨儿回来,一张脸铁青,连邵嬷嬷都发憷呢。” 顾云锦支着腮帮子听,杨氏和贺氏的反应并不叫人意外。 贺氏是个无理都要闹三分的,虽然闹起来的姿态比闵老太太是好看多了,但归根结底,还是一句词——不讲理。 而杨氏就识时务,能屈能伸,牙齿被打落了,如果不能吐出来,她就会笑着咽下去。 这两姑嫂性子截然不同,肯定说不到一块去了。 吴氏更在意石瑛的行踪,天晓得她清楚来龙去脉之后有多后怕。 不止是她,翠竹悄悄告诉她的,徐氏为此惊梦了两夜,沈嬷嬷也睡不好,一双眼睛都通红通红的。 她们各个怕顾云锦揪心,都没说出来。 吴氏深吸了一口气,咬牙道:“那一家子上下都没一个好东西!” 顾云锦闻言笑了,扭头道:“太太也姓徐嘞。” “太太又不是那闵老婆子生的,”吴氏心直口快,道,“不跟他们一家人。” 第一百四十二章 长房来信 顾云锦咯咯直笑,笑够了,才皱眉道:“我觉得大姐姐那人挺有意思的。” 徐令意? 吴氏不熟悉徐令意,自然不会在背后说她好坏,只是感慨了一句“她运气不好”。 可不就是运气不好吗? 之前的风波未过,眼下又起波澜,满京城看杨昔豫和阮馨的笑话。 杨昔豫这些年都在侍郎府生活,徐令意少不得又要被牵连。 顾云锦抿着唇,一言不发,毕竟,她也不知道,徐令意的将来会如何。 正说着话,翠竹过来请吴氏与顾云锦,说徐氏有事儿寻她们。 两人结伴过去,徐氏靠在榻子上,她的手中有厚厚一沓信纸。 信送到北三胡同,邻居们便转到了珍珠巷来。 “将军府送来的,”徐氏看了两眼一眼,把信递给了吴氏,“说了不少事儿,你们先看看。” 顾云锦一怔,倚着吴氏一道看信。 两世加在一块,她有好多年没有跟将军府的人打过交道了,看信上字迹只觉得陌生极了,但从称呼来推断,这是长房大伯娘单氏亲笔。 而这封厚厚的信上,也着实说了不少事情,且件件都让重活一次的顾云锦意外至极。 单氏说了,顾云思和傅太师的孙儿傅敏峥的婚事已经定下了,傅家人到将军府放的小定,顾云思今年冬天就要十六了,两家定下了来年开春就完婚。 将军府在北地,离京城极远,从那边发亲入京城很不方便,因而府里商量了下,让顾云思从京里出嫁。 中秋之后,单氏会带着顾云思一道进京。 单氏知道北三胡同地方小,她打算在京里另外置办宅子,想请徐氏先看起来。 这宅子要寻得大一些,不仅仅是单氏,婚礼之前,长房众人都会进京,以后就在京城住下了。 这么一来,将军府的长房、四房同在京城,四房唯一的男丁顾云齐从军去了,只剩下她们娘三,从前是天南地北顾不上,以后既然在一城,还是搬到一府住下,彼此都有个照应。 只这一些也就罢了,后面的信上,单氏用了满满一张来叮嘱顾云锦的终身大事。 “云齐的婚事是老太爷在世时定的,我虽没有见过云齐媳妇,但老太爷看人极准,挑的孙媳肯定也极好。 倒是云锦这里,委实遗憾了些,老太爷没着挑孙女婿,四叔也走得急,把这事儿给搁下了。 云锦等腊月时就要及笄了,我估摸着四弟妹你已经在替她相看了。 我要与你说一声,府里也是在考量的,老太太原本也有几个人选,想着我要进京了,就跟我前前后后商量过几次。 我琢磨着吧,你先别定下来,我最迟十月也入京了,到时候我们一道给她看看,多一人也多一些商量。 总归,我们将军府的品级摆在这儿,云思嫁得也不错,仔细挑一挑,定能给云锦挑个出身、人品、本事皆上乘的。 一笔写不出两个顾字,往后还要她们姐妹两人在京里互相多扶持呢。 我也是个性子急的,要不是老太太一定要留云思再过一个中秋,我这会儿就想进京里来了。 准备婚事,那是多少时间都不够用的……” 这封信,看得顾云锦五味杂陈。 她想,前世应该是没有这么一封信的。 那时候,顾云思嫁的是中军都督府佥事的儿子,并非是傅太师府上,她在明年的夏天,从将军府发亲入京,并没有从京里出嫁,长房上上下下都没有到京里来,更别说是长住了。 前生顾云思成亲那日,依着礼数规矩,也是给北三胡同和已经嫁给杨昔豫的顾云锦下了帖子的,只是顾云锦那段日子染病,不能赴宴,就只送了礼去。 那之后,她与顾云思亦没有往来。 今生不晓得怎么一回事,顾云思要嫁去傅家,长房在中秋后要入京,还要置办宅子住下。 只从信上看,单氏说得也有理,等长房安置下来,徐氏和吴氏搬过去一道住是最合适的,一来不招惹流言,二来有所照应。 可是,顾云锦压根想不起来单氏是何等性子何等脾气了。 至于单氏仔细叮嘱的她的婚事…… 前世顾云锦应下与杨昔豫的婚事时,应该是中元后。 中元时,北三胡同摆了供桌,顾云锦回来给父母上香,她当时被杨氏说服,一心想嫁去杨家,徐氏本是不愿意的,但终究是继母女心不齐,徐氏拗不过顾云锦,就随她去了。 这么算一算日子,长房没有计划进京,将军府会先收到徐氏去信交代顾云锦的婚事。 已然定下的事情,将军府那里,不管是有想法还是没有想法,都不会多事了。 顾云锦盯着信上的字迹,心想,这是今生单氏才想起来的,还是从前将军府就有这些琢磨,却因为时间错过了,从没有提过呢…… 吴氏对将军府里的事情了解得不多,她看完了信,见沈嬷嬷回来,便问道:“长房大伯娘是个什么样儿的人呐?” 沈嬷嬷想了想,道:“是个很厉害,但也很护短的,应该说,将军府里上上下下,就没哪个不护短的。” 顾云锦对此不置可否,反正护短不护短,从前都没护到过她身上。 不过,毕竟她十岁时跟着徐氏进京,她彼时又不喜欢将门行事,自此就与将军府没有往来了。 他们这一辈,八个姑娘,九个哥儿,府里记不起搬走的四房,也不叫人奇怪。 真要回忆起来,顾云锦隐约记得,她幼年时,祖父常年征战,祖母待她素来是淡淡的,没露出不喜来,却也没有多宝贝她。 吴氏和沈嬷嬷商量起了给长房看宅子的事儿。 徐氏一瞬不瞬看着顾云锦,想着单氏的交代。 她自己体弱,在京里没有相熟的人家走动,真要让她给顾云锦说亲,徐氏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的。 不过,杨家那儿,徐氏肯定是不喜的。 眼下,杨昔豫和阮馨说亲,再不会来祸害她们云锦,她能松一口气了。 离顾云锦及笄还有半年工夫,时间不算宽裕,但等单氏进京还是可以的。 正如沈嬷嬷所言,单氏很护短,尤其爱护顾云思,哪怕是为了顾云思的体面,她都会好好给顾云锦说一门门当户对的亲事。 徐氏想起昨日贾妇人说的那句话来。 “活儿要找明白人做”。 单氏在人情往来上,肯定比她明白多了,不会亏待了云锦的。 那样,她也就能放心了。 第一百四十三章 道理都明白 贾妇人请来的工匠手脚很麻利。 两天工夫,挖好了池子,围上了石块,碧蓝碧蓝的水满上,看着就清爽极了。 花卉却不是那么好弄的,徐氏费了些心思,能不能养活还要过些时日才知道。 顾云锦看着沈嬷嬷把几尾红鲤鱼扔进了池子,捻了些点心沫子抛下去,就听念夏来禀,说是夏易来了。 夏易是来给徐氏送药的。 药包交给了翠竹,夏易又替徐氏号脉,听见屋子外头动静,他循声看过去,就见顾云锦快步进来了。 白皙的额头上泌了一层薄汗,眼睛笑得弯弯的,一面走一面与沈嬷嬷说着话,不晓得讲到了什么,脸颊上的梨涡明显。 这样的顾姑娘,明艳的跟六月的阳光一般。 笑容能暖透了人心。 夏易一时有些愣怔,直直看了顾云锦一会儿,突然就想到了乌太医那日说过的话。 马车上,老太医已经不是暗示了,他说得那么直白,以至于夏易想装听不懂都装不过去。 这些日子来看诊送药,夏易都记着乌太医的交代,谨慎又克制,可他到底还是高估了自己——那么好看的人,笑与不笑都抓人眼睛。 夏易逼着自己收回了目光,在顾云锦与他问安时,低声回了一句安,而后,就再不敢多看一眼了。 顾云锦记挂着徐氏的身体,根本没有注意到夏易的别扭情绪:“近来都是照着乌太医的吩咐在养身体的,上回记下来的一条条,都在照着做,夏公子,从脉象上看,我们太太有好些了吗?” 夏易含糊应了两声,可大夫不能这么敷衍,他深吸了一口气,道:“顾太太的气色看着是好些了,乌太医交代的事儿,要长期以往下去,顾姑娘不要急在一时。 这次的方子还是照着前回的来的,乌太医说,他大抵三日后能得空过来,我就只给抓了三天的药,等他老人家诊了之后,再看看要不要调方子。” 徐氏忙道了谢。 夏易收起了迎枕,整了药箱,起身告辞。 顾云锦要送他出去,夏易连忙摆手,让她千万不要客气。 说完话,夏易脚下不停,一溜烟就跑了。 顾云锦看着他匆匆穿过天井,就想被人追赶着似的,不由笑出了声,与吴氏道:“夏公子是急着要去给别人看诊吗?” 吴氏看着夏易离开的方向,又看了眼顾云锦。 她自然瞧出了夏易的古怪,说起来,似是搬到珍珠巷之后,夏易就有些怪怪的了。 吴氏不知道乌太医釜底抽薪,直接要灭了夏易那些心思,只当他年纪轻,从前视线跟着顾云锦转时只是心存好感,并未品过味道来,眼下是乍然间醒悟,反而别扭得不敢直视顾云锦了。 这般腼腆,一看就是刚开了窍的。 吴氏看着顾云锦想,她这小姑子,模样是真没的挑了,相熟了之后,性子也是极好的。 往后要嫁人,像夏易这样的毛头小子,怎么看也比杨昔豫那种脂粉气里打滚出来的强太多了。 可惜,夏易是堪堪开窍,顾云锦是浑然不觉。 吴氏笑着笑着就笑出了声,拍了拍顾云锦的肩膀,道:“也许是还有别的病人吧,你若想知道,下回问问他。” 顾云锦随口应了,倒也没往心里去,与吴氏两人又转身回了徐氏屋里。 连接一进与二进的垂花门外,夏易攥着掌心站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平复了心跳。 他抬手抹额,这才发现已然出了一头的汗,只能掏出帕子来,一面擦,一面苦笑。 刚刚顾云锦与他说话,他是半点儿也不敢多待了,不怕别的,就怕自己忍不住,张口问出这些时日来盘旋在心中的问题——那位贵人到底是哪一位。 可问不问,又能如何呢? 能让乌太医辛劳的,身份绝对不一般,肯定比他这个三代行医的强多了。 乌太医说他人情世故懂得太少,但再不懂,夏易也清楚,偌大的京城之中,有很多人是他不能惹也惹不起的。 那贵人要是个和善讲理的,并不会与他一般见识。 可若他胡搅蛮缠了,再讲理的都会被激怒,更别说若本就是纨绔,那夏家一家子都不够人家收拾的了。 夏易长长叹了一口气,走出了宅子,回头又看了两眼。 道理他都明白,可见到顾姑娘的时候,心思依旧不能稳固。 他想,这就是喜欢吧。 真的喜欢一个人,哪里是能简简单单就压抑住的。 月上柳梢时,蒋慕渊和绍大人一道从府衙出来。 夏夜清风,吹在身上,没有丝毫的爽快,依旧闷热得厉害。 绍大人揉了揉眉心,道:“还是小公爷底子好,熬了三四天,精神还不差,不像下官,腰酸背痛的。” 绍府尹是文官,自幼念书,与从小习武之人自是没得比,况且年纪还差了两轮。 只是近来事情太多了,根本空不下来。 不说旁的大小事儿,只北一、北二胡同灾民的安置,就不是轻松的活计。 虽说户部给了银子了,重建也开工了,但府衙不可能拍拍屁股就不管后头事儿了,一样要盯着紧着。 绍府尹白日里没少哀声叹气,可看蒋慕渊都没躲懒,哪里还好意思撒手。 蒋慕渊还在忙养心宫的事儿,虽说停了工,银子也都叫他挪了,但圣上不是好应付的。 两人是君臣,也是舅甥,圣上没拿难听的话戳他,但还是寻了些不痛快,在御书房外遇见了虞贵妃两回,那锋利的眼刀子恨不能割他一个血肉模糊。 亏得还有皇太后解围,让人把蒋慕渊叫到了慈心宫。 皇太后的脾气随着天气转热而激烈许多,以往还打打太极、拐弯抹角地说圣上不是,这几天已然直接开火,把虞贵妃都比作妲己再临了。 蒋慕渊只能听着,不能接话也不能反驳。 好不容易等皇太后说够了,才与他交代起了关圣帝君圣诞之事。 想到皇太后的那一番话,蒋慕渊低声与绍大人道:“离关帝爷的诞辰也就三天了,太后娘娘极其关心,到时候人多,除了城防营和府衙,再多调些人手,免得出了意外。” 第一百四十四章 心病 邵大人脚下一顿,一时没懂,他张口问了一句:“会有什么意外?” 话问出了口,自己却也想转过来了,不由无奈地笑了笑。 世人信道者多,京城除了京郊的大小道观之外,城里的城隍庙、关帝庙亦是香火鼎盛,关帝爷的诞辰,一定是人山人海的。 “前回燕清道长说的那一席话,看来是成了皇太后的心病了。”邵大人叹道。 蒋慕渊没有接话,漆黑的眸子沉沉的,看不到眸底的情绪。 养心宫坍塌,对皇太后极其震撼,哪怕究其根本是户部的银子不足,工部顶上去的木料有问题,但燕清真人的预言摆在那之前,沉甸甸的。 若只是一个养心宫就罢了,偏偏北一、北二胡同还起了大火。 用皇太后的话讲,京城多少年没出过这等事儿了。 眼看着要到关帝爷诞辰,皇太后很担心又会有“凶兆”。 不管是天灾还是人祸,绍大人都不想经历,只盼着能够平平顺顺的,他犹豫着问蒋慕渊道:“听说太后娘娘想寻燕清真人?” “圣上不答应。”蒋慕渊直言道。 绍大人讪讪笑了笑,他眼下能做的,就是布置好人手,免得诞辰上出些差池,旁的事儿,他管不上。 走到路口,绍大人与蒋慕渊告辞。 蒋慕渊沿着东街走了一段,听风小跑着跟上来了。 “爷。”听风唤了一声,抬头见蒋慕渊一脸疲惫模样,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蒋慕渊睨了他一眼:“有话就直说。” 听风道:“这不是看您累嘛,您连着几天没有好好休息过了,回头让长公主瞧见,又要担心了。” “担心我金屋藏娇了?”蒋慕渊说完,自个儿先笑了起来。 这也就是话赶话才说到这里的。 前回长公主抱怨,蒋慕渊真没有把这句话往心里去,听过也就算了,是那天从珍珠巷离开时,他耳朵尖听见听风在念叨,才晓得这小子是这么想的。 蒋慕渊彼此气笑了,不轻不重踹了听风一脚,事后自己也哭笑不得。 他让顾云锦搬去珍珠巷,原本不是那个意思,被听风一说,一下子旖旎起来。 他倒是想藏娇,可珍珠巷算哪门子的金屋?谁藏娇时是连人家继母嫂嫂一道带上的? 思及此处,蒋慕渊不由的想起了顾云锦,那天也是这样的夜色浓郁,屋子里点的淡淡的香料,如今还能回忆起那股甜腻的味道。 听风摸了摸鼻尖,想起上次被踹的那一脚,下意识地往后缩了两步,这才开口道:“是寻到石瑛的下落了。” 蒋慕渊挑眉,等着听风说下去。 “五爷刚刚送的信来,”听风道,“听说那石瑛在当天关城门前就出京了,大抵也是把被侍郎府的人找到。 她也是运气不好,似是想去叶城,半途在明县歇脚,她还没换身份,五爷一说要寻,就被找出来了。。 五爷的人已经抓到她了,就扣在明县里,五爷想问您怎么处置。” 左手搭在右边胳膊上,蒋慕渊敛眉沉思。 五爷是叶城人士,在离叶城不远的明县有不少人手,石瑛好巧不巧走了这一段,这才会被五爷的人轻而易举找到。 要不然,石瑛离开京城,天下之大,想寻到她还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不过,既然抓到了,这人是绝对不能留的。 石瑛心思太毒,前一回是算计顾云锦不成,只算到了杨昔豫和阮馨头上,可下次她若还寻到了机会,谁知道会不会再来作恶。 蒋慕渊想了想,道:“让她交代了帖子的来处,后头的让五爷瞧着办。” 听风应了。 离京城不算远的明县,繁华远不及京城。 入了夜后,县城里几乎不见任何亮光了。 一处僻静小院,几个汉子坐在院子里吃酒,看管着屋子里的石瑛。 浓眉大眼的汉子起身往屋里看了一眼,确定石瑛还被捆得好好的,这才重新回到同伴之间。 他身边小个子凑过来道:“那娘们什么来历?看着倒是挺齐整的,好像还挺规矩。” 浓眉啧了一声:“你别瞎打主意,你看着是规矩,谁知道她肚子里几根肠子?我跟你说,能让五爷点名要抓的人,能是个好的?别是只母螳螂,你动歪心,她回头把你给吃了。” 小个子缩了缩脖子:“都是五爷手下讨生活的,五爷想收拾她,我能想不开呀?我这不是好奇嘛!” “别好奇了,我看五爷那意思,那娘们活不了几天。” 汉子们说着说着来劲儿,寻了不少面善心恶的女人的故事,说得那小个子脸色惨白,这才哈哈大笑。 屋子里,石瑛朦朦胧胧的,隐约听到些动静,直到那大笑声传来,她才算醒了过来。 下意识地挣扎了,石瑛才发现,她被绳子紧紧捆住了。 心中升腾里一丝慌乱来,石瑛一时也不敢断定,是侍郎府的人抓她,还是她一个外地女人走在县城里,被人盯上了。 若是前者,杨氏是一定不会放过她的,若是后者,她说不定还能有脱身的机会。 石瑛混混沌沌躺了一天多,中间有汉子进来喂了她几口水,等天色再暗下来之后,她总算知道答案了。 浓眉大眼的汉子问她:“自华书社的帖子是从哪里来的?” 石瑛咬紧了牙关,她想,她还是大意了。 离开三祥胡同之后,她赶在关城门之前就出城了。 她知道得罪了侍郎府,也得罪了杨家,可她压根没把他们看在眼中。 这两家在京城里还能活动活动,等出了京城地界,可伸不了那么长的手。 因此,石瑛也没费心思费工夫费银子去准备个假身份,就这么正大光明离开,往叶城去的这一路亦是如此。 她压根没想到,侍郎府还能找到她。 石瑛抬眼看向汉子,道:“帖子?阮二姑娘给的呗。” 这就是胡说八道了,汉子压根不信她,又问了几遍,见石瑛就是不说实话,他的脾气也上来了。 “你是不是以为,只要不说就还能留着一条命?或是把你带回京城给主子问话?”汉子冷笑道,“主子不在这儿,你到底怎么答的,他也不晓得。可我们哥几个没工夫伺候你一个娘们,你爱说不说,我先收拾了你,随便寻个理由给主子,这事儿也就收场了。真的假的,那是主子的事儿,可不是我们几个的。” 第一百四十五章 糊弄 石瑛闻言怔了怔。 同样是糊弄主子,这几个大汉却直言不讳,根本不在乎,胆大极了。 石瑛伺候闵老太太多年,阳奉阴违的事情也没少做,自然懂得其中道道,因而是真还是假,她一时之间也无从判断。 就像这几个大汉说的,随便寻个由头就交差了,那她的小命,大概就要丢在这儿了。 石瑛咬紧牙关,她存了银子,摆脱了娘家那两个无底洞,好日子没过上几天,就这么死了,她如何甘心? 她勉强抬起头来,目光从几个大汉的脸上划过。 那浓眉大眼的汉子二十五六模样,夏天炎热,他一身短打,手臂结实,一看就是有力气的。 其余几人,年纪也差不多,都听那浓眉汉子指挥。 只有一小个子,缩在几兄弟背后,只露出半张脸,那双眼睛咕噜噜地打量着她。 两人视线一对上,小个子似是慌乱,一下子就挪开了,而后又转了回来。 石瑛脑子快,心里有了主意,她看似垂着头,眼睛却不住看那小个子。 小个子叫她看得心慌意乱的,终是鼓起勇气一般,推了推那浓眉汉子的手,道:“袁哥,差不多该吃饭了。” 袁哥点了头,挥手示意兄弟们都出去:“不说还好,一说还真饿了,走走走,吃酒去。这娘们再晾上一天,明日里还是这么不识抬举,就送她上路。” 石瑛暗暗松了一口气。 院子里热闹起来,喝酒行酒令,汉子们说话无所顾忌。 袁哥喝了两大碗酒,让小个子给石瑛送个馒头。 石瑛见了小个子,弯着眼就笑了,低声问她:“你刚一直看我做什么呀?” “胡、胡说!”小个子一张脸通红,“分明是你一直看着我。” “我看你老实呗,”石瑛也不挣扎,仿若不在意身上的绳子一样,就是小个子的手咬了口馒头,“明天你们真要杀我呀?” 小个子往外头看了眼,道:“袁哥是这么吩咐的。” “那袁哥是什么来历?”石瑛一面吃,一面问,“你们主子是谁呀?你别为难了,我一个要死的人,好歹让我死得明白些。” 小个子摸了摸鼻尖,道:“袁哥就是袁哥呀,袁哥问你的事儿,你好好答了,他指不定就不杀你了。” “怎么可能?”石瑛哼笑道,“我不死,你们能跟你们主子交差?” “主子在京里呢,一年都不一定来一次这破地方,”小个子憨笑起来,“说你死了就是死了,主子又不会到乱葬岗看一看的。 我不瞒你说,刚那个小胡子许哥,他媳妇就是被他救下来的。 那女人得罪我们主子,主子要她的命,许哥看上她了,就好说歹说跟袁哥求了情,最后保下来命了。 主子可相信我们袁哥了,袁哥呢,又照顾兄弟。 我们做的都是掉脑袋的买卖,袁哥要是对兄弟不好,谁还会死心塌地跟着他呀。” 石瑛转了转眼珠子,嚼完了馒头,道:“你这人有意思,一口气说了那么多话。” 小个子嘿嘿笑了,脸上通红,憨厚得不行:“我瞧上你了呗,我没娶媳妇呢,你要是乐意,我跟袁哥求情去。” “瞧上我了?”石瑛佯装讶异,“我长得又不好看。” “你长得挺白的呀,”小个子道,“你是刚来这儿,没见过这里那些女人吧?一个个黑灰似的。哎,你不说话我就当你答应了,我去跟袁哥说。” 小个子性子挺急,说完就出去了。 石瑛垂着头没接话,等听到外头小个子和袁哥争执的动静时,她的唇角勾了勾。 这不就是天无绝人之路吗? 这些汉子里头,就这个小个子最容易坑了。 石瑛等了会儿,才听见外头动静止了,那袁哥似是拗不过小个子,摔了碗离开了。 小个子回来,笑着道:“有许哥帮腔呢,这事儿好说的。你跟我说说你的事儿吧,我只知道你以前是侍郎府里当差的,怎么就被我们主子盯上了?” “我都不知道你们主子是谁。”石瑛道。 小个子一怔:“怎么?你得罪过很多人吗?” 石瑛含糊道:“也不算吧……” 正说着,那小胡子许哥进来了,语气为难:“不是我说,袁哥火气上来了。 这娘们得罪主子可比你嫂子厉害多了,你总要让袁哥给主子一个交代吧? 命要留下,事情还不交代?你也不怕她糊弄你,回头趁你睡着了,一溜烟就跑了?” 小个子苦着脸,看看许哥,又看看石瑛,哄道:“不如你就说个理由呗,刚才袁哥是问帖子是吧?那帖子什么来路?真真假假的,你好歹给袁哥编一个。” 石瑛抿唇不说话。 沉默之间,院子里又有了动静,似是桌椅都翻了。 许哥往外头看了眼,跺脚道:“是袁哥回来了,哎呀他那个急脾气啊,手上拎着刀呢,怕是今晚就直接了结了。我再去劝劝,你们两个自己琢磨,是说事儿呢还是让袁哥过来一刀子。” 许哥出去了,外头汉子们推挪劝解发怒的声音一阵一阵的。 小个子脸色发白,直勾勾看着石瑛。 石瑛盯着窗户,看到外头银光闪耀,似是刀子,她的心一紧。 生路就在眼前,可不能功亏一篑了。 “你告诉他,”石瑛的声音有些颤,“那帖子是我问人买的。” 袁哥已经冲到了门口,闻言怒道:“买个屁!主子说了,那帖子几百两都不够买的,你一个娘们哪里来的那么多银子!” 石瑛瞅着他手上的刀,吞了口唾沫,道:“那帖子原是太常寺卿金大人府上金安菲姑娘的,她前回得罪了几个贵人,贵人也要去书社的,金家怕她再惹事,就不许她去,她干脆就把帖子卖了。 银子不是我出的,是我做事的那家老太爷收的,他想让他那儿子去张张见识,我就偷了帖子了。” 见袁哥还是瞪大眼睛看她,石瑛心一横,又道:“我哄着那家的儿子,让他去求的老太爷……” “你倒是个厉害的!”袁哥嗤笑。 小个子推了推石瑛:“说真话!不要命啦?” 第一百四十六章 关帝庙 石瑛红着眼,道:“就是真话了,我要哄不住那家的儿子,我能出了侍郎府就去他们家做事吗?不过我跟他没什么的,他是个老实的,要不然我也骗不了他。” 袁哥手中的刀子扔在了地上,指着小个子哈哈大笑:“听见没?这臭娘们就骗老实人,你小子当心点儿,别被诓了去。” 小个子站起身,笑容满面走到袁哥身边,道:“哪能呐!袁哥这么厉害,我们跟着你的,要是轻易就被人骗了去,那就丢人丢惨了。” 汉子们纷纷笑起来。 石瑛听着擂鼓一般的笑声,一下子怔住了,而后才反应过来,咬牙道:“你们算计我?” 小个子回了她一个高深莫测的笑容:“被人骗的滋味怎么样啊?你还想反过来从我嘴里套话?美得你!啧啧,还是袁哥看人准,想的法子靠谱,这么一诈,就把话给诈出来了。” 石瑛的眼睛里冒着火儿,她竟然被这么一群人合伙给诓了! 她最初隐约觉得不对劲,可刀子悬在了脖颈上,她根本没时间慢慢算计了,只能走一步是一步,结果掉到了别人的坑里。 这滋味真是…… 看来,眼前这些人是不会放过她了。 看到了活下去的希望,再被打破,此刻心境,与不久之前截然不同。 石瑛恶狠狠道:“你们就不怕我将计就计,说的全是假话?” “你这娘们怎么就不长进呢?”袁哥皱着眉头道,“跟你说了,真假没关系,能让我们应付主子就行了。 我们对京城又不熟,也不知道你怎么得罪主子了,你让我编,反正我编不出来那帖子来历。 你呢,你说了那什么金家,还有你做事的那一家,这就足够我们跟主子交差的了。 行了,哥几个早些送你上路,也好重新喝酒去。” 袁哥没有亲自动手,交给了其他兄弟,自个儿回院子里,重新整好了桌椅,又去买了些酒菜,再回来时,他看了眼已经断了气的石瑛,冷笑了一声。 小个子接了酒菜,道:“袁哥,你明天去京里交差吗?” 袁哥坐下,道:“去啊,主子等着回话呢。” 小个子又问:“你说主子为什么要进京呀?在叶城待着不好吗?这么多兄弟,他说离开就离开……” “主子他……”袁哥打断了小个子的话,道,“主子一定有他的想法,我们做事就好,主子从来没亏待过我们。” 袁哥进京城的那天,正好是关帝圣君的诞辰。 京郊百姓入城到关帝庙上香,城门拥挤不堪,着实耽误了不少工夫。 袁哥寻了五爷的落脚处,把事情仔细禀了,叹道:“那娘们心思阴着呢,亏的是赶尽杀绝了,真留着她,回头反咬一口,肯定咬下来一大块皮肉。” 五爷抿着唇:“你看得挺准的,她就是反咬了她主子一口,才不能留着命了。” 袁哥是聪明人,见五爷没有继续往下说的打算,也不追问,笑着道:“五爷要是没有旁的事儿交代,我就去关帝庙上个香后回明县去了。” 这小院离关帝庙挺近的,今日香火足,呼吸间还能闻到浓郁的檀香味道。 五爷刚要说话,突然间只听得“轰”的一声,动静大的惊起了无数飞鸟。 两人面面相窥,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听见喧杂的人声。 “是关帝庙那儿。”五爷看着飞鸟的方向,叹道。 绍大人白着一张脸,急匆匆赶往关帝庙。 关帝庙里的百姓纷纷往外涌,要不是今日官兵众多,堪堪稳住秩序,只怕已经推挪间摔倒不少人了。 绍大人挤了进去,在照壁后头看到了蒋慕渊。 蒋慕渊神色凝重,背着手与官员说话,见了绍大人,他道:“听说是崇宁殿檐下的青龙偃月刀砸下来了。” 崇宁殿是关帝庙的正殿,香客们都挤在那儿,那青龙偃月刀是玄铁造的,分量极重,砸在人要害处,救都不用救。 绍大人擦了擦额头的汗水,道:“那刀基座严实,怎么就砸下来了?再说了,前两天不还里里外外查看过了吗?” 那天夜里,蒋慕渊跟他提了关帝爷诞辰的事儿,绍大人仔细,与蒋慕渊商议之后,特特派了人手到关帝庙查看,以防哪里不妥当就出了意外。 没想到,仔细再仔细,还是出事儿了。 小一个时辰,关帝庙里的百姓才算散干净了。 偃月刀砸死了三个,伤了两个,踩踏又丢了五条人命,伤了三十几人。 绍大人听着底下人的回报,不知该哭还是该笑了,若不是今日人手调集的多,出事后死伤的怕是不止这个数。 蒋慕渊走到崇宁殿外,查看了基座,心里有数了,才跟着来传召的内侍进宫去。 御书房里,圣上铁青着脸,几次想开口,又被冷冷坐在一旁的皇太后瞪了回去。 皇太后放下茶盏,坚定道:“哀家早说了,把燕清真人寻回来,圣上一意孤行,不听哀家的话,现在呢?烧了两条胡同不够,关帝庙砸了也不算,那要等这皇宫也烧了,圣上才肯寻燕清真人吗?” “明明是那牛鼻子胡说八道!”圣上来回踱步,并不退让,“他能说准什么?这京城里里外外这么多真人道长,就他是一张金口了?其他人可什么都没说过!” 皇太后拍了拍几子:“说真话的险些不保命,那么多人求着才活着出了京城,其他道长谁还敢说呀? 圣上要是饶人不死,哀家亲自去各处道观里问问真人们,要不要请燕清真人回来。 寻了人,也是求个江山稳固之法,又不是让圣上把虞贵妃怎么了,圣上这么急着做什么?” 蒋慕渊半句话插不上,听圣上和皇太后争执了半个多时辰,总算等到了一句明确的。 皇太后胜了,满天下寻燕清真人。 蒋慕渊退出了御书房,照着吩咐去做事了,至于青龙偃月刀是怎么倒下来的,关帝庙到底是个什么状况,圣上并不关心,也没有追问。 蒋慕渊已然习惯了这些,快步走出了宫城。 第一百四十七章 馒头都没的吃 街上很是热闹,今日进城百姓多,又出了这么一桩事儿,街头巷尾都在说道。 青龙偃月刀倒下来,还死伤了几十个人,在关帝爷诞辰这一日,已然是一种凶兆了。 百姓们交头接耳的,口中叹着可怜,心底里想着的却是旁的。 不久前才烧了两条胡同,如今又是这样,之后还会不会再出灾祸? 消息最灵通的素香楼,正是人声鼎沸。 东家站在后门小巷里,为难地看着只露出半个下颚的人,搓着手,道:“五爷,这消息往外头传,我们素香楼不会被衙门带人给封了吧?” 他要赚钱,但也要有命花啊。 五爷的声音沉沉的,道:“你只管往外头说,养心宫,北一、北二胡同,关帝庙,这都三回了,回头就该满天下找燕清真人了,朝廷文书发出去了,还管得了你们的嘴?” 东家心里发虚。 养心宫坍塌的事儿,京里人人都知道,可燕清真人在清明祭祀上提点圣上却反而被赶出京城一事,老百姓都是不清楚的。 素香楼要是第一个说,人气是有了,但当真不会出事儿吗? 五爷似笑非笑看着犹豫的东家,道:“你不说,东街上总有消息灵通的。” 东家脖颈发凉,五爷就是他的财神爷,他哪里敢把财神送给别家去,当即心一横,道:“听您的,我这就交代下去。” 见东家要回去,五爷止住了他,朝不远处招了招手。 东家这才瞧见,那个角落里还有一人,那人浓眉大眼,看着极其精神健硕。 五爷道:“这是阿袁,我有时候不在京里,有什么新消息,他会来告诉你的。” 东家哪里敢叫什么“阿袁”,论年纪也不好叫“哥”,规规矩矩唤了声“袁爷”。 袁哥绷着脸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了。 东家去安排了,五爷和袁哥一道走出了小巷。 袁哥琢磨着问了声:“五爷您要出京?” “有位贵人交代些了事儿,要亲自去办。”五爷顺口答道。 话点到为止,袁哥就没有再问,他心里多少猜到了,他们五爷会从叶城进京来,也是因为那位贵人。 只是不晓得到底是什么来历,能让他们五爷一心一意替他做事。 叶城周家,开朝时太祖爷封的永定侯府,只承袭七代,到五爷的曾祖父那儿,就是最后一位永定侯了。 前几年老侯爷过世,周家的爵位就没有了,可毕竟是建朝旧臣,又在叶城经营了百年,根基依旧在。 五爷是周家的嫡长房出身,按说能顺顺当当在叶城当他的公子哥儿,却在临开春时,突然就起了入京的心思。 他们底下这些人反正是劝不住五爷的,听说周家里头也劝了,一样没用。 五爷做了决定的事儿,谁都改不了。 袁哥犹自想着,突然就听见五爷唤他。 “阿袁,”五爷的声音不重,甚至因为年轻,很是清朗,“你这趟回去明县,把手下人安排了,把那儿的事儿交给个明白人,你往后就进京里来帮我,我一个人不够。” 袁哥向来是五爷说什么那就是什么,颔首道:“听您的,我看许七挺灵的,我就交给他吧。” 五爷对那些人都极有印象,一下子就记起了小胡子许七,点头应了。 这厢袁哥与五爷告辞启程,那厢素香楼大堂里,已然是一片轰动。 燕清真人曾在西山灵音观小住,道行出众,在京中百姓里极有善缘。 有老妇听得直皱眉,叹道:“三月里,真人还给我解过签,我当时问他会在灵音观待多久,真人说要住到秋天。 四月里我再去时,真人已经不在了,我只当他是改了心思又云游四海去了,原来竟是被赶出了京城呐! 真人是有真本事的,养心宫那种大事儿,我说不好,可真人给我解的签是句句都对的。” 不过一个时辰,燕清真人的名号响彻了京城。 有胆子大的,直言是圣上不听真人的话,这才遭来了连番祸事。 也有吃多了酒的,张口就说贵妃虞氏是妖妃,是妲己褒姒。 东家听的心里发毛,也不知道是急的还是悔的,见衙门里果真没有动静,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府衙里,哪里有工夫管他们说什么。 圣上应下找寻燕清真人,地方各处的文书都要送下去,而府衙里最操心的还是关帝庙的善后事宜。 一路忙到了点灯时分,蒋慕渊从议事处出来,刚在府衙里的小书房中坐下,寒雷就把一封信交到了他手中。 蒋慕渊打开看了一眼,目光沉沉,待看完了,就着油灯火焰全烧了。 听风打开食盒,摆开了饭菜。 蒋慕渊执棋筷子,交代道:“一会儿去珍珠巷传个话,就说石瑛已经处置了,不用挂心。” 听风的眼珠子转了转,笑嘻嘻道:“爷,您不亲自去说呀?” 蒋慕渊反手拿筷尾敲他脑袋:“走得开吗?” 这也就是怕几位老大人挨不住饿,这才给了一刻钟简单填填肚子,等用完了饭,继续去议事厅里说事情。 关帝庙的事儿,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了,几个衙门扯皮推托讨价还价,三更前能有个结果就算不错的了。 他倒是想亲自去说,可总不能四更天再去吧? 听风哪里不晓得他们爷忙碌,整日替圣上东跑西走不算,还要折腾这些原本不用他管的事情。 可蒋慕渊只有贵胄身份,并没有实质官职,有些事情不能一拍桌子想怎么办就怎么办,便是把圣上拉出来当令箭,也要看圣上回头答应不答应了。 反正依听风所言,他们爷的一些想法,与圣上是不同的。 像挪养心宫银子的事儿,只能来一回,多几次,哪怕皇太后和长公主护着,圣上都要跟他们爷算账了。 听风暗暗叹了声气。 忙归忙,可再忙,也不能耽搁了讨好顾姑娘不是? 这要不抓紧着些,以后当心连酱瓜馒头都没的吃了。 听风道:“那奴才就去一趟,顺便从素香楼带些水晶油包过去,前回贾大娘说的,顾姑娘挺喜欢那油包,奴才交给贾大娘,让她明日早上蒸了给顾姑娘。” 第一百四十八章 失望 “她倒是吃的甜。”蒋慕渊失笑,夹了一块鸡丁。 府衙厨子做菜,重辣重油,瞧着是红彤彤的,蒋慕渊往常吃的还算顺口下饭,被听风这么一提,嘴里不由的就念上了甜味。 他唤住听风,道:“给我也捎几个,大半夜的肯定饿了。” 天色大暗了。 顾云锦躺在榻子上翻京中书局最新出的话本,这故事有趣,看得她津津有味。 贾妇人来敲门,又要拉抚冬去打马吊。 念夏等抚冬走后就关上了门,转过来低声与顾云锦道:“是不是小公爷……” “难说。”顾云锦说完,把话本放下了,趿着鞋子走到了梳妆台前。 夏夜炎热,她刚才已经梳洗过了,屋里就她们主仆三人,顾云锦就不讲究,头发一挽,随意披了件外衣就算了。 可这个样子是见不了别人的,尤其还是个男的…… 顾云锦重新梳妆更衣,刚收拾好,就听见外头有人轻声敲门。 念夏赶去开门,门一拉开,她张口要请安,却意外见到了听风。 顾云锦也迎出来了,瞧见听风,亦是怔了怔。 听风赶忙行礼,他只进了中屋,不敢再往次间里头去,道:“姑娘,爷让奴才给您带了话。” 话音落下,顾云锦回过神来,问道:“小公爷很忙?” 听风苦着脸点了点头:“今日关帝庙的事儿,不知道姑娘听说了没有? 爷在府衙呢,今夜大抵也是歇在那儿了。 掌灯前刚得了信,说是石瑛已经处置了,您放心就好。” 提及石瑛,顾云锦的眉头微微一蹙。 前回蒋慕渊过来与她说石瑛做的那些事情时,顾云锦就知道石瑛活不了了。 不管是落在侍郎府还是落在杨家手里,都是如此结局。 同样的,蒋慕渊帮着处置,也不会留石瑛的命。 石瑛是条毒蛇,顾云锦不会同情,她只是有些意外,竟然这么快就找到石瑛了。 听风看出她的疑惑,解释道:“她运气不好,正好撞到揪她的人手里了。” 顾云锦舒了一口气,道:“既然处置了,过几天与我说也是一样的,小公爷正事要紧得多,还让你这么晚来一趟。” 听风嘿嘿直笑,不错过任何一个给蒋慕渊说好话的机会:“爷说了,晚一天,怕姑娘多担心一天,反正从府衙过来也不远。” 顾云锦又道了谢。 听风只是来禀话的,说完就走。 念夏拿着抹布,等听风翻墙出去了就擦了印子,转过来与顾云锦道:“论功夫,还是小公爷的俊。” 顾云锦捧着话本笑得直不起腰:“怎么翻个墙,还让你比出个高低来了?” 笑归笑,回忆起前回蒋慕渊翻墙的凌厉身姿,顾云锦想,那工夫确实挺俊的。 听风回到府衙时,议事厅里热闹非凡。 果不其然,扯到了三更过半,那几位上了年纪的老大人们扛不住了,这才有了偃旗息鼓之态。 听风心里有数,去厨房借了火,把水晶油包热上了。 等蒋慕渊揉着眉心回到书房里,几只热腾腾的油包刚好出笼。 听风放下食盒,道:“已经报给顾姑娘了。” 蒋慕渊一脸疲惫,掂了个油包问道:“她怎么说的?” “顾姑娘瞧着挺失望的。” 蒋慕渊正咬油包,被“失望”两字怔了神,一时不查,叫馅儿烫了嘴,一面哈气一面看着听风。 听风垂首道:“奴才看顾姑娘那样子,应当是刚刚才换了身衣裳,又重新梳了头的,脸上胭脂瞧着都是新抹的。 漂漂亮亮的从次间里出来,本来眼睛里都带着笑的人,见了奴才就愣了。 她虽没有说,但奴才看得出,她就是挺失望的。 奴才说是去传话的,顾姑娘也不问是什么事儿,只问爷您忙不忙,等听了事儿,她又说您的公事要紧,石瑛那点儿事,隔几天说也是一样的。 那意思不就是奴才不该去嘛,就该过几天,您亲自去说。” 蒋慕渊被听风抱怨了一通,没有半点生气,反而笑了。 “你知道姑娘家刚涂胭脂是什么色儿的?”蒋慕渊斜眼看他,“为了说个失望,还挺有理有据的。” 听风忙道:“奴才真没有诓您。” 蒋慕渊笑意更浓了,笑过了之后,又升腾起了一丝遗憾。 她以为他要去,那么仔细装扮了,定然是会失望的吧…… 原是怕她记挂石瑛,才让听风去的,早知如此,就该等到他抽得出空的时候。 蒋慕渊又咬了口油包,甜滋滋的馅儿在口中划开,顺着咽喉入了五脏六腑,跟蜜似的。 脑海里全是那个重新梳妆的娇艳姑娘,那双眼睛笑起来时的样子,比这油包还甜。 一夜过去。 顾云锦现在起得挺早的,先跟着念夏练了功,这才去陪徐氏用饭。 贾妇人笑呵呵进来,指了指手中食盒:“素香楼的水晶油包,晓得你喜欢,就给你拿来了。” 吴氏闻言笑道:“自打搬到城西,离素香楼也远了,平日买些点心也不及以往方便,云锦一直念着呢。大娘是一早去买的?人很多吧?” 贾妇人摆了摆手:“不打紧不打紧,也没费什么劲儿。” 徐氏和吴氏还在给贾妇人道谢,顾云锦捧着贾妇人塞给她的油包,垂着眸子就笑了。 珍珠巷离素香楼多远呐,贾妇人就算一大清早使人去买,这个时辰都买不回来的。 昨夜听风才来过,这水晶油包还能是从哪里来的呀。 明明都忙成那样了,还记得给她捎点心…… 顾云锦抿着甜滋滋的馅儿,眼睛不由笑成了月牙。 贾妇人也坐下来一道用早饭,等吃完了也不着急走,与三人说了些关帝庙的事儿。 燕清真人的那一出,顾云锦几人前回从夏易那儿听说过,但青龙偃月刀倒下来,还是很叫人意外的。 贾妇人道:“听说文书都发出去了,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找到燕清真人。只盼着在那之前别再出什么差池才好。” 第二天下午,原本是乌太医约了要来看诊的日子,可最终来的只有夏易。 夏易没瞒她们,道:“皇太后病了,乌太医中午时就进宫去了。” 第一百四十九章 混球 不用夏易多说,顾云锦也猜得到,皇太后的病一定跟关帝庙出事有关。 不过,文书都已经发了,意味着皇太后在与圣上的拉锯中获得了胜利,那为何还…… 顾云锦这么想的,也就这么问出了口。 她是下意识问的,心思还在犹自琢磨,因而声音轻柔,如自言自语一般。 夏易抬眸看她,与往常认真听他说徐氏病情医理时的专注不同,此刻顾云锦的眼神虚虚落在远处,整个人都像是朦胧了些。 心跳漏了一拍,他赶忙收回了视线,没敢多想,便说了来龙去脉。 圣上虽下旨寻找燕清真人,但文书上说得并不详细,只看那规矩刻板的文字,大抵是要寻真人来解一解京中接连几次的祸事。 他并不希望清明祭天时真人说过的话被百姓们得知。 却不想,文书才刚发,京城里已经传言一片了,不止在说圣上失德,也直指虞贵妃之祸。 圣上气得不行,在御书房里发了一通脾气,要把“胡言乱语”、“妖言惑众”之人抓出来,该关的关,该杀的杀。 绍府尹缩着脖子挨了半天骂,还是坚持不肯逮人。 这并非他躲懒,亦或是硬抗着,而是满京城都是流言了。 去抓人?府衙大牢再挖深三倍都不够关的。 几位老臣好说歹说,勉强熄了圣上火气,可还没过半天,虞贵妃梨花带雨一哭,圣上的火势又燎原了。 皇太后毕竟是后宫之人,哪怕是圣上亲娘,也不好几次三番干涉朝政,因而御书房里的争论,她并没有掺合其中。 此刻见虞贵妃兴风作浪,自然是忍不住了,叫了几个管教嬷嬷去虞贵妃宫里好言训诫了一番。 这一训诫,圣上越发心疼,到慈心宫里话里话外的说皇太后不是。 皇太后那脾气,当即就气倒了。 乌太医半点不敢耽搁,急匆匆就进宫去了,只让人给夏易带话,让他来珍珠巷走一趟。 吴氏听完了宫中辛密事,讪讪笑了笑,无论是平头百姓,还是皇家贵胄,这婆媳之间的纷争都是一个样的。 远的不说,只看侍郎府,闵老太太和杨氏那对婆媳也让人够呛的了。 反倒是她和徐氏,关系极好。 除了徐氏是继母、膝下也无儿女之外,与两人的性子也脱不开关系。 吴氏摇着头道:“这可真是……圣上待虞贵妃倒是极好的……” 闻言,顾云锦抿了抿唇。 据她所知,圣上待虞贵妃的确是好得不行了。 有圣上护着,哪怕皇太后在也收拾不了虞贵妃,更别提等皇太后宾天之后了。 顾云锦对当朝皇后娘娘的事儿没有什么印象,只知道她在岭北缠绵病榻之时,圣上还一心一意要把虞贵妃抬为虞皇贵妃。 这么算算,虞贵妃肯定比她活得久。 只是不知道在之后的岁月里,这位虞贵妃有没有坐上皇贵妃之位,亦或是最终顶了皇后娘娘的位子。 说完了宫中事,夏易仔细给徐氏诊了脉。 徐氏自从搬到了珍珠巷后,侍郎府那里就几乎不再登门来寻事儿了,尤其是在杨昔豫出事之后,日子更加太平。 她平日里搬花弄草,看会儿书,与家里人说说话,贾妇人又是个热情的,偶尔下午时还教她打马吊,每日里心情舒畅,这病情就稳定许多了。 虽还有夜咳,但白日里就清爽多了,胸口也没有那么闷。 徐氏晓得自己身体,没有想过一蹴而就,能渐渐有所增进,就已然给了她足够的信心了。 夏易交代了几句,便起身告辞。 顾云锦送了他几步。 夏易脚步沉沉,想直直看顾云锦,又知那样不妥当,只能压着心思往前走。 到了垂花门处,他似是下定了决心一般,咳了一声,道:“顾姑娘,我晚些还有些事,药包就让底下人送来了。” 顾云锦颔首应了。 夏易虽说是乌太医的药童,但他也是夏家的公子,并不是一般的学童。 人家好心好意跑了几个月的腿,已经极不容易了。 忙碌肯定是忙碌的,乌太医进宫去了,余下的事情都要夏易来做,也不晓得他是不是还要进宫去伺候乌太医。 同样脚不沾地的还有蒋慕渊。 慈心宫外,他和小王爷孙恪站在庑廊下说话。 因着皇太后突然病倒,他们都进了宫。 永王爷和圣上在慈心宫的花园里大吵了一架,险些还要动起手来,安阳长公主黑着脸让蒋慕渊和孙恪把两人拖开了。 就算是一屋子坐下来了,剑拔弩张的气氛也没有消散。 永王妃在这个时候插不上话,干脆进去伺候皇太后,留下那三兄妹各自沉着脸色甩眼刀子。 永王爷一肚子火气,到底压不住:“后宫三千佳丽,皇兄你什么美人没有见过?你为了个小的和皇嫂翻脸不算,你还翻到慈心宫里来了?” 安阳长公主想打个圆场,刚要开口就被永王爷止了。 “你别劝,他往龙椅上一坐,全天下就他厉害,他连母后都不放在眼里了!”永王爷哼道,“母后病了,我们携家带口地急匆匆赶来,他宠着的那个呢?还在自个儿宫里哭呢! 哭个鬼的哭!她这是想咒母后吗?她那两个儿子呢?往日不是挺机灵的,什么事儿都往前凑,这会儿装什么呢?” 圣上重重拍着几子,骂道:“就孙恪那混球样子,你还挑剔起朕的儿子来了?” 孙恪无论是文还是武,在一众表兄弟堂兄弟之间,只能算是极其一般,但他最让人头痛的是他的性子。 滑不溜秋的,什么事儿都凑个热闹,除了不闹出人命官司之外,好像也没好到哪里去。 可要跟纨绔们相比,他又不见得真的心思阴损,行事不端。 毕竟是嫡长子,永王爷前几年骂也骂了,拧也拧了,孙恪还是老样子,他糟心极了,这几年管得也少了。 但再不管,永王爷也听不得圣上说孙恪“混球”,他高声道:“那混球还晓得滚来给他的皇祖母敬敬孝心呢,我那几个皇侄儿呢?连滚都不会了吗?” 第一百五十章 棒槌 庑廊下,蒋慕渊和混球孙恪把里头的动静听得一清二楚,彼此交换了个眼神。 孙恪倚着柱子,笑眯眯摇着扇子,叹道:“他们兄弟吵架,次次以骂我收场,这里骂着还不够,等回府之后,我还要挨一顿骂。” 蒋慕渊失笑,不轻不重捶了孙恪一拳:“谁让你愿意当个球呢!” “那也比你当个棒槌强,”孙恪啧了一声,“整天不是府衙就是六部,你怎么不干脆把绍方德的官位顶了?我挨骂,你被骂的难道少吗?” 蒋慕渊被骂的一点都不少。 今日送安阳长公主进宫,刚迈进慈心宫,就被圣上训了一通。 要不是长公主护着,恐怕还要再被训上一刻钟。 “我听着都同情你,”小王爷长吁短叹,“劳心劳肺没讨着好,你不如应了圣上,早些成亲了,有了媳妇有了孩子,多安逸。” 蒋慕渊习惯了小王爷这说一茬是一茬的性子,原是笑笑不想理的,可话到了嘴边,到底没咽下去,侧身过去,压着声儿道:“你怎么不应了?他又不是只操心我,不操心你了。” 小王爷闻言脸上一白,扇子都摇不动了,撇了撇嘴:“不敢。” 话没说透,但蒋慕渊太了解孙恪了。 孙恪的意思是,圣上给他挑的那家贵女,他是万万不敢娶的。 蒋慕渊敛眉,嗤笑了声:“聪明还是你聪明。” “你难道不聪明?”孙恪勾唇,说得坦然,只是眼下毕竟在慈心宫里,有些话不能说得太过,他干脆就说起了旁的事情,“辛苦这些,远不如看顾姑娘打人爽快。 只前回在书社里撞见一回,其他几次都是从素香楼里听来的,不过瘾呐。 可惜,那杨家的跟阮二姑娘定下了,往后不缠着顾姑娘,顾姑娘也不会再打他了吧。” 听他提及顾云锦,蒋慕渊抬眼睨他。 小王爷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美人就是美人,连打起人来都让人挪不开眼,难怪你要说她让人‘过目不忘’呢。 长平整天顾姐姐长顾姐姐短的,连我母妃都知道有这么一姑娘。 被长平念叨多了,前几天还问我呢。 你说我要怎么答?” 小王爷这话问得欠扁,笑容也很欠扁,蒋慕渊的拳头都有些痒了:“王妃问起的姑娘又不止顾姑娘一个。” 孙恪笑得越发讨打,却也压低了声音,问道:“你不是被圣上逼得烦了吗?这么好的一箭双雕的机会,你拉不动弓了?” 这下轮到蒋慕渊笑了。 孙恪有这么一问,显然是已经把蒋慕渊的心思看透了。 刚才讨打的那些话,不过是激他的罢了,蒋慕渊跟孙恪从小一起长大,小王爷是个什么样的人,他还是清楚的。 思及顾云锦,蒋慕渊的喉头滚了滚,他中午就没来得及好好用饭,这会儿肚子怪饿的,甚是想念水晶油包了。 他从前吃得不算甜,可尝过那甜滋滋的味道,就挂在心里了。 蒋慕渊不跟小王爷说虚的,道:“我母亲的性子,你是知道的。” 孙恪挑眉。 安阳长公主的性情,颇为柔顺。 听说小时候还挺厉害的,跟着兄弟们爬树翻宫墙,混蛋事儿也做了不少,但随着嫁人、年纪大了,一年比一年温和。 大小事情,长公主多听从皇太后和圣上的意思,连带着儿子的终身大事,她见圣上关心,自己也不插手,等着指婚了。 靠圣上指下来的,无论是孙恪还是蒋慕渊,眼下都不敢娶。 小王爷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扇子扇得啪啪作响:“你再坚持几个月吧,等过了这一段,皇祖母身体好些了,兄弟我给你另辟蹊径。可咱们要说好,礼尚往来,你别让我一个人进火坑里待着。” 蒋慕渊对孙恪所谓的“蹊径”并无多少信任,小王爷的鬼主意是多,但不靠谱起来也是真不靠谱。 孙恪见蒋慕渊不说话,他也不急着讨说法,自个儿紧着眉头想法子去了。 寝宫里,皇太后早就醒了,只是心里憋着气,不肯见圣上几人,只拉着乌太医说道了许多。 她到底年纪大了,受不了情绪如此起起伏伏,没说几句,又虚得只能靠着引枕养神。 直到傍晚时,皇太后才有精神见人。 蒋慕渊和孙恪一直在外头候着,里头似是有些争执,但谁也听不清楚内容。 隔了一刻钟,有小内侍进了慈心宫,往正殿这儿探头探脑的,慈心宫的嬷嬷上去问了声,听人传话,一脸铁青。 再不高兴,嬷嬷也只能进去通禀,很快,圣上沉着脸出来,压根没瞧见庑廊下的两人,急匆匆就离开了。 孙恪收起扇子,上前低声问那嬷嬷:“怎么回事?御书房里有要事?” 嬷嬷道:“说是虞贵妃病了,中午时就觉得不好,怕皇太后恼她,不敢请御医,这会儿是坚持不住了,就……” 孙恪颔首,转过头来跟蒋慕渊说了声,唇角边全是讥讽笑容。 帘子挑起,宫女请了两人进去。 皇太后躺在床上,眼睛通红,似是落泪了。 安阳长公主就坐在一边,紧紧握着皇太后的手。 永王爷气呼呼的,应当是想骂圣上几句,又被永王妃拦住了。 皇太后看了眼蒋慕渊,又把目光落在孙恪身上。 这么多孙儿、外孙儿,皇太后最疼的就是孙恪了,圣上之前在外头骂孙恪,她听得一清二楚。 她拍着床板道:“就他那样,还来骂恪儿混球!哀家看他才是个混账! 他挑中的小媳妇,能把哀家这个当娘的气成这样。 他再给恪儿和阿渊挑,回头指不定就把你们两个都气死了! 娶妻娶贤呐,抬回来一个不安分的,谁都没有好日子过。” 永王妃是做儿媳的,这话只能听着,不好接茬,安阳长公主拍了拍皇太后的手,想说什么,又终是咽了下去。 孙恪暗悄悄朝蒋慕渊挤了挤眼睛。 蒋慕渊没有理会他,却是想着顾云锦。 小姑娘说动手就动手的,可她其实是个爱笑又善心的,胆子大,却也有细腻之处。 一定能与他母亲处到一处的。 第一百五十一章 稀客 京城里大小事情多,关帝庙的意外说了三五天,没有新的消息出来,渐渐也就歇了。 只是偶尔的,有人提及燕清道长几句,言语之中颇为担忧。 天大地大,哪怕朝廷发了文书,要寻到一个人实在不是容易事。 即便是真人看到了文书,他若不想入京,云游天外去,谁又能找得到他? 入了七月,茶余饭后的话题就成了不久后的七夕了。 但凡家里有未出阁的姑娘的,对这种日子格外看重,恨不能对着月宫多拜一拜,能拜来一个金龟婿。 家里只顾云锦一个未嫁娘。 要是搁在不久前,徐氏和吴氏还要犯愁,可自从接了长房的信,多少还是宽心许多。 顾云锦坐在吴氏屋里的木炕上,看了眼低声商议要去抓喜蛛的念夏和抚冬,偏过头与吴氏说话:“我对大伯娘没多少印象了,以此可见,她从前肯定不疼我。嫂嫂就放心让大伯娘来指手画脚?” 吴氏哈哈笑了:“怕她做什么?现在是她们怕我们。云思嫁得那般好,她敢给你往差了说?再说了,她也只能谋划谋划,你不点头我不点头太太不点头,光她点头有什么用处。” 这真是大实话了,顾云锦忍不住也跟着笑了。 相较于担心单氏将来的指点江山,吴氏眼下最头痛的还是寻宅子一事。 要宽敞合适,又要价格适中,再添个位置好,一时半会儿还真寻不到合心意的。 吴氏为此已经拜托贾妇人了,不晓得近些时日能不能有所收获。 姑嫂两人说着话,遥遥的,似乎听见前头一进院子里有些动静,隔了会儿,就听到脚步声往二进来了。 两人交换了个眼神,顾云锦吩咐念夏出去看看。 念夏撩开帘子出去,怔了怔才回过神来,福身道:“二太太,大姑娘。” 厢房开着窗,问安声清晰传进来,顾云锦不禁也愣了愣,而后转过头往外头张望。 她对上了魏氏的视线。 魏氏冲她笑了笑,有些尴尬,身侧的徐令意一把摘了帷帽,她的脸色并不好看,绷着脸朝顾云锦点了点头。 吴氏凑过来与顾云锦咬耳朵:“她们怎么来了?” 顾云锦也不晓得这母女两人的来意,低声回道:“来者是客,不过两盏茶而已。” 她对徐令意有几分欣赏,魏氏从前也没亏待过她,顾云锦不会小气到连请人坐坐都不肯。 吴氏扑哧笑出了声,见顾云锦起身往外走,她跟上去道:“来者是客?不还有打出去的吗?” 顾云锦忍俊不禁,看了眼念夏,颔首道:“那是黄鼠狼,不是客。” 姑嫂两人说说笑笑的,亲昵极了。 吴氏请魏氏和徐令意进屋里坐下,笑眯眯试探了一句:“二舅娘和大表妹,真是稀客了。不过来得不巧,我们太太在歇午觉,这会儿还没有醒。” 魏氏赶忙道:“大姑姐睡着就别惊动她了,我们就是坐一会儿。” 说完,魏氏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并没有解释来意。 徐令意倒是不在乎,见魏氏不说,她直接就说了:“刚从西山拜了回来,遇上些麻烦,来你们这里避一避。” 这几个月,侍郎府里不顺心的事情太多了。 徐令意生生被耽搁住,魏氏有多急切,不用她们细说,顾云锦就晓得。 今日,与府里说的是去西山的道观里拜上一拜,求个签,实际上是相看去了。 见徐令意说了,魏氏叹了一口气,接了话过去:“有一家通过我娘家那儿捎的话,那家做点生意的,想结亲的那个哥儿在念书,听说文采还不错的,与侍郎府之前有些像吧。 我不愿意再拖,又怕府里不满意人家商贾身份,就瞒着,只带了令意去上香。 两家瞧一眼,好就好,不好就不好。 相看了后,我还算满意的。” 说到这里,魏氏看了徐令意一眼,见女儿不置可否,就猜到了她的心思。 那家的哥儿,徐令意是不喜欢的。 倒不是挑剔人家出身才学,只是一眼看去没看中意。 这一点,她之后还要与徐令意沟通的,眼下也不是仔细说这些的时候,她提起了她们遇见的麻烦:“在道观里时,遇见了个来求签的公子,也不知道什么来历,直愣愣看了令意好几眼。 我们当然是避着他走,只是下山的时候,发现他骑马就跟在不远处,一路跟着我们回京来了。 我起先安慰自己,回京就这么一条道,我们能走,人家也能走,可进了京城,还是跟着。 西城门入京,回侍郎府太远了,我叫他跟得心惊胆颤的,想着你们住城西,就过来避一避。” 顾云锦和吴氏交换了一个眼神。 这种事情,估摸着魏氏不会诓她们,也不会拿徐令意的名声胡乱说的。 若是往日,魏氏未必会这般在意,可今日不同,才相看完呢,她还指着事后把婚事定下来,让人晓得有这么一个公子跟了徐令意一路,人家怎么想呀! 再说了,沿路这么多人,叫人看见了,又不晓得编排出什么来。 能赶紧躲进珍珠巷,少被人瞧几眼,魏氏马不停蹄就来了。 吴氏问道:“二舅娘,你不认得那公子?” 魏氏摇头道:“我不认得的,令意也说不认得,但我瞧见他衣着扮装了,肯定是官家子弟,那料子看起来不比侍郎府用的差,许是官阶不低的。” 徐令意撇嘴:“府里再厉害,那也肯定是个纨绔,谁好端端地跟在别人后头走。” 正说着话,徐氏刚好醒了,魏氏便带着徐令意去见礼。 魏氏没有急着走,凑在晚辈那里说话也不妥当,便干脆坐下来与徐氏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徐令意退出来,站在庑廊下和顾云锦抱怨:“天晓得什么来历,我发现他跟着,要不是怕母亲急得受不住,都想跳下车去问问他是什么居心。” 顾云锦莞尔:“二舅娘肯定受不住的,这几个月她起起伏伏太多回了。” 徐令意皱眉,想抱怨魏氏几句,话到了嘴边还是都咽下去了。 她知魏氏一片心,若不是为了她,魏氏何必如此呢。 虽然她真的看不上今日的那一家,也不在意多耽搁几个月一两年的,但也心疼母亲。 第一百五十二章 没劲儿 怕那跟随之人还在巷子里,顾云锦吩咐念夏出去瞧一眼。 念夏走到胡同西口,左右张望几眼,没瞧着人,正要回头,余光突然瞥见了对街茶摊上端坐着的身影。 那人的脸侧对着巷子口,一身藏青外衫,剑眉星目,极其端正,手里牵着缰绳,身边一匹高头大马,他就坐在那儿,桌上摆着一碗茶。 从念夏这里,看不清那人有没有动过茶水,但她觉得这人特别突兀。 那茶摊地方小,左右邻居都不知道,不算特别干净。 往前再走几步,就是一家茶楼,以那公子的装扮,按说不会坐在茶摊上的。 念夏看了两眼,回到院子里,与徐令意道:“大姑娘,是不是一个穿着藏青的,长得还蛮好的公子?” 徐令意愣怔。 她当时被那人盯着看,哪怕隔着帷帽,都觉得不舒坦极了,还真没有仔细留意过对方模样。 不过,那人确实一身藏青。 “还真守在那儿了?”徐令意憋着气。 魏氏听说了那人还守着,一张脸气得通红。 吴氏宽慰了她几句,道:“你们从东口走吧,再过两刻钟,邻居们都要回来了,彼时出入的马车多,他未必留意得到。” 魏氏颔首道了谢。 等送走了徐令意和魏氏,吴氏苦恼地揉了揉眉心,叹气道:“这世上还真是什么事儿都有,大表妹够倒霉的,一摊接着一摊的。” 顾云锦道:“最好是一时起意,今日没跟上就不搁在心里了,最怕的是一条道走到黑的,以后还要烦着。” 这一点,顾云锦深有体会。 吴氏讪讪笑了笑,也想到了杨昔豫。 七月初五,寿安郡主给顾云锦下了帖子,请她七夕一聚。 依着往年,城中万寿园的七月会将从傍晚持续到半夜,这七月会,参加的都是京中贵胄、官家,亦或是才名在外的没说亲的姑娘们。 最初时,七月会是给簪缨世家的老太太、太太们选孙媳、儿媳的,直到三十几年前,如今的皇太后、当时的皇后娘娘高氏开了口,不许她们再把那些闲杂心思带去七月会。 用她的话说,都是热热闹闹去拜月乞巧的,偏要为了应付人,一个个把架子端起来,笑不能放肆笑,闹也不能放肆闹,既如此,不如各个回家去,关起院门来还能有个潇洒清静。 也有不赞同的,叫高皇后三言两语打发说得抬不起头来。 她说,你们从前闺中是个什么样子的,自个儿心里就没有数吗?现在嫁了人做了祖母、母亲了,倒反过头来要求年轻姑娘们,这可真是奇了怪了。安阳十岁跟着兄弟们爬宫墙偷酒喝,你们夸她身手矫健女中豪杰,那又为何要去七月会上妨碍别人吃酒打闹? 话都说成这样了,谁还敢再多语? 又有哪个,在闺中时刻板方正得没有一处偏倚能挑剔的? 自那之后,七月会上只有姑娘们,再见不到一个妇人。 每年一次的热闹,也是姑娘们最期待的了。 顾云锦以前也与徐令婕、徐令意一道去过,她到京城后的第一个七夕,老老实实跟在徐令婕后头,看万寿园新鲜,看满园的灯火更新鲜,下棋、投壶、猜谜,相熟的姑娘们凑在一块有说不完的话。 可万寿园的后花园,那是给皇亲贵胄出身的姑娘们备下的,偶尔公主们也来参与,没有帖子,官家女儿进不去。 寿安郡主是回回走来的,她和长平县主都爱热闹,平时没有宴会都想法子闹一闹,更别提这么名正言顺的机会了。 七夕傍晚,顾云锦到了万寿园。 这园子是高祖皇帝六十六岁时落成的,华贵又讲究。 顾云锦跟着侍女走了一小段,沿途没有遇见什么人,这才后知后觉地想明白了,她如今走的这条路与从前来时不同了。 后花园这里,几乎都是公候伯府家的姑娘,顾云锦认得的不多,与程家三姐妹说了会儿话,就发现这里不少人都在打量她。 对她们而言,顾云锦显然是生面孔了。 “这是哪家妹妹,怪眼生的!”一人走过来,看也不看程家那三姐妹,就直直盯着顾云锦瞧。 顾云锦也不扭捏,人家爱看就看,反正她长得好,还怕人看吗? 程四娘拉了拉顾云锦的衣袖,低声道:“卫国公府的。” 那人脸上没有笑意,只是固执地问:“问你话呢,这么面生,到底是哪家的?” 顾云锦道:“我祖父是镇北将军顾缜。” 这么一说,所有人都知道了顾云锦的身份。 那人似笑不笑哼了声:“将军府的姑娘怎么到这儿来了?你那两位表姐,应该在前头吧?” 话说到了这儿,对方是善意还是敌意就明明白白的了。 顾云锦压根不知道自己怎么惹到这卫国公府的人了,但她不是忍气的性子,笑了笑道:“自是拿着帖子进来的。” 这厢话音一落,那厢又传来熟悉的声音。 “帖子是我给的,不行吗?”寿安郡主快步过来,与她一道来的还有长平县主,她往顾云锦身边一站,“柳媛,我带人来,还要你点头吗?” 气氛剑拔弩张。 顾云锦看着寿安,只觉得小姑娘抬着下颚的骄傲样子特别可爱,忍不住想让人挠她痒痒。 可一想到小姑娘是在帮她说话,还是憋住了,怕真挠过去,寿安要跳起来。 柳媛沉着脸,哼了声:“你倒是什么人都结交的,我记得你以前跟自华书社的阮二姑娘也极好。” 阮馨这人,从前是才女,如今她的名号就不好听了,柳媛拿此说事,显然是落寿安脸面。 寿安鼓着腮帮子,张口要说话,被顾云锦拦住了。 身处战事最中央,顾云锦反而是最怡然自得那一个,她笑眯眯问柳媛道:“柳姑娘,我长得好看吗?” 这么大言不惭的问题,一时间让所有人都怔住了。 柳媛难以置信地看着顾云锦,显然不晓得她怎么会问出这么一个问题来。 顾云锦面不改色,追问道:“我好看吗?” 饶是柳媛再不高兴,也不好胡说八道,干巴巴答了句:“好看……你这人怎么忒不要脸了,这有什么好问的。” “我不过是让你说句大实话罢了,却搞得跟屈打成招似的,没劲儿!”顾云锦撇了撇嘴。 第一百五十三章 糖果 顾云锦的声音不轻不重的,附近的人都能听见,有人憋不住,已经笑出了声。 之前没好意思仔细打量她的姑娘们,都不再避讳视线,直直张望过来。 比起顾云锦的厚脸皮,柳媛吃瘪的样子更是难得极了。 柳媛咬着下唇,脸上惨白惨白的。 屈打成招四个字落下来,仿佛真的有一根鞭子抽在了她身上似的,痛得她呼吸一紧。 张了张嘴,柳媛想说话,才刚冒出了一个字,又被顾云锦抢了先。 顾云锦脸上的笑容已经收起来了,她比柳媛的个头高一些,看人时颇有些居高临下的气势。 她沉声道:“阮二姑娘有才学,我有脸蛋,郡主结交的就是我们这种人呐。你哪个都不沾边,难怪郡主不喜欢理你。” 顾云锦看得分明,寿安是当真不喜欢柳媛的,眼中喜恶写得明明白白的。 反正柳媛不给她好脸色,她又何必对柳媛多客气。 早些把柳媛气走了,也免得寿安急得跳脚。 话音一落,周围有一瞬的静谧,而后是哄堂大笑。 长得并不好看、才学也算不上出众的柳媛跺了跺脚,气急败坏地扭头走了。 长平县主乐不可支,挽着顾云锦的手问道:“你怎么知道她几次三番想跟寿安套近乎,被寿安冷眼理都不理的?” 顾云锦浅浅笑了笑。 她起先是不知道的,更多的是一种感觉吧。 她出现在这里,柳媛过来寻话说,语气不好,态度趾高气扬的,但并没有那么浓的敌意。 真正让柳媛黑了脸的,是顾云锦说出了自己的身份。 她彼时不明白,“顾云锦”这个身份是哪里惹到柳媛了,是因为京中各种传言,还是与顾云锦交恶的姑娘之中有柳媛的好友? 直到寿安郡主过来,那噼里啪啦的火星越冒越厉害,顾云锦突然就心领神会了。 哪里是柳媛有好友要出气,分明就是嫉妒她跟寿安郡主交好罢了。 讲到底,也就是小姑娘心思——你不跟我做好友,我就讨厌你,我还讨厌你的朋友。 寿安郡主也绷不住脸了,整个人趴在顾云锦肩膀上,咯咯笑了会儿,才鼓着腮帮子道:“我最讨厌她了,从小就讨厌她!” 顾云锦挑眉,这还是宿怨? 长平县主哼了声:“她前几年还好些,做事说话多少顾忌着些,这两年,宫里那位横着走,她也有样学样,还真当是她们卫国公府发达了呢!” 这几句话,不适合高谈阔论,长平县主的声音压低了不少。 程家三姐妹听懂了,彼此交换了个眼神,虽没有附和,但看她们表情,也是认同长平县主的话的。 只顾云锦一人不太能领会,长平县主解释了一句:“卫国公府上和虞贵妃娘家有些沾亲带故的,关系不算近,但也不远。” 她们都是来七月会上耍玩的,也没想让柳媛败了兴。 见人走了,自然是不提了。 有相熟的过来和长平县主说话,寿安拉着顾云锦寻了一处坐下。 这里视野开阔,隔着小湖面能看到前头花园的景致,虽看不清身处其中的姑娘们,但树梢上的连片花灯,还是极好看的。 寿安从腰间取下荷包,打开拿了一颗饴糖,剥了糖纸递到顾云锦嘴边:“尝尝。” 顾云锦就着她的手含了,入口香甜,与她之前吃过的糖的味道都不一样,带着几分果香,很是顺口。 寿安郡主自己也吃了一颗,笑盈盈道:“好吃吗?” 顾云锦点了点头。 见她喜欢,寿安郡主的眼睛都笑弯了,附耳与她道:“这是西洋货,海船运到明州的,明州府衙送进京孝敬皇太后的。皇太后近日身体欠妥,乌太医不叫她老人家多吃糖,哥哥趁机从慈心宫里捎出来一把,全给我了。” 小姑娘说得开心,满眼睛写满了得意洋洋,根本不掩饰分毫:“我就知道顾姐姐喜欢这糖,我分你几颗呀。” 顾云锦笑得停不下来,只觉得寿安再可爱也没有了。 她虽然真的挺喜欢这糖果的,她嗜甜,但毕竟多活了十年,还不至于真的跟一个小姑娘去抢糖吃。 可见寿安那晶亮晶亮满怀期待的眼神,顾云锦怕拒绝了她反而会让寿安伤心,便道:“那你给我三颗吧。” 寿安撇嘴。 三颗糖果她是送不出手的。 干脆随手抓了几颗,塞给了顾云锦。 顾云锦不与她推托,收进了荷包里。 “皇太后可喜欢吃糖了,各式糖果,她能在嬷嬷们眼皮子底下藏得滴水不漏,”寿安郡主笑着道,“这次要不是哥哥运气好发现了,咱们可吃不到这糖。哎,我跟你说,我最不喜欢柳媛的地方就是,她还妄想做我嫂嫂呢!” 唉? 顾云锦正用舌尖翻糖玩,突然听了这话,一个不留神,糖果险些卡进嗓子里,慌得她重重咳了两声。 寿安郡主赶忙轻拍顾云锦的背替她顺气。 她就知道,只看前回赏花宴时哥哥和顾姐姐说话的样子,顾姐姐肯定对哥哥也有些上心的。 听了这事儿,果不其然就着急了。 但寿安郡主不想让顾云锦多着急,忙道:“她那就是瞎想,才不顺她的意呢,大伯父不满虞贵妃,对卫国公也没好脸色的,哥哥从来都不理她的。” 顾云锦平缓了呼吸,之前没有去想过的事情,被寿安郡主一提,这才涌进了脑海。 “卫国公府上有几个姑娘?”顾云锦问。 寿安答道:“三个呀,柳媛行二,她上头那个姐姐比她大八岁吧,早嫁出京城了,我对她印象不深,底下那个妹妹才五岁,虎头虎脑的,比柳媛讨喜多了。” 顾云锦了然了。 柳媛那不是瞎想,起码在顾云锦经历过的那十年里,蒋慕渊娶的就是卫国公府的姑娘,而其中年纪合适的只有柳媛。 不过,顾云锦依旧有不能理解的地方。 照寿安郡主的说法,蒋慕渊是从来不理柳媛的,宁国公不愿与卫国公结交,寿安亦不喜欢柳媛,那两家是怎么结亲的? 第一百五十四章 硬塞 顾云锦沉思着,渐渐还想起了岭北白云观里她和蒋慕渊说的一些话来。 那天几乎都是顾云锦在说,说幼年的镇北将军府,说入京后的大小事,也坦言了她愧对父母,无论是亲娘还是继母,以及兄嫂,她都辜负了。 她也提及了杨家和杨昔豫,许是彼时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与其说是怨恨,不如说是后悔和无奈。 蒋慕渊没有插话,只是静静地听她说,但顾云锦知道,他并没有不耐烦,而是听得很认真的。 像是听一听旧日相识之人临终前的絮絮叨叨一样。 这份耐心,让顾云锦颇为感激。 在她说到杨昔豫时,她好像是问过蒋慕渊的,问他与夫人是否和睦,像蒋慕渊这种常年在外征战的人,怕是很难顾到家中吧。 当时,蒋慕渊答的应该是“我与她处不来”。 短短几个字,意思已然明明白白了,因而顾云锦没有继续问下去。 结合寿安和蒋慕渊的话,可见这门亲事并非宁国公府的本意了。 虽说父母之命,搁在蒋慕渊这等出身上头,那就是圣上指婚,蒋慕渊是圣上的亲外甥,满朝上下,门当户对的年纪相仿的姑娘不说多,但也绝对不少,圣上怎么就给外甥指了个宁国公上下都不喜欢的呢? 莫非,当真是柳媛一意孤行,靠虞贵妃说通了圣上? 以圣上对虞贵妃的宠爱,应下这桩事儿倒也是有可能的。 理出这么个前因后果来,顾云锦不由同情蒋慕渊。 前世她嫁入杨家日子不顺畅,那是她瞎了眼,但蒋慕渊娶了柳媛,那纯粹是圣上硬塞的,他更没处说理去。 这么比比,风光无限的小公爷也挺糟心的。 今生,她已然脱离了杨家那个是非地,不晓得蒋慕渊能不能也躲开卫国公府了。 月上柳梢,万寿园里越发热闹起来。 长平招呼着程家三姐妹一道去投壶,又觉得人少不尽兴,亲自来找寿安和顾云锦。 顾云锦笑着看了会儿,也被长平县主赶鸭子上架般塞了几支羽箭。 嬉笑声中,顾云锦试着投了,有中的也有不中的。 玩闹罢了,也不是硬要分出个谁高谁低,也无人压彩头,只图个乐子。 你笑话我,我笑话你。 顾云锦与长平县主打趣了几句,转过头去,却看到了站在树下的阮馨。 那树处在暗处,灯光都只影影绰绰照到一个小角,因而这里都没有其他人注意到阮馨来了。 阮馨直直看着她,顾云锦被她那阴沉沉的目光看得脖颈发凉,不由低声问长平县主:“阮二姑娘怎么也来了?郡主给的帖子?” 长平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不由抿唇,道:“她往年也是来的,据我所知,从前她的帖子的确是寿安给的,但今年,寿安没有给她,不晓得是哪一位给了,总有人想看热闹的。” 顾云锦听懂了。 七夕游园,寿安是诚心诚意请她,自然不会再下帖子给阮馨,免得大眼瞪小眼,搅了游玩的兴致。 可这里的勋贵姑娘也有与寿安、长平处得平常的,晓得寿安与阮馨不往来了,便把帖子给了阮馨,全当看乐子了。 哪怕寿安不理阮馨,与阮馨交恶的顾云锦的出现,也是意外之喜了。 再退一步,就算她们都不理会阮馨,这些时日被搅进了流言里的阮馨,本身就足够让人指点说话的了。 顾云锦倒是有些佩服阮馨了,反正若是她,得了这么恶意满满的邀请,肯定是不来的了。 而阮馨却来了。 不过,阮馨似乎也没有给人当乐子的兴趣,她和顾云锦冷漠对望了几眼,各自避开了。 后花园里一时风平浪静的,前头就时不时有几句争锋相对。 金安菲呛了徐令婕一句,不等徐令婕回嘴,金安雅已经拖着妹妹离开了,留下王玟一人与徐家姐妹两看两相厌。 王玟不是个肯受气的,冷声道:“怎么没瞧见你们府上表姑娘?她是没有来吗?” 有人在一旁答了一句:“顾姑娘吗?听说是往后头去了,与寿安郡主她们在一块呢。” 王玟扑哧笑了,鄙夷道:“你看,你们那表妹都不愿意理你们了,人家得了贵人照顾,也没提携你们几分。” “是啊,表妹是有贵人提携,”徐令意冷冷睨了她一眼,“你跟着金家姐妹做什么?别看她们家跟平远侯府都姓金,她说亲戚长亲戚短的,长平县主不一样不理她们了吗? 你便是再与我们过不去,金家姐妹也没有好处能给你的。 人家自己躲得远远的,不出头,也不让亲妹妹当刀子,偏你傻乎乎的还一个劲儿往前冲,也不想想人家稀罕不稀罕你的忠心耿耿呢!” 这话里话外的,句句在说王玟给金家姐妹当狗腿。 王玟气得胸口都要炸开了,可徐令意最后那几句话还是震住了她。 上次赏花宴的事儿,金安菲还反过头来说她呢…… 听说金安雅发了好大一通脾气的。 可明明,那天是金安菲一定要寻徐令意不痛快,她只是帮腔罢了…… 这么一想,王玟下意识看了眼金家姐妹离开的方向,再不说话了。 徐令意见她歇了,也懒得跟她折腾,怕徐令婕惹事,干脆也把她带离了人群。 前头花园的人远比后花园的多,因而徐令意也没有注意到,人群之中有一个姑娘一直看着她们,若有所思的。 七月会一直到了三更天。 乐成公主是最后才来的,往水榭边一坐,也不与人交谈,让侍女添了酒,一个人喝个没完。 寿安郡主不放心她,与顾云锦说了声,过去搭了几句话,最后还是摇着头回来了。 “怕是要喝醉的,”寿安郡主叹道,“皇后娘娘不顺心,她又能顺心到哪儿去?” 乐成公主是中宫皇后亲生的,后宫里如今虞贵妃独大,连皇后都不得不避其锋芒,免得被一心想寻她错处的圣上找到机会,皇后谨言慎行了,乐成公主哪能舒坦? 可大抵就是因此,怕喝醉了被人说道,乐成公主喝了许多,最后却没有醉,绷着脸又回宫去了。 前后花园里的人,陆陆续续也散了。 第一百五十五章 中元 七月会持续到三更天。 万寿园里的热闹散了,前后门上却是格外热闹。 来耍玩的都是姑娘家,即便有马车仆妇在外头候着,今夜城中巡防人手也比平日多,但各府家中都不放心,父兄来接的也不少。 侍郎府里,徐驰来接的徐家姐妹。 不提王玟那惹事的,徐令婕今日玩得还是极其尽兴的,这会儿疲惫上来了,一钻进马车里,就靠着车厢打瞌睡。 徐令意扶着徐驰的手上车,见父亲一脸关切,便没有急着进车厢,而是笑了笑道:“没几个不开眼的人,父亲不用担心我。” 徐驰闻言,悬着的心落了下去。 徐令意还想说什么,突然觉得有人在盯着她看。 四周人多,各府马车挤在一块,相熟的彼此打着招呼,也不乏婆子丫鬟们的动静,可徐令意就是有那么一种感觉,有一双眼睛隐在这些人之中,一直在看着她。 这滋味可真不好受。 她下意识地扫了两眼,并未发现视线的主人,只能一头进了车厢,不再理会了。 徐令婕迷迷糊糊的,含糊问道:“你怎么这么慢呀,我困死了,早些回去睡了。” 徐令意随口应付了一句,没有细说。 前回被人从西山一路跟到了珍珠巷口的事儿,她和魏氏只告诉了徐驰,侍郎府里其他人,她们瞒得紧紧的。 虽说她不确定那道目光,但徐令意隐隐觉得,大抵与那日的人有关。 另一厢,顾云锦是坐寿安郡主的马车走的。 她没有父兄来接,寿安说什么都不放心,一定要把人送回珍珠巷才行。 顾云锦拧不过她,干脆听了寿安的。 寿安郡主这会儿的精神头还极好,靠着顾云锦不住说话:“等过了中元,我和长平想去游湖,姐姐一道来?” 顾云锦闻言笑了。 这两个小姑娘,真是半点也不肯歇的。 寿安想游的是平湖,平湖在京城之中,水域宽阔,不说泛舟,就算是皇家花船,缓缓穿湖而行,都要小一个时辰。 湖心有几处小岛,一年四季风光不同,在百姓们之间,也是个京中赏玩的好地方了。 寿安说一不二,就当顾云锦应了,等看她进了院子,才让马车调头回国公府去。 七夕一过,各府上下忙着准备中元节。 顾云锦和徐氏坐在一块折着元宝,吴氏从前头过来,搬了把杌子坐下。 一面折,吴氏一面低声道:“我刚去找大娘了,大娘的意思是她不讲究,我们要在这里摆也是可以的,但我琢磨来琢磨去,这事儿不合适,还是要回北三胡同一趟。” 吴氏说的是中元祭祀。 不管这到底是蒋慕渊的宅子,还是贾妇人的宅子,总归都不是顾家的。 在别人家里摆起供桌,祭祀自家先人,这事儿委实不妥当,哪怕贾妇人无所谓,她们三人也做不出这等事情来。 徐氏赞同吴氏的话:“同在京城中,一辆马车的事儿,就住在北三胡同,左不过三天而已。” 话是这么说的,可等她们大包小包地回到北三胡同时,顾云锦还是有些担心的。 北一、北二胡同的重建正热火朝天,动静实在不小。 顾云锦和吴氏也就罢了,她们怕徐氏吃不消。 与左右邻居们打了招呼,顾云锦进了小院。 有些时日没有住人了,各处还是落了不少灰的,沈嬷嬷带着几个丫鬟手脚麻利地收拾了,先让徐氏坐下休息。 供桌搭起来,吴氏做事有经验,贡品香火一应不缺,井井有条。 顾云锦看没有什么需要她帮把手的,就出门去找黄家阿婆。 黄阿婆亲切极了,与顾云锦说了会儿胡同里的趣事。 顾云锦认真听了,又问:“夜里还清净吗?” “不算清净,”黄阿婆叹了一口气,道,“他们建屋子,时间赶得紧,每天忙到天擦擦黑,第二天一早,刚有些光亮又开工了。 我是上了年纪,不嗜睡,我家小儿就吃不消,成天要哭。 阿婆再提醒你一句,这几夜怕是更加吵的,你们太太身体不好,还是住珍珠巷好,免得烦。” 顾云锦粗粗一听,没领会黄阿婆的意思,见黄阿婆指了指墙边放着的烧元宝的盆子,她一下子恍然大悟了。 北一、北二胡同走水之后的第一个中元,家里但凡有亲人遇难的,肯定是要烧纸的。 新丧悲痛,哭上一整夜也不稀奇。 以徐氏的身体,还是莫要遭这累的好。 黄阿婆抿唇,道:“神鬼之说,还是要敬重些的,远的不说,近的只看燕清真人,就晓得了。” 顾云锦一怔,这才反应过来黄阿婆的第二重意思。 中元节也是鬼节,那夜不太平,而小儿、体弱多病之人,是最容易冲撞上的。 顾云锦信道,搁在从前,这话她将信将疑的,本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态度,可现在,她重活了一次,很多想法又不一样了。 世间大抵真有鬼神吧,若不然,她又算是个什么呢? 顾云锦向黄阿婆道了谢,回去劝徐氏。 徐氏对祭祀一事极其看重,守夜从来不躲懒的,听顾云锦劝说,原是不答应的,直到顾云锦把乌太医搬出来了,她才点了点头。 乌太医忙碌,看在贾妇人的面子上才辛苦来看诊的,做医者的如此尽心,她这个病人又怎么能胡乱糟蹋身体呢。 天黑前,顾云锦先送徐氏到珍珠巷,再回北三胡同。 等回到东街上时,正是热闹时候,不少铺子门口摆着花灯,有百姓买下,带去平湖放河灯。 顾云锦想了想,转身上了素香楼。 她记得,素香楼有一侧雅间,远远是能眺见平湖的。 素香楼的生意依旧不错,只可惜那侧雅间客满,她只好先坐在临街那间,等着对面空出来再挪过去。 念夏坐在窗边看街上,突然眼睛一亮,道:“奴婢好像瞧见大姑娘了。” 顾云锦扑哧笑了:“大姐姐出门肯定带着帷帽,你居高临下看过去,能分得清谁是谁呀?” 念夏又盯着看了会儿,道:“是大姑娘,边上那个是青雾呢,大姑娘那身衣裳是前回跟姑娘一道做的,奴婢认得的。” 这么一说,顾云锦也凑到了窗边,低头往下看。 第一百五十六章 我姐夫还是我姐夫 徐令意的身边只跟着青雾一人。 傍晚时,徐令婕吵着要放河灯。 许是杨昔豫的事儿已然定下了,杨氏婆家娘家里外不讨好,这口气憋得厉害了,也不管那么多,干脆由着徐令婕。 照杨氏所想,放个灯而已,徐令峥他们兄弟跟着,还看不好徐令婕吗? 徐令意原是不想凑这个热闹的,魏氏劝了她几句,她才应下出门。 刚到东街上,看到陆陆续续往平湖去的百姓,徐令意就有些后悔了。 她和徐令婕商量之后,徐令峥、徐令澜陪着徐令婕去放灯,徐令意就在东街上寻个茶楼等着。 这谁能想到,徐令意和青雾下了马车,还不等走进街边茶楼,她又感觉到了有人盯着她看。 徐令意敏锐,这一次,一下子寻到了目光来源。 她抬头往上看,果不其然,那茶楼二层的窗户边站着一个人,正沉沉看她。 虽然她也不记得那天那位公子的模样,但徐令意觉得,应该是同一人。 人家就在这茶楼里,徐令意哪里还会再往里走。 东街上这么多茶楼,还寻不出一个安静地方吗? 徐令意扭头就走,只是她脚程不快,没走出多远,青雾就白着脸道:“姑娘,那人好像跟上来了。” 深吸了一口气,徐令意又继续往前走。 一面走,徐令意一面盘算着:“这里人多,我们不好跟他起争执,他若是再执意跟着,我们寻个僻静处,我倒要问问他,三番四次的,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青雾闻言,脚下一错,慌得连连摇头:“姑娘,哪能寻僻静处啊!他要是居心不良,奴婢跟您加在一块都不是他的对手。” 这话不是瞎说的。 徐令意暗暗叹气,猛得就想起顾云锦来。 看来,还是蹲马步学些拳脚为好,免得连自保都不行。 早知道当时就日日去兰苑里跟着顾云锦学了,也就无需在此刻苦思冥想怎么甩掉身后人了。 徐令意加紧了步子,经过素香楼时,被人拦了下来,她定睛一看,来人是念夏。 念夏指了指楼上,道:“我们姑娘在上头。” 闻言,青雾长长松了一口气,有人壮胆,那真是强多了。 徐令意跟着念夏上楼,推开雅间大门,就见顾云锦还倚着窗边往下看,她不禁道:“关上吧,有什么好看的。” 顾云锦道:“刚是念夏看到你了,我顺着看了眼,总觉得你心急火燎的,怎么了?又被人跟着了?” 徐令意抿唇没说话。 青雾连连点头,过来指给顾云锦看:“表姑娘,就是那个穿着月白袍子的,他之前在前头茶楼里吃茶,瞧见我们姑娘,就巴巴跟上来了。” 顾云锦顺着青雾的指尖看去。 那月白袍子的少年身形颀长,就这么不疾不徐抬起头来,直直望着她们这一间的窗户。 如此一来,顾云锦和青雾真真切切看到了对方的模样。 剑眉入鬓,凤眼斜长,唇角噙着笑意。 青雾皱眉道:“长得还人模人样的,怎么还做跟着人跑的事儿呢?” 顾云锦却在看清的那一瞬就愣在了原地。 眼前这位少年人,虽然她离京之后再未见过,但她的确是认得的。 那是礼部尚书纪大人的孙儿纪致诚,他也是前世徐令婕的丈夫。 顾云锦半晌才回过神来,招呼念夏道:“你来看看,前回守在巷子口的是不是他。” 念夏凑过来看了,颔首道:“就是他!他怎么老是跟着大姑娘呀。” 这个问题,顾云锦也很想知道答案。 她收回了目光,慢慢关上了窗子,带着一言难尽的表情坐回了桌边。 顾云锦对纪致诚的所有印象都来源于徐令婕。 当年这门婚事是门当户对的,徐令婕应归应了,但在杨氏跟前也没少挑剔。 婚后,纪致诚跟着徐令婕到过杨家几次,徐令婕与顾云锦说了不少纪致诚对她不好的地方,可那些烦恼,在跟杨昔豫井水不犯河水的顾云锦耳朵里,更像是撒娇一样了。 看得出来,徐令婕是很粘纪致诚的,反倒是纪致诚,许是男儿的关系,在人前反正不见多少热情。 没想到转过一世,纪致诚竟然会追着人跑了。 而这个人,却是徐令意。 徐令意见顾云锦这幅神情,便问:“你认得他吗?” 顾云锦点头道:“礼部尚书的孙儿纪致诚。” 这个答案,让徐令意也怔住了。 两人正说着话,小二哥来敲门,笑嘻嘻道:“对侧雅间空出来了,两位姑娘要不要挪过去?” 徐令意下意识地想离那窗户远一些,顾云锦原就是想看看平湖,自然应下。 两人跟着小二往对面去,走廊拐角,程晋之迎面而来。 两方打一照面,彼此问了安。 程晋之的身后还跟着程四娘,看起来是兄妹一道来出来的。 两间雅间相邻,程四娘毫不犹豫抛弃了程晋之,来找顾云锦说话。 徐令意绞着帕子心不在焉的出了会儿神,还是下定了决心,与顾云锦道:“还是下去问一问吧。” 之前是不清楚那人身份,担心碰见个说不清的,但既然是礼部尚书家的,纪大人在京城也是数得上号的,不会让孙子胡乱行事。 只要能说理,就一定能说明白。 顾云锦颔首,没有答应让青雾孤身下去,而是附耳与徐令意沟通了两句,等她同意去,才与程四娘简单说了说。 程四娘听得目瞪口呆,但人家告诉她,就是信任之意,她赶忙道:“放心,这事儿我不会说出去的,三哥也不会乱说。” 说完,程四娘去知会了程晋之一声,由程晋之的小厮去找纪致诚。 不管对方什么意思,这样做总归更妥当些。 那小厮很快就回来了,苦哈哈看着三个姑娘,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 “奴才说了,徐大姑娘跟四姑娘您一道吃茶呢,他要是再鬼鬼祟祟的,我们爷回头要教训他,”小厮道,“他说,他不是鬼鬼祟祟的,他就是想认识徐大姑娘,他中意您……” 这话欠打,小厮都说不下去了,不等程四娘挥手,一溜烟跑了。 徐令意一脸莫名其妙,脸涨的通红,不是羞的,而是气的。 正在吃点心的顾云锦险些噎着,赶忙喝了一口茶,满脑子就剩下了一个念头:我姐夫还是我姐夫…… 第一百五十七章 送伞 徐令意气了一阵,缓缓也就顺过来了。 见程四娘尴尬得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徐令意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笑了出来:“他跑这么快做什么,我还想问问呢,那纪公子到底是中意我哪儿了。” 程四娘对徐令意的了解不多,不清楚她这话到底几分真几分假,只能下意识去看顾云锦。 顾云锦支着腮帮子打量徐令意,问道:“知道了又如何?你还能改了不成?” 这全然不照常理出牌的应对,让徐令意哭笑不得,轻轻捶了她一下。 程四娘的目光在她们两人之间转了转,猜到人家表姐妹要说话,她一个外人在这儿坐着,哪怕没有出去嚼舌根的意思,也不合适。 “我去看看哥哥,”程四娘通透人,笑盈盈要告辞,“这事儿只管放心,我闭紧嘴巴,谁都不会说的。” 徐令意起身送她,认真道了谢。 谢她让程家的小厮走了这一趟,也谢她肯保密。 徐令意重新坐回桌子边,抿了口茶,道:“你跟姑母说、跟表嫂都行,就千万别让我母亲知道。” 顾云锦睨了她一眼,道:“二舅娘一心想把你的婚事定下来,前回相看那家,她不是挺中意的嘛。你不跟他说纪致诚,她大抵要应下那家了。” 前回那家,徐令意其实是不满意的。 婚姻之事,原是父母之命,轮不到她挑三拣四的,可当日瞧过,看上的就是看上的,不喜的也就是不喜的。 心意一事,哪怕能骗得了对方,也骗不了自己。 徐令意叹了一口气:“我知道你意思,我若把纪致诚搬出来,母亲指不定就歇了前回那户人家的心思了。 一个是还在念书的商贾,一个是礼部尚书府上,别说是母亲,但凡有点儿苗头,大伯娘都要撸起袖子替我定下。 可是,你也别忘了,纪致诚一个人昏头昏脑的,纪大人府上难道都昏头了吗?” 顾云锦直直看着徐令意。 她知道徐令意为人冷静,但在真正面临一些问题时,才能感觉到她到底有多冷静。 杨氏替徐令意定下这一点,顾云锦暂时持怀疑态度,毕竟,前世纪致诚是娶了徐令婕的,对杨氏而言,侄女婿远远不如亲女婿。 不过,算算时间,这桩事情应该也和杨氏插一手没什么关系。 从前,徐令意嫁给了王琅。 五月里相看的,两家一拍即合,想快些定下,六月里就放过小定了,而后不紧不慢准备了一年婚事。 等纪致诚认得徐令意时,就已经迟了。 两年后,纪家求娶徐令婕时,徐令意早已经嫁了。 不过,徐令意的话也有在理的地方,纪致诚怎么想的并不重要,关键是纪大人府上的意思。 纪家知道他们的公子哥跟着徐令意跑吗? 他们允许这种事情吗? 虽是堂姐妹,一道长大,但相较于徐令婕,徐令意的出身还是差了一些。 礼部尚书府上从前能挑中徐令婕,未必会满意徐令意。 “你这人……”顾云锦抿了抿唇,打量了她两眼,道,“说来说去,你说的都是人家的事儿,那你呢?你满意纪致诚吗?” 徐令意皱了皱眉头,道:“满意他做什么?只会不远不近跟着我,我看不出他有什么出众的地方。 他要是有胆量有能耐说服了纪大人府上,让家里人正正经经、诚心诚意地来侍郎府商谈,我倒还高看他一眼呢。 要是摆不平他家里人,除了给我添是非,还有什么用呢?” 这几句话,是她的肺腑之言了。 她彼时看不上王琅,当面下王琅的脸,正是因为这一桩。 既然要把“喜欢”搁在嘴边,放在心上,那就要有扛起来的力气。 如她父亲一般,哪怕闵老太太想退亲,徐驰都咬着牙抗住了,把魏氏娶了回来。 之后这十几年间,无论老太太多挑剔魏氏,徐驰依旧替她扛着。 没有勇气抗,没有力气抗的,徐令意瞧不上眼。 顾云锦多少明白她这句话的意思,了然点了点头。 话说到了这儿,顾云锦便道:“你且放宽心,我也不会胡乱说出去的,那纪致诚若真有本事,就走着瞧呗。若是个没本事的,闹起来了,你反倒要受他拖累。” 徐令意颔首。 晓得徐令婕他们去放河灯了,顾云锦估摸着他们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她也不着急走,倚在窗边远远看平湖景致。 东街离平湖还有一小段距离,亏得这一片屋舍都矮,倒显得素香楼鹤立鸡群了一般。 夜色沉沉,京中今夜灯火通明,远处的平湖水面黑漆漆的,只有岸边河灯漂浮处,影影绰绰的。 顾云锦望着那些朦胧河灯,不由思绪万千。 她想到的是蒋慕渊。 从前,就是在平湖的湖心岛上,她第一次遇见了蒋慕渊。 只记得那是夏日里,具体是哪一天,顾云锦早就忘了。 炎炎酷暑,徐令婕却叫着要游湖,兄弟姐妹们一块到了平湖边,才知那日有贵人出游,没有多余的船只给他们了。 徐令婕哪里肯打道回府,干脆沿着堤岸一路往湖心岛走。 湖心岛上的清水观,大夏天的几乎没有香客,只几位道人在清扫而已。 顾云锦倒是挺喜欢这种清净的,与其他人说了声,就带着念夏一人进了观内,在大殿里拜了拜。 刚刚还是骄阳当空,等顾云锦拜完了,天色已然暗了,惊雷落地,下一瞬,豆大的雨点就落下来了。 顾云锦被困在了观内,只好站在长廊下看雨景。 磅礴的雨势遮挡了脚步声,等走得近了,顾云锦才留意到有人来了。 一身锦衣的公子,行色匆匆的,衣摆沾了雨水,他却浑然不觉似的。 两厢打了照面,彼此都很是意外,显然没料到在这里还会遇见人。 见她在此处避雨,那人没有过来,另寻了一路离开了。 没多久,有一亲随装扮之人拿着把伞过来,交给了念夏:“这雨一时大抵不会停,我们爷问道长借了把伞,姑娘将就着用吧。” 念夏犹豫地看向顾云锦。 顾云锦问了,才晓得刚才那位是宁国公府的小公爷,送伞来的是寒雷。 第一百五十八章 飞流直下 正是因为这一次赠伞,在后来遇上蒋慕渊的时候,顾云锦曾向他道谢。 蒋慕渊却说,他只是“借花献佛”,那是道观的伞罢了。 在京中,顾云锦仔细想了想,她当时和蒋慕渊遇见的次数很少,说过的话也不多,再相遇时,就是岭北的白云观了。 明明是不甚熟悉的两人,只因数年未见,只因他乡重逢,这两种奇妙的体验夹在一起,最终倒像是旧友一般,说了很多的话。 虽然,大部分都是顾云锦在说。 她想,恐怕是她当时晓得自己活不久了,才会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吧。 却没料到,一转眼醒来,今生大不同了。 她和蒋慕渊也熟悉许多。 顾云锦犹自出神,良久才回过神来。 她问了念夏时辰,晓得时候不早了,便与徐令意道:“我先走了,嫂嫂还等着我呢,我迟迟不归,她要担心的。” 徐令意应了,她要在这里等徐令婕他们回来。 顾云锦又去隔壁与程四娘告了别,和念夏两人不疾不徐往北三胡同走。 虽然入夜了,但满月当空,并不黑暗。 回到顾家小院,顾云锦只提遇见了徐令意,旁的也就不多说了。 如黄家阿婆所预料的,这一夜,北三胡同很吵,顾云锦和吴氏万分庆幸送徐氏回了珍珠巷,免受这烦恼。 不过,翌日一早,徐氏就过来了,显然也挂心祭祀之事。 祭祀做周全了,顾云锦一回到珍珠巷就好好睡了一觉,这才觉得浑身都顺畅了。 隔了几日,寿安郡主果真递了帖子来,说定下了七月二十七去游湖。 顾云锦给寿安回了帖子,就被贾妇人叫去吃西瓜。 这瓜是拿井水镇过的,一咬下去,透心凉。 徐氏不宜多吃,只尝了一小块过过瘾就放下了,倒是便宜了吴氏和顾云锦。 顾云锦正吃着,一抬头见窗外庑廊下,抚冬和沈嬷嬷嘀嘀咕咕说着话,她便唤了一声。 抚冬今日回小街上看老子娘去了,这才刚回来,满头大汗的。 顾云锦笑着问她:“既回来了,怎么不先收拾收拾,与沈妈妈说什么呢?” 抚冬答道:“奴婢在小街上刚巧遇见了陈妈妈,她说今儿个上午,礼部纪大人登门拜访,与大老爷在书房里说了好久的,府里都在猜,是不是大老爷要重新回衙门里了?” 徐砚自打被停职,这两个月里就一直没有被召回工部去。 没有月俸还是小事,徐砚也不少那些银子,他只是担心,长此以往下去,他这个侍郎的位置迟早会被人顶替。 这一点,不止徐砚着急,杨氏着急,徐家上下一样都挂心着。 平素往来的大人们近来关系也淡了许多,纪尚书的突然登门,让侍郎府好生欢欣鼓舞。 顾云锦想的显然和徐家其他人不同,她想到的是纪致诚。 早不来晚不来的,纪尚书从前和徐砚似乎也不那么密切的,这会儿突然来了,应该不会是公事。 私事,自然就是那一桩了。 就是不晓得纪尚书会说什么…… 是替纪致诚赔礼全当没有之前那些事儿呢,还是有心结亲呢…… “送客时,大舅舅是高兴的还是不高兴的?”顾云锦追着一句。 “肯定是高兴的呀,”抚冬道,“要是愁眉苦脸的,早就换一路去猜呢,比如大老爷的官帽子要丢了……” 吴氏忍俊不禁,扑哧笑出了声。 顾云锦眨巴眨巴眼睛,莫非那纪致诚真的说通了家里人? 在上次通过小厮向徐令意表达了喜欢之意之后,他就不再藏着掩着,直接大踏步前进了? 这可真是厉害了。 如顾云锦所想的,纪尚书的确是来试探两家结亲的意思的,也明明白白点名了徐令意。 杨氏又是喜又是愁的,能与礼部尚书府上结亲,自然是一桩好事,毕竟侍郎府上使出吃奶的劲儿,也没办法让徐令意嫁得更好了,能有此造化,和天上掉馅饼似的。 但她也愁啊,人家瞧中的若是徐令婕多好啊。 可惜,由不得她挑三拣四的。 杨家因杨昔豫的事情,名声受累许多,徐令婕眼下说亲是要吃亏的,哪怕杨氏脸皮再厚,也不好去跟纪家瞎搅和。 她欢欢喜喜去找了魏氏,拍着胸脯打了包票,说这回肯定黄不了。 魏氏一愣一愣的,整个人晕晕乎乎,被这个馅饼砸得回不过神来。 她有自知之明,不敢奢求徐令意高嫁,前回王琅已经是上上之选了,因而错过之时,她才会那么糟心愤怒。 眼下这一个,显然是上了数层台阶。 哪怕纪致诚不像王琅一样才名在外,但礼部尚书的孙儿,素来也没有纨绔之名,应当是极好的。 徐令意五味杂陈,等杨氏走了,才告诉魏氏道:“上次跟着我们马车的那一个,就是纪致诚。” 魏氏的脸青一阵白一阵的,话在嗓子里转了三圈,最终说出一句来:“那他这人挺执着的。” 徐令意气笑了。 岂止是执着,还很是莫名其妙。 他到底跟纪家怎么说的,能让纪大人亲自来侍郎府探口风? 明明与她一句话都没有说过,又是从哪儿生出的这种执着来? 不过,不管她怎么腹诽纪致诚,正如她那天与顾云锦说的一样,这事儿一旦让杨氏和魏氏知道了,根本拦都拦不住。 徐令意和魏氏说了几回,魏氏到底心疼她,正好纪家那儿也有女眷想见见徐令意,两家便商议下了相看之事。 说是相看,最终是魏氏满意、杨氏满意,纪家那儿一样满意。 徐令意想揪个机会找纪致诚当面问问明白,愣是没找到合适的时机,只能万分不满意的作罢了。 而顾云锦上了宁国公府的马车,和寿安郡主一道去平湖,刚下车就遇见了傅敏芝。 “听说徐侍郎府要和纪尚书府上结亲了?” 顾云锦愣了愣。 傅敏芝只当她不知情,又道:“纪家来请祖父保媒,祖父似是应了。” “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顾云锦说完,感慨万千。 两家这速度,当真是飞流直下三千尺。 她不清楚徐令意会不会高看纪致诚一眼,反正她是很佩服纪致诚了。 第一百五十九章 父亲 这天日头足,晒在人身上实在不舒服。 寿安催着她们登船,笑盈盈给头一回来的顾云锦介绍周围。 这游船是永王妃的,常年停在湖畔,只仆从们看管整理,偶尔借给小辈们泛湖看景。 听说水下一层堆了不少杂物压舱,水上两层,一层布置了清净厢房,另一层打通,摆上桌椅,观景正合适。 眼下,桌上已经摆了各式点心,也备了四五种凉饮。 顾云锦抿了一口杏仁露,只觉得浑身的暑气都散去了,窗外波光粼粼的水面好看极了。 长平县主还未到,她们三人就凑在一处说话,说的依旧是徐令意与纪致诚的事儿。 寿安与傅敏芝只见过徐令意几回,虽交谈不多,但印象还都不错。 毕竟有金安菲和王玟这对参照在前,徐令意的性子无疑讨喜多了。 “这也算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了,”寿安咬着点心,鼓着腮帮子道,“王家想高攀太常寺卿,转过头来,徐令意却要去尚书府中。” 傅敏芝道:“王琅是有真材实料的,我听祖父提过,即便是在监生当中,王琅亦是出类拔萃,往后是极有希望搏个官职的。 反倒是纪致诚那人吧,幼年时也曾以天资出名,后来就慢慢不提了,如今蒙荫在国子监里念书,听说挺混日子的。 不过,两家结亲,我们说的不算,徐大姑娘自个儿想的也不算,等祖父登门保媒了,这事儿就板上钉钉的了。” 顾云锦闻言抿唇。 她知王琅将来会出仕,而纪致诚并没有在科举上大放异彩。 从前顾云锦被送出京城时,纪致诚依旧在国子监读书,高不成低不就的。 为此,杨氏私底下抱怨过,尤其是和王琅一对比,这两连襟的好赖一下子就出来了,杨氏自然不高兴。 徐令婕倒无所谓些,纪尚书的官位稳当,纪致诚也有个兄弟得了官,在地方上打拼,纪家还是往上走的,又有什么好着急的呢。 也许,正是因为纪致诚才学不显,日子得过且过的,纪尚书那儿才心急火燎地想给他讨个媳妇,对女方的身份也没有苛刻挑剔。 念头一转,顾云锦瞧见笑容莞尔的傅敏芝,不由又暗暗否决了自己的想法。 纪家显然是很看重徐令意的,并不是要随便安置了纪致诚,要不然,也不会请傅太师出面保媒了。 如此一来,顾云锦越发好奇纪致诚是怎么摆平了纪家上下的。 正说着,长平县主与程家三姐妹一道来了。 听到这一茬,程四娘看了顾云锦一眼,视线对上,她笑着摇摇头,示意她一个字都没有说出去过。 游船缓缓往湖心去。 压舱物沉重,船走得极稳。 水波荡开,在日光之下,泛着金色。 离湖心岛渐近,寿安起身走到船头,身影有些落寞。 顾云锦看在眼中,心生疑惑,正想上前询问,长平却唤住了她。 “今日能泛舟,也是沾了寿安的光,”长平低低道,见顾云锦不解,她又道,“长平的母亲这些日子在清水观住着。” 顾云锦闻言一怔,刚想说什么,就有仆妇过来,说船快在湖心岛靠岸了,让她们都坐好,又有人把寿安请了回来。 游船靠岸时,多少有些颠,好在坐稳了,并没有不适之处。 寿安起身下船,行了几步,突然转身朝顾云锦招了招手:“姐姐与我一道走走?” 顾云锦自然应了。 因着长平县主的话,顾云锦对寿安郡主这会儿的低落有了些许猜测,但这不是愉悦事情,她不会开口问。 倒是寿安郡主,一面走,一面自个儿提了起来:“我正好过来看看母亲,过几天是我父亲忌日,母亲在中元前就住到清水观了,听说他们从前挺喜欢一道游湖的。” 顾云锦转眸,沉沉看着寿安郡主。 寿安似是浑然不觉,道:“其实,我对父亲几乎没有任何印象了,他战死时我才五岁,他又常年在外,我连他的五官都记不清。 府里上下都说,我父亲和大伯父长得很像,兄弟两人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样,所以这些年,我都把大伯父当父亲看的。 他是不在了,但其实我这些年过得很好的。 大伯父和大伯娘把我当亲女儿一样,哥哥也宠着我,我的封号也是大伯娘求来的……” 顾云锦静静听寿安说着。 寿安说了很多,却几乎没有提及她的母亲。 顾云锦犹豫再三,问道:“你母亲呢……” 寿安垂下了眸子,眼睛里闪着晶莹,明明快哭了,声音却依旧倔强:“我很少去母亲跟前的,母亲见到我就难过,我的这双眼睛和父亲太像了,她挨不住……” 顾云锦抬手,抱了抱寿安,她也有很多话想说,说她的父母,但一时半会儿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寿安吸了吸鼻子,很快又笑了:“姐姐不用担心我,我没事的。我母亲就住在厢房那儿,我自个儿过去,姐姐在观中随意走走,拜一拜吧。” 顾云锦目送寿安走远,斜斜靠着走廊柱子,看着天空出神。 战场就是如此,谁也不敢说一定能活着回来。 她的祖父就是死在战场上的。 她的父亲受了重伤,即便回到府中,用药吊着,但毕竟成了旧疾,最终熬不下去了。 镇北将军府里,因战过世的长辈们又岂止是她祖父和父亲,能得封将军府,能在祖父顾缜死后、由战功不算出众的长房伯父承继将军之位,而不是撤了将军府,这其中付出的鲜血让人难以想象。 数代人的鲜血保住了镇北将军之名,哪怕从前顾云锦再不喜欢将门粗鄙,也知道为百姓守江山是义不容辞的,是责任,也是荣耀。 朝廷战事极多,不止是外敌,还有内乱。 她突然想到了程晋之,明明只是个少年人,前世只及弱冠便已马革裹尸。 那顾云齐呢? 她这位数年不曾见过的兄长,有从战场上活下来吗? 还有蒋慕渊呢? 岭北白云观一别,她是一闭眼一睁眼又回到了十年前,那蒋慕渊呢? 他彼时身上已经有不少旧伤痕迹了,寒雷亦是跛着脚,在那日之后,蒋慕渊奔赴平叛,他最终又活到了什么时候呢? 第一百六十章 执伞 这些问题涌进脑海,沉甸甸的,闷得顾云锦喘不上气来。 她之前从来没有想过这一些。 都是重活一遭的人了,她还要费心去挂念曾经的那一世。 因为知道,那一世是确确实实存在过的,那些经历也都是真实的。 她是一蹬腿就离开了,可其他人还生活在其中,又怎么能不挂念呢。 哪怕这些问题对于她来说,一辈子都不会有答案,但还是揪心得厉害。 念夏见顾云锦出神,便没有跟上前去,只远远候在一边。 风卷过树叶,上一刻还在耳畔的蝉鸣不知不觉间就停止了,取而代之的是树叶的沙沙声。 乌云渐渐遮蔽了阳光,四周很快就暗了下来。 而后,豆大的雨水砸了下来。 顾云锦靠着柱子站着,被屋檐落下来的雨帘湿了衣角才回过神来,她怔怔看着面前的雨幕。 手缓缓握紧了拳,她深吸了一口气,在思绪回笼之前,人已经不由自主地穿过长长的走廊,加快步伐,往大殿方向去了。 念夏叫她唬了一跳,眼看着自家姑娘飞奔一样离开,她赶忙也跟了上去。 雨势磅礴,狂风裹着雨水扑面而来,虽是在走廊之中,衣衫也染了湿气。 顾云锦直到大殿外才停住了脚步,站在廊下,直直看着走廊的另一头。 一瞬不瞬地看着。 直到行色匆匆的蒋慕渊出现在那边,四目相对之时,顾云锦悬着的那口气才总算落下去了。 原来,当真是这一天呀。 前世她头一次见蒋慕渊时,就是这天了。 那时蒋慕渊转身离开,只让寒雷送了一把伞来,而这一次,两人不是全然不曾碰过面的陌生人,蒋慕渊自然而然地就走了过来。 “怎么不在游船上?”蒋慕渊含笑问她。 顾云锦道:“陪郡主下船走走,她去见她母亲了,小公爷怎么也在这儿?” “来看二叔母的,”蒋慕渊解释道,“我从堤岸走,方便些。” 那游船之上都是姑娘家,虽说都是相熟的,但对蒋慕渊而言,的确没有骑马走堤岸便捷。 顾云锦颔首,抬眸打量了他一眼。 蒋慕渊的衣摆也沾了些雨水,脸上也有水珠子,他随意抹了抹,目光虽炯炯,但眼下微微有些青。 顾云锦看在眼中,不由道:“小公爷这些日子很忙吧……” 她是随口一叹,落在蒋慕渊耳朵里,因着前回听风说过的话,就品出些别的意味来。 那夜以为他要过去,特特重新梳妆更衣,最后只能面露失望。 而在那之后,一个多月,他也的确是没抽出空来。 那之后,蒋慕渊对水晶油包甜滋滋的味道颇为着迷,这会儿想到甜味,他从腰间的荷包里摸出了两块糖,笑着递了一颗给顾云锦。 顾云锦低头看蒋慕渊摊开的手。 手掌上有不少茧子,一看就是习武之人,糖果躺在掌心里越发显得小巧,那层胭脂色的糖衣极其讨喜。 “尝尝看。”蒋慕渊道。 青葱似的手指落在掌心,轻巧提了糖果去,指甲尖微微刮到了蒋慕渊的掌心,因着实在太轻了,顾云锦浑然不知情,而蒋慕渊却感知得清清楚楚。 像是猫儿的爪子划过一般,不止落在了掌心,亦是划过了心田。 他下意识地想反手去握住那细长的手指,但略一怔神的工夫,顾云锦的手已经收回去了。 顾云锦剥开了糖纸,送入口中,甜丝丝的味道一下子卷席了口腔,从口齿之间甜到了嗓子眼里,又顺着咽喉冲入五脏六腑。 只看她笑盈盈的模样,蒋慕渊就知道她肯定喜欢这糖。 他也剥了一颗,含在嘴里。 顾云锦吮着糖果,声音都轻快许多:“上回郡主分过我几颗,说是小公爷从慈心宫里摸出来的。” “她倒是会借花献佛!”蒋慕渊的眼底全是笑意,道,“也不知道是哪几个胆大的,去给皇太后请安时总悄悄捎带各式糖果,连嬷嬷们都瞒住了。 这些是进贡的,圣上给了皇太后,与嬷嬷们说好了是两天只吃一颗的,谁晓得皇太后另外还藏了糖。 我那天翻出来不少,皇太后为了封我的嘴,让我抓了一把。 原是想着给你送些去的,却叫寿安瞧见了,一股脑儿全顺了去。” 顾云锦莞尔,看来皇太后真的嗜甜,她刚要接话过去,一个念头滑过脑海,她不由疑惑道:“不是都让郡主顺去了吗?那这两颗是哪儿来的?” 说话时,顾云锦偏转着头,眼睛晶亮,其中满是好奇,写满了“原来你也跟郡主耍心眼、偷偷藏糖果”。 蒋慕渊哭笑不得:“我上午才去宫里问皇太后要的,总共十几颗,我身上就带了两颗,余下的让听风收着,回头送去珍珠巷。” 顾云锦挑眉,这又要让听风特特跑一趟了。 蒋慕渊弯下了腰,稍稍凑近了些,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笑道:“别让寿安知道,她准问你要一半。” 顾云锦眨了眨眼睛,她并不介意分给寿安,前回寿安也给了她半把,但蒋慕渊这般叮嘱了,她一时半会儿没有回神,几乎是被蛊惑了似的,顺着蒋慕渊的意思,点了点头。 蒋慕渊满意了。 雨势丝毫不见小,寒雷快步过来,将一把折伞递给了蒋慕渊。 蒋慕渊接过来,绕到顾云锦的右手边,撑开了伞,斜斜挡在两人身前,遮挡被风吹进来的雨水。 几乎是霎时间,顾云锦想起了十年后的白云观,微微小雪之中,就是蒋慕渊执伞,与她并肩而立,两人说了许久的话。 这份相似感并非来自于执伞,而是“绕行”。 当时,蒋慕渊原是右手拿伞的,但很快就换了只手,为了多遮挡些,他绕到了顾云锦的另一侧,之后再未换过。 起先,顾云锦只当他要站上风口挡风,后来念夏告诉她,寒雷说,蒋慕渊的右手伤到了筋骨,大夫说很难养好,他都开始学着用左手拿筷子、写字、提剑了。 而刚刚,蒋慕渊也特特绕了一圈。 顾云锦偏转身,探着往蒋慕渊的右手看了眼,迟疑道:“上回说的右手臂的旧伤,还是没有好吗?” 第一百六十一章 总少不了道谢 雨水潮湿,一扫暑气,呼吸之间,全是清新气息,胭脂香、皂角味道,早就被掩盖了。 可顾云锦突然靠近,蒋慕渊还是能嗅到她身上甜甜的香气。 不是胭脂,而是那颗糖。 清清淡淡的果糖味道,在雨气中并不明显,但正是这样的若有似无,让人不由想深深吸一口气。 蒋慕渊垂眸看她,口中的饴糖裹在舌尖,擦过牙齿,只觉得蜜蜜甜。 而后,蒋慕渊才看了眼右手臂,道:“怎么这么问?” 顾云锦解释了一句。 蒋慕渊这才明白过来,不由失笑道:“也是你仔细。其实是好了的,只是前段日子不太舒服,大夫说要好好养养,就一直注意着。我是习惯成自然,不碍事的。” 就像是为了证明当真不碍事,蒋慕渊稍稍活动了一番右手臂。 顾云锦并不清楚蒋慕渊右手臂的旧伤到底在哪个位置,看他这般动静,好似真的无事一般,她便放下心来,眉宇渐舒。 蒋慕渊看在眼中,见她放心了,便没有继续说旧伤,而是问起了将军府的事情。 “听说你们在找宅子?”蒋慕渊道,“将军府的人要搬来京城了?” 吴氏托过贾妇人寻宅子,因而蒋慕渊听说了,顾云锦也毫不意外,她颔首道:“大伯娘和三姐姐说是中秋后进京,三姐姐从京里发亲,完婚时长房其他兄弟姐妹也要来的,往后就住下,不走了。 大伯娘的意思,我哥哥不在京里,家里就我们几个女眷,还是搬到一处住,彼此有个照应。” “没有找到合适的宅子?”蒋慕渊又问。 顾云锦道:“听说是还没有。他们住惯了宽敞的将军府,宅子若小了,怕是不习惯,住不开。” 她离开镇北将军府多年,但对将军府的布局还是记得的。 北地城镇不像京城这么寸土寸金,人少地多,将军府占地极大,里头有校场,城外还圈了块地做马场养马。 像北三胡同这样的小院子,她们娘三个住着觉得舒坦、亲切,长房恐怕就吃不消了。 再说了,徐氏带着两个孩子回京,说出去算是投奔娘家,虽不在侍郎府住,但寻起住处来,讲究不多。 可长房就不一样了。 信上说了,长房往后是长住京城了,那意思便是,只要没有军务在身,承继了镇北将军之位的伯父亦是要留住京城的。 这等于是在京中要建府。 京中讲究以身份居住,侍郎府所在的青柳胡同,左右几乎都是官宦之家。 而北三胡同或是珍珠巷,则是外商群居之处,顾家找宅子,除非实在挑不中心仪的,否则不会选择与外商比邻,即便暂住下,也要急着另寻的。 这些缘由,不用顾云锦解释,蒋慕渊也能想出来,便道:“我让听风留心些,若有合适的就告诉贾大娘。” 顾云锦笑着道谢。 蒋慕渊好笑地睨了她一眼,道:“每回见我,总少不了道谢。” 这么一说,顾云锦亦是莞尔。 蒋慕渊帮她的事儿实在太多了,大大小小的,哪怕对他而言,的确是举手之劳,但对顾云锦来说,受益颇多。 除了道谢,她也回报不了什么。 就好像石瑛的事情,若无蒋慕渊出手,石瑛已经跑到天涯海角,舒舒服服过日子去了。 可她那人又委实太过阴狠,若不斩草除根,往后还不知道又会翻出什么风浪来。 这一桩,顾云锦还未道过谢,但蒋慕渊都那么说了,她这会儿也不好在把“谢谢”挂在嘴上,便干脆扯开去,说了旁的。 “燕清真人有消息了吗?”顾云锦问道。 从朝廷发公文算起,已经有一个月了,这些时间足够把公文贴到各个州府镇子村庄,但真要把人找出来,却不见得够。 蒋慕渊摇头道:“还不曾有消息,燕清真人云游四海,若是在哪处高山道观落脚,只怕连公文都还没看到。” 这话只说了半截,但后头的意思,顾云锦听出来了。 即便真人看到了,也未必愿意回京。 夏日午后的大雨来得快,去得也快,眼看着就小了下去,丝毫不拖沓,乌云散开后,雨就停了。 檐下淅淅沥沥往下滴着水珠,青石板地砖上,有几处不平,积了小小的水坑。 厢房里,方氏让洪嬷嬷推开了窗户,目光依旧落在手中的书卷上,头也没有抬,道:“雨停了,寿安你回去吧。” 寿安郡主看着母亲,神色之间透着几分委屈,但她深知方氏性子,便问了林嬷嬷一声:“哥哥和顾姑娘还在说话吗?我现在过去,不会打搅了吧?” 林嬷嬷想出去远远看一眼,还未走出屋子,就听到身后方氏说话了。 “你倒是尽心,”方氏淡淡道,“若是缘分到了,哪怕没有你在中间牵线,也不会错过的,若是无缘,你再费心,亦是无用。时候不早了,他们要是说到天黑了,你还一直等着吗?赶紧回去吧。” 寿安只好应了,起身离开。 厢房的门关上了,方氏这时才抬起头来,透过窗户看着寿安的背影,直到看不见了,她才低声询问洪嬷嬷道:“你见过那位顾姑娘吗?” 洪嬷嬷与林嬷嬷的关系不错,她答道:“奴婢只听林妈妈说过,顾姑娘姿容出众,性子爽快,与郡主处得挺好的。” 闻言,方氏的唇角微微一勾,瞧着像是个笑容,却满满都是苦味。 她叹道:“姿容出众、性子爽快,又是将军府出身,这样的姑娘嫁去哪儿不好?寿安还一心想着让人家当她的嫂嫂。 宁国公府又不是什么好地方…… 只看看我,常年累月的,我都要不记得我今年多少岁数了。 老爷死了,我活着也跟死了是一样的。” 洪嬷嬷晓得方氏心里苦,寡居的日子难熬,思念的滋味更不好受,旁人劝解再多,也不过是站直了说话不腰疼而已。 从前,二老爷与二太太也是处得极好的,哪怕二老爷经常离京,一走就是半年多,但也没有妨碍夫妻感情。 只是,战场就是如此。 人,说没了,就没了…… 第一百六十二章 枣糕 雨声歇了,脚步声便清晰了。 顾云锦循声望去,就瞧见了神色哀哀的寿安郡主。 蒋慕渊看在眼里,等寿安郡主走到近前,他拍了拍妹妹的肩膀,柔声道:“正好雨停了,你跟顾姑娘一道回船上去,别叫长平她们等久了。我之前吩咐过,船上给你备了些慈心宫的枣糕,有尝到吗?” 寿安郡主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 枣糕并不稀罕,但寿安最最喜欢的,是慈心宫小厨房里做的枣糕。 明明与御膳房用的是同一种方子,甚至因为不让皇太后吃得太甜而减少了糖的用量,但滋味就是与众不同,格外清香爽口。 因着是小厨房里做的,若没有皇太后的吩咐,平素是吃不着的。 “刚刚没瞧见有枣糕,我这就回去看看。”寿安郡主笑了起来,拉着顾云锦要回船上去。 顾云锦与蒋慕渊告别,跟着寿安郡主一道走。 绕过走廊,青石板地砖有些湿滑,两人手牵着手,走得不快。 顾云锦睨了寿安郡主一眼,就看出来她的笑容已经不及刚才欢快了。 这个小姑娘呀…… 蒋慕渊特特哄她的,她心知肚明,也不愿意叫兄长担心,这才笑得那般愉悦。 似是察觉到了顾云锦的目光,寿安郡主重新挂上了笑容,道:“其实我知道的,哥哥肯定交代过,让侍女们等我从白云观回去之后再上枣糕,他就是拿那点心逗我开心的。” 寿安见过方氏之后,情绪肯定低落。 这种郁郁,言语不好哄,能有吃食让她稍稍打起些精神来,一定就会用在刀刃上。 寿安加快了脚步,嘴上却不错过任何一个夸赞蒋慕渊的机会,道:“哥哥就是这么细心。” 顾云锦跟着笑了,她岂会不知道蒋慕渊心细? “是啊,小公爷很细心的。”顾云锦应道。 寿安眉梢一扬,她听见顾姐姐夸哥哥了,不枉费她三番几次说哥哥好话。 这可比枣糕还让她雀跃,心情霎时间愉快许多。 两人回到船上,长平县主等人都看了过来。 长平猜测寿安的情绪会有些低落,与傅敏芝她们商议着要怎么逗寿安高兴,不想见寿安笑盈盈地回来,愣怔之后,见她的笑容真心实意的,不由也都松了一口气。 侍女摆上了枣糕。 长平县主格外捧场,道:“慈心宫小厨房的?今儿个可真是沾光了。” 寿安郡主抿唇笑,取了一块递给顾云锦:“姐姐尝尝。” 顾云锦接过来咬了一口,入口顺滑凉爽,丝毫不粘牙,淡淡的枣子香气漫在口齿之间,是枣子特有的甜味。 在夏日里,这样的点心实在叫人欢喜。 长平县主道:“你们刚才不在,错过了好景致呢。下大雨时的院子都看过不少了,雨中的平湖却不常见。整个水面都拢在雾气之中,雨水砸下来,当真是大珠小珠落玉盘。” 程四娘附和:“可惜这一片水没有养莲花,若是在对岸那一片,雨中荷塘,越发好看了。” 你一言我一语的,说的都是欢欣事,寿安心中的那些阴霾全散了。 游船回程时绕了湖心岛的另一侧,慢悠悠地荡回了岸边。 寿安郡主把顾云锦送回了珍珠巷,与她挥了挥手:“等天气凉爽些,中秋前后吧,姐姐到国公府找我玩?” 顾云锦自然是笑着应了,进了院门,贾妇人就笑嘻嘻把一个精致食盒递给了念夏。 念夏心里透亮。 在白云观里,顾云锦之前在想事情,念夏就离得有些远,等蒋慕渊过来了,她就越发不好上前去了。 大雨磅礴,那两人说了些什么,念夏一个字都听不到。 不过,京中会记着给她们姑娘送食盒的,也就是小公爷、郡主和县主了。 今日郡主和县主都可以当面给东西,余下的就是小公爷了。 顾云锦回屋里简单收拾了一番,就去了徐氏那儿。 吴氏和徐氏正一道说话,见她回来,笑着问道:“游船可还高兴?” 顾云锦只挑趣事说,寿安郡主父母的话题,她一个字都不讲的,说了,只会让徐氏和吴氏难过又担忧。 因为,她的父亲也不在了,她的哥哥还在战场之上。 趣事逗得吴氏和徐氏笑容满面。 顾云锦打开食盒,上层堆了各式糖果,市面上买不着的就是皇太后那儿顺来的贡品了,下层摆了一叠枣糕。 前回郡主给的那一把糖,顾云锦给吴氏和徐氏尝过,因而吴氏认得这种。 她笑着道:“郡主不仅请你吃喝,还让你捎回来了?你们感情是真的好。” 晓得吴氏是误会了,不过这事儿不好解释,顾云锦也就不说,只是催着她们尝尝:“慈心宫小厨房做的,我尝过,很好吃的。” 徐氏抿了一口,道:“托郡主的福,我如今也是尝过皇太后御膳的人了。” “太太还尝了皇太后的贡品呢,这可是大福气了。”沈嬷嬷打趣道。 屋子里笑声不断。 慈心宫里,皇太后却板着脸,沉沉看着小王爷。 小王爷摸了摸鼻尖,趁着宫女、嬷嬷们都不注意,暗悄悄把袖子里的荷包塞给了皇太后。 入手沉甸甸的,好多糖呢。 皇太后眼中微微一喜,动作又快又轻地就藏了起来:“也就你知道来叫哀家高兴高兴。” “您别诓我了,又不止我一人在逗您高兴,”小王爷哭笑不得,压低了声音,关照道,“千万不许多吃,一日就一颗,我们说好了。” “哀家的身体,自个儿有数,”皇太后撇了撇嘴,“你是不知道,今儿个上午,阿渊又从我这儿讨了一大把糖走,还要吃枣糕,哎!哀家要不是知道拿去是哄寿安的,才不给他呢!” 小公爷大笑:“您跟我告状也没用,我又打不过他。” “呸!”皇太后瞪着眼睛道,“打他做什么?他整日里做正事,哪像你,不务正业!” 小公爷打起了哈哈。 说到正事,皇太后的脸色微微一沉,叹道:“燕清真人还没有下落呢,哀家这心啊,急都急死了,总有一种不好的预感,这几天睡得都不踏实。” 第一百六十三章 快马加鞭 小王爷闻言,不由正色许多,关切道:“请乌大人来给皇祖母瞧瞧?” 皇太后摆了摆手,道:“这有什么好看的?哀家这就是心病!哪天找到燕清真人了,真人进京来了,哀家就踏实了!” 可满天下的,又要去哪里找一个人呢? 陪着皇太后用了晚膳,小王爷才起身离开。 嬷嬷一路送出来,许是怕小王爷担心,道:“可能是近些天太热了,皇太后不耐暑气,夜里这才睡不好。 只是年纪大了,乌太医不让摆太多冰盆。 等出了夏,大抵能好上许多。” 小王爷颔首。 不过,皇太后这些时日是注定睡不踏实了。 五日之后,驿站快马加鞭,八百里加急地往京里送消息。 驿官从南城门进京,绝尘往宫门而去,沿途百姓纷纷避让,而后交头接耳的,猜测着到底出了什么状况。 有人猜道:“许是寻着真人了?” “寻到真人能这么匆忙?”有人不认同,“马快得差点都撞到人了。要我说,可能是军情。” “又要打仗了?” “哪年不打仗?现在北面还打着呢!” “难道是打输了?” 猜测颇多,又提及那几次凶兆,一时间说什么的都有,但百姓的情绪还算稳定,毕竟,不是在京城脚下,打仗也好破城也罢,还轮不到他们头上。 蒋慕渊急匆匆地赶到了御书房。 大案后头,圣上脸色铁青看着快报,见他来了,便把快报拍在案上:“你看看吧。” 蒋慕渊拿起来看了,上头写的不是军情,而是水灾。 两湖地区发大水了,快报送出的时候还未决堤,但依当地官员所见,离决堤不远了。 工部、户部的官员都赶来了。 户部右侍郎廖大人一头大汗,连连擦拭。 北一、北二胡同重建之时,他曾跟小公爷提及过,担心今年两湖可能会发大水,也要担心外敌,一旦出事,这些都是要嗷嗷伸手讨银子的。 当时,小公爷拍板先挪了。 哪知道他这个乌鸦嘴哦,真的说中了。 国库就这么点银子,赈灾实在不够用啊。 “众卿都说说,这事儿怎么办?”圣上沉声道,“两湖沿岸,六年前才修过的河堤,现在跟朕说,要决堤了?六年前拨下去的银子,他们是换成豆腐去垒的河堤吗? 当时工部是谁去督工的?哪个?给朕站出来?” 工部尚书刘大人汗涔涔,叹道:“六年前,是时任右侍郎的曹峰去督工的。” 曹峰? 圣上很快想起来了。 曹峰亲自去的,在那儿待了四个月,却不想染了疾,死在了回京路上。 那之后,徐砚升任了右侍郎。 曹峰死了,圣上这会儿无论是问话还是训斥,都没有目标,只能拍着桌子道:“人死了,朕的银子都不知道用去哪儿了?这次别给银子了,直接送豆腐去就行了!” 这当然是气话,众人听着,谁也不会往心里去。 圣上气归气,还是仔仔细细问起了眼下户部能拨出来的银子。 户部几位官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各个苦哈哈的,最后只能硬着头皮道:“实在不多了。” 眼瞅着圣上又要发火,蒋慕渊先开了口,道:“你们不是还给养心宫留了一点吗?都挪出来!” 一提养心宫,圣上蹭得站了起来:“你还盯着那些?都给你挪的就剩搭架子的银子了,还不够?” 蒋慕渊面色如常,仿佛全然没有感受到圣上的怒意:“光把架子搭起来,又有什么用处?没屋顶没墙壁没雕像,空拉拉的,您怎么给贵妃娘娘?” “你!”圣上气得眼珠子都要突出来了,“你这臭崽子,存心气死朕!” 当着众位大臣的面,蒋慕渊也不能真叫圣上下不了台子,他上前几步,低声与圣上道:“舅舅,要送就送个好点的呀。 国库眼下是没有银子,但等过了年,赋税收上来,还是能有不少的。 到那时候,燕清真人大抵也寻到了,让他给您找个风水宝地,重新修一座养心宫,您建得考究华美,再送给贵妃娘娘,岂不是更好? 再者,真人选的地方,皇太后那儿,您也有交代了。” 这话说得颇有些道理,圣上面色稍霁,顺着台阶下了,清了清嗓子,道:“那依你所言,现在怎么安排好?” 蒋慕渊垂下眸子,道:“先赈灾,救助百姓,防着疫病,等水情过去了,再查堤防,六年前若有偷工减料的,该抓的抓,该杀的杀。” 圣上睨了蒋慕渊一眼,来回思索了一番,理顺了思绪,便一样样布置下去。 蒋慕渊退到一旁,不再出声了。 哪怕刚才只是短短一瞬,他也在圣上的眼中察觉到了一丝寒意,让他脖颈发冷。 “还是要让人去那儿看看,刘爱卿,你们工部自己商量,谁去?”圣上让工部自己琢磨去,转头又与蒋慕渊道,“朕不放心,若真决堤了,阿渊你也去一趟,免得他们稀里糊涂的,又像养心宫似的,给朕用些蛀了的木头!” 工部一个个抬不起头来。 刘尚书最后拍了板:“圣上,不如让徐侍郎去吧?他从前就跟着曹峰学过不少水利上的东西,修提防、疏河道,他最有经验和心得。” 圣上点头:“就他吧,再给他拨几个人手,多学学,也多见识。这水道啊,自古就是难事!” 事情暂时说明白了,一行人都退出了御书房。 蒋慕渊多留了一会儿,听圣上有的没的说了几句,也就告退了。 他走到宫门口,就见户部几位官员搓着手在等他,一见他来了,赶忙都迎了上来。 “小公爷,”廖大人擦了擦汗,道,“就算把养心宫余下的都挪过来,还是捉襟见肘的,军资那儿,是真的不敢动。” 蒋慕渊知道他们为难,道:“把之后几个月宫里设宴的,给虞贵妃庆生的,皇太后做寿的银子都挪了。” 廖大人一听这话,双脚直打颤。 “怕什么?”蒋慕渊睨了他一眼,“皇太后那儿有我,她老人家都不做寿,贵妃娘娘还能庆生了?只管挪,出事了我顶着。” 工部几位大人交换了眼神,最后沉沉点了点头。 第一百六十四章 顾虑 侍郎府中,这几日总算有些拨开云雾见青天的意思了。 前几个月,府里接连出些事情,主子们都阴沉着一张脸,底下人做事自然格外谨慎,就怕一个不留心,又招惹了主子厌烦。 自从礼部纪尚书亲自登门之后,这口气总算能慢慢松一些了。 虽说纪尚书过来,不是徐砚要重新回衙门了,但大姑娘的亲事能定下,还能定得这般好,谁能不高兴呢? 做下人的,主子长脸,他们才有脸嘞。 魏氏接连往清雨堂跑,她从前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进来走动得极其勤快。 女儿的婚事有着落了,两家往来的规矩,魏氏商贾出身,从来没有操办过这种的,少不得要交托杨氏,不过她自己也不闲着,跟在杨氏后头,仔细听、仔细学,不懂的就记下,回去思量两天,还是琢磨不过来的,再来问杨氏。 魏氏通透,女儿嫁了,她还有一个儿子的,总不能不长进,事事都麻烦杨氏吧? 有儿子,那往后还会有孙子孙女呢。 这些年府里就没有操办过红事,魏氏从前想学都无处学去,眼下这样的好机会,她决计不放过。 杨氏对指点魏氏没有多少兴趣,但也乐得有人分担,况且魏氏亲自掌眼了,往后也不用来找她说这里不合心意、那里缺了点什么,就随意教了几句,余下的让邵嬷嬷去跟着。 纪家那儿也是急切,恨不得早早把婚约定下来,倒像是徐令意会跑了似的。 杨氏心里犯嘀咕,但这话不好跟魏氏讲,便与徐砚说了几句。 徐砚看了杨氏一眼,有些话盘旋在心里,还是没跟她说。 那日纪尚书过来,闭起门来,对方把话说得很明白,是纪致诚见过徐令意的字,极其喜欢,又偶尔见过徐令意一面,很是欢喜,便禀了长辈父母。 当然,纪尚书不会把纪致诚几次追着徐令意跑的事儿说出来,他还要这张老脸的。 徐砚对那一桩也不知情,魏氏和徐令意瞒得紧紧的。 纪家如此诚心,依徐砚所见,就是纪致诚的心意了。 徐砚是官场男子,见过左拥右抱、风流得哪个也没搁在心上的,但也见过一心一意、认准了就认准了的。 远不说,他弟弟徐驰不就是那么一个人嘛! 因而,徐砚并不质疑纪致诚的赤诚之心,反倒还觉得这份赤诚很叫人动容。 只是,出了书房,在与家中众人沟通时,徐砚说的是“纪尚书喜欢徐令意的字,纪家长辈想要结这门亲”。 徐砚是在顾忌徐令意的名声。 这数个月,徐家因着名声吃了多少亏了,徐砚宁可谨慎些,也要周全了这婚事。 他一来担心徐令婕那张快嘴,二来担心闵老太太气坏了什么话都说,三来也是怕再出个管不住嘴的丫鬟婆子,往外胡乱说去,万一还是个石瑛一样的,那真的追悔莫及。 只是徐砚也没想到,因为他的谨慎,让杨氏反倒是想岔了。 什么纪致诚品行不端,纪家想赶紧找个人看着他;什么纪家有人重病,想拿婚事冲喜…… 但凡是坏事,杨氏已然转了一圈。 杨氏也怕,官场上要靠姻亲相互扶持,她也希望徐令意嫁得好,傻子才盼着徐令意倒霉呢! “谁家没有一个事儿呢,真是有心结亲,把状况摊在台面上好好讲讲,有商有量的才是,”杨氏缓缓道,“但要真瞒着我们家,往后闹起来可就不好看了,再叫别人说我们‘卖’姑娘,那真是剐心剐肺了。” 徐砚笑了笑,解释道:“我听说纪尚书要请傅太师保媒,纪家这是给足了我们脸面了,他们想算计我们,难道还能算计傅太师?他纪家不要脸了?” 傅太师的名号一搬出来,杨氏心里的那些疑问顿时散得七七八八了。 保媒保媒,是拿媒人的体面去作保的。 纪家断不能坑了傅太师,否则徐家一闹,傅太师能坐得住?傅家掺合进来了,纪家能有好果子? 在官场上,傅太师是三公之首,说话极有份量。 在人情上,傅太师的孙儿要娶顾云思,傅、顾、徐三家为姻亲,不管以前走动不走动,以后亲近不亲近,亲戚关系都是在这里的,纪家要是坑了傅太师,让傅太师在亲戚之间难做人,他们纪家那就是真昏头了。 杨氏颔首,道:“既然能请得傅太师,那我就不担心了,老爷只管放心,一定让令意风风光光嫁出去。” 徐砚见杨氏在这件事情上拎得清,便顺着夸赞了两句。 夫妻两人近来极少有这般和气体贴的时候,邵嬷嬷早带着人避出去,嘱咐画梅好生守着,自个儿要回房休息去了。 还没走出两步,门房上使了个婆子来报信。 邵嬷嬷原想拦下,见那婆子满脸喜气,不由关心起来:“是什么要紧事?若是不急的,晚些再说。” 婆子忙道:“工部里来人请老爷赶紧去衙门里议事,催得很急,听那意思,咱们老爷要复职了。” “哎呦!”邵嬷嬷哪里敢耽搁,赶紧重新进了屋里,仔细禀了。 杨氏叫邵嬷嬷打搅了与徐砚说话,本是一脸不高兴,一听消息立刻就雨过天晴,招呼着人手去把徐砚的官服拿出来,亲自伺候了丈夫更衣。 徐砚收拾好了,急匆匆出门了。 他问了来请他的小吏,但对方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只晓得今日八百里加急的文书送进了御书房,老爷们也被召了去,等回来了之后就要寻徐侍郎了。 徐砚赶到了工部衙门,与几位下官打了声招呼,便去议事厅寻刘尚书。 推门进去,议事桌周围坐满了人,且各个面色沉重,徐砚的心不由咯噔了一声。 稳住心神,他给刘尚书与左侍郎闻大人行了礼,又听底下官员起身向他问安,而后便依着刘尚书的意思,坐下了。 “徐侍郎从前跟着曹峰曹大人好些年吧?”左侍郎看了他一眼,道。 虽不知此刻提及已故的曹峰是为何事,徐砚还是点头道:“自进了工部,在任都水清吏司郎中那几年,受了曹大人不少指点。” 第一百六十五章 听听就算了 “是了,你对水利一事有些见识,”刘尚书叹道,“两湖发大水了,恐怕会决堤,圣上想要咱们督前线,已经定下由你去了,你回头再点几个人,早些出发,这一路怕是也不好走。” 徐砚闻言大惊,惊得并非是要去两湖督工,而是发大水了。 “决堤?”徐砚拧眉,难以置信地摇了摇头,“六年前才重修的堤坝,怎么说决堤就决堤呢?” 六年前,国库还未如此吃紧,虽不至于到能大手大脚花银子的地步,但也不是捉襟见肘,想一分掰成两分花的。 他当时在都水司,两湖沿岸堤坝修筑的公事,稽核、估销,他都过目了的,那些银子拿出去,怎么也不至于建成这幅模样! 哪怕底下做事有中饱私囊的情况,但总不能大半都落不到实处吧? 再说了,曹大人亲自去督工的,徐砚与曹峰相识、相处多年,很清楚这个上峰的性格。 曹峰知道“水至清则无鱼”,他不会让做事的人半分都捞不着,但也绝不是那种目无王法、啃食民脂民膏的奸臣,有他看着,不可能让地方官员胡来。 刘尚书知道徐砚在想什么,因着这些疑问同样是他心中所思。 “到底是工程出了差池,还是今年的大水太汹涌,我们的江防跟不上,现在都不好说,一定要去瞧过才能知道,”刘尚书道,“这一趟要靠你了。” 御书房里都说好了事情,徐砚不会傻乎乎的推托,自然是满口应下。 一屋子官员比着两湖地区的地图,照着今日急报上说的情况,各抒己见,商议了许久。 徐砚一一记在脑海中,等散席时,又让主簿抄些了一份给他,带回去再琢磨琢磨。 刘尚书一直在留心徐砚的举动,见他面上没有丝毫排斥,反倒是十分积极,不由默默颔首:果然还是年轻人有冲劲。 徐砚过了而立之年了,与少年人相比,那肯定不年轻,但在尚书、侍郎等一众老大哥跟前,那肯定还是个年纪小的。 刘尚书留了徐砚说话:“这事儿,也不是事前不与你商量,今日御书房里,圣上催的急,便提了你。 我也晓得这活不好做,我这把年纪吃不消,闻大人跟我半斤八两,再往下,官职不够、见识不足,也就你合适了。 我迟早要退的,老骨头不晓得还能坚持多少年,闻大人与我前后脚,等我和他走了,就剩下你了。 你能累点功绩,我这把椅子许是就让你够上了,哪怕够不上,再调来个老尚书,你有功绩在,他也不好为难你。 你再熬个十年八年的,总归不会比我差了。” 这几句话算是掏心窝了。 徐砚心里门清,这些道理他自个儿也想得明白,他自幼读书、考官,虽说是仗着岳家才走得顺风顺水,但心中一样有他的抱负。 若是个没有野心的,就算岳家在前头拖着、屁股后面踹着,一样走不远的。 他能有今日,是他一心往上爬的结果。 徐砚考中后,做过编修,只是那活要累功太难了,熬也不一定能熬出头,这才想法子调来了工部,从主事做起,任员外郎、郎中,现在成了侍郎。 但工部累功,说快也不快,比有些好地方的官员差远了。 去两湖治水,看着是烫手山芋,又辛苦又操劳,但却是个好机会,于己于民,徐砚都不会错过。 至于刘尚书,前阵子与他还不是这般客气的,甚至在侍郎府因流言所困时,摆出过疏离态度,眼下如此,大抵是听说了徐、纪两家结亲之事。 人就是这般现实。 徐砚摸爬滚打多年,知道别怪他人,自己硬实了,就不怕了。 为了徐家,为了几个孩子,他也要把官路走踏实些。 徐砚拱手与刘尚书慷慨激昂说了一番为朝廷分忧、为百姓求福的高帽子,听得刘尚书极其满意,他便起身回府了。 侍郎府里,一听说徐砚要去两湖赈灾,一下子闹开了锅。 闵老太太急得直掉眼泪,水火无情,决堤的大水,那是要命的!不说洪水,还有后头的疫病,不是疫病,还水土不服呢!没瞧见曹峰都死在路上没回到京城吗? 可惜闵老太太说什么都不顶用,杨氏分得清利弊,哪怕晓得有风险,还是张罗着给徐砚准备行李盘缠,又让娘家帮着牵了线,寻了一位早年为官、对两湖水利颇有见识心得的老大人的名帖,写了引荐信,让徐砚沿途经过时去拜访一番。 徐砚拿着信,叹道:“还是夫人晓得轻重。” 杨氏嘴上柔柔的,背过身去却翻了个白眼,拿她跟闵老太太比?老太太能知道什么东西! 这厢徐砚准备远行,工部里要随行的官员,他也点好了,临行前,还是去御书房听了一番训诫。 圣上自是少不得说些勉励的话,又关心了一番当地百姓,正说着,小内侍急匆匆跑进来,跪着呈上了新送到的急报。 徐砚的眼皮子跳了跳。 圣上看了急报,重重喘了一口气,拍着桌子道:“去叫阿渊来,赶紧去叫。” 内侍匆忙就去了。 徐砚估摸着情况,等蒋慕渊来了,他才坐实了心中所想。 两湖沿岸决堤了,还不止一处。 决堤太凶,沿岸三座大城,底下无数村镇,成了一片泽国。 蒋慕渊看着快报,手指用力,指甲盖都泛白了。 他很清楚底下州县府是怎么做事的,不可能所有的城池都安排了百姓撤离,时间不够、人手不足、甚至有一些还存了侥幸,别说是官员了,百姓也是一样心存侥幸的。 决堤,多少人命啊! 圣上亦是一脸阴郁,他坐在龙椅上,又怎么会不盼着风调雨顺? “阿渊,”圣上道,“照那天说的,你也收拾收拾,赶去两湖看看,底下阳奉阴违的事情多了,徐爱卿一人也不一定能全压住,有你在,总好一些。是了,哪个不听话,胡乱做事的,你罢官也行,砍了也行,你看着来。对了,走之前去看看母后,她念着你呢。” 蒋慕渊敛眉,拱手应了。 等出了御书房,应付走了徐砚,蒋慕渊往慈心宫去。 离御书房远了,他的眼中才浮了一丝讥讽。 罢官也行?砍了也行? 这种话,听听就算了。 第一百六十六章 讨一句话 慈心宫里,皇太后靠着引枕,半躺半坐在罗汉床上。 小宫女拿着美人捶轻轻柔柔替她捶着脚。 向嬷嬷低声劝道:“您便是睡不着,闭目养会儿神也是好的,这几夜都没歇好呢,您的身体……” “养神还能养回来多少?”皇太后苦笑,“你当哀家还是年轻的时候呀!” “知道不年轻了,才更要好好养着。”向嬷嬷不赞同极了。 皇太后撇了撇嘴,趁着向嬷嬷不注意,嘀咕了一声:“知道老了没几年了,还不许吃糖……” 向嬷嬷隐约听见些什么,只是外头传禀说蒋慕渊来了,她听那一头去了,就没留心皇太后到底抱怨了什么。 蒋慕渊进来问了安。 皇太后让宫女将她扶起来,示意蒋慕渊在身边坐下:“特特来看哀家的?” 蒋慕渊笑着答道:“刚从御书房过来。” “就知道!”皇太后埋怨似地看了他一眼,“圣上又要让你做什么了?该不会要你管两湖洪水的事儿吧? 前两天恪儿过来,哀家就跟他说,哀家心里没底,总觉得要出事。 果不其然,发大水了,哎……” 蒋慕渊含笑,没有说话。 皇太后眼皮子一抬,嗔道:“圣上真让你管两湖的事儿?” 蒋慕渊这才收了笑容,正色道:“刚刚送来的急报,两湖沿岸数出决堤,淹了三座城池,无数村镇,灾情紧急。我一会儿回去收拾收拾,明后日就启程去两湖。” “你又去掺合!你一往两湖跑,安阳肯定坐不住,要来哀家跟前哭一场了!”皇太后指着他说了几句,末了叹了口气,道,“罢了罢了,哀家还不晓得你!你就是个闲不住的,不叫你去,你也不安心。 你听哀家一句,去了之后,该怎样就怎样,反正山高皇帝远,等你回来了,圣上要是挑剔你,哀家给你顶着。” 蒋慕渊闻言就笑了,凑到皇太后身边:“就等您这句话呢!赈灾的银子不足,今年宫里的宴席……” “算计到哀家头上来了?”皇太后半恼半笑半无奈,“随你随你!寿辰不摆了,有什么摆头,又不给哀家糖吃。” 蒋慕渊笑得越发灿然,趁着向嬷嬷不注意,与皇太后低声道:“回来给您多捎些。” 有了这句保证,皇太后满意多了,她仔仔细细交代起了这一路远行要注意的地方,最后道:“你也不是头一回出远门了,大小事情都能应付。不过,安阳之前说的也有道理,该给你挑门亲事了,等媳妇过门,你就不会天天把府衙当家了。” 这几句话,蒋慕渊才刚听安阳长公主提过,不由失笑,而后他的视线在向嬷嬷身上转了转。 皇太后会意,朝向嬷嬷点了点头,等嬷嬷领着宫女嬷嬷们都退出去了,她才问道:“说吧,对亲事有看法?” “舅舅给我挑的是卫国公府那姑娘?”蒋慕渊开门见山,“我母亲素来随您跟舅舅,若是您答应了,这事儿就成了。 可外祖母,我不喜欢那姑娘,真抬进门来了,我也天天住府衙去。 您前回跟我说过的,舅舅挑媳妇的眼光不好,听他的绝对不行,您别食言了。” 一番话说得皇太后啼笑皆非,蒋慕渊也只有在说私事时,才会把什么“舅舅”、“外祖母”挂在嘴上。 虽说就一个称呼,但皇太后却听得格外窝心,特别吃这一套。 “浑说!还天天住府衙,信不信你舅舅让绍方德把府衙大门给你锁起来!”皇太后嗔他,“那你说,你喜欢哪家的?京城这么多世家贵女,你倒是挑一个出来让我和安阳琢磨琢磨呀!” 蒋慕渊抿着唇笑了:“是有那么一个,现在不能说,我马上要离京几个月,您和母亲一顿琢磨,把人吓跑了,我哪儿说理去?难道抢亲去吗?” 皇太后被“抢亲”两字弄得几乎笑岔了气,笑过了,又仔细思量了一番。 她的目光落在蒋慕渊身上,只见他半垂着眼,神色温柔极了,他仿佛是想到了那一个姑娘,满心满意都化作了水似的。 只看他这幅模样,皇太后就明白,蒋慕渊不是随便说说诓她的。 明明眼下不能细说,却偏要跟她提起来,其实也不是吊胃口,而是怕他在外头治水,京里突然就给他把大事儿定下了吧。 这是要向她讨一句话了。 皇太后拍了拍蒋慕渊的手,道:“那就回来再让哀家琢磨,只要是个懂事知分寸的,哀家给你做主。不喜欢柳家的,那就不挑她了。” 她其实也怕了实在处不到一起去的两夫妻了。 看看圣上与中宫皇后,这婚事是先皇定的,在圣上还是皇子时就完婚了。 圣上当初也说过不喜欢,先皇只与他道,嫡皇子妃看的是身份、体面,你喜欢最好,不喜欢也无事,你养侧妃妾室通房去。 这话不算有错,历朝历代都这样,皇太后当时坐在中宫位置上,被这句话气得翻了个白眼,却也不至于为此跟先皇闹,毕竟,先皇再有宠幸的嫔妃,也十分顾念中宫的辛苦和威仪。 只是,他们谁也没想到,圣上会这般忽略中宫,独独宠虞贵妃。 倒不是虞贵妃比中宫更会讨圣上的欢心,而是她们两个本来就是性格喜好截然相反的两种人,人有喜恶,处不来就是处不来。 了解过圣上与中宫相处的细节,皇太后也就歇了那缓和的心思了,那就是白费劲! 因而,皇太后自然也不想再强扭西瓜了,蒋慕渊不喜欢柳家的,那就换个喜欢的呗,多大点事儿。 蒋慕渊得了这句承诺,心里也就有底了。 说完了这事儿,御医过来给皇太后请脉。 向嬷嬷引着人进来,蒋慕渊抬眸看去,来人并非是乌太医,而是夏太医,也就是夏易的父亲。 “乌大人昨夜染了风寒,今日就换下官来请平安脉。”夏太医道。 皇太后哈哈大笑:“他肯定贪杯了,要不然大夏天的夜里还能染了风寒?他爱吃酒的毛病改不了,还天天说哀家吃糖!” 第一百六十七章 来不来得及 夏太医闻言,尴尬极了,但还是认认真真给皇太后诊脉,写了脉案。 皇太后的身体都是一些老毛病了,毕竟年纪在这里,不可能无病无痛的。 夏太医关照了几句,便起身告退。 蒋慕渊也退出来,快走了几步,跟上了夏太医:“还有一些事情想请教大人。” 夏太医顿足。 蒋慕渊问起了洪水之后防疫病的事情。 夏太医理了理思绪,把想到的详详细细都说了一番,又道:“太医院也点派了人手,明日与徐侍郎等工部的大人们一道出发,梁院判领队,他经验丰富,应该能帮上小公爷的忙。” 蒋慕渊笑道:“防疫这一块,我心里没底,有梁院判同去,添了不少底气。” 夏太医忙拱手道:“小公爷不要这么说,您这个年纪已经能够独当一面,为圣上排忧解难,真是英雄出少年。下官说句厚颜的话,谁家养儿子,不想养个小公爷这样出众的呢!” “夏大人这就抬举我了,”蒋慕渊笑着道,“府上几位公子,不也是自幼习医,颇有建树吗?我听说大公子如今在善德堂坐诊?” 提及长子,夏太医的眼中,多少也透出些许骄傲来,道:“下官今日是厚脸皮厚到底了,那几个儿子,只要他们能承继这衣钵,能潜心在医道上,能救苦救急于百姓,那总算也没辜负在祖师爷跟前磕的头。” 蒋慕渊颔首,又问:“小公子是跟着乌大人习医吧?” 夏太医微微拧眉,略一思量后,道:“不瞒小公爷,这小儿子是下官眼下最操心的。医者,要考量的不仅仅是医术,懂医理,不等于会看病。就像考官一样,能背得出墨义,能写得好策论的,不一定能当好父母官。” “夏大人是觉得小公子在人情梳理上还……”蒋慕渊道。 话说到了这里,夏太医也不含糊,颔首应了。 蒋慕渊放慢了脚步,前后思索了一番,道:“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我也是走得多了,看得多了,才渐渐能领会一些。 夏大人,小公子跟随乌大人多年,医理上应当已然全备,与其让他留在京中,不如您试试让他遍行天下。 您的熟识里,应该有能为他引路的,结伴行医,多走多看,会有进益。 我再多提一句,如今两湖一带最缺医者,您也可以让他跟着太医院的大人们一道去。” 这一番话,让夏大人怔住了,他岂会不晓得蒋慕渊说得极有道理?他年轻时也曾在外游医,积攒下无数经验,深知这种经历,对人情世故上的益处极多。 可夏易到底是小儿子,他心疼小儿子最多,要不然,也不会铺路替他拜到乌太医名下。 只是数年下来,夏大人渐渐的也察觉到了夏易的长处及短处,他知道必须改变儿子,却一直没有下定决心。 今日与蒋慕渊也是正巧就聊到了这里,对方的话无意让他坚定了许多。 两人一道走出宫廷,听风候在不远处,小跑着过来。 夏大人见此,行了一礼,告辞道:“小公爷的话,让下官茅塞顿开,下官回去好好与小儿说说,他也到了要行天下的时候了。” 听风瞅了眼夏大人的背影,好奇道:“爷,您点拨夏大人什么了呀?” “让夏易跟着太医院的人去两湖。”蒋慕渊随口答着。 听风也就是随便一问,问完了没上心,他更关心蒋慕渊:“爷,圣上怎么说?” “后天出发去两湖,”蒋慕渊道,“你留在京城,寒雷他们跟着去就行了。” 不能随行,听风颇为遗憾,苦着脸跟着走,走了两步,突然眼睛一亮,拍了拍脑袋道:“哎?爷您刚是让夏公子也去两湖?” “怎么?”蒋慕渊睨他。 听风没敢再说,只一双眼睛沽溜沽溜的。 蒋慕渊失笑,以手做拳清了清嗓子,他承认,私心是有的,但同时,也是抱着善意的,对夏易而言,出去多见识一番,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毕竟,他刚刚才在慈心宫里讨个承诺,确保了自身这里的安全,自然也要保证顾云锦那儿不出差池。 小姑娘可人得紧,要是被人说动了,他总不能真去抢亲吧? 可真到那个时候…… 比起将来后悔、思念,还是抢回来的好。 蒋慕渊回了宁国公府,把要出行的事情告诉了蒋仕煜和安阳长公主,果不其然,长公主一脸的不赞同,看在蒋仕煜的份上,才堪堪忍住了。 蒋仕煜把蒋慕渊叫去了书房,他领兵多年,也见多了天灾人祸,他从书架上翻出了一本陈旧笔记,摊开其中一页给蒋慕渊看。 “这一段开始,记的都是水灾后救灾、防疫的心得,你且看看。”蒋仕煜道。 他从前打过一仗,敌军炸开了上游堤坝,一夜之间淹了一整座城池,蒋仕煜带兵去救,虽是打败了敌军,但也被城中凄惨景象所震撼,当真是人间地狱。 蒋慕渊认认真真看了,有些细节处亦与蒋仕煜交谈了一番。 待说完了,蒋仕煜才笑着道:“行了,去看看你母亲,别招她哭。” 蒋慕渊无奈道:“她要哭,我又劝不住,还是父亲您回头再哄哄吧。” “臭小子!”蒋仕煜笑骂了一句,赶他出了书房。 蒋慕渊一回房就见安阳长公主等着他,母子两人好言说了一番,长公主再舍不得再挂心,也不会拖他后腿。 “我一会儿让人给你收拾东西,”长公主嗔道,“心怀百姓心怀百姓,你就不晓得心怀心怀我,什么时候能娶个媳妇回来,让她给你收拾,我才不费这个力气了!你赶紧去洗洗,吃过饭就休息吧,养好了精神才好走。” 蒋慕渊笑着道:“不着急,一会儿还要出去一趟。” “天都黑了,你还要去哪儿?”长公主奇道。 蒋慕渊想了想,眉梢一扬:“看看现在给您去找个儿媳妇还来不来得及。” 几个嬷嬷屏不住笑,长公主指着他,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连连摆手:“去去去,你赶紧去!找不着别回来了!” 蒋慕渊笑着走了,长公主摇着头与嬷嬷们道:“就会耍嘴皮子,我看他哪里找去!” 夜色沉沉的,巷口远远有更夫打更的声音,蒋慕渊站在一处院墙下,左右看了看,确定无人,轻巧一跃,进了小院,轻轻敲了敲东跨院的门。 第一百六十八章 两种情绪 顾云锦的面前摊着一册话本,桌上油灯光亮正好,夜里看书不至于伤眼睛但也不刺目。 可她重新拿起来时,却有些忘了刚才看到哪儿了。 今夜,她回房之后就在看这话本,京中书局这个月刚出的,接续这上一个月的故事,她之前还与寿安郡主讨论过一番,凑在一起猜测下面的进展,因而今日书局一开卖,她就让人买回来了。 顾云锦自是看得津津有味的,有些有意思的地方,她还读给念夏和抚冬听,主仆三人笑作一团。 她本以为,今晚稍稍熬一熬,这书就看完了,明日正好写信给寿安,说一说感想,哪知道才读了三分之一,贾妇人又来找抚冬打马吊了。 看着抚冬被贾妇人半拉着走了,顾云锦愣了会儿,才放下话本让念夏替她更衣梳妆。 念夏手脚麻利,嘴上道:“不晓得是听风过来,还是小公爷……” “许是听风吧,”顾云锦答道,“城里不都在传两湖的洪水吗?小公爷近来肯定又忙得脱不开身了。” 念夏觉得有理,替顾云锦挽了长发,而后犹豫着问了声:“那您还抹胭脂吗?” 顾云锦对镜看了看。 她皮肤白,虽说是一白遮三丑,但她这会儿的气色看起来不算好。 前几天贪图凉快,屋里多摆了盆冰不说,还饮了好些凉茶,吃了冰碗,按说以她如今的身体是不碍事的,哪知道突然就…… 她来了初潮。 顾云锦从十年后过来的,对每月这几天的烦心事情已经习以为常。 且因时日久了,她压根也不记得自个儿前世初潮是什么时候,便未上过心,这小一旬的根本没有管住过嘴。 结果,不至于痛得起不了身,但面色却是极其不好。 顾云锦适应得挺好的,反倒是徐氏和吴氏揪心得不得了,以为她什么都不懂,第一次就会吓着了,仔仔细细交代了小日子里要注意的事儿,又把她的冰碗凉茶全收了。 今日其实已经舒服多了,就是脸上不红润,夜里看起来越发泛白。 顾云锦道:“还是抹上吧,听风眼睛尖着了,没得让人担心。” 这会儿抹胭脂,等下又要重新洗脸,可比起让人担心,顾云锦宁可自个儿麻烦些。 蒋慕渊心思也细,若从听风那儿听说了,回头来问她一句,这种事,顾云锦脸皮再厚都不可能跟一个公子哥去说明白的。 哪怕,蒋慕渊是关心她。 收拾妥当了,念夏去了中屋,等着给来人开门。 顾云锦坐回桌边,重新捧起她的话本,却寻不到之前看到哪儿了,来回翻了翻,依旧觉得前情模模糊糊的。 她听见了敲门声传来,也听见了开门的声音,而后,却是念夏的问安声。 “小公爷”三个字,清清楚楚的。 本以为蒋慕渊没有工夫过来的,没想到他…… 顾云锦一面想,一面放下话本迎出去,刚绕过落地罩,迎面就瞧见了蒋慕渊。 蒋慕渊微微抿着唇角,眼中有淡淡笑意,他一瞬不瞬地看着顾云锦。 看得出来,她重新梳妆了,胭脂都是新抹的,一双晶亮眼睛望着她,几分迟疑、几分惊喜。 疑他亲自来,喜他亲自来。 两种情绪明明白白的,看的蒋慕渊的心都软了。 他想,听风前回还真没诓她,顾云锦晓得他来,的确是好好梳妆了的,胭脂鲜艳,映得人跟朵桃花似的。 她就这么听着他的敲门声迎出来,简简单单的举止,却叫人心里暖洋洋的。 暖了之后,却又迅速低落了些。 前回她见到的是听风,这份惊喜又化作了什么呢?是如听风说的那样,很失望吧…… 这些念头盘旋了一番,蒋慕渊才稳住心神,往次间里走,等落座,示意她也坐下,本是想开门见山,但对上小姑娘欢欢喜喜的笑容,正事儿就说不出口了。 蒋慕渊看到了桌上倒覆着的话本,没话找话一样问道:“在看这个?” “是,”顾云锦笑着道,“郡主也喜欢这个故事。” “讲什么的?”蒋慕渊问。 顾云锦的视线落在了话本封面上,她想,这亏得是个鬼怪志异。 讲的是两个书生在阳间几次落榜,正欲重新再战,哪知道遇了人祸,各自赴了黄泉。 两人在黄泉路上结识,还因巧合舌战群鬼,在阳间未得功名,却在底下名声显赫了。 这故事还未出完,叫城中好些人都吊着胃口。 顾云锦一边跟蒋慕渊讲,一边默默想,还是鬼怪志异好,若是个痴男怨女的,她跟寿安说道还算寻常,跟蒋慕渊说起来,总觉得怪怪的。 蒋慕渊认认真真听顾云锦讲,他也不打岔,只时不时抿口茶,借着茶具遮挡,定定看她一会儿。 屋外些许虫鸣,在顾云锦轻轻柔柔说故事的声音里,不叫人心生烦躁,反而添了几分气氛,仿佛这志异故事里,就该有这样的动静。 心神平缓,蒋慕渊的五感也敏锐了许多。 他闻到了甜甜的胭脂香,也在其中辨出了血的味道。 他常年习武,又上过战场,对鲜血的气息很是熟悉,蒋慕渊先是微怔,以为顾云锦受伤了,再一想,自个儿就明白过来了。 这叫他的脸发烫,跟烧了一样,却又暗暗庆幸,亏得他想转得快,没有一张嘴就问出去。 等说完了故事,顾云锦抬眸问他:“都传两湖洪灾,我想你很是忙碌,原以为是听风来呢。” 她先提了,蒋慕渊便只好把来意说了:“今日的快报,两湖决堤了,我圣旨出发去查看灾情,防病防疫,可能要一段时间才会回京来。” 一听这话,顾云锦不禁愣住了,她这时候才反应过来,蒋慕渊这次夜访,不是来提醒她什么关照她什么,而是来与她道别的。 一时之间,她也没弄明白自己是个什么心情,只是不由自主一遍遍去回忆,前世这一场洪水到底造成了多大的影响,可她彼时并不关心这些,京城离两湖隔了半片河山,她根本想不起来。 第一百六十九章 等我回来 卡个全勤卡个全勤卡个全勤,半小时左右替换吧。别打我。 -------- 顾云锦的面前摊着一册话本,桌上油灯光亮正好,夜里看书不至于伤眼睛但也不刺目。 可她重新拿起来时,却有些忘了刚才看到哪儿了。 今夜,她回房之后就在看这话本,京中书局这个月刚出的,接续这上一个月的故事,她之前还与寿安郡主讨论过一番,凑在一起猜测下面的进展,因而今日书局一开卖,她就让人买回来了。 顾云锦自是看得津津有味的,有些有意思的地方,她还读给念夏和抚冬听,主仆三人笑作一团。 她本以为,今晚稍稍熬一熬,这书就看完了,明日正好写信给寿安,说一说感想,哪知道才读了三分之一,贾妇人又来找抚冬打马吊了。 看着抚冬被贾妇人半拉着走了,顾云锦愣了会儿,才放下话本让念夏替她更衣梳妆。 念夏手脚麻利,嘴上道:“不晓得是听风过来,还是小公爷……” “许是听风吧,”顾云锦答道,“城里不都在传两湖的洪水吗?小公爷近来肯定又忙得脱不开身了。” 念夏觉得有理,替顾云锦挽了长发,而后犹豫着问了声:“那您还抹胭脂吗?” 顾云锦对镜看了看。 她皮肤白,虽说是一白遮三丑,但她这会儿的气色看起来不算好。 前几天贪图凉快,屋里多摆了盆冰不说,还饮了好些凉茶,吃了冰碗,按说以她如今的身体是不碍事的,哪知道突然就…… 她来了初潮。 顾云锦从十年后过来的,对每月这几天的烦心事情已经习以为常。 且因时日久了,她压根也不记得自个儿前世初潮是什么时候,便未上过心,这小一旬的根本没有管住过嘴。 结果,不至于痛得起不了身,但面色却是极其不好。 顾云锦适应得挺好的,反倒是徐氏和吴氏揪心得不得了,以为她什么都不懂,第一次就会吓着了,仔仔细细交代了小日子里要注意的事儿,又把她的冰碗凉茶全收了。 今日其实已经舒服多了,就是脸上不红润,夜里看起来越发泛白。 顾云锦道:“还是抹上吧,听风眼睛尖着了,没得让人担心。” 这会儿抹胭脂,等下又要重新洗脸,可比起让人担心,顾云锦宁可自个儿麻烦些。 蒋慕渊心思也细,若从听风那儿听说了,回头来问她一句,这种事,顾云锦脸皮再厚都不可能跟一个公子哥去说明白的。 哪怕,蒋慕渊是关心她。 收拾妥当了,念夏去了中屋,等着给来人开门。 顾云锦坐回桌边,重新捧起她的话本,却寻不到之前看到哪儿了,来回翻了翻,依旧觉得前情模模糊糊的。 她听见了敲门声传来,也听见了开门的声音,而后,却是念夏的问安声。 “小公爷”三个字,清清楚楚的。 本以为蒋慕渊没有工夫过来的,没想到他…… 顾云锦一面想,一面放下话本迎出去,刚绕过落地罩,迎面就瞧见了蒋慕渊。 蒋慕渊微微抿着唇角,眼中有淡淡笑意,他一瞬不瞬地看着顾云锦。 看得出来,她重新梳妆了,胭脂都是新抹的,一双晶亮眼睛望着她,几分迟疑、几分惊喜。 疑他亲自来,喜他亲自来。 两种情绪明明白白的,看的蒋慕渊的心都软了。 他想,听风前回还真没诓她,顾云锦晓得他来,的确是好好梳妆了的,胭脂鲜艳,映得人跟朵桃花似的。 她就这么听着他的敲门声迎出来,简简单单的举止,却叫人心里暖洋洋的。 暖了之后,却又迅速低落了些。 前回她见到的是听风,这份惊喜又化作了什么呢?是如听风说的那样,很失望吧…… 这些念头盘旋了一番,蒋慕渊才稳住心神,往次间里走,等落座,示意她也坐下,本是想开门见山,但对上小姑娘欢欢喜喜的笑容,正事儿就说不出口了。 蒋慕渊看到了桌上倒覆着的话本,没话找话一样问道:“在看这个?” “是,”顾云锦笑着道,“郡主也喜欢这个故事。” “讲什么的?”蒋慕渊问。 顾云锦的视线落在了话本封面上,她想,这亏得是个鬼怪志异。 讲的是两个书生在阳间几次落榜,正欲重新再战,哪知道遇了人祸,各自赴了黄泉。 两人在黄泉路上结识,还因巧合舌战群鬼,在阳间未得功名,却在底下名声显赫了。 这故事还未出完,叫城中好些人都吊着胃口。 顾云锦一边跟蒋慕渊讲,一边默默想,还是鬼怪志异好,若是个痴男怨女的,她跟寿安说道还算寻常,跟蒋慕渊说起来,总觉得怪怪的。 蒋慕渊认认真真听顾云锦讲,他也不打岔,只时不时抿口茶,借着茶具遮挡,定定看她一会儿。 屋外些许虫鸣,在顾云锦轻轻柔柔说故事的声音里,不叫人心生烦躁,反而添了几分气氛,仿佛这志异故事里,就该有这样的动静。 心神平缓,蒋慕渊的五感也敏锐了许多。 他闻到了甜甜的胭脂香,也在其中辨出了血的味道。 他常年习武,又上过战场,对鲜血的气息很是熟悉,蒋慕渊先是微怔,以为顾云锦受伤了,再一想,自个儿就明白过来了。 这叫他的脸发烫,跟烧了一样,却又暗暗庆幸,亏得他想转得快,没有一张嘴就问出去。 等说完了故事,顾云锦抬眸问他:“都传两湖洪灾,我想你很是忙碌,原以为是听风来呢。” 她先提了,蒋慕渊便只好把来意说了:“今日的快报,两湖决堤了,我圣旨出发去查看灾情,防病防疫,可能要一段时间才会回京来。” 一听这话,顾云锦不禁愣住了,她这时候才反应过来,蒋慕渊这次夜访,不是来提醒她什么关照她什么,而是来与她道别的。 一时之间,她也没弄明白自己是个什么心情,只是不由自主一遍遍去回忆,前世这一场洪水到底造成了多大的影响,可她彼时并不关心这些,京城离两湖隔了半片河山,她根本想不起来。 第一百七十章 宅子 马车驶出珍珠巷,往不远的西林胡同去。 贾妇人坐在车上,简单与吴氏和顾云锦介绍:“中人说那宅子极好,咱们先去看看,要是不满意,你们只管说,不用客气的,咱们再挑。” 吴氏应了,顾云锦撩起帘子看了眼外头街景,弯着眼睛笑了笑。 前夜蒋慕渊与她说得明明白白的,那宅子是听风挑出来的,她琢磨着那宅子不会差。 要是不合适的,听风都不会让贾妇人带她们过去看。 街上热闹,有牵着马儿经过的公子,顾云锦看了一眼,心想,蒋慕渊应当是一大清早就启程了吧。 从京城去两湖,路途遥远,即便是快马加鞭,在接近两湖地区时,也会因着洪水而难行。 蒋慕渊说的是几个月,但顾云锦想,能在年前回来,就已经极好了。 她犹自想着,马车转了个弯,进了西林胡同。 西林胡同左右前后几乎都是官宅,礼部尚书林大人、也就是林琬的父亲的府邸也在其中。 马车停在一处宅子外头,车把式摆了脚踏,贾妇人先一步下车,又扶了吴氏与顾云锦一把。 顾云锦打量着眼前的宅门,只看外头,这气派就不比徐侍郎府差。 徐氏原也是要来的,但今天日头大,这才上午就已经闷热极了,她们便劝住了徐氏,说是看着好,下回再一起来看过,若是看着不好,也免得叫徐氏白走这一回。 宅子的主人家还留着一屋仆从看顾宅子,听见敲门声,就迎了出来。 兴许是因为听风从中牵的线,老仆人格外客气,引了几人进去。 顾云锦一面走,一面看。 这宅子是之前的承宣布政使祝大人的,祝大人家中香火鼎盛,四代同堂,因此这宅子屋舍多,各房各院分分明明,前后院都不显得拥挤。 祝大人备下这一座大宅子,本是想告老之后就留在京中养老的,只是,人的年纪上来了,想法也渐渐不同了。 年初时回故乡走了走,小住了半个月,只觉得故土这里也好那里也好,再不肯回京城来。 他老人家下定了决心,与儿子、孙子们前前后后商议数月,最终是晚辈拗不过老人,决定举家返乡居住。 这宅子空出来了,就琢磨着有合适的转手出去。 “老太爷当年置办宅子时也费了不少心思的,”老仆一面引路,一面道,“在乡下有田有宅的,其实也不缺这一座宅子的银子,只是屋子空得久了,缺人气,好好的宅子就坏了。因而老太爷才想转出去,可他也交代了,就算转手,也要转给正派人家,不能糟蹋了。” 几代鲜血铸就荣耀的镇北将军府就是祝老太爷眼中的正派人家。 老仆写信回去问了一声,老太爷就应允了,回信刚抵京城,老仆知会了听风。 顾云锦挺满意这宅子的,虽不比如今的镇北将军府宽敞,但在寸土寸金的京城,这宅子已经不小了,也完全住得下了。 宅子后头有花园、假山,另有一池水,池子小是小,但引的是活水,如老仆所言,祝老太爷在这里是费过心思的,小花园修得格外精致好看,哪怕主人家搬走了,留下看宅子的老仆一家也把园子养得极好。 吴氏也很满意,与老仆道:“我们府里长房要等秋末抵京了,我们一房暂且不能拍板的……” 这个情况,老仆已然是听说了的,笑着道:“顾家奶奶客气了,这事儿不妨碍,总归是诚心要买、诚心要卖,就等贵府长房进京后定下吧。” 看过了宅子里头,老仆送他们出来,左右简单点了点:“前头两个石狮子的是林尚书府,林尚书府再过去一家是工部闻侍郎府,最最里头的是乌家,他们老太爷告老前是太医院的。” 顾云锦诧异,往胡同里多看了两眼,奇道:“乌太医住在最里头?” 她只知乌太医住在城西,家中与珍珠巷不远,却不清楚对方就住在西林胡同。 “是呢。”老仆笑着道。 正说着话,胡同里一位少年人背着药箱走出来,顾云锦瞧着眼熟,眯着眼多看了两眼,才认出来那是夏易。 夏易也瞧见了他们,赶了几步过来,道:“几位怎么在这儿?” 吴氏指了指宅子,道:“来看看这里,许是过几个月要搬过来。” 夏易按时来给徐氏查脉,晓得将军府长房要进京的事儿,当即明白过来,道:“原来如此,这一回又一回的,搬得离乌大人府上更近了呢。” “可不是,”吴氏笑着答道,“往后就几步路了,不用乌大人特特过来,我们太太去乌大人府上也是方便的。” 夏易抿了抿唇,转头往身后胡同里望了一眼。 这么些距离,的确是极其方便了的,哪怕乌太医忙碌起来,也不会抽不出工夫亲自给徐氏看诊了。 也就不用他几次跑腿…… 夏易有些遗憾,可那之后,更多的也是庆幸。 他重新转过来,认认真真看了看顾云锦,眼底情绪掩盖了大半,道:“这样也好,顾家太太的身体有乌大人看顾着,我放心许多。我今日原本是想去珍珠巷的,要与各位告别,却没想到在这儿遇上了……” 闻言,顾云锦和吴氏具是意外。 “告别?”顾云锦拧眉,“你要离开京城了?” 夏易颔首,道:“两湖洪灾,如今缺少大夫,我虽不能独当一面,但也和家里商议了,跟随我几位师兄一起,去给太医院的几位大人打个下手。大灾之后极有可能出大疫,不能不防备。” 顾云锦叹息,前夜蒋慕渊才与她告别,今日又有一人告诉她,要往两湖去了。 那夜蒋慕渊只与她说了大致灾情,讲的多是受灾状况,提了几句百姓安置,以及巡查堤坝,对疫病一句带过了,因而她当时并没有细细想过,此刻听夏易一说,顾云锦才意识到,这一趟去,并非全无风险的。 疫病,跟洪水一样,是要人命的。 顾云锦问夏易道:“哪怕是大夫,也不能保证安全……” 第一百七十一章 原来是他 语气之中透着几分关心,夏易淡淡笑了笑,哪怕明白顾云锦的关心仅仅是把他当作一个熟识、一个朋友,却也依旧让他心里热乎乎的。 “可我是大夫呀,虽然还是个学徒大夫,”夏易的笑容温和极了,道,“哪有大夫怕疫情危及的?百姓们还等着,我们可不能怕的。” 这话说起来简单,做起来也不难,只要奔赴现场,全心全意投入进去就好,但就跟上阵杀敌一样,提着刀枪、跟随战鼓冲锋时是不怕的,杀敌不怕,受伤也不怕,而等下来战场,夜深人静一个人擦拭干了的血时,想起那千钧一发的死亡,才会真正后怕起来。 吴氏和顾云锦知道这些,她们出身武门,哪怕父兄们不会愿意她们晓得,但多少还是听说过一些的。 兵士们不会因为怕死就不上阵了,大夫也不会因为怕死就不救人了。 道理都是一样的。 顾云锦想了想,道:“那防疫结束之后呢?是不是就回京来了?” 夏易深深看着顾云锦,摇了摇头:“不回来,等两湖安稳了,就与我师兄一道游医去,少说也要三五年吧。” 这个答案,叫顾云锦意外极了。 夏易看在眼中,笑着解释道:“我其实前阵子就有这样的想法了,作为医者,我还有很多不懂之处,眼界也不够开阔,只是一直没有下定决心。父亲前两天与我说了之后,我想是到了该出发的时候了。” 吴氏和顾云锦都十分感谢夏易这几个月对她们一家的照顾,两厢认真道了别,这才上了马车。 夏易站在胡同里,看着马车缓缓驶远,终是长长叹了一口气。 他其实并没有骗顾云锦,他是早有了离京游医的想法,但他也确实没有说出全部实话来。 自从被乌太医点醒之后,夏易知道他不该再把视线落在顾云锦身上了,这位姑娘不是他肖想的。 只是,“欢喜”之事,哪里能够随心所欲? 即便是他克制着自己,还是会不知不觉地多看她两眼,想看她笑,想看她闹,什么样子都好看。 每次去珍珠巷里看诊,对夏易而言,都是既高兴又忐忑的事情,但无论他多么努力地想把心思稳住,终究还是功亏一篑。 夏易生出了远行游医的念头。 一来是不让自己再看着顾云锦了,见过了山河大川,眼界增长、心胸广阔之后,小情小爱大抵就能抛在脑后了,三五年后,再回京城,那时候顾云锦肯定嫁人了,他也不至于摆不正自己的位子。 二来,他作为大夫,以后要在行医路上走下去的,游医对他的将来极有好处。 因此,父亲一提,夏易就点头了,今日来与乌太医告别,本想下午再去珍珠巷的,哪晓得这么巧。 夏易看了眼祝家宅子,开口问那老仆:“镇北将军府往后要搬来此处?我都不晓得祝大人的宅子要出手,这也真是巧了。” 祝家在这里住了好些年,与乌太医做邻居,老仆自然也认得跟着乌太医学医的夏易,闻言道:“还未全定下,但大致就是成了买卖了。” “哪家牵的线?”他明知不该问的,却终是忍不住。 老仆答得坦荡:“宁国公小公爷那儿牵的线,好像是顾姑娘托了郡主。” “原来如此……”夏易道了谢,看着老仆关上了宅门,而后笑容渐渐淡了下来,“原来是他……” 京城官家之中,多少都知道顾云锦与寿安郡主交好,即便知道是蒋慕渊牵线,也会当是寿安郡主帮了忙,但夏易却明白,不仅仅是那样的。 能说得动乌太医出马,能让乌太医特特提点他,那样的矜贵人,京里还能有几位呢? 有那么一瞬,夏易有些不甘心,只是不甘心之后,又多了一些放心。 小公爷的名声极好,品貌端正,年轻有为,文武全才,若他是那个人,绝不会是心血来潮,他一定会善待顾姑娘的。 另一厢,吴氏和顾云锦回到珍珠巷,仔细和徐氏说那宅子的状况。 让念夏备了笔墨,顾云锦照着记忆,把宅子布局画下来。 吴氏正与徐氏说到夏易要远赴两湖的事情上,她暗悄悄瞅了顾云锦一眼,压着声音道:“我之前就想吧,夏公子挺好的,世代为医,家风正派,他对我们又格外照顾,最要紧是,我觉得他挺中意云锦的…… 就琢磨着,等大伯娘她们来了,也问问她的意思…… 没想到夏公子要一走三五年,那肯定就不行了……” 吴氏的声音很低,饶是顾云锦竖起耳朵,也只听得断断续续的,但不妨碍她领会吴氏的意思。 顾云锦很是惊讶,提着笔都不知道要怎么画了。 她怎么就没瞧出来夏易中意她呢? 虽说,夏易的确是很照顾她们,但是照顾她,难道要以心意回报? 她可以感激,很感激的。 话又说回来,还有人比夏易更照顾她的…… 也不知道蒋慕渊到哪儿了? 那夜都没有细细问他,到底是与其他大人一道走,还是独自快马加鞭早些赶到两湖。 顾云锦的思绪飘开了,直到笔尖墨点晕到了纸上,才堪堪回过神来,她赶忙不再想,认真画好了布局。 图纸摊在桌上,三人又一道说了宅子,徐氏亦没有不喜的地方,便道:“还有几天就中秋了,大嫂他们也快要启程了。” 傍晚时,徐侍郎府里来,魏氏亲自来送帖子。 徐令意的婚事有着落了,魏氏是人逢喜事精神爽,气色极好,两家定了八月二十二放小定,她送的就是小定的观礼帖子。 珍珠巷里没有外人,魏氏敞开了说话:“别嫌弃我多事,依着规矩,帖子我必须拿来。 我与老爷、令意,当然希望你们能来观礼,可我也知道,你们肯定不想回侍郎府里赴宴的。 碰见嘴巴坏的,还要说之前侍郎府不好,云锦走了,如今令意嫁得好,云锦又亲近起来了,那真是听一句就要气死了,因而不来也无妨的,我们晓得你们的好。 令意这阵子是不方便出门,等过几个月,再来看云锦。 喏,这是令意的信。” 第一百七十二章 实诚 顾云锦接了,笑道:“傅太师才刚保媒,小定的日子这就定了?我以为还要半月一月呢。” “纪家催的急,”魏氏笑了起来,“早些定了也好,我能睡个踏实觉。” 这话说得屋里几人都笑了。 魏氏也晓得,她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被王甫安那么耍过一回,哪家当爹娘的能没有半点怨气,没有半夜惊梦? 徐令意的年纪是再经不起一次波折了。 只有等婚书到了手上,两家板上钉钉敲严实了,魏氏才能真正安稳。 顾云锦坐到一旁去拆了信来。 徐令意一手好字,伴着墨香,上头情绪明明白白的。 许是两家飞流直下三千尺的速度,让徐令意也懵了,她的心思不好跟长辈说,平辈之间,她和徐令婕说不到一处,知道纪致诚跟了她两回的只有顾云锦,偏偏顾云锦不住侍郎府了,只能借着书信来说道一番。 徐令意说她被纪致诚气笑了。 最初是气多过于笑,她压根不知道自个儿哪里得了纪致诚亲睐了,几次三番跟着她,中元那天还说出那么一番话来,她哪里认识他了,哪里稀罕他那点欢喜。 可徐令意也没有想到,纪致诚竟然说服了纪家上下,诚意满满来准备婚事。 纪尚书亲自来寻的徐砚,纪家女眷也来相看过,说话礼数皆是客气、规矩,对他们二房没有半点怠慢轻视,交谈里不说分外亲切,但能看出满意来,细节处都很是周全。 这份周全极其合适,不会亲近得让人无所适从,也不会疏远得叫人不知如何应对。 不比其他,只比前回相看的那一户商贾之家,就高出无数去了。 徐令意有自知之明,她不是什么高门贵女,说亲也全赖着伯父的脸面,她除了那一手字,也没有旁的出类拔萃的优点,纪家会如此看重,只因纪致诚的诚心。 纪致诚是把家里都摆平了,他做好了准备,才让徐令意这儿跟春风拂面似的。 人家这般善待,婚事又拦都拦不住,徐令意恼归恼,却也不至于那般排斥了。 可纪致诚后头做的那些事儿,就让徐令意笑多余气了。 或许是纪致诚晓得他这些年在外的名声就是一个仗着祖辈官名、整日里混日子的监生,傅太师登门保媒时,他还让老太师带了五六份策论文章来。 有几份是纪致诚年初时写的,不用旁人点评,徐令意都看得出,这文章中规中矩,寻不到亮点,搁在监生之中,大抵就评个中下。 另有两份是他前几天才写好的,听说是还未让国子监的先生读过,只叫傅太师先点评了一番。 傅太师显然很喜欢这两份文章,朱笔点批几乎写满了纸面。 徐砚看了也十分欢喜,连连夸赞,倒不是这两份文章当真惊天动地了,而是进步颇为显著,仿若跟换了个人写的一样。 徐令意也拿来读了,几份文章搁在一块,她算是明白纪致诚想说的意思的——他能发奋,能进步,有良师益友,有家人引路,他能撑得起家,能让徐令意抬头挺胸。 “我当时想,那就他了吧,就冲着这份赤诚和坦率,也不能板着脸跟他过不去了。” 顾云锦捏着信,弯着眼儿笑,她能想到徐令意那哭笑不得的无奈,也高兴对方能安稳定下来。 议亲是两家人的事儿,可关起门来相处时,却只是两个人。 两人都愿意好好过,那总能磨合出来的。 魏氏和徐氏说着话,听见顾云锦笑声,扭过头来道:“令意说什么了,叫你这般欢喜?” 信是不好给魏氏看的,顾云锦斟酌了用词,道:“大姐姐说,纪家那公子挺实诚的。” 魏氏哈哈大笑。 她起身告辞,吴氏和顾云锦一路送出来。 迎面钱妈快步过来,脸上带笑,朝几人问了声安,道:“又有信送到了北三胡同,邻居给送来了,奶奶赶紧看一眼?” 吴氏笑着接了,她只当是将军府送来的,兴许有事儿要交代,可刚看了眼信上的字迹,她一下子就愣住了。 “谁的信呀?”顾云锦一面嘀咕着问,一面看向吴氏,清清楚楚地看到吴氏的眼睛霎时间都红了。 吴氏的眼中晶莹一片,双手紧紧捏着信封,有些难以抑制地轻颤,她深吸了一口气,噙着泪,道:“是我们爷的信。” 顾云齐的家书? “别送我了,赶紧回去看信。”魏氏了然,笑着挥了挥手,独自走了。 顾云锦拉着吴氏回房里去,徐氏一听顾云齐来信,也很期待。 吴氏拆了火漆,取出信来读,不过一张纸,她越看眼睛越亮,欢喜之意几乎溢出了眸子,连唇角都扬得高高的。 她快速读了两遍,声音里都藏不住惊喜:“爷说,他累了些功,长官给了假,他大抵下个月就能回来了。” 徐氏亦是高兴不已。 顾云锦支着腮帮子,她是知道顾云齐今年会回京,所以在挑石氏老太太的陪嫁送去北三胡同供奉时,她以此为理由,唬过杨氏,只是前世顾云齐抵京时都快腊月了,这回却早了数月。 虽不知道其中缘由,但今生改变的地方多了去了,哥哥能回京来,顾云锦还是很高兴的。 尤其是,她看到吴氏这般喜悦。 中秋渐近,夜里也有些凉意了。 春秋的衣裳厚薄合适,基本可以混着穿,今年做了不少春衣,顾云锦就不想在秋衣上费心思,却拧不过贾妇人热情,搬了不少时兴花样来,偏让她再做些。 “江南那儿才送来的,”贾妇人笑着劝她,“我就没见过姑娘家不爱新衣裳的,箱笼不够打箱笼,哪里能少做衣? 你自个儿看看,这么鲜艳的花色,你让大娘怎么穿出去?怕是要被人笑话死了! 料子存着,花样就过时了,还是赶紧做了好。 你便是不想着你自己,也该给你嫂嫂琢磨琢磨。 你哥哥快回来了,她哪能不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可小姑子不做新衣,你让她一个做嫂嫂的,怎么好意思一个人做一堆呀?” 这话说到了点子上,顾云锦自然不推却了,拉着吴氏一道选花样。 第一百七十三章 好兴致 吴氏被念夏请了来,起先还没品过味来,不晓得为何昨日还不肯裁新衣的顾云锦,怎么一觉睡醒了又转念头了,直到顾云锦把料子往她身上一个劲儿地比划,她才明白过来。 脸颊一下子烫了,可看着那些时兴花样,吴氏又有些挪不动脚。 她这个年纪的小妇人,都是爱俏的,只是丈夫不在身边,吴氏平日里也疏于装扮,眼瞅着顾云齐要回来了,她当然也希望能把自己收拾得好看些。 不说要跟朵花儿似的,但也要让人眼前一亮不是…… 吴氏红着脸让顾云锦比划了一通,钱妈在一旁帮着出主意,怎么裁剪,怎么配扣子,款式是什么样的,腰线又要怎么收。 钱妈的手艺不输京里数得上号的成衣店的老师傅,眼光也好,言语之间,已然把吴氏装扮得跟新嫁娘一般俏丽了。 吴氏道了谢,送贾妇人和钱妈离开,刚松了一口气,转过头来,就见顾云锦笑盈盈看着她。 有些心虚的吴氏嗔了顾云锦一眼。 顾云锦笑得更开心了:“新衣裳有了,要不要再打些新首饰?过几天我陪嫂嫂出去买胭脂呀?” 吴氏扬手想拍她,胳膊刚抬起来,自个儿又顿住了:“你说我是胖了还是瘦了?春日裁衣时,我的腰身是多少来着呀?” “不如问问钱妈去?”顾云锦道。 吴氏下意识要点头,见顾云锦笑得一脸狭促,她的脸越发烫得慌。 “只管笑,你只管笑!”吴氏凑过去哈她痒痒,“你迟早也会有这么一个搁在心里的人,我看你还能嚣张几年!” 顾云锦极其怕痒,当即缩着身子要躲。 姑嫂闹作一团,引得徐氏打发了沈嬷嬷来看,得知了事情,沈嬷嬷憋着笑回去禀了。 两人险些笑岔了气,顾云锦求饶了,躺在榻子上,一面顺气,一面看着屋梁。 她还能嚣张几年? 她从前那一辈子,往后十年里,都没有那么一个搁在心里的人。 很久以前,顾云锦以为自己是懂的,她喜欢杨昔豫的文章,也喜欢杨昔豫给她的礼物,徐令婕告诉她,那样的喜欢并非兄妹之情,而是男女之意。 听的多了,顾云锦自个儿也误解了,以为那真是情爱。 直到嫁过去,真正相处起来,在矛盾与变故之中,顾云锦才一点一点明白过来。 因为不喜欢,所以也无所谓。 杨昔豫多少红颜,顾云锦都不会生出恼意恨意,被贺氏送去岭北,她收拾了行囊头也不回就走。 这绝不是真的喜欢。 因此,她至今也不知道,把一个人搁在心上,又是什么样的滋味。 顾云锦看着吴氏,吴氏这几日的喜悦明明白白写在了脸上,一如那天捧着信时激动得险些落泪,她是真的欢喜,真的盼着顾云齐早早抵京。 那样的神情很是叫人动容,也很叫人羡慕。 中秋前,小花园里的桂花树开花了,一夜之间,香气满园。 那株桂花好些年没有人仔细照顾过了,却格外繁盛,贾妇人笑着说今年的糖桂花有着落了。 月亮一天比一天圆,也一日比一日亮。 十五那夜,一桌子的好菜。 蒸好的螃蟹个儿大,拆开来一看,肉肥黄多。 贾妇人见顾云锦吃得欢喜,不由笑了:“只看姑娘喜欢蟹黄包子,就晓得你爱吃这个,庄子上新鲜送来的,拿到厨房里时还吐着泡泡呢。” 顾云锦一怔,贾家在京郊一带哪里来的庄子? 见贾妇人冲她挑眉,顾云锦这才会意了,这庄子是宁国公府的。 蒋慕渊那人呐,一面往两湖赶,一面还想着让听风给她送螃蟹,他怎么不干脆把两湖水域里的螃蟹都捞起来送京里来呢…… 可偏偏每次送她的吃食点心都是她的心头好,叫她根本放都放不下手。 饭后,顾云锦在小花园里走动消食,螃蟹这东西,滋味虽好,却不能多吃。 徐氏在饮食上被乌太医叮嘱过,这些生冷寒食,她尝过一两筷子就放下了,顾云锦没那么讲究,但家里人都被她第一次小日子时的动静给唬着了,也不许她贪吃。 这一点上,贾妇人站在了徐氏和吴氏一边,厨房里蒸的螃蟹数量刚刚好,顾云锦想多吃一只都没有。 顾云锦一面散步,一面念叨螃蟹,念过了,倒也没忘了送螃蟹的人。 她抬起头往空中看。 圆月挂在当空,皎洁明亮,隐约能分出广寒宫来。 顾云锦默不作声看了会儿,回屋让念夏准备了笔墨,又把几子挪到了窗边,提笔画下来。 抚冬从小街上回来,上前看了一眼,怕打搅顾云锦,蹑手蹑脚又退出来,压着声儿与念夏道:“姑娘好兴致呀。” 念夏那天夜里隐约间是听见蒋慕渊和顾云锦说话的,虽只有零碎言语,她当时没有全部领会,眼下看顾云锦作画,串在一块一想,也就懂了。 姑娘哪里是好兴致,分明就是怕自个儿记不准,要画下来,之后才好与小公爷说。 这句话憋在胸口,她想告诉抚冬,却又不能说,只能一脸忿忿道:“是啊,好兴致呀!” 抚冬全然摸不清头脑,既然是好兴致,这么忿忿做什么呀? 顾云锦不晓得两个丫鬟的动静,等画完了放下笔,又看了看圆月,她不禁想着,蒋慕渊这会儿在看明月吗…… 直到快四更了,蒋慕渊才空闲下来,抬头看了眼圆月。 他离京时没有与工部、太医院的大人们一道同行,那些大人们虽然也骑马,但到底身体底子比不了他,不能日夜赶路,十二个时辰都能在马上奔驰。 蒋慕渊一路快马加鞭,先他们一步抵达。 饶是能想象当地景象,可亲眼看到灾情,心里还是闷得沉甸甸的。 中秋的月再圆,也挡不了百姓们家破人亡的痛苦。 寒雷一手碟子、一手酒壶进来,道:“几位大人们说,这里没什么好东西了,请爷将就将就。” 蒋慕渊揉了揉眉心,看着那碟子摆着的三个月饼,哼笑了声:“他们还有心思捣鼓这个?罢了,都一道分一点吧,也算是过了节了。” 说完,蒋慕渊拗了半个,靠窗抬头看圆月。 顾云锦应过他,回去之后与他说月亮,不晓得她今日看到的月宫是什么模样的,也不知道她今日尝的月饼又是什么馅儿的。 应该掺了不少糖,甜滋滋的吧…… 第一百七十四章 挑事 八月二十一那天傍晚,下了一场秋雨,雨势颇大,一扫夏日余下来的暑气,一下子就凉爽起来。 翌日一早,天空碧蓝,真真是秋高气爽的好天气。 纪家往徐家放小定,珍珠巷这儿早就定下不过去观礼了,但贺礼还是少不了的,由抚冬和沈嬷嬷一道给送去。 侍郎府里,魏氏一早起来,忙了个脚不沾地。 徐令意是个听话懂事的,魏氏不怕她说出不得体的话来,徐令婕虽然口无遮拦了些,但她在人前多少还拎得清,只要不点她这个炮仗,一般不会炸起来。 魏氏真正担心的还是闵老太太,以及那些来观礼的客人们。 纪家来的是纪尚书的幺女、纪致诚的小姑姑董纪氏,她丈夫是一甲出身,在翰林院里待了几年后放外做官,这几年政绩不错,听说再过几年就能调回京城了。 董纪氏有诰命在身,又是全福,她模样端正,圆脸大眼睛,笑起来就一股子亲切味道,叫人极有好感。 前回纪家女眷来相看时,董纪氏就陪着嫂嫂们来过,说话做事很是周全的一个人。 依着时辰,董纪氏笑盈盈登门,依照着规矩,说福气话,插簪,一点儿都不出错。 新打的金簪子戴到徐令意头上,魏氏飘飘荡荡的心总算是落地了,眼中含泪,强忍着才没哭出来。 杨氏安排了酒席,请宾客们落座。 魏氏这厢还没有感慨完,那厢席面上,她就听见有些不会说话的人胡乱开口了。 有一位妇人的妯娌与太常寺卿金大人府上沾亲带故的,前回王家给金安雅放小定时曾去观礼,只听她道:“当日场面要多尴尬就有多尴尬。 听说金家大姑娘一直冷着脸,就像是嫌弃王家请的全福夫人不够体面似的。 可她也不想想,她是低嫁呀,王甫安一个员外郎,能请来什么样的全福? 金二姑娘说话就更不好听了,惹得王家那全福夫人险些就撂担子不干了。 事后,王家那儿听说给那夫人塞了厚厚的红包才算完事的。 结亲结成那样,与结仇也差不多了。 要我说呢,就是王家不会做人,我们令意多好呀,他们不要,偏要去跟金家攀,活该被人看不上。” 魏氏的嘴角抽了抽。 这话听着是在夸徐令意,贬低王家和金家,可这是个有头有脑的人该说的话吗? 董纪氏还在席上坐呢,哪怕徐令意和王琅婚事告吹不是秘密,但当着纪、徐两家的面,大谈从前事情,这不是跟主人家过不去嘛! 偏那妇人没有丝毫自觉,依旧再侃侃而谈。 魏氏憋着气,怕席面上闹起来丢人,干脆与其他人说话,想把话题引开去。 她才刚开了口,那边却又讲到了顾云锦和徐氏。 “侄女儿放小定,那边也不使个人来,这礼数未免……” 魏氏实在憋不住了,冷着脸打断了对方的话,道:“一早就送了贺礼来了。” “贺礼?”妇人轻轻笑了起来,“我还当今日来,能见见满京城都说模样好的顾姑娘呢,原来只送了礼物来。” 坐在妇人身边的老太太清了清嗓子:“这礼数上不对吧?姑太太不来,顾姑娘也不来,这要是不晓得的,还当是她们不想跟纪尚书府里做亲戚呢。” “哪儿的话,”妇人道,“要是不想做亲戚,礼物肯定也不送了。年轻人要脸,许是之前闹得过了,下不了台面吧……” “是呢,毕竟当初是跟侍郎府划清界限了……” 两人一唱一和的,声音不轻不重,几张席面上坐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的。 别说魏氏脸上难看,连杨氏的脸也青了,这两人哪里是来吃酒的,根本就是来拆台的。 杨氏放下筷子,拧眉道:“今儿个是我们大姑娘的好日子,两位老说表姑娘做什么?要说到表姑娘,不如去珍珠巷里说道?我使人给你们引路?” 妇人和老太太交换了一个眼神,抿着唇笑着不说话了。 之后席面上再热闹,对魏氏而言,都跟扎了一根刺似的。 好在董纪氏完全不介意,她离开之前还避开人、反过来安抚了魏氏几句:“府里什么样的状况,我们一早就知道的,令意是什么样的、顾家姑娘又是什么样的,我们也都是知道的,嘴巴长在别人身上,不能缝起来,那就……” 魏氏会意了,颔首道:“下帖子时想着是好几年的左右邻居,却不想成了这样,既如此,往后只能少往来了。” 送走了董纪氏,宾客散席了,魏氏去寻了杨氏:“那两人吃错药了?这是做邻居,还是当仇人呐?” 杨氏也气得不行,府里欢欢喜喜办个席面,却冒出来这样的人,也叫她脸上无光:“她们与我们老爷官场上不冲突,为邻多年,也无矛盾,与珍珠巷那儿,越发没有纠葛了,都说无利不起早,图什么呀?” 图什么,一时半会儿是弄不清楚的。 杨氏只记在了心里,事后叫邵嬷嬷寻人四处打听打听,看看是哪儿出了问题。 席面上的事情,一五一十都传到了徐令意耳朵里。 徐令意写了信,让青雾找人送到珍珠巷去。 等顾云锦午歇起来接了信,城里已经有了不少流言了。 有说徐氏和顾云锦不讲究礼数的,有说她们势力的,那一套套的说辞,跟魏氏之前预料得一模一样。 甚至有人开了盘,想赌一赌徐家与纪尚书府上做亲家之后,顾云锦会不会一改之前的脾气,重新与侍郎府走动,亦或是与徐令意频繁交往。 那盘子才刚开起来,就被素香楼的茶博士笑话得皮都不剩了。 茶博士摇着扇子,抿了一口茶:“各位,做庄家的都想赚银子,这不是稀罕事儿,可他不能耍花腔、骗银子不是? 顾姑娘性子直,虽与郡主、县主交好,但大伙儿都不认为她是趋炎附势之人。 徐大姑娘嫁得好与不好,都不会改变顾姑娘的态度。 在下琢磨着,不少人都押了顾姑娘不会与侍郎府再走动、不会与徐大姑娘交好的吧?” 第一百七十五章 秋雨 经常来素香楼听茶博士说话的,手上多少有些闲钱,不少人还真喜欢押个盘子,不图赚多少铜板银子,只求凑个热闹。 茶博士这几句话一说,显然是深知内情的,一下子就勾起了众人的兴趣,纷纷竖起了耳朵。 “怎么?博士以为顾姑娘会与徐大姑娘交好?”有人问到。 茶博士哈哈大笑:“众位有所不知呐,顾姑娘和徐大姑娘重来就没翻过脸。 我们素香楼从不胡乱讲故事的,上个月中元,顾姑娘和徐大姑娘还在我们楼上雅间一道看平湖河灯的。 那时候,徐大姑娘和纪家公子压根就没议亲。 在下一张嘴说得不算,各位可以打听打听,中元那天我们素香楼客满,应当也有不少人见到那两位姑娘出入吧?” 在坐的正好有当天在场的客人,只是姑娘们出门各个戴着帷帽,他们分不清身份,皱着眉仔细回忆去了。 有人从二楼雅间探出头来,高声问道:“当日是哪间雅间?” 茶博士抬手一指:“起先坐的是沿街的地字二号房,后来天字三号房空出来了,她们就挪过去了。当日平远侯府的公子、姑娘也在,程三公子坐的天字二号房。” 问话的人一拍脑袋,道:“呦,原来我当天瞧见的背影的顾姑娘呀。各位,我那天就坐在现在这个雅间,我看到有姑娘进地字二号,后又挪了天字三号,我不认得姑娘们,但我确实见到程三公子了。” 程晋之经常来素香楼,常客人都晓得他,一听茶博士和二楼的客人说得周全,疑惑就消了七七八八了。 茶博士又道:“只要打听过的,都晓得徐大姑娘和顾姑娘有走动,庄家设庄,难道会不知情吗?分明就是坑众位的银子呐!” “坑银子”这一说法,让投了钱的客人们都激动了起来。 他们不缺那些银钱,却不喜欢叫人这般算计,有脾气急的,当即要去找那庄家算账。 东家在一旁搓着手,一面招呼客人,一面叹息道:“其实说到底,就是长辈们的那点儿事,却牵扯上了晚辈们往来。否则,多年的兄弟姐妹,哪来的那么多不和睦呀。”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在座的客人们家中,这种事情也不缺,一下子就明白了东家的意思,不由笑的笑,说道的说道。 不过一个下午,等晚饭时,京里说顾云锦做事没有规矩的,或是捧高踩低、趋炎附势的,都已经散了,谁若还把这几条“罪名”安上去,当即要被人笑话他消息落后。 侍郎府里,魏氏得了回报,长长松了一口气。 而珍珠巷内,顾云锦看着徐令意信上说的那两个名字,一头雾水。 那妇人是鸿胪寺左少卿房大人的夫人,那老太太是她婆母,房家也久居青柳胡同,与徐府比邻多年,印象之中,两家做邻居做得挺愉快的,并没有什么冲突。 与顾云锦这里,越发没有矛盾了。 莫名其妙在席面上说这么一席话,显然是故意惹事的,却不晓得她们是在给谁当枪了。 顾云锦有心打听打听这位鸿胪寺左少卿,可念夏和抚冬都不是有路子的人,她想了想,还是暂且搁下,打算回头问问听风。 京中官场上的关系,听风知道的肯定多一些。 月末时,乌太医来给徐氏看诊,身边跟着的自然不是夏易,而是一张生面孔。 十岁左右的年纪,脸还圆滚滚的,看起来讨喜极了。 乌太医很喜欢这个小孩子,指着道:“我本来不想再教徒弟了,但是,人领到我跟前,我一看他就想笑。多笑多敞怀,长乐才长寿,我想多活几年,就把他收下了。” 老太医一面说一面又哈哈大笑,显然是很喜欢这孩子。 顾云锦坐在一旁,支着腮帮子也笑了,笑过了,不由想起夏易,又想到两湖洪水,自然也想到了蒋慕渊。 水灾情况,京中都有传言,只是市井传闻到底不比官府消息,顾云锦也不晓得准不准。 有说洪水又淹了一座城的,有说已有地方爆发了疫病,消息串在一起,叫百姓们议论纷纷。 顾云锦暗暗叹气,从前这场洪水持续了多久?她越是想回忆起来,越是不得头绪,最后只能作罢。 荆州府也落雨了。 一场秋雨一场寒,接连几日的大雨让深夜中一片寒意,叫本就受灾的百姓的日子更加不好过了。 同时,大雨也加剧了水情,水面几乎抵着这一带的堤坝高处,上游若再有洪峰下来,荆州一带都要保不住。 蒋慕渊就着烛光,仔细对照两湖一带的地图。 寒雷敲了门,低声道:“爷,五爷到了。” 蒋慕渊颔首,周五爷快步进来。 蓑衣脱在了门口,可雨势太大,周五爷身上衣裳还是湿了不少,一双鞋子泥泞不堪,湿漉漉的头发黏在额头脸颊上,比水里捞起来的好不了多少。 这幅模样,谁能相信,他是叶城周家的富贵的五公子呢。 两人开门见山,也不说那些虚的。 周五爷接过寒雷递过来的热茶,一饮而尽,目光落在地图上,道:“我这些日子在两湖走动,决堤之后也想法子看了下状况,跟小公爷想的一样,这水情不太对劲。” 蒋慕渊敛眉,不置可否,等着周五爷说下去。 “这一块,陈家庄附近,”周五爷的手指点了点地图,“我在水灾之前正好有到过陈家庄,有看过堤坝,我以为此处原本不该决口的。” 不管这段堤坝修建有没有问题,上游决口两处,洪水奔腾淹没村镇,使得位于下游的陈家庄的压力小了很多。 按说,陈家庄是能平安渡过那次洪峰的,可它却在上游决堤之后不久,跟着就决口了。 “陈家庄淹得一片狼藉,”周五爷道,“我遇见一个从陈家庄逃出来的汉子,他说,决堤那天夜里,他刚巧上山了,听见轰的一声响,随后洪水就到了。他一直以为那声响是决堤的,这阵子缓过气来了,他觉得许是火药。” 第一百七十六章 劳碌命 九月九,重阳节。 依着往年,宫里开席,圣上宴请上了年纪的京官们,饮酒吃肉说朝政。 今年,这场宴席自然是取消了。 内侍呈了帖子上来,圣上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看不出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就这么看了会儿,朱笔一批,这事儿就作准了。 这日大朝后,内侍们给众位老大臣们一人端了一杯桂花酒,当作贺过重阳了。 大臣们都晓得国库状况,这几个月事情不断,户部那几位私底下没少抱怨银子不够,眼看着两湖治水又要大量的银钱,哪一位还会惦记着重阳的那么一顿宴席? 一个个摸着白胡子,彼此拱手,嘴上皆是感念圣恩,又无比记挂两湖受灾百姓。 大臣们三五成群,站在殿前吃酒说话。 工部刘尚书眼睛尖,余光瞥见了不远处经过的永王爷,赶忙行礼问安。 永王顿了脚步,转了个弯来了殿前,乐呵呵笑道:“远远就闻见酒香了。” 话音一落,机灵的内侍赶紧给永王端了一盏酒来。 永王一口饮了,他无心听大臣们说朝政,拱手与面熟的大人们告辞,转身就要走。 还未走出几步,他听见有人在说国子监里的状况。 “听说,纪尚书那小孙子,这个月月考的成绩进步卓越。” “哪个孙儿?他家有两个监生吧?” “刚刚与徐侍郎的侄女定亲的那个孙子,从前看着学问一般,在一众监生里压根不出色,这次的文章倒是颇有意思,我那老连襟都在夸。” 交谈的几位官员之中,其中一位是太常寺的,他的连襟在国子监任博士。 永王看了两眼,在官员之中寻到了纪尚书的身影,稍稍迟疑着,还是走上前去:“老尚书,借一步说话?” 纪尚书正和礼部的其他几位大人说事情,见永王寻过来,便不推辞,两人一前一后,避开其他官员,寻了个清净角落。 永王开门见山,道:“我刚听几位大人提起尚书家的小孙儿,说是月考颇有增进?” 纪尚书微怔,复又笑了起来。 他这把年纪了,功名有了,官帽也高了,子孙不少,内宅安稳,可谓是平顺极了。 可再是平顺,做长辈的,也希望子孙们有学问有出息,纪致诚这些时日的进益,纪尚书看在眼中,也十分喜悦。 国子监这次月考成绩出来,已经有不少同僚来给他道贺过了,那真是比夸他这个老头子还叫人欢喜。 “是有些进展,”纪尚书道,“其实是从前太上不了台面,监生之中,他回回月考排后头,不说倒数吧,也过不了平均线,这回越过了平均,一下子多跨了几步,才叫几位大人多看了两眼。要说学识,与榜首那几位还相差甚远。” 永王摸了摸下颚,他看得出来,纪尚书虽然言语颇为谦虚,但眼中的自豪和得意还是漏了几分的。 倒不是纪尚书不晓得收敛光芒,而是实在高兴。 设身处地想想,要是孙恪那混账能突然之间沉心学问、还不缺进展,永王怕是已然敲锣打鼓恨不能满天下都知道了。 “不知是什么缘故,让那小孙儿做起学问来了?”永王追问道。 纪尚书闻言,疑惑着没有说话。 永王忙解释了一句:“老大人也知道,我那个儿子,整日里不做正事,我愁了这么多年,头发都要愁白了,他还是老样子。 本来是死心了,反正他这辈子坏不到哪里去,饿肯定饿不死,就随他去了。 可听说了你那小孙子的事儿,我的心啊……” 纪尚书笑道:“王爷,小王爷只是不追求学问,为人是极正直宽厚的,您不用过于担心。至于下官家中那小子,刚给他说了门亲事,他自个儿挺满意的,就认认真真读书去了,想读出些名堂来。” 永王听了,眼睛一亮,心里颇为赞同。 爷们嘛,成家立业,的确是有不少人,从前无所事事,不思上进,等娶了媳妇、有了孩子,一下子就感受到了肩膀上的责任,做人做事就踏实起来了。 纪尚书又道:“也不晓得他能有多少诚心,要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那真是又要头痛了。” 永王哈哈笑了笑:“能在短短时间内进步颇多,可见他是个聪慧、能学进去的。” 两人又说了些家常事情,永王拱手道了别,转身往御书房去。 永王进宫是来与圣上商议皇太后诞辰之事的,他才坐下来端起了茶盏,没有来得及开口,就被圣上赶了先。 “慈心宫里摆两桌,自家人坐下来吃顿团圆饭就行了。”圣上道。 永王一听这话,当即坐不住了:“母后的生辰,怎么能那么不讲究?” “没银子讲究了,”圣上往椅背上一靠,冷眼看着永王,“你来的时候也看到老臣们在吃酒了吧?今年重阳,就这么一杯酒,没再多的了。一切从简,知道吗?” 永王唇角抽了抽:“母后那儿……” “你自己跟母后说去,”圣上眼皮子都懒得抬,“阿渊伸着手跟朕要治水银子,母后都应了他宫里不设宴了,朕还能说什么?” 皇太后点头的,永王的确无话可说,略坐了会儿,借口去慈心宫看皇太后,便告退了。 圣上听到脚步声远了,偏过头问内侍道:“他来之前在殿前和老臣们说什么呢?” 内侍一时回答不出来,赶紧去打听了,回来禀道:“纪尚书的小孙子月考进步不少,永王爷去问了缘由。” 圣上微怔,半晌想转过来,嗤笑了一声:“他还没放弃把恪儿那混球给掰正了?恪儿现在这样有什么不好的,不用担事儿,整日里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有身份有银子,一辈子都不愁。朕羡慕都羡慕不来的。” 圣上从大案上堆着的厚厚的折子里翻出了两湖水情的那一折子。 这是蒋慕渊写的,今早才快马送到京城,折子写得很长,说了当地各种状况,条理很是清晰。 圣上的指尖在折子上点了点,勾着唇道:“看看,阿渊跟朕一样,都是劳碌命。” 内侍干脆垂着头,没有应声。 第一百七十七章 兄妹 九月之中,京中落了好几场雨,天气眼看着就从爽快便成了凉飕飕的。 贾妇人把前回做好的衣裳送来,笑道:“看这模样,秋老虎是发不了威了,这样的天气也是正正好,这些新衣裳都能上身穿。” 顾云锦闻言也笑了,催着吴氏一身身试了,有不合身的地方,钱妈当即就改了。 吴氏身材曲线好,钱妈的手艺又出众,做出来的款式,该丰盈处丰盈,该窈窕处窈窕。 徐氏也坐在一旁看,连连夸赞。 吴氏的脸都红了些。 屋子里正热闹说着话,沈嬷嬷在一旁含笑听着,抬头见一小丫鬟在门边探头探脑的,她赶紧轻手轻脚走出来。 “有事儿寻你们太太?”沈嬷嬷问道。 小丫鬟是贾家的,憨头憨脑的,拉着沈嬷嬷道:“妈妈,是门口来了个人,自称是你们家六爷,去北三胡同没寻到你们,从邻居那儿打听了才来的这里。 我从未见过齐六爷,不晓得是不是他,不好让他进后头来,就请他在前头坐着,妈妈随我去认认?” 沈嬷嬷一听这话,赶忙拉着小丫鬟去看人。 门房小厅里头,已经上了茶水点心,一人坐在桌边,背身对着窗户,沈嬷嬷透过窗户粗粗一看,一时也有些不敢认。 等进了门房,两厢一照面,熟悉的五官让沈嬷嬷红了眼睛。 “六爷,是我们六爷回来了。”沈嬷嬷上前,她甚至忘了行礼,只上上下下地打量顾云齐。 顾云齐风尘仆仆的,他从军营来,穿着自然不讲究,一身袍子半新不旧的。 他上一次回来是一年多前,经过这一年,个头又高了些,肩宽了,身体越发结实,因而沈嬷嬷刚刚只看背影都不好认。 “妈妈身子可安好?”顾云齐笑道,“太太和奶奶呢?云锦呢?” 沈嬷嬷忙不迭点头:“太太如今吃着太医开的方子,身体一天比一天好,奶奶和姑娘都极好,就是一直念着您,您回来了,她们肯定高兴坏了。” 沈嬷嬷引着顾云齐往二进去,她想说的话极多,一时又不晓得从何说起,只不住喃喃着:“北三胡同受过灾,现在就这儿来了,贾家太太跟我们是邻居,人极好的,让我们暂住着。只是他家底下人不认得六爷,没让您进来……” 不过几步路,就已经到了二进院子,透过大开着的窗户,顾云齐一眼就看到了屋里状况。 顾云锦坐在窗边,听见动静,扭头看去,对上顾云齐的目光,愣怔之余,很快又回过神来,欢喜地冲出了屋子:“哥哥!” 她有多少年没有见过顾云齐了? 好像有七八年了吧? 她在杨家时,顾云齐从军中回来,每次都来探她,只是她彼时对兄嫂继母都有怨气,兄妹两人说不上几句话而已。 去岭北时,顾云齐不在京中,自然也没有送过她。 那之后,就再未见过了。 不过,十七岁的顾云齐,她是有十年不曾见了。 顾云齐眼看着顾云锦冲出来,一时也有些懵。 他才回京城,只知道家人搬出了北三胡同,其余事情根本没有来得及打听,因而也不知道顾云锦已经搬回来与继母嫂嫂一道住了。 只是许久没到妹妹,顾云锦眼中的喜悦又那么真切,顾云齐看得心都软了。 徐氏和吴氏也迎了出来。 顾云齐赶忙与徐氏问了安,又听她介绍了贾妇人,便郑重谢过了贾妇人对家里人的照顾。 顾家团聚,贾妇人自然不会凑在这儿,笑着先回前头去了。 顾云齐这才把视线落到了吴氏身上。 吴氏半个身子都躲在徐氏身后,只时不时抬头瞄他一眼,又缩了回去。 顾云齐被她这反应弄得莫名其妙,他们夫妻虽然相处极少,但他这个妻子,性子素来爽快,什么时候这般羞怯过? 一边的顾云锦看得清清楚楚,挽着徐氏的胳膊,笑道:“嫂嫂,刚换的新衣裳有什么不好叫哥哥看的?原就是因着哥哥要回来才做的。啊,是不是刚刚只顾着换衣裳,没有重新梳头上妆?” 一针见血。 吴氏脸上通红一片,她想过的,顾云齐回来,她要收拾得漂漂亮亮的,可哪里知道今日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别说是妆容精致了,她都怕自个儿不够整齐的。 发丝乱了,胭脂淡了…… 各种念头纷杂在胸口中,偏偏还叫顾云锦这坏蛋一口说破了。 吴氏嗔着要给顾云锦飞眼刀子。 顾云锦咯咯直笑,拉着徐氏进屋里去了,把院子留给顾云齐和吴氏:“我和太太不看你们,你们自个儿说去。” 丫鬟们笑的笑,避的避。 吴氏跺着脚道:“风水轮流转,今日笑话我,我且等着瞧,往后谁来笑话你!” 这些话不过是虚张声势了,等转过头来看着顾云齐,吴氏那点儿“气焰”就不剩了,通红着脸让抚冬先去备水让顾云齐梳洗一番。 顾云齐笑着看吴氏忙碌,上前握了握她的手,道:“衣裳新做的?很衬你的。” 说完,顾云齐自顾自梳洗去了。 吴氏红着脸站在屋里,低头咬着唇看着衣裳,终是忍不住,也笑弯了眼。 这料子花样是顾云锦给她挑的,这颜色是从前顾云齐就夸过的,做出来肯定是衬的,要是不衬,可不就白做了。 等顾云齐收拾好了,问起了府里这一年来的状况,他最挂心的就是顾云锦了。 他们兄妹跟着继母到京城之后,侍郎府那儿几次来说,要接顾云锦去府里住。 顾云齐当时思量过,他是要离京的,留顾云锦和徐氏一道处,两人处不拢,妹妹住得不会高兴。 侍郎府那儿,徐氏是与闵老太太有嫌隙,与弟弟弟媳们却没有多少矛盾,徐家那儿有两个年龄相仿的表妹,能和顾云锦做伴,那总比让顾云锦和徐氏大眼瞪小眼强。 再者,侍郎府也住着杨、魏两家的公子,与徐家那两兄弟一道念书,侍郎府对于表亲家孩子的教养也是在用心的。 既然顾云锦想去,徐家也有人教她喜欢的琴棋书画,杨氏、魏氏两位舅娘看起来也挺和气的,顾云齐和徐氏商量过后,就应了顾云锦了。 第一百七十八章 打了也白打 后来,吴氏进门了。 对这位祖辈挑中的妻子,顾云齐是满意的,可顾云锦却与嫂嫂处不来。 这世上,大抵婆媳、姑嫂大大小小的总有会些矛盾,他们这儿,徐氏是继母,与吴氏没闹起来,只姑嫂关系,叫顾云齐头痛不已。 他彼时不过十五六岁,哪里晓得如何协调妹妹与新婚妻子的矛盾,还没理出个名堂来,又要回军营去了。 好在,顾云锦平素住在侍郎府,一年里难得来北三胡同住几天。 顾云齐想着,没有整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摩擦就会少许多,等顾云锦再长大些,大抵就好了。 才一年多,顾云锦真的就长大了。 这一趟回来,她不仅搬回来住了,从刚刚的对话之中,也看得出她与徐氏、吴氏关系不错,这叫顾云齐感慨又欣喜。 吴氏提起顾云锦,先是笑了一阵,后又绷住了脸:“侍郎府那儿,老太太和大舅娘可真不是东西!” 她把这几个月间的事情仔细说了,越说,心里的火气就越冒出来。 闵老太太那个人,他们本来就没对她有什么好印象,老太太做出什么荒唐事儿,都不至于叫人吃惊。 反倒是杨氏,从前再是温柔和气的一个人了,对着顾云锦张口闭口就是“我的儿”,挂在嘴边跟亲闺女似的,却在背后那般算计! “好在叫云锦看穿了她的真面目,否则真被她诓了去!”吴氏忿忿道,“让二表妹推云锦下水,她怎么想得出来?再不疼云锦,二表妹总是她亲生的,她怎么好叫亲生的去做这要命的事儿?” 顾云齐听得目瞪口呆,记忆里温和的杨氏变成了吃人的妖怪,张着血盆大口要害他妹妹。 这要不是顾云锦警醒,要不是她坚持与杨家人划清界限,那他这回回来,杨昔豫是不是已经成了他的妹夫了? 他是不是还要收拾收拾、准备嫁妆、去吃喜酒呀? 去他娘的喜酒! 他把席面都给他掀翻了! “别叫我遇上那杨昔豫,见一次,我打他一次!”顾云齐气得咬牙切齿。 吴氏给他倒了杯水,示意他消消火气:“云锦揍了好几回了。” “她一个娇养的小姑娘,手上能有多少力气?”顾云齐道,“连牙都打不断,打了也白打。” 吴氏本是一肚子气,被顾云齐几句话说得险些笑喷出来,嗔道:“云锦现在力气可不比我小了,整日跟着念夏那丫头练马步、舞拳头的,只是念夏会的不多,云锦学的没有章法。” 吴氏出身极其普通,祖辈在乡间做些小生意,吃穿不愁,但也不富贵。 她的祖父、父亲走南闯北,也见多了边疆受战乱影响的苦难百姓,心中自有一腔热血,在北地再起战事时,父亲辞了家里人,投身军营,从一个小兵一步步成了顾老将军麾下的参将。 老将军看重吴参将,才定了儿女亲家。 自打父亲投军,吴氏极少有父女相见的机会,自晓得要嫁入将军府之后,祖父给她请过一位师父,教了些简单的拳脚功夫,学了骑术,不算是花架子,但其实真动起手来,可能还打不过念夏。 至于顾家传下来的拳法、枪法、刀法,吴氏是一点儿也不会的。 那些,念夏也只是在小时候看过一两回,自个儿没有学会,别说是教顾云锦了。 师父是个半吊子,顾云锦这个学生当然就更惨了。 不过,基础上的东西,念夏是让她是打扎实了。 顾云齐听到妹妹在学功夫,眼睛里闪过一丝欢喜。 在他看来,将门出身的姑娘,手无缚鸡之力才是糟糕的,习武能强身健体,身体好了比什么都强,再者,能自保能自救,不用怕被人欺负。 “她要学,我来教她。”顾云齐笑着道。 吴氏又说了些其他事情,说乌太医,说长房进京。 顾云齐听得极其认真,伸手握住了吴氏的手掌,扣着手指按了按她的掌心,叹道:“这些日子,家里辛苦你了。” 吴氏的睫毛颤了颤…… 她其实不觉得辛苦,家里就继母与小姑子,彼此和睦,能有多少事情? 内有丫鬟婆子们搭手,外头,还有贾妇人帮衬她,吴氏这个当家做主的日子,说自在都不为过。 可听了顾云齐这么一句话,她突得鼻子就有些酸了,闷声道:“都是应该的。” 厢房里,久别重逢的小夫妻两人有说不完的话,正屋那儿,顾云锦和徐氏一道消磨时间,谁也不去打搅他们。 沈嬷嬷欢欢喜喜的,让念夏拿着银子又去买些菜回来,她要亲自下厨,给顾云齐做北地菜。 顾云锦听到了,探着头道:“我也要加菜。” “加加加!”沈嬷嬷大手一挥,乐得顾云锦一个劲儿的笑。 吴氏和顾云齐倒也没耽搁太久,一道过来徐氏这儿。 顾云锦问了不少战场上的事儿。 那些血腥气浓郁又吓唬人的事情,顾云齐是不说的,挑了些有趣的与妹妹讲了。 见顾云锦听得很是沉迷,顾云齐心中感慨颇多。 有好些年了,妹妹没有这么认真听他说过话了,小姑娘就这么支着腮帮子抬着头,写满了好奇的眼睛跟繁星似的,带着崇拜之意。 这份崇拜,让顾云齐几乎要飘飘然起来。 他在军营里,相熟的士兵之中不乏已经生儿育女的,他们提起家中的孩子,一个个都思念得不得了。 他们说,想婆娘是一回事,想孩子是另一回事,只在心中回忆孩子的五官,就让人夜里做梦都甜了。 顾云齐被他们笑过几次,说他只成亲未生子,还不懂这种滋味。 可他哪里不明白? 自家这个妹妹,就是让人只想到眉梢眼角,就做梦都甜的了。 这几年顾云锦与他疏离,不听他说话,也不说事情给他听,顾云齐记挂在心里也没有别的办法,眼下,顾云锦重新理他了,跟幼时一样喜欢哥哥了,顾云齐哪能不激动? 幸亏妹妹没有被人诓去。 哪个棒槌敢随便肖想他妹妹,他非揍得他满地找牙。 第一百七十九章 脆弱 接连半个月的雨水之后,荆州城终于放晴了。 虽然见了阳光,但上上下下,没有人敢松一口气,悬在他们脖颈之上的不是磅礴大雨,而是蒋慕渊的雷霆手段。 荆州府衙里,几位老官员连连叹气,猜测蒋慕渊何时会离开荆州府去别的地方转转。 “总盯着我们这儿有什么劲儿?那淹了的三座城,也没见他去看呐。” “你晓得什么?”荆州府李同知瞪了底下人一眼,“小公爷手里要没点消息,能让马知府都缩着脖子吭不出气来?小公爷头一天到的时候的事儿,你们都忘了?” 话音一落,众人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都闷不做声了。 谁敢忘啊? 得知圣上派了蒋慕渊来,马知府当时嗤之以鼻。 用他的话讲,一个毛都没长齐的皇亲公子哥儿,能晓得什么事情。 哪怕蒋慕渊曾上过战场,也帮着圣上跑了不少地方,但在地方老官员眼中,年轻就是罪过,年轻就是什么都不懂。 说透了,就是好糊弄。 荆州府上下算着蒋慕渊的路程,等确定他进了荆州府时,马知府摸着胡子就笑了。 “从京城到咱们这儿,这才几天,可见是快马加鞭赶路来的,这位可真是满腔热忱,路上半点都不耽搁。”马知府理了理衣摆形容,起身迎了出去。 他的脸上写满了“下官总算把您给盼来了”,心里却想着“小年轻由着我拿捏了”。 荆州府受灾状况,附近州县情况,死伤到底如何,蒋慕渊心急火燎地赶来,没有在路途上耽搁工夫去搞什么“微服私访”,那他就是两眼一抹黑,什么事情都只能听他们府衙介绍。 那不就全看府衙上下数张嘴了吗? 蒋慕渊坐在议事厅里,问起了状况。 马知府存了糊弄之心,水情这般危及,底下州县到底什么样,他没亲眼去看过,全是道听途说的,自然避重就轻,想平平抹过去。 哪里知道,明明才刚刚抵达的蒋慕渊,却对受灾情况极其清楚,马知府的一番话被他挑出了无数错处。 年轻的小公爷坐在那儿,不说骂,也不说罚,就这么冷冷看着马知府,就让白胡子老长的马知府后脖颈冰冷一片了。 那天,荆州府上下谁也没讨着好,反倒是打起了十二分精神,再不敢小瞧这位圣上的亲外甥了。 后来,李同知才隐约听说了些,说是小公爷的人手早就摸了两湖一带的状况,哪怕这位爷径直入了荆州府,他的人手也已经呈上了水灾情况。 “手怎么就深得这么长!”李同知叹了一口气,“都好生伺候着吧,这位不往底下去,咱们顶多提心吊胆,等他真去走动了,脑袋都给你们掀下来。” “掀什么?真要出事,也不是我们荆州府。毕竟,咱们可没淹了整座城池呢!” “可不是!再说了,天塌下来有人顶着,总督大人不着急,我们急什么。” 李同知听得心惊胆颤,连连比划着噤声的手势:“嘴巴都紧些!” 几人都散了。 过了一刻钟,寒雷才从之前他们说话时站的庑廊后的屋子里慢悠悠走出来,不疾不徐去蒋慕渊歇息的书房里。 蒋慕渊那儿,太医院的人手前脚刚走,后脚,工部的几位大人就进来了。 相较于快马疾行的蒋慕渊,工部和太医院是昨日才赶到的,哪怕路途劳顿,除了一位老太医身体不太舒适、歇了一天之外,其余人半点不敢耽搁,各自做事。 徐砚行了礼,说这半日的收获。 工部的人由荆州府官员领着,看过附近几段堤坝了,状况实在算不上好,水面虽没有越过堤坝,但余下的距离不多了。 上游若是不再有洪峰,应当是能坚持住,最怕的是再有大水下来,那脆弱的堤坝就未必能坚持了。 “脆弱?”蒋慕渊挑了徐砚说的一个词。 天已然凉了,徐砚的额头上却还是泌了些汗水,他上前一步,压低了声音,道:“是,脆弱。六年前才重新修建的堤坝,不该是这样的。从外头一时三刻还看不出来,但以下官之见,若真的照着六年前定下来的方案来修……” 蒋慕渊睨了徐砚一眼:“徐侍郎当时做过重修的稽核、估销,心里都有数吧?” “有数,”徐砚应了,垂着眼帘道,“银子都是给了的,也余了些,但还是……” 徐砚没有完全说透,但其中意思,他想蒋慕渊应该能够领会。 银子一分不少全拨下来了,知道底下会雁过拔毛,就给了余地让他们抽,但现在这样,就还是太过了,下面抽得太多了。 蒋慕渊勾了勾唇,他对此并不意外:“眼下还不到追究的时候,先等大汛过去,一步步来吧。” 这事儿急也无用,晓得地方贪了银子,把人一个个拎出来砍了,现在也不能拿他们填堤坝。 徐砚这趟来,做好了半年回不了京的准备。 对照地图,蒋慕渊和工部的官员们又商议了一番。 等官员们走了,寒雷才上前,低声禀道:“刚听见李同知几人说话,总督那儿也脱不了干系。” “肯定脱不了,想在他眼皮子底下胡搞,怎么可能不孝敬他。”蒋慕渊揉了揉发僵的脖子,道,“我趴着睡会儿,夜里去一趟陈家庄。” 寒雷一怔,道:“陈家庄的水应该才刚退。” “现在不去,再过几天,就越发不用去了。”蒋慕渊道。 他多少也明白,哪怕真的炸药,洪水过境,还能留下什么证据?但还是要去看一眼,不止是陈家庄,其他决堤之处,受灾的城镇,都要查看一遍。 工部来的人手不算多,等水情安稳之后,还要继续从京里调人手来,若是让当地自查,谁知道能查出什么来。 他这些天睡得少,昨夜亦是一通宵未眠,眼下最不能让人放心的就是防疫之事。 蒋慕渊想早些下去地方看看,但他必须等到徐砚他们抵达,否则贸然下去…… 谁晓得他会不会是下一个曹峰。 对于两湖这些官员,蒋慕渊半点信任也无。 第一百八十章 白茫茫 夕阳西沉。 寒雷竖起耳朵听了会儿,书房里静悄悄的,他猜蒋慕渊应该是睡着了,就没有进去点灯。 远远看着惊雨提着食盒过来,寒雷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惊雨往书房看了一眼,压着声儿道:“爷歇着呢?爷自打出京,用饭、睡觉都没个准点,迟早累得缓不过来。出发前,长公主耳提面命了一番,让我们盯着爷的身体,我就差发毒誓了,还是看不住。” “最后不是没发吗?”寒雷睨了惊雨一眼,“劝不住也不是一回两回的了。” 惊雨撇了撇嘴,当然是没发毒誓了,让他发,他也不敢发。 水情如此厉害,他们爷根本不可能按时吃饭睡觉的,谁来说都没有用。 因此,惊雨此刻有些好奇,道:“怎么这会儿歇了?我以为爷还要继续熬着呢。” 寒雷垂着眼帘,半晌冒出来一句:“夜里要出去。” 惊雨倒吸了一口凉气,愁得牙根子疼,这还真是意料之中的了。 蒋慕渊打定主意的事儿,惊雨和寒雷只能照办。 惊雨摆了摆手,转身把食盒送回厨房去,放在火上热着,总好过一会儿吃冷菜冷饭。 屋里,蒋慕渊睡得并不踏实。 他迷迷糊糊做了一场梦。 梦里,他一路拾级而上,肩膀衣摆上,湿漉漉的一片,似是下着下雨,又仿若飘着细雪。 梦境里的一切像是拢着一层雾,朦朦胧胧看不真切。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分不清春夏秋冬,他只晓得,他的掌心里握着一样冰冷的小物,从触感上分辨,应该是铁做的,只是梦里的人没有抬起手看一样掌心,他就这么紧紧握着那冷冷的铁做的东西,快步而行。 他在寻找着什么,只是哪里都找不到。 无论他走了多少台阶,视野里除了白茫茫的一片,什么都没有。 他能感知到的,是自己的焦虑、着急,他东张西望,最后留下的是怅然所失。 蒋慕渊猛然睁开了眼睛。 眼前黑漆漆的,与梦境中的雪白截然相反,有那么一瞬,蒋慕渊分不清什么是真实,什么是梦境,但他很快又醒过神来。 掌心之中,仿佛还留下了那冰冷的感觉,蒋慕渊垂着眼睛看了看,复又重新握紧。 没有叫人点灯,蒋慕渊在黑暗里坐了会儿。 他已经从梦中醒来,但那股子焦虑依旧盘旋再心中,那份怅然也是真真切切的。 真不是叫人舒坦的滋味。 按了按眉心,蒋慕渊站起身,拿火折子点了灯,屋里一下子亮了许多,墙上挂着的地图也能看清一部分了。 手指划过地图,朝廷广阔的疆域在这里不过就是一张图的大小,但只有亲自走过,才晓得这疆土有多广大。 从北到南,从西到东。 就着灯光,蒋慕渊想起了顾云锦,那夜油灯光中与他下棋的小姑娘,一心一意都在棋盘纵横之上,灯光从身侧照过来,映得那张精致的脸庞跟盈盈暖玉似的。 也不知道这会儿顾云锦在做些什么,有想到怎么破解棋局吗? 想到她,蒋慕渊的唇角添了些许弧度,带着浅浅笑意。 梦中的焦虑也好、怅然也罢,渐渐都散开了,叫人不再沉浸再那一片白茫茫之中,踏实了许多。 屋外,寒雷见里头点灯了,便上前轻轻敲了敲门。 惊雨拿了煨着的饭菜过来。 蒋慕渊简单用了些,看了眼天色,道:“知会过五爷了吗?” 寒雷应道:“五爷回了话了,亥初在堤坝东侧等着爷。” 因着水情,荆州城实行宵禁,各处城门也早就关了,蒋慕渊可以绕过夜里巡城的衙役兵士,却走不出城墙。 要神不知鬼不觉地走一趟,只有沿着堤坝走。 江水从城中穿过,两侧都建了高高的堤坝,水灾就在眼前,这会儿无人往水边去,那里出城还方便些。 等时间差不多了,蒋慕渊带着寒雷离开,由惊雨守在府衙。 周五爷已经到了,两方汇合,由他引路,他已经在城外安排了马匹,出城之后就能快马加鞭赶去陈家庄。 陈家庄一带,一片狼藉。 大水慢慢退了,留下损毁的房屋家舍,黑漆漆的夜里,看不清前路,只灯笼照亮的那一小片地,就时不时会有遇难百姓的遗体。 不是不收殓,而是水才退,压根还来不及。 周五爷看在眼里,与蒋慕渊道:“还是要尽早收拾,一把火烧了也比这样强。” 蒋慕渊心里也有数,白天已经出太阳了,不收拾妥当了,极有可能发生疫病。 这些状况,各处衙门也都清楚,但还是那句话,一时半会儿哪里来得及? 要提防上游再来大水,要安置受灾的百姓,要开仓放粮…… 哪一样事情不需要大量的人手和时间。 周五爷引着蒋慕渊去找那位侥幸脱逃出来的陈家庄汉子陈大壮。 陈大壮那夜上山了才逃过一劫,只是家中亲人就没那么好运气,除了小儿子四哥儿被托上了大树顶上、抱了整整一夜,其余人要么死了,要么不见了。 照当时水情,不见的也等于是没命了。 天亮之后,四哥儿被陈家庄一户居在地势高处的人家救下,在水流不再湍急之后,活下来的人一起上了山,遇上了陈大壮。 “他们在山上避了好些日子,等水渐渐下去了,才回庄子里收拾。”周五爷道。 陈家庄漆黑一片,陈大壮的家被冲毁了,他们父子现在住在土地庙里。 本以为陈大壮睡着了,哪知道土地庙里有暗淡的光亮,蒋慕渊进去一看,就知道原因了。 四哥儿病了。 小孩子缩在父亲怀里,一个劲的打颤,脸上通红通红的,手脚肿起,看起来惨兮兮的。 陈大壮见了他们,急得连连磕头:“现在庄子里哪里有大夫啊,我白天去山上给他抓了些草药,吃了也不顶用。烧得滚烫滚烫的。” 蒋慕渊和周五爷交换了一个眼神。 周五爷沉声道:“四哥儿这个样子,未必是受寒起热。” 陈大壮一怔。 蒋慕渊上前看了看四哥儿状况,道:“我不是大夫,说得未必准,孩子再坚持一夜,明日白天,我想法子送个大夫过来。” 第一百八十一章 道长 陈大壮还是第一次见蒋慕渊,他不懂对方来历身份,但听这位说话的口气,应该是个厉害人物,比前回来寻过他的五爷还厉害。 他赶忙连声道谢。 蒋慕渊暗悄悄离开荆州城,不能在此处耽搁太久,便开门见山问起了决堤当夜状况。 “大水冲垮堤坝是个什么动静,我以前没听见,不知道,但我听过炸药的声音。”陈大壮解释道。 陈家庄在当地不算贫困,靠山又靠水,能打猎能捕鱼,还能开山。 庄子里有不少手艺人,炸山采石料,在十里八村都是出了名的好手艺。 陈大壮以前也当过学徒,跟着师傅进过山。 炸山的动静震耳欲聋,回声阵阵,哪怕过了好几年了,陈大壮都没有忘记。 因此,他冷静下来,越想越觉得那夜的动静像炸药。 陈大壮带蒋慕渊和周五爷去看决口,寒雷留下来看顾四哥儿。 如蒋慕渊来时所料,决口处被洪水冲袭,夜色沉沉之中,已经找不到被炸药炸过的痕迹了。 决口极大,像是野兽张着的血盆大口,吞噬了无数生命。 哪怕水面已经下降了,站在岸边,还是让人瘆得慌。 仔细查看过后,眼看着时间越发少了,蒋慕渊回荆州城去。 陈大壮原不敢多问话,想到病怏怏的小儿子,大着胆子确认了明日会有大夫来,这才千恩万谢地把人送到了村口。 天边露了鱼肚白时,蒋慕渊回到了府衙里,梳洗过后,起身往议事厅去。 他一出现,自有小吏去把夜宿在府衙的各位大人们叫起来,小公爷都开始做事了,底下哪个还敢躺在床上歇息? 叫苦不迭的自然有,再叫也不敢慢了手脚。 各项事宜安排下去,各个忙得脚不沾地。 太医院众人带着荆州城里大大小小医馆的大夫、学徒,往附近州县里去。 夏易背着药箱,跟着甄太医往陈家庄一带去。 乌太医未告老之前,甄太医在太医院里受过乌太医不少指点教导,虽然比不上夏易这个小徒弟,当两人勉强能算师兄弟。 这些日子,夏易也见了不少惨状了,从一开始的不适应到现在能够坦然处之,但再是坦然,心中还是唏嘘不已。 谁能看到这么多苦难百姓而无动于衷呢? 这样的场面,哪怕从前听其他大夫说起过,但与亲眼所见,当真截然不同。 在京中时,一切太平,北一、北二胡同走水起火,死伤一片已经是大灾了,可出了京城,见过这里的状况,夏易才深深明白,他经历过的委实太少了。 陈家庄留下的人都被召集了起来,清理庄子。 救下四哥儿的那一户张望着没瞧见陈大壮父子,不由奇道:“他们人呢?听说四哥儿病着,好不容易大夫来了,大壮怎么没有带四哥儿过来?” 听闻有病人,甄太医让那说话的汉子引着夏易去找陈大壮。 两人寻到土地庙,见里头除了陈大壮父子,还另有一老道。 老道身上的道袍破破烂烂的,满是泥泞,梳成髻的长发上也粘了泥,只一张脸、一双手还干净。 见了来人,老道说:“贫道是刚到这陈家庄,遇见孩子病了,帮着看一眼,老道学过一些岐黄,只是这一路来,身上的丹药都给完了……” 夏易拱手行了礼。 道士、僧人之中,有不少都是精通医理的,他们云游四海之时,也经常忙人看诊,未必收银子,多数讲缘分。 眼前这位老道长,应该也是在云游两湖途中遇到水灾了。 “看你背着药箱,你来给这孩子看看。”老道长招手道。 夏易上前,仔细给四哥儿看诊。 四哥儿浑身烫得厉害,一双脚又红又肿,已经发脓,碰一下就痛得直哭。 夏易的眉头皱了起来:“丹毒。” 老道长看了他一眼:“带了九一丹吗?” 夏易他们来防疫,对水灾后容易出现的几种疫病都是心里有数的,也备了常用的药。 他赶紧取出九一丹,交给了老道长。 陈大壮听不懂什么丹毒,什么九一丹,但有大夫在,心里总算踏实许多。 昨夜来人交代过,莫要说出他们曾经到访,陈大壮一个字都不提,只在心中感激那两位贵人。 老道长看夏易年纪轻,担心他没有对小儿动刀子的经验,干脆自己动手,让夏易辅助。 刀子在火上烧热了,划开化脓处,等创口清理干净了,才撒上九一丹药粉,处理好伤处。 四哥儿病中不知事,又哭又闹,夏易和陈大壮一道按着,才没让他胡乱动。 孩子痛过了,最终沉沉睡去。 夏易松了一口气,问道:“道长从何处来?这些日子走的地方多吗?有哪儿灾情严重?是否有疫病?” 老道长摸了摸胡子,道:“丹毒是最常见的,贫道带的九一丹都给了,你且看看这一位的腿,迟早也跟他儿子一个样,这陈家庄多多少少都会有丹毒发生。 贫道知道你们衙门里派下来的大夫根本不够用,照贫道看,多留下些用得着的药,教教村子人怎么自己处置,比你们住上几天好多了。” 夏易闻言笑了笑:“道长说得是,是这么安排的。” “朝廷做事不妥,受苦受难的终究是百姓。”老道长叹了一声,起身往外头走。 夏易听了这句话,不由多看了老道长几眼,心中隐约有一个念头,却是不好断言。 “请教道长的道号……”夏易问道。 老道长脚步一顿,尴尬地清了清嗓子,并不回答。 夏易追上前去,又问:“您是否是燕清真人?” 他在京中时不曾见过燕清真人,只从传言里听过,但兴许是一种感觉,眼前之人和传言里的燕清真人的年纪、大致模样都对得上,他不由多问了两句。 老道长顾左右而言他,被夏易问的烦了,才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您看到文书了吗?圣上想请您回京。”夏易道。 老道长哼了声:“让贫道回去就回去?” 这句话,已然承认了身份。 第一百八十二章 爱信不信 夏易对着老道长郑重行了一礼:“燕清真人。” 燕清真人背着手站直了。 既然说漏了嘴,他便没有一直否认自己的身份,只是淡淡看着面前的少年人,道:“你是衙门里的?” 夏易答道:“我学过医,是跟着太医院的大人们一道来的两湖,今日被点派到陈家庄。” 燕清真人毫不避讳地打量了夏易两眼,这少年看起来很精神。 只看他举止说话,能猜到他出身不错,是个认真念过书、学过医的,从京城那样繁华的地方来到灾区,衣着上狼狈是有些狼狈,但那双眼睛却清澈透亮。 现在的少年人,当真是有那么点儿意思。 燕清真人眯着眼笑了笑,道:“既然你们到了,陈家庄应该出不了什么大事儿,贫道一会儿就走了,你多给贫道一些常用的药,贫道现在两袖清风,路上遇见个病人都救不了人。” 夏易是个顶真的,怕燕清真人离开,忙道:“真人,圣上请您回京。” 燕清真人眉头一皱,他刚觉得这少年有意思,没想到却是个性子这般耿的。 两人僵持了许久,燕清真人总算松了口,勉强答应先去荆州城转转。 听闻夏易遇上了燕清真人,工部、太医院的人都凑过来看。 工部一位主事,曾在灵音观中见过真人一回,当即感激涕零,连连道:“当日真人给内子解签,化解她心中多年执念,叫我们夫妻总算走出阴霾。” 有人认得,燕清真人的身份就真真切切的了。 众人都看得出,燕清真人并无多少回京的心思,去荆州城也勉强得不得了,可他们在陈家庄还要做事的,不能一众“送”真人到城里,商量了会儿,定下让夏易与真人回去。 夏易苦笑:“他若真要走,我哪里拦得住?” “真人应该不会诓你吧?诓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孩子,不会的。” 夏易一脸无奈,他年纪是小些,但也不是五六岁的小娃儿,叫真人心软得不至于把他独自扔在荒郊野外。 只是,事有轻重缓急,眼下也没有旁的办法,夏易便随燕清真人一道回城去。 城中府衙里,李同知兴冲冲去找蒋慕渊,眼睛笑得都眯成了一条缝:“小公爷,有一桩大好事儿,刚刚来禀的,说是寻到燕清真人了,真人已经到府衙了。” 寒雷正研墨,闻言抬头看了李同知一眼,又去看蒋慕渊。 蒋慕渊颔首,随李同知一道去看看。 “听说是正好在李家庄遇上的,真人在给一病童看诊,叫太医院的人认出来了,便请了真人回来,”李同知搓着手,“真人不愧是真人,如今两湖如此局面,他非但没有离开,反而一路替人看诊。道袍、靴子都破了,要不是有人认得,下官也不敢相信这一位老道长就是仙风道骨的燕清真人。” 李同知一路走、一路夸,把能想到的好话都往燕清真人身上按。 满朝廷都在找这一位呐,可见圣上极其看重,眼下人找着了,最好是由小公爷一路护送回京城去。 走了,就别回来了。 只要没有小公爷在这儿压阵,两湖上上下下的,还怕过不了这个秋天吗? 蒋慕渊根本不回应李同知的话,没人知道他是不是听进去了,直到见到燕清真人和夏易,他才挑了挑眉。 李同知赶忙道:“就是夏大夫找到的真人。” 蒋慕渊转头问夏易:“你在京里见过真人?” “不曾见过,”夏易笑道,“不过是运气好,猜出来了。” 蒋慕渊心里有数了,拱手对燕清真人道:“真人,寻您好些日子了。” 燕清真人摸了摸胡子,道:“贫道没打算回京城。” 蒋慕渊轻笑,道:“您原本打算在灵音观住到秋天,结果春天就离开了,您云游京畿,一下子少了半年,想走的地方应当没有走遍吧?” “贫道想走的地方多了,又不是只有京畿没有走完,”燕清真人浑然不在意,“贫道还要一路南下,都说蜀道难,贫道还未去过蜀地。” 李同知一听这话,笑容僵在脸上,劝解道:“真人,水灾还未过去,您现在往蜀地去,路上不方便嘞。” 燕清真人睨了李同知一眼。 李同知又接着道:“真人要为百姓考量考量呐,京里接连出了好些事情,两湖又做大水,百姓受苦呦!圣上请您回京,也是想您指点一番,能风调雨顺,百姓太平。” 燕清真人的白眼翻得比天都高了。 风调雨顺? 他又不是老龙王! 抬起一只手,真人指了指鼻尖,又抬起另一只手,双手沿着额头往头顶捋了捋头发,哼笑着看了看李同知。 李同知一头雾水,这个哑谜,他一点儿头绪也没有。 “真人这是……”李同知看看蒋慕渊,又看看夏易。 夏易的唇角微微抽了抽,他大致看明白了,硬着头皮给李同知解释:“真人说,圣上当时骂他‘牛鼻子臭老道’,他有头发,他是道家人,圣上想要找个救苦救难、为朝为民的,应该去找个剃度了的高僧,大师才胸怀百姓,他们道家人向来是‘爱信不信’,他要云游修道。” 燕清真人露出了一个“孺子可教”的笑容。 蒋慕渊被燕清真人这态度给弄得哭笑不得,那句“牛鼻子”是他亲耳听到过的,真人还真不是瞎说的。 李同知苦哈哈着一张脸,他刚刚这一路走来,夸得牛鼻子上都开花了,敢情全是笑话。 这一位,视天下百姓为粪土了? 亏得燕清真人还没有到油盐不进的地步。 蒋慕渊打发了李同知和夏易,单独和真人说了好一会儿,真人无可奈何,只能应了。 李同知得知了,乐呵呵来问:“小公爷是如何说服真人的?” “说服?”蒋慕渊笑了,“我就告诉他,他人进了荆州城,就别想自在离开了,我可以让人十二时辰跟着他,他若有本事偷溜,也可以试试,最多我把他敲晕了,塞进马车送回京里去,他能奈我何?” 第一百八十三章 蚂蚱 李同知听得汗涔涔,敢情不是说通的,是威胁通的。 蒋慕渊沉沉看着李同知,笑容凝在唇边,道:“别说只是一位真人,就算是你们马知府,我要揍他一顿,他也只能受着。” 李同知被意有所指的话说得背后发凉,讪讪道:“您打马知府做什么……” “我想打个人,还要寻由头?”蒋慕渊冷笑一声,扔下这句话就走了,留下李同知一人站在廊下,哭也不是,笑也不是,整个人跟从冷水里捞起来一样,浑身直哆嗦。 许是被蒋慕渊半警告半提点地说了两句,接下去的几天,荆州府衙里安分多了。 李同知有些着凉,精神不大好,没说几句话就要咳嗽几句,但对蒋慕渊是越发敬而远之了。 有同僚问他理由,在蒋慕渊刚到荆州时就被收拾了一番的马知府都关切了几句,李同知都只是叹了口气,没有多说。 蒋慕渊来两湖之前,马知府把人当一个没有多少见识的皇亲小公子,结果被蒋慕渊赏了个下马威。 在大伙儿都晓得蒋慕渊是有能耐的时候,李同知更晓得了,这一位可以冷静自制地与官员议事、井井有条地安排治水事宜,他也可以混不讲理地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蒋慕渊说得一点都不错。 他是安阳长公主的独生子,他是圣上的亲外甥,别说是想打个人了,就算把人打死了,别人能怎么样? 蒋慕渊真心要收拾马知府,根本什么都不用管,打出了人命,也有马知府“治水不利”在前头顶着。 这就是正儿八经的皇亲,跟寻常官员截然不同。 李同知思前想后,终是耐不住,去找了马知府。 “能翻过去吗?”李同知苦着脸道。 马知府哼了声:“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他可不是曹峰……”李同知道。 曹峰这个名字,让马知府的面色黑了三分,他蹭得站起来,道:“跟曹峰有什么关系,人是病死的,又不是我捅刀子的。老李你别自个儿整天疑神疑鬼,没事儿都给吓出病来!” 李同知抹了一把脸,道:“他一天在这儿,一天不摆平,我就……” 马知府跺脚道:“真出了事,有底下县衙顶着。” “县衙熬不住,供出来呢?”李同知问道。 “你怕底下县衙供,”马知府伸手往上指了指,“总督大人还怕我们乱说话呢。” 李同知听明白了,马知府的意思是,要是倒霉过不了下去了,那就谁也别过了,为了自家前程,总督大人是要护着州府的。 兴许是“人多势众”,作为一根绳子上的蚂蚱群里的一只,李同知稍稍安心些了。 燕清真人已经启程进京去了,寒雷亲自护送,一来一回的,也要花不少功夫。 京城的秋天已经到了,没有感受秋老虎的威力,天气一日比一日凉爽。 皇太后的生辰过得很简单。 一早起来,内外命妇们来磕了头问了安,今年不摆寿宴,放下贺礼也就各自散了,太后只留了永王府和宁国公府的。 慈心宫里只摆了两桌。 中宫皇后告病有五六天了,没有出席,她膝下没有皇子,只乐成公主一人,皇太后让公主坐在了自个儿身边。 其余妃嫔和所出的子女,没有一位能上桌的,皇太后的理由极其简单,她说不能厚此薄彼,可要是都叫来了就不够坐了,又变成了大宴。 一道陪着吃酒的男孙,只有孙恪一人。 这事儿也不奇怪,皇亲国戚们都知道,皇太后最喜欢的孙儿就是孙恪,谁也比不了。 安阳长公主与宁国公都在,寿安郡主陪在一旁,皇太后说了,蒋慕渊被打发去了两湖,连中秋都没能陪着父母身边,只看这份辛苦,她就很心疼了。 心疼蒋慕渊,便给寿安郡主体面。 谁能说这道理不对呢? 皇太后如此安排,是接连在下圣上的脸,圣上心里明白,也不能在皇太后诞辰时和她起纷争,一顿家宴,还算平静。 用过了膳,皇太后招了寿安到跟前,道:“你这丫头喜欢枣糕,过几天哀家让人送些到国公府。” 寿安笑着谢了恩。 皇太后撇嘴:“恩?不要谢恩,要礼尚往来。” 寿安扑哧就笑了,她哪里不知道皇太后的意思,附耳与她道:“哥哥难道没应了您?” “他抠着呢!”皇太后哼声道,“哀家给你枣糕,你想与谁一道吃?” 寿安眨了眨眼睛:“还不曾想过。” 皇太后心里透亮,她晓得这对兄妹感情不错,若蒋慕渊心里存了个人,寿安应该不会毫无知觉,她想套个话,结果才一开口,这孩子就谨慎上了。 罢了罢了!总归等蒋慕渊回来就知道了。 皇太后没有再追问。 寿安彼此不曾想过,等回到国公府里时就想好了,她给顾云锦下了帖子。 前回就说过要请顾云锦到国公府来耍玩的,寿安当时觉得,自家哥哥和顾姐姐见面的机会不多,她能寻一个就多一个,两人说得多了处得多了,肯定慢慢也就行了。 只是没想到,蒋慕渊离京了,这事儿就搁下了。 趁此机会,让顾云锦来国公府一趟,有一就有二,走动得多了,等蒋慕渊回来,再请顾云锦登门,也不显得突兀。 顾云锦收了帖子,自然是要去的。 寿安准备了马车来接她,从角门处入了国公府,直到二门上才停了。 顾云锦下了马车,寿安已经在等着她了。 登门做客,自然不能进了寿安住的院子就不出来,还要去给长辈问个安。 安阳长公主正与嬷嬷们打叶子牌,屋里热闹极了,听人禀了,她笑着看向寿安与顾云锦。 寿安亲昵地挽着长公主,道:“伯娘,这就是我跟您说过的顾姐姐。” 长公主招呼顾云锦上来,细细看了她两眼:“呦,这模样可真是俏,眼睛鼻子嘴巴,凑在一块可真叫人喜欢。” 顾云锦笑容腼腆。 “京里都知道顾姐姐长得好。”寿安道。 长公主捏了捏寿安的脸颊。 她平日出门不多,但京里的大小事儿,底下的嬷嬷们都会来说给她听。 顾云锦这个名字,长公主是听过的,只是嬷嬷们当故事说,她听了没怎么上心,寿安挂在嘴边夸了几回,她才记住了的。 那些传言里的热闹是非,长公主不会去管,也懒得去分辨,她只看人。 第一百八十四章 性子 眼前的小姑娘长得是真的好。 安阳长公主自幼生活在宫中,各种不同的美人见得也多了,但她还是要夸一句顾云锦的长相。 顾云锦长得很端正,眉宇之间隐隐有一股子英气,让人觉得此姑娘心正。 她的眼睛大且亮,眼神清澈,灼灼有神。 安阳长公主笑着问了句:“及笄了吗?” 顾云锦摇了摇头:“腊月里及笄。” 小姑娘的声音跟她的眼神一样清透,语态里带着几分娇憨,但咬字清楚圆润,脸颊上浅浅的两个梨涡,让人看着就欢喜极了。 安阳长公主想,这孩子眼下是还未长开,等再过几年,十七八岁时,怕是越发好看了。 顾云锦的好看,是一种让长辈和同龄人都喜欢的好看。 没有半点叫人不喜的妖媚气,举止大方又规矩,这样的姑娘是不会教坏了寿安的。 对于寿安的手帕交,安阳长公主要求得不多。 出身高贵是锦上添花,寻常官家女,长公主也不低瞧,只要求一个“正”字。 寿安不需要靠结交贵人来铺路,长公主本身就是寿安最好的靠山,寿安的玩伴,就只需要稳当。 顾云锦这个姑娘,看着是稳的。 安阳长公主笑着让廖嬷嬷给了见面礼——两支蝴蝶绢花。 无论是做工还是选材都极其讲究,一看就是宫内拿出来的东西,与市面上寻常的绢花截然不同,倒是跟寿安郡主之前戴过的绢花有些相似,可能是一块拿出来的。 顾云锦笑着谢了赏。 安阳长公主道:“寿安喜欢热闹,平时就跟长平她们一道去外头耍玩,把伴儿请到府里来还是极少的。 倒也不是亲疏远近,是长平她们都嫌弃国公府没意思。 可不就是没意思嘛,就寿安一个姑娘,我要寻消遣都只能跟嬷嬷们打牌,这些年轻姑娘家哪里闲得住? 往后若得了空,来府里也好,外头耍玩也罢,多跟寿安一道,省得她整日说自个儿孤零零的。” 寿安脸上微红,撒娇道:“我什么时候说自个儿孤零零的?” 安阳长公主笑得开怀:“行行行,你玩伴最多,满京城的撒野,晓得你不肯陪我打叶子牌,你们自个儿玩去吧。” 寿安从长公主怀里钻出来,拉着顾云锦就告退了。 透过窗户,长公主看着两个姑娘手牵手离开,也不晓得她们说什么,欢快极了,只看两人的背影,都让人想跟着笑。 “这位顾姑娘看着倒是跟传言的不大一样。”廖嬷嬷笑着与长公主道。 长公主重新拿起了叶子牌:“传言里怎么说的来着?” “性子大,打起人来不含糊。”一旁的丫鬟采文答道。 安阳长公主笑得直摇头。 传言这种东西,有人说好就有人说不好,同样的事情,正着说反着说那就是完全不一样的意思。 这两句反过来就是“脾气坏、不知礼、爱使性子、打人粗鄙”。 采文说完自个儿都挠了挠头,毕竟是郡主的好友,她想了想又道:“奴婢瞧着,在长公主跟前,那顾姑娘的性子挺好的。” 廖嬷嬷哈哈道:“在长公主跟前耍性子,那就不是性子大,是脑子不好了。姑娘家只要脑袋清楚,就不怕有性子,软绵绵的面团子,才入不了长公主的眼了。长公主,您说呢?” “性子?”长公主的指腹擦过叶子牌,道,“再大,能有我年轻时性子大吗?打人嘛,要么不动手,动手了就不含糊,一拳打出去了,再黏黏糊糊的,那才上不了台面。” 采文扑哧笑出了声,手上的叶子牌没拿稳,全撒在桌上。 寿安带着顾云锦往方氏那里去,只是没有进院子,就被拦了下来。 洪嬷嬷亲自来拦的,恭谨道:“郡主、顾姑娘,太太昨夜歇得不好,这会儿小睡着,顾姑娘不用多礼。” 寿安抿了抿唇,她似是也料到了会有这样的状况,没有硬做什么,只是柔声问道:“母亲身体如何?夜里歇得不好,可要哪些安眠的香料来?” 洪嬷嬷笑着摇头道:“郡主不用挂心,太太身子无碍的。” 寿安颔首,拉着顾云锦回她自个儿的院子去了。 洪嬷嬷目送着两人走远,这才回到了方氏屋里。 方氏盘腿坐在木炕上,闻声抬起头来,道:“走了?” “走了的。”洪嬷嬷应道。 方氏抿了口茶,低声道:“看着关系极好?” “很是亲近的,”洪嬷嬷道,“以前也没有听过这一位,突然间就冒出来了,郡主与她亲得不行。听说经常把顾姑娘挂在嘴边。” “亲到想让人当她嫂嫂,”方氏淡淡笑了笑,见洪嬷嬷尴尬得不知道说什么了,她才慢悠悠道,“我是不觉得这国公府有什么好的,嫁进来也是受罪,不过寿安喜欢她,那就喜欢吧。” 洪嬷嬷睨了方氏一眼,幽幽叹了一口气。 若是顾姑娘当真与郡主好,那有这么一个贴心的嫂嫂,倒是极好的。 寿安住的地方离长公主那里近,与方氏的反而远些。 天气凉爽,在园子里走了那么会儿,并不会觉得热。 两人坐下,寿安郡主让人端了枣糕来,递给顾云锦道:“慈心宫一早送来的。我前几天去给皇太后贺寿了,哥哥不在京里,皇太后就留了我。 两湖水情听说挺复杂的,不知道哥哥什么时候能回来。 他那人忒没有意思了,也不晓得送一封家书。” 顾云锦抿着枣糕,听寿安说蒋慕渊的大小事情。 寿安屋里东西不少,博古架上摆着各种赏玩的,她指着其中一样道:“那块珊瑚是哥哥前几年去东海边时给捎回来的……” 说完了珊瑚,又说墙上的字画,张口亦是蒋慕渊给的。 满屋子的东西,似乎都是哥哥给妹妹捎回来的。 寿安郡主说了一通,笑盈盈道:“我听说你哥哥也回来了?他给你捎了什么?我下次去你屋子玩好不好?你也跟我说说你的那些东西……” 闻言,顾云锦愣怔,一口枣糕险些噎着,她赶忙饮茶压了压。 第一百八十五章 你哥哥的 她那屋子,能有什么好说的? 珍珠巷是暂住的,她的东西本就不多,如今架子上摆的、墙上挂的,说到底,大部分都是贾妇人从库房里翻出来的。 库房里的东西,全是听风堆的,说到底,就是全是蒋慕渊的。 连小花园里送的花草、小池子里养的红鲤,都是蒋慕渊让人送来的。 她若与寿安一道坐下,难道要指着那一样样的说“这是你哥哥的”、“那也是你哥哥的”…… 那场面,光是想想就烧得慌,饶是顾云锦脸皮厚,也说不出口了。 顾云锦清了清嗓子,故作镇定,道:“你知道的,将军府长房已经在路上了,我们到时候要搬到一块住,等新屋子收拾好了,我请你来。” 彼时新收拾出来的屋子,肯定没有那么尴尬了。 寿安郡主不知道顾云锦为难的地方,笑着答应了,自然也不清楚被她晃过了一枪。 两个姑娘凑在一块有说不完的话。 书局的话本又出了新一册了,两人都已经看过了,猜测着下一册的走向。 顾云锦认真听寿安说,不由就想到那天夜里,她细细致致给蒋慕渊说故事时的场景,彼时话本才出了几册,起承转结,大抵也就到个承处,不知道等蒋慕渊回来时,这故事结了没有…… 说到了傍晚,顾云锦起身告辞。 寿安依依不舍地要送顾云锦离开。 马车候在垂花门外,后头另有一顶轿子,寿安郡主不由多看了两眼。 门房上的人通透,恭谨道:“永王妃使人来给长公主送吃食,说是小王爷今日去打猎,猎来的鹿肉烤了,给长公主送些来尝尝。” 寿安是极喜欢吃炙烤的肉类的,闻言眼睛都亮了起来。 顾云锦扑哧笑道:“你赶紧尝好吃的去,我这就走了,几步路的工夫,别送了。” 寿安郡主却道:“我是要走,但姐姐在车上等会儿,我也给姐姐拿一些来。” 顾云锦拗不过寿安郡主,便应了,上车等着。 等了不多时,外头有匆匆脚步声,顾云锦打了帘子看了眼,不是内宅仆妇,却是听风。 听风瞧见她,赶紧问了个安,凑到车厢边,压着声音道:“小公爷把燕清真人给寻着了,寒雷刚刚护送真人抵京。” 顾云锦眉梢一挑,这个消息让人极其意外,也不晓得燕清真人回京会给京城带来什么样的变化。 这些事情,她压根来不及细想,一个问题已经脱口而出:“小公爷可安好?何时能回来?” 这两个问题是刚才寿安郡主才与她说过的,她没有答案,见了听风,当即就问了。 听风咧着嘴直笑,道:“爷的身体挺好,回京的事儿倒是没听寒雷说,估摸着还要一段时间。” 顾云锦微微颔首。 听风的声音更低了些,道:“爷有信给姑娘,只是没想到会在这儿遇上姑娘,就没带在身上,晚些再给您送到珍珠巷去。” 顾云锦弯着眼笑了,寿安还抱怨蒋慕渊不送信回来,这不是就有信了吗? 连她都有,可见给父母、妹妹的定然不缺。 听风也跟着笑,看看,顾姑娘的确是很在意他们爷的。 见了他,旁的不问,只问他们爷身体如何,何时回来,听说有信带来,笑得那般开怀,比夏日里的繁花都娇艳。 他一会儿也该写封信,让寒雷带回去,把这事儿跟他们爷说一说。 听风还有事情要做,与顾云锦告了罪,离开了。 不远处的庑廊下,采文提着食盒,静悄悄候着,等听风走远了,才带着笑上前,把食盒交给了顾云锦。 送走了客人,采文回到长公主院子里,听见屋里寿安正与长公主撒娇,她朝廖嬷嬷努了努嘴。 廖嬷嬷寻了个由头出来,道:“怎么了?” “我送食盒过去时,正好瞧见听风在跟顾姑娘说话,”采文拧眉,道,“听风那样子,不说是毕恭毕敬吧,但瞧着对顾姑娘很是敬重的,而且很熟悉的样子,我琢磨着……” “琢磨什么?”廖嬷嬷打断了采文的话,道,“你跟我瞎琢磨就行了,别去长公主跟前琢磨,顾姑娘是郡主好友,听风又不是个张扬跋扈的,敬重些也是寻常的。” 采文心里的那点儿疑惑被廖嬷嬷一说,霎时间就散了,她不是什么事儿都要反复想的顶真性子,当即就抛到脑后去了。 反倒是廖嬷嬷,站在原地,一肚子的狐疑。 听风那小子,廖嬷嬷太熟悉了,别看年纪小,机灵得不得了,跟其他皇亲勋贵公子们的亲随都很熟悉,极其吃得开。 他不会捧高踩低,但要说敬重…… 廖嬷嬷从没听说过听风会对一个不熟悉的官家姑娘敬重,他毕竟是蒋慕渊身边做事的,与某位姑娘太过熟识,叫旁人见了,会想多的。 听风在那些距离上,向来把握得不错,怎么今儿个会叫采文看到他对顾姑娘说话敬重呢? 若说是因为小公爷与顾姑娘相熟,廖嬷嬷思前想后,都没弄明白这两人是怎么熟的。 她想了会儿,压根没有线索,就只能搁下了。 当然,这话是不能跟长公主提的,没凭没据的,胡乱碎嘴,那往后郡主还怎么和顾姑娘往来? 顾云锦回到珍珠巷,夜里餐桌上,加了一道烤鹿肉。 顾云齐颇为怀念,他们还小的时候,他曾跟着叔伯父亲们去打猎,他们兄弟姐妹几个年纪小,拿着一把拉满了也没多少劲儿的弓在营地附近耍玩,等着长辈打猎回来。 野猪、鹿、山鸡、兔子,火上架着烤了,热腾腾香喷喷的,那滋味,他一直都记着。 顾云锦像听新鲜事儿一样,她当时更小,半点儿印象都没有了。 “小没良心!”顾云齐笑话她,“亏我还给你抢了个山鸡腿。” 一屋子笑声,连沈嬷嬷她们都跟着笑话,顾云锦自个儿也笑。 等回了东跨院,念夏趁着抚冬去打水了,把一封信交给了顾云锦,道:“刚才贾家大娘拿来的。” 顾云锦了然。 第一百八十六章 信 念夏把抚冬叫去中屋做针线,顾云锦一人坐在次间里,小心翼翼拆开了火漆。 信封上没有写收信人的名字,亦没有写信人的落款,除了封口处的火漆,干干净净的。 打开来一看,里头还有一层信封,这上头才有字了。 蒋慕渊的字,端正中带着飘逸,一笔一划很是好看,顾云锦下意识地,以指尖做笔,在桌面上照着蒋慕渊的字迹,临摹了几个字,而后才仔细看信。 信上写的都是些蒋慕渊到达两湖之后的见闻。 他说他曾去过两湖,走过两三座城,虽是匆匆而过,但对当地状况还是有些知道的,这一次去,就是天翻地覆的变化了。 水灾后的惨状,蒋慕渊自然不会细细致致描绘给顾云锦听,他写的都是些寻常事。 可正是因为这些寻常,让顾云锦的心揪得紧紧的。 灾后的两湖怎么可能寻常?不过是不与她细说罢了,就像顾云齐回来后,也只挑营地里有趣的事儿给她们解闷,却从不提战场残酷。 这份小心翼翼,叫顾云锦不由叹了一口气。 还不如不写信呢…… 除了灾情,还提了几句他自己的状况。 他说中秋那夜,他在荆州府中望月,那日云层有些厚,月亮圆归圆,月光却不够清亮,叫人颇为遗憾。 又说不晓得那日京中是否晴朗,夜里月色是否皎洁,等他回来后,还请顾云锦说给他听。 顾云锦捏着信纸,看着看着,也不知道怎么了,突然就想笑了。 等他回来说给他听? 虽是当时应下的,可她现在不想遂他的意了。 夜色浓了,今日是念夏守夜,顾云锦打发抚冬回屋去歇了,这才把油灯挪到了大案上,倒水研墨。 念夏从她手中接了墨过来,手上虽不停,嘴上却道:“天这么黑了,姑娘当心眼睛,不如明日起来再写?” “明日再把抚冬支开来写?”顾云锦笑了笑,道,“倒也不单是顾忌她,寒雷是护送道长回来的,我想他在京里待不了两三天又要回去的,我现在写了,你明日一早给贾大娘,她也好早些给听风,免得错过了,那就白写了。” 理是这么一个理,念夏便不再多说。 墨香渐渐浓郁起来,顾云锦提着笔却没有落下。 刚还算清晰的思路,在这一刻突然就混沌了,叫她不知道从何写起,只能犹豫又犹豫。 她深吸了一口气,既然想说的事情多,不如就一样样都说了吧。 先说那宅子,她和嫂嫂一起去看了,还是很喜欢的,只等大伯娘他们到了之后,由他们拿主意。 再说她前回说给他听的那话本故事出了新的,顺着之前说到的部分,把新的进展一并落在纸上,与他讲了一通故事。 又说今日她去了宁国公府,听寿安献宝一般说了那一屋子“哥哥送的”好东西,安阳长公主屋里热热闹闹在打叶子牌,看得出来长公主一切安好…… 说完了那些,顾云锦才提到了中秋的月。 这一段就寥寥几个字,她写道:皎洁不皎洁,你自个儿看呗。 顾云锦放下笔,支着腮帮子笑了一通,这才起身从架子上取下一册书籍,打开其中一页,里头夹着一张折叠的纸。 纸张摊开了,正是那天夜里她对窗画下来的明月。 彼时画图,是怕几个月一过,自个儿记不起中秋夜里的月宫到底是怎么样的,不想现在却有了他用。 她认真看了会儿,重新折叠,与刚刚写好的信一道收进了信封里,盖上了火漆印。 念夏笑着道:“那奴婢明日一早就给贾家大娘送去。” 一夜过去,燕清真人抵京的消息已经在街头巷尾传开了,百姓们都在谈论。 有人说,真人寻到了就好,有真人指点,那些天灾人祸,总算有了化解的法子。 也有人说,真人再有本事,那也只是一位道人,并非神仙,他能指点的东西有限,能不能国泰民安,不能全部压在真人身上。 双方你来我往,谁也说服不了谁。 御书房里,圣上抿着唇,目光直直看着燕清真人。 真人站得笔直如松,仿若是丝毫不介意圣上的视线,他单身背在身后,颇有几分仙风道骨。 御书房里静得落针可闻,内侍们连呼吸都小心翼翼的。 半晌后,圣上才动了动眼珠子:“依真人之见,养心宫应该建在何处?” 不问莫名的火情,不问倒下的青龙偃月刀,也不问两湖的水灾,圣上开口先问的是养心宫。 燕清真人没有丝毫意外,他曾拿养心宫说事,被圣上赶出京城,眼下圣上又不得不召他回来,那养心宫势必就是圣上心里的一根刺,不说明白了,怎么可能过得去? 真人轻笑一声,不答反问道:“圣上以何建养心宫?” 圣上眉梢一挑,嗤笑道:“银子,以木料砖泥来建,怎么听真人这口气,之后要说的话叫朕背后发凉呢?真人可千万别说什么以童男童女兴建,朕可没那个胆子。” 燕清真人的神色没有半点变化,仿佛压根没听到圣上那似打趣似警告一样的话,他道:“银子从何而来?国库里有银子给圣上兴建养心宫吗?” 话音一落,圣上的眼中闪过一丝厉光,他沉声问道:“谁告诉你国库状况的?” “贫道见过西山顶上那养心宫的状况,用料上极不考究,”燕清真人答得大方,“以圣上对贵妃娘娘的看重,兴建的官员们是不敢在圣上的眼皮子底下动手脚、拿银子不干好活的,那就只有一个理由——国库没钱。 贫道离京半年,也走了不少地方,更是在两湖一带走了两三月。自从决堤后,朝廷的人手赶赴两湖,救灾用心是用心了,却没见舍出来多少银子。 有钱的赈灾,和没钱的赈灾,那是两码子事情,贫道不瞎,看得明白。” 圣上的唇角抽了抽,他就说,燕清真人之前就是胡说八道的,什么叫虞贵妃的福报撑不起西山下的百年香火?这牛鼻子就是看着养心宫的用料出了问题,张口就往虞贵妃身上泼脏水。 第一百八十七章 一颗 燕清真人敢实话实说,就是知道圣上拿他没有什么办法。 百姓们如今多数都是相信燕清真人的,圣上即便下旨说真人胡言乱语,能堵得了口,却无法取信于民。 圣上揉了揉眉心,就算说实话,满朝野的,也无人相信。 况且,还不能说实话的。 叫百姓们知道国库空虚?那是要出乱子的。 在国库空虚时,还替虞贵妃兴建养心宫?那他的爱妃是真真要坐实了妲己、褒姒之名了。 圣上可舍不得贵妃受那样的委屈。 他暗暗深吸了一口气,沉沉看着燕清真人:“你倒是什么都敢说,不怕朕砍了你?” “圣上砍贫道做什么?”燕清真人反问了一句,清浅笑容里没有半点畏惧,“您总不能是在砍了贫道之后,再找个道人出来,顶着贫道的名号给您做事吧?” 圣上没有说话。 他还真过有这样的想法。 只是京中见过燕清道长的人不少,朝廷官员、西山上的道士、城中去求过签的百姓,总有人会认出来的。 圣上上上下下打量着燕清真人,道:“那真人肯不肯为朕办事?” 燕清真人只笑不语。 交谈只到了这里,看似说透了许多事情,其实也跟没说差不多。 圣上想了想,道:“真人替朕画一幅养心宫吧,以真人所见,这养心宫如何建造、建在何处、何时开工、何时落成,一并写上。” 燕清真人没有拒绝,只是道:“由贫道来画,那花费的银子多了去了。” 圣上没有再说,只让内侍引燕清真人退出去。 宫中给燕清真人安排了住所,小小的宫室,收拾得极其朴素,不像是奢华的皇宫,反而像清净的道观。 燕清真人极满意这地方,数个时辰,里里外外的转悠,一会儿看天井之中的绿树,一会儿又看墙角摆着的水缸,摸着胡子问一旁的小内侍:“你说,要不要养两条鱼?” 小内侍叫梁和,认了御书房里领头的内侍梁松当干爹。 梁松在圣上面前颇有几分体面,收下这干儿子之后,让他姓了梁,在身边带了几年。 燕清真人进宫,圣上要在他身边安排人,梁松就推荐了梁和。 梁和一直在观察这位传言里神乎其神的道长,听他问起来,便道:“真人想要养什么样的鱼?” “什么样的鱼都是鱼,”燕清真人道,“差别就是养在江河湖海,还是养在这小小的水缸之中罢了。” 这话有些深意,梁和有些听出来了,又觉得没有全听懂,便干脆笑了笑,没有多问。 眼看着燕清真人一整天都在转悠,梁和还是耐不住好奇,问道:“真人不画图吗?圣上请您画养心宫的。” “画来做什么?”燕清真人饮了一口茶,“他让我画,我就要画?我画成了,他难道就能建成了?左右是没钱兴建的,画出来做什么?给圣上挂在御书房里日日提点他国库还少多少银子吗?” 如此大逆不道的话,梁和只是垂着头,苦着脸不应声。 皇太后亦知晓燕清真人进宫了,她请真人到了慈心宫。 “哀家听闻真人从两湖来,两湖灾情如何了?”皇太后问道。 燕清真人一五一十,没有丝毫隐瞒,仔仔细细给皇太后讲了受灾状况,都是他亲眼所见的,与其说是一地狼藉,不如说是人间惨剧。 皇太后靠着引枕,长长叹了一口气。 燕清真人道:“各朝各代,皆有天灾人祸,两湖水域的水情,自古以来就是个难题……” 皇太后摆了摆手,止住了燕清真人的话。 她岂会不知道天灾人祸?天灾是人力不可及,可人祸就不同了。 才重新六年的堤坝决堤,到底是天灾太大,还是人祸隐患,眼下还没有定论,但皇太后心中隐隐有个答案。 皇太后问起了御书房里的交谈,得知圣上的心思还在养心宫上,她的眉宇之间透着几分怒意。 燕清真人道:“太后娘娘,与其操心那些,您该好好养一养身体。” 闻言,皇太后抬起眼皮子,试探着问道:“那依真人所见,哀家每日能吃多少糖果?” 此话一出,几位嬷嬷宫女都瞪大了眼睛,直直看着燕清真人,就怕他说出什么“随便吃”来。 燕清真人抬起了手,掌心摊平,五指分开。 皇太后喜道:“一把?” 真人的手立了起来。 皇太后的喜悦霎时间少了:“五颗?” 说完,她看着燕清真人把四根手指握了拳,只余食指立着。 “太后娘娘,您只能吃一颗。”真人道。 皇太后的笑容彻底不见了,气鼓鼓的,倒是嬷嬷宫女们都憋红了脸,想笑又不敢笑。 这天下午,听风拿到了珍珠巷送来的信,他捏了捏,感觉还挺厚的。 寒雷给蒋仕煜和安阳长公主回了话,简单收拾了一番,翌日一早就回两湖去了。 一路快马加鞭,赶到荆州府时,寒雷才知道蒋慕渊不在城中。 李同知苦着脸,道:“前天来的消息,永州府治下东安县一带,发生了疫病,小公爷当天就带着人赶去了。” 寒雷闻言诧异:“永州府此次并未受灾,怎么就出了疫病?” “可不是嘛!”李同知连连摇头,“谁知道是怎么发起来的,两湖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那东安县压根没有受半点水情影响,跟受灾八竿子都打不着,我们在受灾的地方日防夜防的,虽也有些常见疾病,但都没有传开,哪里会想到东安那儿反倒是出事了。” 正说着话,衙役来禀,说是蒋慕渊回来了。 蒋慕渊风尘仆仆的,只看他衣着模样,寒雷就猜到他们爷这几天怕是都没闭眼歇过。 东安县发了疫病,蒋慕渊去了解了状况,安排了人手,又匆匆赶回来。 他不是大夫,留在当地也没有用处,况且,受灾最厉害的几处,还需要他在荆州府盯着。 李同知凑上来,赶忙道:“小公爷,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听说是有受灾的一路逃到东安去投奔亲友。”蒋慕渊应了一句,见寒雷回来了,招呼他进了书房。 寒雷把几封信交给他,道:“长公主、郡主、顾姑娘和听风的信。” 蒋慕渊正要更衣,闻言顿住了,在那些名姓里,他听见了个不寻常的。 转过身来,蒋慕渊笑道:“顾姑娘?” 第一百八十八章 心暖 惊雨送吃的过来,正好听见了这么一句。 他把食盒放在桌上,抬头看了蒋慕渊一眼。 蒋慕渊笑得很温和,那股子笑意不只是在唇边眉梢,连眼底都是满满当当的,还带着几分意外和惊喜。 惊雨疑惑地看向寒雷,趁着蒋慕渊不注意,他压低声音问道:“爷惊喜什么呢?人家顾姑娘又不是不知礼的,他给人家写信,人家当然会回信。” 应当说,惊雨有十成十的把握,他们爷肯定是在等这份信的。 寒雷面不改色,淡淡答道:“你可以问问爷。” 惊雨嘴角一抽,他没有听风那个胆子,是不会拿这些事情去问蒋慕渊的,不过,他也认同听风说过的,寒雷这个性子,讨媳妇难了。 蒋慕渊自然不晓得两个亲随在沟通些什么,他拿着信封,静静看了会儿。 和他送去的一样,没有收信人的名字,也没有寄信人的落款,只一枚火漆印子。 这封信拿在手里还有些厚,叫蒋慕渊好奇顾云锦到底絮絮叨叨写了什么内容。 不过,他只拿了会儿,并没有拆开来看。 他先看了其他的信笺,顾云锦的这封,他想要留待最后,慢慢地,多看几遍。 安阳长公主的信里,满是关切之意,儿子远行,哪怕蒋慕渊这几年经常离京出远门,但对母亲来说,依旧是放心不下的。 明明还不到唠唠叨叨的年纪,可翻来覆去的关心还是充满了整封信。 慈母严父,蒋仕煜很少把温情的话挂在嘴边,但对儿子是真的放在心上的,那些不曾化作言语的话,被长公主写成了文字,一一告诉蒋慕渊。 蒋慕渊看着看着就想笑,他很难想象这些话从父亲口中说出来,但他明白,其实父亲就是那么想的,他只是不擅长用言语表达罢了。 父母的关怀,无论听上多少遍,看上多少遍,他都不会有丝毫不耐和焦躁,反而是温暖感激。 家人待他有多好,蒋慕渊一清二楚。 寿安的信就活泼多了,说着京里这些时日的趣事,也说了那天顾云锦到访国公府。 蒋慕渊微微怔了怔,他倒是没想到,寿安就这么把顾云锦带到长公主跟前去了,也不晓得她在迈进宁国公府时都想了些什么。 怕是也没想多少吧…… 那个小丫头,不开窍的,明明是个机敏的,却又有些迟钝,她信任他,信任得跟至交好友似的,却从未往他处想过。 思及此处,蒋慕渊无奈地摇了摇头。 惊雨见蒋慕渊一直在看信,只好清了清嗓子,把他们爷的注意力拉回来,道:“爷,先用饭吧,别凉了。” 已经是秋天了,热菜热饭上桌,也很快会冷的。 蒋慕渊这两天疲惫,说是风餐露宿也差不多,他的确没有好好吃过一顿饭,想到安阳长公主在心里的唠叨,他也就起身在桌边坐下,一面吃饭一面看听风的信。 听风留守京城,蒋慕渊交代了他不少事情,此刻他在信上一一回报。 正事的后头,听风提到了顾云锦。 那日宁国公府二门上的事情,听风把他和顾云锦的交谈一字不漏地写了下来。 他说,顾姑娘张口就问爷的状况,身体如何,何时回京,眉宇间的关心清清楚楚的,又说顾姑娘知道爷有信带给她,一下子就漾开了笑容,原本就那么明艳的一个人,一笑起来,比繁花似锦还好看。 蒋慕渊看着看着,手中的筷子就停下来了,目光落在那几行字上,反反复复的,根本挪不开。 仿若是透过听风的只言片语看到了繁花,他突然就想到了他离京前去看她,顾云锦仔细梳了妆,迎面瞧见他时,笑容莞尔。 可不就是比繁花似锦还好看吗…… 叫人心心念念的,都是那个笑容。 蒋慕渊放下了听风的信,他有些迫不及待起来,想看看顾云锦信里的内容。 他之前一心想留到最后,却被听风这几行字给引得想立刻拆开来看。 略略稳了稳心神,蒋慕渊风卷残云似的吃完了饭,让惊雨收拾了,自个儿坐回大案后,小心翼翼地拆开了火漆。 取出信来,他看到了顾云锦的字迹。 那张“腹有诗书气自华”的笺纸,蒋慕渊自然是看过的,他很喜欢顾云锦的字,明明是个娇娇俏俏的小姑娘,写出来的字却是大气又飘逸。 这封信极厚,似乎还有旁的东西夹在里头。 信上说西林胡同的宅子,说新进展的话本故事,说她去了国公府…… 遣词造句丝毫不简洁,反而是极其随性,颇有些想到哪儿就写到哪儿的味道。 比起一字一句斟酌着来,蒋慕渊更喜欢顾云锦的这种随性,小姑娘是真的信任他,才会这么大方自在地跟他说话写信。 顾云锦还写了中秋的月光。 “皎洁不皎洁,你自个儿看呗。” 这一句,活泼又亲昵,叫人的心一下子就软了。 蒋慕渊不知道如何看,直到他翻开了那张画纸。 清幽的琼宫铺在上头,亭台楼阁、玉兔桂树,用笔并不精致,却仿佛是映了整片整片的皎洁月光。 她把那夜的圆月捧到了他的跟前。 刚才是心软,现在是心暖,暖得仿若是喝了整壶的桂花酒,香气四溢,醉人心弦。 指腹摩挲着画卷,沿着线条,细细腻腻的,蒋慕渊描绘了许久,而后仰头靠在椅背上,以手背覆了双眼,轻声笑了起来。 他可以想象出顾云锦对月描画的模样,那背影、那侧颜,把他的心塞得满满的,没有一丝空隙。 那日他曾跟她说过,抬起头来时,哪怕一个在两湖,一个在京城,他们看到的是同一个圆月。 可这一刻,蒋慕渊想,那圆月当真还是不同的。 她看到的,与他看到的,并不相同。 而他,更想看到她眼中的月光,与她一道看,与她一道画。 长长舒了一口气,只不过一封信罢了,已然扫去了他这几日间的疲惫。 蒋慕渊又来回把信笺看了几遍,终是依依不舍放下,重新收好。 第一百八十九章 不虚 卡一下全勤,半小时替换 --- 惊雨送吃的过来,正好听见了这么一句。 他把食盒放在桌上,抬头看了蒋慕渊一眼。 蒋慕渊笑得很温和,那股子笑意不只是在唇边眉梢,连眼底都是满满当当的,还带着几分意外和惊喜。 惊雨疑惑地看向寒雷,趁着蒋慕渊不注意,他压低声音问道:“爷惊喜什么呢?人家顾姑娘又不是不知礼的,他给人家写信,人家当然会回信。” 应当说,惊雨有十成十的把握,他们爷肯定是在等这份信的。 寒雷面不改色,淡淡答道:“你可以问问爷。” 惊雨嘴角一抽,他没有听风那个胆子,是不会拿这些事情去问蒋慕渊的,不过,他也认同听风说过的,寒雷这个性子,讨媳妇难了。 蒋慕渊自然不晓得两个亲随在沟通些什么,他拿着信封,静静看了会儿。 和他送去的一样,没有收信人的名字,也没有寄信人的落款,只一枚火漆印子。 这封信拿在手里还有些厚,叫蒋慕渊好奇顾云锦到底絮絮叨叨写了什么内容。 不过,他只拿了会儿,并没有拆开来看。 他先看了其他的信笺,顾云锦的这封,他想要留待最后,慢慢地,多看几遍。 安阳长公主的信里,满是关切之意,儿子远行,哪怕蒋慕渊这几年经常离京出远门,但对母亲来说,依旧是放心不下的。 明明还不到唠唠叨叨的年纪,可翻来覆去的关心还是充满了整封信。 慈母严父,蒋仕煜很少把温情的话挂在嘴边,但对儿子是真的放在心上的,那些不曾化作言语的话,被长公主写成了文字,一一告诉蒋慕渊。 蒋慕渊看着看着就想笑,他很难想象这些话从父亲口中说出来,但他明白,其实父亲就是那么想的,他只是不擅长用言语表达罢了。 父母的关怀,无论听上多少遍,看上多少遍,他都不会有丝毫不耐和焦躁,反而是温暖感激。 家人待他有多好,蒋慕渊一清二楚。 寿安的信就活泼多了,说着京里这些时日的趣事,也说了那天顾云锦到访国公府。 蒋慕渊微微怔了怔,他倒是没想到,寿安就这么把顾云锦带到长公主跟前去了,也不晓得她在迈进宁国公府时都想了些什么。 怕是也没想多少吧…… 那个小丫头,不开窍的,明明是个机敏的,却又有些迟钝,她信任他,信任得跟至交好友似的,却从未往他处想过。 思及此处,蒋慕渊无奈地摇了摇头。 惊雨见蒋慕渊一直在看信,只好清了清嗓子,把他们爷的注意力拉回来,道:“爷,先用饭吧,别凉了。” 已经是秋天了,热菜热饭上桌,也很快会冷的。 蒋慕渊这两天疲惫,说是风餐露宿也差不多,他的确没有好好吃过一顿饭,想到安阳长公主在心里的唠叨,他也就起身在桌边坐下,一面吃饭一面看听风的信。 听风留守京城,蒋慕渊交代了他不少事情,此刻他在信上一一回报。 正事的后头,听风提到了顾云锦。 那日宁国公府二门上的事情,听风把他和顾云锦的交谈一字不漏地写了下来。 他说,顾姑娘张口就问爷的状况,身体如何,何时回京,眉宇间的关心清清楚楚的,又说顾姑娘知道爷有信带给她,一下子就漾开了笑容,原本就那么明艳的一个人,一笑起来,比繁花似锦还好看。 蒋慕渊看着看着,手中的筷子就停下来了,目光落在那几行字上,反反复复的,根本挪不开。 仿若是透过听风的只言片语看到了繁花,他突然就想到了他离京前去看她,顾云锦仔细梳了妆,迎面瞧见他时,笑容莞尔。 可不就是比繁花似锦还好看吗…… 叫人心心念念的,都是那个笑容。 蒋慕渊放下了听风的信,他有些迫不及待起来,想看看顾云锦信里的内容。 他之前一心想留到最后,却被听风这几行字给引得想立刻拆开来看。 略略稳了稳心神,蒋慕渊风卷残云似的吃完了饭,让惊雨收拾了,自个儿坐回大案后,小心翼翼地拆开了火漆。 取出信来,他看到了顾云锦的字迹。 那张“腹有诗书气自华”的笺纸,蒋慕渊自然是看过的,他很喜欢顾云锦的字,明明是个娇娇俏俏的小姑娘,写出来的字却是大气又飘逸。 这封信极厚,似乎还有旁的东西夹在里头。 信上说西林胡同的宅子,说新进展的话本故事,说她去了国公府…… 遣词造句丝毫不简洁,反而是极其随性,颇有些想到哪儿就写到哪儿的味道。 比起一字一句斟酌着来,蒋慕渊更喜欢顾云锦的这种随性,小姑娘是真的信任他,才会这么大方自在地跟他说话写信。 顾云锦还写了中秋的月光。 “皎洁不皎洁,你自个儿看呗。” 这一句,活泼又亲昵,叫人的心一下子就软了。 蒋慕渊不知道如何看,直到他翻开了那张画纸。 清幽的琼宫铺在上头,亭台楼阁、玉兔桂树,用笔并不精致,却仿佛是映了整片整片的皎洁月光。 她把那夜的圆月捧到了他的跟前。 刚才是心软,现在是心暖,暖得仿若是喝了整壶的桂花酒,香气四溢,醉人心弦。 指腹摩挲着画卷,沿着线条,细细腻腻的,蒋慕渊描绘了许久,而后仰头靠在椅背上,以手背覆了双眼,轻声笑了起来。 他可以想象出顾云锦对月描画的模样,那背影、那侧颜,把他的心塞得满满的,没有一丝空隙。 那日他曾跟她说过,抬起头来时,哪怕一个在两湖,一个在京城,他们看到的是同一个圆月。 可这一刻,蒋慕渊想,那圆月当真还是不同的。 她看到的,与他看到的,并不相同。 而他,更想看到她眼中的月光,与她一道看,与她一道画。 长长舒了一口气,只不过一封信罢了,已然扫去了他这几日间的疲惫。 蒋慕渊又来回把信笺看了几遍,终是依依不舍放下,重新收好。 第一百九十章 抵达 将军府长房抵达京城那一日,不止是北三胡同,珍珠巷里也轰动了。 顾云锦彼时正在徐氏屋里用午饭,听贾妇人使人来禀,说是长房的人已经到了院门口了,他们急匆匆放下筷子,起身迎出去。 走到屋子门口,不止是顾云锦,徐氏和吴氏都面面相觑。 长房的排场比她们所想的都大。 倒不是铺张,也不是不懂收敛,而是来的人比预计得多得多。 顾云思要从京里出嫁,她所有的陪嫁箱笼,满满当当都运抵了,从院门口一路排到了巷子口。 单氏从车上下来,理了理衣摆,看着迎出来的四房众人,弯着眼笑了笑。 从北地到京城,饶是爷们都要风尘仆仆的,何况是坐马车的女眷。 刚出发时,北边不计较,单氏这样将门出身的女子还策马骑行了不少天,等进了京畿,想着要稍稍中规中矩一些,便也挪回了马车里,这几天下来,腰酸背痛的。 单氏连笑容里都透着疲惫,她强打起精神来,道:“四弟妹,我们好些年没见了。” 与徐氏见了礼,单氏又看向了顾云齐和顾云锦,眼中透出几分欣慰来:“都长这么大了……” 女大十八变,公子哥也是一样的。 再说了,顾云齐离开将军府时,不过十三四岁,比小孩子大不了多少,四年过去了,个头长高了,肩膀宽了,娶上媳妇了,自然不同了。 至于顾云锦,单氏仔仔细细打量她,不得不说,活脱脱一个美人胚子,与已故的苏氏有七八分相像。 两厢多年未见,单氏并不清楚顾云锦对徐氏已然解开了心结,怕自己贸贸然提及苏氏,进京头一天就要惹得不快了,便干脆不提,只夸赞道:“我们云锦越长越俏了,可真叫人喜欢。” 夸过了侄儿侄女,单氏又看吴氏:“这是我侄媳妇吧,一看就是能干的,咱们今儿头一回见,等一会儿坐下来了,伯娘把见面礼给补上。” 单氏做事说话周全,热络的几句话,似是一下子就抹平了四年的时光。 长房晓得他们搬来了珍珠巷,也就知道了他们是借住的,单氏与贾妇人又是道谢又是感激的。 马车帘子微微挑开,一人从车上下来,笑脸盈盈,语气娇嗔:“母亲也真是的,哪有堵在门口说话的道理?都是一家人,赶紧坐下来才是。” 顾云锦循声望去,把眼前的姑娘与记忆里的人叠了叠,才记起来,那就是顾云思。 顾云思和小时候的五官变化不大,她只是长开了,却不难认。 似是察觉到了顾云锦的目光,顾云思抬眸望过来,四目相对,她笑容极甜。 顾云齐已经走出去了,与门口牵着马的两人说话。 只看背影,顾云锦当真分辨不出他们的身份。 顾云思走过来,笑着与她道:“是大哥与四哥。” 闻言,顾云锦怔了怔。 信上明明说的是,中秋之后,单氏带着顾云思进京备嫁,等出阁的时候,长房其他人会来京里送嫁,然后就在京中住下。 可为什么,大哥顾云宴和四哥顾云熙现在就抵达了? 是不放心单氏和顾云思吗? “我们全来了,”顾云思见她疑惑,道,“云霖还在车上,还有大嫂与四嫂,丰哥儿和巧姐儿也来了。” 这下子,顾云锦是真的讶异极了。 顾家云字辈八个姑娘,长房的顾云霖是最小的那个,她的姨娘很早就病故了,一直养在单氏跟前,顾云锦离开将军府时,顾云霖还是挺受单氏喜欢的。 顾云锦认得大嫂葛氏,也抱过丰哥儿,当年襁褓中的孩子,如今虎头虎脑的,正被葛氏抱下车。 至于四嫂,顾云锦就从没见过了,也不晓得巧姐儿是大嫂还是四嫂的姑娘。 人比预计得来得多。 原本计划着,西厢房算宽敞的,北屋大床给单氏睡,顾云思睡南屋的罗汉床,也不是住不开,等单氏把宅子定下来,搬过去了就好了。 可现在,就远远不够住了。 吴氏与单氏说了一声,引着她前后看了看。 单氏是个爽快的,也并非挑三拣四之人,当即和他们商量道:“北三胡同那儿还空着,让云宴带着他媳妇,还有云熙住过去,巧姐儿太小了,身边离不开娘,云熙媳妇带着孩子留下来,至于丰哥儿,我管几天好了。 我就住西厢,云霖和丰哥儿跟我睡,南屋留给云熙媳妇跟巧姐儿。 就剩下云思了……” 单氏一面说,一面看向顾云锦,道:“云锦,能不能让云思跟你挤两天?或者云霖也行?” 顾云锦眉宇微微一蹙。 单氏的安排是没有什么不妥当的,姐妹们挤一床很平常的,只是她与顾云思、顾云霖都好些年不见了,一时半会儿委实有些别扭。 只是伸手不打笑脸人,顾云思笑容这般亲切,顾云锦不好赶人,便应道:“三姐姐不嫌弃我睡相差就好,之前不晓得这么多人一道来,地方没安排够,不过已经看好了一处宅子,大伯娘改天去看看?” 单氏知道这事儿为难四房了,也深知挤在一块不是个办法,道:“早些去看,咱们早些定下来。” 说定了,各处便忙上了。 顾云思那些陪嫁箱笼不堆在珍珠巷,由顾云齐带路,和兄弟们一道送去北三胡同,也让人过去那儿收拾收拾,晚些好叫他们住过去。 其余人进了徐氏屋里,一下子就坐不开了。 等丰哥儿和巧姐儿问了安行了礼,四嫂朱氏笑着道:“我把两个孩子抱去歇会儿,他们路上困得慌。” 单氏摆了摆手,让她自管忙去,而后与徐氏道:“都怪我,信里没交代明白。 原真是打算就我和云思来的,可府里不放心我们母女单独出远门,就让云宴他们兄弟跟着。 我就琢磨着,云宴、云熙来了,来年开春前,他们媳妇孩子怎么办?大冬天的,远路更难行了。 干脆一股脑儿全来了算了,路上还有个照应。 我顾前没顾后,忘了这儿怕是住不下。” 徐氏笑笑,道:“左不过挤几天,我屋里还有张榻子的,要是大嫂那儿挤不开,让云熙过来我屋里也是一样的。” “你养病呢,不吵你,”单氏道,“是要赶紧搬,丰哥儿还好,巧姐儿夜里太闹了,怕你吃不消。” 第一百九十一章 一点也不着急 顾云锦坐在一旁静静听着。 不管这些年与将军府的关系怎么样,起码从抵达到现在这么些话,单氏说得周周全全的,与四房一副心贴心的样子。 这幅贴心,是近亲之间的亲切。 一言一语极为真实,让人没有半点不畅快。 顾云锦一直在打量单氏,心里疑惑极了:上辈子,长房有对他们四房这般亲近吗? 还是说,其实并不疏远,只是她嫁去了杨家,不清楚两房的这些往来? 若她那年中元没有应下和杨昔豫的婚事,长房是否也会有那么一封信,说记挂着她的将来? 这一切,顾云锦都没有答案。 顾云思就坐在她边上,低声问道:“云锦,小时候的事儿,你还记得多少?” 闻声,顾云锦回过神来,看了看顾云思。 老实说,幼年时的事情,对她而言,当真是过去太久了,久到把她扔回到将军府里,她也要边走边回忆,才能记起各处来。 而且,她当真是太久太久没有认认真真去回忆过了。 从前是恨不得都忘掉,忘了自己是将门出身,重生后自然抛却了那些不成熟的想法,但到底没有实质的往来,顾云锦没有去想过。 这会儿被顾云思一问,下意识地,她垂着眸子去想了想。 真的细细想了,还是能回忆起一些细节的。 她们八个姐妹,除去大姐、二姐,和最小的顾云霖,中间五个的年纪相仿,小时候也常常凑在一处。 可要说有多姐妹情深,似乎也够不上。 顾云锦淡淡扯了个笑容,道:“记得不多了,我以前也不经常跟你一道的。” 顾云思微怔,没想到她说话这么直接,不过并无半点不悦,笑着点头道:“你常和云妙一块。” 云妙…… 顾云锦的眼珠子动了动。 若说有谁是她能清楚记得模样的,那就只有顾云妙了。 顾云妙是二伯父的姑娘,只比顾云锦大一个月,她从不叫姐姐,张口闭口都是“云妙”。 小时候,的确是经常在一块的。 “我和云妙玩得好,大概是因为我和她都不受祖母喜欢吧……”顾云锦一面想,一面道。 她们的祖母田老太太,是个喜憎分明的人物,喜欢的就是心肝宝贝,不喜欢的就很少亲近,小孩子感觉敏锐,祖母的这份不喜,顾云锦很清楚的。 顾云思面上讪讪的,似是有几分犹豫,道:“祖母没有不喜欢你……” “也没有喜欢我。”顾云锦笑道。 这么多年过去了,顾云锦不会对长辈的那些喜恶斤斤计较,其实顾云思说得也不错,田老太太没有不喜欢她,但也没有喜欢她。 顾云锦只是众多孙女中的一个,很普通而已。 老太太并未苛责过她,也没有甩过她脸色要教训她,只是不亲近而已。 顾云思没有纠缠这个话题,只是问了一句:“那云妙呢?你为什么不理云妙了?” 这个问题让顾云锦有些愣神,她从前和云妙很好的,什么时候就闹翻了呢…… 应该是她离开将军府的时候吧…… 顾云锦要跟着徐氏进京,她去跟顾云妙告别,顾云妙把她赶了出来,恶声恶气的,启程那天,顾云妙也没有来送她,避而不见。 她当时十岁,被顾云妙这么一闹,也起了脾气,等抵达京城之后,有徐令婕一道玩,就把顾云妙抛到了脑后。 可等现在再去回忆,顾云妙当时其实只是舍不得她罢了。 年纪小,不知道怎么表达,顾云妙又不爱哭哭啼啼的,不把话说明白,就只冷着她。 顾云锦彼时也性子大,两人你冷我、我冷你,见不着了也不写信,真的就把姐妹感情冷光了。 “那时候都太不懂事了。”顾云锦叹道。 顾云思挑眉看她,印象里脾气不算好的顾云锦眼下能有这么一句类似反省一样的话,让她颇有些意外。 意外之余,还是欢喜的。 妹妹能懂事,做姐姐的肯定高兴的。 “云妙挺记挂你的,”顾云思笑着道,“她只是不会说。” 可不就是不会说嘛! 顾云锦扑哧就笑出了声,想了想,道:“她下个月就及笄了吧?我现在给她挑礼物送回去,还能赶得上吗?” 既然顾云妙不会说,那就由她来说吧,她好歹多活了十年呢,就当让让顾云妙呗。 顾云思莞尔:“赶得上的。” 听见笑声,单氏扭过头来,问道:“你们两个说得倒是热闹。” 顾云思颔首:“我们在说云妙。” “姐妹就是姐妹,”单氏大笑,“几年不见,都不会生疏的。” 忙乎了一下午,北三胡同那儿才算收拾好了,晚饭都是在珍珠巷用的,今夜无风,就摆在天井里,又给顾云齐他们兄弟热了酒,席面上融洽极了。 因着顾云宴他们要回北三胡同,单氏没叫他们多喝,时间差不多了,就催着他们回去。 顾云锦和顾云思回东跨院。 等闭起门来,顾云思才问了悄悄话:“你在京城,知道傅太师府上吗?” “我认得傅敏芝,与她一道玩过几回,就是你将来的小姑子。”顾云锦直言。 小姑子三个字,让顾云思的脸红透了,她捏了捏帕子,道:“好相处吗?她哥哥呢?” “好处的,但我不认得她哥哥,”顾云锦说完,话锋一转,道,“我只是不解,你怎么会嫁去傅太师府里?咱们将军府,还跟太师府打交道的吗?” 这个疑惑,顾云锦存在心里有些日子了。 顾云思的婆家,怎么会从中军都督府的佥事变成了太师府?这差异太大了。 “别人保媒的,”顾云思道,“母亲从前闺中的几个好友嫁在京里,好似与太师府有些往来的,晓得我没有定亲,就帮着牵了线,然后就定下了……” 其中细节,顾云思似乎说不上来的样子。 顾云锦对此也理解,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满朝说不清楚自个儿婚事的姑娘多得是。 只是,顾云思的下一句话,让她整个人都怔了怔。 顾云思道:“你没有说亲对吧?母亲有提过,会请好友们帮着参详参详,跟四婶娘一道把你的婚事定下来,离及笄还有两个月,不用着急的。” 顾云锦的笑容僵住了。 怎么就说到她头上来了? 她真的一点也不着急的…… 第一百九十二章 酸甜都是他 顾云锦不说话了。 原是两姐妹嘀嘀咕咕说个不停,自打今日见面,就没有冷过场。 突然一个闭嘴了,另一个也就说不下去了。 顾云思抿唇看了顾云锦一眼,见她神色之中并没有多少恼怒,反而是有些不知所措,这叫顾云思放心不少。 没有生气就好。 抚冬打了水进来,伺候顾云锦梳洗后又出去了。 顾云思犹豫着道:“这个抚冬,是进京之后才收的吧,从前没见过的。” “是侍郎府的家生子,这几年一直伺候我,我搬出来了,她也跟着,”话题从婚事上转开了,顾云锦轻松了很多,笑着道,“就因着她叫抚冬,我把念夏的名字也一并改了。” 念夏是从将军府出来的,只是从前不叫这个名字。 直到进了侍郎府,徐令意身边的叫青雾,徐令婕那儿有艾绿、葱青,怎么也比念夏她老子娘取的傻气名字风雅,顾云锦便干脆改了。 顾云思听她提及侍郎府,低声道:“你怎么从里头搬出来了?我听说你进京之后就住在婶娘的娘家,一住就好几年。 你跟他们府上的兄弟姐妹也挺熟悉的吧? 我好似听过,说他家还有表亲家的兄弟住着。” 说到这儿,顾云思顿了顿,似是迟疑一般,良久才下定决心,靠到顾云锦身边,附耳问她:“青梅竹马一道大的,有没有什么心思? 我跟你说个事儿,我们来之前吧,母亲和祖母是在商量你的事儿。 祖母琢磨了几户人家,让母亲早些给你敲定了。 母亲没有一口答应,说你在京里多年,与表亲家的哥哥们都熟悉,万一有什么心思,那咱们一棒子敲下来,一来会伤了你的心,二来伤了亲戚和气。 母亲那就是权宜之计,没有给祖母准话,就等着到了之后问过四婶娘再议的。 你若真有什么心思,不好跟我母亲和四婶娘说,你就告诉我,我帮你去说去。” 顾云锦支着腮帮子,一时没有说话。 她还记得单氏送来的信里面那反反复复的叮嘱,看来将军府要给她说亲,还真不是随口说说的。 单氏若真如顾云思所言那般周全,那前世将军府并未插手她的婚事,也就能说得通了。 彼时中元过后,徐氏拗不过她,就给府里去信了。 不管祖母觉得杨家是否合适,但单氏不会乱敲棒子,不想伤顾云锦的心,也不想伤了亲戚和气。 反正四房已经决心了,将军府其他几房才不做那个恶人。 顾云锦思索前世今生,顾云思却不是这么看的,她见妹妹沉默,以为她当真心里惦记着人,不由沉沉盯着她。 “真有那么一个人?”最终是顾云思沉不住气,先问出了口。 顾云锦这才回过神来,失笑摇头:“亲戚和气呀,早就没了。” 顾云思讶异。 “侍郎府的兄弟姐妹之中,我就和大姐令意投缘些,其他的现在都……”顾云锦把这些半年来所有的事情都一一讲了。 她没有想过要瞒着顾云思,所有的事儿,满京城的茶博士都会讲,长房只要一打听,就晓得她做过什么了。 所有的一切,顾云锦不觉得心虚,自然也不会说不出口。 只是没想到,顾云思会听得怒气冲冲,一张俏脸涨得通红,恨不得当即撸着袖子就去找杨昔豫几人干架。 “也就是六哥不在京里,欺负你们三个女人!”顾云思牙痒痒的,“原还说呢,京城路远,又都是簪缨权贵,镇北将军府的名号再响,祖父也不在了,京里不比北地,未必会给你们体面。 哪怕是亲戚,也不一定能事事如心意,却是没有想到,最最让你们受委屈的,就是亲戚! 好在你出了那泥水潭子,没有真叫那杨家诓了去,否则真要憋屈死人了! 往后,再不用怕他们了,我们都在京里,他杨家敢惹是生非,让哥哥们打死他拉倒!” 顾云锦真没有想到顾云思是这么一个反应,当即哭笑不得。 她想说,天子脚下,不能随随便便打死人,会吃官司的。 也想说,她打回去了,也出了气了,杨昔豫要娶阮馨,已经没工夫再来烦她了。 她想说的要说的有很多,可话到了嗓子眼里,又不知道怎么说出来,只是觉得涩涩的,又有些暖暖的。 长久在记忆里的将军府,一直都是冷冰冰的,长辈也好,兄弟姐妹也罢,在十多年的岁月里,早就已经暗淡了,淡得若不是今生相聚,她根本没有去回忆的打算。 只是这一刻,却又鲜活起来。 不管其他人,顾云锦知道,这一刻的顾云思是真的在替她生气、替她委屈、也替她庆幸的。 顾云思气过了,握着顾云锦的手,道:“那其他人呢?可有心仪的?” 顾云锦微怔,她没有回答,半晌只是浅笑着摇了摇头。 她真的不知道,什么样的,是心仪一个人。 顾云思就坐在她边上,听见轻轻声音,道:“你说什么?我没有听清楚。” 顾云锦这才知道,她把心中的疑惑,自言自语地问了出来。 两姐妹对望,顾云锦深吸了一口气,说了实话:“我说,我不知道什么样的感情是心仪一个人,你明白吗?” 话音一落,顾云思的神色有一瞬的恍惚,而后缓缓移开了视线,脸上淡淡的笑容都有些模糊了。 顾云锦只当她也说不上来,隔了会儿,才听见顾云思的话语声。 顾云思的声音有些颤,说得却极简单:“想起他来时,会打从心里想要笑出来,酸甜都是他。” 酸甜都是他? 甜会让人想笑,酸的又有哪儿好笑了? 顾云锦不明白,却也没有再问。 一夜睡到大天亮。 单氏起得很早,拿着单子要与徐氏商量去侍郎府走亲的事儿。 他们刚进京,作为晚辈,单氏带着儿女去看望徐家老二是规矩。 顾云思拉着顾云锦一道进去问安,正巧听见了,便打了个岔,道:“母亲,我饿坏了,有什么事儿等吃完了再说呗。” 第一百九十三章 拳头就是规矩 “馋鬼!”单氏嗔她。 顾云思笑盈盈的,等用过了饭,就把单氏拉回了西厢房,将昨夜顾云锦告诉她的事情完完本本说了一遍。 单氏的脸拉得老长,眉宇之间全是恼意,却还是忍着脾气,没做出撸袖子要干架的事儿。 “你的意思呢?”单氏缓了缓脾气,问道。 顾云思沉声道:“礼还是送去,免得叫京里人说我们没规矩,人就不过去了,我们上赶着去问安,那是给云锦丢人。” 单氏啐了一口。 要她说,连礼都别送了,拳头就是规矩,将军府别的没有,就是拳头硬。 可京城到底不比北地,顾云思要嫁的那是太师府,她多多少少都要顾忌一些。 拍了拍女儿的手,单氏点头道:“那就依你的意思,只送礼过去。回头我们先看宅子去,刚进京,事儿太多了,眼下没工夫跟他们磨蹭。” 说是送礼,但礼单却是重新写过的,好几样值钱的好货色全部抹了去,最后定下的单子就中规中矩到让所有人一看就知道是勉强全个面子。 有婆子把礼送去侍郎府,单氏再不提登门拜访一事。 这直转而下的态度,顾云锦心知肚明,徐氏亦有数。 反而是刚刚从北三胡同里过来的顾云宴他们并不知情,被顾云思私底下又说道了一通。 这厢单氏催着要出门看宅子,顾云思自然没有时间说得那么仔细,顾云宴听了个大概,只知道京里闹得沸沸扬扬,便让小厮赶紧去打听看看。 定宅子,是眼下最要紧的。 马车往西林胡同去,祝家老仆昨日就收了信了,出来迎他们。 单氏站在大门外,左右看了看胡同,问那老仆道:“这儿是西林胡同?光禄寺卿秦大人是不是也住在这儿?” 老仆笑着答道:“秦大人家就在前头,您看到了吗,前头那片桂花就是他们家的。” 单氏顺着看过去,就见屋舍之中,有几株桂花树高出了院墙,这会儿花还未凋,香气顺风而来,她颔首道:“我与秦大人的夫人是好友,常常书信往来,就晓得她家住西林胡同。” “那赶巧了,您往后要是在这儿住下,串门都不用坐轿子。”老仆答道。 单氏莞尔。 进宅子看了一圈,单氏满意极了。 她知道京里寸土寸金的,转手买来的宅子,不可能像自建的将军府那样叫人满意。 她进京前琢磨着,四房挑的宅子,只要还过得去,不丢了将军府的威仪,就可以住下了。 毕竟,时间也紧,顾云思的婚礼耽搁不起。 没想到,四房挑的这宅子,很是让人喜欢的。 单氏是直爽人,没有磨磨蹭蹭,问了声价钱,感觉还挺合理的,也就没有讨价还价那一套,拍板子定下了。 “别怪我们之前拖着没定下,定下来了又催得急,实在是一大家子的,开春又要办喜事,”单氏笑道,“这两日咱们就把契书给办了吧。” 老仆不推托,他这儿随时可以去衙门。 这买卖是宁国公府牵线的,镇北将军府又是实在人家,看着就不会胡乱糟蹋祝老太爷的心血,价格又合适,他自然乐得早些办妥了。 过户的事儿就交给顾云宴了,单氏给秦家递了帖子,说是过些日子登门拜访,便带着人回了珍珠巷。 衙门里,办事儿都有议程。 顾云宴在北地与衙门也打过不少交道,晓得有人脉办事就方便许多,只是他初来京城,人都没认识几个,少不得要耐下心思来,一步步照着规矩办。 哪晓得前脚刚进衙门,后脚就有一位经历来询问,晓得是镇北将军府要买西林胡同的祝家宅子,当即客客气气引了人进去。 经历姓苗,做事儿利索,说话客气周全,没费多大工夫,事情就办妥了,又把顾云宴好好送出了门。 顾云宴越琢磨越怪,偏过头问小厮道:“我怎么觉得那苗经历比北地那几个官员都好说话?” 小厮一怔,答道:“爷,您跟着几位老爷在北地都是跟府尹、布政使一类的大员说话的,小小经历都到不了您跟前,他们要是来了,不也一样要好声好气跟您说话的嘛。” 顾云宴却摇头道:“可这里是京城,不是北地。” 京里最不缺的就是权贵,他父亲亲自到衙门也就罢了,只他一个初入京城的将军府的公子,还不至于让衙门上下都小心翼翼的,说办什么事儿就麻溜地给办了。 这厢顾云宴犹自不解,那厢苗经历哼着小曲摇头晃脑,招呼了个跑腿的到跟前,吩咐道:“去跟听风说一声,办妥了。” 大清早的,听风就来招呼过了,说将军府这两天指不定要办过户,人家人生地不熟的,请衙门里关照关照。 小公爷虽不在京城,但听风做事就是小公爷的意思,苗经历自然是周全极了。 而离开衙门的顾云宴,没有疑惑多久,就被气得顾不上那些了。 去打听顾云锦事情的小厮回来了,把茶博士说过的故事全部都交代了。 顾云宴脸色发青,冷声道:“推下水池,害得云锦病了好些天?三五不时到北三胡同来烦,被打出去了?整日里胡说八道,被云锦又砸书房又打人的?” 小厮苦哈哈点头。 “啧!”顾云宴摔了袖子就往珍珠巷走,这要是在北地,一个白面书生,他能收拾得他爬都爬不起来。 小厮哪里不晓得顾云宴气坏了,忙道:“爷,六姑娘揍过他了。” “她那叫揍吗?”顾云宴横了小厮一眼,“就她那细胳膊细腿,能打断骨头还是能打断牙?便宜那姓杨的了。” 进了珍珠巷,顾云宴板着脸去了二进院子,抬头就见三个妹妹换了练功的衣裳,并肩站在天井里扎马步。 半大不小的丰哥儿也已经开始练基础了,扎马步也是会的,就跟在姑姑们后头。 巧姐儿太小了,偏又粘人,撅着小屁股跟着学。 顾云思是正经练过的,嘴里嘀嘀咕咕跟顾云锦说练拳练枪法的事儿:“念夏没有练过枪吧?回头我教你。” 顾云锦笑盈盈要应下,却见顾云宴过来了。 “你那枪法就是耍着玩,”顾云宴道,“这儿地方小,耍不开,云齐年后还要回军营,没办法从头细细致致教你,正好丰哥儿也要练,云锦你要学,等咱们搬去了西林胡同,我来教。 拳法枪法骑术弓箭,你想学什么,我一样样教。” 顾云锦闻言怔了怔,见顾云宴不是说笑,是真的一副要认真教的样子,便点头应了。 她醒来后,就一直想好好学的。 顾云宴见她应得郑重,也点了点头。 将军府的姑娘,要么不动手,动手就要能打断骨头。 他就是这么想的。 第一百九十四章 空荡荡 长房抵京之后,着实忙了不少日子。 西林胡同的契书周全了,一家人就陆陆续续把行李箱笼都搬了进去。 这宅子地方也算宽敞的,就算田老太太不在京里,最正中的屋子也留空了出来。 单氏挑了个院子,带着两个女儿一道住,顾云宴和顾云熙各自一小院,走几步穿堂就到单氏那儿了。 四房住在西侧,一个不大不小的院落,依旧是徐氏住北面正房,顾云齐和吴氏住东厢房,顾云锦住跨院。 单氏笑着与徐氏道:“还有不少院子空着,怎么偏挤在一处?” 徐氏答道:“习惯了,四房人少,一块儿热闹。” 想想也是,过几个月,顾云齐回营里去了,吴氏一人住一院子,可不还是要往徐氏这儿来嘛。 “话是这么说,”单氏又补了一句,“眼下是不闲挤,可等云齐媳妇怀了生了,那不就吵着你了吗?你这身子骨,经不起小娃儿哭闹的。” 提及孩子,徐氏的眼里满是温柔,想着虎头虎脑的丰哥儿和活泼俏皮的巧姐儿,恨不能四房也能快些添一个。 可怀孕生子,十个月呢,况且顾云齐才回来一个月,吴氏的肚子还没动静。 “云锦不小了,一两年后嫁了人,东跨院就空出来了,”徐氏笑着道,“若赶在那之前,再挑院子也不迟的。” 单氏莞尔。 徐氏又道:“我这不是念着还有二房、三房嘛,给老太太的屋子留着,也该给他们留些地方。” 提及那两房,单氏的笑容微微一僵。 徐氏看出来了,刚要问两句,就见单氏摆了摆手。 “是我疏忽了,该给他们留着的。”单氏道。 笑容已经无恙,但徐氏知道单氏不想多说,既如此,那她也就没有多问。 院子分好了,从最近的时日里挑了个好时辰,顾家搬了西林胡同。 贾妇人极其不舍。 顾云锦笑着道:“大娘得空就来串门。” 贾妇人睨了她一眼,道:“原是东西送到我那儿,我穿过一进院子就能送到你手上,往后就要走远了。” 晓得她说的是蒋慕渊三五不时送来的东西,顾云锦啼笑皆非。 留在北三胡同的箱笼也搬了来,念夏和抚冬手脚麻利,把屋子收拾了出来,时不时问顾云锦几句“这个放哪儿”、“那个挂哪儿”。 站住屋子中央,顾云锦拧着眉头看这三间屋子。 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可就是觉得缺了些什么。 顾云锦回忆着她之前住过的几处。 兰苑里,东西委实不少,书画插屏、顽石器皿,不大不小的屋子摆得正正好。 只是那些都是徐家的东西,她离开时一件也没有拿。 北三胡同里的西厢房,她的摆设很少,但因着半侧屋子堆了石老太太的陪嫁,她的桌床椅子书案挤在那一亩三分地里,显得满满当当的,并不空旷。 搬到珍珠巷,起先是空荡荡的,后来…… 后来就被蒋慕渊搁在库房里的东西填补上了。 眼下,少了那些,实在有些空,空得她有些不适应。 顾云锦想到了那天在宁国公府里的事儿,寿安笑盈盈地与她介绍一屋子的东西,她应了寿安等搬了家请她来做客,不晓得这般“朴素”的屋子会不会怠慢了客人。 一边想,顾云锦一边在椅子上坐下。 抚冬泡了茶,给她添了一盏。 顾云锦摩挲着茶碗,心想,照寿安那性子,大抵不会觉得被怠慢了,反而会极其乐意跟她分享。 什么“东西太多放不下了”、什么“这个适合姐姐不适合我”,一箱笼一箱笼往西林胡同给她送摆件物什。 说起来,蒋慕渊头一回到珍珠巷来时,也问过她不少屋里的东西吧。 那等下回他回京了,来了这儿,她莫不是要指着一样样东西与他说,“这是你妹妹送的”、“那也是你妹妹送的”? 那画面,跟让寿安到珍珠巷做客差不了多少…… 这么一想,口中的茶水都品不出味儿来了。 放下茶盏,顾云锦转念又一想,就觉得不太对了。 珍珠巷是蒋慕渊的宅子,他来也就来了,以后她住的是将军府,那人难道也说翻墙就翻墙吗? 彼时宅子里住的人不多,习武的也就半吊子,有什么动静都听不见,可如今与哥哥们一道了,大半夜府里翻进来一个人,总不会神不知鬼不觉的。 小公爷还说回京后来下棋呢,他怕是来不成了。 好在应了他的中秋圆月,她已经寄给她了,不算食言。 就是不晓得,那副琼宫图,他看了之后是什么想法…… 她看到的月光,与他在两湖所见的,是不是相同…… 他何时,会从两湖回来…… 将军府搬入新宅,少不得要宴客一场。 只是顾家在北地多年,京中委实没有多少相熟走动的人家。 徐氏那一挂的姻亲,无论是侍郎府还是杨家,顾家都不会下帖子去,而长房里,只余下傅太师府和单氏闺中认得的那几位友人,如此一来,到底冷清些。 单氏来打听顾云锦的好友。 顾云锦开口便是“郡主”、“县主”、伯府姑娘,听得单氏一愣一愣的。 良久,单氏才笑着叹道:“都是贵人,我们一群老太太说话,不敢请贵人入席了,等晚些,你看着来,另开一席,就你们姑娘家一道耍。” 顾云锦噗嗤笑出了声:“伯娘离老太太还差了一辈呢。” 单氏哈哈大笑。 随着将军府宴客的帖子送出去,京里各处都知道了,镇北将军府进京,在西林胡同住下了。 杨家那儿,贺氏对着聘礼单子删删改改。 杨氏回娘家来,看见这一幕,额上青筋不住跳:“有什么好东西,能让你这么舍不得?” 贺氏白了她一眼。 “昔豫娶媳妇的聘礼,你不是早些年就敲定了吗?怎么这会儿改上了?”杨氏又问了句。 “为了娶名门贵女定下来的东西,她阮家配吗?”贺氏一提起阮馨来就心烦,“我这么多聘礼砸下去,她还得起陪嫁吗?” 第一百九十五章 缺德 杨氏自然也不满意阮家,但她更看不上贺氏这小家子气。 “左右要给的,”杨氏道,“不给,留着给孙子娶孙媳吗?” 贺氏本就心烦,听了这些挑刺一样的话,当即坐不住了,冷笑道:“是我愿意让阮馨进门的?若不是你们侍郎府那贱婢,我要收下这么个糟心的儿媳?” 石瑛是杨氏心中的一根刺,血肉模糊地横在那儿,压根去不掉。 贺氏拿石瑛说事,杨氏半句反驳的话都寻不出来,只能认下,可又怄得不行,坐在一旁生了半晌的闷气,暗自埋怨闵老太太。 陪嫁单子总算是改好了,贺氏拿起来丢到杨氏怀里,道:“你不就是来看这个的,看吧。” 杨氏低咒了声,翻开来一看,只觉得脑壳又痛了。 这单子,比前几天将军府长房送来的礼单还要让她无话可说。 将军府那儿,简单明了,一看就是不想跟侍郎府多有往来、又不得不送一份礼,规矩周全挑不出错,也生分得要命。 贺氏准备的这单子就过分了,丝毫没给阮家留半点颜面,这哪里是结亲,就是结仇去的。 虽说这亲事背后,跟结仇也好不了多少,但表面上还是要顾忌的,偏贺氏压根就不管了。 事关杨昔豫,杨氏耐着心思好言劝道:“你好歹再添两样,这单子拿出去,几位老太太那儿就过不了。” 贺氏白了她一眼:“嫌寒碜呐?她阮馨本就不是什么金贵货色,衣衫不整倒在那破屋子里,我让她进门就不错了!你看不过眼,你给添上?” 杨氏跟贺氏压根说不通,只好把杨昔豫抬出来:“你当是为了昔豫的名声,你忍也就忍个几年。我是没瞧出来昔豫有多喜欢她,她也不像是个能缠着人的,等过几年昔豫厌了,你想怎么收拾不都是你的事儿了吗?何必在这个节骨眼上授人以柄?” 贺氏绷着脸,许久把单子拿回去,又添上了两样,算是妥协了。 杨氏揉了揉胸口,在她看来,贺氏比闵老太太好不到哪儿去,只能拿儿子来压。 闵老太太商户出身,眼界小见识短,杨氏不觉得奇怪,她就是不明白,官家出身的贺氏怎么越活越回去了。 贺氏让丫鬟收拾笔墨,冷笑着道:“我看她能蹦跶几年,等我儿高中之后,我定要再寻一个门当户对、在官场上能给昔豫助力的儿媳妇。” 停妻再娶,这事情朝堂上时有发生,但毕竟不体面,谁家都不会明晃晃摆在台面上,也就是贺氏能张口就说。 杨氏之前那一句,原本的意思是让贺氏立规矩、教训人,婆婆收拾不听话的媳妇,总有法子的,哪里晓得贺氏剑走偏锋,想的是另一处。 杨氏听了就烦:“这会儿记得门当户对了?我想方设法图云锦,你却怪我不盼着昔豫好。反正我眼光就这样了,你以后要寻个好的,自个儿想法子去。” 提及顾云锦,贺氏当即就要炸了。 她一点儿也不喜欢顾云锦,那一拳头一拳头的,哪里是打在杨昔豫身上,分明就是打在她这个当娘的身上! “一门莽夫!”贺氏骂道。 杨氏起身就走,脚下不停,嘴里也不停:“莽夫怎么了?莽夫分得清好赖! 云锦心思多简单,哄着哄着就好了,没那么多弯弯绕绕的。 现在将军府要长住京城了,留在京里的三个姑娘,大的那个开春嫁进太师府,底下那个年纪又小,就云锦,眼下可不就待价而沽了? 早些定下来,多好!昔豫有傅敏峥当连襟,多好!” 杨氏越说越觉得怄气,来来回回琢磨这半年多的事情,偏过头问邵嬷嬷:“我当时让令婕推云锦,这步棋是不是走岔了?自打那之后,云锦就跟我生分了,我还是应该徐徐图之的?” 邵嬷嬷劝解道:“太太,当时那么选也就是为了逼表姑娘一把,毕竟她十四了,再拖下去容易起变故。 如今来马后炮,大抵就是不该让二姑娘动手,换个眼生的,哪怕是撞过去,表姑娘也不会把事儿记到您和二姑娘头上。 不过,事已至此,您也别惦记着表姑娘了。 依奴婢看,今儿个那些话,那位不是随口说说的,怕是真的打定主意要给豫二爷另娶的,您不如提前琢磨起来。” 杨氏抿了抿唇,深以为然。 她失策在让徐令婕动手上,本意是想让顾云锦以为自个儿是失足,才没另找丫鬟婆子撞过去,却不想,顾云锦太机敏了,感受到了被徐令婕推的那个动作。 那之后,又添了石瑛那个不消停的,生生就把这盘棋给走成了死棋。 至于另娶…… 杨氏啐了一口:“我不插手那等缺德事儿!她爱怎么闹腾怎么闹腾去。我现在琢磨有用吗?天晓得是三年后还是五年后、亦或是十年后?她要是十五年后还想着另娶这一回事,那我现在去瞅门当户对的大肚婆,看人家生不生女儿吗?” 杨氏只骂了半截,后半截她没有说。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谁知道眼下的门当户对,在那个时候又是什么状况。 一如她杨家,当年也是风光无限,几位曾老太爷、老太爷,一开口,朝堂都要颤一颤,如今,不过是匹快瘦死的骆驼。 轿子进了青柳胡同,杨氏半掀开帘子透气,经过一户宅子前,她看着一眼熟的婆子递了帖子。 杨氏想了想,问道:“那个是不是前回来侍郎府送礼的镇北将军府的婆子?” 邵嬷嬷回头看了眼,道:“是她。她这是给黎家递帖?” 同住一胡同,左右都熟悉,那是光禄寺左少卿黎大人府上。 晚些时候,邵嬷嬷使人去打听了,晓得那帖子是来请黎夫人的,说是将军府搬入新宅,要热闹热闹。 “黎夫人已经应下了,听说是黎大人的上峰、光禄寺卿秦大人的夫人跟顾家长房那位夫人是好友,中间牵线,想让顾家拓拓人脉吧。”邵嬷嬷如实禀道。 杨氏歪在榻子上,心烦得不行,她猜到了,将军府不会给徐家递帖的。 这事儿,等京里传开了,又是一场笑话。 真真烦闷! 第一百九十六章 端茶送客 杨氏再不高兴,西林胡同里的宴席还是热闹办起来了。 单氏在京中的友人不多,不过都是手帕交,各自带了妯娌或者熟悉的官夫人过来,一场席面下来,也算是彼此面熟了。 顾云锦与姐妹们一道,也被单氏带着认了不少客人。 徐氏身体虽弱,在家宴客还是不成问题的,她知分寸,就笑盈盈坐在一旁,并不抢单氏的风头。 等客人陆陆续续走了,留下来的都是单氏的好友。 多年不曾见了,只靠鸿雁传书,哪怕一开始有些生分,到这会儿都已经笑开了。 秦夫人饮着茶,指着顾云思道:“我越看三姑娘越喜欢。” 单氏笑道:“说起来,还少不了你的媒人红包,若不是你说项,我们这姑娘可攀不上太师府。” “瞧你说的,我给外甥女说个亲,这不是天经地义的嘛!”秦夫人哈哈大笑,她与单氏手帕交,认个外甥女还是可以的,“说起来,也是她自个儿讨喜,若不是个能立得住的,媒人说破了嘴,人家都要摇头的。” “这话就是谦虚了,我们远在北地,满京城谁知道她是个什么模样什么性子,还不是靠你嘛!”单氏捧了秦夫人两句,指了指顾云锦,道,“我那个姑娘定下了,我心事落地了一大半,眼下愁这个呢!腊月里要及笄的,想给她说个好些的。” 秦夫人顺着看过去,只瞧见顾云锦的侧脸。 今日过来时,单氏已经给她介绍过了,她知道那是四房的,名头在京里传得沸沸扬扬的。 小姑娘的五官生得当真好,无论是正脸还是侧颜,一颦一笑都好看得紧,可说亲,不是只靠一张脸的。 秦夫人笑容未变,只压低了声音,与单氏道:“隔了房的,还归你管呐?她上头有继母有嫂嫂,你替她操心,别回头落不得好。” “我是她伯娘,哪儿就不管了,”单氏眯着眼笑,“我四弟妹人好,只是和各府的交道打得少,我琢磨着我有你们几个姐妹帮衬着,就替她做回主。我话搁在这儿了,我们云思嫁去太师府,可不能给太师那孙儿找个衬不上的连襟,那可就丢人了。” 秦夫人抿了抿唇,没当即应下,只是道:“我刚也说了,说亲要看人的,你们三姑娘那姿态,往那儿一站,就晓得以后是个能掌家的,我说亲多容易呀,这四房的姑娘……” 话只说了半截,后半截有些不好听,秦夫人想让单氏意会,可她抬眼看去,单氏面不改色,似是全然没听出来一样,她只好清了清嗓子。 黎夫人的丈夫作为秦大人的下属,她与秦夫人往来极多,也没少拍这位的马屁,听她在那儿哼哼,就晓得要自己来当这个恶人了。 哪怕心里不愿意,黎夫人还是硬着头皮,剑走偏锋:“我们都明白的,说亲不单单是说一个人的,还要看一家子的,是吧? 亏得出事前就把三姑娘的婚事定下来,要不然,太师府那儿指不定就黄了。 毕竟,三姑娘在北地,谁也不知道究竟什么样,就只能照着京里这四房的六姑娘看了。 夫人刚来京里,好些事情怕是不晓得,我家与侍郎府住一个胡同的,上半年,徐家大姑娘的亲事一波三折的,可真真愁死徐家人了,原说的那家,就是因为流言蜚语太多了,没定下来。 一拖拖了好几个月,要不是借着你们三姑娘和太师府定亲的东风,纪尚书府上想与傅太师多亲近亲近,往后拿姻亲说事,徐大姑娘怕是还没着落呢。 不是几位夫人不帮衬着六姑娘的亲事,而是实在为难呐…… 都是要脸的,出去说个亲,叫人回绝了,以后走动多尴尬……” 单氏听到这儿,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这话里话外的,都在嫌弃她们云锦呢。 饶是多年好友,被秦夫人这般指使人打发,单氏还是很恼火的,她上了火,笑容反倒是更盛了。 “话可别这么说,我和纪家是没打过交道,可人家尚书府,难道还能是个捧高踩低的?”单氏笑道,“人家挑中徐大姑娘,定然是满意大姑娘,你把这婚事的缘由推到我们头上,说成是沾了我们的光,这就不太合适了吧? 我们和徐家毕竟是姻亲,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这么给自个儿脸上贴金,往后走动起来,那才是尴尬得恨不得钻到地里去了。 黎夫人跟侍郎府住一条胡同的,这话可千万别回去说,人家还以为,我们嫌弃他们呢。” 这话一摆出来,几位聊天的夫人挤眉弄眼的,把黎夫人看得坐立不是。 黎夫人真真是一肚子委屈,单氏还怕脸大,这几句话的脸,不已经大到天上去了吗? 还抬头不见低头见,还走动呢? 将军府若还有一丝一毫与侍郎府当姻亲相处的念头,今儿个宴客,徐家早来人了。 分明两家闹翻了,还在这儿说好听的,架得她夹在中间下不来。 秦夫人并不想把单氏得罪狠了,干脆打了个圆场:“我们这么多年姐妹,我不跟你说虚的。 你既然替六姑娘相看亲事,肯定也能管着她。 我会寻几个合适的,豁出脸去说说看,成与不成,不打包票,这些日子,你管管她,别再让她闹出什么出言不逊、动手打人的笑话来。 只是,再说也说不过你们姑娘,她到底不是长房生的,名声又缺了些,我尽力而为吧。” 单氏的笑容冷了下来,这位若不是闺中就相识的好友,还是顾云思的媒人,她当即就要翻脸逐客了。 可即便没翻脸,单氏还是端茶送客。 表面上客客气气的,等把人都送走了,她的脸就拉得老长。 把顾云锦叫到跟前,单氏扣着她的手腕,深吸了一口气,道:“我看她们天天念书念书,都把脑子念傻了! 什么叫出言不逊、什么是动手打人,杨家那样的,不打出去,留着中元烧纸吗? 伯娘跟你说,打得一点没错,下回再遇见这样的,照样打,叫上云宴几个一块打! 还名声连累说亲,伯娘就不信没法给你说个好的,到时候气死她们!” 第一百九十七章 丑人多作怪 那几位毕竟是单氏的好友,顾云锦作为侄女,不好顺着单氏说她们长短,就只能听着。 可她越听越想笑,只能强忍着笑意,憋得厉害。 照顾云锦这几天跟单氏的相处,单氏这番话应该是真心的,可见沈嬷嬷说她护短是一点没说错。 顾云锦其实已经忘了在北地时与单氏的相处了,按说从前单氏没有这般疼过她,数年不见,这位护她护得厉害,虽不知道其中缘由,但有人真心待她好,还是叫人心里暖暖的。 顾云思也过来了,晓得了来龙去脉,撑着腮帮子瘪嘴:“我真不想给她倒媒人茶了。捧着我,踩着云锦,这是想让我们自家姐妹先闹起来?什么居心嘛!” 不止是秦夫人一个,今儿个上门的客人里,几乎各个都是夸顾云思,还冷落顾云锦的。 有部分人,倒不是真的介意顾云锦那些名声,而是想方设法地要拍单氏马屁。 顾家三个姑娘,顾云霖是姨娘生的,顾云锦是隔了房的,只顾云思一个是从单氏的肚子里出来的。 京城的将军府是单氏当家,那可不死盯着顾云思夸嘛! 不止夸她,丰哥儿、巧姐儿,半大孩子都得了一堆赞誉。 丰哥儿稍大些,能跑能跳的,夸的词多样些,巧姐儿还小,能夸的就少,一溜儿夸她长得好的,慌得朱氏借口孩子饿了,一把塞给奶娘抱下去,不许旁人再夸。 襁褓中的女娃儿是最夸不得的,如今白白嫩嫩的样子,被人夸得变丑了,那就糟心了。 顾云思又道:“别理会她们,就是丑人多作怪!” 来做客的夫人们,哪怕年轻时,模样都不可能比过顾云锦,可不就是顾云思口里的“丑人”嘛。 不过这话不能传不去,单氏捶了顾云思一拳:“别浑说!” 顾云思弯着眼直笑,拉着顾云锦、顾云霖去她屋里说话,一道商量过些日子请姑娘们来玩的事儿。 将军府、秦府同住西林胡同,黎夫人就先送秦夫人回去。 秦夫人一直绷着脸,心里憋不过,道:“她今儿个算什么意思? 她进京来,我比谁都欢喜,也比谁都看重,席面上,不说你,我还替她寻了多少人来,一心想让她认个人,往后好站稳了。 可她呢,为了个扶不起来的隔了房的侄女对我冷脸。 我说顾云锦说错了?那姑娘除了一张脸,还有什么能挑的? 说亲是那么容易的事儿?还摊上那么多流言。 是,她勇敢,她巾帼不让须眉,她能提着水桶救火,连小王爷都当着满酒楼的人替她说话,可那些名声,在说亲时有用吗? 她越厉害,人家越不想结亲,不想娶这么一个媳妇进门! 哪怕是我豁出去脸给她说好话,那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能说个四、五品的人家就偷着乐吧。 可看人家那意思,要比照着太师府寻,我哪儿给她寻去?” 黎夫人浅浅笑了笑,道:“那顾姑娘,认得的是宁国公府、平远侯府、肃宁伯府的姑娘,与郡主、县主们一道玩着,那眼界呐,哪是我们能比的,可不就朝着公候伯府家去了嘛!” “公候伯府能瞧上她家六姑娘?”秦夫人冷哼道,“她怎么不干脆找皇亲国戚去!” 黎夫人道:“要我说呢,将军夫人是刚进京不晓得情况,您现在给她挑,她还不念着您的好。 您冷她几个月,等她自个儿琢磨过味道来,就晓得是异想天开了。 那六姑娘腊月要及笄的,到时候,她们比您着急,少不得回头来求您。 您到时候再帮着相看,她们也不会挑三拣四的。” 这些话,秦夫人听进去了,颔首道:“是这个道理。” 远在两湖的荆州城又开始落雨了,时大时小,持续了数日不见停。 蒋慕渊走出议事厅,沉着脸回到书房里,坐下来揉了揉眉心。 东安县的疫情并没有控制住,因着远离灾区,县府并未防备,等发现不对往荆州送信时,收留了远方亲戚的那一户所在的村落,就已经陷入了疫情之中。 哪怕蒋慕渊赶过去了,对当地官员耳提面命了一番,疫情依旧在爆发。 不止东安县,永州府其他村县,甚至两湖其他州府,都有因难民投奔亲戚而产生疫情。 忙了数天,蒋慕渊才与两湖总督金培英碰了个面。 金培英坐在这个位置上有好些年了,几次轮替,他都紧紧扎在两湖,对这儿的状况是最清楚的。 蒋慕渊最初抵达时就已经与金培英见过了,金总督嘴上应得极好,事情也都一样样分发下去了,效果却着实一般。 金培英哀声叹气,说灾情太重,底下官员顾了东头缺西头,要么就是各自有想法,没有齐心协力抗灾。 总归,表面话是极好听的。 蒋慕渊听了会儿就不想听了,官场上的这些东西,他听得多了,自然是一个字都不信的。 金培英在这儿耕耘了这么多年,说自个儿弹压不住底下一层层的官员,这是骗谁呢。 若说私心,也就他金培英最有私心了。 不过,就算心知肚明,蒋慕渊还是要留着金培英,不能直接撸下去。 圣上说的“该罢就罢、该砍就砍”,蒋慕渊也就听听算了,他真有理有据砍个不入流的小吏,御书房里不会有什么意见,可若是对着总督开刀…… 金培英心里明白着,就与他东拉西扯的,反正谁也奈何不了谁。 惊雨进来送饭,刚摆下,就见蒋慕渊抬眼看他,他忙道:“爷有什么吩咐?” “京里的信送来了吗?”蒋慕渊道。 惊雨摇了摇头。 之前顾姑娘回信来,他们爷又继续写信去,两地路途远,哪儿就那么快了? 前回是寒雷跑着去跑着回,快马加鞭地赶,这回走驿站,惊雨估摸着那信才到京城,他们爷就催着回信了。 蒋慕渊没有再问,等夜深人静时,又把顾云锦的上一封信拿出来,摊着那副琼宫图,静静看了一刻钟。 也不知道那小姑娘近来如何了…… 第一百九十八章 骑马 顾云锦近来的日子还是极顺心的。 她并没有把宴客那天的几位夫人话里话外的嫌弃放在心上,她眼下有更为上心的事儿——学骑马。 西林胡同的宅子比北三胡同、珍珠巷的确是宽敞了许多,但较之北狄的将军府,那是全然不能比的,但顾家毕竟是将门,长房进京也带来了几匹坐骑,皆是顾云宴几个静心照顾了好几年的。 只是这几匹,并不适合要学骑术的顾云锦。 一来她的个头比不了哥哥们,二来顾家兄弟们野惯了,坐骑也野性十足,顾云锦这个新手完全应付不了。 顾云宴和顾云齐一块,带着顾云锦去城里的马市挑了两匹性情柔顺的。 一匹给顾云锦,另有一匹小马驹,让丰哥儿自己养着,等他能学骑马时,正好可以用上。 马儿带回了府里。 别看丰哥儿年幼,但他从小见过的马儿多了,并不会好奇害怕。 顾云宴牵着儿子,细细致致教导他要对自己的坐骑耐心又仔细,亲手喂草、刷洗,不能全交给底下人就不管了。 许是一家子都是马背上翻腾的,丰哥儿骨子里就有这样的认知,教导起来并不困难,乐呵呵地跟他的小马驹闹去了。 反倒是顾云锦,上手时有些生疏。 她幼年在北地时,是学过骑马的,只是那年岁数小,被马儿撅着鼻子喷了一脸的气,又在上马时被摔过两回,心里就排斥上了。 等一道练习的顾云妙都能在马上拉弓了,她还只能勉强骑马踱步。 进京之后,这样技艺搁下了,也就退步得不成样子了。 十多年一过,顾云锦认为,她比完全没有学过骑马的人好不到哪儿去,唯一不同的是她的心情。 她愿意学骑马了,也想骑得好。 单氏给顾云锦新裁了两身骑装,只是时间紧,铺子里还未送来,顾云锦就先借了顾云思的。 她们姐妹的身量差得不多,衣服不算完全合身,但也不至于绷住手脚。 顾云思亦是心心念念要骑马,只是开春就要嫁人了,单氏想拘一拘女儿的性子,没有让她跟着去。 顾云锦随哥哥们去了城外,暮秋的天气爽快,伴着日头,适合骑马。 丰哥儿牵着他的小马驹东转西转的,他这个年纪最是活泼,玩疯了都不会累。 晓得奶娘看不住他,顾云宴亲自盯着。 顾云齐平日里待妹妹亲切,教起东西时就严肃多了,怎么控制马缰,怎么踩马镫,一板一眼的。 顾云锦听得认真,又试了两回,幼年时那点儿算不上经验的经验慢慢想起来了些,一下午练下来,好歹上下马自如,能小跑几步了。 “四肢看着协调多了,”顾云齐笑了起来,“你小时候学骑马,我一想起来就要笑,笨手笨脚的,难怪被那马摔到地上。” 顾云锦斜眼瞪他,瞪了两眼,自个儿也笑了。 轻轻拍着马脖子,顾云锦问道:“嫂嫂不练骑马吗?哥哥怎么不给她也挑一匹马?” 吴氏这个所谓的武门女子是半途出家,在定下婚事之后,吴家补救一样让她学了花拳绣腿,也学了骑马,但顾云锦听吴氏讲过,她的水平并不高。 将军府对姑娘、媳妇们的要求,自然是希望能做到最好。 徐氏刚嫁去北地时,身体不像如今这般病弱,也练过马步的,只是这些年回了京城,身体一年不如一年,这才歇了。 吴氏嫁过门之后就在京城,顾云齐不在身边,除了空闲时听沈嬷嬷指点两下,也是想进步都找不到师父的。 顾云齐听妹妹提及吴氏,笑道:“要有个先后,我一个人哪里能同时教两个?你嫂嫂她过几年也能学的。” 这话说得委婉了些,顾云锦却是听懂了的。 她是姑娘,是要嫁出去的,若婆家是个文臣之家,那这辈子都别想好好学了,而顾云锦近来对骑马的热情非比寻常,做哥哥的自然就先顾上了她。 吴氏是媳妇,只要她愿意,无论是二十几还是三十几,顾云齐都能教都会教。 道理是这个道理,而让顾云齐说话有所顾忌,显然是他也知道了那天几位夫人对顾云锦的贬低。 顾云锦抬眸看着兄长,想说要他别理会那些人,她压根不急着说亲嫁人的,及笄又如何,被人笑话嫁不出去又如何?若嫁人就是跟从前一样去杨家受那份憋屈,她宁愿留在将军府里。 可话到了嘴边,转了一圈,到底还是忍下了。 她想得转,顾云齐眼下未必能想转得过来,当哥哥的,肯定希望她能嫁个好夫君,有那么一个好男儿,把妹妹捧在手掌心里护着疼着,一如顾云齐对吴氏一般。 哪怕顾云锦并不知晓夫妻间所谓的和睦到底是怎么一个“好”法,但她知道,兄嫂是处得极好的。 她从前听了不少家长里短,但亲眼目睹别人好好处的,是几乎没有的。 直到这些日子,兄嫂活生生的就在眼前,平日里说几句话,吃饭时的眼神动作,明明是细微小处,且当着家里人的面也不黏糊,但顾云锦就是一点一点看出些名堂来。 吴氏也慢慢变得不一样起来,虽然她之前就是个热情又直爽的人,但近来她的好心情眉梢眼角都掩不住,整个人都像发着光一样。 顾云锦看在眼中,偶尔也会想,等顾云齐再回军营,吴氏大抵就不会这么高兴了吧…… “哥哥什么时候要走?”下意识的,顾云锦问了一声。 顾云齐听出她话语里那几分不舍得来,道:“过了上元吧,我这一趟回来,假算长的了,不好再耽搁。不会错过你及笄,却等不到云思嫁人了。” 这个答案是在意料之中的,顾云锦想了想,道:“冬天不方便,练马也就这么些日子了,要我说呢,哥哥还是早些教嫂嫂吧。我要学,我可以找大哥、四哥,而嫂嫂要学,就只有你自己教了。” 顾云齐闻言微怔,吴氏没有明说过,但他隐约觉得她是想练的,顾云锦的提议也是个好法子,他便点点头,道:“我问问你嫂嫂看。” 第一百九十九章 羡慕 等回了西林胡同,正好是吃晚饭的时候。 长房人口多,都在单氏那儿用饭,正好凑足了一桌,四房也是在自己院子里用的,省的全挤在一块,反倒是不方便。 顾云锦回跨院里梳洗了一番,热水里一泡,那点儿酸疼劲儿就冒出来了,只能强打着精神去徐氏屋里。 徐氏正和沈嬷嬷说话,见顾云锦姿势别别扭扭地进来,忙问道:“怎么了?骑马伤着了?” 沈嬷嬷有经验,一面心疼一面道:“不习惯时就是这样,跟练武拉筋似的,疼得恨不得把所有关节都拆开来再装回去,但这是必经之路,姑娘,咱们咬咬牙坚持住,练好了就不怕疼了。” 顾云锦晓得这道理,含笑点头。 她们一提,徐氏也想起从前刚嫁人时练马步的事儿了,刚想说出来凑个趣,话到嘴边,又担心顾云锦听父亲继母相处的往事不舒坦,干脆闭嘴不说。 吴氏正好进来,她没有这么多避讳,便说了她的事情:“我当时一边练、一边就咬牙切齿,祖父、父亲怎么给我说了一个这么折腾人的婆家!我还没见着婆婆呢,就被立了个差点儿断手断脚的规矩。” 顾云锦笑个不停,半晌缓过气来,凑上去问道:“嫂嫂想骑马吗?改明儿与我一道去,让哥哥教你。” 吴氏讶异,待听了顾云锦的打算,心里不禁也痒痒的。 外头传来顾云齐的脚步声,吴氏当即就转头看去,以目光询问他。 顾云齐被她灼灼的目光一瞧,胸口也一阵热乎,晓得顾云锦先开口了,也就应下了。 吴氏眼中的喜悦骗不了人,顾云锦支着腮帮子跟着笑。 等用过晚饭,顾云齐去找两个哥哥说事情,顾云锦和吴氏一道散步消食。 “嫂嫂为何不早些与哥哥提?”顾云锦道,“你提了,他压根不会回绝你。” 吴氏的耳根子微微发红,正是晓得顾云齐不会拒绝她,她才没有提起来的。 她很清楚,前些年,因着对继母的态度不同,这两兄妹的关系生疏了许多,眼下好不容易顾云锦接受徐氏了,兄妹关系也能修复了。 好坏都是处出来的,需要时间,顾云齐在京里就这么几个月,她若拉着顾云齐去骑马,挤掉的是顾云锦的时间。 吴氏能耐着不提,可真的被顾云锦问到了跟前,还是把想骑马的心思给漏出来了。 姑嫂两人一面走,一面说。 吴氏说到顾云齐时,笑容掩都掩不住。 对此,顾云锦想,她还是会羡慕的,再想在将军府里做个老姑娘,那也只能想想,嫁人是逃脱不了的,但真要嫁了,也希望能与兄嫂似的。 顾云思说的“酸甜都是他”,顾云锦不能完全领会,把这句话往吴氏身上套去,多少还是品出了些想法的。 隔日,顾云齐给吴氏挑了匹马。 顾云宴依旧要顾着丰哥儿,就让顾云熙来教顾云锦。 顾云熙是个急性子,教起来不比顾云齐耐心仔细,但好在顾云锦已经多少摸着些门道了,这天练下来,比之前更晋了一步。 趁着这几日天气好,又没有旁的事情要操心,顾家兄妹们多是在城外骑马,若被耽搁在府里,就由顾云宴或者顾云齐教她们拳法。 顾云锦眼红枪法。 珍珠巷里耍不开,顾云齐也就没有当着她的面耍过,等搬来了这里,地方大了,顾云齐每日少不得练上几回。 顾家代代相传的枪法,上战场琢磨下来的,少了花哨,多了霸气勇猛,那枪身抡圆了,只觉得一股子气就迎面而来。 顾云锦看得眼睛都亮了,脑海深处埋了十多年的记忆一点点翻滚起来,在梦境中见到了幼年时校场上父兄们一道舞枪的场面。 银枪飒飒,整齐划一,那样的画面,她以前怎么就忘了呢…… 可再是眼红,顾云锦眼下也学不了枪法,她的基本功还不够扎实,手上力气也缺些,光拿起顾云齐的那把枪摆了模样就胳膊酸了,别说挥起来了。 顾云宴对教弟弟妹妹们最有心得,他是云字辈最大的,没少教人。 他给顾云锦寻了一根木头长棍来,比照着她的身高,份量正好,让顾云锦先习惯习惯,没有枪头,也不怕伤着人。 顾云锦还去问了顾云思。 顾云思二话不说,结果棍子掂了掂,一抬手就舞得密不透风,放下后还意犹未尽:“我穿着裙子呢,只能动动手,换作裤子,我能再出些花样来。” 顾云锦乐不可支。 顾云思也笑了:“我也就在你跟前充大王,云妙、云初,比我厉害多了。” 正说着话,顾云霖寻过来,和顾云思一道给顾云锦说府里的姐妹们,谁的骑术好,谁能拉弓射箭,说在兴头上,又被单氏身边的嬷嬷催着回屋里赶女红去。 顾云思要亲手准备的那些陪嫁,她还没有绣完。 看着顾云思灵活的穿针引线,顾云锦不由佩服极了,三姐姐的一双手,能舞枪能打拳,一样能做细巧的绣活。 三人手里拿起了绣绷针线,话题也就从将门姑娘们的高低换成了过几日的宴席。 顾云锦拟的帖子,请了寿安郡主、长平县主、程家三姐妹、林琬和傅敏芝,她无意大摆,就只请了相熟的来串门。 顾云思最搁在心上的,自然是她将来的小姑子傅敏芝了。 虽然顾云锦说傅敏芝很好相处,但做友人和当姑嫂是截然不同的,顾云思还是会忐忑。 幸好,宴请当日下来,和睦极了。 没有特意寻事儿的人,来客又彼此相熟,凑在一块说不尽的俏皮话。 寿安郡主是最迟走的,暗悄悄把一封信塞给了顾云锦,她也不说话,只闪亮着眼睛看着,一副你知我也知的样子。 顾云锦收了信,回屋里一看,果不其然,那信封上还是没有一个字。 这是蒋慕渊寄来的。 看来,前回送去的那封信,他是收到了的。 避着抚冬,顾云锦拆开了火漆,取出信来,熟悉的字迹引入眼帘。 第二百章 不及你眼中 比起顾云锦前回洋洋洒洒说了一堆事情的信笺,蒋慕渊的信简洁许多。 他提了几句两湖水情,就问起了那书局话本的进展。 人在两湖,整日里忙碌,抬头低头皆是大小官员,对他这个年轻的皇亲国戚有防备、有讨好、有试探、有疏离,却不可能有交心的。 偶尔空闲下来,想寻个说话的人解个闷,除了亲随之外,也寻不到旁的人了。 这种时候,顾云锦说过的话本无疑是最好的消遣了。 只是,蒋慕渊在府衙住着,桌上不好累起来话本册子,叫底下官员见了,还不知道要说什么话呢。 上回顾云锦的回信给他解了乏,这次便继续写信来,让顾云锦把后续的剧情写给他。 顾云锦捧着信纸,读到这儿,不禁哑然失笑。 那位一生戎马,数年如一日守着江山的宁国公,竟也有想听故事的时候,可再一想,蒋慕渊如今还是十六七岁的小公爷,并非十年后的宁国公,几次相遇,他的笑容,他的情绪,也和岭北道观之中为战事一路奔波的蒋慕渊不同。 大抵是认得十年后的他,才觉得十年前的这个人,如此亲切吧。 顾云锦想着,不止把最新的话本写下来,还要再寻几个书局出的旧故事,一并写了给他送去。 她一面回忆着哪些故事有趣,一面往下看。 一页完了,捻纸放下,而下一页上,她一眼扫到了末尾的那一句话,脑海里所有的心思霎时间都空了。 蒋慕渊写他收到了那幅画,他顺着她的笔触,一笔一笔看她画的琼宫,终是感慨“哪怕同一个月亮,我看到的月光不及你眼中的十分之一”。 目光凝在这一句话上,久久移不开视线,半晌,才突得忆起那日的对白来。 仅仅数字,意味深长。 顾云锦读到的是他对京城的思念,中秋夜里无法与家人团聚,对蒋慕渊而言,到底是遗憾的吧…… 哪怕她画下了月光,终究不及他亲眼所见。 这河山,实在太大了,不同的,又何止是京城与荆州呢。 昨日郊外骑马,顾云锦就听顾云宴提起过,这个时节,京城还是秋风飒飒,未及深秋萧瑟,但北地应当已经落雪了。 大雪漫舞,天寒地冻的,连关外的鞑子都歇了劲儿,不再骚扰边境,冬日几乎可以说,是边关一年里难得的太平时候。 可北地的冬天并不好过的,委实太冷了。 顾云宴以为顾云锦离开北地时年纪不大,记不得那儿的冬日,就说得详细了一些,可顾云锦其实是知道的,她的上一个初冬是在岭北度过的。 算起来,也是这样的月份,岭北的初雪就落下来了。 雪将将停了时,她去了白云观,遇见的便是现在给她写信的人。 这一睁眼一闭眼,两世的变化,实在叫人感慨万千。 垂着眸子,顾云锦不禁想着,那两湖的事儿何时能了?蒋慕渊何时能回京城里来?今日见寿安,哪怕小姑娘笑容依旧,可说到兄长时神色之间依旧透出思念来。 备了笔墨,顾云锦给蒋慕渊回信。 先说西林胡同,长房抵京后他们就搬过来了,衙门里的一切手续都很顺畅,这就少不得感谢蒋慕渊安排得妥当; 再说她近来练骑术,寿安郡主骑术不差,两人约了,等顾云锦能策马飞奔了,两人一道去马场耍玩; 又说前回他走时下了一半的棋,她已经寻了破解的思路…… 琐事之后,便是话本故事。 那时说的两书生闯地府,剧情进展激动人心,满京城看了话本的人,都在等着后续,等下一册出来了,她一定立刻给他去信。 而后,顾云锦又另挑了一个故事,写了满满几张纸,一并吹干了,装进了信封里,拿火漆封上。 念夏接过了,想着明日就出府送去了珍珠巷,贾妇人还住在那儿,由她交给听风,又便捷又安稳。 翌日却是个雨天,秋风裹着秋雨,吹得人浑身凉飕飕。 御书房里,圣上的面色比秋风还冷。 两湖发生疫病的事儿,早就快马加鞭传进京城了,官员们议论纷纷,大朝上隔着大半地图指点江山,听得圣上半边脑壳都胀了。 下了朝,也不能不管两湖的事儿,只是精力有限,这几天便让三皇子孙睿进御书房里伺候,替他分忧。 永王迈进去时,就见孙睿提着朱笔改折子,他看了两眼。 孙睿是虞贵妃的儿子,有一个宠冠后宫的母妃,孙睿行事还算稳当,哪怕永王实在不喜虞贵妃的为人,对这个侄儿一时也挑剔不出什么来。 只是,上头还有皇长子、皇二子,由孙睿来替圣上批折子,说起来并不完全合适。 前头那两个,即便不得宠,但品行端正,并非不堪重用之人。 永王知道圣上说一不二,皇太后那儿估计也出过话了,他原本不该管这些,可脾气上来了拦不住,他还是开了口,道:“三殿下年纪轻轻,就能替皇兄分忧,不容易啊。” 孙睿笑了笑,没有说话。 圣上斜了永王一眼:“你这个当弟弟的要做潇洒皇亲,朕指望不上你,还不能让儿子来帮忙了?” 永王不接这话,在御书房里出主意,他情愿一辈子潇洒算了。 圣上也没有等永王开口,自顾自一般继续说道:“朕当你嫉妒,朕的儿子,比你儿子那小混球强吧?” 孙睿这时才放下了笔,把一本说两湖水情的折子摆到圣上面前,道:“父皇,儿臣还差得远呢,虽比阿渊年长几岁,但远不及他。这种胡乱指点的折子,儿臣只能压下去,换作阿渊……” “换作阿渊如何?”圣上问道。 “把这群纸上谈兵的家伙一并扔到两湖去,亲眼看看灾情,再来说这些有的没的。”孙睿说着说着就笑了。 圣上亦是哈哈大笑,抚掌道:“说得半点不错,你还没有阿渊的魄力。” 这两父子笑了一通,御书房里看着是热闹了些,圣上笑过了,便问永王:“你寻朕到底何事?” 第二百零一章 冤家路窄 永王是来跟圣上说孙恪的终身大事的。 这些时日,眼看着国子监里纪致诚的功课越发出众了,永王的心思一天比一天活络。 还是要娶个儿媳妇的,早些定下,早些安心,省得孙恪整日里没个正经。 “臣弟夫妻对京城的世家姑娘都不熟悉,就来跟您讨个主意。”永王道。 圣上闻言,眼睛眯了眯,见永王不似随口说的,他哼笑一声道:“看吧,朕早说了,这一个个早该娶媳妇了,前几个月朕还跟恪儿、阿渊提这些呢,结果都跟朕打马虎眼,谁都不搁在心上。 连母后那儿,都嫌弃朕多管闲事,一副朕挑不出好的侄媳妇、外甥媳妇似的。 到头来,不还是一样要来问朕!” 圣上催着孙恪娶亲,中间皇太后还插了一嘴的事情,永王是半点不晓得的,被圣上甩了一脸的话,不由下意识问道:“圣上当时给他挑的是哪一位姑娘?” “成国公府行四的那个,她的出身,配恪儿也是够了的。”圣上道。 永王拧眉。 成国公是先帝爷封的,比不上开朝时的那一批老人,但毕竟是国公爷,满京城算下来,身份的确不差。 可他总觉得有哪儿怪异,想了一圈,终是想起来了:“是不是叫段保珊?上个月才进宫来给母后磕过头的那个?” “就是她。”圣上道。 永王连连摆手:“不行,那姑娘,连我都要摇头,还能管得住恪儿?” 到底是闺中姑娘,哪怕人家不在跟前,永王爷说话还是顾忌着些,没有全部说透。 他见过段保珊,个子矮,人又胖,从名字到长相,真摆开了挑剔,他能挑出一堆的不好来。 他娶儿媳是想让孙恪收心的,真娶这么一个,他怕适得其反,孙恪连永王府都不管回来了。 圣上挑眉,打量了永王两眼:“恪儿管不管得住,有什么两样吗?” 永王没有把纪致诚拿出来当例子说,犹豫再三,还是点了点:“皇兄您的亲侄儿,满京城又不是寻不出姑娘来了,公候伯府、臣子之家,不说品貌双全,但起码能好些吧?” 话说出去了,圣上依旧没有什么反应,永王干脆咬咬牙,又道:“退一步说,恪儿不肯好好收心,那娶个样貌好的,生个儿子也讨喜。” 话音一落,圣上的指关节敲了敲大案:“朕听明白了,你这是打算救不回儿子,直接指望孙子了,还想要个俊孙子,哪怕孙子还不行,还能再娶个孙媳妇指望曾孙子。” 永王正吃茶,闻言险些呛着,捂着嘴绷着脸看圣上。 兄弟两人大眼瞪小眼,一旁的孙睿道:“挑模样好的?京里官家姑娘,模样最好的大抵就是镇北将军府的那一位了吧?” 见圣上和永王同时看向他,孙睿想了想,补充道:“就是工部徐侍郎的外甥女,儿臣听说长平与她也挺熟悉的,叔父想打听,不如问问长平?” 永王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是了,与其他们在这儿两眼一摸黑,还是应该去问长平的。 长平素来爱热闹,结交的姑娘很多,总能说出个合适的人选来。 永王要起身告退,刚行了礼,就听圣上在那儿埋汰他。 “儿孙自有儿孙福,你也别指着恪儿开窍了,他是朕的亲侄儿,只是无心政事罢了,又不惹是生非又不欺压百姓的,你还担心他往后日子?不是哪个能都跟阿渊似的,我们羡慕安阳都没有用,”前半截话还算好听,后半截掉了个头,圣上道,“再说了,恪儿光开窍没用,他开光还差不多。” 永王爷气得一甩袖子,大踏步就走。 他这个皇兄啊,晓得是朝政不顺憋着火,张口闭口拿孙恪消气。 不跟他一般见识,还是早些回去寻长平来府里问问才最要紧。 长平颇受永王妃喜爱,永王回府时刚与王妃提了两句,就碰上了长平县主过府来问安。 永王妃琢磨着要怎么开口问,身边的嬷嬷却提醒了一句:“之前县主是不是提起过那位顾姑娘?赏花宴之后,还急着要送点心去侍郎府。” 这么一说,永王妃倒是想起来了,等长平县主坐下,干脆开门见山:“你前回说过,春日里那赏花宴,是恪儿想见那谁来着?” “顾家姐姐喽,”长平答道,“姑母当时还不信我呢,我没瞎说的,北一胡同起火时,顾姐姐住北三胡同,鼓励邻里一道救火,后来有人为此说道顾姐姐,表兄当着整个素香楼给顾姐姐说话呢。” 如此一说,永王妃对顾云锦好奇极了,让长平说了不少事情。 长平说着说着就品出些味道来,试探着问道:“姑母,您是想让顾姐姐给我当嫂嫂吗?” 永王妃嗔了她一眼:“你这孩子!我光听你说了,好坏都是你一张嘴。” “那寻个由头,姑母也见见?”长平提议道。 姑侄两人凑在一块拿了主意,隔天帖子就送到了西林胡同。 顾云锦正陪着单氏挑料子。 北地时兴的花样、款式与京城大不同,搬到了京里,单氏少不得要给众人准备冬装,等年节里走动时好穿。 单氏叫顾云锦替她掌眼,正巧长平的帖子到了。 顾云锦接过来一看,笑道:“说是要去万寿园赏菊。” “那可真是热闹。”单氏笑了起来。 县主相邀,单氏就没拘着顾云思,让她们三姐妹一道去的。 依旧是认得的那几人,热热闹闹逛起了万寿园。 七月会时,官家女子都能进来,但平日里,万寿园非皇亲国戚引路是断断进不来的。 顾云思和顾云霖是头一回来,新鲜的园子叫人满心欢喜,尤其是菊花繁盛,呼吸之间清香怡人。 长平引着她们往深处走,她与永王妃说好了,王妃并不打搅她们,只在楼上临窗看几眼,认一认就好。 只是,长平也没有料到,刚走到那楼台下,另一行人迎面而来,走在最前头的是恩荣伯府的两位姑娘。 恩荣伯府是虞贵妃的娘家,圣上要给贵妃抬身份,封了虞家。 顾云锦并不认得虞家人,她的目光落在了另一人身上,那是卫国公府的柳媛。 同样是在万寿园,顾云锦想,这算不算冤家路窄? 第二百零二章 打回去 两厢打了照面,互相问了安,而后彼此打量着对方之中的生面孔。 顾云锦正听长平说那是恩荣伯府的三姑娘、四姑娘,她还在认人,柳媛就已经到了顾云思的跟前。 “我从未见过你,”柳媛上下打量了顾云思两眼,又看向一旁的顾云霖,“哪一家的?” 柳媛的语气并未掩盖情绪,透着股排斥,因而顾云思并不应话,只浅浅笑了笑。 顾云锦道:“这是我三姐与八妹。” 隔了房的三姐妹,粗一眼看去,五官并没有多少相像之处,等顾云锦提了,柳媛再定神一看,才隐隐约约能瞧出些端倪来。 “怪不得,”柳媛嗤笑一声,道,“我说呢,你怎么有底气跟徐侍郎府上闹翻脸,还从侍郎府搬出来。 明明你刚来京城里时,就是在侍郎府里住着的,平素也和徐家姐妹一道玩。 最初与长平、寿安一道时,徐家姐妹亦是随着的,没多少时日就一脚踢开了。 原是自家姐妹要进京了,要把这拉拢的机会留给自家人呢。 这两位才来京里多久呀,这就进了万寿园了。 寻常官家女,一辈子都不一定有机会能知道万寿园的后院长什么样呢。” 这话里没有一个脏字,但也绝不好听,直冲着顾云锦而来,叫顾云思和顾云霖都皱了眉头。 顾云锦正要张口回应,却叫顾云思赶在了前头。 顾云思笑道:“我进京里来之前,嬷嬷们一阵耳提面命,说京里的姑娘说话做事文气又讲究,与我们这些在边关长大、说话直来直去的是不同的,叫我也要跟着耐下心来,慢慢说慢慢做。 可我今儿个见了姑娘你,我才知道嬷嬷们说错了,你讲话哪里有半点讲究?还比不得我们在关口上摸爬滚打的呢。 毕竟,我们是一言不合就要动手的,你掂量掂量。” 这话的意思明明白白的,那就是你在胡说八道,就别怪我动手教训人了。 话音一落下,柳媛的脸色自是不好看,阴沉如雷云密布,与她一道来的虞家姐妹亦是绷着脸,反倒是长平这儿,压根不忍笑意,扑哧就笑出了声。 顾云锦讶异地看了顾云思一眼,她这才知道,她的三姐姐,不仅关起门来把撸袖子打人挂在嘴上,当着外人的面,也是敢说的。 若是柳媛还依依不饶,顾云思恐怕还是敢做的。 柳媛瞪大眼睛,转头与寿安道:“你来往的都是些什么人呐!一个个又是砸东西又是打人的,人家可以舔着脸说武门粗鲁,你呢?顶着个郡主名号不知好。” 寿安与柳媛的不合不是一天两天的了,抬起下颚道:“我家虽是国公府,但你是不是忘了,我穆家也是马背打天下的,我的曾祖、祖父、伯父、父亲皆是一身军功,我哥哥前几年就上战场了,我怎么就不是武门出身? 我的郡主名号,是我父亲战死沙场换来的,轮得到你说好坏?” 柳媛被堵了个正着,可对着寿安郡主,她到底不能向对顾家姐妹那样大放厥词,一时间僵在那儿,进退都不合适。 顾云锦为寿安郡主暗暗叹了一口气。 她想起了那日湖心岛上,寿安提及父亲时的模样,那般骄傲的小姑娘都透出了几分哭腔,实在让人心疼极了。 顾云锦轻轻扣住了寿安的手,往前半步拦在了她身前,看着柳媛道:“柳二姑娘很少与兄弟姐妹们相处吧?但凡有几个一道耍玩到大的,都不会不理解自家人的亲厚。 我家兄弟姐妹多,我进京前就跟姐妹们一道处着,进京后自然也愿意和表姐们相处,如今我家姐妹来了,我们出入都一块,这不是极寻常的嘛。 倒是你,怪没意思的,柳大姑娘、三姑娘跟你的岁数都差得很多,玩不到一起去。 不过,你现在不是和恩荣伯府的姑娘们一块吗?怎么还没有学会如何与同龄人相处呀? 真是…… 真是可怜巴巴的!” 前半截话,听着是可怜人,透着施舍态度,这已然让柳媛极其不爽快了,最后一句,话音直接掉了个头,满满都是讽刺和看不起。 顾云锦才不管柳媛怎么想的,反正早就闹过了,再好言好语,只会被人当作好欺负的。 她家三姐姐话里话外都要打过去了,她才不扯自家后腿呢。 柳媛被“可怜巴巴”四个字刺激得脑壳发痛,根本忍不住脾气了,抬手朝着顾云锦的脸就挥下来。 动作再快,力气再大,毕竟也是个没有习过武的闺中女子。 顾云锦看得清楚,动作比脑子快,下意识地就抬起左臂架住了柳媛的手,右手直接打了过去。 啪! 清脆又响亮。 柳媛半边脸霎时间就红肿起来。 她痛得捂住了脸,想打回去,又知道她打不过顾云锦。 顾云锦挥了挥手掌,道:“刚才就告诉你了,我们一言不合是会动手的。你想学,也先看看这细胳膊细腿能欺负谁!” 柳媛的眼睛里盛满了泪水,她从小到大,什么时候吃过这种亏,她转头看向虞家姐妹。 同行之人叫人甩了巴掌,虞家姐妹亦是脸上无光,虞三娘张口就要跟寿安讲道理。 刚叫了声“郡主”,寿安已然看了过来,道:“怎么着?先言语挑衅的是柳媛,先要动手的也是柳媛,我没拉着你们进宫去讲讲道理,你们还想跟我说什么? 她傻了,你们也傻了不成?真要讲理,成啊,马车就在外头,要不要我和长平引你们去慈心宫呐?” 虞家姐妹哑口无言。 且不说柳媛本就不占理,真进了慈心宫,在皇太后跟前,哪里有她们恩荣伯府说话的地方? 皇太后本就不喜欢虞贵妃,为了这么些芝麻蒜皮的事情闹起来,实在不是好选择。 再者,事情是柳媛惹的,凭什么要恩荣伯府替柳媛承担?还顺带连累虞贵妃呢? 要哭要闹,卫国公府自家担着,她们才不趟浑水。 柳媛一看无人要替她出头,这种被舍弃的感觉比被打一巴掌还叫人憋屈,眼泪簌簌落下来,她捂着脸转身就走。 第二百零三章 就要厉害的 柳媛一走,气氛又尴尬起来。 虞家姐妹领头,讪讪与她们告别,寻了另一条小路,往万寿园出口去。 长平看着她们走远,撇嘴道:“倒是坏了我们游园子的兴致。” 寿安指了指前头的水榭,道:“去坐会儿说些高兴的事儿,这园子才走了一小半呢,我可不愿意现在就散场。” 说完,寿安拉着顾云锦往水榭去,一面走一面道:“姐姐别管那柳媛,她要告状随她去,她寻衅滋事在先,她敢胡乱告,大把处罚等着她。” 顾云锦莞尔。 她倒是不怕的,动手嘛,那就是下手要快,力道要狠,打完就拉倒。 要是打完了还提心吊胆怕惹了麻烦,那还不如别动手了。 顾云霖年纪小些,刚来京城,还没理顺这些公候伯府、皇亲国戚之间的关系,见顾云锦打回去了,心里略略有些不安,下意识地就捏住了顾云思的袖口。 顾云思低头看她,抿唇笑了:“没事儿的。” 傅敏芝过来,笑着道:“刚才那一下好快,也就是一眨眼的工夫。” “练过功夫的都这样,”顾云思替顾云锦解释了一句,“脑子还没想明白,手上就已经出去了,都是靠反应的。我们几个不厉害,换作哥哥们,还要快多了。我父亲说过,上了战场,压根由不得慢慢想,全是身子自己动起来的,为了能有那样的反应,平日里也不能疏忽了练功。” 这道理并不难懂,宁国公府和肃宁伯府都是武艺传家,寿安和程家三姐妹是最有体会的。 程四娘颔首道:“正是如此,哥哥们练功,一年四季,皆是风雨无阻的。” 提及各家的兄长们,一下子就热闹起来了。 众人都知道顾云思要嫁给傅敏峥,嬉笑闹着让傅敏芝说她哥哥的事儿,对着顾云思一阵打趣。 顾云思一张俏脸被笑话得通红通红的,羞是羞了,却丝毫不扭捏,举止依旧大方。 倒是长平县主,之前叫那一行人打了岔,只顾着跟柳媛生气去了,这会儿才想起永王妃在小楼上隔窗看着她们,刚才的动静叫永王妃看得一清二楚的。 长平一时也吃不准永王妃会有什么反应了。 不过,她觉得姑母那人是极和善极讲理的,刚才孰是孰非,明明白白,应当不会为此就不喜欢顾云锦了。 晚些,她还是要去永王府听听回话的。 二楼不及跟前,若姑母有些对话没有听清楚,她就要仔细解释一番,免得叫姑母误会了顾家姐姐。 这厢长平县主正回忆着之前的对白,免得说漏了什么而给顾云锦抹黑,那一厢,永王妃端着茶盏,笑盈盈饮着茶。 “那一巴掌,”永王妃放下茶盏,道,“劲儿可真大,我听着就怪疼的。” 一旁伺候的嬷嬷道:“到底是将军府的姑娘,手上没劲儿,反叫人笑话。” “是这么个道理,”永王妃道,“果然呐,这挑儿媳妇,还是要亲眼看过的好,没瞧过,哪知道到底是个什么样子?卫国公府那个,我是很不喜欢的。” 永王为了儿媳人选问到了御书房,圣上之前就给挑过,永王拒绝了段保珊,圣上把柳媛的名字递到了宁国公府,他原本就琢磨过要让蒋慕渊娶柳媛的。 既然孙恪要按部就班挑媳妇了,蒋慕渊那儿,也该定下来。 安阳长公主为此来问过永王妃,她们都对柳媛不熟悉,只听寿安和长平说过处不来。 今日一看,还是不处得好。 永王妃的指尖点着桌面,道:“我回头要跟长公主说一声,卫国公府这个还是算了,恪儿和阿渊兄弟感情好着呢,若恪儿媳妇跟阿渊媳妇是甩过巴掌的,那他们兄弟以后不是要生分了嘛!” 嬷嬷丫鬟们都笑了,听这话里的意思,永王妃倒是挺喜欢顾云锦的。 “王妃,”嬷嬷笑着道,“顾家姑娘这么厉害,照着小王爷打下去,您可别心疼呀。” 永王妃挑眉:“就要厉害的!不厉害,能管住恪儿?” 小楼上笑声一片。 万寿园出口,虞家姐妹冷着脸站了会儿。 出了那样的事儿,她们这一行人自然也就散了,虞四娘要回府去,今儿个面子丢光了,她压根不想再见人了。 虞三娘却不肯,她很是奇怪,今日怎么会跟寿安她们遇见呢? 说是赏菊,谁不知道,寿安、长平她们每年秋天,都是去城外安阳长公主的陪嫁别庄里赏菊的,很少会来万寿园。 可好巧不巧的,就这么撞上了。 虞三娘甩开了虞四娘的手,寻了个万寿园里的管事婆子,道:“寿安郡主何时说了要今儿个来的?” 婆子道:“就前日,突然说了要来的。” 虞三娘又问:“这几天还有谁要来吗?” “永王妃今日在园里,姑娘没有遇上吗?”婆子答道。 虞三娘越发诧异了,永王妃在?她怎么压根没瞧见呢?哪怕闹起来了,长平怎么也不说让她们去给永王妃问个安?这要是传开了,还以为她们不尊重王妃呢…… 已然要走了,这会儿再寻回去问安也不妥当,虞家姐妹上了马车,回了恩荣伯府。 虞四娘听姐姐说了,来回思索了一通,道:“莫不是那传闻是真的?” “什么传闻?”虞三娘问道。 “我听柳媛说的,”虞四娘附耳过去,道,“永王爷请让小王爷成亲了,正相看人选呢。今日那几个……” 寿安不必说了;肃宁伯府那三姐妹与长平多年相交,宫里逢年过节请安时,她们应当是拜见过永王妃的;傅敏芝回京不久,但她去过永王府的;顾云思已经定亲了,顾云霖年纪不对。 只林琬和顾云锦两人,是从未在永王妃跟前漏过面的。 永王妃看的到底是谁? 虞家姐妹嘀嘀咕咕,马车到了府里,都没有一个确切的答案。 伯夫人那儿使人来迎她们,正好听见她们交谈,便传到了伯夫人耳朵里。 孙恪要说亲,这是要紧事情,哪怕只是一个小苗头,都不能错过,伯夫人转天进了宫,说给了虞贵妃听。 虞贵妃歪在榻子上,道:“我好像听睿儿提过一句,似是顾家那个,成不成的,就不晓得了。” 第二百零四章 还是原来的味道 闻言,恩荣伯夫人愣了愣,看着虞贵妃,言语犹豫起来。 她虽是听两个女儿说了几句就来报信的,但她心中也有想法,本来依她所见,永王妃相看的应当是林琬,却没有想到,虞贵妃给了截然不同的答案。 既然消息是三皇子递来的,那大抵错不了吧…… 只是,为什么会是顾云锦呢? 那可是永王府,就算不往公候伯府里挑,林尚书府并不输镇北将军府,况且,论名声,林琬那小姑娘的名声可比顾云锦好多了。 恩荣伯夫人想不出答案,便压着声音,询问虞贵妃。 虞贵妃睨了自家嫂嫂一眼,笑道:“好像是御书房里提起来的,圣上属意的侄媳妇,永王爷不喜欢,说要挑个模样好的,满京城的官家女,顾家那个好像是长得最好的了吧?” 王府挑世子妃,就只看一张脸? 恩荣伯夫人差点仰倒,讪讪摸了摸鼻尖,嘀咕道:“哪有挑正妻只看相貌好的,这又不是选妾室,永王爷和王妃怎么就那么糊涂了。” “这有什么奇怪的,”虞贵妃扶着宫女的手坐了起来,饮了口茶润了润嗓子,“圣上与永王爷是亲兄弟,口头上向来是彼此不让的,那天话赶话说到那一茬了,不管最后成不成的,永王府肯定是要看看那顾家女的。” 圣上与永王爷,一母同胞,亲兄弟之间,争口气是难免的,就连恩荣伯夫人,在皇家宴席上也见过那全天下最金贵的两兄弟闹嘴。 一个圣上,一个王爷,你一句我一句,来来回回的,比寻常人家兄弟吵嘴还热闹。 叫虞贵妃这么一点,恩荣伯夫人也就不觉得奇怪了。 她笑了笑,试探道:“万寿园里,卫国公府那柳媛想打那顾家女,没占到便宜,反而被打回去了。 当时场面,永王妃大抵是瞧见了的。 那依娘娘所见,这亲事能成吗?” 虞贵妃的眉头皱了皱:“简直胡闹!她哪儿来的本事去跟别人动手的?打人不成还反被打,真真丢人!” 卫国公府和恩荣伯府有些姻亲关系,不算近,但也不是八竿子打不着的,这叫虞贵妃越发觉得柳媛丢人丢大了,损了虞家脸面。 还好那柳媛的脑子没犯轴,没有哭哭啼啼进宫来说委屈,要不然,她肯定把人赶出宫室,让她去外头跪着。 至于恩荣伯夫人关心的事儿…… 虞贵妃摩挲着扳指道:“若没有那一巴掌,许是不能成,就是动手打了,我看呐,怕是要成了。” “为什么?”恩荣伯夫人奇道,“永王妃真想有个一言不合就动手的儿媳妇?” “反正她是不会喜欢被人打了还不会还手的软柿子,”虞贵妃眯着眼道,“你且看着吧,这事儿没多久就会传到圣上那儿,圣上要是以此笑话永王爷,照着永王爷那脾气,哪怕他之前没下定决心,被圣上一说,肯定就做了。” 永王爷极喜欢跟圣上唱反调的,圣上若说顾家女不好,永王爷立刻拍板说好。 见恩荣伯夫人若有所思,虞贵妃拍了怕她的肩膀,道:“要是只争一口气,大抵就是个侧妃了。不过,话又说回来,正妃也好,侧妃也罢,那是永王府自个儿的事情,跟我们恩荣伯府没关系,不用去凑热闹。眼下最要紧的,还是管着几个侄女,叫她们少跟着柳媛犯浑,免得被拖累了。” 恩荣伯夫人颔首应了,告退出宫。 等上了马车,她才稳下心神,重新理了理虞贵妃说过的话…… 以顾家女为王府侧世子妃,这倒也不是不行,只是人家毕竟是将军府的嫡女,往后的正妃要如何的出身才能压得住呀? 这事儿呀,太劳神了,她还是听贵妃娘娘的,莫去掺合那些,也不叫女儿们去掺合了。 不过隔日,万寿园里的纷争就在京中传开了。 茶博士站在大堂中,绘声绘色说了顾云锦和柳媛动手的事儿,讲到那一巴掌,惊堂木啪的往几子上一拍,就像是清脆的巴掌声炸在了听客们耳边一样。 “顾姑娘不愧是顾姑娘,说打说打,一点都不含糊!” “好些日子没有听顾姑娘的事儿了,突然来了这么一段,果真还是原来的味道!” 有新进京的客人不知旧事,见这位顾姑娘如此出名,赶忙打听起来,茶博士便借此把旧事一一讲了。 尤其是“砸书房、小贩满街卖碎物什”,“自华书社里暴打杨公子”,“火情面前慷慨激昂、带领邻居奋勇自救”这几段,在各家茶馆酒楼里,反反复复来来回回的说道。 素香楼上的雅间,顾云宴兄弟沉下了脸,听了一阵子,便一道起身回府。 顾云锦正帮着顾云思分绣线,单氏那儿遣人来请她们,便收拾了东西一道过去。 进了屋子,顾云锦抬头就看到了顾云宴和顾云熙。 单氏招呼了她们坐下。 万寿园里动手的事儿,姑娘们一回来就告诉她了,单氏压根就没摆在心上,本就是柳媛先动手的,顾家占着理,根本不用怕。 只是单氏没料到,彼时状况竟然传开了,她笑着道:“京里人就是爱热闹,什么事儿都要说道说道,才一个巴掌就热闹成这样了,这要是在北地,一巴掌都没人想过来看一眼。” “传出去了?”顾云思奇道,“谁往外说的?我还以为那柳姑娘没脸提了呢。” 顾云锦倒是不意外,道:“我们不说她,总有人想要她丢脸的,她们那一行人,不一定齐心。” 这话不假,就柳媛那张扬跋扈的性子,得罪的人肯定不少,哪怕虞家姐妹不说她长短,当日在场的其他人,也会说出去的。 单氏道:“我叫你们来也没有旁的事儿,就跟你们说,外头传外头的,你们别搁在心里,下回遇见事儿,该打还是打,不能傻乎乎的吃亏。要是那一巴掌没打回去,我才真的是要怄死了!” 顾云锦弯着眼直笑,笑过了,才又看向顾云宴和顾云熙。 第二百零五章 被逼出来的 自打听了素香楼里的热闹,顾云宴一直在担心顾云锦。 进京之后,他知道前半年顾云锦的生活很起起伏伏,砸过东西打过人,撸着袖子救过火,虽然对将门姑娘来说,这些不是什么伤筋动骨的大事儿,但作为长兄,对妹妹还是心疼和抱歉的。 顾云齐不在京中,就四房这娘三,若要不被人欺负,可不就要自己顶起来吗? 谁家的姑娘不是娇娇?顾云锦的彪悍,也是被逼出来的。 要是有父兄在身边,哪里需要顾云锦那般硬出头? 杨昔豫那等小人,根本别想到顾云锦跟前,隔着半条街就被当哥哥的扔出去了。 可顾云宴晓得归晓得,却不知道那些事情曾被当作故事,满京城传得沸沸扬扬的,那些故事再次从茶博士的口中出来,进了顾云宴的耳朵,他感受到的是满满的心痛。 他这个长兄,并没有做到给弟妹们挡风遮雨,他做得还不够多。 若非顾云思要嫁到京城,长房跟着进京来,他们还不晓得,四房在京中到底是个什么状况。 心中再是感慨,顾云宴也不是一个嘴巧的。 他只是深吸了一口气,出去时与顾云锦道:“还好练过些功夫,这才没有吃亏,你继续好好练,又哪儿不懂的,只管来问我。” 顾云锦听出了顾云宴话语中的善意,不由莞尔。 单氏让顾云锦和顾云思回去做女红,只留在阴着脸的顾云熙,道:“你两个妹妹受了大委屈,没见你安慰几句,还黑着个脸,你这哥哥不像话。” 顾云熙揉了揉眉心,道:“母亲您就由着她们吧,满京城叫人看笑话……” “被看笑话的是柳家那个,可不是我们家。”单氏打断了顾云熙的话,瞪着他道。 顾云熙讪讪:“我这不是怕太师府那儿会说到云思嘛……” 闻言,单氏沉默了一会儿,而后慢悠悠开口:“就算太师府会不高兴,我也不会让云思和云锦忍气吞声的。 你别琢磨着是云锦连累云思了,你这个妹妹是什么样的性子,你难道不知道呀? 云锦若没有架住那一下,被那姓柳的打了,云思肯定就冲上去了,左右开弓先甩两巴掌再说话。 不就是被京里茶博士们说一说嘛,又不掉皮不掉肉的,云锦都能挨得住之前一轮又一轮的议论,你一个糙汉子怕什么?” 顾云熙说不过单氏,只得认错,退了出来。 另一头,顾云宴回了屋里,嗓子眼里还是堵着一口气。 葛氏见状,让奶娘把丰哥儿带出去,柔声问道:“爷在烦恼什么?” 顾云宴坐下来,眼眶微微有些泛红,语气之中带上了几分埋怨:“京城和北地,实在太远了,之前来往信笺,四婶娘也没提过她们在京里遇到的困难,我们在北边什么也不知道。 要是早知道她们有那么多麻烦,也能早些帮着出出力气,何至于让云锦一个小丫头受罪呢。” 葛氏晓得丈夫性格,但她更懂女人家的难处,便宽解道:“爷也不要怪四婶娘,徐家毕竟是她娘家,再好再坏,她哪里能厚着脸天天跟婆家叫苦的? 再说,叫了能有什么用?您也说了,京城和北地太远了,四婶娘跟府里说在京里日子有些难,将军府就能飞过来给她们摆平了吗? 总归我们是进京来了,以前的事儿就过去吧,只看往后,一大家子在这儿住着,有什么事情都能帮得上了。”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但心里总归还是不舒坦。 葛氏没有再说话,只是陪顾云宴坐了会儿,让他散散心中火气。 一路进京来,单氏和顾云宴都跟她交代过,要好好与四房相处,虽然天南地北隔了几年,但都是一家子,要善待人,不能仗着他们是长房就压着四房。 葛氏是个好说话的,婆母、丈夫如何说,她就如何做。 况且,她从前也与顾云锦和徐氏相处过,徐氏是个好脾气的,小姑子彼时年幼,性子有些娇气,但也不是个整天没事找事的,只有吴氏这个妯娌,葛氏以前没打过交道,不过,她也没担心。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好好处着,总能处下来的。 进京之后,事实也的确如此,她跟四房的往来还是极愉快的。 此刻顾云宴心疼妹妹,葛氏也叹息顾云锦之前叫人算计,只不过,她始终有一样事情想不明白——那年,四房为什么要离开北地呢? 长房从头到尾,没有为难过四房分毫,二房、三房提及四房时,好像也没有多少排斥不喜的,葛氏印象里,当时并未有什么大风波,好像是田老太太嘴上说了徐氏和顾云锦两句,转天徐氏就提出要带着儿女回京,而老太太竟然也答应了。 前两年,葛氏问过顾云宴一回,顾云宴只说不知内情,她也就没有再问。 这会儿想来,这事情很奇怪的。 老太太的嘴巴是有些刁,但婆婆给儿媳妇立规矩,又不是什么稀罕事情,再说了,徐氏那般温顺的人,岂会仅仅听了婆母几句凶话就忍不了要走呢? “早知道回京之后,她们与侍郎府那么生分,还不如留在北地呢,起码没这么多烦心事儿。”葛氏叹道。 顾云宴抿唇,看了葛氏一眼,道:“还是你说得在理,总归都过去了,往后护得紧些最要紧。” 葛氏垂着眼帘应了,心里却琢磨过来了,刚才她故意说那么一句,顾云宴却直接把话题略过去,看来,他其实是知道四房离开北地的内情的。 只是,不跟她说罢了。 能让顾云宴瞒着她的,想来是要紧事情,他不想多提,那她也就不问,只做好自己的事情吧。 隔了两天,京中的流言没有消,反而又添了新料,说那日万寿园里会聚了那么多姑娘,并不是去赏花的,而是皇家在相看。 到底是哪一位贵人,相看的又是哪一位,一时半会儿没有个说法,茶楼里的听客们集思广益,人人都能推出一段故事来。 说皇亲,说故事,很快,就有人拍着桌板高声道:“定是永王府,我那天从万寿园外头过,瞧见永王府的马车了。” 第二百零六章 一个头两个大 永王府的马车? 永王、小王爷都不会去凑姑娘们的热闹,当日在万寿园里的肯定就是永王妃了。 永王妃去了,那就八九不离十了。 男方推断出来了,又开始推女方,当日去的,只要不是公候伯府这样常常与永王妃打交道的人家的姑娘,都被提出来了。 顾云锦的名字,自然是在其中。 有听客哈哈大笑,那厢永王妃相看,这厢顾姑娘打人,这场面想想都厉害了。 西林胡同里,将军府没有理会那些,秦夫人却是坐不住了,过来寻了单氏。 “我们两个那么多年的交情,我是把你当亲姐妹一样看的,”秦夫人皱着眉头,叹道,“你家姑娘要说亲,我想方设法地让她进太师府,不求你记得我这个当媒人的好,但也别扯我后腿是不是? 姐妹都是一体的,六姑娘动手了,人家还能说云思是个温和的?我都不知道,我回头怎么去太师府串门子了,人家怕是要怪我,给他们寻了个这样的亲。” 单氏起先还耐着心思听着,秦夫人越讲越过分,她也忍不住了,冷声道:“你这话说的就说反了吧? 最初是我们想跟太师府结亲,我写信问了问你们这些嫁在京里的姐妹,看看谁家与太师府熟悉,能帮着递个话听个口信的,你正好有路子,就帮着问了,成了这门亲。 并非是你挑了太师府的。” 秦夫人瞪大了眼睛,张口想说单氏过河拆桥,话还没出口,又被单氏抢了先。 “当然,能成这门亲事,你是媒人你有功劳,”单氏道,“但万寿园那天,太师府的姑娘就在边上,人家都没有说云思、云锦不好,你何必着急呢?” 秦夫人憋得厉害,傅敏芝不说,又不等于太师府里没有什么想法。 单氏勾了勾唇角:“还是说,太师府使人去你那儿,说我们云思不好了?” “那倒没有……”秦夫人撇嘴,抬眼见单氏在笑,她又忍不下气,道,“是你之前跟我说,要替侄女儿相看,要寻个好人家,我想帮你的,可这山芋实在烫手了。 我这阵子琢磨来琢磨去,好不容易有了那么几个能说说看的人家,我还没递帖子出去,你们姑娘就甩巴掌打人了,你让我怎么去开口啊? 人家问是哪个顾姑娘啊,难道要我说‘就是打人的那个’?你可饶了我吧!” 单氏不悦极了,不管别人说什么,她至始至终都不认为顾云锦打人有错,以前打杨昔豫没有错,现在打柳媛也没有错。 既然没有做错,她才不想听别人对顾云思、顾云锦指手画脚呢。 “既然为难,那我们云锦的婚事就不劳你费心了,”单氏一字一字道,“就我们云锦这样模样好又硬气的,我就不信会嫁不出去。” 一句“模样好”,让秦夫人额上的青筋跳个不停,她板着脸,道:“你别被外头那些流言给弄昏了,王府是那么好进的? 那些百姓什么都不知道!我可听说了,永王府选的是世子侧妃。 你这么宝贝侄女儿,舍得让她做侧的?就她那硬脾气,以后头上再压个正妃,她能受得了?” 听了这话,单氏不由怔了怔。 那天的局是长平县主攒的,说永王妃在暗处相看人,单氏倒不觉得稀奇,只是她压根没有想过,这相看与她家云锦有什么干系。 她只当三个姑娘是去凑热闹的、打掩护的,哪晓得秦夫人把云锦当成了当事人。 而且,相看的不是正妃,而是侧妃。 单氏的脸拉得老长,道:“是你想多了才对。不说永王府有没有那个念头,反正我和我四弟妹是不会点头的。我们一个伯娘、一个继母,做事情是要掂量的。” 并非看不上王府侧妃,那也是正儿八经的主子,是上玉碟的名正言顺的皇家人,比寻常官家要金贵多了。 可除非是顾云锦心系小王爷,非君不嫁了,否则单氏和徐氏都是不会答应的。 又不是将军府要倒了,跟着顾家要活不下去、赶紧找个婆家寻活命的路子,也不是嫁不出去、满天下寻不到门当户对、合适的儿郎,就这么让顾云锦去当侧妃,那她们以后闭眼了,可没脸去见顾云锦的亲生父母了。 以顾云锦的出身,只要能有更好的选择,单氏就不愿意将就一步。 “既然没有那等念头,还是要拘着姑娘些,才好说亲!”秦夫人道。 单氏摇了摇头:“顶多耽搁一阵子,我又不是养不起一个姑娘。” 话不投机半句多,秦夫人胸闷极了,不愿再跟单氏说道,起身告辞。 素香楼里,程晋之开着窗户听底下大堂里说故事,半晌看了小王爷一眼,一副想笑又不敢笑的样子。 小王爷抓起一颗花生米就丢了过去:“你有胆子就笑!” 程晋之也不虚他,眯着眼道:“你有胆子,等阿渊回来的时候你别跑。” 提起蒋慕渊,孙恪真的是一个头两个大。 这都是什么事儿啊! 他怎么不知道他要选妃了?而且是侧妃,林琬、傅敏芝、顾云锦……名字一个接着一个,唬得他站都要站不直了。 听风敲门进来,恭谨道:“小王爷、三公子,奴才使人去问了,素香楼的东家也说不清这消息是从哪儿传出来的。” 五爷不在京里,听风寻了袁哥。 袁哥打听了一圈,东街上的酒楼茶馆,谁也没闹明白“皇家相看”这一点到底是哪家先说的,好在,眼下还都只是猜测,并没有确定女方身份。 要是真的把顾云锦和孙恪一板一眼联系在一块,那麻烦才大了。 孙恪站起身,按了按太阳穴,道:“真是无妄之灾,我回去问问,再看看能不能让阿渊赶紧回来。” 小王爷急匆匆回了王府,径直去见永王妃,进去了才晓得永王爷也在。 待问了安,孙恪也不说旁的,开门见山道:“听说您在给我挑侧妃?” 闻言,永王妃皱了皱眉头,语气不悦:“都是外头乱传的,我还在生气呢!” 小王爷松了一口气,而永王妃的下一句话,让他落了一半的心又瞬间提了起来,眼前都黑了。 “我明明是在给你挑嫡的,就顾家那个,我瞧着挺好的。” 第二百零七章 我又打不过他 永王妃说,她瞧着挺好的。 这话仿佛是惊雷从天而降,炸得孙恪焦头烂额,他有一脑袋的话想跟永王妃说道,可实在太多了,多到他不知道从何说起。 半晌,孙恪一屁股在椅子上坐下,扶着额头蹦出来一句脏话。 永王爷听得清楚,抬起脚,不轻不重踹了小王爷一脚:“怎么说话的?在外头野惯了,当着你老子娘的面,嘴上也没把了?” 孙恪缩回了脚,虽然他认为他那父亲讲话也没多讲究,但眼下显然不是争论“嘴上带把”到底应该是什么样的时候,他纠结地看了永王妃一眼,问出了心中疑惑:“母妃,您从哪儿看出来顾家那个挺好的?” 小王爷这么问,并非是觉得顾云锦不好,蒋慕渊自个儿看上的姑娘,肯定有过人之处。 只是,永王妃只见了顾云锦一回,而那一回,就是京里传得沸沸扬扬的“顾云锦打柳媛耳刮子”。 他的母妃到底是以什么来评断好坏的? 要是至亲好友,或是看热闹的,应当是为顾姑娘鼓鼓掌,说她爽快利落,被人欺负了也不势弱,可永王妃是挑儿媳妇去的,婆婆看儿媳的角度肯定与旁人不同,怎么会对当时的场面满意? 孙恪百思不得其解,只觉得永王妃的喜好非常叫人意外。 “母妃,”孙恪试探着补了一句,“不会真因为那一巴掌吧?” “有什么不行?”永王妃反问,理直气壮道,“我要是挑个软柿子,天天叫你欺负,我看着就糟心,不如找个泼辣的,正好管管你!” 孙恪摸了摸鼻尖,看了永王爷一眼。 果然,这女人心就跟海底针一样,根本让人琢磨不透。 从小到大,孙恪见多了永王妃在慈心宫里俯首做小,陪着皇太后说话解闷时,要多规矩懂事就有多规矩懂事。 幼年时,小王爷不懂婆媳相处之道,还问过永王妃,说安阳姑母从前又爬宫墙又打架的,皇祖母都疼她疼得厉害,可见皇祖母是喜欢性子野的姑娘的,那为何母妃要这般乖巧,与姑母截然不同呢? 永王妃说,女儿和媳妇不同,长公主可是翻墙醉酒,但她不行。 小王爷彼时自然是没有听懂的,随着年岁增长,懂的事情多了,慢慢品出些味道来。 他本以为,他已经了解了“婆媳相处之道”,可眼下听他母妃这几句话,他才晓得,他差远了,他至今弄不懂他母妃到底在想什么。 小王爷越不懂,对永王爷就越同情。 永王爷被孙恪那满是同情的目光看得一头雾水,只觉得脖子后凉飕飕的,他打了个寒颤,便清了清嗓子道:“你母亲看人不会看错,那顾姑娘,左右你也是喜欢的,那这事儿就这么定了。” 孙恪哪里敢定,急切道:“我哪儿就喜欢别人了?这又是哪里传出来的混账话?” “长平说的呀,”永王妃抿了一口茶,“我都知道了,你还怕什么羞,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多正常的事儿。” 要不是事情不好到处张扬,小王爷恨不得现在就把长平县主叫到跟前来,仔细问问他那位表妹,她到底是哪只眼睛看出来他中意顾云锦的。 永王妃见儿子还是一副垂死挣扎的样子,干脆把话挑明了:“你当时说是长平办赏花宴要借园子,可长平说了,那其实是你提出来的,她那时候根本不认识顾姑娘和侍郎府两姐妹,是你提出要请人家来的。 还借着赏花宴,让阿渊和晋之给你打掩护,一道去看看顾姑娘长什么样子。 自华书社里打起来那回,你也在当场的。 还有胡同烧了那一回,你在酒楼大堂怒斥那书生,给顾姑娘说了一溜儿的好话。 你从小到大,何时这般对人上心过?还说不是喜欢?” 孙恪听得目瞪口呆,他半点没想到,他那时候一心看热闹,竟然还看出了危机来。 他忙解释道:“您别听长平说道,她什么都不晓得,她前回还说我跟那谁谁相熟,结果我就只跟那人打过一照面,街上遇见她问了安罢了。” 永王妃是知道吏部苏大人家女儿那事情的,因此长平头一回跟她说顾云锦时,她没有放在心上。 后来听得多了,她也打趣一样问过孙恪,就当一个乐子,并未当真。 可这次不一样,她下定决心要娶儿媳妇了,不管孙恪怎么看顾云锦,反正她挺喜欢的。 孙恪只看永王妃神态,就晓得事情不摊开来说,是摆不平他母亲的了,他只好深吸了一口气,示意母亲屏退屋里伺候的人。 永王妃见他一脸慎重,还是遂了他的意思,只留下一个心腹嬷嬷,其他人都打发了。 “我和你父亲坐着,就看你能讲出个什么花来!”永王妃拿指尖点了点孙恪。 小王爷这才压着声音,道:“赏花宴那事儿是我弄出来的,但不是阿渊和晋之让我打掩护,我们就是好奇满京城说好看的顾姑娘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胡同烧了,一个姑娘家鼓励邻居们自救,明明是一桩巾帼不让须眉的好事,偏叫有心之人说成那样。 别说我和晋之是认得顾姑娘的,哪怕不认识,也要说句公道话。 您真要我娶亲,娶哪个都行,就是不能娶顾云锦。” “为什么?”永王妃奇道。 “阿渊瞧上人家好久了,您千万别乱点鸳鸯谱,”小王爷把蒋慕渊搬了出来,“要是乱了套,等阿渊回来是要跟我翻脸的,我又打不过他,到时候您来劝架呐? 您总不想到时候席面上,阿渊把桌子给您掀了吧? 估计也不会到那时候,花轿一出西林胡同,阿渊就能把人截回去。” 这个答案,出乎永王爷和永王妃的意料,两人对看了一眼,不由分辨着这说辞的可靠性。 永王爷瞪着孙恪,低声骂道:“别浑说!阿渊是那种人吗?” 孙恪笑了笑,他觉得蒋慕渊就是那种人。 永王妃按了按发胀的太阳穴,迟疑道:“恪儿,这话不能胡乱说的,你别因为自己不想娶,就把阿渊拉过来挡着。” 第二百零八章 崎岖得崴脚 小王爷道:“不是乱说的。已经进了十一月了,不管两湖那儿到底是个什么状况,圣上总不能不让阿渊回来过年吧? 最多一个半月,阿渊就回京了,是真是假,到时候你们一问就知道。 又不是能让我拖个一年半载的,就一个半月的事儿,我至于胡说嘛!” 这话有些道理。 永王爷还想说什么,被永王妃按住了手。 蒋慕渊的中秋已经在外头过了,大过年的还把人扔在两湖,圣上答应,皇太后也不会答应的,哪怕是辛劳些过个年再去,除夕夜还是要在京里过的。 娶儿媳妇是要紧事情,不至于心急火燎地连一个半月都等不及。 孙恪和蒋慕渊这对表兄弟是从小一道长大的,哪怕现在孙恪整天不做正事、消磨日子,蒋慕渊则在朝廷大事上摸爬滚打,但兄弟两人的情分是没有变化的。 若因为一个姑娘家,让兄弟之间生出矛盾来,那绝不是永王妃想要看到的。 她挺喜欢顾云锦的,小姑娘模样性子都投个她所好,原想着当儿媳妇挺好,可要是儿子没那心思,反而外甥很中意,那变成外甥媳妇岂不就是两全其美的好事儿了? 反正,蒋慕渊的婚事没有定下,顾云锦比圣上挑的那柳媛好得多了。 永王妃心里的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道:“那就等到阿渊回来,问过了再说。恪儿,你若有觉得好的,只管跟我来说。” 除却圣上亲生的那几个,孙恪是满朝数一数二的金贵了。 永王妃挑儿媳,最要紧的是合眼缘,倒并非一个劲儿往公候伯府里动念头。 她自认要求不算高,认认真真挑起来,肯定能挑个一家子都满意的。 孙恪随口应下,他暂时稳住了父母,下一步就是要让蒋慕渊赶紧回来,他看了眼天色,借口去给皇太后问安,快步就走了。 小王爷一走,永王爷低声骂了这不消停的儿子两句,骂过了,又无奈摇了摇头。 永王妃给他添了茶,道:“王爷也别整日说他,恪儿虽然没把心思放在朝政上,但也从来没有行过恶事,他分得清好赖。” 永王爷叹了一口气,他其实也明白的,再说了,他自个儿就乐意做个闲散皇亲,又有什么脸揪着儿子不放的? 他眼下最关心的,其实还是娶儿媳的事情。 理了理思绪,永王爷交代永王妃道:“京里那些传言,三人成虎,越说越没边。 既然阿渊喜欢,外头再把恪儿和顾姑娘放在一块说,那肯定就不合适了。 都说顾姑娘要进永王府,回头人家嫁去宁国公府……” 流言没有道理,有时候还格外伤人,眼下还来得及顾忌些。 永王妃颔首道:“我晓得。” 等孙恪到慈心宫时,皇太后刚歇了午觉起来。 他站在廊下,突然就想到之前他和蒋慕渊站在这儿说过的那一番对话了。 他彼时就猜到蒋慕渊喜欢顾云锦,根本不愿意听圣上的意思娶柳媛,而是想摆平安阳长公主把顾云锦娶回去。 孙恪想到那时候他说过会“另辟蹊径”帮蒋慕渊成事,再转念想想眼下的状况,只觉得脑壳儿涨得厉害。 他这蹊径,可真是辟得够与众不同的了。 这路都已经崎岖得崴脚了。 皇太后唤了孙恪进去,笑眯眯地看着他。 孙恪对上这个笑容,猛一阵心虚,他来得匆忙,竟忘了给皇太后带些糖了。 “皇祖母,”小王爷急忙讨好,“上回给您捎的,您都吃完了?” 皇太后一听他这语气,就晓得今日没有新的了,不由撇嘴,低声埋怨:“就算还有,你也不能不给哀家带呀。” 小王爷笑道:“您让阿渊回来,他肯定给您带了很多。” 闻言,皇太后挑眉,道:“怎么突然提起阿渊来了?” 小王爷附耳过去:“父王前脚去御书房里说我要娶亲,后脚皇伯父就跟安阳姑母说让阿渊娶柳家那个,我怕安阳姑母就此答应了,那阿渊回来……” 皇太后抿了抿唇。 蒋慕渊离京前来跟她讨过一句话的,明明白白说过他不喜欢柳家女,而且心里有中意的姑娘。 皇太后当时应过他,不会在他离京的这段时日里把他的亲事敲定了,若安阳和圣上那儿径直给定下来了,那她这个当外祖母的,就食言了。 她并不想凑一对怨侣,便道:“哀家明儿个会跟安阳提一句的,倒是恪儿,你晓得不晓得阿渊瞧上的是哪家姑娘?” 孙恪闻言一愣,他没有想到,皇太后竟然知道蒋慕渊心有所属。 皇太后笑容得意,眯着眼道:“怎么了?当哀家是个老糊涂了?哀家知道的事情多着呢!你们这些猴崽子,一个都逃不出哀家的手掌心。” “我们是猴崽子,那皇祖母您……”孙恪接了一句,被皇太后一掌拍在了背上,他咧着嘴直笑,“您不是还不晓得那姑娘的身份嘛!您赶紧把阿渊叫回来,立刻就知道了。” 皇太后还是很挂念蒋慕渊的。 安阳就这么一个儿子,整日里搁在心上,进宫来看她的时候,嘴上虽没有一遍遍提起来,但皇太后作为母亲,又怎么会不知道自己女儿在想什么呢。 自古忠孝难两全,这话在帝王家也是一样的。 孙恪能三五不时来慈心宫里尽尽孝心,但为了忠义而奔波的蒋慕渊就不行。 圣上不发话让蒋慕渊回来,安阳不适合去御书房里提,这事儿还是要她老人家出马才行。 “就照你说的,哀家会让阿渊回来的。”皇太后应下了。 得了这句准话,孙恪悬了一天的心总算能落地了,他已经尽心尽力再拖着了,后头的事情能成不能成,就看蒋慕渊何时能抵京。 说完了蒋慕渊的事儿,皇太后又把话题转到了孙恪身上,问道:“你刚才说,是你父王想让你成亲了?有人选了没有?” 小王爷当即闭嘴了,他眼下一点儿也不想讨论他的婚事,干脆和皇太后东拉西扯的,说了一堆趣事,就是不提正经的。 第二百零九章 见不得我们姑娘好 皇太后心里跟明镜一样,孙恪不肯说,她也就不继续问了。 留着孙儿在慈心宫里用了晚膳,前脚让宫女把孙恪送出去,后脚皇太后就吩咐起了向嬷嬷:“去打听打听,永王妃这阵子都相看了哪些姑娘,哀家也替恪儿把把关。” 向嬷嬷垂首应了。 等翌日她让人去宫外一打听,回禀来的消息让她傻了眼。 向嬷嬷只好一五一十与皇太后禀道:“京里都在传小王爷要娶亲的事儿呢。” “都说了些什么?”皇太后问道。 “有说是娶正妃的,又说是娶侧妃的,众说纷纭,”向嬷嬷道,“女方的人选,也没有一个确切的说法,只知道事情是这么传开来的……” 从万寿园里柳媛想对镇北将军府的姑娘动手却反而被打了回去,到有人看见当日永王府的马车在园子外头,后头顺着猜下去,姑娘家的名字一溜儿的。 皇太后啼笑皆非:“再传下去,哀家都不晓得这是恪儿娶妻,还是圣上选秀女了! 卫国公府那丫头,好端端挑衅人还想动手? 来请安的时候瞧着是挺规矩老实的,没想到在外头是个那样的性子! 也难怪阿渊说不喜她,不喜才好,哀家可不想要一个那样的外孙媳妇。” 宫女嬷嬷们都不应声,叫她们说,到慈心宫里还不规矩老实的能有几个人?长辈跟前一套、背后一套,也不是多稀罕的事情了。 皇太后说过了柳媛,又问到了顾云锦:“镇北将军府的那个,手上倒是挺厉害的。” 向嬷嬷这一次去打听,也知道了顾云锦的不少事情。 顾云锦和侍郎府、杨家的纠纷,其中牵扯了亲戚关系,孰是孰非,作为外人,只听流言就拍板定论,未免偏颇。 因此,向嬷嬷只提顾云锦救火这一桩。 这是北三胡同里的百姓们亲身经历过的,火情如何,满京城都看得到,那天半夜,顾姑娘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大伙儿你一言我一语地也早就凑全了,流传开来,偏差并不大。 皇太后知晓火灾,却不晓得这一段,知其一而不知其二的故事,比全然未知的事情更扣动心弦。 再者,故事的主人公是一个还未及笄的小姑娘。 起火时把邻里叫醒,这不难,难的是遇事冷静又坚强,几句话激励了邻里自救,她也不是光耍嘴皮子,该提水时提水,该备伙食时备伙食。 这份能耐和本事,比好些年长些的姑娘家都强。 “将门之女,骨子里的血性就是不一样,”皇太后叹道,“她还有些什么事情,一道说来给哀家听听。” 向嬷嬷实在不想说亲戚纷争,迟疑了一阵,又说了几样她觉得好的。 一样是容貌,传言里顾云锦的相貌数一数二的好,另一样是书道,那幅“腹有诗书气自华”的字,好些人都夸赞过。 “这位姑娘与寿安郡主、长平县主交好,之前郡主还请她去国公府做客过。”向嬷嬷道。 “是嘛!能让寿安叫到国公府去的,肯定是很谈得来的,哀家更好奇了,”皇太后越听越有意思,笑着道,“等过年时,记得提醒哀家,让那丫头进宫来,哀家也见见。” 向嬷嬷记在心上了。 西林胡同里,单氏看着手中的册子。 这几日她开始置办年礼,京城离北地远,路上要耽搁不少时间,况且天寒地冻不好走,送回去的年礼要早早安排好,早些让人上路送去。 单氏是头一年在京里准备,对铺子、价格都不熟悉,便让吴氏来给她帮忙,又把顾云思带在身边,让她一并看着学着,等来年嫁了人,也不会弄不清楚怎么给娘家准备年礼。 除了将军府,京里不少人家都开始置办了,单氏带着侄媳妇、女儿出去走一趟,常常会遇上其他府的夫人奶奶们。 起先,有因着那些传言来试探单氏的,单氏一副全然不知情的模样,打发了不少人。 渐渐的,似是永王妃与几位国公夫人、伯夫人说了要娶正妃而非侧妃的事儿,被当时在场的一位官夫人传了出来,各家看单氏的神色就又不同了。 那位官夫人说过,有人当着永王妃的面提过镇北将军府的姑娘,永王妃只是淡淡笑了笑,并未说什么,看来这位顾姑娘并不是永王府的人选。 这事情只在官夫人之间流传,并未在京里传开。 秦夫人听说时,冷冷撇了撇嘴。 她就说呢,哪怕永王妃一开始想相看的是顾云锦,在亲眼看到这姑娘动手之后,肯定不会再选了。 顾云锦想进王府,根本是不可能的。 秦夫人想以此再去指点单氏几句,可想了想又作罢了,毕竟,单氏从未说过顾云锦和永王府有瓜葛,那些都是流言传出去的。 不曾想,秦夫人当了回明白人,却也有不少糊涂的。 念夏从外头回来,气得脸都涨红了,她不好去顾云锦跟前讲,就拉着抚冬抱怨了一通。 “说我们姑娘粗鄙,又爱打人,肯定嫁不出去,还说什么之前打豫二爷,满京城的看热闹,没几个人站出来说姑娘做错了,让姑娘变本加厉,以为打人是好事……”念夏越说越气,“真想撕了那些人的嘴!” 抚冬也气得不行,低声骂了一通,才稍稍舒坦些,分析道:“好些人见不得我们姑娘好呢!不说别的,杨家那儿肯定盼着姑娘倒霉,还有王大人家那个女儿,金大人家那两姐妹,还有还有,卫国公府二姑娘!谁知道那些乱七八糟的话是谁传出来的呢!” 两人嘀嘀咕咕说了一通,收拾好了情绪,才进去伺候顾云锦。 顾云锦刚刚看完新出的话本,正整理着思路写给蒋慕渊。 念夏一面研墨,一面想,也不晓得小公爷什么时候回京来,她下次还是问问听风吧。 而这个时候,蒋慕渊刚刚才收到顾云锦的第二封信,这封信很厚,看来是写了许多话本故事,他坐在椅子上一页一页看,不由就笑出了声。 第二百一十章 生动 从京城到荆州,自然不是慈心宫的内侍来传懿旨,而是快马加鞭由驿官送来的。 上头内容很简洁,说是蒋慕渊离开京城数月,皇太后实在想念得慌,眼下已然是冬日,再不久就要腊月了,她老人家让外孙儿赶紧回京去。 蒋慕渊把懿旨收好,想到听风刚刚的那份信,不由哭笑不得。 皇太后对他是不错,但他到两湖是办正事儿的,她轻易不会越过圣上让他回去,突然来了这么一段,这懿旨应当是孙恪替他求来的。 看在孙恪一心想补救的份上,回头动手时,他一定会手下留情的。 此时,徐砚也到了,拱手向蒋慕渊问了安。 蒋慕渊让徐砚进了书房,示意惊雨和寒雷守好,把金培英写的东西递给了徐砚。 徐砚接过来一看,迟疑许久,才道:“这安置的法子并非不可,就看……” 后半截话,徐砚没有说透。 蒋慕渊见他有所保留,就知道徐砚跟他想到一块去了,他走上前,压着声音道:“皇太后的懿旨到了,我明后日要启程回京。 我不在也好,免得金培英顾忌我,不把尾巴漏出来。 只不过,要辛苦徐大人了,仔细盯着金培英的动作,也千万要小心自身安危,不要跟曹大人一样……” 提及曹峰,徐砚的神色凝重了几分。 这几个月,他看了不少堤防,虽然损毁严重,但徐砚对此颇有心得,看得多了,就晓得这堤防的用料、造工与当年工部的估销、稽核相去甚远。 城镇附近的相对好一些,底下村落的,一塌糊涂。 之前,徐砚只是不明白,为何曹峰坐镇两湖,还能修建出这样不过六年光景就决堤的水利来,近段日子,心里倒是越来越透亮了。 他甚至怀疑起了曹峰的病故,虽然没有证据,但他就是疑心了,这会儿听蒋慕渊这句“不要跟曹大人一样”,徐砚就知道,不止他一人在怀疑。 只是,现在还不到和两湖官员算账的时候,徐砚把那些漏洞记在心里,等到合适的时候再发难。 徐砚的目光再一次落在了金培英的信上。 他来两湖,数月辛劳,于公是为了替百姓谋生存,于私是想要替自身累功绩,他不是来混日子的。 除开蒋慕渊,京城过来的官员当中,属他官位最高,任务也最重,他一心一意要做好,这会儿就不能打退堂鼓。 况且,打退堂鼓是没有用的。 不管曹峰当年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还是以退为进、先稳住两湖状况回京再从长计议,他都没有成功,徐砚不想步曹峰的后尘,那就只能直面风险,与金培英一争高下了。 蒋慕渊交代道:“金培英安置的到底是不是灾民,还要徐大人看仔细了。” 灾民离开故乡,到新的地方生活,土地、田产,都会有补偿,这对一些乡绅亦或是徇私的官员而言,不失为一个好时机。 一个不留神,百姓们失去了财产,那些人赚得盆满钵满。 徐砚深知这一点,颔首道:“小公爷放心,会仔细盯着的。” 知道蒋慕渊要回京,徐砚夜里送了一个箱子过来,里头装了些石料,标注着是从哪一段堤坝上弄下来的,又写了一份单子,把他所有看到的发现的有问题的地方都写明白了。 蒋慕渊看着那工整又细致的说明,偏过头与寒雷道:“徐侍郎在处置家事上挺糊涂,做正事倒是不差。” 这也不奇怪,徐砚年纪轻轻能在六部爬到侍郎之位,除了当年杨家的支持,本身肯定也不是庸才。 那等扶不起来的,即便有岳家引路,也会在官场里沉寂下去。 隔日,蒋慕渊就知会了马知府要回京一事。 听说这位爷要走了,马知府面上满是不舍,嘴上表着会继续为百姓治理灾情的忠心,心里却是长长松了一口气。 前脚蒋慕渊出了荆州城,后脚马知府就给金培英送信去了,在他看来,没有蒋慕渊坐镇,那些京里来的官员都好拿捏着呢。 而此刻的京城,落了今冬的第一场雪。 雪不大,半夜里落了一小会儿,只在树梢屋顶积了薄薄一层,天亮后出了太阳,慢慢就消了七七八八的。 单氏来寻徐氏,又把吴氏、顾云锦叫来,一块商量腊八和顾云锦及笄的事情。 “照着往年,腊八时城门口会施粥,都是皇亲勋贵府上,我们这样的官家都不参与,”徐氏给单氏介绍道,“西山上的道观也会施粥,尤其是灵音观,去取粥的百姓很多。” 徐氏这两年身体不好,冬天就不怎么出门,前年吴氏不得空就没有去,去年倒是去了的。 今年府里人多了,肯定大不同。 单氏已经备下了府里煮粥的食材,列了一份要送粥的人家的单子,与徐氏商量着定下了,又道:“我们腊月里事情多,尤其要准备云锦的事儿,都抽不开身。不如让云齐带路,与云熙一道去取粥,他们哥俩,一来一去也方便。” 事有轻重缓急,单氏早听说了灵音观灵验,她早想去拜一拜的,只是抽不出身来,腊八时也不是个好时候,就想着等正月里再看看方不方便去。 安排妥了腊八节,最要紧的就还是顾云锦的及笄了。 顾云思、顾云霖在京中,顾云锦又有好些相熟的小姐妹,有司、赞者都好请,最操心的还是正宾的人选。 身份高的,单氏不认识几个,身份低的,又觉得委屈了顾云锦,眼看着就二十来天了,愣是定不下来。 若是之前,单氏还想着让秦夫人来当正宾,现在是绝口不提了,及笄这么要紧的事儿,才不叫顾云锦受那等气呢。 “腊月里各家事情都多,要早些定,”徐氏想了想,道,“真不行,一会儿使人去乌太医府上问一问?看看他老人家能不能帮着牵一牵线?” 搬来西林胡同之后,顾云锦和吴氏已经去乌府问过安了,乌太医也来看诊过一次。 单氏听闻是告老的太医,很是吃了一惊,待晓得是沾了贾妇人的光时,越发感念这邻居的好了。 徐氏不爱麻烦人,她都要厚着脸皮开口了,单氏也就不再磨蹭了,心一横,道:“那我也问问傅太师府上。” 第二百一十一章 怀疑 听别人概括转述一个故事,按说是没有原本的丰富和精彩,可蒋慕渊却觉得,顾云锦笔下转述的故事,依旧十分好看。 除了最初听过的那一个,还另有两个故事,蒋慕渊从头看到尾,意犹未尽,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他想,应该是面前少了那个生动说故事的小姑娘吧。 声音、神态,全部变成了文字,到底还是缺了滋味。 蒋慕渊记得那天,顾云锦就坐在他不远处,声音清脆,随着故事的进展,时而稳重,时而抬高,等到了要紧地方,她的语速都变快了,一双眸子晶亮晶亮的。 生动得叫人挪不开眼。 指腹拂过信纸,蒋慕渊又从头到尾看了一遍故事,想着若顾云锦就在跟前,她说到这儿的时候会是什么神情,又会是什么语气…… 这么一想,倒是有趣极了,蒋慕渊不由勾着唇,眉梢眼角都是笑意。 笑过了之后,胸口留下的就是满满的思念了。 顾云锦在信上还说了练骑术,等练好了与寿安一道去骑马。 寿安的骑术是蒋慕渊亲自教的,彼时寿安还小,从马驹背上摔下来过两次,亏得是穿得严实,蒋慕渊护得也仔细,并没有摔伤。 她是个不肯认输的,一张脸哭花了,还抓紧缰绳要再翻上去,如此被马儿折腾了几回,反倒是练出了一身好本事。 只论骑马,京中同龄的姑娘里,就没有能胜过寿安的。 回头顾云锦与寿安一道去马场,怕是要输得一塌糊涂了,就是不知道,寿安会不会暗悄悄让一让她…… 寒雷在外头禀了一声,说是几位大人都到了议事厅了,蒋慕渊这才把信和前回的那一封一块细致收好,起身过去。 议事厅里,气氛依旧凝重,应该说,自从两湖受灾之后,不管是存了什么心思的官员,都没有轻松过。 眼下,秋风瑟瑟之中,太医院的院判梁大人总算带来了一个勉强算是好消息的消息。 梁院判拱手道:“天气转寒,疫病比夏日里好控制。” 对大夫而言的好消息,对其他官员们而言,并非顺耳。 百姓在灾后流离失所,虽然朝廷想了不少法子,但终究不能安置全部的灾民。 天气热的时候还好,仰天铺盖都能过,可一旦天寒地冻了,没有屋舍没有衣被,那是要出人命的。 能调度的都调度了,依旧缺口不少,说到底,就是缺银子。 蒋慕渊拧眉,目光从一众官员脸上略过,心里透亮。 不管表面上有多哥两好,京里来的官员和地方上的官员的想法,肯定是差异颇多的。 这些矛盾,也不是蒋慕渊一刀切就能解决得了的,时间越久,埋在地下的矛盾就越发酵,迟早爆发出来。 与其拦着,蒋慕渊宁可一并爆发,才好彻底去了那些毒瘤。 那些瘤子,只看曹峰的病故,就晓得光养着是养不好的,只能以毒攻毒了。 而现在,缺了一个激发的点。 不管是总督金培英,还是底下州府的官员,只要他蒋慕渊在这儿一天,应该都不会做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事儿。 两方争论了小一个时辰,才堪堪作罢。 蒋慕渊这才偏过头问马知府道:“金大人怎么没有来?又去哪儿忙了?” 马知府忙道:“金总督前天去王家庄了,回来就染了风寒,一早就使人来说了,要休息几日,免得把风寒传给了各位大人。” 王家庄是荆州治下的一个小村落,就在水边,受灾严重,良田水塘被损不说,许多百姓都没有活下来。 “金大人是该保重身体,”蒋慕渊顿了顿,转了个弯,道,“金大人去王家庄,有些什么想法?” “这……”马知府摆了摆手,“应当是有些想法的吧……来传话的人没有告知下官,可能是总督大人觉得想法还不够成熟……” 蒋慕渊挑眉,道:“历朝历代,灾后安置重建都是那么一套,前人栽树,我们后人乘凉,到现在,也没有什么成熟不成熟的了。” “小公爷说得是……”马知府正要顺着蒋慕渊的话,把金培英提过的事情讲一讲,就被李同知暗悄悄踩了一脚,便把所有的话都憋了回去。 蒋慕渊看破没有说破,金培英需要人当枪,马知府眼下不说,隔几天就会说了。 只是,蒋慕渊猜错了一点,三天后,金培英自个儿开口了,准确说,他送了一份手书到府衙。 信上称他风寒加剧,实在不能来见小公爷,又说这些日子一直操心受灾百姓,怕他们冬日居无定所,因此他有些主意要跟蒋慕渊探讨。 受灾的城镇村落极多,大水褪去之后,屋舍大量损毁,但也有些坚固的,并没有坍塌,而屋主却遇难的,这些房子简单修葺一番,少量的人力财力就能让百姓有挡风避雨之所,勉强过冬。 与其让失去家园的百姓在故里举步维艰,不如让他们去其他能够生活的镇子村子,把失去主人的田地分给他们,几年扎根生活,后续朝廷再扶持些,总能渡过的。 蒋慕渊看完,冷哼了一声。 果然就是这一套,半点都不新鲜。 他让寒雷先去请徐砚过来,却不想,徐砚还没有到,惊雨又送了书信来。 “京里送来的?”蒋慕渊疑惑,明明三天前才收到过听风送来的信,怎么今儿个又到了,莫非是京里出了什么状况。 蒋慕渊打开一看,眉头一点点皱了起来。 信是听风送来的,上头说,永王妃正给孙恪相看妻子,而她属意的应该是顾云锦。 这消息,让蒋慕渊愣了良久,他离京前特特问皇太后讨了一句话,摆平了后顾之忧,没想到,他这儿没出意外,顾云锦那里却生出变化来了。 好端端的,永王妃到底是怎么想到顾云锦的? 孙恪前回说要另辟蹊径,就辟成这样子了?这是帮腔还是拆台啊? 若是孙恪在跟前,蒋慕渊真想先砸两拳再说话。 惊雨只看蒋慕渊神色,就晓得这封信很糟心,他正猜测着,外头来人唤他。 他出去一问,又赶紧回来禀蒋慕渊道:“小公爷,皇太后传了懿旨来。” 第二百一十二章 正宾 镇北将军府虽然是要和傅太师府上做姻亲了,但两家在定亲之前没有走动过,再者,婚事未成,到底不比顾云思已经嫁过去了,单氏开口还是要掂量掂量的。 只是,现在不是继续拖着的时候了,厚颜请姻亲帮忙,总比及笄礼办得不好,惹人笑话强。 这些日子,单氏也看出来了,京城里想要看顾云锦笑话的人还是不少的。 当日要宴请的宾朋,名册一定下,帖子都是顾云锦自己写。 徐侍郎府里,杨氏从嬷嬷手里接过了帖子,面无表情地看了看。 前回搬新宅,将军府并没有给徐家送帖子来,这回是顾云锦及笄,小姑娘毕竟在侍郎府住了四年,比着规矩,这帖子也是少不了的。 若是搁在之前,杨氏定会登门观礼,哪怕是面子上的和睦,也总比真的跟将军府闹翻了强。 可眼下,她当真没那个精力。 杨家那里正筹备着杨昔豫和阮馨的婚事。 要杨氏说,眼瞅着要腊月要过年了,这个时候瞎折腾什么?等明年开了春再定就好,可贺氏不管,阮家那儿似乎也想早些行大礼,就排算起时间来了。 人家结亲是有商有量,这两家从一开始就跟结仇一样,算日子都算出了一堆芝麻蒜皮的事儿。 腊月前后,与娘家走动得也多,杨氏压根避不开,几次回去,都被烦得脑壳儿疼。 真的是闭起门来的事情也就罢了,可大大小小的消息,哪里能瞒得过京里相熟的人家? 杨昔豫和阮馨的婚事,本就说头极多,几次下来,这个跟姑姐说两句,那个与妯娌提一回,那些东拉西扯的状况就在官家后宅传开了。 若不是那些茶馆酒楼这会儿还在瞩目永王妃要选儿媳妇的事儿,指不定杨、阮两家又要被满京城的指指点点了。 为此,杨氏近来根本不想见客。 顾云锦及笄,西林胡同会请不少人的,女人们凑在一块跟唱大戏一样,杨氏才不想去了之后被追问杨昔豫的婚事。 杨氏自个儿不去,却让徐令意和徐令婕去。 徐令意和顾云锦本就交好,徐令婕和顾云锦没有扯破过脸,去了也不会闹出状况来。 杨氏把帖子送去徐令意那儿,让她给将军府回个帖子。 仙鹤堂里,闵老太太听说了,张口又说顾云锦的不是,杨氏听了烦,干脆岔开了话,道:“过年了,也不晓得老爷回不回来。” 提起徐砚,老太太就顾不上顾云锦了,脸上满满都是心疼和记挂:“这都好几个月了,只靠家书报个平安,我哪里能放心的下。这会儿都没有来信,过年大抵是回不来的,这么多年,头一回除夕时人不齐整,我这心呐……” 老太太一开口,不说上一刻钟是不会停的。 若是前两年,杨氏可能还会耐着性子听她说完,现在压根没有那个心情了,她直接打断了老太太的话,起身道:“那我还是再收拾些衣裳行李的,让驿站的给送去两湖,免得老爷吃得不好、穿得还不好。” 说完了,杨氏抬脚就走,至于老太太在屋里叫唤些什么,她是一个字都不听了的。 西林胡同里,乌太医应下了会帮着问问认得的官夫人,隔了两日,乌太医这儿还没有送回复来,傅太师府中,傅唐氏亲自来了一趟。 傅唐氏是傅敏峥和傅敏芝的母亲,圆脸富态,笑起来很是亲切。 单氏引她进屋里坐下,道:“帖子让人送来就好,怎么还辛劳亲家亲自来一趟。” 傅唐氏笑道:“正好寻个由头来看看我还未过门的儿媳妇。” 在两家定亲、长房进京之前,单氏与傅唐氏是从未见过的,在西林胡同落脚后,单氏设宴请过傅家人,也登门去拜访过,和傅唐氏十分说得拢。 傅唐氏也不说虚的,直接问道:“那天云宴媳妇来送帖子,我听她的意思,你们六姑娘及笄时的正宾当时还未定下,不晓得现在定了没有?” 单氏闻言,暗暗松了一口气。 她之前让葛氏在送帖子时简单跟傅家提一句,人家若是能帮忙,自然会接话的,若是不好帮,就掠过去,彼此都不尴尬。 现在傅唐氏有此一问,可见是能搭把手的。 单氏叹道:“不瞒你说,还没有定呢,可真真愁死我了。” 傅唐氏莞尔:“那你看我婆母成不成?” 话音一落,单氏霎时间就愣住了。 在她看来,傅唐氏本身就是全福,兴许她会毛遂自荐,或是替单氏介绍一位身份合适的官夫人,可单氏真的没有想到,是傅太师的夫人要来当这个正宾。 抛开皇亲国戚、公候伯府,太师夫人已经是京中数一数二的正宾人选了。 即便是仗着姻亲的由头,单氏都不好主动厚着脸皮、生出念头去请的。 傅家先提出来,是大大给了将军府体面。 单氏赶忙道:“这是我们云锦的福气。” 事情就这么说定了,一桩大事落定,单氏轻松极了,又与傅唐氏说了会儿家常,让顾云思姐妹们过来问了安,这才送傅唐氏出门。 徐氏得了信,亦是欢喜不已,又让吴氏去和乌太医府上说一声,免得请重了,让牵线的人夹在中间为难。 顾云锦对此也很诧异。 她还记得从前及笄时的状况。 因着她中元后定下了嫁给杨昔豫,杨氏在她秋初时就替她办了及笄礼。 场面中规中矩的,正宾是杨氏请来的,似是杨家的一门姻亲,顾云锦只见了那位夫人一回,后来亦没有往来过,对那位没有多少印象。 那日,徐氏没有来,吴氏来露个面,席面上简单动了两筷子就走了,听说是徐氏病倒了。 顾云锦彼时不清楚徐氏是真病还是假病,但她不喜欢继母,及笄是个好日子,能不两看两相厌,也算是一桩好事。 她把这一桩抛在脑后,两个月之后嫁去了杨家。 等到腊月里顾云齐回京来看她,顾云锦才晓得徐氏是真病了,还病得很厉害。 那时候,顾云锦和杨昔豫并没有闹僵,日子还算顺畅,顾云齐问她过得如何,她是照实回答的,她还能想到哥哥当时如释重负的表情。 第二百一十三章 不明白 可不就是如释重负嘛! 一边是嫡亲的妹妹,一边是妻子与继母,两边根本处不拢,哪怕之前那几年顾云锦并不住在北三胡同,顾云齐在军营里也怕她们闹。 顾云锦嫁人了,那就能彻底消停了。 这亲事是顾云锦自己选的,看起来在杨家过得也不差,那他这个当哥哥的也能放心了。 那次兄妹见面,是数年来难得的心平气和,顾云锦没有因为徐氏和吴氏对顾云齐置气,原本过年时顾云齐还要再来的,却要赶回军营,终是没有来。 之后陆陆续续写信回来,说了不少外头的事儿,顾云锦也回过信,却是绝口不提杨家的状况。 有什么好说的呢…… 她跟杨昔豫就是凑合着过一天算一天,谁也别招惹谁,顾云锦图清净,懒得整日吵吵嚷嚷的。 况且,闹翻了又能怎么样? 她,无家可归的。 真拼了个和离,回去对着徐氏和吴氏,和在杨家面对贺氏,也没有什么差别。 哪怕后来被赶去岭北庄子,顾云锦也是麻溜就走,庄子上比京里自在。 只是从那时候起,她就再没有收到过顾云齐的家书了。 许是因为沈嬷嬷的死而怨她,也许是他不知道要去哪里寻她吧…… 就贺氏和杨昔豫那等性子的,怎么会让顾云齐知道他们把他的妹妹送去了那么远的地方呢…… 屋里点起了灯,顾云锦眯着眼睛适应光线,这才发现她是躺在榻子上睡着了。 前世种种,与其说是想起来,不如说是她梦见了。 伤心吗?难过吗?有那么一丁点,更多的是庆幸。 今生的一切,都和从前截然不同了。 家里人一道高高兴兴的,对顾云锦而言,就是最好的。 西林胡同里定了正宾,外头却还都不知情。 茶博士们依旧猜着永王府满意的儿媳人选,但渐渐就把顾云锦的名字从中剔除了,只因有人提过,说永王妃在被问到顾云锦时并没有表态。 能不被牵扯在其中,这原是让人轻松的事情,可顾云锦在京中太出名了,一桩不说,就说另一桩,纷纷猜测她及笄时要请的宾朋。 徐家人会不会到场,寿安郡主会不会不顾身份替她当有司赞者,正宾到底是哪一位…… “正宾最要紧,这会儿还没传出风声了,是不是还没有定呀?” “别不是请不到身份相当的正宾吧?” 说来说去,近段日子亲自到访西林胡同的只有傅唐氏,可谁也说不好,傅唐氏是去走姻亲的还是去凑正宾热闹的。 “要我说,肯定会帮忙的,两家是姻亲,顾姑娘的及笄礼闹了笑话,傅太师府上不也跟着丢人嘛!” “若真是傅家夫人,那将军府在京中的人缘委实……” “不是说将军夫人和秦大人的夫人是好友吗?” 正午时分,大堂里讨论得热闹。 顾云熙沉着脸,只觉得桌上的菜色都毫无滋味了。 他在北地长大,也没少在城里走动,可北地的汉子们凑在一块说的是外敌、军事,往小了说,最多也就是谁家娘们昨儿个和男人打架了,大伙儿哄堂笑过也就行了。 他从来没有见识过京中百姓喜好的各种流言蜚语。 怎么就死盯着人家后宅女人们的事情不放呢?怎么一个个都这么喜欢看热闹呢? 顾云熙听不下去,在桌上扔下菜钱,起身就走。 回到西林胡同,朱氏和巧姐儿不在屋里,丫鬟说去寻葛氏说话去了,顾云熙无事可做,来回踱了踱,终是心一横去见单氏。 挑帘子进去,顾云熙直接问道:“母亲,云锦的正宾定下了吗?” “怎么关心上这事儿了?”单氏好奇,道,“定是定了的,傅太师的夫人来当正宾。” 一听是傅家,顾云熙皱紧了眉头,想问能不能换一位,免得再被笑话说顾家人缘不好,可话到嘴边,终是想起来“傅太师的夫人”是指傅家老夫人,并不是顾云思的那位婆母,他又把话咽了下去。 单氏瞧见儿子脸色有异,便干脆打发了人,低声问他:“到底怎么了?” 顾云熙垂眸道:“外头都在说云锦的事情……” 说的还不都是好话,难听的说辞,顾云熙也听过不少,有几次气得他想撸起袖子干架,只因初来京城,怕给家里招惹不好惹的麻烦,就硬忍下来了。 单氏心细,琢磨了一番,多少明白顾云熙的意思。 在北地时,满城内外,别说是当着顾云熙的面了,即便是在背地里,也几乎没有人说镇北将军府一句不好的。 顾家在北地扎根太久了,又掌着兵,为百姓流血流汗,见多了战事,百姓看将军府格外亲近。 从来没听过坏话的顾云熙,很不适应到京城后,外头说顾家长短。 “那要依你看呢?”单氏问道。 顾云熙干巴巴道:“当年是四婶娘说什么也要走的,又不是我们赶的,这些年除了逢年过节送个年礼、几封家书,早就不往来了。 我们在北地好好的,云思要嫁进京城,从北地出嫁就好,您为什么一定要让我们一房都搬来京城呢? 真来了,寻个院子住下就好,您愿意一年多进京几次来看云思,也并非必须在京里开府的。 您管您住,四房管四房住,不凑在一块,外头说道他们,也跟我们无关。” 单氏没有回答,也不打断顾云熙,只是一瞬不瞬地看着他,听他慢慢说完。 这样的态度,反倒顾云熙不安了,他抬手揉了揉唇角,道:“只因云思使性子,说她舍不得您,您就让整房都搬到京城来,也是云思说要跟四房多走动,您就对他们这般照顾,是不是太过了?云思她晓得什么?四房离开北地时,她也就十岁出头。” 这些念头压在顾云熙心中有些时日了,倒不是他不喜欢四房的人,也不是不愿意看单氏对四房好,他只是弄不明白而已。 顾云思就一个小丫头片子,单氏为什么就听她的呢。 顾云宴是个老好人,对弟弟妹妹向来和善,顾云熙几次问他,都没有得到答案。 憋到了今天,就干脆向单氏开口了。 第二百一十四章 独独 单氏沉默着,眼底情绪纷杂,顾云熙从中读出了无奈、痛心、气愤、责怪,也还有很多他不曾读懂的。 “你最最不明白的,是为什么要搬来京城吧?”单氏斟酌着道,“四房也好、云锦也好,他们的问题在你这儿是顺带的,你想不通的是我为什么要让你们离开北地。” 顾云熙垂眸,他没有出声,但他的态度就是答案。 单氏站起身来,缓缓走了两步,道:“很多事情,你不知情,我不会怪你。 可你应该明白,若只是因为云思舍不得我,哪怕我放不下要跟来京城,老太太和你们的父亲也不会答应让长房全部进京的。 我们进京,和四年前四房进京是一个道理,其中内情,你不用知道,你只记得,我们眼下和四房是一体的。 将军府本就是一体的。” 顾云熙的眸子动了动:“因为云思喜欢云锦,所以跟四房要走得近?云思以前和云锦不见得多亲近,云锦向来跟云妙一道……云思张口说四房往后肯定有出息,您就信她?根本没那个必要!北三胡同又不是住不了人,平白让人住在宅子里。” 单氏沉下了声音,道:“越说越不像话了!你比个妇人还斤斤计较! 云思说得对,四房往后发达了,我们对人好,难道还有坏处? 哪怕云思说得不对,四房以后很普通,那也是姓顾的,是你的弟弟妹妹。 人家四房自己有公产有私产,吃喝住都是自己掏钱,又没花你顾云熙一份银子,轮的着你在这儿指手画脚的? 云齐打仗去了,看顾着些人家寡母媳妇的,费力气吗? 云锦及笄了,最多两三年也嫁了,人家也不消你贴嫁妆,你着急什么!” 顾云熙劈头盖脑挨了一顿骂,垂着头不吭声,这些道理他其实是明白的,只是这些时日心里一直憋着一口气,被外头那些流言蜚语烦着了,又想不通进京的事儿,这才不爽快。 他挨了一通骂,单氏却依旧不肯说明白“内情”到底是什么,他动了动唇,想继续追问,可只看单氏的态度,顾云熙就晓得,他无法从母亲这里得到答案。 母亲说他不用知道,就是没有打算让他做那个知情人。 这样的认知让顾云熙很是郁闷,他只好深吸一口气,尽量稳住情绪,道:“我知道您的意思了,您放心,我不会不管四房的。” 说完,顾云熙从单氏屋里出来,慢吞吞走回了自个儿的住处。 他屏退了婆子,亲手倒了一盏茶,小口抿了。 热腾腾的茶汤顺着咽喉而下,整个人暖和了些,却谈不上舒畅。 外头传来脚步声,很快,帘子撩起,朱氏抱着巧姐儿进来了。 朱氏很敏锐,刚唤了顾云熙一声,就察觉到了丈夫的情绪不对劲,她把巧姐儿交给奶娘,而后走上前去,柔声道:“爷刚从外头回来?” “有一会儿了,回来时你们不在,我就去了母亲那儿。”顾云熙抬手揉了揉脖子。 他心里憋不住话,朱氏又素来是个好听客,顾云熙就拉着她在木炕上坐下,把今日外头的流言和他与单氏的对话都告诉了朱氏。 朱氏听得很认真,她不插嘴打断顾云熙,只等他说完后,才理了理思绪,一针见血道:“其实,爷真正在乎的是‘不知内情’吧?” 顾云熙抿着唇,没有应声。 朱氏对此暗暗有些好笑,可又不能真的笑话顾云熙,她轻咳一声掩饰了笑意,道:“云霖还小,抛开她不说,你们三兄妹,你觉得大伯和云思是知情的,却独独瞒了你…… 大伯不肯告诉你,连母亲都不肯跟你说实话,最叫爷别扭的是云思知情,她是姑娘、又是妹妹……” 顾云熙被朱氏说穿了,他无法反驳,又不想承认,只能自己跟自己生气。 从小到大,府里各种事情,他都是被告知结果的那一个,父母只告诉他要做什么,却没有说过缘由。 父母信任长子是应该的,顾云熙也清楚,顾云宴比他稳重又周全,年纪是一方面,性格也是一方面,因此兄长的话,他都是听得进去的。 可这些时日以来,他渐渐意识到,很多事情顾云思也是知情的。 若是小事也就罢了,偏偏像是四房回京、长房进京开府,这样的要紧事,他都浑然不知为什么。 明明顾云思是应该被做哥哥的护着的妹妹,现在却是反过来了…… 朱氏忍着笑,劝道:“眼下没有告诉你,应当是母亲觉得还不到那个时候。 可不管爷知情不知情,我们对四房都是一样的。 母亲说的都是在理的,四房不嚼用长房的银子,人又是极好相处的,是嫡嫡亲的叔母弟妹小姑子,又不是外人,热热闹闹高高兴兴处着,我是觉得挺好的。” 这一趟进京,一路颠簸,最辛苦的其实是巧姐儿,亏的是底子好,稍微的水土不服都熬过去了。 朱氏这一路来心疼的要命,也暗悄悄埋怨过婆母非要让这么小的孩子一道上路,可抵达京城之后,她还是觉得很舒心的。 四房的人是真的性子好,不像二房、三房那几个妯娌,总让人觉得不自在。 顾云熙听了朱氏一通劝解,又把女儿抱进来逗了会儿,总算是舒坦多了。 反倒是单氏,在罗汉床上独自坐了许久,直到叶嬷嬷进来点灯才醒过神来。 “是不是该告诉云熙?”单氏抬头,问叶嬷嬷道。 叶嬷嬷是单氏的乳母,这么多年了,从娘家伺候到了婆家,一直在单氏身边,大小事情,单氏也爱同她商量。 “四爷的心也是好的,他就是嘴上乖张,实则做不出不顾亲人的事儿的,”叶嬷嬷笑着道,“只是一时半会儿过不去那个坎儿,做儿女的哪个不希望自己能替独当一面、能替父母分忧解难的? 大爷、三姑娘都晓得,独独瞒着他,他也不好受的。” 单氏叹道:“云宴是嫡长,本就不同,云思也不是我告诉她的,是她自个儿意外听见了,与其让她听了半截胡思乱想,不如全说了……” 第二百一十五章 喜欢她的厉害 依单氏的性子,若非顾云思偶然听见了只言片语,她是一个字都不会告诉女儿的。 她宁可顾云思什么都不知道。 可若是顾云熙…… “那您回头也寻个机会告诉四爷吧,”看出单氏的为难,叶嬷嬷劝道,“他也是当了爹的人了,您不告诉他,他还以为您依旧把他当孩子看呢。您不信任他,这让他更难受。总归如今是在京中,您也不用担心他心里存不住事情叫人看出来……” 单氏性子果断,向来是说一不二,但偏偏就在这桩事情上迟疑不已。 她叹着气摇头,半晌道:“我写信给老爷,问问他的意思吧。” 十一月末,蒋慕渊快马加鞭回到了京城。 惊雨回宁国公府给安阳长公主报信,蒋慕渊半点没有耽搁,径直去了宫中。 御书房里,圣上抬头看着蒋慕渊,拧眉道:“这么急着来见朕做什么?赶紧先去梳洗梳洗,整个人比泥里捞起来的好不了多少,传到慈心宫,母后又要说朕折腾你。” 蒋慕渊笑了,他一路快马而来,风尘仆仆的,他也不绕圈子,直接道:“不这样来您跟前卖个乖,怎么彰显我这几个月在外头的辛苦?” 圣上大笑出声,挥手让内侍带蒋慕渊去偏殿更衣净面,等人出去了,他的笑声停下,笑意也从眼中褪去。 蒋慕渊收拾妥当,重新回到御书房,拱手问了安。 大案上堆着不少折子,圣上面前摊着一本,他拿着朱笔勾画着,头也不抬地道:“两湖状况如何?” 先前数月间的情况,蒋慕渊每一旬都有折子送来京城,上头写得很是详尽。 他只说灾情,说赈灾的状况,并不提当地官员的事儿。 此刻圣上问起,蒋慕渊道:“疫病方面,梁院判以为,病情得了控制,入冬之后能平稳许多,只要明年开春后没有新的疫病爆发,那就算过去了。 百姓冬日的救济如前一封折子上说的,还算有条不紊,州府之前开过粮仓放粮,但百姓缺粮会一直持续到明年夏收之时,这中间的半年时间,还需要朝廷继续放粮运粮,只不过两湖的储粮并不算多,具体如何放粮,还要请圣上下旨吩咐下去。 堤防状况,徐侍郎领人在查看之中,还未有最后的定说……” 这一番说辞,没有说当地官员一个字的不是,但意思是明明白白的。 两湖可是天下粮仓,却被蒋慕渊指作储粮不足,可不就是在说,底下官员没有做好收粮、储粮的事儿嘛,或者说,收上来的粮食都不晓得去了哪儿。 圣上听出来了,眯着眼睛道:“不是跟你说了,底下胡乱做事的,你只管撤了砍了。” 蒋慕渊垂首,道:“粮仓里确实没有粮食,砍了人也变不出来。” “那堤防呢?”圣上的指尖敲了敲大案,“才修了六年的大坝,说决堤就决堤了?” “问了不少百姓,都说今年洪水凶猛,有老人说,这样的洪水有三四十年没有遇上过了,”蒋慕渊答道,“堤防的修建是否有问题,徐侍郎还在查……” 圣上沉下了脸,嘀咕了一声“慢吞吞的”,倒也没有多怪罪。 巡查堤防要等洪水退却之后,但水情退去,第一要务还是安置百姓,人手就这么多,骑着马沿着堤坝从头走到尾都要费不少时日的,总不能飞起来。 “等过了年看看状况,若是不行,你再去两湖盯一段日子,”圣上说完,揉了揉眉心,道,“你先去一趟慈心宫,母后一直念叨着呢。” 蒋慕渊应了,恭谨退了出来。 至于徐砚交给他的箱子和手书,现在交出去还太早了。 慈心宫里,皇太后翘首盼着,晓得蒋慕渊来了,她赶紧坐直了身子,眼巴巴看着门口。 蒋慕渊一进去就对上了皇太后那热情的目光,他不由失笑,上前低声道:“今日没有带在身上。” 皇太后嗔怪地瞪着他。 “刚从御书房过来,您总不能让我把东西带到圣上吧?叫他发现了就都收了去了。”蒋慕渊道。 皇太后接受了这个解释,道:“那下回来时,千万别忘了。” “您挂念着我,让我回京来过年,我肯定也记着您的。”蒋慕渊在皇太后身边坐下,道。 “别给哀家灌迷魂汤!”皇太后拍了蒋慕渊一下,道,“要不是哀家答应过你,不在你离京时给你把亲事定下,哀家才不把你叫回来呢! 他们琢磨着给恪儿娶亲,还要捎带上你,哀家再不拦着些,你岂不是要怪哀家了? 你说不喜欢卫国公府那个,哀家瞧着也不好,就不久之前,好端端地去招惹别家姑娘,却没有本事欺负人,反到叫人家给教训了。 这样没有脑子、没有手段的,不是个好人选。 你说回来就告诉哀家,你看上了哪家姑娘,这会儿能说了吧?” 这位“别家姑娘”,自然是指顾云锦了。 万寿园里的交锋,听风在信上都告诉蒋慕渊了。 在庆幸顾云锦没有吃亏的同时,他也不理解为何柳媛非要跟顾云锦过不去。 想了想,蒋慕渊问皇太后道:“您觉得教训柳媛的那位姑娘如何?” “将军府那个?”皇太后反问,见蒋慕渊颔首,她笑道,“听说是长得顶顶好看,哀家没见过,只晓得她教训人的时候厉害喽。” 皇太后的口气轻松,其中并未透出半点对顾云锦的不喜,这让蒋慕渊跟着笑了起来,他道:“就是喜欢她的厉害。” 一听这话,皇太后的眼底闪过一丝诧异,而后就恍然大悟:“原来看上的是她呀!” “是,”蒋慕渊答得坦荡,“头一眼瞧了就喜欢,不止我,寿安与她处得也好。” 皇太后抿着唇思量。 虽不是公候伯府的,但镇北将军府的姑娘,出身上倒也不是不可以。 模样不输人,气势上也压得住,再者蒋慕渊自个儿满意,就只一条,其他的条件也都好说。 “那她……”皇太后顿了顿,还是问了,“那她中意你吗?” 蒋慕渊微微一怔,复又无奈地笑道:“只说过几次话,没有您给我拿主意,我哪儿能跟人家姑娘胡言乱语的?” 皇太后哈哈大笑起来。 第二百一十六章 没出息 皇太后对顾云锦越发好奇了。 她清楚寿安的性子,那姑娘脾气温和,极少有处得不好的,与顾云锦交好倒也不奇怪。 可能让蒋慕渊头一眼瞧了就喜欢上的,那就稀罕极了。 皇太后嗔笑道:“难道哀家给你拿了主意,你就能跟人家姑娘胡言乱语了?” “哪能呐,”蒋慕渊答道,“她一直都把我当寿安的兄长看的,我贸然去跟她说,指不定就把人吓着了……” 皇太后笑着啐了一口:“哪有你们私下自个儿说的道理?便是你心悦于她,这事儿也要旁人去办。” “您说的是。”蒋慕渊颔首。 皇太后做事有她的规矩,蒋慕渊不管心里是怎么打算的,场面话一定说周全了。 他是断断不敢让皇太后晓得他与顾云锦的那些往来的,虽然不曾说过越线的话,但要是被皇太后晓得他夜里翻墙去看她,皇太后不会为难蒋慕渊,只会怪罪顾云锦。 皇太后思量了一番,道:“哀家前阵子还想着,等过年时叫那姑娘进宫来让哀家瞧瞧,既然你喜欢,到时候哀家就多看看,再跟你母亲去提。” “过年时?”蒋慕渊微微摇了摇头,“那岂不是还有一个多月?” 皇太后抬手在蒋慕渊背上捶了下,哭笑不得道:“就这般等不得了?怎么的,怕这一个月里被人抢了?” 蒋慕渊以手做拳,清了清嗓子,语气讨好:“外祖母,她下个月及笄,您总要让我有一个名正言顺、光明正大送她及笄礼的机会吧?错过了,往后再补,也不是那个意思了。” 皇太后讶异,惊讶过后,忍不住大笑,一面拍他一面道:“行行行,依你依你都依你!哀家这几日就传她进宫来!” 蒋慕渊笑容灿然:“寿安说她喜欢您这儿的枣糕。” 皇太后又是一阵朗声大笑。 “母后,您要依他什么?”正说话见,安阳长公主从外头进来,问道。 她收到惊雨报信,晓得蒋慕渊回京入宫了,原是想在府里等着,可到底好几个月没有见到儿子了,实在挂念得紧。 估摸着蒋慕渊入宫后,圣上不留,皇太后也要留的,等回府时怕是天都大暗了,长公主干脆不等了,径直进宫来看他。 一迈进来,长公主就听见了皇太后的笑语,她好奇何事让母后笑得停不住嘴,但更关心儿子,视线紧紧盯着蒋慕渊,半晌,心痛道:“瘦了!” 蒋慕渊咧着嘴笑,扶安阳长公主坐下。 长公主有一肚子的话要问她,却被皇太后阻拦了。 皇太后挥手赶蒋慕渊,道:“你别杵在这儿了,让我们娘俩说会儿话。” 她们要说的自然是顾云锦的事情,蒋慕渊心知肚明,也就不在此处打搅,应了长公主会早些回府,起身退出去。 安阳长公主眼巴巴看着蒋慕渊离开,这才收敛了心思,又问了一遍:“您刚才说要依他什么?” “娶亲的事儿。”皇太后直接道。 “怎么刚回来就提这个?是不是在御书房里,皇兄又催他了?”长公主拧眉,斟酌着道,“其实我也想跟母后您商量阿渊的婚事的。 之前皇兄给挑的卫国公府的那个,我接触得少,不太晓得状况。 我就托嫂嫂打听打听,结果她亲眼那姑娘与同龄的官家女相处,又是出言不逊,又是想动手,我听着就不大好。 况且,寿安也说跟她处不来…… 我就想跟您拿个主意,怎么跟皇兄说说,换一个人选。” “你别理他!”皇太后撇嘴,“那事情我也听说了,我不喜欢柳家那个,你皇兄挑人的眼光不行!既然你听说了柳媛跟人动手,也知道她闹的是镇北将军府的姑娘吧?” 听到皇太后赞成她的意见,安阳长公主已然松了一口气了,见皇太后问起顾云锦,她颔首道:“我还见过她呢,前回寿安请她来府里做客。” “瞧着如何?”皇太后又问。 “长得好模样,说话举止也规矩,寿安和她往来,我是放心的。”长公主答道。 皇太后却摆了摆手:“哀家问的不是给寿安做玩伴如何,而是问你,娶回来当儿媳妇如何?” 此话一出,安阳长公主不由愣住了,直直看着皇太后,没有作答。 皇太后低声道:“阿渊说中意她,哀家打算先瞧瞧人,若是个好的,不如依了他,就此定了。” 长公主迟疑:“公候伯府不是没有其他合适的……” 皇太后劝道:“哀家这把年纪了,实在不想再强扭瓜了,一个虞贵妃就够哀家头痛的了。将军府的出身也没有什么不好的。” 若真是后宫三千,中宫摆个样子,底下还有皇贵妃、四妃,喜欢哪个就抬举哪个,国公府里头可不能那么胡来的。 反正皇太后是做不出让蒋慕渊娶个贵女、再抬个心头好这样的事情来。 顾家还守着北地,鲜血滚烫,不能那般欺负人家姑娘。 夫妻若是不合,影响的不是两个人,而是全家上下,安阳长公主也清楚这一点,便问道:“顾家是怎么想的?” “人家怕是什么都没有想过,”皇太后哑然失笑,“阿渊是一头热。” 这个说法,把长公主逗笑了,她笑着低声骂了句:“没出息!” 没有出息的蒋慕渊出了宫,晓得小王爷在素香楼等他,便寻了过去。 孙恪百无聊赖,指尖捻着花生打发工夫,见蒋慕渊来了,他才长长出了一口气:“总算回来了。” “差点让你的蹊径给崴脚了,”蒋慕渊坐下道,“你母亲相看谁不好?怎么看到她身上去了?” “我比你还懵呢!”孙恪这些日子已经把来龙去脉打听明白了,解释了那日御书房里孙睿提及顾云锦,而长平又误会了他。 蒋慕渊抿唇:“三殿下?” 孙恪揉了揉发胀的额头,道:“别说做兄弟的不帮你,我跟父王、母妃都交了底,又去求了皇祖母,好不容易才拖住了,我是已经尽力了,你自个儿紧着些。” 第二百一十七章 路数野 小二送点心进来。 刚出炉的百合绿豆糕,一股子清甜味道。 蒋慕渊有几个月不曾尝过了,拿起一块咬了一口,刚要和孙恪说些什么,就听底下大堂里客人们的声音从雅间开着的门处传了进来。 他才刚听见“顾姑娘”、“永王妃”几个词,退出去的小二就关上了门,把外头的动静都隔断了。 哪怕只听了几个词,大抵也能猜出他们在议论什么。 蒋慕渊睨了小王爷一眼。 孙恪摸了摸鼻尖,想顾左右而言他,可脖颈实在凉的慌,干脆硬着头皮道:“万寿园的事儿,只要你后头安排好了,母妃左右都能说圆的。” 蒋慕渊清楚这一点,便没有揪着孙恪不放,但他也不耐烦听大堂里的客人把顾云锦和永王府联系在一块,起身推开了临街的窗户。 京城的下午,极其热闹,尤其是这东街之上,来往行人络绎不绝。 蒋慕渊倚着窗边吃完了两块绿豆糕,掏帕子擦了擦手,刚要转身与孙恪告辞,余光瞥见了街上经过的一人,他定睛看清楚了,快步下楼跟了上去。 东街上有两家金银铺子对门而开,颇有些彼此不相让的气势。 “顾把总?” 顾云齐站在中间,略犹豫的工夫,就被人叫住了,他回头看着走过来的陌生人。 夏天时,因着建功,他当上了把总,只有在军营里认得的人才会这么称呼他,京里认得的都唤“顾六爷”、“顾六公子”,可他对眼前的人并无半点印象。 对方一看就是练过武的,衣着很是金贵,不是普通人。 顾云齐拱手问道:“阁下是……” “宁国公府蒋慕渊,”蒋慕渊说完,似是看出了顾云齐的疑惑,解释道,“我数月拜访过余将军,他跟我说过你,当时你在操练,没有注意到我们。” 余将军便是顾云齐投军处的将领,听蒋慕渊这么一说,顾云齐恍然大悟,道:“原是小公爷,舍妹劳烦郡主照顾了。” “是寿安给顾姑娘添了不少麻烦,也是她们投缘,”蒋慕渊笑了起来,“你在这里是……” 原本被初次见面的人问到私事,顾云齐按说是有些不畅快的,可因着顾云锦和寿安郡主的交情,他半点也没有生出排斥来,反而是略有点腼腆地笑了笑。 他其实是来给吴氏挑礼物的。 成亲有两年了,可他常年不在京城,把继母妹妹都丢给了吴氏,算起来也没有给妻子送过几样礼物。 从军营回来时,并非不想,而是驻军在那偏远之地,实在挑不出什么适合送给吴氏的好东西来,等回京之后,各桩事情一耽搁,顾云齐就忘了这一茬了。 直到现在,顾云锦要及笄了,作为哥哥要备妥给妹妹的贺礼,顾云齐这才想到吴氏的礼物。 他晓得要送样好的,可对女人们的金银首饰当真不熟悉,这才犹豫了。 “想买些东西,”顾云齐随口答了,而后带开了话题,“我听闻小公爷去两湖赈灾了,这是刚回来?” “今日才抵京,”蒋慕渊说完,叹息一声,“天灾,受难的总是百姓。” 顾云齐对两湖水情亦是十分关心,不由又问了两句。 蒋慕渊干脆请顾云齐上了素香楼,坐下来详说。 走的是后巷处的楼梯,不经过大堂,两人前后上去,也没有几个人注意道。 反倒是孙恪,诧异地看着蒋慕渊引了个人进来,他不认识这人,却似乎又有些眼熟。 “镇北将军府的六公子,”蒋慕渊介绍了一句,又与顾云齐道,“永王府的小王爷。” 顾云齐一听这名号就瞪大了眼睛,满京城的传言,他又岂会不知道。 当着蒋慕渊的面,孙恪赶忙划清界限,道:“万寿园那天的状况,一句两句说不明白,很抱歉给令妹惹了不少闲话。” 孙恪这般客气,顾云齐不好咬着不放,两人嘴上客套了两句,也就坐下了。 热茶添上,孙恪暗自琢磨着蒋慕渊怎么认得的顾云齐,回过神来时,就听见那两人正探讨着两湖灾情,语气认真、神色凝重,他的唇角不由抽了抽。 这是什么状况? 蒋慕渊还跟人坐下来商讨朝廷大事? 眼下是顾云齐还不知道蒋慕渊在打顾云锦的主意,要不然,人家这个当哥哥的,许是一拳头就闷过来了。 虽然,他可能打不过蒋慕渊…… 可人家将军府兄弟多啊! 现在在京里的就有三个,双拳敌六手,这场面厉害了…… 孙恪越想越偏,等他再回神时,蒋慕渊和顾云齐已经从灾情说到了余将军的大小事情、军营里操练的心得体会,颇有一种相识恨晚的架势。 小王爷越看越头大,他想另辟蹊径,永王夫妇和长平你一锄头我一镰刀的,把蹊径辟得歪歪扭扭,险些让他崴了脚。 蒋慕渊可是厉害了,这哪是辟蹊径?他是干脆把整座山头直接搬开了吧? 这路数,太野了。 直到日头西落,三人才散了。 顾云齐回了西林胡同。 吴氏正陪着顾云锦和徐氏说话,见他回来,笑道:“爷这么高兴,是遇上什么事儿了吗?” 顾云齐给徐氏行了礼,答道:“遇见宁国公府的小公爷,与他说了不少事,让我颇有茅塞顿开之感。” 吴氏闻言莞尔。 顾云锦怔了怔,抬眸道:“小公爷回来了?” “说是刚进京的。” 顾云齐说着他与蒋慕渊的交谈,并没有留意到顾云锦的心不在焉。 顾云锦捏着指尖,心里念头纷杂,她脑海里是没有下完的棋局,黑白棋子交错落下,原本想得明明白白的破解之法,突然间就混沌了,好半天才又重新清明起来。 她猜着蒋慕渊哪天会过来,转念一想,才记起这里不是珍珠巷了,将军府的院子不少,蒋慕渊从未来过,根本寻不到她住的屋子。 这里也没有贾妇人,无人在借着打马吊把抚冬支开。 这盘棋,不晓得何时才能再下了…… 另一厢,安阳长公主已经回府了,一直在等着蒋慕渊。 儿子远行归来,当母亲的有一肚子话要说,可心里念着的是皇太后的交代,让她有些急躁。 等蒋慕渊来了,长公主也不说旁的,开门见山问道:“你是真想娶那位顾姑娘?” 母亲如此直白,反倒让蒋慕渊啼笑皆非,他在长公主身边坐下,认真点了点头:“是这么想的。” 长公主抿紧了唇,直直看着他,沉默良久,又道:“她和卫国公府的柳媛是撕破脸了的,你是因为喜欢她而想娶她,还是因为不想娶柳媛才选了她?若是前者,我们慢慢商量,若是后者,我的话摆在这儿,你就歇了那份心,别祸害人家。” 第二百一十八章 正正好 长公主的这个想法让蒋慕渊有些讶异,他下意识扬了眉梢,而后收敛了表情。 他从长公主的眼睛里读到了认真,在他的母亲看来,这是一个很严肃的问题,绝对不能随意糊弄。 “是真的喜欢她,”蒋慕渊坐直些,答道,“在我看来,您刚才的说法其实有些反了,不是顾姑娘和柳姑娘闹翻了,我才选她,而是寿安与顾姑娘交好,柳姑娘才一直为难她。” 长公主怔了怔,她只知寿安不喜欢柳媛,却不晓得柳媛曾想讨好寿安却被拒绝的事儿。 若是长公主把寿安叫来问了,寿安兴许会悄悄把柳媛想嫁进宁国公府的事情说出来,可蒋慕渊不会特地说,但他的回答已经算是给了长公主解释了。 长公主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原来是有个寿安夹在中间,那柳媛主动去招惹顾云锦也就说得通了。 她定了定神,最后又郑重问了一遍:“你确定喜欢顾家那个?” 蒋慕渊颔首,他应了,见长公主还有些犹豫,便屏退了伺候的人,低声与长公主道:“母亲,镇北将军的出身不高不低,正正好。我们国公府已经到头了,没有必要再与其他公候伯府结亲,尤其是有些实权的,会引猜忌的。” 长公主的面色霎时间白了白:“别浑说!那是你亲舅舅!” 蒋慕渊没有反驳,他也不用反驳,因为长公主说完,自己就重重抿了抿唇。 天家连父子都没有,何况舅甥。 长公主道:“顾家有兵权,你若是为了那个考量……” “她是四房的,且父亲没了,上头那个哥哥在余将军麾下,不管北地的大军,”蒋慕渊解释道,“她正正好。” 身份再高,不是好事,出身再低些,娶为嫡妻,倒像是蒋慕渊特意为之,又说不过去。 “行吧……”安阳长公主叹了一口气,安抚一般拍了拍儿子的肩膀,道,“过两天先让母后见见她。” 离用晚饭还有些工夫,长公主让蒋慕渊先回去歇会儿,等人走了,她偏过头问进来的廖嬷嬷道:“你看呢?” 廖嬷嬷没有立刻回答,她想到了前回顾云锦来府里时的事情了。 彼时采文去送客人,正好瞧见听风和顾云锦说话,态度敬重。 采文回来就告诉她了,廖嬷嬷觉得怪,可来龙去脉没有弄明白,她自然不会与长公主说,而采文说完就忘,几个月一过,只怕都已经不记得那一岔了。 当时想不明白,眼下再看,倒是理得顺了。 听风向来跟着蒋慕渊,定是晓得了他们爷的心思,这才会对顾姑娘那般敬重。 而以听风与顾云锦说话时熟悉的程度,小公爷和顾姑娘一定也很熟悉,绝不是他自己说的“只说过几回话”的关系。 廖嬷嬷垂着眸子,来回考量了一番,还是瞒下了这一点,并没有把蒋慕渊的底细漏给长公主。 若是因为那两人私交不错,让长公主对顾云锦有些旁的想法,那就不好了。 毕竟,在廖嬷嬷看来,不管小公爷是什么心思,那位顾姑娘是浑然不知情的。 她这把年纪了,没有别的本事,就是会看人。 若顾云锦那时候就思慕蒋慕渊,或是她想方设法要嫁进国公府,那她在面对长公主时,眼神、语态之中,肯定会流露出来的。 只要漏了端倪,廖嬷嬷就不会看错。 可她记得,顾云锦当时态度恭谨、举止落落大方,根本没有半点不能说出来的念头。 看来,还真是他们小公爷一头热了,那她又何必多嘴几句,惹些不必要的戒心呢。 廖嬷嬷暗暗好笑,嘴上道:“京中公候伯府的姑娘,您虽然接触得不多,但郡主大体上都是打过交道的。 说实在话,能和郡主处得好的,总共也就那么几个,添上官家女,最多也就两只手。 您以前说过,郡主的父亲不在了,她母亲又不管她,您心疼她当亲女儿养着,想多留她两年再给她说亲的,那您现在给小公爷娶亲,就不单单是挑您的儿媳,也要挑郡主的嫂嫂。 姑嫂相处,学问也多,若是处不拢,到时候为难的不还是小公爷吗?” 这话说到点子上了。 这些年,寿安等于是长公主亲手养大的,跟女儿没有什么两样。 她太清楚寿安的性子了,面对外人,寿安不是个怕事的,结交就是结交,疏远也是明明白白的疏远,可若是对家里人,她会忍气吞声,她不想让长公主夫妇和蒋慕渊夹在中间。 这么看来,与寿安交好的顾云锦,倒的确是个不错的选择了。 廖嬷嬷见长公主微微颔首,又道:“您刚才怎么会以为,小公爷是因为柳姑娘而选顾姑娘的呢?小公爷做事向来稳当的……” “他做事是稳当。”安阳长公主笑了起来,她这个儿子,主意大,本事也不小,要是寻常事,她是不会有那样的质疑的,可偏偏就是感情事…… “他什么时候对姑娘家上过心?”长公主嗔道,“满脑子习武,天天恨不能住在府衙里,朝廷有些什么事儿,一个劲儿往上凑,我就怕他稀里糊涂的。” 廖嬷嬷闻言也笑了:“那小公爷好不容易开窍了,您可要使劲儿推他一把。” 安阳长公主笑意更浓了,可笑着笑着,想到蒋慕渊说的“引人猜忌”,她的心又是重重一沉。 她想和廖嬷嬷说道说道,可话到了嘴边,犹豫再三,还是咽了下去。 为人臣子,又是血亲,小心谨慎是应该的,可就这么去怀疑皇兄,长公主又难免不安。 蒋慕渊回了自个儿院子,刚到门口,就见寿安在廊下等着他。 “天冷,怎么还站在外头?”蒋慕渊问道。 寿安笑弯了眼,她可算是把蒋慕渊盼回来了,满京城的流言,她自然也听说了,很是担心顾云锦会成为长平的嫂嫂,还特特跟听风打听了几回蒋慕渊的行程。 “哥哥捎回来的信,我都交给顾姐姐了。” 寿安才说了一半,就被蒋慕渊打断了,他低声问道:“你去过西林胡同的将军府吧?她住哪个院子?” 第二百一十九章 忽略 听风就候在一旁,闻言惊讶地看了蒋慕渊一眼,又在被他们爷发现之前,快速地低下了头。 有那么一瞬,听风的心情是格外复杂的,郡主不知道他们爷问这事是什么意思,但他是一清二楚的。 前两回夜里去珍珠巷,还是他守在外头的。 可…… 可西林胡同不是珍珠巷呀,没有贾妇人帮着打掩护,顾家几位公子也在,府里又有家丁护院,要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出,还是要些运气的。 他听说了,下午时他们爷和顾家六爷偶然遇见、相谈盛欢,要是夜里顾六爷就发现这位新结识的小公爷出现在了自己妹妹的屋子里…… 这恐怕不是打一架就能解决的事情。 而且,顾家肯定也不愿意闹大了传出风声,那就是蒙头干一架,他们爷就算被打青了眼睛,对外也只能说是自己撞的。 想想那场面,听风就晕头转向。 寿安自然是猜不到蒋慕渊的用意的,哥哥问了,她便依着印象回答了。 西林胡同的宅子是听风打听来的,知会顾云锦之前,蒋慕渊是去看过的,对里头的布局大致有些概念,比照着寿安的说法,粗粗能定下顾云锦屋子的位置。 在心中勾起那宅子的地图后,蒋慕渊与寿安道:“这几日,皇太后应该会让顾姑娘一趟……” 寿安眼皮一阵跳,张口道:“不会是因为小王爷吧……” “是因为我,你这小脑袋瓜子整日都在琢磨些什么?”蒋慕渊哭笑不得,“你到时候拿给糖果给她,她还不知情,你别给说穿了。” 寿安郡主闻言,一双眼睛晶亮晶亮的。 她整日没有琢磨什么,就只琢磨着不能让长平把顾云锦抢了去。 听说蒋慕渊都安排好了,她满心欢喜,一口答应:“哥哥放心,我不会给你添乱的。” 嘱咐了寿安,蒋慕渊又问道:“京里书局出的那套讲书生闯地府的话本,你那儿有吗?” 寿安颔首:“有的,他们书局出的话本都很有意思,我那儿都有。” “借我看看,”蒋慕渊道,“我让听风去你那里拿。” 说好了借话本,等蒋慕渊在长公主那儿用过了晚饭回来,听风已经把厚厚一叠话本都搬了来,堆在了大案上。 顾云锦给他说过的三个故事,都一并借来了。 油灯下,蒋慕渊不疾不徐地翻着。 大体的故事进展,他已经从顾云锦转述的信上知道了,再看完整的话本,也有另一种乐趣。 可故事过半,蒋慕渊就读出了些不一样的情节来。 他微微蹙眉,把后续内容读完,便印证了心中所想。 他又换了一个故事,迅速看完后,不由失笑地摇了摇头。 把一个由数册话本组成的复杂故事,压缩到薄薄几张信纸之上,必定会有概括和取舍,而顾云锦的取舍之道十分有趣。 她去掉的是所有的感情线。 就好似还没有出完的两个书生闯地府的故事,顾云锦只说他们如何与敌人斗智斗勇,在地底下一步步闯出了名堂,却丝毫没有提过他们一个无比挂念在阳间的妻子,一个从鬼差手中救下了几年前病故的未婚妻…… 明明,在完整话本里,这两条线是下了大笔墨刻画的。 蒋慕渊倒了一盏热茶,看着氤氲热气,猜想为什么顾云锦会忽略了呢? 是她觉得在给一位公子的信上写这些内容不合适,即便是故事里人物的感情,她写下来也不妥当,还是她多少有些意识到他,虽然还朦胧着,但下意识地就去掉了呢? 蒋慕渊想,恐怕是前者吧,小姑娘压根就没有开窍。 等她知道了,不晓得会是怎样的一个反应。 冬天的夜色浓郁,今日又无月光,沉得仿若化不开的墨色。 听风看了眼西洋钟,挠了挠脑袋,问道:“爷今日不过去?” 之前听们爷问郡主,听风还以为他今夜就要去的。 蒋慕渊一面翻着话本,一面随口答道:“先等她进宫见了皇太后。” 他自是想见顾云锦的,在两湖时对着那幅琼宫图睹物思人,如今在一座城中,距离上是近了,可他还不能去。 皇太后那儿,他说的是他一头热,顾云锦浑然不知情,那他还是继续瞒着好。 他也不敢确定,若去见了顾云锦,坐下来听她说话,看她笑容,他会不会冲动之余就把真心话说出来了。 那样,顾云锦惊讶意外不说,等去了慈心宫,指不定就叫皇太后看出端倪来。 那前头都按部就班,就白费力气了。 好歹等过了这几日…… 皇太后说了依他,就当真没有耽搁,隔日就有内侍到顾家传话,让顾云思与顾云锦明日一早进宫去。 单氏讶异极了,送走了内侍,急匆匆寻了徐氏,打发了伺候的人,低声道:“莫不是真因为永王府的事儿?若不然,皇太后好端端要见云锦做什么?” 徐氏亦是忧心,寻找着合适的解释:“不是还叫上云思了吗?” “我看云思就是个凑数的!”单氏撇嘴。 妯娌两人琢磨了一通,还是勉强稳住了阵脚,是好是坏,明日便知分晓了…… 这样的猜测,不止单氏有,其他得了消息的人也那么想。 之前认为永王妃不会选择顾云锦的百姓,一下子也迟疑起来了。 顾云锦被单氏催着试了几身衣裳,总算选定了明日要穿的戴的。 宫里不比他处,慎重些总是没有错的。 寿安郡主让林嬷嬷送了些糖果过来。 林嬷嬷笑着道:“皇太后喜欢吃这些,只是碍着身体,每日都只能尝一颗。 可即便不能多吃,拿到糖了,皇太后还是会很高兴的。 两位姑娘明日背着嬷嬷宫女们,暗悄悄把这些交给皇太后……” 有人来提点,单氏松了一口气,又请林嬷嬷给她们说了些进宫的规矩。 避开顾云锦,单氏还想打听皇太后召见的内情,林嬷嬷得过吩咐,自然是一问三不知,单氏也就只好不问了。 翌日上午,顾云锦和顾云思一道进宫拜见皇太后。 第二百二十章 入宫 前世今生,顾云锦都是第一次入宫。 长长的甬道通往不同的宫室,顾家姐妹跟着引路的嬷嬷一路往慈心宫去,路上遇见了不少宫女嬷嬷。 有人好奇,站住了脚步看着她们,与同伴交头接耳说上几句。 顾云锦隐约听到几个词,不是议论她的模样,就是猜测她的身份,有消息灵通些的,就在嘀咕皇太后为何要让她进宫来。 她脚下依旧不疾不徐的,只是转过头冲着那些人抿唇笑了笑。 一般这种情况下,多是当作没有听见,走过去就算了,顾云锦这截然不同的反应让不少人都吃了一惊,而后先一步挪开了视线。 顾云思把这些动静看在眼中,笑着嗔顾云锦。 如此轻松的心态,直到到了慈心宫里,才慢慢变得紧张起来。 宫女传禀之后,顾云锦姐妹两人进了大殿。 京里落过初雪之后,一直极冷,慈心宫里早早烧起了地火,比外头暖和许多。 两人解了斗篷,去了身上寒气,这才进西暖阁给皇太后行礼。 “走上来叫哀家看看仔细。”皇太后吩咐道。 顾家姐妹上前,抬起头来。 皇太后上下打量着。 都说顾家四房的姑娘模样极好,因而皇太后从五官上一眼就能分辨出顾云思和顾云锦来。 倒不是顾云思不漂亮,真论起来,她的五官比许多姑娘都要好,鹅蛋脸,印堂平整红润,杏眼柳眉,看着就挺叫人喜欢的,可比之顾云锦,还是会有高下。 皇太后见过无数美人,也要夸一句顾云锦长的是真好。 她原以为,能让蒋慕渊瞧一眼就上心了的姑娘,模样许是妖娆的那种美,眼下她见了人,才晓得顾云锦一点也不妖,她美得很周正。 皇太后偏过头与向嬷嬷道:“外头夸她还真没夸错。” 向嬷嬷笑着附和,示意两人在绣墩上坐下,又让宫女上点心。 顾云锦记着林嬷嬷的叮嘱,给顾云思打了个眼色。 顾云思不动声色阻了向嬷嬷的视线,顾云锦暗悄悄把荷包送到了皇太后手边。 皇太后下意识地接了过来,入手一捏,她立刻心领神会,动作自然地把荷包藏到了袖子里,笑眯眯看着顾云锦:“哪个告诉你的?” 顾云锦低声解释道:“是寿安郡主。” 皇太后笑意更浓了。 她昨儿让内侍去西林胡同传话,不过一日工夫,寿安还指点了顾云锦这些,可见两人关系是极好的。 收到了糖果,皇太后神清气爽,道:“哀家住在宫中,外头的消息总是慢了许多,前几天才听说了你救火的事儿。 哀家见过不少功夫出色的姑娘家,能胆大到鼓励邻里一道救火的姑娘,那倒是少见的。 你给哀家仔细说说那天的事儿。” 顾云锦微微睁大了眼睛。 皇太后叫她进宫来的理由,顾云锦琢磨来琢磨去都没有结论,更加想不到,竟然是想听她说着火那天的事情。 虽然心中隐隐觉得没有那么简单,但皇太后问了,顾云锦还是不能不答的。 “叫臣女自个儿说,有些怪不好意思的……”顾云锦轻咬下唇,理了理思绪,慢慢讲述起来。 一句“不好意思”让皇太后忍俊不禁,不由仔细看着眼前的小姑娘。 她脸上还有淡淡的笑,笑容里几分腼腆,那些英勇事迹从她口中出来,没有自傲,反而谦逊又认真,倒真的应了那句“不好意思”。 顾云锦的讲述与向嬷嬷打听来的差异不大,只是侧重不同。 向嬷嬷听来的,自然是从头到脚夸赞顾云锦如何勇敢,如何安排救火,但由顾云锦来说,她更多的是说邻里们的帮助和齐心。 从顾云锦的话语里,皇太后听出了她彼时对火情的担忧,和对邻里的关切和同情。 若不是知道生活疾苦,又怎么能体会背井离乡在京中勉强站住脚步的邻居的艰辛呢? 满京城多少贵女,哪怕不至于到问出“何不食肉糜”的荒唐程度,但会像顾云锦一样理解百姓生活的,其实并不多。 皇太后想,这大抵是因为顾云锦生在北地吧。 见过京城繁华,也见过边关疾苦,经历过外地的进犯,这样出身的小姑娘和自有生在京里、长在京里的官家女,定然是不同的。 哪怕顾云锦进京有几年了,但幼年生活的痕迹还是留在骨子里,并没有散去。 相较于娇滴滴的贵女,皇太后更喜欢顾云锦这样的。 皇太后听得津津有味,宫女嬷嬷们亦随声附和,那一夜的经过在听众们的“起哄”之下,越发显得惊心动魄。 “不错、不错!”皇太后连连点头,让向嬷嬷去取几样年轻姑娘们能用的首饰来赏给顾云锦。 顾云锦恭谨谢了恩。 皇太后又看向顾云思,道:“你是要给傅太师的孙儿吧?” 顾云思垂眸应了。 “傅太师才华横溢,他那个孙儿,哀家也见过,是个俊生,前回写了篇文章,听说很有灵气。”皇太后拍了拍顾云思的手,笑道,“好好过日子,哀家就喜欢好孩子们和和美美的。” 顾云思点头。 皇太后想了想,又问:“你们的那位三姑婆,她现在身体如何呀?” 三姑婆? 见顾云思和顾云锦面面相觑,皇太后又仔细回忆了一番:“好像是叫顾微,和顾老将军一母同胞的。” 较之早早离开北地的顾云锦,顾云思对家里的亲戚更熟悉些,她把人对上了,道:“三姑婆前年跌了一跤,摔到了头,没了。” 这下轮到皇太后诧异了,她半晌都没有说话,良久才叹了一口气:“哎!年纪大了就是这样!一个不小心就出事儿了!她年轻时明明身体很好的。 哀家还在闺中做姑娘时,曾经去过北地,当时就认得了你们那三姑婆。 整个北地都夸她,说她本事厉害,巾帼不让须眉,哀家当时年轻气盛,一定要跟她比个高低,也算是不打不相识。 后来,哀家回京了,她一直在北地,几十年不曾见过了,哪里想到,她已经不在了。” 第二百二十一章 那阿渊呢? 提起顾微的时候,皇太后既叹息又怀念,她似是沉浸在了回忆里,许久才看向两个小姑娘,问道:“她提起过哀家吗?” 顾云锦也在回想,她离开北地时也就十岁,两世添在一块,也已经过去十五六年了,陈年旧事在她的记忆里早就模糊得一塌糊涂,只在长房进京后,随着单氏和顾云思的描述,才稍稍想起一部分来。 可她的印象里似乎并没有顾微,应该说,与她的祖父顾缜同辈的长辈,顾云锦几乎都没有印象了。 那一辈的,多是早早战死,成了祠堂里的牌位,受着后人的香火。 活下来的,因着早年战场上受伤过,身体都不太好,很难长寿。 因而,如顾缜那般将近耳顺之年还在战场上拼杀的,在顾家里都算身体极其硬朗的了。 但祖父依旧没有坚持到耳顺之年,他终是战死沙场,马革裹尸。 顾云锦能回忆起来的,只有一位叔祖父,好像是行四的,名字已然忘记,能留在记忆里,也是因为那位四叔祖父失去了两条腿,靠轮椅出行。 若不是如此特别,她可能也忘了。 至于皇太后想问的顾微,顾云锦一时半会儿还真想不起来了。 顾云思看在眼中,提醒道:“就是住在将军府西侧的那位姑婆,你以前和云妙去过她那儿,她总给你糖吃。” 顾云锦垂着眸子,被顾云思这么一说,她虽然还是想不起那所谓的府西侧,也不记得曾经去过,但好像真的有一只老迈的手在她眼前摊开,掌心里是几颗糖果,而她似乎也听到了孩童欢呼雀跃的声音。 顾云思与皇太后道:“三姑婆很少跟臣女们说旧事,臣女也就没有听过她提起您来,应当是您贵为中宫、后又为皇太后,她不好多言了……” “她从前可没那么讲究!”皇太后哼了一声,又问,“她总给你们糖果吃?” 顾云思刚刚帮着顾云锦打掩护,自然晓得妹妹递过去的那一荷包里装的都是糖,这会儿听皇太后如此一问,一下子通透了。 笑了笑,顾云思道:“这么一说,三姑婆是说过这么一段的。 她说她年轻时有一好友,很喜欢吃糖的,所以她平日都会在身上带一些糖,等友人想尝尝时,随时都能取出来一颗。 这个习惯一直留着,所以晚辈们去给她问安时,她也常分糖果的。 那位友人,是皇太后您吗?” 皇太后眯着眼睛笑了:“难为她这么多年了,还带着糖呢!” 顾微的这个小习惯让皇太后又是喜悦又是感慨,她缓缓说起了她和顾微相交的往事来。 “哀家年轻时脾气急,听说她厉害就一定要较个高下,她却不肯跟哀家比,说是她生在北地,长在军中,自幼骑马射箭,不跟哀家这种从京里来的姑娘争长短,真要比,那就她射箭,哀家投壶,”皇太后说着说着就啼笑皆非般摇了摇头,“哀家听不进去,偏要跟她比,硬抢了她的长弓,才发现哀家连拉个满弓都拉不开……” 皇太后絮絮说了很多,谁也没有打断她,都是认真听着的,而皇太后的眼睛却是那般明亮,仿佛说着往事,她就又回到了那个策马扬鞭的十四五岁,还是一生中最不羁、最恰意的年华。 “老了、老了……”皇太后说完,长长叹着,“这把年纪了,想起从前就是这样。顾微当年能百步穿杨、能跟军中男儿一较高低,老了却是脚下一滑跌到脑袋就没了,哀家那时候一天想吃多少糖都无人管,现在,一天一颗,这些人都唠唠叨叨的!” 皇太后埋怨一般瞪了向嬷嬷一眼。 向嬷嬷只是笑,不说话。 皇太后说了很多,饮了口茶润了润嗓子,重新看向顾云锦。 故人的同族晚辈,这让皇太后对顾云锦亲切许多,她笑道:“人老了,整日里琢磨的事情也跟年轻时不一样了,哀家现在操心的,就是这个孙女要挑驸马了,那个孙子要娶媳妇了。满脑子都是各家公子姑娘,年纪对不对得上,性子如何如何的……哎呦,记着记着就混在一块了。” 顾云锦的呼吸顿了一拍。 皇太后让她们进宫来,肯定不会是为了听听北三胡同救火的事儿的,三姑婆的往事,也不是重点,那眼下这一茬,恐怕就是皇太后真正的意思了。 这些日子,天气寒冷,顾云锦没有跟随兄长们出城骑马,但京里的那些传言,她多多少少都是听说了些的。 虽然她一直当作无稽之谈。 毕竟,那天万寿园里,她压根没有见到永王妃。 再者,她与小王爷只打过几次照面,她想都没有想过,自己会跟小王爷扯上干系。 前世糟糕的婚事且不去说,今生重来,若是可以选择,顾云锦自是想在家里多留几年的,但她知道单氏和徐氏想替她说个好人家,长辈们尽心尽力的,那她也不胡乱拿主意了。 顾云锦想着,单氏她们应当会给她找一个门当户对的官家子,反正她对婚姻没有多少奢望,就是搭伙过日子,只要对方人品端正,家里人讲理,能平顺地相处,如此一来,也不至于像上辈子一样,最后让娘家人替她担心。 她所求简单,单氏亦不是个一门心思要高攀的,因而皇亲国戚之类的,根本不在她们的考量之中。 外头的流言,说到底也就是流言而已。 可眼下看来,那些流言似是传到了皇太后的耳朵里了。 顾云锦斟酌了一番,在皇太后点破之前,先一步开口了:“那日万寿园,臣女是与郡主、县主一道去赏菊的,并没有遇见永王妃,也不清楚王妃那日是不是在万寿园。也许就是一个巧合,正好凑在一块了,才叫外头浮想联翩。” “你倒是个急性子,哀家没有点破,你自个儿先说破了。”皇太后哈哈大笑,她见多了弯弯绕绕的,还有一些晚辈,以为自个儿有些聪明,在她跟前使心眼,可她这些年什么样的心思没琢磨过?看着那些小动作就糟心。 反倒是顾云锦这般直白的,有趣得紧。 皇太后含笑问她:“晓得你跟恪儿不熟,那阿渊呢?” 第二百二十二章 好好想想 阿渊?蒋慕渊?小公爷? 顾云锦睁大了眼睛,不晓得皇太后为什么会这么问。 她轻轻抿了抿唇。 蒋慕渊明里暗里帮她许多次,让她揍杨昔豫出气,又替她解决了石瑛那个危险惹事的,给徐氏请了乌太医看诊,珍珠巷也好、西林胡同也罢,都是靠着他办妥的。 这些交情摆在跟前,要说跟蒋慕渊不熟,顾云锦面皮再厚,睁眼闭眼都说不出那样的瞎话来。 顾云锦想了想,实话实说道:“比之小王爷,那臣女确实是跟小公爷更熟悉一些。” 这个答案周全又狡猾,偏偏顾云锦说得一本正经,皇太后看她神色,知道她不是故意使话术避重就轻,不由再次抚掌大笑。 顾云锦这个小姑娘,实在是有趣。 也看得出来,她的确就像蒋慕渊说的一样,对他的心思浑然不觉,只将他当做寿安的哥哥看。 “阿渊该娶亲了,”皇太后沉沉看了顾云锦一眼,“好孩子,回去好好想想……” 顾云锦被前头半句吸引了注意,她其实不记得从前蒋慕渊是什么时候娶的柳媛,但从年纪来看,总归也就是这一两年间了,皇太后此刻提起来,时间上倒是不奇怪的。 她只是为蒋慕渊感慨,白云观里,他说过他跟柳媛处不拢,其中原因彼时没有细说过,但以今生顾云锦对蒋慕渊和柳媛的认识来看,这两人肯定合不来。 就柳媛那别人不招惹她、她却急着招惹别人的莫名其妙的性子,能处得来才见鬼了呢。 再者,寿安一点儿也不喜欢柳媛,两人交恶。 想着蒋慕渊对她的帮助,和她跟寿安的交情,顾云锦正想着寻个机会与寿安说道说道,最好能不让柳媛嫁进宁国公府,却没想到皇太后后面还跟了那么一句“回去好好想想”。 不可能是想怎么断柳媛的路子,那是让她想什么? 顾云锦一时半会儿没有琢磨过味道来,诧异又茫然地看着皇太后。 皇太后再一次断定了心中所想,这小姑娘当真是没有开窍的,她的外孙儿,还是一头热呢。 顾云锦没有领会,但顾云思旁观者清,这会儿已经想明白了。 见她们姐妹有人品出味道来了,皇太后也就不再点一次,开口说“乏了”。 顾云锦和顾云思忙起身告退,两人随着向嬷嬷出了正殿,便有宫女引她们出宫去。 向嬷嬷笑眯眯道:“今日时候不赶巧,不能让宫女引两位姑娘去御花园里逛逛了,等过年了随郡主一道来请安,到时候再去御花园里走走。路上当心脚下,皇太后赏赐的东西,晚些会有人送去西林胡同的。” 姐妹两人给向嬷嬷道了谢,这才跟着宫女往外头走。 顾云锦一肚子狐疑,也知道眼下不是说话的时候,等出宫上了自家马车,她才偏过头看向顾云思:“皇太后到底是什么意思?” “真不明白?”顾云思的指尖在顾云锦的脸颊上戳了一下,“机灵时是真机灵,迟钝起来也是真迟钝,我都不晓得说你什么才好!皇太后的意思,是想让你嫁给小公爷呢。” 顾云锦的眸子骤然一紧,而后脸上满是一言难尽的神色。 前一刻,她还在跟皇太后解释她跟小王爷根本没有关系,后一刻,皇太后就要让她嫁给蒋慕渊了? 孙儿和外孙儿,外头流言还不断,皇太后这是讲究还是不讲究? 顾云思这一路走出宫时也来来回回想了很多,这会儿理顺了不少,便给顾云锦说道:“皇太后是知道万寿园的事情的,她在此刻跟你提小公爷,那她肯定会事先问过永王府,且确定永王府没有那样的意思。 但凡永王府有一点儿苗头,皇太后按理都不会再跟你提小公爷,一来伤了他们兄弟和气,二来满朝都知道皇太后最宠的就是小王爷,便是争起来,皇太后都会向着小王爷的。 既然永王府没有那个意思,我们也就不用管万寿园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了,只需说小公爷。 小公爷已经回京了,按说也进宫见过皇太后,皇太后突然召你进宫、又说了那么一通,你觉得是谁的主意?” 顾云锦憋着嘴默不作声。 顾云思的分析十分有道理,若是以旁观者的角度,顾云锦肯定会说,这就是蒋慕渊的主意。 可她眼下成了那个局中人,就有些掰不清了。 她和蒋慕渊的关系很好,她对他满怀感激,又因前世白云观的相遇而感慨,毕竟是她上辈子死前见到的最后一个外人,总归是特别些的,她把蒋慕渊当恩人、当朋友、当好友的哥哥,却独独没有想过那一岔。 哪怕被顾云思点拨了,还是有些回不过神来。 依着车厢壁,顾云锦的下巴磕在膝盖上,不住自问:难道蒋慕渊当真是那样想的? 她真的是当局者迷,从头到尾都没看出来过? 马车行到府里,脚踏摆好,顾云思正要起身下车,就听见顾云锦闷闷的声音。 “若真是他的主意,我要怎么办?” 顾云思顿了顿,道:“若是小公爷,不也挺好的吗?” 本是自言自语,不料顾云思听见了还回答了,顾云锦干脆问道:“三姐姐又不认识他,怎么说好坏的?” “京里谁不知道小公爷是怎么样的人?”顾云思下了车,一手撑着车架,一手撩着车帘,冲着里头的顾云锦笑了起来,“我虽不认识,可你认识呀。” 闻言,顾云锦抬起眼帘,视线正好对上顾云思含笑的双眸,笑意感染了她,她不由也弯了唇角。 是了,她是认得蒋慕渊的,她和蒋慕渊也比其他人认为的更熟悉些,毕竟,如顾云思、寿安这样,都是不知道蒋慕渊夜里还来寻她下棋说话的。 到底怎么一回事,与其她一人在这里想破了脑袋,不如去问问另一个当事人。 顾云锦下了车,招了念夏过来,附耳低声对她吩咐道:“去跟贾大娘说一声,我有事儿寻小公爷。” 第二百二十三章 本末倒置 交代完了,顾云锦才和顾云思一道去徐氏那儿。 门房上的说了,单氏在徐氏屋里等她们,顾云锦想,应当是单氏担心她们进宫,又不好让徐氏大冷的天到处走,干脆就去四房等消息了。 沈嬷嬷已经得了信,到院子外头迎她们,见两姐妹脸上还有笑容,没有半点儿的苦大仇深,这才松了一口气。 徐氏畏寒,屋里的炭火烧得旺,单氏坐了会儿了,后脖颈隐隐有些冒汗,说不上是热的还是担心的。 等见了两姐妹,单氏眉梢一扬,悬着的心落地了。 虽是将军府,但顾家很少正儿八经与京城官家打交道,也就是入京后这几个月,单氏在渐渐疏通人脉。 不过,宫里不比寻常官家,皇太后跟前说话也不像与郡主、县主这样的同龄姑娘相处,单氏又摸不透慈心宫召见的缘由,心里一直七上八下的。 “皇太后都说了些什么?”单氏起身,一手拉过一个,问道。 顾云锦还在琢磨蒋慕渊的事情,一时没有开口,等回转过神来,就听见顾云思已经在答了。 “问了云锦救火的状况,还问到了三姑婆,皇太后似是闺中曾与三姑婆相熟,晓得她老人家没了,很是感慨了一番,”顾云思顿了顿,目光飘向顾云锦,又道,“这些事儿应当都是顺带的,主要是为了云锦的婚事。皇太后的意思是让云锦嫁给宁国公府的小公爷,这似乎也是小公爷的想法,皇太后让云锦好好想想。” 单氏和徐氏交换了一个眼神,她们都在对方的眼底读到了吃惊和意外。 单氏揉了揉眉心,问顾云思道:“皇太后说明白了?别不是你领会错了?” 顾云思道:“是这个意思,应当是错不了的。皇太后这般急着叫我们进宫,我觉得是云锦要及笄了,怕及笄礼上有人跟母亲和四叔母提起来……” 这倒是说得通的。 及笄那日来观礼的都是亲朋好友,若有夫人和单氏提了,虽不至于当场定下来,但总归是个意向。 有了意向,那后头就是两家相看,没有问题就交换庚帖合八字,一连串往下走。 旁人想从中间插一手也可以,就像年初徐家与王家彼此定了意向,却被金大人府上横插一脚一样,成与不成,都不是多体面的事情。 皇太后既然有那个想法,那赶在及笄之前也透个口风给顾家,就一点也不奇怪了。 只是,妯娌两人为了顾云锦的婚事操心,一门心思想寻个彼此满意的姻亲,让顾云锦嫁过去之后能过得舒心、平顺,用单氏的话说,这样一来,她们也就能对得起顾云锦故去的亲生父母了,但,她们从未想过要高攀皇亲。 哪怕是外头的流言传得沸沸扬扬的,单氏也不认为永王妃的目标一定是顾云锦,当日贵女不少,论门户论出身,顾云锦在其中委实不出挑。 可现在,一个惊雷砸下来,慈心宫里明明白白发了话,不是永王府,而是宁国公府。 徐氏握住了顾云锦的手,柔声问道:“你与郡主相熟,那小公爷呢?你自己是怎么想的?” 顾云锦轻咬下唇,她其实想了很多,只是脑袋混沌,又像是什么都没有想一般。 既然给蒋慕渊递话了,那总归等问过他了再看。 “皇太后突然这么一说,我还没有想明白的。”顾云锦直言道。 徐氏笑了笑,劝道:“我们几个在这儿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个不停,你肯定越发想不明白了,不如先回你自个儿那儿去,一个人慢慢想,不要叫我们的想法影响了,自己想明白才最要紧。” 顾云锦听得在理,她的确要多理一理思绪,便起身回东跨院去了。 徐氏关切地看着她的背影,末了叹息一声。 单氏苦笑地摇了摇头,这种大事,除了心大到天塌下来都不眨眼的,其余姑娘家,哪个都是要懵的,她偏过头问徐氏:“四弟妹,你以为呢?这亲事……” 徐氏沉默了会儿,终是抬头问单氏:“我们有选择吗?” 单氏无言以对。 世袭罔替的国公府,如今的国公夫人还是长公主,真真正正的皇亲国戚,慈心宫里主动提出来的,将军府似乎真的没有什么选择。 “我觉得挺好的呀,”顾云思的想法大胆多了,“论出身、论模样、论文武、论品行,合在一块看,满京城比小公爷还好的能有几个?云锦若是拒了,哪怕宫里不追究,京里又还有哪家敢娶云锦? 母亲和四叔母帮着云锦相看,说要寻个门当户对的,但对方再相当,云锦也不认识对方。 除非能有一个叫云锦一见倾心的,不然,不认识的与认识的小公爷,那不还是小公爷更好些? 我听云锦那意思,她并非不喜欢小公爷,只是从未那么想过,给她些时间琢磨,应当能想转过来的。 再者,以小公爷的品行,既然是他想娶云锦,往后就会对云锦好。 我们这一屋子的坐在这儿,想来想去,不就是想找个能对云锦好的人嘛!” “云思这话说到点子上了!”吴氏从外头进来,只听到了最后这半截,她连连点头,家里挑姑爷,其余都好说,最要紧的就是会对姑娘好。 单氏和徐氏对望了一眼,亦是失笑地摇头叹息。 是了,她们都是忽然间叫皇亲的身份给唬着了,险些本末倒置,与其在这儿左右为难,不如要弄弄明白,到底是不是蒋慕渊一心求娶的。 反正现在顾云锦哪个都不倾心,那给她说亲跟两眼摸瞎就没有什么区别,还是要看男方的心意。 徐氏想了想,与吴氏道:“云齐不是认得小公爷吗?让他去问一声。” 单氏也觉得这个主意好,若蒋慕渊是真心结亲,那顾云齐去问,他一定会表达立场的。 年纪到了,男婚女嫁,极其平常,只要有诚意,就能坐下来好好谈。 吴氏应了。 前头门房上来报,说是宫里的赏赐到了,屋里人赶忙起身出去谢恩。 吴氏亲自去东跨院叫顾云锦,穿过月洞门,她突然顿了顿脚步,一个念头在心底来回转悠:云锦以前说过的贾大娘背后的那位贵人,莫非就是小公爷? 第二百二十四章 有勇有谋 那位贵人一直在帮助她们。 石瑛送去当铺里的那些东西,明面上是贾大娘出面赎回来的,可靠的是她背后的贵人。 徐氏得了乌太医看诊,药引里的紫河车也帮她们担着。 北三胡同住不了了,就让她们随贾大娘住到珍珠巷,如今西林胡同的宅子,也是对方替她们寻的。 这一桩桩算下来,哪怕于对方而言是举手之劳,但她们的确是受了大恩惠。 吴氏只晓得有那么一个贵人,却不清楚对方身份,现在把这些“好事”安到小公爷身上,来回一顺,倒是很说得通的。 她唤上顾云锦,一道去接了赏赐。 皇太后赏了些首饰,并几匹布料,东西算不上多,但每一样都是极好的。 首饰做工精细,布料花样时兴,都是适合年轻小姑娘的。 送走了内侍,单氏笑着道:“都是给你们姐妹的,怎么分,你们自己商量,首饰是成品不着急分,主要是布料,你们定下来了,我让师傅赶一赶,及笄礼时还能穿身上。” 哪怕不缺新衣裳,姑娘家对裁新衣还是有热情的。 顾云思知道顾云锦的心思一时半会儿落不到这些琐事上头,笑道:“我替你拿主意,你只管等着穿新衣,如何?” 这几个月相处,顾云锦晓得顾云思的眼光极好,自是应下。 长房、四房各自回去。 吴氏迟疑着,行至半路,终是叫住了顾云锦,低声问他:“帮我们的那位贵人,是不是小公爷?” 顾云锦老老实实点头:“是他。” 推测得到验证,吴氏有一种尘埃落定的感觉,笑道:“他是一直都存了想娶你的念头了吧?” 顾云锦不晓得如何回答这个问题了。 窗户纸一捅破,之前忽略掉的许多细处都一并显现出来。 无论是夜里翻墙到她房里,还是与她书信往来,哪怕两人没有提过任何儿女私情,但这种事都是半点张扬不得的。 只因她从未想过感情之事,蒋慕渊的行事又特别坦荡磊落,以至于顾云锦根本没有去琢磨过这样做是否应该,或者说,这样做,是否合礼数,是否过了寻常往来的那根线。 可要说蒋慕渊想娶她,她为什么就没有看出来呢? 当真如顾云思所说,迟钝起来是真迟钝吗? “嫂嫂,”顾云锦抬眸,看着吴氏道,“我是不是真的很不开窍?” 吴氏扑哧笑出了声:“男未婚女未嫁,他是那么想的,你现在开窍也不迟。” 顾云锦回了屋里,从匣子里取出蒋慕渊在两湖时写给她的信,认认真真看着。 熟悉的字迹,内容也不陌生,可或许是换了个角度来看,有些句子似乎又添了另一种意思。 “哪怕同一个月亮,我看到的月光不及你眼中的十分之一。” 顾云锦的指尖落在这句句子上,低低喃了一遍。 当时看信,她知道这仅仅数字里意味深长,她以为他思念京城,遗憾无法与家里人中秋团聚,可现在想,他彼时也是在想她吧…… 蒋慕渊其实是与她提过的,是她自己没有领悟罢了。 另一厢,吴氏寻了顾云齐。 余将军麾下的一位参将前几天刚回京,叫了顾云齐今日中午吃酒,因而他这会儿才刚回府。 听吴氏一提,顾云齐的眉梢一扬:“小公爷想娶云锦?” “应当是这个意思。”吴氏答道。 顾云齐的眉头拧了起来:“你说,他回京那天路上遇见我,到底是真的在营中见过我,还是他在打云锦主意,跟人打听了我,想先拉拢我?” 吴氏闻言笑了:“那你被他拉拢了没有?” 顾云齐一言难尽。 他当时的确是被拉拢了,蒋慕渊对事情的许多想法与他很相似,又互有补足,让他豁然开朗。 算起来,蒋慕渊比他还小些,年纪轻轻就能独当一面,哪怕不是皇亲国戚出身,这样的人也是前途无量的。 顾云齐很愿意与蒋慕渊交好,可若是对方的接近有示好的目的在里头,而他的目标是顾云锦,那…… 吴氏哪里不晓得顾云齐在想什么,她劝道:“他想娶云锦,先拉拢你有什么不对吗?这叫有勇有谋! 他若是不把大舅哥这样的娘家人搁在眼里,我才要反过头来担心他会对云锦不好了。 小公爷看重云锦,才看重你。 爷你好好问问,你们都不在京里,这半年多,小公爷明里暗里帮了我们许多的……” 等吴氏把小公爷的帮助都说了,顾云齐只觉得憋了一股子气。 这么说来,蒋慕渊当真是“居心不良”很久了! 可他的帮助又都是实打实的,帮到了点子上,顾云齐知道自己应该感激,可这感激又实在不是个滋味。 顾云齐一屁股在椅子上坐下,咕咚咕咚灌了半壶水,大冬天的,他胸口跟火烧似的灼热。 半晌,他揉了一把脸,道:“我算是体会到余将军跳脚的感觉了。” 余将军接到家书,晓得他的父母给他的幺女说了一门亲事的时候,就是这么焦躁的,整个人冒火一样,看谁都不爽快,只想跟人打一架。 吴氏弯着眼睛直笑。 顾云齐不想憋坏了,让人给国公府送帖子,要尽快与蒋慕渊说道说道。 他没有等太久,送帖子的人回来,说送去时正巧遇见听风,听风讲小公爷今日下午在素香楼,顾云齐随时可以过去。 这是摆好了场子就等着他了。 顾云齐赶过去,依旧是前回的雅间,蒋慕渊坐在桌边,面前摆了一叠百合绿豆糕。 一鼓作气,顾云齐也不与蒋慕渊兜圈子,开门见山道:“小公爷,是皇太后希望你娶云锦,还是你想要娶她?” 蒋慕渊已经知道皇太后应允了,只要她老人家不反对,哪怕圣上不高兴,安阳长公主最后也会应的,而他的父亲亦是如此。 他看向顾云齐,沉声答道:“是我想娶,我也禀了皇太后与我父母,只等顾姑娘点头了。” 但凡蒋慕渊有半点犹豫,顾云齐都不会给他好脸色看,可偏偏对方答得这般坦荡,让顾云齐觉得自己像是硬拆姻缘的恶父母一般。 尴尬地清了清嗓子,顾云齐又问:“那要是她不点头呢?” 蒋慕渊微怔,下一瞬,笑意从眼底溢出,唇角微扬:“那就只能哄到她点头了。” 第二百二十五章 我怕别人摔着她 一个哄字,他说得极其温柔,蒋慕渊丝毫也没有掩饰语气之中的宠溺。 与之相反,顾云齐的脸色却是越发难看了。 同时男子,他又是已经娶了媳妇的,当然知道“哄”女人到底要怎么“哄”,一想到往常他哄吴氏的那些场面,会被蒋慕渊用到他妹妹身上去,顾云齐就觉得脑壳涨得眼冒金星。 没眼看!不愿想!一丁点的苗头都想直接掐灭了! 顾云齐放下了手中的茶盏,他怕一不小心就把它捏碎了,他只是目不转睛地瞪着蒋慕渊,眼底的火焰要喷出来了似的。 蒋慕渊把顾云齐的反应都看在了眼中,他当然知道刚才的那句话无异于火上浇油,若是今日有个男子突然来他面前说要把寿安哄回家去,他大概已经一拳打过去了,顾云齐还硬压着脾气,一来是碍于身份,二来也是顾及顾云锦。 这桩婚事,蒋慕渊若要强娶,将军府也没有其他转旋的法子。 哪怕蒋慕渊不在意与大舅哥动拳脚,他上头还有父母,有圣上,有皇太后。 顾云齐要是图一时痛快,后续收拾烂摊子的就是他的妹妹了。 可蒋慕渊并不想逼迫什么,他要跟顾云锦和顾家其他人说明白,把真心坦坦荡荡摆出来,让他们相信结这门亲是对的。 蒋慕渊抬手提起茶壶,把顾云齐放下的茶盏添了七分满,缓缓道:“顾姑娘总要嫁人的。” 顾云齐的眉头皱了皱,眼中的火焰渐渐小了些。 他当然知道顾云锦迟早要嫁人的,她再过不久就要及笄了,应该说,嫁人的日子其实不远了,最多再一两年,无缘无故在娘家留得久了,并不是什么好事情。 他不能拦着不让顾云锦嫁,他怕的是妹妹嫁得不好。 指关节顶着额头用力揉了揉,顾云齐的声音里满满都是无奈:“小公爷,我只有云锦这么一个胞妹……” 生母早亡,顾云锦与徐氏处得不好,因而与父亲的关系也生分了。 顾云齐并非不想改善,可妹妹一年一年长大,他这个做哥哥的,总是寻不到一个和顾云锦好好交流沟通的法子,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今年,才算是和睦了,顾云锦好不容易能感受一家人高高兴兴在一道生活的滋味,顾云齐很怕她嫁人后重蹈覆辙。 娘家人会迁就她,婆家人可没有一个劲儿迁就媳妇的道理的。 “寿安虽是堂妹,但对我而言,她和胞妹是一样的,我能明白你在顾虑什么,又担心什么,”蒋慕渊收了脸上的笑容,正色道,“不是我娶,也会有其他人娶。 眼下,我唯一可以跟你们保证的是我一定待她好,我不会冷她、漠视她甚至欺负她,我父母、寿安不会折腾她,你们不用担心她在国公府里是不是受委屈了…… 直到十年、二十年后,你我坐下来吃酒,你会高兴地说把妹妹嫁给我是嫁对了。 总好过,拒了这门亲事,你到时候后悔为何不是我娶了她。” 一番话,说得雅间里的气氛霎时间沉了下来,失了一开始的剑拔弩张,只剩下连呼吸都压抑的沉闷。 顾云齐的目光在蒋慕渊脸上和茶盏水波之间来回转了数次,他有很多话想说,又一时不知从何开口。 他该质疑吗? 质疑蒋慕渊只是眼下说话好听,十年、二十年后的事情又从何保证,可换一个人呢? 换一个人,也是一样的。 谁也不晓得在漫长的岁月里会有什么变化,能直面的只有自己的心。 一如他对吴氏,他愿意待她好,一直坚持下去,交给时间去证明。 而蒋慕渊需要的,也正是时间。 顾云齐想到吴氏说给他听的那些事情,蒋慕渊真的给了顾家许多照顾,且次次都在点子上,他的确是花费心思了的。 虽然那样的心思让顾云齐不太爽快,但设身处地为妹妹着想,有这么一个人肯用心待她,当哥哥的还能要求些什么? 顾云齐垂下了肩膀,靠在椅背上,叹道:“小公爷,你自个儿跟云锦说吧。” 蒋慕渊不动声色地松了一口气,他知道顾云齐这是松口了。 同样是当哥哥的,蒋慕渊自然晓得顾云齐会顾虑什么,也清楚应该怎么化解,可哪怕是十足把握,心依旧是悬着的。 他颔首,道:“我会好好跟她说的。” 顾云齐瞥了蒋慕渊一眼,比起“哄”来,“好好说”显然顺耳多了。 正事说完了,蒋慕渊清楚顾云齐还要理一理情绪,便起身告辞,他刚走到门边,却被顾云齐叫住了。 蒋慕渊转身看向顾云齐。 顾云齐神色认真:“小公爷喜欢云锦什么?” “瞧一眼就喜欢,”蒋慕渊道,“与她说过话之后,越发舍不下,她那样的姑娘,就该被人捧在掌心上,我怕别人摔着她,还是我自己捧着放心。” 这个答案,让顾云齐很是意外,他不禁怔住了。 蒋慕渊说的若是什么喜欢“容貌”、“性格”,或者“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顾云齐都不会惊讶,甚至是觉得理所当然,可偏偏是那么一个答案。 “怕被别人摔着”,“要自己捧着”…… 这是真的把顾云锦搁在心尖上了吧…… 顾云齐突然间就放心了,他想,把妹妹交给眼前的这个人,应当是可以信任的。 他最后再问了一个问题:“小公爷,你第一眼瞧见云锦,是什么时候?” 没有立刻回答,蒋慕渊背在身后的手攥紧了,又再松开了,他的目光越过顾云齐,落在了窗外远空的晚霞上。 他看了会儿,红霞映在了他的眼中,像是浮着一层浅浅的亮光。 而后,眸子里猝然有了一丝笑意,越来越深,到了最后,唇边也勾起个笑来,蒋慕渊这时才答道:“雨天,我第一眼看到她的时候,是个雨天。” 落雨打湿的地面屋檐在日光下干燥,而那个随着雨水进入他眼帘的姑娘,就这么鲜明地留在了他的脑海里,一直一直。 第二百二十六章 被寿安抢先了 慈心宫里的动静,瞒不过京里人的。 顾家姑娘被皇太后请进宫里去说话,本就让人琢磨着是否与永王府有关,等两位姑娘回来,赏赐又送到了西林胡同,一下子就更引人注目了。 乌太医就住在西林胡同,他得皇太后器重,告老之后依旧去慈心宫看诊,因而胡同里的住户对皇太后身边的内侍也算眼熟。 今日来送赏赐的是小曾公公,是慈心宫大太监曾公公的干儿子,这两父子跟向嬷嬷一样,极受皇太后信任,说出来的话、做出来的事情,那就能代表皇太后的意思。 由小曾公公来送赏,可见皇太后那儿是很喜欢顾家姐妹两人的。 在满京城的流言之中,皇太后的这番动作,无疑又给顾姑娘入皇家给添了重重的砝码。 秦夫人箍着抹额,靠坐在罗汉床上,绷着脸听底下人说话。 有几位官夫人,只知她与单氏交好,不知道她们闹得不愉快了,纷纷使人来她这儿探口风。 可秦夫人哪里会有什么新消息? 她比其他人清楚的多一点的,就是她亲眼看到小曾公公出入顾家了。 小曾公公来时去时,脸上的笑容就没有断过,能让他这般真心实意给笑容了,其中意思,当真是八九不离十。 一回忆起小曾公公的笑来,秦夫人的心里就苦哈哈的了。 她之前笃定永王妃会不喜顾云锦出手打人,还给单氏扔了狠话,眼瞅着顾云锦要及笄了,她等着单氏反过头来求她的,哪里想到,事情竟然跟她想的全然不同。 那她要怎么办? 是死要面子,就此跟单氏一拍两散、再不往来,还是厚着脸皮去修缮关系? 秦夫人一时拿不出主意来,只能以“身体欠妥、还未拜访顾家”为由,先打发了那些来探听风声的。 而永王府里,永王妃的消息比他处快得多了。 她知道蒋慕渊回来那天,他与长公主都去过慈心宫,那天夜里,皇太后那儿就有人来听她的口风,她当即就把事情说圆了。 御书房里,三殿下提及京中模样最好的就属顾云锦了,她在给孙恪挑媳妇,自是好奇的。 而同时,安阳长公主为了柳媛来跟她讨过主意,她就趁着万寿园的机会,一并去看看。 彼时两厢没有打照面,她单方面看到姑娘们的争端,觉得柳媛那姑娘不好,便给长公主带过话了。 她倒是喜欢顾云锦的模样和做事,可孙恪提了蒋慕渊的心思,那她这个当长辈的就不瞎掺合了,免得乱点鸳鸯谱。 这番话半真半假,真的居多,传到皇太后那儿,与她老人家知道的状况都能对上。 若永王妃一味撇清顾云锦,那反倒会让皇太后多想,再者,她也不能说她“看不上”,顾云锦要进宁国公府,她来这么一句,岂不是又伤彼此和气、又伤人颜面嘛。 因而,今日赏赐送去,永王妃心里也尘埃落定了——蒋慕渊和顾云锦的婚事能成。 这也让她松了一口气。 亏得彼时听了孙恪的话,缓了一缓,要不然她和永王爷兴冲冲地把事情提了,那蒋慕渊回京来,就尴尬透了。 连收场都不晓得怎么收! 永王妃暗暗后怕,长平县主却欢喜地来了。 “姑母!”长平满脸笑容,跟蝴蝶似的扑进来,晶亮着眼睛道,“我听说顾姐姐拜见过皇太后了,皇太后还赏了好些东西,是不是已经要定下了?” 永王妃拉着她坐下,道:“长平,你顾姐姐不是要跟恪儿定,是要跟阿渊那儿定,你出去别说错了。” 长平的笑容霎时间僵在了脸上,难以置信地看着永王妃:“不是……怎么会……” “不是阿渊给恪儿打掩护,是恪儿给阿渊打掩护才对!”永王妃解释道,“你这孩子,又弄错了!” 长平惊讶,见永王妃不是说笑的,她失望极了:“我又弄错了?所以,顾姐姐不是要当我的嫂嫂,而是寿安的嫂嫂了?” 永王妃哭笑不得。 长平给了错误的讯息,险些出了岔子,永王妃起先是有点儿埋怨的,可后来依着孙恪的说法理了理,又觉得这也不能怪长平。 蒋慕渊没有说过,孙恪又替他瞒着,顾云锦直到今天慈心宫里被皇太后点拨之后都还懵懂得醒不过神来。 长平只知道孙恪让她办赏花宴请顾云锦,又几次帮着顾云锦说话,她得的讯息不全面,这才领会错了。 这会儿看长平又是失望又是难过的样子,永王妃反倒先笑了:“恪儿和阿渊是表兄弟,寿安的嫂嫂怎么就不是你的嫂嫂了?” “这哪里一样呀!”长平撅着嘴,担忧地问道,“那我没有惹出麻烦来吧?” 永王妃道:“这不是都归了正途了嘛!” 闻言,长平放心了,可放心之余,又有些不甘心,哼哼道:“让寿安抢先了……” 永王妃笑得直摇头:“你跟寿安不比骑术、不比琴棋,却比谁先有嫂嫂,这是做什么呀?” 长平县主的脸红了红,道:“我只是想要一个合得来的嫂嫂嘛!” 平远侯府里,十几年前子嗣一直不好,长平上头的几个哥哥都是襁褓中就夭折了,直到有了长平,小丫头一生下来就壮实,老侯爷夫妇和永王妃一道给她请了封号,皇太后定了“长平”两字,这后头添的几个儿子倒都平安长大了。 因而侯府里,长平是同辈之中最得宠的,可家中只有弟弟,她认知里的哥哥就是孙恪。 “姑母,”长平靠着永王妃,低声道,“您不知道,我和寿安最羡慕程家姐妹了,程家大嫂可好了,我们一直羡慕……” 肃宁伯府? 永王妃想了想,也明白了。 肃宁伯府也不容易,那些年,肃宁伯几兄弟都上战场了,妯娌们照看一群孩子总顾此失彼,就像程晋之,他是由两个哥哥带大的,而那几个小姑娘,小时候是亲娘伯娘婶娘,等程言之成亲后,就由他的妻子照顾几个小姑子。 新妇年纪不大,管得却是极好,小姑子们都亲近她。 大约是程家姐妹常常夸嫂嫂,说嫂嫂好,把寿安、长平一个两个都勾得心痒痒的,恨不能立刻有个好嫂嫂。 永王妃越想越好笑,拍着长平的背,道:“有恪儿在,我都不怕找不到儿媳妇,你还怕没有嫂嫂呀?再挑,我们再挑个!” 第二百二十七章 不急不躁 夜色沉了。 顾云锦用过晚饭,先回东跨院去了。 抚冬对着烛光做针线,见顾云锦回来,起身来伺候,就被念夏一把拉到了一旁。 没有贾妇人帮忙,这里的动静是瞒不过抚冬的,念夏怕她一惊一乍的,先把事情跟她说了。 抚冬的眼睛瞪得大大的,转头直直看了会儿顾云锦,又转过来盯着念夏。 “你是说……”话音一出口,抚冬就觉察到她的声音重了,她实在是太惊讶了,一时没有控制住,她赶紧闭上嘴,做了几个深呼吸,这才嘀嘀咕咕与念夏咬耳朵,“你是说,小公爷夜里会过来?在珍珠巷的时候,他夜里就来过两回?” 念夏点头,道:“我把口信递给贾大娘了,刚那里捎信,说小公爷今夜来。” 抚冬紧着眉头,一双拳头攥得紧紧的,她心里乱作一团,想在屋里多走几步,又怕惹了自家姑娘厌烦,干脆推开念夏走出屋去,沿着庑廊来回走了三圈。 小公爷夜里来寻姑娘,这肯定是不好的,哪怕是白天也是不好的。 作为丫鬟,这种事…… 这种事她除了帮姑娘瞒着,她还能怎么样呀? 皇太后都点拨了,想让姑娘嫁给小公爷,这门亲事不说板上钉钉,也是七八成的,她这会儿跳出来给姑娘惹是非,那她就是磕着脑袋磕傻了。 真正让抚冬烦闷的,其实是她的浑然不知。 小公爷夏日里都来过两回了,她都被严严实实瞒在了鼓里,还为了打马吊赢了两吊铜板而欣喜。 顾此失彼! 捡了芝麻丢了西瓜! 抚冬顿住了脚步,看向念夏。 念夏打小伺候姑娘,老子娘都是给将军府做事的,而抚冬是徐家的家生子,如今契书是落在姑娘手中了,但她明白自己跟念夏不同。 往日姑娘看着是待她们一样的,真遇到大事时,还是依赖念夏多些。 这是人之常情,抚冬不意外,却有些难过。 她上前拉住念夏的衣袖,道:“下回有什么事儿,别瞒我了好不好?我肯定是跟姑娘一条心的呀。姑娘说要扎马步,我就跟着扎,姑娘说要离开侍郎府,我就跟着走,我什么都听姑娘的……” 抚冬的声音里满是委屈,念夏忙解释道:“也不是故意瞒着你的,头一回,贾大娘叫你去打马吊,姑娘与我都不知道是什么事儿,等小公爷来了才明白。等第二天再见到你,我就不知道怎么开口了,犹豫着犹豫着,就一直到现在……” 抚冬抿着唇,她知道这事儿与念夏无关,都是做丫鬟的,姑娘不提,念夏也不会自作主张。 她想了想,转身进屋里到顾云锦跟前,道:“姑娘,您放心,奴婢肯定不会一惊一乍的。” 顾云锦正随手翻话本,闻言笑了:“那今晚你望风。” 抚冬忙不迭点头。 说是望风,但谁也不晓得蒋慕渊到底什么时辰过来,捎来的口信上并没有说明白。 相比起夏天,冬日的天色暗得早,外头已经黑漆漆的了,走动起来比夏夜方便许多,时间也更宽裕些。 许是今日要说的事情太要紧了,念夏和抚冬都有些坐立难安,等她们去看顾云锦,才发现自家姑娘也好不到哪儿去。 别看顾云锦一动不动坐在那儿,面前的话本已经很久没有翻过页了,她的目光不晓得落在何处,早出神了。 烛火暗了暗。 抚冬起身,拿着剪子拨了拨灯芯,屋里一下子亮堂许多。 她正对着窗,烛光中,突然有一人影映在窗户上,她唬了一跳,剪子险些失手滑落,好在很快就稳住了。 指着窗户,抚冬冲念夏一阵挤眉弄眼。 念夏一时没有领会,等她看向窗户时,已经传来了敲门声。 来人敲得很轻,哪怕是在清冷的冬夜里,这声音也极小,传不开去的,也大抵是心里记挂着,这声音无限放大,如擂鼓一般,惊得顾云锦猛得坐直了。 念夏轻手轻脚去开门,果不其然,外头是蒋慕渊,她赶紧侧身把人让进来。 抚冬依着安排,回了她住的屋子,那屋靠近与正院相连的月洞门,万一有什么动静,她能尽早发现。 蒋慕渊站在中屋,没有立刻往里头走。 为了动作方便,他外头没有裹斗篷、披风,一路过来,身上带了不少寒气。 他倒是不觉得冷,反而胸口滚烫滚烫的,可他不想寒气冲着顾云锦,便多等了会儿。 念夏从里头端了盏热茶出来,蒋慕渊接过来暖手,抬眼就看到了站在念夏身后侧的顾云锦。 顾云锦站在落地罩边上,原就不甚清晰的思路在对上蒋慕渊的视线时,更加乱成一团了,她用力抿了下唇:“里头暖和些。” 说完,她转身又回里头去了。 蒋慕渊饮了热茶,不疾不徐跟着顾云锦往里走,在木炕的另一侧坐下。 顾云锦收在袖口里的手指下意识地捻了捻。 前两回,蒋慕渊也是这么与她说话下棋的,她彼时坦荡,不觉得有任何旖旎,如今心虚,分明是隔了一张几子的,却好像变成了紧挨着似的。 明明,从前在白云观里,共撑一把伞,她都能心平气和地与他絮絮叨叨说上一大段的…… 蒋慕渊读到了顾云锦的回避,他倒是不意外,小姑娘突然之间被点透了,进退不安是肯定的,但肯坐下来与他开诚布公地谈,就是好事了。 可眼下看来,她还是太紧张了些。 蒋慕渊扫了一眼屋里摆设布置。 布局与珍珠巷里的差不多,只是架子上的东西几乎都不同了,他寻到了棋盘,起身取来摆开,把棋篓推到顾云锦手边,道:“先下棋吧,不是说寻到破解棋局的法子了吗?” 纵横之间,黑白子依次落下。 前面百手是前回下的,顾云锦来回研究了许久,哪怕思绪还混着,也能按部就班地落子。 屋里静悄悄的,只有清脆的落子声,不轻不重、不急不躁。 顾云锦在这落子声中渐渐平静下来,整个人轻松了许多,目光沿着那执棋的手指缓缓而上,最终落在蒋慕渊的脸上。 第二百二十八章 试着将我放在心上 一转眼小半年了,顾云锦却很难从“胖了瘦了”之中去判断蒋慕渊的变化,但她隐隐觉得,现在的小公爷让她更熟悉些。 仿佛是被冬季的寒意拂过,少了夏日里的直爽,而更添了一份沉静。 就像是回到了那个飘着细细雪花的白云观,屋顶树梢的积雪没有散尽,视线所及之处,白雪与青砖混在一起,清冷、安静。 顾云锦适应这样的氛围,这让她想到了彼时那个临终前有什么说什么的自己,她能对并不熟悉的偶遇的蒋慕渊说那么多“遗言”,那此刻,她也一样能好好地把自个儿的想法都说明白的。 不用着急,也不用忐忑,只要认认真真下棋,认认真真讲述。 棋盘上的黑白子已经成了蒋慕渊离开前的样子了。 顾云锦的情绪渐渐放松,蒋慕渊看在眼中,不点破,也不催促,只等她落子。 黑白交错落下,顾云锦下得很顺,她本以为,虽然每一手她都做了几种应对方法,但两人棋力差异大,经过几十手之后,她想出来的破局之法会被蒋慕渊的棋路所打破,可一直下到终盘,都没有出现让她措手不及的状况。 如此终盘,不用数,顾云锦也晓得是她赢了半目,但她更清楚,会这么波澜不惊地下完,是蒋慕渊对她的落子了如指掌,他在顺着她下。 顾云锦抬头,看向蒋慕渊。 蒋慕渊收拢棋子,唇角含着淡淡笑意:“本就懵懂混沌,我再用棋局把你的思绪搅浑了,便是哄得你应了,也跟趁人之危似的。” 顾云锦怔了怔,很快回过神来,先一步捅破了窗户纸:“皇太后的意思,真的是想让小公爷娶我吗?” 如此直白,如此坦率。 蒋慕渊的笑容越发浓了,他沉沉看着她,道:“是我想娶你,皇太后答应不答应,我都想娶,幸好她答应了。” “为什么?”顾云锦又问,话出口了,她大抵能猜到答案,左不过“喜欢”二字,她只是不明白,满京城那么多姑娘,蒋慕渊为何会喜欢她? 四目相望,她能从他的眼里清晰地看见自己的样子,但她却看不穿蒋慕渊的情绪,眼底幽深,如一潭望不到底的水。 蒋慕渊把棋盘归到远处,重新在几子边坐下,正色道:“年初时,圣上就与我提过婚事,我并不满意当时的人选。 只是我也清楚,以我的年纪,不管我是否愿意,我都该娶亲了。 后来,我遇到了你,如果新娘是你,我甘之如饴。 如果你坚持不答应,那我可能不得不去娶别人了……” 别人…… 那个别人是指柳媛吗? 顾云锦拧了拧眉,她是知道的,蒋慕渊说的都是真话,没有一丝一毫的欺骗。 从前,他就是在这一两年里娶了柳媛,而这个妻子,并非他自己选的。 十年后的白云观,提起柳媛时,蒋慕渊只用“处不来”三个字概括,他没有多说柳媛一句不好,但今生顾云锦与柳媛接触过,能体会到这种“处不来”。 哪怕,她作为旁观者,体会到的可能远不到一成。 明明白天时,她还琢磨过要想一个法子跟寿安讲,别让柳媛进宁国公府,毕竟蒋慕渊帮了她那么多,她不希望他重蹈覆辙,再经历一遍糟心的婚姻,可把改变他婚事的钥匙搁在她的掌心里时,顾云锦却犹豫了。 目睹蒋慕渊下火坑,她自问做不到,可自己飞扑进去以身阻拦…… 一瞬不瞬的,蒋慕渊凝着顾云锦的眸子,柔声道:“我一直想,再过许多年,你也能像现在一样肆意,想说什么都能说,想动手教训人,也不会有后顾之忧……” 顾云锦的睫毛颤了颤。 肆意,她上辈子最缺的就是肆意了。 她对杨昔豫和杨家眼不见为净,做甩手掌柜,但若是肆意,她真的没有品尝过。 这辈子,她想要肆意而为,但很多时候,又不得不暂做周旋,是蒋慕渊一次又一次地替她前前后后安排好,还怕她打杨昔豫打得不够畅快。 她的肆意,全是蒋慕渊在支撑的。 顾云锦一直明白这一点,她感激,她无从回报,直到今日她才明白,蒋慕渊想要的回报是“喜欢”。 她能够回报吗? 蒋慕渊的身子微微往前倾了倾,靠着几子,看着顾云锦道:“你讨厌我吗?” 讨厌吗?顾云锦想,应该是不讨厌的。 那喜欢吗? 三姐姐说她不开窍,说她迟钝,顾云锦也知道说得对,她前生懵懂,以为她对杨昔豫的那种情感就是喜欢,直到后来琢磨过来,才晓得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可正确的又是什么样的? 嫂嫂见到哥哥就欢喜得眼睛都亮了,三姐姐说的“酸甜都是他”,那样的喜欢,她现在又实在领悟不得。 樱唇嗫嗫,顾云锦深吸了一口气,答道:“我只是不知道,喜欢一个人到底是什么样的,我怕不懂什么是在乎一个人,喜欢一个人。” 话一出口,她不禁想,这话其实不妥当,尤其面对着的是一个直白向她坦露心迹的人。 她以为他会失望、会受伤,可当她看向蒋慕渊的眼睛时,却发现他的眼底依旧含着笑。 他就知道她不懂,这个答案是他意料之中的,蒋慕渊抬起手,指尖落在顾云锦的额发上,轻轻地拨了拨,动作轻柔:“不懂就不懂吧,但试着将我放在心上。” 几乎是下意识的,顾云锦顺着蒋慕渊手指波动的方向点了点,等她醒悟这个动作与点头一样时,反悔的话就不好再说了。 蒋慕渊的笑意更盛,从眼底溢到眉梢,像是烧着水的炉子,咕咚咕咚的要沸腾起来。 他从荷包里取出了一把糖,摊着手心递给顾云锦。 顾云锦看着那糖衣,扑哧就笑了:“我又不是皇太后。” “她老人家年纪大了,一天只能吃一颗,”蒋慕渊的唇边也勾着个笑,“你当然不一样,你能吃好多颗。” 顾云锦再也压不住,支着脸颊,笑弯了眼,她接过去了,剥了一颗含在嘴里,道:“很甜。” 当然是甜的。 蒋慕渊哪怕不尝,也知道很甜。 这样甜的小姑娘,就应该一直泡在蜜罐里,不叫她尝一点苦,也舍不得她尝一点苦。 第二百二十九章 见过的 无论是面对顾云锦,还是面对顾云齐,蒋慕渊即便有把握,但也不敢说是十拿九稳,此刻,悬在心尖上的事情尘埃落定了,他才总算有了些踏实的感觉。 微黄的油灯光映得顾云锦的脸颊盈盈如玉,她似是极喜欢那糖果的滋味,舌尖抵着糖粒翻着,连带着腮帮子都一鼓一鼓的。 蒋慕渊看在眼中,哑然失笑,想伸出手指去点她的梨涡,强压了一番,终是忍住了。 小姑娘才应了他的,这会儿就别再惊她了。 蒋慕渊把视线从顾云锦的面上移开,定神观察起了这间屋子。 他之前心思全在顾云锦身上,只匆匆扫了一圈,寻了棋盘就作罢了,这会儿才算是认真观察起来。 珍珠巷的东跨院,蒋慕渊只去过两回,并在一块,他在里头待的时间也不过两三个时辰,可这会儿回忆起来,他能清晰地记得那边与此处的不同。 布局虽相似,但差异也极多。 他让听风搁在珍珠巷库房、后又被贾妇人送到顾云锦屋里摆起来的东西,她一样都没有搬来这儿。 这本是情理之中的,顾云锦原就是借住珍珠巷,东西是暂摆而不是赠送,蒋慕渊当时也没有把窗户纸捅破了,顾云锦断断不会拿那些的。 蒋慕渊知道这一点,可真的一样都瞧不见,还是有些烦闷的,甚至恨不得让人立刻就送过来给她全添上。 好在,他心里想归想,到底没有真昏了头。 角落里的那盆水莲还养着。 蒋慕渊站起身,走到花架旁低头看那盆水。 入了冬了,水莲不似夏日生机勃勃,微微有些奄,倒是水里的小鱼还在,蒋慕渊拨开莲叶就看到了。 顾云锦也起身过来,垂眸看着那缓缓摇着尾巴的鱼儿,道:“前回小公爷让我们打理珍珠巷的小花园,当时简单收拾出来了,搬出来之后,就不好看顾了。” 花园虽小,但收拾齐整也是花了不少功夫的,有石有水,照顾仔细了,一年四季也都是好景。 可惜,头一个夏天,花卉还没有完全扎根,也就没有盛开,她只闻了秋日丹桂,其他季节的模样,却是看不到了。 蒋慕渊垂着眸子,视线落在顾云锦乌黑的长发上,道:“贾大娘不擅长那些,听风请了人照看的,况且,你们原本也住不到来年。” 为了让受了火灾的百姓能过冬,受损的胡同都是日夜赶着重建的,连一片焦黑的北一、北二胡同都能建好,何况只是小修的北三胡同。 前两天,贾妇人已经陆陆续续往北三胡同里搬东西了,她说的是舍不得胡同里一道患难的邻居,她一个人住,也无所谓宽敞不宽敞,她喜欢北三胡同的热闹。 沈嬷嬷去看望过,和邻居们讲了会子话,晓得那儿一切都顺畅的。 若长房没有进京,那眼下,她们大概也已经搬回去了。 蒋慕渊又道:“宅子就在那儿,你若想看,什么时候都能过去。” 顾云锦正为了“原也住不到来年”点头,这后半截话一出,她不由一怔,感觉点头又点岔了。 先前那么要紧的事情,她都没有反悔,现在这样的,似乎也没有反悔的必要。 脑海里浮现的是“将错就错”四个字,可定下心来想,当真是“错”吗? 蒋慕渊那般与她说了,她原就是拒绝不出口的。 婚事搁在眼前必须有抉择的并不是蒋慕渊一个人,顾云锦自己也是一样的,她很快要及笄,也不得不说亲了。 既然一定要有那么一个人,那就想顾云思讲的一样,若是小公爷,不也挺好的吗。 起码,彼此都不排斥这样的单独相处,起码,能写信能下棋,不至于“处不来”。 想通透了这一点,顾云锦整个人都放松了许多。 口中的糖果都化了,牙尖上还留着些许甜滋滋的味道,她用舌舔了舔,转身又回几子边拿了一颗,剥了送进嘴里。 蒋慕渊的视线追着她,见她嗜糖,不禁笑了。 他以后出远门要多捎带些糖果了,除了慈心宫里的那一位,顾云锦也是个离不得糖的。 顾云锦也不怕他笑,是蒋慕渊自己说的“你一天能吃好多颗”,她又拿了一颗,摊手递给他:“小公爷不来一颗吗?” 蒋慕渊并不喜甜,百合绿豆糕那样的清香微甜对他来说是正正好的,而糖果就有些腻了。 可顾云锦都递过来了,他又实在不想拒绝,便伸手去取。 带着薄茧的指腹滑过顾云锦的掌心,蒋慕渊这才注意到,她的手心里也有些细细浅浅的印子。 蒋慕渊习武,对这些印子自然不陌生,定睛看了两眼,问道:“除了骑马,还在学棍法?” 顾云锦微愣,顺着蒋慕渊的目光也看向了自己的掌心,这才明白过来,缰绳和木棍都在她的手上留下了印记。 “原不是学棍法的,是学舞枪,”顾云锦莞尔,道,“哥哥们怕我伤着自己,就先让我用棍子,我学得还不错的。” 将门的姑娘,只要不是生活在边关,大部分都是只学了骑马,像寿安那样的还学过些花拳绣腿的都是少数,但镇北将军府不同,顾家的女儿都是在北地长大的,有不少高手。 前世的顾云锦是个异类,她幼年时就不喜欢那些,勉强有个花架子,是个假把式,等进京之后就全部丢下,只学琴棋书画,全然不像一个将门姑娘。 而今生,她醒来就练扎马步,就是希望能有强健的身体,能有硬拳头。 “顾家的枪法凌厉,学好了极其厉害。”蒋慕渊笑道。 顾云锦抬眸看他,问道:“小公爷见过我顾家枪法?” 蒋慕渊没有立刻回答,就像是回忆了一番似的,而后,笑意越发浓了:“见过的。” 顾云锦刚想问他看的是顾家里哪一位舞枪,还未出口,就见蒋慕渊指了指木炕上的话本。 那话本是她在等蒋慕渊时打发时间的,起先搁在几子上,棋盘搬出来之后,就随手放在木炕上了,顾云锦一时没领会蒋慕渊指话本做什么。 第二百三十章 总不能真醉了 蒋慕渊拿起那话本来,含笑与顾云锦道:“你上回信上写的那些话本故事,我看着很有意思,回京后就问寿安借了全套的来看,读完之后,比照你写给我的,我有一处不解,一直想不明白。” 顾云锦为了把完整的故事转述到薄薄几张纸上,把那两套话本来回翻看了几遍,起承转结,心里明明白白的,她想来想去,她转述的内容与整个故事并没有出入,蒋慕渊说不明白,到底是哪里不明白了。 她抬起头来,直直看着蒋慕渊,等着他提出来。 蒋慕渊看她,顾云锦那双乌黑的眸子跟点了漆似的,他笑道:“故事进展没有差异,只是主角的感情戏都不见了……这是为什么?” 他看得清明,随着他举着几个例子问她,顾云锦有一瞬的晃神,但从头到尾,她的眼中并没有尴尬,只是有些无措。 蒋慕渊吃不准顾云锦会给出的答案。 他知道顾云锦对他没有那些防备,也完全不开窍,而且,在他面前,顾云锦曾直白地怀疑杨昔豫和石瑛有关系,也能坦荡地说杨昔豫和阮馨的往来,那她应该不会是“不好意思写”,也不会觉得一个姑娘在给一个男子的信上写他人、哪怕是故事里的主角的情感会显得不妥当。 因而,蒋慕渊很是好奇,顾云锦到底是为什么去掉了那些原作者花了大笔墨来描述的情感。 顾云锦抿了抿唇。 若是在皇太后点破她之前,蒋慕渊来问这个问题,顾云锦的答案真的十分简单,她不写,是她觉得那些不如她写下来的内容重要。 话本多长呀,故事哪里能完全塞到信纸上,自然有取舍,她取了她认为最推动故事的线来给蒋慕渊讲述,仅此而已。 可这会儿话都说穿了,蒋慕渊再问,顾云锦不确定她这个答案是否合适了。 顾云锦迟疑了片刻,捏着指尖,还是决定实话实说。 蒋慕渊认真听她说完,真是哭笑不得。 虽然出乎他的意料,但这个答案,确实像是顾云锦会有的。 蒋慕渊笑了一阵,他很想伸手揉揉顾云锦的额头,甚至想要抱抱她,可见她无措得有些谨慎了,他还是没有那么做,只是把手中的话本卷成了卷,轻轻在她额头上敲了敲:“你呀……” 他没有用上一点儿劲,顾云锦自然也不会觉得痛,只是有些痒,见他笑容里满是无可奈何,丝毫没有怪罪,她便放心了。 笑过了,蒋慕渊凑近了些,低声道:“你既答应了,那我明日就禀了皇太后和我父母,你也跟你家里说好,别等保媒的人来换庚帖了,你们还把人赶出去。” 能帮蒋慕渊保媒的人,身份定然高贵,哪个敢赶人出去? 蒋慕渊这么说,不过是笑话她罢了。 顾云锦心里明白,不由嗔了他一眼,后退两步拉开了距离。 这一眼有千般万般的风情,蒋慕渊被她嗔得心乱,他闻到了她身上淡淡的胭脂芬芳,如醉人的陈酿,叫他有些微醺。 蒋慕渊轻咳一声,站直了些,转头看了眼窗户。 窗户紧闭着,外头漆黑,自是什么也瞧不见,他想,这么深的夜了,他也该走了,总不能真醉了。 “时候不早了,我先走。”蒋慕渊道。 顾云锦没有顾着时辰,听他一说,下意识瞥了眼西洋钟,才发现真的是深夜了。 她送蒋慕渊往中屋走,才想起来问:“小公爷怎么寻到我院子的?” 蒋慕渊道:“寿安来过。” 他答得简单,因着是夜里,宅子里的院落再多,住了人、点着灯的也就那么几处,他知道大致方位,就能寻到四房住的院子,再落到东跨院,就容易多了。 不过,也的确比珍珠巷麻烦些,毕竟要避着顾家巡夜的下人,也要当心不叫顾家习武的几兄弟听见动静。 念夏轻轻打开门,左右来回张望了两眼,又往抚冬那里看。 抚冬坐在窗边,一直盯着主院,此刻朝念夏点了点头。 念夏这才侧过身让蒋慕渊出去。 寒风吹进屋里,蒋慕渊柔声与顾云锦道:“外头冷,别送出来了。” 说完,他整个人扎进了寒风里,顾云锦刚从屋里探出头,就见那矫捷的身影越过院墙。 念夏拿着帕子要去擦墙,还未走出去,就突然听见抚冬抬高的声音。 “奶奶怎么来了?”抚冬整个人扒在窗沿上,小脸不晓得是慌的还是叫冷风吹的,白惨惨的。 念夏被唬了一跳,赶紧收起帕子,把顾云锦往屋里推。 顾云锦亦是惊讶,转头见蒋慕渊已经消失在了夜色之中,她当即便往里间走,站在中间转圈看了一周。 几子上还摆着两只茶盏,一看就是有人来过的,她想也不想,抓起蒋慕渊用过的那一只,倒扣到桌上茶盘里。 好在要收拾的东西不多,等抚冬陪着吴氏过来,屋里已经瞧不出半点端倪了。 顾云锦迎吴氏,道:“嫂嫂怎么这么晚了还过来呀?” “还不是你哥哥!”吴氏笑道,“他担心你担心得翻来覆去的,我跟他说了,再大的事情等天亮了再说,他就等不及,我只好过来看看,你若是歇了我就回去,你要是没有歇着,那我们就说会儿话。” 吴氏话里对顾云齐颇有嗔怪,但语气之中又透着夫妻间的亲昵。 顾云锦不由叫这份亲昵逗笑了。 她想到蒋慕渊让她试着将他放在心上,她虽不知道从何入手,但嫂嫂这样的,就是把哥哥给放在心上了吧。 让她好奇,也颇为羡慕。 吴氏拉着顾云锦坐下:“浑身上下还整整齐齐的,一看就是还没打算歇的,这是还在想皇太后说的事情?” 衣着整齐是因为跟蒋慕渊说话,这个答案自是不能告诉吴氏的,顾云锦便顺着应了,道:“是一直在想。” “你哥哥今天下午去见过小公爷了……”吴氏道。 顾云锦诧异,哥哥见过小公爷?他们两人都说了些什么?为何哥哥回来不提,刚刚蒋慕渊也一个字都没有说呢? 第二百三十一章 我能拿他怎么办 吴氏却是听顾云齐说了的,蒋慕渊的那番话让她这个当嫂嫂的都触动不已,不过,小公爷既然要亲口说服顾云锦,那当兄嫂的就不抢先。 往后顾云锦若真和蒋慕渊做了夫妻,有什么事儿,也该由他们自己说明白。 夫妻相处,沟通是最要紧的,其他人只能打边鼓,却不好越主代庖。 吴氏含笑看着顾云锦,道:“他之后会寻你说的,你不用现在就拿定主意,且听他说了,你自己的想法,也当面与他说明白。” 顾云锦动了动唇,她原本想告诉吴氏说自个儿已经定下了,被嫂嫂这么一讲,又只好全部咽了回去。 她总不能说,蒋慕渊已经来与她说过了吧…… 他想说的,她要答的,就在吴氏“后脚”过来的“前脚”,在这间屋子里,两个人都说好了的。 顾云锦垂眸,低低应了一声,没有多提。 事情都这样了,她这会儿多嘴,那顾云齐当真是一整夜都要睡不着了。 吴氏又陪着顾云锦说了些琐事,见小姑娘一切如常,并没有被今日突如其来的状况弄得回不过神来,这才放下心,起身道:“你睡吧,我也回去了。” 抚冬送吴氏回正院,确定一切无异之后,念夏捏着帕子跑到墙边,把刚才来不及擦掉的鞋印给抹了。 隔天一早,顾云锦活动了筋骨后去了徐氏屋里。 徐氏靠着引枕,眼下有些青,整个人精神并不好。 顾云锦看在眼中,趁着吴氏与徐氏说话的工夫,低声问沈嬷嬷道:“太太昨夜没有歇好?脸色怎么这般差?要不要请乌太医来看看?” 沈嬷嬷赶忙拦了她一把:“乌太医前两天才刚来过,姑娘莫急,太太不是夜咳没睡好,就是……就是担心姑娘。” 顾云锦闻言一怔,再看了徐氏一眼,不由暗自叹了一口气。 突然冒出来这么一桩婚事,徐氏不知她与蒋慕渊的那些往来,惊讶多余欢喜。 明明揪着心,徐氏也只是闷着,没有一遍一遍来问她答案,这是怕给她压力,迫使她在没有想明白的时候就急匆匆下了决定。 顾云锦抿唇,既然她已经有答案了,还是早些说好了,免得再叫家里人挂心。 “我想过了,皇太后都先提了,那我们就应了吧。”顾云锦道。 闻言,徐氏和吴氏都转过头来,神色紧张。 “不是说好了不着急的嘛!”吴氏拧眉,“你且听听小公爷说什么。” 顾云锦眨巴眨巴眼睛:“左不过那么几句话,自是什么好听说什么了,就算说得不好听,我能拿他怎么办?眼下说得好坏,与将来好坏也无关。” 这倒是实在话。 姑娘家挑婆家,就跟投胎似的。 求娶时说得天花乱坠,往后做不到的也大有人在。 况且,那是小公爷,说得不好,也不能像对杨昔豫一样拿扫帚打出胡同去。 徐氏还要劝顾云锦再等等,正巧顾云齐进来,她就看向继子,想听听他的想法。 顾云齐听闻妹妹已然答应时,面上有些恼,怎么能轻而易举就应了? 可转念一想,既然是要应了这门亲事的,那晚应不如早应,也免得叫蒋慕渊来哄顾云锦点头。 他家妹妹懵懵懂懂的,几句话就会被诓了走。 一想到那场面,顾云齐就牙痒痒的。 “我早些定了,太太与哥哥也好睡得安稳,”顾云锦道,“你们翻来覆去的,倒显得我这个一觉睡到大天亮的跟缺心眼似的。” 徐氏憋不住笑,嗔了顾云锦几眼,让沈嬷嬷去给单氏捎话。 单氏刚用了早饭,得了信,一面看顾云思做女红,一面低声与身边的叶嬷嬷道:“进京之前,我还一肚子的担心怕给云锦说不到一门好亲事,不止叫外头说我这个当家做主的伯娘不厚道,还要让云思在婆家没脸,可没想到,云锦有那个好造化,到头来,倒是云思要拖了云锦的后腿了。” 叶嬷嬷笑道:“都是一家姐妹,您提后腿前腿的,反而要伤了姑娘们的感情。 小公爷那样的皇亲国戚,本就可遇而不可求,是我们六姑娘有福气。 官家里头,太师府是一等一的好门第了,傅家那几位太太那般和善,我们三姑娘嫁得也极好的。” 单氏本就是感慨几句,听了叶嬷嬷的开导,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云锦要及笄,宁国公府不会没有表示的,我们做好准备,不管他们什么时候来提,都要周全了。” 顾家在做准备,蒋慕渊也没有歇着。 娶亲是大事,而蒋慕渊这样的身份,只父母点头是不够的,还要有圣上的许可。 安阳长公主本有些犹豫,叫皇太后劝了,回去又反复思量了,也就松口了。 宁国公素来信任儿子,蒋慕渊自己挑好了,又求了皇太后首肯,那他也不反对。 唯一不高兴的就是圣上。 慈心宫的暖阁里,皇太后沉着脸与圣上道:“你要替阿渊做主,你也挑个好些的。柳家那个像话吗?真不是哀家挑剔她,万寿园里张口就惹是生非,还要动手打人,这样的外孙媳妇,哀家绝对不要!” 圣上听说了当日状况,被皇太后那话一堵,绷着脸道:“柳家的不好,那就再挑!满朝那么多公候伯府的姑娘,阿渊还挑不出一个媳妇来?” “挑什么公候伯府!”皇太后啧了声,“将军府丢了谁的人了?人家几代守着北疆,血全撒那儿了。 她祖父战死还没几年呢,她父亲伤重病故,她伯父叔父现在还在北地,圣上看不上将军府,那加官进爵啊! 军功都在呢,以此封个镇北伯、镇北侯的,不就是公候伯府出来的姑娘了吗?” 圣上敛眉,沉声道:“母后!这种事岂可儿戏?” 皇太后哼了声,从引枕下藏着的荷包里取了一颗糖,动作敏捷地扔进了嘴里。 “母后!”圣上蹭得站起来,“一日只能吃一颗,您都第三颗了!” “阿渊娶媳妇,你要管,哀家吃个糖,你还要管,你管得也太多了!”皇太后半步不退让,“日子没有滋味,还不兴哀家尝点甜的?” 第二百三十二章 看脸 皇太后这般说话,落在圣上耳朵里,就跟胡搅蛮缠似的。 可胡搅蛮缠的这一位是他的母后,他质疑不得反驳不得,被皇太后明着暗着损了一通,只能转身离开。 庑廊下,蒋慕渊背手站在窗边,暖阁里的对话,他一字一句都听见了。 圣上反对这门亲事,蒋慕渊一点也不意外,若是二话不说就大手一挥答应了,那也就不是圣上了。 蒋慕渊往殿门处走了几步,半垂着眼帘等着。 圣上一迈出来就看到了他,脸上怒气更盛,只因此处是慈心宫才勉强压住了火气,瞪了蒋慕渊两眼,厉声道:“随朕过来!” 蒋慕渊跟着圣上到了御书房。 圣上在大案后坐下,沉沉看着他,道:“你给朕好好说说,你怎么就挑到顾家头上去了?那么多公候伯府的,你就一个也看不上?” 说辞都是准备好的,蒋慕渊不疾不徐答道:“那些公候伯府家的姑娘,许是幼时都见过她们哭鼻子的模样,实在…… 顾家那个,我认识她的时候就已经很漂亮了……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舅舅,我以为您能理解我呢。” 这几句话,简而言之,就是两个字:看脸。 圣上额上青筋突突的,刚要张口骂他肤浅,却被最后一句堵了个正着,没有半点立场说蒋慕渊不对。 不管先皇在时多少不满,也不管现在皇太后多少埋怨,他就是宠着虞贵妃,就喜欢她,就觉得她数年如一日的漂亮,中宫皇后如虚设。 “你既叫朕舅舅,你就该清楚自己的身份!”圣上气极,“朕一母同胞的姐妹就只安阳一个,你是朕唯一嫡亲的外甥,你什么样的姑娘娶不得?” 蒋慕渊上前两步,倚着大案,笑容恳切:“唯一嫡亲的外甥,您还不让娶个合心意的?我就只喜欢她,您不让我娶,改明儿她嫁别人时,我就抢亲去,抢回来了就是我的。” “你还得意上了!”圣上抓起手边的折子就往蒋慕渊身上拍,“整日跟恪儿混一块,没学半点好,反倒是学了坏!” 圣上没用力拍,蒋慕渊也没有用心躲,挨了不轻不重的几下,圣上把折子一摔:“出去出去!看着就来气!” 蒋慕渊嬉皮笑脸的:“那我就当您应了,我这就去回了皇太后,让她请人保媒。” 话一说完,蒋慕渊抬脚往外走。 圣上在后头唤了几声就作罢了,也没有使人拦他,等蒋慕渊离开了,圣上偏头问韩公公道:“顾家那小丫头当真那么漂亮,能把阿渊都迷得神魂颠倒,还说要抢亲了?” 韩公公恭谨答道:“奴才问过慈心宫里的,都说顾家姑娘姿容出众。” 圣上阴沉着脸,道:“这婚事,你以为呢?” “奴才厚颜说一句,”韩公公的头垂得更低了,“小公爷喜欢,圣上给了便是,何必为了这么一桩事儿让小公爷跟您离心呢?抛开卫国公府,其他公候伯府的姑娘,也不见得就……” 圣上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另一厢,蒋慕渊离开了御书房,脸上的笑容也渐渐收了,脚步飞快,直到回到慈心宫,才慢慢压住了步伐。 皇太后见蒋慕渊回来,抬声道:“如何?” 蒋慕渊苦笑着坐下:“勉勉强强答应了。” “他就是嘴硬!答应了还非要勉勉强强,”皇太后撇了撇嘴,与小曾公公道,“去请永王妃来。” 她早就想过了,既然京城里都说,那日万寿园永王妃是去相看的,那就是去相看的吧。 只不过,不是给孙恪挑正妃侧妃,而是替她老人家瞧瞧外孙媳妇。 如此一来,婚事妥了,流言蜚语也能说通了。 永王妃得了差遣,自是欢喜应下。 赶在腊月之前,十一月的最后三天里,永王妃的车架入了西林胡同,人进了顾家。 单氏猜到保媒人的身份不简单,但也没猜到会是永王妃,一时忐忑,叫顾云思安慰了几句才稳住了心神,一面去二门上相迎,一面又使人去知会四房的。 永王妃笑容满面,和善极了,到了徐氏那儿,对顾云锦一通夸赞:“皇太后十分喜欢你们姑娘嘞,一直念叨着投缘、讨喜,恨不能立刻就接回去当外孙媳妇了。” 徐氏谦虚了一番。 等顾云锦上前来见礼,永王妃才算是头一次仔仔细细看清了她。 前回万寿园,她在二楼窗户后头,虽然眼神不错,但到底不比近前,永王妃定睛一看,小姑娘五官端正漂亮,脸颊上浅浅的梨涡十分可爱,比她前回远望时还好看。 如此出挑的模样,也难怪蒋慕渊一眼就看中了,想方设法说服皇太后、圣上要把人娶回去。 永王妃简单问了几句,与单氏、徐氏道:“你们姑娘眼瞅着要及笄,又是马上就进腊月了,各处都忙碌,礼数规矩上不能亏待了姑娘,但客套话就能省就省了。换了庚帖,我送进宫里去,让真人好好合一合,能合得好,年前就定了吧。” 徐氏取了准备好的庚帖来,交给了永王妃。 永王妃并不多坐,起身回去复命。 马车刚离开,后脚消息就传开了。 西林胡同位于城西,原本离东街不算近,消息传到那儿也要些工夫。 可京里这几日都在猜测顾家姐妹进宫的缘由,作为百姓们茶余饭后最关心的话题,转瞬间就传到了东街上。 素香楼里,茶博士抬声道:“各位、各位!永王妃去西林胡同是取庚帖的。” “庚帖?”有人惊呼,“是与哪位公子换庚帖?” 永王妃亲自出马,答案显然不会是小王爷,但能叫永王妃亲自去一趟,顾云锦那天还进了宫,那毫无疑问,对方是皇亲国戚。 众人猜测纷纷,若说是哪一位殿下娶妃,这议程又不太对,可若说是其他王府里的世子、公子…… “难道是宁国公府的小公爷?”有人拍着桌子站起来,声音激动,“顾姑娘与郡主好着呢!” “长平县主还跟顾姑娘交好呢!兴许是平远侯府。” “平远侯府的公子们年纪都跟顾姑娘对不上!” 一时之间,众说纷纭。 第二百三十三章 四平八稳 二楼雅间里,孙恪靠着椅子闭目养神,蒋慕渊坐在另一侧饮茶。 底下你一言我一语的动静传上来,孙恪听了会儿,笑着问道:“他们越猜越没边了,你不如下去往中间一站,明晃晃告诉他们跟顾姑娘换庚帖的是你,多风光。” 蒋慕渊不理孙恪的调侃,庚帖已经换了,皇太后允了会赶在顾云锦及笄前把议程都定下,左右不过这些天,京里就会知道答案了。 孙恪见蒋慕渊不接茬,这才缓缓睁开了眼睛,摆出一副气愤神情:“你知道这算什么吗?过河拆桥!卸磨杀驴! 我费尽心思帮你周旋,你要抱得美人归了,我却成了倒霉蛋。 慈心宫去不得,王府里待不得,只能在这里躲着。” 永王爷原本就在琢磨孙恪娶亲的大事,因乱点鸳鸯而中途耽搁下了,眼看着回了正轨,他的心思又活络起来。 毕竟,与孙恪好得打小能穿一条裤子的蒋慕渊都换庚帖了,孙恪怎么还能继续当个光棍杆子? 有了前车之鉴,永王爷也不乱点了,只三五不时地寻孙恪问话,看看他到底有没有心仪的姑娘。 孙恪被问得拔腿就跑,想去慈心宫里躲清静,偏偏皇太后近来对娶孙媳、外孙媳的热情极其高涨,这一回坚定不移地站在了永王爷那头。 小王爷实在无处可去,大冷的天,干脆躲进素香楼。 蒋慕渊挑眉:“卸磨杀驴?你是驴子?” 孙恪嗤笑一声:“咱两表兄弟,你娘跟我爹一母同胞,我要是驴子,你也好不到哪里去。” 雅间里伺候着的亲随闻言纷纷背过身去,死命憋着笑。 蒋慕渊淡淡看了孙恪一眼,两人不动声色地就把这个话题带开了。 说得简单些,这是表兄弟逞口舌之快,说得复杂些,便是大不敬。 蒋慕渊另起了话题,道:“早晚都要娶,你能拖得了几年?” 孙恪又岂会不知道这一点,如今永王爷和永王妃都随着他,只要他能把人选提出来,女方的门第又不是实在拿不出手,那都能谈得拢,若他一拖再拖,耗完了长辈的耐心,那就是永王爷夫妇直接拍板,定下谁就是谁。 “我这不是没有挑中的嘛!”孙恪叹气,“你见过的哭鼻子的姑娘,我也一个没拉下全见过,我有什么办法。” 蒋慕渊失笑:“就是一托词。” “就算是托词也让你过关了,”孙恪压低了声音,“我原还猜你要折腾一番的。” 圣上的性子,孙恪也是清楚的,他甚至做好了准备,等蒋慕渊在御书房外跪上一两个时辰之后,再让皇太后去当救兵。 若皇太后收了信儿等不及,第一时间要赶过去,那他也要死死拦着。 毕竟,苦肉计嘛,总要跪上一会儿,让圣上有个台阶下。 哪里想到,蒋慕渊没有跪也没有挨罚,不轻不重被骂了几句,这事儿就妥了,叫一直等着消息的小王爷都吃了一惊。 “也许是我耍无赖,把圣上给唬住了,”蒋慕渊勾了勾唇,似笑非笑,“你眼下既然没有中意的,不如等来年开春,外放的官员回京述职,再看看他们府上有没有两厢合宜的。” 孙恪抿了一口茶,两厢合宜,这是最难得的,不止是他自个儿欢喜,也要姑娘家应允。 可哪家官员回京述职还拖家带口的? 孙恪不以为然,但转念一想,这理由不失为一个好借口,起码能让他拖到春天。 好歹能安心过个年了。 一个亲王府中的嫡子,憋屈成这样,除了他孙恪,也没谁了。 “总好过娶段保珊。”孙恪自我安慰般点了点头。 西林胡同里,单氏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庚帖交出去了,那就是贵人们都应允了的,断断不会出现什么八字合不拢的状况,这婚事板上钉钉。 单氏脚下生风,再跟徐氏、吴氏确定了一遍及笄礼时的议程,对着正宾的名字笑得合不拢嘴。 原是厚着脸皮仗着姻亲关系与傅家提了一嘴,如今看来,太师夫人与未来的国公夫人,谁也不落了谁的体面,彼此合适。 若是由秦夫人来当正宾…… 单氏想,那可真是太委屈她们云锦了。 府里喜鹊登枝,人人欢喜,葛氏也觉得与有荣焉,抱着巧姐儿逗笑道:“我们姐儿要有一个国公夫人姑姑了。” 顾云熙从外头回来,刚巧听见这么一句,不由别扭,见母女两人看过来,他轻咳一声:“庚帖换了?” “永王妃来换的,”葛氏把巧姐儿交给奶娘,凤眼一挑,“爷这会儿不担心了云锦连累云思了吧?说起来还是云思看得准,说四房要发达,一点都不假。” 顾云熙被葛氏说得面红耳赤,急切道:“我明明不是那个意思!” 葛氏当然知道顾云熙不是嫌弃四房,说出来也是逗着他玩,见顾云熙急了,她笑得越发开心。 顾云熙拿她一点法子也没有,只能由着她笑话。 葛氏笑归笑,也没有忘了宽慰顾云熙:“我们是头一年进京,各种事务都没有理顺,母亲还要准备云思的婚礼,又要安排云锦及笄,忙不开也不奇怪。等来年云思嫁了,母亲空下来之后,爷再细细问问旧事的来龙去脉,母亲大抵有工夫跟爷慢慢说了。” 顾云熙握着葛氏的手,点头道:“听你的。” 庚帖送进宫,皇太后和安阳长公主过目之后,就交到了燕清真人手中。 燕清真人推算之后,把结果写在笺纸上,交回了慈心宫。 皇太后眯着眼睛来回看了,评价道:“四平八稳,既然不冲,就依了阿渊吧。” 安阳长公主应了,回到宁国公府,便让人去寻蒋慕渊来,道:“你自己也看看。” 蒋慕渊接过来瞧了,笑道:“不是挺好的嘛。” “并非上上配,你还能说这是挺好的?”长公主嗔了儿子一眼,道,“顾姑娘本身的八字就不旺,与你合在一块,也就只是个平稳……” “平稳不好吗?”蒋慕渊在长公主身边坐下,柔声宽慰道,“母亲,前回我就跟您说了,我们国公府已然是一等一的矜贵了,要真合出个‘蒸蒸日上’之相,那才是真要慌了。” 第二百三十四章 谁寒碜谁丢人 安阳长公主一怔,想说什么,却又哑口无言。 她这样的出身,哪怕自幼再受宠、再无法无天,也不会真的不知天高地厚。 前回被蒋慕渊点了两句,哪怕嘴上不说,心里也是明白的。 她垂下眼帘,又来来回回把笺纸上的批字看了几遍,叹息道:“是啊,平稳是极好的,既然定了是她,那就不能怠慢,及笄时该给的都会给她的。” 有了这句话,蒋慕渊放下心来:“母亲宽厚,我先替她谢过母亲抬举。” “还要你替?”安阳长公主捶了蒋慕渊一下,“等她过门了自个儿会磕头,你护着这么紧做什么?我又不为难她。” 蒋慕渊笑了。 长公主目光柔柔看着儿子,心里感慨万千。 小娃儿呱呱落地似乎还是昨日,一眨眼间就要娶媳妇了,做母亲的当真是五味杂陈。 对于儿媳妇,她其实没有那么挑剔,只要他们夫妻融洽和睦就好。 隔日,合婚的结果也送到了西林胡同。 夏嬷嬷放下笺纸,笑眯眯与单氏道:“夫人也知道,腊月事情多,我们王妃问了真人,说腊月初五是个好日子,不如就那天把小定过了吧?” 取庚帖时,永王妃就提过要加快脚步来把婚事定下,单氏此刻也不意外。 相较男方,女方放小定时反而事情少些,时间紧归紧,但也不会安排不过来,只是,日期与顾云锦及笄的日子离得不远,若不是腊月,单氏乐得大摆两场席面,可十二月各家都忙,她愿意铺张,还要考量客人们方便不方便。 如此,只能暂且委屈顾云锦了。 不过,有了这门高嫁的婚事,往后不愁没有风光的时候。 送走了夏嬷嬷,单氏与徐氏一道,迅速准备妥了,往顾云锦要过小定的帖子往各个府上送去。 虽不摆宴,但如此大事,总少不得知会亲朋好友一声,若得空,欢迎来观礼,若不得空…… 人不来,礼肯定是不会少的。 顾云锦坐在屋里赶制女红,眼瞅着年关近了,她这个大闲人反倒是忙碌起来。 起先是帮着顾云思做针线,突然之间就被沈嬷嬷送了一堆料子来,全是不久之后她要用上的。 绣绷里绷着底料一模一样的大红锦缎,顾云锦绣了半朵并蒂莲,才慢慢有了些实感。 这是她自己的,不是顾云思的…… 她跟着徐令婕练的绣活,那四年里也是用心学过的,不敢说活灵活现,但还是能拿出手的。 “念夏,”顾云锦把人叫过来,问道,“你看着如何?” 念夏答道:“姑娘绣得挺好的呀。” 顾云锦撇嘴:“我看来看去,总觉得怪。” “您是一时没转过弯来,不信您去问问三姑娘,肯定说您绣得好。”念夏道。 顾云锦莞尔。 抚冬回去看望家里人,刚进小街,还来不及走到家门口,就叫左右邻居们拦下了。 “表姑娘到底是说给了哪一家?” “当真是初五放小定?” 抚冬模棱两可地哄走了人,只给了陈嬷嬷一人准话:“宁国公府的小公爷。” 陈嬷嬷在兰苑照顾了顾云锦四年,也是一直真心实意为姑娘考量的,因而抚冬不瞒着她。 “那就好那就好!”陈嬷嬷放心了,小公爷的名声那般好,是个良配。 等到了家里,抚冬的答案就没有那么明确了,只说了是“皇亲国戚”。 胡范氏喜笑颜开,与胡峰家的道:“娘,您看我说什么来着,抚冬跟着表姑娘一准没错,等表姑娘嫁了,那我们抚冬就是给皇家做事儿的了。” “皇家是那么好伺候的?”胡峰家的瞪着眼道。 “表姑娘好伺候呀,”胡范氏道,“再怎么说,也比杨家好伺候不是?” 胡峰家的被堵了个正着。 胡范氏话赶话说到这儿,一桩要紧事儿浮上心头,拉着抚冬说:“豫二爷跟阮姑娘的婚期就定了腊月初五,跟表姑娘的日子撞上了。” 抚冬还不清楚这事儿,不由吃了一惊。 杨、阮两家赶着行大礼,腊月初五这样的好日子,选重了也不奇怪。 只是,杨家去阮家接亲、宁国公府至西林胡同放小定,两者的路线在东街的那一段是重合的,若时辰也一致,指不定就真撞上了。 抚冬回到顾家,赶紧把这事儿禀了单氏与徐氏。 单氏仔细一琢磨,道:“咱们什么排场,他们什么排场?撞了就撞了,谁寒碜谁尴尬!我们也别特特去跟宁国公府提了,倒显得我们心虚似的。你跟云锦说,我们不避讳。” 抚冬有底了,回来告诉了顾云锦。 顾云锦捏着针线,想着那句“谁寒碜谁尴尬”笑了半天。 顾家半点不慌,杨氏却是头痛欲裂。 她已经收到了将军府的帖子,上头明明白白写了,男方是宁国公府的小公爷,腊月初五放小定。 “明明是昔豫与小公爷结识,怎么最后就便宜了云锦呢?”杨氏指着帖子与邵嬷嬷道,“早知道她有这造化,我何苦费心费力撮合她和昔豫,最后落得个里外不讨好。” 杨氏越说越气闷,不是为了杨昔豫,她怎么会失去了顾云锦的信任? 她照顾了顾云锦四年,小姑娘嫁了人,定不会疏远她这个舅娘,那她就能多和国公府往来了。 现在好了,顾云锦与她离心,杨家那儿,贺氏到现在还挑她的刺。 杨昔豫娶亲,杨家要有女眷去阮家接亲,原本杨氏最为合适,她是嫡嫡亲的姑母,是侍郎夫人,也是全福,哪里晓得被贺氏给拒绝了。 贺氏的理由很直白,说阮馨那么个出身,让杨氏这位三品淑人去迎亲,实在太过抬举了。 杨氏听了气得不行,这哪里是打压阮馨?这分明是在伤她的体面。 思及此处,杨氏把帖子一扔,恨恨交代邵嬷嬷道:“这事儿不用去提醒我娘家那儿,另备好了贺礼送去西林胡同,若是撞上了,也由着他们去。” 顾家给亲朋好友送帖子,这事早晚都会传到杨家去,只是,杨家的喜帖也已经发了,改日子改时辰都是不可能的,十有八九会撞上。 邵嬷嬷心里一面想,一面暗暗叹息。 这回丢人要丢大了。 第二百三十五章 连攀比的勇气都没有 杨家里,新人要入住的小院里,大红的双喜窗花已经贴起来了,马脸的汪嬷嬷指挥着挂红灯笼。 汪嬷嬷是贺氏从娘家带来的,杨昔豫刚出生时,她还奶过小主子一年,因着这一层关系,即便是面对杨昔知、杨昔豫两兄弟,她都能硬气地指手画脚。 除了贺氏,谁也使不动她。 汪嬷嬷进屋子里转了转,满意地回了贺氏那儿,拱手道:“太太,都收拾妥了,只等阮家来人铺床了。” 贺氏绷着脸,没有应声。 汪嬷嬷这才注意到贺氏的情绪不对劲,她瞥了小丫鬟乘语一眼,示意她说话。 乘语苦着脸,低声解释道:“顾家那姑娘许给了宁国公府的小公爷,初五放小定,跟我们的日子撞上了。” 汪嬷嬷啐了一口:“美得她!她竟然嫁的出去?还跟我们撞日子?” 乘语垂着头不敢再接话了。 永王妃去取庚帖时,百姓们就把男方人选往皇亲国戚上猜测了,乘语当时也听说了些,但事关顾云锦,她自然不会到贺氏跟前来说道,免得引火上身被骂一通。 不过猜归猜,乘语确实没想到对方是宁国公府。 至于日子选重了…… 腊月开头就这么一个好日子,重了也是很寻常的。 乘语这般想,却不敢这般说,只能眼观鼻鼻观心。 汪嬷嬷低声咒骂了一通,刚要与贺氏商量对策,外头就传来脚步声,是杨昔豫来了。 杨昔豫撩了帘子进来,周身的寒气,脸色也不见得多好:“母亲,我听说初五那天……” 话才起了个头,贺氏狠厉的一眼横过去,打断了儿子的话:“帖子都发了,你想如何呀?” 杨昔豫娶妻,贺氏不满意阮馨,在议亲上对阮家多有打压,但在杨家这儿,该讲究的排场还是要讲究的。 杨家在京城耕耘多年,势头不如从前了,但底子还在,要宴请的宾朋也有许多。 只是杨、阮两家扯皮,等拖拖拉拉定下了日期,离正日子也没有几天了,因而,贺氏在确定初五后,立刻就广发了帖子。 以至于他们根本来不及去打听会不会与别人家撞日子。 可这事儿,便是提前打听了,也一样避不开,宁国公府和顾家定的比他们还晚。 若是八竿子打不着的,撞了就撞了,偏偏,那厢是顾云锦,杨昔豫半年前还成天去北三胡同拍门呢。 贺氏越想越气闷,把所有的错都怪到了阮家以及阮馨身上。 若非阮馨和杨昔豫在三祥胡同出事,为了平息沸沸扬扬的流言,贺氏也不用收下这个不合心意的儿媳妇。 阮馨名誉受损,阮家想尽快息事宁人,在议亲之后,逼着杨家在年内把婚事办妥了。 贺氏起先不乐意,后来拉扯得烦了,想着干脆早娶进来早立规矩,把婚期提了上来。 “谁家娶媳妇不是精细地来的?你大哥娶妻时,从过小定到行大礼,我准备了一年多,全程顺顺利利的,没有一点岔子,”贺氏指着杨昔豫,道,“娶那阮馨,给我添了多少麻烦了?要不是心急火燎的,我肯定要挑明年春末,那就不会有现在的状况了!” 杨昔豫熟知贺氏脾气,真让贺氏念叨起来,不把阮家骂个狗血淋头是不会歇气的,他只好插了一嘴:“迎亲的路线怎么办?” 新妇上轿、下轿的时辰都有讲究,杨家与自华书社相距不远,原计划在热闹的东街绕三圈,这样时间刚刚好,可现在,杨昔豫不太愿意绕了。 “不绕?”贺氏瞪他,“那也行,直接抬回来,就在大门口等着,时辰到了再下轿。” 花轿空等,对新娘而言极其尴尬,好似婆家不让她进门似的。 杨昔豫不想委屈阮馨,又不敢跟贺氏硬顶,只能退出来,把贺氏的那些抱怨不满都扔在了脑后,寻了小厮来吩咐道:“那天,你让人盯着宁国公府。” 他想,他只能随机应变吧,一旦宁国公府的出发了,他们就迅速离开东街。 夜里,杨昔豫吃了不少酒,明明马上要娶妻了,他却没有一点欢喜,摩挲着酒杯,他满脑子都是顾云锦。 他一直觉得他没有多喜欢顾云锦,表妹漂亮归漂亮,可他见过的姑娘多了,徐侍郎府里还有像画梅那样对他全心全意的,顾云锦一个小丫头片子,他没搁在眼里。 杨氏点拨他,说会给他拉线铺垫,让他娶顾云锦,既然是长辈安排,他又不讨厌表妹,那小模样瞧着也顺眼,他就答应了。 没有想到,他送平安符却被顾云锦装傻似的糊弄了两回,杨昔豫起了好胜之心,定要把她拿下,哪知道换来的是一次又一次的丢人。 丢人丢到那个份上,又被石瑛设计一回,杨昔豫是彻底歇了折腾的心思了。 他算是看明白了,连石瑛那样的都会化身为蛇重重咬他一口,顾云锦真闹起来了,他还能挨得住? 阮馨出身是比不得顾云锦,但她对他实心眼,不会生出那些幺蛾子来。 毕竟,至今没有找寻到石瑛的下落,不晓得她是不是还躲在暗处,吐着信子,随时随地准备再咬他。 几月间自我安慰,杨昔豫满心满意都觉得娶阮馨挺好的,再说那顾云锦,流言缠身,嫁不出去可丢人了。 他欢欢喜喜等到了今日,突然间峰回路转,让杨昔豫一下子就懵了。 本以为在拒绝了他之后会嫁不出去的表妹,要小定了,若是个寻常官家子弟,杨昔豫还能比较一番,从家世、文采、书画上,寻到一个压制对方的地方,可那个人是蒋慕渊。 一个让他连攀比的勇气都没有的人。 初五那天,会被比较、被笑话的那个,不是顾云锦,而是他杨昔豫。 一想到那时候东街上的场面,杨昔豫就恨不能灌醉自己,这门亲事,真是一点意思都没有。 整个人浑浑噩噩的不仅只有杨昔豫,阮馨也是一样的。 她心心念念着婚礼,本以为礼成之后,这半年里的纷纷扰扰都能过去,她能开始新的生活,可现实却给了她结结实实的一巴掌。 第二百三十六章 他不是最闲的 顾云锦…… 这个名字,对阮馨是噩梦一样的存在。 她恨,她有多恨石瑛,也就有多恨顾云锦。 阮馨欣赏杨昔豫的才情,心生好感却也小心翼翼,是顾云锦让杨昔豫颜面尽失,满京城都知道杨昔豫想娶顾云锦而不得,被砸过书房,被打出胡同,百姓们都在看笑话,使得阮馨与杨昔豫定亲都像一场笑话。 石瑛原本想绑的是顾云锦,失手后换成了她,她在那场变故里是受害者,她是替顾云锦受罪的。 可当日状况,除了当事的几家人,外头谁也不知道。 徐侍郎府和杨家不想丢人,所以,那天就是她与杨昔豫之间的事,顾云锦彻底置身事外。 杨家能让阮家扯皮,也是因着这一点罢了,要不然,轮不到阮家讨价还价的。 心中的恨意,在一针一线准备嫁妆时,渐渐消淡了些。 中间起伏曲折都过去了,等嫁人后就都结束了。 阮馨盼着,却盼来了一个与顾云锦撞日子的结果。 她抱着嫁衣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那么长的东街,她要怎么办? 杨家、阮家自有烦恼,不相干的百姓们反而是兴致勃勃。 婚礼的帖子前几天就发了,都晓得杨家会在初五那日娶媳妇。 酒楼茶馆里,时下最热的话题是猜顾姑娘要嫁哪一位皇亲,对追求过顾云锦的杨昔豫也就顺口提了两句,并没有多少关心。 其中不乏唱衰的,说杨昔豫好歹学问不差,将来极有可能金榜题名,顾云锦狠狠拒绝了,眼下能嫁的未必就比杨昔豫强。 皇亲?皇亲里有闲散的,更有纨绔。 两厢一对比,孰高孰低,还未可知呢。 这事儿热闹了好些天,若非各家都紧着银钱置办年货、准备过年,说不定还会有盘口来赌上一把。 直到有官家接到了顾家的帖子,答案出来了,所有人都震惊了。 宁国公府的小公爷,这还要比吗?比了还能有第二个结果吗? 之前就猜中了的人得意洋洋:“怎么说?怎么说!我就说是宁国公府,郡主和顾姑娘亲成了那样,肯定不简单的。” 这头还在说人选,那头一拍脑袋:“啊呀!初五!也是初五呀!” 帖子上是写了吉时的,等有门路的去打听了回来,所有人都知道,迎亲的与放小定的队伍是极有可能撞上的。 地点,东街。 本就热闹非凡的东街,又成了全城的焦点。 怕错过了好戏,不少客人拿着银子跟沿街的茶楼酒馆定雅间、定大堂,各家的掌柜都笑得合不拢嘴。 素香楼的位子最好,素来也最热闹,东家一脸抱歉地看着围过来的客人们,搓着手,道:“不是不接生意,而是沿街的雅间都定出去了,各位若不嫌弃,素香楼就在大堂里多支几张桌子,多摆几张长椅,大伙儿挤一挤。” “雅间也能挤一挤呀!那么大的窗子,还怕多几个人看不过来吗?”有客人道。 东家哈哈大笑。 谁说雅间不挤,雅间到时候都会挤满了! 那么多公候伯府,那么多文武官家,但凡与顾家或是宁国公府相熟的,那都是第一手的消息,早就使人来定雅间了,在得知雅间不够用之后,还主动提出能与熟人并一并。 常年给小王爷留着的雅间,彼时都要进不少人的呢。 大堂的角落里,顾云熙扶着额头,脸上写满了一言难尽。 进京之后,他行事低调,他认得的人、认得他的人都很少,就算时不时出现在素香楼里,他也没有被人认出来过。 “六弟……”顾云熙偏头问顾云齐,“京里百姓的爱好,当真跟我们北地截然不同。” 顾云齐摸了摸鼻尖:“天子脚下,安康富足。” 这话说得极其含蓄,顾云熙听懂了,说白了就是“吃饱了撑着”,寻些消遣。 不似北地,整日里操心吃喝不足,担心敌人进犯,百姓们哪有心思关心他人琐事。 初四,阮家的女眷去杨家踩花堂,经过东街,引了不少人来看,互相猜着明日的状况。 翌日一早,东街上人声鼎沸,除了定到雅间的,其余想凑热闹的,都提前来寻个好位置。 酒楼茶馆迎来了好生意,走街串巷的货郎也小赚了一把。 “时辰差不多了吧?”程晋之站在窗边,问了一声。 孙恪抬眸,视线转了一周,吸气道:“我说,你们三兄弟一块来也就算了,怎么把三个妹妹都一块带来了?你门看看我,我就没管长平。” 程晋之摸了摸鼻尖,没吭声。 程言之笑眯眯给孙恪添了一盏茶:“县主一会儿若来敲门,小王爷您还能不让她进来?” 那当然是不可能的,孙恪清了清嗓子,知道程言之他们也是叫妹妹们硬求的。 程四娘莞尔,道:“好像林琬也要来的。” 小王爷认得与长平整日一道玩的姑娘们,闻言不由一阵牙疼:“你干脆告诉我,傅家那个也要来。” “傅姐姐不来,”程四娘答道,“傅姐姐要去西林胡同吃酒。” 傅家与顾家做姻亲,长辈们腊月忙碌,傅太师夫人要给顾云锦做正宾,傅家定了及笄那日过去,傅敏芝一个姑娘家闲着也是闲着,就打算两次都到场。 小王爷简直是啼笑皆非,等长平县主和林琬前后脚到了,他连连摇头。 他自问是闲散中的闲散,整天无所事事混日子到永王爷都放弃掰正他了,可直到这一刻,他才发现他不是最闲的那一个。 底下突然起了哄闹声,程晋之往下看去,原是杨家迎亲的队伍经过东街往自华书社去。 杨昔豫坐在高头大马之上,一身大红的喜服却衬得他的脸色苍白。 他本就不会骑马,由小厮牵着,坐在上头装样子的。 若没有那么多人围观,他临时抱佛脚学的那点儿骑术还能唬唬人,如今被人瞧着,他心烦意乱的,只觉得随时都会摔下去。 好不容易到了自华书社,一套议程之后,在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中把阮馨接上了轿子,队伍掉头回杨家去。 第二百三十七章 癞蛤蟆娶亲 鞭炮震天响,马儿略有些惊,并不好控制。 亏得牵马的小厮是个行家,稳住了坐骑,才没有让杨昔豫当场丢人。 小厮凑近前,道:“爷只管坐稳了,不碍事的,宁国公府那儿有人盯着,一有消息就来禀,应该不会碰上的。” 鞭炮声中,小厮的话语断断续续的,杨昔豫听到了几个词,大体猜到了他的意思。 只是,这一刻,他的想法已然改变了。 一想到东街上里三层外三层围观的人群,他根本不想在东街上绕圈打发时间了。 哪怕心里有准备,在亲眼看到那些人群之前,杨昔豫也没有想到,会有那么多人来看。 不止街边,沿街商铺的二层、三层都涌了不少人,一个个瞪大眼睛就瞧着他,杨昔豫觉得,他就像是一只猴子一样,被人围观起哄。 杨昔豫恨不能立刻回府去,吉时未到,就让阮馨等着,礼成之后,他哄哄就是了。 大好的日子,阮馨难道还会跟他耍性子置气不成? 不管怎么说,肯定好过被那么多人围着看。 唢呐锣鼓吹吹打打的,迎亲的队伍回到了东街上。 杨家的丫鬟们抬手撒着糖果铜钱,引得人群越发涌上前来。 人多又拥挤,东街上水泄不通,队列花了大力气才前进了一小段。 另一厢,永王妃心情愉悦地从宁国公府出发,她今日插簪放小定,按说排场比不得别人亲迎气派,但蒋慕渊的身份不一般,皇太后又看重这门亲事,定礼的单子开了厚厚一册子,这会儿要一箱笼一箱笼地送去西林胡同。 杨家盯梢的小厮急忙往东街上赶,使出吃奶的劲儿才在人群里拨开了一条路到了杨昔豫跟前,大喘着气要说话。 其实,哪怕他不说,杨昔豫一看到他也知道情况了。 攥紧了马缰,杨昔豫要快些穿过东街,可围观的百姓又哪里是容易糊弄的? 会盯梢的可不止是杨家,跑街窜巷的小贩们也一早就盯着了,得了讯息,赶紧知会左右,要拦住杨家的队伍,不让他们轻易出了东街。 那么多人来看戏,永王妃还未登场,怎么能叫杨昔豫溜走呢? 他溜了,那他们摩肩接踵挤破头不就白费工夫了。 一传十、十传百,很快,消息传遍了整条东街,翘首期盼的看客们晓得好戏即将登场,霎时间就亢奋起来。 杨家的人手不足以应付,被围困在中央,连抬花轿的轿夫都要站不稳了。 “呦!水边的癞蛤蟆要娶妻了!” 突然之间,高亮的声音传来,话音之后,是大笑之声。 杨昔豫涨红了脸,循声看去,在一家酒肆的二楼窗边,看到了田公子与他几个友人的身影。 这可不是冤家路窄,分明是田公子他们故意来落井下石的。 杨昔豫进不得退不得,今日又不合适与人斗嘴,只能硬生生接下了这番笑话。 围观的百姓里,有一些不晓得“癞蛤蟆”典故的由来,交头接耳地询问,自有人替他们解惑——当日书社咏荷,田公子以荷比顾姑娘,杨昔豫就是水边的癞蛤蟆了。 东街上笑声阵阵,却全是哄笑之声。 杨昔豫坐在马背上,尴尬极了,轿子里的阮馨同样不好受。 轿夫站不稳,轿子晃得厉害,她被摇得晕头转向,这也就罢了,外头那些哄笑全数传到了她的耳朵里,又跟刀子似的划在了她的心中。 明明是她出阁的好日子,明明是最风光的亲迎,阮馨听到的不是祝福,而是哄笑。 为什么不快些走?为什么还要在这里被人围观笑话? 阮馨深吸了一口气,想到的是上轿之前阮老先生对她说过的话。 阮老先生说,这条路是她自己选的,是好是坏,她一人走下去,阮家在杨家跟前是无能为力的。 阮馨那时刚蒙上红盖头,视野里的红色让她喜悦,她没有反应过来祖父的交代,直到现在被困住了,才猛然间想起来。 杨昔豫憋红了脸,花费了小两刻钟,被堵住的前进路线才慢慢疏散了些,渐渐留出了一条能够通过的路。 他心中一喜,正想让小厮赶紧牵马前行,下一刻,他就喜不出来了。 坐得高,看得也远些,杨昔豫看清楚了人群散开的原因——永王妃的车入了东街了。 两方对向而行,他若往前,势必与永王妃一行擦肩,但就算等在这儿,结果也是一样的。 正面相遇,根本避不开。 杨家的队伍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行,永王妃自然也不会停车,两方相遇的位置,正是居中的素香楼下。 守在两头街口附近的百姓,一下子失了最好的位置,纷纷下来往中间赶,如此一来,街道越发拥堵,只余一队人通过。 皇亲遇到官家,自是永王妃先行。 百姓们往两侧靠了靠,给杨家迎亲的队伍留出靠边让路的地方,杨昔豫翻身下马,花轿也落了地。 阮馨此刻是不颠簸了,可心里比颠三倒四还是憋屈。 隔着帘子,她吩咐外头的丫鬟:“给我看清楚了,我就不信,我的嫁妆比不过她的定礼!” 阮家虽不是官身,但到底几代书香,做的又是书社生意,阮馨有不少孤本典籍、大家流传下来的文房四宝,这些东西摆出来,也是极其出众的。 嫁妆比嫁妆,阮馨清楚比不过,大定时的聘礼就越发比不得了,但现在嫁妆比定礼,兴许…… 永王妃的马车不停,一路前行,后头随着的箱笼一抬接一抬,一眼看去像是没有尽头一般。 盖子是开着的,露出里头最上层的东西,打头的就是一对足有小儿胳膊粗细的翠绿的玉如意,只这一样,就足够让人瞠目结舌了。 孙恪站在窗边,眯着眼睛往下看,咋舌道:“皇祖母这是把压箱底的好东西都掏出来了!以前明明说过,这对玉如意是给我娶媳妇的,结果却便宜了阿渊。” 程晋之大笑:“皇太后是怕这玉如意送不出去吧?” 小王爷不介意好友的打趣,挑眉道:“你们说,这撞日子是赶巧了,还是阿渊故意的?” 第二百三十八章 她还是会紧张的 程晋之的唇角抽了抽:“不至于吧?” “难说!”小王爷连连摇头,一副痛心疾首模样,“阿渊顶顶记仇,杨二算计抹黑了顾姑娘多少回了,阿渊能让他好过?换我,我也要出口气的。” 一时之间,雅间里沉默下来,你看看我,我又看看你,都没有一个准确的答案。 程晋之咳嗽一声,道:“与其在这里猜,不如小王爷下回问问他。” “问他能有一句实话?”小王爷背着手在雅间里走了两步,手指尖到处点了点,“春天时,就是在这间屋子里,我们问他看没看清落水的顾姑娘,他怎么说的?他的话,我现在一个字都不信。” 孙恪当时说的分明是“谁信谁傻”,他从头到脚就不信,程晋之憋笑,也不拆台,但心中隐约觉得撞日子与蒋慕渊没有干系。 皇太后提出来要尽快定下,日子是燕清真人挑的,不是蒋慕渊随口说的。 再者,腊月初的好日子就这么一天,撞了也寻常。 雅间里在讨论蒋慕渊,街上百姓在议论定礼,说来说去,一个结论:哪怕不提出身高低、文韬武略、近景前程,小公爷拿出手的定礼就能直接把杨二公子给砸死了,还能剩下几箱笼。 谁说顾姑娘打走了杨二公子,这辈子的婚事就坎坷了? 若这样的排场是坎坷,人人都恨不得坎坷一生。 阮家的丫鬟看得分明,根本不敢向阮馨说实话,但她不说,周围百姓的议论声还是传到了轿子里,阮馨听得一清二楚。 小儿胳膊粗的玉如意? 阮馨深吸了一口气,强忍着眼泪,牙齿紧紧咬着唇,连咬出血来了都不知道。 永王妃一行过去了,杨昔豫上了马,让迎亲的队伍重新出发。 这一次,围观的人再没有拦住他们的去路,杨家顺利出了东街,看似是被堵了一程要错过吉时了,可落在旁人眼里,像极了落荒而逃。 东街上的看客,有一些跟着去杨家外头看新娘下轿,有一些去西林胡同继续张望,东街上的人渐渐散了,但依旧比平日热闹。 兴致勃勃挤了一个多时辰,留下来的三五结伴在酒楼茶馆的大堂里坐下,大声交谈着。 此处状况,被杨家仆从一五一十地传到了贺氏耳朵里,贺氏气得脸比衣裳还红,她不能骂蒋慕渊和永王妃,只低声咒骂阮馨和顾云锦,正巧杨氏带着儿女回来吃喜酒,贺氏一瞧见小姑子的面,又是劈头盖脑一通埋怨。 大喜的日子,杨氏本不愿与贺氏起口舌之争,一个耳朵进一个耳朵出的,由着对方胡扯了一番。 偏贺氏不歇气,没完没了的说道,杨氏火气冒上来,拉着徐令婕转身就要走。 走,是不可能真的走的,还未到二门上,就被杨家的其他女眷拖着了,又是劝又是哄,给足了台阶让杨氏下。 这边闹闹腾腾的,直到花轿落在大门口了才算停。 西林胡同里,顾家不关心也没有工夫关心杨家状况,他们自个儿就忙不转了。 虽说今日不大摆筵席,但帖子送出去了,还是有几位好友登门的。 府里空闲些的,亲自过来观礼,走不开身的,让人送了贺礼来。 永王妃在大门外下车,单氏与徐氏笑容满面迎上去,应景的话儿不断。 正要引永王妃往府里走,胡同里,秦夫人乐呵呵赶了过来。 “我一早就赶紧收拾府里事情,刚空下来就赶紧过来了,可叫我赶上了!”秦夫人哈哈大笑,“今日真是大喜、大喜!” 单氏干巴巴笑了笑,前回她与秦夫人不快到那个份上,已然是起了疏离之心。 只是同一个胡同住着,从前又是好友,于礼要给一份帖子的。 这种帖子,就是表面功夫,单氏给了,秦夫人收下,让人来回一句“抽不出空”,再随便给一两样礼物,往后渐渐疏远,在明面上互相不伤体面。 这是一种默契。 单氏压根没想到,秦夫人不止不默契,还打蛇随棍上,大摇大摆来观礼了。 这是吃死了单氏不会当着永王妃的面拒绝她上门。 单氏怄得要命,若是她自个儿一个人的事情,她肯定不会让秦夫人如意,可今日是顾云锦的要紧日子,单氏只好暗暗念叨“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默许了秦夫人跟进来。 东跨院里,顾云锦一身华衣坐在木炕上。 放小定时,她恐怕是最空闲的那一个,除了坐在这儿,认认真真听永王妃说话、插簪,她什么都不需要做。 顾云思和顾云霖一早就过来陪她说话解闷了,不久前,傅敏芝也到了。 小姑娘们凑在一块,许是怕她紧张,没有人提插簪一事,只说旁的热闹。 尤其是东街上的热闹,傅敏芝来时经过了街口,虽不知街里头怎样,但只看街口,多少能够想象。 顾云锦想,单氏还真是没有说错,今日状况,不就是谁寒碜谁尴尬嘛。 “姑娘,永王妃到了,正往咱们这儿来呢!”抚冬小跑着来报信。 前脚才说完,后脚就听到了正院方向传来的动静。 那些笑声涌进来,顾云锦不由坐直了身子,直到这一刻,她才意识到,她还是会紧张的。 声音越来越近了,脚步落在东跨院里,而后接近了房门,帘子挑起,隔着珠帘都能看到人影了。 顾云锦攥紧了拳头,掌心冒了一层汗,她下意识地要抿唇,叫顾云思给止住了。 “别花了嘴上胭脂,”顾云思道,“你别慌,我以过来人的经验告诉你,没什么可慌的。” 闻言,顾云锦嗔了顾云思一眼。 其实她也是个过来人,上辈子她也经历过一回的,可这一次,她还是紧张了。 这么一想,顾云锦不由扑哧笑了。 永王妃进来时,正好瞧见了顾云锦的这个笑容。 小姑娘模样本就漂亮,笑起来时,越发明艳,叫人欢喜得不行。 永王妃几步过来,上上下下打量顾云锦:“佛要金装、人靠衣装,原就是一等一的美人,这么一装扮,真的跟仙女似的。这么好看的仙女,便宜阿渊喽!” 第二百三十九章 夸得卖力 便宜蒋慕渊? 顾云锦丝毫不那么想。 小公爷那样的出身、品行,真要论起来,怎么看都是她占了大便宜才是。 顾云锦犹自想着,不禁有些走神。 视线游离的样子落在永王妃眼中,只觉得小姑娘是害羞了。 模样好,连羞涩时都像是一朵含苞待放的花,永王妃不禁又夸赞了几句,引得屋里一阵善意笑声。 捧着妆匣的嬷嬷一直留心着时辰,眼看着差不多了,便到了永王妃跟前,冲她点了点头。 永王妃会意,清了清嗓子,说了一番训导的话。 小定时,男方长辈要说的话都有定数,两家欢欢喜喜结亲,永王妃念得客客气气的,脸上笑容也不断。 等念完了,永王妃打开了妆匣,从里头拿住一支镶东珠掐丝梅花金簪来,在顾云锦的头上稍稍比划了一番,给她戴上了。 “好看,”永王妃满意地点了点头,“衬得越发出众了。” 顾云锦端坐在木炕上,她下意识地想抬手去摸一摸那簪子,好在是忍住了,垂着眼帘恭谨谢过永王妃。 礼成了,众人就不在屋里围着了。 徐氏请永王妃去花厅坐会儿,把屋子留给年轻姑娘们。 单氏时不时留心着秦夫人,怕她不合时宜地添些事情,此刻扭过头去,就见秦夫人一瞬不瞬地盯着那金簪看。 秦夫人暗暗咋舌。 东西好坏,一拿出手就知道了。 全金的簪子不算稀罕,最抓人眼球的是那五颗组成梅花的东珠,它们大小如一、圆润晶莹,掐丝的手艺又出众,那梅花小巧精致,实打实的好用料好做工。 寻常官家,有几家能有这样的好簪子来放小定的? 也就是皇亲国戚了,拿出来的东西与众不同。 不止这簪子,刚才送进来的那一箱笼接一箱笼的定礼,秦夫人没有全看见,但打头的玉如意太夺目了,让人连气都喘不过来。 看宁国公府的出手,就晓得并非是顾家扒着国公府,而是小公爷全心全意要哄着顾云锦,让她体面风光了。 思及此处,秦夫人上上下下打量顾云锦,这姑娘可真是好福气了,不枉她厚着脸皮来跟单氏修好。 秦夫人察觉到了单氏盯着她,她赶紧收回了目光,乐呵呵挽住单氏的胳膊:“我们去花厅,不在这儿惹姑娘们的烦。” 单氏皮笑肉不笑,秦夫人岂止是惹姑娘们的烦,也在惹她的烦。 不过,她更不愿秦夫人留在顾云锦屋里,不动声色地抽出了胳膊,单氏淡淡道:“走吧。” 秦夫人见状,腹诽了一句“小气吧啦的”,脸上笑容更盛:“我刚看永王妃的态度,她对你侄女儿这般客气和善,一看就晓得皇家对这门亲事很满意的,你侄女儿嫁过去,往后就是享福,不会受罪的。” 伸手不打笑脸人,秦夫人说的又是好话,单氏点头应下。 秦夫人又道:“你进京不久,可能没有听说过,今年京里有两家的小定,那是鸡飞狗跳的。 是了,两家都跟你妯娌娘家有些关系的。 一个是杨家二公子,他今日迎娶自华书社的二姑娘,他的事儿,你多少晓得些的,放小定的时候,杨家没给女方多少好脸色。 另一个是工部王员外郎的儿子弃了你妯娌娘家的大姑娘,去娶太常寺卿金大人家的大孙女,高攀的婚事,金家在男方去放小定时,狠狠落了颜面的……” 单氏的眼珠子转了转。 毕竟与徐家沾亲,那两门婚事是怎么成的,单氏心里有数,但小定时各自发生了什么,她的确没有打听过。 单氏晓得秦夫人的意思,这是拿那两家闹腾的做比,来突显今日顾云锦的好福气,秦夫人转着弯儿夸赞这门亲事。 秦夫人开口夸了,仿佛是根本不记得她从前贬低过顾云锦似的。 若不是彼时单氏气得够呛,把秦夫人那一言一行都死死印在脑海里,这会儿都要觉得是自己记错了。 单氏轻咳了一声:“你这话说得不妥当的,王员外郎的儿子和徐大姑娘不曾相看,也没有换过贴子,怎么能说弃呢?真要论,是王家不讲究规矩,做事颠三倒四。 他家要攀高枝,这在官场上原也不是什么稀罕事情,可一面与金家换庚帖合八字,一面又拖着徐大姑娘,不给徐家一个准话,这事情就不地道了。” 这几句话,明面上是在说王家,实则指桑骂槐,也在说秦夫人“颠三倒四”,以前贬低,如今一看顾云锦好福气,立刻又凑上来。 秦夫人面不改色,就像是根本没有听出弦外之音一样:“徐大姑娘虽说经历了些不如意,但好姑娘就会有好前程,现在是许了纪尚书府上吧?这亲事也是极好的。” 单氏闻言,险些气笑了。 秦夫人为了与她重归于好,当真是不遗余力了,又夸徐令意,又夸顾云锦,几句话翻来覆去,更是恨不得两个人一块都夸上。 对方夸得如此卖力,单氏再气愤秦夫人之前的作为,此刻也实在说不出打脸的话,况且,即便她说了,秦夫人也会当做没听懂。 既如此,单氏也懒得在这种要紧日子里和秦夫人硬撕破脸,应付一般附和了几句,入了花厅后,陪着永王妃说话去了。 花厅里气氛融洽,永王妃正笑着与徐氏商量:“这婚事商议得匆忙,定下来了,也算是安心了。府上开春要办喜事,想来也极其忙碌,因而阿渊和云锦的正日子,不如我们等府中空闲些再定?” 亲事从提出来到定下,跟飞一样的快,徐氏这阵子一直担心着,怕家里不够时间准备嫁妆,永王妃此刻提出来,让她松了一口气。 徐氏算了算时日,等顾云思成婚之后商量,按说到时候最少也会留半年,那就是在来年秋天,差不多还有小一年,够府里给顾云锦置办得风风光光了。 彼此又商议了几句,永王妃起身告辞。 单氏和徐氏把永王妃送出了府,眼看着马车走远,这才长长松了一口气,心里安稳了。 第二百四十章 随你搁哪儿 顾家今日不大摆筵席,过来观礼的客人若要留下用饭,那也就是比平日里略丰盛些的便饭。 各家都忙碌,永王妃一走,大部分客人也都告辞离开。 秦夫人笑眯眯的,与单氏一道送客,一副自家人模样,等送走了客人,她才轻轻敲了敲腰板:“还没到老太太的年纪,但也比不得年轻媳妇子们了,你看看我,累呦……” 单氏不做声,等她继续说。 秦夫人又唤了两声累,末了道:“我要回去好好歇一歇,好在走几步就到府里了,不用送我了,我们两个谁跟谁呀。” 单氏想了想,还是寻了个嬷嬷送秦夫人回去,左不过几步路,她才不想欠人情。 此时东跨院里,姑娘们还在说笑热闹。 男方的定礼之中,必定会有四盒点心,宁国公府送来的,自然是御膳房里做的。 点心盖子打开,摆了一几子,几人一面说一面吃,各种尝了个味道,就已经半饱了,压根不觉得饿。 吴氏空闲下来,过来想询问她们何时摆桌用饭,见了那四盒点心,失笑着不问了。 傅敏芝坐到下午才离开,顾云思替顾云锦送客。 今日议程,顾云锦虽然没有做什么,但这会儿也有些乏,便让念夏打了水来,想洗去脸上比平日里要厚重的妆容。 铜盆清水,她低下头来,伸手想入盆掬水,却不由看着水中倒影出了神。 水面上映着的她,眉梢眼角全是笑意,连嘴角都微微扬着,露出了浅浅梨涡。 若不是亲眼照见,顾云锦自己都不知道,她一直都是笑着的。 是和姐妹们凑一块儿、一个劲儿说欢喜事情的缘由吗? 不仅仅是。 能让她这般喜笑颜开,最重要的,是她满意这门亲事吧…… 虽然不知道如何去喜欢一个人,但她还是从心底里满意,因为她清楚,她能与蒋慕渊处得拢。 顾云锦轻轻抿了抿唇,而后,笑意更浓了些。 笑了会儿,终是掬了水,一点点洗去胭脂,直至洗净,她还是笑着的。 换下身上的华衣,顾云锦取下金簪,仔细看了看,之后小心地收进了妆匣里。 沈嬷嬷送定礼册子过来,知道顾云锦歇着,就把册子塞到了念夏怀里:“定礼都在正院里搁着,你跟我一道来点了,一会儿好收到库房里。” 念夏应了,让抚冬看着顾云锦,她随沈嬷嬷一道去。 东西极多,好在册子清楚,并不难点。 一箱东西清点完成,念夏又开了一箱,视线撇过里头的东西,起先还不在意,再多看一眼,她不由就吃了一惊。 小心翼翼地把箱笼里的两块顽石取出来,念夏越看越眼熟,下意识地就往东边瞟了一眼,再转过来时,她对上了沈嬷嬷的视线。 沈嬷嬷拧着眉,目光在顽石和念夏之间来来回回,一副探究模样。 念夏心虚极了,垂着眼帘不说话。 两厢沉默着,最终是沈嬷嬷重重咳嗽一声,道:“杵着做什么?东西还没点完呢。” 念夏暗暗松了一口气,忙不迭点头,只当没有那两块顽石,把其他东西都点完了。 定礼收进了库房,念夏手快,一手抱起一块顽石,冲沈嬷嬷傻笑一通,蒙着头冲回了东跨院。 念夏走得急,进屋里时险些与抚冬撞了个满怀。 抚冬皱眉:“做什么呀?你抱着什么呢?怪眼熟的。” “能不眼熟嘛!”念夏吐了吐舌头,进里间寻顾云锦。 顾云锦已经起来了,听见动静转过头来,目光也被那两块石头所吸引,等念夏把石头放在桌上,她定睛一看,惊道:“这……” 这不是她在珍珠巷住着的时候,搁在她屋里博古架上当摆件的两块顽石吗? 搬过去时,顾云锦没有带什么东西,贾妇人见她屋里空荡荡的,从库房里挑了几样东西给她摆上。 那宅子是蒋慕渊的,库房里的东西自然也是他的,彼时在那里住着,借着摆了也无事,等搬来了西林胡同,顾云锦就一样也没有带过来。 可现在,蒋慕渊这是重新给她送过来了? 他那天夜里来见她,在她屋里转了一圈,就记下这些了? 顾云锦指着顽石说不出话来了。 念夏道:“是写在定礼册子上的……” 顾云锦真的恼也不是,笑也不是。 想让她摆上,让贾妇人寻个由头送来就是了,可蒋慕渊倒好,偏偏把东西掺在定礼里,正大光明、堂而皇之地送过来。 她若一会儿摆在架子上了,等徐氏、单氏瞧见了,哪个看得不眼熟? 珍珠巷里的摆设,却出现在定礼之中,家里哪个都不傻,谁会猜不到? 念夏苦哈哈补了一句:“沈嬷嬷应当是看出来了,刚才盯着奴婢一通瞧。” 顾云锦听了,不由牙痒痒的,要是蒋慕渊在她跟前,不管打得过打不过,她肯定跟他打一架。 哪有人做事这般直接的? 这是晓得婚事大定,明晃晃的不掩饰了。 顾云锦鼓着腮帮子,又好气又好笑,与念夏道:“你把这两块石头丢回库房里去。” 念夏试探着问道:“姑娘说真的?真丢回去?” 顾云锦眨了眨眼睛,纠结了会儿,终是认输了:“随你搁哪儿!” 念夏强忍着笑,和抚冬一块把顽石摆上了博古架。 另一厢,沈嬷嬷把这事儿告知了徐氏:“就是当时摆在姑娘屋里的那两块,这么想来,姑娘与小公爷应当走得极近的,贾家大娘应该也认得小公爷的。 虽说规矩上……但,奴婢琢磨着,他们熟悉些也好,要做一辈子夫妻的,小公爷与我们姑娘有往来,互相晓得为人脾气,还诚心实意求娶,可见是真的把姑娘放心上了。” 徐氏听完,想了想也笑了。 婚事定下了,这会儿去追究前情,不仅没有意义,反而伤了和气,那么不知所谓的事情,她是不会做的。 姑娘与姑爷情投意合,只要婚前不僭越了,当长辈的,何必瞎掺合呢。 “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们只管当不知道。”徐氏道。 沈嬷嬷笑了,道:“奴婢刚才瞪了念夏几眼,把那小丫头吓得够呛,其实压根没有想拆穿的。” 徐氏亦笑了。 第二百四十一章 扇风 杨家宅子里,此刻正是热闹的时候。 贺氏一心一意要替杨昔豫操办好,早早广发了帖子,客人们依着时辰上门来吃酒。 至于来客们是真心祝福,还是来看好戏的,贺氏此刻也顾不上分辨了。 仔细去分辨,她怕这会儿直接气昏过去。 外头鞭炮声震耳欲聋,花厅之中,杨家众人按着辈分落座,没多久,新郎新妇就进来了。 喜娘朗声念着拜天地,贺氏不满儿媳,看儿子倒是越看越满意。 这般相貌,这般才华,今日却娶了这么一个女人! 这么一想,贺氏整张脸又垮了下来,在杨昔豫和阮馨拜高堂时,她死死盯着红盖头,仿若视线能穿过那布头直接戳到阮馨脸上似的。 贺氏这般直白,观礼的客人们互相挤眉弄眼,好几个都露出了心照不宣的笑容。 杨家几位老太太看在眼中,重重咳嗽一声,这才让贺氏稍稍收敛了些。 礼成了,新人要回新房去,之后就是挑盖头、交杯酒,依着规矩,能进新房去观礼的都是关系极近的姻亲,除非东家人口少,才会让客人去凑一凑,显得喜气些。 杨氏跟贺氏怄着气,懒得挪过去的。 画梅上前来,附耳道:“您跟她别扭着不去,最后伤心的是豫二爷。 不管怎么说,您照顾了豫二爷这么些年,他总归还是念着您的好的。 一会儿他抬头不见您,肯定难过的。” 杨氏抿了抿唇。 她是真的疼爱杨昔豫这个侄儿的,要不然,也不会接他到侍郎府里来跟徐家子弟一道念书,更不会想要替他摆平顾云锦,给他将来添些底气。 中途虽出了差池,但她的这份心是真真的。 贺氏为此与她闹翻了脸,但杨昔豫日常对杨氏这位姑母依旧和善、敬重的,杨氏想了想,她的确不该因为贺氏而拿杨昔豫置气。 杨氏与杨家其他女眷一道去了新房。 画梅垂着眼帘跟在后头,等进了院子,她加快脚步赶在杨氏跟前,一把掀开了帘子,请杨氏等人进去。 主子们进屋了,画梅无比自然地往里进了一步,不声不响地隐在杨氏身后,入了内室,绕过插屏,略一抬眼,就瞧见了坐在大床上的新娘子。 拜堂时人太多了,画梅进不到跟前,无法细看,这会儿是能看清楚了。 她瞪大眼睛仔仔细细看那一身大红的喜服。 喜服上绣的是凤穿牡丹,画梅撇了撇嘴,暗暗贬低着,什么琴棋书画皆出众的才女?这一手绣活,比她还糙呢! 杨昔豫掀了盖头,露出了新娘子的模样。 画梅一瞬不瞬看着,她是头一回见阮馨。 以前她虽然跟着杨氏去过自华书社,但并未碰见过阮馨,后来晓得杨昔豫要娶阮二姑娘,她去自华书社外转了好几回。 兴许是婚事定得不光彩,阮馨自打那之后就再未主持过书社活动,一并由兄长阮隶,因而画梅遇不上她了。 画梅为此一再琢磨,也向徐令婕打听过几句,但听来的哪有亲眼所见的真切? 以画梅来看,阮馨实在算不上漂亮,本该是女人一生里最好看的日子,可阮馨还是不够出众。 不说与顾云锦相比了,以画梅之见,连徐令婕姐妹都比阮馨相貌好。 这么想着,画梅收在袖子里的紧紧掐着掌心的手指,一点一点松开了。 杨昔豫搬回杨家之后,画梅与他的往来不那么方便了,可两人的关系依旧没有断。 画梅自问了解杨昔豫的秉性,这个男人可不是什么一心一意的“良善人”。 阮馨会写字会画画,又有什么了不起的,能绑住杨昔豫吗? 对画梅而言,不过是她要面对的主母从顾云锦变成了阮馨而已。 顾云锦脾气阴晴不定的,画梅不敢说一定能稳住,但阮馨这样的自诩读书人,性子一定清高,拿捏起来容易多了。 画梅越想,心里越有谱,脸上也有了笑容。 杨昔豫与阮馨对饮交杯酒,抬起头时,越过杨氏的肩膀,他正巧看到了笑盈盈的画梅。 四目相对,一瞬间电光火石似的,又迅速都移开了,这番动静太快,以至于旁人都没有留意到。 喜娘又说了一堆欢喜话,收了红封之后,来请观礼的女眷们退出去。 画梅不声不响的,先一步出去了。 廊下,汪嬷嬷拨过来新房伺候新人的两个婆子围住了阮馨的陪嫁丫鬟,不住问她:“听说东街上围了里三层外三层?到底什么样一个状况?” 小丫鬟苦着一张脸,把当时场景说了一通:“姑爷的脸都白了,我们姑娘险些都要哭了,大好的日子遇上这种事情……” 两个婆子交换了一个眼神,还想打听,留意到主子们要出来了,也就闭了嘴躲去了倒座房。 画梅看得清楚,在杨氏等人离开后,她笑着到了小丫鬟身边,道:“我是姑太太身边的,今儿人多,我们太太不方便关照新娘子,让我来传句话。 她晓得二奶奶委屈,好好的亲事成了这样,可日子还是要过的,你劝着二奶奶些,莫要为此伤和气。” 小丫鬟赶忙唤了声“姐姐”,待问明白了画梅的身份之后,她讪讪笑了笑。 画梅知道她在笑什么,道:“有些话,我原是不该说的,不过石瑛那事儿,我们太太也是没想到。 很多事情阴差阳错的,最后成了这样,因而你们太太心里不舒坦。 我们太太劝了她好几回了,说事已至此,阮二姑娘也是挺好的,可你们太太…… 为此姑嫂两人都闹僵了。 哎,我们太太其实不赞成腊月里办喜事的,等到开春多好,你们太太一意孤行,二爷拗不过他母亲,要不然今日也不会发生那样的状况。” 小丫鬟叹道:“今日场面,可真是太让人难受了。” “谁说不是呢!”画梅跟着叹了一口气,“我该走了,你帮着劝劝二奶奶吧。那两个妈妈盯着我们呢,回头问起来,你就说,我们太太让我来跟你交代一些二爷的事情,二爷在徐家好些年,有些习惯,我们太太清楚,怕你冲撞了。 这么说合适些,否则你们太太知道了,又以为我们太太在中间兴风浪呢。” 第二百四十二章 点火 画梅这么说了,小丫鬟自然赶忙应下。 毕竟,相较于杨氏,小丫鬟对贺氏的感觉更差。 两家议亲,贺氏没少压着阮家,每一次阮柏夫妇商谈回来时,脸色都极其难看。 一想到阮馨在这门亲事上遭受的委屈,她这个做丫鬟的都心里难过得不行。 画梅点完了火,这才加快脚步回去寻杨氏。 此时,客人们正在入席,准备吃喜酒了。 贺氏忙个不停,杨氏这位姑太太反而得空,与相熟的官夫人说着家常,视线时不时往客人们身上一瞟,暗暗琢磨着对方的心思。 十个有八个,是看好戏的,指不定交头接耳的就在说东街上的状况呢。 这半年多,杨氏丢人丢多了,这会儿倒是有些“虱子多了不痒”的淡定,况且,最丢人的是贺氏。 既然贺氏不听她的,叫贺氏多吃了亏、多受些罪也好。 杨昔豫换了身衣裳,去了前头敬酒。 他心里憋着气,看着一桌接一桌的客人,总觉得他们不怀好意似的。 酒盏端起来,对方无论说的是什么话,落在杨昔豫耳朵里,都有了第二层、第三层意思,大笑声全作了哄笑声,他甚至觉得下一瞬,这些客人之中就会冒出来一人叫他“癞蛤蟆”。 杨昔豫的酒量本就一般,心里想法一多,越发醉得飞快,还没有饮多少,就已经歪歪倒倒了。 阮馨在新房等了许久,等来一个醉成烂泥一般的新郎官,一时间惊讶得不知如何是好。 汪嬷嬷不放心杨昔豫,跟着进来了,皱眉道:“二奶奶不晓得如何伺候二爷吗?” 这句话的语气算不得好,阮馨不由一怔。 汪嬷嬷把阮馨推挤开,催着人送来了醒酒汤,亲自喂了杨昔豫,又把人挪去床上。 喜被里,桂圆花生都还在,汪嬷嬷一手摸到了,阴沉着脸:“怎么连这些都不收拾?等着二爷回来动手吗?” 一面训着,汪嬷嬷一面收拾妥了,又给杨昔豫脱了鞋,回过头来极其不满地看着阮馨:“二奶奶往后学着些吧。” 阮馨头一回跟汪嬷嬷打交道,不晓得对方就是这么一个仗着奶过杨昔豫而倚老卖老的脾气,只当是贺氏给她的下马威,气得一双眼睛通红。 若是明日认亲时,贺氏立她规矩,阮馨咬咬牙也就认了,可现在大喜之日未过,贺氏竟然这般等不得,阮馨哪里能咽的下这口气。 “我从未伺候过醉酒的人,一时半会儿也学不会,妈妈要是不放心,就留在这儿伺候二爷吧,我就不碍手碍脚了。”阮馨扔下这句话,转身出了内室,去了对侧屋子。 汪嬷嬷多少年没在杨家里头受过气了,当即跳脚,她刚要去追阮馨,床上的杨昔豫难受得哎呦哎呦直叫唤,她只好转过头来照顾。 阮馨坐在榻子上,噙着泪不说话。 小丫鬟心疼极了,连连劝解:“徐家那位姑母刚才让丫鬟给奴婢带话……” 阮馨听小丫鬟说了一通,道:“姑母讲理,又不是婆母讲理。就婆母这个样子,别说姑嫂不合了,妯娌肯定也不和睦的。她要给我立规矩,我且等着看着,明儿爷醒了,会怎么说这事。” 杨家新房里的这些闹腾事情,闭起门来,外头谁也不晓得。 不过,腊月初七,阮馨回门那日,愣生生在自华书社待到了天黑才回杨家去,让注意到这一点的百姓都猜到她与婆家的关系并不融洽。 这才第三天就已经以此示威了,可想而知,往后有的闹腾了。 初七夜里的消息,等到了初八那天,伴随着各家取进来送出去的腊八粥,一下子就传开了。 腊八这日,公候伯府依着旧例在城门口搭棚子施粥,京里许多百姓来取。 排着长长的队,前后凑在一块,说道的自是家长里短,那日东街上的场面,昨夜阮馨的示威,你一言我一语的。 西林胡同里,顾家摆了供桌,天未亮就起来祭祖了。 顾家的祠堂在北地,京里供奉就简单些,并不算麻烦。 结束之后,顾云熙和顾云齐赶在开城门的第一波就往灵音观去取粥了,单氏把熬煮了一夜的腊八粥分好,往相熟的人家送去。 忙乎了一阵,单氏收到了秦夫人的腊八粥。 两家比邻,秦夫人一心示好,单氏并不意外,让叶嬷嬷回了一份去。 等顾家两兄弟取了粥回来,单氏分了分,送到了四房。 顾云锦在祭祖后回屋里小憩,这会儿半醒不醒的,被念夏叫起来,梳洗之后去了徐氏屋里。 一迈进去,呼吸之间就是腊八粥的香甜味道。 徐氏招呼她道:“赶紧坐下来尝尝。” 顾云锦接了碗,笑道:“毕竟是自家熬的,大伯娘用料就是足,我这一勺子下去,又是花生又是莲子的。” 徐氏莞尔,道:“晓得你喜欢花生,特特给你多挑了些。” 这粥不止闻着香甜,入口也软糯,顾云锦一口接一口用了,颇有些意犹未尽,想再添些,转眸却见一旁的吴氏紧紧皱着眉头。 “嫂嫂怎么了?”顾云锦询问道。 吴氏清了清嗓子:“我尝着怎么有股子怪味。” “我吃着挺好的……”顾云锦不解。 吴氏刚要描述一下那怪味到底如何有多怪,才启唇,就觉得肚子里翻江倒海似的,她忍不住干呕起来。 顾云齐忙扶住吴氏的肩膀,轻轻拍打她的脊背替她顺气,脸上满是担忧。 顾云锦被吴氏突然的状况唬了一跳。 这腊八粥便是怪,能怪到让人想要吐出来? 脑海里划过一个念头,顾云锦转着眼珠子打量吴氏。 沈嬷嬷与徐氏的反应更快,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沈嬷嬷快步出去了,徐氏试探着问道:“云齐媳妇,你莫不是怀上了吧?” 吴氏呕得厉害,脸色廖白,闻言猛得抬起头来,想要说什么,又被干呕弄得说不出话。 顾云齐更是愣住了,手上下意识地拍打动作没有停,但脸上写满了又惊又喜,结结巴巴道:“是、是这样吗?” 顾云锦何曾见过这般不知所措的兄长,不由扑哧笑出了声:“是与不是,要问你跟嫂嫂,我们哪儿知道。” 徐氏嗔了顾云锦一眼,也是憋不住笑道:“沈妈妈请大夫去了。” 第二百四十三章 细致周全 吴氏干呕得厉害。 徐氏见状,便与顾云齐道:“还是将你媳妇挪到榻子上缓一缓吧。” 顾云齐不晓得是欢喜多些,还是担忧多些,这会儿脑袋一片空白,徐氏吩咐什么,他就做什么。 打横抱起吴氏,顾云齐小心地把她放在榻子上。 翠竹取了条薄毯来,顾云齐接过,仔仔细细替吴氏盖好。 顾云齐生得高大,又常年习武,身形与瘦弱的书生不同,虽不至于魁梧,但平日里往那儿一站,也颇有气势。 可他此刻半点不显往常的硬朗,麻利又不失温和地给吴氏脱鞋子、盖毯子,动作自然,没有丝毫的刻意和生疏之感。 顾云锦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心中满满都是意外。 徐氏将孩子们的反应一一看在眼中,掩唇笑道:“平时兄妹两个,一个比一个机灵,现在倒好,一个憨,一个愣,等大夫来瞧过确定之后,是不是要一块儿傻了?” 几个丫鬟忍不住笑出了声。 顾云齐自己也笑了,握着吴氏的手不松开,道:“是要傻了。” 顾云锦眨了眨眼睛,道:“是哥哥傻了,我才不会傻呢,我只是没有想到,哥哥私底下这么顾着嫂嫂……” 感情和睦的年轻夫妻到底是如何过日子的,顾云锦一直无处了解那些,直到顾云齐回京,她才从兄嫂两人日常的相处上看出些皮毛来。 吴氏与小姑子交好,这几个月里,但凡有什么小心思,也会来与顾云锦说。 可那些能说出口的,与平时能在她面前大大方方表现的,终究不是全部,私底下的细节,顾云锦无从了解。 直到今日状况,顾云齐脑海里都是对于妻子的担忧,也就顾不上继母、妹妹还在跟前,把夫妻单独相处时的周全、细心和关照全表现了出来。 叫顾云锦说破了,顾云齐脸色微微一红,但他不觉得体贴妻子有哪儿不好的,轻咳了声,道:“这都是应该的,再说我也没有做什么。” 盖毯、脱鞋,的确是再寻常不过,可依旧有不少人是做不到的。 顾云锦不知道其他人,无处参考作比,但她却清楚,若是同样的事情搁在杨昔豫身上,他不会从丫鬟手中接过毯子,而是看着丫鬟做事。 她并不是非要叫人捧在掌心上的,可像嫂嫂这般,还是,挺叫人羡慕的。 吴氏已经缓过气来了。 说来也神奇,刚才突然难受得心肝肺都搅在一处,现在就完全平息了,腊八粥甜腻的香味也不觉得难闻了。 她听到那兄妹两人刚说的话,虽说有些不好意思,但心中甜蜜还是占了上风。 吴氏瞋了顾云齐一眼,而后看向了顾云锦。 同样是夫妻,但每一对的相处都不尽相同。 若顾云锦要嫁的是寻常官家公子,吴氏会乐呵呵地逗她,说“往后姑爷不细致待你,叫你哥哥跟他讲讲道理”之类的俏皮话,可那位是蒋慕渊。 天下姓孙,小公爷是除了姓孙的之外满朝数一数二的贵人,那样的身份,未必能事事亲为。 要是顾云锦看了她与顾云齐相处,以这样的细致周全去要求小公爷,那…… 吴氏担忧不经意间给小姑子与姑爷的关系埋下了不安的种子,正琢磨着是不是寻个机会单独与顾云锦说说,可转念想起蒋慕渊说服顾云齐的那一番话,她提起来的心又落了下去。 能把“哄”字挂在嘴边的小公爷,应该会是个“知冷知热”的。 前回灭火后,小公爷在他们北三胡同里就着酱瓜啃馒头,从头到尾不见半点挑剔,反而大方又随性,这么想来,是个能放下架子的。 吴氏越想越是那么一回事儿。 小公爷再矜贵,也是年纪轻轻就在军中操练、上过战场的,不至于太“孤高”,虽猜不到他往后如何与顾云锦相处,但吴氏以为,应当能做到像他说过的那样,把顾云锦捧在手心里的。 吴氏正思索着顾云锦的事情,忽然听见顾云齐唤她,她一个激灵回过神来。 顾云齐柔声问她:“好些了?要不要喝口水?” 吴氏点了点头。 翠竹赶忙倒了一杯热水,茶盏捧到吴氏跟前,又被顾云齐接过去。 吴氏就是顾云齐的手喝了水,道:“现在不难过了。” 徐氏刚要仔细问问吴氏状况,外头脚步声传来,很快,单氏与沈嬷嬷一道进来了。 单氏心急火燎的,她听说沈嬷嬷要请大夫,还以为是清晨祭祖时又跪又拜,徐氏受了风寒了,再一问,才晓得是吴氏的状况。 她当即就坐不住了,让人接大夫去,自己与沈嬷嬷一道赶过来。 一路走得急,单氏怕身上的寒气冲着屋里体弱的徐氏和疑似怀孕的吴氏,就站在门边,抬声道:“云齐媳妇,别怕羞,你小日子迟了没有呀?” 吴氏倒是不羞,道:“原都是月下旬的,上个月没有。” 顾云齐在京里,吴氏一直盼着能够怀上孩子,因而格外注意小日子的状况。 上月没有在该来的时候来,她心里隐隐欢喜,恨不能立刻坐实了,但日子太浅,不好确定,吴氏就没有说出来,想再等一阵。 之后,顾云锦与顾云思进宫,永王妃过府来商量婚事,大喜事堆在跟前,一家上下欢欢喜喜地忙个脚不沾地,吴氏虽有七八分把握,也怕万一弄错了叫家里人空欢喜,便又搁住了。 “我想着都等了些日子了,干脆就再等等,时间久些好确定些,”吴氏抿唇,“没想到刚才闻着腊八粥的味,突然就……” 单氏笑得合不拢嘴,她自己生养过三个,也见过妯娌、儿媳们怀胎生子,听吴氏这么一说,心里立刻就有底了。 “那差不多的,”单氏颔首,道,“日子虽然不多,但也能摸出个动静来了,你先躺着,大夫一会儿就来了。” 众人长着脖子等着,总算把大夫给盼来了。 因着要判断是否有身孕,打发去请大夫的仆妇机灵,请了在这一类里经验丰富的医婆来。 迎枕搁在手腕下,赵医婆认真摸了脉,在一家子期盼的眼神里,满面笑容点了头。 第二百四十四章 怎么可能不好 吴氏心里七上八下的,一直抿着唇看赵医婆反应,见她点头,吴氏的心突突又跳了一通,急切地追问道:“是有了吗?” “有了,”赵医婆咧着嘴笑,“恭喜这位奶奶,恭喜夫人们。” 吴氏悬着的心是彻底踏实了,整个人都放松下来。 下一瞬,她的眼睛一点点泛了红,强忍着才没有落下泪水。 徐氏亦是激动,让沈嬷嬷给赵医婆封了红封,背过身去抹了抹眼睛。 单氏拍了拍徐氏的肩膀:“我这会儿再给祖宗大人们上柱香,还来得及吗?” 清晨祭祖,供桌这会儿早就撤了。 徐氏被单氏一打岔,眼泪都收了回去,含笑看了妯娌一眼。 当年嫁进将军府做填房时,徐氏内心也是有过起伏挣扎的,她怕照顾不好苏氏留下来的一双儿女。 顾云齐年纪长些,对继母极其和善,而顾云锦年幼,事事与徐氏为难。 徐氏一心想要与顾云锦处好,但终究心有余而力不足。 为此,徐氏很是苦恼过。 她没有生下一儿半女时,顾云锦就那般疏离她,若她真有了亲儿,不说顾云锦了,顾云齐会不会也渐渐排斥她? 再者,平心而论,徐氏自己也明白,一旦真有了,她对待亲生肯定会更好更用心,一来血脉相连,二来孩子更小。 她只是一个俗人,她做不到一碗水端平。 徐氏苦恼了几年,后来,也就不用苦恼了。 顾致渝受伤后养不回来,病故了,她的一生就只剩下这一双继子女了。 遗憾吗? 徐氏这两年认真想过几次,每一次的答案都是一样的,哪怕有遗憾,也是淡淡的浅浅的,与最初几年的苦恼相比,那点儿的遗憾真不算什么。 或者说,相对于自己没有孩子,徐氏遗憾的是四房只有顾云齐一个男丁。 好不容易等到吴氏进门,可顾云齐长久不在京中,这种事情急也没有用的。 而顾云齐归家的这几个月,徐氏怕给吴氏压力,当着顾云齐夫妻两人的面,她是半点不说的,但内心里极其盼望吴氏能有好消息,关起门来也和沈嬷嬷念过一两回。 如今,总算是盼来了。 家里要添人丁了,不管是姑娘还是哥儿,那都是天大的喜事了。 “好事成双,真没有说错,”徐氏叹道,“我们云锦得了门好亲事,云齐就要当爹爹了。” 单氏哈哈大笑,知道徐氏没有经验,她走到榻子边示意顾云齐让开,自个儿坐下,认认真真给吴氏交代安养的事情。 女人生孩子不容易,怀胎也不是轻松事情,单氏把能想到的都说了,嘱咐道:“你是头一回,有不明白的地方只管来问我,或者问你两个妯娌,千万别自己瞎琢磨,也不要担心琐碎了会麻烦我们。 身子上的事儿,没有什么是琐碎小事,但你也不用怕,伯娘旁的本事不一定好,照顾孕妇的能耐是一等一的。 不止是云宴、云熙媳妇,三房的云深、云肃两兄弟,他们媳妇怀孩子时,也是我看着的。” 吴氏此刻兴奋多余不安,笑着道:“我不怕的。” 说完,吴氏抬眼看向顾云齐。 顾云锦亦是欢喜的,她为吴氏高兴,见吴氏看顾云齐,她也顺着看过去,而后扑哧笑弯了眼:“哥哥想什么呢?怎么跟木头人似的?” 顾云齐是屋里最轻飘飘的一个了,脚下踩了棉花似的,整个人没有一点实感。 刚刚单氏让他挪位,他就愣愣地站起来,往边上挪了两步,站在那儿不动了,就那么直勾勾看着吴氏,满脑子都是徐氏说的“爹爹”两字。 被顾云锦一叫,顾云齐抬手揉了揉脖子:“怎么突然就要当爹了……” “当爹不好吗?”顾云锦忍着笑逗他。 “怎么可能不好!”顾云齐抬声道,天晓得他看到两个哥哥抱儿子抱女儿时,他有多羡慕呐。 丰哥儿虎头虎脑,整日跟着顾云宴打转,只要没看见爹爹就无精打采的,一看到顾云宴的身影,就整个人飞扑上去。 巧姐儿生得白嫩,十分爱笑,她正在长牙,一笑起来露出那小小白白的牙齿,逗得不行。 他喜欢侄儿、侄女,也盼着能快些当上父亲,眼下终于等到了。 顾云锦见哥哥激动,凑过去与徐氏道:“坏了,我侄儿要有个傻爹爹了!” 徐氏笑着捶了顾云锦两下。 单氏交代好了养胎的事儿,又与吴氏商量:“按说要早些知会你娘家人,可快要过年了,又天寒地冻的,我琢磨着等出了元月再去送信,你看呢?” 吴氏自是应下。 顾家欢欢喜喜过腊八,徐侍郎府里,这个腊八节却有些阴沉。 徐砚留在两湖,闵老太太从早到晚地念叨,原本挂念远行的儿子是人之常情,但闵老太太说话不讲究,说出来的就不那么中听了。 尤其是蒋慕渊归京了,一众官员却留在他乡,叫闵老太太说起来,就是“国公府的儿子是儿子,其他人家的儿子就不是儿子了?” 这话极糙,但也无处讲理。 闵老太太并非不懂皇亲国戚与寻常官员的差异,她就是心里不痛快,闭起门来瞎抱怨。 杨氏听了烦闷,腊月里又不想因此与婆母起些摩擦,待祭祖之后,借口身子不适躲回了清雨堂。 午前,空中飘了细细雪花。 寿安郡主撑着伞穿过长长的甬道,到蒋氏祠堂寻找方氏。 宁国公府是蒋氏最风光的一脉,其余族亲有出仕为官的,也有驻守边疆的,族人住在城南一角,围着祠堂而居。 宁国公蒋仕煜身份特殊,安阳长公主又不适合长年累月与族中女眷们打交道、处理庶务,蒋氏如今的族长是蒋仕煜的隔房叔父,族中大小事务皆由他打理,拿不定主意的,族长再到国公府里与蒋仕煜商议定夺。 每年祭祖之时,国公府都会依着时辰到祠堂来。 每一次,方氏都会在结束之后,又静静站上许久。 寿安郡主到祠堂外头时,一眼就看见了方氏,她就这么直直站着,浑然不知落雪,一动也不动的。 “母亲,”寿安走上前去,替方氏遮挡雪花,“下雪了,回去吧。” 方氏缓缓偏过头看向寿安,唇角微微扬起,她笑了笑,却笑得很苦:“你父亲他,他很喜欢下雪的……” 第二百四十五章 几家欢乐几家愁 寿安凝视着方氏,她没有打断,也没有追问,只是静静等着。 怕勾起母亲对父亲的追思,寿安平日甚少去见方氏,因而她们母女两人,很少会细细致致说一些事情。 可寿安自己也明白,哪怕她不去见方氏,方氏依旧思念故去的蒋仕丰。 此刻,若方氏想说,她便听着,若不想再说,她便是追问了也徒惹伤感。 方氏的视线重新落回到了祠堂中的牌位上,以视线勾勒蒋仕丰的名字,道:“他那时候驻守北方关口,每年落雪时,敌人退回草原深处过冬,直到来年雪化春暖,才会再来进犯。 年复一年的,下雪时节反倒是北方边境百姓一年里最太平的时刻。 也是驻军们最安心的时候。 你父亲曾说过,恨不能大雪纷飞大半年,给百姓和将士多一些喘口气的时间,也让那些避冬的敌人多耗些元气……” 随着方氏的讲述,寿安的心一点一点紧了。 对于父亲,寿安几乎没有印象了,不记得他的音容笑貌,不记得他说过什么做过什么,所有的记忆都来自于身边人的讲述。 可是,那几年蒋仕丰在京城的时间太短了,哪怕几位嬷嬷绞尽脑汁去回想,都很难回忆起多少蒋仕丰与女儿玩闹的场面,也就无法说给寿安听了。 只有蒋仕丰亲手给寿安雕刻的几样小玩意儿留存下来,她时不时会拿出来看看,却也只是看着,想不起其中细处。 比起早亡的亲生父亲,宁国公这位伯父反而更像是寿安的父亲。 正如寿安与顾云锦说过的那样,她把大伯父当做父亲看。 只是,这一刻,听着方氏的这一番讲述,朦朦胧胧的生父形象稍稍清晰了一些。 她的父亲,是个舍了小家、追求大家的顶天立地的汉子,他的心中,存的是的他守卫的百姓。 驻守边关,为的不是军功,不是名声,不是给宁国公府、给蒋氏一脉的辉煌添砖加瓦,而是为了百姓。 寿安以出身将门为荣,以父亲为荣,她知道,母亲亦是以此为荣的,可在长年寡居的生活里,骄傲背后,是否也会有埋怨呢? 这个问题,寿安问不出口,她只能撑着伞,陪方氏继续站着。 洪嬷嬷快步而来,远远看到那两人身影时,她不由慢了脚步。 刚才眼瞅着要落雪,晓得方氏不肯走,洪嬷嬷就先去寻伞了,此刻转回来,没想到寿安郡主会在这儿。 洪嬷嬷没有上前打搅,只是远远候着,连林嬷嬷使人来寻郡主,都被她拦下了。 那两母女相处的时间太少了,哪怕是沉默着站一会儿,在洪嬷嬷看来,也是一种交流了。 直到雪花渐渐大了,洪嬷嬷才没有再看着,上前劝解方氏道:“太太,该走了,您和郡主的身体要紧。” 方氏叹道:“寿安先回去吧,我不着急的。” 寿安抿着下唇,没有动。 洪嬷嬷暗暗叹气,给寿安递眼色,示意对方只管放心去,这儿有她顾着方氏的。 寿安晓得方氏执拗,便应了洪嬷嬷,转身离开。 腊八一过,京里的年味就越发浓了。 国子监的监生们也很快要迎来假期,放假之前,有测了一回月考。 说是月考,可到底是一年里的最后一次,各处都格外看重。 监生们一早就去参考了,而试场外头,除了各家小厮,也有不少来凑热闹的,三五成群聚在一块,猜测着这一次的名次。 最引人关注的是纪致诚会考得如何,是像前几个月一样更晋一层,还是跃到了头、卡在了瓶颈里,亦或是被打回原形,重新下坠直之前混日子一样的地步。 相较于众人的关注,纪尚书反而平静极了,按部就班点卯、做事,表面上根本看不出波动来。 这数月间,纪致诚的进步让老尚书颇为长脸,喜悦是真喜悦,满意也是极满意的,可比起国子监里的名次排行,真正让纪尚书合不拢嘴的是纪致诚如今做学问的态度。 上进心是骗不了人的,纪致诚不缺聪慧,只要能沉下心来做学问,那就会有长进。 肚子里的墨水多了,名次高低,又有什么打紧的。 又不是盼着纪致诚立刻去考个功名,根基稳当了就好。 纪尚书看得开,可国子监张榜那日的成绩还是让他目瞪口呆了一番。 纪致诚的名次又升了,虽不像之前那样迈着大步前进,但看着就稳妥。 榜单一出,几家欢乐几家愁。 孙恪是愁的那一方,他避在素香楼里,关起窗户,不去听楼下大堂里客人们对监生们才学高低的争论,苦着脸与蒋慕渊抱怨:“我们府上的小厮冲在最前头,整张脸都埋到榜单上去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我进了考场呢!” 蒋慕渊忍俊不禁。 永王爷十分关注纪致诚,恨不能以纪致诚“浪子回头”的经历为模板,重新把孙恪整老实了。 纪致诚的进步让纪尚书又收获了一堆恭维话,官场上的都是人精,晓得他最满意的是什么,揪着徐大姑娘就是一通夸,张口闭口的这门亲事定得好。 纪尚书飘飘然了,永王爷就更坐不住了。 前几天,孙恪好不容易用蒋慕渊给他寻的借口稳住了永王爷,好歹能拖到开春,哪晓得榜单一出,一切又成了泡影。 孙恪脑门子都胀了,他想安生过个年,实在是太不容易了。 蒋慕渊一面笑,一面道:“永王爷着急也就急这么两天,过几日忙碌起来,他就顾不上你了,让你消磨到春天还是可以的。” 永王爷闲散,一年之中大半日子都是逍遥自在的,唯有过年那一阵子,才会忙碌一些。 尤其是等进宫去了,永王爷与圣上总有大小摩擦,那两兄弟一杠上,他只有空骂儿子,却无暇管了。 比孙恪更愁的是王甫安。 六部衙门里越是夸徐令意,他的脖颈就越冷。 亏得是徐砚不在京中,若不然,这一溜儿阿谀奉承的人在纪尚书那里溜了须,就要赶来工部对徐砚拍马,那王甫安身处其中,就越发尴尬了。 第二百四十六章 索然无味 可哪怕徐砚不在,王甫安还是很不舒坦的,同僚们有意无意把目光落在他身上,都让他觉得对方是在看戏。 毕竟,当时,把人人夸赞的徐令意拒之门外的就是王甫安自己。 不仅拒了,还与徐砚虚以委蛇,拒得十分难看。 要王甫安来说,一门亲事而已,徐令意与纪致诚只是定下了,压根没有过门,也没有往来,哪里就那般神奇得能让纪致诚脱胎换骨? 纪致诚的改变,兴许是有定亲收心的原因在里头,可要说这是徐令意的功劳,王甫安一个字都不信。 那些好话,不过是官员们讨好纪尚书的奉承话罢了。 可不管王甫安心里怎么想的,他这会儿只能哑巴吃黄连,但凡唱一句反调,都会被人说成是“一肚子酸话”。 王甫安还算看得开,王夫人却是好几天都缓不过气来。 以那样的方式回绝徐令意,王夫人原就觉得不合适,也不厚道,可家里王甫安说了算,大事上她插不上嘴。 因此,彼时在金银铺子里遇上杨氏时,王夫人自知理亏,根本不敢说半句惹事的话,一个劲儿地顺着杨氏。 后来,王家与金家表面看着是顺利联姻了,但其中麻烦甚多,王夫人为此糟心极了。 尤其是放小定时,全福夫人被金家狠狠落了颜面,这位夫人是王夫人好说歹说请来的,为了安抚人,不止包了大大的红封,又说尽了好话,勉强才没有坏了关系。 这些矛盾掺合在一块,王夫人对金家亦是不满极了。 心里不满,明面上还要硬撑着,便是认得的夫人、族里的妯娌当着她的面大肆夸赞徐令意,王夫人也只能陪着笑。 憋屈多了,王夫人少不得为此与王甫安抱怨。 “老爷当时说的,徐家姑娘与表姑娘不睦,指不定里头还有多少糟心事情,徐侍郎风光,可徐家就他这么一个侍郎,连杨家那种风光了几十年的都走了下坡,徐家就更别说了,老爷不看好徐家,就寻了金家,说金大人与平远侯府同宗,娶了金家女,等于是和平远侯府做了亲戚,”王夫人哼了一声,“可金家与平远侯府早出了五服了,两家现在都生疏了! 反倒是徐家那表姑娘定了宁国公府,外头前回不是也说过嘛,徐大姑娘与表姑娘的关系其实极好的,若我们要娶的是徐大姑娘,那才是正儿八经地与皇家做姻亲了呢。 能有小公爷那样的连襟,琅儿能省多少力气?” 他们夫妻想攀高枝,却傻乎乎舍弃了一个最好的高枝,就这一点,让王夫人被人明里暗里笑话了个遍。 她越说越悔,越说越急:“我当时就不赞同搁了徐大姑娘……” 王甫安像被踩了痛脚似的窜起来:“你现在说这些是个什么意思?” 夫妻两人吵作一团。 王玟被父母的争吵唬了一跳,急匆匆去寻王琅,把来龙去脉一说:“为了你的事儿吵的。” 王琅抬头,淡淡扫了王玟一眼,道:“不是我拒的徐大姑娘,也不是我要攀的金家,你说是为了我的事儿,可样样不是我拿的主意。” 国子监之中,不乏看好戏的,饶是王琅不掺合那些,他到底还是个局中人。 相比起纪致诚的春风得意,王琅只觉得疲惫,不止是人际上,做学问上也是同样的。 成绩出来之后,纪致诚托了博士寻了纪致诚的文章来品读,读过之后,深知自身不足。 几个月间,纪致诚的进步是显而易见的,而他则是原地踏步,如此下去,功课上被对方反超也是迟早的事情。 王琅知道不能继续这样,不管娶谁不娶谁,他都要认真念书、考取功名,学问是他自己的立身之本,道理他都能明白,可疲惫之感笼罩着他,让他打不起精神来。 王玟被气走了,王琅关上了门,重新翻看书册,读了一会儿,终是觉得索然无味。 夜渐渐深了。 魏氏准备好了隔日徐令意要用的首饰,去参加顾云锦的及笄礼,该有的门面还是要有的。 等徐令意练完了字,魏氏仔细叮嘱道:“客人肯定不少,尤其是云锦说了那么一门亲事,但凡能去的肯定都去了。人多嘴杂,若有人奉承你,你客气回应就好,若有不知所谓的想挑事儿,你别理会。” 徐令意勾了勾唇角,照她猜测,当面挑事儿的大抵不多,想起些风浪浑水摸鱼肯定会有。 “您叮嘱我也无用,”徐令意笑道,“要是有那种人,哪怕我不理会,云锦指不定就冲上去了。” 魏氏嗔了女儿一眼,晓得她做事有分寸,也不唠唠叨叨了。 笄礼当日,西林胡同的车马可谓水泄不通。 底下人来禀了,单氏按着眉心,偏过头问徐氏:“我们有送出去这么多帖子吗?” 徐氏好笑地摇了摇头。 客人登门,顾家上下忙碌极了。 单氏要招呼的人多,便让徐氏引着傅太师夫人与傅唐氏、傅敏芝先去顾云锦那儿。 祖母、母亲在前,傅敏芝比平日拘束些,只冲着顾云锦暗悄悄挤眉弄眼的。 等顾云锦问了安,傅太师夫人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通,眯着眼直笑:“老婆子这么些年,给不少姑娘的及笄礼当过正宾,可像六姑娘这样标致的,可还是头一个呢。” 夸完了顾云锦,傅太师夫人又看向顾云思。 之前来顾家相看的都是晚辈,傅太师夫人还是头一次见这个没有过门的孙媳,老人家越看越欢喜,握着顾云思的手,道:“还有几个月,我耐着心思等着。” 顾云思的脸颊发烫,垂着眼眸浅浅笑了。 笄礼自有议程,礼数周全,客人虽多,但单氏准备得当,场面热闹,并不慌乱。 顾云锦已经许亲,永王妃作为婆家女眷来观礼,不少人都在猜测,这一次,宁国公府又给顾云锦添了一份怎样的礼单。 礼成之后,客人们去入席吃酒,单氏给姑娘们另安排了席面,让她们自去寻乐。 徐令婕还没有办过笄礼。 十五及笄,若姑娘说了婆家,可以提前办笄礼,若还未说亲,先不办也是可以的。 徐令婕的年纪到了,但她并未说亲,杨氏借口徐砚不在京中,把女儿的笄礼暂且搁下,也好错开这段京里流言蜚语最多的时候。 徐令婕取了块点心,偏头问道:“我办笄礼时,你来吗?” 第二百六十七章 无赖与诚意 顾云锦挑眉,认真看着徐令婕,见她不似随口问的,便不与她周旋着说些场面话,直截了当地回答道:“不去。” 简单利索的拒绝叫徐令婕瞪大了双眼,下意识要反问一句,还没等她问出口,又被顾云锦赶在了前头。 顾云锦道:“是你办笄礼还是搭擂台?你不怕桌子被掀了,我还嫌费力气呢。老太太和杨家那位太太,早恨不得撕了我了。” 今日徐令婕有此一问,顾云锦听得出来,这是她自己的想法,并不是杨氏授意的。 哪怕私心里,杨氏想要修复与顾云锦的关系,但她不会拿徐令婕的及笄礼开玩笑。 顾云锦上回从徐令意那儿得知,在纪家去徐家放小定时,席面上就有不知趣的说三道四,惹得魏氏、杨氏都极其不快。 彼时在场的胡言乱语的都是外人,人家逞个口舌也就罢了,但顾云锦若去了徐令婕的笄礼…… 闵老太太被别人挑几句,劈头盖脑地寻顾云锦麻烦,杨氏夹在中间,无论是拉偏架还是一碗水端平,都是让人看笑话的事情。 即便闵老太太当天念着徐令婕,端起个正儿八经的架子来,杨氏还要防备着贺氏。 嫡亲的两姑嫂,哪怕贺氏不想来,杨家那儿的女眷也会押着人来的。 杨昔豫又是在徐家生活过几年,阮馨这位新嫂嫂亦是不会缺席。 顾云锦往那儿一站,哪怕他们都不愿意起纷争,但架不住有煽风点火的人。 那一旦闹腾起来…… 顾云锦是不怕闹的,她敢当众打杨昔豫,就不会怕被人说道长短,也不怕与人争锋。 可这事儿实在没有必要。 她已经脱离了杨氏的安排,也不会再跟杨家扯上干系,井水不犯河水的,她才懒得去费力气。 有那个劲儿,不如在院子里舞棍打拳,神清气爽。 徐令婕闻言也不说话了。 杨昔豫娶亲那天,她亲眼见到贺氏与杨氏的冲突,或者说,是贺氏单方面对杨氏的不满和抱怨。 嘀嘀咕咕没完没了的,要不是杨家其他舅娘们周旋,贺氏能念上一两个时辰。 徐令婕为此很不喜欢贺氏,明明杨氏那么照顾杨昔豫,到了贺氏嘴巴里,那些照顾全成了祸害一般。 而且,她还不喜欢阮馨。 要不是词会上阮馨生出来的那些事儿,杨昔豫怎么能被全京城的人当笑话呢。 这两人最后却成了夫妻,徐令婕想想都憋气。 “我其实不希望大舅娘和阮馨来的,”徐令婕撇嘴,“我与你还好些。” 她对阮馨直呼其名,可见是压根没把对方当嫂嫂看,可不管徐令婕自己怎么想,如无意外,贺氏与阮馨是不会缺席她的笄礼,而顾云锦,她压根不想去。 这厢徐令婕拉着顾云锦说话,另一厢徐令意也脱不开身,她的面前,纪致茗笑眯眯地看着她。 纪致茗是跟着傅敏芝来的,刚进来时彼此就介绍了一番,徐令意晓得这位是纪致诚的妹妹。 “我们一旁说话去?”纪致茗指了指角落。 徐令意不好驳她面子。 其他人都各自说着话,一时无人注意她们两个,纪致茗压着声儿,问道:“过年时,嫂嫂定了哪天去道观里拜一拜吗?是去哪一座?” 一声“嫂嫂”让徐令意的脸涨了个通红。 虽说是定个亲,但并未完婚,一般都像寿安叫顾云锦那样唤“姐姐”,直接改口的极少。 徐令意被纪致茗突如其来的称呼弄得怔了怔,抿唇定了定神:“还未定下的。” 看她脸红了,纪致茗掩唇直笑:“我今儿个是来传话的。” 小姑娘一张口,来龙去脉说了个全,把纪致诚彻彻底底给卖了。 原来,纪致诚这回月考成绩出众,老尚书高兴之余,就想奖孙儿些东西,希望他明年也能踏踏实实念书。 可纪致诚挑三拣四的什么都不想要,老尚书吹着胡子问他“到底想要什么”,纪致诚直言不讳,他想见徐令意。 自打定亲起,徐令意就几乎没有出过徐家大门,哪怕出府,纪致诚也不知道消息,除了偶尔让人捎封信去,并无其他法子。 既然是奖赏,那他就想见徐令意。 纪尚书气也不是,笑也不是,他舍不出脸去替纪致诚安排这些事,干脆睁只眼闭只眼地,由着纪致诚去鼓动祖母、母亲。 “纪家与将军府之前没有往来,顾姑娘的笄礼,我们也没有帖子,哥哥说动了母亲,最后由我厚着脸皮求芝姐姐带我进来,”纪致茗小眼珠子转了转,“我给芝姐姐说了那么多好话替哥哥传口信,我就把他的无赖状告诉你,不便宜他!” 徐令意忍俊不禁,那点儿羞涩都抛在了脑后,嗔道:“他本就无赖!” 若不是无赖,纪致诚能在大街上跟着她走?能在被肃宁伯府的小厮问话时,愣头来一句中意她,想认得她? 纪致诚无赖到让她无奈,但两家议亲起纪家锁表现出来的诚意也让她知道,纪致诚做了十足的安排与努力。 徐令意轻声问纪致茗:“你哥哥他是怎么说服家里的?” 纪致茗从徐令意的那句“无赖”里听出了亲切味道,正要同仇敌忾地说道说道纪致诚平日里的无赖样,不想徐令意问起了她这一桩,她不由笑弯了眼。 “我好似从来没有见过他那么认真的样子。”纪致茗道。 纪致茗是很喜欢这个哥哥的,有趣的事儿,好玩的东西,哥哥从来不会落下她。 可长辈们对纪致诚是有些抱怨的,说他吊儿郎当,在国子监里念书却不思进取,尤其是与幼年时的天资聪慧相比,长大后的纪致诚极其平庸。 纪尚书狠狠抓过纪致诚的功课,然而收效甚微,老尚书也算看得开,孙儿读书无所进,但为人还算正派,不给家里惹祸,就随他去了。 直到纪致诚认真地提出他想娶徐令意,所有人都被他唬了一跳。 “我记得那是六月里,祖母生辰的时候。”纪致茗道。 徐令意闻言讶异:“六月?不是七月?” 不说中元那一日,她与魏氏从道观回来被纪致诚跟上的时候,也分明是七月初。 第二百四十八章 不糟蹋人 1(_??l?ve?v\?g?l????),??;j[?2e????kv?≈?q????;?y2??5??月呀,”纪致茗确定自己没有记错,“六月刚提起来时,谁也不依他,七月里又说的。” 因着是纪尚书夫人的生辰,纪致茗记得格外清楚。 那夜是家宴,纪夫人饮了两杯酒,说她如今就盼着能早些把孙媳妇们娶回来,再把孙女们嫁出去,一个个平顺安乐,她这个当祖母的就高兴了。 纪致诚顺着这句话,把徐令意的名字说了出来。 纪夫人问他缘由,他说他看过徐令意留在自华书社的那副字,他喜欢能写出那手字的姑娘。 席面上,纪尚书没有当场说什么,第二日亲自去看了徐令意的字,回来后拒绝了纪致诚的提议。 老尚书并非不喜欢徐令意,相反,他十分欣赏那副字,用他的话说,字迹满是风骨,如此有风骨气的姑娘,要是嫁给了混混度日的纪致诚,才是暴殄天物,糟蹋人。 纪致诚被训了一通,回书房蒙头看书去了。 家里只当纪致诚是有一阵没一阵的,一时起了心思罢了。 没想到,七月初,纪致诚拿着新作的文章给纪尚书点评,老尚书一看,进步显而易见。 纪致诚却道,只要能娶得徐令意,他能在学问上更向前行,他不想糟蹋人。 纪尚书啼笑皆非,若是纪致诚能好好做学问,他就去和徐家商议婚事。 这个承诺是激励为主,纪致诚却拿着这鸡毛当令箭,一面努力念书,一面对家里祖母、父母、兄长妹妹,各个击破,力求让他们搭腔说好话。 纪致茗也是被击破的那一人,她对徐令意好奇极了,七夕万寿园里,她还一个劲儿地寻着徐令意看,想知道这位徐大姑娘到底是怎么收服了她的兄长。 纪致诚的认真和努力终是说服了家里人,纪尚书思前想后,觉得孙媳妇早晚要娶的,娶一个让纪致诚踏实念书的,也没有什么不好。 在纪致诚再而三、恳切求到跟前之后,纪尚书点头了。 “后来,祖父就去侍郎府说亲事了呀。” 听纪致茗说完了,徐令意心中的疑惑也解开了许多,曾经觉得奇怪的地方,如今看来,倒是叫人暖心极了。 她原本以为,中元之后纪致诚才去说服家里的,以至于这门婚事的进展被顾云锦形容为“飞流直下三千尺”一般地迅速,可其实,早在那之前,纪致诚就一直在努力了。 而万寿园里,她隐约察觉到的在观察她的视线,是来自于纪致茗的。 轻轻抿了抿唇,徐令意道:“初六吧,就去西山上的那座道观。” 西山上大小道观无数,纪致茗问道:“哪一座?” “他知道的。”徐令意答道。 纪致茗的眼睛一亮,这两人还有那等默契?看来是有她不知道的内情了。 她与徐令意并不算熟悉,能向对方说道纪致诚,却不好追问这个问题,她怕徐令意羞恼。 不过,徐令意这儿问不到答案,等回去之后,她一定要从纪致诚那儿听到结果。 在中间传话,也要收些报酬不是? 纪致茗眉开眼笑:“我会转告他的。” 时间、地点都清楚了,至于精准的时辰,纪致茗才不帮纪致诚打听呢,既然有心讨好徐令意,那就让纪致诚天一亮就去道观里等着,把诚意摆出来。 姑娘们这儿各有各的热闹。 长平县主清楚顾云锦不可能做她的嫂嫂了,也接受了现实,这会儿挨着顾云锦说趣事。 外头的席面上,永王妃用了些后,起身告辞先行了。 这位金贵人一走,很多官夫人就把心思落在了傅太师夫人的身上。 老夫人晓得她们奉承的心思,笑眯眯地听了会儿,借口乏了,让单氏给她寻了个屋子小憩,傅唐氏一并躲了。 以老夫人的年纪,做正宾不算轻松,借口小憩,倒也是真的睡着了,等她醒来,将军府的客人已经走得七七八八了。 人少些也好,方便她与单氏说事情。 傅敏芝与顾云思的好日子只有几个月了,两家按部就班认真准备着,今儿既然碰上了,那再细细敲订一番也是好的。 朱氏请了傅太师夫人与傅唐氏到花厅里稍作,使人去唤单氏来,自个儿陪着人说话。 说了几句,小丫鬟寻来,一脸为难道:“姐儿醒了,哭闹个不停,一直寻奶奶嘞。” 傅唐氏与朱氏道:“孩子要紧,我们自己坐会儿,你婆母应当也快到了。” 朱氏告罪再告罪,嘱咐丫鬟婆子们伺候好,起身去了。 不曾想,朱氏前脚刚走,后脚秦夫人就进了花厅,她看到厅中两人,忙道:“我没想到二位在,是我冲撞了。” “不打紧的。”傅唐氏笑道。 秦夫人眯着眼笑:“好些日子不曾给两位问安了,今日一见,精神气还是那般好。之前替云思来向府上询问亲事,一个太师府邸,一个将门,说实在话,我也没想到最后能成。不过,能撮合这么一对好姻缘,我脸上也光鲜着。” 傅唐氏道:“云思是个好姑娘,我们怎么能错过呢。” “顾家姑娘都是好的,”秦夫人接了话,“三姑娘到了太师府,六姑娘定了宁国公府,那就是将来的国公夫人了。她今日及笄,也就是太师夫人您这样的身份,才好给她当正宾。我原也想舔脸求这桩事儿,后来想想,还是作罢了。” 这番话话里话外的奉承傅家,把老夫人抬得高高的。 傅唐氏笑盈盈听着秦夫人说话,嘴上谦虚了几句,却没有往心里面去。 顾家请正宾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旁人不一定知道,傅唐氏却是一清二楚的。 彼时顾云锦与蒋慕渊还未说亲,若秦夫人有心当这个正宾,以她与单氏的关系,一早就定下了。 可偏偏,单氏寻不到合适的正宾,只好厚着脸让葛氏来傅家探探口风,那其中原因,不是单氏与秦夫人起了矛盾,就是秦夫人直接给拒绝了。 依傅唐氏所见,给顾云锦当正宾又不坠身份,就秦夫人这个“圆滑”脾气,直接拒绝是不太可能的,应当是与单氏有矛盾,只是那些矛盾在顾云锦定亲之后就消失了。 捧高踩低,当真是人之常情。 第二百四十九章 脸皮厚 虽是人之常情,但搁在了眼前,傅唐氏心里还是不爽快的,她也不多搭腔,由着秦夫人唱独角戏,只端着茶盏饮着。 好在,单氏与葛氏很快就到了。 宾朋们离开,单氏少不得要送一程。 徐氏底子虚,忙了一个白天后,有些使不上劲儿,吴氏又刚刚怀上,胎还没有坐稳了,单氏干脆催着她们两婆媳早些回去休息,只让朱氏顾着些傅太师夫人与傅唐氏,她带着魏氏一道送客。 今儿个人多,送往迎来间,单氏也不好无时无刻盯着秦夫人,偶尔注意会儿,只瞧见秦夫人与客人们说笑打趣,蝴蝶一样转得厉害。 单氏不怕她转悠,秦夫人素来爱结交人,说话做事也算有分寸,要不然,也不能在京中官家后院里如此吃得开,眼下秦夫人有心讨好他们顾家,不至于在场面上胡说八道、挑顾家人的不是。 只要她不挑刺不扇风,两家斜对门住着,单氏还真不能直接拒客。 此刻,单氏见秦夫人在花厅陪傅家人坐着,而朱氏不见人影,她端着笑问道:“云熙媳妇哪儿去了?我叮嘱她照顾好亲家老太太、太太,她这是去哪儿躲懒了?” 傅唐氏笑了起来,帮朱氏解释了一句:“姐儿哭着要找娘,我就让她先看孩子去,我们在这儿坐着,有茶有点心有炭盆的,再说,你这不是来了嘛。” 单氏哈哈大笑,朝秦夫人微微颔首,便落了座。 秦夫人微怔,她没想到当着傅家人的面,单氏都这般冷待她,亏得她还一个劲儿夸顾云思和顾云锦,真真是白费了那么多口舌。 心里不满,秦夫人脸上的笑容还是不减的,她主动开了口:“我过来时,正巧见老夫人与夫人在花厅里,便进来问声安。说起来,自打云思和傅公子定下,我真是有好些日子没有去太师府问安了。” “云思”与“傅公子”,秦夫人这样的亲疏称呼,就是把自己摆在了顾云思娘家人一般的位子上。 单氏听得明白,看了秦夫人一眼,道:“云思劳你费心,媒人红包肯定是不少的。” 傅唐氏顺着接了一句:“是啊,要给个大红封。” 秦夫人嘴上忙着说“客气客气”,心里不以为然,毕竟这对亲家的态度实在是太客气了。 晓得再坐着也无用,秦夫人起身告辞。 葛氏送她出去,秦夫人亲亲热热想从葛氏嘴里套些话出来,葛氏心知肚明,转着弯儿什么真切话都没有,全是虚套。 秦夫人出了顾家大门,没走几步就进了自家院子,她随即沉下了脸,啐了一口:“真真是小人得志!也不知道是哪座坟冒了烟!” 花厅里,傅太师夫人与单氏又细细商量起了婚事,哪怕是经过了无数次推敲,这几人都没有丝毫不耐,娶媳妇嫁女儿这等大事,谁家不想办得风光周全? 等谈得差不多了,单氏送老夫人与傅唐氏、傅敏芝上了马车。 车轱辘声远去,单氏这才长松了一口气——今日笄礼总算是顺顺利利结束了。 马车上,傅唐氏与老夫人低声说起了秦夫人。 老夫人眯着眼睛听了,眼皮子都没有抬,道:“也不是多稀罕的事情,都见得多了。毕竟住在对门,人家捧着贺礼来,总不能拦着不让进门吧。” 傅唐氏轻轻笑了笑。 太师府这样的门第,这种捧高踩低之人,的确是见得多了。 傅唐氏从老夫人手里接了中馈掌了家,也清楚单氏的难处,毕竟是大好的日子,哪有精力去拦着秦夫人登门? 最烦的,是这秦夫人就住在西林胡同,两家大门到大门,走路就几十步,真真是甩不掉。 傅敏芝一直在顾云锦身边,不晓得秦夫人的事儿,好奇地问了几句。 傅唐氏不瞒着她,把事情都说了,傅敏芝听得直皱眉头:“秦夫人这是脂粉抹多了,好些年没洗过脸了吧?可把那脸皮厚的。” 这话从姑娘家嘴里说出来,实在浑得不行,傅唐氏哭笑不得地捶了傅敏芝一下。 傅太师夫人也听笑了,道:“我看亲家太太不是个糊涂的,家里姑娘又是一个顶一个的厉害,那秦夫人识趣些就算了,若是不识趣,迟早被打出门,那位‘小公爷夫人’,又不是没做过打人出门的事儿。” 傅敏芝咯咯直笑。 傅唐氏亦忍不住扑哧笑出了声,要不是听傅敏芝细致形容比划过,傅唐氏都想不到,那么漂亮的一个姑娘家,动起手来那般厉害。 只不过,秦夫人如今还顶着媒人的名号,又与单氏是多年的友人,顾家不至于直接就跟她撕破脸皮闹得满城风雨,但若是秦夫人站不稳,想寻顾家麻烦,那等着她的肯定也是大麻烦了。 依傅唐氏所见,圆滑的秦夫人应当不会做出那等让自家无路可退的事情的。 各家马车离开,西林胡同恢复了往日的宁静,顾家里头,叶嬷嬷指挥着人手把里里外外都收拾妥当了。 东跨院里,顾云锦坐在木炕上看今日收到的贺礼。 从首饰头面到字帖棋谱,但凡姑娘家能用得上的,都有人送来。 其中也有与众不同的,一套马鞍子,一把长弓并几只羽箭,一柄长枪,是她三个哥哥送的。 马鞍是比着顾云锦的坐骑的尺寸做的。 念夏笑道:“听说这皮料是大爷从前在北地时亲手猎到的,给姑娘做了马鞍,还余下一小片边角,大奶奶拿去给丰哥儿做了个小腰包。奴婢刚才在园子里遇见丰哥儿,可把他欢喜得不行,就绑在衣裳外头,碰见人就让人夸他的腰包。” 顾云锦笑得不行。 巧姐儿还小,趣事儿不多,要顾云锦说,丰哥儿真是活宝一样,家里谁都喜欢他。 长弓与羽箭是顾云熙给她的。 顾云锦试着拉弓,以她如今的力气,只能拉个七八成,并不能拉满,但只要她继续坚持练功,等到开春莺飞草长的时候,应当就正正好了。 最后那把长枪,是顾云齐亲手给她打磨的。 第二百五十章 若无其事 枪杆子还是木质的,顾云齐晓得顾云锦的手劲儿,真给她一杆子银的,她反而练不好。 木头磨得粗细正好,光滑极了,没有半点扎手之处,表面又上了一层漆,握在手里很是舒服。 顾云锦练了一段时间的木棍,在哥哥们的指点之下,进步显著,虽还赶不上顾云思,但能唬唬人了。 因此,顾云齐就想着给她一把枪,不过这枪头是钝的。 银枪头,锃亮发光,却一点儿也不锋利,磨得有些圆润,哪怕不小心扎在身上,顶多也就是个红印子,不至于破皮流血。 虽然还是与小孩儿过家家似的,但相较于之前的木棍,已然是前进了一大步。 顾云锦把枪提在手中,到跨院里舞了舞,引了念夏和抚冬在一旁鼓劲叫好。 沈嬷嬷闻声寻过来,对着两个小丫鬟笑骂道:“老远就听见你们叽叽喳喳的,贺礼都点过没有?都搬到库房里了没有?” 抚冬悄悄吐了吐舌尖。 念夏嘿嘿笑着上前挽住了沈嬷嬷的胳膊:“那妈妈说,姑娘的枪舞得好不好?” “好极了呀!哪能不好的?”沈嬷嬷一脸正色。 念夏和抚冬一个劲儿的笑。 贺礼着实不少,清点、搬运、造册,到了用晚饭的时候,才算完成了七七八八。 顾云锦翻看着永王妃送来的礼单,这一次,礼物规规矩矩的,上头总算没有招人眼的东西了。 她抬眸看向架子上的那两块顽石,抿着唇,不由轻笑。 吴氏当时一眼就看出来了,但她已经知道蒋慕渊就是贾妇人背后的那位贵人,她只掩唇笑了一阵,说了几句打趣话就放过顾云锦了。 顾云锦问她,会不会叫顾云齐看出来。 吴氏颇为嫌弃地撇嘴:“他连我衣服上的是祥云纹还是唐草纹都不一定记得清,还能记得你屋里的石头长什么样?” 顾云锦笑得直捧肚,她信了吴氏的话,直到腊八那天吴氏诊出身孕来,看到顾云齐对吴氏的看重和细致,顾云锦暗戳戳想,嫂嫂大抵是诓她的,哥哥肯定记得清嫂嫂衣裳上的纹路。 经常到顾云锦屋里来的还有顾云思,顾云锦不晓得她看出来没有,反正顾云思一个字都没有问过。 沈嬷嬷肯定是知道的,但她只当不认得,这叫顾云锦松了一口气。 虽说不是解释不通,可能不解释就蒙混过去,还是好的。 夜色渐渐浓了。 白日忙碌,正院那儿早早就熄灯休息了。 顾云锦屋里还点着灯,她坐在木炕上做女红,念夏和抚冬在一旁分线。 离婚期大抵还有一年,但该准备的还是要准备的,免得最后手忙脚乱的,活儿就不细致了。 今夜风大,哪怕闭着窗,都能听见外头呼啸的北风声。 抚冬抬头看了一眼,缩了缩脖子,道:“亏得屋里暖和。” “京里的风还算好些,北地的冬天才真的吓人,那风吹起来,我都怕把我给吹跑了,”念夏笑着说着,突然间笑容僵了僵,她一瞬不瞬看着窗户,“我好像看见有影子闪过去。” 抚冬一怔:“你莫要吓唬人!” 顾云锦闻言,亦抬了头,窗外黑漆漆的看不出端倪,但敲门声却清楚地传了进来。 念夏和抚冬交换了一个眼神,放下手中线团,起身走到门边,试探着问了声:“谁在外头。” “是我。” 声音清冽,极其好分辨,这是蒋慕渊的声音。 念夏暗暗想着果然如此,赶紧开门让蒋慕渊进来。 北风跟着卷进来,散了屋里不少热气,念夏被寒风吹了一哆嗦,心说这大冷的天,小公爷怎么就过来了,可转念一想,今日是她们姑娘生辰,来了也不奇怪的。 抚冬闻声也出来了,她比前回镇定许多,福身问了安,与念夏道:“我还是去那边守着。” “正院里早就都歇下了,大晚上的,也不会有人来了。”念夏拦了拦。 抚冬笑道:“也许奶奶睡不着又过来了。” 念夏嗔了她一眼,吴氏怀着孩子呢,就是睡不着,这么冷也不会来的,不过,既然拦不住抚冬,念夏也就不拦了,小心些总是好的。 顾云锦趿着鞋子下了木炕,绕过落地罩出来,抬起眸子来,正好与蒋慕渊四目相对。 许是沾染了寒气,蒋慕渊看她的时候,眼睛里仿佛有一层淡淡的雾,只是这雾气很快就从他眼底散了,露出清亮炯炯的乌黑眼睛来。 有那么一瞬,顾云锦被那清辉眼眸引了神,一时之间就直直看着,没有挪开。 蒋慕渊不是头一回趁着夜色来寻她了,哪怕是这西林胡同,他之前也来过一次。 分明眼前的场面是她熟悉的,可顾云锦就是有些怔神,她想,恐怕是因为这是两人定亲后的头一次见面吧。 场景画面再相似,她与蒋慕渊的关系却是截然不同了。 蒋慕渊把顾云锦的那点儿不自在看在眼中,不由轻笑起来。 他喜欢顾云锦表露出来的不自在,这说明小姑娘在慢慢地意识到彼此身份的转变,也在渐渐开窍,只要这份不自在不是排斥他,蒋慕渊就欣喜极了。 “我身上寒气重,你去里头等我。”蒋慕渊笑着道。 顾云锦心不在焉的,听他说话,下意识地就点了点头,绕回到了落地罩里头,等重新在木炕上坐下,她整个人才清明多了。 几子上还摆着绣篮,绷着大红锦缎的绣棚就在她的手边,底子已经打好,是一副花开并蒂,她刚刚绣了小半朵。 顾云锦抿了抿唇,把所有的东西往绣篮里一扔,想要搁到不打眼的地方去,才提起来,蒋慕渊就已经进来了。 她只好把绣篮放下,顺手推到了木炕里头,而后坐下来,若无其事地看了蒋慕渊一眼。 蒋慕渊只瞧见了篮子里的红布,不晓得到底装了什么,但他将顾云锦的小动作看得一清二楚,忍着笑没有拆穿她,上前也坐下了。 念夏从桌上茶盘里取了茶盏,给蒋慕渊添了热茶。 顾云锦望着那茶盘,突然想起前回蒋慕渊离开后,她赶在吴氏进来前急匆匆把茶盏扣回茶盘上的事儿,不由抬手摸了摸鼻尖。 第二百五十一章 引她说话 蒋慕渊抿了一口茶水,隔着氤氲热气,他的视线在房间里转了一转,最终落在博古架的那两块顽石上。 样子熟悉,正是他从珍珠巷取来,添进了定礼册子里的那两块。 前回来瞧了,蒋慕渊就想着把东西都给顾云锦添上,这会儿见了堂而皇之搁在架子上的石头,嘴角不由扬了扬。 看出顾云锦依旧不自在,蒋慕渊没有与她说石头,也不问那一篮子东西,只挑些旁的引她说话:“我听寿安讲,今日笄礼很顺畅,她送了你一套话本?” 只要蒋慕渊不追着她问绣篮,顾云锦是不慌的。 她起身从架子上取了其中一本出来,道:“郡主送来的就是这个。” 这套话本是书局十年前出的,在当时卖得不算好,因而出货之后并未再添补。 寿安和顾云锦自然是不曾看过这故事的,是林嬷嬷晓得郡主近来爱好看话本,把这个她觉得有些趣味的故事想起来后转述给了寿安。 寿安郡主越听越有滋味,想要阅读全本,可书局里早就没有了。 费了些工夫,寿安寻了几家旧书铺子,东拼西凑出来,亲手抄写了两份装订成册,一份她自己留着,一份当作礼物给了顾云锦。 “郡主跟我说了些情节,我听着也很有趣,打算这几日好好读读的。”顾云锦笑着道。 蒋慕渊挑眉:“哪些情节有趣?” 顾云锦不是头一次给蒋慕渊说故事了,听他问起,就理了理思绪,与他说道起来。 蒋慕渊听得很认真,仿佛是初次听闻,其实他对这套话本是有些了解的,前阵子满京城给寿安搜罗旧书册的就是听风,那小子一面寻一面看,看完了还与蒋慕渊讲一通。 可哪怕是听过一些,此刻由顾云锦讲来,却是另一个味道。 随着讲述,顾云锦放松了许多,脸上的表情也丰富起来,蒋慕渊看在眼中,笑意更浓,提着茶壶给她添茶。 顾云锦说完故事,饮茶润了润嗓子,刚琢磨着要再与蒋慕渊说些什么,就见对方指了指墙角处。 她顺着蒋慕渊指的方向看去,立在墙角的正是顾云齐给她的长枪,边上小几子上摆着新做好的马鞍,墙面上悬着长弓。 “哥哥们送的。”顾云锦莞尔。 蒋慕渊起身,走到跟前细看,他指尖抚着马鞍的皮料,颔首道:“料子极好。” “听说是大哥在北地是猎到的,”顾云锦很是喜欢这几样礼物,便一一细致与蒋慕渊讲,还说到了丰哥儿得的小腰包,“他喜欢得不行,晚上吃过饭消食,还拉着奶娘跑到我这儿来,要给我显摆他的腰包。” 丰哥儿恨不能所有人都夸一遍他的腰包,还凑上前看顾云锦的马鞍,乐呵呵说“一样的一样的”。 顾云锦被他逗得不行,与他说好了,等开了春一道去城外骑马,她用新的马鞍,丰哥儿戴上腰包,他们两个就是一样的了。 丰哥儿的脑袋小鸡啄米一样的点,想要一觉睡醒就春暖花开,等奶娘与他说了还要好几个月,又慢慢解释了这数月到底有多长,愁得丰哥儿险些哭出来。 蒋慕渊笑得摇了摇头。 顾云熙的那把长弓,顾云锦拉得吃力,但落在蒋慕渊的手里,就极其轻松了。 顾云锦看他比划,好奇问道:“小公爷平日用的长弓是多少石的?” 蒋慕渊看向顾云锦,没有直接回答拉力,只是含笑道:“那把弓,寿安拿不稳。” 顾云锦眨了眨眼睛。 男女臂力有差,顾云锦试过顾云齐的长弓,别说拉开了,举稳了摆了假把式都吃力。 寿安郡主的底子不差,力气与顾云锦半斤八两,如此判断,蒋慕渊说得也是不假的。 就是不晓得,蒋慕渊与顾云齐比起来,谁的力气更大些。 蒋慕渊不知道顾云锦心里在琢磨这个,他看着圆润的银枪头,想忍笑却没憋住,只好以手做拳抵着唇角,笑得肩膀直颤。 顾云锦晓得自己被笑话了,嗔了蒋慕渊一眼,道:“哥哥只是怕我伤着。” 抬手在枪头上轻轻一弹,回声清脆,蒋慕渊笑道:“起码不是个镴枪头。” 顾云锦轻哼道:“总有练到开刃的那天。” 蒋慕渊笑容不止,柔声道:“我瞧着你跟兄弟姐妹处得都不错。” “是不错,以前隔着远,没有好好处过,”提起这事儿,顾云锦想到了顾云妙,道,“她生辰比我大一些,我使人送了及笄的贺礼回去,也不晓得她收到没有。 小时候我和云妙挺好的,只是我突然要进京,她气得不理我了,我也就再不理她了。 如今想来,实在是年幼不懂事,不晓得怎么相处,也不知道怎么表达。 云妙明明就是舍不得我,却跟我一直犟着……” 要完完整整、没有偏差地把心中所想所思都表达出来,这不是一桩容易事情,哪怕是现在,真的面对顾云妙,顾云锦也不敢说自己能做好。 不止是与顾云妙的姐妹之情,在与蒋慕渊的相处上,她也有些不知所措。 哪怕想要依照之前的平常心,但毕竟关系的转变是实打实的,她不可能真的以对待“好友的兄长”、“熟识的公子”、“帮了许多的恩人”之类的态度去面对蒋慕渊,那样是不对的。 看到顾云齐与吴氏处得那般好,顾云锦不想辜负蒋慕渊,她想要去试着改一改,可就算蒋慕渊说过“试着将他放在心上”,但对顾云锦而言,还是有些无从入手。 那丁点儿挫败感瞒在心底,不知不觉间,顾云锦借着云妙的事情露出了些端倪。 蒋慕渊听出了她话里没有直白说出来的意思,或许是顾云锦自身都没有意识到,若不然,以她直爽的性子,在想了一圈之后,会直截了当地告诉他。 直接说也好,无意识地表露也罢,这种信赖让蒋慕渊的心暖得一塌糊涂。 掌心落在她的头上,指腹轻轻摩挲着额头,蒋慕渊看着顾云锦的眼睛,等她的眸子里清晰映出他的身影,他才不疾不徐地柔声道:“一辈子很长,我陪着你从前后左右慢慢尝试,总会试出一个我们都觉得合适的方式。” 第二百五十二章 把手伸过来 习武之人的手指上有薄薄的茧子,擦过皮肤时,感觉有点儿粗糙,微微有些痒。 顾云锦下意识地想歪一歪脑袋,可看到蒋慕渊眼中的她的样子,她还是顿住了没有挪动。 四目相对,顾云锦的脑海里来来回回都是蒋慕渊刚刚说的那句话,词句并不复杂,也不难懂,但她还是稍稍费了些工夫才理清了其中意思。 蒋慕渊在开解她,在安抚她,也在引导她。 即便她不懂,她学得慢,也愿意牵着手再前头引着她走。 思及此处,顾云锦的长睫颤了颤,不禁笑了。 蒋慕渊一瞬不瞬地沉沉看着她,他看到她那双原本有些茫然的眸子渐渐变得清明,从漆黑的眼底猝然迸出了一丝笑意,那笑意越来越浓,溢出眼角,染至眉梢,连唇角都扬起来一点。 这样的笑容算不上灿然,反倒是清浅的,可落在蒋慕渊的眼中,却像是冬日里的一抹暖阳,让人跟着温暖许多。 他稍稍弯了弯腰,离顾云锦近了些,他甚至想要再靠近些,但想到她的“缓步前行”,还是忍住了。 本就走得慢,跟只小蜗牛似的,万一吓着她,小脑袋缩回壳里去了,烦恼的还是他自己。 顾云锦倒是没有介意距离,撇开还搁在她额头上的那只手,眼下两人之间的距离甚至还没有共撑一把伞时来得近。 她只是不懂寻常夫妻之间的表达与感情,并非排斥相处。 鼻尖微微动了动,顾云锦闻到了蒋慕渊身上极淡的皂角味道,以及掺在其中的几不可闻的青松树的清冽香气,让人随着呼吸不由放松许多。 她想,相处,是两个人的磨合,双方都愿意积极尝试,那就不会太难。 蒋慕渊站直了身子,也收回了手掌,离开了凝脂一般的肌肤,似是舍不得一般,指尖轻轻捻了捻。 他重新走回到木炕边坐下,望着绣篮,问道:“那是什么?” 闻声,顾云锦怔在了原地,她本以为蒙混过关了,哪晓得绕了一圈,蒋慕渊还是问起了那一篮子东西。 不过,她此刻心境与蒋慕渊刚进来时也大不同了。 她与他说话本、说礼物、说兄弟姐妹,洋洋洒洒地说了那么多事儿,最初时的不知所措也早就散了,加之蒋慕渊刚刚的允诺,让顾云锦不再有生涩和词穷的感觉,她想了想,干脆把绣篮搬出来,搁在几子上,让蒋慕渊自己看。 大红的锦缎抓人眼球,绣面叫料子边角遮盖住大半,蒋慕渊翻开来才看真切。 花开并蒂,无论是皇亲国戚还是平民百姓,哪家的婚礼上都不会缺少的花样。 蒋慕渊对女子的绣活了解不多,而顾云锦又只绣了小半朵,他不能判断这绣功好坏,可若论私心,他自是觉得极好。 他捧着绣绷仔细看,问道:“这是盖头?” 顾云锦嗔了他一眼,谁家盖头的尺寸这般小?这料子可遮不住她的脑袋,她解释道:“是帕子。” 婚礼上新娘捏在手中的帕子比平日里用的大了一圈,也难怪蒋慕渊分不清楚,他把绣绷放到顾云锦手边,朱红缎子衬得那只手越发莹白,跟羊脂玉一般细腻。 不过,也只是看起来细腻,顾云锦在跟着哥哥们习武,她练骑术练张弓,还要练顾家的枪法,她的掌心手指都会留下练功的痕迹,顾云锦的手,绝不会跟只琢磨琴棋书画的闺中姑娘一般。 蒋慕渊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好,顾云锦喜欢便好。 绣活繁复,蒋慕渊听寿安抱怨过,想了想,道:“尽量还是白日里做吧,夜里伤眼睛。” 顾云锦道:“东西不少,好些都要赶出来,三姐姐至今还没全做完呢,早些弄好了,省得到时候来不及。” 蒋慕渊抿唇笑了。 怎么听起来,顾云锦比他还急似的。 他倒是想要尽快些,想要把帕子塞到她手中,把红盖头盖上,把目光所及的场景都染上一层喜气洋洋的红,可这些暂时都不能由着他来。 定亲是快马加鞭办了,大礼则要依着皇太后和长公主的意思,细致又周全,不能有半点儿急躁匆忙,这不仅仅是皇家的颜面,也是顾云锦的体面。 用皇太后的话说,心急火燎的,那是怠慢了女方。 蒋慕渊自不肯怠慢顾云锦丝毫,但大礼要耐心等,给她礼物却不用等。 顾云锦看到蒋慕渊从怀中取出一方锦帕,在掌心中打开,露出里头的一只镯子来。 镯子通身红艳,在油灯下泛着光泽。 “这是?”顾云锦启唇问道。 “给你的及笄礼。”蒋慕渊笑容温和,举着红珊瑚镯子看向她,哄道,“把手伸过来。” 声色清澈又柔和,顾云锦闻言,不由地动了动左手。 蒋慕渊看在眼中,伸手握住顾云锦的左手腕,把镯子轻轻给她戴上。 鲜艳的红珊瑚划过白玉肌肤,各有各的光泽,彼此衬托,好看得让人挪不开眼。 蒋慕渊垂眸看着,松开了她的手腕,大手却是往下一滑,不松不紧地捏住了顾云锦的指尖。 “好看,”他叹了一声,随意抬起眸子,直直望着顾云锦的眼睛,又郑重其事一般说了一遍,“很好看。” 顾云锦被蒋慕渊盯着,一时也没有想起要把手收回来,她把视线落在了镯子上。 本以为永王妃送来的礼单就是她全部的及笄礼了,哪晓得蒋慕渊另外还留了一样,等夜里来亲自给她。 红珊瑚多是用来做摆件,能够用作首饰的并不多,就算有了,一般也就是一小块,镶在簪子、耳坠上做个点缀,打磨了做镯子的实在稀少。 再是稀少的东西,皇家总归是拿得出手的。 顾云锦自己也来回看了看,颔首道:“我也觉得挺好看的。” 羞涩只染在眼角,更多的是率真与大方,蒋慕渊对她的反应有些意外,又没有那么意外,笑得不住摇头。 “这是宫里的?”顾云锦好奇道。 蒋慕渊颔首,一面笑,一面道:“西蕃进贡的,就那么一块,被我讨来磨了镯子。” 顾云锦眨了眨眼睛,只一块红珊瑚,讨来也费了不少口舌吧? 第二百五十三章 识趣 蒋慕渊看在眼中,他猜到了顾云锦在琢磨什么,本想开口卖个惨,但到底舍不得让她担忧,道:“没费多少工夫。虞贵妃不执着红珊瑚,宫里也没有别的娘娘特别喜欢的,我开口讨了,也就给我了。” 顾云锦顺口接了一句:“若是虞贵妃喜欢呢?” 蒋慕渊挑眉,答道:“那我就找些别的给你磨镯子了。” 这样的答案,让人啼笑皆非。 蒋慕渊望着顾云锦月牙一般的眼睛,而后看向搁在一旁的马鞍子,笑道:“我这红珊瑚也有些余料,给寿安打了耳坠,她二月里生辰时给她。这么一来,你跟她也是‘一样的一样的’。” 顾云锦愣神,片刻后反应过来,笑得险些岔了气。 寿安和虎头虎脑的丰哥儿自然不一样,可被蒋慕渊套在一块说,却是怎么想怎么逗。 中屋里,念夏搬了把小杌子坐在门边守着,里间的动静,她多少能听见一些,但并不真切。 她不会竖着耳朵去听,也觉得声音低些好,她听不明白,那外头就更听不见了。 哪晓得突然之间,她家姑娘大笑出声,唬得念夏几乎跳起来,她急得恨不能跺脚:笑得这么厉害,万一把人招来了可怎么是好!小公爷到底说了什么,能把姑娘逗成这样。 念夏被顾云锦笑得提心吊胆的,想开门去看看外头动静,又怕此地无银三百两,但她也不好进去劝姑娘别笑得这般厉害,只能揪着心等着。 好在,里头的顾云锦自己也明白,很快压低了声音。 她还是笑着的,甚至因为忍耐,眼睛里润了些水雾,显得越发灵动。 蒋慕渊看得一清二楚,目光沉了沉,下意识地收拢了握着顾云锦手指的手。 原本只是浅浅握着指尖,此番动作,掌心相抵,一整只手都被他抓在了手中。 顾云锦的笑容顿了顿,不知道该抽回来还是随他去,一时犹豫,错过了时机,就只能由着蒋慕渊扣着了。 温温热度从掌心传来,比指尖更清晰,似乎是沁了层薄汗,掌心有些发潮,顾云锦睨了蒋慕渊一眼。 蒋慕渊并不松手,他扣得随意,不见丝毫旖旎,反倒是极其大方,他轻抬下颚示意顾云锦看架子上的顽石,把她的注意从两人相扣的手上挪开。 顾云锦看到顽石就有气,嗔怪道:“我还没提呢!小公爷怎么送这两块石头过来?在珍珠巷时就搁在我屋里的,家里都见过……” 她嗔,他反倒是笑,由着她跟絮絮说道,似埋怨又似撒娇,听得人心里跟猫儿爪子一下一下挠似的。 等顾云锦说完,蒋慕渊含笑看着她,道:“有人来问了?叫你为难了?” 顾云锦轻轻哼了声。 问就只有吴氏问了,还是明知故问,问完了不算,还笑话了她一通。 “为难倒是没有为难……”顾云锦嘀咕。 蒋慕渊耳力好,听得真切,不由笑意更浓。 想到眼前这小姑娘撒娇却不自知的样子,蒋慕渊心痒痒的,也就不肯放过她,继续逗她:“这两块石头即便不给你送来,我也要拿回国公府去的。 往后就搁在你我屋里,你娘家人登门来看你,到时候不也认出来了? 既然早晚都会被瞧出来的,我想着还是直接给你送来吧。” 顾云锦惊讶地瞪大了眼睛,这根本就是歪理,蒋慕渊却还说得煞有其事,难道她要当场跟他“屋里屋外”地辩一通吗? 就算她脸皮厚,不怕说道那些,顾云锦也不想顺蒋慕渊的意,瞪了他一眼,没有接这番话。 顾云锦不上钩,蒋慕渊笑了会儿,也没继续追着这个话题,只简单说了些年节里的安排。 “上元灯会,你往年出门看过吗?”蒋慕渊问道。 顾云锦眼睛一亮。 她很喜欢看灯,要不然中元节时,也不至于孤身一人还去素香楼远眺河灯。 京城的上元灯会极其热闹,可进京这几年,她还一回都没有看过。 毕竟是夜里出门,又人山人海的,总要有兄弟姐妹陪着才好。 徐令婕是个极其怕冷的,元月她连走亲访友都嫌得不行,更别提出门看灯了,她不去,顾云锦前几年与徐令意又不算多亲近,也没有试着邀请过对方去看灯,因而年复一年都错过了。 来年,顾云锦是极想去的,虽然吴氏有孕挤不得,但她与顾云思、顾云霖说好了,到时候跟着哥哥们一道去。 丰哥儿年幼偏爱热闹,顾云宴肯定会带儿子去,也不会落下妹妹们。 顾云锦如实道:“往年不曾看过,原打算这次跟哥哥们去的。” 蒋慕渊道:“我也要带寿安。” 闻言,顾云锦微愣,这安排并不出奇,但她也有那么一点儿遗憾。 蒋慕渊轻笑出声。 谁说她跟着哥哥去的,就不能与他一道看灯? “到时候我来寻你。”蒋慕渊一面说,一面揉了揉顾云锦的掌心。 手心痒嗖嗖的,顾云锦缩了缩脖子:“那郡主呢?” “寿安有她的乐子。”蒋慕渊简单作答,并没有细说。 寿安那般识趣,到时候肯定有一百个理由开溜,想拦她都拦不住的,想来,顾云锦的哥哥姐姐们也会很识趣的。 夜已经很深了,蒋慕渊瞥了一眼西洋钟,终是依依不舍地松开了顾云锦的手,起身告辞。 掌心空落下来,温暖也去了大半,顾云锦反而觉得有些凉意。 念夏听见动静,也赶忙站起身,等那两人出来,她把蒋慕渊的斗篷递了过来。 小心翼翼开了门,好在抚冬那儿点了灯,念夏能看到她的神态,抚冬冲这儿点了点头,念夏这才侧过身子让开了路。 北风一下子吹了进来,还裹着大片的雪花。 顾云锦问:“什么时候下雪的?” 念夏一直闭着门,也不清楚状况,闻言摇了摇头。 蒋慕渊系好了斗篷,冲顾云锦笑了笑,出去了。 念夏出去擦了墙,回来直哆嗦,忙问跟进来的抚冬:“雪下了多久了?积了有一指节厚了吧。” 抚冬搓着手道:“小公爷刚来就落雪了,沈嬷嬷白天就念着许是要下雪,不过看起来大不到哪儿去,天亮前就会停了。” 这场雪比抚冬预计得还要停得早,蒋慕渊离开了不过一刻钟,雪就止了。 第二百五十四章 鞋印 习武之人不分酷暑严寒,哪怕是大雪天,依旧不会缺了早课。 顾云锦如今跟着顾云齐操练,亦是一大早就起来,梳洗之后去了主院。 昨夜的雪挺大的,落的时间倒是不长,因而只积了薄薄一层,并未再增加,婆子们一早起来,已经把地上的积雪都扫作了一堆,只屋檐、树梢之上,还留了雪白。 雪是停了,但天气依旧极冷,沈嬷嬷笑道:“看样子一时半会儿还化不了。” 顾云锦扎着马步,回头应了一句:“化不了也好,丰哥儿准高兴。” 沈嬷嬷哈哈大笑起来。 正如她们所想的,长房那儿,丰哥儿欢喜得不行。 京城的雪比不得北地,前回初雪时絮絮,飘扬了半天,最后留在地上的也只有那么点儿,让一直生活在北地的丰哥儿极其不满意。 今日的积雪够他搓雪球了,丰哥儿半点耐不住,心急火燎地用了早饭,就求着顾云宴带他去玩雪。 后花园里的树梢上,雪还未打下,比院子里的多些。 丰哥儿骑在父亲肩膀上,小手伸出去够积雪,咯咯笑着搓成一团,又挥着胳膊砸出去。 雪球落地,溅开雪沫子,纷纷扬扬起来,乐得他一个劲儿给自己鼓掌。 顾云宴被丰哥儿指挥着到处走,刚到后院墙下,雪团子在墙面上炸开,他抬眼扫过去,起初并未留心,等丰哥儿又在墙上砸了一团,顾云宴的余光突然瞥到一怪异之处。 他仰头看去,眉头一点点皱了起来。 墙脊上有一个印子,应当是积了一些雪时留下的,只是后来又叫雪花掩了一层,样子不再清晰,但因着昨夜的雪落得不久,这印子也没有全被抹去。 “似是个鞋印?”顾云宴怕自己看错眼了,招呼了丰哥儿的奶娘过来。 奶娘仰着头瞅了会儿,颔首道:“大爷,是个鞋印。可鞋印怎么会在墙脊上?昨儿落雪时咱们宅子里有人翻墙了?” 顾云宴把丰哥儿交给奶娘抱回去,叫了打理花园的婆子和巡夜的护院来。 他问婆子道:“清扫园子积雪时,可还发现过脚印子?” 若是有人翻墙,不可能只留在一处脚印,这宅子里里外外的,应该会有不少。 婆子苦着脸,道:“是有不少脚印,但府里做事的都是天不亮就起来了的,园子里有人走动,奴婢当时也没想过这脚印有什么问题,直接就扫了。” 顾云宴颔首,若只一串脚印,恐会让人起疑,但杂乱的一堆,反而不打眼了,不说起得早的丫鬟婆子,巡夜的护院也会留在脚印的。 他看向了护院们。 打头的答道:“大爷,昨夜一切寻常,没有发现有人翻墙。可能对方功夫比我们厉害,要么就是他经过此处时,我们正巡在别处。” 顾云宴想了想,吩咐,道:“地上的印子都没有了,去各处看看屋顶墙脊,兴许还有印子。” 一众人分散着去寻了,绕了一圈,阖府上下,愣是只找到那一处印子。 顾云宴想了想,往四房去了。 院子里,顾云齐正在指点顾云锦练枪法,听见动静往院门边看,就见顾云宴进来了。 彼此打了招呼,顾云宴开门见山道:“后边墙脊上留了一个脚印,那处离你们这里近,昨夜里可有听见什么动静?” 顾云齐和顾云锦皆是一怔,顾云齐是吃惊,顾云锦是心虚。 “昨夜落雪前就睡下了,我没有听见,”顾云齐说完,扭头看顾云锦,“你听到没有?” 顾云锦眨巴眨巴眼睛。 她本以为蒋慕渊的来去神不知鬼不觉的,却没有想到,会因为下雪而露出马脚来。 她让念夏擦东跨院墙上的印子,因为此处是最打眼的,一旦被人看见,她总不能说是她们三个人自个儿踢的吧,至于其他处的,总归怪不到她头上。 只是,顾云锦也忽略了,如今这宅子不比珍珠巷的院子,东跨院的院墙不高,蒋慕渊踏墙壁借力能直接翻出去,但宅子的围墙却高了一截,哪怕有功夫在身,也会在墙脊上留下脚印的。 幸亏那是围墙,离她的住处虽近,但还能够装傻。 顾云锦摇头道:“我什么都没有听见。” 顾云宴留心着顾云锦的反应,听她这般答了,也没有再追问,只与顾云齐道:“你与我一道去看看那印子?” 有人神不知鬼不觉地出入了宅子,顾云齐也十分担心,应声道:“走吧。” 兄弟两人走回园子里,顾云宴低声问道:“云齐,你觉得云锦是真没有听见还是……” 一听这话,顾云齐脚步一顿,讶异看着兄长:“你的意思是……” 顾云齐心里七上八下的,能让顾云锦知道却还隐瞒的,对方的身份呼之欲出。 “云锦和小公爷应当许亲前就有往来吧?”顾云宴的声音压得很低,“就我们现在住的这宅子,我去衙门里办契书时格外方便顺利,我当时就琢磨着是不是有人交代过,现在想想,莫不是小公爷? 这宅子离乌太医府上还这般近,老太医亲自来看给婶娘看诊,若没有国公府的体面,怕是请不到的……” 顾云齐抿了抿唇。 宅子与乌太医看诊的内情,顾云齐都听吴氏说过,既然宅子是蒋慕渊寻的,衙门里应当肯定也是他交代的。 “云锦与小公爷之前是认得,可要说他半夜……”顾云齐吃不准,或者说,他不想相信。 顾云宴揉了揉眉心:“功夫好到没有叫护院发现……” 两人谁也下不了定论,可哪怕是下了定论,这事儿又要如何办? 是告诉顾云锦别给蒋慕渊开门,还是去跟蒋慕渊说不要半夜来寻、有什么事情白天登门说明白? 哪个都不合适,哪个都叫人一肚子火气。 “大爷、六爷!”一婆子远远小跑着过来,到了跟前,喘气道,“隔壁秦夫人来了,说是秦家院墙上好几处脚印,跟遭贼了似的,丰哥儿奶娘说咱们府里也有,夫人就让大爷赶紧过去一趟。” 这下,轮到顾云宴和顾云齐面面相觑了。 第二百五十五章 是不是你 上一刻,他们两个还在琢磨那脚印是蒋慕渊夜访留下的痕迹,为了如此解决这事儿而头痛,下一刻,别家也出现了印子,生生告诉他们一切都是他们想多了。 顾云齐提到嗓子眼的心上上下下,但总算是放下了。 蒋慕渊是不可能去秦家进进出出留一堆脚印的。 不是蒋慕渊就好,大半夜来找顾云锦,他能安什么好心!指不定怎么哄怎么骗的,就把他那个傻妹妹给弄迷糊了! 可要不是蒋慕渊,又是哪个混账东西半夜里当贼? 顾云齐跟着顾云宴一道去了花厅。 秦夫人与单氏对面坐着,见两人进来,她一脸忐忑道:“我在西林胡同住了那么多年,从来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情,今早上底下人来说,我起先还不信嘞。 我们这条胡同的宅子院墙都算高的,没点儿功夫根本爬不上来的,我自己去看了,哎呦,真有脚印。 不止围墙上,有几个还在屋檐上,亏得那几间屋子没有住人,不然大半夜的岂不是魂儿都吓飞了。 我让人在清点那几间屋子的东西,看看是不是丢了什么。 你们这儿也有?” 顾云宴答道:“后头围墙墙脊上有一处,屋檐上都没有。兴许是翻墙时发现我们府里有护院,就离开了。” 秦夫人苦着一着脸:“到底是将军府,各个都有功夫,小贼不敢造次的,跑错了门也立刻就走,我们府里上下就没个厉害的!我再去隔壁几家问问,看看是不是都遭了贼了。” 胡同里进贼,就不仅仅是某一家的事情了。 单氏陪秦夫人出去,道:“我随你一道去吧,各家都问问。” 顾云齐回了四房,直直寻去了东跨院。 顾云锦见他来了,心里极虚,面上还端着,问道:“看出端倪没有?” 顾云齐清了清嗓子:“秦夫人过来了,秦家似是进贼了,大伯娘与她一道去邻居家里打听了,那贼儿胆子不小,在抓到人之前,你们夜里千万警醒些,有什么事情就叫人。” 顾云锦听得一愣一愣的。 那脚印不是蒋慕渊的,而是进贼了? 她呆呆点了点头,应了声“知道了”。 一整个早上,单氏把西林胡同的邻居都拜访了一通,有三家寻到了脚印子,另有三家没有发现脚印,但都缺了东西,应当是下雪前就遭贼的。 几家坐下来一道说了说,秦家领头去衙门报了官。 衙门里听了也着急,西林胡同里住的都是官家,由不得拖沓敷衍,衙役们很快一家一家来查访。 此处遭贼的事情并没有遮掩,衙役们一来,各处都知道消息了。 酒楼茶馆里的客人们纷纷咋舌,这到底是哪里来的贼人,竟然有胆子去西林胡同偷鸡摸狗?官家的东西是那么好偷的?等被揪出来了,他们可要好好看看,那人的胆儿是不是长在脑袋后头了。 说书先生们紧追着这一茬,讲起了“来无影去无踪的侠盗”、“前朝时出名的大盗”,但凡与偷儿沾上边又波折起伏的,都能引来一众的听客。 绍府尹上午在忙旁的事儿,直至下午时,才抽空亲自走了一趟西林胡同。 师爷整理个案卷,交由绍府尹过目。 绍府尹正认真看着,就听外头传报说小公爷来了。 经常出入府衙的小公爷,当然是指蒋慕渊了。 绍府尹起身把蒋慕渊迎进来。 “西林胡同失窃的?”蒋慕渊看向桌上摊着的案卷问道,等绍府尹点头,他道,“我看看。” 绍府尹把案卷递给他,奇道:“小公爷还关心偷盗案?” “我媳妇还在西林胡同住着,不抓到贼人,我怎么放心?”蒋慕渊答道。 怎么就忘了这一茬了,绍府尹汗颜,道:“圣上前几天还使人来说过,小公爷您回京不久,皇太后与长公主都甚是想念,您若一直在府衙里,皇太后与长公主要埋怨圣上的……” “圣上问起来,我也是这么说,”蒋慕渊一面看卷宗,一面道,“晓得皇太后和母亲常常念着我,回来之后,我也没上府衙来,但这桩不同,还不许我替我媳妇家里抓贼吗?” 绍府尹说不过他,又实在不敢留蒋慕渊在府衙里,便让师爷给他抄些了一份卷宗。 蒋慕渊拿着卷宗出来,被永王府的小厮请到了素香楼。 素香楼里也在说着与大盗相关的故事,孙恪听了一下午,等蒋慕渊到了,也就不再听了,反而是凑过来看卷宗。 案卷上写得明明白白的。 哪一家,何处留了脚印,失窃了什么东西,一并列着。 孙恪一眼就瞅到了顾家的部分,后围墙的墙脊上留有一处脚印,其余并未再有印子,府中也不曾失窃。 他啧了一声,打量蒋慕渊道:“真不是你?要不是还有好几家遭了贼,我绝对怀疑这脚印是你的。” 蒋慕渊睨了孙恪一眼,并没有理会他的打趣。 案卷上清楚写了位置,蒋慕渊自己明白,那的确是他的脚印。 好在他离开的时候雪还未停,后续的雪花模糊了印子,叫人分不清脚印的朝向,因此,卷宗上推断这人在翻墙后发现是顾家宅子而放弃偷盗,直接离开了。 若是没有模糊,那所有人都会看清楚,这脚印是朝着宅子外的,是有人从里头翻出来时留下的,但边上没有翻进去的印子,足以推断,那人进去时还不曾落雪。 在顾家里头待了那么久,却没有一人发现,而顾家亦无失窃,那就太可疑了。 蒋慕渊庆幸之余,又不由担心,能一夜之间偷了数家,这贼人很有本事,他离开之时没有发现对方,应该是正巧错过了。 这个人必须尽快揪出来,若不然,岂止是人心惶惶。 他昨夜只图了财物,若往后再起旁的心思,那祸害就越发大了。 除了现银,昨夜还丢了不少东西,这些并在一块数量不少,只一人是搬不走的,在胡同口应当有接应。 蒋慕渊自己是从南边口子离开的,彼时没有发现不寻常的地方,贼人的接应极有可能是在北边了。 如此,少不人使人在那一处打听,看看昨夜有没有人留心到什么。 这般想着,蒋慕渊把卷宗往孙恪面前又推了推:“若是图钱,这些物件都要出手的,你帮我跟典当行里打声招呼。” 平远侯老夫人手中的德隆典当行是京里数一数二的,他家发话,同行都会警醒些,只要东西出现,都会有风声。 孙恪轻轻敲了敲卷面,似笑非笑道:“打招呼简单,但你得告诉我答案,顾家墙脊上的脚印到底是不是你的?” 第二百五十六章 没个安生 到底是不是? 孙恪好奇心重,没有得到答案总觉得不舒坦。 蒋慕渊斜斜睨着他,身子极其随意地往后靠在椅背上,指尖轻点着案卷:“你怎么不干脆猜所有的脚印都是我弄出来的,就是为了掩盖我不小心留在顾家墙脊上的印子?” 话音一摞,孙恪不由一怔,而后他瞪大了眼睛,佯装出一副拧眉沉思、复又难以置信的样子来:“我竟然没有想过,你这人是如此之禽兽!” 小王爷痛心疾首,站起来来回踱步,指着蒋慕渊长吁短叹了一通。 蒋慕渊看着他表演,末了挥了挥手:“行了,你还是留着些劲儿,除夕夜去慈心宫里彩衣娱亲吧。” 唯一的看客不理他的戏,孙恪只好重新在椅子上落座,哼道:“还是皇祖母捧场。” 蒋慕渊勾着唇直笑:“你给她老人家一袋糖果,你便是演得四不像,她都全力给你捧场。” 孙恪哈哈大笑。 表兄弟两人笑了一通,重新回到正事上。 孙恪点着卷宗上那些失窃的物品名字,道:“这人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偷了那么多东西,功夫很是不错。但他只要不是个头脑简单的草包,当铺里蹲守他怕是蹲不到。” 蒋慕渊亦是晓得这一点的。 西林胡同报官了,满京城都晓得出了这么一桩偷盗案,而官差们十有八九会盯着大小典当铺子,那贼人应当不会自投罗网。 哪怕是分批送去临近的城镇的当铺出手,也好过在京里换现银。 “多堵他一条路,万一真是个草包呢?”蒋慕渊道,“府衙这阵子有的忙了。” 孙恪颔首应下,见蒋慕渊起身要离开,他忙又追问了一遍:“是不是你?” 这般不依不饶,蒋慕渊嗤笑一声,堵了回去:“反正谁信谁傻,你再问也无用。” 小王爷被堵了个正着,只能摸了摸鼻尖,扫落那看不见的灰:“那事儿过不去了还是怎么的?我信,信还不成吗?” “成啊,”蒋慕渊拿着卷宗往外走,踏过门槛,他回头应道,“那就是我的。” 说完,他也不等孙恪反应,快步穿过走廊,往楼下去了。 听风恭恭敬敬行了礼,把雅间的门带上了。 孙恪端坐着身子,望着那阖上的门板深吸了一口气,蒋慕渊承认得那么大方,他反倒是不信了。 夜色渐渐深了。 整条西林胡同却是灯火通明的。 昨夜遭了贼,今夜各家都打起了十成十的精神,有护院的加紧了护院的巡查,没有护院的就让婆子们盯紧些,大伙儿心里都没有底,就怕那贼人去而复返,哪怕胡同两端添了衙役,也依旧紧张。 顾家里头,单氏重新安排了护院巡查的时间与路线,她倒是不怕遭贼偷,东西银钱都是身外之物,人的安全才是最要紧的。 尤其是府里三个小姑娘,那是半点儿损伤都不能有的。 单氏让顾云思和顾云霖先搬一屋住去,也不许顾云锦单独住东跨院了。 顾云锦寻思着,就挪去徐氏的屋里,在碧纱橱中先将就几天,沈嬷嬷守着中屋,抚冬和念夏轮流守着她。 对此,顾云锦并不觉得是多此一举。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遇不上万事大吉,一旦遇上了,甭管她是不是靠着拳脚功夫没有吃亏,一旦传出去就是大事情。 这般安排的也不独独是顾家,左邻右舍的,只要家里有姑娘的都格外上心。 毕竟,那贼人也是一身好功夫的,寻常小贼,压根不能翻上宅子高高的围墙。 这一夜,西林胡同严防密守的,等天蒙蒙亮时,各家确定一切无碍,都长松了一口气。 松气之余,秦家又使人去催府衙,盼着他们早日把贼人寻出来。 午前,秦夫人又急匆匆地来寻单氏。 单氏抬眸看她,只觉得秦夫人的脸色比昨日还要难看,便问道:“不是说咱们胡同昨夜一切寻常吗?那你怎么还……” “你是不知道!”秦夫人绷紧了脸,“我们胡同是没出事儿,但我家去衙门打听消息的人回来说,昨夜,青柳胡同,就是你妯娌娘家侍郎府的那条胡同,进贼了! 跟我们这儿是一模一样的!没惊搅一个人,偷了不少东西。 夜里没积雪,起先谁也没注意到,但黎家今儿个正好清点年货,这就点出问题来了,当即就往胡同各家报信,各家各自点了,失窃的有五家,好像徐侍郎府也丢了点东西。” 黎家指的是光禄寺左少卿黎大人家里,黎大人是秦大人的下属,黎夫人前回跟着秦夫人来过顾家。 因此两人丈夫的上下级关系,黎夫人唯秦夫人马首是瞻,当时说的那些话,让单氏对她印象不大好。 不管好不好,人家遭贼了,总不是什么好事。 若那贼人真的前日西林胡同,昨夜青柳胡同,那接下去,整个京城都要人心惶惶了,谁晓得哪天就偷到自家头上了。 秦夫人心里着急,她一面往里间探头探脑的,一面道:“你说,他还会不会掉转头再来咱们这儿?” “这可说不好,”单氏皱眉,“你寻什么呢?” 秦夫人讪讪笑了笑:“你那侄女儿在你这儿吗?衙门里说,昨日小公爷拿了一份案卷走,这偷盗案他盯着了,你不如问问小公爷,眼下到底有没有线索、有没有进展?” 单氏挑眉,皮笑肉不笑。 蒋慕渊盯着案子,秦夫人问顾云锦做什么?难道让顾云锦去打听吗? 府里又不是没有人做事儿了! 单氏淡淡道:“云齐与小公爷熟的,我让他去问问。” 秦夫人满心担忧,因而并未听出单氏话里的意思来,对她而言,只要能得到讯息,谁去问都一样。 闻言,她点了点头,道:“那敢情好,有什么消息,你使人来知会我一声,我也好有个底。那我这就回去了,一会儿青柳胡同的事情传开,我们胡同邻居肯定要来我那儿打听的,我去府里等她们,也免得他们跑空。这眼瞅着要过年了,怎么就没有个安生呢!” 第二百五十七章 老妪 秦大人的官职在西林胡同里数一数二,秦夫人又长袖善舞,与各家关系都极好,因而昨日报官,也是他家打头。 顾家新搬来的,单氏自家事情一桩接一桩,也无意跟秦夫人别苗头,自不会抢她威风。 送人出了门,单氏先把消息告知了长房众人,又往四房去。 徐氏屋里,顾云锦翻着寿安郡主手抄给她的话本,她读得津津有味,得趣处,还与徐氏交流一番。 徐氏也拿了一本看。 十年前这套话本面世时,徐氏还不曾嫁去北地。 彼时,徐砚还不是工部侍郎,只是一个员外郎,但徐家几代经商,家里的银钱是不缺的。 闵老太太虽然大小事情上打压徐氏,但却不拘她看书,徐氏当时看过那套话本,可惜时间久了,很多情节都不记得了,也就是顾云锦提起来,让她生了重新翻看的念头。 能与顾云锦一道看书品读,对徐氏而来,也是全新的经历与体会。 单氏进来的时候,那两人各坐在木炕一边,看得出来,气氛极其融洽。 “母女两人一道看书呢?”单氏笑着问道。 顾云锦闻声回头,见了来人,起身让单氏坐下,自个儿搬了把绣墩坐到一旁。 她动作自然,听见“母女”两字也没有任何不满情绪,单氏看在眼里,不由再一次想,小姑娘是长大了。 单氏从前是亲眼见过顾云锦与徐氏的矛盾的,进京之后,她也见到了顾云锦的改变,几个月下来,这种改变依旧让她很是感慨。 作为家中长媳,如今有一道住着西林胡同,单氏自然希望家里人人都和睦齐心,若是有隔阂有矛盾,她不能甩手不管,那日子真是愁也愁死了。 单氏端起茶抿了一口,先问了顾云锦:“昨夜睡得还好吗?” 这个问题,一早起来时徐氏已经问过她了,顾云锦笑道:“我不认床的,睡得挺好。” 虽是碧纱橱里,但床褥被子都是干净绵软,舒服极了,火盆热气也够,一觉睡醒并无不舒坦的地方,比起她曾经住过几年的岭北庄子,那好了不止一点半点。 单氏仔细观察,见她气色好,脸上也没有疲态,便放下心来,与她们说起了秦夫人带来的消息:“不晓得方不方便让云齐问问小公爷?” 徐氏听闻侍郎府遭贼,待确定只丢了东西之后,放心了些,便让人去叫了顾云齐来。 顾云齐一听,满口应下,出门寻蒋慕渊去了。 既然在查贼人,蒋慕渊应当不在宁国公府,顾云齐也就没有让人去递帖子,而是径直去了府衙打听。 果不其然,蒋慕渊就在府衙里,他让顾云齐先去素香楼里等他。 书房内,除了西林胡同的卷宗,又添了一份青柳胡同的,蒋慕渊神色凝重。 周五爷还留在两湖,京城里的大小事情,交由了袁二打理。 昨日,蒋慕渊就让寒雷寻了袁二,让他去打听打听夜间西林胡同的北口有没有人见过贼人的接应。 可惜,当时夜色太重,伸手不见五指,又是雪天,寒冷得不行,住在附近的居民早就闭门歇息了,谁也没有在街上转悠,而城中巡夜的官兵、更夫,亦是回想不出什么来,这条线暂时没有进展。 这也就罢了,偏偏青柳胡同又紧接着出了状况。 蒋慕渊往素香楼去,见了顾云齐。 两人刚一落座,还未细说什么,底下大堂里的议论声就断断续续传了上来。 “西林、青柳,这两胡同住的全是官老爷,你们说那贼儿莫不是……” “你是昨日听说书听傻了?真以为如今还有什么劫富济贫的侠盗?” “怎么就不能有了?官老爷们富不富的先不说,城里百姓贫的是真的贫,远的不说,就前头北一、北二两个胡同,烧成那样了,哪家缓过气来了?” 火情之后的惨状,大伙儿都看在眼中。 虽说衙门里有发了补助,也赶出了新宅子,但毕竟大伤元气,补来的那点儿银子当真不够好好过日子的。 这两条胡同的住户,从前还是有些家底的,可京城之中,还有更加贫苦的人家。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无论在哪儿都是一样的。 只是,此处毕竟是京城,天子脚下,府衙还真不敢出冻死人饿死人的事情。 底下议论纷纷,东家怕客人们慷慨激昂起来说过了头,赶紧让茶博士稳住了众人情绪,又让说书先生开讲故事。 蒋慕渊与顾云齐耳力都好,基本都听清楚了。 没有直接说案情,蒋慕渊敛眉,叹了一句:“据我说知,两湖地区受灾的百姓,有一些来了京城。” 受灾的百姓在两湖活不下去的,自是往他处逃难,或是投奔亲友,或是乞讨为生,正如客人们所言,天下脚下不敢出饿死人的事情,为此,绍府尹入冬之后就揪着心。 两人说了一些两湖的事儿,终是绕到了正题上。 蒋慕渊直言道:“一时之间还没有线索,城门处也加紧了巡查,典当行也盯着……” 偌大的京城要寻个贼人,不是容易事情,城门处设卡,其实也不见得有用,小件的东西藏在腰包香囊里,守城官兵不可能搜身检查,大件的东西,贼人也不会傻到运出去。 顾云齐听得明白,与蒋慕渊商量了些其他法子,但这些法子说到底也就是碰运气。 只是,谁也没有想到,瞎猫就是有碰到死耗子的时候。 听风敲了敲门,快步进来,禀道:“绍府尹刚使人来报的,说是有人拿着黎大人家的银锞子去了金银铺子,想要熔了。” “哪家金银铺子?”蒋慕渊问道。 听风道:“就在东街上,前头那一家。” 闻言,蒋慕渊和顾云齐交换了一个眼神,前后出了雅间,寻去了铺子里。 有衙役已经到了铺子,把人与东西都看了起来,铺子的掌柜站在一旁,神色紧张,比掌柜更紧张的是一个衣着破烂的老妪,她缩在一旁角落,瑟瑟发抖。 衙役指给蒋慕渊看:“小公爷,就是她拿着银锞子。” 第二百五十八章 没见过这样的 那老妪本就惊慌,见衙役指着她,越发抖得跟筛子似的。 她头发半白,大冷的天里,外头只套了一件薄薄的棉衣,上头满是大大小小的补丁,袖口手肘等容易磨损处,甚至是补丁叠补丁的。 蒋慕渊上下打量了她两眼,道:“站起来说话。” 老妪哆哆嗦嗦,双脚直打颤,几次想爬起来都不得劲儿,还是衙役拉了她一把才勉勉强强站直了。 人一站起来,蒋慕渊看得越发清楚了。 穷苦百姓,常年做活,双手骨节粗大,但这双手是做事的手,而不是习武的手。 尤其是老妪的那双腿,她是不可能有力气去翻墙的。 “银锞子是哪儿来的?”蒋慕渊问她。 老妪又慌又怕,恨不能立刻撇清自己,只是她太紧张了,说得颠三倒四的,几人细细分辨了,才听明白她说的意思。 银锞子是早上起来在窗沿上发现的,一共有三颗,每一颗一两。 天降银钱,让老妪又是疑惑又是欢喜,把两颗藏在了床板上,只拿了这一颗来铺子里问一问,想要出手换作能流通的现银,哪里晓得才问了一声就被掌柜扣下,又叫了衙役来。 老妪连声说她不晓得城里出了偷盗案,她这银锞子就是捡的,绝不是她偷来的。 要不然,她哪有胆子把东西摆到明面上来? 蒋慕渊让衙役跟着老妪去她家里寻另外两颗银锞子,再仔细问问那一带的百姓,是否还有其他人家捡到了东西。 同在东街之上,前脚老妪与衙役出了金银铺子,后脚消息就在附近的酒楼茶馆里传来了。 猜测是劫富济贫的人腰杆子更直了:“看吧,就是这么一回事!” 等蒋慕渊与顾云齐回到素香楼的雅间里时,认同这一点的人已然占了多数。 听风赶紧给两人添了茶水。 顾云齐思考了一番,询问蒋慕渊道:“小公爷如何看?” 蒋慕渊抿了口茶,神色并不轻松:“隐约有些想法,要等衙役们问话之后再看。” 虽没有说透,但顾云齐觉得,蒋慕渊的思路与自己是有一些类似的。 等待的时间里并无其他要事,蒋慕渊让小二取了棋来,与顾云齐随意下着。 黑白交错落下,两人具是一心多用,谁也没有看重棋盘上的胜负,落子时而快时而慢。 一个多时辰后,一衙役匆匆赶到,拱手禀道:“的确如那老妪说的,在她家里寻到了那两颗银锞子,除了她家,左邻右舍也都问了一遍,不少人家都收到了些东西。” 金银锞子、小物件,甚至还有一两家的院子里出现了大件的失窃物品,慌得人家不知如何是好,想报官又怕说不清楚。 如今官差来了,又有那么多与自家一样状况的,这才大着胆子来说明白。 那些东西都在清点,回头押送到府衙。 衙役还带来了另一个消息。 黎大人府上已经看过那颗银锞子了,确定是他家失窃的东西。 依照黎家的说法,再不久就要过年了,年节里走动,少不得拿银锞子给孩子们添个喜,这一批是刚刚打好的,总共一百颗。 早上起来少了十六颗,黎家这才晓得失窃了。 听了这么一段,蒋慕渊心里的推断大致有了形状,他轻哼了一声,偏过头问顾云齐:“你见过这样的劫富济贫?” 顾云齐一听,就确定两人想到一块去了,他笑了:“只在故事里听过,还真没有见过。” 劫富济贫,富是劫了,贫却没有济到。 无论是失窃的物件,还是金银锞子,这些东西即便到了贫苦百姓手中,也根本毫无用处,不能在市面上流通,一旦出现就会被府衙收缴,没有任何的意义。 若那贼人真想救助百姓,可以像蒋慕渊与孙恪说的那般,把小件东西拿去附近的城镇出手,换作碎银再交到百姓手中。 而在这些东西之中,金银锞子是最容易转化的。 腊月本就是各家打锞子的时候,送去临近镇子的铺子里一熔,上头再无黎家印记,哪怕不能私铸,随便变个名号重新做成锞子,百姓拿着换银子时也不会叫铺子里的认出来路。 可是,那贼人不仅没有替百姓琢磨好后路,甚至连黎家的银锞子都没有搬空。 他们分明是有接应的,若不然也搬不走大件物什,百颗银锞子再重,以那贼人本事,多几趟就取走了,也不比大件难运,但贼人宁愿多偷几家,也不对黎家再下手。 对方能把“劫富济贫”办成这幅模样,要么是故事听多了、脑袋不够转,要么就是另有所图。 贼人通过这样的偷盗在掩饰另一些东西,亦或是单纯的自我表现的欲望太过强烈。 能不能救济到百姓不是他主要考虑的,能不能闹得满城风雨才是第一位的。 如此大费周章,对方的目的并不会遮掩太久,但蒋慕渊和顾云齐都明白,这个贼人绝不好寻出来。 顾云齐了解了状况,便起身告辞,免得耽搁了蒋慕渊做事。 蒋慕渊亦起身,让听风把备好的点心交给顾云齐:“给顾姑娘的。” 自家妹妹是个什么口味,顾云齐一清二楚,但蒋慕渊忙着公事时还不忘准备这些,他在心中暗暗点了个头。 两人一道离开素香楼,一人回西林胡同,一人去府衙。 顾云齐才走了两步,就听到蒋慕渊在后头叫他。 蒋慕渊笑道:“顾兄的棋艺比顾姑娘犀利,下次再讨教。” 留下这么一句话,蒋慕渊先行离开。 顾云锦何时与蒋慕渊下过棋? 顾云齐心下一惊,连手中的食盒都硌手的厉害。 蒋慕渊进了府衙,迎面就遇上了绍府尹。 绍府尹背手站在树下,黑沉着脸听衙役回话,随着衙役的讲述,他的神色越发难看。 蒋慕渊走上前去,问道:“什么状况?” “有一家闹腾了,”绍府尹答道,“险些出了人命,亏得救得及时,没让人真断气了。” 闹腾?一般的贫苦百姓在这个时候会闹腾?还差点闹出人命来? 第二百五十九章 不好的预感 衙役接了话茬,重新又说了一遍:“小公爷,那一家姓白,原本在城中做生意,有一些家底。只是关帝庙里,青龙偃月刀倒下来的时候,男人不幸砸死了,留下孤儿寡母,日子就苦了。” 关帝庙发生状况的那一日,的确有数人遇难。 蒋慕渊闻言,眉头微微一蹙,看向了绍方德。 朝廷当时给遇难的百姓家里都发过慰问银钱,那白姓男子虽然殒命,但依衙役的说法,这家人原本有些家底的,再添上官府给的银子,哪怕日子不宽裕,但要说苦…… 蒋慕渊知道绍府尹是不可能贪那点儿银子的,难道是底下经手的官差动了银子? 衙役才说了一半,知道自己的表述里有不周全的地方,赶紧补充道:“银子的的确确都交给遗属了,一个铜板都不敢少。只是白家里头有些状况,那男子的兄弟霸了银子和家底,把那孤儿寡母给赶出来了。”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银子面前,人心多变化。 那小妇人刚刚守寡,还未缓过神来,就被白家赶出家门,别说是男人挣下的家底,连官府补助的银子都一并被吞了去,只能带着幼子艰难讨生活。 入冬之后,幼子染了风寒,一直不见好,偏偏母子两个连看病的钱都挤不出来。 今日一早,小妇人在窗沿上发现了一只细巧的银镯子,她什么都没有想,揣着镯子去药铺抓了药,多下来的铜板给儿子买了些吃食。 那药铺的医婆与小妇人认得,晓得对方从前是过过宽裕日子的,以为这镯子是压箱底的最后的东西了,就收下了。 “那银镯是今早上青柳胡同失窃的,彼时失物没有清点出来,医婆也不晓得是脏物,”衙役叹了一口气,“等我们跟着那老妪挨家挨户去问的时候,小妇人起先不吭声,是她家邻居喊破的。” 明明那么穷苦,昨日还在为儿子的药钱流眼泪,今天就支起了药炉子,药材味道左右都闻得到,邻居便提了出来。 小妇人胆儿不大,被拆穿了就装不下去了,把镯子的事情说了出来,带着衙役去了药铺。 医婆也不敢收脏物,只能黑沉着脸交出了银镯子,转头就训起了小妇人。 她也是小本经营,经不起这样的折腾,给了小妇人半天工夫,让对方把药钱与找回去的铜板都补足了。 都是库男人,小妇人根本拿不出银钱补上,回到家里,儿子的病情又半点没有好转,心灰意冷之下想不开悬梁了。 亏得衙役们还在附近清点搬运,听见了幼童哭泣,循声去看,这才把人救了下来。 “脸已经青了,只剩出气没有进气,”衙役连连摇头,“就那些老妪,晓得些救人的法子,硬生生把这条命拖出来了。人是没死,但伤着喉咙,这十天半个月的肯定不会说话了。” 蒋慕渊听完,亦是忍不住唏嘘,感叹之后,他问衙役道:“那老妪住的地方是?” “东城门边上的落叶胡同。” 蒋慕渊知道那一带,有不少棚户,多是外来的租客,都是穷苦人。 “从落叶胡同到东街,沿途所有的金银铺子、典当行都打听一遍,有没有见过那老妪那银锞子的。”蒋慕渊吩咐道。 衙役闻言一怔,他并未想到这一茬,一时没有领会蒋慕渊的意图。 绍府尹的脑袋转得快,听蒋慕渊一说,霎时间明白过来,赶忙催道:“赶紧去打听。” 衙役一溜烟跑了。 绍府尹看向蒋慕渊,道:“小公爷的意思是,这全是安排好的戏本?” 蒋慕渊的心沉甸甸的:“我倒宁愿是我多心猜错了。” 东街在城北,落叶胡同走到东街,路程不短,而沿途上不说多的,大小四五家典当行、金银铺,老妪为何略过这些,独独走到了东街上? 以老妪的表现来看,她不是什么胆大的人,她在东城门附近住得久了,对东城的铺子会更加放心。 若说她想暗悄悄的,不叫身边的人发现,因而舍近求远,那她该找小铺面,而不是她出现的东街上数一数二的金银铺子。 无论从哪个角度思量,老妪的行为都说不通。 那就只有一个答案,她就是冲着东街上最大的铺子去的,东街离府衙近,铺子的东家们都知道最新的消息,银锞子一拿出来就会被认出来。 而东街也最热闹,老妪和衙役无论说什么做什么,转瞬间就会传开。 这样,也附和蒋慕渊与顾云齐猜测的,对方就是想要闹得满城风雨。 想来,此刻东街上,那白家遗孀小妇人悬梁被救下的事儿,也已经传开了。 绍府尹紧紧抿着唇,那贼人忙乎了两个晚上,这点儿动静肯定是不能叫对方满足的,接下去…… 沿着这条思路往下一琢磨,绍府尹倒吸了一口寒气,他的面上写满了迟疑,在说与不说之间来来回回纠结了许久,终是心一横,压着声音道:“小公爷,我有一种极其不好的预感。” 蒋慕渊也想到了,抬手拍了拍绍府尹的肩膀,道:“明日一早,你等着忙吧。” 绍府尹苦哈哈的:“许是后日?” 明天或是后天,其实并没有什么区别。 偌大的京城,对方想要弄出点事情来,根本看不住的。 蒋慕渊走出府衙,示意听风跟上来,低声问道:“五爷什么时候抵京?” 听风忙道:“最多再一两日。” 蒋慕渊颔首,重新走回了素香楼,在雅间里坐下,开着窗子听底下动静。 果不其然,此处进展与预想中的相同,大堂里在议论落叶胡同的状况。 不止是那小妇人,还有其他穷苦百姓的事儿,十分凄苦。 明明都在京中住着,也晓得城中有生活不易之人,但听的说的都激动万分,仿佛是头一次知道落叶胡同的贫苦一般。 “也不晓得朝廷那么多银子都用到哪里去了?”有人质疑。 “修养心宫去了呀。”有人道 如此对话之后,矛盾立刻转变。 第二百六十章 张冠李戴 那贼人是侠盗,劫富济贫,苦难百姓好不容易得了帮助,却顷刻间又被朝廷收走了,是朝廷没有安置好这些百姓。 说到底,若是圣上没有建养心宫,上天又怎么会让北一、北二起火?青龙偃月刀怎么会砸下来?偃月刀不倒,白家那男人不会死,今日也不会有孤儿寡母活不下去要自杀了。 还有两湖的洪灾,说决堤就决堤。 客人们都用了一点儿小酒,各个慷慨激昂,说道完了官府,又把虞贵妃拎出来责备了一番。 东家头痛得要命,不敢再叫人胡乱说下去了,催着唱曲儿的姑娘登台,随便唱上一段,先把情况稳住。 江南小调婉转,蒋慕渊却不再听了,起身离开。 另一厢,顾云齐提着食盒回到西林胡同时,乌太医正在给吴氏诊脉。 两家如今离得近,乌太医给徐氏看病十分方便,晓得吴氏有孕了,他顺手帮着诊了诊。 前回医婆开的安胎方子大体合适,乌太医照着吴氏的状况,改了几味药的用量。 乌太医交代了药童写方子,他的儿媳乌凌氏则与徐氏、单氏一道说话。 乌家前日也是失窃了的,丢的东西不算贵重,但被人无声无息地摸进了府,还是十分叫人心慌的。 乌凌氏皱着眉头道:“在这儿住了也有好些年了,真是从未出过这等事情……” 几人絮絮说着,外头传来顾云齐的声音,单氏忙道:“不晓得云齐打听到什么了。” 顾云齐进来,把他与蒋慕渊的推断说了一番,经过他的讲解,谁都听出这事儿绝不是寻常的劫富济贫,可对方到底在思量什么,一时半会儿才真没有答案。 等送走了忧心忡忡的乌凌氏与乌太医,顾云齐这才与顾云锦道:“小公爷让我给你捎了些素香楼的点心,我交给念夏了。” 提到点心,顾云锦的眼睛一下子亮了,抬声唤念夏送进来。 乌木食盒搁在桌上,打开来,里头有四五种点心,具是凉了之后也也不影响食用的。 顾云锦拿了一块绿豆糕,抿了一口,清甜香气充满了口腔,让人心旷神怡,仿佛那些糟心事都一并消失了。 顾云齐看着她,试探着问道:“云锦,小公爷的棋艺如何?” “小公爷下棋……”顾云锦的心思还在点心上,突然被顾云齐这么一问,顺着就要答下去,好在及时反映过来,当即闭了嘴。 这停顿太过醒目,顾云锦干脆掩住嘴唇重重咳嗽起来,招手让念夏给她端茶。 念夏赶忙递了茶盏过来。 顾云锦饮了一口,热茶下肚,脑袋里转得飞快,是不是蒋慕渊说了什么,若不然哥哥怎么就问起这一桩来了? 心虚归心虚,顾云锦顺了气,把问题抛了回去:“哥哥问这个做什么?” 顾云齐面不改色,道:“论功夫,我打不过他,论文采,应当也不行,也就只能从下棋什么的下手了。” 顾云锦自然不能跟顾云齐说实话,否则她怎么交代是何时何地何种境况下与蒋慕渊下了多久的棋? 这么一来,她只能一本正经地跟顾云齐信口开河。 “我虽没有直接与小公爷下过棋,但我想,他肯定比我厉害,”顾云锦道,“有一次我与郡主下棋,我占了上风,郡主不愿中盘认负,就说要回去再琢磨琢磨。后来她继续与我下那一盘棋,后续进展我就一点办法都没有了。郡主告诉我,每一步怎么走,都是小公爷教她的。” 睁眼说瞎话,顾云锦不是没有做过,就是编故事嘛,她就不信编不圆。 念夏在一旁听得瞪大了眼睛,那下到一半停下、改日再来的棋局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念夏是最清楚的。 她怕被顾云齐看出来,只能垂下脑袋眼观鼻鼻观心,而后暗暗想着,她家姑娘“张冠李戴”的本事真是厉害了,编得跟真的一样,差点连她都要信了。 顾云锦的说辞没有什么破绽,顾云齐听了,也信了大半。 吴氏在一旁笑着与顾云齐道:“你跟小公爷较劲做什么?赢了输了,又有什么差别?” 顾云齐被吴氏一打岔,这事儿就算过去了,顾云锦不由悄悄松了一口气。 直到夜里顾云宴和顾云熙兄弟两人回来,顾云锦几人才知道了落叶胡同的后续。 这一夜,京中好些人无法安眠。 绍府尹翻来覆去的,折腾了一宿,天边露了鱼肚白时,才朦朦胧胧睡过去。 可没有睡多久,他就被仆从给敲门叫起来了。 绍府尹赶紧穿衣起身,一打开门,听仆从一说,他的脸霎时一白。 果真是怕什么就来什么! 自打入冬起就提心吊胆的,昨日萌生了不好的预感,果然叫他言中了。 京城里冻死人了。 绍府尹赶到出事地方时,蒋慕渊已经到了。 他赶紧上前去,低声道:“一个老婆子带着两个小孙儿,听说还是两湖受灾的灾民。” 蒋慕渊看着仵作查验,偏过头道:“我就说是今天吧?” 绍府尹闻言险些哭出来:“小公爷您就别说笑了,这事儿……” “也不是说笑,”蒋慕渊叹道,“再没有多久就过年了。” 等过年时,满城鞭炮,彻夜不停的,贼人夜里再想做些什么都不像现在这样容易了,再者,年节里事情多,京中百姓各家有各家的忙碌,不再有那么多心思放在他处了。 贼人要做事,这几天最方便。 蒋慕渊想了想,道:“等写了案卷,抄一份给我,我进宫去。” 绍府尹讶异:“圣上问起来了?” 蒋慕渊摇了摇头:“早晚会问的。” 府衙里做事迅速,蒋慕渊带着卷宗进了御书房,呈到了圣上跟前。 “西林、青柳胡同失窃的案子?”圣上瞄了一眼,“你还管了这个?” “起先是想着顾家住在西林胡同,就想快些抓到贼人,”蒋慕渊恭谨道,“查访之后觉得事情不太对,尤其是今日一早,京中冻死了三个两湖来的灾民。” 圣上挑眉,吸气道:“官家失窃,怎么还扯上灾民了?” 第二百六十一章 气话 随着蒋慕渊讲述来龙去脉,圣上的面色越来越沉,几乎阴得跟染了一层墨似的。 小内侍想端茶过来,见里头气氛压抑,他缩了缩脖子,脚下如被钉了钉子,不敢再往里侧走了。 韩公公瞥见了,轻手轻脚地把茶盘接过来,冲小内侍使个了眼色。 小内侍感激涕零一般溜出去,把御书房的大门紧紧关上。 韩公公的胆子到底大一些,把茶盘放在了案上,而后眼观鼻鼻观心地退至一旁,随时等候圣上的拆迁。 整个御书房里,除了蒋慕渊清冽的声音之外,只余下西洋钟的走动声了。 蒋慕渊如实说了经过,从老妪说到了落叶胡同白家寡妇的自尽未果,又说到了夜里冻死的三个灾民。 圣上没有打断蒋慕渊的陈述,待全部听完,他才轻哼,叫蒋慕渊吃茶润润嗓子,自己低下头,把几份案卷从头到尾认真看了一遍。 最后一页看完,圣上这才抬起头,靠着椅背,指尖点着扶手,冷声道:“一步接着一步,这是唱大戏,还提前排了戏本了! 那老婆子呢?姓甚名谁,哪里人士,什么背景? 人抓起来没有?抓到衙门里好好问问,到底是谁让她去的东街!” 蒋慕渊敛眉,答道:“使人盯着,没有抓起来。” “不抓她,你留她过年呐?要不要朕再给她送份年礼啊?”圣上重重拍了下大案,瞪大眼睛道。 蒋慕渊似是全然不介意圣上的怒火,说了自己的想法:“悠悠之口不好堵,把她抓进衙门里,不见得能问出东西来,反而要惹一堆麻烦。况且,她未必知道内情,她该做的事已经做完了,对那贼人来说,已然是一颗不用在乎结果的弃子。” 圣上何尝不晓得这一点,只是这状况实在憋屈,他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稍稍平静些:“冻死的那三祖孙当真是两湖的灾民?” 蒋慕渊答道:“那三人数月来一直在附近乞讨,周边的百姓都眼熟他们,依着他们提供的名姓,在衙门里也查到了登记,祖孙三人是在九月末进京的,原籍是岳州府。” “阿渊,”圣上眯了眯眼睛,道,“昨夜有没有冷到会冻死人的地步?那三祖孙就算是一件衣服没有睡在路边,按说也死不了的。” 蒋慕渊垂着眸子,道:“如您所言,也正是因为这一点,与之前盗窃案的一列疑点,我才觉得这案子有问题。 毕竟是冬日,只要对方存心想做,冻死人并不难。 而煽动百姓,又哪里需要面面俱到?” 提到被煽动的百姓,圣上的火气又冒了起来,他蹭的站起身来,背着身来回踱步:“一群愚民!如此显而易见的煽动都分辨不清! 什么‘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是不是又要骂朕一通,骂虞贵妃一通? 朕要真是个暴君昏君,能由着他们在天子脚下整日里对着朕的鼻子骂吗? 改天就全部抓起来,全砍了,就晓得厉害了!” 这最后一句话,基本就是句气话了。 韩公公心里清楚,不出声劝解,蒋慕渊亦是不搭腔,由着圣上气急败坏般骂了一通。 圣上骂过了,重新坐回到龙椅上:“绍方德管的好京城!” 蒋慕渊见圣上的气出得差不多了,这才开口道:“对方有备而来,如今状况也怪不了绍大人。” “把绍方德叫来。”圣上偏过头吩咐了韩公公。 韩公公应声出去了,御书房里又静了下来。 圣上没有再问蒋慕渊什么,靠着椅背闭目养神。 等候小半个时辰,绍方德才赶到了御书房外头,迎面遇见了孙睿与孙禛,他赶忙行礼问安:“三殿下、七殿下。” 三人一块进了御书房。 圣上示意孙睿与孙禛在一旁坐下,点着案卷问绍府尹:“外头状况如何?能不能抓到人?” 绍府尹垂下了脑袋。 外头什么状况? 外头还能是什么状况? 祖孙三人被冻死在大街上,这种事哪里瞒得过? 衙役才刚刚得了信赶到场的时候,附近的居民就已然围在一块交头接耳地把那三人的来历说了一个遍,等仵作验过了,这些消息随着走街串巷的小贩,传到了各处。 也就是时候还早,没有到正午或是晚上这样酒楼最热闹的时候,一旦到了点,那些事情就越发激烈了。 这整一年里,百姓顶顶关注的京中三样大事,一是养心宫坍塌,二是胡同大火,再之后是青龙偃月刀的倒塌,一桩接一桩的,全是不祥之兆,以至于两湖决堤都是这不祥的后续。 昨日,因着白家寡妇的自尽,这些旧事重新被翻起来了,今日再添上冻死灾民,绍方德不用使人去听,都晓得百姓们会说些什么。 只是这些话,全一溜儿的转述给圣上,他没有这个胆子。 干脆越过了这一条,绍府尹只说后半段:“若对方不在犯事,大抵不行。” “不行也要行!”圣上哼道,“闹得人心惶惶的,再骂下去,是不是要朕开国库给他们发银子啊?” 绍府尹不敢应声。 蒋慕渊悄悄睨了圣上一眼,他是知道的,哪怕是开国库,国库里能有多少银子? 站在一旁的孙睿沉思良久,建言道:“父皇,赈灾还是少不了的,哪怕这事儿有内情,也只能先走一步、算一步。” 圣上拉长了脸,看了孙睿一眼,不置可否。 孙禛年纪小些,胆子更大:“抓不到人,不如就先抓个假的,人下了大牢,也能先安了百姓的心。” 绍府尹闻言一怔,喃喃道:“假的?那真的呢?真的再犯事儿呢?” 孙禛嗤笑一声:“原就是数人作案,有个把漏网之鱼也说得过去。” 绍府尹不吱声,这招在他看来,是没有办法里的办法,眼下其实还未到那一步,无需这般算计。 圣上的面上也看不出端倪来,不晓得他是赞成还是不赞成,御书房里静了片刻,圣上才慢悠悠开口,问孙禛道:“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第二百六十二章 雾里观花 孙禛抿了抿唇,小心翼翼建言道:“过年时,让燕清真人祭天祈福?” 一听这话,绍府尹不由打了个寒颤。 圣上虽说把燕清真人请回了京城,但绍府尹猜测,圣上对真人依旧有一肚子的不满意。 若不是真人说的那番话传扬开去了,京中百姓哪里会闹得那般热闹? 真人的存在,就是圣上错误修建养心宫的证据,这怎么能让圣上舒坦呢? 可不舒坦归不舒坦,绍方德也清楚,年节里把燕清真人推出来祭祀祈福是一个极好的主意,由他说一番“顺心”的话,也能安了百姓们的心。 绍府尹暗悄悄看向了圣上。 圣上的脸上满是不喜,但到底没有拒绝这个提议,颔首道:“祈福这主意不错,但之前做假戏是什么破招?与其想那些,不如再仔细想想怎么抓人吧!” 孙禛刚听到祈福不错,面露喜色,哪晓得后头又被接着骂了几句,一下子垮下了脸,泄气了。 圣上只瞧了他一眼,便问起了蒋慕渊:“阿渊,你怎么想的?” 蒋慕渊恭谨道:“贼人既是冲着煽风点火来的,那眼下的场面还远远不够,他还会继续做些‘劫富济贫’的事儿,依我之见,还是继续加强各处布防要紧。” 京城的地图被摊开,几人细细商议布防。 孙睿认真听了会儿,道:“那贼人会不会杀个回马枪?重新再偷一次青柳、西林胡同?” 绍府尹倒吸了一口气,目光落在了地图上那两处已经被光顾过的胡同上。 蒋慕渊沉思一番,道:“既如此,官兵着重盯青柳胡同,而西林胡同则唱个空城计吧。” 哪怕没有官兵,西林胡同有顾家的护院,只要警醒些,应当能发现些端倪。 商量好了安排,蒋慕渊和绍方德一起告退,出了御书房。 绍方德心里七上八下的,直到出了宫门,才压着声儿问蒋慕渊道:“小公爷,您真的觉得那贼人会再来?” 蒋慕渊淡淡看了绍府尹一眼,目光又重新投向了远方,清冽的声音里添了几分嘲讽:“又是偷盗又是冻死人的,如此大手笔,怎么会就此收场?弃子,又不缺的。” “那您以为,贼人会像三殿下说的那样杀个回马枪?”绍府尹又问。 蒋慕渊的唇角微微一动,脚步依旧不疾不徐的,却是没有立刻回答。 就在绍府尹以为这个问题不会有答案的时候,蒋慕渊突然又开口了,他只是轻轻叹了一声:“谁知道呢。” 谁也不知道的,不过都是猜测罢了。 从皇城回到东街上,正好是中午时间,百姓们都在说道那三个被冻死的祖孙,言谈之中具是不满。 听风小跑着跟上来,附耳与蒋慕渊道:“爷,五爷回来了。” 蒋慕渊转头,径直去了那座不起眼的小院。 周五爷风尘仆仆抵京,刚换了身干净衣裳,和袁二坐下来吃了一杯酒,蒋慕渊就寻上门来了。 他有些诧异,以前在京中时,若有什么状况,都是寒雷递信给他,蒋慕渊从未亲自过来过。 蒋慕渊开门见山,问道:“京里这几天的状况都听说了吗?” 周五爷颔首,道:“刚刚听阿袁都说了。” “你怎么看?”蒋慕渊又问。 周五爷的眉头皱了起来,良久,一五一十道:“怪。小公爷是不是觉得,做出这些事情的人与关帝庙里弄翻青龙偃月刀的是同一伙人?” 彼时查验过,青龙偃月刀倒下来不是意外,而是人为,而对方的目的与今时的偷盗太想象了,以至于周五爷刚听袁二一说,就联想到了一起。 “我觉得是他们。”蒋慕渊低声道。 周五爷的面上严肃许多,他示意袁二先出去,等屋里只剩下他与蒋慕渊之后,才压着声音道:“与两湖决堤也脱不了干系?” 蒋慕渊的眸子一紧,没有直接回答,却也已经是答案了。 他在两湖数月,周五爷待的比蒋慕渊还久,两人根据水情推断过,即便堤坝有问题,洪水也不该造成那么大的损失,况且,他们还收到了堤坝被炸毁的证词。 周五爷犹豫了一番,终是又问了一句:“您认为对方会是谁?” 这一次,蒋慕渊倒是没有沉默,他淡淡道:“有点儿想法,却还只是雾里观花,有很多想不通、想不周全的地方。” 既如此,周五爷也就不再问了。 蒋慕渊把早上冻死的祖孙三人的信息留给了周五爷,让他仔细调查一番,看看其中是否还有内情状况。 交代完了事情,蒋慕渊便往西林胡同去了。 顾家宅子里,顾云锦陪着徐氏用了午饭。 吴氏这几天闻不得浓郁的饭菜味道,虽然乌太医说不打紧,也开了方子,但单氏还是让厨房另给吴氏准备了吃食。 这也是避免吴氏与徐氏、顾云锦一道上桌,突然难受起来,反而要让别人照顾她,都吃不好。 顾云齐还是陪着吴氏用饭的,这一点上,徐氏压根不发话,顾云锦捂着嘴笑话了吴氏一通。 这厢刚撤桌,单氏那儿使人来禀,说是蒋慕渊来了。 顾云锦正漱口,闻言险些呛着,她愣是没想到,蒋慕渊突然正大光明就登门来了。 “小公爷往我们这儿过来了?”顾云锦擦了擦嘴,问传话的婆子。 婆子摇头道:“小公爷来寻三位爷说事的,太太让请六爷过去。” 顾云锦了然了,这定然是来说偷盗案的。 顾云齐从厢房出来,要随婆子过去,见顾云锦在窗边探头探脑的,他故意沉下脸,道:“你好好待着,有什么事儿我自会告诉你。” 若是顾云齐不说她,顾云锦也没有生出什么念头来,被他这么一说,小姑娘的小脾气就冒上来了。 弯了弯眼,顾云锦揣着手炉出来,笑道:“我去寻三姐姐,哥哥也要拦我?” 顾云齐拿她没有法子,只能看着她走在自个儿前头,还一个劲儿去问婆子“姐姐在做什么”、“妹妹在做什么”,直到半途,兄妹两人才想转过来,纷纷顿住了脚步。 蒋慕渊来访,自是在花厅,顾云思与顾云霖,肯定在自己院子里,这根本就不是同一处。 顾云齐哈哈大笑起来:“你寻云思、云霖去吧。” 第二百六十三章 请君入瓮 花厅里,顾云熙细致地问了偷盗案的状况,蒋慕渊一一作答。 顾云宴坐在一旁,不插话不出声,审视的目光落在蒋慕渊身上。 这是他头一次见蒋慕渊。 京中关于蒋慕渊的传闻不少,顾云宴听过一些,可对他来说,传言里的蒋慕渊如何行事、如何厉害都不是最重要的,他看重的是这个少年能不能好好对待顾云锦。 蒋慕渊知道顾云宴在打量自己,他也不回避,甚至抬头看向对方,勾着唇笑容坦荡。 一个打量得肆无忌惮,一个随你怎么打量都面不改色,两人都大方极了,反倒叫边上的顾云熙疑惑起来。 顾云熙不再提问,花厅里便静了下来。 顾云宴这时才开口,不疾不徐道:“之前劳烦小公爷费心寻了这座宅子,若不是因着小公爷,衙门里的手续也不会那么方便。” 蒋慕渊含笑,并不遮掩:“我正巧认得这宅子的前主人祝老大人,听闻他要出手,从中牵线而已。” 得了这么一个答案,顾云宴心中了然了,果真如他所料,小公爷一早就与顾云锦熟识。 可一码归一码,想到自己前几天把围墙上的脚印算到蒋慕渊头上,顾云宴还是有些不好意思的。 虽说彼时想不到是胡同里遭了贼,但毕竟是他小人之心了。 如此一想,顾云宴的脸上露了几分愧疚来。 顾云齐迈进花厅,与蒋慕渊见了礼。 人齐了,蒋慕渊也没有兜圈子,直截了当地说了夜里布防的安排。 “借我们的护院是不打紧,”顾云宴听罢,沉思片刻,道,“可对方真的会再次掉头来西林胡同?” 蒋慕渊抿了一口茶,道:“贼人的目的并非劫富济贫,他想继续煽动百姓,肯定会有棋子走到人前,京城那么多条官家胡同,他要是不能落网,就无法继续了。” 闻言,顾云宴隐约品出些怪异之处来,只是,他看得出蒋慕渊没有详细解说的打算,便收起了好奇心,只与对方商议今夜的安排。 都是读了不少兵法、也亲历过战场的人,安排这么些护院看守胡同里外,还是不成问题的。 方案很快就确定下来,顾云宴叫顾云熙传达下去,让护院们无比做好准备。 事情妥了,蒋慕渊起身告辞。 顾云齐一直没有插嘴,只听着顾云宴的安排,越是听着,眉头就不知不觉地皱得越紧,他送蒋慕渊离开,犹豫再三,还是问道:“小公爷,我有一事不明,贼人如何知道他来西林胡同就能落网呢?” 官府的人手就这么多,即便再调些人手,也不可能看住偌大的京城,说实在话,贼人偷东西,可比故意落网容易多了。 青柳胡同里起码还加强了官兵巡查,西林胡同里里外外的大抵看不出端倪来,对方的目的是落网,为何一定会选西林胡同? 蒋慕渊顿住脚步,抿唇看着顾云齐。 顾云齐的喉头动了动,既然问到了这里,那他就继续问下去:“除非对方知道今夜城中布防的状况,小公爷在请君入瓮,甚至,小公爷猜到了对方的身份。” 随着顾云齐的话语,蒋慕渊的神色渐渐凝重,良久,似是长松了一口气一般,他突然轻笑起来。 “舅哥看事情,果真是会与我想到一处去的。”蒋慕渊道。 一声“舅哥”,叫的顾云齐额上青筋直跳,想让蒋慕渊别急着如此称呼,可小公爷接下去的话,又让他把这丁点儿小事暂且抛到脑后去了。 “也算是请君入瓮吧,”蒋慕渊沉声道,“对方的身份,我的确有些想法,但并不敢确定,况且,便是揪住了,也只是揪个棋子罢了。” 不止是棋子,还是弃子,根本不可能由一个弃子就把贼人抓出来。 这番博弈,其实憋屈得紧。 对方抛出来顶事的棋子不抓不行,继续这般下去,京城人心惶惶的,可抓起来吧,就是顺了对方的心意,让对方继续自己的计划,而蒋慕渊这方只能看着对方表演。 顾云齐明白蒋慕渊的意思,道:“好歹,能让你大致确定那暗处之人的身份。” 毕竟,看不见的敌人,可比看得见的敌人凶险多了。 两人走到大门口,蒋慕渊笑道:“替我向顾姑娘问好。” 这桩事情理之中,顾云齐自是应下。 长房里,顾云锦陪着顾云思说了小半个时辰的话,直到顾云宴才知会单氏,她才晓得蒋慕渊已经离开了。 顾云锦听了一怔,之前是夜里翻墙都要来寻她,今儿个明明已经到了顾家了,为何就直接走了? 她一时想不明白。 顾云思把顾云锦的惊讶看在眼中,不由打趣道:“你既然在等他,在我屋里装模作样干什么?就该直接去前头等。哥哥们还能拦着你不成?” “也不是等他……”顾云锦下意识地喃了一句,话一出口,见顾云思似笑非笑看着她,便又重重抿了抿唇,破罐子破摔似的,“我只是好奇这一连串的事情,想问问他的,姐姐不好奇?” “挺好奇的,”顾云思支着腮帮子,“我从没有想过,京里还会发生这样一环接着一环煽动人心的事。” 顾云锦的眸子紧了紧,而后缓缓附和道:“是啊,我也没有想到……” 岂止是没有想过,前世根本就没有遇上过。 十年前,北一、北二胡同没有走水,青龙偃月刀也没有砸下来,两湖的水情她并未特特关心过,但似是也没有这般严重…… 至于偷盗案,那铁定没有发生过,哪怕彼时她已经嫁去了杨家,但青柳胡同要是腊月里遭了贼,过年时杨氏回娘家来,肯定会提起来的,她不可能一点儿印象都没有。 今生睁开眼,在她的轨迹发生变化的同时,其他的事情也变故许多,变得让她陌生极了。 这么一想,顾云锦的目光不由落在了顾云思脸上,她深深看着,柔声道:“三姐姐为什么要嫁去傅家?咱们家在北地的时候,与傅太师府上有联系吗?” 第二百六十四章 我在学着懂 闻言,顾云思猛然抬眸,似是不解顾云锦为何会问出这么一个问题来。 姐妹两人四目相对,半晌,顾云思才浅浅笑了笑,道:“还能是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这是被问起婚事时,姑娘家最常有的答案了。 若是其他人回答,顾云锦会接受这个答案,但搁在顾云思身上,她晓得内情绝不是如此的。 秦夫人曾经讲过,是单氏在信上与她提了一嘴,她帮着顾云思牵线搭桥,成就了这段姻缘。 媒人是照着单氏的意思行事的。 而单氏,她好端端的为何就瞧上了傅敏峥? 分明在前世时,单氏给顾云思挑的是中军都督府佥事贾桂的儿子贾琮。 “姐姐中意傅公子吗?”顾云锦又问了一句。 顾云思笑道:“傅太师的孙儿,哪有什么不满意的。” 顾云锦直视她的眼睛:“那你曾说过的‘酸甜都是他’,那个人是傅公子吗?” 这问题太过直白了,直白到顾云思没有法子再打太极,她只好无奈地叹息一声,道:“是他呀,我是极其欢喜他的。 你是不是要继续问,我分明没有见过他,为何就中意他了? 我读过他写的一首诗,我总是再想,能写出这首诗的人到底是什么样的…… 母亲希望我嫁到京城来,而不是留在北地,她与我商议婚事,我就说,不如问问傅太师府。 彼时只是一个小小心愿,按说十之八九是不成的,可没想到,却是成了……” 随着顾云思的讲述,她的表情柔和中带着几分喜悦与羞涩,那些神情明明白白地落在顾云锦眼中,真实又坦荡。 虽然顾云锦心底还有些许疑惑,可顾云思的说法很周全,连她的爱慕都一目了然。 思慕一个人、倾心一个人,顾云锦在顾云思的眼睛里看到的是与吴氏一样的光芒。 这样的光,映得顾云锦的心暖暖的。 顾云思含笑,把视线重新落回顾云锦身上,问道:“你当时说你不懂什么是‘喜欢’,现在呢?懂了吗?” 眨了眨眼睛,顾云锦微微侧着头,实话实说:“我在学着懂。” 顾云思朗声笑了。 这个话题就此带过,单氏使人叫她们过去,把今夜的安排交代了一番:“今夜要是有什么动静,千万别慌乱,等把人揪住了就好。” 晚饭是早早用了的,顾云齐夜里也有安排,不能守着吴氏,就把她交给了徐氏与顾云锦照顾。 若是寻常时候,顾云锦与吴氏一道睡碧纱橱里也不拥挤,但吴氏肚子里有个小的,顾云锦怕自个儿睡觉不老实,便把碧纱橱留给了吴氏,自个儿睡了次间里的罗汉床。 也就是将就一晚上,徐氏和吴氏没有多劝她,只让人多备了炭盆,铺了厚厚的锦被,好让顾云锦歇得舒坦些。 冬日的夜色极沉,顾云锦迷迷糊糊睡过去,又被热醒过来。 她强身健体半年多了,身体比原来好,也不怕冷,反而是被炭盆锦被闷出一身汗来。 顾云锦难耐地翻身,听见外头院子里有脚步声,她猛得警醒,低声唤守夜的念夏。 念夏披了衣服起来,与顾云锦一道轻手轻脚把窗户推开了一条缝,四只眼睛往外头看。 夜色之中原是看不清的,但她很熟悉顾云齐的身形,也就认出来了。 顾云齐敏锐,转头望过来,冲她们两人摆了摆手,示意莫要担心。 哥哥就守在外头,这叫顾云锦放下心来,重新躺了回去。 等顾云锦再一次昏昏入睡时,整条西林胡同都炸开了锅,在更夫接连不断的敲打更鼓声中,各家各院都点起了灯。 顾云锦几人也被吵醒了,她急切往外头看,已然寻不到顾云齐的身影。 念夏把灯点了,沈嬷嬷出去打听消息,才走到半途,迎面遇见单氏打发来传话的婆子。 那婆子道:“晓得你们大抵也被吵起来了,太太怕你们揪心,让我来说一声。那贼人翻秦大人家围墙时被抓了个现形,六爷正好看到他了,飞身就把他从墙上踹下来了。 咱们的护院又一直盯着两个胡同口,有什么接应,肯定也一并擒住了。 六爷他们要把贼人押去府衙,让四太太、六奶奶与姑娘只管好好歇着,不用担心的。” 听闻贼人抓到了,沈嬷嬷悬着的心落下来了,颔首道:“那便好那便好。” 此刻秦家大门外,贼人被顾云齐兄弟五花大绑捆住了,他恶狠狠瞪着铜铃大眼,一副恨不能吃人的模样。 胡同口接应的也被抓了,对朝廷骂骂咧咧的,翻来覆去的是百姓疾苦,顾云宴让人拿布堵了他的嘴。 顾云齐皱着眉头看着落网的贼人,脑海里翻来覆去的想,这几人晓不晓得自己存在的意义就是当一枚弃子?他们是否甘愿做弃子? 蒋慕渊和绍府尹赶到,把人提回衙门里。 等西林胡同重新回归平静时,天已然蒙蒙亮了。 凌晨时这般大的动静,丝毫瞒不过人,很快,贼人落网的消息就传开了。 安心之余,更多的是对穷苦百姓的同情,以及对侠盗的敬佩。 各有各的说法,纷纷攘攘的,打破这天命的“平静”的,是一位妇人的哀哭,撕心裂肺的,在昨日那三祖孙冻死的街头,哭得几乎断了气。 在妇人的身边,一位满面沧桑的中年男子亦是抹着眼泪,他相对冷静些,对围上来打听状况的百姓们说着其中曲折。 他们两人是夫妻,而冻死的祖孙是妇人的娘与侄儿。 这两夫妻原是住在北一胡同的,原本也算小有家底,但所有的一切都在火灾中化为乌有,不止是家财,还有独子的性命。 如此打击之下,两人艰难振作起来,拿着赔偿的银子,重新做起了最初发家的倒买生意。 离开京城,不再念着这个丧子的伤心地,各处采买贩售,以至于他们压根不知道老母亲带着侄儿逃难到京城来投奔他们。 祖孙三人寻到北一胡同,却扑了个空,询问了一些邻居,却得到了两人连宅地都换了银子、离京走了的消息。 第二百六十五章 阴差阳错 天涯海角的,哪里去找人? 祖孙三人只能在京中乞讨生存了。 那两夫妻好不容易又攒下些银钱,晓得老家遭了水灾,担心老娘亲人,便急匆匆往岳州府赶。 原籍地受灾严重,满目疮痍,村庄已经淹了,家里人是否还活着都没有个定数。 两夫妻这数月间遭受了人生最大的起起伏伏,咬着牙不肯放弃,在老家附近寻找打听。 这一寻,就寻到了秋天。 直到遇上了从前的邻居,得知家里就活下来了老母亲与两个小侄儿,且好久前就进京寻他们去了。 两夫妻一听就着急了,没日没夜地往京里赶,今天清晨进城后去北一胡同里一问,果不其然,老人已经来找过他们了。 “起先还想着,京城之中总比天南海北的好找,哪里知道……”男子通红着眼睛,“我们两个要是能早些回到京中,哪怕只是早个三五天,我丈母娘与侄儿都不会出事!造化弄人!造化弄人呐!” 妻子嗷嗷哭着,边上围着的百姓想劝也劝不住,纷纷抹着眼泪。 另有一妇人哭丧着脸站在一旁,道:“我也是北一胡同的,老人家抵京后,还来找我问过信。 都是老邻居了,人家受难来投奔女儿女婿,夫妻俩不在京里,邻里们帮着照看些时日也没什么的。 可、可咱们这一家家的,现在都不轻松。 若是从前,咱们整条胡同,谁家多不起三双筷子?谁家拿不出一床被褥来? 也不至于如今冻死在街上……” 北一、北二胡同着火时的惨状,满京城的百姓都看在眼里,那岂止是“狼藉”一词可以形容的? 听了这些内情,各个都极为动容。 两夫妻在街上痛哭了一场,又在邻里们的陪同下,到府衙去认领遗体,又一次痛哭流涕。 有这番情景在前,昨夜被抓到的贼人再次高大了起来,他是劫富济贫,他是胸怀百姓,而府衙抓他,才是恶事。 绍府尹为了抓贼的事儿一夜未眠,这会儿听了手下官差的回禀,无奈地苦笑两声,对着进来的蒋慕渊摇了摇头。 蒋慕渊淡淡道:“我以为绍大人不会在意那些言论。” “早预想到了,丝毫不觉得意外,也并非是在意,而是单纯觉得好笑。”绍府尹应道。 人心的煽动就是如此简单,一人领头,自会有无数追寻者,其中有浑水摸鱼的,也有分辨不清内情的,亦或是生活苦闷纯粹起哄的,真相?真相不如一碗酒,不如痛快的骂一通娘。 “贼人落网是在小公爷的计算之中,眼下冒出来这对夫妻,那昨夜捉到的人……”绍府尹询问蒋慕渊的意思。 蒋慕渊敛眉。 他原想着,对方要继续做事,昨夜的几枚弃子是必定会丢出来的。 人进了府衙,供词说什么,也是安排好的,由他们的供词再次掀起风浪来。 但那些供词出现在案卷上,要在京中传来,就需要在衙门里安插人手。 蒋慕渊今日还想与绍府尹商量寻内应,却是没有想到,对方没有准备内应,反而准备了外头的那两夫妻。 冻死的是两湖百姓,这能进一步挑起纷争,可与此同时,他们的亲人是北一胡同受难的居民,人冻死的第二天出现在京城,若说是巧合,蒋慕渊一个字都不信。 “先听听那对夫妻想说什么吧。”蒋慕渊道。 绍府尹沉思着,复又问道:“要不要查查他们哪一年进京的,之前做什么生意,今年离京,是否回过两湖……” “这些都不打紧,昨夜贼人在西林胡同被抓,背后之人的身份,左不过那么几个,他们既然安排了,那两夫妻的经历大体上不会被揪出把柄来,”蒋慕渊说到这里顿了顿,眸色沉沉,“我只是想不通他为什么要安排这一连串的事情,明明于他而言,没有任何必要。” 绍府尹不傻,昨日在御书房里的人,算上伺候的内侍,两只手也就能数完了,说到底,神仙打架。 既如此,他也不追着问了,问多了,反而睡不着。 蒋慕渊把思路收回来,低声交代了绍府尹两句。 绍府尹会意,带着府丞、通判、师爷们一道,去见了那两夫妻。 妇人这会儿不哭了,只坐在地上,两眼无神,傻乎乎地看着被白布遮盖的三具遗体,男人尝试拉了她几次,没有拉起来,干脆自己也蹲下来,抱着头苦闷极了。 绍府尹看在眼中,暗暗叹了一口气。 明知是戏本,但这场面,看了还是会揪心的。 如此一来,也别说那些被煽动的百姓了,人心都是肉长的,谁真的跟石头一样了。 也不晓得这妇人到底是不是老人的女儿,若是,人家惨痛得真真切切,若不是,这登台做戏的本事是真的厉害了。 绍府尹依着蒋慕渊的交代,先说了几句场面话,妇人像是没有听见一个字,没有半点儿反应,男人缩了缩脖子,一副不太擅长与官家打交道的样子。 “原本这三位遇难的百姓没有亲人,府衙准备安葬的,如今你们寻了来,自是要让你们领回去,好生落葬,”绍府尹叹气,“只是你看,你妻子要人照顾,你一个人也管不过来这三具遗体,你看看要不要让邻居们来给你搭把手?” 进了衙门里的除了夫妻两人,还有那邻居妇人,的确安排不过来人手。 男人忙道:“那小人就去叫邻居们来。” 说是叫邻居,涌进来的却不全是邻居,还有不少看热闹的壮着胆子来了。 绍府尹也不让人拦,招呼着底下人送了辆板车来,转头问那男人道:“这事情,本官十分同情,也是阴差阳错,若是你们没有离开京城,老人家投奔来就能寻到你们,或者老人家留在岳州,你们寻着去了,也已经一家团聚了。” 男人连连点头:“可不就是这样嘛!” 绍府尹眼珠子一转:“老家有田有地,虽受了灾,但朝廷的赈灾银子都送下去了,又开了粮仓,府衙也着手把田地都重新登记,分发到灾民手中,你家老太太怎么就……” 第二百六十六章 演得不错 一提起这一桩,男人当即激动起来,高声道:“田地?要不是田地拿不回来,岳母何必长途跋涉进京呢?衙门里说我们没了地契田契,就都不是我们的了!听老邻居说,就为此,小人的岳母差点就要在府衙外的石狮子上撞死了!” “还有这等事?”绍府尹瞪大了眼睛,摆出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那你们的那些田地,最后给了其他的灾民?” 男人哼笑一声,肩膀颤得厉害,一字一字咬牙切齿道:“岳母去要地的时候,府衙里咬死了不是我们家里的,民拗不过官,又拿不出契书,想撞死被其他乡里乡亲的拦了下来,就带着小侄儿们进京了。 小人夫妇这次回去,才从邻居口中得知,家里的那些田地,最后都落到了外乡来的所谓的灾民手中。 他们哪里真的是灾民啊!打头的那个,是我们岳州府出了名的狗腿子,名叫高备,以同姓同宗为由头,这些年抱紧了乡绅高必的大腿。 那高必是什么人呐?他的外甥女是两湖总督金培英最宠的妾室。 难怪岳母去衙门里什么都拿不到,岳州府上上下下,哪个不看金培英的脸色做事? 可怜我们老百姓,前脚遭了天灾大难,后脚又被这些无良的官老爷逼得背井离乡,要不是他们,要不是他们……” 男人越说越伤心,声音渐渐低落下去,全作了咽呜哭声。 与此同时,起先跟个木头人一样的妇人突然间嚎叫一声,又扑倒在老妇人的遗体上痛哭起来:“老天爷啊!这都是什么事情啊!我儿子被火烧死了,我老娘侄儿被冻死了,你不开眼啊!你想看我怎么去死啊!干脆一起把我埋了吧,我也不活了!” 妇人哭喊的声音极大,连府衙外头都能听见动静。 立在门外探头探脑的百姓听见了,纷纷交头接耳,想弄明白里头出了什么状况。 而刚刚以搬运遗体为由跟进去的小伙,撒脚跑了出来,推开人群往外头挤,他身量不高,动作灵活,一时之间,围观的百姓谁也没有拦住他,叫他一溜烟跑了。 有人认得他,一拍大腿道:“那是李快嘴,他的消息向来卖给素香楼,咱们赶紧跟着去。” 人群一听,有一大半转向去往素香楼,另一半依旧围着府衙,想看看里头还有没有进展。 府衙里头,那两夫妻还在痛斥苍天不公,恨金培英狗官失德,边上其他人听了长吁短叹,同情之余也恨极了两湖地区的官员。 这大戏看起来不会一时半会儿收场,登台引导客串了一番的绍方德撑不住了,怕自个儿露出马脚来,先行一步回了书房。 绍大人推门进去,看了一眼立在窗边的蒋慕渊。 蒋慕渊透过半开的窗户,把外头的动静看得明明白白,偏过头与绍方德道:“绍大人演得不错呀。” 绍大人抬手抹了把额头的虚汗,汗颜无比:“这事儿我是真不行,我拼劲全力去引了,结果跟他们一比,太差了。” 蒋慕渊失笑,轻轻阖上窗户,坐回到椅子上,抿了一口已经凉透了的茶。 绍大人看在眼中,一面让师爷重新沏一壶热的,一面低声道:“他们的目的露出来了,那位的心可真大,直直就朝着金总督去了。只是小公爷,以您之见,金总督做事会这般不讲究?岳州府衙敢让灾民往石狮子上撞?” “假的,”蒋慕渊神色淡然,“那老妇人是何时抵京的?” 这一点,昨日就调档查清楚了,也记在案卷上,绍大人印象深刻,道:“九月末抵京的。” “那他们何时从岳州出发的?”蒋慕渊又问。 绍大人一怔。 一个老妇人带着两个幼童,一路逃难,没有车马,哪怕遇见好心人捎带一两程,月余工夫总是要的。 “大抵是八月末九月初。”绍大人估算着。 蒋慕渊道:“当时岳州府水情刚刚缓和,各处忙着防疫治病救灾,而衙门里开始登记田地是十一月初的事情。” 绍大人恍然大悟。 那时候老妇人早到了京城里,怎么可能去跟岳州府官差起纠纷。 “可、可背后的那个人,不清楚这一点吗?”绍大人提出了另一个疑惑。 蒋慕渊勾唇笑了笑。 看起来,对方是不知情的。 两湖地区安置灾民的办法,其实是蒋慕渊快离开两湖前,金培英自个儿提出来的,但正如彼时所言,各种状况如何处置,前人都留下了经验,今人不过是站在前人的肩膀上做事而已。 那些法子,蒋慕渊一开始就想过,在最初送到御书房里的折子里,他也与圣上商谈过处置的思路,只是灾区状况不合适,一直压着没有实行。 背后的人应当是看过折子,以为在老妇人离开荆州府前,蒋慕渊就已经着手处置了,不曾想,其实并没有。 一来一去,时间上的不同,反倒更让蒋慕渊确定,这一系列的安排都是冲着金培英去的。 他没有继续解释,只让绍府尹准备好两夫妻的说辞,他回头送去御书房里。 绍府尹见他不想说,只好不问,可心里到底好奇得厉害,想着与小公爷关系不错,还是大着胆子寻问了一句:“那两夫妻的说辞,对小公爷之前想不明白的事情,有帮助吗?” 蒋慕渊讲过,他不明白背后之人为何要安排这一连串的事情,分明没有任何必要。 听了这个问题,蒋慕渊摇了摇头,叹道:“只是越发的不明白了。” 与此同时,素香楼里已经收到了李快嘴的传信,大堂里纷纷在说道金培英的事情。 东家搓了搓手,一面招呼跑堂的小二们手脚麻利些,一面自我安慰。 行吧,骂金培英总比骂圣上、骂虞贵妃强,骂得开花了,金培英也管不着他们京城老百姓。 东家没有安稳太久,很快这话题的进展又让他提心吊胆起来。 有人问道:“小公爷不是去了两湖数月吗?怎么就没有砍了那金培英?” 第二百六十七章 便宜兄妹 蒋慕渊在京中的风评太好了,哪怕是这样的问题,也没有哪个跳出来指责他“官官相护”,反倒是替他解释的理由一个接了一个。 “两湖上上下下一连串的老狐狸,小公爷年纪轻,肯定不好对付他们。” “小公爷才去了几个月,那金培英在两湖可是坐稳了好些年呐,强龙不压地头蛇。” “金培英是好对付的?那就是两湖的一只黑手,遮了天的!”一个大汉站起来,抬声道,“不瞒各位说,我做买卖走过的地方多了,两湖那儿也待了好些年,我来告诉各位,你们还记得六年前去两湖督工堤坝修筑、最后病死在回京路上的前工部右侍郎曹峰曹大人吗? 那位真是病死的?不是!那位就是死在金培英手上的! 我现在十分担心还留在两湖的工部众位大人,尤其是徐砚徐侍郎,不晓得他会不会步了曹大人的后尘。” 曹峰这位官,京里还有些百姓记得,但他死在回京路上的事儿,好些人都说不明白的,如今一听其中还有内情,一下子来了劲头,围着那大汉请他细说。 大汉朗声道:“堤坝偷工减料,朝廷送下去的银子全部进了金培英为首的两湖官员的口袋,曹大人能怎么办? 刚才这位兄弟说了,强龙不压地头蛇,曹大人只能以退为进,装作同流合污,收集了证据等待回京后禀明。 金培英怎么能让他活着回京?曹大人出了两湖地界,就被金培英的人给…… 不少人都晓得曹大人死得蹊跷,可有什么办法?没有证据抓金培英,只能当曹大人是病死的。” “这事儿是真的?不是曹大人正好病死了再算到金培英头上?”角落里,一位听客质疑道。 被人质疑了,大汉也不恼,道:“曹大人的事儿哪怕没有实证,但那才修了几年的堤坝没有抗住洪水是真真切切的,那冻死的老太太被金培英小妾的娘家舅舅的人占了田地也是真的。这些事情并在一块,这位兄弟,你还觉得曹大人的死不值得怀疑吗?” 听客陷入了沉思,而大部分人已然认同了大汉的说法,把金培英骂了个狗血淋头。 “那金培英,到底有什么本事能在两湖总督的位置上坐那么多年?”听客想完了,又提了另一个问题,“圣上就由着这种人做大官,吸食民脂民膏?” 东家一听到“圣上”两字就脖颈发凉,骂金培英就骂嘛,怎么又转头了呢?小王爷三五不时地就在楼上坐着,大堂里成天指着圣上骂,这事儿真是…… “呵……”大门边突然有个年轻人笑了一声,引了众人目光,见所有人都瞧了过来,那人才道,“各位是真不知情? 金培英这人可有趣了,他当年进京赶考,胆儿贼大,仗着自个儿姓金,就敢去平远侯府攀亲。 侯府当然没有这门亲了,老侯爷心善,见他一个读书人不容易,助了他几两银子。 金培英转头又去了现在的太常寺卿金大人府上,当时是金大人当家,也没有这门亲啊,当然不收他。 这要是换作现在,金培英肯定就攀上亲了。” 这话引来了哄堂大笑。 都是经常出入素香楼的客人,怎么会听不懂其中意思。 这是在说金大人一辈子不跟出了五服的平远侯府攀亲,但现在管不住儿孙,他们恨不能扒在侯府身上。 也就是今年,因着金安菲的闹腾,长平县主与金家姐妹划清了界限,而侯府素来疼长平,也不再纵容金家的攀亲举动了。 笑声止了后,那年轻人才继续道:“后来金培英考中三甲,以为有了同进士身份,侯府和金家会高看一眼,谁知道人家还是不理会他,他一气之下和一个姓虞的考生结拜当了兄弟。 那姓虞的自个儿没考中,但他的爹是当时的荆州府同知虞广胜,金培英等于是给虞广胜当了便宜儿子。 各位,虞广胜是谁,总是知道的吧?” 这番话,就如热油里泼下了水,一下子就炸开了。 “虞广胜,那不是虞贵妃的父亲吗?早年因疾无法再当官,圣上宠着虞贵妃,给封了恩荣伯,现在爵位传给了儿子,那儿子就是跟金培英结拜的那一个?”有人高声喊道。 “跟金培英结拜的是虞广胜的庶子,跟现在的恩荣伯不是一个娘,”那年轻人解释道,“那个庶子在虞贵妃受宠前就英年早逝了,所以金培英与虞家的关系才一直没有传开来过。 金培英考中之后,沉了好几年呢,直到虞广胜病退前把他捞到了荆州府,自此,金培英靠着便宜老子在荆州的关系,在两湖站稳了,一步步坐到了总督的位子上,再也没有挪过屁股。 两湖上下,好些人都给虞广胜一些体面,金培英的日子就舒坦,后来他自个儿起来了,又有虞贵妃保着他呢,哪里是这么好动的。” 听客们纷纷咋舌,这消息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倒也不怪他们从来都没听说过,天下考生千千万,一个外乡来的没有背景的考生,除非才华出众,否则实在引不起议论。 哪怕是考中了,大伙儿看着的也是状元榜眼探花,次一等的也是二甲进士,一个没有得到好差事的三甲同进士,那是转眼就抛到脑后了。 谁还关心他后来跟谁结拜了,又走了什么门路,之后去哪里当了官…… 况且,那位结拜兄弟自个儿压根没考中,又早早入土,虞广胜当年也就是个远离京城的荆州同知,就越发不显眼了。 再仔细算算,金培英考官,甚至是二十几年前的事情了,当年素香楼里的听客,都不是他们这一批呢。 “这么古早的消息,兄台知晓内情,当真不容易!”众人听得目瞪口呆的,“金培英跟虞贵妃真的是便宜兄妹?” 那人哼笑一声:“假不了。” 东家吞了口唾沫,在看清那人模样时,他就知道讯息都是真的。 那人不是旁人,正是五爷给他介绍过的袁爷。 第二百六十八章 为何不用? 袁二是与闻讯而来的百姓一道进素香楼的,他就站在大门边,因而东家最初没有看到他。 他说了那么一番内幕,见大堂里都在讨论虞贵妃的事儿,这才悄悄转身,离开了素香楼。 二楼雅间里,孙恪与程晋之对坐着,把各种消息听了个满满当当。 以程晋之的年纪,他自然不清楚金培英与虞家的关系,听得他瞠目结舌,偏过头问孙恪道:“小王爷,你怎么看?” 孙恪慢条斯理饮着茶,半晌才冒出来一句:“阿渊的百姓缘真不错,人人都替他说话呢。” 这般答非所问,显然是不想对金培英的事儿过多品论,程晋之也干脆不问了。 另一厢,袁二绕回了落脚的小院,推门进去,就瞧见了站在庑廊下的听风,他心里有数了,让听风往里头禀了一句,就说消息放出去了。 听风进去传禀,周五爷和蒋慕渊正落子下棋,闻言,两人都轻轻点了点头。 周五爷捻着棋子,道:“要不是我清楚一连串的事情与小公爷无关,我都要猜测是你在整金培英了。” 从偷盗起,到控诉金培英纵容底下人霸产,添上蒋慕渊手里的一些佐证,足够让金培英在两湖总督的位子上坐不下去。 蒋慕渊是要收拾金培英,要不然,也不会在离开两湖前让徐砚盯着金培英,看看对方是否会出现霸产的状况,可他却没有料到,有人比他还着急。 蒋慕渊落下一子,道:“我只是没弄懂,孙睿也好、孙禛也罢,他们整金培英做什么?” 前一回,蒋慕渊与周五爷说过,眼下的状况,他是雾里观花,有很多弄不懂的情况。 他对孙睿及孙禛都起过疑心,但事情有说不通的地方。 退一步讲,北一、北二胡同的大火是一场意外,但青龙偃月刀的事儿的确是人为的,弄出来之后,一系列引导之下,遭受了骂名的是虞贵妃。 孙睿和孙禛都是虞贵妃亲生的,把火点到他们母妃头上去,这是什么道理? 更别说之后趁着两湖水情浑水摸鱼了,不管怎么摸,站在风口浪尖上的还是虞贵妃。 这也是盗窃案发生之后,蒋慕渊虽然质疑孙睿或是孙禛牵扯其中,却始终不敢确定的原因。 如今,背后之人真实的目的浮现了,却是直指金培英。 为了拿捏金培英,蒋慕渊让周五爷多番打听,才从陈年旧事里隐约挖出来那么一段,周五爷回京后,又问了几个人,昨天夜里却才准了这些往事。 他们得来辛苦,但孙睿和孙禛却不可能不晓得金培英与虞家的关系。 金培英是虞家的好助力,这两兄弟动他做什么? 周五爷低声问道:“三殿下、七殿下,小公爷更疑心谁?” “孙睿,”面对周五爷,蒋慕渊答得很直白,“孙睿经常出入御书房,听说我在两湖的时候,有一阵子他替圣上处理过折子,孙禛年纪小些,他能接触、动用的关系不比他哥哥。 可偏偏,孙睿是最不需要做这些事情的人。” 周五爷寻思着蒋慕渊的话,缓缓点了点头。 身为皇子,在朝政上拨弄搅和,他们的目的无外乎是拉党结派,图的是最后的金銮宝座。 中宫皇后没有儿子,虞贵妃极其受宠,一众皇子之中,孙睿最受圣上喜欢,如此状况下,他动其他不同路的官员也就罢了,为何要去动与虞家一条船上的金培英呢? 周五爷迟疑道:“莫非是金培英起了旁的心思?他想离开虞家这条船?” 疑问一出口,周五爷自个儿就品出矛盾来,失笑着摇了摇头。 对金培英而言,如今局势下,还有什么比虞家更好更大更安稳的船呢?做生不如做熟,金培英这个人,没有那么蠢的。 明明线索指向了孙睿,但逻辑上说不通,这也是事情进展到现在,蒋慕渊依旧说“雾里观花”的原因。 蒋慕渊笑道:“孙睿嫌疑重,但也不能排除御书房里有别家棋子。” 韩公公,其余当差的小内侍,这些人之中,兴许就存了答案。 可周五爷清楚,无论答案是谁,这个人都是暂时揪不出来的,没有实实在在的证据,别说是孙睿、孙禛这样的身份,连把事情推到韩公公身上都是不可行的。 对方就站在阴暗处,露出了半点看不透彻的端倪,而后动动手指,把所有的矛头指向金培英。 “小公爷,要不要以此来动金培英?”周五爷问道。 蒋慕渊掂了掂手中棋子,将它落在棋盘之上,棋子落盘声音清脆利落,而后他抬起头来,那双眼睛黑沉得看不清眸底,片刻,突然迸发了笑意,一下子溢出了眼角,他笑得十分爽快。 “瞌睡了有人递枕头,为何不用?”蒋慕渊朗声道。 这事儿若搁在旁人身上,兴许会觉得有点儿憋屈。 动金培英,那就是顺了背后之人的心思,被人当作枪,指哪打哪,可要是隐下这些事儿,不去动金培英,那又违背了初衷。 可蒋慕渊丝毫不觉得憋屈,不管是其他势力掺合着要削弱虞家,亦或是孙睿、孙禛想不开了要自家内讧,他的目的就是收拾金培英,能给他要走的路添砖加瓦的,他才懒得管这砖瓦是泥的还是玉的。 毕竟,在这一连串的事情发生之前,蒋慕渊手上现有的证据还不够让金培英跌一个大跟头的。 如今,城里沸沸扬扬的,蒋慕渊再添上些柴火,让袁二把金培英与虞家的关系传出去,一通煽风点火之后,差不多就能让圣上弃金培英保虞家,来平息民愤了。 傍晚时分,蒋慕渊拿着府衙准备好的案卷,再一次进了御书房。 圣上从头到尾翻看了一遍,气得吹胡子瞪眼的:“天下有那么巧的事情?这一桩桩的就是朝着金培英去的!真当朕是瞎的不成?” 蒋慕渊不会跟圣上唱反调,况且,这就是一出戏本,违心咬定没有内幕,那是把圣上当傻子,也显得自己是个傻子。 第二百六十九章 走向 “金总督得罪了人,这才苦心积虑地要算计他,”蒋慕渊先附和了圣上的想法,又道,“但他也的的确确是被人抓到了把柄。” 圣上抬眉看着蒋慕渊,等他继续说下去。 “曹峰曹大人是不是病死了,隔了六年了,开棺验尸都不一定能验明白,哪怕真的验出来‘病故’,也不能安民心,因为两湖的确决堤了,”蒋慕渊不疾不徐道,“我与徐侍郎交流不少,六年前他参与过修建工作的稽核、估销,依他所见,那堤坝不可能修成那样。 徐侍郎巡视堤坝,收集了不少石料,听说那些东西足以证明一些问题,他现在继续留在两湖,收集的讯息会越来越多,也会越来越明确当年重建到底出了什么状况。 再者,灾民安置是否像那对夫妻所言,出了抢占民地的事情,查了就能清楚了。 以我之见,金总督在这桩事情上干净不了。” 圣上的指尖敲着案卷,他也知道干净不了,就金培英那种会钻研的性子,怎么可能一点儿便宜不占? 水至清则无鱼,朝廷养官,只要不过分,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真的一切从严查,满朝上下,能有几个干净的? 哪怕自个儿不占,还有七大姑八大姨的族亲姻亲,官老爷在远地,亲戚在原籍,想管都是鞭长莫及的,出一个仗势欺人的晚辈,又不是多稀罕的事情,想要以此借题发挥,也是一抓一个准的。 金培英的问题只多不少,查起来,大抵能写上一桌子厚厚的卷宗了。 蒋慕渊又道:“那人是一定要收拾金总督的,这才一波接着一波掀起民愤,眼下又把恩荣伯府拖下水,圣上不处置金总督,贵妃娘娘要背不少骂名了。” 话音落下,圣上的眸子暗了暗,似笑非笑一般道:“金培英这回难了呀,你在两湖时没拿捏住他,回了京城,旁人倒是比你着急跳脚。” 这话听起来风平浪静的,韩公公却听出些不一样的滋味来,他的目光暗悄悄在圣上与蒋慕渊之间转了转。 也不清楚蒋慕渊听明白没有,他的笑容十分坦然,道:“徐侍郎留在两湖收拾证据,一旦确定堤坝问题,金总督脱不了身的,此刻闹起来,也就是让金总督过不了一个好年罢了。” “也对,”圣上点头,“金培英胆子太大了,朕给了他那么多银子重修堤坝,这才六年就全打了水漂!这口气,朕都咽不下去。朕要看看,他到底还犯了多少事情,两湖到底有多乌烟瘴气!” 这句话,给这些事情的后续划了走向了。 反正两湖总督的位子,金培英明年开春后十有八九坐不住,那就早些动手,平一平民间怨气,也省得整日骂虞贵妃骂圣上。 京里闹腾腾的,若不立刻对金培英开刀,那等于就坐实了金培英抱紧了恩荣伯府的大腿,因而安然无恙。 虽说是定了,但圣上心里也不畅快,刷刷翻着案卷:“是谁那么胆大,生出这一串事情来?阿渊,你有想法没有?” 蒋慕渊的想法,根本不能摊到台面上说,他垂眸恭谨答道:“暂时还没有线索。” “哼!”圣上重重拍了拍大案,“把一整个京城上上下下的当作猴子耍!别让朕发现蛛丝马迹,朕不会给他好果子吃!” 翌日早朝之上,圣上拿着顺天府的案卷,把金培英骂了个狗血淋头,又要弄明白曹峰之死,又要彻查两湖灾民的安置,让都察院的御史即刻启程前往两湖,扣住金培英,也稳住灾区后续的工作。 金培英人在两湖,金銮殿上,只一众朝臣战战兢兢听圣上骂了一刻钟,彼此心里跟明镜一样,下朝没两个时辰,各种弹劾金培英的折子就面世了。 这些消息很快传到了百姓之中,茶楼酒馆里,骂圣上骂虞贵妃的声音虽不是全消了,但总算少了些,大头都是在说道金培英。 “都察院的大人们也真是辛苦,连年都过不了。”有人叹道。 有人不认同:“再苦能有百姓苦?命都丢了,谈什么过年呀。” “两湖又不止一个金培英,底下那一串官员,能有几个干净的?其他各州府,许是比金培英还过分呢。” “听说,小公爷过了年再去两湖收拾烂摊子。” “怎么不现在就跟都察院的大人们一道去?” “过年要祭天呐,”消息灵通者侃侃而谈,“正月初一,燕清真人开坛祭天,皇亲国戚都要到场的,祈求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比起骂金培英,百姓们显然对燕清真人更感兴趣,当即转头问起了祭天的事儿。 说书先生、茶博士们也把真人之前的事迹搬出来,重新开讲。 不过就是一两天,劫富济贫也好、冻死灾民也罢,顷刻间就被京中百姓抛到了脑后,不再是时兴话题了,渐渐的,祭天的事情也不重要了,因为年节要到了。 各家各户忙着祭灶、过小年、准备吃食,亲朋好友见面,说道的是家长里短,谁家孩子生了,谁家公婆又吵翻了,哪里还顾得上“大事”。 绍府尹一面做着封印前的准备,一面暗暗感慨。 果真就如小公爷说的,那背后之人会赶在年节前把事情了结,断断不会拖沓。 酒是越陈越香,但这些热闹事情,是拖得越久越无人理会。 另一厢,蒋慕渊请了顾家兄弟到素香楼吃酒,把能说的内情都与他们交代了一番:“偷盗是对方的计策,就是冲着金总督去的,并非是真的图官家东西,也不会在行窃过程中伤人。 如今他们的目的达到了,应当不会再盗窃了。” 顾云熙拧眉,道:“那背后之人就不管了?” “暂且管不了,”蒋慕渊叹道,“落网的贼人不会咬出主使,即便咬了,只要没有实证,只凭口供,也能解释为诬陷。” 顾云熙岂会不懂这些,他只是觉得不爽快,要他说,这种背地里算计来去的把戏,还没狄人蛮子骑马冲城来的爽利,人家那就是明抢,比暗戳戳的“磊落”多了。 第二百七十章 挑剔 顾云宴倒不纠结那些,朝堂纷争,明谋暗算,本就是常态,事情能解决,能让胡同里不再担忧会有贼人夜闯,就已经能松口气了。 他问道:“小公爷年后还要去两湖?” 蒋慕渊颔首,原本的安排里,他大抵是在二月中旬启程,正好能给寿安庆祝生辰。 只是,这些事情之后,都察院的官员们已经启程,他也就不好耽搁了。 他答道:“应当是出了上元就走,两湖那里,官场问题不少,想处理妥当要费些工夫。” 简而言之,就是一摊乱摊子。 四人饮酒说事,也不拘泥话题,从京中近日状况,说到两湖水情,又说了北地风土,可谓是相谈甚欢。 说得越多,顾云宴对蒋慕渊就越为欣赏,明明身份矜贵,却没有半点上位者的居高临下之感,也没有一点儿的纨绔气,反而见多识广,想法不俗,顾云熙亦是同样,他甚至与蒋慕渊约好了,等对方从两湖回来,一道去皇家的马场比试骑术。 顾云齐的话不多,他只是含笑听着,等散场时,对蒋慕渊的“防备”也少了许多。 直到,两厢作别时,听风递了食盒过来,顾云齐霎时间想起前一回蒋慕渊说顾云锦棋艺的事儿,他的心又突突快跳了几下。 “小公爷,”顾云齐唤住了蒋慕渊,问道,“近来指点云锦下棋,担心严肃了使她不快,松懈了又无所进益,不晓得小公爷平日是否指导过郡主下棋?又如何指点?” 蒋慕渊偏过头看向顾云齐,他感知敏锐,总觉得这问题不像表面那么简单,兴许有他不晓得的内情在里头。 直接答,容易遭了“埋伏”,不答,显然也不行。 蒋慕渊思绪转得飞快,笑道:“寿安说,顾姑娘在学骑射,她们约了开春后一道去骑马,听说顾姑娘的骑射功夫都是跟你学的。 寿安与顾姑娘性情相似却也有不同之处,我的经验可能不适应。 不过,教功夫与教下棋并无不同,平日如何教功夫,那也就如何教下棋了。” 顾云齐扬眉,这番话里,他竟是挑不出半点儿不对劲的地方,而且蒋慕渊说得也颇有道理,他点了点头,把那丁点儿疑惑搁下,笑着道了谢。 顾家兄弟回西林胡同去。 顾云宴与顾云熙也看到了那三层食盒,心下了然。 对自家几个妹妹,他们是极其熟悉的,顾云锦就喜欢素香楼的点心,而顾云思、顾云霖她们尝过之后,也颇为喜欢,每次他们兄弟到东街附近,都会捎带一些回去。 做哥哥的时时刻刻记在心中,但这些点心由蒋慕渊准备,就又是另一种状况了。 顾云宴笑道:“细致、妥帖,挺好的。” 以娘家人的角度看,男方大事情上果断向上、官场上雷霆手段、战场上英勇杀敌,这些都不是最顶顶重要的,反而是小事情上,晓得从细节处关心人,才最要紧。 三人都是娶了媳妇的,这话里头的意思也都彼此明了。 顾云齐听顾云宴这么一说,那点儿别扭又渐渐消了下去。 回到院子里时,吴氏刚刚歇了午觉起来,与顾云锦一道坐在廊下说话。 今日几乎无风,且开了太阳,下午时还挺暖和的。 吴氏闻到顾云齐身上的酒味,皱着鼻子露出嫌弃脸:“这是吃了多少酒?” 顾云齐喝得并不多,只是吴氏怀着身孕,对于味道格外敏锐,一闻就受不了,他自不会在这种琐事上惹吴氏不快,把手中食盒交给念夏,自个儿一头钻进屋里,认真漱口抹脸,又重新换了身衣裳,确保没有半点儿酒味。 等顾云齐再出来时,顾云锦正在吃绿豆糕,而吴氏吃着米糕,一口接一口的,似是十分喜欢。 他不由一怔,道:“前几天不是说素香楼的米糕寡淡寡淡的,没点儿滋味吗?” “我这么说过?”吴氏吃得正香,闻言也是一愣。 顾云锦笑道:“我听嫂嫂们说,孕中就是这样,口味没个定数。” 顾云齐搬了把杌子在她们身边坐下,道:“吃得好,那明日再去买些。” 吴氏近来胃口不开,吃东西上很挑剔,她怕一饿饿两个,对大人小孩都不好,可又不敢硬塞,吃下去难受更要命。 虽说家里但凡生养过的,各个都开解吴氏说这事儿极其正常,不用过于担心,也不用怕“难伺候”惹烦,可还是让向来大大咧咧、不叫人担心的吴氏很不安。 若是往常,顾云齐这么说了,吴氏早就应了,但现在担忧自己那挑剔的嘴,还是不敢说满话:“等明日再看看吧,兴许到时候又不喜欢了,那就白买了。” 大冷的天,西林胡同又不似北三胡同那样离素香楼近,吴氏不想让人空跑一趟。 顾云齐倒不担心那些,指着顾云锦道:“你就算不喜欢,这里还有一个天天吃都吃不腻的,哪里会白买。” 话音落下,顾云锦大笑着猛拍顾云齐的手指,道:“哥哥你少欺负我!” 他们兄妹打闹,顾云锦没使劲儿,顾云齐也就不躲,热闹得吴氏在一旁笑个不停,笑声连正屋那儿都惊动了,徐氏推开窗户看他们,也不禁笑弯了眼。 这样热闹又安宁的生活,她是极喜欢的。 沈嬷嬷从边上过,乐呵呵与吴氏道:“哪里会有吃不腻的时候,等我们姑娘嫁了人,也怀了孩子,口味也是要变的。” 这话落在几人之间,吴氏笑容不减,顾云齐和顾云锦却是愣怔了。 顾云齐的心情有些复杂,顾云锦说了亲了,迟早要嫁去宁国公府的,男婚女嫁,生儿育女,这是很寻常的事情。 他自己就要当爹了,以后也会当舅舅,可这会儿被沈嬷嬷这么一说…… 五味杂陈! 吴氏看在眼中,抬手拍了顾云齐一下,大笑道:“你这心操的呀,当爹的都没有你这么挑剔姑爷的!” 顾云齐摸了摸鼻尖,父亲已经不在了,长兄如父,他就是挑剔姑爷,姑爷也只能受着。 第二百七十一章 夹着尾巴 顾云锦想的与顾云齐不同,沈嬷嬷的话就像一根手指头,瞬间捅破了窗户纸,把之前她没有好好想过的问题全部摊在了面前。 与蒋慕渊的婚事来得突然,这些日子,顾云锦就只琢磨着关系转变了,往后要如何相处,她听蒋慕渊的,试着将对方放在心中,渐渐去适应新的身份,也接受完全不一样的将来。 只是,兴许是她前世没有怀过生过孩子,哪怕家里有丰哥儿、巧姐儿,身边还有吴氏这个孕妇,顾云锦都没有思量过生儿育女的事情。 这么一想,顾云锦下意识地把目光落在了吴氏的肚子上。 吴氏月份还小,还不到显怀的时候,冬天衣服又厚,根本看不出她有身孕。 顾云锦想,这大抵也是她浑然不开窍的其中一个缘由吧…… 若是吴氏挺起了大肚子,顾云锦会多些实在体会。 可那些体会是作为小姑子的,与作为大肚子的人妇也不一样。 这会儿叫沈嬷嬷一提,顾云锦才猛然间醒悟,往后她要思量的不仅仅是与蒋慕渊的相处,还有各种其他变化。 将来,等她有了身孕,蒋慕渊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会像哥哥待嫂嫂那般吗? 吴氏嗔怪过了顾云齐,又看向顾云锦,见小姑娘木愣愣的,她扑哧就笑了:“你别叫你哥哥给带偏了,离你成亲都还有一年半载的,你先琢磨明白婚事,等上轿了再来琢磨当娘。” 顾云锦被吴氏这么一说,心神平缓许多,她眨了眨眼睛,笑了。 吴氏这是在告诉她“船到桥头自然直”? 但不得不说,的确是那么一个道理。 京中百姓的视线虽从金培英身上转开了,但与此相关的,这会儿依旧不轻松。 恩荣伯府阴云密布了几天,终是耐不住,伯夫人递了帖子进宫,拜见虞贵妃。 “金总督真保不住吗?”伯夫人压着声音问虞贵妃,“如今就真的弃了他不管了?那往后谁还敢跟我们真心往来?” “管?你叫我怎么管他?”虞贵妃挑眉,语气不善,“是圣上容不下他,我能如何?前朝的事情,我素来是不管的,又怎么好为了金培英去求圣上? 就因为金培英他弄出来的那些事儿,我这些时日都要夹着尾巴做人,就怕再生些事端,叫人借题发挥。 我去求了,落在皇太后那儿就是后宫干政,我作死了自个儿给她递把柄?” 恩荣伯夫人被她一通话堵得回不了嘴,只能喃喃道:“到底是谁搞出来了这么多事儿?” “我哪里知道。”虞贵妃深吸了一口气。 “莫非是宁国公府的小公爷?”恩荣伯夫人疑惑道,“他在两湖要做的事情,肯定与金总督不是一路的。” “他?”虞贵妃摇了摇头,“要是没有出人命,还能往他那儿猜,一下子冻死三个人,他做不出来的。” 恩荣伯夫人讪讪,道:“提起他,我倒是想到他那婚事了,起先不是说那顾家女是永王妃给小王爷相看的吗?怎么又成了宁国公府的儿媳妇了? 表兄弟两个都相看了同一个,这事儿传开去,多大的笑话呀!” 虞贵妃眼神一厉,横着自家嫂嫂,冷声道:“叫谁看笑话?满城百姓吗?永王妃站出来说是帮着长公主相看的,谁信你们那些没凭没据的风言风语? 慈心宫里就更不管了,小王爷是皇太后的宝贝孙子,外头说道百句,不如他在皇太后耳边说一句的,他跟小公爷一条裤子长大,能互相坑吗? 赶紧歇歇吧!没几天就过年了,再兴些风浪,倒霉的是我!” 恩荣伯夫人的面色越发难看了,可她不好反驳虞贵妃,只能听着。 虞贵妃坐直了些,盯着她道:“三娘、四娘没有再与卫国公府那疯丫头一道耍玩了吧?” 恩荣伯夫人眼神闪烁:“很少的,很少的……” “我前回说过她们了,怎么就不听呢!”虞贵妃沉声道,“嫂嫂你再多叮嘱几遍,不要再与柳家那个往来了。 宫里上下如今哪个喜欢她?圣上原还想让她嫁去宁国公府,就因为万寿园里那一桩,永王妃亲眼瞧见的,转头就跟长公主说了,皇太后也一清二楚。 这都叫皇太后记下了,三娘、四娘再与她一道,是想跟着一块倒霉吗?” “毕竟是姻亲,撇不开面子……”恩荣伯夫人试着解释。 “那些弯弯绕绕、画一张纸上都算不清的关系,算什么?”虞贵妃不赞同极了,“没看到平远侯府都不理金大人府上了吗?” “人家是侯府,又出了个亲王妃,”恩荣伯夫人撇嘴,“咱们就是个恩荣伯,柳家好赖是个国公府,脸上抹不开呀……” 伯夫人几次寻理由,虞贵妃顿时失了耐心,道:“反过头来扒着我们伯府的,又算哪门子国公府,他柳家早不及几代前风光了! 你以为我不晓得你们怎么想的?等惹出了祸事,叫我来收拾场面。 我话搁在这儿了,叫三娘、四娘不要再理柳媛! 要真因此出了状况,不用来宫里求我,我是断断不会帮她们周旋想法子的。 叫我姑姑?叫姑老太太都没有! 不肯收敛了做人,是怕我死得不够快!” 恩荣伯夫人见虞贵妃当真动怒了,当即拍着胸脯保证不会让两姐妹再与柳媛一道,好言好语说了许多安抚的话,这才稳住了虞贵妃的脾气,起身告退。 小年前,衙门正式封印,京城百姓都兴高采烈等着过年。 小年夜里,顾家长房、四房坐下来吃了一道用饭。 徐氏不能多饮酒,只意思意思抿了一丁点助兴,与单氏道:“前几年过年,一直冷冷清清的,跟现在这样热闹,倒是好几年不曾有了。” 单氏笑道:“往后咱们一道住着,还能缺了热闹的时候?倒是云思,二月里要出阁了,这是跟娘家的最后一个大年了。云锦应当也是明年,一下子身边又要少了两个孩子。” 单氏说得感慨,徐氏劝道:“这不是云齐媳妇怀上了嘛!明年过年,家里有新丁的。若是老太太与二房、三房一道进京,那这几张台面就不够坐了。” 提及北地的亲人,单氏笑容一顿,很快又恢复如初:“是啊,盼着她们能与我们团聚呢。” 第二百七十二章 你一个都跑不了 徐氏坐在单氏身边,面朝着正前方,因而没有看到单氏笑容里一闪而过的停顿,倒是顾云锦,正巧坐在单氏对面,把这一顿看得清清楚楚的。 单氏到底想到了什么,顾云锦不好直接问,她细嚼慢咽着佳肴,心思转个不停。 从前,长房并未进京。 顾云思虽然嫁的不是傅敏峥,而是嫁去了贾佥事府中,但这两家都是长居京城的,这一点并无不同。 前世只顾云思嫁来了京中,现在,长房整个儿搬来了。 其中因由,顾云锦一时半会儿猜不到,但看单氏刚刚那神色,长房恐怕与二房、三房起了些纠纷的。 而这些纠纷,单氏还不好与徐氏这个妯娌开口。 正思忖着,突然“啪”的一声脆响,唬了所有人一跳,巧姐儿更是咧着嘴嘤嘤要哭出来。 顾云锦循声望去,见丰哥儿手足无措地站在那儿,瞪大眼睛看着众人,一副想哭又硬忍着的模样,而他的脚边,是一只碎掉的瓷碗,她一下子明白了。 丰哥儿用勺子伶俐,用筷子却总是有些不得门道,这小半个月总算有所进展,乐得他越发兴致勃勃,劲头儿十足。 他拒绝旁人帮忙,吃喝哪怕慢些都要自己来,葛氏觉得丰哥儿有韧劲挺好的,都由着他去,常常一顿饭要吃上许久。 今儿个团圆饭,小豆芽丰哥儿上不了桌,只单独给他安排了一张小几子。 偏他爱热闹,谁说话都要探头探脑去张望,一个不小心就失手砸碗了。 奶娘醒过神来,赶紧把丰哥儿抱开,免得他一不小心碰到碎片,嘴上忙道:“是奴婢没有看好哥儿,是奴婢的错。” “不打紧的,”单氏笑道,“谁家孩子吃饭没砸过几个碗呀,再给他拿个新的就好。” 顾云宴笑了起来,朝丰哥儿招了招手:“到爹爹这儿来吃。” 丰哥儿的眼睛霎时间亮了起来。 顾云宴让丰哥儿坐在他腿上,拿了个干净的碗儿,夹了些菜让儿子慢慢吃,自个儿与兄弟们说话,时不时吃一两口。 丰哥儿一个失手,把一块肉掉到了顾云宴的衣服上。 顾云宴丝毫不在意,另给儿子添了一块。 等一顿饭吃下来,顾云宴的衣服上东一块西一块,好些油渍,叫单氏看得哭笑不得。 顾云熙吃了不少酒,微红着眼睛笑话他。 顾云宴不恼,道:“等巧姐儿学用筷子时,你也好不了多少。” 顾云熙转头看圆乎乎的巧姐儿,笑得没底气了,反倒是顾云齐,在一边更乐了。 “云齐你也不用笑,”顾云宴道,“我跟云熙经过的这几遭,你一个都跑不了。” 一屋子哄笑。 顾云锦也弯了眼睛,她突然理解了徐氏说的话,这样的热闹当真挺好的。 从前那些年,她过得太清冷了,甚至是习惯了那样的清冷,但如今想来,她还是喜欢这种热闹的。 散了席,各自回去休息。 徐氏、吴氏都不好吹太久冷风,顾云锦陪着她们快些回去,顾云齐身上酒味重,只一人慢悠悠走,一来消食、二来散散酒气。 等徐氏回了屋子,饮了热茶,整个人暖过来后,顾云锦才从正屋里出来。 正巧,顾云齐也慢慢踱回来了,兄妹两人在院子里打了个照面。 夜色黑沉,但正屋、厢房都点了灯,廊下还有灯笼高悬,院子并不算暗。 顾云齐走到顾云锦身边,目光落在厢房的窗户上,望着里头的影影绰绰,叹道:“其实大哥说得也不全对,起码陪你嫂嫂生产的担惊受怕那一遭,我是体会不了了。” 吴氏约莫是在明年中秋前后临盆,彼时顾云齐肯定还在军中,妻子的肚子到底是何时发作的,痛了多久,生下来的是哥儿还是姐儿,他都无法第一时间得知,只能在后续的家书里了解状况。 他宁愿在院子里急得团团转,也不想一切都化作家书上的几行简单的文字。 那报喜的信函,哪里能真切呈现吴氏临盆时的辛苦? 顾云齐挂念,但也的确是没有办法。 不能陪在一旁,与他而言,实在遗憾又心疼。 顾云锦偏头看向哥哥,虽然顾云齐只说了那么一句,但其中的情绪明明白白的,顾云锦全部领会到了。 这事儿真的无法两全,他们兄妹都清楚的,顾云锦安慰他道:“我会陪着嫂嫂的,不止我,还有家里那么多人,不至于手忙脚乱的。” 若是搁在从前,徐氏和顾云锦都没有经验,无论出现什么状况,都是两眼一抹黑。 抛开稳婆,家里只沈嬷嬷一个生养过的妇人,实在不够稳妥。 现在不同了,单氏和两位嫂嫂都在,吴氏大小问题都有处问,最起码,心里就先踏实了。 “我尽量在腊月前回来,许是还能赶上送你上花轿,”顾云齐笑了起来,他多吃了两杯酒,这会儿只觉得感伤,笑容都涩涩的,“有时候想想小公爷挺好的,有时候又舍不得你、恨不得他离你远远的。 你嫂嫂说得对,我就是瞎挑剔,兴许比当爹的还挑剔姑爷,我偶尔会想,要是父亲还在,可能都没有我这么挑。” 顾云锦怔了怔。 她想说,可能父亲会比哥哥挑,一本正经地挑剔这个那个,也许他会和哥哥一道坐下来,父子两人一块儿品头论足。 那画面想象起来有些好笑,可唇角才微微一扬,却又笑不出来。 父亲如此,那母亲呢? 苏氏若在,大抵会狠狠笑话这对父子吧?毕竟丈母娘看女婿,是越看越好看的。 “不早了,回去休息吧,”顾云齐拍了拍顾云锦的肩膀,道,“等你嫂嫂生了,你要给我写信,写得越详细越好,好让我多体会一些……” 再详细,也不过只是文字。 顾云锦突然想起了从前。 十年前顾云齐从家书上知道她要嫁给杨昔豫的时候,是什么样的心情? 肯定也是不舍、不放心,又盼着她往后能平顺安康的吧? 他不熟悉杨昔豫,又要自己开解自己“那是知根知底的姻亲”,一定十分纠结吧。 第二百七十三章 只看天灾,不问人祸 而顾云锦彼时不够敏锐,顾云齐回京来杨家看她时,她一点儿也没有品读出哥哥的心思。 后来那几年,顾云齐一直在沙场征战,等他再从信上得知她病故时,又是什么心情呢? 顾云锦不敢再想了,再想下去,心情就更加沉重了。 她深吸了一口气,笑着与顾云齐道:“嫂嫂生孩子,你肯定赶不上了,你往后要待她比现在更好,至于我,我一定要等到哥哥回来再嫁人,你不背我上轿,我就不嫁了。” “又胡说八道了!”顾云齐啼笑皆非,被她这么一逗,那点儿感伤散了。 等目送顾云锦回了东跨院,他才回了厢房,进去看吴氏。 之后的几天,年味越来越浓。 各式各样的窗花贴起来,瞧着喜气洋洋的,街上也时不时传来炮仗声,到了除夕夜,更是炸的人捂耳朵。 巧姐儿年纪小,被炮仗声吓得一惊一乍的,咧着嘴就哭。 丰哥儿喜欢各种烟花,央着顾云宴买了不少回来。 夜色渐浓,偌大的宁国公府却并不热闹,除了方氏,其余主子们都进宫去了。 方氏坐在桌边,一桌子的菜,她拿了三只酒盏,亲手斟满后摆好,自个儿端起一杯抿了抿,道:“又是一年了。” 寿安郡主也没有留在国公府,她随着长公主一道进宫。 历年都是如此,除夕夜的中午,她会陪着方氏用饭,而后就梳妆入宫。 看着宫中灯火琉璃、欢声笑语的,寿安不时会想起孤零零的方氏,而后暗暗叹一声气。 因着除夕,皇太后多吃了两颗糖,面前又有不少甜口的点心,大殿里这么多人坐着,只要她伸手拿了,圣上不可能再从她手里夺回去。 为此,皇太后今儿个心情极好,看谁都挺顺眼的,虞贵妃一副乖巧模样地给她问安敬酒,皇太后都没有落对方的脸面。 席面上一番和睦,等守夜时,皇太后照例只留了谢皇后与乐成公主,其余嫔妃及皇子公主一并都叫他们散了。 孙恪如之前所言,不遗余力地彩衣娱亲,逗得皇太后哈哈大笑。 等皇太后乏了,孙恪才招呼了蒋慕渊一道去点鞭炮。 小王爷打小喜欢这些,兴致勃勃地让内侍们备了不少鞭炮烟花,转头见蒋慕渊兴致不高,他挑眉道:“前几年,一道这时候,你铁定跑在我前头,炮仗不够多,你还不高兴,说我准备得不周全。 现在,你却嫌弃上了,放鞭炮不得劲儿?啧,比起跟心尖尖上的顾姑娘看烟花,确实不得劲儿!” 蒋慕渊没有理会孙恪挤眉弄眼的打趣,道:“前几年?十年前?” 孙恪一怔,仰着脖子算了算,好像确实有那么多年了,他一下子感慨起来:“哎!一寸光阴一寸金,寸金难买寸光阴,一眨眼哦。” 蒋慕渊忍俊不禁:“叫皇太后听见了,拿东西捶你!她都没有感慨,你到先叹上了。” 孙恪大笑,引得几个内侍也笑个不停。 年轻的兄弟们彻夜未眠也不觉得累,皇太后上了年纪,天未亮就起身,十分疲乏,但她强撑着起来了。 今日要到天坛祭天,她不能缺席,所有的皇亲国戚都要去的。 寿安有郡主封号,也不能拉下,亲手伺候皇太后出行。 天坛里,一切都已经准备好了,等人一道,燕清真人开坛祭祀,口中颂词,祈求来年风调雨顺。 仪式庄严又漫长,都结束之时,已经快到正午时分了。 皇太后疲惫,可她只能现在马车上休息会儿,等回到宫中,还要接见内外命妇。 寿安郡主爬上了马车,趁着嬷嬷宫女们还未上来,她悄悄地把糖果塞给了皇太后。 皇太后眼睛亮了亮,赶忙剥开塞入嘴里,甜滋滋的味道漫开,她眯着眼笑道:“哀家舒坦多了。” 这厢启程回京,那厢礼部的官员做最后的整理。 祠祭清吏司的郎中长松了一口气,幸好祈福顺顺利利的没有出岔子,他总算能安心了。 他寻了纪尚书,道:“大人,有真人祈福,这一年我们上上下下,能平顺些了吧,去年那么多事儿,实在是……” 纪尚书摸着胡子笑了笑,没有直接回答,转而寻到了燕清真人面前。 他对真人行了礼,道:“真人辛苦,有一事,想替下属询问真人。” 燕清真人道:“何事?大人只管问。” “真人的祭词里,为何只求风调雨顺,不求国泰民安呢?”纪尚书问道。 真人没有预料到会是这么一个问题,愣怔后又大笑起来,指着纪尚书道:“尚书大人很有意思呀!” 纪尚书也笑了。 燕清真人并不避讳,笑过了之后,道:“贫道祭天,只看天灾,不问人祸,这一年里大灾大难应当是没有的,但人祸,贫道算不准,也求不来。 说到底,贫道也就是一个道士,若是道士能一语定乾坤,算得清天灾人祸,求得来国泰民安,那之前的几朝几代还稳着呢! 哪里轮得到现在的孙家江山?” 这话直白大胆,唬得礼部那郎中面色发白,两腿颤颤。 纪尚书含笑问郎中:“明白答案了吗?” 郎中连连点头:“明白了、明白了……” 纪尚书这才对真人有施了一礼,转身离开。 燕清真人目送纪尚书走远,与郎中道:“这番话,你可不要往外头说哦,道理我们都知道,但,总要给老百姓一些念想嘛!” 郎中称是。 西林胡同里,顾云锦换上了新衣,一早起来给家里人拜了年,收了不少压岁钱。 初三上午,宫里的马车停在了顾家外头,来接顾云锦进宫给皇太后问安。 这一趟进宫,没有顾云思陪着,顾云锦感觉比前回还紧张些。 许是因着婚事定了,甬道上遇见的宫女嬷嬷们比上一次客气得多,笑盈盈地跟她行礼。 到了慈心宫,引路的姑姑进去通禀,很快,里头传来了皇太后欢喜的声音:“让她赶紧进来。” 顾云锦在炭盆边去了身上寒气,转身进了暖阁,对上皇太后亲切的笑容,她走上前去,在垫子上跪下磕了头。 “起来吧起来吧。”皇太后伸手要扶她。 顾云锦起身,趁机扶住皇太后的手,趁机一小袋糖果塞进了皇太后的袖口里。 第二百七十四章 开怀大笑 袖中一沉,皇太后顷刻会意,笑得越发慈祥:“好孩子。” 向嬷嬷取了红包来,顾云锦接过,又郑重向皇太后谢恩。 趁着向嬷嬷不留神,她靠近了些,压着声音道:“皇太后,糖是给您了,但您千万别贪嘴,要少吃些。” 皇太后眯着眼睛直笑:“哀家自个儿有数。” 身体状况如何,她自己心里都明白。 乌太医谨慎又熟知她性子,不许她多吃,还把一日一颗挂在嘴上,可哪里就到了那个地步了。 再者,她惜命着呢! 在这偌大的后宫里,比得不就是谁活得久嘛,她熬死了那么多宫妃,熬死了先帝,如今的风光还远不够呢。 连宝贝恪儿娶妻生子都没有看到,皇太后才舍不得病怏怏的。 见皇太后如此说,顾云锦也不多说了。 上一辈子,她在岭北垂死之时,皇太后还圣体安康呢,既如此,她也没有必要瞎出主意。 皇太后让顾云锦在身边坐下,柔声道:“年前西林胡同遭贼,吓到没有呀?到底什么样一个状况?” 顾云锦转了转眼珠子,一下子明白了皇太后的意思。 那一连串的事情,传到皇太后耳朵里的时候,恐怕比干巴巴的卷宗好不了多少,皇太后想听的是故事,而非衙门里断案。 他处的状况,小王爷还能与皇太后说道一番,但胡同里的景象,他不及顾云锦清楚。 这么一想,顾云锦不由莞尔,道:“皇太后,那夜落雪……” 顾云锦很会说故事,又是亲生经历的,把墙上发现脚印、胡同里各家夫人担忧紧张的模样描绘出来,听得皇太后时不时惊呼感叹。 皇太后听得得趣,身边伺候的人也极其捧场。 两个小宫女与小曾公公跟着皇太后一道惊呼,或是一问一答地把气氛炒得越发浓烈,这般一来,连顾云锦都不由自主地更加投入,甚至忘了自家围墙上的脚印的真实来路。 说到半夜里设陷阱抓那贼人,顾云锦没有跟出去,自不晓得场面,但她细细说了当夜的不安,又说临窗看到顾云齐谨慎的背影,迷迷糊糊的时候,胡同里响声一片,惊得人瞌睡都没有了。 “那贼人是你哥哥抓到的?”皇太后好奇极了。 “是,是哥哥抓的呢,”顾云锦答道,“我没亲眼瞧见,但府里的护院妈妈们都看得清楚,回来还给我们演示是怎么抓的,就那么一蹬脚,借力上了围墙,又一扫腿出去,把那贼人踢了下来。” 曾公公乐呵呵听着,闻言插了一嘴:“顾姑娘会些拳脚吧,不如给娘娘演示演示那一脚?来,小曾呐,给顾姑娘搭个戏。” 小曾公公忙应了声,与顾云锦道:“那贼人怎么站的,顾姑娘仔细说说?” 顾云锦一怔,小曾公公是慈心宫里的红人,哪怕曾公公发话了,她也不好随便跟小曾公公动手的。 见她犹豫,小曾公公给她使了几个眼色,示意她不用束手束脚的,皇太后高兴最要紧。 顾云锦下意识看向皇太后,见她兴致勃勃的,便嗔道:“您看我这一身长裙子,抬不起来腿呢。” “这倒是,”皇太后看了眼顾云锦新做的裙子,与一宫女道,“珠娘你来吧,让云锦丫头教你。” 珠娘刚才就一个劲儿地捧场,这会儿自不推托,她的衣衫活动方便,笑盈盈叫顾云锦教她。 平地摆样子,不需蹬墙借力,也不要高墙摔落,只看那一腿扫得漂亮不漂亮。 动作不难,珠娘和小曾公公有意逗皇太后高兴,配合得七歪八扭的,失败起来也十分好笑,最后成功那一回,又潇洒凌厉得让皇太后拍手叫好。 皇太后握着顾云锦的手连连感叹:“哀家如今就盼着你与阿渊早些完婚,你成了哀家的外孙媳妇,也好常常来给哀家说故事。 你这孩子会讲故事,栩栩如生的,听得真开怀。” 顾云锦抿着唇笑。 皇太后又催着她说了不少市井趣事,慈心宫里笑声一片,热闹极了。 圣上移驾到慈心宫,刚一进来就听到笑声,他不由脚步顿了顿,偏过头问韩公公:“恪儿在里头?” 韩公公答道:“小王爷并未进宫,今日是镇国公府的顾六姑娘来给皇太后请安。” “这倒是奇了。”圣上挑眉,“除了恪儿之外,还有人能叫母后这般高兴,可真不容易。” 暖阁里的笑声大,“圣上驾到”的通传声连报了两回,里头才听见了,唬得守在大殿门外的宫女死死垂着脑袋不敢抬起来。 向嬷嬷领着一众人出来接驾。 圣上面上倒也没有半点不高兴,解了雪褂子交给身边人,大步迈进去,道:“母后听什么乐子呢?在宫门外都听见您的笑声。” “哀家听云锦丫头说市井传闻呢,除了祭天,哀家好些年没出过宫了,听什么都新鲜。”皇太后道。 “虽说新鲜,但能让您这般开怀,肯定也是丫头说得好。”圣上说完,目光落到了顾云锦身上。 顾云锦恭谨行礼。 圣上此刻才看清顾云锦的模样。 正是花一样的年纪,看起来格外水灵,五官生得极好,凑在一块十分讨人喜欢,端正、娇艳却不妖气。 这张脸,在美人济济的后宫里,都是数一数二的,难怪看姑娘家很是挑剔的皇太后会喜欢她。 圣上心里有数了,这样的姑娘,也就不奇怪蒋慕渊会倾心不已了,那可是宁愿在御书房里挨一顿训都要娶回家里去的。 “与皇太后说什么市井传闻呢?也说给朕听听。”圣上笑着问道。 顾云锦垂眸,西林胡同抓贼的事儿,她怕圣上不爱听,她也不敢说。 皇太后看在眼里,挥手道:“她刚给哀家说了一遍,还叫她说第二遍?哀家不想听旧的,云锦呀,你回头再多收集些趣事,下回再来给哀家讲。讲得好有赏。圣上自个儿来得不巧,不怪哀家和云锦丫头。” 皇太后解了围,顾云锦自是乖巧应下。 圣上过来慈心宫,原也不是为了听故事的,见状也不挽留,只是道:“皇太后喜欢你,往后常进宫来。” 顾云锦称是。 第二百七十五章 没少费心 顾云锦从暖阁退出来,系了雪褂子,跟着小曾公公出宫去。 小曾公公心情极好,一面走一面轻声哼着曲子。 走到宫门处,顾云锦笑着与他道谢:“今日多亏了小曾公公与几位姑姑、嬷嬷们,才能叫皇太后这般高兴。” “哪儿的话,”小曾公公摆手,笑了起来,“是咱们慈心宫里上上下下的托了顾姑娘您的福,让皇太后高兴了才是。” 这说的就是场面话了,谁沾了谁的福,顾云锦心里明明白白的。 小曾公公他们常年伺候皇太后,最晓得她老人家心中所思所想,也正因为他们配合,顾云锦今日的故事才能叫皇太后这般喜悦。 皇太后不仅喜欢听她说故事,更是越发喜欢她这个人。 这一点上,小曾公公他们功不可没。 小曾公公道:“皇太后平日里乐子不多,能添姑娘您这么一颗开心果,谁不乐呵呢。” 顾云锦再次道了谢,坐上马车回府。 小曾公公看着马车行远,这才转身回慈心宫去,嘴边依旧哼着他的曲子,脚步轻快。 要他说,这位顾姑娘就是个好福气的,为了让皇太后喜欢顾姑娘,小公爷可没少费心。 他一面想着,一面掂了掂手中的锞子,啧啧,看这锞子沉的,小公爷出手就是大方。 这种既能讨皇太后欢心,又能多些进项,还不用担心惹麻烦的好事儿,小曾公公是极其乐意做的。 不过,也是顾姑娘自个儿争气,要是个嘴笨的,他们边上人想帮都无处使劲儿去。 慈心宫里,皇太后靠坐在引枕上,半阖着眼睛听圣上说话。 “儿臣先前就说,一个两个的早就该娶媳妇了,三催四催的不听,结果急起来,不过半个月就连小定都过了。”圣上道。 皇太后眼皮子都没有抬:“那还不是圣上挑的姑娘不好,才三推四推的吗?这要是个跟云锦丫头一样的好姑娘,谁不着急呀!哀家恨不能下个月就吃孙媳妇茶。” “儿臣那不是看走眼了嘛!”圣上道。 他这次没有跟皇太后犟,坦言挑错了柳媛,这叫皇太后很是意外,抬眼看了圣上一眼。 圣上似是恍然不觉皇太后的讶异,接着道:“阿渊的婚事是好好定了,儿臣还琢磨着恪儿,皇弟那里也着急,偏恪儿油米不进的。恪儿就听母后您的话,您回头跟他好好说说。” “说哪个?”皇太后撇嘴,“说那个段保珊?” 永王爷直白拒绝过让段保珊当他的儿媳,圣上被皇太后这么一堵,只好道:“即便不是段保珊,满京城难道挑不出一个合适的姑娘了?他要是厉害,他学学阿渊,自个儿挑一个出来给母后您相看。” 这话听得还算顺耳,皇太后点了点头,算是答应了。 “不止恪儿,还有儿臣那几个儿子,儿臣也发愁呀!”圣上抿了口茶,叹气道,“母后觉得儿臣不会瞧姑娘,那您来瞧,孙媳妇您自个儿挑。” 皇太后闻言拧眉,转眸朝向嬷嬷看去。 向嬷嬷心里也犯嘀咕。 大皇子身边不缺人,正妃是皇太后前几年挑的,很是端正,又有个侧妃,初一来磕头时,瞧着他们都挺好的。 二皇子孙淼虽无正妃,但有位怀了身孕的侧妃,皇太后昨儿还嘀咕着,既然他们小夫妻感情好,那侧妃性子也稳当,等生个儿子出来,扶正也不是不行。 这两位殿下身边好端端的,哪里还需要再添人进去? 往下便是三皇子了…… 而四皇子早夭,五皇子年纪还不大,不着急的。 “圣上是想给睿儿娶妻了?”皇太后直接问道。 圣上颔首:“年纪差不多了。” 皇太后哼了声:“哀家连给恪儿挑个身份合适的媳妇都挑不出合眼缘的,睿儿是皇子,越发不好挑了。” 她原想说要不然让孙睿娶段保珊去,但念着大过年的,圣上又是好言好语来跟她讨主意,已经堵过圣上一回了,再在言语上争个高下实在没有意思,也就不说那些堵人的话了。 “那侧妃呢?”圣上又问,“侧妃不用拘泥于公候伯府、一二品大员家中,只要官家出身的姑娘就好。” 皇太后坐直了些,眼神在圣上面上来回转了转,突得笑了起来:“说吧,圣上心里属意哪家姑娘了?那么多官家女,哀家认不过来,圣上既然有选择,那就提出来,哀家也看看。” “是有些想法,”圣上慢条斯理道,“之前阿渊挑媳妇的时候就说不拘泥公候伯府,前几天见淼儿他们两夫妻,儿臣也就跟着琢磨了。 淼儿那侧妃许氏,娘家就是个五品,但淼儿喜欢,处得也好,许氏温和柔顺,教养不输高官家的子女。 所以儿臣就想着,睿儿年纪差不多了,既然一时半会儿挑不出来合适的正妃,不如先挑个侧妃,普通官家也有极好的姑娘的。 儿臣年前听人讲起过几个姑娘,说是模样不差,性子活泼,晚些时候寻个由头,您都看看? 瞧着哪个好,就挑哪个,挑不中吧,再琢磨。” 皇太后问道:“都是哪些人家?” 圣上答了几个。 皇太后一听,这一个个的多是二品官家女,最次也是也是三品出身的,哪里是小官人家? 这样人家的姑娘,真要做哪位皇子的正妃,也不是不行的,但皇太后能猜到圣上的想法。 孙睿是虞贵妃的儿子,圣上想给他最好的,自然希望正妃能出自世袭罔替的公候伯府,而非普通官家。 皇太后不戳破圣上的心思,既然提出来了人选,那她看一看也无妨的。 她虽然不喜欢虞贵妃,以至于对孙睿兄弟有些疏远,但毕竟还是嫡嫡亲的孙子,皇太后也希望娶一个温和省心的回来。 圣上见皇太后点头了,便道:“那后头的事儿,还叫母后多费心了。” “费心不怕,别拘着哀家吃糖就好。”皇太后随口答了一句,便借口乏了,想休息了。 等圣上一走,皇太后低声吩咐向嬷嬷道:“那几位姑娘到底如何,你先托人去打听打听,圣上挑姑娘的眼光,哀家实在放心不下。” 向嬷嬷点头称是。 第二百七十六章 偶遇 马车驶得缓慢。 今日初三,好些人家的出嫁女回娘家走动,街上车马不断。 作为北城最热闹的东街,虽不至于水泄不通,但也是人头济济的。 从宫城回西林胡同,正巧经过东街,顾云锦让车把式把马车停在素香楼外,叫念夏去买些点心。 念夏撩了帘子往外头开了一眼,转过头来笑着与顾云锦道:“奴婢突然想起开春那会儿来买点心的事儿了。小轿一顶,姑娘提着油包回北三胡同。” 这么一说,顾云锦也笑了。 彼时她才醒过来,正一门心思要摆脱侍郎府和杨氏,眼下不足一年,她不仅脱离了当时处境,还走出了另一条路来。 这其中,自然有她重活一世、看穿了许多人的原因,但能在数月间相对轻松容易地行到这一步,蒋慕渊功不可没。 顾云锦很清楚这一点,每每思及此处,都不禁感激。 蒋慕渊是喜欢她才帮她的,还是帮着帮着就喜欢上她了,这些都不要紧,重要的是,她下定决心会好好过下去。 念夏下车去了。 素香楼生意极好,念夏稍等了会儿,才把东西买齐了,提着食盒出来。 她刚把食盒递进马车里,刚放好了脚踏,就听见身后有人唤她名字。 念夏一听那声音就身子一僵,她认得出来,那是杨昔豫。 杨昔豫从素香楼斜对门的金银铺子出来,偶遇念夏,下意识地唤了一声,话一出口,自己先后悔了。 念夏出现在这里,那顾云锦肯定会在马车之中,前回迎亲时杨昔豫在东街上被瞧了多大的笑话,他这会儿根本不想再惹人注意,恨不能绕着顾云锦走。 他后悔极了,当即要转过身去,盼着念夏没听见,径直离开拉倒。 这厢念夏的确不愿意理会杨昔豫,踩着脚踏子爬上车,那厢阮馨跟在杨昔豫身后出来,目光落在了不远处的马车上。 阮馨只瞧见念夏背影,偏头问杨昔豫:“那车里是谁?要不要过去问了安?” 杨昔豫忙摇头:“不用过去,是我认错了人。” 既是认错了,阮馨也不再问,不曾想,素香楼的跑堂小二提着一食盒追出来,送到了念夏跟前:“刚刚食盒里漏下了这一份,还请顾姑娘与姑娘见谅。” 念夏转身接食盒,阮馨这才把对方容貌看清楚,拧眉道:“这不是顾姑娘身边的丫鬟吗?二爷真是认错人了?” 杨昔豫笑容讪讪。 相较于杨昔豫回避顾云锦的态度,阮馨则恰恰相反,她径直走到马车旁,隔着帘子道:“今儿个真是巧遇了。” 顾云锦坐在车里,起先并不知道杨昔豫叫了念夏的事儿,此刻听见阮馨声音,她掀开车帘子一角,道:“确实挺巧的,这都遇上了。” 这里已经交谈上了,杨昔豫避无可避,只好硬着头皮上来,唤了声“表妹”。 顾云锦微微颔首:“表兄、表嫂。” 这两声唤得淡淡的,可不晓得为什么,落在阮馨耳朵里,愣是叫她听出了几分嘲弄来,仿佛在笑话她把杨昔豫当良人、却在婚事上处处受挫、被人瞧尽了各种热闹一般。 阮馨的呼吸一窒,看着顾云锦露出来的小巧下巴,她意识到她走过来是错误的选择,她或许就应该像杨昔豫那样,当作认错人,不理会才好。 只是,先吃迟了一步,她只好想着随便说些什么把这场面抹过去,你来我往讲几句家常,就各自扭头回家。 她瞥了眼食盒:“你这是来买点心的?” “是啊,”顾云锦听出来了,配合道,“顺路买些回去。” 阮馨闻言连连点头:“那敢情好,点心刚出炉的味道好,我们不耽搁你了,这就走了。” 话音落下,顾云锦立刻放下了车帘子。 “如今不似住北三胡同那般来东街方便了,也就是从宫里给皇太后问安回来,才正巧顺路。”念夏说完,冲杨昔豫与阮馨行了一礼,手脚麻利地爬上了马车。 顾云锦在里头听见了,嗔了念夏一眼,笑着摇头道:“她无意起争执,你浇油惹她做什么?” 念夏笑得坦荡:“她如今是惹不起姑娘才不惹的,从前以为您好欺负,招惹了您多少回呀!奴婢又不骂人又不打人的,就说个实情,她若真大方,那实话算不得浇油,她要是个小心眼,那她自己憋气去吧。” 顾云锦哭笑不得,伸手点了点念夏的额头:“就你机灵。” 顾家马车缓缓驶离,留在原地的杨昔豫长松了一口气,他偏转过头,却发现身边的阮馨死死咬着下唇,面色阴沉。 “怎得脸色这般难看?”杨昔豫问道。 阮馨的眼睛里满是委屈,喃道:“二爷还问我?她说的都是什么话呀?” 杨昔豫这才品出念夏话里的意思来,劝道:“你与个丫鬟置什么气?咱们且回吧。” 阮馨吸了吸鼻尖,越发觉得心里不舒坦了。 连一个丫鬟都话里话外地埋汰她,暗示如今她与顾云锦的身份如云泥一般,她当时为了自家书社名声、生意,尝试着与一些公候伯府家的姑娘往来,但始终不到交心之地。 原本与寿安郡主交好,可不晓得什么缘故,郡主突然就疏远她了,阮馨一面摸不着头脑,一面觉得那等身份的姑娘不好处,可没想到,她彼时看不上的顾云锦,一路步步生莲。 这么一想,她觉得手腕上刚刚买的那镯子都不好看了。 阮馨憋屈归憋屈,倒是没有与杨昔豫起争执,顺从地点了点头,与他一道上了自家马车。 杨昔豫看着阮馨,见她眸子氤氲,一副要哭又不好意思哭的样子,只觉得她乖巧惹人怜,便将她拉到怀中,温柔细语想哄她。 同车而坐的小丫鬟压根不敢看,垂着眼睛摸到帘子边,想避到外头车架子上,哪里晓得那车把式被她吓了一跳,手上鞭子一挥,惊得马儿嘶叫抬蹄。 小丫鬟没蹲稳,险些摔下车去,而车把式赶紧控制住马匹,才避免了马儿奔出去。 饶是如此,也吓到了站在马头边上的一个小童,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吓得大哭起来。 第二百七十九章 骂街 我打错标题了,这章是277,明天上班麻烦编辑改,不影响阅读,大家见谅。 -- 车把式也吓得不轻,两脚发软下车来查看,确定小童没有受伤之后,才长长松了一口气。 虽说是没撞倒,但也惊搅了行人,不少人从东街两侧的铺子里跑出来看热闹。 小童的祖母快步过来,一把将孩子抱起来,指着那车把式就骂:“会不会拉车啊你!这是东街,人挤人的,你车停在这儿,要动了不会跟边上人喊一声呀?我家孙儿就站在车边上,你还扬鞭打马,你是故意的吧!你存心想要撞人是不是?我不与你说道,你把你家主子叫下来,我倒要看看,是哪个黑心鬼敢在东街上行凶?” 那老妇人嘴巴厉害,倒豆子一样的骂,直骂得车把式抬不起头,只小心翼翼看马车方向。 小丫鬟瞠目结舌,也晓得是自个儿乱动惹出来的祸,锁着脖子不敢动,心里暗暗想着“那老太太的嘴好生有本事”。 马车里的杨昔豫与阮馨也懵了。 这会儿哪里还有半点旖旎温存心思,耳边全是那老太太的大骂声。 阮馨听得目瞪口呆的,她从前在书院,见过不少文人相轻的指桑骂槐,但那些多数文雅中带着损,即便用词尖利,也有其章法。 嫁人之后,她见识过贺氏那张不讲究的嘴,也有几次撞见底下婆子叉腰骂架,但那些都比不过眼前这位骂街的老妇人。 市井百姓,什么词都能冒出来,跟老妇人一比,贺氏都算是极其讲究的人了。 阮馨何曾被人这般骂过,一时半会儿醒不过神来。 马车险些撞人,车把式摆不平那婆子,杨昔豫也不能一味避着,只好安抚了阮馨几句,跳下车来。 “呦!我当是谁呢!原来是接亲时从咱们东街上过的那只癞蛤蟆呀!”老妇人就在东街边的铺子里做活,前回的热闹,她也围观了,看得那叫一个津津有味,也听到了那声“癞蛤蟆”的嘲弄,这会儿意见杨昔豫,立刻来劲儿了,“杨家公子,你家马车撞人,总该有个说法吧?这也就是大过年的,衙门封印了,要不然,我一定要叫衙役来评评理,你们这么胡乱赶车,是故意想害人命!” 杨昔豫尴尬不已,狠狠瞪了那车把式一眼。 街上不少人都来看热闹了,杨昔豫实在不愿意再被围观一次,当即不管那婆子骂什么,只求快些了解,掏银子想摆平事情。 老妇人瞅着那沉甸甸的银袋子,当即乐了,拍了拍小童的腰:“公子给你压岁钱呢,赶紧去拿吧。” 破财消灾,杨昔豫也不在乎那几两银钱,给了那小童,又赶紧上车去。 老妇人没有再拦,只能等杨家马车走了,才啐了一口:“连句话都没有,不讲规矩,还公子哥儿呢。” 边上的百姓都看在眼中,见状笑了起来。 有人道:“好几两银子,抵你一年活呢,你见好就收吧。” “我孙子金贵,没几两银子,我能让他走啊,”老妇人直言不讳,又引来一通大笑。 边上一娘子插了话进来:“我刚瞧见杨公子两夫妻在素香楼门口跟人说话呢,不晓得车里是什么人,那两夫妻脸色可难看了。后来那车走了,两夫妻怕是因此争吵几句,车把式才惊马的吧?” 起先那一段,瞧见的人不多,便是看到了,也不清楚车上的人的身份。 老妇人眼珠一转,快步去素香楼里打听,转头又与众人道:“小二哥说了,那车里的是顾姑娘呢。” “顾姑娘?那位将军府的六姑娘?”小娘子咋舌,“难怪那杨公子夫妻脸色臭成那样,冤家路窄呢!” “顾姑娘怎得没有下车?”另一人奇道,“路上遇见表兄表嫂,大过年的,怎么也该下车来问个安呐?只在车上坐着摆架子,不太好吧?” “你晓得什么?”老妇人翻了个白眼,“就是大过年的,才更加懒得理。这一天天的,要见多少人,要问多少安呀,走亲戚累都累死了!谁还耐烦跟不对付的亲戚周旋?原就是撕破脸了的,还拜年呢!” 街上看热闹的有不少老妇、娘子,皆是明白年节里人情往来的烦恼的,各家都有处不拢的亲戚,逢年过节却要亲切十足地拉家常,已然是烦死那状况了,当即哄然大笑,十分赞同老妇人的话。 说到各种性情的亲戚,一时话茬打开,相熟的三五成群说闲话去了,也没有再讲顾云锦与杨昔豫夫妻的偶遇。 另一厢,顾云锦离开得早,并不晓得东街上后续的事情,只叫念夏提着点心与家里人一道分了。 单氏关心她在宫里的状况,便也在徐氏屋里等她。 顾云锦笑着说了今日在慈心宫里的状况,皇太后喜欢听什么,底下人又是怎么凑趣的,一一说给她们听。 单氏笑盈盈听完,心里透亮,皇太后能如此高兴,还真缺不了小曾公公几人的帮忙。 俗话说,阎王好过、小鬼难缠,恰恰是这些身边人,才最影响皇太后对顾云锦的想法。 他们平日里能不显刻意、恰到好处地帮着说几句话,那就比外头其他人说一百句都有用。 而像今天这样一唱一和地在一边捧场,更是狠狠出了力的。 真说起来,即便不拆台,他们作为皇太后身边的心腹,全然不帮忙,只看着顾云锦讨好皇太后也是可以的。 单氏叹道:“可真要好好谢谢小曾公公他们。” 顾云锦亦明白这道理,所以才会在离宫时与小曾公公道谢,她道:“我进宫去,私下给他们塞红封不合适,就没有拿出去。” “宫里眼睛多,不拿出去就不拿吧,”单氏想了想,道,“往后小曾公公替皇太后来西林胡同跑腿的机会还有的,那时候我拿给他,名正言顺的。” 顾云锦莞尔。 “瞧我,”单氏说着说着就一拍脑袋,“险些给忘了,徐家大姑娘一早给你送了帖子来。” 徐家旁人送贴来,单氏不一定收得乐意,但徐令意那丫头,她还是挺喜欢的。 顾云锦接过帖子,打开来一看就乐了。 上头说,徐令意初六要随魏氏去西山上的道观祈福,想邀顾云锦一道去,那天她答应了与他见一面,怕魏氏想东想西唠叨,请顾云锦替她打个遮掩。 那个他,指的当然是纪致诚。 第三百七十八章 恶人自有恶人磨 顾云锦捏着信纸,笑得眉眼弯弯。 徐氏看在眼里,被顾云锦的笑意感染,不由也笑了起来:“令意与你说什么了,让你这般开怀?” 顾云锦道:“她初六要去西山上祈福,约我一道去呢。” 算起来,自打入冬了不方便去城外骑马起,顾云锦除了进宫之外,就一直在府里。 单氏不知信中内情,只当是她憋得烦闷了,便道:“想去就去吧。” 顾云锦挺愿意帮徐令意一把的,当即去给对方回了帖子,让抚冬明儿一早回小街探望爹娘时给侍郎府送过去。 翌日一早,抚冬拿着对牌出了府,先到青柳胡同递了回帖,这才转头去了小街。 抚冬的娘胡峰家的一看她,皱着眉道:“瞧你这风风火火的样,跟背后被人赶着似的,这哪里像姑娘身边的丫鬟?你可赶紧悠着点儿。” 嫂嫂胡范氏磕着瓜子,忙给她解围:“从西林胡同一路走回来的?这么远的路,连气都不见喘,可见是跟着姑娘练好了身子骨,比嫂嫂我可强太多了。 是要多跟着你们姑娘学,把自个儿练得身强体壮的,若是比姑娘还柔弱金贵了,动不动就生病,那就颠倒了呢。” 胡峰家的被胡范氏绕着弯儿一说,脸色难看归难看,倒也不说道抚冬了。 抚冬冲胡范氏挤了挤眼睛,暗悄悄道了声谢。 胡范氏眯着眼直笑,趁着胡峰家的不留神,低声道:“娘知道她自个儿看事看人没咱们俩准,就嘴上唠叨两句。” 抚冬也清楚自家老娘的性子。 自从前回她离了侍郎府跟着姑娘去了北三胡同,胡峰家的老大不乐意的,哪怕说不过胡范氏,在家里也长吁短叹了一通。 直到事情回转,姑娘的日子一日比一日好,又得了这么一门亲事,胡峰家的就晓得是她看走眼了。 自那之后,偶尔嘴上叨叨,却不会瞎拿主意。 家里头,抚冬的父兄也不会叫她老娘拍板子的。 胡范氏拉了抚冬坐下,道:“昨日,你们姑娘在东街上遇上豫二爷两夫妻,好些人看热闹呢!前脚你们姑娘走了,后脚他杨家马车就险些撞倒人,被人家指着鼻子一通臭骂。” 抚冬讶异,她夜里听念夏讲了偶遇,但后头那一截,她们都不知道,她忙问起了胡范氏。 胡范氏是个消息灵通的,把来龙去脉讲了一遍:“不晓得那两夫妻在车上闹什么,才叫车把式不小心惊了马,我估摸着这又是一通心结,街上不闹,回去对上杨家大太太,肯定也要闹的。 要我说呢,咱们大太太在对表姑娘的事儿上,做的不地道,但一码归一码,她对豫二爷真是尽心尽责了。 豫二爷在侍郎府住的那几年,大太太对他可比亲儿子都好,上上下下都看在眼里的。 结果,豫二爷娶了个咱们太太不喜欢的媳妇,这也就罢了,人家闭门过日子,太太也伸不了那么长的手。 偏生杨家大太太东扇风西点火的,两姑嫂闹得不可开交,不晓得的,还当是我们太太多苛待侄儿了呢。 今日太太回娘家去了,你且瞧着,昨日东街惊马,杨家大太太能为此在跟我们太太闹一场。” 抚冬听罢,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恶人自有恶人磨。 果不其然,杨家里头,各个脸色都很难看。 贺氏与杨氏已然言语争锋过一场了,前几回还有杨家的妯娌们打圆场,今日谁都歇了那个劲儿,不掺合这两人的冤家官司,由着她们大眼瞪小眼。 杨氏气不平,昨日东街上的意外怎么能算到她头上来? 既不是她指挥着杨昔豫与阮馨去顾云锦跟前讨没脸的,也不是她抢了鞭子抽了那马的,怪她做什么? 杨氏深吸了一口气,道:“出了什么事儿,你都跟我撒气,我一年里也就回来那么几趟,我不在的时候,你岂不是连骂我都骂不到跟前了? 与其事后气势汹汹地跟我争长论短,不如管好你那儿媳妇,让她别自讨没趣。” 贺氏哪里不恼阮馨,她看阮馨就没有一处顺眼的,表面上是书香出身、出口成章的,实则就是个狐狸精,把她儿子迷得团团转,自家说什么都无用。 要不是阮馨昨儿缠着杨昔豫去铺子里买金饰,怎么会遇上那顾云锦呢? 一旁的汪嬷嬷冷声道:“瞧姑太太说的,要不是您做事不讲究,我们二爷怎么需要娶那么一个媳妇回来?石瑛那贱婢还没找着吧?侍郎府里出的差池,最后是杨家倒霉,您让太太怎么给您好脸色?” 杨氏气极反笑,还未来得及说话,一旁的徐令婕已然听不下去,厉声道:“我母亲跟舅娘说话,轮得着你开口吗?你算什么东西?” 汪嬷嬷向来以奶过杨昔豫为底气,当即挺起胸脯:“这儿不是表姑娘可以说话的地方。” 杨氏会对贺氏留一份颜面,却不会任由一个婆子压到头上来,她偏头看向邵嬷嬷。 邵嬷嬷会意,两步上前,对着汪嬷嬷就是一巴掌,声音脆得叫所有人都打了个寒颤:“我邵妈妈在杨家奶老爷、奶我们太太的时候,你还不晓得在哪儿呢! 你也就奶过豫二爷,没奶过我们姑娘,前后并一块奶了也就一年而已,敢对我们姑娘指手画脚的。 刁奴!我呸!” 汪嬷嬷这些年哪里受过这等气,当即跳起来要跟邵嬷嬷打成一团,两人刚互相揪住了衣领子,就听见内室里“啪”的一声脆响,动作不由一顿。 杨氏是回娘家来探望母亲的,老太太卧病多年,早就不管事儿了,眼下她们就坐在老太太屋子的明间里,恐是老太太听不下去她们的动静,砸东西示意了。 老太太恼了,杨氏让邵嬷嬷止了,叫上了徐令婕,一道进去看老太太,理也不理贺氏。 贺氏站起来要跟去,终是被几个看戏的妯娌拦了。 大过年的,看戏都看累了,这次是婆子动手,下回是不是这姑嫂两人要亲自下场了呀? 邵嬷嬷不虚谁,冲着汪嬷嬷又啐了一口,这才大摇大摆地跟着杨氏进去了。 第二百七十九章 奶婆婆 杨氏到底心疼老母,只说了些好话,没有再提自己跟贺氏的争执。 只是,杨氏不提,老太太心里也晓得状况,一番哀声叹气的。 “我这几年病着,长房所有事情都是你嫂嫂在打理,她又是长房长媳,杨家最后都会落到她手里,”老太太垂着眼,道,“这会儿还有其他老太太们看着拉着,等我们这些老太婆都咽气了,你其他嫂嫂们也不是个能挑梁的,就由着她折腾吧。 我还巴不得我早些蹬腿呢,久病床前无孝子,等她能一个人说话的时候,我老太婆还不是看她脸色?” 杨氏被老太太说得心疼得不行,一双眼睛通红通红的。 “你也别跟她争高低了,你在徐家好好过你的,与她处不拢就少理会她。”老太太拍了拍杨氏的手。 这话听着没什么问题,可转念一琢磨,杨氏只觉得背后一阵发凉,她难以置信地看着老母。 母亲这是嫌弃她多管闲事,嫌弃她不知忍让,叫她往后少来杨家…… 思及这么多年对娘家的付出,杨氏的心都寒了。 都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杨氏却是头一遭品到被母亲当作一盆水的滋味。 她很想问一问,当年侍郎府请了最好的先生来给徐令峥兄弟讲课时,她想方设法说服了徐砚接杨昔豫一道来念书时,杨家怎么没把她当水? 这些年杨家一路下坡,在官场上早不如数十年前风光了,她借着侍郎丈夫的名头给杨家子弟铺路时,杨家怎么没把她当水? 现在、现在告诉她不争、不往来? 如此一来,杨氏也懒得等杨昔豫和阮馨过来问安了,交代邵嬷嬷道:“你把红封给画梅,让他给昔豫他媳妇送去就行了。” 邵嬷嬷应声去了。 杨氏左思右想的,终是咽不下这口气,直截了当问道:“母亲是觉得,我们老爷去了两湖会步了曹峰曹大人的后尘?您也不想想,金培英要倒了,我们老爷扳倒金培英也是出了力的,即便高升不得,侍郎的位子还是很稳的。” 老太太摇了摇头,道:“金培英倒了,他虞家可没倒呢。姑爷不出力也就算了,出了力了,上头会拉下他吗?圣上不由迁怒小公爷,总要寻个人给贵妃娘娘出口气的。孩子,你好好想想。” 杨氏嗤笑。 想什么?圣上真要出气,她想破了脑袋也改变不了官场局势。 她能想的只有娘家的态度,杨家当年强盛,不介意扶持一个刚刚考中举人的学生姑爷,但如今杨家弱了,就急吼吼地要跟徐家划清界限了。 这几年一门心思对娘家的好,一下子全跟笑话一般,杨氏坐不下去了,让徐令婕过来给老太太行了大礼,便起身离开。 另一厢,画梅揣着红封去见了阮馨。 阮馨嫁过来一个月了,接触得多了,越发看不上贺氏为人,相对而言,反倒对新婚那日使画梅来提点她的姑母杨氏更亲切些。 她平日与杨昔豫说话,对方提起杨氏时,也多是好话,越发加深了阮馨对杨氏的好感。 收下红封,阮馨笑着与画梅道:“原该是我过去给姑母问安的,却劳烦你过来送一趟,是我礼数不周了。” 画梅左右瞥了一眼,见屋里只阮家陪嫁来的那小丫鬟,并未外头,她便道:“那屋里坐着几位太太,我们太太晓得豫二奶奶您大抵不自在,奴婢说句不该说的,您没过去也好,您是没瞧见,刚都动上手了。” “动手?”阮馨讶异。 “是啊,太太们说话,汪嬷嬷仗着她那点儿底子插进来胡说八道,还指点我们姑娘,邵嬷嬷气不过,上去给了她一巴掌。”画梅压着声儿道。 汪嬷嬷有多可恶,阮馨是真真切切见识过的,那老虔婆,就仗着奶过杨昔豫一年,横行霸道,不止是她,连杨昔知的妻子都受过汪嬷嬷不少气。 阮馨咬着牙,道:“她向来不讲理的。” “我们太太平素不用跟她打交道,却是苦了豫二奶奶您,从定亲到现在都不顺畅不说,还有一个婆子整日里没事儿找事儿,”画梅垂着眸子,道,“我们太太说,昨日东街上的状况,您千万别搁到心里去。 将军府那表姑娘,如今与之前是大不同了,人家往后这身份,谁也惹不起她的,还是避开些好,免得再受气。” 提到昨日,阮馨脸色一沉。 她知道惹不起,当时也不想惹的,就想表面功夫做完各自回家,惊马全属意外,真怪不到顾云锦头上去。 就是念夏那句话,扎在心窝里,叫她难受了。 现在画梅旧事重提,又扎了一次,阮馨只好讪讪笑道:“我晓得的,我以后避着走。” 这个答案反叫画梅一怔,她本以为阮馨心高气傲,肯定会唱反调,越不让招惹就越招惹。 等惹出事情来,贺氏肯定不会放过阮馨,婆媳矛盾,杨昔豫夹在中间为难,正是她画梅的好机会。 哪里晓得,阮馨知难而退了。 此刻不是再点火的好时机了,画梅只好恨恨忍住,堆起笑容来,道:“您能明白我们太太苦心,也不枉我们太太一直念着二爷了。 今日两位妈妈动手,我们太太之后几个月怕是不太会回来了,二奶奶若有什么事情为难的,只管让身边人去侍郎府,叫门房给奴婢带话就好,奴婢会转告我们太太的。 您千万别不好意思,我们太太真的很挂念二爷的,也盼着您跟二爷能好好的。” 画梅说的真情实意,阮馨听进去了,颔首连声谢了杨氏的关照。 在阮馨跟前唱过了戏,画梅往老太太那儿寻杨氏去,走到半途才知杨氏母女不欢而散,她赶忙转头去了二门上。 邵嬷嬷在车边等她,哼道:“送了红封,怎么去了这么久?反叫太太和姑娘等着你!” 画梅忙压着声儿道:“二奶奶原就日日受婆婆气,还受那汪婆子的奶婆婆气,添上昨日的事儿,委屈得不行,拉着我说了一通,我又不好不听。” 邵嬷嬷被“奶婆婆”给气笑了,啐道:“别浑说,什么乱七八糟的规矩。” 说过了,倒也不追究画梅了,她踩着脚踏上了马车。 第二百八十章 划清界限 马车缓缓往外驶。 杨氏闭着眼睛靠着引枕,浑身上下透着烦闷气息。 邵嬷嬷看在眼中,念着画梅总归是她的侄孙女,便帮着解释了一句:“红封交给豫二奶奶了,汪嬷嬷平日里没少去豫二奶奶那儿逞威风,她心里不舒坦,与画梅说道了不少。” 杨氏嗤了声:“她连我都不放在眼里,还能看得上昔豫媳妇?也就大嫂那个糊涂人,能由着这么个刁奴在府里横行霸道的。” 这句话,杨氏声音越说越轻,末了一皱眉,摇了摇头,苦笑起来。 汪嬷嬷能有那么大的胆子,除了贺氏纵着,不也有几位老太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缘由吗? 娘家要与她划清界限,那老虔婆自然是那么一个态度了。 杨氏越想,心就越冷。 突然马车减速,渐渐停下来,杨氏这才抬眸看了眼车帘子。 画梅就坐在帘子边,往外头一探,正巧瞧见杨昔豫站在一旁,她的眼底闪过一丝喜悦。 飞快地给杨昔豫递了个眼色,画梅又赶忙垂下头,面朝里头与杨氏说话,不叫人看出端倪来:“外头是豫二爷。” 杨氏抬手挑开侧边帘子,看着杨昔豫,如之前数年一般,无数叮嘱关心的话冲到了嘴边,想要好好嘱咐一番,可一想到老母与嫂嫂的态度,她的心又沉了下去。 交代?关照?谁稀罕了? 她的一番好心,在他们眼里,大抵就是狼肝肺吧。 杨氏什么话都不想说了,冲杨昔豫微微颔首,便落了帘子。 杨昔豫从未在杨氏这儿得过这种怠慢,当即一怔,不解地望向画梅。 画梅的心突突直跳,一面落下车前帘子,一面小心翼翼又动作迅捷地给杨昔豫打了个手势,示意对方晚些时候在府外见面了说。 她摆弄冬季厚重的帘子,里头的杨氏几人看不到,外头的车把式也不会留意她稍稍伸出来的那几根手指,这般动作做得神鬼不知。 杨昔豫目送马车离开,心中大致有个答案的。 杨氏一准又与贺氏闹矛盾了,且这次的矛盾更大,以至于她连午饭都不用,径直回青柳胡同去了。 甚至,那矛盾还牵连上了他。 杨昔豫叹了一口气,母亲和姑母,他夹在中间,又能怎么样呢? 马车上,杨氏的情绪比起先更差了,倒不是气汹汹的,而是颓废,仿若身体里的那股子韧性全掏空了似的。 邵嬷嬷看在眼中,心疼不已。 她一面在心里骂着杨家无情,受了杨氏几年反哺,一看势头不妙,就要跟女儿划清界限,一面又暗自不甘,早知道会走到楚河汉界的这一天,她打汪嬷嬷那一巴掌就打轻了。 怎么就只甩了那么一下呢?怎么就没有左右开弓,把那老虔婆打成猪头呢? 哎,早晓得这样,就该跟表姑娘学学,练练手劲儿,不然就跟这会儿一样,雷声大雨点小,听起来挺吓人的,实则不痛不痒。 邵嬷嬷犹自懊悔去了。 徐令婕也憋屈,想来想去这口气都不顺,问杨氏道:“母亲,往后咱们不来外祖家了?” “来做什么?”杨氏有气无力地答了一句,“来受气吗?” 徐令婕一想到汪嬷嬷那趾高气扬的样子,咬牙道:“那我们说好了,往后再不来了,逢年过节不来,红白喜事不来,说什么都不迈进来,您若要来,也别指望我跟您一道来。” 徐令婕的脾气说来就来,杨氏太清楚了,但几句话听在耳朵里,一时解气一时又失落。 真不走动了,那就是再无娘家可依靠了。 魏氏一个商家女,都还有娘家,可她就真没了,等闵老太太看出端倪来,还不知道怎么说道她呢。 邵嬷嬷最了解杨氏性子,见状忙道:“太太,咱们最要紧的是老爷平顺,老爷官运亨通,您怕什么呀?” 这句话正中红心,杨氏的脑袋一下子清明了。 是啊,只要徐砚的官帽子稳当,那就是杨家看走了眼,她慌什么? 再说了,一双儿女都到了说亲娶嫁的年纪了,徐砚又是靠着杨家发达的,杨氏没有大过错,徐砚也绝做不出伤她之事。 杨氏想明白了,徐令婕还有疑惑,问邵嬷嬷道:“外祖母不是说,圣上要安抚虞贵妃,不好动小公爷,就要动父亲吗?” 这种官场上的事情,邵嬷嬷就不懂了,只能看杨氏。 杨氏不再为娘家的事情苦恼,脑袋转得快多了,算盘打得啪嗒响:“两湖灾情艰难,京中百姓都看着,你父亲是代表工部去做事的,不提小公爷,他就是领头的那个。 灾情治了,贪官抓了,他回来没半点好处还先遭殃?圣上要掂量掂量百姓的口水的。 近两年里只要不犯大错,不给把柄,刘尚书一旦告老,工部有几个顶用的? 再说了,云锦要和小公爷成亲,圣上这个当舅舅的先把云锦的舅舅拿下,有这么结亲的? 我们就先收着尾巴过两年,你除了去找云锦,别处都先不走动的,我就不信你父亲会倒在这儿!” 徐令婕听杨氏这么一分析,放心不少,只撇嘴:“我不给您惹事,我就在府里不出去,只要祖母别再跟之前一样闹了,就什么都好说。” 马车还未回到侍郎府,突然就下来一场大雨,雨水裹着雪片瞬间落下来,让街上毫无准备的百姓淋了不少雨。 南城,蒋慕渊坐在拔步床边,笑着与床上的老人蒋卢氏说话。 蒋卢氏是南方人,虽然嫁来了京城几十年,也睡不习惯炕床,只睡这陪嫁来的拔步床,她年事已高,有时候一睡就是一整天,今日难得清醒。 蒋慕渊嫡亲的曾祖母早就过世了,蒋卢氏是他的曾叔祖母,他每年回族中的次数不算多,但就是与这位老太太十分亲近。 伺候蒋卢氏的嬷嬷指着蒋慕渊,与蒋卢氏道:“您认得出来吗?” “认得的,怎么不认得?”老太太一本正经道,“这是阿烨的孙子渊哥儿,有两个儿子,大的那个是仕煜,可厉害了,娶了公主呢!这个就是仕煜的儿子,小的那个叫仕丰,仕丰家的是个姑娘,叫滢姐儿,哎,说起来,我好久没见过仕丰了,他好不好啊?” 第二百八十一章 她太惨了 这样的回答让嬷嬷怔了怔。 蒋慕渊的神色没有半点变化,他握着老太太的手,道:“我叔叔他很好的,只是他每次来看您时,您都睡着了,他就错过了。” “这样啊……”蒋卢氏喃喃,转头交代嬷嬷,“下次仕丰再来,你一定要叫醒我。” 嬷嬷忙应了,转过身去擦眼泪。 蒋卢氏看着没几年了,嬷嬷也没想到她能把这些年极少见的亲戚关系记得这么清楚。 可老人还是有记混的地方,她不记得蒋仕丰已经战死了。 不记得就不记得吧,无论是嬷嬷还是蒋慕渊,都不会去指出这个错误来。 蒋仕丰战死时,一同血染沙场的还有蒋卢氏的两个孙子,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伤,老人选择遗忘也是很正常的。 老人耳朵不好,与她说话都要高抬着声音,因而屋里的对话,外头都能听得清楚。 寿安郡主就站在窗外庑廊下,用力抿了抿唇,终是没有入内,转头离开了。 无论宫里宫外,还是蒋氏族中,会叫寿安为“滢姐儿”的也就只有蒋卢氏了,老人的记忆留在了她受封郡主之前。 寿安不是不愿意进去陪陪老人,而是蒋卢氏记得她,肯定又会问起她的父亲来。 哥哥能坦然说着善意的谎言,但寿安不行,她怕露馅了,引得老人伤心,干脆还是走吧。 屋里,蒋慕渊清了清嗓子,与蒋卢氏说旁的:“太奶奶,您知道我定了媳妇吗?我前回过来时您睡着,我都没有告诉您。” “要娶媳妇啦?”蒋卢氏的眼睛亮了起来,“哪家的?好看不好看呀?” 蒋慕渊轻笑出声,连眼睛里都是灿然笑意:“姓顾,长得再好看没有了。” 蒋卢氏跟着笑了起来,与嬷嬷道:“你看把渊哥儿高兴的,肯定是个俊丫头!” 嬷嬷陪着笑连声附和。 蒋卢氏又道:“叫什么名儿呀?” 蒋慕渊在蒋卢氏的手心里一面比划、一面道:“云锦,行云的云,锦缎的锦。” “可真是个好名字,”蒋卢氏点头,“什么时候娶过门呀?” 蒋慕渊笑道:“还要些日子,等她过门了,我带她来见您。” “好呀好呀,我要是睡着了也要叫我起来,我悄悄跟你说,我箱子里还藏了几样宝贝,回头全给你媳妇。”蒋卢氏欢喜极了。 蒋慕渊自然说好,陪着老人又说了一会儿话,等蒋卢氏迷迷糊糊睡着了,才轻手轻脚替她整了整被角,退了出来。 嬷嬷跟出来了,叹道:“年前大夫来瞧过,说也就一年半载的。” 蒋慕渊背手站着,看着眼前的雨帘,道:“能活到太奶奶这把年纪,已经很不容易了。” 嬷嬷何尝不知呢。 蒋卢氏已经是五代同堂了,虽然那后头几代是隔房的。 这么大岁数,吃喝不愁,晚辈孝顺,已经是天大的福气了。 蒋氏族长一家的屋子里,安阳长公主正与族长夫人蒋岳氏说话。 蒋岳氏的怀里抱着个半岁的哥儿,一面逗弄孩子,一面与长公主说着家常:“岁月不饶人,一个不留神,我都抱上曾孙了。小公爷与顾家那姑娘既定下了,那成亲的日子有数了吗?” 长公主看着活泼的哥儿,笑道:“可能还要小一年,这么算算,我要当上祖母,大抵还要两年呢。” 蒋岳氏哈哈大笑。寿安一进来就听见屋里笑声一片,长公主坐在上座,蒋岳氏作陪,其他女眷依次在下首落座,几个姑娘梢间里玩闹。 长公主抬眸看来,见寿安衣摆上沾了不少湿气,不由关切道:“雨来得突然,你怎么也不避避?大冷的天,当心着凉了。” 蒋岳氏道:“不如先换一身慕蕊的衣裳,免得受寒,厨房里有姜汤热着,赶紧喝一碗。” 蒋慕蕊从梢间里出来,冲寿安笑了笑,带她去自个儿屋里换衣裳。 “这两套是新的,”蒋慕蕊指了指,道,“你挑着喜欢的穿吧。” 寿安道了谢,快速换了一身,道:“我那里有新的,晚些让人给你送来,鹅黄色儿的,行吗?” “不打紧的,”蒋慕蕊的笑容里有些许迟疑,犹豫着问,“顾家那姑娘到底什么样的?小公爷当真满意她?你是真的与她交好?” “顾姐姐很好的呀,哥哥满意的,”寿安疑惑,“我与她好也是真的,你为何会这么问?” 蒋慕蕊笑容讪讪。 传言里顾姑娘与同龄的姑娘处得并不算融洽,与寿安倒是走得极近,两人到底是真的好,还是蒋慕渊中意顾云锦,以至于寿安不得不与顾云锦好。 这些话,她腊月里遇上寿安时就想问了,只是怕开口突兀,一直硬忍着。 结果昨儿东街上,顾姑娘似乎又与她表兄表嫂有什么冲突,蒋慕蕊听说了,越发想问问了。 理了理思绪,蒋慕蕊道:“你虽为郡主,但我知道你的日子没有那么随心所欲的,长公主是你伯娘而非亲娘,哥哥再好,等他娶了亲,你作为小姑子定然要看嫂嫂颜色的…… 若是个性子绵软的还好,偏是一个厉害的,我怕你委屈嘞……” 寿安被蒋慕蕊说得一愣一愣的,她自觉这么多年以来一直十分随心所欲,蒋仕煜和长公主待她跟养亲女儿没什么区别,蒋慕渊这个哥哥更是没得挑。 她又极喜欢顾云锦,能有那么一个嫂嫂当真是笑也笑醒了,哪里会存在看颜色受委屈的事儿? 寿安眨巴眨巴眼睛,道:“我就是喜欢顾姐姐厉害呀,我跟她处得可好了,整日盼着她早些嫁过来。” 蒋慕蕊听了依旧不信,还想再问几句,就见一旁的奶娘冲她直摇头,只好先不说了。 寿安去了长公主跟前,蒋慕蕊落在后头,低声与奶娘道:“她跟我硬撑什么呀?” 奶娘道:“郡主是个受了委屈都不说的,姑娘看她抱怨过她母亲吗?不管顾姑娘怎么样,郡主都只能喜欢。” “也是……”蒋慕蕊唉唉叹息,“她的确不抱怨她母亲的,亲娘都不管她,她太惨了。” 第二百八十二章 自己拿主意 大雨未止,裹着雪花,叫人十分不舒服。 蒋慕蕊定定看着寿安郡主挺直的背影,只觉得那背影透着落寞之感,与热闹的新年格格不入。 “我记得腊月那天也下雪了吧?”蒋慕蕊垂下肩来,摇了摇头,道,“她从祠堂那儿回来,身上也被雪打湿了,看起来可惨了。 还能是为什么,不就是因为她母亲不理会她嘛! 妈妈你是没看见,那是真的惨。 她如今跟着伯父伯母过日子,讨好他们也是应当的,没有人会为此笑话她的。 偏还这般要强,便是与我说一两句掏心掏肺的话,我又不会四处与人说去的。” 奶娘听她说完,附和了一声:“姑娘您是好心,是郡主不领情。” “她今日从哪儿过来的,怎么也叫雨水打湿了?”蒋慕蕊偏转过头,一面吸气一面回忆,“小公爷是去看太奶奶了吧?寿安是不是也跟着去了?哎,要我说,她就不该去太奶奶那儿。 她的父亲是和太奶奶的孙子们一道没的,她们两个见了面能说什么呀?互相抹眼泪罢了。 是了,刚寿安回来时,我就觉得她眼睛有些红,大抵就是为此哭过了。 说回来,太奶奶也惨,儿女都没得少,就指着两个孙儿,却一道战死了,留下她一个老人家,白发人又送黑发人。 我那年也小,没瞧见那场面,但听我母亲说,太奶奶的眼睛都差点哭瞎了。 妈妈你还记得吗?” “奴婢还记得一些,”奶娘应道,“牌位供进祠堂时,外头青石板砖上铺满了纸钱,那位老祖宗哭得那叫一个惨啊,厥过去了好几回。 不止老祖宗,还有郡主她母亲,三魂七魄跟去了三魂六魄似的,整个人都跟个木头一样了。 哎呦那场面,奴婢不想了,一想就难受得想哭。 大过年的,姑娘,咱们不说那伤心的事儿了。” 此时已经快走到蒋岳氏屋子里了,这话题自然就不说了。 寿安进了屋里,安阳长公主抬头看过来,上下一打量,笑道:“这衣裳一看就是簇新的,你这孩子,净挑慕滢的新衣裳吧?” 语气半嗔半笑的,透着实打实的亲昵味道。 寿安笑了起来,道:“我改明儿让林妈妈再送一套来,就那套鹅黄色的,我瞧着慕滢穿起来肯定比我好看。” “你自己拿主意吧。”长公主不在意寿安回送什么东西。 蒋慕蕊进来,堪堪只听到后面一句,她的眉头不由皱了皱。 果然是寿安一味地讨好长公主,而长公主对侄女儿的关心也流于表面,实则并不是疼在心里的。 叫寿安拿主意,其实是分明想不起来那套“鹅黄色”的是哪一套吧? 不像她,她屋里从内衬到外衣,用的什么料子、做的什么款式,她的母亲都记得清清楚楚的,甚至比她自己都清楚。 如此一想,蒋慕蕊不由又同情地看了寿安一眼。 雨水一时半会儿的似是停不了,安阳长公主见状,也就不等雨止,起身领着寿安要返回国公府去。 蒋岳氏问道:“那国公爷与小公爷呢?” “他们爷俩自己有腿,又不比咱们女人走动麻烦,不催他们了。”长公主哈哈笑道。 因着雨势,又是嫡嫡亲的族亲,长公主也不让她们多送,蒋岳氏就应承下了,不讲究那些虚礼。 等那二人离开,蒋岳氏便打发了其他晚辈,只留了蒋慕蕊,皱着眉头问道:“你怎么一回事?刚那般看郡主做什么?舍不得你那身衣裳呀?她又不是不还你。别小气吧啦的,回头开春再给你做两身。” “祖母,我哪儿是小气人呀,我从来最大方了,”蒋慕蕊撇嘴道,“我就是觉得她的父亲没了,母亲又不管她,她怪惨的。” 蒋岳氏听了,啼笑皆非。 正是知道蒋慕蕊为人不小气,才让寿安换她的衣裳的。 这本是一番好心,若借出衣裳的姑娘不甘不愿的,让寿安换上衣裳都别扭,那好心就办坏事了。 虽然,要蒋岳氏来说,寿安是个懂事知礼的,长公主那等出身见识,也不会占晚辈便宜,衣裳借给寿安,还回来的肯定是一套更好的。 因为寿安的衣食住行就没有不精细不好的。 诚然失怙是很可怜,方氏对她又冷冷淡淡的,但有位高权重、矜贵无比的伯父母护着,有哥哥宠着,哪里就惨了? 蒋岳氏失笑摇头:“你真是瞎操心,别想那些有的没的,先管好你自己。” 蒋慕蕊憋着嘴应了。 说的是改明儿,但寿安向来不拖沓,当天傍晚,那套交换的鹅黄新衣就送到了蒋慕蕊跟前。 两人身形相似,尺寸都不用改,蒋慕蕊摸着那上好的衣料子,指腹来来回回抚着领口处的绣线,与奶娘道:“这些东西再好,也只是表象,心里的委屈,哪是金银玉石能填补上的? 祖母让我莫要管,我又哪儿管得了?祖母自己都管不了的。” 初五天亮之后,整条东街上鞭炮声震天动地一般响。 各家铺子忙着接财神,也准备了些铜板分给百姓。 素香楼的东家满面红光,请了一只舞狮队伍,吸引了不少人来看,尤其是住在附近的孩童,一窝蜂地涌过来看舞狮。 东家拱手给百姓们问好:“这一年还请各位继续光顾我们素香楼,多照顾照顾我们生意。” “好说好说!”人群里有汉子高声道,“只要素香楼的消息一如既往的快,我们肯定都来。” 这话引来了一片附和之声。 东家大笑着道:“肯定快,肯定快!” 能不快嘛! 有五爷和袁爷照看着,他们素香楼的消息不止比他处快,还更多更隐秘。 初六上午,魏氏和徐令意来西林胡同接了顾云锦,一道往西山去。 一直没有走动,今儿也算拜年了,魏氏把压岁钱塞给了顾云锦,说了几句亲切话,先闭着眼睛小憩了。 见此,顾云锦这才冲着徐令意挤眉弄眼起来。 徐令意晓得顾云锦笑话她,脸上微红,倒也不恼。 第二百八十三章 解签 顾云锦凑过去道:“你见了他,要跟他说什么?” 这话让徐令意怔了怔,她不是没想过,是真没有想好。 虽是定亲了,但她对纪致诚只是远远的几面之缘,对他的了解也仅仅只是看过他的文章。 都说文如其人,可徐令意的心里依旧没有底。 “是他寻我说话,我就听着吧,看他说什么,”徐令意低着声儿说完,双手抵着膝盖,坐得笔直笔直的,过了会儿,似是经过了一番纠结,她反问顾云锦,“你会与小公爷说什么?” 这下轮到顾云锦被问住了。 她眨了眨眼睛,认认真真思考起了徐令意的问题。 她好像从来没有在“说”这一件事情上担忧过。 前世寥寥数面,不过是互相问安,等岭北偶遇,她一个濒死之人哪里还有空去琢磨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合适说,自是想到一茬是一茬了。 也正因着那番经历,顾云锦今生再遇蒋慕渊,说话举止上也随意许多。 等熟悉了之后,更是如此。 以友人相交,话题不拘一格,而等关系变化之后,许是之前沟通的方式还在,倒也没有觉得说话不自在。 或者…… 顾云锦想到了那个下雪的夜晚,她其实有那么一丁点不自在的,但都被蒋慕渊用各种琐碎话题给化解开了。 都是蒋慕渊的功劳。 “要是你真的不知道说什么,就跟他说书道吧。”顾云锦没有直接回答徐令意的问题,而是给出了建议。 只要纪致诚想着要好好与徐令意说一说话,那他会接了话题,且不会让徐令意感到为难。 西山之上有数不清的道观,香火鼎盛。 年节之中,不少百姓登山祈福,山道上并不易行。 山腰的天水观还称不上西山上的大道观,它修建至今才一甲子,但胜在清净。 顾云锦下了马车,戴着帷帽随魏氏与徐令意往观内走。 魏氏去大殿内求福,又拉着两个姑娘去求签。 徐令意心不在焉的,被魏氏塞了签筒,只好装模作样地摇了一支签出来。 魏氏赶忙接过,递给解签的道士:“道长,我们算……算今年的运程。” 道士眯着眼笑,连声说那是上上签:“姑娘不用担心,这两年会起转折,却是一桩好事,等上了这一台阶,以后就越发平顺了。” 这番话叫魏氏心里舒坦极了,又叫顾云锦也来求一支。 顾云锦没有扫兴,也凑了番热闹,得了几句“鸿运”好话。 徐令意站在一旁听着,眼睛不由自主地往四周打量,她没有寻到纪致诚的身影,突然间却觉得有人正在看她,她依着直觉转头看去。 四目相对,那人正是纪致诚。 纪致诚站得离她们其实极近,甚至近到能听见道士解签的话语,只是不在视角之内,若她们没有转头就看不到。 见徐令意注意到他了,纪致诚的眼睛骤然亮了许多,指了指边上的大殿后,又轻手轻脚离开了。 “母亲,”徐令意深吸了一口气,道,“您这几日劳累,我们也不着急回去,不如寻了厢房歇一歇?” 魏氏面露迟疑。 顾云锦怕叫魏氏看出端倪来,毕竟徐令意睁眼说瞎话的本事还比不上她,她脸皮厚,最好忽悠人了:“舅娘,这一路来您都在闭目养神,这几天很辛苦?” 魏氏叹道:“年节里事情多,过阵子就空闲了。” 其实魏氏并不算忙碌,侍郎府的人情往来自有杨氏操心,她想插手都插不上的。 叫魏氏疲惫的是魏家人。 魏家不在京里,但这些日子没少一封信一封信地来催她,无外乎魏家子弟的功名前程、婚娶之事。 魏氏照顾了魏游几年,对这个侄儿自是亲近,魏游又是个懂事感恩的,魏氏很愿意拉扯他一把,但其他侄子侄女就不同了,魏氏几乎是脸跟人都对不上号的。 一来她就是偏心了,二来,魏氏有自知之明,她实在没能力拉扯那么多人,她的“底气”来自于徐砚和纪致诚,但一个是她大伯,一个是未来女婿,她哪能厚颜无耻地借此给娘家谋大把好处? 她要不要做人了?徐令意又要不要做人了? 再者,杨氏的那些遭遇就在眼前,魏氏自然要掂量的。 魏氏一想起那些事情就头痛,便干脆应了两个孩子的意思,借了雅间休息休息。 顾云锦等魏氏喝了热茶,道:“舅娘您歇会儿,我和大姐姐去外头转转?” “怪冷的,你们两个也不方便。”魏氏忙道。 “让念夏跟着就好。”顾云锦笑道。 念夏会拳脚,这半年多也进益颇多,魏氏琢磨着这丫头比两个婆子都厉害,也就应了。 三人一道往纪致诚等候的大殿后门去。 顾云锦抿着嘴笑了笑,轻轻推了徐令意一把:“你过去吧,我和念夏就在拐角处守着。” 只隔了一拐角,视线阻拦了,但却不能完全阻了声音。 顾云锦听见纪致诚唤“徐大姑娘”,声音喜悦又有几分紧张。 念夏捂着嘴想笑,被顾云锦嗔了一眼,她赶紧又走远了几步,免得打搅到那两人。 拐角这处,徐令意抬眸,认认真真打量起了纪致诚。 对方比她高一个头,身形挺拔,衣衫上熏了柏木香气,衬得人有几分冷,可偏偏他又笑意浓浓的,使得这味道与人并不和睦。 徐令意因着香料味道出了神,纪致诚以为她紧张,笑容都不由收敛谨慎了几分。 他原本是有好多话想跟徐令意说的,可这会儿脑袋有些空,一时之间不晓得从何开口了。 纪致诚抬手按了按脖子,突然想到刚刚那签文,他忙道:“你知道那道士是怎么解签的吗?” 徐令意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纪致诚道:“他看你已经及笄,你母亲不问姻缘,自然是已经定下,不用再着急了,既已定亲,也就这一两年要出阁,他说你上一台阶,稳妥又不会出错,大过年的,什么好听挑什么说了。” 徐令意听了微怔,转念一想也就明白了,道:“是这么一个道理。” 第二百八十四章 一道念书好不好 这番解释引走了徐令意的注意,她来来回回多琢磨了几次,越想越其中玄妙很有意思。 解签的道士,多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又是年节里,自是不会说些不好听的来触霉头的。 再者,她们三人从衣着举止一看就是官家人,魏氏只是疲惫,心情还是极好的,能推断出近来没有压在心上过不去的坎儿,至于疲累,过年里几个妇人不疲累的? 徐令意抿唇,思量着道:“就没有个大胆直言的解签人?” “有啊,”纪致诚的眼睛一瞬不瞬看着徐令意,只觉得那微微蹙着的柳眉好看极了,叫他压根挪不开眼,他一面看着一面道,“不拿解签当饭碗、又不怕被人打的,就能大胆直言。 远的不说,燕清真人就是个什么忌讳话都点出来的,要不然,也不会被圣上赶出京城了。” 徐令意扑哧笑出了声。 燕清真人的事迹,满京城的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徐令意从顾云锦那儿听过不少,对那道人十分好奇。 到底是什么样的修行,才会让真人不怕圣上的震怒,在清明时说出那么一番话来? 徐令意被这些旁的事情占据了思绪,等回过神来,再想到纪致诚坦然说出口的“姻缘”、“出阁”,也就没有那么尴尬不知所措了。 她轻轻清了清嗓子,没有傻乎乎地问“你寻我何事”,而是想照着与顾云锦商量的那样,从书道入手,让两人的对谈不至于空泛又干巴巴的。 只是,徐令意还来不及开口,纪致诚赶在了前头。 “我是想,亲手把这些交给你看。”纪致诚说完,从袖中取出一本卷作筒状的册子,双手递到徐令意跟前。 徐令意不解,但还是伸手去接。 那册子是棉线装订好的,前后都有蓝色封皮,只是上头没有题名。 纤长的手指捏住册子,苍蓝的底色衬得手指越发白皙,徐令意的指甲修得整齐又干净,很是好看。 纪致诚不由被吸引住了,怔怔多看了两眼,直到徐令意手上添了些劲道来抽册子,他才下意识地松开了。 徐令意捧着册子,打开来一看,微微愣神,复又抬头把疑惑的目光落在纪致诚的面上。 她钻研书道,对字迹很有了解,从前也看过纪致诚的文章,因而一眼就认出来了,里头被装订起来的纸张上都是纪致诚的笔迹。 刚刚粗粗扫了一行,这应当是策论的文章。 这会儿纪致诚叫她看文章做什么? 纪致诚道:“这一册里,是我从九月到腊月在国子监的所有月考策论文章,还有四篇平日写的,我觉得还不错,一并装订起来了。 祖父、父亲和博士们都说,这半年里我写文章的进步明显,我就想着给你。 你也看看,是不是比之前送去侍郎府的文章好了?” 徐令意越发怔了,她依言低头看手中文章,只觉得那册子沉甸甸的。 所有的文字她都认得,但这文章的意思,她一时半会儿又转不过弯儿来,如此囫囵吞枣般读了一篇,整个人才平静下来。 而后,她弯着眼睛就笑了。 纪致诚这人怎么这样呀!上门提亲时送来的是文章,这回私下里单独见她,送来的还是文章。 他是恨不能时时刻刻告诉她,他没有挥霍光阴,他有在脚踏实地地念书,他很认真地对待学问对待她。 其中心意,徐令意很明白,好笑之余,更多的也是感动。 “纪公子把我当私塾先生了?进步了有夸赞,写得不好拿尺子打手吗?”徐令意与他玩笑道。 纪致诚也笑了,他伸出手摊着掌心,道:“你自管看文章,手心在这儿,由你打。” 见他反过头来笑话她,徐令意轻哼了声,当即把那册子又卷了起来,对着纪致诚的掌心轻轻一拍,偏过头道:“这么厚的文章,我这会儿没有工夫细细看,是好是坏,我回去看完了再告诉你。你既想挨打,我考你别的。” 纪致诚自是应了。 徐砚、徐驰两兄弟,一个在念书上有天分,一路考中,一个始终没有开窍,也就不费心在科举上了,踏踏实实做生意。 可兄弟两人在对子女教养上都是用心了的。 徐家请的教习先生是京城里数一数二的,徐令意不方便去听,但她从魏游那儿学过不少,平日里练字时又翻来覆去地抄习经书,因而科考时的经义一科,她也通晓不少,甚至背诵起来不比学子们差。 徐令意开口问起了经义,一题接着一题。 最初纪致诚没有反应过来,答得还有些磕绊,等他放松下来,这半年里认真记忆背诵的东西就清晰起来,一一作答。 提问的徐令意对纪致诚刮目相看,她能记住是她抄写得多,她平日里没有旁的事儿,所有心思都在练字上,而纪致诚不同,只半年工夫,这人不止要背经义,还要花时间在策论上,也少不了同窗之间的交流,他能记得这么周全,已然很不容易了。再给纪致诚一些时间,他的进步会更大。 被问的纪致诚也在心里感叹徐令意的博学,这些问题从《周礼》、《春秋》到《论语》、《易经》,跨度极大,且都长篇论述,不算容易记忆的,但他晓得徐令意都记住了。 他试探过,在几个用词上稍稍一改动,徐令意的眉头会微微紧蹙,而他立刻纠正过来,她的眉头又会松开。 这一蹙一松的小动作,可爱极了,与那干净又粉嫩的指甲一样可爱。 世人都说“红袖添香”,纪致诚以前不解,念书时多个美娇娘在一旁,岂不是分了心神? 这一刻,他突然有些明白了,若是徐令意在旁,袖手研墨,陪他背诵经义,助他书写文章,即便是挑灯夜读到三更半夜,也是极其舒心的事儿。 纪致诚这么想的,也就这么直接说了:“以后一道读书好不好?” 徐令意抿着唇看他,她没有被纪致诚的话惊到,而是忽然想到了魏氏交代她的事情。 第二百八十五章 定把香料换了 魏氏说,纪致诚是纪家幺儿,上头好几个哥哥嫂嫂的,徐令意嫁进去了,也不用她操心家里大小事情,她要做的能做的,就是好好陪纪致诚念书了,毕竟,纪尚书是因为纪致诚踏实做学问了才结这门亲的。 而徐令意最拿得出手的,就是她常年修行书道而养成的耐心和踏实。 她是个坐得住的,只要有笔墨纸砚,一整天她都能不挪动一步。 她最不怕的,也就是把心思都落在书房里。 这么一想,徐令意不禁微微扬了扬唇角,道:“好。” 简简单单的一个字,却像是有无穷无尽的力量,纪致诚只觉得一腔热情化作了实物,他想伸手抱住徐令意。 可他还是忍住了。 脸上发烫,纪致诚偏转过头,以手做拳轻咳一声:“说好了的,这册子文章,你记得要看。” 徐令意看不到纪致诚的脸,却瞧见了对方泛红的耳朵,她想,像纪致诚这样在街上敢跟着她走、能把家里上上下下都摆平了的厚脸皮的人,原来也会不好意思的。 这份赤子之心,叫她的心也跟着暖暖的。 徐令意垂眸,重新开打册子,极其认真地把第一篇文章又读了一遍。 讲的是两湖水情,看文章最后记下的时间,正是九月月考时的文章。 也正是从这个月起,纪致诚的月考成绩突飞猛进,之后一月比一月更好。 徐令意理了理思绪,与纪致诚道:“我看文章,只是看大致结构,看你的论点能不能叫我认同,再深奥的,我其实看不懂。” 读过再多的书,徐令意终究是个长居内宅的小姑娘,她有很多想法,但她看得不够多,走得也不够远。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她前者就不够,后者就越发不足了。 这篇文章讲的又是两湖水情,她听人说过些,在书上看了些,但终究不一样的。 纪致诚听了这话,不由再次深深望着徐令意,他喜欢她的直言,也喜欢她的“自知之明”。 眼界宽窄,受限于年龄阅历,这是谁都不能避免的,即便是他的祖父,也经常自省,不敢有半分自傲,更怕看得不够周全。 在世为人,不怕自身弱小,怕的是做了井底之蛙。 姑娘因着教养、生活,眼界肯定与男子不同,但纪致诚认为,如徐令意这般冷静认真的人,只要能让她去看、去想,给她一个行万里路的机会,她会如雨后春笋一般直冲云霄。 他很想给她那样的机会,他想看到她变得更加熠熠生辉,就像他偶尔听见的她和王琅的对话一样,她的认真果敢,叫他倾心不已。 纪致诚突然之间豁然开朗,他看清了自己想要走的道路,读书不是盲目的,不是单纯为了金榜题名,更是为了走出去的那一刻,能看懂更多,想得更深。 他要为了那样的机会,替自己努力,也替徐令意努力。 两人说了这么些话,纪致诚虽意犹未尽,但也晓得不好再耽搁了,笑着与徐令意道别。 徐令意捏着手中册子,朝纪致诚颔首。 拐角另一侧,顾云锦听到纪致诚的脚步声渐渐远离后,才与念夏一道绕了过来。 不过一处拐角墙,徐令意和纪致诚的对话,顾云锦能听到一半,并非是刻意听的,只是要给徐令意打掩护望风,走远了不好,只能站在这儿。 可从头听下来,顾云锦几次目瞪口呆的,那两人竟然跟先生与学生似的考起了经义,叫她压根没有想到。 顾云锦暗暗琢磨,果真不同的男女有不同的相处,况且还是头一次见,但不管怎么处,只要能处得开心、处得拢,就是好的。 她看向徐令意,见对方唇角含笑,就晓得心情不错了。 “大姐姐之前还担心不晓得跟纪公子说什么,”顾云锦打趣道,“他分明把话题都给你安排好了,要让你看文章。” 一听这话,徐令意就晓得顾云锦听见了。 刚才的对话,委实没有不好叫人听见的地方,徐令意心里不虚,闻言莞尔。 姐妹一道往厢房去,未免魏氏瞧见那册子,徐令意先交由念夏保管着。 顾云锦问她:“你头次见他,有什么想法?” 徐令意脚步微微一顿,而后把刚才的事儿从头到尾捋了一遍,视线远望,落在了远处山崖郁郁葱葱的绿色上。 冬日里,旁的树木早就不见绿意了,只松柏林依旧翠色。 呼吸之间,好似又闻到了纪致诚身上的柏木香味,那般清冷,与他的性子截然不同。 徐令意认真想了想,道:“以后,我定把他用的香料换了。” 顾云锦没领会过来,好奇地想再问,徐令意却不肯再答了。 两人嬉笑闹了一通,回到了厢房。 魏氏让张嬷嬷开了门,指着两人道:“老远就听见你们的笑声了,有什么好玩的事儿?” 徐令意垂眸,想收了笑容,但眼底依旧满满笑意。 顾云锦出声道:“在和大姐姐说香料呢。” 姑娘们常常点香玩,魏氏不以为意,她这会儿歇得差不多了,便招呼两人回城去。 山门处,徐令意正上马车,突然另一辆马车在观外停下。 天水观不算大观,这个时候才坐着马车抵达的香客,十分少见。 顾云锦听见动静看过去,只瞧见一妇人下了车,后头跟着个姑娘,因着入观,四周清净,她没有戴帷帽。 那厢似是察觉了视线,那姑娘抬头望了过来,上下扫了顾云锦一眼,而后偏过头与妇人说着什么。 顾云锦隐约觉得曾经见过那姑娘,可又实在想不起对方身份,在魏氏催她之后,她也就上了马车。 魏氏在顾云锦后头上车,她也看到了那两人,等马车动了之后,道:“那位夫人,好像是五军都督府之中某一位大人的夫人,我有一次与大嫂一道去吃酒,席面上别人指给我看过,当时隔了好几桌,记不太清了。” 魏氏这么一提,顾云锦就想起来了。 那位妇人正是前世顾云思的婆母、中军都督府佥事贾桂的妻子贾温氏,而那姑娘是顾云思的小姑子贾婷。 第二百八十六章 识字 顾云锦前世与顾云思不亲,对贾家人也只有粗浅印象,记忆里倒是偶遇过贾婷一回。 那似乎是顾云思成亲后不久,顾云锦陪徐令婕出门,在铺子里看东西时被一姑娘家唤住,那人自称是顾云思的小姑子,温声细语地问她为何不与顾云思往来,是不是她们姐妹有什么矛盾误会的。 顾云锦被她的亲切问得一愣一愣的,实在不想跟她说道,寻了个由头与徐令婕离开了。 那之后,顾云锦也没有去过贾府,但她对一面之缘的贾婷还有留了些印象。 也许是直觉吧,亲切的贾婷让顾云锦有一种难以用言辞表述的怪异,不像是寿安郡主和长平县主,她们的热情会让人很踏实舒服。 今日观外遇上,想来贾家那队母女也是来求福的。 今生顾云思不嫁给贾琮了,顾家与这家人也就不会有往来了吧。 道观外,贾婷一直看着那马车离开,直至看不见了,她才偏头问身边的嬷嬷:“那位系着绯红猩猩绒斗篷的姑娘是哪一位?长得倒是真好看。” 嬷嬷想了想,道:“那辆马车是工部徐侍郎府的,可能是徐家的姑娘?” 贾温氏听见她们说话,笑着拉了贾婷的手,道:“刚才那位妇人是徐家二太太,你说的那是徐家表亲顾姑娘,另一个是二太太的女儿。” 贾婷听了恍然大悟:“原来是京城传言里的大美人,果真长得好看。” “你不用担心的,”贾温氏听出了女儿那酸溜溜的口气,道,“那对表姐妹都定了亲事了,与你没有妨碍的,你只消做好你自己就行了。” 贾婷刚要点头,转念想起另一桩来,眉头一紧:“徐家表亲,那不就是镇北将军府?就是拒了哥哥的哪一家?” 提到贾琮的亲事,贾温氏的脸色沉了下来。 当时,贾温氏主动给北地的将军府递话,想让贾琮娶顾云思,以贾温氏来看,这门亲事门当户对,应当是能顺利谈拢的。 哪里想到,将军府里半点余地不留,直接给回绝了。 拒了就拒了吧,哪晓得之后将军府主动去傅太师府上求亲。 都说抬头嫁女儿、低头娶媳妇的,各家说亲,除了关系极好的姻亲之间不那么讲究,多是男方先向女方开口的。 贾家明明诚意满满,顾家不稀罕,反而颠了个头,主动贴上太师府。 亏得是晓得这一段的人极少,要不然,贾温氏的脸都丢干净了。 贾温氏不跟别人提,但瞒不过自家女儿,她清了清嗓子,道:“姻缘天定,你哥哥跟顾家姑娘没缘分,不提也罢。倒是你,这次机会千万要抓住了。” 贾婷笑了起来:“母亲您不是说,这次十拿九稳了吗?” “再是稳当,婚书没拿到手,还是要谨慎些的。”贾温氏絮絮说着,母女两人一道进了道观。 另一厢,侍郎府的马车缓缓往山下去。 山道上依旧有许多香客,马车并不易行。 魏氏求了好签,心满意足,并不着急,而徐令意顺利见过了纪致诚,没有被魏氏看出端倪来,这会儿也踏实多了。 她们把顾云锦送回了西林胡同。 念夏踩着脚踏下车。 顾云锦在车里坐着没有动,只与念夏道:“你去我屋里把大姐要借的那套话本取来。” 念夏原是要抬手扶顾云锦的下来的,闻言一怔,徐令意何时要借话本了? 她疑惑地看着顾云锦,突然察觉到抬起的左手袖子里有些重量,她这才想起来纪致诚的那本册子还在她身上,她赶忙点头:“奴婢这就去。” 顾云锦莞尔,与魏氏道:“舅娘稍等会儿。” “不急的,”魏氏笑道,“我前回听令意和令婕说你很喜欢看话本?书架子上摆了好多呢。” “打发时间的乐子,”顾云锦答道,“有几套我读得很有趣味,这才推荐给大姐姐,今日正好借给她带回去。” 魏氏哈哈大笑:“你不晓得,舅娘以前是拿话本来识字的。” 魏家只是普通商贾,在他们家乡,生意不咸不淡的,读书习字是兄弟们的事情,轮不过魏氏姐妹。 魏氏从前认得的字,都是商家铺子里账册上常用的那一些。 用她爹娘的话说,徐家也是商户,魏氏嫁给徐驰以后能看账记账就够了。 后来徐砚中了举人,又得了一门好婚事,闵老太太就生出了帮徐驰退婚的的心思,这使得魏家二老刚冒出来的让女儿再读些书的念头又全熄了。 这门亲事最终因着徐驰的坚持而没有退,魏氏成亲之后,深知自身不足,想从头学起。 那年,徐砚在悬梁苦读准备考进士,哪怕有杨家领路,徐家往来的人脉、左右的邻居,也与今日截然不同,多是学子之家。 魏氏这么个小娘子,整日里捧着幼童开蒙的《三字经》也不好看,叫邻里那些捧高踩低的在背后好一通笑话,闵老太太更是对她嫌弃万分,徐驰琢磨了几天,把《三字经》换成了各种话本。 一是故事有趣,魏氏学起来不枯燥,二是话本比《三字经》强些,徐驰挑的又是那种言辞犀利的故事,即便有人笑话魏氏看不懂,魏氏张口能说里头段子,指桑骂槐地给人堵回去。 徐驰认真教,魏氏仔细学,费了半年多,她认字就没有问题了,但在书写上,只能得个端正,不够风骨。 也正是因着自小吃亏,比起琴棋画,魏氏在对徐令意的教养上,更看重书。 而恰恰,徐令意在书道上天分卓越。 魏氏今日心情好,又与顾云锦亲近许多,这才主动把陈年旧事说出来:“我这几年看得也少了,今儿个一说,倒是挺有兴头的,晚些我也读来看看。” 顾云锦从前只晓得徐驰与魏氏感情好,听了这么一段往事,才知道了徐驰的细致与妥帖,也难怪徐令意总说她父亲好,在日常生活里,这样的细处应当还有许许多多吧。 她笑着道:“我那儿话本多,舅娘想看,只管使人来拿。” 第二百八十七章 不亏的 徐令意含笑在一旁听着,父母的那些旧事,她知道的自然比顾云锦多。 她能看也能听,魏氏偶尔提起一两段,嬷嬷们时不时回忆些,而更多的是从十几年的耳濡目染里感受到的。 徐令意是真的认为父亲极好,比官运亨通的伯父更好。 魏氏认字的这一段,徐令意小时候就已经听过了,这会儿听来,又是另一番感触。 她猛得就想到了不久前纪致诚问她的“一道念书好不好”,她认真再琢磨了一番,这个提议还是极好的。 念夏捧着一叠话本回来,交给了张嬷嬷。 张嬷嬷道谢着收下。 徐令意的目光落在那一侧的书脊上,虽然都是苍蓝色的封皮,装订的手法也一样,但她就是觉得,中间偏下方的那一本是纪致诚的册子。 那本就混在这一叠话本里,明目张胆。 徐令意抿着唇笑了。 魏氏笑着与顾云锦道:“替我给将军夫人和大姑姐问个安,年节里事情多,我们就不凑上去说场面话了,等三姑娘下个月出阁了之后,府里空闲些,我再过来。” 顾云锦点头应了。 顾云思的生辰是正月初九,因着离出阁近,单氏也没打算折腾,只是自家摆了桌,坐下来饮两杯。 傅太师府送了贺礼来,礼数周全又丰厚,送礼的嬷嬷满面喜悦,先贺了顾云思生辰,说了一通吉祥话,又说婚期近了,府里上上下下都翘首盼着,总算快到了能接姑娘过门的时候了。 从用词到语气,笑容真诚又不谄媚,嬷嬷的话语让人跟着欢喜不已,单氏心花怒放,笑得合不拢嘴,又给了厚厚的红封,送走了傅家的嬷嬷。 单氏笑得有多高兴,夜里席面过后眼泪就落得有多凶猛。 她对庶出的顾云霖也不错,但嫡嫡亲的女儿就只有顾云思一个,眼瞅着好日子近了,单氏是千万分的舍不得。 单氏晓得不该哭的,娶媳妇、嫁女儿,都是天经地义的。 况且她孙子、孙女都在跟前,她这么个当祖母的人还哭得稀里哗啦的,实在说不过去了,可她偏偏就是忍不住。 好在大伙儿都吃完了,也就各自散了,只留下顾云思陪着单氏。 顾云思的眼睛里也全是泪水,挨着单氏吸鼻子。 单氏抹着脸,道:“嫁女儿是真操心,以后就是别人家的了,我这心里空落落的。” 顾云思一面忍眼泪,一面逗单氏:“您从葛家、朱家抬回来两个这么好的嫂嫂,嫁我一个出去,不亏的。” “还有云霖呢!你别觉得云霖小,日子就还早,也就一眨眼的工夫,”单氏叫她说得哭笑不得,“我总共要嫁出去两个,扯平了而已。” 这么一打岔,眼泪渐渐就收了,只剩下说不尽的贴己话。 “往后不管如何,你们嫁出去了总归好一些,”单氏叹道,“云锦也是个好孩子,你们姐妹彼此牵着,我也能放心许多。” 顾云思嗔道:“太师府与我们西林胡同都在京里,轿子走走也不过两刻钟,母亲别说得好像我远嫁一般。” “是啊,”单氏搂着顾云思,道,“都在京城,你什么时候想见我了,自个儿就能回来,我也能去看你,咱们娘俩近着呢。” 这么说下去,怕是又要哭一场了。 顾云思赶紧深吸了一口气,让叶嬷嬷打了水来,给单氏擦了脸。 上元渐近,城中各处挂起了花灯,货郎们也在扁担上挂上几个,走街串巷时,总有小童被吸引着围上来。 顾家是早就安排好的,顾云思婚期太近,吴氏怀着身孕,街上人多,怕不小心冲撞了,她们就留下来陪单氏和徐氏。 巧姐儿太小,抱去街上不方便,便交由单氏和奶娘带着。 其余晚辈,一道上街看灯去。 用过晚饭,坐马车到了东街上时,已经是灯火通明了。 各式各样的花灯缀满了视线所及的所有地方,一眼望去,明亮极了。 街边也摆了小摊,杂耍的、套环的,卖些小玩意儿的,引得百姓们目不暇接。 丰哥儿叉开腿坐在顾云宴的肩膀上,一会儿指东,一会儿指西,看到什么都叫好。 顾云锦牵着顾云霖的手,紧紧跟着兄嫂们,她虽然也在看灯,但不由自主地就会想起蒋慕渊来。 那天,蒋慕渊说过今夜要带寿安出来看灯,会抽出机会来寻她。 可她不晓得蒋慕渊何时会来,来了东街又要怎么寻她,她下意识地左看右看起来。 这一刻,顾云锦有些体会到初六道观里徐令意的心情了,知道那人会来,却不知何时何地出现,原来是这样一种味道。 叫人紧张、牵挂,又满心期待。 好在,满街都是左顾右盼的人,顾云锦这般动作并不惹人眼。 不说顾家三兄弟,姑娘奶奶们都是强身习武的,哪怕拥挤着走了这一路,没有哪个喘气的。 脚劲儿虽好,还是抵不住点心美味的诱惑。 经过素香楼外,一行人也就停了脚步,彼此相视而笑,一块儿往里头走。 素香楼的客人极多,大堂里热闹极了,小二眼尖,赶忙迎了过来。 前次蒋慕渊请顾家兄弟吃酒就是在素香楼,小二自然认住了这三兄弟,赶紧把人往二楼引:“楼上给您几位留了雅间。” 顾云熙闻言笑了起来:“怎么知道我们会过来?” “小公爷交代了,说是雅间给留着,估摸着用得上。”小二答道。 蒋慕渊如此周全,顾家兄弟自然承情。 朱氏抿着唇对顾云锦笑:“小公爷真是细致,这都考量到了。嫂嫂跟你讲,这姑爷摆平舅哥是门学问,你哥哥就不会,至今没摆平我那两个哥哥。” 这后面半句话一出,顾云锦哪里还会生出半点羞涩心态,只看着顾云熙的背影大笑起来。 顾家一行人多,并上婆子丫鬟的,稍稍有些拥挤,但在人满为患的东街酒楼上,能不等座就有雅间,已经极好了。 热腾腾的点心送上来,并几壶热茶,推开沿街的窗户,把近处远处的灯火都收入眼底,实在是恰意不已。 坐了小一会儿,门外传来不轻不重的敲门声。 守在外头的小厮禀道:“小公爷来了。” 第二百八十八章 牵着走 顾云锦一直望着窗外的灯火,随着这一声通禀,她不由自主地就身子一僵。 总猜测着蒋慕渊何时会来,真的出现了的时候,实在叫人紧张了一下。 她就这么转过身看着雅间的门,吱呀打开了,那个颀长身影出现在门口,而后他笑着进来了。 顾家兄弟起身与蒋慕渊见礼,顾云锦跟着站了起来,直至此时,她才发现她的心跳里平日里快了些,甚至能听到扑通扑通的。 蒋慕渊认得顾家兄弟,又被顾云齐引着认了两位嫂嫂,顾云霖和丰哥儿不会旁人介绍,他一眼就能分辨出来。 顾家幼妹与小侄儿,蒋慕渊的见面礼是少不得的。 他来时就有准备,一一拿出来。 给顾云霖的一块比铜钱稍大些的金镶玉,串了链子,平日里不好带,但一旦换了骑装,扣在腰间就格外精神漂亮,是爱骑马的姑娘们最喜欢的配饰了,这个大小,以顾云霖的年纪身高而言最最合适。 给丰哥儿的是一个皮质刀套,亦是比着幼童的身量来的,里头有一柄装饰用的小刀,雕刻精细,刀柄上还有一颗琉璃珠子,在灯光下亮闪闪的。 葛氏一看就笑了,与丰哥儿道:“给你束在小腰包上,肯定神奇。” 丰哥儿的圆眼睛亮晶晶的,仰头给蒋慕渊道了谢,又摆弄他的礼物去了。 使了大力气,丰哥儿都没办法把小刀抽出来,他皱起眉头憋着嘴,问:“为什么不动?” 一屋子里的人都笑了。 这种小刀都是给小童玩耍的,刀鞘和刀身严丝合缝,并不能拔出来,哪怕一时边上人没有看住,也不用害怕划伤孩子。 丰哥儿不懂这些,他看见过的刀子都是能刷得抽出来的。 蒋慕渊笑着与他道:“等你长大了,我送你一把能抽出来的。” 长大了能一个人骑马,长大了能把木枪换作真枪,丰哥儿听了无数个“长大了”,他已经习以为常,也不会闹,只一本正经点头要跟蒋慕渊拉勾。 蒋慕渊耐心极好,陪着丰哥儿拉了勾,倒是叫葛氏不好意思起来。 顾云锦看着蒋慕渊逗丰哥儿,一大一小两个笑容,叫人心里跟着暖暖的。 朱氏挽着顾云锦,压着声儿跟她咬耳朵:“就冲小公爷这份耐心,将来肯定是个好父亲。” 要说做父亲好,顾家兄弟都不输,可论摆平岳家的本事,朱氏不好说其他兄弟,反正蒋慕渊是把顾云熙从北城门甩到南城门了,顾云熙拍马都追不上。 作为娘家人,能有这么一位身份模样性子态度都挑不出刺儿来的姑爷,实在是太舒心了。 蒋慕渊逗了丰哥儿,这才说了来意,他要请顾云锦一道下楼去看会儿灯。 若是平时夜里,别说顾云齐了,顾云宴都不会答应的。 可今儿是上元,满大街亮得跟白日似的。 蒋慕渊又是安排了雅间,又细心周全地给了见面礼,此刻打马虎拒绝,顾云宴有点开不了口。 “小公爷前回提过,是过了上元就去两湖了吧?”顾云宴寻思着问。 蒋慕渊颔首,笑道:“行李收拾好了,明儿一早就走。” 这话一出,越发不好拦了。 蒋慕渊这一去,除了收拾金培英,还要肃清两湖官场,这活儿不好办,少则两三月,多则半年有余,等他回京时,指不定两家连婚期都已经定下了。 这个当口上东拦西阻的,委实有些没意思。 况且,蒋慕渊客客气气来请,如此坦荡,也不会做出不合适的举动来。 这么一想,思及前回把脚印疑心上蒋慕渊身上,顾云宴就有些愧疚,他清了清嗓子,偏头问顾云锦:“你想去吗?” 顾云锦眨巴眨巴眼睛:“那,去吧。” 葛氏和朱氏两妯娌被这两人的对话逗得合不拢嘴。 哪有做哥哥的这般问妹妹的?岂不是叫人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也就是直白如顾云锦,才张口就来。 这两兄妹,都是一根筋的。 葛氏把帷帽交给顾云锦,道:“你去吧,若是回头我们不在素香楼了,就让小公爷送你回西林胡同。” 顾云锦接过来,起身往外走,走到门边,她突然想起了什么,回过头直直看着顾云齐。 顾云齐绷着嘴,又是无力又是无奈地冲她挥了挥手,一副“眼不见为净”赶她出去的模样,顾云锦忍俊不禁,哈哈大笑起来。 戴上帷帽,顾云锦跟在蒋慕渊后头,从后侧下楼离开,避开了人满为患的大堂。 拐过墙角就是热闹非凡的东街,只这一侧角落,缺了些灯火,丝毫不引人注目。 顾云锦抬头看蒋慕渊,她想问两湖的事儿,可现在显然不是个扫兴的时候,她笑了笑,问起了寿安。 蒋慕渊笑道:“寿安与长平一道看灯去了。” 顾云锦莞尔,以长平那般爱热闹的性子,怎么会错过了上元呢。 蒋慕渊伸出手,摊在顾云锦跟前。 顾云锦一时没有领会,疑惑地看他。 “牵着走,免得挤散了。”蒋慕渊道。 顾云锦已经在街上走过一趟了,她很清楚,若是不牵着拉着,叫人一挤,很容易就失散了的。 虽说人来人往的,她也不是不认路,但走散了总归不好。 不过是牵个手罢了,前回他不就握过嘛。 顾云锦伸出手去,指尖刚刚触及那温热的掌心,就会蒋慕渊一把握住了。 似是怕握得不够紧,蒋慕渊略一动作,变成了十指相扣着,牵着顾云锦往东街上去。 掌心相抵那一刻,顾云锦微微有些失神,但转眼便是各色花灯,耳畔行人笑声不断,一下子就打散了她心底那一丁半点儿的迟疑,叫她整个人都踏实起来。 身边所有人都在看灯,斑驳灯影之中,没有谁会去关注身边擦肩而过的人,即便是十指相扣着,也根本不打眼。 顾云锦被远处敲锣打鼓的舞龙队伍吸引了目光,踮着脚想多看些。 蒋慕渊留心着她的反应,见状,便小心翼翼地拨开前头的行人,领着顾云锦往舞龙那儿去。 第二百八十九章 布老虎 长长的龙身,在左右花灯的映衬下,十分好看。 锣鼓不断,舞龙的汉子们应着拍子,或举或抬或蹲身,引得围观的百姓们欢呼不已。 顾云锦从前是极少见这样的热闹的,目不转睛,看得十分的确。 突然,鼓声一顿,随后突然变了拍子,如响雷一般。 围着的人群渐渐往两侧推开,留出最中间的接到给长龙同行。 不再停留在这一小段街上,龙头转着往前去,引了不少百姓随着一道走。 顾云锦算了算这龙身,道:“能有小半条东街长了。” 蒋慕渊微微侧着头,道:“我在两湖时听人说过,那边上元时,底下一些村子舞的是火龙,龙身上插满了香火,很是好看。” 各处风俗不同,东街上是断断不能舞火龙的,但顾云锦想象了一番,还是十分期待好奇。 她不由问道:“通身满是香火,火星子溅开会不会烫人?舞龙的人会不会被熏着?” 如此细节,蒋慕渊一时也答不上来,便道:“我这次去问问明白,回来了告诉你。” 人声鼎沸,为了能听清楚彼此的说话声,两人挨得极近,顾云锦甚至能感觉到落在耳朵上的呼吸热气,她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有火龙做引子,原本离京之事也没有那般不好开口,可被那热气一烫,顾云锦又止住了话头。 那些话,还是等人少些时、静些时再说吧。 两人继续看灯,偶尔也顿足看街边的杂耍。 走过一处套环的摊子,顾云锦余光瞥见上头的一只布老虎,忍不住就笑出了声:“巧姐儿最喜欢了。” 巧姐儿年小却机灵,她还不懂什么叫属相,奶娘拿着布老虎说她属虎,她就把老虎当做她自己了,虎头鞋、虎头帽,但凡有个虎子的,她都喜欢得不行。 蒋慕渊顺着看过去,也叫那布老虎逗笑了。 那老虎的模样半点不凶,反而十分可爱,额头大大的“王”字,憨态可掬的。 摆摊的小贩眼睛尖,上下一打量就认出了蒋慕渊,忙道:“呦,小公爷,您也看灯呐?” 蒋慕渊颔首。 小贩又把目光落在了顾云锦身上,隔着帷帽看不清楚模样,又因着光线角度,他没有看到那两人扣着的手,便问道:“您边上这一位是郡主,还是顾姑娘呀?” 蒋慕渊没有直接回答,松开了握着顾云锦的手,掏了几个铜板出来,递给小贩:“我来套环的。” 顺着他这一番动作,小贩看清楚了,心里霎时间有了答案。 这肯定就是顾姑娘了,哪有这个年纪的兄妹出门,还这般紧紧牵着的? 小贩正兴高采烈地要仔细打量传言里厉害又好看的顾姑娘,突然被铜板给弄懵了,忙摇头道:“小公爷,俺这是小本生意,您看上哪个了,俺直接拿给您,您的功夫来套环,那不是把俺这一摊子的货都给套没了?” 蒋慕渊哭笑不得。 顾云锦也笑个不停:“那我自个儿套呢?” 小贩下意识还想摇头,东街上谁不晓得呀,顾姑娘手上也是有功夫的,不是寻常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姑娘。 套环这东西,外行不得门道,内行几乎是一套一个准的,顾姑娘也是个练家子,不好小瞧。 只是,小姑娘脆生生的声音比清泉都好听,小贩迟疑了会儿,终是狠不下心拒绝,搓着手打商量:“那、那姑娘手下留情?” 小贩把五个环儿交给顾云锦,看她比划动作,就晓得这一扔出去,准是八九不离十的。 虽然这笔买卖是纯亏,可是,能亲眼看到顾姑娘套环,似乎也不错? 小贩有些激动,喉头滚了滚,想要吆喝几句。 蒋慕渊看在眼中,笑着止了他:“你可别把人都招引来了,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的,一会儿我们挤不出去,就只能全给你套走了。” 小贩一听就乐了,也晓得不好引人围观,深吸一口气忍住了。 他心里也有数,这会儿不吆喝,回头能去素香楼里说道说道,还能立块招牌,告诉大伙儿,顾姑娘曾在他这摊子上套过环。 改明儿,他的生意铁定不错。 顾云锦站在划线后,比划了两下,手腕用劲,把环儿朝布老虎丢去。 布老虎在最里头,环儿落下时正好砸在老虎脑袋上,环儿向左弹,老虎往右倒,错开了。 “可惜!”小贩忙道,“就差一丁点。” 顾云锦倒是不可惜的,第一次试手而已,她很快又出手投出,这一次,稳稳把布老虎套在其中。 “厉害厉害!”小贩鼓掌道。 蒋慕渊背手站在一旁看,顾云锦挥环儿时,手腕转动,白皙的肤色在灯火下越发莹润如玉,手指细长,柔中带劲,他明明才刚松开那只手,就恨不能再扣住了。 套到了想要的东西,顾云锦很是高兴,抬头看着蒋慕渊:“再套什么?” 隔着帷帽,五官朦胧,但蒋慕渊能勾勒出来,她一定笑盈盈的,眸子里缀满了灯火,唇角露出了梨涡,俏得叫他也想笑起来。 摊上其他东西没有多奇特,蒋慕渊看了看,指了指印章。 那印章不晓得什么木料做的,刻了个小老虎的,蒋慕渊眼尖辨出来了,顾云锦轻轻动了动手腕,一块套住了。 余下的两个环,顾云锦没有再套,还给小贩道:“套回去给我侄女儿玩的,你小本生意,我再套,你今儿一晚上的摊子就要白摆了。” 小贩见他们亲切,也就不打肿脸充胖子,把布老虎与印章递过来,道:“不瞒二位说,这布老虎是俺婆娘做的,虽然料子跟富贵人家的比不得,但绝对柔滑,不伤娃娃的手的,里头塞的棉花也是干净的,就是稍稍有些少,要是娃娃喜欢结实些的,就再给塞一点。” 顾云锦抱着布老虎捏了捏,果然一点也不粗糙。 蒋慕渊问道:“嫂夫人喜欢老虎?” 小贩被一声“嫂夫人”弄懵了,隔了会儿才反应过来是在说他婆娘,憨憨笑了起来:“俺家娃娃属虎的。” 第二百九十章 破土而出 一提起孩子,小贩的眼睛越发亮了,整个人都手舞足蹈起来。 “这般高了,”小贩比划着,“是个儿子,刚生下来的时候,哭声比猫儿还小,现在了不得了,一哭起来半条胡同都听见,俺们邻居都说,这么下去,等以后打起呼噜来,真要跟老虎似的了。” 在东街上摆摊的,胆儿都大些,蒋慕渊与顾云锦看起来又亲切,小贩打开了话匣子。 他高兴地说了两段,突然叫街对面晃动的花灯给晃了眼,一拍脑袋,道:“瞧俺,自顾自说上了,搅了两位看灯了。” 顾云锦弯着眼笑。 两人与小贩告了别,蒋慕渊牵着顾云锦离开,小贩依依不舍地抬头看那两人背影,等他们融入人流之中看不着了,他才收回了目光。 此刻,套环的摊子边上,已经站了一人了。 听风把小半块碎银递给了小贩,道:“小本生意不容易,最大的布老虎给套走了,这些当补的。” 小贩忙摆手,不肯接了去:“套环就是这么个规矩,套住了什么就是什么,哪里能叫客人补银钱的。” 听风是照吩咐办事的,当即转了个说法:“上元还没出年节呢,这是我们爷给你家娃娃的压岁钱,我刚来的时候瞧见了,前头街口王家包子铺边上有一家卖花灯的,虎头灯做得活龙活现的,小哥一会儿收摊了,给娃娃买一个?” 话说到了这个份上,小贩摸着脑勺憨憨笑了。 贵人给压岁钱,这是给孩子福气。 “都说小公爷人好,是真的好,”小贩双手接了碎银,感激极了,“那俺就收摊了,早些去买了那虎头灯,免得叫别人买走了。” 听风跟在后头的事儿,顾云锦是半点不知情的。 一来街上人挤人的,听风混在人群里,半点不起眼,二来,听风的功夫是自幼练的,顾云锦才认认真真学了不足一年,自是比不得的。 顾云锦捧着小巧可爱的布老虎,一面把玩,一面与蒋慕渊说话,说的也都是些琐事。 家里人如何,去给皇太后请安那日如何,细细碎碎的,但蒋慕渊听着却没有半点儿枯燥,只觉得从顾云锦嘴里讲出来,那些细小之处都是那般生动有趣。 顾云锦说小曾公公捧场,蒋慕渊接着讲了小曾公公从前一桩无伤大雅的趣事。 她再说丰哥儿逗巧姐儿,他讲幼年不懂事好几次把寿安欺负哭了。 两人一边说一边走,从热闹的东街沿着华灯往平湖方向去,身边行人渐渐少了些,但平湖上头的河灯却越来越亮。 圆月映在湖水上,丝毫没有被花灯抢去了风头,随着水纹,粼粼波光荡漾开去,层层涟漪。 顾云锦抬头望着明月,不由自主的,想起了中秋时她画过的琼宫楼宇,也想起了蒋慕渊的那封信。 彼时他看的是两湖月色,今日倒是与她一道望月,只是明日又要远行了。 “我记得去年我落水后头一次回北三胡同时,街上百姓说你刚刚回京,八月时去了两湖,直到腊月前才回来,”顾云锦道,“我怎么觉得,这一年里,小公爷尽在外头奔波呢?” 蒋慕渊闻言,不由也笑了,笑过之后,又有些无奈。 朝廷事多,他常常一走数月的,眼下也就罢了,等他娶了顾云锦之后呢? 姑娘家总希望有人陪着伴着,可圣上吩咐了的事情,他总不能推托了。 况且,他也有他的担子,他的担忧。 蒋慕渊偏过头,垂眸看着身边的顾云锦,叹道:“我有许多不得不去做的事情……” “那就去做呗,”顾云锦把目光从圆月上收回来,她看着蒋慕渊,笑道,“你看我哥哥,不也是常年不在京里的吗?他再过十来天也要走了的。只要你认为你在做应该做的事情,那就去做。” 这番话,是顾云锦的真心话。 她认得十年后的蒋慕渊,认得那位年轻的宁国公,那般果敢又认真,哪怕她在岭北庄子上住着,都能听到一些他的故事。 整肃官场、击退外敌、平复内乱,他仿佛没有半点儿的停歇,一直在天南地北的奔走。 这是蒋慕渊的抱负,也是他的人生。 平湖附近,游人不多,为了表达她不是随口说说的,顾云锦甚至掀去了帷帽,让蒋慕渊能看清她的神色。 蒋慕渊一瞬不瞬看着顾云锦露出来的眼睛,乌黑的眸子里映了皎洁月光,亮至眼底,她没有一丝一毫的勉强,也绝不是什么故作大方,而是真心实意的。 是她还不够在乎他吗?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被否决了。 这不是在乎与不在乎的问题,也不是懂事或者不懂事,而是顾云锦就是这样的性子。 蒋慕渊不由弯了唇角,视线做笔,在她的眼角眉梢来回勾勒着,小姑娘原就好看,这般笑着的时候,越发叫人挪不开眼了。 也叫人心里沉甸甸的,满满都是她。 几乎是下意识地,他一点点弯下了身子,一手扬开了斗篷,几乎把顾云锦整个人都罩在了其中,他就这么凑上前,小心再小心地,将唇印在了她的眉梢上。 顾云锦怔住了,哪怕晓得边上近处并没有人,又有斗篷罩着,隔得远些的也瞧不见她,可她的心跳还是一下快过了一下。 落在她眉头上的吻有些凉,有些痒,叫她不由自主地眨了眨眼睛,而后,那吻就又落在了她的眼皮上。 耳边是清晰的心跳声,顾云锦知道,她不是紧张与害怕,也一点没冒出过要躲开的念头,真要仔细分辨一番,大抵是有什么破土而出了吧。 没有在说任何旖旎话题,也不是热情洋溢的拥吻,就只是那么浅浅、甚至不能被称之为亲吻的动作,让那颗蒋慕渊亲手种下的种子,在他的小心翼翼之下,随着一下又一下的心跳,露出了一颗尖芽。 明明还是冬日,却像经历了春雷,细小的嫩芽尖绽出了小小的花蕊,如那平湖上的涟漪一般,一圈又一圈的,铺散开去。 第二百九十一章 顾云锦绷紧的脊背放松下来,双眸静静闭着,一片黑暗中,她什么都看不到,而所有的声音都像是被那斗篷给隔绝了似是,她唯一能感知到的只有蒋慕渊的温度,和他身上的皂角清香。 随着顾云锦的放松,蒋慕渊也渐渐安下心来。 他也是紧张的。 他知道他这般亲昵举止实在是太过唐突了,况且这又是在外头,不是四面围墙的室内,他也就是仗着其他游人离得远各自看灯,不会有人注意他人举动罢了。 可他真的没有耐住,巧笑莞尔的心头尖,实在是叫人割舍不下。 他顺着心思如此做了,但顾云锦霎时间绷紧了身子,握着他的那只手也添了劲道,他又立刻后悔起来。 蒋慕渊是真怕吓着顾云锦,她对感情懵懂,不知如何应对,好不容易被他从壳里带出来了那么一点点,若是因着这一回又都吓回去了…… 他正犹豫着是否推开,就察觉到顾云锦的手指没有再僵着,慢慢松开了些,而后,她的身子也放松了。 取而代之的,是顺从和乖巧。 嘴唇从她的眼睛上移开了,额头紧紧贴着她的额头,蒋慕渊不由轻笑,唤了声“云锦”。 这是两人相处时,他头一回这般唤她,声音低柔温和,含了千种万种情愫。 同样的两个字,从蒋慕渊口中出来,听起来就与其他人叫的截然不同了。 顾云锦低低应了一声。 额头相抵传来的温度,比手心更甚,又叫斗篷挡了风,身子都热了些。 顾云锦试着动了动眼睑,待睁开时,额头上的重量移开了,她直直的迎上了蒋慕渊的视线。 被遮住的还有皎月,斗篷里黑漆漆的,顾云锦只能勉强分辨出对方神情,她想说话,可声音从嗓子里出来,也比平日轻了许多:“好好说着事儿呢,怎么突然就……” 不是埋怨、也不是怪罪,甜甜的声音里带了几分娇,勾得人越发心痒。 蒋慕渊看着近在咫尺的顾云锦的樱唇,柔声道:“我就是在做我认为应该做的事……” 后半截的音量越发低沉下去,最后都消失在了贴近的双唇之间。 没有更近一步,只是摩挲与轻啄,那份柔软如蜜糖似的,甜得让人心花怒放。 这一刻,蒋慕渊突然理解了皇太后的嗜糖,这样的美味,又有谁能拒绝得了? 更鼓声随着夜风而来。 蒋慕渊这才依依不舍地松开了顾云锦,垂眼看她。 小姑娘的脸颊通红通红的,而樱唇比脸颊更红,晶莹着,吸引着人的视线。 蒋慕渊深吸了一口气,喑哑着道:“等我回来,若是婚期还未定,我催皇太后定下。” 顾云锦正顺气,斗篷里的那点儿气息交缠滚烫,她根本喘不过来,听了蒋慕渊这么一句,不由扑哧笑出了声。 她知他喜欢她,却是才知道他这般喜欢她,叫她破土而出又绽放的心情有了踏实的落脚处,不用担心被辜负。 这种踏实又安心的感觉,叫顾云锦忍不住要笑,也有了逗趣的念头。 “那可不行,”顾云锦摇了摇头,看着蒋慕渊,道,“我答应过哥哥的,要等到他回来之后我再出阁的,他就我一个胞妹,错过了多可惜。” 灿然笑容溢在眉梢眼角,俏皮又可爱,蒋慕渊叫顾云锦逗笑了,伸手点了点她的眉心,道:“不会叫他错过的,他一定会在的。” 心跳渐渐平复,眼看着夜越来越深了,蒋慕渊牵着顾云锦往回走。 前头路口处,听风备了轿子,笑着与顾云锦道:“顾姑娘,今儿街上人多,马车还没轿子方便。” 顾云锦上了轿,掀开帘子看着蒋慕渊,听到他说会陪着轿子走回西林胡同去,这才松了手。 此刻的东街上,依旧热闹。 寿安郡主牵着长平县主,两人换了身男装,也不带帷帽,自在地在街上看灯。 两人图方便,也不许婆子丫鬟们跟着,只小王爷身边的两个亲随勤勤恳恳鞍前马后的伺候着。 小王爷跟着走了半条街,实在怕了她们两个姑娘,摇头道:“我这个哥哥是真不容易当啊。” 长平听见了,转过头去,把手中的一只兔子花灯塞到了小王爷手里:“怎么?不想陪我与长平?” 孙恪看了眼满是童趣的花灯,哼笑道:“我提着一只兔子灯,阿渊却牵着美娇娘的手儿,长平,你觉得我高兴吗?” 寿安没忍住,挽着长平县主笑得前俯后仰的。 长平也一通笑,笑够了之后,道:“哥哥以为我们稀罕你陪着?我啊,恨不能你也不陪着。” 又不是没有人伺候,若是孙恪也能找到一个一道看灯的姑娘,长平县主第一个乐开花。 可惜,她心心念念的嫂子还没有影子呢! 孙恪哪里听不出长平县主的话外之音,没想到他被圣上催、永王爷催、永王妃催,回头过来还要被妹妹催,他赶紧不搭腔了,只当没听懂,挥着他的兔子花灯哼着曲子往前头走。 眼看着快要走到东街口了,这里的行人明显少了一些,孙恪偏头问两个姑娘:“你们是要回府了,还是回转过去再逛一遍?” 寿安郡主和长平县主交换了一个眼神,而后一致点了点头。 这还要问吗? 当然是再逛一遍了。 孙恪认命得跟着两人掉头走,才转过身来,突然叫角落冲出来的一人撞了个满怀,花灯也掉在了地上。 对方长得人高马大的,身形壮硕,神色慌张。 孙恪的两个亲随赶忙先把人围住了。 那人似是有急事,想推开了人走,待看清被撞之人的模样时,他赶紧收住了手,不敢再硬推了,反而恭谨道:“小王爷,在下是一时不小心,不是故意的。 在下真的身有要事,等下回一定给您郑重赔礼。” 这么一说,小王爷眯着眼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两眼,挑眉道:“你,你看起来有点面善。” 那人忙道:“在下贾琮,家父是中军都督府佥事贾桂,小王爷,在下下次赔罪。” 第二百九十二章 给你送去可好? 闻言,孙恪眉梢一挑:“你是中军都督府贾佥事的儿子?” 见贾琮颔首,孙恪便冲两个亲随抬了抬下颚,让他们把路让出来。 贾琮道了声谢,四周看了一眼,快步往斜对角的胡同里去了。 孙恪没有收回视线,他看到贾琮很是匆忙,似乎是在寻找些什么,不停地左右张望。 如此行走,也难怪刚才会与他撞到一块了。 长平县主见孙恪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试探着问道:“哥哥认得他,还是认得他父亲?” 小王爷这才偏转过身,道:“不认得,只是近来听了些贾佥事的事情。” 长平闻言好奇,眨了眨眼睛看着小王爷。 “你这般看着我做什么?”孙恪笑道,“能叫我听说的,那肯定不是什么正经事儿了。” 长平哼了声,就是不正紧的有趣事情她才想听一听的,若是官场上那些弯弯绕绕的,她才不愿意听呢。 小王爷没有再解释,只弯下腰捡起了他的兔子花灯,轻轻弹去了上头的灰尘,转过面来一看,另一边的纸面叫蜡烛灼黑了,露出一个洞来,再不是之前那俏皮样子了。 他叹了一口气,摇头道:“好好的灯,可惜了。” 虽然已经走过一趟了,可再回头走一遍,寿安郡主与长平县主也丝毫不觉得无趣。 上元月色中,伴着华灯的东街与平日里是截然不同的风貌,叫人怎么都看不够。 直到三更天时,才渐渐失了热闹,两位姑娘家才打道回府。 西林胡同的顾家院门外,顾云锦从轿子里下来,看着蒋慕渊。 她在轿中就摘了帷帽,这会儿到了家门外,也没有戴上,她抬眸看人时,月色就落在她的眸子里,映得里头的蒋慕渊的身影都清晰万分。 分明今夜说了许多话了,这临到告别时,顾云锦又觉得,还有一肚子的话都来不及说。 可夜色如此深了,蒋慕渊天明之后就要启程,这会儿不是说话的好时候。 微微偏了偏脑袋,顾云锦笑着道:“我这就回去了。” 蒋慕渊弯着唇,一瞬不瞬地沉沉看着她的眼睛,冲她微微颔首。 拿帷帽兜着布老虎与印章,顾云锦后退着走了两步,这才转过身去,抬手拍了拍大门。 晓得出游的姑娘还未回来,门房上一直候着,闻声迅速赶来打开了门。 顾云锦迈进去,听到身后门板缓缓合上的动静,她心中一动,转身拦了拦。 蒋慕渊一直看着顾云锦的身影,她突如其来的举动叫他不由扬眉,而后,他就看到小姑娘掰着门板,探着脑袋看他,双眸明亮极了。 “每个月的话本,我再写下来给你送去可好?”顾云锦问道。 怎么会不好?怎么可能不好? 蒋慕渊不禁笑出了声。 顾云锦的声音脆生生的,带了几分期待,几分试探,如泉水一般落在蒋慕渊的心上,伴着那灿然笑容,娇俏得叫人挪不开眼。 他上前几步,轻轻拨了拨顾云锦的额发,道:“我等你送来。” 顾云锦莞尔,松开了门,这才转身往里头去了。 大门关上了,阻绝了蒋慕渊的视线,虽看不到那可爱的小姑娘,可他的笑容还是没有半点减少。 从顾云锦今夜的状态来看,她是真的把他说的话听进去了,她有在试着将他放在心上。 这叫蒋慕渊欣喜不已。 他愿意宠着她、捧着她,哪怕她给予的回报是不对等的,他都不会改变他的初衷。 可顾云锦愿意打开心怀一点点走出来,那对蒋慕渊而言,是最大的喜悦了。 上元夜没有宵禁,半夜时的喧嚣才散去不久,随着天明,又开始了新一天的热闹。 蒋慕渊到南城门外时,一看就看到了坐在边上茶摊上的小王爷。 倒不是他眼神太好,而是孙恪实在太打眼了。 在一众衣着朴素的百姓之中,一身明艳袍子的小王爷可谓是“鹤立鸡群”,想不吸引人的目光都难。 蒋慕渊把马儿交给了寒雷,走过去与小王爷道:“大清早的,你不在府里睡觉,在这里做什么?” “自是来给你送行的呀!”孙恪道,“我不止送到这里,我还要送到十里长亭。” 一听此话,蒋慕渊嗤笑一声。 两人穿一条裤子长大的,小王爷到底在琢磨些什么,蒋慕渊怎么可能不知道? 不过是来与他诉苦,说昨夜陪着寿安和长平辛苦罢了,若能得蒋慕渊几句回应,提一两句与顾云锦的相处,那就更不枉孙恪天未亮就爬起来了。 蒋慕渊知孙恪,孙恪也知蒋慕渊。 见对方嗤笑,小王爷就晓得自个儿被看穿了,他面不改色,大言不惭道:“不管如何,送你出城的心意是千真万确的,你看,我还带了酒囊,要不要再赋诗一首?” 蒋慕渊啼笑皆非,转身往城门口去。 小王爷给茶摊留了几个铜板,起身跟上去。 两人还未行至城门,突然就听见了一声尖锐的惊叫声。 排队出城的百姓不由都东张西望起来,官兵们皱了皱眉头,想寻到出声之处。 蒋慕渊耳力好,已然把视线投到了茶摊后头那条不起眼的胡同里,而后,一个文弱青年捂着肚子摇摇晃晃出现在了众人的视线里。 青年看起来二十出头,长发却没有束起,全部披散下来,遮挡了他的五官,他脚步不稳,走得踉踉跄跄的,歪歪扭扭就与路过的一汉子撞了个满怀。 那汉子纹丝不动,而那青年整个人瘫了下去,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直至此刻,旁人才注意到他的腹部插了一把匕首,鲜血染红了他的衣衫。 这下子,惊叫声此起彼伏。 汉子吓傻了眼,忙不迭摆手:“不管我的事!我没拿匕首捅他,他撞我身上之前就被人捅了,我都不认得他!” 出了事情,围观的人渐渐聚拢来,可处置的却不得力。 蒋慕渊走上前去,蹲下身查看那青年的伤势,简单做了一番处理, 前头街角就有医馆,他让寒雷去请大夫,又使人去衙门里报信,这才询问四周:“各位街坊,有人认得这受伤的人吗?” 第二百九十三章 怪异 有蒋慕渊主持局面,围观过来的百姓们心中的那点儿慌乱渐渐少了,留下的是好奇,三五成头接耳说着什么。 蒋慕渊为了让他们看清楚些,把青年披散下来的头发全部拂开,露出了他的五官来。 摆茶摊的老爹凑过来,拧着眉道:“这不是我们隔壁胡同的姚家小二吗?这孩子文气又规矩,哪个不长眼的给他一刀子呦!人还有救吗?他老子娘早没了,就只有一个哥哥,这要没了,他哥哥可咋办办呀!” “我简单给处理了,能不能活,看他自己了,”蒋慕渊说完,与那老爹道,“使人去他家里看看,先把他兄长寻来吧。” 老爹忙应了,让人帮着看自家摊子,转身就要去寻人。 还未跑出去几步,胡同里又跑出来一人,衣服都未穿戴整齐,一双眼睛通红通红的,他看到这么多人围观,一时有些愣神,待看清楚地上躺着的青年时,他哀嚎了声扑了过来:“二子!二子!” 老爹赶忙把这人指给蒋慕渊看:“这个就是姚大。” 姚大一个汉子,哭得泪水纵横,一副恨不能替弟弟受伤的样子。 边上不少百姓看不得人落泪,见状亦是哀叹连连。 大夫赶到了,蹲下身子仔细查看,面色凝重万分,对姚大道:“抬回去治伤,能不能救,我说不好。” 姚大一听,整个人跟被雷劈了一样,他对着大夫一个劲儿地磕头,脑门重重砸在街面上,一下又一下的,不晓得是他的血还是他弟弟的血:“大夫,您救救他,救救我弟弟,我就这么一个弟弟相依为命的,您救救他呀……” 老爹上来抱住了姚大的胳膊,劝道:“你光磕头顶什么用,赶紧听大夫的,把你弟弟挪去医馆里,你耽搁了工夫,损的是你弟弟的命。” 姚大恍然大悟,摇晃着爬起来。 大夫不敢叫心神不定的姚大动手,让两个小学徒抬着姚二去了。 姚大要跟上去,蒋慕渊伸手拦了他一下。 “知道是什么人伤了你弟弟吗?”蒋慕渊问他。 姚大的视线闪烁起来。 “还有隐情说不得?是对方厉害你们兄弟惹不起?”老爹捶了他一把,急道,“你看看仔细,小公爷问你话呢,小王爷也在,你有什么不能说的?今儿个贵人在,你真有冤屈你就叫,小公爷自会帮你主持公道。 你自个儿犹犹豫豫的,是要让你弟弟白挨了这一刀?等错过了这个村,回头就没这个店了。” 这话一出,周围百姓纷纷附和,劝说姚大只管开口,莫要担心旁的。 姚大的一张脸涨得通红,肩膀颤得厉害,似是经过了一番挣扎,他咬牙道:“是钱举人跟他相好的捅的!” 老爹瞪大了眼睛:“钱举人?他还有相好?” 姚大深吸了一口气,给蒋慕渊和孙恪行了大礼,道:“小人姚大,祖上是做木工的,小人的爹死得早,就没学到这门本事,但爹娘留下来一辆木板车,小人就给认得的铺子拉个货赚点力气钱。 昨日小人生病了,没有做活,就把板车借给了钱举人,他说他要搬书,一天时间给小人二十个铜板。 今天一早,小人弟弟姚二就去他家里取板车,小人等了一刻钟不见他回来,就去钱家找。 结过到钱家外头,二子就捂着肚子跑出来了,钱举人和他相好还要追出来。 小人就叫二子快跑,自个儿拦住了那两个混账,钱举人说是二子偷看他们做那事儿…… 是,偷看不对!是二子做错了!但怎么就能因为他偷看就捅他一刀呢? 这事情说出来,小人兄弟也没脸,但不说,小人也怕他们没完没了的。 那钱举人有功名,听说家里很有钱的,小人兄弟两个穷光蛋,要告衙门连状书都没银子请人写。 那个相好的,那个相好的,小人认得,有一回小人给铺子里送货时见过她跟她娘,她就是中军都督府佥事贾桂的女儿!” 这话一出,如一声惊天霹雳,震得所有人都目瞪口呆了。 起先还当是一出普通凶案,后来听到“偷看”二字,不少人还挤眉弄眼的,当作风流故事听了,直到最后那相好的名字一出,这才被当头一棒。 这是要告官家了呀! “贾佥事的女儿?那还是个姑娘呀?好像还没有许过人的。”有人道。 “这一盆脏水泼出去,姚大,你胆子真不小。” “句句实话!”姚大直直看着蒋慕渊,一字一句道,“小公爷,小人没有说半句假话。” 蒋慕渊没有出声,只是目不转睛看着姚大,而后偏过头与匆忙赶来的衙役道:“我要启程去两湖,这案子到底如何,还请绍大人仔细断一断。” 姚大一听蒋慕渊要走,当即着急起来。 蒋慕渊道:“绍大人办案公允,你说的若是真话,自不会放过凶手,若是假话,那后果你自承担。我只应你一桩,等我回京之后,我会调看这次案卷,不会不闻不问。” 边上的百姓也帮着劝道:“年前就晓得小公爷要去两湖了,今儿个也是正好赶上,不是故意不管你的事儿,你赶紧还是先去看看你弟弟吧。” 姚大张大了嘴,想再说什么,最后也只能重重磕了头,与衙役说起了那钱举人的住处。 寒雷打开水壶,蒋慕渊冲去了手上血迹,牵了马往城外去。 孙恪随他一道走,等出了城之后,他才问道:“这事儿你怎么看?” “怪,”蒋慕渊对小王爷没半点隐瞒,直接道,“不觉得跟年前的事情特别像吗?一个板子出来的。” 孙恪笑得高深莫测,而后压着声儿道:“昨夜我遇上贾琮了,就是贾桂的儿子,行色匆匆,似是在找什么。 我这会儿估摸着,他许是在找她妹妹,她妹妹应当是不见了。 可要说贾姑娘是那什么举人的相好,我不信。 前几天皇祖母说过,再过几日要看几个官家女给孙睿当侧妃的,其中一个就是贾姑娘,贾家那儿应当已经得了信了。 这个当口上,贾姑娘会蠢到做这种事?” 第二百九十四章 不及她甜美 蒋慕渊一面骑马前行,一面道:“既然贾家已经得了信了,那就绝不会主动去做这等事情。” 没有哪家人会这般愚蠢的,贾桂能爬到中军都督府的佥事椅子上,更不会如此愚蠢。 贾家若愿意让女儿做孙睿的侧妃,此刻只需要规规矩矩等候拜见皇太后就够了,其他的什么都不用做;即便他们不愿意,想给贾姑娘另寻出路,拒绝的法子有的是。 皇太后看人并不苛刻,但也不是什么样的姑娘都能入眼,贾姑娘只要在慈心宫里表露出些许骄纵,或是呆头呆脑说些不合适的话语,只要掌握好了分寸,既不会惹恼了皇太后,也不会被挑中。 这种法子,在官家之中并非秘密。 高祖皇帝年间,宫里挑选官家女为女官,有不愿意让女儿进宫数年的,入宫后在规矩上学得慢些,显得不够机敏的,隔几天就会被打发出宫了。 贾家完全可以依样画葫芦,这年头当个聪明人不容易,装个呆头呆脑的,谁不会呀? 退一万步说,进宫当日直接称病不去,也比闹出今早上这么一出强多了。 姑娘家名声要紧,这事情一出,贾姑娘的前程算是全部毁了。 小王爷骑着他的高头大马,眯着眼睛看了眼日光,道:“这次要相看的几位姑娘,出身虽说都不错,但最好的就是贾家了,贾佥事手里握着的是实权。 没出这档子事儿,贾姑娘又能过了皇祖母那关,孙睿最后十有八九会挑她。 可现在不成了,等于是孙睿失了一个强力的帮手。 削了一个金培英,现在连他未来丈人都削了,这下手的人,跟孙睿卯上了?” 孙恪不是瞎猜的。 正如蒋慕渊所言,今早的事情,与年前的对付金培英的事情太相像了,俨然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蒋慕渊抿唇,沉默许久,才缓缓道:“我应当跟你说过,我当时极怀疑三殿下,只是……” 只是孙睿没有理由做这些。 金培英与他们虞家是一条船上的,贾桂也是极好的岳家人选,这两桩事情分明就是削弱了孙睿的前程,应当是敌对之人做出来的才是…… 偏偏前一桩的矛头指着孙睿。 内里一定是有什么事情是他还不知道的。 而且,背后之人的眼线一定塞进了御书房,所以他知年前的布防安排,也知这次贾姑娘的入选。 甚至为了避人眼目,赶在选侧妃的消息流露之前就把芽儿掐了,不叫人联想到“孙睿”身上去。 蒋慕渊与小王爷商量道:“不如帮我盯一盯这案子?有进展了就知会我一声,我实在很好奇。” 孙恪笑了起来:“我也好奇,到底是哪个把你当枪使。昨晚上贾琮在城北东街上找人,今儿个事情却出在了南城门口,贾姑娘这一夜走得够远的。” 不早不晚,在正月十六蒋慕渊启程的这一日,就是为了让他撞见。 蒋慕渊又岂会不懂这其中门道,瞥了孙恪一眼:“我是枪,你难道不是吗?” “我是天亮时一拍脑袋来送你的,根本不是提前定好的。”孙恪答道。 “临时决定来当枪,”蒋慕渊哼笑了声,“半斤与八两,你也别说了。” 小王爷垂下肩膀,哀叹一口气,可不就是如此嘛。 “行吧,”小王爷夹了夹马肚子,一点也不沮丧,“既然当了枪,我就去搅搅浑水,看个热闹。” 兄弟两人对视一眼,摇着头都笑了。 行至十里长亭,小王爷拉缰绳停下,解开腰间的酒囊,递给蒋慕渊道:“来来来,喝了赶紧走。” 蒋慕渊接过来仰头往嘴里一倒,入口没有半点辛辣,完全不似酒味,他皱了皱,撇嘴道:“蜜糖水?” 小王爷拍着马脖子哈哈大笑:“慈心宫上上下下都说顾姑娘笑起来跟蜜糖似的,甜得皇祖母合不拢嘴,跟着蜜糖水比起来,如何?” 孙恪存心拿这蜜糖水笑话蒋慕渊的,只见他一说完,蒋慕渊有半刻愣怔,而后挑了挑眉,神色里没有一丝一毫的局促,反而十分得意。 蒋慕渊反客为主,答道:“等你要娶媳妇了,你就知道了。” 说完了,酒囊也不还给孙恪,往自个儿腰间一扣,蒋慕渊挥着马鞭启程。 今早耽搁了不少功夫,蒋慕渊快马加鞭,等跑出去了一段,他重新想了想孙恪的问题,不由笑了。 自是顾云锦更甜。 套环时的专注,靠着门板与他说话时的笑容,还有半仰着头接受他亲吻时的乖巧,甜得人心都化了。 这蜜糖哪怕不兑水,都不及她甜美。 这厢,小王爷一不留神吃了一脸的灰,气也不是,笑也不是,只能调转了马头,慢悠悠回城里去了。 城门内的那处茶摊,老爹被衙门叫去问话了,只有个街坊替他看着摊子。 姚二留在街上的血迹已经冲掉了,若不是百姓们还指指点点说道着,谁能想到不久前这里有人被捅了刀子呢。 孙恪使人去医馆问了声,晓得姚二还吊着一口气,这才穿过半个城,去了府衙。 顺天府里,绍府尹神色凝重。 今儿是年后开印的第一天,原就有一堆事儿压着,还险些闹出命案,实在是让人焦头烂额的。 案子还牵扯了贾家,衙役把钱举人抓了来,绍府尹打算审问之后再亲自去一趟贾府,哪晓得他还未审,贾桂先到了。 贾桂的脸色难看至极,见礼之后,道:“绍大人,我实在想不通,我到底是在官场上得罪了哪一位,他要用这种法子来对付我。 与我有仇有怨,自管来寻我,把脏水泼到小女身上,这是要逼死她呀! 其心险恶,其心可诛呐!” 绍府尹清了清嗓子,顺着贾桂讲了两句。 贾桂抹了一把脸,道:“绍大人,还请审仔细了,早些还我女儿清白,她绝对没有做过那等不要脸的事情,哎!可就算审清楚了,也……” 绍府尹也知道,即便案子查下来与贾姑娘没有半点干系,但她的名声是绝对回不到从前了的。 他正要说什么,官差进来通禀。 “大人,小王爷来了。” 第二百九十五章 戏本 绍府尹闻言,下意识地站起来身,抬脚想要迎出去,而后他才反应过来,官差说的是“小王爷”而非“小公爷”。 也是,蒋慕渊去两湖了,这个当口不会出现在他顺天府,可、可小王爷是怎么一回事? 绍方德做顺天府尹这几年,就没有几位“小王爷”出现过。 “谁?哪位小王爷?”绍府尹皱眉问道。 官差答道:“永王府的小王爷。” 绍方德讶异,孙恪那是闲散里的闲散,稀客里的稀客,从来不插手朝事,日子自在得连永王爷都懒得管他了,怎么就进了他顺天府的大门呢。 哪怕一肚子狐疑,绍方德和贾桂还是迎了出去。 孙恪是头一回到顺天府,东张西望四处打量,见了绍府尹与贾桂,他微微一颔首。 绍府尹行礼,语气不确定极了:“小王爷,您这是来问案子的?” 小王爷打了个哈欠,丝毫不掩饰早起的疲惫,进了大堂,随意挑了把椅子坐下:“我是来看热闹的。” 绍府尹被噎得无言以对。 贾桂脸色发青,贾婷出事,在对方眼中却是一桩可以观看的“热闹”,这让贾桂心里腾腾冒起了火。 可再是生气,他也不敢朝孙恪撒出来,只能暗暗在心里骂了一通“纨绔”。 绍府尹一心快些查明案子,倒也没有耽搁,让人先把钱举人带了上来。 早上衙役赶到,姚大就带着他们去钱家抓人了。 钱举人和他的相好都不见人影,只钱家院子里还留了血迹,与一路上的血迹印子都对得上。 姚大急得不行,自责当时担心弟弟,见那两个混账没有再追上来,他就先寻姚二去了,早知他就该抓住那两人,叫他们一个也跑不掉。 衙役在七弯八绕的相连的几条胡同里转了几圈,运气不错,堵住了来不及跑远的钱举人,但那位相好就寻不着了。 此刻,钱举人站在堂上,朝三人拱手行礼。 功名在身,不用跪,亦不会被用刑,钱举人并不慌张,除了一身衣着狼狈了些,倒也进退有度。 贾桂指望钱举人说出真相,莫要牵连到贾婷,见了人,忙道:“钱举人好好与绍大人说说,与你在一起的女子到底是什么人。” 钱举人答道:“与在下一起的女子是婢女小婉,绝不是他们说的什么贾姑娘。 当时在下与小婉在一起,叫那姚二偷看了,在下就跟他争执了两句。 小婉更是羞愧难当,气愤之余,做出了拿匕首伤人的糊涂事儿。 在下一介书生,被那一地血给吓懵了,等回过神来时,小婉已经跑得没影了。 那在下也待不住了,收拾了些东西就跑了,结果被衙役抓回来了。 刚才在边上候着,在下也想明白了,这逃跑不是正途,也无需逃跑。 虽然姚二不是在下刺的,但毕竟小婉是在下的婢女,该赔给姚家的银子,在下一分不少全部会给的,至于小婉的行踪,在下也不知道,大人若是把她抓回来,衙门里该怎么判就怎么判。” 绍府尹听完,不由轻笑了声。 读书人就是读书人,脑袋清楚极了,晓得在如此局面上如何让自家脱身。 姚大找到钱家外头时,事情已经发生了,他并未看到动手之人。 婢女小婉寻不回来,姚二又昏昏沉沉开不了口,那就全看钱举人的一张嘴了。 当然,只要那一刀的确不是钱举人刺的,他也一定十分希望姚二醒过来,没有出人命,给姚家兄弟赔足够的银子,这事儿基本就过了。 事发突然,连纵仆行凶都算不上。 虽说对钱举人的将来会有些影响,但总比革了功名下大牢强。 贾桂听完,长长松了一口气:“就说与小女没有半点干系,那姚大,弟弟受伤固然可怜,但他信口开河诬蔑小女,这事儿不能这么算了,一定要治他的罪!” 绍府尹又让人把姚大带了上来。 姚大没有功名,自然少不得跪下,一一磕头。 贾桂强忍着才没有给他一脚,恶狠狠骂道:“你说那女子是我女儿,钱举人自己说了,是她的婢女!” 姚大被贾桂吼得缩了缩脖子,连忙爬到小王爷脚边,一副寻了靠山的模样:“胡说!钱举人的婢女小人也认得,根本不是那个模样的,小人看得清清楚楚,那就是贾姑娘。” “屁!”贾桂跳了起来,碍着孙恪在场才没有对姚大动手,他咬牙切齿道,“一派胡言!你什么时候见过我姑娘?你到底与我有什么冤仇?你只管冲我来,你毁我姑娘做什么?啊!” 姚大几乎是贴到了孙恪的椅子边上,梗着脖子道:“那贾大人说说,贾姑娘昨晚上在家吗?今天一早她在家吗?” 贾桂吼了起来:“她怎么不在家?” 孙恪抽出扇子,啪得打开,挡住了贾桂险些喷到他面上的唾沫。 他与蒋慕渊合计这事儿是冲着孙睿去的,若是无法坐实贾婷的身份,那这戏就断头了。 连刀子都掏出来了,还把蒋慕渊当枪,若断头了多没意思,孙恪笑眯眯地掺合道:“贾大人,我昨夜在东街上遇上贾琮了,行色匆匆的,把我撞了一个踉跄都没工夫没心思与我赔礼,他急什么呢?” 贾桂没想到孙恪会添事,一时怔住了,半晌才干巴巴道:“犬子行事无状,冲撞了小王爷,下官替他向小王爷赔礼,晚些再让他来给小王爷您赔罪,还请您原谅。” “不是什么大事,说不上赔罪,”孙恪把扇子放下,“我只是好奇他在急什么。” 贾桂讪讪。 孙恪没有继续追问,只是琢磨着背后之人安排的戏本上,后续要如何坐实贾婷身份,他还没有猜到,只见衙役快步跑了进来。 那衙役尴尬地看了贾桂一眼,硬着头皮禀道:“刚刚在城南乌木胡同里找到一个衣服上带血的姑娘,人已经带回来了,应该就是贾姑娘……” 钱举人瞪大了眼睛。 姚大高声喊道:“小王爷、府尹大人,小人没有说谎,小人就是看到她了,绝对是她!” 而高大的贾桂身形晃了晃,险些没有站稳。 孙恪端茶抿了一口,哼笑一声。 原来,戏本是这么写的,这一环套一环的推动,与年前的偷盗案戏本,浑然是出自同一个人的手笔的。 第二百九十六章 戏太差了 绍府尹坐在椅子上,紧紧皱着眉头,他没有让贾桂先去看看贾婷,也不说直接把人带上来,而是垂着眸子,一副若有所思模样。 他为官算不上通透,但也绝对不傻,这案子一步接着一步的,实在叫人熟悉。 原先还只存了五分怀疑,到了此刻,几乎可以认定了。 只是不晓得那背后之后想要的是个什么结果。 若是蒋慕渊在,绍府尹还能与他商议一番,现在,琢磨戏本的人物关系也好,临场如何对戏也罢,他只能自己来了。 思及此处,绍府尹暗悄悄瞥了孙恪一眼。 虽没有升堂,但到底是公堂之上,孙恪的坐姿不至于吊儿郎当,可也不见端正,他一直噙着笑,正如他进来时所言的那样,他就是来看热闹的。 对于这样的小王爷,绍府尹也歇了与他商议的心思了。 他能猜得到,若他与小王爷分析一番,对方给他的建议无异于搬出一堆红绿绸缎,把这戏台装扮得更加五彩缤纷。 绍府尹深吸了一口气,正要吩咐官差把贾姑娘带上来,突然想到旁的,他先转头问了姚大:“你今早上见到的贾姑娘,穿了身什么衣裳?” 姚大嘀嘀咕咕自言自语了一番,最后一拍大腿:“海棠红!” 孙恪闻言,嗤笑道:“你还分得出什么是海棠红?” 同样是红色,品目实在不少,按说一个连媳妇都没有粗汉是分不清的。 姚大憨憨道:“小人不是给各家铺子拉货嘛,时常接一些布庄的生意,弄不清颜色容易吃亏,慢慢就记住了。” 这个说法,立得住脚。 孙恪暗暗想,对方的戏本还真是细致,若他们问些寻常问题,应当都已经被安排好了说辞。 要寻漏洞,只能剑走偏锋。 绍府尹抬头看着官差。 官差摸了摸脑勺:“小人分不出那些,反正是红的。” 绍府尹这才问起了贾桂:“贾大人,现在是请贾姑娘过来呢,还是……” 贾桂这才醒过神,站起身来:“容我与小女先说两句。” “不行不行!”姚大立刻大叫起来,“民告官,本来就困难重重,你还要跟你女儿串供,那小人兄弟两人还有什么活路!小王爷,绍大人,你们一定要给小人做主啊。” 姚大一面喊着,一面咚咚磕起了头,他清早已经磕破过脑袋了,这会儿又连续撞着,眼看着鲜血又冒了出来。 绍方德赶忙让人止住了姚大。 他内心之中,把事情算到了一直藏身在背后的那人身上,自然觉得贾婷无辜。 一个无辜的姑娘,背上如此污名,就这么带上大堂来,让绍府尹有些不忍。 不忍归不忍,总不能落人口实吧。 绍方德冲官差挥了挥手,示意他把人带来。 官差一脸为难,道:“大人,带上来怕也不好问话,那姑娘整个人木愣愣的,像是受了刺激,刚已经去请医婆了。” 贾桂一听,越发坐不住了,一定要先去看看贾婷。 “她木楞?小人弟弟还半死不活躺在医馆里呢!”姚大捶胸道。 孙恪依旧笑眯眯的,打了个圆场:“这事情依我之见,就是确定姚大看到的那女子是不是贾姑娘,不如这样,找四五个与贾姑娘年纪身形相仿的姑娘来,一人换一套海棠红的衣裳,把贾姑娘那套染血的给换了,再一道进来让姚大认一认。也正好趁着工夫,给那失魂落魄的姑娘一个缓气的时间。” 绍方德一听,忍不住想说“您的戏可真多”,但他也没有拒绝,依着孙恪的意思去办了。 “衣裳不好寻吧?我去瞅瞅。”孙恪站起身来,跟着官差出去,附耳与对方吩咐了一番。 没有等太久,五名年轻姑娘穿着相似款式的衣裳,到了大堂里。 她们神色各异,看起来都显得局促又紧张。 贾桂瞪着那五人,一言不发地瞥了孙恪一眼。 孙恪问姚大道:“哪个是贾姑娘?” 姚大仔细看了看,叫道:“哪个都不是!” 绍方德揉了揉眉心,终是耐不住,把小王爷请到一旁借了一步说话:“您这是做什么?” “我只是在想,戏本再严密,你我都不配合的状况下,会不会百密一疏,”孙恪低声道,“这不是叫我试出来嘛,姚大压根没见过贾姑娘,他不认识。” 绍方德顺口接了一句:“这五人里有贾姑娘?” “没有。”小王爷坦言。 “那他不是没说错吗?”绍方德瞪大了眼睛。 孙恪撇嘴,一脸的不满意:“这还不是怪贾大人和那五名女子的戏太差了!父亲见了被指私通、杀人的女儿,蒙难的女儿见了父亲,没瞧见他们有什么激动的。 要是他们能串起来演一出,一准把姚大蒙过去。 您刚也瞧见了吧,五名女子进来之后,姚大一直在观察她们和贾大人的反应。” 绍方德顺着孙恪的解释一琢磨,也品出味道来了,他点了点头,转念想起另一岔,压着声音问道:“小王爷知道背后之人的目的?” “多少晓得些内情。”孙恪应道。 “那眼下……”绍方德道。 小王爷抿唇笑了:“您继续审案子,我继续看热闹,还用提吗?” 话一说完,孙恪不疾不徐走回了他的椅子上坐下。 绍府尹脑门上青筋直跳,无可奈何摇了摇头。 亏他还从刚刚那一番对话中,寻出了些蒋慕渊的影子来,因而下意识问对方之后安排,可小王爷不是小公爷,两人截然不同的,他不该期望小王爷帮着出正儿八经的主意。 可绍方德还是深深看了孙恪一眼,哪怕小王爷的主意不正经,甚至是看戏,但他知道,小王爷门清着呢,绝不是一脑袋稻草的纨绔之徒。 绍方德让官差把从街上带回来的血衣姑娘带了上来。 那姑娘站都站不稳,整个人都压在了医婆身上,衣服上的血迹已然干了,颜色极深。 一看到人,贾桂飞快跑了出去,一把将人扶住,通红着眼,道:“怎么回事?你到底怎么一回事?哪里染的血?” 第二百九十七章 缓兵 贾婷像是什么都没有听见,由着贾桂吼了半天,良久,她涣散的眼神才渐渐有了焦点,直直看着贾桂,哇得一声哭了出来。 贾桂心疼得要命,又是哄又是劝的,牙齿咬得咯咯直响:“你莫要怕,出了什么事情,只管与爹爹说,爹爹给你做主!” 姚大指着贾婷,喊道:“是她,是她,小人瞧见的就是她!” 绍方德清了清嗓子,他晓得姚大在做戏,此刻也不得不感慨一句“戏唱得真好”,反正他自愧弗如。 示意姚大安静,绍方德问钱举人道:“姚二偷看的姑娘是她吗?” 钱举人梗着脖子,坚决摇头:“不是!在下不认得她,与在下在一块的是婢女小婉。” “那她身上的血是哪里来的?”绍方德又问。 钱举人道:“那大人就该问问贾姑娘自己了。” 绍方德请了医婆上前来。 医婆道:“大人,那姑娘受了大刺激,就是……” 堂上全是男子,医婆叹了一口气,想到小姑娘可怜兮兮的样子,到底没有全说透。 可就这半遮半掩的,该听懂的还是听懂了。 绍方德皱眉,暗骂那背后之人过分,多大仇多大怨,要这般害一个姑娘家?这不是要逼得人活不下去嘛! 转念想到年前冻死的祖孙三人,绍府尹想,对方真的没有把人命看在眼中。 贾桂也听见了,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医婆,又看了眼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贾婷,他冲到钱举人跟前,一把揪住了对方的领子,恶狠狠道:“是不是你?是不是你!你这个混账东西!” 钱举人手无缚鸡之力,哪里是贾桂的对手,被勒得气都接不上。 两个官差来帮忙,才把他救了下来。 姚大在一旁咕哝:“明明是相好的通奸,怎么成了跟被害了似的。” 贾桂气得抬脚要踹姚大,姚大一个趴地翻滚躲开了。 “你别胡说!”贾桂抹了一把脸,上前附耳与绍府尹道,“事到如今,我也不瞒了,昨夜犬子带着小女出门看灯,走散了,小王爷遇见犬子时,他应当正在寻找妹妹。 我们一家找了一整夜,愣是没有半点影子,急得内子都晕过去了。 结果大早上,街上就说小女伤人还…… 我是不信的,小女绝对不可能跟什么举人…… 小女肯定是被人掳走的,事情闹这么大,一定有人算计。 在朝为官,谁没有几个敌人?可到底是什么人,要报复到我女儿头上去? 绍大人,事已至此,旁的都不提的,我贾家认亏,但这个畜生东西,决不能放过!” 贾桂起先还压着声音,但心情激动,后续就压不住了,断断续续的落到在钱举人耳朵里。 钱举人跳了起来,指着贾桂道:“不是在下,在下没害过她,冤有头债有主,贾大人别算到在下头上来。若是想逼迫在下,那鱼死网破,在下咬定是通奸,不改口了。” 贾桂被人威胁到了头上,恨得要扑过来揍钱举人。 钱举人连滚带爬地躲,绕到了绍方德的背后,扒着他的衣角喊道:“绍大人,您一定要换在下清白,您先把在下关起来吧,贾大人失了理智了,在下哪敢出府衙半步呀?” 贾桂明显是被气愤上:“用刑!用大刑!我就不信这混账不说实话!” 眼看着事情更不像话了,孙恪这才拍了拍手,示意几人安静,道:“贾大人莫要为难绍大人了,这钱举人有功名在身,没有定罪革功名之前,谁能对他用刑? 这事儿这样吧,钱举人想去牢里待着那就去,贾姑娘也要养养精神,案子还有一苦主在医馆里昏着呢,等姚二醒了,让他也说道说道?” 事情只能暂且如此。 钱举人有功名,贾桂还真不能把对方怎么样,否则吃官司的就是他自己了。 绍方德也觉得缓兵之计挺好,一出戏下来,他也需要一个总结分析的工夫,来理清其中所有关系。 姚大反而不乐意,他是白丁,他不想待在衙门里,得了孙恪一番保证,才战战兢兢地跟着衙役去了。 贾婷此刻不得归家,绍方德给她在府衙里寻了干净屋子暂且住下,让医婆照看着先。 大堂里静了下来。 贾桂也冷静了许多,朝孙恪和绍方德作揖道:“我心里乱,也说不出什么场面话来了,这案子能否先替小女遮掩一二?我宁可让外头说,她被掳走后伤人逃出,也不想那内情叫人知道。” 孙恪抿着茶没有说话。 绍方德宽慰了贾桂几句,等贾桂离开后,他转头看向孙恪,试探着问了一句:“刚才小公爷说您知道些内情,不知是……” 孙恪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反而问了旁的:“绍大人觉得那姚二醒来会说什么?” 绍府尹一怔,认真思索起来:“姚二指证贾姑娘,贾姑娘和钱举人肯定不会认罪,事情就僵住了,可衙门又不能不理会姚二的证词,除非能寻到贾姑娘是被掳走的证据,否则……” 他一面整理思绪一面说着,讲到这儿,自个儿品出味道来了,瞪大眼睛道:“不对!如此一来,钱举人就是个死局。” 只要姚大、姚二不改口,那掳走也好,通奸也罢,钱举人必死无疑,他几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钱举人好端端的,演这么一出必死的戏多什么? 真是老寿星上吊活腻了? 钱举人还在配合这出戏,是他认定自己不会死,所以,姚大、姚二必然会改口。 孙恪也是这么想的,慢悠悠道:“改口了,衙门里定不了罪,但外头怎么看就不好说了。” 绍方德迟疑道:“对方的目的真的是贾大人?” “也可以这么说,”孙恪起身与绍府尹告辞,“这案子不用急,慢慢看戏就好了。” 绍府尹讪讪笑了笑。 孙恪刚走出府衙,亲随就上来禀报,说是永王爷进宫去了,圣上请小王爷也入宫一趟。 小王爷无奈,掉转头进宫。 御书房里,圣上阴沉着脸批折子,永王爷坐在边上,盘着手中的一对核桃,神色恰意。 第二百九十八章 不学 孙恪进来问了安。 圣上抬眼看他:“听说你去府衙了?今日开印,绍方德挺忙的吧?” “看起来是挺忙碌的,”孙恪笑嘻嘻道,“一大清早就险些出了人命案子,我看绍大人是挺头痛的。” “朕是十分欣赏绍爱卿的,”圣上放下了奏折,整个人往龙椅上一靠,眯着眼睛看孙恪,“绍爱卿年轻时功课就好,做官也是一步一个脚印,踏踏实实地从底下坐起,最后做了顺天府尹。 他是个实务上极有本事的,你可以多跟他讨教讨教。” 孙恪笑容不减:“年轻时?绍大人现在年纪也不大啊。” “避重就轻!朕让你跟他讨教,你跟朕说他年纪!”圣上气笑了,“朕那么说还不是给你留脸面?他在国子监念书时跟你现在差不多大,他那时候是个小孩儿,那你又算什么?半点不长进!” 孙恪被训了一通,既不难过也不解释,依旧笑眯眯的,凑到了大案边,抓了一块茶点塞到嘴里,一面嚼着一面道:“饿死我了,一上午都没吃过东西。” 圣上额头青筋直跳,也不说孙恪了,转头看向永王爷:“你看看你儿子!气死朕了!上梁不正下梁歪!” 永王爷手中的核桃不盘了:“咱两亲兄弟,皇兄骂我就算了,别连累了父皇。” 小王爷强忍笑,茶点卡在了嗓子眼里,一阵咳嗽,急着示意韩公公递了茶水,捶胸顺气。 永王爷真是没眼看了,捂着脸长长叹了一口气。 圣上抿着唇,等孙恪止了咳,这才耐着心思又与他说了一遍:“恪儿,你年纪不小了,别整日里没个正行,朕没有盼着你跟阿渊一样能干,但也不能这般呀! 六部衙门,或是其他地方,你有哪儿有兴趣的,就多去走走看看,有什么不懂的,只管问。 或者,朕给你寻个老师,你好好学一学?” “跟阿渊一样?”孙恪摇头道,“您现在夸阿渊能干,可您也没少训他,每次都是皇祖母使人来求情……” 永王爷重重清了清嗓子,示意孙恪一边待着去,转头与圣上道:“皇兄,随他去吧,我那么多年没能把他拉回正途上来,也不指望他这辈子能有什么大能耐了,还是安安分分的,早些给我娶个儿媳妇回来,生个孙子好些。” “也不怕孙子比儿子都不如!”圣上直摇头,道,“朕再问你一回,真的不想学些事务?” 孙恪笑道:“不学。” “那你去顺天府衙做什么?给绍方德添麻烦去的?”圣上道。 孙恪大咧咧道:“看热闹去的呀,大清早送阿渊出京就目睹了这么一桩,我哪能错过?” 圣上的火气蹭蹭就冒了上来,他气极反笑,指着孙恪的鼻子骂道:“朕的府衙可不是你的戏台子!行了行了,赶紧出去出去,朕看着你就来气。” 孙恪嬉皮笑脸的,麻溜地退出了御书房,往慈心宫去了。 圣上赶走了孙恪,看着永王爷依旧来气,兄弟两人大眼瞪小眼,互相瞅了半天,永王爷握着他的胡桃离开了。 见圣上脸上怒容不减,韩公公挥手屏退了其他内侍,上前道:“您息怒,小王爷就是这么个性子。” 圣上揉了揉发胀的眉心,道:“朕不是气恪儿,朕是在琢磨这事儿。” “不管是不是有人算计,贾佥事家的姑娘肯定是不合适了,”韩公公低声道,“圣上还是从其他几家之中,另挑一个指给三殿下吧。” 圣上道:“其他家的,比不上贾桂。可惜了。” 慈心宫里,皇太后从孙恪这儿听到了来龙去脉,亦是一脸的沉重:“听你的意思,那贾姑娘是叫人算计了?” “十之八九,”孙恪道,“我看贾桂没有那么蠢。” 皇太后叹息:“多大的仇怨,要这般害个小姑娘。” 对皇太后而言,也仅仅只是叹息而已,她在宫中这么多年,阴损法子见识得也多。 孙恪苦笑道:“您不知道,皇伯父还想让我学事务,一个阿渊给他指得满天下跑还不算,还想顺带上我,我才不干呢。” “你呀!”皇太后嗔了孙恪一眼,到底最疼他,说什么就是什么,“不喜欢学就不学吧。” 等孙恪在慈心宫里用过午饭,回到东街上时,上午的凶案就已经传得沸沸扬扬了。 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凶狠,又牵扯了男女关系,如此劲爆,一下子就吸引了不少目光,各处都在议论。 浑身是血的姑娘被带入府衙时,有不少人都瞧见了。 有说那就是贾婷的,也有说那不是,一时之间各有各的说法。 消息传到了西林胡同,亦叫顾家上下目瞪口呆的。 今日长房开始对顾云思的嫁妆做最后的轻点,几人一面整理,一面说着。 朱氏连连咋舌:“有说法是看灯与家里人走散了,被掳走的。我一直都觉得当街掳人是小地方才有的事儿,没想到出在了天子脚下。还好我们昨日人多,没有出岔子。你们想啊,以前还听说过小孩子被掳走的事儿呢。” 顾云锦也过来帮忙,听到这儿不由看了顾云思一眼。 她前世不与顾云思走动,因而对贾婷的事情也没有上过心,只记得那年铺子里偶尔遇见,贾婷的亲切态度让她有一种怪异之感。 魏氏接了一句:“不管案子如何断,那贾姑娘以后的日子都不好过。” 这话让顾云锦微怔,不禁仔细思索起贾婷的从前,绞尽脑汁了,才隐约记起贾婷当时好似是嫁给了皇子的。 至于是哪一位,顾云锦委实记不清了。 傍晚时,顾云锦才回到四房。 厢房的窗户半开着,她一眼就瞧见了坐在里头的吴氏,嫂嫂不晓得在想些什么,连顾云锦与她招手都没有瞧见。 顾云锦便进了屋子,笑着道:“嫂嫂在琢磨什么呢?” 听见声音,吴氏才转过头来,一脸的茫然,还有几分失落。 顾云锦被她的表情唬了一跳,转眸看到罗汉床上叠得整整齐齐的衣裳时,这才明白过来了。 第二百九十九章 装作不知道 那些衣服的料子都很普通,讲究一个耐磨耐穿,顾云齐在京里时,除了早上练功,他是不穿这种的。 这么厚厚的叠在一块,可见是特特收拾出来了的。 顾云锦晓得顾云齐要回军中去了,可直到看到这些衣服,才有了真切的感受——日子近了。 “后天就该走了,嫂嫂舍不得哥哥?”顾云锦在吴氏身边坐下来。 “说不上舍不得,”吴氏很是低沉,“按说也不是头一次了,我没有什么不习惯的,再说了,如今家里可比之前热闹多了,可不晓得怎么了,我这几天总打不起精神来。 你别告诉他,免得他记挂着。” 顾云锦握住了吴氏的手:“嫂嫂这样,我即便不说,哥哥也会看出来的。” “不叫他看出来,”吴氏挤出笑容来,“当着他的面,我肯定不这样。” 顾云锦笑着宽慰她:“乌太医说过,怀孕时总会有各种各样的想法,嫂嫂这几日没有精神,大抵与我的小侄儿脱不了干系。” 吴氏听她提孩子,不由弯了弯眼睛,把掌心落在了肚子上:“哎,就是临走这几天最糟心,等真走了,也就没事儿了。” 顾云锦莞尔。 第二天一早,顾云锦准时起来练功。 顾云齐从头到尾盯了她一回,又手把手纠正了几个不对的地方,道:“功课一日都不能拉下,你有哪儿不明白的,只管问大哥与四哥去。” 顾云锦抹了抹头上汗水,颔首应了。 打发了抚冬、念夏两个丫鬟,顾云齐低声与顾云锦交代:“你嫂嫂这几日情绪不好,你多陪陪她,万一她脾气拧了,说了叫你不舒服的话,你别往心里去。” 顾云锦失笑。 若是从前的她,是会因为一言不妥就跟吴氏互相拧上了,可现在姑嫂关系好着呢,绝不会出现那种状况。 她刚要开口与顾云齐保证,突然想到了另一桩,不由惊讶起来:“哥哥看出来嫂嫂情绪不好了?她昨儿还说定不叫你知道呢。” “夫妻之间,谁能瞒得过谁?”顾云齐笑道,“她希望我不知情,我就装作不知道。” 吴氏的那点儿心思,顾云齐早就看出来了。 虽然他放不下家里人,尤其是大着肚子的吴氏,但回军中的日子是早就定好了的。 那些行李,顾云齐原想自己收拾的,偏偏吴氏不让,一并揽了去,他想了想也就随她去了。 总归都是不费力气的活儿,吴氏寻些事情做,也会踏实些。 这种依依不舍的情绪,顾云齐越哄越糟,因而只好当作不晓得,只与吴氏说些趣事解闷,可明日就要启程了,他还是割不下,与顾云锦交代了两句。 顾云锦听了顾云齐的话,笑道:“你们两个可真有意思。” 顾云齐抬手,手指轻轻弹了弹顾云锦的额头:“我盼着你跟小公爷以后也一样有意思。” 闻言,顾云锦捂着脑门笑了。 笑过之后,她不由歪着头想,以后她与蒋慕渊处起来,又是个什么样的状况。 因着顾云齐要启程了,这夜家里一道坐下来给他践行,怕吃多了酒影响第二日的行程,三兄弟只小酌几杯就放下了。 翌日清晨,顾云齐背着行囊离开,吴氏一路送到胡同口,等瞧不见顾云齐的身影了,才依依不舍地收回了目光。 顾云锦陪着吴氏往回走,迎面遇上了秦夫人,自是少不得问声安。 秦夫人坐在马车上,撩了帘子与她们说话:“我打算去灵音观求一求,这阵子京里事情真多,年前咱们遭了贼,上元又出了伤人的事儿。我心里不踏实极了。” 顾云锦无意与秦夫人攀谈,笑盈盈道:“灵音观路远,秦夫人早些去,也好早些回。” 秦夫人似是没有听出来顾云锦的意思,依旧皱着眉头叹气:“贾姑娘实在可怜,我平日走动的人家不少,得的消息也多些,我听说过,宫里原本是想让三殿下娶贾姑娘的,我之前还想着,这事儿作准了,那贾姑娘与你就是妯娌了,我提前给你们搭个线,认识认识也好。现在,这婚事肯定吹了。” 秦夫人有的没的说了一通,这才催着车把式上路。 吴氏撇了撇嘴,与顾云锦道:“她说的倒是有模有样的。” 顾云锦笑了笑。 被秦夫人这么一提,顾云锦倒是又记起了一些,贾婷从前嫁的就是三皇子,不过她是侧妃。 秦夫人那番话也有说对的,现在的贾婷,是到不了三皇子的身边了。 这日下午,挨了一刀子的姚二总算是醒过来了。 他那一刀子刺的不是要害,只是从钱家一路跑出来,留了不少血,看起来格外凶险。 蒋慕渊给他简单处理了,姚二熬过了失血过多的虚弱,后头慢慢养着就能养回来。 绍方德得了信,亲自走了一趟,去医馆里询问姚二案情。 姚二一听说姚大在衙门里,急得他险些又要厥过去:“大人,哥哥他犯了什么事儿?莫不是因为小人的伤情,他打钱举人去了?” 绍方德没有直接回答,只问道:“你把来龙去脉说一遍。” 姚二讪讪:“实在不是光鲜的事情……” 照姚二的说法,他早上去钱家拿板车,听见里头不寻常的动静就偷看上了。 钱举人发现了他,冲出来与他理论,姚二自是梗着脖子跟他犟嘴,两人正说着,谁也没想到那相好的穿上了衣裳,冲出来就给了姚二一匕首。 姚二转身就逃,那相好的还一路追出来,钱举人也在后头跑,亏得姚大赶到拦了拦,要不然他真要死在那女子手里了。 “你认得那女子吗?”绍府尹问他,“是不是钱举人的婢女小婉?” “不是,”姚二道,“小人见过小婉的,不是她,可那相好的是谁,小人也不晓得。” 绍府尹又道:“你哥哥说那是中军都督府贾佥事的女儿。” “啊?”姚二一脸莫名,“小人不认得贾佥事的女儿,兴许小人的哥哥见过。” “那你记得那女子长相吗?把人带到你跟前,你能认出来吗?”绍府尹又问。 第三百章 真没意思 姚二垂下了头,半晌羞愧地道:“大人,小人偷看的时候没瞧见那女子的脸,她捅刀子时,小人光顾着怕了,这会儿认人怕是……” 绍府尹冷笑。 这个答案,果真如他与小王爷所料——姚二绝对不会指证贾婷。 无论是姚家兄弟还是钱举人,都是戏本上的角色,那一匕首不会真的要了姚二的命,姚大、姚二的供词也绝对不会让钱举人陷入死局。 下一步,应当就是在一个合适的时候,姚大跳出来改口,说他认错了人,他看到的不是贾婷。 至于贾婷身上的血迹是怎么来的,与钱举人相好的那女子是谁,总归有会个让彼此能交差的答案。 甚至,有没有那么一个女子都不好说。 绍府尹口头上安慰了姚二几句,便回了衙门里。 厢房内,贾婷的精神好了许多。 她身上虽背了伤人的嫌疑,但绍府尹知道她是无辜的,因而也卖了贾家一个面子,让她的母亲贾温氏来府衙看望照顾。 城里传得沸沸扬扬的,但贾家始终没有承认过被差人带进府衙的女子是贾婷,因而贾温氏去的时候格外小心。 她换了身仆妇的衣裳,梳着最简单的妇人头,没有半点首饰,脸上也没有抹粉,她这两天操心贾婷的事儿,整个人憔悴极了,如此装扮下,一下子跟老了十岁似的,不是极其熟悉的人,乍一眼还真认不出来。 母女两人相见,搂着又是一场大哭。 贾温氏亲自喂贾婷吃了些东西,她有一肚子的话要问,可又怕在女儿的伤口上撒盐,犹犹豫豫的。 反倒是贾婷,慢慢镇定了。 “母亲,要是让我知道,是哪个歹人害我,我定要了他的命!”贾婷咬牙切齿的。 贾温氏心里着火似的,真能寻到那仇人,不用贾婷动手,她先要拿着刀子冲上去了。 多大仇多大怨,竟然这般毁人! 一辈子都折在这上头了! “一道被抓进来的那两人,你认得吗?”贾温氏道。 贾婷摇头:“我当时整个人是懵的,没瞧见那两人模样。” 母女两人说着话,外头衙役说绍府尹来了,想要见见贾婷。 贾温氏迟疑,她想先和贾婷理一理来龙去脉,说辞里有那儿不妥当的,能事先就揪出来,可贾婷却止住了她。 “我没有什么不能说的,”贾婷深吸了一口气,“行凶伤人,我根本没有做过。” 贾温氏只要顺着她,让绍府尹带着师爷进来了。 绍府尹坐下,温声道:“贾姑娘,虽然是揭伤疤,但衙门办事儿,还望你谅解。” 贾婷一听这话,就知道绍府尹没有把她当凶手,心中大定,缓缓讲了经过。 上元那夜,她跟着贾琮去看灯,突然之间就走散了,她四处张望想寻人,却被人拿帕子捂住了口鼻,之后就没有意识了。 再醒过来的时候,她恨不得再晕死过去,身上痛得要命,眼睛却没蒙得死死的,她什么都看不到。 后来,她又厥过去了。 再次醒来时,她已经被穿好了衣裳,扔在了胡同里,然后被差人发现,就此带回了衙门。 “我只记得这些。”贾婷说道。 一旁的贾温氏死死咬着下唇,随着贾婷的讲述,泪眼婆娑。 绍府尹颔首,这一番说辞与他猜测的经过八九不离十,贾婷蒙难,身上衣服被脱下来过,对方拿去染了血再给她穿上去的。 问过了贾婷,绍府尹又审了一次钱举人。 “姚二醒了,他和姚大的供词一样,那个女子绝不是你的婢女小婉,她到底是谁?”绍府尹沉声问道。 钱举人缩了缩脖子:“但也绝不是贾姑娘,在下当真不认得贾姑娘,也不晓得为何姚大要把脏水往人家姑娘身上泼。哎,大人,是不是姚大自己害了那贾姑娘,要寻人嫁祸,干脆转到在下头上来了?” 绍府尹牙痒痒的厉害。 本来就是戏本一出,这钱举人还蹦跶得挺起劲的,也就是仗着他举人的身份,有恃无恐。 若没有功名傍身,绍府尹恨不得先给这浑人来几十板子。 师爷搁下笔,道:“你干脆说,姚二也是姚大捅的,人家兄弟两个合起来算计你,捅刀子也到你院子里去捅!” 钱举人干巴巴笑了笑,垂头道:“绍大人,不是在下有意隐瞒那女子身份,而是…… 哎,小婉是在下母亲定下的,给开了脸的,在下进京念书备考,母亲就让她跟着伺候。 腊月时,在下在街上看见了乞讨的姑娘,见她实在可怜,就问她要不要卖身当婢女,换口吃食,她应了,在下给她取名叫小茹。 起先真的是可怜她,没想到收拾干净之后,挺水灵的,在下就中意了。 就因此,小婉气坏了,年都没过完呢,正月初七还是初八,收拾东西跑了,留信说要回去让在下母亲做主。 她走后,照顾在下的就是小茹了,那天早上,姚二看到的其实是她。 小茹伤了姚二,在下就是一时鬼迷心窍,觉得她没过几天好日子就要奔命,在堂上就谎说是小婉。 是在下考量不周,是在下胡言乱语了,但在下真的与贾姑娘的事情不相干,也会出钱赔给姚家兄弟的。 至于小茹,在下也不知道她去处了。” 绍府尹一言不发地听完,下意识地看了眼四周,若非这里还是他熟悉的衙门,他甚至要以为自个儿是坐在茶楼里听说书先生讲了一个话本故事呢。 这一日下衙之前,孙恪使人去衙门里问了一声,得了回话说“只等着姚大”改口了。 孙恪啧了声,嘀咕道:“看了开头就让我猜到了结局,这戏本真没意思。” 小王爷待身边人亲厚,亲随与他说话也没有那么顾忌,问道:“奴才觉得挺有意思的,奴才还没猜出来写戏本的人到底是谁呢,小王爷给奴才解惑?” 孙恪噎了一口气,这个答案,他也还不知道呢。 又过了两天,姚二能活动了,被挪到衙门里认人,同样是五名类似装扮的女子,只是这一次,贾婷也在其中。 第三百零一章 赶尽杀绝 绍方德原本不是这么安排的,只打算让画师画了贾婷的画像,叫姚二认过就算了,反正这事儿就是个形式。 贾婷却想见一见姚二,她甚至还想见过钱举人和姚大,逼迫自己从那段不堪的记忆里翻寻出零碎片段,看看是否这三人参与其中。 绍方德看她十分坚持,在问过贾桂的意见之后,便应了。 姚二当然没有指认贾婷,只说当时没看清楚。 贾婷死死盯着姚二看,她当时黑漆漆一片什么都看不清,但声音是听到了些的。 此刻回想起来,姚二的声音应该不在其中。 也就是这一日,姚大也改口了。 相比起钱举人的有条不紊,姚大见官明显慌乱得多。 “小人这两天一直在想,会不会是小人弄错了呢,”姚大皱着眉头道,“小人本身不认得贾姑娘,只是那一回遇见一对母女,别人指给小人看,说了她们身份。 出事时,小人乍一眼看去,把钱举人的相好认作了贾姑娘,这才与小王爷、小公爷说了。 等在衙门里遇见,因着都是海棠红的衣裳,小人一下子就肯定了,但这几天越想越觉得,之前见过的女子好像跟真的贾姑娘有些不一样…… 小人那天在铺子里见到的,真的是贾家母女吗? 会不会是别人指给小人看时,就说错了呢……” 绍方德听他说戏,末了点评了一句:“那还真是挺巧的,什么巧合都叫你撞上了。” “说书先生、茶博士们总说,无巧不成书……”姚大道。 绍方德被“无巧不成书”气笑了。 这几人的口供随着戏本的安排变化,到了此刻,真的没有绍方德的用武之地了。 一个未必存在的婢女小茹,哪怕衙门翻遍了京城都不可能找到她,钱举人算不得纵仆行凶,又愿意掏银子补给姚大和姚二,姚家兄弟自然不继续告了,收了银子算事情了结。 贾桂又来寻了绍方德,意思是贾家自认倒霉,想把贾婷的事情抹过去。 姚家兄弟说了是认错人了,外头也没几个人能咬定进了衙门的是贾婷,贾家不想让衙门再去追寻伤害贾婷的歹徒,免得事情张扬开去。 事情已经这样了,似是而非的传闻,总比言之凿凿的流言蜚语强些。 况且,贾桂和绍方德都没有自信能真的抓到歹人。 钱举人画出了小茹的画像,衙门满京城的铺贴开,这案子就只能到此为止了。 百姓们对着画像指指点点的,各有各的说法。 素香楼里,客人们彼此争执不断。 有人说,贾姑娘是无辜的,人在家里待着,却被扣了一顶和奸伤人的大帽子,无妄之灾。 有人说,贾姑娘掺合其中了,姚家兄弟改口,纯粹是拿了银子,这银子恐怕不止钱举人掏了,贾家都掏了不少,就为了息事宁人。 说什么的都有,各有各的论证,无外乎东听一句西凑一句,最后得出来的结论。 “东家,东家!”有汉子招呼道,“都说素香楼的消息最灵通,你给大伙儿说说,这里头还有什么讲究没有?” 东家搓着手,赔笑道:“各位,我们素香楼的消息不止是灵通,还向来准确。 可钱举人那案子吧,我是各种传言都听说过,但彼此都有站不住脚的地方,在我看来,都不够力排众议。 既然不准确,又事关姑娘家的名声,那我就不胡乱开口了。 各位家里都有姊妹女儿,将心比心,是吧……” 大部分人都认同了,偏有个不服气的,张嘴道:“姑娘家的名声?阮二姑娘出事的时候,素香楼可没少看热闹呐。” 东家没有反驳,自有其他客人帮腔了:“阮二姑娘和杨公子的事情,三祥胡同里多少人亲眼瞧见了呀,那就是板上钉钉的,准确万分,不是咱们乱看戏。可这次不一样,你亲眼看见了还是东家亲眼看见了?” 这么一说,那不服气的也只好坐下了。 二楼雅间里,小王爷抿着茶叹了口气:“皇伯父说我把府衙当作了戏台子,啧,可这能怪我吗?是那写戏本的把府衙当作了戏台。” 程晋之不知其中关节,试探着问了一句,孙恪笑而不答,他也就不再追问了。 傍晚时,素香楼里有了些新消息。 姚家兄弟之前一直欠着赌坊的债,前脚还了银子,后脚就逃出城去了,一是怕最后留下的那点儿银钱也被人惦记,二是担心被贾家记恨吃教训。 这么一来,百姓们越发相信贾婷是无辜的了。 赌坊的人坐在素香楼的大堂里侃侃而谈:“这两兄弟还真有本事,靠这种路子把钱还上了。” 有人凑上来问:“姚家兄弟还说了什么?那女子与衙门海捕文书上的像不像?” “你偷看别人行事时,是盯着人屁股看,还是盯着脸看啊?”赌坊的人大声道,“姚二只顾着看屁股了,没看清脸。他说,那姑娘的右边屁股这个位置,有两颗红痣。” 如此混的话,惹了哄堂大笑。 这厢看戏的人笑得开心,戏中的贾婷恨得咬牙切齿。 贾温氏几乎晕过去,本想着粉饰太平,似是而非的流言传一阵也就歇了。 贾婷嫁给三皇子做侧妃是不可能了,但再过几年,寻个门户稍微第一等的官家,或是贾桂的下属家里,只要人家不相信流言,当是姚大误认,糊弄过了新婚夜,贾婷以后还是能过太平日子的。 可一旦这特征被人记住了,姑爷一看到那两颗红痣,贾婷还能说什么? “这真是要赶尽杀绝!”贾温氏抹着泪道,“到底是什么人,心如此之狠?” “会不会是不希望妹妹嫁给三殿下的人?”贾琮回来报信的,此刻亦是一脸的郁气。 抛开恨意,贾婷反而是最冷静的那一个。 “不是三殿下,他若不想娶我,直接向圣上、皇太后回绝就好,我与他没有深仇,他不该如此害我,”贾婷一一分析,“其他侧妃的人选,一个侧妃的位子,至于这般吗?或者是其他殿下?” 第三百零二章 割肉 贾琮拧眉:“我倒觉得,这件事未必与三殿下选侧妃有关,兴许就像父亲所言,是官场上的利益……” “官场上爷们的事儿,我们女人家不懂!”贾温氏气愤极了,一面哭,一面道,“什么样的利益冲突,不能明刀明枪的,要对别人女儿下手,还是这样的狠手!” 这个问题,贾琮真不知道要如何回答贾温氏。 朝堂争斗,什么样的手段法子都是可能出现的,碰见些阴毒之人,明面上笑呵呵,背后直直捅上一刀子也是常见的。 而贾桂,四十出头的年纪就能爬到佥事位子上,得罪的人又怎么会少? 不过是不把那些丑陋事情告知妻女罢了。 贾琮倒是知道些,但说出来无异于火上浇油,干脆不提,只是道:“这段日子,还是低调些,莫要再引人注目了。” “自打晓得要做侧妃起,一直都低调安稳的,”贾温氏的心揪着痛,“现在好了,不仅是侧妃的位子没了,你妹妹往后……” 贾温氏越说越难过,也不知道是怨自己还是怨贾婷,重重在床板上捶了一下:“太太平平过了这一段多好!为何一定要去看灯?我就该死死拦着你,我就该死死拦着你……” 贾婷见贾温氏又要痛哭起来,忙给贾琮递了个眼色:“哥哥扶母亲回去歇一会儿吧,我也累了,想睡一觉。” 贾琮顺着贾婷,好言劝了贾温氏一番,半扶半架着,把人领出去了。 贾婷打发了丫鬟,心里也不住自问,她怎么就一定要去看灯了呢…… 明明原本对这种事儿不是很热衷的。 可突然间,就像被迷了心窍一样,满脑子都是去看花灯。 也许是这段时间在家里憋得狠了吧…… 连过年时去道观求签祈福,都没有去熟悉的灵音观,而是选择了香客极少的天水观,年节里的走动也一并省了,就怕一不留神说错了话、得罪了人…… 贾婷死死咬着下唇,一想到贾琮的话,就觉得床板跟带了钉子似的,扎得她两条腿痛得要命。 她当即爬起来,从桌上拿了个瓷杯,褪了裤子,背朝着铜镜,把瓷杯磕碎了,看着那两颗红痣的位置,反手拿着碎片就扎了下去。 饶是她硬想忍着,还是痛得惊呼出声。 丫鬟听见动静进来,只瞧见贾婷腿上鲜血直流,吓得尖叫起来。 贾婷恶狠狠瞪她,把帕子塞进自个儿嘴里垫着,生生用瓷片把腿上那块肉给割了下来。 她痛得浑身直颤,手上一松,整个人瘫在了地上。 贾温氏和贾琮得到信了赶来,看到血淋淋的场面,当娘的两眼一翻,直接厥过去了,而贾琮亦是目瞪口呆,回避不是,不回避也不是。 好在,婆子丫鬟们不少,分工合作,先把贾温氏挪到了榻子上,又把贾婷挪回了床上。 外头传言纷飞,贾琮也不敢请医婆,亏得有老仆妇懂得治疗外伤,给贾婷止血包扎。 贾温氏缓缓醒来,捶胸顿足道:“你这是做什么?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这般割肉,你在割我的心呐!” “不割了这两颗痣,我往后就是死路一条!”贾婷喘着气道,“割了再长,也就无人知道了。无论外头说什么,腿上有两颗痣的都不是我!” 这厢贾家“伤筋动骨”,那厢虞贵妃宫中亦是阴云密布。 虞贵妃沉着脸坐在木炕上,低声询问孙睿:“到底是何人所为,你心中有没有一点猜测?” 孙睿慢条斯理地抿了一口茶,淡淡道:“贾桂坐在那个位子上,多少人眼红着,儿臣也不晓得他得罪了谁,叫人报复到女儿身上了。” “正妃一直挑不顺心,我好不容易说服你父皇,让你先娶侧妃,朝中这么多人家瞧下来,我就只挑中贾桂,这是手里稳稳有实权的,你娶了他女儿,就等于收拢了他,”虞贵妃叹气摇头,“谁想到会出这状况! 若是真眼红贾桂的也就算了,母妃担心的是有人冲着你,冲着虞家来了。 先是金培英,再是贾桂,这个年,我都过得提心吊胆的。” 孙睿抿唇,笑容极浅,似是宽慰虞贵妃,又似是浑然无所谓:“皇祖母不喜欢您,您本就整日提心吊胆的。” 虞贵妃瞪了他一眼。 不管外头传言如何,虞贵妃自己清楚,她真的是夹着尾巴在做人了。 史书上记载过的那么多位宠妃,有哪一个跟她这般憋屈的? 不敢恃宠而骄,不敢仗势欺人,见了低位的嫔妃,“妹妹长妹妹短”的,比谁都亲热。 大动作半点不敢有,小心翼翼地从圣上那儿给谋些好处,却也不敢要得多了,甚至要拦着圣上,不叫他胡乱来。 可圣上的心思哪里是她能拦得住的? 那什劳子的养心宫,等她知道的时候,桩子都打完了。 虞贵妃越想越气闷,道:“晓得我不容易,你们兄弟就争气些!” 孙睿道:“母妃,既然贾桂的女儿不成了,那您赶紧再重新挑一个,回头皇祖母问起来,我也好说。” “重新挑?”虞贵妃长长叹了一口气,“不过是矮子里头拔高个罢了。容我仔细想想。” 孙睿起身告退,走出大殿时遇上了来请安的孙禛。 孙禛抬头看着兄长,道:“皇兄,出了这些事,你怎么半点不着急?” “急什么呢?”孙睿反问道。 “你心中另有人选?”孙禛奇道,“我以为母妃挑的贾家挺好的。” 孙睿道:“好还是不好,现在还有什么好说的?我不急,是急也无用。” “倒也是。”孙禛点头。 贾婷失了机会,皇太后还是依着原定下的,寻了个由头,给各府传了旨意。 旨意也传到了西林胡同,小曾公公亲自来的,请顾云锦两天后进宫去。 单氏念着小曾公公前回对顾云锦的提点,特特包了大红封,笑道:“给公公和慈心宫里的嬷嬷、公公、姑姑们的。” 小曾公公通透,一下子就转过弯来了,笑容不由越发亲切。 第三百零三章 摸不透 红封只看外头,看不出银票的金额,但单氏这般机敏,这分量肯定轻不了,也不会重到让他拿不下手。 小曾公公就喜欢这种明白人,做事不止机灵,而且妥当。 拿人手软,他自是要给顾家卖个好。 “将军夫人真客气,顾姑娘逗得皇太后心花怒放的,咱们身边伺候的人也高兴不是?”小曾公公清了清嗓子,道,“再说了,小公爷也盼着皇太后高兴,盼着皇太后能喜欢顾姑娘呢,咱们做事的人,总要揣一揣这心思的。” 单氏一听,当即就领会了。 前回慈心宫上下那般配合,是蒋慕渊提前关照过、给了赏钱的。 会事事先做好安排,样样替顾云锦考量,蒋慕渊这个未来的姑爷,当真是让人半点不好都挑不出,只会越看越欢喜。 单氏的心里热乎极了:“是我们云锦福气好。” “小公爷与顾姑娘往后能和和美美的,皇太后就满意了,”小曾公公说完,原打算走了,转念想了想,还是再结一结善缘,便低声与单氏道,“明面上说的是赏花,实则是替三殿下相看侧妃,皇太后不想太招人瞩目,除了顾姑娘之外,还叫了寿安郡主、长平县主、傅太师府上的姑娘,以及不在人选里的几个官家姑娘。” 单氏了然了,又一番连声道谢。 入宫那日,抚冬准备衣裳首饰时犯了难:“别人家姑娘争奇斗艳的,我们姑娘是不是朴素些?免得夺了人家风头,叫人恨了。” 念夏闻言一怔。 吴氏进来,正巧听见这么一句,不由哈哈大笑起来:“愁什么?就云锦这张脸,穿身粗布麻衣都抢人风头。” 顾云锦正对镜描眉,被吴氏这么一打趣,险些手一抖画歪了,她转头嗔道:“我知道嫂嫂是夸我,我不生气的,我只开花儿。” “脸皮厚!”吴氏笑个不停。 顾云锦看着她的笑容,心里舒畅极了。 除去顾云齐刚刚离京的那几天,吴氏的心情收拾得极快,现在已经调整过来了,每天和家里人有说有笑的。 这份轻松和自在,让顾云锦和徐氏放下了心。 顾云锦笑过之后,与抚冬道:“就照平日的来,我亲事都定下了,又不占了她们的路,她们有功夫记恨我,不如去好好表现表现,讨皇太后欢心呢。” 抚冬莞尔。 顾云锦收拾妥当了,等寿安郡主的马车到了,一道进宫去。 马车上,顾云锦跟寿安打听了一回:“贾佥事家的姑娘,听说原也在人选之中?” “不止是之中,”寿安道,“出事后,我听大伯娘与廖嬷嬷说话那意思,只要面见皇太后时不出差池,贾姑娘原本已经板上钉钉了的。” 顾云锦垂眸,看来她记得没有错,前世贾婷嫁的皇子果真是三殿下。 只是不晓得今生这变故,到底是因何而起了。 话又说回来,这一年里改变的事情,她想不透的又岂止是这一桩呢。 两人到慈心宫时,里头已经有了笑声,只听那爽朗声音,就晓得笑声的主人是长平县主了。 进去一看,果真如此,皇太后坐在正中,叫左右的长平与傅敏芝逗得合不拢嘴,其他几个面生的姑娘则羞涩许多,各自端正着,不敢在慈心宫里有半点放肆。 顾云锦和寿安行了礼,被皇太后招呼过去。 “可算是来了,正说你们两个呢!”皇太后一手拉了一个,问了这几日的状况。 时不时的,皇太后会转过去与被相看的姑娘们说话,问一两个问题,看她们的应对。 “前几天上元,上街看灯去了吗?”皇太后靠着引枕,突然问了这个一句。 在座的一时之间都谨慎极了,连寿安和长平都交换了一个眼神,更别说那几位初次见面皇太后的姑娘了。 若没有贾婷的事情,这问题倒不难答,可眼下,皇太后如此问,到底是想听她们说街上的繁华,还是对贾婷一事的看法? 皇太后睨了寿安她们一眼,示意她们听着,先叫那几位人选开口。 那几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终是有人大着胆子道:“回皇太后的话,臣女那日没有出门看灯。” 这个回答,听起来安稳极了。 很快,又有人附和:“臣女也没有去,臣女不在夜里出门的。” 话音未落,长平憋不住笑出了声,等皇太后看过来,她赶忙佯装无事。 皇太后哪里不知道长平的性子,这姑娘洒脱惯了,看不上说这等场面话的,直直笑出来,显然是当夜在街上,她远远瞧见人了。 等那几位人选说完,皇太后才朝长平抬了抬下颚。 长平笑嘻嘻道:“我与寿安跟着哥哥看灯去了,街上当真是好多人呐,可惜,今年的南海寿星灯没有去年给您捎回来那盏好看,我就问哥哥,以后年年寻不到好看的南海寿星灯可怎么办呀?您猜他怎么答的?” 皇太后讶异:“恪儿说什么了?” “他说,他亲自动手给您扎一盏,哪怕现在手艺不好,等明年上元,肯定能拿得出手了。”长平笑道。 “哎呦你们这两孩子,”皇太后大笑,“这不是让哀家长着脖子等一年嘛!真真要盼死了。” 一时间,伺候的嬷嬷、宫女们少不得夸一通“小王爷孝顺”,乐得皇太后欢喜不已。 皇太后转头问寿安:“你跟着恪儿去的?阿渊呢?” 寿安捂着嘴直笑,指着顾云锦道:“我才不做扫兴的事儿呢!” 皇太后听明白了,抚掌大笑,又问顾云锦状况。 “我起初是和哥哥嫂嫂们去的,他们头一回在京里过上元,都说京中繁华,远非北地能比。”顾云锦张口夸了天子脚下,这才与皇太后说他们看舞龙、套环儿。 皇太后听得入迷,一直挂着笑容。 长平县主听完,与傅敏芝咬耳朵:“我们各个都出去看灯了,那几位,却是没一个出门了的。” 傅敏芝笑弯了眼。 那几位哪里是没有出门,不过是摸不透皇太后的性子,以为端起娴静性子就能脱颖而出,却不知皇太后喜欢的是寿安、长平这样爽利的姑娘。 第三百零四章 上心 皇太后一面笑,一面听顾云锦说话。 向嬷嬷在一旁伺候着,附和逗趣的同时,目光却时不时的,不动声色的落到那几位姑娘身上,暗自比较着她们的言行举止。 不止是向嬷嬷自己,她清楚,别看皇太后一直眯着眼睛笑,好似所有的注意力都被顾云锦给吸引走了,可实际上,皇太后对其他人的动静握得牢牢的。 但凡有哪个不机灵的,面上露出半点不该有的情绪,皇太后都收在眼中。 向嬷嬷最能领会皇太后的心思,等顾云锦说完,笑道:“说起来呀,顾姑娘是最招您疼的了,每次进宫来,都能让您大笑开怀。” “长得好,又说得巧,这么好的丫头,哀家怎么会不喜欢?”皇太后拍拍了顾云锦的手,与向嬷嬷道,“再说了,她可是哀家的外孙媳妇,哀家孙子多,外孙儿却只有阿渊一个,当然要宠着了。” 顾云锦垂着眸子,直笑不说话。 向嬷嬷顺着皇太后又夸了顾云锦几句,果不其然,有人稳不住,露出了些许不屑又嫉妒的神色。 她一眼就瞧见了,在心里暗暗摇了摇头。 这是给三殿下选侧妃,嫉妒心强的,心思单纯到什么都写在脸上的,这两种人,自然是留不得的。 皇太后也有了评断,叫顾云锦与寿安她们说话去,自己抿了一口茶,把重心放在了那几个人选上。 家里状况如何,兄弟姐妹可有婚嫁,与谁家姑娘往来多些…… 皇太后问的都是些家长里短的琐事,一圈问下来,委实让她泄气。 实在是一个有意思的都没有。 顾云锦在与傅敏芝说话。 傅敏峥与顾云锦的婚期进了,两家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我见过云思姐姐两回,我原总觉得,这门亲事上,她用心更多些,”傅敏芝附耳说着,“准备女红嫁妆,见了我也热情客气,我祖母、母亲回来后一直夸她,反倒是我哥哥,跟无所谓一样似的,可就我这几日的发现,我觉得哥哥其实对云思姐姐可上心了,他就是端着架子,不叫我们知道罢了……” 傅敏芝说着说着,自个儿就笑了。 顾云锦的眼睛一亮。 这门婚事,顾云锦从单氏、顾云思那儿都听过一些,顾云思还提过“酸甜都是他”的那个他就是傅敏峥,可新郎官傅敏峥到底是怎么看待的,顾云锦浑然不知,似乎顾云思都是不晓得的。 此刻听傅敏芝提起,顾云锦好奇极了:“你快与我说说,我好回去告诉姐姐。” 傅敏芝捂着嘴儿直笑。 傅家上下都是极满意这门亲事的,傅唐氏尽心尽力地准备,因而傅敏芝在最初时,就对顾家姑娘们抱有极大的好感,赏花宴上头一次见顾云锦,两人也很快就熟悉了。 等见过顾云思之后,傅敏芝越发满意这位未来的嫂嫂,以至于对哥哥生出了几分不满。 “我还跟我母亲抱怨了,说要娶新娘子是哥哥,怎么不见他有半点举动?”傅敏芝笑道,“我母亲开解了我一回。” 用傅唐氏的话说,姑娘家在婚事上,向来是比男子更先进入角色的。 婚事定下后,姑娘要与娘家商量陪嫁,要自己动手做女红,婆家来放小定时,要见男方的长辈,如此一来,自是认真起来了。 不像男子,各种事情都由家中长辈女眷做好了,他半点不沾手,哪里会有“为人夫”的概念? 大抵要等女方踩花堂来了,或是迎亲之后,才会转过弯来。 傅唐氏打了个比方,说这事儿就跟生孩子一个样,女人十月怀胎,都当了小一年的娘了,男人要直到抱到娃娃了,才知道什么叫当爹了。 “母亲叫我别理会哥哥,等完婚之后,自然而然就好了,”傅敏芝顿了顿,莞尔道,“腊月里云思姐姐生辰,我悄悄问的哥哥,说有没有给备了礼物,他一本正经地反问我,说‘母亲不是给备下了吗’,当时都把我气笑了。 结果,差不多一旬前,他就开始窝在书房里不出来了,我央他上元去看灯都不答应,我就去问伺候书房的小厮了。 那小厮说,哥哥整日里画画呢,画了好几幅,不满意的都撕了,留下来的全是好看的。 而且,他画的全是江南美景。” 顾云锦疑惑极了:“为何是江南?” “我原也不晓得,还是从那小厮嘴里逼出来的,”傅敏芝道,“当时秦夫人来说亲事时,曾给过哥哥一封云思姐姐的亲笔信,那封信只哥哥看了,看过后跟母亲说应了这门亲,家里祖父母、父母都没有看过,不晓得写了什么。 信被哥哥收在书房里了,那小厮有一次整理信笺时,不小心弄乱了,从里头掉出来一首咏江南的词。” 顾云锦越听越不解:“三姐姐写江南词做什么?她从未去过江南。” 傅敏芝眉梢一扬,她得了小厮的供词,哪里会放过笑话傅敏峥的机会,当即就把人堵在书房里,撒娇要他说出个子丑寅卯来。 “他拗不过我,就只好说了,”傅敏芝的眼底里透着小得意,“写词的人没有去过江南,他就画下来给她看。” 傅敏芝是在江南长大的,傅敏峥为了探望妹妹,前些年没少去江南。 他的画技不错,又是记忆之中的美景,用心画出来,就像是把那烟雨江南都搬入了长长画卷之中。 顾云锦听着听着,瞪大了眼睛,惊喜之余,更多的是欢喜。 傅敏峥的这份心意,连她都不由自主要笑起来,更不用说是顾云思了。 “我不告诉三姐姐了,”顾云锦想了想,道,“这么大的一份惊喜,她自己拆开来才好,我若先说给她听了,倒辜负你哥哥的一份心了。” 两个姑娘家,一个是小姑子,一个是小姨子,凑在一块描绘着那惊喜展开之时的画面,越说越心暖。 都是最最亲的人,自是盼着他们和和美美的。 两人正说到兴头上,就听皇太后唤了声“云锦丫头”。 第三百零五章 搁置 顾云锦忙停下了与傅敏芝的私语,转身看着皇太后。 皇太后笑容慈爱,偏过头来问她:“哀家记得,云思丫头是下个月出阁吧?” “是,下个月十八。”顾云锦答道。 “二月十八,日子挺好的,哀家到时候也给添一份礼,沾沾喜气。”皇太后朝向嬷嬷颔首,示意她记下来。 顾云锦赶忙起身,郑重替顾云思谢过皇太后的赏赐。 皇家添妆,这哪里是皇太后来沾喜气,分明是顾云思和傅敏峥的福气。 傅敏芝亦恭谨谢恩,笑道:“皇太后,以后您叫云思姐姐进宫来说话,就要辛苦公公们走一趟宝山胡同傅宅,再去西林胡同是寻不到人了的。” “你个鬼机灵!”皇太后指着傅敏芝哈哈大笑,笑过了,嗔了她一眼,“我改明儿先叫你祖母来,你比云锦丫头都大了快一年了,还不把婚事定下来,哀家都替你着急!” 傅敏芝“引火烧身”了,捂着脸怪叫了一声,躲到了顾云锦身后。 这般模样,逗得皇太后越发欢喜。 也越发觉得今日相看的姑娘们索然无味了。 皇太后看得差不多了,便借口疲了,叫向嬷嬷把人都送出去。 一行人鱼贯告退。 顾云锦与寿安、长平几人嘀咕说话,有姑娘想上来攀谈几句,见她们说得热闹,实在插不进来,只好走了。 长平见状,长松了一口气:“我都替她们累。” 顾云锦笑了笑。 慈心宫失了热闹,渐渐就安静下来了。 珠娘手持美人捶,轻柔地给皇太后敲打双腿。 皇太后闭目养神,等向嬷嬷回来了,这才漫不经心地抬了抬眼皮子:“你看着如何?” 向嬷嬷实话实说道:“那几位姑娘头一次面见皇太后您,多少有些放不开,紧巴巴的,这也是人之常情。” “实话是实话,但也给留情面了。”皇太后点评了一句。 紧张,说话迟疑,前后三思,这都不奇怪,也没有什么不好,可让皇太后不满的,是有几个没有老实说话。 明明出门看灯了却说没有去,明明眼底掩盖不住对顾云锦、傅敏芝的嫉妒,却还要顺着去夸赞的…… 皇太后一辈子见过的人多了,不说火眼金睛,看姑娘的情绪看得尤为准确,在她跟前演戏,实在是班门弄斧。 珠娘柔声道:“奴婢觉得,年前顾家两位姑娘头一次进宫来问安时,说话举止都是进退有度,云锦姑娘虽不及如今大胆活泼,但也没有那么放不开。” “所以哀家才喜欢她,”皇太后叹气,“这几个都没趣儿,难怪恪儿一直挑不中意媳妇呢。” 向嬷嬷扑哧笑了。 “敏芝挺好的,可就是不合适。”皇太后摇了摇头。 话没有说透,向嬷嬷却是听懂了的。 作为太师孙女,傅敏芝的出身是极好的,可若给小王爷当妻子,傅敏芝的性子是拿捏不住孙恪的。 再者,孙恪认得傅敏芝,但凡他有一丁半点儿的男女好感,早就主动来跟皇太后开口了,既然孙恪只把她当妹妹看,皇太后也不想乱点鸳鸯谱。 至于把傅敏芝说给三皇子,皇太后根本不会动那样的念头。 圣上只想在一二品的官员府中给孙睿挑选侧妃,而正妃之位必须是公候伯府出身的姑娘,可让傅敏芝当侧妃,皇太后可没有那个厚脸皮。 傅太师是三朝元老,傅家祖上也是朝廷重臣,这种底蕴的人家,与孤身爬到大员位子上的贾家是浑然不同的。 “原琢磨着贾佥事府上可以,却出了这种事情……”皇太后揉了揉额头,从荷包里取了颗糖含在嘴里,装作不晓得向嬷嬷在瞅着她,叹道,“哀家真是头痛,这事儿费心思极了,要吃颗糖缓一缓。” 皇太后缓了三五日,都没有缓出个合适的人选来。 圣上亦是操心,来与皇太后商议了一番:“要不然就林尚书府上的吧?” “圣上说的是琬丫头?”皇太后摆了摆手,“不瞒圣上说,琬丫头有在说亲的,横插一脚,多不像话。” “说的哪家?”圣上不由接了句。 皇太后笑道:“虽然比不得皇子身份,但府里也是世袭罔替的爵位,想娶了做嫡妻的,怎么能抢来给睿儿当侧妃?” 圣上不好忤逆皇太后的意思,又一连提了几个人选。 皇太后叹气道:“圣上与其让哀家拿主意,不如先问问睿儿自己的意思,他中意谁,哀家再看也不迟。” 圣上只好作罢。 这事儿耽搁下来了,京中关于贾婷的传言,也一日比一日少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傅太师府与镇北将军府结亲的事儿。 两家的喜帖都送出去了,傅太师府所在的宝山胡同在京中东北角,到西林胡同结亲,东街并不是必经之路,而是其中的一个选择。 这叫大伙儿好奇极了,迎亲的队伍到底走不走东街?两家的排场又会如何? 太师府去迎亲的全福夫人,顾家请来梳头的夫人,各自会是什么身份,这足够让人津津乐道上一阵子了。 外头猜归猜,府里头,单氏已经和傅家比算着吉时,确定好了路线。 秦夫人这几日来得勤快,笑容满面的:“这好日子总算就在眼前了,从定下来的那天起,我就一直盼啊盼啊,可算要盼着了。” 单氏哪里不知道秦夫人心思,笑着打起了太极:“你是大媒,媒人酒是少不得你的。是了,我已经请了梳头的夫人了。” 秦夫人的算盘落空了,惊讶极了:“谁呀?” 依她来看,单氏进京这小半年,认得的人都是泛泛之交,并无关系极好的,要不然,前回能为了顾云锦及笄的正宾而苦恼? 前次是傅太师夫人解围的,这次傅家的人不可能来梳头,那请的会是谁? 单氏笑眯眯道:“林尚书夫人的儿媳妇,之前胡同里进贼时,我与她往来了几回,还真是挺合得来的。她家姑娘林琬,跟我们云锦也是好姐妹。” 秦夫人听了之后,笑容干巴巴的。 她压根没想到,同住一条西林胡同,沿途就杀出了这么一个程咬金来。 第三百零六章 佩服 秦夫人脸上的笑容都要端不住了。 她是个活络性子,京中其他大门大户的,秦夫人与他们的后宅女眷们也十分熟悉,各处关系都不错,更不用说是西林胡同里的。 自打秦家住进西林胡同起,左邻右舍的,她早就走通了的。 要不然,去岁胡同里进贼,大伙儿凑在一块去报官时,也不会是她秦夫人打头了。 因此,秦夫人自认对胡同里的人际关系是极熟悉的,全在掌握之中。 却是不想,单氏越过了她,直接与林尚书府接上头了。 秦夫人心里自是不舒坦的,这种事情在她看来,就是卸磨杀驴,踢开了她这个中间人。 换作从前,她大抵已经站起来绷着脸与单氏说话了,但转念想到如今状况,到底还是按捺住了脾气。 不说给单氏面子,也要给小公爷面子的。 毕竟,胡同里住着的乌太医都给将军府的人看诊,其中定然有小公爷的手笔,那秦夫人又怎么会硬扭呢。 “这样啊……”秦夫人深吸了一口气,让自个儿的笑容真切些,“你说的是琬丫头的母亲吧?她确实人好,邻居们但凡跟她打过交道的,都喜欢她。 全福、模样端正、说话做事都亮堂极了,就是进来她操心的事情多,年节里还跟我提呢,说是为了琬丫头的婚事操心呢。” 单氏见秦夫人转了口风,没有一味胡搅蛮缠,反而夸起了林柳氏,便也顺口说了几句。 葛氏从外头进来,笑着与秦夫人问了安,转头去单氏道:“母亲,去北地送年礼的人回来了,府里还捎了不少东西来。” 单氏听完,顺着杆子端茶送客。 秦夫人见状,也只好告辞了。 一道走出来,只见二门外排了数量马车,十几抬箱笼搁在过道上,还有不少不曾搬下来。 秦夫人咋舌:“呦,将军府这是要全往京里搬了?” 单氏笑了笑,解释道:“云思要嫁人了,我们将军驻守北地不能看女儿出阁,又是愧疚又是舍不得的,全拿东西补云思呢。 我们进京时还没定好宅子,怕都运来了放不下,才没有一道带来。 还有不少是云锦的嫁妆,老太太这些年给她攒的,我们进京时没有带来。 去年我送年礼回去,信上提了一句,说是云锦的婚事也定了,让老太太干脆一并送来。 到底路远,早送来早准备不是?” 这话说得极有道理,秦夫人附和了几句,没有打搅单氏清点,便离开了。 葛氏性子活些,见人走远了,与单氏道:“我挺佩服秦夫人的。” 单氏啼笑皆非,拍了拍葛氏的手,叹道:“毕竟是闺中的情谊,她若是继续胡说八道、讲些混话,我还能借口发作,径直赶人了,可她现在好言好语的,我反倒是进退不是,只能如此了。” 伸手不打笑脸人。 再说了,家里要办喜事,单氏也不愿意与人起纷争,反而坏了气运。 “不说她了,我们把东西理了。” 这么多箱笼抬进长房院子,在顾云思屋里说话的三姐妹都惊动了。 顾云锦出来一瞧,不由也睁大了眼睛:“这么多东西?” 因着是清点,箱笼都打开了,顾云锦一看里头装的满满当当的,就琢磨着册子都要厚厚一叠了。 单氏过来揽住了顾云锦,笑着道:“里头有我的陪嫁,有云思的嫁妆,还有不少你们四房的东西,现在宅子大了,够摆放了。” 还有四房的? 顾云锦抬眸看单氏。 单氏把一封信塞到顾云锦手里,道:“指明给你的,你先看着,等伯娘收拾好了,跟你一道去四房,把你们的东西也理一理。” 顾云锦低头看信,封上写着她的名字,字迹却很是陌生,翻到后面看落款,写着的是“云妙”。 只看这两个字,顾云锦就笑出了声,连带着这字迹都亲切了许多。 三姐妹回了顾云思屋子里,顾云锦坐下来拆信:“也不晓得她会写什么,会不会还那么别扭?” 顾云锦说完,没听见姐妹们应声,她不禁抬头看了一眼。 顾云霖站在窗边往外头张望,顾云思垂着眼帘一副若有所思模样,两人好似都没有听见她的话。 “三姐姐?”顾云锦疑惑,“怎么了?” 顾云思心不在焉,闻声缓缓抬头,对上顾云锦的目光,这才回过神来,笑着摇头:“无事,就是突然看到那么多箱笼,才意识到日子很近了。” 顾云锦抿了抿唇,她直觉顾云思的走神另有缘由,却又猜不到内情。 雨竹捧了一个妆匣进来,问道:“姑娘,这个搁哪儿?” 顾云思顺手往梳妆台上一指。 顾云锦一面从信封里拿出信笺来,一面下意识地瞥了眼妆匣,粗粗一瞄还不觉得什么,转念再一想,那妆匣却有些眼熟起来。 她干脆搁下了信,目不转睛盯着那个妆匣:“我好像见过这东西。” 顾云思一愣,复又笑道:“原就是家里的东西,你见过也是寻常的。” “都多少年了,我连云妙长什么样子都模糊了,怎么就偏偏记得着妆匣呢。”顾云锦自己都笑了。 笑过之后,童年记忆里模糊的片段隐隐约约的,像是蒙了一层厚厚的雾气,可渐渐的,那雾气似是散开了一个角,叫她窥见了其中朦胧的影子。 她顺着影子摸索着,突然之间,想起了那么一段。 那年,她似乎是八岁,不愿意徐氏管她,拉着云妙跑去了田老太太屋里。 老太太那日有客人,就让她们进屋里睡一会儿,她们两个却淘气,在老太太屋里玩起了躲猫猫,一个不小心就撞到了博古架,弄出了好大动静。 妆匣摔下来了,顾云妙的脑袋磕了个包。 田老太太气得要命,也不训话,只让她们罚跪。 祖父顾缜回来,见两个小孙女可怜兮兮的,便劝了一句:“妆匣不是没摔坏嘛!” “不是坏不坏的事儿,是在讲规矩!在屋里躲猫猫,一个个无法无天的!”田老太太不松口,“我话搁这儿了,这妆匣我死后要带去地底下的,摔坏了还得了?” 第三百零七章 补贴 顾云锦转头把这事儿告诉了顾云思,奇道:“祖母不是说要带着走的吗?怎么就送进京里来了?还是说,她打算来京里住了?” 顾云思愣了良久,才扑哧笑出了声:“你说说你,离开北地时你都十岁了,大把大把的事儿记不得,偏偏就想起这么一段来。祖母那就是说气话,气话能信呐?” 顾云锦自己也笑了。 记忆当真是很奇妙的东西。 它们其实都在那云雾之中,只是缺少了一个把雾气吹散的契机罢了。 这事情后来是怎么收场的,顾云锦是一丁半点也想不起来了。 堪堪能想起这么一段,大抵是因着这东西受过罚,又是与顾云妙一道犯的错吧。 “别琢磨那妆匣了,赶紧来看看云妙写了什么?”顾云思招呼她道。 顾云锦坐下来,重新拿起了那封信,对着那字迹比划了一番:“云妙小时候写字是这个样子的?” “就许你从小时候的鸡爪子练成了现在这般能叫人夸赞的程度,就不许云妙也写得工整些了?”顾云思笑话她道。 顾云锦笑了一通,认真看信。 她们两人的生辰挨得近,顾云妙收到了她送回去的及笄礼物,在信上感叹了一句“从前说过要一道办及笄礼的”,可这句从前,顾云锦却想不起来。 顾云妙也给她送了东西回来,说是不止及笄礼,知道顾云锦说了亲事了,干脆连嫁人时的添妆,都一并给捎来了,免得亏欠了。 顾云锦忍俊不禁,指着信跟顾云思道:“你看她还是一如既往的别扭,明明惦记着,非要说什么亏欠不亏欠的,就是嘴巴犟。” 闻言,顾云霖也凑过来,颔首道:“一点儿没错,五姐姐她就是嘴犟,她可喜欢丰哥儿和巧姐儿了,但是嘴上总不说。” 顾云霖与顾云思一道,给顾云锦说了不少云妙的趣事。 三姐妹笑作一团,顾云锦歪着脑袋道:“我回头给她写信,就直接问她要不要进京来看我,我看她怎么答。” 顾云霖捧腹大笑,顾云思支着腮帮子,笑着笑着,似乎又走神了。 单氏那儿使人来唤她,顾云锦这才把信收好,随着单氏回了四房。 厚厚的册子交到了徐氏和吴氏手里,吴氏吃了一惊,徐氏却很是平静。 单氏看了徐氏一眼,给吴氏和顾云锦解释道:“当年你们进京,一个女人带着两个孩子,东西多了不好走,就没带多少,基本都留在了北地。 前几年也想过跟年礼一道送来,你们太太说北三胡同地方小,大把东西堆不下,我觉得也是,就搁下了。 现在,咱们不缺地方了,云齐没打算回北地去,云锦又嫁在京中,那就送来了。 除了原就分给四房的,还有不少是云锦你母亲的陪嫁。” 这话听起来全然没有问题,但顾云锦却怎么琢磨都不对劲儿。 她前世嫁给杨昔豫时,徐氏拿着苏氏的陪嫁册子给她分过一次的,邵嬷嬷也说过,当年离开北地时,四房前后两位太太的东西一并都带回京里了,没有留在将军府的。 以徐氏和邵嬷嬷的品行,这番话肯定不会有假,那如今,单氏这些东西是哪里变出来的? 顾云锦这么想,干脆也就这么问了:“我母亲的东西都带回来了呀?怎么还多了这么多?” 徐氏看了单氏一眼,没有接话。 单氏一愣,哈哈大笑道:“别人家里分东西,总要扯什么这个少了那个少了,我们云锦反着来,还觉得伯娘拿给你的东西多了。说是你们四房的就是你们四房的,伯娘可没有私房钱大把大把补贴你。” 顾云锦闻言,也跟着笑了,可笑归笑,她心中的疑惑却没有消散。 单氏的品行自不用多提,哪怕前世没有见过这些所谓的苏氏的陪嫁,顾云锦也不认为是单氏故意不给私吞了,她只觉得,这是多分到她们头上的。 其中缘由,大抵与长房今生搬来京城有关。 而徐氏默不作声,很可能是她知道一些状况。 邵嬷嬷带着人手清点了箱笼,单氏坐了会儿,起身回去了。 等吴氏也回去歇着了,顾云锦这才问起了徐氏:“太太,那些不是我母亲的陪嫁吧?” 徐氏浅浅笑了笑,道:“几乎都是老太太的东西,我们当初离开时分过一回,老太太可能觉得亏了我们,这次多补一些。” “以我母亲陪嫁的名义补?”顾云锦追问道。 徐氏道:“不还有二房和三房嘛,总要有个由头的。那两房虽然对争抢这些没有什么兴趣的,但一家子处着,不患寡而患不均,老太太可能也是因着这个考量了,寻了别的名义给补些。 再者,你要嫁的是皇亲国戚,陪嫁上,我们要更丰厚些才好。 原不想告诉你和云齐媳妇,就是怕你们对二房、三房有想法,以为他们要跟我们怎么怎么着了,其实都是八字没有一撇的事儿。 都不在一起住着了,何必为了这些事情再生心结呢。” 不患寡而患不均,这话再对也没有了。 顾云锦听进去了,颔首道:“祖母有她的考量,但我和嫂嫂也不是什么小心眼的人。” 徐氏拍了拍顾云锦的手,笑了笑。 夜色渐渐沉下来,灯火熠熠。 京城之中,有东街那般繁华之处,也有贫苦得舍不得点蜡烛的小街小巷。 听风走在黑暗之中,七歪八拐的,进了一条偏僻窄巷,敲了敲其中一间院子的门。 吱呀一声,门开了,露出来的是袁二的脸,他侧身请了听风进去。 等关上门,袁二压着声音道:“两个人都抓回来了。” 听风颔首,问道:“五爷人呢?” “五爷有旁的安排,”袁二指了指西侧的屋子,“关在里头呢。” 听风道:“你只管问,我在边上听着,免得叫他们看见我,认出来了后头麻烦。” 袁二也是这么想的,听风在京里走动的多,好些人都知道他是蒋慕渊的亲随,有些事儿就不好做了,他让听风站在窗边,自个儿进了那小屋子,然后重重踢了地上捆着的两人。 哎呦哎呦叫唤着醒过来的,正是之前逃离了京城的姚大和姚二两兄弟。 第三百零八章 凶神恶煞 姚家兄弟两人都叫绳子捆着。 袁二捆人颇有手法,哪怕是力大无穷的壮汉,都极难挣脱,更别说姚大和姚二了。 姚二本就文弱些,前些日子又挨了一刀子,精神气没有全养好,挣了两下就放弃了。 姚大健壮些,死命挣扎起来,却不想绳子越挣越紧,勒得他浑身都痛,他只好停下来,喘着粗气瞪着袁二:“你是什么人?” 屋里黑暗,姚大瞪大眼睛瞅了半天,渐渐看清楚了袁二的轮廓。 袁二个子高,长得也壮硕,他这几日特特没有刮胡子,五官看起来越发骇人,跟个煞神似的。 “老子是什么人?”袁二压低了声音,粗中带哑,“老子是来讨债的!姚大,银子好赚吗?” 姚大被他的声音唬了一跳:“你是赌坊的?我们兄弟欠赌坊的银子都还清了。” “清个屁!”袁二继续吓他,“你们要是真还清了,还会撒丫子就往城外跑?银子好赚不好花啊,你有命赚那银钱吗?” 姚大梗着脖子,不说话了。 袁二哼笑一声,往姚二的肚子上踢了一脚,正好踹在了伤口上,痛得姚二哇哇大叫。 姚大急了:“你别动我弟弟!” “你都舍得让他挨一刀子,还怕老子踹两脚?”袁二哈哈大笑起来,“你们兄弟没钱,命也贱,不想死就把主谋供出来,老子去讹他的银子去。要是讹得多了,老子高兴,指不定还分你们一点。” “什么主谋?我不知道。”姚大嘴硬。 “笨是真的笨,晓得老子为什么揪你们两个,不揪那钱举人吗?”袁二嗤笑,“钱举人在他那宅子里半步不挪,他一旦出事情,左邻右舍都知道,谁都会想到之前的案子有诈了。 而你们两个,一溜烟跑出了城,老子便是杀了你们,草席一裹扔到乱葬岗去,满京城的,谁会知道你们其实死在了京里? 你们是死了也白死的。” 姚二听得瑟瑟发抖,牙齿不住打颤,姚大面上还端着,心里也慌得要命。 袁二见状,火上浇油一般,继续吓唬那两人。 “不是想知道老子做什么生意的吗?”袁二蹲下身子,拍了拍姚大的脸,“老子是舔刀口的,拿人钱财,与人方便。 主家明面上不好收拾的人,都交给我们兄弟做,杀了了事。 来来来,给你说一桩你肯定晓得的。 就杨家二公子,去年跟阮姑娘一道被人堵在三祥胡同,只能娶了。 可他明明相中的是顾家姑娘,之前还一个劲儿地去北三胡同献殷勤,次次被打出来,次次都不放弃。 其中原因,当然是被人给算计了呗。 算计他那娘们,当天就跑出京城了,她比你们兄弟厉害,逃得挺远的,可还不是被老子给抓住了,她这会儿坟头都长草了,你们兄弟掂量掂量,是要命还是要草啊?” 杨昔豫的事情,姚家兄弟自然知道,也隐约听说过是被人算计了,但彼时大伙儿都看热闹呢,算计一说冒了个烟就熄了,不晓得是真是假。 可袁二说得有鼻子有眼的,姚二撑不住了,喊道:“我说,我说……” “说个屁!”姚大打断了弟弟,“别听他的,说了也是死路一条。” 袁二一把掐住了姚大的脖子,厉声道:“你想死就自己去,何必拖上你弟弟呢?” 姚大气都喘不上来,想反抗又无力。 袁二不松手,偏头与姚二道:“你哥哥没把你的命放在眼里,你已经挨了一刀子了,还想跟他一道走黄泉路?” 这句话跟戳在了心窝上一样,姚二浑身颤抖,大叫起来:“是个跛子,是个跛子让我们那么做的!我们一身赌债,实在没办法,就答应了。” 一旦开了口,就跟洪水决堤一般,姚二把来龙去脉都交代了。 那跛子先寻的钱举人,又找了他们兄弟,安排了计划和说辞,给的银子也大方。 姚二怕过,匕首要是没扎好,他的命就没了,可赌坊的人逼得紧,还不上银子也是死,他咬咬牙就豁出去了。 “就这么巧,让你们撞上了小王爷和小公爷?”袁二道。 “有人在城门口瞅着呢,一见到小公爷就来报信,然后钱举人就扎我一匕首,我再使劲往城口跑,就算我跑慢了,也安排了人手阻一阻小公爷。”姚二答道。 “那跛子什么来历?为什么要算计贾姑娘?”袁二又问。 “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姚二急切极了,“我们兄弟就是办事的,除了挨刀子时,跑腿的送来了贾姑娘的衣裳,让沾上血迹,我们连贾姑娘的面都没见过。” “人不是你们掳的?”袁二反问。 “我这细胳膊细腿的,掳谁呀!”姚二道,“全是那跛子安排好了的。” 袁二这才松开了手,姚大能喘气了,重重咳嗽起来。 “先留着你们的命,让老子知道你们说假话,那可不是一刀子那么简单了。”袁二起身,对着那两兄弟一人一脚,走出了屋子。 听风从暗处出来,两人到了另一侧屋子,他才笑着道:“凶神恶煞的,装得真不错。” 袁二自个儿也笑了,摸了摸扎手的胡子:“真不习惯,我明儿还是刮了吧。姚二说的跛子,可有印象?” 听风摇了摇头:“一时半会儿还真没有,我估摸那跛子也是个底下办事的,就算找出来,也不一定能揪到他主子。” “混账事做得多了,总会有马脚的,”袁二想了想,道,“还是要把那钱举人抓回来审一审,他兴许知道得多一些。” “他在京里待着就不好动。”听风道。 袁二眯着眼笑起来:“那就让他出京吧。” 事情发生有一阵了,再过上一旬,等京里都瞅着傅、顾两家的婚事时,再把钱举人骗出京城开刀,应该就不会那么打眼了。 听风和袁二商量好了,便离开了小院。 他一面穿过小巷,一面心里嘀咕。 周家的爵位虽然没了,但五爷怎么说也是望族公子,虽然行事不羁,但也难掩贵气。 那样的五爷,到底是怎么结交的歪主意极多的袁二,还让袁二对他死心塌地的? 第三百零九章 同科 听风想不明白,当然,听风也不清楚他们爷是怎么认得的五爷,又让五爷离开了叶城,替他做事的。 这些疑惑,只能暂且搁在脑后,听风把眼前的线索理了理,准备回去写下,给蒋慕渊送去。 而此刻的两湖官场,一片风声鹤唳。 都察院的官员们是元月初赶到两湖的,依着圣上的意思,查办起了金培英。 按说京城到两湖,路途遥远,冬日行车不方便,这批官员又骑不得快马,哪怕加紧赶路,也要耽搁不少时日,京中只要百里加急给金培英递口信,总是能让他早一步准备的。 可偏偏就卡在了衙门封印之时,讯息比平日慢,而恩荣伯府听从了虞贵妃的意思,夹着尾巴做人,没有给金培英去信。 以至于都察院进了两湖,还在家里过年的金培英才听到了风声。 这个时候,他再去京里打听来龙去脉,就已经来不及了。 都察院右佥都御史黄印领头,直接就把金培英给扣下,再往底下各个县府查问。 徐砚在两湖数月,等到了圣上的旨意,便把收集来的证据都交给了黄印。 不过数日,整个两湖都明白了,金培英是要彻底倒霉了。 御史巡按地方,能掌官场任免,黄印倒也不急着革金培英的总督之位,把他拘在府衙偏院之中,先腾出手来对付底下官员。 等蒋慕渊到了两湖之后,黄印已经把两湖的官场搅得人人自危了。 蒋慕渊去偏院见了金培英。 不过一个冬季,金培英比蒋慕渊离开两湖之时,似是苍老了十几岁,他满鬓白发,整个人精神气都没有了。 “金大人给虞广胜当了那么多年的便宜儿子,有想过被虞家放弃的那一天吗?”蒋慕渊依着门,漫不经心地问道。 提起虞广胜大名,金培英皱了皱眉头。 蒋慕渊笑了:“我说得不对,金大人不是被虞家放弃的,而是被虞家算计了。我只是好奇,金大人到底做了什么对不起虞家的事情,孙睿、孙禛两兄弟要一块对付你。” 直至今日,虽无确定证据,可蒋慕渊依旧把怀疑的目光落在孙睿、孙禛之中,那两人没有露出马脚,那他只能先来诈一诈金培英了。 金培英一脸难以置信的神情,被蒋慕渊盯得毛了,他偏过头哼了声:“不懂小公爷的意思。 小公爷既然知道我跟着虞家做事,那我怎么会背叛他们呢? 在朝为官,总督之位已经是我的极限的,我也十分满意在两湖的生活,没有更晋一步的想法。 我没有必要去做三姓家奴!殿下们又怎么会舍弃了我?” 蒋慕渊沉沉看着金培英。 这番话极其真切,也正是因为金培英忠心,蒋慕渊才不敢断言是孙睿或者孙禛下手的。 哪怕因为灾情保不住金培英,那他的生死也有圣上裁决,那两兄弟无需先下手为强,甚至可以说,是去岁的那一连串大戏,彻底绝了金培英的生路。 “那大抵是你长得不讨我那两位表兄弟的喜欢吧,”蒋慕渊顿了顿,神色严肃起来,“以赈灾为名私占田产,纵容家人欺压百姓,侵吞朝廷治水钱银,谋害官员性命,这一条条的,你几个脑袋都不够砍。” 蒋慕渊正说着,黄印来了。 金培英铁青着脸,指着黄印,与蒋慕渊道:“那他呢?什么实证都没有,占的田地在哪儿?欺压的百姓又在哪儿?银子全拿去治水了,空口白话说我私吞了,又吞去哪里了?曹峰的命都算在我头上? 就只徐砚的那几块破石头,就把我关在这儿,都察院就是这么做事的?” 蒋慕渊笑了笑,没有说话。 被点名的黄印则坦然得多,他上下打量着金培英:“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金大人,是圣上要你的性命,在下不过是奉旨办事。你为官多年,不会连这么浅显的道理都看不懂吧?” 寒雷寻了来,有事情要禀。 蒋慕渊颔首,随着寒雷往院外走了两步。 黄印见蒋慕渊走远,瞥了眼看守金培英的心腹,见他们都眼观鼻鼻观心的,他没有掩盖眼中的恨意,直直盯着金培英:“我就是以公谋私,怎么了?你敢说曹大人的死,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吗?我告诉你金培英,我在都察院一步一步爬到今天,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巡你两湖,让你死在我手上!” 说完这句话,黄印眼中的恨意渐渐收了,再看向金培英时,俨然是在看一个死人了。 黄印往外头走,行至院外,他一眼看到了背手而立的蒋慕渊,寒雷似是已经禀完了离开了。 他上前去,拱手与蒋慕渊道:“这几个月间,徐大人依照小公爷的意思,一直在盯着金培英。 可惜金培英极其小心,能盖到他头上的霸产并不多,反倒是底下州县有不少,证据确凿的都已经按着律法处置了。 堤防的问题,正如小公爷所知,损毁太过严重,以至于缺少了偷工减料的实证,徐大人寻获的那几块石头只能作为佐证,而不能盖棺定论。 曹大人的死,更是…… 现在只能给整个两湖官场施压,叫他们狗咬狗,咬出多少是多少。” 蒋慕渊微微颔首。 这案子处置下去,圣上只想收拾金培英,但蒋慕渊自己清楚,他的想法是肃清整个两湖,黄印亦是如此决断的。 这中间差异极大,没有板上钉钉的证据,想把两湖翻过来,很不容易。 蒋慕渊低声问黄印道:“黄大人与曹大人是同科吧?” 黄印一愣,但他很快明白过来,小公爷有此问,自然是知道答案的,他的声音有些涩涩的,道:“是,我与曹大人是同科。我曾疑心过曹大人的病故,苦于没有证据,如今能亲自过问此案,也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吧。” 却不知道天意能不能让他寻到曹峰之死的铁证。 蒋慕渊抿唇思量一番,正要开口,突然见徐砚急急忙忙过来,便先止住了。 徐砚拱手行了一礼,道:“小公爷,黄大人,我想请小公爷见一个人。” 第三百一十章 不负所托 蒋慕渊讶异,问道:“是什么人?” 徐砚恭谨道:“先帝年间的同进士,曾在工部做过主事,名唤应文礼。” 蒋慕渊是圣上登基之后才出生的,先帝年间的官员,且仅仅只是一个主事,以蒋慕渊的年纪,自是不熟悉的,甚至是连名字都没有听过。 倒是一旁的黄印,皱着眉头思索了一番,道:“可是那位早早回家替父守孝、三年后没有等到缺,后来就没有入仕的应主事?” “黄大人知道?”徐砚下意识问了一句,而后自己就想转过来了,“是了,黄大人与曹大人相熟,肯定也知道应主事。” 黄印淡淡笑了笑,没有说话。 徐砚给蒋慕渊解释了一番。 应文礼的官运并不好,在工部摸爬滚打了很多年,也只爬到了主事。 原是有可能升迁的,偏偏父亲病故,他也就回乡守孝了。 彼时徐砚还未进入工部,因而他也不认得工部的这位老官员。 去年圣上派他来两湖治水,临行之前,杨氏通过门路给徐砚准备了帖子,让他沿途拜访拜访应文礼,别看应文礼为官时品阶不高,但在水情之事上,颇有心得。 徐砚来时已经拜访过应文礼了,应文礼给了他很多建议。 “我受益匪浅,我还与他说,若是治水得当,我会在折子上写下他的功劳,这是应主事该得的名声,可他当时就拒绝了,说他年纪大了不想入仕了,只想稳妥度日,”徐砚说到这里,唉唉叹了一口气,“我直到近日,才明白应主事这句话的意思。” 都察院的官员抵达两湖之后,百姓们也知道金培英要倒大霉了。 应文礼也听到了风声,使了家仆来寻徐砚。 “应主事问我,金培英的案子会怎么断,小公爷还来不来两湖,”徐砚继续说着,“我回答他说小公爷上元后从京中启程,很快能到两湖,应主事说,他手里有些东西,希望当面交给小公爷。” 蒋慕渊问道:“是些什么?” “我说不清楚,”徐砚答道,“猜测是与金培英有关的。” 应文礼住的镇子离荆州府有些路途,徐砚要引路前往,而黄印也坚持要同行。 黄印的骑术只是凑活,又可能让马车耽搁了工夫,颠簸着让自己跟上,好在徐砚也不精通,他也不算落下了。 到了应家时,黄印一张脸惨白惨白的,两条腿肚子都打颤,萎靡极了,他硬撑起了精神,随那两人拜访应文礼。 应文礼请了三人坐下,他也不绕圈子,开门见山直接道:“小公爷,在下想知道,金培英死路一条,其他两湖官员呢?圣上只想惩治了金培英,还是一窝全踹了?” 蒋慕渊不疾不徐,道:“两湖官场的贪墨,金培英是领头的,底下一个个都不干净,堤坝偷工减料,没有底下官员的配合,金培英一人也弄不定。 我是想要一锅端的,可手上还却些实证,没有铁打的证据,大抵会有漏网之鱼。” 应文礼听完,神色凝重极了:“恕在下直言,两湖需要人手,小公爷把现在的两湖肃清了,后续跟上的人手够吗?能安稳吗?没有哪一位君王会想要看到一锅端的。” 治理朝政,需求的是平稳,是各方势力的互相制衡,一锅端的隐患非常大,不到万不得已时,是不会采用的。 这一点,也正是徐砚所担心的,他想为民请命,但也不得不揣摩上意。 否则他们把两湖折腾完了,回京之后,圣上就要收拾他们了。 他看向黄印,果不其然,寻了肃清心思的黄印,此刻脸上阴云密布。 蒋慕渊听明白了应文礼的意思,他笑了笑,道:“有此问,是担心我扛不住圣上的压力?两湖的官场,肃清不一定安稳,但不肃清,如此下去,也会出事的。圣上兴许会恼,但轻重缓急,他会想明白的。” 应文礼沉默了片刻,终是站起身来,从身后的架子上取下来了一个包袱,放在了三人面前。 他打开外头的布,里头露出来的是厚厚的数本册子,以及一大叠手稿。 “这是曹大人交给在下的,”应文礼拍了拍手稿,叹道,“六年前,他返京路上经过这里,把这些都留下了,他说,他恐怕回不到京城,如有一日,朝廷要肃清两湖了,他让在下再把这些证据交出来。 这些是他当时督工两湖堤坝修建时,他所掌握到的所有贪墨、偷工的记录。 手稿杂乱,在下怕保存不便,整理成了这些册子,但手稿也都留着,以便辨认曹大人的笔迹。 在下存了六年,如今总算不负所托。” 蒋慕渊惊讶,他取了手稿与册子翻看。 手稿上的字迹龙飞凤舞,想来曹峰偷偷记录这些时极不容易,他只求写下来,不求工整。 应文礼的整理就完备多了,每一条都清清楚楚的。 这些稿子,从总督金培英,到底下的知府、知州,甚至是县官,但凡曹峰了解到了的,都写下来了。 上头甚至还有底下官员给曹峰送礼的记录。 曹峰为了摸透两湖官场,也做了不少虚以委蛇的事情,而这些,恰恰也是两湖贪墨朝廷治理银子的实证了。 蒋慕渊深吸了一口气,道:“有这份手稿,足够把两湖洗一遍了。” 应文礼眼眶微红,叹道:“相信曹大人也等着的。” 谢过了应文礼,徐砚与蒋慕渊一道起身告辞,坐在他身边的黄印却依旧看着手稿,没有半点动作。 徐砚轻轻咳嗽了一声,想提醒黄印。 蒋慕渊低声道:“不着急,我们先出去,等黄大人把这些手稿都收拾好吧。” 屋子里,只剩下了应文礼与黄印。 黄印从手稿中抬起头来,他的眼眶甚至比应文礼还红,哑声道:“应大人既然保留着这些,为何六年里不使人知会我一声?哪怕我巡按两湖,我就是冲着金培英来的,大人都不交给我呢?” 应文礼沉沉看着黄印:“我不想让你也折在这里,小公爷不来,我不会把东西交出来。” 第三百一十一章 心疼银子 应文礼叹着道:“金培英是什么人?他是靠着虞家才有今天的,外头别人不晓得,我们这些看着他爬上来的,心里都知道。 曹大人孤身一人对付不了金培英和整个两湖,你也不行。 你想替曹大人伸冤,想给他报仇,我一清二楚,若让你知道我手里有这些东西,你不把两湖搅翻了你誓不罢休。 可搅了能干净?没有小公爷在前头顶着,圣上那一关,你过不了!” 黄印哑口无言。 他知道应文礼说得在理,可心里就是空落落的,尤其是看着手稿上熟悉的曹峰的字迹,更是觉得自己无用。 应文礼看在眼中,拍了拍黄印的肩膀:“亏得还有一个小公爷,皇亲国戚之中,像小公爷这样肯担担子的,是真不容易。 东西,我都交给你们了,你给曹大人伸冤后,放下心结,好好走你的仕途吧。 都察院的佥都御史,你能做的事情有很多很多。” 黄印抹了一把脸,哽咽着把手稿、册子都收了起来,重新打包好,与应文礼告辞。 重新回到荆州府,蒋慕渊手里多了这些陈年证据,再拿捏起金培英来就容易多了。 或者说,是让底下官员狗咬狗,容易多了。 原本还顶着压力,不肯交代事情的大小官员,从曹峰记录在案的那几人开始,像裂锦一般,撕开了一道口子。 黄印亲自审问李同知,蒋慕渊就在一边听着。 六年前那些见不得人的交易一条条列出来,李同知的心扑通扑通直跳,跳了一通之后,又像泄了气一般,只剩下死气沉沉了。 “怎么?还等着金培英保你们?”黄印嗤笑道,“他现在可不是泥菩萨,他已经沉了,至于你,你是要替马知府顶着呢,还是让他跟你一道走呢?” 李同知本就提心吊胆了快一个月了,这会儿再也顶不住,道:“是马知府、马知府谋害了曹大人,下官、下官只是被逼无奈、奉命行事的……” 曹峰的病情起因中毒,哪怕曹峰小心,他要与两湖官员们虚以委蛇,就肯定会被找到机会。 毒下在酒菜之中,每次小量,曹峰在两湖待了数月,日积月累的,就拖累了身体。 “曹大人回京时,马知府又给加了一次量,算好了让他在出了两湖之后发作,正好就死在路上了。”李同知道。 曹峰死在了豫南府,朝廷京官死在地方是极其麻烦的事情,那里的官员本就胆子小,又与马知府有些交情,就干脆利落地以病故结案。 李同知开口了,马知府嘴巴再硬,也没有周旋的法子了。 黄印大刀阔斧的,大小官员,有当场革职砍了的,有押解进京的,如此大的动静,让在灾后重建中受了委屈被占了田产的老百姓也站了出来,府衙门口,日日都有磕头求做主的。 金培英没有当场砍头,他是被押回京城的一个。 蒋慕渊与黄印、徐砚交代了一番,由他亲自押回京城去。 一辆辆囚车出城,百姓们指指点点,气汹汹的捡了石头泥土往金培英等人身上砸。 黄印一路送到城门口,站在城墙上,远远看着车队离开,直到看不见了,才慢吞吞地走下城墙。 回京路上,蒋慕渊收到了听风送来的消息。 他皱着眉头看完了,对听风提到的跛子,一时之间也没有印象,便先点火烧毁。 二月过半,到了顾家去傅太师府踩花堂的时候了。 单氏有些坐立不安,被徐氏宽慰了几句,自个儿先笑了起来:“我就是闲不住,瞎操心。” 正说着话,外头就来禀,说葛氏与朱氏回来了。 单氏翘首盼着,等两人进来,问道:“可还顺利。” 葛氏看了一边坐着的顾云锦一眼,回道:“踩花堂自是顺利的,但我们遇上了小公爷回京。” 顾云锦听见了,忙转头看过来:“这不是才走了一个月吗?这就回来了?” “可不是,”朱氏接话道,“不止小公爷,还押了好多囚车,正好从东街上过,从头排到尾,长得呀都看不到头,我听街上的百姓说,小公爷把整个两湖都要翻过来了,不光那金培英,底下大小官员抓了一堆。” 一番话说得屋里人各个目瞪口呆的,显然都没有想到如此状况。 顾云锦还要问事儿,余光瞥见若有所思的顾云思,便道:“三姐姐怎么阴着脸?” 顾云思讪讪笑了笑,道:“下手这般重,圣上会不会反倒是不满小公爷了?” 被顾云思如此一点,顾云锦也琢磨过味道来,一时之间,也不晓得该高兴他回京来,还是担心他了。 这厢顾云锦正忧心着,那厢蒋慕渊却坦然得多。 御书房里,圣上看着大案上一叠一叠累开的折子,扫了蒋慕渊一眼:“让朕看看都是什么,曹峰的手稿、两湖官员的供述案卷、当场砍头的名册、押解回京的名册……” 圣上翻开看了看,指着厚厚的名册道:“你够能砍的呀?这人数,抵得上你上战场杀的鞑子了吧?” 蒋慕渊闻言,扬着眉头笑了起来:“这不是您说跟我说的,‘罢官也行,砍了也行’嘛。” 圣上气笑了:“朕是说过,可朕低估了你的刀子,真够快的。” “证据确凿,肯定要处置的,”蒋慕渊上前一步,道,“我是心疼银子!国库里就那么些银子,各处都恨不得一分掰成两分花,勒着裤腰带,从牙缝里省银子。 六年前重修堤坝,朝廷拨了那么多银子下去,金培英那帮人倒好,吞了个七七八八的,修出来那么一段堤坝。 今年决堤了,不止六年前的银子白花了,今年赈灾又挪过了那么多。” 提及国库银子,圣上的脸色越发沉了,倒不是冲着蒋慕渊,而是冲着金培英去的:“蛀虫!都是蛀虫!” 蒋慕渊把搁在大案边上的另一叠折子挪到了正中,打开给圣上看:“这些官员全部抄没了,光是金培英那儿,就抄了这么多,这些银子补充国库,今年多少能松口气了。” 圣上看了一眼,面色稍霁。 蒋慕渊见状,嬉皮笑脸起来:“舅舅,您的养心宫还建吗?” 第三百一十二章 随他去吧 提及养心宫,圣上的肩膀松了些,后仰靠坐在龙椅上,眯着眼睛笑了起来:“阿渊你觉得是建还是不建?” 韩公公端了茶过来,听见这舅甥君臣的对话,不由暗暗看了蒋慕渊一眼。 这个问题,可不好答啊。 蒋慕渊接过茶盏,低声与韩公公道了谢,这才看着圣上,答道:“建呀,怎么能不建呢?舅舅连养心宫的图纸都要燕清真人准备了,总不能只存在纸上,挂在墙上看吧?” 圣上摩挲着茶盏,颔首示意蒋慕渊说下去。 蒋慕渊此刻调转了话锋,道:“我前回就说过,要建就建最好的,如今搬回来的这些银子,看着数量多,实则不经用。 两湖是朝廷的粮仓,去年洪水肆虐,今年的收成是不用想了,再者去岁开仓放了许多粮食,今年恐怕还要再送些过去,保证百姓度日。 加之去年为了保两湖治水,其余各处也都挪了银子,光兵部就挪出来许多。 北边鞑子虎视眈眈的,西南也有蛮子蹲着,万一有些摩擦,兵部的开支肯定不少。 缺了两湖的收成与税收,又要填补之前的空缺,舅舅现在开建养心宫,若再有地方伸手要银子,养心宫才搭了一框架,您是继续呢还是停下来呢? 既如此,不如再缓缓,让真人把图纸再点缀得精致些,也给工部多留些收集材料的工夫,免得跟前回似的,心急火燎寻回来一批蛀了虫的木材,最后银子都白花了不说,贵妃娘娘还背了一身骂名。” 圣上一言不发地听完,沉思了一阵,这才缓缓点头:“阿渊说得有理。把养心宫的图纸取来。” 韩公公闻言,从架子上取下一木盒打开,将里头的卷轴摊开。 圣上目不转睛盯着那幅画卷。 燕清真人不止道行出众,画技也极有水平。 整座养心宫在他的笔下,显得大气磅礴,配着远山祥云,俨然是登峰造极之所。 “真人的画真有意思,”蒋慕渊笑道,“仿佛是人往这太极广场一站,就能腾云驾雾而去。舅舅,这般气派恢弘的养心宫,用料上需更加讲究,否则哪里来的仙气?” 圣上也极其喜欢燕清真人笔下的养心宫,蒋慕渊口中的“腾云驾雾”更是戳中了他的心。 作为君王,哪个不希望自己能万岁万万岁?秦皇求仙祈长生不老,他亦是如此。 正如蒋慕渊所言,不能让那些俗料糟蹋了他的养心宫。 见圣上沉思,蒋慕渊敛眉,一副痛心疾首模样,道:“两湖决堤,收成税收没有了,重修的银子白花了,还要再贴补进去,这一来一去……” 这笔账,圣上也是会算的。 他看了看画卷,又看了一眼抄没的折子,恨恨道:“好一个金培英,他的库房比朕的国库都要丰厚了!” “可不是嘛!”蒋慕渊附和道,“舅舅,金府是我带人抄没的,那些箱笼抬出来,叫人目瞪口呆。 都察院的大人们没日没夜的清点,才把这账本做清楚了。 除了我带回来的这一些,还有一些收尾的部分由黄大人在打理,估摸着还能有不少的。” 后续还会有银子进来,这让圣上舒坦多了,点了点折子,道:“黄爱卿也是辛苦,年都没过就往两湖去了。” 蒋慕渊又道:“曹峰死在豫南府,当地官员与金培英极有交情,又不敢担京官死在他地界上的责,就照病故处置了。 若没有他们给金培英行方便,曹大人早早回到京城,那两湖贪墨的事儿,在六年前就查办了。 不会让他们多贪了六年银子,也不至于守了个千疮百孔的堤坝六年,最后一片泽国。” 圣上抬起眼皮,直直看着蒋慕渊:“连豫南府都想端了?” “每年的收成就这么多,税收也是有数的,总要多想点法子,给舅舅多挣些银子吧?”蒋慕渊笑了起来,他俯下身,低声又道,“金培英交代过,豫南知府前两年孝敬过他一块汉白玉,他琢磨着对方手里还存了一些。” 洁白无瑕的汉白玉,用在养心宫里,再合适不过了。 圣上也笑了:“行了,这事儿回头你亲自去办,黄爱卿是个耿直的,朕怕他脑袋一热,把豫南都杀个片甲不留的。” 蒋慕渊自是应下了。 圣上挥了挥手:“去看看皇太后吧。” 蒋慕渊退出了御书房,不疾不徐往慈心宫走。 御书房里,韩公公把画卷收回去,又整理了大案上的折子。 圣上靠坐着闭目养神,等韩公公收拾妥当了,他才开口道:“阿渊越来越机灵了。” “虽有不少进士等缺,但毕竟是一整个两湖,一众新官上任,也不晓得能不能压得住,”韩公公恭谨答道,“小公爷机灵,不也是担心您不高兴嘛。” “朕再不高兴,也就是让他在外头跪着,他是朕的外甥,朕还能打他一顿吗?”圣上冷声道,“连跪都没跪过多久,就被母后护着了。他是担心朕拿黄印、徐砚出气。” 韩公公抿唇。 圣上揉了揉眉心,哼道:“看在汉白玉的份上,随他去吧。” 慈心宫里,皇太后已经得了信,翘首盼着了。 蒋慕渊笑着问安。 皇太后笑着看他,等了会儿,不见蒋慕渊有动作,她眉头一皱,眼里透出几分不满。 蒋慕渊看出来了,笑道:“您年节里收了不少了,还惦记着我给您带呀?” “谁会嫌多呀?”皇太后撇嘴,“亏得哀家还使人盯着御书房,万一圣上要罚你,哀家就去救了,你倒好,白白心疼你了!” 这番埋怨透着满满的亲昵,蒋慕渊忍俊不禁。 皇太后自个儿也笑了,笑完了还要硬绷着脸,一本正经道:“近来烦心事情多,哀家每日不多尝两颗,连日子都没滋味了。” 闻言,蒋慕渊神色一正:“您为了什么事情心烦?” 皇太后叹了一口气,指了指向嬷嬷,示意由她来讲述一番。 向嬷嬷颔首,把贾婷出事、给孙睿相看侧妃不顺畅的事儿说了。 第三百一十三章 知羞的讨不了媳妇 这些状况,蒋慕渊大体都从听风的密信里得知了,但他还是装出了一副头次听说的样子,道:“离京那日,我与小王爷正好遇见那姚家兄弟状告贾姑娘,没想到后来是这般发展的。” “听着都胸闷,”皇太后摸出一颗糖来,干净利索地含进了嘴里,“哀家缓一缓。” 向嬷嬷看在眼里,一副想笑又不敢笑的样子。 口里有了甜味,皇太后舒畅多了:“不是哀家偏心,那么多姑娘,哀家一个个看过来,就属云锦丫头最讨人欢心了。长得赏心悦目,说话也逗趣,哀家一瞧见她呀,什么烦恼都没有了。” 听到顾云锦的名字,蒋慕渊的眉梢眼底全是笑意,道:“您说得句句在理,我也是那么想的。” 皇太后哈哈大笑起来,指着蒋慕渊道:“不知羞!” “知羞的讨不了媳妇。”蒋慕渊答道。 这般大言不惭,逗得皇太后越发高兴。 眼看着天色晚了,皇太后拍了拍他的手,道:“不留你用晚膳了,省的安阳等得心焦。” 蒋慕渊笑道:“您喜欢云锦,就让她多进宫来陪您。” “顾家忙着办喜事儿呢,哀家才不去添乱,”皇太后眯着眼笑,回头与向嬷嬷道,“哀家只添妆,你都安排好。” 向嬷嬷赶忙应了。 蒋慕渊这才起身告退。 出宫时,正是圆月当空。 街上热闹,百姓们凑在一块,谈论最多的是今日押解回京的那一众两湖官员。 囚车是从东街过了,茶博士、说书先生、跑堂小二,各个都把那长龙一样的队列看在眼中,这会儿正说与客人们听。 “不止是总督,还有五个知府、八个知州,连县官都是小喽啰了,”跑堂小二咋舌道,“这还是拉回京里来的,听说还有好些是当场就斩了的。” 素香楼里,东家让说书先生在讲曹峰的案子。 “证据确凿,曹大人就是被两湖这群贪官给害死的!只因曹大人不肯同流合污,他虚以委蛇,一心等待回京告状的,这才丢了性命,”说书先生连连叹息,“曹大人是个好官啊!” 一片附和声中,也没有忘了夸赞小公爷。 若非小公爷压阵,恐怕徐侍郎等人都要步了曹大人的后尘。 相较于百姓们的纷纷拍手称快,杨氏的心却是揪起来的。 仙鹤堂里,闵老太太满面红光,一个劲儿地夸赞徐砚有本事,不仅治了水情,还查清了曹峰的旧案,把两湖官场的乌烟瘴气一扫而空。 依闵老太太看,徐砚回京之后,等着他的,是更加光明的前程。 杨氏的心情复杂得多,她看着桌上的饭菜,半点胃口都没有。 一方面,杨氏为徐砚在两湖做出的功绩而高兴,官员升迁,除了熬资历,也要看考绩,徐砚一去两湖半年,有如此功绩在手,总算不枉此行; 另一方面,杨氏亦为徐砚担心,她母亲那日说过的话尤在耳边。 这次肃清两湖,动作委实太大了,金培英又是虞家那条船上的,圣上若要为此出气,小公爷顶多挨骂,徐砚却不一样,虽说还有个黄印顶着,但两人半斤八两,圣上出气时大抵谁也逃不掉。 若真到了那时候,谁又能护徐砚一回呢? 娘家是指望不上的,杨氏也不想去跟娘家开口,想来想去,能靠的也就是蒋慕渊了。 徐砚听命于蒋慕渊,两家又沾着亲,于公于私,蒋慕渊多少都该帮一把吧? 杨氏琢磨来琢磨去,想得越多,心里就越后悔。 早知会有今日,她决计不会与顾云锦闹翻了脸,不管闵老太太折腾什么,她都要把顾云锦供起来。 杨氏还在苦恼,闵老太太却越发得意,她多饮了几杯酒,这会儿微醺着,与丫鬟婆子们侃侃而谈。 杨氏听得心烦意乱的,可这些官场上的事儿,她与闵老太太实在说不通,干脆什么话也不说,低头喝了两杯闷酒。 宁国公府里,安阳长公主的心情就舒畅多了。 本以为蒋慕渊一走又要数月,突然之间回来了,倒真是一桩高兴事儿。 长公主不问旁的,只关心蒋慕渊的身体,累是不累,精神又如何。 “你可别觉得我烦。”长公主笑道。 “怎么会呢。”蒋慕渊没有丝毫的不耐,他知道母亲关心什么,又在乎什么,一样样细细说了,好让她放心。 长公主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多歇息几日,养养精神。” 蒋慕渊柔声道:“住不了几天,还要再去两湖的。” 闻言,长公主的眉头皱了皱,张嘴想劝阻一番,话到了嘴边还是咽了下去。 她清楚自己儿子的性情,只好叹了一声。 叹息之余,安阳长公主无奈地摇了摇头,道:“我是后悔了,不该慢悠悠准备婚事的,早些把儿媳妇娶进门,有她拴着你,也省的你成天这里跑那里跑的。” 蒋慕渊失笑:“不如我现在去问问,看她愿不愿意早些嫁过来?” 安阳长公主一愣,气也不是笑也不是,指着蒋慕渊道:“说什么混话?现在什么时辰了,你还去寻她?昏了头了你!” 蒋慕渊笑容不减,听长公主训了一通。 眼瞅着时辰晚了,长公主道:“回去歇了吧,这一路辛苦。” 蒋慕渊禀道:“还要出府一趟。” “去哪?”长公主讶异。 “晋之他们叫我去素香楼吃酒,”蒋慕渊扬眉笑了,“您不会真以为我要去顾家吧?” 安阳长公主气笑了:“又胡说上了!” 蒋慕渊笑着辞别了母亲。 长公主目送他离开,正要取书册来看两眼,突然就顿住了,偏过头问廖嬷嬷:“去年夏天,是不是有一回,他夜里出府说要去找个媳妇,他难道不是耍嘴皮子,是真去了?” 廖嬷嬷记得那一次,她斟酌了一番,道:“您就是被小公爷给唬住了,去年夏天时,他与顾姑娘还未说亲呢,别说是夜里的,大白天都未必能见得上。如今顾家住西林胡同,府里有兄长有护院,哪个给他开门啊?” “也是。”长公主笑了起来。 第三百一十四章 轻飘飘的 夜色沉沉笼下来。 屋里的油灯有些暗了,念夏拿着剪子拨了拨,让它亮堂些。 透过暖暖的光线,她不由自主地把视线落在了顾云锦身上。 她家姑娘坐在木炕上,炕桌上摊着一本话本,却是好久没有翻动过了,就这么撑着腮帮子,似是在思索什么。 念夏清楚,顾云锦是心不在焉的。 自从听葛氏与朱氏说小公爷回京了,顾云锦就时不时走神了。 白日在家里人跟前还好些,这会儿夜深人静,屋里只剩她们主仆两人时,这走神就更加明显了。 念夏瞥了一眼西洋钟,这个时间,说早不早,说晚也不算太晚。 换作往日,这个点儿,念夏会打水来给顾云锦梳洗,拿汤婆子把被褥烫得热热的,姑娘想什么时候睡都可以。 可今日,顾云锦不提,念夏也就没敢自作主张。 谁知道小公爷会不会来呢…… 若是来了,自家姑娘已经睡下了,那是把人唤起来,还是叫小公爷白翻一回墙? 念夏一面想,一面又坐了回去,不由自主地竖着耳朵,留心着外头的动静。 顾云锦自是不晓得念夏在胡思乱想什么的,她也的确是心不在焉。 上元月色中,被点亮的不止是各色的花灯,还有她的心。 细细亲吻落在唇间时,她清晰地听见了自己的心跳,也听到了那小小火苗的燃烧声音。 清甜却不腻,像极了慈心宫里的枣糕,也像极了素香楼的百合绿豆糕,是她喜欢的味道。 顾云锦仿若是躺在云里雾里一般的轻飘飘的,同时,她的脑袋也一片清明。 两世为人,从来没有弄懂过的情感,在那一个瞬间,突然破土而出,冒了尖芽,她想,她有些懂了。 上元翌日,蒋慕渊离开了京城,一走不知要多久。 顾云锦从轻飘飘的情绪里走出来,反而越发能静下心来细细回味那份情感。 她原以为有足够的时间去给小芽儿浇水施肥,让它一点点成长,却是不想,蒋慕渊突然回京了。 这使得顾云锦心底的那些云雾又浮动起来,这种轻飘飘的感觉,萦绕心田,直到那不轻不重的敲门声响起,她才恍然回过神来。 念夏紧绷着精神等着,突一听到声音,她险些跳起来,赶紧过去打开了门。 果不其然,裹着夜色而来的是蒋慕渊。 “姑娘在里头?”蒋慕渊压着脚步声进来,他刚开口问了一句,余光之中,那牵挂在心中的小姑娘就从落地罩后绕出来,一双晶亮的眸子瞧着他,他不禁弯着唇笑了。 顾云锦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念夏还来不及关上门,皎洁月光从外头撒进来,落在蒋慕渊身上,明明是清冷的月色,却因着他的笑,化作了柔柔温润。 顾云锦突然就想起了上元的月色,亦是这般沁人心弦。 门关上了,阻了那片月光,就像是那夜的斗篷落在了脑袋上一般,近在咫尺的,是蒋慕渊身上的皂角味道。 顾云锦看着蒋慕渊走过来,极其自然随意地牵了她的手,引着她往次间里去。 暖意从掌心一点点传过来,沿着指尖手腕,如润物流水似的,终是传到了她的心里。 扑通、扑通的。 刚刚一个人坐在这儿时的那些轻轻飘飘的心思,在这一刻再次喷涌,升至了最高点。 蒋慕渊看到了炕桌上摆着的话本,问道:“这是新的?” 顾云锦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翻开的那一页上到底写了什么,她一时没有想起来,略怔了会儿,才道:“是新的,原还说好了写下来给你送去,没想到你却回来了。” 蒋慕渊自己也没想到会这么快回来,若不是得了应文礼保存下来的曹峰的手稿,肃清两湖还要多费许多心思。 他笑着道:“既回来了,就不劳烦你写了,这会儿说与我听吧。” 说故事是顾云锦擅长的。 她下意识地要把手抽回来,翻一翻话本,整一整思绪,哪知道蒋慕渊不放手,看着是不松不紧地扣着,可她却抽不出来。 顾云锦抬眸瞅他,蒋慕渊似是不知她心思一样,依旧没有松手。 她也就只好作罢了,只拿另一只手简单翻了翻,开始讲了起来。 本以为思绪云雾缭绕一般,会讲了东头忘西头,可真的开口讲述了,不知不觉间,思路顺了,人也踏实了。 蒋慕渊认真听着,也认真看着,顾云锦讲故事时声音抑扬顿挫,眼睛明亮有光,叫人一点一点被吸引进去。 等顾云锦讲完,蒋慕渊才笑着道:“难怪皇太后喜欢听你讲故事,我今日去问安,她又夸你了。” 顾云锦眨了眨眼睛,道:“哪儿是我会说故事,小曾公公前回提过,是小公爷打点过了,让姑姑嬷嬷们在一旁多帮腔,一道哄皇太后高兴呢。” 蒋慕渊挑眉,他原是盼着顾云锦进宫见皇太后时能多讨喜些,有伺候的人帮着说话,顾云锦能轻松许多,只是他也没想到,小曾公公已经把他卖了。 卖了也就卖了吧,顾云锦是个会念着善意的。 “再有人帮腔,也要你自个儿机灵,”指腹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着顾云锦的手背,蒋慕渊柔声道,“不机灵的就入不了皇太后的眼。” 顾云锦闻言,想到那日的几个侧妃候选,直接道:“皇太后看起来一个都没挑中,我原以为会是贾姑娘,却不想出了那样的事儿。” 贾婷到底遭遇了什么,外头流言有好几种,顾云锦几乎都听说过,可无论是哪一种,她都不好大咧咧与蒋慕渊评点,只提了这么一句就略过了。 蒋慕渊则从孙恪那里得知了所有状况,道:“若不出事,侧妃之位会是她的。” 顾云锦颔首。 她知道前世的贾婷嫁给了孙睿,就像寿安从安阳长公主那儿听来的一样,皇太后心中一早就有了决断的,蒋慕渊也肯定知情。 说过了贾婷,顾云锦自是关心起了两湖的事儿,尤其是顾云思的那番担忧,一直绕在耳边。 “一窝蜂都端了,圣上会不会不高兴?会不会反过头来怪罪你?”顾云锦道。 蒋慕渊笑容凝了凝,望着顾云锦的眼睛:“怎么会这么问?” 第三百一十五章 心痒痒 虽只有一瞬,但蒋慕渊脸上神情的变化还是落在了顾云锦眼中,叫她的心不由又提了起来。 “我原是没想到那些,是今儿三姐姐担心提了一句,”顾云锦答完,又低声追问了一句,“当真被圣上怪罪了?” 许是因着担心,顾云锦说话时身子往前倾了倾,哪怕是有炕桌隔着,距离也拉进了不少。 蒋慕渊从顾云锦的眼中读出了关心和担忧,那般真真切切的,没有半点隐藏,让他的心也跟着越发暖了。 欣喜于她的关切,却也不愿意叫她担心。 蒋慕渊空着的那只手落在了顾云锦的额前,指尖轻轻拨了拨她散下来的额发,笑容重新回到脸上,一如之前一般温和:“不高兴肯定是不高兴的,但怪罪倒也不至于。” 既然顾云锦听顾云思提过一些,那其中缘由大抵也跟她解释过,蒋慕渊此刻若是一味的报喜不报忧,反而会显得避重就轻。 不单不能化解顾云锦心中的担忧,反而会更添一层迷雾。 因此,蒋慕渊干脆仔细说给她听。 “官员调动剧烈,原是大忌讳,但两湖那般状况,不动也是不行的,圣上大抵是想稳着来,我动作太快,他有些急了才不高兴,”蒋慕渊道,“不过,等缺的人也多,不至于顶不上去,再者,国库空虚,抄没些大贪官,补了国库,我也能交差的。” 顾云锦认真听着,领悟其中关节。 她前生就没有关注过官场,杨家虽是官家,但顾云锦对朝堂之事从不上心,尤其是与杨昔豫和贺氏冷脸之后,关起门来过日子,越发不晓得那些了。 等去了岭北,小地方小庄子,每日里庄户们谈论的也就是地里庄稼如何、婆媳姑嫂又如何了,能传到顾云锦耳朵里的朝政,必然是大事情了。 别看前世活过那十年,她见识过的、经历过的,搁到现在,其实能有用处的并不多,很多事儿,是要从头学起的。 好在今生变化不少,以前不懂的,也有单氏与顾云思慢慢讲给她听。 因而,此时听蒋慕渊把事情掰开来揉碎了分析,好坏都讲明白了,顾云锦也就有数了。 听完后,顾云锦又问:“这么说,曹大人当真是叫两湖官员给害了?” “有人证为主,又有那些手稿为辅,能够定案了,”蒋慕渊答道,“不止是两湖官场,豫南府也脱不了干系。我过几日还要再去豫南一回。” 闻言,顾云锦睁大了眼睛。 今日才回京的,怎么就又要走了呢? 这次走,又要再过多久才会回来呢? 蒋慕渊看着顾云锦眼中露出来的疑惑,但很快,那些疑惑又变成了不舍,满满当当的。 他一一看在眼中,有些心疼,又有些喜悦。 心疼她的不舍,更是喜欢她的不舍,曾告诉她“试着将我放在心上”,如今看来,她是真的听了话的。 动作快过心思,蒋慕渊把搁在两人中间的炕桌往里头推挪开,手上用劲,轻柔又有力地把顾云锦带到身边,把人箍在怀中。 顾云锦还没回过神来,就已经被抱了个满怀。 呼吸之间,皂角味道更加清晰了,明明是清新的,闻着闻着,又有些恍惚。 而蒋慕渊则闻到了顾云锦身上的胭脂香气。 若是寿安来闻一闻,她能分辨出来这是什么味道的花露,可蒋慕渊分不清,他只晓得,那味道甜滋滋的,跟蜜一样,叫人忍不住想要闻得更多些。 顺着心意,他一点点低下头,脑袋埋在顾云锦的肩膀上,鼻尖正巧能嗅到她脖颈处,那股子香气越发沁人心脾。 顾云锦叫他这大胆的动作唬了一跳,想到前回那个被斗篷遮挡起来的吻,心里一烫,没有推开他。 不过,蒋慕渊也只是大胆了些,并没有过分,最后轻轻在顾云锦耳朵后啄了一下,也就松开她了。 他此刻才注意到顾云锦的双颊,绯红一片,像是晚霞都落下来了一般,而刚刚被他亲了亲的耳垂,更是红得滴血。 伸手捏住了那通红的耳垂,蒋慕渊揉了揉:“羞成这样?” 顾云锦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却没有躲开蒋慕渊的手,只好瞪了他一眼。 她是害羞了,哪怕从前嫁过人,但现在的心境与当时截然不同,那颗小芽儿跟雨后的春笋一般滋遛滋遛往上串,连心跳都平稳不掉,更别提脸红这种自个儿控制不了的事儿了。 小姑娘的眉梢眼角都红着,这一眼横过去,不止没有威力,反而勾得人心痒痒的。 蒋慕渊不禁失笑,也不敢再逗她了。 再逗下去,受罪的是他自己。 可人心就是矛盾,一面晓得逗不得,一面又舍不得放开,只好将人不松不紧搂在怀里。 一时之间,屋子里静悄悄的,没有谁说话。 突如其来的安静叫外间守着的念夏心里直打鼓,她刚还隐约听见姑娘与小公爷说两湖事呢,怎么就没有声了? 她想蹑手蹑脚绕到次间里去看一眼状况,可她动作再轻,肯定也逃不过习武的蒋慕渊的耳朵,念夏怕打搅了人,不由进退维谷。 好在,里头又有了些动静了,虽听不清说什么话,总比不声不响的好。 蒋慕渊在与顾云锦说之后的安排:“豫南府倒不麻烦,一旬左右就能办好,我就是去压个阵,大小事情有黄大人在,只是后续还要再回两湖,毕竟动了那么多大小官员,在新官上任之前,多少会有些动荡。” 两湖这一整年都安稳不了,灾后重建不是简单说说的,无论是田地整治还是灾民安置,需要花费大量的精力,更需要现管的人手。 而人手是如今不能一步到位的。 “等开春之后看看,若无疫病复发,太医院的人会陆陆续续调回京城,”蒋慕渊道,“工部的回不来,去年整理惨剧,冬天又不好做工,等天暖了后才会重修堤坝,新调任的官员怕是不懂水利,还少不了工部的官员临场看着。” 顾云锦听完,张口想问蒋慕渊何时回来,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 第三百一十六章 离京也好 蒋慕渊毕竟与官员不同,官员长期驻扎在两湖,但蒋慕渊是会时不时回来的,就像这次一样。 哪怕顾云锦问了,蒋慕渊自己都说不好的。 因而,顾云锦问了另一桩:“那小公爷这次何时走?” “大后日就走了。”蒋慕渊说完,怕顾云锦低落,轻轻拍了拍她的背。 “那走之前还过来吗?”顾云锦又问。 这句是顺着问的,话一出口,才觉得这个问题有些不妥当,与其说是不舍,更显得腻歪。 蒋慕渊笑了,顾云锦就靠在他胸前,胸腔起伏就在耳畔,连笑声都清晰许多。 好在,顾云锦脸皮不薄,又直话直说惯了,早晚都要嫁给蒋慕渊的,腻歪就腻歪吧。 “应当是不过来了,”蒋慕渊说完,又解释了一句,“你姐姐后日出阁,这之后几天,西林胡同都热闹,来去不便。” 哪怕蒋慕渊功夫好,但毕竟是翻墙,一旦人多了,指不定就叫人看见了。 顾云锦一听,也明白过来,自不会再多说什么。 西洋钟又走了一段,蒋慕渊看着夜色,松开了顾云锦,柔声道:“你该歇了,这几日事情不少的,别累着了。” 顾云锦扑哧就笑了:“是三姐姐嫁人,我又什么累的。” 蒋慕渊也跟着笑,起身牵着顾云锦往外间走,最后再握了握顾云锦的手,这才松开了。 念夏开了门,探头出去左右张望了一番,确定抚冬那儿也没有动静之后,侧身给蒋慕渊让路。 蒋慕渊依着来路离开,念夏抹了墙上印子,这才转身回来关上门,伺候顾云锦梳洗。 西林胡同里,听风躲在一处树下阴影里,直到听见蒋慕渊的动静,这才探了出来,压着声儿道:“爷,您可算回来了,奴才在这儿等得都愁死了。” 今日不同往常,皓月当空,亮堂堂的,一旦有人经过,就不好糊弄过去了,再者,年前胡同里才遭过贼的,人家看他鬼祟叫起来,还真是没法解释。 再者,寒冬腊月过去了,天气转暖,原本早早钻了被窝的人许是都还没睡下呢,听风就怕他们站在院子里看月亮,却抬头看到了他们爷翻墙的矫健身影。 蒋慕渊颔首,示意离开。 两人绕出了胡同,回到了大街上,听风就松了一口气,这里安稳多了,哪怕遇上巡夜的,也不怕被人胡乱琢磨了。 听风放松下来,凑上前试探着道:“爷,您跟姑娘说了您大后天就走吗?才回来就走,姑娘肯定舍不得。” “与她说了,”蒋慕渊说完,脚下顿了顿,补了一句,“离京也好。” 听风一头雾水,离京哪里好了? 蒋慕渊是真的认为离京好些,他那没过门的小姑娘太勾人心了,若他也在京里,定然是三五不时就想见她,想抱着她亲着她,可他毕竟不好时不时过去。 不去,是煎熬,去了,一样也是煎熬,这次是克制着,谁晓得下次逗着逗着,会不会真的迷了心窍了。 虽是定亲了,可他还是要好好做人,不能胡乱来。 如此,还不如离京,隔着十万八千里,想见也见不着,反倒是不那么煎熬了。 蒋慕渊的这些心境,顾云锦是不晓得的,她一觉睡到了天亮。 这一日的顾宅,瞧着是喜气洋洋的,大红灯笼,双喜窗花,可各个心境都有些低落。 嫁姑娘与娶媳妇不同,自是舍不得的。 单氏努力绷着,到夜里吃饭时,总是挨不住,抱着顾云思哭了一场。 顾云熙心里也闷,他被顾云宴拉着吃酒,只好一个劲儿给朱氏使眼色,让她劝劝单氏。 朱氏只当没瞧见,见顾云锦看她,她才忍不住笑着凑过来道:“你哥哥就是个愣头青,这有什么好劝的,翻来覆去那些话,母亲比谁都清楚,就是不舍得,我们说一千道一万,她不舍还是不舍。” 顾云锦不由也笑了。 单氏哭了一场,心里舒坦多了。 顾云锦随着顾云思去了她屋里,与顾云霖一道,三人说着话。 姐妹哭嫁是少不得的议程,顾云锦原本以为自个儿哭不出来,可刚才见单氏哭,心里也有些涩涩的。 顾云霖直接得多,搂着顾云思啪嗒啪嗒掉眼泪。 等夜深了,她们才起身告辞。 前脚姐妹俩一走,后脚单氏又来了,她这会儿倒也不哭了,抱了顾云思一会,认认真真教导起来。 夫妻之间就是那么一回事,单氏心宽,倒也没什么说不出口的,等她说完,才发现顾云思与她一样淡然,脸上虽有些红,却还不至于要躲起来。 单氏不由笑了:“你倒是沉得住气,云婵嫁人时也是我教的,她差点把整个人都埋起来了。” 顾云思扑哧笑出了声:“亲娘说的,我自是不慌,二姐姐跟您又不是嫡嫡亲的,肯定不好意思了。” 顾云婵是三房的嫡女,嫁人时,亲娘已经不在了,所有的事儿都是单氏这个伯娘去教的。 “您放心,”顾云思看着单氏,道,“我会把日子过好的,我能过好的。” 单氏一听这话,眼眶又红了,却是忍着哭意,揉了揉女儿的长发。 天亮了,顾云思早早起来沐浴更衣,等顾云锦到的时候,她已经换上那身大红的嫁衣了。 林琬跟着她母亲林柳氏一道来的,笑盈盈给顾家人道喜。 林柳氏笑容亲切,与单氏道:“瞧瞧新娘子这一头乌发,跟缎子似的,我要是梳得不好,可就罪过了,我今儿一定使出全力,梳个最好看的妇人头。” 因着顾云锦在场,哪怕顾云思模样也不差,但林柳氏说话也留心着,她若夸赞顾云思的容貌,便是夸出了花,也越不过顾云锦去。 虽然人家亲姐妹关系好,不会在意那些,可林柳氏也希望好日子里事事都顺。 她夸顾云思的头发,是又稳当又真切的。 单氏连连道谢。 宾朋登门,这厢也依着时辰,林柳氏一边念着吉祥话,一面给顾云思绞面,梳好了头。 大伙儿都等着外头鞭炮响起,没想到最先来禀的,是慈心宫的赏赐到了。 第三百一十七章 笑里藏刀 皇太后添妆,这是天大的脸面,满京城掰着手指算去,普通官家,也没有几人能得如此体面。 可转念一想,顾家还要出一个国公夫人的,也不算是普通官家了。 如此一来,宾朋们羡慕归羡慕,嫉妒的倒是少数。 小曾公公来送赏的,他脸上的笑容就没有断过。 顾云思谢了恩赏,回屋里去了,单氏喜笑颜开地留小曾公公吃酒。 “夫人莫要客气,府上今日客多忙碌,不用费心招呼,就不留下来吃酒了。”小曾公公道。 单氏听得明白,这是小曾公公不愿意应付这么多的人,她也就没有多留,只塞了厚厚的红封。 秦夫人活络,与众位官夫人说着家常,这会儿瞅着那些添妆,叹道:“皇太后给出来的就是不同,前回你们没有来,没看到皇太后赏给六姑娘的那些定礼,我也算见过些市面的人了,都看得眼睛发直了。 那么大的玉如意,水头足得呀,眼睛都润呐! 这两姐妹都是好福气呢!” 有官夫人笑着附和起来:“是六姑娘有福气,她姐姐是沾了她的光。” “甭管是谁沾了谁,我才是得了大体面的那个,”秦夫人哈哈大笑,“我也给说了不少亲事了,这桩婚事,当真是千里姻缘一线牵,北地和京城,就这么成了! 我说出来的亲事,能得皇太后添妆,哎呦,我这脸都冒光了。 原是还想琢磨琢磨六姑娘的婚事的,幸亏我没琢磨出来,六姑娘被指给了宁国公府。” 顾云锦正好经过,闻言顿了顿脚步,瞅了那几位一眼。 秦夫人瞧见她了,赶紧招呼道:“呦,正说你们姐妹呢。” 顾云锦笑了笑:“三姐姐可不是沾我的光,是皇太后喜欢她。” “那也是你们两姐妹有福。”秦夫人笑道。 秦夫人此刻热情,可顾云锦是听说过去年的那些事儿的,按说对方是单氏的好友,单氏如今都不好对这个笑脸人发作,只能心塞着,但顾云锦还是有那么点儿小心眼的。 尤其是,秦夫人刚才拿她的婚事说话呢。 分明是秦夫人嫌弃她,话里话外的贬低,这才惹恼了单氏,不跟秦夫人低头了,结果到了秦夫人那儿,倒成了功劳了。 “秦夫人,我哪儿有福呀?”顾云锦笑眯眯地怼了回去,“您是全福,最有福气了,各家有什么事儿都愿意寻您,还要看您肯不肯帮忙的。不似我,我幼时就失了亲爹亲娘,没有孝顺他们的那个福气。” 秦夫人生生被顾云锦笑得脖颈发凉了,她算是知道什么叫“笑里藏刀”了,那刀就悬在她脖颈后头,发着寒气呢。 偏生这话又不好接,以世人对全福的理解,顾云锦这样幼年失去爹娘的,的确是最最没福气的了。 饶是长大后前程似锦,也抹不去这份遗憾。 秦夫人干巴巴地笑了笑。 顾云锦说完了,也不多留,与几位夫人行了礼,便去寻顾云思了。 至于秦夫人怎么想的,顾云锦半点不关心,她就是想让秦夫人品一品这发作不得的烦躁憋屈滋味。 毕竟,单氏这些日子没少为这个憋屈。 几位官夫人一看这言语交锋,当即就彼此交换了眼神,心里都有谱了。 之前有传言说秦夫人与单氏生了嫌隙,可见不是空穴来风的。 饶是秦夫人厚脸皮,这会儿也有点挨不住,寻了个由头离开,另寻其他人说话去了。 见状,这几位夫人凑在一起嘀嘀咕咕。 “也不晓得当时说六姑娘什么了,现在又见风使舵,叫人家大好的日子里,嘴上都要说回来。” “还能有什么?想想两人话,凑一块不就是了,”一位夫人道,“秦夫人说没琢磨出来亲事,我看就是顾家想让她打听打听好些的人家,她回头说六姑娘没了亲爹娘没福气,高攀不上好的,结果顾家愣是攀上了国公府,她又凑上来了。” “听着有理,”另一人道,“将军府还有没说亲的姑娘吗?有小公爷与太师孙儿做连襟,这还不是香饽饽呀。” “喏!八姑娘那个年纪,一准没说亲的。” “可惜是个庶出的。” 礼部左侍郎苏大人的夫人站在一边,正好把这番对话都听在了耳朵里。 苏夫人的大姑姐在闺中时与单氏关系不错,年前大姑姐回京来探亲,带着她到将军府拜访过,因而这一回,单氏也给她递了喜帖。 她来吃喜酒,知道人多嘴多,总会听到些不顺耳的言论,却没想到,这几位妇人这般无趣。 要苏夫人说,八姑娘是极好的人选了。 姑娘家如何,与其看是从哪个的肚子里出来的,不如看是哪个教养长大的。 顾家即便有其他嫡出的姑娘没有说亲,那也是天南海北的,相看不了容貌,也不晓得性子,不似八姑娘,好坏都在眼前。 八姑娘的姨娘早就没了,这么多年都是单氏养大的,只看单氏这个人,就晓得她会教姑娘,也不是个苛待庶女的。 顾家姐妹处得也融洽,姐姐们没有因为八姑娘的出身而冷落她,若是个嫡母不疼姐姐疏远的,今儿八姑娘就不会兴高采烈又利落大方的了。 等顾云思一嫁,单氏身边就剩八姑娘一个,只会越发亲近。 这样培养出来的姑娘,又有厉害的姐夫,可能普通官家嫡女还比不上她呢。 若不是家里没有年纪合适的哥儿,苏夫人都想抢先一步把人定下了。 外头夫人们的各种心思,里头等待吉时的姑娘们是不晓得的。 徐家姐妹两人也到了。 徐令意这些日子来定婚期了,顾云思听说了,便问了几句。 徐令婕似是精神不大好,跟在顾云锦后面,一言不发的。 顾云锦被她跟得头晕,正想问问徐令婕缘由,就听得外头噼里啪啦的鞭炮声震天一样的响。 很快,念夏跑进来了,扯着嗓子道:“轿子到外头了,姑爷这会儿被拦在门外,被四爷他们考呢。” 鞭炮声实在太响了,顾云锦也高声问回去:“我们的新姑爷带了多少傧相?别考不过,进不了门了。” 第三百一十八章 等急了 哪知道鞭炮声正好停了,顾云锦的声音大,这句话叫外头的夫人们都听了去,一时间笑声一片。 不少好热闹的,结伴往前头看拦门去了, 顾云思斜斜嗔了顾云锦一眼,到底心情好,自个儿绷不住,笑出声来。 顾云锦搂着顾云霖也一个劲儿地笑。 “肯定能进门的,武的文的都带了,听说,来的是肃宁伯府的三公子,和……”念夏答到这里顿了顿,抬眸看向徐令意,见徐令意一脸不解,她才嬉笑道,“和纪家小公子。” 顾云锦了然了,程晋之与纪致诚,那的确是有武有文。 徐令意这才明白过来,脸上涨红了,偏过头不说话。 其他人笑得越发高兴了。 顾家大门外,也是热闹非凡。 西林胡同水泄不通的,左右邻居家中的仆妇小厮,也都出来凑热闹。 顾云熙守着大门,不让新郎官硬闯。 程晋之笑嘻嘻的:“防得这么严实做什么?我们是来迎亲的,又不是抢亲,看看,就我和致诚两人,我们礼尚往来。” “少得了便宜还卖乖,”顾云熙半步不让,“我顾家六个兄弟,今儿在京里的就只有我和大哥,已经是便宜你们了,也不想想,我们兄弟六个往这儿一站,你们还能轻松进门?” 纪致诚笑了起来:“四爷的意思是,让我们趁着你们人少,赶紧往里头冲了?” “你敢!”顾云熙瞪他,“知道谁在里头吗?徐大姑娘在陪新娘子说话呢,你莽汉一样的冲进去,还不把人给吓跑了!” 观礼的都晓得纪致诚与徐令意定亲了,闻言都大笑起来。 纪致诚不怕他们笑,反而得意洋洋的:“那我岂不是更要进去了?” 这般坦荡大胆,叫所有人具是一怔,复又笑得越发开怀了。 拦门就是个议程,讲究一个热闹,你来我往说道一番,又考校几个问题,等时辰差不多了,女方便收了新娘子出门的红包,让出路来。 这厢傅家迎亲的喜娘进门去,那厢林柳氏给顾云思戴上了红盖头。 顾云宴背着顾云思上轿,顾云锦扶着噙泪的单氏一路送出来,只听得鞭炮声又起,花轿往胡同外去。 纪致诚晓得徐令意来了,就在送行的人里不住张望,可惜人挤人的,他并未瞧见,直到时辰到了,他翻身上马,居高临下再看,总算是寻到了人群里的那个可心人。 徐令意自是也瞧着他,四目相对,她还未反应过来,纪致诚已经咧着嘴笑了。 婚礼耽搁不得,又是人多,纪致诚只好收回目光,随着迎亲的队伍一道走了,只是依依不舍的,又回头看了好几次。 许是叫此刻气氛暖了心,纪致诚满脑子都是他自个儿做新郎官的念头,他想,下一次见到徐令意时,就是掀开她盖头的时候了吧。 真的是等急了。 新娘子出门了,女方家里的事儿还没有完。 单氏强忍着哭意,把自己忙成了陀螺,招呼宾客们吃酒。 姑娘们坐在一处,嬉嬉笑笑的,也是热闹。 徐令婕就坐在顾云锦边上,也不知道想什么,一不小心打翻了杯子,弄湿了顾云锦的衣袖。 顾云锦知道她心不在焉,估摸着就是失手而非故意,便不说什么,起身回去换衣裳。 徐令婕跟上来,道:“我不是有意的……” “我晓得,”顾云锦应了她一句,“今儿怎么了?” 徐令婕的脸上露出了苦恼的表情。 她这几天是真的忧心忡忡的。 蒋慕渊回京,外头都在说他肃清两湖,打压了贪官,也没少提黄印与徐砚。 闵老太太满心都是儿子为民除害、要得了大功绩了,杨氏却是背着人的时候哀声叹气。 徐令婕知道杨氏在叹什么,上回杨家老太太要与杨氏划清界限时,她就在一旁听着,那些话语都记住了。 可记住归记住,在外头一片叫好声中,徐令婕并不知道父亲面临的会是哪一种局面。 边上只有顾云锦与念夏,徐令婕便干脆一并说出来了:“你说,圣上会拿我父亲出气吗?” 顾云锦听得目瞪口呆,她的关注自是与徐令婕不一样,奇道:“你外祖母不让你母亲回娘家去,要与你们断了关系?” “是啊,母亲都气哭了,”徐令婕应完了,又追问了一遍,“你别管我那外祖母了,你说说我父亲,小公爷那儿,可跟你说过?” 顾云锦一时还有些转不过来。 毕竟,前世时,杨氏与娘家的关系还是极好的,直到杨家老太太过世,杨氏与贺氏的姑嫂矛盾才深刻突显出来。 尤其是杨昔豫高中之后,一个是亲娘,一个是这么多年费心教养的姑母,那是谁也不让谁。 可杨家到底是贺氏说了算,贺氏想要害死顾云锦,给儿子另娶一个娘家得力的,杨氏虽然也觉得顾云锦无用,但到底要脸面,不肯做得太绝,两厢还僵持着,顾云锦却不想再叫她们揉搓,自个儿麻溜地滚去了岭北。 庄子上清苦,也总比看这对姑嫂闹腾强,尤其是贺氏还琢磨着要她的命。 虽然,她当时就已经病了,在北地也没撑过几年。 没想到,今生再来,杨家老太太还在,杨氏却已经要与娘家分道扬镳了,还是老太太亲自开口的,这可真是稀罕了。 为娘家掏心掏肺,最后得了这么个结局,杨氏近来有多闹心,顾云锦一想就知。 徐令婕心急,又催了一遍。 “小公爷才刚回京,我这几日又没有见过他,我哪儿晓得舅舅怎么样了。”顾云锦睁眼说瞎话,毕竟真话说不得,让人知道他们已经见过了,那还不出乱子呀。 徐令婕皱紧了眉头。 大好的日子,顾云锦也不希望她苦着脸,想了想,道:“我猜,应该没事儿,舅舅才帮着小公爷抓了这么多贪官污吏,圣上若是处罚了舅舅,那岂不是在与天下人说,他认为小公爷做得不对吗?” 徐令婕眼睛一亮。 抓贪官,肯定是对的,就算圣上想为了虞家出气,也不会胡乱罚人的,否则,悠悠之口就堵不住了。 其实这些道理,徐令婕也能想明白,就是被杨家老太太给堵着了,才会惴惴不安,得了顾云锦这句话,她心里踏实了许多。 第三百一十九章 幸灾乐祸 再回到席面上时,徐令婕的脸上已然有了笑容,看起来比之前的状态好多了。 顾云锦把她的变化看在眼中,暗暗摇了摇头。 对于这个表姐,顾云锦很难用一两句话去形容她的心性,若真的要概括起来,大抵就是矛盾吧。 明明是个嘴快的,当着闵老太太的面,什么话都敢说,甚至是脑子还没转过来,话就已经冲出口了,哪怕是事先杨氏耳提面命过一番的事情,徐令婕都能倒豆子一样给倒砸了。 可就是这般一根肠子到底的嘴快人,出门在外,面对其他不熟悉的人时,她就变成了锯了嘴的葫芦了。 徐家两姐妹搁一块,肯定是徐令意比徐令婕有能耐的多。 偏偏,没有能耐的徐令婕能做出推她下水的事儿,且事后只是害怕被顾云锦晓得内情,却从未反省过那番行为。 或者,在徐令婕看来,人推下水去,岸上有人看着,立刻就会把顾云锦捞起来,不会真出了人命,她不过是听了杨氏的话罢了。 只是,徐令婕若真能事事听杨氏的,又怎么会与闵老太太起了那么多冲突呢? 绕老绕去,这就是一个环,且是个极其矛盾的环。 再者,不管徐令婕是出于炫耀还是什么目的,从前她真的教了顾云锦许多,琴棋书画、品香品茶品花,会因着顾云锦不开窍而着急,也会因为顾云锦的进步而得意,偶尔,会因为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担忧。 在这一点上,徐令婕依旧矛盾。 顾云锦无意与徐令婕深交,但也不至于要闹到把人轰出门去的地步。 说到底,徐令婕只是蠢笨,不是心黑。 心黑的那个是杨氏,虽然,杨氏到了贺氏跟前,也只有甘拜下风。 眼下,杨氏与娘家撕破脸了,不晓得这两家之间以后会如何发展了。 席面过后,宾客们陆陆续续告辞,单氏带着两个媳妇送客,却不叫吴氏插手,只让吴氏去陪着徐氏。 吴氏的胎已经坐稳了,乌太医每次过来给徐氏诊脉时都会捎带上她,吴氏年纪轻、身体好,加上孕中调理得当,状况一直不错。 入了二月后,肚子一点点隆起来了,因着还穿着冬装,外人看不出端倪,但整日一道处着的家里人都看得出来变化。 府里头,留到最后的除了徐家两姐妹,也就是同住西林胡同的人了。 难得过来,徐令意还有一些话要与顾云锦讲,只是上午顾家忙碌,她没有添事,此刻空闲了,便与顾云锦絮絮说了些。 徐令婕凑过来,听她们讲了些书道,一时困倦劲儿上来了,支着炕桌睡着了。 顾云锦瞧见了,让抚冬把徐令婕放平在木炕上,拿了个毯子给她盖上。 能让徐令婕直接睡过去,可见这几日里,她没少为了徐砚担心。 而花厅里,林柳氏与林琬也跟单氏告辞,转身回去了,只秦夫人依旧笑眯眯坐着,不挪动。 单氏转头看着秦夫人。 秦夫人笑道:“嫁了姑娘,心里舍不得吧?人之常情,我还见过好几个姑娘一出门就哭得站都站不直的,你一个人待着也是伤心,我们姐妹说说话,你也舒坦些。” 单氏笑不出来。 嫁女儿,自是又喜又难过的,但更多的是劳累,她此刻只想躺下来歇一会儿,而不是应付秦夫人。 单氏刚要开口直言,却叫秦夫人抢先了。 “其实吧,”秦夫人道,“是有人想打听打听府里未说亲的姑娘,叫我来问问。” 单氏一愣:“哪一家?想问哪个?” “其他姑娘都在北地,我都说不上子丑寅卯的,哪儿给人介绍呀,就是想问问你们八姑娘,”秦夫人眯着眼睛笑,“记得前回与我一道来的黎夫人吗?她说把八姑娘说给她娘家内侄儿,今年十岁,与八姑娘年纪也合适。” 单氏眼皮子一跳。 光禄寺左少卿黎大人家的那个,不正是前回把顾云锦挑剔得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那个吗? 单氏对那一位印象极差,根本不想细谈:“我今日着实累了,满脑子又都是我们云思,转不过弯儿来,这事儿改天再说,反正我们云霖年纪小,不急于一时。” “怎得不急?”秦夫人脱口道,“好歹趁着这两年定下来,有两个姐姐的婚事在前头撑着,她也好说亲呀。” 单氏越听越不得劲儿,干脆道:“再过两年,姐姐是姐姐,姐夫一样还是姐夫,有什么不一样的。我是真累着了,回头再议吧。” 说完,单氏直接端茶送客,半点不给转旋的。 秦夫人见状,只好起身,讪讪往外头走。 等出了顾家大门,她心里的火气没有消,反而还烧起来了。 真的是得了好姻亲,声音都比从前大了,可偏偏,那些姻亲是真的硬骨头,她只能反过头去与单氏说好话。 憋屈、无奈,但也只能如此了,谁叫她的儿女,没有那个福分呢。 傍晚时,等徐令婕睡醒了,徐家两姐妹也就走了。 马车经过东街,外头热闹一片,徐令婕竖起耳朵听了,外头都在说今日这门亲事。 傅家迎亲的队伍最终还是从东街上过的,敲锣打鼓的,有一路撒着铜钱,引了不少人来看。 除却公候伯府,太师府本就是数一数二的了,便是不僭越,那排场也不是寻常官家娶亲能比的。 况且,顾云思还有皇太后的添妆,那些上次从东街上过,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体面,再体面不过了。 如此,自是有百姓把傅顾两家的婚事与杨昔豫娶亲时的场面比较一番,比过之后,孰高孰低,一目了然。 不过,杨家还是有赢了的地方。 那就是来围观的人数。 当时的东街,挤得水泄不通,今日,虽然人也多,但并没有那般拥挤。 这也不奇怪,毕竟当时与宁国公府放小定的日子撞上了,看好戏的人都拥来了。 外头说得热闹,笑话杨昔豫的格外多。 徐令婕听了不少,心里头的火气蹭蹭就往上冒,可一想到杨家现在的作为,那些火气一下子又散了,成了幸灾乐祸。 第三百二十章 佩服佩服 原本,徐令婕还是很喜欢表兄的,到底一块长大,杨昔豫对她又素来不错,兄妹情分是在的。 可杨家那般欺负杨氏,贺氏又上蹿下跳的,徐令婕对外祖家生出一肚子的不满来。 而搬回杨家的杨昔豫,非但没有替杨氏说过话,甚至连登门看望杨氏的次数都少了下去。 尤其是近几个月,大抵是听从了杨家老太太的安排,要给徐侍郎府划清界限,杨昔豫不止不再跟着徐家的先生念书了,年节里都没有来侍郎府问过安。 再添上她本就不喜欢阮馨,徐令婕此刻对杨昔豫只剩下反感了。 外头那些议论声传进来,越来越顺耳。 徐令婕想,今日顾云思出嫁,就把杨家比下去了,真等顾云锦上轿,那还不是一个天一个地呀! 只是大伙儿忘性大,过了一年半载的许是就不记得了,如此看来,顾云锦还是早些嫁了好,让大伙儿清清楚楚比一比。 此刻,杨家里头亦不算太平。 杨昔豫没有回来用晚饭,贺氏趁机就给阮馨立规矩。 流言蜚语的,原本关上门就听不见,偏贺氏心眼小,一定要去打听一番,反而把自己气得仰倒。 阮馨站在一旁,满腹委屈不敢言,只能听贺氏在那儿嘀嘀咕咕的骂人。 从嫁人那天被顾云锦的定礼彻底比下去那一刻起,阮馨就明白比不过了的,她也不想再比。 傅顾两家结亲,她亦不关心,毕竟,太师府的排场,原本就不是她这么个书院女儿能比的,当然,如今的杨家也比不起。 可贺氏就是要硬较劲,话里话外的,都是杨昔豫娶阮馨娶亏了。 若不是阮馨,若是个好出身的官宦家姑娘,那肯定会风光无限,而不是被人当作笑话,当作衬托别家的存在。 贺氏是无理都要闹三分的,越说越来劲儿,阮馨起先还受着,后来就忍不了了,把脸拉了下来。 脸一沉,贺氏还未发现,汪嬷嬷就看到了,冷声指责起来。 阮馨硬撑着给婆母留脸,却不会由着一个婆子,张嘴就怼了回去。 读过书的,骂人都文雅,不带一个脏字的,把汪嬷嬷气得够呛,要替贺氏收拾这不肖媳妇。 婆媳两人闹翻了天,最后还是杨昔知的妻子硬着头皮来劝了和。 人是拉开了,贺氏却还不依不饶要阮馨罚跪,阮馨只当没听见,头也不回得走了。 人前硬气,回到自个儿屋里,阮馨抱着引枕还是大哭了一场。 这些闹腾,外头都是不晓得的。 不过,在用晚饭时,单氏还是哭出来了。 每日都在身边一道吃饭的女儿出阁了,位子空出来了,碗筷也少了,当娘的心里就跟被剐了肉一样,空荡荡的,还疼的厉害。 所有人忙着劝解,单氏也想忍泪,可就是止不住。 巧姐儿没有被招哭,反而是扭捏着身子,让朱氏把她抱到了单氏跟前,她把布老虎塞到了单氏手里。 上元时,顾云锦带回来的这只布老虎是巧姐儿最最喜欢的东西了,连吃饭睡觉都不肯松手,谁问她讨,都摇着头不愿意给。 此番主动给单氏,倒是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单氏也意外极了,见巧姐儿模样认真,她不禁破涕而笑,把布老虎是巧姐儿一道搂在怀里,不住念着“心肝宝贝”。 叫巧姐儿一打岔,单氏的情绪渐渐稳定下来了。 顾云锦被单氏的这种“舍不得”弄得心酸酸的,夜深时躺在床上,突然想到明日一早蒋慕渊又要离京了,那股子心酸就越发浓了。 翻来覆去的,顾云锦直到四更前才迷迷糊糊睡过去,白日里起来,自然没有精神。 家里人只当她是不适应顾云思嫁了,只顾云锦自己清楚内情。 她并不担心新婚的顾云思,因为顾云思心里“酸甜都是他”的那个“他”就是傅敏峥,而傅敏峥也给顾云思准备了画册,他们两人一定能处得好的。 反倒是辛苦赶路的蒋慕渊,更让她牵挂。 新婚的第三日,顾云思带着新姑爷回门了。 单氏催着顾云宴和顾云熙去接女儿,她自己揪着心,想去门口等候,又怕不端庄,只能长着脖子等候,直到听见热闹的脚步声,才赶忙又理了理头发。 看到女儿、女婿进来,一道跪下给她磕了个头,单氏的眼眶又红了。 饶是如此,她也不敢让自己的眼睛模糊,单氏上上下下打量着女儿,见顾云思面色精神都不错,这才松了一口气,踏实了。 傅家那儿很看重儿媳,回门礼备得周全又丰盛,傅敏峥一一认亲。 迎亲那日没有看仔细,顾云锦也趁机观察起了这位三姐夫。 傅家兄妹的五官有些相像,尤其是眼睛,这叫顾云锦很是亲切。 傅敏峥气质儒雅,说话十分温和,三言两语的,就让身边人也都放松下来。 他身上的书卷气极重,顾云锦只当他就是个书生,可等中午上桌吃饭,他被顾云宴和顾云熙好生一通招待,她才发现,傅敏峥的酒量也好得惊人。 毕竟,寻常书生在被自家这两个哥哥灌酒时,是绝对不可能安然无恙下桌的。 顾云锦暗暗道了声“佩服佩服”。 姑爷被舅哥们拉着吃酒,顾云思则和两个妹妹凑在一块说话。 “都是极好处的,我也没有什么不适应的,”顾云思宽解道,“倒是家里头,我不在母亲身边了,云霖你多陪陪她。” 顾云霖自是应下,又把巧姐儿给单氏塞布老虎的事儿说了,三姐妹笑作一团。 顾云锦好不容易止了笑,到底是好奇,凑过去问道:“姐夫有给你准备礼物吗?” 见顾云思愣怔,顾云锦只好又道:“画啊诗啊什么的……” 说得如此明白了,顾云思那里还会不懂,伸手捶了顾云锦一下:“你早知道了是不是?哪个告诉你的?敏芝说的?” 顾云锦知道答案了,笑弯了眼。 “你是不是我妹妹?怎得不告诉我?”顾云思嗔道。 顾云锦笑道:“我告诉你了,姐夫怎么在花烛夜给你惊喜呀?我和敏芝都不会浪费了姐夫的一片心意的。” 第三百二十一章 心意 可不就是心意嘛! 顾云思也不由笑出了声,最初还有些羞涩,但渐渐的,剩下的是满心满意的欢喜与感动。 那么一份礼物,一幅幅江南美景呈现在眼前的时候,她不止是惊喜,而且想哭。 指尖拂过画纸时,她拼了命一样的控制着,才没有让手指颤抖。 彼时心境,原以为已经珍藏在了心底,只一个人时才会打开来细细品味,哪知道这会儿叫顾云锦一提,一下子又翻涌起来。 顾云霖看着姐姐的神色,捂着嘴,一边笑,一边暗戳戳碰了碰顾云锦的手臂。 顾云锦会意,也笑弯了眼。 笑过后,她低声问道:“我还晓得姐夫为何会准备那份礼物的呢,听说是两家议亲时,三姐姐写了封信给姐夫,里头有一首咏江南的诗词?” “这你都知道?”顾云思脸上微红。 “我只是好奇,三姐姐怎么会写那么一首诗呢?”顾云锦晶亮着眼睛,“你从未去过江南,是听人提过吗?” 话音落下,顾云思没有立刻,长睫轻轻颤着,她的眼底依旧有笑意,却是越发的温柔。 “听人仔仔细细讲过的。”顾云思柔声道。 许是她的表情太过柔和了,叫听她说话的姐妹俩的心也跟着柔软起来。 顾云锦有些愣怔,顾云思很少会露出这样的语气与表情,上一回这般时,还是她问“酸甜都是他”的“他”是不是傅敏峥的时候。 毫无疑问,顾云思是中意傅敏峥的,那她这会儿为何会是这般情绪?难道与她说江南的是傅敏峥? 这念头一冒出来,顾云锦自己就先否决了,她可不觉得,在这两人定亲前,傅敏峥有和顾云思“仔仔细细”说过话。 不过,顾云思的喜欢,到底是从何而起的呢? 顾云锦心存疑惑,正要开口询问,却被顾云霖赶了先。 顾云霖问道:“姐姐何时听说的?” 闻言,顾云思的笑容越发深了,她歪着脑袋,想了想,道:“大抵是在……做梦的时候吧……” 这个答案让顾云霖扑哧笑了起来。 顾云思继续道:“其中有一副画的是三潭印月,皓月当空,水波粼粼,明明只有一个月亮,印在湖面上,却是一个又一个的,听的时候觉得很不可思议,从画卷上看越发如此,若有一日亲眼看到……” 顾云思柔声讲述着,顾云霖被吸引住了,听得津津有味,还缠着顾云思说旁的江南美景。 而顾云锦却走神了。 她的脑海里想到的是她画的那副中秋圆月。 顾云思看到礼物时,感动万分,那蒋慕渊呢?他在回信里写下的对月色的感触,是否是他看到画作时的全部? 那时候,顾云锦还不知道蒋慕渊的心意,但那人已经将她搁在了心上。 心悦之人送来的礼物,会让人有多少欢喜,只看顾云思就知道了。 这么一想,顾云锦不由遗憾起来,她亲手画的,蒋慕渊却不是在她身边打开的,她没有亲眼看到他的反应,没有感受到他的惊喜…… 那下一回呢? 她要再准备一些,等蒋慕渊回来了给他吧。 想让他高兴,想让他欢喜,蒋慕渊笑起来时的样子,顾云锦是喜欢的,很喜欢的。 这一走神,顾云锦就把她想问顾云思的事儿都抛却脑后了。 她们这厢说完了,外头姑爷与舅哥的劝酒还在继续。 单氏打量了,见傅敏峥酒量不错,便不拦着,由着他们喝去,自个儿与徐氏和几个媳妇一道吃些果子。 见她们三人出来,单氏招手让她们坐下。 顾云锦拿了个枣子,就听见顾云熙他们在讲那日拦门的事儿。 彼时热闹,在后面的女眷们忙着待客,自然没有去看,但围出去的宾朋和仆妇们都看了,把有趣的地方与她们说过一回了。 不过,顾云锦此刻听顾云熙他们说,还是觉得很有意思。 朱氏听了会儿,凑过来与顾云锦道:“嫂嫂跟你说,你哥哥他呀,就是被我娘家兄弟们拦得差点进不了门,才反过头来欺负姑爷的。” 顾云锦忍俊不禁,与朱氏打听起了细节。 朱氏笑眯眯的,把当时场面描述了一番。 她声音虽压着,但架不住姐妹们爱听,连单氏都凑过来,朱氏只要放开了些声音,免得婆母听不到。 如此一来,顾云熙也听见了,他脸上通红,不晓得是被朱氏拆台燥的,还是吃酒上脸了,急道:“你可别胡说了!我进朱家大门时,你在屋子里蒙着盖头等着呢,你能瞧见什么?” 朱氏半点不恼,也半点不虚他,笑道:“我是没瞧见,可我娘家的嬷嬷们都瞧见了,全告诉我了。” “她们就胡说!”顾云熙哼了声。 单氏原本还憋着笑,这会儿是忍不住了,放声笑开了。 她一笑,引得其他人也笑起来。 巧姐儿浑然不知事,身边人笑了,她也挥着小手,一面依依呀呀叫,一面咯咯直笑。 顾云熙拿自个儿媳妇没办法,又不敢说母亲,对上亲闺女更是直接举手投降,起身要从嬷嬷手里把巧姐儿抱过去亲。 他身上酒气大,巧姐儿皱了眉头,伸手往外推。 朱氏忙把女儿抢回来,瞪道:“臭烘烘的,别冲着我们姐儿。” 巧姐儿咧着嘴,“臭”、“臭”的叫,偏咬字不清楚,还顺带吐了两个大泡泡,越发逗得人直不起腰来。 回门宴吃得热闹,笑得也尽兴。 等傅敏峥歇着醒了醒酒,单氏又细细与顾云思交代了一番,这才催着他们小夫妻两人回太师府去。 人送走了,笑容终是一点点凝在了脸上,化作了满满的舍不得。 单氏摆了摆手,道:“都不用来劝我,谁家嫁姑娘都这样,我就是不习惯,过几日就好了。” 当家做主的单氏不得劲,之后几天的事情都是葛氏拿捏着,她跟着单氏学了许多,府里这几日清闲,事儿也简单,因而也能处理得井井有条的。 隔了几日,外头传来了些新消息,其中一桩,王琅与金安雅的婚期确定了,就在下个月中。 第三百二十二章 能耐多了 成亲是大事,即便王家在与金家结亲的过程中,波折不断,但日子敲定下来了,还是叫人欢喜的。 帖子一张张送出去,王琅也少不得给国子监里的博士、同窗好友们送帖。 纪致诚与王琅原就不熟悉,与徐令意定亲后,关系难免微妙。 不过,两个都不是爱添事儿的人,平日里见着了,颔首问了安,也就过去了。 当事人如此态度,两方好友各自心领神会,亦不惹事。 剩下两边不亲近的,哪怕想看戏,也不愿意把两边都得罪了,因而国子监之中,除了最初时有过几句流言蜚语,后来都歇了。 直到王琅发了帖子,才一个个嘀嘀咕咕的,想看他们会不会交恶。 “王琅给你帖子没有?”有友人过来询问纪致诚。 纪致诚从书卷上抬起头来,笑道:“原就不熟,他给我帖子做什么?我可不想掏份子钱。” 这般直接,反叫问话的人哭笑不得:“有几个等着看戏呢。” 纪致诚闻言,越发无奈了,摇头道:“这是什么道理?真要看戏,也该看我娶亲时给不给王琅发帖子吧?” 友人一怔,偏着头想了想,好像是那么一个道理,便顺着问了句:“那你们两家定了婚期没有?” 纪致诚叹了一声气:“在定了,大抵是今年六月里。” 六月,离现在也就四个月,说短不短,说长也不长,友人不知道纪致诚为何要叹气,这般苦闷,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明年六月呢。 纪致诚对友人的不解嗤之以鼻,六月的不好,他能说出一堆来。 正是炎夏,喜服又厚重,日头当空去迎亲,一头大汗的,连头发丝都黏糊在一块了,哪里还能英俊潇洒? 他自己受点罪也就算了,新妇是最最辛苦的。 那么重的凤冠,盖上盖头,小小的花轿里又闷得要命,一整天折腾下来,徐令意还不累坏了、热坏了? 到时候盖头一掀开,只怕脸上的妆都是花的。 纪致诚倒不介意花脸儿,反正徐令意在他眼里就是天仙似的,可那么多来观礼的亲戚宾朋,掀开盖头看到一个花了妆的新娘子,还不晓得会说什么呢。 别人说他什么都行,纪致诚就是不喜欢有人说徐令意不好。 当然,最最重要的,是他觉得四个月太久了,他恨不得明日里就娶媳妇呢。 这些里头,纪致诚与家里人商议过,央着要把婚期提前,可求了一通,换来了纪尚书的哈哈大笑。 纪尚书说了,既然这般心疼媳妇,那干脆等入秋凉快了之后吧。 就这么一句话,把纪致诚吓得什么都不敢说了。 春雨都没有下一场,就让他等到暮秋,这真要把他的魂儿都等飞了。 王琅和金安雅要完婚的消息,自然也传到了徐侍郎府。 魏氏已然得了个乘龙快婿,早就把王琅抛却脑后了,听了一嘴,左耳进右耳出的。 不止是她,侍郎府上上下下,从闵老太太到洒扫仆妇,都纪家都是满意极了的。 杨氏这儿,不止听说了,还收到了王夫人的帖子。 徐砚毕竟是王甫安的上峰,哪怕出了之前那些事儿,王夫人理亏又心虚,可不得不硬着头皮来送贴。 杨氏把王夫人的局促看在眼里,也不想与她为难,便道:“我们老爷不在京里,我就不过去吃酒了,帖子我收下,正日子时,我让人送贺礼过去。” 这已经是极其给体面的回复了。 王夫人千恩万谢地告辞了。 邵嬷嬷拟了礼单给杨氏过目,见杨氏颔首了,她才试探着又问了一句:“后日老太太生辰,您回去吗?” 杨氏一怔,神色复杂。 杨家老太太的生辰,作为同在京中的女儿,杨氏年年都去的,可这一次…… 徐令婕在边上看书,闻言也抬起了头,见杨氏犹豫了,她急道:“您不会是心软了吧?那天外祖母怎么说的,您都忘了? 她怕死被父亲连累了,干脆连您这个女儿,她都不想要了。 她压根就不想您回去,您觉得您是去贺寿的,在她看来,指不定以为您是去催命的呢!” 这话说得不敬又难听,杨氏下意识地要教训她几句,可话到了嘴边,又实在出不了口。 生气过,委屈过,难受过,可那到底是亲娘,哪有这么容易就割舍下的? 可真的回去了,娘家要赶她,徐令婕要恼她,夹在中间半点不讨好,只会剩下心寒。 杨氏揉了揉眉心,长长叹了一口气。 画梅上前来,柔声道:“太太,您回去也是伤心,不如这样,您有什么要给老太太的东西,奴婢送过去,您的心意到了,他们领不领是他们的事儿了。” 杨氏看了徐令婕一眼,颔首同意了画梅的提议。 画竹垂手立在一旁,眼珠子在画梅身上转了转,不由轻轻哼笑了声,这还真是长本事了,比去年跟石瑛较劲能耐多了。 杨家老太太生辰那日,画梅去了杨家,礼物送到老太太跟前,果不其然,没得什么好话。 退出来时,画梅遇上了贺氏。 贺氏白了她一眼,一副不与丫鬟计较的神色,汪嬷嬷记恨被邵嬷嬷甩的那一巴掌,狠狠训斥了画梅一通。 画梅也不与她辩,由着汪嬷嬷喝骂,这才慢悠悠地转去了阮馨跟前。 阮馨见了她,奇道:“姑母当真没有回来?年节里,我只当是气头上的事儿,没想到……” 画梅幽幽叹了一口气:“豫二奶奶,我们太太在家里是真的想念老太太的。 说句大不敬的,老太太这个岁数了,还能过几次生辰呐?不是过一年少一年吗? 可上回,老太太把话说到那个份上了,我们太太再是想念老太太,也不敢回来了。 哎,这就是做女儿的,晓得心疼母亲,会退让,不愿意让母亲为难。 儿子就不一样了,母子犟起来,从来都是当娘的让儿子的。 您说呢?” 阮馨正为了杨氏唏嘘,听了画梅这么一番话,不由怔了怔,缓缓饮了一口茶,细细琢磨起来了。 第三百二十三章 迫不及待 当娘的都是让着儿子的。 哪怕心里不愿意,儿子磨得久了,终究还是会让步的。 可贺氏从未对杨昔豫退让过…… 是杨昔豫磨得不够,还是贺氏就是那么硬心肠? 要阮馨说,贺氏这人眼皮子浅,又无理都要闹三分,但她的心肠是不硬的,尤其是在对着两个儿子的时候。 杨昔豫真的苦求起贺氏来,最后退让的肯定是贺氏。 阮馨是不想主动招惹贺氏的,但如今不止是婆婆,汪嬷嬷仗着那点儿情分,都敢对她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这就叫阮馨忍不住了。 画梅今日这番话也是给她指了条路。 往后,贺氏和汪嬷嬷在拿她撒气,她就甩袖子走,后头所有的麻烦都扔给杨昔豫。 让杨昔豫夹在中间为难,她倒要看看,是她先顶不住,还是贺氏先顶不住! 阮馨拿定了主意,脸上添了几分笑容,柔声与画梅道:“姑娘说得在理,我都替姑母难过呢,像姑母这么好的女儿,没得半句好话,反而还……姑娘劝着姑母些。” 画梅赶忙称是:“奴婢会宽慰太太的。不过,奴婢今日替太太过来,还是叫老太太生气了,只怕下次,奴婢也不好再来了。豫二奶奶有什么事儿,只管去侍郎府说,我们太太最疼的就是豫二爷了。” 两人又说了几句,画梅起身告辞。 阮馨让人送她,转头又叫陪嫁来的小丫鬟去打听打听,画梅在老太太那儿是不是挨训了。 这事儿一点不难打听,老太太没有给画梅好脸色,汪嬷嬷更是厉声训斥了画梅一番,声音极大,连在院子外头的仆妇都听见了。 阮馨拧眉点了点头。 画梅回了侍郎府,除了瞒下与阮馨的对话外,其他事情都是一五一十说了的。 杨氏听得气闷,歪在引枕上,闭着眼睛不说话。 徐令婕听罢,转头与杨氏道:“亏得母亲您没有去,否则那些话指不定更难听呢!您一心一意为杨家,到头来里外不是人。” 杨氏听得直皱眉,冷声道:“怎么就里外不是人了?杨家那儿是疏远我,可徐家……” “我就不高兴了呀!”徐令婕当即把话堵了回来,“父亲虽没有说过,但您一味向着杨家,弄得自己灰头土脸的,您看看父亲回京之后会说什么。再说了,要不是为了表兄,云锦会跟您生分吗?” 一句句的,堵了个严严实实,杨氏哑口无言。 徐砚是靠岳家起步的,因而对杨家十分感激敬重,可若他晓得两家如今的嫌隙,肯定会生心结。 顾云锦那儿就更不用说了,杨氏明白得很,要不是她为了杨昔豫接连出的那些昏招,云锦与她亲着呢。 杨氏长长叹了一口气,道:“前回就应了不心软的,现在也是一样,我们只管好好等你父亲回京,你哥哥的年纪也不小了,我有那些工夫不如给他相看。” 听杨氏如此说,徐令婕也就闭嘴了。 这几日过生辰的不止是杨家老太太,还有寿安郡主。 寿安不是大生辰,去年皇太后过生时就一切从简,作为皇亲,寿安的生日更是简单为上。 安阳长公主做主,让寿安请个族中姐妹,再请几个要好的姑娘,在府里闹一闹就好了。 寿安写帖子时委屈了好久,挨着长公主道:“不能请顾姐姐了。” 两家有了婚约,除非是姻亲关系的亲上加亲,否则,顾云锦就不方便再随意到宁国公府来了。 长公主揉着寿安大笑,道:“你且忍一时,等她嫁过来了,你日日与她一道耍玩也是可以的。” 寿安鼓着腮帮子嘀咕了一句。 长公主没有听清楚,挑眉道:“说什么呢?” 寿安没有答,倒是廖嬷嬷应话了:“郡主说,等顾姑娘嫁过来了,她在府里也没有多少日子好留了。” 话音一落,寿安一张小脸通红通红的:“我可没说过,嬷嬷胡乱笑话我!” 屋子里全是笑声,长公主也笑个不停:“对,廖嬷嬷胡说的,不听她的。我可舍不得寿安,我身边就这么一个姑娘,定要让寿安多陪我几年。” 生辰那日,长平县主与程家三姐妹来了,族里过来的是蒋慕蕊。 蒋慕蕊极少来国公府,很是拘束,就坐在一旁听长平县主说话。 因着几人相熟,又都是从小不缺好玩意儿的,长平县主她们准备的礼物多是一番心意。 三姐妹收罗了几本市面上不常见的话本,长平县主则给了一荷包蜜饯,平远侯府的老夫人叶氏娘家那儿有做关外生意的,时不时会寻些稀罕糖果蜜饯给老夫人尝尝,最后大半都进了长平的口袋。 听风过来,把蒋慕渊备下的礼给了寿安。 寿安打开来一看,是一对精致的红珊瑚耳坠子,她不由惊喜万分:“哥哥给的?” 长平县主也凑过来看:“我想起来了,我听说年前西番进贡了一块红珊瑚,叫你哥哥要了去,那红珊瑚不小的,就做了一对耳坠子?” 听风道:“做了一对耳坠子,还有一只镯子。” “镯子呢?”长平县主顺口问道,见听风笑嘻嘻的不回答,她就明白答案了,“给顾姐姐了?” 听风笑着 八_零_电_子_书_w_w_w_._t_x_t_8_0_._c_o_m 道:“给顾姑娘做及笄礼了。” 长平县主啧啧取笑了几声,寿安却是满心欢喜,一块红珊瑚做出来的两样东西,以后顾云锦戴镯子,她戴耳坠子,旁人一看,就晓得她们感情顶顶好呢。 她都迫不及待想与顾云锦一道出门转转了。 这厢欢喜万分,那厢蒋慕蕊却暗暗摇头。 寿安的生活果真跟她想的是一样的,看着是与侯府、伯府的姑娘一道,但别人拿出来的生辰礼也未免太寒酸了。 话本、蜜饯,这算什么礼物?这不是欺负人吗? 小公爷虽送了一对红珊瑚耳坠,可却是给顾云锦打镯子余下来的,未过门的媳妇与隔了房的妹妹,哪个更重,一看就知道了。 可这些东西,寿安却还要欢欢喜喜收下。 各个都说待寿安好,蒋慕蕊却是半点没有瞧出来。 第三百二十四章 大布老虎 傍晚前,长平郡主与程家三姐妹就告辞离开了。 蒋慕蕊是族亲,又难得来国公府,就被长公主叫去说了会儿话。 等她再回到寿安屋里时,却发现寿安不在这儿,蒋慕蕊偏过头问丫鬟道:“郡主去哪儿了?” “郡主看望二太太去了,”小丫鬟想了想,又道,“郡主再过一刻钟差不多也就回来了,您等一会儿?” 生辰日是母难日,寿安去看望方氏是理所应当的,依蒋慕蕊所想,该是一道用了晚饭,母女两人再说会儿话,此刻听说寿安很快就回来,她不由诧异极了。 “连今儿个也不在二伯娘那儿用饭吗?”蒋慕蕊问了声。 小丫鬟颔首:“郡主今日应当是去长公主那儿用晚饭。” 蒋慕蕊抿唇,没有再问。 果不其然,等了也就一刻钟的工夫,寿安回来了。 蒋慕蕊抬头看她,寿安的眼角微微有些红,似是险些要哭出来一般,偏那唇角是微微弯着上扬的,看起来跟硬撑着没有两样。 寿安冲她笑了笑,道:“让你久等了。” “哪儿的话,”蒋慕蕊应道,“我就是来告辞的,差不多也要回去了。” “我送你出去吧,你稍稍等我会儿,”寿安说完,转头吩咐林嬷嬷,“长平送来的蜜饯和慈心宫送来的枣糕,各装一些给顾姐姐送去,你再与她说,我新得了几本话本,若是看着有趣,我下回拿给她。” 林嬷嬷笑着应了,亲自准备去了。 蒋慕蕊奇道:“你的生辰礼,怎么还要分出去?” “顾姐姐一直很喜欢枣糕的,她又嗜甜,蜜饯正好给她尝尝,”寿安笑了起来,“我们都喜欢看话本,她着迷,我也着迷的。” 蒋慕蕊上下打量寿安,心里暗暗叹了一口气。 明明她们两个岁数一般大,但寿安考量的东西委实太多了。 能让寿安红着眼睛回来,可见在方氏那儿是受了些委屈的,那些不如意无处宣泄不说,还要把生辰礼都给分出去讨好未来的嫂嫂…… 蒋慕蕊替寿安难过上了,讪讪道:“你记着顾姑娘,那她呢?今儿个没瞧见她给你送生辰礼来。” “昨儿就送来了,”寿安眼睛一亮,“我拿给你看。” 寿安起身往内室去,她撩开了床上的幔帐,单脚跪在床沿探身从里头拽出来一只大布老虎,抱在怀里高高兴兴地又出来了。 “我就顾着跟你们说话,都忘了把这个给你们看了,”寿安欢喜极了,眼睛也笑弯了,“顾姐姐亲手做的,那么大一只,我往后不抱枕子,就抱它了。” 寿安是属虎的,比巧姐儿大了一轮,因而小时候还真没有缺过布老虎、虎头鞋这样的玩意儿,可年岁增长了,那些东西就从生活里消失了。 昨儿顾云锦给她送了这么大一只布老虎来,不说寿安,长公主都笑得险些背过气去,直说这姑嫂两人有意思。 “就这个?”蒋慕蕊瞪大了眼睛。 这算哪门子的生辰礼?跟她打发小侄儿似的,这哪里能送的出手? 话本、蜜饯、布老虎,这哪一样是正儿八经的生辰礼? 耳坠子是好,可那也是边角余料做的。 蒋慕蕊不能理解寿安的欢喜,她想到自己送的礼物,那是一枚东珠掐丝金领口。 虽然比不得国公府平日用的那些金贵,但那颗东珠亦是又大又圆、光洁圆润,绝不是什么随意打发人的玩意儿,而且,这也是蒋慕蕊能拿出来的最好的东西了。 而长平也好,程家三姐妹也罢,以她们手里的积攒,本身是能给寿安更好的。 讲到底,就是对寿安没有那么上心吧…… 不似她,要给就给最好的。 寿安的脑袋埋在软乎乎的布老虎里,因而她并没有看到蒋慕蕊的神色,只是欢欢喜喜说着她的布老虎:“下回长平来了,我定要给她看,一准叫她羡慕。” 蒋慕蕊笑了笑,心里暗暗念了句“可怜孩子”。 等林嬷嬷把食盒送到西林胡同时,刚巧赶在了晚饭前。 顾云锦让念夏接了食盒,笑着道:“这个点儿了,还劳烦妈妈您来了一趟。” “蜜饯好保存,枣糕还是当日吃来香。”林嬷嬷说罢,又道,“姑娘送的布老虎,郡主可喜欢了,夜里睡觉都要抱着,不肯松手。奴婢琢磨着,把郡主变成小郡主,大布老虎变成小布老虎,那真的跟郡主两三岁时是一个样的。” 闻言,不止是顾云锦,屋里其他人也都一块笑了起来。 顾云锦笑弯了眼。 她从蒋慕渊那儿得知寿安生辰之后,就一直在琢磨着送个什么礼。 寿安锦衣玉食长大,各种东西都不缺,送的礼物不用名贵,只要心意真,让寿安喜欢的就好。 思前想后的,被巧姐儿启发了,顾云锦就想到了布老虎。 布老虎不难做,她平时陪嫁的女红做烦了,就见缝插针地裁个料子、缝个线,一个月下来也就做得了。 想到寿安今日要招待长平她们,顾云锦便让沈嬷嬷提前一日送去,把她的祝福带到。 “郡主喜欢就好。”顾云锦莞尔。 林嬷嬷离开后,顾云锦就把枣糕都分了。 丰哥儿擦了手,拿了一块,自个儿坐在一边老老实实吃。 巧姐儿的牙长得挺快,近来除了奶和各种糊糊,也会给她添其他吃食,朱氏喂了她一小口枣糕,小丫头眼睛都亮了。 朱氏笑着道:“都是小老虎,我们姐儿吃了郡主的枣糕,以后也要跟郡主一样招人喜欢。” 顾家宅子里是一片欢声笑语,与西林胡同隔得并不远的一条小巷子里,袁二踹了踹地上烂泥似的人,三两下把人踹醒了。 那人吃痛,连连叫了几声,这才坐起身来。 屋里没有点灯,只靠着外头那点儿并不明朗的月光,他勉强看出了袁二的模样。 身高体壮,眉毛浓黑,瞪大的眼睛里露出来的全是凶相。 他怪叫一声,往后躲去:“你是什么人?你要做什么?我、我告诉你!我有功名,我是个举人,我去衙门里告你,官差立刻就来了!” 第三百二十五章 瞪酸了 这人正是钱举人。 之前的案子了结之后,姚大、姚二兄弟跑了,钱举人依旧留在他位于城南的小院子里念书,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前几日,他得了家里的口信,说他母亲病了,一直在念叨他,叫钱举人回家看看。 他今年过年都没有回家,加之母亲病了,便收拾了行李。 他记得,他租了辆马车出了城,从白日走到天黑,一路顺畅,后来…… 后来的事儿,钱举人就想不起来了,更不知道为何他睁开眼睛,人不在马车上了,眼前还有一个凶得要命的大汉。 “山贼?劫匪?”钱举人哆哆嗦嗦的,“你要多少银子能放我过去?” 袁二嗤笑一声,道:“怎么了?不是要报官吗?怎么成了拿银子买命了?你是没胆子报官的,姚家兄弟在我手里,我没把你们三个一块扔进衙门里,已经客气了。” 钱举人一听,背后一凉,嘴上还硬撑着:“伤了姚二,银子我赔了,他俩也不告了,你把我送去衙门,衙门也不管。” “行了行了,”袁二抬声道,“姚家兄弟比你上道,早交代清楚了,你也赶紧有什么说什么。 爷告诉你,爷不养废人,姚家兄弟给了供词,爷留着他们的命,给口饭吃。 你也是一样,说出有用的,活命,说不出来,死路。” 钱举人双手拽拳,心里七上八下的。 袁二又道:“给你提个醒,那跛子是什么人?” 钱举人原还以为袁二在诈他,姚家兄弟早跑了,此刻听见“跛子”二字,就晓得是真糟了。 “我没什么好说的!”钱举人顾不得多想,心一横,“一方给钱,一方做事,我收银子办事,讲究一个诚信,不会做出卖人的事情。无论你怎么说,我都不会说的。” 袁二一听这话,乐了,可他不好笑出声,只能硬憋着:“怎得?以为是买凶的来试探试探你?你摆出一副嘴巴严实的样子,他们就能放心了?别傻了,死人才不会说话,活人总有松口的。连贾佥事的姑娘都敢算计,还怕杀你一个小小的举人?” 钱举人心里擂鼓,还是不肯好好说话。 袁二啐了一口:“你自己不惜命,你钱家上下的人命还要不要了? 爷跟你说,爷把你和姚家兄弟扔进大牢,说你们串通了,有没有小茹,使人去你家找找小婉就有答案了。 小婉是不是你娘给你挑的,她是不是给小茹气走的,她有没有回钱家…… 一问都知道了。 前脚府衙的人出发,后脚,背后掏银子的人就先一步烧了钱家,你信不信? 你钱家上下性命,爷不在乎,爷只要在钱家外头守株待兔就好了,抓到了去灭口的人,还怕不能顺藤摸瓜吗?” 钱举人浑身颤抖起来,难以置信地看着袁二,见袁二一脸凶相满不在乎地说着杀人、灭全家之类的话,他再也撑不住了,扑过来抱住了袁二的腿:“祸不及家人!祸不及家人!” “去你的祸不及家人!”袁二一脚踹开了钱举人,“爷找害贾家的人,你家里人是死是活,关爷屁事!” 钱举人痛哭流涕,想再扑过来又没有那个胆子:“那跛子、那跛子,我也不认得他啊! 年前他自己寻来的,说有这么一桩赚钱的买卖,只好我给他做成了,给我五百两。 他把我祖上五代都查明白了,要是我不听话,我这辈子就别想考中的,我能怎么办?我只能听他的。 所有的事儿都是安排好的,怎么扎姚二一刀还不出人命,也是他教我的,我就想着不背人命,那贾婷也不是我掳的,我连见都没见过…… 那跛子是谁,我是真的真的不知道啊!” 袁二冷笑道:“你是不是念书念傻了?他吓唬你,你连他的身份都不知道,没有他半点把柄,你还敢给他办事儿?你就是颗弃子,你落到谁手里,他都不用怕,又怎么会管你死活?” “那我能怎么办?”钱举人颓然。 “他说他能让你考不中,你就信?”袁二反问他。 “信!”钱举人答道,“他是个公公,虽然他黏着胡子,还故意沉声说话,但我听得出来,他就是个不男不女的!” 闻言,袁二暗暗松了一口气。 若钱举人半点内情不知,那他们就没有线索可追了,眼下,好歹还有个方向。 “你会画画吧?”袁二道,“把那不男不女的给画下来,好好画,留着你的命。” 钱举人忙不迭点头。 袁二从屋里出来,锁了房门,又安排了人手看着钱举人,而后与听风一道往外头走。 一面走,袁二一面拿双手搓着脸,他模样周正,虽身形健硕,但实在不像个恶人,为了吓唬钱举人,他瞪眼睛都瞪酸了。 听风看在眼中,忍俊不禁:“我先查查有没有跛脚的内侍,等画像出来了,也好比对。” 袁二颔首应了。 二月末端的清晨,一声惊雷,落了第一场春雨。 吴氏推窗一看,咋舌道:“今年开春可真早。” 雷响了一阵就不响了,可这场雨一直落到了中午还未停,念夏去厨房取饭,回来时身上湿漉漉的。 “打伞都遮不住。”念夏抱怨着,把食盒交给了抚冬,自个儿收拾去了。 顾云锦与吴氏、徐氏一道摆桌吃饭,才用了一半,就听见有人急匆匆踩着雨进了院子。 来的是葛氏身边的妈妈,她一身半湿,也就没有进屋子,站在廊下隔着窗子往里头递话:“六奶奶,您娘家母亲来看您了,刚进了府,正往这儿来呢。” 吴氏闻言愣住了,直到顾云锦轻轻拍了拍她手臂,她才醒过神来,急切地要去迎:“我母亲来了?怎么突然就来了?可说了什么?” 顾云锦赶忙拉住她,道:“外头地上湿,嫂嫂双身子呢,就在屋里待着,我出去瞧瞧。” 吴氏着急,但被你一言我一语地劝住了,只伸着脖子等着。 顾云锦迎出去,刚出了院子,就见一行人撑着伞,远远的过来了。 第三百二十六章 放心 一顶顶大伞遮挡了脸庞,顾云锦只从衣着上认出了打头那个是单氏,其余就不好分辨了,直到走至近前,这才看清楚了。 单氏笑着拉住了顾云锦的手,道:“落雨的天,你也不晓得避一避。” “我就几步路,且都是廊下,”顾云锦说完,看了一圈来人,就寻到了来客:“这是嫂嫂娘家母亲吧,一听说您来了,嫂嫂可高兴了呢。” 吴余氏身材微胖,从五官看,与吴氏有七八分相像,叫人怪亲切的。 这一路进京来,她神色之中难掩疲乏,又沾了些雨水,稍稍有些狼狈,吴余氏冲顾云锦笑了笑:“这是她小姑子吧?模样可真好。” 雨天湿滑,众人也不在院门口多寒暄,便一道进了屋子。 中屋里,沈嬷嬷已经叫人备好了帕子,让单氏与吴余氏几人擦拭。 吴氏在里头坐不住了,出来一瞧见母亲,哭着就要扑到她怀里。 吴余氏转头就看到了自个儿闺女,眼眶霎时就红了,但她不敢接吴氏,只急切地唤道:“你等等、你等等,我这一身的水,你急不得!” 吴氏被她母亲打了岔,心中酸楚一下子就卸了,扑哧笑了。 笑归笑,眼泪却收不住,又哭又笑的,让边上人都不晓得从何劝起了。 不过,倒也没人会怪她,都是做媳妇的,单氏、徐氏都很能体会吴氏的心情。 吴余氏抹了抹泪,等身上看起来没那么糟了,这才与徐氏见了礼,又上上下下仔细看吴氏的肚子。 单氏与徐氏道:“亲家太太到的时候,我屋里正用饭呢,我估摸着她也没用,就让厨房再添两个菜,一会儿都送来,就在你这里吃。” 徐氏自是应下。 吴余氏很不好意思,道:“我头一回出远门,路上安排不好工夫,今日又下雨,城门口就耽搁住了,结果等到了门口,正巧是饭点,打搅了你们用饭。” 单氏笑道:“哪儿的话。” 吴氏这会儿情绪稳了些,问吴余氏道:“母亲怎么进京来了?可是家里有什么状况?” 吴余氏握着女儿的手,道:“娘家婆家隔得远,你嫁过来这些日子,娘家人都没来瞧过你,只家书几封,到底难抵想念。晓得你有身孕了,我就赶紧来看看。” 毕竟当着婆家人的面,这话说得婉转极了,其实是担心女儿报喜不报忧,不亲眼看看,总觉得心里慌。 单氏刚嫁了女儿,十分能体会亲家的想法,而徐氏自问待家里人不错,心也宽,不会转着弯儿胡乱多想。 顾云锦坐在一旁,脑海里盘旋着的是从前的事儿。 那时她嫁入杨家有几年了,顾云齐回京时来看她,两人说了会子话,都是兄妹之间寻常的问候和关心,却被人一字一句传去了贺氏那儿。 前脚顾云齐离开,后脚贺氏就来叫她了。 贺氏阴阳怪气地酸了顾云锦一通,汪嬷嬷在边上煽风点火,到最后更是亲自下场。 “二奶奶到底在家书上些了什么,以至于要让娘家舅哥一回京就登门来? 什么叫看着比去年来瞧您的时候消瘦了?什么叫日子过得还舒心不舒心? 您能有什么不舒心的?要不舒心,也是太太不舒心! 娶个儿媳妇进门,肚子不见起,人也没瘦多少呀,怎么到了舅爷嘴里,就像是您在婆家受了大委屈似的……” 汪嬷嬷嘴巴快,贺氏不出声,她能一个人变着法子训上一刻钟都不重样。 顾云锦听得莫名其妙的,她这一年的确是瘦了些,每日瞧着的不一定看出来,可顾云齐对她的印象还停在一年前,顺口说了句,不也是人之常情? 偏汪嬷嬷不饶人,絮絮叨叨没完没了,顾云锦听得眼皮子直打架,幸亏杨昔知的妻子有事儿寻贺氏,这才叫她脱了身。 如今想来,贺氏是自个儿理亏,这才听什么都像挑刺。 单氏和徐氏就完全不会去猜忌这种事儿。 吴余氏又道:“我去年秋天给你写信时讲过,你嫂嫂怀上了,她这是第三个了,等生下来,除了小的,前头两个也要人搭把手,她顾不过来。所以我思前想后,还是这时候来看你,等你生产的时候,我们都抽不出身了。” 年前吴氏诊出身孕之后,因着腊月要过年,单氏与吴氏商量了,直到上元后才使人去吴家报信。 吴余氏一听就坐不住了,算了算日子,就跟着报信的家丁进京了。 吴氏知道这情况,道:“您来看我,我就已经很高兴了,您只管看顾嫂嫂,我这儿还有伯娘、太太呢。” 正说着,厨房送了吃食来,众人便先用饭,再说家常。 一顿饭下来,吴余氏对女儿在婆家的状况已经放心了。 一家人感情好不好,能装出来骗骗外人,但知女莫若母,吴氏若是装的,是骗不过吴余氏的。 尤其是细节处,吴氏与婆家人说话用词随意,丝毫没有小心谨慎之感,可见平日里就是如此的,家里人对吴氏的口味也很熟悉,喜什么不喜什么,一清二楚的。 其实,这门亲事她细细思量过的。 嫡亲的婆母已经不在了,继室膝下无儿女,对唯一的儿媳肯定会宽容些,不会整日想着立规矩,小姑子嘛,嫁出去就好了,要操心的就是与老太太的相处。 后来,四房进京了,人口更简单了。 吴氏嫁了之后,讲过徐氏好处,小姑子虽与她生分,但并不在一道住着,可去年听说长房进京来了,吴余氏多少有些担心。 今日一瞧,这些担心也都消失了。 因着远客到,晚饭就是给吴余氏接风的。 吴余氏除了下午小睡了会儿,其余时间和单氏聊了许多的儿女经,此刻十分亲近,见了丰哥儿和巧姐儿,更是心花怒放:“顾家的孩子,真是一个比一个讨人喜欢!怎么生得这么俊呀!我一想到我也要添个这么俊的外孙儿,可欢喜坏了哦!” 单氏哈哈大笑。 吴余氏的话一点也不夸张,顾家的哥儿、姐儿,就是各个模样好。 第三百二十七章 俊俏 许是习武之人精神,顾家兄弟们往那儿一站,身形颀长,五官俊朗,一个个都是好模样。 姑娘家就更不说了,顾云思是叫顾云锦给遮掩了光芒,单独看,她也是好面相,其他几个姐妹亦是如此。 小辈里,丰哥儿、巧姐儿固然讨喜,但却不是顶顶拔尖的那个。 单氏笑着与吴余氏道:“亲家太太是没瞧见我们云婵的儿子隶哥儿,比巧姐儿大了几个月,那相貌啊!眉心一点红,仙人、菩萨身边的童子似的,见谁都乐呵,他一笑起来,我的心都化了。” “那般好?”吴余氏听着也欢喜,“往后若有机会,我也要见见这可心孩子。” 四房的都没有见过隶哥儿,吴氏听了,便与朱氏打听起来。 顾云锦这儿听一嘴,那儿听一句,唇角扬起来了就落不下去了。 这样的场面,让人心情极好。 前世,顾云锦从未体会过婆家、娘家其乐融融的场景,不止是她自己,她还在侍郎府里时,杨家人过来走动,就贺氏与闵老太太的性子,能好好说话才怪呢。 魏家那儿,只魏游一个少年人在京里,偶有几次魏家长辈登门来,印象之中,似也不愉快。 杨家隔了房的嫂嫂、弟妹们,顾云锦不算熟悉,只说杨昔知的妻子,摊上贺氏这个婆子,两家关系可想而知。 因而,此刻的融洽叫顾云锦新鲜,也十分舒坦。 她想到了安阳长公主,之前拜见过一次,之后又听寿安讲了不少,顾云锦想,长公主虽身份矜贵,但往后对待顾家人,应该也是十分客气周全的。 这是性子使然。 顾云锦东想西想了一圈,等思绪收拢回来,朱氏还在说隶哥儿。 “我大着肚子等产时,二姑姐抱着隶哥儿回来,我一看到呀,恨不能把他塞进我肚子里去,给我当儿子,”朱氏一边说一边笑,“当然我们巧姐儿也招人疼。” 顾云锦听朱氏、葛氏都夸隶哥儿,不由也好奇起来:“当真那么俊?” 葛氏颔首:“可不是嘛!我去江家看二姑姐,江家上下都乐疯了。” 顾云锦记得,她那年离开北地时,顾云婵已经说亲了,男方是军中参将,顾缜一手提拔起来的,想来就是葛氏说的“江家”了。 她偏过头看向吴氏,目光落在那微微隆起来的小腹上,一个劲儿地想,不晓得这一个是侄儿还是侄女,长的什么模样…… 那厢朱氏还在说道:“爹娘好看,孩子差不了,我们云锦这般漂亮,小公爷亦是俊朗,等将来有了孩子……” 顾云锦还在想侄儿侄女,隐约听见了朱氏说的几个词,这才稍稍回过神来,懵懵懂懂看着朱氏。 待反应过来嫂嫂话里的意思,顾云锦的耳根子烫了。 明明婚期都未定下,却好似那一天并不遥远一般。 吴余氏辛苦进京来,被顾家人热情劝说,便定了住上半月再回去。 她知道顾家人诚恳,便是住上一月也无妨的,但毕竟家里还有一个怀孕的儿媳,有两个孩子要看顾,她放心不下。 至于女儿这里,连平日里诊脉的大夫都是宫里告老的太医,那她还有什么好担忧的? 吴氏有母亲作陪,心情极好,与吴余氏商量道:“我这些日子也不吐不难受了,您难得进京,不如我陪您走走?” 吴余氏更希望吴氏歇着,但孕妇一味安养并不是好事,见天气不错,她也就应了:“就在城里转转。之前不是住在北三胡同吗?邻里对你多照顾,我既然来了,就给他们去道了谢。尤其是你提过的贾家大娘,一定要谢的。” 顾云锦也有好些日子没有见到贾大娘了,便决定翌日一道去。 这厢定了出门,那厢就被得了信的单氏给否决了。 “改一天去,”单氏亲自过来了,给她们解释道,“小公爷抓回来的那些两湖贪官,定了明日午时上路,不晓得多少人要去看热闹,街上闹哄哄的,就别去挤了。” 斩首示众这等事儿,顾云锦和吴氏是没有兴趣去围观的,闻言便改日子了。 吴余氏对两湖贪墨之事知晓不多,吴氏便大体给她讲了一番。 此刻京中的茶馆酒楼里,在说道的也是这些事情了。 因着年前冻死灾民,百姓对金培英等人的所作所为十分气愤,囚车进京时已经砸过一回石头烂菜叶了,就等着定下日子去看砍头了。 家里有痨病的,更是准备好了馒头,等着去沾一沾血。 第二日还不到午时,砍头的广场上就已经挤了不少人了,等囚犯们押解到场,众人长着脖子看金培英。 金培英整个人佝偻着,满头乱糟糟的银白发,看起来像个七老八十的穷酸老头,哪里还有两湖总督的气派影子。 其他人的状况也好不到哪儿去,似是魂魄都散了一般,瘫倒在地上,跪都跪不好。 时辰一道,监斩官大手一挥,血腥味喷涌而来,直到那血都渐渐凝固了,围观的人还没有全部散开。 素香楼后,东家战战兢兢地把银子交给了袁二,买了最新的消息。 明明他跟袁二也打了不少交道了,可东家就是觉得,近来袁二横眉冷眼的,看着极凶,就像有人欠了他几百几千两似的。 “袁哥,”东家壮着胆子,道,“您近来遇见什么糟心事儿了?” 袁二闻言一怔,隔了会儿才反应过来。 钱举人画人像不诚心,袁二为了吓唬他和姚家兄弟,没少瞪眼睛装凶。 伸手揉了揉脸,袁二:“没事儿。” 东家惯会察言观色,当即也不问了,转身回了楼里,把消息给传出去。 店小二们机灵,一面上菜、一面和客人们套近乎,没一会儿,满大堂的客人都知道了,金培英连一顿像样的上路饭都没有吃上。 “他不是虞家的便宜儿子吗?”有人惊讶极了,“犯了事儿,头肯定要砍的,但虞家就没给他打点打点,让他死前吃顿好的?” “哪里打点了呀,”小二撇嘴,“人进了大牢,虞家没有去看过,也没有打点过,就跟没有这么一个人一样。” “那金培英也太亏了,白当了这么多年儿子!” 第三百二十八章 巧合? 一句“太亏了”,就跟火星子落入了干柴一般,整个大堂里都炸开了。 百姓们虽恨极了贪官,但对恩荣伯府本身也没有多少好感,听说虞家一点都没有帮金培英准备准备,情绪越发激昂起来。 本来嘛,人死灯灭,金培英都拉出去砍头了,临死之前,总归要表示表示的,不是吗? 尤其是上路饭,无论生前是风光无限,还是落魄凶徒,一旦要砍了,牢里都会给最后准备一顿好些的,添点儿荤腥,肉包子也好、鸡腿鸭腿也罢,做个饱死鬼,下辈子投个好胎、做个好人,莫要再入大牢了。 家里有些底子的,给牢头塞点儿好处,自家给亲人准备上路饭,各处也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可偏偏,除了牢里给备下的,金培英再没有得过旁的。 有汉子吃了点酒,拍着桌子道:“这批人是二月中押回京的吧?转眼半个多月,虞家就没点儿表示?哪怕自家不敢去,叫家丁使些银子,让里头的看顾半个月,那牢头还敢把虞家的好处给吞了?再不济,今儿这日子,好酒好菜总要给的。” “他虞家有什么不敢去的?”有人撇嘴,“给死囚送口吃的,又不是劫大狱,谁会说他们长短?说到底,就是黑心黑肺的,见金培英要死了,面子功夫都不做了。” “我要是金培英,我死也咽不下这口气,叫了这么多年的爹,连口饭都不给了。”汉子咋舌。 里头说得热闹,外头有新客人进来,当即搭了一句:“什么上路饭啊,连收尸的都没有,就这么趴在广场上,还是老于头看不下去,拿草席给裹了。” 老于头这个人,街头巷尾的大抵都晓得他。 他是个刽子手,衙门里有活计都找他,因着他有这路子,京里百姓但凡要沾人血馒头的,都会去他那里备个号,有死囚上路时,老于头都会通知一声。 酒客们一面吃喝一面说道,讲到了底,就是虞家太狠靠不住,连干儿子都不管,以后谁要投靠他们虞家,肯定要自个儿掂量了。 说完了金培英,话题又转到了两湖官场。 两湖上下,砍头的砍头,流放的流放,又因为去年的水灾,地方上千疮百孔的,也不知道最后是哪位官员要坐到两湖总督的位子上,底下那么多空缺又要由谁顶上。 这个话题就没法统一了。 说书先生坐在堂中,笑眯眯道:“这个月,外放的官员陆陆续续要回京述职了吧?其中也许就会有新的总督了。” “有哪一些要进京来着?” 雅间里,小王爷原是在听他们说道金培英的。 对于虞家的沉默,小王爷多少觉得奇怪,但他不是虞家人,谁知道他们里头到底是怎么想的。 听了会儿,见底下去说两湖官场了,孙恪就不关心了。 他整日里逛茶楼、看热闹,大小官员实在不认得几个,名字与人根本对不上号,听起来就没有趣味。 哪知道突然又变成了述职的官员。 脑海之中,突然闪过了蒋慕渊说的那句话,孙恪下意识地就竖起了耳朵。 程晋之转过头来,正巧瞧见孙恪认真的模样,奇道:“小王爷转性了?关心起了外放的官员?” “哪里,”小王爷挑眉,道,“我只是在挑媳妇。” 程晋之险些被噎着,看向孙恪的眼神里,满满都是一言难尽。 无论看砍头的百姓有多热闹,到了傍晚时,随着那些鲜血被冲刷干净,空气里再无半点血腥味。 第二天上午,顾云锦与吴氏、吴余氏一道去了北三胡同。 顾家的马车一入胡同,一下子就被认了出来,对门的黄阿婆高兴极了,扯着嗓子道:“顾姑娘来了呀?” 声音一落,左右邻居们但凡是空着的,都冒出头来了。 顾云锦冲黄阿婆笑了笑。 黄阿婆十分喜欢顾云锦,当日若不知顾云锦喝醒了众人,领着大伙儿齐心协力救火,北三胡同早烧没了,他们的日子就要跟北一、北二胡同的人一般了。 “修缮好了之后,姑娘还没来看过吧?”黄阿婆热情极了,“咱们就是后墙都熏黑了,重新刷了刷,看起来就跟住了新屋子似的。” 邻居们都围上来,你一言我一语的,说起来,自打顾家搬离了之后,北三胡同好久没有这般热闹过了。 黄阿婆眼睛尖,看到吴氏微微隆起的肚子,她惊喜道:“您这是怀上了?” 吴氏含笑点头。 黄阿婆双手合掌:“这可真是恭喜了,大好事儿呀。” 吴氏笑着与他们介绍了自家母亲。 吴余氏心里热腾腾的,邻里们的热情真切又淳朴,可见吴氏从前在这里住着的时候,邻里关系就极好。 “都说远亲不如近邻,”吴余氏感激极了,“之前就她们娘几个住这儿,亏得有你们照顾着……” 这趟过来,吴余氏妥当,备了些点心吃食,左右邻里们一分,不张扬也不小气,一时间其乐融融的。 顾云锦偏转过头,看到了人群边的贾家大娘,她与吴氏说了声,先寻贾大娘去了。 “大娘,”顾云锦拉着贾大娘回了贾家院子,四下无人了,她才直直看着贾大娘,道,“大娘为什么会这般巧搬到我们隔壁呢?” 贾大娘闻言一怔,复又笑了起来。 她知道顾云锦是个打破砂锅问到底的,便也不打马虎眼,直言道:“地方是小公爷准备的,姑娘晓得的,我既然帮着小公爷做事,总要在京里寻个落脚处的,北三胡同在城北地段不错,搬来这儿也挺方便的。至于巧不巧的,姑娘问我,我就答不出来了。” 顾云锦轻轻抿了抿唇,贾大娘的话不无道理,从时间上算,她在窄巷里头一回见到蒋慕渊的那一天,贾大娘已经在搬家了。 也正是因此,这小一年一来,顾云锦一直当这是巧合。 可世上真的有这般巧的事情? 可惜的是,顾云锦前世很少回北三胡同来,左右邻居都不熟悉,前世贾大娘是不是住在这儿,她根本就不知道。 第三百二十九章 何去何从 也许,上一辈子,贾大娘也是住在这里的,只是顾云锦不认得而已。 这么一想,按说心里该踏实了,可顾云锦却偏偏有些空落落的,就像是踩在了棉花上头,总觉得不踏实。 吴氏与吴余氏一道过来,她见顾云锦歪着头,眉心微蹙着,似是满腹心事,吴氏心里咯噔一下。 她是知道贾大娘的底细的,不由附耳与顾云锦道:“怎么愁上了?是不是小公爷有什么状况?” 顾云锦忙摇头:“我与大娘在说旁的。” 此时虽无答案,但顾云锦还记着答应了蒋慕渊的事儿,回西林胡同的路上,她从书局买了最新出的话本。 夜里用过饭,顾云锦挑灯夜读,把话本来来回回看了两遍,整理了思绪之后,这才落笔写下。 故事装进了信封里,顾云锦拿着戳火漆的印子,犹豫了良久,还是放下了。 重新研了墨,取了笺纸,她提着笔,却又不知道从何写起,直到笔尖上有墨落到了纸上,墨色晕开,顾云锦才回过神来,搁下笔,把脏了的笺纸揉作一团丢了。 如此反复几遍,顾云锦终是心一横,直白写下了“小公爷为何会让贾大娘搬到北三胡同”。 只这么一句,她也不多写了,吹干了墨迹,折叠装入信封,又赶紧戳上火漆,免得又生出一堆念头,把这个问题反复纠结,越弄越复杂。 至于问题的答案…… 是一切归咎于巧合,还是蒋慕渊原就认识她,亦或者是另一种截然不同的…… 顾云锦自己也不知道,她希望得到的是个什么样的答案。 哪怕把问题封入了信封里,这些念头依旧盘旋在脑海里迟迟不散去,直到顾云锦在三更天里翻来覆去时,迷迷糊糊想到的,还是这一些。 这一夜,顾云锦睡得并不踏实,她像是身处在黑暗之中,远处只有一点儿微光,她想着光走了很久很久,直到眼前能模模糊糊看到一些影子。 她看到了一个身影,那人似是在拾级而上,他走得很急,就像在寻找着什么,而那台阶没有尽头,那人只能不停地跑着。 对方的身影融在微光之中,顾云锦看不出他的身形与五官,可她却偏偏能看到他的手,那只手紧紧攥着,好像是手心里有什么东西。 顾云锦想瞪大眼睛去看,她使劲儿睁着眼皮,直到那微光越来越刺目。 惊呼了一声,顾云锦从床上撑坐起来。 外头已经亮了,晨光透过窗户撒入,顾云锦喘着气,不晓得梦境之中阻了她视线的微光是否就是晨光。 这个梦没头没脑的,可直到吃过了早饭,她都没有从梦境中抽身出来。 顾云锦总觉得,那看不清楚的身影就是蒋慕渊。 这大抵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吧。 此时的豫南府,风声鹤唳。 大小官员愁眉苦脸的,愣是没有想明白,巡按两湖的黄印,怎么就把手伸到了他们豫南府了。 只有豫南知府自己清楚,是他跟金培英之间的那点儿交易给曝光了。 这些年,豫南知府没少孝敬金培英,曹峰死在他的管辖之内,他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抹平了,哪里晓得,这都六年了,到底还是被揪出来了。 蒋慕渊得了圣上的首肯,黄印就没有顾忌了,豫南官场本就不干净,被黄印揪了个正着,刀起刀落,一时间豫南府的状况不比两湖好多少。 豫南知府被抄了家,上好的汉白玉都清点出来,最终运往京城去。 蒋慕渊有事儿寻黄印,里外都找不到人,问了一圈,才晓得黄印在屋里吃酒。 他寻过去时,黄印已经微醺了。 黄印酒品不错,吃醉了也不闹,就抱着酒坛子坐在那儿,眼睛直勾勾看着桌面,有一筷子没一筷子地吃菜。 蒋慕渊在他对面坐下,又让寒雷送了些小菜过来,也不管黄印反应,自顾自吃了会儿,黄印的酒也就慢慢醒了。 “小公爷……”黄印尴尬地摸了摸鼻尖。 蒋慕渊就像没有看出来黄印的不自在似的,自己倒了酒,又给黄印添上,而后执酒与黄印的杯子碰了碰,自个儿仰头喝了。 黄印见状,也抿了一口。 “金培英是今天上路。”蒋慕渊道。 黄印一怔,良久闷声道:“我知道。” 蒋慕渊继续添酒:“没有亲眼看到他砍头,是不是心有遗憾?” 虽说酒半醒了,但黄印的反应还是比平时慢了许多,他认真想了想,道:“没有亲眼看,但却是我亲手抓的,能让他伏法,能查明曹大人的死因,我已经很高兴了。” 蒋慕渊浅浅笑了笑。 黄印沉默着,半晌抬头,道:“若是小公爷,你会如何做?” 换作平日清醒时,黄印是不会这般与蒋慕渊说话的,一个是朝廷官员,一个是皇亲贵胄,如此交心之举,并不妥当。 可黄印这会儿分辨不清那些。 这下子轮到蒋慕渊沉默了。 他默不作声地抿着酒,直到一杯见底,才缓缓开口:“我也会动刀子,一个都不留。” 黄印眨了眨眼睛,渐渐露出几分疑惑来:“我是问,大仇得报了,如果是小公爷,之后要怎么办?” 整整六年,在都察院一步步往上爬,心里存着的只有替曹峰报仇这么一个念头,以至于如今尘埃落定了,黄印自己都不晓得前路在哪儿,又要如何做了…… 蒋慕渊讪笑,他被这个半醉的人给问晕乎了,以至于没有明白他的意思,答非所问了。 至于这个新问题…… 蒋慕渊放下酒盏,沉声道:“这几日,去给曹大人上柱香吧,与其让其他人照看,不如自己去看看曹大人的双亲。” 说完这句话,蒋慕渊缓缓站起身来,轻轻拍了拍黄印的肩膀,走出了屋子。 在带上门的时候,蒋慕渊听见了黄印回答的“好”字,而之后那压抑的哭声被挡在了门内,外头再也听不见了。 三月的晚风已经有了暖意,吹散了身上的酒气。 蒋慕渊背手站在院子里,看着树上新冒出来的点点浅绿嫩芽,徐徐舒了一口气。 第三百三十章 欣赏 虽说开了春,但夜里还是凉飕飕的。 黄印吃了酒,又哭了一场,等第二日酒彻底醒了,人也染了风寒。 醉酒、受凉,添上这几个月的辛劳,又兴许是因为大仇得报,屏在嗓子眼的那股子气消了,黄印的风寒来势汹汹。 人倒是没有烧糊涂,就是咳嗽不断,连说话都艰难。 既如此,黄印也不去给其他人添乱了,老老实实在屋里养病,余下的事情,自有都察院其他官员经手。 夏易给黄印诊脉、开方子、抓药,见他一个佥都御史身边没跟着个伺候的人手,夏易干脆自个儿动手,在屋子外支了个小药炉,搬了杌子坐下,认真煎药。 药香浓郁,夏易闻惯了,不觉得难受,就是屋子里的黄印被风寒和药味弄得一个劲儿的咳嗽。 蒋慕渊听说黄印病了,处理好手头事务之后,就过去探望。 一迈进去,蒋慕渊就看到了夏易,便问起了黄印的病情。 “黄大人是受寒,歇上几日,去了身子里的寒气,就不要紧了,”夏易恭谨问安后,解释了一番,“小公爷不用担忧,黄大人只是咳得凶,没有大碍的。” 蒋慕渊颔首,想敲门进去,黄印的声音从里头传出来了。 “小公爷就别进来了,”黄印喑哑着嗓子,“免得过了病气,我趁此机会歇一歇,不碍事的。” 蒋慕渊习武之人,身强体壮的,倒不介意那些,但黄印坚持,他也就随了他的意思,只站在廊下,隔着窗户与黄印说事情。 都是官场上的正经事儿,只因黄印不住咳嗽,蒋慕渊不得不说几句就停一停,而黄印的回复更是辛苦,并不复杂的事情,两人费了些工夫才敲定了。 蒋慕渊叹气摇头,道:“怪我,昨夜晓得黄大人吃醉了,也没有留个人手给你,若有个伺候的人,不至于受了寒。” 当时隔着门,蒋慕渊听见了黄印压抑的哭声。 同样是哭,中年人表达悲痛的方式与小儿不同,那种想隐忍又忍不住,从嗓子眼里冲出来的沉闷的哭声,能直直穿到人心底。 蒋慕渊听着就不好受,但也明白,黄印只是一时之间情绪收不住,他一定不希望被别人看到他的眼泪,听到他的哭声,这是黄印的傲气。 因此,蒋慕渊没有留下个人手看着。 若是换位处之,以蒋慕渊的身体是不至于病倒的,所以他也就想当然了,只是疏忽了黄印毕竟只是读书人,不及他身体好。 屋里头的黄印闻言沉默了,而后像是被嗓子痒得难受,一连串的咳嗽声停不下来。 黄印咳得面红耳赤,与其说是憋得慌,不如说是羞愧极了。 昨夜半醉半醒,有些话原本是不应该与蒋慕渊说的,黄印早上醒后回忆起来,已经十分后悔了,恨不得蒋慕渊能忘了他醉后的胡言乱语。 两人不止身份有别,年纪都差了两轮了,在人生道路上,黄印可谓是蒋慕渊的先辈,结果他这个“老人”,被一个后生给宽慰开解了。 这让黄印很是不好意思。 他缓了缓气,道:“哪里的话,小公爷昨日陪我吃酒,让我有个酒友,我已经十分高兴了,受寒是我自己不仔细,不怪小公爷。” 饶是黄印克制着,蒋慕渊还是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了几分别扭。 蒋慕渊见状,昨日之事便不多提,与黄印告辞。 夏易相送。 蒋慕渊一面走,一面道:“听起来,黄大人的嗓子很不舒服,除了药方,你再给黄大人备一些润嗓的,他还要任职的,嗓子坏了不方便。” 夏易认真点了点头,道:“这个季节没有生梨,已经使人去寻些干品了,梁院判似是带了些梨膏,备了人手回荆州府去取了。” 蒋慕渊颔首,交代了“缺什么只管来寻我”后,便离开了。 夏易的医术是家中启蒙,又跟着乌太医学了好几年,黄印只是风寒,蒋慕渊对夏易的诊断很是放心。 同时,对于夏易这个人,蒋慕渊是很欣赏的。 夏易那时对顾云锦心生欢喜,蒋慕渊是知情的。 这也不奇怪,像顾云锦那般好的姑娘,喜欢上了,不是很寻常的事情吗? 再者,夏易很是守礼,从未有过半分唐突行径,他也是个很清醒很通透的性子,乌太医简单点拨之后,夏易就拎清了。 说到底,其实是蒋慕渊自己仗着身份,仗着顾云锦对感情的懵懂和对他的信任,把夏易的心思掐灭在了萌芽之中。 哪怕夏易人品才学都不错,蒋慕渊也不会把心心念念的姑娘让出去。 正如他告诉顾云齐的那样,顾云锦那样的姑娘,就该被人捧在掌心上,他怕别人摔着她,还是他自己捧着放心。 只是,夏易在医术上终究是有天分的,因此,蒋慕渊也愿意给他指一条路,示意夏太医让夏易出京游历一番。 夏易本身也上进,知道行万里路的重要,跟随太医院的大人们来了两湖。 这半年多,蒋慕渊虽然很少与夏易交流,但他听梁院判说过,夏易增进许多。 不止是在医术上,更多的是面对病人时,夏易更有自信,也比从前做乌太医的药童时更晓得处理各处关系了。 夏易的心境似也收拾得很好,在听说蒋慕渊与顾云锦定下来之后,面对蒋慕渊之时,没有敌意、不自在,他依旧踏踏实实的,这让蒋慕渊意外之余,又看重几分。 如此心性,如此通透,再添上数年历练,夏易会十分出色。 这厢蒋慕渊对夏易欣赏,那厢夏易亦是极佩服。 两湖治灾不是纸上谈兵,蒋慕渊也不是来当甩手掌柜的,大小事情,他都在安排、准备。 别以为皇亲国戚的身份就能在官场上横着走,夏易听说过,最初蒋慕渊到两湖时,荆州府给了下马威,结果愣是被蒋慕渊给压回去了,这靠着的是真才实学,是对灾情的理解。 能在半年时间里,就把整个两湖的官场给肃清了,蒋慕渊功不可没。 而这么有真本事的小公爷却没有半点勋贵架子,夏易好几次看到他巡查回来,一身泥泞狼狈,比工部的几位大人都辛苦。 第三百三十一章 不似个年轻人 在夏易看来,蒋慕渊在百姓之中的好名声,全是实打实的。 以蒋慕渊的出身,完全不需要那般辛劳,可偏偏,他脚踏实地又心怀百姓。 夏易不止一次想过,嫁给这般出众的小公爷,顾姑娘一定能过得很好,而夏易也希望她能过得好。 坐在杌子上胡乱想了一通,药煎好了,夏易倒出来给黄印送去。 黄印正闭目养神,时不时咳嗽几声,听见动静,他睁开眼睛看向夏易,道:“辛苦你了,不止看诊,还要煎药。” 夏易把药碗放在床头,笑道:“这有什么,我直到去年夏天,都还是乌太医身边的药童呢,药童做的不就是写方子、抓药、煎药的活儿嘛。” 在京为官多年,黄印也认得夏易的父亲夏太医,因而对着夏易,颇有几分对着晚辈侄儿的感觉。 黄印定睛看了夏易一会儿,笑着摇了摇头:“你和小公爷岁数差不多吧?年轻就是好。” 夏易闻言一怔,刚琢磨要开口,黄印已经说下去了。 “我昨夜与小公爷吃酒,也是我醉糊涂了,与他说了些原不该说的话,”黄印道,“可如今想来,我不像是与一个年轻人说道了,明明都未及弱冠,你看着通透,小公爷则是稳重,反而是我这个年过四十的,没点儿踏实样子了。” 夏易失笑。 黄印自顾自说,夏易就做个听客,直等到汤药没有那么烫、能入口了,黄印才端起药碗一饮而尽。 等黄印漱了口,夏易才收拾了空碗离开,让黄印好好休息着。 黄印重新闭上眼睛养神,许是汤药暖了脾胃,他犯了困,迷迷糊糊睡着了。 睡梦之中,他仿佛又成了当年那个背着书篓进京赶考的年轻书生,一入京城就遭了贼,身上只剩下十来个铜板,站在繁华的东街上举目无亲又不知所措…… 等黄印再醒来时,天色已经暗了。 他沉浸在梦境之中,思绪许久才渐渐回拢。 想到当初那一穷二白、饿了两天肚子、被同是赶考的曹峰捡回去的自己,黄印想,与他自己的十七八岁相比,昨夜与他说话的蒋慕渊,那些想法、那些心境,当真不似个年轻人。 因着黄印病倒了,豫南府的收尾工作比预计的多花了几日,直到一切妥当,蒋慕渊才又往荆州府去。 快马加鞭赶到府衙,里头也是热火朝天的。 春种秋收,哪怕今年的收成不能指望,但能救多少是多少,工部这些时日就没松过气。 徐砚对水利有些心得,对农耕就纯属摸瞎,他也就不胡乱指挥,认真听懂行的官员讲解,到田间地头跟百姓请教,一段时日下来,多少有了些概念了。 他此刻的重心倒不是在农耕上,而且配合是春种的时间,调动人手把堤坝重新修建起来。 而重修最缺的,是银子。 六年前的重修,徐砚就经手做了稽核、估销,他很清楚把堤坝修起来要花多少银子,国库空虚,这在工部官员之间也不是什么秘密,徐砚反反复复重新修改着计划,最终还是咬咬牙,不敢在用料上省银子。 把写好的册子交给蒋慕渊时,徐砚背过身抹了抹额头,暗暗想,得亏有查抄出来的那些银子,若不然,这堤坝都不知道要怎么修了。 蒋慕渊从头到尾认认真真看了,偶有几处不懂,便开口问徐砚。 徐砚解答一遍,蒋慕渊就理解了,这叫徐砚颇为佩服。 他知道,小公爷在赶赴两湖之时,就已经做了不少功课了,水情如何看、灾后如何做,心里都有一本谱,即便是碰到与堤坝修建相关的,小公爷大体也都知道。 想当初,徐砚刚到工部任职,头一次接触这些时,也是费了一番心思的。 蒋慕渊看过了,把册子放下,勾着唇笑了笑:“才刚刚运回京里的银子,还没在库里摆上多久,又要再搬回来……” 话只说了半截,徐砚听懂了,这是在担心圣上要不高兴呢。 不过,作为臣子,事关圣上,徐砚不好说什么,只能眼观鼻鼻观心的,当作没听明白这一句。 蒋慕渊也是随口说一句,把册子交还给徐砚,他笑着道:“如今两湖上下,官场人手不足,等新官上任,大抵还要些日子,重修之事,劳烦徐侍郎盯紧一些,而新官到任之后,你依旧做主修建,不用把这些事情交出去,他们未必懂水利。” 徐砚也担心外行指导内行,可他毕竟不是两湖的父母官,新官到任之后,彼此之间恐怕会有拉扯。 现今有了蒋慕渊这句话,徐砚做事就放心许多,他自是颔首应下。 京城之中,又落了一场春雨。 吴余氏定下的返程日子已在眼前,哪怕她万分舍不得,都要回乡去了。 “我这次得了信就来的,也没给准备什么,”吴余氏握着吴氏的手,道,“回头让人给你捎些孩子的东西来,你嫂嫂要坐月子带孩子,没人给你送催生包,你别怪我们。” 吴氏摇头道:“我怎么会怪你们,不在一城住着,隔了那么远,您还来看我,我高兴都来不及的。我生产上的事儿,您不用替我担心,等我回头给您送好消息去。” 吴余氏还有话想说,绕在嘴边半晌,终是咽下去了。 对娘家来说,大小都平安就是好消息,可对婆家而言,终究还是盼着哥儿的。 虽然顾家上下都疼姑娘,可那也是有哥儿在前头了,若打头的是个姑娘,肯定会有些失望的。 当然,吴余氏晓得顾家人都极好,哪怕先是个姐儿,他们也不会为难吴氏、苛待孩子,但四房毕竟就顾云齐这独苗,吴余氏都盼着能开枝散叶,更别说四房自己了。 搂着女儿,吴余氏拍了拍她的背,到底没有说出给吴氏压力的话来,只是挤出笑容,道:“那就等着你的好消息了。” 吴氏送走了吴余氏,失落了两日,不过有顾云锦陪着说话,她很快就习惯过来了。 雨过天晴的下午,吴氏让顾云锦把手搁在她肚子上时,顾云锦头一次感受到了小家伙的存在。 第三百三十二章 放不下她 前世今生并在一块,这还是顾云锦头一次触摸孕妇的肚子。 这种感觉十分奇妙,她能感觉到小家伙的动静,仿佛是隔着吴氏的肚皮,与她击了个掌似的。 顾云锦本就心心念念盼着这孩子出生,如此一来,心中更添了一分亲切,她抬头看着吴氏,道:“他在动的。” 吴氏自然也有感觉,看着顾云锦晶亮的眸子,笑道:“我听嫂嫂们说,这会儿动静还小,再过几个月,就跟个哪吒似的在里头闹海呢,一提腿,能把肚子顶起来。” 顾云锦笑弯了眼。 她答应过顾云齐会把吴氏生产的状况仔仔细细写下来寄给他,此刻却又迸发了念头,想连这怀胎十月的历程都一并写下来。 顾云锦问了吴氏许多孕中感受。 吴氏不知她心思,只想着提前给顾云锦讲个课,等以后她出嫁怀孕了也不用心慌着急,便一五一十说起来。 说实在话,怀胎的体验实在不好,前几个月是吃喝不想,一点儿味道就呕酸水,好不容易不吐了,肚子就变得沉甸甸的了,再往后,身体不好的妇人,连走路都喘气。 吴氏从前在娘家时经历过嫂嫂的临盆,最后那一个多月,简直是整一家子都跟着受罪。 “身体受罪,心里一个比一个快活,家里添人丁多开心的事儿呀,”吴氏笑盈盈的,“我也是,这小东西再折腾我,我心里都甜滋滋的。当娘啊,就是这个样的。” 顾云锦被吴氏的语气逗笑了,取笑道:“嫂嫂还没有当上娘呢,就已经很有当娘亲的样子了。” 吴氏伸手轻轻捏了捏顾云锦的脸颊:“是还没有,但是快了。” 两人哈哈大笑。 荆州府里,寒雷和惊雨把听风送来的书信交给了蒋慕渊。 蒋慕渊拆开来看,里头一封是顾云锦的手书,一封是听风写的。 看着顾云锦的字迹,蒋慕渊唇角一样,笑了起来。 指尖拂过信封,最后先拆开的还是听风的那一封,至于顾云锦的信,他要留到最后认真、反复品读。 蒋慕渊拆了火漆,从里头取出了折叠整齐的纸张,摊开来看着那副人像。 不久前,听风已经报过一次信了。 一是京里没有大事,给蒋慕渊报个平安,二是抓到了钱举人,他交代的一些事儿。 蒋慕渊得知出面办事的跛子是个公公时,委实意外了一番。 宫里内侍不少,但腿脚不便是个跛子的,蒋慕渊回忆了许久,都没有多少印象。 或者说,皇宫里头,是不会留下跛子的,主子身边伺候的人手,怎么可能是行动不便之人?若是因故受伤,就照着规矩给了银子,调离主子们身边,随意安置个地方由着他们养老了。 所谓的养老,与等死并无多少差别。 连总管大内侍都未必能认清宫里所有人的模样,更别提蒋慕渊了。 只是,听风寻了门路,对着名册比过因故伤了腿的名单,里头也没有年纪能对的上的。 因此,他一直在等钱举人的画像。 画上的人长得十分平庸,五官一点特色都没有。 惊雨瞥了一眼,忍不住撇嘴道:“就长这样?这怎么找?这画拿出去,满大街十个有八个都挺像的。” 饶是蒋慕渊也头痛这幅画,还是被惊雨的话给逗笑了。 可不就是如此嘛,平庸到扔进了人群里,能混在其中,根本不打眼的长相,正是查找起来最难的一种了。 蒋慕渊揉了揉眉心,道:“急也无用,再看看他们能从钱举人嘴巴里挖出来什么吧。” 画像收了起来,蒋慕渊把目光落在了顾云锦的信上。 惊雨见状,给寒雷打了个眼色,两人一道退了出来。 门轻轻阖上,蒋慕渊取出了信,看顾云锦写给她的故事,一面看,一面在脑海里描绘着,若是顾云锦在他面前讲述时,会是什么样的神态,什么样的语气。 说到哪一段时,她会下意识地压低声音,让气氛变得紧张,又是说到哪一段时,她会跟着眉飞色舞,欢喜不已。 这样的想象,对蒋慕渊而言,乐趣十足。 可乐趣之后,更多的是思念。 想她想得厉害。 故事到了“且听下回分解”之处,信纸也到了最后一页,蒋慕渊微怔,怎么少了顾云锦与他说的家常事呢? 每一次都絮絮叨叨写上一堆的小姑娘,突然什么都没有写,实在出人意料。 蒋慕渊拿起信封,刚要把信纸装回去,却发现里头还有一页。 只有一页,还对折了,沉在信封下部,因而他把一整叠信纸抽出来时,遗漏了它。 也许是顾云锦的一反常态,蒋慕渊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等他打开这一页、看清上面的字时,他的眸子骤然一紧,心跳都慢了一拍。 顾云锦写的是“小公爷为何会让贾大娘搬到北三胡同”。 一瞬不瞬看着这一行字,良久,蒋慕渊才往后仰靠在椅背上,长长叹了一口气,复又笑着摇了摇头。 为什么? 自然是因为放不下她。 当年在湖心清水观中,偶然相遇,只觉得这姑娘好看得让人挪不开眼,见她被困在雨中,就让寒雷送去了一把伞。 事后打听了一番,蒋慕渊才知她出身镇北将军府顾家,是徐侍郎府的表姑娘,正好圣上催他成亲催得紧,他想着娶顾云锦挺好的。 如此身份,虽不算门当户对,但也能够说服父母,可还没有欣喜多久,寒雷的下一句话就给他泼了冷水。 顾云锦已经与杨家公子议亲了,两人是表兄妹,这几年一道长大,极其熟悉。 既如此,蒋慕渊的心思也歇了。 他不过是看人家模样好,一见倾心,对顾云锦的了解肯定不及表兄妹多年相处情谊,既然她已有好姻缘,他又何必横插一手? 那之后的一两年里,蒋慕渊遇见过顾云锦几次,点头之交,说过几句话,她浑然不知他曾有过的念头,而他也把旧事放下。 随着朝廷战事的此起彼伏,蒋慕渊在京中的时间越来越少,整年整月与外敌、与叛军周旋,疲于奔波,顾云锦也在他的记忆里越来越远,直到顺德二十六年的初冬,他途径岭北白云观…… 第三百三十三章 唯一的心动 有些事情,大抵是注定的吧。 北方叛乱,蒋慕渊与寒雷匆匆赶赴北境,行至白云观外,马匹力竭,他们不得不暂且停留。 初雪未化,空中又突然飘起了细雪,蒋慕渊拾级而上,看到的是从大殿里缓步走出来的顾云锦。 十年光景,眼前的顾云锦却不再是记忆里的模样了,她变了很多。 哪怕是如此,蒋慕渊也一眼认出了她。 他乡偶遇,心中最初浮现的不是旖旎,而是感慨。 蒋慕渊并不清楚这些年顾云锦经历了些什么,也不知道她为何会出现在岭北,可他看得出来,顾云锦的身体状况极其不好。 十年前让寒雷送出去的伞,这一次,他亲手为顾云锦撑了。 顾云锦与他说了许多,对继母、兄嫂的愧疚,对识人不清的悔恨,说幼年时母亲曾与她讲过的故事…… 一言一语,落在蒋慕渊心上,如一颗颗的火星子,把年少时的情感又一点点地点燃起来,烧得心肝肺发痛。 有那么一瞬,蒋慕渊想带着顾云锦一道走,他去观中寻她母亲故事里的物什,再回来时,顾云锦已经不见了身影。 蒋慕渊想,是不是顾云锦察觉到了他的想法,不愿与他添麻烦,这才离开了,免得言语伤人。 因此,他没有再寻,等到马匹修整完毕,重新上路。 直到第二年,蒋慕渊认得了顾云齐,他才知道,在他离开之后几日间,顾云锦病故在了那小庄子里。 那一夜,他喝得酩酊大醉,后悔和遗憾包裹了他。 当日明明看出她病情已重,为何要由着她离开? 小庄子里没有好大夫,他若在那几日带她入大城,金贵药材不缺,是不是能有大夫吊着她的命? 她兴许能撑到太医赶到,而不是在庄子里静静等死。 考量什么名声、规矩?他还需顾忌杨家吗? 他的妻子不过是圣上送到宁国公府的眼线,他跟柳媛岂止是处不拢,根本彼此防备,与敌人无异。 他忍下心中思慕之情,他带顾云锦就医,能救她性命,最后把她送到兄长身边,又有什么不可以的? 可当时,说什么都太迟了。 顾云齐说错不在他,蒋慕渊自己也明白这一点,但终究,过不了心里的那道坎。 这是一种执念,在与顾云齐交好的那几年里,蒋慕渊从对方口中听了不少顾云锦的旧事,有幼年时的活泼,也有她嫁人后的苦闷。 那些在白云观里被顾云锦一言带过的委屈,被醉酒后伤心不已的顾云齐一点一点说出来,说的人心如刀割,听的人同样心痛。 顾云齐的悔恨不比他少,征战多年,顾云齐对妹妹的关心太少了,顾云锦又是个不报忧的性子,以至于家里对她的状况只一个笼统的印象。 直到沈嬷嬷没了,吴氏才惊觉事情不对劲,可彼时徐氏的身体太差了,又少了沈嬷嬷这个人手,吴氏根本抽不出手去关照顾云锦。 很快,顾云锦离开了京城,给他们留了话,大意是“眼不见为净”,不与杨家人一道,她的日子还舒心些。 顾云齐悔在信了她这番话。 那些日子,顾云齐从杨家里头、从岭北庄子,寻了不少人,一点点把顾云锦十年的经历拼凑出来,大小事情组成了她一步步走向凋零的十年。 蒋慕渊怎么可能放过杨家?正如他回答黄印的那样,下刀更狠,一个不留。 他布的局,顾云齐动的刀,借着宁国公府的势,断了杨昔豫的官途,也斩断了杨家数代的根基。 杨家抄家那日,顾云齐醉得痛哭不止,一遍又一遍地念着“为何娶了云锦的不是你”。 蒋慕渊陪着他喝,亦想一醉解千愁,偏生清醒得要命。 顾云齐想要的答案,他也要知道。 为何白云观中没有把话跟顾云锦说明白? 为何放任她的离开而没有寻找? 为何在知道她已有婚约时就果断退让? 明明是矜贵的皇亲国戚,明明他能出手抢的,为什么就放下了呢…… 没有答案,无论问自己多少遍,都没有答案,哪怕被困在一片焦土的破旧城池中,被亲舅舅逼到自尽那一刻,他最后想到的还是这个问题。 指腹依旧摩挲着那薄薄一张信纸,心里如压着千斤重石般沉甸甸的。 上回,顾云锦因着没有唤住阮馨、使得对方被石瑛带走而内疚,蒋慕渊与她说过错不在她,许多事情就是一时犹豫、最终化作遗憾后悔,他想开解顾云锦,话说了一半,没有再往下说。 他又有什么立场来宽解她呢? 因一时犹豫而后悔,终成执念的那个人,其实是他呀。 为什么要让贾大娘搬入北三胡同?是他再不能忍受看她被旁人辜负。 他在去年的二月料峭寒风中的叶城醒来,拉拢了周五爷之后,急匆匆赶回京城,寻了个由头接触杨昔豫,亲眼见到了顾云锦落水。 那是顾云锦与杨昔豫说亲的开端,蒋慕渊打定主意,若这门婚事还是成了,那即便是抢亲,也要把她抢回来。 他搁在心头那么多年的姑娘,只因彼时少年,不识爱恨,哪怕是一见倾心,还是放手了,可十余年过去,蒋慕渊才真的明白,那一眼,也是他一生中唯一的心动。 就算不是杨昔豫,但不管是谁,哪比得了他亲手捧着护着,再不舍她尝一点苦。 那样明媚的容颜,只该因岁月老去,而不该被病痛拖累。 只是,蒋慕渊安排好了贾大娘,之后的事情却又出乎了他的意料,顾云锦的选择与前世完全不同了。 她对杨昔豫厌恶,也不愿在生活在侍郎府里,蒋慕渊顺着她的心意,替她铺路,哪怕小姑娘还浑然不懂他的心,还是顺着他的线,一点一点走到了他身边。 出现变化的何止是顾云锦,这一年以来,很多事情都不一样了。 北一、北二胡同的大火,倒下来的青龙偃月刀,蒋慕渊怀疑有人从中作祟,让周五爷赶赴两湖提前查访,果不其然,这一次的灾情,远比他记忆里的要严重得多。 第三百三十四章 不该变成压力 蒋慕渊记忆里的顺德十九年,两湖地区及上游雨势磅礴,造成了水灾,淹没了几座靠水的村庄,大坝只几处决口,这样的损失,两湖地方自己就能处置,不用京中调派人手。 直至顺德三十二年的夏天,两湖多处决堤,洪水冲进大小城池无数,一片泽国。 彼时,距离曹峰重建堤坝已经过去了快二十年,谁也不敢断言决堤到底是兴修时的问题,还是长年累月的流水冲刷,使得它挡不住这百年难遇的大水。 那时候的黄印已经满头白发,前后调查数月,整理出了二十年间的水情变化,尤其是最近的十几年里,两湖一带时不时缺水,堤坝根本没有经受过大水考验,哪怕洪水来势汹汹,也绝不可能严重到那般田地。 可他的折子到底没有起到决定性的作用,金培英还是舒舒坦坦的,黄印的弹劾就如落入水中的石子,听了个响,便沉入水底,再无动静。 蒋慕渊依旧记得黄印弯着背走出宫门的样子。 两人在宫外遇上,黄印吃了些酒,难得的与蒋慕渊说了几句真心话。 黄印半醉着,说他与曹峰相识的经过。 他进京赶考,被偷了银子饿了两天,同是考生的曹峰好心收留了他,两人同吃同宿,会一道看书品读文章,也会为了一篇策论争辩到天明。 同科中榜,曹峰入了工部,黄印等了两年的缺,外放地方从县丞坐起,天南海北的,关系也不曾疏远,等黄印熬出了头,重返京城入了都察院,曹峰已经把隔壁的院子盘下,赠给黄印,两人比邻而居。 可最后,曹峰去了两湖,再也没有回到京中。 黄印至始至终都怀疑曹峰的死因,他在都察院里一步一步往上爬,却年复一年的,没有抓到能把金培英一棒子打死的把柄。 眼看着这一次两湖出了大状况,却终究只能作罢。 黄印醉糊涂时说过:“同样是报仇,同样是罪有应得,为什么顾参将可以,我却不行呢……” 那年,顾云齐为军中参将,也是那一年,顾云齐接着蒋慕渊的势,把杨家逼上了绝路。 想替一人伸冤,想让凶手付出代价,原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蒋慕渊理解黄印的不甘,只是时隔近二十年,太难了。 前生无能为力,今生出了变化。 两湖决堤严重,数座城池被淹,无数百姓受灾,而冬日里的一连串安排,更是把所有的矛头指到了金培英的头上。 金培英只有服罪一条路,蒋慕渊便托人行了个方便,把巡按两湖的事儿交到了黄印手中,也算是了他一段心结。 毕竟,不是所有人都跟蒋慕渊一样,不止是报仇了,还能再有重来一次的机会。 助黄印一臂之力,与他是举手之劳,而对黄印而言,是如泰山之重。 至于今生两湖水情状况,究其原因,恐怕与周五爷打探到的决堤时的炸药声有关系。 若不是那些炸药,不至于这般翻天覆地的变化。 而会清楚今年有洪水发生,能拿此做文章的,大抵也是重活一次的。 对方做如此“大事”的,必然有其势力,兴许同样是皇亲国戚。 去年一连串的偷盗案,蒋慕渊最疑心的是孙睿,但他最不解的,也是孙睿。 前世,忌惮蒋慕渊功高盖主,他的亲舅舅在缠绵病榻之时,设计围困他,逼得他自尽了断,而那时候,孙睿已代理朝政,蒋慕渊甚至亲眼见过传位孙睿的诏书。 若孙睿也是再世为人,他不会和自己的江山社稷过不去,也不会自断臂膀,算计对虞家忠心耿耿的金培英,更别说与贾家划清界限了。 贾婷做了孙睿的侧妃后,贾家为孙睿可是出了不少力气的,他们的功劳,原甚于孙睿正妃的娘家。 朝中大臣在私底下还有些传言,等孙睿登基后,论功行赏起来,中宫必然势弱,贾婷恐怕是下一个虞贵妃了。 现在,金培英抄家砍头,贾婷成不了侧妃,孙睿生生少了两个大助力。 其中,到底是哪儿出了问题? 那个跛子太监…… 蒋慕渊前世跟孙睿做了那么多年的表兄弟,根本就没有在孙睿身边见过跛子! 他只好又把视线落到了顾云锦的那封信上。 答案明明白白的,蒋慕渊却不知如何回答她。 有那么一瞬,蒋慕渊想,顾云锦会有此问,会有今生之变化,是不是因为她也有她的机缘? 可无论是与不是,蒋慕渊都不希望顾云锦知道从前的内情。 顾云锦病故后的那六年,实在不是什么让人愉快的经历。 无论是他与顾云齐的复仇,还是他最终被逼自尽,他的后悔他的遗憾他的执念,那些情绪都该深埋在他自己的心底,所有的付出,蒋慕渊甘之如饴,它们都不该变成顾云锦的压力。 他的小姑娘,只要欢喜着愉悦着就好了。 前路,该由他来披荆斩棘,走出一条生路,而不是累得她一道忧心忡忡,顾忌生死。 相较于十年后病态的顾云锦,如今的小姑娘如夏日绽放的花,生机勃勃。 两厢变化…… 变化? 蒋慕渊骤然睁大了眼睛,重新把画像摊开来,死死盯着看。 他是没有在孙睿身边发现过跛子的踪迹,是不是那个脖子出现在孙睿一侧时,他已经不是个跛子了呢? 顺德三十四年,皇太后薨逝的第二年,蒋慕渊思念外祖母,曾去空荡荡的慈心宫拜祭,隔着老远看到过孙睿一行人。 他上前与孙睿见礼,一旁的小内侍背着个脸上满是伤痕,看不清楚容貌的老人,与他问了安后便离开了。 蒋慕渊疑惑,问过孙睿一句:“那人伤了脚、还伤了脸?” “从前伺候人时还算精细,现在两条腿都断了,拨了个小内侍照顾他,也没几年好活了的。” 孙睿答得很简单,错身而错的一个将死的老内侍,蒋慕渊也没放在心上。 这会儿想来,莫不是那个内侍现在还没有断腿,只是个跛子吧? 只不过,这又绕了回来。 孙睿为何要那般做。 第三百三十五章 兴致不高 答案此刻寻不到,为今之计,只能多费心盯紧孙睿,看他是否还有后手安排。 研墨提笔,蒋慕渊斟酌着词语,给顾云锦写了回信。 他终究没有拿“巧合”二字来模糊。 若顾云锦没有机缘,巧合这样的答案是能够含糊过去的,可若是顾云锦与他一样有机缘的话…… 前世,贾家大娘并没有住在北三胡同,而是安置在别处。 顾云锦虽极少回去,但蒋慕渊吃不准她是否知道邻里状况,万一顾云锦晓得贾大娘不曾搬至隔壁,那这个答案就糊弄不过去了。 犹豫再三,蒋慕渊写了个真真假假混杂在一起的答案。 落款时,蒋慕渊才意识到,马上就要清明了。 前世那几年,每逢清明,他总是格外沉重。 他在白云观中给添了供奉,只是他去岭北的机会不多,后来,顾云齐在京中清水观里也添了供奉,蒋慕渊才有了时不时可以看看的去处。 清水观还是清水观,可那年站在廊下避雨的姑娘,已经入土了。 直到去年醒来,看到活生生的顾云锦,清明对他而言,才没有那般阴沉。 把装进了信封,蒋慕渊唤了惊雨进来,交到他手中。 惊雨看蒋慕渊神色,心里不由擂鼓,嘴上不敢多问,只退出来与寒雷道:“我怎么瞧着爷兴致不高呀?” 寒雷一怔,答道:“得了这么一副画像,爷能高兴吗?” “不是,”惊雨摇了摇头,解释道,“一道送来的还有顾姑娘的信呢,以前但凡顾姑娘的书信到了,爷就算衙门里有天大的事儿,都喜笑颜开的,眼底眉梢都是笑意,可今儿个这是怎么了?” 寒雷转过身,暗悄悄往屋里头看了眼,答道:“我瞧着差不多呀。” 惊雨服了寒雷的不开窍了,这木头根本看不懂他们爷那种踩在云端一般的欢喜感受。 他无奈地拍了拍寒雷的肩膀,叹道:“听风说得对,你娶媳妇真的难。” 寒雷被说得一脸莫名其妙。 之前被听风说过一回,如今又被惊雨说一回,可他自个儿根本不明白这两人怎么会有这样的论断。 惊雨看寒雷的表情就知道对方浑然不信,他也不多解释,只是道:“你下回再问问我哥,看他怎么说。” 惊雨的哥哥惊涛,也是蒋慕渊身边做事的。 寒雷摸了摸脖子,应了声。 京中的顾家上下,已经开始折元宝了。 今年与长房一道,供奉先祖也不似之前几年一般简单,好在单氏从前在北地时就操持这些,有她安排着,一切都是有条不紊的。 正清明这日落了些小雨,使得满城百姓更添了几分悲伤之情。 而这场雨水过后,天气越发暖和起来。 丰哥儿心心念念着出城骑马,挎着他的小腰包,站到顾云锦身边,晶亮着眼睛看新换上的马鞍。 顾云锦抱起丰哥儿,让他摸了摸马鞍,笑道:“一样的。” 丰哥儿笑得合不拢嘴,又拍腰包又拍马儿,嘴里反复说着“一样一样的”。 城外莺飞草长,顾云锦一个冬天没有骑马了,最初时有些生疏,但好在马儿亲人,她很快就适应下来,跑了几圈。 寿安已经与她说过了,再过几日就去马场跑一跑,顾云锦猜到自己的骑术不比寿安,也就不临时抱佛脚,只按部就班地自个儿练。 月中时,顾云锦赴约,牵着马儿,一进马场,就瞧见了策马扬鞭的寿安。 寿安一身红色骑装,整个人精神奕奕,骑着黑蹄白马,张扬肆意,叫人挪不开眼。 她瞧见了顾云锦,欢欢喜喜地催着马儿过来。 “顾姐姐,”寿安翻身下马,“这马儿好看吗?” 顾云锦笑道:“好看的呀,健壮有力。” 寿安笑嘻嘻地凑过来:“这是哥哥的,我趁着他不在牵出来的,他有好几匹骏马,其他的都太野了,我拉不住,就只这匹追云,还温顺些。” 话音一落,追云对着顾云锦的脸喷了一口气,而后嘶嘶笑起来,似是十分愉悦。 顾云锦被它唬了一跳,反应过来后,哭笑不得地拍了拍追云的脖子。 寿安见状,问道:“你要不要试试骑着它跑一跑?” “我的骑术普通,”顾云锦有自知之明,“等我练得再好些,我再来试试。” 寿安也不勉强她,道:“等哥哥回来了,顾姐姐让他指点指点?” 提起蒋慕渊,顾云锦下意识地抿住了唇:“近些日子,小公爷有捎信回来吗?” 寿安不知她为何这般问,便干脆叫了听风过来。 追云脾气虽不错,但也有犟的时候,未免意外,听风今日就跟着寿安郡主。 听风答道:“爷还不曾有信送回来,姑娘前回送去的信,算算日子,大抵过几天会有回信吧。” 寿安一听就明白了,捂着嘴直笑。 顾云锦嗔了她一眼,自个儿也笑了。 大抵是因为那封信里她问了那么一个问题,这等待的日子才显得如此之漫长,她恨不能立刻就知道答案。 回城之时,听风正巧收到了两湖来的信件,他笑嘻嘻地把顾云锦的那一封递了上来。 顾云锦捧着信,看着封上熟悉的字迹,一时又迟疑了。 明明等得心焦,可真的到手上了,又像是不敢看了一般。 深吸了一口气,顾云锦心一横,把信拆了出来,她快速扫了一遍内容,不由就皱了眉头。 蒋慕渊说,那虽不算巧合,但也是正好赶了巧。 彼时他去侍郎府,碰上了顾云锦落水,虽隔着池子,但蒋慕渊眼睛尖,看到了顾云锦是被人推的。 事后他打听了一番,得知了顾云锦身份,也晓得她继母、嫂嫂住在北三胡同。 那时,贾妇人正在寻落脚之处,刚好北三胡同有一院落空着,蒋慕渊心念一动,就让她搬过去。 与顾家做邻里,若有什么状况,贾妇人也能帮上一二。 毕竟,顾云锦是被推下水的,而蒋慕渊既然看到了,就忍不住多关注些。 这大抵就是缘分了吧。 顾云锦看着蒋慕渊的解释,虽说能对的上,可她总觉得哪儿怪怪的…… 第三百三十六章 他值得她的信任 这番说辞里,最让顾云锦意外的是,蒋慕渊为何就去了侍郎府,明明前世时,他根本没有出现过。 是一时起意,还是其中另有缘由? 顾云锦的心里不踏实极了,想再问问贾家大娘,便把信收起来,让听风把她送至北三胡同就便好。 寿安郡主心生疑惑,她哥哥到底在信里写了什么,使得顾姐姐这般沉重? 在马场时,还心心念念等着回信,怎么看了信之后,整个人连笑容都没有了。 小心翼翼的,寿安郡主低声问道:“顾姐姐是怎么了?哥哥在信上说了让你不高兴的话了?” “不是的,”顾云锦一怔,可她不愿叫寿安担忧,挤出笑容来,“是有些旧事,问一问小公爷罢了。” “旧事?”寿安挑眉,一脸的难以置信,“哥哥那人还能有旧事?顾姐姐,我能跟你保证,哥哥在认得你之前,真的没有与哪家姑娘往来过,也就是因着小王爷的关系,与长平熟悉些,旁的都是点头之交。” 饶是顾云锦心事重重,此刻也被寿安逗笑了。 前一刻还小心谨慎,下一刻为了给蒋慕渊作证,跟要跳起来似的,就怕顾云锦不信她。 像只猫儿一样,可爱极了。 “不是那种旧事,”顾云锦弯着眼,道,“你别着急。” 寿安知道是自个儿误会了,脸颊红通通的,挽着顾云锦的手,道:“那是什么事儿,能叫你这般不开心?” 这个问题,顾云锦实在回答不了。 她能试探蒋慕渊,却不好对寿安说出口,只好道:“是思绪没有理顺罢了。” 寿安郡主通透,见状也不多问了。 马车到了北三胡同外,念夏扶着顾云锦下了车。 顾云锦转头与听风道:“马匹就劳烦你送回西林胡同了。” 听风正要应声,突然见一汉子抱着个孩子迎面而来,对方也瞧见了他们,脸上全是喜色。 “听风小哥!”汉子打了个招呼,目光落在顾云锦身上,喜道:“顾姑娘?” 顾云锦也在打量那汉子,待看到他孩子怀里抱着的布老虎时,她恍然大悟:“上元那日,做套环生意的。” “姑娘记得俺?”汉子眉开眼笑的,掂了掂孩子,道,“就是这大胖小子,属虎,哭起来震天响,前回与顾姑娘说过的。” 顾云锦莞尔。 与丰哥儿、巧姐儿相处多了,又盼着吴氏肚子里的孩子,顾云锦近来对小孩子越发的喜爱。 见这小娃娃虎头虎脑大眼睛,越看越是欢喜,顾云锦解了荷包要寻个见面礼。 可惜,她身上没有带金锁片什么的,其他东西都不适合送给男娃,只好翻了两颗银锞子出来,摊手递到孩子跟前。 小娃儿紧紧抱着布老虎,不作反应。 汉子倒是赶紧拦了:“使不得使不得。” 顾云锦笑道:“上元时套走了你的布老虎和印章,就当是我补给孩子的。” “哪儿的话,”汉子摆手道,“那日您离开后,小公爷让听风小哥给了的,说是不让俺做亏本生意,俺没好意思要,小哥说是娃娃的压岁钱,俺才收了的。您二位宽厚,那些压岁钱抵套环足够了,俺不能再收了。” 闻言,顾云锦不由一怔。 那日她跟着蒋慕渊离开,并不知道听风跟在后头给了银子。 顾云锦下意识看了听风一眼。 听风硬着头皮点头:“爷这般吩咐的。” 许是怕顾云锦硬要塞银锞子给他,汉子指了指胡同里头,道:“俺今儿是带着娃娃来串门的,这就回去了。” 说完,汉子抱着娃娃快步离开。 小娃娃的脑袋搭在他爹的肩膀上,圆溜溜的眼睛看着顾云锦,在转过角落、消失在胡同口时,他咧着嘴留给顾云锦一个笑容。 天真无邪,让人的心跟着软了。 顾云锦轻轻抿了抿唇,复又笑了起来。 她素来知道蒋慕渊不是个粗心的人,只是没有想到,他竟然这般细致。 连街上光顾过的小贩,蒋慕渊都如此仔细,以压岁钱为由补了些银钱,那他亲眼看到她被人推落水,心存善念想帮她一把,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儿了。 深深吸了一口气,顾云锦抬手按了按放在衣襟中的信件。 蒋慕渊既然那般回答了,那她便信了他吧。 就算有细节处想不周全,那也不该再问贾家大娘,而是等蒋慕渊回来,再当面问问清楚。 无论实情如何,总归蒋慕渊是不会害她的。 他值得她的信任。 “我不去寻贾大娘了,”顾云锦偏过脑袋与听风道,“还是回西林胡同吧。” 听风虽然不知道她突然改变想法的原因,但他看得出来,顾姑娘此刻的情绪比之前下车时好多了,因而他忙应下。 寿安郡主一直坐在马车里养神,见顾云锦重新爬上来,她奇道:“莫不是要寻的人不在家?” 顾云锦刚要开口解释两句,话到嘴边转了个弯,玩笑着嗔道:“我是想寻你哥哥,他的确不在家。” 这下子轮到寿安愣住了,隔了会儿才回过神来,笑倒在顾云锦身上:“你给他写信,催他,狠狠地催他!” 回程经过东街。 与另两架马车擦肩而过时,追云烦躁地朝领头的黑马甩了甩脖子。 听风看顾仔细,当即安抚住了追云,不让它闹腾起来。 好在,那两架马车在路口拐弯,而他们依旧直行,再碰不着了。 顾云锦撩起帘子看了眼,只见对方的车架泥泞,车身上雾蒙蒙的,似乎是赶了长路。 寿安郡主也瞧见了,道:“大抵是进京述职的官员吧。” 近些日子,述职的官员陆陆续续进京,身边带一两个伴当,孙恪消息灵通,打听过一圈,并没有哪个是携家带口进京来的。 对此,小王爷说不上是庆幸多些,还是失望多些。 他只是坐在素香楼上,慢条斯理饮了一盏茶,摇头喃喃道:“等阿渊回来,一定要好好跟他说说,他的话,一点都不做准的。我信了他,算我傻。” 边上的程晋之听了,险些一口水喷出来。 第三百三十七章 门客 相比起小王爷看戏一般的心态,永王爷是真的失望极了。 去岁他心急火燎的,被孙恪哄着说什么“等述职官员来了多相看相看”,永王爷听进去了,一门心思等着,被孙恪从腊月一路拖到了开春。 结果,他心心念念的儿媳妇,连个影子都没有。 真是愁得人嘴皮子都要冒泡了。 再犯愁,永王爷近日的要紧事是给岳母准备寿礼。 哪怕贵为皇弟,永王爷对岳父、岳母是十分敬重的,与王妃的兄弟们处得也极好,对晚辈们那就更不用说了。 因而,平远侯老夫人叶氏要做大寿,永王爷十分上心。 正日子里,平远侯府高朋满座,来往的多是公候伯府中的,亦有几个与叶老夫人老相识的官家女眷。 孙恪给外祖母拜了寿,借口带表弟们耍玩,避去了园子里。 叶老夫人晓得他不愿意应付人,自是随他去了。 永王妃陪着老母亲说话,长平县主在一旁逗趣,其乐融融的。 外头来禀,说是太常寺卿金大人府上的金老爷来拜寿了。 金老爷指的是金老大人的儿子,就是前些年一直与平远侯府套近乎的那一位,明明出了五服了,金老爷在街上遇见老侯爷,都追着人喊“叔叔”,招惹了不少笑话。 长平性子直,当即就拉下了脸,嘀咕道:“他家还想上门来?” 平远侯府对金老大人的印象不错,对金老爷就只能摇头,从前长平与金安菲一道,侯府对金家也算客气。 但自打去年金安菲在赏花宴上闹了那么一出,长平不愿意与她往来了,侯府也不肯让金老爷再随意攀关系了。 叶老夫人亦不喜金老爷,她拍了拍长平的手,安抚一般道:“来送寿礼的,没有直接赶出去的道理,让底下比着官员府里来贺的规矩处置就好,你与他置气做什么?” 长平颔首。 所谓的规矩,就是名贵的一概不收,简单的记下留档,还一份寿饼,不亲见、不留宴。 管事依着意思去办了。 金老爷一看这状况,当即面红耳赤:“我家又不是寻常的官员,老侯爷是我叔叔,这不一样的。” 管事笑眯眯道:“出了五服了,就与寻常官员是一样的。” 金老爷气得仰倒,又不能硬闯,眼看着另一行人从外头进来,规矩递上了拜帖,那一行人瞧着是一家子,夫妻两人带着一双儿女,金老爷听见那中年男人自称姓符,是凤阳府的知府。 金老爷一肚子气没处撒,便对符知府一家冷嘲热讽起来。 一个进京述职的官员,竟然还带着亲眷! 明明平远侯府不亲见、不留宴,还把妻儿带上,这是哪门子意思? 哪晓得他嘀咕了半天,那厢管事过来,把符知府一家给迎了进去,金老爷吹胡子瞪眼的:“他就不是寻常官员了?” “哪儿的话,”管事依旧笑容不减,“符大人从前是府里的门客。” 金老爷狠狠翻了一个白眼,他竟然还不如一个门客! 叶老夫人对符知府夫妇是极有印象的。 符知府做门客时就是个很踏实能干的人,这门婚事,也是老夫人与他挑的,老侯爷看他才华不错,让他走了科考的路子,高中后就外放做官去了。 “这都有十五六年了吧?”符夫人笑着回忆道,“老爷前回进京述职时,来府里拜见过老侯爷与老夫人,我自打离京后就一直没有回来过。 这些年,一直很挂念府里,正好老爷这次述职,与老夫人您的寿诞凑到一块了,我就厚着脸一道来了,给您来拜个寿。” 叶老夫人笑道:“可不就是十多年了嘛!你们离京时,长平都没出生呢。一转眼就这么多年了,你这两孩子看着倒是乖巧。” 符夫人忙道:“姐儿叫佩清,哥儿叫佩宣。” 姐弟两个都是头一回见叶老夫人,一道上前跪下磕了头,规矩得体,举止大方,叫老夫人十分喜欢。 符佩宣跟着父亲去见了老侯爷,符佩清乖乖巧巧地坐在母亲身边,听长辈们说话。 长平见她默不作声的,以为她拘束,主动笑着与她搭话。 符佩清认真听了长平说的,不疾不徐接了话题,两人年纪相差不多,也还能说得拢。 叶老夫人亦留心着,时不时听上两句,笑道:“这孩子有意思,轻声细语地慢性子,不似长平,整日里风风火火的,恨不能飞起来。” 长平县主听了,也不撒娇,只是不住笑。 符佩清亦是笑弯了眼。 中午设宴,孙恪来给叶老夫人敬酒,转眸就瞧见了陌生的符夫人与符佩清,他也没往心里去,等回了前头男客那儿,刚一坐下,就听人说起了符知府。 “进京述职”、“妻儿都来了”这几个词钻入了小王爷的耳朵,他一时走神,一口酒险些呛着。 孙恪不可思议地摇了摇头,他前几日还在嘀咕蒋慕渊胡说八道,今儿个当真冒出来这样的一家子,这可真是稀奇了。 下意识的,他去回想刚在后头瞥见的陌生姑娘的模样,可只是随意一瞥,根本没有上心,以至于孙恪压根想不起来。 他不由伸手摸了摸鼻尖,暗暗琢磨着是不是该再去敬叶老夫人一杯酒。 小王爷到底没有那般做,反正晓得有这么一个人了,事后打听也简单。 宴席过后,宾客们都散了,符知府一家也没有多留,平远侯府里留下来的,除了叶老夫人的两个女儿,也就是金家族中过来的几个媳妇子了。 “老夫人,符知府来的倒是真巧,不止他自个儿来了,连妻儿都一并带来了,那姐儿年纪不小,却还未说亲,莫不是从前老夫人给他们夫妻牵了红线,如今连女儿的前程都要让您相看了吧?” 这话说得不算客气,叶老夫人皱了皱眉头。 永王妃了解母亲的意思,嗤笑道:“进京述职的时间,又不是符知府自个儿能决定的,也就是凑巧罢了。再者,人家压根都没有开口呢,何必胡乱猜忌人?” 第三百三十八章 逗你玩 “王妃,”先前说话的媳妇子讪讪笑了笑,又道,“再不懂规矩的,也不至于头一回上门就开口,再说了,刚这么多亲戚宾客们在,人家也要顾及些颜面的。 我琢磨着呀,过几日怕不是还要上门来,到时候就……” 永王妃撇了撇嘴,族里的那几个媳妇子,搬弄是非的不少,踏实做人的不多,她向来是不喜的比喜得多。 反倒是符家人,她虽不了解那两个孩子,但对做过自家门客的符知府是有些印象的。 若非那位有真才实学,又是个认真上进的性子,也不会在众多门客之中脱颖而出,得了老侯爷的亲睐,给指了一条官路。 那样的人,哪里会有那么多阴私心思。 永王妃浅浅笑了,而后,声音沉了下来:“你们有所不知,我刚听王爷说,父亲在前头考校了那哥儿的功课,底子十分扎实,是个好苗子。 父亲惜才,提出来要替他走走国子监的路子,结果呢,符知府说了,那哥儿前个月已经考上了东正书院,只等着下月入学了。 人家有自己的路子与前程,又不是什么人都跟金老大人的儿子一般不知事,仗着些族谱上都翻不过来的关系,一会儿这样一会儿那样的!” 这话无异于在骂人了。 别看指着的桑树是金大人,实际上,骂的那老槐树就是她们几个族里的媳妇子。 直截了当指责她们仗着族中关系,三五不时地就想从平远侯府得些好处。 挨骂的几人都是面色难堪,可开口的是永王妃,除了受着,还能怎么办呢? “哦?”叶老夫人就跟没有察觉到她们之间的紧张气氛一般,笑眯眯道,“考上了东正书院?看不出来,那哥儿年纪小小的,本事还真不错呀!” 东正书院是出了名的老书院了,几百年间,添上前朝,一共出过七个头甲,其中两个是状元郎,二甲进士七十八人,三甲同进士近两百人,可谓是名门里的名门,多少学子削尖了脑袋都要往里头挤。 在世人心目中,只要进了东正书院,等于已经在金榜上写下了姓氏的偏旁了,至于考举人,易如反掌。 而且,同窗之间,情谊颇重。 在书院期间,多结交几个好友,往后出仕,在官场上活动时,自有一番益处。 哪怕自个儿家里底子不厚,有同窗共同进退,也能走出一条不错的路来。 永王妃冲叶老夫人颔首:“也就是现在年纪小,等过些年下了考场,一旦高中,多少官家想要得一个东正的东床快婿呀。也就是姑娘家年纪到了不好等,若是兄妹而非姐弟,符家姑娘的婚事,还需要谁来操心吗?” 这些话有理有据的,金家那几个媳妇子又是本有私心,被永王妃一番话说得上下不得,只能岔开了话题,不再多言。 永王妃见状,也不再多理会她们了,只与长平说话。 毕竟,今儿个是老夫人的寿辰。 若非那几个在人后指指点点、说话太不中听,永王妃也懒得敲打她们。 气氛冷了下去,媳妇子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只好起身告辞。 叶老夫人亦不留人,使人送出去了,这才笑着与永王妃道:“夏虫不可以语冰,你与她们讲什么?” 永王妃笑道:“她们平日里大小事儿都求上门来,您装听不懂,她们也不管,下回继续求您,我骂她们一通,虽不能让她们脑袋开窍,但好歹再开口求人时,会慎重些。” 长平县主疑惑:“若还是不慎重呢?” 永王妃挑眉,逗她道:“你不如打出去?” 话音一落,长平县主愕然瞪大了眼睛。 叶老夫人哭笑不得地捶了永王妃几下,与长平道:“别听你姑母的,嘴上逗你玩呢。” 长平县主自个儿一想也想转过来了,不由弯着眼跟着笑,笑过之后,隐约有些遗憾。 对厚颜之人,她还是挺想打的…… 正说笑着,孙恪从外头进来,给叶老夫人与永王妃行了礼,道:“过来时遇上几个婶娘了,脸上跟被撒了墨一样,乌起码黑的,是出了什么事儿了?” 永王妃不喜欢跟儿子说妇人之事,含笑没有回答。 长平嘴快,把刚才的状况说了一通,最后忿忿道:“婶子她们向来如此,恨不能侯府所有的好处都给她们,但凡有一丁半点漏到了旁人手里,就跟被贼儿偷家了似的。” 小王爷被“贼儿偷家”的形容逗笑了。 长平自个儿也忍不住,咯咯笑了一通,才又道:“我瞧着那符姐姐挺不错的,慢条斯理,说话也风趣。” 永王妃笑意不减地听长平说话,她向来疼爱长平,而她最喜欢长平的一点是,这孩子看人,总是善意先行。 长平县主爱热闹爱交友,各种性格的人都处得来,无论是温婉的还是活泼的、亦或是内向的,她都不会说不喜这样的人。 随着交往加深,若察觉到对方行事不妥之处,长平会失望,会疏远,却不会改变她交友的方式。 “你瞧谁,第一眼都挺不错的,”永王妃逗她,“不信你自个儿回想回想。” “是吗?”长平一愣,当真蹙眉回想起来,翻遍了她所有的记忆,终是从深处挖出来一个人,欢喜道,“王玟,我头一次见她就没说过她好,金安菲带她到赏花宴,她还惹事。” 永王妃大笑:“然后你把同是头一次见的顾家姑娘夸得天上有地下无的,还跟我说什么要让顾姑娘做嫂嫂,结果是弄错了,亏得我没有信你,若不然,这事儿还不晓得怎么收场呢!” 屋里已经没有外人了,永王妃说话也不用多忌讳,叶老夫人闻言捏着长平的鼻尖笑了一通。 长平鼓着腮帮子,委屈道:“可我到现在还没有嫂嫂呢……” 永王妃刚要再笑话长平几句,却被一旁的孙恪抢了先。 小王爷眯着眼睛,没头没脑的,突然就问了一句:“你不是刚夸那符姑娘嘛,不如让她给你当嫂嫂?” 第三百三十九章 一言难尽 都说一石激起千层浪,孙恪这句话砸下来,却是把一屋子都砸安静了。 谁也没有说话,都目不转睛地盯着小王爷。 孙恪靠坐在椅子上,算不上吊儿郎当,但也不是正儿八经,脸上带着笑,因而谁也摸不准他的想法。 长平县主试探着道:“哥哥说真的?” “这事儿有假的?”孙恪反问道。 永王妃欲言又止,反复几次,终是无奈叹道:“我逗长平,你凑合什么?这事儿是能随意逗的?” 孙恪显然也没有想到这个结果,摸了摸鼻尖,道:“各个都催我成亲,我真挑了一个了,却说我是逗人玩的。” “你这是挑吗?”永王妃没好气道,“你瞧见符家那姐儿长什么模样了?晓得她性子了?你若是正儿八经挑了也就罢了,你就是随口说一句。” 小王爷被永王妃挑刺,偏生永王妃说得句句在理,他只能受着。 说到底,他真的不晓得那符家姑娘是个什么样的,要不是蒋慕渊之前提过那么一句,他今日根本不会注意到这么一个人。 长平在一旁轻轻哼了声:“挑媳妇没诚意,逗我更没点儿诚意!” 孙恪扑哧笑出了声:“什么样的有诚意?我学学阿渊,再摆一场赏花宴,我正儿八经地认认人,看着好就给订下来?” “胡闹!”永王妃嗔了孙恪一眼,“你也别话赶话的,胡乱说一通了。你这番胡言乱语,出了这个门,我们都只当没有听过。人家姑娘年纪不小了,正是要说亲的年纪,你寻乐子,耽搁了人家,像话吗?” “怎么就是耽搁了?”小王爷不解极了。 明明他是认真在说这个事情的,怎么在他母亲耳朵里,就像是他故意为之,就想凑个热闹看个戏一般? 莫非真是这些年看热闹看多了,连他母亲都不信他了? 叶老夫人上下打量着小王爷,她是看出来了,孙恪没有领会永王妃的意思,便出言解释了一句:“你娘说的是,你又不可能真娶了她,你掺合什么呀? 符家那姐儿本身条件不差,嫁个官家子,日子和和美美的,而你,你的妻子即便不是公候伯府出身,也是一二品的大员家的姑娘。符家根基太浅了。 你别听风就是雨的,坏了人家的姻缘。” 门当户对,当真是越不过的话题,尤其是孙恪这样的身份,越发如一座高山一般。 话说到了这个份上,小王爷也只好不做声了。 而顾云锦知道符佩清这个姑娘时,离叶老夫人做寿已经过去一旬了。 长平县主做东,请寿安郡主与顾云锦到素香楼一聚,她是憋不住了,想寻好友把这几天的事儿说道说道。 “那日祖母说过以后,我们都当哥哥歇了那话赶话的念头了,谁晓得他这次怎么想的,竟然真的去‘偶遇’了符家姐姐一回,”长平县主真是啼笑皆非,叹道,“回来之后,就与姑母说,他看中意了,要么就娶这个得了。” 依照长平县主的说法,永王妃当时就气笑了。 这是商议婚事?这是讨价还价呢! 因此,永王妃真的就与小王爷商讨上了,说若他当真瞧着好,反正正妃的人选迟迟定不下来,不如就当个侧的。 小王爷却是半步不让,坚决不肯应下这一条,只说“要娶就娶来当正妃”。 顾云锦和寿安郡主听得一愣一愣的,交换了一个眼神,问道:“那永王爷怎么说的?” 长平县主支着腮帮子,撇了撇嘴:“一言难尽。” 永王爷是真的太想把儿媳妇定下来了。 国子监五月的月考已经张榜了,纪致诚依旧稳稳当当地往前进,与他去年此刻的名次一对比,那根本就是翻天覆地,跟换了个人一样。 这可把永王爷给羡慕坏了。 反而是王琅,这半年里起起伏伏的,这一次更是大失水准,叫国子监里的博士们都不敢相信。 有不少人暗地里琢磨,应当是婚后生活不睦,分了王琅的心,让他无法集中精力、认真研读功课。 永王爷深以为然。 王琅与金安雅的亲事,是王甫安一力促成的,甚至不惜拖着徐家,把徐砚都得罪狠了。 可正是因着父母的主张,王琅对这个妻子不见得有多喜欢,金安雅又不是个省油的灯,王家里头,婆媳、姑嫂冲突不断,越发使得夹在中间的王琅行事不易…… 这种状况下,还能一心一意读书做文章才怪了呢。 纪致诚就截然相反,虽也是家里定的,但前回纪尚书明明白白与他说过,自家小子很满意这门亲事。 满意的,不就是喜欢的吗? 喜欢了,才能管住臭小子的心,才算是达到了永王爷的初衷。 毕竟,真硬拧了个不喜欢的回来,把孙恪逼得越来越不像话了,那永王爷就真要怄死了。 只是,永王爷也没有想到,孙恪头一次开口说看得上的姑娘,是一个知府之女。 一面是门不当户不对,一面是臭小子看上了最要紧,永王爷一个头两个大,起先也想劝说孙恪接受侧妃的提议,后来发现说不通,只能一个人纠结去了。 饶是顾云锦和寿安都想让长平宽心,听到这儿,还是都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长平嗔了两人一眼:“竟然还笑话?” 嘴上这么说的,可长平自己也憋不住,笑了。 到底是孙恪的婚事,原就不是顾云锦和寿安郡主能出主意的,自是做个好听客,而长平也不是来寻意见的,她只是憋得慌,想与人说说。 主客想法一致,气氛十分融洽。 长平最后总结般感慨了一声:“我想有个嫂嫂,怎么就这么难呢?” 顾云锦莞尔,道:“依你之见,这场拉锯最终谁能胜出?” “我哥哥可拗不过姑母,”长平县主当即站了队,说完后,又认真想了想,道,“单打独斗肯定不行,不过我听说,哥哥似是要去搬救兵了。” 长平县主在素香楼上掀孙恪老底的时候,孙恪正研墨提笔,洋洋洒洒给他的救兵蒋慕渊写“求救信”。 第三百四十章 有借有还 搁下笔后,小王爷从头至尾又读了一遍信笺,自认为上头叙事准确、情绪真切,他满意地点了点头,让人去寻了听风。 听风得知小王爷召请,片刻不敢耽搁,麻溜地就来了。 孙恪靠坐着,询问道:“阿渊还在两湖吧?送信与他,最快多久能到他手上?” 听风答道:“走官道,寻常是十天半个月的。” “太慢了,”孙恪闻言,连连摇头,招手让听风到了近前,压着声儿道,“我不管你们用什么法子,我这事儿顶顶要紧,根本耽搁不得,你把这信交给他,几天?” 听风眨巴眨巴眼睛,见小王爷神色凝重,心里不由咯噔一声。 两湖与京城相距甚远,消息传递肯定要花些工夫的。 孙恪虽然吊儿郎当、没个正行,但他绝不是没事儿找事儿的性子,小王爷嫌弃慢,必定是事情火烧眉毛了。 这般一想,听风清了清嗓子,答道:“若小王爷有要紧事儿,快马加鞭赶一赶,六七天也能送达。” 要孙恪说,单程六七天,等蒋慕渊收了信来救他,小半个月就过去了。 倒不是他等不得,而是符知府述职后就要返程,不会在京城住上这么久…… “尽快吧。”孙恪长长叹了一口气。 听风看小王爷这般模样,越发慎重起来。 这信里写的莫不是朝廷要事吧? 能让丝毫不关心朝政的小王爷都亲自写信知会他们爷,这事儿要多厉害呀? 这么一想,听风双手碰过信封时,只觉得如泰山之重,嘴上诚惶诚恐地应下:“您放心,奴才铁定用最快的法子送到爷手里。” 孙恪沉沉颔首。 听风出了永王府,当即安排了人手,千叮咛万嘱咐地,总归是一个“快”字。 这封信日夜兼程火速送往了两湖,惊雨从累得气喘吁吁的家仆手里接过信、被催着赶紧交给蒋慕渊时,亦是一脸莫名。 蒋慕渊正在书房里与工部几个官员说话,见惊雨在外面探头探脑的,他出声道:“何事?” 惊雨答道:“听风快马加鞭送来的小王爷的手书。” 几个官员都极有眼色,加之事情说得差不多了,便赶紧退了出来。 蒋慕渊拧眉拆了信,他本以为是出了什么要紧事情了,待看清上面的内容,啼笑皆非地摇了摇头。 惊雨见自家爷这么个反应,不由问道:“信上说的什么?” “说他要娶媳妇、自个儿搞不定……”蒋慕渊失笑摇头。 惊雨是真的惊到了,木然出了书房,看了眼守在外头的寒雷:“听风晓得不晓得他送来的信是怎么一回事儿?我刚看那送信人的模样,还当里头写了惊天动地的事儿了呢。” 寒雷忍俊不禁。 事实是,听风全然不知情。 倒不是听风没有听说小王爷婚事受阻的消息,而是他压根没想到,小王爷一副天要塌的模样交给他的信,会是“求救信”。 蒋慕渊坐下来,再把信看了一遍。 上头说的很实在。 小王爷得了蒋慕渊的建议,当真在进京述职的官家之中,寻到了个带着妻儿的。 他对符佩清满意,可架不住门户之别,各种理由都寻了,就是没有办法说服永王爷和永王妃。 小王爷也求助了最疼他的皇太后,只是这一次,皇太后没有随着他的性子来,只在中间当了个和事老,让他听父母的话。 最后,孙恪只能求到蒋慕渊头上来了。 小王爷把这个称为“有借有还”、“互帮互助”。 前回蒋慕渊想娶顾云锦,小王爷在其中“居功至伟”,拖住了永王爷和永王妃,又替蒋慕渊在皇太后跟前铺路,虽然另辟出来的小径是蹩脚了一点,但方向是对的,结果也是好的。 这一次,孙恪需要蒋慕渊帮他开一条路了。 蒋慕渊被所谓的“有借有还”弄得哭笑不得,他真的还孙恪一条崎岖小道,还不把小王爷给坑死了呀。 不过…… 指尖轻轻点着信纸上符佩清的名字,蒋慕渊笑着笑着,不由感慨万千。 有些人,是注定会遇上的吧…… 只是从前,孙恪遇上符佩清时,他已经奉命娶了成国公府的姑娘了。 娶的倒不是段保珊,这一位一早就被永王爷否决掉了,最后定下来的是段保珊的胞妹。 圣上防着亲外甥,指了眼线给蒋慕渊,又怎么可能放心亲侄儿孙恪?小王妃段氏亦是一枚埋入永王府的棋子。 孙恪从不是个傻的,自然对段氏不冷不热,出游凤阳府,对偶遇的符佩清心生欢喜,立作侧妃。 原也不是存了让正妃、侧妃打擂台的心思,而是嫡妻靠不住,娶个真的喜爱的女子过日子,只是最终,日子过得并不舒坦。 符佩清性子再好,出身上就吃亏了,对上掐尖又故意寻事的段氏,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小王爷想替符佩清出头,三五不时就给偏向成国公府的言官们上折子骂一通,饶是皇太后护着,小王爷也不能一味向着符佩清了。 孙恪曾与蒋慕渊说过:“你府里那个也是颗钉子,你若遇上心悦之人,听我劝一句,不如养在外头,免得心疼又没法子。” 当然,这话也就是说说而已。 蒋慕渊太了解孙恪了,也很了解自己。 养在外头,连名分都没有,明明是搁在心尖上的人,又怎么舍得让她受那样的委屈? 重活一世,蒋慕渊改变了姻缘,能娶他最最心仪的姑娘,自然也希望孙恪如他一般。 符佩清的出身摆在那儿,若最后依旧是侧妃之位,哪怕比正妃早进门,等圣上选的那一位嫁进来,依旧会变得如前世一般。 这封求救信,他肯定不能置之不理的。 好在,这几日两湖重建有一番进展,后续布置,也有一些细节处需要与圣上商议,原是打算折子上一桩一桩请示的,但孙恪求救,蒋慕渊还是简单收拾了行礼,带着惊雨快马赶回京城。 蒋慕渊前脚入了南城门,后脚守在城口的仆从一溜烟通知孙恪去了。 第三百四十一章 绝对不崴脚 表兄弟两人在宫门外遇上了。 孙恪浑归浑,自个儿上了心的事儿,那是比谁都慎重。 远远瞧见他的救兵风尘仆仆地赶到,小王爷快步上前,喜上眉梢:“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蒋慕渊捶孙恪的肩膀:“拦人拦到了宫门外,你是恨不得御书房和慈心宫里都得了信吧。” “总要让圣上与皇祖母知道我的决心。”小王爷道。 近几日,天气慢慢热了起来,虽不及盛夏,但孙恪素来怕热,心里又存着事儿,早就是扇子不离手了。 他一面摇着折扇,一面随着蒋慕渊往御书房走,嘴上道:“还是阿渊与我最有兄弟情义,一封求救信,就快马加鞭赶回来了。” “你都说了‘有借有还’,我怎么好意思慢吞吞的?”蒋慕渊笑了起来,“现在什么状况了?” 信上的僵持局面,已然是半个月之前的了,如今多少会有些变化,至于是进是退,蒋慕渊需要立刻弄弄明白,否则他这个救兵容易办坏事儿。 孙恪苦着脸,叹气:“坚持娶作正妃的只有我一人。” 小王爷看上了符佩清,最初是与永王夫妇商议的,没有得到父母的赞同,他只要转头向皇太后寻求帮助。 当然,慈心宫之行,孙恪铩羽而归。 这种体验对他还是极其稀奇的,作为皇太后的心尖尖,小王爷从小到大,还没在慈心宫里被拒绝过。 御书房里也知道了孙恪的心思。 圣上这一回当了甩手掌柜,他不希望孙恪娶符佩清做正妻,但只要孙恪能摆平皇太后和永王夫妇,他就给孙恪行方便,下赐婚的诏书。 小王爷至始至终都没有圣上与自己站同一阵线的想法,这位皇伯父能不在关键时候跳出来横插一手,孙恪已然是侥幸至极了。 “我还去寻了我外祖母……”小王爷摸了摸鼻尖。 结果不言而喻。 孙恪如此走路子,自然不可能瞒过所有人。 不知不觉间,外头都添了流言,大抵是说符知府的女儿不晓得是个什么模样性子,把不羁的小王爷都迷得失了心窍了。 “说得很是难听,”小王爷哼笑了一声,“亏得听风帮忙,添了几个人引了引风向,否则这七八天下来,还不晓得要把好好一个姑娘说成什么样子呢!” 传言到底说成了什么样,孙恪没有仔细说明,但蒋慕渊过去一年里没少捣鼓那些,心里门清。 听风帮着寻来的引风向的人,估摸着是袁二那儿拨过来的。 “中间有人上蹿下跳了?”蒋慕渊挑眉。 孙恪听他这么问,就晓得蒋慕渊是内行人。 “还不是金老大人他那儿子,”孙恪嗤了声,道,“他以为他藏得很好,在背后煽风点火的,我若不是没空理会他,早把他教训了。” 一片传言里,最让小王爷心焦的,是符家那儿的反应。 符知府给平远侯府递了拜帖,见了老侯爷与叶老夫人事,他把立场说得明明白白的。 他本身是侯府门客出身,没有老侯爷的看重和提拔,绝不会有今日。 符家感激侯府,亦为小王爷的诚意感动,不会不识抬举,但也不会掂量不清自个儿的份量。 符佩清的出身,是远远够不上正妃之位的,能受封侧妃,就已经是主子们的恩赏了。 蒋慕渊听到这儿,颇有些哭笑不得。 孙恪这条娶妻的路当真不好走,王府、侯府还没搞定,符家那儿直接大退了一步。 可这事儿也怪不了符知府。 门客出身,对主家自是言听计从的,符知府又受过老侯爷这么多帮助,内心里对主家依旧认同,况且,孙恪是真心实意的,符知府怎么可能拒绝这门亲事? 应是要应的,自知之明也是有的,外头又有那么多恶意传言,符知府怎么可能厚着脸皮要给女儿求正妃之位? 恐怕是盼着小王爷能赶紧退一步,这事儿尘埃落定,莫要再受关注了才好。 孙恪把近况说完,偏转头见蒋慕渊蹙着眉头,他心里咯噔一下:“阿渊,是不是我太过坚持了?” 蒋慕渊脚下一顿,抬眸认认真真看着孙恪。 重活一世之事,太过虚无缥缈,哪怕孙恪不着道,鬼怪志异也看了许多,蒋慕渊也不会说与他听。 不说,却不等于他会看着孙恪重蹈覆辙。 “坚持下去吧,”蒋慕渊抬手,拍了拍孙恪的肩膀,“我日夜兼程赶回来,可不是来看你退让的。说好了有借有还,这一回,我给你开条路子出来,绝对不崴脚。” 小王爷闻言一怔,而后哈哈大笑起来。 独行侠并不好做,在一片反对声中,有那么一人,不止言语上支持,行动上更是冲锋陷阵,还有什么比这样的兄弟更让人备受鼓舞的呢? 两人一道行至御书房前。 蒋慕渊给孙恪打了个眼色,让他只管先回府等消息,自个儿整理了衣装,等内侍通传之后,迈了进去。 御书房的大案上,堆着厚厚一叠折子。 圣上靠坐在大椅上,揉着眉心纾解疲惫,听见蒋慕渊请安,他才淡淡开口道:“恪儿与你一道来的?他怎么也不进来?” “他不敢进来,”蒋慕渊笑嘻嘻地,“他刚与我讲了一路,说是所有人都让他立侧妃,就舅舅您中立,让他自个儿去摆平,他怕您万一改主意了,他哭都无处哭去。” “臭小子!”圣上笑着哼了声,“朕是说话不算话的?这会儿躲着朕,回头别指望朕给他做主!” 蒋慕渊笑着不说话。 圣上睨了蒋慕渊一眼:“说起来,你怎么突然回来了?被恪儿搬回来当救兵的?他胡闹,你跟着他胡闹?” “其实是两湖重建上,我有几处拿捏不准,怕折子上说不清楚,就想回来当面向您请示,”蒋慕渊放低了声音,嬉皮笑脸道,“正好要回京的,他来求救,我顺着杆子就把之前欠他的人情还了,您别拆穿我。” “你们两兄弟的事儿,朕弄不明白!”圣上笑着摇头,脸上写满了无奈,“既是来请示的,就先说正事吧。” 第三百四十二章 第一块石头 重建关乎各方各面,农业、水利、城防,具要考虑清楚。 虽可以参照受灾前的状况修复,但毕竟区域太广,朝廷拨下来的银子哪里够开销的,势必会有一个轻重缓急与勉强对付。 蒋慕渊心中自有规划,可他也清楚,圣上用着他,也一直防着他。 如此大事上,他全权拿主意,并不妥当。 两湖地图挂在墙上,蒋慕渊站在图前,一面指一面说。 圣上起先还坐着,后来便站起了身,走到近前来,与蒋慕渊一道分析琢磨。 这一商议,一直商议到了午后,相关衙门的官员都被叫到了御书房,各抒己见。 你认同、他否决的,争了个面红耳赤。 而蒋慕渊,只抽空拿了些点心填了肚子。 圣上疲惫地摆了摆手,道:“众爱卿,此事要紧,回去再仔细想想,三天后定下具体的。” 官员们这才停止了商议,一一告退。 蒋慕渊也从御书房出来,快步往慈心宫去。 慈心宫里静悄悄的。 小曾公公在门口候着,低声道:“皇太后晓得您回来了,一直等着,没有歇午觉,刚实在挨不住了才睡的,小公爷您看……” 蒋慕渊也清楚时间不合适,笑道:“我明日一早再来。” 小曾公公一路送出来。 蒋慕渊乘机打听了皇太后的意思。 “太后娘娘都不曾见过那位符姑娘,谈不上喜欢不喜欢的,”小曾公公说得很小心,“只是出身摆在那儿,若是其他公候伯府的子弟下定了决心来求皇太后做主,哪怕是娶一个平民姑娘,皇太后恐怕也松口了。正因为是小王爷,皇太后才……” 蒋慕渊会意了。 孙恪是皇太后最最喜欢的孙儿,在孙恪可以拥有的事物里,皇太后必然想给他最好的。 这么多的簪缨世家,这么多的名门之后,皇太后怎么舍得让孙恪娶一个知府之女呢? 不过,蒋慕渊替孙恪另辟蹊径,打定主意要搬开的第一块石头,其实不是皇太后,而是永王爷。 城西的一处庄子里,蒋慕渊请了永王爷吃酒。 永王爷先饮了一盏,道:“恪儿不在,我们舅甥两个好好说说话。舅舅知道,肯定是恪儿让你来当说客的,你听舅舅的,别理他!” “哪儿的话,”蒋慕渊敬了永王爷一杯,“您知道我来意,我就开门见山。我听说,您去年起意娶儿媳,只因为纪尚书的孙儿?” 提及纪致诚,永王爷眼睛都亮了:“那小子是真有出息!我当时问过纪尚书,怎么他孙儿突然就开窍了,他就跟我说,给纪致诚挑了个满意的媳妇。” “那纪尚书有没有跟舅舅说过,是纪致诚一眼看中了徐大姑娘,把纪家上下都求遍了,最后才让家里点头的?”蒋慕渊问道。 永王爷一怔。 纪致诚先看上的? 这和纪尚书告诉他的不一样! “当真?”永王爷皱眉,“你可别诓我。” “千真万确,”蒋慕渊身子前倾,声音都放低了,“我媳妇儿亲口说的,她跟徐大姑娘的关系其实极好。” 永王爷关注纪致诚,蒋慕渊说什么“媳妇儿”,他听得也没什么不对,吸气道:“纪老头说话不实诚!” “他怎么实诚?”蒋慕渊笑了起来,“一五一十说出来了,叫人抓着小辫子,说纪致诚与徐大姑娘的混账话,那不是伤了和气了?总归他挑到了合心意的孙媳妇,怎么好听就怎么说。” 永王爷是个明白人,蒋慕渊这么一点,他也就清楚纪尚书的想法了。 “我也知道要娶个合心意的,娶个闹心的回来,没个安宁日子!”永王爷仰头喝了一杯,“舅舅也不是棒打鸳鸯,恪儿说喜欢符家的,我二话不说就答应了,可他偏偏…… 知府之女,做正妃,阿渊你说说,这、这说得过去吗?” 蒋慕渊给永王爷添了酒,笑眯眯道:“那舅舅觉得,哪个姑娘出身合适?” 永王爷一愣。 “立了侧妃,正妃迟早也要娶进来的,”蒋慕渊笑意更深了,“侧妃是他自个儿挑的,正妃还能再挑挑拣拣?您好意思跟圣上开口吗?成国公府的那位还未说亲呢,您真想要那个儿媳?” 这一连串的问题抛过来,永王爷瞬间就被问懵了。 他这些时日光顾着跟儿子较劲了,钻进了“符佩清够不够得上”的死胡同里,却是忘了圣上之前还提过段保珊呢! 正如蒋慕渊所言,孙恪自己挑了侧妃,圣上再指正妃时,永王府回绝起来的声音都会变小。 虽然他和圣上是亲兄弟,但也是君臣。 总不能为了儿媳妇的人选,一次又一次拒绝圣上的指婚吧? 可若是接受…… 永王爷与皇太后一样,对圣上看女人的眼光十分不信任,天知道会指过来一个什么样的呢。 蒋慕渊看永王爷的反应,就晓得他听进去了,便又道:“舅舅为何只有正妃,而没有立侧妃?也没有再多添几个儿子?” 永王爷的酒险些喷出来。 他微微有些醺,说话就随意了些:“父皇还在的时候我就看明白了,后宫女人多、是非多,烦! 你舅娘生恪儿时坏了身子,我琢磨着儿子也有了,一个就一个吧。 哪里晓得那臭小子越养越浑!” “您这不是想得挺通透的嘛!”蒋慕渊与永王爷碰了碰酒盏,“正妃、侧妃同在府里,迟早会闹的,生儿子又要闹一场……” “停停停!别说!”永王爷赶忙打断了蒋慕渊的话,那些糟心状况,他一个字都不想听,也根本不愿意去设想。 开府娶妻后才过上的舒心日子,若因为儿子成亲而没了清净,永王爷恨不能没有儿子算了。 “你让我再琢磨琢磨,”永王爷揉了揉眉头,“你舅娘那儿,我想法子劝劝,能不能劝住不好说。只是符家这个出身……” 蒋慕渊道:“符知府考绩不错,官途还没有到头呢,与您做了亲家,您还怕他升不了官?再说了,他不还有一个读书厉害的儿子?” “也是!”半醉半醒之间,永王爷拍了拍发热的脑袋。 第三百四十三章 空手上门 夜渐渐深了。 永王府的主院依旧灯火通明。 永王妃从书卷中抬起头来,目光落到了孙恪身上,她这个儿子,正支着腮帮子,偏头看着窗外,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看不出他在想些什么。 视线收回来,永王妃又瞥了眼西洋钟。 快到亥时了。 自打用过饭,被留在屋子起,孙恪保持这么个样子,差不多有一个多时辰了。 思及此处,永王妃真是要被气笑了。 “恪儿,”她唤了一声,“你父王怎地还没有回来?” 孙恪闻声,愣怔了半响,才缓缓转过了头:“真的是跟阿渊吃酒去了,您担心什么呐?” 永王妃瞪了他一眼,她其实并不担心。 这个时辰,说早不早,但也不至于晚到叫人心慌慌的地步。 再者,永王妃晓得永王爷的去处,与蒋慕渊一道吃酒,能吃出什么麻烦来? 她只是烦孙恪。 “阿渊刚回京,怕是连国公府都没有回,就拉着你父王吃酒,还不是叫你给闹的?”永王妃心里明镜一般,“你真是越来越能了,千里迢迢把人搬回来当救兵!” “孤军奋战,不找救兵突围,岂不是死路一条?”孙恪挑眉,浑然不在意地撇了撇嘴,“兵法上都是这样写的,我没领兵打过仗,我也看过不少兵书的。” 这般强词夺理,永王妃当真是气也不是、笑也不是,只能瞪了儿子两眼。 孙恪笑嘻嘻的:“再说了,他说亲时我给帮了多少忙,怎么也该还我些利钱才是。” 永王妃这下子是一句都不想说了,她怕再说下去,真的会绷不住脸笑出来。 而她这儿子,那是给点颜色就开染坊的,她只要露了笑,铁定缠上来,提这提那,不达目的不罢休的。 刚好,外头来人通禀,说是小公爷送醉酒的永王爷回来了。 永王妃起身,刚出了屋子,就见蒋慕渊架着永王爷过来。 永王爷是真的吃多了酒,摇摇晃晃不说,还仰头对着月亮吟诗,最后更是放声高歌起来。 永王妃气不打一处来。 哪有跟外甥吃酒吃成这幅模样的舅舅? 没瞧见跟出来的浑儿子笑得都直不起腰了吗? 蒋慕渊把永王爷交给了无可奈何的永王妃。 两家熟悉又亲近,场面话一概不用说,永王妃只是道:“你怎么也随着恪儿胡闹?” 蒋慕渊笑着不说话。 孙恪乐不可支地过来,揽着蒋慕渊的肩膀往自个儿住处去。 “怎么说?父皇答应了吗?”孙恪着急道。 蒋慕渊答道:“这会儿反正是答应了,酒醒后会不会改口,那就不晓得了。” 小王爷脚下险些踉跄了。 他父王的酒品,他最知道。 吃醉了时候,说什么都点头,一觉睡醒,满肚子的后悔。 平素碍于颜面,不好食言,大抵是硬着头皮办了,但碰上能耍赖的,绝对不认账。 这也是孙恪没有拿酒灌永王爷的原因。 他老子醒来,十之八九是反悔。 永王爷也晓得自己是个什么酒品,这几年越发不爱出去与人吃酒了,反正他这个身份,只要不端起酒盏来,哪个敢硬叫他喝? 却没想到,今儿个落入了自家外甥的圈套里。 “若是后悔了……”小王爷摸着下巴思忖。 蒋慕渊笑了起来:“道理都与舅舅说明白了,他醒后琢磨,应当能想明白的。” 困守孤城半个月的小王爷,今儿总算得了一次捷报,兴高采烈地也想对月高歌了。 蒋慕渊离开永王府,转身往城西去了。 西林胡同静悄悄的。 听风站在树下,压着声儿道:“爷,姑娘应当睡下了,您是要把人叫起来?” 蒋慕渊抿着唇,浅浅笑了笑,没有回答。 他也清楚顾云锦大抵已经睡了,只是,离京几月后回来,不来瞧瞧,心里总是空落落的。 脚下用力,蒋慕渊翻身越上顾宅高墙,看向了顾云锦住的院子的方向。 一片漆黑,显然是熄灯了。 蒋慕渊不想惊搅人,便干脆在院墙上坐下,目不转睛看着那黑漆漆的小院,脑海里不住想着,她睡得可踏实?梦见了什么? 直至巡夜更夫的脚步传来,蒋慕渊这才回过神,动作轻巧地落了地,朝听风抬了抬下颚。 两人一前一后迅速离开了西林胡同。 听风回头看了一眼乌起码黑的胡同,心里不住犯嘀咕,他们爷也真是的,光坐墙头就坐了小刻钟呢。 翌日一早,蒋慕渊才见过了父母。 安阳长公主的眼睛里写满了担忧:“你说说你,风尘仆仆地回来,没见你好好歇歇,就与你舅舅吃酒吃到三更半夜,眼下都泛青了!总仗着年纪轻、精力好,不晓得自己悠着些。” 母亲的叮嘱絮絮叨叨的,蒋慕渊却不觉得烦,体会过生死,经历过长公主束手无策的痛苦,连这些唠叨都十分亲切。 长公主拍了拍蒋慕渊的手:“恪儿的婚事,你舅舅他们自有决断,你别只顾着兄弟义气。” 蒋慕渊笑了起来:“您也说了舅舅他们自有决断,我就说说我的看法,最后怎么定,还是舅舅说了算的。” 见他通透,长公主也就随他去了。 蒋慕渊收拾了一番,进宫去看皇太后。 “昨儿就一直等你过来,没想到在御书房里商议了这么久,”皇太后叹了一口气,眼睛却不住在蒋慕渊的两个袖口处打转,“哀家可真的等急了。” 蒋慕渊抬起双手动了动:“今日没有。” 皇太后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道:“你这个说客还空手上门?照哀家看,你是给恪儿拆台子的。” 蒋慕渊大笑。 皇太后见当真没有,只能撇了撇嘴表示不满:“你且说着,哀家且听着。 不过,这事儿哀家不会应的。 恪儿瞎胡闹,你别跟着他浑! 要哀家说呢,就是恪儿打小太顺畅了,但凡他开口要的,哀家宠着,全给他。 这是头一回不顺他的心意,倔脾气就上来了,跟他父王以前一模一样。 他不是多喜欢那符家女,就是犟!” 蒋慕渊一边听,指腹一边摩挲着茶碗,待皇太后说完,他才缓缓摇了摇头:“一半是犟,一半是真喜欢吧。” 第三百四十四章 犟脾气 皇太后抬起眼皮,道:“恪儿哄人时嘴巴甜,他央你帮忙,还不说得天花乱坠?你别叫他唬了。” “外祖母,”蒋慕渊支着半边脸,笑道,“您知道他嘴巴甜,您次次都叫他哄走了。” 边上伺候的人手没有崩住,扑哧笑出了声,赶紧背过身去,眼观鼻鼻观心,不敢声张。 饶是皇太后见多识广,被外孙儿拆台,还是老脸一红:“哀家当你是个好的,你们两兄弟都是一个样,得了便宜还卖乖!” 蒋慕渊笑意更浓了。 从小到大,皇太后显然是很疼爱他的,当然,与皇太后疼爱孙恪是不一样的。 一道翻宫墙爬高树的表兄弟,自不会去比较这些长短,反而因着皇太后表达喜欢的方式不同,讨老人欢心的法子也各不相同。 孙恪素来是插科打诨,又时不时彩衣娱亲,而蒋慕渊则听话、省心,叫皇太后十分愿意与他一道说说各处的事儿。 皇太后叹道:“哀家向来宠着他,娶妻不是小事,不能胡来的。 他父王就他这么个儿子,往后王位是传给他的,一个知府之女能撑得起来吗? 你就比他省心,你一挑挑中个将军府出身的,哀家二话不说就与你做主。 恪儿他今日但凡挑的是个大员家的姑娘,哀家也随他去了!” “我晓得外祖母您疼他,”蒋慕渊一面斟酌,一面道,“您想让他娶个门当户对的的撑门面,可、可您的儿子、孙儿都是什么脾气,您最是清楚了,说到底,都犟。” 皇太后一怔,张口想说什么,却都又堵在嗓子眼里,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犟吗? 一个个犟得二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永王不理朝事,整日里逍遥自在,真叫他做些正事儿,第一日头痛第二日起热,只要事情不了,他能一直躺下去。 皇太后也不勉强他,人各有志,但永王爷最犟的就是不肯立侧妃。 当年永王妃生产时伤了身子,皇太后很是遗憾,哪怕孙恪讨人喜欢,但谁家不希望多子多福? 皇太后动过让永王爷立侧妃的心思的,结果她儿子跑得比兔子都快,她能怎么办? 再说圣上,圣上一路犟到了今天! 冷落皇后,偏宠虞贵妃。 只因先皇当然说过他一句“嫡皇子妃看的是身份、体面,你喜欢最好,不喜欢也无事,你养侧妃妾室通房去”,就把这话当成了旨意。 皇太后想起来就怄得要命。 怄归怄,但当时状况与如今亦有想象之处,想到圣上的选择,皇太后是绝不会再拿这句话去教育孙恪了。 圣上当时只是不喜嫡妻,还未遇上虞氏,就已然成了这种局面,孙恪是先遇上了心仪之人,那他对以后要指过来的嫡妻,只会越发没有认同感…… 况且,皇太后在后宫生活多年,看事情的角度与其他人又有不同。 她需要考量的还有子嗣传承。 别说什么嫡啊长啊的,万一闹腾起来了,也够伤脑筋的。 再者,王府后院不比后宫,如今的皇后势弱,膝下无子也不与虞贵妃比锋芒,但谁敢说孙恪往后的嫡妻就是个软面人? 圣上为了抬举虞贵妃,封了恩荣伯府,给虞家铺了不少路,可孙恪能做什么? 符家出息不出息,全看那两父子,但即使平步青云,也就是个朝中大员,在公候伯府出身的世家女跟前,依旧低了一等。 若孙恪再一味偏心,那这日子,怕是永无宁日了。 皇太后真心疼爱孙恪,自然不希望自家孙儿家宅不宁,她抿了抿唇,后靠在引枕上,拧眉仔细思量。 蒋慕渊也不打断她思绪,静静陪坐着。 半晌,皇太后才揉了揉眉心,睁开眼睛看着蒋慕渊,低声道:“阿渊,若你是恪儿,这事儿怎么办?” 蒋慕渊眉梢一扬,下意识想糊弄过去,可见皇太后极其认真,他敛眉答道:“不会闹得这般满城风雨。 您介意的就是符家姑娘的出身,那给她再安个旁的出身,也不是不行的。 可惜,外头传开了,这种手脚就不好动了。 不过这事儿也怪不了他,他最初也没有想到,有人的眼睛那般红。” 皇太后明白人,一听这话就领会了。 若孙恪坚持娶符佩清,那就寻个由头,从不在京中的公候伯府里选一个合适的,让他们认符佩清做个干女儿,养上一两年,总归是多了份体面了。 只是这一招,在眼下是不好用了。 “不过,他向来就是随心所欲的性子,真硬娶知府之女,也不算叫人惊讶的事儿,”蒋慕渊凑上前,柔声与皇太后商量,“只要您能舍不下这面子。” “哀家的脸,早叫这一个个不省心的给丢干净了!”皇太后气哼哼的,指着笑眯眯的蒋慕渊,道,“你也脱不了干系! 你以为哀家不晓得吗?你还给你舅舅弄什么汉白玉? 你干脆把泰山的仙气都给他挪到西山,让他建养心宫算了!” 蒋慕渊不反驳,认真挨训。 以皇太后的性子来说,一旦开口说旁的了,等于是之前那一桩已经有决断了。 蒋慕渊琢磨皇太后这口气,已然是恩准了一半了。 至于后头那一半,待永王爷夫妇退让之后,皇太后应当也就点头了。 陪皇太后用过悟饭,蒋慕渊才起身告退,出宫去了素香楼。 小王爷正在雅间里等着,见蒋慕渊进来,他猛然抬起了头。 蒋慕渊把状况说了,道:“你明儿再去求求。” 孙恪悬着的心落了大半,只要皇太后松口了,这事儿的转机就大了。 “还是你有本事。”孙恪喜笑颜开。 “不是我有本事,”蒋慕渊咬着绿豆糕,朝孙恪摇头,“是皇太后她老人家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你与其谢我,不如去谢圣上。” 点心卡到了嗓子眼,孙恪险些呛得背过气去。 饶是晓得蒋慕渊说笑,他还是心慌慌的。 好不容易缓过气来,小王爷不满地轻哼了声,难得的一本正经:“外甥像舅,跟侄儿没有关系。” 第三百四十五章 面子挂不住 蒋慕渊的脾性里有没有一两处与圣上、永王爷相像,这且不去说,反正,孙恪与他那几个舅舅,是浑然不像的。 永王妃娘家的几兄弟,都是踏实稳当之人,与孙恪想一茬是一茬的性子,截然不同。 下午时分,素香楼里不算顶顶热闹,只几个茶客坐在大堂里听说书先生讲新鲜事情。 程晋之得知两个好友在这儿吃茶,也寻了过来,刚一迈过门槛,眼尖的茶客就瞧见他了。 “呦,三公子!”茶客抬声道,“听说小公爷回京了?是不是来帮小王爷当说客的?” 程晋之笑了起来,不答反问:“照你之见,小公爷当说客,能成吗?” “真当说客的?”另一人也转过头来,“小公爷与小王爷站一条战线?” “人家穿一条裤子长大的兄弟,这不是明当当的嘛!” “毕竟是知府之女,小公爷又不似小王爷一般,我还当他要考量考量的……” 一众人自顾自讨论去了,也就没有人在乎程晋之的答案。 程晋之三步并两步上了楼,推开了雅间的门:“底下客人们想知道的结果,我也很想知道。” 蒋慕渊耳朵尖,刚就听见了几个词,闻言大笑起来。 孙恪心情不错,指尖点着桌面,道:“皇祖母与父王都有些松口了,不如你与我赌赌,几天能定下结果来?” 压大小,是京城百姓常见的消遣。 压的事情也不拘大小,只讲究一个高兴。 譬如去年时,就有庄家想做庄,压什么“永王妃去万寿园相看的是不是顾姑娘”、“十月月考,纪小公子的功课是继续长进还是打回原形”…… 各式各样的,庄子也有大有小,有人钱烧得慌一掷千金,也有人掏几个铜板凑了热闹。 程晋之一般不参与,只偶尔来了兴致,拿一小块碎银捧个场,全当乐子了。 可小王爷提出来的这个局,他摇着头不肯下场:“你要怎么定?一旬内压小,一旬外压大?最后若是没有过关,这亲事吹了,我压大压小都输。” 知道程晋之是拿他取笑,小王爷抓了颗花生砸到了程晋之的脑门上:“不许乌鸦嘴!” 这厢正闹着,那厢永王妃使了人来寻小王爷。 亲随打听了两句,苦着脸进来,道:“王爷酒醒了,正寻您呢,说是,许是要反悔的……” 孙恪瞪大了眼睛。 程晋之在一旁,有些想笑,又不好意思笑出来,只能硬憋着,拍了拍小王爷的肩膀:“再使把劲儿吧,能点头一回,肯定能点头第二回的。” 孙恪没有被安慰到,这话落在他耳朵里,基本等同于“便是再点头了,能反悔一回,肯定能反悔第二回”。 小王爷立刻回了永王府,一进父母屋子,就见永王妃无奈地朝他撇了撇嘴。 永王爷宿醉后精神不济,歪在引枕上,手指动了动,示意孙恪坐下:“阿渊没有跟你一道来?把我灌醉了,也不晓得来请安,肯定是你这臭小子给带坏的。” 孙恪摸了摸鼻尖:“昨儿还是阿渊把您架回来的呢。” 昨夜醉酒后又吟诗又唱歌的,永王爷已经从永王妃那儿听说了自己的“丰功伟绩”,饶是清楚自己的酒品,但在儿子、外甥跟前丢了人,他的脸还是涨红了。 清了清嗓子,永王爷端起架子,道:“那还不是为了你!尽添事儿!阿渊跟我说的事情,我当时酒劲上来了,脑袋一热就想偏了,这会儿想来还是不妥当……” 孙恪皱着眉,道:“父王,您这是反悔了?皇伯父都没有反悔,您怎么……” “他是君无戏言,你老子我又不是!”永王爷梗着脖子,眼神游离,不看孙恪也不看永王妃,“就是告诉你一声,不是来找你商量的,赶紧出去出去!” 孙恪唇角动了动,虽然,永王爷反悔,意味着他的道路阻且长,他应当失落才是,但永王爷明知不占理又一定要反悔的样子,又让小王爷啼笑皆非。 永王妃咳嗽了一声,没有理会永王爷,只给儿子打了个眼色。 孙恪便起身,随着去了外头。 母子两人一道,沿着庑廊走到院门处,确定永王爷就算靠着窗沿竖耳朵也听不到,永王妃站住了。 “别理会你父王,”永王妃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他就是觉得自个儿答应得太畅快了,面子挂不住,心里过不去,闹别扭呢。” 小王爷忍俊不禁。 虽然,他这个当儿子的以为,反悔这种行径,也十分的没有面子。 不过,听永王妃的口气…… 小王爷靠过去,嘻嘻笑道:“母妃,你答应了呀?” “美得你!”永王妃啐了一口,“大热的天,离远点,看见你,我就冒火。” 孙恪赶忙站直了。 永王妃沉沉看着儿子,暗暗长叹了一口气。 昨夜蒋慕渊劝说的那番话,永王爷酒醒后就与永王妃商议了。 别看永王当着孙恪的面,嘴上说的是反悔,但永王妃太晓得丈夫性格了,就是面子上的事情,内心里是认同了的。 那些话,不止说服了永王爷,也说服了永王妃。 虽说孙恪那吊儿郎当的脾气,永王妃恨得牙痒痒的时候,也巴不得有一个厉害的姑娘,能把这臭小子管得服服帖帖的。 真要是个绵软的和善人,还不晓得要被孙恪欺负成什么样呢。 可作为父母,哪个不希望儿女婚后生活平静顺畅? 不需要轰轰烈烈的,只图一个岁月静好。 符佩清那姑娘,永王妃亲眼见过,也问过几句话,看着是个稳当性子,不爱胡乱生事的。 但妻妾之争,从来都不是一个人的战争。 孙恪这样的家世,别说正妃、侧妃了,再添侍妾通房,都说得过去。 可将心比心呢? 永王妃在皇太后跟前俯首做小惯了。 皇太后宽容,虽起过给永王爷添侧妃的念头,但终究没有强硬插手。 照永王妃的立场,娘家有爵位,自己是正妃,又生养了儿子,无论几个侧妃都越不到她头上去,但日子过起来就不是那个味了。 第三百四十六章 脸面还是要的 一辈子那么长。 夫妻绑在一块,一过就是几十年,在漫漫岁月里温暖人心的,不就是那个“味儿”嘛。 一旦滋味不同了,人生的感觉也不同了。 永王妃心存感激,哪怕皇太后身边根本不缺人伺候,但凡去了慈心宫,很多事情,永王妃也愿意亲力亲为。 况且,门当户对、与孙恪年纪合适的公候伯府家的姑娘,全是永王妃看着长大的,只亲疏不同而已。 在她这儿再疏远,在家里都是掌上明珠娇娇姑娘,又不是没有好男儿了,明知孙恪喜欢符佩清,人家做什么要嫁进永王府来当个不得宠、只身份好看的嫡妻? 那些人家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永王妃脸上都过不去。 即便是仗着圣上下旨硬娶了,性子柔顺的,叫人于心不忍,性子冲动的,那就家无宁日。 因而,哪怕永王妃对符佩清的出身不满意,也起了将就的心思了。 不将就又能怎么样? 她的傻儿子一门心思都要娶,她又拽不回来。 依永王爷、永王妃的心思,哪怕松口,也要吊孙恪几天,没有立刻答应的道理。 小王爷琢磨着的却是另一路。 蒋慕渊最多还有一两天又要回两湖去了,他的救兵一走,万一敌军反扑上来,他岂不是要傻眼了? 小王爷嬉皮笑脸的,拉着永王妃回了屋里,坐下安了家,愣是要磨到两人点头。 永王爷看他这样子,只觉得酒气又冲上了脑门,气不打一处来:“这个儿子!本王是养废了!” 孙恪笑容不减:“那赶紧给您添了孙儿,这回好好养,养个厉害的。外甥像舅,肯定是个聪慧的。” “像舅?”永王爷没好气道,“你有你几个舅舅的一半,我就谢天谢地了!” 眼看着这父子俩又要开始你一言我一语的,打那些笑死人的嘴仗了,永王妃赶紧打岔,止住了两人。 “恪儿,”永王妃坐直了身子,严肃又认真,“夫妻过日子,不是图一时新鲜。 你又是爱闹爱玩儿的,可母妃觉得,符家姑娘不是,她沉静稳妥,她与你平日处得多的几个都不同。 长平喜热闹、寿安活泼,肃宁伯府那几个姐妹也外向,符家姑娘恰恰相反。 这几种性子没有高低好恶之分,只有处得来与处不来。 我们府上是不兴什么娶回来了,过几年失了兴致,就晾着再寻新人的。 你自己琢磨琢磨明白,是符佩清与长平她们不同,让你一时之间心生欢喜,还是你真的愿意跟一个沉静的姑娘过一辈子。” 如此慎重的一番话,让孙恪也不由正襟坐好。 他有不少话想说,可又怕冲口而出的快言快语在父母耳朵里不够谨慎,便又咽了回去,重新梳理、斟酌了一番,才缓缓开口。 最后说出来的,只有最简单的“我是真的想好了”。 再多的言语,在此刻说来,都是口头英雄。 他的心意就是如此,无需用各式辞藻来包裹得花团锦簇。 永王妃看着儿子的眼睛,那双眸子清亮,能一直看到眼底,她不由一怔,复又想到,她似乎已经有很多年,没有看过孙恪这般认真的眼神了。 罢了、罢了,随他去吧…… 永王妃转头看向永王爷。 永王爷按了按眉心,嘴上狠狠道:“你若是回头嫌弃人家闷,不跟着你胡闹,你看老子不打断你的腿!” 随着夜幕降临,素香楼的生意也热火了起来。 雅间里,听风伺候了笔墨,蒋慕渊认真看着手中的文书,时不时记上一两条。 程晋之没有离开,但也不打搅蒋慕渊做正事,就坐在窗边,看着街上人来人往。 小王爷一出现在东街上,程晋之一眼就看见了,他回过头来与蒋慕渊挤眉弄眼:“喜笑颜开,看来是成了。” 蒋慕渊笑了笑。 既是程晋之看到的,那就不会看错。 别看这小子傻兮兮跟块木头似的在这儿坐了一下午,但他的眼睛和耳朵全然没有休息。 看远近行人,听闲言碎语,习武之人的眼力和耳力就是在这样的日积月累里增长的。 很快,外头传来敲门声,听风赶紧开门迎小王爷进来。 孙恪心事了了大半,走路都飘飘然起来:“这回是我母妃应下了,肯定不会反悔。” 好友得偿所愿,程晋之亦是高兴,也没有顾上叫小二送酒送菜,只以茶代酒,贺了孙恪一杯。 “我就是没有想明白,”程晋之上下打量孙恪,“小王爷怎么就突然对一个姑娘家,一见倾心了呢?” 孙恪抬着下颚,道:“就许阿渊对人家姑娘一见钟情,我就不成了?” 程晋之失笑。 一见钟情,第一眼看到的肯定是对方的相貌。 顾姑娘是模样好,叫人见过就记住了,但那位符姑娘…… 程晋之的两个嫂嫂当日去过侯府贺寿,亲眼见过符佩清,说符姑娘清秀温和,第一眼看着不引人注目,说过几句话之后,就十分欢喜。 这样的姑娘,是怎么让孙恪在寿宴上见过一回、压根没有进展到说话的时候,就挂心上了呢? 程晋之百思不得其解。 毕竟,他是绝对想不到蒋慕渊曾让孙恪关注进京述职的官家女的。 孙恪彼时也就一听,结果当真冒出来这么一个,便是好奇心作祟,他都要好好了解一番的。 蒋慕渊也看着孙恪。 他对顾云锦的感情是一见倾心,但更多的是长久的后悔、遗憾与思念化成的执着,孙恪呢?他是怎么去见了符佩清一次,回来就咬定要娶的呢? “想知道?”小王爷挑眉,语气欠打,“我偏不说。” 不是不说,是他不好意思说。 符家进京借宿在客栈里,环境普通,屋子不够敞亮,符佩清是坐在院子里看书的。 小王爷对附近熟悉,叫他寻了一处铺面,二楼房间后窗开一个角,刚好能看到符佩清。 一整个下午,孙恪就坐在那儿看着她,一步都没有挪。 孙恪不是没有一坐就一下午的时候,但彼时他的脑袋里总是充斥着各种念头,东想西想的,只有这一次,他的脑海里什么都没有想,只是静静地看,却没有腻烦。 这事儿不能说,脸面还是要的。 第三百四十七章 老实了 听风叫了酒菜。 程晋之看了眼端上来的点心,突然心神一动。 前回,就在这儿,提到外放进京述职的官员时,小王爷说过一句“挑媳妇”。 他当时只当孙恪说笑的。 原来是说真的? 程晋之抬眼看向孙恪,小王爷笑容满面,除了欢喜还是欢喜,叫人辨不出他当时是早有此意,还是随口一说、最终碰上了。 这么一想,他又下意识看了蒋慕渊一眼。 呵…… 这对说话分不清真假的表兄弟! 程晋之心累得连酒菜都尝不出味道了。 孙恪一杯接着一杯的饮,拉着程晋之与蒋慕渊要来一个不醉不归。 蒋慕渊握着酒盏,有一下没一下的摩挲,道:“你若是与舅舅昨夜似的吃得踉踉跄跄回去,再高歌一曲,你看看舅娘会不会反悔。” 小王爷的笑容僵在了唇边,当即就老实了。 程晋之见孙恪依依不舍地搁下了酒杯,笑得直不起腰来。 虽不能醉酒,孙恪兴致却极高,东拉西扯与蒋慕渊说着京中数月间的事情。 许多要紧事儿,蒋慕渊已经在听风那儿听过了,但孙恪的不少想法又与听风不同,加之各种琐碎小事,让离京数月的蒋慕渊对京城状况,虽不能说了如指掌,但也十分清楚。 雅间里摆着个小屏风。 三人不需人伺候,便叫几个亲随去屏风后自顾自用饭。 听风端着饭碗,瞅着外头的天色,内心苦恼急了。 这要吃到什么时候去呀? 再磨蹭下去,顾姑娘那儿又要吹灯歇下了。 他们爷就回京几日,再耽搁下去,怕是人没见着又要走了。 这怎么行呢? 爷昨儿抵京的,西林胡同里许是没有听到信儿,顾姑娘不知道也就罢了。 今儿城里都在说小王爷把小公爷搬回来当救兵了,顾姑娘肯定会晓得的。 兴许,人正等着呢。 跟去岁时似的,换了衣裳,重新梳妆,一等等到大半夜,却没等到人,该多失望…… 听风越想越急,听见屏风那一头三个主子爽朗的笑声,只觉得额头都冒烟了。 好不容易那厢散了,听风跟着蒋慕渊出了素香楼,抓耳挠腮地要提醒几句。 蒋慕渊瞥了他一眼,先开了口:“跟个猴儿似的,到底什么事儿?” 听风忙上前,压着声儿,道:“爷,您还去看顾姑娘吗?都这个时辰了,姑娘别不是还等着吧?” “等着做什么?”蒋慕渊挑眉,“我又不过去。” “唉?”听风瞪大了眼睛。 昨儿半夜光看着黑漆漆的院子都看了两刻钟的人,说他不过去? 蒋慕渊抬手,拿指关节敲了敲听风的额头:“一早就叫惊雨去说过了,我明日下午去拜访。” 珍珠巷还有贾大娘打遮掩,院子小,出入方便。 西林胡同不同,住的都是官家,多少都有护院。 冬日还好,如今入夏了,前半夜好些人都睡不着,也就后半夜不打眼。 他昨夜就是后半夜去的。 只是,叫顾云锦等他等到后半夜,蒋慕渊又舍不得。 干脆,明日白天过去吧。 两人都定了亲了,他又是离京数月回来,登门拜访也不奇怪。 听风摸着额头,眨了眨眼睛。 这一整天的,他还没有与惊雨碰上,因为并不晓得对方的动向。 原来他们爷都安排妥了,只他不知情,急得一晚上都不踏实。 “那现在回府?”听风问道。 蒋慕渊摇头。 七弯八绕地穿进一处小巷,蒋慕渊去了袁二住的小院。 袁二亦是刚回来,光着膀子、只穿了条裤衩,站在院子里拿井水冲凉,他只当是听风来了,一开门却见到了蒋慕渊,当即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发。 虽说都是爷们,但小公爷金贵人,他这个样子实在太失礼了。 袁二问了声安,转身就要往屋里跑,想收拾收拾再出来。 蒋慕渊见状,道:“无妨,在军中各个都这样,哪那么讲究。” 袁二顿了脚步,讪讪笑了笑,见蒋慕渊真的极其随性,也就没有穷讲究,拿了块帕子一面擦水、一面道:“刚又逼着钱举人画了一幅画像,原想着今儿晚了,明日天明给听风送去,没想到您这就过来了。” 钱举人给跛子画的像,每次都叫人牙痒痒的。 最初时乱七八糟,亏得内侍没有胡子,要不然,只靠那两只眼睛、一只鼻子、一张嘴,都不晓得这画的是人脸还是熊脸。 听风给蒋慕渊送去的毫无特色的人像,已经是进步了的。 钱举人的合作态度不好,袁二起先还利诱过,后来就歇了那个劲儿,让人把他与姚家兄弟关一道去。 姚家兄弟老实多了。 一开始还战战兢兢的,后来发现性命无忧,只是缺了自由,他们的心思就活络起来了。 时不时与看守的人套近乎,张嘴闭嘴的就是想要投靠袁二的主子。 用他们的话说,他们与贾佥事无冤无仇,就是收钱办事,只要袁二的主子收他们做小弟,给口饭吃,给些碎银钱花销,他们能做好事情的。 袁二知道后,想要给那两个榆木脑袋一人敲一棒槌。 姚家兄弟是断断不能用的,哪怕是不在京里、去远地办事,一旦叫人认出来,贾佥事还不把上元的事儿算到周五爷、袁二的头上来? 那真是平白当人罪魁祸首。 不过,拿他们对付钱举人倒是正正好。 两人见过那跛子,不会画画,但会看,钱举人哪里画得不像,兄弟两人直接就指出来。 姚家兄弟等着拿画像投诚,逼钱举人逼得特别紧,但凡钱举人消极胡乱画,当场就动拳头。 二个欺负一个,不用袁二费力气,钱举人就只能乖乖的。 无数次修改易稿之后,姚家兄弟把看起来有那么回事儿的画像交给了袁二。 借着昏暗的烛光,蒋慕渊从袁二手里接过画纸,打开看了眼。 画像上的人,不再是个丢进人群也找不出来的五官了,但也不是特色鲜明。 若是认得这人,多看几眼大抵能看出来,但不认得的,只凭着画像上的印象去一个个找,依旧不容易。 第三百四十八章 有印象吗? 总而言之,这个内侍长得实在平平无奇。 就这五官模样,哪怕姚家兄弟把钱举人的手打折了都没有用。 蒋慕渊把画像收起来,朝袁二点了点头,道:“我过几日要再去两湖,你多留意些京里的风声。” 袁二颔首应了。 翌日早朝后,蒋慕渊进了御书房。 两湖重修的方案,圣上虽给了三日工夫,但众多大臣们都不敢耽搁,经过昨日一整天,已然有了大致的意见。 这些思路要拿出来与圣上、蒋慕渊商讨,继续完善,才能在时限内定下最终的方案。 工部尚书刘大人仔细讲述了一番,时不时观察圣上的神色,见他脸上没有露出不满意来,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圣上听完,不置可否,只是转头问蒋慕渊:“你看呢?” 蒋慕渊放下茶盏,笑道:“刘尚书,你们也太省了些吧?虽然国库里是没有多少银子,但也不用抠成这样。” 刘尚书苦哈哈的。 这是他愿意抠吗? 工部从上到下,无论官阶大小,谁不希望自个儿经手的活儿能做得漂漂亮亮? 不说风雨无损过千年,但立上几代总要有的吧? 不管花销,他们工部能把两湖修成铜墙铁壁! 可事实就是没有银子,户部几位老大人头发都愁白了,今年小公爷抄贪官抄回来的银子,只够稍作补充,轮不到大手大脚。 当然,再挤一挤,肯定还能挤出些来的。 只是他们都摸不准圣意,怕搬出去的银子太多,圣上不高兴罢了。 毕竟,小公爷才运送了汉白玉回来,圣上修建养心宫的心火还烧得旺呢。 圣上睨了蒋慕渊一眼,沉默片刻,道:“大致拨下去多少银钱,前日不是重新定过数了吗?你们这会儿省什么?前日定下的太宽裕了?” 刘尚书连称惶恐。 圣上打发了众大臣,叫他们回去再琢磨琢磨,只留了蒋慕渊一人。 屏退了伺候的人手,圣上叹道:“天灾伤筋动骨,不晓得要几年才能缓过劲儿来,可重修又不能减料,朕可不想建了七八年,回头又被大水冲垮了。” “您说得是。”蒋慕渊应道。 韩公公从外头进来,凑到圣上身边,低声道:“皇太后使人去请符知府之女下午时进宫来。” 圣上扬眉,上下看着蒋慕渊,道:“看不出来,你这个说客还真有本事,这才几天,就都说通了?” “不是我有本事,是孙恪太坚持,皇外祖母与舅舅、舅娘拧不过他,只是面子上架着,叫我说了些好话,也就有台阶下了,”蒋慕渊顿了顿,笑了起来,“我听说舅娘一早就去慈心宫了,我原以为外祖母便是要应,也会再晾几天。 现在就请人了,可见是孙恪耍无赖,外祖母拿他没法子。” 圣上笑骂道:“你也晓得他无赖?他无赖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你该掰正他,而不是随着他心思要这要那的。从小到大,事事顺他心,他才这般有恃无恐!” “外祖母都拧不过他……”蒋慕渊嘻嘻笑道,“您与外祖母说说?” 话音刚落,圣上还未开口,蒋慕渊又接了一句:“不行,这事儿拧不得了,您说好了是随他,若让他知道我建言让您反悔,他非跟我干一架不可。” “你这臭小子!”圣上气也不是,笑也不是,点着蒋慕渊道,“你还打不过他?” “打是打得过,”蒋慕渊道,“我是怕把他打疼了,他去慈心宫里一哭,回头外祖母又心疼了,被他诓得又不知道会答应什么。” 圣上听着就一个头两个大,喝了口茶缓了缓,这才问韩公公道:“朕记得符广致的考绩不错,定下来升迁了吗?” 韩公公敛眉,道:“吏部前些日子递上来的折子上提过一句,拟调任礼部仪制清吏司郎中,最后还未定下。” “礼部郎中?”圣上轻笑一声,摇了摇头,“要跟皇家做亲家的,不见升官,反而还降品?这朕多没面子! 指不定还有人说,恪儿没本事,替老大人求个升职的京官都求不到。 要朕说,让他继续在凤阳府当知府,过几年再看,也能堵上那些说他拿女儿开路的人的嘴! 阿渊,你以为呢?” 蒋慕渊笑弯了眼:“我的本事也就够替舅舅抓几个贪官污吏,官员调动上,我一点儿都不懂。” “不懂?去吏部待上两三个月就差不多懂了!”圣上道,“朕缺人手分忧呐!” 蒋慕渊道:“两湖的事儿,我都没办妥当呢。” 圣上哈哈大笑。 蒋慕渊告退出来,不疾不徐往慈心宫去,直到离御书房远了,脸上的笑容才渐渐淡了。 孙恪真娶符佩清,圣上心里是存了火气的,只是没有料到皇太后与永王夫妇会这么快退让,他之前的话说得太满,此刻不好反悔罢了。 不能硬拦这门亲事,圣上就阻符广致的官途,左迁打压太难看了做不得,但想更晋一步,这几年间是难了。 从外放的知府,到礼部郎中,看起来品阶是跌了,但毕竟是京官,沉浸个几年,在六部爬起来就容易多了。 比如徐砚,他靠岳家的路子,没有经历过外放,只当了些日子的编修,调入工部后从主事做起,经员外郎、郎中,最后成了侍郎。 这是一条六部最常见,也相对轻松的升迁路。 礼部纪尚书的年纪摆在那儿,过几年,肯定要提拔一批人手的,而现在,圣上要断了符广致的这个机会。 蒋慕渊抿唇。 圣上性子就是那般。 孙恪的婚事已然脱离了他的掌控,总要在别处做些退让,让圣上有个宣泄的地方。 譬如蒋慕渊肃清两湖官场,就要拿抄没来的银子安圣上的情绪。 全部与圣上硬顶着来,蒋慕渊也说不好,圣上的反应会不会比前一世还激烈。 他羽翼未丰,不能自保,还经不起折腾。 等走到慈心宫外时,蒋慕渊的脸上重新有了笑容。 小曾公公快步出来,道:“永王妃与小王爷都在,一会儿就该用午膳了,皇太后担心您又要留在御书房,打发了奴才来请您呢。” 蒋慕渊笑着说了几句客气话,趁着四下无人,瞧瞧把袖中画像摊开给小曾公公看:“这个内侍,有印象吗?” 第三百四十七章 潺潺溪水 蒋慕渊的声音压得低沉,画像摊开,又被衣袖遮挡着,除非有人到了近前,否则都不晓得这番动作。 小曾公公机敏人,见蒋慕渊这般谨慎,心里也有数了。 他皱着眉头看了两眼画像,不由自主地吸气:“奴才好似当真见过这么一个人。” 蒋慕渊看他认真回忆,便没有出声催促,只在小曾公公颔首示意后,把画像先收了起来。 良久,小曾公公道:“小公爷,这人还有什么特征吗?奴才应当看过这张脸,就是一时半会儿实在对不上号。” “是个跛子。”蒋慕渊答道。 “跛子?”小曾公公摇头,“这宫里还有瘸子当差了?” 这个疑问,蒋慕渊之前也有过。 宫里做事的人手,不说各个动作麻利,但一般不会有断手断脚的缺陷。 真的能混到即便断手断脚、还让主子离不了的内侍宫女,那肯定是极其厉害、极其出名,不说蒋慕渊,如小曾公公这样在宫里走动的人,肯定一眼就能认出来。 可偏偏,小曾公公只有模糊印象,他对不上人。 蒋慕渊根据自身经验,提醒道:“许是小曾公公与他打照面时,他还不曾断脚。” 小曾公公顺着想了想,终是摇了摇头:“小公爷,这人要紧吗?不如您给奴才些工夫,给您再打听打听?这张脸,奴才肯定是见过的,只是想不起来是在哪儿遇上的。” 虽然他被称为小曾公公,这只因他认了年老的曾公公做干爹而已,他本身是先帝年间进宫的,现在也有小四十岁了。 在宫里都快三十年了,又有个厉害干爹,小曾公公算是风光体面的,见过的内侍也极多。 较之蒋慕渊对画像上的五官截然没有印象,小曾公公好歹见过这么一人。 由他细细回想,总比他们瞎找强多了。 “先帮我琢磨琢磨,”蒋慕渊道,“但不能打草惊蛇,不能让他知道有人在寻他。” 小曾公公眼珠子一转,道:“小公爷放心。” 说完了这事儿,蒋慕渊才随着小曾公公去见皇太后。 皇太后招呼他坐下,瞪了孙恪一眼,才与蒋慕渊道:“你这个救兵,倒是把各处都摆平了。哀家想硬气,都叫这猴儿闹得没有办法了。赶紧用膳,用完了就走,哀家还要想想下午符家女来了,要给什么见面礼呢。” 孙恪支着腮帮子直笑,被永王妃斜斜睨了眼,这才规矩了些。 饭后,皇太后漱了口,柔声问蒋慕渊:“你是后日启程?下午好好看着恪儿,别让他闹腾。” 蒋慕渊笑道:“今儿看不了他,要去西林胡同。” 皇太后眉梢一样。 孙恪抚掌大笑道:“阿渊去看他媳妇儿,我也留下来看我媳妇儿。” 皇太后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抄起罗汉床上放着的美人捶,在孙恪腿上敲了两下:“没个正经!走走走,赶紧走!” 孙恪嬉皮笑脸,勾着蒋慕渊的肩膀一道退出去了。 永王妃依旧坐着,脸上笑容不减。 别看皇太后赶人,但老人家心里乐呵着呢。 永王妃知道,这么多年了,皇太后就吃孙恪这套,不正经,却满是寻常人家祖孙的亲热劲儿。 因着召请符佩清进宫,皇太后只小歇了一会儿就起来了,与永王妃说了会子家常,符佩清就到了。 皇太后把目光落到了随着珠娘进来的小姑娘身上:“上前些来,哀家看看仔细。” 符佩清闻言,上至罗汉床跟前,这才福身问安。 永王妃已经给皇太后描述过符佩清了,这姑娘模样算不得出挑,清秀中透着几分可人,声音倒是挺好听,很文气娟秀的一个孩子。 皇太后起先犯嘀咕,若真是一眼不见风采的小姑娘,怎么能让孙恪这般认定了不肯改,等亲自一见,果真如永王妃所言,没有贬低也没有抬高,说得十分中肯了,这让她越发不解。 直到让符佩清坐下,皇太后问了她几个问题之后,有点儿品出味道来了。 符佩清很静,说话不疾不徐,如夏日里的潺潺溪水一般,让人跟着清凉,也心静了。 这种心静是指轻松自在,自有野趣生机,而不是死气沉沉的那种静。 别说,皇太后也挺喜欢这感觉的。 因此,后续几个问题,也从简单的出身、平日喜好做什么变得更复杂、详细,符佩清需要多说几段才能讲周全。 永王妃并不打岔,只暗中观察符佩清。 比起前回在平远侯府里时,符佩清显然紧张多了,虽极力控制着,但绷紧了的指尖还是透露了她的心情。 头一回进宫,这也是情理之中的。 能有这样的应对,以知府之女来说,已经极不错了。 符佩清是真的很紧张。 她随父母进京,只是来给老夫人贺寿的,根本没有预想过会有这样的发展。 她自个儿都不明白,那日寿宴上,小王爷就瞧见她一两眼,没有说过一句话,怎么就看上她了? 不止看上了,还一定要娶做正妃。 符佩清并非不愿意做嫡,若是门当户对的官家,有人让她做小,不用她回绝,她父母就能把人赶出门去。 可这位是小王爷,又是对符广致有大恩的平远侯府的外孙儿,她的出身做侧妃都勉勉强强的,更别提正妃了。 符家上下,都有自知之明。 偏小王爷认真,还搬了救兵。 虽然,符佩清以为,最终的结果是小王爷拗不过圣上、皇太后与永王夫妇,她只希望,这些贵人们莫因为小王爷的坚持而先入为主地不喜她。 既然要进永王妃,受皇太后召见也是难免的。 符佩清心里一直打着鼓,不晓得皇太后会如此看她,言语之中是否会因为她蛊惑了孙恪的心思而为难她…… 待与皇太后说了一些话之后,她稍稍安心了些。 不管如何,皇太后没有露出半点不满来,符佩清反而感受到了些许亲近。 悬着的心渐渐落了下去,皇太后的下一个问题,却又把她的心全部提了上来。 “恪儿说什么都要娶你,”皇太后看着符佩清的眼睛,“你自己怎么想的?” 第三百五十章 袖子宽大 下意识地,符佩清捏紧了指尖。 她知今日传召之意,对于这个问题,自是设想过答案的。 表一片忠心,说自知之明,或是全权交给皇太后、自个儿不提一个字…… 可每一种,她都觉得有不妥当之处。 哪怕是皇太后问及,符佩清也拿捏不准,到底是哪个答案最恰当。 她只好抬眸,对上皇太后年迈却不失清明的眼睛,符佩清微微一怔,而后茅塞顿开。 皇太后是什么见识? 她琢磨那些心思做什么? 皇太后一眼就能看穿她了。 既如此,不如直白坦荡,抛开那些修饰,把自己的想法明明白白说出来。 “臣女其实很惶恐,也很茫然,”符佩清缓缓说道,“完全不知道小王爷为何会挑中臣女。 那日给老夫人贺寿,只打了个照面罢了。 听说后来小王爷来瞧过臣女一回,可臣女根本不清楚是何时何地。 不过,小王爷既坚持,臣女亦感恩,虽对京中生活不熟悉,但会努力适应,做好自己该做的。” 皇太后听完,笑着道:“这孩子,哀家是问你,你以为恪儿如何?” 符佩清眨了眨眼睛。 孙恪好还是不好,是她能在慈心宫里挑剔的? 况且,她挑不出来的。 “只打过照面,不知性情习惯,实在说不上来。”符佩清道。 “就是一眼,觉得我们小王爷模样怎样?”向嬷嬷抿着嘴笑了笑,插进来一句,既是热一热气氛、又是给符佩清解围。 这话一问,符佩清还没有回答,皇太后就已经哈哈大笑起来。 “你可别问她这个,”皇太后抚掌道,“恪儿也就那么张皮相唬唬人了,等他原形毕露,能把人气死!” 小曾公公凑趣道:“您哪次不叫小王爷逗得笑开怀呢?” 三言两语间,笑声不断,这个话题算是略过去了。 已然答应了孙恪,皇太后自不会为难符佩清,又让她讲了讲凤阳府的事儿,便让珠娘送她出宫。 珠娘引着她出了慈心宫,这才低声交代起来:“姑娘回去后,还请先收拾行李。” 符佩清闻言疑惑。 珠娘笑道:“皇太后给您安排了教养嬷嬷,在客栈里就不太方便了。 永王妃在城里有一处园子唤清平园,给您的赏赐与嬷嬷明日一早都会在那儿候着您。 您暂且在园子里住下,跟着嬷嬷学规矩,等符大人去任上,嬷嬷会跟着您一道去的。” 以寻常官家女的要求来看,符佩清的言谈举止,挑不出毛病,但若是嫁与孙恪,还需再打磨打磨。 皇太后并非折腾她,若符佩清是个跳脱性子、而孙恪喜欢的是不拘小节,那皇太后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掰正了。 但符佩清是个文气的,孙恪亦喜欢她的静,那在规矩上磨得再细致些,并不会改变她的性情,因而皇太后才精益求精。 符佩清从珠娘的话语中,领会到的是另一种意思。 侧妃虽上玉碟、是正儿八经的主子,但侧妃与正妃进门的仪仗是完全不一样的。 孙恪娶正妃,前后准备个一年半载根本不奇怪,而侧妃,两三个月也差不多了。 若属意她为侧妃,她在清平园住上十天半个月后随父母启程,只怕是刚到了任上又要回头进京了,按说皇太后不会如此安排。 可为娶侧妃准备半年多,也说不过去。 毕竟,小王爷将来还要娶正妃。 哪家都没有侧妃刚进门没几个月,就相看正妃人选的道理的。 时间都耽搁在了符佩清身上,那等正妃进门,又过去两三年了。 皇太后定是会着急的。 那做这样的安排,是小王爷和小公爷说服了所有人? 符佩清干脆问了珠娘。 珠娘莞尔:“您就是将来的永王妃,您性子好,小王爷喜欢,您千万别不信,妄自菲薄。” 符佩清愣神,直至上了轿子,回到客栈之中,见了父母,才觉得踏实了些。 心,一点点安稳下来。 在孙恪看上她之后,符佩清的面前只有两条路,做正妃,或者做侧妃。 即便是二选一,她也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只能被动接受。 说不出怨或者不怨,可她看到了孙恪在与皇太后、永王夫妇面前的坚持与努力,一个愿意为她去想法子、去行动的人,哪怕她对他全然陌生,但也生出了几分亲切。 慈心宫里,永王妃回去安排清平园了,皇太后眯着眼睛与向嬷嬷说话。 “同时头一回进宫,云锦丫头的胆子比她大。” 向嬷嬷给皇太后摇着蒲扇,笑道:“您可不能这般比。顾姑娘头一回来磕头时是与她姐姐一道,有人壮胆不是? 再说了,顾姑娘只当是来请安的,浑然不晓得小公爷的心思,符姑娘一清二楚的,能不忐忑嘛!” “有理,”皇太后颔首,“你倒是挺喜欢佩清这丫头的。” “您不也喜欢嘛,”向嬷嬷道,“符姑娘性子静,听她说话,奴婢只觉得自个儿的心也静了,奴婢想,往后让她来管着小王爷,一准能管住。” “是要管,”皇太后撇嘴,“整日里咋咋呼呼、听风就是雨,就该有个耐心的让他晓得什么是稳当。” 正当满京城都在猜符佩清此番进宫的结果时,顾云锦已经得到答案了。 “所以,小王爷得偿所愿了?”顾云锦抬头看着蒋慕渊,“皇太后真的松口了……” 说不意外是骗人的。 上一辈子,顾云锦虽不认得孙恪,但知道他娶的是国公之女。 毕竟,若是知府之女为正妃,这消息足以震惊京城,她肯定会听说一二的。 蒋慕渊笑着点头:“他是如愿了。” 初夏午后的阳光,即便有云层遮挡,也有些烫人了。 蒋慕渊登门拜访,见过顾家兄弟之后,就与顾云锦在园子里寻了个阴凉处说话。 到底是顾家宅子内,又是大白日的,远处还有仆妇候着,蒋慕渊便是有亲近之心,也只能小心翼翼。 好在他今儿袖子宽大,正好挡住了他与顾云锦交握的手。 掌心贴着掌心。 第三百五十一章 把底掀了 日头从云层后露出来,越发晒人了。 素香楼外头摆了个小桌子,上头搁着茶碗,小二哥看着,若有路过的行人口干,便可饮上一碗,不收铜板的。 前几年就这么摆着了,因而京城里走街串巷打听消息的小贩,格外喜欢把讯息传给素香楼。 用东家的话说,桌碗都是现成的,不过是一些白水,添上一把很普通的茶叶末子,与他不算什么开销。 其他茶馆酒楼看了,也有不少学的。 因此,京里大热天渴昏过去人,是极其少的。 一个小个子这会儿正蹲在地上,捧着茶碗一口一口饮了,等碗底见空,他嬉笑着问小二道:“能再给我添一些吗?” 小二自不拒绝,搭话道:“听你口音,是叶城一带的人吧?刚进京没多久?寻着活计了没有?” 小个子抹嘴,笑道:“果然是大馆子,见过天南海北的客人,我这一嘴土话,叫你一听就听出来了。 我是叶城边上明县的人,上个月来的,投奔我哥哥,他在京里落脚了,给个大公子做事,给我也搭了活儿,就路上跑跑。 是我运气好,有个能干的哥哥,才能看一看这京城,老家好些人,连叶城都没进过。 前些日子平远侯府老夫人做寿,我们兄弟还跟着大公子送礼去了,我一看,那气派喽。” 素香楼的跑堂小二对京中各处的消息极其敏感,见这小个子健谈,又讲到了平远侯府,他眼珠子一转:“你哥哥跟着的那位公子是只送礼,还是留下吃酒了?” 小个子咧嘴大笑:“只送礼的,还没有与平远侯府熟到能上桌的地步。 我们公子是实在人,可不兴进不了门还硬要挤进去攀亲的那一套。 我当时正搬礼盒呢,就听见一位老爷在那儿高声吆喝,不晓得的还当是菜贩子呢。” “那位老爷,莫不是太常寺卿金大人家的老爷?”小二引道。 “我分不清官老爷,”小个子答道,“只听他说是给长辈上送礼的,人家管家一口就拒了,说早出了五服了。” 这么一说,小二自然对得上号。 那人必然就是金老爷。 “更好笑的还在后头呢,”小个子笑眯了眼睛,“一个知府老爷带着家里人来贺寿,叫侯府给迎进去了,那被拦下来的那个当即就跳起来了。 他挤不过侯府的护院,可我瞧见了,他看知府老爷一家的眼神那叫一个凶啊! 叫人赶出来了,他一直骂骂咧咧的,说人家带着儿女来肯定不安好心。 是了,我后来还在街上瞧见他身边的人了,给几个小贩塞了银子,嘀嘀咕咕的,我偷听了两句,原是那老爷要抹黑知府姑娘呢。” 小二吸了一口气。 小个子说得有一茬没一茬的,若是全然不知小王爷看上了符家女的事儿,恐听得云里雾里的。 可小二晓得状况,当即就听明白了。 抹黑是怎么抹黑的,这还用再说吗? 最初传出小王爷想娶符家女的消息时,一面倒的风声里出现过什么样的词汇,小二记得清清楚楚的。 骂“狐媚子”的,已经是文雅里的文雅了。 当时东家就与他们琢磨过,符知府怕是得罪了人。 如今小个子一番话,背后的黑手就出来了。 “当真的?”小二试探着问道,毕竟素香楼里传消息,从来都讲究一个真切,哪怕小二也不喜金老爷的行径,但还是要问清楚的。 小个子被质疑了,也半点不恼,道:“我这些日子天天在外头跑,认得不少小贩嘞。当日收了金家银子的那几个,我认识其中的陈七婆、李快脚,你可以问问他们。” 小二笑开了,示意道:“往后你有什么新消息,只管来告诉我。” “好说、好说!”小个子放下茶碗,拱手做拳,又说了些散事儿,起身走了。 这小个子,正是当日明县里,和袁二、许七一道把石瑛唬得团团转的施幺,家里穷,爹娘也不会取名字,他是幺儿,从小这么叫,也就成了名字了。 小二灵活人,与陈七婆有些交情,请示了东家后,便寻人去了。 陈七婆中午吃多了酒,问一句答三句,当场把金老爷卖了个底朝天。 小二乐呵呵回到素香楼时,差不多是符佩清出宫的两刻钟后,大堂里全在讨论这事儿。 到底是皇太后拧不过小王爷,在小公爷的说辞之下点头了;还是让符姑娘做侧妃,今日进宫先训导一番;或是事情谈崩了,皇太后给了符姑娘下马威,不许她进府…… 各种说法都有。 小二听了几嘴,把打听来的告诉了东家。 东家眼睛一亮,瞅了个时机,插入了客人的话题之中:“之前有个酒客是凤阳府人,说符知府为官端正,百姓都喜欢他。 符小公子是全府数得上号的厉害书童,符姑娘在各处名声也极好。 这样的姑娘家,讨小王爷喜欢也不稀奇,怎么偏偏彼时一片骂声。 眼下弄明白了,是金家老爷……” 来龙去脉讲明白,但也瞒下了小个子与陈七婆的名字,免得坏了自家脉络。 事情孰是孰非,听客们心中自有一杆秤。 因着素香楼消息向来准确,倒也没有胡乱质疑。 只有熟客哈哈大笑:“你点名道姓地说金家老爷,把人底都掀了,不怕他闹上门来?” “你们三五不时在我这大堂里骂昏官骂奸妃的,我要是怕人闹,这素香楼早叫我关上大门了。”东家道。 他说得十分坦荡,引得客人们笑声一片。 消息传得飞快,蒋慕渊还在顾家花园里暗悄悄握着顾云锦的小手舍不得松开,金老爷的事儿又一次出名了。 当然,这一切蒋慕渊并不意外。 那些糟心的流言,孙恪恼金老爷恼了有一阵了,当时脱不开身,眼下大势已定,他自要让金老爷吃吃苦头。 蒋慕渊心知肚明,让听风和袁二帮孙恪一把。 这些市井里的小把戏,袁二是从明县摸爬滚打出来的,最是晓得。 别看是个有漏洞可抓的法子,但管用就是管用,金老爷明知有人捅刀子,他一找不到小个子,二陈七婆不认账,他除了气得跳脚,还能做什么? 第三百五十二章 手掌 白日越来越长。 顾云锦与蒋慕渊在园子里说了许久的话,太阳也没有下山的意思。 好在没有到酷夏,树荫下不算晒人,倒不会热得受不住。 蒋慕渊以为日头长了也好,只要天色不转暗,他就正大光明地留在这儿,也没有哪个会来赶人。 可有好的、亦有不好…… 日头太长了。 若是冬日,哪里需要这般麻烦,天黑了之后翻过院墙便是了。 在顾云锦的屋子里,除了守在外间的念夏,眼前只这可人的小姑娘,可以轻轻拥入怀中,浅浅啄她唇角。 这些念头一泛上来,说不心驰神往,那就是骗人的。 只是,心里再存着亲近的念头,此刻也不能付诸行动。 除了一瞬不瞬看着顾云锦之外,能做的就是仗着宽大的衣袖,一点一点摩挲她的手掌了。 顾云锦正说着先前与寿安郡主去骑马的事儿,突然掌心又麻又痒的,她下意识地就想抽回来。 倒不是害羞。 顾云锦多活过那十年,晓得夫妻之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她不是拧捏婉转的性子,彼时只觉得不自在,而不是羞涩。 与定了亲的未婚夫君十指交握,在十年后的顾云锦眼中,实在不算什么。 况且,她也是喜欢蒋慕渊的。 心里的那颗小芽儿冒出来之后,哼哧哼哧生长得十分愉悦。 本能的一抽手,原以为蒋慕渊扣得紧,该是纹丝不动的,哪知道他突然松了劲儿,相扣的指尖脱开,他的手掌握在了她的手腕处。 不止是握住了,还一寸一寸地往上探,他指腹上粗粝的茧子划过皮肤,痒得顾云锦下意识地又想躲。 这一次,自是躲不开的。 蒋慕渊袖子宽大不假,可顾云锦穿的是窄袖,大手挪到手肘下方,就再也挪不上去了。 他似是可惜又似是意犹未尽,喟叹一声。 顾云锦嗔他:“我与你说郡主,你倒好……” 闻言,蒋慕渊自个儿也笑了,漆黑的眸子里映着的全是她:“手腕细腻如凝脂,手掌却有不少茧子,摸着比前回粗了些,可见这几个月没有偷懒。” 顾云锦一怔。 蒋慕渊又道:“这几处是马绳磨的,这个位置是练了棍法,虎口和指尖,射术也没有拉下。” 他的手已经重新收到了顾云锦的手上,随着话语,一处一处说与她听。 顾云锦清楚一年来,她的一双手的变化,这些是她努力练功的成果,她不觉得不好,只是突然听蒋慕渊讲起来,才意识到变化颇多。 “长茧子了,以后也不可能柔若无骨。”顾云锦道。 “嫩肉不经磨,”蒋慕渊道,“这样挺好,你日复一日地练功,若手上还嫩滑,要多受好些罪的。” 练功虽苦,但顾云锦坚持,蒋慕渊自不会阻拦她。 习武虽无捷径,但相对平坦的路子还是有的。 他比顾云锦有经验。 蒋慕渊抬起两人牵着的那双手,把顾云锦的手心摊在眼前,认真看了两眼,问道:“这个位子不该起茧的,前回似是还没有,这几个月里冒出来的…… 云锦,你是不是从棍换作枪了?” 顾云锦颔首:“换了一个月了。” “怕枪头伤着你自个儿,不自禁的,握枪的手势、力道、角度都有些变化了,这才会让这里磨起来,”蒋慕渊细细与她讲解,“你莫要太过谨慎,改明儿再问问你哥哥,让他们给你指点一番。” 顾云锦眨了眨眼睛。 她练习时根本没有意识到的防备和谨慎,在她的手上提现了出来。 这也不怪哥哥们,刚换上手,她动作不比用棍自然,他们只当她小心,等她适应了就会好,也不至于像蒋慕渊似的,来盯着她的掌心瞧。 不曾想,她一个月间不知不觉的,动作就一点点偏了、定型了。 “讲究真多,”顾云锦感概,“你若不指出来,我怕是长年累月都发现不了。” 蒋慕渊继续看她的手,中指第二关节上有些印子,瞧着不似拉弓留下的,他不由思索。 顾云锦顺着他的目光看了眼,解释道:“是顶针。” 做女红时,总少不了戴顶针,免得磨手,也能省劲儿。 蒋慕渊很快明白过来,眼底笑意越发浓了:“绣了多少了?” 顾云锦挑眉:“总归是能绣完的。” 他们两人在这儿眉来眼去,虽还称不上紧挨着,但也让念夏没眼看了。 这儿是园子里,可不是半夜三更的屋子里,还有好几个嬷嬷不远不近伺候着呢,小公爷与她们家姑娘,胆儿是真的大。 这哪儿是说说话啊,都执手相望了。 不过,胆儿不大,也不会几次夜访了。 念夏全当什么都看不到。 顾云锦那儿,茧子看完了,手垂下去,依旧是谁也没有松开。 两人说着各种话题,顾云锦却没有再把之前的那丝疑惑提出来。 不是释然,也不是不敢问,而是此刻再揪着蒋慕渊为何会答应杨昔豫赴宴不放,实在没有什么意思。 毕竟,没有人保证,在外界无干扰的状况下,人的选择就一定会一模一样。 谁晓得是不是杨昔豫脑袋抽住了,厚着脸皮硬请的小公爷呢? 若下回还有其他琢磨不透的地方,再问也不迟。 时辰渐渐晚了,天色虽还明亮,但一直闷不做声的嬷嬷们还是有所行动了。 “小公爷,府里要用晚饭了……”一嬷嬷走近,硬着头皮赔笑。 这般讨人厌的活计,她也不想做的。 过了半年一年就是夫妻俩了,还不兴熟悉些、亲近些? 握个小手什么的,她们才不会跳出来惹人嫌呢。 可时间搁在这儿,到点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都不行…… 蒋慕渊颔首。 嬷嬷自不再催,一溜烟又跑远了。 顾云锦莞尔。 两人一道缓缓往前头去,顾云锦一直送到二门上,蒋慕渊才松开了手。 一直黏糊在掌心的热气一下子就散了,叫风一吹,还有点儿微微凉。 顾云锦垂下眸子看了一眼空空的手。 蒋慕渊看在眼中,以手做拳抵在唇边,笑道:“快些绣完吧。” 第三百五十三章 大伙儿都看到了 顾云锦下意识地点头。 直至蒋慕渊走得没影儿了,顾云锦才回过味来。 成亲的日子又不是照着她的女红进度来定的,与她绣没绣完,有什么关系。 又叫他诓了去了。 这么一点头,倒显得她很急切似的。 顾云锦才不急呢,她还要等她的小侄儿出生,等顾云齐回京,要急,就让蒋慕渊去急好了。 回到徐氏屋里时,顾云锦的唇角还是扬着的。 吴氏打趣道:“瞧瞧这心花怒放的样子!啧啧,真是女大不中留。” 顾云锦才不怕吴氏取笑她:“嫂嫂是过来人,有经验,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呗。” 这还真是有理有据。 姑嫂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打嘴仗”,逗得徐氏都止不住笑。 徐氏的视线落在吴氏隆起的肚子上。 乌太医说过,吴氏这一胎很安稳,不大也不小,一定能落下来个身子健康的。 徐氏想,孩子不止会健康,还一定爱笑。 这十个月,孩子就是在欢声笑语里度过的。 爱笑些好,爱笑的孩子,福气好。 从西林胡同回到东街上,边上的酒肆茶楼就已经极热闹了。 素香楼下午传出来的消息,这会儿可谓是家家大堂里都在说道。 金老爷的人缘原就不好,此刻一片倒的,都在骂他。 说他也是有儿有女当爹的,却去编排人家符知府的女儿,没点儿人样。 倒是连累了金老大人,一生清明,做人踏实,做官谨慎,却养出个这般不知礼义廉耻的儿子来。 “会做官的,不一定会教养孩子,”素香楼里,小二哥一面给客人上菜,一面讲道,“金老大人为官固然好,教孩子实在是…… 就像杨家,几代为官的底蕴,现在不也是一代不如一代了 不说念书如何,杨家二公子,大伙儿提起来时,总不也要……” 小二没说透,给了一个你们意会的眼神。 客人都是明白人,都领会过来,哈哈大笑。 可不是嘛。 杨二公子的丢人事儿,过去一年里说得还少吗? 这些动静,自传到了金老爷耳朵里。 他挨了老大人一通训斥,气鼓鼓出府,大摇大摆进了素香楼:“我告诉你,你这是胡说八道!” 东家迎上来,笑眯眯的:“我们素香楼从来不胡说,有消息传过来了,给大伙儿说道说道,您若是气不过,我们多叫几个人来当面对质?” 素香楼流进流出的消息海了去了,不是没有当事人登门来寻事儿过,东家处置起来也有经验。 金老爷再气,也不可能当面对质。 消息已经传开了,真对质起来,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 便是把陈七婆拉到大堂里说一番,最终输的那方也能咬死证人被银钱收买了。 没有一个定论。 而百姓心里的那杆子秤,自有他们的评判。 而大伙儿向来相信素香楼更多。 金老爷冷笑:“你们说我编排那符家女儿,那你们说说,小王爷怎么就偏偏看上她、还非她不娶了? 小王爷是什么眼光?什么模样性子才情的姑娘没有见过? 突然之间就非卿不娶了,这还不够说明问题的吗? 说没点儿事情在里头,你们信吗?” 别看说的是同一回事情,但金老爷的这几句话,截然换了个角度,一下又把水给搅浑了。 有心思不坚定的,当即就顺着金老爷的思路去想了。 是啊…… 怎么偏偏就看上她了呢? 大堂里突然就静了下来,只余下金老爷洋洋得意地说着“对吧?”、“对吧?” “我是不知道小王爷瞧上人家姑娘什么了,”一直坐在角落的小个子重重拍了筷子,“我只晓得你刚刚放屁了吧?弄得整个大堂臭气熏天!” 小个子就是施幺。 他下午办妥了事儿,袁二给了他些酒菜钱,他乐呵呵地招呼了两个进京后新认得的消息贩子来吃酒。 既是给自己的打赏,又是拓一拓人脉圈子。 哪里想到,刚好就碰上金老爷来胡说八道呢。 金老爷的脸气得通红:“你是个什么东西,敢说我放屁?大堂里臭,你找东家去!” “你没有进来之前,里头全是酒香肉香,你刚进来坐下,霎时间臭烘烘的,还说与你无关?”施幺高声道,“小王爷与那符家姑娘有事没事,我们谁也没瞧见,但你,你撅着个腚在这儿跟头猪似的东拱西拱的,还说没放屁?” 话音一落,哄堂大笑。 金老爷顶着猪肝一样的脸,甩着袖子就走:“她那点儿手段糊弄糊弄小王爷,可糊弄不过皇太后,今日进宫还不晓得怎么被皇太后收拾了一通,且看着吧!” 无论金老爷嘴里再说些什么,在大伙儿看来,他都是落荒而逃。 他原是想来找回场子的,那番推断,能动摇不少人,只是没有料到,杀出来一个施幺。 袁二好歹还开蒙念过一年的书,施幺在被袁二收拾老实之前,就是明县的小地痞。 什么混话都会说,什么混事儿也都见过。 若不是今儿坐在素香楼里,施幺在用词上还讲究了些,真让他放开了骂,能让金老爷这样的官家出身被骂得昏过去。 翌日一早,符佩清跟着宫里来的嬷嬷,搬入了清平园,皇太后的赏赐也送进去了,看起来似是挺满意符佩清的。 可京里看热闹的百姓却越发云里雾里了。 这是正妃、侧妃,还是寻常侍妾? 清平园是永王妃的园子,就这么搬进去了,与收个侍妾似的。 也就是靠着皇太后的那些赏赐勉强挽尊了。 昨日落荒而逃的金老爷乐颠颠地重出江湖:“瞧瞧!我就说皇太后看不上她吧?别看拿些赏赐当了糖果,皇太后又不缺那些,这一巴掌才是严严实实的呢。” 金老爷再蹦跶,终究不过是秋后的蚂蚱。 等到了午间,准确的信息就传出来了,礼部开始准备孙恪定亲的事儿了,而女方,正是符佩清。 尘埃落定,大伙儿惊奇归惊奇,但最吸引人眼球和唾沫星子的,无疑还是金老爷。 照昨日施幺骂他的那番话一般。 小王爷与符佩清是怎么一回事,我们谁也不晓得,但你金老爷撅着屁股,大伙儿都看到了。 第三百五十四章 哄是本事 程晋之倚着窗沿看了会儿热闹,心中畅快许多。 论亲疏,他与孙恪是好友,论公理,金老爷丝毫不占半分,因而金老爷出丑,程晋之是十分高兴的。 “我就是奇怪,金老爷昨日怎么就会到素香楼来大放厥词?”程晋之坐下,思索道,“当真是他活该倒霉,喝水都塞牙缝了?” 孙恪笑道:“他便是不塞牙缝,也要让他呛一口。” 程晋之恍然大悟。 提起这一连串的安排,小王爷都非常佩服。 蒋慕渊手下的人做事,和他们小公爷一个模子印出来的,真是快准狠,一环套着一环,让金老爷被牵着摔了个大跟头,都摸不清绊脚的石头在那儿。 陈七婆的话岂是好套的? 偏她爱酒,酒后嘴巴就不严实了。 施幺在向小二哥递消息之前,听风早寻了个与陈七婆交好的贩子,拎着酒菜登门,把陈七婆灌倒了。 若小二哥不去找陈七婆,而去寻李快脚,那厢自然也是安排妥当了的。 无论是哪一种,最后的结果都是奔流“东”去,方向是不变的。 一旦素香楼的消息放出去,自会传到金老爷耳朵里。 金老爷那个急切性子,平日里相熟往来的都不是什么端正的,叫人怂上两句,脑袋一热,就冲到素香楼来了。 施幺一面吃酒、一面等他,等到了人,跳起来拱一圈火,最后烧旺的还是金老爷。 孙恪昨儿夜里从听风那里听了经过,好端端的就冒了一身白毛汗。 别说,他不止明着来打不过蒋慕渊,就算是玩阴的,他也玩不过这个表兄弟。 还好,他俩穿一条裤子长大,没有冲突。 蒋慕渊从外头进来,才一坐下,就见孙恪啪的打开了扇子。 “我为顾姑娘感到惶恐,”小王爷摇着扇子,道,“遇上你这般的,就算被算计得团团转,还要对你感恩戴德,哎呦太可怕了!” 蒋慕渊挑眉。 不得不说,孙恪完全说中了。 蒋慕渊的确一点一点把顾云锦“骗”到跟前,还收获了许多感谢,但,哄得住媳妇也是本事不是? “那你往后对符姑娘可别有一丁半点的算计。”蒋慕渊道。 “哪儿的话!”小王爷笑得眉飞色舞,“我是个听话又循规蹈矩的,她说什么,我全照听,我跟你不一样。” 循规蹈矩四个字,从孙恪嘴里说出来,简直让程晋之笑得险些摔下椅子。 小王爷却是大言不惭,兴致极高。 这一桌席面,算是给蒋慕渊践行,他明日一早又要往两湖去了。 救兵走了,救下来的孙恪长着脖子等燕清真人与礼部算日子、排议程。 因着符广致不久后要回任上,小定的时间就格外紧。 好在,因着从去年起就兴致高涨要娶儿媳妇的永王爷的坚持,给女方的各式定礼、要采买的东西,在儿媳妇人选定下来之前,永王妃都备下了。 去岁宁国公府去西林胡同放小定,时间也不宽裕,礼部备过一回,心里有数,这一次越发麻利了。 地点就在清平园。 符家亲戚不在京里,符广致也没有拿永王妃的园子摆宴的道理,打算请几个认得的官员在外头酒楼里摆两桌。 寿安郡主来西林胡同接人,等顾云锦上了马车,她笑道:“长平一个劲儿说,要去给符姑娘撑撑场面,放小定时,哪里能一个姐妹都没有。 她一个男方家的妹妹,与符姑娘算是哪一条路的姐妹呀? 我看她呀,就是想让我们都看看她嫂嫂。” 顾云锦笑弯了眼。 清平园就是去年赏花宴时的园子。 永王妃被长平县主磨了两回,答应让她们来,寻的由头不是观礼,而是赏花。 顾云锦来过一回,不算全然陌生,可她心里还有些许忐忑。 今日来放小定的是安阳长公主,是她未来的婆母。 丑媳妇早晚也得见公婆,况且顾云锦一点不丑,原先也给长公主见过礼,但彼时她只是寿安郡主的友人,如今身份变了,再见长公主,还是会紧张的。 清平园繁花锦簇。 符佩清已经收拾妥当了,坐在罗汉床上,含笑与长平县主说话。 她跟着教养嬷嬷学了几天规矩,一切都算适应,最初的难以相信过后,余下的就是踏实了。 与长平相熟的姑娘们陆续到了,长平给众人介绍一番,而后拉着寿安郡主咬耳朵:“你去年在这儿得了个嫂嫂,我今年也有了。” 长平是很喜欢顾云锦不假,但符佩清,她亦是喜欢的。 最最要紧的,是孙恪喜欢。 京城百姓爱热闹,尤其是这桩让人挂在嘴边快一个月了的亲事,越发引了不少人来看定礼。 虽不及当时顾云锦与杨阮两人的婚礼碰一块时那么吸人眼球,但也把沿途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的。 永王府的小王爷,那可是皇太后最最疼爱的孙儿了。 王府仪制本就非其他府邸可比,皇太后再添上些,来开一次眼界,足够在茶余饭后吹嘘上十天半个月了。 “瞧见那对金镯子了吗?”有人道,“闪得我眼睛都睁不开了。” “没眼光的婆娘!”她男人哼道,“金银有什么好看的,你要看翡翠,看宝石,那些才是实打实的好东西。” “这些都给了个知府之女呀?”边上人叹了一声,“我一直以为小王爷这样的金贵人,娶的也是公候伯府的姑娘呢。” 话音一落,一人撞了撞他的胳膊,道:“我实话说给你听,原本宫里让小王爷娶的是成国公府的四姑娘,小王爷嫌弃人家,说什么都不答应,坚持娶符姑娘。 我就说小王爷好端端的怎么就挑中了她,其实是看不上段四姑娘,拿符姑娘挡前头呢!” 正是人群聚集时,这个讯息一下子就传开了。 一传十、十传百的,简单的讯息,也渐渐变得复杂起来。 整个儿到了孙恪把段保珊嫌弃得一文不值的境地。 最终,一条街的百姓都在问一个问题:宁可娶个知府之女,也不肯娶段四姑娘,啧啧,这段四姑娘有多惹人嫌弃呀? 第三百五十五章 故地重游 街上传得沸沸扬扬,清平园这儿,还未收到消息。 安阳长公主到了,各处忙着按部就班进行定礼,哪有工夫去打听外头的热闹? 长公主是头一次见符佩清。 她之前只从皇太后与永王妃那儿听过些符佩清的事儿,晓得这个是温和柔顺的孩子。 长公主这些时日,没少与身边人称奇。 就孙恪那猴儿似的的性子,怎么就折在了这般温顺的姑娘手里了? 原还琢磨着,孙恪会喜欢的姑娘,不是个跟他一样闹腾当猴子的,就是个有五指山的如来,但符佩清,哪一种都不沾。 廖嬷嬷倒是讲:“喜欢不喜欢的,哪有那么多的规矩可循,不过就是对了眼缘,撞上了!符姑娘进京来给老侯爷夫人贺寿,正巧就叫小王爷相中了,这不是缘分是什么?” 长公主大笑,笑过后深以为然。 缘分,外人本是说不好。 有些人一辈子等不到一个有缘人,有些人,街上一擦肩就瞧中了。 到底是机缘。 长公主打量了符佩清,见小姑娘温顺中透着几分羞涩,却不扭捏,叫人越看越欢喜。 依着规矩,说了一番训诫的话,长公主把簪子给符佩清戴上,这礼数便也全了。 正事毕,长公主才把视线落到了顾云锦身上。 长公主进来时就瞧见顾云锦了,有些日子没有见,她似是又长开了些,眉眼越发好看了。 “好事要成双,”长公主朝顾云锦招了招手,等顾云锦走到近前,笑道,“这回给恪儿定日子,我与母后商议了,把下半年适合嫁娶的日子也排出来,过两日送去西林胡同,你与家里人都好好挑一挑。” 话音一落,所有人都笑了,几分打趣几分喜悦,满满都是善意。 顾云锦亦抿着唇笑了起来,大大方方点了点头。 最初那点儿忐忑的心情,在真的见到长公主之后,突然间就神奇地消散了。 因着前世贺氏的不讲理,顾云锦排斥“婆母”这个身份,但长公主给她的感觉是截然不同的。 也是,能把蒋慕渊和寿安都培养得这般出色,长公主本身性情可窥一斑。 顾云锦喜欢蒋慕渊,亦喜欢寿安,因而对长公主也添了些许亲切。 长公主搂着顾云锦与符夫人道:“这是我还没过门的儿媳,不过快了,最多再半年,我也当婆婆了。这日子跟流水似的,一个不留神,都要娶媳妇嫁女儿了……” 符家上下,虽不曾想要拒绝孙恪的心意,但一直都是做好了让符佩清以侧妃身份进王府的准备了。 哪知道拉扯了半个多月,竟成了正妃。 欢喜当然欢喜,更多的是不安与谨慎。 这几句话,并非以长公主身份,而是同为母亲的感慨,这让符夫人眼眶一红,整个人亦轻松了许多。 “可不是嘛!”符夫人认真看了女儿两眼,与长公主道,“原还不急着给她说亲,想多留一两年的,这下子留不住了,要嫁去别人家里了。偏我那儿子还小,要想家里再添个人,我还要多等几年了。” 长公主莞尔:“都是盼着儿子娶媳妇,舍不得女儿嫁出去,我也一样,我顶顶舍不得寿安,这可是我的心尖尖。” 既要与皇家做姻亲,符夫人自然也打听了许多,晓得长公主是个把侄女当女儿养的,对这话并不意外。 两人说起了儿女经,姑娘们则凑在一块嬉嬉笑笑说事儿。 长平县主央着傅敏芝,道:“傅姐姐,我想你去年酿的青梅酒了。” 提起去年时,顾云锦心中腾的升起不少感慨来。 明知道蒋慕渊此刻不在京中,她也想要去那个院子看看。 “郡主,”顾云锦低声道,“想去更衣吗?” 寿安闻言一愣,很快也想起了她曾以更衣为借口,引了顾云锦去见蒋慕渊,不由弯着眼睛直笑:“莫不是顾姐姐想故地重游?” 叫寿安说破了心思,顾云锦也就直说了:“想呀。” 寿安笑得更高兴了,与长公主说了一声,拉着顾云锦出了屋子,往那院子去。 顾云锦跟在后头,她只来过清平园一次,若无寿安引路,还真找不到那院落。 随着越走越近,四周景致似也渐渐眼熟起来,而最终那屋子外的庑廊,与印象中的自是一模一样。 寿安捂着嘴打趣她:“姐姐一人在这儿回味,我还是去屋子里,这一次我肯定不偷听。” 顾云锦忍俊不禁。 就她一个人发发呆,哪儿有能偷听的话? 寿安一溜烟进了屋子,闭上了门。 顾云锦站在窗边,去岁那番对白还清晰印在脑海里。 蒋慕渊打趣她寻了由头砸书房,还晓得她踹了椅子,甚至笑着问她“出气了没有”,给她安排了亲自打杨昔豫一顿的机会…… 那些关心和亲近,如今看来,满满当当。 可彼时她就是没有开窍,压根没有领会到蒋慕渊的心意。 顾云思说她迟钝,那是一点不假,但顾云锦想,领会得晚不怕,她现在明白了,还不算太迟,更重要的,是在将来的日日夜夜的生活里,莫要辜负了这一番温暖心意。 顾云锦垂眸看着手掌,掌心上的茧子依旧分明。 她不由自主地想,等下一次蒋慕渊回京来,再握着她的手时,会发现什么变化,又会说些什么呢? 长公主说算了几个日子,也不晓得都是什么时候…… 思及此处,顾云锦弯着唇笑了。 还说让蒋慕渊一个人着急去呢,其实,她也是有些急切的吧。 喜欢一个人,真的能让心中细小的芽尖,化作不输给这清平园的似锦繁花。 深吸了一口气,笑容却掩不住,顾云锦转过身,轻轻在窗格子上敲了敲:“郡主,该出来了。” 寿安郡主应了一声,拉开门探出脑袋冲顾云锦笑。 顾云锦心念一动,问道:“去年我叫你时,听见了丁零当啷一通响,你当时撞到什么了?” 提起那一段,寿安的脸上一红,指着屋里道:“我当时躲在窗边几子下,亏得几子上没搁东西,不然就砸坏了。” 第三百五十六章 撒野 寿安的话里,一面庆幸着没有弄坏东西,一面懊恼脑袋撞了一下,几乎是靠在顾云锦身上。 顾云锦被她撒娇一般的样子逗乐了,伸手揉她额头:“那会儿撞哪了?” 寿安在额上胡乱指了指,最后道:“忘了。伯娘说,我就是好了伤疤忘了疼的那一种。” 顾云锦大笑。 两人说笑着往回走。 虽日头灼人,但花香四溢,又与好友结伴,倒也不觉得闷热。 行至半途,突然听见远处传来一阵凌乱纷杂的脚步声,两人不由停下步伐,顺着声音的方向望去。 隔了半个园子,只看到那厢有数人穿行,且都步子匆匆,几步是半跑着往她们这儿来了。 伴着脚步声的,还有好几个嬷嬷丫鬟在异口同声呼着“使不得”、“使不得”。 寿安垫着脚尖想看得远些:“出了什么状况了?清平园可从没有这般乱糟糟的时候。” 永王妃的园子,平日都空着,只偶尔宴客。 可即便是宴客,也没有一群人追着一个跑的道理。 等被花影遮住的身影完完整整露出来,顾云锦这才看清楚,在前头大步跑着的是个与她差不多年纪的姑娘。 那姑娘穿了一身骑装,手中还握着马鞭,一双马靴踩得蹬蹬响。 她脸上满是怒容,气势汹汹的,一个劲儿往前跑,因她穿着裤子,迈开腿一跑,清平园做事的丫鬟嬷嬷们提着裙角根本追不上。 寿安看清来人模样,小声惊呼道:“段保珍?她来这儿做什么?” 顾云锦亦是一怔。 她起先只知道小王爷前世娶的是公侯之女,但姓甚名谁,压根就没搁在心上,自也是不晓得的。 还是那日下午蒋慕渊来府上拜访,讲到永王爷和圣上从去年就在给孙恪找媳妇时,顺口提了一句“段保珊”,看起来段保珍与她应是姐妹。 段保珍突然就来了清平园,还是如此模样,实在叫人弄不清楚她到底要做什么。 后头跟着跑的丫鬟也瞧见了寿安郡主与顾云锦,忙高声道:“郡主、郡主,您拦一拦她,拦一拦她。” 她们两人站在段保珍的必经之路上,也不用刻意阻拦,就挡了段保珍的道了。 “让开!”段保珍瞪着眼睛道。 “你急吼吼地赶什么呢?”寿安郡主问道。 段保珍冷哼一声:“与你不相干,你让开!” 见段保珍如此态度,寿安自是半步不让,拦在跟前与段保珍大眼瞪小眼。 这般一耽搁,丫鬟婆子眼看着就要赶上来了,段保珍急不可耐:“你不让,我拿鞭子抽你!” 寿安奇道:“你疯了不成?你跑来清平园撒野,还要拿鞭子抽人?” 后头的人越发近了,段保珍急得眼睛都红了。 她能一路往里头冲,是最初趁着婆子丫鬟们都没有防备,先发制人罢了,一旦叫人赶上,双拳难敌四手,她根本没有机会脱身。 急火攻心,段保珍也管不了能不能、该不该,扬起手,鞭子重重朝寿安挥了过去。 寿安没有想到段保珍当真会动手,一时愣怔。 顾云锦一直盯着段保珍的手臂。 前回见识过一言不合就发难的柳媛,顾云锦对气得胡乱冲撞的段保珍也极其防备,那厢手臂一用力,这厢就看出端倪来,迅速上前把寿安挡在身后,空手抓着鞭子,使劲拽在手里。 饶是顾云锦这一年来坚持练功,马步蹲得扎实,这么一下子的冲劲儿,还是让她一个踉跄。 鞭身拽紧了,但鞭尾还是砸到了顾云锦的手臂,啪的一声明显。 这下轮到段保珍愕然了,哪有人空手抓鞭子的?力道一反过来,她也险些站不稳。 脚下一错,段保珍屏住气,想用力把鞭子抽回来,拿晓得顾云锦的手劲儿不比她小,两个人僵持住了。 也就是在这僵持的当口,丫鬟婆子们赶到,把段保珍团团围住。 寿安回过了神,当即眼睛红了,姑娘家的手劲是不比爷们,但姑娘家的皮肉更是细嫩,若不是顾云锦救她,那一鞭子抽在她脸上身上,铁定是皮开肉绽的。 “疯子!”寿安咬牙切齿地,抬脚用力踹向段保珍。 她今日穿着裙装,腿儿抬不高,也使不上劲儿,憋得小脸通红。 “大伯娘还在里头呢,谁也别走,一会儿慈心宫说理去,不对,你便是说出个子丑寅卯,你也不占理!”寿安气得要命,还想再踹段保珍,余光瞥见了顾云锦握着鞭子的手。 两端渗血了。 顾云锦怕段保珍再发力,根本不敢松劲儿,死死拽着。 鞭身虽不算划手,但最初抓的那一下,已然是弄破了手心,她在使劲儿拽着,血珠子就一点点往外渗了。 寿安的眼睛满是雾气,噙着泪花,道:“姐姐快松手,都伤着了,赶紧看看伤口。” 就算丫鬟婆子们不敢对段保珍动手脚,拦起来也没有使大力气,但看到如此场面,哪里还敢再多有顾忌? 段保珍是国公府的姑娘不假,但寿安郡主与顾云锦的身份也不是吃素的,况且,安阳长公主还在院子里呢。 一个婆子心一横,示意另两人架住段保珍,壮着胆子去掰她的手。 段保珍挣扎不过,拳头被掰开,马鞭也就脱手了。 这一番挣扎,又磨痛了顾云锦的手,她拧眉忍着,等段保珍彻底失去了对马鞭的控制,她才松开。 掌心火辣辣的,顾云锦倒吸了一口寒气。 寿安心急,握着顾云锦的指尖凑过来看伤口,只听她痛叫了声,忙道:“我弄痛你伤口了?” 顾云锦摇了摇头:“你没有碰到掌心,我是胳膊痛。” 寿安赶忙松手,小心翼翼地把顾云锦的衣袖往上头挽起。 白嫩细胳膊上,一条鞭印子鲜红,已然是破皮了。 此时,安阳长公主也得了消息,急匆匆赶过来,视线正好落在顾云锦的手掌、手臂上,当即心一紧。 寿安委屈得眼泪都掉下来了:“我反应慢了没有躲开,顾姐姐是为了救我……” 安阳长公主心疼不已,待看向段保珍时,目光里只剩下阴冷:“来这里撒野,你成国公府腻味了?” 第三百五十七章 说中了 视线虽冷,但安阳长公主的声音却是淡淡的,听不出半点怒火来。 偏偏就是这等平淡如水的语调,更让人觉得浇了一头冷水似的,心尖都颤得凉了。 她是长公主,她姓孙,她是这个京城之中身份最高贵的妇人之一。 身份和权势带给她气势,让她无需张牙舞爪,也无需高声呵斥,只靠着轻描淡写、平铺直述般的话语,就已然威仪得让人胆颤了。 长公主如此说话,比直接喝骂,还叫段保珍心虚害怕。 只是,现在不是害怕的时候。 段保珍重重咬了下嘴唇,直视着长公主,道:“郡主在您这儿是心肝宝贝,舍不得她受一点儿委屈,别人家的姑娘呢? 在您眼里就一文不值了? 我是来寻符佩清的,她给小王爷做妻也好、做妾也罢,那是她的事情,与我们成国公府有何干系? 她飞上枝头变凤凰了,那她做她的凤凰去,何必贬低我姐姐? 姐姐又有哪里不好?要被人说成‘小王爷宁娶知府之女都不娶她’。 姐姐何其无辜?” 段保珍越说越伤心,强忍着一口气,才没有让眼泪落下来。 安阳长公主自然知道圣上曾选过段保珊却被永王回绝的事,但那就是去年秋天的事儿了,也就是御书房、慈心宫和永王府里头说道说道,成国公府自个儿恐怕都不知道这一桩。 时隔半年多,那是哪个胡乱往外头说的? 长公主有数了,问道:“谁说的?怎么说的?” 段保珍吸了吸鼻尖:“外头都传遍了。 我今日本是和姐姐一道出城骑马的,走到路上就听百姓都在传,说永王府不止嫌弃姐姐模样、性子,连名字都一并嫌弃,更难听的话都有的。 姐姐听了晕过去了,大夫说是急火攻心,这不是无妄之灾是什么? 我实在气不过……” “气不过,就拿旁人出气了?”安阳长公主不疾不徐开口,打断了段保珍的话,“外头流言是糟心,可清平园是你能闯、能打人的地方? 要是都跟你似的,听了几句话就喊打喊杀的,官府衙门整日里不用做事,光拉架了。 我不管你有多少理由,你闯清平园、打寿安、伤了云锦,所有的责罚你都逃不过。” “可我姐姐……”段保珍急切道。 “难道是我说出去的?是寿安、云锦说的?还是符佩清说的?这里没有人说过你姐姐长短,”长公主不耐烦听段保珍多言,偏过头交代廖嬷嬷,“带几个人把她押到清平园门口去跪着,让成国公府来领人,寻个树荫给她,万一晒晕过去,还是我的不是了。” 廖嬷嬷应声,让两个粗壮婆子动手,饶是段保珍不断挣扎,也挣不脱。 安阳长公主把心思放在了顾云锦的伤上。 采文早拿着长公主的拜帖去请御医了,只是清平园与太医院有些距离,来回颇费工夫,便又着人从临近的大医馆里请了个医婆来瞧瞧。 这会儿医婆到了,晓得自己是个先头兵,见顾云锦没有伤到筋骨,便先简单处理了她手心的伤口。 伤口要清洗干净,亏得顾云锦掌心有茧子,不算细嫩,伤情看得可怖,真收拾起来并不算难以忍受。 突然间,她想到了那日蒋慕渊看着她的手掌说过的那些话,不由感概极了。 可不就是叫蒋慕渊说中了嘛。 掌心有茧子,少吃了很多苦头。 反倒是细皮嫩肉的胳膊,红印子附近,一碰就痛得倒吸冷气呢。 这般苦中作乐,让顾云锦不禁弯着眼睛笑了。 “这孩子,还能笑出来,”安阳长公主轻轻拍了拍顾云锦的背,心疼极了,“亏是吃了,但没有白吃的道理,段保珍既动手了,该罚的绝不会少,你只管养伤,其他事情,我做主着。” 顾云锦点头应下。 她不会帮段保珍求情的。 顾云锦固然同情莫名其妙被流言所累的段保珊,也理解段保珍的姐妹情深,可正如长公主所言,不管段保珍有什么委屈,都不是她做出这番事情的理由。 几个姑娘家都围着顾云锦,脸上写满了担忧。 长平县主气坏了,暗搓搓看了长公主一眼,把寿安拉到一旁,咬耳朵道:“你打回去没有?打得重不重?” 寿安跺了跺脚:“裙子使不上劲儿!” 成国公比太医到得还要快。 段保珊晕过去没有醒,一家子都揪着心,也就没有注意到段保珍跑出去了。 等长公主使人来请,府里才晓得段保珍做了什么,一个个又急又怕,脸都白了。 成国公惴惴而来,打定主意要先教训段保珍一通,让长公主消消气,哪知道自家女儿跪在清平园大门口。 总不能让长公主挪到大门外来看他教训女儿吧? 成国公见边上不时有人指指点点的,不由汗水涔涔:“你这是做什么呀!你晕了头了你!你让为父怎么交代?” 段保珍满腔怒气,她不觉得自己晕了头,她来寻符佩清说理是没有错的,只是碰上了寿安和顾云锦,急切之下,动了鞭子,偏偏,长公主还在这儿。 她太急了,早知道该再等等,等长公主走了,来观礼的人也离开了,清平园里就这么几个仆妇,还能拦得住她了? 段保珍不想跪,偏廖妈妈安排了人手守着她,她两腿麻了,真是动弹不得,还要忍受别人的看戏一样的目光。 更让段保珍受不住的是,那些人一面倒地说她们姐妹不好。 说她也就算了,做什么说她姐姐? 成国公要求见长公主,却只得了廖嬷嬷几句话。 廖妈妈让他领段保珍走,不是回成国公府,而是去慈心宫请罪。 成国公没有法子,只好应下,使人去叫了成国公夫人,夫妻两人一道带着女儿去请罚。 清平园门口这么大的动静,自是瞒不过人的,太医前脚进了园子,后脚满大街都在说道了。 大伙儿都在猜测段保珍伤了哪一位,半个多时辰后,素香楼里就收到了消息。 “医婆说的,段姑娘拿鞭子抽郡主,顾姑娘上去拦,空手抓鞭子,伤了手了。” 第三百五十八章 心意 赶到清平园的是夏易的父亲夏御医。 确定伤口都干净了之后,夏御医轻柔又仔细給顾云锦包扎,嘱咐道:“看着虽可怖,但皮肉长好了就不碍事了,反倒是胳膊上的,姑娘这些时日莫要使劲,静静养上一些时日。” 顾云锦应下。 只是这段日子天气越发热起来,伤口不比冬日好养,要费些心思。 夏御医知道顾家平素是乌太医在看诊,顾、乌两家又同住西林胡同,他便建言,涂药包扎时,让顾云锦去借乌太医身边的药童。 药童不比厉害的大夫,但检查伤情、包扎一事,还是比丫鬟婆子们妥当多了。 此时,得了信儿的永王妃也到了。 按说今日过小定,她作为婆母是不来的,但清平园出了这等岔子,顾云锦又伤着了,她没有不露面的道理。 欢欢喜喜的日子,最后闹出这么一番,永王妃心里也憋着气。 亏得先前圣上提及让孙恪娶段家女时,永王爷直接回绝了,若不然,与成国公府做了儿女亲家,永王妃怄都要怄死了。 永王妃给顾云锦带了盒药膏来:“宫里的东西,涂上清凉,你用着试试。” 安慰了顾云锦,永王妃又看向符佩清。 符佩清盛装打扮,原就清丽的模样,此刻看来越发温婉。 永王妃却无心思欣赏,柔声道:“我让你搬过来住,是想着这里清净,好叫你安心跟着嬷嬷学规矩,却没想到会有这种差池。我一会儿就重新安排人手,决不许再叫人胡乱闯进来了。” 符佩清颔首。 因着段保珍被拦在路上,符佩清并没有见着人,可看顾云锦的伤情,她是后怕的。 她一个从未接触过武道的人,在面对气势汹汹的鞭子时,能有什么下场? 哪怕事后评理,她是受害的那一方,但吃亏挨了鞭子,疼还不是疼在自个儿身上? 等永王妃与安阳长公主去商议了,符佩清寻了顾云锦说话,语气诚恳:“姑娘来观礼,却受罪了,要不是你与郡主在路上拦了拦……” 顾云锦摇头:“即便我没有拦住,她进来了,屋里人多,她也不一定……” “话不是这么说的,”符佩清说得很慢,却很坚持,“她若进来了,大伙儿见了她,多是吃惊愣神,没有反应过来,就让她占了先机。最后即便被拖住了,她也已经先出手了。无心难防有心。” 这话一点都不假。 段保珍挥鞭子朝寿安抽过去,寿安没有躲开,而顾云锦抓住了,不正是因为寿安没有想过段保珍真的会出鞭子,而顾云锦则防着对方气急败坏吗? 符佩清顿了顿,复又笑容浅浅叹道:“我想多说些的,可好似除了感谢,我也没有旁的能做的、能说的了。” 顾云锦眨了眨眼睛。 这句话,突然叫她想到了自己。 蒋慕渊曾对她帮助良多,彼时的她,也是除了感谢也只有感谢。 思及此处,顾云锦莞尔:“心意是真的,我感受到了。” 这下轮到符佩清愣了,半晌才又笑了起来。 若没有这事儿,原本姑娘们是打算在安阳长公主离开后,凑一块打叶子牌、观花说笑的,此刻,挂念顾云锦的伤情,便商议着是否散了回府去。 顾云锦听见了,忙道:“不散呀,我鞭子挨了,你们还不许我看花,不许我听故事了?” 一句话把屋里的人都逗笑了,之前的气愤、沉闷一扫而空。 长公主听见了,也啼笑皆非:“这孩子惯会苦中作乐,也好,你们乐你们的,在这儿吃点心说笑话,若要观花,等太阳下山了再去。别热着了。” 姑娘们应下,长公主与永王妃一道启程进宫。 慈心宫外,成国公夫人战战兢兢跪着,段保珍但凡有半点不耐烦,她就一个眼刀子狠狠甩过去。 皇太后正在午歇。 向嬷嬷自是不会去唤醒皇太后,只管让那母女俩跪着。 便是皇太后醒了,听向嬷嬷说了来龙去脉,也气得不理会那两人。 “哀家就说,圣上看姑娘的眼光不行!”皇太后不住摇头,“段保珍是这幅性子,她那胞姐,可想而知!拿着鞭子冲去清平园里寻事,还伤了人了!闻所未闻、闻所未闻!” 娇滴滴的寿安,讲故事活灵活现的顾云锦,这两个在皇太后心里,那就是两件小棉袄,贴心得紧。 眼瞅着吃亏了,皇太后只觉得一嘴苦味,吃两颗糖都甜不回来的苦。 段保珍母女一直跪到了日头西下。 成国公夫人实在挨不住,直直栽倒了,皇太后才松口让人挪到了偏殿,又请了太医来看看。 段保珍再大的性子脾气,在慈心宫里也成了鹌鹑。 清平园里散场时,城中百姓已经把事情都推断完了。 素香楼跑堂的小二把菜端给客人,立在边上听了两句,道:“去岁时的赏花宴也是在清平园吧?” “可不是!”客人一拍大腿,“去年一个金二姑娘,今年一个段五姑娘,啧啧……说的都是为了姐姐,谁家姐姐摊上这么一个妹妹,都吃不消!” “金大姑娘当时好歹是说了亲的,”另一人道,“可成国公府的四姑娘,以后怎么办哦?” “这就不用我们操心了,”另一桌的来搭话,“再艰难,人家也是国公府的姑娘,不会少了筷子吃饭的。” “这倒是,反倒是嫁人的金大姑娘,也不见得就好了。” 话题转来转去的,从清平园又说到了王、金两家的联姻,金老爷前些日子上串下跳的事儿又被拎出来说了一回。 这些事,是极好的佐酒佳肴,你一言我一语,你举杯我夹菜,在半熏半醉里各抒己见。 寿安郡主送顾云锦回的西林胡同。 毕竟是将门之家,断胳膊断腿的都见过,顾云锦的这点儿“小伤”,还不足以让人不知所措。 再者,有本事就要出力气,顾云锦拦在郡主跟前、挡下段保珍的鞭子,这在顾家人眼里,是理所应当之事。 没有人会说她强出头不对,连丰哥儿都说“姑姑好样的”。 可受伤了,上上下下还是极心疼的。 第三百五十九章 鬼画符 葛氏好生安慰,道:“会些拳脚实在有必要,否则遇上脑袋不清楚的,连点儿防身的法子都没有!” “正是,”单氏极其赞同,“云锦莫要害怕,咱们顾家人不怕受伤,你哥哥们哪个没有养过伤?大小而已。伯娘好好与你交代要注意的地方。 你还记不记得,你小时候与云妙一道躲猫儿,云妙那个鬼机灵居然躲到树上去了。 你寻到肚子饿了就去吃晚饭了,云妙傻乎乎地躲到天黑,爬下树时没看清就摔了手了? 她当时伤得比你现在厉害些,最后不也养得好好的,现在一双胳膊,舞起枪来比你还得劲儿呢!” 顾云锦被单氏的一番话说笑了。 那些幼年事儿,她都已经模糊了,只是今年起与顾云妙来往了几封信,渐渐想起了些许片段。 这一段,顾云锦原是记不得了的,可单氏这么一说,隐隐约约的,又似是有些印象。 顾云锦知道单氏担心什么。 事到临头时,脑袋是空的,她只靠着身子本能去拦鞭子,等事情过了,人都是会后怕的。 单氏就是担心她后怕。 顾云锦笑道:“我这伤只是看着唬人,其实好养的。” 徐氏很仔细,叮嘱道:“你要记得,这些日子不许用右手,能用左手就用,用不了,就让人伺候,不要逞强。” 顾云锦毫不含糊地应下,等从徐氏那儿出来,回到东跨院,看着几子上搁着的绣篮时,她才反应过来。 手伤了,别说针线碰不得,连提笔写字都是不行的。 用左手写…… 顾云锦冲念夏抬了抬下颚:“备笔墨。” 念夏瞪大了眼睛:“姑娘,您碰不得的。” 顾云锦挥了挥左手,笑得梨涡浅浅:“我就想知道,我的左手能画出什么鬼画符来。” 念夏失笑,笑过了,无奈地依言磨墨去了。 顾云锦坐在书案前,等念夏把沾好墨的笔递到她手上,她试着写自己的名字…… 惨不忍睹…… 她右手写出来的字,能在自华书社惊呆一众学子,这左手写的字若拿出去,大抵也是“惊呆”了吧…… 太丑了。 丰哥儿写的肯定也比她好看。 “姑娘惯用右手,突然换了一边,肯定不适应,”念夏宽慰道,“有人练得多了,就左右手如顺畅得很。” 话音落下,念夏就看到她们姑娘走神了,连墨点落在纸上晕开了都不晓得。 念夏试探着唤道:“姑娘,姑娘?” 顾云锦这才回过神来:“我想到了些旁的。” 她是想起了蒋慕渊。 白云观遇见他时,蒋慕渊亦是右手有伤的。 顾云锦彼时没有看出来,还是念夏从寒雷那儿听了一嘴,她才晓得蒋慕渊的右手伤到了筋骨,很难养好,因而他学着用左手吃饭、写字、提剑。 她此刻只是暂时用不得右手,拿左手试试就是图个新鲜好玩,而蒋慕渊却是不得不做出改变。 从头练起,有多困难? “练得多了”,说来轻巧四个字,真的做起来,又岂会是轻飘飘的? 可那是蒋慕渊的话,一定能坚持、也一定会做到吧。 这么一想,也不晓得是佩服多些,还是心疼多些,各种情绪夹杂在心中,翻来滚去的,烧得心头热烘烘的。 顾云锦放下笔,坐回到罗汉床上,把绣篮拿过来翻看。 并蒂莲绣了大半了,原还想着再有五六日就能绣完、再换一幅了,现如今,只能耽搁了。 明明,蒋慕渊离开前,还“催”她早些“快些绣完”呢。 这般想着,顾云锦不由弯着唇笑了。 翌日一早,金銮殿上,有大臣上折子弹劾成国公教女无方。 圣上自然也听说了,不管他当时因何缘由挑出来了段保珊,但段保珍的作为,实在让他脸上都无光。 御书房里,圣上把成国公府骂了个狗血淋头,又是罚俸又是让他闭门思过。 按说,这样的处罚已经差不多了,可言官们的嘴,只比市井小民干净些,却绝不好相与。 “卫国公二女在万寿园欲甩顾家女耳光,成国公五女在清平园冲着郡主挥鞭子,堂堂国公府,领朝廷俸禄,不为朝廷分忧,却一个接一个出这种丑事……” 殿上侃侃而谈,圣上阴沉着脸色,一言不发,等下了朝,甩着袖子回了御书房。 圣上没有表明态度,却拦不住一众人的嘴。 不管殿上如何说,等传到了市井之中,言辞愈发激烈起来。 柳媛、段保珍、金安菲、王玟…… 但凡是能与教养扯上的关系的,都被拉出来说了一圈,“徐令婕推顾云锦下水”这一桩也翻出来了,甚至是三五年前发生过的世家女之间的事儿,也旧事重提。 被翻旧账的人家,撕了段保珍的心都有了。 三五年前的丑事,彼时闹得沸沸扬扬的,如今好不容易都过去了,家里孩子该娶该嫁的都提上议程了,这下子又要糟。 国子监中,近来原就因着金老爷而颇受关注的王琅,只觉得落在他身上的目光越发多了。 友人同情地看着王琅,道:“我们都觉得,你和金老大人一样,叫家里人连累了。 金老大人是没办法,自个儿的儿子,再有不是,也只能忍下。 你就…… 精挑细选的,最后却添了这么个老丈人。 若没有与金家结亲,也不用因着他家的丑事被人笑话了。” 王琅抿唇,没有回答。 毕竟是岳家,哪怕岳丈行事偏差,他这个做女婿的,也没有在外头与旁人抱怨、指责长辈的道理。 可若说心中没有一丝埋怨,也是不可能的。 尤其是,“若没有与金家结亲”这样的后悔话语,他从母亲那儿听了不止一两回了。 金安雅最初时还因此与王夫人大吵,后来也就歇了,只斜着眼睛似笑非笑地看着王琅。 王琅能如何? 他夹在中间,劝谁帮谁,都是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 下意识的,王琅把视线挪到了临窗的书案上。 那个位子是纪致诚平日坐的,他婚期还有三天,这几日便请了假,专心致志准备婚礼。 第三百六十章 回转不得 想到徐令意,王琅无疑是羡慕纪致诚的。 当然,他对徐令意的那丝倾慕与好感已经放下了,去年那一番对话,徐令意说得明明白白,王琅并非死皮赖脸之人,也晓得什么可为什么不可为,自不会再惦记着。 他羡慕的并非是情感,而是性情。 徐家虽也曾被流言蜚语顶到风口浪尖,徐砚甚至因为家事被圣上当着群臣的面呵斥,但徐家也缓过来了。 即便这一回又被拎出来说道,但较之那几个“风头出尽”的,徐令婕倒像个顺口提到的,并不招眼。 其中没有什么奥妙,不过是稳住气,一直规规矩矩,不往各处冒头罢了。 虽然坊间传闻,侍郎府上下最靠不住的是闵老太太,但老太太是内院妇人,不在外头走动,也不与其他官家妇人打交道,闭起门来,无论好坏,外头便是雾里看花,并不真切。 哪里像是金老爷似的,拎不清又瞎掺合,在人前大放厥词,落了无数口实。 正如友人所言,金老大人一世名声,都被儿子给连累了。 说到底,便是性情不同。 而徐令意亦不是金安雅那样,会三天两头与婆婆、小姑子闹得不得安生的。 王琅想,他想要的夫妻关系,其实就是一个安稳而已。 而显然,现在他们王家,一点也不安稳。 岂止不安稳,简直鸡飞狗跳。 金老爷闹了这么多事情出来,金安雅心中何尝没有怨气? 她能在心里责怪父亲做事不对,却听不得他人说金老爷一句不好。 王玟说道金老爷,在她看来,自打家里与金家结亲,各种乌七八糟的事儿就全来了,从未太平过。 金安雅当即拉下了脸,两家结亲,原是她先相中的王琅,但彼时她压根不知道王家与徐家的“默契”,交换八字之时,王家更是一个字都没有提过,等到她知道内情时,八字都合完了。 为此,金安雅气愤过,不满过,也生出过“要不就算了”的念头,只是到了那个时间上,成与不成,是两家人的事,而不是她能说了算的。 这事儿她不怨王琅,却恼死了王家人的态度。 便是为了这口气,金安雅在后续的婚礼相关事宜上,都没有给王家人好脸色。 再说了,王玟与金安菲在赏花宴上闹出来的那一出,金安雅还没有与她算明白呢! 赏花宴是王玟的死穴,她跳起来,道:“你没有上赶着嫁过来,我也没有上赶着求你妹妹带我去清平园,是她要显摆与县主亲近,是她要‘王琅妹妹’我去落徐大姑娘的脸。 我就不明白了,她又不曾见过徐大姑娘,她对人家这么大的敌意做什么? 你不痛快,你寻你妹妹去,我还不痛快呢!” 金安雅哪里知道金安菲怎么想的?她要是能琢磨明白金安菲的心思,就不会让她惹出那种事情来了。 可还是那句话,父亲也好,妹妹也罢,金安雅自己能怨能怪罪,其他人讲一句不好都不行。 王琅刚进家门,面临的就是一场“姑嫂大战”。 王玟厉声指责金家,话一桶一桶往外头倒,金安雅黑着脸,话不算多,但只要出口的,句句带刺,全往王玟的心窝里扎。 王夫人在一旁,红着眼睛不劝解。 劝了做什么?又不是头一回了,三天两头如此,况且,她在金安雅这儿也落不到好。 王夫人见了儿子,生生要落下泪来。 要她说,她自问做婆母并不苛刻,只要是安心踏实过日子,她真不为难人。 可摊上那么一个亲家,不用做婆母的寻事儿,一堆事情都会冒出来,偏金安雅还是那么一个态度,眼瞅着儿子夹在中间,王夫人心都痛死了。 在家中,家中整日争吵不断;出门去,出门遇上的人话里话外都想看他们笑话。 也有真心与王夫人交往的,提起金家都替她摇头,王家去岁请的那位被金家气得甩袖子的全福夫人,这会儿气歇了大半,只与王夫人说“这门亲结错了”。 王夫人也知道结错了。 “高攀”哪里是好攀的? 早知结果如此,当时不该动摇转念头,就认准了徐令意,多好啊。 徐令意看着就稳当踏实,家里和和气气的,就比什么都强了。 哪里像现在,王甫安与上峰徐砚生了隔阂,娶回来的还是个“祖宗”。 王夫人连连摇头,那会儿就觉得事情办得不好,可丈夫拿了主意,她又能怎么办呢? 当时选错了路,眼下就越发回转不得了。 闹哄哄的场面中,婆、姑、嫂三人都盯着王琅,王琅只觉得一股子疲惫从身子里涌了出来。 他知道,他现在不说是错,可说了,无论说的是什么,一样也是错。 不管外头提及徐令婕时用了何种词汇,这时候的徐侍郎府,整体而言,还是喜气洋洋的。 大姑娘要嫁人了,姑爷还是个上进的尚书孙儿,婆家上下对亲事都很重视、对姑娘极看重,搁谁家,都欢天喜地的。 魏氏脸上的笑容就没有断过,哪怕闵老太太挑三拣四说了几句糟心话,魏氏都不往心里去,备了喜糖蜜煎往西林胡同送去。 她与徐氏之间亦有了默契,道:“天儿这般热,云锦手伤了,云齐媳妇又挺着大肚子,还是等过几日,让令意领着姑爷过来认门,给大姑姐见礼。” 徐氏应了,她盼着徐令意顺顺利利嫁出去,这般安排,最妥当了。 魏氏转头与顾云锦道:“伤养得如何?你姐姐也关心着,让我务必问问。” “没伤到筋骨,”顾云锦抬起手腕,略活动了一下,“能动,不好用力气,凉快些倒也不闷得慌。” 魏氏闻言,心中一动,忙看了眼屋子。 她一路来,热惯了没有察觉,此时才注意到徐氏屋里只角落一个冰盆。 这也难怪,徐氏养身子,吴氏又怀着身孕,两个人都不适宜多用冰,偏顾云锦要养伤,大抵冰盆都搁在东跨院了。 “那你赶紧回自个儿屋里凉快去,”魏氏道,“跟舅娘客气什么?别弄得一身汗,伤口还不爽快。” 第三百六十一章 自救 顾云锦笑嘻嘻的,想了想,便不与魏氏瞎客套,抓了一把喜糖就要起身出去。 这厢刚起身,那厢前头有人来禀,说是成国公府的四姑娘来赔礼了。 四姑娘,指的就是当日厥过去的段保珊。 大热的天,姑娘家一顶轿子到了顾家门外,跟着的婆子提着大包小包,张口便是“致歉”、“赔礼”,单氏自然做不出把人拒之门外的事儿,便让段保珊进来了。 顾云锦不喜段保珍当日行径,对被流言蜚语拖下水的段保珊并无好恶,便往花厅去。 行至半途,顾云锦遇上了朱氏。 朱氏站在庑廊下,等顾云锦过来了,便挽住她:“我与你一道去,母亲说了,防人之心不可无。” 顾云锦扑哧笑出了声。 小辈们的事情,单氏、徐氏作为长辈,出面应对,总有一种大人欺负小孩之感,而葛氏是长嫂,府里大小事由她出面的也不少,多了几分郑重其事,吴氏孕中,如此一来,朱氏与她一块见客,是最妥当的。 若段保珊好言好语,顾云锦与朱氏一起,并不会给人“得理不饶人”的感觉,若不好好说话,有个帮手在,也是好的。 这也不算“小人之心”,实则是段保珍那天太过出人意料,她们不认得段保珊,小心总无错。 姑嫂两人迈进花厅。 顾云锦一眼就看到了神色忐忑的段保珊。 段保珊笔直坐在那儿,见人来了,立刻站起身来,笑容里满满都是愧疚。 两厢见了礼。 段保珊道:“那天清平园里的事情,是我妹妹保珍的错,不止冲撞了郡主,还害得顾姑娘受伤。 其实出事之后,我们就该登门来赔罪了,只是,我这几日晕晕乎乎的,虽一直记挂着,但也耽搁了。 保珍禁足思过,我母亲原本要一道来的,可自宫里回来后就病了,一直下不了床。 我想着不能再耽搁下去,便一个人过来了,礼数不全,还请顾姑娘和顾家嫂嫂见谅。” 这话说得如此客气,一副诚意满满的模样,姿态放得极低。 说了一番话,段保珊的眼睛就泛红了:“保珍是担心我,才犯了那么大的错,我不敢求顾姑娘原谅她,但请接受我们成国公府的歉意。” 段保珊让婆子把赔礼的单子交给顾云锦。 顾云锦和朱氏看了眼单子,彼此交换了眼神。 段保珊送来的赔礼很有分寸。 全是用得上的,手臂化瘀、掌心愈伤口的药膏,几株药材,没有贵重物什,完全可以收下来。 “我知令妹是着急之余冲动,”顾云锦思忖着,道,“我这伤吧,虽是吃了她一鞭子,但她原也不是冲着我的。段姑娘要赔罪,该给符姑娘与郡主赔罪。” “我是要去赔罪的,”段保珊颔首,道,“不止是符姑娘与郡主,当日在清平园里的姑娘们,我都会登门去,不管伤着没伤着,保珍都冲撞了,搅了各位的兴致。” 段保珊做得周全,叫人挑剔不出来。 冤有头债有主,顾云锦自不会揪着段保珊不放,和朱氏一块客客气气把人送走,去了单氏屋里。 朱氏把状况都说了,问了心中疑惑:“虽说龙生九子都不同,但这么讲规矩、懂进退的成国公府,能教出段保珍那般的姑娘?” 这一对可是同胞姐妹,同一个爹同一个娘的,性子差得也忒远了些。 单氏笑着道:“相似也好、不同也罢,事到如今,她只要不傻,就必须为自己考量。 外头传得沸沸扬扬的,要圣上处置成国公府,她站出来赔罪,一来能让成国公府好过些,二来让大伙儿知道她们姐妹不一样。 段保珍在水里捞不起来了,成国公府上下,能爬出来一个是一个。” 朱氏颔首:“母亲说得在理。” 顾云锦顺着单氏的思路想了想,亦有了一番看法。 段保珊此番举动,与其说是成国公府上下的自救,不如说是段保珊一人的自救。 若不然,就算国公夫人不能出面,段保珊还有兄嫂,如此局面,该一道面对才是。 直到今日才来赔罪,相较段保珊说出口的理由,只怕是因为府里各自迁怒埋怨,没有统一吧。 不管真心也好、假意也罢,毕竟是客客气气上门来赔罪,顾家没有不接受的道理。 段保珊亦如她自己所言,亲自去了永王府、宁国公府、平远侯府、肃宁伯府、清平园……足足费了三日才算各处都去遍了。 小轿一顶出行,哪怕起先不招眼,遇上的百姓不晓得轿中人身份,走得多了,市井里也就传开了。 况且,两日间,小轿还分别遇上了徐家去尚书府铺床和纪致诚去徐家接亲的队伍。 迎亲队列敲锣打鼓地穿过东街,段保珊让路,轿子停在路边,自然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 如此三日下来,百姓之中,提及成国公府的四姑娘,也没有什么恶言恶语了。 这般懂事的姑娘,没有入小王爷的眼睛,只能说是没有姻缘红线,而并非德行有差了。 那些揪着段保珍行凶而不住上折子的言官,亦不好再死咬着成国公府不放。 不管外头如何为段保珊感慨,寿安郡主是气得跳脚的那一个。 顾云锦收到了寿安的手书,上头洋洋洒洒地表达着不满。 寿安从前几年起,就不爱跟成国公府的姑娘打交道了,用她的话说,段保珊说话做事爱端着,段保珍冲动又口无遮拦。 小姑娘之间有些摩擦,合则聚、不合则散,倒也是很平常的事儿,谁也没有必须与谁玩得好的道理。 段保珊如此“自救”,寿安虽理解其行为,但作为被架起来不得不接受赔礼的那一方,实在有些气不顺。 “架着我们也就罢了,连徐家姐姐的亲事都一并算在里头,她就是故意选了这几天,趁着迎亲时看热闹的人多,特特出现……” 顾云锦看完,啼笑皆非。 虽然被架起来接受赔礼是有些不畅快,但设身处地想,她若是段保珊,也一定会那么做的。 可想到寿安气鼓鼓的模样,顾云锦又忍不住想笑,便备了笔墨,给寿安回了一封“鬼画符”。 第三百六十二章 两者不可缺一 虽然每一笔落笔时都尽力了,但好看了那么一丁点的鬼画符,还是鬼画符。 寿安打开来看,还未细读信中内容,就已经被那一笔一划都逗得合不拢嘴了。 比起顾云锦用右手书写时的潇洒,左手的这一行行字…… 寿安歪着脑袋想了想,大抵应该称为“童趣十足”。 如此童趣,将寿安郡主心里的那点不快一扫而空,整个人都舒畅起来。 至于信上开解了些什么,倒是没有那么要紧了。 林嬷嬷依着寿安的意思,寻了听风过来。 听风立刻就到了,从笑眼弯弯的寿安郡主手里接过了那封信,目光便凝在了信封上那几个歪歪扭扭的字上。 他一愣,他家郡主何时结交了这么一个刚提笔写字的友人? 待翻到后头看见落款,听风一下子就悟了。 这是顾姑娘的字,右手伤着,写出来的可不就是这样的嘛。 寿安道:“顾姐姐伤了手的事儿,你可知会哥哥了?” 听风应道:“当天就给小公爷递信了。” 如此要紧的事情,听风不敢有半点耽搁延误,细致了解了来龙去脉之后,便清清楚楚写下来,使人往南边送去了。 听风还去见过夏御医,并向乌太医打听过之后养伤的计划,一并原原本本转达了,为了陈述明白顾云锦具体的伤势,他甚至描了一副画,手臂如何、手掌如何,全标注清楚。 想来,小公爷那儿该收到信了。 “这一封也送去,”寿安笑道,“你跟他说好,这信呢,我是借给他看看的,回头要还给我的。” 听风颔首。 寿安笑声不减:“知道为什么要把信给哥哥吗?” “哎?”听风不由疑惑,对上寿安的笑容,他赶紧思索起来。 按说,让小公爷知道顾姑娘的伤情,肯定会叫他心疼又不舍的,可郡主这般高兴做什么? 莫不是信里写了什么欢喜大事儿,郡主想让小公爷也一道乐一乐? 听风这么想,自然也这么答。 寿安却是摇头:“不对,再猜。” 听风皱眉,难道真的就是为了让小公爷心疼的? “也不对。”寿安笑得眯起了眼睛。 这下子,听风只能摇头了:“不是为了让爷乐一乐,也不是为了叫爷心疼,那奴才真的猜不出来了。” 寿安抚掌大笑:“是为了叫哥哥又心疼又乐一乐,两者不可缺一。” 这么俏皮逗趣的答案,别说是被问得一脸懵的听风,屋里林嬷嬷几人也忍不住笑出声来。 听风挠了挠脑门,也憋不出,笑了。 等他回到自个儿屋子,写了手书,把顾云锦的信一并装进去时,听风越想越乐呵,连火漆都险些盖歪了。 翌日天晴,徐令峥、徐令澜与魏游一道去接回门的徐令意与新姑爷,才刚到尚书府外,就热出了一身汗。 这亲事,纪家结得十分满意,昨日徐令意在纪家认亲,亦是收获了一堆好评,因而娘家人来接,纪家上下客气又周到。 回门礼都是早早备好了的,没有耽搁,也不见怠慢,青柳胡同里,徐驰和魏氏长着脖子等了会儿,就见马车回来了。 魏氏很挂念徐令意。 王家婚事告吹、徐令意前途未卜时,魏氏日日急得嘴上冒泡,恨不能立刻有一合适的人家,把女儿聘了去,不要在家变成了嫁不出去的老姑娘。 等冒出来了个纪致诚,确定纪家是诚心诚意结亲的,魏氏欢喜得都要上天了,盼着日子飞快,把婚礼议程迅速走完,也省得今天这个漏了、明天怕那个疏忽了。 只是,真到了徐令意嫁了,所有的忙碌都结束了,魏氏的心又变得空落落的。 身边少了个人,做什么都不得劲儿了。 哪怕徐令意私底下与她说过能与纪致诚处好的,魏氏还是提心吊胆,深怕女婿怠慢、婆家为难。 徐驰嘴上说她瞎操心,可魏氏清楚,徐驰这个当爹的,没比她这个做娘的好到哪里去。 都揪着心呢。 等看到被纪致诚扶下马车的徐令意,魏氏一双眼睛都瞪直了,想立刻从女儿的脸上看出这几天的每一瞬间的端倪。 可她看不清晰,眼前跟蒙着雾似的,能控制住眼泪,已经不容易了。 一行人去仙鹤堂拜见徐老太爷与闵老太太。 两位老人端坐着,虽然闵老太太对魏氏大好日子里要掉眼泪很不满意,但当着新孙女婿的面,她不会发作魏氏,只清了清嗓子提醒。 魏氏亦晓得落泪不好,收敛了心神,等纪致诚与徐令意一道磕头见礼。 杨氏也是欢欢喜喜的,得纪家这样的姻亲,岂会不喜? 哪怕娘家老母亲的那番划清界限的话给她蒙了一层阴影,但徐家得了如此亲家,以徐砚的能耐,哪怕有一时之起伏,也绝不会一蹶不振。 魏氏搂着徐令意说悄悄话去了。 待确定女儿一切安好之后,魏氏总算松了一口气,与她交代起来:“两家要见的亲戚都见得差不多了。 你大伯父不在京里,不晓得过年时会不会回京来,你外祖家路远,姑爷要念书,就不去了。 只西林胡同那儿,你与云锦交好,你带着姑爷一道叫你姑母见见。 我打听过日子了,后日是云锦她大伯娘生辰,府里人肯定齐全,去认了亲,也贺一贺。” 徐令意应了,复又低声问魏氏:“杨家那儿又没有来人?” 魏氏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我估摸着大嫂都没有给她娘家送帖子。” 她们之前就猜测过,杨氏是与杨家闹翻脸了,却是没有想到,会翻脸得这般彻底。 按说即便杨氏不回杨家去走动,但徐令意出嫁也好,回门也罢,杨昔豫作为在徐家生活了好几年的表兄,总该露面才是。 退一步说,便是不来,礼数上的东西还是要有的。 毕竟,杨昔豫是成亲搬回的杨家,和被闵老太太“赶”出去的顾云锦,是不一样的。 “到底是她娘家人,好坏也不去说她了。”魏氏摇头,叹了一口气。 虽然,她们妯娌间也有矛盾摩擦,对杨家人,魏氏亦有不喜不满,但杨氏对娘家那么掏心掏肺,最后却是这么一个结果,同样是出嫁女,魏氏心里也戚戚然。 第三百六十三章 小媳妇与大姑娘 出嫁女与娘家之间的那点儿事,让魏氏来说,她都能说上三天三夜不重复不歇嘴的。 魏家只是商贾,只从这一点看,魏氏无疑成了那只飞出来的“金凤凰”,上下都盼着她拉扯一把。 可徐家真正的官场前途全压在徐砚身上,与徐驰、魏氏并无关系,魏氏能使得上什么劲儿? 借了杨昔豫的光,把魏游接到京城读书生活,已经是魏氏能做到的极限了。 可娘家就真能满足了? 不患寡而患不均。 魏氏不止魏游一个侄儿,她扶了一个,其他的兄弟嫂子亦都眼巴巴看着,想要把好处落到自己孩子头上。 便是得了好处的魏游的父母,也与魏氏爹娘一道,指望着魏氏给魏游结一门好亲,铺一条阳关大道。 亏得魏游是个拎得清的,知道进退、懂得感恩,要不然,魏氏更怄。 正因为尝过娘家上下眼巴巴盯着的滋味,魏氏暗暗下定决心,绝不能像自个儿父母一般,给嫁出去的女儿那么大的压力。 徐令意婆家再风光、再好,他们也不能扒上去不放。 徐家其他人的前程? 自个儿挣去! 反正,徐砚的官途还很顺畅,杨氏又是个要脸要皮的,自认高魏氏一截,断不会把徐令峥和徐令婕的将来摊到徐令意身上。 魏氏除了女儿,就只有徐令澜一个儿子。 只要她这个当娘的还有一口气,她绝不许徐令澜将来昏头转向。 魏氏目光温柔,与徐令意道:“你已经是他家媳妇了,往后就只管自己好好过,咱们同在京里,你想我们了,逢年过节都能回来,平日里还是以纪家为重。 纪家看重姑爷的功课,月考成绩好了,老大人脸上有光,你多嘱咐姑爷念书,不要你一进门,他成绩就往下落,那……” 这些内容,魏氏絮絮叨叨的,其实也说过好几遍了。 徐令意明白母亲就是担心她,没有觉得烦闷,认真听她说完。 等前头开了席,这才扶着魏氏一道过去。 回门宴,一切都很顺利。 魏游与徐家兄弟的酒量都普通,纪致诚也一样,便各自客气地对饮了几盏,吃菜去了。 夏天日头长,但魏氏顾念纪家,早早便催徐令意回去,不管怎么说,中元节肯定能见着面,算起来也就半个月的工夫,没有那么难捱。 等徐令意回了尚书府,与纪致诚商议之后,给西林胡同递了帖子。 单氏生辰这日,顾家没有请外客,连单氏的几个友人都没有请,只家里人坐下来吃顿饭,热闹热闹。 徐令意夫妇要来,单氏自是欢迎的,但她最盼着的还是顾云思和傅敏峥。 顾云锦也在等顾云思,有些日子没有见,她还怪想念的。 顾云思看起来气色不错,精神奕奕的,拉着顾云锦就道:“伤势如何?敏芝回来告诉我的时候,可把我吓了一跳。” “傅家姐姐那日也在,就知道我这只是伤口看着唬人,养起来并不艰难的,”顾云锦笑道,“再说了,你自小练功时难不成没受过伤?” 顾云思点了点顾云锦的额头。 练功受伤,与空手拦鞭子,怎么能一样? 顾云锦又道:“段四姑娘也去太师府了吧?” “来了的,”顾云思哼了声,“客客气气地赔礼,我们还能如何?真揪着不放,便成了我们的过错了。我与你说,下回遇上段保珊,你别理会她,她就不是个好的!” 顾云锦顺着问道:“你怎么知道她好与不好?” 顾云思一怔,复又撇嘴:“我虽不知,但敏芝知道,能让好脾气的敏芝提起她就摇头,段保珊也是有本事的。” 傅敏芝的脾气,在一众贵女之中,算是极好的了。 她在江南生活了很多年,性子里添了江南姑娘们的温婉,她喜好的,她会直白表达,她不喜的,却会留出余地,轻易不点透。 傅敏芝回京后与段保珊似也没有打过什么交道,能叫她都清楚表示出不喜,可见段保珊的行事,在童年的傅敏芝心里,留下了颇深的印象。 两人正说着话,徐令意和纪致诚也到了。 徐令意自是少不得关心顾云锦的伤情,晓得她一切无恙后,才松了一口气。 领着徐令意夫妇认亲之后,顾云锦陪着徐氏说了会子话。 徐氏只与闵老太太不合,与徐砚、徐驰两个弟弟不亲,但对侄儿、侄女都是一视同仁的,这几年下来,她对徐令意最是喜欢。 眼看徐令意美满,徐氏欢喜之余,亦十分感慨。 去年夏天时,魏氏带徐令意去相看,回城路上避到了珍珠巷,还与她说道了一番结亲不易,一年后,那个在路上跟着徐令意跑的少年就成了魏氏的乘龙快婿,这人生的际遇当真说不准。 她家云锦不也是一样吗? 那时杨昔豫三天两头来北三胡同,最后桥归桥路归路,小公爷那样的姑爷,谁还能挑出个不好来? 等顾云锦陪着徐氏到前头花厅,只瞧见顾云思与徐令意凑在一块咬耳朵,傅敏峥与纪致诚都不在,大抵与顾云宴兄弟一道说话去了。 徐氏自去找单氏,让顾云锦寻姐妹们去。 顾云锦笑盈盈到了两个姐姐们跟前,就被顾云思拦了。 几分嫌弃、几分打趣,顾云思逗她道:“我们说悄悄话,你掺合什么呢?不许你听。” 顾云锦怔了怔,反问道:“你们在说什么,我怎么就听不得了?” 顾云思笑得越发开心了:“已婚小媳妇们的话题,你这个大姑娘就只能靠边了,什么时候你与小公爷完婚,什么时候许你参与进来。” 顾云锦哪知道会是这么一个答案,当即就懵了。 徐令意笑弯了眼。 顾云思的声音不轻不重的,花厅就怎么大,单氏那儿也听见了,一屋子人都跟着笑起来。 单氏一面笑,一面替顾云锦“求情”,道:“你俩就带上她吧,我们都在跟宁国公府挑日子了,都不用半年,她也是小媳妇,当姐姐的给她指指路,让她晓得小媳妇们都是怎么过日子的。” 话音一落,又是一通笑。 顾云锦不怕这些善意笑声,在顾云思身边直直坐下,挑眉道:“谁还当不成小媳妇了?” 第三百六十四章 细小趣事 自个儿的娘家,顾云思自在惯了,险些笑得直不起腰来。 徐令意略矜持些,但也笑个不停,好不容易缓过气来,便问:“日子挑得如何了?” 顾云锦答道:“送来了三个日子。” 如上一次在清平园里,安阳长公主说过的那样,所有的日子都是礼部和燕清真人选出来的。 宁国公府里挑挑拣拣的,最后定了三个,写在帖子上送来给顾府决定。 这里头有些讲究,还要避开顾云锦的小日子。 偏顾云锦的小日子,疼倒是不疼,就是毫无规律。 按说该请大夫调理一番的,但顾云锦丝毫不痛,小日子里也生龙活虎的,再者,刚开始的头半年,时间不准也不是什么大状况,彼时问过乌太医一句,只说岁数增长了自然而然就规律了。 那之后,府里大小事情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徐氏和单氏,哪个都忘了这一茬。 等拿着帖子一看,再问了顾云锦一回,这才双双傻了眼,赶紧让乌太医诊脉写方子。 乌太医亦是哭笑不得,依他之见,顾云锦的身体没有什么毛病,再过半年一年的,估计就差不多了。 不过,婚期要提前约定,不能因此而耽搁,乌太医便给留了药方,又去了一趟宁国公府,仔细与长公主解释了一番。 葵水,有人来得早,有人来得迟,十五岁的小姑娘,日子不稳定也不是什么大事,确定身子无碍,长公主便放心了,只说挑个顺眼的婚期便好。 十月初七、十月二十九,十一月十六。 顾云锦自个儿看上的自是最迟的那一个。 倒不是有心要让蒋慕渊等着,而是她要等顾云齐回京。 兄妹两人之前就说好了,顾云锦这一次很是希望顾云齐能看她出阁。 “哥哥说了何时能回来吗?”顾云思问道。 顾云锦摇头:“前回送家书回来时,还未有准数。” “别不是你最终定了十一月,哥哥还是赶不上……”顾云思叹道。 她并非不理解顾云锦的心情,一生一回的大日子,谁不希望亲人们都聚在身边? 可人生不可能事事圆满,有些事情,强求过了,最后空落落的反而是自己。 一如她,她从京里出嫁,祖母、父亲就无法送她出门了。 顾云思不希望顾云锦执念太深,最后反而坏了心情,半宽慰半打趣,道:“若赶不上,你到时候罚哥哥三杯酒呗。” 顾云锦何尝听不出顾云思的安抚之意? 当即她心下一暖,歪着头,故意逗趣道:“赶不上,我就不嫁了。” 这话一听就是嘴上的胡言乱语,顾云思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挥手道:“那你就不是小媳妇了,赶紧让开,别耽搁了我和令意说话。” 徐令意亦摆出了一副嫌弃神色来。 三人互相看了看,又笑作一团了。 顾云锦笑眼弯弯,靠在顾云思身上:“哎?你们刚才到底在说什么?” 顾云思笑着看了徐令意一眼,答道:“在说平日相处。” 一听这事儿,顾云锦一下子兴致十足,凑上去看徐令意:“才嫁了几天,哪有那么多的平日?对了,你们一道念书吗?你把他的香料换了吗?” 顾云思不知道“换香料”的由来,亦是十分好奇。 徐令意的脸刹那间就红了,嗔了顾云锦一眼:“换了,我换了四五种,我高兴熏哪种就熏哪种!” 这当然就是说说而已的。 成亲这几日,纪致诚没有去国子监,留在府里陪徐令意适应新的生活。 整日里对着,看似时间极长,但对要一起生活一辈子的夫妻而言,其实很短暂,还不足以让徐令意把真的有心思有工夫去琢磨香料。 可这几天,又是丰富多彩的,真要厚着脸皮细细说起来,徐令意能说道一下午的。 而新夫妻间的那些细小趣事,徐令意面对魏氏不好意思开口,与年纪相仿的顾云思、顾云锦,反倒更能说道几句。 当然,这几句也都是挑着说的。 徐令意出阁那日很热,厚重的嫁衣,沉甸甸的凤冠,闷人的花轿,等她从青柳胡同一路颠到了尚书府外,整个人都跟水里捞起来了似的。 后续议程一项接着一项,没有时间给徐令意整理,亏得有盖头遮住,倒也还好。 直到进了新房,喜娘催着纪致诚挑盖头时,徐令意的心里一下子就慌了。 两人固然见过,对彼此的容貌都不陌生,但新婚这日是不同的,新娘子盛装打扮,希望新郎官在盖头下看到的是一张能记得一辈子的动人模样,可若是掀开来是张叫汗水弄花了的脸…… 徐令意还在忐忑,盖头突然间就被挑起来了。 四目相对,徐令意半懵半怔,反倒是纪致诚很是坦然,笑容里写满了欢喜。 纪致诚用指腹轻轻蹭了蹭徐令意的鼻尖,扭头与屋里观礼的女眷们道:“我就说六月里成亲太折腾人了,我都是一手的汗,别说新娘子了,鼻尖都是汗水。” 话音一落,观礼的都笑了。 纪致茗探头探脑地来拆台:“我们都知道新娘子辛苦,祖父还说干脆定秋天,是你自个儿等不及,这会儿就别怪天热了。” 女眷们笑得越发欢了。 爽快的笑声与打量的目光都是善意,让徐令意的忐忑荡然无存,整个人都放松了。 等大伙儿出去吃酒,徐令意坐在梳妆台前去了凤冠,看着镜中人的样子,她不由也弯起唇笑了。 妆容是没有早上时整洁精致,但一身大红嫁衣映衬下,还是挺好看的。 “你若是十一月,倒能去了这烦恼。”徐令意笑着与顾云锦道。 虽然是婚礼时很小的一个片段,但是听得人心里暖呼呼的。 新嫁娘过得到底如何,从她的眉梢眼角、遣词用句里都能看出端倪来,只听徐令意说这一段,就晓得她过得极好。 顾云锦与顾云思自是为她高兴,也就没有再去问“一道念书”的事儿了。 当然,就算她们再问,徐令意也不会说的,她没有那份厚脸皮。 第三百六十五章 示意图 年节里,陪徐令意去见纪致诚时,顾云锦曾在拐角处断断续续听见这位表姐夫与徐令意说话,稍稍知道些对方的性情。 而对于傅敏峥,顾云锦则陌生得多。 哪怕是在顾云思回门时见过,对顾云锦而言,傅敏峥还是傅敏芝口中那个话少又清冷的形象。 虽然他给顾云思画过好几副江南美景,但这两人相处起来到底是什么模样,顾云锦还是猜不到。 “话少,会不会闷?”顾云锦问道。 顾云思略一怔神,复又抿着唇笑了:“谁说他话少的?我是不觉得。” 见顾云锦不解,顾云思解释了一句:“只要有心,总会有话说的。” 徐令意闻言,认真品了品,颔首认同。 顾云锦亦思索着…… 可不就是那样的嘛。 想要对一个人好,想要让对方明白自己的心意,再不善言辞的人,都会寻到适合自己的表达方式。 即便不是侃侃而谈,也能用眼神、用神态、用生活里细小的一举一动,来温暖对方的心。 而心不在一处的两个人,就算他们各个都是嘴巧之人,也只会落到“说不拢”的结果。 能得一个彼此之间愿意说、愿意听的人,是一种幸运。 中午开宴,单氏兴致极高,笑哈哈地饮了几盏酒。 纪致诚的酒量很一般,又隔了一层,顾云宴与顾云熙两人也就没有一味劝酒,让他随性便好,只多劝了傅敏峥几杯。 傅敏峥的酒量比纪致诚好一些,但与顾家兄弟相比,还是差了一大截。 顾云思留心着那一桌的动静,眼看着差不多了,转头与顾云宴笑道:“把他们两个喝趴下了,你们也尽兴不得,还是留着劲儿等着年底灌新姑爷吧。” 新姑爷指的自然是蒋慕渊。 顾云熙与蒋慕渊吃过酒,一听这话就笑了:“不晓得你哥哥我欺软怕硬吗?新姑爷是个硬骨头,我们未必啃得动。” 厚颜是厚颜,逗趣也是逗趣,一句话把所有人都说笑了。 单氏指着儿子啼笑皆非,抚掌与顾云宴道:“他一个劲儿地说胡说,你赶紧拿酒堵了他的嘴!” 顾家里头热闹非凡,而言辞中提及的新姑爷,此刻正皱着眉头、一脸凝重。 两湖重建,算是有条不紊,按部就班。 空缺出来的大小官职,陆陆续续有新任官员补上,这些新官员举家携口而来,一抵达就投入了工作之中。 前一任都是被肃清的,因而也没有做过交接,新官员到任,比两眼一抹黑好不了多少,哪怕做事用心,真要理顺上下所有事,还是破费工夫的。 有蒋慕渊坐镇,徐砚领着工部的人手依照定下的方针行事,一时之间,倒也没有哪个不懂水利的新官要点三把火,各处也算配合。 调来的人员之中,有几个是对水利、农产有些心得的,提出来些不错的点子,大伙儿探讨进行。 眼下进展顺畅,若一切安稳,徐砚等人年内也可以回京了。 而蒋慕渊,能比他们更早离开两湖。 按说这样的状况,蒋慕渊该高兴才是,可偏偏,他面色不虞,嘴唇紧紧抿成了一条线。 惊雨一个劲儿给寒雷打眼色,他们爷起先还好好的,接了听风的信,突然就冷了脸了,也不知道那小子在信上到底写了些什么。 寒雷亦是莫名,他站在蒋慕渊身后侧,能瞥见信纸,可上头具体字迹,却是分辨不清。 听风写了好几张纸,随着蒋慕渊往后翻了一张,寒雷看到了一副画。 不是钱举人前回画过的人像,倒像是…… 像是一只猪蹄子…… 寒雷琢磨听风为何要画蹄子,知道内容的蒋慕渊是真的没眼看了。 顾云锦受伤,蒋慕渊不满段保珍行事,但听风的“伤情示意图”让他气笑了,他怎么从来不知道,自个儿身边亲随的画功差到了这个地步? 掌心破口、胳膊红肿,虽然没有伤到筋骨,但肯定是吃了苦头的。 这些状况,听风在图上表达得很清楚,一一做了标注,就是画得实在伤眼睛。 离京前,蒋慕渊才认真看过顾云锦的掌心,在袖口的掩护下,抚过她的手臂。 明明细腻如凝脂,手腕细巧,他一手扣住还盈余许多,而那五指纤长,却都被听风画得又粗又壮。 若蒋慕渊知道寒雷错看成什么了,还真不晓得该怪寒雷眼拙、还是怪听风画技太差。 被这幅“糟心”的画一搅合,心里的担忧也散了些。 心疼固然是心疼的,偏他又不在京中,不能亲自探望,等他回京之后,顾云锦的伤大抵都好全乎了,连印子都不会留下,如此状况下,晓得她伤得不厉害,也算是吃了定心丸。 至于在清平园里横冲直撞又大胆伤人的段保珍…… 从前,蒋慕渊就不喜段保珍为人。 鱼和熊掌是不可兼得的。 段保珍作为圣上塞到孙恪身边的眼线、棋子,就该清楚,她绝不可能再获得孙恪的信任与关心。 孙恪又不是个蠢的,怎么会傻乎乎地去与段保珍交心?自是维持着面子上的平和,底下疏远且防备。 可段保珍的想法与众不同,她什么都想要。 孙恪曾说过,段保珍这人听风就是雨,被身边的人手怂恿得团团转。 那这一次,她一股脑儿冲进清平园,是不是也有人在一旁煽风点火呢? 听风在信上说,成国公夫人带着她跪到慈心宫去了,想来,这信送抵两湖的这些日子里,皇太后已经罚过了。 就是不知道,罚得轻还是重。 若是罚得轻了,还真是让人不爽快。 指不定,还是让顾云锦自己动手打回去,还出气些。 当然,要等顾云锦的手伤好了才是。 入夜之后,惊雨和寒雷才晓得信上的内容。 惊雨看到了听风那一言难尽的画作,偏过头暗暗叹了口气,他很想知道,听风到底是吃了什么雄心豹子胆了,才能把这么一副画装进信封里。 寒雷摸了摸鼻尖,略有些庆幸,亏得他瞥见了却没有说,否则…… 第三百六十六章 让他自己挑 七月初,符佩清进宫去给皇太后磕头。 此番进京,原是符广致进京述职,再与叶老夫人贺寿,等调任的文书一下,就该启程的。 只是谁也没有想到,会有如此之变化,合八字、放小定,以至于符家在京城多耽搁了不少时日。 前日,吏部的文书总算下来了,符广致依旧为凤阳府的知府,没有升、没有降,丝毫没有变化。 这一结果,符广致十分平和。 一来,他对凤阳府很有感情,这几年间在推行的事务还有不少在进程之中,若他调离,新来的官员未必与他想法一致,许会做出改变,那之前的投入就白费了。 二来,他成了皇家姻亲,比起一步冲天,他更想继续脚踏实地。 符广致虽平和,京中却还是有不少说法的。 有人眼红他的“运气”,自是在背后讥笑了他一番,说他符家哪怕有一人得道了,鸡犬也升不了天。 有人为他可惜,认为他官评极好,若不是突然成了小王爷的岳丈,该升官才是。 这些说辞,影响不了符广致,他按部就班地收拾了行囊,准备带着妻儿返回凤阳府。 慈心宫里,皇太后上上下下打量着符佩清。 教养嬷嬷之前对符佩清夸赞不已,但规矩到底学得如何,皇太后一看便知,不过这么些时日,小姑娘看起来越发稳当了。 皇太后很是喜欢这份稳当,尤其是有一个行事不端的段保珍在前头,越发显得沉稳可贵了。 “那日吓着了吧?”皇太后问道。 符佩清答得不疾不徐,她当日并未见到段保珍,谈不上被吓着,但寿安郡主和顾云锦是实打实地帮了她一把,因而符佩清言语之中对那两位很是感激。 符佩清说话,本就如清风拂面般让人舒畅,说的内容又得体,很合皇太后心意。 “恪儿与阿渊自小就玩在一块,”皇太后拍了拍符佩清的手,道,“你和云锦丫头往后就是妯娌俩,你们能处得好,哀家就高兴了。” 符佩清点头应下。 正说着话,圣上过来了。 符佩清头一回面圣,规矩上挑不出错,皇太后暗暗满意,让珠娘送符佩清出去。 圣上神色淡淡的,道:“看着也没有多少出奇的地方,恪儿怎么就挑中了呢?” 皇太后答道:“圣上来慈心宫,总不会是为了见见清丫头吧?” “是来与母后商议事情的,”圣上道,“阿渊、恪儿都挑了媳妇了,只睿儿……说是给他挑侧妃,可前回并未挑出来,不晓得母后心中有没有人选?” 皇太后抿了抿唇。 不管她如何看待虞贵妃,孙睿毕竟是她的亲孙儿。 前回没有想看出一个合适的姑娘来,皇太后也十分遗憾,尤其是,原琢磨着还算合适的贾佥事的姑娘出了那等状况。 皇太后叹息一声,道:“圣上与其问哀家,不如问问睿儿自己。阿渊、恪儿都是自个儿挑的,兴许睿儿也有些想法。” 圣上一听这话,轻哼了声:“朕问了,还不如不问!” 这话说得皇太后就不解了。 圣上解释道:“他说,恪儿的正妃挑了个知府之女,他若是挑个侧妃比符佩清的出身高上一大截,他感觉脸皮发烫,不如也学恪儿,挑个出身普通的算了。” 这话有道理,也没有道理。 出身高低,哪里是这般计较的? 偏孙睿说得一板一眼,圣上心里一时之间又没有合适的人选,只能向皇太后来开口了。 皇太后笑着摇了摇头:“那哀家就更不认得几个了。” 圣上在皇太后这儿寻不到结果,但总归是听了她的劝,让内侍转达孙睿,让他自个儿琢磨去。 彼时,孙睿正陪虞贵妃说话。 听了内侍通禀,虞贵妃神色一凝,挥退了人手,沉声问道:“你到底是个什么想法? 前回与你提,你就一直不上心。 贾珠出事,我是可惜又可惜,你却还是不冷不热的。 虽说是侧妃,但能挑出身好些的,你又何必去挑个普通的? 还是你心里已经有答案了,只是没有好机会与你父皇开口?” 孙睿放下茶盏,道:“原先是真的没有想好,与儿臣而言,侧妃娶谁都一样。只是如今,永王府刚定了个知府之女,儿臣一味往高门选,皇太后那儿……” 话只说了半截,虞贵妃听明白了,略一思忖,也认同孙睿的想法。 皇太后最宠孙恪,虽她老人家不一定介意这些高低,但宫里人多嘴杂,谁知道背后编排出些什么话来点火呢。 他们没有必要为了一个侧妃人选,而给人留下煽风的机会。 孙睿让人备了笔墨,写了几个官职,道:“前几日在吏部调任的文书里看到的,挑了几个名字顺眼的,使人去打听过了,这几位家中都有年纪合适的姑娘,随意挑一个吧。” 虞贵妃看了眼,都是什么员外郎、知州一类的,叹道:“随你吧。” 等墨干了,虞贵妃使人送去了慈心宫。 圣上正陪着皇太后用午膳,见到这么一张写了六七个官职名字的纸,一时还没有明白过来。 待听内侍说了,他的脸一沉,把纸拍在了桌上:“他胡闹!” “你让他琢磨,他琢磨出来了,你还怪他胡闹……”皇太后心平气顺的,与小曾公公道,“都写了谁,念给哀家听听。” 小曾公公忙应下,拿起纸来,念道:“光禄寺寺丞许大人、明州府同知赵大人、工部都水清吏司郎中姜大人、忻州府同知……” 念到这里,小曾公公的脑海之中似有什么一闪而过,他一时没有抓住,只是声音顿住了。 皇太后睨了他一眼:“怎么了?接着念。” 小曾公公赶忙收敛了心神,继续念了下去。 皇太后听罢,也不管圣上是个什么态度,交代向嬷嬷道:“都记下来,去打听打听,若有合适的倒也可以看看。” 小曾公公把纸张放下,目光在那个“忻”字顿了顿,等退出来遇见曾公公时,他一下子想转过来了。 是了,先帝年间,宫里有一位忻贵嫔。 曾在忻贵嫔宫里当值的一个内侍,不正是小公爷前回给他看过的那副画像上的人物嘛。 第三百六十七章 旧事 先帝在位时,后宫嫔妃不少,有得宠的,也有几年如一日见不着圣颜的。 不过,先帝不管宠谁,对中宫高氏、也就是现在的皇太后,还是十分尊重和信任的。 小曾公公认了曾公公做干爹,年纪不大时就在高氏宫中做事,出去行走,各处少不得给些颜面。 他记得,忻贵嫔得宠过那么几年。 从记忆深处翻出来的人,小曾公公对忻贵嫔的印象还算不错,对方得宠后虽也有点儿飘飘然,但总算不过分,比一些没头没脑弄不清天高地厚的小嫔妃们好多了。 忻贵嫔为人尚可,却架不住身边伺候的人手里有拎不清的。 其中一个姓古的内侍,就仗着主子得宠,行事霸道。 当然,这霸道是对着古公公能拿捏的人去的,对方还不至于真的昏了头,来拿捏高氏身边的人。 只有一次,古公公看上了个小宫女,要与人家结对食夫妻,手段强烈了些,逼得小宫女投了井。 事情在宫中传开了。 这等事儿,若不知情也就罢了,曾公公既然知道了,就断断没有不开口的道理。 曾公公寻了古公公来,训斥惩戒了一番,以儆效尤。 古公公不占理,忻贵嫔自也不会为他做主,为了平息这事儿,她还掏了银钱给那宫女办后事。 按说,事情到了这里也就结束了。 以小曾公公对干爹的了解,只要古公公不犯浑犯到他跟前,哪怕在背后嘀咕几句,曾公公都不会揪着对方不放。 古公公欺软怕硬,当面自是规规矩矩的。 这种关系,直到忻贵嫔失宠才改变。 伴君如伴虎,圣心难测。 连高氏都不清楚忻贵嫔是哪里惹了圣上不喜,突然之间,她就被禁足、封了宫门。 忻贵嫔大受打击,病了小半年,红颜薄命。 人没了,伺候她的人手也就散了。 彼时恰逢先帝封今上为太子,高氏的中宫地位越发稳固,小曾公公的腰板都更加直了。 有一群内侍,想拍他们两人马屁,以为曾公公极其不喜古公公,寻了人家麻烦。 当时,替古公公挡了大部分拳脚的,就是画像上的那个内侍。 这人到底叫什么名字,是哪里人,小曾公公一概想不起来了,对方只是忻贵嫔宫里做杂事的小内侍,根本不起眼。 若不是替古公公挡灾,小曾公公恐怕都不知道还有这么一个人。 听到信后,小曾公公赶去解的围,见到了那人。 那时见过一面,他也没有搁在心上,因而小公爷拿出画像时,小曾公公只瞧着眼熟,并未回想起来。 也就是这会儿想到了忻贵嫔,才一连串的,把这段往事也拎出来了。 古公公当然已经不在了,那个小内侍…… 小曾公公暗暗琢磨,反正当时他遇见对方时,那人两条腿还好好的,现在都二十几年过去了,是不是断了腿,还真说不好。 既是应承了小公爷,小曾公公少不得再去打听一番,不弄清楚对方名姓,如此粗的答案,他是无法回禀的。 入夜,皇太后跟前无需小曾公公伺候,他要照顾的是他的干爹。 他从认了干爹起,就打理曾公公的起居,这么多年,从未交由他人,尽心尽力。 曾公公年纪大了,行动不比从前,他费的心思也就更多了。 舒舒服服洗了个脚,曾公公躺在炕上,叹道:“我们当太监的,断子绝孙,可杂家不是,杂家的干儿子比亲儿子都孝顺。” “您待我好,我当然要待您好。”小曾公公答道。 “你会这般想,就是个孝顺的了,”曾公公笑了起来,“这把年纪了,什么事儿没见过?白眼狼多得是。” “但也有心好的,”小曾公公眼珠子一转,低声道,“先帝年间,不还有那个谁,替古公公挨揍了嘛,我当时去解围,半大的小子,衣服撩起来,底下青一块紫一块的。” 时隔几十年,曾公公一时半会儿没想起来古公公是谁,回忆了半晌:“你不说,杂家都不记得这号人了。老古做事不对,那小子却是个耿的,还替他挡灾。叫什么名儿来着?是姓邓吧?后来被调去了永巷,这么多年了,也不晓得混出来没有。” 小曾公公垂着眼睑。 那人好似是姓邓。 去了永巷那种地方,活下来就不错了,要混出来…… 不过,能让小公爷特特寻人,对方肯定也是走出了一条不一样的路子吧? 否则,真在永巷里等死的人,还能出现在小公爷跟前? 小公爷交代过要谨慎查访,小曾公公不晓得那姓邓的犯了什么事儿,怕一不小心打草惊蛇,也就不冒进,只寻了个旁的由头翻了翻陈年档案,从中查了邓公公的原籍、入宫年月等事项,一一记在心中,准备等蒋慕渊回京后再告知对方。 向嬷嬷依着皇太后的意思,把孙睿写下来的官员家中状况简单打听了一番。 这些官员品级太低,没有个好的理由,把人家姑娘叫进宫里来也不合适,况且还有几个跟随父母去了任上,不在京里生活。 皇太后琢磨了一番,吩咐珠娘道:“七夕那日,你去万寿园里看看。” 这是把初步掌眼的活儿交给自个儿了,珠娘问道:“虽说姑娘们都喜欢参加七月会,可若是有人没有来呢……” 皇太后笑了起来:“那就是她没有那个机缘,命里就不是皇家媳妇。” 珠娘应下了。 转眼便是七夕。 夜幕降临时,顾云熙把顾云锦和顾云霖送到了万寿园外。 有寿安郡主的帖子,顾云锦姐妹两人自然是往后园去。 顾云霖头一次参加七月会,只觉得今日的万寿园与去年秋天来时很是不同,尤其是那一盏盏花灯点起来,灯火阑珊的热闹,岂是白日能比的。 长平县主见顾云锦来了,忙道:“伤好些了吗?” 顾云锦把右手摊在了长平跟前。 手臂被衣袖遮着看不出端倪,但顾云锦行动自若,想来是好多了,掌心没有缠着伤布,伤口愈合得差不多了,正在结疤,等过些日子脱落了,就不吓人了。 长平见状,松了一口气,她正要说什么,还未出口,隐约听见有人在提成国公府。 第三百六十八章 没有兴趣 往年,若无状况,成国公府的姐妹们都会来七月会。 只今年,不久前才出了这么一桩事情,不少人便低声猜测着。 段家未嫁的只有段保珊与段保珍两人了,段保珍禁足,段保珊独身一人…… “许是不来的吧,”有人低语道,“她还来做什么,给郡主她们再赔一次礼吗?” 话语断断续续传到长平耳朵里,她压着声儿与顾云锦道:“我猜她会来,她规矩些就罢了,她若生事,我们谁也不用给她留脸面。” 顾云锦嘴上应了好,心里想着,就段保珊那着急自救的模样,断然是要谨言慎行,不会轻易生事的。 后园不比前头地方大,但人数少了许多,并不拥挤。 大伙儿互相问了安,寻了各自相熟的姐妹,凑在一块说笑。 有人抓了模样唬人的喜蛛来,盒子一打开,起了不大不小的惊叫声,而后又是一阵笑。 顾云锦扭头往惊呼去看了两眼,又认真听寿安郡主说话。 正说笑间,段保珊姗姗来迟。 她今日着一身浅黄褶裙,在夜幕之中,衬得人皮肤白皙过了头,不见白里透红,反倒是有些病西子的味道。 这番样子,叫外人看了,大抵要叹一声“楚楚可怜”。 这是叫这些时日的状况给操透了心吧…… 段保珊径直走到了顾云锦跟前,目光中满满都是担忧,柔声道:“顾姑娘的手伤好些了吗?虽给你赔了礼,但一想到你的伤势,我还是坐立难安的。” 话一出口,隔得近的都听见了,一时间周围都安静了下来,注意着这厢的动静。 有几个咬着耳朵嘀咕。 她们都知道顾云锦性子直接,惹到了头上,断没有忍气吞声的事儿,不说以前在自华书社里动手,去年的此时此刻,顾云锦就让挑事的柳媛铩羽而归。 段保珊此刻温和,就是不清楚,顾云锦吃不吃她温和的这一套了。 顾云锦抬眸看着段保珊。 平心而论,顾云锦并不想为难段保珊。 两人前世无仇,今生无怨,生事的是段保珍,顾云锦不至于把这笔账算到段保珊头上。 可是,能不能别次次都拖着她? 段保珊是不生事,但她想要亲善和睦。 而顾云锦,对这种“你好我好大家好”的戏码,没有一点儿兴趣。 “手伤好多了,”顾云锦不疾不徐,答道,“前回段姑娘来西林胡同时,我就说过,事情是你妹妹做的,与你无关。我受伤是护着郡主,你无需向我赔礼,更不用因此坐立难安。” 语气不重,意思已然明明白白。 你段保珊要唱戏,自顾自唱去,莫要再来拉她下水。 并不是段保珊笑脸迎人,顾云锦就要依着她的心思,陪她登台、粉饰太平的。 段保珊闻言一怔,前次在顾府里,顾云锦还是客气的,因而她没有料到,在大庭广众之下,对方的态度反而比人后时严肃。 她讪讪笑了笑,道:“毕竟保珍是我妹妹,我做姐姐的……” “这么说来,”顾云锦打断了段保珊的话,“郡主也是我妹妹,我做姐姐的护着妹妹,不是很寻常的事儿嘛。” 段保珊被抢了白,正要把话拧回来,还未出口,寿安郡主又赶在了前头。 “嫂嫂就是嫂嫂,哪儿是什么姐姐,”寿安的脑袋靠在顾云锦的肩膀上,指着顾云霖,与顾云锦道,“那是你妹妹,我是你小姑子,不能搞错了的。” 寿安饮了几口果酒,醉自然是没有醉,但她喝酒上脸,此时两颊染了几分醺意,看起来很是俏丽可人。 她又倚着顾云锦,语调柔缓,却也带着些撒娇味道,逗得长平几人都笑了。 笑声感染人,不止是她们这一处,其余几处听到寿安的话,亦笑开了。 顾云锦拿寿安郡主没有办法,再说这就是事实,便拿了糕点塞到寿安手中:“堵上你的嘴。” 寿安抿了口糕点,并不理会段保珊,只与顾云锦说话。 她自然是故意的。 段保珊的赔礼连徐令意的婚事都算计在里头了,寿安当时气得跳脚,虽有顾云锦的鬼画符安抚,但心里还是存了些气的。 从此大道各朝一边走就罢了,今时今日,还要来继续上演和睦戏码,寿安是不愿意做那看客的。 两人自顾自打闹,显得边上站着的段保珊越发尴尬。 段保珊捏紧了指尖,她进退两难。 进,担心寿安和顾云锦真的拧了脾气,人前都叫她下不了台;退,这次的目的便没有达到,总不能敢来了,就灰溜溜地回家去吧。 段保珊正犹豫间,突然一人从她身后过来,轻轻推了她一把。 她一个踉跄,险些摔倒,转头看清来人模样,再多的不满意也只能收起来:“公主。” 来的是乐成公主。 去年时,顾云锦就见过她,公主孤身来又孤身走,独自饮酒,没有人凑上去套近乎,也没有人敢去触霉头。 今年,公主没有往花阁去,反而来了她们中间。 乐成公主朝段保珊抬了抬下颚:“你挡着我的道了,且让让,没看到这儿还空着一个位子,是留给我的吗?” 这话纯属胡说。 寿安和长平这儿,一众相熟的好友都围坐着,哪儿还有空位了。 只是公主这般讲了,自然就挤一挤,空出来了。 乐成公主在寿安身边坐下,半抬着头看段保珊:“怎么只你一人?段保珍呢?” 段保珊一愣,她不信乐成公主不知道状况,但只能答道:“保珍禁足。” “她犯错禁足,那你来这儿做什么?”乐成公主继续问着。 说到了这儿,段保珊亦明白公主是故意挑刺了,只是她不明白,自己是哪里惹了公主,便硬着头皮道:“我来给顾姑娘赔礼,她伤了手……” “何必呢?”乐成公主嗤笑一声,“这里在座的几乎都是公候伯府出身,多少人从小到大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段保珍什么性子,你又是什么性子,有人不知道吗? 你被她拖累,满京城的给人赔礼,我自然明白你是为了自救自保,没有人会笑话你,也没有人会落井下石去外头说你的不是,可这儿只有‘自己人’,你找错看客了。” 第三百六十九章 影子 几句话,说得段保珊本就惨白的脸色,越发没有血色了,连嘴唇都是白惨惨的。 乐成公主没有点到为止,反而继续道:“什么叫作你性情品德皆可,只是与恪哥哥没有缘分? 哄外头的流言,你爱怎么说就怎么说,但在这儿,我可以明明白白地告诉你,你被永王府拒亲,就是被皇叔父和哥哥从模样嫌弃到名字,从名字嫌弃到性子。 至于为什么嫌弃你…… 你,唱戏不看戏台。 要装柔弱扮可怜,你只管去外头扮,别来这儿。 这儿不是你的地方,你再怎么赔礼道歉,在座的姐妹们,都不会傻乎乎地回家给你说一两句好话的。 你想寻个门当户对的,不如看看不在京中的公候伯府人家吧。” 段保珊摇摇欲坠。 她其实没有想要定人家的意思,成国公府再被满京城的笑话,也不会少了她一口饭吃。 她只是要一个好名声,不想叫人说道她长短。 乐成公主的话中,虽有误解她的地方,但也把段保珊的一部分想法掰开来说得明明白白了。 不止说了,还说得她无地自容,笑话她用错了方式。 与公主一比,顾云锦之前的说辞已然是留了大面子了。 毕竟,不管圣上待皇后如何,中宫还是中宫,乐成公主是皇后唯一亲生的女儿,她的身份,使得她说话做事能更直接、更明了。 段保珊张口想要解释,可面对这样的乐成公主,解释又有什么用呢? 她便是在这里说成了一朵花,也是无人欣赏,没有任何的意义。 规规矩矩退到一边? 难道就不是笑话了吗? 此刻的进退两难比之前更甚,段保珊心里着急,眼前一白,整个人栽倒了。 顾云锦就在段保珊边上,眼疾手快,见人倒下来,下意识地扶了一把,原以为架住了就无事了,哪晓得段保珊整个人软绵绵的,没有丝毫的反应,直直就往下坠。 顾云锦只好加大了手上的力气。 很快,边上伺候的侍女过来,从顾云锦手上接过了段保珊。 人已经晕过去了。 侍女们掐人中,请医婆,把段保珊挪去了花阁里休息。 乐成公主见状,叹息着摇了摇头:“她就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上次出事时,她不也是当场厥过去了?不好好在府里休养,是要损了谁?” 话音落下,各人有各人的思量。 段保珊身体不好,着急起来就接不上气,说昏就昏了。 若是今儿个公主不在,寿安和顾云锦等人不愿意陪段保珊唱戏,甚至说了几句太直白不好听的话,那段保珊一倒下,岂不是又成了她们得理不饶人了? 兴许段保珊并非故意如此,可万一发生了,说得清说不清,都很叫人糟心。 也就是对上公主,旁人轻易不愿意造口舌是非。 贵女们之中,寿安算是与乐成公主能说上一些话的,低声问她道:“你原是不会管这些的,怎么今儿个硬要与她说道一番了?“ 乐成公主直直饮了一盏酒,撇嘴道:“心情不顺畅,原就指着今日出来透透气,偏她还在这儿装样子,越发不爽快了。你们不方便与她说明白,那就由我说,我不用顾忌她,她也不敢硬拉扯我。” 寿安郡主见状,也就拿过酒壶,招呼众人行酒令。 嘴上虽不说,寿安心里还是明白的。 让乐成公主不爽快,肯定是因为谢皇后。 公主是在段保珊身上看到了她母后的影子吧…… 皇家的母女,与寻常人家的母女,肯定是有一些差别的,但谢皇后只有乐成,而乐成亦只有母后,算得上“相依为命”,感情固然极深。 乐成公主十分关心谢皇后,盼着谢皇后好,自然也会因着她不好而心焦。 之前偶有一次,寿安听公主抱怨过“母后性子太软”,就只一句而已,多余的话,乐成公主是不说的。 寿安通透人,自是听明白了。 圣上再宠虞贵妃,只要皇太后还在,是绝对不会起废后的念头的。 退一步说,哪怕皇太后不在了,谢皇后没有亲生儿子,圣上无需冒天下之大不韪,去那般为难皇后。 可,皇位终究是要传承的。 没有皇太后做依靠了,谢皇后的日子只会越发辛苦。 乐成公主希望母后硬气一些,而谢皇后却选择粉饰太平。 宫里没有糊涂人,圣上与皇后关系如何,后宫之中,谁都看得明明白白,一再的粉饰,又有什么用处呢? 谢皇后与段保珊一样挑错了戏台。 这大概是乐成公主此番如此说破的原因吧。 因着晕过去一个人,行酒令起初不热闹,等侍女来禀了段保珊的状况,知道她并无大问题之后,这厢便放开了许多。 段保珊躺了半个多时辰才转醒过来,隐隐约约的,能听见园子里热闹的动静,她心里憋得要命,却不敢在万寿园里哭。 厥过去已经够丢人的了,再红着眼睛出去,又要添好些笑话的…… 来之前,段保珊想着,顾云锦是个认同“冤有头债有主”的性子,否则也不会在与侍郎府交恶的状况下,还与徐令意那般好,只要她好好与顾云锦说话,伸手不打笑脸人,当着那么多人的面,顾云锦不会为难她。 与顾云锦客客气气的,寿安郡主、长平县主也会给几分颜面。 只是,事情的发展与她计划之中的截然不同。 顾云锦的态度比上一次冷淡,乐成公主的出面更是不在段保珊的意料之内。 事到如今,除了回去怪段保珍,还能如何? 月色清亮皎洁,万寿园里的姑娘们高高兴兴地拜月求巧。 相比后园,前头的人更多,也更热闹。 珠娘换了身万寿园里做事的侍女的装扮,妆容上亦做了改变,在夜色之中,哪怕是见过她的人,粗粗一眼,也很难看破她的身份。 她垂手站在一旁,看似等候吩咐,实则暗暗叹气。 园子这么大,她只一双眼睛,在那么多姑娘之中寻找要观察的目标,真是有点儿难。 第三百七十章 事不过三 花灯下,姑娘们三三两两的,光影交错之中,自有一股与白日里不同的感觉。 徐令婕孤身一人,站在游廊下,有人想过来与她搭话,她也只是笑着摇摇头,拒绝了别人的好意。 她今日原是不想来的。 徐令婕从来都不喜欢人多拥挤,前几年回回露面,是因着还有顾云锦和徐令意。 可顾云锦去后园了,徐令意又嫁人了,今年徐家就只剩下她了。 若是杨氏与娘家还未翻脸,徐令婕自然会与外祖家的姐妹们一块,但现在,不管杨家的姐妹要不要理她,徐令婕反正是不想理她们的。 不止不理姐妹们,徐令婕与杨家上上下下都要划清界限。 外祖家既然怕被徐砚牵连,她才不凑上去让人嫌弃呢。 偏杨氏说什么都要让徐令婕来一趟。 以杨氏的说法,称病不来,才会让杨家那儿看笑话,以为徐家里头又有哪里不妥当了。 这话直直点到了徐令婕的心坎里,再不用杨氏催促,麻利地梳洗装扮起来。 杨氏要让徐令婕来,又担心她嘴巴没边惹事,耳提面命了好一会儿,只让徐令婕露面,不让她与旁人搭话。 徐令婕在家里横惯了,出门后还是收敛的。 不管是“欺熟怕生”也好,还是徐令意说的“胆小心虚没一点用处”也罢,徐令婕在外,大体上是不惹事的。 徐令婕不惹人,不意味着没有人来惹她。 冤家路窄,王玟从游廊另一侧过来,两厢打了个照面。 徐令婕眉头一皱,偏转了头,只当没有看见人,并不想引战。 王玟却是个点燃的炮仗。 出门前,她刚在金安雅那儿吃了嘴上亏,一肚子火气无处发泄。 王甫安只是个员外郎,即便在前园里,王玟都不能随意与人为敌,哪怕有人或好奇或看戏一般地询问金家的事儿,她都只能忍下来。 按说,徐令婕是徐砚的女儿,王玟更该忍让才是,但一年多前两人就闹翻了,破罐子破摔一般,王玟见到徐令婕,心火就烧得越发旺了。 三步并作两步,王玟到了徐令婕跟前,恶狠狠地瞪着她。 徐令婕目光里透着嫌弃,嘴上不愿意多言,转头要走。 王玟伸手就拦住了她:“你怎么一个人来了?你的表妹呢?去年就抛下你不管,今年还是不理你。” 自个儿跟顾云锦的关系如何,徐令婕心中自有一本账,闻言,道:“我是一个人,你不也一样吗?” 王玟阴沉着脸,还要说道什么,突然就叫人打断了。 “年复一年,怎的还是你?”插话进来的是纪致茗。 对于嫂嫂徐令意,纪致茗是一万个喜欢,虽然她也听说过一些徐家里头的故事,但关起门来是一回事,出门在外又是另一回事,徐令婕若被王玟欺负了,徐令意一样很丢人的。 况且,王玟回回盯着徐令婕不放,不就是因为徐令意的婚事嘛。 去年此时,纪致茗刚从纪致诚那儿得知了徐令意,七月会上,她就在人群之中,仔细端详着那位哥哥说什么都要娶回家的姑娘。 不管是面对王玟,还是面对金家姐妹,徐令意没有半步退让,言辞之中自有傲气。 那份傲气,让纪致茗对徐令意突然间就来了好感。 当然,两厢一对比,纪致茗亦觉得,徐令婕没有那种本事。 她是不能眼看着让没本事的徐令婕被王玟欺负的。 纪致茗上前,上下打量王玟,道:“去年在这儿,你就是这么几句话,怎么转了一年,还是这么几句? 也有不同的,去年你还跟在金家姐妹后头呢,今年,金家姐姐做了你嫂嫂,自然不会来了,金家妹妹呢? 你没有跟着她?她怎么还让你落单了?” 王玟愕然。 去年她与徐家姐妹吵了些什么话,她自己都记不得,哪里晓得有人会记得清清楚楚,还翻出来全往她头上砸。 王玟当即黑沉着脸,道:“与徐家做姻亲,你们尚书府就不挑剔的?” “太常寺卿金大人府上都不挑剔你父亲只是个员外郎,我们纪家怎么会觉得侍郎府不好?”纪致茗不是个好欺负的,挑眉道,“该与你说的道理,去年时,我嫂嫂就与你说了。 你自己不长进,我们可没有工夫和心思一遍又一遍地教你道理。 事不过三,明年你可别再来这么一回了。” 王玟气得跳脚,眼看着边上其他姑娘们都看过来了,她越发憋气,余光正好瞧见了金安菲,她狠狠咬紧了牙关。 同样是姻亲姐妹,纪致茗帮着徐令婕,而她和金安菲…… 她以前是帮着金安菲的,还与金家姐妹共进退,可金安菲是怎么害她的? 金安雅如今又是怎么搅得家里乌烟瘴气的…… 转过头去,王玟指着金安菲,道:“金家有什么能挑剔我们王家的?金老爷是什么浑人,京里哪个不知道,哪个不看笑话?金安雅那般跋扈、不讲理,反过来要压婆母一头的性情,不是我们被她们蒙骗了,把人娶进门,其他家,谁敢娶呀?” 金安菲看戏都看出了事儿。 金、王两家之间那点扯皮事情,谁也别说谁理亏,但却是谁都觉得自家受了大委屈了。 金安菲向来觉得王家欺负了姐姐,王玟还这般说她,冲过来就要讲一讲道理。 这两人都是火爆性子,又是姻亲,哪怕有人想劝都无从下手,反倒是原本在漩涡中心的纪致茗与徐令婕,一下子无人关注了。 徐令婕低声与纪致茗道谢。 纪致茗看了她一眼,道:“你和嫂嫂的性子,真的差别很大。” 姑娘们闹翻了,侍女们不能不管。 珠娘从暗处出来,与其他人一道,总算把那两个不讲理的给架开了。 她暗暗看了纪致茗一眼,心想,这个姑娘有些意思,应当会对了皇太后的脾气。 只是,出身太好了。 纪尚书的小孙女。 圣上会想要从一二品大员府里给三殿下挑侧妃,皇太后是断不会有那个厚脸皮的。 而三殿下自己写下来的那几位,光禄寺寺丞许大人的千金,已经被珠娘划出了名单。 第三百七十一章 人自醉 万寿园地方不小,在名册上的姑娘又不是彼时相熟、站在一块说话的,因而珠娘只能一个一个观察。 她最先寻到的就是许寺丞的姑娘。 只看模样,小姑娘很是娇俏,笑起来甜甜的,挺讨人喜欢的。 珠娘悄悄观察她,还未看出端倪来,这边王玟与纪致茗的交锋就吸引了附近姑娘们的目光。 不少人都围过来,有人静静看着,有人交头接耳低声与身边人说道,许姑娘的反应却是另一种。 许姑娘的眼睛亮极了,虽没有在肢体、言语上表现出来,但她的眼睛透露了她的心境。 她希望王玟那儿闹得更大些。 不只是口舌交锋,最好能动上手,等金安菲下场了,她眼中的期待和兴奋越发明显。 珠娘见状,暗暗摇头。 大伙儿都喜欢看热闹,这无可厚非,可许姑娘太热衷了些。 也就是事情与她无关,但凡能插上一句嘴,以她的性情,少不得掺合进来,煽风点火。 而皇家选皇子侧妃,最要不得的就是这样“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最后弄得乌烟瘴气,谁都不舒坦。 因着人都围过来了,珠娘在其中看到了贾婷。 年前圣上提到几位侧妃人选时,珠娘和向嬷嬷一道都打听过,彼时最出挑的就是贾婷了。 若没有上元那夜的意外,只要在面见皇太后时不出岔子,十之八九,贾婷已经被指给三殿下了。 可,到底出了那么一桩要不得的事情。 京中传言虽没有坐实贾婷出事,但彼时参与其中的孙恪是一清二楚的,他亲眼看到贾婷被送到顺天府,自也不会瞒着皇太后。 边上也有姑娘注意到了贾婷,有人惊讶,有人诧异。 有与贾婷熟悉些的,问道:“你怎么来了?我以为你不来呢。” “好端端的,怎么可能不来,”贾婷笑了起来,神色十分坦然自若,“我要是不来,岂不是叫你们担心吗?” 贾婷有好些时日没有出府露面过了。 割去身上的痣时,她的确是心一横,咬着牙动手的,哪怕是痛得几乎厥过去,贾婷也没有后悔与犹豫。 彼时,她不得不那么做。 伤了那么一处,休养也费了她不少时日,后来虽说伤口愈合了,但走路时依旧不顺畅。 好在,内宅姑娘家,几个月不出门,也不会叫人惊奇,但若是七月会都不来,兴许又会被人猜测一番了。 贾婷如今最盼着的就是把自己从上元的流言里摘得干干净净,便转了话题:“我刚过来,先前又是因着什么事儿闹腾了?我好似看见王玟了,去年也是她闹吧?” 此话一出,便有人解释之前状况,倒是再无人追着贾婷问了。 再者,贾婷看起来不像是出过事的样子,一举一动都与从前无异,很是淡然。 珠娘不由多看了贾婷几眼,比起许姑娘,贾婷的确出挑多了,旁的不说,只这“装腔作势”的模样,就比很多人高出一筹了。 “装腔作势”绝不是贬低,珠娘在宫中多年,见多了主子们的起起伏伏,不管真实处境、心情如何,表面功夫是一定要出众的。 连“装”都装不好,就不够看了。 这么一想,珠娘越发可惜。 四周看了看,珠娘没有找到工部都水清吏司郎中姜大人家的姑娘,反而是一个错身,险些与明州同知赵大人的孙女撞到一块。 赵同知是京城人士,他的求官路不算顺,年轻时几次落榜,好不容易中了,又迟迟等不到京城的空缺,最终收拾了包袱去了明州府。 从九品的知事做起,奋斗到了现在,小孙女都能说亲了,他总算爬到了五品同知。 以他的资历与年纪,再熬几年,最多升任知府,继续攀升怕是无望了。 赵同知外放明州府,身边带了一房儿子,其余家眷都留在京中。 赵知语就是从小到大在京城长大的,因着赵同知不在京中,赵家也没有其他官身,她虽是官家女,但与其他官家女往来很少。 两人险些撞个满怀,赵知语怔了,珠娘反应快些,赶紧福身赔礼。 “是我不小心,不怪你。”赵知语道。 珠娘试探着与赵知语搭话,说道了几句,她心里渐渐有了高低——若是矮子里头拔高个,赵知语还算是个头高的那一位了。 前头的这些动静传不到后园。 乐成公主与她们行了一阵酒令,输多赢少,吃了不少酒,微醺靠坐着,半垂着眼帘,似是在听边上人说话,又似是什么都没有听。 寿安知道公主出神,也不打搅她,只嘀嘀咕咕与顾云锦说话。 “要是没有受伤,你要雕个什么样的花瓜?” 许了婆家的姑娘,逢七夕时,都会备些花瓜、巧果送去,只因顾云锦伤着手,安阳长公主特特使人来嘱咐过,叫她省了这事儿,安心养伤要紧。 顾云锦一怔,瞥了眼右手。 她其实并未细细琢磨过,毕竟蒋慕渊不在京中,她雕什么炸什么,等蒋慕渊回来,也都瞧不见了。 仅仅只是给长公主看一眼的,中规中矩的就可以了,所以她没有提前准备,哪晓得伤了手,这事儿也省了。 此刻叫寿安一问,顾云锦的脑海里不由想着,若是给蒋慕渊看的,她又会雕什么呢…… 顾云锦今夜也饮了些果酒,虽不醉人,叫夜风一吹,思绪也有那么一点儿飘。 歪着脑袋,顾云锦柔声道:“可能是一把伞吧……” 是前世头一次相遇,蒋慕渊让寒雷交给她的那把伞;是十年后她命不久矣,白云观里蒋慕渊给她撑着挡雪那把伞;是今生重来,同样的湖心岛、同样的大雨,没有再通过寒雷,蒋慕渊亲手给她遮雨的那把伞…… 想起那些片段,顾云锦的唇角一点点上扬,笑容从眼角眉梢溢出来,带着满满的欢喜。 寿安不知“伞”的故事,想要问一句,但见顾云锦的神情,她终是没有问。 “酒不醉人人自醉”,应该就是她此刻看到的这幅模样吧…… 第三百七十二章 挺想着的 虽是过了七夕,但顾云霖还是被单氏送进了厨房。 顾云霖的身量不高,前些年要踩着杌子才能够得着灶台,因而单氏也没急着让她练习巧果,只每年夏天,寻些新鲜瓜果让她练着雕花瓜。 到底是将门出身,自小见多了刀剑,顾云霖的小刻刀捏在手里,从入门到进展,一直有模有样。 雕出来的花瓜,不敢说出类拔萃,但在这个年纪的小姑娘之中,已经是上乘之作了。 单氏对顾云霖素来放心,直到今年把人送进了厨房…… 面粉柴油费了不少,炸出来的巧果连个形状都没有。 几个手巧的婆子细细致致教导,顾云霖的进步也不大。 单氏对此哭笑不得直摇头,顾云锦好奇之余去看了一回,也笑得不停。 顾云锦自己的炸巧果手艺是前世被徐令婕逼着练出来的,称不上好,但总算能拿出手见人,只是,从惨不忍睹到勉强上得了台面,她也是花费了许多精力与心思的。 搂着一脸委屈的顾云霖,顾云锦感概道:“毕竟是将军府,都是会用刀,却用不了厨房。” 顾云霖忍俊不禁,看着满手白乎乎的面粉就笑了。 念夏却在一旁摇头:“姑娘,话本上还有天波府的烧火丫鬟杨排风呢,将门也一样能使烧火棍。” 顾云锦笑得直不起腰,从角落寻了烧火棍出来,一把塞到念夏怀中:“镇北将军府也缺个‘火帅’。” 顾云霖一面笑一面道:“往后你就是先锋了。” 几句话,厨房里的丫鬟婆子都笑作一团。 笑归笑,炸巧果的手艺还是要练的。 好在,顾云霖离说亲还要几年,有足够的时间让她练习。 至于顾云锦,年内就要嫁了,等明天七夕,轮不到她一个新妇炸巧果、雕花瓜了。 顾云锦的婚期最终还是定在了十一月十六,离现在还有四个月出头,说短不短,说长也不长。 去年过了小定之后,府里就一直在准备。 顾家八个姑娘,大姑娘早夭,三房的二姑娘顾云婵出嫁时,就是作为伯娘的单氏亲手操持的。 这年又办了顾云思的婚事,单氏极有经验,与徐氏有商有量的,一切有条不紊。 眼下不确定的,就是顾云齐能不能在正日子前回到京中了。 顾云锦那句“哥哥不回来,我就不嫁了”自然是说说的,皇家婚议,定了就是定了,哪里能叫她随心所欲的,可她还是盼着顾云齐能回来。 重生,扭转了许多憾事,这一桩,她也想弥补了。 七夕连着中元,各家都在准备祭祀。 元宝折了许多,挡不住的是对故人的思念。 顾云锦跪在供桌前,俯首磕头时,脑海中突然闪过了一丝念头。 前世,她在岭北病故之后,每一年的清明中元,可有人给她烧些元宝? 她作为杨昔豫的妻子,进了杨家供奉,可就贺氏那性格,顾云锦受的香火,恐怕比闵老太太对待石氏老太太的好不了多少。 到最后,会记得她的,大概也就是兄嫂了吧…… 思及此处,顾云锦的鼻尖酸酸的。 这一辈子,与她亲近的人那么多了,比前世多得多。 她更要活得长久些,不让自己二十五六就被供成牌位,免得他们伤心难过。 白日里忙过了祭祀,夜里满城灯火,平湖之上,依旧是满满的河灯,顺着水波缓缓飘着。 顾云锦爱看灯,还是去了素香楼上,坐在去年做的位置上,静静看远处的平湖。 灯火阑珊,她想到了蒋慕渊。 上元时,牵着她的手漫步平湖堤岸的人,何时会回京呢? 真的,挺想着的。 此时的两湖地界,圆月映在东去的大江之上,显得平静又寂寥。 只看这幅模样,谁能想到去年此刻它的波涛汹涌。 这是水灾后的第一个中元,离接连决堤的苦难,眼看着也要到一年了,许多百姓结伴而来,在大江上放下河灯,哭得难以自抑。 蒋慕渊也点了几盏灯,祭奠逝去的蒋氏族亲,以及跟着他们蒋家战死沙场的兵士们。 这样的日子,谁都心情都愉悦不起来。 回到衙门宿处,惊雨给蒋慕渊温了一壶酒。 这壶酒,蒋慕渊饮得不多,或许只能说是抿了几口,可不知怎么的,竟是有些头晕起来。 一轮银月落在杯中,他怎么看都觉得不完整。 指腹摩挲着杯沿,蒋慕渊靠坐在大椅上,总觉得这一年的中元少了些什么…… 他认认真真想了良久,才想起来,他没有去平湖中的清水观。 得知顾云锦病故之后,除了岭北白云观,蒋慕渊在清水观中也添了供奉。 每一年的清明中元,他只要在京中,都会去观中待上半日,什么也不做,只静静看着那小小的灵牌。 顾云齐与他说了许多顾云锦的事儿,点点滴滴,与记忆中的姑娘融在一起,明明是那般生动的形象,却只是牌位上的一个名字了。 他该给她,也添一杯酒的。 搁下酒盏,蒋慕渊站起身来,不小心碰到了桌沿,险些打翻了酒壶。 惊雨听见动静探过头来:“爷?” “无事,”蒋慕渊揉了揉眉心,“喝多了而已。” 惊雨难以置信,就那么一壶酒,还能喝多了? 寒雷从外头进来,把手中的信交给了蒋慕渊:“听风送来的。” 蒋慕渊接过了信,打开来,里头有一封写给寿安的,字迹歪歪扭扭。 莫不是听风装错了? 蒋慕渊暗暗嘀咕,翻过来看到信封后的落款时,目光一凝,有一瞬的恍惚,而后勾着唇就笑了。 不是牌位上那刻板的字,“顾云锦”三个字写得歪扭,信中内容,一样如螃蟹横行,鬼画符似的。 却充满了蓬勃的生机。 蒋慕渊以手做拳,抵着唇角笑个不停,盘旋在心中的那不知是今夕何夕的苦涩,与醉意一道消散无存。 是了,现在的他,已经不需要在这个日子里去清水观中独自对着牌位了。 他想捧在手心的姑娘,还活泼又健康,等着他回去娶她。 而他也该回去了。 归心似箭。 第三百七十三章 闷酒易醉 这一封鬼画符,蒋慕渊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每一遍看,眼中都是笑意。 虽然没有看过寿安写给顾云锦的那封“前情”,但只从回信上,倒也能看出来龙去脉。 把自救的段保珊放在一旁,蒋慕渊只觉得跳脚的寿安和安抚她的顾云锦各有各的可爱。 尤其是顾云锦,小姑娘急着给寿安顺毛、用左手在书案前提笔写信的模样,蒋慕渊在脑海中勾勒起来就觉得有趣极了。 笑过之后,剩下的是对顾云锦受伤的右手的心疼。 左手书写,哪怕是鬼画符,也不是那么好画的。 前世,蒋慕渊伤过,右手彻底伤到了筋骨,仔细休养之后,虽也能活动活动,但再想用劲是不可能了的。 右手提不动刀剑,拿不住笔杆,况且,朝廷外忧内患不断,也没有时间让他好好休养。 岂能为他一人,而耽搁了大事? 不得已,蒋慕渊尝试着改用左手。 快三十岁的人了,改变自己的惯用手,不是一朝一夕之事。 他似是又回到了稚子之年,重头开始练字、学剑,所有能挤出来的时间全部堆砌于此…… 辛劳还是有回报的。 左手的字迹哪怕比不得右手书写,但也有八九分功底了,刀剑亦如此。 重生回来之初,右手自然还是好好的,他却有点儿不习惯,花了些工夫才适应了。 现在,他左右手自如。 而顾云锦的鬼画符,在蒋慕渊眼中,几分亲切,几分感慨。 惊雨把案上的残酒都收拾了,余光瞥见了顾云锦的信,一时也有些惊讶。 顾姑娘的字不是这样的…… 再一想,忆起顾姑娘伤了手,也就了然了。 不过,就那么一封歪七扭八的信,能叫他们爷笑得这般高兴,顾姑娘到底是顾姑娘。 毕竟,前一刻,他们爷还因为那么一丁点酒而微醺着。 惊雨很清楚蒋慕渊的酒量,绝不可能因这么点酒就醉了,肯定是心里存了事,闷酒才易醉。 而就是顾云锦的信,叫他瞬间开怀。 七月十六,慈心宫中,皇太后起得有些迟,甚至是请了乌太医进宫诊脉。 消息传到圣上耳朵里,少不得使韩公公来问候。 皇太后歪在引枕上,半阖着眼养神,语气淡淡的:“不妨事,哀家只是梦见了先帝。” 一声“先帝”,让韩公公脖颈发凉。 皇太后极少当面提起先帝,但每次一提及,肯定是有要事的。 圣上也很清楚,得了韩公公的回禀,午间便来慈心宫陪皇太后用午膳。 食不言,母子两人静静用过了之后,皇太后才瞥了圣上一眼,打破了这份沉默:“不用怕哀家两脚一蹬,先帝说了,哀家还能再活十多年的。” 圣上抿唇,想说些什么,却叫皇太后抢了先。 皇太后接了一句:“便是每日吃上两颗、三颗糖,也不会偷了哀家的寿数。” 圣上满脑子琢磨着皇太后要与他交代什么要事,却得了这么一句,叫人摇头不是、点头更不是,他只能无奈看着皇太后。 皇太后就跟无事人一样,坐直了些,道:“睿儿自己写的那名册,哀家打听了,就明州府赵同知的孙女吧,那几个之中,她还出挑些。” 圣上的眉头微微一皱。 他的本意是给孙睿选娘家出众些的侧妃,最属意的就是贾桂的女儿,可事情变故,一连耽搁下来,此时再不决定,说不准又要一年了。 可真依着孙睿的心思,让他立一个同知孙女,圣上是不满意的。 再者,明州府赵同知,他连人和脸都对不上,勿论对方功绩、能耐了。 起先随着孙睿“胡闹”,让皇太后琢磨琢磨名册上的人选,圣上也就是顺水推舟,压根没料过皇太后还真挑出来一个,毕竟,前回除开贾婷,那一众一二品官家出身的姑娘,皇太后一个都没瞧中。 “母后……”圣上清了清嗓子。 皇太后摸着指套,叹道:“昨夜先帝……” 原是在这里等着,把先帝搬出来了,皇太后根本没有再从长计议的打算了,圣上缓缓点了点头:“母后挑的,自然是好的,朕晚些问问睿儿,要么就这么定了吧。” 皇太后又说了另一桩:“淼儿那个侧妃余氏,刚生了个儿子,宫里自打去年秋冬起,一直在节省开支,为国库打算。 哀家琢磨着,孩子的满月、百日势必会简单些,但作为长辈,又不能不表示一番。 余氏端庄文静,是个好孩子,圣上说呢?” 这话只说了一半,但其中意思已然是明明白白的,皇太后是想把二皇子孙淼的侧妃扶正了。 对孙淼这个儿子,圣上谈不上喜欢或是不喜,原不至于为了孙淼的正妃侧妃与皇太后意见相左,可圣上心里有另一层担忧。 余氏出身很一般,做侧妃是无妨,母凭子贵亦不是说不过去,只是,今日皇太后能扶正余氏,将来,若迟迟定不下孙睿的正妃人选,在赵氏女生下儿子之后,皇太后会不会也提出扶正? 哪怕心中存了疑惑,圣上此刻也只能答应,若不然,还不晓得先帝爷昨夜入梦到底还交代了些什么。 皇太后见圣上应了,也就不多言了。 圣上回御书房召见了孙睿。 名册是孙睿写的,这会儿又有什么好挑的,圣上说了,他拱手应了。 皇子娶侧妃,议程不敢说繁琐,但也不随意。 赵家接了赐婚的旨意,虽不知皇家为了挑中了他们,但也不敢回拒,恭恭敬敬交出了赵知语的生辰八字。 一切有条不紊,礼部亦忙碌,除了孙睿这一桩,他们也要安排好二殿下侧妃扶正的事宜。 七月眼看着要到尽头了。 顾云锦的手伤,从表面看已经看不出伤情了,可乌太医还是让她再多养半月,她只好继续搁置下那一绣篮的女红。 寿安郡主如去年一般,定下了泛舟平湖,顾云锦知道,除了游湖,寿安是要去清水观祭奠父亲,她父亲的忌日就要到了。 游湖的前一日,慈心宫召见,顾云锦进宫给皇太后请安。 第三百七十四章 心细 顾云锦迈进慈心宫时,珠娘正低声与皇太后禀着话。 “您放心,都照着去年备着的,皆是郡主喜欢吃的。”珠娘道。 皇太后颔首,见顾云锦进来,笑着道:“外头热,坐下消消暑气,珠娘,取些豆酥糖来给云锦丫头尝尝。” 顾云锦正要福身问安,闻言不由一怔。 她每次来慈心宫,尝过的饮子、糕点不少,但糖果,却是少数。 寿安私底下与她咬耳朵,说皇太后舍不得分糖的,她老家人的心肝孙恪不嗜甜,只偶尔尝一两块,而蒋慕渊每次讨糖,虽讨来了,事后还过去的更多。 彼时顾云锦听得直笑,不由自主想到了去年夏天蒋慕渊给她送的那些西洋糖果来。 此刻一回忆,那似乎也正是去岁此时吧。 珠娘取了一小碟来,搁下与顾云锦道:“这豆酥糖,也不知道该说是糖果还是点心,前日赵姑娘进宫拜见皇太后时带来的。” 顾云锦了然。 她虽不认得赵知语,但因她要做孙睿的侧妃,京里近来时常谈论这位“同知孙女赵姑娘”,所以顾云锦也有耳闻。 皇太后示意顾云锦尝尝:“赵同知在明州任职多年,听说以前也带过儿子去任上,如今倒是都送回了京中,但家里人都偏好明州口味,便请了个明州的厨子。 明州的豆酥糖口味不错,只是两地路远,不易保存,夏天易化,吃了粘牙,也就是冬天时,哀家偶尔能尝上一两口。 赵家那厨子做得很地道,知语进宫来,就给哀家送了些。” 朝廷疆域广阔,好吃的也极多,只因路远,哪怕是贵为皇太后,也不可能在宫里遍食天下美味。 高氏未入皇家之前,亦周游数地,见多识广,当姑娘时喜欢的那些口味,事到如今回想起来,依旧觉得怀念又喜欢,可就算请了厨子入宫做,吃起来又与当年滋味不同了。 倒是这豆酥糖,与皇太后旧年印象里的差不多。 顾云锦尝了一口,口中满满的豆香,又酥又甜,各种料子配得正好,多一分则粘,少一分则松。 京中虽也有铺子做过这种,却不及这些适口。 皇太后见顾云锦喜欢,也十分高兴。 她今日兴致好,歪在引枕上,与顾云锦回忆她在江南游历时的那些往事。 “云锦丫头不曾去过江南吧?”皇太后问道。 顾云锦颔首,她自幼长在北地,后随徐氏入京,前世最终去了岭北,但那一桩肯定是不能说的,至于南方,她从不曾涉足。 “都说江南极美,我这从诗词上读过,也听傅家姐姐说过一些。”顾云锦道。 “是了,敏芝那孩子在江南住了好些年,”皇太后笑了起来,“姑娘家也该多走走,闺中是来不及了,等与阿渊完婚,有机会时,你也跟着他出去,反正他整月整月的不在京里。” 皇太后嫁给先皇之后,只能束足京中,久居宫中,再不能如未嫁时一般天南海北,身份高贵,却不自由。 顾云锦不一样,嫁入国公府,她不一定要被管住双脚的。 说过了江南,皇太后又提起了北地,少不得又讲到了顾微。 “岁月无常,”皇太后感慨不已,“哀家与她年纪相仿,哀家还精神不错,她却已经入土了,人这一生,当真是谁也料不到。” 顾云锦见皇太后的神色之中添了不少怀念与哀伤,便转了话题:“您去过北地,喜欢北地的口味吗?” “你不说倒还不觉得,你一说,倒是有些想的,”皇太后笑道,“但还是那么一回事,宫里做的,总不比哀家在北地尝的,大概是身边与哀家一道用的人变了吧。你那三姑婆,嗜酒好笑语,与她一道用饭,什么都香。” 顾云锦笑了。 皇太后絮絮说了些往事,这才讲到了正题:“明日要与寿安一道游湖吧?你是姐姐、也是嫂嫂,你多开解开解她,她喜欢的枣糕,明儿会送到船上,还有这豆酥糖,哀家给她留了些,你也叫她尝尝。” 顾云锦没有想到皇太后唤她来是为着这一桩,意外之余,也赶紧应下。 似是看出了顾云锦的意外,皇太后眯着眼睛直笑:“阿渊年年这时候来给寿安讨枣糕,今年自个儿不在,早就交托了恪儿,几块枣糕的事儿,哀家能不给吗?” 顾云锦莞尔。 只要孙恪不把皇太后的糖盒子搬空了,皇太后都会给的。 倒是蒋慕渊,心细得叫人心暖。 外头传来脚步声,似是有宫人过来禀话。 珠娘出去问了声,笑盈盈进来,道:“皇太后,说小公爷、小公爷就到了,刚是御书房那儿来传的,说是小公爷刚回京,正与圣上说事,一会儿就来给您问安。” 皇太后喜笑颜开:“阿渊回来了?风风火火的,也不晓得提前报个信!不知道他们说事要说上多久,别又跟上回一样,叫哀家等了好几个时辰都见不着人。” 小曾公公垂手站在一旁,闻言,眼珠子转了转,上前道:“皇太后,不如奴才去御书房那儿看看?” 皇太后颔首,道:“去吧,你告诉他,他没过门的媳妇还在哀家这儿,他不来,哀家就不放人了。” 小曾公公应声,快步去了。 顾云锦看着他离开,听着宫女嬷嬷们的笑声,心中亦是又惊又喜。 她自是惦记着蒋慕渊的,也在猜想他何时会回京来,可再是怎么猜,也没猜到他这就回来了。 现在,他们一个在御书房,一个在慈心宫,把隔着半壁江山的京城与两湖,一下子缩小为只隔了小半个宫城。 她只要在这儿等着,最多一两个时辰,就能看到他了。 这般一想,顾云锦忍不住,弯着眼笑了起来。 说起来,顾云锦有些时日没有收到蒋慕渊的信了,不过,他应当知道她受伤了吧…… 会不会还似前回一般,握着她的手,细细与她分辨上头每一处痕迹的缘由? 皇太后也瞧见了顾云锦的神情,那无法掩盖的笑意从眉梢眼角溢出来,看得她都要跟着勾起唇角了。 第三百七十五章 平衡 御书房里,圣上一页页翻阅着蒋慕渊递上来的折子。 两湖从决堤到重建,差不多也要一年了,但要从百废待兴恢复到受灾前的景象,不是一两年就可以完成的。 最开始,固然需要如徐砚这般工部的官员参与,可之后,最需要的是当地官员的勤勉与百姓的努力。 这一份折子,回顾了一整年的救灾进展,交代了如今的近况,也提了后续的意见。 一条条,条理清晰,写得明明白白。 圣上从头至尾,认认真真看完,把折子摊在大案上,颔首道:“还是阿渊的折子写得最清楚,朕不曾亲至两湖赈灾,却随着折子好似也去走了一回,参与了其中所有。 不像有一些臣子,写得狗屁不通!朕看了都直迷糊,底下人照着他们的想法做事,还不更乱套了! 要是大臣们的折子都跟阿渊这么写,能省心多少!” 蒋慕渊敛眉,谢了夸奖。 圣上又问了几个问题,蒋慕渊一一作答。 韩公公过来,附耳与圣上道:“皇太后使了小曾公公来请小公爷。” 圣上不耐烦地撇嘴:“怎么着,她老人家想外孙子了,朕就不想外甥了?阿渊到朕这儿才半个时辰,就让人来催。” 韩公公赔笑道:“说是顾姑娘也在慈心宫。” “行吧行吧,”圣上朝蒋慕渊摆了摆手,“朕只有一个人,比不了皇太后和顾家丫头两个,二对一,你去吧。两湖的事,回头我们再议,总归你做事,朕是放心的。” 听到顾云锦也在,蒋慕渊的眼睛骤然一亮,笑容都灿然了几分。 拱手行礼后,他退出了御书房。 至于圣上所谓的放心…… 蒋慕渊做事,圣上自然是放心的,他行事如他写折子,处理得清楚明白,交托给他的,大抵都能做好。 因此,前世后几年,哪怕圣上与孙睿极其忌惮蒋慕渊,在内乱外敌不断的时候,还是依旧用着他。 蒋慕渊并非不懂圣上的心思,也并非不明白帝王家的无情,可朝中人才不足,他既有能耐又如何能枉顾百姓?圣上也不许他袖手旁观。 再者,快些平稳了战乱,后头让圣上慢慢理去,这条路并非走不通。 只是,蒋慕渊也不知道该说自己是走快了还是走慢了。 若朝廷稳下来,圣上康健,他不会动蒋慕渊,他自认能用好外甥这把刀,而孙睿会在圣上跟前再磨砺多年,能做个合格的继位人; 若朝廷不稳,而圣上先不行了,他也不一定会拖着蒋慕渊一道上路,比起忌惮蒋慕渊功高,他更怕失去蒋慕渊之后,孙家的江山要倒。 局势渐渐稳了,圣上的身体却急转直下,撑不住了。 那个当口,平衡被彻底打破。 唇亡齿寒,说到底也是圣上认为江山不会动摇,彼时的孙睿却拿捏不住蒋慕渊而已。 今生重来,蒋慕渊能做的、要做的,是稳住这两者间的平衡。 只是还不清楚,背后的那个人,弄出了这么些事情,到底是怎么想的。 庑廊下,小曾公公恭恭敬敬与蒋慕渊行了礼,笑道:“皇太后晓得小公爷回来了,十分想念,请您往慈心宫。” 蒋慕渊亦笑了,随着小曾公公,一面走,一面道:“皇太后使你过来,是担心我又在御书房待到傍晚吗?” 小曾公公也笑了,等走到花园中,左右看了眼,确定四下无人,他才靠近了几步,低声与蒋慕渊道:“小公爷上回让奴才认的人,认出来了。” 蒋慕渊脚下一顿。 “那个内侍姓邓,二十多年前奴才见他时,不是个蹶子,”小曾公公把先帝的忻贵嫔、古公公与邓公公的关系仔细说了,“奴才只看了旧档,邓公公原籍绍州,先帝朝二十八年进宫的,在忻贵嫔宫里洒扫也不起眼,要不是他替古公公挡过灾,奴才怕是都记不住那张脸。” 蒋慕渊思索着,曾在忻贵嫔身边做事,按说孙睿就不该认得了。 忻贵嫔失宠病故的那年,先帝爷还在,圣上尚在潜府之中,孙睿都没有出生,若说是虞家的关系…… 虞家彼时还不曾发迹,虞广胜还在荆州当他的同知。 “人还在永巷吗?是不是蹶了?”蒋慕渊问道。 小曾公公摇了摇头:“怕打草惊蛇,奴才还未去永巷打听。” 蒋慕渊想要暗访,小曾公公就不适合大张旗鼓去永巷问话,宫里没有不透风的墙,他又是皇太后身边的,去永巷走一趟,不出一个时辰,各处都会收到消息。 若是使人去,人多了,嘴也就杂了,若有个万一,他不好跟蒋慕渊交代。 蒋慕渊沉思,走到慈心宫外时,偏过头问小曾公公道:“宫里最近开支紧张吗?” 小曾公公讪讪笑道:“国库的状况,您是知道的,去年两湖决堤后,皇太后一直都念着节俭,过些时日,二殿下的长子百日宴,也说要简单些呢。不过,倒定下了余侧妃扶正一事。” 蒋慕渊笑了笑,道:“辛苦公公了,永巷后续的事情,还要劳您去办。” 具体怎么办,蒋慕渊此刻没有说透,小曾公公见状亦不多问,两人入了殿内。 蒋慕渊一进去就瞧见了顾云锦,小姑娘没有掩饰心思,一瞬不瞬地看着他,那双晶亮眸子里全是欢喜。 这份欢喜亦感染了蒋慕渊,像是透过了云层的暖阳,将他这一路奔波进京的疲惫一扫而空。 蒋慕渊一面给皇太后问安,一面趁着他老人家不注意,暗悄悄冲顾云锦眨了眨眼睛。 顾云锦莞尔。 皇太后虽没有看到,但她一把年纪了,什么样的眼神官司不知道?不用眼睛看,只拿头发丝想想都一清二楚的。 晚辈之间的那些欢喜,与糖果不同,却也是甜蜜蜜的。 皇太后笑道:“这次回来,还要再往两湖去吗?” “应当是不用再去了,”蒋慕渊起身落座,与皇太后简单说了些两湖的状况,“工部、太医院、都察院等去了两湖的官员,大抵年内也能回来了。” 第三百七十六章 灿然光芒 “这一年是辛苦他们了,”皇太后叹道,“哀家除了在宫里求一求风调雨顺、国泰民安之外,也做不了旁的,国家基业,全靠大小官员们。” 闻言,蒋慕渊劝解道:“您不要这么说,这一年之间,您领头在宫中节俭开支,省了不少银钱。” 皇太后苦笑。 国库空虚,这是经年累月的问题,倒也不能全怪到圣上兴建养心宫上。 朝廷疆域虽广,但四周都有虎视眈眈的外族,不说北狄与蜀地的异族,便是东边隔海,亦有贼寇虎视眈眈。 数十年间,大战打过,小争斗也是连年不断。 说句不恰当的,东边不亮西边亮,若是一整年间,四方都安定无争,才叫人惊讶呢。 因而,年年复年年,军需上的开支是不敢少的,即便今年此地无战,也不能松了边防戒备、将士操练。 从先帝朝起,国库就算不得丰盈,如今只是更加捉襟见肘罢了。 “开源节流,”皇太后叹息着摇了摇头,“道理是谁都懂的,可做起来到底还是力不从心。后宫的节俭,对朝廷而言,也就是九牛一毛而已。” “积少成多,”蒋慕渊说完,看了小曾公公一眼,问皇太后道,“我过来时听小曾公公说,二殿下长子的百日宴要一切从简了。” 皇太后道:“是这么考量的。 哀家原也想过,毕竟是淼儿的长子,百日宴能有多大开销,哀家自个儿贴银子也不是不可。 只是,让燕清真人给孩子卜算时,他提醒了哀家,这一年里宫中处处节俭,却在一个襁褓婴孩身上破例,这许不是好事,恐怕损了孩子的福报。 哀家琢磨着是这么一个道理,便简单些。” 民间都说,贱名好养,即便是如今的永王爷,刚出生时体弱,为了好好养大,先帝也给他取过贱名。 皇太后现在不敢在小孙儿身上压太多厚爱,也不是不能理解的。 蒋慕渊笑了起来,认真想了想,提议道:“您考量的在理。 国库不止是您的心病,亦是圣上的心病。 我想着,您在各项事宜上是简单,但宫中也有不少吃空饷的地方,不如趁此查一查,往后每月省下的银子归入了国库,也是为小外甥积德。” 皇太后眯着眼睛看着蒋慕渊:“阿渊指的是……” “后宫主子们依着宫分,平日亦向外祖母您看齐,尽量从简,可还有很多奴才仗着统领吃空饷,”蒋慕渊道,“两湖官场起先有这个状况,分明不在其职,却挂着俸禄,最后全到了领头的手里,此番一肃清,查出来厚厚的吃空饷的名单。 地方上如此,宫里怕是也如此。” 皇太后熟悉宫中状况,听蒋慕渊一说,叹道:“说得在理。各宫各院,该依着名册点一点人头了。” 话说到了这一步,小曾公公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心里对蒋慕渊道了声“佩服”,小曾公公嘴上道:“皇太后,依奴才之见,既然清点了,那冷宫、永巷也别漏下。不然那些宫女内侍,人没了好几年了,还有人挂着他们的名号领银子。这些省下来,也是节流了。” 清点后宫,由皇后出面就可以了,不用通过前朝,只需与圣上知会一声便好。 再者,这是省银子的事儿,皇太后晓得圣上不会否决。 而中宫皇后谢氏,向来是听皇太后的。 皇太后理了理思绪,笑道:“这是好事情,等孩子百日时,便开始做吧。 你好不容易回京来,哀家与你都没有说上什么贴己话,又都说朝廷事情去了。 我们不说那些了,云锦丫头也在,你与我们说说外头的趣事,叫我们开开眼界吧。” 起先说国事,顾云锦自然是静坐一旁,只听不说话。 只是她的目光一直落在蒋慕渊身上,看他浅笑,看他沉吟,看他为朝廷出谋划策。 前世,她虽在清水观接过寒雷手中的伞,也在那之后与蒋慕渊打过两三回的照面,但对这位小公爷的印象,几乎全部来自于旁人的言语。 后来去了岭北,小公爷尽心尽责、骁勇善战的美名依旧流传着。 他承爵了,他又奔赴何处抗敌了,消息陆陆续续的,都会传过来。 最后白云观中相遇,顾云锦是说了不少琐事,蒋慕渊也提及了对故友的思念,可在她眼中,蒋慕渊并不是身边的“友人”,而是一心守着江山的“国公爷”。 那是一种光芒,灿然得让她无法挪开视线。 顾云锦是敬佩蒋慕渊的,一如她敬佩顾家驻守边关的长辈亲人。 哪怕现在心意相通,哪怕私底下与她一道时,蒋慕渊温和又细致,与处理公事时的模样浑然不同,但并没有让这种光芒黯然一分一毫。 反而是越发明亮。 顾云锦沉沉看着他,她喜欢的是他对她的柔情,也是他对朝事的一丝不苟、勤恳认真吧。 无论是哪一面的蒋慕渊,都叫她倾心。 蒋慕渊敏锐,自是晓得顾云锦一直看着他,只因与皇太后说正事,不方便与小姑娘眉眼往来,这才耐着心思。 这会儿说起了外头的趣事,他便时不时地递给顾云锦一个笑容,见她为了初次听说的事情时惊时喜。 每日下午,皇太后是要午歇的,今儿召见顾云锦,蒋慕渊又回来了,这才耽搁了一个多时辰。 听了会儿趣事,皇太后渐渐有了些困意,道:“年纪大了不中用,哀家要歇会儿,阿渊你好好把云锦丫头送回西林胡同。” 顾云锦和蒋慕渊起身告退。 小曾公公送他们出慈心宫,他悄悄看了眼顾云锦,上前低声与蒋慕渊道:“您只管放心。” 蒋慕渊知他讲的是清查永巷一事,笑着点了点头。 小曾公公停下了脚步,恭谨送走两人。 见有宫女要跟上去,他笑眯眯地拦了拦:“顾姑娘是对出宫的路不算太熟悉,但不是有小公爷领路嘛,不会走岔了的。” 宫女们都是照规矩引路的,叫小曾公公一点,倒也品过味来,笑着不再上前。 顾云锦模糊听见了这一句,不由自主地弯了弯唇,跟在了蒋慕渊后头。 第三百七十七章 沉沉又沉沉 夏日的午后,日头晒人,御花园中,连个宫女内侍的身影都很难看到。 游廊下,虽避着日光,却躲不开炎炎暑气。 略微偏西的阳光,映下人影斜长,顾云锦看着地上黑色的影子,只觉得它根本不及蒋慕渊本身身形颀长。 她就这么不远不近跟着他,脚尖踩在他的影子的发端,如小孩儿一般淘气的事儿,顾云锦却笑得眉眼弯弯。 慈心宫渐渐远了,蒋慕渊听着身后脚步,想等着顾云锦跟上来与他并肩同行,只是走出去了百余步,小姑娘还在他身后。 蒋慕渊只好顿下步子,转头看她。 顾云锦孩子气的动作就这么落在了蒋慕渊的眼中。 忍俊不禁,他扑哧笑出了声。 顾云锦被抓了个正着,反正四下无人,她脸皮也没有那么薄,干脆背着手站着,全当不知。 蒋慕渊的笑意越发深了,他也没有拆穿她的故作无事,见顾云锦不动,便朝她伸出了手:“手伤如何了?” 这个问题是逃不过的。 “差不多都好了,”顾云锦也无意隐瞒,把手摊在了蒋慕渊的手掌上,“唉?” 顾云锦原以为他要细细看,哪晓得蒋慕渊只瞥了一眼,就反手握住,把她的手包裹在掌心中,稍稍使劲,让她上前了两步,站在了他身边。 暖意从手心里传来。 这样的季节,在外头走几步都热得出汗,使人烦闷。 掌心相触,顾云锦原以为她会不喜欢这样温暖,但事实是截然相反。 搁了冰的饮子固然能一扫热气,可若是夏天里的一杯暖茶,亦能齿颊生津,暑热渐渐消散。 蒋慕渊扣着顾云锦的手指,引着她不疾不徐往前走,一面走,一面问她这些日子的状况。 因着手伤,顾云锦有一段日子没有出门,只去万寿园里热闹了一回。 她与他讲七月会,讲顾家里头的琐事,细细小小的,满满都是烟火气。 就是这样的烟火气,让蒋慕渊一路都带着笑。 江山朝廷,自在心中,但长途跋涉的辛劳之后,能听顾云锦说些家常小事,于蒋慕渊而言,霎时间就觉得轻松许多。 顾云锦又道:“明儿与郡主一道去游湖,皇太后召我进宫来也是为了这事儿,慈心宫备了枣糕了,还有刚才桌上那豆酥糖。是了,那是赵姑娘送来的,她被指给了三殿下做侧妃。” 蒋慕渊挑眉。 他刚抵京几个时辰,从城门到宫门,听风是抓紧时间与他说了不少事,但毕竟工夫有限,还有不少事儿来不及说。 比如孙睿的侧妃。 “哪位赵姑娘?”蒋慕渊问道。 “明州同知的孙女,”顾云锦把自己知道的都说了一遍,“我之前陪皇太后说话,听说是三殿下写了几个出身,皇太后最终挑了她。” 蒋慕渊抿了抿唇。 孙睿自个儿写的? 若那跛子太监真是邓公公,而邓公公也确实是孙睿的人,那他断了贾家,最终选个同知孙女,到底是怎么想的…… 蒋慕渊问:“下了诏书么?婚期定了何时?” 孙睿娶侧妃的规矩不似娶正妃一般繁重,顾云锦摇头道:“皇太后说还在合日子,大抵是来年开春吧。” 话一出口,顾云锦就看到蒋慕渊偏转头,沉沉看着她。 漆黑的眸子里映着她的身影,几分温和笑意,蒋慕渊低低笑出了声:“没问他的,我问的是你我的婚期。” 随着言语,他微微低下了头,五官近了,声音却越发低了,最后几个字,像是绵绵的私语呢喃一般。 顾云锦甚至能感受到他呼在她鼻尖的气息。 再是脸皮厚,突然间如此,耳根也抑制不住发烫。 她轻轻启唇,想说什么,一时之间,又不知道如何说起。 两人的婚期…… 顾云锦不信蒋慕渊不知道。 月初时,顾家就已经与宁国公府敲定了,就听风那个事事都马不停蹄使人给蒋慕渊报去的性子,如此要紧事,怎么会没有递消息? 蒋慕渊是明知故问,故意臊她的。 脸烫归脸烫,心思却是雀跃着,知他急待、知他欣喜,一如她自己。 仿佛是被那深邃的目光勾了魂一般,顾云锦放空了脑袋,没有再多想,就着他挨近她的姿势,凑上前去,对着那含笑的唇角亲了一下。 蜻蜓点水,亦有涟漪圈圈。 顾云锦动作飞快,碰着了就洋洋得意地要往后拉开距离。 蒋慕渊微微有些怔,不是没有亲吻过,甚至是唇齿相交粘腻得舍不得分开,可都是他主动为之,顾云锦大胆还是头一次。 他极喜欢她的头一次,这是他亲手种下的种子生根发芽、勃勃生长的证明。 小心翼翼捧着、护着,没有白费的证明。 回忆起去年夏夜去珍珠巷看她,没有挑破情愫,他还能忍着亲近之意好好做个人,在说明白之后,越来越难以压抑。 尤其是此刻。 蜻蜓点水哪里够,他恨不能将她一口吞了。 蒋慕渊握紧了顾云锦的手,拉着她快步穿过游廊,七歪八拐的,进了假山石洞,将人抵在山石壁上,对着那勾人的樱唇,重重吻了过去。 动作虽狠,他却也没有忘了拿手搂住顾云锦的脑袋、肩膀,用手背替她垫着,免得叫山石给弄痛了。 呼吸瞬间被掠夺得一干二净,顾云锦愕然睁大了眼睛。 山石洞挡住了外头的日光,暗沉沉的,除了近在咫尺的蒋慕渊,她什么也看不清。 也不想再细细去看了。 从心眼里喜欢一个人,不就是如此吗? 两情相悦,想要靠近,想要汲取温暖,亦是人之常情呀。 抬起手,顾云锦没有退开,而是回应,回应这个比前几回都要浓烈、要炙热的亲吻。 碾在唇上的力道,带着几分痛,更多的是安心。 耳畔,是透过山石传过来的蝉鸣。 可比一片鸣声更响亮的,是她和蒋慕渊的和鸣一般的心跳声,噗通噗通,清晰极了。 而在心跳声之中,是他在唇齿相交间,呢喃着的她的名字。 一声,又一声。 沉沉又沉沉。 第三百七十八章 遥遥无尽头 呼吸被夺了个干干净净。 顾云锦起初还不觉得,渐渐的,气息接不上,思绪越发空白。 脑海里有些混沌,连那近在咫尺的未止蝉鸣都空灵得遥远起来。 下意识的,她往后仰了仰脖子,试图拉开距离。 蒋慕渊的手掌一直挡在顾云锦的脑后,既不想她躲,又怕后头的粗粝山石硌得她难受,这会儿顾云锦一动作,他就感觉到了。 心里满满升起的是不舍。 舍不得离开她柔软的樱唇香舌,舍不得她退开半分半厘,恨不能就这般唇齿缠绵着。 他的心尖尖,实在是甜得要人命。 分明她之前饮了几盏茶了,但蒋慕渊还是在顾云锦的舌尖上尝到了豆酥糖的浓郁的豆香味。 他知道皇太后嗜糖,幼年时也曾问过原因,皇太后总说,吃甜的能忘记一身疲惫。 蒋慕渊以前是不信的,皇太后为了这口爱好,黑的白的都能说出花来。 直到这一刻,蒋慕渊有点儿信了。 就顾云锦唇齿间的酥糖味道,他日夜兼程、快马加鞭的疲惫都消散了,不仅不累,反而生龙活虎。 感觉到顾云锦又推了一下,知道她吃不消,蒋慕渊只能迫着自己放开一些。 唇分开,顾云锦大口喘着气,还未顺过气来,就被蒋慕渊带着在狭小的山石洞中转了个圈,他的背抵了石壁。 两人刚刚分开些的身子又紧紧贴在了一块,之前压在唇上的力量尽数移到了脖颈上。 夏日衣衫轻薄,脖颈上露得多,那股子热气喷在肌肤上,让顾云锦不由自主地颤了颤。 而蒋慕渊那只不用再护在她背后的手滑到了她的腰间,探进上衣之中,隔着底衫细细抚着,又一点一点地往上挪。 顾云锦在蒋慕渊的亲吻舔舐中感受到了欲望。 蓬勃的。 顾云锦咬住了下唇,似乎是被剥夺的呼吸还未回来,脑海中依旧空荡荡的,以至于如此局面,她一时之间不晓得要如何应对了。 两情相悦,想要靠近自是人之常情,她也不抗拒躲在山石洞中亲吻。 只是,这般下去,还能收场吗? 阻拦、亦或是纵容,二选一的问题,在这一瞬间,她根本来不及思考。 其实也无需她思考。 蒋慕渊再念得狠了,也没有彻底失了分寸,一如他从头到尾都惦记着莫让山石硌着她。 上挪的手掌停下,亲吻也收了力道,虽没有分开两人距离,但已然停止了攻城略地。 蒋慕渊只是拿额头抵着她的脖颈,调整着呼吸。 鼻息间,他闻到的是混合着淡淡皂角清香的胭脂芬芳。 若是再深吸一口,那些气息就会顺着喉咙浸润五脏六腑,一寸又一寸地深入骨节,像是一盏夜光杯中的葡萄美酒,把已经熏熏然的情绪全部灌醉。 此时此地,蒋慕渊清楚他是醉不得的。 他抬起了头,看着顾云锦的眼睛。 小姑娘的眼眶微微泛红,眸子湿润,像是一汪泉水,眼底却是混沌失神,似是也染了醉意。 就像是她眸子里映出来的他一样。 蒋慕渊不由轻轻笑了,唇齿轻启,喃喃了一声“云锦”。 如叹息一般。 刚才,顾云锦还在与他说明日与寿安去游湖,她必然不曾想到,对他而言,两世叠在一块,那年清水观的大雨已经过去了十七年。 那些曾后悔愧疚到醉酒消愁的情感,那些不能与他人讲述、只能独自品味的心思,在横跨过十七年的漫长的时光后,就交付在了这样一声简单又平静的“云锦”里。 山石洞委实窄小,紧紧拥着的时候不觉得,想要稍稍拉开些距离时,逼仄极了。 气息,依旧近在咫尺,可心中那澎湃的情绪,已经平复了许多。 顾云锦的呼吸顺了,蝉鸣也不空灵,她只是有些狼狈。 衣衫乱了还能简单整理,头发乱了,此刻就毫无办法了。 蒋慕渊也没有好到哪儿去,两人这幅样子,是不能大大咧咧穿过御花园出宫去的。 外头,天色突然暗了许多。 蒋慕渊探头看了一眼,不知不觉间,外头飞沙走石,眼瞅着要落雷雨了。 清了清嗓子,蒋慕渊道:“你在这里等我,我去去就回。” 顾云锦颔首应了。 蒋慕渊径直穿过御花园,往西宫门而去。 慈心宫位于后宫西侧,由西宫门出入最为方便,顾云锦入宫拜见皇太后走的就是这条道。 同样的,无论蒋慕渊何时离开御书房,肯定都会去慈心宫的,再离开时走的也是西门,因此听风向来候在这儿。 蒋慕渊赶到宫门外时,将将落雨。 听风赶忙打伞上前,笑嘻嘻道:“爷,奴才听说顾姑娘今日也在慈心宫,您遇上没有?” “遇上了,与她一道出宫的,只是遇着雷雨,我们没有伞,我让她先在廊下避雨,”蒋慕渊答道,“你把伞给我,再拿一件带帽斗篷。” 进京之后,行李交由寒雷送回国公府整理了,但夏日午后多雷雨,马车上自然备了些衣物。 听风闻言,忙拿了过来。 蒋慕渊抱着斗篷,撑伞回到了御花园内。 雨势磅礴,伴着大风,便是游廊下都湿了许多,好在假山石不透,除了小小入口湿了些,里头还是干燥的。 山石洞中,本就比外头凉快,大雨又去了暑气,一时间还冒上了些寒意。 顾云锦抱着胳膊取暖,直到从蒋慕渊手中接过了斗篷。 她的个子并不矮,只是相较于蒋慕渊,到底还是低了些,显得这斗篷越发宽大。 可宽大也有宽大的好处,领口处的系带系上,整个人都包裹在其中,就算里头衣衫还有些许乱,都看不出来。 帽子一盖,又挡住了乌发,看不出来任何端倪。 蒋慕渊护着顾云锦穿过青石板道,走回到了游廊下,伞朝着风雨来的方向,他自个儿站在外侧,把雨水都挡了。 沿着游廊走,自比直直穿过花园远些。 游廊沾水湿滑,步履也慢了许多。 可心悦之人在旁,谁还会嫌路远?会嫌步慢? 只恨不能遥遥无尽头。 第三百七十九章 糊弄不住 夏日午后的雷雨,来得凶,去得也急,等两人走到西宫门时,雨水停了,乌云散开,露出明艳的阳光来。 哪怕蒋慕渊护得再仔细,如此大风大雨之下,也不可能半点雨水都不沾。 伞面就这么大,顾云锦还好,只湿了半侧袖子,蒋慕渊则狼狈许多,发丝上都沾了水汽。 顾家的马车就候在不远处,念夏见自家姑娘与小公爷说话,没有急着上前,垂手站在原处。 听风也瞧见了,从蒋慕渊手中接过了伞,不远不近地跟着。 蒋慕渊倒是想送顾云锦回西林胡同,不过,若到了顾家外,他这个刚一回京的人按理是要进府问候一声的,可今日匆忙不说,还遭了雨水,这幅样子登门,实在不大方便。 况且,他还不曾回国公府,哪有不拜见父母,先去岳家的道理…… 如此,他只送顾云锦走到马车前。 顾云锦一面走,一面问道:“明日郡主游湖,小公爷会去清水观吗?” 短短的一句问题,称呼也是规矩又稍显疏远,可语气之中,却带了几分期待与不舍。 蒋慕渊听出来了,弯着唇道,“自是去的。我若不去,若再落雷雨,你是继续廊下观雨,还是与寿安一道淋雨去?” 顾云锦抬眸看他。 蒋慕渊离京数月才回,肯定有不少事情等着要办,顾云锦虽问了,但心里明白,他大抵是没有空的。 虽有期许,但已然做好了落空的准备。 没有想到,竟然是另一个答案。 让她暗自雀跃的答案。 下意识的,她想说“那就让寒雷来送伞”,话已经冲到了嘴边,才一个激灵想转过来。 不能那样答的。 她信任蒋慕渊,不管心中猜测如何,在当时的冲动劲过了之后,理智告诉她,眼下不好再刨根问底下去。 倒不是无法面对、不能接受,而是不愿让心中这株被蒋慕渊呵护着关怀着才茁壮成长起来的苗儿遭遇不知好坏的变化。 也许,等它强韧到参天时,就无需再担忧任何风雨了吧…… 顾云锦把话咽了回去,改口说笑道:“将门男儿习武风雨无阻,我们姑娘家难道就怕风雨吗?淋雨?我与郡主一道玩水去。” 蒋慕渊闻言,失笑出声。 前一刻才靠着斗篷雨伞避开了雨水,眼下嘴上就要玩水了。 小姑娘家,当真是口是心非。 偏他又喜欢极了她的口是心非,俏皮又活泼,整个人充满了生气。 走到马车前,顾云锦解了斗篷交还给听风:“袖口湿了些。” 听风恭谨接过,抬起头时,隐约觉得不对劲。 按说一披一去,衣衫头发有些乱,倒也不奇怪,可顾姑娘的脖子上有个浅浅的红印子…… 心虚的顾云锦更加敏锐,听风瞄了一眼,她就注意到了,不假思索地拿手按住了脖子。 蒋慕渊亦有些意外,山石洞中昏暗,看不清楚,等顾云锦出来时又已经系上了斗篷,因而他自己都不知道兴头上留下印子了。 轻咳一声,蒋慕渊解围道:“在园子里被咬着了?回去拿药膏抹一抹。” 台阶有了,顾云锦从善如流,点了点头。 听风抱着斗篷站在一旁,嘴巴紧闭着,眼神却在蒋慕渊和顾云锦身上暗悄悄转了好几遍。 他可不傻,他们爷那些理由可糊弄不住他。 一听这么个借口,听风就看向念夏,想寻个“所见略同”的出来,可没有想到,念夏愣是被忽悠了。 念夏浑然没有察觉到不对劲,反而叹道:“夏天就是虫子多,一不小心就一个包,姑娘还是要抹药的,免得难受了想挠。” 顾云锦憋着笑看了一眼“虫子”,一面附和着念夏的话,一面登上了马车。 马车渐远,慢慢就看不到了。 蒋慕渊这才收回目光,偏头睨了听风一眼,问道:“你又在琢磨什么鬼主意?” “哪儿是鬼主意,”听风胆儿也大,嬉皮笑脸的,道,“您那厢说辞,也就能唬得了寒雷,可唬不了奴才。” 被直晃晃地瞧破了,蒋慕渊也不窘迫,坦然笑道:“不还唬住了念夏吗?” 听了这话,听风痛心疾首,一股子寂寞之情从心底里翻涌上来。 只有他一人看穿,不知道要说幸还是不幸了。 而且,这事儿他只能烂在心里,不好与其他人说道,这可真是要憋死人了。 蒋慕渊好笑地看着听风,拿帕子抹了抹发间的雨水,稍稍整理了形容,便要回国公府去。 从西宫门回宁国公府,途径几个办事衙门,哪怕是消息不灵通,这会儿也晓得蒋慕渊回京了。 经过都察院外时,突然听见几声喧嚣,蒋慕渊先停了马,只瞧见黄印从衙门里出来,头也不回地往南边去,他的身后,还有几位都察院的老大人一面呼唤,一面快步追赶着。 黄大人似是没有瞧见蒋慕渊,脚步匆匆,他倒是没有淋到雨,只是地上还有积水,他走得快又不讲究,溅开的水珠湿了他的鞋子衣摆。 黄印的年纪本就比那几位老大人小上许多,后头的人追不上他,气喘吁吁的直叹声。 有人看到了蒋慕渊,忙道:“小公爷,请拦一拦黄大人,有事情也要慢慢商量呀。” 这一声,黄印倒是听见了,当即顿住了脚步,回转身给蒋慕渊行礼。 蒋慕渊翻身下马,笑着与黄印道:“几位大人意见不同了?” 黄印在两湖与蒋慕渊共事过,对方助他替曹峰申冤,他亦十分承情。 事情办完后,他依照蒋慕渊的建议,去曹峰的故里拜访了曹家父母。 人到了之后才晓得,他每年托人送回去的那些银子,虽然能使人生活无忧,可曹家祖母前年病了,药材金贵,一下子把这几年黄印捎来的银子全掏空了。 黄印当即拍板,把曹家人接到了京城,就住在他的隔壁——原本曹峰住的院子里。 为此,黄印很是感激蒋慕渊,若不是蒋慕渊一语点醒梦中人,他可能直到老人病故都不晓得这一家人遇上了什么难事。 蒋慕渊问及,黄印本欲说明此番事情,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妥当,不止自己不说,连几位老大人要称述都叫他拦住了。 第三百八十章 挖坑 “这事儿说复杂也不复杂,小公爷不方便参与其中,免得被人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黄印冲老大人们连连摆手。 那几位老大人亦是聪明人,来龙去脉一转,也晓得不好讲,纷纷说着会与黄印再商议,让蒋慕渊莫要牵扯。 两方都不肯叫他掺合进来,蒋慕渊见状,晓得再追问也没有用,便朝众位大人拱手,道:“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几位大人,雨后道路湿滑,千万小心脚下。 有事儿好好商议,不要太过着急。” 几位老大人连连致礼。 黄印这时的情绪也平稳了许多,想到刚才叫年事已高的大人们在后头追赶,颇为惭愧。 正如蒋慕渊所言,路滑不好走,万一有个闪失,这么大年纪受罪,黄印就很是过意不去了。 黄印端正地给老大人们致歉,一行人围着他,半劝着把他又叫回了都察院的衙门里头。 蒋慕渊目送他们进去,等人走远了,偏过头问听风:“知道缘由吗?” “不曾听说什么,”听风拧眉,道,“看黄大人那急匆匆的样子,可能是眼前才发生的状况,奴才去打听打听。” 蒋慕渊颔首,叮嘱道:“谨慎行事,莫要辜负了大人们的一番好意。” 听风机灵人,自然明白这一点,赶忙应了。 另一厢,顾云锦回了西林胡同。 沈嬷嬷见她回来,眼神落在她有些凌乱的头发上:“姑娘无事吧?压着雨了?” “可不是,”说辞已经准备好了,顾云锦说得坦然,“雨来得突然,我拿斗篷避雨,匆匆忙忙的,弄成了这个样子。” 沈嬷嬷笑道:“姑娘回屋梳洗梳洗,虽说是夏天,也别着凉了。” 顾云锦应声,等净面更衣之后,她在梳妆台前坐下,端详起了脖子上的红印。 印子不大,挺像是虫咬的。 念夏见她盯着看,忙取了膏药过来:“奴婢给您抹上吧。” “我自己来。”顾云锦轻咳了一声,虽说念夏被唬在其中,可她多少还有那么一点心虚。 等收拾妥当了,顾云锦去了徐氏屋里。 徐氏正与吴氏说话,见她来了,笑着唤她坐下。 吴氏就靠坐在顾云锦的正对面,抬眸一眼就能看到那红印子,不由多看了两眼。 顾云锦状若无事,先发制人:“雨前虫子多,我在御花园里走了一小段,就被咬了。” 吴氏不晓得蒋慕渊回京了,更不晓得两人在宫里见过,因而根本没有多想。 况且,她近来也颇受蚊虫叮咬,提起虫子就牙痒痒的:“就因为这些虫子,我好些日子没睡安生了。” 入了七月之后,吴氏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鼓得沉甸甸的,夜里本就睡不好,还叫蚊虫闹得更加不舒坦。 虽挂着幔帐,还是时不时的就觉得耳边嗡嗡作响,更加浅眠易醒。 白日里蚊虫倒是少些,可蝉鸣不止,午歇也养不过精神来。 吴氏揉着肚子,感慨道:“恨不能这小东西现在就从肚子里出来,莫要再折腾我了。” 顾云锦和徐氏一道笑了。 眼下家里上上下下的,各个都盼着这孩子的到来,不止四房,连长房那儿,葛氏和朱氏都备好了百家衣。 可生产之事急也无用,怎么说都要等到足月,好在,下个月就差不多了。 却是不晓得,孩子会在中秋前到来,还是要等到中秋后了。 徐氏琢磨着中秋后好一些。 只要气候不反常,京城的八月后半就渐渐凉爽了,做月子也会轻松些。 不过,这事儿她们谁琢磨了都不准,要看这小祖宗自己想什么时候出来了。 夜幕降临,因着蒋慕渊回京,安阳长公主很是高兴,让厨房备了不少好菜。 菜色丰富,但碍于明日寿安要去清水观祭拜,长公主顾念她的心境,席间并不多笑语。 等撤了桌,寿安先回去休息了,长公主才听蒋慕渊说了些两湖事情,叹道:“前后一年,总算是处置得差不多了,你也不用再动不动就往两湖去。” 作为母亲,她肯定是挂念蒋慕渊的,而作为天家女儿,长公主心里明白,对他儿子只是奔波一年,对两湖当地的受灾百姓,却是之前无数年的累积付之一炬,是之后无数年的重头再来。 甚至有很多人,连重头再来的机会都没有了。 母子两人絮絮说了会儿,长公主便让蒋慕渊去休息,一路跋涉,必然辛苦。 蒋慕渊退出来,回到书房时,听风正和惊雨在廊下嘀嘀咕咕说话。 听风当然不敢讲顾云锦脖子上的红印,他与惊雨说道的正是蒋慕渊让他去打听的事儿。 见蒋慕渊来了,听风赶忙迎上来,道:“爷,打听出来了。黄大人他们讲的应当是成国公府的事情,所以不想让您参与,免得成国公倒霉了,会有人嘀咕到您这儿。” 说是打听,其实听风根本没有费多大力气,因为那事情在京里已经传开了。 今儿中午,成国公父子两人赴宴,酒过三巡,不少人都醉醺醺的。 期间,有人提到了乐成公主,你一言我一语的,就讲到了万寿园里公主让段保珊下不来台。 一说这事儿,成国公世子段保戚就坐不住了,言语里提及,段保珍硬闯清平园固然不对,但出事之后,成国公夫妇就进宫赔罪领罚,态度也极好,只是皇太后罚得太重了些。 段保珊处处赔礼,最终却被乐成公主等人讽刺了一回,可怜兮兮的。 “他那意思是皇太后太宠着小王爷了,若换另一人,皇太后未必会罚得这么重,”听风道,“公主落段四姑娘脸面,也是为了讨好皇太后……” 蒋慕渊听着听着,眉头就不由自主皱了起来。 他想了想,问道:“成国公当时说什么了?” “什么都没说,也没有拦着成世子,”听风摸了摸鼻尖,“卫国公府的二公子也在席间,听着不像话,想拦成世子,都没拦住。前脚席面一散,后脚就传出来了。” 蒋慕渊挑眉,这事儿一听,就晓得是有人给成国公父子挖了坑了。 第三百八十一章 蹊跷 天下没有那么凑巧的事情。 前脚散席,后脚就传出风声,不止是京里有些碎言碎语,更是立刻就传到了都察院。 显然,是有人预备着要告成国公父子一回了。 况且,以蒋慕渊对段保戚的了解,这人不算聪明,但也没到愚笨的地步,这种惹事的话,原是不该从段保戚嘴里冒出来的。 哪怕是酒后思绪混沌,稀里糊涂的,也绝不该口出狂言。 “晓得席间先提公主的是哪一位吗?”蒋慕渊问道。 听风摇了摇头:“外头都不知情,在场的那些人,大部分都没有醒酒。” 要听风说,便是醒了,这会儿也装着醉呢,谁敢认自己是挑头惹事的那一人,又有谁不怕得罪人把挑事的大咧咧指出来? 况且,还有另一种可能呢。 “都醉着?”蒋慕渊哼笑一声,“那谁晓得段保戚到底讲了还是没有讲。” 闻言,听风忙不迭点头,他亦是这般猜想的,刚还与惊雨嘀咕“成世子可能什么都没有说过”。 只是,事情一出,就算段保戚一个字都没有说过,流言蜚语不讲道理,他说破了嘴皮子,也无法自证清白。 而且,哪怕席间有人出来替他作证,他的证词也不会被采纳,反而会说成是“包庇之言”。 退一步说,谁会觉得醉酒之人的证言是可以采信的? 一个比一个晕乎乎着呢。 听风应道:“成国公父子二人,这一回是要跌个大跟斗的。” 蒋慕渊抿唇,又把事情来龙去脉理了理。 不管事情是真是假,如何挑起,如何进展,又是如何传开的,段保戚嘴上说了什么、没有说什么,被算计到自辩不能的田地,成国公父子本身也是行事不妥,自作自受的。 圣上让成国公闭门思过,虽然没有明确规定时日,但本分些的,一般都是闭门百日。 百日之后,再去御书房里认错告罪,得了圣上的话,才算结束。 可成国公,一个月出点头,就与段保戚一道与人醉酒了。 成国公那人,称不上谨慎,却也不狂妄,恐怕牵头之人来历不凡,才会让他带着儿子去赴宴。 “知道牵头之人吗?”蒋慕渊问道。 “袁二使人在打听了,可能还要两三日才能有些风声的,”听风答完,想了想,又道,“奴才觉得黄大人他们今日的顾虑很有道理,爷,这事儿您尽量还是别参与了。” 蒋慕渊不置可否。 成国公父子两人如此行事,传到黄印耳朵里,以他的性情肯定是要上折子的,这一位从来就不知道“忌讳”勋贵。 至于老大人们拦着…… 蒋慕渊能猜到老大人们的意思,老大人们不愿意告到御前,是因为这事儿弹劾起来也没有意义。 前回段保珍闯清平园,皇太后和圣上罚得重吗? 其实一点都不重,罚俸也好,闭门思过也罢,不痛不痒的,就是损些颜面。 今日这事,再罚些俸禄,再让圣上骂成国公一通,顶多去宫门广场上跪上几个时辰,顶天了。 打是不可能打的,下牢更是不现实,更别提什么降等、削爵了。 倒不是背后妄议圣上与皇太后不是大罪过,而是成国公与其他勋爵不同,他是先帝册封的。 若是前几朝封的,子弟不肖,无论大错小过,该怎么罚就怎么罚,历朝历代又不是没有直接贬为庶民、甚至是抄没流放的先例。 只是,先帝封的,圣上在位期间直接降了,就十分不妥当了。 不是要砍头的大罪,历代君王都不会轻易动父皇封的公侯的,真的忍得烦了,也是交由继位者去做,总归“不孝”的名头,谁也不愿意自己背。 弹劾的折子递上去,只会让圣上左右为难,不好处置。 因此,老大人们才不希望黄印急急忙忙去办这事儿。 毕竟,吃力不讨好。 圣上不好,都察院也不好。 最重要的是,这事儿蹊跷极了。 不前不后的,正好发生在蒋慕渊回京的这一日。 如此,他就更不方便参与其中了,黄印他们考量得有理。 蒋慕渊没有明确表态,听风品得出端倪,事情有明确进展之前,他们爷应该会“避嫌”的。 一夜无话。 翌日,顾云锦登上了寿安郡主备的游船。 当天没有出太阳,湖面上蒸腾着的水汽有些雾蒙蒙的,平日站在岸边就能眺望的湖心岛都掩在了一片水雾之中,带了几分朦胧。 长平县主身体不适,没有赴约,而程家三姐妹是最早到的。 程家三姐妹正在说成国公父子两人的事情,见了顾云锦,便与她也提了一嘴:“姐姐晓得这桩吗?” 顾云锦还未听说,等听了来龙去脉,心里也一个劲儿地犯嘀咕。 她自己几次被卷入城中流言之中,也有几回是主动出击搅混水的,因而她最清楚,流言里,真相不是最重要的,真相又有谁能说明白? 谁嗓门大,谁能嚷嚷,谁厉害。 成国公父子吃亏就吃在席面上都喝醉了,醉了就糊涂,恐怕段保戚自己内心里都不晓得他讲过还是没讲过。 说话间,傅敏芝也到了,叹气道:“段保珊想方设法自救,到头来又摔了个大跟头。” 等寿安郡主来了,她们也就不说这些了,专挑了些趣事来热闹。 游船缓缓靠在了湖心岛畔,顾云锦陪寿安起身下船。 两人随性说些琐事。 等入了清水观,顾云锦去大殿上香,寿安往厢房去见方氏。 分开前,寿安朝顾云锦眨了眨眼睛:“哥哥让我转达,说他要先进宫一趟,恐怕要耽搁一阵,会迟些才到。” 顾云锦莞尔。 御书房外,成国公父子两人老老实实跪着。 昨日醉得厉害,直到四更天时才转醒,等晓得出事了,两人具是一头冷汗。 哪怕御史们还未上折子弹劾,宫门一开,父子两人便先来请罪了,一直跪到现在。 成国公只认赴宴饮酒,坚决否认段保戚说过那等大逆不道的话。 书房里,圣上与蒋慕渊说完正事,朝窗户方向抬了抬下颚,道:“阿渊,你怎么看?” 第三百八十二章 解释 蒋慕渊敛眉。 他被召到御书房时,自是瞧见跪在那儿的成国公两父子了。 他不想掺合,可被圣上问到了头上,什么都不说也不合适。 好在,蒋慕渊还能先打个马虎眼:“圣上,成国公父子又做什么事情了?” 问题被踢了回来,圣上仰靠在座椅上,指腹抚着扶手,讶异道:“阿渊还未听说?你提到‘又’,你知道的是哪一桩?” “我只知道段保珍闯了清平园,还伤了云锦,昨儿在皇太后那里遇到她,她说没有伤及筋骨,现在差不多好全了,”蒋慕渊一面说,一面往窗外看了眼,透过微启着的窗棂,能瞧见成国公那个身子,而后他收回视线,与圣上道,“那是一个月前的事儿了,不至于今日再来跪着,因而我猜他们是不是又闹出什么了。” “可不就是又闹出事情了吗?”圣上面露愤怒,“就昨儿的事情。” 蒋慕渊答道:“我昨日离开慈心宫后就直接回府了,今早上又进宫来,不曾听说事情。” 这番说辞,是行得通的。 以圣上的能耐,肯定知道他昨日回府后就没有出行,至于都察院外遇上黄印等几位大人的事情,估计圣上亦有数。 当然也会清楚黄印他们一个字都没有跟蒋慕渊说过。 毕竟,日光之下,又离宫城不远,几位大人敞开了嗓子说话,边上两个衙门估计都能听见他们说的内容。 哪怕心里有数,蒋慕渊嘴上也必须撇得干干净净,一是不能让黄印说中,让圣上或是旁人以为这事儿与他有干系,二来,圣上的性子摆在这儿,他断断不会高兴蒋慕渊回京不足一日就事事掌握其中了。 不知道,才是最好的。 圣上见状,朝韩公公挥了挥手:“你跟阿渊说,朕懒得讲那些乌七八糟的事情。” 韩公公赶忙应了,上前把来龙去脉都说了一遍。 事情还未有定论,又是御前,韩公公措辞谨慎,既不落井下石,也不提成国公父子开脱掩饰,原原本本讲述了一遍。 蒋慕渊摆出一副初次听闻的样子,等韩公公讲完,他又沉思片刻,才斟酌着与圣上道:“酒后之事,同席赴宴的人都说不清楚,不曾参与其中的又哪里下定论呢? 只是,我有几处不太明白。 郁园饮酒,席间肯定有伺候的人,他们是不是听到了成世子的狂言? 再者,成国公闭门思过,怎么就带着儿子去吃酒了?” 闻言,圣上哈哈大笑起来:“阿渊与朕想到一块去了,成国公这人,养女儿是没有养好,但依朕之见,不是那么稀里糊涂的一个人。 父子俩大清早就来跪着了,朕处置政务,还来不及问话呢。 行了,也跪了好几个时辰了,叫进来朕问问。” 圣上发了话,小内侍快步出去召成国公父子进御书房。 蒋慕渊端起茶盏抿了一口,目光又挪到了成国公身上。 成国公的年纪比蒋慕渊的父亲蒋仕煜还大了七八岁,年轻时也习过武,老来却有不少陈年旧疾,身子骨大不如前了。 昨日醉酒伤身,今日又惶惶不安跪了许久,成国公刚一站起来,就头晕眼花的脚下踉跄,亏得内侍扶住了,才没有摔倒。 缓了会儿,成国公才在段保戚的搀扶下,到御前行礼。 面见圣上,成国公原是想跪下磕头的,倒是圣上看着他摇摇晃晃的样子心烦,挥手免了他的礼,又让内侍抬了把椅子给他坐下。 成国公口中呼着“谢圣上恩典”,用袖子掩了面,好生痛哭流涕:“臣知道自己行事不妥,不该在思过期间醉酒,但臣和保戚绝对没有说过那等大逆不道的话。 保珍硬闯清平园,事情明明白白,她错了就是错了,圣上与皇太后罚得得当,臣一家心甘情愿领罚,又怎么会心生不满呢……” 成国公一面哭一面说,泪水糊了视线,因而他也没有看到圣上脸上不耐的神情。 圣上忍了会儿,见成国公絮絮叨叨个没完,啧了一声:“国公爷这个样子,成何体统!要哭一边哭着去,朕还要问话呢。” 成国公一听,赶忙闭紧了嘴巴。 圣上这才问道:“你不好好在家思过,你去郁园吃酒做什么?你成国公是没见过山珍还是没品过海味,那席面上有什么稀罕东西,让你就算禁足也要跟儿子一道去见识见识的?” 成国公面露愧疚、悔恨,心虚地看了蒋慕渊一眼。 段保戚见父亲还未从痛哭中缓过气来,便答道:“圣上,臣与父亲其实不是吃酒去的,最初是为了赔礼才去的。 保珍做错事,段家不是分不清对错的,虽然受罚了,但心里还是很过意不去。 保珊是去各府登门赔礼,但她是姑娘,并不方便给小王爷赔礼。 清平园事后,臣内心里想寻个给小王爷赔礼的机会,可小王爷并不想见到臣,而小公爷又不再京中…… 昨日,臣听说小王爷会去郁园,小公爷也回京了,晚些时候亦会去郁园见小王爷…… 臣就厚着脸皮,与父亲一道赶去郁园,想给二位郑重赔礼致歉。 可是,臣到的时候,小王爷与小公爷都不在,倒是柳二他们在吃酒,招呼臣坐下来边吃边等。 结果,臣就像是被糊了心智一般,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就吃醉了……” 段保戚说的柳二,指的是卫国公二公子,也就是传闻里见段保戚失言、想阻拦却没有拦住的那个。 圣上听罢,不置可否,只是看向了蒋慕渊。 蒋慕渊听了这一番说辞,心中已然有了些许偏向。 以他对成国公父子脾性的认知,段保戚说的极有可能是实情,这两父子都不至于糊涂到主动出府赴宴饮酒的地步,出现在郁园是为了见孙恪和他,倒还说得通些。 只是,这两父子被人诓了而已。 蒋慕渊挑眉,道:“我昨日回京,并没有去郁园的打算,孙恪也不曾约过我,成世子是听了谁的话,以为我与孙恪都会在郁园?” 段保戚讪讪道:“府里小厮遇上郁园采买时听说的,说是您与小王爷要吃酒,他们要准备些下酒菜……” 第三百八十三章 钻空子 郁园那地方,往前数四代,是当时的圣上、武烈皇帝的弟媳妇丰王妃的陪嫁园子。 武烈皇帝与丰王一母同胞,感情极好,又是个喜欢私服出宫的,常常一个月间,有五六日与丰王在郁园饮酒观景。 后来,丰王绝嗣,也不肯答应武烈皇帝从宗亲里过继一个,这一脉就算断了。 武烈皇帝高寿,晚年还时不时去郁园怀念丰王,为了伺候他,郁园里就留了厨子和人手。 他薨逝前,特特交代过,丰王已经绝嗣,郁园就不要再失了人气,往后就改作宗亲们在城中赏景宴席的一个去处吧。 传至今日,除了宗亲,公候伯府子弟也能出入其中了。 蒋慕渊自然也去过几次,园子里的确有景致出众的地方,但孙恪并不热衷去郁园。 郁园里头伺候的人手,至今都跟皇家牵连着,像孙恪这么自由散漫、嘴上不知道会冒出什么话的人,怎么会愿意去郁园里小心翼翼呢? 他更喜欢素香楼,推窗就能听见说书先生说故事、百姓们讲些城中趣事,自在又舒坦。 孙恪的这个性情,圣上多少也清楚,他很少听说自己的侄儿与外甥去郁园,按说成国公父子也该有所耳闻,但可能是病急乱投医了,一心要寻个机会见孙恪与蒋慕渊,这才叫人钻了空子。 圣上一言不发地睨着成国公。 韩公公揣摩着圣上的心思,主动建言道:“不如奴才使人去郁园,问一下采买和席间伺候的人手,看看是哪里出了问题……” “问出来就有用了?”圣上冷哼道,“问出来了,外头就闭嘴了?传得沸沸扬扬的,说了没说,那都是说了! 要真有人算计,郁园里头哪个肯认?闭嘴还来不及呢。 说到底,就是你们拎不清,去郁园没有遇上阿渊和恪儿,你们调头走不就行了? 偏要坐下来吃酒,谁许你们吃酒了? 禁足禁足!真要让朕打断你们的腿,才晓得老老实实在府里待着不乱晃悠吗?” 圣上一面训斥成国公父子,一面气愤拍桌子。 成国公哪里还坐得住,颤颤巍巍起身,拉着段保戚一道跪下,抹着眼泪听圣上训诫,连声告罪。 蒋慕渊坐在一旁,面无表情看着眼前状况,不出声参合,也不会劝说圣上消气。 因为没有必要。 韩公公提议问话,不正是给圣上搭个梯子,让他顺着往下骂这么一通话嘛。 圣上不至于为了昨日之事给成国公定个大罪,只能骂几句,罚个俸。 这还不让圣上骂爽了,那就是谁拦谁倒霉。 至于真相如何,嘴巴那么多,谁能说服得了谁? 反正,圣上是信了成国公父子被人算计的。 当然,蒋慕渊也偏向这一点,只是,对于算计这两位的人选,他心中还未有定论。 圣上骂得口干舌燥,这才挥手让成国公父子回府去。 成国公眼看着是站不直,韩公公示意一个小内侍给段保戚搭把手,把人送出了御书房。 圣上平息了会儿心中怒火,问蒋慕渊道:“阿渊今日是陪朕用午膳,还是去慈心宫用?” 蒋慕渊敛眉,答道:“寿安今日去平湖清水观了。” 听起来答非所问,圣上却很快明白过来,长长叹了一口气:“蒋仕丰去得早啊…… 安阳来给寿安请封时,她还才五岁吧?这一晃都快要十年了。 要是朝廷的勋贵、宗亲,都能有蒋仕丰的为国为民的胸襟气魄,那朕能省心多少! 唉,不说了,一说又想到成国公父子的稀里糊涂! 你去平湖吧,朕消消火。” 蒋慕渊应声,起身退了出来。 等韩公公屏退了左右,御书房里独留圣上与他时,圣上才拍着桌子重重哼了一声:“成国公那个老糊涂!朕罚他多少银子都不能消气。” 韩公公道:“成国公虽糊涂,却是个对您忠心耿耿的。” “若不是他忠心,朕能放过他?”圣上冷声道。 韩公公赔笑,他听得懂,这也就是圣上的气话。 不放过又能如何? 就因为酒后的糊涂话,把先帝爷给成国公的帽子摘了? 正是因为有劲儿无处使,圣上才愈发生气。 圣上饮了一口茶,低声问韩公公:“你看阿渊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 韩公公的眼珠子转了转:“依奴才之见,不管小公爷知情不知情,这事儿不会是他闹出来的。” “哦?”圣上瞥着韩公公,“仔细说说。” 韩公公道:“段保珍顶撞长公主、冲撞郡主、伤了顾姑娘,那都是一个月前的事儿了,小公爷哪怕气得要回京收拾成国公府,也早该动手了,什么天大的事儿,非要等到他亲自回京呢。 再者,这算计实在不高明,事儿也不算大…… 您骂了罚了成国公,这事儿就了了,小公爷大费周章就图让您骂成国公父子两句? 换作奴才,要拿成国公府出气,就早早使人给成世子套个麻袋,拖到无人处痛打一顿,然后一哄而散,成世子告官都抓不到人。 彼时小公爷不在京里,怀疑谁都怀疑不到他头上,又轻松又出气。” 闻言,圣上哈哈大笑起来:“话是难听,理到还像那么一个理。” 时至正午。 寿安郡主在厢房里陪方氏用饭。 清水观的食物清淡,母女两人的心思又都不在吃食上,简单填了肚子,也就作罢了。 方氏情绪不高,嘴上话很少,寿安说上六七句,她才淡淡给个反应。 可对于寿安而言,方氏在听她说,就已经足够了。 “哥哥昨日回府,说是不用再往两湖去了,”寿安笑道,“伯娘也说,近几个月不出京好些,要为了婚礼做准备。” 方氏怔了怔,道:“这样啊,去年你也是与顾姑娘一道来的清水观,这眨眼又是一年。” 寿安颔首。 方氏又道:“她依旧在观中等候?你还是去陪她说话吧,别叫她一人等着。” 说的是顾云锦,意思是逐客令。 寿安垂眸,见方氏眉宇之中满是疲惫,没有坚持,依言离开。 方氏一动不动坐着,只身边伺候的洪嬷嬷看得清楚,她沉沉看着寿安的背影,直到寿安从视线中消失,才恍然若失地收回目光。 洪嬷嬷暗暗长叹了一口气。 第三百八十四章 爱屋及乌 今日没有开太阳,可到了中午时,外头还是有些闷的。 顾云锦在清水观中,仔细逛了一遍。 虽说是湖心岛,但占地不小,上头除了清水观也没有旁的建筑,因而这道观亦有些气魄,不见紧巴巴的局促之感。 前世、今生,顾云锦都到过清水观,也曾四处走动过,但真的回想起来,对里头布局的印象并不深刻。 究其缘由,并不仅仅是走马观花,顾云锦自己琢磨,最重要的是她对清水观没有独特的感情吧…… 反倒是岭北的白云观,她以前也记得模模糊糊的,直至前世临终前最后去了一回,就深深刻在了记忆里。 分明,那日因身体缘故,她并没有漫步整个白云观,可就是知道自己要死了,每一眼都格外清晰、分明了。 而现在,顾云锦对清水观也生出了几分不一样的感觉。 或者说,这是爱屋及乌。 她喜欢蒋慕渊,自然也喜欢这前世头一次遇见的地方。 这一回,顾云锦走得很慢,用脚步丈量清水观的每一块青石板,抬头看每一个屋角飞檐,一点一滴,此时落在眼中,都似是与从前截然不同了。 心境带来的全然不同的感受,当真十分特别。 再一次绕回到大殿前时,顾云锦听见了寿安郡主的脚步声。 寿安见了她,快步过来,脸上满是愧疚:“我陪母亲用饭,都忘了问问姐姐中午用什么了。” 顾云锦在来时的游船上吃了不少点心,不算撑,但也不至于饿,叫寿安问了,才想到未吃午饭。 她抬眸看着寿安,哪怕寿安在面上并不表露,但顾云锦猜得到郡主的兴致并不高。 可,给亡父祈福,与平日想亲近都不知道怎么亲近的寡母相处,寿安打不起精神来,也是人之常情。 若不然,寿安这般稳妥周全的性子,又怎么会疏忽了身边人呢。 顾云锦挽住寿安的手,弯着眼笑道:“我起先还不觉得,叫你一说,确实有些饿了。我们回船上去吧,慈心宫准备了枣糕,还有正宗的明州豆酥糖,想起来就馋人。” 这般善意的梯子递过来,顾云锦还扶得稳稳当当的,寿安整个人都轻快了些。 两人往渡口走,出了道观,寿安却突然又停下了步子。 “哥哥怎么还不来呢……”寿安低声嘀咕,“只说要晚些来,但这也未免太晚了些……” 顾云锦回头看了眼清水观的匾额。 蒋慕渊昨日说过会来的。 不过,人是进宫去了,恐怕圣上那儿有要紧事情耽搁住了吧? 公务正事要紧,清水观就在这儿,下回再来也是一样的…… 顾云锦笑容莞尔,与寿安说笑:“可能是因为今日没有下雨,我们玩不了水吧。” 这一句趣言,寿安郡主并不知道典故,但从顾云锦的口气判断,其中必然有一番故事,她不由惊奇地看着顾云锦。 顾云锦便把昨日宫门外的那几句对话一五一十说给了寿安听。 若搁在平时,她与蒋慕渊私底下的一些对白,顾云锦不一定会告诉寿安,倒不是脸皮厚与薄的事儿,而是那些甜的腻的,她要留在心中独自回味,就算是好友,也不愿分享。 况且,这位好友还是蒋慕渊的妹妹。 只是,今日状况不同,顾云锦希望寿安高兴些,若那些对白能让寿安欢喜,她不介意说出来。 果不其然,寿安听了,眼睛弯成了月牙,有什么比她最喜欢的哥哥、她最满意的嫂嫂能相处融洽、蜜里调油,更让她开怀的呢。 顾云锦不单知道寿安性情,也很明白她的口味,便又仔细说那豆酥糖:“赵家姑娘送到慈心宫的,他们府里请的是明州的厨子,皇太后说与她年轻时在明州尝过的是一个味道。 我昨儿进宫去,也尝了几块,当真是又香又酥不粘牙,与咱们京里的豆酥糖,就是不一样。 皇太后特特给你也装了些,说一定要叫你也尝尝。” 好吃的,寿安当然是喜欢的,前脚拉着顾云锦登上游船,后脚,侍女们就摆好了饮子点心。 寿安拿了一块豆酥糖,入口即化,留下的是浓郁的豆香,果真是她喜欢的味道。 她转头笑盈盈与顾云锦道:“皇太后说得一点都不错,高兴的时候要吃甜的,不高兴的时候,更要吃甜的。” 顾云锦正饮着饮子,闻言险些笑喷出来。 这话,还真像是皇太后会说的,但是,顾云锦亦深以为然。 豆酥糖属于“新”点心,又是皇太后赐的,自然是人人都要尝,吃过了还要品评一番,一来不辜负皇太后的心意,二来在言语里添些趣事逗寿安开心。 傅敏芝的语气里带了几分怀念:“赵家厨子手艺真好,豆酥糖就该是这个味道。” 她在江南住过好些年,家里也没有拘着不让她出门,因而她去过江南一带的好些州府,见过各式风光,也品过各处美味。 “姐姐知道那赵同知吗?”程四娘好奇,“我只听说他一直都在明州任官。” 傅敏芝道:“我原只听过他名号,不清楚他状况,也就是三殿下定了侧妃,我才听家里人讲了几句。 江南富庶,明州又临海,往来的西洋船舶不少,明州知府是个肥差,几年就调个新的,底下人手的升迁也迅速。 只是那赵同知,爬得却很慢,以后能不能升至明州知府都不好说。 不过他倒是挺踏实的,看起来是要在明州做到告老了。” 官场上的事情,又是遥远的江南明州,她们几个小姑娘只靠父兄那儿听来的只言片语,是不可能说得头头是道的。 反倒是程家姐妹偶尔会遇见赵知语,对她本人还稍稍了解些。 只讲了几句赵同知,话题又绕回到了点心上,说说笑笑的,不知不觉间,便已经回到了岸边渡口。 顾云锦下了船,站在岸边再看湖心岛,它又叫那水气给遮掩了容貌了。 偏偏,这氤氲朦胧,也颇有味道,叫她忍不住一看再看。 第三百八十五章 玩不了水 云层却厚重起来,天色突然转暗,很快把平湖雅致水景变成了一副水墨丹青。 看来,又要落雨了。 避雨要紧。 都是熟识的好友,也就无需多讲究那些繁复规矩。 程家三姐妹、傅敏芝都来不及好好与她们告辞,便上了自家马车。 寿安正要转身唤顾云锦去车上避雨,余光瞥见一人一马往渡口来,她瞪大眼睛一看,喜笑颜开。 来的,不正是蒋慕渊吗? “顾姐姐。”寿安笑嘻嘻到了顾云锦身后,伸出双手捂住了她的眼睛。 顾云锦正沉浸在湖景之中,忽然间被遮挡了视线,不由讶异道:“怎么了?” 寿安没有立刻解释,只引着顾云锦转了一圈,面朝了蒋慕渊来的方向,笑嘻嘻道:“雨要来了,自然,那撑伞的人也来了。” 话音一落,挡在顾云锦眼前的双手霎时间挪开了,入目的是那快马而来的少年郎。 明明还隔了半条长堤,便是眼神再好,也看不清来人的五官神情,可顾云锦却觉得自己看清楚了。 那是她勾画的蒋慕渊的模样。 马蹄声阵阵,由远及近,仿若是踏在了她的心尖上。 不由自主的,顾云锦扬着唇笑了,几分遗憾几分淘气地与寿安道:“可惜,那我们就玩不了水了。” 寿安笑得直不起腰,整个人都靠在了顾云锦背上,才算是站稳了。 蒋慕渊收了收缰绳,把马儿的速度略压下来了些,远远看到那两个笑容嫣然的小姑娘,那般得趣亲昵,叫他也不禁弯了唇角。 一个是他未过门的妻子,一个是他最看重的妹妹,她们能处得如此和睦,为夫为兄,又怎么会不跟着高兴呢? 前世,寿安是很不喜欢柳媛的。 贵女们打小就认得,寿安从幼年起就与柳媛不对付,等到柳媛定了嫁进宁国公府,那种不喜就越发显著了。 可是,蒋慕渊娶谁不娶谁,原就不是寿安能置喙的。 圣上提出来了,皇太后与安阳长公主都没有异议,蒋慕渊自己,除了已经嫁人的顾云锦,他对其他姑娘并无高低,也就没有违背母亲的意思。 那等状况下,寿安和柳媛的姑嫂关系委实算不上好。 最初时,柳媛还几次虚假示好,几个月过后,性子里的跋扈就露出来了。 寿安的友人是多,但府里关起门来的事情,她不往外头说,况且,她不想安阳长公主和蒋慕渊为难。 长公主待她如亲女,寿安更会设身处地、以己度人,不愿给长公主惹是非。 而长公主,出身太高贵,偶尔会点柳媛几句,却做不了小门小户那等整日里盯着儿媳品长短的妇人做派,她就不爱管儿子院子里的那点事。 寿安向来报喜不报忧,长公主没留心,蒋慕渊更是十天半月不在京中,因而他直到寿安定亲后,才渐渐琢磨出内情来。 因为,寿安嫁早了。 长公主很宠寿安,这么多年间,无数次说过要多留寿安几年,反正有她在、有国公府在,寿安便是二十岁都不愁嫁不到一个如意郎君。 当然,二十岁是说说的,可不留到十七八是不可能的。 偏偏,寿安一及笄就说亲,定亲后半年就出嫁,迅速的不像话。 婚事还是寿安自己挑的,她说她仰慕对方才情,把人夸得极好,长公主见她真心喜欢,打听了对方家底人品,也就顺了她的心意。 那位关郡马,真讲究起来,蒋慕渊其实也挑剔不出他本人有什么不好。 唯一让蒋慕渊叹息的是,寿安对郡马并无感情,而喜与不喜,本来就由心而生,真的强求不来。 今生,蒋慕渊得偿所愿,娶心尖上的那位姑娘,他当然也喜欢,寿安能挑到一位她真的欢喜的郡马,而不是为了“息事宁人”、不与人添麻烦,急匆匆把自己嫁了。 寿安与顾云锦如此亲近,她可以有足够的时间,去慢慢挑选了。 马儿乖巧,行至岸边时,缓缓停下了脚步,鼻子呼着气,摇头晃脑的,就像在跟寿安与顾云锦打招呼。 寿安拍了拍马脖子,抬头看着翻身落地的蒋慕渊,笑道:“哥哥来得可真及时,再晚一会儿,我们就走了。” “刚出宫就赶过来了,”蒋慕渊一面说,一面若有所指般看了眼天色,“幸好赶上了。” 一语双关,顾云锦莞尔。 寿安亦笑个不停,刚要说什么,突然有雨水落在她的脑袋上,她忙道:“我们上车去,这雨点可真大。” 雷雨说来就来,三人才刚上了马车,倾盆大雨就倒了下来,砸得马车盖子咚咚作响。 车夫穿着蓑衣,把竹帘子卷起来一半。 这是顾虑到蒋慕渊在车上。 四下无人处,自是没有那般避讳,蒋慕渊会夜访,顾云锦也能躲山石洞。 可现在是在外头,马车又封闭,不是开阔的游廊、庭院,哪怕寿安也在车上,帘子还是卷起来得好。 再者,雨势虽大,风却不盛,只给车内添了几分潮气,而没有雨水飘进来,比闷得里外不通风舒坦多了。 车里还摆着从游船上带下来的点心盒子,寿安兴高采烈打开来,分给两人。 豆酥糖的数量本就不多,游船上大伙儿都尝过后,只余下些豆粉,也就不收了,现在盒子里的是枣糕、百合酥、绿豆糕一类的。 寿安自己咬枣糕,脑袋靠在顾云锦的肩膀上,叹道:“以前最喜欢枣糕了,可今日尝了豆酥糖,还是挺想的。” 蒋慕渊笑道:“你若喜欢,往后就在府里做。” 寿安道:“宫里又不是没有明州来的厨子,不还是手艺不到家,做得不地道?皇太后都说就赵家做得好。” 蒋慕渊笑得直摇头:“有对头的方子,有上好的料子,跟着赵家学上一阵,总能做得七八成像。至于宫里那明州厨子,哪里是手艺不到家,是根本不敢到家。” 这话一出,寿安和顾云锦起先都没有领会过来,再细细一琢磨,想通了其中关节,不由相视而笑。 是呢,怎敢做得香甜又回味无穷?要不然,皇太后三五不时来催,是给,还是不给呢? 寿安抚掌笑道:“难怪宫里糖酥一类的点心一直做得不好吃。” 第三百八十六章 哪一种 雨来得急,去得也急。 食盒里的点心还剩下大半,不知不觉间,外头的雨已经止了,一点点明亮起来。 听风躲在岸边的亭子之中避雨,看了眼天色,迟疑再三,还是苦哈哈着脸,到了马车边上:“爷,时辰差不多了。” 蒋慕渊闻言,微微颔首。 寿安郡主听见了,抬头看着蒋慕渊,奇道:“哥哥还有其他事?” 分明昨儿就说好了来平湖的,一早进宫去,还特特快马加鞭赶来,结果只一阵雨的时间,就又要离开了。 这两人,根本都没有工夫好好说会子话。 “是,”蒋慕渊把目光落在顾云锦身上,语调温和极了,“让寿安送你回西林胡同,我明日再去拜访。” 这下轮到顾云锦惊讶了。 她知蒋慕渊近几日一定忙碌,也就没想到他还记挂着到府里拜访的事儿。 张嘴想要说些什么,见蒋慕渊已经跳下了马车,转过身来看着她,顾云锦这才下意识地点头应了声“好”。 蒋慕渊眼含笑意,沉沉看了顾云锦一眼,从听风手中接过了缰绳,拍了拍马脖子。 顾云锦看他翻身上马离去,马蹄声越来越远,直到听不见了。 卷起的竹帘子放下来了,车把式在外头禀了一声,马车也启程了。 雨后湿滑,马车亦不好行走,因而车行得缓慢。 寿安似是对蒋慕渊的来去匆匆很是介怀,叹道:“也不晓得是什么要紧事情,竟然排得这般紧,顾姐姐刚才看到了听风的神色没有?他根本不想来叫人的。” 顾云锦扑哧笑出了声。 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就这般回了西林胡同。 等顾云锦与寿安告别,下了马车,看着自家匾额时,才突然悟了。 蒋慕渊说明儿来,那岂不是他们明日又会见到? 虽然,每一次的时间都很短暂,但日日能见面的感觉还是叫人跟含着糖一样甜滋滋的。 可是,哪有那么多的理由借口和巧合,能让他们每日里都见到呢…… 要顾云锦说,最多再两三日,蒋慕渊也肯定寻不出由头来了。 这般一想,有些好笑,又有些可惜。 回到屋里,看着摆在罗汉床上的绣篮时,顾云锦的心快跳了一拍。 等到了吉日,她嫁去了宁国公府之后,再每日相见,就无需再寻那么多的理由了。 如此一想,叫人不免弯了唇角。 换了身居家衣裳,顾云锦坐着翻看绣篮。 她对女红算不得精通,到不了那“人针合一”的境界,要想绣活精细、针脚好看,自然是急不得,要慢慢来。 虽说从说亲到出阁,差不多有一年的光景,但最初一阵子她帮着顾云思赶了不少活,近来又伤了手,耽搁了不少进展。 这两日,倒是能稍稍动一动针线了,只是记着乌太医的嘱咐,小半个时辰就收了。 这么算来,后两个月少不得要挑灯赶工,若还来不及,恐怕要把顾云霖和念夏、抚冬都一块算在里头了。 别看赶工辛苦,可姐妹们一块做精细活、说俏皮话,也是一种乐子。 顾云锦很喜欢的。 东街素香楼上,蒋慕渊推开雅间的门就看到了孙恪。 小王爷支着腮帮子,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眼皮子垂着,不晓得在思考什么,一副浑然出神的样子。 听到动静,孙恪才抬起了眼帘,神情也生动许多:“一个多时辰前出宫的,现在才抵达,御书房到素香楼,何时这般远了?” 蒋慕渊好笑地看向孙恪。 孙恪是知道他先去了一趟平湖的,明知故问,不过是打趣他罢了。 蒋慕渊坦荡:“御书房至素香楼不远,中间抽出空来去平湖看场雨景,时间就过去了。” “哪里是看雨景,分明是看佳人。”孙恪一语点破,大笑抚掌。 蒋慕渊沏茶,不疾不徐饮了一口,道:“不及你看十里长亭。” 前回符佩清随父母回凤阳府时,孙恪一路送到了城外长亭,等符家车马行得看不到了,他还在亭中背手站了良久,叫程晋之的二哥程礼之瞧见了,告诉了程晋之。 程晋之笑过之后,还特特写信给蒋慕渊,说了这回事。 孙恪听他回击,只好笑着不再多言。 毕竟,半斤对八两,谁也别想讨到好处,偏他还未必能说得过蒋慕渊,要亏本的买卖,孙恪是不做的。 不说闲话,孙恪讲到了正事:“听说成国公父子两个一大早就去御书房外头跪着了?现在圣上是怎么决断的?” 蒋慕渊睨了小王爷一眼。 以他对孙恪的了解,小王爷好奇心重归重,但也不是什么事儿都会参与一脚的,而且,孙恪此时语气之中略透着些谨慎,与他平素的吊儿郎当有些不同。 蒋慕渊迟疑:“担心成国公府出状况被说成是你打压算计,听说成世子把你拉下水了,事情正出在我回京之日、怕我无端牵扯进去平白惹是非…… 你是哪一种? 还是说,事情本就与你有关系?” 孙恪听罢,整个人靠在椅背上,打量了蒋慕渊两眼,憋着嘴道:“所以说,穿一条裤子长大的就是麻烦! 他们去郁园吃酒是跟我有些关系,但醉酒后胡言乱语,就不干我的事儿了。” 提起来龙去脉,以至后续发展,孙恪亦是十分莫名其妙。 段保珍前回行事,虽没有伤着符佩清,但受惊受伤的是寿安与顾云锦,孙恪心里还是很过意不去的。 把人套起来拖到小巷里打一顿,这种无赖事,孙恪是做得出手的,可段保珍禁足在府里,哪里能套回来? 若朝其他人挥拳头,显然就不合适了。 教养不妥,父兄是有责任,可那不是打一通的责任。 孙恪思前想后,定了主意。 这一个月间,成国公父子要见他,他就避而不见,直到蒋慕渊回来,才使人放出要去郁园的风声,而当日郁园还有其他人饮酒,只要叫伺候的人手机灵些,就不用孙恪再安排邀成国公父子入席的人了。 “我原就是想抓他禁足期间饮酒作乐的错,这过错挨了骂、罚点月俸也就到头了,哪知道他们酒后会胡说八道……”孙恪叹气,“便是有人去郁园里问话,我向来极少去郁园,落不到我们头上。” 第三百八十七章 殊途同归 这番动作,倒也不是出气不出气的事儿,而是明明几个小姑娘在段保珍那儿吃了亏,孙恪一清二楚,什么都不做,心里多少过意不去。 而仅仅设计饮酒这种“小”事,原就不是冲着让成国公父子无力翻身去的。 至于放风声的、郁园里采买、伺候的人手,孙恪无需亲自出面,那些人又都多少收了些银子,事情发生后各自撇清,谁还会挂在嘴上? 正如孙恪所言,他本人极少去郁园,这算计又是轻飘飘的,落不到他和堪堪回京的蒋慕渊头上。 退一万步说,真有人说漏嘴了,孙恪也不怕什么。 段家理亏在先,成国公父子晓得内情,亦不会去御书房里瞎嚷嚷。 皇太后素来宠着孙恪,小王爷又是满京城都知道的“浑”,告上一状,孙恪受到的处罚恐怕也就是“挨骂”、“罚钱”,跟成国公父子俩一样的不痛不痒。 想赔礼的人最担心什么? 担心的是赔礼无门。 反倒是孙恪这样的动作,让成国公府与永王府算是扯平了,前事都翻过了页,以后再不寻出来说道。 孙恪只是浑,绝对不坏,断断不至于长年累月揪着不放的。 因而,成国公父子真品出其中味道,最终是“一笑泯恩仇”。 这小算盘,孙恪打得蛮清楚的,只是人算不如天算,他愣是没有想到,段保戚竟然会酒后失言。 “我那酒水里也没掺合什么,怎么能只饮了几盏就不知天高地厚了呢?酒量太差!”孙恪苦恼,“酒品也不行!” 蒋慕渊听得啼笑皆非。 算计布局,大到战场上排兵布阵,小到市井间几句流言,前世今生,蒋慕渊经手许多。 无论事先预备得多么周全,各种变化考虑无数,等真的实施起来,终究还是会出状况的。 只轻重不同而已。 有些能快速扭转过来,有些却让人措手不及,事后只能一样样弥补。 就像是他能按部就班、小做更改地让顾云锦在自华书院狠狠打一顿杨昔豫出气,可后来,一样算不到石瑛掺合进来带走了阮馨。 孙恪的这次计划,总体上来说还是顺畅的,就是后续让人吃了一惊。 蒋慕渊看了他一眼,笑道:“虽然说了些不该说的,但最终还是挨骂罚俸,也算是‘殊途同归’。” 孙恪嗤了声,牙有些痒。 一如蒋慕渊了解他,孙恪也十分了解蒋慕渊,自然听出了这“殊途同归”中的嘲讽与打趣。 蒋慕渊揶揄过了,认真思索道:“段保戚的酒量、酒品,眼下还不好说。 若真是自己不知深浅、酒后失言,无论是真心所想还是醉语狂言,跟你都没有什么关系。 若,另有人算计他呢?你没有掺酒水,许是有他人掺了,你没有让人引他说胡话,许是有他人引了,更甚者,段保戚什么都没有说过,莫须有的罪名罢了。 眼下的重点,不是你怎么让成国公父子去的郁园,而是谁把席间的话传出来了,还说得那么细致。” 孙恪自然也晓得这个道理。 他示意的放话,仅仅是成国公父子醉酒,结果有人添油加醋,愣是把一块干巴巴的肉变成了饕餮盛宴,整个京城越传越热闹了。 传到他这个“始作俑者”都汗颜了。 孙恪摸着鼻尖,道:“此时郁园那里也不方便打听。” 席间到底是什么一样状况,只能去问伺候的人手,可孙恪和蒋慕渊此时都不方便贸贸然参与进去,谁知道眼下郁园里留了哪一方的眼线呢。 再说了,打听了就一定准吗? “不如闭嘴,”蒋慕渊淡淡道,“‘殊途同归’也不单单是笑话你,结果这样,干脆随他去。真有一人在背后煽风点火,他要是不满意眼下结果,就让他继续动作去,动作多了,尾巴就多了。” 听了这话,孙恪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论心思‘狡诈’,还是阿渊你呀。” 兄弟两人互相“挖苦”两句,便不再提郁园之事,让小二送了些酒菜来。 按说,成国公父子今日跪也跪了,哭也哭了,圣上打发了人回去,到了华灯初上时,也该下旨定罪了。 可偏偏,直到天色大暗,宫里的内侍都没有往成国公府去的。 反倒是蒋慕渊和孙恪散了席,回到宁国公府外头时,正好遇上了被韩公公打发来寻他的小内侍。 小内侍恭恭敬敬的:“小公爷,圣上寻您呢。” 蒋慕渊与门房上的打了个招呼,又掉转头进宫去了。 抵达御书房时,圣上刚刚用过晚膳,正对着油灯看折子,见蒋慕渊来了,道:“朕寻思了一下午,只罚禁足与俸禄,总是说不过去的。” 蒋慕渊敛眉:“那您的意思是……” “罚重了不行,罚轻了,那算罚吗?”圣上让韩公公把折子拿给蒋慕渊看,“都在说这事儿呢,都察院讲,百姓们也讲。 平时那些老百姓不是骂朕骂得很痛快吗?说朕糊涂,说朕赏罚不分,怎么现在段保戚跟他们同仇敌忾地骂朕两句,他们还嚷嚷上了? 他们怎么不先跟段保戚打一架!” 蒋慕渊没有接话,只扫了眼折子,果不其然,这折子是黄印上的。 弹劾了成国公父子,也说罚轻了不足以平怒气。 可往重里罚,能怎么罚呢? 要蒋慕渊说,这要是能拖出去打板子就解决了,圣上早让人把段保戚架出去了。 蒋慕渊看了眼御书房里噤声的内侍们,脑海里突然闪过了一个模糊念头,便道:“您让我仔细想想。” 一来,完善下思路,二来,他若一口气说出来,倒像是他准备好了怎么对付成国公似的。 御书房里又静了下来,只圣上看大臣折子时发出的或气或喜或不满的鼻音。 眼看着折子只剩下最后两本,蒋慕渊才开口道:“不如再罚一样吧。 离中秋也就只半个月了,由成国公府掏银子,中秋夜在城北东街、城南富丰街,各摆五十桌翻台面的流水席,请京中生活不易的百姓吃团圆饭。” 圣上眉头一挑,蒋慕渊这主意绝不是表面上的那么简单,肯定还有想法的。 他抬了抬下颚,道:“仔细说给朕听听。” 第三百八十八章 有些意思 蒋慕渊应了一声,依着思路,一条一条与圣上讲解。 他先夸了圣上一通,哪位君王不希望自己的百姓能安居乐业呢。 “京城繁华之地,百姓过日子,富庶的虽是少数,但大部分衣食无忧,再往下的人家,虽有些紧巴巴的,可基本都有个奔头。” 果不其然,圣上听完,哼笑了声:“能三五不时地去酒肆茶馆里听说书,他们的日子能紧到哪儿去?” 这话其实不全对。 谁不爱看个热闹?日子已经很清苦了,还不许人家寻些乐子? 再者,有钱人去茶馆酒肆,没钱的在街头巷尾站着说道,凑热闹又不拘泥场所。 蒋慕渊只淡淡笑着不反驳,继续往下道:“可京里如今还有一些过得特别辛苦的,有些打拼几年没有做出门道来,有些逢了大灾大难一夜白头的,去年冻死街头的那祖孙俩,不就是到京城投亲的灾民嘛。 甚至还出了‘劫富济贫’的事情,偷官家、救济贫苦,悬梁的那家是去年关帝庙出事的汉子的遗孀。 另有去年火情的灾民,虽朝廷出事之后抚恤了不少,但还是有很多人家一蹶不振。 长期以往的,恐会对朝廷生出不满来。 因而我琢磨着摆流水席,不是人人都能来的,要在这半个月里去衙门里备个案。 街头乞丐、两湖来的灾民、去年受北一、北二胡同火灾影响的百姓,疾苦之人入席。 他们在中秋吃顿好的,衙门里则有个名册,往后就明明白白的,再有什么不顺的事儿,也不好再往上头套了。 也免得再出现像前回那样,灾民冻死在京城里,衙门却不知道他们是何时离开故地、进京后有没有寻到亲人安置下来。” 圣上听完,抿着唇,没有立刻说话。 金培英在两湖犯事,案情很清楚,他贪墨了重修的银子,弄出那样的堤坝来,为了掩盖罪行,还害死了朝廷命官曹峰,最终害了无数百姓,决堤之后,不思救援,还想在重建之中继续中饱私囊。 哪怕金培英与恩荣伯府有些关系,圣上都没有办法继续留着金培英了。 国库空虚,若底下的官员都与金培英一样,那他这个当皇帝的,岂不是喝西北风去了? 可是,处置金培英是一回事,事情怎么爆出来的,又是另一回事。 劫富济贫也好,京城冻死人也罢,一环套着一环,指向金培英,目的性太明显了,圣上自然看出了其中有些故事。 这正是吃亏在对灾民状况不够了解的状况下。 叫人跟演皮影戏一般提着线演了一回,圣上心里是不痛快的。 圣上也动过让顺天府把人员理一理的心思,但衙门人手有限,平日里公务繁忙,没有半点好处,灾民也未必都老老实实到衙门里来,且有不少人,天生就畏惧当官的,能躲多远就躲多远。 不过,有流水席在前,那就不一样了。 为了一桌子的好菜,胆小的也敢往前探探头了。 要这还不探,衙门里没有档案,那以后再发生什么,官府就可以不认那灾民身份,说出去也有理些。 “有些意思。”圣上点头。 蒋慕渊笑道:“黄大人折子上担忧得也有道理,只罚月俸和禁足,官员与百姓都要嘀咕,但吃人的嘴软,看在那些酒菜上,骂起来也该口下留情了。 这事儿,好处是朝廷的,银子又不花您的,您说呢?” 圣上抚掌哈哈大笑:“还是阿渊会为朕考量,成国公府反正不缺银子,正好拿出来给朕解忧!” 方向定下了,圣上又与蒋慕渊商量了几个细节问题,最终拍板道:“办流水席,人员混杂,少不得调大量人手去维持。 灾民要过节,衙役与官兵也要过节,不如就改作八月十六吧。 十五的月亮十六月,依朕看,十六也蛮好的。” 蒋慕渊忙道:“还是舅舅您想得周到。” 事情敲定了,圣上也不耽搁,当即拟了旨,让内侍送去成国公府。 夜色沉沉,成国公府上下就焦心着,对段保戚而言,这般苦等着,还不如被噼里啪啦打一通板子。 这心里七上八下的滋味,真的很煎熬。 等内侍抵达,念过了旨意,成国公一家才长松了一口气。 钱财身外物,花钱消灾,比罚其他的好多了。 成国公抹了一把脸,塞了个大封给内侍,道:“城南城北,总共一百张流水席,还翻台的,我从未主持过这般大的场面,但一定会尽力办好。 桌椅碗筷,热菜热汤,单单府里可能还弄不妥,我们仔细商量一日,后天我把流程安排折子给圣上递上去。” 内侍笑着应了:“国公爷准备得周全些,圣上很看重这流水席。” 成国公连连点头,试探着问道:“这是圣上的意思?” 内侍摇头:“是宁国公府小公爷提的。” “呦,这真是……保珍冲撞郡主、伤了顾姑娘,小公爷还提了这样的法子替我们着想,真是惭愧、惭愧!”成国公府叹道。 翌日一早,绍府尹就被叫进了宫里,交代了统计名册之事。 他回了顺天府,立刻动手,叫人满京中广贴了告示,让符合条件的到衙门里寻官吏记档。 才一个上午,京里就传得沸沸扬扬了。 白吃一顿中秋饭,还是好酒好菜,这可比腊八各家施粥阔气多了,有不少贫民观望,也有胆儿大的,走进了顺天府。 有人领头,陆陆续续就多了起来,绍府尹有数,头一天还是观望的居多,等开席前的三四天,才是最忙的时候。 素香楼里也在讨论这事儿。 有汉子吃了两盅酒,大笑着道:“这罚得有点儿意思,那两父子不是爱吃酒吗?不是喜欢席面吗?那就让他们宴个痛快!可惜俺家没有穷得叮当响,也不是两湖出身,到时候只能闻着满街的肉香酒香过干瘾了。” “那可要馋死人了,”另一人道,“成国公府恨不能上满桌的好酒好菜,平了圣上的怒火呢。” 这些喧闹,顾云锦起先并不知情,直到蒋慕渊登门拜访,才从他这儿听说了。 第三百八十九章 考虑 接连几天雷雨,日头又不盛,这几日凉快了许多。 比起酷暑难耐,自然是现在这般温和的天气叫人舒心。 顾云锦和蒋慕渊站在园子里说话,甚至不用像前回一般寻个阳光晒不到的地方。 “流水席?”顾云锦抿了抿唇,“听着倒是十分热闹,若一切顺利,倒是很好的。” 蒋慕渊笑道:“顺利不如?不顺利又如何?” 顾云锦一时半会间没有细想那么多,叫蒋慕渊直直一问,不由拧眉沉思起来。 蒋慕渊并不催促,等着顾云锦思考。 流水席虽然是他提出来的,但他心中也清楚,想要办妥当,并不是上下嘴唇一碰那么简单的事情。 就是不知道顾云锦会想到多少,是与他想一块去了,还是会再给他补充些他不曾想周全的地方。 顾云锦思忖良久,才缓缓开口道:“一百桌席面,还要翻台,只三五个厨子未必忙得多来。 从食料采买、洗菜备菜、上火烹饪、装盘上桌,各自分工,经手的人数怕是要十几人甚至是几十人。 人手一多,万一有人心术不正,在菜色里动手脚呢? 有人想看着成国公府倒霉,未必不会出那等阴险手段。 除了食物,街上人挤人的,官兵衙役看着,也有防不到的时候,再有人吃醉了撒酒疯,许是就打起来了……” 蒋慕渊听着听着,眼角笑意更浓,能在短短时间内想到这些,小姑娘的思路还真是活络。 另有一点,顾云锦没有想到,但蒋慕渊考虑到了。 那就是菜色选择上。 菜品不丰盛、鱼肉少了,那吃酒的百姓自然不满意,但若是大鱼大肉、油脂丰富,一样不是什么好事。 一来,上席的贫苦百姓大部分都是数月甚至一年没尝过荤腥的,突然敞开了肚子吃鱼肉,大人的肚子都未必吃得消,就别提小孩子们了,都不用有心人对食物下手,就会有许多人上吐下泻的。 二来,整一年中,后宫由皇太后领头提倡简洁,这不是口头上说说的,的确是在付诸行动,成国公府大手一挥置办格外丰盛的菜肴,那他国公府的库房岂不是比国库还要丰厚了? 京中还有那么多为填饱肚子辛苦的百姓,国公府的家底却那般厚,他段家又不是开国年间册封、传承数代积攒下的家底,只靠两代人,段家的银子都是从哪儿来的? 蒋慕渊出身矜贵,前世也继承了父亲的爵位,公候伯府如何累积家产,他是清楚的。 况且,段家封爵之前就是富庶世家,就蒋慕渊了解到的状况,段家的银子应当还是干净的。 可,架不住会有人借题发挥。 这次有人借了孙恪的手、把郁园的事儿添油加醋,下次就有可能在银子上做文章。 好好的席面,最后成了打压成国公府的棍棒,就有违蒋慕渊的初衷了。 虽然,前世的段保珍作为眼线一直盯着孙恪,也闹得永王府不安生,可君臣君臣,成国公府对圣上忠心耿耿、唯命是从并不是错事。 撇开蛮横的段保珍,和心思过多的段保珊,只看成国公父子两人,底子还是老实的。 与段家父子相比,蒋慕渊前世的岳家卫国公,才是阴险之辈。 今生,宁国公府和他蒋慕渊要避免前世的结局,他心中亦有不少想法,但都与成国公府无关。 蒋慕渊建议流水席,既是在一片风言风语里放成国公府一马,也是为了让顺天府摸清京中局势。 “是该把你的想法转达给成国公,”蒋慕渊笑着道,“该盯紧该防备的,不能疏忽了。” 闻言,顾云锦抬眸看向他,他的语气里是有几分揶揄,但也带了七分认同,这让她不由勾了勾唇角。 哪怕是不够成熟的想法,能得到他人认同,就是极大的鼓励与欢喜。 尤其是那个人,还是她喜欢与佩服的人。 一整个下午,两人都在园子里说话,站得累了,便在石桌旁坐下,添上一壶香茗,几块点心,说过了朝廷事,又天马行空地说市井传闻、话本故事,话题不拘,随性极了。 别看是接连见了三天,但不用顾忌时间的自在对话,却是头一次。 昨儿是那一小阵工夫,与寿安一道缩在马车里,前日只出宫那一段路,中途还生了旁的情绪,躲在山石洞中亲近,哪有心思好好说话。 不似现在,东拉西扯的闲事,垂在身侧的手还紧紧扣着。 直至傍晚,蒋慕渊才依依不舍离开了西林胡同,街上的百姓在谈论流水席上会有什么好菜,而成国公府的书房里,父子两人正在拟着菜单。 小厮进来禀了声:“门房上说,外头来了个小个子,穿得人模人样的,说是奉了贵人的命来见世子。” 成国公两父子对看了一眼,段保戚放下笔,道:“哪一位贵人?” “没有说。”小厮缩了缩脖子。 若是以往,这种事儿根本不会来禀,没有牌子帖子,直接就轰出去了,可现在成国公府陷入流言之中,门房上也怕一个不小心再得罪什么不该得罪的人。 段保戚也是这么想的,起身往外头去。 小个子正是施幺,他是浑出身,眼睛里还带着些匪气。 段保戚见了人纳闷,哪家贵人会跟个小痞子往来? 施幺吊儿郎当的,也不管他怎么想,拿出宁国公府的对牌给他看了眼,把袁二交代他的那些话,原原本本复述了一遍。 内容就是蒋慕渊想到的那些隐患,菜色不能寒碜,但也不能太丰盛,每一道环节都要注意参与的人手,席面上的秩序和安全,也要他们自己跟几个衙门商量去。 段保戚最初还犯嘀咕,不敢相信施幺是蒋慕渊的人,等听了一两句,就不再质疑那对牌真假了。 甭管小个子像不像世家小厮,交代的事情是很在理的。 听完,段保戚郑重行了礼,道:“在下代父母家人谢小公爷的提点。” 嘴上道谢,手上也不含糊,沉甸甸的赏银就塞给了施幺。 施幺不跟段保戚客气,收了银子,道:“小公爷不想揽功。” 第三百九十章 更没影 段保戚一听就悟了。 难怪呢! 就施幺这个模样,便是有人看到他进了成国公府,也断断想不到蒋慕渊身上去,小公爷是特特挑了这么一个人呐。 段保戚郑重应下,回到书房后,与成国公一块,把写了大半的流水席折子都推翻了重来。 翌日,折子递到了御书房,圣上看完似笑非笑道:“人手、安全的事儿考量得挺细致的,怎么这菜色有点拿不出手啊,太清淡了些吧?” 成国公忙把“贫苦之人忽然间大鱼大肉易伤肠胃”的理由解释了一遍。 圣上听罢,颔首道:“确有道理,既如此,就先照着这么办吧。” 成国公连声应了,长松了一口气。 圣上心情也不错,这两天积攒在心中的怒气散了,因而皇太后与他提及清点各宫各院人手时,他也没有多问,一口就应下了。 拿成国公的银子理清楚京中灾民状况,和后宫清点人头,一个不出钱,一个省银子,颇有些异曲同工之妙,他自是满意的。 皇太后提过了,各处便安排下去。 冷宫与永巷,是小曾公公亲自办的。 一方面是受蒋慕渊之托,另一方面,这两处平素没有主子关注,管事内侍横行惯了,清人头就是从他们手里扒拉银子,谁都不会心甘情愿交出来,没有点资历、底气的小内侍,恐还压不住他们。 饶是小曾公公亲自去的,在永巷还是遇上了些波折。 管事的老太监是不敢和小曾公公顶着来,但拖拖拉拉、阳奉阴违那一套还是有模有样的。 小曾公公心里跟明镜似的,看着老太监蹦跶了几天之后,直接寻了个底下小内侍的错处,噼里啪啦一通板子,杀鸡儆猴。 老太监一下子老实了。 对管事太监位置虎视眈眈的另一个内侍,当即就到了小曾公公跟前,把老太监的底细扒了个底朝天。 后宫的这一次清点,持续了十天,清出来的吃空饷的人头有百余人。 尤其是永巷,有死了不报继续领钱的,还有病得半死不活、银钱全进了老太监口袋的。 等八月十一,蒋慕渊到慈心宫时,小曾公公寻了个机会,仔细说道了一番。 “应当就是邓公公了,”小曾公公压低了声音,道,“照永巷里的几个内侍的说法,他的腿在刚被打发去永巷不久就被打断的。 谁都知道他护着古公公,有几个曾在古公公手里吃过亏的内侍滋事,拿他出气。 眼下不知道人去哪里了,都说从去年上元后就没有见过这人了。” 蒋慕渊颔首。 那蹶子的身份确定了,但他是不是十年后出现在孙睿身边的面容全毁、两腿全断的老内侍,还在再一步询证。 思及此处,蒋慕渊抬起眼帘,看了眼步入慈心宫的孙睿。 今日,二殿下孙淼的长子孙栩满百日,虽不大办,但皇室宗亲还是少不得来皇太后这儿添些礼的。 孙睿与孙禛兄弟一道来,见了蒋慕渊,互相问候一声。 孙禛问:“两位说道什么呢?” 蒋慕渊没有回答。 小曾公公客客气气,笑道:“小公爷关心皇太后身体,想知道她老人家这些日子歇得如何,吃得如何。” 孙禛似乎是随口问的,对回答似是也不上心,胡乱点头就算数了。 孙睿见状,替孙禛打了个圆场,夸了蒋慕渊一句:“阿渊向来关心皇祖母,论对皇祖母的孝心,我们谁也不及你与孙恪,实在惭愧。” 嘴上各自客套几句,蒋慕渊不动声色地打量孙睿,脑海里盘旋着一个问题。 孙睿为何选中了赵知语? 或者说,他为什么选中了明州府赵同知。 最终的人选是皇太后定的,但事情的来龙去脉,蒋慕渊已经了解过了。 孙睿写下的名单里,有几位姑娘不在京中,而在京里的,赵知语鹤立鸡群,从中挑一个,只会挑到她。 若老内侍的确是邓公公,他在替孙睿做事,那便是孙睿主动舍弃贾婷而选赵知语。 赵同知比贾佥事高明在哪里? 再者,老内侍是绍州出身,绍州与明州相距不过几百里,快马加鞭都不要一日就能抵达,这会是巧合吗? 忽的,慈心宫里响起了婴儿的啼哭声。 孙栩哭了。 与哭声相伴的,是大人们的欢笑声。 安阳长公主的声音也在其中,夸孙栩哭声嘹亮、底气十足,可见是个身体倍棒的。 皇太后也喜欢精神的孩子,亲自抱过来柔声细语地哄,等孙栩又睡着了,她都舍不得把孩子交给奶嬷嬷。 蒋慕渊与孙睿、孙禛一道进了内殿,取出一块长命锁给孩子当百日礼。 安阳长公主眼尖,奇道:“怪眼熟的,好像是阿渊你小时候戴的那一块吧?” 蒋慕渊颔首。 如此,倒是把孙淼给惊了一跳。 长命锁、玉项圈,是给小儿添礼时常见的,可若不是喜欢极了,寻常是不把自个儿幼年戴过的送出来的。 孙淼讶异道:“不给你儿子留着?” 蒋慕渊还未答,坐在边上剥花生的孙恪先笑出了声:“他媳妇都还没进门,儿子更早着呢。” “我看栩儿亲切,你别跟我推托,”蒋慕渊说着就睨了孙恪一眼,继续与孙淼道,“以后我儿子戴孙恪的,反正他儿子更没影呢。” 婚期定在三月后,与婚期还没敲定的,当然是蒋慕渊更胜一筹。 孙恪一听,气得拿花生壳丢蒋慕渊,被他一扭身躲过了。 皇太后乐呵呵听他们对话,虚指着两人啼笑皆非。 孙恪把剥好的一小碟花生仁推到了皇太后面前,笑眯眯道:“皇祖母,您还是把小侄儿交给嬷嬷吧,他在这儿,您连笑都不能大声笑,那我怎么逗您开心呀?” 皇太后这才应允了,让奶嬷嬷把孩子带去偏殿休息。 这态度倒也明白,她是喜欢曾孙儿,但在她心中,最宠的依旧是孙恪。 孙淼的母妃出身不高,他从小到大都不受器重和喜欢,也养成了淡然的性子,不爱与兄弟们争宠。 况且,谁也争不过孙恪。 第三百九十一章 彩头 要孙淼说,皇太后最喜欢孙恪也是无可厚非的事情,一众孙辈当中,就孙恪最像寻常百姓家的孙儿。 不说彩衣娱亲,孙恪一年里还进两三次厨房,给皇太后包个饺子汤圆、做点点心,不管手艺如何,皇太后是很喜欢的。 大皇子曾经眼红,背后念叨了句“君子远庖厨”、“见其生、闻其声,又怎能忍见其死、忍食其肉?” 那番话,在一次勋贵子弟的席间,原原本本传到了孙恪耳朵里。 孙恪不恼,只笑,笑过了才道:“我什么时候是个君子了?我从来都是忍心吃的,面前的这盘鹿肉,还是昨日我与阿渊一道去山上打的。 前年围猎,我猎得少了,还是吃得少了?当时一个个夸我烤肉的手艺了得。 况且,我当什么君子?我只是皇祖母的孙子。” 道理讲明了,马屁也拍足了,皇太后听说后笑得合不拢嘴,反倒是背后指点的大皇子里外不得好。 哪怕是抛开了下厨房那样一年里只几次的事情,平日里坐下来剥瓜子、剔核桃仁这种宫女内侍都能做的事,孙恪也常常自己动手,他习以为常,慈心宫伺候的人手也不会与他抢。 一碟花生仁让皇太后笑容满面,拉着孙恪的手不松开。 站在边上的孙慎弯着唇,笑着看这祖孙亲近的画面,眼底却有不屑一闪而过。 他睨了孙睿一眼,孙睿浑然未觉一般,偏过头与孙淼说话去了。 孙栩的百日酒,虽不是大办,只自家人在慈心宫里用些酒菜,但各自都也满意。 孙淼自己不是个受宠的,也知道这一年后宫朴素,而皇太后做主扶正余氏,对他们夫妻二人而言,已然知足了; 圣上心情也不错,天家一样喜欢多子多福。 他多饮了几杯,带着几分醉意与孙睿道:“成婚生子,接下来该轮到你了,你也别让朕等太久。” 孙睿敛眉应了。 等回到宁国公府,安阳长公主才叫了蒋慕渊,问道:“怎么好端端的,把你戴过的长命锁给栩儿了?你何时与淼儿那般亲近了?” 世人无论做什么,都希望有一个好彩头,养孩子亦然。 出生之前,就会有长辈问亲戚邻里讨来零星碎布头,缝制成百家衣,希望孩子能得百家之福,又寓孩子贫贱,好养活,哪怕是大富大贵之家,也会收些干净的旧布料来。 长命锁也是彩头,不拘于打造新的,反而是长辈赐旧物最好。 全福之人、状元及第、高官侯爵,能得这样的人物的旧物,能叫孩子父母笑开了花。 也正是因此,多数人会把旧物传给儿子、孙子,极少送人。 蒋慕渊闻言,笑了笑,没有立刻回答。 安阳长公主见状,嗔怪地看了儿子一眼:“并非舍不得,而是你突然那般送出去,把淼儿两夫妻都吓了一跳。” 孙淼母妃势弱,就算生养了个皇子,在后宫之中也不起眼,孙淼低调惯了,若非娶妻生子这种无法低调的事儿,他是不往人前凑的。 蒋慕渊自然清楚孙淼的性情,这位皇表兄很是温和,甚至温和到了软弱的地步,遇事多退让,在皇家之中,这种性子像个异类。 可正是这么温和的人,养出了孙栩那般胆大、敢单枪匹马与狄人将领比高低的儿子。 在蒋慕渊被病重的圣上逼迫困守孤城时,孙栩还妄图挖地道救他脱困。 不知在新皇登基之后,会不会像圣上防备他一般,防着这个侄儿。 笑容不减,倒了一盏茶推到了长公主跟前:“以我的文才武略,母亲怕我担不起好兆头?” 长公主啼笑皆非,一时不知道该啐他“脸皮厚”还是该自得儿子“着实出色”。 伸手虚点着蒋慕渊的额头,长公主摇了摇头,她倒是无所谓,也不怕人议论,更不担心蒋慕渊担不担得起,在一众堂表兄弟中间,蒋慕渊数一数二的优秀。 她担心的是孙淼未必喜欢那样的张扬。 只是,东西送也送了,蒋慕渊大方,她这个当母亲的也就不说那些了。 她笑道:“你几句话就把恪儿的长命锁抢了,你让他儿子以后戴什么?” “您可别操心他,”蒋慕渊笑道,“皇太后还能少了他儿子的长命锁?” 安阳长公主忍俊不禁:“你就只一个儿子了?大的戴了恪儿的,接下去几个难道能寒碜?说到底,也就是盯着我的箱笼,让我给你寻压箱底的出来。” “您舍不得厚此薄彼,”蒋慕渊笑着道,“再说,生几个儿子女儿,也不是现在能说得准的。” “又混说!”安阳长公主瞪了蒋慕渊一眼,“好好说话,别听起来跟我怪罪儿媳妇似的,人都没进门呢,进门了也不怪罪。” 这句不是虚话。 长公主素来觉得,儿女都是命中有数的,跟意愿无关。 像永王妃,身子损了就是损了,再有好药材调养,也不能再生育了。 也像她,她内心里是很喜欢再添孩子的,尤其是女儿,长公主喜欢得不得了,可长年没有动静,慢慢也就歇了再生的心思了。 况且,寿安虽是侄女,这十年养在跟前,也贴心得和亲女儿没什么不同了。 蒋仕煜从外头进来,正好听见他们母子对话,不由笑出了声:“果真是要当婆母的人了,以前一天到晚不念叨儿子,现在是整日里念叨儿媳。” 话音一落,连伺候的人手都笑了起来。 长公主也笑:“我哪儿就不念叨儿子了?是哪个说我跟念经似的成天念,都念得人烦了?” 蒋慕渊起身给父亲行礼,见夜色浓了,便不打搅父母歇息:“你们二位念着,我也回去念一念。” 走出长公主的院子,还能听见身后屋子里的说笑声,蒋慕渊驻足,抬头看向天际。 离中秋只几日的,月盘越来越圆,也越来越亮。 去年时,他与顾云锦隔着大半江山,同一个圆月,看着不同的月光景致,而今年,总算是同在京城之中了。 这般一想,唇角不由扬了扬。 第三百九十二章 中秋 中秋月圆。 家家户户吃团圆饭的好日子,却不是家家户户都顺心的。 王家人口不多,一桌足以。 王夫人起初的心情不错,旁的事情她未必弄得明白,只知道八月的月考,王琅比前个月的名次好一些了。 这一年多,王琅的功课起伏不断,国子监里的博士们都十分关心。 王琅并非是心散了、没有把精力花在读书上,他还是跟以前一样刻苦,这让做父母的想劝解、督促都无从下手。 除了怪罪娶了个祖宗回来,王夫人无能为力。 因而,这回王琅能进步,虽不及他从前出色,王夫人还是松了一口气的。 王夫人盼着和和乐乐吃个月饼,家里其他人却不消停。 王甫安面色沉沉。 衙门里都在说,去两湖的官员陆陆续续就要返京了。 去年,徐砚因着家事惹了圣上不悦,甚至当着百官的面呵斥过,去两湖统领救灾,也就是圣上给他一次机会。 而徐砚抓住了。 虽然,大伙儿私底下在徐砚回京后领功升官和明升暗贬之间争议已久,但近来,前一种观点渐渐站了上风。 王甫安当然不高兴徐砚升官,徐砚步步高升,岂不是意味着他当时眼光极差吗? 联姻金家的好处,现在反正是没有看出来,但与徐砚闹翻的坏处,已经快到眼前了。 徐砚是侍郎,过几年升任尚书,占的虽不是王甫安的位子,但徐砚能管他的升迁。 迫在眉睫的,是此番在两湖辛劳了一整年的小官员,他们肯定会走在王甫安前面,这些人,是实打实地占了王甫安的位子。 一想到仕途上的那些事情,王甫安连连喝着闷酒,看到坐在对面的儿子,又忍不住皱眉。 以前,功课出众的儿子是他在同僚里炫耀的资本,这一年…… “你如今这样,来年下场能考中吗?”王甫安冷声问道。 王琅还未开口,就被王玟阴阳怪气地赶在了前头:“金大姑娘不要惹是生非的话,哥哥就能考中。” 一颗火星子下了热油锅,金安雅放下筷子,目光冰冷、一眨不眨看着王琅。 王琅暗暗叹了一口气,想平息场面,偏王玟那个炮仗筒不肯。 晚饭不欢而散,连月饼都还来不及动,王夫人抹了把眼泪,让人都撤了桌。 同样盯着徐砚回京的还有杨家。 徐砚往后是升是降,杨家老太太依旧坚持从前的看法,既然与亲女儿都划清界限了,老太太不许家里人与徐侍郎府牵扯上。 贺氏最是支持老太太,倒不是她们婆媳意见相符,而是她与杨氏姑嫂交恶,从心里恨不得徐砚倒霉,更严厉禁止杨昔豫去给徐家贺中秋。 阮馨气得牙痒痒的,反正她横竖看不出来徐砚会成为圣上撒气的口子,工部尚书、左侍郎两位大人年纪都大了,徐砚高升指日可待。 杨昔豫在徐家念了这么多年的书,徐砚以后不拉扯他,拉扯谁? 杨家现在上上下下,有几个能比得上姑爷徐砚?靠着老黄历吃老脸,还能吃几年? 席面上,阮馨不好说道,回到屋里就不停让杨昔豫与徐家往来。 画梅说的话不假,当娘的拗不过儿子,小王爷孙恪得偿所愿、娶门不当户不对的知府之女就是最好的例子,那给阮馨好好地上了一课。 杨昔豫对母亲与妻子的意见相悖常常不耐烦,但阮馨今日讲的这一桩,他还是有些认同的。 他对徐家姑父、姑母并非毫无感情,数年间,徐砚对他的功课也很上心,若徐家眼瞅着要倒也就罢了,但徐砚瞧着是稳的,再不往来,于情于私心,都不是好事。 他借着几分酒劲,含糊应下了。 此刻的徐侍郎府,上上下下,自然盼着徐砚返京的。 闵老太太洋洋得意,为徐砚的前程而自傲,又因为想念而哀泣,一顿饭的工夫,又是哭,又是笑,徐老太爷懒得理她,由着她一人撒酒疯去。 魏氏虽也叫闵老太太闹得头痛,但多少能体会那种心情,正如她自己,徐令意出阁后的第一个中秋,一面为她嫁得顺心如意而高兴,一面又因她不在身边而失落。 这就是为人父母心吧…… 哪怕徐驰不挂在嘴边,魏氏也明白,丈夫与她是一样的心境。 即便是撒酒疯,徐家的团圆饭也算是和气平顺的。 而西林胡同里,顾家其乐融融。 吴氏的肚子还没有发作,稳婆倒是早早就看好了。 人还是乌太医那边推荐的,说是这稳婆本事不错,接生过好些官家子,为人也牢靠。 照稳婆的看法,吴氏最多再三五天,就该进产房了。 顾云锦搂着吴氏的胳膊,笑道:“这孩子一看就是个沉得住气的,我们各个都等长了脖子,他还不动如山。” “沉稳不淘气,多好!”单氏大笑道,“哪儿跟云熙似的,打小就是个猴儿!生个姑娘,小猴儿!” 巧姐儿嘟着嘴,她不管猴儿是好话还是坏话,她都不要当猴儿。 她抱着布老虎一个劲儿地摇,嘴里念着“虎”、“虎”。 单氏被她逗得不行,赶忙改口:“姐儿是虎,厉害极了。” 巧姐儿这才高兴了。 丰哥儿咬着月饼,道:“跑起来摔一跤的老虎。” 巧姐儿皮实,前儿摔了也不痛不痒,就膝盖破了点皮。 顾家将门,那点儿伤根本不搁在眼里,巧姐儿更是滋溜爬起来。 她不怕痛,她怕被人看到笑话她,因而婆子丫鬟们确定她无事后,就全当没看到。 偏丰哥儿年幼,不懂妹妹的心思,讲了一次,羞得巧姐儿脸通红。 好在,这回声音小,巧姐儿没有听见。 吃过了饭,顾云宴带着丰哥儿去院子里赏月。 顾云锦回房梳洗,坐在窗边,对着月光拆顾云妙的信。 北地送了中秋礼来,信件也捎在其中,这次路上耽搁了几日,直到今天晚饭前才送达的。 她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顾云妙了,却靠着这半年多的书信,亲切得仿佛回到了幼年。 相较于去年的中秋,今年真是热闹多了。 但是,这也是她在顾家的最后一个中秋了。 第三百九十三章 学得不错 慈心宫中,也仅仅只是摆了两桌而已。 皇太后年轻时就不喜欢宫中的各种宴席,那哪里是吃团圆饭,根本就是削尖了脑袋的争奇斗艳,看那些姿态,还不如闭着眼睛歇一觉。 等年岁增长、身份变化之后,越发不喜那些,席面上的各色甜味才是唯一的慰藉。 如今,正大光明祭出了节俭大旗,皇太后神清气爽,可算是能把那些搅人心的事情都免了。 再者,宫里前几日才因着孙栩的百日酒聚过一次,皇太后只唤了谢皇后与乐成公主、永王府与宁国公府,再无其他人了。 至于圣上,他除了来给皇太后敬酒,也不敢去旁的地方。 去年中秋,蒋慕渊不在京中,皇太后此刻说来颇为感慨。 “香火兴盛,可是,能与哀家一道坐下来品月饼、看月亮的,还是少数。”皇太后叹道。 谢皇后听见了,笑着想说些什么,还未开口,就见乐成公主冷冷看着她。 笑容僵在脸上,谢皇后终究没有说。 乐成公主不希望皇后开口。 她知道皇后会说什么,无外乎“孩子们都是愿意与母后亲近的”、“缺了与母后赏月的机会”一类的话; 她同时也知道,皇太后听了这些会是什么反应,反正绝对不会高兴。 皇太后难道是缺了赏月的伴儿? 那些带着敬畏的陪伴,在家家户户的团圆之夜,越发显得虚伪与表面。 只让谢皇后和乐成公主入席,皇太后并非是通过“家宴”来强调中宫嫡出与其他嫔妃子女的区别,主要是,不想那么累而已。 寿安机灵,笑盈盈地道:“等到来年此时,让顾家姐姐陪您看月亮。” 皇太后笑了起来:“听起来像是你要躲懒了一样。” “寿安怎能躲懒?”长公主一把搂住寿安,道,“再怎么样,也要再陪我过三四个中秋。” 几句话,让皇太后笑容不断。 乐成公主松了一口气,若刚刚真让谢皇后开口了,这会儿怕是圆场都不好打了,可更多的,是沉沉的叹息。 同样是儿媳,可皇后与亲王妃是不一样的。 她的母后何时才能领悟,一味的退让与大度,只会适得其反。 谢皇后要学的不是永王妃,还是皇太后本人。 再说了,永王妃有仰仗,永王爷向着她,孙恪又是皇太后的心尖尖。 能真正让皇太后不觉得疲惫、只有无穷欢喜的,只有孙恪。 孙恪今儿又下厨去了,捣鼓了一个多时辰,端着盘子出来时,浑身上下,狼狈极了。 脸上、袖口还沾了些黄豆粉、白面粉,内侍跟在后头请他略收拾收拾,孙恪根本不听,只大步流星往内殿走。 永王爷一抬眼看见了,半边牙都痛了:“知道的是你敬孝心,不知道的还当你偷面粉掉进粉缸里去了。” 圣上哼道:“成何体统!” 孙恪嬉皮笑脸的,把盘子递到皇太后跟前:“皇祖母尝尝孙儿做的豆酥糖,前回您夸赵家那明州厨子的手艺好,孙儿特特登门求学,不知是否学到了七八分?” 皇太后晶亮着眼睛看了看豆酥糖,转过头去面对两个儿子时,只剩下严肃:“活了半辈子的人了,从没有见过你们两兄弟给哀家亲手做吃食,恪儿肯用心,你们还嫌弃这个那个,真真是站直了说话不腰疼!” 训了儿子,再看孙子,皇太后是怎么看怎么顺心:“还是恪儿最孝顺,让哀家尝尝味道。” 此番孙恪是下了功夫的,亲手压制切割,虽然模样不方正,但胜在用料好,豆香味扑鼻而来。 皇太后品了一小块,连连称赞:“香!” 夸完了,她又拿着帕子给孙恪掸去身上的粉末:“哀家喜欢吃什么,恪儿都记得清清楚楚的,不像有几个,光记着哀家不能吃什么了。” 永王爷无奈极了,皇太后喜欢吃的和不能吃的,分明没有区别。 亏的是太医们一次又一次往厉害里说,才让皇太后收敛着每日只尝一两块,若让她放开来吃糖,怕是一天一小袋都扛不住。 不过,有人唱红脸,总要有人唱白脸。 孙儿唱红脸,儿子唱白脸,比反过来像话些。 皇太后催着孙恪去净面,又唤其他人来尝豆酥糖。 蒋慕渊也拿了一块,见寿安欢喜得眼睛都弯了,不免也笑了。 看来孙恪学得不错。 他指点孙恪去向赵家厨子学手艺,这劲儿没白费。 等宫中散席,一家人回了宁国公府。 安阳长公主下了马车,正牵着寿安郡主的手说话,转头见听风嘀嘀咕咕与蒋慕渊说话,她问道:“怎么还要出府去?” 蒋慕渊笑着答道:“明儿流水宴,衙门里这会儿都不敢放松,还在安排布防。” 长公主嗔怪:“看看你寻思出来的事儿,闹得衙门上下都不能好好吃顿团圆饭。” 嘴上怪归怪,心里的账还是清楚的。 流水宴,是让更多的贫苦百姓能吃上一桌好菜,也能助衙门掌握京中状况,亦是给成国公府解燃眉之急。 知蒋慕渊性情,长公主道:“去吧,我有寿安陪着看月亮就够了,你自顾自撒欢去。” 寿安抿着嘴一个劲儿的笑。 蒋慕渊也笑,对一旁的蒋仕煜行了礼,带着听风往顺天府去了。 衙门里,灯火通明。 绍府尹看着墙上的京城地图,眉宇紧锁。 布防之事,这半个月间,几处相关的衙门聚在一块商议了好几次,可越到跟前,越觉得不足,就怕一个疏忽,最后好事变坏事,没办法向圣上与百姓们交代。 匆匆用了团圆饭,又纷纷回到顺天府,继续大眼瞪小眼。 蒋慕渊与几位大人又从头梳理了几遍,这才劝解道:“大人们不如用几盏酒,看会儿月亮就歇了吧。” 绍府尹笑得苦哈哈的,但睁着眼睛到天明显然不是个好主意,他便让人备了些酒菜。 蒋慕渊谢绝了,起身告辞。 出了顺天府,看着被皎月照亮了的街道,他不由想着,此刻倒也不是很迟,不晓得顾云锦睡了没有? 这般一想,脚步不由自主地便往城西去了。 第三百九十四章 与她共赏月 月色皎洁。 顾云锦写好了给顾云妙的回信,吹干装入信封,又盖上火漆。 月光透过半开着的窗户,正好撒落在大案上。 她还没有清洗笔墨,此刻笔洗里的水还是清澈的,圆月盛在其中,微微晃着。 顾云锦的目光被水中映月吸引,不由多看了两眼。 忽然间,她想到了去年的中秋夜。 彼时蒋慕渊去了两湖,她还不知他心境,只是应过他要与他分享京城月色,便提笔作了一幅琼宫图。 珍珠巷的屋子与此处,虽有不同,但月光一样明艳。 顾云锦走到窗边,抬头望着,不禁渐渐弯了唇角。 那副画,蒋慕渊应当还好好收着吧? 今年,他亦在京中,看到的是与她一样的圆月,按说是不用她再画下来了,可她就是有些手痒。 如此美景,不画下来当真可惜。 笔墨纸砚挪到了窗边,顾云锦摊开画纸,每一笔都细致斟酌。 念夏见状,道:“姑娘,奴婢把灯台也挪过来吧。” 顾云锦却是不许,她不想让油灯的光遮掩、冲突了月光。 可忽然间,愣是有一道阴影,把月光挡住了。 顾云锦笔尖一顿,抬起头来,猛然就见到了窗外的蒋慕渊,他的手指抵在唇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惊愕过后,心跳却久久无法平息下来,顾云锦直愣愣看着蒋慕渊,想说些什么,最终笑了出来。 念夏也唬了一跳,外头月色明亮,后花园里又有不少人在赏月,小公爷是怎么神不知鬼不觉地溜进来的? 蒋慕渊没有再绕到门前,只让顾云锦退开些,单手撑着窗沿翻身进来。 人站定了,他半弯着腰,压着声音与顾云锦道:“轻些说话,险些就叫人发现了。” 今日着实危险。 月色太好,各家都在赏月,有人从墙上过,很容易就会被看到,而顾家兄弟还带着两个孩子在园子里,若不是蒋慕渊谨慎又迅速,就真的要被抓个正着了。 可正是这样的小心翼翼,使得内心期待更盛,直至进了这东跨院,看到敞着的后窗里的人影时,心跳一下快过一下。 蒋慕渊在路上想过,许是顾云锦已经吹灯睡下了,许是她还在屋里看书,又或者她也在赏月,但是他没有猜到,顾云锦在画月。 执笔作画的身影,他只看了一眼就映在了心田。 倒不是他不愿意多看,而是时机不合适,只能打断顾云锦,让他先进屋里再说。 顾云锦挑眉看他,别看蒋慕渊嘴上说着“险些叫人发现”,看看他那神态,与其说是侥幸,不如说是得意。 让人瞅着就牙痒痒,要被气笑了。 蒋慕渊此刻才有工夫仔细看画。 同样是中秋月景,同样出自顾云锦的手,这画与去年那副有些神韵上的相似,却是不同的两幅画作。 这画还未曾画完,月中的仙宫桂树却已经完成,树下的玉兔刚得了个身子,脑袋上空空,少了耳朵。 蒋慕渊侧过身,给顾云锦让出案前位置,笑着道:“不如先画完?” 顾云锦应了,提笔继续。 蒋慕渊站在一旁,饮了一盏茶,视线一瞬不瞬地落在顾云锦身上,静静看着她沉思、落笔。 沐浴在静谧月光之中,越发显得肤如凝脂,连月中嫦娥都不及她模样。 去年,顾云锦也是这般站在窗前,认真给他画琼宫吧。 这般一想,只觉得心中一股暖流涌上,想拥她入怀,又怕搅扰了她作画。 直至顾云锦放下了笔,蒋慕渊才走到她身边,伸手握住了她的手掌:“这幅也好看,明日裱起来,与去年一副一样。” 顾云锦笑道:“去年为了装进信封,折折叠叠留下多少印子,又在路上经过那么多时日,怕是铺都铺不平了。” “那倒没有,”蒋慕渊有一下没一下地抚着顾云锦的手指,道,“已经裱好了,就收在我书房里,你到时候自己看。” 顾云锦抿唇。 到时候是什么时候? 这还要说透吗? 心知肚明的,也叫人甜滋滋的。 蒋慕渊又道:“往后每年都裱起来吧。” 顾云锦一怔,下意识地想,只活了二十过半的人,画的中秋月,可能还装不满一个画篓。 可再一想,今生变化,谁说她不能长命百岁? 她要活得久些,她舍不得让身边人再为她的早逝而悲痛了。 顾云锦弯着眼睛笑了:“年年画,那能装几个画篓?” 分明是打趣一般的话语,蒋慕渊却觉得心痛,那个在岭北庄子里香消玉殒的顾云锦,经历的年月太少了。 既然时光可以回转,既然人生可以重来,那么这一次,他想要陪着她,一年复一年。 从对影独酌,到执手相望,再到抱着儿女看月,时光会越来越美。 他也只愿此后年年,与她共赏月。 伸手将顾云锦拥入怀中,蒋慕渊在她耳边柔声道:“你只管画,书房那么大,还怕放不下画篓吗?” 顾云锦莞尔,她没有去过蒋慕渊的书房,但大致想来,若画篓放满了整个书房,她怕是活成了老妖怪了。 可只要蒋慕渊还在身边,与她一般年老,那妖怪便妖怪吧。 临窗的东西都叫念夏收了,顾云锦和蒋慕渊去次间里说话。 蒋慕渊从怀中取出个油纸包:“孙恪做的豆酥糖。” “小王爷做的?”顾云锦奇道,“闻着倒挺香的。” 这豆酥糖本就不方正,蒋慕渊虽包得紧实,这会儿也松散开了,只看卖相是不好的,但正是用量上乘,那股子豆香着实馋人。 蒋慕渊道:“孙恪为了让皇太后高兴,特特跟赵家的厨子学的,皇太后尝了很喜欢,寿安也说不错。” 顾云锦含了一口,正也要夸夸孙恪的厨艺,突然间想起了前回在平湖渡口边的马车上的对话了。 蒋慕渊当时说的是让人去赵家学,最后去的那个是孙恪? 顾云锦这么想,也就这么问了。 蒋慕渊一个劲儿笑,笑过了,拿指腹抹了顾云锦沾在唇边的黄豆粉:“孙恪要敬孝心,赵家怎么会拒绝呢,我还怕他学不好,耽搁了人家工夫,让府里一个厨子跟着去了。 连孙恪都学会了,想来府里的厨子学得也不差吧,下回让他也做来试试。” 第三百九十五章 应景 这话实在混账。 分明是蒋慕渊想让府里的厨子去赵家学手艺,借了孙恪这把大旗开道,却反过来又损了孙恪几句。 要是叫孙恪听见了,肯定要跳脚。 当然,蒋慕渊是不怕叫孙恪知道的,哪怕孙恪就在跟前,他还是这般损他。 不过,这种人前人后都能打趣揶揄,不正说明他们表兄弟感情好、无猜忌嘛。 顾云锦笑个不停,险些叫黄豆粉噎得岔气,饮了口茶润了润嗓子才缓过来。 两人半个月未见,说短不短,说长也并不长,但此刻执手而坐,却觉得有说不完的话。 生活里的那些琐碎小事,也显得生动又活泼,趣味盎然。 “乌太医与稳婆上个月算的日子,说嫂嫂的肚子大抵在中秋前就会发作,哪里晓得那小东西那般沉稳,这会儿还稳当着呢,”顾云锦弯着眼睛笑,“还不知道最终会是哪一日,要闹得人仰马翻的。” 蒋慕渊闻言也勾了勾唇。 从前,他与顾云齐交好,自然见过他的儿女。 先头的那个是个小子,是顾云锦病故前两年出生的,顾云齐多在军中,吴氏要照顾病重的徐氏,又要拉扯幼儿,的确顾不上在岭北报喜不报忧的顾云锦。 蒋慕渊见到那哥儿时,孩子还与丰哥儿差不多岁数。 后头的那个女儿,是杨家倒了后生下来的。 抓周那日,顾云齐也给孩子热闹了一场,小丫头一手就抓住了红缨枪,把宾客们乐得合不拢嘴。 顾云齐也笑,笑得眼睛眯成了缝,可醉酒后,他抹着脸叹了声“不及我们云锦可人”,又絮絮说顾云锦抓周时的事儿。 其实,顾云齐、顾云锦兄妹差不了几岁,顾云锦抓周,顾云齐一个半大小子能记得什么?多是长大后听人说的。 可等顾云齐想细致地再多听一听时,他能打听的人太少了。 沈嬷嬷已经不在了,北地将军府中曾伺候过四房的老人,能记得的也只有一两段了。 但就是这么一两段,顾云齐反反复复地拿出来品味,与他四处打听来的顾云锦的那十年一块,时常与蒋慕渊说起。 而蒋慕渊也愿意听,听多少遍都觉不够,他短暂接触过的顾云锦只是一个框架,是顾云齐说的往事给予了血肉,让那个留在他心中的小姑娘一点一点丰满生动起来。 回忆故人,与陌生人相道,总是缺了些什么,只有彼此相关,说也好听也罢,才会让人念念不忘。 目光落在眼前的顾云锦身上,蒋慕渊暗暗舒了一口气,那些过往,其实有些沉重,远不及此刻月光。 他想顺着顾云锦的话往下说,讲沉稳的孩子应当是个哥儿,可前世与现在不同,孩子的岁数也对不上,便也就不提了。 清了清嗓子,他笑着打趣道:“要我说,明儿好,后天也好,千万别是现在。” 这要是赶巧发作了,不止整个四房,连长房那儿都忙碌起来,那他真是插翅也难飞了。 叫整条西林胡同看一出热闹,他倒是厚脸皮不怕臊,但对顾云锦毕竟不好。 要不然,他也不用每次都小心翼翼地来,又小心翼翼地走。 好在,这翻墙相会的日子,也就再熬三个月便到头了。 顾云锦噗嗤笑出了声:“可别做那乌鸦嘴。” 蒋慕渊笑意更浓,没有再讲顾云齐的儿子,而是讲起了孙栩。 “刚满的百日,人还是个小团子,头发倒是不少,”蒋慕渊道,“哭声也亮,底气十足,以后是个习武的好苗子。” 说到哭声亮,顾云锦想到了那位套环小贩的儿子,不由莞尔。 蒋慕渊又说了长命锁的事儿:“我的已经送人了,以后生了儿子,只能向孙恪伸手了。” 儿子谁生,当然是她生了。 顾云锦闻言,当真是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 总不能说她不生吧…… 那肯定不行的。 按说,她哪怕算不上伶牙俐齿,但也不是口拙之人,偏碰上蒋慕渊,有时候当真是说什么都不合适,一句一个坑。 只这句话,蒋慕渊是就事论事,倒也没有非要她也说个子丑寅卯来,说完后,见小姑娘瞪着眼睛看他,才品出几分味道,不禁笑出了声。 始作俑者笑了,顾云锦也压不住,跟着笑了起来。 月光依旧明亮,哪怕关上了窗户,也透过雕花撒落一室斑驳。 皎洁光芒映得笑盈盈的小姑娘俏皮动人,呼吸之间,甚至闻到了月桂的花香。 蒋慕渊不由多吸了一口气。 “用的桂花荷包,”顾云锦见状,解释了一句,“太太说应景。” 今年由于气候,桂花还未满开,中秋气氛中,少了花香,总觉得缺了些什么。 徐氏便分了些干桂做荷包,除了吴氏那儿,其他人屋里都悬了几个。 顾云锦挺喜欢这味道的,干脆也随身戴了一个。 蒋慕渊伸手,握住她挂在腰间的小巧荷包,笑道:“是该应景的。” 圆月、桂花、心尖尖上的人,一样都不能缺了。 这般一想,只觉得那花香醉人,把席面上饮过的几盏桂花酒的酒气都蒸腾了出来,烫了心肺。 蒋慕渊往前探了身子,凑过去吻住了顾云锦的唇。 亲吻细腻又温和,不似前回躲在山石洞中般疾风骤雨,可其中,依旧饱含了欢喜与欲望。 而这些情绪,随着唇齿相交,越发明显且深沉。 炕桌不知道何时叫蒋慕渊不动声响地挪开了,等顾云锦留意到的时候,她已经躺在罗汉床上了。 这个姿态,远比前回更容易收不住,月光迷人又温润,连心思都跟着沉沦。 她便什么都没有想,只是在蒋慕渊的手掌扣到她腰间时,低低喃了一声“痒”。 蒋慕渊何尝不是,心尖叫羽毛拂过一般,挠心挠肺的痒。 从前还能忍着,不做这些吓唬她的事儿,可一次又一次的接触下来,这小姑娘半点不怕,顺从之余,亦给他回应。 界限模糊了,却还必须守着,不能真把一切打破。 只是这样的忍耐,当真叫人心焦。 第三百九十六章 珍贵 在经年累月中追忆过,才会明白能彼此相依的时光是多么的珍贵。 珍贵得让人舍不得浪费一分一毫。 惜取眼前人,这话太对不过了。 偏偏,还隔着规矩礼数,能闹腾,却绝不敢闹疯了。 可哪怕是收着那股子劲儿,在望着顾云锦时,蒋慕渊还是恨不能把人揉碎了,吞入腹中。 这个小姑娘,怎么能这般勾他心魄呢? 只那一眼,就在心底驻扎,哪怕他累上了石土,最终也冲破了,长成了再也挪不开的参天大树。 这种欢喜,起于皮相,却也不仅仅是因为皮相。 他是喜欢顾云锦的性情的。 无论是现在这个活泼又俏皮的她,还是前世顾云齐讲述中的别扭、不听话的小女孩,他都是一样喜欢的。 骄横也好,不讲理也罢,那些在与徐氏、吴氏等人相处中伤人心的举动,说到底,是顾云锦内心的不安与彷徨。 幼年丧母,又到失去父亲,不安来不及抚平,就已经加剧扩散。 蒋慕渊见过那样的孩子。 寿安五岁失去父亲时,不也是那个样子的吗? 蒋仕丰常年征战,寿安又年幼,对父亲的记忆其实并不深刻,可她还是体会到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方氏对她态度的转变更是一棒子敲得寿安回不过神来,她敏感又失措,噩梦连夜。 安阳长公主倾注了无数的心力,才让寿安走出的阴霾,重新变得开朗又乐观。 彼时的顾云锦与寿安有相似,也有不同。 寿安要接受的是伯娘,顾云锦要接受的却是继母。 若顾云锦当时与顾云齐一般年纪,她会看得懂徐氏的善意与示好,会听得进沈嬷嬷的开解与道理,可她只那般大,喜恶都在一瞬间。 那是一个旁人说一句“你娘不喜欢你只喜欢你弟弟妹妹”都会痛哭出声的年纪,又怎么能指望她明白“继母不全是坏人”。 那个年纪的孩子,在面对变故时,需要的是长久的耐心。 顾云锦还未敞开胸怀接受徐氏,又遇上了父亲病故,四房迁至京城。 她学着信任,却所信非人,被杨氏领着走了一条越发疏远继母兄嫂的路,用艰难的生活来明白谁是真心待她之人。 年月久了,连后悔愧疚都难以对他们明明白白的说出来,最终也只有偶然相遇的蒋慕渊做了她的听众。 这样的成长,叫人心痛。 从前的顾云锦,始终不及寿安幸运。 若是彼时牵着她走的不是杨氏,若是他能在她二八年华里接过她的手,让她信任让她依靠,她也不会那般不安彷徨。 可还是那句话,无论哪一个性情的顾云锦,都是她,是他愿意给予耐心、爱护的小姑娘。 人生路很长,他来牵着她。 蒋慕渊抬起眼,一瞬不瞬看着顾云锦。 她的眼睛氤氲,如一汪泉水,映了月光,也映了他,直至眼底。 吻,再一次落下,温情,越烧越烫。 体温,透过衣料,热得无处遁藏。 外间,念夏搬了把小凳子坐在门边,心里不太安稳。 小公爷不是头一次夜里过来了,可兴许是今夜月圆,外头亮堂堂的,照得她心里发虚。 次间里起先还有些说话声,这会儿静多了,静得念夏不知道他们在捣鼓什么,越发不安。 想探头去看看,又不敢发出声音来,只能耐着心思等。 她惴惴不安等候了许久,里头才又重新有了动静。 屋里头,蒋慕渊与顾云锦都有些狼狈,虽入秋了,衣着还是轻薄,亲近时难免乱了衣衫,颇有些春光乍泄的意思。 蒋慕渊亲得狠了些,等顾云锦坐起来,才发现里头肚兜的系带都松了。 当然蒋慕渊也没好到哪儿去,小姑娘那只白玉一般的手都紧紧贴在了他的腰腹间,若不是怕不好收拾,他都想带着她的手继续了。 外衣皱皱巴巴的,蒋慕渊重新整了整,也就勉强能对付。 还好是在夜里…… 偏是个月明之夜…… 时间不算早了,但蒋慕渊以前待过更晚,只是差点失控一回,再坐下来也不是个事儿,也就告辞了。 出去时没有再翻窗,念夏拿着帕子跟在后头。 蒋慕渊翻身越过院墙,矫捷身影在月光中很是显眼,看得念夏心惊肉跳的。 一面擦拭墙面,念夏一面不住安慰自己,夜已经深了,大抵是没有人在看月亮了。 蒋慕渊脚步飞快,穿过花园往宅子后围墙去。 园子里安安静静的,巡夜的人手似是巡至别处去了,连看景的人都不见了踪影。 蒋慕渊不由松了一口气,可等穿过大半个园子,他突然顿了脚步。 经历过无数战场,他对周遭状况十分敏锐,这种直觉告诉他,情况并不简单。 他环顾了一圈。 园子叫游廊一分为左右,在对侧的树下,顾云宴孤身一人,背手而立。 看顾云宴的模样,似乎只是一人赏月,但蒋慕渊清楚,对方是在等他。 估摸是他来的时候,就已经叫顾云宴察觉到了,而他却以为无人知晓。 被大舅哥抓个正着,蒋慕渊只好走上前去。 顾云宴听见脚步声,转过身来,目光落在蒋慕渊身上,露出了一个”果真如此“的表情。 之前他带着丰哥儿看月,隐约觉得有一个影子越入了顾云锦住的东跨院。 回想起去年腊月时曾冒出来过的猜测,顾云宴虽拿不准,但也觉得一半一半,便干脆打发了所有人,不许巡夜的过来,只自个儿在这儿候着,还真叫他等着了。 顾云宴比蒋慕渊长不了几岁,自然明白成亲前那焦急又惦记的心情,他也不想做那个恶人,便清了清嗓子:“小公爷别闹过了就好。” 闻言,蒋慕渊忍俊不禁。 明明是他夜探姑娘闺房,叫人家哥哥逮了个正着,怎么顾云宴比他还尴尬、还不自在? 蒋慕渊看了眼四周,问道:“四舅哥呢?” “没让他知道。”顾云宴答道。 顾云熙的脾气,顾云宴太清楚了,不止不会提醒蒋慕渊两句,说不定还要反过来拍手叫好呢。 毕竟,顾云熙也是个成亲前就各种由头往朱氏娘家跑的,天晓得他夜里有没有翻过墙。 第三百九十七章 明白人 夜风传来了街上的更鼓声,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 等外头重新归于平静,蒋慕渊才准备离开。 顾云宴送他走到宅子的围墙边,抬头看了眼,从这里翻出去,与去年冬夜的那个脚印的位置相差不远。 看来,当日留下脚印的未必是那所谓的侠盗。 反倒是眼前的小公爷更像是鞋印的主人。 心中虽有推断,但顾云宴并不会问出来,只搁在心里。 蒋慕渊与他拱手,正要翻身上院墙,顾云宴却突然说话了。 “其实,小公爷要是再晚些走,我也不在园子里了,”顾云宴说得不疾不徐的,“中秋夜深不归,我还怕妻子胡思乱想呢。” 蒋慕渊脚下一滑,亏得是本事好,并未失去平衡,稍稍一拧,在墙上再一借力,又重新腾空而起。 顾云宴的后半句话,是伴着风声传入蒋慕渊的耳朵的。 他落在宅子外,站定了,失笑摇了摇头。 顾云宴分明是故意在他翻墙时说那么几句话的,也算是一个“下马威”了。 当然,这个下马威客气极了。 蒋慕渊被顾云宴逮了个正着,当哥哥的没有揍他一通,已然是留了情面了。 更何况,顾云宴还把巡夜的人支走,将整个园子都给空了出来,根本没有要真切计较的意思。 不过,蒋慕渊还是颇有些遗憾的。 早知道,他就再晚些走了,再与那可人的小姑娘说说话。 但正是因着她可人,他才没有再多待会儿。 听风从树下阴影中出来,转着眼珠子看蒋慕渊。 望风这等事儿,讲究的是一个眼睛亮、耳朵明,听风仔细,耳朵竖着,自然听见了起先围墙里的对话声。 声音飘渺,无法辨清内容,也无法辨清说话之人的身份。 听风惊得挠心挠肺的,直至听出来其中一个是他们家小公爷,他的腿险些都软了。 不管另一个是何人,反正就是他们爷被逮到了。 夜里出现在顾家园子,那还有什么能解释的? 哪怕他们爷在顾家人跟前说出了花,到了安阳长公主那儿,听风自问是糊弄不过去的。 完蛋了!完蛋了! 他满脑子都是这三个字。 镇北将军府那可是武艺传家,听风以前听说过,顾云锦那几个在北地的姐姐,一个个都巾帼不让须眉,武艺一般的男子在她们手里跟鸡崽子似的。 他们爷的武功是好,但面对的不是姐姐而是哥哥,再者,舅爷动手,小公爷敢还手吗? 就像他听风去长公主那儿挨骂,说拖出去打板子那就打板子,求饶也无用。 听风苦着脸听里头动静,等了许久,里头还没有喊打喊杀,根本就是不动如山。 他一肚子的狐疑,还没有想明白,就见蒋慕渊翻身出来了。 “爷,”听风上前,疑惑着问道,“您是被逮着了吧?跟您说话的是哪一位呀?” 蒋慕渊睨了听风一眼:“大舅哥。” 听风一听,心道果然如此,落在人家大哥手里了,他又问:“那他怎么就放您走了?没听见动手呀。” 蒋慕渊正要往胡同外头走,听了这话,不由气笑了:“怎么的?我全身而退,你还不满意上了?” “不不不,”听风脑袋转得快,忙不迭摇头,“您全身而退,不就是奴才全身而退嘛,奴才高兴还来不及了。” 省了长公主那儿的一顿板子,多高兴的事儿呀。 听风只是不明白,为何顾云宴就放过蒋慕渊了。 大概,是大舅哥特别知情知趣吧。 这人,实在是太好了。 蒋慕渊自是比听风想得明白些。 顾云宴肯定是知趣的,婚期只剩三个月了,蒋慕渊与顾云锦两情相悦,当哥哥的这个时候跳出来做恶人,不止无益,反而有害。 如今夜这般,点一两句,已经是极限了。 况且,动静闹大了,可不是顾家上下知道,整条西林胡同、偌大的京城,都要一块来看笑话。 谁愿意让他们看那个笑话。 走出胡同,正街上灯笼高悬,伴着月光,比先前又明亮了许多。 蒋慕渊走了一段,只觉得听风一个劲儿地在打量他,那眼神还让人背后发毛,他干脆扭头看了一眼。 四目相对,听风的眼里写满了一言难尽。 见蒋慕渊以目光询问,听风干巴巴笑了笑,没有说话,只拿手指比划了一番蒋慕渊的衣衫。 蒋慕渊低头一看,自己也明白了。 刚才弄得乱了些,哪怕是整理过了,还是有碍观瞻。 只有月光时还不明显,此刻大亮,瞬时无所遁形。 蒋慕渊轻咳了一声,略有些尴尬,不知道顾云宴的夜视如何…… 不过,照对方点拨他时那比他还不自在的模样来看,顾云宴的夜视应该不错。 既来之、则安之,顾云宴那样的聪明人兼过来人,大抵是能体会他的心境的吧…… 蒋慕渊原还打算再去顺天衙门里看看,可自身现在这般状况,肯定是去不得了,便干脆掉头回宁国公府。 书房里点着灯,值夜的惊雨听见声音出来,迎面见了蒋慕渊,眼底滑过一瞬的诧异,很快又垂下眼帘问了安。 等蒋慕渊进了书房,惊雨才拉住听风,压着声儿问道:“爷做什么去了?顺天府里打架去了?” 听风没敢明晃晃的回答,只是给了惊雨一个“你懂的”的眼神。 惊雨最初还真没有懂。 听风失望地叹了口气,给蒋慕渊打水去了。 惊雨站在原地琢磨了一阵,突然以手做拳击掌,悟了。 跟上听风的脚步,惊雨往西边指了指:“城西?爷胆儿够大的,这可是十五夜里,多亮堂呀。” 听风闻言,霎时间激动了,他总算碰上一个明白人了! “可不是!”听风当即道,“今晚上可真是太危险了。” 具体怎么一个危险,听风没有细说。 蒋慕渊被顾云宴逮了个正着这种事儿,有损他们爷的脸面,哪怕是面对惊雨,他也没有大咧咧讲出来。 惊雨虽然是个明白人,但也绝对想不到听风所谓的危险是那样的“危险”,只一个劲儿在心里感叹他们爷胆识过人。 第三百九十八章 梦 而西林胡同里的另一个当事人顾云锦,此时刚刚吹灯睡下,浑然不知道刚才园子里的那一幕。 这一夜,顾云锦睡得安稳又踏实,蒋慕渊却在天未亮时就醒了。 一身大汗。 蒋慕渊做了一整夜的梦。 梦中四周朦胧一片,仿若是进了仙气缭绕的琼宫,白云如棉花一般簇在脚下,又有雾气遮挡了视线,唯一清明的是呼吸间浓郁的桂花香气。 月宫里的那株月桂,香气四溢。 可近在咫尺的嫦娥却是笑盈盈的,五官与他心尖上的小姑娘一模一样。 他拥着她,吻着她,起初与在她屋里一般无异,而之后,却是没有再停下来。 只停留在腰腹间的手往下滑去,顾云锦手指掌心上的薄茧擦过皮肤,叫人骨头都要软了,血脉却是贲张叫嚣,沿着经络奔腾过五脏六腑。 思绪沉沉浮浮,蒋慕渊知道这只是梦境。 也正因为是一场梦,他才能毫无顾忌地由着心意不再忍着耐着,终是将她紧紧地压在怀中,再也不愿意松开。 从梦里清醒过来时,蒋慕渊用手背盖着眼睛,缓了好一阵。 这样的梦,他自是不讨厌的。 而从梦境成为现实,他还需再等待。 之前有一阵,蒋慕渊时常宽慰自己,前世今生并一块,那么多年都等下来了,如今再等一段,与之前相比,已经是十分短暂的了。 况且,从前的那些年,不会有丝毫的结果,也没有半分希望,现在,日子是能清楚计算的。 可或许正是因为有了希望,每一月每一日才显得越发漫长。 在两湖隔着千山万水还好一些,同在京城就更加难抑想念,但真叫他此刻再离开京城去往他处,蒋慕渊想,他还是舍不得的。 毕竟,同在京里,能以寿安的名义邀顾云锦出来,或是夜里去看她。 一面想着,蒋慕渊一面坐起身,幔帐挂起,金桂芬芳的香气就扑鼻而来。 原来,一夜之间,园子里的桂花盛开了,花香被微风带着,冲进了大开着的后窗。 难怪,他梦中的桂花香那般明显。 一夜美梦,交换的自然是一桶清水。 倒不是惊雨躲懒不替主子干活,而是他深以为此刻蒋慕渊并不想看到他,干脆躲一边去了。 听风过来,半途也叫惊雨拦下了。 两人避在院墙外嘀嘀咕咕了一阵。 听风心里也搁着事儿,他没有把顾云宴发现了的事情告诉惊雨,但他有旁的担心。 昨儿回屋里死前想去,辗转反侧地差点一夜未眠。 以前瞒着所有人来去顾姑娘屋里,他们爷还算收敛,现在已经叫顾云宴知道了,他们爷会不会干脆破罐子破摔,行事越发大胆起来? 大舅哥没有动手,回头四舅哥动拳头了呢? 没有四舅哥,还有嫂子伯娘呢。 万一惊动了人,长公主跟前那顿打,他是逃不过了。 听风揪心了一整夜,眼下都发青了,才在迷迷糊糊之中先做了回“破罐子破摔”的事儿。 算了,从第一次给他们爷望风起,他就知道会有什么下场了。 做亲随呢,最要紧的就是忠心,挨打就挨打吧。 惊雨也很忠心,蒋慕渊不希望他们出现的时候,他绝对不会凑上前去。 等到里头都收拾妥当了,惊雨和听风才露了面。 至于晾晒出来的东西,肯定是没看见,也绝对看不见。 今日成国公府要摆流水席,因而从天一亮起,各处都忙碌起来了。 百桌佳肴,不是成国公府的厨子就能安排妥当的,蒋慕渊又提前提点过,按照之前的商议,成国公府只出银子和菜色单子,其余的都交给东街、富丰街两侧的酒肆。 桌椅用酒楼里的,跑堂的小二用的也是现成的,谁家的桌子上谁家的菜,用谁家的小二,清清楚楚。 而百姓入席,都有人记下名字位子,流水席后若是出了状况,也能追溯到是在哪一张桌上、谁家的厨房出了问题。 毕竟,这些厨子、小二都是常年在这些铺子里做活的,比成国公府临时调派人手,还牢靠些。 酒肆接了这门生意,东家也会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 与官家往来,拒了不行,做了肯定要做好。 而成国公府,只要比着各家铺子往日的营收,再多出三成的银子,就能让东家们都满意了。 街头巡察的有顺天府的衙役,也有守备司的兵士,相关的官员们来回琢磨了半个月,按说足够应付了。 可段家父子还是心慌慌的,成国公的脸色并不好,一看就是整夜未眠。 出银子请人吃饭,吃成这幅受罪样的,也就是他们这一家子了。 不过,成国公半点不敢抱怨,能用银子来摆平禁足期间饮酒与酒后失言,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的。 中午一过,各家酒楼就把桌椅都搬到了街上,一一摆开。 不到开席时间,两条宽敞的大街就已经是人满为患了。 在衙门里登记了名姓,等候入席的人长着脖子,满街都是菜色香味,勾得人口水直流。 一切都按部就班。 记名后入席,小二仔细叮嘱着“要吃得太过油腻,尤其注意小儿身体”,一遍一遍,不厌其烦。 开席后,酒肉香气比之前更盛了。 能在东街、富丰街上站稳脚跟的酒楼,厨子们哪有手艺不好的? 住的临近的,即便不能入席,也有不少人端了碗筷蹲在一旁,学一学望梅止渴,闻着香味下饭。 所有的酒楼今日只做这一门生意,余下的都拒了。 只素香楼还给小王爷留了雅间。 孙恪站在窗边往下看,底下百姓筷子飞快,都顾不上说话,只闷头吃饭,小王爷看了会儿,偏转头与蒋慕渊道:“吃饭还是人多热闹,就这热腾腾的样子,吃什么都觉得香。” 蒋慕渊深以为然,笑着打趣道:“吃腻了王府里的精致小菜,不如与我一样,去军中过些日子,你也试试与兵士们一道抢肉吃的场面?” 孙恪嗤笑:“吃块肉还要抢,你想让皇祖母心疼死我呀?” “心疼什么?”蒋慕渊大笑,“皇太后吃糖也是靠抢的。” 第三百九十九章 悲戚 去军中历练这种事,蒋慕渊是随口一说,孙恪也是随口一接茬,谁都不会真的往心里去。 若是孙恪真生出那等念头来,就不是皇太后会不会心疼的事儿了。 圣上对他们本就有防备,孙恪吊儿郎当做个闲散皇亲还好些,当真有了上进之心,反倒不是什么好事。 各人有各人的性格。 也无需评判孰高孰低。 两条街上的流水席,从傍晚起,持续了两个多时辰。 坐下来吃酒菜的虽都是疾苦百姓,但因着不限制时长,鸡鸭鱼肉酒管饱,也就没有人抢夺,只有些人吃多了酒,醉醺醺的与旁人起些冲突,很快就被边上的其他人与衙役们劝解开了。 闹事的几乎没有,欢声笑语却不是不断的。 最初还好些,等十六夜的圆月当空,皎洁月光映入酒盏,有一老妪捂脸痛哭出声。 笑能感染人,眼泪亦然。 今夜能做下来吃流水席的,哪家没有一番伤心故事? 胡同火灾害了人命,倒下来的青龙偃月刀也沾了鲜血,更别提滔滔洪水带走的生命了,那真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想让亲人入土为安,都有不少人在被大水冲垮的屋舍里寻不到一件旧人物什,衣冠冢都不知如何立。 老妪一哭,边上的人也被招得红了眼睛,不时有人咽呜出声。 压抑的哭声传开,闷得官差、小二哥们都嗓子发酸。 孙恪站在窗边,脸上的笑容已经不见了,平日身上那股子混账气亦收敛了,只垂着眼皮,一言不发听着底下动静。 蒋慕渊也听得很清楚,敛眉沉沉叹息。 他不是没有见过这种场面。 前世征战,外敌退兵时一把火烧毁城镇,留下一片焦土、满目疮痍; 顺德三十二年的两湖大水,冲垮村落无数; 因天灾、战事背井离乡、迁徙万里的百姓,正如底下吃酒人的模样。 再说得近些,上月中元,大江边放下河灯的两湖人,不也是哭成了这个样子吗? 可哪怕见过很多次,这样的场景依旧不会使人麻木,反而是深感自身力量的不足。 做东的成国公父子,自然不可能只出银子不露面,他们倒没有坐在哪家酒楼的雅间里,而是与绍府尹一道,搬了桌椅在街边坐了。 段保戚也在一片哭声中红了眼睛,双手紧紧握拳,低声喃道:“京城繁华地,还有这么多的伤心人,这儿哪是我平日里熟悉的热闹东街呀……” 话音虽不重,边上的成国公却听见了,赶忙重重咳嗽两声,狠狠瞪了儿子两眼。 前回郁园里,还能说是酒后糊涂,说了没说都不记得,今儿个再传出些不合适的言论,叫人揪着辫子再告一状,那就麻烦了。 可是,嘴上不好明说,成国公内心里也是明白的。 在万千浮华下,还有许多百姓在吃苦。 段家的爵位,是他的祖父靠一生的战功、又因他父亲叔伯多战死而得来的,先帝封爵时,祖父已经老迈得起不来身来。 成国公也练过功夫,落下一身伤,就算家里金山银山,也养不回他的身体。 边疆百姓的艰难,他从小到大听祖父说了无数。 成国公不叫段保戚妄言,却让人通知各位东家,只管再添酒菜敬故人,总归是今朝有酒今朝醉吧。 掏钱的人不心疼,还记挂着不要随意浪费的百姓也就放开了手脚,满上了酒盏,对月拜了拜,又反手撒在地上,敬了先人。 这股子悲戚之中,昏昏醉酒的人也醒了大半,顿时老实了许多,不再有人仗着酒劲寻事了。 流水席,总算是平稳地过去了。 不止成国公父子,各处衙门都长长松了一口气,绍府尹叮嘱医馆的大夫们夜里上点心,许是会有人不听劝阻、多用了油腻之物,半夜里闹肚子,交代过了之后,也就散了。 官员们散了,百姓却没有全部散开。 街上的桌椅收拾了,地面洒扫干净,不多时,东街、富丰街又恢复了平日模样。 有货郎挑着扁担出来,吆喝起了买卖。 各色花灯挂起,映着月光,灯火通明。 孙恪双手抬起伸了个懒腰:“站了那么会儿,怪累的。” 蒋慕渊笑道:“我以为你会说,被酒香勾得酒瘾犯了。” 孙恪舔了舔嘴唇,大笑道:“你不提也就罢了,一提,倒是真的馋了。” 素香楼今日不招待宾客,后厨里备得食材在流水席上耗尽了,一时也没有热菜,两人独独饮酒,只听风快步去隔壁街上寻了个酒肆买了几碟下酒菜来。 虽是解酒瘾,蒋慕渊与孙恪都喝得不多,早早就散了。 直到蒋慕渊离开,东街上还是热闹得跟白昼一般,丝毫不现不久前的悲伤。 当天夜里,城中大夫的确忙碌了一场。 哪怕小二们再三提醒,还是有人馋那大鱼大肉,肠胃吃不消,回家之后上吐下泻的,只能请大夫了。 当然,这大夫的诊金也是算在了成国公府的头上。 疾苦百姓多群居,自个儿闹肚子的,听见邻居家动静的,到了此刻,也无人再暗暗嘀咕段家写菜单不够大方了。 这还真不能怪人家小气,实在是他们的肚子无福消受。 翌日天未亮,绍方德早早起来了,底下人没有报上来任何不好的状况,他揪了半个月的心,总算是放下了。 仔细收拾了一番,他踩着鱼肚白往宫门去,等圣上下朝后,他要到御书房里回禀昨日事情。 西林胡同里,一个衣着朴素的汉子急冲冲地往里跑,闷头跑到了顾家大门外,险些与出门的顾云熙撞个满怀。 习武之人身手矫健,顾云熙侧过身避开了,又顺手扶了那汉子一把,道:“兄弟瞧着眼生,不是咱们胡同的人吧?怎么大清早这般匆忙?” 顾云熙不认得汉子,那汉子却识得顾云熙,急急唤道:“顾四爷,俺是在东街上做生意的,今年上元时,顾姑娘与小公爷还在俺家摊子上套环得了布老虎,俺家儿子丢了,寻了一整夜,俺实在没法子了……” 第四百章 指路 若说旁人,顾云熙可能还不知道,但套环的摊主,他是听说过的。 顾云锦套回来的那只布老虎是他家巧姐儿的最爱,吃饭睡觉都抱着,根本不肯撒手。 顾云熙还与朱氏嘀咕过,说巧姐儿打生下来起,各种玩意儿都不缺,虽也有心头好,却远远不及布老虎。 他还趁着巧姐儿睡熟了,悄悄把布老虎拿出来仔细端详过,并未看出与之前家里的玩意儿有什么不同。 朱氏为此笑话了他一顿,说是别看孩子小,那也是讲究眼缘的。 顾云锦还与他们提过这小贩家的小子,与巧姐儿一般大,哭起来中气十足,长得十分可爱。 有布老虎作联系,顾云熙算是认得了这小贩,再听说是孩子丢了,当即也着急起来:“怎么一回事?你说详细些。” 小贩一路撒腿跑,上气不接下气的,事情又急切,缓了好一阵,才算是把来龙去脉说明白了。 小贩姓陈,家里行三,儿子属虎,就叫了虎子。 陈三的家住的离东街不远,昨夜动静全传到了巷子里,他就抱着儿子出去看热闹。 流水席散后,东街的商贩们重新做起了生意,陈三也不想落下了生意,把小摊子支了起来,抱着虎子做买卖。 东街上平日的客流就不错,昨儿更是人来人往的,添上月色照明,陈三的套环生意也格外好。 人一旦忙碌起来,就容易出岔子。 陈三忙不过来了,把儿子搁在了椅子上,让边上小摊的大娘照看一眼。 哪知道大娘的生意也越来越好,两人各自以为对方看着孩子,等空下来扭头一看,位子上空空的,哪儿还有虎子的身影。 陈三当时就傻了。 虎子才多大呀? 跑起来还摇摇晃晃的年纪,哪能是自个儿走的,铁定是叫人抱走的。 彼时夜深,顺天府已经下衙了。 陈家人和左右邻居、东街上的熟人,把整条街都翻过来了,都没有孩子的身影。 陈三媳妇厥过去了,陈三挨到了天亮,才想到就算是半夜里,顺天府的大鼓也是能敲的,只怪他心慌意乱失了分寸。 他赶去顺天府里报了声,才晓得不止虎子,昨夜富丰街上也丢了两个差不多年纪的哥儿。 师爷记是记下了,神色却很不乐观。 绍府尹不在衙门里,陈三心里虚得慌,咬咬牙,掉头去宁国公府找听风。 宁国公府的门房很客气,可蒋慕渊已经进宫了,听风亦不在,陈三没有别的法子,就来了西林胡同。 “俺是想着,官家与官家好说话些,小公爷能帮着说几句话,许是虎子就能寻回来了……”陈三说着说着,整个人蹲在地上,抱头哭了。 顾云熙看着也不好受。 都是当爹的人,虎子跟巧姐儿的年纪也没有差别,将心比心,孩子不见了,哪家父母扛得住? 他固然知道官家说话好使些,但顾云熙更明白,孩子叫人抱走了,要再寻回来,真的很难。 他们在北地时,不是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儿。 哪怕是迅速封锁了城门,衙役兵士们大街小巷里各处寻找,顾云熙当时也跟着寻过,挨家挨户找过去,最终也没有收获。 何况是比北地大好几倍的京城呢。 可是,眼下让人放弃,是绝对不可能的。 设身处地,换作他本人,也断断不会就这么算了。 顾云熙伸手把陈三拉起来,道:“我跟你一道去顺天府。” 正说着,顾云宴出来了,他听说有人在家门口对着顾云熙哭诉,便来看看状况。 听顾云熙一说,顾云宴颔首道:“我也去吧。” 有两个将军府的子弟随行,陈三心里踏实了不少,不住感激着他们。 顾云熙和顾云宴交换了一个眼神,彼此心里都明白,大抵是受不起这份感激的。 到了顺天府外,另丢了孩子的两家人也围了上来,神色戚戚。 顾云宴寻了前回替他办过宅子买卖手续的苗经历。 苗经历得知他们来意,亦是一脸深沉,不敢直言刺激家属,只悄悄与顾云宴道:“只能尽人事、听天命。” 顾云宴何尝不懂呢。 御书房里,绍府尹仔细说了昨日状况。 成国公父子递了折子,上头一笔笔写明了所有的开支。 圣上看了眼,哼道:“国公爷家底丰厚啊,这么多银子出去,眼皮子都不眨。” 成国公汗涔涔,垂头道:“靠祖上累下来的银子,老臣能替圣上用在百姓身上,总算不负先祖积累。” “话倒是说得挺好听的。”圣上短笑了一声,把折子搁在一旁。 蒋慕渊坐在边上,闻声淡淡看了成国公一眼,道:“国公爷心怀百姓朝廷,不如再捐些银子给边疆战士们添补冬衣?” 成国公赶忙接下了话:“小公爷说得在理,中秋一过,一天天冷下去了,是该添冬衣了。” 圣上这才满意了,挥手让绍方德和成国公父子出去,只留了蒋慕渊说话。 “还是阿渊做事周到,”圣上笑了起来,“朕正为了军需发愁,你又给国库省了一笔银子。” 蒋慕渊倒不是存心再掏段家口袋,而是圣上显然不高兴了,他本着“送佛送到西”的念头,再给成国公指一条花钱消灾的路子。 圣上满意,成国公松口气,兵士们也得了补给,也算是各自欢喜吧。 “为了国库,我们都是操透了心啊,”圣上一面说,一面睨了蒋慕渊一眼,“母后前些日子还清点了宫里的人头,难为她这把年纪了,还要苦心想这样的点子。” 蒋慕渊弯着唇,笑得十分坦然。 他知道圣上怀疑那点子是他出的,虽然圣上恐猜不到他的真实意图,但他并不认下。 “我也听皇太后说了,为了开源节流,她颇费心思,”蒋慕渊说着,笑意更加灿然,身子往前倾了倾,支着腮帮子道,“她说她想得整个人都空落落的,想吃几口糖,您都让人死死盯着,忒没意思了。舅舅,您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她多吃一块呗。” 圣上闻言气笑了:“母后整日里跟朕使心机,这回还用上说客了?去去去,你去告诉母后,一天最多两块糖,不能再多了。” 第四百零一章 随机应变 圣上说完,见蒋慕渊还是直愣愣看着他,深吸了一口气,指尖点着大案,耐着脾气,道:“已经很多了! 这个月,栩儿百日、中秋,再往后是重阳、她老人家寿诞,哪一天能拦得住啊? 平日里说是只两颗,朕难道还不知道她其实吃了四五颗吗? 朕再给她松个口,应个五颗,改明儿她老人家能再给翻个倍! 不说了不说了,母后头痛,朕一说这事儿还头痛呢! 你们这几个小辈不知道拦着,还就由着母后胡来。” 圣上一面说,一面重重按了按晴明穴,一副又是无奈又是心烦的样子。 蒋慕渊笑得肩膀直颤。 他当然清楚皇太后一天不止两颗糖,但他也知道,就算圣上松口到了五颗,皇太后还是只吃五颗,不会翻倍的。 对于身体,皇太后自个儿比谁都明白。 她绝不是一个为了口腹之欲就不管身子状况的老人。 反而,对于生死命数,她看得十分透彻。 圣上听见蒋慕渊的笑声,啼笑皆非地摇了摇头:“你说说你,母后这些年根本就是把讨糖吃当作了乐子,她乐在其中,不管讨得着讨不着,她一样吃,偏你是个耿的,来当什么说客!” 蒋慕渊笑得越发没有遮拦,起身道:“把我当说客的过程与您的这番话,原原本本地告诉皇太后,对她老人家而言,不一样是个乐子吗?” 这话半点不假,圣上真是气也不是,不气也不是,挥手让嬉皮笑脸的蒋慕渊赶紧出去。 边上的韩公公憋着笑,将蒋慕渊送出了御书房,转身回来,见圣上还坐在龙椅上生闷气。 他上前,恭谨道:“圣上,做儿子的能让母亲如何开怀,不是一桩幸事吗?” “只要给糖吃,母后就没有不高兴的时候,”圣上说完,脸上那无奈的笑容一点点收了,再说话时,已无多少表情,“你说说,清点人头的主意,是不是阿渊给母后想的?他怎么想到那一茬去了?” 韩公公的眼珠子转了转,思量了一阵,道:“依奴才之见,极有可能是小公爷想出来的,但要说有什么旁的意思,大抵还真没有。” 圣上挑眉,示意韩公公说下去。 韩公公又道:“就像成国公这事儿似的。 前回您考虑如何处罚成国公父子才合适,小公爷才给琢磨了一个流水席的法子。 今日,也是揣摩您的心思,又给提了捐冬衣。 这些主意,应当不是事先就想好了的,而是随机应变。 所以,奴才想,怕是皇太后与小公爷提了开源节流,小公爷见皇太后烦恼,才给出了那么一个点子。 就是为了哄皇太后高兴,为了国库里多些银钱,若不然,小公爷图什么? 后宫里省下的银子又到不了他手里。” “朕真给了他,他也无处自己花去,”圣上似是满意这个答案,颔首道,“到最后,不是想着拨给灾民,就是要充了军饷。” 韩公公眯着眼睛笑:“小公爷就是您手里的刀,您指哪儿就是哪儿。去抄个贪官,都记着给您把汉白玉搬回来呢。” 圣上哈哈大笑,没有再说什么。 另一厢,蒋慕渊出了御书房,原是要去陪皇太后说会儿话的,到了慈心宫外,才知皇太后昨夜观月,今日还未起,便又掉头出宫。 前脚刚出了宫门,后脚就被绍府尹打发来的人手请到了顺天府。 绍方德坐在大堂上,认认真真听丢了孩子的三家人说话。 说不心焦是不可能的。 原本以为流水席安稳过去了,绍府尹走出宫时脚步还十分轻快,甚至想要哼一段小曲,没想到一回到衙门里,就有这样的噩耗在等着他。 流水席上没有乱,反倒是结束后出了差池。 要知道,天子脚下,这几年大小案子是有的,拿刀子砍人也见过,可偷小孩,一年也未必出一回。 昨日厉害了,一夜丢了三个。 这跟上元时贾婷被掳不同,那事儿说到底是有人要谋划贾家,但偷三个老百姓家的孩子,那就是实打实的人贩子了。 孩子可以说是一家人的命了,起早贪黑的,不就是为了养孩子嘛。 这三家,往后日子都难捱了。 绍府尹暗暗叹息,并非是衙门故意推诿,而是太难找回来了,总不能把满京城所有差不多的大的孩子都抱出来认一认吧?当然,这个想法,也是异想天开。 蒋慕渊到顺天府时,与顾云宴、顾云熙兄弟打了个照面。 顾云熙不住说着陈三来西林胡同求助的事儿,丝毫没有察觉到另两人之间的暗涌与默契。 好在,无论是蒋慕渊,还是顾云宴,都无意再提前天夜里的事儿。 顾云熙在衙门里说了,回到顾家,少不得又再说一回。 朱氏听说给巧姐儿做布老虎的那家人的孩子丢了,也跟着揪心了一把:“我前回还说只在北地听过偷小孩的事儿,没想到京里也发生了。” “偷小孩又不分地方,一夜抱走三个,可见不是偶然有人临时起意,而是有一伙人,专门盯着小孩下手。”单氏亦是忿忿,骂了声“缺德”。 朱氏又问顾云锦道:“你见过那孩子吧?” 顾云锦颔首。 那日与寿安从马场回来,正好在北三胡同口遇上了虎子,她想塞银锞子给虎子当见面礼,陈三都没有收下。 她记得,那孩子的眼睛圆溜溜的,咧着嘴冲她笑,天真无邪得叫人心软。 讲这么一桩事儿,自是气氛低落。 吴氏是个急性子,感慨一番之后,刚要提气骂那人贩子,就觉得肚子一沉。 她没有骂出来,整张脸却白了。 单氏是过来人,一看她这个状况,心里就有数了,她笑着道:“这是要生了呢,不用慌,离孩子出来还要好一阵呢。 你听伯娘的,稍稍缓过气,一会儿让你两个嫂嫂陪你回屋去,旁的事儿,伯娘来安排。” 单氏安慰好了吴氏,又让人去请稳婆来。 单氏轻松又平缓的口吻扫去了吴氏的慌乱,最初的惊讶过后,吴氏慢慢静了下来,冲单氏点了点头。 第四百零二章 喜事 吴氏不紧张了,反而有了笑容:“有大伯娘在,就有了主心骨了,我感觉背都挺直了。” 单氏笑着与吴氏东拉西扯了两句,确定她是当真放松下来了。 与吴氏相反,顾云锦的心里却是慌的,只是怕影响嫂嫂情绪,她才板着脸,摆出一副浑然无事的模样。 伯娘嫂嫂们说什么,她都只顾点头摇头的。 前世,顾云锦自己没有生养过孩子,杨家里的妯娌、庄子里的妇人,她们怀孕生子时,她又丝毫不上心,因而对那鬼门关,只有一个模糊的概念。 可那些人,亲疏有别,如今跟她的嫂嫂如何能比? 况且,她还答应了顾云齐,会把一举一动都细细致致记下来,写信告诉他,好叫那个错过了孩子出生的新父亲也了解了解,孩子到底是怎么落下来的。 所以,顾云锦如何会不小心,不谨慎呢? 她都快要成为这屋子里最紧张的那个人了。 好在,吴氏的心思都在她自己的肚子上,也就没有留意到顾云锦。 等吴氏稍稍平复了一些,葛氏和朱氏陪她一道往四房走。 她感觉肚子在往下坠,像是孩子沉稳了半个月,突然迫不及待要出来了,但还不妨碍走动。 稳婆之前也讲过,能活动的时候就动一动,对后续用劲儿有好处。 虽然走走停停,费了不少时间,但总算是走回来了。 而徐氏已经收到了消息,在院外等着她。 徐氏直直看着吴氏,见她神色如常,并无痛苦,便放心了些。 产室是早就收拾出来了的,几个不经事的小丫鬟都在外头,沈嬷嬷和几个壮实婆子一道候着。 单氏一看这架势,噗嗤就笑了:“如临大敌。” 可不就是嘛,家里有妇人临盆,一家人都跟着惴惴。 单氏让厨房备了不少长力气的吃食送来,吴氏并不饿,但想到孩子,趁着这会儿不痛,还是硬吃了一小碗。 刚搁下筷子,稳婆也到了。 稳婆做惯了这一行,笑得热情,几句话就让一院子人轻松了些。 她进去产室里头瞧吴氏,顾云锦也想跟进去,叫朱氏一把拦了下来。 “哪有叫你一个小姑娘进去的道理?”朱氏笑道。 顾云锦闻言,打起了马虎眼:“我们家还讲究这个?哪个没见过血光呀。” 这种歪理自是过不了关的。 眼瞅着要出阁的小姑娘,那还是个小姑娘。 单氏瞅着她道:“里头才多大地方,不缺你一个帮手,你还占地方。” 顾云锦只好在外头等着,时不时扒着窗户往里头看一眼。 为了让产妇避风,窗户也关得严实,透过雕花缝隙,能看见里头人影,而吴氏的状况是看不到的。 顾云锦没有法子了,只能找了沈嬷嬷帮忙。 沈嬷嬷一听这兄妹两人的约定,不由笑弯了腰,她这两个小主子怎么能这般有趣? 有趣之外,又是对家里人满满的关心,真是叫她的心也一并热乎乎的。 家里现在这样的和睦与热闹氛围,在一年多以前,沈嬷嬷都只能在梦里想一想,如今成了现实,她既感慨又激动。 她自是连声应了,拍着胸脯道:“姑娘只管交给嬷嬷。” 虽然看不到里头场面,但里头的动静还是时不时会传过来。 吴氏此时没有阵痛,不晓得稳婆与她在说什么,逗得她发笑。 突然间,那愉悦的笑声就跟卡了壳一般,发出来的成了的痛叫声,清清楚楚地落到了顾云锦的耳朵里。 这一次,再没有停歇,从起先的隐忍,到痛极了时的惨叫,再到后来嗓子哑了,力气小了,连叫都要叫不动了。 血腥味从屋子里传出来,热水端进去,再拿出来时泛着红光。 哪怕顾家人不畏惧鲜血,也知道妇人生产就是如此,但还是替吴氏揪着心。 单氏见顾云锦脸色发白,以为她是叫吴氏的状况给吓着了,便与她道:“听得骇人,血气也重,但一旦孩子落下来,整个人都顾不上那些了。 你看伯娘我生了三个,每一次都是咬牙切齿,恨不能把这个痛得我死去活来的臭东西给摁死算了,真抱在怀里,全忘了。” 顾云锦莞尔,道:“我有些庆幸哥哥不在家里了,他要是亲眼看着,肯定要急坏了。” “就该叫他们爷们着急,”朱氏哼了声,“不让他们急一急,还当孩子是天上掉下来的呢,可惜男女有别,不能让他们知道生产有多痛。” 妇人对这个话题总有共鸣,你一言我一语的,也就冲淡了众人焦虑的心情。 其实,吴氏的这一胎,以初次生产来说,生得并不算艰难。 上午开始发作的,刚过了未正,家里就响起了婴儿的啼哭声,如划破了黑夜的第一抹晨曦,让大伙儿都振奋了起来。 最初时,孩子的声音有些小,后来就清亮了。 “只听这哭声,就是个壮实好养的。”单氏抚掌,一面笑,一面往产室去。 徐氏也跟着出去,颔首应了这话,心里还挂着吴氏,孩子是好好落地了,那大人呢…… 几人围在廊下,长着脖子等着。 很快,沈嬷嬷从里头出来,脸上笑开了花,与众人道:“是个哥儿,母子平安。” 悬着的心,应声而落。 顾云锦长长舒了一口气。 母子平安呢,真好。 哥哥一定会很高兴的。 说起来,哥哥是晓得嫂嫂这个月要生了的,定是从月初起,就长着脖子等府里去报喜呢。 偏哥儿沉稳,拖到了今日才出来,哥哥怕是等得提心吊胆了。 单氏也是这般想的,忙吩咐人道:“赶紧着人手去各处报喜。” 添丁是大喜事,在军中的顾云齐、吴氏的娘家、北地将军府,一处都不能少了消息,而京里的姻亲、相熟的人家,则要备好红鸡蛋,一家家分过去。 府里做事,并不是孩子落下来就好了,还要邀请宾客们来见证哥儿洗三,又要计划满月酒,样样都是事儿。 忙碌是忙碌,却是甜蜜的忙碌。 哥儿收拾好了,由稳婆抱出来给家里人看一眼。 顾云锦也凑上前看,孩子的脸还是皱巴巴的,实在算不上好看,可她就是觉得,孩子五官与顾云齐有七八分相像,往后一定是个跟哥哥一样厉害的。 第四百零三章 握不稳笔 顾家添了新丁,城中被人抱走的三个孩子却是一直没有消息。 京中都在说道人贩子,家里有孩童的,无论是几月龄还是几岁,也不管是哥儿姐儿,各家都警觉起来。 出入城门加紧了盘查,顺天衙门贴出了告示,但凡是邻家突然冒出不该有的小孩儿哭声,立刻知会衙门。 即便如此,这一夜也没有任何讯息传来。 三家人时不时去衙门里打听,却都是失望而归。 顾家洗三当天,西林胡同里热闹了一回。 孩子的名字要等远在北地的田老太太来取,这三天都是“哥儿”、“哥儿”的唤着。 亲朋邻里登门来,水盆里添得满满当当,说了无数的吉祥话,但笑过了之后,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谈论的,还是被抱走的那三个孩子。 其实,所有人心里都晓得,叫人贩子偷走的孩子,若不是菩萨保佑,这辈子怕是都寻不见了的。 官府里再花费时间、人手,所作的一切,也仅仅只是安慰家属。 因为家属很难面对现实,他们还抱着最后一丝侥幸。 若是连那一丝侥幸也没有了,人就真的没有盼头了。 又隔了几日,顾云熙打听了陈三的住处,上门去看望了一回。 回来后一个劲儿摇头,他说,不过几天工夫,陈三的鬓角都白了,分明他们是同龄人。 陈三的媳妇病了好几日,顾云熙在天井里都听得到妇人咽呜的哭声。 用顾云熙的话说,若是再这般哭下去,眼睛都要损了。 这状况,听得一家上下唏嘘不已。 可要说有什么帮忙的法子,还真的就没有。 衙门里严查了十天,后续也就渐渐松弛了,官府人手有限,不可能把所有的力气都投注在这一桩看不见希望的事情上。 大街小巷,百姓们谈论的话题也渐渐转到了别处,丢小孩,再不是天天挂在嘴边的事情了。 顾家里头,吴氏的月子坐得讲究。 她孕中的身体就是乌太医调养的,老太医晓得她状况,就把宫里坐月子的方子稍作调整修改后给了她。 吴氏用了这些天,整个人精神、气色都不错。 虽然也请了奶娘,但吴氏奶水不少,恨不能样样亲为。 这叫葛氏好生羡慕。 她生丰哥儿时已经很注意了,做月子也十分谨慎,可还是落下了些月子病,偶尔会腰酸,亏得是年轻、底子又好,平日里都不妨碍。 妯娌三人说起来时,吴氏道:“都说月子病,月子里养,嫂嫂要调养,不如再生一个?” 朱氏亦连声附和。 葛氏叫她们两个你一言我一语说得哭笑不得,可静下来想想,自己也有些意动。 年轻媳妇们说话,顾云锦听过几句作罢,她的视线都落在哥儿身上。 顾云锦很是喜欢小侄儿,不赶出阁要用的绣活时,她多是在看着哥儿的。 小小的团子,整日里就在睡觉,顾云锦却看得津津有味。 给顾云齐的信,顾云锦当天就写好了,洋洋洒洒事无巨细,恨不能把吴氏的每一个表情都记下来,又与沈嬷嬷对了一遍,就交给报信的人捎带去了。 而她现在想写的是小侄儿的每一个变化,看他是怎么从皱巴巴的小团子变得白嫩圆润。 吴氏笑话道:“你这般喜欢孩子,将来肯定是个护犊子。” 顾云锦闻声抬头:“我们顾家有哪个不是护犊子的?” 吴氏一愣,妯娌三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由都相识笑出了声。 好像,顾家上下,真的没有不护犊子的。 重阳节前一天,给顾云齐报喜的人手回来了。 “没有家书?”单氏听人回禀,不禁奇道。 仆从笑了:“六爷激动坏了,连笔都握不稳,只让奴才捎话,说是下个月中就启程回京,路上赶一赶,能在十月尾巴就回来。” 单氏听了这话,真是啼笑皆非。 吴氏也在等信儿,得了这么一个答案,顿时气笑了:“握不住笔?没点儿出息!” 顾云锦捧着肚子直笑:“握得住长枪杆子就好。” 笑归笑,顾云齐定下了归期,就让家里都吃了定心丸一般。 哪怕他路上耽搁几天,十一月初也就到家了,正好能赶上顾云锦出阁。 吴氏是晓得顾云锦与顾云思、徐令意说的那句“赶不上就不嫁了”的笑言的,便打趣她道:“这下子,你可寻不到由头了,乖乖上轿去。” 重阳日,依着旧规矩,下朝之后,圣上给一众老大人们一人上了一盏菊花酒。 殿外廊下、官员们凑在一块交头接耳,不少人神色之中并不轻松。 圣上刚在早朝上提了一句,说是皇子娶侧妃没有那么多讲究,既然人选已定,就无需再等明年,让赵知语早些过门。 日子就定在蒋慕渊与顾云锦没有挑中的十月初七。 满打满算,差不多一个月的时间。 这让大臣们都措手不及,尤其是要安排一系列议程的礼部,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 等出了宫门,苏侍郎低声与纪尚书嘀咕:“怎么这般突然?圣上素来喜欢三殿下,按说不该在他娶侧妃上这么匆忙。” 纪尚书亦有疑惑,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消息从前朝传至后宫,虞贵妃听了内侍禀报,脸上满是愕然,转头看着面不改色地饮茶的孙睿。 她事先半点不知情,孙睿不曾说过,圣上也没有提过。 虞贵妃赶紧打发了人手,问道:“谁的意思?” 孙睿放下茶盏,淡淡道:“是儿臣与父皇提的。” “你把议程定得如此匆忙,在外头看来,就是你极不看重赵家女,”虞贵妃叹道,“人是你自己挑的,你不看重,你选她做什么?” “侧妃而已,看得再重,也不可能像二哥那样把人扶正了,看得再轻,也是头一个进府的。”孙睿答道。 这话等于没说。 虞贵妃想再多问两句,见孙睿这么个应对,也只好不再多说了,摇头道:“我是越来越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了。” 孙睿垂着眸子,笑了笑。 等孙睿从虞贵妃宫中出来,亲随快步上前来,附耳与他道:“殿下,邓公公已经启程了。” 孙睿闻言,微微点了点头:“知道了。” 第四百零四章 挂念 重阳的京郊,车马众多。 老人们讲究在这一日登高望远,叫上三五好友,在凉爽的秋天走一走山道,去途中道馆里求一只签。 还没有到返程的时候,马车都往城外去,因而其中一辆反其道而行的就打眼了些。 虽不至于堵得难以前行,但也给周围人带来了些麻烦,在入城时与另一辆出城的马车碰到了车轮,两厢都颠簸了一阵。 入城的是徐侍郎府的马车。 徐老太爷似是气不顺,掀开车帘子瞪了车把式一眼:“怎么行的车?去看看伤了人没有。” 车把式赶忙跳下来,给出城的赔礼致歉。 那厢的赶车人一脸谨慎,低声与车内说道了几句,这才与车把式道:“此处拥挤,难免磕碰,我们主家无事。” 徐家车把式晓得徐老太爷脾气,赔笑道:“不知贵府在京城何处?我们老太爷改日登门赔礼。” 对方闻言,好一阵推托,就是不愿意自报家门。 徐老太爷隔着车厢听了几句,见对方架子比他还足,心里不住犯嘀咕。 莫不是车上坐着的是个人物? 徐家这一年起起伏伏的,徐砚又不在京里,徐老太爷到底不想一不小心得罪了人,便干脆亲自下车,报了名号,向那主人询问了两句。 对方的车帘这才起了个边,从里头传来喑哑的声音,道:“并不有意推诿,实在是腿脚不便,不好行走。况且又要远行,老大人如此上心,等某回京之后,得了机会,一定去老大人府上拜访。” 话说到了这一茬,徐老太爷也就不问了,让对方车马先行。 回到侍郎府,徐老太爷都在想着这一桩。 对方听他报侍郎府名号,语气之中也无多少变化,似是见多了大小官家的样子。 可勋贵官家出行,都有规矩可依,近处也就罢了,很多人都不讲究那排场,但出远门,人手上还是会带得足够的。 偏那辆车,前后再无其他随行,一个主家、一个车把式,最多车里再一个随身伺候的,这算哪门子的远门? 徐老太爷估摸着,对方说的恐怕是推拒之词。 这么一想,他心里本就憋着的气,就越发烧起来了。 徐老太爷一甩袖子,大步走回仙鹤堂,一路上黑沉着脸,气势汹汹,唬得几个婆子急匆匆去给闵老太太报信。 闵老太太正坐在罗汉床上嗑瓜子,闻言奇道:“他不是爬山去了吗?这个时候回来,定是在外头受气了。” 杨氏那儿也听说了,但她只当不晓得。 公爹无论在哪儿受气,这气都撒不到儿媳妇头上,只要她别傻乎乎地凑上去触霉头就好了。 杨氏避开了,闵老太太却避不过,况且她本身就不是个温和性子。 一抬头看到徐老太爷那张乌黑的脸,闵老太太啐了瓜子壳,哼道:“年纪大了,腿脚废了,连山都爬不动,只能怏怏回来了?” “你知道个什么!”徐老太爷瞪了她一眼,“那些老匹夫,如今都不把我们放在眼里了!说到底,就是不看好我们家的前程!” 这话,闵老太太就听不懂了,道:“大郎快回京了,替圣上治了水灾,就算不记功升官,难道还要贬谪吗?况且,又与纪家联姻,纪尚书府上,在京里不还是响当当的?” 徐老太爷撇嘴:“纪家明明白白喜欢的是令意,又不是侍郎府!” 官场上的道理,徐老太爷从前不是不懂,而是徐砚一路顺畅,以至于他这个靠着儿子发达了的老子,根本没有好好图谋规划过。 徐家一路靠的都是杨家,而现在,杨氏与娘家彻底生分了。 徐老太爷知晓内情,自然不会让儿媳妇拿热脸去贴杨家的冷屁股,但如此一来,徐家在官场上如同单枪匹马。 入仕的只有徐砚一人,徐驰只打理生意,孙子辈之中,徐令峥与徐令澜年纪都小,还未考取功名,徐令婕待字闺中,徐令意那儿…… 徐令意嫁得再好,在婆家再受喜欢,纪家与徐家也只是面子上的姻亲关系,绝算不上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这么一算,徐老太爷就无比挂念起了女儿徐慧。 女儿与孙女不同,徐氏在顾家四房是长辈,而不像徐令意只是个小辈。 将军府赫赫名声,嫁在京里的两个姑娘,顾云思夫家是傅太师府,顾云锦要嫁的更是正儿八经的皇亲国戚,非等闲人可比。 徐家顺畅时,徐老太爷自不会掰扯这些,可今日他感受到了自家被轻视,那些念头一下子就升腾起来了。 “慧儿当了祖母,哥儿洗三,也没叫她两个嫂嫂去添喜,”徐老太爷沉声道,“是不是云锦嫁人时也不要我们去吃酒了?” 闵老太太一听说继女的事儿,脸立刻拉了下来:“她当祖母?她算哪门子的祖母?顾家六子又不是她生的!” “后娘也是娘!你就是从头到尾没把慧儿当女儿,慧儿如今连她老子我都不上心了!我下月生辰,席面上少了女儿,满京城都笑我!”徐老太爷想到今日被友人指桑骂槐的嘲讽就要跳脚。 “你现在想着要当个好爹了?”闵老太太重重一呸,“还说是为了大郎的前程,你就是为了你的脸面!” “跟你似的不要脸不要皮?” 老夫老妻斗嘴,谁能劝,谁又想劝? 丫鬟婆子们只能眼观鼻鼻观心,便是使人去给杨氏、魏氏递话,也是没有结果的。 这厢争执,到最终是谁也吼不赢谁,若真能吵出个高低,也就不会把这个问题遗留到今天了。 闵老太太气得砸了茶盏,徐老太爷拂袖而去。 眼看着是结束了战争,但隔日一早,徐老太爷去东街上最大的金银铺子里打了一只金镶玉的项圈,让人送到了西林胡同。 单氏突然收了这么一份礼物,不好拿捏,便交由徐氏处理。 徐氏看着项圈,良久才长长叹了一口气,问顾云锦道:“外头是不是又添了什么流言了?怎么好端端送东西来了。” 第四百零五章 徐砚回京 别说顾云锦不晓得,单氏都不曾听说什么。 徐氏把盒子收好,让沈嬷嬷给吴氏送去。 对于老父,若说没有一点儿的埋怨,那是不可能的,可要说恨,又实在没有到那个地步。 徐氏的亲娘是难产死的,这事儿谁也怪不上。 她自小就是继母闵老太太养大的,其实也算不上养,婆子丫鬟做了大部分事情,等两个弟弟出生后,闵老太太哪里还顾得上她。 徐氏对亲爹继母都不亲近,毕竟,在徐家里头,她过得像个外人。 可要说家里短了她吃穿,不让她读书学礼,那还真没有出过那等事儿,因为,徐家并不缺银子。 要是个穷苦人家,也许是另一种境遇了。 当然,家境不同,不能同理推论。 闵老太太不是个好继母,徐老太爷也不是一个好亲爹,但亦不是个丧心病狂的坏父亲。 徐氏性情温和,无论是闺中还是嫁人后,都不是个喜欢诉苦埋怨的人。 她不会哭,自然不比会哭的有奶吃。 可哭做什么呢? 她总归是做他人妇,何必再闹得娘家乌烟瘴气的。 远香近臭,各处都是这么一个道理。 徐氏从不“麻烦”徐老太爷,情愿与亲生父亲疏远些,换彼此太平,可眼下,徐老太爷突然来这么一出,实在叫徐氏很意外。 东西送来了,还是给小孩儿添福的金镶玉,徐氏也不好沉着脸送回去。 “随他去吧。”徐氏叹息了一声。 友人、姻亲家里的礼物都收了,再把徐老太爷的退回去,说出去实在没那个道理。 徐氏不退,吴氏自然就收下,锦盒搁在箱笼去,反正哥儿还不满月,身上还不戴东西。 徐老太爷那儿,听闻徐氏收下了,心里舒坦许多,想到西林胡同对二房还挺亲近的,便又去寻了徐驰。 “满月或是百日,肯定会摆一场的,你和你媳妇记得去……”徐老太爷絮絮叨叨耳提面命了一番。 徐驰听得一肚子狐疑,徐老太爷何时来关心上与人往来的事情了? 无论是血亲、姻亲、同属官家的老太爷,徐老太爷从来没有细心维护过互相之间的关系,在把生意交给徐驰之后,商贾、客人们的交情,他都疏远了。 除了那么几位长年累月下来能说几句话的老友,徐老太爷没有维持复杂的人际圈子。 所谓的老友,也就是偶尔听戏、重阳爬山的关系。 用徐老太爷的话说,是他不用那些占人便宜,也不想被人占便宜,可徐驰私底下与魏氏说道过,老父亲是把所有要贴脸皮的事情交给了其他人了。 譬如从前由杨氏出面,让杨家照顾徐砚。 虽有疑惑,徐驰还是应下了。 重阳后,陆陆续续几场秋雨,让京城的天气很快就由凉爽变成了冷飕飕的。 月中时,徐砚与一众工部官员们回到了京城。 一路风尘仆仆,徐砚却不敢耽搁,在府里梳洗更衣后,就带着折子急匆匆到了衙门。 闵老太太使人来唤,也被徐砚推了,说公事要紧。 刘尚书先听徐砚说了状况,官员们商议之后,老尚书带着两个侍郎一道进宫面圣。 他们前脚刚走,后脚,王甫安便冒了出来,向回京的小官吏们打听细节。 这些官员都是离京一年多的,只知道王家与金家结亲了,并不清楚两家关系不睦,但王甫安与徐砚之间的那些摩擦,彼时人人心知肚明,见王甫安有意套话,便各自打起了马虎眼。 就算不论各自前程,他们在两湖与徐砚同舟共济了一整年,亲眼看着一个侍郎起早贪黑,卷着裤腿去堤坝巡防,常常一身泥泞的回来,哪怕不说徐砚好,也不至于说他的坏了。 不讲长短,但总归是憋了一年多,嘴巴管不住,说了些修筑的事儿。 王甫安听他们“如何如何辛苦”、“如何如何艰巨”,听得越多,心沉得越深——徐砚的位子是稳当的,以前有人猜测圣上会拿徐砚出气,可能是看走眼了。 这可不是个好消息。 御书房里,圣上一言不发看完了徐砚的折子。 因着蒋慕渊事事周全的关系,圣上对两湖状况心知肚明,再看折子,并无对不上号的地方,各处应对处置,亦是之前御书房里讨论出来的结果,他算是满意的。 “徐爱卿辛苦。”圣上道。 徐砚垂着头,把所有的功劳都推了个干净。 救灾和重建顺利,那是老百姓双手勤劳、地方官员配合、工部及其他衙门的同僚齐心协力,是朝廷决断准确。 “阿渊做事细致嘛!要不然朕也不会让他压阵。”圣上笑了起来。 蒋慕渊闻言抬头,也笑着推了个干净:“我只是把御书房里的决断传到两湖,顺便借着圣上的名号吓唬吓唬那几个不听话的‘地头蛇’而已。” 圣上眯着眼睛笑了一阵。 蒋慕渊抿茶,他心里清楚,虞贵妃不替金培英说话,圣上哪怕有什么想法,看在他抄回来的那些银子、汉白玉的份上,也不会再大作文章。 圣上又问了徐砚一些近况,见外头斜阳夕照,便道:“爱卿回京,府里定要接风洗尘,朕也不留你了,一会儿让御膳房给侍郎府添两个菜。” 徐砚赶忙谢恩。 当晚,宫里的酒菜送到了青柳胡同。 杨氏悬着的心落下了,圣上大张旗鼓赏赐,总不会再如她娘家所言,之后再打压徐砚了。 闵老太太脸上红光发亮,瞪着徐老太爷道:“脸面?天大的脸面了!女儿能给你这份脸?还不是要靠儿子!” 徐老太爷高兴着,不与老妇计较,心里的主意却是没有改的。 不管杨家以后如何,反正是个不能有难同当的,为了徐砚的前程,还是要有个能说得上话的姻亲才好。 旁人都不好说,小公爷肯定是那个靠得上的。 恨只恨,头发长见识短的老妇,与顾云锦撕破了脸。 要不然,有顾云锦住了四年的情分在,关系能疏远吗? 哪至于到了现在,还要扭过头去再修补呢! 第四百零六章 顺耳 自家的团圆饭,没有那么多的讲究。 闵老太太得意坏了,一杯接着一杯饮酒,话里话外,都是儿子得力。 “儿子给你送终,女儿能给你捧牌位了?”闵老太太抿了口酒,“还给西林胡同送什么金镶玉,我们令峥、令澜出生时,都没见你上过多少心。” 本该是高高兴兴的一桌饭,叫闵老太太絮絮叨叨一通,谁也不痛快。 徐老太爷气得够呛,拍着桌子道:“我还没老透呢!现在就惦记着捧牌位送终,你怎么不先去山上替我把坟做了?” 这话说得极重。 闵老太太唬了一跳,对上徐老太爷的怒火,酒气醒了大半,也晓得自家太过得意忘形了。 看得懂眼色是一回事,乐不乐意收敛又是另一回事。 闵老太太显然是那个不会收敛的人。 这对老夫妻眼瞅着又要闹起来。 徐砚有一年多没有见到这等场面了,他一路车马劳顿,哪想到吃顿饭还有争执在等着他。 他也没有精力劝和,干脆借口疲惫,告罪离席。 闵老太太记挂儿子,一听徐砚累了,哪儿还有心思和徐老太爷争口头长短,当即暖声暖语的关照了儿子儿媳一番,让两房人都散了。 清雨堂里闭了门,徐砚靠坐在罗汉椅中,闭目养神了一刻钟,整个人才清明过来。 “金镶玉是怎么一回事?”徐砚睁开眼睛,示意杨氏在边上坐下,他回京不过半日,又进宫面圣,家里的事情还弄不清楚状况。 杨氏讪讪笑了笑。 做媳妇的与丈夫抱怨公爹婆母,原不是个合适的举动,但杨氏晓得徐砚性情,其中是非他能辨别。 再者,她真要埋怨的也不是公婆,而是娘家人。 “我从头说吧,”杨氏理着思绪,道,“原是我娘家那儿出状况,老爷与小公爷、黄大人一道肃清两湖官场,杨家里头不怎么看好。 他们担心圣上震怒,他不会处置小公爷,可能就拿老爷与黄大人开刀了。 因而过年时,我母亲话里话外就要与我们划清界限,不再让我与娘家往来。 我虽是妇人,却也知道老爷做的是为国为民的利事,打压贪官污吏、为民求福,这搁到哪儿都是没有错的。 哪怕老爷因此遭到贬谪,您也是做了一个朝廷官员该做的事,后世自有明辨。 我自是会与老爷同进退,娘家那儿既然不辨是非,那疏远了就疏远了吧…… 这半年多,已经断了往来了。 徐家与杨家分道扬镳,外头一直有些传言,觉得我们徐家往后势单力薄了。 重阳那天,好似有人在老太爷跟前说道,把老太爷给气着了,又觉得老爷在官场上没有一个能互相扶持的亲戚,就想到大姑姐了。 云齐媳妇上个月刚生了个儿子,洗三时依旧没往侍郎府送帖子,我们也就没有去。 老太爷想与顾家走动起来,使人送了个金镶玉给孩子,老太太就……” 杨氏这番话说得漂亮又顺耳。 不好的都是由她娘家而起,公爹婆母矛盾,也是叫她娘家闹出来了,反正不是老徐家的不是,而她的立场也摆得明明白白。 徐砚听罢,感慨不已。 他身处官场,自然晓得岳家的担忧是有道理的,他也不是没有设想过被打压的可能。 黄印是孤家寡人、孑然一身,什么都不在乎,徐砚不同,他上有老下有小。 可为了保全自家,而不顾心中道义? 读书科考、入仕为官,徐砚自有抱负,知道善恶,明白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 哪怕是沿着岳家铺的路青云直上,为了前程也做过些睁只眼闭只眼的事情,官场上的圆滑、合流,他一概都懂,也混得不差,但心中的血还是热的。 身处一片泽国的两湖,看到家破人亡的百姓,没有人能视若无睹。 在灾区的每一天,都是给心中的炉火添一小撮稻草。 况且,谁又能说,与蒋慕渊、黄印一起把两湖翻过来,一定会遭受圣上的怒火呢? 徐砚认为他的选择没有错,会给徐家带来的也不一定是灾难,可杨家在元月里直接给他的仕途定了“死刑”,又叫对娘家掏心掏肺的杨氏都不许上门去,这就做得过了。 岳家那几个老太爷、老太太,在做人为官的道义上,想得还不及他的妻子明白。 至于自家…… 徐老太爷念起了女儿,根源上是为了他这个儿子,而闵老太太与继女的矛盾不是一日两日了,没什么好说的。 “都说子不言父之过,”徐砚感叹道,“但在大姐的事情上,是父亲与母亲不对,大姐不愿与我们往来,也不奇怪,换作谁能没点儿怨气呢。 我也想与大姐那儿多往来,但总归要顾忌着些母亲的想法……” 提起同父异母的姐姐,徐砚一时词穷,哪怕是与杨氏交谈,都很难准确表达姐弟之间的关系。 杨氏倒是能领会其中原因。 姐弟并非有天大的矛盾亦或是不和睦,况且杨氏进门时,徐慧还未出阁,杨氏知道徐慧与两个弟弟是怎么样相处的。 互相之间,不冷也不热。 当没有这个人,那是不可能的,可热络亲切,就成了闵老太太的刺了,徐氏不会做那等惹是生非的事儿,徐砚兄弟亦不会让老太太跳脚。 这种平衡,哪怕是虚假的表面平稳,也是这姐弟三人最合适的相处法子了。 但调转头来,说徐砚与徐驰对姐姐有多关心、多护着,那也是睁眼说瞎话,本就没有那么多的亲情,中间还夹着个老太太,谁替谁掏干净心肺。 若只论血缘,自是如此的,可牵扯了官场利益,就又是另一桩故事。 同朝为官,昨儿仇人做了今日亲兄弟的亦不是少数,何况徐砚与徐慧并未深仇大恨,像镇北将军府这样的姻亲,能走动的断然不乐意疏远。 徐砚把杨昔豫、魏游接来侍郎府,请了先生教导,也赞同杨氏接顾云锦来长住并说服了闵老太太,有其想要名声的想法,也是维护亲戚关系的手段。 第四百零七章 悔不及 徐家与顾家闹翻脸,这不是徐砚想要看到的。 侍郎府虽然是他的府邸,但家里还有父母,徐砚多少要顾忌些。 眼下听说徐老太爷转了态度了,他的心思也就动了起来:“依你看,大姐那儿会愿意跟娘家走动吗?” 杨氏讪讪,笑容都勉强了许多。 可这其中问题,不是她此刻回避就不存在了的,杨氏只能硬着头皮,答道:“大姑姐那里,对二弟妹还是很客气的,令意与云锦的关系也很好;跟我们长房…… 换作是我,我是过不去这个坎儿的,再说,云锦不松口,大姑姐哪有不管她的想法,直接与我们冰释前嫌的道理。 便是亲母女俩,这么做都会有心结的,何况是继母女…… 说起来,怪不得大姑姐与云锦,是我当时急功近利,鬼迷了心窍,才想出那等主意来,最后弄了个鸡飞蛋打,不止云锦与我离心生分,娘家也没记着我什么好。 我悔,也悔不及了。” 徐砚看着杨氏,长长叹了口气。 杨氏坦诚了错误,也反思了,徐砚这会儿再揪着不放也于事无补。 他拍了拍杨氏的肩膀:“做人,哪有一辈子不走错一步路的,现在想转过来了,就好了。 顾家对我们有想法,那我们还是避着些,免得彼此面对面还越发尴尬。 二房与她们处得好,那就让二房去。” “那官场上的关系……”杨氏试探着问道。 徐砚笑了笑,镇北将军府驻守北疆,走得远近,对他的影响不算大,真正有关系的是傅太师府与宁国公府。 傅太师在朝中名声极好,是个分得清公私关系的,而蒋慕渊,徐砚在两湖与对方共事过,只要他认真为官,徐家别给顾云锦添堵,蒋慕渊不会来为难他。 可要说提携他一把,就眼下的关系,似乎也不太可能。 徐砚也不想再强求。 “以我的年纪,这个官职已经是顺风顺水了,岳家功不可没,”徐砚叹道,“不能因他们如今的选择就否认从前,前因后果,都是一路的。 说到底,也是我徐砚运气好,得了你这个妻子。这一次去两湖,也是因为你替我牵线、让我认得了应文礼应大人,不然我们肃清两湖不会那么顺利,这都是你的功劳…… 都说两湖救灾辛苦,可我今日回来,听到久违的父母争执,就觉得还是在两湖轻松些。 这么一想,你在京里面对娘家、婆家与外头压力,你辛苦了。” 夫妻两人絮絮说了一个时辰,徐砚的夸赞让杨氏的心里滚烫滚烫的。 丈夫能认同她的付出,体会她的不易,哪怕只是嘴上的几句话,还是叫人欢喜又感动的,也让杨氏觉得,与娘家一刀两断是有价值的。 她想,就为了徐砚对她的这份尊重,她就应该做得更好,替他的官途谋划更多的路子。 闵老太太短视,不知道背靠有兵权的将军府是大树底下乘凉,而顾云锦嫁了蒋慕渊,那更是添了一道稳固高墙。 杨氏知道顾云锦不会理会她了,甚至可能会当众叫她下不了台,她肯定不能再凑上去。 若不然,即便她存了讨好之心,也会变成煽风点火的。 她能用的只有徐令婕。 顾云锦并不曾为难过徐令婕,而徐令婕也是去过西林胡同,她们之间还能说几句话。 当然,杨氏的这些小算盘,真传到了顾云锦那儿,只能换来嗤之以鼻。 顾云锦这辈子都不可能和杨氏回到最初那亲近和睦的四年,否则,她前世的十年,又算是什么呢? 对杨氏放下心结,就是对从前的自己的不仁慈。 用徐砚的话说,不能因他们现在的选择就否认了前世发生过一切,她不会死盯着要杨氏付出什么代价,但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是绝对不可能的。 顾云锦固然会理会徐令婕,对错也分个大小。 徐令婕不是黑心黑肺,她就是个没脑子的,想事情简单又直接,跟这样的人讲究记恨一生,那真是自己不饶过自己,吃饱了撑着了。 顾云锦真正记恨的是贺氏,是贺氏身边的那几个爪牙,是杨家那几个帮凶,他们是处心积虑要她的命的。 这辈子,顾云锦是不太可能跟贺氏打交道了,但若是贺氏倒霉、杨家倒霉,她还是很愿意看到的。 只是,顾云锦也没有想到,让人目瞪口呆的事儿真的就发生了,还来得叫人措手不及。 徐砚回京后的第五天,侍郎府里摆了小宴,请姑爷纪致诚吃酒。 徐令意回门时,徐砚还在两湖,纪致诚没有正式拜见过伯父,这次算周全了规矩。 为了热闹些,魏氏也把魏游叫上了,又拗不过徐老太爷明里暗里的意思,给西林胡同也下了帖子,虽然她清楚,顾云锦和徐氏是不会来的。 杨家那儿,谁也没有去知会,但出人意料的是,杨昔豫与阮馨一道来了。 杨昔豫毕竟在侍郎府里生活了好几年,门房上为难谁也不至于为难他,禀到了仙鹤堂里。 杨氏再不满贺氏,对杨昔豫还是有些感情的,人来了,总不好赶出去吧…… 徐老太爷则琢磨着,莫不是杨家知道先前的想法错了,做长辈的下不了台面,让杨昔豫来打先锋? 既然对方主动示好了,他们徐家总端着架子也不像话,不如也退一步吧。 如此,杨昔豫夫妇进了徐家门。 阮馨是头一回来侍郎府,哪怕徐令婕对她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她还是老老实实跟在杨昔豫后头,态度摆得不错。 今日登门,是阮馨一个劲儿哄着杨昔豫来的,杨家里头还不晓得状况。 阮馨与贺氏婆媳关系差透了,反正两看两相厌,贺氏无事也要闹三分,那也不差这一桩了。 因着纪致诚在场,徐老太爷便是演戏也要让徐家演出一团和睦来,表面上,这顿饭吃得还挺热闹。 闵老太太都收着劲儿,只徐令婕一人,真真正正把不高兴写在了脸上。 撤桌后,徐令意被魏氏叫去说悄悄话了,阮馨在杨氏跟前装乖巧,徐令婕无人说话又无处宣泄,干脆回自个屋子睡午觉去了。 迷迷糊糊,也不清楚睡了多久,徐令婕被大呼小叫声惊醒了。 第四百零八章 没有一个字能信 一听到架子床上有翻身的动静,杜嬷嬷就知道坏了。 徐令婕是个起床气大过天的,况且今日中午憋着火,只睡了半个时辰就被吵起来,哪里能舒坦? 杜嬷嬷赶紧摸到了床边,正好迎面接住了徐令婕砸过来的引枕,好声劝道:“姑娘,好姑娘,莫气莫气。” 徐令婕的脸还埋在枕头里,不耐烦道:“在吵什么?天塌了?” “这话可说不得!”杜嬷嬷俯下身,一面拍着徐令婕的背,一面哄道,“是太太那儿闹起来了,不是什么好事儿,姑娘还是顾着自己睡……” “聋子才睡得着!”徐令婕的耳边除了杜嬷嬷的哄声,还有正院那儿传过来的吵闹声,吵得她的心火一阵阵往上窜。 她坐起来,掀开幔帐下了床,随手抓过外衣披上,也不顾披头散发,直直往杨氏那儿去。 杜嬷嬷刚才在门边听了两嘴了,大体知道事情,哪里敢让徐令婕过去火上浇油,赶紧拦道:“姑娘,姑娘这个样子不能出屋子,好歹把头梳了。” “一个院子的正院跨院,还讲究什么?”徐令婕啐道。 “这不是今日有客嘛!”沈嬷嬷不让。 徐令婕顿住了脚步,她睡得迷糊,都忘了今日家里有客人了。 能到清雨堂里闹得鸡飞狗跳的,不可能是徐令意与纪致诚,反正不是杨昔豫就是阮馨! 在徐令婕眼里,杨昔豫狼心狗肺、忘恩负义,阮馨黑心黑肺、无事生非,没有一个好东西! “就不该让他们进门来,来了就闹事!”徐令婕挥开沈嬷嬷,大步冲出了屋子。 穿过月洞门,徐令婕看清院子里的状况时,一下子就懵了。 杨氏自是黑沉着脸站在廊下,而徐令婕以为的罪魁祸首…… 阮馨面露讥讽,一言不发,杨昔豫垂首站在一旁,也不吭声。 所有的动静都来自于邵嬷嬷与画梅。 一向讲究姿态的邵嬷嬷没有半点儿庄重,光着一只脚踩在地砖上,脱下来的鞋子握在手中,狠狠往画梅身上抽打。 “我让你浑!让你糊涂!你爷你奶把你交给了我,我怎么养出你这么惹事精!”邵嬷嬷一面狠打一面骂。 画梅跪在地上,衣衫不整,头发散开,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却没有顶邵嬷嬷一句嘴。 其余人手能避的都避了,避不过的,眼观鼻鼻观心,巴不得脑袋埋到地底下。 而这对叔奶奶、侄孙女已经又哭又打了有一阵了,徐令婕听见的动静,全来自这两人。 徐令婕愣了片刻,走到杨氏跟前,疑惑道:“母亲,出了什么事儿了?” 一面问,徐令婕的眼睛一面往阮馨和杨昔豫身上瞟。 怎么这两个讨厌鬼没点儿动静,画梅和邵嬷嬷又唱的那一出? “吵着你了?”杨氏皱了皱眉头,“与你无关,你回你自己屋里再睡会儿,画竹,跟杜嬷嬷一块把姑娘送回去。” 徐令婕哪里肯依,当即要跳起来,被得了吩咐的画竹和杜嬷嬷一人一边架回了东跨院。 直至看不到徐令婕身影,杨氏才冷冷与邵嬷嬷道:“行了,你打完了,我还打不打呀?” 语气听着平静,实则是气过了头,都懒得发作了。 别看邵嬷嬷打得凶,杨氏还能不明白她?这是先下手为强,是在护着画梅呢。 邵嬷嬷听了,把鞋子一扔,扑通给杨氏跪下了,抹了把老泪纵横的脸,哭道:“太太,发生这种事情,画梅她也不想的呀……” 画梅不住给杨氏磕头:“太太,奴婢是怕豫二爷酒后瞌睡着凉,才送了毯子过去,奴婢也没有想到,豫二爷吃醉了把奴婢当成了豫二奶奶,奴婢求饶了也挣扎了,可奴婢力气不够…… 若不是正好有两个妈妈听见动静寻过来,奴婢实在脱不了身…… 奴婢这样的身份,却出了这种事情,奴婢没脸再伺候您了,也对不起奴婢的叔奶奶,您让奴婢一头碰死吧……” 画梅哭天抢地的。 徐令婕虽回了东跨院,但也竖着耳朵听,这会儿总算明白了事情,气得直跺脚:“我就晓得与那忘恩负义的东西有关!什么破酒量、什么破酒品!这下好了,要出人命了吧!” 画竹垂着头,没有附和徐令婕的话,心里却是一阵冷笑。 画梅那番说辞,也就骗骗不知情的人,画竹是知道内情的,自然明白那是一派胡言,没有一个字能信! 那两个搭在一块又不是一日两日了,以前在杨氏眼皮子底下就有首尾了。 只不过是瞒得好,杨氏信任邵嬷嬷,爱屋及乌的也信任画梅。 况且,杨氏自个儿没有那男女之间的污浊心思,不会杯弓蛇影的怀疑丈夫与丫鬟,那就更不会整天猜忌屋里丫鬟与侄儿有不妥当了。 杨昔豫与石瑛不清不楚,已经让杨氏目瞪口呆了,哪里会想到自家侄儿胃口大,一个丫鬟不够,还有第二个。 说什么是杨昔豫认错了人,那分明就是画梅自编自演的一出戏了。 杨氏与娘家断了往来,画梅能在杨昔豫跟前露面的机会就少了,她怎么会不着急呢? 与其漫漫长拖下去,不如来个狠的。 特特给酒后休息的杨昔豫去送毯子,等两人近了身,画梅大叫把人引来,这事儿就闹到台面上了。 追究起来,并非画梅想爬主子的床,而是主子认错了人,她有错,也不是要打死发卖的大错。 画梅是吃准了杨昔豫的脾气。 杨昔豫那个软性子,叫画梅贼喊抓贼,也不敢反打一耙。 让他在杨氏和阮馨面前,承认他与画梅早有勾结,那还不如酒后认错人呢。 至于画梅…… 画竹撇嘴,真想撞死的早已经撞了,哪里还跪在那儿废话连篇! 可即便知道内情,画竹也不会吐露一个字。 杨氏离不开邵嬷嬷,哪怕有所心结、疏远,最后还是会重用的,那毕竟是她的奶娘。 画竹为此得罪邵嬷嬷,有害无益,她才不多那个嘴。 徐令婕依旧气得浑身抖,而杨氏那儿,淡淡看向杨昔豫,问道:“你仔细说说。” 第四百零九章 饮鸩止渴 “姑母,我……”杨昔豫刚一开口,就察觉到所有人的目光都直直落在他身上。 他下意识的,蹙紧了眉头。 这一年多,他在京中行走,已经不是那个叫其他读书人佩服文采、夸赞诗词的杨二爷了,别人看他的眼神之中,戏谑多余欣赏。 才华再受推崇,在风流事之下,还是落为陪衬。 可那些同是文人的打趣、看戏目光,与一院子妇人是截然不同的。 才子们的目光,杨昔豫感受得多了,还能以别人羡慕来自我开解,古往今来,士子风流,这并没有什么。 妇人的目光,却真叫他理直气壮不起来,让人更是瘆得慌。 姑母、妻子、相好、一众丫鬟婆子,她们神色不同,眼中情绪想法不同,唯一相同的,就是都看着他,等他说话。 杨昔豫想说,事情不是画梅讲的那样,他哪里有认错人拉扯着她不放,分明是画梅主动靠过来,与他亲昵的。 话到了嘴边,察觉到画梅那悲愤欲赴死的眼神,杨昔豫打了个寒颤。 他不敢说,或者说,他不敢逆着画梅说。 这些女子温柔起来是真温柔,但恶毒起来,也是真的恶毒。 石瑛就是例子。 杨昔豫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万一画梅不管不顾,要来一招同归于尽,她没得活路了就拉他垫背,那怎么办? 将错就错认下了,顺了画梅的心思,还能太平。 思及此处,杨昔豫打量了阮馨一眼。 “的确是半醉半醒地认错了人,是我有错……”杨昔豫说完,拉着阮馨的袖子,道,“我以为那是你……” “哦?”阮馨嗤笑一声,“那现在怎么办?你是要抬回府里,还是让姑母把人打发的远远的?” 杨昔豫垂首,道:“你与姑母做主吧。” 说的是让别人做主,但那两个“别人”哪里会没有听出他的话外之音? 杨氏被气笑了:“我做主?我能做什么主?你们底下一个个主意大着呢。 你有多长日子没有进过青柳胡同了?别提你母亲!我说的人是你!今儿个不请自来,来了也就来了,还给我闹出这种笑话来。 我的丫鬟与我的侄儿,说出去了,你们不觉得丢人,我都抬不起头来。 把人送去杨家也好,发卖了也罢,反正你母亲都会把事儿算到我头上。 我在她那儿没有落到过半句好话,我何苦给你出头拿主意,你们两夫妻自己商量去吧。” 扔下这么一段话,杨氏当场不管,甩了袖子回了屋里。 杨昔豫被杨氏劈头盖脑训了一通,只能再看阮馨。 阮馨咬着后槽牙,一字一字往外蹦:“二爷不晓得如何是好了?我也不知道呢。不如问问画梅姑娘,看她自己是个什么意思。” 画梅闻言,连连给阮馨磕头:“奴婢让太太、豫二爷、豫二奶奶闹了这么一场笑话,奴婢罪孽深重,豫二奶奶不宽恕,也是人之常情,奴婢想好了,奴婢以死谢罪。” 阮馨自幼长在书社,她有才名,固然是各种经典读了很多,但其他杂七杂八的偏门书,她也没少看。 再者,她打理过姑娘们的词会、书画会,见过各种人,各式手段也都了解。 把人架在火上烤的伎俩,她自己就用过,又怎么会看不穿呢。 她若不“原谅宽恕”,画梅这条人命就背在她身上了。 姑母身边的奴婢,是她做侄媳妇的能喊打喊杀的? 即便出现这种气愤事情,也轮不到她来动手。 偏偏,能动手的杨氏做了甩手掌柜,阮馨越想越憋屈,家里还有个老虔婆摆不平,却又…… 是了,有个老虔婆呢! 阮馨勾了勾唇,笑了:“我对你倒也是熟悉的,你以前来杨家看我,与我说过很多话,让我知道姑母关心我与二爷,给我不少信心。 今日这事,本就是二爷不是,若为此害了你性命,我于心不安。 哪怕不为了我自己,也该给二爷、给杨家积德攒福不是? 行了,你往后就跟着我吧。” 画梅面上感激万分,心里却笑话阮馨的好拿捏。 杨昔豫也没想到阮馨这般好说话,又这般大度懂事,心里升腾起了些许愧疚,虽然那愧疚只短短一瞬。 而对阮馨的应对大感意外、甚至是难以置信的,一个是杨氏,一个是阮馨的陪嫁丫鬟。 杨氏见多识广,阮馨那几句话,台面上能哄一哄人,背地里怎么可能有半点真心?推己及人,杨氏是不信她的。 陪嫁丫鬟是了解阮馨,以阮馨的性子,这个亏是不可能吃的。 阮馨却不多解释,隔着窗与杨氏告罪了一声,准备回杨家。 经过画梅身边时,她斜斜睨了一眼:“姑娘也收拾收拾动身吧,侍郎府丫鬟的衣裳,往后穿不着了,你简单些吧。” 画梅自是应了。 杨家那儿,贺氏已经知道他们去侍郎府了,使人在门房上候着,气势汹汹要训话。 阮馨下了马车,面无表情与杨昔豫道:“事情是二爷惹出来的,母亲那儿,二爷自己说去。” 搁下了话,阮馨自顾自回屋子。 没了旁人,小丫鬟才匆忙问道:“奶奶这是为何?奴婢越想越不对,奶奶与那画梅姑娘模样身形没有一点相似,二爷中午才饮了多少酒,怎么可能吃醉认错?前有石瑛不清不楚,谁知道二爷是不是……” “十有八九是。”阮馨深吸了一口气,自从弄明白了石瑛事情的真相,她就知道杨昔豫身边迟早会添人的,只是没有料到,人来的这么快。 小丫鬟急了,道:“那您还……” “我缺一个去老虔婆跟前挨骂的人。”阮馨冷笑道。 虽然当娘的犟不过儿子,但总让杨昔豫冲锋陷阵,夹在中间,时间久了,他也会烦会腻的。 偏贺氏非要逞婆婆威风,还有一个奶婆婆指手画脚,阮馨一人应付不过来,那就把画梅顶上去吧。 若是寻常妾室,贺氏指不定还自矜身份瞧不上,但画梅是杨氏的人,贺氏一准跳起来,死咬着不放了。 阮馨需要一把枪。 既然事情已经出了,与其闹腾不休,不如把枪捡起来。 另一厢,杨氏坐在屋里,一脸疲惫。 阮馨的想法,她多少能猜到一些,却不太看得上这种“饮鸩止渴”的法子,可她也没精力工夫去管阮馨,她只知道,事情迟早传开,闵老太太会骂她一个狗血淋头。 这也就罢了,最让她心烦的,是徐砚会被人指点笑话。 徐令婕从东跨院被放了出来,见杨氏颓然坐在桌边,她替母亲委屈,一股子气血上涌,憋得受不了,转身就冲出了清雨堂,坐马车到了西林胡同。 第四百一十章 一股脑儿 “所以,你就来寻我说了?”顾云锦支着腮帮子,抬起眼帘道。 徐令婕吸了吸鼻尖:“我就是憋得慌。出了这种事情,我还能与谁说去?” “也是。”顾云锦颔首,很是认同。 在顾云锦眼中,徐令婕只是个闺阁里的姑娘,一根筋,各种光怪陆离的事情见得太少了。 突然发生了这样的状况,怎么可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呢。 偏这样的丢人事情,徐令婕不能与外人说,她这点机灵还是有的,可一个字都不说,委实难受。 而府里,谁能听她倒豆子一般骂那几个人呢? 侍郎府里上下,这会儿怕是各个都想骂人,轮不到徐令婕说话。 闵老太太就不用讲了,她与杨氏婆媳之间本就是东风压倒西风,她能骂杨昔豫招惹石瑛,却开脱不了石瑛监守自盗、还反过来害人,她在杨氏跟前总归要先低一低头的。 可杨昔豫与画梅搅到一块去了,闵老太太的腰杆瞬间就直了,能不借题发挥吗? 坏了徐砚的名声,让纪致诚看了场笑话…… 各种由头,脚指头就能想出来。 而这两个由头,正是徐老太爷最看重的。 杨氏吃亏是吃定了。 二房肯定也担心,姑爷到岳家来吃饭,长房在这个节骨眼上闹出笑话,魏氏在心里还不知道怎么咒骂不请自来的杨昔豫呢。 徐令婕又噼里啪啦骂了一通:“我就没有见过那么不要脸的人! 是他们杨家要与母亲断了往来,你是没看到,年节里母亲从外祖家出来时,人都跟丢了魂似的。 换作是我,有一天我爹娘都不要我了,那我受不了的。 母亲挨过来了,不再去贴人家冷屁股,结果又让杨昔豫开道,先凑上来。 不就是见父亲回京,圣上不仅没有处罚,反而还赏了酒菜吗? 来了就来了,侍郎府不缺他们两双筷子,可你看他做的是什么事儿呀? 仗着酒气,胡乱行事,他不把母亲害惨了,他不舒坦呀!” 顾云锦没有插嘴,只是给徐令婕添了盏茶。 她年节时听说杨氏与杨家失和,也十分诧异。 虽然,前世,杨氏与杨家最终也越行越远了,但那毕竟是在杨家老太太亡故之后,杨氏与贺氏的姑嫂关系不能调和,尤其是在顾云锦的“生死去留”上产生了严重的分歧,也就一拍两散了。 从今生来说,他们散得早了些,尤其是由老太太亲手斩断了杨氏心中的亲情。 杨氏是个事事以娘家为先的,这么多年,亲生的儿女都要排在杨昔豫后头,被亲娘那般对待,的确会寒心。 不过,顾云锦不认同徐令婕所说的“杨昔豫是开道先锋”,她从前在杨家生活过,还算清楚老太太与贺氏的性情。 杨家老太太极好面子,说出去的话,绝对是不见棺材不掉泪,怎么可能会转弯呢? 贺氏做事只凭喜恶,她不喜杨氏,不会让杨昔豫主动给杨氏示好的。 今日之行,应该是杨昔豫与阮馨的主意。 而杨昔豫招惹画梅,也不是什么酒后糊涂,分明是早有瓜葛。 怪只怪,杨氏一直叫画梅瞒在鼓里,不清楚她的丫鬟与她的侄儿在她的眼皮子底下就发生了故事,结果叫画梅破釜沉舟,闹出这么一场戏来。 作为现在的局外人,顾云锦不得不说,画梅真的把杨昔豫的性子摸得很透,她吃死了杨昔豫的软,也知道她编出来的鬼话不会被驳斥。 杨昔豫只会随波逐流,但阮馨会顺水推舟,倒是出乎了顾云锦的意料。 不管怎么样,画梅进了杨家,肯定不会是毫无波澜的。 一如画梅了解杨昔豫,顾云锦也很了解贺氏。 贺氏不会让画梅过安生日子。 当家太太拿捏儿子的妾室,这事儿说出去不好看,真留不得,远远打发了也就成了,何必亲自下场收拾。 可依贺氏的脾气,把画梅打发远了,就等于是她给杨氏低头认输了,她怎么会认输呢? 留下来,整日里鸡飞狗跳,杨家里头有的热闹了。 不止是杨家,京城里都要热闹热闹。 顾云锦缓缓道:“你现在气也是白气,府里再想瞒,也瞒不住外头的,最多一两天,各处都晓得了。 你还是闭门不出吧,省得被人看笑话了,你又受不了,偏你打又打不过,骂也骂不过。 其实你不该来找我,你与我一说道,改明儿满城风雨时,你家老太太肯定把事儿怪到我头上,我莫名其妙又要被她在背后骂几句。” 徐令婕真没有想到过这一茬,被顾云锦直咧咧一说,也有些不好意思:“不止你,她哪个没骂过?前阵子还与祖父吵呢!” 提到徐老太爷,顾云锦眨了眨眼睛,试探着问了金镶玉的事儿。 徐令婕一股脑儿全说了。 顾云锦撇嘴摇头,她就说呢,徐老太爷怎么好端端送东西。 徐令婕说了一堆话,心里的火气总算舒坦些了。 顾云锦见状,道:“我劝你还是早些回府的好,这会儿大抵已经闹起来了,你要你母亲在老太太跟前单打独斗?” 徐令婕一怔:“我回去了,祖母就不说母亲了吗?我帮母亲说一句,她最终全算到母亲头上。” “我指的不是老太太,”顾云锦直接点破,“我说的是你的舅娘、杨家那位太太,她可能已经打上门了。” 一听贺氏大名,徐令婕蹭的站起身来:“那我回去了。” 顾云锦没有起身送她,只朝着她摆了摆手,算是送客了。 徐令婕脚步匆匆,走到门边,突然又转过身,隔着落地罩与顾云锦道:“还好你没有嫁给杨昔豫那个狼心狗肺的东西,不然,就太惨了!” 说完这么一句话,徐令婕又快步离开,只留下顾云锦一人,被这句话弄得沉默无言。 惨吗?可不就是惨嘛! 惨得连命都赔在里头了。 无论是琢磨出推她落水的法子的杨氏,还是亲自动手参与的徐令婕,最初时都没有想过,让顾云锦嫁给杨昔豫,最后会是那么一个“病死他乡”的结局。 她们固然是从不想要她的性命,但她们曾经做的事情,是她的死路上无法回避的一环。 第四百一十一章 心结 哪怕已经走出了死局,哪怕现在想来,不再是咬牙切齿、恨得巴不得拼命,但像最初那四年一般亲近,顾云锦是做不到的。 这不是大度与小气的事儿,她只是想要对得起那漫漫的十年。 顾云锦默不作声地坐了会儿,这才起身过去徐氏屋里。 吴氏刚出了月子,她年纪轻,生产也顺利,恢复起来也很轻松。 哥儿如大伙儿所言,是个沉稳又康健的,很好带。 吴氏正与徐氏说着孩子的事儿,自打家里添了这么个小奶娃,话题几乎都围绕了他。 “令婕与你说什么了?”徐氏见了顾云锦,笑着让她坐下,“我看她气汹汹的来,是在家里受委屈了?” 侍郎府里的那点儿事,顾云锦没有打算瞒着自家人,反正不出一两天,满京城都会知道。 与其让家里人听外头的东拼西凑,不如她来讲来龙去脉,事情还清楚一些。 顾云锦一五一十的说完了。 吴氏听得目瞪口呆,徐氏连连摇头。 “我那个大嫂,明明是个明白人,却回回在与娘家有关的事情上犯糊涂,”徐氏感慨,“她这次面子里子都丢了。” 如今徐氏与儿媳、继女的关系亲切,许多原先不说的话题,偶尔也会讲上一两句。 对于娘家人,徐氏很少提杨氏,只年节里说过“糊涂了十多年、总算能清醒一回了”,说的就是两家断往来。 只是徐氏亦没有想到,明明已经清醒了,杨氏还是在与娘家有关的人事上栽了跟头。 杨氏是给瞒在鼓里的那个,她什么都不知情,不知情就是她最大的错。 “还酒后认错人,我是不信的,”吴氏撇嘴,“肯定是早就有了那心思,仗着酒劲胡乱来罢了。” 顾云锦笑了笑,道:“我总觉得,那两人在一两年前就有些关系了。” 这层遮羞布,顾云锦没有在徐令婕面前掀开。 徐令婕的嘴巴太快了,回去之后又要大战口舌,就那么都喊破了,知情却一直不报的顾云锦反而会成了被指责的对象。 对吴氏、徐氏,则不用那么顾忌。 婆媳两人听完,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 难怪去年春天,顾云锦突然就转了性,不喜欢侍郎府,反而与她们亲近起来。 对于杨昔豫的示好,更是避之不及。 原来根源是在这里。 也好,早些看穿,要不然,现在糟心糟肺的人就成了顾云锦了。 吴氏的眼中露出嫌弃与排斥来:“杨家那个可真能闹腾,招惹了石瑛不算,又招惹了画梅,说亲之前和阮馨似也有些什么,就那样的人,去年夏天还整日来北三胡同,我当时揍他真是揍轻了!” 吴氏说完,暗暗看了顾云锦一眼,心底里庆幸不已。 还好顾云锦没有叫杨昔豫糊弄了去。 虽说世人纳妾的不少,但杨昔豫的行径不同,石瑛、画梅,都是长辈屋里的丫鬟,这是能随意招惹的? 像杨昔豫那样的男人,真是沾了就恶心,隔夜饭都要呕出来了。 那几个书生骂杨昔豫骂得一点都不错,可不就是一只癞蛤蟆吗? 真是让人起一身的鸡皮疙瘩。 正说着话,哥儿突然醒了,哭了两声要吃奶。 所有人都围着哥儿转去了,也就不再提那糟心事了。 西林胡同里不说话,青柳胡同却不会不嘀咕,左邻右舍都在看热闹。 一条胡同住着,杨昔豫今日出现,早就传遍了各家。 有人笑一声“墙头草”、“势利眼”,有人叹一声“人之常情”。 可让大伙儿惊愕的是,杨家的马车走了不久,又来了。 虽然看不到坐在车里的人,但马车从角门进去时,车上人与门房有几句口角,只听声音就知道气势汹汹。 车里的人正是贺氏。 清雨堂里,杨氏一人独坐了许久。 底下人说徐令婕出府了,杨氏问了声去处,晓得去了顾家,便随她去了,没有多管。 后来又来禀纪致诚与徐令意回尚书府了,杨氏也只是点点了头。 伺候的人手都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往常,杨氏有个什么起伏,都是邵嬷嬷在一边劝解的,现在邵嬷嬷劝不得,其他人更是不知道怎么开口了。 画竹也不说话,不愿触霉头。 直到徐砚回来,杨氏才有了动静。 “老爷,是我的错,”杨氏的声音里满是疲惫,“我没有教好侄子……” “他酒后认错人,不是你的过错。”徐砚道。 杨氏却一个劲儿摇头:“我一直在这里琢磨,真的是认错了吗? 我的侄儿、我的丫鬟,我原是该相信的,可我一闭上眼睛,我就想到石瑛…… 我想到她那时候看我的眼神,里头明明白白写着嘲讽。 她当时是不是就已经看出来了,在嘲笑我这个傻子?” 杨氏说得心灰意冷,徐砚开解了几句,也就不再多言了。 心结都是各人的,即便是夫妻,多说也无用,只能由杨氏自己想。 可闵老太太没有给杨氏继续想的时间,让人来叫她去仙鹤堂。 杨氏一迈进仙鹤堂,迎接她的就是闵老太太的怒火,哪怕徐砚在一旁,老太太都没有给儿媳留半点颜面,劈头盖脑的骂。 魏氏与徐驰也在。 魏氏自然是恼杨昔豫的,平日也不喜杨氏的高高在上,但这会儿她幸灾乐祸不起来。 一是担忧丑事影响徐令意在婆家的处境,二是她更烦闵老太太。 骂?这时候骂有用吗? 骂一通管用,魏氏早就自己跳起来骂了。 偏,闵老太太不是个能说通道理的。 徐老太爷先听不下去了,拍着桌子道:“住嘴!” 祸水眼看着东引,闵老太太要与徐老太爷闹起来了,外头正好来报,说是贺氏来了。 杨氏深吸了一口气,转身往外头相迎。 说是迎接,杨氏却没有一点好脸色:“嫂嫂怎么来了?我们两家不往来了吧?先是昔豫,再是嫂嫂,怎么着,看我们老爷回京了,要重新拜山头了?” 贺氏是来兴师问罪的,还未开口,就遭了一个下马威,气得她浑身哆嗦:“你们侍郎府是专养狐狸精的?丫鬟不像个丫鬟,一个个整日琢磨着爬床!” “是啊,爬的还都是昔豫,哼!”杨氏冷声道,“他吃醉了酒胡来,我没有与你们算账,你还来问我?” 第四百一十二章 仇恨可笑 这句话说出口时,杨氏的心里并不舒坦,甚至是带了几分犹豫和迟疑的。 正如她与徐砚所说的那般,她怀疑杨昔豫和画梅早有往来,今日状况,绝不是吃醉酒认错人这么简单。 可不管杨氏内心里如何猜忌,在与贺氏争论时,她不能有半步的退让。 她必须一口咬定,错误是杨昔豫犯下的,而不是画梅。 只要她在这儿退后一步,那咄咄逼人的贺氏能把侍郎府闹翻天。 “你们给他吃了多少酒?”贺氏啐了一口,“昔豫不敢说海量,但也不是什么三杯倒,没道理吃了点酒就稀里糊涂了。我看啊,问题就出在酒上头!” 杨氏一怔,没有立刻领会贺氏想要表达的意思,便顺着问道:“我把他灌醉,再让我身边的丫鬟去误导他?这事儿丢的是我的人,我这么做有什么好处?” “这还用问?”贺氏抬手,指尖直直戳在杨氏的鼻尖上,“昔豫脱离了你的掌控,你是不是很心烦啊? 你就是想要在他身边放个人,以前你打顾云锦主意,想让她来替你看着昔豫。 那厢泡汤了,你又惦记上了现在昔豫的那个媳妇,你之前来家里,让画梅都跟他媳妇说了些什么? 我就算不去打听,我都能猜到!肯定是在挑拨离间,最好他媳妇向着你,跟我这个亲娘离心! 这会儿发现指望不上他媳妇,你就把画梅安插进来。 你的手怎么这么长!你不管你儿子,你管我儿子做什么?” 杨氏目瞪口呆地看着贺氏。 她知道她们姑嫂不睦,这不睦在她出嫁之前就存在了,这些年,杨氏一直以为,是长年累月的姑嫂争端才使得两人的矛盾越来越激烈,可直到这番话噼里啪啦喊出来了,她才明白了贺氏真正的想法。 贺氏觉得,杨氏抢走了她的儿子。 之前的数年间,杨昔豫是在侍郎府里念书的,吃穿用度,比照着徐令峥、徐令澜兄弟,起居生活,皆是由杨氏看顾。 杨氏自问是在尽姑母的责任,她对娘家侄儿的期望颇高,又一心向着娘家,事无巨细的照顾是无可厚非的。 但在贺氏眼中,这是“夺子之仇”。 这仇恨多么可笑! 徐砚依靠自己的人脉,在家里供着京里数一数二的好先生,左右邻居想套近乎把家里孩子送到家学里来旁听,徐砚都以老先生精力有限、教导四个孩子已经是极限来推拒。 学生一多,先生难免顾此失彼,徐砚连邻居的面子都不给,为的就是让四个少年郎受到最好的指点与照顾。 杨昔豫的底子和才情是不错,但能在同龄少年里鹤立鸡群,功课不输给国子监里的众多监生,正是名师出高徒。 杨氏还听说,魏家那儿对魏氏只接了魏游一个而颇有言辞,恨不得削尖了脑袋把自己儿子也送来,可在贺氏那儿,这成了一桩错事、坏事。 她一门心思想让杨昔豫娶顾云锦,存的也不是让顾云锦看着侄儿的念头。 她是真真正正看到了这些年杨家在走下坡路,为了杨昔豫的前程,想要给他寻一个有背景的岳家。 信任她的顾云锦是最合适的。 结果呢,鸡飞蛋打,顾云锦为此与她彻底离心,贺氏又给她定了这么一个罪状。 “呵……”杨氏摇了摇头,笑了,她算是彻彻底底明白了什么叫做“竖子不足以谋”。 心早就寒了,这会儿也没什么不能说的,杨氏一把拍开了贺氏的手,冷笑道:“你干脆说,我们家老太太都想掌控昔豫,这才让石瑛寻上了昔豫。 你有脸那么说吗? 今儿不是我让他来的,他来了就闹那么一出,我好好的一个丫鬟毁了,你叫什么叫? 你看不得画梅,你就打发了,你且看看你儿子怎么说。” 事情来龙去脉,贺氏本就不占理。 杨昔豫带着画梅去给她回话时,说的也就是那一套说辞,他是绝不会承认其中不妥当的地方的。 贺氏偏听,又猜忌杨氏,自然跳脚着吵上门来。 她是个无理都要闹三分的,现在是一滩烂账,哪里会轻易作罢。 姑嫂两人言词交锋没有高低,贺氏气急败坏,横眼瞪向汪嬷嬷。 汪嬷嬷是个横的,她不敢对杨氏动手,便盯上了邵嬷嬷。 上回那一巴掌的仇,她还不曾报呢。 汪嬷嬷扑上去,扬手就要打回来:“你养的好姑娘哦!不要脸不要皮,眼珠子就扒拉看着不该看的,也不怕烂了眼睛!” 邵嬷嬷一听这话就炸了。 表面上,这是在骂画梅,说她妄图飞上枝头,就盯上了杨昔豫。 但暗地里,每一个字都在骂杨氏,骂她想抢侄儿当儿子,因为杨氏是邵嬷嬷奶大的,也就是邵嬷嬷养的姑娘。 汪嬷嬷不是个省油的灯,邵嬷嬷更不是好欺负的。 前回那一巴掌,她就反省自己打轻了,若她有顾云锦的手劲儿和本事,就把这姓汪的老虔婆打得满地找牙! 邵嬷嬷悔极恼极,这几个月间,也暗悄悄地练起了手上力气,老胳膊老腿,虽然比不得年轻人身强力壮,但同龄人交锋,对上汪嬷嬷这只狐假虎威的老狐狸,她还是有信心的。 况且,今日事出突然,邵嬷嬷都被这一番变故弄得心里憋屈,一肚子气没处撒,正好全往汪嬷嬷身上招呼去了。 两个人霎时间扭打成一团。 邵嬷嬷占了上风,空出手来就是两巴掌。 此处是徐家地盘,一看她们打起来,婆子们都围上来拉架,这中间必然有偏帮,邵嬷嬷占了主场,又是一通发威。 仙鹤堂的院子里闹得鸡飞狗跳,屋子里头,闵老太太沉着脸,啐道:“像什么话!比街上的泼妇还没有样子!” 说归说,闵老太太也没有去参合一脚的意思,反正听动静,自家占上风,那就由着她们打去吧。 魏氏暗暗叹了一口气,亏得是把徐令意和纪致诚送出门了,否则,这叫什么事儿呀! 徐令婕在一片闹哄哄中进了仙鹤堂,一看眼前架势,她咬了咬牙,心想,果真都让顾云锦说中了。 第四百一十三章 拳头才是道理 眼前的状况,与顾云锦说的无异,杨家的舅娘贺氏,真的打上门来了。 徐令婕不知道该佩服顾云锦神算,还是该气贺氏莫名其妙。 她看着打红了眼睛的邵嬷嬷,一时觉得十分陌生,可转念一想,这般反应,也在情理之中。 杨氏对上贺氏、邵嬷嬷对上汪嬷嬷,就是秀才遇到兵,有理都说不清。 对方不讲理,不管不顾地扑过来,那继续讲理的那个,只有挨打的份儿了。 不想挨打,那就打回去。 要么打服,要么被打服。 打一架,不能让对方听懂道理,但起码,能让人麻溜地滚出去。 这么一想,徐令婕一下子明白了顾云锦苦练马步的缘由了,也知道了去年夏天时,哪怕被京中百姓说道“粗鲁”,顾云锦也要挥着扫帚把杨昔豫打出北三胡同的原因了。 只有打出去,才能清净。 道理?拳头才是道理。 徐令婕闷头冲上前,一拳头砸在了贺氏的背上。 这一下子突然,贺氏根本没防备从背后冒出来的徐令婕,被打了一个踉跄。 她摇晃着站稳了,扭头瞪着徐令婕,道:“翻了天了!你还有没有规矩?你一个姑娘,跟长辈动手?” “你带人到我们侍郎府来撒野,你这又是哪门子的规矩!”徐令婕挥着拳头,再一次往贺氏身上招呼。 在外人面前,徐令婕不是个硬气的,反而会因不知所措而显得软绵绵的,但在自己家里,面对自家舅娘,那些胆怯就全不见了,她还是那个说话倒豆子、什么都敢出口的二姑娘。 可是,嘴巴会说,不等于手上会打。 徐令婕一个没有练过的小姑娘,在贺氏跟前讨不到好。 贺氏一把擒住了她,扬手就要打回来:“你娘不教训你,我来替她教训!” 那一刻,贺氏的脑袋里只存了一个念头:你教我儿子,我教你女儿,多公平。 眼看着徐令婕要吃亏,杨氏哪里还忍得住,一面扑上去要把女儿护在身后,一面叫人道:“都傻了吗?把这几个闹事的给我轰出去,轰出去!” 杨氏发话了,底下人才推推挪挪着把人往外头赶。 屋子里,魏氏的脑壳痛的厉害。 妇人动手,爷们不好参与,连徐老太爷与徐砚都不好说什么,更别提徐驰了。 按说魏氏能去劝一嘴,但闵老太太一副只嘴上骂几句、多余不管的态度,魏氏也没辙了。 真把人轰出去了,那真是一整条胡同都看笑话了。 转念再一想,不轰出去,今儿个的笑话就不传开了吗? 这一回,茶余饭后的,不晓得要被人说道多久呢。 最终,人不是被轰出去的,杨家那儿,杨昔知架着杨昔豫来了。 以杨昔豫的性子,他是不会来侍郎府劝解贺氏的,他现在对贺氏避之不及,唯恐母亲再追问画梅的事情。 偏,杨昔知听说了状况,知道贺氏在侍郎府闹起来不好收场,就逼着杨昔豫一道来。 却是没想到,来的还是迟了些,贺氏一进门就闹起来了,根本没有给他们兄弟留追赶的时间。 贺氏见了两个儿子,自以为来了帮手。 杨昔知哪里会替她当打手?一个公子哥,对姑母与表妹动手,那他真的是不用做人了。 他只是斜斜看了汪嬷嬷一眼,他就知道是这个老婆子在煽风点火,教唆他母亲胡乱行事。 可汪嬷嬷毕竟奶过杨昔豫一些日子,出言呵斥不合规矩,杨昔知只能忍耐,好言好语劝起了贺氏。 杨昔知好话说尽,贺氏又逼着杨昔豫对杨氏说了几句狠话,这才稍稍舒坦了些。 杨氏听了那几句划清界限一般的话,本以为这一字一字都会跟刀子割肉一样,可事实上,她只觉得可笑与可悲。 罢了,这些年的付出,终究是白费了。 她辜负了顾云锦的四年信任,也活该杨昔豫辜负她的数年付出。 因果报应吧…… 还好,她现在醒了,醒得不算迟。 贺氏被杨昔知带上了马车,杨昔豫落后两步。 杨氏走上前去,低声道:“你真的是认错了人?” 杨昔豫脚步一顿,神色紧张。 若是往常时,哪怕被人质疑,杨昔豫也能蒙混过去,可今日这一连番的变故,让他直至现在脑袋都是懵的,被杨氏一问,立刻心虚了。 “我、我是认错了……”杨昔豫清了清嗓子,答道。 杨氏轻轻笑了笑,没有再问。 杨昔豫见状,以为自己应付得极好,把杨氏唬过去了,也就松了一口气。 杨家的马车离开,杨氏冷眼看着,直至看不到了,才摇了摇头。 她用心养育过的侄儿,他的性情,杨氏一清二楚,是真是假,她已经有了答案。 看来,这几年,她真的是被瞒得太久了。 回到仙鹤堂里,还有一番大战,她不能退缩。 不过,仙鹤堂里再争执,说到底也是关起门来的丑事,杨氏宁愿被闵老太太骂个狗血淋头,也不希望丑事出门。 可那是不可能的。 杨家人来了走、走了来,一拨一拨的,青柳胡同里的人都瞪大眼睛看着,而京里近来没有什么新鲜事儿,突然冒出来的这一桩立刻就吸引了众人目光。 刚到晚上时候,东街上已经有了一些传言了,大致只说到杨昔豫接了画梅回府,等第二天中午,后续也被渐渐补上。 抚冬回去看了爹娘兄嫂,左邻右舍之中,有昨儿正好当差的婆子,她打听了几句,婆子就挤眉弄眼着把所有的都说了。 “你是没看到杨家太太身边的那个婆子呦,那叫一个凶啊!听说还奶过豫二爷的,气焰大的呀!”婆子一个劲儿撇嘴,“还好我们表姑娘没有嫁给豫二爷,要不然,一个恶婆婆,一个恶奶婆婆,这日子怎么过啊!” 抚冬听得目瞪口呆,她以为闵老太太那样的已经是稀罕里的稀罕了,哪知道还有贺氏那样的。 “以前她来侍郎府时,没有看出来她是个那样的人啊……”抚冬道。 “人不可貌相!”婆子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不遇上些事情,谁知道是人是鬼!” 第四百一十四章 货比货得扔 这句话,抚冬的嫂嫂胡范氏很是认同。 胡范氏出门来,正巧遇上抚冬,刚要唤她回家去,便听见了婆子这么一说,当即颔首附和:“可不就是这句话嘛! 不是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吗?那吃谁的奶,也该是随了谁的性子。 那奶婆婆凶神恶煞,豫二爷反倒是个软性子,这还真是稀罕。” 婆子哈哈大笑:“可不就是没吃上几天吗?” “几天的奶,就能让她叉腰横行十几年,啧!”胡范氏撇嘴,“这要是吃了好几年,尾巴还不翘到天上去了呀?” 婆子与胡范氏到底是侍郎府的人,对打上门来的杨家人没有半点好感。 贺氏一个当家太太,她们不好放开了说,汪嬷嬷那样的婆子,就无需顾忌什么,洋洋洒洒说了一堆。 想着抚冬是回来探亲的,胡范氏先与那婆子道别,拉着自家小姑子往家里走。 关起门来,自家人说话,又放松了许多。 胡范氏气愤道:“你说说哪有那样的人家啊! 豫二爷闹出来的事儿,杨家那太太却来大呼小叫的,还动手打上了。 要我说,豫二爷也不是个好的,去年还追着表姑娘不放,日日去北三胡同挨打,一副多深情不悔的样子。 娶了现在的豫二奶奶,这才多久,又一个画梅。 什么酒后认错了人,鬼才信他呢! 男人呐,呸! 还好表姑娘脱离了苦海,若是今儿是表姑娘做那二奶奶,身边添一个画梅,那日子真是要疯了。 说起来是伺候过舅娘的人,表姑娘重不得轻不得,画梅原就是个眼睛长头顶的,还不知道要生多少事。 再添上那婆婆、奶婆婆,想想都糟心! 你跟着在一边伺候,不也一样要烦了吗?” 胡范氏嘴巴快,絮絮说道了一堆。 半途时,抚冬的哥哥走出来,正好听见她在“呸男人”,一脸尴尬,哪怕知道骂的不是他,还是有脖颈发凉之感。 抚冬啼笑皆非,但也很是认同胡范氏的话。 若是她家姑娘现在在阮馨的位子上,那日子真的是烦透了。 一个人的好坏,只有比较了才有高低,以前看着豫二爷挺好的,现在识得了小公爷,见过了小公爷对姑娘的维护,那才知什么是天上,什么是泥地。 真的是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 抚冬回了西林胡同,把听来的事儿一一说给了顾云锦听。 “奴婢听得都傻了,”抚冬感叹道,“从前哪里知道那杨家太太是个那样的呀,还有那汪嬷嬷,您起先劝二姑娘回去帮太太时,奴婢还想着口头纷争,二姑娘一个晚辈哪里好插嘴,结果却是动手了,真是难以置信,还是您看得准。” 顾云锦抿了抿唇。 侍郎府那样的“热闹”,打得一团乱,她听了之后并没有多少解气的感觉,反而是有一些可悲。 她当然能够看得准,抚冬不了解贺氏与汪嬷嬷,顾云锦却太了解了。 前世,她在杨家里的那几年,哪怕她闭门只过自己的日子,那两人也从来没有放过她。 杨家的这十几年一直在走下坡路,早已经不是从前那个跺一跺脚就让京城官场侧目的杨家了。 杨氏正是深知这一点,那些年反哺娘家,也一门心思要拉顾云锦上船,让镇北将军府做杨家的另一个支点。 可贺氏不懂,她的眼中,杨家依旧风光无限,直到没落之气一点一点显现出来,她才突然间回过神,着急起来。 原本还稍稍压抑控制的脾气,顺风顺水时还好些,不顺心了,那就抑制不住了,各种幺蛾子频出。 尤其是几位老太太先后过世,杨家里头就是贺氏领头,她越发不收敛了。 收拾起两个儿媳妇,手段也越发粗鄙难看。 杨昔知媳妇有孩子傍身,又是个嘴甜会做人的,稍稍好一些。 顾云锦是个拧的,没有孩子,不受喜欢,又懒得搭理贺氏,烦心事就没完没了起来。 汪嬷嬷在其中上蹿下跳,仗着那几天喂养的恩情,以及贺氏的纵容,三天两头来顾云锦跟前指手画脚。 也许是一路下坡沉甸甸压在贺氏心中,杨昔豫中进士的那一年,眼看着前途忽然光明了,贺氏的反弹越发厉害。 至今,顾云锦也没有弄清楚,想出谋她性命、给杨昔豫另娶一门得力的妻子,这是贺氏还是汪嬷嬷的想法,但总归那主仆两人狼狈为奸,一拍即合了。 第一步,自然是送她去庄子上“养病”。 顾云锦彼时心灰意冷,也想着眼不见为净,赶在那两人之前麻溜收拾了行囊,去了最远的岭北。 岭北生活虽清苦,但却是那十年中,顾云锦真正太平的几年。 哪怕最终的结果还是病故,但起码不是死在那两个老虔婆手里,若是叫她们送走的,别说三年了,三个月都不一定活得了。 前世种种,顾云锦回忆起来,走错的路子很多,想岔的地方也很多,同样的,遗憾亦有。 换作今日的她,是断断不可能以退让换取太平的,直接动手打过去才是。 只是,如今她与那两个老虔婆没有任何交集,她也不可能无事生非去寻事,却是没想到,先动手砸过去的,会是徐令婕。 顾云锦叹息着摇了摇头。 就徐令婕那小胳膊小腿,打一拳也不痛不痒的。 早知道有这么一天,她就该拖着徐令婕与她一道蹲马步,下盘稳了,挥出去的拳头也能有些力气。 顾云锦听了一场戏,回屋里歇午觉去了。 单氏那儿也得了消息,一边惊讶,一边庆幸。 还好去年写了那么一封信来,让徐氏切莫匆忙给顾云锦定下婆家,这要是真说给了杨昔豫,添那么一家姻亲,真是头也抬不起来了。 东街上,已然是说得热闹非凡了。 谁都喜欢看热闹,嘴上吵架,哪有动了拳脚刺激? 就算是两个婆子打架,也能让人说道不休。 而且,是姻亲打架呢。 徐老太爷原是个爱出门溜达的,这两天闭门不出,只在家里生闷气。 第四百一十五章 水浑了才能摸鱼 闵老太太骂过了杨氏,又训斥徐令婕:“你去西林胡同做什么?把丑事往外头说,你脸上有光呢?闹得满城风雨!” 徐令婕憋得不行,被杨氏耳提面命了一整夜,她只能耐着性子不反驳,只听老太太训。 等从仙鹤堂里出来,徐令婕才对着墙角踹了两脚泄愤。 徐令婕想,顾云锦是对的,闵老太太就是把这流言蜚语都怪罪到了她头上。 明明,不是顾云锦传出去的。 哪怕徐令婕不去寻顾云锦,这事儿也瞒不过人。 青柳胡同里的左邻右舍,谁还是个瞎子不成?人家眼睛都发着光呢! 徐砚这几日,在衙门里走动,并没有外人想的那样糟心。 时隔一年多重回京城,刚得了圣上称赞,府里就出了那样丢人的事情。 他并不怪杨氏,妻子这些时日已经不易了,若因此事再埋怨怪罪,未免太过苛刻。 杨氏没有发现杨昔豫与画梅之间的不对劲,但他不也一样毫不知情吗? 他抓过杨昔豫的功课,在文章策论上多有指点,却亦没有看穿杨昔豫性子里的那些不足。 徐砚的官途固然是靠着杨家起步的,这些年他也尽心在回报,既然杨家如今看不上他的这点儿反哺,那如何处理岳家关系,他听杨氏的。 对错责任,徐砚理得顺。 衙门里,便是有人说道,也都是在背后,没有人会傻乎乎地到徐砚跟前指指点点,当面碰上,一样要恭恭敬敬喊一声“徐侍郎”、“徐大人”。 上峰老尚书也只是摇头叹了口气,更别说底下那些仰仗着徐砚的官员了。 况且,徐砚自己摆得正。 去年春天满城风雨、被圣上当众呵斥的丢脸日子都过来了,如今这些,还算是小场面。 徐砚一副公私分明,还不怕人议论私事的态度,更是让有些想要悄悄看戏的人也失了兴致。 看戏是为了看出丑,徐砚不出丑,那有什么好看的。 工部衙门里算得上一个风平浪静,全然没有被这事影响,这样的状况,让王甫安百思不得其解,又十分的着急。 他不希望徐砚顺风顺水,圣上赏赐送到青柳胡同时,他愁得直跺脚。 突然出了这么一个状况,王甫安以为是天赐良机,恨不能如去年一样,让流言蜚语把徐砚的势头打压下去,结果,石沉水底,听了个响就没了。 偏他这些心思是绝不能让人知道的,王甫安在外头连喝了几天闷酒。 他去了素香楼,要了个雅间,大开着窗户,听底下百姓说道徐家、杨家的事儿下酒。 越听,心里越闷。 明明市井里一日说的比一日热闹,怎么官场上,跟没有这事儿似的。 借酒消愁,自然是愁更愁。 王甫安搁下银子,起身离席,刚开了雅间的门,就遇上了要从外头进来的金老爷。 “亲家公怎么这就走了?不如与我一道喝几杯?”金老爷笑眯眯的,一看就是特特来寻王甫安的。 换作平日里,王甫安是真的不愿意与这个丢人的亲家往来,金老爷之前在京里做的那些事情,实在让人脸皮挂不住。 可这几日他正愁闷着,被金老爷半推半劝着,又重新落席。 金老爷给王甫安添了酒:“亲家公在烦些什么?” “你来寻我,又是为了什么?”王甫安不答反问。 金老爷笑了起来:“听说徐侍郎在衙门里依旧威风?亲家公在他手下做事,不太舒心吧?” 王甫安饮酒不语。 金老爷凑上前,又继续道:“我有一个主意,亲家公参详参详?” 王甫安闻言嗤笑一声,金老爷能有什么好主意,肯定是个馊的,可酒劲上头,他心里有点蠢蠢欲动,便竖着耳朵听了起来…… 这一对亲家,闭门说道了两刻钟,金老爷才背着手出了雅间,顺着楼梯离开。 廊上,尽头处的另一个直通素香楼后的楼梯,听风的身影一闪而过,直到确定金老爷离开,他才重新现身,推开了边上的一间雅间。 “爷,奴才刚瞧见金老爷了,他寻了王甫安王员外郎,两个人不晓得嘀咕些什么,”听风禀道,“估摸着与徐侍郎有些关系。” 蒋慕渊正与孙恪说事,听了这么一段,眸底划过一丝怒气。 原本,徐侍郎府在流言中心处境如何,与蒋慕渊并无关系,顾云锦不往青柳胡同去,外头说到杨昔豫长短,也不会把顾云锦带上。 因为在一众看客们眼里,蒋慕渊与杨昔豫,一个天、一个地,根本没有捎带上长篇大论的意义。 而这整件事让蒋慕渊气愤的是贺氏闹上了侍郎府。 前世,顾云锦在杨家生活的那几年,是在她病故之后,顾云齐一点一点想法子打听、拼凑出来的。 贺氏与汪嬷嬷在其中扮演的角色,让顾云齐和蒋慕渊恨得咬牙切齿。 蒋慕渊本以为他已经熟知了那两人性情,也知道她们做事不讲道理,可直到了解了侍郎府那日的状况,他才明白,从前打听来的那些,终究是数年后东一句西一句的人言,不及那两人真实脾气的一半。 用句不算合适的比喻:纸上得来终觉浅。 哪怕,前世时蒋慕渊借力助顾云齐毁了杨家几代基业,彻底断了杨昔豫的前程,报复过一回了,今时今日,想到顾云锦那些年会有的遭遇,还是觉得不够。 远远不够。 “看不惯,就直接出手,”孙恪眼皮子都不抬,仿佛说的是如吃什么做什么一样的小事,“宁国公府的小公爷、当今圣上的亲外甥,还有什么要顾忌的?” 这种纨绔里的纨绔才能说出来的话,让蒋慕渊啼笑皆非。 别看孙恪说得混不在乎,性格也的确很浑,但真叫他行那等纨绔事,也就是嘴上威风而已。 况且,蒋慕渊想打击的是杨家,并不是金老爷与王甫安,可惜,矜贵如他,也要寻个由头。 杨家那儿,蒋慕渊师出无名。 就不知道金老爷与王甫安会搅出什么浑水了。 “盯着些,看看他们做什么。”蒋慕渊吩咐听风,毕竟,水浑了,才能摸上鱼来。 第四百一十六章 拔凉 相较于无人敢当面指指点点的工部衙门,以及流言蜚语不断的市井坊间,处于话题中心的杨家里头,是另一种状况。 画梅初来乍到,着实想夹着尾巴做几天人,旁人不惹,她就当自个儿不在。 她是邵嬷嬷的侄孙女,从邵家那儿的关系算起,其实算是杨家的家生子。 可画梅出生时,杨氏就已经嫁人了,邵嬷嬷也跟着陪嫁过去。 画梅小时候跟着亲爹亲娘在杨家生活了几年,最终由爷爷奶奶做主,送到了邵嬷嬷身边。 这么一算,她其实是在徐家长大的,幼年在杨家的那点儿记忆,早就模糊不清了。 虽然这些年时不时跟着杨氏回来,但毕竟不是一直生活的地方,又是以如此尴尬的行事入府,少不得要收敛些。 阮馨好似真的不打算为难她,让人收拾了院子的西跨院给画梅,当天就给开了脸,成了邵姨娘。 杨家老太太气恼万分,寻了画梅过去:“你们太太到底是怎么想的?我以为她是个明白人,我把话都说得那么清楚了,怎么还做出这等毫无意义的糊涂事情来? 不要以为你到了昔豫身边,徐家就还是跟以前似的与杨家走一条路。 姨娘就是姨娘,哪怕你伺候过你们太太,你也差使不动昔豫,这家里也不是他昔豫说了算的。” 画梅垂着头听老太太训话,心里拔凉拔凉的。 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杨氏。 虽然她今日举动是坑了杨氏一回,是为了自己的将来而不顾杨氏的利益,但若抛开这一桩,她对杨氏是有主仆情谊的。 或者说,正因为画梅知道她对不起杨氏与邵嬷嬷,此刻才越发顾及起了杨氏的心情。 杨氏这么多年对娘家的付出,在老太太这儿是一文不值。 画梅做了杨昔豫的姨娘,都能让老太太误以为是杨氏不肯与娘家分道扬镳。 “可不就是糊涂嘛!”画梅叹了一声,见老太太直直看着她,她也没有回避,垂着眼帘,道,“这事儿不仅损了杨家、徐家的声誉,对刚刚回京的侍郎老爷的官途也有害无益,太太是您生的养的,她会不会做这等毫无意义的糊涂事情,您应当十分清楚。 奴婢成了姨娘,名义上堪堪够了半个主子,实则还是个奴婢。 杨家这样的百年世家,徐家那样的侍郎官邸,往后如何前行,岂是奴婢这样的身份可以左右的? 今日出了这种状况,真的就只是二爷吃醉酒认错人了,从头到尾,都与太太没有任何关系。” 这番话说得不卑不亢,杨家老太太没有想到会被一个丫鬟顶撞,偏偏还说得颇有道理。 就算是与杨氏划清界限了,老太太也不愿意承认她生养的女儿会是做出这等糊涂事的人,那不是显得她教得不对嘛。 既然道理是说得通的,那又何必追问画梅? 老太太打发了人,生了会儿闷气,又不由琢磨:莫非真的就是杨昔豫认错人了? 杨家老太太就此放过了画梅,她也不可能一直盯着孙儿屋里的那点儿事,可贺氏就咽不下这口气了。 阮馨不管画梅,贺氏话里话外没少骂她,可这种训斥,比之前只有阮馨一个“敌人”时,已经是不痛不痒的了,阮馨乐得轻松。 杨昔知媳妇并不看好阮馨的引祸水东流,迟疑着想提醒几句,可实在不愿意引火烧身,也就闭嘴了。 杨家的仆从们,对画梅的到来议论不已,但众人更感兴趣的是贺氏与阮馨的反应。 阮馨若无其事,一点都不像会有好戏的样子,让想看戏的人瞬间没了兴趣,只去看骂骂咧咧的贺氏,这一位才像是会闹出些动静来的人呢。 可在背后,关起门来,嘴上还是不肯放过阮馨,左不过是什么“装镇定”、“丢脸了”之类的贬低之语。 阮家陪嫁来的小丫鬟憋屈得不行,哪怕听了阮馨的那番道理,还是觉得不得劲。 尤其是想起之前画梅来与她说的那些话,越想越觉得是被画梅算计了。 可小丫鬟素来听话,阮馨不许她为难画梅,她就老老实实地不去惹事,只第二天一早,拿了对牌出府,回自华书社寻了自家姐妹倒苦水。 当时各处消息都渐渐传开了,小丫鬟倒的苦水自然也瞒不过书社上下。 阮馨的兄长阮隶气愤不已。 两家议亲时就闹得不愉快,结亲跟结仇似的,眼看着阮馨与杨昔豫真的过起了日子,那日子还算平顺,阮隶的不满才渐渐消散了。 上下嘴唇还有打架的时候,夫妻相处,平顺已经算不错了。 阮隶向来这般宽慰自己,但这次的状况,就叫他跳脚了。 完婚还不足一年,婆母本就不好处,又寻回来一个说不得重话的妾,杨家实在太过分了! 阮隶寻了父亲阮柏,想要出面跟杨家讨个说法。 阮柏岂会不心疼女儿?可阮老先生说的都是对的。 一切都是阮馨自己的选择。 是好是坏,叫苦都没有意义,况且,只是小丫鬟回来倒苦水,并非阮馨叫苦了。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可阮柏一想起当初他对杨昔豫的维护,对他的欣赏,就恨不得给过去的自己一个耳刮子。 看错了人呐!真的是看错了人! 看错一个人的品行,这原本不可怕,可他看错的是他的女婿,这就是害了女儿一辈子。 可书社开门做买卖,外人问及杨昔豫的才学,书社不能睁眼说瞎话,自是要夸赞一番的,再问及性情品德,阮家能对着贵客们说自家女婿不好吗? 家丑不可外扬,哪怕这家丑已经满城风雨,自家人还是要谨言慎行的。 到最后也只有违心的赞许,越发叫人怄得要命。 娘家人气愤,阮馨自个儿反倒是很平静。 杨昔豫就是那样的性情,既然院子里迟早要添人,那就添一个能吸引贺氏仇恨的人。 别看画梅这会儿还老实,在汪嬷嬷跟前完全处于下风,阮馨想,等画梅在杨家稍稍站稳了脚跟,汪嬷嬷就讨不到好了。 她叫全京城百姓看了这么久的笑话,也该轮到她来一场恶婆婆与厉害妾室之间的笑话了。 第四百一十七章 学以致用 第一场戏,就是一出苦肉计。 贺氏见阮馨放任画梅,仿若院子里没有添人一般,就让汪嬷嬷亲自来教画梅规矩。 画梅在杨氏身边伺候了这么多年,按说规矩上是挑不出来错的,汪嬷嬷鸡蛋里挑骨头,愣是要折腾她。 所有人都认为画梅是个硬茬,邵嬷嬷能动手打汪嬷嬷耳刮子,没道理画梅就是个软柿子,可让所有人意外的是,画梅没有丝毫的反驳与抵抗。 一日如此,两日如此,第五天,她直接两眼一黑,晕过去了。 汪嬷嬷知道她装,要让人掐画梅的人中。 阮馨也知道,此刻不动手,要等到什么时候? 小丫鬟不情不愿地依着阮馨的意思去请了医婆,半途遇上了新任邵姨娘的丫鬟请医婆,两人都替自家主子心照不宣了。 画梅没有晕太久,毕竟是装的,挨不过汪嬷嬷下狠手的掐人中,醒来后就这里痛那里酸的叫唤,等来了医婆。 这位医婆,正是去年春天顾云锦落水时,徐侍郎府给请的那一位。 画梅在汪嬷嬷喷火的眼神中被挪回了屋里,衣服脱下来一看,青一块紫一块的,用她的说辞,全是这几天汪嬷嬷教训的。 小丫鬟看了两眼,暗骂了一句“睁眼说瞎话”,依她所见,这些印子,十有七八是邵嬷嬷拿鞋底板抽的。 心里明白,嘴上不能拆台,只能听画梅在那里长吁短叹。 医婆这几天也听了城中传言,她去年时就认得画梅了,因而对画梅如今的处境十分好奇。 这会儿一看,暗自咋舌。 这伺候人的活计是真的不好做。 去年时,画梅就是个倒霉的角色。 顾云锦落水,医婆偏向娇滴滴的表姑娘,很是不屑徐家人作为,可那事儿要指责就指责主子,底下丫鬟婆子全是照吩咐做事的,对错善恶,不是做奴婢的能左右的。 今年,画梅的身份变了,从丫鬟变作了姨娘,看着是升了那么半阶,但最终还是个被人拿捏的角色。 贺氏与杨氏姑嫂不合,这不是什么秘密,主子不合,拿人家丫鬟出气,哎,可怜哦! 医婆越看越觉得那些淤青刺目,特特把画梅的伤势说得重了些,让她务必好好养着,注意活血化瘀,不能再随意受规矩了。 画梅含泪应了,感激地冲医婆点头。 她演这出戏是跟顾云锦学的,自然需要这位经过验证、一张嘴能说得满京城沸沸扬扬的医婆。 医婆也的确不负所望,前脚出了杨家,后脚就把画梅的状况说出去了。 一传十、十传百,眼下京中最瞩目的事儿,立刻成了这日晚饭桌上的话题。 大伙儿都认为杨昔豫风流不假,但哪怕传得热闹,很多人都还是相信,这一次是酒后认错人了。 毕竟,侄儿与姑母的丫鬟,这太让人匪夷所思了。 顺着这个思路,画梅在其中就是一个无辜被认错了的受害者,若不是杨昔豫醉酒,她还好好的做着杨氏的大丫鬟呢。 有邵嬷嬷在,又得杨氏器重,大丫鬟的风光,难道还比不过做姨娘? 还是个挨打的姨娘。 被主母打骂也就算了,被“奶婆婆”打得身前身后都是淤青,那算哪门子事儿? 这不是欺负人嘛! 贺氏没有打赢杨氏,汪嬷嬷也没有打赢邵嬷嬷,动手输了,拿人家的丫鬟、侄孙女出气,这对主仆真的是没出息。 风声一面倒,哪怕有做主母的,内心里厌恶妾室,遇见个妾室就要骂几句,可婆媳矛盾远在那之上,牵扯上了婆媳纷争,那就是另一个口气了。 妾室不好,婆婆更恶! 叫这场苦肉戏一搅合,一时之间,众人的目光不再盯着徐侍郎府了,全说道杨家去了。 贺氏是内宅妇人,虽愤怒外头流言,实际感受并没有那么深刻,杨家的老爷公子是最受冲击的。 尤其是杨昔知、杨昔豫两兄弟。 杨昔知从来不对弟弟说重话,就算杨昔豫这一年的行事让做哥哥的丢人了,他也只在背后骂几句,当面以提点为主,可这一回,他没有忍住,揪着杨昔豫的领子痛骂了一番。 杨昔豫亦是满腹郁闷无处发泄,他不能说出与画梅之间的实情,只能认下画梅的指控。 他气冲冲去了西跨院,打发了人手,低声道:“真相你我心知肚明,你算计我,我也认了,你既得偿所愿,就不能老老实实做你的姨娘?” 这要是以前,画梅已经跳起来了。 什么叫算计了认了?两人搅和在一块,她不算计,杨昔豫就想不认账了吗? 可此刻不是她与杨昔豫算账的时候,苦肉计演了就演到底,画梅哭戚戚地,把腰间、胳膊上的淤青亮给杨昔豫看:“我想老实,也要汪嬷嬷让我老实呀。” 伤势惊人,杨昔豫心底里的怜香惜玉又冒出来了,不舍得再说什么。 阮馨也抗诉过汪嬷嬷不省事儿,一个两个都这么说,杨昔豫也有些听进去了,对汪嬷嬷生了几分不满。 如此进展,阮馨有七分满意,果真如她所料,画梅是个厉害的。 她自己撑死了就是在家里头跟贺氏磨蹭,画梅直接往外头捅。 脸面?反正已经丢了,那就不用在乎,况且最丢人的那个是贺氏。 这些消息,出自医婆的口,传得满城皆知,也传到了西林胡同里。 顾云锦知内情,听了传言,弄明白的自然也比别人多。 念夏听完,看了顾云锦一眼,偏头问抚冬道:“我怎么听着怪耳熟的?这戏演过。” 抚冬憋着笑,道:“不就是跟我们姑娘学的嘛!看看这热闹的结果,姑娘当时的法子是真的好用。” 顾云锦听见了两个丫鬟的嘀咕,放下绣绷笑弯了眼:“学以致用,画梅学得是不错。” 这下抚冬憋不住了,扑哧笑出了声,凑上来问道:“那依姑娘之见,这事儿会如何收场?” 这个问题,顾云锦还真答不上来,可能是过几日出了新鲜事儿,这一桩就无人再提了。 毕竟,谁也没有想到,风声从徐家偏到了杨家,又过了几日,突然又原地掉了个头,再一次直指徐家。 指的就是徐砚本人。 第四百一十八章 追着来 十月初二的京城,从天明时开始落雨,直到午后才有了阳光。 此刻已经入秋,一场秋雨一场寒,哪怕日光不错,这天下午也有点儿阴冷冷的。 青柳胡同里,光禄寺左少卿黎大人的夫人带着女儿出府,特特吩咐底下人带上厚一些的披风。 黎夫人的马车出了府门,还未至胡同口,就叫人给拦住了。 拦车的是个四五十岁的婆子,搀扶着一个二十模样的小娘子。 小娘子梳着妇人头,挺着个差不多足月的大肚子,神态疲惫、风尘仆仆。 车把式虽不爽快,可面对一个大肚婆,脾气就收敛了些:“二位有什么事儿吗?” 小娘子探头往胡同深处张望,婆子赔笑着道:“这位小哥儿,工部徐侍郎是住这儿吧?哪一家是呀?” 车把式当即答道:“往里头,那棵老树对着的就是了。” 婆子道了谢,退后两步把路让出来。 马车正要驶动,黎夫人听见外头对话,撩开了车帘子,上下打量着那两人,道:“二位寻徐侍郎府上是有什么事儿吗?看这模样,似是长途跋涉而来,是徐家在老家的亲戚吗?” 徐家未入仕途前,祖上就是商贾,在老家也有不少产业。 不止是徐家,京中好些人家都如此,三五不时的会有老家亲人来投奔,黎家自个儿也有来寻的亲戚,可眼瞅着临盆还登门的,黎夫人都是头一次见。 婆子答道:“我们娘子不是徐家老家的亲戚,但我们是来投奔的,一路从荆州追着来,可算是抵京了。” 小娘子冲婆子摇了摇头,对黎夫人一笑致意,便顺着车把式的指点往胡同里去。 而黎夫人,刚刚婆子的那句话,让她的眼珠子都直了,探着头追看着小娘子的背影。 婆子的话中虽没有提及身份,但“荆州”来的,就已经够明白了。 徐家与荆州府有牵连的,不就是上个月才从两湖回来的徐砚吗? 而且,还是“追”着来…… 那小娘子的肚子…… 这么一想,黎夫人对出门都不耐烦了,让人掉头回府,看徐家门外会有什么动静,又让人去西林胡同秦夫人那儿报个信。 黎大人是秦大人的下属,黎夫人今日原是要去拜访秦家的,可眼前的事情,比拜访要紧多了。 得了第一手的消息给秦夫人送去,才是正途。 秦夫人一定也是这么想的。 再说那小娘子,扶着大肚子走到了徐家外头,婆子敲开了徐家门。 门房看着全然眼生的两人。 小娘子道:“徐大人在府里吗?荆州府曲氏求见大人。” 徐砚今儿休沐,正在书房里整理材料,一年间在两湖的见闻、救灾重建的心得,都要一一记下来,以备将来参考、回忆。 门房上来报,徐砚皱眉沉思,半晌都记不起什么曲娘子。 只是,官员们在两湖救灾时,常常会遇见百姓求助,大小事情都有,能帮着解决的,大伙儿都会应下。 徐砚也应过一些,有些办成了,有些因为实际状况影响而搁置了,他想,曲娘子大抵是求助中的一位吧。 “把人请进来,”徐砚说完,想到对方是女眷,他在书房里相见并不合适,便起身往花厅去,与身边人道,“把夫人也请到花厅。” 报信的人垂头道:“那位娘子说她不进府了,就在府外与老爷说几句。” 徐砚听完,并没有多想,也就应了。 有些百姓就是这样的,不得不与官府打交道,偏偏又畏惧做官人,不愿意进府衙大门,同样的,一个妇人不肯进官员宅邸,也不意外。 既然是在府外相见,倒也不用特特等待杨氏,徐砚走出府门,看着那曲娘子,问道:“这位娘子寻在下有什么事儿吗?” 曲娘子一见到徐砚,眼泪簌簌就落下来了,一双眸子全是水雾,什么话也没有说,就只顾着哭。 百姓求助,多是遇见了不公之事,见了官老爷就哭的,十之七八。 徐砚见怪不怪,也不劝解,让人端了把凳子到门外,让她先坐下来。 曲娘子依言落座,靠着婆子垂泪。 婆子搂着曲娘子,与徐砚道:“徐大人,娘子的父母都过世了,先前置办了他们二人的后事,再回到荆州府时,您已经启程回京了。 事情只有您能做主,我们娘子就一路追着来,可怜呦,挺着个大肚子,行一路病一路,路上盘缠花尽,好不容易才到了这儿。 哪怕您为难,您也该给个说法,拿个主意。” 徐砚自然也看到了曲娘子的肚子,暗暗叹了声“女子不易”,孕中本就难捱,还要行那么远的路,其中辛苦不用言辞就能想象。 这般辛劳都要来寻他,大抵是家里遇上了摆不平的事儿。 徐砚道:“有事儿便说,在下能帮得上的,肯定不推托。” 曲娘子抬起泪眼,问道:“那我腹中的孩子,你要如何安置?” 此话一出,徐砚额头上的青筋突突直跳,突然觉得事情并不简单。 他后退一步,迟疑道:“曲娘子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知大人为难,也知道我不该寻来,最初时大人便说过,等离了两湖回京,你我便是陌路人,可……”曲娘子深吸了一口气,眼神中带着坚毅,“您装不认得我,我不伤心,可孩子呢?我知您家中良妻,我也从未想过入府,可孩子是你徐家血脉,跟着你徐侍郎,他往后才会有好前程,我再过小半个月也该生了,生下来,孩子给你,我回两湖去,如你所说的做陌路人。” 徐砚听得目瞪口呆,他根本没有想过,好端端会冒出一个人来,说腹中怀了他的孩子。 这是什么状况? 别说徐砚惊讶,门房上的徐家仆从们都一脸震惊。 徐家在夫妻之道上向来严肃,除非正房常年无所出,否则是不纳妾室、不收通房的。 不说徐砚、徐驰,徐老太爷也没有过偏房,只是前头正妻死了续娶而已。 这样的徐家当家人,会在外头弄出个孩子来? 第四百一十九章 拦不住 徐家仆从心中,质疑占了上风,而左右邻居家里,竖着耳朵听状况的,却是相信的比不信的多。 徐砚盯着曲娘子,沉声道:“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何要污蔑在下? 是不是你腹中孩子的父亲不肯认你们,你急需给孩子寻个好出路,这才想赖到我头上? 你不如直接告诉我对方身份,我替你去说。” 曲娘子闻言,帕子掩面,哭泣道:“可不就是不认嘛!大人不就是不认我们嘛! 我知道您顾忌夫人,您一开始就跟我说过,不会让夫人听到半点流言蜚语、让夫人添堵的,毕竟,您有今日成就,全靠夫人的大力支持。 我当时既应下了您的这一要求,心中是没有一丝奢念的,若不是因为怀了孩子,我实在没有法子,这才……” 徐砚现在一听她哭就头痛,身后传来脚步声,他转身一看,来的正是杨氏。 他赶忙迎上前,解释道:“夫人莫要听这女子胡言乱语,我不认得她,与她绝无瓜葛。” 杨氏的脸色并不好看。 她起先听闻有客登门,徐砚请她一道相见,便出了清雨堂。 对方不肯入府,徐砚都去门外见了,杨氏自然也往这儿来。 行至半途,门房上的婆子急匆匆来报,说对方咬定怀了徐砚的孩子,唬得杨氏险些崴了脚。 杨氏急匆匆赶来,听到了曲娘子的这一番话。 只听内容,对方对他们夫妻是很了解的,这让她的心沉了下去。 可看到匆忙解释的徐砚,杨氏猛然就回过神了。 她与徐砚做夫妻做了快二十年了,陪着他从一个刚刚中举的外乡书生,到官居三品的工部侍郎,徐砚的性格脾气,她是最了解、也最清楚的。 徐砚不是圣人,这么多年,不可能一事无错,小的像记错了岳家人的生辰,大的如官场上一时不谨慎被人抓住了尾巴,零零总总,并不少见。 但徐砚是个有错就会认的人,做了就是做了,没做过就一定没做过。 杨氏相信徐砚,她低声道:“老爷否认,我就相信。” 不问细节,不问因由,只因他说,她就信。 杨氏这样的直接态度让徐砚长长松了一口气,也颇为感动。 可门口这个曲娘子,就是个不能不解决的烫手山芋了。 请进家里说,显得他们心虚,让人在胡同里,谁知道她还会说什么。 却又不能不让她说,人家不肯进府,要在府外相见,不就是想让整条胡同的人、甚至是满京城的百姓看热闹吗? 拦不住的。 杨氏看着曲娘子,并不放低声音,一字一字都能叫附近的人听见:“风尘仆仆而来,不管这孩子是不是我们徐家的,你的身体和孩子的状况都是顶顶要紧的,我先让人去请医婆。” 这话说得有理,曲娘子自是应下。 杨氏又问起了曲娘子来历,何时认得的徐砚。 曲娘子没有回答,说话的是那个婆子。 “我们娘子是荆州府巴东县人,曲家经商,以前有些家底,娘子无兄弟姐妹,这一支成了绝户,族中就有人一直盯着,想要过继个儿子来。 老爷、夫人被闹得烦了,就带着娘子搬到了荆州居住。 去年水灾,巴东受灾严重,所有的祖产都损了,老爷夫人回去处理,娘子与老奴留在荆州城。 大年夜,官府分了吃食给城里受灾的百姓,娘子去凑了个热闹,认得了徐大人。 也是巧,正月里又遇上几回,就好上了。 当时是说过的,这关系见不得光,也不能让同在两湖的同僚们知道,就一直隐秘着。 四月时,巴东来人报,说老爷夫人都病了,娘子便回了巴东。 她向来身子不好,因而一直不晓得有孕在身了,直到肚子大起来了,才…… 可老爷夫人挺不住了,娘子只能先安置后事,又不敢使人传话给徐大人,怕走漏了风声。 绝户苦啊,老爷夫人才入土,家产就被族里瓜分了个干净,这个样子,如何养大孩子? 娘子就只有回到荆州,哪知道徐大人已经回京了,娘子是走投无路,才变卖了首饰换作盘缠,一路寻来了。” 巴东县位于荆州府上游,的确是此次受灾严重的地区之一。 杨氏看了眼曲娘子的肚子,若按婆子的说法,这孩子大抵是二月里就有了的。 对方编故事寻上门来,必然是推敲过的,一时之间倒也寻不到漏洞。 徐砚自是全盘否认,换来曲娘子一连串的眼泪。 医婆被唤了来,正是前回给吴氏诊过脉的赵医婆,她在京中以诊断孕中妇人闻名,官宦人家,但凡是大肚婆的事儿,都爱寻她。 赵医婆出入官家多,还是头一次遇见搬把凳子在胡同里诊脉的妇人。 她认真摸了脉,道:“从脉象看,这孩子怀得凶险,能不能平安落下来都是两说。” 曲娘子一脸惊恐:“足月的孩子,哪有活不了的?” “你身体原就不好,这些时日又没有好好养着,这会儿还在你肚子里,就已经是幸事了,”赵医婆道,“之后能不能活,全是天注定,你揪心也无用,不如放平了心态,先养起来。就如你说的,足月了,活命的机会很大。” 曲娘子泣不成声。 婆子急道:“哪有你这样的医婆?没事儿都要被你吓出事儿来!” 赵医婆道:“一味说好听的,生下来若是不好,岂不是赖到我头上?连孩子的爹能都赖,赖个医婆算什么?”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婆子啐道,“你不要血口喷人!” 赵医婆收拾了药箱,道:“不怕说出来,我娘家兄弟给衙门做事,徐大人帮过两回,我信徐大人的为人,他不会跟你们说的那样睡了却不认的。” 这厢赵医婆直言力挺徐砚,却不能左右旁人的想法。 青柳胡同里这般热闹,没一个时辰,街上就传开了。 各处一说道,杨昔豫的那点儿事儿,就全抛到了脑后,只说徐家了。 有人喝了碗酒,拍着大腿道:“我就说呢!杨二公子把侍郎夫人的丫鬟收了,这么丢人的事儿,徐侍郎都不吭气,也不怪夫人,原来是他自己更心虚呀!在外招惹了个绝户小娘子,难怪不敢跟自家夫人闹腾。” 第四百二十章 心寒 街上百姓沸沸扬扬说道那千里寻孩子爹的小娘子时,杨氏已经把曲娘子安置到了东街上的一家客栈之中。 在青柳胡同里,赵医婆气愤归气愤,作为大夫,还是写了方子。 杨氏把方子递给了那婆子,抬声道:“药材还是你们自己去街上抓吧。 盘缠用尽了?账都挂在我徐家上,我会让人去付银子的。 你们若是信不过赵医婆的方子,也可以另外找大夫诊断,诊金也是我徐家出。” 杨氏的态度端正,于情于理都站得住脚,那婆子讪讪笑笑,接了方子过去。 杨氏又道:“你们只肯在胡同里说事情,不肯进府半步,既如此,我也不勉强,东街热闹,你们寻一家客栈住下,还是我们出钱。” 照杨氏所见,来者不善、善者不来,断不能让这么一个大肚婆住进侍郎府。 到不是怕家里丢了什么东西说不清,徐砚的书房里也没有见不得光的文书,杨氏是怕这大肚婆肚子不保,徐家就彻底说不清了。 赵医婆说得很明白,曲娘子这一胎很难平安生下来,可真的在徐家里头出事,别人骂的肯定是她这个大妇不容人。 这莫名其妙的罪名,杨氏才不会背。 既然曲娘子先在邻居们跟前摆出了不进府的态度,杨氏自然顺着杆子上,把人打发去客栈。 曲娘子似乎真的不愿意入府,照着杨氏的安排做了。 杨氏处理完这些,给画竹递了个眼神后,与徐砚一道往内宅去了。 画竹是机灵人,解了荷包,掏出碎银铜板,一家家给邻居们送去。 不管是开着门直咧咧看戏的,还是透过门板缝张望的,都没有落下。 画竹嘴上不住与那些门房仆从们道:“在胡同里闹了这么一出笑话,给你们主家老爷、太太们添麻烦了,等事情水落石出之后,我们老爷、太太会来府上给大人们赔礼,在那之前,还要靠各位了。” 拿人手短,收了银子,去主家跟前回话时,多是会一五一十,不会胡乱添油加醋了。 黎家的仆从也收了碎银,忙不迭应下,到了黎夫人跟前,说话时多有偏帮:“那曲娘子看着娇滴滴的,真照她所言,身体素来不好,那还能挺着个大肚子一路两湖追着来? 怕是半途就不行了。 依奴婢之见,肚子是真的,故事怕是个假的,恐是有人眼红徐侍郎,给他泼脏水呢。” 黎夫人咋舌,她做事向来惟秦夫人马首是瞻,之前帮着秦夫人在单氏跟前说道顾云锦长短,没有落到半点好,还叫单氏不喜她了。 现如今,秦夫人想方设法要与单氏重修旧好,黎夫人也想添些助力。 外头都说,顾家与徐侍郎府闹翻了,可黎夫人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别的不说,徐令婕前些日子还去过西林胡同呢。 摸不清两家底细,黎夫人就不胡乱引导,只让人把事情原原本本传给秦夫人,之后的判断,就交给秦夫人自己了。 黎夫人安排好了,又交代门房:“盯着些徐家,看他们后头如何。” 后头的事儿,就不好盯了。 不在胡同里,谁还能把眼睛伸进别人家内宅去? 仙鹤堂里,闵老太太听着底下人的讲述,神色复杂:“大郎媳妇把那娘子弄去客栈了?这怎么可以呢?既然是我们徐家的孩子,该生在府里才是。” 戴嬷嬷见状,赶忙劝道:“老太太,大老爷说了不认识那娘子。” 闵老太太哼了声。 能说认得吗?认得也肯定说不认得。 徐砚不认,闵老太太却是想认的。 倒不是真的稀罕香火,徐家还有徐令峥与徐令澜,老太太只是想打压杨氏的气焰罢了。 别人家都是婆婆给儿媳立规矩,可徐家不是,徐砚最初靠杨家走仕途,娶回来的这个媳妇,在徐家说一句顶别人十句,闵老太太再是憋屈也不敢得罪儿媳。 也就是这几年,徐砚越来越争气,而杨家走下坡,闵老太太年纪又长了,脾气也就大了,时不时要在言语之中刺一刺杨氏。 若徐砚真有了个庶子,拿来膈应杨氏也是极好的。 水琼一听闵老太太哼鼻子就晓得她又想到岔路上去了,当即给戴嬷嬷递眼色。 戴嬷嬷刚想说几句,徐砚和杨氏就一前一后进来了。 闵老太太坐直了身子,看向徐砚,道:“大郎,你跟母亲说实话,那孩子是不是你的?” 徐砚敛眉,沉声道:“不是。我不认得她,与她没有半点瓜葛。” 闵老太太斜斜扫了杨氏一眼,又问:“你是不是不敢认?不要怕你媳妇,我只听实话。” 徐砚的眉头皱了皱,一股子寒意从后背升起,叫他的心冰冷一片。 突然被陌生女子指控,哪怕徐砚在官场上见多识广,落在自己身上,一时半会儿还是有些回不过神来的。 这种污蔑,想要自证清白,不是易事,只能靠信任。 他已经说了实话,他的妻子信他,一个不算熟悉的医婆都信任他,而他的母亲,却不信。 猛得,徐砚又想到了去年时,一屋子的人,只有顾云锦关心他在衙门里是不是遇上了麻烦,是不是左右为难…… 彼时从毫无血缘关系的外甥女身上感受到了温暖,此刻,血浓于水的母亲让他体会到了心寒。 徐砚深吸了一口气,再一次否认:“真的不是。” 徐老太爷急匆匆回来,张口问道:“这事儿要如何解决?她一口咬定是你,你能说明白吗?” 那厢徐砚、杨氏与徐老太爷说话去了,这厢戴嬷嬷瞅了机会,附耳劝解老太太。 闵老太太这个脾气,与她说此时影响徐砚前程官名,她是听不进去的。 老太太当然在乎徐砚前程,可用她的话说,圣上怎么会盯着臣子们睡觉的事儿?曲娘子不是有夫之妇,两人又是你情我愿,怎么就碍着官途了? 戴嬷嬷深知这一点,干脆不提,只挑老太太能听进去的:“就算不能说明孩子与老爷无关,但也无法证明那就是老爷的孩子。 老太太把孩子认回来,家里是不缺这么一双筷子,可认了不是我们徐家的孩子,以后他亲爹寻上门来了,那才是糟心事儿呢! 到时候,不是满京城要笑话老爷睡了个破鞋,还替别人养儿子了吗?” 第四百二十一章 鬼话连篇 闵老太太眼珠子一转。 若真如戴嬷嬷所言,那可真是太丢人了。 打压杨氏气焰,和满京城丢人一比,那算得了什么呀! 闵老太太当即拍板:“不能让人胡乱给大郎泼脏水!哪儿来的野鸡,寻事寻到我们侍郎府头上来了!” 杨氏被她唬了一跳,虽然不晓得戴嬷嬷怎么说通了老太太,但一家人能同进退,肯定是最好的。 毕竟,不怕敌人厉害,就怕自己人扯后腿添乱。 魏氏也听到消息了,她不想凑过来触霉头,等徐驰回来,夫妻两人才来表态。 两人自是也信任徐砚的,断断不能让那个曲娘子得逞。 小辈们则被拦了,不许他们掺合这些乌七八糟的事儿。 徐令婕急得跳脚,恨不能去客栈里教训那曲娘子一通,想给她生个弟弟,也不看看那肚子配不配。 再着急,也被一院子的丫鬟婆子拖住了。 画竹好言好语地劝:“她眼看着要保不住胎,正愁寻不到人怪罪,姑娘这时候去,她就全赖您头上了。” 徐令婕气急败坏,踹了两下墙角泄气。 仙鹤堂里还在商量办法,趁着城门未关前,使人去巴东打听曲家状况。 这其实不是个好法子,等人从巴东回来,黄花菜都凉了,可又不得不去做。 杨氏只好劝徐砚道:“老爷明日与同去两湖的大人们说一说,让他们给做了证言。” 徐砚颔首。 这一夜,京城在闹哄哄中入眠。 天一亮,弹劾徐砚的折子就从底下递到了黄印眼前。 黄印嗤笑一声,道:“没事儿能弹劾,就写这种无凭无据的事情吗?这叫污蔑朝廷命官!我与徐大人在两湖共事数月,我信他为人!” 写折子的御史不赞同黄印的意见,梗着脖子道:“您与徐大人是白日共事,又不是夜里同眠,他夜里出去寻花,您怎么会知道呢?再说了,他不是与那曲娘子约定过,绝对不能让人知道吗?” 黄印是个急脾气,啪得摔了折子,骂道:“照那女人说的,她是年节里认得的徐大人。 我们都察院是元月初到的荆州,不比她与徐大人熟悉起来晚。 不止我,徐大人也是,天天忙着办贪官、下田地,多蹬下腿都嫌累,还有劲儿去抱女人? 你且问问那一个个跟着我去两湖的同僚,哪个夜里还睡得动女人?我给他排的事儿太少了?” 这话骂得直接,御史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又没有证据与黄印据理力争,只能捡起自己的折子,讪讪退出来,却是不甘心如此作罢,便想要绕过黄印,直接把折子往上头递。 工部衙门里,徐砚绷着脸,听刘尚书训话。 刘尚书满面皱纹,苦口婆心道:“我认识你很多年了,你是个什么样的人,我清清楚楚,我信你与那娘子没有瓜葛。 可事情闹上门来了,你说不清楚的,我昨儿苦思冥想了一晚上,我都不知道你要如何自证。 你无法证明,你不认,满京城都要骂你不负责任,不给孩子活路,你认了,也会骂,骂得清些。 毕竟,男人嘛,有个妾室不算什么,去母留子,也勉强说得过去。 你家里信你,就可以了。 事情拖下去,不仅无益,反而有害。 我们为官,不求清白名声闻达于百姓,只求无愧于心,而这些流言,能让你仕途尽损,没有哪个皇帝会满意整日被流言包围的臣子的。 这个哑巴亏,你自己考量考量。” 徐砚垂着眼睑,深吸了一口气:“自证虽难,但若什么也不证就认输,我无法接受。” 他知刘尚书用心,上峰的考虑的确有道理,但此刻若是退让了,往后还不知道会有多少污水。 刘尚书叹息:“年轻人总是有拼劲,我也盼着你能证明清白。” 徐砚退出来,望着青天沉默良久。 有与他同去两湖的主事过来,冲他笑了笑:“徐大人在荆州时有多辛苦,我们都看在眼里,我们都知道是污蔑。” 徐砚一愣,复又笑了,满满感激道谢。 不管是真的信他为人,还是为了官途示好,在此刻都是雪中送炭。 庑廊另一头,王甫安看着这边状况,冷冷撇了撇嘴,他就不信,这一片污名之下,徐砚还能翻过身来。 如今还拍徐砚马屁的这几个官员,等徐砚真的落魄时,定会换一幅嘴脸。 那可真是一出好戏。 相较于徐砚的自证艰难,曲娘子的泼脏水之路就顺畅许多。 只要有一张嘴,又有什么不能编出来的? 曲娘子就住在东街的客栈里,此处热闹,小贩们晓得她在这儿落脚,也纷纷来打探消息。 一整个上午,婆子旁的没有说,就是翻来覆去地说她们这一路辛苦。 妇道人家,从未离开过两湖,一个大肚婆,一个老婆子,彼此搀扶,偏大肚婆的身体不好,一路折腾着过来。 话里话外的惨状,也算是闻着伤心了。 眼看着要中午了,婆子突然说道:“徐大人的后背上有一块红色胎记,指甲盖大小,就在这个位置。” 一石激起千层浪,一下子搅和热了东街的午饭场子。 若不是官威森严,恐怕会有人想冲到徐砚身边,把他的衣服扒下来瞧一瞧。 这个指证一出,徐家里就知道了。 徐砚的后背上的确有一个胎记的,与那婆子说的一模一样。 杨氏有一瞬的心冷,但很快又镇定了,道:“对方是有备而来,连这个都打听了。” 后背位置虽隐蔽,可也并非只有父母妻子知道。 工部有官员出来说话:“重建经历了酷暑,大老爷们的,大夏天一身汗,光着膀子在院子里冲凉,这有什么稀奇的?我去寻大人时就遇见过他擦身子换衣裳呢。” 有一个领头,也就有一群附和,好几个官员都帮徐砚说话。 其中最直白的还是黄印,他在素香楼里明明白白说:“同僚还一道去澡堂呢,屁股上有胎记都不说明什么,何况是背上。” 处在局中的徐家不能说那样粗狂的话,徐砚只一条一条的,把对不上的疑点都列了出来。 第四百二十二章 又不是写书的 徐砚下衙后,疲惫不堪地回到了侍郎府。 杨氏迎上来,柔声问道:“府衙里如何说?圣上那儿可有问及?” 徐砚摇了摇头,道:“刘尚书的意思是,若无法自证清白,不如早早吃了哑巴亏,总比再闹腾下去,满城风言风语强。圣上虽没有问及,可,迟早是会听说的。” 杨氏的心沉了沉。 刘尚书的道理,她不是不懂。 世人总说,吃亏是福,可也要看吃的是什么亏。 这个亏是这么好吃的? 是,徐砚在两湖治灾时睡了个女人,哪怕是弄大了的肚子,也不是什么要掉脑袋的罪过。 除了看戏的,谁还管谁夜里睡了谁? 只要不是强抢民女,不是与有夫之妇胡来,不是狎妓寻乐,圣上都不管这事儿。 这道理连闵老太太都明白,所以一开始她根本不觉得有个娘子寻上门来是一桩要紧事儿。 但此事的影响不在此处,而在徐砚的名誉本身。 从去年春天起,徐砚、徐家就搅入了京城的流言之中,今儿这样、明日那样,直到徐砚去了两湖才消停,结果人回来半个月出头,又闹得沸沸扬扬。 整日里被老百姓看戏,这是做官还是当猴子? 不说圣上,六部衙门里的上峰、同僚,也不会愿意有一个三五不时就流言缠身的官员的。 而且,人生在世,名声一旦又了污点,往后有什么事儿就说不明白了。 现在指责男女之事,往后说不定要戴上贪官污吏的帽子,一旦污名冒出来,只因徐砚有这些“前科”,众人会越发不信任他。 信任这面大旗,倒了就是倒了,想再竖起来,比今日自证难上加难。 徐砚见杨氏面色沉沉,忙道:“那只是刘尚书的意见,我已经拒绝了,我不想吃这哑巴亏。” 闻言,杨氏眉宇一松,长长舒了一口气。 都不想认输,才能齐心协力。 “所有的疑点,眼下看来,都必须是一一去解释的,但凡缺了一样,都无法堵上议论之言。”杨氏道。 徐砚亦是如此想的:“两湖路远,我们已经尽快让人赶赴巴东了,一来一回,总要时间……” 杨氏又道:“我琢磨了几个点,不如使人去问一问?” 夫妻两人想出来的点儿,与百姓们关心的事儿,其实是一样的。 徐家这儿,使了外头眼生的陈嬷嬷走一趟。 陈嬷嬷刚到了客栈,就见几个老婆子、小贩围着那婆子问话。 “侍郎身上的胎记,你是怎么晓得的?该知道的也是你们娘子呀!”小贩问道。 “我们娘子安胎呢,”婆子嗑着瓜子道,“好不容易不再风餐露宿,娘子要好好休养,可你们都围着来问,不说些状况,如何取信呀?娘子就把胎记的事儿告诉了我,我来说给你们听。” 小贩又问:“你们娘子和徐侍郎如何一来二去地好上的?哪日成的事儿?” 婆子闻言,啐了那小贩一脸瓜子壳:“你这小哥儿说话,比我们老娘们还不忌讳! 这又不是圣上宿娘娘,还有人把日子一一记下来。 徐侍郎与我们娘子往来了好几个月,我还跟个太监似的在一边写日子? 是不是还要把他什么时辰来的、什么时辰走的,床笫之间说了什么有情话,给你们写得明明白白? 我是伺候娘子的,又不是写书的,今儿个拿着手书去书局出一本‘我家娘子与徐侍郎不得不说的两湖光阴’,你出钱买吗?” 这话一出,满堂大笑,哪怕是问话的小贩,也抓着头笑了。 “我这不是想着,你们有日子记下,工部衙门做事也有日子可查,看看徐侍郎那几天做什么了,不就明白了吗?”小贩补了一句。 婆子撇嘴:“我不做官,不懂那些,敢问小哥儿,衙门里记事,是十二个时辰一个不拉都写下来的?谁管谁半夜里去做什么了呀?早上起来能寻到人就行了。” 婆子在人群里的这一通话,说的陈嬷嬷心里直嘀咕。 徐砚和杨氏还指着曲娘子说个日子,好拿工部的重建档案一一比对,只要能对上徐砚当夜与同僚忙碌通宵,让他们出来说句话,也算是一个证据,可现在…… 人群边,一个小个子探头探脑的,此人正是施幺。 施幺一脸痞气,一看就是个荤素不忌说混账话的,道:“那头一回好上的日子总能记得吧?不是说娘们最爱记这些了吗?何时生辰、何时认得、何时开始眉来眼去,我家那臭娘们,就因为我不记得头一次亲她的日子就踹了我两脚。” 众人又是一阵笑,纷纷附和。 婆子被施幺这么一问,又见人群被施幺的想法引着走,便沉思了一阵,道:“好似是正月二十六七前后吧,我是记不清,到时候要问问我们娘子。” 这句话,已经给自家留了退路了。 陈嬷嬷也听出来了,但有一个日子总比没有强,她记在了心里,又照着吩咐,开口问了:“曲娘子孕中辛苦,这一路走得不容易吧?路上没少耽搁吧?” “可不是!”婆子道,“老婆子我都吃不消,何况我们娇滴滴的娘子,又这么大的肚子,一路上走走停停的,盘缠用光之后,只能硬挺,歇上几日。” 这厢对话,陈嬷嬷一五一十都回禀到了徐砚跟前,而东街上,也在传着。 素香楼上,孙恪已经听了一天的戏码了,等蒋慕渊到了,他偏头问道:“你以为徐侍郎冤不冤?” “怎么不冤?”蒋慕渊饮了盏茶,道,“突然冒出个人来,扣一顶一时半会儿说不明白的帽子,怎么不冤了?” “一时半会儿?”孙恪挑眉,“徐侍郎若是运气不好,只怕一辈子都说不清。 这就是那日王甫安他们在隔壁商量出来的凶招?金家那一位,还是一如既往地上不了台面。 徐侍郎也算是你的岳家舅舅了,阿渊,帮,还是不帮?” 蒋慕渊斜斜看着孙恪,道:“金家上不了台面的那位,还是你舅舅呢。” 堵了个正着,孙恪霎时间泄气了。 一个是继母那边的舅舅,一个是出了五服的舅舅,谁也别说谁了。 再比划下去,他们两个本就是表兄弟,那两位,都是舅舅。 第四百二十三章 不好看,就是假的 兄弟两人打过了嘴架,又重新说回了正事上。 蒋慕渊摩挲着茶盏,道:“能替徐侍郎作证的地方,我不会推辞,我不可能睁着眼睛说瞎话。” 孙恪撇嘴,暗暗想:你又不是从未说过瞎话。 腹诽归腹诽,孙恪还是认真问了句:“你如何作证?” 蒋慕渊道:“旁的不说,她这个时间就乱得离谱。” 细究起来,曲娘子故事里的时间是对不上的。 徐砚等工部众人回京时,一路快马加鞭,即便都是文臣,许多人的马上功夫只是个半吊子,但也是早晚赶路,并无任何耽搁。 而曲娘子是在工部离开荆州府之后,才重新寻了过去的。 如此一来,她启程的日子不说比徐砚晚了一旬半月,起码也迟了三五天吧。 曲娘子又怀着身孕,婆子亲口说的,为了养胎,路上走走停停,否则照赵医婆的看法,曲娘子还未到京城,肚子就先不保了。 马车放缓了行进,哪里比得上一群老爷们骑马,路途上再那般耽搁,怎么可能在徐砚抵京半个月左右,就跟着到了呢? “原该继续等待,好歹等十月过半了才来唱这一出,”蒋慕渊笑道:“只看时间,就晓得他们行事急切了。” “拖不起了。”孙恪给出了答案。 可不就是拖不起了吗? 徐家、杨家的话题,眼下正是热腾腾的时候,再过几日,孙睿纳侧妃就会引走百姓的注意了。 若是按部就班的采纳也就罢了,偏偏纳侧妃的正日子是突然提上议程的,前后满打满算,一个月还差了两天,这让人不免猜测其中因由。 是三殿下让圣上不满了?是虞贵妃惹了圣上不喜了?是赵家里头有哪位老人拖不住,急着让姑娘嫁出门了? 光是这些,就能说道三天三夜不重样的。 等说完了孙睿纳妃,谁还会记着杨昔豫与画梅呀? 就更别说记得被岳家侄儿坑了的徐砚了。 因而,金老爷与王甫安要兴事儿,必须赶在十月初七之前,也要给传言留下些散播、发酵的时间,这么算来,可不就是这一两日了吗? “还有那正月二十六七,无稽之谈,”蒋慕渊勾了勾唇,“那几天,我与徐大人、黄大人一道离开了荆州,去拜访了应文礼,人都不在荆州府,怎么与那女子有首尾?” 孙恪道:“人家可说了是‘六七前后’,还加了句‘记不清’了,改明儿那小娘子就能开口把日子变了。按说王甫安应该看过工部的记档,知道徐砚的行踪,怎么还能让婆子说出个二十六七来?” 蒋慕渊道:“写了从他处得了曹峰手笔,余下的没有细写,应文礼避世多年,不愿再起。” 工部的重建文书,只写大事,没有做到事无巨细,也不可能什么都往上头写。 孙恪虽是笑着说了这一些,笑容里也有感慨:“我爱看戏,所以我最知道,底下那些看戏的人想要看的是什么,会信什么,不会信什么。徐侍郎便是把这一条条疑点都说明白了,他也无法取信于他们。” 疑点本不止一处,细细分辨起来,还能寻到不少对不上号的地方。 可百姓看戏,可不是官老爷断案,就算徐家提出驳斥来,可谁在乎呢? 戏本怎么精彩就怎么看,没点真材实料都要添油加醋,而徐家的质疑是把这出戏往不精彩的路上拧的,大伙儿当然不愿意。 正如孙恪所言,徐砚那里解释了所有质疑,又把曲娘子站不住脚的地方全部拎出来讲,蒋慕渊与黄印也说了那几日不在荆州府,可依旧挡不住漫天留言。 谁在乎真相? 只有精彩的、撕得你死我活的进展,才能吸引人的眼球,才能让人趋之若鹜。 不精彩、不好看的真相,那就是假的,就是站不住脚的。 到头来,翻来覆去就只有几句话,徐侍郎心虚,徐家没理,你们官官相护,呸! 孙恪为此还笑话了蒋慕渊几句:“连你宁国公小公爷作保都无用,啧啧!阿渊近来名声堪忧呀!还不出手帮忙?” 蒋慕渊笑而不语,他要浑水摸鱼,鱼儿还未入水,这时候还急不得。 如此喧闹的流言中,贺氏总算寻到了出气的地方,在家里骂起了徐砚。 她骂徐砚,当然不是给杨氏鸣不平,觉得徐砚对不起杨氏这么多年的支持与付出,而是骂徐砚带坏了杨昔豫。 眼前有个曲娘子,谁知道以前还有没有直娘子、弯娘子呢,徐砚一堆男娼女盗之事,使得杨昔豫耳语目染,也学了那些不好的。 若不然,她的儿子,怎么会去搅和丫鬟呢? 就是把儿子送去徐家,给送坏了! 贺氏不止自己骂,还让身边的丫鬟婆子们与左右邻居们说道,渐渐传了些风声。 而一片流言蜚语之中,王甫安有点儿解气,又有点儿郁郁。 这桩事儿,能让徐砚名誉受罪,但要说拉徐砚下马,还远远不够。 王甫安也没有那么大的志向,他只想要让徐砚倒点霉罢了。 那些为徐砚说话的,在他眼中,要么就是小官员巴结,要么就是蒋慕渊这样沾亲带故的,黄印跳出来,只是因为他们同行,且是个耿脾气,这都在王甫安的意料之中。 让他郁郁的是徐家里头的反应。 为什么出了这样的事情,徐家没有闹作一团? 徐家兄弟没有反目,纪尚书府也不参合,杨氏更不闹腾,反而与徐砚同心协力,这与他一开始所想的截然不同。 可事实上,徐家里头,虽不至于焦头烂额,也没有那么平和。 “愚不可及!”闵老太太拍着桌板大骂,“这么简单的事儿,还分辨不出真假,自以为了解内情,实则就是想看戏!这和吃人血馒头有什么区别?” 杨氏揉着眉心。 这亏得是没有闹出人命来,否则不就是人血馒头了吗? 闵老太太与杨氏道:“每一条都解释得清清楚楚,还有官员作证,怎么就是不信呢? 我们要与她打官司,要与她说得明明白白,我还要让人去街上一条一条的念,我就不信,这世上没有明白人了。” 第四百二十四章 你们交流交流? 杨氏苦笑。 明白人终究是少数,而谣言一旦传开,岂是解释就能让所有人都明白的? 还是那句话,一条条的解释,并不能让看戏的人满意,要扭转眼下局面,只有一个法子——把事情闹大,闹得更符合看戏之人的心理。 藏着掖着,反而不妥。 也正是存了这个心思,杨氏才把人安置在了东街。 把事情摊到青天底下,有什么稀奇货色只管亮出来,徐家再一一见招拆招。 至于效果…… 杨氏叹息,总比关起门来不给看,好一些。 如此沸沸扬扬的传闻一下,哪怕黄印把弹劾的折子拦了拦,最终还是绕过了他进了御书房。 既然是弹劾的折子,肯定满满都是徐砚的不是,一面倒的笔法,一股脑儿地盖了罪名。 圣上看完,偏头看向韩公公。 韩公公抿唇笑了笑:“小公爷在慈心宫,他这一年往来两湖,圣上不如听听他是怎么说的?” 圣上应了,使人到慈心宫唤人。 皇太后靠着引枕,颇为不满:“连午膳都没有用上,又要被叫去御书房,怎么的,当哀家这儿是候班的朝房了?” 小内侍垂着头不敢应话。 皇太后说归说,还是放了人,叮嘱蒋慕渊道:“若是不迟,只管来哀家这儿用午膳。” 蒋慕渊笑着点头。 进了御书房,圣上不说什么,只把那御史弹劾的折子递给了蒋慕渊,示意他读一读。 圣上等着蒋慕渊的见解,哪知道他扫了个开头就笑了。 斜长剑眉上扬,乌黑的眸子里全是笑意,蒋慕渊又丝毫不掩饰,时不时笑出声来,甚至连肩膀都微微颤着。 圣上被他这个反应弄得摸不清头脑,笑骂道:“你这是看弹劾的折子,还是看市井的话本呢?要不是朕亲手拿给你的,朕还要当是拿错了。” 蒋慕渊笑得爽朗,从折子里抬头:“徐侍郎没有做过那等事儿,叫人上折子骂一通还要定罪,甚至言之凿凿,仿若是钻到了徐侍郎的床底板下似的,这样的笔法,不就是当个话本看的吗?” “哦?”圣上眯了眯眼睛,“你知道徐侍郎清白?” “舅舅您在宫里,不及孙恪日日坐在酒楼里听来的全,我给您说说,”蒋慕渊张口甩给了小王爷,把那些疑点一一列了,“其余几条,推测居多,可正月二十六七,我、黄大人、徐侍郎一道不在荆州府,这事儿错不了。 可,看热闹的不听,我作证了、黄大人作证了,好些官员都替徐侍郎说话,不一样还有自以为正义的御史上折子弹劾吗?” “难怪朕听说,这折子到黄印跟前时给拦了。”圣上道。 “黄大人是个直性子,”蒋慕渊道,“他若不拦折子,会叫人说那几天我们都在荆州城的,徐侍郎与那曲娘子不明不白去了,那我和黄大人做什么去了?这脏水,黄大人也不愿意沾,我要娶媳妇了,肯定沾不得,说什么也要替徐侍郎说话。” 蒋慕渊说得仿佛要娶媳妇是天下最大的事儿了。 圣上被他这理直气壮的态度弄得哭笑不得,摇着头道:“照你所见,这折子就不理会了?” 蒋慕渊的笑容顿了顿,露出几分思索模样。 他在言语之中却有误导。 黄印拦下折子,自是因为他耿直,他信任徐砚,但那是在婆子胡说八道日子之前。 较之一味的信任,与黄印自身名誉切实相关、且他参与其中、是个活生生的证人,这样的理由,更能取信于圣上。 毕竟,黄印因知晓缘由才出言相助,与只凭好恶打回弹劾的折子,这是截然不同的。 蒋慕渊不想因为金老爷、王甫安生出来的这些风波,让黄印受责,能帮一把的地方也就帮了。 至于圣上问的话…… 蒋慕渊其实早有计较。 “这么说来,您跟徐侍郎一样,都因为男女之事而被京城百姓茶余饭后议论不休过,”蒋慕渊嬉皮笑脸的,“您是我舅舅,徐侍郎也算是我舅舅,不如你们二位交流交流被满城百姓议论的体会?” 哪怕圣上内心里对这个外甥颇为审视,这下还是真的被气笑了,手指虚点着蒋慕渊的脑袋:“胡闹!整日里跟恪儿一道,没学点好的,就染了一堆不正经的脾气!” “他也没有好的地方让我学啊!”蒋慕渊答得很顺口,根本不介意再戳小王爷一肘子。 这般赖皮,圣上还能说什么,只能气鼓鼓地让人去叫徐砚来。 “还议论的体会,分明是被痛骂的体会!”圣上骂道。 蒋慕渊扬着唇直笑:“他比您冤,他压根没做过,您是真宠着贵妃娘娘。” “朕九五之尊,连想宠谁、不想宠谁都不能做主吗?”圣上哼道。 内侍到工部衙门传话,一路来,沿途的衙门都知道了。 有人替徐砚担心,有人替徐砚委屈,也有人幸灾乐祸,等着徐砚被圣上骂一个狗血淋头。 王甫安自是后者,他透过半开着的窗户看着徐砚离开的背影,眼底深处迸发出了得意笑容。 徐砚此刻的脊背再直,被圣上一顿骂,看他们徐家还能硬挺到什么时候! 跟着内侍到了御书房外,徐砚心中是七上八下的。 哪怕他能在圣上跟前把曲娘子的事情解释清楚,可他无法说明,为何总是他处于流言蜚语之中,不似个勤恳官员,反而像是个登台唱戏的。 不过,蒋慕渊在内,徐砚多少松了一口气,他恭谨行礼。 被气笑过一阵的圣上此刻心情不差,见了徐砚,还真就把蒋慕渊的那番“交流”言论给搬出来了。 徐砚嘴上说着惶恐,连声告罪,等圣上洋洋洒洒说完了心得,他才退出了御书房。 站在庑廊下,徐砚抬手擦了一把额头上的薄汗,心里对蒋慕渊十分感激。 若只于公,两人在两湖公事一年,蒋慕渊在百姓之中公然替他作证,已然是尽心了。 能在御书房里,以同样的“舅舅”身份,拉近圣上与他的关系,这是蒋慕渊替他解围、开脱,是结结实实拉了他一把,单单的于公就不够了。 还是看在了“私”上。 思及此处,徐砚对徐慧和顾云锦越发愧疚、汗颜。 第四百二十五章 忠义仁耻孝 闵老太太打压继女多年,徐慧为此不爱与娘家往来,免得惹是非麻烦,而徐砚让杨氏接了顾云锦回府住,不仅算计了她一把,她还是真真切切被闵老太太赶出青柳胡同的。 徐砚越想越觉得惭愧,连连抹汗,凉爽中带着几分寒意的十月初,愣是让他跟回到了酷暑中一般。 回到工部衙门时,徐砚的脸上还挂着汗。 见他回来,自然有同僚上前来询问。 刘尚书亦十分关切:“圣上怪罪你没有?都说了些什么?你解释明白了吗?” 徐砚张了张嘴,却一时之间不晓得如何说了。 说他并未解释什么,圣上也没有怪罪,反而与他交流心得,这样让人莫名其妙的答案,他有些羞于出口。 况且,他是得了蒋慕渊的助力。 御书房里说道是一回事,把小公爷的偏帮在官员之中传开,又是另一回事。 徐砚不愿意旁人置喙蒋慕渊“徇私”,只好含糊其辞,说自己并未受罚挨训。 偏偏此刻,含糊其辞显得十分心虚,配上徐砚那一额头的汗,像极了被痛骂一通的模样,众人交换了一个眼神,见徐砚不肯细说,也就不再问了。 谁还不要个脸皮不是? 当然,就算徐砚据实已告,把“舅舅长舅舅短”的搬出来,旁人也是未必信的。 进了御书房却没有挨骂,反而被“感同身受”了一把,换谁都不信。 王甫安背着人乐不可支,这流言解决不了,徐砚挨训的日子还多着呢。 徐侍郎走了一趟御书房,这事儿瞒不过人,更有王甫安这样恨不得外头传得更快些的,不过两个时辰,市井间也就传开了。 有小贩围在客栈门口探头探脑:“圣上都发话了,徐家还能继续让曲娘子住在客栈?还是早早接回去为好。” “这个时候,徐侍郎还敢说与他无关了?他的乌纱帽还要不要了?” 热热闹闹的,伴随着这一日的午饭,传遍了东街。 杨家里头,也得了消息了。 贺氏快步去了杨家老太太跟前,道:“还是您老人家看得准,不与徐家断了往来,我们迟早会叫他们连累的。 先前一个石瑛,后头一个画梅,我一直不解昔豫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看了徐砚就明白了。 原本,正月以后就不登门了,我晓得您是心软,毕竟是亲生的女儿,说到那一层就足够了。 可眼下,她还塞了个画梅进府,这是硬要拖着我们了。 圣上已经训斥徐砚了,徐砚若再硬脾气顶着,惹恼了圣上,那……” 杨家老太太沉沉看了贺氏一眼。 她知道她们姑嫂不合,正月里还在她跟前就要打起来了,贺氏来说些落井下石的话是在情理之中的。 可杨家老太太认同贺氏的想法,徐砚迟早要出事,今日不划清界限,往后还不知道要以什么姿势被拖下水呢。 “这事儿,你照着我的意思办,”杨家老太太瞪了贺氏一眼,“你那点儿上不得台面的手段,还是歇着吧。” 贺氏被骂了一句,心中忿忿,但老太太应允了与徐家决裂,她想了想,还是忍下了心中的那口气。 杨家老太太出乎意料的,让身边人去了一趟青柳胡同,当面问杨氏道:“接不接人进府?” 杨氏早就叫亲娘伤透了心,杨家突然来人,还这般质问,她自是答道:“不接,老爷没有做过,我不认野子。” 来人也不多废话,麻溜地就回去了。 这般动作,杨氏一时半会儿也没有弄清楚,直到外头传言,杨家老太太厥过去了,她才恍然大悟。 她这个亲娘,狠绝起来是真狠绝。 东街上议论纷纷,老太太厥过去的缘由,自然是叫徐砚与杨氏气的。 曲娘子寻进京城,杨家怕老太太着急,这事儿一直瞒着。 哪知道今日没有瞒住,老太太不仅得知了来龙去脉,来徐砚被圣上叱骂都知道了,当即使人去问杨氏,却得了杨氏那样的回答。 老太太一口气没上来,倒下了,再睁开眼,就要与女儿、女婿划清界限。 “奉旨去两湖赈灾,没有把精力花费在安置百姓上,却心生旖旎念头,与女子颠鸾倒凤,这是不忠; 拉了那么多官员下水,让他们做出证言来洗清自身名节,别人的一片好意却落在了污秽谎言之中,这是不义; 让一个快临盆且胎不稳的孕妇住在闹市之中,没有得到最好的安置与照顾,这是不仁; 明明做了却拒绝承认,不思改过,一心开脱,这是不耻; 徐砚只有一子一女,夫妻两人却拒不认香火,还为此顶撞亲娘,这是不孝; 如此不忠不义不仁不耻不孝,杨家没有这样的女儿与女婿!” 这番话骂得掷地有声,骂得酣畅淋漓,把一出男女风流事骂成了官宦人家母女断绝关系的戏码,一时间如水滴落入油锅,炸开了。 风流事好看,富贵官家内斗也好看呀! 什么兄弟争产,什么姻亲反目,那就是百姓之中经久不衰的心头爱剧本。 如此好看的进展,怎么能错过呢?怎么能不议论一番呢? 而被痛骂了一回的杨氏,坐在桌边,一下午都回不过神来,徐令婕隔着窗户看母亲憔悴的侧颜,眼泪啪嗒啪嗒往下落。 家里无人可讲述心中悲愤,她只好再往西林胡同去。 马车从东街上过,外头传进来的都是杨家老太太喝骂的那番话,听得人跟穿着单衣站在寒冬腊月里一般。 这厢马车出了东街,那厢蒋慕渊上了素香楼。 孙恪见他来了,丢了颗花生入嘴,道:“不是不帮徐侍郎说话吗?” 蒋慕渊睨他,御书房里的对话,怎么就传到孙恪这儿了? 小王爷并不隐瞒,反而撇嘴道:“你要帮徐家舅舅说话,你自顾自说去,何必又要拖我下水?你前脚出了御书房,皇伯父后脚就让人到王府里训我了,我还能在府里待着?只能来这里嚼花生。” 蒋慕渊大笑,却也不拆穿孙恪的话,不管圣上训不训,孙恪肯定会到素香楼。 他坐下来,骨节分明的手指搓着了花生的红衣:“我不是帮他,我只是给鱼儿下饵料。” 这下轮到孙恪抚掌大笑了:“饵挺香的,这不是咬钩了吗?” 第四百二十六章 锱铢必较 这出闹剧,起于杨昔豫与画梅,侄儿与姑母的丫鬟,说起来丢人是丢人,被议论也是难免,可要说多关乎徐砚的前程,那是远不至于。 说道了一些日子,等有新热闹可看了,这儿也就散了。 可王甫安与金老爷突然下场了,借着全城都在看杨家热闹的东风,把祸事引到了徐砚脑袋上。 在两湖与一女子有了首尾,单单只是风流事,徐砚最多也就挨骂一顿,损了名声,但后续到底会走到哪一步,看的就是有没有人借题发挥,有没有人一顶一顶的高帽子往上戴了。 杨氏最初担心的,也正是这个。 一次损、次次损,一次认栽,往后还能逃脱得掉? 因而徐家说什么都不认,一定要说个明白。 只是,杨氏也没有想到,借题发挥、织了一顶一定高帽子给徐砚戴上的,是她的亲娘。 不忠不义不仁不耻不孝,这样的名声压在一个寻常百姓身上,都要抬不起头来,何况是朝廷官员? 这不是枷锁,而是泰山压顶。 这叠帽子摘不掉,徐砚官途尽损。 不止是杨氏没有想到,连给杨家下饵的蒋慕渊也没有设想到,杨家老太太不鸣则已,一鸣,便是震彻山林。 楼下大堂之内,食客们纷纷反复说道着那席话。 有人说,杨家到底是出过几任大官、世代念书的大家,老太太骂人都与寻常不同,一套又一套的,听得人一怔又一怔,却又觉得十分有理,一股子大道理,像是浩然正气扑面而来。 字字振聋发聩。 先生学子们都说,骈文最有气势,如滔滔大江滚滚而下,但市井百姓,有几个读得懂骈文?听得明白其中引喻? 杨家老太太的这些话,是日常用的,是不识字的老百姓都能听懂的,因而一下子就传开了。 就连三岁小儿,哪怕记不得前面那一些罪状,不忠不义不仁不耻不孝的罪名全记住了。 有人拍着桌板,夸赞杨家老太太高义,话里话外,一个忠言却逆耳、不得不大义灭亲的痛苦老母亲形象树立起来了。 府中有这样的老太太,杨家的家风怎么可能不高洁?不端正? “那侍郎夫人呢?”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侍郎夫人当年榜下择婿,不管不顾要嫁给刚中了举人的徐侍郎,是一早就叫男人迷了心神,眼下又快二十年了,吃喝徐家穿用徐家,哪里还记得娘家教导的那些啊!” “那杨家二公子呢?” “二公子是在徐家养大的,年轻人心智最要紧的几年,耳濡目染的全是徐家里头那些,啧啧!” …… 那些捧一个踩一个的言论,听得孙恪连连撇嘴。 其实,杨家本是不需再淌这趟浑水的。 风向吹向了侍郎府,所有人都盯着徐砚与那曲娘子的事儿,谁还记得杨昔豫与画梅? 杨家此刻只要装死,什么都不参合,就已经是上岸了。 等徐家与曲娘子闹几天,百姓们一窝蜂去看孙睿娶侧妃,再之后,哪怕没有新鲜事,也不会有人记得杨昔豫的破事儿了。 只是,杨家还是下水了,成了现在跳得最欢的那条鱼。 思及此处,孙恪直直打量着蒋慕渊,心里有些嘀咕。 在王甫安和金老爷设局之后,孙恪就知道,蒋慕渊想拖杨家下水,他要浑水摸鱼。 蒋慕渊与杨家能有什么深仇大恨的?杨昔豫缠着顾云锦,早叫蒋慕渊安排了局面,让顾云锦亲手打回去了。 眼下还盯着不放,蒋慕渊真的是锱铢必较。 作为同穿一条裤子长大的表兄弟,孙恪举双手双脚赞同蒋慕渊的“小心眼”。 对出嫁女儿能刻薄到那个份上的人家,会是什么高洁、端正的? 杨昔豫的那些破事儿,也要叫徐砚来背负,天下哪有这种道理。 固然孙恪与蒋慕渊站同一阵线,可他终究无法知道蒋慕渊锱铢必较的真实理由。 蒋慕渊是在给顾云锦出气,但他是给前世的顾云锦出气。 他要捧在手心里的姑娘,从前顾云齐收集来的顾云锦的那十年光景,在贺氏与汪嬷嬷大闹徐侍郎府之后,蒋慕渊才知,穿越时光的一言一语不及那些人可恶的十分之一。 只是,顺德二十年的蒋慕渊还只是小公爷,虽然身份矜贵,在朝堂上也说得上话,却远不是前世顺德三十二年权倾朝野的宁国公。 当然,这一辈子,蒋慕渊也不会再次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在圣上的眼皮子底下握那般高功。 现在的蒋慕渊,要像前世一般动手指碾压杨家,还是太难了。 他必须要借力,要杨家自己跳起来,眼下的这个机会,他不能让杨家轻松离水、隔岸观火。 蒋慕渊特特去了慈心宫,就为了等圣上召见。 若那折子今日不到圣上眼前,那明日,孙恪会接了他的班,去皇太后跟前说市井流言。 蒋慕渊的运气不差,黄印拦了折子,让流言在京城中发酵了几天,正好今日就送到御书房了。 他不用多说什么,只需让圣上把徐砚叫来。 人来了,是夸是骂是感同身受,都不要紧,反正不管如何,外头都会猜测徐砚处境不妙。 果不其然,杨家一下子就坐不住了,老太太竟然还给徐砚编排出了那样的罪名。 这也不难理解。 蒋慕渊听顾云锦说过,怕圣上为两湖之事迁怒徐砚,杨家从元月里就与徐家划清界限了。 杨家不想再与徐家为伍,与此同时,依旧在做着百年世家复起美梦的他们,又怎么会错过这个彰显名声的机会呢? 于蒋慕渊而言,对这种爱惜羽毛求名声的杨家,没有什么比名声坏了更让他们跳脚的了。 打蛇打七寸,哪儿痛,就戳哪儿。 鱼儿都一条条入了池塘,也到了该收网的时候了。 蒋慕渊吩咐听风,道:“给纪致诚送帖子,让他到五爷在城北的院子。” 孙恪闻言,手中的花生险些掉在地上:“你连纪家都要扯下水?” 蒋慕渊笑了笑,还是给了解释:“同样是姻亲,没有纪家的同心协力、互相扶持,怎么能衬得杨家不明事理、颠倒黑白呢?” 第四百二十七章 替媳妇儿出气 这话听得孙恪后颈汗毛直立、连连咋舌,论“心狠手辣”、“步步为营”,他真是对蒋慕渊甘拜下风。 这人是他的兄弟,而不是仇家的兄弟,实在是天上掉馅饼一样的美事。 好处、坏处一相比,孙恪霎时间就觉得,偶尔在御书房里被蒋慕渊坑上两句,根本不算什么了。 因着与纪致诚相约,蒋慕渊出了素香楼,去了周五爷的小院子。 周五爷与袁二都不在京中,只小个子施幺留守。 施幺混迹市井,小胆儿贼大,一个人敢与五个地痞叫板,可面对皇亲国戚,还是有些发虚。 他最初被袁二领到五爷跟前时,两腿也打颤,时间长了,对五爷倒是不怕了,却又见了个更厉害的蒋慕渊。 想到袁二能在蒋慕渊和周五爷跟前应对自如,施幺佩服不已——不愧是能把他打服气的人。 蒋慕渊身边不缺伺候的人手,施幺寻了个由头,溜出了院子。 没有等多久,纪致诚便到了。 两人算起来是表连襟,徐令意与顾云锦的私交又极好,可纪致诚在私下见蒋慕渊,这还是头一回。 蒋慕渊并不说道虚的,开门见山问:“徐侍郎深陷流言,你如何看待?” 过来路上,纪致诚也想过蒋慕渊要与他说的事情,徐砚的风言风语是其中一样。 纪致诚心中有答案,直接道:“我祖父说过,徐侍郎在为官上很通透,也有抱负,不是光拿朝廷银子不做事的人。而我是在他此次回京之后,才第一回拜见他这位岳家大伯父的,不敢说了解他品行,但外头传言,我以为不可信。” 纪致诚对徐家二老与长房的有些做派是看不惯的,可徐砚是长辈,他不能大放厥词。 不过,在对待徐氏、顾云锦的事情上有不公不对的地方,不等于徐砚就会做出杨家老太太口中“不忠不义不仁不耻不孝”的事情。 这方面,纪致诚是信得过徐砚的。 况且,蒋慕渊亲自给徐砚作证过,对他的立场,纪致诚也一清二楚。 “既然信任,作为姻亲,总要有些表示,更何况我知徐侍郎无辜,”蒋慕渊抿了一口茶,“杨家,欺人太甚了。” 纪致诚的眸子转了转。 纪、徐两家姻亲,纪家上下看重徐令意,但与徐家其实并不紧密。 帮不帮徐家说话,原也不是纪致诚一个幺孙能置喙的。 不过,蒋慕渊既然寻到他头上,纪致诚想,对方一定有其想法,他洗耳恭听。 “我陆续听到些消息,那曲娘子是王甫安与他那混账亲家寻来的,就是为了给徐侍郎泼脏水,他王家当日舍弃徐家,选了金家,若徐侍郎官运亨通,便显得他有眼无珠、结错了亲一般。”蒋慕渊说道。 纪致诚的眉头一点一点皱起来了。 他彼此一眼就相中了徐令意,非卿不娶,婚后这几个月,更是觉得娶这个媳妇娶得太对了,真真是怎么看怎么欢喜。 可真讲究起来,没有王甫安的有眼无珠,又怎么轮得到他纪致诚娶得美娇娘? 男娶女嫁,本是你情我愿之事,谈崩了就谈崩了,选错了,那也是自家选错的。 王甫安为此不愿徐砚平顺,就十分没有道理了。 纪致诚想了想,道:“小公爷的意思是……” “与其纠结曲娘子的来历与真假,不如另辟蹊径,彻查那一对亲家,他们安排了这种戏码,不可能天衣无缝,”蒋慕渊道,“我也握了些证据,劳你一并转交给徐侍郎。” 纪致诚颔首,却还有不解:“既然小公爷有实证,为何不直接告诉徐侍郎?” “京里人人都看着徐侍郎,我无论是登门还是邀约,都太过显眼,”蒋慕渊笑道,“你不一样,你们夫妻随时随地都能去徐家。而且,那些证据还要继续查验。” 这个理由说得通,纪致诚接受了,道:“我会说服祖父的。” “纪尚书也一定不希望徐侍郎被流言所累。”蒋慕渊道。 听风上来,把手上所有的线索都一一告知纪致诚。 纪致诚认真听完,起身告辞,走至小院门口,突然一个念头划过脑海,不由顿住了脚步。 以线索看,王甫安与金老爷谋划的最初,蒋慕渊就知情了,他为何只替徐砚说话,却一直隐瞒下了线索? 若不然,事情早就解决了,何至于闹了好几天,沸沸扬扬的。 蒋慕渊在等什么…… 纪致诚想到了今日杨家老太太的那番话,他恍然大悟,蒋慕渊在等杨家入局。 他转过身,深吸了一口气,问道:“比起王家、金家,小公爷更想对付的其实是杨家吧?就因为杨昔豫纠缠顾姑娘、坏她名声?” 蒋慕渊没有想到纪致诚这般直白,想到什么就问出口了,这种直性子,倒也舒畅。 他不由弯着唇笑了:“替自己媳妇儿出气,有什么不对吗?” 纪致诚闻言一怔。 蒋慕渊根本不装,毫无回避地承认了他是徇私对付杨家,这真是出人意料。 但是,替媳妇儿出气,有错吗? 一点儿错都没有。 哪个敢在外头胡乱说徐令意的坏话,他纪致诚第一个跳起来。 心尖尖上的人儿,捧着还来不及呢,哪里能叫别人欺负。 连妻儿都护不住,那算哪门子的男子汉大丈夫? 说到底,徐砚今日之困,起于徐令意的婚事,这么一想,纪致诚也觉得不能袖手旁观。 金、王那对亲家见不得光的手段暴露了之后,这两家,前路必然就断了。 诬陷朝廷命官,给上峰泼那样的脏水,王甫安别说做官了,能别流放到天涯海角都算运气好的了。 他的家里人…… 纪致诚叹息:“可惜了王琅……” 蒋慕渊闻声看了过来,奇道:“听你这口气,对王琅评价颇高?” 纪致诚摸了摸鼻子。 他并不讨厌王琅。 两人同为监生,虽算不上多熟悉,但他对王琅的学识、为人还是清楚的。 一旦王甫安出事,王琅是无法继续在国子监里求学的,而因为有那么一个爹,王琅的仕途路,还未起行,就注定夭折。 第四百二十八章 可惜(熙月熙月和氏璧+) 纪致诚替王琅可惜。 王琅有才学,做人也实在,不是那等恃才傲物之人,也不会因为父亲只是一个员外郎而在一众世家子弟跟前自惭形秽,或是拍马奉承,他是个很认真的读书人。 王甫安选错了亲家,这与王琅无关,他只是顺从了父母之命,反而,他对徐令意心存愧疚。 彼时,纪致诚意外听到了王琅与徐令意的那番对话,对那声音柔软、却字字掷地有声的姑娘感到好奇,他同时也听得出王琅对徐令意的欣赏。 这种欣赏,并不会让纪致诚生气、怪罪,反而觉得是极其正常的事儿。 如他的徐令意那般的出色姑娘,她的字、她的思想,会吸引学子,这有什么奇怪的? 王琅又不是肚中无墨水之人,要是看不上徐令意的字,纪致诚反而要唾弃他有眼无珠呢。 他的妻子,本就是出色得让他自豪的。 而且,王琅有分寸。 他知道婚事告吹,两人往后不会有任何瓜葛,他对徐令意表达过内疚,表达过欢喜,但也仅仅只有那一次。 在那之后,王琅从不在言辞中提及徐令意,也从未作出过任何纠缠之举。 在纪致诚与徐令意定亲之后,有些监生想看他们两人热闹,王琅总会第一时间避开,不给旁人设言语陷阱、借题发挥的机会。 识趣、避嫌到让纪致诚都觉得不好意思的地步了。 哪里像杨昔豫那般,日日去北三胡同寻打,还经常在一众学子之间言辞引导,仿若与顾云锦有什么关系一般。 无赖成那样,难怪蒋慕渊不想放过他。 要纪致诚说,王琅优点很多,缺点也有,最大的缺点就是性子太软。 王琅对父母多顺从,不似纪致诚,他敢跟祖父嬉皮笑脸地求这个求那个,为达目的,各种哄祖父母、父母开心的话一箩筐一箩筐地往外搬,闹得他们没辙了,只要事情不离谱,也就顺着他了。 当然,他是占了家中幺孙的便宜,而王家只出了一个王甫安,王琅又是长子。 这半年多,王琅的功课起伏很大,这与他真实水平无关,国子监里人人知道,他就是叫家里那几个女人给闹腾的。 两厢一比较,纪致诚越发理解“家和万事兴”的道理了。 “王琅就是太温和了,”纪致诚斟酌了措辞,“若他是个急脾气,性子上来了会说重话,王家里头也不至于那般不太平。还是要他自己想明白。” 蒋慕渊颔首。 他前世也是认得王琅的,不到二十岁的进士,总是惹人注目的。 王琅书卷气太重,在翰林院做了几年编修,调任做了一个知县,因为性子温和,治下不够严厉,最初吃了不少亏,才慢慢站稳了脚。 蒋慕渊看过王琅的文章,他始终认为,比起地方任官,翰林院更适合王琅。 可有王甫安这样的父亲,王琅是进不了翰林了。 可惜吗? 还是有些可惜的。 就如纪致诚所言,要看王琅自己能不能想明白了。 黄昏之中,纪致诚离开了小院。 他有一点不明白,明明王金两家有矛盾,金安雅、王玟姑嫂不和、王家婆媳纷争,这在京里都传得沸沸扬扬,有理有据的,怎么王甫安又和金老爷走一路去了。 这不是生生往死路上走吗? 这下好了,王甫安坑儿子,金老爷坑老子,谨慎了一辈子的金家老大人,所有的名声都毁在儿子手里了。 真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蒋慕渊这儿让纪致诚带话,西林胡同里,顾云锦正听徐令婕哭诉。 “我就是想不明白,祖母对姑母不好,那是因为继母继女,这还能说得通,可外祖母那儿,”徐令婕吸了吸鼻子,声音喑哑一片,“她那么骂母亲,什么不忠不义不仁不耻不孝,这是要把父亲、母亲都往绝路上逼,这又是为了什么? 难道母亲不是她亲生的?不是她十月怀胎落下来的? 她怎么能那么狠啊!” 顾云锦支着腮帮子看徐令婕。 在徐令婕哭诉的时候,顾云锦的脑海里却全是别的念头。 前世今生,不管变故多少,徐令婕在她跟前哭成这样,似乎也只有这两回。 徐令婕虽说是她姐姐,其实也没大几个月,添上顾云锦多活的那十年,她看徐令婕,反倒是像看妹妹一般了。 虽不能从徐令婕的眼泪里,感受到如她一样真切的悲伤,但顾云锦品尝更多的,其实是感慨。 徐令婕从前不这么哭,因为她的日子顺畅,不说是蒸蒸日上、红红火火,起码无风无浪,没有波折。 现在,波折来了,波涛汹涌,让她无所适从。 顾云锦也经历过波折,可徐令婕更幸运。 哪怕徐家里头乱糟糟的,徐令婕还有她这儿能够哭诉,而当时的顾云锦,连哭都不知道找谁哭。 说到底,也是她们两人性格不同。 当年,若早早像与徐氏、顾云齐、吴氏说真话,早早向他们道歉,那她的上一辈子又会怎么样呢? 顾云锦不知道,她只知道,能重来一次,回到还没有入杨家之前,是她人生的幸运。 她看向徐令婕,问道:“你在这儿哭一场,你外祖母就不给舅舅、舅娘安罪名了?” 徐令婕一面抹泪又一面落泪:“那你说怎么办?那曲娘子就是仗着两湖路远才胡说八道的,她又是个大肚婆,我们能拿她如何?该解释的都解释了,那么多官员都出来说话,他们就是不信啊!” 顾云锦叹息。 她知道流言的力量,风流韵事多好看,怎么能让徐砚轻易就摘出去呢? 可让徐砚深陷其中,顾云锦也不愿意,毕竟,蒋慕渊都替徐砚说话了,她即便不能帮一把,也不至于去做落井下石的事情。 “光脚的不怕穿鞋的,”顾云锦道,“舅舅要名声,人家又不要,肚子里的孩子……我看,她们未必不知道这一胎难保,反正孩子留不住,不如用来替别人泼脏水、收些银子。” 徐令婕问:“我们总不能学她们似的,也不管名声了啊!母亲说,那些看戏的,不精彩的戏码就不信。” 顾云锦莞尔:“舅娘说得挺对的。” 第四百二十九章 能不好看吗?(ChenLinda和氏璧+) 正是因为明白这一点,徐砚和杨氏才会在与曲娘子的争论中举步维艰,他自证的一百句,哪及人家一句精彩? 便是闹上了衙门,衙门里讲证据,认真辨明了真伪,最后也会被围观的骂一句“官官相护”。 顾云锦沉思了一阵,喃喃道:“若是有比风流事更精彩的发展呢?” 徐令婕一怔,瞪着泪眸看顾云锦。 一旦有了方向,思路也就顺畅不少。 “那曲娘子与舅舅无冤无仇,做什么要挺着个大肚子来陷害舅舅?”顾云锦理着思绪,道,“应当是有人在背后指使、教唆,给她安排了这出戏。 能知道舅舅的后背上有胎记,对方应该也是官员,许是跟着舅舅去了两湖的,许是以前与舅舅一道去过澡堂的。 对方与舅舅有了利益冲突,这才会给舅舅抹污名。 这种朝堂纷争,官老爷们为了官运前程陷害、污蔑,难道不比风流事情好看?” 真要说起来,比起风流事,那是官宦人家的风流事好看,而比之后者,又是皇家的风流事更好看。 为何会有这高低?不就是老百姓喜欢看高高在上的人的挣扎、起伏吗? 若不然,长恨歌为何久久不衰? 隔壁村老王家两个儿子为了两块地打起来了,和当朝尚书的两个儿子为了厚实家产打起来了,百姓想看的,必然是后者。 平日里官威盛大、张口闭口为百姓为朝廷的官老爷,实则是那等的心狠手辣、为陷害同僚不择手段,这种反差,能不好看吗? 徐令婕听进去了,连连点头:“有理有理,可官员那么多,一时半会儿怎么寻出来,时间可不等人的呀。” “我不懂官场,”顾云锦叹道,“能不能把人揪出来,就要看舅舅的本事了。不过,真寻不出来,那也就此祸水东引吧。” 徐令婕不解。 顾云锦解释道:“舅舅肃清两湖,多少官员砍头、流放,招惹了那么多的仇家,也许是人家的幕僚来寻仇了呢?” 徐令婕明白了,这是让徐砚把事情甩到死人身上去,反正死无对证了,总比一直僵持在这里、一味被人泼脏水强。 “那又要怎么解释,人家寻父亲的事儿,却不寻黄大人的事儿呢?”徐令婕想把所有事情都想周全了,问道,“抓官员其实是他们都察院的,并非工部。” 顾云锦笑了起来:“黄大人到现在都是无妻无妾、两袖清风,这样的人能去了两湖之后就与曲娘子不清不楚了?他们若是用这招寻到黄大人头上,就真的要笑掉大牙了。” 徐令婕是个急性子,与顾云锦商量过了之后就待不住了,匆匆打水净面,要回青柳胡同去。 顾云锦也不阻拦,让抚冬送徐令婕出去,屋里只剩下顾云锦与念夏两人。 念夏收拾了茶碗,迟疑了一阵,还是问道:“姑娘,徐家大太太害过您,您现在帮她,能顺气吗?” 顾云锦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想了很久,才叹道:“每个人都有自己想要的东西,舅娘一心为娘家、为杨昔豫,到头来落得被亲娘戳着脑门子骂,不给他们夫妻活路,这样的结果,比我动手打得她鼻青脸肿,都让她心如刀割。 我眼下也不全然算是帮她。 一旦舅舅洗脱了污名,那如今骂得畅快、骂得伟岸又高洁的杨家,又算什么呢? 杨家现在的形象又多高大,彼此就会有多难堪。 那时候,舅娘又会是什么心境? 为舅舅清白而高兴,还是为娘家骂名而痛心?” 被这么一问,念夏也不由思索起来。 徐令婕说过,杨氏对杨家已经寒心了,从元月起,就再不与娘家往来了。 可念夏以为,再是寒心,再是不走动,那也是嫡嫡亲的两母女,杨氏曾经那么向着杨家,她的心里全是娘家人,她对娘家有那么深厚的感情,被亲娘结结实实捅一刀子,还是会痛的。 一心一意付出的所有,最终如此不堪,等真相大白,杨家还要成为过街老鼠被满京城笑话、痛骂,杨氏彼时心境,可想而知。 人心都是肉做的,而这块肉,会腌在酸甜苦辣咸里,五味杂陈。 徐令婕回到徐家时,杨氏在仙鹤堂里挨骂。 杨氏的精神并不好,在外头被亲娘戴了那一顶又一顶的帽子,在府里,也少不得被闵老太太臭骂一通。 徐令婕快步敢去,刚迈了院子,就听见了闵老太太的声音。 “这还是亲娘呢!有那样当娘的?我都要怀疑你是不是你娘亲生的了!”闵老太太啐了一口,“这么多年,向着你娘家,现在不求他们拉扯一把,反而来说那些混账话!我说你就是有眼无珠!” 杨氏低着头,半句反驳都说不出来,娘家那般行事,她怎么可能在闵老太太跟前抬起头来呢? 闵老太太瞧见徐令婕跑进来,气骂道:“还有你这个吃里扒外的!又去西林胡同?还嫌别人没有看够热闹?” “云锦才不是看热闹的,”徐令婕抬声道,“她给我出主意呢!母亲,我听着是极在理的主意。” 杨氏一愣,虽然,她不认为年轻的顾云锦在顷刻之间能有什么好主意,但事情已经乱了,死马当活马医,听一听总不会错的。 闵老太太听不得顾云锦的主意。 眼看着又要闹起来,杨氏也顾不上那些,带着徐令婕回了清雨堂。 “云锦说,百姓要看戏,就给他们看更热闹的。”徐令婕道。 徐氏又何尝不懂这个,她甚至想过,不管不顾了,找个男人闹上门去,一口咬定曲娘子肚子里的孩子是他的,反正是浑水一片,这种事情,张嘴闭嘴都说不清。 但那只是气愤时的念头。 一滩浑水,根本不能取信于人。 以后别人说起徐砚,孩子未必是他的,可他与那曲娘子,难道就没有些什么吗?肯定是……嘿嘿! 一想到那些人在背后挤眉弄眼的轻佻猜测,杨氏就心不平。 徐砚分明不是那种人,却要一辈子都摆脱不了那种污名? 徐令婕后续的一段话,让杨氏茅塞顿开,眼睛亮了。 第四百三十章 争气的外孙女 杨氏蹭得站起身来,在屋子里不住来回走动,一面走,脑海里一面想着顾云锦的话,越想,越觉得有理,仿若是之前一直蒙在眼前的布给掀开来了,让人豁然开朗。 她和徐砚真真是当局者迷,被曲娘子和那婆子带入了一条死胡同。 突然冒出来那样的指控,对着一个快临盆的大肚婆和一个说得有鼻子有眼的婆子,他们做的是一条一条去驳斥,去解释其中不可能的原因。 这样做固然没有错,让人去巴东县打听消息也没有错,可却不能解决其根源。 婆子今儿一个消息,明儿一个进展,添上其他各处的质疑、压力,愣生生让徐砚和杨氏困在胡同里,跟鬼打墙了一般。 以至于都没有想起来,他们眼下最应该做的,其实是釜底抽薪。 “果真是旁观者清,”杨氏感慨万分,“我们身处局中,若无旁人清楚指点,等回过神来了,事情就迟了。” 杨氏亦想过把事情弄复杂,让百姓看热闹,但她与顾云锦的思路并不相同。 如今一比,自是顾云锦的法子利索些。 有了这个解决方向,又把具体事宜一一理顺,那其中的利弊因由一下子就出来了。 风流事扭转成了朝堂争斗,那曲娘子就成了争斗中的一颗棋子。 身为棋子,肯定与徐砚是没有首尾的了。 再者,曲娘子的肚子骗不了人,别管什么元月认识的那一套,反正肚子肯定是二月里有的。 彼时正是两湖官场最风声鹤唳的时候,各家忙着撇清的撇清、自救的自救,那个当口,谁还有心思给徐砚塞个女人啊。 若这样的解释都不信,还要认为有风流事,自然有旁人去笑话那傻子。 想明白了这些,杨氏不由心头一松,憋着的那股子气泄了,脚下一软,摇摇晃晃地没有站住。 好在画竹眼疾手快,一把扶着杨氏坐下,给她塞好了引枕。 杨氏垂着肩膀,看看徐令婕又看看画竹,叹息一声:“我为了娘家算计云锦,到了此等关头,娘家背后捅我一刀子,云锦却是真心在助我……” 徐令婕撅着嘴,道:“我们当时都觉得杨昔豫是个好的,云锦嫁去杨家,是亲上加亲,是和和美美的。 我们都叫那杨昔豫给骗了!他就不是个好的! 招惹了石瑛,又害了画梅,舅娘又是那般不讲理的一个人,若是云锦真嫁进去了……” 杨氏拍了拍徐令婕的手,没有再多说,她对画梅已然起了疑心,但眼下不是提那一桩的时候,也不该与徐令婕提。 她只转头交代画竹:“去门房上候着,等老爷回来就请过来。” 画竹应了。 传话的人才出了清雨堂,徐砚就回府了,倒不是往清雨堂来的,而是被闵老太太那儿截去了仙鹤堂。 杨氏只好也起身过去,徐令婕快步跟上。 仙鹤堂里,闵老太太一脸气愤:“你看看你媳妇娘家说的那是什么话!不忠不义不仁不耻不孝这样的帽子,也是能往人头上戴的?还有令婕,又往西林胡同去,上赶着给人看笑话!” 徐砚垂着眸子,并不说话。 外头那些骂言,他自然是听到了,也十分震惊。 倒不是惊讶杨家老太太会这么骂他,而是惊讶老太太对亲女儿会狠绝到这个地步。 都说虎毒不食子,这是要有多狠的心,才能把女儿往绝路上逼啊。 与杨家老太太的决绝相比,眼前,闵老太太这样只顾着骂亲家骂儿媳骂孙女,却不问一声儿子被叫去御书房到底发生了什么,也就没有那么让徐砚叹息了。 好坏高低,多是要比出来的。 与杨氏相比,徐砚自认,还不算太惨。 思及此处,徐砚不由自嘲笑了笑,听外头说杨氏与徐令婕过来了,这才打起了些精神。 杨氏进来,脸上满是关切,道:“老爷今儿面圣,圣上可说了什么?” 这个问题,让徐砚的心情又好了许多,他安慰道:“并未受责骂。” 闵老太太闻言,原是要仔细听听徐砚说辞的,正巧徐老太爷进来,她争一时高下的性子又上来了,抬声道:“我就说圣上不会那么不讲理。” 徐砚敛眉,并未給闵老太太留脸面,把御书房里的状况一五一十都说了。 “若无小公爷相助,今儿怕是少不了一通责骂的。”徐砚叹道。 徐老太爷横了闵老太太一眼,怼回去道:“舅舅、舅舅!没有女儿,哪儿来的外甥女?没有外甥女,哪儿能当舅舅?我女儿不见得能给我长脸,但她女婿能让我儿子在圣上跟前不挨骂!” 闵老太太被怼得面红耳赤,哼哧哼哧憋屈了好一会儿,又把气撒到了杨氏头上:“那个争气的外孙女,险些被你儿媳妇嫁去她那个黑心肠捅刀子的娘家!” 这话,杨氏只能受着,她理亏,她顶不得。 不与闵老太太硬碰硬,杨氏调转话头,与徐砚说了顾云锦的思路。 “我以为云锦说得极在理,老爷能从衙门里寻出那背后下黑手的,那固然好,若是寻不出来,就先推给两湖,解了眼下之围,再慢慢寻那小人。”杨氏道。 徐砚紧紧抿着唇,前前后后一通思量,颔首道:“是个好法子。” 徐老太爷听完,越发得意,道:“看看,我争气的外孙女,还能给我儿子指点迷津!” 闵老太太气得直哆嗦,撇过脸去,当作没有听见。 有了解决的方向,除了闵老太太生闷气,其他人的情绪都舒畅了许多。 二房那儿,得知了状况,也是松了一口气。 用过晚饭,正要各自散了,外头来报,说是徐令意回来了。 魏氏一听,当即脸色就吓白了。 出阁的女儿哪有这个时辰回娘家的? 莫非是纪家为了杨家老太太的那番话…… 可这也迁怒不到徐令意的头上呀,再者,魏氏眼中,纪家也不是那等不讲理的人家。 难道是徐令意自个儿坐不住,要回来打听消息? 等底下人再一报,说是纪致诚也一道来了,魏氏才松了一口气。 还好是虚惊一场。 第四百三十一章 指到正途上 毕竟是夜里回娘家来,魏氏也不是个能端得住架子的,当即起身往外头迎去。 远远的,瞧见灯笼光从过来。 光影之中,纪致诚和徐令意的身形清晰。 魏氏又往前行了几步,看清纪致诚紧紧握着徐令意的手,脚步虽大,行走之时也迁就着女子的步履,而两人神色皆轻松,这让魏氏的心又暖了几分。 这幅模样,肯定是没有争执的。 两厢碰见,行礼之后,纪致诚道:“去屋里说吧,外头夜风大。” 魏氏引着两人进去。 屋里头,闵老太太虽然不满意徐令意大晚上地跑回来,但她十分喜欢纪家这门姻亲,此刻也忍耐着脾气,没有直接甩脸色给孙女看。 纪致诚落座,开门见山道:“原本该明日白天过来,可刚刚得了些与大伯父的事情有关的消息,想着耽搁不得,这才……” 徐砚坐直了身子,问道:“是什么消息?” 纪致诚道:“那位曲娘子,是王甫安王员外郎和金家那位金老爷一块弄出来的,大伯父从两湖回京,得了圣上赏赐,王员外郎就……” “一个员外郎,眼红侍郎的前程做什么?八竿子打不着!”闵老太太一听,下意识就冲出口了,等想转到徐令意的婚事,也就明白了,哼道,“他自家眼瞎,还怪上我们腾达了? 二郎媳妇原还想让令意去他王家,去了就是毁了! 就你们俩妯娌的眼光,还给姑娘家挑婆家,一个两个挑出来的都是什么货色!” 魏氏被骂了一通,心里憋气。 徐令意是她的亲女儿,给女儿挑婆家,这不是天经地义的吗? 虽然事实证明,他们彼时确实看走了眼,不管王琅怎么样,王甫安这样的亲家是肯定不得结的,但这些不满,闵老太太私底下怎么骂都可以,做什么要当着纪致诚的面来说? 碰上了心眼小些的姑爷,转头指不定就要有想法了。 还好,魏氏晓得纪致诚不是那等人。 纪致诚的确不介意,往事他都清清楚楚的,又怎么会起无谓的猜忌? 他也不搭闵老太太的那些话,只与徐砚道:“这消息不是道听途说,而是已经有些证据了。” 徐砚听那两人名姓,一时心情有些复杂。 为官多年,不可能毫无树敌,有因政见不同,也有因性格不合的,可要说有人恨得要害他…… 在听了顾云锦的主意之后,徐砚一时半会儿真的没有在身边同僚里确定出那样的目标来,他反而觉得两湖余孽才是真的黑手。 而现在,王甫安和金老爷出现在了跟前。 金老爷那人做事颠三倒四,在京中闹笑话也不是头一回了,徐砚对他不做评述。 可王甫安…… 同在工部衙门,虽然官位有高低,但徐砚对王甫安做事的能力还是肯定居多的。 若不是觉得那人还不错,他当时也不会认同二房与王家结亲的打算。 却是没想到,此人心胸如此狭窄,竟然为了这种理由,就做出这般污蔑他的事情来。 王甫安难道就没有想过,一旦事情被拆穿,他是没有好果子吃的吗? 还是,他以为这样的污水清洗不掉,徐砚自顾不暇,根本对付不了他? 此时此刻,徐砚自不可能去询问王甫安行事时的心境,他只是深吸了一口气,与纪致诚道:“我这也算是否极泰来了,今日云锦刚替我出了一招,叫我注意在衙门里查找曲娘子身后的那个人,若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就先推给两湖贪官的门客,把眼下局面平稳过去,结果,你又来给我送了这么要紧的消息。知道是他们两个了,查起来就方便多了。” 闵老太太也是喜出望外,得意洋洋斜斜看了徐老太爷一眼:“你那外孙女能给你儿子指点迷津,却是指得不清不楚,模模糊糊,你再看看你这个亲孙女婿,一指就指到正途上了!” 徐老太爷哼了声,不跟这老妇人计较。 纪致诚听见了,自然不愿意抢了旁人功劳,直言道:“这些消息并非我打听来的,是傍晚时小公爷告诉我,让我来转告大伯父的。” 局势霎时间反转,徐老太爷一下子趾高气扬起来,他不说话,只是对着闵老太太冷笑。 闵老太太话才出口,脚下台子就坍了,牙痒痒地不吭声了。 徐砚没有去管老父老母的那点儿争执,只问纪致诚道:“小公爷那儿的消息?他在御书房里怎么不说?” 纪致诚笑了笑,目光划过杨氏,他总不能说,小公爷在等杨家入局,没想到杨家那么快就跳起来了吧…… 他摸了摸鼻尖,道:“起先似是有些质疑,王员外郎也是朝廷官员,没有实证不好乱说,傍晚时才得了确切消息,怕再寻大伯父一见就招人眼了,就转达给了我。” 这个解释十分在理。 纪致诚又道:“小公爷使人查到了那曲娘子的来历。” 曲娘子说她是从两湖来的,虽然徐砚不信她,也少不得使人去巴东县查访,路途遥远,哪怕是快马加鞭,一来一去的,小一个月就没了。 而蒋慕渊知道曲娘子是王甫安寻来的,那这人必定不可能是两湖人,因为从王甫安和金老爷定下计策到实施,时间就这么多,怎么可能去两湖弄个大肚婆进京。 曲娘子的出身,只会是这短短几日之内、能让王甫安寻到并安排她进京的周围城镇乡县。 她这一胎直到快临盆了都不安稳,想来这半年多没少为了保胎费心,她生活过的地方,肯定会有医馆大夫记得她。 两湖口音,怀胎不稳,如此确定范围之后,把来历弄明白,就是早晚的事情了。 袁二手上人多,皆出身市井,打探这种消息最是在行。 “她是卲安县人,给她看过诊的医婆、邻居,小公爷已经安排他们进京了,卲安县府那里也交代过了,会有吏官带着她的户籍抄本快马加鞭送来京城,明日中午差不多能到了。 替王甫安与金老爷出面寻人的是个叫李快脚,这人是京里有些名号的小贩,听说前回收了金老爷银子抹黑符家姑娘的,就有他。” 第四百三十二章 认得不认得(skyli和氏璧+) 如此一理,事情倒也清楚。 王甫安不愿看徐家顺顺利利往前行,金老爷就从中牵线,让李快脚从卲安找来了曲娘子,唱了这么一出戏。 这种算计,称不上天衣无缝、滴水不漏,但胜在能一下子吸引全程百姓的目光,让人津津乐道,而身处其中的徐砚本身,想要自证清白却又十分无力。 男女之间的那点儿事,还是见不得光的,当然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 这种污名一旦背上,就摆不脱了。 偏偏,曲娘子的肚子随时会生产,徐家再着急,对着个大肚婆能怎么办? 那高耸却又难保的肚子,就是曲娘子的护身符。 等徐砚被流言蜚语耗尽了心神,重新来审视来龙去脉,也已经迟了。 迟得未必能揪住王甫安和金老爷的尾巴。 还好,眼下还不算迟。 且那些人证,已经在进京的路上了。 纪致诚把所有的情况都与徐砚说明白之后,才带着徐令意一道离开了青柳胡同。 翌日天明,街头巷尾,说道的还是昨日杨家老太太的义正言辞。 边上有人道:“昨晚上纪家小公子与妻子一道回了青柳胡同。” “莫不是纪家也要与徐家撕破脸?” “哪儿的话,纪家是支持徐侍郎的,纪尚书昨晚上都开口说徐侍郎不是那等人。” 另有一人嘿嘿直笑:“徐家这两个姻亲可真有意思,之前都没有什么大动静,徐侍郎昨天被叫去御书房里骂了一通,就全跳起来了。杨家是把女儿、女婿臭骂一通,就此不认了;纪家反而是护上了。” “可不要一护护得英名尽损啊!” 王甫安坐在一家早点铺子里,滋溜了一碗热面,听了一通你来我往的争论,脚步轻快地去了衙门。 他安排了这么一个局,却没有想到事情会这般急速发展,杨家老太太那番话,听得他通体舒畅,仿若是寒冬腊月里饮了一盏热腾腾的茶水,五脏六腑都活过来了。 至于纪家的支持…… 纪尚书是老糊涂了吧,这种浑水都淌,也不怕湿了裤子! 他摸了摸下颚:日子差不多了,该让那曲娘子生孩子了。 至于生下来是死是活,都扔到青柳胡同去,再让曲娘子与婆子离开京城,就只要翘着脚看热闹了。 孩子养不养,自有京城百姓盯着徐砚,曲娘子不见了,哪怕徐砚知道了些什么,也无人可对证了。 午间,蒋慕渊从卲安接来的医婆、大娘到了京城,杨氏亲自到了城门口相迎,一块往东街去。 杨氏亲自出现在客栈门口,一时引了众多围观,百姓奔走相告,相携来看热闹。 “侍郎夫人,莫不是叫老母亲骂了一通,想明白了道理,要来接曲娘子回府了?”人群中有人问道。 杨氏不理会旁人,只看了眼画竹。 画竹抬声道:“有些话,我们夫人想与曲娘子仔细说道说道,娘子能否出来一见?也好叫大伙儿做个见证。” 曲娘子和那婆子闻声,自然是出来了。 娇娇弱弱的大肚婆施施然行了一礼:“夫人有何时要问?” “有几个人,想问娘子认得不认得。”画竹替杨氏答了,掀开车帘子,请了其中那几人下来。 医婆、邻家大娘…… 看清那几人模样,曲娘子的眸子骤然一紧,难以置信地看着她们。 邻家大娘上前,道:“各位,我夫家姓谷,卲安县人,左右邻居都唤我谷大娘。 我认得这位曲娘子,她是不是真的巴东出身,我不清楚,但我知道,她前年就在我们卲安落脚了,住在我家隔壁。 我亲眼看着她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的,却是谁也不晓得那孩子的爹是谁,这事儿,我们卲安还说道了一个月呢。 她这胎生得不好,整日里吃药,卲安的大夫、医婆都看遍了。” 这话一出,一片哗然,百姓惊讶之余,更多的质疑。 “你说她是卲安来的,那就是卲安来的?”有人啐道,“徐侍郎府挣扎了这么几天,就琢磨出了这么一个鬼主意?谁信啊!” 医婆扑哧就笑了:“怎么的?她空口白话说是徐侍郎的孩子,你们所有人都信,我们说她不认得徐侍郎,你们却又不信,这是哪门子的道理?我给她诊过好几回脉、看过好几回肚子,我还知道她的肚脐边上有颗红痣呢!” 曲娘子的脸色越发难看,整个人摇摇欲坠,落在旁人眼中,倒也难说是因为心虚还是因为体弱。 婆子跳出来,道:“你收了徐侍郎多少银子,这般败坏我们娘子名声?孩子都是他徐砚的,他知道我们娘子有红痣,这有什么奇怪的!” 医婆冷笑:“你到处说徐侍郎后背有胎记,就不是坏人名声?” “男人和女人能一样?”婆子跳脚,“他要是老老实实认下,我们会说道那些?” “我呸!”医婆叉腰,唾沫吐到了婆子脸上,“你们要是老老实实认下抹黑,我会说道这个?都这个当口上了,不想着给孩子积福,还在为非作歹,我看曲娘子你这辈子是不想安安稳稳生个能活命的儿子了!” “你个老虔婆,浑说些什么东西!”婆子撸起袖子就要冲出来拼命。 杨氏面无表情地站在一旁,见她们要动手了,才让人隔开,她淡淡看了曲娘子一眼:“卲安县的吏官很快就会到,让他来说说,你到底是荆州城的绝户曲家娘子,还是卲安的曲娘子。” 曲娘子浑身都颤了起来,却还是顶着一口气,梗着脖子道:“官家就能这般定人罪状?买通官府,连我的出身都要夺去,官官相护!” 一句“官官相护”,让百姓霎时间喧嚣起来,他们对杨氏带来的人没有一点儿的信任。 “这种恶毒法子,难怪她老娘要与她划清界限!” “不忠不义不仁不耻不孝,还真是骂对了!” “徐家娶了这种媳妇,真真是倒霉!” “明明是什么锅配什么盖,人家杨家端正着呢,也不知道倒了什么霉,生出这样的女儿!” 第四百三十三章 命还在手上 杨氏紧紧抿着唇,入耳的一字一语,如一把把尖刀,往她的心里刺下去,而她,除了听着,还能如何? 她不住告诉自己,撑着,要撑着,只要一步步进行,引出了李快脚,再引出后头的金老爷、王甫安,这局面就稳定下来了。 婆子和谷大娘、医婆争吵不休,直到吏官赶到才停歇。 小吏官赶得大汗淋漓,把抄来的曲娘子的户籍资料从头到尾念了下来。 “顺德贰年出生、巴东县人……顺德十三年与父兄迁至东昌府冠县……顺德十八年,也就是前年,孤身迁至我们卲安县,”吏官看了眼曲娘子,“只一个姑娘家,父母兄长皆亡,给她入户还多审了几回,我认得她的。” 曲娘子的牙齿直打颤:“官官相护!我不认得你们,不认得!” “这也不认得,那也不认得,”一个声音从人群外传进来,“那这个人,娘子认得不认得?” 四周的百姓散开了些,露出了来人身影。 听风提着李快脚一步步走到了客栈跟前,一把将人推了出来。 施幺就挤在人群之中,见李快脚被听风推得一个踉跄往前扑,又暗悄悄抬腿,在李快脚的小腿上踹了一下。 李快脚站不住了,噗通摔倒在地上。 百姓们定睛一看,奇了。 “这不是李快脚吗?” 这几个常在京中传递消息的小贩,住在东街附近的百姓都十分熟悉,他们自然也认得听风,不由嘀咕上了:“小公爷这是要力挺徐家到底了?” 曲娘子也看到了李快脚,眼中惊恐立现,她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两步,声音都虚了:“这是谁……我……” “你不认得他,那你认得老婆子我吗?”跟着听风和李快脚到来的,是一个半百年纪的白发婆婆。 虽是满头银发,但她说话中气十足,脚步轻盈。 “这是李道姑吧?”人群中有认出来的。 “是,就是老婆子,”李道姑看了眼围着的百姓,道,“既是有认得的,就知道老婆子给人开方子的规矩,曲娘子,你按的手印还在老婆子手上呢。” 说完,李道姑从袖中取出纸来,打开道:“九月二十八,卲安县庆德药铺,开保胎的方子,你要不要来比比手印?” 白纸黑字红指印,隔得远了虽看不清上头内容,但也够抓人眼球的了。 有人不知道李道姑其人,边上便有认得的解释一番。 “十几岁时就在西山上出家了,跟着礼明观的道竺师太学医,道竺师太救治的几个病人先后没了,一口咬定是师太开错了方子,礼明观也被砸了。 后来才弄明白,有两个是没有按照方子用药、改了药材份量,吃死的;还有一个,师太一早就说过他药石无医,那人坚持要方子,说死了也无妨,有方子图个心安,师太才给写了,最后却…… 李道姑自那之后下了西山,一直在京城附近游历、看诊,她的规矩,所有的病况、还能不能治、之前几任大夫和她要开的方子,全部写在纸上,病人按了手印才给。” “那曲娘子从两湖来,九月二十八日经过卲安,也不奇怪啊。” “那纸上就该是沿途其他城镇大夫的方子了,李道姑这么说,曲娘子给的肯定是卲安本地的大夫的方子,”一位妇人看着李道姑,道,“我信她,她这些年救了好些人的,那曲娘子看来是靠不住。” 李道姑才不管边上人说什么,只看着曲娘子,道:“还要不要我给你详细念一念?” 比起空口白话,那张纸上的红指印才是真真切切的,曲娘子撑不住了,见百姓们都在看着她,她捂着肚子哎呦哎呦叫了起来。 婆子见状,立刻跳了起来:“我们娘子要生了,你们这些人,到底存了什么样的心思,一直闹个不休! 你们徐家不要脸面,不顾香火,我们娘子还要活命的! 若是我们娘子生产时不好了,我告诉你们,你们都背着人命!” 婆子吼得龇牙咧嘴,眼中情绪,凶狠多余愤怒、急切。 杨氏看着那目光,不由打了个寒噤,她偏过头问谷大娘道:“大娘认得那婆子吗?” 谷大娘摇头:“不认得,这曲娘子在我们卲安时,身边没有这么一个婆子。” 杨氏闻言,不由谨慎起来,交代画竹:“给她叫稳婆,不许这婆子进产房。” 画竹立刻明白了,高声与百姓们道:“各位之中,有没有会接生的?还请先给曲娘子看看。 哪怕并不精通,但只要是生养过的妇人,能帮上忙的,还是希望各位进客栈里搭把手。 虽不是徐家孩子,但生产是大事,能叫他们母子平安,徐家会给各位红封的。” 围观的大老爷们没了法子,几个壮实婆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东街上兼做稳婆营生的婆子先站了出来:“我给她瞧瞧。” 有人冒头,后头自然会有人跟上。 都是来看热闹的,能参与其中,那与别人说道起来,底气也足些。 婆子要跟着曲娘子进去,被徐家仆妇拦了下来,她怒道:“你们做什么?你们是要隔开我,谋害我们娘子吗?” 李道姑越过婆子往里头走:“我是救人的,你嘛,我不认得你,我就不知道了。” 婆子狠狠瞪了李道姑一眼,转过头盯着曲娘子。 曲娘子痛得整个人往地上坠,左右被两个来帮忙的大娘架住了,才不至于摔倒在地上。 她唇色惨白,嗫嗫没有出声。 杨氏上前两步,直直看着曲娘子的眼睛,道:“生孩子是鬼门关,你这胎又极不安稳,之前赵医婆就说过,孩子许是活不了,但你的命,还是能护住的。 我不会想要你死,你若没命了,死无对证,我们老爷这一辈子都很难得清白了,我会全力保你的命。 李道姑也好,站出来给你接生的稳婆、帮忙的大娘们也罢,她们都与你无冤无仇,很多都是这街上的邻居,甚至在今日之前,都是替你说话,骂我徐家的,她们也不会想要害你的。 可这个婆子,她不是伺候你多年的人手吧?是让你给我们老爷泼脏水的人送到你身边的吧? 她会希望你活着吗?你死了,我们无法自证清白,她就能交差了。 曲娘子,现在你的命还在你自己手上,你要让这个婆子进你的产房、看顾你生孩子吗?” 第四百三十四章 不要她进来 杨氏的声音不重,但这几句话,却份量沉沉,一下子让看热闹的人都懵住了。 有品得快的,立刻就听明白了,不由感慨杨氏这几句话太重要了。 就像是一把尖刀,直直刺入了曲娘子和婆子之中,要把筋骨直接划开了。 若真如卲安县的吏官所言,曲娘子早就失去了父母兄弟,孤家寡人一个,那她参与进来,图的肯定是银子。 孩子保不住了,拿来做文章,可自己的命呢? 性命当头的事儿,谁会不惜命?人都死了,图来的银子还给谁花去? 事情真假,曲娘子这时候的反应,就能看出一些端倪来了。 婆子也察觉到了杨氏话中的“凶狠”意图,她死死看着曲娘子,想说“娘子莫要被她挑拨离间”,可话在嗓子眼里转了转,到底还是没有说出口来。 要是她这么说了,不就是证明了她不是曲娘子的亲信,不是长年累月伺候娘子的吗? 不能说,又不能不说,婆子急得不得了,要不是徐家的仆妇拦着,她都要跳起来抓杨氏两下了。 曲娘子死死咬着唇,目光在杨氏与婆子之前来回转。 她的思绪其实并不清晰,被杨氏请来的人一步步逼到现在,她早就乱了阵脚。 再者,肚子早不发动、晚不发动,却在此刻要落下来了,痛得她脑袋跟炸裂了似的,根本无法妥善思考。 可关乎性命,曲娘子再是无法集中思路,也渐渐想转过来。 杨氏的话是有道理的,这群只看热闹的妇人不会要她的命,可婆子不同,也许真的会…… 最初商量的时候,说得自是好好的。 孩子生下来,不管生死,都送去青柳胡同。 死胎,她救不回,活的,在徐家长大肯定比跟着她这个日子过得捉襟见肘的娘强。 徐家要脸面,满京城的百姓都看着,就不会亏待了孩子,哪怕憋屈膈应,不用心培养孩子,但吃穿上不用愁,比她来养,好太多了。 而她自己,生下孩子之后,婆子就会安排她离开京城。 只是,那是一切顺利的情况下的安排了。 眼下,眼瞅着要被拆穿了,李道姑拿着的手印就是最好的证据,两厢一比较,她还能说出什么来? 要再继续闹下去,只有一尸两命了。 她死了,婆子继续吵闹,把她的命怪罪到李道姑头上,骂她们伪造了证据…… 曲娘子越想越心惊,她抬眸看着婆子,见对方眼神中透着凶光,她的心一下子就凉透了。 “不……”曲娘子摇着头,嘴上一个劲儿地道,“不、不要让她进来……不要她进来……” 有气无力的一句话,却如狂风骤雨,一下子吹散了遮在众人眼前的阴霾,使得人豁然开朗起来。 边上的百姓一时间议论纷纷,你一言我一语的,已然对婆子和曲娘子之前控诉徐砚的那些话产生了质疑。 杨氏紧紧攥着的拳头松开了,但也只是短短一瞬,又重新握紧了——眼下,还不是松懈的时候,罪魁祸首,还没有拉出来呢。 曲娘子已经被妇人们抬进了客栈里头,要帮忙的人都一拥进去了。 客栈的东家虽然不想沾染血光,但接了曲娘子这门惹全京城关注的生意,也就做好了留地方给她生产的准备,一锅一锅的热水都备上了。 杨氏此时才走到婆子跟前,垂着眼看她:“曲娘子不要你进去,她怕你害她,事情如此清楚了,你还要挺着不说吗?” 婆子青着脸,恶狠狠看着杨氏:“你们就是欺负娘子临产前脑袋不清楚,吓了她一整天,平常人都吓坏了,何况一个大肚婆!” “你看看你的眼睛,是你吓了她,还是我吓了她?”杨氏冷笑一声,指着李快脚,道,“你们两个,谁先说?还是什么都不说,等曲娘子生好了孩子,再来与你们对质?” 婆子啐了一口,偏过头去不说话。 曲娘子要活着把孩子生下来并不容易,就算保住了命,能好好说话吗? 再者,曲娘子只知道要把孩子塞给徐砚,旁的事情,一概不知道。 即便她证明了徐砚的清白,背后之人的身份,也不会叫她捅出来。 婆子不说,李快脚也不吭声。 听风上前,蹲下身捏住了他的下颚,道:“那两位的银子够买你的命吗? 你也是糊涂人,在京里做你的消息贩子,赚些酒钱,不就足够了吗? 这种陷害朝廷官员的事情怎么能掺合?露馅了,人家还有银子买命,你有吗? 这事儿已经是清清楚楚的了,要我说,将功补过,第一个说出来,指不定还能留着命。” 最初的“那两位”三个字,听风说得很轻,只李快脚听到了,后头那几句,听风抬高了声音,叫百姓们一道听了。 李快脚的眼珠子转了转,满满都是心虚。 听风能说出“两位”,就说明其知道下黑手的王甫安和金老爷,只是希望这两个名字从他李快腿的嘴巴里出来罢了。 身份已经明了,就算他不合作,听风一定也会有其他办法让王甫安和金老爷浮上水面。 到了那个时候,死扛着的他,又能有什么好处? 诬陷朝官,这是要掉脑袋的事儿啊,与他收了金老爷银子,满城说符姑娘坏话不是一回事啊! 他当时怎么就会被银子迷了眼,应下了呢? 真的是叫鬼上了身了! “我真的能将功补过?”李快腿急切道,“你是小公爷的亲随,我信你说的,只要我能活命,我就说出来。” 听风没有立刻应下,只看了眼左右百姓。 听戏的人比李快腿还急切,谁管李快腿死活啊,“真相”才是最重要的,那曲娘子和婆子眼瞅着是靠不住了,那她们陷害徐侍郎的缘由到底在哪里呢? 这可真是急煞人了! “应了他应了他,谁乐意砍他脑袋啊!”有人高声叫道。 听风这才笑了:“这事儿我做主不得,但这么多人替你留命,我总会帮你说道一两句的。反正事情很简单,你不说,死路一条,说了,许是有活路。” 李快腿急吼吼道:“是金老爷和王员外郎那对亲家!是他们让我找个大肚婆来陷害徐侍郎的!” 两个名字道出来,一片哗然。 有人不信:“金王这对姻亲不是闹僵了吗?” “我鬼知道他们怎么又混到一块去了!这婆子的男人是金家在城南乌岩庄子里做事的,”李快腿转头骂道,“金老爷找我做的缺德事又不是这一回!前回他编排符姑娘时,也给我塞了银子的。” “你!”婆子气得大气直喘。 李快脚倒戈,她知道,大势已去了。 第四百三十五章 给别人数钱 婆子清楚,这么下去,要扭转局面已经不可能了,但就此束手就擒,她是不愿意了。 “你收了徐家多少银子?”婆子厉声大叫,“徐家太狠了啊!不止不认孩子,还要借机陷害其他人。 把那两位老爷拖下水,你们徐家就有救了吗? 我告诉你们!没有救的!抬头三尺有神明,老天爷就在上头看着,你们会有报应的! 血口喷人,都是血口喷人啊!” 画竹哼了声,骂道:“你还晓得人在做、天在看?你这个恶心肠的婆子,怎么不怕报应啊?” 李快脚不怕那婆子,一五一十说了事情经过。 “这黑心主意是金老爷想出来的,他那人就是乌七八糟的点子多,为了能说得像模像样,王员外郎翻了工部的记档,定了几个时间,徐侍郎背后有胎记也是王员外郎说的,”李快脚道,“事情定了,就要寻人做,王家就那么点家底,没有人手可用,就从金家庄子上调了这黑心婆子来。 金老爷说,金家牵了线、出了人手,他王家不可能就做那么一点儿不痛不痒的活计,最后就由王员外郎给了银子。 我在京城附近找了一圈,才找到这么个生不下好胎的曲娘子,让她来唱这么一出戏。 也不用她做什么,要紧话,婆子都会讲,她只要等着生就好了。 说起来她也是个坑人婆娘!给李道姑按过手印的事儿,她一个字都没有提过。 但凡她提了,我绝对不会用她,这不是给我自己找麻烦嘛!” “你说是金家牵线、王家出钱,可有实证?”有人问道。 “这婆子的男人就是乌岩庄子的,找附近村民认一认就知道了,”李快脚答道,“王员外郎的银子又没有刻名字,我当然没证据,但你们把金老爷找来呀,他自己裆下漏风了,你们且看看他会不会替他亲家背了全部罪状。 金老爷要是硬气到那个地步,要一个人扛下来,我敬他是条汉子!” 看热闹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金老爷是条汉子吗? 肯定不是啊! 这还用问?满京城都知道他不是个汉子。 事情到了这一步,按照常理,之后该是徐家把婆子与李快脚押到衙门里,写状书告金老爷与王甫安,杨氏一面让人看顾好生产的曲娘子,一面要把这两年送去顺天府。 看戏的自然是一窝蜂地涌上来。 东街离顺天府不远,可看戏的人多,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的,一时间水泄不通,根本前进不得。 有人被堵在外层,并没有听清楚客栈门口的动静,不住问着左右,自有一群“好心人”替他解答。 一番因由了解下来,有人因为曲娘子的态度而对婆子起了疑心,再听了李快脚的话,更是嘀咕一片。 可也有人,相信徐砚的银子能让李快脚推磨,这一定是徐砚编排出来的鬼话。 “李快脚,你也是东街上有名气的小贩呢,怎么能收了徐家的银子,做这种事情呢?”有人指点道。 质疑的声音从背后转开,李快脚用力挣了挣,硬扭过头去,吼道:“屁!银子要有命拿、也要有命花! 我若是没掺合其中,我承认做什么?这是掉脑袋的罪啊。 我都没有想明白,我当时怎么就被金老爷和王员外郎几句话说动了,去掺合这破事啊! 现在好了,落在小公爷手里了,这时候不赶紧认罪、戴罪立功,我的脑袋就真搬家了。 你说金老爷和王员外郎没让我做这事儿?那是他们让你做了? 你什么都不知道,你胡说八道个什么劲儿! 之前被哄得团团转也就算了,事到如今都转不过弯来,就你的脑子,还看什么热闹啊,看也看不懂!” 那人被李快脚劈头盖脑骂了一通,涨红了脸要反驳,被边上其他人一阵笑话。 “这都看不懂?”有汉子撇嘴,“被人卖了还替人家数钱,说得就是你这种人吧?” “你也太好骗了,这么明白的事儿,你还被牵着鼻子走?” 一时间嘲讽声四起。 落在杨氏耳朵里,她不觉得痛快,反而是一肚子的讥讽和冷笑。 是啊,就是这么明白的事儿,让徐家在这几天里被满京城的痛骂,一条条解释都给了,却换不来信任。 此刻笑话别人“好骗”、“被卖了还替别人数钱”、“牵着鼻子走”的,在今日曲娘子倒戈之前,一样在做着给别人数钱的事儿。 若不是谷大娘、李道姑、李快脚一个个出现,逼垮了曲娘子的心防,让她听进去了杨氏的话,与婆子划清界限,这事情还焦灼着,而这些人,还继续不信。 明明是五十步和一百步,却生生觉得比人高出一头,愣是不记得他们自己在不久前也是那么的“傻”。 徐家需要这些百姓帮着说话,需要在事情大白之后挽回声誉,必须要靠这些看戏的人。 杨氏不能得罪他们,只能在心里感慨一番。 一行人还只走出了五间铺面,就听到人群之中穿来一声惊呼。 “哎呦这不是金老爷吗?” 这一下又炸开了锅,所有人都踮着脚张望。 “金老爷?人呢?快问问他认不认罪!” 所有人都在找,这让金老爷根本无处遁形,被发现了之后,一点一点被人群推挤到了李快脚跟前。 金老爷的脸涨成了猪肝色。 这出戏是他的手笔,他自然要来看热闹的,听说杨氏领着人往客栈去了,金老爷就赶来了东街,上了客栈对面酒楼的雅间,居高临下看戏。 不看还好,一看就知道坏事儿了,金老爷急匆匆下楼,想寻王甫安商量后续。 他刚出了酒楼,就被几个人堵上了,别人不打也不骂,就是不让他走。 金老爷急得不行,又不敢喝斥嚷嚷,引来了旁人注意,那他就走不脱了。 这般一耽搁,就到了这一刻,他与李快脚大眼瞪小眼。 而暗悄悄办完了这些事情的施幺,则重新混进了人群里,时不时嚎上一嗓子,像极了看客。 第四百三十六章 就是个棒槌! 人群的最中间,金老爷紧皱着眉头,死死盯着李快脚看。 边上百姓的催促声、起哄声,他也丝毫不理会,只这么看着,一双眼睛里似是有火要喷出来。 李快脚在金老爷的眼底看到了刀山火海,不由就缩了缩脖子。 这时候,金老爷才从牙缝里一个字、一个字往外头蹦:“你活腻了是不是?老爷我的谣言,也是你能造的?现在赶紧给大伙儿说说明白,这事情跟我没关系!” 李快脚哭丧着脸,却是不改口了。 这个当口,他还如何改口,与其犹犹豫豫、左右都不讨好,不如就把事情说明白。 将功补过,此刻若是犹豫,怎么能算将功补过呢? “金老爷,您也别挣扎了,老老实实交代得了,您家婆子都被人抓着了,您还能说与您无关不成?”李快脚道,“也怪我,被银子闪了眼,答应您做这桩买卖,这下好了,银子没捂热,我脑子都快要搬家了。” “呸呸呸!”金老爷骂道,“怎么就跟我有关了?我与徐侍郎无冤无仇,我陷害他做什么?” 李快脚瞪着眼睛,道:“您与他无仇,王员外郎与他有冤啊,您是替……” “胡扯!”金老爷抬起手就往李快脚的脑门上拍,“我们金王两家结亲结得不痛快,我会帮他?” 李快脚想躲开,无奈人挤人的,根本闪不开,生生挨了金老爷好几下。 金老爷这么胡搅蛮缠,让一些百姓也犯嘀咕了。 是啊,金老爷做什么去害徐侍郎? 哪怕是金王两家亲密无间,王甫安又是为什么要害上峰? 徐砚是刚立功回京的侍郎,王甫安是个小小的员外郎,王甫安是断然碍不着徐砚的路的,他好端端招惹徐砚做什么? 莫不是徐砚在工部打压王甫安了? 可徐砚打压一个员外郎…… 是了,还有徐大姑娘的婚事夹在其中呢。 围观的几乎都是普通市井百姓,无论是给东家做工,还是自己做些小本生意养家糊口,都多少受过些磨难。 他们最能体会到的是“高低”两者之间的“低”。 东家就爱没事找事,光顾些生意的、一个铜板就敢当大爷,这些人都是顶顶可恶。 徐砚一定也是这么欺负手下人的,尤其是有了徐令意的婚姻这么一个记恨的理由,小心眼的徐砚更加不会放过王甫安了。 要不是徐砚太过分,王甫安会反抗吗? 根本就是上位者失德! 李快脚却没有功夫去理会看戏人的想法,他对付金老爷还来不及。 双手被徐家的人拘着,他根本无处躲,也不能挡,实在叫金老爷烦得没办法了,李快脚拿脑袋当榔头,对着金老爷的肚子就顶了过去:“你们这对亲家也真是绝了!都是敢做不敢当的! 王员外郎去年用那种不入流的态度拒了徐家,跟金家结亲,眼下人家徐侍郎得了功绩,他怕被人笑话他眼光差,就要泼脏水污蔑人家。 要我说,早早低个头,好好跟徐侍郎赔个礼,徐大姑娘现在嫁得风风光光的,徐侍郎也不会来跟他计较。 他偏不,他一定要眼光天下第一好,不好了,就让徐侍郎倒霉。” 百姓们一听,李快脚这说法,与他们想的不一样啊…… 金老爷捂着肚子,怒道:“那是他,不是我,跟我有什么关系!” 这话一出,一片嘘声。 金老爷在撇清自己的同时,也承认了那就是王甫安的真实想法。 原来,不是徐砚打压人,就是王甫安就是个心胸狭窄的小人。 李快脚嘿嘿一笑:“跟您是没有什么关系呀,可您偏偏就是要掺合! 您就是个棒槌,您做傻事还要其他理由? 但凡是个站得正的,您前回也不会让我们四处传言抹黑符姑娘了。” 一听这话,金老爷就更生气了,跺着脚道:“我就说呢,前回肯定是你出卖了我,肯定是你!” 前回还真不是李快脚卖了金老爷,但这个时候,他也懒得多说,随便金老爷叫嚣。 等金老爷叫不动了,他才道:“九月二十八日晚上,王员外郎在素香楼临街的第三间雅间吃酒,您进去寻他,出来之后,就来寻我了。” 围观的人闻言,忙道:“问问素香楼,那天晚上这两人是不是在一间雅间里。” 人群此起彼伏地催促声。 一个穿着富贵的公子哥儿高声道:“你们别为难东家了,人家做生意不容易,我告诉你们,我当时就在临街的第二间,我瞧见他们了。” 公子哥儿说得有鼻子有眼,金老爷心里一堆脏话,这根本就是放屁! 他当时去寻王甫安时,整个二楼就只有小王爷常年吃茶的那个雅间有人,其他都是空着的,若不然,他会去见王甫安? 可金老爷不能说,说了,不就是证明,他与王甫安的确有商量过吗? 思及此处,金老爷突然背后一凉,是不是那一天,他们就给小王爷盯上了? 若不是小王爷插手,小公爷再替徐砚说话,也不至于让听风揪住了李快脚啊。 徐家这几日焦头烂额,恐怕那什么李道姑、谷大娘都是小公爷寻来的…… 金老爷牙痛不已,小王爷那个常年只看戏的人,怎么就管上这事儿了呢…… 因为上回他骂了符佩清? 金老爷一阵懊悔,也不知道是后悔不该去骂符家人,还是骂得太轻了。 围观的百姓还在不住说道,原来这官场衙门里的勾心斗角,也是这么不择手段的,这些道貌岸然的官老爷,一个比一个不堪! 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这种败絮,比什么风流事,有说道多了! 消息传得飞一般,很快就传到了六部衙门。 王甫安在整理旧档,窗户打开着,他抬头就见到了有几个小吏探头探脑,对着他们这儿指指点点。 他冷笑一声,这是来看徐砚笑话的吧,只站在角落里,胆子可真小,怎么不到徐砚跟前来指手画脚呢。 王甫安又低头看文书,渐渐就察觉出不对劲来,那几个人指手画脚的目标,怎么好像是他? 他站了起来,直直看着那几个小吏,才对上一眼,那几个人就一哄而散了。 第四百三十七章 不是正途 王甫安拧眉,心里骂了两句,又坐下来做事。 谁知他刚一坐下,那几个小吏再次聚了起来,继续指点。 如此状况,王甫安隐约觉得不妙,他快步往外走,到了天井之中。 小吏又散开了,可其他在天井中官员却都望了过来,并非是寻常瞥一眼,而是包含了打量、审视。 王甫安下意识地吸了一口气,询问左右道:“怎么了?” 话音未落,一人急急朝他走了过来。 王甫安定睛一看,正是前回出言支持徐砚的主事。 主事的脸上满是愤怒,双手紧紧握拳,梗着脖子问道:“王大人,是你伙同了金老爷陷害徐侍郎吧?你怎么能做这种事情!” 王甫安的眸子骤然一紧,身子五雷轰顶一般僵住了,他干巴巴道:“你胡说什么?污蔑上峰的事情,你信口就来?” 主事气得浑身发抖:“你难道就没有污蔑徐侍郎吗?” 王甫安的眼底闪过一丝心虚,但更多的是不解。 明明早上风声还是一面倒,全在骂徐砚,怎么才过了一个上午,就有人来质疑他了呢? 到底是哪里出了偏差? “莫名其妙!”王甫安不敢露怯,硬顶着一口气,一甩袖子要离开。 主事拦到了王甫安身前:“王大人躲也没有用,金老爷、李快脚都已经承认了,他们往顺天府去了,你等着吧!” 若说只提金老爷的名字,王甫安还能自我安慰一番,那连李快脚都被寻出来了,他就真的慌神了。 在王甫安看来,这事儿算不上天衣无缝,可一旦事成,哪怕徐砚疑心他,也没有证据。 要是徐砚把质疑摆在明面上,他还能用“徐侍郎为旧事猜忌”来倒打一耙。 而现在,这主事说,金老爷和李快脚招了。 这算怎么一回事? 都是一条绳上的,他们怎么就能招了呢? “承认什么?”王甫安的声音都有些发抖。 “承认是你,因妒恨徐侍郎立功,显得你眼光差,就给徐侍郎泼脏水!”主事道。 王甫安正欲反驳,抬眼见刘尚书从屋子里出来,站在庑廊下目光沉沉看着他,他双脚一软,往后退了半步,连连摇头:“没有的事……” 刘尚书背着手,面无表情,很快,有人附耳与他说道了外头的事情,老尚书的脸色越发阴沉了,吩咐道:“去请徐大人过来。” 一时间,除了去请徐砚的官吏的脚步声,再无其他动静。 整个天井里,静得落针可闻。 这样的安静,压得王甫安喘不过气来,他想再辩解几句,但他又不知道金老爷和李快脚到底说了些什么,怕一时情急之下说出些矛盾的话来,只能暂且闭嘴。 徐砚很快就到了。 昨日已经商量好了步骤,今日会有的进展,他心中有数。 他恭谨给刘尚书行了礼。 刘尚书淡淡看了王甫安一眼,与徐砚道:“他们说是王员外郎这对亲家谋划了抹黑你的事情,你自己以为呢?” 徐砚很平静,没有故作惊讶,也没有义愤填膺:“昨夜就听内子说了,当时是有些吃惊的,但只有佐证,没有实证,因此耐着心思等今日状况。现在看来,那些佐证是逼出实证了。有参与其中的承认是污蔑,我总算能松一口气了。” 比起那等激烈的唱作,徐砚的直白和坦然,越发使得旁人生出几分好感来。 那几个一直相信徐砚、为他担心的,听了这话,只觉得悬着的心落地了,他们没有看错人,徐侍郎就是清清白白的。 而有些疑心过徐砚的,不由汗涔涔,为自己汗颜,也颇为愧疚。 一旦愧疚了,就纷纷你一言我一语地质问起了王甫安。 这绝不是他们不信任人,不是他们看事情不准,而是作恶的王甫安狡诈。 简直是太坏了,直到现在都不认罪呢! 刘尚书拍了拍徐砚的肩膀,又与王甫安道:“衙门里会审这个案子,你认了,自要去受审,不认,也要去大堂上说个明明白白,现在就去吧,也省的顺天府来工部请人。” 王甫安终于站不住了,摔坐在地上,眼中全是无法置信。 他不信徐砚会寻到佐证,不信金老爷和李快脚会认罪,更不信在没有三方对质的情况下,工部所有人就认定了他的罪名。 他想站起来质问徐砚,可至始至终,他的两条腿都没有那股子力气。 徐砚冷眼看着,缓缓摇了摇头。 他无法理解,内心这般胆怯的王甫安,到底是从哪儿来的勇气,谋划了这么一出闹剧的呢。 刘尚书背着手往回走,迈过门槛,又顿住了步子,道:“他不去,你们找几个人押着他去,别让顺天府来衙门里请人,我们工部丢不起那个人。” 交代过了,刘尚书又看了眼徐砚,叹息道:“你是清白了,可工部衙门的脸面……哎,这不是你的错,是他王甫安小人之心,倒叫你委屈了好几日。你是个拎得清,谨言慎行吧。” 徐砚与刘尚书共事多年,自然听得懂对方话里未尽的意思。 刘尚书是叫他沉稳做事,洗去污名之后,也不要竖着尾巴做人,再招惹风言风语。 徐砚本身亦是这么想的,这会儿满京城的叫喊委屈,声响虽大,却不如保持沉默,来得叫旁人同情。 上串下跳,终究不是正途。 他颔首应了。 虽然顺天府衙门还没有审查此案,但黎民百姓,已经给案子盖了章了。 王甫安一被工部的人手“请”出六部衙门,来围观的人就已经赶到,对着他一通指指点点。 前几日徐砚承受的压力,顷刻间转移到了自个儿身上,王甫安根本撑不住,眼前一黑,厥过去了。 李快脚和金老爷到了大堂之上没有多久,王甫安就被抬了上来。 府衙后院,绍方德苦着脸,问蒋慕渊道:“小公爷,这案子您让我怎么审?” “自然是依证据来审,”蒋慕渊说得理所应当,语气之中,反而对绍府尹的问题透出了几分不解,“天子脚下、朗朗乾坤,这还用问吗?” 第四百三十八章 心都寒透了 绍方德的问题被堵了个严严实实。 蒋慕渊说完,起身告辞。 绍方德送了几步,看着蒋慕渊的背影,越想越无奈,最后摇着头笑了笑。 证据?李快脚都是听风扭送到客栈外的,所有的证据都是小公爷的证据,他还能把它们都推翻了不成? 可这么一想,绍府尹又觉得自己的问题毫无意义,只能苦笑了事。 并非是绍方德不会断案,也不是他不敢断牵扯了官宦人家的案子,而是,他根本不觉得这案子需要断。 是非真假,在几方人士上大堂之前,就已经清清楚楚的了,他这个父母官还需要询问什么? 是了,还缺一个定罪结案书。 满城都关注的案子,自然引了无数围观,绍方德没有闭门审案,放了不少百姓进来旁观。 杨氏由徐令峥陪着,亲手递交了状书。 而此处消息,也全然传到了太常寺卿金老大人的耳朵里。 金老大人愕然,坐着轿子到了顺天府,刚踏进来就听到了自己儿子认罪的话语。 是的,在连篇证据之下,金老爷全招了。 “孽障!孽障!”金老大人的声音骤然而起,第一个字喊得极重,后面就泄了劲,只余老人重重的喘气声,“你、你怎么能做出这种事情来!你昏了头了?” 金老爷突闻老父骂声,惊得直缩脖子,颤颤道:“我、我就是想看个热闹……” “看热闹?”金老大人连连捶着拐杖,“你这是污蔑朝廷命官,你是主使,你自己不想好了你也别拖着一家老小陪你上路!” 被金老大人这么一骂,金老爷似乎才醒转过来。 此事与他从前的荒唐是截然不同的,是真的会被判刑,哪怕脑袋不搬家,也会被流放,而不是嘴巴上随便说道“生死”。 即便他有个正三品的父亲,也护不住他。 金老爷瞪大了眼睛,无措地看着金老大人,若不是堂内堂外被衙役们隔开,他就要冲出去抱住老父的大腿,哭喊救命了。 金老大人对这个儿子失望至极,遥遥与绍府尹行了个礼,转身离开了顺天府。 他没有回衙门,也不曾回府,而是入宫到了御书房外,去了乌纱,跪倒在了日头下。 而顺天府衙里,依旧在审着这一桩起因莫名的案子。 绍府尹坐在大堂上,看着群穷激昂的百姓,渐渐地也品出些味道来了。 虽是依证据断案,但小公爷似是想让大伙儿多看会儿热闹的,要不然,直接抓着李快脚到衙门投案就行了,何必去客栈那儿一群人大战口舌呢? 其中最要紧的,是不愿被人说官官相护,另一层,徐侍郎的污名也需要靠百姓的嘴巴去洗清。 言论的传递,是要些时间。 想明白了这些,绍方德也不再执意让人弄醒王甫安了,把掺合在里头的都扔进了大牢——择日宣判。 虽然没有当堂定罪,却不影响看戏的人的热情,毕竟事情已然明了。 百姓们一哄而散,有去国子监外堵王琅的,有去金家、王家门口指指点点的,有去客栈外头等曲娘子死活的,更多的是回去给抽不出功夫来看热闹的亲戚、邻居们说道故事。 街头巷尾,全在议论。 杨氏让人守着客栈那儿,自己带着儿子回了青柳胡同。 仙鹤堂里,闵老太太扬眉吐气,痛骂了金王两家。 不过一个上午,整座京城,风向调转了头,这厢说徐侍郎无辜,那厢骂金王两人可恶,官场是那等的黑暗,徐侍郎这样做实事、斗倒贪官污吏的官员,都被陷害了! 素香楼上,孙恪眯着眼睛听底下动静,在听了一段激烈的抨击之后,他偏头问亲随:“我怎么记得,昨儿夸赞杨家老太太高义、骂徐侍郎夫妻无德的,就有这人呐?” 亲随也跟着瞧了一眼,笑道:“您说的是,就有他。” “使人去问问他,他是不是个傻子?杨家老太太是不是高义?”孙恪道。 亲随嘿嘿笑着应了,给跑堂的小二塞了几个铜板,交代了一番。 小二哥当然不好直问客人是不是傻,只上前问道:“那杨家呢?徐侍郎无辜,杨家岂不是错怪女儿、女婿了?” 话音一落,所有人具是一怔。 是啊,怎么忘了杨家那一岔呢! 徐砚是清白的,杨家确实错怪了。 施幺坐在角落里,冷哼一声,道:“要我说,那杨家老太太也太不讲道理了。 事情刚发生的时候,相信徐侍郎和不信徐侍郎的,不能说对半分,好歹也有个三七吧? 我们不是至亲,无法完全了解徐侍郎品行,不管我们辨得准不准,可也是在听了双方言论之后,做出了判断的。 杨家倒好,不止不信,连好好问问话都没有,第一次上门就指手画脚地让这样那样,不照做就是‘不忠不义不仁不耻不孝’。 衙门审犯人,还要听个自证,让人辩白呢!” 这话已经“留情”了,彼时哪有三七,说一九都是客气了的。 可要“拉拢”这些围观的人,就要把他们抬到高点去,让他们觉得自个儿没错,能够居高临下的指点江山,理直气壮。 果不其然,这一发言立刻引来了共鸣。 “杨家那老太太骂起人来是一套一套的,可她根本不占理啊!” “不信女婿就算了,连女儿都不信,张口就来那么一段,我要是她闺女,我心都寒透了。” “可不是,多狠的心啊,这哪里是对待女儿女婿,这是要逼死人呀!” “现在知道骂错了,不晓得那个当娘的,会不会给女儿低头。” “这都不低头,这种娘家,我看是别要了,反正人家已经没有这种女儿、女婿了。” 一人骂,人人骂,高义、端正的杨家霎时间就成了不分青红皂白的杨家,甚至有胆儿大的,跑到杨家外头,往围墙里丢石头的。 王甫安和金老爷诬陷徐砚,那是有官场纠葛在里头,你们杨家与徐家明明是姻亲,明明连着血脉,却连信任都不曾给与。 你们比王、金两家更坏! 杨家里头,此刻也傻了眼。 老太太和贺氏根本没有想到,局面会反转得这么快。 第四百三十九章 愚孝 丢进来的石头,自是不能不管。 仆从们弯腰去捡,一个不留神,又有石头飞进来,砸在一个小媳妇子的脑袋上,起了好大一个包。 小媳妇子当即就捂着额头哭了起来:“哪个混账东西!就由着他们扔吗?作恶的是王家、金家,怎么不去他们那儿扔!门房上的都在做什么,还不快去抓起来啊!” 边上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随口安慰了她几句,也就作罢了。 小媳妇子委屈至极,嘴上说着这些撒气,心里还是明白的。 谁知道金家、王家现在是个什么局面,也许那两家,不晓得被砸了多少石头了呢! 自家行事偏差,不止成了百姓茶余饭后的笑话,也惹了不少怨气,门房上怎么好意思去抓人呢。 可这一块块的石头,又不可能送去主子跟前让他们亲眼看看,只可怜了他们底下做事的人,被砸了脑袋也只能认倒霉。 小媳妇子还不是最倒霉的。 杨昔知的妻子姓钟,曾祖父告老前官至吏部右侍郎,祖父外放做过知府,父亲如今在翰林院里当编修,眼下虽不及钟家老太爷为官时气派,但也是三代官家,有些底气。 钟老太爷今日生辰,请了左右邻居来热闹热闹,又让杨昔知夫妻把玄外孙儿抱回去,他念得慌。 最初一切都好,哪知道外头突然转了风向,消息飞快传到了钟家。 来吃酒的邻居都与钟家比邻多年,晓得老太爷脾性,席间不至于说道杨家长短,但各个尴尬得要命,尤其是看到杨昔知,真是说道什么都不合适了。 好好的生辰宴,弄得不上不下。 钟老太爷好面子,哪怕邻居不说,他都觉得脸掉在地上捡不起来了。 “亲家老太太骂得那般重,我只当她使人去青柳胡同时是得了真切消息,才会那般底气十足,结果闹了一场后,根本就是欲加之罪!”钟老太爷指着杨昔知,道,“杨家不怕丢人,我们这些姻亲是要脸的!我一只脚都在棺材里的人了,我抬头挺胸了一辈子,临到死前……” 钟老太爷越说越生气,到底是上了年纪的人了,捂着胸口喘了起来。 儿孙们纷纷围上前,劝解道:“您保重身体,您今儿大寿,不说那些丧气话。” 钟老太爷缓了好一阵,又道:“我原先只知道你那弟弟行事不谨慎,这也不奇怪,家里人多了,谁敢说上上下下都无人有偏差。 我们钟家,还有好几个不成器的呢。 你弟弟从小就有才名,一家上下捧着,捧出个飘飘然的性子,我想着等他年纪再大些,总会沉稳的。 可我没有想到,你们杨家不是一个靠不住,是连亲家老太太都老糊涂了! 我和你曾祖父、曾叔祖父、祖父、叔祖父们同朝为官的时候,他们可不是这样的,杨家也不是这样的! 怎么一个个老头子蹬腿了没有多少年,留下来的妇孺就乱了套了呢!” 杨昔知被批得抬不起头来,哪怕钟老太爷没有骂他一个字,他也不敢抬头,更不敢反驳。 老太爷本就激动,万一他再一顶嘴,真的一口气上不来了,那事情就大了。 可杨昔知也憋屈,半晌,冒出来一句话:“祖母和母亲做事,我也……” “愚孝!”钟老太爷骂道,“知道她们做得不对,你身为嫡长孙、嫡长子,不拦着不劝着,这就是助纣为虐! 你回去告诉她们,钟杨两家结亲,从不是钟家要攀杨家,是当年你曾祖父告老前,我俩吃酒,酒后半醉定下的。 你杨家百年世家,我钟家比不上,也有自知之明,这么多年,没有拿你们的娃娃亲让杨家拉扯过一把。 钟家子弟出门,也从不提杨家事,你们好的时候,我们不拍马奉承,你们现在惹了骂名,我们也不会落井下石。 可要是杨家再这么拎不清,不妥善处置风波,让姻亲都不能做人了,就别怪我们不讲情面,与你们划清界限。” 话音一落,在场的都唬着了。 尤其是杨昔知的妻子杨钟氏,颤声道:“您……” 刚出了声,钟老太爷就打断了她,道:“到那时候,你愿意归家来就收拾收拾回来,不愿意,就留在杨家,看你自己。” 杨钟氏更懵了,这是能看她自己的事儿? 她的丈夫、儿子全在杨家,她能一个人归家? 钟家这是要舍了她全名声了,那与杨家所作的又有什么区别? 钟老太爷完全能看懂她的眼神,道:“有区别,我钟家占着一个理字,我也给过你选择了,而不是直接舍弃你。 杨家迟早是要交到你手里的,你要么自己努力,跟你丈夫一起劝说你婆祖母、婆母,把杨家拧回正道上来,要么就回家来,杨家跟你无关了。 你不想努力,就承担结果,就现在这样的杨家,你要让你的儿子出门也被人指点笑话吗?” 杨钟氏一时泪眼婆娑,嗫嗫没有说话。 道理,她何尝不懂,可这是懂就有用的吗? 她根本不是贺氏的对手,前几年被婆婆、奶婆婆一道教训,只因嘴甜,日子还不算难捱,这种局面直到阮馨进门才解脱。 她趁机躲远了还来不及,又怎么会再去贺氏跟前寻事呢? 再说了…… 杨钟氏看了杨昔知一眼,她丈夫会劝着拦着贺氏和老太太?根本不可能。 杨昔知沉着脸、杨钟氏哭哭啼啼的,两人被请出了钟家。 上马车时,杨钟氏突然想到了年节里的杨氏,她如今能体会到杨氏彼时的心情了。 杨氏虽被亲娘拒绝往来,但她能握着徐家,是掌握着中馈的当家太太,与一个仰婆母鼻息的儿媳妇,天差地别。 更何况,徐砚敬重妻子,而在杨昔知跟前,她俯首做小。 两厢一对比,杨钟氏越发觉得自家可悲。 杨昔知也知道钟家老太爷说得在理,可叫杨钟氏哭得烦了,皱眉抱怨了几句。 杨钟氏来不及抹泪,马车突然急停,让她与怀中幼子险些都一块摔了。 自是谁也顾不上争吵,全去抱孩子了。 车厢上一阵噼里啪啦的动静,杨昔知撩起帘子往外看,被迎面而来的石头正中了面门。 第四百四十章 怎么能装死 好在街上碎石不多,砸了一阵也就没有了。 车把式顶着一片骂声,催着马儿离开,等他们好不容易进了杨家,再下来看那马车,车厢上东一个西一个的疙瘩。 被砸了脑门的小媳妇子见状,也不觉得自家惨了。 内宅里,杨家老太太正高声骂着贺氏。 这一对婆媳,关系一直不怎么样,贺氏刚嫁进来的时候,杨家老太太就给了下马威。 此后大大小小的摩擦不断,直到贺氏生了两个儿子,老太太看她才稍稍顺眼了一丁点。 这几年,也就是杨家老太太年纪大了,把家里事情都交给了贺氏,婆媳关系才勉强算是平稳了些。 不出事无碍,出了状况,矛盾就裹着陈年旧账,一块儿翻涌起来了。 “你言之凿凿,说徐砚就是那等人,这回决计不是被人陷害,而是真真切切的,”杨家老太太指着贺氏的鼻尖,道,“你说徐砚进御书房是挨骂去的,当时帮徐砚说话、作证的小公爷也在场,都没有拦住,圣上是真的气坏了,要处置徐砚。 现在呢,徐砚是清白的,是被人诬陷的,那我们杨家成了什么了?” 贺氏被劈头盖脑骂了一通,哼道:“您骂我做什么,我都是照着您的意思办事儿的。 您说是我误导了您,可年节里,您要与徐家断了往来,把您女儿赶出家门,那总不是我误导的吧? 明明是您自个儿做的选择,怎么能算到我头上来呢?” 贺氏回嘴,杨家老太太更加怒不可遏:“你这是跟我说话的态度?你眼里还有没有规矩了!” 年轻时,贺氏是怕婆母的,可现在,她根本不怕。 一个离死不远的老太婆,能把她怎么样? “您与其跟我说道规矩,不如琢磨琢磨,眼下那风声怎么办吧,”贺氏撇嘴,道,“您骂得那么畅快,却是骂错了,外头都等着您的消息呢。” 这幅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气红了杨家老太太的眼睛,她就知道这个儿媳妇不是个好货色,当年还是手下留情了,没有把她收拾老实。 老太太与左右道:“把她压下去,去祠堂跪着!” 贺氏笑道:“那您不辨是非,给杨家惹来了无数骂名,您是不是也该与我一道去祠堂跪会儿?” 若是往常,贺氏即便不怕婆母,也不会这般说话,今日着实是叫外头突然掉转头的风声给惊到了,气急败坏之下,不管不顾起来。 婆媳两人撕破脸一般,引来的是底下婆子丫鬟们的争斗。 老太太身边的要拉扯贺氏,贺氏那儿,哪怕横行霸道如汪嬷嬷,也不敢朝老太太出手,只涌上前去护贺氏。 一时间,闹作一团。 直到传来杨昔知的马车被丢了石块、脑门上还挨了一下的消息,这厢才收场。 贺氏心疼儿子,急急匆匆就去了。 杨家老太太气呼呼骂着“娶妻不贤”。 同样是杨家人,阮馨却好似与这些纷争无关,歇了午觉起来,听说了长辈之间的闹剧,她淡淡笑了笑。 她在书社时,接触过不少官家太太,见她们说话稳重、进退得当,书上也说世家底蕴,不靠衣衫,只那举手投足间的气派就与寻常人不同。 可最终,她遇上的婆母是贺氏。 阮馨本以为贺氏是其中的特例,起码杨家里其他的老太太、太太,还是有模有样的。 直到现在,她听老太太与贺氏的争端,才发现,本质里并无不同。 阮馨偏过头问画梅道:“官家老太太都是那副样子的?徐家老太太是什么样的?” 画梅想了想,道:“与杨家这位老太太反正是不同的。” 这话并没有说错,杨家老太太今儿气归气、骂归骂,也只让贺氏去跪祠堂,没有骂出不堪入耳的市井粗鄙话,这要是换了闵老太太,早就撸起衣袖、茶盏与鞋子齐飞了。 阮馨没有深究,听过也就作罢。 她也不为难画梅,画梅只是她用来挡贺氏的一面盾牌,能发挥好这一项作用,就足够了。 杨家这一场婆媳大战之后,谁都没有顾上应对城中的质问。 百姓们等到了天黑,并没有等来杨家的只言片语。 连那客栈里痛得死去活来的曲娘子都把死胎生下来了,昏昏沉沉睡了一觉,杨家还是没有出声。 看客们最初的焦急、气愤,或者说是兴致勃勃,都如扔进杨家围墙的那些石头一样,连响动都听不见。 石沉大海。 这让众人越发的不满起来。 我们等着看你们过招,你们怎么能装死,不给我们看了呢? 一定要给个说法! 华灯初上,酒楼里做起了晚市生意。 今儿各处都热闹,生意越发得好,大伙儿举着酒盏,说道的都是这一桩,而杨家,引起了公愤。 事情的确是金老爷与王甫安惹出来的,可杨家大义凛然参与其中了。 真假已经清楚,各处总该给说法了吧? 金家闭着大门,但金家老大人今日是去过顺天府的,也当众表过态,当家人说话了,那金家的意思就明明白白的; 王家,王甫安是当家,他在大牢里蹲着,王琅出了国子监就被拦了,儿子不好说老子,可人家也清楚说了“对不住徐家”、“顺天府依法审案、王家等宣判”。 只有杨家,杨家一个字都不说。 前回,徐侍郎刚出了御书房,杨家立刻就使人去了青柳胡同,而后又是迅速骂出了“不忠不义不仁不耻不孝”,那叫一个雷厉风行、电光石火,怎么这一回,迟迟没有动静? “前回不是很利索吗?现在怎么不行了?” “这话不对,现在也很利索,装死装得利索。” “徐家怎么也不说说,被亲家那般骂,眼看着真相大白,不去讨个说法?” “讨什么说法?那是亲娘耶,还能叫亲娘低头认错吗?那不就真成了不孝了?” “摊上那种娘,还孝顺什么?有多远躲多远才是。” 一时间,指责四起。 施幺坐在角落,摇着头感慨道:“纪家、杨家,都是徐家的姻亲,怎么区别这么大呢?” 第四百四十一章 学不来 一句话,引了大堂里的酒客们都去比较纪、杨两家了。 不比不要紧,一比,那高下,当真没法看。 有人吃了两盏酒,想发表些不一样的看法,摇头晃脑道:“人都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谁家没有一溜儿的亲戚?总有像话的、不像话的,你们说杨家不好,可在座的各位,你们的姻亲就比杨家强?” 众人一怔。 自身肯定也是好多亲戚的,姻亲之中,有上道的,也有不上道的。 尤其是经常来往的,上嘴唇都有磕着下嘴唇的时候,更何况是亲戚之间呢。 施幺见话题被人带偏了,也不恼,只撇嘴高声道:“吵架、打架,咱们老百姓不高兴了可没有杨家那么多花样,撸起袖子干一架,谁拳头大谁说话。 哪里跟他们似的,先大义凛然指责一通,骂得那叫一个大气磅礴,如今晓得骂错了,就连个屁都不放了。” 对方似是喝酒上了头,一定要辩出个高低来:“那是咱们泥腿子百姓没有念过什么书,骂不出那些花样。 你说纪家好,可纪家之前不也是闷声不响吗? 要不是昨儿纪家公子夫妻回了趟青柳胡同,知道了徐家今儿的计划,纪家指不定还装死呢。” 施幺哈哈大笑,他个子虽然小,中气却十足,踩着长板凳站起来,道:“不装死,难道站出来替徐侍郎说话,被我们这些没有弄清楚内情、被诓骗了的人说官官相护?狼狈为奸? 纪家不出声,可人家也没有使劲儿踩过徐家吧?一句坏话都没有说过。 哪里像杨家,哎,在他家老太太说话之前,杨家好些人就在嘀嘀咕咕说徐侍郎坏话了。” “这你都知道?”对方道。 “嘿嘿,我相好的做些针线活计,经常跟一些官宦家的婆子打交道,她说杨家那几天没少说呢,”施幺大言不惭,他哪里来得相好,但杨家仆妇说徐家坏话又是真真切切的,不是他瞎编的,“这哪里像是姻亲,仇人也就这样了。” 素香楼的小二认得施幺,虽然没有掌握他具体的身份,只晓得是给某个官家公子跑腿的,但每次都给他们递些有趣消息,小二也十分喜欢他来吃酒,见他踩了长板凳,也睁只眼闭只眼。 施幺的话真假参半,但堂内一道吃酒的,还真有人听过几句风声,当即附和了他的话。 一时间,其余人哪有不信的,况且,施幺是他们“自己人”嘞。 施幺说的是“我们这些被诓骗了的人”,而不是趾高气扬地说“你们如何如何”,让旁人听得就舒服。 这么一来,骂杨家的骂得越发厉害了。 施幺却还未说完,在一众讨论声中,他又道:“所以我说,这做亲戚,心真不真,人家自个儿清楚。 就好似小公爷,都说顾姑娘与徐家长房有嫌隙、不往来,对舅舅、舅娘尤其不满,可徐家出事的时候,小公爷又是站出来替徐侍郎作证,又出力擒人。 那肯定是顾姑娘与她继母不计前嫌,平日里从来没有说过对徐家疏远的话,徐氏太太愿意帮助受苦受难的娘家,真真的心善人呐。” 这话不难理解。 岳母、姑娘都露了不喜了,姑爷还一个劲儿出大力气帮,谁家有这么愣头青的姑爷?这不是等着吵架嘛! 渐渐的,各桌从对杨家的唾骂,转变为了对徐氏与顾云锦的夸赞。 有妇人道:“可不是!继母继女多得是,处得好的,如顾姑娘与徐氏太太一般,处得不好的,那就是徐氏太太与徐家那位老太太一般,说到底,看人呢。 徐氏太太肯定是个好的,那不好的,还用说嘛!肯定是徐家那位老太太了。 徐侍郎有个对继女深恶痛绝的娘,我看他在家里也挺没法子的。” 这句话换来了哄堂大笑。 别看徐砚是侍郎、是大官,戴着乌纱帽、出入有人抬轿,可在老娘跟前,跟我们这些平头老百姓也没有什么区别嘛。 指不定,被老娘指着鼻子骂的时候,比我们还狼狈呢! 这么一想,让看客们越发来劲儿,只觉得自个儿与徐砚并无高下,明日也能做个官老爷了,顿时指点江山的兴致更大了。 “别说继母女了,亲生的都有翻脸的,杨家老太太不是要大义灭亲,没有那样的女儿、女婿吗?” “我看等杨家摊上大事儿的时候,他们家嫁出去的一个个女儿,会不会帮娘家一把。” “我听说钟家老太爷今儿都发怒了,说杨家再这般胡乱做事,他就不认那姻亲了。” …… 酒过三巡、月上西天。 夜色越老越浓,各处的喧嚣却没有停下。 亲随添了酒,孙恪漫不经心抿了抿,叹道:“高,还是阿渊高,又骂了杨家,又夸了自个儿媳妇、岳母,满京城都要替他给岳母拍马屁。” 说完,孙恪放下酒盏,思索半响又重新拿起来,摇头道:“学不来。” 闹得满城风雨的这一桩事,从曲娘子入京城起,发酵了几日,终是在这一天迎来了真相。 夜深人静时,有人安眠,亦有人辗转反侧。 徐砚有些犯困,却听见了杨氏低低的叹息声,他不由问道:“事情已经明了了,那些人都关在顺天府大牢里,等着最后判了。没有人会再误会我与其他女子有关系,夫人也不用再担心。” 杨氏闷闷应了一声。 她昨日就知道,今儿手捏这些证据,就一定能对质出结果来。 曲娘子和婆子再厉害,也不是戏班子里登台唱戏的角色,被人逼问时,一定会动摇,而两人本就是临时搭上的,曲娘子不可能全心全意信赖婆子。 人一旦内心动摇了,盟友被拆散了,那说话做事就站不住脚,会被旁人看出端倪来。 杨氏不担心徐砚洗不脱污名,她叹息的是娘家的骂名。 被娘家疏远、被亲娘这么捅刀子,杨氏道理上清楚,不该也不能再与杨家有瓜葛,自此划清界限,也算是“一别两宽”。 若是各自安好,当然是叫她高兴的,可最终结果,必然是大伙儿捧一个踩一个…… 她不知道心里是个什么滋味,又该是个什么滋味…… 第四百四十二章 有什么就敢说什么 徐砚听她这沉闷的声音,就已经品过味来了,他知道杨氏在烦恼什么,也不认为这种烦恼有什么不对的。 毕竟是自己亲娘,若此刻杨氏毫不纠结、只等着看热闹、落井下石,那才会让徐砚觉得人心可怖。 那样冷血的杨氏,与杨家老太太又有什么区别? 道理和情感,本就是复杂的。 徐砚拍了拍杨氏的背:“夫人早些睡吧,这事儿还要忙上几日的……” 杨氏叹息,当作应了。 怕扰了徐砚休息,杨氏不好再翻身,只照着这个姿势,一路睁眼到了天明。 她想,这新的一天,京中对杨家的骂声会比昨日更大吧。 要扭转这局面也不是毫无办法,杨家那儿服软,低头赔个不是,徐家又不可能不依不饶地要如何如何。 若真是那样,便又要成了徐砚与杨氏的不孝了。 不讲理如闵老太太,有底下那么多人劝着,为了徐砚的名声,对外也会忍气吞声的。 百姓间再说道几句,见无热闹可看,也就散了。 毕竟,金家、王家等着顺天府的判书,那才是一出好戏呢。 可是,杨氏知道,杨家是不会服软的。 她太了解她的母亲了,杨家要低头赔礼,那出面的必然不会是老太太,而是被老太太逼迫的贺氏。 贺氏是那么好逼的?贺氏决计不可能老老实实来青柳胡同赔罪,真闹不过老太太,她装病了事,老太太还能让仆妇们把个病人送到徐家来? 这哪是赔礼?分明是胁迫徐家。 等老太太与贺氏争出个上下,最好的时机已经错过了。 思及此处,杨氏苦笑。 罢了,总归不是她能插上手的事情,徐家能走出泥潭,已经耗了她大把的心力的。 白日的京城,依旧热闹。 买卖消息的小贩、闲得发慌的百姓,有人去顺天府问问今儿判不判,有人去王家、金家看看有没有新进展,有人盯着杨家大门、就等着他们说个话,还有人在青柳胡同探头探脑、看徐家今儿是个什么状况。 最惹人注目的,还是曲娘子住的客栈。 曲娘子醒了,知道孩子没有活,她并不惊讶,反倒是自身保住了命,让她感激万分。 谷大娘坐在一边说她:“你说我们认得也有两年了,你年纪不大、模样算端正,又是个认得字、能做好针线的,好好谋生不行吗?非要走这种歪门邪道! 险些害了人家徐侍郎,又差点把自个儿的命都搭进去了,何必呢!” 曲娘子泪流满面。 谷大娘走出屋子,对外头等消息的人道:“刚醒了,活得好好的,认了罪过的,就是徐家状书上写的那些。月子里的妇人进不进大牢?我一个乡下婆子我不知道,你们问衙门去。孩子?埋了呀,不埋不是瘆得慌?看热闹,也不能让连眼睛都没睁开过的娃儿光天化日下曝晒吧?入土为安喽。” 而此刻,绍府尹并不在顺天府,他捧着案卷进了御书房。 外头青石板地上,金老大人孤身跪着。 边上两个小内侍要上前来扶,都叫他婉拒了。 御书房里,圣上阴沉着脸,听蒋慕渊说了来龙去脉,又仔细看了案卷。 “真真可恶!”圣上冷哼道,“金爱卿为官多年,从无大错,怎么生出了个这样的儿子!让他跪着!” 这一跪,就跪了大半个时辰。 圣上批折子,蒋慕渊与绍方德下棋,时间都不难捱,就是绍大人正襟危坐,棋艺在沉闷的御书房里发挥不出来。 外头的金老大人,跪得摇摇欲坠。 透过启着的窗棂看了一眼,蒋慕渊出声道:“老大人年纪大了,再跪下去,就要请御医了。” 圣上把手中的折子丢到一边,道:“早晚要请的,现在不请,等他儿子砍头,也就请了。” 绍方德不吭声,这案子他来判,轻重都能找到些依据,可再轻,也是活罪难逃,棍棒去了半条命,流放路上,另半条命估计也剩不下,这么一算,和砍头也没有什么区别了。 圣上见蒋慕渊不吭声,却是一副若有所思模样,眯了眯眼睛,问道:“阿渊是有其他想法?” “是有些想法,却是与法不合。”蒋慕渊答道。 “哦?”圣上惊讶,“你难得会有些与法不合的想法,说来听听。” “前朝时常有拿钱买命……”蒋慕渊说得很慢,似是一直在思考,“金老大人一生清正,我也不忍心他白发人送黑发人。” 圣上听完,慢吞吞啜完了一盏茶,才道:“全抄了,不也一样?” 绍府尹闻言,惊得缩了缩脖子。 蒋慕渊倒是笑了起来:“您明知道,这罪状不足以抄没,真的动用大刑,没有人会觉得徐侍郎有那等能耐,反倒像是我借题发挥。其实我与王金两家都无仇无怨。” 圣上放下茶盏,哈哈大笑起来:“朕就喜欢你这有什么就敢说什么的脾气,去请金爱卿进来。” 蒋慕渊笑着起身,拦住了绍府尹,自个儿不疾不徐走出御书房。 他不担心圣上因此事多思量,圣上想得太多,也不会想到他参与其中的真实目的。 “金老大人,”蒋慕渊弯下身子,伸手搀扶,“圣上请您进去。” 金老大人颤颤巍巍的,握着蒋慕渊的手,道:“小公爷……孽子他、他……” “我只想替徐侍郎洗脱冤屈,”蒋慕渊低声道,“其他地方,能帮得上的,我会帮。” 金老大人脚步不稳,由小内侍扶到了圣上跟前,一时老泪纵横:“子不教、父之过,都是臣的错。 之前那些笑话事情,臣没有多加管教,是臣忘了‘勿以恶小而为之’,以至于让他犯了今日的罪状。 臣有愧徐大人,有愧同朝官员,有愧于圣上……” 圣上再是不喜这事儿,对上一生规矩做事的金老大人,重话也说不出来了:“你自己说怎么断吧,给朕交代、给徐爱卿交代,也给百姓一个交代。” 金老大人道:“臣辞官归乡,那孽子,若能留条性命,已经是圣上开恩了。臣、臣三个儿子,养活到成年的就这么一个,实在是……” 圣上看了蒋慕渊一眼。 蒋慕渊问道:“老大人,儿子与家业……” 第四百四十三章 没那么重要 金老大人通透,已知蒋慕渊会帮着说话,这句话的意思已经明明白白了。 “臣这一生,为官不敢中饱私囊,只因祖产丰富,长年累月的也积攒了些家底,”金老大人叹道,“臣年纪大了,花不了多少银钱,等死了,也不知道家产会被不肖子孙用作何处。 既如此,臣就留下吃饭钱,余下的都捐了国库,充盈军资也好,救助灾民也罢,也让臣最后再给朝廷、给百姓尽些绵薄之力吧。” 这番话说得金老大人泪流满面。 并非他舍不得银子,而是他跪在那儿想通透了,句句都是肺腑之言。 银子,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他勤勉、本分了一辈子,到了这把年纪,却被儿子连累得连荣归故里都不可能了。 若还紧紧捂着家产,谁知道他的后代会把银钱拿去做什么。 万一,行了大恶事,那他在地底下都要被人骂,祖坟都会被人挖的。 没钱没势了,总归能太平些、不惹事了吧。 说到底,是他不会教导子孙,以前没管好,往后,大概也管不动。 既如此,舍了家产,换了名声吧。 毕竟是掏心掏肺的话,金老大人年纪又大了,说得格外激动,听得绍方德都感慨不已。 都说虎父无犬子,金老爷要是能有金老大人十分之一的通透,这家子也不会是现在这样。 绍府尹的目光落在案卷上,暗暗叹息,这有个被儿子连累的,他的大牢里还关着个连累儿子的,金王这一对亲家,这做的都是些什么事情啊! 圣上对金老大人的觉悟还是很满意的,他不是个爱好砍头的,在杀鸡儆猴和收银子补充国库,自然是后者更好。 “绍爱卿的意思呢?”圣上看了眼绍方德。 绍府尹垂着头,心说这还有自个儿的意思?他在这案子上,不就是上头说什么、底下就做什么吗? 当然,他也不想断个被全城百姓指着鼻子骂的结果,可小公爷提出了“拿钱买命”,肯定是有法子周旋、不会让这个提议被骂得狗血淋头的。 他模样恭谨极了:“金老大人的这份心,太叫微臣感动了,若令郎能经过这一回的事儿,体会到老大人您的心意,往后不再做那等事儿,那就太好了。” 金老大人给圣上又磕了几个头,这才被内侍搀扶出了御书房。 经过蒋慕渊身边时,老大人递给了他一个万分感激的眼神。 御书房里的这一决断,很快就传出了宫门。 大意是最后的审判没有下,但金老爷不用死了,也不会被流放到蛮荒之地,大抵就是一顿棍棒之后、吃几年牢饭,就算过去了。 这就是拿钱消罪啊。 看戏的百姓们很是不满意,有钱人就可以为非作歹吗?有个当官的爹,就能拿钱解决问题了? 不少人聚集到了金家外头,指指点点。 金老大人回府后并不回避,把在御书房里说过的又讲了一遍,肺腑之言听的人心里酸溜溜的。 养大个孩子不容易,金老大人在京中又素来名声不错,若不是摊上这么一个儿子,往后大伙儿提起他时,也是要给竖个大拇指的。 人群中,有人犹犹豫豫地开口:“又要花钱赈灾,又不能少了边关粮饷,都说国库空虚,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能补些银子,也不错?” 家里有亲属当兵的,挺听得进去这话的,若是国库无银,亏待了边关,有官阶的好些,受苦的首先就是底层的普通兵士。 而他们的家里人,除了本事特别出众、或是从军多年的,几乎都是最普通的那些小兵子。 更有一些,连兵士都没有混上,或因徭役、或为谋生,只是个苦力脚夫,他们的生活那叫一个辛苦,大冬天的都是薄衣,要是朝廷银钱多些,是不是家里人就能过得好些了? “要是这些银子,能让俺孙儿冬天守城时厚衣服穿,俺就不要他们死了。”一拄着拐杖的老汉道。 有人嗤之以鼻:“老丈真以为这银钱能到边关?怕是成了养心宫的砖瓦了!” “两湖重建刚有了些模样,圣上不会在这个时候兴建养心宫的吧?” “国库空虚始终不是一个事儿,再有个什么状况,苦的就是老百姓。” 国库的银子,很大一部分来源于赋税。 眼下还算太平,一旦出些事端,银子不够花销,朝廷必然伸手朝百姓们要钱。 金老大人能拿出来的银钱,与大灾大难时所需求的相比,虽是九牛一毛,可若是压在自家头上,哪怕这么多人分摊,还是很舍不得的。 况且,赋税一旦上去了,想要再落下来,可不是他们看热闹、指点江山这么简单的事情了。 事关钱袋子,比起那棒槌金老爷的命,似乎没那么重要了。 大伙儿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好像有些道理……” “那、那王家的,王家出不出银子?”有人问道。 “王家不比金家底子厚,没多少银子。” “再少也比俺家多啊。” “银票拿出来一张是一张。” 众人七嘴八舌的,一路往王家去了。 王府大门紧闭。 王家才有一个王甫安,原也不是什么富贵出身,员外郎能有多大的宅子? 前后两进,外头围墙高声喊话,里头屋子内也能听得清清楚楚。 王夫人坐在桌边,揉了揉酸胀的太阳穴,她知道,自家又被百姓给围住了。 自从昨日出事起,外头就没断过人,多与少的区别罢了,有人只看热闹,有人骂骂咧咧,更有人拿着石头往院墙里扔,王夫人只能在屋里待着,根本不敢出去一步。 而王琅,从国子监回到自己家中时,府里三个女人就已经吵作一团了。 王夫人垂泪不止,王玟与金安雅互相责备,都认为是对方的父亲坑害了自家父亲。 原就有积怨,此刻一并爆发出来,若不是王琅正好回来,金安雅已经要回娘家打听消息去了。 王琅没有说别的,只讲了杨昔知夫妇的马车被拦在街中、他脑门上也挨了石块,这才把金安雅唬住了。 杨家只是瞎说话就挨砸了,王金两家参与其中,她若出门去,马车都要被拆了吧…… 第四百四十四章 杨家,是不是不义 金安雅不提回金家了,可和王玟之间的折腾却没有歇。 王玟直骂娶了金家女晦气,与金家联姻,好处没看着,坏事倒是一堆,金老爷不是第一次干出丢人的事情了,连累得姻亲都被人笑话,这一次,要不是金老爷教唆,又给寻了李快脚、拉来了那老虔婆,能有这事儿吗? 金安雅更是憋屈,她父亲不是个像话的,她自己最清楚,她平日可以埋怨,但旁人来说,她就忍不了。 “我嫁过来才晦气呢!”搁在以往,金安雅冷笑、讽刺居多,今日是彻底发作了,什么话都一箩筐一箩筐地抬出来,“结个亲,叫这么多人看笑话,我都没见着徐令意,你先冲过去把人骂了一通。我求着你骂她了? 我嫁过来,你们就给我脸色看,一个婆婆一个小姑,两人都存心不叫我好好过日子,别人家都盼着夫妻和睦,怎么你们这儿,就恨不得王琅跟我打起来呢? 我父亲惹事?满京城都知道他靠不住,他颠三倒四也不是头一天了,公爹往常不是很看不上这个亲家公吗?怎么就与他走到一路去了? 是公爹心眼小,对徐侍郎起了坏心思,要是他坦荡大方,我父亲说混账话,他能搭理吗?” 这话的确有道理,但真仔细论起来,金安雅平素又何尝没有恨不得王琅与王夫人、王玟翻脸呢。 金王两家从结亲到现在的矛盾,都是各大五十大板,谁也不清白,谁也不冤枉。 偏王玟是个听不得一句坏话的,跳起来就要和金安雅拼个你死我活:“我父亲要丢官了,我家什么都毁了,我也不活算了,我跟你拼了!” 王夫人哪里受得了这种架势,又满心思担忧王甫安,终于忍耐不住摔了茶盏,让人把王玟和金安雅各自拖回屋里去。 宅子太小,便是押回了房间,动静都能传过来。 王夫人噙着泪,问王琅道:“怎么会出这种事?你父亲怎么就会……” 王琅无言以对,哪怕在之后的一天里,王夫人无数次问他同样的问题,他依旧不知道,父亲为何会做出那种事情来。 简直匪夷所思。 可即便想不明白,他也知道,王甫安是真的做了,证据确凿。 王夫人哀哀叹气:“说到底,还是给你娶错了媳妇,若是当时娶的是徐家女,今日哪里会有这些事……” 王琅闻言,抿了抿唇,道:“过去的事,您还是放下吧。我们现在只能等顺天府判,什么结果都要认。” 宅子被围了,外头闹哄哄的,王夫人对此心有余悸,恨不能捂住两个耳朵,不去听他们的话语。 王琅竖起耳朵听了一些。 人多嘴杂,混在一块,哪怕声音不小,却也听不清楚多少,只隐约听到什么“银子”、“救命”之类的。 他起身要往外头去。 王夫人见状,一把拉住了他:“他们会砸石头的。” “无妨。”王琅安慰了母亲几句,走到前头开了宅子大门。 外头闹哄哄的人群见了他,具是一怔,安静了下来,很快又重新七嘴八舌起来。 王琅拱手道:“各位慢慢说,学生听得不太明白。” 他态度好,昨日被堵在国子监外头时,就很老实规矩,知道了来龙去脉,没有半句推卸之语,又是认错又是赔礼,与他那惹事的父亲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因而百姓们也不怎么为难他。 有嘴巴利索的,当即说了御书房里的事情,也讲了金家决断,问道:“公子,金家舍全部家业,你们王家呢?救不救你父亲的命啊?” 突如其来的状况,让王琅一时也懵住了,被人催了两声,才醒过神来。 “做儿子的,当然是想救父亲的,”王琅理着思绪,苦笑道,“家产丰厚的金家都舍得捐了朝廷,我们家就这么底子,有什么不舍得的,只是,家底薄,不晓得能不能保下来父亲。” 正因为少,拿出去全然不心疼,可又怕太少,朝廷看不上。 大伙儿也不是不晓得王家状况,道:“能少挨一棒子也是一棒子。” 王琅拱手作揖,感谢众人来知会他,道:“我进去与家里人说一说,把现银、产业都盘点出来,才好送去衙门。” 这话十分有理,看戏的交代他“多凑凑”,也就散了。 而从宫里出来的绍方德,听闻百姓们大部分都接受了“交钱”的法子,也是长长松了一口气。 眼瞅着就到了中午,各处说的都是“银钱”。 “谁家都有一两个惹祸的,金老太爷本本分分一个人,这把年纪了,为了儿子散了家财。” “金老太爷好歹当了一辈子的官了,王监生才更倒霉,苦读了十多年,还未下场比试,路就被他老子断了,‘百无一用是书生’,他不能考功名了,以后怎么办?” “说实话,金家、王家,态度还是很好的,也讲道理。” 素香楼大堂里,大伙儿说得正热闹,一人靠着二楼扶手,往底下喊话:“要说不讲道理,还有人能比得了杨家?” 众人循声望去,有人认得喊话的人,不由笑道:“田公子,您不止骂杨二公子是癞蛤蟆,这回连杨家都说上了呀。” “我这人说话,实事求是,”田公子摇头晃脑道,“杨昔豫是癞蛤蟆,这没说错吧?杨家不讲理,我也没说错吧? 他们老太太之前骂徐家骂得那叫一个痛快,连三五岁的小童都学会了‘不忠不义不仁不耻不孝’,京城里的大伙儿帮着她骂。 现在又不赔礼又不吭声,装死都没有这么装的,比认错的金王两家差多了。 上回怎么骂的来着? ‘拉了那么多官员下水,让他们做出证言来洗清自身名节,别人的一片好意却落在了污秽谎言之中,这是不义’,那我倒要问问,我们这些被他杨家糊弄的人,算什么呢? 他杨家这种行径,是不是不义?”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在问自己,被杨家糊弄着骂了徐侍郎好几天,我算什么呀? 杨家,的确是行了不义之事。 第四百四十五章 同样的罪名 当然,在杨家老太太骂徐家之前,在座的几乎所有人都已经在骂了,但这会儿,谁会记得自己的错呢?全成了叫杨家误导的了。 “岂止是不义,他杨家还不耻!”有商贾模样的立刻附和起了田公子,“都说人生在世、谁能无过,错了就要改,金老爷与那王员外郎的确做错了事,但他们家里人积极认错,也应允了会捐家产给国库。 杨家呢?明明骂错了,现在不止不承认,一言不发装死,不思改过,这不是不耻,又是什么?” 吃酒的客人里,也有些手上有闲钱、却没有读过什么书的,自个儿讲不出那么多大道理来,旁人说,他们听着就在理。 “不义、不耻都占了,那不忠不仁不孝,有没有说法呀?”有人好奇问道。 刚刚骂杨家不耻的那商贾也就是个半吊子,闻言当即抬头对田公子拱了拱手:“公子读的书多,公子给我们讲讲?” 众人纷纷附和。 田公子皱眉想了想,道:“不晓得各位有没有听到过消息,杨家在今年的年节里,就打定主意要和侍郎府打定界限。据说,徐侍郎夫人彼时是叫她娘家赶出门的,以至于老太太做寿,侍郎夫人都没有回去恭贺。” 这事儿毕竟脸面无光,无论是杨家还是徐家都不会往外头讲,只一些人隐约听到过些风声,却没有实证。 “好端端的,做什么要疏远?” 田公子哈哈大笑:“好端端的,那王员外郎为什么要害徐侍郎?不就是当初看不懂局势、眼光差嘛。 杨家也是一样,肃清两湖,把金培英砍了,杨家怕圣上有气无处撒,拿徐、黄两位大人开刀。 他们怕被连累,就要与徐家断了关系。 谁知道徐侍郎回京,圣上没有责罚,反而还赏了。 杨家舍不下脸,让癞蛤蟆开路,不请自到去吃酒,吃没喝几盏,祸害了侍郎夫人一个丫鬟。” 一时间,哄堂大笑,笑过了之后,不少人就气愤了。 “所以这一次,急着跳出来落井下石,也是跟王甫安一样,不敢承认自己看走眼喽?” “王甫安是外人,坏心就坏心了,杨家可是血亲,却这么对待亲闺女、亲姑爷!” 田公子笑道:“杨家几代为官,却不辨官场善恶,不思为朝廷、为百姓做事,只想着趋利避害,又因私怨污蔑徐侍郎这个刚刚在两湖立下功劳的官员,简直是奸佞之心,这就是不忠! 徐侍郎被人污蔑,杨家没有了解清楚状况,就已经让仆从们在说道坏话了,而老太太更是没有听女儿、女婿的一句辩白就定了他们的罪过,甚至煽动百姓,想要引导责骂之声逼迫他们,这就是不仁! 杨家数代出了多少大官,我虽年幼,但也听长辈说过不少他们的故事,那一位位老官员,虽不能说一生无过,但也为朝廷为民众做了不少事实,在京中积攒了一片美名,杨家如今不珍惜这一代代传下来的美誉,让祖宗先人脸上无光,这就是不孝! 大伙儿说说,这些罪状,杨家是不是‘不忠不义不仁不耻不孝’!” “说得好!”那商贾鼓掌,脸上泛着兴奋的红光,“读过书的就是跟我们这些粗人不同,说得太好了!他杨家就是不忠不义不仁不耻不孝之辈!” 一人附和,人人附和。 这罪名又是之前就在京中盛传、连三五岁的稚童都会骂的,当即就传开了。 想来,不需要多久时间,杨家就会代替徐家,以不同的罪状、同样罪名,被所有人唾骂。 雅间里,孙恪没有让亲随动手,自个儿缓缓添了酒。 从田公子出场,里头就停止了交谈,孙恪饶有兴致地听完了这一串话。 把酒盏推到蒋慕渊跟前,孙恪的笑容里全是好奇:“那个姓田的,你给了他多少银子,怎么每一回都狠狠踩杨家一脚?” 蒋慕渊笑了,端起酒盏抿了一口,却不承认:“杨家可恶,可不是银子的功劳。” 孙恪撇嘴,不管是不是银子的功劳,反正这一次,国库又要多出来一笔银子。 他之前以为,虽然学不来蒋慕渊的一石多鸟,但好歹看懂了,今儿才晓得,他还是少数了一只鸟。 ——也是最肥的一只鸟。 蒋慕渊这人,一直为百姓操心,也为国库的银子操心。 那几家再怎么闹腾,也比不过他收入库中的银两。 这番骂词,也很快传进了杨家。 贺氏婆媳二人固然是当家人不假,但杨家也不是只有长房的,往常无事时自是一切好说,如今挨了这份骂,其余几房就坐不住了。 之前骂什么都行,这个罪名,实在太大了,这让子孙以后还怎么入考场、怎么当官员呢? 最最气人的,这罪名还是杨家老太太先提出来的,若不是她要骂得义正言辞、骂得大气磅礴,叫看戏的人人都记住,今日怎么会被别人一条一条怼着骂回来? 真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而杨家老太太与贺氏,本身就没有掰扯干净,面临着里里外外的压力,矛盾越发激烈。 隔房的老太太,纷纷劝说杨家老太太低头认错,自己的亲女儿,当娘的先低头了,女儿能揪着不放?等过了眼前这个坎儿,看戏的围观别家热闹去了,也就渐渐淡了。 再不济,老太太不好亲自出面,让贺氏去,她们几个做婶娘的也帮着说说好话、劝劝杨氏,由她们开口给百姓们赔礼,这总行了吧? 杨家老太太不置可否,贺氏先跳了起来,捂着胸口哎呦哎呦了一阵,装晕了。 这个模样,还怎么谈下去? 几个老太太不欢而散,出了长房,又各自聚在一块嘀嘀咕咕着商量了一通,最后摇头叹息着离开。 翌日一早,王琅就和王夫人一起,把整理出来的家产清单送到了顺天府。 家业小,又不像金老大人一般要交接衙门事宜,办起来也就方便许多。 前脚王家母子进了衙门,后脚街上又说道起了杨家。 “比敢作敢当的王家,差远了!” 抚冬出门转了一圈,回来问顾云锦道:“姑娘,您觉得杨家老太太会低头吗?” 第四百四十六章 敬佩 顾云锦这几日在绣一块石榴花开的帕子。 图案是徐氏给她的,寓意多子多福。 再有一个半月就要出阁了,该完成的绣品却还有一些,连顾云霖都过来给她帮忙。 听了抚冬的问题,不止是顾云锦抬头了,边上分线的顾云霖和念夏都好奇地看了过来。 顾云锦的指尖捻着银针,想了会儿,摇头道:“我也说不准的。” 前世,顾云锦是与杨家老太太打过交道。 也许是敌人的敌人的原因,老太太对顾云锦不算喜欢,但也不至于像对待贺氏那般为难她。 甚至在贺氏太过强势之事,杨家老太太还会帮上一手。 这种帮助,当然不是为了护着顾云锦,而是老太太要下贺氏的脸面,她需要平衡家里其他人之间的角力关系。 虽然往来不算多,但顾云锦印象里的老太太是个轻易不肯低头的人。 辈分搁在那儿,她哪怕是错的,也会是对的,杨家上下,谁会一个劲儿地揪着老太太的过错不放?就算是贺氏,在婆母跟前,也要掂量着忍一忍的。 可是,前世的杨家,毕竟没有经历过这样的风波,老太太也无需面对这种选择。 因此,顾云锦才说,她不确定在被逼上梁山时,杨家老太太会不会忍一时之气,选择退让。 抚冬见她迟疑,也就不再多问了。 在抚冬看来,她家姑娘的推断向来准确,远的不提,只说近前,杨昔豫与画梅不清不楚、徐令婕上门来倒苦水,顾云锦劝解对方归家的几句话,就一点也没有错。 抚冬回家时,已经从嫂嫂那儿听来了,徐令婕赶回青柳胡同时,正是贺氏闹得最凶的时候。 这回,连顾云锦都说不清楚,那这事儿,还真不知道要往哪处转呢。 “说起来,也是城里百姓的嘴巴厉害,不忠不义不仁不耻不孝,全给骂回去了,我要是杨家人,气也气晕了。”念夏笑着道。 顾云霖弯着眼睛直笑:“我猜就不是那田公子一个人琢磨出来的,开口闭口就是‘癞蛤蟆’的人,哪里会骂得那般有气势?要我说呢,指不定还是我那小公爷姐夫的功劳。又是帮着徐侍郎说话,又把李快脚给抓了来。” 一句“小公爷姐夫”,让顾云锦不由一怔,也就是这么个愣怔功夫,让念夏与抚冬都笑个不停。 顾云锦装模作样要瞪她们,自个儿却也没崩住,笑出了声。 羞涩是不羞涩的,婚期在前,再羞也来不及。 更多的是感慨。 从前,她与北地的亲人没有往来,徐氏和吴氏的话,她亦听不进去,因而并不清楚她们在提起她的婚事时,会是什么样的语气。 只念夏与抚冬,两人同顾云锦一样,最初以为她嫁过去能过得好,等看透了杨家面目,再说起来就咬牙切齿了。 而今生,与蒋慕渊定下之后,家中长辈、兄弟姐妹、丫鬟婆子,就没有一个说不好的。 这种截然不同,和被所有人祝福着的婚事,给了顾云锦更多的踏实之感。 这一辈子,不是黄粱一梦,而是真真切切的。 笑过了之后,顾云锦也不由琢磨起了顾云霖说的话。 也许,这一切都是蒋慕渊的功劳吧…… 靠着这一回的风波,把金家、王家的银子收入国库,蒋慕渊又想从杨家身上拿些什么呢? 这个问题,不止是顾云锦在猜测,成国公世子段保戚也在不住思考,他思前想后的一整天,没有想出答案来,还去向成国公讨教。 成国公府近日解了禁足,先前的风波,此刻已经平息了,尤其是这一段时间,京城里热闹不断,哪个还会记得他们家那点儿“上不了台面”的小动静,唯一提及的,也就是中秋时的团圆饭,滋味不错。 成国公听儿子的口气,道:“我听着你十分敬佩宁小公爷?” “是啊,”段保戚大方承认,“我与他年纪相仿,虽然母亲的出身远远不及长公主高贵,但在外头看来,都是‘小公爷’。 明明差不多,他得京中百姓夸赞,得圣上器重,我却极其平庸,以前我还不忿过,经过前回事情,真正看到了差距。 他是个很有想法的人,也是真正在为百姓做事的人。 若不是心怀百姓,他帮了徐侍郎也就帮了,何必多提让金、王两家拿钱来赎的主意? 朝廷之中,如他这样的年轻人,能多一些就好了……” “你也说了,你与他年纪相仿,”儿子难得说出这么有抱负的话,让成国公十分欣慰,“你亦是年轻人,胸怀天下事,你是来得及的,不似老父我,一身老骨头,腿脚都不行了。” 段保戚自嘲地笑了笑:“可我还是看不懂他这一次要让杨家吐出什么来?银子吗?” “我也看不懂,”成国公笑道,“不懂就继续看,再不懂就去讨教,能得三五指点,回来继续参悟。” 段保戚自是颔首应了,待转头,见段保珍站在外头,他不由微微蹙眉。 “你要与宁小公爷结交?岂不是就是与小王爷结交?”段保珍冷声道,“人家嫌弃我们,若不是永王府不要姐姐,我们会……” 这就是一派胡言、丝毫没有道理了。 段保戚一个字都不愿意听,冷冷瞥了段保珍一眼:“祸从口出。” 成国公摆了摆手,示意段保戚先行离开,再看着段保珍道:“你一个姑娘家,不求你巾帼不让须眉,只盼着你管住自己的言行!” 初七,孙睿纳赵知语为侧妃。 这场婚事,以皇家而言,办得有些仓促。 可再仓促,那些陪嫁、聘礼也远非寻常人家可比。 百姓们纷纷涌上街头看热闹,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圣上为何匆匆定下婚期,里头是否有什么说道。 一整日,所有人讲的都是这一桩,把沸沸扬扬的金、王、杨、徐四家都抛到脑后去了。 如此风声之中,贺氏长松了一口气:“这不是过去了吗?等说完了三殿下,谁还会记得杨家?骂得再凶,也没用!” 第四百四十七章 芝麻大的心眼 杨家其他人却没有贺氏这么乐观,尤其是其余几房,依旧风声鹤唳。 事实上,他们是对的。 初八下午,金老大人去了顺天府,把家产册子一并奉上。 金、王两家都收了,绍府尹定了择日宣判,而金老大人也递了辞表,圣上给他留了三分颜面,没有再大肆追究,算是“告老”。 金家并不拖沓,或许是金老大人无颜继续在京城中生活,上下都在整理行装,寻了牙人转卖京中宅子,一等顺天府判完,就启程回乡。 牙人卖宅子,动静肯定不小,很快便传开了。 而初九上午,是国子监中每月月考张榜的日子。 这一回,来看榜单的人比之前都多,指着上头王琅的名字,有人叹息、有人摇头。 因着是在金王两家丑事暴露之前考的,王琅并未受王甫安犯案的影响,他的发挥还挺不错。 尤其是在这一年起起伏伏的成绩之中,这一回,显得尤其出色些。 可这也是他的最后一次了。 百姓们对有才之人总是宽容许多,况且事发之后,王琅的表现也算可圈可点,一时添了不少同情之声。 “摊上这么一个爹,前途尽毁!” “王家赔了银子,也赔了前程。” “也说不好是王家可惜,还是金家可惜了。” “这两家都付出了代价,杨家怎么还在装死啊?” 人群之中,有人提了一嘴,一时间,所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是啊,杨家还什么音讯都没有呢!他们要何时才认错啊? 金家、王家,已经没有什么好骂的了,再骂,也骂不出花样、骂不出结果,那又何必多费口舌? 大伙儿参与其中,不就是想要一个进展嘛,眼下,这进展只能从杨家身上来。 中午时分,对杨家的不满又提了上来,各个热闹处,张口闭口的就是杨家不好,是结亲一定要选对人家。 金王两家,不就是姻亲互相坑吗? 而徐家…… 杨家当年扶植徐砚固然出了大力气,但如今坑害起女儿、女婿来,也是把人往绝路上逼的,这种“好坏都极端”的家风,比一味的不好,还要叫人背后发凉。 东街上骂了杨家一通之后,也不知道是哪个起了头,又一次夸起了徐氏与顾云锦。 当然,夸这两位,少不得又要把闵老太太拉出来踩几句。 捧一方,就必然要踩一方,若不然,怎么显得出高下呢? 这些传言,最终传到了闵老太太的耳朵里。 前几日为了徐砚的事儿,闵老太太没少关注外头消息,尤其是徐家开始反击了,她越发等着一个满意的结果,打发了好些人出去听风声。 消息各种,底下人却不是句句能说与闵老太太听的,夸徐氏与顾云锦的那几段,戴嬷嬷打头拦下,坚决不让老太太知道一个字。 因此,闵老太太只听了一番“大快她心”的话。 别人骂金、王两家,她听得津津有味,骂杨家,她更是洋洋得意,在仙鹤堂里好一番指点江山,说那些看热闹的就是墙头草。 戴嬷嬷管得住丫鬟婆子的嘴,却管不住徐老太爷的嘴。 徐老太爷今日在街上一转,越听越觉得女儿很好、外孙女很好、外孙女婿简直就好得登天了,如此,自家老太婆肯定是一万个不好了。 老太爷回了仙鹤堂,把外头的事儿一说:“你自己听听,这可不是我编排出来说道你的,是外头人人都说你不好。” 闵老太太气得仰倒:“那些人没事找事儿!恨不得今儿骂这个、明儿笑那个,他们的话,你也听?” “你不听?”徐老太爷撇嘴,“你不听,你怎么在这儿拿他们骂金王两家的话下饭啊?” 闵老太太被堵着了。 她很想冲出去跟满城百姓说说“骂要骂到点子上”,眼下明明就该骂金老爷、王甫安、杨家老太太,那么多花样可以骂,做什么揪着她徐家这点儿事儿说道? 闵老太太就不明白了,这事儿与顾云锦、徐氏都没有一丁点的关系,小公爷出手相助,那是小公爷的事儿,怎么到头来,好名声全落到她们头上去了。 可眼下实在不是徐家胡乱发声、把京中舆论带偏的时候,前几天徐砚耐着性子与她说的“低调”、“忍耐”,老太太多少听进去了,因此她只能硬生生忍了。 只是,不晓得是气的、还是前段时间的流言昭雪了让她松懈了,歇了一个午觉之后,闵老太太病倒了。 这病来势汹汹,午觉睁开眼睛起,就愣是下不了床了。 杨氏和魏氏得了信,前后脚过来,见到闵老太太那病容,两人心里都咯噔一声。 病得不轻呐! 徐砚在衙门,自是唤不得,只魏氏让人急匆匆去寻了徐驰。 大夫先到的,一番诊断后,仙鹤堂里支起了药炉。 徐驰得了消息,也顾不得生意,赶紧回了青柳胡同。 很快,东街上都知道闵老太太病了,且病来如山倒,需要养上一些时日了。 “到底是亲娘,这是替徐侍郎操心操的吧?” “许是叫大伙儿骂的!” “不可能,”有大娘抱着手臂哈哈大笑,“去年春天,满京城骂她刻薄继女,骂她快天黑了把顾姑娘赶出侍郎府、还让个婆子去北三胡同大呼小叫,前前后后骂了有一个多月吧,人家老太太没有半点事情,精神倍儿棒! 那等大风大浪都见过了,今日能因着我们这几句骂,就倒下了吗?” 此话一出,哄堂大笑。 有人笑着问:“大娘说得有理,那照大娘看,她怎么就病了呢?” 大娘道:“可能是被杨家给气着了吧? 杨家到现在都不吭气,徐家骂回去吧,成了得理不饶人,姿态上不好看;不骂回去嘛,又实在憋得慌…… 就侍郎家老太太那芝麻大的心眼,能不憋屈死吗?“ 众人笑得更欢快了。 而杨家里头,老太太得了这个消息,整个脸拉得老长。 这几日的流言蜚语,杨家老太太不是没有想过对应的法子,她想着观望几日,不行就装病。 第四百四十八章 莫大的肯定 无论是深深自责内疚病了,还是不肖子孙假借她口胡言乱语气病的,总是不错的权宜之计。 可偏偏,叫闵老太太赶在前头了。 “生病”这种示敌以弱的手段,一旦落于人后,就不好再用了。 若她此刻再装病,不但是毫无收效,反而会惹来看客们的一顿嘲笑。 杨家老太太皱着眉头,气道:“她倒是会挑时候!” 左右丫鬟婆子们都垂着头、大气不敢出。 杨家老太太在气愤闵老太太的时候,杨家其他几房,聚在一块商量对策。 继续挨骂下去,断断是不行的,长房惹了祸、不顾名声脸面,可他们不能一块沉下水去。 说起来,老祖宗爷夫妇过世多年,几位老太爷也先后不在了,论理,早该分家了。 杨家一直不曾分家,说明白了,是各个舍不得上头几代积攒的荣光,一旦分出去了,那些荣耀都是长房的,他们能沾着多少? 彼时因利不分家,今时,自然可以因利分家。 杨家里头的这些动静,外头自是不知的,看客们做着自己手上的活计,嘴上谈论的除了家长里短,就是杨家何时出个声。 而国子监里,博士们凑在一块,言语之中,多是“可惜”,尤其是教过王琅的,越发感慨万千。 王琅今日是来国子监里拿月榜成绩的,于他而言,往后是无法踏足此地了,而被全城百姓指点了几日,再来面对先生同窗,似乎也没有那么舍不下脸。 而同窗们,不管是不是平日处得好的,有人尴尬,有人不知所措,倒是没有哪个当面落井下石的。 说穿了,倒也不是嘴上积德,而是冤有头、债有主,他们若在这儿冲王琅示威,传到祭酒、博士们的耳中,损的是他们自己。 反正王琅这辈子都不能迈入官场了,何必为了一个“落魄书生”,赔上自个儿呢? 虽无人说些不恰当的话,但也都与王琅保持了距离,并无上前搭话的。 王琅一时也不说清自己是介意还是不介意,他只蒙头收拾了东西,往外头走。 秋意已浓,穿堂风吹在身上凉飕飕的。 沿着庑廊往外,转过一道弯,王琅迎面遇上了纪致诚。 两人都有些意外,各自顿住了脚步。 纪致诚先回过了神,没有回避,径直走到了王琅跟前,道:“我读过你这次的策论文章,写得很出色,对我颇有启迪。” 王琅的眸子骤然一紧。 从前,他与纪致诚并不算熟悉,一个刻苦读书、一个虚度光阴,出身也大不同,本就不是一路人,算是“点头之交”。 等纪致诚与徐令意订婚,王琅与他更是双方都避讳起来,免得叫一些别有用心的同窗看笑话。 虽不曾商议约定,纪致诚的这份“避讳”,让王琅私下感叹过“此人君子”。 可王琅不曾想到,在王家出事时,会主动与他说话的同窗是纪致诚。 本以为,曾经交好的友人在此时给他友善笑容,已经是不易之事了,却没有料到,与他并无交情的纪致诚,会这般坦荡和直白。 而且,纪致诚说的不是“同情”、不是“劝解”,而是认同,认同了他这么多年苦读的成果。 这对一个读书人,是莫大的肯定了。 王琅不禁笑了,最初绷得僵硬的肩膀也放松了下来:“你这一年间的月考文章,我都读过,进步斐然,而且你的很多想法十分有见解,我也受了不少启发。” 纪致诚也笑了,对王琅摆了摆手,继续往前走,就像是这一番对话只是偶然遇上了说句“家常”,而非刻意。 也正是这份随意,让王琅越发觉得纪致诚的话是发自内心的,而不是见他落难了、嘴上关心几句。 王琅看了眼他的背影,心想,纪致诚这人真的很不错,徐大姑娘嫁给他是对的。 出了国子监,王琅一时有些无所适从,王家没有卖宅子,他有家可回,可他看不到前路。 一顶轿子停在他跟前,侧面帘子半开,露出一张妇人脸。 “公子,请问宁国公府往哪里走?” 王琅回过神来,指了路。 妇人却笑着摇了摇头,从轿子里递了一张叠起来的笺纸:“公子说得不对,是这里。” 王琅下意识地接了过来,帘子落下,那顶轿子毫不停留地离开了,他只好打开笺纸,看着上头写的一处地址。 许是前路茫茫,王琅迟疑了会儿,还是照着那地址寻了过去。 小胡同七弯八绕,他最终停在一座不起眼的宅子外,伸手敲了敲门。 开门的是听风,见了王琅,他并无多少意外,侧身请人入内,道:“我们爷在等公子。” 蒋慕渊坐在天井里,他耳力好,王琅一敲门就听见了,见了来人,他示意对方也坐下。 王琅略有些拘束:“不知小公爷寻在下是有什么指点?” 蒋慕渊笑道:“听说你这次的策论颇有想法,能否让我拜读?” 王琅递了文章,心里依旧忐忑,他知道,蒋慕渊避人耳目把他请到这儿,必定不会只为了文章。 蒋慕渊读得很仔细,他前世时也读过几篇王琅的策论,都是对方为官多年后所作,与今日的水平自是不同的,但其中一脉相承的想法,还是能看出端倪的。 他抬起头,道:“看得出来,你向郑博士请教不少,你的文章里,有他写策论的一些影子。” 王琅一愣。 蒋慕渊又道:“不知你有没有读过从外乡入京的监生的文章,他们的很多看法,与像你一般在京中长大的监生就很不相同。” 王琅认同地点了点头:“境遇不同,见解自不相同。” 蒋慕渊把文章交还给王琅,抿了一口茶,切入了正题:“你已不能再做监生了,以后也无法科举入仕,家业捐了个七七八八,有想过以后要如何生活吗?” 王琅垂眸,倒不是难以启齿,而是他真的没有想明白。 蒋慕渊并没有催促他回答,只是不疾不徐,缓缓道:“一个人无法选择出身、父母,但可以选择想要走的路。 你兴许会觉得,我这是站直了说话不腰疼,在投胎的本事上,我算是个胜利者。 可你看,同样是皇亲国戚,我与孙恪选择的路就截然不同,这不牵扯对错,也不会影响兄弟感情,而仅仅是各人的选择。 你有才华,年纪也轻,你还有选择的余地。” 这番话语气真切,王琅惊讶抬头,半晌,失笑道:“今日,真挚地想要拉在下一把的,是之前并无深交的两个人,尤其是小公爷您。” 蒋慕渊闻言也笑了起来,略想了想,问道:“另一个,莫不是纪致诚?” 第四百四十九章 前路 王琅扬眉,十分讶异。 他感叹的这一句,当然是发自内心的,但感激之余,也不曾想到,蒋慕渊会猜到另一人身份。 心中好奇蒋慕渊的推断,王琅道:“的确是纪致诚,只是小公爷为何会猜到?” 蒋慕渊重新添了茶,解释道:“你刚才说的是‘并无深交的两个人’,我与你之间,不说深交,在今日之前连点头之交都不是,那这一句指的必然是另一个人。 你今日出入了国子监,而后就往这里来了,我才会猜到监生上去。 最终才想到纪致诚,倒也不是旁的缘由,而是他前几日就与我说过你。 我们那日说到这个案子,纪致诚几次都替你可惜,若非因他,我今日也不会特特寻你来。” 王琅的呼吸凝了凝,连垂在身侧的双手都不由自主地攥紧了,而后才慢慢送来。 在他浑然不知道的情况下,纪致诚是替他说话的,这种背后的善言,才是最体现一个人内心和品行的。 王琅想,他对纪致诚的了解实在是太少了。 纪致诚远比他想象的要更出色,心胸也更宽广。 这样的人,原本是极其应该结交的,与君子做友人,才能更明白差距,更启发自省。 “他是一个君子,而在下之前错过了与君子结交的机会。”王琅叹道。 蒋慕渊笑了笑,道:“正如我刚才所言,你还年轻,你还能选一条路前行。” 王琅抬眸看着蒋慕渊,见对方神色认真,他站起身拱手行了一礼,道:“如小公爷所言,在下应该要仔细想一想前路,而不是混混沌沌度日。” 蒋慕渊见状,没有再多作开解,唤了听风,先一步离开了小院。 他提点王琅,是惜对方才学。 虽然王琅科举入仕已无可能,可若是他能勤恳认真地走出另一条路,机会得当时,蒋慕渊自然会拉他一把。 至于王琅听进去多少,又能想明白多少,就看王琅自己的造化呢。 留在院中的王琅没有着急离开,而是认认真真把这几日遇上的事情梳理了一遍,又把这一年间的起伏也回忆了一番,最后,他摊开了他的策论卷子,从头到尾,一字一字看着。 从目光扫过,到轻喃出声,再到抑扬顿挫的朗读,他的心一点一点的平静下来。 此刻再回头去思考蒋慕渊说的这一席话,王琅猛得觉得,遮蔽在眼前的朦朦胧胧的雾气,突然在一瞬间散开了。 他的人生,并非是一条死胡同。 想明白了这些,连风吹在身上都添了几分暖意。 收起卷子,起身走出小院时,王琅的脚步比来时轻快许多,他甚至越走越快,最后是小跑着回到了自家院子。 毕竟是一个弱质书生,跑了这一路,难免上气不接下气,可他顾不上这么多,径直去寻了王夫人。 王夫人反倒是叫他唬了一跳,颤声道:“遇上不讲理的了?追着你跑了?” “并不是,”王琅喘着气接了一句,略顺了顺气,与王夫人道,“母亲,我想与您商议下之后的安排。” 王夫人一头雾水,只点头应下。 “我今日见了小公爷与纪致诚。”王琅说了遇上两人的事情,语气之中满满都是感叹。 王夫人亦是叹息万分,她这几日越发明白结交正气友人的意义了。 王甫安固然起了不好的心思,可正是因为亲家金老爷一样的混账,这两人才狼狈为奸。 但凡有一个好的,在另一个犯浑时拉住了,也不会出这种事。 她叹道:“我是真切晓得了‘孟母三迁’的缘由了。” 王琅道:“小公爷的话,我听得很有道理,我现在的眼界太小了,看事情被局限了,才会一直不知所措。 我知道自己该走出去,只因在国子监念书,才数年没有成行。 现在,既然不能再做监生,我想出去走走看看,也不失为一个法子。 看得多了,明白得多了,总会有益处的。 只是不知道母亲您的打算。” 王夫人听得泪汪汪的,转头看了眼住了好些年的屋子,叹息道:“我听说金家要回老家去了,我也琢磨着把这儿卖了,你外祖母在蜀地有一座庄子,吃喝是不愁的,我去那儿生活。” 王琅答道:“您若是考虑好了,那我们准备准备,我先送你们到庄子上,等安定下来,再启程。” 母子两人正说着话,王玟寻了过来,刚巧听了这一段,急道:“做什么要离开京城?那么偏远的地方,我不去!” 王夫人闻言,眉头皱了起来,却是不晓得如何劝解。 王琅这一次并没有依着王玟,道:“母亲要去蜀地,你怎么能一人留在京里?你若不想走,就只有两条路,一是看看京中的姻亲有没有愿意照顾你的,二是选个京里人家、你直接嫁出去。” 王玟何时面对过这般直接的王琅,往常他们兄妹说话,她都觉得自己每一句都落在了软豆腐上,没有一点回响。 可这一回,王琅给回响了,却是这样的…… 王玟张口要质疑,还没来得及出声,又叫王琅赶在了前头。 “家里现在的状况,你是清楚的,各处都不愿意与我们沾边,京中的姻亲怕是无人愿意收留你,”王琅直直道,“急匆匆嫁人,这会儿也说不上什么好人家。 官宦人家就别想了,父亲原就只是一个员外郎,现在更是下了狱,你要寻门当户对的,大抵就是个同样家里人在牢里蹲着的人。 家产都捐出去了,没有陪嫁能凑给你,你若愿意,给你找个能接受你的,许是开铺子的、许是小贩。 你就此嫁过去,我们远在蜀地,你往后在婆家遇上些什么,我们远水救不了近火,你只能自求多福。” 王玟被这一番话砸得一愣一愣的,这是什么意思?她的处境怎么忽然间就是要嫁给小贩了? “我、我不嫁……”她摇着头喃喃道。 “不嫁,又无人收留你,你就跟着母亲去蜀地吧,”王琅道,“蜀地庄子不比京中繁华,你自个儿想明白。” 王玟一时半会儿哪里想得明白,她脑袋浆糊一般,哇得一声哭出来了。 第四百五十章 釜底抽薪 一看王玟哭了,王夫人就是一阵心疼,她站起身想哄一哄,可看到王琅认真的神色,又讪讪坐下。 女儿的这个性子,早就该拧一拧了。 王夫人一直都知道,就是从来都没有狠下心肠做过。 她此刻后悔万千,更多的还是无奈。 若是早早把王玟教好些,这小丫头就不会不知天高地厚,在赏花宴时被金安菲说动,去得罪徐令意。 那是郡主、县主们的宴会,岂是她一个员外郎的女儿可以咋咋呼呼胡乱来的? 况且,根本不占理。 所以说,还是要看结交的人,金安菲那样的,显然不该结交。 当然,还是叫婚事惹出来的,若没有拖着徐家、而选了金安雅,又何至于…… 王夫人刚要抱怨金安雅几句,抬头就见正主被王玟的哭声惹来了,想到儿子刚刚那番话,她没有再当面说道金安雅长短。 嘴上不说,心里却被王玟哭得烦闷,王夫人想了想,还是道:“你哭也无用,给了你选择了,你自己选好了来告诉我们,家里现在这么一个状况,不是你又哭又闹就能改变的了。” 王玟愕然抬头,看了看王夫人,又看了看王琅。 王琅却没有再理会她,他只与金安雅道:“你愿意跟着母亲去蜀地吗? 我等母亲在蜀地安顿了之后,会出去游历一番,少则数月,多则几年,你若在蜀地,就要由你照顾母亲了。 若你不愿意,想要跟金家回乡,我亦尊重你的想法。” 金安雅怔在了原地。 私下争吵时,她固然讲过要回娘家去的话,可两家同在京城,所谓的回娘家也就是一时,一旦金家回乡、王家去了蜀地,那回娘家就等于是和离了。 王家捐出了产业,金安雅带过来的嫁妆是一分没有碰的,她若想和离,自是带来多少,带回去多少。 可往后的日子呢? 金老大人还在时,不会为难回娘家的孙女,但若是他老人家不在了,金安雅就要在兄嫂们的屋檐下讨生活了。 人生起伏,从简入奢,挑刺的人少,从奢入俭,那对着“罪魁祸首”还能有什么好脸色? 即便事情不是金安雅闹出来的,可谁让她是王家媳妇呢? 兄嫂怪金老爷,也不会放过王甫安的,到了那时候,这日子还怎么过? 金安雅的视线在王夫人与王玟身上转了转。 家道败落,王玟早晚嫁出去,而王夫人只是嘴上爱抱怨,但王琅都不在庄子上,王夫人无人抱怨,估计也就歇了。 日子久了,认清了前程,那些掐尖的心思也就淡了,估摸着会比回娘家舒坦些。 金安雅是个想法很快、定了就定了的人,当即道:“我嫁进来了,当然要是去蜀地的,你要游历,总需要盘缠,我那些嫁妆,够我与婆母日常嚼用,也够你路上开销了。只是,坐吃山空不是个事儿,你想过游历之后吗?” 王琅似是没有想到金安雅这般好说话,见她问及,自是认真回答:“想过,若有际遇,能将多年苦学投报,自然是好的,若是不行,回到蜀地,寻个学堂教书,或是给人抄书、写信,去书社里当个伙计,都是谋生的路子,不至于做个百无一用的书生。” 王夫人听了感叹。 就王甫安犯的事儿,王琅能寻个教书的地方就已经不错了。 至于另几个,毕竟是入过国子监的,要放下身段去街上支个摊子与人做买卖,听着就心疼。 可又有什么办法呢?日子总要过下去的。 金安雅在桌边坐下,道:“你舍得下,我们又有什么舍不下的,您说呢?” 最后这一句,金安雅是问王夫人的。 王夫人微怔,回过神来又一阵点头:“是。” 桌边三人瞧着是达成了一致,哭得眼睛通红的王玟傻眼了——金安雅与王夫人统一意见,那她算什么了? 王玟一跺脚,捂着脸冲回自个儿屋子去了。 金安雅懒得理她,王夫人和王琅又都想晾一晾她,王玟在屋里等了许久,不见有人来劝,气得想砸东西。 可偏偏,屋里值钱的东西早就搬走了,留下来几块破石头,砸了也没意思。 翌日一早,王夫人张罗着寻了牙人,要卖自家院子。 宅子本就不大,王夫人又只求脱手,价格定得不高,两天里还真有不少人来看。 王玟闹了两天,知道终究闹不过,也就消停了。 这两天里,算起来,反倒是王家最太平的几日了。 而顺天府,也正式判了案子。 王甫安与金老爷都挨了棒刑,虽说国库收了银钱,衙役们下手时也没有留情。 都是手上有本事的,打得两人皮开肉绽、痛得半死不活,却又真的死不掉,而后继续关进大牢,蹲着吃牢饭。 金家当天就离开了京城,王家也收拾了行装。 一直被人指着鼻尖骂、又一直闷声不响的杨家,在这一日,突然有了动静。 杨家其他几房的子弟站出来,提了分家。 杨家老祖宗夫妇故去多年,祖产从书面上其实已经分过了,只是几房常年还在一处住着,便都由长房打理着。 此刻一提,便是要把彼时分的落到实处,去衙门里敲章盖印。 理由倒也详尽,就是为了这一回的风波。 “以前总想着,一笔写不出两个杨字,可现在,长房的所作所为,实在叫人心寒。” “做人怎能不知对错?既然错了,怎么能不认呢?我们几房,前前后后与长房商议了无数次,老太太碍于脸面不好低头,我们低头,我们去杨家认错,可老太太他们都不答应,我们说不通。” “这些时日,看着杨家是无动静,可事实上,我们几房一回又一回地去劝、去说……” “罢了,都是血亲,我们也不好多说什么,还是分家吧。” “长房不赔礼,我们认错的,错怪了徐家姑母与姑父,也误导了京中的百姓,这是我们的错……” 杨家要么不动,一动就来了个大动静,震得看热闹的人下巴都掉在了地上。 而杨家里头,老太太气得险些厥过去,她竟然叫自家人釜底抽薪了?! 第四百五十一章 削发 “好好好!一个个都是好样的!”杨家老太太拍着床板,气红了双眼,“有好处的时候扒拉着不放,出了事儿,做鸟兽散!这个家,就毁在他们手里!” 伺候的丫鬟婆子各个垂着头,大气都不敢喘。 杨家老太太气了一阵,强打起精神,让人把长房上下都唤了来。 贺氏那儿也是鸡飞狗跳的,恨得咬牙切齿,等到了老太太跟前,道:“分家就分家!谁怕他们似的!” “你以为他们是铁了心分家的?”杨家老太太嗤笑一声,“不过是以退为进,逼我们一把而已。” 都是几十年的老妯娌了,肚子里有几条虫也早就数过了,杨家老太太摸得透其他几房的想法。 “若我们跟徐家低头赔礼,外头风声渐渐淡了,他们也就不提分家的事情了,”杨家老太太道,“若是我们不低头,他们才分出去。” 贺氏听罢,撇嘴道:“总归他们是不吃亏,我们处在风口浪尖,凭什么叫他们好过?” 杨昔知闻言,偏头看了杨昔豫一眼,见对方垂着眸子、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他暗暗叹了一口气。 现在是做甩手掌柜的时候吗? 杨昔知试探着建言道:“母亲,现在要面对的是姑母和外头留言,不是自家人置气。” “你当他们是自家人,他们当我们是自家人了吗?”贺氏啐道,“他们要是还知道自己姓杨,知道这些年靠着老祖宗积攒下来的名声谋了多少好处,就不该在这时候逼我们。” 贺氏这话,粗粗听着有几分道理,可仔细一辨,一个字都站不住脚,毕竟,长房有亏在先,又拒不认错,其他几房不跳出来,才是真的跟“自家人”过不去。 别看“不忠不义不仁不耻不孝”的骂名还下不了大狱,随着时间推移,百姓们也会渐渐淡忘,可顶着这样的罪状,子弟们往后还要如何在官场上立足? 杨昔知自知科考无望,他不是中进士的料,他指着杨昔豫呢。 偏偏杨昔豫这幅态度。 杨昔知迟疑再三,还是劝道:“您就当是为了昔豫的前程,给姑母低个头……” “呸!”贺氏拉长了脸,“她怎么影响昔豫了?她口口声声地疼昔豫、护昔豫,我倒要看看,她是怎么一个疼法、护法!” 贺氏一面说,一面巴不得把杨氏踩到脚底下去。 已经把她的一个儿子养偏了,现如今,另一个全然没有在杨氏跟前生活过的儿子,都偏向对方了。 这口气,她怎么能咽得下。 杨家老太太冷眼看着儿媳与孙子的争执,道:“行了,吵得老婆子脑壳疼,你回自个儿屋里去吧。” 贺氏原就不喜与老太太打交道,转身便走。 她前脚离开,后脚老太太与杨昔知、杨昔豫道:“别管你们母亲,你们自去徐家赔礼。” 杨昔豫一怔。 杨昔知也是诧异:“那您呢……” “他们不都说老太婆顽固、不肯低头吗?一只脚都在棺材里的人了,外头骂就骂吧,你们做你们的,冤有头债有主,王甫安作恶,那群看戏的不也没有为难王琅吗?”杨家老太太道。 杨昔知一时琢磨不出其他法子,闻言点了头,想了想,与老太太说了钟家老太爷那日的话。 “若无法平息,我担心钟家那儿也……”杨昔知道。 杨家老太太阴沉着脸,眼底波涛汹涌看着杨钟氏,一副要吃人的模样:“他倒是个硬脾气,老太婆能舍了徐家,还舍不起钟家?你要归家你自顾自去!” 杨钟氏吓得脸都白了,一个劲儿直摇头:“孙媳妇不走的……” 老太太交代完了事情,闭目养神,让两个孙儿只管做事去。 她吩咐身边嬷嬷道:“给大郎去信,让他回京来,他这个颠三倒四的媳妇,老太婆是吃不消管的。” 嬷嬷应了,犹豫着又问:“您让大爷、二爷去徐家,这能成吗?” “他们徐家难道还为难两个晚辈?”杨家老太太哼道,“我倒要看看,他们两个去了,另几房还分不分家!” 杨昔豫主意不多,被杨昔知押着到了徐家,可他不是个会赔礼的性子,连低头都低得磕磕绊绊。 杨氏看着两个娘家侄儿,笑得很无奈:“是我母亲让你们来的吧?瞒着你们母亲?” 杨昔知讪讪。 杨氏不用看他们神色也知道答案,老太太会让孙儿低头,贺氏那性子绝不会让儿子来给她认错。 “你们且回去吧,免得你们母亲听了风声,又来徐家闹腾,我操心了一旬,现如今婆母又病倒了,实在撑不住闹了,”杨氏说得很慢,“娘家挨骂,我心里亦不好受,你们与其来跟我说道,不如想想如何平息外头的风言风语吧。” 杨昔知与杨昔豫吃了软钉子,只能离开。 画竹一路送出去,邵嬷嬷站在一旁,一副欲言又止模样。 杨氏看见了,道:“有话就直说吧……” 邵嬷嬷心一横,道:“奴婢的话恐怕不中听,老太太的性子,会让两位表公子来徐家走一趟就算了吗?防人之心不可无啊……” 这话是真真难听,杨氏的心一阵一阵的痛,她的亲生母亲,已经成了要防备的“外人”了。 可邵嬷嬷的话又是有道理的,她之前已经一时不查被老母亲占了先机,今日难道还要再落在后头,被动挨打吗? 打她一个人也就算了,可杨家老太太动起手来,绝对会把徐家一并拖在里头,为了徐砚、徐令峥与徐令婕,她也绝对不能放松。 杨氏站起身来,在屋子里来回踱了踱,目光落在罗汉床上。 闵老太太病着,杨氏再装病,似乎也缺些力道…… 邵嬷嬷提醒了,可两人一时也没想到合适的法子,画竹从外头回来,了解了状况,从绣篮里拿了一把剪子,双手捧着递给杨氏。 “你……”杨氏惊得说不出话来。 画竹的眼睛里满满都是坚毅:“您若不狠,老太太一定比您狠!” 杨氏霎时间泪流满面,亲手拆了盘发,简单顺了顺,抓起剪子,闭着眼睛一把剪了下去。 第四百五十二章 先下手 邵嬷嬷从杨氏手中接过断发时,双手颤个不停,眼泪也啪嗒啪嗒往下落。 “您受苦了……”邵嬷嬷哭着道。 杨氏紧紧闭着双目,仰头长叹道:“这一下子,是母女亲情尽毁,再也回不去了…… 可你们说得对,我若不先下手,倒下的那个就会是我…… 嬷嬷你快些去吧……” 邵嬷嬷哭得停不下来,却也晓得现在不是耽搁的时候,抱着那长长厚厚的断发,往杨家去了。 徐令婕听见了动静,赶过来一看,见杨氏只余下刚刚及肩的头发,吓得脚下一软,险些摔一跤。 画竹道:“姑娘看着太太,奴婢去请大夫。” 徐令婕这时候哪里还有主意,木然极了。 画竹召集了人手,去仙鹤堂、轻风苑里报信,去把徐令峥叫回府,去请医婆,又往外放风声。 青柳胡同的左邻右舍,都是看到杨家马车来去的,纷纷琢磨着两家进展,也有小贩得了信赶来探消息,哪知道杨家马车离开没有多久,徐家就有轿子出来了。 那轿衣是青色的,只两人抬着,不似主子出行。 有小贩胆儿大,高声问道:“轿内是哪一位呀?” 轿夫得过交代的,当即道:“是夫人身边的邵嬷嬷,我们急着去杨家,小哥儿且让让。” 都是打听消息的,不至于把人拦在胡同口,非要说出个子丑寅卯来,也就放了轿子过去,又有人跟上去杨家外头等信儿。 轿子才走,徐家仆从又急匆匆跑出来,嘴里喊着寻大夫。 “是老太太的病又反复了,还是……”小贩问。 “哪儿呀!”仆从急急跺脚,“刚内院来说的,夫人大哭着把头发绞了,还哭晕过去了,真不知道两位表公子跟夫人说了什么,这怎么就被逼到绞头发的地步了呢!” 此话一出,一片哗然。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岂能随意断发? 可见是杨家来人逼狠了呀! 若不是真的无奈至极,做女儿的怎么会削发明志? 这就是与娘家再无瓜葛的意思了。 小贩们哪里还等得住,撒开腿就往各处递消息。 “徐侍郎夫人被杨家两个侄儿逼得削发明志了!”脚快的冲进了素香楼,根本来不及与小耳根讨价还价,扯开嗓子就嗷。 大堂里的客人们霎时间噤声,而后炸开了。 “我听说杨大公子与杨二公子是去赔礼的,怎么赔成了这个样子?” “就他们家老太太那脾气,还会让人赔礼?我看不是赔礼,是逼着徐家退让吧?” “扛不住我们骂他们‘不忠不义不仁不耻不孝’,就想让侍郎夫人替他们说话了?恐怕还提了更不要脸的要求,才逼得侍郎夫人削发。” “难怪其他几房要分家呢!这真是不给亲女儿活路了!” 邵嬷嬷在杨家外头就下轿了,跟来看戏的亲眼瞧见她手里的断发,连连咋舌。 她知道演戏的门路,此刻若在杨家门口大呼小叫,反倒是落了下乘。 杨家门房上也叫那断发给唬着了,根本不敢拦她,叫邵嬷嬷到了杨家老太太的院子里。 老太太看到那断发,眼前一黑,若不是身边人扶着,险些厥过去,她喘着气,道:“这是什么意思?” “您是什么意思,我们太太就是什么意思了,”邵嬷嬷把断发放下,依依不舍看了两眼,道,“您的亲生女儿,您真要把人逼死了,您才满意吗?” “她削发就不是在逼我?”杨家老太太低吼道。 “太太不削发,您会做什么?”邵嬷嬷反问道。 老太太死死咬紧了后槽牙。 装病被闵老太太抢先了,她只能装自尽,若没有杨氏这先扎下来的一刀子,她今夜里就会悬梁。 当然,死是不会死的,她只是需要脖颈上的那道瘀痕,来让所有人看看,她叫杨氏、叫其他几房的血亲、叫满城流言逼到了什么地步! 可杨氏先动了,这一手,让她再照计划行事,也落于下风了。 “哈哈哈哈!”杨家老太太怒极反笑,“我养出来的女儿,竟然如此厉害了!” 邵嬷嬷起身退出来,老太太的人没有拦她,贺氏那儿闻声赶来的,要与她拼个你死我活,尤其是汪嬷嬷,冲在最前头,恨不能撕了她。 邵嬷嬷并不躲,脸上脖子上挨了好几下,瞬间就红肿了,可她手里也没留情,在汪嬷嬷的腰间胸口用力地掐、抓、拧。 几个粗壮婆子闹了一通,才叫老太太的人脱开了。 杨家老太太看了眼明面上无数伤痕、一脸得意的邵嬷嬷,对贺氏摇了摇头:“论手段本事,你比我女儿差太多了。” 邵嬷嬷大胜而出,一走出杨家,眼底哪里还有得意,只留下痛苦、悲怆、决绝,她行得摇摇晃晃,还未走到胡同口,就摔坐在了地上。 看热闹的瞬间围了上来:“怎么去了杨家,就一身伤啊?侍郎夫人真断发了呀?为什么啊?” 邵嬷嬷哭得捶胸顿足:“一回逼、回回逼,我们夫人真是……” 就算邵嬷嬷什么都不说,她的这幅模样,就足够让看戏的人自己编出一大段故事来了。 伤哪儿来的?肯定是杨家打的,谁先动手的那还用多说吗?邵嬷嬷又不是个傻子,怎么会单枪匹马去杨家里头寻人打架?一定是杨家追着打出来的伤。 能叫娘娘这般痛心,杨氏必然是真的断发的,况且,徐家都请了医婆了,是真是假,瞒不过的。 太惨了,被娘家逼得断发,这做女儿做的,实在太惨了。 这般大的热闹,立刻传遍了全城,连工部衙门里的徐砚都听说了,与刘尚书告了假,白着一张脸往家里赶。 “黄鼠狼给鸡拜年!”有人啐道,“杨二公子是个癞蛤蟆,那杨大公子就是个黄鼠狼!说什么去赔礼,赔得人家都削发了。” “照你这么说,杨家那老太婆就是个成了精的黄皮子!太坏了!” 杨氏这突如其来的一手,不止让杨家老太太无法应对,杨家其他几房亦错愕不已,但他们没有犹豫太久,纷纷出来说话。 第四百五十三章 抱头痛哭 “虽是我们几房主动先提的分家,但其实,内心里是很纠结的。 都是一家人,处在风口浪尖上,不止没有与他们共渡风雨,反而踩了一脚,实在很痛心。 况且,这一步走得也不好看,哪怕没有一道担着‘不忠不义不仁不耻不孝’的罪名,但也逃不过被人说趋利避害、在这个节骨眼上是落井下石…… 无论是哪一个恶名,都不好听。 可我们又不得不如此…… 我们甚至想过,若是能通过这个办法,使得长房意识到问题,让他们承认错误,那即便我们的法子是激烈了点,结果也是好的,对得起列祖列宗…… 今日,昔豫和昔知去赔礼,我们本来很高兴,觉得老太太不是说不通道理的人,可哪知道,最后是这么一个结果…… 罢了,彻底分家吧……” 这一番控诉,杨家其余几房说得捶胸顿足,仿佛是真的对长房失望透顶又无可奈何。 三房的老太太甚至因厥过去而请了大夫,缘由是“无法劝解老妯娌,死后无颜面对先人”。 如此激烈的反应之下,刚冒出“分家”言论时,被一些百姓讥讽“作鸟兽散”的指指点点,似乎也渐渐淡了。 有一汉子说得直接:“为自家考量难道还有错吗?该劝的都劝了,老寿星要悬梁、自己找死,其他人不走,等着那梁柱塌下来一块砸在里头吗?俺觉得杨家其他几房挺对的。” 边上人纷纷附和。 “比起这些,俺更想知道那两位公子跟侍郎夫人说了什么,能逼得侍郎夫人断发明志。” 这个问题,自然是大伙儿最关心的了。 而事实上,杨昔知和杨昔豫根本什么不中听的都没有说过,他们也不明白,为何去了一趟青柳胡同,会闹出这样的状况来? 贺氏沉着一张脸,咬牙切齿道:“就该把姓邵的那臭婆子打死!” 汪嬷嬷想说话,刚一吸气就牵动了腹部伤处,痛得直冒冷汗,她明面上看着无伤无痛的,实则暗处被邵嬷嬷下了好些黑手,偏这一身伤根本无处说去。 阮馨坐在一旁,只听不说话,心里只剩下冷笑。 刚刚若是把邵嬷嬷打死了,那杨家才真的要完蛋了。 老太太有一句话说得不错,论手段本事,贺氏比杨氏差远了。 贺氏指着两个儿子,骂道:“老太太让你们去,你们就傻乎乎的去了?还要瞒着我!看看,这就是听信老太太的话的结果!前回若不是听她的,骂了那么一段,能一步步落到这个田地吗? 你们没逼那个黑心妇,外头能信你们的话吗?” 杨昔知拧眉。 杨昔豫迟疑着道:“姑母为何要……我们是诚心实意去赔礼的!” “诚心实意”四个字显然刺激到了贺氏,她当即跳了起来,亲自动手把站在墙角的画梅拖了起来:“为什么?画梅不是伺候她那么多年吗?你来说说,你那个主子的心为什么那么黑!” 画梅吃痛,抬手挣扎了一番,只是她一心自保,不敢对贺氏下重手,只拼了个不相上下。 “您还说我们太太黑心?”画梅嗤了声,道,“太太这么些年,是不是一门心思向着娘家? 您看不到,可杨家上上下下都看得清楚。 是您和老太太把太太给逼得疏远娘家,又在满城风雨时落井下石,太太伤透了心,但真相大白时也没有说过娘家的是非吧? 今日,把如此护着娘家的太太逼到亲手对娘家动刀子,她的心在滴血呐! 您与其问太太为何先动手,不如去问问,若太太坐以待毙,老太太会下什么样的黑手!” 贺氏一愣,她虽然猜不到老太太的举动,却明白画梅的话有一些道理。 她狠狠骂道:“黑心肠的老虔婆、生了个黑心肠的小虔婆!” 阮馨倒是认真地顺着画梅的思绪去琢磨了一番。 她清楚,杨昔豫绝对没说过逼迫杨氏的话,就他那个推一步走一步的磨蹭脾气,能说出那等狠话来,才见鬼了呢。 明明什么话都没有说,杨氏却做出如此应对,可见老太太的后招极狠辣。 这么一想,她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 杨家里头闹哄哄的,徐侍郎府里也不太平。 杨氏歪在床上,束着抹额,两眼红肿。 医婆一面诊脉,一面打量杨氏的头发。 乖乖,真的就堪堪及肩了…… 画竹在一旁抹泪,劝解道:“太太,身子骨是您自己的呀。” 杨氏叹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我……” “还给她了,您绞了头发,咱们就全还给他们杨家了!”画竹哭得稀里哗啦的,“您就是为了老爷、大爷和姑娘,为了这一家子上上下下,您也要保重啊……” “若不是记挂着一家子,我是真的想去了啊!”杨氏闭着眼睛,泣道,“可我一想到老太太病着,令峥、令婕前程未定,我舍不下啊! 老爷在外辛劳,二叔也看顾大小生意,后院不能缺了人打理,我若不在了,只二弟妹一个人,又要伺候公爹婆母,又要筹划孩子将来,她忙不转呀! 我只能撑着这口气活下去……” 主仆两人越说越伤心,抱头痛哭,徐令婕在边上也是啪嗒啪嗒直掉眼泪。 医婆看着这动静,哪怕心痒痒地想知道杨家到底来逼了什么,这个当口上也不好问了。 等出了侍郎府,医婆还未走出多远,就被人围住了,纷纷追问。 “是真的断发了,就这么长。” “哎呀,都哭得那样了,肯定逼得不轻,惨啊,也太惨了!” “就前几日被王金两家陷害到那个局面,侍郎夫人去客栈与曲娘子对质、去衙门递状书,那也是抬头挺胸、没有丝毫示弱,今日,那叫一个伤心拒绝啊!” “都说官宦人家日子好,各个高高在上,可要我说,她这回比我们寻常人还惨!我们身边有几个女人被亲娘逼到活不下去了?” “可不是,我一边写方子、一面都要哭了,你们看看我这眼睛,还红着呢!” 第四百五十四章 归家 世人看戏,台上的人越惨,他们就越激动,义愤填膺地骂着杨家老太太。 钟家那儿,也出来说了一句话,自家没有杨家那样的姻亲。 这无疑是一块巨石落入水潭,虽然前几日就有风声传出来,可今日是真真切切地确认了。 除却钟家,杨家长房还有什么姻亲呀? 老太太的娘家不在京城,另有个大女儿远嫁,这两家想问也问不着,徐家自是不用再提,余下的就是阮馨的娘家了。 百姓近日看戏,连顺天府外都探头探脑,也敢围着金、王、杨等官宦人家指指点点,自华书社一个开门做生意的地方,当然阻止不了他们的脚步和视线了。 书社前后门都被围了起来,不住有人喊话,让他们也说说自家立场。 阮老先生不堪纷扰,让人关上了大门。 这只能缓一时之压力,却不是长久之计。 阮家对杨家早有不满了,可偏偏阮馨嫁过去了,这个时候,说什么都不合适。 不能不与杨家撇清,但若是撇清了,阮馨又怎么办? 阮柏急得满嘴都是泡,恨不能反手先甩自己两个耳光子。 满城的读书人,有才华的、出身好的,他见过无数,自华书社在京中经营这么多年,来光顾的、参加词会、书画会的,最终得中进士、甚至头甲的,也有好多。 他自诩阅学子无数,他曾经那么看好杨昔豫…… 真真是瞎了眼啊! 阮隶沉声道:“杨家犯了众怒,钟家又已经开口了,我们若一直沉默,就等于是护着杨家,而护着杨家,是毁了书社的名声,没有学子愿意来了。” 阮老先生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一辈子积攒些名声不容易,就此断在这儿,又怎么能甘心? “你去杨家问问你妹妹,她若愿意回来,你接她来,她若不愿意,我们娘家人也仁至义尽了,”阮老先生叹道,“我一早就说过,路是她自己选的,现在,还让她选。” 阮隶应声,备了车马往杨家去。 阮馨得了信,讶异地看着阮隶:“归家?” 杨昔豫瞪大了眼睛:“大舅哥,这……” 阮隶根本不管杨昔豫说什么,他只是询问阮馨的意见。 阮馨没有说话,她只是站起身,缓缓扫了一圈屋子,不疾不徐走到了院子里。 她嫁过来还不足一年,这一年的日子,她过得好吗? 她心心念念的有情郎,并不是她想象中的那样完美,她还要面对贺氏和汪嬷嬷的挑刺、打压,这种生活,怎么可能有滋味! 她以画梅做盾牌挡贺氏,是彼时状况下的权宜之计,但现在,真真是此一时彼一时了。 杨家陷入了漩涡,眼看着分家的路拦不住了,老太太把杨氏逼得断发,贺氏气急败坏,谁知道这对婆媳之后还会有什么样的招数。 她要继续留在这是非之中吗? 跟着杨家一起沉下去,是她想要的一生吗? 而赌杨家东山再起…… 再起了,她就不用被婆婆、奶婆婆寻刺了?恐怕到时候,贺氏会变本加厉吧? 阮家的意思很清楚了,他们要与杨家划清界限,她留在这儿,以后再有什么事儿,也没有娘家人帮助了。 杨氏胆敢与娘家翻脸,是她能掌握徐家,有丈夫同心,有儿女撑腰,她阮馨有什么? 什么都没有。 若回了书社,起码自家人是断断不会为难她的,她不管事也行,继续打理生意也可以,哪怕有人笑话她,能比贺氏、汪嬷嬷更过分吗? “呵……”阮馨自嘲地笑出了声,“我归家。” 阮隶就怕阮馨想不开,闻言松了一口气。 杨昔豫目瞪口呆。 得了消息赶过来的贺氏更是怒不可遏:“我杨家怎么娶了你这么一个势利鬼!” 阮隶不是个会吵架的,也不想与贺氏一个妇人争口头上下,只让阮馨离开。 阮馨在书院打理过姑娘们的生意,嘴上功夫本就不差,只是碍于身份,对贺氏多有忍让,此刻再无忌讳,道:“知道我是势利鬼,就点一点我的陪嫁,不要损了缺了,我要搬回去的。 别看都是些书画,其中不少大家孤本,若是损坏了,等着衙门里吃官司吧。” 今日肯定不是个清点的好时机了,阮馨搁下这话,也不管贺氏反应,跟着阮隶离开。 汪嬷嬷想上来拦,可毕竟才挨了邵嬷嬷的黑手不久,实在使不上劲儿,而其他婆子,在今日一连串的变故中,早就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阮家的马车出了杨家,驶到胡同口,阮馨让车把式先停下。 她一把撩开了帘子,探头看了看左右,对上了小贩们的视线,她笑了笑,道:“阮家几代读书人,往来的也都是读书人,知道礼义廉耻怎么写、怎么念,我归家了,我要与杨昔豫和离,哪怕判不到和离,我拿着休书也要回书社。” 帘子放下,所有听到的人都震惊了。 这是铁了心不跟杨家过了呀! 虽然大伙儿不晓得老太太怎么逼迫女儿了,但阮馨作为杨家媳妇,肯定是知道的。 阮馨都这么说了,可见杨家是真的逼得狠极了,以至于阮馨看不下去,娘家一来接就要走人了呀。 这可是大消息。 百姓们看了整整一日的热闹,一会儿一个状况,还未咀嚼消化完,新的进展又来了,实在是让人目不暇接。 “阮家去接了,钟家怎么就不去呢?我看他们对姑娘也挺狠的。” “我听说,钟家老太爷是给了选择的,让收拾收拾回娘家去,钟家做了几代官,还会饿着她?是她自己不愿意回去的。” “所以啊,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阮家、钟家对姑娘都是尽了心了,话说回来,这么一比,徐家那位老太太都没有那么差了,你们看,她再坏,也没把继女逼到死路上,杨家的才更坏!亲女儿啊!” 这话,引了一片附议,果真是要有比较,才会有高下。 西林胡同里,顾家人也听了一日的信儿了。 到底是与徐家沾着亲,不似百姓那般全然只看热闹,对于一日间的发展,心情更复杂些。 顾云锦垂着头,看似想了很多,可她自己也不清楚,到底有多少念头过了脑海。 她抿了口茶,轻笑了声,道:“老太太若是知道杨家那位垫在她脚底下……” 念夏和抚冬闻言,交换了一个眼神。 闵老太太不会高兴的,她应该会气得病情加重。 第四百五十五章 无异于割肉 念夏凑在抚冬身边,压着声儿问:“知大爷与豫二爷到底跟太太说了什么?我可好奇坏了。” “我也好奇,”抚冬鼓着腮帮子,道,“可外头都说不出状况来,我还回去问了我嫂嫂和陈嬷嬷,都没有听说内情,只知道前脚那两位爷一走,后脚太太就削发了。” 两个小丫鬟嘀嘀咕咕地猜了一阵,具是抓耳挠腮,没有猜出个缘由来。 只因是在徐氏这儿,不敢放肆,只能忍着。 等跟着顾云锦回了东跨院,两人都憋不住,主动问起了。 顾云锦嘬完了一盏茶,没有回答,而是反问道:“以你们俩之见,杨昔豫是个会说狠话的吗?” 念夏和抚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虽然对杨昔豫的为人十分看不上,但实事求是,杨昔豫估计不会…… “杨昔知大抵也不会。”顾云锦道。 若是贺氏亲自登门,顾云锦以为,她说出什么莫名其妙的话来都不叫人意外,但由杨昔知、杨昔豫传话,那些辣耳朵的词,这两位说不出口的。 当然,贺氏逼不了杨氏,唯有老太太开口,才有可能。 杨家老太太城府深,岂会不知道两个孙儿的性情?她要是言语中咄咄逼人,两兄弟传过去的时候也变味了,她恐怕是一句狠话都没有说过的。 “是舅娘的苦肉计了吧……”顾云锦道。 念夏和抚冬面面相窥。 “您是说,杨家没有逼太太,是太太自个儿想出来这么一出?”抚冬将信将疑,“太太那么向着娘家的人,她会下这么狠的手?” 念夏道:“她再是向着娘家,这一连串的动静下来,心也早冷了。” “冷心了,和捅刀子不同呀……”抚冬喃道。 顾云锦拿指尖弹了弹杯沿,一时半会儿,也说不出自个儿心里是个什么滋味。 她赞同抚冬说的,再是心冷,杨氏这回削发也与之前的应对都不同了。 对杨氏而言,这一次不是被动防御,而是主动出击,是真真正正拔刀子捅向了娘家,在风口浪尖上,给与了杨家致命一击。 这对她,无异于割肉。 比先前被娘家舍弃、背叛的痛苦,这种伤痛更是五味杂陈。 不是娘家否认了她十几年的用心,而是她亲手把从前的自己踩在了脚底下。 这算不算因果轮回? 不过,顾云锦倒是可以理解杨氏的选择。 别看杨家老太太什么逼迫的话都没有说,可那位绝对有后招等着,杨氏不主动拔刀子,难道要站着给娘家捅吗? 同样的,阮馨的选择和应对在顾云锦眼中也没有错,前路已经不可回转,那就及时止损,为将来做打算。 毕竟,人这一辈子,谁没有犯过傻? 区别在于何时醒过来。 顾云锦自己也傻过,清醒之后的应对又不够决绝,以为眼不见为净、避去岭北庄子上就算解脱了,直到临死才想明白,当时即便要走,也该狠狠踩杨家两脚。 今生,她该踩的,踩过了,而现在,杨家落到了别人的脚底下。 抚冬已经信了顾云锦的话,咋舌道:“这么看来,邵嬷嬷和画竹也是厉害,听说画竹当着医婆的面哭得死去活来,句句话说得撕心裂肺,和太太主仆两个,愣是把医婆给招红了眼。 邵嬷嬷就更神了,进了杨家转一圈,带着一脸一脖子的伤出来,摔坐在胡同口捶胸顿足,戏班子都没有她厉害。” 三人正说着,沈嬷嬷从外头进来,打趣道:“说得跟你亲眼瞧见似的!姑娘,热腾腾的米团子,刚出笼的。” 顾云锦循声抬头,看着沈嬷嬷端进来的米团子,视线突然就朦胧了。 她揉了揉眼睛,道:“热气花了我的眼……” 沈嬷嬷笑出了声。 顾云锦吸了吸鼻尖,她自己知道,她是想起了前世。 沈嬷嬷当时去杨家替她说理,被赶出来,还挨了一顿闷棍,年纪大了,哪里受得住,撑了半个月就过了。 今生再来,当真有轮回报应,杨家叫邵嬷嬷那般算计了一回。 真真是恶人自有恶人磨。 这般一想,顾云锦就觉得前回打杨昔豫没有打够劲儿了。 没有机会一拳闷到汪嬷嬷脸上,真是浪费了她现在练就的两条胳膊的力气。 拿起米团子咬了一口,顾云锦忿忿想,她是不是该找个人盯着杨家,等汪嬷嬷出门的时候,套上一麻袋拖到无人处,她亲自去乱棍敲一通…… 反正杨家现在人见人嫌,谁也想不到她头上。 哎,就是因为人见人嫌,汪嬷嬷恐怕不敢出门了吧…… 不管汪嬷嬷敢不敢,她暂时都出不了门了,邵嬷嬷给她留的那一身伤,经过一整日的发酵,到了夜里,越发痛得喘不过气了。 偏偏贺氏在气头上,身边离不了她,她只能强撑着。 贺氏把所有能骂的都骂了,眼下最最可恶的,由杨氏换作了阮馨,咬牙切齿地要毁了阮馨的嫁妆,一样完整的都不留。 杨昔豫已然被今日状况弄得失魂落魄了,杨昔知见这无用的弟弟根本靠不上,只能让杨钟氏偷偷去老太太那儿递消息。 老太太精神不济,听说了这一桩,恨阮馨之余,也恨贺氏。 她不顾边上人的劝,让她们连人带软榻把她挪到了杨昔豫和阮馨的院子,指着贺氏的鼻子,骂道:“你除了意气用事,还会做什么? 现在是毁她陪嫁的时候?你把砚台砸了,把孤本撕了,然后呢?你要跟顾云锦当时一样,把这些碎物什拿出去一个铜板一个铜板的叫卖吗? 我今儿就住在中屋睡,你什么都别想动!改天给她全须全尾的送回去,我们杨家不缺她这点东西!” 当日顾云锦砸了杨昔豫书房、又卖破物什的举动,是贺氏的心病,闻言险些气昏过去。 杨昔豫想起彼时尴尬,也回过神来,和杨昔知一道劝解贺氏,这才让贺氏不毁阮馨东西。 夜色渐渐浓了,一片灯火中,不少人家拿这一日的热闹当下饭菜,只觉得滋味比往日还好些。 徐家里头,却是一个有胃口的人都寻不出来。 杨氏当着医婆的面哭得凄惨,除了逼不得已,也的确是悲从心来,等看客离开,依旧悲痛了好一阵,眼泪才收住,徐砚一回来,又忍不住落下来。 第四百五十六章 畏寒 “我知道自己心狠,可又不能不狠……”对着丈夫,杨氏说了真话。 徐砚开解道:“我知你是为了这个家。” 杨氏闻言,眼泪流得更凶了。 徐砚握着杨氏的手,道:“哭出来好,比憋着强……” 杨氏哭了许久,才觉得胸口气顺了些,徐砚让画竹打了水来伺候杨氏净面。 等简单收拾了,杨氏摸了摸自己的头发,道:“我这个样子,是要拖累令峥和令婕呢。爷们倒还好,年纪长些也不怕说不上媳妇,倒是令婕,这都要十六了,还不曾说婆家。” 徐砚笑道:“要说拖累,令婕没有办及笄礼,也是因为我这个当父亲的彼时在两湖,如今外头流言不断,等过了这一阵再看吧。 到时候你头发也长回来了,仔细替她挑一挑,我们就当多留她一阵,我就不信侍郎的女儿还嫁不出去了。” 清雨堂里,气氛虽压抑,但总算是能让人缓过劲儿的。 而仙鹤堂中,闵老太太的嘴絮絮叨叨个不停。 “杨家那个老太婆真不是个东西!”闵老太太道,“都说我这个后娘当得不好,跟她那个亲娘比比,我哪儿不好了?我是逼得徐慧剃光头了,还是逼得顾云锦剪头发了?” 徐老太爷的酒都嘬得毫无滋味,搁下筷子道:“你说你病着就不能消停点?你嘴巴巴拉巴拉的,病能好了? 你比杨家的强,你就高兴了?你跟谁比不行,你偏去跟那个老太婆比? 眼皮子怎么就这么浅呢!” 闵老太太一口气别在嗓子眼里,偏又是病中,嗷的力气都不足,只能忿忿扭头。 之后的几日,随着金、王两家的旧宅子搬入了新主家,徐砚被污蔑的案子里,受瞩目的只剩下杨家了。 杨家长房也没有力挽狂澜,焦头烂额地对应阮家人来收陪嫁,又与其他几房彻底分了家。 分出去的,此时才算是长松了一口气。 之前没有尘埃落定,大伙儿的心里都不踏实,如今,只要好好做缩头乌龟,这被长房连累的倒霉催的日子,总能过去的。 而至始至终,杨家长房都未曾出来赔礼,看客们围着骂了好几天,终是渐渐抛却到了脑后。 与流言一道消散的,是几代传承下来的荣光,如今只能苟延残喘,闭门先过一阵。 十月过了大半,京城里落了初雪。 蒋慕渊解了斗篷,入了御书房。 圣上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道:“到底是年轻,不似朕,这一阵子冷得够呛的。” 蒋慕渊笑了笑,接过韩公公递给他的折子,打开看了起来。 这是北地送来的军报。 今年的冬天来得早,北地在八月中就飘了一回雪,等入了九月,越发冷得出奇。 每年一直在关外徘徊观望到落雪的狄人彼时就露出了退回草原深处的迹象,边境上的城池、镇子又戒备了一个月,直到这一次的军报,才确定狄人全部退走了。 “能安稳到明年开春了吧……”蒋慕渊看完,道。 “北境这几年还算太平,”圣上摸了摸下颚,道,“你从成国公府、金家、王家收来的那些军需银子,不如补去西南,那里的外族人才是不管一年四季,想来就来。” 蒋慕渊敛眉,以前世经验,北境虽然压力颇大,但近几年间的确没有大的战事,而西南蜀地,在顺德二十三年秋天、也就是三年后,爆发了持续数年的征战,也就是那一场战争中,程晋之战死沙场。 即便他快马加鞭带人去救,也没有救回好友,徒留下遗憾。 这么看来,圣上想把军需大头投入西南军备的想法是正确的,可蒋慕渊不敢对北境放松警惕,毕竟,在暗处有一人虎视眈眈。 也许是孙睿,也许是别人,谁知道他会不会在北境生事。 当然,蒋慕渊也不清楚对方是否会先下手挑动蜀地战争,这就是一场博弈,看他能不能押对地方。 蒋慕渊抬眸看了眼圣上跟前堆得满满当当的折子,暗暗苦笑。 称之为博弈也不对,若那人真是孙睿,蒋慕渊在御书房里跟圣上商讨了什么,银子是如何安排的,孙睿怎么会不知道呢? 既如此,不如按部就班,见招拆招。 “我倒是觉得,北境不能放松,今年的冬天来得太早,狄人过冬不易,明年怕是会反扑。”蒋慕渊道。 两人商议了一阵,外头传来通禀说,说是孙睿来了。 孙睿裹着厚厚的雪褂子,一顶皮毛毡帽,遮得严严实实的,他解了雪褂子交给小内侍,里头穿得也十分厚实。 圣上道:“朕怕冷,你却是比朕还怕冷!往年也没见你裹得跟熊似的,今年怎么成这样了?” 孙睿的手里还抱着个手炉,恭谨问了安,道:“不是儿臣受不了这天气,而是赵氏怕冷,见不得儿臣穿得轻简。这才新婚,儿臣也不想因这么些小事儿与她争,她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圣上哈哈大笑,偏头与蒋慕渊道:“要朕说,赵氏这个性子,他母妃肯定满意。” 蒋慕渊也笑了,目光落在孙睿的手上。 他想,孙睿真的比他印象里怕冷了,就算是赵知语要求的,但孙睿紧紧捧着手炉,进了御书房都没有放下,可见是真冷。 去年的冬天不及今年冷,再说他是腊月前抵京、上元后又离开,那个时节里,孙睿穿得多些也不奇怪。 圣上交代孙睿:“这些折子,你也一道来看看。” 孙睿应下。 三人商讨了大小事情,自然也说到了军需安排,孙睿颇为认同蒋慕渊的想法。 直至午膳时,慈心宫才催了两回,圣上才放了蒋慕渊去皇太后跟前。 蒋慕渊起身告退,进了慈心宫,“劈头盖脑”挨了皇太后一顿训。 “你看看你这身,敢情哀家闻着的不是腊梅香,而是金桂了吧?”皇太后咋舌,“仗着身子骨好,一点儿不晓得御寒,安阳竟然还由着你,真真该打。” 小曾公公在一旁附和,道:“娘娘您是没有瞧见,三殿下穿得严严实实的,手上还捧了个手炉呢,要多暖和有多暖和。” 第四百五十七章 全是媳妇儿 皇太后对孙睿虽不像是对孙恪那般疼到了骨子里,但毕竟是自家孙儿,听说他穿得暖和,亦是十分高兴的。 如此,眼前穿着一身秋天里都不见得厚重的衣裳的蒋慕渊,越发叫她看不过眼了。 皇太后嗔了蒋慕渊两眼:“听见没有?在穿衣上头,你该跟睿儿学学!” 蒋慕渊一个劲儿直笑:“他那是叫媳妇儿管的,我媳妇儿不是还没进门嘛!” “呸!”皇太后啐了一口,啼笑皆非,“你媳妇儿又不是哀家藏起来的,你跟哀家叫什么?” 蒋慕渊凑到皇太后身边坐下,把袖中藏了有一会儿的小荷包塞到了她老人家手中:“我若也学他一般捧着个手炉,这些糖果可就全化了。” 皇太后把荷包收进了袖口,真真是气也不是、不气也不是:“一嘴儿的歪理!” 蒋慕渊又道:“您是没有把我媳妇儿藏起来,但我也的确是好些日子没有瞧见她了……” 皇太后听他这口气,哪里会不晓得他没有说完的意思,她不搭腔,只问些京中事。 “前阵子闹得沸沸扬扬的事儿,都解决了?”皇太后问道。 蒋慕渊颔首:“下大牢的下大牢,离京的离京,挨骂的挨骂……老百姓们都在谈论这一桩,连孙睿纳侧妃都没压过那事儿的风头。” “到底是怎么一个来龙去脉?”皇太后好奇上了,“哀家只零零碎碎听了些。” “您知道的,我说故事说得不好,”蒋慕渊嬉皮笑脸的,“反正比我那媳妇儿说得差远了。” “你就是跟哀家拧上了是吧?”皇太后拿指尖虚点着蒋慕渊的额头,笑骂道,“哀家三催四催把你从御书房里叫过来,你坐下还没吃完一盏茶,话里话外、三番四次就全是你媳妇儿…… 你这是拿哀家当令牌,却只给那么一点儿,小气吧啦的。 不依你又不行,哎,算了算了,哀家怕了你了,一会儿让人去西林胡同接她。” 蒋慕渊大笑。 他的确十分想念顾云锦。 随着婚期临近,他这个准新郎官不方便再随意登门了,哪怕是借着给长辈问安的名头,都不合适。 至于夜访,倒不是他不想,而是中秋时叫顾云宴撞见过一回。 顾云宴彼时“手下留情”,只点了两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放过了,蒋慕渊若再不“老实”,这回落在顾家兄弟手里,舅哥们怕是没有那么好说话了。 对于舅哥,还是要敬着些的。 蒋慕渊只好另寻法子,正巧,皇太后提及,他自然是打蛇随棍上了。 “我看外头雪停了。”蒋慕渊道。 “哀家还以为你要说‘今儿个太冷、等明日再看’呢。”皇太后哼了声。 蒋慕渊道:“天气是冷,可入了冬了,只会一日较一日冷,要是明日化雪,怕是比今日更冷呢。” 皇太后摆出一副拿他没法子的模样,吩咐小曾公公道:“你走一趟吧。” 小曾公公得令去了。 而西林胡同里,丰哥儿正在搓着雪球,这是一年四季之中,他最喜欢的时候了。 比在莺飞草长的春天遛马都喜欢。 今年还新添了巧姐儿作伴。 巧姐儿的脸蛋冻得红红的,却是一点也不叫冷,跟在丰哥儿后头抓雪。 初雪积下的不多,叫两个小娃儿十分遗憾。 巧姐儿疯了一阵,捧着她搓得的小雪球跑回了徐氏屋里,想要递给吴氏怀里的盛哥儿看。 北地那里,前几日刚刚送来了信,田老太太给这个曾孙儿取名为“盛”,盼着四房能够多多开枝散叶,枝繁叶茂。 盛哥儿已经两个多月了,一改刚出生时皱巴巴的小模样,显露出了俊俏来,那双眼睛睁开来时与顾云齐很是相像,他现在是全家上下的宝贝,人人都想抱一抱。 可孩子不经冻,天冷了就不出四房了,长房念着她的,白日里都来徐氏这儿坐会儿。 况且,单氏要来与徐氏商量顾云锦的成亲事宜,一家人都在一处,说话都方便些。 雪球自然不能给盛哥儿,但又不能辜负了巧姐儿心意,吴氏只好比了个噤声的手势,道:“弟弟睡着了。” 巧姐儿知道睡着了就不能吵,一手握着雪球,另一只手捂住了嘴巴,连走路都轻手轻脚起来,逗得一屋子大人想笑又不能笑。 丰哥儿在外头寻巧姐儿,巧姐儿兴冲冲又跑出去了。 看着她风风火火的样子,吴氏叹道:“那三个被抱走的孩子,也不晓得怎么样了……” 盛哥儿是在那三个孩子丢了的第二天出生的。 作为母亲,哥儿一日比一日大,自是欢喜又满足,可想到那三户人家,是在这一日接一日里等得心渐渐凉了,也少不得一阵感慨。 朱氏叹道:“往好的一面想,人家抱了孩子走,要么自己养,要么转手卖,买了孩子的肯定也想着养大成人,不会害他们性命……” “只能这么想……”吴氏苦笑,“就是不知道这天寒地冻的,能不能穿暖了吃饱了,原本那三户人家,即便不富裕,吃穿倒也不愁的。” 这话题说起来就揪心了。 另两家的状况不甚明了,陈三家里,朱氏还是晓得的。 因着那布老虎的缘分,顾云熙这两个月时不时会去陈家看看,能帮的都帮一把,可缺了孩子,外人实在无能为力。 “陈家媳妇前几天想不开,险些就咽气了,还好是救回来了……”朱氏叹息,“我们爷一个劲儿跟她讲,虎子一准是活着的,虽然不知道被抱去了哪儿,但人活着就有被寻到的可能,若是有一日,虎子寻回来了,当娘的却死了,那虎子吃了苦头都没有娘疼了。 也不晓得陈家媳妇听进去没有……” 这厢妯娌两人在说陈虎子,那厢顾云锦一面与徐氏说话,一面绣着帕子。 念夏从外头进来,匆匆道:“大太太使人来说,小曾公公来了,皇太后要请姑娘进宫说会儿话。” 顾云锦一怔:“怎么这般突然?” 前几回皇太后唤她,都是叫她隔日进宫的。 虽是疑惑,顾云锦也没有耽搁,回东跨院换了身衣裳,去了二门上。 第四百五十八章 我逼他穿 软轿是小曾公公准备的,已经停在二门外了。 单氏正笑着与小曾公公说话:“这么大冷的天,还劳烦公公走一趟,实在是辛苦了。” 小曾公公笑容和煦:“这不是还有一个月,云锦姑娘与小公爷就要完婚了嘛,皇太后很是记挂准备事宜,想亲自问问是不是有不周到的地方。” 正说着,小曾公公听见脚步声,抬头看见顾云锦过来,他笑着问安。 顾云锦回了一礼。 小曾公公上下一打量,小姑娘今儿个裹了身鹅黄色的雪褂子,袖口一圈厚厚的白兔毛,看着就是暖和装扮。 只是手上还缺了些…… “天冷,姑娘的手金贵,可不能冻着,还是捧个手炉吧。”小曾公公道。 顾云锦搓了搓手。 她从前是极怕冷的,大抵是在岭北的那几年渐渐损了身体,最后那个深秋初冬,过得十分不顺畅。 今生再来,兴许是回到了健康的十四五岁,又每日里练拳脚的关系,身子骨比以前结实多了,火气也旺,倒没有那般惧冷了。 再者,徐氏畏寒,屋里的炭火足,顾云锦白日在徐氏屋里待着,穿得也就轻便。 这会儿匆匆过来,虽然内里换了身衣裳,也裹了雪褂子,但也忘了手上东西了。 顾云锦应下了小曾公公的好意,道:“是我疏忽了,从屋里出来还不觉得,一会儿怕是要冷了。” 单氏赶忙让人送了个热腾腾的手炉过来,塞到顾云锦手中。 雪后,软轿比马车易行,入了宫城,直直到了慈心宫外。 小曾公公请顾云锦下轿,低声道:“小公爷也在呢。” 顾云锦闻言微怔。 只听小曾公公又道:“小公爷说好些时日没有见着姑娘了,皇太后又想听这些日子京中的事情,便请了姑娘来。” 顾云锦了然,抿着唇忍笑,她就说皇太后怎么会这般心急,原是蒋慕渊生出来的花样。 小曾公公进去通禀,顾云锦站在正殿炭火边去身上寒气,听见暖阁里传出来的蒋慕渊的声音,她压着的唇角终是一点点扬了起来。 可不是好些日子没有见着了嘛…… 刚从两湖回来时,蒋慕渊寻着由头接连见了几回,但毕竟还未成婚,哪儿寻得到那么多合适的理由,之后也就是中秋夜,蒋慕渊翻墙来了一回顾家。 再往后,就不曾见过了。 这么一算,比她家的盛哥儿还长了两天呢。 只是这段时日,“热闹”一场接着一场,虽与顾家无关,却也并非完全没有牵扯,顾云锦除了赶女红,就是听抚冬她们说外头事情,时间一紧,倒也顾不上想旁的了。 直至这会儿,听见蒋慕渊的声音了,顾云锦想,她还是很念着他的。 这份思念,等进了暖阁,与蒋慕渊四目相对时,越发沉沉起来,像是溪流潺潺,流入心田。 皇太后可不管晚辈之间的眼神的你来我往,她只揪着顾云锦的衣着装扮看,扭头与蒋慕渊道:“你看看,穿得漂亮又暖和,云锦丫头把手给哀家摸摸。” 顾云锦还不知道先前皇太后与蒋慕渊之间的那一番“唇枪舌战”,闻言便依着皇太后的意思,把手伸到了她跟前。 皇太后握住顾云锦的手,笑道:“掌心热热的,一摸就知道是捧着手炉来的,真是个好孩子。” 一听“手炉”两字,顾云锦下意识地看向小曾公公。 小曾公公眼观鼻、鼻观心,站在角落处,似是一切都与他无关。 皇太后拉着顾云锦坐下,指着蒋慕渊与她道:“你看看阿渊,大冷的天还穿得这么单薄,睿儿裹得严严实实的,阿渊非说人家是被媳妇儿逼的,哀家说他、他不听,你给哀家说说他,真真是年轻不知道身体金贵!” 顾云锦莞尔。 她一下子就明白了小曾公公让她带手炉的用意了。 哪是单单要说一说不惧寒的蒋慕渊,更要紧的是热热闹闹逗皇太后高兴。 顾云锦不是扭捏性子,也不觉得婚礼未成时说这些显得太厚脸皮,只顺着皇太后的话,道:“我看这样单薄也不行,您放心,我逼他穿。” 皇太后就喜欢这样的,哈哈大笑起来,手指虚点着蒋慕渊:“听见了没有?” 蒋慕渊也跟着笑了,小姑娘话语里透着的亲昵劲儿比一屋子炭火都暖人心,跟回了六月里似的,怎么会有一点儿寒意。 他笑道:“我没有几身厚衣裳。” 顾云锦才不信他呢,撇嘴道:“骗谁呢!” 哪怕蒋慕渊不爱穿得厚实,安阳长公主还能不给他备着。 皇太后跟着点头:“就是,骗谁呢!” 蒋慕渊见皇太后高兴,道:“是,骗不了你们。” 嬷嬷宫女们也纷纷笑出了声。 西暖阁里笑声一片,顾云锦却是有一瞬的恍惚,她想起了前世岭北的那最后一面。 那年,蒋慕渊不过二十六岁,还算得上是个年轻人,可顾云锦的印象里,蒋慕渊彼时穿得并不单薄。 岭北的初冬自是冷的,可照习武之人的身体来看,蒋慕渊的衣着是稍稍厚重了些的,尤其是他在抵达白云观前,还在一路骑马奔驰。 此刻想来,可能是他接连战事、身上受过伤的关系吧。 皇太后说得不错,就是年轻不知道身体金贵。 就算不怕冷,往后她也要逼他多穿些。 “云锦丫头,给哀家说说这些日子的事情吧。”皇太后道。 顾云锦闻声回过神来,知道皇太后想听的是哪一段,她理了理思绪,从徐砚回京时说起。 这一段由旁人来说,还容易说些,而顾云锦开口,很多用词就不得不斟酌了,毕竟,她叫徐砚为舅舅。 顾云锦说得不偏不倚的,把重点放在了京中百姓的议论上,等说到杨家老太太先发制人的“不忠不义不仁不耻不孝”时,她瞧见皇太后的眉头紧了紧,再往下,到了田公子以同样的罪名反骂杨家时,皇太后抿了抿唇。 等顾云锦全部说完,皇太后缓缓道:“依哀家看,杨家长房这不忠不义不仁不耻不孝的罪状,还真是没有诬陷他们。” 第四百五十九章 算她输 顾云锦怔了怔。 她以为皇太后只是想知道一个来龙去脉,听一下京中众生相,却没有想到,皇太后会对此事下评语。 向嬷嬷附和道:“奴婢听着,心里也戚戚然的,这可是嫡嫡亲的母女两人,当娘的能那般狠下心去,实在叫人感叹。” “哀家只是觉得,何苦来哉!”皇太后摇头,道,“为了儿子、孙子,舍了女儿的,哀家听过不少,也不是不能明白她们在想什么。 怕叫徐侍郎拖累,先一步与徐家划清界限,趋利避害,也算是人之常情。 可这回的吃相实在太难看了,在风口浪尖上放出那样的话,这哪里是‘楚河汉界’,分明是为了自家大义灭亲的名声,要把人家往死路上逼。 逼迫了,竟然还逼错了,不赶紧寻个机会低头,还死撑着,这不就撑成这模样了吗? 学不会能屈能伸,又何必去做那出头鸟,老老实实待着,什么事儿都不会有。” 向嬷嬷颔首,道:“所以才落了个众叛亲离的下场。” “怕是还不会消停的,”皇太后道,“杨家几代为官积攒下来的那些东西,全败了。败了也好,现在百姓也就是骂骂这活着的几个,若是等心思不正的小辈进入官场,做了些不利百姓的事儿,那才是连供着的牌位都要被人一道骂了。” 顾云锦静静听皇太后与向嬷嬷说话,她并不插嘴,只是心中起了一番波澜。 所谓的“不忠不义不仁不耻不孝”,外头百姓骂归骂,可还是跟皇太后认同不一样。 慈心宫里敲章盖印了,这几句话传到了外头,又是另一层面的事情了。 杨家长房子弟,即便能参加春闱,名字也不会上榜了。 老太太和贺氏出银子给杨昔豫捐官,也无处敢收。 前世,杨昔豫高中,贺氏生出了谋她性命的念头,而今生,杨家的“灾难”虽不是因她而起,却是因着顾云锦的转述,绝了杨家的前路。 思及此处,顾云锦下意识抬头看向蒋慕渊,曾经在心田中徘徊过的念头又一次泛了上来。 蒋慕渊神色轻松,见顾云锦看过来,他微微扬着的唇角又往上一提。 只看他的笑容,顾云锦看不出什么端倪,只觉得他笑起来时,眼睛格外好看。 好看到让她的心跳都漏了一拍。 “不说他家事情了,”皇太后拍了拍顾云锦的手,道,“跟哀家说说,你准备得如何了?” 顾云锦这才回过神来,实话与皇太后道:“按部就班准备着的,女红还剩了一些……” 皇太后笑道:“那便好,倒是不用太担心,反正到了正日子,多多少少总会寻不到这个、寻不到那个的。” 这话又把向嬷嬷几人都逗笑了。 顾云锦亦是莞尔。 可不就是这样嘛,再周全的安排,到了正日子里,无伤大雅的意外总是难以避免,这也是亲友间的一桩乐事了。 皇太后又问:“你哥哥可有启程回京了?” 提起顾云齐,顾云锦笑弯了眼,颔首道:“前些日子送信回来,说是收拾行李动手了,估摸着再一旬就能入京了。” “定是快马加鞭赶着的,”皇太后笑道,“离婚礼是还有几日,最最惦记的定是儿子了。” 既是提到了盛哥儿,顾云锦便说起了哥儿,长得如何了,丰哥儿与巧姐儿又是如何喜欢弟弟的。 皇太后很是喜欢小娃儿,听得合不拢嘴,道:“等来年开春转暖了些,抱家里三个孩子进宫来给哀家看看。” 顾云锦自是应下。 皇太后又问了些琐碎准备,心里有数了,也就放心多了。 眼看着外头云层低沉、似是又要落雪了一般,皇太后也就不留人了,让蒋慕渊送顾云锦出宫去。 两人起身告退。 出了西暖阁,顾云锦从宫女手中接过雪褂子系上,扭头就见大殿门外,蒋慕渊刚披上斗篷。 顾云锦走上前,看了眼蒋慕渊身上的斗篷,笑道:“这般单薄,难怪皇太后要说你。” 蒋慕渊睨她,眼底全是笑意:“等你来与我整一整箱笼,你寻出来什么,我就穿什么。” 顾云锦嗔了他一眼:“我记着了。” 她就不信蒋慕渊的箱笼里没有厚重的冬衣。 就算没有,她也要拿料子让裁缝娘子赶几套出来。 不把蒋慕渊裹成熊,算她输! 小内侍过来,将一把伞交给了蒋慕渊。 顾云锦奇道:“便是要落雪了,也没有这么快吧?” “冬日不比夏天,”蒋慕渊偏转过头,微微侧了些腰,低声与她道,“再让你等在假山石洞里,会受寒的。” 道理的确是这个道理,可这话听起来,实在有些欠打。 两人一路往西宫门走,虽没有特意压着脚步,但经过花园时,天空已然开始飘雪花了。 花园里,昨夜的积雪没有全部扫去,山石上、树根旁,还留了一些,添了几分冬趣。 蒋慕渊撑开了伞,顾云锦站在伞下,眼前飘落了几片雪花,她伸手去接,指尖凉意让她打了个寒颤,有那么一瞬,她以为自己身处在了岭北的白云观中。 那日也是这般的吧…… 初雪原是停了的,香火只算普通的白云观几乎没有其他香客,覆了白雪的檐角显得寂寥极了。 她想要离开时,忽然又飘了雪,她见到了执着伞拾阶而上的蒋慕渊。 白云观的清冷,自是与精致的皇家庭院不同,可还是给了她刹那间的恍惚。 顾云锦停下步子没有走,蒋慕渊也没有动,两人静静看了会儿雪花,蒋慕渊把伞交给了顾云锦。 虽不知何意,顾云锦还是接了过来。 蒋慕渊孤身走向假山石,手掌一抚,鞠了一些白雪。 顾云锦从他身后看不清楚他的动作,只瞧见他双手似是搓着雪球,很快,蒋慕渊又转回到了她跟前,把掌心上的东西呈在了顾云锦眼睛。 那已经不是雪球了。 白雪被压严实了,成了半透的冰,呈心形模样。 她下意识地抬起手,指尖落在冰心之上,出口的声音微微有些颤:“会化的……” 蒋慕渊浅浅笑了:“我又不会化。” 第四百六十章 冰心 顾云锦一瞬不瞬看着晶莹的冰心,她张了张嘴,嗓子里却是涩涩的。 世间有没有恒久不变的感情? 顾云锦答不上来,虽是两世为人,可前世今生并在一块,她也不过是二十五六岁,仅仅是长寿之人的三分之一而已。 她没有那么多的阅历去验证,道听途说来的故事终究有戏说的部分,要知未来种种,唯有以时间一寸一寸去体会、去经历。 岁月极长,眼下还只是成婚前的诺言,可顾云锦愿意去相信,只因把真心交给她的是蒋慕渊。 顾云锦吸了吸鼻子,嘴唇嗫嗫,她稍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喃道:“可我会化的……” 如冬雪融化浇灌了田野,她的感情亦是化作了潺潺溪流、滋润着那破土而出的欢喜,长成了参天大树。 她以为这颗树的根基已经很深了,树干已经很粗壮了,树荫也已经很茂盛了…… 而这一颗冰心告诉她,根还能扎得更深、枝干还能更粗壮,能长得更高更盛,能触及到最灿然的阳光…… 顾云锦眨了眨眼睛,视线模糊着,许是口中呼出的白气,许是湿润了眼睫的水雾。 明明心里嗓子眼里酸涩得一塌糊涂,可唇角还是不由自主地一点点上扬,笑容从心底迸发出来,无法掩盖、也无法压抑。 这份欢喜,是那么的真切。 顾云锦把冰心握在了手中,掌心有寒意,心中却是滚烫的。 蒋慕渊把顾云锦一点一滴的反应都看在眼中,他的耳力极好,却也没有听清顾云锦的低喃,可他也没有出言询问,只是双眸一眨不眨地看着顾云锦把冰心接了过去。 掌心失去了那股子冷意,只余下潮湿,蒋慕渊看着空空的手心,缓缓垂下了眼帘。 岭北的那场初雪,每一个细节他能回忆起来,他记得再清晰不过,可每一次投射进梦境里的,都是同样的画面——他在长长的石阶上追寻,四周雾蒙蒙一片,他看不清楚左右,只知道他的手中握着一片冰冷。 那是他曾经想交给顾云锦、却没有交出去的,今日以冰心代替,也算是了却了那份遗憾吧…… 这一次,他再也不会错过她了。 顾云锦小心翼翼捧着那颗冰心,知道它会化,又舍不得它化。 而那飘飘扬扬的雪在不知不觉间变大了,虽有伞,却也挡不住裹着雪花的北风。 蒋慕渊一手执伞,一手牵着顾云锦在游廊上穿行,七歪八绕的,到了一处无人的宫殿。 入了宫门,殿门闭着,但拐角处避风,有屋檐遮挡,比前后不着的游廊暖和些。 顾云锦叹道:“这雪一时半会儿怕是停不了。” 蒋慕渊笑道:“就怕冻着你。” “也没有那么冷,”顾云锦莞尔,“我其实出来时忘了拿手炉了,还是小曾公公提醒的。” 蒋慕渊闻言忍俊不禁,睨着顾云锦,道:“他倒是机灵。” 此处也不招风,但蒋慕渊还是拦在了顾云锦的外侧,替她挡了飘进来的雪花。 如此一来,蒋慕渊身上的暖意显得越发清晰,跟个火炉子似的,顾云锦暗暗想,难怪他不肯老老实实听皇太后的。 虽然顾云锦也不惧寒,可身体还是下意识地趋向暖处。 蒋慕渊干脆揽了她的腰,将人箍在怀中,低头在她的脸颊上轻轻啄了啄。 轻啄变化轻吻,一点一点挪了地方,黏黏糊糊的,谁都不肯退开。 直至顾云锦喘不上气了,蒋慕渊才依依不舍地放开,埋在她脖颈处,闷声道:“裹得真厚实。” 顾云锦的脑海还一片空空,半晌才反应过来蒋慕渊抱怨的意思,不由失笑。 一不小心,一口寒气涌入嗓子眼,激得她重重咳嗽起来。 蒋慕渊赶紧小心地替她拍背顺气,偏又觉得因咳嗽而两颊通红的小姑娘好看得让他寻不到词汇形容。 真是太招人喜欢了,恨不能今时今日就抱回家里去,而不是再等上一个月。 顾云锦缓过气来,突然感到手心里湿漉漉的,她赶忙摊开手看,原是她刚才气短,手上用了些力气,紧紧握住了那颗冰心,使得它又化了些…… 蒋慕渊见顾云锦鼓着腮帮子看冰心,轻笑出声。 顾云锦偏转头,把冰心放在了身侧的窗沿上,再握在手里,只怕雪还飘着,它就化了。 蒋慕渊取出帕子,轻柔将顾云锦掌心的水气拭去,而后指了指自己的左胸口,道:“与你说了,不会化的在这儿。” 顾云锦扑哧笑了。 等候雪停的工夫,顾云锦与蒋慕渊说起了那三个被抱走的孩子,这话题略沉重,因而在慈心宫里,她并没有与皇太后说。 蒋慕渊道:“彼时提议摆流水席,也是几方得益的,却是不曾想到,没有出旁的岔子,却丢了三个孩子……” 流水席的好处,顾云锦亦是清楚,想说些缓和的话,脑海里却出现了皇太后刚刚说过的那句话。 “反正到了正日子,多多少少总会寻不到这个、寻不到那个的。” 可惜,那次寻不到的是三个孩子。 明明做了那般仔细的准备了…… 不过,局势的发展,原就不是靠事先准备琢磨就能想周全的,不说旁的,只讲徐砚被诬陷这一桩,顾云锦就不曾猜到,最后会以杨家分家、被满城笑话责骂而收场。 前世那个背负了几代荣光、在杨昔豫中进士之后显露了时来运转的复起之势的杨家,今生竟然四分五裂成这幅模样。 而慈心宫的皇太后的那几句话,更是把杨家的前路都堵住了。 顾云锦这么想,也就这么说了,叹道:“阮馨倒是跑得快,跑快些才好,留在里头才是无底洞。我、我听二表姐说了些,抚冬也打听了些,杨家那位太太和汪嬷嬷实在太不讲理了……” 蒋慕渊的眸子紧了紧。 贺氏和汪嬷嬷的不讲理,现在的顾云锦是听别人说的,而前世的她是亲自品尝过的。 她在叹阮馨跑得快,可前世的她却跑慢了,或者说,跑错了方向,最终红颜薄命。 第四百六十一章 猜错了才好 杨家被拖下水,其中固然有蒋慕渊的手笔,但事情最初时,蒋慕渊也不曾料想到杨家会走到这一步。 他能设局布阵,他能煽风点火,也要杨家自个儿往里跳。 杨家是五体投地般入水的,激起的浪花数丈高。 他们如此“配合”,蒋慕渊自然不会放过,他这一连串的动作叫孙恪来说,已经是“心黑手脏”的代表了,可看着眼前二八年华姿容俏丽的顾云锦,回忆起前世只余下病容的她,蒋慕渊想,他还是不够凶。 他让皇太后唤顾云锦进宫,让她亲口在慈心宫里讲述这一段的来龙去脉,让皇太后为杨家落最后的评语,他是想让这个小姑娘亲自替前世的她复仇。 虽不是酣畅淋漓的拳头,没有亲身投入到这一次的唇枪舌战之中,但顾云锦也不是一个旁观者。 只是现在,蒋慕渊从顾云锦的语气里听出了她的心思。 她更想要的是一把刀子,直直往杨家捅。 蒋慕渊想起了顾云锦曾经写给他的那封信。 信中只有一句话。 “小公爷为何会让贾大娘搬到北三胡同?” 彼时,蒋慕渊将此理解为小姑娘发现了他一早就对她存了的窥视之心,且他的心思还在猜测跛脚内侍上,现在,回过头来再想那信上的话…… 蒋慕渊甚至觉得,他在顾云锦的眼中看到了对杨家的恨。 他的心跳快了一拍,而后深深吸了一口气。 蒋慕渊希望自己的猜测是错误的,前十年,对顾云锦而言实在太辛苦了,他不想她知道、也不想她经历,她只要欢欢喜喜就好,他会护着、捧着、宠着,不叫她尝一点苦。 同样的,蒋慕渊也不希望顾云锦知道他的从前,白云观一别后的六年,他不介意他曾经走过的艰辛,却怕顾云锦知道后难受。 顾云锦自是不清楚蒋慕渊在想什么,她的心思又被窗沿上的冰心所吸引。 蒋慕渊再看顾云锦神色,她的脸上已经寻不到那些痕迹,仿若是刚才的恨意是他眼花了一样。 他想,眼花了才好,猜错了才好。 两人没有再说杨家事情,十指相扣有一句没一句说了会儿闲话,等雪稍稍变小了些,趁着这一小段工夫赶紧往外头走。 等上了马车,顾云锦低低惊呼一声,道:“把那颗冰心落在窗沿上了。” 蒋慕渊轻轻捏了捏顾云锦的鼻尖,笑道:“没有落下我。” 顾云锦眨了眨眼睛,笑了。 马车驶入西林胡同时,雪又渐渐飘大了。 顾云锦起身准备下车,手却叫蒋慕渊拉住了,她不禁回过头去。 蒋慕渊的眼睛直直看着她,乌黑的眸子里满满都是笑意:“等我来接你。” 顾云锦咬住了唇。 这个他呀,真真是每一句话都能落在她的心坎上,叫她嗓子酸得想哭,心里却甜得只想笑。 她吸了吸鼻尖,重重点了点头,应了一声“好”。 回到四房时,单氏和徐氏正对校对嫁妆单子。 见顾云锦回来,徐氏朝她招了招手:“你也过来瞧瞧,差不多都拟出来了。” 顾云锦在徐氏身边坐下,从她手中接过单子,低头看了起来。 饶是顾云锦时不时听她们商议嫁妆,真看到这单子时,还是愣住了。 庄子、田地、物什,列得长长的。 有些是她熟悉的。 其中又她亲生母亲苏氏的陪嫁,这些年契书都叫徐氏收着,还有一些是四房分到的族产,顾云齐娶吴氏前,徐氏就给他们兄妹两人分过了,前世顾云锦出阁时,属于她的这一部分,徐氏是一样不落都给了她的。 而另一些看着眼熟的,是石氏老太太留下来的陪嫁。 徐氏见顾云锦的指尖落在那几样东西的名字上,道:“都是你替我讨回来的,我和你嫂嫂也商量过了,你们兄妹分一分。” 这事儿其实不难琢磨,前世没有是因着不曾讨回来,今生既然收回来了,徐氏分给他们兄妹也是自然的。 可道理归道理,情感归情感,顾云锦的心里还是暖暖的。 单子上还有许多她不曾见过的东西,以及庄子田地。 单氏一一给她解释道:“这是你大伯父让伯娘给你添的,你要出阁了,嫁的还是皇亲国戚,可咱们家吧,你父亲不在了,你几个伯父都在北地不能进京来,正日子里,除了你几个哥哥,都没有男性长辈坐首席,这是家里亏欠你了。” 顾云锦道:“哪儿的话,三姐姐出阁时,大伯父也没有列席的。” 顾家镇守北地,保家卫国才是一等一的大事儿。 单氏不接顾云锦的话,只继续往下说:“这一些是你祖母让给的,四房进京早,彼时虽分过一回,但这几年顾家的收成也不差,陆陆续续也有积攒。 老太太就趁着盛哥儿出生和你出阁,再给四房分一部分。 这都是该你们的。” 顾家到底有多少产业,顾云锦其实真不算清楚,可单氏把道理说得这么明白了,她也就不再一味往外推。 至于这上头是不是多给了…… 顾云锦猜是多了的。 这并不是顾家看她高嫁了,想要拉拢示好才一味得给她塞东西,而是怕皇家的聘礼太过丰厚,顾家的嫁妆若不跟着上一个台阶,会让顾云锦抬不起头来。 哪怕是将门的这点儿底气根本不可能比得了宁国公府,单氏和徐氏也想尽她们所能,给她最好最多的。 毕竟,顾云锦是见过顾云思的嫁妆单子的,并不及她丰厚。 待顾云锦看过了,这份单子也最终敲定了。 单氏把册子收起来,准备照着单子收拾东西,一定要让顾云锦风风光光嫁出门。 外头,沈嬷嬷收了伞进了中屋,来不及去了身上寒气,就迫不及待地隔着帘子往里头喊话:“大太太、太太,雨竹姑娘从太师府来了,说是给府里报喜来了。” 屋里众人一怔。 雨竹是顾云思的陪嫁丫鬟,她冒着风雨来报喜,那…… 单氏的眼睛一亮,蹭得站起来,急切唤道:“雨竹在哪儿呢?赶紧让她进来。” 第四百六十二章 报喜 不止单氏着急,一屋子的人都翘首盼了起来。 顾云锦和吴氏交换了一个眼神,从对方的眼中都读到了欣喜和期盼。 雨竹很快就进来了,脸蛋冻得通红,眸子里全是欢喜,上前给众人行礼。 单氏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想问出心中所想,又怕是她猜错了,说出来就全不灵了,只等着雨竹先开口。 “太太,”雨竹开口,声音也颤得厉害,道,“我们奶奶有、有喜了,医婆刚刚诊了脉,说是怀上了。” “哎呦!”单氏提到嗓子眼的心霎时间落下去了,双手合十,也不管佛道之分,把能念叨的先念叨了一通。 徐氏亦是高兴,给单氏道喜。 单氏的眼睛都红了:“同喜同喜!” 这样的好消息,可不就是一家人都欢喜嘛。 巧姐儿听不懂这些,坐在朱氏怀里一个劲儿问。 朱氏揉了她的手心,笑道:“我们姐儿的三姑母大肚子了,等来年,你又要当姐姐了。” 当姐姐这个说法,巧姐儿是明白的,当即拍着手掌咯咯笑了起来。 顾云锦亦是扬起了唇角,心扑通扑通直跳,她想,喜悦果真是会感染人的,叫人发自内心地替对方激动。 单氏从最初的惊喜之中镇定下来,仔仔细细问起了顾云思的状况。 “这几日吃的如何?身子到底怎么样?”单氏有一堆的问题想问。 雨竹笑道:“打入了冬,奶奶的胃口一直不错,太师府的厨子虽是京城人,也能做一两道北地的菜色,而且,奶奶也挺适应京城口味的。” 单氏不住点头。 远嫁女最初要担心的一道坎,就是吃不吃得惯。 这也是单氏答应顾云思早早进京备嫁的原因之一。 长房入京,当然也带了厨子来,西林胡同里的日常菜色以北地菜为主,但为了让家里人渐渐适应京中味道,也请了个京城厨子,顾云思出嫁前的几个月,有了一个缓冲,也不至于嫁入了太师府,口味上无法调节。 不过,单氏挺意外的一点是,顾云思接受得特别快,她这个当娘的还有些嘴上不得味的时候,顾云思已经很习惯了。 去了傅家后,顾云思也与单氏夸过傅家的厨子。 雨竹又道:“奶奶打小身子骨就不错,嫁人后也没有耽搁下功夫,虽不似从前一般舞枪弄剑了,但拳脚没有松懈过。” 单氏听罢,绷着脸啐了口:“她还跟我说嫁人了就老老实实当媳妇呢,还不是搁不下她的巾帼梦!” 啐归啐,单氏自个儿先笑出了声:“我管不了她了,我且看看这一回有没有人管她。” 屋里笑声一片。 顾云锦亦是莞尔,不过她心里是认同顾云思的做法的。 抛开巾帼梦不提,强身健体也是顶顶要紧的,弱不禁风不是好事。 若是前世的她也有一个康健的身体,又怎么会二十五六就倒在了岭北的寒风中呢? 雨竹笑个不停,道:“您放心,奶奶现在是双身子的人了,上上下下都会管住她的。” 单氏又问了不少事儿,待确定顾云思一切安好后,她长长舒了一口气。 “不早不晚,挺好的。”单氏道。 作为母亲,她十分挂心女儿婚后的生活。 一个是生在边关、长在边关的将门姑娘,一个是京城世家公子,文武不同道,偏偏婚前从未见过面,所有的了解都是道听途说来的,两人并没有互相了解的机会。 而婚姻,是需要了解、需要磨合的。 刚成亲的头几个月,彼此都觉得新鲜,蜜里调油会忽略掉很多相处上的问题,一旦过了那一个阶段,之后就会一点点显露出来。 这一段时期若处理得不好,是很伤夫妻感情的。 不过,冒出个孩子来就不同了。 哪怕有些许摩擦,看在妻子的肚子的份上,做丈夫的也会试着把情绪缓和下来。 肚子一月一月大起来,十个月之间的各种变化也会成为夫妻交流的话题。 而婆家会对怀孕的媳妇抱有最大的善意,这种稳定和平和,对一家子上下都好。 只要是想着好好过日子的两夫妻,有了这将近一年的相处,能磨合掉不少问题的。 至于那些不想好好过日子的…… 顾云思和傅敏峥肯定不是那一类。 单氏挂念顾云思,问起了外头天气。 沈嬷嬷在中屋里回话:“雪越发大了。” 葛氏亦在一旁劝说:“雪大风急,轿子也不好走。您到了太师府,她们不来门上迎,显得对亲家没有诚意,冒雪迎出来了,您脸上不好意思,还是等明后日雪停了再去吧。” 单氏听得进去道理,便应了,与雨竹道:“路上小心些,你跟云思说,让她听医婆的话,不许胡闹,我等天好些了就去看她。” 送走了雨竹,单氏也没有完全平静下来,与徐氏、葛氏一道商议着“初”登门时要带些什么。 朱氏听了会儿,并不插话,而后转头与顾云锦咬耳朵:“母亲这架势,仿佛我们还住在北地呢。” 顾云锦忍俊不禁:“你现在笑话大伯娘,等十几年后巧姐儿嫁人了,我再看看你是什么架势。” 朱氏看了眼怀里小小的巧姐儿,哈哈大笑:“还是十几年,你可吓唬不到我。” 姑嫂两人笑作一团,引得单氏那儿也频频看过来。 这场雪断断续续地下,直到翌日中午才彻底放晴。 单氏等了一天了,心急如焚,赶紧让人备了轿子。 顾云锦也很是想念顾云思,可她毕竟还有不久就要嫁人了,除了皇太后唤她入宫,她不太方便再去其他人家走动,就只在家里等消息。 单氏直至傍晚时才回来,只看神色,就晓得这一趟很是顺利。 傅家本身就是规矩讲理的人家,对顾云思这个长媳亦十分看重,对亲家客气又周全。 两家互相道喜,顾云思的状况又很好,让单氏让了一百二十个心。 回西林胡同路上,单氏的轿子经过自华书社外头,听见街上百姓在议论阮馨的和离,她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姑娘家是真的怕嫁错人的。 亲家没选好,那真是糟心伤神。 好在,顾云思的婆家很好,而顾云锦的婆家,单氏与长公主不曾打过交代,但她对蒋慕渊的印象是再好不过的了。 第四百六十三章 乐子 阮、杨两家和离,比很多看热闹的人猜测得要顺利多了。 交换了和离书,阮馨的陪嫁从杨家一抬一抬取回来,重新搬入了自华书社。 杨家没有扣下任何一样,也不曾弄坏其中东西。 “这么爽快?”有人咋舌。 “不爽快,难道让阮家告到官府吃官司吗?” “我看啊,就是心虚了,不敢冒头了。” “早些认清形势、早些赔礼,不就什么事儿都没有了吗?” “说到赔礼,杨家还没有认错吧?” 你一言、我一语的,总归是把杨家往地里狠狠踩了一通,才又去说旁的事情了。 眼下,京里百姓挂在嘴边的,是北境边关的大雪和寒潮,狄人早早退回了草原深处,朝廷的银子还应该不应该大量地投入北地军需。 “怎么不要?”大汉大口饮了酒,道,“狄人退回草原了,我们的兵士就不用守着边关了?这个冬天长,他们更需要冬衣。” “狄人冻了一个冬天,开春了也跟秋后的蚂蚱一样,缓不过气的,我看还是西南蛮夷更凶险。” “打不起来的!投什么军需啊,先看看今年冬天京城会不会饿死人、冻死人吧。” 之前对徐砚的指责,和对杨家的唾骂,各处呈现了一边倒的态势,有人发表不同的意见,当即就会被驳回去。 而现在,则显得纷乱,并无统一。 说到底,普通老百姓哪里懂得军需调度?十个里面有九个根本没有见过狄人、蛮夷,不过是一拍脑袋的意见罢了。 支持投入北境的,极有可能是家里有人在北境从军;支持投入西南的,也许是亲友在蜀地驻守。 仅此而已罢了。 反倒是六部衙门里,并没有过多的声音。 圣上已经下了决断了,那就照着上头的吩咐做事。 前回御书房里,圣上听从了蒋慕渊与孙睿的意见,可具体安排和行事,还要各处统筹进展。 蒋慕渊进御书房时,几位老大人正在里头各抒己见。 圣上见他来了,道:“你也仔细听听,帮着出谋划策。” 蒋慕渊拱手应了,与几位老大人见礼,而后把目光落在了孙睿、孙禛兄弟身上。 孙睿是经常替圣上处理公事的,折子也没有少看,他在这儿,蒋慕渊并不意外,反倒是孙禛,这一位是极少参与朝政议论的。 孙禛听了快两个时辰了,本就有些坐不住,见蒋慕渊看他,凑上前来,低声道:“三哥怎么那般怕冷了?我就想知道他什么时候放下手炉,结果,他半个时辰前嫌前一个冷的,让人又给拿了个热的。” 蒋慕渊挑眉,看了一眼孙睿,他还是裹得跟只熊似的。 孙禛说完,见蒋慕渊只打量、不应声,又问道:“先前让成国公府捐银子,补了一回北境边关的冬衣军需,这一次金王两家捐进来的银子,又是继续补北境,莫不是表嫂出身镇北将军府,表兄才一个劲儿给北地补银子吧?这是拿这三家的银钱当聘礼了?” 蒋慕渊偏过头看他。 虽然孙禛这话说得不怎么中听,但蒋慕渊知道,孙禛这人就这脾气,说话不斟酌用词,要说刚刚这几句话里有多少歪心思,那倒不见得。 “你若是觉得无趣,不如让圣上放你出御书房,何必拿我寻乐子?”蒋慕渊道。 孙禛叹了一口气:“是真的很无趣……” 话音刚落,圣上重重咳嗽两声,瞪着孙禛,道:“你自己不用心听,还要耽搁阿渊吗?没点儿长进!睿儿像你这般大的时候,已经在替朕看折子了!你呢?听听都不耐烦!” 孙禛低下了头,没有敢回嘴。 孙睿看了眼圣上,又看了眼孙禛,抿着唇没有说话。 这厢孙禛觉得蒋慕渊拿那三家的银钱做了一回聘礼,那厢孙恪亦是打趣地提出了同样的意见。 素香楼的雅间里,孙恪指着蒋慕渊好一通笑话:“为了讨好岳家,你真是把什么法子都用上了。” 蒋慕渊拿花生壳丢孙恪的脑袋:“难得你跟孙禛想到一块去了。” 孙恪的笑容僵在了脸上,似乎对和孙禛“心有灵犀”十分不满意,撇嘴道:“他那是瞎猫撞到死耗子。” “哦?”蒋慕渊反问,“那你是什么?” “我是有依据的下结论,”孙恪道,“你太狡诈了!” 说完,孙恪自己先哈哈大笑起来。 这只是一个乐子,孙恪张口胡说的,蒋慕渊也不是那等公私不分的性子,表兄弟互相斗了嘴,谁也没有搁在心上。 没有想到的是,京中陆陆续续也有了这样的传言。 有人信,有人不信,各自议论几句,也就过了,没有人要盯着辩一个黑白。 成国公府里,段保戚赶在雪前回了府,他入内院给母亲问安,迎面遇上了段保珍。 段保珍拦在了段保戚跟前,气恼道:“就不该捐什么银子!什么补充军需,全是他讨好岳家的,缺了我们那些银子,边关就要冻死人了?” 段保戚拧眉,沉声道:“朝廷事情,你一个姑娘家什么都不懂,就别胡乱说话。” “你懂?你懂你怎么不把所有家底捐出去给蒋慕渊讨好顾家?”段保珍叫了起来。 段保戚沉沉看了段保珍一眼。 他不曾上过战场,但成国公府的爵位是长辈们靠冲锋陷阵换回来的,他也听成国公说过一些战场上的往事。 边关事宜,根本不是坐在京中指点江山的人能明白的。 把军需安排,牵扯到讨好岳家上,那要么是熟悉的人之间互相开玩笑打趣,要么就是目光短浅、脑袋里除了男女关系什么都不剩下的。 而段保珍,显然就是后一种。 段保戚与她说不通道理,也放弃与她说道理,只是道:“捐银子入国库,是我们成国公府当时不得不做的,多余的,我不与你讲,你只要记住,祸从口出,管好你自己的嘴。” 说完,段保戚没有理会段保珍的反应,越过她往里头去了。 饶是如此,段保戚心里也不痛快,他从不觉得自家捐银子不好,甚至佩服蒋慕渊从王、金两家手里拿银子的手段。 在国库空虚的现在,想方设法、挖东墙补西墙地给边关补军需,这份本事,这份用心,实在了得。 第四百六十四章 五十步 国子监外,张贴了新的月考成绩。 名次与之前并没有多少变化,但百姓们还是说道了一番。 他们在为王琅可惜,若不是摊上了那么一个父亲,他明明是有极大的机会在之后的春闱中榜上提名的。 这厢为王琅摇头,那厢少不得对杨昔豫嗤之以鼻。 论功课文采,两人伯仲之间,还真不好说谁一定力压谁一头,可论品行素养,只看这一回事件,王琅分得清是非、能作担当,而杨昔豫…… 用几个看客的话说,杨昔豫连他媳妇都比不上。 是了,是先前的媳妇。 阮馨已经与他和离了。 但最终的结果,是王琅举家离开了京城,这一辈子应当都没有机会靠科举入仕了,而杨家与杨昔豫,装死装了个彻底,大抵等风头过了,一样要冒出来的。 “背了那样的骂名,便是考上了,能让他做官吗?”有人撇嘴道。 “此一时彼一时,到时候走动走动,说不定还能拿银子捐个官呢。” 即便有人说道,这个话题也不及之前引人注目,各自说了几句便散了。 风声似乎真的一点、一点过去了。 杨家里头,老太太靠着引枕,听婆子们说外头状况,眼下的局势,她还算满意,想了想,老太太道:“去叫昔豫过来。” 杨昔豫这些日子无所事事。 杨家跌了这么一个大跟头,他无法出门走动,旁人的指指点点就让他抬不起头来了。 他也无心念书,整日就在书房里愣神。 老太太请了,他便来了。 杨家老太太看着脸庞明显消瘦下去的杨昔豫,心疼得不行,握着孙子的手,在心里重重唾骂了阮馨一通。 什么书香人家,做生意的就是做生意的,买卖精明着呢! 一看状况不好,当即拍拍屁股走人了,走了还不算,还要落井下石,真真可恶! “昔豫,”杨家老太太沉声道,“你父亲和你哥哥都不是读书的料,杨家往后都要靠你的。” 杨昔豫皱了皱眉头,下意识道:“外头……” “你不用管外头,”杨家老太太嗤笑一声,“风声就是这么一阵一阵的,只要没把我们彻底打倒,就能东山再起。 杨家这么多年起起伏伏都过来了,你听祖母的,这事儿错不了。 你只要记得,好好念书,等中了进士,都会好起来的。” 杨昔豫一脸苦恼:“我近来连破题的思路都没有……” 杨家老太太抿了抿唇。 先生的指点对学生是很有帮助的。 闭门造车,那可成不了事。 杨家老太太打听过不少先生,最最推崇的就是徐家起先给几个爷们请的那一位齐老先生。 若不是齐老先生自身学问好,又懂得教学生,老太太当初也不会答应让杨昔豫去徐家念书的。 老太太想了一圈,也没有想出比齐老先生更好的选择来,便道:“你只管去寻齐老先生。” 杨昔豫一愣,道:“那是姑父请的……” “人是他徐砚请的不假,可束脩难道不是我们自个儿交的?”老太太反问,道,“你姑母要记恨也是记恨我与你母亲,她恨不到你头上,以她的性格,亦不可能跟你一个小辈为难。 你不用觉得脸面上不好看,你只看徐家与顾家。 你姑母与顾云锦闹翻了,她有拦着令婕不让她去西林胡同吗?西林胡同有把令婕赶出来吗?” 杨昔豫嘴上没有反驳老太太,心里却没有多少把握,便回屋子里问画梅。 “你知道姑母性子,你以为呢?”杨昔豫道。 画梅正绣帕子,闻言愕然抬头,一席话堵在嗓子眼里,一时间不晓得该从哪儿开始说起。 她是真真没有想到,两家闹到这个地步了,老太太竟然还在算计杨氏。 因为杨氏不会跟晚辈计较,就让杨昔豫继续去占徐家便宜? 老太太嘴上说的那一套,粗粗一听是有些道理,可细细分辨,根本就不是一回事儿。 杨家给女儿女婿戴帽子的时候,是把人往死路上逼、要不死不休的,而杨氏与顾云锦之间,谁都不是图对方的命。 再者,杨氏给顾云锦说过好话,低了头的,杨家至今没有给徐家赔过礼。 哪怕是五十步与一百步,两者之间也差了五十步呢。 在这件事情上,画梅自然是偏向于杨氏的,她对老太太的说辞十分不屑。 只是,她如今跟着杨昔豫,杨家若大不好了,她的日子还怎么过? 眼看着阮馨和离了,杨昔豫短时间内也不会娶新的妻子,她能在这段期间内站稳脚跟,那往后就好说多了。 “太太的确不会为难二爷,可太太心寒是肯定的,”画梅放下手中东西,叹息道,“我曾是太太的丫鬟,现在跟了二爷,我打心眼里希望太太与娘家能和睦些。二爷若能说动老太太服个软,太太肯定不计较的。” 杨昔豫坐了下来,道:“我也不想与姑母闹成这样……” 不止是画梅,曾经阮馨也无数次跟他说过,于情于理,都应该与徐家保持好关系。 可偏偏,贺氏和老太太是那样的态度…… 说服老太太,眼下是不可能的,不过杨昔豫还是照着老太太的意思,去拜见了齐老先生。 齐老先生闭门不见,晾着杨昔豫吹了半个时辰的西北风,最后只让书童传话。 “老夫没有不忠不义不仁不耻不孝的学生!” 杨昔豫一张脸霎时间红成了猴子屁股,惭愧地回了杨家,当日夜里就起热了。 贺氏气得要命,骂了老太太骂杨氏,骂了杨氏又骂齐老先生,一个都没有落下。 杨昔豫病得昏昏沉沉的,往日缩在嗓子眼里不敢跟贺氏说的话,脑袋一热就说出来了:“母亲,这不是姑母的错,我们一直不赔礼,往后还会……” “赔什么礼?”贺氏抬声道。 杨昔知亦皱了皱眉头,道:“昔豫说的有道理,您不好出面,我和昔豫再……” “闭嘴!”贺氏骂道,“再去一次徐家,她没头发剪了,是不是要直接剃光了当尼姑了?” 第四百六十五章 下决心 这一次交谈,依旧是不欢而散。 杨家老太太挂念杨昔豫的病情,只因天冷,她吃不消来走一趟,便唤了画梅过去回话。 画梅讲了杨昔豫的病况,听了老太太一堆叮嘱,想到自个儿的处境,还是劝了两句:“您不为太太,也该为了两位爷的将来,把外头的骂名先抹过去。 齐老先生这么指责二爷,这消息一传开,其他的读书人还不跟着再说二爷的不是?” 杨家老太太的眸色沉了一下,声音冰冷一片:“你是个什么身份?这里有你胡言乱语的地方? 昔豫是个什么性子,老婆子我一清二楚,你跟到杨家来,到底是昔豫认错了人,还是你们主仆算计他,你心知肚明。 你只要照顾好昔豫的身体就行了,其他的事儿,轮不到你多嘴!” 画梅撇了撇嘴,道:“我们太太还真没有算计过二爷。” 这厢画梅出了老太太的屋子,不多时,杨昔知也求见了一回老太太。 这些时日,杨昔知也憋屈得要命。 钟家与他们杨家彻底翻脸了,杨钟氏不敢抱怨,但眼底露出的神情能看出她心中纠结。 杨昔知看得清楚,却也无可奈何。 前回杨氏断发,算计了他们兄弟一次,杨昔知气闷归气闷,事后闭门想了好几天,从最初的茫然到后来的略有领悟,照他之见,也就是各大五十大板的事情。 要说老太太让他们去赔礼、其中没有其他心思,杨昔知自己都不信。 既如此,杨氏先下手为强,似乎也是情理之中的。 长辈们博弈,把他和杨昔豫当作了棋子,这种滋味,实在不好。 杨昔知想劝解老太太几句,得来的自然不是什么好结果,他只能无奈地走了出来。 这里的动静,被原原本本地传到了贺氏那儿。 “一个个鬼迷心窍!”贺氏咬牙切齿,“画梅那小蹄子本来就向着青柳胡同,昔豫被她糊弄也就算了,昔知凑什么热闹?是不是他媳妇整日里也与他胡说八道?” 汪嬷嬷身上的伤已经好了,凑上来与贺氏道:“太太,您现在与其盯着大爷与二爷,不如琢磨琢磨老太太。” “她?”贺氏冷笑一声,摇头道,“她能低头?我不信!” 汪嬷嬷又道:“谁知道呢…… 今儿画梅与大爷去说了一回,明儿指不定大奶奶抱着哥儿去哭一回,再往下,等二爷的病好了,他又去一回。 一而再、再而三的,万一老太太就动摇了呢? 老太太一旦动摇了,那您就被动了呀!” 贺氏眉梢一挑,示意汪嬷嬷说下去。 “老太太若是低头了,那所有人都会说您的不是,”汪嬷嬷道,“最有可能的,是老太太逼着您去给姑太太低头。她前回不是已经有那个意思了吗?” 自个儿去给杨氏低头?贺氏是最听不得这个话的。 可正如汪嬷嬷所言,老太太万一松口了,进不得退不得的就是她自己了。 “那个不见棺材不掉泪的老太婆会认输?”贺氏啐了一口,脑海里突然闪过了一个念头,叫她倒吸了一口凉气。 偏偏那个念头越想越像那么一回事…… “如果、如果我先下手呢?”贺氏让汪嬷嬷附耳过来,嘀嘀咕咕了几句。 汪嬷嬷听完,心扑通扑通直跳,她缓了缓呼吸,最终对贺氏点了点头:“那下手要快一些,免得她先松口了……” 主仆两人凑在一块,商议了一通,都下定了决心。 之后的几日,京城里一直在飘雪,天气一冷,除了要讨生活的,其余的都不乐意出门走动了。 西林胡同里,徐氏屋里的炭火烧得很旺,单氏与徐氏说着今年要送回北地的年礼。 “没有想到今年的雪这么多,若不然,该让人早些启程的,”单氏叹道,“现在这般落雪,路上要耽搁好些日子的。” 徐氏道:“落雪也是没有法子的事儿,老太太那儿不会怪罪我们的,只是辛苦了送年礼的。” 屋里正说着话,外头便穿来了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伴着丫鬟们脆生生的请安。 顾云锦留神一听,只听她们唤的是“六爷”,当即站起身来,高声道:“是不是哥哥回来了?” 回应她的,是顾云齐的笑声。 “是我回来了。” 顾云齐的声音从外头传进来,叫屋子里的人都喜笑颜开。 吴氏一双眼霎时间亮了,下意识抱紧了怀里的盛哥儿,而后拉了拉顾云锦的衣袖。 顾云锦扭头看她。 吴氏的笑容里带了几分紧张,低声问道:“我头发没有乱吧?今儿的妆好不好看呀?我这还没瘦下来呢……” 顾云锦扑哧笑出了声,搂住了吴氏的肩膀,凑过去道:“嫂嫂今儿好看极了,哥哥要是敢嫌弃你,我帮你揍他!” 吴氏眨了眨眼睛,心里虽没有底,但也笑出了声。 说话的工夫,顾云齐已经进了中屋了,只是身上沾了些雪末子,一身寒意,不敢往里头来, 明明是归心似箭,明明他最思念的人就只一帘之隔,他却只能耐着性子候着。 等身上暖和些了,顾云齐才进了次间,他的目光一瞬不瞬就落在了吴氏与孩子身上,哪怕是给单氏与徐氏行礼,他都不由自主地把目光瞥过去。 单氏和徐氏知道他心情,笑着让他只管看孩子去。 顾云齐走到吴氏跟前,脸上笑容绷都绷不住,他伸出双手,却在吴氏把盛哥儿交过来的时候,又往后退了一步。 “我都不知道怎么抱……”顾云齐道。 单氏哈哈大笑:“你前回怎么抱巧姐儿的,现在就怎么抱盛哥儿。” 顾云齐一个劲儿摇头:“忘了……” 他的脑袋一片空白,根本不记得那些了。 再者,巧姐儿当时已经能走路了,跟盛哥儿这软绵绵的团子完全不一样,哪里能一般对待。 吴氏亦是忍不住笑,手把手地教顾云齐抱孩子。 顾云齐学得认真,身体却很僵硬,怕摔着哥儿、又怕弄疼了哥儿。 顾云锦一面笑一面看:“这一大一小凑在一块,就不止是眼睛像了,眉毛鼻子都是一模一样的。” 第四百六十六章 懂事了 闻言,所有人都不禁仔细打量起来。 盛哥儿的脸蛋圆润,腮帮子鼓鼓的,是长辈们最喜欢的胖嘟嘟的脸型。 顾云齐习武,身形颀长又不失健硕,脸上自然也没有那么多肉了,整个人看起来干练许多。 可就算是这样的一圆一瘦,两人凑在一块,还是能让人一眼就看出这是两父子。 徐氏笑得合不拢嘴:“我们盛哥儿长大了之后,就是云齐现在这个相貌。” 单氏亦是不住点头。 徐氏没有见过顾云齐刚出生时的模样,单氏还是记得的。 她笑着道:“云齐小时候就是盛哥儿这样的,这孩子真会挑,爹娘五官上出挑的地方,全部承了下来。” 顾家原就不缺模样好的,顾云齐和顾云锦的外祖家——江南苏家又是以美人著称的,兄妹两个皆是好相貌,等传到了盛哥儿这儿,也是叫人一看就讨喜的。 谁家不希望自家孩子模样好? 顾云齐也喜欢。 尤其是盛哥儿这般像他,叫他一下子就有了当父亲的踏实感了。 吴氏是去年冬天怀的身子,顾云齐今年离京前,妻子的小腹只有一点点的隆起。 之后的数月间,他只能通过家书才知道吴氏和腹中胎儿的状况,直至吴氏生产,孩子落下来了,他收到的也只是厚厚的书信。 顾云锦的信上洋洋洒洒写了吴氏临盆的经过,恨不能把所有的场面都描绘给顾云齐看。 顾云齐看了信,脑海中勾画过,甚至梦见过,可终究缺了些什么。 回京路上,他快马加鞭的赶,心中满满都是牵挂,以至于入城前有些近乡情怯,那些心里反反复复飘来荡去的感觉,在这一刻才终于有了安定感。 他回来了,他的儿子就在他怀中,他是真的当了父亲了。 思及此处,顾云齐的眼眶突然就红了,他低头想蹭一蹭孩子,又不知道此举合适不合适,只能瞪大眼睛看着盛哥儿的眉眼。 “是叫盛哥儿?哪个字?”顾云齐抬头,声音一片喑哑。 “繁盛的盛,”吴氏柔声道,“老太太取的,家书送到不久,想着你就要回京了,也就没有再给你送信去。” 顾云齐不住点头:“这个名字好,祖母取得好,四房往后会一年比一年好的……” 听了这话,顾云锦下意识地看了徐氏一眼,却见她偏转过了头,悄悄抹了抹眼角。 顾云锦的嗓子眼一下子涩了,不由自主地咬住了下唇。 她从前只顾着和徐氏、顾云齐、吴氏闹别扭,从未曾思量过顾云齐肩上背负了多少压力。 在父亲病故之后,四房只余下他们两兄妹,而扛着香火继承的是顾云齐。 可顾云齐要扛起的不仅仅是香火,还有将来,他投军入营,哪怕是娶妻之后也没有留在京城,这样的选择与开枝散叶相违背,却又不得不如此。 前世,吴氏是在顾云锦离开京城去岭北前不久怀上的头一胎,后来顾云锦听过些消息,说那是一个哥儿。 彼时只觉得顾云齐得了孩子挺好的,如今追忆起来,顾云齐当时应该是长松了一口气吧。 今生,四房没有等待那么久就迎来了盛哥儿,也是一桩幸事。 希望能如盛哥儿的名字一般,一年比一年好。 一家上下正感慨万千,盛哥儿却突然扯着嗓子大声哭了。 顾云齐头一次遇上这状况,当即愣住了,不知道如何是好。 吴氏赶紧把孩子抱起来,一摸就摸到了湿漉漉一片,她又低头看顾云齐的衣衫,果不其然,也被晕湿了一大块。 她扑哧就笑出了声:“哥儿尿了。” 顾云齐这是也反应过来了,低头看了眼衣服上的痕迹,笑得直摇头:“这臭小子!” 屋里全是笑声。 奶娘和吴氏一道给盛哥儿换尿布,顾云齐回房去更衣梳洗,他走出暖和的屋子,迎面吹来的凉风让他打了个寒颤,但也神清气爽。 难怪顾云宴和顾云熙都抱着儿女不松手呢。 当爹的感觉,实在是太好了,畅快得让他想仰天长啸。 顾云齐迫不及待地想要与人分享这份喜悦,可两个哥哥都是当了父亲的,说了也白说,再寻旁人…… 他在京中没有几个好友,他也不想特意出府去,有那个闲工夫,不如媳妇儿子热炕头。 夜里,西林胡同少不得给顾云齐接风洗尘。 顾云齐心情大好,顾云熙给他添酒,他却不肯喝。 顾云熙诧异。 顾云齐笑道:“一嘴的酒味,盛哥儿肯定不喜欢。” 顾云宴笑得拿不稳筷子,顾云熙笑骂他没出息,却在巧姐儿伸手要爹爹抱时,乐颠颠地抱起女儿,自顾自哄去了。 顾家里头,欢笑不止。 顾云锦夜里歇得极好,翌日早上起来,刚出屋子活动筋骨,就听见了后墙外的花园里有舞枪的动静。 她寻着声音绕到了花园里,一眼就看到了练功的顾云齐。 顾云齐道:“怕吵着盛哥儿。” 顾云锦忍俊不禁:“盛哥儿睡得可踏实了。” 顾云齐揉了揉脸,也笑了。 吴氏与他说了盛哥儿睡得香,轻易不会醒,可他就是担心吵着孩子,便来了花园里。 顾云齐上下打量了顾云锦,道:“这小一年,你的功夫练得如何了?” 功夫好坏,嘴上说了不算,使出来才是真架势。 顾云锦也不说废话,把顾云齐教过她的拳法、枪法都一一展示了一遍。 她先前从木棍换作长枪,因为怕伤到,动作不知不觉就走了形,叫蒋慕渊从掌心的茧子上看出了端倪,后来便向顾云宴请教了一番,一点点改过来,如今也算是有模有样了。 顾云齐给她鼓掌,道:“像是这么一回事儿了。” “那可不?”顾云锦挑眉,道,“哥哥可别小看我们姑娘家,三姐姐嫁了人之后都没有疏忽了练功,我也会做好的。” 顾云齐弯了唇角。 这一年多,顾云锦会以将门出身而自豪了,她的妹妹是真的长大了、也懂事了。 却是要嫁出去了。 他以前盼着顾云锦长大,现在满满都是舍不得。 第四百六十七章 逼死了 再是舍不得,顾云锦也是要嫁人的。 嫁给蒋慕渊,总比嫁给其他人好。 吴氏昨夜给顾云齐讲了京里这一年的大小事情,自然会提及不久前的那一场官司,而杨家在其中的表现听得他胆颤心惊。 杨家做事,实在是太狠绝了。 杨家那位老太太,对亲生女儿都能狠到那个程度,不出声则已,一出声就是把女儿、女婿往绝路上逼,这样的狠心人,对家里其他人会是什么雷霆手段?一窥便知。 不止是老太太,杨家其他几房在局势不妙时提出分家,虽说是强占了道义,也符合自家利益,但说到底,终究也是薄情。 杨昔豫从前追着顾云锦不放,让顾云锦当真嫁入了杨家,那眼下…… 顾云齐根本不敢细想。 有那么一个乌七八糟的杨家在前头,现在的宁国公府和蒋慕渊,顾云齐真是怎么想怎么顺心了。 顾云锦说婚后不会疏忽了练功,顾云齐想,只要顾云锦愿意,蒋慕渊肯定不会拦着,指不定还会手把手的教。 思及此处,顾云齐笑道:“不错,我们顾家会不会添一个女将军?” 这话是打趣,却也不仅仅是打趣。 北地边关,很多女人都是能外能内的厉害人物,平时能种地畜牧养孩子,遇上狄人进犯,也能拿起棍棒反击。 “女将军不敢当,我有自知之明,三姐姐说过,除开年纪最小的云霖,我是姐妹间最最拿不出手的那一个。”顾云锦道。 顾云齐笑弯了腰。 他离开北地也有好些年了,几个妹妹们功夫练得如何,他的确不知道,但是顾云思的确比顾云锦强些。 上头的两个姐姐,大姐早夭,二姐顾云婵在十五六岁时,已经是同龄人间一等一的好手了。 “那你可要加紧些。”顾云齐拍了拍妹妹的脑袋。 这厢兄妹说说笑笑、一道练功,另一厢,一早去街上采买的庞婆子回来,与厨房上的嘀咕起来。 抚冬去厨房取早饭,见几个婆子凑在一块说道得起劲,不由好奇道:“妈妈们说什么呢?也说与我听听。” 庞婆子一拍大腿:“姑娘,可不得了了,听说杨家长房那位老太太,昨儿半夜没了。” “没了?”抚冬一时没反应过来,“那去哪儿了?” “啧!”庞婆子挤眉弄眼,“就是没了呀!” 冷风从背后吹来,抚冬打了一个冷颤,突然间听懂了,愕然道:“真的假的呀?怎么突然间就……” “应该假不了,好像天刚亮没多久,杨家就去青柳胡同报信了,也给分出去的几房递了消息,”庞婆子道,“我也觉得突然,可听说那老太太这一年里身体就不大好,过年时就病了好一阵,后来好不容易回转了些,叫这一阵子的事情给闹的,没挺住。” 抚冬倒吸了一口冷气,取了早饭回四房告诉了顾云锦。 顾云锦刚刚换了身干净衣裳,闻言也是好一阵没有回过神来。 这消息委实太忽然了,叫人根本没有一点儿的准备。 前世,老太太并不是这时候过世的,不过,彼时杨家也没有遇到这么多的事情,不曾被全城百姓指着骂,不曾分家,不曾与徐家闹翻,也许正如外头所言,一连串的变故,使得老太太在这个比往年寒冷的初冬时染了病。 西林胡同与杨家并无交集,杨家治丧,自然也与他们无关,但徐家却不能置之事外。 与娘家再是闹不合,哪怕被“逼”到断发明志,可老太太没了,杨氏作为女儿,是不能不登门去的。 徐砚一得了消息就给衙门里请了假,与杨氏一道带着儿女去奔丧。 杨氏整个人失魂落魄,脑袋一片空白,旁人与她说话,她也听不见一样。 她根本想不明白,为何一夜之间,她的母亲就没了。 冷心归冷心,绝情归绝情,但人死了,是不一样的啊…… 她在断发的那一刻,就彻底绝了和母亲重归于好的心思,但她从不曾盼着老太太去世…… 人死灯灭,什么都不剩下了…… 杨氏直到跪在灵前,才一点一点回过了神,她站起身来,扑到了棺木上要看老太太的遗容,却被左右的婆子架住了。 “你们放开!放开!”杨氏叫道。 贺氏抬起头,怒视着杨氏,道:“我叫你来奔丧,不是让你来撒野的! 是,老太太错怪了你和姑爷,没有给你们赔礼,可让当娘的给你低头,你心里过意得去吗? 你还断发逼老太太,行啊,把她逼死了,你连灵堂上都不叫她安生? 有你这么做女儿的吗?” 杨氏的身子晃了晃,张嘴想说什么,却是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真的是她逼死了亲娘吗? 明明是她不下手,就要被亲娘逼死了啊。 现在这样的结果,不是她的本意,可她却对由她亲手造成的局面无可奈何。 挫败、无力,又自责。 灵堂上来悼念的人不少,杨家分出去的几房是亲眼见过这对姑嫂闹得不可开交的,这时候都自顾自,不来蹚这浑水。 而其他人,看着杨氏那明显短了一大截、以至于像样的发髻都挽不起来的头发,心里也各有念头。 徐砚闻声过来,做姑爷的不好与贺氏争论长短,他看了眼杨氏的状况,道:“夫人身体不适,不如先歇会儿吧。” 邵嬷嬷在一旁附和:“是啊,太太歇一会儿吧。” 贺氏倒不至于逼杨氏在灵堂上跪着,让她去边上小厅里歇一歇。 邵嬷嬷扶着杨氏过去,画竹跟在一旁,经过画梅身边时,暗悄悄给她打了个眼色。 画梅也没有从老太太忽然之间的病故里转过神来,趁着贺氏没有留意她,溜进了小厅。 邵嬷嬷一把拉住了画梅,道:“老太太病了多久了?怎么就这么……” 画梅颤声道:“也就几天吧…… 前一阵二爷病了,老太太叫我过去,我看她精神还不错的。 隔了一两天,就下雪那阵,夜里似是着凉了,请了大夫来看诊过。 我要伺候二爷,没有日日去老太太屋里,只听人说老太太的病没有好转。 等到了今儿天亮,就来报说没了……” 第四百六十八章 你的心真黑 杨氏整个人瘫坐在八仙椅中,垂着肩膀,一言不发。 她就这么坐着,脑海里一片白雾,画梅到底说了些什么,她根本没有听进去。 邵嬷嬷把杨氏的状况看在眼中,亦是暗暗叹了一口气。 到底是亲生的母女两人,突然之间阴阳两隔了,杨氏如此反应也是在情理之中的。 画竹端了杯热茶来,递到杨氏跟前,轻声道:“太太,您暖一暖身子,不管如何,一会儿还要去给老太太守灵的。” 杨氏是出嫁女,比不得杨昔知、杨昔豫这样的孙儿的规矩重,但守灵也是缺不了的。 这一路要守到老太太出殡,之后做七,她也要在场。 哪怕是身子骨扛不住了,杨氏也不能倒下。 画竹下意识地往外头看了一眼,就贺氏刚才那种咄咄逼人的态度,自家太太但凡有一点儿的怠慢和不周全,就要被贺氏大做文章。 她咬着唇,腹诽了一通。 贺氏死的又不是亲娘,哪儿会有半点痛楚? 此刻拿着老太太的命当尖刀,虎视眈眈要捅杨氏呢。 热气氤氲在眼前,杨氏才一点点回过神来,下意识地接过了茶盏,饮了一小口。 热水下腹,杨氏精神了些,眼神重新有了焦点,她看着画梅,道:“你刚刚说什么了?你再与我说一遍。” 画梅应了声,又把先前的话重复了一回。 杨氏的双手紧紧握着茶盏,长长叹息了一口气。 染了风寒病故,这不是什么稀罕事情,尤其是对上了年纪的人而言。 杨氏记得,她的曾祖母也是这么去的,彼时她才七八岁,允了她一道看腊梅的曾祖母一夜之间病倒了,反反复复撑了七八天,没撑过就去了。 眼下,她的母亲虽不是七老八十的年迈,但也算不得年轻了。 这几年间,老太太也病过几场,尤其是年初那一回,卧床了许久,便是调养回来了,以她的年纪,也是落下了根了的。 况且,老太太的性子极其要强,杨家这一阵的纷乱肯定让她心里堵了一口气,而她的断发反击,更是雪上加霜了吧…… 杨氏清楚的知道,她选择自保是没有错的,可如今的结果,她也说不出什么“问心无愧”来。 “我坐一会儿就过去,”杨氏揉了揉发胀的眉心,“母亲走了,就让她太太平平地走吧,大嫂只要不说得太过了,我们就当没有听见吧…… 灵堂上闹起来,是叫母亲不得安生……” 画竹和画梅嘴上应了,心里的想法却是一样的。 贺氏那个人,怎么可能不说得太过了呢? 邵嬷嬷替杨氏按压着太阳穴,嘴上正想要问画梅几句杨昔豫的状况,话到了嘴边,突然就顿住了,吸了口气,道:“蔡嬷嬷呢?怎么没瞧见她?采初呢?” 这两人都是贴身伺候老太太的,往日一步不离,前回邵嬷嬷来送断发、与汪嬷嬷僵持对峙时,蔡嬷嬷也是亦步亦趋跟着的。 今儿怎么反倒没有影子了? 杨氏经邵嬷嬷这么一提醒,也恍然醒过神来:“是了,她们人呢?” 画梅亦是一脸莫名,她早上知道老太太过了之后,府里就忙得晕头转向的,以至于她隐约觉得缺了些什么,偏偏又没有心思去细细琢磨,此刻明白过来了。 缺了两个应当在场的人,怎么会不怪呢。 画梅出去打听了一番,回来与杨氏道:“禁足在老太太屋里跪着呢。” 照打听来的说辞,昨夜是采初守着的。 可能是老太太这几夜歇得不好,采初也累着了,昨夜吹灯后老太太没有什么动静,采初就睡沉了。 早上起来发现老太太没了,采初就把蔡嬷嬷等人都唤了来,禀了贺氏。 贺氏赶过去,让蔡嬷嬷她们给老太太梳头更衣,府里搭了灵堂,就以几人没有伺候好老太太为由,让她们在屋里跪着。 邵嬷嬷皱眉:“老太太身边四个丫鬟,怎么就接连让采初守了好几夜?其他几个都躲懒去了?” 画梅摇头,道:“分家后,府里人手变动不少,老太太身边,除了蔡嬷嬷与采初,其他人都换了,采初大抵是信不过那些新来的,才亲力亲为了。” 邵嬷嬷低声骂了一句。 分家之后的人手更替,这是无法避免的事情。 尤其是像杨家这样承继了好几代没有分过的,家生子的关系越发错综复杂。 甲家的婆子在长房当差,她的孙子许是在替五房的爷们跑腿,她相看的孙媳妇兴许是三房姑娘院子里的。 一家子一块住着时,自然没有那么讲究,但铁了心分家了,少不得动一动人手。 再者,贺氏与老太太的关系素来不亲近,她要往老太太身边换一两个自个儿的人,也不叫人意外。 杨家老太太身体好的时候还能与贺氏争个长短,等人病了,哪有心思为了几个丫鬟与贺氏扯东扯西的。 采初不信任新来的,也就不奇怪了。 杨氏抹了一把脸,道:“我去一趟。” 她想再去老太太屋子里看一看,没有想到走到了院子外,就被几个粗壮婆子给拦了下来。 打头的婆子态度恭谨,道:“太太吩咐的,姑太太别为难奴婢们。” 杨氏奇道:“我连睹物思人都不行了?” 婆子又道:“您还是去灵堂上,多陪老太太一程吧。” 杨氏抬头看着熟悉的院子,想到与老太太的一些过往,心里一酸,眼泪落了下来。 徐令婕陪着杨氏过来,见了此状况,憋在胸口的气就忍不住了。 她掉转头,飞一般地冲回了灵堂,高声问道:“为什么要封了外祖母的院子?母亲想进去再看一眼都不行了?把亲生的母女俩挑拨到这个地步,你的心真黑!” 贺氏记恨前回徐令婕锤她的那一拳,眼中厉光一闪,抬手就甩了徐令婕一个耳刮子。 啪—— 清脆又响亮。 不说徐令婕,灵堂里里外外的所有人都愣住了。 徐令婕的脸霎时间肿了起来,她想张嘴说话,却痛得根本发不出声音。 她怔怔看着贺氏,脑海里浮现的是与眼下状况并没有那么密切的念头。 她太弱小了。 若是顾云锦处在如此局面上,已经扬手打回去了吧…… 第四百六十九章 死无对证 徐令婕的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不是因为疼,而是不甘心,也是对这么没有用的自己的厌恶。 别说反击了,她连张开嘴把剩下的话说完的能耐都没有。 “您这是做什么?”画竹赶了过来,她在徐令婕转身跑开时就注意到了,怕出状况跟了上来,哪知道就见了这么一幕,她赶紧拦在徐令婕身前,“老太太还在这儿躺着呢,您就当着她的面动手了?” “这里轮得到你说话吗?”贺氏不屑与丫鬟动手,给汪嬷嬷递了个眼神。 汪嬷嬷二话不说,重重甩了画竹两巴掌。 画竹只觉得耳朵嗡嗡作响,牙齿都晃动了,张嘴就是一股血腥气。 她直视着贺氏,一字一字道:“太太只想睹物思人,您把院子封了,不叫太太进去,也不让昨夜伺候老太太的人手出来,您是在心虚吗?” 此话一出,别说是边上的其他人了,连画竹自己的心惊不已。 她原本是没有这样的猜测和念头的,纯粹是被架在了这么一个局面下,不说出一个子丑寅卯来,她和徐令婕的耳刮子就算白挨了。 情况紧急,根本没有时间让画竹细细思量,只能想到什么就冲口说什么。 贺氏的眸子骤然一紧:“你少血口喷人!” 汪嬷嬷更是抬起手要继续打画竹。 论身板,画竹不是汪嬷嬷的对手,她闭着眼要硬接这一下,却是没想到,一人快步过来,拦住了汪嬷嬷。 “舅娘,你要耍威风,你只管在杨家耍着,你打到令婕头上,真当我们徐家没人了?”徐令峥甩开了汪嬷嬷,目光阴沉。 他是听见动静赶过来的,拦住了汪嬷嬷这一下,转头瞥了眼徐令婕肿胀的脸颊,他眼中怒气更盛:“外祖母在的时候,对令婕是心肝儿长、心肝儿短的,一根头发丝儿都没有碰过,您当着她的面把令婕打成这样子,您要让她死不瞑目吗?” 贺氏张口就要“呸”回去。 杨家老太太什么时候稀罕过徐令婕? 还心肝儿! 老太太的心肝儿从来就只有杨昔豫一个人。 她根本不喜欢徐令婕。 可这些话,贺氏能说吧? 哪怕杨家上下都知道,但灵堂里外还有不少来悼念的外家人,她能直言说老太太看不上外孙女吗? 那岂不是坐实了老太太看不上徐家、一早就嫌弃上了。 贺氏说不得,心里憋得不行,只能咬牙切齿道:“你也不听听令婕刚刚说的是什么话!我心虚?” “您不心虚,您怎么不让太太进老太太的屋子?”画竹当即顶了回去。 话音落了,边上静了下来,虽没有人说话,但各自心里琢磨了些什么,就只有各自知道了。 杨氏与徐砚也过来了,见了如此场面,杨氏眼睛通红着要与贺氏拼命:“你与我闹,你跟晚辈动手?” 徐砚拦住了杨氏,冲她摇了摇头。 杨家其他妯娌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也纷纷上来说杨氏好话。 “都是一时没管住脾气……” “令婕也说过了些……” “你看在老太太的份上,不要让老太太带着一肚子牵挂走……” “今儿个就各自退一步,你要去老太太屋里看看,明儿我们陪你去啊!” 贺氏恨恨看着杨氏,与众人道:“让她去!现在就让她去!不然还不知道要给我安什么罪名呢!” 这一位松了口,那几个劝和的也松了一口气,彼此商量了两句,两人陪着杨氏去老太太屋里,余下的继续守着灵堂。 杨氏一行前脚刚走,后脚贺氏就在灵前掉眼泪:“各个都叫我顶罪名,说什么当娘的逼女儿,当女儿的逼娘,明明是老太太您和您女儿逼我呢! 徐家出了事情,我怕您担心,一直没有告诉您,结果您还是知道了,一定要和徐家划清界限。 我反复与您说了,真相还没有定论,不管怎么样,作为娘家人还是要信姑老爷、姑太太的,我们姑嫂关系是不好,但不能因此就不信了呀。 您不停,您张口就让人往外头传那样的话,最终证明,您错了。 错了就认错吧,您不认,其他几房的老太太都来劝您,您就是不低头,我能怎么办? 我越不过您啊! 各种骂名我背了,昔知岳家与我们断了,昔豫媳妇和离了,外头都说我不是,我是有苦说不出。 您倒是好,一蹬脚去了,留下这一地烂摊子,您叫我怎么办啊? 您身边的丫鬟婆子没有伺候好您,我罚她们,您女儿还与我闹,您听见她们说的话了吗? 我心虚?我心虚什么啊!” 贺氏越说越悲愤,坐在地上嚎啕大哭,伤心欲绝得连自己都信了这一番说辞了。 这还是徐令峥给了她启发,胆子有多大,嘴巴就有多大,反正是死无对证的事儿,只管说着就好。 徐令峥能厚颜无耻地说老太太心疼徐令婕,她为什么就不能说呢? 至于杨家其他几房的人…… 贺氏看得清楚,那几个都在和稀泥呢! 画竹和徐令婕的那几句指责,她们或许是顺着思绪犯嘀咕了,或许是压根不信,不管是哪一种,她们都不会细究,尤其是在人前细究,只恨不能把所有局面都圆过去。 若是外人信了那几句指责,怀疑老太太死得不清不楚的,那即便是分家了,她们也会被连累得脸上无光。 一个个为了脸皮跳出来分家的人,怎么会愿意长房再添那样的传闻? 杨家灵堂上的这一番动静,必定是会惹来瞩目的。 前一回的热闹还没有过去多久,杨家老太太忽然间病故,原就会叫人说道几句,又因为这一连串的争执和动静,被传了个沸沸扬扬。 贺氏那一番“忍辱负重”的话,让看热闹的人分了阵营。 有人嗤之以鼻,骂她把责任推到死人身上;有人信了大半,做媳妇的越不过婆母,不是很常见的事情嘛;更多的是将信将疑,这儿听几句,那里听几句,时刻关心着事情的进展。 午后,蒋慕渊走出了西宫门。 他一早就进了御书房,又陪着皇太后用了午膳,直到她老人家歇午觉了才出宫。 听风迎上来,道:“杨家老太太昨晚上没了,徐侍郎夫妇去奔丧,灵堂上闹起来,话里话外似乎有老太太死得蹊跷的意思。” 蒋慕渊顿住脚步,抿了抿唇。 第四百七十章 死人不会说话 蒋慕渊清楚,前世时,杨家老太太并不是此时病故的。 可今生与前世的变化变多了,尤其是杨家,分家之后再也难寻彼时之风光,一位老人的情绪、状况为此有起伏变动,这太正常了。 况且,生死之数,谁又能说得准? 一夜间睡过去的老人,多得去了。 这个道理,蒋慕渊觉得徐砚夫妇亦是懂的,轻易不会往老太太死得蹊跷上去想,而灵堂上传出这样的流言,必然是杨家里头出了些动静。 蒋慕渊吩咐道:“打听清楚。” 其实也不需要听风去费劲儿打听,东街上已经有板有眼地传开了。 消息的来源是今儿去杨家悼念的宾客,虽有添油加醋,但大抵还是准确的。 蒋慕渊坐在素香楼上,听了会儿底下动静,看热闹的人的想法,与他大抵是相同的。 几乎没有人认为杨家老太太的死存有内情。 “老太太年纪不轻了,染了风寒,身子骨没有挨住,一夜之间没了,这有什么奇怪的!” “说穿了就是姑嫂不和。侍郎夫人没了亲娘,想去老太太屋里坐一坐,这是人之常情,偏偏做嫂子的要在这事儿上逞威风,拦着不让去,那徐家人肯定不干了,一来二去,气头上说些戳心的话嘛。” “要俺说,人都死了,这姑嫂两个还闹!整得乌烟瘴气的。” “做嫂嫂的不像话呗,就跟侍郎夫人说的那样,有什么气,姑嫂吵一架、哪怕打一架都行,冲人家姑娘甩那么重的耳刮子,这算什么事儿嘛!” “那也是徐家那二姑娘,说话不好听……” “再不好听,有杨家老太太骂徐侍郎夫妇的难听?” “说到那一段,杨家太太在灵前说的那番话,是不是真的呀?她劝了老太太了?她中间调和了?” “这事儿不好说……” 孙恪坐在蒋慕渊对面,见他只竖着耳朵听,脸上神色又分辨不出其心思,便把手中的花生仁往蒋慕渊脑门上丢:“你以为呢?” 蒋慕渊的注意力虽然在底下,但他素来警觉,身子本能地往边上一歪,花生仁擦着鬓角飞过去,躲得恰到好处。 他抬眸看了孙恪一眼,道:“你信不信?” “灵前哭得太厉害,也就是欺负死人不会说话,杨家老太太骂那番话之前,杨家的仆妇们就没少嘀咕徐侍郎,听说其中就有贺氏的手笔,她说劝老太太低头,我是不信的,”孙恪嗤笑一声,“她有脚有腿的,想去青柳胡同低头,难道老太太还拦得住她?便是回来后被老太太骂个狗血淋头,那也先赔礼了。” 这话说得一点不假。 贺氏的话能不能取信,只要简单思考一番就会有答案,而看戏的,好些都是只看热闹而不细想的。 孙恪说完这一段,顿了顿,又道:“可要说老太太的死与她有关系……我看不见得,人命官司是这么好背的?她疯了?她有那个胆子?” 蒋慕渊的眼皮子跳了一跳。 别人不知道,他是知道的,贺氏有那样的心思。 从前若不是顾云锦收拾行囊麻溜地去了岭北,兴许她会死在贺氏手上。 可后来,贺氏并没有对顾云锦下手,许是岭北路远不便,许是一个“避难”在庄子上的儿媳妇妨碍不了她,许是她有贼心没有贼胆…… 以前事推断贺氏必定敢夺人性命,还是太过偏颇了些。 孙恪挑眉,道:“阿渊,反正你看杨家不顺眼,不如带个仵作去验一验?” 蒋慕渊瞥了孙恪一眼:“你这么盼着我被参上几本?我若行事不端,挨了罚挨了骂,你也逃不脱的,谁让你把我带偏了。” 孙恪被直直堵了,想起上一次蒋慕渊前脚在御书房里胡说,圣上后脚就使人来永王府训他的事儿,他一脸的不满意。 蒋慕渊清楚孙恪就是嘴上说说,这么馊的主意,他若真听从了,孙恪才会从椅子上摔下来。 人命官司,是讲究证据的。 老人家病故,除非身上有明显的痕迹,否则谁都不会请仵作查验。 哪怕满京城都猜测老太太死得蹊跷了,杨家不到衙门报案,仵作就进不了杨家大门。 徐侍郎夫妇报案也可以,可若是一切正常,这算是诬告了,徐砚反过头来要吃官司的。 世人讲究死后体面,没有一点儿状况,谁肯让亲友的遗体被仵作查验?怕是杨氏自个儿都不肯的。 带着个仵作登门去,那不是悼念,而是去砸灵堂,跟这一家子不死不休的。 再者,传言里说,贺氏已经松口让杨氏去了杨家老太太的屋子,若是其中真有不妥当的地方,早就有消息传出来了,而不是如现在这般,里头安安静静的,外头雾里看花。 如蒋慕渊所料,杨氏搬了绣墩,在老太太的床前坐了好一阵。 蔡嬷嬷和采初站在一旁,默默垂泪。 杨氏看着熟悉的拔步床,看着叠起来的几床厚被子,一时间很是恍惚。 她上一次坐在这里,是今年的元月。 从上一个冬天到这个冬天,老太太的被罩是同一个花色,除了彼时病着的人已经不在了,这小一年里,似乎没有任何变化。 蔡嬷嬷也在打量杨氏,那断了的头发扎眼极了,她觉得说什么都不合适,只能低声叹息。 杨氏隔了好久才回转过神来,问两人道:“老太太是被我气病的?” 蔡嬷嬷脸上一红,斟酌着用词,道:“姑太太,奴婢若是跟您说‘老太太根本没有搁在心上、病情与您无关’,您怕是会难过,觉得老太太狠心又绝情,您惴惴着,她就没看在眼里,可若是说‘老太太是气您’,奴婢又怕您悔恨,觉得是您气死了老太太,往后的日子总觉得愧疚…… 反正怎么说都不对,奴婢就说实话。 您断发那天,老太太是气得不行,但转天她就想明白了,她认为您这个乱刀斩乱麻是跟她学的,倒是真不怪您。 后来这几日,奴婢看老太太的精神状况都还不错,她还指点二爷往后要如何如何,她就是染了风寒了,不是您的错。” 第四百七十一章 花生 叫蔡嬷嬷这么一说,杨氏也不知道该庆幸还是该难过了。 她叹气道:“老太太走得时候,安详吗?” 采初的眼泪啪嗒啪嗒往下落,道:“昨儿是奴婢守夜,老太太病着,这几天的胃口都不太好,便是少食多餐,小粥在厨房里热着,老太太想吃了,奴婢就让人去取。 昨儿最后一餐是戌时一刻这样用的,吃完就睡下了,奴婢也就吹灯了。 今儿早上,奴婢就想瞧瞧看看老太太的状况,谁知道…… 老太太嘴巴张着,眼睛也睁着,看起来有些痛苦,奴婢想,老太太半夜时许是唤过奴婢的,只是奴婢睡沉了没有听见…… 若是奴婢警觉些,许是老太太也不会……” 蔡嬷嬷摇头,道:“不怪采初,姑太太,采初没有听见,奴婢睡在对屋也没有听见的,早上也问了其他人,大伙儿都没有听见,应当是老太太的动静小……” 这个当口上,杨氏哪里还有心思去追究伺候的人半夜警醒不警醒的错处? 她道:“衣裳是你们给老太太换的吧?寿衣是谁备的?” “年初老太太病了场,好了之后就与奴婢们讲,提早些准备起来,也别觉得晦气,当年老祖宗突然过世,没有提前备寿衣,一家人都手忙脚乱的……”蔡嬷嬷道。 陈年旧事,杨氏自然不记得细节了,但毕竟当家这么多年,知道各家红白事的规矩。 富贵人家讲究孝字,都要穿儿媳、孙媳亲手做的寿衣,才算一生圆满。 若是事情突然,会去街上铺子里买一套来暂且穿上,等出殡时换上新做的。 冬日还好些,夏日里,家里人都不用睡了,除了守灵,就没日没夜的赶工了。 老太太提前安排,是压根没有指望过贺氏能替她连夜赶吧…… “所以那寿衣是昔知媳妇和昔豫前头那媳妇给做的?”杨氏问道。 采初点了点头:“老太太也不稀罕太太给做……” 杨氏苦笑:“知会哥哥了吗?” “传信去了,”蔡嬷嬷抹了一把脸,道,“老爷应当在往京里赶了,前些时日,老太太就去信让老爷回京来,家里变化大……奴婢琢磨着,最多半个月两旬的,也能抵京了。现在是冬天,家里也不缺冰,不晓得能不能让太太点头,等老爷回来再出殡……” 杨氏听得眼泪连连,道:“老太太除了风寒,还有旁的症状吗?” 蔡嬷嬷叹气,她知道刚才外头闹腾,便道:“话赶话的,您别把婕姑娘和画竹的话搁心上,老太太就是风寒,采初虽然睡着了,但一直在屋里守着,一旦有人进出,怎么会不醒呢?再者,奴婢们亲手换的衣裳,若有些什么,肯定都看到了。老太太身上没有一点伤。” 杨氏闻言点了点头,缓缓道:“寿衣既然是老太太亲自安排的,肯定是她喜欢的款式花样。 她还喜欢那条松青石的抹额,还有那只掐丝兰花领扣,别忘了那串佛珠,就是哥哥从普陀求回来,都给老太太戴上。 这些就靠你们用心了,我去跟嫂嫂说,最后哪怕一样都不给老太太戴了。” “您放心,出殡时一定给老太太戴上。”蔡嬷嬷说完就去箱笼去翻找。 采初拧眉,道:“佛珠老太太一直都是戴着的,今儿早上换衣裳时,好似没看到啊……” 杨氏的心里咯噔一声。 采初彼时心惊胆颤的,此刻回忆也模糊了,便向蔡嬷嬷求证。 蔡嬷嬷亦是糊涂起来,倒吸着气,摇了摇头。 采初跺了跺脚,爬上拔步床,摸了一遍被褥,翻看了枕头底下,又把被子全抖开来看,寻了一圈又蹲下来,最终从床下寻了出来。 “还好没丢,”采初把串子递给杨氏过目,“可能是换衣裳时,不小心给弄落的。” 杨氏握着佛串,心说有可能是老太太昨夜难受、唤了采初却没有回应,便把佛珠扔在地上,哪知道这点儿响动也没有让采初醒来…… 她知采初伺候老太太素来用心,这般戳心肝的话,此刻也就不提了。 可她又不想离开这屋子,便慢慢问两人,老太太这几天吃了什么,说了些什么话,事无巨细地想要了解老太太人生最后的场景。 蔡嬷嬷陪着说了一下午的话,看了眼时辰,道:“姑太太,是时候去给老太太上香了。” 守灵有守灵的规矩,杨氏没有耽搁,回到了灵堂。 贺氏跪在那儿,见杨氏回来,啐了一口:“睹过物、思过人了?可看出端倪来了?还血口喷人吗?” 杨氏无力也无心与贺氏争辩,只规规矩矩地磕头。 贺氏得意极了,一个劲儿讽刺杨氏。 杨昔知听不下去,抬手拍了拍杨昔豫。 杨昔豫茫然抬起头来,见杨昔知冲他比划,他摇了摇头。 他劝不拢的,做不来和事老…… 杨昔知没有法子,只好硬着头皮与贺氏道:“这时候就别说了。” 贺氏的脸色霎时间沉了下来,扭头骂道:“没良心的东西!你们亲娘我被人诬陷的时候,你们不吭声,这个时候反而张嘴了,你们是谁的儿子?” 杨昔知暗暗叹了一口气。 贺氏骂骂咧咧的,直到管事婆子拿着供品册子来请教,她才闭嘴了。 “这个换成素肉丸子,其他就这么办吧。”贺氏很快就打发了人手。 邵嬷嬷就在不远处,瞧见贺氏在与婆子低语时,不住瞥着杨氏,似是很防备,她搓了搓手指,在婆子离开时,不动声色跟了上去。 走出去了一段,邵嬷嬷才唤住那婆子,道:“太太让把什么供品换了?” 婆子认得邵嬷嬷,想着这问题没有不能说的,便道:“说是把花生酥换作素肉丸子。” 邵嬷嬷闻言,脸上一白:“府里什么时候还采买花生了?老太太吃不得花生的,早三十年前,厨房就不让采买了,就怕一个不小心混在里头。你什么时候接手的厨房?这事儿没听说过?” 婆子亦是一怔,道:“接手了半个多月,没听说过不让买花生……” 第四百七十二章 越主代庖 北风袭人,邵嬷嬷只觉得通体冰冷。 杨家分家,人手变动,厨房和采买也一并换人,这不稀奇,奇怪的是为何交接时没有提醒过新上任的这些规矩? 花生日常是断断不采买的,府里只两种状况会出现花生,一是新媳妇铺床、二是腊八节。 铺床用的,是新媳妇娘家采买的,图个吉利,新婚夜过后就收起来了,进不了厨房。 而腊八那几天,杨家老太太会特别注意,她吃的腊八粥是小厨房单独熬的,大厨房里出来的,外头送来的,一点儿都不碰。 其他时日,自打老太太当家,就决不许厨房买了,也不让出现在餐桌上。 别的几房想吃,各自寻小厨房收拾去,她看不到,也就不管。 “这几日府里采买过花生吗?”邵嬷嬷拉住了婆子的手腕,瞪着眼睛道。 婆子一个哆嗦,道:“买过两回,除了给太太做菜时用了些,还有一些腌着,说是腊月里给两位爷当下酒菜的。老太太那儿,我记得是不曾送去过,老太太病着,日常都是清粥小菜,没用过花生。” “确定没有混进去?”邵嬷嬷追问道。 婆子倒吸了一口气:“我是管着厨房,但没有亲自上灶台,你要问我,我也……” 邵嬷嬷阴沉了脸,拉着婆子就往厨房里去。 府里办白事,厨房里也很忙碌。 邵嬷嬷一进来就问花生,唬得众人一愣一愣的。 有个小媳妇子不懂事,听邵嬷嬷语气冲,就在一旁嘀咕道:“什么金贵人呐,一点儿花生就要命似的……” 邵嬷嬷听得清楚,一眼横了过去,厉声道:“就是要命的!老太太一点儿花生都碰不得!” 小媳妇子脸上通红,梗着脖子,道:“怪不到太太头上,就来怪厨房了?且不说老太太碰着了没碰着,便是碰着了,与我们又有什么关系?从头到尾,没有人与我们说过,老太太碰不得花生!你又不是杨家的人,轮得到你跑来厨房大呼小叫吗?” 邵嬷嬷可不是个好脾气的,今日这么多事,尤其是徐令婕还挨了一巴掌,她一肚子的火气没处撒。 眼前出来一个不长眼的,邵嬷嬷哪里会放过。 她几步上前,扬手就是一个重重的巴掌。 “府里换了人手,教规矩的人也换了个愣头青了?”邵嬷嬷啐了一口,在小媳妇子回过神来之前,反手又是一巴掌,“没人教过你规矩,我就教一教。我越主代庖了?那让主出来,与我说道说道?” 小媳妇子被两巴掌打懵了,跳起来要与邵嬷嬷拼命,手刚抬起来,就被左右的婆子、媳妇子们架住了。 “她刚进府里做事,什么都不懂,您别跟她计较,”管事婆子赶忙说好话,“我们还是说花生、花生。” 面子上一边讨好,心里把那小媳妇子骂了个狗血淋头。 怎么会有这么蠢的?这时候逞什么嘴上痛快? 邵嬷嬷是跟着杨氏去了徐家,是徐家的仆妇了,但她是杨家的家生子,家生子之间关系紧密,如今分出去的几房里任要职的仆从、妇人,见了邵嬷嬷,也要叫婶娘、叫舅娘的。 不说陪着笑脸说话,上上下下,除了汪嬷嬷,也没有人随便给邵嬷嬷黑脸的。 话又说回来,人人都怕汪嬷嬷,也就只有邵嬷嬷,能与汪嬷嬷干架。 一个毫无根基的小媳妇子,在这时候强出什么头? 邵嬷嬷深吸了一口气,挥了挥手,看了眼众人:“老太太的日常饮食,这几日都是怎么做的?花生到底有没有混进去?” 大伙儿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都不敢说话。 邵嬷嬷把状况说得那么严重,谁敢说她们压根没有留神啊。 半晌,有人壮着胆子,道:“应该是没有。我们不知道规矩,老太太屋里伺候的应当都知道,若是我们不小心混了,花生一颗颗的,她们保准看出来。” 邵嬷嬷抿唇,她相信采初和蔡嬷嬷不会疏忽到看不见花生,若没有徐令婕和画竹那冲口而出的质疑,她也不会往那上头想。 可正是有了那几句铺垫,又看到厨房这么不谨慎,邵嬷嬷不由自主地就要怀疑贺氏。 怀疑归怀疑,硬要说这其中一定有问题,又不妥当。 她若禀了杨氏,当面与贺氏对质起来,未必能有结果。 与其再继续让人看笑话,不如…… 这厢邵嬷嬷还在迟疑,那厢小媳妇子捂着脸冲了出去。 本来架着她的婆子们见她不挣扎了,就放开了她,各自琢磨邵嬷嬷的问题去了,此刻她突然动作,谁都没有防备,想拉住她时,已经晚了。 管事婆子讪讪笑了笑:“面子薄,撑不住,许是寻个角落哭去了。” “那就好了。”邵嬷嬷撇嘴。 追了两步的媳妇子惨白着脸回来,道:“不好了,是往灵堂跑的,别不是去乱告状吧……哎呦谁找来的人手啊,怎么有这么愣的呀!” 邵嬷嬷眸子一沉,那小媳妇子去告状,她也就别纠结让不让人看笑话了。 “与我一道走一趟吧。”邵嬷嬷与管事婆子道。 管事婆子苦着脸,倒霉了不能一个人倒霉,又以作证为名,叫了其他几个,都硬着头皮跟着邵嬷嬷过去。 灵堂里,小媳妇子冲到贺氏跟前大哭起来:“太太,她们欺人太甚,邵嬷嬷到厨房里指手画婢让她不要越主代庖,她就打奴婢……” 所有人闻言都看了过来。 贺氏眼皮子一阵跳,没有转头寻杨氏的麻烦,只问小媳妇子:“她去厨房做什么?” “说花生,怀疑厨房给老太太用了花生,”小媳妇子道,“张口闭口就是老太太碰了花生要死人的,这不是胡说八道吗?谁会因为花生就死了。再说了,也没有人说过老太太碰不得……” 贺氏倒吸了一口凉气,恨不能堵上这小媳妇子的嘴巴。 汪嬷嬷冲过来就是一脚:“这里是什么地方?轮得到你来告状?滚一边去!” 小媳妇子显然没有料到是这样的结果,倒在地上半天起不来。 杨氏转过头来,愕然看着贺氏,道:“厨房里为什么会有花生?谁让采买的?你们怎么敢买花生?” 第四百七十三章 有恃无恐 贺氏的心扑通扑通直跳,深知此刻不能怯场,瞪着眼睛道:“老太太是吃不得花生,可我们能吃啊,我让厨房给我自个儿做的,又不往老太太那儿送,有什么不可以的?” 邵嬷嬷正好到了,闻言,道:“那也该与厨房里的说好,断断不能搞混了呀!厨房里一点儿都不知道,您还让她们买,您确定不会混了?” 杨氏的身子颤着,目光扫过其他几房的嫂子、弟妹们,道:“先前厨房上管事的婆子是你们哪一房的?交接的时候说没说过?” 三房的太太讪讪笑道:“姑姐,是我们房的,我也不知道说没说过,我晚些回去问问?” “把人叫过来问!”杨氏哭喊着,她已经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了,后几个字全破了音,显得激烈又沉痛。 贺氏被杨氏这幅不死不休一样的反应唬得缩了缩脖子,偏过头看向汪嬷嬷。 汪嬷嬷冲贺氏微微颔首,示意她千万莫要胆怯,也无需胆怯。 场面一下子僵住了。 贺氏重新稳住了心绪,面无表情地跪在灵堂前。 杨昔豫、杨昔知似是被这个消息给震慑到了,无措地垂着头。 在宾客们的窃窃私语之中,杨氏低沉的哭泣声特别戳心。 邵嬷嬷的眼睛都听红了,拿帕子抹了一把脸。 她还记得,老太太刚入杨家的时候,就说过自个儿碰不得花生,但凡沾染过的,一概不吃。 几个妯娌嫌弃她多事,没少嘀嘀咕咕,老太太解释不清,只随她们去了。 有一年,妯娌们因为琐事不太畅快,五房的媳妇子暗悄悄在老太太的碗里添了些碎花生。 老太太一时不察,吃了一些,没过多久就捂着脖子喘不过气了,亏得席间有个道姑知道如何应对,把人救下来,才没有酿成大事。 当时那惊心的局面,邵嬷嬷如今回忆起来都脊背发冷,做了糟心事儿的五房媳妇子险些自个儿吓晕过去。 她只是和老太太闹不和,又觉得碰不得花生是夸大其词,想以此为难下老太太,出了问题,那也就是起些红疹子,隔会儿就没事情了,没有出问题,那就是老太太捏架子,无中生有、显得她与众不同,就此拆穿她,给她点颜色看看。 却不想,真的是人命关天的事儿。 五房那媳妇子吓了个半死,被老祖宗罚去跪了祠堂,又为了安抚几乎送命的长媳,提前把家中中馈都交了出来。 老太太就此接手,定下的第一个规矩,就是除了腊八,府里再不得采买花生。 一晃三十年过去了,贺氏却破了这个规矩。 有心的?无意的?这时候谁能说准啊! 先前管着厨房的婆子被叫了来,颤颤巍巍地回话:“奴婢说过的……” 她这么一说,现今厨房上的人手不干了:“没说过,一个字都没有说过!你的疏忽,怎么能推得一干二净呢? 当时分家分得多利索,进了衙门噼里啪啦地就把事情了了,而后各房归各房,哪有什么交接啊! 分出去的恨不能与长房划清所有干系,一句话都不要牵扯了,哪里还会来提醒什么。” 两厢推诿,谁也不愿意担这个错,一时间吵得人脑壳儿疼。 徐令峥上前来,轻声问杨氏:“母亲,要不要请人来断断?” 杨氏一怔,待反应过来徐令峥说的“人”是指仵作时,她下意识地看向了贺氏。 她从贺氏眼中读到的是不屑与得意。 杨氏不由自主地、一点一点收紧了双拳:“断不出来的,断出来了又能如何?” 徐令峥没有明白,他看着杨氏,而他的母亲给她的只有无奈的叹息。 因着老太太有这个毛病,杨氏是知道花生致死的状况的,会喉咙肿胀以至于喘不过气,可这不是外伤,便是仵作验到老太太的嗓子眼肿了,也不能咬定是起于花生而非风寒。 退一万步说,就算验出来老太太是碰了花生才没的,谁又能证明是贺氏让动手的? 疏忽意外,与动手下毒,是截然不同的,而厨房上什么都不知道,贺氏全推到厨房疏忽上,又能拿她怎么办呢? 杨家分出去的几房,也一定不愿意看到人命官司,反正老太太已经没了,所有的证词都会往意外上靠。 真真会心痛的,也只有她这个亲女儿了。 只是,即便是杨氏自己,眼下亦无法断言,老太太是被贺氏所害,而不是风寒与意外,更遑论旁人了。 正是因此,贺氏才这么有恃不恐吧。 思及此处,杨氏握紧的拳头重重往地上砸,她无力又无奈,甚至一时之间,根本不知道该不该查。 或许,再等等吧,等哥哥回来,听一听他的意思…… 贺氏的确浑然不怕了,最初被邵嬷嬷发现厨房采买了花生,她稍稍乱了阵脚,但这会儿已经看清楚、想明白了,整个人踏实极了。 说起来,是采买的不小心,是那不知所谓的媳妇子胡乱说话,要不然,等老太太出殡了,府里有再多的花生都不会让人质疑。 提前揭露出来,虽然要被杨氏质疑,但终究盖不到实处。 这一夜,灵前灯火通明,晚辈们守了一夜,而宾客们在天黑前离开,又把这一出插曲传了出去。 雅间里,孙恪看着桌上剩下的半碟子花生,不由抽了抽唇角:“这个忌口,倒是头一回听说。” “各有各的状况。”蒋慕渊也十分意外,让听风去顺天府里唤了个仵作来。 仵作来得很快,听了蒋慕渊的问题,他摇了摇头,给出了他的答案:“只看嗓子眼,不能断言是风寒而是花生。” 孙恪摸了摸下巴:“照你这个说法,这事儿无解了?” 仵作讪讪笑了笑。 蒋慕渊敛眉,伸手取了颗花生,捻去了红衣,在指尖搓揉着,他思量了好一阵,撩起了眼皮子:“若是因花生,死者会十分痛苦吧?” “大活人喘不上气,生生憋死的,肯定痛苦。”仵作道。 蒋慕渊又问:“哪怕是一个染了风寒的老太太,也该为此挣扎、抽搐吧?” “您说得是。”仵作应道。 蒋慕渊把花生仁扔到了桌上,道:“挣扎的动静不小,贴身伺候的丫鬟怎么可能一点儿动静都没有听见?” 第四百七十四章 世道轮回 闻言,仵作不禁睁大了眼睛。 他做这一行当,自然对各种案子“见多识广”,听了蒋慕渊这句话,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 孙恪看在眼中,不由也坐直了身子,奇道:“你觉得是丫鬟说谎,还是她睡得实在太沉了……” 这个“沉”字,孙恪念得很重,甚至带了一分嗤笑。 常年伺候主子的,为人做事都十分警醒,尤其是对主子上心的,一点儿风吹草动就会睁开眼睛来。 这是长年累月积攒下来的反应,很少有人会在主子发出动静时,还浑然不觉、一觉睡到大天亮的。 若是这样的做事行径,早就被撤换了,不可能数年如一日的做大丫鬟。 当然,累极了出现意外,也不是毫无可能,人生在世,哪可能不犯一点儿错? 可守夜的采初睡死了,歇在对屋的蔡嬷嬷难道也睡死了吗? 老太太死前只要是挣扎过,却是谁都不晓得,这就有点儿说不过去了。 仵作思前想后,低声嘀咕道:“不一定是说谎,许是碰了些助眠的东西……” “听起来像是那么一回事儿,”孙恪转头看向蒋慕渊,“下药把丫鬟婆子都弄晕了,老太太发作起来,打滚都不会吵醒人,只能生生憋死,等天亮了,丫鬟一看,已经凉了。这个法子还真是神不知鬼不觉的。你觉得如何?” 蒋慕渊斜斜睨了孙恪一眼,道:“我觉得又没有用。” 小王爷耸肩,抚掌笑了起来:“难得还有阿渊束手无策的事情,稀罕了。” 蒋慕渊端起茶盏,慢条斯理嘬了一口:“我不是杨家人,不淌这趟浑水。” 孙恪撇了撇嘴,没有说话,直到听风送仵作出去了,他才揶揄道:“前回水不浑,你想方设法地搅浑了,如今水浑着,你又说你不趟,啧!我不信!” 蒋慕渊笑了笑。 他倒不是诓孙恪的,而是这水的确不好趟。 前回徐砚被诬,那段时日他也同在两湖,自然能开口说话,甚至插上一手,今儿这事儿与他半点无干系,再盯着杨家不放往死里追打,到底叫人侧目。 只是,想到那日细雪中顾云锦提及杨家时的语气,蒋慕渊又觉得就此放过、不追问细节,实在是错失良机。 “杨家分出去的几房一定不会告,徐侍郎夫妻的立场又说不准……”蒋慕渊解释了几句,“出嫁女状告娘家嫂子害死老母,没有十足把握,这可不好告。 若是定罪了,丢人是免不了的,极有可能定不了罪,那就不止丢人,反过头来挨一个诬告的官司,徐侍郎的乌纱帽就丢了。 好处没有,坏处一定,亏本买卖谁愿意做?” 孙恪摊手,摇头道:“反正我不做。” 虽然蒋慕渊没有下场掺合的打算,但他的推断猜测,还是让施幺放了出去,看客们之中争辩一番,信与不信,全在个人。 杨氏原就摇摆,听了邵嬷嬷带来的话,已然接受了七八分。 她再次寻了蔡嬷嬷与采初,重新又问了一遍当时状况。 采初掩面哭得接不上气:“奴婢一直以为是自个儿贪睡,老太太是年纪大了挨不过病,若真是外头猜的那样,奴婢……” 蔡嬷嬷稳重些,咬着牙回忆了一番:“奴婢记得,床上当时很乱,床褥皱巴巴的,被子都挤在了床位。 这拔步床好些年了,老太太一翻身就吱呀吱呀的响,那么大的动静,便是采初睡沉了,奴婢也会醒的。 那串佛珠,恐怕不是给老太太更衣时掉到床下的,是老太太故意丢下来的,想多些响动把奴婢们唤起来……” 听蔡嬷嬷这么一说,采初哭得越发惨了:“是不是只要证明了我们当夜中过迷药,就能证明老太太的死不是意外?不把我们弄晕了,我们兴许就能救下老太太了……” 心中的猜测踏踏实实落定了,杨氏却没有一点儿的畅快:“只是让你们睡一夜的迷药,怎么查啊……” 杨氏撑着桌子站起来,晃晃悠悠走了出来,到了灵堂里,扑通跪下,看着老太太的灵位,泪如雨下。 她要怎么办?她该怎么办? 从断发起,她与母亲就没有回头路了,母女之间最后的一刀子,是她捅的。 为了这样的母亲,赌上徐砚的官位、徐家的将来,与贺氏闹到衙门里,打一场胜算几乎没有的官司,到底值不值? 她没有答案,她无从决断,她彷徨又惊恐,却又毫无办法。 这种挫折与无助,在面对老太太的灵位时,越发刻骨,像是一把把刀子,在割着她身上的肉。 西林胡同里,自然也听了信了。 顾云锦对贺氏与汪嬷嬷没有半点好感,不惮以最大的恶意去揣测那两人行径,自是认为采初与蔡嬷嬷都中了招,杨家老太太的死是凶案。 但顾云锦也清楚,杨氏绝对不会告贺氏,她告不赢。 诬告是重罪,诬告无罪之人,反坐加等,即便堂上能证明贺氏存了歹心,让人采买了花生,只要她不能证明花生是贺氏教唆人加进去的,那就只能定为意外,杨氏诬轻为重、诬虚为实,一样是诬告之罪。 杨氏若是孤家寡人,兴许心中不忿就与贺氏死拼到底了,但她不是,她有妻儿有丈夫,她输不起。 思及此处,顾云锦都不由感慨,贺氏真真是吃死了杨氏,她让杨氏毫无办法。 顾云锦完全能想象到,杨氏现在是什么样的心情。 那年,贺氏对顾云锦起了杀心,杨氏劝过拦过,搂着顾云锦述说过她的无奈和揪心,当时五官之中表露出来的哀戚,恐怕是如今杨氏的表情的十分之一,但内心真正的痛苦,大抵是百倍有余吧。 侄儿媳妇,与亲娘,怎么会一样呢? 彼时是舍弃,现在呢?能一样的心安理得吗?是几串眼泪就能平复了的吗? 这份进退维谷、又不得不逼着自己面对的痛苦,在重来一世之后,终究是放大了千百倍再一次落在了杨氏身上。 呵…… 世道轮回,便是如此吧。 第四百七十五章 头七 好半晌,屋里都没有人说话,各个都陷入了自己的思绪里。 直到西洋钟哐当哐当响起,抚冬才一个激灵回过神来,看着顾云锦,迟疑道:“照这么看,杨家那位老太太是死得不明不白了…… 虽然她心狠,对亲女儿都那么绝情,可死得冤屈了还不能昭雪,这可真是…… 若当真是大太太与汪嬷嬷动手的,她们这一招实在太阴毒了。 姑娘,谋一个性命,当真能做得天衣无缝?” “缝还是有的,”顾云锦撩起眼皮子,道,“都晓得与花生脱不了干系,只是这些猜测落不到实处罢了。” 抚冬拧眉,道:“那她们就蒙混过关了?” “不然呢?”顾云锦反问道,“你认为谁会站出来?” 抚冬被问倒了,张着嘴半天没有说出话来,一个个的身影在她脑海里滚动,她愣是无法从其中挑选出一个会与贺氏闹到底的人。 杨氏和徐家不会,诬告是自断前路,只能哑巴吃黄连。 杨家里头,那就更不会了,这可不是比较与贺氏亲、还是与老太太亲的时候,而是闹出了媳妇谋杀婆母,一家子都完蛋了,不止长房的人不会提,分出去的几房更加会替贺氏遮掩。 他们每一个人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自家人不冒头,外人,越加不会去参合了。 抚冬越想,心里越虚。 这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呐! 对方是杨家里辈分最长的老太太,是当家做主的女人,不是后宅深处随随便便不起眼的小丫鬟,这样的人都能死得那般憋屈,其他人呢? 外头总说官家后宅阴暗,见不得光的手段颇多,但抚冬的体会并不深。 她从前在徐家,闵老太太凶在表面,没有动过阴刀子,杨氏算计过她家姑娘,但不是冲着人命去的,而徐家旁的人,行事不曾狠绝到那个地步上。 哪怕是后来听说了石瑛的所作所为,给抚冬的震撼都没有这一刻强烈。 杨家老太太的死,让她真切明白到“残酷”二字。 因为无从反击,只能默认老太太是病死的。 顾云锦看着抚冬脸上的各种表情,见小丫鬟无言以对,她苦笑了声。 若不是确保自家能全身而退,贺氏和汪嬷嬷的胆儿也不会那么大了。 之后几日,各处进展与顾云锦设想的一样,也与蒋慕渊与孙恪说的一样。 城中各处议论纷纷,杨家里头却消无声息,那日灵堂上贺氏与杨氏的对峙,就好似一颗石子落入水中一般,听了个响,再无动静了。 而百姓们的猜测,在杨家这种反应面前,也就是雾里看花,各自觉得各自有理,谁也说服不了谁。 退一步说,哪怕全城百姓都认为贺氏存了歹心、动了毒手,又能怎么样呢? 骂几句“毒妇”罢了。 等老太太出殡入葬,过几年,也就淡了。 杨氏亦是认了。 徐令婕哭得喘不过气,她半边脸肿了好几日,大冷的天拿冰帕子捂着都不见好,她哭着问了杨氏好几回:“就这么算了?她们就是凶手!” 杨氏心疼不已,可除了安慰女儿,她也无可奈何:“十之八九告不赢,你父亲的乌纱帽,赌不起的。” 徐令婕道:“问画梅呀!画梅兴许知道些什么。” 提及画梅,杨氏的眸子暗了暗。 她彼时就疑心画梅与杨昔豫早有瓜葛了,如此状况下,别说画梅未必有发现,就算有,也断断不会站在杨氏这一边的。 画梅给杨昔豫做妾,阮馨又和离了,杨昔豫身边现如今就她说了算数。 杨昔豫的前程就是画梅的前程,把贺氏谋害婆母给坐实了,这是十恶不赦的恶逆大罪,贺氏凌迟且不说,杨家余下的其他人,一辈子都不用抬头了。 比王琅背负的父亲陷害上司的后果严重多了。 画梅只要不傻,绝对不会掺合这事儿。 也正因为这是大罪,衙门里断案会更加仔细、端正,不会轻易下决断,且因着是疑罪,要一层一层的审,最后由圣上断夺。 难道徐家要把最后的筹码压在御书房里? 再盼着小公爷能在圣上跟前偏向贺氏有罪? 这案子只要在御书房里盖了章,所有人都会认为是蒋慕渊从中做了推手。 把疑罪定为有罪,却没有实打实的证据,流言会如何评论小公爷,杨氏不用细想就知道答案了。 哪怕今日杨氏与顾云锦亲得跟嫡亲的母女两个人一般,她都不敢做那等奢望,何况如今局面呢…… 再说了,拿徐砚的前程去压,她不敢的。 这些状况,不好与徐令婕细说,杨氏只道:“昔豫那几日病着,画梅伺候他都脱不开身,怎么会晓得老太太的事儿。你莫要再多想了,兴许、当真是意外呢……” 徐令婕憋屈得不行,偏她脸上肿着,没脸去西林胡同,只写了信让人送去给顾云锦讨主意。 可这一次,顾云锦没有好主意给她,只让她听话些,莫要做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 徐令婕对着这六个字想了半天,领会过来其中意思,她若真逼着父母出头告状,才会让贺氏笑得合不拢嘴,贺氏盼着徐家倒霉呢。 各处有各处的顾虑,就这么拖到了老太太头七的夜里。 灵堂上灯火通明,所有人都依次跪着。 贺氏已经从徐家这几天的沉寂里看出他们的退让了,这让她十分得意,甚至生出了“最好对薄公堂”的念头,但外头的传言到底不好听,贺氏才忍住了没有挑衅杨氏。 冬日的三更天,北风呼啸,灵堂里又堆着冰,不能点炭盆,各个都冻得直打哆嗦。 又冷又困的,徐令婕脑袋不住点地,又冷醒过来。 其他人的状况比她好不了多少,那些哭灵的声音,在此刻更催得人昏昏入睡。 月光被厚厚云层挡住,突然之间,灵堂里出现了一个声音。 “贺氏,你好大的胆子!谋害婆母,你就没有想过,老婆子我还会回来找你吗?” 一时间,所有人都一个寒颤清醒过来,看像了站在一旁的采初。 第四百七十六章 比她还狠 不知道从何时起,采初没有再跪着,她就这么半垂着肩站在一旁,目光冷冷得扫过所有人。 刚刚那句突兀的话语,声音是采初的,而口气,分明就是已经咽气的杨家老太太的。 十几岁的姑娘的嗓音,因为疲惫而略显沙哑,一字一字的起伏、腔调,与老太太一模一样。 杨氏亦听得心惊,难以置信地看着采初。 贺氏叫那腔调给唬了一跳,脸色一白,但她很快就镇定下来,啐道:“采初,你少装神弄鬼!还不赶紧滚下去!” “呵……”闻言,采初不退反进,她走得不快,腰微微有些塌,下颚却是高高扬着。 这不是一个丫鬟走路该有的姿态,这是年迈的老太太走路时的样子。 她就这么踱到了贺氏跟前,眯了眯眼睛,冷笑道:“以为高枕无忧了?以为老婆子死了,杨家就不用再背骂名了? 你倒是什么都推得干净!老婆子躺在这口棺材里,那是一点儿都不痛快啊! 花生、花生!老婆子仔细了一辈子,这把年纪折在你手里,你以为老婆子会乖乖去地底下待着? 做梦! 阳间状告不得,老婆子就去阎罗殿告阴状,你等着鬼差来勾你的魂,与老婆子一道见识见识十八层地狱吧!” 贺氏捂着脸尖叫起来。 若是平日里,她根本不会怕采初,这丫鬟的小模样还挺招人喜欢的,根本与阴森联系不到一块去。 可如今三更半夜,又是老太太头七之日,这语态咬字,更是与老太太亲自说话没有半点儿差别,贺氏即便胆大,还是被吓得心虚了。 汪嬷嬷冲了过来,想推采初,但害怕鬼神的本能还是让她把手缩了回来,只护住了贺氏。 采初见此,冷笑数声:“这条狗,可真忠心呐!贺氏,你养狗的本事比老婆子强,老婆子一不留神就养出了白眼狼。” 白眼狼的身份没有明示,但人人都觉得是在骂自个儿。 分明对老太太的死因都有些许疑心,偏偏都为了各自利益,粉饰太平。 采初又道:“还是一匹小白眼狼,采初这丫头,老婆子把她捡回来的时候,才五六岁,跟了老婆子这么多年,最后把花生喂到嘴里的,却是她,啧,贺氏,你本事真大。” 此话一出,其余各房的人互相递眼色、窃窃私语,杨氏愕然打量着采初,根本无法相信这几天痛苦万分的采初会背叛了老太太…… 而贺氏与汪嬷嬷的神情却是安心之余,又质疑、不解。 花生是汪嬷嬷磨碎了添进去的,厨房备膳时忙碌,根本留意不到她这么一个小动作,可谓是神不知鬼不觉。 她们从不曾买通采初,又怎么会是白眼狼呢。 若真是老太太显灵了,她不会骂采初的。 既然不是鬼怪之事,那就是采初装的,她伺候老太太十多年,能把语气、姿态模仿得一模一样也不奇怪。 只是,她装鬼吓人,为何要把自个儿骂在里头? 采初道:“贺氏恶逆,谋害婆母,老婆子亲自收拾,你们这些装眼瞎的,眼睛就都别要了。” 说话间,北风呼啸着吹入了灵堂,蜡烛霎时间灭了一半,骤然间尖叫声此起彼伏。 汪嬷嬷知道了是装神弄鬼,自然就不会再虚她,抬起脚重重踹了过去:“还要装?” 采初往后一仰,摔坐在地上,她也不起身,脑袋直接一耷拉,整个人跟一摊泥似的倒下了。 汪嬷嬷不解气,揪着采初的衣领子把人拎了起来,抬手就是两巴掌。 清脆的声音吓得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 采初痛得直吸气,茫然看着所有人,一副全然不晓得发生了什么的样子。 贺氏咬牙道:“把她关起来,我看她还装不装了!” 采初被两个婆子拖了出去,丢进了灵堂不远的一处小院子。 婆子原是要守着的,被采初阴测测地睨了一阵,只觉得脖颈一片冷。 这事儿吧,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大冷的天,又做头七,谁爱守谁来守,她们是不管了。 婆子一走,采初就爬了起来,从后窗户翻了出去,往宅子外头跑。 冬日夜里,门房上也不及夏日仔细,采初又熟悉各处进出时间,趁着角门开启给倒夜香的人出入的时机,一溜烟跑出了杨家。 采初跑到了顺天府衙边上的小胡同里才停下,掏出了帕子。 黎明前最冷,她穿得不厚重,连牙齿都打颤了,咬了好几口才啃破了指尖,用血歪歪扭扭写了几句话。 等做完了这些,采初深吸了一口气,走到了府衙前,闭着眼睛,对着石狮子撞了过去…… 天色将明未明,更夫揉着眼睛从远处走来,一眼就看到了倒在地上的采初。 他三步并两步跑上前,看清了石狮子上的血迹,吓得重重敲起了更鼓。 咣!咣!咣! 府衙周边,瞬间就清醒了。 衙役从里头出来,一看这状况,根本不敢耽搁,你去叫仵作、我去唤师爷。 等到天色大亮时,整座城北都知道,一个姑娘撞死在了顺天府外。 那是杨家老太太的贴身大丫鬟,名唤采初,她留了血书,上头写了她听命于贺氏,喂老太太吃下来掺了花生的粥,本以为天衣无缝,可终究逃不脱内心折磨,头七夜里老太太附在她身上唾骂贺氏,更让她愧疚痛苦,她唯有以死谢罪,把真相说出来。 城北都沸腾了,采初确确实实是撞死的,边上好些人都瞧见了,血书也是真的存在的,就死死握在采初掌心,仵作收起来交给的绍府尹,至于头七附身…… 那就要去问杨家了呀! 绍方德自然也听说了老太太死因有疑,只是这种事情,人家不告、府衙也没有证据,但现在采初撞死在府衙外了,就必须介入了。 他亲自往杨家去,轿子出了顺天府,后头就跟了一串看热闹的尾巴。 杨家里头,灵堂里前脚刚知道采初不见了,后脚就来报了死讯。 贺氏倒吸了一口凉气,她就说采初怎么会骂自个儿白眼狼,原来是图了这个! 毒杀没有实证,采初就直接认罪,用命来当证据。 狠!比她还狠! 第四百七十七章 魔怔 贺氏本能地抓紧了汪嬷嬷的手,白着脸看着来报信的仆妇,心中波澜起伏,一时之间,根本无法平复。 汪嬷嬷亦是惊愕不已,死死咬着后槽牙。 用花生谋害老太太的计策,是她与贺氏商量出来的,各个方面都细细推敲过,反复设想过。 计策原是毫无破绽的,这种手段极其安稳,厨房里换上来的人手根本不晓得老太太忌口、府里原先不采买花生的规矩,而由她亲自动手,此事就只有她与贺氏两人知道,旁人被问及时,也是一问三不知的。 当然,两人也设想过被拆穿时的场景,即便被人发现了老太太的死因,也没有她们主仆出手的实证。 因而,邵嬷嬷意外注意到了花生,贺氏与汪嬷嬷只惊慌了一小会儿,就镇定了。 人生在世,都是拖家带口的,谁都有顾虑、有取舍。 没有十成十的把握,谁愿意跳出来? 杨家的族亲不会,杨氏不会,外头看戏的,更加不会了。 只是,汪嬷嬷也没有想到,她们最终算漏了一个采初。 横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 采初这么一个不要命的折腾法,让她们措手不及。 汪嬷嬷重重咬唇,泌出了血滴子都毫无察觉,她只一下一下顺着贺氏的脊背,道:“太太,这是诬告,不是撞死了就厉害了,她说奉命,您不曾交代过,奴婢也不曾交代过,她凭一张嘴、一滩血就要咱们的命,咱们可不能认呐!” 贺氏一个激灵,涣散又惊慌的眸子一点点镇定下来,顺着汪嬷嬷的话,重重点头。 而后,她把视线落在了灵堂里的其他人身上,从儿子儿媳,挪到了二房、三房,看完了杨家族亲,又去看徐家人,一个个盯过去,最终落在了蔡嬷嬷的脸上,她一字一字道:“采初是魔怔了吧?夜里装神弄鬼,还去衙门前撞死,这丫头啊素来忠心的,此举应当是魔怔无疑。各位看呢?” 所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有人应声。 贺氏倒不介意杨家其他几房的反应,一笔写不出两个杨字,即便分了家,那也没有出五服呢。 为了自家前程当机立断选择分家的,又怎么会在此刻让她认下十恶不赦的大罪? 人心呐,都是向着自家的。 贺氏唯一会介怀的是杨氏的选择。 她直直看着杨氏的眼睛,道:“老太太这辈子最看重什么,你是亲女儿,你比我清楚,你说呢?” 杨氏的眸子骤然一紧,各种思绪在脑海胸口翻滚奔腾,呼吸一窒,只觉得有一股子浊气堵在了嗓子眼里。 老太太看重的,是杨家的前程呐…… 为了杨家,她可以狠绝到与亲女儿划清界线,用言论把女儿、女婿往绝路上逼。 杨氏彼时反击,说到底是在婆家娘家之中做出了选择,力求自保。 而现在,徐家已经走出了绝境,她还要继续把娘家往火坑里推吗? 再者,贺氏也不是图她什么,只是希望她闭紧嘴巴、不要胡言乱语罢了。 闭嘴,比开口,到底是容易多了…… 这厢杨氏彷徨着,那厢蔡嬷嬷捂着脸痛哭出声,她根本没有想过,采初会做出这样的选择。 若采初还站在她跟前,她要揪着她的衣领子,问问她到底懂不懂老太太! 婆媳嫌隙也好,弃车保帅也罢,老太太做出的任何决断都是为了这个家,她活着的时候,自然不肯让贺氏摆布,可老太太已经闭眼了,就算在咽气前再痛苦也好,老太太最终想着的也绝对不会是把贺氏的罪行大告天下。 蔡嬷嬷知道采初对老太太的感情,年幼无助流落街头时被老太太领回来,在身边教了这么多年,岂会没有感情? 别人家要顾忌、要犹豫的状况,采初孤家寡人一个,根本没有后顾之忧,她做好了死的准备,又怎么会怕诬告反坐呢? 可是,老太太从不想要她的这种忠义啊。 采初手中的糖果,是老太太心中的淬了毒的尖刀。 蔡嬷嬷不禁想问一问,这样的决绝,除了满足了你自以为是的忠义之外,还能带来什么?你根本不了解老太太!这不是报恩,这是让老太太在地底下都不得安生。 可蔡嬷嬷已经不能问采初了,她只能目不转睛地看着老太太的灵位,最终对贺氏道:“是啊,老太太去了之后,采初的精神一直不大好,她总觉得是自个儿没有伺候好老太太,自责复自责,才会有了那样的癔症吧。 人呐,为了心里安生些,总要寻个出口的,老太太病故,寻作了老太太被害,臆想出一个仇人来,才能让自个儿好受些吧…… 虽然她最终不好受…… 也怪奴婢,奴婢明明看出来她不对劲了,却没有开解她,哎……” 这一声叹息,如泰山一般,压在了所有人的心上,叫人胸口沉闷,只能大口喘息。 贺氏对蔡嬷嬷的选择显然十分满意,她的嘴角露出了一丝嘲讽,拍了拍杨氏的肩膀,再一次逼问道:“是这样吧?” 跪在灵前的杨氏双手紧紧攥拳,眼泪啪得砸在地上,她的身体颤着,哽咽道:“母亲在地下也要人伺候,让采初陪着她吧,如此正好……” 贺氏的手还搭在杨氏的肩上,自然感觉到了那股子轻颤,若不是灵堂里不合适,她几乎都要对着老太太的牌位仰天大笑了。 老太太不是说她的本事手段远不如杨氏吗? 今儿个逼得杨氏抬不起头来、逼得她只能一步退、步步退的,是她贺氏啊! 这种胜利的滋味,实在是太美妙了。 徐令婕在一旁看着所有变化,心焦又悲愤,徐令峥一直盯着她,几次朝她摇头,叫她莫要掺合,她想到顾云锦说的,也只能暂且低头。 只是这种憋屈和愤恨,如火焰一般,灼得她眼睛都要冒火了。 杨家里头,已然达成了共识。 门房上来报说绍府尹来了,贺氏不急不忙地站起身来,看着远远走来的绍方德,眼中毫无惧意。 第四百七十八章 痴人说梦 绍府尹的这一趟杨家之行,从结果上而言,可谓是毫无收获。 杨家上下,异口同声,只说采初是伤心过度得了癔症,又希望府衙能把她送回来,过些日子与老太太一道入葬,也算是全了她的忠心。 绍方德来时路上,就已然设想过这种局面,可真的见到这场面,还是糟心得够呛。 徐砚与绍府尹还算熟悉,送他出了杨家。 绍府尹背着手走到轿子旁,迟疑再三,还是低声问了徐砚:“徐侍郎以为如何?” 徐砚淡淡看了一眼杨家的院墙,给了绍府尹一个苦笑:“大人又不是不晓得我的为难之处。” 绍方德闻言,摸了摸鼻尖。 他自是懂的。 就算徐砚不顾虑岳家,他也要掂量性命前程。 即便有采初的血书,以杨家今日的口径,这案子对薄公堂时依旧是疑案。 作为顺天府尹的绍方德不能仅以自身好恶而轻易下决断,依着规矩呈到三司,最终呈到御书房里,圣上会断一个贺氏十恶不赦还是徐砚诬告反坐,今日谁能说得准呢? 设身处地,他是徐砚,他都不敢出这个头。 可就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绍方德自问为官多年,也经手过许许多多的案子,可采初撞死在石狮子上的决绝依然叫他心颤。 这事儿,难啊! 顺天府铩羽而归,百姓们一片哗然。 有人对杨家的解释将信将疑,有人叫喊着不公,可真要问他治罪的铁证,又一个个涨红着脸说不出子丑寅卯来。 如此哄闹了三天,才有了个不是办法的办法——招魂。 消息传到绍方德耳朵里时,他险些一屁股摔到地上去。 这不是胡闹吗? 府衙里束手无策,杨家里头,气氛沉闷。 杨昔豫又病倒了。 画梅端着汤药进去,道:“二爷,身子骨是您自己的,您要自己上心啊……” 杨昔豫垂着头,道:“我只是在想着祖母。” “老太太最挂念的是您的功课,您的前程……” 画梅的话只说了一半,就叫杨昔豫打断了,他嗤笑道:“可她已经不在了,前程,呵……” “那您也要好起来,”画梅皱着眉头,道,“过几日出殡,您还要扶灵的。” 杨昔豫没有接话,半晌才转过头来看着画梅,道:“你说,祖母到底是怎么死的,真的是母亲她……” 画梅敛眉,这个问题,杨昔豫问了她好几回了,她深吸了一口气,道:“您心中是有答案的,不是吗?” 杨昔豫的嘴唇嗫嗫,声音都颤抖着:“我的母亲,怎么会是一个那么可怕的女人……” 他本以为,石瑛那样的已经是恶毒的极限了,直至如今,他突然发现,他的亲生母亲,更加的阴毒狠辣,哪怕他想相信那一番说辞,他都无法说服自己。 只要一闭上眼睛,老太太与采初的面容就在他跟前来来回回的,他根本无法平静。 杨昔豫彷徨痛苦,杨昔知也没有好到哪儿去。 除了去灵堂,他就坐在屋子里,一瞬不瞬看着幼子。 屋外又飘起了雪花,杨昔知看着搓着手从外头进来的杨钟氏,喃道:“曾祖父骂我愚孝……其实并不是,我只是懦弱无能而已……” 彼时没有拦住,今日这窟窿越来越大,越加不知道如何弥补了。 杨钟氏握着丈夫的手,不知不觉间泪流满面。 这就是一个漩涡。 其他人兴许能置身事外,但长房不同,他们兄弟终究是贺氏嫡亲的儿子,不管外头说什么,身处其中的他们,逃不脱折磨。 一边是母亲与谎言,一边是祖母与真实,生生的要把人撕成两半。 人命,明明是那么沉重的,为何贺氏能心安理得? 她敢背、她能背,可她是否想过,她的儿子、孙子背不背得动? 杨钟氏不知道答案。 在这个漩涡里,他们所有人都失去了答案。 二七之前,杨氏的兄长杨淮回到了京城,他只知老太太急病去世,根本不晓得丝毫内情,霎时间就被各种讯息震昏了头脑。 与徐家决裂、小儿子和离、各房分家、连母亲的死因都存疑,而那个疑点是贺氏…… 杨淮气势汹汹地回了家,对上毫无惧意的贺氏,他突然就愣住了。 老夫老妻了,明明是看惯了的五官容貌,此刻再看,却如夜叉般骇人,他从来不曾发现,他的妻子,如此可怕! 杨淮什么话都没有说,转头去了青柳胡同。 杨氏亦病着,整张脸消瘦得几乎失了人形,与杨淮记忆中的模样大相径庭。 徐令婕紧紧抓着杨淮的袖子,道:“清白的人,要么死了要么病了,罪魁祸首却逍遥自在,哪有这种事情? 告不得,我也知道告不得!可不告她,就让她得意下去吗? 她都有胆子害死外祖母了,谁知会不会有一天害舅舅您!” 饶是杨淮见多识广,半日间经受如此多的冲击,还是恍惚得回不过神来。 比起激动的徐令婕,杨氏的语气平静许多:“她说采初疯魔了,其实她才是疯了的那一个……她彻彻底底地疯了……要是她没有疯,那就是我们都被她逼疯了吧…… 我也就算了,总归与母亲都闹到那般地步了,徐家总还有我的容身之地。 可昔豫和昔知呢?他们过得去这道坎吗? 杨家这些年如何,母亲糊涂了,嫂嫂她看不穿,哥哥你难道也不明白吗? 东山再起?真的能再起吗?靠谁?又有谁来助?” 杨淮哑口无言。 也许本来是有的,而现在,是痴人说梦了…… 杨淮行尸走肉般回家了杨家,看着偌大的宅院,他一遍一遍思索着杨氏的话。 让杨家复起,他自知不行,杨昔知亦不行,家里所有的筹码都压在杨昔豫身上,但杨昔豫过不了这道坎。 助力?钟家、徐家都靠不上了,出了这些事情,原本会看在老祖宗爷们的面上扶持一把的,也会避之不及。 死路,生生走成了死路。 偏偏,那毒妇浑然不觉。 雪,越下越大,积了厚厚一层。 抚冬缩着脖子从外头进来,一脸古怪地与顾云锦道:“姑娘,杨家那儿,似是把大太太与汪嬷嬷送去了庄子上。” 念夏嘀咕道:“那车没有被掀翻了?” 抚冬撇嘴,道:“没有,听说行得那叫一个四平八稳。” 顾云锦怔了怔,良久,道:“庄子?倒是个好去处,怕是动弹不得了,还怎么掀呀……” 第四百七十九章 眼不见为净 抚冬和念夏正在为了马车的四平八稳而疑惑,突然听到了“动弹不得”四个字,两人皆是一惊,回过头来看着顾云锦。 念夏摸了摸鼻尖,问道:“姑娘,什么叫动弹不得?” 顾云锦是猜到什么说什么,哪里想到两个小丫鬟会这般吃惊。 见两人的神色跟听天书似的,顾云锦便解释了一句,道:“字面上的意思,许是捆住了手脚,许是用药弄倒了,总归不会让那对主仆动弹的。” “可杨家老太太还不曾出殡,这时候用手段送走,外头怎么看呀?”念夏问。 顾云锦摊了摊手,反问了一句:“便是留下来,外头的看法会变吗?” 念夏和抚冬交换了一个眼神,彼此都有答案。 即便顺天府里拿不到确切的证据,但京城看客的心中,十个有七个会给贺氏定罪。 匆匆忙忙把人送走,与留在京中,好似真的没有多大的区别。 而事实,与顾云锦的猜想差不离。 杨淮纠结了一整夜,到底还是做出了决断。 倒不是要逼着贺氏认下罪状,而是他听进去了徐令婕的话。 贺氏如今能对老太太下手,往后兴许就会对他自己下手,与这样的女人在一个屋子里住着,杨淮本能的恐惧。 既然不能把贺氏送去衙门里,那就远远打发去庄子上,为了让贺氏老老实实地被“困”在庄子里,杨淮趁着贺氏不曾防备,先下手为强,在贺氏的吃食里添了蒙汗药。 等贺氏睁开眼睛,她已经被五花大绑了,她的身边,是同样被捆得结结实实的汪嬷嬷。 贺氏的火气蹭的就上来了,可到底药效没有全散,她使不出半点力气,更不可能对抗绳子,她只能冲着杨淮破口大骂。 杨淮怒视着贺氏,厉声道:“我为什么这么做?你心知肚明!衙门里讲证据,家里不用,母亲到底是怎么死的,你比谁都清楚!” 贺氏啐了一口,她也不与杨淮说虚的,直接就认下了,道:“我若不下手,老太太会饶了我吗?她惹了徐家,还想拿我去顶,你妹妹可以先下手为强,我为什么不可以?” 杨淮怒极反笑。 这是可以还是不可以的事情吗? “母亲为人精明,”杨淮道,“为何会与徐家闹到那个地步?你敢说,其中没有你惹事挑拨的原因吗?” 婆媳、姑嫂之间不睦,好些人家都会遇上这种问题,可有哪一家跟他们杨家一样,名声没了,前程没了,人命也没了。 “挑拨?”贺氏的眼睛里几乎能喷出火来,“我倒是想知道,你那精明的母亲为何就让我挑拨了?我不是个好的,她难道就是个好的?” 杨淮的小厮从外头探进脑袋来,低声道:“老爷,时辰差不多了,再拖下去,天就亮了。” “说的是。”杨淮深吸了一口气,缓缓点了点头。 对与错、好与坏,现在不是讲究这些的时候了,他脑海之中唯一的念头就是把这对豺狼心的主仆送走,眼不见为净。 马车停在二门上,为了不招眼,还另备了轿子到院子里。 这厢正准备塞人,那厢杨昔豫与杨昔知都得了信,目瞪口呆地寻了过来。 贺氏一看到两个儿子就哭喊起来:“看看你们这个爹!你们过来给我解开、解开!” 杨昔豫下意识地要照着贺氏的话做,刚走了两步,就被杨昔知拉住了手腕,他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了。 贺氏愕然,怒道:“我是你们的母亲!” 杨昔知像是浑然没有听见一样,只是看着杨淮,问道:“父亲要把母亲送去哪儿?” 杨淮淡淡答道:“送去庄子上,给你们祖母祈福。” 杨昔知垂下了头,唇角却露出了一个讥讽笑容。 祈福这种话,只能骗骗小孩子了…… 可让他阻拦杨淮,他又做不到。 这件事,总要有一个决断收场,既然他不是个能拿主意的,就听从父亲的话吧…… 贺氏原本以为两个儿子的出现能让她脱身,哪怕最初对杨淮的处置有些回不过神来,但最终一定会帮助她。 随着他们的沉默,贺氏突然明白过来,一股子心火直冲脑海,她用力挣扎起来:“我这些年辛辛苦苦为了你们两个,你们就是这么回报我的?” 杨昔豫的肩膀不住颤抖着,撇过头不看贺氏。 杨昔知倒是抬起了头,只是眼睛里满满都是泪水:“您真是为了我们兄弟,为何要害祖母?您到底是为了谁?” 站在一旁的杨淮拿了块帕子来,一把塞到贺氏嘴里,他怕这三人再说下去,局势又要有变化。 “你听听你自己说的话,你若有半点悔意,我许是就手下留情了,可你没有。”杨淮哀声道。 贺氏被堵了嘴,否则一定会啐杨淮一口。 后悔?那是什么东西! 况且,有悔意就手下留情?骗鬼去吧! 贺氏挣不开绳子,又说不出话,被杨淮推进了轿子了,随后,昏昏沉沉不曾醒来的汪嬷嬷也被推了进来,压在她身上,叫她险些一口气就没上来。 轿子换了马车,马车出了京城,由杨淮的几个亲信送得远远的。 看着天边的鱼肚白,杨淮晃了晃身子,扶着柱子才站稳,他无心与两个儿子说道,摇摇晃晃走回了屋子里。 这一趟送走,贺氏和汪嬷嬷是再也不可能回京了。 他已经吩咐过了,等出了京畿一带,汪嬷嬷那个刁奴就乱棍打一通,留在附近的庄子上,能苟延残喘几日,就看她自个儿的造化了。 至于贺氏,就送得再远一些,严密看管起来,失了汪嬷嬷,她应当也翻不出什么风浪来了。 等明后年,京城里再不惦记着他们杨家这婆媳官司了,就再“病故”了吧。 这也是他这个做儿子的,唯一能替老太太做的事情了。 杨家送走这一对主仆,街上到处都传开了。 有人骂、有人叹。 老太太出殡那日,好些人围在街两边看热闹,指指点点的说什么的都有。 杨家上下,皆是垂着头,没有一个字的回应。 第四百八十章 何谈前程 红白喜事,从来都是各家大事,不管男女,都得不了闲。 贺氏被送离京城,杨家上下从一开始就没有隐瞒过,毕竟,后头还有三七、四七直到断七,又要安排出殡事宜,当家太太不见踪影,宾客们又不是瞎了眼的,怎么会发现不了少了这么一个重要人物呢? 杨淮想瞒下的,也仅仅是贺氏那不光彩的离京方式。 被五花大绑送出京城,这事儿搁在谁家都不好看,哪怕外头猜出来了,表面上这最后一层遮羞布还是扯不得的。 因而,消息是一早放出去了,家里上下,知情的不知情的,都封了口,不许讨论这事儿。 反正就是“诵经祈福”,多余的,都咽到肚子里。 杨淮还亲自去了趟顺天府,知道绍方德断断不会私底下收他杨家银钱,也没有摆出那副姿态来,只客客气气、规规矩矩说了一通好话。 什么“前回登门辛苦了绍大人”、什么“府里治丧、行事多有怠慢”,一套接着一套,绍方德再不好官场奉承,也只能端着笑容听他说完。 杨淮赔了礼,张嘴说了来意。 他想领回采初的遗体,与老太太一并厚葬。 绍方德对此并不意外。 杨家彼时的说辞是采初太过忠心耿直、以至于老太太去世后伤心过去、魔怔了,这样忠心的丫鬟,杨家现今要领回去,也是“合情合理”的。 对衙门而言,这事儿既然不能办成正大光明的案子,那留着采初也不是一个事儿,让她入土为安,总好过挪去义庄、连副像模像样的棺材都没有。 绍方德没有为难人,让杨淮依照流程办事,把采初领回去了。 最终出殡那日,一并抬上山,就葬在了老太太边上。 杨家操办白事的议程,一下子就落在了杨钟氏身上。 杨钟氏从不曾管过家,在她嫁进来之前,这个家里的中馈就是贺氏拿捏着的,大小事情,贺氏一手办着,她又要揪着心怕老太太指手画脚,越发看重眼前权势,根本没有放权一分一厘给儿媳妇, 分家之后,贺氏更是一手遮天,把各个要紧位置上的人全换作了心腹。 贺氏是被送走的,落到杨钟氏手上也没有经过交接,她比两眼一抹黑好不了多少。 况且,她在娘家就不是长女,出阁之前没有好好学过这些。 而这些内宅里的老人,皆是一等一的滑头,贺氏倒了,有人倒向了杨钟氏,有人观望着想谋好处。 若是空闲时候,杨钟氏还能慢慢的、一点一点仔细整理思考,可眼前白事压着,之后又是腊月奉帐、准备过年,元月里走动奉礼,一桩接着一桩,根本没有间隙。 杨钟氏想过向其他几房叔母、妯娌请教的念头,可人家来参加白事是五服规矩,但指点中馈又不是天经地义的,纷纷摇头,对长房的家事避之不及。 杨钟氏纠结来、纠结去,最后只能向邵姨娘、也就是画梅开口了。 画梅跟了杨氏那么些年,陪着杨氏操持侍郎府,亦是学了不少本事的,只是她这身份低一头,但有杨钟氏在背后站着,底下不服气的还真不能拿她怎么样。 杨钟氏纠结了几天也想明白了,画梅是杨昔豫的妾室,又不是杨昔知的,再趾高气昂能越到她嫡长媳上头来? 画梅若是昏头转向失了进退分寸了,那是将来的二弟妹要管的事儿,与她不相干。 再者,杨钟氏是认同老太太说过的话的,杨氏远比贺氏厉害,杨氏教出来的丫鬟,不可能是个拎不清的。 如今局面下,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画梅一准清楚。 杨家里头的局势,眼看着是暂且稳住了,至于将来的前程,杨钟氏不敢多想,哪怕杨淮说京城百姓健忘,等一两年就想不起旧事了,可她依旧对未来不敢抱有奢望。 不忠不义不仁不耻不孝的帽子是摘不掉的,那又何谈前程呢? 能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就不错了。 杨家老太太入土之后,京里的看客们又说道了几日,的确是不再揪着了。 偌大的京城,每日能看的热闹那么多,谁还不赶个时兴? 京里眼下最让大伙儿挂在嘴边的,是蒋慕渊与顾云锦的婚期就在眼前了。 京城中在等今年最大的喜事,而江南地界,也为了今年远胜于前些年的寒潮而烦忧。 江南的冬天,哪怕有积雪,很快也会化净的。 而今年,陆陆续续飘了半个月的雪,愣是积了起来。 好些地方没有防备,坍了不少屋舍,又因救得不及时,出了好几桩人命。 明州府是江南的富饶之地,相较于附近其他县府,算是灾情少的,可袁二进城这一日,还是在城门口堵了一阵。 袁二牵着马,随着人群往里头行,哪怕他人高马大、又练了一身好体魄,还是被江南的冬季冻得暗暗骂了声娘。 等入了城,他依着周五爷交代的地址,一边寻一边问,经过一处巷口,却见一辆马车的车轱辘陷入了泥泞之中,车把式只能好言好语地请过路人搭把手。 袁二热心,见状上了前。 边上过路的见来了袁二这么一个壮硕汉子,车把式又说出了劲儿的给谢礼,也就都围了上来。 有个汉子前前后后看了看,道:“我看你们这马车结实,用的木材包料也考究,推起来沉,还是请车上的人下来,能轻一点是一点。” 边上纷纷附和,车把式一脸为难,赔罪道:“我们主家腿脚不好,上下不方便,还请各位见谅。” 这番说辞,不能叫所有人接受,难免有人嘀嘀咕咕的不肯出力气了。 车帘子掀起,一个小厮从里头下来,对众人再一拱手,道:“我与各位一道推,我们主家当真是腿脚不好。” 袁二站在车前,正巧透过撩起的帘子一角看到了车内状况。 车内布置与一般的马车不同,没有座椅,只铺着厚厚的皮毛毯子,依袁二的眼光看,那皮毛相当不错。 主家席地坐着,只一眼也看不清腿脚好不好。 可人家说到了这个份上,做为帮忙的,再挑剔也没有什么意思,袁二打头,喊着号子,众人一道把车推了出来。 第四百八十一章 留个心眼 车把式和小厮连连道谢,小厮解下腰间钱袋子,给帮忙的一些茶水钱。 袁二没有特立独行地拒绝,随手接了,等小厮上车时又往里头瞥了一眼。 这一回,车帘子掀起来的角度大许多,袁二看清了主家的五官,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头。 这人怎么有些眼熟啊…… 还不等袁二再细看,帘子已经落下来了,遮挡住了所有视线。 车把式对四周众人又行了一礼,驱车离开。 袁二一直看着那马车远去,直到看不见了,才缓缓收回了视线。 虽只有那么一瞥,他还是觉得,那位主家的眉眼有点熟悉,可要说之前再哪里见过,一时间又寻不到确切的印象。 他只能先收敛了心神,继续打听周五爷留给他的落脚之处。 “这位小哥,屠园巷是往这个方向吗?”袁二问道。 那小哥也是刚才帮忙推了车的,闻言上下打量袁二,笑道:“你也是北方来的吧?屠园巷啊,就沿着这条路直走,前头右拐,不远了。” 这小哥是明州本地人,一开口就是江南口音,袁二略怔了怔,反应过来对方的话,赶忙道了谢。 同时,他眉宇一扬,又往马车离开的方向看了两眼。 他听多了京城话,遇上这么一辆马车时也没有不习惯,却是忘了他如今脚下踏的是明州地界,而刚才的车把式,明显是地地道道的京城人。 想到这一茬,又想起那车把式说主家腿脚不便,袁二一下子就能对上号了。 他的确不曾亲眼见过对方,但他曾看过对方的画像。 马车上的那位主家,不就是钱举人画的那一个跛子吗? 说起来,那跛子的五官相貌当真平平,扔在人群里,左右都不会多看一眼的,要不是袁二彼时费大力气跟钱举人拉锯,返工无数次折腾出来那么一张画像,他也不会记得对方。 袁二抿了抿唇,听风说过,那画像上的是个姓邓的公公,虽然没有明确对方背后主子的身份,但袁二听过一嘴,邓公公似乎是孙睿的人。 那么,好端端的,邓公公来明州城做什么? 眼下差不多是十一月半了,邓公公腿脚不便,马车行驶不比袁二快马加鞭,推算一番,这一路上少说也要花费一个多月,若是沿途再耽搁些时日,单程就走了两个月了。 袁二脑海里一面琢磨着,一面寻到了周五爷落脚的小院子。 周五爷开了门,对袁二道了声“辛苦”。 袁二行了礼,跟在周五爷后来进了屋子。 里头点了炭盆,暖和得袁二通体舒畅,揉了揉脖子感叹了一声江南冬冷。 周五爷好笑地给他添了盏热茶。 袁二接过来一口饮了,便说了遇上邓公公的事儿。 周五爷讶异:“没有看错人?” “没看错,与画像上很是相似,再者是从京里来的,又是腿脚不变,我想来想去,应该就是邓公公。” 周五爷敛眉,背着手沉思。 他知道邓公公是绍州人,而孙睿的侧妃赵知语,她的祖父便是明州同知,正因着这一层关系,彼时孙睿定下侧妃时,蒋慕渊还与他讨论过,这到底是巧合还是另有缘由。 毕竟,绍州离明州不过几百里路程,快马加鞭都不用一日工夫。 现在,邓公公出现在了明州城,这其中,恐怕真的有些故事。 周五爷微微颔首,道:“我先写信知会小公爷,是与不是,多留个心眼,总归没有坏处。” 袁二亦是点头,建议道:“他们也是远道而来,总要寻个落脚处,这几日我试着打听打听,看看他到底来做什么。” 周五爷道:“小心打草惊蛇。” 此刻的京城,又落了一场大雪,雪虽大,却挡不住大伙儿看热闹的心。 婚礼的日期近在眼前,明儿就是顾家去宁国公府铺床的日子了。 蒋、顾两家放小定时,定礼就丰厚得叫人挪不开眼了,此番大礼,宁国公府会有多少聘礼、顾家又有多少陪嫁、宫中又会添多少,这都是看客们最关心的事儿。 素香楼里,小二哥搓了搓冻得冰冷的双手,脸上笑容却不断:“宫里添的那都是好东西,我们小老百姓,寻常根本见不着的。” “下一回要有如此风光场面看,是要等到几位皇子殿下、公主成亲了吧?” “皇子、公主们成亲,那一来一去的准备少说也要一年多,”小二哥道,“要我说呐,下一回还是要看小王爷。” 不管看谁,反正都要从东街上过。 沿街的酒楼茶馆,楼上的雅间早就订空了,各家东家都乐得合不拢嘴,恨不得京里日日都有这样的好事儿,叫自家赚得盆满锅满。 顾家里头,顾云锦把大案上日常用的笔墨纸砚也收拾了。 所有要亲手准备的女红,赶了又赶,终于在五日前全部赶制完成,一并收拢。 这住了有一年多的东跨院,原本东西不少,这几日装箱的装箱,挪动的挪动,渐渐变得空荡荡的了。 顾云锦站在屋子中央左右看了看,与念夏道:“看着都跟我们新搬来时一般了。” 念夏莞尔:“这回搬了,就再不需搬了。” 这么一说,顾云锦也笑了。 从徐侍郎府的兰苑到北三胡同,再到珍珠巷,又到这西林胡同,不到两年的时间,她似是一直在搬,但眼前的这一次不同,她不仅仅是搬家,而是出阁。 月亮已经一夜比一夜圆了,明月高悬,落在积雪上,映得亮堂堂的。 顾云锦推开窗子看外头只缺了一点点的圆盘,不由自主地就想起了中秋之时。 彼时画过的琼宫,蒋慕渊与她说过的话,一时间皆浮上了心头,累在胸口上,沉甸甸的,却也暖洋洋的,叫人不自禁就弯了唇角。 十五的月亮十六圆,花烛夜时,她能看到最圆的明月吧。 而那个要与她执手观月的人,应当也与她是一样的心境吧。 翌日,单氏大清早起来,仔仔细细收拾了一番,对两个儿媳妇叮嘱又叮嘱、关照又关照。 等吉时到了,葛氏与朱氏一道,从西林胡同出发,往宁国公府去了。 第四百八十二章 铺床 小轿穿过东街,引了不少人来看。 葛氏听见外头动静,稍稍掀起了帘子一角,只那么一点缝隙,她就瞧见了街边的人头攒动。 这让她略略有些紧张了。 前回顾云思出阁前,也是她与朱氏一道去太师府铺床的,当时也有一些百姓来看,但远远比不上现在受瞩目。 今儿个铺床已经是这般热闹了,明日亲迎,只怕从西林胡同到宁国公府,沿途都要堵得走不动了吧。 葛氏思及此处,不由抿着唇笑了。 她与顾云思、顾云锦的关系都很好,小姑子嫁得如意,做嫂嫂的当真是省心又畅快,一家人就讲究个相互扶持、彼此用心,如此才能携手共进。 葛氏从前就是这般想的,在见识过杨氏与贺氏姑嫂不和的结局之后,更是深以为然。 她放下了帘子,闭目养了会儿神,等轿子落在了国公府前,才深深吸了一口气,探身下轿。 等站直了身子,葛氏的脸上已经扬起了热情的笑容。 朱氏也下来了,站在葛氏身边,目光迅速扫了眼国公府的大门。 在北地时,将军府的门邸已经是气派的了,但毕竟有规制,不能僭越,也就是土地不似京城般寸土寸金,能占了一个“大”字。 入了京城后,朱氏进过太师府,地方不比将军府广,文武又不同,给人的感觉亦是不一样的。 无论是哪一种,与眼前的国公府一比,自是相形见绌。 规制上不同,宁国公府又有长公主坐镇,是正儿八经的皇亲国戚,只这门面上的皇家气派,就不是他处能比拟的。 出门来迎接她们的两位年轻妇人,具是亲切的好模样,两厢见了礼,对方都是蒋慕渊族中的嫂嫂。 两家欢欢喜喜结亲,各样议程上都重视,自然皆是好心情,彼此说着吉祥话往里走。 吉时不能错过,蒋家人也不在半途耽搁,简单指了几处景致,并不停歇,只说往后让顾云锦带着自家人逛逛。 葛氏与朱氏眼下也无心看景,一门心思都扑在喜事上。 宁国公府院落不少,给小夫妻俩成亲备下的院子在中轴的东边,前后两进,另带了跨院,上半年时重新刷过漆,看起来簇新漂亮。 红灯笼高高挂着,门上窗上贴了双喜,看着就欢喜了。 引路的嫂子指了指西边,道:“过了前头那穿堂,就是长公主的住处了,这距离不远不近的,婆媳也有个照应。” 葛氏颔首。 嫁出去别家当媳妇,婆媳问题是无法回避的。 住得挤了,新媳妇不自在,住得太疏离,也不像话。 如这般距离,倒是正正好。 等以后熟悉了、了解了,那又是另一种相处了。 她也是从新媳妇过来的,最初嫁到将军府,面对单氏很不自在,如今虽不至于说亲得跟嫡亲的娘俩似的,也十分之亲近。 这需要时间,也需要距离。 嫂子又指另一边:“后头是个小花园,花园另一头是郡主的住处。” 左右简单指了指,一行人往院子里头去。 绕过了影壁,眼前满是红绸双喜,朱氏一看就笑了:“这瞧起来可真热闹。” “等明日新人住进来,越发热闹了。” 入了二进的正屋,妯娌两人看了看,家具一应俱全,就是空荡了些,等着新人往里头添补。 左右五开间,内室设在东稍间,耳室改作了净室,窗明几亮,外头阳光透过窗棂撒下来,还映着窗花的朱红。 “这千工拔步床是江南的贡品,听说是长公主五岁时,先帝爷让江南的匠人打造的,说是作陪嫁,”那嫂子捂嘴笑着道,“哪晓得长公主年纪长了,却是一年比一年认床,嫁到咱们蒋家来的时候,把宫里自幼睡的架子床给挪过来了,这张拔步床就一直收在库房里。 这一回叫小公爷讨了来,重新整了整,正好用上。” 朱氏笑得合不拢嘴:“可真没想到,我们妯娌铺床,能铺到一张贡品,我往后出去吹嘘,都底气十足了。” 葛氏也道:“许是好些人家都要请咱们去了,也给自家姑娘谋个好福气。” 这话说得讨喜又俏皮,抹着弯儿把蒋家夸了一通。 箱笼打开,里头备着的床褥锦被红枕头一一铺展开,空空的床架一下子就有了新房模样。 两个嫂嫂亦是精明人,摸了摸锦被上绣着的花开锦簇,把顾云锦的手艺夸得天上有地下无。 平心而论,顾云锦的女红还不到那般出色的地步,即便她脸皮厚,真的叫她来听这一番夸赞,还是会脸红的。 朱氏和葛氏自然是谦虚了一番,又把红枣、花生、桂圆、莲子等干果抓在手上,一面往床上撒,一面笑盈盈说着吉祥话。 一铺鸳鸯戏水,二铺龙凤呈祥,三铺鱼水合欢,四铺恩爱情长,五铺早生贵子,六铺儿孙满堂,七铺百年好合,八铺地久天长,九铺家庭和美,十铺前途辉煌。 干果撒完了,吉祥话也正正说好。 蒋家族里两个虎头虎脑的小娃儿被抱了进来,放在床上,由长辈们逗着滚了床。 葛氏与朱氏都是当了娘的,见了孩子就欢喜,一人抱起一个,夸赞了一通,又给了见面礼。 议程顺利,妯娌两人又拜见了长公主。 安阳长公主今儿个亦是喜笑颜开:“从定亲起就盼着,等了快一年了,总算是等到了,我啊,明儿个起,也是当婆婆的人了。” 蒋家嫂子之前听过长公主与蒋岳氏说家常,闻言便接了一句:“再转个年,您就是当祖母的了。” “这话我爱听。”长公主搂着寿安郡主笑得合不拢嘴。 寿安也笑。 彼此说了一番贺喜的话,葛氏与朱氏才出了宁国公府,上轿回西林胡同。 顾家里头,单氏和徐氏都翘首等着,见两人欢欢喜喜回来,就知道这一趟十分顺利。 夜里,沈嬷嬷下厨,给顾云锦做了几道北地菜肴,又蒸了一笼米团子。 菜肴上桌,沈嬷嬷却没有离开厨房,搬了把小杌子坐在灶边,鼻子越来越酸,不由捂住了眼睛。 舍不得啊,真真是舍不得,可更多的是高兴,苏氏太太走前交代她照顾好两个孩子,现在,顾云齐有了盛哥儿,顾云锦嫁得如意郎君,她总算是没有辜负了。 第四百八十三章 舍不得 沈嬷嬷收拾好情绪,抹了把脸,进了花厅。 顾云锦正在吃米团子,听见动静转过头来,冲沈嬷嬷弯着眼笑了:“还是最喜欢吃这个。” 沈嬷嬷好不容易收起来的眼泪又要落下来了。 吴氏见沈嬷嬷的眼眶通红,自个儿的心里也有些涩,但还是打起精神,道:“就几个米团子就稀罕死你了!你什么时候想吃了,只管叫人回来说,沈嬷嬷做好了就给你送去。” 沈嬷嬷赶忙点头:“是啊,这东西做起来也不费事儿,姑娘想吃了,只管与奴婢说。” 顾云锦捏着米团子,霎时间亦哽咽了。 她原就是吃了喜欢的吃食,与沈嬷嬷道谢而已,却忘了在这个时刻,这句话听起来像极了撒娇,也满是感伤。 前世今生,在出阁的前一日,她感受到的气氛是全然不同的。 彼时顾云锦更多的是懵懂,而现在,因着蒋慕渊的细致与贴心,她对未来没有迷茫,更多的是踏实。 成亲前的最后几日,每一天都按部就班,不曾大起大伏,直至这一刻,那股子难受才一点点在心底盘踞。 这是顾云锦在娘家做姑娘时的最后一顿晚饭了,哪怕席面上所有人都堆起笑容,挑些乐子说,转过身时,还是流露出了不舍。 顾云齐酒量好,今儿个也是吃了几杯就憋得慌了,他给自己斟满了,到了顾云锦身边,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 一如儿时那般。 顾云锦抬起头看着兄长,眼睛亦有些湿润,举起酒盏与顾云齐碰了碰。 顾云齐堆了一肚子话,可话到了嘴边,又说不出来,哽咽了好一阵,才道:“有些什么事儿,都要与我们说,好事要说,万一有不好的事儿,也一定要说。” 若是旁的话,顾云锦兴许还挨得住,偏偏是这么一句,她一时间绷不住,眼泪刷得就下来了。 上辈子,她不就是只报喜不报忧吗?不就是直到最后都没有低头吗? 要是早早与顾云齐、徐氏和吴氏说了自身处境,那她的结局必定不是病故在岭北的庄子上吧。 但也正是因为前世的足迹脚印,才磨出了今生的她,顾云锦的嗓子涩得说不出话来,只能一个劲儿地点头,表示自己听进去了。 吴氏嗔了顾云齐一眼,想说他好端端的把顾云锦招哭了,可转念想想,这句交代比什么都要紧。她远嫁来京城时,家里人便是这么叮嘱的,别看是短短的一句话,在新嫁娘心中,就是沉甸甸的底气和力量了。 徐氏背过身擦了擦眼睛,见席面也吃得差不多了,便与顾云锦道:“让云霖先陪你回去吧。” 顾云锦吸了吸鼻尖,拉着顾云霖回了东跨院。 两个姑娘一走,徐氏也没有挺住,眼泪簌簌往下滚。 单氏嫁过女儿,晓得这番心境,好言劝慰了一番。 徐氏也不大好意思当着晚辈的面落泪,一面调整语气,一面道:“虽说不是我亲生的,但这份舍不得啊,真真切切的。 我到将军府时,她比这把椅子高不了多少,长得那叫一个讨人喜欢,我从来没有见过那般好模样的丫头。 我一心想对她好,可她就是不喜欢我,可偏偏她撒气脾气来都好看,叫人又是无奈又是心疼的,哪里还会怪她。 原以为这母女情分也就那样了,去年春天一下子就与我亲起来了,我这颗心呐,喜得都不知道往哪儿放了。 可这还不到两年,就要嫁出去了,舍不得极了。” 单氏听着,想到已经嫁的顾云思,又想到还在身边的顾云霖,也是感慨万千。 什么亲生的不亲生的,养了这么多年的姑娘,怎么会没有感情? 亏得是顾云霖年纪还小些,她还能再多疼几年。 妯娌两人彼此宽慰着,等席面都撤了,突然才想到了教导之事。 单氏附耳与徐氏提了。 徐氏一愣,连连咋舌,那般要紧的事儿,她怎么就疏忽了呢…… 单氏见状,忙提道:“她与她嫂嫂亲,让云齐媳妇慢慢去跟她讲。” 吴氏临危受命,到了东跨院外,看着里头的光亮,心一横,说就说呗,谁家新媳妇都有头一遭。 外头的这些状况,屋里的顾云霖与顾云锦都不知道。 顾云霖本不是个爱哭的,虽说是“哭嫁”,她也能絮絮叨叨、有的没的说一堆闲话,可席面上叫顾云锦一招,也有些缓不过来,哭得比前回顾云思出嫁前还凶一些。 顾云锦原还感伤,叫顾云霖这么一哭,不知怎么的,突然就被逗乐了:“你这般哭,三姐姐保准说你前回没使出全力来。” 顾云霖破涕而笑,眼泪还悬在睫毛上,道:“话不能这么说,前回有你与我一道哭,今儿个只有我一人了,当然要把吃奶的劲儿都哭出来。” 这话连抚冬和念夏都忍俊不禁了。 顾云霖揉了揉眼睛,道:“其实我们家姐妹挺多的,就是她们都不在京里,要是都在就好了。” 闻言,顾云锦微微一怔,垂眸道:“是啊,也不知道何时能见上一回。” 顾云霖歪着头,道:“总有机会的。” 说到了这一茬,顾云锦正想再多问问几个姐妹的事儿,就听到外头传开吴氏的声音。 吴氏进了屋,冲顾云霖使了个眼色。 顾云霖心领神会:“眼睛都肿了,我回去擦一擦。” 顾云锦听了,正要说让念夏打水来,见吴氏神色与平素不同,突然就明白过来了,便没有拦着顾云霖。 里间只剩下了姑嫂两人。 吴氏在她身边坐下,清了清嗓子,道:“夫妻之间,其实就是那么一回事,你到时候莫要怕。” 饶是顾云锦才到了吴氏要说的内容,听了这么一番开场白,也险些笑弯了腰。 她忍着笑,明知故问道:“怕什么呀?” “怕……”吴氏了解顾云锦,刚说了一个字,就从顾云锦的神色间瞧出了端倪,扬手往她背上一拍,“你个坏心思!我厚着脸皮与你说要紧事儿,你还挖坑算计我! 你到底知道多少?又有哪儿不清楚?是不是哪个话本上东一句西一句的提过些? 我今日脸都不要了,非与你说个明白!” 第四百八十四章 近在咫尺 顾云锦微微一愣。 有那么一瞬,她的脑海里空白一片。 羞涩也好,难以启齿也罢,这样的情绪,她一点儿也没有。 反倒是吴氏的口气与语态,让她不由自主地就要扬起唇角来。 这哪里像是做嫂嫂的在与要出阁的小姑子讲那些事情啊,这分明是嫂嫂撸起袖子要带她出去与人干架。 顾云锦越想越止不住笑,歪歪斜斜地就往吴氏身上倒。 吴氏原就是个爱笑的人,被顾云锦招得也忍不住,一时间两人笑作一团。 姑嫂好生笑了一通,才一面揉肚子一面喘着气地缓下来。 有了这笑声的铺垫,吴氏也放开了许多,哼道:“我真想看看你到底从哪些话本子上东一句西一句地明白了些。” 吴氏疑惑极了。 顾云锦喜欢看话本,她也挺喜欢的,按说小姑子珍藏的话本,她也看了七七八八,怎么印象里没有那样的片段呢。 顾云锦轻咳了声。 她对夫妻之事的了解自然不来自于话本,她前世嫁过人,怎么可能一窍不通。 只是这样的话不能与吴氏讲,她抿着唇转了转眼珠子:“忘了是哪一本了。” 吴氏也不是来寻话本子的,闻言没有细究,道:“男人跟咱们女人不同……” 吴氏一开口就说得极快,跟倒豆子似的,似乎是怕一旦放缓了停顿了就说不下去了一般,就像她自己说的,是豁出去脸不要了,也要跟顾云锦掰扯明白。 饶是顾云锦厚脸皮,都叫吴氏直白得目瞪口呆了。 吴氏见顾云锦的脸上透出了惊讶,只当是她叫自个儿话里的内容吓着了,不由暗暗感慨,看来话本子上没说什么实质的东西。 不知为什么,吴氏突然就想起一句话来:纸上得来终觉浅。 她今夜是来教顾云锦的,不是为了吓唬小姑子,见状又补了两句:“总归就是不要怕,新夫妻都是这么过来的。 要是真的痛得吃不消,就老老实实跟小公爷说,他向来对你好,肯定不想伤着你的。 不要怕说出口,我跟你都能撇开脸说这事儿了,你们夫妻之间,还有什么不能讲的?” 顾云锦听出来吴氏是误会她的反应了,但这事儿解释不如不解释,她乖乖点了头,道:“知道了。” 吴氏上下打量了顾云锦几眼,见她真的听进去了,心落了大半。 又与顾云锦絮絮叨叨了几句,吴氏起身告辞。 出了暖洋洋的屋子,迎面寒风吹来,吴氏打了个寒噤,才意识到她刚刚出了不少汗。 这事儿真是不好说的,得亏她没生姐儿,盛哥儿长大后有他爹教…… 再叫冷风吹了吹,吴氏又清明许多,现在没有女儿,往后…… 啊呀,甜蜜的烦恼。 吴氏出了东跨院,顾云锦也梳洗净面,准备歇了。 而宁国公府里,蒋慕渊的书房还亮着灯,他本人不在,只留了寒雷与听风二人,打发时间下着棋。 寒雷棋艺好些,听风又是心不在焉,局面呈现了一面倒。 听风浑然不知自己的半片江山已经危机,落子十分随意,眼睛时不时看向窗外:“爷真的是……明儿一早要娶媳妇,这个时辰还不歇。到时候眼下青乌乌地掀盖头,这个新郎官还不叫新娘子比下去了啊。” 寒雷头也不抬,顺口接了句:“爷去哪儿了?” “去后头新房了,”听风撇嘴,“这会儿去新房做什么?新娘子都不在的屋子……” 最重要的是,这个点儿,后院已经落锁了。 新房今夜肯定是不能睡的,蒋慕渊肯定要回到前院来。 到时候怎么办?只剩下翻墙一条路了。 在自个儿府里都翻墙,这也真的没谁了。 与之前的不同,大抵就是不需要他这个望风的了。 蒋慕渊其实并没有做什么,他就是站在新房内,静静看着顾家两位嫂嫂铺好的床。 这院子的修缮整理,他参与其中,可算是看着这个无人居住的小院一点点搬入了家具,变得有模有样起来。 可之前依旧空旷了些,像是最初的珍珠巷,屋子虽好,却毫无人气,直到顾云锦搬进去了,才变了一副模样。 眼前亦然,虽还只是铺了床,但就是这点儿红色,让人的心里跟点了团火似的。 针线都是顾云锦做的,蒋慕渊看不懂行家所谓的好坏,可他就是觉着,他家小姑娘绣得好看极了,栩栩如生。 那株并蒂莲几乎跃出了锦缎,深深扎根在他的心里。 墙边的矮柜上摆了一对瓷娃娃,上边墙上正好是一个红双喜。 蒋慕渊弯了弯唇,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 明日,只要等到明日,这个时辰的院子,就不会跟现在这般寂静了。 从再次见到顾云锦,到今时,快两年的光景,他都等过来了,可近在咫尺的明日,却是那么地叫人心焦。 外头的月色皎洁明亮,他却恨不能将它抹去,换作新一日的阳光。 直到三更天,蒋慕渊才退了出来,动作轻柔地关上了房门,又合上了院门。 就着月光,他穿过园子,在院墙处腾空一跃,回到了前头书房。 棋盘上的对局,听风早就被杀得片甲不留、放弃抵抗了,听见外头动静,他起身探头,果不其然是蒋慕渊回来了。 听风打了水来,见蒋慕渊还不打算歇下,不由道:“爷还不睡吗?明儿要起早。” 蒋慕渊道:“我还睡不着。” 这理由太充分了,听风都不知道怎么劝了。 寒雷收拾了棋盘,道:“兴许顾姑娘更睡不着。” 话音未落,蒋慕渊忍俊不禁,笑出了声,抬头看着窗外的圆月,颔首道:“也许吧……” 听风摸了摸鼻尖,瞥了寒雷几眼,深以为然。 虽说寒雷迟钝,但这事儿说得还挺在理的。 大概,顾姑娘真的没有睡着吧…… 睡不着的顾云锦斜斜躺着,屋里静得落针可闻,连她的呼吸声都清晰极了。 幔帐垂着,只是外头的月色太好,透过了窗棂,落了一地斑驳,也撒入了帐内。 她想了想,又坐起身来。 第四百八十五章 记得 顾云锦撩起了幔帐,探出头去,看向了窗边。 窗下架子上,挂着明日要穿的嫁衣。 月光皎洁,映在朱红色的嫁衣上,越发显得那金银丝绣的凤穿牡丹活灵活现。 料子用的是杭绸,因着是冬日出阁,衣裳要暖和又不显臃肿,宫里的老裁缝来了几次,定了款式,做得了之后又在细节处修改了两回。 上头的刺绣是顾云锦做的,这活儿马虎不得,颇费了一番功夫,可做出来的成果还是叫人十分欣喜的。 试衣时,家里人都说好看,顾云锦前后照了镜子,也觉得好,就是不晓得蒋慕渊见了,又会说什么。 这么一想,唇角就忍不住扬了起来。 这厢动静,守夜的抚冬听得清楚,揉了揉眼睛,问道:“姑娘醒着?是饿了还是渴了?奴婢给您端盏茶吧。” 顾云锦舔了舔嘴唇,应了。 抚冬披着衣服起身,拿起茶盏时,突然想到了沈嬷嬷的交代,赶紧又都放下了。 她走到床边,冲顾云锦摇头:“嬷嬷仔细说过,今儿个夜里,吃不得喝不得了,否则明儿一早起来,脸肿着就不好看了。” 顾云锦笑出了声:“胡说!我把一壶水都喝了,明儿一样好看。” 抚冬虽深以为然,但听顾云锦的口气,就晓得她家姑娘是嘴上说说、逗人玩的。 “都三更天了,您睡不着也闭着眼睛养会儿神。”抚冬无奈,见顾云锦老老实实躺下了,这才松了口气,替她掖了被角,重新放下了幔帐。 等抚冬钻回了被窝,屋子里又重新静了下来。 可顾云锦的睡意依旧不浓,在床上翻来覆去了半晌,直到将近四更了,才渐渐迷糊起来。 四周白茫茫的,像是在阳光下拿双手捂住了眼睛一般,顾云锦拧紧了眉头,过了小一会儿,白雾才渐渐散开。 顾云锦眼前的不是兰苑,也不是如今住的这东跨院,反而是一处略有些陈旧的宅子。 第一眼觉得陌生,再四周看看,才慢慢生出了些熟悉之感。 她想起来了,这是北地的镇北将军府,是她十岁前住的地方。 顾云锦想,她这一定是做梦了,她离开北地太久了,若不是梦境,又怎么会回到此处。 前世今生加在一块,差不多有二十年不曾踏足北地了,她离开时不过十岁,彼时性情又不成熟,许多烦恼都是自寻的,后来与顾家人也一直疏远着,如今与长房的亲人相处多了,才“顾家”有了更多的认同与喜爱,因此,哪怕是梦境,顾云锦都觉得很是怀念。 她伸手摸了摸柱子,想回去北地看一看的心境,一下子涌了上来,比其他时候更盛。 “云锦。” “云锦。” 她听见有人唤她,声音是那般的亲切,分明是好些年没有听过的声音,她还是能分辨出来在唤她的人的身份。 是她的母亲苏氏,是她的父亲顾致渝,是她的祖父顾缜,是她的祖母田老太太。 那些声音清晰,偏偏又十分遥远,顾云锦提着裙子,在梦境中穿过了大半座将军府,却终是无法寻到那些人的身影,所有的院落都是空荡荡的,明明桌上还摆着热腾腾的饭菜,屋里的炭火还点着,却寻不到半个身影。 即便知道是做梦,这感觉也让人心里有些酸涩。 “云锦。” 这一声呼唤,近在身后。 顾云锦停下脚步转过身去,看到了一张笑盈盈的脸庞。 二八年岁的姑娘,眉眼如画,她从未见过这个年纪的顾云妙,可只要一眼,顾云锦就知道,这就是了。 从小与她一道耍玩、又在她入京时闹脾气不理她的顾云妙也长大了,五官长开了,眉宇之间有将门姑娘的英气,笑起来时如夏日的艳阳般灿然。 她就站在那儿,阳光洒在她身上,笼了一层薄薄的光雾。 顾云锦想唤她,也许是梦境中的缘由,她只觉得嗓子眼堵住了,想说话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努力了几次都没有成功,只好对顾云妙露出个笑容。 顾云妙似是浑然不在意,她走上前来:“你前回在信上说,要我来京城里的。” 顾云锦握住了顾云妙的手,又试着张口,依旧没有声音,只好在她掌心里一笔笔写着:你现在来吧。 等顾云锦写完,顾云妙又笑了,晶亮的眸子一瞬不瞬地看着顾云锦,道:“十一月十六了,今天你要嫁人了,对吗?” 顾云锦颔首。 顾云妙拉着顾云锦的手,牵着一路走。 顾云妙没有说话,顾云锦发不出声音,姐妹两人穿过花园,在一棵高树下停下了脚步。 “记得这里吗?”顾云妙笑着问。 顾云锦刚要摇头,突然想起前回她伤了手时单氏与她提过的旧事,一下子就回忆起来了。 童年躲猫猫,顾云妙就是躲在这树上,她左寻右寻寻不到,天黑了就不寻了,留下顾云妙一人,摸黑下树时摔断了手。 顾云锦在她手上比划:记得。 顾云妙笑得更开心了,又问:“那你还记得你母亲以前说过的同心锁、结发情吗?” 顾云锦被这跳跃的话题弄得摸不着头脑,可梦境之中,本就没有逻辑可言,她想了想,复又点了点头。 生母苏氏走时,她的年纪还很小,母亲说过的话,她能想起来的其实并不多,可就是那几个故事,一直留在了她的心里。 同心之锁,锁的不止是今生,是生生世世。 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这是苏氏曾经向往的,只是她年纪轻轻就病故了。 顾云锦现在明白,父亲续娶一房妻子是很正常的事情,而且他也努力想要处理好徐氏与两个孩子的关系,可顾云锦彼时不懂,更因为母亲的向往破灭而怨怼。 今生重来,她是与徐氏相处融洽了,与兄嫂亦关系极好,可父亲那儿…… 即便是成亲之时,也只能向牌位磕头禀告,她的父母无法在席。 顾云锦垂下了眸子,吸了吸鼻尖。 顾云妙抬起手,缓缓拥住了她,脸颊贴着脸颊,在她的耳边柔声道:“记得就好,你要好好的,与小公爷永结同心。” 第四百八十六章 梳头 耳边的声音越来越轻,顾云锦意识到了什么,伸手想要回抱住顾云妙,指尖却穿过了那层光雾,渐渐的,连光雾都不见了。 就像是被针扎了心尖一般,毫无防备的,顾云锦的眼泪簌簌落了下来。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哭,却根本止不住泪水,只是对着眼前的空白,一遍遍重重地点头。 我会好好的,一定会好好的…… 四周重新化作了白茫茫的一片,刺得顾云锦直揉眼睛。 也不晓得多久,她隐约听见些声响,有人在唤着“姑娘”。 顾云锦睁开了眼,入目的是熟悉的幔帐,床边,抚冬一脸担忧地看着她。 “姑娘是魇着了?”抚冬柔声道,“怎么睡着睡着就哭了呢?” 顾云锦伸手摸了摸脸,眼下潮潮的,眼睛酸胀,视线也有些模糊。 她怔了怔神,回忆起刚才的梦境,冲抚冬摇了摇头:“没有魇着,是做了一个梦,挺好的梦。” 抚冬抿唇,见顾云锦笑容轻松,也就放下心来,道:“快到时辰了,姑娘起了吧,今儿个可不轻松的。” 顾云锦撑坐起来,看了眼窗外光亮。 因着积雪,外头显得比平素亮堂,她此刻并不困,便依言起身准备。 念夏和沈嬷嬷也来了。 沈嬷嬷一看顾云锦的那肿起来的眼睛,不由倒吸了一口气,悄悄问了抚冬两句,晓得并无状况,便不多言,只拿着帕子去外头抓了把雪,按严实了给顾云锦捂眼睛。 手帕冰冰凉凉的,顾云锦被冰得直抽气,却也晓得这是个消肿的好法子,老老实实地捂着。 昨儿半夜那句说“肿了也好看”,是顾云锦逗抚冬的,今儿这样的日子,谁不希望自个儿比平日还好看呢。 帕子捂在眼下,一只手凉着了就换另一只手,掌心里冰冰的,突然让顾云锦想到了那日蒋慕渊放在她手心里的冰心。 那颗冰心必然已经化了,可给她冰心的那个人…… 顾云锦抿着唇笑,他说他的心不会化,那她的心,也不会化的。 沈嬷嬷一直留心着顾云锦的动静,见她时而走神、时而笑,心里大致有数了:肯定是在想小公爷呢。 姑娘能一想起来就打心眼里笑出来,那她们娘家人也就放心了。 顾云锦沐浴之后,先换了身简单衣裳,由几个哥哥陪着去给祖宗大人们磕头。 顾家在京中不设祠堂,从前北三胡同里只摆了谷缜、顾致渝和苏氏的牌位,直至搬到了西林胡同,地方宽大了,单氏才定了一间堂屋把列祖列宗的牌位都供上了,平日供奉香火。 地上摆上了皮垫子,顾云锦上前跪下,目光从最上头一层,一点点往下,最后落在了父母的牌位上。 她抿住了唇,默默把昨夜的梦讲了一遍。 她梦到了镇北将军府,也听见了父母呼唤她的名字,可遍寻不着,只与顾云妙说了会儿话。 虽有遗憾,但也满足。 磕了头,顾云锦起身退了出来。 回到东跨院时,单氏请来给顾云锦梳头的夫人已经到了。 顾家这回请的是顾云思的婆母傅唐氏。 前头顾云锦及笄,傅太师夫人做了正宾,这次她虽也有心,但梳头的手艺还是傅唐氏更胜一筹。 顾云思与婆母一道来的,她自打有孕之后,还是头一次回娘家,单氏去二门上迎她们,见顾云思面色红润,精神头极好,就晓得这些日子肚子里的小东西没有折腾她。 怀孕这事儿,有人轻松,有人辛苦,十月间能吃能喝能睡的不少,吐得昏天暗地连走路都喘不过气的也有很多,单氏作为母亲,自然希望顾云思轻松些。 顾云锦一进屋,与傅唐氏和顾云思见了礼,就被催着去换嫁衣。 之前试衣时,顾云锦已经穿过了,可今儿心情不一样,只觉得这衣裳沉沉的。 抚冬和念夏替她前前后后都整理妥当了,顾云锦从内室里出来,就从傅唐氏的眼中看到了惊艳。 “好看,模样原就好,这衣裳上身,越发衬得人肤白貌美,这样子的新娘子,谁看了都喜欢。”傅唐氏抚掌夸赞。 单氏正拉着顾云思说贴己话,絮絮问了近些时日的状况,听见傅唐氏的声音,也扭头看向顾云锦,不住点头。 顾云锦被推到了梳妆台前坐下,趁着傅唐氏与徐氏、吴氏寒暄的工夫,她偏过头,与顾云思道:“我昨儿夜里做梦,梦见云妙了。” 顾云思好奇,道:“她梦里跟你说什么了?” “知道我要嫁人了,祝我永结同心。”顾云锦答道。 闻言,顾云思扑哧笑出了声,一双眼睛笑成了月牙:“就她那别扭性子,能把好话说得这么直白,可真是难得。也就是梦里才会说了,若她这会儿在你跟前,你看看她说什么。” 顾云锦亦忍不住笑了。 是啊,顾云妙就是个别扭的姑娘,真真比从前的她还别扭呢。 她多活了十几年,经历了起伏波折,把性子能拧顺了,不晓得顾云妙往后会不会拧过来呢。 可就算顾云妙拧不顺、依旧别别扭扭的,顾云锦还是很想她。 宾客们陆陆续续抵达了,单氏招呼了两个儿媳妇出去招待,而傅唐氏来给顾云锦梳头。 姑娘出阁要绞面,傅唐氏扶着顾云锦的双肩,看了看,道:“眉毛长得真好,不粗不细、不浓不淡的,我能偷懒了。” 说完,傅唐氏取了细棉线,仔仔细细给顾云锦绞了脸,又拿起梳子,一面念着吉祥话、一面将顾云锦乌黑柔顺的长发梳直了。 长发一点点盘起,因着还要戴凤冠,发型并不复杂。 吉时还未到,也就不着急戴上,傅唐氏满意地点了点头:“成了,就等着小公爷抬着花轿来迎了。” 女方宾客,都是要来瞧新娘子的。 徐令意来得也挺早,笑着与顾云锦道了喜,而林尚书府就在对门,林琬亦早早来了,几个相熟的姑娘凑在一块,说说笑笑的。 秦夫人也想赶早,与单氏说道一通,单氏忙得脚不沾地,她来见新娘子,新娘子的屋里,叫年轻小姑娘、小媳妇们挤得满满当当。 她左右不得趣,只能又往外头走。 刚迈出东跨院,迎面遇上了迟来一步的傅太师夫人。 老夫人问道:“新娘子好看吗?” “那肯定是好看的。”秦夫人脱口而出。 第四百八十七章 上轿 傅太师夫人朗声笑了。 笑归笑,却是不与秦夫人多言,她招呼了几个来观礼的官夫人,一道进去看顾云锦。 老夫人活了这把年纪,捧高踩低的事儿见识得也多了,但顾家毕竟是自家姻亲,她又很喜欢顾云思这个孙媳妇,对顾云锦亦极有好感,因而前回秦夫人做的那些事儿,她不说破,但也不再愿意与秦夫人亲近了。 进了屋子,老夫人上下打量顾云锦,笑声更加爽朗:“我瞧过的新娘子里头,这个是数一数二的漂亮。” 这句话还真不是违心的,话音未落,引了一片附和直言。 顾云锦莞尔,起身给老夫人行礼。 西林胡同里热闹万分,东街上已经围了不少人了,纷纷翘首,等着吉时。 宁国公府里,蒋慕渊换上了喜服,给蒋仕煜与安阳长公主见礼。 他昨夜睡得迟,胜在年轻,根本不觉得疲惫,梳洗过后,反倒是精神奕奕。 长公主越看儿子越满意,刚要夸赞几句,话还未出口,眼睛就先红了。 她哽咽着,笑容也是真真切切的:“时间可真快啊,好像昨日才呱呱坠地,现在我儿子都要娶媳妇了。” 她这么一说,连蒋仕煜都有些动容,儿子长大了,也说明他们当父母的一年比一年老了。 寿安郡主就坐在长公主边上,挽着她的胳膊,笑道:“你之前还嫌弃时间过得慢,定了的儿媳妇迟迟没有进家门。” 长公主啼笑皆非,捏了捏寿安的鼻尖:“你这个机灵鬼!伯娘感慨一番,还不对了?” 寿安笑弯了眼。 蒋慕渊也在笑,只是他心中的感慨与父母和妹妹都是不同的。 他经历过宁国公府的强盛,他承爵后权倾朝野,也经历了没落,皇太后薨逝,长公主在面对圣上的威逼时,白头发一片一片地冒出来。 那几年的困守与坚持,每一天都很难捱,可重新回到眼下,再看那一段经历,又像是弹指一挥间。 他深吸了一口气,笑着与长公主道:“是啊,今儿要把儿媳妇给您娶回来了,这个儿媳妇,您喜欢吗?” 这下子,长公主哪里还哭得出来,嗔道:“最要紧的是你喜欢。” 寿安在一旁连连点头:“我也喜欢。” 长公主越发笑得合不拢嘴了。 顾云锦那孩子,长公主打的交道不多,大部分都是听寿安和皇太后提的,听得多了,也亲切多了。 能与同龄的寿安处得好,又会哄年老的皇太后,得老少欢心,这样的姑娘,怎么会不讨喜呢? 而长公主说的亦是心里话。 最重要的,始终是蒋慕渊要喜欢。 夫妻过日子,旁的都是虚的,只彼此欢喜,才能携手走过漫漫几十年的人生。 吉时近在眼前,傧相也都到了。 蒋慕渊请了孙恪、程晋之做傧相,两人都是宁国公府的常客,进出都很是熟悉。 三人一道,再次给长公主夫妻行了礼,快步走出了宁国公府。 府外,高头大马已经备好,白马的胸前系了红绸,看着就喜气。 后头跟了花轿,左右并吹锣打鼓的迎亲队,小丫鬟们笑语晏晏,手里提着缀了流苏的小花篮,里头装满了糖果、铜板,是一会儿撒向观礼的百姓的。 鞭炮声噼里啪啦响了起来,三人翻身上马,往西林胡同去。 而顾家一头,傅唐氏看着时辰,替顾云锦戴上了凤冠。 一群人簇拥着,顾云锦出了东跨院,给单氏和徐氏磕了头,与家里人告别。 徐氏噙着泪,握着顾云锦的手,半晌说不出一句话,眼底有不舍,更有祝福。 宁国公府迎亲的队伍进了西林胡同,吹吹打打的声音,连后院里都能听见,谁都知道,新郎官来了。 顾家大门半开着,里外都堵了人,要与新郎与傧相们比试比试,不能让他们轻而易举地就把新娘子娶回去。 拦门就是一项议程,亲朋好友们闹一闹、乐呵一阵,不耽搁吉时,图一个喜气。 蒋慕渊下了马,给拦门的众人行了礼。 朱氏与几个相熟的媳妇子一块拦在大门口,还不曾出口“刁难”,边上一人就先开口了。 “这么出色的姑爷,满天下打着灯笼都难寻,怎么还拦门呢?这等好事是落不到我们家,要不然,我麻溜儿的就把姑娘送出门了。” 说话的是同住胡同里的一位告老的知府,他家一溜儿的儿子,三代没出一个姑娘,这话由他家说,又是逗趣,又不得罪人。 话音刚落,引了一阵附和之音,连几个雄赳赳气昂昂来拦门的,都倒戈了。 朱氏笑得止不住,又急得直跺脚,左拉一个、右拉一个的,把气氛哄得更加热闹了。 眼看着时辰差不多了,朱氏才一甩手,宣布自个儿不管了。 程晋之笑着给边上人分了红封,蒋慕渊顺利进了大门。 外头的进展,后头一直关注着。 花轿进门了,顾云锦眼前一红,盖头遮住了视线。 顾云齐蹲下身,背起妹妹,往二门上走。 左右都是欢声笑语,他的鼻子却有些酸。 他好些年没有背过顾云锦了,幼年在北地时,小娃儿淘气,不耍玩到天黑就不回屋,他经常一处处去找,寻到了,就把撒娇着喊“走不动”了的顾云锦背回来。 当年那个小玉团子长大了,嫁人了,可顾云齐背着她的时候,还觉得自己背着童年的妹妹,那么轻,那么小。 他想替她遮风挡雨,也深深明白,会有另一个人,做好这一件事。 把顾云锦送上花轿,顾云齐放下帘子之前,笑着道:“回门那天,我去接你。” 顾云锦重重颔首,哪怕她看不到顾云齐。 花轿抬出了顾家大门,敲锣打鼓的声音重新响起,又被鞭炮声覆盖,呼吸之间,只余下浓浓的硝石味道。 蒋慕渊拉着马绳,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那垂着的花轿帘子,眉宇之间是毫不遮掩的神采飞扬。 他心心念念了那么多年的姑娘,他终于娶到了。 名正言顺,情投意合。 真好。 第四百八十八章 娶媳妇高兴 顾家人一路送到门口,徐氏拿帕子捂着脸,不晓得是受不得这硝石气味,还是忍不住眼泪。 吴氏亦有些哽咽,抱着盛哥儿站在徐氏身边,目光一直望着那顶花轿。 婚嫁是大喜事,但相较于娶媳妇的婆家,嫁姑娘的娘家是欢喜中带着难过,谁家也避免不了。 哪怕人人都知道姑娘嫁得好,这份纠结的心情也不会改变。 徐令意和顾云思也到门边来送行。 顾云思怀着身孕,不好往前挤,只垫着脚尖看了两眼,待看到单氏也微微红了眼睛时,她不由自主地抿了抿唇。 嫁侄女都这般舍不得了,年初她出阁的时候,母亲怕是哭得止不住了。 好在,同在京中,母女逢年过节都能见着,她怀孕了,母亲能坐着小轿去看她,顾云锦出阁,她也能回来送一送。 与娘家的交往纽带不用交托在一封封的家书里,就已经是大幸了。 徐令意扶着徐氏,低声安慰着。 她们的身后,林琬也探出头来,笑盈盈看向花轿。 鞭炮的白烟正好散开,能清楚看到前头新郎与傧相的身影。 孙恪和程晋之不晓得在说什么,脸上满是笑容,又对蒋慕渊一阵挤眉弄眼的揶揄。 喜娘催着起轿,蒋慕渊领头翻身上马,习武的俊俏公子,连这般寻常的动作都比普通人矫捷,厚重的喜服完全没有绊住他,反而更加显得英姿勃发。 孙恪亦上了马,拍了拍马脖子,又偏头与蒋慕渊说话。 程晋之一脚踩了马镫,余光瞥见了人群后的笑得灿然的林琬,他动作一顿,眼神都飘了过去。 林琬与寿安和长平玩得好,因而打小时候起就与程晋之熟悉,这几年见着的机会也不算少,只是姑娘和哥儿们的话题不同,多是彼此打个照面,就各自寻玩伴去了。 见程晋之看了过来,林琬自然也不回避,笑着冲对方摆了摆手。 程晋之怔了怔,被小王爷催了两句,这才上了马。 孙恪是个感觉极敏锐的,嘴上催了,视线还随着程晋之走神的方向看了一眼,冲林琬咧嘴笑了笑,而后与程晋之道:“你看林琬还能看走神了?你一月里少说碰上她一回,她今儿与上个月也没有变化啊。” 程晋之摸了摸鼻尖,想解释几句,唢呐的尖锐声音全盖过了,他只好闭嘴,双腿夹了马肚子,让它跟上队列。 又是一阵鞭炮,白烟之中,能勉强看清的只有一片红色,反倒是人群的欢呼,穿过了阵阵鞭炮,如在耳畔。 程晋之想,林琬还是林琬,与上个月不会有变化,而让他走神的是今日这欢喜的气氛,红火火的,让他突然间发现,那么熟悉的林琬,笑起来时是那么明艳。 迎亲的队伍踏上了返程。 这厢一出发,候在胡同口的小贩就麻溜儿地往东街报信,一时间就热闹起来了,人挤人的想要往前探。 新郎官人高马大,远远就瞧见了,而后头跟着的那顶花轿,先前去迎亲时虽看过了,但一想到里头坐上了新娘子,还是叫人想要再看两眼的。 虽然,轿子里头的模样,谁也瞧不见。 可这不妨碍大伙儿夸赞溢美。 “我刚才挤到西林胡同里头了,正好看到顾六爷送顾姑娘上轿,可惜距离有些远,看不真切。” “你这本事不行,”边上人道,“像我,悄悄爬上了树,我看到喜服上绣的是凤穿牡丹。” “那你也没瞧着正脸。” “呸!”那人道,“正脸是给我瞧的吗?那是给小公爷瞧的!我一个凑热闹的,看看喜服就挺好的了。” 这话引来了一片哄笑之声。 那人又道:“不瞒说,别看都是红色儿的,顾姑娘穿着喜服,那姿态就比其他新娘子们窈窕好看。” “这哪里能一样?听说喜服是宫里做的呢,”说话的婆子眼中满是羡慕,“一辈子就嫁这么一回,别说喜服了,就这花轿,寻常人家,谁能比呀?” 这并非虚话。 普通人家,家里怎么会有花轿的轿衣,都是正日子里去车马行租借的。 车马行里,一套轿衣用上十年二十年都是有的,昨儿个还在抬老员外爷,今儿个套个红轿衣就能做花轿了。 想讲究都讲究不起来,顶多是多掏些银钱,挑个好看些的轿衣罢了。 有些家底的官家与民间不同,一部分是老祖宗传下来的,一部分是向姻亲好友家里借用,这些轿衣平日收得好,料子也不错,一下子就体面了。 而皇家的花轿是最不一样的。 花轿就是花轿,平日不做他用,江南的千工轿、万工轿送抵京城,就收在皇城库房里,依着身份取用,不能僭越。 轿子顶上的金漆雕花,一层叠一层,足以让所有人都目不转睛的看。 随行的小丫鬟们一把把撒着铜板糖果,引得人群欢呼雀跃。 有人抢糖果,有人看花轿,也有人盯着新郎官一个劲儿地瞧。 京城百姓们对蒋慕渊素来喜欢,他又常在市井中行走,东街一带的对他都熟悉,趁此好日子,也纷纷喊话搭腔。 “小公爷,嘴角都扬到耳朵边了,娶媳妇这么高兴啊!” 孙恪抢在前头回了话:“谁娶媳妇不高兴啊?” 喊话的大笑:“那小王爷您什么时候娶呀?” 闻言,孙恪当即捧心,叹道:“我也想知道,不如明日大伙儿一道去宫门前的广场替我请个愿?” 霎时间哄堂大笑。 蒋慕渊也笑,听百姓们夸着新郎俊新娘美,他不时回头看身后的花轿。 轿帘垂着,他连顾云锦的衣角都看不到,可他却不止一次在脑海中勾画她红妆的模样。 美是一定美的,他的新娘子,全京城都寻不到第二个这么好看的,自打第一眼起,就在他心里埋在了种子。 外头的热闹,顾云锦都能听见,只是你一言我一语的凑在一块,听不太真切。 千工轿走得稳当,并不颠簸,直到外头又响起了噼里啪啦的鞭炮声,顾云锦知道,他们回到宁国公府外头了。 第四百八十九章 比想象得还漂亮 轿子稳稳落地,喜娘掀开了轿帘,扶着顾云锦下了轿子。 她替顾云锦整理了衣摆袖口,又摆正了胸前铜镜的位子,手把手让顾云锦拿好,笑道:“新娘子不要慌,小公爷的骑射功夫好着呢。” 顾云锦莞尔,深吸一口气站直了。 新娘进门前都要由新郎官射箭,辟邪求吉。 可不是所有的新郎都会射术,因而各家依着情况各有不同。 能射镜子的是上等,退一步的,是由新娘坐在轿子里,新郎官取箭射轿帘,真是手无缚鸡之力、拉不动弓的,就只能拿脚踹轿门了。 上辈子嫁去杨家,杨昔豫自然没有这等好本事,顾云锦也没有胆量接杨昔豫的箭。 虽说这箭头都是另制的,裹了蜡、不扎人,但顾云锦知道,对方十之八九射不准,偏了还丢人。 今生不同,她对蒋慕渊极有信心。 文武双全的小公爷,这等射术,不在话下。 顾云锦站好了,蒋慕渊从程晋之手中接过了长弓,轻轻拨了拨弓弦,对要用的力道便了然于心了。 他又接过箭,一手执弓,一手拉弦,在边上众人看清之前,那箭就已经出手了。 看似动作随意,并未刻意瞄准,但那箭正中铜镜,发出一声清脆的击打声,而后应声落地。 这姿态实在赏心悦目,四周一片叫好之声。 蒋慕渊笑容不减,又利索地射了两箭。 噔、噔! 清脆又爽快。 倒不是他故意卖弄,而是长年累月的拉弓练习,肌肉有了记忆一般,不用特意来回地瞄,出手就能有成果。 这厢蒋慕渊交出了长弓,那厢顾云锦也放下了铜镜。 她的心跳有些快,并非是害怕,而是那接连的三声响,仿佛是穿过了铜镜,落在了她的心上似的,叫她不由自主地想睁大眼睛去看射箭的人。 可惜,红盖头遮挡了视线,饶是再她努力分辨,也只有一个朦朦胧胧的影子。 来观礼的,除了蒋家族亲,还有不少与蒋家关系好的公候伯府及官宦世家,此处的胡同原还算宽敞的,此刻也拥挤起来,更有些爱看热闹的百姓也拥进来,远远看上一两眼。 大伙儿虽赞叹蒋慕渊的射术,但对他的本事原就了解,夸过了之后,便转头夸起了新娘子。 弓箭射得越快,力道越大,顾云锦能纹丝不动接下三箭,可见下盘是极稳的。 “将门女就是将门女,底子就好。” “可不是!我刚看她的手指,一点儿都没有颤,胆识过人呐。” “巾帼不让须眉!” 边上此起彼伏的夸赞,顾云锦听得清楚,能纹丝不动地接下,固然有她自己的原因,但更多的是射箭的蒋慕渊把握好了分寸。 她有几斤几两,蒋慕渊心里有数,射过来的箭正好是她能接得下的。 这项议程,讲究的是彼此信任与配合,新郎官的控制力道,新娘子站稳脚步、不要慌张。 而顾云锦,她是极相信蒋慕渊的,当然是脚下不软、手指不颤了。 顾云锦由喜娘扶着跨过了火盆,她的手中被塞了红绸,另一头牵在蒋慕渊手中,引着她进了宁国公府大门,一路往喜堂去。 她只受寿安的邀请,来过宁国公府一回,彼时走的也不是这条路,七弯八绕的,很快就分不清左右了。 等被人群簇拥着进了喜堂,才算分辨出了东南西北。 蒋慕渊这会儿才有工夫好好看一看身边的新娘。 顾云锦的身量只到他下颚,今儿戴着凤冠,一下子拔高了,红盖头的顶端与他一般高了。 喜服穿在身上,没有半丝臃肿之感,显得修长窈窕,叫人根本挪不开视线。 蒋慕渊看得一瞬不瞬的,直到喜娘推着才转过身,在“一拜天地”的呼声中,两人一道弯下腰,对天拜了拜。 再转身拜高堂。 蒋仕煜笑得合不拢嘴,眼角的细纹都挤在了一块。 安阳长公主也高兴极了,受了小夫妻这一礼,与一旁的永王妃不住念叨:“可算是娶回来了,瞧瞧这登对的模样!” 永王妃笑着打趣:“盖头还未掀,你就瞧出来了?” 长公主睨她,笑道:“云锦长什么模样,是你没有见过,还是我没有见过呀?” 闻言,永王妃笑得直不起腰来,连连点头:“是是是,你这个儿媳妇,当然是登对的。” 一片说笑声中,顾云锦与蒋慕渊对面而立,随着礼官的“夫妻交拜”,郑重行礼。 礼成了,耳边恭贺声不断,热闹得仿若要把喜堂的屋顶都掀开了似的。 笑声能感染人,何况顾云锦心情极好,被盖头遮着,根本忍不住笑。 她随着蒋慕渊出了喜堂,穿过庑廊花园,走到了新房之中,被喜娘指引着在喜床上坐下。 一坐下去,就觉得有些凹凸扎人,顾云锦想,她那两个嫂嫂可真是实诚人,隔着被子都能感觉到,可见那花生莲子撒得满满当当的。 顾云锦正想着那些,突然间眼前一亮,红盖头被挑开了。 她下意识地抬起头,正好对上了蒋慕渊的视线。 四目相对,顾云锦微微一怔,复又笑了。 蒋慕渊亦直直看着顾云锦,他的新娘子,眉目如画。 她的五官原本就生得好,平日淡淡的妆容就十分叫人欢心了,今儿做了新娘子,胭脂自是比往日浓些。 蒋慕渊突然想起了苏东坡的那句“浓妆淡抹总相宜”,眼前的顾云锦,眸子里像是坠了漫天的星河,叫他舍不得眨一眨眼睛。 喜娘催着他也在床沿落座,端了两盏酒来,示意两人接过。 顾云锦端起一盏,转眸看向蒋慕渊,与他配合着交错了手臂,酒盏抵在唇边,仰头一引。 两人挨得极近,她甚至闻到了蒋慕渊身上沾染的硝石味道,想到那震耳欲聋的鞭炮声,顾云锦笑意更浓。 蒋慕渊亦闻到了胭脂香,萦绕在呼吸之间,比酒香醉人。 两人分开前,接着手臂的遮挡,他动作迅速地在顾云锦的耳畔低声道:“真漂亮,比我想象得还漂亮。” 第四百九十章 饺子 声音并不大,或者说,只是窃窃私语的音量,只因就落在耳边,霎时间被放大了许多。 甚至能感觉到喷在耳垂上的温热呼吸。 而那句话,每一个字都化作了水滴,从耳孔而入,融入了血液,沿着经络潺潺,直抵心灵深处。 顾云锦的睫毛微微颤着,她其实设想过,新婚这一日,看到穿着嫁衣的自己,蒋慕渊会说些什么。 许是毫不回避,笑容满面地看着她,大大方方地来观礼的亲朋好友说,新娘子真好看。 许是等宾客散尽,只余两人时,再细细与她吐露心声,只说与她听。 她想过很多,却是没有猜中,蒋慕渊会在众目睽睽之下,用这种私语的方式,讲给了她一个人。 顾云锦不禁抿了抿唇,这样的体验,微微酸,更多的是甜。 言语有它的力量,她从蒋慕渊的话语之中的,获得的是无限的欣喜与温暖。 远胜于墙角边摆着的炭盆。 蒋慕渊已然拉开了两人的距离,顾云锦不方便再以同样的姿势、动作来表达自己的心境,她只好暗悄悄的,用宽大的袖口遮掩,一点点地在床上挪动手指,最后落在蒋慕渊的手背上。 蒋慕渊敏锐,从顾云锦小心翼翼地挪动开始,就察觉到了她的用意和想法。 他心情越发好了,等那青葱指尖触及手背,他反手便握住,十指相扣着。 两人是挨着坐的,叫身躯、袖子一遮挡,其他人哪怕近在跟前也看不到他们的小把戏。 被扣住的一瞬,顾云锦微微一怔,她脑海中浮现的是初夏时他们在西林胡同花园里的场景,那日,蒋慕渊亦是借着袖子遮拦,扣了她的手。 半年工夫,其实并不久,与她前世今生几十年的岁月一比,不过是其中短暂的一缕。 可是,此刻回忆起来,却像是经过了沉淀一般,上面撒了一层唤作时光的糖粉,只瞧一眼,就知道甜味十足。 回应一般,手指微微用了些力气,顾云锦的唇角浅浅上扬,笑了。 能进新房观礼的,都是蒋氏近亲,其中不少人头一回见顾云锦,少不得感叹一声“沉鱼落雁之姿”。 等见到顾云锦那藏都藏不住的笑容之后,便也恍然大悟——这对新夫妻,感情应当是极好的。 喜娘端了一小盘饺子来。 蒋岳氏上前,在备好的绣墩上落座,拿起筷子夹了一只饺子,递到了顾云锦唇边,笑着与她示意。 顾云锦咬了一小口。 蒋岳氏问道:“生不生呀?” 答案自然是生。 这是婚礼之中求多子多福的一环,顾云锦了解,便直接点头应了个“生”字。 观礼的众人都笑开了怀,顾云锦却是直到这会儿才品出味来,她咬的这个饺子,并不是肉馅儿的。 顾云锦小时候还挺喜欢吃饺子的,尤其是除夕夜,若能吃到包进了铜板的饺子,那心情简直跟飞起来了一样。 前世嫁去杨家时,她与徐氏生分,所有的议程全是杨氏交代给她的。 杨氏前后讲解得也算耐心了,却在这一项上出了疏忽,一个没有讲得面面俱到,一个没有听得全然仔细,顾云锦只晓得有这么一桩,细节处忘了个干净,直到杨家二房的老太太把饺子喂到她嘴边。 婚礼耗体力,她彼时身子骨不如现在壮实,一天下来,饥肠辘辘,见了喜爱的饺子,根本没想那么多,直接就是一大口,咬进嘴里一半还有多。 并未熟透的肉味在嘴里蔓延开了,她才一下子弄明白了,当场吐出来也不是,咽下去更不是。 半生的肉,熏得她一阵阵反胃,彼时强忍着答了一个“生”字,等一屋子人吃酒去了,才冲进净室吐了个干净。 这事儿当然瞒不过屋里的丫鬟,隔日就传开了,被杨家视为婚礼上不吉利的一幕,后来贺氏更是骂过她,就她当天吐出来了,能生得出来孩子才怪。 前后算起来,彼时状况怪不得旁人,寻常来说,新娘子只咬一小口,进嘴的就是面粉皮,里头馅儿一点都不碰到,只她稀里糊涂地“自作孽”了。 为此,她有好几年碰不得饺子,一闻就难受,后来去了岭北,在庄子上尝了庄户们送来的菜馅儿,才重新适应过来。 而现在,蒋岳氏喂她的这只饺子,是菜馅儿的。 说生也不是很生,起码入嘴并不难受,反而带了几分清香,让顾云锦后悔为何没有多咬一些。 她有些奇怪,现在又不好问,只能先收在心里。 顾云锦面上一点一滴的表情变化,蒋慕渊当然都在眼中,他读到了她眼底一闪而过的惊讶,不由笑了。 从前,顾云齐打听了许多顾云锦十年里的经历,细细碎碎地拼凑,他吃酒时会与蒋慕渊说道,醉的时候说得更多。 新婚时吃饺子的这一段,杨家的仆妇说过,岭北庄子里的庄户也提过。 顾云齐感慨不已,曾经那么喜欢饺子的小姑娘,后来竟然闻不得那味儿了,怎么能叫人不难过呢…… 蒋慕渊亦难过。 只是,婚礼上这议程缺不得,又不能把饺子煮得熟透了,他便与长公主商量了,让厨房里换了素饺子。 如今不是野菜的季节,好在要的数量不多,堪堪给凑齐了,选了清口又能够生吃的,即便没有煮熟,吃了也不打紧。 现在看来,这个主意对极了。 礼数全了,观礼的亲朋说了一堆贺喜的话,便一道出去吃酒席了。 蒋慕渊也不能多待着,喜娘催了两声,他起身理了理衣摆,与顾云锦道:“你先歇会儿,我去敬酒,很快就回来。” 顾云锦闻言睨他。 她之前盖着盖头,并不知道来贺喜的到底有多少人,可这是宁国公府,小公爷的成亲宴席,桌数怎么会少呢? 虽说蒋慕渊的身份矜贵,要他亲自斟酒的,席面上恐怕不多,其余的也未必敢放开了劝酒,只是顾云锦知道蒋慕渊的性子,他随和又洒脱,并不会自矜身份而不理会来贺喜的人。 蒋慕渊看顾云锦的眼神,就晓得她心里在琢磨什么,当即朗声笑了:“把他们全喝趴下了,我不就回来了吗?” 第四百九十一章 羡慕 此话一出,顾云锦有一瞬的愕然,而后捧腹大笑起来。 全喝趴下? 蒋慕渊这是逗她好玩的,还是认真的? 顾云锦不知道,也懒得去分辨真假,只觉得这事儿有趣极了,笑得前俯后仰。 偏偏脑袋上还有一顶沉甸甸的凤冠,压得她脖子发酸又不好动弹,她只好抬手抱住了自己的脖颈,若不然,怕是已经笑得摔到被子里去了。 蒋慕渊见状,也笑弯了眼。 正如他赞叹顾云锦的妆容是“浓妆淡抹总相宜”一般,他的小姑娘笑起来时,亦是一样的。 无论是抿着唇从眼中淡淡流露出来的笑意,还是转眸间的巧笑嫣然,当然也像现在这般笑得快打滚了,都是这么好看,如阳光冲破了云层、直直洒落了他的心中。 这样的笑容,谁会不喜?谁会不怜? 蒋慕渊上前,一手托住了顾云锦的后颈、替她做了支撑,另一手握住了她的手,将她从喜床上牵起来,让她挪坐到了梳妆台前,小心翼翼地帮她将凤冠取了下来。 动作轻柔又仔细,就算细处勾到了头发,也叫他耐心地一点点解开,没有弄痛半分。 顾云锦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的铜镜,因着角度,凤冠遮挡了镜中的蒋慕渊,她看不到他的神色,但却从他的动作里,感受到了细致。 珠帘轻晃,寿安郡主从外头进来。 她刚才就在屋里观礼,宾客们去吃酒时,她把人送出了院子,转身回来时,没有进屋就听到了里头顾云锦大笑的声音。 那份笑容喜悦极了,叫寿安都不由自主地跟着笑出了声。 她快步迈进来,想问问他们说了什么趣事,刚从帘子后探出口头,就见到蒋慕渊在帮顾云锦摘凤冠,那份专注模样,让她把将将要出口的问题又都咽了回去。 寿安没有动,甚至连撩开珠帘的手都没有放下,她怕动静太大,惊搅了那两人。 她静静看着,久久没有挪开视线。 她之前见过蒋慕渊与顾云锦相处,那日的平湖渡口边,大雨磅礴,三人坐在马车上说话,她当时就感受过那两人之间的气氛。 原本,她以为那就是所有了,可现在,再看眼前画面,寿安才明白,还是不一样的。 那时候,也许是碍于她的存在,也许是蒋慕渊与顾云锦还未曾拜天地,虽然她能感受到那两人彼此的情愫,但不似现在这般亲昵。 叫她觉得,她穿插不进去,也断断不愿意插进去破坏了他们的氛围。 旁人都说,曾经,她的父亲蒋仕丰与母亲方氏的感情极好,可她对父亲的印象太淡了,想不出父母相处的模样。 伯父与伯母的关系自然也亲近,但在子女面前表现出来的,更多的是默契与和睦。 寿安倒是适应那种和睦,叫她身处其中也十分踏实、快乐,因而她从未想过,私底下,他们会不会有些不一样的地方,还是所有感情亲和的夫妻,都是那样的细水长流。 直至这一刻,寿安突然看到了一些不同的相处。 蒋慕渊拆凤冠时的神情,让寿安想到了老夫人们对待妆匣里的心头好时的模样,皇太后擦拭那颗夜明珠时,也是这样的专注。 这,就是“捧在了手心里”吧。 叫人感动之余,又满满都是羡慕。 蒋慕渊耳力好,珠帘晃动时就听见了,只是他的注意力都在凤冠上,以为要进来的是哪一个丫鬟,没有特意瞥一眼过去,等凤冠拆下来了,再一看,才发现是寿安。 顾云锦也转眸过去,见了寿安,笑容莞尔。 此时退出去是不合适的,寿安便干脆直接进来,笑道:“哥哥该去敬酒了,我来陪嫂嫂说话的。” “那你可等等我,”顾云锦笑道,“我干脆把喜服也换了。” 到底是在外头走动时穿的,别看款式修身,里头料子很结实,在点了炭盆的室内,还是挺热的。 顾云锦唤了念夏进来,去里头换衣裳。 蒋慕渊一面往外头走,一面与寿安道:“等下先吃些东西,莫要饿着肚子。” 寿安送到门边,颔首道:“放心吧,我们熟着呢,你喝到几更天,我们能说到几更天。” “胡扯!”蒋慕渊啼笑皆非,“大喜的日子,谁跟他们喝到三更半夜去!” 寿安扑哧笑出了声。 蒋慕渊顿住脚步,低头看着寿安,笑容收了许多,只余下认真,道:“不用羡慕,你也会遇到一个真心实意喜欢你、而你也喜欢的人,也许不是轻而易举,但我们会陪着你找,但你要记得,在找到他之前,不要把自己嫁出去了。” 寿安闻言愣了愣,她觉得自己明白蒋慕渊的意思,但又好像没有全部明白,蒋慕渊说得太郑重了,她只能缓缓点了点头。 蒋慕渊也没有指望寿安全部都懂,他拍了拍妹妹的脑袋,出了屋子。 冷风迎面而来,吹散了周身的暖意,但心里还是热腾腾的。 他想,他不该纠结于寿安的前世,顾云锦不是柳媛,寿安也不会被迫做出从前一样的决定,这一生,他娶到了心心念念的姑娘,寿安也一定会寻到那个她真正欢喜的人的。 宁国公府,红灯笼高悬,大摆席面。 蒋慕渊一过去就被人瞧见了,叫一众好友闹哄哄围到了中央,举着酒坛子念叨着“不醉不归”。 他一把接过了酒坛子,往桌上随意一搁,挑了挑眉:“不醉不归?那你们可要快些醉,我媳妇儿还等着我回去呢!” 一片大笑。 孙恪和程晋之帮着挡酒。 小王爷那等身份,他有半点推脱之意,除了几个常年耍玩的友人,其他人还真不敢叫他喝。 倒是程晋之,蒋慕渊和孙恪要讲究度,他就只能做了先锋,有多少喝多少。 即便是海量,那么多酒下肚,还是有些飘飘然的,连那红灯笼都重影了。 友人们见状,也就不劝了,让人坐下来缓一缓。 酒是不劝了,打趣的话却不能不说,一众好友,这个揶揄蒋慕渊,那个笑话孙恪。 有人转过头来冒出一句:“程三啊,你的媳妇儿什么时候有影啊?” 第四百九十二章 温暖的气息 那人也就是随口一问,说完了又自顾自与人猜拳去了。 程晋之靠坐在椅子上,半垂着头,半晌道;“林琬啊。” 他的左右,坐着的是程言之和程礼之,突然听见这么一个名字,程礼之手中的筷子险些掉到地上去,程言之赶紧看了看周围,见众人都没有听见,这才松了一口气。 虽然当哥哥的也不知道程晋之为何好端端提及了林琬,但这话不能随便叫人听去。 程家几个姑娘与林琬那是至交好友, 万一,程晋之就是醉糊涂了随便一说,叫听见的人传出去了,让林琬莫名其妙被牵扯进来,最后闹得进也不是、退也不是,那家里几个妹妹,就要跳起来了。 断断不好叫人听见,又不能把程晋之摇起来直接问,席面上连隔着人评说一番都不成,这叫两个当哥哥的心里急得不行,只能打眼神官司。 ——这小子什么时候看上林琬的? ——他认识林琬都多少年了!早干嘛去了? ——我怎么知道! 眼神官司打得热火朝天,自家兄弟自有默契,没多久就摆出一副不胜酒力的模样来。 席面早已过半,除了一众年轻勋贵子弟,其他大老爷们哪里好意思与蒋慕渊、孙恪闹,早就收场了。 这厢见程家三兄弟半醉了,笑话了几句,也就准备散了。 都是关系极好的,也就不用讲究那么多礼数,三三两两的,各自回府。 程家三兄弟喝了醒酒汤,就被小厮们挪上了马车,出了宁国公府。 孙恪抱着手臂看着,微微侧过头与蒋慕渊道:“都醉了?肃宁伯府的酒量何时这般不济了。” “没醉呢。”蒋慕渊笑道。 不说程晋之与程礼之,程家长兄程言之看着是一股子书卷气,整日里笑呵呵的,蒋慕渊却知道那就是只笑面虎,营中比武能以一敌十,吃酒更是当仁不让,就今夜这些,怎么会醉。 孙恪连连咋舌:“程三就不提了,两个哥哥都这么识趣,晓得装醉替你收场,阿渊面子不小。” 蒋慕渊拍了拍孙恪的肩膀:“你可别拆穿了,否则下回你成亲的时候,席面上就没有识趣的人了。” 这句话正中要害,小王爷磨了磨牙,颇有些敢怒不敢言的味道。 蒋慕渊冲孙恪摆了摆手:“我先回后头了。” “你就落下客人不管了?”孙恪指了指自己。 蒋慕渊知道孙恪与他说笑,答得理所应当:“你在你嫡亲的姑母家里,算哪门子客人?” “那我不走了。”孙恪撇嘴。 蒋慕渊大笑:“前头随便寻个院子住下就行。” 孙恪牙痒痒,心说才不去寻院子呢,就去蒋慕渊的新房外头听墙角得了! 念头归念头,行动是行动,小王爷最终忿忿作罢,毕竟,他打不过蒋慕渊,这口气是没法子了。 新房里,顾云锦和寿安郡主说得喜笑颜开。 两人坐在梢间的罗汉床上,中间的小几上摆了几盘点心,都是口感微甜不腻的,对顾云锦这个饿了一整天的人来说,味道正正好。 简单填了肚子,两人说起了书局新出的话本子,笑得开怀不已。 几个丫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彼此都忍着笑。 这哪里像是新婚之时小姑子陪新嫂子说话呀,根本就是闺中手帕交凑一块闹腾呢,仿佛此处不是新房,而是寿安在自个儿的住处邀请了好友。 虽然“不合时宜”,却叫人轻松又愉悦,感染得边上人都想跟着一道笑了。 说道了闲事,顾云锦又想到了那菜馅儿的饺子,便与寿安打听:“府里平日喜欢素饺子?” “都是肉饺子呀,”寿安疑惑,突然想起了什么,一副恍然大悟状,嘻嘻笑道,“是说今儿婚礼上用的素饺子吧?那是哥哥特特交代的。原先是要备肉馅儿的,哥哥说肉馅儿夹生味道怪,菜馅儿好些,伯娘才让厨房改的。天冷,旁处都没有,还是从伯娘的温泉庄子里挖来的,好在庄子不远,冬天又不易坏。” 顾云锦只觉得呼吸都凝了凝。 她是不知道安阳长公主的温泉庄子在何处,但京郊一带没有温泉眼,想来那庄子即便不远,但也断断不近。 饺子的馅儿,她隐约猜到是换了,寿安的解释坐实了她的猜测,顾云锦抿唇,叹道:“那我只咬了一小口,岂不是都浪费了?” 寿安闻言,正要说什么,就听外头有人说“让人再热一热就能吃了,怎么会浪费呢”。 那是蒋慕渊的声音。 顾云锦赶紧回过头去,正好与撩了帘子进来的蒋慕渊四目相对。 夜露深重,冬日又寒,蒋慕渊匆匆回来,身周还裹着寒气,他的眼睛却很亮,顾云锦想,其他爷们兴许粗心,可眼前的这个人,心是极细的。 很多事情,他不会一一说给她听,却已经都替她做好了铺垫。 “哥哥回来了怎么也不叫人通传一声?莫不是想暗悄悄地听听我们有没有在背后说你的不是?”寿安站起身来,笑道,“我可是从认得嫂嫂的头一日起,就回回给你说好话的,明儿个千万要给我包个大红封。” 寿安一面说,一面告辞,时辰不早了,既然蒋慕渊回来了,她这个陪新嫂嫂说话解闷的小姑子也该退场了。 蒋慕渊啼笑皆非,把人送到了门边,让嬷嬷们看顾好她,又吩咐人去端醒酒汤,再热一热饺子。 门帘半撩着,外头的寒风钻进来,与里头的热气混在一块,而十六夜里皎洁的明月光也一并撒了进来,映在地砖上。 因着染上了庑廊上悬着的红灯笼光,不再是那般清清冷冷的白,一点点的橙色,叫人心暖。 蒋慕渊看了两眼,这才放下了帘子,转身往里头走。 他刚才回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橙光。 昨日夜里,他孤身在这儿站了许久,院子还是这院子,窗花也是这窗花,月光一样温柔如水,可就是因为多了那么一个人,就变得完全不一样了。 他的顾云锦,让这座小院,充满了温暖的气息。 第四百九十三章 如释重负 蒋慕渊重新回到次间。 顾云锦弯着眼,笑着道:“客人们都回了?都喝趴下了?” 蒋慕渊闻言,忍不住笑了一通,这才道:“都回了,没喝醉的也要装醉,谁要是不识趣,改明儿比武场上就有的受了。” 这话半真半假的,顾云锦笑得直摇头。 蒋慕渊直直看她,只觉得这笑容是言语无法形容的好看,叫他想要多看两眼,多说些趣事逗她。 他下意识地往前迈了一步,后续的步子还是顿住了,抬起胳膊来嗅了嗅衣袖,皱眉道:“满身都是酒气,我去梳洗,你且等等,一会儿饺子就送来了。” 顾云锦笑着应了。 五开间的屋子,说小不小,说大倒也不是很大,净室里的动静,次间里听不真切,但也隐约传过来一些。 顾云锦没了说话的人,今儿刚住进来,屋子里的物什也都未收拾,一时之间想随手寻本书册翻翻打发时间都不行,只能支着腮帮子,略略闭目养神。 中屋里,钟嬷嬷垂手候着,等小厨房里送了热饺子来,才接过食盒,禀了一声,送进了次间里。 食盒一打开,饺子的香气扑鼻而来,叫顾云锦不由深吸了一口气。 钟嬷嬷看在眼中,不由也生出笑意来,把饺子搁在桌子中间,又摆了小碗、筷子,一碟陈醋,并一小碟辣子。 “郡主提过,夫人是吃辣的。”钟嬷嬷道。 顾云锦莞尔:“能吃辣,也爱吃甜。” 刚才,寿安已经替她介绍过钟嬷嬷了。 钟嬷嬷是宁国公府的老人了,蒋慕渊幼年时,她曾照顾过几年,她读过书、见识也多,蒋慕渊渐渐长大后,身边不缺伺候的人手,长公主便调了钟嬷嬷去做管事婆子,打理府里府外事情,很是能干。 这一回,蒋慕渊成亲了,新夫人身边需要这么一个人,长公主便又把人拨了过来。 这也是做好了将来把中馈交到儿媳手中的准备。 顾云锦一时之间倒是没有考虑中馈、掌家这样的大事,反而是调到她身边的人手已经知道了些她的生活习惯、口味爱好,让她觉得心暖不已。 新媳妇嫁人,哪怕她心悦蒋慕渊,对宁国公府也并非一无所知,但毕竟是作为一个外来者进入了这个家庭。 磨合在所难免,而蒋家先一步迁就她的习惯,让人有了归属感,也越发踏实,对周身的人事都亲切起来。 钟嬷嬷也在打量顾云锦。 她今夜一直守在中屋里,自然听到了顾云锦与寿安的说笑,也听到了刚刚顾云锦和蒋慕渊的对话。 顾云锦的语调轻松,满满都是打趣,两人相处起来,丝毫没有新婚夫妻头一回独自相处时的尴尬与紧张,反而调皮得叫身边的人都要会心一笑,这正印证了两人关系好。 做婆子做丫鬟的,最最盼着的,不正是主子们和睦吗? 夫妻间琴瑟和鸣,整日里欢声笑语不断,谁会不喜呢? 况且,只看顾云锦这爱笑的性子,就知道她很容易相处。 与饺子一并送来的还有醒酒汤,蒋慕渊更衣出来,往桌边一坐,端起来一口饮了。 顾云锦在他对侧坐下,夹了一只饺子到蒋慕渊面前的碗中,这才给自个儿也夹了一只。 一点点醋、一点点辣子,顾云锦咬了一大口,野菜的清香一下子就在口中迸发出来,充盈在味蕾之间,清甜得仿若是一下子迈入了春季。 “好吃。”她低声惊叹着。 也许是这个季节野菜难寻,也许是得知这些野菜是特意寻来的,也许是今夜的气氛不同,顾云锦觉得,这是她几十年里吃过的最好的饺子了。 蒋慕渊亦尝了一口,颔首认同了顾云锦。 能让她这般欢喜,那特特备下这饺子,就是值得的。 他席面上用得不多,一日下来也是真的饿了,两人风卷残云般把饺子都用了。 搁下筷子,顾云锦看着蒋慕渊,道:“郡主说饺子的馅儿是你特意要换的,怎么就想到了呢?” 蒋慕渊漱了口,真实的缘由自是说不得,便道:“原是不懂这些的,就是有一回听程家兄弟讲过,言之嫂子进门时咬了半个夹生的肉饺子,脸色都变了,彼时当趣事听,轮到自个儿娶媳妇了,就想到这一段了。” 顾云锦眨了眨眼睛,原来,在婚礼上不小心的不止有她,其他人也犯过错,在众目睽睽之下进不得退不得。 “那她咽下去了,还是吐出来了?”顾云锦追问。 若是蒋慕渊不知道顾云锦前世之事,这个问题只会当作是她好奇,可他太清楚顾云锦从前成亲那日出的状况,他明白不仅仅只是那样。 蒋慕渊放轻松了语调,手指在顾云锦的额头上轻轻一敲,笑道:“当时只能忍着,等宾客一散就全吐了,用了好些清口的点心才缓过来,等程言之回屋里,瞪着眼睛说他家包饺子的肉不仅是生的,还馊了。” 顾云锦怔了会儿。 从前,真的是她太孤陋寡闻了,被贺氏一口一句骂“不吉利”,只因是她自己出错,全忍下了。 现在才知道,出错虽是出错,却不是无法原谅的大错,更不是只有她一人才会犯的错。 虽然,已经是前世的事情了,和今生的她没有一点儿干系,可弄明白了这一点,还是会让人有一种如释重负之感,她捂着额头失笑出声。 蒋慕渊看在眼中,又与她说这些野菜:“往年腊月时,也会送一些入京,包作春卷,这回就是让他们提前先送了些来。庄子不算太远,你若喜欢温泉,到时候也能去看看。” 顾云锦道:“若是方便,挺想去看看的,我从未见过温泉。” “怎么会不方便?”蒋慕渊敲了她额头的手并没有收回去,反而是落在了她的脑袋上,不轻不重按着,与她四目相对,“你会骑马,出行比寻常女眷轻便多了,你若喜欢走动,不止是庄子,再远的地方也能去的。” 顾云锦一瞬不瞬看着蒋慕渊的眼睛,她知他不是在诓她,前回皇太后也与她提过,若有机会,将来随着蒋慕渊出去走走,即便是姑娘家,也该增长见识,看看辽阔的疆土,此刻,她想,那样的经历离她不会太远,而她,也想要走出去。 第四百九十四章 比我更多 顾云锦没有说话,可蒋慕渊从她的眼睛里就能读到她的想法,乌黑的眸子闪着光,是她的期盼与欢喜。 哪怕不付诸言语,顾云锦的喜怒哀乐在蒋慕渊的眼前亦是这般直白,不仅仅是因为蒋慕渊懂她,也是顾云锦愿意向蒋慕渊表达。 这是信任,是依赖,也是认同。 蒋慕渊的笑意越发浓了,拇指轻轻揉着顾云锦的额头,道:“你刚才有一处说错了。” 顾云锦讶异,不知他指什么,便问眼神询问他。 蒋慕渊道:“怎么还唤寿安作‘郡主’,她都改口叫你‘嫂嫂’了,你也该改了。” 顾云锦一怔。 她是习惯了,这才没有想到要改口,可正如蒋慕渊所言,是该改了的。 虽说唤作“郡主”并不是不成,但改口之后,会显得更加亲近,她想,寿安是会喜欢那样的亲近的。 而她,也要快些适应身份的转变。 她不再是镇北将军府待字闺中的姑娘了,而是宁国公府的小公爷夫人。 就像是钟嬷嬷称呼她的一般,往后府里的夫人指的就是她了。 长公主是长公主,方氏是太太,府里女眷不多,倒也不会弄错了。 这么一想,顾云锦颔首,道:“这就改了。” 如此从善如流,乖巧中难掩性子里的俏皮,蒋慕渊失笑出声,食指刮了刮顾云锦的鼻尖:“还粘着粉呢,先把胭脂洗了吧。” 闻言,顾云锦不由也伸手抚了抚自己的脸,想起她还未曾梳洗。 新嫁娘的妆容比平日里的厚重,洗起来也费工夫,最初时寿安在这儿等着,顾云锦不想让她多等,匆匆换了身轻便衣服就出来了,等蒋慕渊回来,她早就忘了这一茬,连他去梳洗更衣时都没想起来让丫鬟端水来。 叫蒋慕渊一催,顾云锦便唤了念夏打水。 念夏端了水盆进来,兑了冷热,搁在架子上伺候顾云锦净面。 到底不好洗,中途还换了回水,才算是干净了,顾云锦拿帕子擦干了脸,又取了香膏细细抹开。 蒋慕渊坐在边上看她,抹了香膏,去了耳坠子,发簪也拔了下来,盘在脑后的长发散开,拿梳子打理开。 姑娘家每日里都会做的寻常事情,明明很细碎,他却看得心安。 晨起后描眉,宿夜前顺发,这是他成了她的丈夫的证明,他终是能看到全部的她了。 蒋慕渊慢慢走到顾云锦身后,伸手去拿她手里的梳子。 顾云锦偏转过身,抬头看他,待明白了蒋慕渊的意思,她笑着松开了手,重新坐直了。 看来,他不仅给她摘凤冠,还有兴致替她梳长发。 蒋慕渊梳得很仔细,一手按住发根,一手拿梳子顺下来,顾云锦的头发乌黑浓密,因着盘了一整日,有些卷曲,却并不打结,细致些倒也不难打理。 念夏站在边上,一时有些无措,见钟嬷嬷一个劲儿地对她挤眉弄眼示意,这才醒过神来,蹑手蹑脚地挪出了内室。 钟嬷嬷一把将她拉得离内室远了几步,压着声音,道:“今儿个夜里是你守着吧?一会儿机灵些,可千万别睡着了,里头要水就去小厨房取。” 交代后,钟嬷嬷又想着念夏年纪不大,没有经过事儿,怕她懵懵懂懂地应付不来,便又道:“你若担心应对不好,今儿我来守也行。” 念夏赶忙摇头,道:“我可以的,前几日,顾家的妈妈们也指点过我和抚冬的,妈妈放心。” 听她如此说,钟嬷嬷也就不坚持了,笑着拍拍念夏的肩膀。 娘家那儿指点过了就好,就怕浑然不晓得的,新嫁娘懵着,陪嫁丫鬟更懵,那真是一言难尽了。 内室里,只有蒋慕渊与顾云锦了,长发理顺了,直直垂着,映得镜子里的模样越发温和。 蒋慕渊放下梳子,把顾云锦垂下来的碎发挽到了耳后,弧度精致小巧的耳朵露了出来,耳垂如白玉一般盈盈,吸引了目光,叫人想要一亲芳泽。 他是这么想的,自然也是这么做的。 弯着腰,蒋慕渊缓缓凑到了顾云锦的颈侧,嘴唇轻轻落了下去。 温热的呼吸喷在耳边,顾云锦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却没有真的躲开,待感受到清浅的啄吻后,她试着让自己放松些,身子往后倾,靠在了蒋慕渊的怀中。 蒋慕渊从后头抱着顾云锦,下巴摩挲着她的长发:“云锦……” 两个字,轻喃着,温柔到能滴出水来。 顾云锦一点点地仰起了头,从下而上地看着蒋慕渊,以目光描绘着他的轮廓。 笑意熏染了眼角眉梢,她吸了吸鼻尖,道:“我喜欢你,我一直以为我足够喜欢,可每一次,我都发现,我的喜欢,比我自己预料得多得多。而你,比我更多……” 这话有些拗口,有些绕,却是真情实意,每一个字都带着满满的欢喜。 蒋慕渊听明白了,喜悦从心里澎湃而出,又有几分酸涩涌入了眼角。 感情之事,他无意于攀比多少。 他喜欢她,从前世第一眼看到她就喜欢了,这份感情在她浑然不知的时候生根发芽,在后悔与自责之中,成了参天大树。 他如今以两世的喜欢浇灌在她心田,换来她的真心相待,这本就不是相等的,而多余的那一部分,是他的心甘情愿,不该是顾云锦的自愧不如。 蒋慕渊不能向顾云锦剖析他的那份心境,只笑着道:“那你可要加把劲儿赶上来,当然我也不会叫你追上,今日比昨日多一分,而明日又会比今日再多一分。” 顾云锦扑哧笑了。 甜言蜜语的承诺,原该是听过就算,可说这话的人是蒋慕渊,她就愿意相信。 蒋慕渊低头,细细的吻落在了顾云锦的额头上,亲昵又温情,而后将她抱起来,放在了床上。 他蹲下身,亲手替她脱了鞋子,鞋头朝外摆好,很快,又并排摆了他的。 顾云锦的腿已经缩了上去,探头出来看到那整整齐齐的四只鞋子,笑得整个人一歪,险些倒栽葱摔下床去,叫蒋慕渊一把揽住,一道往里头倒去。 第四百九十五章 呼吸 冬日的床铺得厚实,被褥扎实,盖被绵软,皆是顾家准备的,前几日晒过太阳,昨儿送来之前,又细细熏过香料。 香料是顾云锦素来喜欢的方子,不浓郁,淡淡的清香味道。 她倒在锦被上,闻到的便是这熟悉的香气。 除此之外,还有些馥郁的干果味道。 喜床上撒着的那些花生、桂圆,已经叫念夏和抚冬收拾掉了,但它们的香味留了下来,与香料混在一块,有点儿奇妙,并不刺鼻。 但呼吸之间,更清晰的是蒋慕渊身上的皂角味道。 明明是不好走神的时刻,不知怎么的,顾云锦的脑海里突然想起了徐令意说过的话,她不禁弯了眼。 徐令意觉得纪致诚用的香料不合适,琢磨着嫁过去之后就换了它。 蒋慕渊留意到顾云锦走神了,笑着问她:“想什么呢?笑得这么高兴。” 顾云锦并不瞒着,把这一段翻出来说了。 蒋慕渊失笑,搂着顾云锦,道:“那云锦觉得,我平日用的香料合适吗?要换吗?” 顾云锦眨了眨眼睛:“不换,我觉得好。” “我也觉得你用的香料好闻。”蒋慕渊的声音低低的,凑在她脖颈间轻嗅,说不好是在闻被子的熏香,还是在闻她身上的浅香。 顾云锦分不清,却知道那呼吸灼人得紧,就像从她锁骨上划过的指尖一样,带着火。 衣衫全解开了,素净的亵衣显得肚兜明艳极了,而明艳的肚兜又衬得那被包裹着的肌肤如凝脂一般。 肚兜上绣着鸳鸯戏水,凌凌水波之上,交颈缠绵。 蒋慕渊却无心思细看那对鸳鸯,他想要一瞬不瞬看着的,只有他心尖尖上的姑娘。 此刻,她不止是在他的心尖上,更是在他的指尖之上。 中秋那夜,蒋慕渊翻墙去寻她,彼时也是这般将她困于罗汉床上,细细密密地吻,一寸一寸地抚,但毕竟时机不合适、状况也不合适,只能浅尝辄止。 今夜,再不用守着那些。 手掌落在了腰间,腰线轻盈,却并不瘦弱,顾云锦坚持练功习武,身形自然也结实柔韧,不失姑娘家的细腻,又含着力量。 沿着腰线而上,自有起伏,玲珑窈窕,掌心覆于其上,能感受到清晰的心跳。 心跳比平素快些,有些急促,一如它的主人,呼吸也快了许多。 月色一如那夜,透过窗棂,映亮了半间屋子,另一侧,点了龙凤烛,使得室内笼在了一层暖光之中。 幔帐并未全放下,光线透进来,蒋慕渊能清楚地看到他在顾云锦的胸前留下的绯红印子,如一朵朵绽开的花。 他想一直看着的,但到底是舍不得。 冬夜太凉,哪怕点了炭盆,依旧会着凉的。 蒋慕渊环住了顾云锦,将身下锦被拉扯出来,一把替她盖好后,转过身去放下了幔帐,这才钻入了被窝。 顾云锦看在眼中,故意把两只脚丫子往蒋慕渊身上蹬:“你看看,我脚都冻冷了。” 蒋慕渊将她的两只脚都抱住了,温热的手掌来来回回与她揉搓。 顾云锦旁处不怕痒,就脚底心挨不住,叫蒋慕渊一碰,扭着腰就笑。 两个人闹作一团,蒋慕渊干脆连脑袋都进了被子,手掌从脚跟处一路往上。 顾云锦下意识地想躲,脚踝却叫他抓在手中,动弹不得,只能感觉着那带着薄茧的手一点点擦过肌肤。 她深吸了一口气,没有多想,伸手一拽被子,也将头埋了进去。 一片黑暗。 看不见,触觉却越发敏锐清晰。 顾云锦学着蒋慕渊的方式,把双手落在他的身体上,汲取阵阵温暖。 她喜欢他,她也想要触碰他。 感情真切,情绪亦到了,但身子是状况到底由不得顾云锦自个儿做主,她终究只是个二八年华的姑娘,头一回,岂会不痛? 饶是有准备,顾云锦还是痛得牙齿直打颤,连环在蒋慕渊身上的双手的指尖都痛麻了。 蒋慕渊见她痛得直抽气,心疼是心疼的,但也叫她逼得进退不得,只能不住亲她哄她,待她挨过去这一回。 一声声低喃在耳边轻转,他唤她“云锦”、“阿锦”,一遍又一遍的。 那些怅然所失、只余下漫漫追忆的情感,那些无处述说、只能自己舔舐的心思,在跨过十数年漫长的岁月后,交付在了这样一声声简单又深情的私语里。 这不是什么甜言蜜语,却叫顾云锦渐渐平复下来。 她深深地吸气,熟悉的香气里混着淡淡的皂角清香,而再深吸一口,那些气息就会顺着喉咙浸润了五脏六腑,深入每一寸寸的骨节,如最好的夜光美酒一般,把已然有些晕乎乎的情绪都一并浸醉。 她想,她是真的已经醉了。 醉在蒋慕渊一声声的绵绵轻唤之中。 如湖中水波飘荡的睡莲,如月中踏云缓缓的嫦娥,不知今夕是何夕…… 外间里,念夏抱着被子直打瞌睡,只是谨记着钟嬷嬷的吩咐,不敢真的倒头睡去,时不时惊醒。 迷迷糊糊的,她听见些里头动静,直到蒋慕渊叫她,她才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揉了把脸,念夏站到帘子外听吩咐,待晓得里头是要水了,便赶紧去知会小厨房。 念夏手上劲道足,也不需要麻烦嬷嬷们,无论是端盆子还是提水桶,都能自己摆平,她把热水送进去,垂着眼睛没有四处张望,搁下了,便退出来。 蒋慕渊披了衣裳,自个儿擦过了,又绞了帕子替顾云锦收拾。 顾云锦乏得厉害,身子疲惫,挪一寸都嫌酸。 蒋慕渊倒是神清气爽的,把帕子搁下,重新翻上床,将软得跟丢了骨头一般的顾云锦抱进了怀里。 “昨儿夜里没歇好?”蒋慕渊轻声问她。 顾云锦打了个哈欠,头就枕在蒋慕渊的臂弯之中,道:“昨夜呀,做了个梦,梦见北地的将军府了,还梦到了云妙……” 她因着困倦,咬字都有些模糊,想仔仔细细与蒋慕渊分享她的梦境,却实在力不从心。 蒋慕渊听着听着便笑了,不舍得叫她这么说下去,便轻轻拍着她的背,打断了她的话,哄道:“下回我们去北地吧……” 顾云锦柔柔应了一声,呼吸亦绵长了。 第四百九十六章 一辈子很长 这一夜,没有起云,圆月一直悬在中天,与龙凤烛的光芒一起,映亮了大半间屋子。 幔帐垂着,只些许光芒透进来,越发显得柔暖。 蒋慕渊本就夜视极好,在这样的光线之中,他能清楚地看到怀中顾云锦的模样。 顾云锦已经睡熟了,脸颊压着他的臂弯,鼻息浅浅喷在他的手臂上,露出来的那半张脸叫垂散开的青丝遮了些,只有巴掌大小,蒋慕渊轻轻地将她的长发打理好,免得不一小心压着、牵扯痛了她。 锦被往下滑了滑,露出顾云锦的肩头,白皙纤柔、不失圆润,顺着能看到精致的锁骨。 蒋慕渊一手搂住了顾云锦的肩膀,一手赶紧把被子拉好。 顾云锦轻轻喃了声,倒没有被惊醒,只挪了挪身子,往蒋慕渊这一侧又挨了挨,继续睡了。 蒋慕渊笑了。 他喜欢顾云锦入梦后的黏黏糊糊。 他太喜欢她了,自是她什么模样都觉得好。 掌心温润的触感勾着他的心,以至于身子里的火焰半点没有平息,反而更加的血脉贲张。 可他知道,夜已经深了,该让顾云锦好好睡一觉了,明儿一整日,事情亦是一桩接着一桩地安排着,躲不得懒的。 而他们之间,拜过天地、做了夫妻,那这一辈子就很长…… 东方露了鱼肚白,一点点的掩盖了清冷月光。 蒋慕渊不是久眠之人,与往常一般时候就睁开了眼,听见了外头丫鬟婆子们的动静。 似是怕吵醒了他们,所有人都蹑手蹑脚的。 外间的念夏也醒了,手脚麻利地穿戴整齐,听见门外脚步声,她轻轻打开了门。 隔着天井,她看到了两进院子接连处的月洞门下,钟嬷嬷正与廖嬷嬷说话。 钟嬷嬷留心着正屋里的状况,见门开了,探出来念夏的脑袋,便快步走到跟前,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声音压得极低:“小公爷与夫人起来了吗?” 念夏亦蚊子叫一般地回话:“还不曾听见响动,大抵是未醒。” 钟嬷嬷又问:“夫人平素是几时起的?” “差不多就这个时候。”念夏道。 正说着,廖嬷嬷也过来了,闻言往东侧窗户瞥了眼,道:“怪我,来早了。” 倒不是廖嬷嬷真的算不准时辰,而是长公主荣升为婆母,儿媳妇还是个家里上下都人见人喜欢的,她一整夜都兴奋得翻来覆去睡不着,被国公爷盖上了“等着出门玩的孩子似的”的印章。 当上了婆母就这般欢喜了,等顾云锦生下了麟儿,长公主成了祖母,岂不是要满大街去敲锣打鼓了? 长公主才不管自个儿是孩童还是长辈,睡不着就是睡不着,再说了,她在不久的将来真做了祖母,满大街敲锣打鼓的,怎么就不行了?这会儿说她,她彼时一定要敲得大街小巷都梆梆作响。 长公主巴巴等到了天亮,就催着廖嬷嬷过来瞧瞧。 廖嬷嬷也不想把西洋钟搬到长公主面前、泼她的冷水,想着蒋慕渊常年习武练功、早起习惯了,不会赖着不起,就过来了。 可到底是想岔了,这新婚的夫妇两人,怎么腻都不奇怪。 早起? 不睡过头就不错了。 “若不然,我再去园子里转转?”廖嬷嬷提议道,“要不然小公爷和夫人醒了,还当我多迫不及待地搅人清梦呢。” 钟嬷嬷忍俊不禁,刚要应下,就听屋里头传出来些许悉悉索索的动静,她刚给念夏打眼色。 念夏也听见了,当即转了回去,绕过落地罩到了内室外头,竖着耳朵又听了听,试探着道:“小公爷与夫人起了?” 蒋慕渊应了声。 他原想着自个儿先起,时辰尚早,叫顾云锦再睡会儿,没想到刚一撩起幔帐,顾云锦就醒了。 说醒,也没有全醒,不住揉着眼睛,嘴里哼哼唧唧的,这幅模样招人的厉害,勾着蒋慕渊又躺回去,把人抱到怀中,狠狠亲了一番。 呼吸被夺了,又是刚醒,脸颊上不由泛着一层浅浅的粉,而头发凌乱散着,眼神还有些迷离,整个人都透了淡淡的丽色。 原只想一亲芳泽,但粘上了就放不开,想要汲取更多。 直至听见外头响动,才惊觉该起身了才是。 蒋慕渊松开了顾云锦,抓过昨日备好的衣裳,自个儿迅速穿戴了,察觉到顾云锦在后头推他,这才转头看去。 顾云锦抱着被子,歪着头问他:“我的衣裳呢?” 衣裳自然是放在一处的,只蒋慕渊这么一个大个子挡着,顾云锦根本够不着床外。 蒋慕渊笑了笑,替她都拿过来,唤了念夏进来伺候顾云锦,自个儿去了净室。 念夏依言过来,幔帐掀开还没有多久,笼了一整夜的热气未及散尽,走到床前就一股暖意。 顾云锦还在打哈欠,眼睛是睁开着的,但精神却疲惫,,她问念夏,声音糯糯:“什么时辰了?” “刚过了卯正。”念夏道。 顾云锦眨了眨眼睛,夏日卯初、冬日卯正,她一向都是这样的时候起身的,往常不觉得难以坚持,今日却恨不能重新一头扎倒回被窝之中,她也说不好是昨日议程辛苦,还是恋上了刚刚与蒋慕渊一道裹着被子腻歪的感觉。 一面琢磨,一面配合着换上了衣裳。 念夏自是看到了顾云锦身上好几处深深浅浅的红印子,从最初视线游离想避开,到后来想明白了,看见也当作没看见。 等蒋慕渊从净室出来,顾云锦又稀里糊涂地被念夏推进去,收拾妥当后,热气腾腾的帕子捂住了脸,这才算完全清醒了。 回到内室里,顾云锦在梳妆台前坐下,钟嬷嬷亦陪着廖嬷嬷一道进来问安。 顾云锦知道廖嬷嬷来意,她并不避讳那些,坦坦荡荡叫廖嬷嬷收起了元帕。 廖嬷嬷笑着贺了喜。 念夏替顾云锦梳理了长发,犹豫着问道:“夫人今日还练功吗?” 见顾云锦颔首,念夏便如平日一般,先将她的长发挽起成髻,拿簪子插上,方便她活动。 顾云锦走出屋子时,蒋慕渊已经在练拳了。 第四百九十七章 依旧会心动不已 顾云锦一直晓得蒋慕渊文武双全,她听过的赞美之语拿箩筐都装不下,但亲眼看到他练功,这还是头一回。 她自己亦是将门出身,以前虽疏忽了练习,可基本的概念都是有的。 学武,没有捷径。 也许有人体质优越,能轻松做到旁人要费无数工夫才能学会的招式,但归根结底,长年累月的积累是缺不得的。 顾云锦在重生之后,把所有的基础一点一点捡起来,饶是她每日不间断地练,相较于顾云思,还是远远不如,她缺的就是积攒。 而蒋慕渊的基本功,非常扎实。 双脚牢牢抓住了青石板地面,下盘稳固,拳掌出手,瞧着是没有用狠劲儿,却虎虎生风。 蒋家的拳法套路,自与顾家不同,蒋慕渊的身法,似乎也与她平日看几个哥哥们练拳时有那么点不同。 更舒展,更飘逸,叫人要目不转睛地看下去。 这大抵就是吴氏与她说的“情人眼里出西施”了吧。 她满心满意的欢喜,当然是看蒋慕渊做什么都挪不开眼。 思及此处,顾云锦不由抿了抿唇,笑了。 两家拳法虽不同,但有些东西,万变不离其中,顾云锦能看懂一些,甚至不知不觉地照着比划。 蒋慕渊也看到了站在庑廊下的顾云锦,动作没有停顿,只笑着问她:“要不要学?” 顾云锦的眼睛亮了亮,脸上写满了欣喜。 学,肯定是想学的,不过今日议程不少,不是个静心修习的好时机。 蒋慕渊也明白,道:“你今儿只看我练,改天寻一个上午仔细教你。” 顾云锦自是颔首应下。 她今儿还要费些时间在细致梳妆上,并未想着打拳舞枪,只架着腿拉筋。 她的身体并不僵硬,劈叉都不在话下,往日拉筋从不觉得酸胀,今日却感觉到腿上不适。 其中缘由,当然是因为蒋慕渊了。 罪魁祸首却坦荡极了,毫不避讳地把目光落在顾云锦身上,她抬腿、弯腰,每一个动作,都拉伸了曲线,显得身形越发窈窕,充满了活力。 蒋慕渊喜欢她的这种活力。 岭北道观中见到的病容太过扎心了,那是能用眼睛看出来的生命流逝。 同样是入冬时,彼时的顾云锦体虚,脸色廖白,嘴唇上别说是红了,几乎透着紫,额头上却有些潮,一身的虚汗。 而现在,她双颊红润,唇色樱红,只做简单拉筋,还不至于出汗。 病西施虽有病西施的美,但蒋慕渊觉得,顾云锦还是现在这般生机勃勃的最好看。 顾云锦不知道蒋慕渊的这些念头,先一步回内室梳妆。 一会儿要先去拜见蒋仕煜与安阳长公主,而后一行人一块入宫,新夫妻要去给圣上、皇太后、皇后娘娘磕头,之后再去蒋家族中认亲。 作为新媳妇,在妆容衣着上,不能有马虎之处。 抚冬的手巧,麻溜儿地给顾云锦梳了妇人头,又从妆匣里取出前几回皇太后赏赐下来金钗,在顾云锦的发边比了比:“夫人瞧着如何?” 顾云锦没有回答,她只是静静看着镜中人的装扮。 昨日,傅唐氏就已经替她梳过妇人头了,但为了戴凤冠方便,只是全部盘起来,不似现在一般要添钗子簪子。 顾云锦有好久没有见过自己这样的装扮了。 在杨家的后几年,她打扮简单素净,等去了岭北,更不在这些上费心思了,因而此刻对镜一照,颇有些怀念,又有些新鲜。 抚冬见她不语,低声问道:“夫人是不是瞧着怪?与闺中截然不同了,往后瞧着瞧着就适应了。” “说的是,”顾云锦顺着接了话,“就戴这金钗吧。” 就算不再是这等要紧日子,她作为宁国公府的小公爷夫人,只要在京中走动,穿戴上都不能太过素净简单。 好在,模样长得端正,怎么梳妆都不怕见人。 一一确定了首饰头面,又细致描了妆,换上新衣,等蒋慕渊进来时,顾云锦已经收拾好了。 闻声,顾云锦转过头来,冲迈进来的蒋慕渊嫣然一笑。 蒋慕渊的心跳乱了一拍。 他刚练完功,心跳原就比平时快些,但他还是分辨出了那一瞬的乱章。 他心尖尖上的女子,实在太叫人欢喜,哪怕一见钟情已经过去了许多年,蒋慕渊看到她时,依旧会心动不已。 顾云锦的一颦一笑,就像是一颗颗石子,“咚——”的一声落入他的心湖,激起水花一片,而后层层涟漪荡开去,久久不会平静。 蒋慕渊走到梳妆台前,一手撑着台面,弯下身来,看看镜中的影子,又看看身边的人,笑道:“好看。” 顾云锦莞尔,而蒋慕渊的下一句话,更是叫她笑弯了眼。 他说:“真人比镜子里的还好看。” 顾云锦眨了眨眼睛,歪着头问道:“什么时候不好看?” 蒋慕渊扬眉,想也不想:“还真没有不好看的时候。” 顾云锦险些笑趴在梳妆台上,抚冬和钟嬷嬷亦忍俊不禁。 这两人呐,一个说道得理直气壮,一个接受得理所应当,厚脸皮是厚脸皮,却也俏皮得紧。 念夏提了食盒进来,她虽然不知道刚刚屋里两位主子说了些什么,但里头轻快的气氛能感染人,她笑着一一摆桌。 熬得厚厚的米粥,一碟酱瓜,一盘拌鸡丝,咸的甜的各几样点心,并几个大包子,香气四溢。 顾云锦一闻到就饿了,问蒋慕渊道:“不先去给父亲与母亲问安吗?” “用完了早饭再去。”蒋慕渊道。 长公主是念儿子儿媳念得睡不着,早早就催着廖嬷嬷过来,但她并没有把他们的第一顿早饭安排在自个儿院子里。 自此是一家人了不假,但新媳妇“初见”公婆,难免忐忑,一顿饭食不知味的,就没有意思了。 她不是个会过分干涉晚辈的人,又没想要给儿媳妇立规矩,自然是大伙儿怎么自在怎么来了。 顾云锦挪坐到了桌前,先饮了点米粥,抬眸见蒋慕渊一手拿了个包子,一手去夹酱瓜,不由就想到了去年夏天。 第四百九十八章 终究会喜欢 胡同里灭火的那个清晨,站在顾云锦面前的蒋慕渊,也是这样,就着酱瓜吃馒头。 辛苦了一整夜,脸上写满了疲惫,衣衫上沾染了黑灰,连脸上都斑驳着东一块西一块的,寻不到半点矜贵公子模样。 蒋慕渊却浑然不在意,与邻居们一般,站在胡同中央咬馒头,一面吃,还一面听她说左右的受灾状况。 当时的情景,虽过去了一年多,此刻想来,仿若如昨日一般清晰。 哪怕当时顾云锦还不曾对蒋慕渊产生情愫,那些记忆也完整保留下来。 这大概是冥冥之中的天意吧…… 她终究是会喜欢上他的,因而在那之前的一点一滴,也不会被时间抹去。 只要一个契机,就会全部想起来。 蒋慕渊看着顾云锦,见她的眸子柔柔如水,不由问道:“在想什么?” 顾云锦笑着讲了。 蒋慕渊亦笑了,笑过之后,夹了一块酱瓜尝了尝,道:“我还是喜欢你们做的酱瓜。” 顾云锦道:“那个简单,我下回做一些。” 学拳法是改天,做酱瓜是下回,听着像是随口一说的空心汤圆,但两人都知道,这绝不是随便说的,是真心实意想去做的。 顾云锦的食量在女子之中不算小,可与蒋慕渊一比,便是小巫见大巫,完全不能相提并论的,一桌子的东西,她吃了一些,余下的全叫蒋慕渊扫了。 用过了早饭,两人便往蒋仕煜与长公主的院子去。 而顾云锦,也是第一回完整看到她的新房。 昨日是蒙着盖头进来的,早上只在二进活动,这下穿过月洞门进到一进天井,她少不得左右看看。 窗户上贴了不少红双喜,五开间的北屋子改作了花厅,左右次间的南墙窗户全部敲掉了,换作了与明间一样的落地扇门,这会儿全敞开着,里头明亮极了。 桌椅都排开了,除了些许盆花,有些空挡。 蒋慕渊见顾云锦看过去,便道:“下午从族里回来,我们一道整一整,把物什都摆起来。” 这当然可以大手一挥交给库房早早准备,但到底是他们自个儿的院子,蒋慕渊想要和顾云锦一块将它点缀好。 顾云锦笑着应了。 出了院子往西,便是一条长长的穿堂,走到这一段的尽头,再拐个弯儿,便到了长公主居的院子的角门处了。 晓得他们要过来,角门早早就打开着,守门的婆子时不时探头望一眼,等瞧见拐角处出现两人身影,急急忙忙又欢欢喜喜地叫人去与国公爷与长公主报信。 婆子催了人去,自个儿又探头看了两眼,只瞧见小公爷与夫人牵着手,走得不疾不徐的,夫人抬头与小公爷说话,不晓得说了什么,两人具是笑盈盈的。 婆子连连咋舌,这小夫妻就是小夫妻,连走个路,都能叫瞧见的人甜得掉牙齿。 顾云锦并没有注意到婆子的打量,她的心思都落在蒋慕渊身上。 两人从角门进去,绕到正屋外头,得了信儿的采文已经候着了。 主家大喜,采文今儿也穿了身鲜艳衣裳,笑着福身问安。 蒋慕渊问道:“父亲与母亲用过早饭了吗?” “用过了,”采文接过顾云锦解下来的斗篷,撩了帘子请他们进去,“郡主也到了。” 蒋慕渊牵着顾云锦进了东次间。 罗汉床上,蒋仕煜与长公主隔着几子左右而坐,寿安坐在下首的绣墩上,见两人起来,她站起了身。 长公主招呼友琴在地上摆好了皮垫子,道:“一会儿还要进宫,就不耽搁工夫了,赶紧全了礼数,让我饮一口儿媳妇添的茶。” 寿安抿着唇笑个不停,她是知道长公主的,哪里是怕耽搁了进宫的时辰,分明是迫不及待地要认儿媳,刚才蒋慕渊和顾云锦还没有到的时候,长公主就句句不离两人的念着呢。 寿安不拆台,蒋仕煜当然也不拆,笑呵呵地看一对新人走上前跪下。 廖嬷嬷捧着茶盘过来。 顾云锦先满上一盏,恭谨地呈至长公主面前:“母亲请用茶。” 一声“母亲”,唤的长公主心软得一塌糊涂,除了自家这小子之外,终于又有了一个这般唤她的人了。 她认认真真看着顾云锦,记忆里的小姑娘模样极好,今日从小姑娘变作了小媳妇,沉稳之中还带着活泼,叫人不喜欢就不行。 长公主欢喜地应了声,眉梢眼角全是笑意,接了茶盏抿了一口,从袖中取出了红封,放在了茶盘上。 顾云锦给又蒋仕煜斟茶。 蒋仕煜之前并未见过顾云锦,只听蒋慕渊与寿安讲过些,昨晚上长公主又念了一整夜,此刻一见,没有半点失望,只觉得乖巧讨喜,不由暗暗颔首。 难怪各个都念着呢,尤其是他家儿子。 要不是永王府险些乱点鸳鸯谱,蒋慕渊急匆匆赶回京,蒋仕煜都不知道他儿子开窍了,会对个姑娘家念念不忘、想尽法子要娶回家。 给公爹婆母添了茶,又与寿安见了礼,长公主便安排着要出发入宫了。 顾云锦拉了拉蒋慕渊的衣袖,低声问他:“不去拜见婶娘吗?” 提及方氏,蒋慕渊不禁看了寿安一眼,又在对方察觉之间收回了视线,压着声儿道:“婶娘染了风寒,过几日再去。” 见顾云锦讶异,蒋慕渊又补了两句:“婶娘畏寒,冬日经常咳嗽,不过不要紧,歇几日就好了。” 顾云锦想着也应当是不要紧的,寿安昨夜还与她有说有笑,若是方氏病情厉害,寿安的心情就不会那么好了。 马车备好了,顾云锦重新系好斗篷,跟着往二门上去。 前后两辆,长公主唤了寿安去前头,不与两个小夫妻挤着。 蒋慕渊先一步上车,转过身来扶顾云锦,就见她从念夏手里接过了一件檀色斗篷,料子瞅着还挺眼熟的。 顾云锦跳上车,把这件檀色斗篷递给蒋慕渊。 蒋慕渊仔细一看,这分明是他的,不由笑道:“我又不冷,不用带上的。” 顾云锦笑眯眯的,道:“哪里是你冷才带的,是我要向皇太后交差,你才要系的。” 第四百九十九章 皮糙肉厚 什么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大概就是如此了。 前回为了挡皇太后的话,蒋慕渊把这事儿推倒了媳妇儿还未进门上,那昨儿娶进门来了,可不就没有理由嘛。 马车空间算不得大,顾云锦就在他边上,眸子里丝毫不掩笑意,就这么直直看着他。 语气里亦是几分揶揄、几分调皮,叫人听了,可爱得想要伸手去捏她的鼻尖。 蒋慕渊的身子往后一靠,以手做拳,抵在唇边笑出了声。 顾云锦把斗篷展开,盖在了蒋慕渊的膝盖上,道:“我嫁过来后头一回进宫呢,你可千万要系上,要不然,皇太后还以为我说话不顶用,那我多丢人呐。” 蒋慕渊险些笑岔了气。 什么不顶用,分明就是知道她说什么自个儿都会听她的,才有恃无恐在这儿扮可怜呢。 偏偏,这装起可怜的模样,都这般叫人喜欢。 蒋慕渊伸手把顾云锦搂进了怀里,一手揽着人,一手扣着她的手,道:“哪里会叫你丢人?” 这石头砸就砸吧,反正他皮糙肉厚,不怕痛的。 甚至,还甘之如饴。 马车出了宁国公府,行至西宫门外,又入了慈心宫。 小曾公公站在外头迎他们,一一问了安,到了顾云锦跟前,他笑道:“往后都要改口了,不是顾姑娘,而是小公爷夫人了。” 顾云锦莞尔。 西暖阁里,炭火烧得很旺,窗户却半开着,皇太后就坐在窗边的罗汉床上,偏过头来看他们。 等顾云锦一行人绕过了影壁进来,皇太后一眼就看到了披了檀色斗篷的蒋慕渊,虽说他不似孙睿一般包裹得严严实实,但比起前一回,总算是像些话了。 皇太后抚掌大笑:“果然还是要有人管着才听话!” 永王爷闻言,也凑过来看,哈哈大笑起来。 圣上搁下手中茶盏,与永王爷道:“看着了,就把窗户关起来,也就几步路的功夫,何必这般等不及?夏日里倒是无碍,这大冷的天,母后着凉了要如何是好?” 永王爷睨了圣上一眼。 这是不敢顶撞皇太后,拿他顶呢。 虽然,永王爷清楚,圣上就算与皇太后说上三回五回,皇太后都不会听他的。 要是能轻易说通了,圣上和皇太后还至于为了一日吃几颗糖掰扯了好几年吗? 选在这时候开口,也是因为人已经来了。 永王爷其实也是赞同圣上的意思的,便道:“母后,已经看过了,就把窗户关上吧。” 皇太后笑眯眯地朝外头的蒋慕渊与顾云锦招了招手,转过头来,脸上笑意瞬间消了,面无表情地对永王爷微微一颔首。 其中意思,自是明明白白的,嫌弃两个儿子。 永王爷做了一回里外不是人的猪八戒,自认倒霉,摸了摸鼻子,让珠娘关上了窗。 乐成公主被皇太后这番动作逗得忍笑,偏头看到一旁的谢皇后正襟危坐、神色严肃,她不由抿唇,那点儿笑意也荡然无存了。 所谓的端庄、周正、母仪天下,把谢皇后的性子拘得太紧了,又不得圣上喜爱,越发把她逼得只能做一个“皇后”。 可乐成公主不喜欢谢皇后把自己逼成这幅样子,而且,并无作用。 再者,中宫皇后,也不是只有这么一种形象的。 乐成公主把目光又落在了皇太后身上,这一位是先帝的中宫,她的性情与所谓的“皇后”并不相同。 就像推开窗翘首盼着宁国公府众人来问安似的,这不是一个中宫的举动,而仅仅是一个长辈,而她的母亲谢皇后,不会做这样的事情,只会端端正正坐在那儿,等底下人通禀,等人到了她跟前。 乐成公主想着这些的时候,安阳长公主已经满面笑容的进来了。 只看长公主的神色,就知道她的心情跟飞起来了一样。 皇太后一个劲儿看跟在后头的蒋慕渊与顾云锦。 因着进了暖阁里,斗篷都已经解开了,一对儿新人,婚后的头一日,自然是穿了身喜气的红色。 男的俊,女的俏,衣裳还衬人,越发显得好看。 皇太后连连叹息:“昨儿个没有去国公府观礼,看看新人穿喜服的样子,可惜了。” 永王妃笑了,附和道:“的确可惜,昨儿阿渊骑着大马去迎亲,街上里三层外三层的,都夸新郎官俊的呀,天上有地上无的,他媳妇的喜服做得特别好,瞧着就窈窕。” 皇太后哈哈大笑。 珠娘摆了皮垫子。 蒋慕渊牵着顾云锦,先给圣上磕了头。 圣上打量了顾云锦几眼,道:“的确是好模样,难怪阿渊说什么都要娶回来,整日里跟朕说‘媳妇儿’、‘媳妇儿’,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 话音落下,蒋慕渊还不及说什么,一旁的孙恪先坐不住了,道:“我也整日说呀,怎么还不给我定日子,昨儿走在街上,都在问我何时把人娶回来呢。” 这话说出来,换来一屋子的笑声。 皇太后笑得连连摇头,抓起孙恪的手,在他掌心里一下下拍打:“听听、听听!还反怪起我们来了!你这么上心,自个儿去算个日子出来。” 永王爷真是气笑的,与皇太后道:“母后您别顺着他,就他这性子,一准把您的话听进去,改明儿就去学算日子了。” 叫孙恪这么一打岔,圣上也就没有与新人多说什么,叫他们起了身。 两人到了皇太后跟前。 皇太后笑得眼睛都眯成了线,道:“晓得穿斗篷了,还算像话。” 蒋慕渊也笑:“这不是要听媳妇儿的话嘛。” 皇太后抚掌,冲顾云锦点头:“管得好,就该全管上,他要是敢不听你的,只管告诉哀家,哀家收拾他!” 顾云锦大大方方应了。 待给谢皇后问安之后,又正式拜见了永王爷与永王妃,礼数便都周全了。 因着还要去族里,蒋家人并未在慈心宫里耽搁,陪皇太后说了几句话之后,便起身出来了。 蒋慕渊落在最后头,凑到皇太后跟前,暗悄悄道:“您最可惜的是昨儿没有来府里吃上豆酥糖吧?” 皇太后的眼珠子转了转,左看看、右看看,这才哼道:“知道就好。” 第五百章 学过 皇太后的话音刚落下,就察觉到蒋慕渊把一个小布团子塞到了她手里。 两人做这等交易的次数多了,皇太后立刻心领神会,面上不动神色,手上动作迅速,把布团子收到了袖口里。 “这才像话,”皇太后满意地点了点头,“娶了媳妇了,阿渊更懂事了。” 蒋慕渊笑道:“怕招眼,就只给您包了两块,一直藏着,许是有些碎了。” 皇太后并不介意,碎了的糖,还是糖。 蒋慕渊交出了糖,才往外走。“ 刚走到宫外,一行人遇上了来问安的孙淼与余氏,余氏怀中抱着小小的孙栩。 两厢见了礼,孙栩骨溜溜着眼睛朝蒋慕渊咧嘴,蒋慕渊笑着把孩子接过来,抱着逗了会儿。 寿安悄悄与顾云锦道:“哥哥很喜欢栩哥儿,把小时候戴过的长命锁都给栩哥儿了。” 顾云锦莞尔。 她看着蒋慕渊逗孩子,脑海里突然就想起了顾云齐头一天回京里时抱盛哥儿的模样。 比起顾云齐彼时的手足无措,蒋慕渊显然是熟练多了。 顾云锦看得出来,蒋慕渊当真极喜欢孙栩,他的眼睛里满满都是喜爱之情。 她不由自主地开始想,蒋慕渊应该是很喜欢孩子的,对外甥都这般亲近,等他们有了孩子之后,会更加爱不释手吧。 回到了马车上,顾云锦的思绪依旧在琢磨那些。 蒋慕渊见她心不在焉,拉着她的手问了一句。 顾云锦回过神来,抬眸看他,笑着道:“你学过怎么抱孩子?哥哥头一次抱盛哥儿时,手足无措,站着都别扭了。” 闻言,蒋慕渊的脸上闪过一丝愣怔,而后才恢复了笑意。 前世,他抱过几个襁褓孩子。 他与孙恪都没有孩子,程晋之更是英年早逝,其余友人,虽关系也不错,但蒋慕渊都是见过小儿却没有抱一抱。 他其实连小时候的孙栩都没有抱过。 并不是不亲近,而是怕不小心弄得孩子不舒服。 直至远赴各地平叛,在战火中的城镇村子里救下了几个嗷嗷待哺的,那个当口上,哪里还计较抱得好不好、会不会不舒坦。 一回生两回熟的,抱了几回,也就琢磨出一些门道来了。 后来,顾云齐的小女儿出生,蒋慕渊亲手抱过,姿势不对的地方,也都叫吴氏纠正了。 这么算来,是学过的。 只是这些,都不能一五一十地告诉顾云锦。 蒋慕渊轻笑了声,寻了个由头:“明日回门,我头一回见盛哥儿,总要抱一抱给他见面礼的,不先学了,指不定就闹笑话了。你不想在皇太后这儿丢人,我也不想在你家里人跟前丢人。” 顾云锦眨了眨眼睛,三分信,又有三分不信,却是忍不住笑意,扑哧笑出了声。 这话题就此带过,蒋慕渊先与顾云锦讲了些族中的事情。 如今掌管着蒋氏一族的是哪一房,又都有些什么人,各自大体是什么性子…… 顾云锦认真听着,时不时颔首。 昨日新房里,她已经见过一些女眷了,只是彼时热闹,无法一一对上,只晓得给她喂饺子的就是族长夫人蒋岳氏。 “认亲时我会领着你,不用怕出错,”蒋慕渊顿了顿,语气亦郑重了些,“唯独是去探望太奶奶的时候,要记得,叔父是染了风寒在府里养病,提起寿安时要叫她的名字……” 顾云锦闻言一怔。 蒋慕渊叹息着解释:“太奶奶的两个孙儿是与叔父一起战死的,自那之后,太奶奶的记忆就混着了,怕她伤心,也没有人纠正她,混着就混着了。” 顾云锦的心狠狠地揪了一下。 同时将门出身,她自然明白战场的残酷,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楚,许多人都经历了。 旁的不提,她的父亲顾致渝就是征战时负重伤、救回来之后,在病床上挣扎了些时日后,终究挺不住,去了。 而她的祖母田老太太,虽是硬撑着没有在人前落泪,但神色中的悲痛与哀伤,一目了然。 马车驶入蒋氏老宅。 族里先引着他们去了祠堂。 顾云锦看着那一层又一层的牌位,只觉得心里沉甸甸的。 族亲们聚在花厅里,远远的,就听见里头你一言我一语的说话声,谈论的自是来认亲的新媳妇。 顾云锦跟在蒋慕渊迈进去,看到全是一张张笑脸,与她表达着善意。 这叫她不由松了口气。 从前,她认亲的经历算不得轻松,贺氏因着她前一日吐得昏天暗地而板着脸,做婆母的冷言冷语,杨家其他人就左右为难了,夸她吧,贺氏没有好脸色,不夸吧,这认亲反而像是所有人对新媳妇的下马威。 这一生,宁国公府本身就是蒋氏族中最风光的一支,长公主的喜悦溢于言表,其他人当然不会无故泼冷水。 认过了亲,顾云锦随蒋慕渊去探望蒋卢氏。 蒋卢氏醒着着,她一日里睡着的时间比醒着长,他们来得也是凑巧。 “渊哥儿来了呀,”蒋卢氏眯着眼睛看蒋慕渊,隔了会儿才注意到一旁的顾云锦,她仔细认了认,摇头道,“这好像不是我们滢姐儿,还是女大十八变,滢姐儿变得太奶奶都认不得了呀?” 蒋慕渊让顾云锦往前靠了靠,与蒋卢氏道:“我去年腊月里跟您说过,我定了媳妇儿,昨儿个娶进门了,今日就领她来给您看看。” “渊哥儿媳妇儿呀!”蒋卢氏欢喜道,“那是要好好看看。” 老人家努力睁大了眼睛,尝试着坐直了来看,为了看清楚,她几乎凑到了顾云锦跟前。 顾云锦没有躲开,让蒋卢氏看清楚。 许久,蒋卢氏才笑着道:“模样可真俊,渊哥儿说好看,一点都不假,记得是叫云锦吧,渊哥儿说的是‘行云的云,锦缎的锦’,好名字呀。” 老人家说得很慢,但语气里透着满满的欢喜,连眼角的皱纹都舒展了些。 顾云锦却是酸了鼻子。 蒋卢氏是年纪大了,但她说话依旧有条理,一年前蒋慕渊与她提过的一句,她都记得清清楚楚。 可她却不记得两个孙儿和蒋仕丰一起都不在了。 她选择了遗忘。 第五百零一章 远香近臭 看着蒋卢氏,顾云锦又不禁想到了田老太太,不知为什么,她总把眼前的蒋卢氏与田老太太重叠起来。 明明年纪与辈分都不同,明明蒋卢氏笑容满面,而她的祖母,常常绷着脸,严肃极了。 顾云锦想,许是前夜梦里,她回到了镇北将军府的关系吧…… 她在梦里,也听见了田老太太叫她名儿的声音…… 同样是叫她的名字,顾云妙的声音轻快,而田老太太,则深沉得一板一眼,听不出多少起伏情感。 对于祖母,顾云锦一直没有亲切之感,记忆里的童年,她和顾云妙没少挨田老太太的训。 不提旁的,只说那只如今被顾云思带入了京城的妆匣,顾云锦与顾云妙小时候玩耍时不小心碰摔了一回,老太太二话不说,直接让人拎了她们去院子里罚跪,祖父回来后说情都不好使。 当时,顾云锦想,这只妆匣一定很得田老太太喜欢,老太太甚至在顾缜求情时放言要百年之后一道葬着去的,但最终,这妆匣给了顾云思。 现在的顾云锦,自然不会再为了姐妹之中谁更受长辈喜欢而比较高低,其实小时候也没那么多扭扭歪歪的心思,只知道要挨骂就不去了。 以至于如非必要,顾云锦都不愿意去老太太跟前,那是有多远就躲多远。 前一回,顾云思倒是与她说过,田老太太还是很念着她与顾云齐兄妹的。 老太太平素面上不表示,这几年京里送回去的信还是会翻来覆去地看,偶尔提到四房这两兄妹,语气里感慨颇多。 顾云锦并不怀疑顾云思的话,但她心里觉得,老太太这就是远香近臭,若四房还在北地,祖母大抵对她还是凶巴巴的。 只是,换位而思,此刻的顾云锦不也是远香近臭吗? 就算小时候挨了那么多骂,她这会儿还是惦记着田老太太的。 尤其是看到眼前的蒋卢氏,不知怎么的,顾云锦越发想念自家那个整日里板着脸与她说话的祖母了。 轻轻吸了吸鼻尖,把嗓子里那点酸酸涩涩的滋味忍下去,顾云锦转眸看向蒋慕渊。 蒋慕渊正笑着与蒋卢氏说话。 蒋卢氏的听力比不得年轻时,为了叫她听清楚,蒋慕渊说话时会比平日稍稍抬高些声量,同时,语速减慢一些,一个字、一个字的,发音很是清晰,而蒋卢氏说的每一句话,他也都认真听着。 不管是什么话题,他对蒋卢氏都充满了耐心。 老人家有些时候与小孩子无异,蒋卢氏会说得眉飞色舞,蒋慕渊会跟着笑,这笑容并非敷衍,而是同样为止高兴,他眼中的神采骗不了人。 顾云锦就这么怔怔看着蒋慕渊,挪不开视线,直到蒋慕渊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对她灿然一笑,她才醒过神来,发现自己也打心眼里露出了笑容。 “对了,前回跟你说过,我箱子里还藏了几样宝贝,你把媳妇儿领来了,我就给她,”蒋卢氏说完,吩咐嬷嬷道,“就那几样,都拿来。” 嬷嬷应了,示意顾云锦和蒋慕渊稍稍让一让。 箱子就收在拔步床底下,嬷嬷拉出来,小心翼翼抹去了上头的灰尘,打开来取出了一个小布包,交到蒋卢氏手里,又把箱子归于原位。 蒋卢氏的手微微有些发颤,打开布包,怀念地看着里头的东西。 江南地区嫁女儿,陪嫁历来丰厚,卢家本就家底不虚,给蒋卢氏带进京城的当得起十里红妆。 这么多年了,好些东西都分给了晚辈,只余下不多的几样,是蒋卢氏的心头好,一直收着,现在,她也想给出去了。 一块鸡血玉吊坠,一只羊脂玉镯子,一颗鸽子蛋大小的夜明珠。 蒋卢氏笑着把布包交给顾云锦,道:“都是些陈年的旧东西了。” 顾云锦道:“玉石,越久的才越好。” “可不是!”蒋卢氏笑眯了眼,“这几样都是能代代传的,比什么金器银器好多了,看着老金贵了,款式一过时,咱们女人家都不喜欢了。是了,你挑一样给滢姐儿,我有一阵没见过她了,怪想的。” 顾云锦顺势要应下,蒋慕渊却笑着拦了拦,道:“慕滢的眼睛到夜里就看不太真切,又嫌弃烛光刺眼,就把夜明珠给她吧。” 见蒋卢氏同意,蒋慕渊又把夜明珠交还到老人手中,道:“慕滢今儿也过来了,我使人去唤她,正好您醒着,亲手交给她。” 蒋卢氏还是很想见见蒋慕滢的,自是应了。 寿安那儿得了信,没有耽搁,匆匆忙忙就赶过来了。 面对蒋卢氏,素来大方得体的寿安显得手足无措,笑容都变得小心翼翼起来。 蒋卢氏似是没有看出来,笑着道:“我们滢姐儿都长这么大了,这姑嫂俩啊,跟姐妹似的,你怎么这么久都不来看看太奶奶呀?” 寿安清了清嗓子,道:“我来的时候,您都睡着呢。” “这样啊,”蒋卢氏叹着,把夜明珠塞到她手里,“这会儿看不出来,等天黑了,它还挺亮的,你收好。” 蒋卢氏认真看着寿安,又道:“仔细看看,滢姐儿的眼睛长的最像仕丰。” 这话,寿安不敢接,怕老人家再问蒋仕丰的事情,只能硬着头皮笑了笑。 蒋卢氏说了不少话,此刻也有些疲了,便嘱咐小夫妻两个要好好过日子,让寿安挑个好人家,絮絮交代了几句,便睡过去了。 三人一道退出来。 蒋慕渊看着低着头的寿安,道:“我知道你怕太奶奶问叔父的事儿,每回过来,都不敢见她,往后,来一回就见一回吧,听大夫的意思,最多也就半年了。” 寿数总有尽头,何况蒋卢氏真的已经是高龄了。 寿安咬着唇点了点头。 顾云锦听到“半年”一词,亦有些懵,转过头往蒋卢氏的院子又看了一眼,而后再次把视线落在了蒋慕渊身上。 蒋慕渊的神色间透着几分不舍,也有对生死的坦然,而最多的是温和,而正是这种温和,让边上的人都在不知不觉间放软了心神。 第五百零二章 腻死人了 一时之间,涌入顾云锦脑海里的想法如江水一般,她不由问自己,她是何时开始改变的? 刚醒来的时候,她对继母、兄嫂固然愧疚不已,但对徐家人的怒气是滔天一般的,她彼时直截了当,连戾气都是明明白白的。 到底是什么时候,周身的戾气渐渐散去,对杨氏、对徐令婕,也能够坦然相对了呢? 顾云锦一瞬不瞬看着蒋慕渊,她想,是她在和蒋慕渊一点点熟悉起来之后吧。 蒋慕渊替她寻了出气的法子,那些情绪不再积压在心上,随着拳头一拳一拳打出去了,整个人都变得轻松了。 而也是蒋慕渊,让她的身边出现了寿安、长平,出现了贾家大娘,出现了乌太医、夏易,这些人的笑容都感染了她。 付出的就会有回报,她的善意亦能换来善意,徐氏温柔、吴氏爽快,长房上下待她们都亲厚,每日面对的是这样的欢喜,谁又能够不灿然呢? 因为她,拥有的是蒋慕渊这样一个朝气蓬勃又仔细体贴的少年啊。 一如蒋慕渊面对蒋卢氏时的耐心,他对她也是同样的细致与守候。 哪怕在当时顾云锦没有察觉到,等现在回过头去看一看这小两年的经历,一点一滴都是那么清晰。 顾云锦深吸了一口气。 她知道自己从不完美,前世糟心事儿做过不少,犯过的错也多,今生亦有不周全的地方,是蒋慕渊牵着她的手,一步又一步地走,让她一日一日改变。 顾云锦不敢说自己变得更好了,但是,她变得更快乐了。 不再是避去岭北庄子时的那种眼不见为净,而是能从身边的人事上感知到发自内心的欢喜和感动,也更愿意去从前并不熟悉的人了。 这一切都是蒋慕渊带给她的。 她还挺喜欢现在的自己的。 嫁给蒋慕渊,当真是极好的。 寿安郡主正听着蒋慕渊说话,余光瞧见顾云锦柔柔望着蒋慕渊,她不由扑哧笑出了声:“嫂嫂一瞬不瞬地看着哥哥,当真是情深一片,哎呀,腻死人了。” 蒋慕渊闻言也看了过来,对上顾云锦的目光,他不由也笑了。 冬日的阳光并不能晒暖了人,落在蒋慕渊的眼睛里,那一层光却显得温暖极了。 深邃的眸子里是清晰的笑意,一点点漫上,溢出眼角眉梢,唇角也勾了起来。 这样的笑容,比阳光更暖,直直透入了人心。 顾云锦不禁亦莞尔,走上前去,握住了蒋慕渊的手,偏头与寿安道:“是啊,腻死人了。” 寿安大笑,弯着顾云锦的胳膊,三人说说笑笑地往回走。 不远处的拐角墙边,蒋慕蕊怔怔看着这三人,良久都没有动。 奶娘在她身后试探着问道:“姑娘,咱们还过去吗?” 蒋慕蕊回过神来,低声问奶娘道:“看起来,小公爷很喜欢夫人,郡主也很喜欢她嫂嫂……奶娘,你说,郡主的喜欢是不是装出来的?“ 奶娘又往前看了一眼,道:“不像是装的。” “我也觉得,”蒋慕蕊抿了抿唇,“不是装的就好,她真的高兴、喜欢,那就好了。” 奶娘忙应了。 她知道她家姑娘心善,一直都担心寿安郡主受委屈,怕郡主不似面上表现出来的这样欢喜。 刚刚见寿安被唤到蒋卢氏这儿来,蒋慕蕊寻了个由头,就悄悄跟上来了。 用蒋慕蕊的话说,一个小姑娘家的,父亲不在了,母亲又不理她,若是身边其他人不是真心实意待她,要叫寿安小心翼翼地琢磨他们心思,不敢真切表达喜怒,那即便有一个封号在身,不也是很惨的吗? 蒋慕蕊帮不上寿安什么,却不想做个什么都看不到的人,哪怕她能给与的关心没有实质上的用处,但也是她真诚的一片心意。 顾云锦和寿安郡主都没有注意到蒋慕蕊,只蒋慕渊,余光看到了。 只是蒋慕蕊没有上来说话的意思,蒋慕渊便没有点明。 三人回到蒋岳氏的屋子里,安阳长公主正抱着蒋岳氏的曾孙儿与族中女眷说笑。 见他们回来,蒋岳氏大笑着道:“正说着呢,这当了婆母的人就是不一样了,整个人走起路来脚底生风,等明年当了祖母了,越发了不得了,脚下要踏风火轮了!” 这话说得一屋子哄笑。 长公主也笑,嘴上道:“可别唬着我儿媳妇了,生孩子哪有说得准的,明年当不上,许是后年、大后年呢。” 说心里话,长公主也着急,恨不能立刻就荣升为祖母,再一睁眼,孙儿娶妻生子,她荣升曾祖母,但这事儿着急不顶用,儿媳妇昨日才进的门,孙儿那是变也变不出来的。 “生孩子也是缘分。”蒋岳氏附和道。 “可不是,”长公主点头,叹道,“比起哥儿,我就喜欢姐儿,生了这头一个后,总想着再添一个姑娘,可左等右等的,肚子没有动静,能怎么办呢?还好,我还有寿安。” 一面说,长公主一面对寿安招了招手,示意她在身边坐下:“贴心贴肺的跟我亲生的一样,哪个说我没女儿,我准与她急。” 又说笑了会儿,长公主起身告辞,一家人准备回府。 族中人送他们上了马车,直至瞧不见了,才有一妇人在边上叹了一口气。 “说起来,寿安的那个娘,忒不像话了,”妇人道,“年轻守寡是可怜,大伙儿都同情她,但咱们蒋家数代,年轻寡居的也不是只有她一人,对孩子不管不问的却是头一人。 也亏得长公主心善,教养上从不懈怠,又是真心待寿安好,什么都想着……” 蒋岳氏听见了,转过头来看了这妇人一眼,她嘴上什么都没有说,眼神也是淡淡的。 妇人却有些不敢说了,迟疑着看着蒋岳氏。 良久,蒋岳氏叹道:“仕丰媳妇那个人呐,就是没转过弯儿来,想偏了。” 这话听起来是在附和她,妇人松了一口气,想再说什么,却见蒋岳氏已经走了,只能讪讪作罢。 第五百零三章 叫人听见了? 肃宁伯府里,程晋之被两个哥哥架进了书房。 他昨夜喜宴上吃多了酒,连如何回府的记忆都有些迷糊,今儿个早上起来时脑壳胀痛、晕头转向的,直到这会儿,都不能算清醒了。 因而,他被按坐在椅子上,程言之和程礼之又各自搬了把椅子左右坐在他跟前,程晋之只觉得眼前一黑。 这是个什么状况? 是昨儿婚宴上发生了什么? 程家两个哥哥昨儿夜里就已经抓耳挠腮了,可偏偏这臭小子醉得毫无知觉,他们倒是想来一个“酒后吐真言”,还未及逼问,就被两人的妻子拦住了,说他们连醉酒之人都不放过,夜都这么深了,不好好歇息还尽琢磨些歪门邪道。 有两位嫂嫂作保,程晋之被抬回屋子呼呼大睡,连大清早都没有被打搅。 做哥哥的耐着心思等到了这会儿,才把人拐进了书房里。 程礼之抬手拍了拍程晋之的肩膀,语重心长道:“三弟,你知道你昨日在宁国公府做了什么吗?” 程晋之睁大了眼睛,一脸茫然。 他做什么了? 为何他毫无印象? 程晋之的视线在两个哥哥身上来回转了转,迟疑道:“我就是多吃了些酒,旁的还能做什么?别不是你们两个诓我呢?” 这话一出,程言之眉头一蹙,失望之情溢于言表,而程礼之,更是痛心疾首地道:“你怎么能这么想?太伤哥哥们的心了。” 程晋之没有说话,只是眼睛里写满了不相信。 依程晋之之见,这种可能性极大,他们三兄弟一块长到大,哥哥们是个什么性情,做弟弟的一清二楚。 虚晃一枪、携手诓骗他的事儿,以前又不是没有发生过。 每一回都说得有板有眼的,最后全是胡言。 等他反应过来上当受骗了,已经是鞭长莫及。 见程晋之不接话,程言之和程礼之交换了一个眼神,上下嘴皮子一动,缓缓冒出了“林琬”二字。 只这两个字,程晋之的眸子骤然一紧,闪躲开了两个哥哥的视线,不由自主道:“提她做什么?” 这明晃晃的心虚反应,一览无遗。 程言之与程礼之心里有底了,逼问起话来,也越发有方向。 “不是我们要提她,”程言之叹息一声,“是昨儿你自个儿提的,就在席面上,突然就提起她来了。” 程晋之对两个哥哥的话依旧将信将疑,但相信已经占了上风,毕竟,什么事儿都能诓他,但哥哥们不会毫无根据地就提及林琬。 他从未在私底下说起过林琬如何如何,哪怕提到一两句,也只是自家妹妹们的好友,仅此而已。 一直以来,程晋之也是这么看林琬的,以至于昨日西林胡同里瞧见的灿然笑容的那一幕,才会忽然间深深地印在了他的脑海里,把从小到大认得的那个林琬的形象,全部覆盖掉了。 这一些,只是程晋之心中的起伏,他自己都来不及仔细掰扯、思量,又怎么会叫别人知道? 可偏偏,两个哥哥,谁也没有提,就提了林琬。 莫不是,他当真在席面上失言了…… 程晋之倒吸了一口凉气,只觉得牙根子都疼了:“我提的?真的?我怎么说的?” 程礼之哼了一声,道:“你说要林琬给你当媳妇儿。” 话音未落,程晋之脚下一滑,险些连人带椅子都摔倒了。 好在习武之人的身体反应快,勉强稳住了,只是一张脸被吓得苍白苍白的。 他当真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那样的话了? 酒后的他,当真能说出那等豪言壮语? 过了一整夜,这消息只怕已经传到林家了,林琬听说了,不晓得会是什么反应。 最有可能的,自然是掐死他…… 垂死挣扎般,程晋之拉住了两个哥哥的手,道:“确定我说了?” 程言之郑重点了头。 程晋之又问:“叫人听见了?” 程言之还是点头。 死死盯着两个哥哥的眼睛看了一会儿,确定是真得不能再真了,程晋之只能哀嚎一声。 他一脸懊恼,抱着脑袋只想寻个角落蹲下来。 说起来他酒量不算差,怎么酒后就做出了那样不靠谱的事儿呢…… 程礼之勾住了弟弟的肩膀,道:“那你老实说说,你怎么就会冒出那么一句来?我和大哥差点儿叫你吓死了。你到底中不中意林琬?我们要怎么给林家说法?反正你没有说亲,你要觉得林琬不错,要么就定下?” 听了前半截话,程晋之还当林家已经上门来讨说法了,不由缩了缩脖子,待听了后半句,苍白的脸一点点涨红了,结结巴巴道:“我、我怎么知道!这、这事儿,我又做不了主……” “叫你做主呢!”程礼之抬手就重重拍在了程晋之的后背上。 程晋之险些连魂都被拍出来了,脱口而出一个“好”字,说完了,又赶紧闭嘴,摸摸鼻子不说话了。 这算是表明态度了。 程礼之连连咋舌:“看来是真瞧上了。” “傻弟弟也会念着别人家的姑娘了,”程言之缓缓坐下,一副老父亲的慈爱口气,“既如此,我会转达母亲,让她请人去林家探探口风。” 程晋之刚要点头,突然品出些味道来,奇道:“不是林家要说法,而是我们去探口风?不是说都叫人听了去了吗?林家难道会不知情。” 程礼之在一旁哈哈大笑,眉飞色舞:“是啊,就我和大哥听见了呀,怎么着?我们两个不是人吗?” 饶是程晋之十分想点头,还是没胆子如此做,只能为自己又一次在兄长们手上被骗了个底朝天而忿忿。 程言之看在眼里,也笑了起来,道:“哎呀,自家兄弟跟前吃个亏,能换个媳妇儿回来,这买卖再划算不过了,你有什么好不高兴的。” 程礼之深以为然。 留下程晋之一人,在高兴与不高兴之间来回转了几圈,最后还是偏向了高兴。 毕竟,昨日那片喜气洋洋的红色之中的林琬,笑起来是那么的明艳,而他,喜欢那样的笑容。 第五百零四章 亲手整理 宁国公府里,蒋慕渊与顾云锦刚刚回到自个儿的新院子。 红灯笼依旧挂着,左右也贴着红双喜,这些庆贺新婚的物什,要摆满一个月才好。 两人回屋里换了身轻便衣裳,这才手牵着手进了花厅,一道坐下来。 顾云锦只从顾家带来了两个丫鬟,余下的人手,都是安阳长公主安排的。 好几个人手,昨儿今晨都打过照面了,这会儿是正式拜见新主子。 除了钟嬷嬷,另有二等、三等各两人,粗使婆子两个,小厨房里厨娘一个,这样的配比,以两人身份,已经算轻简的了。 倒不是长公主舍不得拨人过来,而是蒋慕渊想要清净些。 说到底,他们两个都是习武之人,不是什么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事事要靠底下人的,无需那么多人在一个院子里凑着。 所有人都上前给蒋慕渊和顾云锦见了礼,而后退出去,各自做各自的事情。 天井里,顾云锦带过来的几个箱笼都已经打开了,里头收着的都是些顽石、书画。 蒋慕渊走到箱子旁看了两眼,有几样东西熟悉,他不由笑出了声。 顾云锦亦走上来,斜斜嗔了蒋慕渊一眼。 这人还好意思笑呢。 这些说到底,原就是蒋慕渊的。 北三胡同遭灾,搬去珍珠巷时,顾云锦并未带上耍玩物什,贾家大娘看她屋里空看看的,翻找了不少东西给她暂时填补填补。 后来,顾云锦才知道,那些都是蒋慕渊从各地收拢来的,叫听风一并收在了珍珠巷的库房里。 等她搬离珍珠巷、入住西林胡同时,借用的那些,自然是留在原处的。 哪里晓得,去年放小定时,这些曾经搁在她房中的东西,都叫蒋慕渊充作了定礼,一股脑儿地给送过来了,叫她啼笑皆非。 如今嫁了人,当然又随着她入了宁国公府。 顾云锦蹲下身,从中取出了一块顽石。 正如她那两个丫鬟所言,这一次搬过了,往后大抵是再不用搬了。 她抬头问蒋慕渊道:“这石头放哪儿?” 蒋慕渊笑意更浓:“东次间博古架的第三层左边。” 顾云锦扑哧就笑了,蒋慕渊所说的这个位置,正是在珍珠巷借住时,她摆这块顽石的位置。 “那要不要再在屋角上摆一个花架,搁上一个青花瓷盆,再缀两片水莲,养两尾小鱼儿?”顾云锦的语调上扬着,声音里满满都是俏皮,眼睛里透着的全是笑意。 “这主意不错,”蒋慕渊叫她逗乐了,干脆顺着她的话,道,“之前那个花架,应当还在珍珠巷,我改明儿让听风去搬回来,只是那青花瓷盆,原是你们太太的,你要不要明日回门时问她讨了?” 顾云锦这下绷不住了,笑得直不起腰来。 真叫他们那样东挪西搬的,这里要变成第二个珍珠巷了。 说归说,摆放东西的时候,还真不至于照搬。 一来,彼时顾云锦是借住,带的东西不多,即便摆了些物什,看着也有些空,不似她如今,做了蒋家媳妇,自个儿的心头好全部搬过来了,要一一寻地方摆上。 二来,夫妻住在一块,又怎么会与闺房一般?蒋慕渊也有文房四宝、书画摆件,两个人的东西凑在一块,才是过日子呢。 一整个下午,蒋慕渊和顾云锦都在亲手整理着,比起自个儿东指西指地交给底下人,两人一道让这个小院子充满生活气息,显然有趣得多。 矮处,顾云锦能放上,高处,则递给蒋慕渊。 一面摆,一面说笑,不知不觉之间,天色就渐渐暗了下来,而他们的“小窝”,大有所成。 外头传来通禀,说是寿安过来了。 寿安笑着进来,给两人见了礼,便在屋子里转了一圈,最终把目光落在了博古架的顽石上,迟疑道:“好像有些眼熟,我在哪儿见过。” 蒋慕渊笑道:“都是家里的东西,许是从前你在库房里找物什时见过,眼熟也不奇怪。” 这话听着在理,但寿安又觉得似是哪儿不对,偏偏说不明白这种感觉,只能若有所思般点了点头。 念夏打水来给两人洗了手。 蒋慕渊这才与寿安道:“走吧,去母亲那儿用饭了。” 三人一道出来,顾云锦沿着早上走过一回的穿堂往长公主住的院子去,走了几步,见寿安落在后头,偏转头往远处看着,她不由也顿了脚步,顺着寿安视线的方向看了过去。 那是宁国公府的东北方向。 寿安留意到了,浅笑着与顾云锦解释道:“我母亲就住在那儿。” 顾云锦了然,道:“听说是染了风寒?过几日我去认亲时,你陪我一道去吧。” “这是自然。”寿安应了,想了想,又与顾云锦说了些方氏的事情。 方氏原先并不住在最东北角的院子的,是在寡居之后,才以清净为由,搬了过去,如今也住了十年出头了。 她身边伺候的人很少,除了洪嬷嬷,就只有一个粗使婆子、一个洒扫丫鬟。 “母亲清净惯了,不喜欢有人吵,”寿安道,“她现在话很少,也就只有洪嬷嬷能与她多说几句。” 寿安说得很平和,她只是在陈述,并未表达喜怒哀乐,可不知道怎么的,顾云锦还是从寿安的声音里察觉到了几分失落。 母女之间的事情,外人劝说也没有用处,顾云锦只能握住了寿安的手。 蒋慕渊也在听着,见状轻轻拍了拍寿安的脑袋,道:“你喜欢姐妹们一道凑着耍玩,婶娘喜欢安静,各自不同罢了。” 寿安顺着点了点头。 蒋慕渊敛眉,其实他并不懂方氏,要说她关心女儿,前世寿安出阁时,方氏都没有表达过什么,可要说她浑然不想搭理寿安,蒋慕渊又觉得不像。 对亡夫的追思,对寿安的疏离,各种矛盾情绪组成了方氏。 长公主那儿,等着他们三人开饭。 初为婆母的喜悦还写在长公主的脸上,她欢喜地与顾云锦交代:“今儿算是给你接风,我们家里呀,总算是多了一个人了,往后,只初一十五过来,余下的你们在自己屋里用,我不当那等无趣的婆婆。” 听罢,顾云锦笑出了声。 第五百零五章 回门 婚礼的第三日,是新嫁娘回门的日子。 西林胡同里,顾云齐起了个大早,梳洗过后,仔细刮净了冒出来的胡尖,换了身新衣裳,自个儿对着铜镜上上下下照了好一通。 吴氏抱着盛哥儿看他折腾,好半晌,终是忍不住,扑哧就笑了。 顾云齐听见了,转过身来,没有半点不好意思,直接问道:“瞧着如何?” 吴氏笑着道:“够俊了,新郎官都没你这么仔细的。” “那不一样,”顾云齐这才搁下铜镜,道,“舅哥登门去接妹妹,不收拾得体面些,怎么行?” 吴氏这下笑得更厉害了,怀里的盛哥儿也醒着,大张着嘴儿,笑不似笑,却流了一嘴巴的哈喇子。 奶娘忍着笑接了盛哥儿过去,给他擦了嘴,先抱去了徐氏屋里。 徐氏听奶娘讲了这个插曲,亦是笑个不停。 他家这两兄妹呀,感情是真真好。 她还记得前回吴氏生产时,顾云锦垫着脚尖扒在后窗往里看的模样呢。 用过了早饭,顾云齐与顾云宴、顾云熙一道,去接顾云锦。 而宁国公府里,顾云锦和蒋慕渊也都收拾妥当了。 新妇回门,要准备的东西不少,安阳长公主上心,样样都预备好了,又备了不少礼物,送给顾家人。 尤其是顾家三个孩子,具是仔细挑选。 顾家三兄弟被引到了花厅里,还未及给蒋仕煜与长公主问安,顾云齐的目光就先寻起了顾云锦。 看惯了顾云锦闺中的模样,初初一看这小妇人装扮,顾云齐一时有些不适应,但再看两眼,自家妹妹气色红润,精神头极好,脸上的笑容亦是真真切切的。 饶是清楚宁国公府不会亏待了顾云锦,蒋慕渊也会对她极好,顾云齐还是有了一种松了一口气的感觉。 顾云锦也在看顾云齐。 其实才第三日罢了,顾云齐去军中时,他们两三年见不着一回的状况也不是没有,可这次短短时间,却真的生出了如隔三秋的味道来。 大抵是身份不同了吧。 等顾家兄弟见了礼,长公主叮嘱了几句,便让顾云锦和蒋慕渊出发了。 而她自个儿,回了屋里,与廖嬷嬷道:“将门出身,一股子的英气,看着就是有本事的,这三兄弟,模样都好。” 廖嬷嬷笑道:“您说得是,这门亲呐,依奴婢之见,结的是极好的。” 长公主颔首。 不管是平民百姓,还是皇亲国戚,娶亲从不止是两个新人的事儿,其中有一家行事偏颇,就会出问题。 远的不说,只看那金、王两家,就晓得结亲极其要紧。 而自家这个媳妇儿,虽是蒋慕渊一眼相中挑回来的,但长公主作为母亲,现在是再满意也没有了。 另一厢,马车入了西林胡同,顾云锦跳下车来,三个嫂嫂都在二门上等她。 巧姐儿也想顾云锦想得慌,挣脱了朱氏的手,摇晃着扑到了顾云锦怀里,一口一个“六姑”唤得亲极了。 顾云锦把巧姐儿抱起来,狠狠亲了一口。 小丫头就是讨喜,难怪长公主说以前一直想再生个女儿呢。 一行人去了徐氏屋里,单氏也在这儿等着。 他们前脚刚到,后脚,顾云思和傅敏峥也来了。 人都齐了,顾云锦引着蒋慕渊认了亲。 徐氏看着顾云锦,心里感慨万分,从前那个小玉团子长得这般大了,嫁作了他人妇,领着姑爷回门了,再不用多久,也会与顾云思一样怀上自己的孩子,成为一个母亲。 不知不觉间,徐氏的眼睛就红了,但她怕招哭顾云锦,想硬忍下来。 还不及等她调整完,就听见丰哥儿一声欢呼,徐氏赶忙看过去。 丰哥儿收到了长公主给他的礼物——一顶狐皮帽子。 皮料是不是上等,丰哥儿不晓得,他只知道,这帽子大小合适,往脑袋上一戴,镜子里的小人儿俊极了。 等他背上他的小挎包,提起弓箭,就能跨上马儿当英雄了。 这叫他怎么能不欢喜呢? 巧姐儿收到的是一件雪褂子,朱红的缎子面,围了一圈雪狐毛,最叫她欢喜的是肩膀处缝了一只活灵活现的小老虎。 老虎与她的拳头差不多大小,系了雪褂子,偏过头就能蹭到。 巧姐儿高兴坏了,她一激动,说出来的话,所有人都听不懂,一会儿是依依呀呀冒不出一个有意义的词,一会儿又噼里啪啦倒豆子般说一堆,速度快得谁都没有听明白。 可正是孩童这样直白的欢喜,最能感染人心,逗得一屋子人都笑出了声。 盛哥儿也有礼物,只是他太小了,还弄不懂他的喜好,长公主只备了一个如意项圈。 顾云锦压着声儿,笑着与蒋慕渊道:“不是说要抱一抱盛哥儿吗?” 蒋慕渊睨她,并没有拒绝,与奶娘招呼了一声,抱了盛哥儿过来。 奶娘本以为年轻男子抱孩子不得门道,小心翼翼着想要指点,一见他姿势无错,不由惊叹了声。 吴氏一打量,抚掌笑道:“呦,一看就是会抱孩子的,比我们爷头一回强多了。” 蒋慕渊道:“前阵子才学的。” 盛哥儿不怕生,不吵也不闹,时不时咧个嘴,蒋慕渊逗他,他还给些回应。 吴氏看了会儿,微微侧过身子与顾云锦咬耳朵:“小公爷瞧着就是个喜欢孩子的,要不然,哪有这份耐心。” 顾云锦笑着想,蒋慕渊岂止是对孩子有耐心,对老人也极有耐心。 吴氏见边上都各自说着话,越发低了声,试探着问道:“这两天过得如何?” 顾云锦下意识地要点头,待反应过来吴氏话里有话,这才抿着唇,只稍稍点了点头。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姑嫂两人如此也就有了默契,自不用再多说下去,吴氏也算放心了。 中午前,顾家的仆从去素香楼取点心,家里虽备了些,但顾云锦素来好这一口,回门宴上,当然也少不得。 仆从刚接过手,就叫相识的小二哥拉住了。 小二哥一脸慎重,问道:“北边是不是出事了?” 仆从被问得云里雾里:“怎么说?” 小二哥忙道:“就早上,京城北门处,一骑快马入城,直直往宫城而去。 听说那马上的人,脸上青一块黑一块,衣衫都破了好几处,那幅模样,大伙儿看着都慌呢。 这才多久呢,就什么说法都冒出来了,有说是天降大灾,有说是战事突起,我也闹不明白,就想问问你们府里得了信没有?” 第五百零六章 说不了两遍 仆从黄中听得一怔一怔的,皱着眉头道:“没得到什么信儿啊。我们姑奶奶今儿个回门,这会儿府里欢天喜地的。” 小二哥见他当真是不知情的模样,只能作罢。 黄中提着食盒往回走,沿途路上,听了不少议论之声,他原本浑然没放在心上,听得多了,也有些毛毛的。 莫不是北边真的出了什么状况了? 不过,只知道那骑马的人是从北边城门入京的,可疆域如此辽阔,到底是哪个“北边”,谁也说不上来。 黄中虽说不觉得那人是从北地而来,但毕竟是顾家仆从,骨子里有将门的血气,哪怕不是顾家守卫的边境,若有意外,也不能当不知道,不关心。 这么一想,黄中半点不耽搁了,急急就往西林胡同赶。 刚行至顾家大门外头,突然听见背后得得的马蹄声飞快而来,他赶忙转过身看去。 黄中认得快马而来的人,那是薛平,他老子十几年前死在了狄人手里,老娘伺候田老太太好些年了,因着忠心和果敢,很得老太太信任。 可他又有些不敢认薛平。 不说薛平身上衣服破了好几道口子,就他那张脸,下颚上一片青渣,眼下乌黑,一副两三日都没有睡过的模样。 黄中一下子就想到了刚刚小二哥说的话,一个激灵,冲上去拦在了马前:“薛平,你怎么这个样子?你从哪儿过来的?我怎么听说有报信的往宫里去了?” 马儿急急停步,发出一声嘶叫,薛平控制住了马儿,人却歪歪扭扭地从马背上摔下来。 黄中忙去扶他,食盒落在了地上,里头的点心全滚了出来,沾上了泥土。 这会儿谁还顾得上点心? 门房上听见动静,也快步跑出来,拉马缰的拉马缰,扶人的扶人。 “薛平怎么来了?”门房上的不晓得外头传言,很是奇怪。 黄中的心里满满都是不好的预感,莫不是那个北边,当真是他们北地? 他用力摇晃薛平的肩膀,声音难以抑制地颤抖着:“是不是北地出事儿了?是不是?” 薛平浑身都脱力了,他强撑着,上下牙齿打着颤,从中蹦出了一个“是”字。 门房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彼此的眼中都写满了不敢相信。 薛平瘫坐在地上,喘了好一阵,才道:“我要见夫人、见大爷。” 有腿脚麻利的,一溜烟往宅子里头跑,其余人把力不从心的薛平架起来,扶着他往里头去。 黄中跟在后头,迟疑了会儿,终是耐不住心思,绕到了薛平跟前:“到底是什么事儿?你先跟我们说说。” 薛平沉沉看着他,没有说话。 黄中见他如此,越发慌了,跺脚道:“今儿六姑奶奶回门的好日子,小公爷都在呢,你要禀话,先让我们参详参详行不行。” 他是真急了,拿顾云锦回门当了盾牌,一门心思想要弄明白来龙去脉,却是忘了,他给顾云锦买回来的点心,全撒在了门口,叫这么多人东一脚西一脚的,踩得没有了原来的样子。 薛平垂着肩,朝黄中摇了摇头,道:“我不想说两遍……我说不了两遍……” 黄中踉跄着往边上退了两步,薛平叫人扶着往里头去了,而黄中没有继续跟上去,只是看着那颤颤的背影,心乱如麻。 有几人落在后头,围着黄中问:“你怎么了?从外头回来就心不在焉的,你听说什么了?” 黄中张了张嘴,想要说明,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只能重重抹了一把脸。 花厅之中,还未得知前头事情,依旧笑声一片。 丫鬟们已经在摆桌了,顾云锦的位子前,放的是沈嬷嬷给她做的米团子,而兄弟连襟们的那一桌,桌角边堆了好几坛酒,顾云熙嚷着要与蒋慕渊一较高下。 “嗓门最大的,酒量最差!”单氏指着小儿子的背影,笑话了声,又偏过头与顾云锦道,“使人去素香楼买点心了,有你爱吃的油包。” 顾云锦笑着应声。 外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几乎是冲到了花厅外头才停下。 单氏听见了,下意识地循声望去。 外头的人没有进来,隔着门往里头喊:“夫人,薛平来了,好像说是北地出事了。” 话音一落,花厅里的说笑声霎时间消失了,只余下懵懂的丰哥儿和巧姐儿还叽叽喳喳的,但很快,会看眼色的两个孩子,也被长辈们的沉默给唬着了,愣在了原地。 单氏蹭的站了起来,直直走出了花厅:“薛平人呢?” 薛平还叫人扶着走在半途上呢。 单氏在廊下来回踱了踱,等得耐心全无,正想往外头迎去,就见薛平出现在了她的视线里。 她的眸子骤然一紧。 黄中不敢认,单氏又何尝敢认! 薛平的这个样子,让她整个心里跟擂鼓似的,单氏忙道:“礼数都免了,北地怎么了?先进来话说!” 花厅之中,在薛平进来之后,抽气声此起彼伏。 薛平挣脱了搀扶他的人,硬撑着站稳了,只是在视线扫过顾家人时,眼睛一点一点红了起来,而后,他扑通跪下,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头逼:“北地,破城了,将军,战死,顾家子弟,死伤惨重……” 一时间,连抽气声都听不到了,仿佛所有人的嗓子眼都被掐住了一般,发不出任何的声音。 直至盛哥儿哇得大哭起来,才如打破了平衡一般。 这个消息,太过突 八_零_电_子_书_w_w_w_._t_x_t_8_0_._c_o_m 然,太过剧烈,如惊天霹雳,叫人根本无法接受。 单氏的身子晃了晃,眼泪就这么顺着脸颊滚落下来,她却像是没有察觉一般:“什么叫死伤惨重?谁死了?谁伤了?都有谁!说明白!” 声音一句高过一句,恐惧亦是一层高过一层。 薛平也哭了,哭得难以抑制,又不得不拼尽全力地让自己把话都说出来:“就是、就是北地一片火海,只知道将军守城时战死,我当时不在城中,赶回去时,将军府也烧了,百姓们死的死、伤的伤,我打听了好一阵,说法都不一样。 有说老太太肯定没了的,有说二姑奶奶和江家那几兄弟也没了的,有说……” 薛平说不下去了…… 第五百零七章 没有答案 虎背熊腰的粗壮汉子,像个孩子一般,嚎啕大哭。 他清楚地记得,在回北地的途中,远远看到那冲天大火时的恐惧,他惧怕的并不是个人的生死,而是北地局面的未知。 他快马加鞭地赶,离得越近,眼前的黑烟就越浓,清冷的月夜充斥着焦味,让他几乎要被熏昏过去。 回到城中的薛平,看到的几乎可以说是人间地狱。 他上过战场,见过战事后的惨状,但眼前的局面,比战场更惨烈。 将军府只余下一堆废墟,他徒手扒拉了一阵,又被认出了他的幸存百姓拦住了。 从百姓们的口中,薛平得知,半夜里,狄人突然从西边入城,哪怕驻守的官兵反应迅速,立刻反击,也没有护住这座边关大城。 将军顾致沅让人打开了其他城门,叫百姓们逃难,带领着顾家军给百姓争取更多的时间,直至最后一刻。 薛平重重锤了两下地砖,咬着牙,道:“听说是老太太不肯离城,她死也要死在北地,二姑奶奶跟着江家一道拦敌,谁都没回来,有人说看到二爷和二奶奶也…… 我想把老太太从府里找出来,但百姓们说得对,我要先来报信。 狄人一时退兵,不知何时会再来,现在的北地,拦不住任何人。 我……” 薛平又哽住了。 花厅里,闷得喘不过气来。 单氏捂着胸口,险些瘫坐到地上去。 顾云思满面泪痕,死死握着顾云锦的手,道:“你就说说,谁还活着?你确定谁还活着!” 薛平答不上来,他没有答案。 顾云锦的手已经被顾云思掐出了红印子,她却浑然不觉得痛,只是喃喃道:“云妙呢?云妙在哪儿呢?” 薛平还是没有答案。 顾云锦闭着眼睛,颤声道:“是哪天晚上?十五晚上,对吗?” 薛平重重点头。 顾云锦再也收不住心中悲痛,眼泪簌簌砸在手背上:“云妙她、她一定是还在将军府里吧,她和祖母都在府里,她那天晚上给我托梦呢,她、她……” 她让我要好好的,可她却…… 顾云锦一个字都说不下去了,只觉得心里跟空了一块似的。 那夜的梦中,都是笑容,因而顾云锦根本没有想过,那个梦会有半点不好的意味。 她是听见了已经不在人间的祖父、父亲和母亲的声音,但她也听见了祖母和顾云妙的,她丝毫没有把她们也和故人划在一块。 如今想来,可不就是故人吗? 她们在梦里相遇的时候,田老太太和顾云妙,大抵是刚刚…… 明明,她这几日还想着,要回去北地看看,要回去将军府看看,她有那么一点儿想念祖母了,可现在,所有的所有,都不在了…… 视线叫泪水模糊了,顾云锦只瞧见有一人走到了她跟前,却分辨不出对方身份,直到温暖的手掌落在了她的额头上,她才意识到,那个是蒋慕渊。 蒋慕渊的神色很是凝重,他虽是顾家的姑爷,但此刻,他所感受到的悲伤肯定无法与顾家人相提并论。 他沉声道:“不管如何,我先去御书房里看看军情急报,北地到底如何,急报里兴许更清楚些。” 这是眼下最好的法子了,自是人人赞同。 顾云齐亦抹了一把脸,道:“若是天色晚了,我会送云锦回国公府。” 蒋慕渊却摇了摇头,道:“你让云锦回去,她也歇不住,我总是要过来递消息的,就让她在这儿等我吧。” 交代过了,蒋慕渊快步往外头走,牵过马儿一个翻身,赶往宫中。 悲痛虽不及,但震惊是一样的。 他根本没有想过,北地会有破城的一日。 前世,别说是这顺德二十年的冬天,之后是十几年,北地是有大小战事,但从未至破城之时,就算是他被逼困守孤城的顺德三十五年,顾家还好好守着北地呢。 今生与前世,的确有了很多变化,但这个变化,太过突然了…… 顾家花厅里,好一阵子,都没有人真真缓过一口气来。 震惊的表现有无数种,痛苦的表达亦是各不相同,有人哭,有人默,有人失魂落魄,但谁也没有掩饰自己的悲苦,也无法掩饰。 作为将门子弟,城池陷落、百姓受灾,这是哪怕自个儿战死沙场都不忍不愿看到的;而作为顾家儿女,亲人的生不见人、死又不见尸,剐心剐肺的痛。 顾云宴一直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作,他就坐在边上,仿佛入定一般,而后,他的眼睛动了动,深深吸了一口气。 “先让奶娘们把哥儿、姐儿抱回屋里去,我们再商量商量。”顾云宴道。 奶娘们也愣着呢,闻言立刻把三个孩子带走了。 顾云宴这才换坐到花厅中间的椅子上,与薛平道:“北地和周围城池的消息,你知道多少,就说多少。父亲战死了,那二叔、三叔呢?” 只听语气,顾云宴似是很平静,但只有他自己知道,心中有多少惊天大浪。 顾家男丁,丰哥儿、盛哥儿不提,在京中的就他们三兄弟,而他是长兄,是长房长子,他这个时候不稳住,难道要把所有的担子压到母亲身上去吗? 薛平大口喘着气,道:“狄人入城,烧毁了粮仓和军资库,连带着屋舍也烧了不少,我看到的北地,几乎没有几间完好的宅子了。 狄人天亮时退走了,听说驻军在边上的鹤城与山口关,随时会再入城。 留在城里的百姓,要么是受伤了走不了的,要不是逃出去后见狄人退走,又回来寻亲人的。 我从南边出城,一路遇上不少逃难的百姓,听他们说了些状况。 二老爷、三老爷和府里其他人到底怎么样了,我打听不到。” 顾云宴颔首,道:“你赶来报信,宫里也一定收到消息了,圣上不会置北地百姓不管,征战收复、把狄人赶出山口关迫在眉睫,我们回去,没有人比我们更清楚北地和狄人的状况。 顾家丢掉的北方疆土,我们一定要去打回来!” 第五百零八章 血脉 单氏缓缓抬起头,看向了顾云宴。 顾云宴的声音并不大,或者说,他说话的时候一直是这样的,平稳有余,霸气不足。 可这一次,单氏从这平静的声音里听出了坚毅和不屈,她甚至看到了些顾缜与顾致沅的影子。 血脉相连,便是如此吧。 单氏深吸了一口气,强忍住要涌出来的泪水,哽咽着要附和长子的话,却有一人赶在了她之前。 “我随你回去。”说话的是葛氏,她用比顾云宴还是淡然平静的语气,说着这绝不平常的话。 见所有人都看过来,葛氏也面不改色,道:“我也一道回去,不用拦我,北地是我的家,是我的根。” 她葛氏一门亦是数代累下了军功,她自幼习武,不敢以花木兰、穆桂英自诩,但也绝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妇人,不会在战火之中拖了将士们的后腿。 让她留在京中,等着两地之间的消息传递,葛氏并不愿意,也没有法子耐心等住。 有葛氏先出头,朱氏也不落人后。 顾云熙的心中原就乱成了一团麻,叫朱氏这么一说,越发焦躁:“你凑什么热闹?” “论武艺,我不输大嫂,三年前奸细潜入北地,我还杀了两个呢,”朱氏瞪了顾云熙一眼,但语气却软和了些,“我晓得,爷是担心我们安危,但北地现在最缺的就是人手。 你们爷们要领兵、整理军备、要收复城池,你们能分出身来去找老太太吗? 许是还在将军府,许是在城中他处,还有家里那么多人,不止顾家,我和大嫂的娘家、其他在北地的姻亲,这些都要管的。 人若是还活着,那是再好不过,若是不在了,该收殓的收殓,该入土的入土,你们分身乏术,我们女人家来。” 顾云熙动了动嘴唇,哪怕有一肚子话,都说不出来了。 顾云宴拍了拍顾云熙的肩膀,道:“弟妹说得在理,我不拦着。” 做大哥的不拦,顾云熙哪里还能再拦,他靠坐在椅子上,后仰着头,把眼泪都逼了回去,而后才与单氏道:“丰哥儿和巧姐儿就交给母亲了。” “只管交给我,”单氏敛眉,余光瞥见吴氏一副要说话的模样,她赶忙拦道,“你莫要去,伯娘不许你去。” 吴氏一愣,哪有妯娌们都去了,她一个人躲在京城的道理? 她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单氏没有退让,沉声道:“伯娘知道你不怕,作为顾家媳妇,你不输家里其他妯娌。 可你从未去过北地,不像你两个嫂嫂,土生土长,熟悉北地状况。 盛哥儿才三个月,就算有奶娘,你这个做母亲的,也不能舍下他。 你婆母的身体受不得累,你要是也跟着去北地了,家里三个孩子,都叫伯娘一个人管吗? 伯娘管不过来,要你来搭把手的。 越是临大事,一家人越要齐心,要讲究分工。 战场上,军需保障与冲锋陷阵一样重要,咱们家里,也是同样的道理。” 葛氏也看了过来,道:“六弟妹,帮我看着丰哥儿吧,知道府里有人管着他们,我就放心了。” 话说到了这个份上,吴氏哪里还会坚持奔赴北地,自是坚定点头:“你们不要有后顾之忧。” 不过一刻钟,眼前的应对已经有了方向,余下的,便是等宫里的消息了。 催着顾云宴等人去收拾行囊,单氏这才想到了边上的顾云思,转过头去,见女儿脸色廖白,垂着头不晓得在琢磨什么,单氏不由心头一紧。 “云思,你是不是身子不舒服?”单氏柔声问道。 顾云思没有给任何反应。 顾云锦也醒过神来,想抽出被顾云思拽着的手臂,才发现对方并未松了力气。 不止是手上,顾云思整个人都是绷紧了的,额上冒了一层汗。 顾云锦被她唬了一跳,忙道:“要不要叫大夫?” 傅敏峥神色凝重地走了过来。 北地之事,他插不上嘴,便就坐在一旁,不发表任何意见,静静听顾家人商量。 因着角度关系,他看不到顾云思,因而一直没有发现,她的状况不大好。 傅敏峥在顾云思的身前蹲下来,从下而上看她,眉头一点点蹙起,道:“先给你叫个大夫吧,不管如何,你现在这样是不行的。” 顾云思却像是在这一瞬回过神来了,一把抓住了傅敏峥的袖口,眼中全是祈求之情:“带我一块去。” 傅敏峥刚要起身,不由被顾云思的眼神怔了怔,复又叹道:“一块去哪儿?北地的话,我不去,你也不能回去。” 拽着袖口的手一点点松开,顾云思的眼睫颤着,半晌,似哭非哭、似笑又非笑:“当然是一块去看大夫,我怀着身子,怎么可能回去北地。” 听她这么说,单氏暗暗松了一口气,她就怕顾云思都拧上了:“说的是,都是快马加鞭地赶,你吃得消,你的肚子也吃不消,现在最要紧的就是安胎!” 傅敏峥深深看了顾云思一眼,先退出了花厅,让人去请相熟的医婆。 毕竟是夫妻,哪怕顾云思后头解释了,傅敏峥还是能明白她真正想说的意思,她想回北地去的,那是她的故土,有她的族亲,可顾云思也是理智的,她知道眼下不是任性的时候。 葛氏、朱氏回北地有不少的事情能做,如顾云思这般的孕妇,可能还未做些什么,就已经给边上人添了很多麻烦了。 顾云思不希望那样。 痛楚盘旋心中,情感又与理智想拼搏,顾云思此刻的痛苦,恐怕比她表现出来的还要激烈。 而作为丈夫,除了言语的安慰之外,再不能给予其他。 这让傅敏峥对自身有些失望。 花厅之中,摆桌了的菜肴早就已经凉了。 徐氏缓缓站起身来,吩咐翠竹道:“大鱼大肉都撤了,让厨房熬些粥,取些清口小菜,再把点心热热,不管怎么样,都要填肚子的,饿着总不是个办法。” 说完,见沈氏看过来,徐氏抹去了眼角的泪水,道:“离开北地时,就想着大抵不会回去了,现在,是回不去了……” 第五百零九章 一定要打 单氏先前硬忍下去的泪水又霎时间涌了出来,她重重锤了两下胸口,偏过头去,独自缓解情绪。 顾云锦和顾云霖扶了顾云思躺下,担忧地看着她。 坐在顾云思身边,顾云锦哑声道:“三姐姐,你一定不能动了胎气。” 顾云思睁大眼睛看了会儿屋梁,而后轻声道:“我自己知道分寸的,你别为我担忧,倒是你,好好的回门日,却出了这样的事情……” 此刻的花厅,已经寻不到之前热闹欢笑的影子了,余下的只有每个人要拼命忍下去的悲痛。 “我其实……”顾云锦有很多话想说,说她昨日去看蒋卢氏,莫名就想到了田老太太,说她那夜梦见镇北将军府,她生出了要寻机会回去的念头,可到了嘴边,又全部都咽了下去。 这些话题太沉重了,她可以和顾家任何一个人说,却不好与顾云思说,她怕顾云思挨不住。 顾云思似是看出来了,冲顾云锦浅浅笑了笑:“我没有那么脆弱,‘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将门子弟,从不畏惧生死。 你看四嫂嫂,‘收殓’、‘入土’,与生死相关的事,她能说得那么坦荡。 我只是不明白,为何突然就破城了? 不应该的,不可能的…… 就算是……也不该……” 顾云思的声音低了下去,跟抽气似的,顾云锦听了一阵,只听见了几遍“不应该”、“不可能”,这种质疑让顾云锦的心一阵阵的痛。 她明白顾云思的感受,顾家在北地付出了那么多的心力和鲜血,与边关百姓一起协力铸就的边城,怎么能在一夜之间就化作焦土? 况且,前世的北地从未失守,今生,为什么就…… 顾云锦不知道答案。 而御书房里,圣上也在追问这个答案。 蒋慕渊快步走到外头时,正好听见里头圣上愤怒的责问声。 “不是说今年北方大雪,狄人早早就退回了草原深处吗?那他们是从哪里来的?他们穿过了冰天雪地的草原,毫无征兆,一夜之间攻破了北地城池,烧杀掳掠,这像话吗?”圣上气极了,声音都在抖,“今年冬天给北地送去的军需,我们的将士怕是没有享用几天,就全叫狄人给抢走了!抢不走的还烧了!现在给朕来一句‘损失惨重’!” 兵部众大臣垂着头,一时都不知道如何接话。 圣上还要发脾气,外头禀说蒋慕渊来了,他才一屁股摔坐回龙椅上:“赶紧让他进来。” 蒋慕渊入内,不及行礼,就被圣上止住了。 “虚礼就免了,不是那个时候,”圣上道,“你媳妇儿今日回门,你是刚从顾家过来?知道消息了?” “顾家有家仆回京报信,我就进宫来了,”蒋慕渊道,“说的是北地破城,化为焦土。 镇北将军顾致沅战死,老将军夫人田氏亦亡故,顾家余下的其他人,似也有战死的,但没有确定消息。 北地开了城门,百姓南逃,想来附近城镇已经有不少难民了。” 圣上按着额头,示意蒋慕渊自己看军报。 蒋慕渊从韩公公手中接过,展开来一看,饶是有心理准备,还是忍不住想叹气。 军报上明确写了,顾家三房的顾致清、顾云肃与蔡氏,皆已战死,遗体被兵士寻回,他们是顾云锦的三叔父、五哥与五嫂。 像这样有了明确生死的,在突如其来的战事上,已经是“不幸之中的万幸”了,其他人,兴许也已经不在了,却尸骨难寻。 圣上垂了肩,他脸上的怒气已经散了些,只是声音更沉:“都说说吧,之后怎么办?” 大臣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彼此推诿了一番,最终一人站出来,道:“圣上,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固然将士们想打回去,我们有没有足够的冬衣、粮草让他们去打?国库捉襟见肘,大抵只能‘和’了……” “和个屁!”大胡子的肃宁伯瞪着眼睛骂了回去,“我就不明白了,打仗又不要你们去冲锋陷阵,拦着做什么?没银子,我掏你家银子了?” 那大臣对上气势汹汹的肃宁伯,也只能先挨了骂,小心翼翼道:“伯爷,要是掏了我家银子能把北地收回来,我明儿就上街讨饭吃去,可这不是不成吗?实在是、实在是不能让将士们白白去死啊。求和只是一时,等我们整顿好了,再去打回来。” 肃宁伯性子急归急,但面前如此问题,一样是有劲儿使不出。 圣上不置可否,只问蒋慕渊道:“阿渊,你说呢?” 蒋慕渊敛眉。 官员中有求和之音,他并不意外,从前战事不断时,喊着要“和”的多了去了。 理了理思绪,蒋慕渊道:“我们想着整顿,狄人一样是这么想的。 依往年的经验,狄人既然退回草原深处了,就不该在冬日再卷土从来,但今年,他们反常了。 反常了一回,攻破了北地,占住了鹤城和山口关,照众位大人之见,狄人会选择再次退去,还是吃死了鹤城?” 肃宁伯道:“若是我,我就守着不退了。” “我与伯爷想法一样,”蒋慕渊又道,“就算和谈了,狄人也能借口大雪封境、无法退回草原,要留在鹤城过冬,我们主和,不能把人赶出去,只能留他们。 狄人只要守到了来年开春,此次未突袭的狄人也会一并南下,与守军会合,到时候大军压境,谈逼着‘和’一次,我们给的起足够的银子吗? 而且,鹤城的存粮恐不够狄人过冬,他们要么问我们讨,要么就偷袭其他边城抢,到时候,落到狄人手中的城镇会越来越多。 如今,只能速战速决,把北地一带打回来,把狄人逼回草原去。” 肃宁伯连连附和:“小公爷说得在理,一定要打。” 圣上抬起眼皮子,又问:“谁去?” 蒋慕渊拱手,道:“我去,不止是我,顾家在京中的几兄弟,也一定会请缨回去。” 圣上却是摇头:“你多大?顾家几个兄弟多大?这不是儿戏!你们能打仗,你们能挂帅吗?” 第五百一十章 商讨的必要都没有 掌帅印、挂帅旗,需要的是军中的名望、是自身过硬的本事、是对战局的了然于心,却了哪怕一样,不是将士们不信任主帅、对军令质疑,便是主帅辨不清局面,带着众将士白白送死。 这一些,需要累积与磨砺,也就意味着,需要时间。 历史之中,并非没有少年挂帅,但圣上的意思明明白白的——收复北地,他无法放心地把帅印交到几个年轻人手中。 蒋慕渊明白圣上的考量。 北地已经是两朝的交界了,再往南,只有裕门关为天险,若在夺北地的过程中,不慎反被狄人突破,一旦让他们入了裕门关,往京城便是一马平川。 那样的风险,圣上不敢轻易赌。 要么和谈,即便让出北地数城镇,也要守住裕门关;要么有把握地杀回去,把狄人赶回草原深处,让他们不敢进犯。 虽然,蒋慕渊不惧挂帅,从前他也做过主帅,可那毕竟是前生,不能拿出来说。 或许,他该主动立个军令状。 毕竟,北地的战事一刻也拖不得。 紧紧抿了抿唇,蒋慕渊恭谨地行了一礼:“我愿……” “圣上,那老臣呢?” 蒋慕渊的话才刚刚出口,就被肃宁伯打断了。 肃宁伯仿若是浑然没有察觉到蒋慕渊有话要说,他直直立在龙案之前,沉声道:“老臣这个岁数,挂帅出征,行否?” “你又凑哪门子热闹?”圣上拍了拍大案,气道,“你身上有多少旧伤,你当朕不知道吗?大冬天的,肃宁伯,你腰腿挨得住吗?你在京城都离不了火炉子,你再往北边去,你想找死,朕可不想看着你去送死!” 只论年纪,肃宁伯实在算不得老迈,相反,在同龄的将士之中,比如与差不了几年的宁国公、成国公相比,他平素反倒是精神奕奕的那一个,人健朗、又笑口常开。 除了冬日,一到冬天,肃宁伯的日子就不好过,他从前受过寒气,天一冷,腿脚痛得只能咬牙站立。 今日在御书房里也是叫圣上赐座了的,可他太激动了,与大臣们相争,气得跳起来了。 一听圣上这话,肃宁伯的热泪翻滚而出,扑通就跪下了:“圣上,老臣这条命就是用来给朝廷守江山的,北地破城、北境陷落,臣心急如焚呐,这不是缺人手挂帅嘛!您让臣在京里待着,那比让臣去北地冻着还让老臣难捱啊!” 肃宁伯似是被圣上的关切之语给感动到了,在地上憾哭着表达心境,一副不让他去北地领兵就哭死在御书房里的模样。 一众大臣叫他哭得面面相觑,与肃宁伯相熟的自是上前劝说宽慰,平日里能言善道,此刻又实在不知道从哪里劝起。 肃宁伯捶胸了一阵,见他身边都围了人,圣上坐在大案后头看不到他的小动作,便悄悄地从人缝里伸出了手,用力拉了拉蒋慕渊的衣服下摆。 蒋慕渊下意识地垂头,虽然没有看到肃宁伯给他递眼色,但还是心领神会,拱手与圣上道:“只因我们年轻子弟岁数不够、阅历不多、经验不足而不能挂帅,要让肃宁伯这样为朝廷征战了几十年、伤病累累的老将军上阵,实在汗颜。还请圣上给我一个机会。” 肃宁伯唤道:“老臣还能打,老臣还能打!” 这一老一少,你争我抢的,一定要争个帅印来,你说年轻人不够火候,我说老伯爷身体要紧,直说得圣上一个劲儿地揉眉心。 兵部尚书尤大人劝了一通,不见成效,正头痛呢,却感到掌心一通,他暗暗抽了一口气,看到肃宁伯一个劲儿给他打眼色。 尤尚书是精明人,也是个主战的,一琢磨也就明白了。 这是把“战还是和”的选择,变成了“谁去挂帅”的问题,直接把和谈这个选项给删掉了,连商讨的必要都没有。 尤尚书自然顺着这条路往前飞奔。 他清了清嗓子,禀道:“圣上,臣有个主意,不知道……” “讲讲讲,赶紧讲!”圣上被那两人闹得烦乱,挥手道。 “小公爷年轻气盛,挂帅不及肃宁伯稳妥,还是要由肃宁伯掌帅印,”尤尚书道,“圣上不放心肃宁伯身体,就让老伯爷驻守裕门关,在关内仔细些,总比行军时暖和多了,驻守裕门关,完全可以掌管北地事宜。 小公爷做副将,带兵夺回北地城镇,有肃宁伯做后盾,不用担心一招错棋而坏了战事,也不用担心士兵们质疑。 再者,小公爷不是说,镇北将军府的几个兄弟也要请缨回北地嘛!他们是土生土长的北地兵,顾将军不在了,做儿子侄子的,难道还指挥不动坚持守着北地众镇的顾家军吗?” “尤大人这话很是在理,”肃宁伯连连点头,“圣上,老臣不是杀敌,老臣给您守裕门关去!” 圣上沉沉盯着肃宁伯看了会儿,这才抬眸,以目光询问蒋慕渊。 蒋慕渊道:“也请圣上给我一个受伯爷指点磨砺的机会。” 圣上没有立刻回答,指尖点着扶手,若有所思般静了一阵,才缓缓勾了勾唇,笑道:“尤爱卿的提议的确有道理。阿渊是个有抱负的,若是朕的儿子、侄子、外甥,各个都跟阿渊一般心怀朝廷、百姓,那朕还愁什么呀?” 众大臣忙附和着夸赞了蒋慕渊一通。 蒋慕渊垂着头,只当没有听见,不应承,亦不谦虚。 圣上摆了摆手,止了众人的话,从大案后走到了肃宁伯跟前,亲手把人扶起来,道:“程爱卿啊,朕就把阿渊交给你了,你好好带一带,让他也能早早的独当一面。 都说成家立业,他成家了,是时候立业了。 我们都会老的,这个天下,迟早是年轻人们的。” 肃宁伯赶忙应下。 “去把睿儿叫来,”圣上示意肃宁伯坐下,就转头吩咐韩公公,说了一句,又改了口,“今日都有谁在宫里?” 韩公公禀道:“三殿下、七殿下都在贵妃娘娘那儿,二殿下也在宫里。” “那就都一块叫来吧,”圣上道,“都一块来听听。” 第五百一十一章 皆能战 韩公公忙安排去了。 圣上这才坐回到龙椅上,与蒋慕渊道:“你说顾家那几个兄弟要请缨回去,这可都是你在说,娶了人家的妹妹,就能替舅哥们拿主意了? 让他们几个自己来见朕,要打回去,就来御书房里说说明白,这仗怎么打、打多久、需多少军资粮草。 年轻人做事,不能只凭一腔热血,要前后想清楚。” 蒋慕渊垂首应下,先退出了御书房,使人去西林胡同传话。 如圣上所言,的确是他替顾家兄弟们拿了主意,可正是因为他知道舅哥们的性情,才会在御前说出那般有底气的话。 三位皇子俱在宫里,得了消息,很快便过来了。 北地破城的消息,三人都清楚,脸上神色亦是凝重万分。 孙禛一路走,一路与孙睿道:“那狄人是天降神兵?这个季节,到底是怎么顶着大雪,从草原深处杀回北地的?来得悄无声息,一来还就破城了!哪有这么巧的时机?顾家到底是怎么守的?” 孙睿绷着脸,一直没有说话,又冷这个脸,根本看不出他是不是有在听孙禛的话。 一个嘴巴不停,一个沉默无言,直至到了御书房前,孙睿才顿住了脚步,偏过头看了弟弟一眼,低声道:“事关军情,千万记得谨言慎行。 顾家守了几十年,从未失过城池,他家女儿又刚刚嫁给了阿渊,你这个时候指责他顾家,不合时宜。 父皇是叫我们来听着的,不是让我们高谈阔论的,你要想说,下回父皇让你说的时候,你再说吧。” 说完,孙睿也不管孙禛,先一步迈上了台阶。 孙禛落在后头,恼得直撇嘴。 嫁了个女儿到宁国公府,与皇家做了亲家,就可以丢城池了? 这是哪门子的道理。 孙禛心里再忿忿,也不至于在此与孙睿起争执,自顾自气了会儿,也就作罢了。 等孙禛进了御书房,就见二皇子孙淼已经到了。 孙淼站在一旁,显得十分谨慎。 他自幼资质一般,母妃又不得宠,一直不受圣上看重,除了幼时考校功课,他几乎没有进过御书房,更别说是议政之时了。 虽不知今日为何得了这样的机会,但孙淼一心不强出头,只规矩地“听”。 几位大人们各抒己见,孙睿与蒋慕渊时不时在圣上的授意下讨论几句,直至外头通传,说是顾家三兄弟到了。 殿外廊下,顾云齐三人的神色凝重万分,按说是头一回面圣,该有些紧张才是,可今日突如其来的消息,已经夺去了他们所有的心神,此刻脑海里只有打回北地一个念头,根本无暇顾及其他。 而且,蒋慕渊让听风到西林胡同传他们时,已经知会过了眼下状况。 他们知道,除了顾致沅和几乎可以断言已经不在了的田老太太,顾致清、顾云肃与蔡氏三人,也战死了。 却不知其他人此刻身在何处,薛平打听到的“没有回来的顾云婵和江家几兄弟”是否活下来了。 为了朝廷的江山,为了北地的百姓,也为了不知所踪的亲人们,他们必须回去。 三人跟着内侍入内,叩首行礼。 “都起来吧,”圣上道,“北地战局,你们应当都听说了,来跟朕讲讲你们的想法。” 顾云宴拱手,道:“臣等父叔兄弟、族亲,没有守住北地城池,叫狄人攻入城内,是顾氏一门辜负了朝廷的信任。顾氏深知此罪万死难辞,只求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让臣等兄弟随大军夺回北地。” “就你们三个?”圣上问道。 顾云宴抿唇,道:“还有内子葛氏、弟妹朱氏,葛、朱两家亦是北地守军。” 圣上睨了顾云宴一眼。 孙禛却是没忍住,低声道:“怎么打仗还带女人?” 顾云熙是急脾气,若这话是圣上说的,他许是还掂量掂量,偏是个比他年纪小了好多的孙禛说的,他就憋不住了。 “三年前有奸细入北地,内子朱氏亲手绞杀两人;战报上有书,五弟妹蔡氏,与五弟一块战死;家仆传信,二姐云婵与夫家兄弟上了战场,恐也已经……”顾云熙深吸了一口气,哪怕是顾云宴死死抓着他的手臂,他都没有低头,一字一字道,“我顾家子弟,无论男女,皆能战!” “好!好一个皆能战!”圣上抚掌,起身道,“既如此,朕便允了,肃宁伯为主帅,蒋慕渊为副将,你们兄弟为先锋,择日领兵出发,给朕把北地收回来! 京中其余勋贵子弟,只要是愿意赴北地上阵杀敌的,皆可往!” 御书房里的决断,霎时间传遍了全京城。 北地陷落破城,自是引起了一片哗然,尤其是有亲人在北地的,更是心惊胆颤。 眼下狄人驻守山口关,只要裕门关未破,京城倒无需担忧,因而百姓们此刻关心的是北地能不能收回来,有哪家子弟会响应圣上,奔赴北境。 而连女人一块上战场杀敌的顾家,有人佩服、亦有人摇头。 “弱质女流,能顶什么用?不留在家里管孩子,上了战场,能杀敌吗?” 贾家大娘坐在边上一桌,听不得此话,道:“花木兰能代父从军,穆桂英能挂帅领军,女人怎么就不能杀敌了?这位兄弟一看就是京城人士,从未去过边疆,那儿的女人,哪个没点本事?” “有本事还能叫破城了?” “破城就是没本事?”贾家大娘冷笑,“你当着这么多父老乡亲的面,再说一遍,破城是那些守军们没本事吗?” 那兄弟张口要说,见周围几个老婆子、年轻汉子围上来,立刻虚了。 老婆子的拐杖重重敲着地面:“我两个儿子守在北地,生死不明,他们没本事?你有本事你去把北地打回来!” 贾家大娘没有再说话,搁下银钱,往西林胡同去。 她与顾家人打过不少交道,最初是蒋慕渊交代的,后来是处得多了,十分和洽,眼下听了消息,哪怕是人单力薄,也想去问问,可否有她能帮得上的地方。 入了胡同,却见出入的人络绎不绝,要不是都穿着素净,她还当是回到了顾云锦出阁那日呢。 第五百一十二章 一份念想 那日的西林胡同里,来往的都是贺喜之人,而今日,多是来打听消息的。 所有人关心的,无外乎是北地如今到底是个什么状况,传言里顾家子弟死伤无数,那到底是死了多少又活着多少,北地破城,顾家眼下做何打算,圣上又是不是会降罪于顾家…… 各人有各人的想法,立场不同,想问的自然也都不同。 单氏应付了不少人,有些话里藏话的实在叫她在这节骨眼里疲惫不堪,只能打着太极先推过去,如贾家大娘这样爽快的真心人,还真叫她松了一口气。 冬日的天色暗得早,不知不觉间,外头就只余下月光了。 傅敏峥没有急着带顾云思回太师府,一来是顾云思的状况还不算好,二来是顾家兄弟都进宫去了,让顾云思回家里去,她也会一直悬挂着心,不如在顾家再等一会儿。 顾云锦陪着顾云思说话。 最初的震惊过去了之后,痛苦依旧是痛苦,但家里上下,已经慢慢接受了现状。 见顾云思沉默,顾云锦挖空心思着,道:“三姐姐,或许我们该这么想,起码长房、四房都在京中,若去年长房没有进京,如今只我门四房与你在京城,遇上这样的状况,那就越发…… 除了要担心二房、三房,还要挂念大伯娘、大哥大嫂、四哥四嫂、还有云霖、丰哥儿、巧姐儿…… 那岂不是越发揪心,没有个主心骨了。” 顾云思的眼皮子颤了颤,看了顾云锦一会儿,喃喃道:“可我却在想,若长房没有一并进京来,是不是这个冬天就不会被破城了?” 顾云锦的心跟着一颤,她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 是的,前世的这个冬天,北地没有战事,也不曾破城,在顾云锦所有的记忆里,都没有那样的场面。 前世今生是有不少改变,但顾云锦以为,与北地相关的变化,只有“长房入京”这一桩。 那是不是正如顾云思所思考的这般,若长房没有迁入京城,北地就会如顾云锦记忆里的一般,一直固守呢? 这个答案,顾云锦只能埋在心里,设身处地地想,这答案太过残酷了。 她记得单氏提过,是顾云思舍不得娘家人,单氏也舍不得女儿,几番商议之下,才定下入京的。 “三姐姐莫要那般想,狄人破城,与你们来了有什么干系?你能说若长房留在北地,狄人就不会进犯了吗?有些事情,是没有法子的。”顾云锦挤出笑容来,试着安抚道。 顾云思的唇嗫嗫着,半晌,道:“是啊,有些事情没有法子,我们除了尽力去做眼下能做到的最好最多的事情,别无他法。起码,我们如今不用担忧丰哥儿、巧姐儿,能多一人好好活下来,就已经极好了……” 道理的确是这么个道理,可顾云锦总觉得顾云思的话里另有一层意思,偏偏是她此刻琢磨不透的。 顾云锦正想要再问一问,外头来禀,说是顾家兄弟与蒋慕渊一块回来了。 除了三个孩子,其余人都聚到了花厅里。 顾云宴把御书房里的决断与家里人做了交代。 单氏已有了心理准备,深吸了一口气,与葛氏、朱氏道:“既然寻着你们三叔、云肃和他媳妇儿,你们就好生安顿后事。 你们三婶娘没得早,三叔他之前说过,若有一天战死,就和老将军一样,烧作了灰,一半撒在城墙脚下,一半撒在草原上,生死都守着北地,你们一定要听他的话。 云肃和他媳妇儿倒是没有交代过,我这个做伯娘的做主,等你们寻到了老太太,一并入葬。 我们也没什么能替他们做的了,就是不知道勉哥儿如今在哪儿,可还活着……” 一句“生死都守着北地”,让一屋子的人霎时间又红了眼。 葛氏噙着泪,哽咽着道:“您吩咐的,我都记下了。 我今儿想了一下午,老太太是个心思缜密的,她不离开北地,三叔他们要守城,自然也不走,但如栋哥儿、勉哥儿,老太太肯定会安排妥当,不会让他们留在城里的。 许是交由了奶娘婆子们,随着逃难的百姓一块出了城,如今正走在往京城里来投奔我们的路上呢。” 勉哥儿是顾云肃的儿子,而栋哥儿是顾云深的儿子,具是三房子嗣。 在一连串的坏消息之后,葛氏这番话,哪怕就只是一个推断,也让人振奋许多。 单氏连连点头:“说得是,说得是!老太太一定会让孩子们走的,哪怕情况危急、老太太没有顾上,奶娘们也会把勉哥儿他们抱出城的。 我们在京里,他们也不会往别处去,只会来寻我们。 薛平赶着来报信,一路快马加鞭的赶,许是路上错过了而不知道,你们这一路回去,多留心些,我再使人沿路慢慢寻回去,多寻两遍,准能遇上见过我们顾家孩子的人的。” 所有人都颔首,顾云锦亦然,她越发理解了顾云思的那句话,能多活下来一个,都是很好的。 能有这么一份念想,便是给了亲人们一份希望。 顾云思问道:“哥哥们是明儿一早就启程吗?” 顾云宴颔首:“我们熟悉北地,先行一步,掌握更多的情况,肃宁伯领大军三日后出发,直至裕门关,再根据最新的状况确定计划。你莫要担忧我们,你先顾好你自己。” “我晓得,”顾云思郑重点头,“母亲说得对,如今局势下,我们每一个人,做好自己能做的该做的事情,就是齐心协力了。” 女人能上战场,大肚婆不行,她要做的就是先把孩子生下来。 朱氏偏头看顾云思,她对自家这三姑的性情还是有所了解的,看着是温柔的,平日说话也温和,但其实骨子里是个极其坚毅的。 她想,顾云思内心里是希望能回北地一战的,却因身体状况而只能作罢,正是因为这种矛盾,今日才会这般痛苦。 朱氏凑到顾云思耳边,道:“嫂嫂替你去,替你把狄人赶回草原。” 第五百一十三章 我想一块去 一面说,朱氏一面看向了顾云熙。 因着圣上要鼓舞勋贵子弟们奔赴北地,顾云熙在御书房里那番慷慨激昂的话,自是作为标杆传了出来。 那句“男女皆能战”,激得百姓都热血激昂,对顾家刮目相看。 朱氏自然也听说了。 别看顾云熙在府里时,嘴上让她“不许瞎凑合”、“莫要去添乱”,可在御前被质疑时,他会直截了当地说出那么一番话,他看的到家中女眷们的傲骨。 朱氏想,她要对得起这份肯定。 顾云思看着朱氏的眼睛,颔首应了一个“好”。 定下了明日一早启程,此刻自是不再耽搁,各自散了去做最后的准备。 顾云思随傅敏峥回太师府,离开前,沉沉看向单氏。 单氏上前去,一把拥住了女儿,低声道:“我知道你担忧什么,但眼下状况,谁也说不明白,总要回去弄清楚了再议。我会再与云宴说一说,你且安心。” 顾云锦把徐氏送回了四房,转身出来,蒋慕渊在院子外等着她。 天色已经极暗了,虽有月光,还是不够清明,蒋慕渊问沈嬷嬷要了盏灯笼引路。 一手提灯,一手牵着顾云锦,两人不疾不徐往外头走。 顾云锦垂着头,道:“都说回门这日要赶在天黑前回去,我们却拖得这么迟了。” “事出突然,”蒋慕渊轻叹,垂眸看了顾云锦一眼,道,“我也是明日跟着你哥哥他们一块先行,抱歉,才刚成亲,就要留你一人了。” “也是为了我娘家人……”顾云锦说完,脚下却叫碎石子一绊,好在是蒋慕渊拉着,她下盘又不虚,踉跄了两步,也就站稳了。 蒋慕渊确定她站直了,手上才松了些劲儿:“当心脚下。” 顾云锦想点头,看着被笼在黑夜里的宅子,在心里憋了一整天的话,终还是说了出来:“我想一块去。” 蒋慕渊挑眉。 顾云锦道:“我的骑术练得不差,赶路时不会拖后腿,我的武艺虽不能上阵杀敌,但与嫂嫂们一块寻人自保应当足够。 我今天一直在想,我这两年认真习武到底为了什么,不仅仅是强身健体,强身健体可不用练枪法棍法,我什么都想学,什么都要练,只是因为我姓顾,我是镇北将军府的姑娘。 四哥哥说得对,顾家子弟,无论男女,皆能战。 哪怕今日的我还不能够应战,我也不该是躲在后头的那一个。 我也应该、也可以为了北地去做些什么。 而且,真的寻到了勉哥儿、栋哥儿,两个嫂嫂的担子很重,我能帮着看顾、分担一些,也是好的。” 顾云锦从前的确不喜将门身份,但经过了起起伏伏,她最终明白,是她的出身、她的经历,组成了全部的她。 她不该也不能割舍掉任何一部分。 欢喜与苦难一样,都是历练和成长。 今生,最开始扎马步时,她只是单纯的希望自己的拳头能打人狠一些、痛一些,可在不知不觉之间,想法也渐渐发生了变化,她彼时没有细究,直至今日回想才有所顿悟。 她骨子里流着的毕竟是顾家的血。 而且,还有那个梦。 “我能找到云妙的吧,我想去找到她,带她来京城。”顾云锦抬起头来,沉声道。 映了月光与烛火的眸子很亮,蒋慕渊从顾云锦的眼睛里,读到的是果敢。 他突然想到了前世的岭北白云观,他记得顾云锦提及亲人时的后悔,正是因着当年没有主动地向家里人示好、寻求和解、辜负了他们的真心,才会在生命的尽头那般失落。 现在,顾云锦又一次站在了选择的两端。 倘若他阻止了她,不许她跟着去,那么最终,留给顾云锦的也会是遗憾、后悔,和无尽的执念吧。 那种滋味,蒋慕渊一样品尝过,他在前世顾云锦病故后的每一年里,都在为了没有坚持带她离开岭北而后悔。 明明已经看出她时日无多,若带她入大城、寻大夫吊着她的命,等御医赶到,是不是她会有一线生机? 念得越久,想得越多,后悔和遗憾就越深。 蒋慕渊已经经历过一回了,他不希望在往后的岁月里,顾云锦也被执念所困住,为她今时今日没有替北地做些什么而后悔一生。 明明,她昨日在见蒋卢氏时,就说过想起了自家祖母; 明明,她新婚夜时说她梦见了顾云妙,梦见了将军府。 蒋慕渊应过带顾云锦回北地看看的,出了这等事情,错过了这一次,往后即便再去,又是不同了的。 一瞬不瞬地,蒋慕渊看着顾云锦的眼睛,颔首道:“那便去吧,只是一样,跟好嫂嫂们。” 顾云锦紧绷着的肩膀松了些,蒋慕渊答应得比她设想的还要容易。 不用长篇大论,不用彼此拉锯,她说了,他便懂,这是理解、也是信任。 彼此之间互相相信,才能毫不犹豫地让她奔赴北地,虽有担忧,但也知道她能做什么、做多少。 蒋慕渊见她放松下来,不由也弯了弯眼:“既然定下了,告诉他们一声吧。” 顾云锦应了,两人一道往回走。 徐氏屋里,依旧亮着灯,见顾云锦回来,她讶异极了:“可是担心北地?” 顾云锦上前坐下:“我与小公爷商量过了,明日我也回北地,因而来与太太辞行。” 徐氏愕然,难以置信地看着顾云锦:“你……想好了吗?” 顾云锦点头:“想好了的。” 徐氏的眉头紧紧一皱,但她终究没有劝说什么,而是伸出手,摸了摸顾云锦的脸颊,露出了一个温柔笑容:“一切小心,我等你们回来。” 饶是坚定,顾云锦的鼻子亦有些酸,她把要涌出来的眼泪逼回去,道:“您放心,我们会好好回来的。” “天不早了,既然要启程,回去准备准备吧。”徐氏没有留顾云锦多言,只让翠竹送她出去。 翠竹把人送出了四房,转身回到屋子里,就见徐氏已经披上了厚厚的雪褂子,她一怔:“太太这是要去哪儿?” 徐氏道:“你守着屋子,我和沈嬷嬷去大嫂那儿。” 第五百一十四章 取舍 还不到腊月,但夜风已经十分冷了,饶是徐氏裹了雪褂子,还是觉得寒气直直往身上钻。 她只能缩了缩脖子,加快脚步。 沈嬷嬷打着灯笼,一直提醒徐氏当心脚下。 徐氏张口,呼出来的全是白气,她笑了笑,道:“你看,我这身子骨还是好了许多的,冷归冷,还未到吃不消的地步。” “这两年得乌太医调理,还是极有效果的。”沈嬷嬷附和道。 “是啊,”徐氏苦笑,“那么多药材,总算不是白白浪费了的。我这身子骨我清楚,不进则退,若不是得了小公爷相助,如今这季节,怕是只能在屋子里躲着了,而后一年不及一年。” 沈嬷嬷脚步不停,心里却有些疑惑,不知道徐氏为何会突然说起了这一桩。 徐氏却依旧自顾自的,道:“只从这一点看,老太太让我回京来,是为了我好,我若留在天寒地冻的北地,越发受不住了。” 沈嬷嬷抬眸看徐氏,心中疑惑越深。 她虽是老仆,但当年那段旧事,她依旧有不解和模糊的地方。 徐氏作为填房,在将军府里的位子有些尴尬。 田老太太除了高看长房一眼,对其余三房,无论嫡庶,一概差不多,也正是因着这种差不多,反倒叫人觉得,老太太对庶出的二儿子顾致泽反倒比对两个亲生的小儿子更亲近些。 至于孙子辈,老太太对余下的三房,还真的就是一碗水端平了。 沈嬷嬷挺理解顾云锦小时候对老太太的畏惧,田老太太为人端正也刻板,不是小孩子会喜欢的那种老人的形象,她那等脾气,对徐氏这个填房儿媳妇,自然也是淡淡的。 老太太严肃,徐氏恭谨,原先还算平稳,可在顾致渝病故之后不久,这对婆媳的关系突然就紧张起来了。 沈嬷嬷只记得,那日下午,徐氏被老太太叫去,两人闭门说了两个多时辰,徐氏是红着眼睛出来的,当日夜里便定下了要带顾云齐和顾云锦回京城。 沈嬷嬷吃了一惊,去老太太院子里打听了一圈,只说是老太太把徐氏劈头盖脑骂了一通,谁都不在屋子里头,那骂声厉害得却连院子里都听得见。 徐氏铁了心要走,田老太太也不拦,更不理会她要带孩子走,沈嬷嬷总觉得哪儿怪,又转头去单氏那儿听口风,想让单氏做个调和的,偏偏长房浑然不淌这趟水。 从闹上,到简单分了产业,最后收拾东西出发,其中不过五日。 按说这种状况,徐氏对老太太该是怨言无数的,可依沈嬷嬷之见,这些年里,她从未在徐氏身上读到过愤慨。 沈嬷嬷一直以为,是徐氏生性平和,即便与婆母翻了脸,也不会指责、怪罪对方,可这会儿听徐氏这么几句话,反倒是品出些不一样的味道来。 徐氏对老太太的感情,与其说是不怪,反而是感激。 沈嬷嬷迟疑了一阵,终是开口问道:“太太,当年您与老太太到底谈了些什么?您为何突然要回京了呢?” 徐氏并未回避这个问题,反倒是浅浅笑了笑:“我其实是不想回来的,你知道的,我与娘家不亲,我回来做什么? 只是老太太反复告诉我,人这一生,都要有取舍。 她说‘塞翁之马、焉知非福’,我彼时不理解她,还是照着她的话做了。 今日再想,有些领会,所以我也要把这句话说给大嫂听。” 回答是回答了,却也无头无脑的,沈嬷嬷一脸莫名,还要再听徐氏多解释几句,就已经到了长房外头。 徐氏刚进去,迎面便遇上了从单氏屋里出来的顾云宴。 顾云宴神色很凝重,一双眉宇紧锁,见了徐氏,他颇为意外,道:“婶娘这个时候怎么过来了?” 徐氏道:“云锦刚与我说,她会随你们一道去北地,小公爷也答应了的,我没有拦她,来知会大嫂一声。这一路上去,还劳烦你们多看顾些她。” 初初一听,顾云宴有些不解顾云锦的决定,可再一想,倒也想转过来。 都是顾家子弟,这样的选择并不叫人意外。 “婶娘放心,云锦肯定经过了一番深思,她不会贸然行事的,”顾云宴道,“我也会护着她。” 徐氏颔首,进去看单氏。 屋子里静静的,只点了一盏油灯,单氏靠坐在桌边的椅子上,双眼闭着,她看起来疲惫极了,整个肩膀都往下垂着。 徐氏上前,低声唤道:“大嫂……” 闻声,单氏睁开了眼睛,只是视线涣散着,隔了好一阵,才聚焦到徐氏身上,她动了动嘴唇,声音都哑了:“你怎么来了?” 徐氏坐下,就着这点儿油灯光,她在单氏的鬓角看到了几根银丝。 分明,前几日还不曾有的。 徐氏的心紧了紧,今日突闻变故,所有人都在讲顾家如何了,将军如何,子弟如何,北地如何,在外人眼中,顾家是守将,而在自家人眼里,顾家是亲人呐。 单氏作为在京中的女主人,一人扛下了所有往来,可撇开那些,夜深人静时品味这一切,单氏失去的是丈夫,而她,并没有沉浸在痛苦里的时间。 徐氏看在眼中,想以自身经历来劝解几句,话到了嘴边还是都咽了下去,此刻不是那个时候。 “我在门口遇上云宴了,”徐氏干脆只说正事,“四哥留下来的话,云宴知道吗?” 徐氏口中的“四哥”指的就是她的丈夫顾致渝。 单氏沉沉点头:“我们启程进京前,将军与我一道与他说过了,他是知道的;云思也知道,有一回我和老太太说话,叫她偷听了一大半,不得不都告诉她;云熙倒是不知情,一直瞒着他,就为此,之前还与我闹过一回。 我今日还与云思说,北地失守,未必就是那个原因,兴许是旁的变故,总要弄明白了才能下决断。 我刚交代给云宴了,若不是,就继续烂在肚子里,若真是,就由他这个做大哥的告诉弟弟妹妹,然后把失掉的城池打回来。 顾家人,要对得起北地将士百姓。” 第五百一十五章 焉知非福 北风吹得窗户梆梆作响,连月色都叫浮云遮挡住了。 屋里相对无言的两妯娌这才回过神来,单氏没有叫人,自个儿起身,把后窗户紧紧闭了起来。 徐氏抿了抿唇,抬头道:“大嫂,云锦明日也跟着去。” 单氏刚转过身来,闻言怔住了,迟疑着道:“她一个新嫁娘,掺合这个做什么?小公爷不拦着她?” “说是小公爷答应的,”徐氏道,“我是想,既然他们夫妻两个都想好了,我也就不唱反调了。 云锦做事,向来是自个儿拿主意,好些事情,我还都是听她和云齐媳妇的。 她下了决心,又不是个冒冒失失的,我信她。” 单氏扶着桌沿坐下来,半晌,她突然笑了起来,叹道:“到底是顾家的姑娘,甭管年纪长幼,平素是个温和的还是泼辣的,骨子里的脾气其实各个都是一样的,认死理、较起真来,不撞南山不回头。” 徐氏听了,问道:“大嫂是指云思?” “云思是一个,其他又有哪个不是呢?”单氏苦笑着摇了摇头,“老太太彼时要你们回京,便没想过要让云齐和云锦再回北地去……” 徐氏接了话过去,道:“我离开时,老太太一遍遍与我说‘塞翁之马、焉知非福’,我彼时不领会。 便是再与外头说我是回京投奔娘家的,说穿了,都是我回不去北地了,我们被‘赶出’顾家了。 人生在世,落叶无根,终究是浮萍一朵。 我不知道这个‘福’从何而来。 今日,多少体会了些。 若我们还留在北地,盛哥儿生在将军府里,一朝破城,盛哥儿能活下来吗? 长房若也没有进京来,只我们四房在京中,这会儿我收到的讣告,又要多几个人的名字? 我便是有心,这天大地大的,我去哪儿寻丰哥儿、寻巧姐儿? 这一回,云齐他们往北地去,能寻到栋哥儿、勉哥儿,就是老祖宗们保佑了。 不管这一回他们回去多久,找到了什么线索,最后又能不能平安回来,好歹,这西林胡同里,有根。” 几句话,说得单氏再一次红了一眼,她握着徐氏的手,颤声道:“你能这么想,老太太在天有灵,会高兴的。她那个人呐,就是面冷,弄得晚辈们各个都怕她,其实,是最最为一家人着想的了。” 妯娌两人彼此宽解了一番,徐氏也起身回了四房。 宁国公府里,灯火通明。 安阳长公主一直在等蒋慕渊和顾云锦回来。 北地消息入京,她自然第一时间就知道了,惊讶之余,更多的是心疼,在这样的好日子里,失去至亲,这种打击委实太大了。 等外头禀两人回来了,长公主忙直起身来,朝顾云锦招了招手:“过来让我瞧瞧。” 顾云锦走到近前,垂头道:“回门时出了状况,回府晚了,还望母亲莫要怪罪。” “我怪罪那个做什么?”长公主拍了拍顾云锦的肩膀,道,“于朝廷是战事,于你娘家是丧事,大事在前,那点儿规矩莫要提它。 我听闻你娘家哥哥去了御书房,阿渊明日是与他们一道往北地去吧? 这才新婚,却留你一人在府里。 你呢,无论遇上什么,不管是娘家那儿还是姐姐那儿,但凡要帮把手的,自与我来说。 我旁的本事不见得有,就这出身能压人,帮你撑场子还是可以的。” 顾云锦听着听着,不由自主地,有些想笑了。 宽慰的话有不同的说法,由长公主说来,却像是能搬开胸口的沉重石头一般,让人突然就能松一口气。 虽然,她做出的决定与长公主的设想截然相反,但这份善意,还是叫她的心暖了许多。 “母亲,”顾云锦没有让蒋慕渊来开口,自己主动与长公主道,“我明日也跟着小公爷一道去北地,与我嫂嫂一起……” 闻言,长公主的眼睛里闪过了一丝愕然,她下意识地就要阻了顾云锦的话,余光瞥见边上波澜不惊的蒋慕渊,她生生把话都咽了下去。 儿子这般镇定,可见是两人商议过了的,既如此,她这个做婆母的难道还一味地摇头吗? 要长公主来说,她自然不希望家里人涉险,战火纷飞之处,光想想就叫人心里起伏不断了。 可蒋慕渊判断顾云锦可以去,儿子比她自己更懂得边境,她一个只凭想象就下判断的,实在无法理直气壮起来。 况且,不止是顾云锦一个女人,还有顾家两个儿媳妇。 御书房里的那句话已经传开了,“男女皆能战”,谁又比谁不如? 她难道一定要说自己的儿媳妇比不上别的妇人吗? 长公主沉默了一阵,问道:“你娘家知道了吗?” “知道了的,”顾云锦颔首,见长公主神色凝重,她试探着道,“您是担心我不适应吗?” 长公主垂下了眼,她没有回避这个问题,也没有随意拿一个理由搪塞,而是极其认真地思考了一番,才答道:“蒋家原就是将门,我嫁进来的时候,我就知道我的丈夫、儿子、孙子,都是会上战场的。 虽然会担心、会牵挂,但普天之下,与我一般送夫送子去打仗的妇人,太多了,我又矫情什么? 不过是好好在京里待着,该吃吃,该喝喝,等他们回来就是了。 我只是从来没有想过,有一日,我还要送我的儿媳妇去战时的边关,这有点儿突然,一下子没转过弯来。” 这般真心的答案,是真的叫顾云锦莞尔了。 她道:“虽是战时,但我有自知之明,绝不会冒进,也不会去不该去的地方,我能做的事情不多,我会去做好,而不是拖后腿。” “那便好,”长公主说完,转头看向蒋慕渊,道,“你自己挖空心思娶回来的媳妇儿,你可要看好了,你对局势比她清楚,她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你指派指派明白,她涉险而为,最后心疼死的那个是你。” 蒋慕渊知道长公主讲理,她会答应让顾云锦随行,这也是蒋慕渊能在不禀父母之前就应下妻子的原因。 不过,长公主答应得这般爽快,还是叫他有些意外,不由笑道:“您放心。” 第五百一十六章 该狠时狠 寿安郡主亦是担忧着,得知兄嫂回府,急忙赶了过来。 她肚子里有一堆的话要与顾云锦讲,可真的见到了人,一时有不知道从何说起了。 以寿安之见,顾云锦这会儿的情绪稳定,她若是胡乱安慰,说不定反而把顾云锦招哭了。 她干脆闭嘴,只挤出笑容来,在长公主身边坐下,试探着问顾云锦道:“嫂嫂,我明日下午想去清水观,你与我一道去,好不好呀?” 顾云锦哪里不知道这小姑娘的意思,转弯抹角的,也就是想宽她的心。 她柔声道:“那你只能一人去了,我随你哥哥去北地。” 寿安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四人说着话,蒋仕煜从外头回来,听了几句,虽皱了皱眉头,但也没有反对,而是坐下来,认认真真听顾云锦和蒋慕渊说今日在顾家里头商量的结果。 几人出发、如何取道,抵达裕门关时再如何变化…… 直到所有的内容都听完了,蒋仕煜才缓缓开口,道:“我晚上是跟肃宁伯他们商议去了,听他的意思,晋之会跟着他去。” 蒋慕渊挑眉。 前世北地不曾失守,程晋之自然也就没有去过,他是在一年后入了右军都督府,历练了一年半后去了平海关,跟着肃宁伯的一位老部下研习水师,直至蜀地叛乱,朝廷征召,他奔赴蜀地,立了不少战功,却也马革裹尸。 今生,蒋慕渊自然不希望好友英年战死,但将门子弟绝不可能留在京中虚度光阴,程晋之迟早要投军的。 既如此,与其去平海关、去蜀地,还真不如现在跟着肃宁伯锻炼一番。 有他亲爹看着,程晋之浑身是胆,也不会脱了缰。 况且,圣上在御书房里都号召了勋贵子弟奔赴战场,肃宁伯作为主帅,程家总要有所表示的。 程晋之这个先锋,也是情理之中。 蒋仕煜又道:“肃宁伯是想斩草除根,除了驻守山口关的狄人,等来年开春,也要给退回草原深处的狄人迎头棒喝,这场战事,会拖上几个月。裕门关是要地,关外的受难百姓会陆续退回关内,你们要寻找亲人,不如多花些心思在裕门关内,许是会有收获。” 顾云锦颔首应下。 蒋仕煜摸了摸下颚,道:“我倒是走过不少地方,却不曾在北地领兵,就不胡乱给你们指点了。 阿渊你多听听肃宁伯的意见,也听听顾家那几兄弟的意见,他们虽然与你年纪相仿,但到底是北地出身,比你了解状况。 顾将军和他三弟战死,若是你们能寻着顾二,听他的也行,他有经验。 记得,该狠时狠,该稳时稳。” 行军打仗,兵法天象阴阳,能说道的东西太多了,蒋仕煜自认这些年也教了儿子不少,也带他上过战场,可放他一人去,终究是头一回。 做父母的,岂能完全放心? 只是,临时抱佛脚,毫无用处,所有的心得体会,到最后也就是这么八个字而已。 “天很晚了,回去收拾收拾就休息了吧,”安阳长公主看了眼西洋钟,交代顾云锦道,“阿渊忙起来时许是顾不上,你记得写家书回来,给我们报个平安。” 顾云锦点头。 屋外,不知何时絮絮飘起了雪花。 蒋慕渊牵着顾云锦的手往回走,月光已经不见踪迹,只灯笼光照明。 新房里,原本该挂上一个月的红绸、双喜都已经撤了,不见白日里的欢喜。 抚冬站在庑廊下,看着远远走过来的两人,眼睛里湿润一片。 顾云锦回府时就让人来传过话了,除了蒋慕渊随身的行囊,还要收拾她的衣物,念夏明日跟着出发,而抚冬留在府中。 抚冬长这么大,从未离开过京城,更别说是遥远的北地了。 在西林胡同时,她倒是听随长房入京的婆子丫鬟们说了不少北地事情,对那远在天边一样的地方生出了几分好奇、也有了几分向往,她还与念夏说过,往后许是有机会跟着顾云锦去看看。 可突然间,北地陷落了,顾云锦要随着蒋慕渊去北地了。 再是向往,那也是狄人出没之处,抚冬这辈子就见过杀鸡杀猪,再大的场面,实在没有见识过,她怕,但确定了夫人不带她去,她又失落起来。 想去、不敢去,还不能去…… 如此矛盾的情绪交织的,最后余下的是不甘心和悔恨。 夫人不带她,是因为她的功夫远远比不上念夏。 念夏是顾家家生子,自幼习武,哪怕是顾云锦在徐家的那几年,念夏都没有放松过。 抚冬是从顾云锦扎马步起才跟着练的,但她只为强身,现在就是个花架子,比起顾云锦都输一大截,更别提念夏了。 她若往北地去,万一遇上些事儿,别说自保,怕是还要顾云锦反过头来照顾她。 抚冬决计不想给顾云锦添那等麻烦,她有自知之明,但正是因为知道,才不甘心。 这种不甘心,甚至压过了对战事的恐惧。 可抚冬的这些心境,此刻谁也无法去顾及、去体会。 才初初入国公府,抚冬与蒋家的丫鬟们还不熟悉,能叫她说心里话的只有念夏,而念夏…… 念夏沉默了一整天了。 北地是顾家的根,也是念夏的根,她的父母兄弟,都在北地。 眼下顾家子弟的具体生死都没有弄明白,又怎么会知道念夏的亲人的状况? 将心比心,抚冬宁可自己闷着,也不拿她这点儿事情去烦念夏。 这会儿见顾云锦回来,抚冬生生把眼泪逼回去,打水伺候主子梳洗:“夫人,您和小公爷放心去,奴婢会和钟嬷嬷一道看好家的,得了空,奴婢就回西林胡同去看太太、奶奶,您不要担心京里。” 顾云锦转头看她。 抚冬咬着下唇,半晌又道:“奴婢会好好练基础的,绝对不会给您、给顾家丢脸。” 说完,见顾云锦没有多少反应,抚冬一时有些不知所措,忽然间,却见顾云锦扑哧笑出了声,她不禁抓了抓脑门,也笑了。 笑过了,顾云锦又深吸了一口气。 今日状况,的确让人心痛万分,但在那么沉重的坏消息之后,身边的人,给予的关心,才越发的温暖。 第五百一十七章 叫你安心 油灯光微微有些暗,钟嬷嬷拿剪子拨了拨灯芯,屋里亮堂了许多。 墙角的炭盆烧得火热,与橘黄的灯光一道,隔绝了外头飘洒的雪花,使得内室里越发暖和。 顾云锦很喜欢这样的温暖,也想以同样的温暖去回应身边的人。 哪怕,突如其来的变故实在叫人手足无措、又沉闷不已。 只是,不管是今夜还是明日开始的未知的北地之行,她绝对不能是低落的那一个人,打起精神来才是最要紧的。 顾云锦上下打量了抚冬两眼,伸手捏了捏她的胳膊,道:“不给我丢人呐?这胳膊捏起来是比前两年结实多了,只是这双腿,你能下一字劈叉了吗?” 抚冬脸上一红,鼓着腮帮子,眼睛里写满了不服输,道:“等您从北地回来时,肯定学会了。” 顾云锦莞尔。 重生之后,她自己勤练功夫,对身边人倒是没有特特要求过。 念夏是长年累月习惯了,抚冬只学个架子,心思并不在这一行上,顾云锦知道她,也不强求。 可今儿个抚冬自己提出来了。 顾云锦并不想打击她,基本功枯燥无味,全凭坚持,若边上人再泼冷水,就实在无趣极了。 闻言,顾云锦道:“那你可要好好练,等我回来时,你若学成了,我便有赏。府里好些人是练过拳法的,你要愿意,自去请教。” “那便是冲着夫人的赏,奴婢也要学出个模样来。”抚冬道。 顾云锦弯着唇,道:“那我也要好好想想,赏你什么东西才好。” 主仆两人说着细碎的小事,气氛融洽得与平日里无二。 等蒋慕渊从净室出来,抚冬才与钟嬷嬷一道退出来。 出了屋子,冷风铺面,抚冬打了个寒颤,脸上的笑容霎时间消散,整个人垂头丧气的:“嬷嬷,我怎么就这么无用呢……我若厉害些,也能帮上夫人的忙……” 钟嬷嬷裹紧了衣领子,轻轻拍了拍抚冬的背,道:“你觉得自己无用,我看着倒还挺有用的,这个当口上,能让夫人露出笑容来的,那都是有用的人,否则,你就是能一个干趴下十个,都不够看。” 抚冬愣了愣,认真琢磨钟嬷嬷的话,似有所悟地点了点头。 屋里,蒋慕渊简单查看了准备好的行囊。 他常常出远门,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一走数月的状况也常有,有时长久在外,偶尔入京时回府一趟,过不了一两日又是远行。 长公主曾说过,这国公府的屋子,在蒋慕渊这儿,跟落脚的驿站似的。 他习惯了这样的奔波,行李素来都是一切从简,但现在,他的那几个包袱的边上,又多添了顾云锦的。 这种感觉,实在新鲜。 正像是这新院子一样,除了他用惯了的物什,又添上了顾云锦带来的,两人的东西融在了一起,叫人踏实极了。 “你过来看看,缺什么的还能补上。”蒋慕渊道。 顾云锦上前,一一打开看了,又重新收拢。 这趟是快马加鞭赶路,自然是怎么轻便怎么来,只是季节如此,冬衣宽大厚重,再怎么挤压也比夏天的衣服占地方,因而留给其他物什的就更少了。 她久居京城,没有适合北地冬天的衣物,便是有暖和的,用的也都是好料子,决计不适合在穿回战时的北地去。 如今给她备下的这几身,还是钟嬷嬷寻来的,里头棉花扎实,外头粗布料子耐磨,冬衣不讲究贴不贴身,稍微宽大些也能穿。 首饰头面,一样也不带,药品则是能带多少就带多少。 顾云锦理了一遍,道:“看着是差不多了。” 蒋慕渊帮着看了几眼,让顾云锦稍等,转身去了对面梢间。 顾云锦疑惑,见蒋慕渊很快就回来了,手上还多了一柄匕首。 “开了刃的,”蒋慕渊一面说,一面拔出来给顾云锦过目,“你随身带着。” 京中姑娘们出行,不管会不会武,一般都会带匕首,只是那把并不开刃,所有的做工都费在鞘上,花纹精致、缀以宝石无数,只讲究一个好看。 顾云锦也有那样的匕首,赏玩足够,防身完全用不上。 而蒋慕渊给她的这一把,鞘上只粗犷纹理,没有任何装饰物,刀刃却是寒光逼人,锋利极了。 “看着就利索,”顾云锦接过来,反复看了看,搁在了整理好的行李上,“有它在,割什么都方便。” 蒋慕渊看了眼匕首,把视线挪回到了顾云锦身上。 他给她匕首,自然只希望她拿它割绳子、割果子,凿墙也成,而不是去面对血淋淋的近身攻击。 只是,战事无绝对,谁也说不好一定不会遇上什么。 若是真到了那个节骨眼上,顾云锦能有一防身之物,也是好的。 “云锦,”蒋慕渊放柔了声音,见顾云锦抬眸看过来,他伸手将她箍进了怀中,顺着她的背,轻轻拍了拍,“你还记得云妙在梦里跟你说的话吗?” 怀抱很是温暖,顾云锦不由自主地就放松下来,顺着蒋慕渊的话,道:“记得的,她那天夜里与我说的话,我每一句都记得。” 蒋慕渊的唇落在顾云锦的额头上,就这么贴着:“我知道你是想回去找云妙,但云妙最后与你讲的,是要你好好的,你千万记住这一句,你要先顾好了自己,才能让她安心。” 心跳声就在耳边,顾云锦靠着蒋慕渊的胸口听了会儿,道:“我记住的,会让她安心,也叫你安心。” 夜色沉沉。 顾云锦原本以为自己会睡不着,可不知不觉间就睡沉了。 一夜无梦,再睁开眼睛时,外头已经亮了。 顾云锦急急坐起身来,探头与穿衣的蒋慕渊道:“我们睡迟了?怎么也无人叫一声。” 蒋慕渊回手揉了揉顾云锦的额发,道:“不迟,只是外头有雪,看着亮罢了,你这会儿起来,时间刚好。” 顾云锦应了声,麻利地梳洗更衣。 抚冬给顾云锦梳了个最简单的盘发,不用任何点缀,正好戴厚厚的皮帽子,脸上未施粉黛,整个人素净极了。 早餐是扎扎实实的大馒头,就几样小菜,饱腹又方便,厨房里还多备了几个,叫他们路上也能顶一顶。 第五百一十八章 胆儿大些 匆匆用过了,两人去给蒋仕煜和长公主辞行。 所有要关照的话,昨儿个都已经说过了。 蒋仕煜拍了拍蒋慕渊的肩膀,不再多言,长公主饶是想婆妈一番,也记挂着时辰,只抱了抱顾云锦,便催他们出门。 寿安也过来了,眼睛里满满都是不舍,在听风牵着马儿过来时,她凑到顾云锦耳边,道:“北地风土人情与京城不同,我等嫂嫂回来与我讲一讲。” 顾云锦点头应了。 长公主一直送到了府外,直到骏马出了胡同,才满腹牵挂着往回走。 钟嬷嬷上前扶了她一把,道:“盛装时好看的人多,跟夫人这样清汤寡水都好看的,少见。” 长公主失笑:“她模样是好,这般端端正正的,我头一眼看她,就觉得这姑娘该是个端坐内堂的,眼下年纪小,等到了我这个岁数,也是通身气派。北地毕竟打仗,我怕她这样的孩子,吃不消呢。” “奴婢瞧着倒是未必,”钟嬷嬷眼珠子一转,道,“您知道的,小公爷每回早起远行,吃的都很简单,馒头就小菜,除了吃相斯文些,与街边摊子上的百姓也没什么区别的。 今晨,夫人与小公爷用的一模一样,奴婢一直看着,她没有半点儿的不自在、不习惯,也是大口大口的,瞧着就觉得有股子豪气。 能矜贵,能粗放,看着倒也挺有意思的。” 安阳长公主不由扑哧笑出了声:“若真像你说的这般,倒也挺好。去了北方,是想精细都精细不起来,她能适应,最好不好了。” 这番对话,顾云锦自然是听不到的。 不过,钟嬷嬷说得也是实情,顾云锦不讲究起来,是可以很不讲究的。 前世在岭北的那几年,生活不比京中,也把她的性子拧了不少,习惯了之后,也不觉得那样的粗放有什么不好。 总归是过日子,库里有多少存粮,就吃多少米呗。 他们与顾家人约定了在北城门上会合,刚刚到了城墙下,就见顾家人也到了。 这一趟简行,蒋慕渊只带了寒雷与惊雨,依旧留听风在京城,顾云锦带了念夏,而顾家那儿,除了三兄弟与葛氏、朱氏,还有赶回京来报信的薛平,与葛氏身边的庞娘子。 庞娘子三十出头,亦是北地人,在女子间算得上身形高大,一身功夫了得。 顾云齐把一个油纸包交给了顾云锦,道:“沈嬷嬷大早上起来备的,让你路上吃。” 他是早晨才听说顾云锦的决定的,虽有不安,但也听了徐氏的劝,不出言阻拦她,只是道:“小时候打下的基础,前几年都虚废了,你现在算起来是半路出家,路上若是疲惫了,不要逞强,老老实实告诉我们,比起暂时休息了一两刻钟,你真累得连马都坐不稳了,那才是真的费事儿。” 隔着油纸,顾云锦就闻到了米糕的香气,她抿着唇笑了笑,道:“哥哥放心。” 城门缓缓开启,一行人快马出了城,沿着官道往北行。 顾云锦的坐骑是追云。 蒋慕渊养了不少骏马,性子颇烈,轻易驾驭不了,追云是其中最温和的了。 开春时去城郊马场时,寿安骑的就是这一匹,这回归了顾云锦。 北风扑面而来,饶是带了皮帽子,因着马快,脸上也吹得跟小刀割似的。 最初时痛得难受,跑了一阵,也就麻木了。 清晨几匹骏马出城,附近百姓看了个正着,有人不禁感叹道:“顾家人心急火燎的,小公爷是也半刻不休,立即前往。” “小公爷向来不推托事情,更何况,顾家是他岳家嘞。” “不是说顾家是老大、老四媳妇回北地吗?我怎么还瞧见了一个年轻的?看那模样不似个伺候人的。是老六媳妇?” “错了,”边上人忙道,“你说的那个是与小公爷一道来的,那就是小公爷媳妇。” “顾姑娘?”问话的人瞪大了眼睛,“她怎么也去北地?狄人又不是杨昔豫,她那点儿拳头能顶什么用?” 一时左右都不知道说什么了。 即便是顾云熙在御书房里说了“男女皆能战”,百姓们也因这句话而热血沸腾,但在很多人眼中,依旧不相信女子真的能上阵。 花拳绣腿罢了,中看不中用。 就算是家里有只厉害的河东狮,他们也还是认为,自个儿比妻子强上无数。 而顾云锦,小妇人小模样,比河东狮都差远了,更加无用处了。 “这不是去添乱的嘛……”有人撇嘴,道。 “添乱?”一人插话进来,哼了一声,道,“朝廷征兵,去投军的难道都是练家子?好些新兵到营中,两条腿软得一碰就能跪下,他们难道也是去添乱的? 小公爷夫人再不济,也能打三五个书生,挥得动长枪。 这位兄弟,我与你说,不论男女、不说年纪,想要练都能练出来的。 你要是有心,你也投军,去营里摔摔打打个一两年,你肯定不是个添乱的了。” 那人被直直怼了一通,涨红着脸要反驳,插话的婆子又一巴掌拍在他后背上,皮笑肉不笑道:“我看你就是个能建功立业的苗子,胆儿大些,往北去。” 说完这句,婆子再不管他,拍了拍手掌,转身走了。 那人被这一巴掌拍得气都哽住了,只有跺脚。 边上人咋舌:“那是顾家的沈嬷嬷,你当众说人家夫人去北地添乱,没一拳头把你打趴下就很客气了。男女皆能战,这话真没错,反正我是挨不住沈嬷嬷两拳的。” 话音一落,一片哄笑声。 笑过了,也有耿直的,重重抹了一把脸,道:“妇人都敢去北地保家卫国,我一个汉子难道还怕吗?” 沈嬷嬷从北城门走回了西林胡同,她是悄悄跟上去看的,她不放心,可有怕自己忍不住眼泪、反而招哭了顾云锦,就躲在拐角处,一直偷偷看着,直到人出城了,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官道上的积雪被往来的车马踩得泥泞不堪,好在一行人的骑术都不差,这才没有影响速度,他们各个,都“归心似箭”。 第五百一十九章 取道 十一月下旬的官道上,车马并不少。 哪怕是雨雪封路,也阻挡不住游子们回乡的脚步,大伙儿都想赶在腊月前回到故土,不错过腊八的祭祖。 若是有些家底的人家,随行了女眷,接连几辆马车,浩浩荡荡的,也不少见。 京郊附近的官道还算宽敞,即便两厢对行,顾云锦一行人的马匹也不用减缓速度,擦这边就能过去。 如此飞奔,出了京畿,就没有这么好行的。 这一日,直到天上没有一点儿光了,才在边上的一处村子里落脚,翌日天刚亮,便又出发。 行至傍晚时分,天色却阴沉下来,眼看着又要落雪了。 前方的车马行得不快,迎面又是数辆马车而来,蒋慕渊抬手示意后头跟着的人缓速慢行。 顾云锦看到了,拽了缰绳,让追云缓了下来。 顾云宴行至蒋慕渊身边,目光落在前头交错而过的车马上,道:“看这天,只怕夜里的风雪还不小。” 蒋慕渊颔首,道:“再行一个时辰,不如取道明县,找客栈休整一晚,明日天明时再出发。” 闻言,顾云宴不由思忖一番,觉得主意可行:“依小公爷说的。” 京城去北地,山高路远。 若是平素缓缓行马车,走上小两个月都是寻常的,去年长房入京时,便是中秋后启程,直到十月才抵京。 而薛平回京报信,因着快马加鞭地赶,日夜都不停歇,坐骑又是千里快马,一人一马硬是撑着一口气,行了不到三日,冲进了京城。 况且,薛平的运气不错,这几日没有遇上风雪拦路,算是一路顺畅。 蒋慕渊一行人赶赴北地,他们计划的是十日左右抵达。 一来,马儿需要喘息,夜里路况不清,不方便赶路,他们去北地是要做事的,不能人累马累,一行人弄得疲惫不堪,反倒是拖累了。 二来,这几日会有风雪,往北去的路,越靠北,官道的状况也越差,雪小倒是无碍,若是狂风暴雪还坚持快马,那是平白添风险。 最最要紧的是,等他们遇上灾民时,要费些时间在收集消息与寻人上。 已然做好了要花费十日的准备,大伙儿也明白磨刀不误砍柴工,与其顶着风雪夜行,不如好好歇一晚,明日出发时赶快些。 再者,昨儿借宿的村子也拥挤,最后是男女各一间大通铺,实在算不得睡得好。 朱氏听了顾云宴的话,心里有些忐忑:“我们取道明县,会不会与回京城投奔的人错开了?” 葛氏道:“这倒不怕。若家里人正在往京城赶的路上,算算时日,大抵还不曾到这一带,要是真赶到这儿了,这里又没有外敌,不会遇险,便是与我们擦身而过了,也能顺利抵京的。” 这话有理,朱氏颔首应了。 等前头车马过了,一行人重新扬鞭,往明县去。 明县是叶城附近的小县,地方不大,因靠着叶城,相较于一般的小县,还算繁华。 寒雷先行往明县寻落脚处,其余人后续跟上。 待行到明县外,寒雷引他们进了一处民宅。 顾云锦把马儿交给了惊雨,转头问蒋慕渊道:“不是住客栈吗?” 蒋慕渊道:“寒雷说县城里的客栈都没有足够的空屋子了,就借了这宅子来。宅子是我一个好友的,他现如今不在明县,我们借住一晚而已,不用与他客气。” 借宅子的人这般说了,顾家几人自不多言,简单转了转。 宅子只一进,好在左右房间不少,大体的床被、碗筷都有,也没有沾灰。 出门在外,谁都没有那么多讲究,稍稍收拾一番便得了。 念夏做事主动,去柴房里寻了扫帚簸箕,把院子的积雪都扫到了墙根,又拿了抹布,四处都抹了一遍。 庞娘子烧了热水,左右兑了兑,差不多能入口了,便送来给主子们。 顾云锦搓着手在屋子里站了会儿,一碗热茶下肚,整个人舒坦多了。 她的骑术不算出色,好在快马而行,不讲究姿态是否优美、能不能在马背上耍花样,只要稳当就行,顾云锦能跟上大伙儿的速度,只是一个白天下来,难免腰腿不适。 朱氏看在眼中,笑着与她道:“我想你现在也坐不住,与其在这儿傻站着,不如与我一道在胡同里走一走?” 顾云锦笑着应了。 姑嫂两人与顾云宴招呼了一声,便出了院门,在胡同里从东走到西,又从西口转回来。 天色越发阴沉了,顾云锦看了一眼边上陆陆续续亮起来的一丁点蜡烛光,道:“我们回去吧。” 朱氏却没有应声。 顾云锦转头看她,却见朱氏一瞬不瞬看着街上过去的车马,眼睛里满是沉闷。 隔了好一会儿,朱氏才醒过神来,不好意思地冲顾云锦笑了笑,道:“刚刚那些人,我隐约听见,好像是送年礼去京中的。咱们家的年礼,是月初时从京里出发的,现在,大抵是返程了吧……” 那里头,是顾家长房、四房给老太太与其余两房的年礼,也有朱氏和葛氏给娘家人挑选的礼物。 还有不少像念夏这样亲人在北地的仆从,攒了一年的银钱的,采买些家里人喜欢的物什,写一封家书,连带着银子一块,托给送年礼的家丁,一并送回去。 而今年,这一车车的礼物,终是到不了北地了。 顾云锦挽住了朱氏的胳膊,柔声劝道:“三姐姐有一句说得很对,嫂嫂你想,你现在难过他们收不到年礼,可在北地出事的那一晚,起码他们不用为了你的安危而牵挂。” 他们现在能为了遇到的事情难过,是因为他们还活着,人也只有活着,才会有无数的可能。 朱氏抿着唇,轻轻笑了:“我这人呐,向来没心没肺的,这个情绪不适合我,我们回去吧,早些吃了东西睡了,明儿一早继续赶路。” 顾云锦应了声,才迈进那院子里,就见念夏一脸古怪地来寻她。 “你这是什么神情?”顾云锦伸手揉念夏的脸,“见到了长着两个鼻子的人了?” 念夏没有笑,把手掌摊在顾云锦跟前,上头是一只耳坠子。 第五百二十章 耳坠 念夏道:“您看看这只耳坠子,奴婢越看越眼熟。” “眼熟?”顾云锦闻言,从念夏手中接过了耳坠子,仔细看了起来。 他们这一趟赶路,谁都没有带首饰,这断断不可能是她们之中谁的物什,可若不是她们的,怎么连顾云锦瞧着都似是在哪儿见过呢。 耳坠子很是细巧,看着是大铺子的做工。 念夏皱着眉头,道:“这是在柴房里寻到的,奴婢扫了院子,把扫帚放回柴房时,顺手就整了整,没想到在墙角上发现了这么一个,原琢磨着大抵是宅子的东家的,可越看越觉得,真的见过的。” 朱氏也凑上来,来回看了看,道:“这掐丝的手艺还真不赖,我们北地不兴这种精细的,我也就是到了京城之后见人戴这种。前回我给巧姐儿的奶娘一颗金裸子,她说要给她小姑子打一对这样子的。” 顾云锦捏着耳坠子,回忆了好一阵,脑海里突然间划过了一张脸,她倒吸了一口气,问念夏道:“石瑛是不是有一对这样子的耳坠子?” 念夏的眼睛霎时间睁大了,不住点头:“是是是,就是石瑛的,奴婢见她戴过。” 顾云锦的心一下一下擂鼓。 这真是石瑛的东西,还是旁人有一对看起来差不多的? 彼时听风告诉过她,石瑛已经被寻着了,也处置干净了,顾云锦相信以蒋慕渊做事的谨慎而言,听风说处置了就一定不会有差错。 当时的细节,听风没有讲过,顾云锦也没有仔细询问过蒋慕渊,所以她并不清楚石瑛最后是被谁寻到,又是在哪里。 眼下发现这耳坠子,是不是就意味着,石瑛最后是被抓来了这儿? 蒋慕渊说这间宅子是他的友人的,也许帮着揪住石瑛的正是那位友人吧。 顾云锦把耳坠子又交换到念夏手中,道:“就算真是她的,人也不在了,还是放回柴房里吧,她的东西,我是不想拿着。” 念夏也一点儿都不想拿着,听了顾云锦的,二话不说,又往柴房去了。 朱氏在一边云里雾里,石瑛这名字,她好似有些印象,又记不清楚,大抵是听谁听过那么一两句,想拉着顾云锦再问问,见对方神色沉沉,想了想,又作罢了。 顾云锦舒了一口气,把石瑛抛到脑后,正要与朱氏一道回屋子里去,就听见脚步声从外头传进来。 她扭头一看,是寒雷采买晚饭回来了。 顾云锦心思一动,问道:“小公爷说的友人,是何人呀?” 寒雷答道:“是周五爷。” 只一个姓数和排行,顾云锦还真弄不明白,她正要再问一句,却见寒雷的视线越过她,落在了她的身后。 顾云锦忙转过身,果不其然,蒋慕渊站在后头廊下。 “你要问什么,等吃过晚饭再问,”蒋慕渊笑着道,“你不嫌外头冷,寒雷手上的食盒可是很嫌弃的。” 顾云锦莞尔。 一行人用过饭,也就各自散了。 顾云锦也早早梳洗,蒋慕渊吹了灯,两人一道躺下了。 外头已经落雪了,洋洋洒洒的,就算关紧了窗户,也能听见北风的呼啸声。 蒋慕渊把顾云锦箍在怀中,问道:“这床板睡着是不是不大舒服?” 顾云锦略挪了挪身子,道:“自是比不得家中,但比起昨晚的大通铺,已然是舒坦多了。” 蒋慕渊失笑。 身体因赶路而疲惫,但精神却还清醒,顾云锦并不困,想到问了一半的问题,便又提出来问蒋慕渊:“周五爷是谁?我好似从未听你说过。” 蒋慕渊道:“知道叶城周家吗?原先的永定侯府,袭到了他曾祖父的那一代,现在没了封号,外头都只叫叶城周家了。” 这么一说,顾云锦倒还有些了解。 蒋慕渊又道:“他与我同年,关系也不错,周家的爵位没了,家底还是攒下了不少的,他在叶城边上有不少宅子田产,这院子是其中一处,平素都空着,有人洒扫。” 顾云锦微微点头,皆是世家子,蒋慕渊又是满天下的跑,认得周家人也不奇怪。 只是…… 那耳坠子…… 顾云锦不想憋着事儿,想到了也就问了:“念夏在柴房里寻到一只耳坠子,我看着似是石瑛的,石瑛当时是不是来了明县?” 蒋慕渊挑眉,既然顾云锦问到了这事儿上头,他也没有隐瞒的意思,便道:“当时我让人到处找她看看,最后是周五爷给我递信,说是人在明县寻到了,也处置了,我只是没想到,他在明县有三四处宅子,我们今儿借宿的正好是这一处,也是巧了。” 顾云锦笑道:“这么听起来,周五爷的人手还不少?” “是有那么些,”蒋慕渊一手轻轻拍着顾云锦的背,一手抚着她的长发,道,“石瑛的事儿,已然过去了,当日牵连了阮馨,也非你本意,你切莫在搁在心里。” 顾云锦眨了眨眼睛。 刚出事时,她的确很是不安,倒不是害怕,而是对阮馨过意不去,彼时她若是跟上去看一眼,石瑛大抵就无法得逞了。 蒋慕渊当时就宽慰过她,一言一语,顾云锦都还记得。 一年多过去了,她也看开了,反倒是蒋慕渊,听他这口气,还在担心她一直挂念着。 顾云锦不由笑了起来,整个脑袋挨到蒋慕渊的颈侧,道:“我没有搁在心里。” 蒋慕渊啄了啄她的额头,道:“那就好。” 两人拥着说了会儿话,东一句西一句的,顾云锦渐渐犯起了迷糊,终是沉沉睡去。 蒋慕渊的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替她放松着骑了一日马儿而绷紧的腿,直到他也睡着了。 翌日天明时,雪并未停下,依旧遮天蔽日地飘着。 蒋慕渊起来后看了会儿天空,与顾家兄弟商议:“估摸着一时三刻晴不了,我们也不能一直耽搁,走一段是一段吧,今日能赶到梅山脚下,那一带有不少农家可以借宿。” 顾云宴颔首,道:“过了梅山就是岳家庄,那儿也能落脚。” 第五百二十一章 困马 风雪之日,即便是两条腿行走都不方便,更别提行马了。 每个人都裹着蓑衣,能挡住雪花,却拦不住北风,寒风一个劲儿地钻进来,冻得人想把四肢都蜷缩起来。 就这么顶着风雪赶了两个时辰的路,打头的蒋慕渊又不得不示意后头的人停下来。 因为前方不远处,有一辆马车陷入了积雪泥泞之中,堵在了路中间,行不动了。 被路况困住脚步,这在冬日之中,不算稀罕事儿。 顾云锦几人牵着马走到路边等候,庞娘子和念夏打开了水囊,给他们分些热茶。 而所谓的热茶,到了这会儿,也就是刚刚适口的程度了。 顾云锦小口饮了,通身寒气去了不少,她转头看向蒋慕渊,不禁抿着唇笑了。 蒋慕渊真的比她耐寒多了,相较于她把自个儿裹得臃肿不堪,蒋慕渊整个人看起来还是英姿勃发。 对顾云锦而言,蒋慕渊就是个暖炉,昨儿夜里没有汤婆子暖被窝,可等他一躺下来,很快就捂得暖和了。 按说,她自打开始勤练身体之后,火气比从前好太多了,平素在室外走动也不觉得冷,但两厢一对比,差距立刻显现。 她在北风大雪之中扬鞭骑马,还是会觉得冷。 她的手脚,也不及蒋慕渊暖。 难怪,蒋慕渊在京里时不爱穿厚重冬衣,被皇太后指出来了都要寻由头说道。 蒋慕渊也饮了两口茶,与顾家兄弟一道,去前头查看那辆马车状况。 马车似是陷进去有一阵的,这么冷的天,车把式急出了一头的汗。 车上的主家也下来了,一对年过半百的老夫妇,亦是对此状况束手无策,只一个劲儿地给被耽搁了路程的过路人们赔礼。 因着这辆马车拦道,前后被困了不少旅人,也有几个汉子搭手帮忙,想要把马车推出来,却不得法。 “这位兄弟,可是车轴叫什么东西给卡住了?”惊雨上前问了声。 车把式转过头来,见这几位都是练家子模样,瞧着是有力气的,便道:“不是卡住了,是车厢沉,陷进去了,只靠哥儿几个就推不出来,原还想着让那畜生也使把劲儿,却是根本不听话,哎!一到风雪天,它都不愿走。” 车把式说的便是自家那拉车的马。 蒋慕渊几人并不意外,马儿也有性子,不听话不稀奇。 “不走也要走啊,你家马车不走,我们前后都过不了。” “可不是,总不能就这么等到天黑,我们也要赶路的。” 旅人们的脸上皆是不耐,慌得那对老夫妻又不住赔礼。 顾云宴与薛平道:“你试着教教那马儿,我们再一道推,早些把这马车弄出来,我们也能早些启程。” 薛平颔首。 他是驯养马匹的一把好手。 关外盛产各种好马,行走在北境与关外各部落、临近小国之间的商队,也常常做马匹生意。 除了养成了的骏马,还有不少小马驹,一并运达北地。 顾家作为守将,在马匹培育上不敢有丝毫的松懈。 商贾运输的,朝廷送来的,一并驯养,一批批的养,一批批的淘汰,最最顶尖的才能是将士们胯下的坐骑、或是献给贵人们,次一等的,补充到普通骑兵队中做军马,再往下的,都上缴回朝廷,其中好些的补充为驿站行马,最最不济的,卖给殷实人家做出行之用。 薛平在军中常年与马儿打交道,北地城外的草原就是顾家的跑马场,老将军顾缜最后几次出征,骑的就是薛平给教出来的马儿。 他上前去,拍了拍那马儿的脖子,手掌盖在鬃毛上,靠在马边嘀嘀咕咕了一通,旁人不知道他说了什么,也看不到他手上的小动作有什么稀奇的,但那马儿就是不再不耐烦地踢蹄子,哼哼唧唧了一通,低低嘶叫了一声。 薛平转头去众人道:“我会牵好它,大伙儿用力推一把。” 车把式看得啧啧称奇,请众人帮把手。 “能成吗?别又是个夸大其词的,我们累得要命,那畜生愣是不动。” “俺看虚得慌,畜生懂什么人话,要是听得懂,还能叫这么一大群人堵在这儿?” “眼下也没有法子,就试试呗。” 都是被堵了有一阵了的,冷风吹得人发麻,力气早就使完了,对薛平的本事并不看好,也就是死马当作活马医,姑且凑个人数。 顾云宴对左右拱手行了一礼:“我们兄弟是北方人,家里常年跟马打交道,让它拉个车还是不在话下的,各位搭把手,早些通了路。” 大伙儿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顾云宴裹着蓑衣,无法从衣着分辨他的出身,但听他说话,自有一股子气势,还真像是有些来历的。 人看不出端倪,马就不同,顾家一行人的马匹皆是一等一的良驹,能骑这等马儿的人,说是与马打交道的,好似像那么一回事儿…… 薛平在马屁股上重重一拍,那马儿抬起前脚嘶吼一声,用力往前蹦跶了几步。 边上人被马儿一惊,也忙凑到马车旁,使劲儿的使劲儿,喊号子的喊号子,前后一块用力,陷入泥泞中的马车终于出来了, 马蹄子又踏了两步,踩的积雪飞溅,薛平安抚了一通,才叫它平息下来。 车把式赶忙把马车引到路边避让,一一与出力的人道谢,叫他们各自先行。 老夫妻两人亦过来,对蒋慕渊一行人重重行了一礼。 蒋慕渊道:“天冷,两位还是上车吧。” 老汉搓着手,道:“老汉姓邹,有两个儿子在裕门关下做生意,此次往北是想阖家团圆过个年,刚刚听各位说是北方人,不知是否也是往裕门关行,回家过年的?若是各位往后经过裕门,还请一定要寻做皮料生意的邹家兄弟,让我们一家好好谢谢各位。” 蒋慕渊与顾云宴交换了个眼神,并未坦言身份,只是提醒邹家老夫妇道:“两位可知北地失守了?狄人如今就在裕门关外,关下此刻并不太平,朝廷大军不日也要往裕门关去,家人若在裕门关做生意,还是小心为好。” 第五百二十二章 爱马 两夫妻听得目瞪口呆,老妇人更是眼泪都要落下来了。 “打、打仗了?”老妇人一把握住了顾云宴的手,急切道,“怎么这个时候打起来了?不是都说,狄人一道秋末就退回草原去了,不到第二天开春不会再南下吗?” 邹老汉见老婆子失礼,赶忙劝道:“这不是还没有进裕门关吗?还在关外!” “北地都丢了,裕门关不就是近在眼前的事儿了?”老妇人转头过来,声音都发着颤,“不晓得大郎他们这会儿好不好,就算狄人进不了裕门关,但一下子涌进来这么多受难百姓,不晓得家里存粮够不够,别到时候拿着银钱都买不着。” 老妇人是个过日子的,喋喋不休与老汉商议起了沿途采买些粮食、日常家用的东西带去裕门关。 邹老汉一面好言安慰,一面冲蒋慕渊等人讪讪笑着赔礼:“那你们还往北去?哦,是了,家里在北方,是担心家里人才赶回去的吧?哎,兵荒马乱,受苦的还是咱们老百姓,不耽搁你们了,希望你们家里人一切都好。” 两厢拱手,各自散了。 薛平抚了抚邹家的马匹,与车把式道:“养匹马不容易,好好待它,马草不会白喂的。” 车把式这会儿把薛平看作高人,自是他说什么便应什么,哪怕他的马儿与高人一行的马匹,以肉眼看着就是天壤之别,车把式还是觉得,自家的马儿顺眼多了。 顾云锦正欲翻身上马,就听身边的葛氏叹了一声。 葛氏道:“薛平是个爱马的。” “不爱马,怎么养马?”朱氏苦笑摇了摇头,“养一匹好马,太难了。” 顾云锦抿唇,揉了揉追云的鬃毛。 她知道,两个嫂嫂是在感叹薛平赶路进京时骑着的那匹马。 普通人家的马儿,在冬日里说不走就不走了,军马不是那样的,每一匹军马,皆是骑手说何时行何时停,决计不闹脾气。 夜路、雪路,狂风暴雨,都是如此。 而那匹进京的,更是千万里挑一的塞外良驹,自幼驯养,练就了速度与耐力。 薛平当时奉命离开北地,来回路途颇远,顾致沅担心他叫大雪耽搁在途中,才把这马儿交给了他,好让他早去早回。 不曾想,最后成了赶回京报信的传令兵。 按说,如此距离,走上一程就该在驿站中换马的,可驿馆的马儿无论速度还是耐力,原就不及军马,又不是薛平自幼养的,怕摸不清脾性,反而耽搁事儿,愣是没有更换,只简单喂食,逼着它跑完了全程。 听说,抵京之时,那马儿就不好了,倒在地上一阵抽搐。 府里给寻了最好的马大夫,性命是护住了,但四条腿和心肺都伤着了,往后再也不能跟之前一样飞驰,只能如老迈的马匹一般,偶尔在草场上踏上几步。 对于战争来说,无论是人口还是马匹,都是消耗品,罕有名姓。 可对于他们的亲人、主人而言,意义又岂会相同? 顾云锦紧了紧缰绳,跟在后头继续前行。 她不认得其他人,但她知道,她的祖母、她的叔伯、她的兄弟姐妹,在她的心中,是不同的。 之后的几日,大雪时落时止,一路向北,积雪更多了,而这一带远不及京畿或是江南繁华,官道都修得很一般,并不算好走。 北地失守的消息,已经在这一片传递开了,沿途遇上的百姓,脸上都能看出几分忧愁来,全然不见腊月近前时的欢喜。 这一种变化,在行到裕门关附近时更是明显。 战时的守备比平时都严谨,裕门关下的镇子,出入都要查验仔细。 蒋慕渊把通关文牒与宁国公府的令牌递上,官兵霎时间瞪大了眼睛,仔仔细细看了几遍:“小、小公爷!” “向大人呢?”蒋慕渊问道。 向威是裕门关的守将,自打北地出事起,这小半个月,他就没有睡过一天的踏实觉。 听闻蒋慕渊和顾家兄弟来了,他半点不耽搁,急匆匆将人迎到了府中。 向威驻守裕门关,自是认得顾致沅的,也认得顾家兄弟,五大三粗的汉子见了人,哽着声,道:“节哀。” 顾云宴一把拍了拍顾云齐的肩膀,与向威道:“向叔,这是我家六弟,认得出来吗?” 向威闻言,忙盯着顾云齐看,半晌一拍脑袋:“顾家老四的儿子!这都有五六年了吧?都长这么大了,瞧这身板壮实的,练得真不差!” 说几句家常,也就是不想沉浸在悲伤之中,可毕竟,北地的战局与顾家人的状况,是眼下不能回避的问题。 “十五夜里,狄人突然犯境,我是四更时收到消息的,当即点兵要往北地去救,”向威禀道,“刚出关口,遇见顾将军的传令兵,他说顾将军最后留的话是不需裕门关去救,怕中了狄人调虎离山之计。 一旦我带兵离开裕门关,若狄人突袭,以至裕门关失守,那后果不堪设想。 我只好退回来,只派了一小队骑兵奔赴北地,得到了狄人退守山口关的消息。 顾家老三和云肃小两口,是他们寻到的,原是想留在北地,怕狄人再往北地抢夺时认出来了,死后都受辱,就带回了裕门关。 如今收在郊外义庄之中,你们随时可以去看看。 至于顾将军与老太太的遗体,没有寻到。 狄人这半个月数次骚扰附近城池,也杀回过北地,我想使人再去寻,都怕出意外。” 顾云宴重重抹了一把脸,忍下了眼泪,道:“只要没有落在狄人手里……” 顾云锦的心亦是沉沉的。 如顾致沅这样的将军,他的遗体若是落在狄人手中,历朝历代都是要赎回的,不能不管不问,以至于寒了边关将士们的心。 可朝廷赎了,交出去的就是实打实的金银,这些银子会变成狄人手中的武器,再一次犯境。 顾云锦想,她的大伯父,是肯定不希望他战死后被狄人如此利用的。 她也在心中暗暗地想:只要没有落在狄人手中…… 第五百二十三章 心烦 朝廷定下由肃宁伯领兵赶赴裕门关后,文书已经快马加鞭送到了向威手中。 这是向威的定心丸,这些时日,他一直在等候,也想尽办法调查北境状况。 地图悬在墙上,他一一向蒋慕渊等人讲述如今战况。 “那夜突袭北地的狄人皆是精锐,据说先锋只有三千人,却是不知为何突破了城门,又是入夜之后,因而杀得守军措手不及,若非夜袭突然,北地也不至于失守,”向威的手指点在北地之上,而后斜斜划了一条线,“天亮前又有一支狄人赶到,一并转向去了山口关,占据了鹤城。 若只是那么点儿人数,我们便是死死围困山口关,也能拖死他们。 只是不知后续还会不会有增援,按说这大风大雪的,也不知道他们怎么就穿过了草原,直直杀到了北地城下。 万一有增援,来个里应外合,那就得不偿失了。” 向威不敢贸然行事,除了打探各处消息之外,便遵循了顾致沅战死之前留给他的话,固守裕门关。 顾云锦亦看着地图,认真听向威讲述。 北境三大城、五大关,边上小城镇亦无数,因着镇北将军镇守在最前线的北地,而以北地为主城。 裕门关在身后,死死卡住了北方通往京师的隘口。 这一片辽阔的土地,便是他们顾家数代守护的地方。 顾云锦虽是北地出身,但彼时年幼,除了北地临近的,她并未去过所有地方,因而这一个个熟悉的城镇、关隘名字,对她而言,就与母亲苏氏的江南娘家一般,地名耳熟能详,却从未踏足。 向威分析的地形、城镇守备设置,顾云锦能听懂一些,却不是全然领悟、并明白这一切会对战局产生的影响,但这并不妨碍她认真地听,且试着一一记在心中。 待向威与蒋慕渊和顾家兄弟们探讨过了局势,大伙儿都心中有数了,众人便往义庄去。 一面行,蒋慕渊一面与向威打听,道:“我看裕门关守备谨慎,出入都有记录,不晓得是否遇上过顾家人入关?” 向威叹息,道:“这几日才严些,前几日第一批百姓一窝蜂涌到关下,哪里有工夫一一查验,再说了,都是逃难的,保住身家性命就不错了,身上都没有带路引凭证。 现在关内也是拥挤,城隍庙、破屋子,但凡能住人的都塞满了,官兵们一面巡察一面记录,倒也记回来不少名姓,我叫他们留心了,但至今没有发现顾家的。 朝廷会出兵的消息,我都传下去了,我想,顾家若有人往关内行,可能是还没有抵达,若不然,听到了消息,总会来我这儿报个信,借车马盘缠往京里去也好,留在这儿等你们也罢,总归不会无声无息的。” 顾云锦抿住了唇。 北地与裕门关,说近不近,说远也不是太远。 顾致沅让官兵开了城门,有车马的人家自是车马而行,赶上几日,也就到关下了。 田老太太若让人带孩子们走,按说不可能是步行,顾家府里留着的马匹亦是好马,一个劲儿往关内赶,怎么说也入关了。 见身边众人都神色凝重,顾云锦忙道:“也许是早入关了,只是没有在裕门关停留,就直直往京里去了,与我们错过了。” 葛氏亦颔首:“指不定是如此,最好是了。” 不管是说的人还是听的人,都知道这话就是自我宽慰。 义庄外的守兵见了向威,郑重行礼。 一行人进去,顺着向威手指的方向,看到了并排放着的三具遗体。 白布盖着,看不到底下人的面容,但哪怕是顾云锦,都能轻而易举地分辨出来。 三伯父顾致清个头魁梧,是致字辈的兄弟之中最高大也最壮实的一个,顾云锦把很多陈年旧事都忘记了,还是顾云思告诉她的,说三伯父最喜欢几个女娃儿,顾云初、顾云妙、顾云锦与顾云映年纪相仿,她们四五岁时,三伯父一双手能把她们四个人都抱起来。 五哥顾云肃继承了顾致清的高个头,却没有那么粗壮,身形颀长,五嫂嫂蔡氏,顾云锦从未见过,她是其中最小巧的那一个。 顾云宴走上前去,一一掀开了白布,一瞬不瞬看了会儿,眼眶一点点红了。 虽然冬日的裕门关寒冷,遗体可以保存,但毕竟故去半个月了,还是与生前有些变化,不过,这并不妨碍自家人认人。 向威清了清嗓子,道:“底下小兵带回来之后,简单擦了擦脸,去了血污,旁的没有动。” 擦是擦了,可还是能看到些印记,他们身上依旧穿着护甲,上头满是血印子,伤口亦是明明白白。 朱氏没有忍住,看着蔡氏脸上斜长的箭伤,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 顾云锦轻轻拍了拍她的背。 朱氏狠狠咬了咬唇,道:“这是你五嫂,你还未见过吧? 我跟你说,她这个人呐,我是一点也不喜欢的,难处得要命!也不知道我哪里得罪她了,说话总是夹棍带棒的,酸得我牙痛。 可她的功夫是真的好,发起狠来,你五哥都不是她对手。 我虽然不喜欢她,却也不想看到她现在这样…… 那么爱美的一个人,最后脸上留了伤,怕是躺在这儿都心烦吧?” 顾云锦听了朱氏这么一番话,眼泪亦是收不住。 朱氏苦笑,看着蔡氏,喃喃道:“我说你也别心烦了,回头我给你抹点粉、抹点胭脂,换身漂亮衣裳。 就是你儿子勉哥儿,你仔细看好了,我估摸着他与栋哥儿在一块呢,你可护好他们,让我们赶紧寻着他们,这大冬天的,孩子不耐冻啊……” 这么一番话,听得向威都重重抹了一把脸。 顾云宴稳了稳心绪,深吸了一口气,道:“我们一路赶来,今夜好好歇一觉,明日天明,出关往北地去。 一是看看如今状况,二是仔细认认,不是都说云婵和江毅兄弟几个也上了城墙吗?旁人认不清模样不好寻,我们自家人好找些,真在城里,总要找回来。 顺便沿途再找找栋哥儿几个,万一路上耽搁了,也就一并接回来了。” 第五百二十五章 故土 向威看了几个女眷一眼,道:“侄女和侄媳妇也要去?要不然跟着官兵们一道,再在裕门关里好好找一找,兴许就在关内,只是没顾上来跟我报个信呢?” 葛氏摇了摇头,道:“若在关内,也不怕他们出状况。我们都到这儿了,总念着要去看一眼。” 这是他们急匆匆赶来的初衷,哪怕有风险,也要试着去做。 向威见状,也就不再多劝了,道:“我让人也仔细寻寻。” 顾致清三人的遗体依旧保存在义庄里,等顾云锦和嫂嫂们从北地回来之后再入殓,依着单氏的交代安葬。 向威给他们安排好了住处,这等时候,也不提什么接风洗尘,只让人送了两坛子酒来,作了心意。 趁着天还未黑,顾云锦跟着兄长嫂嫂们在关内找寻了一番,并未遇上面熟的北地人,只能失望而归。 蒋慕渊则写折子回京,向圣上说明抵达后了解到的状况。 顾云锦回来的时候,蒋慕渊并不在屋子里,她在外头张望了一番,看到了惊雨:“小公爷呢?” 惊雨禀道:“小公爷写完折子后又寻向大人去了。” 顾云锦了然,自个儿进了屋子,也不叫念夏伺候,添了一盏热茶,又从书架上取了一本北境的杂记。 向威给他们寻的地方还算宽敞,屋子里摆设极少,倒是有一架子的书册,大部分是兵书,还有一些北境的人物志、山水志。 顾云锦就这么就着烛火,一页一页地看,不由入了神,直到蒋慕渊回来才抬起了头。 蜡烛都燃了大半截了。 蒋慕渊凑到顾云锦身后,扫了一眼书册,道:“怎么看起了这个?” 顾云锦把书反扣了,抬头道:“我今儿个就在想,除了话本,我也许该试着多读着地方志,或是读些兵书。” 蒋慕渊挑眉:“怎么突然想到这一茬了?” “听向大人讲北境局势时想到的,”顾云锦解释道,“我能明白一些,却也不能全懂,那时便想着,我若是多读些兵书,便能多领会一二。我倒也不是想纸上谈兵,只是想要知道眼下该如何应对,如何周转。” 蒋慕渊听完,弯着眼睛笑了。 正是因为顾云锦心中念着北境、念着这片疆土,才会自然而然生出这样的心思来。 “就算是纸上谈兵,也要熟读兵书才行,”蒋慕渊揉了揉顾云锦的额头,道,“回京之后,我挑几本浅显的给你,你先看起来,不明白的,只管问我。” 顾云锦颔首应下。 她知道蒋慕渊有许多藏书,其中有大量的兵书,她在整理屋子时瞧见过,略略翻看过两眼,便放下了。 一是相对晦涩,二是成亲那几日事情颇多,她没有时间去寻些其他事情做。 还不等她空闲下来,就得知北地战局,只能匆匆赶赴。 不过,若是没有此番遭遇,她翻看兵书也好、志书也罢,都是与话本一样,不过是打发时间而已,而现在,她是真的想多懂一些。 想更了解北方这一片土地的山水人情,想更知道他们顾家在这里付出了多少,又收获了多少。 因着第二日要继续往北地赶,顾云锦早早就睡下了。 接连赶了一旬多的路,沿途住宿吃食都不讲究,这一夜,是他们这一行人从京城出发后歇得最好的一日了。 顾云锦却没有睡着,她靠在蒋慕渊怀里,叹息道:“这大约就是近乡情怯吧。” 蒋慕渊失笑。 顾云锦又道:“我没有见过栋哥儿和勉哥儿,不晓得遇上几个姐妹时,我能不能一眼认出来。” 蒋慕渊道:“都说女大十八变,认不出来也寻常,她们可能也认不出你。” “到底是自家姐妹,兴许能心有灵犀呢,”顾云锦接着说,只是声音添了几分困倦的软糯,“就跟云妙似的,梦里我一眼就认出她来了,她变了许多,又和小时候很像……” 这话听着很矛盾,也许只有自家人才明白这种“变了又很像”的意味吧。 蒋慕渊听出顾云锦话音里的睡意,一下又一下顺着她的脊背,压着声儿道:“明日就去寻她了,会寻着她的……” 顾云锦低低应了一声,而后,只余下浅浅呼吸声。 翌日天未明时,顾云锦就被蒋慕渊唤了起来,急匆匆梳洗、用早饭,而后出发往关外去。 在一众人都往关内涌的战时,他们这一行人反其道而行,引了不少关口附近的人张望。 出了裕门关,一路往西北去。 沿途之中,还有不少百姓拖家携口地往关内去,有些并非北地民众,可都被驻在鹤城的狄人惊着了,担心狄人会掠夺他们的镇子,干脆往裕门关内避难。 马儿飞驰,直到远远看到北地城池。 顾云宴勒住了马,仰着头,遥遥地看。 城墙还是记忆中的城墙,上头却已经寻不到顾家的军旗了,那个迎风而扬的“顾”字,已经不在了。 军旗是魂,魂丢了,比命丢了,还难受。 饶是心里有准备,等入了北地之后,众人还是叫眼前的景象给震慑住了。 屋舍塌倒,四处都是大火焚烧后的痕迹,墙边有不少兵士遗体,叫这半月间的大雪掩了大半个身子,只露出一截来,一眼看去,寻不到一个活人,只余下这么一座空城。 这不再是他们熟悉的北地了,饶是顾云宴这样在北地出生、成长,生活了二十多年的人,一时半会儿间,也无法完全分辨哪儿是哪儿。 陌生得可怕,可这里,就是他们的故土。 强忍着眼泪,只凭记忆,顾云宴引路,牵着马儿往将军府的方向去。 “那里……”顾云熙往一片相对空旷的地方指了指,“那是校场吧?” 顾云宴走上前,蹲下来摸了摸三根旗杆的石头基座,沉重点了点头。 顾云锦往东侧看去,若这儿是校场,那东侧便是将军府,那里,是一片残垣断壁。 她吸了吸鼻尖:“祖母和云妙,是不是还在底下呢?在等着我们找她们呢……” 第五百二十五章 寻找 北地这样的边关大城,不似京城一样寸土寸金、又人口鼎盛。 偌大的城池,百姓算不得多,各家的宅子都建得宽大,也不似江南小镇秀气精致,移步换景、处处都有玄机,而是大刀阔斧般的大开大合,用“大”也彰显气派,用料很是扎实。 石块大,做梁的木头也粗壮,宅子建起来的时候不觉得,塌成眼前这狼藉模样了,挖掘整理都不是轻而易举的事儿。 镇北将军府亦然。 蒋慕渊估摸着时辰,道:“我们最多最多挖两个半时辰,今夜看天色是要落雪的,不能在北地耽搁。” 尽量不宿夜,这是来之前就商议好的。 狄人驻扎的鹤城与山口关,若骑兵奔袭北地,也就小两个时辰的事儿。 昨日听向威说,狄人前日才从古梁镇抢夺了不少粮食、冬衣回鹤城,按说近几日间是不太可能再有动作的。 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还是要小心为上。 他们才初初抵达北境,要摸索状况,要收集情报,要给后续带兵来收复北境的肃宁伯提供足够的前期帮助,眼下,能避免的冲突还是尽量避免。 顾云宴颔首,与葛氏两人比划了一番,大致确定了几个位置,道:“祖母的院子、父亲的院子、祠堂,先从这几个地方找起来。” 这是眼下看来,田老太太最有可能所在的位置了。 葛氏和朱氏带着庞娘子,先在城里转一转,看看能不能寻到人,其余人在田老太太的院子上一点点整理。 顾家兄弟与蒋慕渊互相助力着扛梁木,顾云锦和念夏就扒拉大大小小的石块。 前世今生,过了那么多年,顾云锦对将军府的院子屋子,记忆已经不深了,那夜梦中回来,倒是想起了一些。 若眼前的是完整的将军府,她还能顺着记忆走上一走,只留下这样的断壁,她就完全对不上了。 这种陌生的滋味,当真叫人心里闷得慌。 为了保暖,他们每一个人手上都戴了厚厚的手套,有这层遮挡,碎石块不至于割手,但还是有些扎。 顾云锦闷头挖了一角,墙角下露出来几块瓷片,她赶紧都挖了出来,吹去了上头的灰。 顾云熙余光瞥见顾云锦盯着手中的瓷片发愣,过来瞧了一眼,道:“这花纹瞧着是祖母的那对双耳花瓶吧,一直搁在西次间,你从这儿寻出来,这个位子就是西次间了。” 顾云锦是真的不记得田老太太屋里有什么摆设了,顾云熙这么说,她便这么应,又蹲下身去,用力往里翻。 “四爷!是顾家的四爷吧?” 老迈又沙哑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引得众人转过头去。 顾云熙上下打量着出现在不远处的老汉,颔首道:“是我。” “老头子就猜你们会回来……”老汉用黑乎乎的手抹了一把脸,挤出些笑容,“您大抵是不认得老头子,老头子就是城里街上讨饭的,去年冬天跟人抢吃的,被打断了一条腿,是府上二姑奶奶和二姑爷救了老头子一命。 那晚上狄人打进了城,顾将军让守军开了城门,叫百姓们能走的都走,老头子跑不动,就找了个角落躲起来了,运气不错,没被狄人发现。 狄人走了后,有逃出去的回来找亲人,一块往裕门关去,老头子一个断腿的,撑不到裕门关,干脆就留在北地了,反正人都走了,随便翻些吃的穿的,也能活些日子。 后来,就在北城墙的台阶上,发现了二姑爷他们兄弟,还有二姑奶奶,就是都没气了……” 一声“没气了”让所有人亮起来的眼睛又骤然间暗了下去。 顾云熙看了眼北城墙方向,又转头问老汉:“都还在上头吗?” 老汉摇了摇头:“怕留在上头毁了,老头子挪到了后头街上那空宅子里,就想着每日在将军府转转,总会遇上顾家人回来,就把人都交给你们。没有二奶奶他们出手相救,老头子去年就没了,一个废人,什么都做不了,就只能出这点力气……” 蒋慕渊打量着老汉,道:“听你说话,来龙去脉都很明白,可是年轻时念过书?” “念过,”老汉嘿嘿笑了笑,满是苦涩,“念过书,学过生意,跟着兄弟几个走南闯北做买卖,穿过沙漠草原,结果折在狄人手里,兄弟们都死了,老头子命硬,一个人逃出来了。想投军,这把年纪投不了军了,孤家寡人一个,不如做个讨饭的。” 老汉的经历最终成了一声叹息。 顾云熙听说过,这些行走关外关内的商人,各个都赚得盆满钵满,但也是各个在刀口上讨生活的。 在沙漠里迷路、断水断粮、遇上沙狐狼群,或是遇上打劫的马匪、狄人,这一行太过凶险,她很难把听来的旅途商人与眼前的断腿老汉联系在一块。 老汉的手瘦得皮包骨头,穿着不合身的冬衣,也不晓得是从哪家屋下翻出来的,他拖着断腿给他们引路:“就是前头那宅子,看起来毁得不厉害,就留在里头,免得遇上风雪、野狗,人没了还受罪。” 葛氏和朱氏也正好回来,便一并跟去。 宅子离得不远,走到外头,顾云熙皱着眉问顾云宴:“这是不是三姑婆的宅子?” 顾云宴仔细认了认,颔首。 顾云锦亦打量了一番,三姑婆顾微,正是皇太后向她打听过的人,在前几年过世了。 而现在,她在半塌了的宅子的一角,看到了四具被白布蒙着的遗体。 老汉一一掀开:“老头子只认得这么几个,旁的人分不清身份,没有寻回来,破城之后,有官兵来过,老头子没赶上,要不然,当时也就交给他们了。” 顾云锦吸了吸鼻尖。 她离开北地那一年,二姐顾云婵正在议亲,顾云婵与记忆里的变化不大,只是失去了生命。 而她的二姐夫江毅,这位由她祖父顾缜一手提拔起来的年轻参将,顾云锦本以为她不曾见过,可细细看他模样,又似乎有那么一些印象。 江家三兄弟,一个都没有活下来。 第五百二十六章 密道 顾云宴郑重与老汉道谢:“若没有老人家把他们从北城墙那儿背下来,我们未必能寻到他们,这份恩情,顾家没齿难忘。” “不能这么说,你们家二姑奶奶是救了老头子的命啊,”老汉掩面痛哭,“老头子却没有救下他们任何人的命……谁的命都没有救下来……” 当年在关外,无法救下兄弟们,只身苟活下来,那夜破城,他依旧只能苟活。 明明一大把年纪了,他活得最久,却活得毫无滋味。 这种苦闷,旁人劝说不得。 顾家兄弟们从边上废墟里寻了些能用上的草席、破衣裳,又准备了些麻绳,准备返回裕门关时,把顾云婵他们绑在身后带回去。 葛氏妯娌两个,刚刚在城里没有多少收获。 走了几处,倒是遇见零星百姓,与她们讲述那一夜的惨状,可问及顾家、葛家、朱家等姻亲下来,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那夜兵荒马乱的,都自顾不暇,能管好自家人就不错了,谁还顾得上看别家呀,”老汉抹了抹眼泪,在一旁长长叹了一口气,“能不能活着,大概就是看命了。” 朱氏深呼吸一口,问道:“那彼时瞧见我们二姑奶奶的儿子了吗?他们上城墙肯定没有带孩子,就是不知道家里人有没有抱着走。” 老汉摇头:“满城都知道二姑奶奶的儿子生得跟童子下凡似的,老头子也听说过,就是不曾见过。” 一行人重新走回将军府。 蒋慕渊问老汉道:“我们离开时,随我们到裕门关吧。” “好意心领了,但老头子不走了,这个年纪,不折腾了,就在这儿,死也死在这儿。”老汉道。 老汉说得很随意,仿若谈论的不是生死。 顾云锦听他这么一说,不知怎么的,突然就想到了那句“生死都守着北地”。 这话是顾致清说的,顾云锦没有亲耳听过,但就是能勾勒出人高马大的三伯父说这句话的口吻。 他们把田老太太的屋子翻开了七七八八,桌子断了腿,砚台碎了几瓣,在一片狼藉之中能分辨出一些,却没有他们要寻的人。 “不如我们去祠堂看看?”葛氏建议道。 顾云宴颔首应了。 顾云锦跟着一道走,心里憋得慌,行至半途顿住了脚步,拧开水囊仰头灌了一大口。 云层厚重,不见阳光,落在眼中却是刺目的白,她下意识地眯紧了眼睛。 这种白让她想起了那一夜的梦。 那么多人唤她的名字,她独独找到了顾云妙,而后,是顾云妙牵着她的手一路一路走,穿过回廊,最后…… 最后,是在一株大树下。 也许是心有感念,顾云锦一把握住了朱氏的手,急切问道:“四嫂,我小时候和云妙捉迷藏,害得她从树上摔下来了,那是哪一株树?” 朱氏被问得一愣:“你们两个小时候的事情,我哪能知道。” 顾云熙闻声转过头来:“你怎么突然想到那一岔了,好似是西边哪个院子来着……是不是那一株?” 顾云锦顺着顾云熙指的方向看去,远处矮墙后,斜斜倒出来一截树干,叶子早就掉干净了,只余下空荡荡的树杈子。 “我怎么忘了那儿……”顾云宴眸色一沉,道,“不去祠堂了,就翻那院子,十有八九是在那里!” 众人皆是一惊。 连提出来问题的顾云锦都怔住了:“为什么?” 顾云宴一面往那处去,一面解释:“那院子从来不住人,因为西厢房下有一条出城的密道,一路往南,挖了十里路,若是北地受大军围困,传令兵能从密道出去,传信给裕门关。 当夜城里乱作一团,祖母即便自己不走,也会让勉哥儿他们走,与其穿过乱战的大街,不如走密道。 祖母会把他们一并送到密道口,哪怕我们找不到人,只要寻到口子,看看近日有没有人通过的痕迹,就晓得他们是不是通过密道出去了。” 别说葛氏、朱氏了,连顾云熙都不知道自家府里有密道,一时目瞪口呆。 他干巴巴笑了笑:“我们家到底还有多少事情,是我不清楚的。” 顾云宴睨了他一眼,没有多言。 顾云熙也不想在这个当口上纠结,到了地方,又出力气干活去了。 而顾云锦,站在那差不多连根起的大树下,伸手摸了摸树干,心中默默想着,梦中云妙既然引她来这里,就让她在这儿寻到些踪迹吧。 这院子的状况不算太差,天井叫几株倒下来的大树拦了,北屋都塌了,但西厢房有半间还未倒。 扒开拦住了路的树干、石块,在屋子拐角处,顾云熙寻到了一具遗体。 众人都围了过来,把压在上头的东西一并挪开,将他翻过来,他们看到的是一张熟悉的面容。 “二叔父……”顾云熙喃了一声。 顾云宴推了顾云熙一把,颤着声道:“继续找。” 所有人,几乎是发了狠一般找寻,很快,他们在另一个角落发现了田老太太。 田老太太的手中还握着拐杖,她坐在地上,而她背后的墙壁便是密道的小小入口。 她的额头上有一个窟窿,似乎是有什么东西砸落下来,伤了她的脑袋,半边身子都被鲜血浸湿了。 顾云锦的眼泪啪嗒就落了下来,这不是她记忆里的田老太太,她的祖母,严厉又顽固,头发梳得油光发亮,仪容端正,哪怕是气坏了要训斥她,头发也没有乱过一丝一毫,而不是现在这样,披头散发。 顾云宴领头跪下,重重给老太太磕头:“祖母,孙儿来带您回去,知道您一辈子不想离开北地,等孙儿们把北地收回来了,就再带您回来入土。先委屈您了……” 顾云锦亦磕了一个头。 等顾家兄弟挪开了田老太太,寒雷一步下了密道,很快又上来,与众人道:“看着是有人走过的,墙上还留了些手印,大小都有,小的那几个,应当与勉哥儿那个岁数的相当,也就这半个月的模样。” 这句话,叫人在悲痛之余,也松了一口气。 不幸中的万幸了吧。 第五百二十七章 在这儿 顾云宴接过寒雷手中的火折子,下了密道查看,顾云锦随后跟了进去。 这处密道挖得并不讲究,只是把上下左右的土都压实了而已,起头的这一段,因着入口窄小,顾云锦需要低头进入,而顾云宴这样的身材,几乎是弯着腰进去的。 走上一小截,密道才一点点扩展开,但也仅仅只能让男子站直了走,依旧逼仄的要命。 这会儿,谁也顾不上狭小还是宽敞,只是盯着两边墙面,寻找手掌印。 土墙上的痕迹并不算清晰,但顾云锦还是看到了寒雷说的印子,颜色不重,连续好几个。 大的手印深些,似是为了行走而用力扶了一下墙面,小小的手印很浅,横着抹开,估摸着是勉哥儿被人抱在怀里,他拿手一蹭留下的。 这几个手印的高度几乎一致,而在矮一些的地方,顾云锦看到了另一个掌印。 “这个身高,是不是栋哥儿?”顾云锦抬头问顾云宴。 顾云宴也赶忙蹲下来看。 栋哥儿比丰哥儿小一年,顾云宴比划了一下高度,颔首道:“应当是他,府里也就他是这个岁数的。” 若是平地行走,由奶娘抱着,肯定比让栋哥儿自己行走快速,但这密道委实太窄,勉哥儿是太小了没有办法,栋哥儿这个岁数,指不定还是他自己走着利索。 顾云锦舒了一口气。 密道通往十里之外,只要那夜离开了北地,他们极有可能已经入了裕门关。 关内安全多了,无论是往京城去,还是留在裕门关,性命当是无忧的。 只要活着,就好了。 墙上其他的手印,顾云锦分辨不出身份来,便转了身,沿着密道返回。 外头的光亮刺得她眯了眯眼睛,握住了蒋慕渊伸过来的手,顾云锦借力爬了出来,欣喜道:“瞧着是勉哥儿和栋哥儿都出去了,还有旁的印子,不晓得会不会是云妙的。云妙要是也进了密道,那她也能活着出去了。” 顾云锦说完,见身边所有人的脸上都没有露出欢喜来,她不由一怔:“怎么了?” 蒋慕渊重重握紧了她的手。 顾云锦察觉到了,抬眸看蒋慕渊,见他欲言又止,刚要再问,就听见身后朱氏痛哭出声。 葛氏也哭了,哽咽着道:“云妙在这儿……” 就这么短短的一句话,像是一桶冰水从头上浇下来,把她的欣喜冲刷得荡然无存。 顾云锦的身子瞬间僵硬了,她艰难地转过了脖子,看向了朱氏那一侧。 朱氏蹲在地上,她的身边,是没有一点生气的顾云妙。 顾云锦知道那是顾云妙,云妙与她梦里见的一模一样,若说有什么不同,便是梦里的云妙会说会笑会抱着她,而眼前的顾云妙,一动也不会动了。 朱氏已经给顾云妙擦过脸了,抹去了大部分灰尘,顾云妙的脸上有些细小的血痕,应当是墙壁塌下来的时候叫石块划伤的。 “身上也没有什么刀伤剑伤,”朱氏一面哭、一面道,“我简单看了看,没有寻到厉害的,倒像是吃了什么重力、受了内伤的模样,估摸着是大梁砸下来的时候伤着的,要不然,一并进了密道,不是活下来了吗……” 顾云锦的眼泪不住往下落,她冲蒋慕渊摇了摇头,在他松开了她的手之后,她挪到了顾云妙的跟前。 她有一肚子的话要与顾云妙说,此刻却全部哽住了。 其实,在收到薛平传信的那一日,顾云锦已经做好了顾云妙不在人世的准备了,可一日没有寻到,就一日还有那么一丁点侥幸。 现在,所有的侥幸都消失了。 偏偏,是在她看到密道里的手印,对顾云妙的生还燃起一丝希望之后,现实又重重给了她一拳。 抱着顾云妙,顾云锦大哭出声。 顾云宴也从密道里出来了,看到顾云妙,他偏过头去,深吸了几口气来平复心境。 蒋慕渊看了眼天色,道:“知道他们从密道走了,我们去密道找一找痕迹。” 顾云宴颔首:“我知道密道出口,我引路去。” 因着要搜寻密道,之前计划的找寻时间就要变化了,由寒雷与惊雨两人走密道,一路查看,其余人再在府里简单找一找,算好了时间,策马去密道出口处会合。 寒雷、惊雨钻进了密道,蒋慕渊走到顾云锦身边,轻轻按住了她的肩膀:“回程时,你来带云妙。” 悲伤无法化解,但蒋慕渊想,这样的方式,能让顾云锦稍稍好受那么一点。 顾云锦咽呜着点了点头。 再次清理了这间屋子,他们找到了薛平的娘亲薛邓氏。 薛邓氏跟了田老太太很多年,颇受信任,直到最后,她都陪着老太太。 薛平没有忍住眼泪,一面哭,一面给他老娘磕了头,他也不说话,拿翻找出来的衣裳和草席将薛邓氏裹了,用麻绳牢牢捆在了背上。 顾云锦也把顾云妙背上了。 一行人又带上田老太太、顾致泽、顾云婵和江家三兄弟,给老汉留了些干粮,翻身上马,一路出了南城门,往密道出口去。 密道的出口在一处不起眼的背山处,若不是认得地方寻来,只怕从近处过都不会留意到。 “这里再往西南三里路,有一个驿站能借马,”顾云宴道,“他们要是认得去驿站的路,借了马匹,能一路奔进裕门关。” 没有等多久,寒雷与惊雨前后从密道上来。 惊雨禀道:“没有人被困在里头,只要是下了密道的,肯定都出来了,就出口前那一段,还发现到了小孩子的手印。” 葛氏道:“老太太在天上保佑着,定能无事的,回头给京里去信,许是我们在这儿寻他们,他们已经往京城去投奔了。” 今日的收获,总算是在预期之中,虽然有些预期并不美好。 顾云锦等人重新踏上了返程,快马加鞭地赶回裕门关。 入关时,天色已然大暗,关口上,火盆熊熊燃着。 他们堪堪赶在了宵禁之前,街上的百姓已经不多了,只从关外来的无家可归的避难人,还在墙角边探头探脑。 其中一些来自于北地的百姓,看到他们几乎每一个人身后都背着一人,都默默地偏过了头。 第五百二十八章 虎子 顾云锦等人直直去了义庄。 向威得了信赶过来,看到那一具具摆开的遗体,长长叹了一口气。 他戍边多年,从小兵做起,与狄人大大小小打过几十仗,自然也见过无数的遗体,有狄人的,也有朝夕相对的兄弟的,他也从战场上背回战死的好兄弟,按说对这种生死已经习惯了,但他依旧无法麻木。 每一次经历,都很沉重。 “没有寻到顾将军吗?”向威哑声问道。 顾云宴摇了摇头:“无从入手。” 北地城池太大了,哪怕知道顾致沅战死了,也不知道他倒在了何处。 他们知道田老太太极有可能是在将军府里,这才能把他们找出来,而顾云婵与江家兄弟,若非有那老汉相助,只怕这一回也寻不到。 向威拍了拍顾云宴的肩膀,道:“急不来的,今日早些休息,明日再打听吧。” 顾云锦认认真真给顾云妙整了整衣领衣摆,低声喃道:“我过几日给你带身新衣裳来,桃红的好不好?那日梦里,我看你穿桃红的真好看,你再等等。” 这一夜,顾云锦偎在蒋慕渊怀中,早早就睡了。 再醒来时,天刚蒙蒙亮。 她睡得并不好,仿佛是做了一个很长的梦,可她记不得梦见了什么,只余下一身疲惫。 蒋慕渊与顾家兄弟一块与向威商议去了,顾云锦跟着嫂嫂们在裕门关内再找一找。 过去一夜了,不少百姓都知道,昨日顾家人把田老太太等人从北地带回来了。 没有守住北地,自然是人人伤心,可战事本就无绝对,而顾家驻守北境,也护了北境几十年,作为百姓,能怨什么? 老将军顾缜是战死的,田老太太坚持不离开,他们的四个儿子,顾致渝早年受伤病故、顾致泽、顾致清眼下躺在义庄里,顾致沅的遗体这会儿都没有找到,再往下一辈,也是付出了许多生命。 此刻怪罪顾家守不住北境,又哪里能怪得出口。 有老妇寻来,握着朱氏的手,道:“老婆子见过你家二哥,逃出城时老婆子险些叫一辆马车压着,是他一把将老婆子扯回来的。” 朱氏噙着眼泪,哽咽着应了,却是迟迟不敢问自家二哥有没有一并出城。 她心里清楚,兄弟们会与狄人战到底,不会轻易弃守。 几人寻了一整个上午,得了一些消息,却没有人遇上过顾家活下来的人。 顾云锦和念夏皆是一路走,一路盯着别人怀中的幼童看,她其实认不出来栋哥儿和勉哥儿,只能多看几个年纪对得上的孩子,一一指给嫂嫂和庞娘子认。 又认过一个,朱氏朝顾云锦摇了摇头。 两人还不及说什么,就听见一声嘹亮的孩童哭声,她们满脑子都是孩子孩子的,这声音一下子引了注意,纷纷转头循声望去。 拐角处,一个三十多岁的粗壮妇人紧紧抱着孩子,一面拍打一面哄,孩子却怎么也停不下来,扯着嗓子大哭。 朱氏看了一眼:“不是我们家的。” 顾云锦听了,正欲收回目光,也不知道怎么的,突然就觉得那男孩子有一些眼熟,她不禁又盯着看起来。 朱氏见状,问道:“怎么了?” “似是在哪儿见过……”顾云锦拧眉。 朱氏轻轻揉了揉顾云锦的肩膀:“这一天到处盯着人家孩子看,你都要魔怔了,我与你说,别崩太紧了,放松些。兴许是上午就遇见过他们呢?” “也许吧。”顾云锦苦笑。 念夏在前头又遇见了带孩子的,两个男孩儿,年纪正好与栋哥儿、勉哥儿差不多,便急急来唤她们。 朱氏拉着顾云锦就要过去,顾云锦走了两步,回头又看了一眼。 妇人抱着孩子往另一边去,顾云锦正好看到了孩子趴在妇人背上露出来的正脸,他刚刚止住哭,瞪大着眼睛看四周。 猛然间,一张笑脸浮上顾云锦脑海,她赶紧停下脚步。 “虎子,”顾云锦反手就拽朱氏,“那是虎子!陈虎子!” 朱氏脚下一个踉跄,愕然回身:“陈三家里丢的虎子?你认得?你确定没认错?” “我春天见过虎子一回,看着像,看着真像!”顾云锦道。 朱氏当机立断,让庞娘子跟着念夏去看新发现的孩子,自个儿与葛氏、顾云锦一道追了上去。 八月十六丢了三个孩子之后,官府是出过画像的,但画像毕竟只能做个参考,而这个岁数的孩子,一个月一个月的,变化也不小,朱氏回忆着画像,盯着那孩子一阵瞧。 “眼睛挺像的,岁数也对得上,”朱氏自言自语着,“不如问问?” 葛氏止住了她:“别急,一共丢了三个呢,兴许其他两个也能寻着,跟着看看,就在关内,还能跟丢了呀?” 跟了半条街,念夏和庞娘子也赶了上来,那两个孩子并不是她们要找的。 念夏也是见过陈虎子的,眯着眼睛盯着看:“有些像的。” 妇人倒也没有留意身后,叫她们跟了一段路,直到城隍庙外才注意道,转身恶狠狠瞪了她们一眼:“做什么?” 顾云锦上前去,道:“八月十六,京城丢了三个孩子,你怀里这个,很像丢了的陈虎子。” 妇人脸上一白,道:“娘子这话说的,孩子相像也不奇怪,这是我儿子,不是什么陈虎子。” “能否请大娘告知名姓?何地人士?”顾云锦又问。 妇人不耐极了:“你是什么人?管天管地管那么多!都说了这是我儿子!你再这样,我叫官兵了!” 顾云锦并不退让,看着孩子的眼睛,“虎子?喜欢布老虎吗?” “老虎!”虎子欢呼一声。 “虎子最喜欢老虎,他母亲做布老虎的手艺极好,”顾云锦与妇人道,“你叫官兵吧,让官兵来。” “谁家孩子不喜欢布老虎?”妇人重重啐了一口,大声叫起来,“来人呐!来人呐!大白天的,有人要抢孩子了!” 城隍庙附近,如今挤了不少避难的关外人,闻声都围了过来,其中自然有认得葛氏妯娌的,不由惊奇。 “顾家四奶奶,你家孩子丢了啊?” 朱氏回道:“是认得的一家丢了孩子,瞧着就是这一个!” 第五百二十九章 稚气 “胡说八道!”那妇人紧紧抱住了孩子,凸着眼睛瞪着朱氏,“说了是我家孩子,怎么就不听呢?我看你们就是想抢孩子,以为人多我就怕你们了吗?官兵呢?官兵呢?” 这一带涌进来大量的避难百姓,向威提点过底下人要加强巡视,毕竟,人多了容易出乱子,且不清楚是不是有狄人混在其中。 妇人一叫,官兵很快便过来了。 “就是这群人,抢孩子!”妇人指着顾云锦等人道。 官兵拉长了脸,刚要厉声喝斥,待看清几人身份,赶紧先行了一礼:“夫人、两位奶奶,这是怎么一回事儿?会不会认错了孩子?” 顾云锦道:“京城八月里丢的那三个孩子,我春天时见过,这应当就是其中的陈虎子,当时顺天府往各个州府都发了画像协查,按说北境这里也收到过,不如去翻翻彼时的画像,比照比照。” 官兵们交换了个眼神,当机立断,领头的与那妇人道:“这是宁小公爷夫人,你们来避难,恐是好些日子没有吃一顿饱的了,要不这样,你们就到府衙斜对街的酒楼里,随便吃,我们翻画像出来比一比。” 顾云锦点头道:“这样挺好的,若真是我认错了,饭钱我掏了,再给孩子备些糖果,另补些银钱,是我耽误了你们的事儿。” 边上百姓们亦纷纷点头,官兵这主意算是两边都不得罪,但也十分恰当。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孩子真是你的,自管去吃一顿好的,官府也不会为难你。” 哪知道妇人根本不依,大叫道:“我当是什么来历,原来是京里的权贵!有钱有势了不起了?硬要抢我孩子,官官相护,没有天理了啊!这世道是要逼死老百姓啊!” 妇人大哭大喊着,朱氏看得心烦,冷声道:“别给脸不要脸,你要说权势,我们家这样的权势,平白看上你孩子做什么?” 这话,引得百姓们附和声一片。 若是其他人当街对峙,众人都会偏向大喊着要被抢走孩子了的妇人,可如今拦在前头的是顾家人,百姓的想法就不同了。 顾家回北地来,是来打仗的,来寻亲的,听说自家几个小的都还未寻着,八竿子打不着的孩子,人家怎么会抢? 这根本不可能的。 “京里的事情,我们不清楚,但北地的事儿,我们都知道,”有老人家高声道,“镇北将军府,不会做抢孩子的事儿,你这妇人家不敢去酒楼,我看你就是心虚!” “将军府好端端抢你娃娃?将军府是看不上俺家娃娃,要不然,俺直接给送去!这兵荒马乱的,跟着俺到处逃难,去了将军府,做了公子姑娘,往后不说学一大把本事,总归是吃好穿好,怎么不比跟着俺强!” “就是就是!换我、我也送去,我家闺女连奶都要喂不出了,小外孙瘦不伶仃的,有贵人家里要,总不至于饿死了。” 逃难入关,从前有些家底的,早就各寻各路子去了,困在城隍庙里的,皆是苦难人。 这番话引了无数共鸣,好些痛心哭声。 妇人叫人说懵了,哭喊声都停下来了,她根本不知道自己眼前的这些女子们究竟是个什么来历,因而也不清楚,自己的哭诉会招来反感。 围过来的百姓,别说是帮她了,能不指责她就不错了。 “镇北将军府?”妇人双眼冒着火,道,“就是让狄人破城、害得这么多百姓流离失所的顾家?你们还有脸在这儿吵吵嚷嚷的?打狄人去啊!欺负我们孤儿寡母的做什么?你们顾家、顾家就是祸害!” 顾云锦的心猛得往下沉。 还不等她们几人发话,边上一个五六岁的小童捡起石头就往那妇人腿上砸:“你胡说!将军、将军是大英雄!各个都是大英雄!” 北地出生的孩子,在别的同龄人都听孟母三迁、孔鲤过庭时,他们听的是守军们奋勇退敌的一桩桩故事。 在街上耍玩,一个不小心摔一跤,把他们抱起来的也许就是城墙上换防下来的兵士,是他们听过的故事里的主角。 他们生活在英雄之中,而顾家人的故事,听得最多。 童子稚气,心中自有一把明镜,黑就是黑,白就是白,狄人就是混账,而守军们皆是英雄,谁说他们的英雄,谁就是坏蛋。 几个小童都闹了起来,抓石头的抓石头,抓沙子的抓沙子,哪怕长辈们上前阻拦,也不管不顾地要扔到那妇人身上。 朱氏扣紧了顾云锦的手腕,低声道:“便是为了这些孩子,也要把狄人赶出去……” 顾云锦吸了吸鼻尖,用力点了点头。 老人家对那妇人连连摇头,道:“这种诛心的话,怎么能说呢?顾家几代皆是忠烈,男女都上阵杀敌,人家全族,为了北境流了多少血!” “没错!”边上另一人道,“谁不知道当年顾四郎入草原,刺瞎了安苏汗一只眼睛,杀了他三个护卫,数百骑兵!惊得狄人有五年不曾踏入北境一步。” “是啊是啊!就是顾四郎,双腿都断了,一辈子都毁了。” “顾三娘去接应,也受了重伤,养了两三年才能落地。” “都是拿命堆出来的荣耀,你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妇人,怎么能那么说呢?” 顾云锦清楚,这里的顾四郎是她的四叔祖父顾栾,顾三娘就是三姑婆顾微,顾家能受朝廷信任,几十年为镇北将军,靠得还就是百姓们说的“拿命堆”。 妇人被指责得没有办法了,缩了缩脖子,一个劲儿把孩子的脸往自己怀里捂,惹得小娃儿难受,不住地扭。 “我看这孩子一准是她抱来的,才会心虚得口不择言!”老人家冷声道,“也别去酒楼吃什么好菜好饭的,直接拉进大牢里,关起来就老实了!” “我记得她还有个同行的婆子,也带着个差不多大小的孩子,那个会不会也是抱来的呀?”有一娘子回忆着,声音都打颤了。 第五百三十章 眉心一点红 闻言,另一人赶忙点头:“对对对,我也记得,那娃儿模样好看极了,我盯着看了好几眼呢。眉心一点红,跟仙人身边的童子似的,太俊了。” 听了这话,顾云锦还没有反应,葛氏先惊了起来:“在哪儿?那孩子在哪儿?眉心一点红,许是我们隶哥儿!” “是不是江家那哥儿?我认得接生婆,那婆子逢人就说顾家姑奶奶给江家添了个童子!” “对对对,就是江家的隶哥儿,大伙儿有人见过没有?”朱氏急急问道。 “这儿!在这儿!”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里,突然响起了一个年轻汉子粗壮的声音,“这婆子想溜。” 人挤人的,怎么会叫那婆子溜走,所有人都看了过去,拦路的拦路,拉扯的拉扯,把那婆子并怀里的孩子一块推到了正中。 顾云锦直直看着那漂亮孩子,想从他的五官里看出些顾云婵的模样来。 而朱氏和葛氏已经一并叫起来了。 这孩子正是江隶。 朱氏按压住要上前抱过孩子的冲动,沉声问那婆子道:“你是什么人?我们隶哥儿怎么会在你这儿?” 婆子一张脸惨白,恶狠狠瞪了那妇人一眼。 她听说妇人被人围了追究孩子来历,就赶紧来看看,谁知道一看就看出了事儿,火烧到身上时,想溜就来不及了。 妇人被瞪得一个哆嗦,脱口而出道:“抢了一个还要抢第二个?你说你家的,难道就是你家的?” 顾云锦哼道:“喜欢布老虎的孩子很多,眉心一颗红痣的孩子,总不多了吧?” “我有画像!”人群里一位年轻书生从身上取出一张画纸来,哽声道,“北地的街坊们应当有认得我与我阿爷的,阿爷画的一手好画,今年也要给大伙儿画年画,听说江家哥儿俊俏,求上门去,以哥儿模样画了鲤鱼童子。 阿爷才画了一半,为了赶工,狄人打进来的时候都还在画,他没有能逃出来,我回去寻了这画当念想的。 大伙儿看看,像与不像!” 画像是书生从一片狼藉之中翻出来的,上头有血污、有染开的墨点,但童子的样子十分清楚。 把孩子与画像对着看一看,就只能说一个“像”字。 妇人还要再说话,被抱着隶哥儿的婆子推了一把:“你这妇人无理,我看你带孩子不容易,与你结伴而行,哪知道你的孩子竟然来历不明!你与我套近乎,莫不是为了偷我们哥儿?我不认得你了,你离我远些!” 这等发展,叫围观的人都始料未及。 只听那婆子与朱氏道:“奴婢是江家做事儿的,出事那天,主子们把哥儿交给了奴婢,让奴婢送去江家故籍,交由族中抚养。” 朱氏拧眉:“我怎么没有见过你?” “您见过的,只是贵人多忘事儿,奴婢一个老婆子,贵人不记得了,”婆子憨憨笑了笑,“您又离开了北地,更是想不起来了。” 朱氏将信将疑,便道:“江氏他们老家也没有什么人了,你把隶哥儿交给我们吧,我再使人去他们族里说一声。” “这不合适吧……”老婆子的眼睛四处瞟着,“主子们交托的事儿,奴婢哪里能半途就不管了?” 顾云锦看着婆子,道:“也不是不管了,你放心不下隶哥儿,就随着一道入京,往后江家来京里接他,你也一并在,便是全了忠义。” “夫人,各位是来打仗的,哪里能为了婆子耽搁了,”婆子讪讪着,“还是交由婆子,就这么送回江家去。” 顾云锦越听越觉得怪异,干脆问道:“那江家祖籍何处?如今族里有多少人?隶哥儿去了,交由谁抚养?” “这……”婆子吞了口唾沫,她就是刚刚在人群里听了几嘴,得了那么点信息东拼西凑的,叫顾云锦问到了点子上,根本答不上来,只能硬着头皮道,“交由谁抚养……那时候乱糟糟的,主子们来不及细说……” “难道连祖籍都没有交代?你如何在江家做的事儿?”顾云锦抬声道。 “我们隶哥儿的生辰又是何时?”朱氏问完,见那婆子还是答不上来,上前硬把隶哥儿抢回怀里来,“我来告诉你,我们隶哥儿是十一月初七早上生的,江家就这么一个宝贝疙瘩,疼得跟眼珠子似的,生辰那日一定摆桌。 你要真是江家的婆子,哪怕记不得具体是那一天,也不至于连上个月府里为此摆过席面都记不得。 你们这两人,也别装什么同路不同路的了,就是一路货色! 这孩子是不是陈虎子,我们送回京里去叫他爹娘认一认,但我抱着的这个,就是我们隶哥儿错不了! 你今儿不交代清楚是怎么抱走的隶哥儿,还抱走了几个孩子,你且试试!” 说不上祖籍,讲不出生辰,边上百姓们哪里还看不出来这就是个拐子唱戏。 “怎么那么缺德!”一娘子跺脚道,“狄人打进来,我们忙着逃命,哪家不是能多救一个是一个,你们倒好,趁乱偷人家孩子?人家爹娘打狄人去了,战死了,现在躺在义庄里,你们却偷他家孩子?丧尽天良啊!” 一时间气愤之语难耐,连大人们都忍不住要砸石头了。 谁家得个孩子都宝贝,若是丢了,谁受得住? 情况既然明了了,官兵们也不含糊,把陈虎子交给了庞娘子,把那对婆子妇人拖了下去。 葛氏对围观的百姓们拱手道:“今日感谢各位仗义执言,能找到隶哥儿,能把被拐的陈虎子送回京里去,也是托了各位的福。 我们顾家,几个孩子还都没有下落,我和我妯娌娘家那儿,也有几个幼童不知生死,若是各位遇上了、看到过,还请告知一声。 若能借此寻着孩子,必当重谢。” 战死之人回不来了,但能寻着孩子,便是留住了香火,留住个根。 生而为人,都有父母兄弟,年纪大些的,也会有子女晚辈,皆能体会这份情感,自是此起彼伏的应和声。 亦有在逃难时与家人走散的,哭着与左右说着自身来历、家人状况,盼着能借助人言传出去,彼此知道个生死。 只可惜,这里暂时无人晓得栋哥儿他们的下落。 第五百三十一章 交代 虎子先前哭过一场,脸上的泪痕还在,又被那妇人在怀里箍了一阵,很是不舒服,此时懵懵懂懂叫庞娘子抱着,渐渐回过神来,咧着嘴又哭了。 庞娘子赶紧搂着孩子,耐心哄着。 虎子哭声响亮,顾云锦记得,陈三也说过,他家虎子就是嗓门响,一旦哭起来,整条胡同都能听见。 此刻一听,孩子依旧哭得中气十足,也叫顾云锦松了一口气。 有力气大哭,可见被抱走的这几个月,虎子没有受大罪,起码是吃饱喝足了的,若不然,也不会有这个嗓门了。 孩童们都是互相影响的,虎子这么一哭,围观百姓抱着的年幼孩子也都哼哼唧唧起来,一直不声不响的隶哥儿亦皱紧了眉头。 朱氏忙安抚:“隶哥儿不哭,我是四舅娘,好孩子,还认得舅娘吗?” 隶哥儿撇嘴。 他虽比巧姐儿大几个月,但毕竟还是个小孩儿,长房离京时他更小,如今过了一年多了,哪里还能记得起人来。 不止如此,恐怕再过几年,再长大些,连父母宠爱他的模样都想不起来了。 朱氏心里酸得厉害,她也是做母亲的,两个孩子年纪又相仿,况且是隶哥儿是自家小外甥,昨儿才刚刚寻到了江毅与顾云婵的遗体,几种情绪夹杂在一块,咕咚咕咚的发酵,根本拦不住。 她只能硬收了眼泪,耐心哄着孩子,与顾云锦等人一道回了住处。 蒋慕渊和顾家兄弟那儿也得了信,匆忙赶过来,看着已经收拾干净的两个孩子。 顾云熙看过了隶哥儿,就关注起了虎子。 “这就是陈三家里丢的?还能记得自个儿爹娘吗?”顾云熙摸了摸虎子的脑袋。 “恐怕记不清,”朱氏道,“再大些,连被抱走的这段经历都不一定记得。” “这事儿,忘了倒也好,”顾云熙叹息,“孩子找回来了,他爹娘总算能安心过日子了。” 陈家在丢了虎子之后,与其说是鸡飞狗跳,不如说是生活的奔头都不知道在哪儿了。 虎子的娘还寻了短见,亏得是救下来了,才没有酿成更大的悲剧。 顾云熙当时一个劲儿与她说,兴许虎子还好好的,若有一日寻回来了,当娘的却不在了,那可怎么办。 如今,这话也算做了准了。 “与虎子一道被抱走的两个孩子呢?”顾云熙问。 顾云锦解释道:“那婆子和妇人都叫官兵带走了,我们带了孩子回来,还没有仔细追问过。” 蒋慕渊了然,宽慰顾云锦道:“一会儿我去牢里,总会弄个明白的,隶哥儿是怎么到了她们手里的,也要问清楚。” 闹了这么一通,两个孩子又都是哭过的,这会儿犯困,歪着脑袋要睡觉。 葛氏把他们都安顿了,又让庞娘子细细检查了他们身体,确定无病无痛的,这才算安心了。 朱氏时不时往屋里看两眼,与顾云锦道:“我以前与你说过,我头一眼看到隶哥儿时,就想着这娃娃怎么这么好看,叫人恨不得塞进自己肚子里当儿子。 现在吧,他父母叔伯都不在了,江家二老恐怕也凶多吉少,往后未必送去江家族里,而是留在咱们家了,就真成了我儿子了。 可我这儿子认得怎么就这么酸呢? 让他缓几日,我让他再给他父母叔伯去磕个头。” 顾云锦拍了拍朱氏的背,道:“父母早亡固然不幸又可怜,但不还是我们外祖家这些人嘛。不说旁人,嫂嫂只看寿安,她虽然失去了父亲,母亲不怎么管她,但伯父伯母堂兄弟,哪个都当她是嫡亲的,她如今亦是每日欢喜。” 朱氏深吸了一口气,点了点头。 人这一辈子那么长,怎么可能事事如意顺心,总会有波折有起伏。 既然不幸之事已经发生了,无法扭转了,那便从这不幸之中再寻些幸运出来,要往前看。 朱氏道:“虎子都寻回来了,另两个孩子大抵也会有消息,叫人偷走的孩子都有回来的一日,我们栋哥儿和勉哥儿一准是没有问题的。” 顾云锦不住附和,此刻,信心最是要紧。 另一厢,蒋慕渊让人提了那婆子和妇人问话。 这两人已经没有了先前的气焰,缩着脖子,老老实实跪着。 “怎么偷走的孩子,为何要偷,还偷过几个,如今都去了哪里,还有几个同伙?”蒋慕渊面无表情地问了,道,“知道什么就老实说,不然就棍棒伺候了。这儿是边关,行刑的手里都有功夫,几棍子下去能不能活,可说不好了。” 妇人和婆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有哪个说话。 蒋慕渊也不含糊,直接让官兵拖人。 先前在城隍庙,毕竟是大庭广众之下,百姓们都围着看,哪怕明知这两人偷孩子,顾云锦等人也不方便直接上手抢,免得被人说仗势欺人,便费了不少口舌。 这会儿就没有那么多讲究了,不先露露爪子,恐怕一个比一个不老实。 那两人没有想到蒋慕渊这般直接,也是懵了,棍棒还未落下来,就已经吓得哇哇大叫。 蒋慕渊示意官兵先停手:“要说就赶紧说。” 妇人赶在婆子前头,先交代了起来。 她家里穷苦,背井离乡谋生,最后经老乡介绍,做起了这小孩买卖行当。 虎子并不是她从京里抱出来的,她是二道手,从几个老太婆手里买下了虎子与其他七八个孩子,再转手卖给三道手。 “偷的都是差不多岁数的,男娃女娃都有,”妇人道,“我转手卖,赚些差价,至于三道手把孩子弄去了哪里,我实在不清楚,但我保证,孩子从我手上出去的时候,都是吃饱喝足没病没痛的,毕竟,这病孩子没人要。 本来虎子也要卖的,可我就看他投缘,实在喜欢,便没有卖,留在身边养着,当自个儿儿子一样。 我没有伤害过他,别人怎么养儿子,我就怎么养他。” 蒋慕渊并不评断妇人所谓的养儿子,只问道:“如何联系的三道手?” 妇人转头看向婆子。 第五百三十二章 猜测 婆子老老实实道:“是我的路子,我叫她老郭婆,她说她是南陵人,孩子买去,都卖给了南陵一带想收养的。她的生意当真不错,我从七月到现在,一共给了她二十六个孩子,她似是全卖出去了。” “那隶哥儿呢?”蒋慕渊又问。 “这不是赚了些银子,听人说裕门关有不少塞外的新鲜玩意儿,就一拍脑袋来看看嘛,”婆子连连饶头,十分之后悔,“早知道就不来了,新鲜玩意儿没看着几个,却险些叫狄人给杀了。 从北地逃出来的时候,半途遇上带着哥儿的婆子,她摔断了腿,走不了了。 我看哥儿模样俊俏,一准能卖个好价钱,就抢了过来,哪知道是贵人家里的孩子,动不得的……” “普通百姓家的孩子,难道是能动的?”边上有官兵听了,气愤不已,扬起棒子就要往婆子身上招呼,“你这种人,该杀千刀!” 婆子吓得大声呼叫。 蒋慕渊朝官兵摆了摆手,道:“还杀不得,先让她把那老郭婆的事儿交代明白,不到半年出手二十六个孩子,我们要顺藤摸瓜,尽量多寻几个。” 官兵应了,拖着婆子下去,叫了画师来描画。 妇人赶忙道:“我也见过那老郭婆。” 蒋慕渊抬眼,冲官兵颔首,自有官兵安排。 半个时辰后,两张画像送来,虽不是完全相像,但五官还都是那么个意思,能看出两人都不是胡扯的。 画师又比照着两张画,再次叫婆子与妇人形容了一番,最终画出了老郭婆的模样来。 惊雨备了纸笔,蒋慕渊当即写了折子。 真正偷孩子的第一道,与老郭婆这种三道手,都是之后要查证抓起来的。 北境战事就在眼前,蒋慕渊不能亲身去做救孩子的事儿,必然要上表朝廷。 折子与画像一道送往京城,一并送去的还有给顾家的家书,写明寻到了田老太太等人的遗体,也寻到了隶哥儿,京里都是翘首盼着的,不管好坏消息,都要让他们知情。 等蒋慕渊夜里回到住处时,两个孩子的状况已经好多了。 隶哥儿虽不认得外祖家的亲人了,但并不排斥认人,会好好叫“舅舅”、“舅娘”,乖巧的样子,让所有人又是欢喜又是难过。 虎子离开家人更久,这些日子一直跟在那妇人身边,吵着寻了一回,叫庞娘子耐心哄了才作罢。 夜深人静的,原是要歇了,向威那儿又使人来,唤了蒋慕渊过去。 顾云锦本是想等着,但困意袭来,不知不觉间,手肘撑着脸颊就睡着了。 念夏看到了,一时之间也不晓得是把她叫起来好,还是继续睡着好,只能轻手轻脚地给顾云锦披了件外衣。 直至三更天,蒋慕渊才回来,把顾云锦挪回了床上。 顾云锦辗转两回,沉沉睡了,再醒来时,却见蒋慕渊还醒着。 “怎么不睡?”顾云锦揉着眼睛问。 蒋慕渊闻声醒过神来,轻轻拍了拍顾云锦的腰,道:“在琢磨事儿,你睡你的。” 他说得简单,但听声音,似乎是心事重重模样,顾云锦听着不对劲,瞌睡霎时间醒了不少,抬眸追问:“琢磨什么?” 蒋慕渊抿了抿唇,迟疑了会儿,还是说出了口。 “向大人叫我过去,与我说了些北地防备之事,”蒋慕渊压低了声音,道,“按说以北地驻军,哪怕狄人来得突然,也不至于利落破城。” 顾云锦一愣,支起身子来,直直看着蒋慕渊的眼睛:“这话是什么意思?” “北地之中,是不是有内奸……”蒋慕渊没有回避,既然说了,便干脆点了出来,“向大人并不是怀疑顾家,内奸可能是守城的官兵,是知道北地布防的官员百姓……” 顾云锦垂下了眸子,顺着蒋慕渊的思绪理了理。 可她还来不及理顺,蒋慕渊的下一句话,让她浑身入坠冰窖。 “我只是在想,为何密道口会是那么一个状况,”蒋慕渊道,“祖母身上无其他伤痕,只有额头一处,似是东西砸落伤着的,她就坐在密道口之外,为什么云妙没有进密道?祖母让栋哥儿他们离开,难道会让云妙留下?” “云妙兴许想要杀敌……”顾云锦喃道。 “云妙身上只有内伤,而无外伤,”蒋慕渊叹道,“西厢房里四个人,唯一有刀剑伤的只有二伯父,他的背部受了一匕首。若是狄人打进来,会用匕首吗?” 顾云锦听得心惊胆颤,脑海里隐隐约约有一个念头,却也是云里雾里,不知道是她真的想不明白,还是不敢去想明白。 “你到底想说什么……”半晌,顾云锦问道。 在回答之前,蒋慕渊先把顾云锦拉入怀中,仔细掖好被她弄开了的被角,一下又一下顺着她的背,道:“仅仅只是个猜测,祖母、二伯父、云妙、薛平的娘,他们四人之间,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争执?” 蒋慕渊清楚,这事儿只是一个猜想,人都不在了,谁也不清楚彼时究竟发生了什么。 而这个猜想,对于顾云锦而言,肯定是难以接受的。 顾云锦吸了吸鼻尖,哽咽着道:“我不喜欢你这个猜测……” 她当然不喜欢,也不愿意这种想法有一丝一毫的可能,但蒋慕渊提出来的疑点,顾云锦扪心自问,她也是想过的。 她一直一直在想,为何顾云妙没有进密道。 按田老太太那硬邦邦的性子,哪怕顾云妙不愿意,她也会和薛邓氏一块把顾云妙塞下密道。 况且,屋子里还有顾致泽。 顾致泽是顾云妙的父亲,他愿意抗敌致死,难道会想看着二八年华的女儿留下来死吗? 顾云锦闷声道:“你与我说说也就算了,这话,你别与哥哥嫂嫂们说。” 蒋慕渊低低应了声。 之后四日,裕门关内外都没有顾家人的新消息,只是连着飘了大雪。 蒋慕渊的折子送回了京中,事关军情,圣上召集了众皇子与大臣一道商议。 说过了裕门关状况,圣上看到了寻孩子的折子,他匆匆翻完,递给一旁的孙睿,道:“天下之大,这都遇上了,也是丢孩子的那家人命里有福气,孩子注定能找回来。” 第五百三十三章 像话 京中丢三个孩子的事儿,因着正好发生在成国公父子摆流水宴的当夜,得了满京城的瞩目,不止百姓们都晓得,大小官员亦都是听说过的。 听了圣上这句话,大伙儿互相看了看,跟着连声称奇。 正如圣上所言,天下如此之广大,一个孩子但凡是叫人抱走了,离开了京城,这一辈子就不要奢望能寻回来了。 而偏偏,陈虎子叫蒋慕渊等人寻到了。 不止是这一个,其余孩子虽然还不现踪影,但好歹有了去向,知道卖去哪儿了,就多了希望。 “圣上,依臣之见,这是吉兆呀,”兵部右侍郎关大人拱手,禀道,“连走丢的孩子都找着了,这不得不说是机缘巧合,有此机缘,那收复北地、平定北境,把狄人赶回草原去,又岂会在话下?” 圣上抬起眼皮子,上下打量了关大人一眼,笑道:“关爱卿何时也会看吉凶了?朕把燕清真人叫来,让他跟你一道批算批算?” 关侍郎脸上一红,他就是拍个马屁,且真心实意地认为此乃吉兆,圣上这么一说,他只能硬着头皮,继续道:“燕清真人来算,也会是吉兆的。” 圣上重重哼了一声。 孙睿看完了折子,缓缓抬起眼来,声音不轻不重的,道:“狄人凶狠野蛮,这些年,我们与北狄交战,互有胜负,但即便是吃了败仗,也一直守住了北境。 无论是北境的将领守军,还是平民百姓,与朝廷一块,对北境守卫付出了无数的心血,这才有北境这些年的安康。 如今失守,百姓流离,实在叫人心痛。 肃宁伯与阿渊他们领兵收复北境,是抱着必胜的心请缨的,打胜了,是朝廷之幸、百姓之幸,是靠他们一刀一箭拼杀出来的。 流血流泪换来胜利,岂能全归于吉兆,而忽略了他们本身呢?” 圣上闻言,极其认同地颔首,道:“这话听着还像话!睿儿说得一点也不错。” 孙睿这话说得很漂亮,战局若是胜果,不能归结于天,而因归结于人。 吉兆带来的只是信心的加持,而并非胜利的全部。 众大臣们纷纷附和,连关侍郎都不得不在心里暗暗赞叹,与孙睿相比,他可真是不会说话,这也难怪圣上在一众儿子之中,最最喜欢和看重孙睿,不仅因着他母妃是最受宠的虞贵妃,孙睿本身的能耐亦是重要的原因。 反倒是孙睿,得了夸赞,他并无多少欢喜起伏,只是又一次看起了折子。 孙禛凑过来,扫了折子一眼,道:“都被卖去了南陵,南陵那儿就这么缺孩子了?看来还是要叫南陵地方的官员仔细查一查。” 协查的文书,自有官员负责,御书房里简单说过了,又把话题带回到了战事上。 肃宁伯领军出征,比蒋慕渊他们晚三日出发,只是大军行进不比蒋慕渊的快马加鞭,又因风雪拦路,辛苦赶路了,此刻也不过是走了三分之一,这个腊月末能抵达裕门关,已经算不错的了。 最最关键的是粮草,御书房里为着后续的军需转运,已经头痛了好一阵了。 这一日的商讨,进展并不顺畅,圣上被吵得头痛,挥手赶人,叫他们先去朝房里扯嗓子,等吵出个结果来,再进御书房里商议。 等大臣们退出来,圣上又与几个儿子道:“虽是吵吵嚷嚷的,也能从中学会不少,朕不听,你们几个跟着去。” 几位殿下皆应下。 大皇子孙祈先一步出去了,孙淼和孙禛紧随其后,几位皇子结伴而行,反倒是孙睿落在了最后头。 孙睿不疾不徐的,由内侍仔细系上了雪褂子,又戴好了毛皮帽子,再接过了手炉,整个人裹得厚厚实实的,这才跟了上去。 前头的孙禛停下步子等他,见他依旧如此模样,摇头道:“有这么冷吗?” 孙睿睨了孙禛一眼,道:“穿厚实些,总归是没有错的。” 孙禛左右看了看,趁着其他兄弟不留意,又压着声儿问:“你说南陵人是不是生不出孩子了?怎么都买上了?” “你这般好奇,不如主动与父皇提出去南陵调查?”孙睿道。 这下子,孙禛闭嘴了。 孙睿抱紧了手炉,若有所思地喃着:“南陵、南陵……” 宫外,听风把蒋慕渊捎回来的消息传到了西林胡同。 单氏长长叹了一口气:“老太太果真是不在了啊……” 顾致清与顾云肃夫妇的遇难,最初送进京里的折子上写得很明白,薛平亦说过,顾云婵与江家兄弟怕也回不来,顾云锦梦见顾云妙,虽是不好的预兆,但也叫家里人有了准备。 如此相比起来,反倒是顾致泽的死出人意料。 吴氏见气氛沉闷,不由道:“连二姑姐都上城墙了,二伯父作为长辈,又怎么会落在后头呢?他肯定没有离开北地,但留在那儿,凶多吉少,我们都是知道的。” 单氏与徐氏交换了个眼神,并没有多言。 听风是个通透的,因而先说了坏消息,最后才讲了密道里的手印,以及隶哥儿与陈虎子。 “栋哥儿他们进了密道了?”单氏只觉得心底里涌出一股力量来,“那便好、那便好,留在北地是九死一生,但只要出来了,有婆子们护着,十有八九是能活下来的。 他们知道我们在京里,一准会寻来,我们兴许只要等着,就会有好消息了。 还有隶哥儿,这也是天注定了吧。 若不是云锦见过陈虎子,而虎子又被人抱去了裕门关,她们也不会就此找到隶哥儿。 隶哥儿落在歹人手上,错过了就是错过了,往后不晓得被卖去何处,云婵他们夫妻两个在天上也闭不上眼睛。” 徐氏安慰着拍了拍单氏的肩膀,道:“可不就是我们与陈虎子有缘呢,巧姐儿最喜欢虎子他娘亲做的布老虎,陈家又有熟人住在北三胡同,叫云锦偶然遇上过一回……” “有缘,当然有缘!”单氏连连点头,交代叶嬷嬷道,“使人去陈家报个信儿,明儿便是腊八了,祭祖时有了交代,也叫他们安心。” 第五百三十四章 报信 最终,去陈家报信的活儿,还叫是听风揽了去。 陈家住的胡同就在东街附近,大白天的,邻里们都去做活了,像陈家这样夫妻两人都在家里的,反倒是少数。 陈三开了门,见听风手里拎了些东西,他憨憨笑了笑:“这是给我们送腊八的粥料吧,小公爷打仗去了,还劳小哥惦记着。” 虎子丢了的这几个月,无论是听风,还是顾云熙那儿,都给了陈三不少帮助。 陈三清楚,这些助力对贵人们而言,不过是举手之劳,但对他来说,恩情重如泰山。 他起先还推托过几回,不肯老实收下,叫听风念叨了几句,也就不再多推辞。 并非是陈三不知好歹,而是太担心自家媳妇出事儿了。 他媳妇之前寻死过一回,运气好救回来了,劝说了不少,瞧着她也像是想开了,但陈三就怕一个不留神,她又钻进牛角尖里去,便不敢让她媳妇独自待着。 为了看顾妻子,他摆摊也不似先前积极,也想过把媳妇一并带去东街上,又怕她对着街上瞧见的孩子难受,想到虎子就是在这儿丢的。 生计压在身上,与其对贵人们的帮助一味推诿,不如接受了,好好过日子。 陈三出去摆摊子时,要请邻居们帮忙看着些自家媳妇,只是眼下入了腊月,各家都忙得脚不沾地的,他也就不好意思叨扰了。 听风也笑了,把粥料交给陈三,道:“今儿个来,这个东西是顺带的,我是来报喜的。” 陈三一愣:“哪里来的喜事儿?” 听风拍了拍他的双肩:“夫人在裕门关寻到个被人偷走的孩子,应当就是你们家虎子。” 陈三的眼睛骤然间睁得老大,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声音却是梗住了,一个字都出不来。 陈三媳妇在屋里收拾东西,听见虎子名字,推开门冲出来:“真的?真的找到虎子了?真的是我们虎子?别是诓我的,千万别是诓我的……” 听风颔首,道:“夫人春天时不是见过虎子一面吗?当街认出来了。 带着虎子那歹妇人很喜欢虎子,没叫孩子吃苦,养得白白胖胖的,跟春天比,就是长大了,没挨饿没生病。 那些人不止拐了虎子,还抱走了夫人娘家姐姐的儿子,是顺着虎子寻回来的。 将军府那儿都说,若不是发现了虎子,那哥儿也找不着了,是靠着虎子寻的。” 陈三媳妇一听这话,一屁股坐倒在地上,捶胸大哭:“找着了,我的虎子找着了,我这几个月没白等,我的虎子能回来了……” 陈三一个汉子也是眼泪鼻涕一块流,与媳妇抱头痛哭。 靠虎子寻着隶哥儿,陈三不敢居功,要他说,他家受贵人帮助太多了,这不是功劳,而是报恩呐。 陈家院子里哭得厉害,把邻居们都引来了,得知是虎子被找着了,大伙儿都高兴坏了。 “老婆子就说,我们虎子不是寻常娃娃,哭起来能响彻胡同的,这辈子一看就会有大造化,”邻家的婆子跟着抹泪,“就算被抱走了,迟早也会找着家的。顾家四爷说得一点儿也不错,侄媳妇啊,你可要好好的,你若不好,虎子回来了可怎么找着娘啊!” 陈三媳妇一面哭,一面点头,不住的后怕,要是当时她真的去了,那虎子就真的没娘了。 此处离东街近,这消息传得飞快,没一会儿就长了翅膀似的,都传开了。 城南富丰街也知道了,另两家丢了孩子的,纷纷赶过来,冲到陈家院子里。 老妇人赶的上气不接下气:“虎子寻着了,那我家孙儿呢?是不是也找着了?” 听风看她,她的眼睛里满是期盼,想相信又怕失望,他忙扶住她,道:“在裕门关寻到的只是虎子,但审过人贩子了,晓得孩子被卖去哪儿,有了方向,官府能查了,会找着的。” 那两家人一下子低沉了下来。 边上人帮着开解:“再等等,等着就有机会,陈家不是等着了吗?下回就轮到你们了。” “可不是,先前是没有一丝线索,出了京城,满天下无处找去,现在抓到了一个人贩子,顺藤摸瓜,还怕找不到呀。” 两家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跺脚,自己给自己打气:“说的是,顺藤摸瓜,准能寻着。” 老妇人又问听风:“都卖去哪儿了?官府找孩子,可又没见过,只看画像,怕是不好认,我们自个儿也去寻。” 听风道:“不瞒你说,这半年间,光这人贩子经手卖过去的就有二十几个,你们两家去寻了,打草惊蛇,人家把孩子都藏起来了,那可能就一个都找不着了。再等等,再等些时日。” 一听说拐了二十几个,邻里们气愤不已,纷纷骂着那些挨千刀的。 这两家人被劝住了,被趁着腊八,好好给祖宗大人们说说,护着孩子些,好叫他们寻回来。 而陈家这儿,陈三媳妇哭痛快了,道:“那我什么时候能见着虎子?我们这就去裕门关把虎子接回来?” 听风忙道:“天寒地冻的,你们不熟悉北去的道路,反而耽搁,虎子在夫人身边,有人看护着,总归是吃好穿好,与夫人娘家的哥儿一道耍,等天气好一些,两个孩子一并回京来,也是有个伴。” 婆子也道:“你们就当虎子是叫亲戚抱回老家过年了,等天暖了就回家来。你们趁着这几个月,多做些虎头鞋虎头帽的,年节里卖出去,攒些银钱给虎子接风。” “对对对,大娘说得对,”陈三一抹脸,重重点头,“多赚些钱,给虎子买好吃的。” 大伙儿劝了一通,陈三媳妇也想开了,与听风道谢,又说年节里去宁国公府与顾家外头磕头,至于进府,她这样的,是不敢的。 这厢,陈三媳妇把粥料泡上,准备熬上一夜,明日分给邻里,陈三收拾了家什,要在祭祖时好好说一说。 另一厢,西林胡同里,顾家亦在准备祭祖。 除了丰哥儿、盛哥儿这样的小娃儿,并没有男丁在家中,这样的腊八,无论对长房还是四房而言,都是头一回。 这还不是最叫人操心的,单氏和徐氏、吴氏对拿捏不准的,是自家堂中还要给谁添牌位。 第五百三十五章 腊八祭祖,对各家而言都是大事。 先前折子里已然知道顾致清他们不在了,单氏便寻了铺子,做好了灵牌。 “把二叔他们的牌位也做了,”单氏交代底下嬷嬷,“明儿就要祭祀,让铺子里赶一赶,多出些银钱,今夜便取回来供上。” 嬷嬷应声去了。 单氏叹息一声,揉了揉眉心。 徐氏看在眼中,有些话想说,但最终还是欲言又止,唤了吴氏回四房去了。 单氏闭目养神,等叶嬷嬷进来了,才缓缓抬了抬眼皮子。 叶嬷嬷给单氏添了盏热茶:“您注意身子,思虑太重,损精神。” “二叔、三叔都不在了……”单氏摇了摇头,“我也不愿意多想,可……” “您再想,又能想到什么结果呢?”叶嬷嬷劝解道,“两位老爷都没了,兴许正如您跟大爷说的那般,北地失守与当年四老爷留下来的话没有干系,这一回,就是叫狄人打了个出其不意。” 单氏沉默了一阵,道:“若真是这样便好了。罢了,你说得对,我现在再想也无用处。只要盼着早些寻到栋哥儿、勉哥儿,还有至今没有消息的云康、云深他们……” 这个腊月,因着边关战事,京城里的年味都不似往年欢喜,不少人家有子弟在北境军中,现今几乎都是生死不明,谁都无法舒心。 而寻着虎子的好消息,像是一把利剑,划破了阴霾,叫人看到了希望。 好消息哪怕不是自家的,但也振奋人心。 一时之间,大街小巷的议论。 只是,这消息还未谈论上一整日,初七的傍晚,另一个消息又瞬间传开,热闹非凡。 吏部尚书林大人府上,应下了与肃宁伯府结亲,而男方的人选正是不久前随着肃宁伯往北地去的程晋之。 原本,伯府公子娶尚书姑娘,这不是什么稀罕事儿,大伙儿说道两句,也就过了,可偏偏是在男方出征时应下的,怎么能不叫人侧目呢。 小伯爷程言之在收到林府的确认之后,松了一口气,又叹息一声。 他当然知道眼下不是个提亲的好时候,可北地的战事发生得太突然了,他与程礼之才刚刚从弟弟嘴里逼问出他的心有所属,正要欢天喜地禀告父母,北地就失守了。 肃宁伯主动请缨,领兵作战,程晋之是个热血的,见父亲这个年纪都如此英勇,他这个当儿子的更不能落在后头,求了肃宁伯一晚上,两父子喝得酩酊大醉,这事儿就定了。 这固然是程晋之历练的好机会,肃宁伯亦是如此考量的,才会把他带在身边,程言之清楚这一点,阻拦程晋之的话,自是说不出口。 只是,程晋之这一走,难道说亲的事儿就往后延了吗? 其实,男子说亲真的不怕晚,程晋之这个出身,即便在北地征战几年,回来之后,依旧不怕说不到妻子。 再说得难听些,世家公子,即便是个鳏夫,那也不愁填房的。 只要求门当户对,当然不用着急,但若是讲究真心实意的喜欢,那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了。 姑娘家的年华是耗不起的。 林琬已经及笄了,林家一直在给她看相,前回有一个世袭罔替的世家子弟去求亲,只因对方不在京中,林家犹豫了一阵,还是舍不得女儿远嫁,拒了。 可拒了上一个,随时会有下一个。 北境战争若是一打三五年,等程晋之回来,林琬别说嫁人了,怕是连儿子都生了。 彼时,哪怕程言之给弟弟挑了个门户相当的,程晋之亦会有遗憾吧。 程言之和程礼之不希望如此,与肃宁伯夫人商议之后,请了傅唐氏出面,去林家递了口风。 傅唐氏是顾云思的婆母,与程、林两家的关系都极好,自是应下了。 寻常两家说亲,在实打实敲定之前,都是探口风的,万一不成,也不会闹得沸沸扬扬,彼此脸红。 傅唐氏把肃宁伯夫人的意思说得很明白。 圣上鼓励世家子弟远赴边关,程晋之主动去了,引了一片赞叹,圣上也是夸赞过的,林家拒亲,若无一个合适的理由,恐怕会让人说道“无大义”、“无大节”。 因此,此番求亲,除了两家人与做媒的傅家,断断不会让外头听到一丁点的风声。 林家便是拒了,外头也不会知道。 这个当口上提出来,绝对不是为了威逼,而是怕林琬先说了亲,肃宁伯府就错失了。 战事刚起,林家可以多作考量,并不急于立刻回复。 若是林家愿意应下,这亲事也可作为两家的口头约定,等程晋之归来后再上日程。 这一点,是为了以防万一,战场上什么都有可能发生,若两家交换了庚帖、过了小定,程晋之却不能全须全尾的从裕门关回来,那林琬往后再寻婆家,会被人说“命硬”、“克夫”的。 肃宁伯府不想叫程晋之错过林琬,但也不想害了林琬,这是他们如今能想到的最好的法子了。 傅唐氏上个月递的口风,林家一直没有给回应,直到初七这日,不止应了,还大告四方。 以林家爱护林琬的架势,如此宣告,一定是林琬自己的想法了,她绝了后路,她也不想要能全身而退的后路。 这是程礼之松了一口气却又叹息的原因。 傅敏芝亦听说了,急匆匆赶去林家见林琬,道:“你思量了半个月,我原以为你在思量应或是不应,结果你思量的却是应下后传不传出去。” 林琬把棋子往棋篓里一丢:“错了,我还在思量他程晋之看上我什么了。” 傅敏芝啼笑皆非,恨不得翻一个白眼给她:“那你思量出来了吗?” 林琬道:“我打小就认得他,他也认得我,撇开小时候不说,只说这两年,我愣是没有瞧出来他有一丁点喜欢我的模样。可要不是真的喜欢,肃宁伯府不会在此时此刻提出来。我就这么想了半个月,没有一点儿头绪。” “那你为何还是应了?”傅敏芝问道。 第五百三十六章 话重、理也重 林琬抿了抿唇,抬起晶亮的眸子,突然一扬嘴角,莞尔道:“诚意,肃宁伯府展现了最大的诚意。” 林家可以不让外头知晓分毫而私底下应下,也可以骑驴找马,拖着肃宁伯府,等到有其他合适的人选求娶林琬,再回绝伯府,而以肃宁伯一家的性情与品格,哪怕林家如此失礼,他们也不会张扬出去。 这场亲事之中,林家处于绝对的主动。 两家说亲,便是男女双方已然情投意合,也要看两家人的态度。 而肃宁伯府的这份诚意,沉甸甸的,叫人无法去背叛辜负。 “拒绝要明明白白,答应也要明明白白,”林琬道,“我们林家,不是那等不知好歹的,我想来想去,实在太好奇他看上我什么了,那就应下,等他回来了,我再自己问他。” 傅敏芝笑得连连摇头,她到底关心林琬,笑过了之后,还是绷住了脸,认认真真问道:“肃宁伯府说私下里约定,是怕三公子出意外,他们府里都有人回不来的准备,怕连累你一辈子……” “我知道,”林琬依旧笑着,坦然极了,“若有意外,我再说亲,的确会被人指指点点,那我就不再说了呗。 就他们程家了,从小到大,我去了无数次,路也走熟了,人也都认得,我真要进门,难道还会把我赶出来不成? 我就是要叫他程晋之知道,他要是回不来,我就只能抱着牌位去磕头了,他可千万争气些,长命百岁。” 一句“长命百岁”让傅敏芝再也绷不住脸了,险些笑得眼泪都出来,心里有佩服,有担忧,有鼓舞,更多的是祝福。 肃宁伯府与林家联姻,不止百姓们议论,宫里也听闻了。 腊八这一日,慈心宫赐粥,小曾公公前脚送到顾家,后脚便去了对门的林府,除却腊八粥,另有赏赐给林琬。 所有人都看得明白,这是在称赞林家高义。 城门外世家施粥,百姓们领粥时都不住说道,自然是各有各的看法,指指点点一通,又赶回家中用粥。 这腊八的粥,要在正午之前用了,才吉利。 成国公府中,段保戚面色凝重,囫囵吞枣般用了一碗。 他是想奔赴北地的,自从战事起了,圣上又鼓励世家子弟,段保戚就生出了这个念头,可他母亲说什么都不答应,母子两人说了几次,最终各退一步,先过年,等过了正月,段保戚再往北去。 可哪怕是各自退让了,母子双方心里都不痛快,成国公夫人虽不至于以泪洗面,但也心事沉沉。 这碗腊八粥,谁吃的都不是个滋味。 父母未离席,段保戚也只能坐着,下首处,段保珍与段保珊在说程、林两家的婚事。 “这个当口上,肃宁伯府还真能厚着脸皮去求,林家偏偏还应了,都说林家疼女儿,这岂不是就让林琬去当寡妇了?慈心宫里还说林家高义,要我看,这不就是卖女儿、图名声吗?”段保珍撇嘴,“林琬竟然还肯答应。” 段保珊拧眉:“你别胡乱议论。” “我又没有胡说,”段保珍道,“林家就没有想过,程三死了,林琬要怎么办吗?东挑西挑的,最后挑到一个死人身上……” 啪! 筷子被重重按在了桌面上,动静突然,唬了段保珍一跳。 她横眉看着段保戚:“做什么呀?” “死人?挑个书生还能病弱而死呢!”段保戚沉声道,“要你这么说,让姑娘嫁读书人的,也是让她去当寡妇了? 人生在世,生死自有定数,岂能如此肤浅? 上阵杀敌,当然有可能回不来,但绝不是必死,若人人都跟你一样想,觉得嫁去将门就是牺牲,就是等着守寡,那将军兵士,谁还能娶得到妻子? 林家肯应,是因为肃宁伯府铮铮铁骨,程晋之是个良配。 你别忘了,我们成国公的封号是怎么来的?我们段家也是将门!你我的父亲也是上过战场、累了一身军功一身伤,难道外祖父母当年把母亲嫁过来的时候,也是为了名声卖女儿?” 段保珍被劈头盖脑训斥了一顿,愕然极了,半晌才回过神来,对上怒气汹汹的段保戚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通红着眼睛与成国公夫人道:“母亲,您看他、您看他!” 成国公夫人一面安慰地拍着段保珍的背,一面不赞同地冲段保戚摇了摇头:“何必说这么重的话……” “话重,理也重!”成国公道,“夫人再护着,这孩子越发不知道天高地厚了!皇太后赞许林家,她在这儿妄议,是嫌我们家挨训挨得还不够? 我是老了,不能冲锋陷阵了,但我佩服肃宁伯,不止佩服他这个岁数了还领兵,还佩服他二话不说把程晋之带上。 你们且看着,若北境久打不下,他连老大、老二都会叫去! 戚儿,你想去裕门关,不用等过了年,随时可以收拾行囊启程。” “国公爷!”成国公夫人惊了。 “儿子有高远的志向,想要为百姓拼搏,有一番功绩,我为什么要拦着?我能养出一个胸怀广阔的儿子,我自豪,”成国公沉沉看了夫人一眼,又把目光落在段保珍身上,“可惜没有把女儿领到正途上。” 说了这番话,成国公不管其他人反应,起身出去了。 段保戚亦愣了会儿,而后追了上去:“父亲……” 成国公顿住了脚步,背着手,道:“你前回说很是敬佩宁小公爷,同样是国公府的世子,是同龄人,你远远不如他。” “是,”段保戚颔首,道,“您也与我说,我是年轻人,胸怀天下事,我还来得及,您鼓励我与他结交。” “我现在依旧是这么想的,”成国公对儿子笑了笑,“想去便去,阵前厮杀,能回来,你便是爬也要爬回来,要是回不来,我教养出来的儿子不是个纨绔子弟、不曾贪生怕死,你我父子,对得起段家数代英名!” 段保戚的眼睛通红,哽咽着想说什么,却被追出来的成国公夫人拦住了。 成国公夫人深吸了一口气,强忍着泪,反复想着成国公的话,终是道:“裕门关天冷,待我给你收拾收拾行囊。” 第五百三十七章 气节 虽然各处都在议论林家的选择,但林家里头,却是一片平和。 反倒是同住西林胡同的秦夫人有些耐不住,从昨儿得了消息起就一直嘀咕思索,今日终是没有忍住,在自家祭祀结束之后,出了府门。 她想直直往林家去的,到了林家外头,脚步稍稍一错,先掉头拜访了顾家。 单氏听闻秦夫人上门,一时有些诧异。 虽然秦夫人曾说过很是失礼的话,但调转风头的速度快,单氏伸手不能打笑脸人,这对闺中好友也并未撕破脸,因而逢年过节、红白事上,该有的礼数、规矩都是不落下的。 又同住一条胡同,往来走动很是方便,可谓是抬头不见低头见。 可今儿个是腊八,婆子们已经互相送过粥了,哪有再来拜访的? 单氏心里疑惑,还是请了秦夫人落座,道:“可是有什么烦恼的事儿要与我说道说道?” “也不是,”秦夫人堆着笑,“就是想你们顾家这个腊八不好过,我们俩这关系,我来看看能不能帮上忙。” 单氏听她说得诚恳,不由道:“是不好过,除了两个小娃儿,连个男丁都没有,一切都由女人家操持。好在,我们是将门,能顶用就行,没有那么多男男女女的规矩。” “侄儿他们往北边打仗去,”秦夫人道,“依你看,收复北地困难吗?何时能回来?” 这样的问题,在北地破城之后,单氏被不少人都起过。 她淡淡笑了笑,道:“战事说不得准的,少则数月,多则几年,但我清楚,他们是想速战速决,莫要连年,否则苦的还是老百姓。” “可不就是这句话嘛!”秦夫人长叹了一口气,“兵士们在前线搏命,北境百姓受难,而家里人更是牵肠挂肚的,只要一日不归来,就一日提心吊胆的。” 单氏刚要附和,突然听出些味道来,干脆不说话,只让秦夫人继续说。 秦夫人清了清嗓子,道:“林家和肃宁伯府联姻的事儿,你也听说了吧?林家到底是怎么想的,这个时候怎么能……” “你问我林家的事儿,那我可答不上来,”单氏道,“只听说婉姑娘与肃宁伯府的姑娘们关系挺好的。” “姑娘们之间关系好,可不能这般……”秦夫人叹气,“小姑娘想得不多,一时冲动,怎么做父母的也不拦着呢?我是来来回回想了一天,这要是我家姑娘,我是一万个舍不得。” 单氏端起茶抿了一口:“林家大抵是有自己的考量。不过,我们顾家几代为将,习惯了这等事情,当娘的舍得还是不舍得,你要我说,我哪能说出个子丑寅卯来?” 秦夫人一愣,道:“可也没有在战时就……” 单氏放下茶盏,直直看着秦夫人,道:“我们从前在北地,除了狄人退回草原的冬季,都是战时。” 秦夫人被堵了个严严实实,当即就无言以对了,只能讪讪笑了笑:“也是,守边关太苦了。” 这话题进行不下去了,秦夫人又说了些其他家常缓和气氛,便起身告辞。 出了顾家,秦夫人自个儿都摇头,拿这桩事情去问顾家人,是她病急乱投医,寻错方向了。 秦夫人理了理思绪,终是往林家去了。 林琬的母亲林柳氏刚刚空闲下来,请了秦夫人落座。 秦夫人道:“我也就开门见山了,我们两家,男人们同朝为官,又比邻多年,我算是看着婉儿丫头长大的,我不得不与你说,这步棋,走得太险了。莫不是因着求亲的是肃宁伯府,你们不得不如此?” 这话说得恳切,是真心实意在为林琬着想,林柳氏便道:“我又不是没有替她拒过勋贵世家,若不是真的想结亲,我一准也拒了,是真的思量了半个月,觉得合适才定下的。其实,肃宁伯府提过,等三公子回来再最后敲定,眼下不急于说道。” “人都往裕门关去了,还合适呢?”秦夫人道,“这万一有些状况,你们婉儿怎么办?既然肃宁伯府自个儿提出来了,你们何必张扬?我看是婉儿丫头的意思吧?你为何不拦着?” 林柳氏道:“做什么要拦着?又不是骑驴找马,肃宁伯府有诚意,我们也做不出那等事儿。” “你不怕吗?”秦夫人追问,“我刚去顾家问了,这一打指不定就是三五年,真有意外,婉儿丫头是嫁过去还是不嫁了?再寻人家,这世道对女人苛刻啊!” “我知你好心,作为母亲,我岂会不怕?”林柳氏深吸了一口气,道,“我也想过了,做人要有做人的气节,应了就是应了,不应就是不应,不能因为怕这个怕那个就做不体面的事情。 若人人都怕战场上的牺牲,谁还去从军?撇开家里吃不上饭以从军谋生的,都可以躲在京城里了。 他们肃宁伯府,世袭罔替,只要无大错,哪怕再不累军功,一样是富贵世家,可肃宁伯还是请缨了。 宁小公爷又是什么出身?真正的皇亲国戚,年纪虽轻,这些年也没有躲过事儿。 各人有各人的抱负,不敢评说高低,可我女儿有那等觉悟,我这个当娘的,不能扯她的后腿。” 这番道理是明明白白的,秦夫人不是不懂,而是过不去心里的那道坎。 林柳氏拍了拍秦夫人的手,道:“都说女人家心软,我捧在掌心上的女儿,我比谁都疼,但我也要比谁都支持她。你家公子们若要投军,你拦着吗?” 秦夫人瞪大了眼睛,她最初的反应当然是“拦”,怎么能叫他们去! 家里不愁吃不愁穿的,官场上走得也顺当,做什么要去拼性命,可再一想,到底还是迟疑了一阵。 她苦笑道:“舍不得的,可若真的想明白了,说什么也要去,那、那我也不能一味阻拦,若不然,传扬出去,我丢人就算了,秦家先祖们都要被人笑话……” 林柳氏送走了秦夫人,转身去后院看林琬。 林琬摘了几支梅花,正修剪着插进花瓶里,冬日暖阳下,小姑娘笑盈盈的,整个人就像镀了一层光。 第五百三十八章 消息 林柳氏定定看了会儿。 她与秦夫人说的自然都是真心话。 秦夫人想到的那些,林柳氏不是没有想过,也与丈夫来来回回商议过几次。 最终,是林尚书扫去了她最后的不安。 林尚书说,林家和林琬,都赌得起。 他们为林琬挑夫婿,前前后后各种理由回拒掉的人家,不说少了,也有四五家,家风、人品、才学,都是要考量的。 离京城远的,他们都拒了,不就是怕姑娘嫁过去了受委屈,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吗? 若程晋之不能平安回来,林琬只有另嫁,那作为父母,选择的条件也不会改变。 能以“克夫”、“不吉”之类的理由来贬低林琬的人家,本就是家风欠妥的,哪怕没有程林两家的约定,一开始定的就是他们,难道林琬嫁过去能过得好? 林家不想要那样的亲家。 不说远了,钟家结了杨家那么一门亲,最后只能以不认姑娘来收场。 林家不想重蹈覆辙,而他尚书府的姑娘,即便一辈子不嫁,难道还缺吃的缺喝的了? 即便是招婿,招个才学品行出众的女婿,也比嫁去一个家风不正的人家,好得多得多。 林柳氏作为女子,听过许多家长里短的事儿。 婆母、小姑子难处之类的,那都不算什么了,更加一言难尽的事情,数不胜数,连那个丈夫,人是活着,也在一屋子住着,可还不如死了强呢,最起码没那么糟心。 与那些相比,肃宁伯府还真是上上之选。 林家挑肃宁伯府的家风,自家又怎么能做出有失气节之事? “婉儿,”林柳氏收起一肚子心思,笑着进了屋子,见林琬看过来,她道,“这腊梅可真香。” “可不是。”林琬也笑了。 “早上顾家来送粥的婆子说,明儿有信往裕门关送去,与小公爷的书信一道,比寻常走驿站快许多,你若要捎信,今儿个便送过去。”林柳氏揉了揉女儿的头发。 林琬眨了眨眼睛:“既如此,我就写一封吧,总不能我这儿都应下了,他那里却是浑然不知情吧。” 此刻的裕门关,落了一场大雪。 为了祭祖困扰的也不仅仅是顾家,整个北境,为此犹豫的人家极多,又添上背井离乡避难,手上也没有那么多现银来置办,最终不过是几炷香、几盏薄酒,面朝北方,对着广阔的天地与皑皑的白雪,重重磕三个头。 顾云锦跟着兄嫂们去了义庄,带了衣衫给故去的家里人更衣。 因着蒋慕渊那夜的话,顾云锦在给顾云妙收拾形容时,仔细观察了一番,如彼时朱氏检查过的那样,顾云妙身上只有内伤,而无危及性命的外伤。 给顾云妙换了身新衣裳,顾云锦暗暗在心里道:那夜到底发生了什么?你若能托梦,再来梦里与我说一说? 等都收拾好了,庞娘子才把隶哥儿抱进来。 顾云婵和江毅的容颜自然无法与在世时一模一样,再过些日子,只怕更不能叫小孩子看了。 隶哥儿含着手指看了会儿,歪着脑袋唤了爹娘。 庞娘子红着眼睛,叫隶哥儿跪下,郑重磕了头,才又把孩子抱出去。 隶哥儿搂着庞娘子的脖子,道:“爹爹与娘亲睡了吗?” 庞娘子喃道:“睡了呢,哥儿高高兴兴的,他们就能睡得很安稳了。” 隶哥儿懵懵懂懂的,应了声。 大雪从清晨飘到了天黑,城墙上的官兵正要换防,却见一个人影一脚深一脚浅地从冰天雪地里往关口而来,有官兵瞧见了,招呼了左右一道看。 “好像是个女人。” “是不是伤了腿?” “这个时辰了,放不放人进来?” 大伙儿一商议,还是决定放人。 城下虽黑,但火盆都烧起来了,看得也算清楚,这前前后后的,只这一个人影,根本没有埋伏的机会。 他们若拦着那人进来,在如此大雪之中,等明儿天亮,只怕人都被雪给埋住了。 关口打开了一些,火光之中,婆子走得气喘吁吁,而她的腿,瞧着是断了。 婆子见了官兵,自报家门:“我是镇北将军府的,我男人是卓荣,我要见向大人。” 官兵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卓荣的名号,守卫北境的官兵就没有不知道的。 卓荣是顾缜一手提拔起来的,当年顾家老四顾致清与狄人交战时受伤坠马,是卓荣把人背了回来,这份英勇和忠义,连孩童们都知晓。 可官兵们都不认得卓荣媳妇,只能道:“你先入关歇一歇,我们这就去禀向大人。” 得了信赶来的,不止是向威,还有顾家人。 葛氏见了她,又是欢喜又是心酸:“你的腿……” 卓荣婆子的一条腿断了,就这么拖着,她自己毫不在意,道:“能接就接,不能接就当个瘸腿婆子,战死的人无数,我好歹还活着。我是来搬救兵的,七姑娘伤重挪不得,施妈妈带着栋哥儿、勉哥儿守着七姑娘,只我一人来唤人。” 顾云宴闻言,急切道:“栋哥儿是你们带出来的?” 卓荣婆子颔首,道:“狄人来得突然,老太太叫我和施妈妈带七姑娘与两个哥儿从密道走,原是想着,出了密道不远就有驿站,能往裕门关来,只要进了关,再往京城去寻亲,没想到出了意外,全部被困住了。眼下好了,我到了这儿,哥儿们和七姑娘都有救了。” 得知了栋哥儿他们的下落,顾云锦这些日子一直悬着的心,落了大半。 朱氏心急,道:“云映他们在哪儿?我们这就备车马去接。” 卓荣婆子颔首,道:“德城西南的冯家庄。” 裕门关往德城,并不算近,也不知道卓荣婆子是怎么拖着一条断腿、咬着牙走到的,连她自己都自嘲,亏得练过武,身体底子不错,若是个书香世家的奶婆子,只怕半途上就倒了。 心系栋哥儿他们,顾家人商议了一番,由顾云熙、顾云齐和朱氏一道去冯家庄接人。 因着是夜路,不敢胡乱赶,又在裕门关里寻了两个熟悉路况、手上有些本事的车把式,这才在第二天的正午前赶到。 冯家庄并不大,此刻,庄里的百姓差不多都跑空了。 卓荣婆子扯着嗓子叫喊了一番,才终于在一处极其普通的屋子里得了回应。 朱氏急急忙忙进去,一眼就看到了坐在炕上的栋哥儿与勉哥儿。 第五百三十九章 云映 看到两个孩子好好地坐着,朱氏的眼睛霎时间就模糊了。 这些日子,家里人哪一个不是日日夜夜、心心念念记挂着,怕冷了饿了,怕也跟隶哥儿似的被人贩子抱走了,怕落到狄人手中…… 昨儿个夜里见到了卓荣婆子,朱氏的心才安稳些。 但也仅仅只是一些而已。 毕竟,卓荣婆子从冯家庄赶赴裕门关,路上费了一旬,谁也不知道他们赶来寻时,冯家庄这儿是否出了变故。 朱氏张了张嘴,她想过见着了孩子要如何开口,可这会儿,竟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能急得跺了跺脚。 勉哥儿年幼些,已经认不得顾云熙与朱氏了。 栋哥儿大些,瞪大眼睛看了看,唤道:“婶儿!” 一声“婶儿”唤得朱氏连连抹眼泪,赶紧上前把两个孩子搂在怀里,仔仔细细地看。 施妈妈站在一旁,也不住擦眼泪。 顾云熙亦在看两个孩子,比印象里的瘦了些,但精神都不错,身上衣服干净,看起来没有吃大苦头。 他左右看看,没有发现顾云映,便问施妈妈道:“云映呢?我听说她伤重挪不得,这会儿在哪里呢?” 施妈妈干净点头,指了指东侧屋子,道:“七姑娘在里头养伤。” 朱氏闻言,放下两个孩子,先一步进去看顾云映,见她衣着端正,没有什么要防备的,才让顾云熙和顾云齐进来。 顾云映一动不动地躺着,脑袋上缠了一圈布条,盖了一床不算暖和的被子,若不是还有鼻息,那惨白的脸色简直能让家里人唬一跳。 施妈妈伸手探了探顾云映的脸颊,确定她此刻体温。 朱氏等人一路赶来的时候,还来不及听卓荣媳妇说道来龙去脉。 毕竟只一辆马车来,为了留出地方、返程时安顿受伤的顾云映,顾云熙兄弟是骑马来的,朱氏处理了卓荣媳妇的腿伤,便不许她折腾,让她暂且睡一会儿。 卓荣媳妇一肚子话想说,但精神松懈下来,实在没撑住,睡过去了。 因而,直到此时此刻,顾云熙他们才能好好听施妈妈与卓荣媳妇说说那一夜的事儿。 施妈妈压着声音,似是不想打搅顾云映一般,道:“那夜,老太太一直在说道翌日要出阁的六姑娘,因而比平时歇得晚些,半夜里狄人打进来,府里立刻就收到消息了。 二爷、五爷那儿,立刻把哥儿们送到老太太屋里,自个儿夫妻几个都跟着三老爷冲出去了。 将军赶去指挥防守之前,让老太太带着哥儿几个从密道离开,老太太不肯应,她说孩子们必然要送出去,但她绝不会离开北地。 那个火烧眉毛的当口,将军也不可能抽出时间来与老太太争辩,就依着老太太的坚持和选择。” 彼时,母子两人简单作别后,老太太点了人手,引路去了密道口。 一路上,田老太太交代得很清楚,让此刻府里年纪最小的两个姑娘、也就是顾云妙和顾云映带着栋哥儿他们离开。 出了密道往驿站借马,哪怕两个小姑娘不认得路、不顶用,但有施妈妈和卓荣媳妇在,入裕门关不在话下。 再往后,向威守着裕门关,他们不会不大岔子。 卓荣媳妇接了话,道:“施妈妈先下的密道,栋哥儿跟上,而后是我抱着勉哥儿进去,在我后头的,是被老太太逼着下密道的七姑娘。 七姑娘原是不肯的,被老太太骂了一通,把两个哥儿郑重交托给她,她才跟着进了的。 哪知道劝服了七姑娘,五姑娘反倒是没有下来,她当时在上头冲我们喊话,说是族里还有几个哥儿、姐儿的,她想去救一把,反正她知道密道入口了,让我们先走,她去寻一回,最多半个时辰,不管寻着不寻着,她都赶上来。 五姑娘一溜烟就跑了,老太太那儿没拦着,只好催促已经下了密道的我们先行。 说来也是我疏忽了,走了好长一段路,我才发现跟在身后的七姑娘不见了,我一猜就知道,七姑娘必然是放心不下五姑娘,掉头回去了。 我赶紧把勉哥儿也交给了施妈妈,跟她说了这次决不能再走回头路,而我顺着来路去寻七姑娘。 我在半途中见到了跑过来的顾云映,我觉得她状况不对,可密道里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清,我倒是想问几句,她却一个字不吭,我只好先赶路了。” 卓荣媳妇说到这儿顿了顿,深吸了一口气,才又接着道:“我们追上了施妈妈,一行人走出密道时,天亮了些,我这才发现,七姑娘的双手上全是血,脸上和衣服上也沾上了…… 突然见了血,施妈妈和我当时就急了,可七姑娘的身上又没有伤口,根本弄不明白这么多血是哪里来的。 我追着问她,她才与我们说,血是老太太的,她跑回去的时候,密道口已经叫老太太的身体堵上了,那间厢房塌下来了,砸到了老太太,她想推出一条口子来,却是毫无办法,只能回密道里。” 施妈妈接了话过去,道:“密道入口被老太太堵着,想来五姑娘不可能再从密道出来了,我们就往驿站走。哪晓得才走了一小段,就瞅着一小队狄人了……” 彼时状况下,他们并无车马,怎么能在狄人跟前活动,只能匆忙合计之后,回了密道里躲避。 他们身上带了些干粮,一时倒也不怕饿肚子,便避到了天黑,想趁着夜色再出发。 没想到,天公不作美,夜里不止见不到星光,甚至是狂风暴雪的,他们走错了方向,并未寻到目的地的驿站,反而是越走越偏。 等天亮之后,发现路线偏了,只能重新调整。 原本运气也不差,赶了两日,顾云映寻到了两匹马儿,应当是附近庄子里的,主人家避难时受惊了,逃脱出来,顾云映仗着本事好,制住了马儿。 朱氏拧眉:“之后呢?按说有了马匹,你们一早就该到裕门关了。” 施妈妈苦笑,看了眼躺在床上的顾云映,眼睛里闪着泪花。 第五百四十章 抢夺 虽有马儿,但也只能简单做代步。 马匹是逃脱出来的,饿着肚子呢,大冷的天也寻不到草料,哄着走上一两段就不错了,想叫它们撒开蹄子跑起来,它们可不乐意。 施妈妈提议,这一路去,小庄子、村子也有一些,即便是人去楼空的,吃的用的多少都会留下来,他们就翻些能喂马的料,叫这两匹马填饱了肚子才好。 “这一路走、一路寻,最后就寻到了这冯家庄,”卓荣媳妇道,“冯家庄里的人跑得差不多了,有一对老夫妻见了我们,说不认得路,求我们带上他们一起走。 七姑娘心善,说两匹马儿驮不动这么多人,让我在庄子里找找,看还有没有牲口,能走便一道走了。 我这厢去寻牲口,那厢,那对老夫妻突然生出歹念来,拿棒槌偷袭了七姑娘,直接就砸在脑袋上。 伤了人,抢了马匹就跑,施妈妈又要管哥儿们,又要看着姑娘,等我听见动静赶过来,人都没影儿了。 这事情说起来就憋得慌! 又不是不管他们,怎么能这般、怎么能这般!” 朱氏听得瞠目结舌。 他们其实是设想过的,栋哥儿几个从密道离开,却又一直没有出现在裕门关,要么是已经赶赴京城,要么就是途中出了意外耽搁住了脚步。 只是,朱氏没有想到,这意外竟然是这样的意外。 施妈妈叹息道:“后来我们寻遍了庄子,其实也能明白那对老夫妻的想法。” 冯家庄的人逃难时也是争抢过的,有人抢了马,有人抢了驴,而像老夫妻这样的,没有抢到代步的牲口,只能被留在这里。 还有一些人也留下来了,或是一样没有马匹,或是舍不得离开。 顾云映良善,若是发现还有这么十来号人,指不定要全带上。 可两匹马儿带不走这么多的人,拿腿赶路,都是拖累,更有可能是在赶路途中,因着各种各样的缘由,把年迈的老人留下。 老夫妻想逃出去,只能抢顾云映的马,不管其他人。 顾云映对老人家毫无防备,被偷袭得手,受了重伤。 “七姑娘自那天起就昏迷着,亏得是我们离开北地时,老太太拿了不少伤药给我们带上,这才能处理了七姑娘的伤口,没叫她送命。”卓荣媳妇叹气。 冯家庄里其他庄户,对老夫妻的行径很是看不上,留了他们在庄里,分了些吃食。 卓荣媳妇和施妈妈商议了,脑袋上的伤势可大可小,一直等下去不是个事儿,便由施妈妈守着孩子们,卓荣媳妇借了庄子里一头老得走路都打颤的驴,去裕门关里报信寻人。 “我当时想,再是打颤,也能让我歇个脚,哪知道走了才一天,那头老驴打滑,它自个儿摔得半死不活,我这条腿也断了。”卓荣媳妇苦笑。 而卓荣媳妇,就是拖着这么一条断腿,坚持到了裕门关。 顾云齐一直没有打岔,等听卓荣媳妇她们说完,才又问道:“我们寻到了一些人,但大伯父的遗体没有寻到,也不曾见过二哥、二嫂、三哥和云初,还有族里的兄弟几个,你们可知道行踪?” 卓荣媳妇和施妈妈对视一眼,道:“二爷、二奶奶留下栋哥儿后就去守城了,估摸着凶多吉少,至于三爷与四姑娘,当时乱糟糟的,想来也是冲出去守备了,与将军一样,还在北地的某一处吧。 族里的人,就越发不晓得了,五姑娘彼时说去寻几个哥儿、姐儿,最终也没有回来。” 顾云齐道:“我们在老太太身边寻到的云妙,屋里没有其他孩子了。” 朱氏探了探顾云映的脸颊,确定她没有起烧,便与顾家兄弟道:“小心些,马车行慢些,应当能回裕门关。” 毕竟,这冯家庄不是个养伤的好地方。 为了挪动顾云映,马车垫了厚厚的皮毛、棉衣,朱氏扶着顾云映的脑袋,施妈妈把她抱到了马车上。 栋哥儿牵着弟弟跟在后头,等顾云映被安顿好了,才被施妈妈抱上了马车。 他们这里有动静,还留在冯家庄的十来号人探头探脑地看。 突然间一个年轻娘子冲了出来,红着眼睛把怀里看着只七八个月大的孩子递到了朱氏跟前:“是个男孩子,吃喝都不要紧,只求贵人收留,让他能活下去。” 朱氏一愣,问道:“你的孩子?那你呢?” 娘子挤出笑容来:“府上能收留孩子,已经是天大的恩情了。” 狄人打到了北境,她一个带着孩子的寡妇抢不到马匹,又不敢在不认路的状况下,贸然去寻裕门关。 庄子上其他两家走不脱的,把孩子交给了逃出去的人,娘子没舍得,那些为了逃命、拿着棍棒拼抢马车驴子的人,把孩子交托给他们,只怕半途就把孩子扔了。 与其如此,不如她搏一把,赌狄人不会寻到这小小的冯家庄。 可眼前的这一户人家不一样,娘子与施妈妈打过些交道,对方虽没有吐露身份,但她看得出来,这家人教养好、很是厚道。 把孩子交托给他们,应当能平平安安活下去。 朱氏到底心疼孩子,把襁褓中的婴孩抱在怀中,转头看向顾云熙和顾云齐。 顾家兄弟两个简单商议了,顾云熙抬声道:“冯家庄里还有多少人,哪些是想走却没有法子走的,哪些是生死都不想离开的?” 这话一说,不少躲在边上看的人都探出头来,最后一算,除了坚决不愿意走的四人之外,另有五个大人、三个孩子是想走却没有走脱的。 三个孩子与勉哥儿差不多大,往车里一塞,并不占多少地方。 五个大人,除了一个体弱的年轻男子,其余皆是瘦弱妇人。 顾云熙道:“既是逃难,也不讲究宽敞不宽敞了,能挤就挤,或是共骑一马,虽是难行,但也会护着各位到裕门关的。” 众人皆是感激,他们做不出那对老夫妇一般伤人夺车夺马的事儿,人家肯带上他们,已经是大恩典了,哪里还敢要求那般多。 至于坚持不走的人,都是老人。 顾云熙没有劝解,老人认故土,就如他的祖母,死也要死在北地。 第五百四十一章 云骞 顾云熙一行人从冯家庄出发。 因着比原先预想的多带了好些人,顾云映的伤情也经不起颠簸,哪怕所有人都盼着能早一刻、再早一刻抵达裕门关,但也只能缓下来。 车厢里,几个瘦弱妇人凑在一块,低声交谈,猜测着朱氏他们的身份。 施妈妈带着顾云映在冯家庄养伤时,就有不少人寻她打听,一是问来历,二是问北境战况。 可施妈妈谨慎,战况还能说道一二,对于自家身份,只以商贾之家来当说辞。 并非镇北将军府的身份见不得人,正因为他们姓顾,才断断不能在别人的地盘、大大咧咧就说给别人听。 他们彼时挪动不得,只能等着卓荣媳妇带人来接,若曝露了身份,万一狄人先打到了冯家庄,那他们兴许就要被卖了。 在自家性命面前,很多事情,都不能仅仅凭心推断。 哪怕此刻上了马车,施妈妈依旧回避这个问题。 这厢马车赶路,那厢裕门关里,顾云锦和葛氏等人都翘首盼着。 虽说是知道下落了,但唯有栋哥儿他们平平安安的站在跟前了,才算是“寻着了”,放心了。 男人们有军务要办,顾云锦就跟着嫂嫂继续在裕门关里找寻,打听些状况。 一直忙乎到了天色暗下来,突然一个兵士寻了过来,急切道:“刚刚有两人入了关口,一个似是寻常百姓,一个穿着铁皮甲衣,受了重伤,不晓得夫人与大奶奶认不认得。” 顾云锦和葛氏交换了一个眼神。 北境连年战争,哪怕朝中支持,在国库艰难的状况下,也无法供给所有兵士都有铁甲。 好在北地能自给自足些皮料,让尽量多的兵士都穿上皮甲。 而能有铁甲防身的,必然是有些军衔。 既如此,哪怕顾云锦不认得,葛氏指不定会有些印象。 向威那儿在开军议,官兵不敢去打搅,干脆来寻葛氏与顾云锦。 葛氏忙道:“你引我去。” 那一百姓一伤者就安排在了关口下。 重伤者躺在一旁地上,而那百姓的状况也没有好到哪儿去,鞋子破了,衣服头发乱糟糟的,双手耳鼻都冻伤了。 似是知道性命无忧,百姓大哭了一场,叫兵士们劝慰了,这会儿刚刚稳住情绪。 葛氏看了他一眼,转头去看那重伤者。 看身形,那是个少年人,头发披散着,脸上血污染了雪,湿了干、干了湿,弄得整张脸都脏兮兮的,根本看不清容貌。 葛氏掏出帕子,沾了些雪水,给他擦了擦。 小半张脸露出来的时候,葛氏的眸子骤然一紧,手指控制不住地颤着。 顾云锦看嫂嫂反应,心里咯噔一声,亦仔细去看那少年模样。 剑眉入鬓,眼睛闭着,按说只如此看,顾云锦是认不出来的,可她看着这五官,愣是升起了一股子无比熟悉的感觉。 “云妙……”顾云锦下意识地把心中所思所想都唤了出来,而后自己都难以置信地摇了摇头,“怎么这般像云妙……” 这个少年,五官与顾云妙有七八分相似,若顾云妙是男孩子,大抵就是这么个样子的吧。 葛氏听到了顾云锦的喃喃,摇了摇头,道:“这是云骞。” 顾云锦一怔,仔细看着顾云骞,心里默默念了声“难怪”,难怪她会想到顾云妙。 顾家二房,除却早夭的大姐顾云嘉,还有行三的顾云康,如此从族谱上看,顾云康往下就是顾云妙了,但其实在顾云妙出生前,还有一个顾云骞,他在兄弟之中行七。 顾云锦的四叔祖父顾栾在刺杀安苏汗的过程中,断了双腿,彼此他还未婚娶,膝下并无香火,后来倒是娶了个媳妇,但因着伤势,子嗣上很是艰难,只生了一个儿子。 而那个儿子,在十几岁的时候病故了,顾栾这一支断了。 顾缜这一支人丁兴旺,便在顾云骞出生之后,与顾栾商议了,把这个孩子过继,顾云骞在名义上成了顾栾的孙儿,打小是在族中长大的。 哪怕顾云锦与顾云妙的关系极好,与顾云骞却没有多少往来。 可就算不熟悉,这也是顾家的子弟,能活下来,何尝不是一件幸事? 葛氏亦是惊喜交加,喜的是见到了人,惊的是这等伤势下,不晓得能不能活命。 她赶忙与官兵道:“这是我家叔子,寻个大夫,看看能不能挪到我们那儿去。” 官兵们应了。 顾云锦转头看向那个把顾云骞带回裕门关的百姓,道:“你是怎么遇上他的?” 那百姓是个中年妇人,情绪大起大落之后,整个人还有些懵懵的,她张了张嘴想说话,半晌只几个音发出来,她只能重重捶了捶胸口,逼迫自己稳下来。 “我姓胡,是巴城下龙山镇人,狄人打过来的时候,我逃出来的,”胡妇人道,“半途上遇见了这个小哥儿,他就倒在雪地里,我原先没想管,可后来实在良心过不去,就拖着他走,能不能活,就看天意了。” 这些日子,北境的大城都加强了防卫,向威和蒋慕渊他们调兵布防,除了已经破城的北地与狄人驻扎的鹤城、山口关,不叫狄人再攻克城池。 只是,眼下毕竟人数有限,肃宁伯的大军还未抵达,能防的只有大城、各处隘口,底下的镇子村落就实在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了。 而狄人又需要粮草补给,这些镇子成了他们的目标。 为了自保,很多镇子的百姓都逃难了,或是入附近大城,或是连大城里待着都不心安,直直逃到裕门关。 龙山镇亦是一样,很多人逃了,但也有跟眼前这胡妇人一样舍不得家什,想赌一把的。 他们赌输了,狄人在八天前洗劫了龙山镇,巴城的一支守军来救,胡妇人才趁乱侥幸逃了出来,再不敢回去,只能往裕门关行。 她在途中遇到了顾云骞。 彼时顾云骞就已经受了重伤,躺在雪地里,就剩一口气了。 胡妇人自顾不暇,哪里还会管他?可她看到了顾云骞的模样,十六七岁的少年,从年纪看能做她儿子了。 而正是这样年轻的少年人,披甲上阵,为他们寻一丝生机。 她无法当作没有看到。 第五百四十二章 良心 良心这东西,平日里不觉得,一旦做了过意不去的事儿,就一直在胸口里来回翻滚,提醒着断断不该如此。 胡妇人最初还真没有管顾云骞,她自己就是泥菩萨,能不能活着到裕门关都是两说,哪里还有余力? 可良心真的过不去,她走了一个时辰,终是受不住,转头又去寻。 反正都是赌命,那就一块赌了。 这年轻的兵士若能挺住,她就拖着走,要是挺不住断气了,她也真的尽力了。 也是顾云骞命大,靠着雪水和胡妇人东翻西找弄来的一点点吃食,活到了入关。 葛氏和顾云锦郑重谢过了胡妇人,让官兵安顿她一番,便与大夫一道,把顾云骞挪回了住处。 军中的大夫最懂外伤。 去了铁甲衣和衣裳,却发现顾云骞是包扎过的。 顾云骞的伤在胸口,斜斜一道刀伤,都快到腰侧了,除了这一条,还有小伤口无数,但那些都不要命,唯有这道刀伤最揪心。 大夫叹道,道:“依我之见,他应当是清醒着的时候自个儿处理包扎的,而后在往裕门关的半途中昏厥,要不然,这么多天下来,早没命了。身体底子好,才能撑这么久,之后就全看造化了。” 听闻顾云骞到了裕门关,军议之后,蒋慕渊与顾云宴立刻赶回来了。 “云骞如何了?”顾云宴急切问道。 葛氏冲他摇了摇头。 顾云锦低声道:“起热了。” 就在大夫重新处理伤口、再次包扎的时候,顾云骞突然起烧了,来势汹汹,脑门子烫得人不敢碰。 他甚至说起了胡话,只是太过模糊,谁也听不懂。 蒋慕渊握住了顾云锦的手,宽慰道:“他是个坚强的,能挺到现在,就一定能再挺下去,给他些时间,他会好起来的。” 顾云锦颔首。 眼下,他们担忧的并不仅仅是顾云骞,还有去冯家庄接人的顾云齐他们。 按说,顾云齐他们该抵达了。 庞娘子备了晚饭,进来道:“路上难行,大抵是因着路况耽搁了,不如先用饭,说不定吃过了,人也就到了。” 几人都不含糊,由惊雨守着顾云骞,其余人皆去用饭。 心里存着事儿,胃口自然好不了,但也不至于塞不下去。 北境战事发生以来,顾云锦适应最多的,就是无论何种状况下,都能给自己填饱肚子。 若一味牵肠挂肚,不仅毫无帮助,还会拖后腿。 庞娘子在照顾隶哥儿和虎子用饭。 江家虽然宠隶哥儿,但北地的男孩子都是摔摔打打着长大的,隶哥儿吃饭没有半点儿的公子哥儿折腾劲儿,给什么吃什么,大口大口的,根本不要人操心。 虎子也一样,陈家只是温饱,养出来的孩子也不挑食,吃饭很利索。 庞娘子一个人看两个,丝毫不费事儿。 若说两个孩子有什么不同,那就是口味上,隶哥儿喜欢北地味道,而虎子就是京城口味。 虎子这几日开朗许多,顾云锦又常常与他交流,他渐渐能想起来一些陈家的事儿。 他记得布老虎,记得套圈,记得家门口有一株大树,都是很细碎的东西,若无人引导,恐怕回想不起来。 或者说,若没有叫顾云锦他们寻着,再过几年,这些记忆会更模糊,而哪怕有一日他终究想起来,靠着这些琐碎的记忆,他也无法寻到父母。 而现在,虎子对于回京见父母这事儿,十分热衷,虽有隶哥儿这个玩伴儿,他还是整日想寻爹娘。 孩子们吃过了,老老实实跟着庞娘子在院子里转悠消食。 葛氏与顾云宴说着胡妇人救下顾云骞的经过,正想再去看看伤者,就有官兵来报,说是顾云齐他们回来了。 这下子哪里还等得住,顾云锦等人急匆匆往关口去。 关口上,官兵们查验百姓身份,问顾云熙道:“四爷,都是冯家庄的?” “我是从冯家庄接上的,先前是不是,只能听他们讲了,”顾云熙向朱氏确认了顾云映的状况,道,“我妹妹伤着,我先回去了,有事儿只管来唤。” 这边一番交谈,那些百姓才知道,自称商户、带他们回裕门关的是镇北将军府的公子,而被砸伤了脑袋至今未醒的是将军府的姑娘。 一时之间,倒也说不上汗颜与否,妇人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纷纷说那对伤人的老夫妻迟早受报应。 顾家落脚的院子里,灯火通明。 葛氏抱着栋哥儿和勉哥儿又是哭又是笑,再看向被挪进了屋子里的顾云映,心里愈发沉沉。 安顿好了人口,彼此交换了消息。 朱氏说了顾云映一行人的遭遇,葛氏讲述了顾云骞的状况。 顾云映与顾云骞两个伤者,看着是一个比一个遭,只能祈求着祖宗护佑,让他们挨过去。 睡下之前,顾云锦又去看了一回。 顾云骞的烧没有好转,整张脸都通红通红的。 而顾云映却醒了一会儿,她半睁着眼睛看顾云锦。 顾云锦发现了,不由惊喜万分,一面唤葛氏等人,一面与顾云映道:“我是云锦,我是六姐姐云锦。” 顾云映的眼珠子慢吞吞地转了一圈,视线却没有焦点,不知道落去哪儿了,但她还是听到了顾云锦的话,张了张嘴,喃喃道:“六姐姐?我到京城了?真好……” 说完了这句话,顾云映的眼皮子又闭上了。 顾云锦探她鼻息,确定她只是睡着了,才长长松了一口气。 葛氏打头进来,急切道:“云映醒了?” “又睡着了,”顾云锦道,“她以为她到京城了,她说‘真好’。” 跟在后头的施妈妈眼眶都湿了,不住抹着眼泪:“可不就是好吗?老太太一直跟七姑娘说,要她带两个哥儿入京城,好说歹说了一番,七姑娘才老老实实下地道的,她这些日子,就想着这一桩了。” 日也想,夜也想,伤着也一样想。 就算是昏迷了那么久,醒过来之后,唯一念着的,还是入京投奔,让栋哥儿和勉哥儿能活下来。 第五百四十三章 族中 虽说把栋哥儿他们接回来了,也找着了顾云骞,可这一晚上,愣是没有哪一个睡踏实了。 顾云锦迷迷糊糊着睡过了三更,就叫院子里的动静给弄醒了。 蒋慕渊睡觉本就警醒,哄着顾云锦再歇会儿,自个儿披着衣裳出去看了眼。 院子里,施妈妈急得团团转。 伤情一直稳当的顾云映忽然间起烧了。 按说脑袋受伤已经过了好久了,这些日子养得也算顺畅,偏偏如今安顿下来,突然就烧起来了。 人的身体,实在是说不准的。 谁也不清楚,是不是今儿个挪动了一番的缘由。 顾云锦先前看她时,顾云映只是睡过去了,现在整个人迷糊得却像是要昏过去了一般。 这个状况,汤药喂下去也不顶用,施妈妈和庞娘子一道,瞅着时间替顾云映擦身子。 这厢顾云映还迷糊着,那厢本就起热的顾云骞的状况亦不好,虽说人手不少,但也闹得人仰马翻。 顾云锦被蒋慕渊劝解了两句,到底是太过揪心睡不着,干脆爬起来看顾几个小的去。 因着这一夜纠结,几个小的也睡不安稳,勉哥儿像是魇着了一般,抽抽搭搭哭了好一阵,把隶哥儿他们也闹起来了。 如此折腾到了天亮,孩子们总算睡沉了,顾云锦轻手轻脚退出来,仔仔细细擦了把脸,去了疲惫,整个人清明了些。 顾云映的状态也好了些,施妈妈喂了几口水,她老老实实咽了,便睡过去了。 军议忙碌,蒋慕渊和顾家兄弟一早又去军中了,轮下几个孩子、两个伤者,一夜没有好好休息过的顾云锦等人也就是各自抽个空、眯一会儿就与其他人换手。 叫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的是,将将过了中午,顾云骞醒了。 他的烧并未退去,整张脸烧得通红,倒是眼神还算清澈。 担心夜里伤者又要起伏,施妈妈她们这会儿睡去了,葛氏和朱氏两妯娌看顾孩子,顾云锦和念夏两人守着顾云骞和顾云映。 顾云骞刚睁开眼睛,顾云锦就发现了,让念夏去叫人,她自个儿上前:“七哥,人还晕乎吗?” 顾云骞的皱了皱眉头,目光定定看着顾云锦:“这是哪里?你是谁?” 毕竟伤了这么久,之前又没有好好养伤,他虚弱极了,声音喑哑,比蚊子叫大不了多少。 刀伤在胸口上,顾云锦不敢把顾云骞扶着坐起来,只赶紧倒了茶,拿勺子一点点喂给他。 “这是裕门关,”顾云锦一边喂,一边道,“七哥是认不得我了吧,我是云锦,四房的云锦,我小时候经常与云妙一道玩,后来跟着继母去了京城。” 担心顾云骞的思绪没有完全清楚,顾云锦说得很慢,尽量把两人的关系说得简单些。 说了一遍,顾云锦自己也反应过来,顾云骞虽然是她的“七哥”,但过继去了族里,他在族中兄弟里并不行七,这么称呼他,他怕是陌生极了。 好在,提及了顾云妙,顾云骞还是对上了。 葛氏和朱氏也进来了,见顾云骞醒着、能说话了,皆是长松了一口气。 顾云骞能认得两位嫂嫂,自个儿缓了缓,叹道:“我活下来了啊……” 葛氏颔首:“你活下来了,伤势虽重,但你活着。” 顾云骞的眼睛一下子红了,若是手上有劲儿,他会拿手背遮住眼睛,不叫人看到他的泪光,可他实在太虚弱了,四肢有知觉却动弹不得,只能让眼泪沿着脸颊往下滑,没入了鬓角耳后。 “再给我些水……”一面哭,顾云骞一面道。 顾云锦忙点头,瓷碗里添了七八分的水,一点一点,小心翼翼地喂给顾云骞。 顾云骞舒服了一些,道:“族中,致字辈战死五人,云字辈战死七人,里头有两个是已经嫁出去的云臻、云眉……” 葛氏的眸子骤然一紧。 她明白,顾云骞所说的族中,并不包含顾缜的这一支。 “你确定?”葛氏颤着声问。 顾云骞一个字一个字的,说得很是艰难:“确定,都是我收敛的。 当夜我受伤,靠躲在兵士们的遗体里,侥幸活下来。 醒来后,包扎了伤口,把我能寻到的所有顾家子弟都收敛了,安顿在城南关帝庙的偏殿之中。 若是没有被烧毁,应当都还在那里。 逃出来多少人,我不知道。” 伤情没有定数,虽然极度虚弱,顾云骞还是坚持着把自己知道的所有消息都告诉了顾云锦等人,他怕现在不说,一旦他再昏昏沉沉睡过去,就没有再转达的机会了。 葛氏深吸了一口气,问道:“你见过将军的遗体吗?” 人人都知道顾致沅战死了,却是至今没有寻到过他的遗体。 旁的都不担心,就怕他落在了狄人手中。 顾云骞瞪大了眼珠子,愣愣看着葛氏:“你们还没有找到大伯父?云康哥呢?” 葛氏摇头:“也没有找到云康,不知他生死。” 顾云骞原本还算平静的一个人,突然之间挣扎着要坐起来,叫顾云锦和葛氏一并拦住了,才老老实实躺着,大口喘气。 “那夜,我看到狄人把大伯父的遗体带走,我想上去抢,胸口就挨了一刀子,没有撑住,是云康哥把我藏在官兵遗体中的,说赌命了,赌赢了我就能活下来,他去追大伯父……” 这个消息,可谓是噩耗了。 顾致沅的遗体落在了狄人手里,顾云康去抢,至今毫无音讯,恐怕也是凶多吉少,两人遗体皆落在狄人那儿,若狄人以此做要挟,朝廷后续行动,束手束脚。 哪怕顾家所有活下来的子弟都说死拼到底,决计不拿朝廷的银钱做交换,可朝廷还是不得不为了官兵士气、百姓言论而交涉退让。 “眼下毫无讯息,我们要做最坏的打算,却不能不抱希望,”葛氏这句话也不知道是宽慰顾云骞的,还是替自己鼓劲儿的,她掏出帕子,替顾云骞擦拭眼泪,“你好好养伤,朝廷的援军快到了,你要养好了,才能打回北地去。” 第五百四十四章 活着就挺好 作为将门媳妇,娘家亦是军中出身,葛氏太明白这些铁骨铮铮的人的心情了。 让他们养伤,让他们在后头指点,都不如让他们去冲锋陷阵来得鼓舞人心。 唯有知道能很快杀回北地去,顾云骞才能打起所有精神来,好好休养。 见顾云骞老实地躺在炕上,葛氏让顾云锦和念夏继续看着这两个伤者,自个儿和朱氏一道出去了。 妯娌两人商议了一番,由朱氏去向威营中,把顾云骞传达的消息告诉众人。 正如葛氏所言,必须做好最坏的打算。 而顾云骞这儿,屋子就这般大,为了方便看顾,两个伤者安顿在一间屋子里,他现在有心思琢磨了,自然也就看到了另一个。 “那是谁?”顾云骞问道。 他平躺着,只能看到鼓起来的被子,看不到五官。 顾云锦与他道:“是云映,三房的七妹妹云映,她带着栋哥儿、勉哥儿出了城,却伤着了脑袋。” “活着就挺好的了。”顾云骞咧着嘴想笑,可这笑容不止他自个儿难受,顾云锦瞧着都难受。 兄妹两人都收着情绪,怕大起大伏的表露心情,会影响到对方。 顾云骞转了转脖子,想把话题转开:“你跟我说说,现在状况怎么样了……” 问出口的是状况,问不出口的是府里已知的伤亡。 顾云锦一清二楚,想了想,还是没有做隐瞒,把不在的人都讲了一遍。 “二叔父与云妙都不在了……”顾云锦直言。 从血缘上,二叔父是顾云骞的生父,顾云妙是他的亲妹妹,而他的嫡亲兄长顾云康眼下下落不明、凶多吉少。 顾云骞沉默了许久,突然冒出来一句:“我昏过去之前,云康哥好像跟我说了一句什么,当时太乱了,我现在想不起来……” 他真的不记得了。 那夜火光冲天,呼吸之中,血腥混着焦味,熏得人晕头转向。 百姓们的哭喊声充斥耳畔,连兵器碰撞的声音仿佛都远了,他的视线里是血红一片,说不清那是沾染了鲜血,还是火光刺红了眼。 那一刀子砍在胸口上的时候,顾云骞甚至感觉不到痛,直到站不稳了,才意识到自己受了重伤。 即便如此,他彼时脑海里剩下的,还是去追顾致沅。 最后是拼杀出来的顾云康拦在了他跟前,听他嘴里念叨着“大伯父”,顾云康毫不犹豫地就把他塞到了边上官兵的遗体之中,交代他活下去。 那时候,顾云骞的意识已经很模糊了。 “我迷迷糊糊的,云康哥追出去两步又转回来,交代了我一句话,”顾云骞拼命回忆,“我确定他说了,我醒来之后手心里还握着一瓶止血的药粉,一定是他一面说、一面塞给我的,可我现在……” 顾云锦怕他越想越糊涂,便与他道:“那句话想来很要紧,你若是这么想毫无头绪,不如睡一觉,梦里许是会有收获。 你知道吗?破城那天夜里,我梦见云妙了,她带我去了将军府里的一个小院子,与我道别。 而我最后也就是在那处院子里,找到了她……” 若只有头一句话,顾云骞只当顾云锦是宽慰他,可她讲述的那个梦境太过真切,叫他也不由自主地相信,梦中许是有收获。 他试着让自己放松些,闭着眼睛听顾云锦说话。 顾云锦说了梦,又说了眼下局势:“我们是快马加鞭赶来的,肃宁伯带兵也已经启程,估摸着再有一旬就能到了。 狄人屯兵鹤城和山口关,近日骚扰了些镇子,但北境其余大城皆守住了……” 她说得很慢,声音一点点轻下来,直到确定顾云骞睡着了,才不再说了。 顾云骞这一睡,睡到了天黑。 许是因为朱氏送去的消息,蒋慕渊与顾云宴兄弟并没有回来。 施妈妈和大夫商议之后,准备了些适合顾云骞用的吃食,伺候他用过了,这才自个儿去胡乱填了肚子。 顾云锦依旧守着两个伤者。 顾云骞的烧退了些,人虽然还奄奄的,却比先前好了许多,向顾云锦打听起了他获救的经过。 “我只记得我把家里人都安顿到了关帝庙,就找个匹马往裕门关走,后来应当是伤重摔下马了,再之后就……”顾云骞道。 “有个逃难的妇人遇上了你,把你拖回来的,”顾云锦与他讲述了一番,“那妇人如今被安顿了,我们会好好报答的。” 不止是那胡妇人,昨儿从冯家庄里带回来的那些百姓,官兵们都已经安顿了。 只是这裕门关里避难百姓太多,就算安顿,也不比从前。 最大的安慰是不用提心吊胆,裕门关因着其地理要害,守备本就十分严密,战时就更不用说了,不至于叫狄人跟偷袭北地一样的得手,在关内的百姓好歹能睡个安稳觉。 至于吃穿用度,眼下起码是饿不死,但再往后,顾云锦也说不好。 不说旁的,城里的日常用度,开销价格,已经不比平时了,以后,米粮只会更金贵。 两人又东拉西扯地说了会儿,顾云锦突然想到了那夜蒋慕渊提过的猜测,心里咯噔一声,她尽量放轻松口气,问顾云骞道:“那夜是怎么破城的?狄人怎么就入城了?” 顾云骞闻言,眉心微微一皱,道:“我那夜当值,原是丑时上西城墙的,因而早早睡下,半夜里被叫起来,说是狄人直接从北城门打进来的……” 顾云锦抿唇:“北城门紧闭,狄人如何火速攻破的?” 顾云骞一愣:“绳索、云梯上了城墙吧,那个时间正好换防,叫狄人抓住了空隙。没有人想到,狄人会在这个季节打过来,明明大雪封境,他们早退回去了……” 狄人这一波出其不意,叫北地受了重创。 顾云锦听见外头传来脚步声,便出去一看,是顾家兄弟回来了。 只是,她并未看到蒋慕渊。 “小公爷呢?”顾云锦不由问顾云齐。 顾云齐答道:“小公爷还在向大人那儿,有军情还需商议。” 蒋慕渊素来忙碌,顾云锦了然,随着兄弟们进去看顾云骞。 第五百四十五章 别扭 京城又落了一场大雪,整座后宫,银装素裹。 虞贵妃从赵知语手中接过茶盏,浅浅嘬了一口,目光却是落在孙睿与孙禛两兄弟上。 那两兄弟在低声交谈着什么,从神色之中看不出彼此情绪,虞贵妃竖起耳朵听了会儿,也无法听到一两个词语。 她只好把视线收回来,问赵知语道:“睿儿总说是你怕他着凉,叫他穿得暖和些,可我怎么瞧着,是他自个儿越来越怕冷了?” 赵知语一怔,轻声道:“是我叫殿下多穿些的。” 虞贵妃沉沉看着赵知语,眼睛里透了几分不满。 若真是赵知语要求的,且不说孙睿怎么会言听计从,便只看现在。 因着在室内,所有人自然都解了雪褂子、皮斗篷,而且暖阁里烧着地火龙,连虞贵妃这样生养了几个孩子、身体不似年轻时康健的妇人都不觉得冷,孙睿却依旧往炭火盆子边上凑。 这难道也是赵知语要求的? 也不看看陪着孙睿在火盆边说话的孙禛,都要满头汗了。 “我要听实话,”虞贵妃拧眉,声音严肃极了,“我是他母妃,我很关心他的吃穿,按说他现在这个年纪,该是火气最旺的时候,可却比前几年怕冷多了。 我并不是指责、挑剔你,而是在他的身体事宜上,你不该只听他的,而是要与我商议。 如此畏寒,难道不应该叫太医来诊断、开些方子调养,补一补吗? 他脾气固执不听你劝,你就老老实实告诉我,我去说他!” 赵知语垂着头,没有应虞贵妃的话。 如此,虞贵妃看着就来气。 孙睿挑了这么一个侧妃,虞贵妃说不上多喜欢,但也不至于打压欺负,但赵知语不愿意与她在这方面达成共识,这就叫虞贵妃不高兴了。 虞贵妃放下茶盏,正要指责几句,却见孙睿走了过来。 “母妃,她有什么做得不对的,您慢慢讲,莫要置气,”孙睿在虞贵妃对面落座,斜斜看了赵知语一眼,“你也是,怎么能惹母妃生气呢?边上去吧,别来碍母妃的眼。” 赵知语唯唯诺诺地应了,退至一旁,不参与他们母子对话。 虞贵妃见此状况,真真是气极反笑。 孙睿这哪里是怪罪赵知语,分明是护着,听到她刚才语气里的不耐了,就过来解围,不许她这个当母妃的管教。 虞贵妃看得明白,但也懒得与孙睿计较这些,只是把话又说了一遍:“叫太医看过没有?你这状况,我瞧着都不心安。” 孙睿笑了笑,道:“当真无事,母妃若不信,就现在请太医来诊。” 虞贵妃听他应了,二话不说,吩咐嬷嬷去请。 孙禛借机也跟了出去,他陪着孙睿烤了好一会儿的火,现在浑身热得冒汗,只想去廊下透透气。 暖阁里,除了几个眼观鼻鼻观心的宫女,还有老实的赵知语,虞贵妃也就不顾忌,直接问孙睿道:“母妃听禛儿说,那天在御书房里,你父皇夸赞你了?” 孙睿抬起眼皮子,等着虞贵妃往下说。 虞贵妃温和地笑了笑,拍了拍孙睿的手:“都说母妃得宠,母妃如何如何体面,可要我自个儿说,你们兄弟能得圣上欢喜、能在朝堂上说出一些有见地、对朝廷百姓有益处的话,这就是母妃最大的体面了。” 孙睿依旧不言语。 虞贵妃也习惯了他这不冷不热的性子,道:“我是最放心你的,你沉稳有度,这几年也经常替你父皇看折子、出主意,圣上每每说起你来,总是赞不绝口。 你两个弟弟,奕儿还小,你得空时指点他功课、别的也不用多操心。 反倒是禛儿,年纪半大不小的,说话做事却不谨慎,时不时冒出几句让人头痛的话,母妃希望你能多提点提点他,让他知道皇子不是这么好当的。 母妃真怕他哪天不过脑子,胡说一句,叫言官们喝斥。” 孙睿眉宇微微一蹙,而后又平复下来,笑容慢慢挂在了唇边,语气十分坦然:“母妃,我自然是尽心尽力的,你不用担心他,他不会给您惹来祸事的。” 虽有笑容,但虞贵妃却有一瞬的恍惚,觉得长子这句话里透了些许情绪,这种滋味,她有些耳熟。 再一想,虞贵妃自己品出味道来了。 这不就是做哥哥的对母亲偏心弟弟而别扭嘛! 就算是当今圣上,在皇太后护着永王爷的时候,他也闹别扭。 “做兄长的,是顶梁柱,”虞贵妃说道,“你虽然不是圣上的长子,却是母妃的长子啊。” 长子是要挑大梁的,不得不逼他成材,好在孙睿争气,从小到大,虞贵妃没有真的操心操肺,但作为母妃,她扪心自问是一碗水端平了,可在孙睿眼中,肯定还是偏向了弟弟们的。 好在,这不是什么大矛盾。 虞贵妃偏头往外看了一眼,确定孙禛没有进来,才又与孙睿道:“母妃这话不是突然冒出来的,而是怕禛儿也学成国公世子。” 孙睿抿唇:“不瞒母妃说,段保戚往裕门关去了,我很是意外。” “谁不意外?”虞贵妃叹气。 成国公是先帝爷封的,但在现金的成国公受伤退下战场之后,这家子就远离了朝政,活得跟闲散宗亲似的。 俸禄照样领,事情轮不上,府里不够的开支,全靠段家祖宗基业撑着,过得可谓是有滋有味。 除了段保珍惹出来的那一桩事情之外,段家还真是潇洒自在,不惹事、不出头,老老实实过富贵日子。 大伙儿都以为,成国公如此了,段保戚大抵这一生也是如此。 因而谁都没有想到,成国公府在夏秋时被蒋慕渊逼着出了大把银钱之后,在腊月里,让段保戚去了裕门关。 这还是“得过且过”的成国公? 这是让唯一的儿子去跟狄人拼命了啊。 虽然,段保戚这等身份,去了边关不至于跟普通小百姓从军似的,但战场依旧要上,打起来刀剑无眼,谁也不敢预料结果。 “我佩服段家胆识、高义,”虞贵妃如此道,毕竟圣上和皇太后都夸了段保戚,“但我怕禛儿有样学样。” 第五百四十六章 操心 虞贵妃是绝对不希望自己儿子去裕门关拼杀的,偏偏孙禛的性子太不稳健了,兴致来了,一拍脑门就这样那样的,叫人有操不完的心。 “睿儿,你有没有听他说过什么?”虞贵妃眼中又是担忧,又是期许,盼着孙睿能说出她想要的答案。 孙睿一瞬不瞬看着虞贵妃的眼睛,而后慢条斯理饮了一口茶,这才道:“他没有提过。” 虞贵妃垂下肩膀,这样的回答,实在算不上放心。 孙睿勾了勾唇角,露出一个浅浅的笑来:“母妃不用不放心,去跟狄人拼杀,他还没有那个胆子。” 话语里,嘲弄气息一闪而过,快得连虞贵妃都没有听出来。 虞贵妃想了想,本还要继续说,见孙禛从外头进来了,便不提了。 孙禛冷得直搓手跺脚。 他先前被火盆烤出一身汗,出去透气,迎面北风吹散了热气,真真是再清爽也没有了。 他喜欢那样的清爽,便不听宫女的,坚持不肯披上雪褂子。 出暖阁是想收汗、凉快凉快,穿上雪褂子不就有违初衷了吗? 结果,是叫冷风吹得过了头,反倒是冷着了。 虞贵妃最知道他性子,就是这般顾前不顾后,她嗔怪道:“你这做事做过头,什么时候能够改一改?真真是不叫人省心。” 一面怪,一面心疼,虞贵妃示意宫女给他端一盏热茶。 孙禛凑到炭火盆边,又有热茶下肚,整个人才算舒畅些,对着虞贵妃咧嘴:“生儿子不就是操心嘛!皇兄从不叫您操心,我再不叫您操心,那儿子不是白生了?” 这等歪理,也就孙禛能在虞贵妃跟前说得理直气壮。 虞贵妃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你也给我留些心,我还要操持奕儿呢!” 孙睿见状,亦看向孙禛,道:“操些不大不小的心思也就算了,大事儿上,你莫要让母妃提心吊胆的。” 孙禛一脸莫名,奇道:“我做什么了?” “没有要你做什么,就是盼着你不做什么。”孙睿答道。 这般跟猜谜一样的对话,孙禛是当事人,但他没有猜出来,只能摸了摸鼻尖作罢。 夏太医应召而来,恭谨问了安。 “想让夏大人给睿儿看看,他这么怕冷,是不是该补一补火气?”虞贵妃道。 夏太医应了,取出迎枕,给孙睿诊脉。 “从脉象看,三殿下并不是体虚之症,娘娘,殿下身体康健,不用特特以药材补足,”夏太医说完,见虞贵妃面色发沉,赶紧又道,“是药三分毒,对殿下的康健之体反而没有好处,依臣之见,眼下隆冬,以膳食温补,最为得当。” 补气血的膳食,不用夏太医叙述,虞贵妃自个儿也明白。 她追问道:“当真安康?” “殿下的身体很是安康。”夏太医答道。 见他如此肯定,虞贵妃悬着的心虽没有全部落下,但好歹落了一半。 孙睿自个儿也笑了:“我就说不要紧的,这下连太医都瞧过了,母妃该放心了。” 虞贵妃舒了一口气,低声叹道:“我也就只有这么几样能替你操心的事儿了。” 说完,虞贵妃转头吩咐赵知语,叫她平日多叮嘱府里人,在吃食上多用心。 赵知语一一应下,抬起眼帘时,她看到了孙睿的眼睛。 那双眸子如同蒙了一层雾,这雾气也仅仅只是一瞬间,很快就从他的眼底消逝了,留下一个漫不经心的笑容。 这个笑容,遮盖了眼底的所有情绪,叫人无法看穿。 而北地城中的关帝庙里,顾家兄弟看着那一排遗体,呼吸已经都停滞了。 族中这么多亲人的遗体,自然无法全部运回裕门关中,虽有顾云骞的讲述,但还要再次确认,报与朝廷,因而避开了前几天的大雪,趁着今日天气尚可,顾家兄弟就与蒋慕渊一道,快马赶到了北地。 因着有孩子与伤员要看顾,顾云锦和念夏、卓荣媳妇一块守在关内,并未出行。 葛氏与朱氏静静看着那一排遗体,抹了泪。 离战死那日毕竟久了,饶是天寒地冻的,面目也不可能如活着时一般,也就是自家人还能认一认。 顾云骞收殓得算是仔细的了,盖了席子、布匹,擦拭过五官,谁也说不上彼时顾云骞到底是如何顶着伤情把这么多人一一背回来的。 顾云宴蹲下身子,一个个看,一个个报,哪怕所有名姓都从顾云骞那儿得知了,真的对上了,还是心紧得很。 查看过关帝庙,一行人又往北城门去。 前两天,顾云锦在裕门关里打听时,曾听两个从北地逃出去的百姓提及,看到顾云深与肖氏、顾云初在北城口一带防守,今日,顾云宴他们也想碰碰运气。 狄人从北边入城,北城门一带,是拼杀得最为惨烈的地方。 积雪无人清扫,盖住了无数遗体,大部分是北地的守军,还有来不及逃走的百姓,和一些狄人。 顾云宴埋头搜寻了一番,实在憋得慌,与兄弟们交代了一声,独自沿着台阶上了城墙。 城墙上,原本悬挂顾家旗帜的杆子已经倒了,只余下那么一个桩子,顾云宴蹲下身来,轻轻拨开了桩子上的雪,眼睛烫得厉害。 他独自思量了一阵,深吸了一口气,正要起身下城墙,余光却瞥见了城墙下的蒋慕渊。 蒋慕渊的位子并非是城内的墙下,而是城墙之外,他牵着马匹站着,仰着头看高高的城墙。 顾云宴探出头去,唤道:“小公爷可是发现了什么?” 蒋慕渊闻声,视线沿着城墙一点点往上,落在顾云宴身上:“没什么。” 两人就这么交流了一句,蒋慕渊便牵马往城内走,顾云宴见此,也就下了城墙,站在城内皱眉看了一会儿。 忽然之间,一个念头闪过心田,他的眸子骤然一紧,急匆匆从城门出去,站在蒋慕渊先前站过的位子,抬头看城墙。 越看,顾云宴的心就越寒,仿若是北风直直灌进了心田一般,他紧紧攥紧了拳头。 第五百四十七章 城墙 顾云宴是土生土长的北地人,又是将军府长子,对于北地的军需防备十分清楚。 每年冬天的初雪之后,在确定狄人退回草原了,北境的守备会比其余季节放松一些。 这并非掉以轻心,而是依照状况的调整与变化。 不仅是狄人要对抗狂风暴雪的恶劣气候,要休养生息,严防了一整年的北境官兵与百姓亦是如此。 再者,大雪封境,封住的不单单是马匹和兵士们的行动力,封住的还有视线。 时至今日,哪怕与向威和其他裕门关守军将领探讨了无数次,顾云宴依旧不清楚狄人是如何在这么暴烈的天气之中通过广阔草原的,但只要他们入了北境,快速攻至北地城下并不是难事。 一来,这个季节的守备人数相对较少,二来,彼时已经入夜,黑漆漆的,大雪更加影响视线,差不多要等到听见哒哒马蹄声时,才会意识到大军到了跟前。 可饶是如此,狄人攻破城池,该有的痕迹还是会有的。 狄人来得神不知鬼不觉,想要迅速破城,定然少不得钩锁、云梯,当夜参与防守的顾云骞亦是这般说的。 可从北城墙外的痕迹来看,狄人的确用上了钩锁、云梯,但数量远远不够让他们在一瞬间撕开北地防御,逼得顾致沅不得不打开所有城门让百姓避难。 北地守军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但只要狄人没有第一时间、大量爬上城墙,守军按说是可以守得住的。 奇袭城池,也不会动用攻城车,这一点,也能够从城门痕迹来佐证。 既如此,狄人到底如何大量攻入城内? 与其说是狄人挖了一条密道入城,不如说北城门被打开了。 顾云骞说过,狄人入城,堪堪是在城墙换防之时。 能够这么做的,必然十分熟悉守备换防的时间,知道如何避开,能在漆黑的夜晚悄悄摸到城门下。 他也不需要大开城门,里应外合之下,只要城门有一道缝,那后续奔袭到城外的狄人就能轻而易举地推开城门了。 顾云宴的心沉入湖底一般。 他仰着头,看着这座几百年的老城。 从北地建城起,它就直面战火,数百年过去了,皇朝都更迭过,它依旧抵御狄人的入侵。 守将官兵换了一代又一代,每隔几年,也会修缮城墙、加固城池,可它还是满目疮痍。 与其他北境的城池一样,它伤痕累累。 以前,只觉得这伤痕碍眼,恨不得每一次重修时,都把它修缮得坚固无比,什么刀枪、攻城车、投石车,别想打下一小块碎石,可现在,顾云宴却截然相反,他恨这北城墙上的痕迹为何如此之少! 恨归恨,顾云宴心里明白,北地破城必然是有人通敌。 他一点点收回目光,深吸一口气,缓缓走回了城内,把目光落在了蒋慕渊身上。 顾云宴想,不止是他,蒋慕渊一定也看出来了。 这一状况,蒋慕渊会如此禀报朝廷? 正在顾云宴思忖着要不要探一探蒋慕渊的口风时,突然听见顾云熙呼叫的声音,他赶忙循声望去,见顾云熙用力扒拉着积雪,整个人都恨不得埋进积雪里。 先前的念头自是抛到了脑后,顾云宴赶紧跑到顾云熙身边。 顾云熙扒雪的地方,露出来了底下埋着的姑娘,脸上身上的血早就凝了,只那双眼睛瞪得大大的,哪怕已经黯然无光,可顾云宴觉得,他还能从她的眼中看到浓浓的恨意和不甘。 恨狄人犯境,伤害了无数的北地百姓,不甘心如此死去,明明还没有把狄人打退。 这么倔强的性子,就是他们的四妹妹顾云初。 顾家八个姑娘,不说早夭的顾云嘉,姐妹之间,武艺最高强的就是顾云初和顾云妙了。 居中的这几个,年纪都差不多,顾云初、顾云妙能在姐妹之中占鳌头,凭借的不是什么天分,而是刻苦和好强。 顾云宴蹲下来,轻轻地揉了揉顾云初的脑袋。 他还记得,那年,顾云初抱着还裹着蜡的长枪来寻他,要他指点枪法。 明明小姑娘的身量还比不上那杆长枪,却嫌弃顾云深与顾云肃只教她拳脚,不肯教她练枪。 那年的小姑娘长大了,却是再也长不大了…… 顾云宴的嗓子堵得厉害,只能靠帮顾云熙一块扒雪来缓解一番。 顾云熙一样不好受,嘴巴闲不住,东拉西扯说一堆,以图排解心中郁郁。 “大哥刚才去城外做什么?是不是在城墙上发现了什么?”顾云熙问道。 顾云宴紧紧咬了一下唇,看了不远处的蒋慕渊一眼,低声与弟弟道:“没什么。” 在离顾云初不远的地方,葛氏寻到了顾云深与肖氏,朱氏去了南城口,只因那日在裕门关碰上的婆子说过,曾在这儿遇见过她的二哥。 朱氏清楚,自家兄弟大抵都以身殉国了,可哪怕是碰运气,她也想找找看,找着一个是一个。 她寻了好一阵,终于寻到了朱二哥的遗体。 身上大小伤口无数,右腿几乎都断了,流出来的鲜血染红了地面积雪,又被后续的大雪叠了一层又一层,她扒出来的雪,是红色的。 朱氏哇得一声哭了出来,撕心裂肺。 庞娘子跟着朱氏,见了这场面,眼泪也簌簌往下落,她不劝朱氏,硬憋着没有任何好处,不如哭出来。 两人一道哭了一刻钟,朱氏才抹了一把脸,拿布条扎住了朱二哥的断腿,一把将他的遗体架上了马背,送到了关帝庙。 朱氏才把自家哥哥与顾家族亲安顿在一块,外头就传来脚步声,顾家兄弟们把顾云深夫妇、顾云初都挪了进来。 顾云熙亦看到了朱二哥的遗体,微微一怔。 他这个二舅哥,从来都是生龙活虎的。 他与朱氏没有完婚之前,二舅哥看他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礼成之后,每次遇上,但凡不是军务在身,必然要与他喝出个高低来。 顾云熙清了清嗓子,低声安慰朱氏:“下回,我们给他带些好酒。” 第五百四十八章 传信 顾云宴是土生土长的北地人,又是将军府长子,对于北地的军需防备十分清楚。 每年冬天的初雪之后,在确定狄人退回草原了,北境的守备会比其余季节放松一些。 这并非掉以轻心,而是依照状况的调整与变化。 不仅是狄人要对抗狂风暴雪的恶劣气候,要休养生息,严防了一整年的北境官兵与百姓亦是如此。 再者,大雪封境,封住的不单单是马匹和兵士们的行动力,封住的还有视线。 时至今日,哪怕与向威和其他裕门关守军将领探讨了无数次,顾云宴依旧不清楚狄人是如何在这么暴烈的天气之中通过广阔草原的,但只要他们入了北境,快速攻至北地城下并不是难事。 一来,这个季节的守备人数相对较少,二来,彼时已经入夜,黑漆漆的,大雪更加影响视线,差不多要等到听见哒哒马蹄声时,才会意识到大军到了跟前。 可饶是如此,狄人攻破城池,该有的痕迹还是会有的。 狄人来得神不知鬼不觉,想要迅速破城,定然少不得钩锁、云梯,当夜参与防守的顾云骞亦是这般说的。 可从北城墙外的痕迹来看,狄人的确用上了钩锁、云梯,但数量远远不够让他们在一瞬间撕开北地防御,逼得顾致沅不得不打开所有城门让百姓避难。 北地守军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但只要狄人没有第一时间、大量爬上城墙,守军按说是可以守得住的。 奇袭城池,也不会动用攻城车,这一点,也能够从城门痕迹来佐证。 既如此,狄人到底如何大量攻入城内? 与其说是狄人挖了一条密道入城,不如说北城门被打开了。 顾云骞说过,狄人入城,堪堪是在城墙换防之时。 能够这么做的,必然十分熟悉守备换防的时间,知道如何避开,能在漆黑的夜晚悄悄摸到城门下。 他也不需要大开城门,里应外合之下,只要城门有一道缝,那后续奔袭到城外的狄人就能轻而易举地推开城门了。 顾云宴的心沉入湖底一般。 他仰着头,看着这座几百年的老城。 从北地建城起,它就直面战火,数百年过去了,皇朝都更迭过,它依旧抵御狄人的入侵。 守将官兵换了一代又一代,每隔几年,也会修缮城墙、加固城池,可它还是满目疮痍。 与其他北境的城池一样,它伤痕累累。 以前,只觉得这伤痕碍眼,恨不得每一次重修时,都把它修缮得坚固无比,什么刀枪、攻城车、投石车,别想打下一小块碎石,可现在,顾云宴却截然相反,他恨这北城墙上的痕迹为何如此之少! 恨归恨,顾云宴心里明白,北地破城必然是有人通敌。 他一点点收回目光,深吸一口气,缓缓走回了城内,把目光落在了蒋慕渊身上。 顾云宴想,不止是他,蒋慕渊一定也看出来了。 这一状况,蒋慕渊会如此禀报朝廷? 正在顾云宴思忖着要不要探一探蒋慕渊的口风时,突然听见顾云熙呼叫的声音,他赶忙循声望去,见顾云熙用力扒拉着积雪,整个人都恨不得埋进积雪里。 先前的念头自是抛到了脑后,顾云宴赶紧跑到顾云熙身边。 顾云熙扒雪的地方,露出来了底下埋着的姑娘,脸上身上的血早就凝了,只那双眼睛瞪得大大的,哪怕已经黯然无光,可顾云宴觉得,他还能从她的眼中看到浓浓的恨意和不甘。 恨狄人犯境,伤害了无数的北地百姓,不甘心如此死去,明明还没有把狄人打退。 这么倔强的性子,就是他们的四妹妹顾云初。 顾家八个姑娘,不说早夭的顾云嘉,姐妹之间,武艺最高强的就是顾云初和顾云妙了。 居中的这几个,年纪都差不多,顾云初、顾云妙能在姐妹之中占鳌头,凭借的不是什么天分,而是刻苦和好强。 顾云宴蹲下来,轻轻地揉了揉顾云初的脑袋。 他还记得,那年,顾云初抱着还裹着蜡的长枪来寻他,要他指点枪法。 明明小姑娘的身量还比不上那杆长枪,却嫌弃顾云深与顾云肃只教她拳脚,不肯教她练枪。 那年的小姑娘长大了,却是再也长不大了…… 顾云宴的嗓子堵得厉害,只能靠帮顾云熙一块扒雪来缓解一番。 顾云熙一样不好受,嘴巴闲不住,东拉西扯说一堆,以图排解心中郁郁。 “大哥刚才去城外做什么?是不是在城墙上发现了什么?”顾云熙问道。 顾云宴紧紧咬了一下唇,看了不远处的蒋慕渊一眼,低声与弟弟道:“没什么。” 在离顾云初不远的地方,葛氏寻到了顾云深与肖氏,朱氏去了南城口,只因那日在裕门关碰上的婆子说过,曾在这儿遇见过她的二哥。 朱氏清楚,自家兄弟大抵都以身殉国了,可哪怕是碰运气,她也想找找看,找着一个是一个。 她寻了好一阵,终于寻到了朱二哥的遗体。 身上大小伤口无数,右腿几乎都断了,流出来的鲜血染红了地面积雪,又被后续的大雪叠了一层又一层,她扒出来的雪,是红色的。 朱氏哇得一声哭了出来,撕心裂肺。 庞娘子跟着朱氏,见了这场面,眼泪也簌簌往下落,她不劝朱氏,硬憋着没有任何好处,不如哭出来。 两人一道哭了一刻钟,朱氏才抹了一把脸,拿布条扎住了朱二哥的断腿,一把将他的遗体架上了马背,送到了关帝庙。 朱氏才把自家哥哥与顾家族亲安顿在一块,外头就传来脚步声,顾家兄弟们把顾云深夫妇、顾云初都挪了进来。 顾云熙亦看到了朱二哥的遗体,微微一怔。 他这个二舅哥,从来都是生龙活虎的。 他与朱氏没有完婚之前,二舅哥看他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礼成之后,每次遇上,但凡不是军务在身,必然要与他喝出个高低来。 顾云熙清了清嗓子,低声安慰朱氏:“下回,我们给他带些好酒。” 第五百四十九章 有感而发 蒋慕渊思量了一番,问道:“五爷还在江南吗?” 袁二道:“是。” 蒋慕渊颔首。 周五爷为人大气,做事却十分细致,虽然他往江南去是有旁的事情要做,但既然留意到了赵同知与邓公公的来往,就会盯着些,不会随意抛却脑后的。 只是,江南毕竟不是周五爷的地方,反倒是赵同知在明州府耕耘了几十年,周五爷想掌握赵同知的行踪并不算困难,但要弄明白邓公公和赵同知到底在琢磨什么事儿,就不是易事了。 不过,退一步说,眼下即便让周五爷打听出来了,蒋慕渊也无心去管孙睿的那些动作——北境战事才是压在眼前的一座大山。 他拆了听风让袁二捎来的信,一封封看过了,收到了一旁。 “我有一份折子要快些送往京城,我怕从驿馆走,路上耽搁了,”蒋慕渊道,“你先赶紧填了肚子,等下连夜送进京城。” 袁二一怔,并没有想到他刚刚抵达却又要出发,可既然小公爷吩咐了,他自然应下。 蒋慕渊唤了惊雨进来准备笔墨,与袁二道:“风尘仆仆的,这来来回回辛苦你了,送到京城之后,把京里的事情与听风对一对,之后再来裕门关,我这儿也有些人手不足。” 袁二点头,道:“施幺还算机灵,这些日子在京里混得也算风生水起,我把事儿都交给他,让他照听风的吩咐做事儿。” 惊雨进来研墨,袁二退出去,在院子里伸了个懒腰,活动活动筋骨。 她是习武之人,感觉也算敏锐,刚抬起双臂,就察觉到有一双眼睛看着他,他也不装不知情,大大咧咧转过头去,正好对上了念夏的目光。 念夏被袁二揪着正着,尴尬一闪而过,但她素来大方,走上前去,认真赔礼,道:“先前不知你来历,对你防备,还望见谅。” 这话让袁二哭笑不得。 先前念夏那疏离的态度,袁二一点都没有放在心上。 他寻到此处院子,念夏不曾听过他名号,防备是理所当然的,若是毫不戒备、随便他在这院子里进出,那才是有问题。 哪怕他有听风的信件,但人家从未见过本人,小心总是没有错的。 “这事儿真不怪你,”袁二笑道,“我自己明白,我的自报家门,听起来和个随口胡编的差不离。” 念夏扑哧笑出了声,袁二这名字,听起来的确像是胡编的。 袁二又道:“没法子,我老家是个小村子,老老少少都没有念过什么书,行二就叫袁二,我弟弟叫袁三,也就是长大了出来做事,才认了字,知道些道理。可名字是爹娘取的,便没有再改。” 念夏闻言,笑容一凝,透出几分伤感来。 袁二看得清楚,只是两人并不算熟悉,哪怕看到了,他一个汉子也不好直咧咧地问,便道:“姑娘是夫人身边的吧?我还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念夏,这个名字是夫人当年入京后取的,”念夏顿了顿,道,“在北地的时候,我家里人都叫我小妮儿,刚进府做事时,也没有改。” 袁二是个脑子快了,前言后语并在一块,一下子就琢磨出那份感伤的来路。 正是他提到了爹娘取名,才叫念夏也想到了家里人,而北地出身,她的父母兄弟,怕是都遇难了。 猜是猜,但念夏没有说透,袁二也不能接什么“节哀顺变”,便转了个弯,换了话题:“不知厨房备了吃食吗?我一会儿要送折子进京,想填饱肚子。” “这般匆忙?”念夏疑惑,转念一想,军情所需,还能吃顿饭就不错了,她也不耽搁,引着袁二去厨房里。 北地米油是一天比一天金贵,他们是不至于短了吃食,但也没有铺张浪费那一套。 念夏取出笼屉上刚蒸好的包子,又切了几样菜,麻利地在小桌上摆开,又翻出半坛子酒给袁二驱寒。 “你只管吃,若是不够就自个儿拿,我去夫人那里听吩咐了。”念夏道。 袁二道了谢,大口吃喝起来。 出了厨房,念夏回头看了眼,袁二身材壮硕、胃口自然也好,这吃什么都香的样子,像极了她家里的那三个哥哥。 念夏吸了吸鼻尖,她今儿也就是有感而发,否则不会把旧名说出来。 她是父亲的老来女,又有三个哥哥,只听家里唤她的这个名字,就知道她是最受喜欢的了。 却是不知道,那么喜欢她的父母哥哥们,如今是不是还活着,又在哪儿呢…… 念夏吹了会儿冷风,缓和了心绪,这才进去看顾云锦。 顾云锦刚刚搁下徐氏与林琬的信。 这两份来信,她反复读了三四遍,有欢喜,有感动,也有微微的涩。 徐氏说了些家中状况,大抵意思便是叫他们莫要过多牵挂,在北境做好每个人该做的、能做的,京中自然有她们在。 林琬的信上,说了她的婚事。 顾云锦与林琬亲厚,蒋慕渊又与程晋之是至交好友,这两人结成连理枝,不得不说是一桩大喜事,但顾云锦对林家在此时此刻做出决断的这份果敢十分佩服。 顾云锦知道,前世的程晋之英年早逝、马革裹尸,而今生不同的战场,她希望程晋之也有不同的结果。 不仅仅是为了林琬,也一样是因为蒋慕渊。 顾云锦一直记得,那日岭北的细雪中,蒋慕渊与她回忆起这位好兄弟时的感慨与遗憾。 今生重来,遗憾自是能少一分就好一分。 不过,顾云锦也想不透,这两个从小认识的人,是怎么在忽然之间,就从“好友的哥哥”、“妹妹的手帕交”来了一个大转弯,往“携手一生的伴侣”上狂奔的。 可这就是欢喜之情吧。 细水长流也好,一个瞬间的触动也罢,让他们想要尝试着把另一个人放在心上。 顾云映还睡着,顾云骞到底醒着,见顾云锦看信欢喜,便问了一声。 顾云锦与他说了京里顾家的事儿,又讲到了程晋之:“他就是这一回领兵的肃宁伯的三子,随着肃宁伯一道往裕门关来,想来这几日该抵达了。” 顾云骞在被子里的手紧紧攥了攥。 他迫切地等着大军抵达,他要把狄人赶出去。 第五百五十章 不报 书房里,蒋慕渊整理了思路,提笔写折子。 刚开了个头,外头传来敲门声,惊雨开门一看,来的是顾云宴。 “大舅哥有事儿?”蒋慕渊放下笔,请顾云宴落座。 顾云宴应了一声,看了惊雨一眼。 惊雨通透,在蒋慕渊颔首之后,他快步出去,带上了书房的门,守在了外头。 顾云宴深吸了一口气,道:“今日在北地确定了顾家族亲遗体,不知道小公爷在折子上会如何写?” 蒋慕渊看着顾云宴,见他神色凝重,便主动把话都戳穿了:“大舅哥想问的,其实是北城墙上的痕迹,我要如何禀告圣上吧?” 顾云宴苦笑。 他何尝不知道蒋慕渊很聪明,他一样知道自己的问题会引起蒋慕渊的疑心,但他不敢全然咽在肚子里。 事情已经如此了,埋起脑袋不闻不问不做准备,绝不是一个好法子。 顾云宴深吸了一口气,直直看着蒋慕渊,道:“你我都看过城墙,这个问题无法回避。 不管那人是谁,他如何做了,他又为何那么做,我顾家作为北地守将,难辞其咎。 这是顾家的失责,推卸不掉,也没有脸推卸,我也不想以姻亲的身份来求情,让小公爷替我们瞒下。 而是,能否暂且缓下,给我顾家子弟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让我们亲手把北境收回来,能让朝廷看在顾家数代英烈和我们兄弟的拼杀份上,饶过女眷和孩子?” 蒋慕渊没有立刻回答,他抬手揉了揉眉心,反问道:“那个人是二伯父?” 顾云宴的眸子一紧。 见他慎重,蒋慕渊反而笑了笑,道:“那日从密道口寻到祖母他们时,我就在思索这个问题了。 我甚至和云锦交流过,为何二伯父会死在密道口、而不是北地城中的某一处。 云锦当时与我说,没有铁证,就不要跟你们提一个字,她怕你们伤心。” 顾云宴的眼中满是悲伤,叹道:“大概今日我们发现的,就是铁证的一环了吧。” 蒋慕渊压低了声音,追问了一句:“大舅哥没有怀疑其他守军,直直推断到自家人身上,是否早有预兆?” “是有些许预兆,却不知道那个自家人到底是谁,”顾云宴叹息,“都是血亲,没有证据,怀疑自家人真不是容易事,有时候甚至觉得是不是想错了方向,杯弓蛇影,根本没有那个人……” 血亲直接的防备猜忌,这滋味真的很糟糕。 蒋慕渊经历过,自然也懂。 顾云宴抬眸,问道:“只是,小公爷为何会猜二叔父?为何把同在密道口的云妙排除在外?他们是亲父女。” 他是存有疑心,回北地之后,看任何人都多思量一番,也是直到寻到了顾致泽的遗体,才有七八成把握。 那么,对顾家毫无猜疑的蒋慕渊,又是如此想到这处的? 蒋慕渊提起茶壶,给顾云宴添了些热茶,道:“二伯父的伤情很奇怪,他也不该在那儿,要说有通敌之人,他可能性最大,但云妙不可能参与其中。” 顾云宴一怔:“为什么如此断言?” “若是云妙,她不会选在那天夜里动手,”蒋慕渊缓缓道,“云锦那夜梦见云妙了,会给云锦托梦、希望云锦能过得好的云妙,是不会选择在云锦出阁的前一天夜里,把整个顾家拖进深渊的,云妙舍不得。” 人的一生由日日夜夜组成,在这其中,自然也重要的、期盼的日子。 而姑娘家出阁,可以说是一辈子里最看重的一日了,尤其是两情相悦的婚事。 做姑娘的最后一晚,顾云锦会欢喜、会紧张、会翻来覆去睡不着,这样的一夜,哪怕是在数年后回忆起来,都该是甜蜜中带着些许青涩的酸。 但是,不能夹杂痛苦。 顾云妙那么盼着顾云锦好,她绝对不会愿意在之后的每一年里,在顾云锦原本应该欢喜的这几天中,却因着族亲的亡故而伤心。 饶是顾云宴心情无比沉重,听了蒋慕渊这番解释,他也忍不住弯了弯唇角:“小公爷信这个?” 蒋慕渊笑了:“信啊。” 他信的,重生回来,自是信的。 笑过了,蒋慕渊收起了笑容,坐直了身子,严肃又认真地道:“大舅哥,今日这折子里,我只会报顾家伤亡,我对北地破城的任何猜想都不会提及一句。” 蒋慕渊如此“爽快”,反倒叫顾云宴有些忐忑了。 “眼下,把狄人赶出北境才是最重要的,其他有损军心的事情,不该拦了收复北境的路,”蒋慕渊道,“哪怕我不是顾家的姑爷,我也一样不会写。” 事情有轻重缓急,顾云宴明白,眼下虽被狄人破了城池、占了隘口,但士气正盛,若坐实了顾家通敌,士气的损失不可估量。 顾云宴站起身来,对蒋慕渊拱手行了一礼:“我顾家,虽有不肖子,但其余人,对得起天地、对得起百姓,也会对得起小公爷今日的‘帮助’。” 蒋慕渊笑了笑,没有再多说,送了顾云宴出去,而后重新坐下,提笔写折子。 他没有告诉顾云宴的是,这份所谓的“铁证”,他不止今日不报,他以后也不会报。 士气、民望,这是其中缘由,但最重要的是,他这辈子要好好的活下去,就不能把这样的把柄递到圣上手中。 顾云锦是顾家女,顾家背上了通敌的名声,对蒋慕渊只是坏处,而这坏处,能让他在面对圣上时,毫无还手之力。 如前世一般被圣上逼到绝境?困死孤城? 那他重活一世又图了些什么? 不管何种理由,通敌的顾致泽已经死了,活下来的顾家子弟皆是奋勇之辈,收复北境,比清点算账来的重要得多。 这也是蒋慕渊要袁二快马送折子进京的原因。 北地局势与前世截然不同,不管这是孙睿的手笔,还是其他人在作祟,他十之八九有下一步的动作。 蒋慕渊不能猜到全局,但也担心对方会拿顾家做文章,早做防备,总好过受人掣肘之后再寻求反制的机会。 毕竟,京城与裕门关路途遥远,很容易一步慢、步步慢。 第五百五十一章 这封折子上,列了已知的顾家子弟伤亡,名单常常一串,占的纸面比说事情的多得多。 为了避免出错,蒋慕渊和顾云宴对过所有的人的名字,以防只知音而不知字。 折子放在一旁吹干,蒋慕渊又迅速写了另一封给听风的信,而后分别装好,与宁国公府的腰牌一道交给了袁二。 夜色已经浓了,袁二要离关入京,少不得这腰牌。 而蒋慕渊又被向威请去了军中商议,忙得分身乏术。 屋子里,葛氏和朱氏用过了饭,进来看顾云映。 顾云锦道:“模模糊糊睁开过眼睛,我喂了两勺水,她又睡着了。” 葛氏坐在床沿,轻轻抚着顾云映的额发,道:“能睁开眼睛,就一定能好起来。她不是没有反应的,只是还太困了。” 屏风另一头,顾云骞抬声问道:“三房除了栋哥儿和勉哥儿,只剩下云映了?” 朱氏抿了抿唇,挤出笑容来,道:“好歹还留了两个小的,云映心心念念地就是带两个哥儿去投奔亲人。” 顾云骞低声叹息。 朱氏听见了,和顾云锦交换了一个眼神,两个都没有说穿。 顾云康去追顾致沅的遗体,眼下依旧毫无音讯,这么多天过去了,只怕是凶多吉少。 将军府二房这一支,除了被过继出去的顾云骞,也没有人了。 一时屋子里气氛沉闷,落针可闻。 忽然间,只听得葛氏低低惊叫一声,引得顾云锦探头看去。 葛氏的双手悬在顾云映的脸颊上方,似是想抚摸她却又不敢下手,连声音都有些紧张了:“是不是渴了?” 闻声,顾云锦赶忙追问:“云映醒了?” 几人都聚到了床头,看着虚弱又茫然的顾云映。 顾云映的眼皮子半抬着,显得有气无力的,嘴唇微微开合,发出轻轻的音节,比猫叫的声音大不了多少。 顾云锦试了温度,端了茶碗过来,拿小勺子一点点喂到顾云映唇边。 “瞧着比前几日好多了。”顾云锦喜道。 同样是喂水,前几日是拿勺子硬喂的,而这会儿,顾云映是有知觉地、自己在寻着水。 朱氏催着施妈妈去请大夫来瞧瞧,而在等大夫的时候,顾云映渐渐清明起来。 眼睛都睁开了,虽然视线依旧没有焦点,但眼珠子是在动的。 大夫急匆匆赶来,仔细瞧过了,与众人道:“看这模样,最多一两日就能完全清醒过来。” 这个消息,在今日的悲痛沉重之下,实在振奋人心。 而最叫人欢喜又意外的是,没有等那“一两日”,这天深夜,顾云映就清醒了。 人虽然很虚弱,但意识很清楚,与她说的话,都能用眼睛来回答。 葛氏确定了她的状况,笑着哄道:“你身子尚弱,要调理一阵了。” 顾云映一瞬不瞬看着葛氏,眼睛里写满了坚持。 葛氏何尝看不懂这份坚持,她刚刚报喜不报忧,就是不想刺激顾云映,可这小姑娘根本不“领情”,一定要她在此刻说一个明白。 她的心紧了紧。 顾云锦得了消息,赶过来看望,见顾云映执拗,便一五一十地,把如今的状况都说了。 谁生、谁死、谁伤,谁又了无音讯…… 顾云映的眼睛里满满笼了一层水雾,最终凝成了泪珠,溢出眼角。 “云映,”顾云锦拿帕子轻轻替她擦拭眼泪,柔声问道,“那日进了密道之后,你折返回去寻云妙时,密道口到底发生了什么?” 顾云映的睫毛颤了颤。 顾云锦深深望着她的眸子,想从其中看出她的情绪来,只是那层笼着的水气朦朦胧胧的,把眼底遮盖起来,叫人窥不到其中。 而顾云映一直没有回答,直到顾云锦醒悟过来是自个儿太着急了、顾云映没有办法开口时,沉默的顾云映才从嗓子眼里蹦出了几个字。 她说:“我不记得了。” 这个答案,完全出乎了顾云锦等人的意料。 葛氏下意识地冲口而出:“那你还记得手上身上是怎么沾上血的吗?你记得那是谁的血吗?” 顾云映闭上了眼睛,颤声道:“真的不记得了……” 饶是听出了顾云映话语之中的逃避,葛氏和顾云锦终究不想逼迫刚刚醒过来的伤者。 葛氏轻轻抚着顾云映的脸颊,放柔了声音:“不急这一时三刻,等身子康健了,能想起来就想,想不起来也不要紧……” 这厢葛氏正在安抚,那厢顾云宴的声音从屏风后传进来,几分疲惫、又几分坚毅。 “是二叔父吧,”顾云宴道,“云映,你不是不记得了,而是不敢说吧?” 话音未落,顾云映的眼睛骤然睁开,眼底满是恐慌。 顾云宴撤了屏风,与朱氏道:“弟妹去把云熙、云齐一并唤来,除了几个小的,都过来。” 虽然不知缘由,只看这架势,就晓得顾云宴要说正紧事儿,朱氏赶忙去唤人。 顾云宴走到床边,道:“云映,是二叔父开了城门,对吗?” 顾云映的嘴唇颤着,眼泪比先前流得更凶了,她试着抬起指尖去够顾云宴的衣角,她用满是泪水的眼睛祈求顾云宴。 不要说、不能说,说了,顾家就完了…… 顾云宴何尝不懂,他在从京城奔赴北地的途中,他就做好准备了。 若事情属实,就必须要给弟弟妹妹们一个交代。 “不管最后如何,今夜这里只有我们顾家人,起码我们自己人要知道,北地到底发生了什么。”顾云宴沉沉道。 顾云映垂下了眼帘,咽呜哭着。 而房间另一侧的顾云骞愕然地坐起了身,根本不顾自己胸口腹部的伤口,颤着声音,道:“什么意思?泽二伯他、不、我父亲他、他开了城门?他、通敌?” 顾云骞整个身子都僵住了,他怔怔看着顾云宴,肚子里还有一堆话要问,却一个字都问不出来。 二伯父也好、父亲也罢,他只知道他们都姓顾,是为了北地生、为了北地死的顾家子弟! 而现在,他们之中出了一个叛徒。 第五百五十二章 北风呼啸,吹得紧闭的窗户也咚咚作响,动静大的仿佛要把整间屋子都掀翻一般。 可这样的狂风,比不上屋里的惊涛骇浪。 房门紧紧闭着,除了被安排去看顾孩子念夏,薛平、施妈妈、庞娘子与卓荣家的守在屋子左右,以防万一。 虽然,这等狂风之中,哪怕屋里人高声争吵,外头都不一定能听清楚。 顾云熙和顾云齐被唤了来,进屋子时,正好听见顾云骞说的“通敌”二字,惊得险些一个踉跄。 “大哥,这话不能胡说的,”顾云熙快步上前,几乎是凑到了顾云宴的眼前,“别说什么掉脑袋不掉脑袋的,这是给我们列祖列宗泼脏水!” 顾云宴抬起双手,按在了顾云熙的肩膀上:“你不是一直都心存疑惑吗? 你想知道母亲和我有什么事瞒着你,想知道为何云思请求了、母亲就答应长房进京,想知道为何祖母会毫无挽留地让我们走、一如当年让四房入京一般。 云熙,这就是答案。” 顾云熙的眼睛徒然瞪大,他当然质疑过那些,直到这一刻之前,他依旧不知道缘由,可顾云宴给他的答案太过惊心,让他想质疑、想反驳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而顾云齐与顾云锦亦是惊讶。 有蒋慕渊那夜的猜测做铺垫,顾云锦对有人通敌并不是那么的毫无准备,她只是没有想到,这与几年前四房进京也会有联系。 顾云宴搬过椅子坐下,抹了一把脸,道:“这要从顺德十四年秋天、四叔父受伤说起。” 顾云锦拧眉。 那年秋天,是她的父亲顾致渝最后一次征战。 狄人犯境,一夜之间奇袭至山口关,山口关是要地,一旦失守,关口下的鹤城就是狄人的囊中之物。 一如今年战局,狄人打下山口关后,就能驻军鹤城了。 而顺德十四年,山口关之战很是惨烈。 顾致渝作为先锋,领兵驰援山口关,最终打退了狄人,但自己坠马受了重伤,若不是卓荣冒死把他从战场上背回来,只怕当时就马革裹尸了。 “四叔父回北地之后,曾告诉祖父、祖母,将军府内有人通敌。”顾云宴道。 作为顾家将领,又常年与狄人打交道,顾家人多少都会些狄语,而顾致渝在语言上颇有天分,他的狄语学得很不错。 当时,他们杀得狄人节节后退,顾致渝又是个敢与冲在最前面的,他听到了狄人将领在指挥撤军时从嘴里冲出来的骂骂咧咧的话,那几句骂语,就是在骂内应给与的帮助不够多。 “只靠那些骂语,并不能确定内应到底是谁,祖父让四叔父不要声张,由他暗中调查,免得打草惊蛇,”顾云宴说到这里顿了顿,“然后,顺德十五年开春,祖父战死,不久之后,四叔父病故。” 顾云齐蹭的站起身,刚要开口,手腕就被顾云锦死死抓住了。 顾云锦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没有那么抖,一个字一个字道:“难道祖父和我父亲是……” “不是,”顾云宴打断了顾云锦的话,安慰道,“不是,祖父战死堂堂正正,四叔父的死因也毫无疑点。” 顾云锦咬了咬下唇,按说这答案该叫她松一口气,可一时之间实在五味杂陈。 “祖父活着的时候,并未查出来通敌之人,”顾云宴叹气,看着顾云锦和顾云齐,道,“因此,祖母与四婶娘谈了一次,让你们回京城。” 作为守军家眷,没有个说得通的由头,一般都是留在驻守地的。 内应的身份无法查明,谁也不知道他之后会做什么、又是在何时动手,一切都是未知。 以及,内应是否存在,是不是狄人故意使出的挑拨离间之计,这些都无法断言。 田老太太深思熟虑之后,最终决定能保一房是一房。 四房只余顾云齐一个男丁,顾云锦又是年幼,若留在北地,一旦北地陷入困局,四房只怕凶险万分,那就由徐氏借此机会带回京城去,总归能留一支血脉。 若是挑拨离间之计,顾家没有内忧,那自然最好。 四房在京中总归是能安心生活,顾云齐是男儿,要历练也不是非在北地不可,其他军中亦可往,而顾云锦过几年要嫁出去,嫁在京中也是不错的选择。 最诛心的想法,是顾致渝贼喊抓贼,只是人已经不在了,遗孀与子女皆不知情,不会掀起风浪,离开北地亦好。 不管如何,哪怕北地厮杀,四房都能活着。 顾云宴继续道:“最初两年,祖母一直相信是挑拨离间的可能性最大,直到顺德十七年,三姑婆过世。” 顾微的死,看起来是意外。 顾微住的院子离将军府不算远,这么多年,她没有嫁人,膝下无儿无女。 顾云锦对这位三姑婆印象不深,还是顾云思与皇太后交谈时,她才稍稍回想起那位时不时给孩子们分糖吃的三姑婆。 顾微杀过狄人、武艺出众,但也受过重伤,后几年身子骨一直不大好,可她最终的结局是摔到了脑袋过世了。 “三姑婆的死有些蹊跷,她的死不是意外,也就是那一刻,祖母意识到四叔父留下来的话是对的,府里有人与狄人有往来,他害死了三姑婆,”顾云宴说得很慢,“彼时我和云熙跟着父亲在裕门关与向大人商议军务,并不在北地之中,祖母怀疑那内应是二叔父、或是三叔父。” 这等要紧事,不能只靠怀疑,还要铁证。 哪怕是二选一,也不能胡乱下定论。 田老太太把事情告诉了顾致沅和单氏,让他们谨慎些、细致些。 “后来,父亲与母亲说起这事儿时,意外叫云思听去了,云思一直耿耿于怀,在她与傅家定亲之后,她与祖母和母亲提出了让长房入京,”顾云宴道,“我也不知道她是怎么和祖母说的,祖母答应了,在确定长房搬入京城之后,父亲把我叫去,把来龙去脉交代给我。” 顾云宴说完,重重抹了一把脸。 不管如何,这是他身为长子长孙的责任,是他必须背负在身上,也是他必须在知道那内应是谁之后,告诉弟弟与妹妹们的。 第五百五十三章 为难 田老太太性情刚毅、稳妥,这也使得她做任何事情都踏踏实实,一步一个脚印。 她不会因为一些细小的线索就盖下印子,反而会越发的谨慎,务必不冤枉、不冒进。 因而,事情的最初,田老太太就不许胡乱张扬。 顾致渝卧床养病时,只有老太太与顾缜知道,顾缜和顾致渝先后去世,田老太太只把徐氏叫进去交代过几句。 这是信任徐氏,哪怕顾致渝贼喊抓贼,在他已经不在了的状况下,老太太知道徐氏断断不会胡来。 徐氏有权知内情,而她会把所有都烂在肚子里。 四房回京之后,田老太太从未与其他三房解释过其中因由,最多就是“婆媳想法不同”这样宽泛的借口来粉饰。 若不是顾微的死让她意识到了真有内应,田老太太也不会告知顾致沅和单氏。 同样的,若不是定下了长房入京,真实的理由也不会告诉顾云宴。 兹事体大。 正如从京城赶赴裕门关的前夜,单氏与顾云宴说的那一般,若破城与内应无关,这事儿依旧是不提的。 眼下,却是必须说明白的。 来龙去脉交代清楚了,可那夜之事依旧有无数的未解之谜。 顾致泽何时与狄人有了联系?他为何要通敌?他又为何死在了密道口?他是如何死的? 这一些问题,顾云宴无法给出答案了。 而经历了那一夜,身处密道之中的顾云映,是唯一一个可能知情的。 顾云宴看着顾云映,低声道:“我们已经知道了二叔父通敌,你还是不记得吗?” 顾云映的眼泪簌簌,嘴唇张了张,仿佛有无数的话要说,可她最终吐出口的还是那一句:“不记得了。” 这幅神色,显然无法让众人相信。 顾云熙着急,走到床边,沉声道:“事到如今你还说不记得了?他是我们顾家的叛徒! 你起先不说,是因为这事儿见不得光,要瞒过朝廷、瞒过百姓、瞒过所有人,免得我们一家上上下下给他抵命不算,连祖宗先烈们用鲜血堆积的功绩都变作污名。 这我理解,我明白,你一个人要背着隐情,你很痛苦。 可现在我们都知道了,你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你要替他瞒什么?” 顾云熙情绪激动,声音都抬高了,若不是外头狂风大作,只怕院子里都能听见。 朱氏赶忙拉住顾云熙的胳膊,道:“云映刚醒,你还是做哥哥的,有你这么逼的吗?” 这番话的确说得激烈了些,但又何尝不是在场的每一个人的心声? 顾云映直接闭上了眼睛,脑袋转向内侧,闷声道:“说了不记得,就是不记得!” 到底是自家妹妹,在北地的云字辈姑娘里,顾云映是唯一活下来的一个,又是伤重,顾云熙哪怕一肚子的火,对着她也真的发布出来了。 他甩开了朱氏的手,青着脸忿忿里去。 门板响声极大,不晓得是叫顾云熙摔的,还是被北风吹的。 朱氏看着丈夫离去的背影,重重叹了一口气,她知晓顾云熙脾气,这会儿劝解就是火上浇油,干脆让他一人冷静去。 转眸,朱氏看到顾云锦思绪沉沉,便宽慰道:“别理他,反正天寒地冻的,吹上一刻钟的风,再大的火气也被吹凉了。” 顾云锦笑了笑,这笑容很是勉强。 朱氏看在眼中,突然一个念头滑过脑海,她抿了抿唇,把顾云锦拉到了屋子角落,低声道:“你是在琢磨要如何与小公爷开口吗?” 顾云锦一怔,她其实是在琢磨顾云映的反应。 还不等顾云锦解释,朱氏已经附耳过来,道:“虽然我不知道你们夫妻平时如何相处,但我的想法是,能不说就不说。 并不是自私,也不是怕朝廷知道了要处罚顾家,这次的祸有多大,我一清二楚。 就是因为事情太大了,你告诉小公爷,会让他为难的。” 蒋慕渊知道顾致泽通敌,他要如何选择? 对朝廷据实已告?还是彻底瞒下? 蒋慕渊不仅仅是顾家的姑爷,还是圣上的亲外甥,是百姓们夸赞、喜爱的宁小公爷。 旁人说道小公爷一句不好,京里百姓跳起来撸着袖子跟对方掰扯道理,这样“无瑕疵”的小公爷,要让他为了岳家徇私吗? 顾云锦垂下了眼帘。 那夜,蒋慕渊与她猜测过顾家通敌,当时只凭臆想,毫无证据,因此顾云锦并没有问过,若坐实了,蒋慕渊会如何做。 彼时没有问,此刻叫朱氏一说,何尝不是两难。 顾云锦太清楚蒋慕渊的名声了,前世在远离京城的岭北,承爵为宁国公的蒋慕渊一样是声誉卓著。 那么出色、公正、为朝廷为百姓着想的蒋慕渊,为岳家瞒下诛九族的大罪,那他还会是十年后那个名满天下的宁国公吗? 可若禀告朝廷,从私心而论,哪怕最终开恩留下她这个出嫁女的性命,顾云锦难道能眼睁睁看着亲人上刑场吗? 正说着话,顾云宴缓缓走过来。 他先前在开导顾云骞,对顾云骞而言,亲生父亲通敌是天大的打击,他无法接受,但也无法反驳,只能自个儿又恨又痛。 顾云宴告诉他,顾致泽选择背叛,但他顾云骞从始至终都没有背叛过北地、背叛过亲人,不要用生父的错误来否定自己,而兄弟姐妹们也不会以此来否定他。 顾云骞拿被子盖着脸,闷声哭了一场。 “云锦,”顾云宴直直看着她的眼睛,道,“小公爷已经知道了,我回来时与他谈过一次,你不用纠结要不要说、怎么说。” 朱氏闻言讶异:“小公爷如何说?他的立场和处境,怕是要为难了。” “在我们把狄人赶出去之前,他不会禀告朝廷,”顾云宴答道,“他不管最后如何,给了我们顾家一个堂堂正正去证明的机会。” 顾云锦叹道:“大哥……” 顾云宴故作轻松地笑了笑:“我不想你为难。” 顾云锦吸了吸鼻子,无论是朱氏还是顾云宴,都是在想法子维护她。 第五百五十四章 贴心 只有从心里萌发的关心,才会真正在意对方是否为难、是否踌躇,会在意她身边的人是不是也会为此举棋不定。 所以会给她出主意,会给她平风波。 顾云宴道:“因为二叔父,这几年间,四房吃苦了。” 田老太太的本意是让四房远离北地纷争,徐氏哪怕与娘家不亲,但回京城去,四房总归生活在侍郎府边上,不会因为孤儿寡母的,就被人欺负,又或者惹一通拉扯不清的麻烦。 几年间的书信往来,徐氏没有倒过苦水,而老太太为了表现“婆媳不和”,也不会把四房挂在嘴上,两地路远,彼此状况,其实都是只知道皮毛罢了。 若不是长房进京,他们亲眼看亲耳听的,真不清楚四房遇上的事情。 别的事儿都能过得去,唯独顾云锦的婚事被算计,叫顾云宴很不舒坦。 得亏是没有与杨家结亲,就看杨家前几个月闹出来的事儿,谁家姑娘嫁过去都是受罪。 顾云锦原还要再与顾云宴说几句,外头传禀说是蒋慕渊回来了,她也就没有耽搁,回自个儿屋子去了。 蒋慕渊的眉宇之间满是疲惫,饶是他精力不差,这一日忙碌下来,还是有些倦。 顾云锦端了一盏热茶给他。 蒋慕渊一口饮了,拧了拧眉心,道:“我听说云映醒了?” “是,清醒了,”顾云锦答道,“就是那一夜的事情,她都忘了。” 蒋慕渊挑眉,不置可否。 重重抿了抿唇,顾云锦抬起头,望着蒋慕渊,道:“大哥都跟我们说了,为何我们四房会进京,为何长房也进京了,又为什么北地破城了……” 顾云锦的声音压得很低,可语气之中的落寞和悲伤,还是落在了蒋慕渊的心中,沉甸甸的。 蒋慕渊想都没有想,抬起手臂,把顾云锦搂进了怀中。 依照他自己的想法,顾云宴若没有与弟弟妹妹们交代,他会寻一个合适的时机与顾云锦说内情。 他知道这话题伤心,前回毫无证据的猜测已经叫顾云锦难过了,但蒋慕渊更清楚,顾云锦会想要知道,她也能够承受。 一味的隐瞒,不是好法子。 现在,既然顾云宴赶在了前头,那他所需要做的就是宽慰她,让她更快的想通透。 顾云锦把脑袋靠在蒋慕渊的肩膀上。 他刚从外头回来,哪怕去了雪褂子,身上还留了些冬日积雪的清冷味道。 与香料、皂角截然不同,却让顾云锦从骨子里觉得熟悉,仿佛闭上眼睛就能把尘封在记忆深处的童年冬天的一幕幕给翻找出来。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半侧着头,眼睛从下而上看着蒋慕渊,道:“不把事情禀到御书房中,叫你为难了,以你的立场,隐瞒这等军情要事,不好处置吧……” 蒋慕渊扬了扬眉。 在他担心顾云锦,想要开解她、安慰她,让她走出阴霾的时候,顾云锦却是在全心全意地担心他。 意识到这一点,蒋慕渊的心里有些酸,又有些甜,而这酸酸甜甜的冲破了最初的那一丝沉重和苦涩,让他不由自主地放松下来。 深邃的眸子猝然有了一丝笑意,而且,越来越深,连唇边也勾起了笑,他底下头,细细啄吻顾云锦的额头。 他的小媳妇儿,实在太贴心,太招人喜欢了。 叫人舍不得松开,恨不能紧紧箍在怀中。 听见蒋慕渊的笑容,顾云锦越发疑惑,偏偏被他抱着,根本无法拉开距离看清他的神色,只能用力抬了抬头。 原本落在额头上的吻,随着顾云锦的动作,落在了她的鼻尖唇角。 蒋慕渊笑意更浓,牙齿轻轻碾着她的樱唇,虽不想松开,但还记着她心里挂念的事儿,柔声道:“也不算为难,我如此做,自有我的缘由……” 他告诉顾云锦的,就是与顾云宴说的那一套。 此时传出顾家通敌的消息,是打击阵前士气、有损军心。 至于不让如此重大的把柄落在圣上手上,他要好好地活下去、与顾云锦携手赴老,蒋慕渊没有说。 而现成的理由,已经足够说服顾云锦的了。 哪怕对军政不甚熟悉,顾云锦也明白士气、军心的重要性,便没有再继续问,只是把顾云映的反应提了提。 “我也说不准云映是真的不记得了,还是她不肯说。”顾云锦道。 “她清楚二伯父通敌,就不会忘了那夜的事情,”蒋慕渊一针见血地指了出来,“她不说,只能是因为她想隐瞒的事情,比通敌还严重。” 还严重? “当时,密道口只有祖母、二伯父、云妙和薛家嬷嬷,他们到底说了些什么……”顾云锦理着思绪,道,“祖母挡住了密道口,她想护着密道里的云映?二伯父是背后中了匕首,下手的莫非是云妙?而云妙的内伤,是二伯父打的?” 虽然一句、一句都是疑问的口气,但顾云锦自己明白,她提出来的时候,就认定了七八分了。 必然是田老太太戳穿了顾致泽通敌,顾云妙大义灭亲、以匕首刺伤父亲,却被反手打伤。 随后,屋梁落下来,顾致泽脱身不得,顾云妙伤重而忘,而老太太也因此受伤,满身是血,甚至染到了密道里的顾云映。 可这些经过,在顾致泽的内应身份坐实之后,并没有哪一样是不能说的。 哪怕是弑父,也不会有任何一个人说顾云妙的选择是错误的。 蒋慕渊抱着顾云锦,伸手替她揉了揉眉心,道:“你们知道二伯父的生母是谁吗?” 顾云锦的心咯噔一声。 顾致泽是庶子,只是武门之中,嫡庶区别并没有那么分明,嫡子庶子,甚至是庶女,只要能提起长枪,只要能上阵杀敌,那就是铁骨铮铮的北地儿女。 顾致泽小时候如何,长大了又如何,以顾云锦的年纪自然不可能知道,但就在北地生活的那几年来看,除了长子之外,田老太太更偏心庶出的顾致泽,对庶子比对顾致清、顾致渝都要好些。 可要说顾致泽的生母,顾云锦一点都不清楚,也没有人议论过顾缜的妾室,好似府里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 第五百五十五章 引路 北地武家的规矩,在嫡庶上并没有那么严苛,不少人家,甚至还有庶长子在前的状况。 将军府之中,顾云锦认得的妾室就只有顾云霖的姨娘余氏,印象里,那是一个平日里温和如春风、上了校场,一人能打翻三个年轻兵士的厉害人物。 连单氏都曾说过,即便是她与余姨娘一般年纪的时候,她都要甘拜下风的。 余姨娘走得很早,风寒一场,叫这么个巾帼不让须眉的女人没有挨住,顾云霖打小就跟着嫡母了,单氏对她虽不比嫡亲的顾云思,但也是慈母了。 按说,这样善待妾室,不胡乱立规矩,也不打压庶出子女的府邸,是不会特特抹去一个存在过的人的。 而看田老太太对顾致泽的偏爱,更不像是对他的生母有心结、有不满的模样,既如此,为何顾云锦从未听说过那么以为姨娘呢? 当真是她彼时年幼,而那一位妾室又过世得太早了吗? 顾云锦寻不出答案。 蒋慕渊看她拧眉,一副思虑颇重的模样,便柔声宽慰道:“有多少线索就想多少事情,现在线索缺了一环,你便是睁着眼睛想到天亮,一样于事无补。 不如听我的,我们先歇了,你明儿个起来后问问大舅哥,或是问问施妈妈。 两位妈妈是府里老人,多少有会印象。” 顾云锦靠在蒋慕渊怀里的身子一点点放松下来。 她知道自己是匆匆忙忙走进了一个胡同里,当局者迷,她迫切地想知道子丑寅卯,可旁观的蒋慕渊说得在理,此刻再急也是自寻烦恼。 抬起眸子,顾云锦看向蒋慕渊,道:“我就是觉得,心里憋着事儿的时候,有人能听我讲,有人能引我路,真好……” 她是就事论事,落在蒋慕渊的耳朵里,却是感慨颇多。 从这句话,蒋慕渊看到的不仅仅是现今的顾云锦,还有前世的那个她。 若彼时能有一人,认真耐心地能听她,真心实意地引她的路,她也不会一步步地在死胡同里越走越深。 顾云锦自己走歪了不假,但若有一人,牵着她的手,让她转一个方向,也就不会是那样的结局了。 而等到岭北的初冬,蒋慕渊固然认真听完了顾云锦的话,却是来不及引她走了。 彼时有多遗憾悔恨,这一刻被她信任、被她依靠,蒋慕渊就有多庆幸满足。 他不止要在现在听她说,引她走,之后的无数年里,他也绝不想放开她的手。 握住了,就别简单说是一辈子。 从前的他们两人,一辈子都太短了,他要五十年、七十年,更久远…… 因此,不管顾致泽为何通敌,顾家还有什么秘密,蒋慕渊都会使出所有的办法来抚平,这不能是顾云锦的软肋,也不能是他在圣上手中的把柄。 “云锦……”蒋慕渊侧头轻轻吻了吻顾云锦的额头。 嘴唇覆在光洁额头上,只是摩挲着,就已经挪不开了。 蒋慕渊甚至在想,他家媳妇儿什么时候会抬起头来,把那跟蜜似的唇贴到他的跟前,一如刚才那般。 可等了许久,顾云锦都只是老老实实挨着她,没有多余的动作。 蒋慕渊起先还拧着劲儿,就看她何时开窍、何时自投罗网,到最后把自个儿气笑了。 明媒正娶回来的媳妇儿,他还要耐着做什么?亲一口又怎么了? 小公爷说丢开包袱就丢开包袱,脑袋埋下去,对着那心心念念的樱唇深深抿了一口。 甜,是真的甜。 顾云锦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唬了一跳,这个吻与先前那个“意外”不同,不止是亲昵和安抚,还带了浓浓的欲望。 按说,要推开的。 毕竟是孝期,哪怕是新婚,也不能随心所欲。 可隔着衣料,顾云锦都能感受到蒋慕渊那滚烫的体温。 这也难怪…… 新婚燕尔,最是热情时候,突闻大难,便只能收了亲近的心思。 情绪上自然悲痛万分,可身体又不是说冷淡就能冷淡的,两人同床而眠,蒋慕渊又爱抱着她睡,顾云锦哪里会不知道他什么一个状况。 正因为知道,顾云锦刚刚才不去撩拨他,蒋慕渊知分寸,抱一会儿就会松手。 可现在,像是分寸尽失了。 失得如干柴烈火、失得顾云锦心都软了。 蒋慕渊是真憋着一股劲儿,直接吹了灯,把人抱到炕上,不许顾云锦动作,解了她衣扣肚兜,又似怕她着凉,拿被子把两人裹得严严实实。 顾云锦被蒋慕渊这一连串不知道该说是“行云流水”还是“雷厉风行”的动作震得脑袋空白,什么规矩道理都忘了个干干净净。 甚至有一个声音在她耳边低低的念着,随着心去,暂且把所有烦恼都抛开,一响贪欢。 她失神又朦胧,蒋慕渊发疯,却也没真的疯。 把人紧紧箍在怀里揉搓了一番,在真刀真枪之前,自己也就停了下来。 顾云锦有一瞬的迷茫,而后倒是明白过来,心思有那么一点儿复杂。 她想,就像蒋慕渊说的,正细细琢磨起来,她怕是到天亮还琢磨不出子丑寅卯来。 既如此,干脆不想了。 细长的手往下探去,就落在生机勃勃之处,而后,轻轻地抚了抚。 蒋慕渊倒吸一口气,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你怎么……” 顾云锦脸上烧得厉害,却也没停下手中动作,她轻轻哼了声掩饰羞涩:“我又不是什么都不知道……” 说着“知道”的顾云锦,其实知道的那就是那点儿皮毛,且她的手上有薄薄的茧子,算不上温润细腻,蒋慕渊却被激得浑身汗毛都要直立起来了。 顾云锦不知道自己摆弄得如何,直到蒋慕渊握住了她的手。 牵着她、引着她,一直、一直走…… 良久,蒋慕渊把身子往边上挪了挪,他怕压着顾云锦,只脑袋埋在她脖颈旁,一边喘气一边平息。 顾云锦也喘,大口呼着气,却是有些想笑,她没忍住,弯着眼睛扑哧笑出了声,几口寒气倒吸进了嗓子眼,捂着脖子好一阵咳嗽。 第五百五十六章 打听 真真是乐极生悲。 蒋慕渊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拍着她的背替她顺气。 他的夜视好,哪怕没有点灯,也看到顾云锦把眼睛都咳红了。 蒋慕渊干脆下床,点了灯,先拿了一盏茶来给她润一润,又去绞帕子,仔细收拾了。 这般折腾,旖旎心思淡了些,身体也冷下来了。 这可苦了外头的念夏,叫她进退两难。 她先前等着主子们吩咐进去伺候梳洗,哪知道突然间、没有一点点征兆,里头的灯灭了。 行吧,大抵是累得慌睡了,念夏这般与自己解释,而后也钻进了被窝。 哪知道她迷迷糊糊地云里雾里着,里头的灯又突然亮了。 她坐起身子,直勾勾看着从帘子缝隙里透出来的光亮,迟疑着是不是要披衣裳起来,还未等她想明白,那灯又灭了。 念夏眨巴眨巴眼睛:待确定里头不会唤她时,倒下去睡了。 先前她被打发去看孩子,因而并不知道顾云宴与弟弟妹妹们说了什么,小丫鬟什么事儿都不往心里去,闷着头就睡着了。 而里头,蒋慕渊和顾云锦却未睡去。 顾致泽身上未解的谜团,这会儿是不提了,顾云锦便与蒋慕渊说林琬的那封信。 “说是肃宁伯府求娶的,是三公子自己的心意,”顾云锦噙着笑,“三公子还真是深藏不露,他何时相中的林琬?” 蒋慕渊哪里知道。 前世今生,他还是头一回晓得程晋之看上林琬了! 从前,程晋之就是个不羁随性的脾气,他是家中三子,上头两个兄弟,承爵轮不到他,压力自然也落不到他头上,不似蒋慕渊与孙恪,不管是认真也好、混账也罢,该承爵撑门面的时候,都逃不脱。 也许是被两位好友那哑巴吃黄连的婚事都吓着了,程晋之坚持不肯娶亲,肃宁伯和程言之、程礼之他们寻思出来的女方人选,全叫他自己给搅黄了。 几次下来,门当户对的都不想与肃宁伯府结这门亲了,肃宁伯两夫妻气过了,干脆随着程晋之去了。 儿子嘛,眼下不开窍,过几年开窍了,也不愁娶不上媳妇。 长子循规蹈矩、次子也按部就班的,三子只是不娶媳妇,又不是离经叛道,没必要不喝水硬按头。 强扭的瓜不甜,真找个冤家回来,指不定肃宁伯府都乌烟瘴气了。 为此,孙恪还三分真三分假的羡慕过程晋之的自在。 最后,程晋之奔赴蜀地时是孑然一身去的,走的轰轰烈烈,府里也没有留下一个替他悲痛万分的未亡人。 而前世的林琬,是早早就嫁为人妇了,莫非程晋之的谁都不娶,是因为一直念着林琬? 刚起了个念头,蒋慕渊自己就否决了。 就程晋之那性子,真有了意中人,他能瞒得了谁? 反正肯定瞒不过细致的蒋慕渊和心思多得要命的孙恪,他们两个都没有看出来,可见是今生才有的事儿了。 “他过几日就该到了,”蒋慕渊轻笑一声,“到时候我问问他,定要让他说说明白。” “若是不说呢?”顾云锦追问。 蒋慕渊笑声越发忍不住了:“灌醉了就说了。” 顾云锦亦是忍俊不禁。 这话也就是说说,大军刚抵达裕门关,什么事儿都没做,程晋之先喝趴下了,哪怕肃宁伯对小儿子宽厚,也会气得拿板子抽他。 夫妻两人靠着说了会子话,顾云锦倦意袭来,偎在蒋慕渊怀里睡着了。 天亮前,顾云锦做了一个梦。 梦里,她久违的见到了父亲,不仅仅只是声音。 顾致渝坐在床上,只着了一层单衣,他的伤养了很久了,却是一直没有起色,整个人都消瘦了许多,那身一年前做的单衣,套在身上,松松垮垮的。 他盖着被子,手边放着书册,就这么转过头来看着她,笑着与她道:“云锦来了啊……” 饶是做梦,顾云锦都觉得憋得慌。 梦中只有这么一个场景,顾云锦醒来后,抱着被子发了好一会儿呆。 那是顾致渝最后的时光了,哪怕彼时顾云锦不懂事,为了继母而与父亲疏远,看到体弱的父亲,还是难受得一塌糊涂。 她就这么想到了顾云妙。 顾云妙和她母亲的关系一般,八九岁时母亲去世,之后就与父亲顾致泽很亲近。 她一直很敬重父亲的,她在朝着顾致泽捅出匕首的时候,又想了些什么? 心,必然是很痛的吧…… 顾云锦没有继续想下去,起身梳洗。 蒋慕渊和顾家兄弟们已经去营中的,顾云锦在院子里练了功,这才去看顾云骞和顾云映。 顾云骞似是还未从打击中振奋起来,躺在那儿,奄奄的不说话。 顾云映刚喝了点淡粥,整个人也有些懵,跟顾云锦说话都是有一句、有一句的。 顾云锦倒是想直接拿“二伯父的生母是谁”这样的问题逼顾云映,哪怕不回答,从她情绪的波动里也能猜出事情是否相干,但看到顾云映这般模样,顾云锦逼不出口。 她寻了施妈妈,问出了心中疑惑。 施妈妈一时愕然,讪讪道:“这都差不多是四十年前的事儿了吧……当时奴婢还未进府,不知道状况,但进府之后,府里的确是没有那么一号人物的。夫人要问,不如问问卓荣媳妇?” 卓荣媳妇被问得脸上一白,左右看了看,压着声儿道:“夫人不提这一桩,倒是真的忘了这一茬了。 我们府里没有人见过二老爷的生母,他是被老将军抱回来的,说是生母难产没了。 在抱回来之前,老将军与老太太为此商议,起了争执,以至于老太太早产生下了三老爷,二老爷和三老爷是前后脚出生的。” 顾云锦听得一愣一愣的:“妈妈是说,祖母都早产了,三伯父刚一落地,祖父就把二伯父抱回府里了?” 卓荣媳妇颔首:“就交给老太太看着,从来没讲过那女人的事儿。” 这下子,顾云锦就更不懂了。 若顾缜真的做了那么过分的事情,田老太太能咽得下那口气? 老太太公允、正气不假,但她会偏心这么来路不明的庶子,甚至对顾致泽好过顾致清和顾致渝吗? “我看三伯父那身板,也不像是不足月的……”顾云锦嘀咕道。 第五百五十七章 猜测 这句嘀咕的声音有些小,卓荣媳妇却还是听明白了,不由笑了起来。 “夫人还未生养,不知道也是难免,”卓荣媳妇道,“孩子的事儿,当真说不准,您别看三老爷长大后人高马大的,刚生下来的时候,的确是不足月。 那时候就小小的一个,他与二老爷差不多是前后脚出生的,二老爷在襁褓里看着就康健多了。 只是后来,三老爷越大越精神,当时还说过一嘴,三老爷筋骨这么好,若是足月出生,只怕比如今还高大魁梧。” 卓荣媳妇本是笑着说的,说到了最后,脸上的欢喜突然就消了,只余下讪讪。 因为顾致清已经倒下了,没有“如今”了。 顾云锦知道她的意思,轻轻拍了拍她的手。 反过来叫顾云锦安慰了,卓荣媳妇都有些不好意思,她迟疑了一阵,一副有话要说又说不出口的样子。 顾云锦在琢磨卓荣媳妇的话,若不是有这位府里的老人作证,她根本想不到三伯父是早产生下来的。 就三伯父那健硕的腱子肉,力气也大,只看身量,兄弟之间无人能比。 而顾云深与顾云肃也继承了他的体魄,虽不及顾致清高大,但顾云锦记得,二哥顾云深比顾云宴小两岁,却高了半个头。 顾云锦也不算矮,但她离开北地的时候,顾云映就比她高了。 她正想着,偏过头看卓荣媳妇欲言又止,便道:“妈妈有话就说吧。” 卓荣媳妇皱紧了眉头,几乎是附耳过来,道:“差不多是二老爷四五岁的时候,府里有传言说他的生母是狄人,叫老太太知道了,狠狠教训了一通,那之后,府里再不敢有人提了。 老太太素来赏罚分明,那次是气坏了,提着长剑出来亲自砍人,要不是薛平他娘死死拦了,真就砍下去了。 这也难怪,这等诛心的话是能随便说的吗? 老将军的庶子是狄人生的,这种话传扬出去,顾家就完蛋了。” 闻言,顾云锦重重抿了抿唇,而后淡淡看了卓荣媳妇一眼:“那妈妈此刻提起来,是不是觉得,这就是云映说不出口的话呢?” 卓荣媳妇的心一紧,只是话已经出口了,她解释道:“我自个儿也说不好,就是脑袋里突然回想起了那一桩。 我以前自是一个字都不信的,老将军那么英明的一个人,怎么可能与狄人女子搅合不清? 可现在想想,老太太的性子摆在那儿,她应当不会介意老将军在外头有个女人,但她会介意对方身份,也只有狄人的身份,能让她气得跟老将军大吵一架、以至于早产生下三老爷。 而且,若不是二老爷的出身见不得光,七姑娘为何事到如今还要隐瞒?” 是啊,能让顾云映事到如今都坚持不开口的,必然是更糟糕的原因。 谁都不知道顾致泽的生母是谁,也唯有对方是狄人,才能解释顾云映的沉默。 顾云锦垂下眸子,最后挣扎了一把:“真是狄人,祖母还会善待二伯父,甚至偏心吗?祖母不是个糊涂人呐。” 卓荣媳妇长长叹了一口气,她也没有想明白这点儿,要不然,已经要下定论了。 她闭着眼睛来来回回地想:“兴许、兴许那狄人对老将军有恩呢?” “有恩?祖母养了二伯父那么多年,没有恩吗?祖母报了恩,二伯父又回报了什么呢?”顾云锦苦笑。 这一番交谈,终究只是猜测。 时间太久了,真正的当事人,都已经故去了。 留下一个可能知内情的顾云映,她选择沉默。 两日后的中午,肃宁伯带领大军抵达裕门关,驻扎在关隘与镇子之间。 裕门关下的镇子本就因为灾民的涌入而拥挤不堪,这下子越发热闹了,不过,肃宁伯带兵严厉,向威又把原本的驻军管得老老实实的,并无扰民的状况。 蒋慕渊与顾家兄弟去迎了肃宁伯。 肃宁伯也不算年轻力壮了,一路行来,委实有些疲惫。 好在,他这个年纪最知道的是不逞强、不冒进,脾气大归大,也晓得欲速则不达,见过蒋慕渊与向威之后,先回营中歇息去了,免得阵前抱恙,那真的又耽搁事儿又不吉利。 一应事宜,肃宁伯都交给了程晋之。 程晋之是头一回随军,这一路被肃宁伯打磨,虽依旧青涩,但也不是彻头彻脑的愣头青,仔细听向威说了状况,一一记在心上。 忙过了军务,程晋之就被蒋慕渊叫上了酒楼,名义为接风洗尘。 惊雨斟了茶,推到程晋之跟前。 程晋之眉头一挑:“接风洗尘用的是茶?” 蒋慕渊端起自个儿的那一盏,吹了吹,浅浅嘬了一口:“也有酒,你不怕抵达的第一天就挨肃宁伯的军棍,只管喝去。” 程晋之摸了摸鼻尖,他没有那个胆子,半个也无,只好以茶代酒。 “伯夫人和你两个哥哥替你求娶林琬,林家也应下了,听说是你看上林琬的。”蒋慕渊道。 轻飘飘的话,让程晋之刚入口的茶全喷了出来。 蒋慕渊灵敏,闪得极快,没沾到一分一毫。 “谁娶谁?”程晋之瞪大眼睛,“你刚才说谁娶谁?” 蒋慕渊没有回答。 惊雨通透,笑嘻嘻道:“三公子,是您娶林尚书家的婉儿姑娘。” 这下子,程晋之险些连茶盏都吓脱手了。 “我娶亲,我什么都不知道?”程晋之抬起声音,“我赶了一个多月的路,我人在这儿,京里就冒出来了一个媳妇儿了?” 蒋慕渊放下茶盏:“你这是喜欢林琬还是嫌弃林琬啊?” 程晋之话音一凝,他当然是嫌…… 脑海之中,浮现起了那张笑语晏晏的脸庞,小姑娘站在人群之中,四周的红绸衬得她娇艳极了,那副样子、那副样子…… 怎么可能嫌弃! 欢喜还来不及呢! 可再是欢喜,程晋之也没有想到,他的哥哥们在逼问了他之后,竟然有那么大的脸、在这个当口上去林家求娶林琬! 而且林家还同意了! 咦? 同意了? 第五百五十八章 动听 他那个冒出来的媳妇儿是林琬,林琬要成他的媳妇儿了…… 这几个念头来来回回、反反复复在程晋之脑袋里滚来又滚去,滚到最后,把他彻底滚晕乎了。 莫不是行军赶路,脑袋不清醒了? 可蒋慕渊不至于拿这等事儿诓他。 这也说不准。 程晋之从小到大被两个哥哥诓多了,如此重要的事儿,还真不敢相信。 倒不是怕中了蒋慕渊的“埋伏”、被笑话一通,而是,这消息太美好了,万一是假的,那他便是大心脏都吃不消。 蒋慕渊见他又是欢喜又是谨慎,哪里不知道好友在琢磨些什么,便取出林琬给顾云锦的信,示意程晋之自己看。 程晋之半信半疑地接过来,看到落款上的“林琬”二字,脑海里浮现的笑容越发明艳了。 他其实不记得林琬的字迹。 见自是见过的,可彼时他没有那等心思,在妹妹们那儿瞥见一眼也就抛却脑后了。 这会儿一看,不曾升腾起熟悉,反倒是喜爱之意满满。 打开信,程晋之快速看了,又着重读了林琬应下婚事的那一段,心绪就像是烧沸了的水,噗噗直冒泡。 喜悦溢于言表,但很快,程晋之大梦方醒般把信放下,急道:“糊涂!她做什么应?哥哥们做什么去求娶?我都到裕门关了,我若几年不回去,她怎么办?” 战场上什么都有可能发生,他随肃宁伯出征,不会躲在裕门关内,他要冲锋陷阵、奋勇杀敌的,万一他有个三长两短,那不是害惨了林琬吗? 程晋之越想越是着急,恨不能飞回去,义正言辞与林家退亲。 蒋慕渊把他的一举一动都看在眼中,道:“你先说说,你怎么突然就看上她了?” “我还想知道呢!”程晋之憋气,“早知道这样,我就不看上她,这样子不好。” 蒋慕渊抱着手臂,道:“感情之事,哪有那么多的早知道。” 程晋之抬起眼睛,看向蒋慕渊。 “一见钟情也好,日久生情也罢,哪怕是突然间生出来的心思,喜欢就是喜欢,感情做不得假,”蒋慕渊语速不快,却极其认真,“你现在怕耽搁她、害了她,但你就放心把她交给其他人吗? 你也是男人,男人混账起来有多混账,你难道不明白? 你现在不把人定下,等你回京了,她嫁得如意郎君、日子美满,你心里酸,她嫁个混账、郁郁寡欢,你把牙齿崩断了都不能打上门去、救她出苦海。” 程晋之听得一愣一愣的。 男人能有多混账? 他虽然是男人,但他不混账,他哪里知道! 程晋之添了茶,仰头一口饮了,这才平息了几分。 静下来想,他是知道的。 世家子弟之中,有孙恪、蒋慕渊这样洁身自好的,也有乌烟瘴气的,程晋之不与那些人往来,但毕竟都是勋贵出身,多少还是听说过的。 把林琬交托给旁人,他真的舍得吗? 那个笑得他心都化了的小姑娘,若真有一日被旁人辜负,他真的能咽得下这口气吗? 蒋慕渊见他神色沉重,便知他答案。 若是旁人,蒋慕渊是不会如此开解的。 可那人是程晋之,是他看重的好兄弟,他知程晋之前世结局,自然不愿看他再英年早逝。 而且,程晋之好不容易有了一个心动的姑娘。 蒋慕渊自己经历过思慕而不得,后悔过、痛苦过,也就不想程晋之重蹈覆辙。 等程晋之凯旋回京,林琬却已经嫁了他人,那程晋之的失落和遗憾,可想而知。 “所以,你到底怎么看上林琬了?”蒋慕渊又问了一遍。 程晋之苦笑,把那日状况说了一遍,叹道:“以前从没有觉得她让人挪不开眼睛,可那天,太好看了。可能与当时场面也有关系,鞭炮震耳欲聋,每个人都喜气洋洋的,我看哪儿都泛着红,你成亲那天,连边上的人都欢喜了。” 蒋慕渊唇角微微一扬,而后是难以抑制的笑容。 这话真是太动听了。 除却顾云锦与他说的那些暖心暖肺的话,这一句,是他这一个多月里听到的最叫人高兴的话了。 指尖轻轻敲打着桌面,蒋慕渊笑了一阵,而后缓缓收起笑容,正色道:“晋之,你若不想辜负她此时的勇气,就一定要活下来,建了功绩,回京娶她。” 程晋之的心重重一沉,良久,应道:“好。” 从酒楼出来时,天色微微发沉,眼看着又要落雪。 此时已经是年关了,裕门关内却没有半点儿要过年的欢喜气氛,随着今日大军抵达,反而越发沉重起来。 军阵之中,肃宁伯歇了一下午,精神好了不少,见程晋之与蒋慕渊一块回来,便使人去请向威。 雪渐渐飘下来,不过片刻,已经是狂风卷着大雪,这样的天气,让从未来过北境的兵士们吃了一惊。 程晋之亦是如此。 饶是这一路来经历过风雪了,但那些还是比不得此刻激烈。 蒋慕渊偏过头,低声道:“你若出了裕门关,再往北去,风雪更加吓人。” 程晋之撇了撇嘴,道:“那狄人是如何顶着那样的风雪穿过草原、奇袭北地的?” 这个答案,至今未明。 军营之中在思考狄人如何穿过草原,京中亦在争论这个问题,不止如此,还要评说一番狄人是如何攻破北地城池的。 百姓们议论纷纷,各有各的想法,渐渐的,也冒出了一个声音——守军通敌。 北地偌大的城池,不说前朝旧事,反正本朝之中从未有沦陷之事。 北境的三大城、五大关,打得再惨烈,伤亡再惨重,北地和裕门这一城一关从未丢过,如今北地被破城了,还是一夜之间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狄人有什么胆子在寒冬里穿过草原、直取北地? 一旦失败,可不是无功而返的事儿。 除非,他们对破城极有把握。 能叫狄人如此自信,守军通敌的可能性最大,而这通敌之人,顾家最有可能! 此言论一出,自是惹来一通围剿之声,顾家作为镇北将军,为北境付出无数鲜血,怎能有那样诛心的想法? 可流言便是如此,有人不信,也会有人信。 第五百五十九章 御前 腊月已近尾声。 往年的这个时候,各个衙门都已经封印,等到来年过了上元才会开印上衙。 今年则不同,顺天府是歇了不假,但兵部、户部、工部等与前线战事搭得上一点边的,依旧忙得脚不沾地。 御书房里,圣上的大案上,堆着厚厚的折子。 圣上打开蒋慕渊刚刚送进京的折子,阴沉着脸,快速扫了一遍。 “死伤惨重啊。”圣上感叹一声,把折子交给几位皇子传阅,又示意他们看完之后拿给殿内的大臣们。 二皇子孙淼为人低调平和,这阵子三五不时的被圣上叫来听事儿,也没有真正放开胆子来。 他知道自己母族势微,也没有要一争高下的想法,行事从不抢得宠的孙睿的风头,但也明白,一味的唯唯诺诺,不止不得圣上欢心,反而适得其反、会惹父皇嫌弃。 因此,他总是说那么几句,意思到了,态度明了,就够了。 孙淼看了折子,道:“几乎把全族都埋在北地了。” 说完,孙淼把折子交给了孙睿。 饶是孙睿最受喜欢,近来御书房里,众皇子传阅折子的顺序也是按年纪来了,因而先孙淼、再孙睿。 孙睿才刚看一眼,一人就已经凑到了他身边,探头扫了眼折子。 那是孙禛。 他仗着与孙睿一母同胞,很多事情上都不讲究。 只是,圣上不开口,孙睿不说话,夹在中间的皇子们自然也就眼观鼻鼻观心了,谁叫人家是虞贵妃生的呢。 同样是皇子,投胎的本事也是各不相同的。 孙禛看了看上头的名姓,冒出一句:“全族?顾家长房和四房当时可是在京中。” 孙淼被孙禛一顶,垂着眼皮子不吭声。 孙睿却是皱起了眉头,声音淡淡的:“当时在京中的,现在不都请缨去了裕门关吗?战事还未打响,能不能全须全尾的回来,你能说得准?人家都是去流血流汗的,怎么不是把全族都埋进去了?” 孙禛年纪半大不小,对上孙睿还是胆怯的,闷着脸不说话了。 孙睿把折子又递给了几个弟弟。 皇子们看过了,折子又给了大臣们。 众人少不得感叹几句顾家忠勇,再骂几句狄人无耻,最后畅想一番旗开得胜、把狄人赶回草原深处、让他们元气大伤数年无法犯境。 这些比戏本子还工整的起承转合,但凡是御前老臣,哪一个不是熟能生巧、信手捏来? 圣上听了却极其不高兴,把茶盏放回了案上。 动静不大,绝对是“放”而不是“砸”,但要说随信自然,就委实太假了。 圣上的这一动作,不满得恰到好处,让皇子大臣们的心都紧了一紧,反复思量着刚刚是哪几句话没有说对,让圣上恼了。 “旗开得胜?”圣上冷哼一声,“粮草、军需、后备,没有这些,拿命填一个旗开得胜?阿渊这还有一封折子来跟朕要银钱的!” 大臣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国库空虚不是一年两年了,银子去了哪儿、一笔笔都有明细,原本就捉襟见肘,去岁还掏出大把赈灾修坝,今年亦不是丰年,两湖重建需要时间,眼下还嗷嗷待哺呢,哪里还有那么多银子去填边境? 每一笔开销,都是有依据,有必要的,唯一一笔亏得裤衩都不剩的就是修建养心宫。 可这话能说吗? 谁也不敢说。 哪怕是小公爷站在御书房里,也不敢直咧咧指责圣上当初兴建养心宫是错误里的错误。 说起来,今年若不是有成国公府和金家交上来的那一大笔银钱,以及王家那蚊子腿也是肉的那一小点,北境的军需更要头痛了。 只是,那些军需终究没有挡住狄人的奇袭,那些御寒的棉衣,将士们怕是没有穿热乎,就被狄人抢了烧了吧…… 如此一想,实在是太叫人心痛万分了! 有人心痛,自有人灵光一闪,觉得抓到圣上气愤的缘由了。 圣上怕是也听到了那些顾家通敌的传闻吧? 虽说是将信将疑,但总归生了些不满了。 “今年入冬前,送去补充北境军需的银子实在算不得少了,”户部左侍郎便是灵光一闪的那一个,“原先,对于成国公府等交入国库的银子要如何安排,都是有待商榷的,是宁小公爷一力主张投入北境。 结果,军需补了,北地却失守了,这会儿说顾家守得如何如何的,不如说,当时那些银子若还留在库中,眼下不至于这般烦恼。” 圣上瞥了左侍郎一眼,不置可否。 反倒是孙睿,斜斜看了左侍郎一眼,道:“大人记岔了吧?当时阿渊只是提了,是父皇应允的,敲定之前,还寻了我们兄弟一道商议,大人现在说是阿渊主张的,这是想参阿渊一本了?” 左侍郎的脸色霎时一白,暗悄悄看向圣上,隐约觉得自个儿没有揣摩错生意,只是惹了三殿下不满。 圣上这时候才开口,道:“爱卿不止是想参阿渊一本,是连镇北将军府一道参了吧?不如这样,你们先去找御史,把本子写好,事情一桩一桩办,先把参本的事儿解决了?” “臣惶恐、臣不敢”之类的告罪之声一片。 只是连左侍郎都没有听明白,圣上这句话是讽刺他的,还是真的想让人拿这些事情参本了。 工部刘尚书亦没有品明白,可他清楚,真有人拿着这些去寻御史,说不好有没有傻乎乎强出头的愣头青,但黄印肯定跳起来,把那些折子打回去。 没有一丁点证据,被市井流言牵着骂顾家,黄印那硬脾气,都察院的桌子都给掀了。 可、若这是圣上的心思呢? 按说不应该的,小公爷刚刚娶了顾家女,这会儿婆家娘家一并被参本…… 刘尚书正思量着,突然就听圣上问了徐砚。 “从工部的眼光,徐爱卿如何看?” 徐砚不傻,顾家是姻亲,顾云锦是他名义上的外甥女,小公爷是他的外甥女婿,这个当口上,他这个当亲戚的若叫人引到沟里去了,自家也受牵连。 况且,前回他受人污蔑,蒋慕渊可谓是出人又出力,就差出钱了。 徐砚拱手答道:“臣对水利有些心得,对城池修建只略懂皮毛,况且我朝疆域广阔,天南地北,状况截然不同。 臣从未去过北境,对那儿的状况也都是书上看的、道听途说的,不敢胡乱指点北地城防。 至于朝廷补充北境军需之后,狄人为何能奇袭破城,臣一个工部的,不及兵部的大人们了解,臣答不上来。” 御前如此应对,口气已经算是僵硬的了,但处在徐砚的身份和立场,这样的答案又似乎是刚刚好。 第五百六十章 上瘾? 徐砚的硬气似乎并未惹来圣上的不满,他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细长的眼睛看了徐砚一会儿,而后挪到了兵部几位大人身上。 “徐爱卿说得也有道理,术业有专攻,”圣上道,“几位爱卿说呢?” 兵部众人交换了一个眼神。 虽然都是御前重臣,但伴君如伴虎,谁也不敢说自个儿摸透了圣上的心思,可如今被问到的是镇北将军府的事儿…… 顾家女刚刚嫁入宁国公府,以圣上对小公爷的喜爱,哪怕顾家守城时出了岔子,难道还要追究到底吗? 再说了,一切都是流言蜚语,岂能因为流言而断定顾家守城不利呢。 况且,同朝为官,兵部与将门打交道极多,无论是尚书还是左右侍郎,对顾家的评价都不差,对蒋家一样如此。 动动嘴皮子的事儿,落井下石还是免了吧。 右侍郎关大人被推到前头,拱手道:“北境的人口虽不多,但地域辽阔,往北是茫茫草原,可草原上到底是个什么状况,我们的兵士不如狄人了解。 兴许,狄人是寻到了一条能在大雪封境时通过的路,奇袭至北地城下,打了守军一个措手不及呢。 当时战况激烈,活下来的百姓都是闷头逃命出来的,说不清楚守备状况,而参与守备的,大部分都以身殉国。 这也就是今年多补给了军需,才让守军多撑一阵,若不然,北地的百姓伤亡恐怕更加厉害。 至于粮草、军需……” 关大人冲刚才说话的户部左侍郎李大人咧嘴笑了笑:“圣上说得对,术业有专攻,李大人没有打过仗,不知道这一点也是在所难免的。 我给李大人说说,无论是哪两军攻防,对粮草、军需都是能拉走就拉走,拉不走原地烧掉,断断没有留在原处给敌人后续补充的。 狄人撤出北地,把粮仓烧了,这是再寻常不过的事儿了,当年我们打得东异俯首称臣,也没少烧他们东西。” 李侍郎被当面戳回来了,一张脸涨得通红:“关大人,这不是在说北地破城的事儿吗?” “难道我们说的不是北境要军需、粮草的事儿?”关大人佯装讶异。 这是当着圣上的面偷换了论题! 李侍郎碰了一鼻子灰,偏圣上与几位皇子都不说话,他不甘心被牵着鼻子走,便道:“关大人刚才说的‘穿过大雪的路’、‘没有补充军需恐怕伤亡更大’,这都是您的猜测啊。” 关大人一脸无辜:“是啊,是猜测!没人知道那夜到底怎么一回事,不都是猜吗?说顾家守城出了问题的,不也是猜吗?” 这话简直有理有据,比徐砚那个“不说亲家一个字不好又把自家摘得一干二净”一样,道理上挑不出岔子来。 眼看着兵部与户部对上了,圣上重重咳嗽一声:“朕让你们来出主意的!听你们猜来猜去,朕不如去找说书先生,东街上随手抓一个,哪个不比你们说得精彩?” 关大人与李大人纷纷低下了头。 圣上的手指敲着桌面,看着李侍郎道:“朕记得,前回爱卿就站在这儿跟肃宁伯说,能把北境平复了,你拿家产充军需,是有这么一句话吧?” 李侍郎心头一紧,他当时说的明明是“要是掏了我家银子能把北地收回来,我明儿就上街讨饭吃去,可这不是不成吗”,这和圣上说的根本不是一个意思,可这会儿,能摇头吗? 他忙道:“是,臣是说过……” 圣上哼笑一声,又看向关侍郎:“爱卿前回说,寻着了失踪的孩子,是战事的吉兆,既然是吉兆,爱卿以为……” 有前一句问话当铺垫,关侍郎若还听不出来圣上的意思,那他不如收拾行李滚回家。 他赶忙挤出笑容来:“臣对裕门关以及其他北境守军有信心,对由肃宁伯带领的救援兵士有信心,臣知道,只差一脚,我军铁骑就能把那些狄人打得落花流水! 可这一脚,就卡在了银钱上,真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臣愿献上家中银钱,为大军补给粮草军需,虽然臣家境普通、不及成国公那般能替圣上解忧,但也盼着尽绵薄之力,助我兵士所向披靡!” 有一个头脑清醒的,余下的当即也反应过来了,哪怕心疼银子,也纷纷附和,要尽“绵薄之力”。 圣上哈哈大笑:“积少成多、聚沙成塔,朕知道众爱卿为官本分,又都是家中梁柱,这样吧,两年俸禄。” 关侍郎暗暗舒了一口气。 还成,两年,他以为起码五年,都琢磨着要去问家里婆娘要压箱子的银子了。 大臣们出银子了,当皇子的也不能落后,大皇子孙祈拱手道:“儿臣武艺欠佳,不能去边关助阵,也交银子入库。我朝的兵士们在奋勇拼搏,百姓们颠沛流离、痛失故土,儿臣身为皇子,不能尽一份心,心里过不去。” 孙祈冒头了,其他的不管有心思没心思的,嘴上都要跟上。 圣上满意了,偏过头与孙睿道:“等银子都收起来,你安排安排,早些给裕门关送去。” 孙睿颔首应下。 众大臣鱼贯退出御书房。 因着朝政需要,六部衙门也没有封印。 户部齐尚书一坐下,就不满地冲李大人摇了摇头:“你今日怎么想到去挑顾家和小公爷的事儿了?” 李大人道:“下官琢磨着圣上是真生气了,今年北境补了多少银子,大人您是知道的,换作是您,那些银子打了水漂不算,还搭进去城池关隘,您心里痛快?” “不痛快也不能说小公爷啊!”右侍郎廖大人道,“小公爷这两年给我们户部帮了多少忙,多少焦头烂额的事儿,都是他出面定的。哪怕有一天真有什么状况、证据确凿,我们也要跪下替他求情,怎么能听风就是雨,没凭没据时就先端了盆脏水呢。” 尚书大人深以为然:“国库空虚,小公爷想了多少法子,两湖抄回来的,让成国公府交的,连王金两家他都没有放过……” 说着说着,齐尚书顿住了,拧眉沉思了一番,道:“莫不是收银子收上瘾了?” 第五百六十一章 图什么? 李大人一愣。 廖大人一拍掌心,连连点头:“圣上多宠小公爷,怎么可能为了一点流言就寻他新进门的媳妇的娘家事情? 顾家镇守北境数代,圣上但凡有一丝的不信任,早就收兵权了。 看来,就是为了收银子,还百试不爽!” 能入御书房议事的,皆是在朝中来回滚过好些年的旧臣了,再是两袖清风,这两年的俸禄也就是心疼心疼、不至于喝西北风去,像徐砚那样有家底的,就更不会拿不出来。 圣上开口两年,可见是拿捏过的。 除了今日在御书房里的官员,其他品级相同的,在知晓了事情之后,还不一样要“不落人后”地掏银子。 再说几位皇子,当老子的没有好端端伸手跟儿子要私房的道理,殿下们行事又端正,罚是找不到由头罚的,可现在,主动交出来了。 皇子们交了,京中的王府、国公府、侯府,一连串的勋贵人家,谁敢装死? 明儿个就要抱着银票来户部寻他们登记。 这一招,真的是“兵不血刃”,干净利索。 齐尚书感慨道:“这会不会是小公爷给圣上出的主意?” “保不准!”廖大人点头,“小公爷的主意多着呢。” 说完,廖大人转身拍了拍李大人的肩膀,道:“大人也别往心里去了,今日终归是掏银子,你不上勾,结果也一样。指不定还因着您上勾了,圣上对您颇为满意呢。” 李侍郎正因自个儿跳进了坑里而晕头转向,迎面对上廖大人这么一番话,真真是气笑了。 也亏得两人共事多年,他深知廖大人脾性,这几句话里绝无一丝一毫的嘲弄之意,不然他就要跳起来了。 李侍郎摸了摸下巴。 就这还户部当值的呢,嘴巴不够周全。 他一屁股坐下,问齐尚书道:“下官是真不懂了,就关侍郎那张嘴,他是怎么进的兵部? 兵部一群大老爷们,不都是就事论事,说不过就撸袖子的吗? 怎么他就嘴巴开花,有那么能把马屁往天上拍的吗?” 那一套一套的说辞,圣上身边的韩公公都没有关侍郎会说话。 齐尚书喝了一口茶,笑了笑没有说话。 兵部素来硬气,一个个吹鼻子瞪眼的,在圣上跟前总不像一回事儿,不就是需要一个嘴巴灵巧些的回转回转嘛。 御书房里,大臣们告退了,只留下几位皇子。 圣上拧着眉心,让他们各自说说对战事的看法。 孙祈打头,孙淼接上,往下是孙睿,四皇子早夭,五、六皇子又说了几句,轮到孙禛的时候,能说的都叫前头哥哥们说完了。 若他老实,就学六皇子一般说一句“与皇兄们想的一样”,也就过去了,偏孙禛不是那等性子,前头无人提起流言,他就挑了要说。 “真相到底怎么样,的确说不清楚,但百姓之中有传言,可见也是有心存质疑的,所有人都不知道,以北地城防,怎么可能在短短时间之内被敌人攻破,以至于顾将军要大开城门让百姓们逃离,”孙禛道,“当时攻到城下的只有狄人精锐骑兵,人数并不显著,按说以北地防御,是能够防住的,守军只要固守,狄人后援跟不上、又受粮草所困,只有退兵一条路。” 圣上不置可否,没有再让几个小的说话,只是看向几个年长的儿子们:“怎么说?” 孙祈摸了摸鼻尖:“儿臣也想不明白……” 孙淼道:“也许是破釜沉舟,让狄人格外凶狠吧……” 轮到孙睿,他垂眸道:“我们谁都不在北地,不知状况,如何推算都是纸上谈兵。” 孙禛嘀咕道:“纸上也只能谈出来一个内应的结果。” 这场对话,终究暂时到此,没有下文,而京中传言,却是越传越凶。 户部之中,果真如齐尚书所言,各家都老老实实来交银票,只是在年关里突然掏出了那么一笔银钱,心里痛快不痛快,就只有自己知道了。 除夕前,皇太后染了风寒,请了太医开方子。 圣上得了消息,赶紧去了慈心宫。 皇太后脸色一般,精神不大好,靠坐在暖阁的罗汉床上,见了圣上,只懒洋洋地抬了抬眼皮子:“来了?哀家实在起不来,就只能这样了。” 圣上忙道:“儿子不敢,母后身体最要紧。” 皇太后调整了一下姿势,稍稍让自个儿舒服些,道:“哀家就是给气着了,夜里没睡好,身体不及年轻时,就病了。” “哪个不长眼的让您气了?”圣上道。 “还不是那些嘴巴碎的!”皇太后哼笑一声,“成天在外头说顾将军府上如何如何,都传到哀家耳朵里了,能不气嘛!” “您听说了呀?”圣上道。 “你也知道吧,”皇太后看了眼圣上,“这事儿怎么能胡说八道呢!” 圣上道:“的确无凭无据,只是……” 皇太后拍了拍圣上的手,示意向嬷嬷把人都带出去,只留他们两人:“就哀家跟你,有什么话只管说。” “母后年轻时曾去过北地,以母后之见,北地城防如何?以北地城池,能挡多少铁骑?”圣上道。 “你想不透狄人是如何破城的,你难道就想得透,顾家为何要通敌吗?”皇太后道。 圣上沉下了脸:“想不透,想了多少天了都没有想透! 儿子也想知道,阿渊娶了顾家女,风风光光,从议亲开始没有一丁点的怠慢。 从礼数规制来看,都快赶上皇子皇孙了,这靠得是什么?是母后您、朕、还有安阳对阿渊的喜欢、器重。 这样的抬举,顾家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顾家如此是跟我们皇家做了亲家了,往后手里有兵、朝中有人、阿渊边上还有个枕边风,什么好处没有啊? 哪怕是他顾家反了、要在北地当个皇帝,朕都想得明白! 可结果呢!迎亲前夜,把狄人放进城门、把北地白白送到狄人手上,自己家里人死的死、伤的伤!他图什么呢? 他们顾家就是这么给自家姑娘贺喜的? 朕气的是什么?朕气的就是这个! 要不是看在阿渊的面子上,朕早叫人把西林胡同给围了!” 第五百六十二章 钳制 暖阁里,只有这一对天下最最尊贵的母子。 圣上并没有压着声音,似是因着无人在近前,他把在心里憋了好几天的火一下子烧出来了一般,声音越来越大。 暖阁外,向嬷嬷垂着头,拿火钳拨了拨炭盆,又轻手轻脚地把罩子盖上,仿佛没有听见圣上的怒言。 此时,怒言的声音也已经消了,整个暖阁里头,只有圣上黑着脸的喘气声。 皇太后的脸上看不出任何的情绪,她一言不发地听圣上说完,这才抬了抬眼皮子:“哦,那圣上打算围吗?” “这不是看在阿渊的面子上……”圣上接了一句,话说了一半,就被皇太后打断了。 “那圣上要查北地失守吗?”皇太后接着问。 圣上的脸色黑成了炭。 皇太后看在眼中,算是看出来他的意思了。 她缓缓道:“你想查,不查咽不下这口气,毕竟这么多年了,我们与狄人互有胜负,但几十年来没有吃过这么大的亏,圣上不甘心也是难免的。 可偏偏圣上也知道这事儿细查不得,于是这股气上不得下不得,只能憋着。” “知子莫若母,”圣上顿了顿,道,“的确如母后所言。” 顺德帝已经登基二十年了,先帝年间、以及他登基之后,与四方外族的摩擦从未少过,他虽未御驾亲征,但看的战报多了,纸上谈兵也能谈出一些花样来。 此刻调查顾家,这在两军开战之前,实在是下策里的下策。 可不查,北地失守,朝廷的损失难道就这么放下了? 这口气是真不顺。 皇太后咳了两声,道:“圣上查下去,能查到真凭实据吗?” “连禛儿都知道,纸上谈兵去推断,也只有通敌一个答案,”圣上揉了揉眉心,道,“还是母后想说,他们顾家肯定没有通敌?狄人打入北境,就是意外一场,只是守城不利?守城不利难道不是罪过吗?” “大军当前,你以通敌处置镇北将军府,势必会使北境人心惶惶,”皇太后沉声道,“以守城不利来处置,一样是打击士气。世上从无常胜将军,胜败从来都是兵家常事。” 圣上厉声道:“胜败自然是兵家常事!顾家若是被大军围城,苦守多日,终不敌狄人,以至于北地陷落,朕一个字都不会说他! 朕还要给他顾家追封,亲自写悼词,让皇子巡北境,代朕吊唁,让顾缜他儿子承继将军府。 可现在,败得平常吗?” “打仗的事儿,哀家不懂,”皇太后说到这儿顿了顿,而后看着圣上,道,“可哀家知道,顾家死了很多子弟,本家的、族里的、姻亲的,阿渊前几日送回来的折子上,那名字长长一段。 圣上这会儿若调查顾家,只要传出去一点儿风声,会寒了裕门关下的将士们的心呐。 只因风吹草动,在顾家如此伤亡之下,还查他家,百姓会反过来如何评断圣上?” “百姓评断?”圣上嗤笑一声,“他们骂朕昏君的时候还少吗?” “圣上都不在乎那些了,又为何要因为流言蜚语而对顾家起疑?哀家不知道狄人是如何入城的,只看顾家的伤亡,像是通敌了吗?通敌的能把自家这么多人都赔进去?”皇太后拍了拍圣上的手,“照哀家之见,怕是有人挑拨、离间之计!” 说到后头,见圣上一瞬不瞬看着她,皇太后面不改色,道:“哀家再怎么没有见识,什么挑拨离心、借刀杀人、黄雀在后的戏码,还是看得很多的,圣上能平顺地从先帝那儿接过皇位,应该能理解。” 后宫这地方,说凶险是真凶险,皇太后当年能稳坐中宫,让自己儿子继位,又怎么可能没有半点儿手段。 圣上心知肚明,当即垂眸,道:“母后怎么会没有见识呢,儿子这些年全仰仗着母后……” “那这一次,不如也听哀家的,”皇太后挑眉,道,“他顾家瞧着不是造反,没有哪家造反是走这么一个路子的。 要说通敌,人死得七七八八的,狄人许了什么都落不到手上。 圣上就别信那挑拨之言了,毕竟,顾家长房、四房的苗苗还留在西林胡同呢。 他们若在北境胡来,这也是钳制了。” 圣上懂得皇太后的意思。 历朝历代,都有戍边将军把女眷幼子留在京中的规矩,这是朝廷对掌握了兵权的大将的束缚。 本朝开国皇帝废了这一条,爱走走、爱留留,中间当然也出过岔子,但继任的几位皇帝都没有推翻先祖的决定,顺德帝亦然。 可同样的,去年顾缜主动提出来让妻儿晚辈进京,圣上顺水推舟就接受了。 顾缜乐意让儿子孙子待在京城,圣上怎么会赶人呢。 “母后,”圣上想了想,道,“这事儿……” 话说了一半,外头传来向嬷嬷的通禀声,皇太后该喝药了。 向嬷嬷端了汤药进来,皇太后也不要人伺候,一口饮了,而后丝毫不避讳圣上,伸手取过一个小荷包,取了一块糖吃进了嘴里。 圣上一看皇太后吃糖就头痛,尤其是那块糖果,看着就不是御膳房出来的,不晓得是哪个皮实的为了讨好皇太后给寻来的洋人糖果。 皇太后见圣上皱眉,舌尖抵着糖块,道:“儿子不听哀家的话,哀家心里苦,比汤药都苦,吃颗糖怎么了?” 圣上只要硬着头皮,道:“没有不听您的,您分析事儿、分析得极有道理,这事儿还是照您的意思做。” “听哀家的呀?”皇太后扬眉,脸上立刻又了笑容,伸手又是一块糖入口,笑眯眯与圣上道,“儿子听话,哀家心里高兴,喜上添喜。” 糖都进了嘴巴里了,圣上还能从皇太后嘴里挖出来不成? 至于那荷包,皇太后已经收到引枕后头了,总不能爬上罗汉床去翻吧? 再说了,翻出来一个,保准还有下一个,天知道藏在了慈心宫的哪一个角落里了。 知道是知道,但除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还能如何? 一如处理顾家的流言。 第五百六十三章 说客 说不憋得慌是不可能的,圣上心火都要冒到嗓子眼了。 他与皇太后母子两人,平素没有多少矛盾,但也不能说是事事都想法一致,一样有分歧。 面对分歧,圣上不想顺着皇太后的,必然不应,可一旦答应皇太后的,他从不食言。 况且,皇太后还病着,他若是阳奉阴违,叫皇太后察觉了,几天后的除夕,皇太后能在家宴上直接甩脸色。 哪怕是做皇帝,不孝的帽子扣下来,还是很头痛的。 再大的火气,也只能全忍下。 不查顾家就不查吧。 眼下最要紧的,是把狄人打出去,把战火消了。 圣上自我宽慰了一通,见皇太后嘬糖嘬得笑眯眯的,突然想起来昨儿孙恪到过慈心宫。 轻咳了一声,圣上问道:“母后,是不是恪儿先一步来当说客了?” 皇太后眼珠子一转:“恪儿?恪儿像是会掺合这些事儿的?” 圣上抿唇。 孙恪的确从不掺合朝事,他就是个没有那些坏嗜好的纨绔子弟,可这回事关蒋慕渊与顾家…… “他是跟哀家提了一嘴,”皇太后话锋一转,“他说,那些在茶楼、酒肆之中大放厥词,说顾家通敌、守将无能的,他们的嘴皮子看着就比刀枪棍棒厉害,狄人以那些嘴皮子做武器,当然能轻而易举地就砸开了北地城门。哀家深以为然。” 这等“胡言乱语”,还真像是孙恪会说的话。 只是,由皇太后这儿转述出来,何尝不是在提醒圣上,莫要中了挑拨离间之计,被那些不着边际、毫无真凭实据的嘴皮子牵着走,否则刀枪棍棒砸开的就不仅仅是北地城门,而是整个北境了。 慈心宫里,这一场关于顾家的谈论终于过去了。 圣上又一次关切了皇太后的病体后,起身离开了慈心宫。 而京城之中,各处传言依旧不断。 离新年只有几日了,忙碌了一整年的百姓不少都空闲下来,凑在一块说道说道家长里短。 素香楼的生意依旧很好,东家坐在柜台后头打算盘,有一句没一句地听说书先生讲顾家奋勇杀敌的往事,说这一回顾家的伤亡有多么惨重。 至于顾家通敌之类的话,断断不会从说书先生、茶博士、跑堂小二们的嘴巴里说出来。 东家都知会过了,自家做达官贵人的生意多着呢,西林胡同的顾家是他们素香楼的忠实客户,对点心多有推崇,而且,小王爷、小公爷亦是常客,素香楼常年留着一间给孙恪的雅间,哪里会自己断自己的财路、胡乱说话。 有客人胡言乱语的,都叫小二们客客气气地引走了话题,还有依依不饶的,自有东家请来压阵的“客人”来争辩一番。 那几桌客人,是袁二回京那日给素香楼搭的线。 有客商,有书生,一溜儿的模样周正,口齿清楚,看着就是个好人,这样的人站出来说话,不至于让看客们反感。 该说的词都已经交代过了,对顾家状况一清二楚,说起顾家这几十年的忠义来,头头是道。 两方打擂台,不至于让顾家的评断落了下风。 二楼雅间里,小王爷独自一人,慢悠悠地嘬了一下午的茶。 自从蒋慕渊和程晋之离京,孙恪“清闲”了许多,他自然也有其他相熟的勋贵子弟,可一群人聚着是一回事,两三人的对饮,还是要“志同道合”之人。 说起来,孙恪的性格与蒋慕渊算不上“志同道合”,一个潇洒度日,一个为了朝廷百姓连连操心,可架不住从小到大的情分,处得好,就是处得好。 因而,那两位去了裕门关,小王爷只有一个人吃茶了。 放下茶盏,孙恪眯着眼睛养神,朝着大堂的窗户已经叫他关上了,底下的声音听得并不真切,他也不想听。 翻来覆去那么一些话,听腻了。 昨日,孙恪进宫去看望了皇太后,屏退了人手,他仔细与皇太后说了查不得顾家。 对于孙恪做了说客,皇太后很是讶异,问他怎么就突然掺合到朝政上了。 孙恪比永王爷还远离朝政,永王爷当皇子的时候,被先皇管着,与兄弟们一块商议朝事,在御书房里老老实实给先帝打过下手,可孙恪不一样,他小时候进御书房是捣蛋,现在进御书房、十有八九是挨骂,正儿八经的折子,基本没看过。 蒋慕渊十岁出头,被圣上叫去旁听时,孙恪拔腿就溜了。 皇太后最宠孙恪,也不在乎一个亲王世子懂不懂朝事,甩手王爷也挺乐呵的,就随着孙恪去了。 如今,孙恪突如其来的转性,让皇太后十分不解。 孙恪当时解释了一句,说顾云锦替符佩清挡了一鞭子,他这是报个恩情。 皇太后笑得险些岔气。 可真实缘由,孙恪心中最是明白,是蒋慕渊捎信来向他开口了。 两人做了那么多年兄弟,对朝事是如何看法,两人彼此一清二楚。 孙恪知道蒋慕渊心怀天下,蒋慕渊也明白孙恪不乱掺合。 不管朝中有什么混沌之事,表兄弟私底下会说道两句,但孙恪就是个看戏的,热闹他不错过,亲自下场就免了。 也只有“娶媳妇”那样的事儿,蒋慕渊才会请孙恪去慈心宫里周旋周旋。 明知他性子,蒋慕渊这一回还是主动求援了,不是强人所难,而是找不到可以放心寻求助力的人了。 只要还有一人能成此事,蒋慕渊都不会向孙恪开口。 正是清楚这一点,孙恪才会在慈心宫里开口。 否则,怎么还算兄弟呢? 孙恪睁开眼睛,又添了一盏茶,指腹摩挲着茶盏,心想,这事儿还是快些过去吧,北境战事也早些了了,好叫蒋慕渊和程晋之早些回京,不然这吃茶都没有意思了。 外头又飘雪了。 孙恪起身,出了素香楼,裹紧了身上的雪褂子,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天真是太冷了。 也难怪孙睿那小子裹得严严实实,要不是为了颜面,怕是直接把熊皮套身上了。 套熊皮啊…… 等除夕时,要不他先给皇太后套一个乐呵乐呵? 第五百六十四章 怪人 京城的雪一直飘到了除夕早上。 御花园里,积了厚厚的一层雪,虽有宫女内侍清扫,但为了给主子们留些赏心悦目的雪景,只扫了主道,留下了假山、花木上的白色。 乐成公主抱着手炉,穿过御花园,要回自己宫室。 不想走到半途,瞧见了站在亭子中央的孙睿。 孙睿依旧裹得严实,脖子上围着的皮毛亦是厚实,不输他那顶皮帽子。 也亏得他身量高,拉得身形颀长,便是一层裹一层的,看起来也没有那么臃肿。 孙睿身边站着了小内侍,看他的个头,大抵就十二三岁的模样。 两人皆是背对着乐成公主过来的方向,因而并未第一时间察觉到有人绕过来了。 乐成公主看了孙睿一眼,便停住了步子。 她这几日与谢皇后闹得不甚愉快,也不想与孙睿去演什么兄妹和睦的干巴巴的戏码,只看了一眼,就打算转身另寻一条道。 却不想,那小内侍先察觉了,转过头看了过来。 见了公主,小内侍脸上一怔,赶忙行礼。 孙睿这才缓缓转身,看着出现在园子另一头的乐成公主。 乐成身边只跟着一个嬷嬷,人数少,隔得远,因而脚步声并不真切,孙睿没有听见。 他撇小内侍,心说年纪小小的,耳朵倒挺尖。 两厢打了照面,饶是乐成公主一万个不愿意,也不得不过来,垂眸唤一声“三皇兄”。 孙睿颔首,礼数周全。 乐成不像应付他,他一样也不想应付乐成,两人平素接触就不算多,谁也不用当谁的好兄妹,面子上过得去就够了。 按说,搁在往日,乐成行过礼了,下一步就是告辞,转身该干嘛该干嘛去。 乐成公主亦是如此打算的,她刚要开口说一句“不打搅皇兄了”,突然就一阵冷风从边上吹来,凉得她缩了缩脖子。 眼前的孙睿亦绷紧了肩膀,嘴唇犯紫,一脸阴郁。 乐成就不走了,抬眸看着孙睿,道:“三皇兄怎么会在御花园里?皇兄不耐寒,怎得没有寻一处暖和地方呢?” 她一肚子的疑惑,谁不知道天一冷孙睿就只想在室内取暖了,除却移动,根本不愿意在室外待着。 “屋子里闷,出来透透气,”孙睿淡淡说着,看了眼乐成公主过来的方向,自嘲一般笑了笑,“想来皇妹该是明白的。” 乐成公主当然明白。 那个闷,不是什么屋里太热烤出来的闷,是屋里的人叫人闷得憋屈。 一如她,她刚从中宫出来,叫谢皇后那脾气弄得半点办法也无,只能自个儿生闷气。 在孙睿面前,乐成公主嘴上不置可否,但给了一个同情、了解的微妙表情,算是给了回应。 而后,把先前的告辞之语说出来,转身离开了。 御花园地方大,亭台假山游廊,虽只走出去不远的路,但移步换景,已经瞧不见孙睿所处的亭子了。 乐成公主这才停下脚步,回头望那亭子的方向瞥了一眼,心中疑惑并未消除。 就孙睿那怕冷的劲儿,便是虞贵妃那儿糟心地待不住了,也该在御花园里寻个挡风的角落,怎么会站在那四面透风的亭子里? 看他那泛紫的嘴唇,就晓得已经冻坏了。 “怪人!”乐成公主低声道。 而亭子里,孙睿目送乐成公主离开,与那小内侍道:“耳朵不错。” 小内侍的脑袋垂得极低:“奴才就是个伺候主子的,耳朵好,才能伺候好。” 孙睿把视线放到了远处,道:“你如今伺候的算是哪门子的主子?” “是圣上的贵客,”小内侍咧嘴笑了笑,“不能怠慢。” “是个贵客,”孙睿的语调平铺直述,语气里听不出是肯定还是嘲弄,“你不能怠慢了贵客,过些日子,还要他帮一帮的。” 小内侍应了,见孙睿没有旁的吩咐,一溜烟就跑了。 孙睿这才不疾不徐地往虞贵妃宫中去。 夜色渐渐沉了下来,宫中灯火通明。 按说这样的日子,该是开了宴席,与皇子皇孙们同乐。 可皇太后不答应,她如今病中,没有热闹的心思,也不想铺张,还是只让几个看得顺眼的到了跟前。 皇太后不大摆,圣上也只能来慈心宫中,只是相较于永王夫妇与安阳长公主以及驸马宁国公,他与谢皇后这对夫妻,显得疏离又别扭。 好在,这么多年了,无论是谁,都习惯了这天下最尊贵的夫妻之间的不和睦,连他们两个自己都习惯了。 皇太后更是懒得劝和,她要是能把圣上给拧回来,早些年就成功了,何必等到现在? 至于什么中宫所出的儿子,皇太后更是不愿意想。 圣上不缺儿子,哪怕有几个夭折了,还有好些个平安长大,现在生龙活虎,孙祈和孙淼更是有了香火。 这会儿再逼着圣上与谢皇后生一个儿子,指不定这嫡子还未及弱冠,圣上就已经教养不动了。 再有个万一,立长、立嫡还是立贤? 真站在立嫡那一边的,也未必是真的“良善”,史书上的例子,血淋淋的。 话说回来,若是生下来一个不顶用的,或是又生个公主,难道要再继续逼着生一胎吗? 谢皇后这个岁数,搏一胎已经很危险了,搏两胎,怕是连命搏出去。 要是圣上高寿,皇子、皇孙,爱教哪个教哪个,反正那时候,她这个皇太后早就蹬腿了,难道还想在地底下操心不成? 皇太后含了一颗饴糖,目光在众人身上转过。 她活了这么久了,想得最明白的一样,老人家莫要瞎操心,什么都比不上含饴弄孙。 当然,不弄孙,也是要含饴的。 说起孙儿,皇太后开口问道:“恪儿呢?那小子又混去哪儿了?” 永王妃笑道:“恪儿说要给您备礼,一早就不见影子了,也不知道他今年要弄出个什么新花样来。” 孙恪三五不时的彩衣娱亲,换上行头唱过戏、进了厨房做过菜,所有人都习惯了,随他变着法子讨好皇太后。 皇太后亦是好奇起来:“那哀家就再等等……” 第五百六十五章 熊瞎子 话音未落,就听见外头廊上传来几声惊叫,接着是噼里啪啦东西砸碎的声音,唬得所有人都紧张起来。 圣上沉下了脸:“怎么回事?大呼小叫的!” 外头没有人应声,反倒是有脚步声过来。 众人定睛一看,一只直立的熊绕了进来,从那熊头里传出一声闷闷的“皇祖母”。 那正是孙恪的声音。 也不知道他是从哪里寻来的熊皮,缝制之后套在了身上,连熊头都是真货色,为了看清路,在与他视线平行的位置挖出了两个小洞,拿皮毛遮着,因着距离,其他人看不到那小洞,孙恪能透过皮毛缝隙隐约看清楚路线。 他对慈心宫太熟悉了,就这么隐隐绰绰的,他也没有磕磕绊绊,走得大步流星,反倒是外头那几个宫女,毫无防备叫一只熊吓了一跳,手中的瓷碗瓷盘全打碎了。 而真正熊眼的位置,右眼叫他拿一块黑布缠了,做出了独眼瞎子的样子来。 饶是刻板规矩如谢皇后,看了这样出格的孙恪,唇角都抽了抽。 “恪儿?”皇太后起初亦是震惊,待回过神来,哭笑不得指着孙恪道,“你这是要唱什么戏啊?” 孙恪还没有回答,永王爷先跳起来了:“唱什么戏?唱皮痒的戏!” 永王爷知道自己儿子行事出格,他不介意孙恪做豆酥糖,也不介意他唱戏唱女腔,逗皇太后开心,满地打滚都可以,可今日这扮相,算哪门子事儿啊? 这是来逗皇太后的?这是来吓唬人的! 永王爷也不管,左右看了看,无奈暖阁里一眼没有顺手的东西,他干脆把腰上装饰的束带抽出来,对着孙恪就打。 孙恪没有还手,只东躲西藏一样与他老子绕圈圈,可惜他这身行头厚重,拖累了动作,叫永王爷抽了好几下。 也亏得熊皮严实,抽了也不疼。 这“鸡飞狗跳”的样子,圣上都端不住,指着两人道:“胡闹!真真胡闹!” 皇太后却没有半点不高兴,反而老小孩似的哈哈大笑,顺带助威。 孙恪躲了一阵,突然往地上一坐,双手抱住熊头,哎呦哎呦直叫。 永王爷知道隔着熊皮根本伤不到他,就扒拉他的熊头。 熊头被一把抓了下来,孙恪当即往后一仰,一动不动了。 永王爷气是气啊,也叫孙恪弄得摸不着头脑,与那只大熊脑袋大眼瞪小眼了一会儿,踢了踢自个儿儿子:“你弄什么呢?你这是哪门子的彩衣娱亲?” 孙恪依旧不动,只眼珠子转转,咧嘴笑了:“您没有看出来我在唱哪一出吗?” 永王爷撇嘴:“就一只熊瞎子!你唱了哪一出?” 别说永王爷不知道,圣上、皇太后、永王妃等人都不知道。 只有寿安,捂着嘴笑了一通,解释道:“他扮的是那安苏汗,人人都说安苏汗壮硕如熊,而安苏汗又瞎了一只眼,北境那儿都管安苏汗叫熊瞎子呢!” 永王爷奇道:“安苏汗有什么好扮的?打死就行了!” “这不就是让您给打死了吗?”寿安笑道。 孙恪连连点头:“连京城第一号的闲散混日子亲王都能打死熊瞎子,那阿渊与肃宁伯并我朝一众英勇将士,还能不把狄人打得落花流水,赶出北境?” 永王爷脸皮子直抽,这是损他呢还是夸他呢? 可孙恪说了这么“中听”的话,他能拆台说“不”吗? 毕竟,连他的母后,那位最宠孙恪的皇太后,这会儿已经抚掌大笑,眼睛都眯成缝了。 圣上亦是啼笑皆非,偏孙恪这出戏唱得真是有些意思,他让永王爷把熊头拿给他,看着那被黑布蒙上的眼睛,心里颇有一番想法。 都说安苏汗那个人,心胸狭隘、锱铢必较,他统领北狄有五十多年了,当年与他争权的兄弟,没有一个有好下场的,连带着妻儿,都结局凄惨。 而安苏汗的眼睛,是四十年前被顾缜的四弟顾栾带人奇袭草原刺瞎的,那一回,安苏汗元气大伤,狄人整整五年不敢犯境。 顺德帝自己,就是出生在安苏汗瞎眼的战报传到京城后的第三天。 先帝为此龙颜大悦,看他这个儿子也格外顺眼。 这么一想,以安苏汗那性子,顾家哪怕愿意通敌,安苏汗都不肯收吧? 他只会想把顾家杀个片甲不留。 圣上放下熊头,见孙恪解了他的熊皮套,头发凌乱地坐在皇太后身边说话,他哼了声:“没点儿样子!畜生皮味儿大,你别冲着母后,赶紧去梳洗梳洗。” 孙恪当即应了,笑嘻嘻往外头走。 圣上看了眼,道:“鬼主意真多,想得还真不赖。” 皇太后还在笑,她就说嘛,含饴弄孙是天下最最得趣的事儿了。 乐成公主坐在一旁,一瞬不瞬看完了这场戏,暗暗咋舌,原来这讨皇太后欢心,还有这样的路子,真真是开眼了…… 宫里秘密多,但也可以说没有秘密。 一头熊进了慈心宫,各处都收到信儿了。 这事儿乐呵,皇太后也不拘着底下人的嘴,各个都知道孙恪演了一回熊瞎子,叫皇太后开怀大笑,连圣上都说是个好兆头。 虞贵妃那儿,自然也听说了,诧异归诧异,也佩服孙恪这剑走偏锋的手段。 孙睿就像没有听见似的,慢条斯理饮了一口茶。 反倒是孙禛,眼睛瞪得极大,一肚子话堵在了嗓子眼里,憋了半天,蹦出来一句脏话。 各家都在用年夜饭,只是今年不团圆的多了许多。 成国公府中,国公夫人的胃口不好,只用了几口就放下了筷子,当着老公爷面,她没有说什么,只在心里想着,她的儿子是不是已经平安抵达裕门关了。 徐侍郎府的气氛还算过得去,杨氏打理中馈多年,那笔突然冒出来的送去户部的开销,她与徐砚商量了,就都瞒着闵老太太。 那银子对徐家而言不算肉痛,但架不住是北境的事儿,老太太一准转头又骂道顾家身上去。 大过年的,谁愿意听她骂呢。 徐老太爷和二房都不愿意,大家伙心知肚明,就只瞒着老太太。 这一年,大小事情够多了的,还是清净些吧。 第五百六十六章 思念 裕门关的除夕,一样是大雪纷飞。 顾云映伤的是脑袋,身体其他部位并无大碍,只是下地走路时,眼前的一人一物有些重影,脖子拧得快了,还会晕眩。 但只要有人在边上看护着,她是可以活动活动的。 顾云骞的伤在胸口,当时是险些要了他的命,但胜在年轻,这些日子好生养了,也能下地了。 按说,伤筋动骨一百天,他还要继续躺着。 可今儿除夕,所有人要去义庄磕个头。 陈虎子不用去,原想着是叫顾云骞看着他,可顾云骞不乐意,说什么都要去磕头。 照他的说法,养一百天的都是矜贵人。 将士上阵,别说这点伤了,缺胳膊缺腿,一样不落在后头。 战场上一时一刻都有变化,谁家兵士能得空躺一百天的。 这话说的顾云宴都无从反驳,也就干脆随他去了,反正只是去义庄,回来之后,再压着人静养也可以。 北境的大雪,撑伞也无用,因而没有人费那个劲儿,全是裹着雪褂子,戴了厚厚的毡帽,以隔绝雪花。 虽是白天,义庄很是清冷,为了保存遗体,这地方是不点炭盆的,甚至会多拿些冰块进去。 从破城那日起,至今已经有一个半月了,不管如何保存,也无法阻止变化。 为了孩子们着想,就没有叫几个哥儿入内,只在外头磕了头。 顾云锦跟着兄弟姐妹一道进去。 里头的味道叫人很不舒服,可没有哪个说出来,依着排序跪下,慎重磕头。 顾云骞是男儿,又亲手收拾过关帝庙安顿遇难的亲人,看着这一排遗体,面色虽沉沉的,但也过得去。 顾云映想到过,却是头一次看,红着眼睛咬住了唇。 跪在最前头的顾云宴道的眼中透着浓浓的不舍。 哪怕是停上七七四十九日,离别的日子也很近了,不过是自己人一直舍不得罢了。 可是,人没了,总要入土为安的,一直拖着不是一回事儿。 顾致清以前留过话,死后要火烧成灰,洒在北地,而其他人,并无留话,便是棺木入土。 依着田老太太的心意,自是想葬在北地祖坟,只是眼下的状况并不合适。 顾云宴在心中默默念着,让老太太他们先在关内将就将就,等把北地收回来,城墙上再一次竖起大旗,再把他们挪回故土。 承诺的事儿,无论多难,都会做到。 磕过了头,一行人要起身退出来。 顾云映走在最后面,一步三回头。 顾云锦扶着她,见她如此,不由劝道:“你不能这么动脖子,不怕晕吗?” 顾云映顿住了脚步,没有回答顾云锦的话,只是低声问道:“我能再看一看祖母吗?” 声音很低,语气里带着祈求,怕顾云锦不答应,顾云映又一次问道:“行吗?” 顾云锦拍了拍她的肩膀,唤住了前头的顾云宴,说了顾云映的请求。 顾云宴沉沉看了顾云映一眼,缓缓颔首:“行。” 顾云映松了一口气,转回到田老太太的遗体前,伸手去掀白布。 她的手颤得很厉害,一双眼睛里含着泪,动作很慢很轻。 顾云锦就站在边上,她知道,这不是因为顾云映害怕,而是伤心。 白布掀开,露出来田老太太的脸。 寻回来之后,葛氏与朱氏替老太太整理过仪容,擦去了脸上的血迹,打理了头发,虽不能想活着的时候那么不怒而威,但也比故去时看着好了许多。 这么多天下来,田老太太的样子,与顾云映记忆之中的都有些不同了。 她瞪大了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 明明,她看东西会重影,但这一刻,她清楚分辨了田老太太的五官,哪怕噙着泪,也没有朦胧。 她看了好一会儿,才又轻手轻脚地把白布盖回去。 最后一眼时,顾云映在心中默默想着:应了您的事情,我每一样都想做好,我拼了命地去做,可现在,我曾经发过誓的事儿,我却不知道如何做了…… 离开义庄那会儿,风裹着雪,呼啸而至,整个裕门关都被这狂风暴雪压着,没有一丁点除夕该有的氛围。 或者说,正是因为这一天是各家团圆的好日子,才映衬着北境无数不知亲人是生还是死的百姓悲苦交加。 裕门的镇子上,米粮的价格早就乱套了,哪怕有朝廷维持着,终究是挽回不了。 好些逃难来的百姓,吃穿都成问题,哪里还有闲心思过除夕呢? 明明一个半月前,大伙儿最盼着的就是新年。 顾家这儿倒还不愁吃不上饭,团圆宴也就是比平日丰富一些,远远不及京中。 都是一家人,也没有那么多讲究,大人们坐了一桌,几个小娃儿得了一张炕床。 朱氏吃得心不在焉。 每逢佳节倍思亲。 她要思念的亲人实在太多了。 想到了最后,想起了巧姐儿,不由又是一声叹。 叹息刚出口,就引得一桌子人看她,朱氏讪讪笑了笑,刚想说自己想巧姐儿了,抬眸触及葛氏,还是把话咽了下去。 她想女儿,葛氏又何尝不想儿子?尤其是栋哥儿与丰哥儿年纪相近些,越看定然越想,朱氏不想挑起葛氏的思念之情。 朱氏只好讪讪笑了笑,道:“没什么……” 她是好心想打圆场,顾云熙却不领情,放下酒盏,道:“有什么话就直说!” 朱氏不怕顾云熙,依旧面不改色:“真的没什么。” 顾云熙是个憋不住的:“一个比一个磨磨唧唧!什么都存在心里,不想说就说‘没什么’,不想说就说‘不记得了’,这让其他人怎么办?一块打哑谜吗?” 这哪是在说朱氏,这分明是在讲顾云映。 顾云映的眸子颤了颤,垂下眼帘,并不看顾云熙,也不说话。 这般态度,搅得顾云熙越发上火。 朱氏一看就知道不好,虽然她也想让顾云映开口,但眼下显然不是个逼问的好时候,哪有年夜饭时发作的? 早知道如此,她不如实话实说,朱氏赶忙道:“我就是想巧姐儿了,从来没有跟巧姐儿分开这么长一段时间,我能不想嘛!” 顾云熙没有收声,问了就干脆问到底:“云映,二叔父的生母到底是谁?” 第五百六十七章 我与祖母发过誓 顾云映的脖子绷紧了,两只手都僵住了,关节泛白,看得出来,她情绪波动很大。 顾云熙又问:“他的生母是不是狄人?是不是因为他是北狄人,他才要开城门?” 一声低低的“不”字从惨白的唇中溢出来,而后又被全部吞了下去,再出口时,还是那句“不记得了”。 顾云熙性子上来了,他蹭的站起来,双手撑着桌面,瞪着顾云映道:“不记得了?你怎么能不记得?” 顾云映深吸了一口气,抬起头瞪着顾云熙:“可我就是不记得了!” 顾云熙搁下筷子起身就走。 顾云映重新低下了头,不再言语。 如此一来,这年夜饭只能散了。 顾云锦送顾云映回房,谁也没有说话,但道别时,顾云锦看出来顾云映有话要说,却反复地欲言又止。 “云映,”顾云锦转回到炕床边坐下,拍了拍顾云映的后背,道,“四哥问到了点子上,对吗?” 顾云映紧紧抱住了被子。 顾云锦道:“我问过卓家妈妈,她说,谁也没有见过二伯父的生母,她从来没有出现过,祖父当年就抱着襁褓中出生没几天的二伯父回了府中。那个女人到底是谁?你在密道里听到了什么? 是不是就像四哥所说的,二伯父的生母是个狄人?祖父与一个狄人女子生下孩子,这事儿见不得光,所以你要保守这个秘密? 可是云映,那夜密道外的事情,本身就是秘密,除了我们自家人,一个字都不能朝外吐露的,你把真相告诉我们,又有什么不可以的呢? 云妙不在了,她选择与二伯父划清界线,亲手刺杀了二伯父;三哥去追大伯父的遗体,至今生死不明,恐怕凶多吉少;还是你怕我们迁怒七哥?七哥没有对不起顾家,他尽力了。 又或者是,三哥也知道二伯父的计划?他不是去追大伯父的遗体,而是投敌? 你难道想护的那个是三哥? 他若背叛,他若出现在北狄军中,我们顾家就都完了,你护下来的栋哥儿、勉哥儿都完了。 那样,你还会选择护着三哥吗?” 这些是顾云锦这几日里思考的,来来回回的整理思路,想要从其中找到最可能的那个答案。 原本是打算再理得周详些,仔仔细细与顾云映谈一次,可今儿是话赶话的,顾云熙先问出来了,顾云锦干脆择日不如撞日,借此问了。 顾云锦琢磨着,哪怕顾云映不说,她多少也能从对方的肢体、眼神之中分辨出一些端倪来,可没有想到的是,说着说着,顾云映整个人都颤得很厉害了。 不止是人颤,脸上都泛着不自然的红。 顾云锦伸手一探,果不其然,顾云映又起烧了。 那日明明退干净了,不晓得是病情反复,还是今儿个去义庄受寒了,或是心里存着事儿、精神扛不住,热度又滚着来了。 这幅样子,叫顾云锦想逼,都不好狠下心来。 “话我都说了,我知道你能分得清好赖,”顾云锦叹声,“你又起烧了,我去请大夫。” 顾云锦才刚起身,手腕就被顾云映扣住了。 小姑娘不止脸上烧得跟着火似的,嗓子也烧得干哑,一张嘴,声音都是劈开的:“三哥没有投敌,绝对没有。” 她说得很艰难,毕竟嗓子太难受了,可她还是一反“不记得了”的常态,一个字一个字的说出来。 顾云康绝对没有投敌,他不会出现在北狄阵中与大军对峙,他不会让顾家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顾云锦挤出笑容来,道:“我知道了,三哥、七哥、云妙,都没有站在二伯父那一边,那你为何还不能说呢?我们自家人里头,还有什么是不能面对的吗?” 扣在顾云锦手腕上的力量松了,顾云映的手臂放下,几乎是呢喃一般,道:“我与祖母发过誓……我与祖母发过誓……” 顾云映好像是烧糊涂了,翻来覆去就是那么一句话。 直到顾云锦把人换来,葛氏、朱氏站在边上时,她嘴里喃的还是这一句。 顾云熙再大的火气,看到顾云映这个样子,也散了七七八八了,他抹了一把脸,道:“祖母到底逼着她发了什么誓?祖母到死都不想让我们知道……” 大冷的除夕夜,也就是军中大夫能随叫随到了。 方子开了,药铺却关着,军中存的多是跌打损伤的药材,不适合顾云映服用,也亏得她前回发烧时还余下一下,大夫挑挑拣拣凑出一帖的用量,先将就一晚上再说。 顾云映这样,施妈妈便陪夜。 她一面给顾云映擦脸,一面连胜叹气。 从北地逃出来之后,施妈妈一直跟着顾云映,受伤时也都是她照顾的,眼下看顾云映如此,越发心疼不已。 “姑娘,真不行就说出来,老太太在天上看着,也不希望你这样的。”施妈妈道。 而另一厢,顾云锦回了自个儿屋子里。 蒋慕渊坐在炕上看书,闻声看过来,冲她笑了笑:“被窝捂热了。” 那笑容不浓不淡,却叫顾云锦整个人都放松下来,心头的疲乏一扫而空,她不由莞尔。 赶紧梳洗了,顾云锦钻进了被捂好的被子里。 不得不说,真是舒坦。 除夕要守夜,两人都不急着睡,顾云锦便歪着身子靠在蒋慕渊的身上,去看他手中的书籍。 那是本手抄本,很是陈旧,纸张泛着黄,翻开的这一页缺了个角,估摸着整本书都有不同程度的破损。 上头的字写得还挺工整的,顾云锦没有看清文字,却是看到了边上画着的图。 这还是本有插画的。 “哪儿寻来的?”顾云锦好奇,她好像没有在这屋子的书架上发现过这么一本,“是讲什么的?” 蒋慕渊把封皮翻给顾云锦看。 封皮也没有好到哪儿去,不止黄,还有几处黑点,书名是《西行记事》。 顾云锦挑眉。 蒋慕渊笑着解释道:“听说是一个做关外生意的商人所写,他走过关外好些地方,穿过草原、沙漠,写了不少外头的风土人情,我就拿来看看。” 第五百六十八章 不够 裕门关下,从来都不乏商旅。 走一趟关外,只要能带回来的,在京城与江南之地,都是重金吹捧的西域珍宝。 旅途辛苦自不用说,赔上性命也绝非危言耸听,可丰厚的回报,还是让人趋之若鹜。 就像他们在北地遇上的那位收殓了顾云婵与江毅兄弟的老汉,曾富贵一时,但也因商队被劫而失去兄弟、贫苦终老。 这本《西行记事》的作者,也是这么一位商人。 虽然不知道他如今状况,但只看这手抄本的破旧模样,就晓得他走商是在很多年前了。 顾云锦抬眸看蒋慕渊:“从外头寻来的?” “是啊,”蒋慕渊笑了笑,道,“偶尔寻到的。” 近些时日,蒋慕渊与肃宁伯、向威等人商谈,原本在脑海中出现过的点滴想法,越发清晰起来。 无论是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人,对草原、对沙漠的了解实在太少了。 肃宁伯以前征战,去过蜀地、也打过南境,但最最熟悉的是东异。 蒋慕渊前世时也在北境打过狄人,但他与向威一样,只是把狄人赶回草原,而没有追击深入。 其中缘由很多,最主要的是当时各地都有大小战事,蒋慕渊分身乏术,也没有那么多的兵力、粮草、军需支撑着他与北境将士冲进陌生的草原。 因而,北境三大城、五大关、大小镇子的事儿,向威能讲的明明白白,蒋慕渊能补充一些,肃宁伯则是对着地图能掌握住,但再往北去,都是两眼一抹黑。 这一次,若仅仅是要把狄人赶出去,这些状况倒也足够,但若是想像四十年前一样,让北狄元气大伤,数年不敢犯境,眼下他们掌握的知识是远远不够的。 四十年前,顾栾杀入草原深处,奇袭了安苏汗大营,得来了那么一场胜利,但代价也沉重,同去的亲卫、家将不是死了就是伤重,顾栾自己也失去了双腿。 这么多年过去了,北狄已经恢复,可朝廷如今找不到一个能带领兵士们穿过草原、直插北狄心脏的向导。 不止如此,他们甚至至今不知道狄人到底是如何在这个冬天穿过大雪封境的草原、奇袭抵达北地城下的。 没有见识、知之甚少,就像是“皇帝的金扁担”一样,连猜测的方向都是错的。 这几日,除了安顿军务,蒋慕渊等人最看重的是掌握草原、沙漠上的情况,哪怕是道听途说的。 他们向留在裕门关的商人请教西域各国,请教各种路线,事无巨细地打听。 晓得军中在问,商人们自然也愿意来答,这战事不平定,赚钱的路子也就堵上了,他们也盼着能早日太平起来。 蒋慕渊手上的这本书,正是一位商人送上的。 裕门关下的镇子里,眼下关乎生计的东西都贵,而书籍笔墨却不值钱,甚至有些人家,把书籍烧了取暖。 几家书摊子也没有生意了,只能忍痛,把破旧不堪的书册一并当“柴火”卖。 那商人途经,正好发现了这书,赶紧收回来,才没有叫它成了灰烬。 蒋慕渊说了书的来历,翻了几页,与顾云锦道:“可惜破损之处有些多。” “好些年的手抄本了,也是难免的。”顾云锦靠在蒋慕渊肩上,也认认真真看起了书上内容。 这一页讲的是西北沙漠里的几处绿洲,插图上标注了大致位置,只可惜,图毁了一半。 两人一块看,时不时交谈几句,直到油灯光暗下去了,才发现差不多三更过半了。 蒋慕渊偏头看顾云锦,见她眉宇之间没有倦意,也就不催她歇息,起身下床拨亮了灯芯,继续守夜。 这一上一下的动作,到底也带了不少凉意,顾云锦缩了缩脚,说起了顾云映。 “祖母不让她说,”顾云锦垂着眼,“看她那反应,只怕真的关乎二伯父的出身,也许我们猜的是对的,二伯父的生母是狄人,只是不明白,祖父怎么会与狄人生下孩子…… 可是,哪怕生母是狄人,他的父亲难道不是祖父吗?他从小到大,不是祖母养育的吗?他怎么能因为生母而割舍下另一半的血缘?” 蒋慕渊把顾云锦揽进怀中,道:“看今日云映的反应,我觉得内情会更复杂。” 顾云锦挑眉,凝着蒋慕渊的眼睛,等他继续说下去。 蒋慕渊道:“若只是云映的选择,她的年纪和经历摆在这儿,有些事情考量不周也很正常,‘二伯父的生母是狄人’这样的讯息是可能叫她迟疑不决、不知所措的。 可这是祖母的选择,你说过,祖母为人慎重、严肃,不会因一时的好恶而影响决断,祖母临死前还让云映发誓隐瞒的事儿,必然是她觉得不能说的,哪怕是顾家人里头,也不能说。” 顾云锦认真想了想,颔首认同蒋慕渊的话。 十四岁的顾云映会因为冲动、迷茫或者旁的缘由做出不够周全的判断,但生性谨慎的田老太太不会。 既然隐瞒是老太太的选择,那大抵是因为其中内情,是足够影响活下来的人的吧。 蒋慕渊伸手蹭了蹭顾云锦的脸颊,道:“其实,只要三舅哥没有活着出现在狄人阵中、与我们对峙,那云映说与不说,在局面上都是一样的。” 顾云锦微怔,但也很快明白了蒋慕渊的意思。 从自家人的心境而言,自然是希望能弄清楚所有的来龙去脉,顾致泽的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老太太想隐瞒什么,顾云映明明记得却只能倔强地说都忘了的是什么。 可这些会改变顾致泽开城门的这一结论吗? 通敌之事,一旦被朝廷追究,无论内情,顾家的结局都是一样的。 哪怕顾云映说出了花来,顾家人能在这花上在添上叶子、装饰得美轮美奂去应对朝廷吗? 不可能的。 面向朝廷,蒋慕渊会给出的唯一的答案只能是“不敌失守”,而不是“通敌沦陷”。 为了这一个答案,他甚至托到了从不参与此类事情的孙恪身上,哪怕将来有俘虏、有流言,也一概要往狄人的离间之计上推。 唯有如此,才能让顾家躲过这一劫,也不让圣上揪住蒋慕渊的把柄。 第五百六十九章 心向着哪儿 只是,道理归道理,人心归人心,对于不解之事,谁又不想求一个答案呢。 哪怕这个答案,是田老太太一心一意要带到地底下去的。 想到气愤不已的顾云熙、重压之下旧病复发的顾云映,顾云锦揉了揉眉心,这样的争执只怕之后还会再有。 顾云锦把心思收回来,重新落到那破旧的书册上,与蒋慕渊提议道:“与草原、沙漠有关系的书册,镇子里应该还有一些,不如我过几日寻一寻,多一些参照,兴许能把缺失的部分补足一些。” 蒋慕渊笑道:“这事儿并不轻松。” 瞧着是翻书、抄写,但整理起来是颇费心思和精力的,根据不同资料的记载,增添或是删去,甚至几经易稿,最终定下。 顾云锦笑了起来:“来时候就说好了,我做力所能及之事。” 过几日,让田老太太等人入土为安之后,顾云锦其实算是空闲了的,可既然来了边关,上阵杀敌她还不行,做些文书工作,又怎么会怕辛劳呢? 真让她整日里闲着,才会惴惴不安,怕毫无用处、拖了后腿。 哪怕整理出来的资料并不一定能派上用场,但是,多作准备一定没有坏处。 别看顾云锦是笑着说的,但她眼睛里的认真还是传给了蒋慕渊,她想去做、也想要做好。 蒋慕渊当然不会打击她,想了想,道:“你前回说想多看些与北境有关的文书,那寻找时也一并收集了,毕竟是交接之地,兴许能从其中也找到一些有用的部分。” 顾云锦应了。 蒋慕渊微微偏过了头,让顾云锦更挨过来些,两人脑袋靠着脑袋。 “云锦,”蒋慕渊勾了勾唇,突然打趣道,“对书史做编辑校勘,这可是翰林院编修们的活儿,你若做好了,叫你也在翰林院里挂个名。” 顾云锦扑哧就笑出了声,哪里不知道蒋慕渊是在逗她玩,能进翰林的都是进士,都是有大前程的。 哪怕是得宠如宁小公爷,这一句话,也就是夫妻之间关起门来笑一笑的。 可笑归笑,这也是蒋慕渊在鼓励她,顾云锦眨了眨眼睛,乐道:“我若挂了翰林,那你是什么?翰林夫人?” “淘气!”蒋慕渊捏住了顾云锦的鼻尖。 两人不着边际地东拉西扯了一番,心情可算是开朗了许多,在新年的第一丝鱼肚白泛在天边之时,夫妻二人都是笑着迎接这崭新的一年。 远离京城,这一日就没有那么多规矩,正月初一的御书房不议政,但军营之中还是不歇假的。 该操练的操练,该合计的合计,等从京中来的兵士们适应了北境的寒冷之后,就该依计划出兵了。 顾云锦练完功之后去看了顾云映。 顾云映烧了一整夜,这会儿额头摸着没那么烫手了,她虽然没有迷糊,但看起来惨兮兮的。 顾云骞搬了把杌子坐在炕边,闷声道:“我父亲的生母真的是狄人吗?” 见顾云映不说话,顾云骞又问:“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顾云映的眸子紧了紧,转过头来,道:“这句出自《左传》,原本讲的也不是狄人与中原百姓的区别,而是家族,七哥哥这话,是把二伯父的生母划作狄人之后,又把生父也划在了顾家之外吗?” 顾云骞怔了怔,他就是有感而发,并不是认为顾致泽没有顾家血统,他道:“你明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顾云映没有揪着不放,她只是看着顾云骞的眼睛,目光沉沉又沉沉:“七哥哥是二伯父的儿子,你的心难道有异吗?” “自是没有的!”顾云骞忙道。 “三哥哥也没有异心,五姐姐也没有,”顾云映吸了吸鼻尖,“所以,为何要往血缘上猜呢?” 顾云骞的心一点点往下沉,半晌,苦笑道:“为什么呀?因为我不知道缘由啊,若真是血缘,哪怕我并不认同他的选择,好歹也是一个理由,一个能让我心里接受的理由。” 顾云映垂下了眼帘,似是思索着什么,隔了很久,才闷声问道:“这个理由,会让你的身上流着狄人的血。” 顾云骞皱紧了眉头,良久道:“我无法改变我身体里流着的血,但我的心向着哪儿,是我说了算。我没有异心,今日没有,往后也不会有。” 这句话,顾云骞一个字一个字说得很慢,声音也低沉,却没有半分的迟疑与犹豫。 这就是他的心,无论留着谁家的血,他为北地付诸一切的心都不会改变。 顾云映的嘴唇颤了颤,收在被子中的双手紧紧攥拳,仿佛身体里有无限的波澜。 半晌,她平复下来,低声道:“让我再想想。” 顾云骞点头,没有再多说什么,回去自己那儿躺着了。 他自幼被过继,与将军府里的兄弟姐妹们没有那么熟悉,也就是之前一屋子养伤,才与顾云映多说了些话。 让他们像真正亲近的兄妹一般交谈,顾云骞自问做不好,能给顾云映几分开解,他已经很高兴了。 毕竟,“再想想”便是有转机。 相比“空闲”的裕门关,京中的正月初一上午,各家都不得空。 内外命妇要去给谢皇后与皇太后问安。 谢皇后看重中宫的规制、仪仗,但并不为难人,礼数周全就好了,而皇太后病着,休养为主,只见了几位关系亲近的宗亲女眷。 哪怕顾致沅战死,单氏还是将军夫人,宫中之前就来传过话了,此番问安,她要前往的。 毕竟孝中,单氏的装扮端正又素净,不失规矩,也挑不出错来。 去年此刻,单氏就来请过安了,彼时蒋慕渊与顾云锦刚刚过了小定,不管是熟悉的还是不熟悉的外命妇,都上来套个近乎,恭喜的话是一串接着一串。 今日,许是叫那些流言所困,多数人对单氏保持了距离。 也就是像傅太师夫人这样,与单氏是正儿八经的姻亲,自家有矜贵的,才不屑那些传言,与单氏说着家常。 纪尚书夫人也过来说了几句,言语之中都是善意。 不多时,皇太后使人来请傅太师夫人,而纪尚书夫人还有其他熟悉的夫人们要交谈,单氏身边冷清下来。 第五百七十章 方式 这样的清冷,也是在单氏的意料之中的,她并没有过多的困扰。 秦夫人正与几个相熟的命妇说话,她一直在留心着单氏的处境,见她此刻孤零零的,便与说话的人告罪一声,快步走到单氏身边。 单氏听见脚步声,转头看向秦夫人。 秦夫人脸上含着淡淡的笑,往单氏边上一站,低低咕哝了一声:“不管别人怎么说怎么看,我总归是不会不理你的。” 声音虽轻,但单氏也听得一清二楚,不由失笑出声。 秦夫人站定没有多久,就有不少或是打量或是看戏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她抬起下颚来,摆出一副不惧旁人观望的模样。 而后,她的视线缓缓从杨氏身上掠过。 “那位徐侍郎夫人,说起来还是你弟妹的亲嫂子,她都不过来吗?”秦夫人侧过身,用只有单氏才听见的音量道。 单氏道:“两家不算和睦,彼此点头问安便是礼数了。” “这倒也是,”秦夫人若有所思地颔首,“一直都是点头之交,倒也比那些风光时追着套近乎、不顺时当作扫把星的强多了。” 单氏挑眉,这话固然是有道理的,但从秦夫人嘴里说出来,倒出乎了她的意料:“你不担心呀?” 秦夫人傲气地哼了一声:“你们顾家难道问心有愧?” 单氏苦笑,可不就是有愧嘛。 虽然裕门关送回来的家书里,不可能写了顾云宴他们查到些什么、判断了什么,但单氏自己多少有数,这事儿与顾致渝当初留下的话会有关系。 秦夫人却是看岔了单氏这苦笑的意思,以为她是被脏水泼的有苦难言,便道:“这么多年的交情,我这点儿还是信的。你也不用胡思乱想,等战事平定了,那些流言就不见了。只是这些时日难熬些,你若有憋得不痛快的话,自管寻我说,反正我们正对门,喊一声我就来了。” 正说着,小曾公公笑眯眯过来,说是皇太后请单氏过去说话。 单氏自不敢怠慢,与秦夫人道别,跟着去了慈心宫。 那厢单氏走得不见影了,这厢几个命妇围到了秦夫人的身边,纷纷琢磨着,能叫小曾公公客客气气地来请,看来皇太后对镇北将军府并无疑心,这是当着所有人的面,给顾家体面呢。 黎夫人向来是唯秦夫人马首是瞻的,不由拍马道:“还是您看得准,此刻与她示好,往后顾家都要承您的情。” 秦夫人轻哼了一声:“这是承情不承情的事儿?我与她素来都好,还需要特特示好吗?” 黎夫人被驳了,讪讪想,之前因着顾云锦的婚事,与单氏闹翻的不就是秦夫人吗?这厚颜的话,也能说出口的? 秦夫人并不知道黎夫人在想什么,便是知道,她也不觉得自己厚颜。 流言四起,秦夫人自然听过,她对如何与单氏相处,也有过茫然。 昨夜与秦大人说起此事,当丈夫问她“信不信顾家通敌”时,她连一瞬的思考都没有,当即摇了头。 秦夫人闺中曾在北境生活过,若不然,也不会与单氏做了手帕交。 她见识过边关疾苦,也听过无数英烈故事,在她心中,镇北将军府铮铮铁骨,绝不可能通敌。 秦大人开解她道,既然信任顾家,那以前怎么处,往后还是怎么处。 一语惊醒梦中人,秦夫人豁然开朗。 除夕深夜、正月初一往顾家跑,哪怕同住一胡同都不太妥协,她就想好了,今儿个进宫,若单氏孤零零落了单,她就来陪着说话。 单氏不疾不徐地跟着小曾公公,脑海里好在思量秦夫人的话,想着想着,不禁哑然失笑。 她刚入京时,秦夫人是说过些贬低顾云锦的话,而在顾云锦与蒋慕渊订婚之后,态度大转弯,一个劲儿的示好,颇有些捧高踩低的意思。 那样的行为,可以说是人之常情,但仔细回想,秦夫人的“踩低”又不是一味的充满恶意。 单氏甚至能品出些徐令婕与顾云锦的相处方式来。 只是这种相处方式,单氏并不喜欢罢了。 可一件事儿归一件事儿,这一次,秦夫人表达出来的信任,还是叫单氏心暖的,哪怕这心暖当中,更多的是汗颜。 慈心宫里,皇太后还在与傅太师夫人说话,见单氏来了,笑着道:“刚在问云思丫头的肚子。” 单氏道:“还要半年呢。” “一眨眼的事儿,”皇太后眯起了眼睛,“做长辈的,整日儿也就操心这么些事儿,娶媳妇嫁姑娘,然后又念着孙儿外孙儿。你们两家是省心,春天成亲,初冬就诊出来了。” 皇太后倒是想感叹一番顾云锦服孝,想到单氏在跟前,这话也就咽下去了。 到底病中,皇太后没有多留人,说了会儿便让她们退出来了。 单氏暗自松了一口气,看皇太后今日的态度与口气,应当没有被流言所影响。 裕门关下,肃宁伯的营帐中挂着北境地图,他一面指着,一面安排军务。 北地如今并不适合大军进驻,而鹤城与山口关在狄人手中,另一座大城与其他小城镇驻军不算多,这些日子都是依照计划,加强防御、固守城池。 如此安排,哪怕狄人再打过来,死守至裕门关的军队赶到,倒也将将够了,可一旦裕门关这里出兵往鹤城去,这些地方一样只能守、而无法作为先锋或是增援。 眼下,到了增加驻军的时候了。 肃宁伯指了几处城镇,几乎是把山口关包围起来的架势,道:“后日,后日便出发吧。” 先行的兵士之中,有顾家的三兄弟,也有程晋之。 蒋慕渊还会在裕门关留些时日,等几处布防准备结束,与向威一起领兵攻打山口关,把裕门关的守备交给肃宁伯。 一行人并副将、先锋一块又商议了三刻钟,外头突然来禀,说是成国公世子段保戚到了关下。 众人意外极了,不由面面相觑,程晋之挠了挠额头:“他怎么来了?” 第五百七十一章 他是亲生的 朝廷发兵之时,圣上鼓励过勋贵子弟赴北境守卫边关,也的确动员了一些,但相较于热血激昂的平民子弟,勋贵子弟算是少数。 抛开蒋慕渊这样原就在军中历练过的人不说,公候伯府的本家之中,也就是程晋之跟着肃宁伯来了,其余的,几乎都是族中子弟,而并非本家大支。 段保戚虽启程晚了,却是抵达裕门关的子弟里,身份数一数二高的了。 他与蒋慕渊一样,不仅仅是国公府嫡支,且是世子,万一有些状况,底下都没有一个能承家业的亲弟弟。 这样的公子哥来了,肃宁伯心里是发憷的。 蒋慕渊好歹是有过经验的,段保戚根本是头一回上战场,而且成国公那人与宁国公不同,肃宁伯能不慌嘛。 肃宁伯跟着蒋慕渊一块迎出去,见段保戚风尘仆仆而来,暗暗叹气:算了,来都来了,总不能把人赶回去,再说了,有这份心,不比在京中无所事事要强多了嘛。 段保戚只带了两个亲随,行李束在马背上,只看那大小就知道是轻装简行。 他拱手与众人见礼,与肃宁伯道:“我是来投军的,还望伯爷收下我。” 肃宁伯清了清嗓子:“国公爷知道吗?他答应了?” 段保戚颔首,从衣襟里取出一封信来,道:“这是家父手笔,托我交给伯爷。” 信封上,成国公的字挺拔有力,肃宁伯接过来,取出信一看,眼神一点点沉了下来。 他原以为,成国公哪怕不明说,也会暗示着让肃宁伯看顾一番,对段保戚做一份历练,却不希望他去涉险。 但事实上,那样的授意,成国公一个字都没有写。 成国公的意思很明白,他老了,又有旧疾,无法再征战,也就不能亲自带段保戚感受战争的辛劳痛苦。 但儿子想为了百姓、为了朝廷做一些事情,就他去好好去做,国公府不求着他光耀门楣,只希望他莫要让祖宗面上蒙羞。 即便段保戚身受重伤,甚至是马革裹尸,成国公府也断断不会事后迁怒。 成国公的这份信,诚恳至极,同样是作为父亲,肃宁伯感同身受。 他如今,不也是把程晋之带在身边历练吗? 一如几年前,宁国公最后一次出征时,把岁数不算大的蒋慕渊带上了战场。 肃宁伯把信收起来,看着段保戚,道:“在京中,你是国公府世子,在这里,你只是一个第一次接触狄人的兵士。” 段保戚恭谨道:“我明白。” 话是这么说,肃宁伯也不敢让刚刚抵达裕门关的段保戚去打仗,后日的驻军前压,要如何安排段保戚,他还要再琢磨琢磨。 一行人之中,只蒋慕渊、程晋之两人与段保戚年纪相仿,又同样是公候伯府出身,不管以前是不是一路人,好歹逢年过节都会打照面,便由两人安顿段保戚,再接风洗尘。 一来,今儿个大年初一,二来,给初来乍到的段保戚说一说北境如今状况。 顾家兄弟与段保戚彼此见了礼后,又往军中去。 眼看着就要出发了,多准备些,总是没有坏处的。 只到天色大暗,他们才回到院中。 顾云映这会儿倒没有起热,就是不晓得半夜里会不会有烫起来,她靠坐在炕上,眼神怔怔的,似是在琢磨事儿,又似是没有。 施妈妈端着药进来,伺候顾云映服了,看她整个人心不在焉的,不免叹气:“姑娘,当真不能说吗?” 顾云映转眸看着施妈妈。 施妈妈道:“说句不当说的话,奴婢这一整日,脑袋里都是四爷昨儿晚上问的那几个问题。翻来覆去的,没法挥开。” 顾云映的眸色暗了暗:“妈妈是不是也觉得,二伯父的身上流着狄人的血?” “这……”施妈妈迟疑着,又点了点头。 顾云映苦笑:“那妈妈也觉得,只要流着狄人的血,哪怕是在北地长大,最终也会选择帮狄人?” 这下子,施妈妈犹豫地更久了,半晌,道:“这总是一个缘由吧……” 顾云映动了动唇,刚要说什么,顾家兄弟进来看她。 顾云宴几句关切话之后,顾云熙的性子憋不住,又一次追问起来。 这一回,依旧是一个逼、一个沉默,顾云锦和葛氏、朱氏都循声过来了,依旧僵持不下。 顾云熙后退了两步,抹了一把脸,一屁股在椅子上坐下,耐下性子来,道:“云映,哥哥们过几日就要出发,大哥驻守元川关,我和云齐守隆青城,这一走,少则半月一月,多则数月半年,不说不吉利的,但你要让我们带着疑惑、不解和牵挂去吗?” 顾云映的死死咬住了下唇。 “祖母不让你说,也许是怕我们挨不住,”顾云熙又道,“但哥哥我什么都能接受,别说二叔父身上有狄人的血,哪怕他身上流的是北狄皇亲的血,我也接受,并不会为此怪云骞。你给个答案吧。” 顾云映攥紧了双全,直视着顾云熙,又转头去看顾云骞。 白日里顾云骞与她说的那些话,在她脑袋里转了一遍又一遍。 看得出顾云映挣扎,顾云熙没有再催,只是坐着,等待她开口。 良久,顾云映的嘴嗫嗫着,一个音一个音,几乎是破碎着的,道:“二伯父身上没有狄人的血,他是祖父、祖母亲生的……” 前一句话,让顾云熙以为她还是下不了决心说。可后半句叫他愣住了。 顾云锦先反应过来:“祖母亲生的?庶出的二伯父其实是嫡出的?” 卓荣媳妇说过,襁褓中的顾致清的确是早产孩子,而顾致泽是足月出生。 顾致泽是田老太太亲子,就不存在什么“老太太与老将军大吵一架、以至于孩子早产”的事儿了。 “那三伯父呢?”顾云锦又问道,“早产的三伯父是谁生的?祖母为何要把抱回来的孩子记作嫡子?” 顾云映哽咽了数次,终是道:“我父亲的生母是三姑婆,他的父亲是安苏汗,身上真正有狄人血脉的是我们三房。” 第五百七十二章 不要侮辱她 顾致清是顾微与安苏汗的儿子。 这消息犹如晴天霹雳,一时之间,所有人都沉默了。 良久,顾云熙先发出了声音,他低声冒出了一句方言。 顾云锦听见了,这是北地骂人的一句话,混合了关内与北狄的俚语,不是北地人,怕是连这句子都没有听过。 顾云熙是憋不住顺口冒出来的,但在此刻听来,未免有些讽刺。 混合了世代为敌的两族人的俚语,混合了世代为敌的两族人的血缘。 偏偏都还不是普通人。 一个是镇北将军府的女儿,一个是北狄的大汗。 顾云锦抿了抿唇,她想,果真跟蒋慕渊说的一样,田老太太让顾云映隐瞒,必然是真正的内情比顾致泽的生母是狄人更严重。 顾云映挣扎了两下。 顾云锦见她想坐起来却使不上劲儿,便上前搭了把手,扶了顾云映一把,又从施妈妈手中接过引枕,塞在顾云映身后,让她半坐半躺的舒服一些。 真相已经撕开了一个口子,顾云映也就没有再瞒着,把那一夜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的说了一遍。 战事发生得突然,顾云映从梦中惊醒,手脚麻利地穿好衣裳,一面束发、一面跑出屋子。 战时容不得半点拖沓,从小时起,她就被一遍遍教过在面对突如其来的危机时,要做什么、怎么做。 顾云映撒腿往田老太太院子里去,半途上先后遇上了顾云深夫妇、顾云肃夫妇,甚至来不及说什么,便已经擦身而过。 只有她的父亲顾致清停下了脚步,摸了摸她的头,交代了一句:“听祖母的话,带着侄儿们活下去。” 那是他们父女的永别。 哪怕彼时的顾云映意识到战局不妙,今夜一别极有可能是生离死别,但那个当口上,由不得她任性,也由不得她伤心。 到了老太太院中,迎面便遇上了匆匆走出来的田老太太,屋子里头,传来年幼的勉哥儿的哭声,以及顾云妙哄他的声音。 “祖母脸色很差,大伯父也在边上,劝她从密道带哥儿们一块离开,”顾云映哑声道,“祖母不答应,她死也要死在北地,大伯父拧不过她……” 顾致沅离开后,田老太太便点了人手,带他们去密道口。 一行人走得极快,老太太语速也快,把所有的事儿都交代了一番,让卓荣媳妇与施妈妈务必看好几个小的。 顾云映脚步跟上了,思路却没有全跟上,遥遥的,能听见外头的呼喊声,往北边看去,火光冲天。 直到进了那小院,田老太太打开密道入口之后,顾云映才一个激灵。 她不想进密道,她不愿意逃出去,父兄嫂嫂们都打狄人去了,她怎么能走? 田老太太劝了几句,见她不听话,当即沉下了脸,厉声喝道:“你父亲在这里,也会让你带着哥儿们走的!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你自己想明白!” 父亲的那句话,犹在耳边。 顾云映只能含泪进了密道,可顾云妙跑了,她说,她要去找族里的孩子们,能救一个是一个。 谁也没有拉住顾云妙,顾云映等人只能先行。 “云妙一直没有跟上来,我实在放心不下,就悄悄转身回去……”顾云映说到这里顿住了,显然,后面发生的事情,叫她痛彻心扉。 靠近密道口的时候,顾云映听见了田老太太难以压抑的哭声。 老太太那样的性子,哪怕是顾缜战死、顾致渝病故,她都没有在人前漏过一丝哭腔。 她当然有眼泪,她会在灵柩前落泪,但绝对不会让人听见哭声。 而这一刻,顾云映听见了,老太太哭得哽咽了。 顾云映刚要出声唤“祖母”,就听老太太先开口了。 老太太道:“三郎真的像极了他的母亲。” 顾云映的声音生生地卡在了嗓子眼里,“三郎”就是顾致清,他是老太太亲生的,为何老太太会有此言? 薛邓氏的声音传来:“您的用心,三老爷都是清楚的。” “三郎清楚,那不清楚的不就是二郎了吗?”田老太太叹息,“走吧,我们去找二郎。” 田老太太说完,转身要关上密道的入口,正好与想爬出去的顾云映四目相对,她皱眉道:“怎么还在?” 话音刚落,只听见薛邓氏唤了句“二老爷”。 田老太太也就顾不上顾云映了,她冷声问道:“狄人是如何进城的?你又怎么会来这里?” 顾致泽的目光却锁在了老太太身后的密道口上。 本身有高低落差,密道里暗,而外头亮,顾致泽并未看到里面的顾云映,但他的灼灼视线引起了老太太的质疑。 “你一早知道这里有密道出城?”田老太太的声音更低沉了。 顾致泽没有回答。 田老太太却已经有了答案,道:“先前就在怀疑府中有人与北狄那儿有来往,只是我一直没有确认那个人的身份,我怎么都不忍心去想,你会是那个人。” 顾致泽道:“我知道您怀疑了,要不然,大嫂怎么会带着云宴他们进京去长住,不就是怕有朝一日这个内应疯起来,一个人都走不掉吗?” “那你为何要疯?”田老太太气道,“你出身镇北将军府,出身守卫北境的顾家,你为什么要做出这种事情来?” 顾致泽哑着声,道:“那你们又为什么要拆散顾微与安苏汗呢?就因为他们一个是顾家女,一个是狄人?” 饶是田老太太对顾致泽已经失望,这句话还是彻底点燃了她的怒火。 老太太重重地敲着手杖,一个字一个字地道:“不要侮辱你三姑母!” 顾云映从没有听过田老太太那样生气的说话,仿佛每一个字都在喷火。 顾致泽却没有被老太太的怒气所影响,他只是讥讽一般地嘲笑道:“三姑母?不是我的母亲吗?” 啪—— 田老太太扬起手杖,重重捶在顾致泽身上:“你的母亲是我!我不知道你从哪里听来的混账话!但二郎你要清楚,你是我生的,三郎才是你三姑母的儿子!” 第五百七十三章 恨意 顾致泽显然有一瞬间的失神,连挨了老太太好几下,才伸手夺了手杖,摔在了一旁:“您生的?我一个庶子,怎么能是您肚子里出来的?” “怎么能?”田老太太声音都在颤着,“因为我对不起你三姑母!你知道你做了什么吗?你三姑母一辈子最恨的就是狄人,你却让他们进城了!当年若不是为了你,你三姑母也不会……” 那段经历,这时回忆起来,依旧让田老太太浑身发抖,不是因为怕,而是对无能为力的自己的责备,与对狄人的滔天恨意。 尤其是在此刻,在面对顾致泽时,她没有办法完全解释。 平素再是冷静自制的一个人,也被记忆逼得无法平复心境。 四十年前的事情,是由薛邓氏讲述的。 当时,田家人生活在更北边的小村子里,田老太太前去探望父母,原打算小住一旬便回北地,却突然间诊出了喜脉。 这是她怀得第二胎了,先前生顾致沅时一切顺利,田老太太便没有特别放在心上,使人往北地传了话,自个儿依照计划,打算再住几日就回去。 不曾想,这刚诊出来的一胎,简直要了她半条命,她能从睁开眼睛一直吐到睡觉,半夜里都不安生。 这般辛苦,谁也不敢让她出行了,让她在父母身边住到这胎稳了再说。 顾微与田老太太姑嫂极亲近,骑着马儿来看她,陪她说话、解闷。 “半夜的时候,”薛邓氏道,“马贼冲进了村子,一片火海……” 这种边关小村庄,人口本就不多,村民也多以畜牧、打猎为生。 因着实在太小了,狄人犯境时都看不上,除非在行进路线上,否则根本不搭理。 可马贼不同,他们不敢冲击有驻军的城镇,打劫不到商队时,会拿村子开刀,马贼行事凶狠,惯常能杀的人杀光,能带走的牛羊都带走,一个村子,极可能一个活口都没有。 田老太太依着墙壁站着,突然接了话过去:“是阿微孤身杀出重围,给了我脱身的机会,而她被马贼掳走,若不是因着我刚有身孕,因着我那几日浑身使不上劲儿,我能与她一道杀出去,而不是只能看着她,那她也不会……” 若不是顾微,田老太太恐怕四十年前就死在村子里了,一如她的许多乡亲一样。 那也是田老太太最后一次见到意气风发的顾微,银枪策马、以一人之力拖住一众马贼,巾帼不让须眉。 薛邓氏护着田老太太逃出了村子,可等顾栾带人赶到时,马贼早已经撤去,也带走了顾微。 顾栾急切地搜寻那伙马贼的去向,把他们一网打尽,但最终得到的讯息是马贼认出了顾微的身份,把她献给了安苏汗。 “要不要施救,老将军与四老太爷吵了很久。”薛邓氏叹息。 安苏汗的营帐在草原深处,顾家人从来没有打到过那么远的地方。 顾缜作为北境守将,心中再舍不得妹妹,再痛苦再愧疚,他也不能以公谋私,用朝廷的银钱、粮草、军需和士兵们的生命,去打一场几乎没有胜算的突袭战。 他是守将,他必须选择放弃,他与顾栾说过,今日无论被俘虏的是顾家的谁,都不可能去救。 哪怕是他顾缜落在狄人手里,他也不愿意看到北境守军前赴后继地冲进陌生的草原。 道理,顾栾岂会不懂,若易地而处,现在落在安苏汗手里的是他顾栾,他宁可自刎也不要朝廷援救。 可那是顾微,是他一母同胞的妹妹,他割舍不下。 只因为争执不下,对外并没有说过顾微的事儿,只有传言说她在守村子时受伤了,要静养些时日。 顾栾没有放弃,从马贼口中逼问出了路线,经过小半年谋划,他背着顾缜,只带了家将与亲卫,杀进了草原。 那时候的顾微,在安苏汗手中受万般屈辱,生不如死。 不是没有想过自杀,可无时无刻不被人看管着,她连咬舌自尽的机会都没有,更别说摸到利器了。 时间久了,顾微甚至连过了多少日子都弄不清楚了,直到她发现自己的肚子一点点鼓起来,更是恨不得一头撞死。 可安苏汗却高兴极了,欢天喜地。 他高兴的不是要做父亲了,而是与他们世代为仇的顾家的姑娘不得不给他生孩子,这真是讽刺又使人愉悦。 看管顾微的人手更多了,逼着她吃、逼着她喝,逼着她老老实实地养胎。 这样屈辱的日子,一直延续到顾栾杀到。 北狄人以部落而居,安苏汗的大营守备虽严,但人数稍欠,被顾栾的突袭杀了一个措手不及。 安苏汗正与姬妾醉饮,摇摇晃晃地根本无法应对战局,顾栾偷袭大营得手,找到了顾微。 两人根本没有工夫抱头痛哭,顾栾甚至来不及对顾微隆起的肚子作出反应,他们就不得不再杀出去。 顾微太恨安苏汗了,接过顾栾给她防身的匕首,不顾身体虚弱,顶着一口气刺瞎了安苏汗的右眼,她甚至想与安苏汗同归于尽,被顾栾拖着出了大营。 可狄人的援军一拨一拨赶到,一路追杀,等他们冲出草原,回到北境地界上时,顾栾断了双腿,亲卫、家将不是战死、就是重伤。 顾缜在发现顾栾失踪时候就猜到了他的选择,调了官兵守在边境上,以作接应。 狄人看见大军布置,只能退后不再追了。 顾微当时已经昏厥,被顾缜直接带回了北地,因为包裹得严实,并无外人发现她的肚子。 事后,顾缜瞒下顾微被掳走的前提,只报了朝廷顾栾奇袭草原,刺瞎安苏汗一只眼睛。 顾微醒来后,自是生无可恋,可她不能对不起顾栾为她断了的双腿,不能对不起为她死伤的家将亲卫,她只能咬牙活着。 安苏汗的孩子,她一点也不想要,只是已经晚了,这时候硬生生堕胎,极有可能是一尸两命。 这叫田老太太自责不已。 顾缜同样自责,于公,他的选择没有错,顾微也谅解他,于私,那根刺一直哽在嗓子里。 忠孝难两全,他选择了忠,愧对了自己的亲人。 而顾微,在经历了那么多磨难之后,早产生下一子。 第五百七十四章 暴露 如何安顿这个孩子,几人之间也并非没有争执。 养大、弄死、送走,看似简单的选择,对于真正站在那个路口的人来说,哪一个方向都是无法轻而易举地迈出去的。 无论是顾缜、顾栾、顾微亦或是田老太太,他们都沾过人命,上阵杀敌时刀起刀落,眼睛眨都不会眨。 可这不是同一件事情。 田老太太是甚至与顾缜大吵了一架。 最终的结果,是把早产生下来的孩子抱到田老太太跟前,记作嫡子。 那些时光,薛邓氏是陪在田老太太身边的,她说得眼睛通红。 薛邓氏本以为顾致泽会因为误会了痛苦,会因为旧事而怨恨,或是叫嚣着不相信,可顾致泽没有,他很平静。 平静得仿佛开了城门让狄人进城的不是他一样。 “二老爷无话可说吗?”薛邓氏问道。 顾致泽这才抬起眼睛看了薛邓氏一眼,而后沉沉看着田老太太:“那把我记作庶子,是谁的意思呢?” 田老太太道:“是我们最终商议的结果。” 这个答案,外人看起来是敷衍,但顾致泽长在顾家,他知道这就是答案,而不是不愿意回答他。 将门做事,自然会带上军中的习惯。 军议时,谁都可以直抒己见,打或是不打、怎么打,把想法一一言明,而最终商定出来的结果,便是令行禁止,所有人朝着既定的方案做事。 无论最终结果好坏,可以反思,但决计不能推卸责任。 当然也有一意孤行的,就像是顾栾营救顾微,可多数事情上,总归是如此的。 田老太太上前一步,看着这个走偏了路的儿子,叹道:“做庶子,委屈吗?” 顾致泽的眼角往下垂:“不委屈。” 将门不看重嫡庶,比武场上才有高下,北地百姓心中,镇北将军府是英雄,英雄府上,姑娘都是好样的,庶子也好、养子也罢,能打狄人的都是好汉。 况且,顾缜与田老太太都没有委屈过他,老太太甚至偏爱他几分。 哪怕顾致泽今日做了大逆不道的事情,他也不会违心说一句府里亏待他了。 “那你为何要听信谗言?”田老太太痛心不已,“你三姑母是那等人吗?” 顾致泽没有直接回答,反问道:“她是怎么死的?” 薛邓氏一怔,待反应过来顾致泽问的是顾微,她不由皱紧了眉头,迟疑地看向了田老太太。 顾致泽见状,苦笑道:“您怀疑过我,对吗?可真的不是我。我只想知道真相,我去寻她,她已经倒在屋子里了,我在她的妆匣里发现了几封狄人写的信。” 顾致泽能读懂狄人的文字,这些信是安苏汗身边的侍卫写的,无不在表达安苏汗对顾微的思念,怪顾家人强硬,以至于安苏汗根本没有见到过自己的儿子。 信上说,安苏汗脾气扭,压抑着情感,这么多年不曾给顾微写信,就如同顾微在收到一封封由侍卫写的信之后,没有做任何回应。 他们两个都太骄傲了。 顾致泽彼时心神不宁,又听到有脚步声往顾微这处来了,便匆匆离开。 他烧掉了所有的信纸,把疑惑都埋在心里。 “你相信那些信?”田老太太问。 “信了一半,”顾致泽说得很坦然,“早几年前,就有人那么跟我说过,我没有理会。” 挑拨之言,他曾经一笑而过,甚至摆出迟疑的态度来,想要再从对方嘴里挖出些狄人的消息,虚虚实实、真真假假,不过如此。 可顾微死了,突然就磕到了脑袋去世了,顾致泽烧掉了信,但那些许火苗,也在他的心中埋下了火星。 让顾致泽意识到当年确有其事的,是他发现老太太在暗中观察他,而后,长房进京了。 “我暴露了,就只能做了。”顾致泽耸肩。 这场对话,从最初的剑拔弩张,到现在,母子两人的声音都平静了许多,但心里有多少骇浪,就只有自己知道。 藏在密道口的顾云映听得浑身冰冷,每一句话她都懂,但其中的内情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脚下一滑,她扶住了密道墙壁。 小石块滚动的空灵声音从密道里传出来,让原本平静的顾致泽一下子绷紧了身子,要往密道里查看。 田老太太拦在了顾致泽身前,两厢僵持时,顾云妙从背后偷袭了顾致泽。 顾云妙想去族里,为了快些赶到,她甚至是翻墙而行的,可族中方向,一片火海,她想绕行过去,但终究力不能及。 她只好回来,不想听到了田老太太和顾致泽的对话。 自己的父亲做出通敌之事,顾云妙很难接受,她站在原地失神了许久,直到里头对峙起来。 匕首刺向了顾致泽,而顾致泽反手回击,重重一掌,让顾云妙吐了一大口血。 顾云映见状,发了疯一样要从密道里爬出去,田老太太却拿身躯堵在了密道口,不让她涉险。 高低落差与角度关系,老太太不让,顾云映根本冲不出去,只能被堵在里头。 这样的推挪并没有坚持多久,屋梁先塌下来了,外面噼里啪啦的动静,让顾云映的动作顿住了,等她感受到双手的粘腻时,她突然明白,这是田老太太的血。 顾云映哭着求老太太,她想出去,她想救顾云妙。 “云妙怕是不好了,”老太太重重咳嗽着,“云映,别怕,你不要怕,你听祖母跟你交代。” 顾云映泣道:“您说过,父亲是安苏汗的儿子,我也有狄人的血。” 田老太太叹息一声,艰难把收在怀里的一封信,透过缝隙塞给了顾云映:“你父亲走前交给我的。” 就着缝隙里透进来的那点儿光,顾云映看完了这封简短的信。 顾致清在信上写着,早几年就有狄人找过他,告诉了他身世,他也感受到了老太太对他的审视,他流着狄人的血,这也是理所应当的。 他不怪谁,出身不是他可以选择的,但他感激田老太太让他活下来,像对亲儿子一样养他长大。 言语终究空白,他回报的养育之恩,就是拿命去守北地。 第五百七十五章 我与他不同 顾云映突然想到了父亲离开时给她最后的关怀和那决绝的背影,温柔与刚毅重叠在一起,让她攥着这封信,眼泪止都止不住。 田老太太道:“把信毁了。” 这毕竟是顾致泽的亲笔,一旦落在外人手中,会带来麻烦。 顾云映没有动。 田老太太的声音已经不像一开始一般有力气了:“听话,毁了信,离开这里,带着栋哥儿他们去京城。今夜之事,你就当你从未听到吧。这是祖母最后要求你的事情了……” 这句话耗费了老太太所有的精神,她甚至没有听到顾云映的回答,就失去了呼吸。 顾云映抹了眼泪,把信撕了咽下肚子里,对田老太太磕了三个头,发誓她不会说出去。 就在要离开时,顾云映听到了上头屋子外的动静——有人寻来了。 她透过缝隙看到了顾云康。 一片残垣断壁,顾云康没有办法走到任何人近前,他只能站在院子里,痛苦极了。 顾云妙当时还有一口气,她就这么瞪着顾云康,拼尽了力气问他:“父亲通敌,你呢?!” 顾云康道:“我与他不同。” 顾云妙似乎是放心了,冲顾云康笑了笑,垂下了脑袋。 而顾云康,快步离开了院子。 按照顾云骞的经历来看,走出将军府的顾云康救下了顾云骞,去追顾致沅的遗体了。 经过到此为止。 而这一夜的故事,仅仅只是讲述,就耗费了顾云映大量的心力。 她说得很慢,但是没有一个人催促她,反而是盼着能慢些、再更慢些。 恨不能有一副画卷,把那夜顾家人的一言一语、一举一动都描画刻绘,再睁大眼睛一遍遍地看。 那是他们的亲人的最后一段路啊。 哪怕是在回忆之中,也希望这段路长一些,他们能活得更久一些。 说完这一切,顾云映抬起头来,压抑着哭腔,道:“你们都猜测二伯父是因为血缘而通敌,可是,这看的不是血统、而是心啊。 我是北狄的后代,我身上有安苏汗的血,但我也有顾家的血统,我们兄弟姐妹都可以为了北地上阵,父亲也一样。 二伯父流着与你们一样的血,但他不是我们顾家人! 不是!” 无论她多么想要忍住眼泪,眼泪还是涌了出来,顾云映只能抬着头,瞪大眼睛,试着把眼泪逼回去。 视线被泪水模糊,她看到了走到跟前的顾云骞。 顾云骞拿着帕子,轻轻给她擦眼泪:“云映,你的心向着哪儿,你说了算。” 顾云映一个劲儿地点头。 这句话,顾云骞早上曾说过。 彼时不知内情的他,以自身为例,说了那么一番话。 也正是那番话,给了顾云映勇气,给处在迷茫中的她,带来了一份曙光。 而这样的真相,带给其他的冲级一样巨大。 一时之间,谁都不知道要说些什么了。 良久,顾云宴捏着鼻梁,道:“谁都难以接受,那就都回去,吃了饭睡一觉,花些时间咀嚼咀嚼。” 面临毫无办法的局面时,先让自己冷静下来,是最要紧的。 顾云宴先走的,顾云骞没有动,半晌,冲顾云映笑了笑:“我想,我记起云康哥留给我的那句话了。” 顾云映一愣。 顾云骞叹道:“和他告诉云妙的一样,‘我与他不同’,我们兄妹三个人,都和父亲不同。云妙不在了,云康哥不知所踪,但我能活着,以我自己的方式活下去。” 这是鼓励自己,也是鼓励顾云映。 顾云映含着眼泪,挤出了一个笑容来。 顾云锦没有离开,她重新绞了帕子给顾云映擦脸。 顾云映的声音沙哑:“我无事的,六姐姐去歇会儿吧。” 顾云锦柔柔笑了笑:“小公爷不在,我一人指不定胡思乱想,不如与你一块待着,相对无言也是解闷。” 顾云映莞尔。 哪里是怕胡思乱想,无论是顾云骞还是顾云锦,都在用他们的方式鼓舞她。 顾云映闭着眼睛养精神,不多时,听见外头动静,蒋慕渊回来了,她睁开眼睛看着顾云锦:“六姐姐,我能问姐夫几个问题吗?” “问他?”顾云锦奇道。 顾云映颔首:“姐夫看起来见多识广,而且,不是说‘清官难断家务事’吗?顾家人都说不明白,又不能把事情说给外人听,就只能问姐夫了。” 顾云锦哑然失笑,起身去请蒋慕渊,顺便把事情大致上与他说了一遍。 顾云映看到携手进来的顾云锦和蒋慕渊,一时想起了和睦的顾云深与肖氏,难过地吸了吸鼻尖。 而后,她抬头问道:“姐夫,祖父、祖母当年做错了吗?他们留下了父亲,却最终使得顾家、北地受如此灾难……” 蒋慕渊搬了杌子坐下,示意顾云锦也落座,这才理着思绪与顾云映解释:“依我看,没有对错之分。 云映,人的一生会面对无数的选择,有些选择甚至截然相反,可到底带来如何结果,谁都不知道。 而作为后来者,我们不能用眼前的结果去粗暴的下结论。 谁又能说,当年祖父、祖母没有留下你父亲,今日就不会出事呢?也可能出的事情与今日不同。 牵一发而动全身,身处其中的每一个人都在变化、动作,谁也不知道一个选择会改变多少局面,最终造成什么样的影响。 祖父、祖母他们只是在当时,做了他们觉得应该做的选择。” 这番感悟,是蒋慕渊的体会与经验。 前世今生的变化,有他重生之后的不同选择,也有其他人的随之应对,他们依照他的选择,做出了与蒋慕渊前世所经历的不同的决断。 就好像段保戚,前世在京中度日的成国公世子,如今到了裕门关投军,他的人生,也不同了。 最后是什么样的结果,又会对其他人带来何种影响,今时今刻,谁又能知道呢? 见顾云映听得认真,蒋慕渊又道:“就像今天,你把祖母让你隐瞒的事情说出来,我也无法评断对与错,没有人知道十年后、几十年后,这番话会对顾家的每一个人有什么影响,但我知道,你是做了你认为你应该做的选择。” 第五百七十六章 内疚 应该做的选择。 这几个字落在顾云映的心上,沉甸甸的。 可下一瞬,又变得轻盈起来,把这些日子压在心上的迷茫、彷徨、不安,一点点挪开了。 不能说是如释重负,但蒙在眼前的阴霾被扫出了一条缝,清爽的凉风透过那条缝吹起来,也使得阴霾渐渐淡去。 顾云映抓着引枕,哇得一声哭了出来。 这一次,她哭得很畅快。 蒋慕渊给顾云锦递了一个眼神,先一步走了出去。 顾云锦依旧坐着,并不多劝解,这个时候,让顾云映痛痛快快地哭出来是最好的。 到底病中体弱,又经历了情绪的大起大落,顾云映哭累了,想停下来,却打了个嗝。 顾云锦忍俊不禁,递水给她润嗓子,拿着帕子给她擦了脸,又从桌上取了香膏,挖了一小块,揉搓开了给顾云映抹上。 毕竟是冬天了,小姑娘皮嫩,又哭过,回头脸上准不舒服。 “谢谢……”顾云映的声音轻轻的,说完两个字,又打了一个嗝。 顾云锦知道她的意思,想了想,道:“七哥也与你说过,我也还是那几句话,其他人怎么想、怎么做,都是无法被你所掌握的,你能管住的只有你自己的心。” 顾云映望着顾云锦,眸子乌黑,映着油灯光亮,半晌,她问道:“六姐姐与姐夫都想得特别明白,再经过两年,我与你一般大了,也能与你一般通透吗?” 顾云锦一愣,复又汗颜。 她真正的十六岁,活得一点也不通透。 可正是因为重活过一回,顾云锦才知道,让她一点点转变的不是岁月时间,而是经历过的每一件事情。 那些好的、不好的经历,造就了现在的这个她。 顾云锦揉了揉顾云映的鼻尖,做姐姐的,不是不希望妹妹变得通透,而是不希望她有沉痛的经历罢了。 只是,成长又是必须的。 当那夜田老太太把顾云映送下密道开始,她就必须长大了。 顾云锦从顾云映屋子出来的时候,冷风吹得她打了一个激灵。 她刚要快些回屋子里去,突然听见冷风之中夹了些武器破风的动静,她不由循声望去。 天色大暗着,初一也没有什么月光,只就着边上屋子里透出来的那点儿光亮,顾云锦看清了对方的身影。 那是顾云熙,手持长枪,闷头练着。 顾云锦没有上前打搅,看了两眼,便先回了。 而顾云熙,并没有注意到顾云锦。 明明的寒冬,他却穿得很单薄,顾云熙的脑海里一片混沌,只依靠身体的记忆不住舞动着手中的长枪,饶是如此,他还是一头大汗。 汗水沿着发际线滑下,有一些落到了眼皮子上,他抬起手随意地抹了一把,又继续练了起来。 直到精疲力尽之时,顾云熙才背靠着墙,抱着长枪出神。 从顾云映口中听到的真相,不可谓不打击人。 那是他们这一代根本无法触及到的年代,一下子被撕裂开,血淋淋的摊在跟前,作为后人,又怎么可能毫无波澜地就全盘接受了呢。 顾云熙的心情一样起伏,哪怕是在知道了那夜经过之后,还是有一堆为什么盘旋在心中。 为何顾致泽受了狄人的挑拨,害死顾微的凶手到底是怎么掌握了顾致泽的动静的,从顾微死后到现在三年半里,顾致泽到底与狄人行了多少方便? 这些问题,现在无人能够回答。 想要答案又没有答案,而家人的背叛又一直盘旋在脑海里,让顾云熙用力地揉了揉脖子。 他后悔极了,也内疚极了。 他前几日怎么能那么逼迫顾云映呢…… 论年纪、论经历,他这个做哥哥,都对顾致泽通敌的内情与顾致清的狄人血统震惊不已,而顾云映不过十二三岁。 一夜之间,狄人破城,父亲兄嫂皆战死,她亲眼目睹了田老太太与顾致泽的争执,看着顾云妙刺杀顾致泽后伤重而亡,她在毫无准备的状况下,意识到自己是狄人的后代,她看到了父亲的绝笔信,被祖母逼着发誓不说出真相…… 每一件事情,对顾云映来说都太过沉重了。 她选择按照田老太太的交代,守口如瓶,作为兄长,他又有什么能怪她的呢? 一旦说出来,被血脉所困的就不止是她自己,还有栋哥儿、勉哥儿、隶哥儿。 他在顾云映跟前说的每一句与“血脉”有关的话,都是在捅顾云映的刀子。 而他甚至觉得,顾云映只会哭…… 顾云熙想,他这个哥哥,做的实在太差劲了。 另一厢,顾云锦进了屋子,就见蒋慕渊坐在大案后头,拿着笔在写东西。 她原以为那是在写折子,可看蒋慕渊落笔东一处西一处的,她不由好奇,往前走了两步,才看清案上平铺着一张纸,蒋慕渊写得很乱,似乎是在整理思绪,想到什么就写什么。 蒋慕渊见顾云锦回来,放下了笔,道:“我记得你说过,你对三姑婆并不熟悉?” 顾云锦轻轻点头:“原都不得有那么一位姑婆了,也就是头一回进宫时,皇太后问起来,三姐姐讲了几句,我才有了些印象。” 蒋慕渊朝顾云锦招了招手,让她走到自个儿身边,指着他在纸上写的一处,道:“我刚才跟卓家妈妈打听的。” 顾云锦看向纸面,上头写着的是卓荣媳妇对顾微的印象。 卓荣媳妇到将军府时,顾微已经住在了那处小院子里了。 顾微不喜欢有许多人围着,除了府里每日按时让人过去打扫,她的所有生活起居,都是她的奶妈妈照顾的。 “我猜想,也许是被俘虏时的那段经历,让她不喜欢被人围着,安苏汗当然怕她自尽,应当是日夜使人看着她的,”蒋慕渊道,“她受伤、早产,前后差不多折腾了快一年,哪怕养好了,底子也不行了。卓家妈妈说,北地都以为顾微是接应顾致清时受重伤,之后再无法上战场了。” 顾云锦听完,刚想问问那位奶妈妈行踪,就在纸上看到,奶妈妈五年前年老过了。 第五百七十七章 多少变化 卓荣媳妇记得,当时田老太太提过给顾微再拨一个人,顾微不想要,后来姑嫂两人各退了一步,除了洒扫的小丫鬟,另有一婆子,天亮了过去伺候,等顾微睡了,她再回府里。 总归是夜里歇觉的时候,不许人在她的院子里。 顾微彼时的身体与同龄的将门老太太们不能比,但并没有到离了人就不能过的地步,便依了她了。 三年半前的一个初秋清晨,伺候她的婆子进了小院,就发现顾微磕到脑袋没了。 蒋慕渊拦着顾云锦的腰,低声问道:“关于这一点,你记得大舅哥是怎么说的吗?” 顾云锦道:“祖母发现三姑婆的死不是意外,而二伯父、三伯父皆有疑点,父亲留下来的话是真的。” 这番话一出口,顾云锦自己都发现不对劲了。 “三伯父从未通敌,二伯父临死前说过,他去三姑婆那儿是想知道真相,意外发现三姑婆亡故,还寻到了那些信……”顾云锦倒吸了一口气,“我们都知道,那些信是害死三姑婆的人特特留在那儿误导二伯父的,也就是说,二伯父在那日之前没有认定自己的出身,他又怎么会通敌。那么,父亲在战场上听到的那些话……” 蒋慕渊安慰一般拍了拍顾云锦:“应该是狄人谋划中的一环。” 在顾致渝受重伤时没有结果他的性命,反而让他听见这么一句话,再故意让卓荣把顾致渝救回去,由顾致渝亲自在老太太心中埋下种子。 亲人间的猜忌,当真是一把利刃,哪怕不是立刻,也会在时间和一次次刻意安排的巧合之中,越走越远。 可顾致渝做错了吗? 顾云锦自己摇了摇头,父亲没有错。 就像蒋慕渊告诉顾云映的那样,顾致渝做了当时的他觉得应该做的事情——把听到的告诉父母,让父母小心求证。 顾云锦又看了一眼写得凌乱的纸张,见蒋慕渊着重写了“密道”二字,她点了点,以目光询问他。 蒋慕渊解释道:“我在想,二伯父在破城之后,还想做什么。” “去密道那儿寻祖母?他想知道真相……”顾云锦说完,自个儿就摇头了,“二伯父若能直截了当地跟祖母开口,就不会走到那一步了。那夜的对质,应当只是两人遇上了之后话赶话说的。” “我也是这么想的,”蒋慕渊颔首,“他去那儿,大抵是只想通过密道出城,而且,狄人也不知道他的打算。” 若狄人知情,必然会有人候在密道口。 无论是合作对象顾致泽当场斩杀也好,让他出现在狄人阵中给顾家最后一击也罢,再不行,送到安苏汗那儿再做打算,可事实上,顾云映他们出密道时,外头没有一人。 “二伯父到底是怎么想的……”顾云锦皱眉,“通敌投靠,是这么投靠的?” 蒋慕渊亦苦笑,他在这儿把所有已知的线索拼拼凑凑,都还是无法拼出全部来。 毕竟,他不了解顾致泽。 当然,他最最不解的是前世、今生,顾致泽的身上到底发生了多少变化。 前世的顾家四房搬入京城,意味着狄人的挑拨是发生过的。 而且,蒋慕渊记得,皇太后在知道他与顾云齐交好之时,也曾回忆起顾微来,顾云齐答过,顾微就是在顺德十七年磕到脑袋过世的,也就是说,顾致泽应该也看到过那些挑拨离间的信笺。 可为何,前世直至蒋慕渊被逼死的顺德三十五年,北地没有陷落,顾致泽也没有通敌呢? 蒋慕渊甚至记得,顺德三十二年,北境与狄人之间的战事打得格外激烈,最终以顾家大退北狄而结束,战报上,顾致泽军功显赫,不输顾致沅、顾致清兄弟。 而顺德三十四年,安苏汗突发大病,北狄部落明争暗斗,被顾家打了个措手不及。 顾致泽曾经能抗住那些挑拨,以顾家子弟的身份对抗北狄,今生突然变卦,真的仅仅是因为长房进京吗? 又或者,前世,在他死后,顾致泽到底有没有做大逆不道的事情…… 蒋慕渊揉了揉眉心,这个答案,还真是无从知晓。 真要说,就是他前世死得早了些…… 这个疑惑,不仅蒋慕渊有,一样盘旋在顾云锦的心中。 可前世的她与顾家的关系太冷淡了,别说是远在北地的将军府,她连徐氏、吴氏都不亲近,也不曾从徐氏那儿听到过四房入京的真相…… 蒋慕渊思量了一番,见顾云锦都陷入了沉思,担心她纠结顾致渝的成了计划之中第一颗动的棋子,便把案上的纸叠起来搁到了一旁,另起了个话题:“段保戚来投军了。” 顾云锦很是意外:“成世子?” 从前的顾云锦自是不熟悉段保戚的,但她听京城百姓说过“完全比不上宁小公爷”,当然,在百姓们心中,一众的国公府公子,谁都比不上勤奋的蒋慕渊,段保戚不是唯一被比下去的那一个。 今生,顾云锦对段保戚的印象也就是“段保珍、段保珊的哥哥”、“父子两个一道被罚得大摆流水席”这一类,她根本想象不到,段保戚会来投军。 “他自己想来?成国公也答应他来?”顾云锦奇道。 “说服了父母之后来的,成国公挺支持的,还给肃宁伯带了信,”蒋慕渊笑了笑,“我下午与他、晋之一道吃茶,看得出来,他是真的有心。” 蒋慕渊在段保戚身上看到了谦逊。 显赫出身带给一个人的,除了金银玉石,还有举手投足之间的傲气和矜贵。 同样是国公府世子,蒋慕渊小时候就是如此,也就是后来在军中摸爬滚打多了,那些脾性才渐渐隐藏起来。 只是隐藏,而不是消失,待回到朝堂之上,他依旧会有这股傲气。 而今日的段保戚,收起了他作为小公爷的骄傲,真正的展现出谦逊和踏实,他是真的想要在北境做一番实事,而不是来军中攒一层资历。 不得不叫蒋慕渊刮目相看。 第五百七十八章 最厉害的符咒 “是了,他还让我向你致歉。”蒋慕渊笑了起来。 段保戚是真心道歉的。 按说,事情发生之时立刻赔礼才有诚意,可段保戚是个男子,亲自登门与一个说了亲的姑娘赔礼,这可不是礼貌。 哪怕不被解读成逼着对方息事宁人,也会惹来不必要的流言。 再说了,段保珊彼时客客气气地往各处赔礼去了。 哪怕段保戚看出来段保珊的赔礼有不妥当之处,他这个做哥哥的也不好掺合。 之后成国公府几次事情,蒋慕渊出手帮了,段保戚也道过谢,亦提了致歉之事。 事情到了今日,蒋慕渊是不会再揪着段保戚不放,反倒是段保戚,慎重又慎重地赔礼。 闻言,顾云锦一愣,待反应过来,又抬起自己的右手看了看。 当时的伤口看着吓人,因着伤的是右手,对她日常起居也带来了一些困扰,但眼下,伤势都已经愈合了。 顾云锦习武,掌心原就算不上细皮嫩肉,新长出来的皮肉磨砺了几个月,只余下一堆茧子,根本看不出端倪。 对于刁蛮不讲理的段保珍,顾云锦自是不喜的,而事后在弥补时用力过猛的段保珊,顾云锦谈不上好恶。 毕竟,困于水中央时积极自救,这是很正常的举动。 段保珊各处借力,但也没做过为了自家上岸把别人踹水里去的事情。 至于段保戚…… 当哥哥的叫妹妹连累了,似乎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儿。 顾云锦也是有哥哥的,从小到大,顾云齐也因为她的出格而倒过霉。 别家兄妹相处,顾云锦这个外人并不知道,可段保戚是真心实意想投军的,这就挺好的了。 她正琢磨着,蒋慕渊就把顾云锦的手掌握住了,用拇指细细摩挲起来。 蒋慕渊很喜欢顾云锦的这双手。 白皙细长,手指笔直,合拢时没有一丝缝隙。 他小时候听长辈说过,这样的双手聚财、有福气。 蒋慕渊倒是没有想那些,他只是觉得,顾云锦的每一个骨节不突出,却有力。 这是她辛苦练武的证明,有一股子韧劲儿在其中。 沿着掌心往上,越过手腕,那些没有叫枪棍、马缰所磨砺过的肌肤,就嫩得仿佛羊脂玉一般。 顾云锦被他揉得有些痒,不由就笑出了声。 蒋慕渊亦挑着眉直笑。 顾云锦想把手抽出来,却没有成功,再看蒋慕渊,这人笑得还有几分欠打,叫她不由好奇:“你笑的是什么意思呀?” 蒋慕渊抬起眼来,深邃的眸子里全是笑意,直直入眼底,唇角扬着。 他就拿这么一双含笑的眼睛凝着顾云锦,一瞬不瞬。 饶是做了夫妻,饶是知道他待她真心不二,叫蒋慕渊这么看了一阵,脸皮挺厚的顾云锦都有些撑不住,脸颊发烫。 着了火似的。 是了,就像是案上点着的油灯火苗映到了蒋慕渊的眼中,又通过他的目光,映到了顾云锦的脸上,在两颊上烧了烧,又挪去了耳畔,连耳根子都烫了起来。 蒋慕渊笑的更开怀了,半晌,点了点头:“笑你伤着手的时候,写字跟鬼画符似的。” 顾云锦瞪大了眼睛。 蒋慕渊道:“安抚寿安的那封信,歪歪扭扭的,可爱得想亲你一口。” 这话说得顾云锦笑也不是、嗔也不是,都不知道是计较他看了那封信好,还是计较他的打趣好。 轻哼了声,顾云锦道:“我左手写字是鬼画符,那你呢?你难道就比我强?” 这两句反问,顾云锦问得颇有信心。 她的确没有见过蒋慕渊用左手写的字,但前世寒雷曾讲过,蒋慕渊右手伤了之后,为了练习用左手拿筷子、写字、舞剑,颇费了一番工夫。 现如今,蒋慕渊应当没有特特练过左手。 两人半斤对八两,做什么追着她笑话。 蒋慕渊也不多说,往砚台里添了点水,把微微凝住的墨又化开,用左手提笔,写了“云锦”二字。 端正、飘逸,虽不及右手写出来的,但也有八九分功力。 “这是不是鬼画符?”蒋慕渊放下笔,转头问顾云锦。 顾云锦眨巴眨巴眼睛:“这是泰山之上、三清观中,画符算卦最厉害的真人作法的符咒。” 这夸赞的角度太过清奇,蒋慕渊险些笑得噎了气,赶紧把顾云锦箍到怀里,如他自己说的一般,太过可爱了,不亲上几口可不行。 他想,“云锦”这两个字,大抵真是的最厉害的符咒了,叫他从前世惦到了今生,牢牢刻在心中,放不下,也舍不得放下。 顾云锦没躲他,两人闹了会儿,她突的想起一个问题来:“你何时练习用左手写字了?” 蒋慕渊笑容一顿。 他是前世学的,彼时右手伤了筋骨,大夫说了养不好,不得不做出改变。 这个答案,自是不能与顾云锦直说,蒋慕渊便道:“看到你的鬼画符之后。” 顾云锦讶异。 蒋慕渊又道:“委实太可爱了,你写与寿安倒是无妨,我若有一日右手伤着了,用左手写折子,我怕圣上看不下去,于是未雨绸缪,先练了再说。” 这未雨绸缪,皮得让顾云锦想捶他,可一想到前世是真的有那么一天的,不由又心疼得捶不下去了。 因为,上了战场,什么都有可能发生。 思及此处,顾云锦道:“刚才听四哥说,他们后日就要出发了。” “是,”蒋慕渊答道,“山口关易守难攻,狄人占了那儿,必然是死守,否则他们无处可退,因而阵线前压,呈包围之势,一来进退有度,粮草也跟得上,二来不叫狄人抓住机会偷袭其他地方。” 顾云锦颔首,她这些日子得空时就看些北境的山水地方志,也循序渐进地读一些兵书,高深的东西虽朦胧,但浅显的道理还是掌握了一些的。 蒋慕渊这么一说,她也就听懂了。 而且,入了正月,时间一日接着一日,北境的冬天虽然长,可也有雪化的一日。 等北狄的后续兵力穿过大草原,进入北境,那他们要面对的就不仅仅是那些固守山口关和鹤城的精锐了。 “那你呢?”顾云锦望着蒋慕渊,又问,“你何日启程?” 第五百七十九章 善意 话一出口,顾云锦才察觉到话语之中透出来的不舍之情,明明说这句话的时候,她不想表达那样的情绪的。 不舍当然是不舍,牵挂肯定也牵挂,但她不想让蒋慕渊反过来担心她。 他们来裕门关就是为了把狄人赶出北境,顾云锦有足够的心理准备,她以为自己能把心境调整好,不叫蒋慕渊听出来,可事实上,还是露出了马脚。 这让她有些许不甘,懊恼地抿了抿唇。 蒋慕渊却是笑了,搁在心尖尖上的人,一颦一笑都是动人的,哪怕是懊恼的样子,都叫人欢喜。 “也许一旬、也许半月,看后续布防状况。”蒋慕渊答道。 顾云锦颔首,想了想,又道:“若真能把狄人打得元气大伤,数年没有能力再南下,就好了。” 这不单单是顾云锦的心愿,也是蒋慕渊的心愿。 哪怕两人都知道狄人凶狠,不是那么好对付的,还是希望能有那么一日。 屋外院子里,顾云熙抱着长枪,他身上的汗已经收了,叫寒风吹得还有些冷,可他没有顾上,只是看着顾云映的窗户里透出来的光,五味杂陈。 最终,他也只是挠了挠脑袋,回屋里去了。 朱氏见他神色沉沉回来,嘴上一句也不开解,只备了水让顾云熙梳洗。 作为夫妻,她太清楚顾云熙的性子了,这就是个憋不住的话的,再纠结,顾云熙都不可能把话语都咽到肚子里去。 果不其然,翌日傍晚,顾云熙从营中回来,便去看望了顾云映。 顾云映正闭目养神,听见动静唬了一跳,睁眼看着顾云熙,而后探头瞅了眼蹑手蹑脚跟进来的朱氏。 朱氏冲她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顾云映会意,也就不拆穿躲在屏风后头的朱氏,只看着一脸凝重的顾云熙。 顾云熙似是下了决心,搬了凳子坐下,道:“云映,哥哥与你赔礼,之前哥哥什么都不知道,还一味逼你……” 顾云映的唇动了动,显然也没有想到顾云熙是来说这么一番话的。 “我这性子就是太冲了,心里有话存不住,”顾云熙不好意思地轻咳一声,“偏偏吧,换一种说辞,听起来会顺耳许多,可我总顾不上,张口就是最冲的。是哥哥不好,让你受委屈了。” 听了这话,顾云映心里酸涩极了。 她之前的确茫然于对应,不知道在说出真相和尊重祖母的话之间要如何选择,她光去左右为难了,以至于都没顾上“委屈”。 可叫顾云熙一说,突然就酸酸的委屈上了,只是,酸涩之后,是释然与安心。 父亲兄嫂都不在了,姐姐姐夫也不在了,往后她与侄儿、外甥都要靠着其他几房生活,哪怕所有人都告诉她不要介意血脉,可到底还有些胆怯的。 其他人给与的善意,是她此刻与往后的力量。 顾云映眨了眨眼睛,忍住眼底的酸意,笑着与顾云熙道:“上了战场,可千万冲动不得,四哥哥,我们都等着你们凯旋而归。” 顾云熙点头:“会的,会打赢的。” 与顾云映道了歉,顾云熙如释重负,走出去时脚步都轻快了许多,以至于他还是没有发现朱氏。 朱氏等顾云熙走远了,才从屏风后头出来,冲顾云映笑了笑。 顾云映亦是莞尔。 姑嫂两人笑了一阵,也不提刚才顾云熙的举动,朱氏道:“我再去收拾收拾行囊。” 话说两边,这厢顾家兄弟等人为明日出关行军做着最后的准备,那厢京中之中,袁二亦要启程了。 他与施幺坐在矮几边上,热了一壶酒,又摆了几样下酒菜,跟个老妈子似的,与施幺耳提面命。 施幺支着腮帮子,道:“袁哥,这些事情,你都交代了三四遍了,你什么时候这么婆婆妈妈了?” 袁二嘬了一口酒:“这不是怕你出岔子吗?你当我喜欢罗里吧嗦的?” 施幺憨憨笑了笑。 热酒下肚,许是有了几分醉意,许是想着再不问就迟了,施幺道:“袁哥,小公爷让你去裕门关,是真要去你打仗呀?” 袁二不解地看着施幺。 施幺放下酒盏,换了一个问法:“你看,我们最初跟着五爷,后来照五爷的意思给小公爷做事,但就是传个话、找个人,我从没有想过要,有一天会跟从军杀鞑子有关系。” “嘿!”袁二笑了起来,“你小子难道怕手上见血?你又不是没干过杀人的买卖。” 施幺当然做过,石瑛就是他和许七处置的,他摸了摸鼻子,道:“可我觉得不一样,这和打仗不一样。我们在京里做事,能吃能喝,上了战场,指不定命都没了。” 见他困扰得如此认真,袁二也端正起来,说了自己的想法:“我以前想的跟你也差不多,但我这趟到裕门关,一路往北一路看,遇上过很多逃难的,看他们的样子,就心里特别憋屈。 裕门关下更是如此,看着那些守军、百姓,就觉得不把狄人打出去不行。 我这还没出关呢,听说关外、破城的北地更惨,还有鹤城,落在狄人手里,里头也不知道什么个状况。 夫人身边的丫鬟,北地人,爹娘兄弟毫无下落,想来凶多吉少,可那儿跟她一样的人太多了。 我也不知道这次去,小公爷要让我做什么,是不是去杀狄人,但说真的,我挺想打的。” 施幺的年纪比袁二小,市井摸爬滚打长大,见过疾苦,却不曾经历战乱,道听途说的总不比亲眼所见。 袁二拍了拍施幺的肩膀,道:“你小子也别想那么多,吃好喝好,那是主子们给的银子。 你若想一辈子只跑个腿传个话,好好做事,五爷饿不死你,可要是想飞黄腾达,就要实打实的功绩。 就看你图什么了。” 施幺得过且过惯了,还真没有想过那些,听袁二这么一说,也不由歪着头想了起来。 “袁哥,”施幺想了半天,皱着眉头问,“那你说,五爷图什么呀?他一个矜贵公子哥,在叶城能呼风唤雨,为什么要离开叶城,帮小公爷做事呢?” 第五百八十章 不对味儿 这个问题把袁二也难住了,他下意识地拿手搓着下颚。 下巴上有刚刚冒出来的青渣,有点儿扎手,袁二搓着搓着,自个儿就皱眉头倒吸了一口气。 “这事儿吧……”袁二斟酌着开口道,“我一直没想明白,问过五爷一回,他也没有直说……” “唉,会不会为了郡主呀?”施幺好似没有听见袁二的话,突然就冒出来了一句。 袁二一愣:“哪位郡主?” “寿安郡主啊!”施幺越想越觉得有道理,连连点头,“小公爷多疼妹妹,想做他的妹夫,当然要表示些诚意的。” 不管施幺说得再胸有成竹,袁二都觉得不对,依他之见,五爷与郡主恐怕连一面之缘都没有,哪里来的那么多戏。 前年开春,小公爷头一回到叶城拜访五爷,彼时能拿自个儿妹妹做文章? 而几子对侧的施幺说着说着,突然就低落了:“我是觉得难,周家的爵位要是还在,永定侯府求娶国公府的郡主,门第上不会太被挑剔,况且我们五爷才俊,人品相貌都没得说,可爵位没了,总觉得气短了是不是?” 袁二简直要被施幺说得笑倒在榻子上。 这都哪儿跟哪儿呀。 八字别说是半撇了,连笔尖都没落地的事儿,叫施幺这小子说得有模有样。 偏施幺还说得一本正经,一会儿点头一会儿叹气,也难怪他去东街上说什么都有人信。 实在是看起来太像那么一回事儿了。 袁二打趣道:“五爷下巴上还有一道疤呢!有疤的相貌还好呀?” “疤怎么了?”施幺很是不平,忿忿道,“疤是男人的功勋,是荣耀,不仅不损相貌,还添色几分呢!” 哪怕袁二是跟施幺说笑的,还是忍不住大笑出声:“你小子进京城时间不长,学的话倒是一套一套的,可以啊!有长进,五爷知道了肯定高兴。” 施幺扬了扬眉:“我得了空就去听说书先生、茶博士们说故事,当然能学些东西。” 袁二憋住笑,鼓励了一番后,怕施幺想岔了不算,还闹出不好的传言来,道:“我跟你说,五爷帮小公爷做事儿,肯定不是因为郡主,你别什么事儿都往男女上头想,这毛病不对。” 施幺瞪大了眼睛:“真的不相干?” “真不相干。”袁二答道。 施幺不甘心地撇了撇嘴:“我刚才问打仗的事儿,是袁哥你先说起夫人的丫鬟的,我就是顺着你的思路走,怎么能说我什么都往男女上头想呢。” 袁二刚端起来的酒,险些都洒了。 说了半天,竟然他才是那个由头? 而且,他根本就不是那个意思,怎么叫施幺这臭小子一说,就不对味儿了呢。 酒又喝了一壶,两人都有些上头,东拉西扯说着大小天下事,这才散了。 袁二走出暖烘烘的屋子,迎面冰冷的寒风吹来,叫他一个激灵,酒气醒了大半。 年节里的京城,此处离东街不远,一抬头就能看到二层铺面屋檐上悬着的灯笼,热闹非凡,与袁二亲眼见过的裕门关截然不同。 他就这么想到了施幺的话。 也不知道那个小丫鬟,有没有寻到家里人的哪怕是一丁半点的消息。 初三的裕门关,天还未亮,又飘起了小雪。 蒋慕渊醒得极早,刚轻手轻脚地掀了被角起身,边上的顾云锦就翻了个身,也醒了。 “吵着你了?”蒋慕渊低声哄她,“再睡会儿吧。” 顾云锦模模糊糊应了声,似是要再睡的意思,可下一瞬,又揉了揉眼睛,坚持起来了。 哥哥们出兵的日子,她昨儿挂念了一夜,梦里都是金戈铁马,实在是惦得厉害。 蒋慕渊见状,也就不多劝了,披好衣裳去院子里活动筋骨。 出去了一看,才发现顾云骞比他还早,只一层单衣,在练拳脚。 蒋慕渊失笑摇了摇头:“伤势未大好,不会让你入阵的。” 顾云骞皱眉:“我倒觉得都好了,可不仅出兵没有我的份,连今日送行都不许我去,一定要再养着,这是什么道理?” 之前是伤势所困,只能日日躺着,等能活动了,他是半点儿也闲不住。 尤其是眼下,知道北地破城由自己的亲生父亲而起,顾云骞实在做不到跟没事人一样养伤,只让兄弟们上阵。 蒋慕渊略思量了一番。 各种理由,顾云宴他们应该都说了不少了,既如此…… “此趟随军前压,以守为主,你就算跟着去了,待大举进攻之时,大抵也会被留下来殿后防御,”蒋慕渊笑着道,“不如再等一旬半月,等我与向大人出兵之时,那才是直指山口关,与驻守鹤城的狄人血战的。” 这话戳中了顾云骞的心,他咧着嘴就笑了:“不是诓我的吧?” 蒋慕渊笑着道:“诓你做什么?” 顾云熙正好从屋里出来,把两人对话听得清清楚楚,等蒋慕渊一走,对顾云骞直摇头:“你说说,哪有做舅哥的还要妹夫出言劝解宽慰,你的腰杆要比他还直!” 朱氏端着洗脸水,装模作样要泼过来:“你别乱教他。” 顾云熙张嘴要说他从前被几个舅哥撵着跑,话刚到嘴边,想到如今还躺在北地关帝庙里的那一位,以及不知所踪的几位,还是讪讪咽回了肚子里。 巳时,蓄势待发。 隘口城墙之上,肃宁伯穿着铠甲,红缨飞舞,也露出来他鬓角的些许白发,可他依旧意气奋发,手拄长剑,昂扬望着关外土地。 他的身边,站在向威与蒋慕渊。 蒋慕渊未着银甲,系着长长的披风,比起身材壮实的向威所表现出来的猛,他更透着几分儒雅。 可所有人都知道,这儒雅之下,还有果敢和坚毅。 肃宁伯挥手,示意守将打开了关口大门,调集前压的兵士们列队而行,骑兵打头、步兵缀后。 他看到了写着“程”字的旗帜,旗下是他的儿子程晋之,肃宁伯沉沉看了两眼。 该交代的都已经交代了,余下的,就看自家小子的应对了。 队列之中,亦有顾家旗帜飘扬,这个被北境百姓们传承记忆的字,终究会重新插到北地的城墙之上。 第五百八十一章 永守 裕门关的百姓们不能靠近军队,可落雪也挡不住他们来送行的心,所有人皆是灼灼着双眼,盼着将士们能早日凯旋,让所有流离失所的人能重归故土。 号叫鼓声,振聋发聩,马蹄扬起雪沫,而他们越行越远。 顾云锦与嫂嫂们一块,挤在百姓们之中,给哥哥们送行,直到看不到了,关口大门再一次紧紧闭上,她才依依不舍地收回了视线,而后,抬起头,看向城墙上。 她一眼就看到了蒋慕渊,他正在听肃宁伯说事儿,时不时点着头。 军中自然还有要务,待人群渐渐散了,顾云锦等人先回了住处。 顾云骞已经打起了精神,在陪几个小的玩耍。 年纪最大的栋哥儿,也不过四五岁,那夜的伤痛都已经忘了,父母战死的沉痛,在长辈的照顾下,也没有多少感触,更别提其他几个小的,早就已经玩作一团了。 虽然,也会问施妈妈“父亲母亲”的问题,但小娃儿不往心里去。 再者,对于生死,他们都没有明确的概念。 见她们回来,几个孩子就探着脑袋争着叫人,葛氏赶忙上前,一并亲了抱了,才算安抚好几个小的。 顾家兄弟们出兵了,可留下来的人,一点也不空闲。 明日,停灵在义庄的田老太太等人,便要入葬了。 棺木、纸钱,在这两个月中,成了裕门关里数一数二热闹的行当了,棺木还好些,毕竟许多遇难的尸骨难寻,想收殓都没有办法,或是囊中羞涩,实在置办不起,但纸钱元宝,再是穷苦的,咬咬牙也买了。 因着是顾家要置办,铺子里原不想收银子,顾云锦好说歹说,讲老太太一生端正,若知道躺着的棺木没有付银钱,怕是睡不踏实,这才让店家收了。 元宝叠了几大袋,祭祀用的香烛酒水一应备全,翌日天未明,把虎子托给邻家大娘看顾半日,众人往义庄去。 棺木都送来了,给田老太太等人做了最后的整理,一并挪好,送往镇外山上。 要入葬的人多,自家人抬不过来,便请了人手抬上山。 顾云骞垂着头,拿着铲子倔地,他仗着力气不小,动作也大,可前回伤的到底是胸口腹部,拉扯了一个多时辰,痛得他不住抿唇。 可他不喊痛,只闷头做事。 顾云锦拿着铲子,挖地与舞枪不同,一开始没有摸到门道,白费了不少力气,渐渐有些品出滋味来了,动作也快了不少。 只顾云映,看顾着三个孩子,管着备好的元宝纸钱,免得叫狂风吹跑了。 一具具棺木埋下去,一块块石碑立起来。 葛氏跪在田老太太跟前,执香磕了头:“您先在这儿委屈些日子,孙媳一定让您回北地去。” 顾致泽亦一并入葬,对于他的选择,自家人委实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顾云骞这个亲儿子,重重磕头,抬起头来时,眼睛炯炯,默默在心中念了一句“我与你不同”。 边上,顾云锦拿着帕子,擦拭顾云妙的石碑,想说些告别的话,可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入土安葬之后,余下的只有留过话、希望死后火化的顾致清了。 棺木挪到空旷处,架在搭好的木架子上。 顾云映的眼睛通红着,与顾云骞道:“七哥哥,火给我吧,我来点。” 顾云骞转头看她,见顾云映坚定,他点了点头。 接过火把,顾云映对着木架,低低唤了一声“父亲”。 那夜分道,她知道就是死别,而顾致清留下来的那封信,沉得她喘不过气。 除夕去义庄时,她甚至没有勇气多看父亲一眼,但这一次,她不会再躲避了。 火焰点燃了木架,伴着滋滋的燃烧声,越烧越旺,连棺木一并裹在其中。 看着冲天而起的大火,顾云映笑了笑,喃道:“您说得对,我们都能为北地生,为北地死,生生死死,永守北地。” 前方热浪席卷,背后却还是寒冬的冰冷刺骨,前后截然不同的温度,让人不舒服极了。 最不舒服的是焚烧的气味,冲得人眼睛酸胀,眼泪簌簌往下落。 顾云映没有偏开头,只是不住抹着泪,一瞬不瞬地盯着那火焰从旺变弱,缓缓慢慢地熄灭,只余下灰烬。 怕狂风吹散,顾云映也不管烫不烫手,把骨灰拢到一块,小心装入瓷罐里。 站起来时,顾云映脚下一错,踉跄了两步,顾云锦赶忙扶住她。 顾云映憋着嘴,道:“那么高大魁梧的一个人,烧光了之后,就剩那么一点点了,真不可思议……” 顾云锦拍了拍顾云映的肩膀,她知道顾云映想要说说话,把情绪都说出来,便以此示意她,自个儿在听着。 “我以前可羡慕父亲了,能长得那么壮实,两条胳膊就能挂着我们一道荡秋千,”顾云映顿了顿,声音暗了下去,“可父亲是不是不喜欢呢……他的身材是遗传自……” “三伯父选择了永守北地,”顾云锦道,“正因为他高大、有力,这几年征战中,才能横刀立马,杀那么多的狄人。” 也不知道这句话哪里戳到了顾云映,她突然就笑了,重重点了点头:“我们要快些把狄人赶出去,照父亲的愿望,一半撒在城墙下,一般撒在草原上,而且,二哥、二嫂、四姐姐,还在北地等着我们。” 顾云锦顺着她的话颔首,心里一阵发酸,三伯父当初做了死后的打算,是因为他对自己的出身太清楚了吧…… 天色缓缓沉了,刚回到住处开了院门,隔壁听见动静的陈虎子就埋着两条圆腿跑出来,扑倒了庞娘子的怀里。 庞娘子一把将他抱起来,与邻居大娘道了谢,这才把虎子抱回家里,嘴上不住问着“今儿乖不乖”、“肚子饿不饿”。 蒋慕渊简单用了些吃食,又往军中去了。 顾云锦便坐下来,从头到尾翻看《西行记事》。 身后的书架,都是这几日收拾过的,所有与北境、西域有关的书籍都搁到了一块,除了原先就在宅子里的,还添了好些从镇子上收来的,这一些,顾云锦要加紧工夫,看完、记下、整理。 第五百八十二章 整理 之后的几日,不时有消息传回来,各路军马推进到了何处,后续的粮草供给又如何了。 大军出发后,留下来的蒋慕渊却比先前更忙碌了,脚不沾地起来,连按时吃口热饭都顾不上。 蒋慕渊没有什么不习惯的,从前行军时风餐露宿的日子也很多,如今这样,实在算不上辛苦。 他忙,顾云锦也没有闲着。 那一叠叠的书册,累起来比桌案矮不了多少,有些完备,有些残缺,也影响了阅读的效率。 自打她开始整理,在椅子上一坐就几个时辰不起身。 朱氏来瞧了她两回,待问明白了她的打算,一合掌,到:“我现如今也没有旁的事儿要做,不如与你帮忙,我再去把大嫂叫来。” 顾云锦见她真挚,自是点头应了。 葛氏闻声来了,颔首道:“我们两个把这些旧书先抄了,整理还是你自己整。” 旧书册损坏程度各不相同,有叫虫蛀了的,有浸过水糊了字的,毛病众多,朱氏、葛氏照着临一遍,能辨的辨,不能辨的画圈圈留白,如此一来,顾云锦便省劲不少,能节省很多时间。 这姑嫂三人,全心全意投入了其中,葛氏甚至懊恼,以前在将军府时,怎么就没有好好翻一翻山水志、西域行一类的书呢。 “全看兵书去了,”朱氏也遗憾不已,“府里藏书不少,只是我们成天舞刀弄枪,谁都不拿看书当好事,爷们还翻翻史书,我们就只看兵书,还尽挑简单的看。” “可不是,”葛氏颔首,说笑道,“现在是吃了读书少的亏了,好在哥儿、姐儿们往后在京中长大,京里人好读书,给他们请好先生,从小就学,文韬武略,都不能差了。 看看云锦这手字,练过的和我们这种没有练过的,就是大不同。” 顾云锦莞尔。 其实府里状况,她是最清楚的。 顾家不算大老粗,但读书的氛围,就如两个嫂嫂说的,比不上去校场上打一通的热情。 她小时候也是这么长大的,因而进京之后,才格外慕书香。 这也是缺什么便向着什么吧。 而两位嫂嫂的字迹,与潇洒、飘逸、优美之类的是靠不上的,好在也端正,看起来不累人。 中途顾云映也想来帮忙,她压在心头的事儿说明白了之后,心绪放开了,伤病也好得快,她便闲不住。 朱氏笑眯眯道:“你的字,能行吗?” 顾云映的脸涨得通红,自家怯了,也不提写几个让大伙儿看看,转身就跑了。 隔了一刻钟,顾云映又厚着脸回来,一屁股落座,拿起搁在边上的一本低头翻看,嘴里嘟囔着:“写不好,我就看看。” 顾云锦忍俊不禁。 顾云骞有心帮忙,又不好整日与嫂嫂、妹妹们一屋子里坐着,干脆与蒋慕渊说好,随他去军中。 男人们早出晚归,有时三更天才踩着寒霜回来,一进院门,屋子里还亮着等,顾云锦她们还未歇呢。 辛苦总是有进展的,北境之外的广阔土地,在沙漠与草原的另一头,无数的小国、部落、绿洲,曾经听过名号的,或是从未听说过的,一点一点能细致起来。 由一代又一代的关外商人们以生命和脚步丈量出来的地图,也在交互对比之中,慢慢能落位了。 只是,补足之余,亦有许多矛盾之处,暂且只能先留着,希望在余下的书册中寻到答案。 这一日,又是直到蒋慕渊和顾云骞回来,几人才搁下手中的纸笔。 顾云锦站起来,一面活动筋骨,一面与蒋慕渊说今日进展。 蒋慕渊听完,也说了他的安排:“我大抵三日后启程。” 顾云锦对他们的推进多少有数,对此并不意外,只问道:“真让七哥哥跟着去?” “他也闲不住,”蒋慕渊道,“说是‘伤筋动骨一百天’,你真叫他躺三个月,骨头都发霉了。” 顾云锦扑哧笑出了声。 蒋慕渊又想起袁二来,道:“他大抵在往裕门关来的路上了,若是抵达了,你叫他先在镇子上等着,暂不用他去前头寻我。” 顾云锦应了。 启程那日,又是无数百姓送行。 段保戚被肃宁伯留下来了,一道站在城墙上,目光灼灼望着下面的将士。 他并非没有争取过,但蒋慕渊说服了他。 蒋慕渊看过段保戚练武,两人也过过招,段保戚的功夫是跟他父亲学的,战场上琢磨出来的那一套,不花哨,但绝对够狠。 段保戚缺的是磨砺,毕竟,这么多年在京中当他的成世子,身边与他对练的,谁敢给他下狠招。 蒋慕渊不同,两人的“点到为止”也比段保戚在京中时严苛许多。 “你若不想一上阵,还未杀几个狄人就被抬下来,不如再刻苦练些时日,反正裕门关的守军不怕跟你来真的,”蒋慕渊说得很坦荡,“再练一练,上阵之后能一场仗、一场仗地打,关口攻防、攻城、破城后巷战,你想倒在哪儿?” 段保戚听进去了。 他虽不怕死,但也不希望上阵不作为,他来这儿不是混资历的,是实打实要杀他几百狄人,磨刀不误砍柴工,他再摔打摔打也不迟。 鼓声阵阵,大军出发,顾云锦看了会儿,又回到住处继续整理书册。 朱氏伸了个懒腰,道:“现存的整理得差不多了。” “我打算明日去镇子里再寻一寻。”顾云锦估摸了一番,道。 几人对了对进度,彼此交流了些细节,忙到了天大黑,才各自歇了。 翌日上午,顾云锦去镇子里寻书。 原先做文墨生意的铺子,先前已经让人来寻过一回了,但凡沾了些边的,都搬回去看了。 今日只寻镇子里的大户,兴许他们宅子里会有保存。 有一官兵引路,一家家的问。 “夫人,前头那家是做皮料生意的,这家兄弟是关内人。”官兵一面说,一面引顾云锦进了那家铺子。 闻声,坐在台面后头做针线的老婆子抬起头来:“客人,看皮料吗?” 第五百八十三章 寻 两厢打了照面,顾云锦只觉得那老妇人有些眼熟,再细细一想,便想起来了。 正是他们赶赴裕门关时,在半途中遇见的马车入泥潭的姓邹的两公婆。 妇人亦认出来了,局促地笑了笑。 当时,这伙热心人只说家在北地,他们就当人家是赶回来寻亲的,等他们到了裕门关,远远看到与守将们一道行走说事的顾家兄弟与蒋慕渊,才知道对方来历。 哪怕是曾受过帮助,毕竟身份有别,老两口就没有厚着脸皮、大胆地去套近乎,没想到今日人家先登门了。 顾云锦笑道:“也是有缘。” 老妇人越发不安了:“是……” 在后头做事的邹老汉与两个儿子也出来了。 两兄弟是生意人,嘴巴比父母活络,谢了顾家人在半途中对父母的帮助。 顾云锦道了来意。 邹家大哥道:“手札是有两本,我去给夫人拿来。” 邹家二哥思索了一番,道:“夫人为何不找去过外头的商人问一问?” 顾云锦道:“也想寻过,可战事一起,常年走关外的商人都回家乡去了,没有留在裕门关。” “这倒是。”邹家二哥点头。 要不是老父老母来了此地,手中又有铺子,邹家兄弟也起过回老家的心思。 至于那些走商的,在入冬前就回去过年了,看今年这架势,战事不了,是不会再来这儿的。 顾云锦想了想,道:“邹二哥可有相熟的商人住在京畿一带?” 虽说离裕门关远,但带消息回去,让听风使人去打听,总是一条路子。 邹家二哥忙点头,等他兄长出来,两人一道理了理,写了一张名册交给顾云锦。 上头有行商的,还有镖局走镖的。 邹家大哥道:“祖籍京畿的商人不多,江南是最多的。” 顾云锦道了谢,待出了皮料铺子,又往下一家寻。 一日下来,收获不能算多,但在预期之内。 念夏手上有劲儿,一个人全提了,走路生风的样子,叫引路的官兵都连连侧目。 她搬得毫不费劲,跟着顾云锦进了胡同,还未走到院门口,就听见马蹄声从身后来,念夏扭头一看,是袁二。 袁二赶得风尘仆仆,下了马与顾云锦抱拳。 顾云锦道:“小公爷昨日出发的,走前交代过,你先在这儿等几日。” “原本前两天就该到的,路上耽搁了,”袁二懊恼不已,偏头见念夏双手提着厚厚的书册,便道,“我来吧。” 念夏随意提了提,表示十分轻松,并不交出去。 袁二看着她气都不喘地提进了院子,不由暗暗想,将军府就是将军府,连小丫鬟都是练过的,看她这力气,怕是比老家常年干农活的妇人都强。 念夏寻了个角落搁了,等明日白天晾一晾,便做整理。 顾云锦与朱氏、葛氏说了遇上邹家人的事儿。 “也是巧,”朱氏道,“不过能接父母来过年的商人,肯定是在这儿有些积攒的,是个大铺子也不稀奇。” 葛氏颔首,半晌,迟疑着道:“他家说得在理,寻走过各处的商人也是条路子,先前在北地替我们收殓了二姑与江家兄弟的那一位,他也说过自家从前是行商的吧?” 顾云锦记得那老汉:“也不知道他在北地如何了。” 朱氏提议道:“不如我们去北地寻一寻?” “只我们几个?”顾云锦拧眉,她并非没有这个想法,只是兄弟们都出征了,她们几个往北地去,颇有风险,便没有提。 “狄人眼下无暇顾北地。”朱氏道。 这是实话。 阵线前压,狄人有人力也会放在守卫山口关与鹤城上,便是出兵,也不会选择北地这座空城。 几人商议过后,决定再等几日,估摸着蒋慕渊和向威的兵力压到山口关时,便往北地去。 原是三日后出发,却不想一直飘雪,天亮时还未停。 朱氏看过天色,明日怕是风雪更大,几人干脆咬咬牙,趁着雪还不算大,袁二、朱氏、顾云锦与念夏,四匹快马往北地出发。 除了落雪,这一路还算顺畅。 北地看着比他们前一次离开时,更加萧瑟了。 雪几乎未化过,反而又高了几分,原本还有些坚持留在北地的百姓,也终是熬不住,陆续离开了。 向威不是没有动过往北地驻军的心思,只是,狄人未打退,逃难的百姓不会回来,空有驻军,对着一座被冬雪覆盖的空城也无用。 兴许等雪化了之后,朝廷动员几波,才能渐渐地有些人气,但真正的重建,需要在战事终了之后。 顾云锦等人去先前老汉收殓遗体的院子、也就是顾微身前住的地方寻找,却空无一人。 “莫不是也离开了吧?”念夏问道,“明明说了不走的。” “他脚有伤,想走也不好走,”朱氏道,“我们再寻寻。” 北地占地在这儿,便是个空城,也不是这么好找人的,等真的寻到那老汉时,时间已经不早了。 老汉瞧着比先前更消瘦了,两颊凹陷,显得眼睛格外大:“来寻老头子的?老头子前回说了,这把年纪不折腾了。” 顾云锦道:“我在整理西域一带的资料,翻看了不少行商旅人的手抄、笔记,只是年代久远,不够完备。 而老人家你是亲身走过的,你能给我们很多帮助,而这份地图、讯息,往后不仅能给官兵们引路,也能给新上路的商人们一些保障。 兴许,我们也能找到让狄人不能轻易犯境的手段。” 老汉的眼睛沉了沉。 为了说服老汉,顾云锦有拓印一部分地图,摊开给他看:“这里还有一些空白,我找到的资料尚有矛盾,想听听老人家你的看法。” 这一趟,顾云锦做了两手准备。 老汉能随他们回裕门关,那是再好不过,若他坚持不离开北地,顾云锦带了纸笔,就在这儿听他口述,说多少记多少算多少。 老汉接了过去,看着看着,眼睛就热了,他点了点地图的边缘:“这个沙丘,老头子的兄弟们就死在那儿……” 第五百八十四章 值得 瘦骨嶙嶙的手指擦过纸面,在那个角落来来回回,不住的摩挲。 在地图上只占了那么小小的、比指甲盖都大不了多少的区域,在老汉眼中,是吞噬了他亲情、财富,人生的一切的血盆大口。 哪怕是大半辈子过去了,那一日的经历,依旧是梦魇,缠绕在他的心头。 而地图上其他的地名,有他曾经踏足过的,也有他只听闻而不曾见的,就这么落在了纸面上,却不知道它们曾经是哪一位旅人的梦。 老汉哽咽了很久,他说不出话来,只觉得脑海里乱得很,心也乱得很。 顾云锦等人没有催促他,虽然时间不早了,但设身处地去想,那个沙丘对老汉的意义,何尝不是北地之于他们的意义呢。 良久,老汉终是把地图放下,站起身来,拖着蹶腿,走到外头,看着傍晚时分的北地。 这是一座空城了,与他第一次来这儿时,浑然不同,与他在这里乞讨生活的几十年,也不同。 曾经鲜活的生命、蓬勃的生机,不管是孩童还是老人,都不见了。 老汉垂着双手,闭着眼长长叹了一口气。 他缓和了好一阵,终是回过头来,看着顾云锦,问道:“如果有详细的地图,是不是能把狄人赶得远远的。” 顾云锦抿唇:“极有可能。” “是不是能在两军交战之时,让我们的兵士们能多活下来一些?” “明确的地形能制订出更详细、更有利的战术,能在追击、防御之时有更多的侧重,能让兵士们尽量多的活下来,”顾云锦看了眼高大的北城墙,道,“我们能知道狄人有多少路线可以穿过草原,做最有效的守备,而不会在他们奇袭到城墙之下还不知状况。” 顾云锦吸了吸鼻尖。 北地失守,顾致泽开城门的罪过是最最严重的,可他们至今不明白,狄人是如何到来的。 老汉经历了那一夜,也知道前一刻还在睡梦中,后一刻就已经破城了。 风雪模糊了视野,以至于城墙上的士兵根本防不可防,听到马蹄声时,终究是迟了。 这是在将来必须要防住的问题,找不到答案,所有在北部与狄人对峙的城池、关口,都有在视线受阻的冬季被奇袭的风险。 老汉又问:“若有地图,我们的商队是不是能走得顺畅些?” “老人家你走过商,入沙漠为何需要向导?不就是为了看天色、寻绿洲,让商队不至于折损在其中吗?”顾云锦道,“绿洲,记在地图上,向导与商人都有图可做参照,如何看天色,从向导们的口口相传记作文字,能传得更广,帮更多的人。” 老汉想了一阵,又问:“那马贼呢?” 顾云锦答道:“马贼行去无踪影,打劫之后迅速撤去,即便商人事后报案,财物性命都有损伤。可一旦狄人受损,没有精力南下犯境,朝廷的兵马就能抽出手去对付马贼。而整理地图,兴许能让我们发现马贼的落脚处,寻找有了方向,就不是在大漠、草原上虚费时间了。” 老汉反复思量着顾云锦的话,而后缓缓点了点头。 顾云锦说得很诚恳,没有拍着胸脯、大言不惭地应下这个、保证那个,她的言辞之中有所保留,也正是这样的保留,让老汉愿意相信她说的,也认为她说的是有实现的可能的。 “不仅仅如此,”顾云锦道,“我看了些商人描写西域的书,那儿的风土人情与我们不同,很多邻近的小国、部落,都有自己的一套规矩。 我们的商人头一次到访,没有准备,不知情况,受委屈、排挤不说,还容易起冲突,若能细细整理游记,叫踏上这条路的人多一些了解,也能避免许多问题。” 老汉听着听着,眼睛又红了。 他想起来年轻时第一次跟着哥哥们穿过沙漠时,他好奇又活泼,被哥哥们耳提面命,一遍遍教他什么可以、什么不可以。 他左耳进右耳出的,最后在别人部落里犯了忌讳,被提着马刀的三四个大汉追着撵,最后是兄弟们好说歹说、花钱消灾。 那些时光,恍如昨日一般。 老汉嘿嘿笑了,揉了揉僵硬的脸,道:“想法挺好,可是夫人,为何商人们要走关外,拿命搏一个来回?物以稀为贵,一旦西域的东西络绎不绝地进入关内,就不值钱了。” 顾云锦也笑:“走西域的风险,又不仅仅是靠引路的地图、指点的文书就能一概化解的? 沙漠、草原,天险依旧是天险,风暴来袭,躲得慢了必然丢命,看懂了天色躲得快的,也不等于一定能毫发无损地全身而退。 想赚银子,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儿。” “说得好,”老汉重重点头,“听人说得再多,书上读得再多,终究只是纸上谈兵,可若是没有那张纸,连谈都不谈,一路往西往北,就是赌自个儿有几条命了。” 老汉说完,心中沉闷的郁气抒发了许多,他再一次定睛看北地城。 他不知道如今的自己能帮着补上多少空白,但,只要他给出了讯息,能多活哪怕一个人,也是值得的。 半辈子前的那一天,他在那处沙丘上,孤独地活了下来,没有救得了兄弟。 那日,狄人退去后死气沉沉的北地,他虽找到了顾云婵与江家兄弟,却也没有救下来他们其中的任何一人。 他后悔过、懊恼过,对无能为力的自己痛恨不已,而现在,他有一个好机会,去做他没有做到过的事情。 眼前的年轻妇人是顾家女,是国公府的世子夫人,她的人脉能确保他们整理出来的东西能真的派上用处,而不是几个民间小老头的小打小闹。 老汉咧了咧嘴:“老头子跟着您走,一定要帮您把这事儿做好。” 这是他能回报给救了他性命的顾云婵和江家兄弟们的唯一的东西,用他前半生那些年的脚印,寻找出让狄人不能大摇大摆犯境的方法。 那他便是死了,也是有意义的。 第五百八十五章 夜行 老汉的应允,让顾云锦松了一口气。 整理资料是一项耗时、耗精力的活计,绝不是几个时辰就能做好的,老汉能跟着他们返回裕门关,这是再好也不过了的。 顾云锦笑道:“不瞒你说,你若是不答应,我就只能在这儿拿纸笔记多少算多少了。” 老汉也笑了笑。 朱氏看了眼天色。 云层压得极低,雪花漫天,比他们来时又大了一些。 “我们这就回吧,”朱氏道,“看这天色,夜里没有星辰,连方向都不好分辨,许是半途都不好走了。” 老汉抬头,眯着眼睛看了眼:“老头子能看个大致方向,趁着还亮堂时赶一赶,后面行得慢些,也就到了。” 一行人返程。 老汉跟袁二同骑一马。 他年轻时自然是会的,可断了腿,就再也没碰过了,如今也无法翻上高大的马背,由袁二扶着架上去的。 坐在马背上,老汉摇头叹息:“没想到,老头子还有这一天。” 袁二道:“老人家看着瘦得皮包骨了,我刚才扶你,这骨头还真有些份量,年轻时练家子吧?” “半桶水,”老汉道,“要不然,也不至于残喘到今日,现在不行了,等死的人了。” “可别这么说,”袁二劝解道,“等整理了地图,我都想去西域开开眼呢。” “小哥不是北境人吧?口音听着不像。”老汉顺着道。 袁二颔首:“头一回来。” “那可真可惜,头一回来看到的是这么一座空城。” 马匹从南城门出,一路往南行。 老汉在马上回过头去,看着一点点越去的北地,道:“从前的北地城,可有意思了,这要是秋天时,这个时辰,落日余晖,美得跟画一样。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呐!” 这是王维的诗。 袁二是个粗人,也就是跟了周五爷之后,长了些见识。 这句诗,是他曾经学过的,只是眼界不够,从未见过大漠落日,靠十个字,根本想象不出来。 现在,没有落日,沙漠离北地城也还有些距离,可他突然就有些懂那个意境了。 袁二看向边上策马的顾云锦、朱氏与念夏,他想,在这样意境之中生活过的女子,她们的一言一行,与江南婉转里长大的姑娘,自然不相同。 虽然不是逆风而行,但狂风确实阻碍了前行,直到天色大暗,也才行了一半路程。 又坚持行了小半个时辰,朱氏勒了马缰,提议先吃些干粮填肚子。 本就是寒冬,又入夜了,不吃东西,整个人越发冷。 简单休整之后,依靠老汉辨方位,顾云锦等人继续往裕门关行,只是速度放慢了很多。 袁二想问老汉是如何来分辨的,狂风之中,也就只听到了“经验”二字。 如此又行了一段,顾云锦骑的追云却是不肯走了,放慢了速度,甚至原地踏着脚。 顾云锦使唤不动它,皱眉道:“怪了,追云向来听话,怎么这会儿突然闹脾气了。” 朱氏靠过来,拍了怕马脖子:“我与你换一换,看它肯不肯听我的。” 顾云锦自是应了,姑嫂两人下马,她刚站定,就见追云还在焦虑不安地踩着雪。 “四嫂……”顾云锦迟疑起来。 朱氏刚要说话,就见袁二伸手拦在了她跟前。 袁二比划了一番,示意他们,他好像听见了什么。 众人一怔,皆不出声,只竖起耳朵去听。 只是,除了狂风之外,顾云锦听不到别的动静。 而袁二,眉头越皱越深,甚至蹲下身去,挖开了厚厚的积雪,拿耳朵贴着地。 “奔马!”袁二听了会儿,沉着脸站起来,手指着斜前方,“那个方向,我们往后躲一点。” 念夏下意识往后退了几步,突然脚下打滑,往地上摔去,马儿都被她拉得摇摇晃晃。 她倒是不怕,雪地一滚,道:“这是个缓坡,我们避在这儿,他们只要不是擦着我们的头皮过去,看不到的。” 一行人牵着马挪到了缓波底下,这下子,连朱氏都隐约听见了动静。 “不会是我们的人,”朱氏拧眉,“那会是什么人?马贼?狄人?” 念夏道:“马贼按说不会到这一带,可狄人守着山口关和鹤城,也不会在这儿……” 顾云锦的心跳很快,一面安抚追云,一面喃喃道:“狄人能在冬季穿过草原奇袭北地,有第一批,也会有第二批。先前各处死守,他们便没有出现,而现在大军阵线压前,他们的后续偷袭我们的后方?” 朱氏跺脚道:“这有何意义?突袭了裕门关,就算成功了,也会被得到消息救援的大军反困。” “抢一波就跑,狄人不是向来如此吗?”顾云锦道,“兴许还能围魏救赵,稍缓山口关的压力。” 一行人的神色都凝住了,毕竟,此去偷袭,唯有裕门最有可能。 声音越发近了,每一个人都听得很清楚,那是骑兵奔驰而过的动静,听方位,的确是裕门。 “不猜了,抓到一个就知道了。”说完,袁二翻身上了缓坡。 大军就在他前方不远处,只是夜色太黑,行军又快,对方注意不到他们这儿。 袁二耳力极好,听声音辨别,等先头都过去了,只最后几匹马时,他飞身一跃,套马索飞出,勾住了一匹。 马嘶声虽响,在飞驰的马队之中却不扎耳,谁也没有发现有一人被拖下了马,擒住了。 袁二把那人拖到了缓波下,麻利地卸了对方胳膊。 朱氏凑近一看:“狄人!” 她懂狄语,当即问道:“多少人马?” 俘虏死死瞪着他们,不说话。 朱氏又问:“去向何处?” 俘虏依旧不答,他两只手抬不起来,却抬脚往边上站着的顾云锦腿上蹬去。 顾云锦一直留心着俘虏的动静,哪怕黑夜里看得不够真切,但她反应敏锐,一个侧身躲开,反手一拳砸向狄人。 她如今的手劲儿自是长进了,可要说一拳能砸得人高马大的狄人眼冒金星,那也不可能。 因而,顾云锦的这拳,不是冲着胸口,而是直直砸在了对方的脸上。 第五百八十六章 相较于包裹了皮甲的厚实胸膛,五官显然是最薄弱之处。 顾云锦的这一拳头,砸在胸口也许力道不足,但砸脸,绝对够劲儿了。 “嗷”的,那狄人叫了起来,才刚出来一个音,就因为疼痛,后续的声音都又憋回去了,只剩下不住倒吸寒气。 狄人痛得视线都模糊作了一团。 原本因着夜色,看人就不清晰,他就只在靠的近的几人之中,挑了看起来最柔弱的顾云锦。 哪里知道,软柿子没有捏到,还踢到了硬骨头。 不对,是他想踢硬骨头,硬骨头侧身躲开了,反过头来给了他一个硬拳头。 狄人痛得吸了好几口寒气,才啐了一口,伴着口中血沫子喷出来的,是一堆脏话。 都是狄语里骂人的低俗用语。 顾云锦哪怕不能听说狄语,但毕竟是北地出身,对邻族的语言,不用刻意学习就能记住的,就是骂人的话了,比各种问候都好记。 因此,她知道自己被骂了。 顾云锦冷笑一声,抽出了腰间的匕首,掂了掂,抬头与朱氏道:“嫂嫂告诉他,不老老实实回答我们的问题,我一下一下割他的肉。他们北狄人怎么宰了羊、把肉烤了一片片割下来吃的,我就怎么一片片割他的肉。” 朱氏的唇角抽了抽。 作为一个杀过北狄奸细的将门女人,朱氏一点也不怕多杀几个狄人兵士。 可直接捅刀子下去,和一刀刀割肉放血,那是两码子事儿,饶是朱氏,她心里都有些发怵的。 朱氏想,顾云锦大抵也是同样,毕竟自家这小姑子,手里不曾沾染过人命。 也就是吓唬人。 这个时候,不就是该吓唬吓唬这狄人吗? 说得自个儿都怕了,朱氏倒要看看,这狄人的骨气是不是那么硬。 朱氏阴沉了脸,冷言冷语把顾云锦的话说了一遍,又重新问了问题。 狄人的嘴巴噼里啪啦说了一堆,全是咒骂之语,没有一句实话。 顾云锦见状,也不客气,开刃的匕首银光闪闪,她抓过狄人的左手,割开了衣料,对着手腕就是一刀。 鲜血喷出来,沾到了顾云锦的双手上,她皱了皱眉头。 说实话,朱氏没有猜错,顾云锦真的不擅长这事儿。 她练拳法,拳法在不想伤人性命时,是极好的打人的手段,一如她对付杨昔豫。 她练枪法,平日是派不上用处,但一旦用上,便是近身对打时以克敌制胜为目的,比的是最快的速度干倒对手。 可眼下做的事儿不同,如何吓唬人,如何逼对方说实话,这是审讯手段,她半点儿没学过。 只是,大话说出去了,当然只能动手了。 就是不知道这一匕首下去,这狄人是吓到比较多,还是恼怒比较多。 而血液喷在手上的黏腻感,对顾云锦而言,委实不舒服,可一想到空城北地,想到为了抵御狄人而战死的亲人,这一些又不算什么了。 “您这手法还欠了点,”袁二看出顾云锦是个新手,想了想,道,“您该割这儿,这个角度来一刀。” 顾云锦抬眸看了袁二一眼,把匕首递给他:“给我示范一下。” 袁二从善如流,接了匕首,一面给顾云锦解释,一面动手,鲜血涌出来,他浑不在意。 “这样子一刀刀来,您下一刀割这儿。”袁二说完,又把匕首交换给顾云锦。 顾云锦拿着匕首,没有立刻割,又询问了袁二两句,确定了之后,终是动手。 而被他们如此对待的狄人,傻眼了。 敢上阵打仗的,谁怕挨刀子? 顾云锦最初那一匕首,他根本没有放在心上,总归落在敌军手中,就是一个死字,谁怕谁呀! 可他根本没有料到,人家不让他好好死,不止是一刀刀割,而且是一个教、一个学,拿他当练习用了。 他两条胳膊被卸,但疼痛半点不减,这先生、学生比划来比划去的,不止让他痛,更是让他慌了。 他一张嘴骂得更厉害了。 站在一旁的朱氏也看出端倪来了,用狄语道:“要不是还等着让你说几句话,我先让他们割你舌头。我给你说说他们教到哪儿了,在说你这胳膊还能挨几下,如何割能避开经络,最后直接把经抽出来。” 朱氏是怎么吓人怎么说,说得那狄人连骂人都骂不动了,只觉得自个儿成了被架在火上、捆住了四肢的羊。 “我要是你,我就说实话了,早些说完早挨一刀,痛痛快快上路,”朱氏嗤笑一声,“反正都是死路,你撑到最后,能换安苏汗夸你一声英雄?你们这列行军,怕是连你死在哪儿都闹不明白吧?” 袁二和顾云锦的一刀又一刀,伴着朱氏的冷嘲热讽,终是击垮了这狄人,大叫着说了计划。 北狄注意到了这厢战线前压,已经回禀了大汗,大汗定下计策,在裕门关再次大肆出兵、围困山口关时,派他们奇袭裕门关。 一能打个措手不及,二能暂解山口关的压力。 他们的兵力,一万骑。 几人交换了一个眼神,这与他们猜测的差不多。 袁二分析道:“听刚才的马踢声,一万骑是虚数,没有那么多。” “折半五千骑兵,就算真有一万,想电光火石打下裕门,也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朱氏道,“真的是打一波就走?” 顾云锦沉思,道:“以他们的速度,显然易见,狄人确实有神不知鬼不觉、迅速通过草原的办法。可因为气候和时间,他们只能靠骑兵突袭裕门来牵扯我们的兵力,只要拖到了开春,他们后续的兵力、粮草就能陆续跟上。” “看来,他们的路线,可以走马,却无法方便、快捷地运送物资,靠马匹驮运,不够应付。”老汉亦颔首。 顾云锦看了眼狄人,道:“要知道狄人想法,只有后续慢慢审他,可现在不是时候。” 几千骑兵突袭,裕门关虽有守备,但夜色深沉,又有大雪阻碍视线,被狄人打了先手是注定的了。 哪怕他们现在往回赶,几个人也做不了什么。 现在能做的,只有召集增援。 第五百八十七章 北境之中的布防,顾云锦虽没有听过军议,不知道最准确详细的状况,但她毕竟是蒋慕渊的妻子。 而蒋慕渊平素也不瞒她什么,顾云锦了解北境地图时,还是听蒋慕渊说过几句的。 离此地距离近的几座小城,因着不在对山口关的包围圈之中,驻兵不算多。 固守小城还可以,抽调兵力驰援裕门,不仅是自个儿容易被狄人钻空子,调去的兵力也不足以应对狄人的骑兵。 因为,马匹不足,守城多以步兵、弓箭,北境的军马,大抵都调作进攻山口关之用了。 等步兵跑到裕门关,时间耗费不说,步兵对战骑兵,原本就是劣势。 顾云锦的脑海之中,是一片北境地图,她道:“隆青、隆青城兵力充裕。” 隆青作为北境的三座大城之一,离这儿虽有些距离,但快马加鞭也不是无法驰援。 朱氏忙颔首,道:“你四哥和云齐在隆青,我这就去叫救兵。” 顾云锦点头:“小公爷眼下应当驻军在山口关南,我们分两路,我去找他。” “不行!”朱氏阻拦道,“你这跟我不同,隆青就是一座城,在哪儿就是哪儿,不会偏,我以前去过隆青,我能找到地方。 可小公爷驻军不同,我们都不知道他眼下到底行进到了哪儿,这要是视线开阔的大白天也就算了,现在你能看的到什么?走岔了都不知道。” 顾云锦笑了笑:“所以是我去呀,我能记得地图,哪怕找慢一点。而嫂嫂从隆青请的援军才是最主要的,让老人家跟你,他能辨明白方向。兵分两路,多一分保障。” 话说到这一层了,再迟疑就是浪费时间。 “各自保重,”朱氏拍了拍顾云锦的肩膀,对老汉道,“老人家与我一道吧,袁二还要收拾收拾俘虏呢。” 老汉颔首,在袁二的帮助上重新上了马,与朱氏一骑,迅速往隆青城去。 袁二弯下腰,把因失血而体力不支的狄人捆住四肢,架在马上:“我看方向没有那老人家准。” 顾云锦笑了笑:“但起码不是东南西北都不分吧。” 一句笑语过后,三人皆上马,往山口关方向去。 因着惦记着被突袭的裕门关,这一路快马加鞭,几乎是拼了命地往前赶。 冬夜长,又无星光,这一路抹黑前行,哪怕对方向有数,行上半个多时辰,心里也会打鼓,是不是走偏了,是不是寻错了路。 可一想到还有另一重保障,又稍稍松了一口气。 不得不说,顾云锦他们的运气是真的好,如此行路都没有出现大的偏差,在天亮之前,发现了驻军的营火。 三匹快马靠近大营,守营口的兵士听见声音,作出了阻拦姿势。 因着只有三匹马,其中两匹的主人还是女子,兵士的守备没有过激,只是遥遥的就高声喊他们通传停下。 直至近前,顾云锦大力勒住马缰,一声马嘶声之后,她大声道:“我是宁国公府世子夫人,我来寻小公爷与向大人,有紧要军情禀报。” 顾云锦这么一说,兵士们左右看了看,道:“您稍后,我们进去通传。” 这厢刚说完,夜巡的兵士之中有认得顾云锦,站出来证实她的身份,引着她往蒋慕渊帐中去。 袁二拖着半死不活的狄人俘虏,一面跟上,一面问守军:“有没有水给这小子润一润,我怕还未审他,他先死了。” 狄人的身形、五官、防具都与他们截然不同,守军一眼就认出来了。 “这是抓到的?”兵士瞪大了眼睛,“传令兵?” 顾云锦几乎是一路小跑着到了蒋慕渊帐前。 因着天还未明,大营之中,营火虽点着,但大多数的兵士都还在睡觉,只守夜的官兵巡视着,蒋慕渊和向威也还未起。 蒋慕渊独自住一营帐,顾云锦也不讲究,直接撩了帘子就进去了。 寒雷和惊雨睡得云里雾里的,听见动静一个接一个地坐起来,看见顾云锦,一时之间都愣住了。 蒋慕渊也听见了,他在军中睡得浅,披了外衣看过来。 眼看着顾云锦神色严肃地冲他过来,蒋慕渊一时愣怔,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 晃了晃脑袋,蒋慕渊按着眉心,道:“怎么来这儿了?出了什么状况?” 顾云锦忙道:“狄人小一万骑兵突袭裕门关,我来报信的。” 蒋慕渊所有的瞌睡都醒了,二话不说,一面穿戴衣裳,一面吩咐寒雷与惊雨:“去请向大人等人。” 奇袭不是小事,谁也没有耽搁,很快,整座大营都醒了。 顾云锦趁着他们叫人的工夫,快速与蒋慕渊说了来龙去脉:“四嫂去的隆青城,如无意外,她已经请到隆青的兵力了。” “不能大意。”蒋慕渊拧眉。 若是平日,他必然要说顾云锦的选择太过冒险了。 去北地也就罢了,冒着大雪、又没有老向导带路,就赶到这么远的地方,没有走偏,实在是运气里的运气了。 可现在,实在不是说说那些的时候,没有什么比回救裕门关更重要的了。 蒋慕渊相信,肃宁伯坐镇,以裕门关的留守兵力,坚持住不成问题。 而他们要做的,就是快些回去,里外夹攻,把这突袭裕门的小一万兵力全部消灭。 这样能耗损狄人的兵力,能从抓到的俘虏手中知道更多的情报,尤其是他们如何在冬季穿过草原,能拿狄人的战马补充、武装自己。 万一狄人发现攻不下裕门关之后选择撤退,那他们就损失了。 向威青着脸进来:“好大的胆子,敢偷老子的屁股!老子叫他们有来无回!” 他显然是起床气颇大,讲话也不注意用词,根本没有注意到顾云锦就在一旁,等他看清楚了,向威老脸一红,讪讪道:“辛苦大侄女了,这么一路来,真不容易。” 顾云锦冲向威颔首。 蒋慕渊道:“向大人,这里交给你,我带人回裕门。” 向威顾不上尴尬了,道:“小公爷放心。” 第五百八十八章 回援 大营之中,训练有素的兵士们手脚极其麻利。 前一刻还在帐中歇息,下一瞬已经穿戴好了甲衣,列队准备着,等候将领的命令。 蒋慕渊帐中,副将、参将门皆是神色凝重。 他们之中,有不少是向威带出来的老将了,平素嘴巴里没有忌讳,哪怕是当着蒋慕渊的面,骂起狄人和不听话的新兵,用词一样很不讲究。 可眼下,一想到顾云锦还在帐中,一个个大老爷们到底不好意思把太难听的粗鄙之语骂出来,偏偏又因为狄人的偷袭举动而心头冒火,火气不能毫无顾忌地往外头发泄,使得他们说话都磕绊了不少。 好在,眼下只是点兵,而非仔细商讨。 蒋慕渊确定了要驰援的人数,自有各处统领下去安排。 他又与向威道:“我带走五千骑兵,营中要万分小心,防止山口关的狄人发现我们的动静之后冲阵。” 向威哼了一声,他巴不得狄人冲出来杀个痛快。 整日里死守在山口关之中,仗着地利,狄人要硬守到底,他们还真的很是头痛。 可蒋慕渊说得也对,若是狄人此刻冲阵,大营的守备不比城池、关口,会艰难许多。 若不是防着狄人耍计策,他们也不会选择在离山口关还有好一段路的这个位置驻军。 毕竟,整个冬天,西北风太盛,若驻军太近,狄人借着风势,烧不死他们也熏死他们。 向威道:“我会加紧营地防御,盯着山口关和鹤城的动静,稍后派传令兵往其他几个镇子传令,叫他们也打起精神来。” “正是如此,”蒋慕渊颔首,“不叫他们围魏救赵,也不能让他们声东击西。” 帐外,寒雷已经牵着马匹过来了。 顾云锦瞧见了,转身取了银盔,捧到蒋慕渊身前。 蒋慕渊顺手接过来,目光却是凝在了顾云锦的双手上。 那双他最是喜欢的白皙的手,沾满了已经干了的血迹,看得碍眼得很。 蒋慕渊皱了皱眉头。 顾云锦出现的第一时刻,蒋慕渊就注意到了,顾云锦来传紧急军情,他便没有打断,让她一并说完。 说完了后,蒋慕渊知道这血不是顾云锦的,放下心了,便先忙着与向威等人说安排。 事有轻重缓急,这会儿倒是能说上两句了。 他单手抱着银盔,另一只手握住顾云锦的手摩挲着,道:“累了一整夜了,待会儿梳洗一番,就在我这儿歇会儿,等裕门关事了,我让惊雨来接你。” 顾云锦笑着点了点头。 她极有自知之明,来北境之前就应过不上战场添乱,昨夜是偶遇狄人行军,偷袭了一个,今日前后夹击的大战,她才不会打肿脸去充胖子。 “你只管去,我就在这儿,”顾云锦道,“一夜未眠,正好睡一觉。” 蒋慕渊左右看了一眼,俯下身,在顾云锦的唇上啄了一口,便出去了。 顾云锦没防备,叫他偷袭了正着,转身看他离开,自个儿不由也笑了。 帐帘掀着,袁二站在外头与寒雷、惊雨说话,兵士们忙碌,无暇东张西望,又有马匹拦着,外头看不到里头动静。 而念夏机灵,找就给顾云锦取水去了。 顾云锦送到帐外,看着蒋慕渊翻身上马,在熊熊燃烧的营火的映衬下出发。 马蹄声阵阵,五千骑兵出动,动静极大,踏的仿佛地面都在晃动。 可不管是被点兵前去回救的兵士,还是留在营中的,所有人的心都在记挂着裕门关。 黑夜还未完全散去,狂风裹着大雪。 顾云骞也在驰援之中,他作为顾家子弟原本就有军功,被向威认命做了先锋。 因此,哪怕是顾云锦的堂兄,自家妹妹来报信,他虽心急如焚,也依着军规列队,没有贸贸然就冲到跟前去。 好在,消息还是不少的。 他知道顾云锦俘虏了个狄人,并未受伤,这也就够了。 上了战场,亲人之间也不是一定要见着面的,能知道平安就已经是极好的了。 而他现在,与同行的将士们一样,惦记着裕门关里的守军、百姓、亲人的平安。 此时的裕门关,隘口城墙、营帐、镇子之中,火光通明,烽火台烧得黑烟直冲天际。 就跟顾云锦想的一般,裕门关守军也遇到了跟北地一样的麻烦,城墙上的火把照不到远处,风雪、黑夜阻拦了视线,直到听到奔腾的马蹄声,才惊觉到狄人袭来。 号叫、战鼓,霎时间唤醒了整个裕门关。 肃宁伯惊醒,立刻调兵遣将,势必要把狄人拦在关外。 奇袭之兵,自不可能带了推进缓慢的攻城车、投石车,只一部分的云梯、配以绳索,饶是如此,突如其来的攻势还是让守军手忙脚乱了一阵。 肃宁伯带兵多年,在守备上亦有心得,渐渐稳住了局面。 他立在大帐之前,与几个传令兵道:“不管如何,一定要传消息给小公爷与向大人,怎么出去不用我教吧?” 传令兵都是手脚极快的,颔首道:“伯爷放心。” 关口还守得住,没有叫狄人冲开,传令兵自然不能从关口直接出去,他们要上城墙,顺绳索而下,夺了狄人的马匹闷头冲。 肃宁伯看着传令兵离开,一脸深沉。 狄人的这次偷袭,在他看在不是明智之举,裕门关的军队虽有大量前压,但此处毕竟是守备的重中之重,不是那么好攻的。 数千骑兵,要迅速攻破裕门,除非还有后援,否则要么全灭,要么退兵,得不偿失。 而对于他们守军,只要守住了关口,不叫骑兵大军冲进来,即便有一部分狄人从城墙上突围入了营地、镇子,他们也就是两条腿两只手,掀不起大风浪。 莫非后续真有援军? 镇子之中,百姓们自是都醒了,狄人攻到此地,叫他们新慌不已。 尤其是从北地等地方逃出来的百姓,想到被狄人追着杀的那一日,越发恐惧不安。 顾家小院之中,几个孩子哭了一通,叫庞娘子和施妈妈哄住了。 葛氏换了行动方便的戎装,长枪就在触手可及之处,严肃极了。 第五百八十九章 夜守 知道葛氏担心顾云锦和朱氏他们,卓荣媳妇道:“都是机灵人,许是远远的看到裕门关打起来了,就先避开了。” 葛氏缓缓点了点头,看了几个孩子一眼。 照她自己的心思,狄人都杀过来了,她上城墙也好,去关口帮助守备也罢,总不能就这么坐着。 可偏偏,孩子们不能不管。 顾云映倒是自告奋勇地要管住四个小的,可葛氏放心不下。 邻家大娘也抱着孩子、带着家人来避一避,对手无寸铁的老百姓来说,身边会有功夫的人一道带着,心里多少踏实些。 “不会攻到镇子里的,在关口前后就被拦住了。”顾云映笑着宽慰那大娘。 “话是这么说,”大娘苦着脸,“可谁知道会不会出差池,北地不就被……” 话一出口,大娘也觉得这事儿戳心,讪讪笑了笑。 顾云映和葛氏交换了一个眼神,彼此心里都明白,要不是顾致泽开了城门让狄人骑兵冲入城中,北地哪里会轻而易举地就成了那副样子。 可这话,除了自家人心里憋着,一个字都不能说给旁人听。 关口处的喊杀声不住传过来。 在天色渐渐转亮之时,守军们发现,狄人的冲击弱了许多,似乎是力竭了,也似乎是发现裕门关是硬骨头,拖下去没有胜算,隐隐露出了撤军之态。 “伯爷,狄人若退,追是不追?”副将询问道。 肃宁伯沉思着,缓缓道:“穷寇莫追。” 副将一愣,道:“伯爷是怕狄人设伏?可裕门关之外,狄人哪有设伏的地方?他们折损严重,我们若是追击,定能……” 肃宁伯摇了摇头,他这一夜什么都没有顾上,就在琢磨狄人这看不透的举动了。 若是后续有援军,那追出去就是上当了,到时候关口城门大开,狄人掉头杀回来,他们都来不及关上。 即便不掉头,引他们到设伏之处…… “不妥。”肃宁伯道。 另一个副将再劝:“也许并没有援军。” “那你说他们来干嘛的?”肃宁伯不高兴极了,“大半夜,大老远跑到这儿,来给我们送马的吗?” 这话一说,几个副将你看看我、我又看看你,终是憋出来一句:“在北地尝了甜头,觉得突袭一波能成?” 肃宁伯呸了一声:“他安苏汗能一而再、再而三的有那个运气,他就不会这把年纪了还在草原上当他的熊瞎子,早就把北境踏平了!” 正说着,有兵士来传令,说远远有另一军队直冲裕门而来,挂着顾家大旗。 最先说话的副将摸了摸鼻子,传令兵何时出发的,拼着跑死马的劲儿去通传,来回要多少时间,他心里也有数,按说,不可能现在就回来了。 他道:“这狄人援军还装扮上了?” 肃宁伯大手一挥:“上城墙看看。” 城墙之上,洒满了鲜血,有狄人的,也有守军的。 这一刻,已经没有狄人在发了狠地往上攀爬了,他们也注意到了冲过来的军队,被夹在中间的他们,显得焦躁慌乱。 肃宁伯眯着眼睛试图远眺,可无奈天色未明、雪花飞扬,除了那黑红大旗上扬着的顾字,他根本看不清状况。 “这样,”肃宁伯命令道,“城墙上继续守备,若是敌军,切忌自乱阵脚,若真是我们的人来救,里应外合,让这些狄人有来无回!” 顾家大旗越来越近,每一个笔画都越发清晰。 渐渐的,冲在最前面的人也映入了众人的视线,映着火光,肃宁伯看到了顾云熙的脸,再之后,越来越清楚。 “是自己人!”肃宁伯喜上眉梢,“我们也开门,冲出去!” 马上的顾云熙杀红了眼。 他恨狄人恨得想挫骨扬灰,可抵达北境之后,一直在做战前准备,他这股气只能憋着。 后来还知道了那么多内情,越发气不顺,等出兵前往隆青城之后,顾云熙就等着山口关开战后、作为援军调过去打狄人。 没想到,山口关还没有打起来,裕门关就喊了援军。 朱氏三更半夜冲到隆青城下,叫顾云熙有是惊讶又是着急,他家这婆娘的胆儿是真的大。 待知道顾云锦去寻蒋慕渊了,顾云熙脑门上青筋直跳,行吧,他们顾家的女人,就没有胆子小的。 顾云齐留守隆青,顾云熙带军驰援,一口气杀到这儿,只恨自己的长枪不能做串糖葫芦,一枪扎下去就是一串尸体。 里应外合之下,狄人大溃,想从侧翼突围。 一通拼杀之后,还真叫他们杀出了一条空隙。 只是,策马奔出去还未多远,遥遥的,蒋慕渊带兵到了。 包夹之下,狄人溃不成军。 消息传到镇子上,知道援军赶到,狄人大败,所有百姓都欢呼雀跃,担惊受怕了一夜之后,总算能迎来畅快的天明了。 兵士们开始打扫战场,收缴物资,兵器、战马,这些都是他们能够补充的。 俘虏受伤的狄人,收押之后,等待上头提审。 蒋慕渊快步去了肃宁伯帐中,一眼就看到了顾云熙和朱氏。 朱氏笑眯眯的,顾云熙脸色不好看。 要不是在营中,还站着个妹夫,顾云熙真要和朱氏好好讲讲理。 说好了让她待在隆青城的,朱氏嘴上应了,转头自个儿就跟上来了,顾云熙直到杀狄人的时候才看到她,能怎么办呢?一起杀狄人呗,总不能真叫朱氏叫狄人砍了。 是,顾家男女皆能战,但今夜缺她一个吗? 朱氏显然没有把顾云熙的怒火放在心上,也不管脸上全是血污:“看来云锦顺利抵达了,这我可放心了。” 肃宁伯已经知道了朱氏与顾云锦报信的事儿,叹道:“难怪来得这么及时。” 说完,肃宁伯拧了拧眉。 蒋慕渊看在眼中,道:“伯爷有什么想法,只管直说。” “我总觉得不对劲,”肃宁伯道,“真的是在北地占了便宜,就觉得裕门也能轻而易举地攻破?他们是不是还有后手,调虎离山?声东击西?向大人那儿要不要紧?” 第五百九十章 适应 “向大人考量了这一点,”蒋慕渊说完,又思量了一遍肃宁伯的话,补充道,“伯爷说得有理,待确定裕门这儿安好之后,我就回前头去。” 肃宁伯点头,心里依旧狐疑。 他打过无数的仗,各种性情的敌军大将都交锋过,有列阵布阵大方,实打实与他们拼正面的,有用计阴损,怎么恶心人怎么来的。 都是为了胜利,用计策也无品行高低之分,领兵作战的,谁不想打个胜仗? 可他没有见过这么昨夜这种看不穿的。 断案子久了有直觉,打仗久了也是一样。 “我虽没有与安苏汗打过交道,但以传言来看,他不是这么想一出是一出的。”肃宁伯摸了摸下巴。 蒋慕渊亦是知道。 安苏汗骁勇,性格桀骜,心眼又极小,但他做大汗的确有一套,能在一众兄弟之间脱颖而出、平定各部落,之后一直掌控数十年的人,怎么可能是个傻的。 若不是当年顾微刺瞎了他一个眼睛,这会儿越发生龙活虎。 不过,老熊这东西,瞎眼的比不瞎眼厉害,只怕顾微那一匕首,刺得他性格越发狠绝。 如此很久的安苏汗,有顾致泽这个内应,他奇袭北地说得通,但怎么会真的来打裕门关呢? 真的是抛出这大几千的兵力不要,也要拖住他们的针脚,让山口关的狄人坚持到开春之后吗? “不是抓了些活口吗?先审起来,也许能问出些东西来。”蒋慕渊道。 肃宁伯应了。 蒋慕渊交代过了,没多久,惊雨过来禀报。 “爷,已经去院子里看过了,宴大奶奶和几个哥儿一切安好,那些狄人没有闯进镇子里的,熙四奶奶也回去了,熙四爷不叫她再回隆青城了,只说回头让人把那位老人家护送到裕门关来,总之,您放心,各处都好。”惊雨道。 蒋慕渊颔首,亦是放心了。 他去看自己的兵士,他们是最后才到的,彼时狄人已经节节败退,因而不费吹灰之力就夺得了胜利,损失极小。 军医在给受伤的兵士包扎,一眼看去,精神都还不差。 蒋慕渊转了一圈,看到了顾云骞。 顾云骞蹲在一边,擦拭手中的长枪,见蒋慕渊过来,他直直站起来,行了礼。 在家中,他们是舅哥与妹夫,在营中,便是领军大将与阵前小先锋,规矩还是要讲的。 蒋慕渊看着他,他没有受伤,但脸色不大好,整张脸百里泛青,连嘴唇都有些紫。 这也难怪,不久前才受过那样的伤,哪怕伤口愈合了,活动也不受阻碍,但毕竟亏了气血,饶是顾云骞这般正值青年,要把气血补回来,也要好几个月。 蒋慕渊笑了笑,道:“你别逞强,活血的那一套你也懂,伤药该用就用,否则现在就让你四哥把你带回家里去。” 顾云骞咧着嘴想笑,刚一提气,胸腹部就一阵发紧,他只好挠了挠脑袋。 蒋慕渊了解顾云骞闲不下来静养的心,但也知道新病成旧疾之后的麻烦,他前世就吃过这些苦头,一道风雨天,浑身骨头一根根轮着痛。 想了想,他又道:“自家人不诓你,你看看成世子他爹成国公,年纪其实和肃宁伯差不多,就是成国公旧伤多,现在已经打不动了,肃宁伯还能坚持。” 顾云骞道:“我也知道,我祖父、我是说过继后的那一位,他就是,双腿不行了不说,身上其他伤,上了年纪之后也折腾他。” 见顾云骞心里也明白,蒋慕渊便不多劝了,转身去他处。 顾云骞又蹲下来擦拭银枪上的血污,半晌顿了顿,他想,只要现在能快些把狄人打退,这些伤老了再折腾他,也就折腾吧。 刚提到了成国公,蒋慕渊便少不得寻一寻段保戚。 段保戚受伤了,坐在军医营帐中包扎他的胳膊。 他这个身份,刚来的时候,当长官的说话掂量,其他小兵士们也不敢与他走近,好在,段保戚自己适应了一阵,也就摆好位置了。 操练刻苦,守备用心,该守夜就守夜,该受罚也受罚,不与人为难,也不摆架子,慢慢的,大伙儿也就能和他说道说道了。 昨夜,狄人突袭时,段保戚正好在城墙上值夜。 发现敌情时,他也跟着投入了战事,不让狄人顺利架云梯、割断绳索,把爬上来的狄人砍下去…… 他拼杀了一整夜,直到鸣金收兵,才注意到胳膊上破了一条大口子,但运气不错,也就这么一个伤。 蒋慕渊进了营帐,问他:“也是手上沾过血了,感觉如何?” 段保戚抿唇,半晌,道:“心中虽有准备,但也与想象的不大一样,打起来的时候顾不上思考,现在再想,就是能适应。” 这个答案,朴实极了。 蒋慕渊颔首:“能适应就行。” “我这伤也不算什么,比那几个总好些。”段保戚抬了抬下巴。 蒋慕渊顺着看过去,好几个重伤的兵士躺在那儿,能哀声叫痛的就不错了,更严重的,人都还昏迷着。 这也是军中常见的,打得惨烈的时候,别说是军医帐中,外头都挤不下伤患。 蒋慕渊刚要说话,突然就听见帐子另一侧有人在嘀嘀咕咕。 “别说,这狄人上马是真的勇猛,身强体壮,我现在手都在抖。” “可不是!前阵子胡参将教过吧,这种骑兵阵,要是突袭大营,可比突袭关口、城池有用的多了,我们有城墙,向大人那儿,行军驻扎,就一堆木栅栏,骑兵冲阵,损伤极大……” “我也担心向大人,我刚听说,大人们都在琢磨,这是不是狄人调虎离山、声东击西呢!” “哎呦别说了,说了就怕!” 另一人又道:“可我就在琢磨,同样是夜袭,我们守住了,没叫狄人突破关口,北地城墙坚固,怎么轻而易举就……” “你去过北地?” “北境三大城之一,那城墙、城门能是纸糊的?怎么就那么快失守了呢?” 蒋慕渊耳力好,听得真切,不禁抿了抿唇。 第五百九十一章 离间 俘虏被统一关押起来。 蒋慕渊背着手进去时,一位副将正亲自提审,肃宁伯站在一旁,冷眼看着。 顾云熙也在,他听那俘虏用狄语咒骂,听得直皱眉头,要不是时机不合适,他怕是要上前一句一句骂回去了。 几个懂狄语的,冷着脸把副将的问题一遍遍询问,问了几遍,见对方不配合,便上刑伺候。 审问素来如此。 这间有人审,隔壁还有几处,所有的供词都要对过,采不采用,再来判断。 有硬骨头,也有软骨头。 真刀真枪的拼杀,不能让人害怕,可一些折腾人的审讯手段,真的能让人崩溃。 这里的俘虏刚刚因烙刑厥过去,就被泼了一身冷水,迷迷糊糊醒过来,边上,一人过来,示意肃宁伯借一步说话。 肃宁伯出去了,没过多久,又打发了人来请蒋慕渊与顾云熙。 外头,风雪席卷,呼吸中已经没有血腥气了。 肃宁伯沉着脸站在自己的大帐外头,看了眼过来的两人,请他们入内说话。 “有一个俘虏招了,说,下令奇袭裕门关的,不是安苏汗。” 蒋慕渊挑眉:“安苏汗会放权了?他那个心眼,会把军权放给别人?” “好像是安苏汗身体不大好,他那几个儿子就比划上了,”肃宁伯道,“年前,不知道他那三儿子是怎么说服的,安苏汗出兵奇袭北地,当时北狄那儿都不看好,安苏汗说一不二就打了。 没想到,一打还真打下来了,不止是北地,还占了山口关与鹤城,消息传回北地去,所有人都惊讶了。 为此,安苏汗给他那三儿子好一通赏赐。 其他儿子们急了,我们阵线压前,山口关的狄人传了军情回去,老四就想依样画葫芦,来裕门关拿些好处,没想到全灭了。 这会儿,安苏汗怕是要杀子了。 折损数千骑兵不说,还越过安苏汗动兵权,这不是找死嘛!” “那依这意思,后续没有异动了?”顾云熙问道。 “还要听听其他俘虏怎么说,”肃宁伯清了清嗓子,看似有些迟疑,道,“别的都不管,就是听说,打北地打得格外轻松,甚至连北狄那儿都不知道怎么赢的,就莫名其妙破城了。” 蒋慕渊和顾云熙交换了一个眼神。 北地怎么破城的,他们一清二楚。 蒋慕渊突然又想到了在军医帐中听到的那几句话。 其他俘虏的供词,陆陆续续地传来。 这一次抓的活口不少,审起来是要不少时间的,但看过七八份证词之后,已经能大致概括了,后续的其他,不过是补充而已。 各种问题,要么是实在不知道,要么说得都差不离。 首先是路线,正如蒋慕渊与顾云锦想的那样,狄人确实掌握了一条能在冬天穿过草原的路线。 这条路到底怎么走的,这些被俘虏的都不清楚,反正就是跟着跑,这一路有风雪,却还能行马,道路狭窄,似乎是峡谷一类的地形,急行时是黑夜,根本看不清左右。 不过,并非是从狄人的部落直接前往北地,他们踩到过黄沙,而两者之间若是直直穿行,只有雪而不会有沙。 这一点收获,对后续路线论证上,是一个佐证。 狄人后续会如何安排兵力与布局,小兵们是真答不上来,只知道安苏汗几个儿子明争暗斗,谁也不服气谁,而安苏汗的想法又不是小兵们能弄明白的,谁知道他明天喜欢哪个儿子。 只是,在北地破城上,他们都听闻十分轻松。 有俘虏甚至哈哈大笑:“别不是北地给我们开了城门吧?” 大帐之内,气氛有些尴尬,尤其是顾云熙和蒋慕渊还站在这儿。 一位副将搓了搓手,正想打圆场,突然就被蒋慕渊扫了一眼,他当即顿住了。 蒋慕渊看完了整理的供词,唇角微微一扬,笑容冰冷:“这些俘虏,问完了话就杀了。” “小公爷,这……” “怎么?我们还有多余的口粮养俘虏?”蒋慕渊道。 “没有。” 蒋慕渊道:“这不就行了,问完了就杀了。狄人不仅伤我们百姓,这时候还污蔑我们守军。 安苏汗如此狡诈之人,即便身体不适,能让他儿子在他眼皮子底下胡来? 依我之见,这些狄人就是安苏汗故意送过来的。 挑拨离间,其心可诛啊! 这是要让我们阵前互相猜忌。”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肃宁伯眼珠子转了转,没有立刻搭腔。 蒋慕渊又道:“我不可能怀疑自个儿岳家,而事实上,伯爷驻守裕门关,我与向大人攻打山口关,我几个舅哥都在领军。 狄人此刻挑拨,大家心里多少都有想法,还敢让顾家人带兵吗? 我们若为了避嫌,主动让位,阵前换将的危害,各位大人和我一样清楚,尤其是换顾家的将。 兵心不稳,之后还怎么打?” 这番话说得还是极有道理的,且眼前这人是蒋慕渊,谁也不愿意得罪他,况且,真把北地失守往顾家身上推…… 北境的将领狠不下心与猜忌镇北将军府,跟着肃宁伯从京中过来的,都是听过顾家忠勇的,这会儿贸然起疑,实在不妥当…… “小公爷说得在理。”有人点头道。 蒋慕渊接着道:“顾将军战死了,如今尸骨都不知道在哪里,而他死后,还要被冠上那等污名。 这不仅仅是侮辱顾将军,也是侮辱我们。 安苏汗是在等着我们互相猜忌,把我们当猴看呢。 如此侮辱,各位,能听得?” 肃宁伯挥了挥拳头:“自是不能听他们的!妖言惑众!死到临头了还不忘拉垫背的!” 有肃宁伯表态,其他人自然也跟着点头,不管内心里是否还有一丝质疑,但表面上都达成了一致。 蒋慕渊出了大帐,顾云熙跟上来,低声道:“纸包不住火。” “火踩灭了就没有了,”蒋慕渊道,“不管如何,就是挑拨。” 兹事体大,顾云熙是懂的,他点了点头,只是心里不住想,蒋慕渊明明知道内情,睁眼说瞎话的本事,也是一等一的。 蒋慕渊停下脚步,道:“我对安苏汗的了解不算多,按说他不会为了挑拨而如何耗损兵力……” 第五百九十二章 安苏汗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前世今生,蒋慕渊都没有亲身打过交道。 他对那位外号“熊瞎子”的大汗的所有印象,都来自于边关的一封封文书,从每一次两军交战的状况来判断安苏汗的想法、性格。 顾云熙听了这个问题,也没有立刻回答。 事实上,顾家之中,与安苏汗交过手的也只有那几位长辈,而现在,都已经不在了。 云字辈的几兄弟,谁也没有接触过安苏汗。 若说交集,便是他们叫了安苏汗的儿子顾致清“三叔”叫了十几年。 顾致清这个亲生的没有理过安苏汗,顾致泽张冠李戴地出卖了整个北地。 这真是讽刺至极。 良久,顾云熙道:“我也只听父亲提过几句,安苏汗狡诈、阴狠、锱铢必较,还不信任人。” 蒋慕渊的眼皮子垂着,这几个词一直都是他们朝中对安苏汗的定义,他慢吞吞抬了抬眼皮子,道:“所以,这么不信任人的安苏汗,能叫他三儿子神不知鬼不觉的调兵?” 顾云熙撇嘴:“除非他半只脚进棺材了,否则不可能,但正如之前说的,我也认为他不会仅仅为了挑拨而损耗兵力。” 这其中的矛盾,如此刻覆盖在北境之上的皑皑白雪,他们看不穿其中的真相。 蒋慕渊还想说什么,见一小兵小跑着过来,也就止住了话头。 “二位,”小兵行了礼,道,“伯爷请二位过去。” 去的不是肃宁伯的大帐,而是军医帐篷。 里头躺了一个人,两条腿都断了,脸上伤痕累累,也就是命大,这样子还能活下来。 看他五官,是一个狄人。 而肃宁伯等人围坐在边上,冷眼看着他。 一副将与蒋慕渊道:“是领兵的,费了些劲儿才弄醒的。” 奇袭之时,乱作一团,谁也看不清狄人冲在最前头的是谁,但狄人发现被包围之后,发布撤兵指令的,却被城墙上的人看得一清二楚。 正是眼前这一个。 他最终也没有逃出生天,剩最后一口气躺在城下,被人特特背回来,先保命,再逼问。 这会儿是刚醒的。 这汉子也算硬骨头,伤成这样,眼神里还满是仇恨。 这样子的,最是难对付,逼得狠了,人家两眼一翻,本来半死不活的,结果真弄死了,可不逼,又问不出话来。 若是个普通狄人兵士,死了也就死了,偏这个是领兵的,行军路线,狄人部落的想法,他比别人清楚得多。 比起肃宁伯这儿,这狄人是浑然不怕的,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他两条腿都没了,更不用怕了。 左右不过一个死字。 磨蹭了一阵,毫无进展。 蒋慕渊一手支着下颚,一手轻轻在椅子上弹了弹,道:“把他扔到山口关下,会有人想做交换吗?” 所有人一愣。 能用作交换的,只有战功赫赫的大将、皇亲国戚,这一位,难道在狄人那儿如此显贵? “我们问了那么多俘虏,谁都不清楚行军路线,只晓得跟着前头跑,可见安苏汗那儿,很看重这条路线,怕兵士被俘虏后供出来,让我们反将一军,”蒋慕渊道,“而这个,作为能引路的,颇得安苏汗信任。” 负责翻译的官员当即哇啦哇啦说了一通,说得那狄人惨白的脸都要涨红了,两眼圆睁,恨不能瞪死蒋慕渊。 蒋慕渊根本不在乎,继续道:“真不说就随他,我等会儿就回前头去了,伯爷把所有的狄人尸首都运到前头,我往山口关下一堆,涨涨士气也不错。” 肃宁伯闻言一愣,这种辛辣手段,一般年轻的将领极少用,偏蒋慕渊说得很随意,连肃宁伯都不确定他说真的还是诓人的。 那大汉又骂了一通。 翻译汗涔涔的,道:“他说,小公爷这般做事,不怕鹤城城墙上挂满百姓尸首吗?” 这话问的诛心,作为皇家贵胄,作为领军大将,怎么可能真的不把百姓的死活放在眼里。 可蒋慕渊却是淡淡笑了笑,道:“这是把我想得太天真了,还是觉得我会把你们的人看得很良善?鹤城落在你们手上快两个月了,到现在,还能有活口吗?” 所有人皆是一震,这个答案,大家都知道,只是平日里不说罢了。 狄人凶残,以前洗劫镇子、村庄,除了运气好逃脱的,否则就是死路一条。 谁也不会天真的认为,那夜狄人占据鹤城时,没有逃出来的百姓还能活过两个月。 那大汉嘿嘿笑出了声。 他伤重,笑起来的声音就像是嗓子眼里挤出来的蛇信子,让人毛骨悚然。 “这么不天真的你们,真的不知道北地是怎么失守的?没有守军作为内应,能轻而易举地破城?知道那内应是谁吗?是姓顾的,是你们的大将军府,他家养了大汗的儿子,哈哈哈哈!” 翻译脚下一软,根本不敢翻这句话,扭头看顾云熙,只见这顾家儿郎下颚紧绷着,眼睛瞪得比这狄人还大。 顾云熙对狄语通七八分,除非骂人,否则他说得不利索,但他能听,哪怕这句话没有每一个词都听懂,但听到了关键的,前后一串就知道在说什么了。 蒋慕渊看顾云熙的脸色,心里大抵也清楚了,他道:“说的什么,一字一字翻。” 翻译只好说了一遍,引来所有人面面相觑。 只有蒋慕渊笑了笑,笑过了,冷着脸道:“妖言惑众!” 肃宁伯眯了眯眼睛。 “就安苏汗那人,生了儿子还能让别人养?还交给顾家养,他怎么不怕顾家养出来的对着他就是一刀子?”蒋慕渊说完,偏头看向一位在裕门关驻军了十多年的副将,道,“骆大人,你与狄人交道打得多,他们以前也爱使这套?污蔑守将,挑拨离间。” 骆副将讪讪:“倒是没有说过顾将军府上……” “那就是突然就说上了,”蒋慕渊挑眉,“是因为我娶了顾家女,又请缨来了北境,给顾家泼脏水不算,还想让圣上为此与我生嫌隙?” 第五百九十三章 骆副将一愣,顺着这思绪想了想,道:“您的确要避嫌。” “呵……”蒋慕渊笑了声,右脚一抬,换了个随性的坐姿,“我在御书房里最不知道的就是避嫌了。” 大言不惭,甚至可以说是厚颜无耻。 但偏偏这话从蒋慕渊嘴里说出来,所有人都会毫不迟疑地点头。 这位是谁啊,这是安阳长公主唯一的儿子,是圣上的亲外甥,从小得宠到现在。 无论是平素起居,还是朝堂之事,蒋慕渊说的话,圣上不管最后怎么办,听总归是听的。 而狄人,竟然想以此挑拨,真真是自不量力,其心可诛! 骆副将颔首:“您说得在理,这是想让您与伯爷、向大人互相猜忌,让圣上也怪您……” 守将们向来都是信任顾家的,哪怕这两个月里,心里有犯过嘀咕,但看到顾家那一具具战死的遗体,看到伤重昏厥、侥幸被一个妇人拖回裕门关的顾云骞,那点儿嘀咕也压下去了。 信任一直都占着上风,再被蒋慕渊这么一搅和,这个狄人将领的话,一下子也就不可信了。 蒋慕渊坐直了些,与肃宁伯道:“伯爷后续再审一审行军路线,我差不多该回去了。” 肃宁伯颔首应了。 蒋慕渊起身,不疾不徐走出军医营帐,让人传话下去,来驰援的骑兵阵准备出发。 他背手站着,抬头看着裕门关的城墙,神色严肃。 其实顾云熙有一句话说的是对的,蒋慕渊睁眼说瞎话的时候,心跳都不会有起伏。 他在御书房里,怎么可能丝毫不避嫌呢? 前世不知道深浅,今生总有留意。 可这话,其他人是信的。 毕竟,前世不是被逼到无路可行的那一刻,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的亲舅舅防他防到了那个地步。 今日之话,不仅仅是说给北境这些守将听的,同时也是说给御书房听的。 蒋慕渊在这儿处置俘虏,把所有的狄人言辞打成挑拨离间,京里收到的军报上势必会写明白。 圣上便是真的疑心顾家、猜忌他,也不好拿到明面上来发作,否则英明的天家便是受了狄人挑拨,连自己的亲外甥都要疑神疑鬼的了。 蒋慕渊知道圣上现在不会动他,再疑心也不会摊到台面上来。 只要没有实证,这根小辫子就是虚无的。 至于猜忌,反正那一位就没有哪一天不猜忌他的。 “小公爷,”顾云熙过来,低声道,“我以为,这些动作不是安苏汗做的。” 蒋慕渊示意顾云熙说下去。 顾云熙道:“他也许曾经很得意让顾家女替他生儿子,但在三姑婆捅瞎他眼睛之后,他决计不会再提这桩,甚至会把所有知情的全部灭口。” 强壮凶悍如安苏汗,却让一个被她囚禁、欺负了数月的女子刺瞎眼睛,这是耻辱。 而顾栾冲进主帐,带走了顾微,杀了安苏汗数百精锐,这更是奇耻大辱! 北狄由部落组成,安苏汗是靠吞并部落称大汗的,那场耻辱,足以动摇他在北狄的权威。 他只会灭口,谁敢打听杀了谁。 哪怕是四十年后的今天,安苏汗也不会让人知道所有的来龙去脉。 拿顾家养了他的儿子做文章? 这比杀了安苏汗还难受! 蒋慕渊明白了,颔首道:“必须要弄明白北狄里头发生了什么状况,安苏汗真的病到让几个儿子胡乱动兵,让旧事到处传了吗?” 两人商议了一阵,各自心里有数了,等兵士轻点之后,未受伤的便随蒋慕渊重新回前线战场。 而驻军营地之中,顾云锦在蒋慕渊的大帐里睡了一觉。 她疲惫了一日,风雪夜行颇费体力,顾云锦身子累,但脑子清醒,一直记挂着裕门关。 休息是必须的,闭目养神也好过空坐着。 却是没想到,哪怕心事沉沉,她最终还是睡着了。 蒋慕渊的被褥带着他的味道,熟悉的皂角香气让顾云锦放松下来,不知不觉便入睡了。 再起来时,顾云锦在帐子边上转了转,发现兵士们看她的眼神都变了。 添了敬畏。 顾云锦满头问号,问念夏,念夏也不知道,只好再问袁二。 袁二摸了摸鼻尖,道:“好像是跟那俘虏有关。” 顾云锦眨了眨眼睛。 袁二打听了一番,才知道了内情。 蒋慕渊出兵之后,那俘虏就被向威关起来了,待审问时,向威看着对方的手臂,眼皮子挑了好几下。 胳膊卸了不算,那只小臂,削得露了白骨,经络没有割断,从走刀上看,割得还挺精致的。 所有看到那只胳膊的人,脑海里想到的都是“庖丁解牛”。 待问明白了这是一刀刀跟凌迟一般割的,更是后脖颈发凉。 毕竟,战场上杀敌,和凌迟折腾人,这完全不同啊。 更叫大伙儿吃惊的是,下刀子的是顾云锦,是他们的小公爷夫人,半夜里入阵时,好几个人都瞧见了,小公爷夫人漂亮得跟仙女下凡似的。 模样那么好,下手那么凶? 这两个特点,不协调吧? 营中有京城人士投军,有人好奇一问,自然也就有人答了。 “小公爷夫人在京里是出了名的厉害。” “亲自动手打过人,打得别的嗷嗷叫,还指挥邻里救过火,什么都不带怕的。” “以前好些人议论过,说顾姑娘这么厉害,一把扫帚把追求她的公子哥从胡同这个口打到那个口,扫帚往地上一扎,威武得跟手持青龙偃月刀的关帝爷一样,就算模样再好,也没有人家敢娶的。” “最后,还是风风光光的嫁了!” “可不是,也就是小公爷这样的,才敢娶嘞。” 也就是顾云锦歇了一觉的工夫,她在京城里的那些事儿,老乡们净挑她厉害的那些说了。 若有不信的,且去看看那俘虏露了白骨的手,就不会再有质疑了。 毕竟,京里那些小打小闹,与对付俘虏的狠辣相比,真的是小巫见大巫,根本不算什么。 可,以小见大,未出阁时就勇气十足地指挥邻里救火,这份胆识,到底是他们镇北将军府的姑娘。 第五百九十四章 改变不了 一年前的旧事被搬出来说,顾云锦哪怕脸皮挺厚的,都有些腼腆了。 袁二又出去转了一圈,寻了几个爽快议论着的兵士,乐道:“夫人厉害,大伙儿还挺乐呵的?” 大伙儿哈哈大笑。 袁二不是北境口音,有人听出来了,便解释道:“咱们这里尚武,女子能策马扬鞭、舞刀弄枪,这不是坏事儿,是好事儿。” “可不是!”另一人道,“婚事当然是父母之命了,可谁家会把姑娘嫁给一个软蛋?看不上的公子哥就打出去,这更不是事儿了。” 照北境人的想法,岂止是姑娘来打,一家兄弟一块上来打。 这话若是叫顾云锦听见了,她大概就清楚为何顾云熙当初被朱家兄弟们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了。 哪怕是将军府的四公子,过了父母那一关,舅哥们一样不顺眼。 那人又道:“再说了,不都说顾姑娘当时拿的是扫帚嘛,又不是长枪,这都能被一路赶鸭子,只能说,那一位心很大、本事却太小了。” “是啊,就那样子,想当镇北将军府的女婿,别说顾家是什么想法,我们这些北境人都先一人给一个大白眼。” “这叫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要是顾家比武招亲,那人怕是连报名的桌子都够不着边,就被人一巴掌拍地上去了。” 一群人越说越高兴。 总之就是一句话,北境人看不上软蛋,也就是小公爷这样文韬武略皆出众的,能在北境百姓的心目里,竖起一根大拇指。 袁二听了也乐不可支,他这两年被五爷差遣着走过了不少地方,见识了不同的风土,越来越明白“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的意思了。 先前教导施幺的那一番冠冕堂皇的话,也通过每一步的实践,自身感触颇深。 袁二正感悟着,不料被边上的兵士重重在背上拍了一把,他转头看去。 对方只是兴致起来了说得手舞足蹈而已,拍下去之后自个儿也犯嘀咕,这一位不是北境人士,哪怕看着壮实,可能也承不起他这友好的拍打。 正要开口道歉,见袁二既不踉跄又不咳嗽,只是不解地看着他,他不由咧着嘴笑了:“兄弟这身腱子肉练得不差啊,娶了媳妇没有?你这样的倒是能做我们北境的女婿。” 袁二啼笑皆非。 “行了,认得你了,等这场仗打完了,我给你牵线一个。” 这话一出,又引得众人大笑,纷纷议论起了打完仗之后要回去做什么。 袁二听了一会儿,拱手告辞。 走远了还能听见那些笑声,他跟着笑了笑,而后又有些沉重。 没有人知道,现在笑着说回去给孩子买糖葫芦的兵士,最后能不能活着回家。 向威审了俘虏之后,一直在关切这各处的动静。 传令兵早就往各处传递了消息,斥候也派去了山口关、鹤城一带,只要狄人一有动作,便回来传信。 裕门关守下来的讯息是最早抵达的,这叫他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也在琢磨着与其他守将们一样的问题。 狄人那几千骑兵,到底是做什么来的? 他一直思索到蒋慕渊领兵回来,都还是一头雾水。 蒋慕渊翻身下马,快步入帐,刚摘下头盔,顾云锦就一杯热茶递到了他手上。 他一手接了茶,一手交出了头盔,两人动作默契又坦荡,看得跟进来议事的向威等人羡慕极了。 不过,热茶还是有的,念夏捧着茶盘,让众位大人一人取了一茶碗,大伙儿热茶下肚,一时之间也就顾不上畅快、羡慕之类的,只说军情。 蒋慕渊不避讳顾云锦,直直说了裕门关俘虏的狄人说的话,连顾家给安苏汗养儿子这样的都说了,语气不屑又嘲讽,对狄人要挑拨他与圣上的关系很是看不上。 俘虏说的那些话,即便传不到百姓耳中,也不可能瞒得了军中大将,与其等别人说,蒋慕渊不如自己说,顺带把姿态摆足了。 所有事儿,一并往自个儿身上揽,把狄人反常的行动归结于想离间他与圣上,把御书房搅浑。 其实,想搅浑水的是他。 浑水不一定能摸鱼,但能让水底的东西隐晦起来。 被狄人牵扯了一把之后,一切又要照着之前定下的行进,大军该对山口关出手了。 等送走众位大人,蒋慕渊把目光落在了顾云锦身上——他的妻子一直望着他,眸中带着担忧。 “怎么了?”蒋慕渊笑了笑,握住顾云锦的手,把她带到怀里。 顾云锦有一肚子的疑惑,有关狄人、有关安苏汗、有关裕门关,但她最先问的是就“蒋慕渊”。 “圣上不会为此怪罪你吗?”顾云锦抿唇,“那么说真的无妨?” 虽说是两舅甥,圣上对蒋慕渊又看重,但毕竟伴君如伴虎,有些话说得多了,总不好的。 蒋慕渊微微低下头,拿鼻尖在顾云锦的额头上蹭了蹭,道:“无妨的,这几句话改变不了什么。” 因着角度,顾云锦看不到蒋慕渊的眼睛,因而她没有发现他眼中一闪而过的嘲弄。 不过,蒋慕渊也没有诓她,这几句话的确不会改变圣上与他之前的关系。 “明日要继续往山口关,今日天晚了,明儿一早我让人送你回裕门关。”蒋慕渊道。 顾云锦自是应下,又把其余问题一一搬出来说。 “安苏汗的身体状况?”待听了蒋慕渊的话,顾云锦皱了皱眉头,“他这就不行了?” 顾云锦疑惑,按说是不应该的,安苏汗比她可活得久,岭北虽不是北境,但对安苏汗这个朝廷大敌的生死还是会关注的。 不过,今生变化这般多,哪里还有什么应该不应该的。 夜色笼罩下来,顾云锦亲手整了被褥,帐中却无蒋慕渊身影。 大抵是与其他大人说军务去了,顾云锦这么一想,便带着念夏出了大帐,就在附近绕着走了两圈,算作消食。 营火烧得极旺,经过时还有些烫人。 顾云锦从一处大帐后绕出来,抬眸看到了站在远处一盆营火下的蒋慕渊。 第五百九十五章 沧海桑田 蒋慕渊抱着双臂,站在背风处,火光映在他的脸上,五官清楚,他的身边站着袁二,两人似是在商议什么。 顾云锦这厢堪堪是暗处,因而蒋慕渊没有发现她,她却看得明白——蒋慕渊看似平静的面容下,透着谨慎与思索。 瞧着是在交代要紧事情。 可什么事儿,不能在帐中说,要来此处呢? 顾云锦心里很快划过了一个答案。 蒋慕渊交代袁二的事儿,是她不能知道的。 那是蒋慕渊的大帐,知道她这个做夫人的在内,旁人没有通传不会大大咧咧的进来。 无论蒋慕渊要交代袁二什么,大帐里都合适。 他们出来说,只是因为不能叫顾云锦听。 这就稀奇了,连商讨排兵布阵都从不让她回避的蒋慕渊,有什么要紧事情是不能叫她知道的。 虽有好奇,但顾云锦并不会对蒋慕渊心生迟疑,她的枕边人待她如何,自个儿心里清清楚楚的,哪有半点儿的不信。 这事儿避着她,必然有其缘由。 前回袁二赶来裕门关,手里拿着听风的信,顾云锦猜想,大抵是京中、或是御书房里,有秘密事情要蒋慕渊处置吧。 顾云锦这么想着,自然也不会上前打搅,绕了另一边,便走了。 而蒋慕渊这一侧,袁二得了吩咐,颔首道:“我回裕门关后会通知五爷的。” “辛苦他了。”蒋慕渊道。 翌日一早,寒雷领命送顾云锦几人回裕门关。 顾云锦收拾好了,见无人注意,垫脚在蒋慕渊嘴上啄了一口,笑盈盈与他告别。 蒋慕渊失笑,想“教训”回去,见大帐帘子晃动,还是给顾云锦留了几分颜面,只抬手替她整理帽子衣领,手指划过她耳畔时,轻轻捏了捏她的耳垂。 今日风雪越发大了些,哪怕是快马,回到裕门关时也比预想的迟了。 小院里,朱氏没有再去隆青,老老实实地留下来了,而那位老汉也被顾云熙送了过来,安顿下了。 顾云锦把人请到了书房,老汉进来后,旁的话没有说,一双眼睛就盯着挂在墙上的那幅地图。 这图是顾云锦前阵子描的,修改了数次,现在上头还有不少删改批注,等她空下来整理,画一版新的再挂上,然后再一次修改。 顾云锦没有催促,老汉凝神看了许久,才转过来冲顾云锦笑了笑。 “老头子姓韦,单名一个沿字,江南人,”老汉韦沿腿脚不便,站不久,干脆坐下来,“家里一直都是做生意的,几代之前做过海运,那也是收益大风险大的活儿,东异嚣张的时候,比狄人、马贼都凶,再说海上,遇上了就是死,不比沙漠草原,好歹能逃出来一两个。 祖上遇过几次,大起大落,险些就要饿死了,后来转做了西域买卖,才缓过来气。 再后来传到了我们兄弟这儿,还是没抗住。” 袁二正好从外头过,听到这几句,迟疑着敲了门。 顾云锦请他进来,袁二却是问韦沿道:“老人家是江南哪里的人?做过海运生意,是不是与明州府打过交道?” “江南做海运的,哪有不跟明州府打交道的,”韦沿道,“再说了,老头子就是明州人,不说旁的,那么多家业,总要官府打理打理的。” 这倒是巧了。 袁二又问:“明州有一位赵同知,老人家认得吗?” “老头子离开都好多年了,官场上换了多少人呐,哪里还认得,现在的同知,当时大抵还没调任。”韦沿道。 “赵方史赵同知,调到明州几十年了,从不入流做起,然后停在了同知位上,告老前能不能爬到知府还两说。”袁二解释道。 韦沿的眉头皱得紧紧的,良久,点头道:“他呀!这人还真知道。” 依韦沿的记忆,赵方史是个很平庸的官员,不惹事、也不喜欢为难百姓,多的油水不收,差不多就行,他不寻麻烦。 能记住这么一个人,还是因为他的名字是三个姓数,商人私底下拿“兴三”称呼他,便是叫人听去也不怕。 “他与当时的竺知府交好,其他的事儿就不知道了。” 到底是很久之前的事情的,赵方史又不是个给商人寻事儿的,大伙儿都不爱打听他,韦沿现在能说上来的不多。 顾云锦在一旁听着,赵方史就是赵知语的祖父,只是她不知道袁二为何要打听孙睿侧妃的娘家,这是不是蒋慕渊瞒着她的事儿…… 说了会儿陈年旧事,袁二先告退,顾云锦便把不明白的地方,一一与韦沿询问。 毕竟也有几十年不曾行走了,韦沿记得的不少,模糊了的也不少,少不得再细细翻看资料,以此追寻记忆。 如此翻看了两日。 韦沿揉了揉模糊的眼睛,指着旧书上明显矛盾的两处,道:“这并非是对错,它们可能都是对的。” 顾云锦和两个嫂嫂看着韦沿。 “沧海桑田,各位都知道吧,”韦沿道,“这两份史料相距六十余年,对大漠而言,吞噬一个本就不大的绿洲,也够了的。” 地形会变化,水源会枯竭,在所难免。 韦沿转头看着墙上的地图,长长叹了一口气:“老头子不担心别的,就怕自己的那些经验、记忆,也成了沧海桑田。” 可哪怕是沧海桑田,依旧需要整理。 而前头战局陆陆续续传回来,也叫裕门关的百姓牵挂在心上。 山口关易守难攻,几次调兵,都无法突破守备,这叫向威都骂娘了。 攻防之中,也抓到过狄人俘虏,通过审问,这些真正攻打过北地的狄人都一口咬定,进城毫无阻碍。 “先前驻军在一处绿洲,不知道是什么地方,安营扎寨了十几天,那里没有受风雪影响,”翻译一面翻,一面打量着蒋慕渊等人的脸色,“那天夜里突然就出发了,我们也是攻到城下才发现打的是北地。 当时就慌了,这等于是去送死的,可都到城墙下了,只能硬着头皮打。 就想着试一试,没想到轻而易举就冲进北地城了……” 第五百九十六章 什么都敢说 是的,轻而易举。 简单到连这些本以为是送死的狄人兵士都浑然不解的地步,他们就这么骑着马冲进了北地城内。 没有了高耸的城墙和结实的城门的阻隔,近身巷战,狄人颇具优势。 哪怕是守军奋勇抵抗了,也已经是流水东去,阻拦不住了。 城墙上的顾家大旗坠落时,狄人没有欢呼,反而很不踏实。 这样莫名其妙的胜利,让他们在烧杀抢掠之后,选择退出北地城。 这番供词,让气氛变得沉闷不堪。 向威有一瞬间的豁然开朗,但下一瞬,又被一肚子狐疑所掩上,他转头看向蒋慕渊。 蒋慕渊抱着双臂,站姿随意却也挺拔,火光映了他半边脸庞,另半边隐在暗色之中,从被光线照亮了的那半边脸看,他的眼中透着嘲弄和毫不意外。 “小公爷……”向威试探着开了口,“您如何看?” 蒋慕渊眼皮子抬了抬,没有回答向威的问题,只问那俘虏:“你们损失如何?进城巷战,死伤多少?” 翻译赶紧问了,得了答案,道:“损失惨重,守军负隅顽抗,根本不要命,这也是狄人退出北地的原因,担心后续还有什么反扑。” “山口关和鹤城呢?”蒋慕渊再问,“攻打得是否顺利?” “比预想中的简单,可能是北地失守的消息传到了这里,军心大乱。” 蒋慕渊颔首,又问:“安苏汗的几个儿子斗得很凶?” 翻译再答:“他说他不知道,他就是个小喽啰。” 蒋慕渊没有再问,只是示意向威等人去帐中说话。 待入了帐,蒋慕渊才道:“眼下消息,各有各的说法,我们都不知道北地防卫当日出了什么状况,但守军死守也是事实。 这一点,北地逃出来的百姓能作证,刚才那俘虏也证实了,再说北地城里还留了那么多狄人尸首。 因此,我是不信顾家通敌那一套的,别说安苏汗能让顾家养儿子,顾家要通敌,能叫自家死伤成这样? 再说山口关,易守难攻,却叫狄人撕开了口子……” 向威对镇北将军府素来信任,与顾缜、顾致泽两父子也熟悉,自然不愿意往坏处猜想:“北地破城,还能往顾家身上推,这山口关和鹤城,总不能说是顾家通敌了。” 这一关一城亦有守军,却也没有抵挡住狄人的攻势,伤亡一片。 其中固然有北地失守造成的军心、士气的打击,但也有其他的原因。 攻守,从来不是简单的事情。 “咱们都打过仗,”有副将道,“若凭借城池、关隘、天险就能高枕无忧,那还练什么兵,都去挖山吧。 战局每时每刻都有变化,有意外,不能因为失守就断言如何如何。 否则,历史上无数以少胜多、以弱胜强的战事,都要改写了。 我们在山口关前吃瘪,不等于狄人打过来的时候,山口关守军守得不对。” 蒋慕渊点头,道:“依我之见,恐怕还是北狄里头有些门道。 北地轻易破城,狄人都没有想到,消息传回去了,总要借题发挥,以此泼一泼脏水。 安苏汗几个儿子明争暗斗的,谁知道都寻些什么花样。” 蒋慕渊现在是什么都敢说,顾致泽已经死了,死人张不了嘴,他硬要瞒过去,总能有一番说道的。 御书房里信不信是一回事儿,有没有实证又是另一回事儿。 等北境平定,在顾云宴几兄弟的军功面前,京城里不好翻没有证据的帐。 这番说辞颇能诓人。 众人颔首。 皇权争斗,那是千百年来免不了的,管你是中原人还是北狄人,在那把椅子跟前,都是一个样。 蒋慕渊又道:“挑拨离间的俘虏,杀了了事。” 元月末的京城,晴朗了几日之后,又飘了雪花。 边关战事,陆陆续续有消息传回来。 而顾家通敌的讯息,也传得越来越有板有眼。 有人信,自也有人不信,但正是两方谁都说服不了谁,才会有此起彼伏的争论。 衙门在上元后就已经开印了,各处忙得脚不沾地,都察院也没有闲着,黄印一个孤家寡人,忙过了头干脆就不回府,在衙门里将就一夜了事。 因着明日大朝会,他今儿只能回家沐浴梳洗,而后收拾了东西,又坐着轿子往衙门去。 正是晚饭时候,不止酒肆热闹,街口的小摊子生意都不错。 黄印闻了热腾腾的拌面香气,没有忍住,让人去买一份回来,他就在这儿候着。 等候的工夫,他原想着闭目养神,外头的动静却不时传进来,吵得他不住皱眉。 他掀开帘子一角瞥了一眼,说话的是两个上了年纪的老汉。 “前年两湖发大水,去年倒是没有大天灾,可谁想到,打仗了!” “听说是燕清真人在祭天时只求了‘风调雨顺’,没有求‘国泰民安’呐。” “为何?为何不求?” “真人说,他‘只看天灾,不问人祸’。” 两老汉说着,边上便又一人插话,那人啐了一口,骂道:“可不就是人祸!顾家不给开城门,北地怎么会失守?” 那两老汉显然不是此意见的支持者,相视着摇了摇头,劝解道:“这话莫要胡说,顾家守北境的年数,比我活的年数还久,无凭无据的给功臣泼脏水,要不得。” 那人当即跳脚:“老不死的懂什么?顾家还能狄人养儿子!” 争辩无人拦,口气太冲还是惹了其他人不满,纷纷让那人不要胡言乱语。 黄印的眉头皱得紧紧的,正好小厮回来了,他便催着回衙门,那些污言秽语,不听也罢。 他不想听,但最终还是不得不听。 因着是大朝会,殿里殿外乌压压站了一群朝臣,御史言官们亦不在少数。 黄印看到了董御史,这一位为了北境战事上了好几封折子了,全叫黄印打回去了,没有送到御书房里。 今儿个大朝,只怕是憋不住了。 果不其然,董御史上书之时,还瞪了黄印好几眼。 圣上当朝看了折子,脸上没有喜怒,看完了才慢悠悠道:“顾家通敌以至北地失守,蒋慕渊为堵悠悠之口杀俘虏,还有勾结朝臣以图欺上瞒下?” 第五百九十七章 朝会 只听口气,当真无法分辨圣上情绪,众大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能确定的就只有一样,这董御史胆儿太肥了。 说顾家就只说顾家去,连小公爷都一块骂,这事儿能办得成? 圣上也不管底下动静,目光落在黄印身上:“黄爱卿,这勾结是说你呢。” 黄印闻言,上前拱手行礼:“若说把胡乱参本给打回去就是勾结的话,臣的确勾结了不少人,御史们的一项重要工作就是参本,站在这儿的大人们,就没有哪个没有被参过。” 圣上闻言笑了笑。 黄印又看向董御史:“顾家开了城门,董大人怎么不关上呀?” 董御史一愣:“我怎么关?我又不是北地……” “董大人都不在北地,都没往城门边上挨过,您哪只眼睛看到顾家开城门了?”黄印冷笑道。 “你!”董御史一张老脸涨得通红。 黄印面不改色:“粮饷本就紧张,军资问题一直是户部衙门最头痛的事儿,年前,好多同僚都给捐了两年的俸禄,公候伯府也有捐赠,不少小官小吏,也是能力之内,给户部排忧解难。不知当时董大人交了多少?” 董御史瞪着眼睛没有说话。 黄印也不等他答,转头问户部齐尚书:“齐大人,董大人可有去户部表一表心意?” 齐尚书讪讪笑了笑。 他不好开口,殿外有户部的官吏嗷了一嗓子:“董大人不曾来过。” 董御史扭头往殿外寻,官吏脑袋堆着脑袋,他无法确认是谁说的。 黄印挑眉,啧了一声:“董大人,不杀俘虏吃你家米吗?你家的米都没往北境送一颗。” 话音一落,殿上有大臣没忍住,扑哧笑出了声,而后只能用重重的咳嗽来掩饰。 董御史被激得下不了台,他悄悄看了眼圣颜,圣上的脸上什么都没有写,他又看向黄印,在心里大骂了一声“小人得志”,骂过之后,激动的情绪倒是稳定了几分。 他捏紧了笏板又放松,道:“黄大人今儿早上吃什么了?口气这么冲?” 大朝会耗时久,天还未全亮时,大臣们就候在朝房了,因此来之前都赶不上用早饭,能有两块点心垫一垫就算不错了。 黄印却冒出来了一个答案:“街口买的油炸桧。” 没有听明白的,一脸莫名,听明白的,神色凝重。 黄印不管,他抬眸看了眼圣上,而后又把视线落在了董御史身上,一字一字道:“你想要百年之后一直在热油里滚,我不想。大军还在北境征战,朝中却在吵着要如何定罪,这与奸佞有什么区别?” 这是把顾家比作岳家军,将董御史比作秦桧。 董御史哪里受得住这样的奇耻大辱,浑身抖得跟刷子一样,瞪着黄印半天说不出话来,眼神往柱子上一瞟。 黄印看见了,上前一步拦住对方去势:“董大人,死谏这一套就免了吧!你不怕死,也不能让圣上为难吧?” 龙椅上的顺德帝忍不住想要冷笑了。 黄印这张嘴,平日不说,说起来就刀刀见肉。 油炸桧都搬出来了,若董御史今儿个撞了,那他这个圣上是什么? 无论他有多么疑心北地失守与顾家有关,但皇太后说的在理,无凭无据的追究,只能使前方士气大损。 蒋慕渊杀俘虏也没有杀错,不杀,留着管饭吗? 至于勾结朝臣…… 圣上眯着眼睛看了黄印一眼,若什么弹劾的折子都往御书房里送,他不吃不喝也看不完,以黄印的性情,拦了也是寻常的。 “对北境的状况,有什么意见,众爱卿现在就说说明白,朕就坐在这儿听,”圣上道,“有理没理,都听听。” 话虽是这么说的,但众大臣都摸不透圣上心思,自然也不会像董御史一般去做出头鸟。 商讨了一番,皆是后续军事、物资上的事儿,并没有咬着哪个不放了。 黄印抱着笏板站在一旁,一言不发。 等下朝之后,黄印主动去了御书房。 圣上揉了揉发胀的眉心,示意他有话直说。 黄印倒也坦白:“今日朝堂之上,臣有些话的确说过了。” “你也知道你顺带着把朕骂进去了?”圣上睨了他一眼。 黄印跪下磕了个头:“臣昨日在街上偶然听见百姓说北境之事,有人提到了顾家给安苏汗养儿子。” 圣上的脸色阴沉下来:“你是说……” “北境与京城相距甚远,这消息是前几日才与军情一块送达御书房的,只有圣上与看过折子的几位重臣才会知道狄人放出了那样的谣言,臣当日正好在御前,若不然也浑然不知,”黄印抬头,道,“去岁时,燕清真人的‘只看天灾,不问人祸’,若不是从百姓们那儿听说,臣都不知道有这句话。 这些消息到底是怎么传到百姓之间的?臣现今过来,就是觉得有人借机生事,故意与顾家、与小公爷过不去。臣会对董大人说那些,也是觉得他被利用了……” 圣上的手指点着大案,许久没有说话。 比起被骂昏君,圣上最在意的便是讯息的泄露。 燕清真人的那句话,别说黄印不知道,圣上自己都不清楚。 而折子上新传回来的讯息又被传到了宫外…… 这让他不舒服极了。 是什么人看不得蒋慕渊得势? “朕知道了,朕信得过阿渊。”圣上如此道。 打发了黄印,圣上偏过头问韩公公道:“你以为呢?朕宠阿渊宠得还不够明显吗?” “奴才说不好,按说谁也不至于跟小公爷过不去……”韩公公拧眉,“奴才说句不该说的,皇子之间攀比并不稀奇,北狄那儿,不也极可能是安苏汗的几个儿子在比高下嘛,可小公爷是圣上的外甥,为难他做什么呢?” 圣上摸了摸下颚:“先去问问燕清道长,看他怎么说。” 韩公公出了御书房,亲自点了人手,刚吩咐完,就见孙睿、孙禛兄弟过来了,他便问了安。 孙禛道:“黄大人来御书房做什么?” 韩公公垂眸:“黄大人来请罪的,朝会上他说得过了。” 第五百九十八章 别惹事 今日朝会,几位皇子都在场,虽没有发表高论,但朝臣们说了什么,还是清楚的。 孙禛听完就笑了:“黄大人挺有意思的,皇兄,你说呢?” 孙睿睨了孙禛一眼:“是挺有意思的。” 得了孙睿认同,孙禛还要再说,里头的顺德帝让他们进去,孙睿便没有理会弟弟,入了御书房。 里头烧着炭盆,孙睿解了雪褂子,把手炉交给小内侍,待给圣上请了安之后,又重新拿了回来。 圣上看在眼中,眼皮子直跳:“这般离不得手,今日朝会之上,你没有冻着?” 朝会不比御书房议政,孙睿也不会胆大到站在金銮殿上好抱着手炉。 见圣上问及,孙睿笑了笑,道:“冷还是冷的。” 圣上不至于为了一只手炉跟孙睿过不去,比起天家威仪,还是身体要紧,但他听虞贵妃说过,前回太医看过诊了,孙睿并不是体虚之症,既如此,现在问上一句,也就随他去了。 孙禛跟在后头行礼,见到那厚厚一叠折子,他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圣上看的清楚,沉着脸,道:“出息!你能有你皇兄一半让朕省心,朕和你母妃就能顺心多了。” 孙禛低头忙赔礼,孙睿面无表情,眼底却闪过一丝锐光,快得谁也没有抓住。 正巧孙祈、孙淼与其他几位皇子到了。 听见圣上骂孙禛,孙祈笑着请安后,道:“父皇,七弟年纪还小,过几年就踏实了。” 圣上哼了声:“他小?睿儿和阿渊在他这个岁数的时候,就能替朕分忧解难了,而他,还是只猴子!” 猴子孙禛往孙睿边上挪了挪。 圣上继续训:“当猴儿也是只傻猴儿!恪儿再皮,也知道彩衣娱亲逗皇太后高兴,你呢?你只会让你母妃操心!” 孙禛刚进御书房就挨了一顿骂,跟焉了的白菜似的,闷声不响,站在一旁老实听兄弟们说事。 圣上并不多言,让几个儿子各抒己见,看着是在认真听,眼中却是满满的审视。 是谁,把御书房里的事情往外头说的,且句句都是冲着蒋慕渊去的。 是他的这几个儿子,还是当日在场看了折子的大臣? 一处宫室之内,一忠厚模样的内侍恭恭敬敬地站在一旁,看着燕清真人。 燕清真人正在自个儿跟自个儿下棋。 棋盘之上,纵横之间,黑白子斗得凶残,粗粗一看,辨不出高下来。 内侍是奉了韩公公的意思来问话的,问了之后,真人没有立刻答,他也不催,就这么站着。 啪…… 真人落了一子,这才缓缓开口道:“‘只看天灾、不问人祸’,这话贫道的确说过。” 内侍又问:“真人如何看待北地失守?” 燕清真人拿起黑子,眼皮子都不抬,指尖翻着棋子,道:“怎么?圣上觉得贫道祭天、求得不准吗?去岁可有天灾?” 内侍一怔:“真人的意思,是不是北境战事的确是人祸?真人指的人祸,是指……” 燕清真人闻言笑出了声:“狄人难道就不是人了?” 这话说得当真是一点也不错。 内侍明白了,拱手行了一礼。 等内侍走了,燕清真人把黑子落在了棋盘上,又执了白子,摇头道:“自己与自己博弈,真不是简单的事儿。” 伺候真人的小内侍上前,给他换了一盏茶:“那么不简单,真人为何还乐此不疲呢?” “什么乐此不疲?”燕清真人睨了小内侍一眼,“贫道这是退而求其次,谁叫你们都不会下棋呢。” 小内侍摸了摸鼻尖,没话说了。 大朝会上的争议激烈,到了下午时,城里消息灵通的百姓都知道,小公爷被参了一本。 一时间,议论越发热闹,有人为黄印的耿直拍手叫好,也有人说那董御史不畏权贵。 永王府影壁后头,孙恪正要出门去听书,迎面遇上了永王爷。 他停步给永王爷问了安。 永王爷背着手,问道:“做什么去?” “东街上听书。”孙恪回道。 永王爷在不让孙恪出门和警告一番之间,犹豫了一会儿,终是低声道:“你听书就听书,别惹事。” “我惹什么了?”孙恪不解,反问道。 永王爷气道:“一个亲王世子,在市井街头与百姓争吵,这事儿难道你没有做过?” 孙恪被堵了个正着,无奈地眨了眨眼睛,他确实做过。 前回为了顾云锦,他与程晋之在素香楼的大堂里,与一愣头青辩了几句。 没错,是辩,不是吵。 当然,这话跟永王爷说没有用。 永王爷叹了一口气:“你要是气氛融洽,与其他听客们有来有往,还能说你不拘小节,你去吵架又算哪门子事儿?” 孙恪一脸无辜:“您还在意我的名声,我以为我的名声早就没有救了呢!” 永王爷彻底气笑了,跳起来就想抽他,偏今儿个手上还是没有趁手的工具,他也不解束带了,折了搁在边上的花枝就要打。 孙恪一面笑一面跳一面躲:“我有分寸,我真有分寸!” “你能有个什么分寸?”这金贵的花枝打人根本不痛,永王爷甩了几下,颇没有意思,“知道你与阿渊交好,但你左耳进右耳出就行了,皇兄都不会拿这么荒唐的事儿为难阿渊,你别愣头青的就要去出头。” 话说到这儿,孙恪也不装不知情了,站直了身子,咧嘴冲永王爷笑:“我就听听,由他们说去。” 永王爷知道这儿子皮实,把花枝往地上一摔,随他去了。 孙恪先目送他父王离开,而后理了理被打皱了的衣摆,这才哼着小曲往外走。 他不骑马,也不讲究排场,就一顶不起眼的小轿子到了素香楼后。 落了轿,帘子刚一掀开,孙恪就见一眼熟的人在他跟前问安。 那是听风。 孙恪一眼就认出来了,当即眼睛一眯:“别与我说,我不掺合,我掺合了我父王能打死我。” 听风一听这话就乐了,转了转眼珠子:“不是请您掺合,是小公爷有好事儿报给您。” 第五百九十九章 惹是生非 “好事儿?”孙恪摆出一副压根不信的神情,“他自个儿一屁股麻烦事儿,还能有好事儿落到我头上?” 听风跟着孙恪往二楼去,等孙恪进了雅间,他才道:“小王爷,娶媳妇难道不是好事儿?” 孙恪的脚步就这么顿住了,缓缓偏过脑袋,看着听风到:“你再说一遍?” 听风的眼神特别真挚:“娶媳妇呀,洞房花烛夜,最大的好事儿了。” 旧传,有诗四句夸人得意者,久旱逢甘雨,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挂名时。 孙恪这么个身份,这一辈子估计都在京城打转了,他乡遇故知这等好事,他轮不上。 金榜挂名,且不说他考不考得上,亲王世子下场比试,这是抢书生们的前途,不可能参加的。 因此,他这一生最大的得意好事,不就是洞房花烛吗? 至于久旱逢甘雨,把他心心念念的好姑娘娶回府中,不正是久旱逢了甘霖? “这可真是再好也没有的事儿了,”孙恪对听风道,“行了,我还用阿渊教?他小子想做什么,我有什么不清楚的。” 他俩是什么关系? 是穿一条裤子长大、一道翻过宫墙、一道惹是生非的关系。 只可惜,一年较一年大,蒋慕渊不惹是生非了,他还在这儿缅怀曾经的调皮童年。 可这一次…… 孙恪摸了摸下颚,蒋慕渊不又开始惹是生非了吗? 实在太叫他开心了,这也算是久旱逢甘雨的好事儿了。 孙恪高兴地在雅间里坐下,亲自动手煮了茶,只可惜,他的好兄弟远在北境,不能与他一道品一壶茶、商量商量坏主意。 小王爷还真就知道蒋慕渊的心思。 说到底,不就是浑水摸鱼嘛! 前回就是如此的。 如今这一片浑水,全是蒋慕渊自个儿搅和起来的。 真真假假,虚虚实实。 孙恪虽不喜欢参与朝政,但看热闹,他乐此不疲。 这日下午,顺天府里忙了好几个时辰,绍方德总算能坐下来喘一口气了。 他端起茶碗,轻轻吹了吹。 小吏苦着脸来禀:“大人,永小王爷他、他把素香楼的桌子给掀了……” 绍方德刚入口的茶水喷了出来,顾不上自家狼狈,忙问道:“什么?” 小吏缩了缩脖子,硬着头皮道:“是、是小王爷把素香楼的客人给打了……” 话音一落,他们的绍大人的脸色更难看了。 市井打架,从来用不着绍方德出马,衙役去了就行,当场能劝开的,该赔多少银子就是多少,劝不开的,两方带回衙门里,很快也就老实了。 可今儿个的其中一方是孙恪。 绍方德一面往素香楼去,一面心里直犯嘀咕。 他听过不少关于孙恪的传闻,也与孙恪打过交道,这位亲王世子矜贵,但脾气不差,他喜欢在市井听说书,但从不惹事儿。 听得不痛快了,最多也就是跟前回一般,用道理压得人家说不出话来。 再者,身份搁在那儿,就算道理压不住,对方碍于他身份,面对面的,也不敢与他争辩到底。 能让小王爷气得直接上手的,绍方德更好奇对方是哪里来的神仙。 素香楼外,里三层外三层围了看热闹的人,而大堂里,孙恪翘腿吊儿郎当地坐在那儿,看也不看被他打趴下的人。 绍方德进去,先行了礼,再看看一地狼藉的大堂,道:“小王爷,这都是您砸的?” “是,”孙恪坦荡极了,“素香楼的损失,我自会补偿。” 绍方德闻言松了口气,这位如此好说话,这事儿能了。 他又道:“那您怎么就动手了呢?” “我看他不顺眼,打了也就打了。”孙恪再道。 而被孙恪打趴下的那一位,已经被衙役们扶起来了,脸上鼻青眼肿,哎呦哎呦直喘气。 绍方德道:“不如先请大夫,小王爷,您把人打了,医药钱……” “落在我手里已经算轻的了,”孙恪打断了绍方德的话,“绍大人,辱骂皇亲国戚是什么罪状?他进了顺天府,是个什么下场?” 辱骂皇亲,这罪名往头上一盖,那肯定不小。 “他骂您了呀?”绍方德道。 “他骂阿渊,骂什么要我与绍大人说一遍吗?”孙恪问道。 绍方德不想听,能骂什么他一清二楚。 可满京城被百姓骂过的岂止是蒋慕渊,圣上都被骂昏君,较真起来,他顺天府的大牢都塞不下。 但这一回,孙恪要较真,绍方德也不能不管,可明儿个被参的,肯定有小王爷,跑不掉的。 绍方德还是猜错了。 不用明日,今天孙恪就跑不掉。 圣上直接就让人把孙恪请进了御书房,孙恪一进去,发现永王爷也被叫来了。 永王爷气得胡子都要飞了,出门前答应得好好的,不过半个时辰就闹腾,他指着孙恪道:“不求你长进,你倒是越活越回去了!骂皇亲国戚?你也就是仗着你的出身闹腾!你都打别人了,别人能不骂你?” 永王爷被叫来的早,只听了一半故事,并不知全部实情,便领会错了。 孙恪道:“他骂的是阿渊,不是我。” 永王爷话被堵回去了。 圣上道:“骂阿渊什么了?” “顾家给安苏汗养儿子,阿渊这是认了北狄的亲,他媳妇整日吹枕边风,再吹下去,阿渊就是狄人的女婿,不是您的外甥了。还说阿渊为了给岳家瞒事儿,杀俘虏,只手遮天,山高皇帝远,在北境作威作福,还勾结朝臣,想要蒙蔽圣心。” 圣上听着听着就给气笑了:“这都什么词?是你总结的还是那人说的?” “就那人讲的,我要总结,那就一句话,‘他骂阿渊奸臣,骂您昏君。’” 永王爷都懒得抽孙恪了。 圣上却是不恼了,看了孙恪两眼,半晌道:“朕也不是头一回被骂了,怎么以前不见恪儿你给朕出头,阿渊的事儿你跳脚呢?” “您是我皇伯父,不是我兄弟,”孙恪答得很是顺溜,“您的兄弟、我的父王,他觉得跟百姓争吵太跌份了。” 第六百章 文绉绉 坐在大椅上的永王爷背靠引枕,翘着腿,眼皮子都不抬了,就这么嗤了一声。 这个儿子,他打不动了,也养不动了。 圣上也往后一靠,目光落在永王爷身上。 只看坐姿,他们两个的确是亲兄弟,敢在御书房里如此不讲究的,满天下除了这个一母同胞的混账弟弟,找不出第二个了。 当然,永王爷很少到御书房来,他整日里闲散惯了,决计不会来这里自寻麻烦。 即便来了,也是恭恭敬敬的,虽是兄弟,但也是君臣,该有的分寸必须要有。 今日状况,纯属是被孙恪这臭小子给气坏了。 圣上以己度人,深思了一番,能不气吗?他要是孙恪的亲爹,早让他出去跪着了。 可无论是父王还是皇伯父,都拿孙恪没有办法,天寒地冻的真赶出去跪了,不消一刻钟,慈心宫里的那位就会亲自过来骂两个儿子。 圣上深吸了一口气,到底忍住了教训孙恪的念头,只骂了几句,便叫他们父子回府里好好反省。 御书房里静了下来,圣上闭目养了会儿神,吩咐道:“去,让绍方德查一查,那人到底是怎么骂的。” 韩公公应声去了。 也就不到一个时辰,绍方德交了案卷上来,上头详细写了素香楼里的百姓的证词。 事关小王爷,且那一位在素香楼直接被拎进了御书房,绍方德不敢耽搁,召集人手询问的询问,记录的记录,详详细细写明了那挨打的是如何口出狂言污蔑蒋慕渊的,又是如何气得雅间里的小王爷下楼来与他讲理,理论不出结果,挨了小王爷好几拳头。 最后,整个素香楼桌子椅子倒了一片。 “呵,”圣上看完了,把案卷摊在大案上,啧了一声,“文绉绉的,哪一个编的呢……” 韩公公趁着给圣上添茶的工夫,眼睛往案卷上一瞟,当即便有数了。 那人的遣词用句,一看就是斟酌过的,决计不是个粗人能说出来的话。 可若是聪明的书生,又怎么会在大庭广众之下,毫无证据的大放厥词? 况且,案卷上明明白白写着,那个挨打的只是个市井小民,认得几个字而已。 而证人们复述的话,也因着学识各有详略,说得最明白的便是素香楼的说书先生,这位讲书的记下了七七八八。 “真如黄印所言,折子上的事儿都往外头编,”圣上冷笑了一声,“一个个的,把御书房当做了什么地方。” 韩公公垂着眼,不进也不退。 圣上看在眼中,道:“你有话就说。” 韩公公压低了声音,道:“奴才这一日都在琢磨,殿下们没有必要为难小公爷,可不是还有那么多大臣吗? 年前让大臣们捐的俸银,可能都叫他们记到小公爷头上去了。 突然被掏了两年的银钱,心疼!” “就这事儿?”圣上挑眉。 “那王甫安能因为几句话的时候陷害徐侍郎,现在这个,起码是真金白银,您说呢?”韩公公道。 圣上眯了眯眼睛,不置可否。 不得不说,蒋慕渊太了解圣上的性格了,北境这里的消息,京中一定会收到,圣上会怀疑顾家,但圣上更不喜欢御书房的事情被传扬出去。 圣上会疑心这其中所有的可能性。 当然,圣上也会怀疑是蒋慕渊故意搅水。 但每一种都有可能,每一种都没有实证,可能性越多,圣上会越谨慎。 摸不上鱼不怕,看不着鱼就行了。 孙恪转身看了眼宫墙,觉得蒋慕渊的搅混水功力委实深厚。 回了永王府,永王爷大抵是气过了头,根本不想教训孙恪,背着手就走了。 小王爷见状,也不胡搅蛮缠,老老实实睡了一觉,第二日天一亮,就去慈心宫里问安了。 他去得早,甚至陪皇太后用了早膳。 等圣上下朝得了信,哄得皇太后喜笑颜开的孙恪早溜得没影了。 圣上按了按发胀的太阳穴,随他去了。 京城里搅合了浑水,北境山口关下,却是战火硝烟。 狄人死守关隘,此处又易守难攻,两军僵持不下。 并非向威、蒋慕渊他们带兵不利,实在是受地形所困,没有攻城利器,要突破山口关太困难了。 而偏偏,几十年来,朝廷与狄人的战事多在草原之上,城池关隘几乎没有沦陷过,因而北境的攻城车、投石车一类的布置相对较少,所有的军资大部分投入到了马匹与兵甲之中。 虽然也从关内调集,可此类装备笨重,脚夫们费了好大劲儿,在这个天寒地冻的冬日里,也无法为前线提供足够的支持。 不仅如此,冬季都是西北狂风,山口关位于上风口,给兵士们的进军造成了大麻烦。 即便冬日烧不起大火,也有浓烟。 鸣金收兵之后,向威带着一身寒气,顾不上擦拭脸上血迹,大步迈进了蒋慕渊的营帐。 他把长剑扔给了一旁的卫兵,张口就是一团白气:“知道山口关难攻,却没想到如此困难!” 蒋慕渊也还未梳洗,甲衣上留下了血迹、烟灰,他背着手看着地图,眉宇拧得紧紧的:“如此下去,恐怕会让狄人一路拖到雪化。” “可不是!”向威叹息,“这么难打的山口关,狄人当时是怎么打的?” 蒋慕渊拧眉。 他知道北地失守的内情,但只有顾致泽一人通敌,他是管不到,也不会去管山口关的事儿的。 山口关与鹤城落到狄人手中,必然有其缘由。 并非是出了叛徒,也有可能是天运。 运气本就是战场上的一部分。 蒋慕渊道:“狄人兵力比我们之前打探来的要多,因而他们的粮草损耗也会更快。 鹤城里的粮草有限,我们从年前开始严防之后,狄人兵士从边上城镇劫来的粮草也少了。 如今更是断了补给,就看是他们先挨不住,还是雪先化了。” 一日接一日的围,一日接一日的打,可惜,战局依旧不乐观,连肃宁伯的情绪都很凝重。 而裕门关下,顾云锦依旧在整理她的文书与地图。 第六百零一章 消息灵 根据俘虏的说辞,又结合了一些手抄本上的记录,多多少少都有了进展。 韦沿看着最新描出来的地图,沉吟道:“还是不够……” 他们能看到地形地貌的变化,也知道这种变化依旧在继续,可韦沿也说不好,在他逃离了那片沙丘之后的这么多年里,这种变化进展了多少。 “若能问一问前几年走过关外的旅人就好了。”韦沿叹息。 顾云锦道:“先前有人介绍过几位,都是京畿一带的,已经捎信回京让人去打听了。” 韦沿放下了笔,想了想,道:“去打听的人可不懂西域呀,只怕都问不到点子上。” 这是实情。 当时顾云锦跟着朱氏去北地寻韦沿,不就是担心韦沿不肯离开北地,而朱氏无法问和记得面面俱到吗。 京畿那儿亦是如此,若是由韦沿或是顾云锦去想对方请教,效果更好。 “可这儿……”顾云锦略有些迟疑。 葛氏认真想了一番,道:“我这几日也在琢磨这些。 这场战事比我们预想的更持久,而我们几人来这里,最要紧的不是上阵杀敌,而是寻人,是安顿老太太他们的后事。 如今,能寻的都寻回来了,寻不到的,再勉强也无用。 不把狄人打退,也无法让老太太魂归故里。 我们在裕门关能做的都做了,该考虑下一步了。” 这话让所有人都陷入了思索之中。 当时选择来裕门关,是为了给丈夫分忧,而现在,比起在裕门关等候,也许更应该回京去,把栋哥儿他们送到京中,让陈虎子回到父母身边。 韦沿道:“老头子以前认得几个京中的镖师和商人,就是不晓得他们如今还走一走西域,是否还住在京中。” 这事儿没有当即定下,所有人都要理一理。 北境的僵持不下,也化作了一封封军情快报,送到了御书房里。 圣上的脸色极其阴郁,被一帮大臣们吵得头痛,干脆打发他们去朝房里吵,自个儿摆驾慈心宫,去给皇太后问安。 朝事不顺,皇太后这儿,兴致也不高。 母子两人问了安,向嬷嬷给圣上奉茶。 “再过一阵就是寿安生辰了,安阳前日还来与哀家说这事儿呢,”皇太后靠着引枕,眯着眼睛道,“原本是及笄的好日子,可她自幼与阿渊亲近,又与云锦交好,眼下兄嫂都在北境,她这个及笄礼干脆就往后拖了。” 圣上颔首:“也是寻常的。” “到底是个郡主,该有的风光还是要有的,可眼下不是风光的时候,外头说阿渊的那些话,连哀家都知道了,现在大办及笄礼,伤的是阿渊呐。”皇太后叹息了一声。 圣上听了这话,笑出了声:“您还不是听恪儿说的。” “他们兄弟感情好。”皇太后道。 圣上一听“兄弟”两字就头痛,道:“他还真记挂阿渊,前一天在市井动手不算,第二天又来慈心宫里跟您说道,不就是怕朕因为流言去为难阿渊吗? 那些无凭无据的话,朕哪里会听,也就是他小人之心!” 皇太后哈哈大笑:“那圣上与他计较什么?” “哪儿与他计较了,”圣上道,“他来您这儿表达他的兄弟情,朕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就是闲得慌!整日里就知道听说书。” 皇太后笑得越发高兴了,笑过了,又叹息一声:“却是不晓得北境何时打完,阿渊何时能回来。” “说不准……”圣上道。 小曾公公站在边上,看了看向嬷嬷,向嬷嬷拧着眉,冲他摇了摇头。 皇太后正好看到了,道:“别打眼神官司了,有什么话,谁给哀家听听。” 小曾公公便上前,躬身进言道:“战事一久,各处都压抑,奴才就想着是不是能有什么喜事儿振奋振奋的。 原想着郡主生辰在跟前了,及笄礼热闹一回,算是个好彩头。 可及笄礼拖住了,不晓得还有什么事儿能顶上……” “冲喜啊……”皇太后眼珠子转了转,“倒也不是不行。” 世人讲究时运,若不然也不会有冲喜这样的说法。 小曾公公见皇太后意动,又补了一句:“您看,小王爷的婚事如何?人选定了、小定也放过了,就差算一个好日子亲迎了。” 圣上瞥了小曾公公一眼,不置可否。 皇太后倒是挺心动的,稍稍坐直了身子,与圣上道:“圣上不是说恪儿闲得慌吗?成亲了就不闲了。他自己挑的媳妇,一准能听话,叫他媳妇管着他,让他老实一阵,别整日就知道听说书。” 圣上笑了,不是高兴,是无奈。 他就言语里挑剔了孙恪一句,皇太后都要给她最宠的孙儿找场子。 “行吧,早娶晚娶都要娶,”圣上拍了拍腿,道,”朕让燕清真人算一算,看看哪个日子好就定哪个。” 皇太后有了上心的事儿,也不耽搁,下午请把永王夫妇两人叫到了慈心宫,与他们说了一番。 永王爷自问管不住也不想管那臭儿子了,正好交给儿媳妇去收拾,便没有异议。 永王妃也不唱反调,只说等开了春,把府里重新粉刷一遍,好欢欢喜喜娶儿媳妇。 暖阁里前脚刚在谈,后脚孙恪就闻讯赶来了。 永王爷瞪了儿子一眼,道:“闻着腥气的猫,就属你消息最灵。” 孙恪一个劲儿笑,待听说是小曾公公提议的,当即要给他封个大红封,慌得小曾公公寻了个由头就躲了。 燕清真人照例定了三个日子来给皇太后过目。 如此动静,没有过几日,京中便有传言,小王爷要完婚了。 而被围困住的山口关与鹤城,终是露出了一丝疲态,使节出了关隘,到了蒋慕渊军中。 那大汉人高马大,能说汉话,站在帐中神情自若。 蒋慕渊冷眼看着他,道:“来求和的?” “当然不是,”大汉比他们每一个人都高大,看人颇有些居高临下的鄙夷之感,他笑了起来,笑得让所有人都不舒服,“镇北将军顾致沅的遗体在我们手中,不知道贵朝愿以多少粮草、军资来换呢?” 第六百零二章 不认 唰—— 长剑出鞘。 一位副将怒目圆睁,把剑架在了使节肩头,他死死咬着牙,每一个字都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你再说一遍!” 那使节面不改色,浑然不在意横在他肩膀上的那把锋利长剑。 “再说一遍?是我的汉话说得不清楚吗?”他笑得越发得意,“那我就再重复一遍,镇北将军顾致沅的遗体在我们手中,不知道……” 使节还未说完,他肩膀上的剑就已经被挪开了。 蒋慕渊按住了那副将的手臂,冲他缓缓摇了摇头。 副将的眼中满满都是不甘心,但没有质疑蒋慕渊,他放下了长剑。 两军交战、不杀来使。 无论这使节说的话有多糟心,都不能杀他。 副将背过身去骂了一声娘。 向威的神色虽凝重,但对此状况,其实心里是有所准备的。 顾云骞说过,顾致沅的遗体被狄人带走了。 这些时日一直记挂着,眼下狄人掏出了底牌,让向威在愤怒之余,也有一种松了一口气的感觉。 该来的总是会来的。 向威走到蒋慕渊身边,低声问道:“小公爷,这事儿……” 蒋慕渊定定看着使节,一言不发,看得这位都犯嘀咕了,他才道:“镇北将军的遗体当真在你们手上?” “宁小公爷这话是什么意思?”使节扬眉,夸张地在原地转了一圈,看边上所有人或愤怒或激动的神情,“将军的遗体不在我们手上,难道还在你们手上?” 蒋慕渊的唇角微微一扬,道:“既然你们带走了顾将军,为何现在才来谈条件?” “小公爷这么说就没有意思了,”使节道,“要不是大军逼在城下,而我军粮草不够,我们也不想拿顾将军的遗体做文章。顾家是我们尊重的对手,我们也希望顾将军体面,有他该得的身后事。” 蒋慕渊冷笑:“体面?两个多月过去了,即便是冬日,如今还有什么体面?只怕是随意弄一具遗体来李代桃僵!” “你!”使节瞪着蒋慕渊,“小公爷如此冷血冷情,就不怕士气大挫、军心离散吗?我听闻顾致沅的儿子也到了北境,如何安葬他们的父亲,顾家人一定很有想法。” 蒋慕渊嗤笑一声:“我也是顾家的晚辈,顾将军是我岳家大伯父,你们真要用一具遗体来诓我们吗?” 使节大笑数声,甩了袖子:“既如此,两军就对峙到底吧!看看是我们破釜沉舟守到援军到来,还是你们能叩开山口关大门!” 扔下这句话,使节大步往外走,头也不回。 蒋慕渊自是不会挽留他。 等使节一走,向威等人才各抒己见。 有骂北狄无耻之徒的,也有担心这事儿处理不好动摇军心的。 平心而论,朝廷不换回顾致沅的遗体,他们做将领的都不舒坦,何况兵士们呢。 向威与蒋慕渊道:“小公爷,不如先给他们几兄弟递个信。” “递信是应该的,可我不认为狄人手中真的有遗体。”蒋慕渊道。 向威一愣:“为何如此想?” 蒋慕渊捻着手指,道:“他们拖太久了,两个多月,等我们就赎金扯皮完了,都要百日了,让我那几个舅哥一块来认,怕是都认不出顾将军了。 一具认不出身份的遗体,怎么可能从我们手上换得大量的粮草军资? 狄人若打算交易,就不该等到现在。” 向威拧眉,细细琢磨着蒋慕渊的话。 蒋慕渊从惊雨手中接过了茶盏,不疾不徐抿了一口,他看起来神色如常,但只有他自己才清楚,他无可奈何又痛心万分。 在顾云骞禀了消息之后,蒋慕渊就和顾家兄弟商议过应对方法。 其实也并非商议,而是顾家兄弟做出选择之后告诉他最后的结论。 顾云宴他们选择不认。 一具面目全非的遗体,即便真的是顾致沅,他们也不认。 顾家有顾家的骄傲,顾致沅也有他的骨气,他可以战死,但他绝不会希望自己的遗体成为狄人的工具。 战事残酷,换给狄人的粮草军需,转头就会化作利箭,扎进他们的身体里。 顾致沅一生都守着北地,又怎么会愿意他的遗体最终成了刺向自己人的兵器呢? 这个决断,必须是顾家人来作。 不能让父亲入土为安,自然是极其不孝之事,但顾云宴他们知道,用那样的交换来收殓顾致沅的遗体,才是违背了父亲一生的执着和付出,是大不孝。 蒋慕渊尊重顾家人的选择。 他前世到北境时与顾致沅打过交道,他念着顾云锦,又与顾云齐熟悉,但彼时的他们并不清楚四房离开北地的真相,对长房并不亲近。 因而蒋慕渊与顾致沅的那些交道也是公事上的,简单、直接,没有深交。 可仅仅只是那些交集,蒋慕渊也能明白顾致沅的性情。 但凡有一线可能,顾致沅都会自焚为灰烬,散在北境大地上,而不是被狄人利用。 这无疑是眼下最优的抉择了。 而为了稳定军心,从言辞上就不能有一丝一毫的退让,坚决咬死狄人手中没有顾致沅的遗体。 一如蒋慕渊咬死顾家绝无通敌之事。 使节入帐又愤怒离去,这是无数兵士们亲眼瞧见的事儿,使节的来意也就传开了。 狄人是空口白话,蒋慕渊的坚定反驳一样的空口白话,哪怕兵士们想要相信,可谁也不知道顾致沅的遗体到底去了哪里。 那是他们的顾将军啊…… 而顾家兄弟们得了讯息,使人来回,便是事先说过的“不认”。 前天的进军之中,顾云骞的胳膊上挨了一刀,伤口不深,只隔日要换药。 他进了军医营帐,刚坐下来,边上其他的伤病就全看过来了,七嘴八舌地问他状况。 “顾将军当真落在狄人手中了?” 顾云骞抿唇:“若是真的,狄人早就来提了,不会等到现在。” “可你以前说过,看到狄人把顾将军的遗体带走了。” 顾云骞讪讪:“我晕过去之前,看到好些人追上去了,我看肯定抢下来了,只是我们一直没有寻到……” 第六百零三章 俘虏我 顾云骞不认,说什么都不认。 心中再是沉重,这也是他们顾家人应该承担起来的重量。 大军依旧围困山口关与鹤城,没有半点松懈。 反倒是狄人大将上了关口城墙,在两军对峙之时,中气十足,高声道:“你们就不怕我把顾致沅挂在城墙上吗?” 顺风的声音传得格外远,激得人热血上涌,恨不能一箭把那大将给射下城墙。 顾云骞拉弓引箭,死死盯着那人身影,最终还是放了下来。 以低射高,又是逆风,这个距离,他无法成功。 蒋慕渊神色凝重,即便他不在乎狄人的威胁,但要攻克这天险山口关,太难了。 如此又是几日僵持,而裕门关中的顾云锦等人,终是做出了决定。 回京城去。 顾云锦自然知道了狄人使节的事儿,可她的想法与兄弟们一样,比起风光大葬,她的大伯父更希望能大破北狄。 她给蒋慕渊写了信,让人送去了前线。 蒋慕渊坐在灯下看了,指尖轻抚过他熟悉的字迹,只觉得心暖极了。 顾云锦若是回京,便是隔着辽阔山野,可一如他要上阵杀敌,顾云锦一样有她想要去做、可以去做的事情。 她一笔一笔描绘的地图的复本平摊在他的桌案上,那么细致,足可见其用心。 他的妻子不是束在阁中的小娘子,她有她的能力,而蒋慕渊能做的,就是让她的能力发光发热。 蒋慕渊给顾云锦回了信,寥寥几行,却满满都是他的爱意。 收到回信的时候,顾云锦正在收拾行囊。 比起来裕门关时的轻装简行,如今只是那些旧书册就能装满半辆马车。 他们之中,有四个幼子,有韦沿这个腿脚不便的老人,也就无法像之前那般行快马,只能坐马车回去。 她看着那几行字。 他写,哪怕不是同一座城,也要记得抬头看十五的月光,与他一起看。 顾云锦把信按在胸口,弯着眼睛,带着无限思念,笑了。 启程之前,顾云锦等人去与肃宁伯告辞。 肃宁伯镇守在此处,心思却全在前线,对狄人的死守头痛不已,整日里排兵布阵,恨不能飞跃天险,杀进山口关去。 他是聪明人,如何猜不到顾致沅遗体的真假,但设身处地一想,对顾家的选择既理解也佩服。 作为朝廷钦点的大将军,他知道也必须装作不知道。 肃宁伯道:“夫人与林家那丫头交好,还请夫人带句话,我急着娶三儿媳妇进门,会快些结束这场战事,让臭小子回京完婚。” 顾云锦莞尔。 离开大帐时,她遇到了段保戚。 段保戚那夜受的伤已经无碍了,他请顾云锦带回一封家书。 翌日一早,顾云锦与嫂嫂们启程返京。 有百姓闻讯来送,通红着眼,道:“当真走了?那当真不是顾将军吗?” 顾云锦颔首:“真的不是的。” 垂下车帘子,她快速眨了眨眼睛,按捺住心头酸涩,把眼泪都逼了回去。 这个当口离开也好。 百姓兵士们都知道,他们给田老太太等人收敛、入葬,顾云锦和嫂嫂们离开了,也就是在表示,狄人要作交换的不是顾致沅的遗体。 二月的北方,虽是关内,也有许多积雪,马车不得不放缓速度。 好在几个孩子听话,并不一味吵闹,哪怕马车内空间狭小,挤得不畅快,也没有闹腾。 在他们离开的八天之后,前线打得格外激烈。 死耗终究是堵,堵鹤城的军粮先耗尽,而大雪未化,北狄的援军无法大量增援。 可突然之间,北境却变了天。 明明半个月前还飘着风雪,这几日却露了阳光。 向威熟悉北境,他说,去年的冬天来得格外早,恐怕今年的春天也会提前到来。 蒋慕渊不得不与向威、肃宁伯商议,佯攻山口关,重兵压向鹤城,逼狄人做出选择。 狄人或是救鹤城,山口关兵力减少,那顾云宴他们的增援赶至之后,拼死硬吃山口关。 若狄人不救,就打进鹤城,断了狄人的粮草。 至于驻军…… 地形所限,山口关被狄人占据,他们就不能收复鹤城,打下来也要退出去。 但要是能烧了粮草,就能进一步逼迫狄人。 这场战事,向威领兵佯攻,而蒋慕渊进攻鹤城,厮杀声不绝于耳,呼吸之间全是血腥味。 云梯绳索,架起来又断了,断了再继续架。 传令兵穿过战场,通报两边进程。 狄人还在死守山口关,并未回援鹤城,似乎是不在乎此处状况。 蒋慕渊杀红了眼,却在偶然一个转身之间,发现鹤城的城门开了。 是攻克了,还是陷阱? 蒋慕渊的脑海里迅速闪过两个念头,可眼下局面,哪怕是狄人设伏,也要进去闯一闯。 顾云骞冲在最前面,他几乎是亲眼看着城门开启的,长枪扫开身侧狄人,他蒙头就要往城中去。 忽然之间,一人拦在他身前,顾云骞提枪就打。 兵器碰撞,那人却欺身上前,压在他耳边,低低唤了一声。 顾云骞愣住了,他从眼前这狄人模样的人的口中,听到了汉话,他叫的是他的名字——云骞。 身后攻击已至,那人替他挡过,又急促地唤了一遍。 顾云骞这才醒过神来,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那是一张伤痕累累的脸,长长的刀痕从额头斜着划过了鼻梁、脸颊,没入了脖子,他的嗓子没有受伤,声音还是顾云骞所熟悉的。 顾云骞几乎抑制不住声音的颤抖:“云康哥……” 那日在北地留给他一瓶伤药、追着顾致沅离开、再无音讯的顾云康,现在出现在了他的眼前,却是如此局面。 顾云骞有无数的问题想问,可顾云康不给他机会。 顾云康快速地在他耳边道:“俘虏我!不要进城,里面什么都没有!” 抬头看了眼城墙,顾云骞有一瞬的犹豫,可他终究想起了顾云康的那句话。 “我与他不同。” 当日顾云妙信了,那他也信,信这一次。 顾云骞一咬牙,奔向了蒋慕渊。 “退兵!不能进城!”他大声喊道。 第六百零四章 不怕死,也惜命 顾云骞撕裂一般的嗓音,终究是被一片厮杀之声覆盖。 他没有半点停歇,一面挥舞着长枪扫开扑上来的狄人,一面向蒋慕渊那侧靠近。 嘴上更是不停地喊着“不能进城”。 为了行得更快,他长枪杵地,不顾胸腹处的旧伤,硬生生弹起,越过数人,又踩着狄人的肩膀借力,再次往前越。 如此反常的动作终是被蒋慕渊捕捉到,他认出那是顾云骞,便调转马头靠过去。 距离拉近,蒋慕渊听到了顾云骞一直喊着的话。 顾云骞赶到蒋慕渊的马下,手上应对着狄人的打击,嘴上快速道:“我遇到云康哥了,他说不要进城。” 蒋慕渊的心一震。 他朝顾云骞来的方向望去,终是在人群之中寻到了顾云康的身影。 其实并不难认。 其余狄人装束的兵士都在奋勇杀敌,只有那么一个身影以防御为主,甚至悄悄地给狄人使绊子。 蒋慕渊问道:“他怎么说的?” 顾云骞急切道:“说是城里什么都没有,让我们不要进城,让我俘虏他。” 闻言,蒋慕渊不由转头去看城墙,城门已经大开,但在他眼中,却化作了黑色的深渊。 他刚才就怀疑过,这会不会是狄人的瓮中捉鳖之策,如今发现顾云康的行踪,蒋慕渊更加谨慎起来。 “你先带他走,我们不进城,再坚持一刻,替向大人那边拖住狄人脚步!”蒋慕渊命道。 阵鼓声声,却不是进攻的指令,而是防御。 传令兵快马穿过战火,来往两处,带回来的讯息却是恐攻不破山口关。 蒋慕渊心一横,鸣金收兵。 鹤城外退兵,狄人也没有追出来,只开着城门,像是在嘲讽他们的胆怯。 蒋慕渊毫不理会,只命令兵士们带走俘虏,救助伤病,便先一步回到了大营之中。 寒雷上前来,想替蒋慕渊处理他胳膊上的伤口。 蒋慕渊并不介意,先寻了顾云骞与顾云康。 顾云康已经换下了狄人的装束,大冷的天里,光着膀子让军医替他治伤。 他的身上有大大小小无数伤痕,有些是陈年旧伤,有些是今日所伤,但最最可怖的是半新不旧的伤。 背上、胸口、腹部,他似乎没有好好养过,今日一战,这些旧伤又有不少裂开,血珠子往外渗,染红的绷带扔在了一旁。 这些伤口,瞧着不比顾云骞被救回来的时候轻。 军医拿着刀子,化开顾云康的背,割下来腐肉。 顾云康的额上冒着汗水,可见痛苦。 顾云骞皱着眉头,低声问道:“哥,你都没有好好治伤吗?” 顾云康咧着嘴,挤出笑容来,抬起还未包扎的手臂,掌心按在顾云骞头上:“我可不敢治。” 这话语调轻快,但其中意思,顾云骞一琢磨也就明白了。 顾云康可以冒充狄人,混在鹤城之中,但他不会把后背交给狄人。 其余伤处,他自己就治了,可背上的,他够不着,只能由着伤口溃烂。 他不怕死,但他也惜命,绝不想稀里糊涂的死在狄人手中。 可顾云康的脸是彻彻底底毁了,也就是这张亲人见了都不能一眼认出来的模样,让他能混进敌军之中,而没有叫人认出他的真实身份。 因着顾云康不想伤自己人,他先前一切以防御为主,可混战之中,刀剑无眼,他又是重伤未全愈,一时间自是添了无数新伤。 军医处置得很小心,但毕竟是割肉疗伤,怎么可能不痛。 蒋慕渊蹲下来,道:“为何不让我们进城?” 这既是询问,也是分散顾云康的注意力。 顾云骞补了一句:“这是宁小公爷。” “云锦的丈夫?”顾云康看着蒋慕渊,笑了笑,“云妙没有见着的人,我见着了……” 蒋慕渊敛眉:“云锦找到云妙了,那夜你与云妙的告别,云映在里头都听到了,也都说了。” 顾云康的眸子骤然一紧,垂在身侧的另一只手攥得紧紧的,又缓缓松开。 他明白蒋慕渊的意思,是在告诉他当日所有状况他们都一清二楚了,包括顾致泽那不可饶恕的选择。 顾云康倒吸了一口气,不知道是伤口痛的,还是心里痛的,他定了定情绪,道:“鹤城里的剩下的军需都已经运去了山口关,狄人的计策是故意露出破绽,叫你们攻城得手,冲入城池之后,放火烧城。” 蒋慕渊神色一凝。 鹤城是北境的三座大城之一,城池大,建筑也多,一旦他们入城,必然分散开寻找狄人存储军粮之处。 一旦火起,哪怕只是浓烟滚滚,也会让将士们乱了阵脚。 即便寻了方向想要退出来,狄人也会在城墙之上、城门之外给予他们最大的打击。 顾云骞亦是后怕,忙道:“那云康哥你怎么会混进鹤城?你找到大伯父了吗?” “这一桩也是要事!”顾云康与蒋慕渊道,“大伯父的遗体不在狄人手中,他们信口开河,想拿一具假的来骗。” 蒋慕渊与顾云骞交换了一个眼神。 饶是他们猜到了狄人的举动,可顾云康的话给了他们更多的信心。 “顾将军的遗体在何处?”蒋慕渊问道。 “鹤城东南一个叫兴里的小村子,我亲手埋的,”顾云康说完,与军医打了个招呼,探身把先前为了治伤从他脖子上解下来的一块碎玉交给两人看,“你们两人可能不认得,大哥认得的。” 顾致沅常年贴身戴一只玉虎,虎身已经碎了,顾云康拿出来的只余下虎头。 是不是顾致沅的遗物,也只有等顾云宴、顾云熙赶到才能辨认。 顾云康深吸了一口气,道:“当日在北地城内,我没有追上那个带走大伯父的狄人……” 战火硝烟之中,在北地守军节节败退之时,顾云康一人想要逆行而上,实在太过困难。 见狄人大军要退出北地,顾云康给顾云骞留了伤药后,扒了边上一个死去的狄人兵士的装束,快速装扮之后,一路跟在大军之后。 这一支军队奇袭了山口关,又攻向鹤城,与守军交战之时,顾云康瞅着了机会,潜到后方偷顾致沅的遗体。 第六百零五章 顾家儿郎 “鹤城眼看着要失守,我只能带着大伯父往东南逃,可惜力不支,倒在了兴里村外……”顾云康道。 他说得很简单,但所有人都知道,这只言片语背后,是刀光剑影、性命相搏。 孤身面临守着顾致沅遗体的狄人,顾云康率先发难,夺得先机,但终究是一人血肉之躯,双拳难敌四手,杀得十分艰难。 此时回忆起来,顾云康也说不清楚当时的自己想了些什么,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不能让大伯父落在狄人手中。 他杀出了一条血路。 带着前胸后背无数伤痕,愣是把顾致沅的遗体抢了回来。 可前方是嘶喊杀戮的山口关,他无处可去,只能往来路策马。 失血过多,终是撑不住,倒下了。 顾云骞皱着眉,他想,顾云康这身上脸上的伤,都是彼时留下的吧。 因着鹤城大战,兴里的村民能逃的都逃了。 小小的村子,看不到几个活人。 留下来的两个老人颤颤巍巍地,拿着木棍来打他。 也是顾云康命大,挨的是棍子,而不是刀枪,要不然,半口气都不剩了。 他迷迷糊糊地冲老人喊话,说他是朝廷兵士,做了斥候才会装扮成这样。 老人听他汉话流利,迟疑之后,没有打死他,但也不理会他,由着他自生自灭。 顾云康在雪地里昏了几个时辰,再醒来时,天已经渐渐暗了。 他咬着牙简单处理了伤口,又在村子边上寻了个平坦之处,挖了个坑把顾致沅埋下去。 看他在埋遗体,老人们过来搭了把手,问他:“这是哪一位将领?” 顾云康摇着头没有说,整理顾致沅遗容时,他把那碎得只剩下虎头的玉佩取下来,挂在了脖子上。 老人找了些吃食给他。 顾云康原打算休养两日便赶赴裕门关,可不曾想,狄人在鹤城驻军之后,接连几日派出兵士在附近抢夺粮食,也亏得这兴里村子有地窖,才叫他们躲了过去。 “当时我就想,我与其回裕门,不如潜入鹤城,”顾云康道,“也许在朝廷发兵之时,能有帮助。” 顾云康想了就做了,混入了抢夺粮食的狄人之中,顺利进了城。 他会说狄语,胡编乱造了身份,当时正巧有北狄增援从草原上赶来,两边融合,有几个生面孔根本不是事儿。 况且,他的脸毁了,越发好隐瞒了。 这两个多月,除了养伤之外,顾云康从狄人兵士们的闲话里得到了不少消息。 他知道朝廷出兵到了裕门关,知道他去了京城的兄弟们都回了北境,可他的消息递不出来。 等蒋慕渊进兵山口关,两军时不时交锋,战事不是在关隘之下就是在城池之外,顾云康作为鹤城守军,只能在城里着急,却出不去。 直到今日,他清楚狄人的策略,知道朝廷兵士绝对不能入城,便在城门打开之后与做诱饵的狄人一块冲出来,在人群中拼命寻找能传话的人。 顾云康本意是直直寻领兵的大将,战旗之下,总能寻到人的,哪怕说服对方、得到信任要费一番心思,但他必须做。 也许是命运眷顾,顾云康发现了顾云骞,才有了之后的事情。 山口关下的战斗也已经结束了,向威带人退回营地,赶来增援的顾家兄弟也带兵退了回来。 听闻寻到了顾云康的踪影,顾家兄弟们奔到了军医帐外。 两厢一照面,不说好些年没有见过顾云康的顾云齐,连顾云宴和顾云熙都愣住了。 脸上伤痕可怖,可偏偏那双眼睛,还是那么的熟悉。 “你……”顾云宴哽咽了一阵。 而顾云康没有等他说完,把虎头递了过去。 顾云宴接过来,只看了一眼,双手就抑制不住地发颤:“这是父亲的……” 顾云熙闻言也看过来,当即红了眼睛:“是那只玉虎……” 他记得,父亲十分喜欢这个配饰,总是拿在手上把玩,父亲想做北境土地上的猛虎,死死掐住狄人咽喉,不叫他们南下犯境。 可现在,父亲不在了,玉虎也碎了…… 顾云康又把顾致沅的埋骨之地说了一遍。 顾云宴握着碎玉重重点头:“我知道兴里,我去接父亲回来,寻到了真正的遗体,狄人也无法拿假的来诓骗要挟了。” 先前,哪怕顾家坚持顾致沅的遗体不在狄人手中,但兵士之中,难免有些想法。 现在,能寻得真身,一切谎言就能破灭。 顾云宴和顾云熙点了人手,趁着狄人收拾战局的工夫,赶赴那小村子。 村子再小,也有几十间屋子,隔了两个多月,白雪层层叠叠,只靠顾云康的叙述,他们一时无法寻到。 听见动静,有胆大的村民老汉探头出来,见是自家兵将模样,出声问道:“将军们寻什么?” 顾云宴道:“破城那日,有个狄人装扮的青年在村子里埋了一具遗体……” “是有埋,”老汉引着他们到了地方,“大致就在这一块。” 顾家两兄弟带着人一道动手,扒开了厚雪,寻了一块被翻过的土地,一点点挖开来,露出了里头模样。 时日久了,又是直接埋在土中,哪怕有白雪覆着,也已经面目全非。 只那身染了血的熟悉的铠甲,昭示着遗体的身份。 顾云宴和顾云熙跪在一旁,强忍着泪水却忍不住,重重磕了三个头,而后拿布包裹住顾致沅。 顾云熙拿着绳子,将布包绑在顾云宴身后。 老汉看他们动作,问道:“这到底是哪一位将领?” 顾云宴哽咽着道:“这是顾将军。” 老汉的身子晃了晃。 百姓们不懂军中事,只要是个领兵的,无论是将军、副将、参将,或是先锋,都会统称为将军。 可在北境之中,能被称为顾将军的只有那一位。 “那当时埋了顾将军的人呢……”老汉颤声道,“他说他是斥候……他不是狄人吧?要是狄人也不会埋顾将军……” “不是狄人,”顾云宴深吸了一口气,道,“是我顾家儿郎。” 第六百零六章 该跪的 顾云宴的声音不重,可这几个字却像是石块一样,沉甸甸地落在心头。 老汉局促不安地搓了搓手,他们当时打过那人几棍子,还好、还好没打死,最后还给了一口饭。 要不然,他们岂不是成了罪人了。 他上前一步,拦在要上马的众人跟前,哑声道:“替我与那人赔礼,我们当时打了他……” 顾云宴摇了摇头,道:“是我们该谢谢你们,给他吃食,让他养了几日的伤,留住了他的性命。” 老汉张了张嘴,想再说些什么却说不出来,只能看着那一小队人马踏雪离开。 扬起的雪沫子越来越远,湿润了老汉的眼睛,他蹲下身无声哭泣。 留住了性命,就是那人还活着,真好…… 太好了…… 顾云宴与顾云熙回到大营之时,营火通明。 兵士们知道他们去接顾将军了,看到顾云宴绑在身后的布团,眼睛润湿。 营口的守备上来牵过顾云宴的马绳,问道:“是将军吗?” 顾云宴颔首。 他走到大帐之前,得了讯息的蒋慕渊等人都迎了出来。 顾云熙帮顾云宴把布团解下,两人一块展开。 一路颠簸,遗体越发不成样子,只那身铠甲依旧,上头的血迹刺得人眼睛酸胀。 一股难以名状的悲伤骤然冲上心田,明知道结局如此,可看到他们那威风赫赫的顾将军最后如此状况,还是叫人喘不过气来。 持枪而立的兵士难掩热泪,单膝跪地,垂下了头。 一人跪,引得众人跪。 顾云康推开了扶着他的顾云齐和顾云骞,亦跪下身去,神色肃然。 向威亦要跪下,余光瞥见整理铠甲下摆的蒋慕渊,他赶紧停下动作,过来拦了一把:“您跪不得。” 蒋慕渊按住了向威要扶他的手,垂着眼帘,道:“该跪的。 于公,我是皇亲,是圣上的外甥,顾家忠于朝廷,几代英烈守北境数十年,顾将军马革裹尸,战到了最后一刻,我替圣上敬英烈; 于私,我是顾家女婿,是晚辈,顾将军是我伯父,侄女婿跪伯父,又有什么跪不得的。” 说完,蒋慕渊单膝跪下,低头垂目。 向威终是没有再拦他,公私说到这份上,也就无需再拦了。 苍凉的号角声响彻营地,伴着低低的马嘶声,送顾致沅一程。 顾致沅的遗体不会保存在前线,蒋慕渊与顾家兄弟们商议,等明日天明,便会由人送往裕门关,暂且与田老太太等人一并入葬,在战事结束之后,再移去北地。 向威等人起来,蒋慕渊请顾家人入帐,让惊雨与寒雷守在外头。 先前顾云宴和顾云熙去兴里时,顾云康和其他人说了许多狄人的事儿,也对之后的战事有了些想法。 他彼时潜入鹤城之中,因着有心打听,还真的从狄人口中探了不少情报,比抓来的俘虏们交代得都要清楚。 狄人当夜进攻北地之时,领兵的是都呼,此人阴毒心眼多。 这是蒋慕渊他们一早就知道的,可他们不知的是,这个都呼是安苏汗的亲信。 “都呼不看好奇袭北地,这计策是安苏汗的三儿子阿图步一力主张的,都呼被点为大将,背地里没少骂阿图步,他当时认为是阿图步想铲除异己,让他们来送死的,”顾云康道,“阿图步给了他们两个向导,奇袭时,都呼是想打一阵就撤兵,回去以此打击阿图步,没想到,北地破城了。 都呼带人打得迷迷糊糊的,又怕后头有诈,打下北地后不敢停留,转头就跑,听从向导的意见打了山口关和鹤城,又稀里糊涂地打赢了。 消息送回北狄,安苏汗大喜,封赏都呼无数。 都呼认为是阿图步故意给他建功的机会,意图拉拢他,得了这么大的好处,他也透了些投靠阿图步的意思。 这是上个月都呼吃醉酒时说出来的。” 毕竟是在军中,外头虽守着人,但顾云康说到与顾致泽相关的部分时都是点到为止,并不说破,以防意外。 顾云宴问:“奇袭裕门关的那一支呢?” “都呼全然不知,都呼的想法就是坚持到开春,等北狄后续援军,他就一味死守,每日军粮配比都有份额,勉勉强强能坚持住,”顾云康道,“结果裕门关突然打了一仗,他还让人回去问安苏汗为何不提前知会,他也好配合一番。 结果回去一问,这根本不是安苏汗的计划,是阿独木背着安苏汗干的。” 阿独木是安苏汗的四儿子。 也就是说,之前俘虏交代的是实情。 顾云宴理了理思绪,道:“阿独木真的能越过安苏汗用兵?安苏汗是不是当真病重?” 顾云康道:“阿独木可以,都呼那意思是安苏汗先前最器重的是阿独木,给了他不少权利,都呼本来隐隐想投靠阿独木,但阿图步给了他更实际的好处。 而裕门关之后,安苏汗对阿独木很是失望,这让都呼更看好阿图步了。 安苏汗似乎真的病着,重不重就说不上了。” 顾云康扮作狄人,但他毕竟来路不明,只能装作一个不起眼的小兵,这样低矮的身份,想要靠近都呼太困难了。 也就是他胆大心细,想了不少办法,靠偷听,靠从别人嘴里挖掘,拼拼凑凑的,换来了这些情报。 可那两个向导如今在何处,那条穿过草原的行军道是怎么走的,他还没有挖出来。 顾云宴清了清嗓子,声音压得极低:“那些传言到底是怎么来的?就是说顾家有安苏汗的儿子……” 顾云康的眸子暗了暗,道:“不知道。只是听说,北狄有些许传言,但刚有苗头就让安苏汗派人杀了,不许再传一个字。消息漏到都呼这儿,都呼都闭嘴不谈,底下有人听了风声嘀咕,都被都呼另寻了由头打了一顿鞭子,再之后,谁也不敢提了。” 正如他们先前猜测的一般,安苏汗那等锱铢必较的性格,是不会让奇耻大辱到处传扬的。 如今北狄局面,到底是如何造成的,谁也说不好。 第六百零七章 计策 蒋慕渊背着手站着地图,脑海之中不时闪过一个人的名字——孙睿。 他不是没有疑心过孙睿,先前那些事儿,就让蒋慕渊对孙睿有所防备。 只是他一直没有想明白,前世孙睿受尽圣上宠爱,奉命监国,圣上甚至立过诏书要在驾崩后传位给这个三儿子,那孙睿今生又在折腾什么。 一连串的事情,于公,两湖灾情严重,损得是国之根本;于私,不娶贾家女,又自断金培英这个臂膀。 虽说金培英把持两湖,弄得乌烟瘴气,但孙睿直接一刀切,可谓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以蒋慕渊对孙睿的了解,对方不是个没有本事、手段的人,他有无数的法子让金培英把吃下去的东西都吐出来,还不敢叫苦,又不得不继续对虞家忠心耿耿。 孙睿没有那么做的必要。 而同时,孙睿的手即便能伸到北地,难道能伸到北狄吗? 可若真是孙睿,他会如何利用那些传言,会以此重重打击顾家吗? 而且,听风送来的信上写过,孙睿在御书房里替蒋慕渊与顾家说过话,不管内里是否有其他意思,但明面上,那些话句句都是支持他的。 蒋慕渊在心中给孙睿印上了无数问号,却也没有实证盖棺定论。 孙睿的想法,蒋慕渊有好几种方向去解释,却无法有明确的偏向。 这一点,倒是与蒋慕渊在京中搅混水很相似。 “如何攻克山口关,你可有计策?” 顾云宴的声音把蒋慕渊从思绪里拉了出来,他不再看着地图,而是把目光落在顾云康身上。 顾云康道:“都呼要死守山口关,鹤城眼下对他而言毫无价值,地形缘由,鹤城就是山口关的囊中之物。 只要都呼守住山口关,鹤城让给我们,我们也不敢进驻。 山口关攻不破,可这里,有一条小道能绕至山口关后方。” 顾云康站起身来,手指点了点地图。 “这条路……”蒋慕渊拧眉,“不能行马,且此处是断崖。” 为了打下山口关,蒋慕渊等人自然做了无数准备,也细细研究过这一带的地形,哪里是山道、哪里是断崖,都是一清二楚的。 顾云康说的这条路,的确能绕到后方,但山口关前后双城墙,修建得极高,而这处几乎垂直的断崖,兵士们便是借由绳梯都过不去。 “狄人的军粮屯在此处,”顾云康点了一下,又指断崖,“我们不用攻过去,崖边比城墙略高,人下不去,箭可以。” 蒋慕渊挑眉:“火攻?” “是。”顾云康点头。 顾云熙咋舌:“狄人难道不知道这小道?他们屯粮时没有调查过附近山崖?” 顾云康扬眉:“屯不下了。” 先前,粮草几乎都屯在鹤城,都呼为了引敌进城,把所有的军需兵粮都挪到了山口关,可山口关地方有限,堆不下那么多兵士们小两个月的口粮,地方紧巴巴的。 如此一来,只能东搭了粮仓,西屯一些。 狄人知道有一处山道,可此处无法让人直攻山口关,且对方不知他们粮草具体储备的位置,也就不会来攻。 而顾云康因为搬运过粮草,对位置很清楚。 “我当时观察过,断崖离这堆粮草有一些距离,但借着风势,又占了一些高低差,只要臂力足够,火箭就能射过去,”顾云康道,“一定要臂力够的。” 火攻军粮,亦是奇袭,若一击不中,狄人必然加强戒备,再想以此突破,就没有希望了。 蒋慕渊让惊雨去请向威等人。 商议过后,蒋慕渊与顾云熙、顾云齐带一小队人马,跟着顾云康,趁夜色潜上山道,去崖上观察地形。 顾云骞抬头:“我也想去。” 顾云宴拦他:“你去做什么?你认了地形,改日进攻时,你能拉弓射箭?” 顾云骞抿着唇,没有再坚持。 他的长处原就不在弓术,若先前没有受伤,倒还可以搏一搏,但他伤到过胸腹,拉弓靠手臂,但要射的远,腹部的力量不可或缺,顾云骞能硬屏一口气,却无法硬撑着一箭接一箭地射出去。 山道不能行马,只靠双腿。 顾云康身上还有伤,最初还好,走到后半程,几乎是靠顾云熙和顾云齐架着上去的。 等到了崖边,他定定望着山口关。 他们没有点火,好在山口关里有营火,虽不足够明亮,但在知情况的顾云康的指点下,能叫他们辨别一番。 “主要是那一堆,风势若得力,那堆烧起来后能接连往南侧再烧过去,”顾云康又指了指另一侧,“那儿也有,但可能射不到。” 顾云康指了好几处,除了有七八成把握能得手的,其他分布也讲了一番。 他们没有成吉思汗弯弓射大雕的能耐,但也想赌一次运气,兴许能有那乘风一箭,破空而去,点燃那一堆又一堆的粮草。 粮草存储需要干燥,哪怕是在冬日厚雪的山口关,狄人也会保证粮草不受潮,一旦沾上火星,便能烧开去,偏偏还极不好救。 边上的那些,就算烧不着,经过烟熏,也损得无法入口了。 要是都能烧起来,能断狄人一半多的口粮,能灭其威风、丧其军心、压其士气,能让他们突破山口关,让都呼不得不退兵。 确定了山口关内状况,一行人要赶在天明之前下山。 顾云康喘得厉害,脚步都很是踉跄。 顾云齐就在他边上,闻到了清晰的血腥气,就知道顾云康的伤口又渗血了。 “三哥,”顾云齐道,“等下让军医再来给你上些伤药吧。” “不用,”顾云康咧嘴笑,“治好了伤,我还怎么去当斥候。” 顾云熙听见了,愕然转过头来:“三哥,你还要去?” “只要火攻能成,都呼知道撑不到援兵抵达,他十之八九会退兵,”顾云康目光锐利,“我跟着他们走,只有如此,才能知道他们行军的路线。” 这是所有顾家人都想知道的答案,到底是哪一条路让狄人奇袭到北地城下,否则,死不瞑目。 第六百零八章 上箭 顾云齐皱眉,劝道:“你一身的伤,恐怕是有去无回,风险太大了,行军路线如何,云锦一直在整理地图,应当会有所进展收获,不一定要三哥以身犯险。” 顾云康道:“这哪里一样,战前推算战局,但战场上依旧风云变化,两者缺一不可,相辅相成。云锦终究没有走过关外,而我替她走了,带回来的消息也能补足她缺失的部分。” 话是如此说,但作为兄弟,心中依旧割舍不下。 顾云熙顿了脚步,沉声道:“我跟你一起去。” “就你那半桶子只能听却说不顺的狄语?”顾云康笑得很随性,他抬起手拍了拍顾云熙的脸颊,“你这回杀了多少狄人?你这张脸他们都认得,还是说你要与我一样,先把脸毁了?” 顾云熙的话梗在了嗓子里。 顾云康却是浑然不在乎,语调依旧轻松:“你就算不怕吓着四弟妹,也该想想巧姐儿,你变张脸回去,巧姐儿不认识你了,你可就要哭死了。” 说得再是轻松愉悦,也阻挡不了其中的沉重。 顾云熙有再多的坚持,都说不出口了。 并不是他舍不掉这张皮相,他也能毁,可他的狄语实在是半吊子,他若跟着去,对顾云康而言,不止是累赘,更是随时会被拆穿的风险。 顾云齐也不说话,他离开北地好些年,这几年间也没有需要说狄语的时候,以前学的那些,早忘得七七八八了。 他的狄语,比顾云熙还不如。 一行人回到营中。 向威合衣小睡了一阵,得知他们回来,又赶紧过来帐中,商议到天明时。 而天色一点点亮起来,顾云宴与顾云骞带着人手,送顾致沅回裕门关。 策马之时,东升的旭日撒在未化尽的雪地上,刺目极了。 马队快马加鞭,赶到裕门关下,收关口的兵士们迎了他们进去,待听闻是送顾将军回来时,兵士愕然愣在了原地。 肃宁伯闻讯赶了过来,他先前对顾家的选择早有判断,敬佩之余,更是对顾致沅的下落不明遗憾不已。 如今听了讯息,有那么一瞬,肃宁伯以为是顾家为了平息将士之间若有似无的传言而特特寻了一具遗体回来安顿军心,可他亲眼看着顾家兄弟的小心翼翼,他的心颤了一颤。 “这是顾将军吧……”肃宁伯上前,低声问道。 顾云宴沉重点头。 肃宁伯长长叹了一口气,悲痛之余,也是庆幸。 是真是假,他已经判断,遗体固然已经认不出模样了,但父子血亲之间的感情是骗不了人的,那么敬重、那么伤痛。 顾云骞去镇子买棺木,消息传来,百姓们陆陆续续都知道,顾将军寻着了。 棺木送入营地,顾云宴亲手收殓,一遍又一遍擦拭铠甲上的血迹。 兄弟两人亲自抬了棺木,穿过镇子,往田老太太等人的墓地去。 百姓们站在道路两侧,在长鸣的号角声中,或者哽咽、或是哭泣,目送这一程。 有百姓手快,家里还有余下的白布,缝了几朵绢花,越过人群,送到顾云宴跟前。 顾云宴道了声谢,接过来悬在胸口处。 挖土、入葬、竖碑,因着时间紧急,也没有工夫等工匠慢慢雕刻,顾云宴席地而坐,用匕首在石块上凿,顾云骞拿着铲子整理封土。 三根清香,徐徐袅袅,叫风一吹,又全散了。 安葬了顾致沅后,顾云宴他们又回前线去,肃宁伯手书折子,让人快马送往京城。 能寻到顾致沅的遗体,而不用受制于狄人,这对朝廷而言,无疑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了。 休整几日之后,在一个无雪无月的深夜,向威、顾云熙带着一群臂力过人的兵士趁夜色上了山道,潜伏在崖边,再次确认了粮草的位置。 黎明前最后的黑夜,是一日之间守备最松散的时候。 向威算着时辰,在与蒋慕渊约定的时间之时,他大手一挥,声音压低却坚定:“上箭!” 这一批箭上绑着沾满了火油的麻布,在向威下令之时,齐齐射向粮草之处。 长箭破空而来的动静,惊动了守卫,可夜色之中,一时之间无法辨明发生了什么,只能迟疑着擂鼓。 先前第一批不点火,只是为了不提前暴露,让更多的沾了火油的羽箭能落到关内。 一旦火光起,狄人很容易就会发现他们的动作。 眼下,是时候点火了。 “上火箭!”断崖上的向威丝毫不给狄人反应的机会,他身形本就壮硕,臂力惊人,把火油箭点燃,搭箭扬弓。 弓弦震响,火箭如流星雨一般,撕开黑夜,坠向山口关内,落在干燥的粮草之上,霎时间烧了起来。 守军此刻终于明白发生了什么,号角鼓声急促,催着还在睡觉的狄人爬起来救火抗敌。 那燃起来的粮草堆给了向威信心,他不住催促着兵士们张弓射箭,务必把先前射过去的那些未点燃的火油箭全部点燃。 与此同时,蒋慕渊带兵压到山口关前,看到冲天而起的火光浓烟,大军齐齐冲向关口,要打狄人一个应接不暇。 山口关内,都呼衣衫不整,长发披散。 一面是不得不救的火情,一面是搭着绳索、云梯攻过来的大军,他又气又急,胸口起伏。 追过来递铠甲武器的兵士被都呼一把挥开,他抬起头,死死盯着断崖之上,那上头弓兵一排列一排,随着号令,火箭齐射,不停落入关内。 他目眦尽裂,从边上经过的兵士手中夺下长弓羽箭,对着崖上,几乎把长弓都拉断。 羽箭直直飞去,都呼臂力超人,这一箭逆空而上,射向正扬弓的向威。 向威瞄的是远处的粮仓,能不能射到那里,完全就看运气,因此他没有注意到都呼的这一箭。 “小心!” 边上的顾云熙瞥见了,身体快于意识,他朝向威扑过去。 这一撞,撞开了向威,却也把顾云熙自己的侧后背面向了飞来的箭。 几乎是同时,噗的一声,长箭刺入肩膀。 第六百零九章 火袭 都呼力量极大,哪怕是冲天飞了那么远,这一箭依旧力道十足,深深扎入骨肉之中。 顾云熙闷哼一声,反手拔出羽箭,搭在弓上,大力拉开,射向都呼。 都呼一动也不动,眼睛死死盯着射过来的箭。 长箭从他脸边擦过,落在身后。 他的眉心跳了跳。 顾云熙看都不看都呼,一箭射出,又迅速从兵士手中取过一支火箭,调转方向,朝向威原本要烧的粮仓射去。 他被都呼伤了肩膀,虽拔出了箭,却并未止血,接连大力的两箭,更是让伤口处肌肉绷紧,随着他的动作,鲜血喷涌而出。 而这支火箭,如浴血的神鸟朱雀一般,鸣叫着破空而去,遥遥坠向远处。 下一瞬,火光冲天而起。 都呼亲眼看着这一箭,却无敌阻拦,他把手中的长弓狠狠摔在地上,咒骂冲口而出。 而崖上的顾云熙,也因这大力的一箭往后踉跄数步,坐倒在地,大口喘气。 这两箭,是平素的顾云熙力不所及的,只因被都呼所激,身体里所有的不甘、愤怒全部迸发出来,才能命中。 可这两箭也掏空了他的力气,双臂麻木,连鲜血直流都感受不到。 崩住的那口气泄了,顾云熙想,他此时是拿不稳弓箭了。 向威看在眼中,让兵士把顾云熙扶往后方,他重新指挥着弓兵阵放箭。 箭雨不断,点燃了所有他们能点燃的地方,直到所有的火箭都射完了,向威才整兵准备撤退。 顾云熙垂着双臂跟在后头,下山之前,他又看了一眼火海之中的山口关。 不知是火焰太刺目还是黑烟太熏人,他的眼睛模糊一片,恍惚间,仿若是看到了一片狼藉的北地。 他的故土,他的旧宅,也曾如此笼在熊熊烈火之中。 而眼下,他点燃的依旧是他们北境的土地,为了把狄人赶出去。 下一次,他一定要点燃北狄的部落营帐,让安苏汗也尝尝大火连营的滋味! 山口关里的都呼已经顾不上断崖上的状况了,突如其来的火袭,彻底乱了狄人将士的军心,士气大挫,而蒋慕渊领兵,还在不住攻击关隘城门。 在守备跟不上的情况下,即便占据天险,山口关被攻破也只是时间问题。 而且,粮草军需的损失太严重了,就算死撑过了这一回,断粮之下,他们坚持不到化雪之时。 都呼当机立断,命令将士们不再救火,准备好开城门冲出去,杀出一条血路,回北狄去。 山口关下,厮杀声冲天。 在天边露出鱼肚白之时,都呼终于寻到一个突破口,带领手下冲了出去。 蒋慕渊调兵追击,逼得都呼不得不数次自断臂膀,留下一小队兵士阻拦追军。 顾云骞一骑当先,把拦路的狄人斩于马下,他不管身后的兵士能不能跟得上,只一味往前追。 天色已是半暗半明,一匹快马从侧边冲出,马上的人穿着狄人装束,追着前头的都呼而去。 顾云骞下意识地横枪握住长弓、搭箭之时,却看到了那人转过头来露出来的脸。 伤痕惨重,那是顾云康。 顾云骞的箭射不出去了,他动了动嘴,无声地问:“为什么?” 顾云康笑了起来,一如他从前那般灿然,他用口形道:“我必须去做。” 知道顾云骞会冲动、会不舍,因而顾云康让其他人都瞒着他,直到此刻相见,顾云骞才知顾云康要再次以身犯险。 担心吗?自是担心的。 可他明白“必须”的含义。 顾云骞勒住了马绳,缓缓放慢了速度,目送顾云康离开,在心中道一声“珍重”。 顾云康没有再回头看弟弟,他不断追赶着,他要跟上都呼的那些兵士,不能叫他们甩下,在扬鞭的同时,也要分辨行军的方向,尽可能的记住经过的每一处。 正如他告诉顾云骞的那样,这是他必须完成的事情。 是他们的父亲,打开了北地城门,让这群豺狼冲进了城池。 北地、鹤城与许多小城镇,无数的百姓丧命在狄人的铁骑之下,守军们厮杀到流尽最后一滴血,如此血海深仇,必须要讨回来。 这是顾家的责任,更是他们二房的责任。 那么多骨肉血亲战死在那一晚,父亲的错无法挽回,顾云康只想给列祖列宗一个交代。 自己的生死,不是现在的他要考虑的事情。 雪地之上,顾云骞孤身停马,过了片刻,才有兵士们追上来,他冲他们摇了摇头:“追不上了。” 兵士们有些失望,但随着山口关方向传来的山呼海啸一般的胜利呼声,终是一点点放松下来,露出笑容,也跟着镇臂高呼起来。 终于,他们终于把狄人打了出去。 在一夜之间失去两座大城、一座关隘起,在百日之后,终于迎来胜利。 哪怕这一切还没有完全结束,北地、鹤城的重建,北境驻军防御的重新布置、安顿,还需要长久的时间,但他们已经迈出了最重要的一步。 打扫战场,救治伤兵,收殓战友与敌军遗体,这是每一次战事结束之后都必须做的。 山口关下,兵士们积极救火,空气之中的焦味和血腥气混在一块,难闻得要命,却没有人捂住鼻子。 程晋之坐在地上,撕拉了一块内里衣料,包扎手上的胳膊。 他的胳膊挨了狄人一刀,血淋淋的,好在没有伤到筋骨。 他一面包扎,一面问边上的段保戚:“这味儿你闻着不冲?” 段保戚这在包伤腿,闻言道:“习惯了。” “啧!”程晋之嗤笑一声,“你才打了几回,习惯得挺快的。” 段保戚是小半个月前从裕门关增援过来的,他扎紧了绷带,睨了程晋之一眼,复又笑出了声:“不管在京城耳濡目染的是什么,你我同样是头一次赴边关,半斤与八两。” 程晋之大笑起来。 顾云骞返回山口关,寻了顾云宴,哽声道:“云康哥追去了。” 顾云宴沉沉看着顾云骞,拍了拍他的肩膀,一字一字道:“我相信他能活着回来,他一定会活着回来!” 第六百一十章 私心 蒋慕渊与向威会合,驻军入了山口关。 狄人逃得匆忙,都未作整理,逃不出去的伤兵全部做了俘虏,而他们留下来的东西,有一些没有被大火焚毁,需要仔细整理。 传令兵回裕门关报信,蒋慕渊听底下人报着伤亡状况。 “小公爷,”向威听完,询问道,“北境收复,之后您和肃宁伯是要带兵返京,还是……” 如何调兵遣将,这要看圣上的意思,可眼前的这位是御书房里说得上话的,蒋慕渊若自己有想法,会与圣上提出来。 蒋慕渊揉了揉眉心,道:“不着急,狄人虽退,但北境防御依旧不稳,我怕他们在雪化之后卷土重来。” 这一点也是向威所担心的。 先前北地、鹤城失守,对北境布防的打击很是沉重,无数兵士折在里头,眼下的兵力,极大部分都是肃宁伯从京中带来的。 一旦这些人手抽走,北境兵力接不上,万一狄人杀个回马枪,那真是无处说理去。 向威是不希望蒋慕渊与肃宁伯立刻回京的。 听了蒋慕渊这话,也就吃了颗定心丸。 等稍稍空闲下来,蒋慕渊让惊雨备了纸墨,草拟奏折,禀明战况,也要说明眼下局势。 此次退了都呼之兵,并不表示狄人一定伤了元气,哪怕阿独木私自调兵,以至于在裕门关下折损数千骑兵,狄人依旧有再次动兵的可能。 北地陷落之后,他们急匆匆赶赴边境,为的也是在开春之前收复失地,以免雪化之后狄人大举南侵,到时候捉襟见肘,难以应对。 眼下,必须做好防御,不让狄人有机可乘。 当然,这些是一个方面,另一方面,蒋慕渊有自己的私心。 不管内情如何,不管蒋慕渊把水搅和得多么浑浊,北地失守,作为守将的顾家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仅仅是收复失地,在致字辈都折损的今时今日,顾云宴的军功是不足以承继镇北将军的封号的。 顾家之中,任何一个兄弟的都不足够。 蒋慕渊太清楚这个将军封号对顾家人意味着什么,对顾云锦又意味着什么。 顾云锦以出身镇北将军府为荣,蒋慕渊想替她守住这份荣耀。 而顾家想要驻兵大权,就需要更多的功绩。 无论是阻拦狄人南侵也好,等顾云康回来后领路直冲草原深处也罢,顾家需要这个机会。 蒋慕渊能做的,就是在机会到来之前,给顾家争取最多的时间,做最多的准备。 胜利的消息传到裕门关时,守军爆发了热烈的呼声,肃宁伯站上城楼,望着远方,良久没有说话。 而镇子里,突然听到这么大的动静,一时都回不过来神。 待听到狄人退兵的消息,几乎都是愣怔着再把消息传给身边的人,一传十、十传百,传遍了整个裕门关。 欢呼声从一个一个角落响起,如此喜悦欢腾,可高呼过后,是难以压抑的伤痛。 有人蹲下身去,捂着脸放声痛哭。 眼泪在此刻比笑声更能感染人,百姓的眼睛都红了,或是放开了哭,或是背过身默默抹泪。 他们等到了收复失地,可有太多太多的亲人,没有看到这一幕。 军情快报一封封沿着官道快马入京城。 顾云锦一行是在行到明县附近时得知狄人退兵的。 一瞬间,她有些茫然不明真假,愣愣看着与他们报信的驿官。 驿官又道:“先前寻到顾将军遗体了,也是快马回报京中,不知道夫人得没得到讯息。” 顾云锦摇了摇头,反复咀嚼着驿官的话,直到朱氏一把抱住她,又哭又笑起来,才一点点有了实感。 当夜宿在明县,依旧是前回住过的小院子。 一安顿下来,朱氏欢天喜地的,高声道:“今儿个高兴,不如备些酒菜,一醉方休!” 这几个月压在心中的郁郁总要有个宣泄的口气,之前总不得劲儿,今日借机醉一场,也好收拾情绪。 葛氏这么一想便没有阻拦,让庞娘子去采买。 袁二笑着道:“交给我吧,明县我熟,我让人送来。” 顾云锦看了袁二两眼,他好似真的对明县极其熟悉,连对这小院子也熟门熟路的。 傍晚时,小胡子许七提着大大的两个食盒,又让手下人捧了两坛子酒,送到了小院门口。 袁二过去开门,让他们进来,低声嘱咐道:“动静小些,莫要惊扰了主子们。” “袁哥一走那么多月,我们怪想的,”许七咧嘴笑,胡子跟着飞扬起来,“是哪几位主子在里头,我们能不能远远看两眼? 您不知道,施幺那混球前阵子让人送年礼来,还拿他狗爬一样的字写了封信,说京里如何如何好,主子如何如何厉害,说得兄弟们心痒痒的。 我们去不了京城,也不知道施幺说的主子是谁,能不能先悄悄瞧一眼院子里的,也好在施幺跟前挣个面子。” 袁二听了直乐,却依旧不许:“你们也别着急,今年事情多,人手都不够用,不知道什么时候五爷就调你们去京城了,到时候押着施幺带你们在京城里转转,吃他的喝他的,叫他心疼心疼,你们就解气了。” 几人笑出声来。 许七眉角飞扬:“当真能去京城?我们几个土包子也能长见识了?” “到时候我给五爷说说,”袁二引着他们到厨房处搁下酒坛子,道,“行了,先回去吧。” 虽然没有瞧见主子的面,但得了袁二的许诺,这几人还是极高兴的,勾肩搭背要出去吃酒。 念夏过来取热水给几个哥儿梳洗,与许七等人迎面遇上,晓得他们是袁二叫来送吃食酒水的,便和和气气点了点头,进厨房做事去了。 反倒是许七等人,突然遇上了姑娘家,一个个涨红了脸,溜得飞快。 先前抱着酒坛子的两人早就跑得没影了,就许七站在院门外,不自在地与袁二告辞。 袁二见状,笑道:“你别扭个什么劲儿?你没见过姑娘家?” “这怎么一样!”许七摸了摸胡子,道,“我没有见过主子身边的姐姐,怕冲撞了,惹主子不高兴。” 第六百一十一章 支持 袁二拍了拍他的肩膀:“别人挺大方的,你倒是事多!” “当真无碍?”许七问了,见袁二点头,不禁又大着胆子问,“袁哥,刚那姐姐叫什么名儿啊,长得可真好看。” 袁二险些叫唾沫呛着,抬手在许七后脑上不轻不重拍了一下:“你倒是个会惦记的!我跟你讲,你看她长得好看,我却要说人家武功厉害,你小子恐怕都打不过她。” 许七咋舌,他喜欢漂亮姑娘,却惹不起打架厉害的,当即把脑袋摇成了拨浪鼓。 “不惦记,一点也不惦记!”许七道,“打架厉害的姑娘,还是袁哥您与她对招吧。” “这什么跟什么!”袁二看了眼跑走的许七,进了院子关上了门。 他们这一行人,不说几个孩子,除了袁二与韦沿之外,全是女眷。 夜里她们吃酒,袁二与韦沿自然避开,两个人也不麻烦,各自搬了把杌子,坐在小厨房里,倒了一碗酒,并几样下酒菜。 他们能听见屋子那儿的动静。 朱氏欢喜万分,可这欢喜之下是家破人亡的悲痛,酒劲上来了,她笑过又哭了,哭得撕心裂肺。 葛氏的眼睛也是红的,只是她情绪更内敛,哭归哭,却不出声。 顾云锦搂着朱氏,并不劝解,只一味引她说话,想让她尽快把心中情绪发泄出来。 朱氏一边哭,一边道:“狄人打出去了,老太太他们能回北地了吧,父亲也寻着了,能一并送回北地去,我也想回去,想去磕个头……” 顾云锦何尝不想安顿老太太的身后事呢。 可眼下他们已经走到了这儿,离京城不远了,带着孩子行路缓缓,再转头回北地,只怕还在半途上,所有的后事就都办妥了。 他们此刻是不前不后的,也只能尽快返京,依照计划整理资料与地图,为北疆将来的守卫添砖加瓦。 这些道理,朱氏自然也懂,就是心里难受。 尤其是朱家那么多人,她只寻到了她二哥,这会儿人还在城隍庙躺着,作为亲人,如何不痛心、不内疚。 朱氏哭累了,卓荣媳妇扶她回去歇息。 顾云锦此刻才发现,在她们都关注朱氏的时候,边上的顾云映已经不声不响地喝了大半坛子酒了。 顾云映醉得不轻,却还在继续添酒。 顾云锦赶忙拦她:“可不能再喝了。” “六姐姐,我以后会怎么样呢……”顾云映被夺走了酒杯,就这么靠在顾云锦的肩膀上。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顾云锦有一刻的不理解,但慢慢就琢磨出滋味来了。 她看着顾云映,暗暗叹了口气。 顾云映的眼神涣散着,没有焦点,不知道是因为醉,还是因为迷茫。 或者说,清醒的时候,顾云映是不会问这样的话的,她的心思太重了。 在知晓身世的那一刻,哪怕她已经坦然接受,也知道血缘不会改变她的心,可她还是会彷徨。 彷徨前路,彷徨将来。 顾云映自己的年纪,说小,不是浑然不知事的小孩,说大,也并未及笄,而三房留下来的三个哥儿太小了,进京由长房、四房的长辈照顾,才是最好的选择。 她知道所有人都不会亏待他们,会从骨子里疼这几个失怙又失恃的孩子,可哥儿们的路,与她是不同的。 长辈对栋哥儿他们的宠爱是养他们长大,教他们武艺,让他们与无数顾家儿郎一般,驰骋沙场。 顾云映是个姑娘,是个过几年就要及笄的姑娘,为了护着她,家里会替她说一门好亲,嫁在近前,万一遇着事儿了,娘家兄弟们替她出头。 可顾云映想过,这不是她想要的生活。 她更想回到北地,回到父兄们生活拼搏过的地方,参与北地的重建,把在战火之中付之一炬的镇北将军府重新立起来。 这是她的心声,先前一直不敢吐露,也是怕叫嫂嫂、姐姐为难。 “云映,”顾云锦拦着顾云映的背,柔声道,“你将来想要做什么,那就做什么,我会支持你,也会替你说服家里人都支持你。” 一如蒋慕渊支持她一般。 能有一人懂你所想,知你心愿,并愿意替你铺开一条往想要的方向前行的道路,这对迷茫不前的人来太重要了。 无论是夫妻,还是姐妹,这样的存在,都弥足珍贵。 顾云锦感受到了,也想传递给她的亲人。 顾云映轻声笑了起来,睡过去之前,应了一声“好”。 施妈妈把顾云映抱回屋里去了,桌上只留下顾云锦与葛氏。 葛氏喝得不多,微红着眼问道:“你与云映说了什么?” 顾云锦说了自己的猜测。 葛氏愣了会儿,弯着眼睛笑得很温柔:“挺好的。” 席面散了,顾云锦还不困,坐在窗边看着天空,云层厚重,看不到月光,可她还是凝神看着。 念夏道:“今儿不似有风,怕是吹不散云。” “我这儿看不着,兴许北境月光皎洁呢?”顾云锦笑了起来,“你先收拾,不用管我。” 闻言,念夏也不多劝,她是亲眼瞧过顾云锦画琼宫图的,哪里不知道观月是顾云锦与蒋慕渊之间的小乐子,寻了件斗篷给顾云锦披上挡寒气,她便收拾一桌子碗筷去了。 食盒拿回厨房里,念夏一迈进去就看到了袁二。 两张对摆着的小杌子,无人的那一边还搁着一只空酒碗。 念夏了然:“韦老回去歇了?” 袁二道:“老人家不胜酒力,就先回了。” 念夏拎起边上的酒坛子晃了晃,里头已经空了,她便道:“夫人那儿还剩一坛底,你还喝不喝?” 论酒量,袁二极好,刚那么点酒下去,并不觉得醉,想着明日启程,这酒不喝也是浪费,便道了声谢,起身随念夏去取酒坛。 他站在庑廊下,没有多等,布帘子一挑,透出屋里昏黄的油灯光。 念夏踩着灯光出来,把酒坛递给袁二,半张脸映在灯光之中,叫袁二猛得一怔,忽然就想到许七说的那句话了。 许七说念夏漂亮。 第六百一十二章 两口 兴许是念夏一直跟着顾云锦,袁二先前真不觉得这丫鬟的模样特别出挑,倒是家境叫人遗憾又可惜。 其实,念夏与葛氏、朱氏都是一样的,父母兄弟连尸骨都未找着,哪怕北地收复,依旧舍不断牵挂。 每个人表达情绪的方式亦是不同,朱氏哭得撕心裂肺,葛氏相对沉默,可念夏只是个丫鬟,她的情绪都只能自己品味。 而这一刻,映着那半边灯光,倒是真的衬得眼前的人夺目起来。 她脸上的神情淡淡的,目光清透,提着那只剩下坛底的酒,道:“接着呀。” 袁二下意识地顺着念夏的话接了酒坛子,而后,这小丫鬟又转身回了屋里,很快,帘子又起了一个角,是叫念夏的肩膀给顶开的,而她又拿着先前没有一次性搬空的碗筷出来,径直往厨房去了。 袁二站在原地,看着念夏这一番举动,半晌,自个儿挠挠头笑了。 二八年纪的小姑娘,只要五官端正的,哪有不好看的。 也就是许七先头那混不吝的一句话,又添上他夜里吃的那些酒,虽没有醉,叫冷夜一冻,也跟着拎不清了。 袁二慢悠悠晃回了厨房,在原位坐下,添了新酒,捻了颗豆子在嘴里嚼。 念夏麻利地收拾着用过的碗筷盘子。 让他们暂住一晚是主家大方,没道理用过了东西还都留着不收缀干净。 袁二听着那瓷盘瓷碗叮叮当当的动静,听着是挺清脆的,但他清楚念夏手里有数,没有磕碰坏一丁点。 在认得念夏之前,如果有人跟袁二说,高门大院里姑娘、夫人身边的一等丫鬟能做好些粗活,他是不信的。 哪怕再没有见识,袁二跟着周五爷做事,也知道周府里头的规矩有多繁复,大丫鬟们做的都是精细活儿,手粗了伺候不好主子,粗活有专门的粗使婆子,洗碗刷筷是厨房的事儿,轮不到这些体面丫鬟动手。 可念夏不同,她什么都能做。 袁二见过念夏提着两大堆厚厚的书,也见过她提着水桶健步如飞,清早起来练功,那身法架势一看就是长年不松懈的。 就那手劲,就那招式套路,袁二傍晚时真没有吹嘘,比试起来,许七真打不过念夏。 可转念想想,夫人都是冲俘虏下刀子不眨眼的,这样的主仆,不可能精细到哪儿去。 将门姑娘,也不消那些精细。 只是,再不精细,为人子女,伤心事儿还是一样伤心的。 念夏已经洗完了,正把碗碟收回原处。 袁二唤了她一声,在念夏转过头来时,晃了晃酒坛子,问道:“你要不要喝一点?” 念夏一怔。 袁二道:“先前四奶奶哭得很伤心。” 念夏垂下了眼。 朱氏那番痛哭,也哭到了念夏的心里面,跟一把刀子似的,捅进去抽出来再捅进去。 念夏当时没有哭,就是红着眼站在一旁,其他人也没有失声痛哭,可这滋味到底有多痛,她们每一个人都能体会。 不是“感同身受”,而是自身确确实实的经历了、感受了。 念夏垂下肩膀,也没有矫情,拿了个碗,在之前韦沿的杌子上坐下:“就喝两口,还要伺候夫人的。” 袁二给她添了小半碗。 念夏拿起来,仰头就一口干了,然后直直看着袁二手中的酒坛子。 袁二再给添了,念夏依旧一口干,然后起身就洗碗去了。 这下袁二当真是忍不住笑了,这还是说两口就是两口,而且每一口都挺大,那小半碗,慢慢嘬能嘬两刻钟呢。 而且,这酒入口还挺烈的。 袁二在江南时听人说过各种花酿果酿,从名字到香气,清浅风雅,与那烟雨绵柔的江南十分相符,去了北境,见识到了边关女子的豪迈,连喝酒都与江南人不同。 这两口酒,对念夏来说怕是跟吃茶差不多,但她等下还要去夫人跟前,自然不能多饮。 袁二叫她吃酒,单纯就是想让她别把情绪憋着,便道:“狄人退兵了,离开的百姓陆陆续续会回北地去,人一多,兴许能有些故人的消息。” 念夏道:“当时都忙着逃命,慌还来不及呢,能有几个记得遇见了谁呢。” 袁二想起两湖水灾时的状况,又道:“衙门里也会清点,谁家还有几个人,是不是回故土。” “我有准备,当时知道北地出事了,就想过大抵都不在了,”念夏知道袁二宽慰她,她领情,话匣子打开了,也就接着往下说,“我们家几代都给府里做事,我爹跟着几个老爷打过仗,我三个哥哥也习武,虽然还没有见过大场面,但也跟着杀过马贼、抓过狄人的奸细。 狄人打到北地,他们是绝对不可能退的,会死守到底。 我娘也一样,她不会抛下爹爹哥哥们走,她只会拿着棍子一并冲出去。 我也想好了,都过了那么久了,便是到了眼前,也是谁也不认得谁。 北地重建,必然要整理,所有战死的官兵、遇难的百姓,无法辨明身份的,都会一并收殓安葬,一块竖一个碑。 我到时候就去那块碑跟前磕头上香,反正他们总在那里面的,都在的……” 这话太沉了,沉得袁二这个想让念夏宣泄情绪的人都不知道怎么接下去了,只能闷头抿了一口酒,低沉应了一个“是”。 反而是念夏自己笑了笑,没有纠结此处,转开了话题:“傍晚来送酒菜那三人,看着跟你都挺熟悉的。” 袁二道:“挺熟的,都是一道做事的兄弟,我们都是出身叶城附近的,以前也在明县待过一阵。” 念夏见过袁二替蒋慕渊传信,一会儿京城一会儿裕门,只当他就是跟着蒋慕渊做事的,闻言下意识问道:“都是跟着小公爷的?那三人也是?” “不算吧,他们三个还不认得小公爷,”袁二想了想,道,“是我们主子随着小公爷。” 念夏还未问袁二的主子是谁,就见顾云锦走到厨房门口了,她便唤了声“夫人”。 第六百一十三章 善意 顾云锦是来寻念夏的,顺便醒醒酒,她喝得不多,可干坐着望出不来的月光,久了就有些昏昏沉沉,便干脆出来走走。 她刚过来,正好听见袁二这一句。 前回来时,蒋慕渊与她说过,这是叶城周五爷的宅子,石瑛是五爷的人处置的,而袁二说他们都是叶城附近出身。 这么一想,顾云锦问:“你们主子是不是周五爷?” 袁二起身,道:“是五爷。” 顾云锦笑道:“来回都在五爷这处叨扰,却还没有机会向他道谢,可惜我们还要赶路,不然就去叶城给五爷道了谢。” 袁二道:“夫人不用客气,况且五爷也不在叶城,年前在江南,之后大抵又要换个地方。” “五爷喜欢四处游历?”顾云锦好奇。 袁二刚要开口,话到了嘴边又咽了下去。 他这几次替蒋慕渊往来两地,那日在营中,有一些事情,蒋慕渊交代给他时也是避着顾云锦的,想来官场上的那些提防、准备、猜疑,蒋慕渊并没有与顾云锦说细了。 既如此,袁二这个跑腿的人也不多嘴,能不能说、说到哪一步,那都是人家夫妻两个的事儿,他掺合不得,也不胡乱说话。 小公爷认为适合与夫人开口的时候,自会说的。 “五爷说,多走些地方能开眼界。”袁二这般道,这句也不是编的,而是周五爷的确讲过。 顾云锦颔首,与袁二聊了几句,她清醒多了,笑着与念夏道:“你忙你的,不用着急。” 念夏该收拾的都收拾好了,哪儿还有要忙的事儿,便随着顾云锦回屋去。 经过袁二身边的时候,念夏停下脚步,朝他说了声“谢谢”。 谢他的那两口酒,谢他的开解。 并不是长篇大论的道理才是宽慰,善意才是。 顾云锦与念夏前后脚出去,袁二却被这声“谢谢”给钉在了原地。 厨房门开着,裹着外头的寒气流进来,袁二火气本就好,又吃了酒,这点儿寒意一点都不渗人。 他靠着门栏,抬起眼皮看了眼念夏的背影,看她们主仆两个一面走、一面说,看那布帘子撩起来,念夏又踩着那昏黄的灯光进去。 虽然比先前隔的远得多,但那副模样还在脑海里。 记忆犹新。 袁二重新坐回到杌子上,不疾不徐把余下的酒菜都吃了,又起身把碗筷都洗干净——他一个人打发时间吃了这么久,没道理再让人姑娘来收拾。 走出厨房时,袁二看到顾云锦屋里的油灯还点着,淡淡映出其中人影来。 他哈出一口气,腾起一片白雾,看了两眼,走回自个儿屋子,掏出火折子来点了灯。 火窜起来,照亮了半间屋子,袁二给罩了个罩子,让光线柔和了许多。 他又想到那被灯光映着的姑娘,真的很漂亮。 跟许七那张嘴没有关系。 至于许七问的那个问题,袁二解了长发,随手抓了抓。 他不止知道念夏现在的名字,还知道她轻易不与人道的曾经的名字。 她的父母兄长,都唤她“小妮儿”。 小妮儿…… 这名字真讨喜。 可不是嘛,与他这种依着排行二三四往下数的不同,能被家里人叫作“小妮儿”的,是真招人喜欢的。 可惜,家里人都不在了…… 另一厢,顾云锦在与念夏说事儿。 她其实挺意外的,原以为袁二是跟着蒋慕渊做事的,没想到是周五爷的人手。 那便是周五爷把自己的人都借给了蒋慕渊。 想起前回袁二打听赵同知的事儿,顾云锦猜想,大抵是蒋慕渊不想招人眼。 赵同知是孙睿侧妃的祖父,无论蒋慕渊打听赵同知什么,都算是在“招惹”孙睿。 再是表兄弟,这种打探恐怕都不会让孙睿舒服,蒋慕渊若不想惹麻烦,借用周五爷的人手倒是个好法子。 免得熟人对上熟人,叫孙睿知道了,添事儿。 顾云锦琢磨那些,与念夏说的倒不是这个。 她揉了揉念夏的脸颊:“我闻到你身上的酒味儿了。” “夫人……” “不是怪你吃酒,”顾云锦浅浅笑了笑,看着念夏道,“你心里其实也憋得慌,我晓得,都是血亲,哪里能割舍下的……” 念夏眼睛红了。 同样是善意,但袁二与顾云锦是不一样的。 袁二与她同样是给主子们做事的,虽然认得的时间不久,但身份上差不多,有些话反倒容易说。 顾云锦却是她家夫人,按说该是念夏事事关心夫人,叫夫人反过来担心她,是她失了分寸,可心里面,还是很暖很暖的。 她伺候顾云锦有小十年了,主仆日夜都在一块,比她在父母身边撒娇的时间都长了,往后还会更长。 顾云锦真情实意的关心,也意味着念夏这么多年的陪伴没有白费。 念夏突然有冲动好好与顾云锦说说自己的思念了。 她哽着声,道:“您知道的,自打那年进京起,奴婢就再没有回去看望过家里人。 当时年纪也不大,对分别没有那么大的感触,只知道奴婢是您的丫鬟,您去哪儿,奴婢就该跟着去哪儿。 这几年,虽然年礼都送了,银子也攒下来都捎回去了,可到底隔着那么远的路,只看往来报喜不报忧的家书,都不知道他们过得如何。 银钱是都存着给哥哥们娶媳妇呢,还是买了好吃好喝的…… 什么都不知道…… 先前想过,不知道哪天就能回去看看家里人,却是迟了。 奴婢从来没有想过,那年匆匆进京时的分别,就是永别……” 念夏说着说着就忍不住了,眼泪簌簌往下落,扑在顾云锦膝盖上,压着声儿哭。 顾云锦被她招得难受,心说这小丫头是个倔的,伤心成这样了都没有放开来哭。 只是,分别就是毫无准备的永别,这滋味并不单单是念夏在品尝,他们所有人都一样。 前世,顾云锦没有把将军府的人搁在心上,府里也没有遇着事儿,她不痛不痒也不牵挂。 今生不一样,其他人且不提,她是真的想过严厉的田老太太,想过别扭的顾云妙,以至于那封存在记忆里的十岁的别离,都被岁月摩挲得温情起来。 第六百一十四章 倔丫头 顾云锦拍着念夏的背,她什么都没有说,与其用话语去安慰念夏,顾云锦觉得,不如让念夏哭出来更好。 偏这个倔丫头,不是个爱大哭的。 这一点,顾云锦一直知道。 顾云锦对念夏家里人的记忆很淡,真要回想,那也就是那年他们四房入京时来送了一回。 当日画面,太过遥远了,不管顾云锦怎么想,也就是在一片朦胧画面里的几个人像,五官身形都不清晰,只是,他们的身上笼着不舍与牵挂——最喜欢的小女儿要离开身边了,谁能舍得呢。 顾云锦想,自己忘了,念夏是断断不会忘的,虽然她不说。 前世,念夏没有回过北地。 彼时顾云锦别扭,给小妮儿改名为念夏,但她慕书香,对大大咧咧、一身武门气的念夏自然慢慢疏远。 几年过去,主仆两人的情谊甚至不及幼时在将军府里的亲近。 顾云锦嫁去杨家时,念夏陪嫁,这丫鬟太倔,贺氏与汪嬷嬷为难顾云锦,念夏顶在最前头,大大小小的亏吃了不少。 到底是一并长大的,顾云锦看不得念夏受罪,只是她彼时就那么点能耐,闹不过贺氏,还是与徐令婕提了之后,给念夏相看了一人家。 对方姓席,当过官家家仆,刚脱籍,算是良民,顾云锦觉得还不错,就把念夏嫁出去了。 念夏大抵也知道顾云锦为难,那两年里报喜不报忧,明明在婆家过得并不畅快,但来看望顾云锦时,一个字都不提。 后来,念夏的男人病死了,席家嫌弃她命硬克夫,骂骂咧咧要赶人走。 那家也是拎不清,骂了念夏骂顾云锦,骂了顾云锦还不忘埋汰杨家,话里话外都是杨家风水差,里头出来的人都带了煞气。 贺氏哪里能忍,对外撕那席家长舌,对内骂顾云锦自个儿死了亲娘死亲爹、还克得继母药罐子,带出来的丫鬟都是个克夫的。 顾云锦再是不爱跟贺氏起冲突,也拿着把剪子冲去贺氏跟前,问她信不信自己明儿就克死杨昔豫。 当日闹得再不好看,贺氏最终还是让了顾云锦一步,让她把念夏带回了杨家。 其中缘由,不过是为了杨家的名声。 顾云锦和念夏在府里住着,杨家都能太平,那怎么会是风水差呢? 当然,那之后,贺氏让杨昔豫绕着顾云锦走,顾云锦乐得自在,只是不了解那家子怎么敢在嘴上骂杨家。 席家只是不久前才从官家家奴里脱籍出来的普通百姓,而杨家是数代官家。 徐令婕给了她答案,席家有一个女儿,也就是念夏的小姑子,偶然间入了大皇子孙祈的眼,收在了身边。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哪怕小姑子只是个没有上玉碟的侍妾,可席家都等着她生下一儿半女,凭此一步青云。 毕竟,家里人丁少,往后要扶持的也就是这么一个兄弟,不说多大的好处,捞一个小官的梦,还是会做的。 没想到,小官还没影,人先死了,席家哪里还能坐得住。 偏这时候,那席侍妾肚子有动静的,更是让席家愤怒时运不济,而也因为那肚子里的皇家血脉,贺氏再能撕,也不敢豁出去。 万一刺激到了那金贵的肚子,可就倒大霉了。 顾云锦知道了内情,后头也问过念夏,为何报喜不报忧。 念夏的答案也简单,她说,哪家没有麻烦事儿,席家出了那么一个姑娘,运势算好的,除了婆母说话难听,日子不算太糟心。 毕竟,在念夏看来,寻常人家里锅碗瓢盆间的嘴仗,比起顾云锦在杨家的尴尬,当真算不了什么。 至于后来都不提,是念夏怕顾云锦冲动。 兔子急了还咬人,念夏是真的担心顾云锦脾气上来了,提着菜刀烧火棍要冲去席家。 顾云锦记得当时她笑了。 可不是如此嘛。 她当时与杨家离心,她根本不管杨家的脸面,若是早知情了,真的就冲出去了。 也就是不清楚,直到贺氏骂到跟前才跳起来。 那些不高兴,念夏只静静掉过泪,不管顾云锦怎么说,她都不曾大哭。 后来,她们麻溜儿地去了岭北,庄子里的日子虽清苦,但胜在自在,欢笑反倒是比在京中那几年多些。 只是,念夏不曾回过北地。 那时候的顾云锦不念着北地,自然也就没有想到念夏的状况。 重活一世,再看往昔,顾云锦也说不上心里是个什么滋味。 扑在她膝盖上闷声哭的念夏,前世在她病故之后,是不是有放声哭过? 埋了她之后,这倔丫头又去了何处?有没有回去看过父母兄弟? 分别既是永别。 顾云锦遗憾改变了念夏的命运。 她要在今后对这倔丫头好些、更好一些。 除了她,念夏已经没有亲人了。 只是,什么是好呢? 每个人想要的、想做的都是不一样的,想到顾云映那埋在深处的心思,顾云锦也想问问念夏对将来是怎么打算的。 可话到嘴边还是忍住了。 念夏失去亲人了,顾云锦那么一问,叫念夏以为连顾云锦都要抛下她了,只怕这小丫鬟夜里都睡不着觉了。 她还是别好心办坏事,先记着这一茬。 等以后有机会,再慢慢与念夏说道。 这一夜,顾云锦本以为收到了北狄退兵的好消息,又吃了酒,能睡得沉一些,可到天亮时,顾云锦都歇得不踏实。 她梦里的依旧是北地,城门大开、一片烟火,笼罩了她的故土,也带走了她们的亲人…… 睁开眼睛时,顾云锦很是恍惚,她当然不曾见过那场面,可梦里的一切都像真的,连呼吸之间的血腥气与焦味都很真实。 她坐直了身子,揉了揉眉心。 顾云锦想,她梦见的,是顾云妙看到的画面吧。 被改变的生命轨迹的还有顾云妙啊…… 她能弥补念夏,却弥补不了跟顾云妙一样死去的人。 顾云锦知道不该把两世所有的变化都担在自己身上,她自知没有那么大的能力,那又是谁,把今生变成如此局面? 第六百一十五章 不坑兄弟 京城的雪已经融了很多,皇城之中,也只有假山石上还能寻到一些白色的痕迹。 腊梅冷冽的花香也渐渐淡了,只那么一两株开得晚的,还有些许花蕊。 皇太后素来爱花,不拘品种,只要是当季开的好的,她都喜欢。 如今正是梅花谢了而杏花未开之时,连素来繁花锦簇的慈心宫都有些清冷了。 孙恪手执梅花枝进暖阁时,皇太后刚歇了午觉起来,靠着引枕与向嬷嬷说话。 小王爷上前问安。 皇太后听见孙恪声音就高兴,抬起眼看到他手中开得极好的腊梅,不由一愣:“从哪儿寻来的?这个时候还开得这么好看。” 孙恪得意洋洋地摇了摇脑袋,走到木炕边坐下,花枝凑近:“您再仔细看看。” 皇太后眯着眼睛,眸子亮了许多,抚掌笑道:“还真是腊梅!亲手做的?” “可不是,忙乎了孙儿一上午呢!”孙恪笑着接过宫女碰上来的花瓶,把花枝一一插上,“我这手艺还不错吧?” 皇太后笑道:“远远瞧那一眼,都以为是真的呢。” 内侍宫女们也一阵恭维,夸孙恪的梅花巧夺天工。 孙恪指着花枝与皇太后道:“您看,这几朵是真的。” 祖孙两人说得欢快,向嬷嬷的视线落在了孙恪的手指上,她看到,小王爷的指尖发红,显然是被烫的。 这腊梅花,是树上剪下的真花枝,而真花蕊到底缺了些,要靠假的补上。 而假花需要融了红蜡烛,在蜡油未凝固时用手指捏成花瓣,固定在花枝上。 说起来不难,宫里的小丫鬟、老嬷嬷们都会这一套,可做这事儿要不怕烫手,一众皇亲国戚,会如此用心、亲自上手讨皇太后开心的,也只有小王爷了。 向嬷嬷服侍皇太后多年,见过了宫里的狡诈,也见过真心。 孙恪指尖的红印,皇太后也不是没有看到,她不会一遍遍说心疼,好好坏坏,都在她心里搁着。 皇太后那么多年最喜欢孙恪,可不仅仅是孙恪嘴甜,而是他用心。 正是这份孙儿对祖母的孝心,让向嬷嬷他们这些服侍的人也真心实意地愿意帮孙恪说话,吹耳边风。 向嬷嬷把目光从小王爷的指尖收回来,帮皇太后调整了靠枕,笑道:“奴婢听说,礼部那儿有条不紊准备着呢,今儿早朝后,圣上又叫了纪尚书去御书房说事儿,想来为的就是小王爷的婚事。” 孙恪不关心朝事,自然也不会去留心哪位臣子出入了御书房,听了向嬷嬷的话,当即扬了扬眉。 皇太后闻着淡淡的腊梅香气,笑道:“前回说冲一冲喜,圣上还迟迟疑疑的,现在倒是比哀家都上心了。” “刚算了吉日,边关就有好消息传来,那肯定会上心的,”向嬷嬷道,“小王爷选的这小王妃,也是很合咱们顺德朝的。” “皇祖母,我早说了这是个好主意。”孙恪道。 前回燕清真人算好了黄道吉日,使人送往永安府让符家挑日子。 礼部的使节出京城不久,裕门关就有快报送达京城,上头说寻到了镇北将军顾致沅的遗体。 这个消息,让那几日一直沉着脸的圣上在早朝上面色稍霁,朝臣们也松了一口气。 北境的前一封战报上,肃宁伯写了北狄来使以顾致沅的遗体做文章,折子一进御书房,圣上就摔了茶碗。 国库本就紧张,挤出银子给北境送军需粮草已经让户部头痛不已,若再从牙缝里扣出银钱去换顾致沅,这仗就不用打了。 况且,圣上明面上对北地失守发作不得,心里还是猜测顾家脱不了干系。 顾家造成了北境如此大的损失,还要朝廷花银子去赎顾致沅,圣上咽不下这口气,他憋得慌。 可,不能不赎。 这种被牵着鼻子走的滋味,实在糟心。 现如今,顾致沅找着了,圣上不管那是真还是假,不用受制于北狄,这对朝廷而言就是个好消息。 若不是气氛不合适,圣上都要大笑三声了。 因着这一桩,圣上也觉得冲喜有些意思,反正北境那儿的进展,他只能看个军报,便干脆操心孙恪的婚事去了。 孙恪倒是想王婆卖瓜、自卖自夸一把,说不止是算吉日,等请期完毕、符家定下日子,再等亲迎完婚之日,喜上添喜,必然还会有好消息,但话在嘴边转了转,还是把这份兴奋给压了下去。 他吹嘘不要紧,却不知道在前线的蒋慕渊是个什么状况,万一请期、亲迎都没有赢得大胜,那他岂不是把蒋慕渊给坑了吗? 看在蒋慕渊这次助他的份上,他投李报桃,说什么也不坑兄弟。 可心里的得意还是挡不住,在皇太后跟前就原形毕露了。 皇太后闻言,笑道:“哀家也想将士们早日班师回朝,你的婚期说早不早,说迟也不迟,差不多就是半年光景,你与阿渊关系好,喜酒总要与他留一盏的。” “缺不了他的。”孙恪道。 祖孙两人说着话,外头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听着倒不是走路,而是小跑着过来的。 慈心宫里,上下都讲规矩,遇上急事快步走的有,小跑着的极其稀罕。 向嬷嬷出去看,刚一挑帘子,就见小曾公公进殿来,她道:“你何事这般匆忙?” “大好事儿!”小曾公公脸上全是笑意,上前走到帘子旁,抬声与里头禀,“皇太后,裕门关刚送来了捷报!” “捷报?”皇太后坐直了身子,传道,“你赶紧进来说话,是怎么一回事儿?” 虽是冬末,不及腊月里寒冷,但小曾公公在外头走了一圈,身上还有些寒意。 他没有上到近前,隔着大半间西暖阁与皇太后道:“小公爷领兵打下了山口关与鹤城,北狄大将都呼退兵往北逃窜,狄人退兵了!北境都收回来!” 小曾公公这一路走得急,气都没有顺,此刻说这么一番话,中间断了几次、音调起伏,倒有些慷慨激昂之感,听得人心头血滚滚。 第六百一十八章 现在吹还来得及吗? 皇太后历经三朝,朝廷经历无数战事,有一路势如破竹,有数年打不下来,有惨败有大胜,各种滋味都尝过,可这一回,她没有看到战报,只听内侍通传,就足够激动万分了。 这是她的外孙儿领兵打的第一次大捷,虽有肃宁伯压阵、向威辅佐,但蒋慕渊也是挂帅了的。 蒋慕渊不是她最宠爱的晚辈,但亲生的女儿就只有一个,嫡亲的外孙也就这一个,从小到大也是她的心尖尖。 见他如此出息,皇太后如何不高兴,她抚掌连声夸了三个“好”字。 孙恪怔在一旁,半晌回过神来,声音里难掩激动:“阿渊真打赢了?狄人滚出北境了?” “是,”小曾公公笑得眼睛都眯成了缝,一个劲儿点头,“小公爷把狄人都打出去了!” 孙恪咋舌,摸着下颚,激动之后,余下的是一脸沮丧懊悔。 皇太后看在眼中,抬手在他背上轻轻一拍:“怎么一会高兴一会低沉,阿渊打赢了,你在这儿哭丧着脸做什么?” 孙恪摇头叹息几声,突然就飞扬了唇角:“我在京里小心翼翼,就怕吹嘘过了头,让阿渊不好下台,早知道阿渊这么厉害,我就应该胆儿再大些,把牛吹上天去!现在吹,还来得及吗?” 西暖阁里笑声一片,皇太后笑得前俯后仰,指尖虚点着孙恪:“你呀你呀!一个在边关让哀家提心吊胆,一个在京里变着法儿讨好哀家,你们这两兄弟,真真是哀家的宝贝。” 皇太后的岁数大了,但不生病的时候,身子骨还是挺不错的,开怀笑起来时,声音也不小。 刘婕妤刚走到暖阁外的庑廊下,隔着窗子就全听见了,她的脚步顿了顿。 她没有问是哪一位在里头,心里门清。 去了边关的是蒋慕渊,而能让皇太后看作宝贝的孙儿只有一个孙恪。 皇长子孙祈不行,圣上最器重的孙睿也不行。 刘婕妤抿了抿唇,再往前走时,脸上已经挂上了笑容。 那两位,一个是亲王世子,一个是长公主的独子,皇太后再宠着护着,也不是圣上的皇儿。 皇太后对几位皇子的喜好并无高低,这就够了。 总比圣上与皇太后都宠着孙睿强多了。 刘婕妤走到殿外,让人往里头通禀,被召进西暖阁里头时,正好见到孙恪把一个荷包递给了皇太后。 孙恪笑眯眯的:“皇祖母,这么好的事儿,是不是……” 皇太后欢喜极了,取了颗糖果含入口中,又递了一颗给孙儿:“这么好的事儿,当然要吃糖。” 向嬷嬷见那两祖孙含着糖摇头晃脑的,忍不住背过身去笑了笑。 刘婕妤也是笑容满面,给皇太后问了安:“是什么事儿叫母后这般高兴?” 皇太后笑道:“阿渊打了胜仗,北境大捷。” 刘婕妤一路过来,消息还没有那么快,听了皇太后的话,一时愣怔,很快又反应过来,笑容明媚:“这事儿……欢喜得儿臣都不晓得说什么了。嘴笨,喜庆话都不会说,只觉得这心里喜……” 说是嘴笨,能跟在圣上身边那么多年、生下皇长子的女人又哪里会是真的愚笨,最初的惊讶过了之后,嘴上便开了花似的,夸完了蒋慕渊的功绩,又夸孙恪请期喜庆。 她记得要嘴巴“笨”些,即便是夸赞,用的也是极其朴素的词句,简单又带着真心,叫皇太后听得十分舒坦。 刘婕妤在吹捧蒋慕渊与孙恪上,是向来尽心的,一来讨皇太后欢喜,二来不愿意得罪那两位,反正他们与孙祈争不到一块去,反倒是能拉拢几分,才是最好的。 皇太后心里也明白,她听着刘婕妤吹捧,饴糖顶着腮帮子,满嘴甜的心旷神怡。 甭管刘婕妤琢磨什么,好话谁不爱听呐? 夸孙恪和蒋慕渊的好话,皇太后听多少都不腻,她甚至伸手又问孙恪要了一颗糖。 等刘婕妤夸够了,皇太后才笑着问她:“哀家都忘了问,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了?” 刘婕妤垂了眼,道:“今日天暖了些,儿臣就在花园里走走,行到一半,想着好些日子没有来与母后请安了,便过来了。” “这样,”皇太后点头,“有心了。” 刘婕妤嘴唇依旧挂着笑,心里也是忐忑的。 她自然是有事儿求皇太后,刘婕妤不想当着孙恪的面儿说,可这位得宠,她哪能直言让孙恪回避。 怪她来时没有打听清楚,若晓得孙恪在,她便不来了。 也是进了慈心宫才晓得,可这么多宫人瞧着,她不好打道回府,便进来请个安。 至于存在心里的事儿,要下次再寻个机会了。 刘婕妤起身告退,孙恪见她走了,偏头问皇太后道:“皇祖母不好奇?” 皇太后睨了他一眼:“你以为都跟你似的,什么事儿都想打听?她想说回头自会来说,不说最好,哀家懒得管。” 孙恪弯着眼直笑。 这宫里有秘密,但也无秘密。 刘婕妤这一进一出慈心宫,不肖多久,各处都知道了。 虞贵妃在看书,听底下人禀了,她缓缓颔首:“晓得了。” “娘娘,”老嬷嬷压着声儿,“刘婕妤好端端地去寻皇太后,必然有事儿,咱们不打听打听?” 虞贵妃摇头:“不用多事。” 照她看,孙恪就在皇太后边上,刘婕妤不管什么事儿都开不了口,使人去慈心宫打听,不止白跑一趟,还容易惹事。 再者,刘婕妤如此,不是为了圣上就是为了孙祈,圣上的想法谁都左右不得,而孙祈若有什么状况,肯定有一堆人比她还上心,她何必参一脚。 “嬷嬷琢磨刘婕妤,不如琢磨琢磨睿儿娶正妃的事儿,”虞贵妃道,“圣上近日对冲喜上了心,要是突然指一个过来,睿儿主意大,我怕他不喜欢。” 孙睿纳赵知语为侧妃,圣上是不满意的,也就只是个侧妃才由着孙睿去了,正妃人选上,不会那么好说话。 偏孙睿看着温和,底子里还是拧的,虞贵妃怕那父子俩为此冷脸,那才是顶顶大事儿。 老嬷嬷忙应了。 第六百一十七章 运气挺好 虞贵妃有更惦记的事儿,而孙淼母妃袁贵嫔的反应平淡,她听完了就只点点头,什么话也不说。 另一厢,孙宣的母妃陶昭仪小口嘬了一碗茶,眼神也渐渐锐利起来,吩咐道:“使人去外头转转。” 这个外头,指的不是慈心宫外,而是宫外孙祈的府邸。 孙祈前几年就在宫外开府了。 既然慈心宫不好打听,不如就去孙祈那儿,总会有蛛丝马迹漏出来的。 后宫女人们动作,而御书房里,圣上目光沉沉看着战报。 肃宁伯的折子写得朴实,如何布兵、如何进攻,写得很是明白,他驻守裕门关,前线的将士们谁功高、谁勇猛,都一一言明,没有忽略自己的儿子,也不夸大其词。 他放下折子,眯着眼睛靠着椅背,道:“运气真不错。” “可不是,”孙禛咧嘴笑了,“一冲喜,运势都好了,先前僵持许久,现如今大胜。” 圣上睁开眼,看向孙禛,只笑不语。 孙禛见状,没有再多言,低下头不吭声了。 孙宣垂着眸子,道:“可惜叫那些狄人跑了,等他们准备好,一定会卷土重来。” “狄人狡诈,”孙祈道,“若能斩草除根,早就斩了,哪里还会数年征战,劳民伤财,苦了无数百姓。阿渊此次与肃宁伯、向大人联手,收复北境,已经不容易了。” 几位皇子你一言我一语的,还各自寻了好话,夸了蒋慕渊一通。 圣上听了会儿,道:“睿儿怎么不说话?” 孙睿闻声,抬起头来,也没有迟疑,直直道:“儿臣在想七弟的话,确实运气挺好。” 刚说那句话时,圣上态度未明,孙禛是有些忐忑的,听他胞兄赞同,不由就松了一口气,暗暗自喜。 圣上摸着下颚,半晌突然就笑了起来:“打仗这事儿,运势太重要了,能得此胜,可见北狄失了天命。” 北狄无天命,那便是顺德帝得天命。 众皇子拱手恭贺父皇,弯下腰时,孙祈等人都在想一件事——父皇是真的喜欢孙睿。 一样的话,从孙禛嘴里说出来,和孙睿说,就是不一样的。 圣上挥退了几个儿子。 皇子们在御书房外互相告辞,孙睿与孙禛一道去给虞贵妃问安。 孙禛一路憋着,直到进了虞贵妃的宫室才放松下来,偏头问孙睿:“皇兄亦觉得我说得在理?我先前还当说错话了。” 孙睿睨了他一眼,面上依旧淡淡的,等宫人去通传时,才道:“没说错。” 孙禛得意了,待里头请了,兴高采烈去寻虞贵妃。 孙睿落后几步,看着浑然不知内里意思的孙禛,目光沉沉。 孙禛把运气归到“冲喜”之上,这是讨圣上欢心,而孙睿所谓的运气是“顾云康”。 顾云康不止埋了顾致沅,让狄人提出的交换毫无意义,还混在鹤城之中,助将士火攻山口关,大破北狄,若没有这个人,蒋慕渊哪里能这么容易收复北境。 而战场局势变化多端,拖到草原化雪,局面又不同了。 运势,果真是战场上极其要紧的一环,这一仗,运势站在了蒋慕渊与顾家一边。 北境大捷,当天就传遍了京城。 如此好消息,顺天府恨不能敲锣打鼓地传递给百姓,不管战事多远、是否波及京城,只要有战争,百姓的心就不安定。 捷报化作了及时雨,冲去了数月间笼在百姓心中的阴霾。 宁国公府里,安阳长公主高兴极了。 先前裕门关捎信回来,提了顾云锦先行回京,长公主算着儿媳妇抵达的日子,又得了战报,就盼着儿子早早班师回朝了。 寿安亦是欢喜,兄嫂都不在,她先前生辰过得也缺了滋味,此刻也翘首企盼着。 西林胡同里,林家长松了一口气,对门的顾家,单氏推开了小祠堂的门,凝着泪点了香。 顾家将门,男女皆战,因而女眷亦入祠堂享香火供奉。 给先人们磕了头,单氏转身与徐氏、吴氏道:“外头虽还没有提起来,但我们心里要有数,云宴太年轻了,又有那些传言,我们家恐怕不能像老将军战死时那般,靠着蒙荫接下将军印了。” 镇北将军的名号,与公候伯等爵位不同,并非是朝廷封授的,而是边关驻军守将接下帅印,得将军名号。 守蜀地的是镇南将军,守西境的是征西将军,军功不减,若无大错,自是数代传承。 可一旦交出将军印,再想拿在手中,就太难了。 不管圣上信还是不信,那些流言是存在的,而顾云宴的年纪与不够丰厚的军功,更是圣上撤了将军印最好的理由。 顾家守了北境几十年,帅印丢在他们这一代手中,不管理由为何,都愧对列祖列宗。 单氏看着那一排排的牌位,终是摇了摇头。 家书上很多事情不能讲,但他们自家人心里是有决断的。 单氏攥紧了拳头,咬牙道:“怎么就、就那么糊涂呢!” 裕门关下,蒋慕渊与肃宁伯、向威等人商议着北境重建之事。 他们回到裕门关有几日了,那日大捷之后,留下人手驻守在山口关与鹤城,又重新排兵布阵,便退回关内。 商议了一下午,所有人都很疲惫,肃宁伯却还是留了蒋慕渊下棋。 肃宁伯的棋艺并不高超,他此刻的心思也不在这上头,下得极其随意,眼看着一片疆土要落于蒋慕渊的白子之中,他干脆中盘认负,把手中黑子扔回了棋篓之中。 “伯爷还要再下一盘吗?”蒋慕渊一面收拾棋面,一面不疾不徐问道。 “不下了,不是小公爷的对手,”肃宁伯摆了摆手,他的性子原也存不住事儿,耐到了此刻差不多是极限了,便直接问道,“小公爷当真不打算回京?” “不回去,”蒋慕渊笑了笑,“其中缘由,我不细说,伯爷也知道。” “你这是铁了心要给岳家谋战功了,”肃宁伯饮了一口茶,“既如此,为何不替顾云康多请战功?不提他孤身赴北狄?你若想打进草原深处,一旦我班师回朝,北境兵力势必不足,靠留下来的人手,不好打。” 第六百一十八章 理由 依肃宁伯之见,山口关一战,顾云康完全可以居首功。 虽然顾云康并未亲身参与到火袭、攻关之中,但他护住了顾致沅的遗体,他阻拦大军入鹤城避免了中北狄“请君入瓮”之计,他辨明山口关粮草储藏之处,带领众人寻到了最适合火攻的地点。 没有顾云康,断断没有如今之大胜。 蒋慕渊想替顾家累功绩,这一切原本都值得在请功的折子上大书特书的。 可事实上,战报上写得很简略。 肃宁伯亲手所写,洋洋洒洒一堆名字,顾云康的功绩被融在其中,朝廷知道这么一回事儿,却不够夺目,也不显眼。 而瞒下了顾云康奔赴北狄,朝廷不知道后续还有那等硬仗,势必撤走兵力。 这些事儿,让肃宁伯疑惑极了。 按说,顾家就是顾家,那几兄弟感情都好,在事关将军印的时候,蒋慕渊总不至于还在考虑不让二房出身的顾云康越过长房子弟吧…… 没的那般本末倒置。 蒋慕渊敛眉,道:“正是因为不好打,才越发谨慎和迟疑。 顾家需要这战功,突袭北狄大帐势在必行,可没有人知道我那三舅哥何时能摸清北狄部落状况、又何时能回来。 我若以此为由,拖着大军留在北境,这不合适。 国库紧张,军需耗不起。 万一他这一去出了状况,半年一年没有回来,传到京中,顾家得的不是功绩、而是骂名了。” 肃宁伯认真听了,摸着下颚上的胡渣,缓缓点了点头。 蒋慕渊见他听进去了,又道:“这儿无外人,我也再与伯爷多几句嘴。 先前传言顾家替安苏汗养儿子,我们知道是混账话,可架不住嘴巴长在别人脸上。 谁也说不上那所谓的儿子是哪一个,可一旦传出我三舅哥去了北狄,指不定就往他的血脉上猜呢。 人回来了、将来打赢了,那也就罢了。 万一失了踪影,或是突袭未成,就会被编排得越发不像话了。 再者,传言是从北狄出来的,我三舅哥万一落在狄人手中,他们反过头再泼脏水,说他投了狄人、说他卖了北地,御书房里我都不知道要说什么来保岳家。 圣上即便信我,一封又一封的弹劾折子又不能当没有。” 肃宁伯皱紧眉头。 蒋慕渊与程晋之交好,论辈分,肃宁伯厚颜当一声“世伯”,但地位上截然不同。 这几句话,的确是极其信任才会说的了。 说起来,当真出了状况,圣上必然偏向亲外甥,可正是舅甥关系在里头,君臣进退才越发讲究。 蒋慕渊于公于私、都不能对顾家视而不见,但顾云康真的被群起弹劾之时,他不可能拿什么项上人头与顾家多少多少性命去保顾云康绝不会投敌。 这种“逼迫”之事,别的臣子能做,亲外甥做不了。 理顺了这些,肃宁伯对蒋慕渊更是欣赏,这个年纪就能如此缜密,也难怪成为年轻一辈之中最突出的存在。 “小公爷放心,”肃宁伯坐直了身子,郑重道,“我也不会透露这事情。” 蒋慕渊道了谢,起身出了营帐,抬起头看了眼天色。 斜阳刺目,他不禁眯了眯眼睛,便收回了目光。 刚刚的那一番说辞,蒋慕渊也不是骗肃宁伯的,那些理由都站得住脚,但最重要的一点,蒋慕渊没有说。 他提防孙睿。 虽然不知道孙睿做许多事情的缘由,也不清楚对方能不能把手伸到北境、甚至伸到草原上,但既然疑心了,此事要紧,小心些也无错。 蒋慕渊站在大帐前,正好遇上了程晋之。 程晋之刚从城墙上下来,道:“中午去看了成小公爷,他脚伤无大碍,拄着个拐子就能走路了。” “那便好,”蒋慕渊看向程晋之的手臂,“你的胳膊好了吗?” “差不多。”程晋之咧嘴笑了。 对将士而言,血凝了,能使出劲儿了,就是差不多了。 不管在京中是多么矜贵的身份,上了战场,没有一个金贵人。 程晋之搭着蒋慕渊的肩膀,道:“你们是明儿去北地吧?” 蒋慕渊颔首。 程晋之迟疑了一阵,还是道:“抬棺的人手够吗?不用跟我客气,我胳膊没事儿。 你去西林胡同娶人家姑娘时,我是傧相,你现今送顾家人回故土,我难道还抬不得了? 就凭我点的那两大串炮仗,顾家也得认得我。” 蒋慕渊笑了起来,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他这个做兄弟的还能怎么回绝。 将顾家英灵迁往北地,这是近几日蒋慕渊、顾家兄弟们与肃宁伯、向威商议好的。 原本就盼着,等收复北地之后,就把田老太太等人挪回故土去,眼下也是个机会。 毕竟,哪怕知道狄人已经败走,从北地、鹤城亦或是其他城镇村子逃出来的百姓都没有勇气回到家乡,一则心绪未平,二来怕狄人再打过来,会丢了好不容易保住的性命。 而北境要重新发展,少不了百姓的支持与投入,他们现在必须给百姓信心,让他们敢于走出裕门。 移灵回北地,就不是快马加鞭了,一路抬棺,单趟也要耗费数日。 他们也不打算快行,能在北境土地上日夜行走,也是证明如今局势已经安全了。 翌日的裕门关,阳光透过云层,薄薄撒在地上,积雪又化了些,使得道路愈发泥泞难行。 蒋慕渊与顾家兄弟们一起到了田老太太等人的坟前,身后跟着来帮忙的兵士,所有人静静看着那一块又一块的石碑。 顾云宴上前,仔细擦了擦石碑。 香烛燃起,伴着漫天飞舞的白钱,顾云宴深吸了一口气,领头跪下,重重磕了头,才又起身。 封土被挖开,露出里头棺木,顾云宴蹲下身,看着田老太太的棺木,眼中含着热泪,轻轻笑了笑,道:“祖母,答应过要接您回北地的,叫您久等了,我们这就回去了。” 百姓们送灵出关,不时有人背过身去抹泪。 有同样是北地出身的百姓,犹豫了几天之后,终是收拾了寥寥的细软,跟在他们身后回家乡去。 第六百一十九章 我想赌 送灵的一行人走了数日,天际线旁,才终于出现了北地城池的影子。 残阳西斜,映在这座百年老城上,越发显得空寂。 跟随他们回来的老百姓与兵士们都混熟了,原本北地未失守前,城中百姓与守军的关系就很亲近。 因而,哪怕是一群“兵痞子”在边上,百姓也很放松,放松到遥遥看见旧城模样就咽呜出声。 不知道是哪一个,先落了眼泪,招得身边的人一个个红了眼睛。 那夜破城时的硝烟烈火犹在眼前,一如这红日,刺得眼前一片血红。 顾云骞也哭了,他在兄弟间年纪最小,又亲历过那一场战事,此刻回忆起来,眼泪不住往下滚。 什么男儿有泪不轻弹,他是真的难过。 伴着夕阳,一行人走到了北地城下。 这座孤城之中,有原先不曾离开的,有这些日子得了消息陆陆续续回来的,但人数很少,与原本繁华的北地城根本比不了。 顾家棺椁入城,他们纷纷来迎,有与随行的百姓相熟的,抱在一块痛哭不起。 也有认得顾家兄弟的,哽咽又亲切地唤着“大郎”、“四郎”,说“六郎”都长这么大了、好些年不曾见过了,又抹着泪讲“十四郎”活着真好…… 顾云骞过继到族中,依着族里行十四。 还有人一瞬不瞬打量蒋慕渊的,说这是六姑娘的夫君,是他们北地女婿…… 蒋慕渊看着那一张张陌生又热情的脸庞,不由想,若没有北地破城,他与顾云锦来北地回门,那会有多热闹。 鞭炮怕是要从城口一直炸到将军府外。 他家云锦,一定高兴…… 棺椁经过将军府的废墟,雪大了大半了,只留下残垣断壁。 人群里,有一位老婆婆哭着喊了声:“老太太、顾将军,咱们回来了,都回来了……” 一行人绕去了关帝庙,新备的棺椁也是一路送来的,要把留在这儿的亲眷们都挪进去。 时间过去太久了,即便当时顾云骞整理得很仔细,后续蒋慕渊他们来验身份时也安顿得极好,可现在都不成样子了…… 男子倒是无妨,自家人收殓。 顾云初等女眷,还是几位胆大的老婆婆帮着收的。 顾家的祖坟在城郊,夕阳还有晚霞,破旧城池也不讲究什么时辰,他们人手也足,依着位子挖了土。 一具具棺椁降入坑中,封土立碑。 顾云宴跪在顾致沅的碑前,亲自动手挖了一个小坑,取出那只剩下虎头的玉虎,埋了进去。 最终剩下的只有顾致清的骨灰。 顾云宴抱着骨灰坛上了北城墙,他直直站着,身后是重新竖起来的顾家大旗,旗面在北风中展开,飒飒作响。 北境的将军印还未交接,圣旨一日未下,北地的城墙上就还能竖一日的顾家军旗。 打开坛子,顾云宴把半坛骨灰撒下。 蒋慕渊跟着顾云宴上来,看着天涯边只剩下最后一点余晖的残阳,他仰头望着军旗。 风越发急了,一时间,飒飒声越发响亮了。 顾云宴转身看着那个顾字,清了清嗓子,道:“还能立多久?” 蒋慕渊看了顾云宴一眼,道:“竖起来了,我就不想再让这顾家军旗倒下去。” 顾云宴的眸子骤然一紧。 山口关战事过去了半个多月了,这是他们两人第一次谈及这个话题。 顾云宴的想法很纯粹,无论明面上如何粉饰太平,北地是怎么丢的,顾家每一个人心里都有数,他们是有罪的。 能让他们亲手把狄人赶出北境,把失去的疆土收回来,对顾家子弟而言,已经是恩典了。 即便事后被朝廷追究,似乎也没有什么可以抱怨的。 但蒋慕渊一力抹去了所有,决计不让那见不得光的罪状摊到台面上。 顾云宴以为,隐下秘密、老老实实叫出北境将军印,不受罚,得些小功绩,已经是最最好的结果了。 之后顾家如何重振、如何再起,是他们自家兄弟要思考的。 投在别家军中,一步一步从头再来。 可顾云宴现在才知道,蒋慕渊想让顾家走的是另一条路——不撤将军印,依旧统领北境。 这是姻亲之间才给予的绝对支持吧…… 但是,正因为是姻亲,正因为眼前这位小公爷是他的妹夫、是顾家女婿,顾云宴才不想连累他。 “我年纪太轻,父亲叔伯都不在了,我的军功也不足以接过大印。”顾云宴很清醒,他知道自家情况,他敢抗整个顾家,也知道自己还扛不起整个北境。 蒋慕渊勾了勾唇,用目光沿着军旗上的一笔一划写了个顾字,道:“我短时间不会回京城,期间也许会回京复命,也很快回来,我想参与重建北境。 能有多少战功,我们就看三舅哥了。 我想赌,大舅哥,你赌吗?” 顾云宴的手指紧紧捏着骨灰坛,关节泛白,他领会了蒋慕渊的意思。 他转头看着偌大的北地城,寻着曾经将军府的方向,沉沉看了很久。 顾家数代都在这里,哪怕出了一个顾致泽,作为顾家儿郎,他也想亲手给所有人做出补偿。 用他们的血、他们的命,他们自己和子孙世代的守护来换北境安宁。 这是补偿,也是责任。 真要交出去,又怎么会舍得…… 顾云宴收回目光,深吸了一口气,抬头看着熟悉的军旗,沉声道:“我赌!” 赌顾云康能带着情报回来,赌他们能杀进草原深处,赌他们能大破北狄,赌他们兄弟能活着回来,哪怕只剩下一个! 晚霞退了,天上只剩下璀璨的星子,城中点起了营火。 而从明日起,随着百姓陆续回来,这座空城也要进入重建之路。 另一厢,京城城门关上前,顾云锦一行人的马车终于抵达了。 官兵看了路引,放了马车进城,城口边的百姓很快就知道,去了裕门关的顾家人女眷回来了。 天色已晚,顾云锦是出嫁女,便没有去西林胡同,直接回了宁国公府。 二门上,得了信的寿安翘首盼着。 车帘子掀开,顾云锦还没有下车,就被寿安扑了个满怀。 第六百二十章 亲近 顾云锦练武之后下盘稳,也不怕寿安扑那么一下。 寿安抬头,笑盈盈道:“嫂嫂可算回来了,伯娘一直等着呢。” 小姑娘身上熟悉的香料味让顾云锦回过神来,笑道:“那便过去吧,别叫母亲久候。” 说话间,顾云锦看到了站在一边的抚冬。 她站得规规矩矩的,一双眼睛明亮。 而抚冬的身后,内院里透过来的灯光烛光明暗交叠,映着墙角屋檐。 熟悉的人,熟悉的环境,让顾云锦有了回到京城的踏实感。 她道:“抚冬与我一道去,念夏先回去收拾收拾。” 念夏应了一声,那些行李细软是不费劲儿,一车的古籍手抄本才是真的要力气。 念夏一个人搬不过,招呼了几个婆子帮忙,把书都抬回去。 寿安瞪大眼睛看了会儿,奇道:“都是什么书?话本子?” 问完了,寿安也觉得不对劲,她嫂嫂去边关是给家里助力,不是去度日消遣的,哪里会收集什么话本子,而且还那么多…… 顾云锦一面走,一面解释道:“不是话本子,都是与北境、关外有关的书籍,我近来……” 通往长公主的院子就这么一点路,顾云锦无法细细与寿安说,只讲了一个大概。 寿安不时点头,觉得她家嫂嫂去了几个月,整个人的想法都成熟了很多。 她想,毕竟那是顾云锦的故土,亲眼看到城破人亡的冲击,绝不是寥寥数语能够概括的。 长公主的院子灯火通明。 采文在外头等着,远远看了灯笼光,也不顾规矩不规矩的,撩了帘子就冲里头喊:“夫人和郡主来了。” 喊过了,又急急迎出来,福身给两人问安。 顾云锦看在眼中,心里明白,这是长公主盼着她回来的意思。 入了屋子,长公主拉着顾云锦的手一阵瞧。 只依着她自己的心思,长公主是想去二门上等的,可她是婆母,出身又不同,这架子不想端也只能端着。 这会儿人到了跟前,就不管那些了,对着光,认认真真看了看,长公主叹道:“瘦了,这一趟辛苦极了吧。” 顾云锦莞尔:“与我而言,固然算是辛苦,但与小公爷相比,实在不算什么。” “你这孩子,”长公主让两人都坐下,道,“你回来了,我的心落了一半,北边打赢了,估摸着阿渊也快回来了。” 顾云锦道:“攻下山口关时,我们已经离开了裕门关,没有亲眼看到凯旋,总觉得遗憾。” 正说着,蒋仕煜也到了,见还未摆桌,便道:“儿媳妇赶路回京,准是没有用晚饭,你有什么话要问,也等她吃了饭再问。” 安阳长公主闻言,自个儿也失笑摇头:“怪我,我心急着心急着就都忘了。” 一桌子的美味佳肴,地地道道的京城口味,几个月不尝,还真挺想这一口的。 饭后,长公主没有留顾云锦。 她对这几个月间儿子、儿媳在北境的每一桩事情都很上心,饶是家书里顾云锦写过,但看的与听的不同,她好多话想问。 可她看到了顾云锦眼下的青印子,这风尘仆仆的,的确是太辛苦了。 “早些回去,热水里泡一泡去去疲,再好好睡一觉,”安阳长公主柔声道,“明儿还要去给皇太后问安,还要往你娘家走一趟,事儿多,要休息好些。我们娘俩,什么时候都能说话,不急于一时。” 顾云锦不辜负长公主好意,垂眸笑了。 寿安送顾云锦回院子,没有多打搅,说了几句话便走了。 顾云锦站在屋子中央,左右看了看。 明明她在这儿只住了几日,隔了数月再看,依旧觉得熟悉。 这里的物什摆设,都是她与蒋慕渊亲手布置的,很多东西的位子又与珍珠巷里一样,又岂会不亲切呢? 只是,那个叫她亲切的人,还在远方未归京。 长公主说得是,大捷了,他也快回来了吧…… 粗使婆子备了热水,抚冬伺候她梳洗。 身子浸在木桶里,暖得浑身都舒坦,她双臂搁在桶边,打趣抚冬道:“这几个月,你的功夫有长进吗?” 这小丫鬟,在她离京时说要练武,说不给她丢人,不拖后腿。 顾云锦记在心上,刚才看抚冬走路,下盘看着是比先前稳了,可见是用功练了,所以就问出了口。 若是抚冬没有练,顾云锦也就不提这一桩了。 抚冬闻言,欢喜极了:“一日都不敢松懈,马步能站一个多时辰了,之前去西林胡同,还请练武的嬷嬷教了一套拳法,虽还不熟练,但能练成套了。” “厉害,”顾云锦笑弯了眼,“明儿个练给我看看。” 抚冬忙点头。 这一路回来,顾云锦委实疲惫,叫热水一泡,困意就席卷上来,简单收拾了之后,早早就睡了。 西林胡同里,还未有人歇下。 反倒是一个个都眼睛通红,显然是哭过一场了。 丰哥儿、巧姐儿都是好久没有见到娘亲,哪怕夜深了,也紧紧抱着不肯松开。 单氏身边坐着从北边寻回来的几个哥儿,手握着顾云映的手,再一次郑重道:“你在府里安安心心地住,咱们是一家人,你莫想那些旁的。 夜里就住云思先前那屋子,伯娘让人收拾干净了,正好离伯娘、离云霖都近,彼此有个照应。 过几日你熟悉了府里状况,再挑个自己喜欢的院子。” 顾云映点头,“安安心心”一词,单氏今夜与她说了好几遍了,就怕她会不习惯、会疏离。 单氏在不停的告诉她,不在乎她身上那狄人的血脉。 回来之后,葛氏把来龙去脉都与单氏她们说了,四十年前的真相,田老太太的选择,北地的失守…… 有些是单氏先前就猜测到的,但更多的,是她从未想过的,沉甸甸的,压在心头。 军报上再细致,府里也看不到,对于这几个月间的战事,也都是从外头听来的,单氏便多问了几句。 朱氏能答的也就是狄人偷袭裕门关,后来的山口关一战,她们已经离开,自无法细答,只知道是顾云康寻回了顾致沅的遗体。 第六百二十一章 虎子回来了 单氏听完,梗咽着问徐氏:“云康、云骞、云妙,各个都是好孩子,二叔他、他怎么就那么糊涂!” 徐氏缓缓摇了摇头,没有答案。 正说着话,外头传来通禀声,庞娘子回来了。 单氏让她进来,问道:“虎子交给他爹娘了?” 庞娘子颔首:“是,一家人抱头痛哭。” “怎么能不哭呢,就这么一个心肝肉。”朱氏叹道。 这一日进城晚了,原是想留虎子在府里住一夜的,而且虎子与几个哥儿都玩熟了,分开时彼此还很舍不得,可想到陈三夫妻两个日盼夜盼的,能早一刻便早一刻送了。 这几个月主要是庞娘子在带孩子,她哄着虎子别了小伙伴,去了陈三住的胡同。 她才刚下轿,迎面遇上个大娘。 那大娘盯着孩子一通瞧:“这是虎子?” 见庞娘子颔首,大娘激动坏了,扯着嗓子就喊:“陈三家的、陈三家的,你家虎子回来了!” 她嗓门大,喊得整条胡同都听见了,各家都赶忙拉开门来看。 陈家门打开,陈三媳妇猛得冲出来,快得跟一阵风似的,到了庞娘子跟前又急急停下,一瞬不瞬看着孩子。 虎子丢了有半年多了,小孩子长得快,模样与记忆里有些差异,但五官还是能辨得出来的。 这就是虎子,就是她家孩子。 陈三媳妇伸手想抱虎子,两条胳膊却颤得厉害,眼泪簌簌往下落,张了张嘴,想唤孩子名字,都哽得发不出声音来。 庞娘子看她这样子,心里也酸得厉害,柔声问虎子道:“这是你娘,虎子还记得娘吗?” 虎子的大眼睛眨了眨。 这个年纪的孩子,能记得不少事儿,但分开久了,很多东西也就淡了,虽然慢慢引导也能想起些许,但终究迷茫多些。 先前怕虎子回来不适应,葛氏、朱氏都交代过,让庞娘子每日都和陈虎子说说“娘亲”、“爹爹”,哪怕想不起模样和曾经的相处,也要让虎子记得,爹与娘是最最盼着他的,是最疼他的。 那些准备是有效果的,哪怕虎子的记忆里,娘亲的模样很模糊,但他还是伸出了手:“娘,抱抱。” 陈三媳妇紧紧抱着儿子,蹲下身大哭起来:“虎子、娘的虎子……” 虎子不晓得是被哭声招的,还是在娘亲怀里渐渐感受到了熟悉的温度,哇的一声也哭了。 这娘俩一道哭,引得来看的邻居们也跟着抹泪。 同住一条胡同,小摩擦难免,但大体上还是和睦的,亲眼看着陈家这半年多的起伏,人心都是肉长的,谁不揪心不心疼呢。 眼下是苦尽甘来。 陈三在东街上摆摊,得了消息,连摊子都顾不上收,请边上相熟的摊主给帮着看会儿,自个儿冲回了胡同里。 远远的,他就听见了孩子哭声,响亮极了。 陈三眼睛一下子就红了,没错,这肯定是他家虎子,虎子哭起来,从来都是这么响的,跟一只小老虎似的。 等见到了孩子,陈三一个汉子都忍不住哭了起来。 他抱着虎子,又是喜又是悔,连连道:“爹绝不会再把你弄丢了,不会了……” 一家人哭成一片,富丰街上丢了孩子的两家也闻讯来看,啪嗒啪嗒掉眼泪,盼着南陵那儿能早些得了好消息,也让他们能失而复得。 陈三媳妇大哭了一场,整个人清明了不少,抬头看向庞娘子。 她刚抱着孩子,虎子穿的衣裳都是簇新的,个子高了,脸却不瘦,身上也有肉,一看就知道顾家养得很用心,一丁点都没有亏待。 陈三媳妇真心实意给庞娘子道谢。 庞娘子把两个包袱交给陈三媳妇,道:“里头是虎子的衣裳,还有些他的小玩意儿。” “这……”陈三媳妇不好意思极了,不止孩子送回来,还给这么多东西。 庞娘子劝道:“都是冬衣,在北边也没什么好料子,就这么做了几身,别舍不得给孩子穿。虎子长得快,现在合身,到年底就穿不上了。倒是棉花不错,到时候拆出来重新给他弄两身。” 拆了重做都给他们想好了,陈三媳妇感激地点了点头。 庞娘子又道:“虎子这些日子都与几个哥儿一道耍玩,突然分开,彼此都舍不得,他要是想寻哥儿们,你只管抱他到府里来,不用顾忌这那的,能玩到一块都是缘分。” 这些都是葛氏交代的,庞娘子自然转达,又怕陈三媳妇不敢登门,便再补了几句。 “不瞒说,在北边与虎子一道玩的几个哥儿,年纪都差不多,爹娘都战死了,不在了,能多了熟悉的伴儿,都高兴些。” 若起先还有顾虑,听说哥儿们都失了爹娘,陈三媳妇的心就揪起来了。 与虎子一般大,爹娘就捐国了,她自己就是母亲,哪能不心疼孩子,便道:“我会去的,要是哥儿们想虎子了,府里只管来说,我把虎子送去。” 庞娘子见陈三媳妇听进去了,便没有多留,回府里复命。 详细状况与单氏等人一说,众人少不得又是一声叹。 夜色深了,单氏便叫葛氏、朱氏回去歇了,又安顿好了勉哥儿几个,临睡前又与叶嬷嬷交代了一通,让底下人切莫怠慢了韦老先生,这才吹了灯。 翌日天明,顾云锦便起来了,梳洗之后,在院子里练了会儿功。 念夏来与她一道练,抚冬也不落后,站在庑廊下扎马步,待顾云锦练完了,才挥了一套拳。 顾云锦笑眯眯看着,抚冬挥的一板一眼的,能顺下来,却还不熟练,但看得出很是用心。 念夏也看,待抚冬收势,鼓掌道:“进步显著!” 顾云锦颔首:“假以时日,手上一定不缺力气。” 抚冬被两人夸了,笑得眼睛都眯成了缝。 用过了饭,钟嬷嬷引顾云锦去长公主处,一路笑着道:“夫人与小公爷不在府里,院子里事少,抚冬那丫头就从早练到晚,最初两只脚痛得走路都晃,都没退缩。” 顾云锦一个劲儿直笑。 第六百二十二章 皇孙 安阳长公主也想陪顾云锦去慈心宫,可她出门去,仪仗必然夸张,而顾云锦晚些还要去西林胡同,这来来回回的太麻烦,就只让顾云锦代为给皇太后请安。 沿着甬道,顾云锦转过弯,刚看到慈心宫门,就见一行人迈了进去。 打头的人是嫔妃着装,只是顾云锦不熟悉后宫的主子们,匆匆一眼,也没有辨清楚对方身份。 她想,应当是某一位主子来给皇太后问安的。 顾云锦亦进了慈心宫,绕过影壁,就见那一行人候在庑廊下等皇太后通传。 两厢打了照面,对方明显愣了愣。 守在门口的小宫女见了顾云锦,眼珠子一转,笑道:“小公爷夫人安好,皇太后一直惦着,说您昨儿夜里才抵京,恐怕要今日下午才会入宫来,没想到您来得这般早,正好与刘婕妤娘娘遇上了。奴婢这就给皇太后禀一声,您稍待。” 就这么客客气气的几句话,说得跟四月春风一般,霎时间就不动声色地给两人介绍了。 顾云锦得了提点,不会认不得人,笑着与刘婕妤问安。 刘婕妤心里也敞亮,这些日子不在京里的小公爷夫人,只有蒋慕渊媳妇一个。 “长公主没有一道来?”刘婕妤问了声。 顾云锦笑道:“母亲没有来,让我代为向皇太后问安。” 两厢面子上的事儿都周全极了,可相对于顾云锦的坦然,刘婕妤心里纠结坏了。 她是真有事儿寻皇太后说,结果来了两次,一次遇上孙恪,一次遇上顾云锦,运气不济,都没有避开。 前回是她没有好好打听就来了,是她不仔细,这回听闻了顾云锦回京,但侥幸觉得这一位必然与安阳长公主一道入宫,那等排场仪仗,抵达慈心宫估计也要半个时辰之后了,刘婕妤就紧赶慢赶了一回。 哪晓得,就是撞上了。 也没得怪别人,叫她犹犹豫豫不敢开口,拖到拖不住了又心急火燎的抱了侥幸心。 里头皇太后传唤,顾云锦看着刘婕妤,等她先行。 刘婕妤此刻退是退不得了,只能一咬牙,心一横,硬着头皮进去。 这一次可没有说些场面话、下一回再来的机会了。 她往皇太后跟前凑得这么勤快,肯定让人盯上说长短。 两人前后入了西暖阁,皇太后看见顾云锦,眼睛里就全是笑意:“云锦丫头,快过来让哀家好好看看。” 珠娘在罗汉床前搁了软垫,顾云锦跪下规规矩矩磕了头,被皇太后一把捞起来,让她在身边坐下。 皇太后一通仔细瞧:“瘦了,真的瘦了,这小下巴更尖了。” 顾云锦莞尔:“母亲昨儿也说我瘦了。” “可见我们看得都准,”皇太后一面笑,一面心疼,“吃苦了。” 刘婕妤有求于皇太后,自不会为皇太后关切顾云锦而冷落了她而不高兴,笑道:“先前没有见过长公主这儿媳妇,只听说是个天仙似的姑娘,今儿个一看,母后您说她瘦了,臣妾瞧着还是跟天仙似的。” 皇太后哈哈大笑。 刘婕妤暗暗松了一口气,她想,有顾云锦在也好,逗得皇太后心花怒放了,她请求起来说不定也能顺畅些。 皇太后很想听顾云锦说说北边的事儿,但见刘婕妤在座,便转头问道:“你今儿来得倒是早,既有事,就与哀家直说吧。” 刘婕妤抿了抿唇:“是些女人家的事儿……” 皇太后挑眉:“难怪前回恪儿在时你不说,今日无妨。” “是,”刘婕妤垂眸,语气斟酌,“母后,臣妾想把仕儿接进宫里住上半月一月的。” 顾云锦迅速瞥了刘婕妤一眼,对方口中的“仕儿”,说的是孙祈的嫡长子孙仕。 如今皇孙一辈,只有大皇子的嫡长孙仕,与二皇子扶正的侧妃生养的孙栩两人。 “为何?”皇太后看着刘婕妤,“祈儿媳妇养得好好的,你想孙儿了让人抱来看看就好了,接进宫长住,你让祈儿媳妇怎么想?” 孙祈早就有自己的府邸了,刘婕妤想接孩子长住,没有一个好的由头,并不合适。 刘婕妤低低叹了一声:“祈儿媳妇病了有一段日子了……” 皇太后讶异:“怎么哀家没有听说?” “臣妾也是前儿才知道的,”刘婕妤道,“圣上让祈儿兄弟们一道学政务,祈儿从前对朝事只听不说,接触得少些,想法总是不够周全细致,但他是长兄,想给弟弟们做一个好的表率,这些时日一直很用心,常常四更天才歇,没睡一会儿又起来上朝。 他媳妇又实诚,祈儿熬,她也陪着一道熬,可女人家的身子跟祈儿又比不了,白日若能好好歇倒也罢了,偏她又要顾仕儿。 日夜都操心,这不就病了嘛。 按说祈儿身边还有几个人,可他媳妇不放心旁人,事事亲为。 臣妾这个当婆母的,总不好去劝她说让她只管儿子别管祈儿、叫几个偏房去伺候,这话真说不出口…… 这几日臣妾也犹豫呢,琢磨着抱进宫来,臣妾自个儿看着仕儿,她总放心的吧。 皇后娘娘那儿也病着,臣妾就没有与她说,来跟母后讨主意了。” 皇太后叹了声。 刘婕妤这番话,话里话外也把孙祈的勤奋努力夸了一通,但接孩子的道理也说足了。 只是抹开表面那些,说穿了就是孙祈媳妇不喜欢妾室缠着孙祈、又不放心其他人看顾孙仕,事儿一多,忙不过来就病了。 可这并不是大事儿,什么太后、皇后、皇子妃,本身都是女人,存了私心也正常。 皇太后如今连圣上宠谁不宠谁都懒得管,更不会去理会孙儿后院的事情,只要不犯大糊涂,拈酸呷醋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叫太医瞧过了吗?”皇太后道,“先去病,再养身,祈儿媳妇年纪小不知道轻重,等她再过十年二十年的,就晓得底子养好了比什么都强。” “您说得是,”刘婕妤苦笑,“她身边有婆子懂医,给开了方子在吃,没敢请太医,怕被说她事多。” 第六百二十三章 刮目相看 “这话哀家就听不懂了,”皇太后道,“你不说她,哀家不说她,皇后更不说她,谁还能说她事多?总不能是祈儿说的吧?祈儿要是那么欺负他媳妇,哀家反过来要说他。” 刘婕妤哪里能说孙祈的不是,赶忙道:“是她娘家那儿,倒也不是娘家指责她什么,亲家那人急脾气,心里对女儿是千万个关心,嘴上说话就不那么顺。 臣妾也是使人去祈儿府里时,偶尔听了几句回来,才知道一二的。 可人家亲母女两个,又不是苛待女儿,反而是极其宠爱的,臣妾总不好拿这个让亲家改改脾气吧……” “刀子嘴豆腐心!”皇太后摇了摇头,她这一辈子各种各样的人见得也多了,什么性格的都有,脾气不同,也不好点评一个高下,想了想,道,“既如此,就把仕儿抱宫里住一阵吧,等她身子好了再送回去。” 见皇太后应下,刘婕妤松了一口气,给皇太后谢了恩典。 皇太后微微颔首应付了,没有留刘婕妤,只叫顾云锦陪着。 刘婕妤出了慈心宫,还不及走回自个儿宫室,就使人去孙祈府里抱孩子,显然很是急切。 她前脚刚走,后脚就有消息传到了陶昭仪耳朵里。 “又去慈心宫了?”陶昭仪撇嘴,“让你们去外头打听的事儿,有眉目吗?” 内侍垂着头:“还没有信,但听说刘婕妤吩咐了抱仕殿下进宫来住。” “把孩子抱来?”陶昭仪哼了一声,“她就是为了这事儿去皇太后那儿讨恩典的吧……呵,皇后没有亲生儿子,那位就仗着生了皇长子,宫里那么多人,愣是谁都瞧不上了。” 内侍没有搭腔。 陶昭仪气不顺,又是自个儿宫里,便继续叨叨了几句:“再是皇长子,圣上最喜欢的不还是老三?还有老七呢,我们五哥儿比不上哥哥,连弟弟都比不过…… 说起来,要不是皇太后不喜欢虞贵妃,能让她刘芳蕊唤一声‘母后’嘛! 不过是二十年前皇太后用来制衡虞贵妃的小手段,刘芳蕊倒是狐假虎威地得意到了今天。” 刘芳蕊的婕妤身份,还是前些年孙祈在宫外开府时,圣上给晋的,搁在二十多年前刚生下皇长子的时候,只是刘嫔而已,如此身份,在皇太后跟前,哪里能一口一个“母后”。 照陶昭仪看,也就是虞贵妃常年得圣眷,皇太后当时看不过眼,在称呼上抬了刘芳蕊一把,借此压一压虞氏的风头罢了。 这后宫之中,皇太后特别喜欢的嫔妃,怕是一个都找不出来。 一众儿媳妇,都比不上永王妃。 谁叫永王妃生了孙恪那么一个宝贝呢。 陶昭仪大抵也是习惯了,嘴上说道了一通,最终没有往心里去,只让人再去外头打听打听,到底孙祈府里是个什么状况,以至于刘婕妤要把孙仕抱进宫里来。 慈心宫里,皇太后拉着顾云锦,听她说北疆战事。 皇太后虽应了刘婕妤的话,心里还是有些想法的,原是想顺带问顾云锦一句,刚起了念头又压下去了。 事关皇子后院,顾云锦说道起来不合适,一个不留心,还容易惹麻烦。 皇太后可不想外孙媳妇刚回京就惹口舌是非,便只笑着问她北边的状况。 顾云锦是个会讲故事的,可那些百姓的悲伤、将士的壮烈,她不敢与皇太后细细说,怕惹皇太后难过。 可真的要想些轻松愉悦的事儿…… 打仗哪有轻松愉悦的。 皇太后看出来了,道:“哀家看过的战报多了,你只管说,你去北地了吗?哀家听说走丢的孩子是你认回来的,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 顾云锦抿唇,余光瞥见小曾公公与向嬷嬷暗悄悄冲她点头,她心里有数了,斟酌着用词说了状况。 那几个月的经历,并不长,只因堆了太多的事儿,沉甸甸的,难以用三言两语说尽。 而随着去回忆去讲述,每一桩事情又都清晰得浮现在了眼前。 看到残垣断壁的镇北将军府时的哀伤,寻到几个孩子时的后怕与欢喜,遇见狄人夜袭时的紧张…… 所有的情绪,五味杂陈。 皇太后听得认真,时不时问上几句,伺候的内侍嬷嬷宫女们一会儿叹息、一会儿难过,使得皇太后越发沉浸在顾云锦的讲述里。 听了长长的故事,皇太后抹了抹微红的眼眶,道:“都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可打仗伤的永远都是百姓,而朝廷养的兵,也一样是朝廷的百姓。” 顾云锦不止说蒋慕渊与自家兄弟,也提了程晋之与段保戚,这两位在皇太后眼中,是公候伯府里年轻的一代。 这些勋贵世家,往后是纨绔子弟,还是国之栋梁,看得就是年轻人。 程晋之与孙恪、蒋慕渊交好,上头两个哥哥是稳当人,又有肃宁伯亲自压阵,皇太后对他还是看好的。 反倒是段保戚,叫皇太后刮目相看。 “成国公父子前两年虽做了些糊涂事儿,但段保戚能立起来,倒也不辜负先帝爷对他们段家的厚望。”皇太后道。 “有人早慧,如小公爷这般,但也有晚开窍的,成小公爷还不算太晚,”向嬷嬷道,“真的立住了,您和圣上也不用担心怎么给先帝爷交代了。” 皇太后缓缓点头。 成国公府毕竟是先帝爷封的,不是大罪,圣上都不好动。 可若是一直不开窍,三五不时惹些事儿,圣上也烦。 成国公府能自个儿踏实,对谁都是好事儿。 皇太后留顾云锦用了午膳,等她要歇午觉了,才放人走。 顾云锦出了宫,马车往西林胡同去。 念夏坐在一旁,微微撩开帘子,看外头街景,回头道:“好几个月不见,还是这么热闹……” 见顾云锦正一瞬不瞬地看着她,念夏摸了摸脸颊:“奴婢脸上沾了什么吗?” 顾云锦摇头,想了想,道:“回头你让听风帮我打听一个事儿,苑马寺少卿江大人府里,是不是有一房席姓家仆。” 第六百二十四章 好转 苑马寺江少卿? 念夏闻言微怔,京里那么多官员,从一二品的大员到不入流的小官,她能记得的,要么是府里往来过的,要么是出过些大小事儿满京城传得沸沸扬扬的,而那位江大人,她对不上人。 按说,顾云锦先前也没有提过这位,此刻问起来,大抵是先前在慈心宫里听了什么吧。 念夏这么一想,虽不知道顾云锦为何打听,但也赶忙应下了。 顾云锦交代过后,就没有多言。 前世的席家,要说对念夏多严苛,倒也算不上。 念夏的小姑子跟了大殿下,多多少少能存些银子扶持娘家,家里吃穿还过得去。 婆母那张嘴是真混账,说话难听,但也没有胡乱立规矩折腾人。 只是后来念夏丈夫病故了,席家断了香火,公婆就坐不住跳起来了。 要顾云锦说,念夏婆母嘴巴太欠,是个泼的,但对方一心赶念夏出门,总比死压着念夏日也磨夜也磨的折腾人强。 她在话本子上看过不少,碰上一个手段阴的婆母,那真是好好的一个人能被磨得半死不活——死不掉,活不好。 嘴巴欠,在一众“坏”里头,反而成了最轻的那一种。 也不知道这该说可悲还是可笑。 因而,今生念夏不会认得席家人,顾云锦自然没有想过要去与席家打交道,先前从未想过要打听人家的事儿。 只是,在慈心宫里听刘婕妤说了那么一通,顾云锦才想起来,席家那姑娘入大皇子府邸,好似就是这年冬末初春。 打听出来未必得用,但多知道个事儿总归没有坏事。 马车入了西林胡同,念夏搭了脚踏,扶顾云锦下车。 顾云锦转头就看到了一脸关切的徐氏,她忙道:“太太怎么不在屋里?虽说天渐渐转暖了,但风吹着也没那么舒服。再说了,您原本就是春天最难受。” 徐氏过来握住了顾云锦的手,笑道:“不冷的,你看看我脸色,觉得如何?” 顾云锦听了,细细打量着徐氏。 她醒来那时是两年前的春天,徐氏没日没夜的咳嗽,就在那小屋子里,哪怕白日阳光好,晒在这病怏怏的脸上,脸色依旧惨白。 之后的一年多,顾云锦几乎与徐氏日日相处,只晓得继母的身体缓缓在好转,但因日日看,反而没那么大的变化。 隔了数月再见,初春下午的阳光暖和,映得徐氏的脸透了淡淡的粉。 由皮肤里头透出来的红晕,绝不是浮在表面的胭脂。 顾云锦瞪大眼睛,喜道:“看着比我嫁出去时还精神了,白里透红的。” 徐氏也笑了,搂着顾云锦道:“这两年没有让乌太医白辛苦,那么多好药材用下来,我自己都知道,呼吸比先前顺了许多。 前几日我去乌家诊脉,乌太医都说,再调养一年半载的,往后就不需要每日都吃药了,只要注意起居,吃食上小心些,会一年比一年好。 这是乌太医的功劳,也是小公爷的功劳。” 顾云锦为徐氏高兴。 前世认识到徐氏的好时,顾云锦已经是杨家妇了,而今生重来,她醒来也是十四岁。 这个年纪,这个心态,真的比不上四五岁时的相处,顾云锦无法把徐氏认作是“母亲”一样的存在。 更多的是亲人,是想要好好相处的人。 她希望徐氏的身子能好起来,不似前世一般吃苦,眼下,见徐氏康健起来,眼睛甚至都有些酸,想要喜极而泣。 徐氏心里也是满满的欢喜,病了几年的人,能重新好转,心中喜悦难以言喻。 她想要多活好些年,虽没有亲儿,但能好好地陪伴盛哥儿长大,往后四房肯定还会再添其他孩子,她也能抱一抱顾云锦的子女。 这么好看的顾云锦,小时候不肯让她抱,徐氏一直可惜着,以后就抱外孙女,一定会有那么机会的。 而且,如今府里孩子们多了,徐氏想帮单氏一道分担些。 孩童的欢笑热闹,她是极喜欢的。 顾云锦与徐氏又是欢喜又是鼻酸了好一阵,才看到冲她笑的吴氏。 吴氏见她看过来,笑道:“我就是在等,你什么时候才能看到我。” 顾云锦笑弯了眼:“我宝贝外甥呢?” 吴氏抚掌大笑:“被他几个哥哥当新鲜玩意儿逗呢。” “这么说你儿子!”顾云锦笑得直摇头。 一行人说笑着往长房去。 或许是那些沉重的伤心的故事,昨儿夜里都说明白了,今日顾云锦归家来,谁也没有提。 伴着孩子们的笑声,气氛极其温和轻松。 顾云锦与自家人说了会儿,便想去寻韦沿。 单氏摆手道:“韦老先生出门去了。” 顾云锦一怔,韦沿瘸着腿,怎么就着急出门了。 单氏道:“我们都劝他多休息两日,他性子急,想先打听打听以前认识的人还在不在老住处,我让人备了轿子,他出入方便些。” 顾云锦颔首,道:“也好,我才回京,少不得四处走一遍,伯娘与他说一声,我过两日来寻他说正事儿。” 单氏自是应了,又道:“伯娘也正要与你商量,你寻一天得空时,随伯娘去看看云思。不管怎么样,家里的事儿总要让她清楚。” “好。”顾云锦点头。 又说了会儿话,顾云锦去了林尚书府上拜访。 两家同住一条胡同,就对着门,窜门子极方便。 也不用车马,顾云锦刚出了大门,几步路就是林家石狮子,念夏抬手刚要敲,再隔壁些的秦家开了门。 秦夫人快步出来:“侄女儿、哎,错了,是小公爷夫人,这一趟去北边,辛苦了呀。” 这一位是单氏闺中的友人,虽然从前说过不中听的话,但转风向素来快,伸手不打笑脸人,单氏对秦夫人还客气,顾云锦自不会随意落对方体面。 秦夫人既然出来见顾云锦,说话就不至于藏着掖着,直直道:“你刚回京,兴许不晓得,京里对北地失守多多少少都有流言蜚语。 我是半点儿不信的,将军府不可能做那等事儿,但总架不住有人想不明白,我听过好几次,也争好几次。” 第六百二十五章 多面 秦夫人顿了顿,继续道:“你伯娘她们平素不出门,外头怎么说,也到不了她们跟前。 可你不一样,你回京这几天,少不得四处报个平安,要见不少人的。 你身份不一般,当着你的面,有些人会顾忌些,但指不定也有理不顺的,当面来与你说北地事端。 你莫要忍,这事儿,忍了只会被当作理亏。 旁的事情被误解了不怕,唯独这一桩,不能被误解。” 顾云锦怔了怔,丝毫没有想到秦夫人会与她说这么一番话。 秦夫人见顾云锦惊讶,也不尴尬,道:“前些日子,素香楼里有人胡言乱语,小王爷二话不说就把人打趴下了。该怼就怼,该打就打!” 顾云锦倒是不晓得孙恪打人,一时啼笑皆非,道:“我只是没想到,这几句话会是夫人来与我说。” 秦夫人笑了,站在胡同里前后看了看,道:“那些大放厥词的,根本连狄人的骑兵长什么样都没有见过,给他们一张地图,让他们点裕门关、北地、鹤城,恐怕都能点到天上去! 他们根本不知道北境的百姓都是如何过日子的! 我在北境生活过,我知道,别人污蔑守军,我听不过去!” 顾云锦沉沉看着秦夫人,她想,这应该是秦夫人的真心话。 她知道,先前林家在战时把林琬许给肃宁伯府时,秦夫人不看好,她觉得太冒险、风险太大,这是权衡利弊。 秦夫人在京中官宦女眷之中长袖善舞,各家都能说上几句话,以至于她性子里就是什么事儿都爱搭了些,说她凑热闹也好、手太长也罢,寻的倒也不是坏心。 可就是这么长袖善舞、轻易不得罪人的秦夫人,这几个月在京里与好几家女眷闹得很不愉快。 谁家说北地失守有这个那个的,秦夫人当场就冷脸,说话还很不好听。 这事情在官家女眷之中不是秘密,传来传去的,寿安都听过两句,昨儿还与顾云锦说“你家大伯娘那手帕交,这几回还挺够意思的”。 秦夫人这么够意思,顾云锦与其说是领情不领情,还不如说是内疚更多些。 毕竟,秦夫人这般信任,顾家其实是辜负了的。 偏那些说不得,顾云锦只能点头道:“夫人提醒的是,这事儿忍不得,我若是听见了,必然要反驳,不反驳就心虚了。” 秦夫人连连点头,又关切了几句北疆事儿,这才转身回去了。 顾云锦看着秦家大门一开一关的,心想,秦夫人应该是一直在等着她,要不然怎么她刚出府,对方也出来了呢。 林家引了顾云锦进去,走到一半,迎面就遇上了迎出来的林琬。 “你先前的那一封信,我交给程三公子了,”顾云锦说完,把信递给林琬,“喏,回信。” 林琬伸手接过来,看着上头的落款,撇嘴道:“这么多年了,他那手字,没半点长进。” 顾云锦看了眼,失笑道:“写得也不差了呀。” 程晋之的字不算差,苍劲里带着几分洒脱,与他那人倒是挺相似的。 “不差是不差,”林琬笑了起来,“就是旁人都在进步,就他还停在原地没有进展,不是我说,再有三五年,程家几个妹妹的字都能赶上他了。” 写字靠勤奋,也靠天分,程晋之这些年的心思都转去了习武上,自然不会有进步。 “让他少练一刻拳,多练一刻字?”顾云锦逗趣道。 “别了,”林琬笑着眨了眨眼睛,“那我还没弄明白他到底看上我什么,就先知道他讨厌我什么了。不划算。” 这笔买卖险些让顾云锦笑倒。 两人说着笑,林琬却没有拆开信,就搁在一旁,只问顾云锦北境的事儿。 顾云锦挑了些与程晋之相关的说了。 “狄人打出去了,北境大捷,我想他们差不多也该回京了,”顾云锦道,“能平安回来,挺好。” 林琬弯着唇,道:“我其实没有想那么多,嫁谁不是嫁,我与他还稍微熟一些。” 等顾云锦告辞了,林琬在指尖来来回回翻着那封信,但最终没有打开。 她亲手给收到了妆匣里。 反正快回来了,信里到底写了什么,等程晋之抵京之后,让他来念一遍就是了。 这桩婚事,他还没有好好与她说道说道呢。 顾云锦回了顾家,略坐了会儿,单氏便备了马车送她回宁国公府。 昨儿才抵京,今日一早就去给皇太后请安,单氏怕顾云锦疲,便没有多留她。 顾云锦见过长公主后,就回了自己院子,寿安来寻她,两人说起了秦夫人。 寿安听罢,撑着腮帮子,道:“每个人都很复杂。” “可不是,”顾云锦转眸,逗寿安道,“她以前那么说我,我想起来还是会生气的。” “但她这一次是一心一意信镇北将军府的,”寿安笑了笑,似是有些迟疑一般垂了眼帘,道,“她要是不说出来,没有人知道她到底是怎么想的。人有那么多面……” 顾云锦抿唇,她觉得寿安话里有话似的。 伸手握住寿安的手,顾云锦柔声道:“你在想什么?” 寿安吸了吸鼻子,想摇头说“没有事儿”,但最终还是说了实话:“我有时候会想,我母亲是不是也有很多面,在其中的某一面,她很关心我,她只是没有让我知道罢了……” 顾云锦呼吸一窒,她无法回答寿安。 就算被长公主宠成了掌上明珠,可谁又不想得到亲生母亲的喜欢呢? 稚子之心,从来都是最纯粹的。 最终,顾云锦能给与的答案,也只是一个模棱两可的“也许吧”。 寿安没有低落很久,她很擅长调节情绪,看着堆在屋子角落里的那些书册,道:“昨儿说得简单,嫂嫂再给我细细讲讲?这么多书,可有我能帮得上的地方?” 顾云锦揉了揉寿安的脸颊,突然想起秦夫人的话,便半打趣半开解地道:“你看地图,知道哪儿是北地、哪儿是裕门吗?” 寿安抬了抬下颚,透着几分小骄傲:“嫂嫂不要小看我,我知道得可多了。” 第六百二十六章 亲人 顾云锦当然不会小看寿安。 寿安是郡主,安阳长公主这般宠爱她,在学识上也必然不会让寿安松懈。 寻常人家,会把心思花在儿子的学识教养上,甚至忽视了女儿家,但这在皇亲贵胄出身的女子之中,是绝不存在的。 琴棋书画骑射,才华,从不会有人嫌多。 而在才华之前,最重要的是基本的学识,无论文武,根基都是不能忽视的。 寿安自幼有各位女先生教导,也入宫与年纪相仿的公主们一道念过书,她虽外向,但也沉得下心来做学问。 疆土如何,北境的五大关、三大城,她能说得上来。 以茶水为墨,食指为笔,寿安在炕桌上大致点出了北境城关的分布。 顾云锦正要开口夸她,寿安自个儿却笑着摇了摇头:“不瞒嫂嫂说,我这些时日也在做功课。” 寿安对北境的了解全是先生教的,知识只是知识,那么一大片疆土,落在书册上不过是几张纸,先生说得再细,也就是几个课时罢了。 以前寿安觉得那样的笼统很正常,在结交了顾云锦之后,或许是顾云锦很少说起北地的事儿,寿安也没有生出要为了喜欢的好姐姐去深入了解北地的念头。 直到这一回,北地失守、狄人铁骑踏进北境、占了疆土城池,兄嫂义无反顾地奔向了北方,寿安才对那一片土地上心起来。 不满足书上的寥寥几页,不满足只认得五大关三大城,边上的小城镇子村落,一样是兄嫂想要守护的地方。 “所以呀,”寿安眨了眨眼睛,“嫂嫂有用得上我的地方,只管与我开口,我不止是想帮忙,也是想更多一番了解。” 寿安说得太恳切了,那份因亲人而生出的“向往”,落在顾云锦眼中,甚至带了几分熟悉。 顾云锦想到了自己与蒋慕渊讲述这一份心境的时候,她也是因为亲人而想更多、更多地明白北境,想要知道,想要了解。 这份心是一样的。 顾云锦只觉得心尖上暖暖的,她想,蒋慕渊听到她说那么一番话的时候,或许也是一样的心情吧。 除了对“成长”的欣慰,还有自豪。 夫妻之间,会因为对方的成长自豪,姑嫂亦然。 顾云锦很喜欢寿安,也希望寿安能有更多的成长。 虽然以寿安的身份,哪怕她不喜文不喜武,整日只寻些趣事儿也能快乐度过一生,可若她想寻一个目标去努力,作为自家人,该给她支持和鼓励。 顾云锦笑着道:“我也是开始整理之后,才知道北境那么大、那么美,关外更是一片辽阔的土地,有不同的小国、部落。 我搬回来的书,你只管翻看,无论是风土志还是山水志,都很有意思。 北地如今是一片荒城,但它迟早会恢复昨日繁盛,虽比不得我们京中,但也有边关城池所特有的风情味道。 皇太后年轻时走过北地,将来若有机会,我们一道去。” 寿安莞尔:“那可说好了,我不止要看北境风雪,我还想看看江南烟雨,我只听傅姐姐说过,太向往了。” 顾云锦也没有去过江南,关于那处所有的了解都是旁人口述。 兴许是姑嫂两人都存了让话题尽量轻松些的年头,说着说着,从江南美景变成了江南美食,说完了江南又说两湖、西蜀,偌大的疆土,能记得名号的吃食都给数了一遍。 那么多好吃的念下来,先前的些许沉重也都挪开了。 钟嬷嬷从外头进来,听见她们念叨,不由弯了弯唇。 她把手上的帖子递给了顾云锦,道:“成国公夫人下的帖,请夫人明日过府一叙。” 成国公府? 顾云锦有些讶异。 段保戚的家书,她是让听风送去的,却是没想到,国公夫人反过来给她下帖子邀请。 “母亲知道这事儿吗?”顾云锦问道。 钟嬷嬷颔首:“长公主知道,她说,看夫人您自个儿的意思,您若想去,明日便给您备车马,您若不想去,帖子只管回了,不用搁心上。” 顾云锦失笑。 同样是国公府,那厢是国公夫人,顾云锦只是小公爷夫人,按说是不能随便回绝的,能有这样的底气和随性,只因为她婆母是长公主。 顾云锦想了想,道:“还是去吧,国公夫人不会为难我的,不过是坐下吃杯茶。” 寿安抿唇:“成国公夫人不会,段保珊也不会,那不还是段保珍嘛!疯起来谁都闹不懂她怎么想的。” 顾云锦忍俊不禁。 她自然不喜欢与段保珍打交道,但突然间,脑海里浮现的是今日皇太后与向嬷嬷的对话。 向嬷嬷说,有些人开窍晚。 顾云锦自个儿开窍就够晚的了,前世折腾东折腾西,生生把自己折腾得死在岭北,有那么一番经历,她今生也笑话不了段保珍。 虽然段保珍将来会不会开窍,那是成国公府的事儿,与顾云锦不相干,但她也没有必要在此刻因为不喜段保珍就给成国公夫人甩脸色。 况且,成国公夫人请她,也就是母亲牵挂着远在边疆的儿子的一片心。 翌日上午,顾云锦去了成国公府。 原以为在二门上会遇上段保珊,结果却是成国公夫人亲自来接她。 段家那两姐妹,不见踪影。 成国公夫人客客气气的,没有摆半点儿长辈的架子,斟酌着词语询问段保戚的状况。 “家书上报喜不报忧,可我心里还是记挂,”国公夫人叹息,“不怕你笑话,我有时候半夜做梦,都梦到他受伤了,以前国公爷在外打仗时,我都没这么操心过…… 夫人若知道些他的事儿,无论多小,也与我说说。” 顾云锦既然来了,便没有打算推托,想了几桩,一一说了。 “不瞒说,我听过他受伤,但不严重,有军医看护,不伤筋骨,养一阵也就好了。”顾云锦道。 这话国公夫人听得进去。 刀剑无眼,打仗哪有一点伤都不受的? 划到口子都出血,养好了留个疤印,不伤到筋骨就算无事。 顾云锦这般实话实说,比他儿子信上半句不提,要让国公夫人放心得多。 第六百二十七章 慈母心 这回交谈,气氛称得上融洽,但要说欢喜,还是差一点的。 倒不是说不拢,而是成国公夫人落泪了,牵挂着儿子,她这颗心无法平复,饶是忍了又忍,还是红了眼睛,不住抹眼泪。 “夫人稍坐,我去收拾收拾。”成国公夫人满脸歉意。 顾云锦请她自便,独自在花厅里吃茶。 边上伺候的嬷嬷赶紧泡了一壶新茶,又上了几道点心,怕顾云锦等得无趣。 顾云锦不由好奇,主家是不好让客人独自待着的,段家还有两姐妹,成国公夫人要离席净面,按说该把段保珊叫来。 哪怕是说场面话,也比让人空候着强。 顾云锦这么一想,也就这么一问:“怎么今儿个没有瞧见两位姑娘?” 那嬷嬷哪里不清楚段保珍把人得罪惨了,讪讪笑了笑,想说些场面话圆过去,但最终还是说了实话。 “我们五姑娘说话做事考量不够,夫人担心她冲撞了您,就不许她来,让她在屋里待着,又怕底下人伺候不好,叫四姑娘陪着。”嬷嬷道。 毕竟是嬷嬷,不能直言主家的不是,这用词是讲究了一番的。 顾云锦听明白了,抹开那些粉饰用词,说到底就是怕段保珍没分寸又得罪人,就把她拘在屋子里,又怕底下人拦不住,让段保珊亲自去压着。 为了不叫段保珍胡来,成国公夫人也算费心了。 而真正让顾云锦对国公夫人改观的是嬷嬷的下一句话。 “不瞒夫人说,我们夫人这些日子是真的很牵挂世子,每日里都在看北境的地图,国公爷书房里关于北境的书不多,她还让底下人去外头寻,就想知道那儿这个时节有多冷、打仗要行多少路,战报上的消息都打听回来,拿着地图一处处对……” 正说着,成国公夫人回来了,那嬷嬷就赶紧闭嘴了。 顾云锦看了国公夫人一眼,心中满满都是感慨。 成国公夫人落座,对上顾云锦的目光,不由一怔。 先前虽交谈顺畅,但国公夫人看得出来,顾云锦对她就是面子上的客气,这是勋贵女眷之中很常见,国公夫人不会贸然越过那根线,也不会觉得对方怠慢自己。 但现在,她觉得顾云锦的眼睛里少了几分疏离。 顾云锦先开了口:“刚才嬷嬷与我说,夫人这些日子一直在了解北境。” 成国公夫人闻言,有些不好意思:“怪难为情的……我上一回这么用心用功,还是我们国公爷打仗的时候。” “慈母之心,”顾云锦道,“我离开北地时年纪还小,很多东西都不懂,也是这一次才真的用心去了解,我们郡主也一样,因为我与小公爷去了北境,这几个月也一心扑在这上头,说到底,都是为了家里人。” 成国公夫人的眼睛又要红了,叹道:“可不是嘛,就是为了自家人。 我那儿子,自幼与他父亲亲近,儿子嘛,我觉得由他父亲教也挺好的。 可他年纪长了,这几年母子之间总有些说不上话的感觉,我一来想知道他在的地方是什么状况,二来也是想,等他回来,我能懂他说的东西,没有牛头不对马嘴,他可能也会愿意多与我说一说。” 成国公夫人说完,越发觉得难为情了,道:“是我糊涂,这养儿子养女儿的事儿,不该跟夫人说的,夫人才刚出阁,这份儿女长大了的烦恼,还有十多年呢。” 顾云锦笑道:“我没有当娘,但当了这么多年的女儿,夫人这番话,对我启迪也很多。” 成国公夫人只笑不语,顾云锦亲娘走得早,与继母的关系好坏,她都是道听途说来的,就不方便胡乱点评。 两人又说了些家常琐事,顾云锦便告辞了。 成国公夫人送走了顾云锦,转头与那嬷嬷道:“挺和善的小娘子,也懂体贴人,只要不招惹她,很好说话的,偏保珍不懂事,把人得罪坏了。也怪我,把保珍宠得不知道天高地厚,现在也管不住。” 若说与段保戚之间是母子间有些生分、关心使不上劲儿,那国公夫人与段保珍之间就是管教迟了,她再黑着脸教训也拧不过来。 国公夫人一面走,一面招人来问了声,果不其然,段保珍闹得厉害,也就是段保珊看着才没闹到花厅里。 段保珊被闹得烦了,抄起墙上挂着的鞭子就朝段保珍脚边抽了两下。 她手上功夫不行,抽偏了,落在段保珍脚踝上,自己也愣住了。 段保珍痛得直抽气,正巧国公夫人进来了,她红着眼睛叫:“母亲,她拿鞭子抽我!” 段保珊心里虚,但也不肯推,把鞭子扔在桌上,道:“你前回都能拿鞭子朝寿安郡主下手,我抽你怎么了?你这人呐,挨两顿鞭子就老实了!” 段保珍咬牙切齿:“我又没有抽到寿安!” “你抽到顾云锦了,人家两姑嫂,有差别吗?”段保珊哼道,“不求你多懂事,你少惹些事儿,行不行?人家现在肯来走动,不计前嫌了,你别再把人得罪了!” 成国公夫人心疼段保珍的脚,让人去请医婆,好言好语劝道:“你哪怕不心疼母亲与你姐姐,你心疼心疼你哥哥,他还在北边呢,在宁小公爷麾下从军。” 段保珍一面揉脚、一面道:“仗都打完了,哥哥过些时日就回京了,还什么麾下不麾下的。母亲是怕小公爷公报私仇、故意让哥哥去送死吗?” “混账话!”成国公夫人阴沉下了脸,“宁小公爷不是那等人!你这张嘴,整日胡说些什么东西!” 成国公夫人被气得胸闷,骂吧,她不会那些谩骂的话,打吧,看女儿脚上红了,她打不下去手,只能揉着胸出了屋子,站在庑廊下自个儿生闷气。 蒋慕渊那人端正极了,上两次成国公府落难,也是蒋慕渊又在御前建言、又私下里使人指点,才叫他们段家走出争议,没有伤筋动骨。 那样的人,是不可能会公报私仇,而且是谋人性命的报复。 第六百二十八章 罕见 成国公夫人是信任蒋慕渊的。 而且,从段保戚这次铁了心的去裕门关,成国公夫人就看出来了,自己这个儿子,是真的想踏实地做一些事情。 虽然北境战事结束了,朝廷其他疆土如今也未兴兵,但段保戚在回京之后,不会甘于跟从前一样做一个过一天算一天的国公世子。 去军中操练也好,向圣上讨恩典、参与一些朝事也罢,总归是想自己立得住。 不见得要与多少功名传世,但绝不想浑浑噩噩。 这样一来,即便不在蒋慕渊麾下,也是同朝做事,会有交集与来往。 成国公夫人想与人为善,不说给儿子铺路,总归不要胡乱扯后腿。 段保珍那脾气若不改,往后得罪的又岂是顾云锦一人,只怕是京中勋贵女眷,全被她得罪完了。 段保珊从屋里出来,看了眼又是难过又是纠结的成国公夫人,道:“我管不了她,您也管不了。您要么把我嫁得远远的,要么把她嫁得远远的,我是不在乎在家里当一辈子的老姑娘,我就是不想再受她连累。” 成国公夫人张了张嘴,终是长长一叹。 另一厢,顾云锦出了成国公府,没有立刻回去,反而去了肃宁伯府。 原先倒是没有想过要亲自来走一趟,程家父子的家书,前儿刚入京就使人送去了。 可刚刚受成国公夫人那番话的触动,顾云锦还是登门了。 理由用的是来拜访程家几个姐妹。 顾云锦与她们说肃宁伯父子在北境的事儿,没多久,伯夫人赶来了。 伯夫人不好厚颜请顾云锦挪去她那儿,便来程四娘的屋子里挤着,叫几个女儿笑话了,嘴上说不关心那老头子,只记挂初次出征的儿子。 她说程晋之皮得跟只猴子似的,该上战场历练历练,又怕放猴归山,搅得没个样子。 几句话,说得屋子里全是笑声。 不止是程家姐妹,程言之和程礼之的妻子也过来听,与伯夫人不时说几句笑。 顾云锦也笑,笑过后难免感慨。 程家人之间这般和睦,不晓得前世程晋之战死的消息传回来时,会是如何的伤心欲绝。 可想到回门那天,自家接到噩耗时的状况,也能体会几分。 离开肃宁伯府、回到宁国公府时,日头偏西了。 顾云锦下了马车,就见到了听风。 听风上前来问了安,道:“夫人昨儿要打听的人,奴才打听过了。” 顾云锦道:“这么快?” “有名有姓儿的,不难打听,”听风笑道,“苑马寺江少卿府里,原先的确有一房姓席的家仆,不过去年夏天脱籍了,如今住在城东。” 去年夏天,那就是和前世一样。 顾云锦点了点头,又问:“知道是为何脱籍吗?是做了什么得了主家恩典?” 听风道:“江少卿府里,前几年就有家仆脱籍的先例,那家是两个儿子给江少卿的幼子伴读,对做学问很有见解。 江少卿惜才,让脱了籍,给了银子,虽然搬出了江家,但那哥俩还与江家公子一道念书。 前年做哥哥的那个中了秀才了,做弟弟的虽落榜了,但听说先生很看好,再磨砺两年大把握能中的。 席家的状况却不一样,没有听说是哪儿出色才得了主家恩典,好似是得了笔银钱,自家求赎身。 江少卿没为难人,收了银子就随那家去了。 席家搬到城东之后,也没有与江府再走动,甚至今年年节里都没有登门。” 顾云锦抿了抿唇。 这就有些怪了。 一般而言,主家开恩脱了籍的旧家仆,对主家都是极其感恩的,不说按着日子去拜访,逢年过节总是会露脸的。 不说旁人,只说符佩清的父亲符广致,只因当年做过平远侯府的门客,过了十多年,还记得老夫人生辰时带着妻儿来贺寿。 门客都念旧,更别说寻常的家仆了。 而席家,脱籍后的第一个春节,就不往江家去,实属罕见。 “席家如今做什么营生?”顾云锦又问,“大笔银钱自赎身,怕是有些拮据吧?” 听风道:“席家四口人,席家大郎识字,如今跟着城东一家书馆的先生念书,也抄些蒙学书册给书馆卖,算作束脩银子。 他妹妹还未说亲,平日做些针线补家用,两兄妹的爹娘在街上摆了个早食铺子,生意还可以的。” 这么听着,与顾云锦记忆里的席家是一样的。 她前世应下这门亲,也是因为席家大郎算是懂些道理的读书人。 “他家……”顾云锦斟酌着,道,“平时可有与一些权贵结交?” 听风摇头:“这个倒是不曾打听到。” “那你再多留心,有消息便来与我说。”顾云锦交代着。 听风应了,心里也忍不住嘀咕,莫非是夫人听闻了什么才让他去打探的? 要不然,怎么偏偏点了这么一家,又指出与权贵有关。 毕竟,听风自己就“路过”过席家外头,愣是没看出来那家有那么大的本事。 可他就只打听了一日,怕是疏忽了,再盯一段时日,兴许会有收获。 转过一日,单氏来接顾云锦,一道去傅太师府上。 顾云思再过三个月左右就要临盆了,肚子隆起,脸上也比先前多了不少肉。 她挨着单氏抱怨胖了,单氏却说胖了好。 单氏交代了不少孕中事情,就寻傅唐氏说话去了,示意顾云锦与顾云思解释。 那些事儿不能露了风声,陪嫁来的丫鬟婆子守了中屋与门口。 顾云思靠着引枕,调了调坐姿,道:“我有准备的,你只管说,我们自家人,没有什么说不得。” 顾云锦瞅了眼顾云思的肚子,旁的不怕,就怕顾云思动胎气。 可顾云宴说过,顾云思曾意外听到顾致沅与单氏的对话,得知府中有人通敌,顾云锦想,从事发到现在,顾云思大抵也为这份猜疑而久不能眠吧…… 与其再瞒着,还是说穿了好。 “是二伯,二伯开的……”顾云锦道。 顾云思瞪大了眼睛,其中有痛苦,有疑惑,有难以置信,可最终她没有提出一个字的质疑。 第六百二十九章 总要有人来背 顾云思听顾云锦说完所有的来龙去脉,接受了一切。 “二叔那夜曾与祖母说,”顾云思深吸了一口气,“是我们长房进京让他意识到祖母在疑心他,让他觉得不安,所以才越走越偏……” 顾云锦心里咯噔一声。 长房进京是顾云思一力主张的,是她说服了单氏与田老太太,顾云锦怕顾云思钻进牛角尖里,把责任归咎在她自己身上。 “是二伯父自己先走错了路,他的心被蛊惑、被动摇了,这不是三姐姐你的过错。”顾云锦开解道。 顾云思的眼睛有些红:“是我想得太简单了……” 顾云锦张了张嘴,想劝说“即便长房没有进京也不能保证不会出事”,可话到了嘴边,还是都咽下去了。 毕竟,在顾云锦从前的经历里,北地一直好好的。 顾云思仰着头,静静坐了好一阵,双手紧紧握着,指关节泛白,良久,终是松开了:“叫你担心了。” “三姐姐不是说了吗,我们自家人。”顾云锦握住顾云思的手。 顾云思的睫毛颤着,努力整理了思绪,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平和一些:“虽然听起来像是我给自己开脱,可是云锦,有一些选择,没有人能断言对错。 我不理解二叔父的选择,但我不后悔我的选择,虽然很沉很重,但有一些罪,总要有人来背的。 我有很多幸运,组成了我今日的幸福,那么同样的,我该背起更多。 我是姐姐呀,大姐走得早,二姐也不在了,只剩下我、你、云映与云霖,姐姐该做表率。 我不会自己钻死胡同,我要好好的,我背着的所有都不会压垮我。” 顾云锦沉沉看着顾云思,见她的坚毅、认真不存一丝一毫的故作坚强,顾云锦便没有再说那不是姐姐的过错。 她们顾家的姑娘呀,不管平日表现出来的是什么样的一个性子,但内里根上,都是一样的。 顾云思平复了一番,让顾云锦帮她递了杯热水润了嗓子,才道:“我与你说些趣事儿。” “好的呀。”顾云锦弯了弯唇角。 顾云思说的是傅敏芝,元月里,江南一世家来求娶。 “敏芝小时候长在江南,住的是外祖唐家,唐家与那霍家是通家之好,常年有走动,敏芝当时也去过霍家几次。 前两年她回京来,霍家一个妹妹还给她写信呢。 霍家也是去年深秋才知道敏芝未曾说亲,就请人做媒来探口风。 我婆母虽舍不得她远嫁,但这两年京里差不多年纪的公子,她也没挑出一个自己合心、敏芝又合意的,就觉得嫁去江南也成。 霍家那公子是在书院里念书才多耽搁了几年,年纪比敏芝还大些,霍家想春天定下、秋天就完婚。 结果,敏芝没有答应,你猜敏芝怎么说的?” 顾云锦被吊起了胃口,道:“傅姐姐怎么说的?” “敏芝说,”顾云思弯着眼睛笑了一通,指着自己的肚子,道,“她说我这肚子要六月里临盆,不管是小侄儿还是小侄女,她要等来年六月看了孩子抓周再出阁。” 虽然顾云锦知道傅敏芝时不时会有让人意外的念头,可这一次还是让她讶异之余又忍不住捧着脸直笑。 顾云思也笑:“我婆母也笑得不行,劝了敏芝两回,敏芝却说,霍家不应这一桩,她就不应婚事,最后婆母拧不过她,与霍家商议着夏天过下定,明年中秋后完婚。” 姐妹两人笑了一通。 顾云锦其实也明白,哪里就是单单为了看孩子抓周,不过是母女两个舍不得分开。 傅敏芝前几年都不在傅唐氏身边,刚回京两年,傅唐氏也不想早早把女儿嫁得那般远。 顾云锦道:“那我要好好想想,霍家来放小定时,我要给傅姐姐什么礼物。” 外头传来问安声,是傅唐氏与单氏一道来了。 顾云锦抬头看去,暗悄悄与单氏点了点头。 单氏留心顾云思神色,见她面上如常,也放心不少,又慎重交代了几句,便与顾云锦一道告辞。 马车上,顾云锦把顾云思的反应告诉了单氏。 单氏翻来覆去品着女儿说的那几句话,苦笑道:“我怎么听着云思话里有话呢……” 顾云锦也在重新琢磨。 先前面对面,她的心思搁在不让顾云思情绪起伏太大上,对于这几句,没有一个字一个字地嚼过。 嚼得多了,还真如单氏所言,品出些旁的味道来。 可那般咬文嚼字,说不好是不是自己解读过多,想得太复杂了。 回京后的头几日,因着往各处去,顾云锦忙了几日才空闲下来,便请寿安一块把从裕门关带回来的书册整理摆放好。 顾云锦与安阳长公主也说了声,为了这事儿,韦老先生要三五不时来走动的。 这是正事,长公主自不会拦着,又说若是想看看宫里书阁的藏书,只管与她提,她会安排好。 顾云锦道了谢。 头一回请韦沿来府里时,寿安也过来花厅里听。 还在北境时,韦沿就报了些京畿一带认得的镖师、商人的名字,顾云锦让听风打听过,就让听风也来说说。 刚坐下来交谈不久,有一小厮探头探脑地寻听风。 听风出去一问,才晓得是蒋慕渊的家书到了。 除却给家里人的信,来送消息的还带了话。 听风闻言一怔,下意识往花厅里看了一眼,才又问那小厮:“折子也送去宫里了?” “送了,”小厮道,“宫里这会儿大抵已经看到了。” 听风点了点头:“那行,家书里肯定也有提,我一会儿交给长公主与夫人。” 那风尘仆仆的小厮退下去了,听风拿着信回到花厅里。 顾云锦看到他手上那一沓,眼睛不由一亮:“小公爷的信儿?” “是,”听风答道,“刚传话的还说,小公爷暂时不回京,北地重建也要人手。” 闻言,不止是顾云锦,寿安也怔了怔。 听风又补了一句:“听说,成世子也不回京,要继续留在北境历练。” 顾云锦愣了会儿,冒出一句:“日日盼着,国公夫人看来要失望了……” 第六百三十章 可我觉得冷 不止是成国公夫人,顾云锦也有些失望,但仅仅只是一瞬而已。 在西林胡同里,自家人闭起门来自然说过将军印的归属,顾云锦哪怕有不解之处,想到那一岔,也就明白蒋慕渊的选择了。 蒋慕渊是为了顾家。 顾云锦作为顾家女,除了感激感动,更多的是想要做出自己的贡献。 她能做的,不就是与韦沿老先生一块,尽全力描绘地图,寻出狄人在冬季通过草原的密道。 把家书暂且放在一旁,顾云锦重新把精力集中起来,与韦沿商议着之后几日要去拜访的人。 皇城偏殿,圣上指了一处给皇子们与大臣议政。 先前,不管是大小事儿的折子,除了直接被打回去的,圣上都自个儿看一遍。 现在让几位皇子跟着大臣们学朝事,他也就化用了旧例——没有另命大学士,只由六部领头,让皇子们跟着大臣们先理一遍,又因一些朝事需各部交叉,便让三公来做统领。 简单的事儿,底下就批注了,该如何做就如何做。 若有意见相左的,归整到一处,与要紧的书折一道,送到御前,由圣上定夺。 饶是底下过了一遍不重要的折子,送到圣上这儿的,每日都还有厚厚的一叠。 蒋慕渊送上来的奏折,因着是边关事务,自是要紧的那一部分,大臣们便直接搁到了要送去御前的匣子里。 孙祈正寻孙淼说话,余光瞥见了,便问了一句:“谁的折子?” “宁小公爷的。” “我先看看,”孙祈示意小内侍拿过来,打开翻看了,“阿渊说他暂且不回来,北地、鹤城要重建,缺人手,他想尽力。” 孙祈的语调四平八稳的,陈述了一番,也听不出他赞同或是不赞同。 倒是其他人,多少都吃了一惊。 孙禛挑眉:“重建缺人手,他顶几个力?” 孙祈把折子递向孙禛,中间被孙睿截了,他也不在意,只是道:“阿渊折子上说,他参与过两湖重建,多少有些心得,我觉得也有道理。” 话音落了,几位大臣你一言我一语的,大意是蒋慕渊说得也在理。 孙禛绷着脸,算是明白过来,孙祈是故意说一半留一半,偏他自己性子急,上勾了。 孙睿似是没有瞧见孙禛的反应,捧着折子读了,道:“这是要紧事,该听父皇的意思。” 此刻时辰差不多了,要送去御前的折子也都理了出来,几人商议了,便一道去御书房说说今日学政的心得体会。 御书房里,圣上的大案上还堆着厚厚的折子。 送到他跟前的都不是三言两语能就断下的事儿,圣上批复了一些,也留了一些再作思考。 让韩公公把新送来的折子搁下,圣上抿了一口茶,道:“说说看,今日如何?” 几兄弟依次禀了,便把话题转到了蒋慕渊的折子上。 “阿渊不回来?”圣上眯了眯眼,“朕先看看。” 蒋慕渊的折子写得恳切,圣上看过了,倒是没有讲回来不回来的事儿,只问道:“北地、鹤城的重建,你们有想法吗?” 这与先前想的不同,孙祈等人都是一愣。 孙宣反应还算快,道:“先前看过两湖重建的一些思路,但一南一北,状况不同,重建也要因地适宜,儿臣暂时没有具体的思路,想之后向工部的大人们请教一番。” 圣上看了孙宣两眼,见几个儿子附和,就点名问了一直不表态的孙睿。 孙睿道:“儿臣觉得,现今京里也没有什么事儿是非阿渊不可的,既然他现在思考着北境重建的事儿,就让他一心一意把这事儿做好。 两湖重建与北境固然不同,但想来也有一些类似之处,阿渊有经验。 再者,他在北境有几个月了,与向大人、顾家几个兄弟打交道,比我们这些坐在京里的更懂北边的状况,也会有他的思路。” 圣上似笑非笑看着孙睿,不置可否。 孙睿面色如常,反倒是孙祈几人心里忐忑。 良久,圣上缓缓点头:“睿儿说得也有理,阿渊不回来就不回吧,重建也是极其要紧的事儿。” 这事儿定下了,圣上便让众皇子都退了。 等人走了,韩公公又给圣上添了一盏热茶。 热气氤氲,圣上慢条斯理抿了一口,偏着头与韩公公道:“哪里就是为了重建,阿渊的心思,朕难道还不明白他吗? 不提宣儿他们,睿儿向来有他自个儿的想法,你说他看没看穿阿渊打的算盘?” 韩公公垂着眼帘,道:“这个奴才也说不上……” 圣上没有再问,指尖点着蒋慕渊的折子,道:“罢了,阿渊下了决心,那朕也不勉强。 过一旬两旬,叫他回京一趟,说说重建的想法,也指点指点祈儿几个,再让他去北地。 也免得母后和安阳整日儿惦记着。” 韩公公记着这事儿,整理折子时发现了段保戚的那一本。 他想,大抵是几位殿下都被蒋慕渊的折子吸引了,才漏了这一桩。 韩公公把折子递到了圣上跟前。 圣上翻开看了就又搁下了:“都有想法,随他们去,你使人跟成国公说一声。” 韩公公应了。 御花园里,孙禛紧紧跟着孙睿。 孙禛嘴上嘀嘀咕咕的,在说孙祈给他挖坑的事儿:“他就是想让我在众位大臣面前说错话。” 孙睿脚下不停,自顾自往前走。 孙禛又道:“阿渊也是,重建看重想法,力气活又用不上他,回京出主意也是一样的,偏他喜欢留在外头。他媳妇不是进门没有多久吗?怎么舍得分得那么远。” 孙睿脚步一顿,睨了孙禛一眼。 蒋慕渊不回京,为的就是顾家的将军印,这么简单的事儿,孙禛却看不穿。 孙禛不介意孙睿的冷淡,说完一茬还有一茬:“雪都化得差不多了,一天比一天暖和,怎么皇兄还裹得这么严实?你不觉得热吗?我看着就冒汗。” 孙睿这时才理会了孙禛一句:“可我觉得冷。” 话音刚落,孙禛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脖子,孙睿的这句话说得像裹了冰渣似的,让他也跟着冷飕飕的。 第六百三十一章 生机勃勃 安阳长公主捏着家书,抬眼问顾云锦道:“阿渊说他不回京来?” 到底是因为顾家,顾云锦脸皮再厚,被婆母这么一问,也有些虚,只点了点头。 长公主拆了火漆,取出信纸,快速看了两遍,哼了一声又笑了:“真不是我说他,家书永远就这么一张纸,还经常就写个三分之二,哪回能写满了,我跟过年似的高兴。 不像云锦你,每次送信回来都有好几页,细细致致与我说状况,我看着也踏实。 算了,不说他了,说起来我这当娘的就一肚子酸气。 他向来有主意分寸,我不管他,你回头给他写信时,记得写细些。 我看看他收到你那厚厚的信,有没有脸就回你一张纸!” 顾云锦的那点儿小忐忑,被长公主几句话说得都飞了,弯着眼睛应了声“好”。 她其实有答案。 以前蒋慕渊去两湖时,两人传书,顾云锦也是有什么大小事儿全一股脑儿与他说,又常给他写话本上的故事,并在一块,自是“厚重”。 蒋慕渊回信来,虽不与她一般,但时而长些、时而短些,倒是没有一张纸就算的状况。 长公主搁下信,问道:“与那韦老先生说得如何?” 顾云锦答道:“明日起,要去拜访几位镖师与商贾,听风都打听好了。” 长公主见她有主意,自然也不胡乱指点。 顾云锦回了屋子,坐在灯下拆了蒋慕渊的信。 取出来一看,前后两页。 顾云锦扑哧就笑了,还好没有在长公主那些就拆开,不然要被她那位爱笑的婆母给笑话去了。 这么一想,笑意越发憋不住,唇角都扬了起来。 蒋慕渊在信上写了,山口关大捷之后,北狄残兵往北逃了,狄人虽败退,但北地、鹤城都已是空城,山口关经历大火,也要修整。 他们回到裕门关之后,把田老太太等人的遗体送回了北地,关帝庙里的亲人也一并收殓入葬。 北地城墙上扬着的依旧是顾家大旗,只是城中残垣断壁,即便百姓陆陆续续的回来,要恢复往日光景,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因而他想留在北境,参与重建,让顾云锦在京中莫要担忧。 顾云锦哪里不晓得他的真实想法,偏家书上需要谨慎,很多话都不说穿,只靠意会。 只是这意会出来的东西,沉甸甸的。 唇角的笑容眼看着就要凝了,这封信到了最后,却是笔锋一转,让顾云锦眨着眼睛又笑了出来。 蒋慕渊说,不要担忧,却要牵挂,因为顾云锦应过他的,会将他搁在心上。 指尖在那几个字上抚过,满含笑意的眼睛里,更多的是温柔与缱绻。 她不止是把他搁在心上了,那颗种子,生根发芽,长得都望不到尽头了…… 那么好的一个人,别说是从心里搬开,就算只挪一寸一毫,都舍不得。 翌日上午,顾云锦和韦沿先拜访的是以前在镇威镖局做了好些年的李镖头。 李镖头前几年不走镖了,在西山下的一个村子里养老,日子清闲许多。 见韦沿来拜访,李镖头盯着他看了很久,眼睛都盯红了:“我都不敢认了……跟我印象里的差太多了……” 韦家以前行走关外,货物贵重,也请过镖师,就是当时认得的李镖头。 李镖头招呼几人坐下:“你们出事的消息传回来,我当时很不是滋味,原本那趟镖该我押的,我却有旁的事儿耽搁了。 有时候也会想,我去了是不是也死了,或者说,我去了,最后守住了…… 没答案,人这一辈子,没答案的事情太多了。 我们一直当你也折在那儿了,前不久小公爷的亲随寻到村子里时,我是又惊又喜,你活下来了,真不容易。 现在见着人了,变化太多了……” 见了故人,韦沿也颇为感慨,敲了敲瘸腿:“残了这么多年,肯定变了,也习惯了……” 李镖头笑了会儿,终是把心里的那些翻滚的情绪压下去,与顾云锦道:“村子里有只有破桌子破凳子,还望夫人见谅。” 顾云锦道:“真不讲究那些。” 李镖头笑了,只几声,又像是卡在了嗓子,重重咳嗽起来。 等平复了,李镖头才苦笑着道:“走镖时伤过,养得不好,以前不觉得有事儿,这几年就不行了,老了……” 一面说,李镖头也一面留意顾云锦。 年纪轻,模样也好,与他前两年去京城打酒时从街上听来的差不多。 彼时传言里似乎有提过一两句娇气,但照李镖头看,眼前的年轻小妇人是一点不娇气的。 娇气的人,不会受得起边关战时的苦,娇气的人,也不会来此处寻他。 国公府世子夫人的身份,这一位要是想拿乔,根本不用亲自来这山下小村。 顾云锦不介意李镖头的打量,看了眼笑闹着从院墙外跑过去的孩童,道:“比起北地,这里生机勃勃。” 生机勃勃…… 就这么四个字,让李镖头的心沉了下去。 从前也是干刀尖上舔血的行当,但谁不希望天下太太平平的。 太平盛世,使得商旅们更愿意远行做买卖,镖行的生意也络绎不绝,同时,百姓安乐,山贼绿林也少,行镖安全得多,一旦打起仗来,别说是赚钱了,命都难保。 李镖头道:“我以前走关外时去过北地几次,也知道夫人今日来是为了什么,我尽力而为。” 这不是谦辞,李镖头也有好几年不走镖了,他去过的地方虽多,但也不是踏遍了西域的每一个角落。 他看着顾云锦的地图,一面回忆,一面讲述。 亲自去过的小国、部落,记忆深刻些,他讲了不少那儿与众不同的风土人情。 各族有不同的语言,他学过几句日常用的,时间太久了,绞尽脑汁上起来的也就是一两句。 这些对顾云锦而言,都是极好的补充。 李镖头看着地图,见一处绿洲被顾云锦用朱笔描了,道:“夫人,这一处是……” “是我无法确定位置。”顾云锦答道。 第六百三十二章 打听 这么说着,顾云锦以手指作笔,在图上比划,“韦老先生记得绿洲大抵在这处,我在一本差不多六十年前的手抄本上,看到绿洲在这个位置。 可前朝时有诗人行西域,根据诗作描写来算,绿洲又在这儿…… 我们琢磨着,可能是河道变迁,这几百年绿洲也跟着变化,不好确定如今到底在哪里。” 李镖头闭着眼睛,从记忆里一遍一遍搜寻,道:“我最后一次经过这一带是在十二年前,当时绿洲应该比夫人描的位置更靠南。 大漠里有些东西变得很快,沙暴一起,一夜之间沙丘就不同了。 绿洲相对慢一些,主要是大小不同了,若改变得多,其中一个缘由就是河道变迁。 这里,就这个位子,我记得是古河道,所以夫人从前朝诗作里推,才会推出绿洲曾在那一处……” 李镖头说得很细致,依照他的记忆与经验,划出了这几年里一些河道、绿洲的变化。 顾云锦记得北狄俘虏说过,狄人骑兵并非走的草原,而是穿行过沙漠、也在绿洲上休整过。 “那依李镖头之见,这一带的沙漠,会不会有一处绿洲不受冬季风雪影响?”顾云锦划了一个范围,这是直线距离下骑兵能一日之内突袭到北地城下的极限。 李镖头想了很久:“我的印象里,没有那么一处绿洲,除非是河道又改了,但就算变了,形成一处绿洲也要时间。夫人想知道,不如我打听打听近几年还走过关外的镖师,他们的消息新些。” 顾云锦道了谢。 “别急着谢,”李镖头笑了笑,“说是找,也不好找。我也带过不少年轻镖师,习武都很上心,在外头观天认路的本事却不肯费工夫,全赖在向导身上。 把他们寻来,就算知道有河道有绿洲,落在图上,能指歪出去百多里。” 韦沿听了也笑,笑过了自嘲般叹了一声:“我刚跟着走关外的时候,也是这么过来的,后来倒是开窍了,想学些用得上的,却迟了……” 李镖头拍了拍他的肩膀。 两个老头子,安慰的话说着听着都没有什么意思了。 李镖头又说了不少他零零碎碎想起来的事儿。 顾云锦在膝盖上垫了一块木板做案,摊着纸把这些细碎的讯息都记下来,等回去之后再做整理。 听风掌上捧着砚台,时不时加水研墨。 良久,李镖头摇了摇头,道:“一时半会儿,能想起来的就是这些了,我之后再有想到的,就写好送去听风小哥那儿。” 听风笑道:“只管来寻我,一样两样的都不要紧。” 李镖头应了声“好”,又道:“若是寻到的合适的镖师,我也会让他去寻你的。” 听风点头。 拜访过了李镖头,顾云锦等人又去另一处。 毕竟,她要整理出来的不仅仅只是一条路线,各种讯息越多越全,自是越好。 白日里,顾云锦在外头走动,夜里回到自个儿屋子里,再把笔记整理一番。 寿安也来帮忙,依着顾云锦的指点,把资料穿插到各处。 几日下来,虽是忙碌,但多少都有收获。 只可惜,时间过去太久了,韦沿以前认得的镖师、商旅,有一些离开了京畿一带,短时间内遇不上了,有一些已经作古,余下的家眷对西域知道得不多,只能讲几桩从先人口中听来的趣闻,让顾云锦记下来做风土人情。 这日傍晚入城,遇上了驿官快马加鞭出城。 听风与守城门的兵士打听了两句,转回到车边,与顾云锦道:“夫人,说是御书房里下旨了,北境战事已了,让肃宁伯班师回朝。” “知道了。”顾云锦答了一声。 战事了结,班师回朝是应当的,而她也清楚蒋慕渊不打算随大军回来。 留在那儿重建,少说三月半年,多的,一年都是有的。 顾云锦想,期间大抵是与当时在两湖一样状况,逢年过节,抽空回京一趟,各处问个安,御书房里回个话。 委实是辛苦的。 入城后,马车有些难行。 傍晚时分,行人本就多,百姓们又听闻了大军要返朝的消息,三三两两的,少不得说道一番。 边关大捷的消息,早就传到京中了,百姓们欢喜归欢喜,但也有迟疑的,就怕什么时候又打起来,可班师回朝不同,那是真的打完了。 尤其是家里有亲人此番去北边投军的,更是喜笑颜开,就等着亲人随大军回到京城了。 先送了韦沿回西林胡同,再经由东街回宁国公府,隔着马车,顾云锦听外头热热闹闹说了不少,三言两语地传进来,能感受到百姓的喜悦。 素香楼上,孙恪临窗往下看了眼,正巧就看到了听风。 再看边上那辆马车,小王爷一下子就猜出了车里人的身份。 孙恪玩心不小,从桌上盘子里捻了颗花生米就往下丢,准心还不错,正好落在听风脑袋上。 小王爷没使劲儿,砸一下也不疼,听风只是吃了一惊,抬起头张望,对上孙恪的目光,他咧着嘴就笑。 与顾云锦说了一声,听风一溜烟上了雅间:“小王爷有事儿寻奴才?” “阿渊说不回来就不回来,皇祖母这几日连连叹气,我没哄顺,你让他媳妇儿过几日进宫,让皇祖母高兴高兴。”孙恪一面说,一面随意在椅子上坐下。 听风闻言,就知道孙恪与他说笑。 蒋慕渊留在北地,皇太后就算想念他,也不至于连日叹气。 正事儿还是瞎闹腾,皇太后素来分得很清楚。 听风乐不可支,顺着孙恪的话,道:“您都哄不住皇太后,那就无人能哄了。” 孙恪扬了扬眉:“去陪着说说话也是好的。” 听风门清,小王爷既然这么说了,肯定有他的道理,便应道:“那奴才请夫人后日入宫去?” 孙恪颔首。 听风告退,刚开门就听见楼下大堂里的动静。 “所以说啊,不管做什么事儿,仆算吉凶都很重要,绝对不能马虎!”一书生模样的,说得很是激动。 第六百三十三章 吹嘘官 那书生看着羸弱,底气不足,声音不够洪亮,他虽是竭尽全力提高音量,还是差了一截。 因而先前关着门,底下的动静并没有传到雅间里。 听风扶着门板,看着底下的书生。 只听那书生继续道:“这顺畅起来,就好似小王爷定婚期,前脚算了几个好日子,后脚边关就传来好消息了。 如今又是大捷,待符家那儿选定了,刚好大军也班师回朝了。 好事儿一桩接着一桩,喜上添着喜,这门婚事岂不是上上之合?” 听风不由自主地转过头去看孙恪的反应,心说,这位书生不会是小王爷请来的吹嘘官吧,这马屁拍得也太响亮了。 可听风只是蒋慕渊的亲随,不是蒋慕渊本人。 小公爷能笑着打趣孙恪,听风却只能在心里琢磨琢磨。 舌尖顶着腮帮子,孙恪一脸莫名其妙,撇嘴道:“止住你那乌七八糟的思路,小王爷我讨个媳妇儿,还需要吹嘘官来吹‘上上之合’?虽然他说得句句在理,但这人不是我找的,只是他有眼光。” 听风想笑又不敢笑,低头哈腰附和了一番。 孙恪却是得了劲儿了,摇头晃脑道:“他来这儿说什么实话,说再多实话,我也不会赏他银子。” 小王爷身边的亲随安哥跟着他好些年了,最是知道这位主子那不着调的性子,便赶紧给搭了杆子:“您不赏银子,不如请大堂里的客人们吃一杯酒?奴才看着大部分都是熟面孔,前回您教训那胡说八道的家伙时,好几位都在顺天府官差跟前替您说公道话呢。” 孙恪乐了,挥手道:“那就依你说的。” 安哥也乐,笑嘻嘻招了跑堂的小二来。 小二入雅间里听了吩咐,谢了孙恪的赏,到廊下扶着栏杆就冲底下喊:“小王爷说,请各位客人吃酒,各位稍待,好酒很快就送上。” 有不要钱的好酒,哪个不高兴,纷纷抬着头往雅间的方向拱手道谢。 小二们往各桌送了酒,那书生端起来,对着雅间执杯,摇头晃脑地叹:“小王爷大喜之时,我们这等身份的只能沿街给您叫个好,今儿沾了光,算是吃过喜酒了,可喜可贺、可喜可贺。得了这杯酒,我们大伙儿也能沾沾喜气。” 孙恪并没有露面,他依旧饮着茶,与安哥和听风道:“喜事儿不嫌多,喜上添喜,听着挺好。” 听风忍笑忍得辛苦,暗悄悄拉着安哥道:“马屁都拍上天了,莫不是有求于小王爷,寻了这么一个法子来吹嘘。” 安哥道:“满京城的都知道,咱们爷几个喜欢在素香楼听热闹,就算先前不晓得,前回大打出手,早传开了。 这些日子想走我们爷门路的人还真不少,法子不拘一格,跟今儿这么吹捧的,这书生倒是头一个。 再吹下去,连我都没脸往下听了。 不过,他吹他的,我们爷听个高兴,真有求的,反正爷他万事不管。 等他们发现再吹也不顶用了,就不来吹了。” “也是。”听风点头,心里暗搓搓想,但凡想这些法子来求的,求的都是前程、官场,而那些,小王爷从来不管。 能让小王爷助这种“举手之劳”的,也就他们小公爷了。 听风出了素香楼,大堂里还在一个劲儿地吹,孙恪又散了酒,引得不少过路客都进来吃酒。 吃人嘴软,几句吉祥话肯定是要留下的。 人一多,吹得也不仅仅是孙恪的婚事,也会讲肃宁伯班师回朝,自然而然的,又转到了宁国公和成国公府的两位小公爷都不回京上。 蒋慕渊那人担的美名多了,百姓之间提起来,多是叹一声小公爷勤恳。 北地本就不及京城繁华,重建辛劳更不用提了,小公爷遇事从不推托,去岁重建两湖,今年又一心投在北地。 “小公爷出众自用不说,顾家这女婿是真的挑得准,”有人吃了酒,道,“北地失守,小公爷二话不说请缨领兵,就这么把狄人打出去了。 北地城破,小公爷又坚持留在那儿,要重现边城昨日繁华。 这要是换个女婿,谁家儿郎能有这等底气、这等本事?” 边上一人直笑:“兄弟这话太不客气了,倒像是在说人家太师府的三姑爷不得力一样。” “这不一样,”那人道,“太师的孙儿,在我们眼里那是权贵,可人家不是皇亲,没有一个当圣上的亲舅舅。小公爷能说请兵就请兵,说参与重建不回京就不回京,寻常臣子哪里行呀。” “成国公世子不也不回来吗?” 那人大笑:“宁小公爷打了先锋,成世子依样画葫芦嘛,若没有先锋,只怕也不好提。” “也是……”边上人道,“北边苦是肯定苦的,这么一来,就算依样画葫芦,成世子也是用心,有抱负嘞。” “你别不是去年中秋吃了成国公府的流水,嘴软了,要夸成世子一番吧?” “那你不也是吃着小王爷的酒,夸着小公爷吗?” “人家兄弟感情好,一条裤子长大的,还分酒钱?” 那两人越说越热闹,引得其他人也凑上来,哈哈大笑一番。 安哥随着听风下来,听了大半,冲听风努了努嘴。 听风虚拍了胳膊上的鸡皮疙瘩:“我们爷也不会找这样的吹嘘官。” 安哥晓得蒋慕渊性情,便道:“总不至于是成国公府寻的吧?” 听风琢磨着摇头:“不像。” “哎,先让他们吹着吧,”安哥摊手,“小公爷不在京里,他们再吹,也没好处。” 听风应了一声,别了安哥,走出东街时,他揉了揉鼻尖,心说,那些人没有好处,但指不定对小公爷就有坏处了…… 回了国公府,听风问了声,知道顾云锦去了寿安郡主那儿,便寻了过去,把孙恪说的事儿传达了一遍。 “那我后日去给皇太后请安。”顾云锦有数了。 听风传了话,刚要退出去,又被顾云锦叫住了。 顾云锦问道:“近日京里有没有趣事?我也好说给皇太后听,给她解个闷。” 第六百三十四章 乐子 旁的趣事,听风一时没有想起来,倒是刚刚素香楼里的那一幕,看着是能让皇太后大笑的,便一五一十告诉了顾云锦。 顾云锦和寿安被那拍得直冲云霄的马屁逗得笑弯了腰,边上伺候的嬷嬷丫鬟也忍不住笑出了声。 林嬷嬷笑得有些喘:“我们那位小王爷,不管什么时候,都不会缺了让皇太后高兴的乐子。” 寿安整个人靠在顾云锦身上,眯着眼睛道:“美得他!不管那书生是从哪儿冒出来了,这些话搁在这儿,能哄了皇太后高兴,往后传给了小王妃,还能讨好媳妇儿,好处多的是,难怪他笑坏了。” 林嬷嬷道:“讨好媳妇儿那是天经地义的事儿。” “这倒是!”寿安眼珠子一瞟,落在顾云锦身上,笑嘻嘻道,“不止小王爷,哥哥也常常讨好你呢。” 顾云锦正乐呵呵听孙恪的笑话,哪里想到寿安话锋一转就把火烧到了她身上。 她倒也不羞,冲着寿安眨眼睛:“你且等着,我们也会给你挑一个会讨好媳妇儿的仪宾,嘴巴不够甜的,法子不够多的,都不行!” 寿安活泼不假,但论脸皮,真比不过顾云锦。 被顾云锦东一句西一句扯了一通,寿安红着脸要挠顾云锦痒痒。 姑嫂闹了一通。 后日,顾云锦进宫给皇太后问安。 行到慈心宫外,迎面遇上了乌太医,顾云锦一愣:“您入宫来,皇太后今儿……” “请平安脉,也陪皇太后说话解解闷。”乌太医道。 顾云锦松了一口气,不是皇太后身体欠妥就好。 珠娘请了两人入内,皇太后笑着道:“倒是凑巧。” 乌太医从药箱里拿出迎枕,细细给皇太后诊脉,时不时问上几句。 皇太后对自己身子的状况有数,笑眯眯道:“哀家状况不错吧?自个儿觉得有劲儿,活个十年八年不在话下。” 乌太医也笑:“是,您的身子挺好,注意日常起居……” “那哀家每天就再添一颗糖!”皇太后扬眉。 “臣说了,”乌太医阻了,“注意日常起居,您再添糖,哪里是注意了?” 皇太后皱着眉头哼了声。 乌太医没有放在心上,只好言好语地劝。 这差不多是每月请平安脉的惯例的,乌太医也明白,并非皇太后多在乎那一颗糖,每日能吃多少,皇太后清楚着呢,她就是喜欢这讨价还价的过程。 用皇太后的话说,糟心事儿看多了,不自己寻些乐子,那就没滋味了。 乌太医虽告老了,还被皇太后请来看诊,说穿了就是年轻的太医们太古板了,不配合皇太后的讨价还价。 他配合得好,听皇太后说些“家长里短”,也是进了他的耳朵就进了肚子,不往外胡乱传,因而颇受信任。 顾云锦忍着笑,听他们讨价还价,突然就想起来以前蒋慕渊与她说过,这是皇太后的乐子。 虽说大不敬,但这样子,当真是怪可爱的。 “不添就不添吧,”皇太后叹了一声,指着顾云锦道,“云锦丫头刚巧在,也替她诊诊。” 乌太医请顾云锦伸了手,一会儿道:“夫人的身子比头一回给您请脉时,好了许多。” 顾云锦下意识地看向皇太后。 皇太后哼哼笑了两声:“当哀家不知道?同住西林胡同,阿渊请乌大人帮忙,哀家早知道了,那臭小子,为了讨岳家欢心,能派上用场的都用上了。” 顾云锦莞尔。 皇太后提西林胡同,那她一准不知道,在他们还住在北三胡同时,乌太医就已经来给徐氏看病了。 顾云锦无需用药调理,乌太医关照了些日常注意的事儿。 皇太后闭目养神,有一句没一句地听了,道:“哀家想起来了,乌大人再辛苦一趟,去刘婕妤那儿看看仕儿。 仕儿进宫有两天了,哀家昨儿想见见,刘婕妤说先前祈儿媳妇不舒服,引得仕儿也有些咳嗽。 孩子小,经不起折腾,虽有太医去看了,乌大人再帮哀家去看一趟。” 乌太医自是应下。 珠娘送他出去,皇太后才问起了顾云锦:“今儿怎么过来了?” 顾云锦不说虚的,直接把孙恪搬了出来:“那日从东街上过,刚巧就遇上了,他挂心您,自个儿逗您开心不算,还让我也来,您有一丁点的低沉,小王爷就着急坏了。” “那孩子!”皇太后被孙恪的关心弄得暖洋洋的,比四月的春风还和煦。 “不止如此,”顾云锦弯了弯眼,“还有一桩与小王爷有关的大趣事儿,我听说的时候,和寿安两个人笑得都要打滚了。” 皇太后眼睛一亮,向嬷嬷和小曾公公最是通透,当即你一言我一语的,把台子给搭起来了。 要顾云锦说,能在皇太后身边伺候的都是人才,近身的人数不多,满打满算坐不满素香楼大堂里的一张圆台面,可就是这么几个人,能把气氛烘托得比满客的素香楼还要热闹。 等顾云锦说了那日书生吹捧的经过,皇太后笑得眼泪水都出来了。 “恪儿这气人精,”皇太后一面抹泪一面笑,“他当没有听见不就好了,还给客人们送什么酒,他那意思不就是你们夸我的我都听见了,你们想寻我要好处就只有酒一盏?” 顾云锦道:“被夸了,小王爷还很乐呵呢。” “他就是得了便宜还卖乖!”皇太后的语气里带了几分嫌弃,但更多的是喜欢。 笑过了,皇太后握着顾云锦的手轻轻拍了拍:“说到底,人与人之间就是讲究一个缘分,挑个合心意的,比什么都好。 恪儿挑了个出身弱一点的,哀家起先心里还总过不去,觉得哀家宠了恪儿那么多年,在给他挑正妃上没出上力,两家差得有些远。 后来,阿渊劝过,恪儿他母亲也来说过,哀家慢慢也就想开了 现在再想,当时没有棒打鸳鸯真是做对了,千好万好,比不上恪儿喜欢。 换作其他姑娘,外面说‘上上之合’,哪里能让恪儿开心成那样。” 第六百三十五章 诚恳 皇太后顿了顿,目光落在顾云锦的眼睛上:“他喜欢,所以是‘上上’,他不喜欢的,就是中啊下的。反正恪儿是亲王世子,也无需岳家助力,岳家高低又有什么干系。” 顾云锦认真听着,总觉得皇太后这番话另有所指,果不其然,皇太后的话锋转了。 “阿渊也是一样,”皇太后笑了起来,“他欢喜你,你欢喜他,你们过日子这就够了。 岳家强盛自然好,岳家弱些,总归前路还长…… 哀家打听过,符广致政绩不错,还有个会念书的小儿子,去了东正书院,去年年考也出了风头的,也就是年纪还小,再历练几年下场比试,兴许能在杏榜上看到他的名字。 你家,还有几个哥哥在,要往前看。” 顾云锦没有立刻说话,她在琢磨皇太后的意思。 是皇太后清楚圣上那儿确定要另派北地守军将领,顾家必定守不住将军印了,让顾云锦和娘家心里要有准备呢,还是一切顺其自然,皇太后不希望蒋慕渊与圣上硬争那块虎符、以至于伤了舅甥和气? 可不管是哪一个意思,皇太后都是在鼓励她,护着她。 既不希望事情发生时顾云锦一无所知被弄得措手不及,皇太后也摆明了立场,就算她不再是镇北将军府的姑娘,只是寻常出身,也不会因此低看她,只要他们夫妻好好过,皇太后会一如既往地喜欢她这个外孙媳妇。 顾云锦感激皇太后这份爱护之心,但同样的,蒋慕渊的那份心意,她亦无法辜负。 她的小公爷,坚持留在一片狼藉的北地,为的就是替他们顾家守下将军印。 虽然,顾云锦还不知道蒋慕渊后续有什么计划,但蒋慕渊留下,就表示他的计划是有一定胜算的。 若真是看不到希望,没有回转的余地,蒋慕渊不可能做这种硬拖时间的事儿。 只是两地传书路遥,蒋慕渊做事又谨慎,才没有在家书上与她讲一讲罢了。 顾云锦垂下眸子看了眼自己的双手。 手掌心上有一层薄薄的茧,这是她勤练功留下的痕迹。 从顾云锦认识蒋慕渊的那一天起,她无论想做什么事儿,哪怕是在世人眼中普通女子不适合做的事儿,蒋慕渊都支持她,替她开路。 想带着徐氏亲娘的陪嫁离开侍郎府,蒋慕渊帮她满京城当铺寻找被石瑛当了的首饰,让她拿着轻易不可能入手的当票存根去和杨氏讨价还价; 想揍杨昔豫,蒋慕渊给她搭台子,让她不仅揍爽快了,还让杨昔豫的名声一塌糊涂; 想去北地尽一份绵薄之力,蒋慕渊帮她说服长辈,若不是他顶在前头,谁家新娘子能说走就走…… 蒋慕渊为她做了那么多,那在蒋慕渊想要做什么的时候,她即便帮不上,也不想拖后腿。 至于舅甥和气…… 顾云锦与圣上打得交道太少了,蒋慕渊更了解圣上,他比她更懂分寸的那一条线。 皇太后有皇太后的担忧与考量,但顾云锦相信,蒋慕渊一定也是深思熟虑过的。 不管她如何做,她都应该认真听一听蒋慕渊的想法。 蒋慕渊不在京中,她也可以问听风,问袁二,而不是自个儿拿所有主意。 顾云锦深吸了一口气,斟酌着用词。 她固然能够嘴上乖巧应下,回头阳奉阴违,一个在京城、一个在北地,蒋慕渊愣是不回来,这也怪不到她头上。 不过,犹豫再三,顾云锦还是换了种说法:“皇太后,您知道的,我十岁那年随继母进京。 我母亲病故的时候,我就四五岁,小孩子完全不懂事,和我继母处不拢,她怎么讨好我,我都讨厌她。 可我还是随她进京了,倒不是我听话,我若真不想走,硬要留在北地,我祖母也至于把我赶出将军府睡城墙脚下去。 我就是不喜欢边城,觉得民风粗鲁,顾家又是将门,不比书香人家精致温和。 进京之后,收获颇多,虽然我现在与我继母娘家也有纷争,但在徐家的几年,还是学了不少东西的。 书画女红琴棋,能有几样拿得上台面,也是徐家两个姐姐与请的女先生的指点。 年纪长了,书也读了些,人也明白不少,这两年是从心底里生出了身为顾家女儿的骄傲。 这次回去,城破人亡,遇到了很多兵士、逃难的百姓、裕门下不知何时会迎来大胜的商人,从稚子到老翁,男男女女的,这让我触动极多。 姑娘家,心思再多,在为国为民一事上,路都很窄,哪怕很多人有心,都投报无门。 但我们顾家不同,女子亦能战,能靠手里的力量来替边关百姓做些事儿。 因为镇北将军的名号,顾家女在自己努力的同时,也能为边关其他女子们的表率,她们若想从戎,不用提花木兰、穆桂英,只要说顾家姑娘如何、媳妇如何,就够了。 我娘家往后是否强盛,不会改变我宁国公世子夫人的身份,也不会改变您对我的喜欢。 但顾家守了北地几十年,北地如今只剩下战后焦土,一切要从头再来,我就想着,我顾家在重建的磨砺之中,也能成为百姓们的表率。” 这番话很长,顾云锦说一句,斟酌一句,说得很慢,但谁也没有打断她。 皇太后亦不出声,只静静听着,待听完了,她才放开了握着顾云锦的手的那只手。 只这个动作,看着皇太后像是不认同,但顾云锦并不忐忑,她敢实话实说,是相信皇太后不会因为她的这些想法而否定她。 皇太后不缺表面上顺从的人,她喜欢的是与她真情实意地谈心的人,喜欢的是寻常人家长辈晚辈之间的亲近。 一如孙恪的坦率,一如蒋慕渊的诚恳。 皇太后调整着坐姿,从靠窗的引枕下取出了小荷包,掏出一颗糖搁在顾云锦的掌心上,目光温和:“你这孩子喜笑,突然一本正经起来,哀家怪不适应的。来,吃颗糖,嘴里甜滋滋的,心里就甜滋滋的。” 第六百三十六章 不辜负喜欢 顾云锦眨了眨眼睛,看着皇太后,一时没有说话。 她刚才那么长的一番话,皇太后给她的回应特别简短,短到把她说的话都带过了一般。 可顾云锦知道,皇太后都听进去了,且用她的方式表达了立场。 这叫顾云锦心里暖洋洋的。 能说出心中想说的,而听的人又能听进去,这是很幸福的事情。 顾云锦口里含着糖,品了品,道:“您这儿炭火热乎,又收在引枕下,糖都有些化了。” “可不是,”皇太后也含了一颗,道,“不吃完,天热了迟早化开,偏偏一个两个的都不许哀家多吃,愁死哀家了!” 顾云锦莞尔。 先前的话题就此带过了,皇太后也不提,隔了会儿乌太医回来复命,她便问了孙仕的身体。 孙仕有些轻咳,但并无大碍,就是小娃儿认床,突然换了地方,还没有适应过来。 皇太后心里有数了。 顾云锦依旧陪着用了午膳,待皇太后午歇时退出了慈心宫。 皇太后躺在床上,让向嬷嬷替她按腿,眯着眼睛道:“云锦丫头啊,聪明是聪明,自个儿也有想法,不是个别人说什么她就应什么的。” 向嬷嬷手上控制着劲道,笑道:“皇太后,小公爷夫人原就不是让人搓扁揉圆的性子,真是个软面团,能在万寿园里迎面就给卫国公府二姑娘一个耳刮子吗?” 皇太后道:“也是,她打人也打过,砸东西也砸过,笑起来是真甜,但也一点都不软。” 向嬷嬷又道:“要不然,小公爷怎么谁都没有瞧上,就瞧中了这一位呢?先前说什么来着,就喜欢她打人凶。要是个软绵绵的,别说小公爷不喜欢,皇太后您不也不喜欢吗?” 皇太后一愣,复又大笑:“也是,什么木讷绵软,自个儿没半点主意,哀家身边不缺那样的。” 向嬷嬷听皇太后笑了,继续道:“不能没有主意,但也不能主意太过了,您说呢?” 皇太后这一辈子,后宫里各种各样的人看得太多了。 有老实到被人当枪使了都不知道的,有自作聪明、最后聪明反被聪明误的。 性情决定结果,这话是有道理的。 也有些人,当着她的面什么都好,一出了慈心宫立刻不照说好的意思办了。 与其阳奉阴违,皇太后更欣赏顾云锦这样的,当面说个明明白白,好便是好,不好就是不好。 不是胡乱撒娇,不是乱使性子,是考虑过后把心中所想一一言明,有她的道理,自然也会有她的坚持。 “也不辜负哀家喜欢她。”皇太后笑了起来,略略动了动腿,这按压过了就是轻松不少。 她先前说得清楚,不是什么皇太后与臣子妇,就是外祖母与外孙媳妇,这是一家人,家里人什么话都该直白的说。 顾云锦没有与她打马虎眼,她又怎么会质疑外孙媳妇不好呢。 这是真的贴心,寻个贴心贴肺的不容易——夫妻之间是,长辈晚辈之间一样是。 顾云锦回到宁国公府,听风就来回话了。 “夫人说的那席家,”听风压着声儿,道,“他家那姑娘前几天一顶轿子抬走了,奴才打听过了,最后是进了大殿下府里。” 顾云锦抬眸,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道:“这事儿邻居们都知道吗?传开去了?” 听风见顾云锦淡定,不由暗暗想,难怪当日夫人会问席家是否与权贵有往来,这一说一个准,可见是早就听了些风声的,估摸着就是那天在宫里时得知的。 “不曾传开,席家人都瞒着,只说是送去给富贵人家做小,”听风答道,“邻居们都在猜,席家大郎还未娶亲,是不是为了娶儿媳妇就把女儿送去做小换银钱了。” 拿女儿婆家给的聘礼,再给儿子娶妻,这种法子在穷苦人家不是稀罕事儿。 但寻常通当户对的嫁娶,婆家送来的聘礼不见得多,而娘家为了多收银子,男方的状况就要斟酌了。 岁数太大的鳏夫、缺胳膊断腿的、有钱人家已经有四房五房六房小妾的…… 总归传扬开去,娘家脸上要没光的。 席家越是隐瞒,邻居们越爱猜,越觉得这家人没脸说、见不得光。 席家婆子那泼辣性子,嘴上向来不吃亏,这回也当了哑巴,让邻居们更觉得可疑。 “猜得很是难听,”听风道,“也亏得您早就吩咐了,奴才一直有盯着,要不然人抬出了胡同,都不知道哪儿寻去,邻居们猜得太偏了。大殿下也谨慎,先抬进了城南的一宅子,等了两天,才又一辆马车入了大殿下的府邸。” 顾云锦颔首:“席家嘴巴闭得紧,应当是大殿下的意思。” 大皇子妃还病着,大皇子这时候收人进府,若是传开去,并不好听。 也不知道那席娇儿是怎么说服的孙祈,让孙祈在这个当口上接她入府。 还是说,大皇子妃生病,原就跟这一桩有些关系? 不止是顾云锦这么猜,宫里得了消息的陶昭仪也是这么想的。 陶昭仪的人一直留心着孙祈府邸的外头,看到了那辆马车入府,但车上的到底是何许人,他们没有打听出来。 “一声不吭就接进府,可见不是什么好出身,哪家的官家女都不会这么不讲究,”陶昭仪哼了声,道,“到底是什么来历?民女?” 底下人答不上来:“大殿下很谨慎,那车把式嘴巴也紧,看这样子,不是大殿下心血来潮、临时起意的。” “怕是早就好上了,”陶昭仪啐了一口,“我看啊,祈儿媳妇不是日夜操劳累的,是叫祈儿给气的吧?祈儿身边也不是没有旁人,她按说不至于拎不清,可能还是在那女子的身份上,未必是寻常民女,指不定出身让祈儿媳妇脸上过不去了吧?” 底下人会意,道:“那奴才们再打听打听。” 教坊乐伶、烟花女子、江南瘦马…… 陶昭仪的人还是寻错了路,愣是没有往脱了奴籍的民女身上想,又怎么会有收获。 第六百三十七章 心有灵犀 而宁国公府里,顾云锦没有再猜测孙祈夫妇的事儿,席娇儿入了大殿下府,这讯息她心里有数就好,将来会不会有用,那是将来的事儿,总归有备无患。 顾云锦更关心的是蒋慕渊。 “北地重建的状况,小公爷到底是怎么打算的?”顾云锦问。 听风道:“夫人,两地路远,小公爷具体怎么打算的,奴才也不是太清楚。不过,依着惯例,最多再十天半个月的,圣上应当会召小公爷回京一趟,到时候您亲自问问。” 顾云锦颔首。 蒋慕渊不回京的消息,听风与她是一块得知的,这也才没有几日,听风大抵是真的没有确切的消息。 “那换不换北地守将,有没有一个说法?”顾云锦又问。 听风眼珠子一转,声音压得更低了,道:“听说圣上还没有与大臣们郑重商议过这事儿。 您刚回京可能不清楚,圣上让几位殿下学政,所有折子都是殿下们先过目,六部几位大人协助着,又让三公统领。 所有朝事政务,如今拿捏得最明白的,应当是傅太师。 北地守将撤换是大事儿,傅太师若是听了信儿,肯定会漏给西林胡同的。 如今未收到明确消息,应当是圣上那儿还在琢磨,没有敲定。” 这么一说,顾云锦心里也有数了。 顾、傅两家联姻,这一年里,姻亲之间处得很是融洽。 前些日子顾云锦去看望顾云思时,傅家人也是周到又亲切。 如此状况,哪怕傅家不介意顾云思的娘家是不是昌盛,一旦有讯息,也会打声招呼的。 眼下风平,就是圣上还在思量。 只要不是板上钉钉了,那就都还有机会。 听风又道:“小公爷先前吩咐过一声,若是外头说起北地守将,就用些人帮顾家说道说道。” 顾云锦眨了眨眼睛。 她以前也用这法子,能领会蒋慕渊的意思。 之后几日,顾云锦又把心思收到了整理地图资料上,寿安机敏也心细,一整个白日都来帮忙,中间歇一歇的时候,还跟韦沿学了几句西域不同部落、小国的语言。 韦沿以前经商时,语言学得就一般,又隔了几十年了,说得磕磕绊绊的。 寿安也不介意,她只觉得那起起伏伏的调子有趣,讲得不准确也不妨碍她高兴。 顾云锦听着直笑,也闹不懂是那些语言与汉话差异太大,原本就这般逗,还是寿安越说越逗了。 寿安靠着顾云锦,道:“嫂嫂在北边学了什么话?” 顾云锦失笑,她倒是记得两句狄语,都是顾云熙着急又上火时骂人的话,哪里能教寿安说那些,只能摇头。 傍晚时,小厮送韦沿回西林胡同。 听风寻到顾云锦跟前,道:“外头开始传北地守将的事儿了,说得还不热烈,要再等几日看看。” 顾云锦了然,虽不清楚这消息最初的源头在哪儿,在她知道,等着消息散开的,肯定不止她。 换不换、换作谁,这是御书房里一张圣旨能解决的事儿,但舆情如何看待,又是另一样讲究。 若百姓们议论纷纷,圣上斟酌起来也会有衡量。 就如两年前被赶出京畿的燕清真人,百姓们说道得多了,皇太后再出了声,圣上也就只好满天下找人了。 “小公爷交代时,可有说过如何帮顾家说道?”顾云锦问道。 听风摸了摸鼻尖:“夫人是有什么想法吗?” “我这几天也在想这事儿,说到底就是四个字——过犹不及,”顾云锦斟酌着道,“不能吹功高,我们顾家守北境几十年了,北境的百姓习惯了城墙上有顾家旗帜,这事我们都知道,但话不能这么说……” 听风扬眉:“奴才明白您的意思,不能把北境吹成离开了顾家就不能再抗住北狄。” 没有任何一位君王会喜欢镇守一方的大将把边关变作朝廷插不进手的土地,这是真话,但也大不敬,能不说穿自是最好。 顾云锦见听风明白了,就转去说另一点:“也不要赞我哥哥们的功绩,他们年纪太轻了,那些战功,原就太虚,再拿出来赞,越发授人以柄,惹人笑话。” 想了想,顾云锦又补充道:“我们现在需要的就是平衡与拖延,小公爷还在北地谋划,京里要做的,并不是让圣上把镇北将军的名号给到我那几个哥哥之一,而是不让圣上把将军印给其他将领。 城中一味贬低顾家,要出声夸几句,若是有人不停给顾家叫屈,那也不是好事儿,要拦上一拦了……” 顾云锦一面想,一面说,各种想法充斥在脑海里,她还在理着,就见听风突然咧着嘴笑了。 “我说得不对?”顾云锦问道。 “哪儿呀,您说得再对没有了,”听风得意洋洋的,“小公爷旁的没有交代,只说让‘中庸’,奴才琢磨着不正是和您一样的意思嘛,您和小公爷想事儿,都是一条路子的。” 顾云锦闻言微怔,故意板着脸道:“既如此,你先前怎么不与我说‘中庸’?若我说出来的话与小公爷想的不同,你是不是就瞒着我了?” 听风忙摆手:“您错怪奴才了,没有那样的事儿,直接告诉您,哪有等您说完了,奴才来夸一声‘主子们心有灵犀’让您高兴呀。” 叫听风这么一打趣,顾云锦的脸就绷不住了,支着腮帮子一个劲儿笑。 钟嬷嬷从外头进来,忙问:“夫人何事这般高兴?” 听风笑得直晃脑袋:“因为夫人与小公爷心有灵犀。” 这么一说,连钟嬷嬷都抚掌笑了起来。 听风退出去,又从落地罩后探出头来,眼睛明亮:“夫人,是不是特别高兴呀?” 顾云锦又忍不住笑开了。 高兴,怎么可能不高兴呢! 心有灵犀,多好的词儿,多好的人呐! 原还想着,这是边关军务,不比官家内里的家长里短、男女之事抓人眼睛,要让百姓们争议一番,少不得要再有个三五日。 可兴许是近来京中新鲜趣事少了些,不过一两日,街上就都在说。 第六百三十八章 年纪轻 尤其是一些平素喜好指点江山的男人们,先前官宦人家后院的那些纷纷扰扰,他们自诩“脱俗”、不愿意说道,而话题变作了朝廷大事,一下子跟打了鸡血一样兴奋。 边上女人们但凡插两句嘴,里面转过头去骂“头发长、见识短”、“老娘们不要掺合大事”。 脾气柔些的女人转身就走,脾气炸的当场跳起来,吵吵嚷嚷的,把那些喜好看琐事的人也引了来,一面“劝”架,一面也少不得再点评几句北地守将归属。 施幺跟着袁二走到东街上,这会儿正是用晚饭的时候,街两边的酒肆大堂生意极好,热闹非凡。 有已经喝高了的,扯着嗓门说话, 施幺听了几句,抓了抓脑袋,压着声问袁二:“袁哥,没有点火也没有浇油,怎么就烧得这么旺了,那我们的人还掺合吗?” 袁二顿住脚步,低声道:“你怎知没有点火也没有浇油?” 施幺一愣:“我没有啊,那是谁做的?” 袁二敛眉。 眼下状况,他下午与听风商议过几句,总觉得这事儿蹊跷。 想来想去,恐怕是不止他们在琢磨舆情,还有旁的人也掺了一脚。 也有可能是刚有些苗头时就传到了御书房,圣上既然未下决心、还在犹豫,那大抵也会想听听城中百姓如何说。 “一意孤行的拉不住,还在迟疑的才能做些文章,”袁二道,“总归我们就照着商量好的来。” 施幺应了,独自一人大摇大摆地走进了素香楼。 素香楼几乎满客,施幺浑然不介意,走到角落与人商议了拼桌,便坐下来招呼小二上酒。 施幺是素香楼里的熟面孔了,小二们都知道他是外乡进京,跟着兄弟给富贵人家跑腿的,而且是肥差,要不然怎么能隔三差五有银子来吃酒呢。 与他拼桌的老汉也认得他,知道施幺的消息还挺灵的,便问了声:“各处都在说北地守将的事儿,是圣上真要撤换了?” 施幺嘿嘿一笑:“老爷子您向来只吃酒、不出声的,怎么今儿也问了呀?” “嗳!”老汉挑眉,“你记得我呀?” “老爷子透着股世外高人的气,见过一眼就记住了。”施幺道。 “什么高人,”老汉添了一小杯酒,“就是个浊人!先前是只听不说,今日也想说说,年轻时想投军、老父老母不让,后来父母先后走了,我守过三年,想再投军,年纪大了,没地收我了,就是特别敬佩兵士守军,不容易。” 施幺与老汉碰了一杯:“是不容易。到了北边还没有与狄人打起来,就先被戴了通敌的帽子,好不容易打完了,还未论功行赏,将军印又要先撤了,这都什么事儿啊!” “真撤呀?不是说说的?”老汉瞪大了眼睛。 “难说,”施幺道,“也是为难,顾家守了北境那么多年,不说功劳,苦劳总是有的,可朝廷派守将,不是比苦劳,还要比功绩。 顾家这次死伤太重了,活下来的,年纪最长的也就是顾云宴,离而立之年都还差一截呢! 又不是累了赫赫战功,这么年轻的守将,谁不要琢磨琢磨? 说起来,但凡活下来一个伯父叔父的,也就没那么多事儿了!” 老汉听着很是在理,连连点头:“年纪轻是真吃亏。” “可不是,”施幺道,“年纪轻轻就能挂帅的,眼下看来只宁小公爷一人,小公爷自身有本事,这几年有些成绩,但最最要紧的是他有个当圣上的舅舅。要不是嫡亲的舅甥两个,谁家少年郎,这个年纪能有这样的机会?” 老汉道:“那顾家姑娘还是圣上的外甥媳妇呢,这沾亲带故的,这个当口就撤顾家的将军印……” “媳妇儿?”施幺咋舌,“儿媳妇都是外人,何况外甥媳妇,旁的不提,就说那侄媳妇吧。 小王爷要娶符家女,去岁定下来的时候,多少人掉了眼珠子呀,都说符广致与皇家做了亲家,官途上飞黄腾达。 结果呢,三年考绩连着评了优,进京时是永安府知府,出京时还是永安府知府。 再熬三年,说不定小王爷连儿子都抱上了,他老岳丈不晓得能不能再晋品级。” 他们两人虽坐在角落,但说话声音不知不觉间大了些,引得边上几桌都竖起耳朵来听。 有个书生听了七七八八,凑过来道:“小哥的意思是,圣上再喜欢小公爷,也不会拉小公爷岳家一把?” “朝廷封官,哪里能叫拉扯呢?”施幺叹道,“我的意思是,符知府有考绩有资历,圣上都没有格外提拔,顾家眼下那状况…… 功绩都是先祖的,先祖不在了,留下来的几个年纪轻、功绩又不够。 圣上不想收虎符也不行啊!” 老汉摸了摸胡子:“若是再有些大功,倒也能顺势接了将军印,可若是没有,难!” 书生叹息道:“狄人都撤走了,缩回了草原里,想建功也没有办法啊。” 你一言我一语的,其他客人也渐渐参与进来。 一大汉皱着眉头,高声道:“听几位的意思,那顾家不再是北地守将,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 施幺抬头道:“我可没有那么说,只是眼下局面对顾家的确不乐观。” 大汉刚要再说,一旁冒出个老秀才,道:“北地就丢在他们顾家手里,那么多百姓受难,他们凭什么再拿将印? 北地失守,是不是他们顾家通敌都没有最终定论呢,要老夫说,十之八九,顾家逃不脱干系!这种卖国的,就该砍头! 你们还想让他们家拿将印,这是等着再破一次城了?” 大堂里有一刻的寂静,而后又闹腾起来。 施幺往楼上雅间看了眼,出声道:“老秀才,前一个在这儿胡言乱语说顾家通敌的家伙是个什么结果,你不会不知道吧? 小王爷听不下去,下来打你一通,你一把老骨头行不行啊? 你自己不想舒坦,你别连累着我们吃不了酒,等一会儿整个大堂桌子歪椅子倒的,你让大伙儿怎么办啊?” 第六百三十九章 明白人 老秀才涨红了脸:“老夫说的都是有理的话,老夫有功名!小王爷怎么能随便打人呢?” “可他就是随便打了,你要去告吗?”那书生撇了撇嘴,“读了一辈子书,剩下一肚子迂腐,难怪说话这么酸里酸气的。” “你……”老秀才指着书生的鼻子跳脚。 “别你啊我的了,”书生摇头晃脑,“我只知道,这次大退狄人,顾家那几兄弟没有少出力气,功绩在那么多兵士之中不说多大,但也是拼杀出来的。 我们讨论留不留得住将军印,你却冒出来说该拖去砍头,这太偏了。 战场凶险,哪怕没有亲眼见过,读了那么多书,书中总有写过吧?” 老秀才脸红耳赤,他吃了些酒,着急起来说话就不利索,被小书生抢白了,刚要撸直了舌头反驳,又被边上其他人抢走了话。 所有人讨论的都是顾家能不能留住将军印,若留不住,这北地守将的位子又会落在谁身上。 至于北地失守顾家有多少责任,那是先前的话题,已经不新鲜了。 热乎乎的新鲜事儿可以品论,谁还愿意去炒冷饭啊。 施幺拿着酒碗,挤眉弄眼对那老秀才道:“吃酒、吃酒!” 老秀才哪里还吃得下酒,从袖子里取了银钱放在桌上,沉着脸走了。 施幺也不管旁人,一大口酒入了喉头,辣得很是爽快。 他心里也有数,一旦开始争论将军印的归属,顾家是不是通敌的话题肯定会有人提起来,这是无法避免的事儿。 差别在于大伙儿对那事情还有多少的关心,是否会沸沸扬扬的最后反而比守将身份还还吸人眼球。 眼下看来,百姓们更关心眼前的事儿,那些已经翻篇的言论,就算有人提,水花也小。 百姓们瞩目的朝事,官员们自然也会嘀咕一番。 因着拿捏不好圣上的态度,不敢妄议圣心,百官们的谈论多是推断,用词十分谨慎,三三两两的,与相熟的好友说道几句。 如此喧闹了好几日,圣上倒是提了一嘴,旁的没有说,只叹了一声“顾家几个小子年轻”。 这句话,是在大朝会上说的,传到了外头,又是一番咀嚼,恨不能把这几个字翻来覆去拆了装、装了再拆,把一笔一划里的滋味都提炼出来。 三月过了大半,边关传信,说是肃宁伯带领兵士们已经出发了。 这日没有大朝会,徐砚不上早朝,直接去了工部衙门。 几个不入流的小吏来得早,一面准备各位老大人们一会儿要用的茶水,一面凑在一块说事儿。 与徐砚熟的官员,见他来了,便上来问声安,又压着声音问:“顾家那将军印……” 徐砚面色如常,道:“我也不太清楚。” 问的人也就是随口问一句,都知道徐、顾两家的姻亲关系看着近、实则远,徐砚答不知,人家也不再追着问了。 刘尚书来得不早不晚,端上了热茶,偏头问两位侍郎:“今日是哪一个去文英殿?” 文英殿便是现在众位皇子与六部大臣们看折子说政事的地方。 徐砚答道:“大人,是我。” 刘尚书的眉头微微一蹙:“要不然,让闻大人今儿个跟你换换?入了文英殿,就没有一个比你徐砚地位低、年纪轻的,问什么你都要答,还不能说不知道……” “可我确实是不知道,”徐砚苦笑,知道刘尚书一番好意,道,“躲了今日还有明日,圣上一日没有下旨,大伙儿就要猜一日。我今日避了,明日想问的人就更多了。” 刘尚书听他这么一说,颔首道:“行,那你自己拿捏分寸,说话谨慎些一准没错。” 徐砚应了,看了眼时辰,招呼小吏抱上折子,往文英殿去。 清晨厚重的云层直到此刻才缓缓散开,露出后头不算明媚的阳光。 徐砚眯了眯眼睛,心里门清。 连圣上都还在迟疑,他能知道什么。 文英殿里,一整日都是忙碌万分的。 原本有些折子,圣上看一眼就定了如何做,但因着历练众位殿下,凡是能有一番讨论的,都会拿出来说道。 探讨的多了,耗时自然也长,即便是中午用膳,所有人都是匆匆忙忙的,哪里还有心思讲究什么细嚼慢咽。 “父皇还是该早些定下北地守军,”孙宣把一本奏折递给孙祈,道,“每日都有不少御史说这事儿呢,今儿又好几本。” 孙祈接过去扫了两眼,嗤笑道:“事不关己就整日整夜地逼着要出个结果,你看看傅太师、徐侍郎,这都是顾家姻亲,皆不掺合,等着父皇定夺。” 孙宣闻言笑了,偏转头问徐砚:“徐侍郎就不为亲家争取一番?” 徐砚闻声,恭谨道:“殿下,臣一直在工部做事,您问水利江防、城垣修建这些与工部相关的事儿,臣能答的上。 您问守军人员、边关布防,臣连皮毛都不懂,哪里能胡乱置喙。 当然,论私心,臣自然希望姻亲都飞黄腾达,可论公,北境往后如何,还是要圣上、几位殿下与兵部及懂带兵的将军们来定。” 孙宣听他说得周全,笑着点了点头:“也是。” 徐砚态度表过了,殿下们也接受了他的说辞,其他官员们当然不会在人前再提起来。 一切算是风平浪静。 黄昏,皇子们依旧去御书房复命。 徐砚的这一番对答,自然也传到了圣上的耳朵里。 圣上摸着下颚笑了笑:“都是明白人。” 可不就是明白嘛! 别管外头议论得再热闹,御书房里的动静都不大。 傅太师和徐砚当然也着急,但绝不是急吼吼着要让圣上定下,而是最好谁也别催,让圣上慢慢想,想他个三月半年的。 御史们送上来的催促圣上定夺的折子,一部分被黄印打回去了,一部分留在了文英殿,被归在不那么重要的折子里,十本里头有一本能进御书房,就算不错了。 其实,圣上答应让蒋慕渊留在北地参与重建,这里头就已经透了这么个意思了。 傅太师敢做这样的明白事儿,就是吃准了圣上的确没有最终下决定,那就没有再把这么多说同一桩事情又没有独特见解的折子送来给圣上过目的必要了。 第六百四十章 不划算的买卖 圣上抿了一口茶:“说起来,朕也没有为此事听过你们的看法,都是怎么想的,正好说说,祈儿先说。” 孙祈敛眉,道:“父皇前回说过,顾家那几兄弟年纪太轻了,儿臣记得,顾云宴与儿臣的年纪差不多。 以前儿臣觉得,娶妻生子就已经长大了,是能够独当一面的大人了,直到去年,父皇让儿臣兄弟几个跟着大臣们学政,儿臣才深深了解到自己的不足和浅薄。 这些日子,有父皇教导、大臣们指点,我们兄弟才能有进步,儿臣推己及人,顾云宴的年纪限制了他的阅历,往后他没有父亲叔伯的辅导,只靠他们兄弟几个,扛起北境,太难了。 北境那儿,还是要有一个年长的将领镇守。” 圣上听完,没有点评,只看向了孙淼。 “皇兄说得不无道理,”孙淼只看圣上,不大敢看孙祈的脸色,“年纪的确是衡量中的一环,可就像阿渊此次出征,由肃宁伯压阵一般,若能有一位老将给顾家兄弟指点,操练几年,年轻的子弟未必不能成大器。” 孙宣下意识地挑剔孙淼的话,话到嘴边,想起前回孙睿不动声色、憋到了最后说了番让他们所有人想回旋都无处使劲儿的话,就闭嘴了,反正依着顺序,就该孙睿来。 孙睿垂眸,道:“先前是有些想法,听了二皇兄说的,儿臣就在想有没有那么一个能辅佐的老将。” “哦?”圣上扬眉,“睿儿主张的是不换?” 孙睿颔首:“狄人败退,北地重建,眼下正是上下一心的时候,儿臣以为,没有必须立刻把守将定下来的必要,顾云宴兄弟到如何,父皇也可以再观察。” 孙宣这才道:“儿臣以为,父皇再考察、或是派老将辅佐,都需要时间,考察觉得不行,或是辅佐之后学不出个样子来,到时候又要变动人选,再者,北狄只是退兵,不是瓦解,他们随时会南下,不会给顾家人太多时间的。” 六皇子孙骆,向来比孙淼的话还少,敛眉道:“儿臣觉得几位皇兄说的都有道理。” 孙禛不喜欢孙骆这模棱两可的回答,正要说话,突然见他三哥侧过脸来,明明神色淡淡的,却让他觉得后脖颈发凉,到了嘴边的话也没有说出来。 孙睿这才看向孙宣:“那依五弟之见,谁接将印最合适呢?” 这个问题说简单,一点都不简单。 孙宣也是直到要回答时候,才反应过来其中的陷阱,他一言难尽地看了眼孙睿,不晓得对方是挖坑给他跳,还是特地让他看出这里头蹊跷,提醒他别学孙祈乱跳。 换守军将领,那不单单是换个人,是在说以后北境这些兵士向着谁。 孙宣年纪不大,陶家在官场上磕磕碰碰那么多年,权有那么点,却没有握过兵,孙宣想在北境搁一个自己人,都找不出人来。 既如此,他为何一定要换了顾家? 哪怕前回他没有看透蒋慕渊的心思,这些日子在陶昭仪和几个幕僚门客的指点下也品出味道来了。 蒋慕渊明摆着要护,孙宣却在京里拆台,最后好处没捞到,却把蒋慕渊得罪惨了,这么不划算的买卖,他做什么要下场? 继续用着顾家,顾家向着蒋慕渊,而蒋慕渊向着他们的父皇,对皇子们一碗水端平,这就够了。 孙宣很清楚,他要与孙祈争、与孙睿争,对蒋慕渊,实在该拉拢而不该得罪。 想明白了这些,孙宣道:“三哥这么一问,我还真没有想到合适的,大哥呢?大哥可有人选为父皇分忧?” 孙祈暗暗嘀咕了声“泥鳅”,孙宣不提一个,他孙祈难道能把刘家人推到台面上来? 那不是争地盘,那就是找死! 孙祈干巴巴道:“不如,向威向大人?向大人在裕门关驻守多年,对北境的状况也很熟悉,在北边的将士、百姓心中也有名望……” 听他这么说,孙宣暗暗发笑。 孙祈没有办法才提向威的,其他人的名字冒出来,会引父皇侧目,只向威这个人中规中矩,还合适。 可这对于孙祈就没有任何好处了,向威是跟着顾家出头的,孙祈往后再提拔,向威也不会做孙祈和刘家的狗。 “向威啊……”圣上眯着眼睛想了想,“比他有本事的人,不及他懂北境,比他懂北境的,又不见得比他有本事,倒是个人选。” 孙祈嘴上应着是,心里没有喜悦。 “禛儿怎么不说话呢?”圣上看向孙禛。 孙禛道:“儿臣的想法与三哥一样……” 圣上点了点头,又看孙睿:“睿儿还有什么想说的?” 孙睿思索了一番,道:“儿臣在想,快清明了,是不是该为边关战死的将士与遇难的百姓祭祀?此刻撤换北地守将,去北地悼念的百姓要如何想?” 孙宣亦觉得这时机不太好,恐怕会打击到北境重振的士气,便道:“父皇,三哥说得也有道理。” 圣上示意韩公公添茶,道:“指点顾家兄弟的人选、接替北地守将的人选,你们都回去琢磨琢磨,有合适的就提上来。 睿儿说得也是,不急于这半月一月的。 差不多也该把阿渊叫回来问问北地状况了,到时候也听他说说。 清明大祭确有必要,你们商议起来,离清明没有几天了,抓紧些。” 几位皇子赶紧应下。 因着时间紧,当日没有下衙时,消息就传到了六部衙门,礼部的大人们一下子紧张起来。 虽说都有旧例,但毕竟紧迫,疏忽不得。 徐砚也听说了,祭祀与他们工部关系不大,他与刘尚书前后脚出了衙门。 轿子到了侍郎府外头,刚绕过影壁,徐砚迎面碰上了徐老太爷。 见老太爷特地等着,徐砚道:“父亲有事儿寻我,让门房上的说一声就好。” 徐老太爷是性子急,在书房里等不住,才在大门上拦着,道:“顾家那镇北将军印,到底是怎么一个结果?是真的要换守将?” 第六百四十一章 因祸得福 徐砚扶着老太爷往书房去,道:“圣上还在思量,我今儿听几位殿下讨论,那意思是并没有定下。” “那外头怎么说得板上钉钉一样?”徐老太爷嘀咕。 徐老太爷前几年挺喜欢在外头走动,后来觉得丢了脸面,就端架子了,不愿去与那些人“同流合污”。 但这一回,事关自家,老太爷就又出去听状况。 东一嘴西一嘴的,东街上各处都说得有板有眼,徐老太爷就心急了。 女儿嫁了顾家,虽然因为家里那老太婆,两家关系疏远,但走动再少,女儿也是女儿。 顾家有没有那块虎符,面子上差多了,徐老太爷为了那面子就心急火燎了好几天。 徐砚知道老父想法,道:“外头说得这么确凿,可知道要换上来的是哪一位将领?” “这……”徐老太爷犹豫,“说了好几个名字,听着都挺像那么一回事儿。” 徐砚解释道:“您先放心,新人选未定,怎么也不会动旧的,今儿回来前,圣上刚下旨说清明要大祭,按理是不会在大祭前收顾家的虎符的。” 徐老太爷听明白了。 顾家留在北地的兄弟在清明时必然大祭,论功行赏未至,给先祖们磕头的时候,反倒还要禀一句“将军印交出去了”,那场面可真不好看。 老太爷不由唇角一抽,要真是那样,想想都挺糟心的。 顾家这回战死子弟无数,在祭祀之时撤换,太伤人心了。 徐老太爷松了一口气:“那还好,只要不撤换,总还有回转,你母亲成日里唱衰,就不能盼着顾家有一点好!” 徐砚不想嘴上评断父母对错,垂着眉眼宽慰了徐老太爷几句,送他出了书房,才转身往清雨堂去。 杨氏近来精神不妥,但徐砚回来,她还是会坚持听对方说朝事。 倒不是杨氏多有见解,她就是担心顾家起伏,徐砚在官场上不好做。 平心而论,杨氏现在巴不得顾家好,顾云锦越顺畅,她心里越舒坦。 顾云锦不理她这个舅娘,但顾云锦与两个姐姐并没有闹翻。 徐令意与顾云锦要好,徐令婕去寻顾云锦时,也没有吃过闭门羹。 杨氏就是为了徐令婕的将来,也要给顾家多添些香火油钱。 最悔的是世上没有后悔药,要不然,顾云锦与她多亲呀! 她就是走着走着,自个儿把路走窄了,还是条不能回头的路…… 杨氏听徐砚说到清明,心里暗暗叹息,道:“母亲没了之后的第一个清明,要回去磕个头。” 半年了,杨氏的头发长了不少,但相较之前还是单薄,她摸了摸额前碎发,虽然习惯了,但想到彼时状况,心里依旧不是个滋味。 狠了、恨了,杨老太太却是以那样一个方式走了…… 即便杨家内里处置了贺氏与汪嬷嬷,这口气依旧哽在杨氏胸口。 徐砚拍了拍杨氏的肩膀,道:“应该的。” 待徐砚换了身常服,夫妻两人一道往闵老太太那儿去。 刚入了仙鹤堂,小丫鬟白着脸问安。 杨氏看在眼中,问道:“怎么了?” 小丫鬟正要答,突然就听见正屋那儿传出来哐的一声,动静大得她不由自主缩了脖子。 杨氏抿住了唇,隔着半个天井都有这动静,老太太是大力把瓷碗往桌上按了。 “还有谁在里头?”徐砚问。 “今儿没有客人,就是、就是……”小丫鬟一个劲儿摇头,支吾了半天,“大老爷年前捐银子的事儿叫老太太知道了。” 杨氏和徐砚交换了一个眼神,她从徐砚的眼底察觉到了一闪而过的疲惫,杨氏的心情沉沉的。 杨家老太太和闵老太太的性情、想法不大相同,是截然相反的两种人,但她们都在“折腾”儿女。 杨家那儿,老太太目的强,心也狠,她知道自己做的事情会给女儿、女婿带来什么结果,但她一条路走到黑,做了; 闵老太太不一样,她觉得自个儿行的事儿是为了两个儿子好,尤其是为了徐砚好,可事实上,她的选择和坚持,给徐砚造成了不小的困扰。 还好,闵老太太只在家里闹,不像杨家老太太当时弄得满城风雨,否则对徐砚的影响更大。 也许是都经历了被亲生母亲“磨砺”,杨氏觉得,她与徐砚之间,处了二十年,现在倒是走得更近了。 她苦中作乐叹了声“因祸得福”。 可同样也知道,身为出嫁女的自己可以和娘家硬来到底,可作为嫡长子的徐砚不行。 徐砚看着杨氏,道:“我去给母亲问安,你回去吧……” 老太太再不高兴,骂天骂地但不会骂儿子,杨氏往前凑就只有挨骂的份,哪怕杨氏不想惯着老太太的脾气,也不可能真跟婆母掀桌子,闻言也领了徐砚的情,免得徐砚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徐砚进屋里一看,闵老太太的脸色黑沉黑沉的。 “各个都瞒着我,我还以为大郎你是个拎得清的,到头来跟二郎一样,都是娶了媳妇忘了娘,”闵老太太厉声道,“这么大的事儿,愣是没人跟我说一声!” 徐砚没有辩白,此刻护着杨氏说一句,只是火上浇油。 闵老太太又道:“他们顾家守不住城,凭什么要你们这些官员掏银子?不拿俸银,白给朝廷干活,有这种事儿?” 这是质疑圣上,徐砚不能让闵老太太这么说,便道:“战事起,一时银子转不开,号召官员捐银,这不是孤例,前朝也有过……这也是向圣上表忠心的时候,我怎么能落于人后?” “忠心?你讲究忠心,顾家有忠心没有?”闵老太太哼道,“人都差不多死光了,还扣着将军印不放,他们怎么不主动交出来?还不就是舍不下脸?那么多人质疑他顾家,难道还会质疑错了?有没有人因为我们与顾家是姻亲而为难你的?说到底,就是徐慧那扫把星!” 徐砚的心里也说不好是个什么滋味。 他身处官场,有他的难处,立场不同自然有纷争,因着各种不同的缘由而为难过。 顾家如今的事儿,要说多困扰多为难,还真不算。 第六百四十二章 说了也无用 让徐砚不是滋味的是家里人对此的态度。 先前,无人关心那些,唯一在此事上关心过他一两句的就只有顾云锦,这也使得徐砚对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外甥女多了几分亲切。 眼下,闵老太太这么问,表面上是“关心”,说透了是她想骂徐慧而已。 徐砚苦笑,罢了,反正不期许,也不至于失望,现如今,有杨氏知冷知热地关心他状况,考量他的立场,这也就够了。 闵老太太骂起徐慧来从不留情。 克了生母克丈夫,沾上了就倒霉,将军府在北边风光了这么多年,长房进京与四房住了不过一年,顾家就家破人亡了。 不止是徐慧,顾云锦也是个克天克地的,不晓得这对假母女最后谁先克死谁。 徐砚听不下去,劝道:“别这么说云锦,她是长公主的儿媳妇,您再说她克,这是要克谁去?” 事关皇家,闵老太太胆儿再大,也不敢那么骂了,转过头来又数落了徐慧几句,说她害了这个,连累了那个…… 句句都很不好听。 饶是徐砚了解闵老太太素来的言行,都不知不觉间紧了紧眉头。 “母亲,”徐砚突然出声打断了闵老太太,道,“您真的希望我被大姐夫家连累吗?” “什么?”闵老太太瞪大了眼睛,“果真连累了?我就说她不是个好的!好处从来没想到过我们,一有坏事儿,我们都要牵扯在里头……” “母亲!”徐砚的声音透着浓浓的疲惫,“这个当口,您若是不想我被顾家连累,不是该盼着他们好好的吗?他们一帆风顺,又怎么会连累别家?” 闵老太太张嘴就蹦出一句来:“我做什么要盼着她好?” 徐砚理解不了闵老太太。 如徐老太爷那样,他平日里真的不见得有多关心徐慧,他如今嘴上念叨女儿好、外孙女好,只是因为顾家风光、顾云锦又高嫁蒋慕渊。 可就算是只喜欢那些“荣耀”,老太爷也拎得清,整日里就盼着顾家能顺利度过这一回,继续做北地守将,这对他自己是好事,对徐家也是好事。 但闵老太太不同,她天真地想看顾家倒霉,却根本不明白顾家倒霉的背后有多少错综复杂的关系。 身处朝中,徐砚再不偏不倚,亦会有政敌。 不敢说如履薄冰,也要时时谨慎。 “官场之上,我仰仗小公爷的地方有很多,您再不喜欢大姐,看在她那个女婿的份上,别总念着顾家不好……”徐砚知道硬劝只会有反效果,就换了说辞,盼着老太太能听进去几句、口下留情。 虽说关上门怎么骂、外头都不知道,可徐砚也担心老太太有一日没收住,跟杨家老太太似的,弄得人没了、杨家都背着抹不去的骂名。 闵老太太哪里是个肯听劝的,这些多年,连老太爷的劝都不听,闻言气道:“我不说她,她就不是扫把星了?我倒要看看,她能多风光!” 徐砚垂着眼,不再说了,说了也无用。 而没有进屋的杨氏,看着徐砚进去,也许是心有所想,她愣是从那背影里看出了几分无奈,伴着这个还有些寒的初春天,甚至透了些萧瑟。 转身往清雨堂走,杨氏却在半途上遇上了魏氏,她赶紧唤住了人,上前问道:“去岁捐银子打仗的事儿,哪个告诉老太太的?” “可不是我,我又不是吃饱了撑着……”魏氏粗粗一听还以为杨氏是兴师问罪,话一出口,倒也琢磨过来,赶紧补了一句,“她知道了?哪个嘴巴那么大,这事儿说出来,所有人跟着不痛快!” 杨氏心里憋得慌,听魏氏嘀嘀咕咕数落了一通嘴上没盖的人,同仇敌忾地觉得舒坦了些,绷着的情绪也松了下来。 两年的俸银,对徐家而言是笔花销,但也拿得出,毕竟徐家是生意发家。 杨氏管着中馈,抽这笔花销出来,是有凭有据、照圣上意思做事,可也需要与二房说一声,因此两兄弟、两妯娌,皆是心知肚明,又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哪个也不会告诉闵老太太。 没想到瞒了好几个月,还是叫老太太听到风声了。 魏氏重重叹了的一口气:“都是见不得人好的,好好的消停日子不肯过,愣是要寻些事端。” 杨氏一听,就知道魏氏这话意有所指,苦笑着摇了摇头。 妯娌两人有矛盾嫌隙是不假,但经了事儿,都是被娘家折腾的出嫁女,这么一来,先前的旧矛盾倒也渐渐不提了,反正,谁也不比谁容易。 这大抵也是另一种的因祸得福。 魏氏也不多作解释,这会儿也不会去老太太那儿自投罗网,就只与杨氏说家常。 杨氏道:“明年春闱,大姑爷决定下场了吗?” 提起女婿,魏氏眼睛亮了亮:“说是去比比,若是不中,再等三年。” 科考就是这样,下了场就榜上有名的是少数,很多学子都是考了一回又一回,考秀才都要磨砺上好几年,何况是考进士呢。 纪致诚要考,按说杨昔豫也能考,只是杨氏如今和杨家那状况,魏氏也就不提那一岔了。 杨氏也不想提那侄儿,只说儿子:“我前几日和老爷商量,想今年让令峥试试秋闱,他年纪不小了……” 这个年纪,不是指参考的年纪,而是说亲的年纪。 毕竟,满头白发的童生都不是稀罕事儿。 若是能过了秋闱,得了举人名号,杨氏挑儿媳妇时也添些底气,否则就去年那些乌七八糟的事儿,哪怕徐砚身正,名声上总归是受了连累的。 当然,杨氏最着急的还是徐令婕。 女儿家不比儿子,拖不起,她先前生辰,也因着徐砚不在京中,把笄礼给押后了。 等徐砚回京了,又是那么一番变故,说亲不好说,笄礼也不好办,愣生生过了这么久,还没有一丁点合适的苗头。 杨氏实话实说:“在这一点上,我羡慕你。” 魏氏不谦虚,纪致诚那么好的女婿从天上掉下来,这要是还乱谦虚,要天打雷劈的。 第六百四十三章 何必当初 都是做母亲的,魏氏也经历过为了女儿姻缘愁得睁着眼睛到天亮的日子,将心比心,道:“缘分说不好,你苦苦盼着不开花,突然有一天就突然来了个好的。” “若真能如此……”杨氏摇了摇头,道,“云锦回京,有与令意说什么吗?” 魏氏深深看了杨氏一眼:“昨儿令意使人回来,倒是提过一句,说是云锦回来的第二天,有给她递信报平安。” 杨氏听着心里酸溜溜的。 顾云锦以前与徐令婕亲,现在,徐令婕虽不会吃闭门羹,但顾云锦不会主动来与徐令婕亲近…… 杨氏叹息,远远见徐砚过来,便不再多说,冲魏氏努了努下巴。 魏氏顺着看过去,也看到徐砚了,待人到近前问了声安,各自散了。 回到轻风苑,魏氏先把徐令澜叫来问了功课,大学问上她不懂,也就是听了态度。 徐令澜答得中规中矩,魏氏苦口婆心道:“给请了那么好的先生,不说与其他人比,你总归自己要争气。” 其实魏氏心里也明白,比起科考,徐令澜更喜欢学徐驰打理生意。 “同样是操心两个,大嫂操心的都是亲生的,我还要操心别人生的。”等儿子退出去了,魏氏抱怨了一句。 边上张嬷嬷道:“游二爷与您亲近,秉性也好。” “他是个好的,不然我也不管了。”魏氏叹息。 谁家的经文都不好念,杨家看着百年传承、出身不同,闹起来动静也不同,魏家小门小户商贾人家,底气不足,闹也闹不成杨家那样,魏氏这么想想也就平衡多了。 帮衬娘家,魏氏拉扯魏游已经尽力了,断不可能拉扯魏家所有男丁,她没有那个本事,也不可能仗着夫妻感情好就让徐驰顾岳家到那个地步。 可娘家亲戚们不管,有一个魏游就要让她出力养出第二个、第三个来,魏氏早就烦了,也就是魏游懂事,她又照顾了那么多年有感情了,不然也做甩手掌柜。 魏游读书,比不上纪致诚那等天赋,但自幼刻苦,秀才之名是考了的。 “不敢妄想进士,他能考个举人,我给他张罗起来也容易多了。”魏氏揉了揉眉心。 要魏氏说,魏游有秀才之名,娶个识文认字的小姑娘,夫妻两个同心协力,再努力几年、多试几次,能中举人最好,家里也再多累些银子,将来中了就咬咬牙捐个官,现如今进士都等缺,举人想出头就更难了。 万一真中不了,日子总归是温馨又顺畅的,养儿养女,也不愁吃喝。 可魏家那儿不认同,他们的心大了,想要官家小姐,想要光宗耀祖,不止魏氏头痛,魏游都有些喘不过气。 眼睛长头顶的商贾老太太与官家出身的儿媳,只看闵老太太和杨氏就知道了,这日子,磨上半辈子都没有磨顺了。 魏氏前几年心气也不顺,也是这两年才琢磨明白的。 “说起来,大嫂现在倒是时不时就念着云锦了,”魏氏连连摇头,“早知今日,她又何必当初呢?推云锦下水的时候怎么就没有想明白! 虽说那几年云锦待大嫂好,比亲闺女都听话,可那样算计,亲女儿都寒心了,何况是外甥女。 这厢得罪了云锦,那厢娘家那儿还没得了半点好,最后闹成这样……” 张嬷嬷道:“太太,也不是只有糊涂人才办糊涂事儿,聪明人办起糊涂事儿来,一样撞南墙,结果就两个,要么撞死了,要么悔不当初、想转回来还没有路。” 魏氏听着在理,点头道:“也是,糊涂人撞不了南墙,我们老太太吃再多亏,都不知道南墙在哪儿……” 而清雨堂里,杨氏问到闵老太太的“气”,徐砚苦笑着摇了摇头,软的无用,硬的不行,毫无办法。 “母亲的脾气,这些年辛苦你了。”徐砚道。 这话听了,杨氏又是激动又是难过,想了想,还是道:“人无完人,难免一叶障目,老太太很多事情还未看明白,我先前不也是一样嘛。 若不是自己想岔了,走偏了,也不会做了那么多错事,最后只能自己吞苦果。 旁的都不提,只云锦那儿,我就错得太离谱了,前头那几年,她与我多亲啊,那么相信我,我却伤了她的心。 自以为是,以为我是为她好,哪怕手段见不得光,还觉得她应该要明白我的心…… 其实是我什么都不懂,我当时做的都是在害她。 她要是真嫁去杨家,后果我都不敢想。” 徐砚叹道:“云锦现在好好的。” “是啊,她走出来,一切都好好的,我现在就盼着老太太,能有一天跟我一样拿走眼睛上的那片叶子,”杨氏深吸了一口气,“不要跟我母亲一样,到最后都没有看明白……” 这话感慨不少,自省一番,也不一味埋怨闵老太太,即便徐砚明白好好坏坏,听了这话也舒坦。 闵老太太憋着气,晚饭也用不下。 而宫里,圣上陪着皇太后用了晚膳。 母子两人恪守食不言,等搁下筷子漱了口,才说些家常事。 圣上道:“先前朕要处置顾家,母后您拦了,这次守将之事,母后可有想法?” 皇太后睨了圣上一眼,道:“先前阻拦,是战前换帅损士气,又是无凭无据的流言,眼下看来,都是狄人狡诈的挑拨之计。” “母后当真认为是挑拨之计?”圣上问道。 “不然呢?”皇太后反问,“不是挑拨之计,是顾家真的给安苏汗养了儿子,那你告诉哀家,那个儿子是谁?” 圣上没有回答。 有些事儿,并非弄不清楚,而是弄清楚了之后要如何做。 “不是查不清,”圣上顿了顿,道,“母后说的是,儿子心里想的什么您都知道,北地失守时朕没有斩,那现在把狄人打退了,就更不会斩了。” “圣上既然心里清楚,这个问题就不用问。”皇太后笑了笑。 皇家母子也是母子,皇太后不敢说明白圣上每一丝一毫的心思,但很多事情上都猜得到。 第六百四十四章 人力所不及 皇太后润了润嗓子,道,“倒是北地守将,圣上彼时怒气冲冲,哀家还以为圣上不会犹豫,说换就要换了。” 圣上笑了起来:“那时候是真想换,顾家太辜负皇祖父、父皇和朕的信任了,现在有所犹豫,合适的继任者不好定。” “那就再看看?”皇太后道,“多琢磨一阵,眼下也不是非定下不可。” “您说得是,”圣上没有再说顾家,而是转了话题,“今日还有一事要与母后商量,过几日就是清明,睿儿提了大祭,朕觉得可行。” 皇太后颔首,等着圣上继续说。 “开了春,园子里景色也好了,母后有好些日子没有见见年纪合适的臣女了吧?”圣上笑道,“睿儿虽纳了侧妃,但迟早要挑一个正妃的,倒也不是立刻定下,母后先看看。 与睿儿年纪相仿的那一批挑不中,就再挑年纪小些的,正好也给宣儿、骆儿、禛儿挑着。 早些看起来,心里都有数,也免得过几年,朕给挑的好好的,又这个不喜欢那个看不上,瞎闹!” 不喜欢,说的是蒋慕渊看柳媛; 看不上,说的是孙恪父子两个挑剔段保珊; 给孙睿挑的那个侧妃贾婷,自个儿出了差池,让孙睿最后胡乱挑了一个。 想起这一桩桩的,圣上就不痛快。 皇太后别的事儿不爱管,几个孙儿的婚事还是要掌眼的。 “那哀家就看着安排,”皇太后叹了一声,“圣上就喜欢给哀家寻这些扰心的事儿,哀家挑出来的,宣儿他们不喜欢的一样不喜欢,还不如自个儿挑,都省心。” 圣上道:“朕今儿传了口谕让阿渊回京一趟,下个月母后就能见着人了。” 皇太后撇了撇嘴:“你这是怕哀家不出力,给点儿甜头?哀家与你讲,不如直接给哀家几颗糖。” “阿渊来看您,还能不给您带糖果?”圣上哼了声,“那几个三五不时拿糖孝敬您的,朕一个个都记着。” 皇太后哈哈大笑。 转日到了清明,空中飘着薄薄的雨。 圣上登祭台哀悼战死的将士与遇难的百姓,几位皇子跟在后头。 伴着徐徐而上的香烛青烟,燕清道长念着悼词。 可对平民百姓而言,皇家祭祀终究太遥远,各家支起桌子给祖宗烧元宝才是要事。 尤其是过去一年有新丧的人家,时不时传出哭声来。 顾云锦跟着长公主等人去了蒋氏族中。 嫁过来认亲那日,她来过蒋氏宗祠,那一层又一层的牌位支撑起了这个家族几百年的传承。 蒋仕煜这一支在荣耀,也是因为有蒋氏先祖的奋勇做基石,添上他的出色,得以尚安阳长公主。 大家族的清明祭祀,规矩繁多,议程也复杂。 顾云锦跟着跪了拜了,好些媳妇子们明着暗着打量她。 认亲时见了七七八八,当日人多,又只见一回,这次再见,有一部分人还真是认不全,顾云锦不想叫错了人尴尬,不主动招呼人,只和寿安说话。 待安阳长公主与族长夫人坐下来说话了,辈分小的、关系远的也就渐渐散了,余下来的都是近亲。 顾云锦看着在她身边坐下的姑娘,这一位她认得,是蒋慕蕊。 蒋慕蕊看着比先前和气,道:“认亲那天,没有与夫人好好说几句,后来就一直没有机会,年节里也没有遇上……” 顾云锦含笑听她说,按说这样的开头,接下去要讲的大体会是顾家事情,毕竟,认亲后的第二天,边关噩耗抵京,她跟着蒋慕渊去了裕门关,年节里也没有回来。 蒋慕蕊却是全然没有提:“前几日,太奶奶那儿还问起了小公爷与夫人了。” 这般转折,顾云锦微微一怔,复又浅浅笑了笑:“太奶奶身体还好吗?前回听嬷嬷说过,年纪太大了……” 别的人家,忌讳谈论生死,但将门不同,战死的是壮烈,老死的是人生大幸。 除却晚辈们的舍不得,能一路走到老,已经是一种圆满了。 蒋慕蕊道:“过一日是一日。” 顾云锦心里酸酸的。 她还记得,来认亲那日,蒋卢氏握着她的手与她说话,老人家因常年卧病而身体羸弱,可依旧慈眉善目,待人亲切。 听说蒋慕渊娶了媳妇而高兴的蒋卢氏,曾在顾云锦的脑海里,与田老太太的身影重合过,让她想念祖母、想念北地…… 彼时大夫说,蒋卢氏最多再撑半年,这么算算,真的是到了生命的尽头了。 这之后的一个半月里,无论是哪一天,都有可能是最后一天。 “我想再去看看太奶奶。”顾云锦与蒋慕蕊道。 蒋慕蕊看着顾云锦,略有些不理解,因为她从顾云锦的眼睛里看到了牵挂与不舍,这本不该出现在只见过一次的人身上。 “我没有想到夫人这么难过……”蒋慕蕊道。 顾云锦想了想,道:“可能是因为我没有能送我祖母他们最后一程吧……” 田老太太等人的最后一程是蒋慕渊替她送的,从裕门关到北地,漫漫残雪路。 而此刻蒋慕渊不在京中,即便圣上召了,顾云锦也不知道他能不能最后再见蒋卢氏一面,那就由她去见,再和老人说说话。 遗憾这等事,别的都有机会弥补,隔着生死,就是人力所不及了。 哪怕顾云锦才重活了一世,还是会被突如其来的生死变故打得措手不及。 蒋卢氏的状况比大半年前看起来更不好,脸颊深深凹陷,双手皮包骨头,她睡着的时候比醒着多,脸上满是黄气。 顾云锦没有叫醒蒋卢氏,坐在床边与她说了这几个月的事情。 生活里的一点小欢喜、小感悟,细细小小的,却是老人家最喜欢听晚辈们讲述的。 这代表着晚辈的亲近,不是随口敷衍老人,而是愿意花时间来陪伴。 可事实上,顾云锦深知,她陪伴老人的时间太少了…… 而待她亲厚年老长辈,顾云锦还能再有几年工夫细心陪伴的,可能也只有皇太后了。 第六百四十五章 北花园 嬷嬷在一边陪着,心里也不好受。 送顾云锦离开时,嬷嬷看着老书上冒出来的翠绿新芽,哽咽着道:“大夫就给了这么点时间,可想想今儿都清明了,老太太熬过这一日,是不是能再挺几个月,能坚持到中元…… 可老太太那脸色状况,怕是难了…… 老太太醒着的时候,问起过您与小公爷,说为何过年时都不来看她,奴婢就跟她说,您娘家远,小公爷陪您回娘家去了,老太太就讲‘渊哥儿那么好,云锦娘家一定喜欢这姑爷’……” 顾云锦吸了吸鼻尖,道:“太奶奶醒了,你与她说,我娘家那儿是真的特别满意姑爷,打着灯笼都寻不着的好姑爷,我给他们带回去了……” 嬷嬷自然知道镇北将军府的事儿,垂眸道:“您节哀。” 清明傍晚时,雨水大增,伴着几声春雷,噼里啪啦下了一整夜,隔日起来,天色湛蓝。 李镖头那儿通知听风,先前他打听的几个人有着落了。 听风赶紧安排了,之后的几日,顾云锦和韦沿一起先后拜访了一番。 其中一户商人姓马,三代都做关外生意,前几年行情好时,马商人一年就要走一个来回 也就是四五年前,关外不太平,马商人的身体也吃不消,就把生意交给了儿子,自个儿游山观景。 若不是清明要祭祖,他还在山野里没有回京。 “夫人的来意,李镖头大致与我说过,”马商人笑容和气,道,“您指的这块区域,我前些年行走时并没有发现过绿洲,但这条河道,彼时已经干涸,我记得差不多是这个位子,出现了一条小河道。” 对着地图,马商人一面说,顾云锦一面做记录。 时间果真给沙漠带来了不少变化,这种沧海桑田,让韦沿十分感慨。 马商人说着说着,突又想起一桩,让人去取了他书房的一小块地图,打开给顾云锦看:“这只是一个局部,在夫人的地图上,应当是在这个位置。 这个局部是我儿子三年前遇上马贼,他运气不错,马贼抢了货却没有要商队的命,他们逃出来的时候经过了一小片水源,也因此最终保住了命,他给我画了这图。 三年前这块还算不上绿洲,有些沙拐枣,三年后的现在,到底是个什么模样,我也说不好,但只要这水没有枯竭,这块地方是可以做补给的。” 顾云锦一瞬不瞬地看着地图上的小标记,这几乎是在她划定的范围的边缘了,但只要有一条直路,这里是可以在一日之内直奔北地城下的。 若此处就是狄人发动奇袭之前休养的绿洲,那俘虏提过的只能行马而无法行车的小道是如何把两地连接起来的? 顾云锦回到宁国公府时,宫里刚传了皇太后的旨意,定了五日后去北花园观花。 北花园在皇城北边,虽是出了宫,但因着离皇城不远,皇太后出行方便,平素若要离宫观景,她常去那处。 听风禀道:“这回皇太后传召的人很多,不止是夫人、郡主,几位皇子妃也去,再是公候伯府、官家,虽然各家媳妇、说了亲的姑娘也一并传了,但奴才打听过了,这回就是为了给几位殿下选妻子,旁的都是遮人眼目的。” 寿安闻言就笑了:“北花园虽然装的下这么多人,可要都往皇太后跟前凑,那是挤不开了。” 顾云锦莞尔,道:“当着皇太后的面,挤不开都要一排一排地站好。” 消息传到各家,去或者不去都要有个说法,有反应慢的疑惑皇太后怎么会在此刻赏花,脑袋快的已然明白了其中干系。 贾佥事府里,贾婷抬眼看着贾温氏,道:“您就说我倒春寒病了,不去。” “这都四月了,哪里来的倒春寒?”贾温氏道。 贾婷深吸了一口气:“我什么状况,我们贾家知道,宫里也都知道,皇太后挑人不可能再挑到我头上,我去与不去,根本无人在乎,只会惹人笑话,我做什么要去给人笑话?” 去年上元的变故,一直是贾温氏心中的痛,她苦口婆心道:“话也不是这么说,你总是要嫁人的,这一年里,别人叫你踏青、你不去,叫你赏菊、你也不去,什么事儿都不露面,外头会怎么想……” “怎么想?想的都是事实啊。”贾婷道。 “你认了那事实,那你割那块肉做什么?”贾温氏一想起那血淋淋的场面就心悸,“你那么狠,不就是不愿意将来那一桩跟着你吗?那你就走出去,北花园里转一转,看看谁还敢拿前事堵你!” 贾婷的眼底闪过一丝恼怒,对那个藏在阴暗之中冲她下黑手的人,她恨之入骨! 毁了她的前程,坏了她的名声,而那个人的身份,她苦苦想了一年都没有想到。 “你就当去看看是什么样的人入了三殿下的眼,又是什么样的人入了皇太后的眼……”贾温氏哑声道。 这句话,触到了贾婷的心,她冷笑一声,算是应下了。 她是真想知道,握住她失去的前程的人,是个什么样的。 观花那日上午,各家马车都往北花园去,还未入园,就已显拥挤。 前几日没有品出味道来的人家,今日也都反应过来。 毕竟,皇太后这几年节俭,连寿诞都不大办,一切从简,突然间兴师动众的赏花,必有其原因。 但凡是有心比一比的未说亲的姑娘,装扮一溜儿的清新——刚过了清明大祭,光彩鲜艳的太招摇了,干净些、讨喜些才好。 可等顾云锦与寿安抵达,众人就觉得自家素净得太过了。 顾云锦在丧期之中,只论素,谁也素不过她。 一众差不多装束的女子站在一块,能看出高下的不就是那张脸吗?而比模样,谁也不敢说压顾云锦一头。 就这么生生的被比下去了,哪怕顾云锦已经嫁了人,可她一会儿跟着皇太后。 皇太后看别人,谁都比不了她身边那个。 再说寿安,娇娇在长公主跟前养大的姑娘,那份皇家气度,寻常官家女,自愧弗如。 第六百四十六章 水榭 各人各心思。 会主动上前与顾云锦、寿安说笑的,都是心里没有那些杂心思,说看花就看花的,一如长平县主,或如肃宁伯府的姐妹几个。 皇太后观花,心思并不在花上头,她走了会儿,脚下疲乏,也就绕上了阁楼坐下,留了些人说话,让其他人自顾自赏花去。 北花园布置得当,引活水做湖,亭台水榭皆有,此处阁楼是整个园子的高处,透过窗户,各处都能看到些。 皇太后抿了一口茶,笑着道:“到底上岁数了,以前走这儿可不歇脚。” 可不就是老了嘛,以前身后跟着的是先帝爷的众嫔妃,她身为中宫、先帝爷彼时给予足够的尊重与体面,她的架子自然足,身后的那些人,想看就看,不想看就晾着吧。 现如今,皇太后还是要看两眼的,毕竟是给晚辈挑妻子,怎能不掌掌眼。 只是这一个个的,年华虽好,看得多了,总觉得缺了些什么。 皇太后见顾云锦望着窗外花丛,不由问道:“云锦丫头看什么呀?” 顾云锦回过神来,笑道:“看那片桃林,做桃花饼正好。” 皇太后抚掌大笑。 陪着皇太后一块坐着说话的,还有大皇子妃宋氏与二皇子妃余氏,下首还坐着赵知语。 余氏倒是想与宋氏说说养儿经,可见宋氏的脸上透着疲惫,便没有再凑上去,而是转头与赵知语说话。 她自个儿是侧妃扶正的,对赵知语也不会低看,但也不会天真的以为她能得好运气,赵知语也能有一样的造化。 两人只说些小趣事,张扬的、意有所指的,皆不提。 皇太后歇了会儿,问宋氏道:“先前你母妃说你身体欠妥,她把仕儿接来照顾,哀家今儿个瞧着,你的精神气还是不好。” 宋氏的眼下泛青,压了粉却没有全盖住,显得脸色越发廖白,闻言忙道:“大抵是春天乍暖还寒的……” 顾云锦暗悄悄打量了宋氏一眼,心里也犯嘀咕。 今天开春算早的了,也没有乍暖还寒的反复,比前几年的初春舒服多了。 刘婕妤彼时说宋氏辛苦,可顾云锦琢磨着听风打探来的事儿,总觉得宋氏是被席娇儿进府给憋着了。 偏这事儿,宋氏无处说道。 当然,顾云锦也不可能去多这个嘴,不管是何缘由,她盯着大皇子府上,这可不像话。 皇太后对宋氏关切了一番,这才陆陆续续招了熟悉的贵女先上来说话。 长平等人素来嘴甜,哄得皇太后喜笑颜开,一时间阁楼上欢声笑语一片,传到底下,叫其他人心里都擂鼓。 柳媛站在山石下,抬起头往上看了眼,刚好看到临窗而坐的顾云锦的身影。 她不由自主地攥了攥拳头。 那个模样被满京城夸得天上有地下无的顾云锦,梳起了妇人头,与柳媛头一次见她时换了个身份——成了柳媛想做却做不了的宁国公世子夫人。 顾云锦不止抢走了柳媛那么那么喜欢的蒋慕渊,还害的她名声扫地,惹了多少人笑话。 她想打顾云锦巴掌,被挡了不算,还生生被甩了回来。 当日情景,如今想来,实在让心肝肺烧得慌。 他们世袭罔替的卫国公府,哪里比不上镇北将军?还是个不知道能不能守得住的镇北将军。 真真可笑! 最可笑的,是向来与她走得近的恩荣伯府的姑娘也渐渐与她疏远了,明明沾亲带故的,却与她生分极了。 另几个与她一道的姑娘,也透了几分疏离味道。 以至于今日她站在这儿,身边都没有两个能说话的人。 若是眼睛能点火,柳媛要把顾云锦瞪出一个火窟窿来。 柳媛不想看了,转身往空一些的地方走,她绕到游廊上,拐角透出来一个身影,就直直站在她跟前。 那姑娘笑盈盈的:“柳二姑娘,我刚看到徐侍郎的姑娘往前头桃林去了。” 柳媛皱了皱眉头。 “她也是孤身一人,姐姐不在,表妹也不在。”那姑娘又道。 柳媛目光阴冷:“你是哪家的?” “不入流的人家,”那姑娘道,“消息我告诉你了,你如何做是你的事儿。” 柳媛一把拦住那姑娘去路:“不入流的人家可进不了北花园,我卫国公府什么时候是能让你们胡乱算计的了?你且过来,我倒要问问明白,你到底是谁!” 柳媛说完,抓住那姑娘的手臂,就要把她拖到人多处问明白。 对方没有想到柳媛这般蛮来,吃痛呼叫,哀哀说她的祖父只是个五品员外郎。 柳媛哼了声,皇太后在园子里,她还真不想把事情闹大了,打发了那姑娘,她没有往桃林去,慢悠悠往水榭走。 却是不知,在水榭外头,柳媛与徐令婕迎面遇上了。 冤家路窄,就是如此了。 柳媛哼笑了声,她本不想寻事,绕到了水榭,却没有料到,徐令婕根本没有去桃林,而是来了这儿。 天晓得她真的信了那姑娘的话往桃林去,会遇上什么事儿。 当真是虎落平阳,什么乌七八糟的小手段都敢寻上他们卫国公府了。 柳媛越想越气,看徐令婕这个本就不顺眼的,那就越发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了。 徐令婕也在暗叹运气差,她原就不喜欢这样的场合,今日是不得不来。 顾云锦陪着皇太后,徐令婕不可能凑上去,而徐令意与纪致茗在一块,她寻了一圈并没有寻到,也没有几个相熟的,便干脆自寻清净,哪知道运气这么差。 遇上谁不好,偏遇上与她们有仇有怨的柳媛。 “你的表妹、姐姐都顾着小姑子,舍下你一人,啧!”柳媛冷哼了声。 徐令婕干巴巴给柳媛问了安,转身便要走。 柳媛强压在心里的火气蹭的都窜了上来,她惹不起顾云锦,难道还会怕徐令婕吗? “只会走人?”柳媛嗤笑一声,“你可比你那表妹没有意思多了。” 徐令婕咬紧了牙关。 她在家里嘴巴快,但当着外人的面,很多话都冲不出口,她气过恼过,知道自己不顶用,可每每临着事儿了,还是有劲儿使不出。 第六百四十七章 “诬告” 徐令婕想学顾云锦一样,一拳头闷过去,可她抬不起来手臂。 顾云锦敢打柳媛,徐令婕千般万般想,但她还是不敢。 侍郎女儿与国公府姑娘,她昏了头了才做先动手的那一个。 她不是顾云锦,她的身后也没有哪个人跟蒋慕渊护顾云锦一般护着她,她如今有的,是徐杨两家的矛盾,是外祖杨家的笑话。 不忠不义不仁不耻不孝的恶名,属于杨家,也牵连了其他身处事端中的人。 出门前,杨氏千叮咛万嘱咐,不许她惹事,可事情惹上来了要何如呢? 比硬气,她比不过顾云锦。 但脾气毕竟憋不住,徐令婕的嘴真不是张饶人的嘴:“你羡慕?那你也去找个小姑子顾着呗。” 柳媛怔住了,她没有想到徐令婕会回嘴,徐侍郎的女儿在外向来是根闷木头,怎么今儿…… 最初的一句话说出去了,后头的那些也没有那么难了。 徐令婕倒豆子一样,道:“知道你仰慕小公爷,可小公爷与我们云锦都完婚了,你这还巴巴着做什么? 你说你吧,国公府的姑娘难道还愁嫁?你挑个什么样的不行,做什么非要小公爷不可? 宁国公府不想要你,有没有云锦,也会有旁的姑娘,总归不可能是你。 你要为此与宁国公府为难,你自管去,你以此几次三番为难云锦,这算哪门子道理? 时至今日,来这儿为难我,更是没有道理了。 我又不欠你的,你自诩勋贵出身,怎么能舍下脸来一而再、再而三的寻个官家女的麻烦。 我不懂你们那套,你找懂的人端架子去。” 徐令婕嘴巴快,根本收不住,噼里啪啦说了一通,说得柳媛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她也不管,说完了拉倒。 这厢动静,原是无人发现的。 阁楼上,皇太后正说到林琬婚事,肃宁伯已然班师回朝,程晋之一并回来,后续议程也能依次定下去。 皇太后挺喜欢林琬的,先前又夸过林家高义,便说着等林琬出阁时给她添妆。 顾云锦与林琬交好,闻言也好一通笑,又与皇太后咬耳朵:“说是我出阁那日,鞭炮红绸大花轿,整条胡同里一片红,衬得人比这园子里的花开得还好看,就这么突然间就看对眼了。” 皇太后哈哈大笑:“喜气招人呐!” 边上赵知语也笑了,往窗外看了眼,咦了一声:“水榭上那两位是……” 寿安闻声也看了眼:“那个是柳媛?” “瞧着是柳二姑娘,”赵知语附和,“另一位也有些面熟……” 顾云锦也转头看去,一看就不禁皱了皱眉。 徐令婕的身形,旁人远远的认不清,顾云锦太熟悉她了,只一眼就能辨出来。 按说,徐令婕是不会有什么话与柳媛说道的,她不会主动招惹柳媛,也断断不可能寻柳媛示好,两人碰上,只怕是剑拔弩张。 若是没有看到也就罢了…… 可不管好好坏坏,徐令婕都是顾云锦的表姐,顾云锦自己与徐令婕怎么样都可以,轮不到柳媛来插一手。 何况柳媛几次寻徐令婕麻烦,都是因为顾云锦。 这笔账,当真不是这么算的。 顾云锦与皇太后道:“瞧着是我表姐,我过去看看她。” 皇太后含笑应了,她知道这几人之间的摩擦,原想叫珠娘一块去,转念想到顾云锦不是个会傻傻吃亏的,也就随她了。 顾云锦出了阁楼,就见到外头三三两两站着几个姑娘,等着皇太后召见,她们或紧张、或兴奋,与左右嘀嘀咕咕的,只一人站得略远些,身边也没有一个说话人。 她看了两眼,只觉得眼熟,应当是见过的,偏一时想不起来。 沿着山石台阶往下行了几步,顾云锦才想起来,那人是贾婷。 去年元月里,她陪着徐令意和魏氏去道馆中,彼时遇上过来贾婷与贾温氏。 顾云锦往水榭去,行至半途,寿安跟了上来,笑嘻嘻道:“我随嫂嫂一道。” “你去了就是火上添油。”顾云锦笑话她。 寿安不辩,两人跟着侍女快步过去,离得近了,便能感受到那处紧张的气氛,再近些,柳媛与徐令婕的表情都清楚极了。 听见脚步声,绷着脸的那两人望过来,徐令婕眼中一喜,而柳媛面色一沉。 “救兵来得倒是快!”柳媛啐了口。 徐令婕心里得意了,睨着柳媛道:“是啊,看不得你为难我,自是有救兵的,我劝你顺着台阶下吧,再对我咬牙切齿,有个什么用呢?” 柳媛冷笑,看了眼顾云锦,突然欺身一步上前,附耳与徐令婕道:“救兵来了又如何?他们顾家把救兵搬到了裕门关,死的人也已经死了,丢的城也已经丢了,再打回来,城是破城,人都是死人,有什么用! 还让各家掏银子备军资,还想请功,想霸着将军印不放! 你那表妹,害苦小公爷了!” 徐令婕的眸子骤然一紧:“你……” 柳媛嗤了声,揪着徐令婕胸口的衣裳:“你嚷嚷啊,你把我说的都嚷嚷出来,这里只有我们两个,我说你诬告哦!” 说完,柳媛得意极了,她松开了手。 徐令婕脑子里的那根弦断了。 “诬告”一词,柳媛指的可不是眼下这几句话,而是在讽刺杨家那场大戏。 王甫安与金老爷使人诬徐砚,杨家趁势而上诬女儿女婿,杨家老太太突然故去,采初一头撞上顺天府的石狮子告贺氏谋杀婆母,所有人都猜杨老太太的死疑点重重,但无论杨家也好、徐家也好,不可能为此对薄公堂。 证据不足以定罪,一个弄不好就成了“诬告”。 徐令婕再恨外祖母无情,彼时也被外祖家那些事儿弄得心里憋屈又气愤,现如今被柳媛拿来当枪扎她,她气得浑身都抖。 顾云锦和寿安郡主就在来的路上,柳媛欺身说话、与她的身影几乎重叠,徐令婕的脑海里闪过无数念头,最后印在其中的是两年前的初春,噗通的那声水声。 徐令婕往后倒去,整个人仰出了水榭低低的扶手。 第六百四十八章 你活该 柳媛眼底的慌张与不解让她觉得痛快,流水盖过来的时候,徐令婕反倒是笑了。 噗通! 水花高高溅起。 柳媛被溅了半身水,难以置信地看着在水里扑腾的徐令婕,她根本没有用劲,徐令婕最多踉跄一步,不可能摔下去。 怎么就摔下水了? 诬告?这是真的想诬她到底? 顾云锦和寿安离得最近,亲眼看着徐令婕掉进湖里,却也看不清她到底是怎么掉下去的。 引路的侍女不会水,急得大呼小叫起来,很快就把嬷嬷们都叫来了,跳下水去把徐令婕捞了起来。 此项动静如此之大,阁楼上看的到,园子里其他姑娘也都听说了,关心也好、看戏也罢,陆陆续续围了过来。 徐令婕吃了好几口水,被嬷嬷们又是按胸口又是掐人中的,逼着吐了来一些,冷得浑身直打颤。 大棉被取来了,把徐令婕裹在其中,由嬷嬷们抱着挪去了室内,又催着请太医,又喊着备姜汤。 顾云锦看徐令婕青紫的嘴唇,知道她冷归冷,性命无忧,便先寻了柳媛。 她什么话都不说,扬手就是一巴掌。 啪! 顾云锦出手快,旁人还未反应过来,她反手又是一巴掌。 她如今手劲儿与从前大不同,即便未使出凶狠力气来,还是让柳媛的脸都肿了起来。 柳媛愕然看着顾云锦,顾不上脸上火辣辣的,吼道:“她自己掉下去的,我又没推她!” 顾云锦才懒得追究是跳湖还是推下水,她冷声道:“是你先招惹她的,还是她先招惹你的?” “我没有推她!”柳媛咬着牙,一字一字道。 边上被顾云锦那两巴掌震得失神的人陆陆续续回过神来,看着这厢对峙局面。 徐令意亦闻讯寻来,沉声道:“招惹啊,还能是谁先招惹谁? 多少人笑话我妹妹窝里横,出了门就是软柿子,没有姐姐表妹护着,欺负死了也不会说一句冲话。 你不惹那软柿子,难道还是她惹你?” 顾云锦深以为然,徐令婕就是一只软脚虾,杨氏在这儿都要气得骂一句“恨铁不成钢”,明明徐家、杨家,不管占理不占理,没有一个女人是好惹的,怎么就徐令婕傻了十几年还没有学乖。 想不通! 顾云锦与柳媛道:“你推她,你挨打,你活该;你没推她,你把她逼到要跳湖,你还是活该!” “说得是,”徐令意道,“我手上没劲儿,但不妨事儿,你再惹事,我表妹与我当打手。” 徐令意对徐令婕是有无数怨言,看不上她胆子小却还胡乱生事,但这不意味着出了门,别人能这么欺负徐令婕。 徐令婕是徐砚的女儿,这被人欺到头上,家里姐妹还没有一句话,那是全家都要被人看不起。 徐令意不是那样孬的。 她在闺中就没有怕过,嫁了人了,也不会畏手畏脚。 这对表姐妹,你一言我一语的,怼得四周鸦雀无声,所有人都不敢吭一声。 柳媛何时吃过这种亏? 几次倒霉都落在顾云锦手中。 最初是七夕,当日看热闹的人比今日只多不少,但只是口头交锋,输赢也就一瞬,没有那么丢人; 后来还是在万寿园,柳媛生生吃了顾云锦一巴掌,脸疼了五六天才消肿,好在那天看得正着的人不多,外头再传,也不是被一双双眼睛围着她看。 不像现在,她巴掌挨了,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每一双眼睛都看得清清楚楚,柳媛甚至能听到别人笑话她的声音。 这让她忍不了,而且,她真的没有推徐令婕下水。 徐令婕自己往水里跳,凭什么把账算在她头上? 眼前蒙了一片水雾,柳媛抬手就朝顾云锦身上打:“她自己跳的!” 柳媛的本事,连花拳绣腿都算不上,顾云锦一把拦住对方的手臂,反手就将她钳制住:“前回就告诉过你,我们是一言不合就要动手的,你惹事就先掂量掂量,你看看你这细胳膊细腿,吃过一回亏了还不学聪明!” 柳媛用力挣扎,却根本甩不开顾云锦,她恶狠狠看着边上垂着脑袋却不来掺合的侍女们,道:“你们就这么看她欺负人?” “别说我就是打了你两巴掌,”顾云锦声音平静,说出来的话却气人,“我就算现在把你扔下水,你又奈我何?侍女们在这儿,不是劝架的,是等你被我扔下去之后捞你上来的,你理理顺!” “顾云锦!”柳媛又是气又是恨,声音都撕了,“你们顾家将军印要丢了,你要失了身份,这是最后再疯一把?” 顾云锦哼了声:“你是不是忘了,我除了姓顾,我还是宁国公府的世子夫人,我不止今日可以疯,我这辈子都能疯!” 水榭这儿的动静,阁楼上看得一清二楚。 徐令婕落水的那一瞬,皇太后的唇角就往下压了压,她没有说什么,就看着嬷嬷们把徐令婕捞起来,又看着顾云锦对柳媛动手。 那两巴掌动作快,下手重,皇太后丝毫不意外,这要是不动手,就不是她认得的云锦丫头了。 此刻,皇太后才交代珠娘道:“去看看,差不多就行了。” 珠娘通透,皇太后所谓的差不多,就是柳媛在水里泡得差不多了就行了。 闹到顾云锦把柳媛扔下水之前,由着她去。 主动招惹人,把人推下水也罢、逼下水也罢,挨两巴掌就扯平了,没有这么好的事儿。 况且,柳媛也不是头一回了,一而再再而三的,不教训还有会下一回。 皇太后平素不管,在她眼皮子底下这般寻衅滋事,她是不喜的。 珠娘心里有数,不疾不徐出了阁楼,往水榭去。 贾婷还站在原地,所有人都在看着水榭方向时,只有她看着赵知语。 先前她听得一清二楚,是赵知语先发现了水榭处的人,最后出了这样的戏。 仅仅是巧合吗? 也许是因为赵知语顶了她的“缺”,在她被算计之后,成了孙睿的侧妃,贾婷对赵知语会多关注几分,她看来看去,总觉得赵知语并不似看起来的那么柔弱无害。 若是…… 第六百四十九章 还不如软柿子 若是赵知语当真是个有心思的,那上元时的状况,会不会就是她…… 毕竟,赵知语是当初事端后最大的受益者。 可赵知语又是如何在那之后雀屏中选的呢? 听说是孙睿随手挑的,但要是孙睿早就认得赵知语,一早生了纳她进府的心…… 这也不至于,孙睿不喜她贾婷,直言与圣上回绝就好,何必那般害她,无冤无仇的。 不、不对! 贾婷死死攥紧了手,掌心留了一个又一个的指甲印。 当时,圣上替孙睿选侧妃,虽是内定了贾婷,但是,据她所知,其他上了名册的也都是高品官家女,赵知语那等出身,根本不在圣上的考量范围内。 孙睿直接回绝,贾婷是出局了,但还有其他人顶上,好处落不到赵知语那儿。 只因出了那等伤人事,其他人在皇太后跟前不出挑,圣上才没有硬选一个,而是由着孙睿去了…… 她这一年多,百思不得其解,若真如她此刻所料,那仅仅只是因为她“拦路”,就要对她下那等狠绝的手段? 况且,圣上跟前得宠如孙睿,就算是前后脚纳两个侧妃,谁又能拦着? 贾婷也不可能为此与孙睿折腾。 可除了这样的解释,其他的缘由,她早就想破脑袋了。 唯有这个方向,贾婷以前从未细细想过,一旦冲进脑海,就再也挥不开去。 比什么运气不好、父亲的政敌谋害她,要更能说得通。 出手的到底是赵知语,还是孙睿,还是这两人同气连枝? 贾婷重重抿了抿唇,这个方向查下去,是不是能有收获? 珠娘走到水榭边上,前方围了不少人,她不卑不亢地请人让一条路。 旁人认得她的,自是赶紧让开,不认得的,看她衣着装扮,又是从阁楼那方向来的,也让了。 珠娘毫不费力走到了最前头。 顾云锦还押着柳媛。 往日与柳媛相熟的,此时多是不出声。 恩荣伯府那几个姐妹,知道柳媛先惹事的理亏,但也不想见她这般出丑,便与顾云锦商量:“夫人,今日还是莫要坏了皇太后看花的兴致,徐二姑娘落水,您先去看看?” “柳二也得了教训了,让她一会儿给徐姑娘赔礼……” 顾云锦和徐令意还未说话,柳媛先受不住了:“你们少站直了说话不腰疼!我做什么赔礼?轮得到你们低头吗?” 柳媛如此,虞家姐妹不管是好心还是不腰疼,都不搭理她了。 先前虞贵妃那儿讲了好几次,说柳媛这姑娘拎不清,让她们别再与柳媛深交,彼时虞家姐妹虽依言而行了,心里也还是认为虞贵妃管教太多,眼下看来,她们姑母说的是一点也不错。 柳媛这人就是拎不清! 什么事儿能惹,什么事儿不能惹,她拎不清! 何人为她好,何人向着她,她也拎不清! 还不如徐令婕那软柿子呢! 柿子虽软,也知道在外紧紧跟着硬茬,姐妹们出手时她即便搭不上腔,也绝对不拆台。 就柳媛这等性子,往后谁再替她说话,谁就是个傻子! 顾云锦也觉得柳媛傻,当然,要不是傻,怎么可能在这儿挑事,皇太后就在阁楼上,什么动静都一清二楚的。 柳媛却好似不知边上人想法一般,嚷道:“有本事真把我扔水里去,我倒是要看看你敢不敢!” 顾云锦偏转头看了徐令意一眼,她打也打了,押也押了,还真没有敢不敢的事儿。 她起先觉得,教训过了就好了,既然柳媛这么想试试她的胆儿,顾云锦才不会手软。 “这可是你说的。”话音一落,顾云锦手上一松,抬脚踢在柳媛的小腿上,掌心再一推,就是扑通一声。 水花再次溅开,所有人面面相觑,一时之间,有惊讶的,也有慌张的,还有看了热闹难掩兴奋的,各人各神态。 嬷嬷们见状,刚想要去捞柳媛,有眼尖的余光瞥见了面不改色的珠娘,当即你眨眼我拉扯的,都止住了。 珠娘的态度,就是皇太后的态度。 珠娘不喊捞人,那就是皇太后要让柳媛在水里泡着。 不止嬷嬷们是明白人,围观的也都看清楚了。 有人暗暗在肚子里嘀咕,以牙还牙教训人,还能得皇太后撑腰,顾云锦是真不好惹。 珠娘也有分寸,不会真的闹过了,看着柳媛在水里扑腾了一会儿,示意嬷嬷们捞人。 柳媛吓坏了又冷得慌,裹着大棉被不吭声,狼狈极了。 嬷嬷们拥着她走,她回过头来,冷冷看着顾云锦,眼睛里带着冰刀。 顾云锦理也不理,只与珠娘道:“姑娘帮我与皇太后说,我先去看看我表姐,再去她跟前赔罪,我闹了她老人家赏花的兴致。” 珠娘道:“夫人请便。” 顾云锦与徐令意一道走,围着的人见从水榭那儿过来,纷纷退开几步。 忽然间,一个声音在其中响起,道:“我甩一鞭子,不止我在慈心宫里跪了几个时辰,我父亲、母亲、哥哥、姐姐全都一并受罚,满京城一家家给受惊扰的赔礼。 后来又是禁足、罚银子,摆流水宴。 我就是想知道,顾云锦你这么风光,你要跪几个时辰,你是不是也要挨家挨户给我们这些受惊扰的赔礼?” 说话的是段保珍。 边上的段保珊已经气得脸上没有一点血色了。 前回顾云锦到访成国公府,段保珊看了段保珍半天才没叫她去顾云锦跟前胡言乱语。 今日皇太后要观花,她们没有理由不来,段保珊本以为她谨慎些,当着这么多人,不至于出状况。 没想到冒出了柳媛,所有人都看戏了,她们也就站在一边看了。 大戏眼瞅着要收场,段保珊就走了个神,段保珍的炮仗就点了火,炸上了天。 段保珊压着声儿,一字一字斥段保珍:“你拿着鞭子去清平园寻事,与这能比?你不会说话闭嘴行不行!” 段保珍抬着下颚,道:“做什么要闭嘴!她不就是仗着她那点儿身份吗?同样是国公府,柳媛怕她,我可不怕!” 这话听得段保珊几乎仰倒,她真是恨不得没有这么一个妹妹! 第六百五十章 你是来讨债的 顾云锦停下脚步,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着段保珍。 她突然就想起了那日秦夫人与她说的话。 北地将来如何,京中传言一直不断,什么说法都有。 那些疑惑,哪怕明面上不提,也存在许多人心中,今日站在这儿的人,也一定有那样的猜测。 她若是不硬气,只会让人越发怀疑北地失守的内幕。 既然,顾家做好了把所有事情就瞒下去的准备,那就一步都不退。 顾云锦环视了一圈,看了眼边上或是熟悉或是陌生的面孔,突然间勾了勾唇,笑了笑。 “是,我有今日之荣光,是靠我父亲叔伯兄弟姐妹、靠列祖列宗几代无数人拿命拿血换来的,哪怕我顾家不能再挂将军印,也不能抹去顾家为北境付出的几十年。” 顾云锦说到这儿顿了顿,目光再一次落在段保珍身上,语气嘲弄:“那你呢?你的一切同样来自你的父兄,你哥哥在北境拿命搏功绩,战事结束之后,没有回京而是投身重建,你要毁了他所有的努力吗?他挣多少,你败多少,你不是他妹妹,你是来讨债的!” 段保珍的身子僵住了,她想反驳,四周别人的目光却压得他根本不知道从何反驳起,只能看着顾云锦和徐令意离开。 等她们走远了,围着的人才三三两两、一通挤眉弄眼地散开,留下段家姐妹站在原地。 段保珊苦笑一声:“是啊,你就是来讨债的……我们所有人都欠你的,是吧……” 顾云锦走到半途,段保珊小跑着追上来了。 段保珊不说废话,福身给顾云锦行了一礼:“谢谢夫人教训她,这一次是真心实意的。” 不是前回一般为了挽回名声,一家一家去赔礼,段保珊此刻是真的想对顾云锦说一声“谢谢”。 摊上段保珍那么一个妹妹,家里人说不通、教不通,旁人骂上一番,兴许能开些窍。 段保珍好脸面,今日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被顾云锦那几句话钉在原地,这可比挨两鞭子还让段保珍难受了。 段保珊不求妹妹多懂人情世故,知道父母兄弟的不容易,就足够让他们松一口气了。 顾云锦只是不喜段保珍,见段保珊恳切,她也不至于为难人,笑了笑,算这一场摩擦过了。 “人要长大,总要跌几跤的。” 徐令意目送段保珊离开,听见顾云锦的话,缓缓点了点头:“可不是,我们家那软柿子都会反击了,这两年没少跌跟头。” 顾云锦莞尔。 寿安没有跟着顾云锦走,她转身回阁楼去。 半途,纪致茗笑着靠过来,眼睛晶亮晶亮的:“郡主,你嫂嫂好厉害!” 寿安忍俊不禁,也有些得意洋洋,逗纪致茗道:“你嫂嫂也厉害呀。” “我也这么觉得。”纪致茗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寿安笑得更高兴了。 阁楼上,皇太后见她回来,招呼她坐下:“你们说去请人,却给哀家来了个全武行。” 寿安听出皇太后语气里没有一丝责备,又想到珠娘的态度,便笑着道:“我们也没有想到,还未走到水榭,徐家二姑娘就摔下水去了。 柳二想捏软柿子,却被汁水糊了满手满脸,也是她自己先惹出来的,怪不得别人。 道理是说给讲道理的人听的,不讲道理的,还是要靠拳头。 不去水里待一会儿,柳二还要接着闹呢!” “看热闹看出来一堆道理!”皇太后虚虚点了点寿安,“哀家知道,你就是喜欢看云锦丫头动手,前几回看热闹,都没少了你!” 寿安咧着嘴直笑,挽着皇太后的胳膊,道:“那您可知道,我头一次在清平园里见我嫂嫂时,心里想的是什么?” “哦?”皇太后弯了弯眼,哄孩子一般,“想的是什么呀?” 寿安眨了眨眼睛:“我当时就想,这个姐姐好生厉害,有人为难她表姐妹,她一出手就护着了。 这要是成了我嫂嫂,也一定会这般护着我,那多好呀!” 皇太后哈哈大笑:“你还怕人欺负?” “可不是!”寿安一个劲儿点头,“您看,前回段五朝我挥鞭子,不就是嫂嫂护着我嘛,我可开心坏了。” 这话说得皇太后唏嘘不已,哭笑不得道:“好好好,她护着你,你心疼她,你们姑嫂两个比亲姐妹还亲。” 都道帝王家无情,皇太后在深宫中过了半辈子,各种起伏都看遍了,也清楚寻常人家的情感在这里是最难得的。 正因为难得,皇太后上了年纪了,就越发希望晚辈之间能和美。 如孙恪和蒋慕渊从小到大热热闹闹的做兄弟,如顾云锦与寿安一见如故亲亲热热的做姑嫂。 她看着就欢喜,连嘴里的糖都甜了许多。 徐令婕被安置在一间小花厅里。 今日皇太后来观花,伺候的人手也多,旁的衣裳一时半会儿的不好找,侍女的干净内衬倒不缺,嬷嬷们手脚麻利又仔细地给徐令婕换上,擦干长发,依旧拿厚棉被裹着。 “姑娘将就将就,新衣裳一块就送来。”嬷嬷道。 徐令婕的唇依旧青紫,整个人控制不住地发抖,饶是刚才豁出去了一把,归根到底在外人跟前还是闷闷的,嬷嬷说什么,她也就点头摇头。 嬷嬷们都不介意,反倒是心疼几分。 徐令婕虽是二八年华,但她个子不高,五官也没有完全长开,看起来比实际年纪还小两三岁。 这么一受难,看着更是可怜兮兮的。 而柳媛的性子素来张扬,嬷嬷们知道卫国公府的二姑娘不好惹,一个跋扈,一个势弱,对比起来,更让徐令婕看着委屈万分。 嬷嬷们喂她用了些姜汤。 太医赶过来,替徐令婕诊脉。 顾云锦和徐令意进来的时候,太医正让药童写方子。 嬷嬷与两人道:“太医说徐二姑娘身子无妨,救得及时,喝下去的水都吐出来了,也亏得今儿的天不算太冷,徐二姑娘在水里只待了一会儿,受惊比受凉多。太医开的是安神压惊的方子,吃几帖,养一养就好了。” 徐令意忙与嬷嬷道谢。 第六百五十一章 水声 顾云锦绕过屏风,看着坐在软榻上的徐令婕。 徐令婕的脸色很白,在水里泡了那么一会,似乎是掏空了她身子的那点血气,只余下凄凄惨惨的白。 头发仔细擦过,可也只是擦干了水,垂垂披着,遮了大半张脸,也映得她脸色越发差。 徐令婕裹着大棉被,听见动静抬起头来,对上顾云锦的眼睛,她不禁浑身一颤。 许是惊、许是冷。 顾云锦在榻子边坐下,眼神一直没有从徐令婕身上挪开,凑近了些,道:“我倒是不知道,你还有这个胆子了。” 徐令婕又是一颤,眼睛里聚了一层水汽,干巴巴地道:“被逼的,我又打不了她……” 她落水时间不长,但毕竟不会水,咽下去的湖水也是实打实的,救上来后被嬷嬷们逼着吐出来,嗓子此刻又痛又干,哑了。 顾云锦明白其中道理。 当时水边就徐令婕与柳媛两个人,无论柳媛嘴上说得多难听,只要她不动手,徐令婕拿对方无可奈何。 真吵起嘴来,要低头的也是徐令婕这个侍郎姑娘,而不是卫国公府的柳二。 再说了,谁又稀罕谁的赔礼道歉。 可让徐令婕先动手,那就不是赔礼的事儿了。 先动手的先输。 徐令婕要坑柳媛,往水里倒是最好的法子了。 当然,这是权衡利弊之后得出来的选择,往水里跳也要豁得出去才行。 顾云锦去北境几个月,手里没有沾人命却也沾过血了,她豁得出去,但徐令婕素来是个软的,今儿这一出,可不就叫人刮目相看了嘛。 徐令婕道:“她现在怎么样?” 顾云锦见徐令婕的双唇还有些青紫,道:“她比你好不到哪儿去,喝下去的湖水比你还多好几口。” 徐令婕的眉头皱了皱:“你把她弄水里去了?” 顾云锦笑:“不然呢?打了两巴掌,再扔下水了。你师出无名不能动手,细胳膊细腿也打不过她,我名正言顺收拾她,她能奈何?” 徐令婕眨了眨眼睛。 她是想坑柳媛的,柳媛拿“诬告”一词狠狠戳她心窝,这要是不害柳媛一回,这口气下不去。 只是,徐令婕没想到顾云锦那般硬气,不止打了人,还扔下水去。 那毕竟是卫国公府。 “卫国公府不会为难父亲吧……”徐令婕道。 徐令意进来,刚好听到这一句,睨了她一眼,道:“还能记得大伯父,总算是有些长进。” 徐令婕讪讪。 去岁那一连串的事情之后,徐令婕再不懂官场上的事儿,见杨氏三五不时地陷入沉思,也知道徐砚处事必须小心翼翼的。 顾云锦道:“卫国公府不敢,我当着皇太后身边大宫女的面把人扔下水的,在水里泡多久,都看大宫女的眼色,这就是皇太后的意思,是皇太后要处置她柳媛,卫国公府不敢借题发挥寻舅舅的事儿。” 一听有皇太后撑腰,徐令婕的心放下来了,唇角没有压住,露出了笑容来:“那我总算没有白坑她!” 徐令意看她精神不济的状况,道:“坑她也有别的法子,你可以退两步摔地上的。” 徐令婕抬眸看着姐姐。 见她不懂,徐令意又道:“那扶手矮,你一股子往地上坐,脑袋一歪,额头碰个红印子,不比摔水里强?你平日里没有本事,不鸣则已、一鸣惊人,来这么一出大的……” 徐令婕摇头:“当时没有想那么多……” 顾云锦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徐令婕一个窝里横的,在外头她没有本事兴事儿,在家里也不用她使这些歪扭手段,她是真不会那些。 她们三个从前一道长大的那几年,交流过书道、画艺,讲过香道、首饰,可就是没有凑一块说过要如何去坑别人一回。 没有想到时至今日,徐令意教起了徐令婕怎么坑人。 徐令意知道徐令婕的性子,她说这些也不是为了教她,讲了几句,见徐令婕不开窍,觉得很没有意思,偏过头,道:“你不是没有想那么多,再给你一炷香,你也想不到别的,你彼时在水边就只能想到这一招,不是吗?” 徐令婕稍稍有些血气的脸再一次白了个透。 徐令意道:“没有人推你一把,你就不知道往前走。柳媛不逼你,你不会跳水里,我不逼你,你也不会与云锦说真话,哪怕我们三个心知肚明。” 这一下,徐令婕的眼眶都跟着红了:“我想坑柳媛一个大的,撞红了脑袋,哪里有落水动静大……” “我去问问你的药。”徐令意一副不想再多言的样子,转身就走了。 顾云锦也没有打算留着。 正如徐令意所言,三人都心知肚明的,徐令婕不肯开口说旧事,顾云锦也没有一定要说的意思。 两年了,或者说十多年了,陈芝麻烂谷子的,说与不说,她与徐令婕之间也就是这样。 “你睡一觉吧,还不急着出宫去。”顾云锦扔下这句话,也要离开。 她刚站起身来,衣角就被拽住了。 顾云锦低头看,就见徐令婕紧紧拽着,指关节都泛着白。 徐令婕没有抬头,身子颤着,似是下了很大的决心,道:“当时,柳媛说了很过分的话,我气不过,也想了很多杂七杂八的,最后脑海里剩下的就是水声……” “水声?”顾云锦抿唇。 “是……”徐令婕缓缓抬起头来,眼睛溢出眼角,啪嗒啪嗒落下,“‘噗通’的水声,两年前我推你下水时,我听到的声音……” 这是徐令婕第一次亲口正面承认那日事情。 即便她们都知道内情。 “大姐说得对,除了往水里跳,我没有想到别的法子,也想不出来的……”徐令婕扯了扯唇角,“别的我不会,只有这一桩,是我经历过的,我能想起来。 我看着你和郡主过来了,知道很快就有人救我,我死不了,才倒下去的。 可我一入水,还是冷得浑身都抽住了,很怕,是真的很怕。 云锦,你那个时候比我还冷吧……” 第六百五十二章 谁也别想抹了谁的过去 徐令婕说得很慢,声音都是颤着的,虽然很轻,断句也结结巴巴,但顾云锦还是一字一字都听清楚了。 顾云锦没有打断徐令婕的意思,就这么听她说完,然后才重新坐了回去。 没有掰开徐令婕拽着她衣角的手,顾云锦沉沉看着徐令婕,低声道:“是啊,很冷的。虽然都是春天,可现在过了清明,彼时还只是三月初,那年的冬天又长,我毫无防备摔下水,就算我知道自己不会死,也很冷很怕。” 徐令婕的眸子紧了紧,眼泪流得更凶了:“我不知道是这种感觉,我……对不起……” “对不起?”顾云锦笑了声,不是嘲讽也不是质疑,只是有一种意外之感。 她从来没有想过,那年的旧事,会从徐令婕这里收到一句“对不起”。 以至于这种意外让顾云锦很久都没有再说出话来。 徐令婕显然不太适应顾云锦的这一种沉默,尤其是在笑声之后,她本就不是一个能敏锐辨明旁人未出口的话的人,此刻又是受惊之后,越发辨不清楚,只当那一声是嘲笑。 “云锦……”徐令婕的声音抖得越发厉害,“我那时候推你下水,不是想害你,我这么说,你信吗?” 顾云锦点头:“我信。” 徐令婕只是傻,却不是坏。 她信了杨氏的说辞,她以为杨昔豫是个好人,她觉得顾云锦与杨昔豫能两情相悦最后和和美美…… 她天真起来,比曾经的顾云锦还要天真。 所以,顾云锦会恼徐令婕,却不至于真的去恨她。 那到底,不是真的想让顾云锦坠入炼狱的恶意。 徐令婕的眼睛睁大了些,顾云锦缓缓却沉沉的颔首给了她勇气,她继续道:“可我终究是推了你,那之后,你跟我们就生分了。我知道是我欠了你一回,刚刚柳媛逼得太过了,我满脑子都是坑她报复她,可我也在想,还你一次…… 你受过的难,我也受一回,你是不是就……” 徐令婕是一面哭一面说的,她哭嗝不断,说到这里已经接不上气了。 缓了好一阵,徐令婕才期盼又迟疑着问:“我们,算扯平了好不好?” 顾云锦下意识地抿了抿唇。 她想,徐令婕是真的天真,直到此刻依旧天真。 这世上,哪有扯平这种事情呢? 事情发生过,就不可能全盘抹去。 那年落水是真的,之后十年的经历也是真的,若是抹平了,上一辈子的顾云锦又算什么呢? 伤害不会抹去,前世的所有都是她亲生经历过的,成了内心最深处的烙印。 最终,造就了现在的这个她。 没有所谓的原谅,仅仅只是深究无益。 顾云锦看着徐令婕,道:“我与你之间回不去,我与舅娘之间也一样回不去,就好似舅娘与杨家,回不去的。做人还是往前看吧,总归现在这样,也没有什么不好的。” 徐令婕紧紧咬着唇。 顾云锦又道:“我已经嫁人了,你最多也就这一两年,我与你好或者不好,也就是如今日这般偶然见上一面,不可能像前些年那样,从早到晚都在一处……” “我知道,可我……”徐令婕吸了吸鼻尖,眼睛里的那些许期盼全部都消失了,只余下伤心,“因为你不缺人护着了吗?不缺人待你好了吗?” 顾云锦微微一怔,想了想徐令婕的话,突然就弯着眼睛,浅浅笑了。 谁不希望身边有人待自己好? 顾云锦小时候别扭,推远了父兄,推远了继母,直到入了京城,遇上了徐家人。 彼时没有她希望的关爱,因而,哪怕是一丁点的温暖,都会想要收在掌心,滴水当涌泉。 何况,杨氏和徐令婕,彼时是真真待她好。 或者说,徐家那儿,除了闵老太太一个人恶言恶语的,其他人待她,就算不似杨氏那般一口一个“心肝宝贝我的儿”,但也不差。 徐老太爷偏爱儿子,对顾云锦这个冒出来的外孙女与亲生的孙女无甚区别,舅舅们不方便与外甥女单独说什么,两位舅娘的态度便是舅舅的态度。 魏氏只与闵老太太、杨氏有心结,根本不会来跟顾云锦过不去。 而兄弟姐妹们,无人为难过她。 主子们如此,底下人对顾云锦自然也看重,若非这样,就她以前那连兄嫂的脸面都不管的脾气,又怎么可能在侍郎府里开开心心住几年呢? 不过是温暖罢了。 也正是他们如此,虽然心里对落水有迟疑,还是信着杨氏,依着舅娘的安排,嫁去了杨家。 等顾云锦恍然大悟时,想到杨氏的那一刀子才扎心扎肺的痛。 被营造出来的所有温馨崩塌了,她看着雕栏玉砌变成了残垣断壁,站在废墟之中茫然又无助,不知道什么是真、什么是假,连从前几年间的美好都不敢信了。 那些美好,是不是编造谎言的一部分…… 一旦开始怀疑和猜忌,那便是全盘的否认与不信。 前世,顾云锦通透得太迟,在杨家那儿进不得退不得,以至于冲到杨氏跟前问前事的心气神都没有了,今生,她正好在落水后醒来,遇上那个节骨眼,心里压了数年的气一并迸发了,恨不能把所有的一切都撕开来,要一个血淋淋的结果。 她闹了,也撕了,在满城风雨中搬回了北三胡同。 那时候的她,豁得出去,自然什么也不顾,但终究,有那么一人顾着她,握着她的手,牵着她拨开层层乌云,看清楚所有过往。 她知道了,那几年的好是真的,哪怕杨氏夹杂了私心,但到底是呵护过她的。 徐令婕也是真的傻,可没有害她的心。 残垣断壁是真,雕栏玉砌也是真的。 无需为了其中一面而全盘否认另一面,因为,都是存在的。 一如现在,残垣断壁依旧在,搬开来重建,也不是曾经模样。 谁也别想抹了谁的过去。 只是其中,又有了新的亭台楼阁,是蒋慕渊一点一点替她搭起来的,比月中琼宫还叫人向往。 “是啊,我现在,真的不缺了。”顾云锦道。 第六百五十三章 长进了些 说完,顾云锦起身往外走,这一次,徐令婕没有再拉住她,而是抱紧了棉被痛哭。 后悔药,谁也不会有的。 在落水的那一刻,徐令婕才知道,那刺骨的冷,和钻心的怕,是什么滋味。 哪怕她想以此来跟顾云锦扯平,她也说不出口,若不是徐令意逼了她一把,她不会说。 因为,一旦说出口,对不起的后面,不可能是原谅,而是再一次的自责与后悔,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顾云锦从屏风后出来,看到了坐在桌边的徐令意。 徐令意的手边搁着药碗,浓黑浓黑的汤药,还冒着些许热气。 “说完了?”徐令意抬眸看她,“正好,药能入口了。” 顾云锦莞尔,她知道徐令意是特特守在这儿的,她与徐令婕说的那些话,虽然让人知道了也就那样,但徐令意不想再因为徐家里头的那些事儿,让娘家脸面无光。 毕竟,今儿个的大事是卫国公府的二姑娘欺得徐侍郎的女儿落水了,而不是徐家表姐妹之间又如何如何了。 不能抢了风头。 不然,徐令婕给柳媛挖得大坑,就浅了。 徐令意端着药碗往里头走,经过顾云锦身边时,道:“虽然还是傻,但较之从前,好歹是长进了些。” 顾云锦忍不住笑出了声。 徐令婕哭得顾不上吃药。 “这儿是北花园。”徐令意冷声道。 徐令婕只能接了药碗,老老实实喝了,还不敢寻蜜饯。 那药安神,徐令婕和顾云锦把旧事说穿了,虽然结果不如意,但也算越过了一层心结,渐渐有了倦意,闭着眼睡了。 顾云锦请嬷嬷们帮着看顾,与徐令意一道去见皇太后。 不管占不占理,她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与柳媛动手,总要给皇太后一个交代的。 阁楼上下,此刻是没有谁有心思看花了。 虽然,原本好些人就不是来看花的。 贾婷慢着步子,沿着台阶往下走。 皇太后今儿没有再相看姑娘们的意思,原先依次叫到阁楼外候着的贵女们,也就散了。 贾婷无所谓,本来她就是个凑数的,怎么选都落不到她头上,能从赵知语的几句话里品出些味道来,对她而言,已经是收获了,旁的事儿,与她无关。 只是,其他人就不同了,心里多少都憋着气。 贾婷绕到山石旁时,突然就听见了从另一头传过来的声音,距离挺近,只因隔着个拐角,一时之间谁也看不见谁。 那头正嘀嘀咕咕说着柳媛的不是,若非如此,怎么能坏了皇太后的兴致。 似乎是知道此处不是胡乱说话的地方,那几人说了几句,也就散了。 有一人往贾婷这侧过来。 贾婷没有退,反倒是等四目相对时,冲对方笑了笑。 那姑娘当即停住步子,脸色一白。 贾婷笑眯眯的:“我听你们的意思,是故意让柳二姑娘与徐二遇上的?” 那人的眼神越发防备。 贾婷浑然不介意,道:“你防备我做什么?自打去岁那些流言起,我就没有机会了,纯属凑个热闹。” 那姑娘的防备里又透出了几分懊恼,刚就不该在这儿妄言,叫人听了去。 她想了想,道:“你说得对,我们都想要个好机会,可你看,我平平无奇,出身也比不上旁人,小公爷夫人坐在皇太后身边,不止是我,我们所有人,都黯然无光…… 我们只是想把她引开,仅此而已。 只是,谁也没有想到,柳二姑娘会那么冲动,让徐姑娘落水了……” 贾婷打量着那姑娘,听她说完,问道:“小公爷夫人……都已经是夫人了,她在不在,与你们有什么相干的呀?” 那姑娘垂着眸子,叹道:“是我们想岔了,但真的只是想把人引开,没有旁的心思了。” 这话听着,倒也有些理由。 贾婷问,“柳二姑娘可不是个好说话的,让她去水边就去水边了?” 那姑娘讪讪:“那条游廊,一面往桃林,一面往水榭,她疑心重,与她说了桃林,她就只会去水榭……” “你们倒是摸得准,那徐二呢?”贾婷又问。 “不是我弄的,我也不晓得,”姑娘摇头,“她们先让徐二姑娘去的……” 贾婷嗤笑一声:“分工倒也明确……” 她就是正好遇上才问一句,见人家这么说了,并无再问的心思。 贾婷转身要走,突然想到赵知语,便又顿住了脚步,凝着眸子道:“为何是水榭?” “人少?”姑娘迟疑着,“她们说的,人少,从阁楼上一眼就能看到……” 贾婷回忆了一番。 上头那阁楼,视线是极好的,今儿天气不错,为了观景,花窗都大开着,四面八方都看得清楚。 她虽没有入内,但也在外头站了好一会儿,左右都张望过,对四周景致心里有个大概。 贵女们候着皇太后的召唤,多是在这台阶底下,不会走太远,若只看人少,不止水榭那处少,西侧的亭子边上无人,北侧搭的小戏台附近也没有人…… 有好几处,都是合适的。 甚至,顾云锦的坐次,面对着的就是桃林。 反正柳媛唱反调,与她说了水榭,她自会往桃林去,再把徐令婕诓去,两人在桃林闹起来,顾云锦自个儿就能看到,哪里需要赵知语。 而水榭,恰恰是赵知语一眼能看到的地方。 贾婷已经疑心了赵知语,自然是什么坏事都往她身上猜。 会陪着皇太后在阁楼里坐落的就是几位皇子妃,顾云锦与寿安郡主,依着身份,座次必然固定,赵知语一开始就知道她会坐在哪儿,面对何方。 贾婷又问了一遍:“你们之中,谁先提了水榭?” 那姑娘皱眉,道:“是我们商议的时候,正好遇上两个侍女,她们说今儿日光不错,往阁楼里送点心时,叫湖面映的日光刺了眼,虽扎眼睛,但波光粼粼的特别好看,让人忍不住想多看两眼。我们就觉得,既然会惹人看,阁楼里的人坐着,准能瞧见了。” 这北花园,今天侍女不断,贾婷能去哪儿把人寻出来,又逼问个来龙去脉? 况且…… 贾婷道:“是谁想出来要引开小公爷夫人的?” 第六百五十四章 纵容 这可是一个指名道姓的问题了。 那姑娘一脸为难,不肯出卖友人:“话赶话说起来的……” 贾婷看出来了,道:“我们也是话赶话说到现在的,你实话与我说了,我才不会话赶话把事儿说出去。小公爷夫人教训了柳二姑娘,皇太后撑腰的,若叫她知道最初是你在算计,你说她会不会把你也扔下水?” 这姑娘脸色刷的白了:“又不止是我……” “可我只抓到了你,”贾婷笑了笑,“你的那些同党,话赶话的,你也没有招出来。” 姑娘还是年纪小,经不住贾婷这么逼,咬牙道:“是洪少卿的孙女……” 贾婷挑眉:“鸿胪寺那位?” 姑娘点了点头。 贾婷没有再问,后续的事儿,她想,她还是需要一些助力的。 远远的,贾婷看到了顾云锦与徐令意,一个念头在脑海里转了转,终是下定了决心。 那姑娘顺着贾婷的目光看去,惊得心里直打鼓,道:“你要把我们告出去?” 贾婷转过眸子来,笑道:“我只做对我有益处的事儿,我把事情告诉小公爷夫人,你认为对我有好处吗?” 对方咬着唇,迟疑着不说话。 “我背了那一身污名,小公爷夫人又不能替我洗去,让我重新有机会……”贾婷的声音沉了下来,透了几分痛,也带了几分恨。 恨意落在那姑娘耳朵里,叫她一个激灵,但也明白了贾婷的意思,闷声道:“是啊,小公爷夫人不能替你洗污名……” 两人对视一眼,对方转身走了,留下贾婷一人,看着那姑娘的背影,半晌嗤笑一声。 天真! 她的确只做对她有益处的事情,可谁说她寻顾云锦,只有那么一个好处呢? 不过,北花园不是说话的地方,她还要再等一等。 顾云锦与徐令意都不知道这些,顺着台阶上去,进阁楼给皇太后赔罪。 寿安坐在皇太后身边,冲顾云锦暗悄悄眨了眨眼睛。 顾云锦心里有数了,上前行了礼,道:“扫了您看花的兴致,是我错了,我认罚的。” 皇太后问道:“那你与柳媛动手,你认不认罚?” “打她没有打错,不认的。”顾云锦道。 这话一说,大皇子妃宋氏突的抬起眼皮子,扫了顾云锦一眼。 她与顾云锦没有没有打过什么交道,只听说这一位很是受皇太后喜欢,先前几人留在阁楼里陪皇太后说话,宋氏看顾云锦与寿安一道给皇太后逗趣的模样,就知道宫里的传言非虚。 皇太后是真的挺喜欢顾云锦的。 底下闹起来了,柳媛的确有错,但皇太后让珠娘去撑腰的态度也是真的。 按说,顾云锦回到阁楼上,只要好好与皇太后认个错,说几句软话,让皇太后能堵卫国公府的嘴,这事儿就过去了。 偏偏这看着机灵的顾云锦,声音是真的娇软,但态度是一步不让。 这叫宋氏心里泛起了嘀咕。 顾云锦是真的不怕让皇太后不高兴,还是故意硬气几句让皇太后借此发作一番,转头卫国公府再闹,也能说慈心宫罚过了? 宋氏还未想明白,皇太后的反应却让她更加讶异。 皇太后非但没有生气,反倒是笑出了声。 而且,这笑声里满满纵容。 皇太后问了几句徐令婕的状况,又听底下嬷嬷来禀,说柳媛也无大碍,便不提这事儿了。 “哀家有些乏,先回宫了,你们要观花的就留下。”皇太后道。 这厢皇太后定了回宫,几位皇子妃自是陪着走了,留下来一众贵女,心思各异。 有些纯粹来赏花的,自是不走,三五结伴着看花去了;有人兴致不高,打道回府;又或者是知道皇太后必然留了掌眼的嬷嬷宫女,想在人前在露露脸,便乖乖巧巧地留下来。 贾婷先行一步,她如今无需也不屑应付人,说走就走。 那被她拦住问话的姑娘不敢与其他几个参与者说露馅的事儿,见贾婷走了,倒也松了一口气。 因着有人离开,今日北花园里的冲突自然也跟着传了出去,听得人面面相觑,又觉得毫不意外。 顾云锦与柳媛早就撕破脸了,前回就动过手,今儿个冤家路窄,不闹才不寻常。 叫人吃惊的其实是皇太后的态度。 皇太后这明晃晃的偏帮,要不是顾云锦自个儿有力气扔柳媛下水,只怕皇太后还要出人手助她一把了。 有人品出的是皇太后对顾云锦、对蒋慕渊的宠爱,也有人品出的是皇太后对顾家的态度。 虽然,同一桩事儿,品出了截然相反的两个态度。 “卫国公府可是开朝封的,世袭罔替,哪怕不及宁国公府风光,但也不是寻常的贵胄,皇太后一点都没给柳家留颜面,她护着顾家女呢,就凭皇太后这份宠,圣上必然不会追究顾家失城之罪,顾家还是能留得住将军印。” “这话说得不对,圣上不追究,不等于顾家有能耐继续接守将位子,我看是镇北将军要换一家来,小公爷夫人娘家败了,皇太后素来喜欢她,自是心疼的,见她要失倚仗,给她撑个腰,也是安抚顾家几十年的功劳苦劳。” 牵扯着镇北将军府,一时之间,倒也没有人去说徐令婕和柳媛最初的冲突是怎么一回事儿了。 更没有人说,顾云锦扔柳媛下水是对还是错。 流言里顾不上那些,身处其中的卫国公府却是忍不了。 卫国公夫人见柳媛狼狈不堪的回来,听闻了事情经过,险些就厥过去,也不管旁人劝,直直就去了慈心宫要一个说法。 皇太后刚闭着眼睛养了会儿神,就听见外头一阵动静,她的眼皮子动了动,却没有说话。 向嬷嬷心里有数,出去一看,只见卫国公夫人提着裙摆急匆匆而来,身后跟着一群又拦又劝的宫女内侍,却是谁都拦不住她。 卫国公夫人冒着火,却也不敢硬闯皇太后寝宫,看见向嬷嬷,便顿了脚步。 在卫国公夫人开口求通禀之前,向嬷嬷先道:“皇太后今儿疲了,这会儿正歇着,国公夫人不如明儿再来。” 第六百五十五章 一而再、再而三 这是明晃晃的推拒之词。 卫国公夫人满腹的委屈又冲上了头,直直跪了,道:“那我便在这儿候着。” 向嬷嬷看过各种架势,见状,不拦也不拉,转身进了内殿,把状况与皇太后说了说。 皇太后揉了揉太阳穴,道:“随她跪着吧。” 这一跪就是大半个时辰。 皇太后这才睁开了眼睛,让向嬷嬷去叫卫国公夫人进来。 卫国公夫人得了传召,起得有些猛,一时间头昏眼花,险些摔倒,扶着两个宫女连连顺气。 待她进去行了礼,皇太后冷冷一眼就扫过来了。 “哀家本以为你是一时冲动,跪着想一想就清明了,可看你现在的眼睛,看来这大半个时辰还是没有让你跪明白。” 卫国公夫人攥着拳头,哽咽道:“臣妾是不明白,她们姑娘家起冲突,您为何这般偏心?媛儿落水,您身边的宫女还故意让她在水里多泡了会儿,您不止没有罚顾云锦,连句重话都没有说她……前回也是这样,一而再、再而三的……” “你也知道一而再、再而三?”皇太后看着卫国公夫人,“每一次都是柳家先招惹别人,你让人家站在那儿给她欺负吗?你们柳家的姑娘是姑娘,别人家的姑娘,难道就是根草了?” “可却是顾云锦欺负……”卫国公夫人想辩白,可她看到皇太后的眼睛,就说不下去了。 她垂下头,沉默了许久,才又缓缓抬起来,道:“他顾家有功绩,我们柳家难道没有吗?柳家先祖跟着太祖爷打天下,也有苦劳……” “所以呢?柳家是世袭罔替,顾家还在为能不能留住将军印还拼搏,”皇太后的声音越发冷了,“不是看在当年拥立有功,先帝早与你们柳家算账了!心大,也要有个度,哀家还没死呢!” 那些陈年事,卫国公夫人年轻,没有亲身经历,但也听过几句,被皇太后直白地撕开来讲,吓得心神难安。 皇太后也是火气上来了,道:“柳媛年纪不小了,该说个亲嫁人,先前盯着云锦丫头不放,还能说是尘埃未落定,她想争一争,现如今,她还闹腾,是想如何?世袭罔替的开国功臣家的嫡女,你们柳家不要脸,孙家还要脸呢!” 卫国公夫人的身子软了下去,瘫坐在地上,面无血色。 皇太后一开始说的就是柳家,而并非柳媛,后头说的是孙家,而非蒋家…… 这哪里是在骂柳媛,明明是指桑骂槐,句句都是冲着前事去的,是借今日之事恼他们柳家前事之过! 卫国公夫人是被搀出慈心宫的,皇太后多看她一眼都烦。 向嬷嬷知道内情,眼看着皇太后又拿了一颗糖含入口中,她眼皮子一颤,但到底没有拦着,只是道:“您何必与她置气。” 皇太后哼了声。 若是太祖爷知道开国功臣的后代一个个是这么个模样,只怕是气得要从皇陵里跳起来把当年封爵的诏书给撕烂了! “所以哀家一早就与圣上说,让阿渊娶柳媛,根本就是胡闹。” 向嬷嬷道:“这不是没有娶嘛!” “娶回来能把哀家气死!”皇太后揉了揉眉心,摆了摆手,“不提他们了,哀家再歇会儿。” 向嬷嬷闻言,起身退出来。 北花园里,徐令婕哭累了睡了会儿,这才由徐令意送回了侍郎府。 离开前,她红着眼睛看着顾云锦,一肚子的话,想说又不知道如何说,终究还是都咽了下去。 顾云锦想着能说的、该说的话,今儿已经说开了,便笑了笑,与寿安一道上了马车。 马车在离宁国公府不远处停了。 顾云锦掀开帘子,看着拦车的人,那是贾婷。 贾婷就这么站着,拦车拦得毫无惧意,抬着头道:“夫人能否借一步说话?” 此处虽不是人来人往,但也不是说话的好地方,顾云锦无意请人入府一叙,便转头看向听风。 听风会意,道:“珍珠巷那宅子,如今一直空着。” 顾云锦了然,以目光询问贾婷。 贾婷点头,应了。 寿安不跟着去,顾云锦换了小轿,与贾婷分别行了两条路,刚进珍珠巷旧宅,还未及感慨,贾婷也到了。 顾云锦对这儿算得上熟门熟路,念着今日天气不错,便请贾婷在院中石桌坐下。 贾婷道:“夫人愿意借一步说话,想来是认得我的。” “认得,”顾云锦点头,“中军都督府佥事贾桂大人的女儿,去年元月,我们在天水观外见过。” 提起彼时,想到如今境地,贾婷自己都有种时隔数年而非仅仅只是一年的感慨,她扯着唇笑了笑,却是苦笑。 贾婷不是来叙旧的,当即开门见山,道:“先前北花园里,我偶然听了几句,想说与夫人听。” 顾云锦心思一动,猜测大抵与今日闹剧有些关系,便道:“请讲。” 贾婷道:“今日柳二姑娘与您那二表姐的冲突,可以算是有人故意为之。 夫人您夺目,她们想引您离开阁楼,才使了这法子,却没有想到那两位姑娘性子都刚,最后闹成这般收场。 提起水榭的,是鸿胪寺洪少卿的孙女。 夫人问问您表姐,就知道是谁引她去的水榭了。” 顾云锦挑眉,她原以为今儿这事儿应当就是冤家路窄,却没有想到是有人故意为之。 柳二那人是欠教训,背后弄些小手段的也不是什么光明磊落人。 只是…… 顾云锦看着贾婷,直言道:“你不像是个掺合闲事儿的人。” 无论对方是谁,无论算计了什么,贾婷都不在局中,又何必搅混水。 听顾云锦这么说,贾婷倒是笑了起来:“是想请夫人帮个忙。” 有交换有利益,才有助力,这倒是常情。 顾云锦示意贾婷先说。 贾婷有求而来,道:“我去年出事,那几个混球撞到了小公爷的手里,只因小公爷赶着离京,请小王爷代为管一管,最后案子是结了,但有太多的谜团解不开。 我想,其中来龙去脉,小公爷知道的肯定比顺天府的案卷里写的要多。 我到底是得罪了谁,才会遇上那样的事情,还请夫人能指点一二。” 第六百五十六章 念得紧 顾云锦道:“小公爷不在京中。” “他在返京的路上了,”贾婷深吸了一口气,一字一字道,“那混账东西把我的人生变成了一盘死棋,我却连如何掉进去的都不知道,我靠恨意撑一辈子,也总要知道该去恨谁。” 设身处地,异位而处,顾云锦想,她能理解贾婷如今的这一份恨。 对顾云思前世的小姑子,顾云锦的了解实在太少,可看她如此,多少能品味她的心境。 全程断了,名声毁了,不知道未来如何走,要争一口气,也是人之常情。 这事儿搁谁身上,能当作没有发生过呢? 即便贾婷自己过得了这一关,那些传出去的流言蜚语,也让她能走的路窄小又崎岖。 顾云锦抿了抿唇,道:“可我未必能给你答案。” 贾婷垂着眸子,道:“多一条路,总归是多一个希望,只凭我自己,无能为力。” 见状,顾云锦颔首,算是应下了:“小公爷回京后,我替你问一问,能不能有结果,我不敢把话说满了。” 闻言,贾婷反倒是笑了。 若是顾云锦满口答应,她只当这条路寻错了,但顾云锦这般慎重的回答,贾婷才觉得,顾云锦是真的会去问一句,而不是随口一说,搁在脑后。 毕竟,这个人是真的直接,打人时利索,郑重答应的事,也会说一不二。 顾云锦如此帮忙,贾婷也愿意再添个饵料,道:“我总觉得,今日的事情与三殿下的那位侧妃有些关系。” “为何?”顾云锦讶异。 贾婷道:“只是感觉而已,您可以当作是我妒恨她占了原本属于我的位子,我看她格外不顺眼。” 顾云锦笑了笑,没有觉得贾婷是夸大其词,因为她知道,若无那场变故,三皇子侧妃的位子,还就真是贾婷的。 两人说过了事儿,贾婷先一步离开,顾云锦依旧坐在石凳上,不疾不徐添了一盏茶。 那几个官家女想引她离开水榭,这其中理由,顾云锦听着也像那么一回事儿,可赵知语呢,她参与进来做什么? 顾云锦与赵知语,并无仇怨。 当然,徐令婕那个软柿子,也不可能与赵知语打过交道。 莫非赵知语是冲着柳媛去的? 柳媛那得罪人的性子,先前做过什么,还真是说不好。 虽然看着是贵女们之间的是非,可顾云锦两世为人,与这几位都无深交,更不清楚她们的背后,家族之间互相是不是有牵扯,真要弄明白赵知语与柳媛的弯弯绕绕,还是要交由听风去办。 好在,不急于一时半会儿。 茶水渐渐凉了,顾云锦没有继续往下想,起身在宅子里走了走。 她去看了后花园,这里的景致先前是徐氏布置的,她们搬走之后,这宅子无人居住,虽有人打扫看顾,但总归少了些…… 少了人气。 蒋慕渊曾与她说过的“人气”。 想到他,顾云锦不由弯了弯眼睛,转身去了她住过的跨院。 里头只余大件家具,摆设空荡荡的,可她却能想起彼时情景。 墙角的那花架上摆过水盆,养了几尾小鱼,几片水荷,蒋慕渊曾夸过生动; 几子曾被她挪到窗边,推开花窗画过中秋月圆,那是应了要告诉蒋慕渊,她看到的明月是什么模样; 他们在这屋子里说过话,下过棋,那些一点一滴的呵护,在拨开了那些懵懂之后,再回首去看,甜得粘牙。 一如那墙上被念夏擦过的脚印,表面上看不出端倪了,实则还是在的,擦拭过的部分,总归与其他墙面会有一些不同。 粗粗一看,皆是白墙,细细打量,那摩擦过的印子还是能寻出来的。 就像是那翩然越墙而去的身影,人是离开了,却落在了心尖上。 实在是念得紧了。 顾云锦转过头,见听风站在东跨院外头,隔着月洞门,能瞧见他半个身子。 “听风,”顾云锦唤了声,对探头过来等吩咐的亲随道,“小公爷再过几日能抵京?” 听风一听就乐了:“大抵还是五六天,夫人也算算路程?” 顾云锦抿着唇,唇角是压住了,眼睛里的笑意还是溢了出来。 她哪里没有算过。 北地与京城路远,好在蒋慕渊回京时身边就只带寒雷,两人轻骑快马,又化了积雪,春意盎然时夜宿郊外也不会寒冷,比去年他们一行人踏雪北上又不得不寻夜宿之地时方便多了,自然行程也会快些。 可路途在那儿,兴许也会有耽搁的事儿,谁也说不准具体是哪一天。 话又说回来,顾云锦是心心念念盼着,却也舍不得蒋慕渊日夜兼程受累,放缓些行程,对赶路人来说,就会轻松许多。 这种又是翘首企盼又是舍不得的情绪,萦绕在心头,反反复复拉扯着,最终扯出来的除了为难,还有甜意。 听风把顾云锦的反应看在眼中,只恨没有能定格一瞬的道法,若不然,叫他们爷亲眼看看夫人这表情模样,该有多好。 可惜,他就是一凡人,别说是道法了,丹青都描绘不好。 到时候只能靠他这一张嘴来描述一番了。 虽然,还是嘴笨,临时抱佛脚是来不及了,不如写份底稿,寻人润色润色? 不晓得纪家小公子肯不肯帮这个忙了…… 听风的思绪早就飘远了,满脑子都是如何让纪致诚把眼前画面表述得天上有地下无,而纪致诚的妻子徐令意正一脸凝重地坐在清雨堂的木炕上,看着杨氏忙里忙外。 徐侍郎府里,杨氏是早早听说徐令婕出状况了,急得她额上冒汗,又不敢叫闵老太太知道,只让人去胡同口候着,一旦见了人,直直带回清雨堂,莫要去仙鹤堂里露面。 可徐令意是陪着徐令婕一道来的。 大姑奶奶回娘家,哪有把人拦在府外的道理? 又怕徐令婕说不清来龙去脉,杨氏更愿意让徐令意来说。 思前想后,便请徐令意也一并过来。 担心叫闵老太太听了消息,杨氏都不敢去二门上迎人,只好请了魏氏帮忙,让她把两姐妹都带回清雨堂。 毕竟,姑奶奶回来,魏氏这个亲娘去迎,说得过去。 第六百五十七章 怪不得别人 魏氏匆匆忙忙的,只大致了解几句,见徐令婕那样子,心里一个咯噔。 脸色廖白,唇上泛青,整个人奄奄的,不像是落水受寒,倒像是精神气都一并泄,只剩下一具空壳子了。 二门上不是说话的地方,魏氏赶紧把人领回了清雨堂。 杨氏揪着心,一看徐令婕回来的样子,险些脚下一个踉跄。 对于北花园今日观花的真正目的,杨氏与徐砚讨论过,都是心知肚明,可他们都没有攀附某位皇子的心思,也就不可能冲着这个去。 只是想让徐令婕去散散心罢了。 清明那日,回杨家祭拜老太太时,徐令婕的情绪并不好。 虽然贺氏那个兴风作浪的不在了,但因着是老太太没了之后的第一个清明,当时为了表明立场、严肃分出去的几房还是依着规矩回来磕头上香。 天大地大、死人最大,杨家长房名声再不好,其他几房也不想背一个不孝又与死人计较的罪名。 毕竟,嘴巴长在别人身上,泼起水来,哪有什么道理。 可上香归上香,关起大门之后,想看戏的心思是断断不会歇的,也就是如今杨家长房人口少,各个夹着尾巴做人了,想看戏也看不出门道来。 东边不亮西边亮,看不着老太太的儿子、孙子们的热闹,倒也可以看看女儿女婿的笑话。 尤其是杨氏那半长不短的头发,总让人少不了与她提一提去岁狠绝断发的事儿。 徐令婕为此憋着气了,当场叫徐令峥和杨氏严防死守地看着没有闹起来,回来后少不得说些糟心话。 杨氏便想,北花园里看看花也是一个消遣,又是在皇太后跟前,总不至于有晕了头的想惹事。 可她没想到,就是有那么一个人,在皇太后的眼皮子底下,都要与徐令婕过不去! 这叫什么事儿啊! 徐令婕这狼狈模样,她看着脚都软了。 身份使然,徐令婕是不比顾云锦金贵,但侍郎之女,该装扮还是要装扮的,若不然,她素得跟家道中落似的,徐家丢人,也是为难其他府邸不比徐家的姑娘。 处在什么位置,还是要做附和的事情,才不至于让其他人好也不是,不好也不是。 因而,徐令婕白日是收拾得漂漂亮亮出门的。 却不想,眼下人回来,成了个小孤女一般。 换了身不太合身的衣裳,头发简单挽着,脸上的妆容、首饰头面都不见了,虽然杨氏估摸着东西都落水里去了,心里也不舒坦。 杨氏心疼地抱着徐令婕,问了一连串的问题,都没有收到什么答复,只好赶紧让人进内室里躺下,又催着备姜汤,哄她说话。 徐令意在次间里等着,魏氏坐在一旁,低声问她状况:“怎么好端端的就起了冲突了?你没有吃亏吧?” “令婕喝了两口水,我无事,云锦也无事,”徐令意压着声儿,道,“吃亏,柳媛吃得还多些,水都比令婕多喝了好几口。” 听她这么一说,魏氏也不知道该摇头还是点头了。 徐令意把方子交给邵嬷嬷,道:“太医开的,回来之前吃了一贴了,今儿大抵是不用再喝,妈妈抓了药,明日再给令婕煎吧。” 邵嬷嬷正琢磨着请医婆的事儿,闻言忙点头:“叫大姑奶奶费心了。” 杨氏在里头哄了一阵,徐令婕还是老样子,她只好狠狠心,把人交给画竹伺候着,先一步退到外头来,向徐令意细细打探来龙去脉。 “外头的传言,说得倒是有板有眼的,但我也不知道真假,”杨氏面上透了疲惫,道,“令意与伯娘说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怎么能在皇太后跟前……” 徐令意刚大致与魏氏说过,再复述起来思绪也清楚,道:“我得了消息过去时,令婕刚从水里被捞起来,只知道是她与柳媛起冲突,最后落水了。 柳媛坚持说她没有推,是令婕自己跳的,我和云锦没管她说什么,总归是她理亏。 云锦打了柳媛两个巴掌,又把人扔下水泡着,皇太后身边的宫女就在边上站着,算是给云锦撑腰了。 我们去看令婕,嬷嬷们喂了她姜汤,太医也瞧过了,方子我刚给了邵妈妈。 我听令婕那意思,的确是她自己跳的,柳媛说了很过分的话,令婕想坑她一把。 回来之前,我跟着云锦拜见了皇太后,伯娘放心,听皇太后的口气,不会追究这事儿,反而是护着我们的,想来卫国公府那儿也不会为此来为难我们。 至于令婕如何去的水边,到底怎么和柳媛吵起来的,伯娘就只能问令婕了,我和云锦都不知道。” 这一番话,算是把事情说明白了。 杨氏看了徐令意一眼,心里唉唉叹了一声。 从小一道长大的两姐妹,年纪相差其实也不大,徐令意这么通透有章法,徐令婕却是她问什么都没有好好答。 杨氏倒不是妒恨,她更多的是自责,她深知问题在自个儿身上,若是这些年她耐心细致地调过徐令婕的性情,如今也不会这般。 怪不得别人,全是她自己没有好好教女儿。 “皇太后不怪罪,我也松口气……”杨氏讪讪笑了笑,道,“云锦平日与我们生分,出了事情,还是帮令婕的……” 徐令意睨了杨氏一眼,又往内室方向看了看,道:“原本该让令婕自个儿跟您说的,但我估摸她说不出口,就还是我来说吧。 令婕今日跟云锦赔礼,说两年前是她亲手推云锦下水的,虽然不是想害云锦,但事情的确做过了。 她跳下水,也是想一报还一报,跟云锦扯平了……” 杨氏的眸子骤然一紧,双手攥成了拳,眼眶都泛着红。 那年的事儿,明面上以顾云锦让念夏打了杜嬷嬷板子而收场,但杨氏清楚,顾云锦的心跟明镜一般,所有的缘由都清清楚楚。 只不过,知道归知道,认下归认下,杨氏和徐令婕都没有认过。 今日坐实了旧事,杨氏心里发沉,一时之间,她没有工夫去想为何徐令婕会主动与顾云锦坦言,而是满脑子都想着顾云锦。 第六百五十八章 戳心戳肺 “云锦她怎么说的,”杨氏的声音颤着,“她肯原谅吗……” 说到这里,杨氏自个儿先苦笑着摇了摇头:“她不会原谅的……” 她养了顾云锦四年,虽然有各种各样的私心,但也是真的用心去对待过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外甥女。 顾云锦从前的脾气,杨氏一清二楚,后来的脾气,她也领会过了,杨氏知道,顾云锦断断不会原谅。 若是不在乎的外人,吵过了打过了,也就都过去了。 可正因为不是,正因为她们以前感情好,顾云锦那般信任她,那一场算计和背叛,才会越发的不可原谅。 一如杨家老太太扎向杨氏的刀子,捅破了皮肉,止不住的鲜血是长年累月的亲近与信任。 杨氏自己体味过,推己及人,又怎么能怪顾云锦的“绝情”呢。 “难怪……”杨氏叹了一声,“难怪令婕不吭声……” 北花园落水算什么大打击,何况是徐令婕自己选择跳下去的,让她回不过神来的不是落水,而是顾云锦的冷静与疏离。 是无法再修补的情感…… 除了一声叹息,还能如何? 心里挂念着顾云锦的事儿,杨氏眼下最要紧的事还是瞒过闵老太太。 这一团乱的,杨氏实在没有精神去应付闵老太太,也不希望她掺合进来。 正要与魏氏和徐令意商量商量说辞,仙鹤堂里却来了人,要请她们过去。 杨氏和魏氏交换了一个眼神,彼此都觉得脑壳痛。 徐令婕此刻状态,杨氏便不许她去闵老太太跟前,只给她点了凝神香,让她好好歇一会儿,免得她那张在外头软绵绵的嘴,进了仙鹤堂,叫闵老太太一点火,又成了炮仗。 其余人进了仙鹤堂,闵老太太的脸色果然阴沉极了。 “你们眼里还有我这个婆母吗?”闵老太太一张嘴就是一顶大帽子。 杨氏在一旁坐下,道:“您这话说的……” “前回大郎被逼着交了两年的俸银,你们不与我说,”闵老太太瞪着眼,“今日令婕被逼到水里去了,你们是不是也要瞒我到底?” 杨氏抿唇:“令婕受了惊,太医给看过了,养伤几日,没有大碍,您放心吧。” “我放心个屁!”闵老太太拍了拍罗汉床,“令婕没事,那大郎呢?那是卫国公府的姑娘!大郎凭什么跟人家比?凭你那名声臭了的娘家吗?” 这话不止是戳心戳肺,而是难听至极,且过河拆桥、卸磨杀驴。 别说是杨氏,魏氏听着都糟心。 徐砚是有才华有本事,但满天下这么多举人、进士,都是真才实学,徐砚这么些年在官场上平步青云,没有等过缺,没有遭受过起起伏伏,一路做到工部右侍郎,且尚书与左侍郎两位大人年事都高了,这几年里先后都会告老,给徐砚让出升官之路。 这凭的不就是现在臭了名声的杨家吗? 当年若无杨氏下嫁,杨家支持女婿而打点扶持,徐砚一身本事都无处发挥,辛辛苦苦十几二十年,怕是还在外放磨砺。 闵老太太不念着杨家当年的好,怪罪杨家如今的衰败,这吃相,太难看了。 至于什么得罪不得罪卫国公府的,闵老太太不过是借题发挥罢了。 可哪怕明知这一点,杨氏还不得不憋着气解释:“皇太后评断的对错,令婕没有错,卫国公府不敢如何的,不然皇太后那儿,他们交代不过去。” “令婕没有错?”闵老太太眼皮子一抬,“我当然知道令婕没有错,可人家卫国公府的姑娘为何谁也不为难,偏偏为难上令婕了?说到底,不就是因为顾云锦吗? 顾云锦如今飞黄腾达,人家高攀了小公爷,是长公主的儿媳妇,那柳媛不能拿顾云锦怎么样,转过头来就欺负我们令婕。 令婕做什么要吃这个亏!她顾云锦念着令婕的好了吗? 真不是个东西!” 杨氏哼笑了声,她就知道,闵老太太骂来骂去,最想骂的其实就是顾云锦。 虽说柳媛寻上徐令婕,十之八九是因为顾云锦,可这不是顾云锦的错。 当然,这话在仙鹤堂里是说不通的,杨氏也懒得说,白费口舌不算,还白受一肚子气。 “叫她登门来赔礼!”闵老太太厉声道。 杨氏一怔,明白过来老太太说的是什么,险些一口气憋着。 徐令意不爱掺合这些,但眼下不是自家越闹越过的时候,外头只会说柳媛的不是,他们何必再把视线收到顾云锦与徐家的关系好坏上来。 本末倒置。 徐令意道:“云锦教训了柳媛,该给令婕找的场子都找回来了,还赔什么礼。” “她打爽快骂爽快了,倒霉的是你亲妹妹!”闵老太太高声道。 徐令意面不改色:“我那亲妹妹,亲手推了云锦下水,祖母您还让云锦来赔礼?她俩好不容易把前头事情说明白。” 这下轮到闵老太太愣住了,看看杨氏又看看徐令意,也不知道怎么想的,最后冒出一句来:“陈芝麻烂谷子,有什么好掰扯的?” 徐令意还想说什么,魏氏在一旁拉了她的袖子,她沉思着,还是没有继续说。 杨氏是真的乏,几桩事情压在心头,若闵老太太说的是正儿八经的要紧事儿,她自然愿意往下听,可偏偏全是歪话,杨氏实在撑不住,嘴上应付了几句。 魏氏看在眼里,道:“老太太您再不高兴令婕吃亏,也再忍一忍,等卫国公府寻上门来了,咱们令婕是倒霉催的,您到时候说什么都成,现在您把要说的话都说干净了,等人来了,还有什么新鲜说辞呀。” 这纯属缓兵之计,魏氏根本不认为卫国公府会昏了头。 闵老太太倒是听进去了,并非多懂这事理,纯粹是想起了去年杨家的事儿。 杨家老太太就是张嘴张太早,以至于被徐家反将一军,先前多得意,后头就有多倒霉。 前车的车辙印子,闵老太太不当作借鉴的铜镜,只用来做给杨氏立规矩的戒尺。 “也是,”闵老太太盯着杨氏,“我还没有活利索,就不学亲家老太太了,心急火燎的,蹬腿也蹬得快!” 第六百五十九章 白日梦 这话一出,别说杨氏如何反应,魏氏和徐令意都险些没崩住。 仙鹤堂里伺候的丫鬟婆子,一时之间也傻了眼。 老太太平日里背后如何说道杨家是一回事儿,当着杨氏的面这么一刀一刀扎,那也太狠了。 杨氏差点咬碎一口银牙。 她不愿与闵老太太计较口头是非,反正中馈在她手上,家里上上下下都知道理不在老太太手中,而且,徐砚内心里偏向她,她在老太太这儿受的所有委屈,徐砚看在眼中,疼在心里,只要徐砚向着她,杨氏对于闵老太太的挑衅全部都能咽下去。 可今儿这话太过了,让她想忍都忍不下。 “别管外头怎么说,老太太您也清楚,我母亲不是活利索了才蹬腿的,”杨氏直直看着闵老太太,“您想看着老爷加官进爵,就别学我那心眼多的母亲,您又学不来。” 杨氏是克制又克制,气愤之下,说出来的话也没有那么难听,毕竟,她再气闵老太太,也不会去走贺氏的老路。 贺氏不要命,杨氏是极其惜命的。 闵老太太却不管,反倒因为杨氏的顶嘴而跳起来:“加官进爵?大郎还怎么加官进爵?别以为我不知道皇太后今日给几位皇子相看,你们没有想方设法给令婕走走路子,反而让她吃了那么大一个亏,好事儿还能落到她头上吗?” 提起这一点来,闵老太太就气得抓狂。 徐老太爷一口一个女儿争气、外孙女出息,以和宁国公府做了亲家为荣。 虽然在闵老太太看来,这亲家有和没有一个样。 可闵老太太成天听徐老太爷念叨那些,也听出了火气。 徐令意已经嫁人了,徐令婕却未说亲,若能入皇家,成了皇家媳妇,那徐老太爷还需要惦记靠不住的顾云锦吗? 而且,徐令婕高嫁,徐砚与圣上做儿女亲家,那前程必然如锦。 杨氏和魏氏都被闵老太太言语之中的异想天开给惊到了。 魏氏不懂官家事情,她的心也小,一步登天的念头,她的脑瓜子想不到。 杨氏倒是懂,但她没有起过半分心,就徐令婕那性子,真把她丢进皇家,那是在害她的命。 只是,显然闵老太太已经全怪罪上了,仿佛没有顾云锦招惹来的柳媛,徐令婕就已经入了皇太后的眼,捧着圣旨要出阁了。 徐令意看着闵老太太,心说难怪祖母今儿骂顾云锦骂得特别凶,原来是坏了她的白日梦。 道理说不通,白日梦就更加不会醒。 好在邵嬷嬷是个机灵的,晓得杨氏她们在仙鹤堂里必定鸡同鸭讲没有结果,看着时间差不多了,就使了人来传话,说徐令婕惊魂未定要寻杨氏。 杨氏顺着杆子走人,临走前还不忘以徐令意要回纪家为由,顺手把魏氏母女两个捞出来,留下闵老太太一人在仙鹤堂里继续撒气。 妯娌两人一道走了一段,却是谁也没有说话,临到岔路口,才停下步子互相看了一眼,彼此眼中都有深深的无可奈何。 而后,各走一边。 魏氏有很多话想与徐令意说,刚在清雨堂里不方便,就一直忍着,可没想到两处耽搁下来,时辰不早了,她也只能长话短说。 徐令意认真听了,都是些日常在婆家要注意的事儿,虽是絮絮叨叨的,但总归道理不错,也是母亲的真情实意,她便一一应下。 待送徐令意上了马车,魏氏才依依不舍地回自个儿院子。 张嬷嬷看她模样,试探着问:“您不问问姑奶奶的肚子?这都大半年了……” 魏氏一愣,而后摇了摇头:“也就半年,这事儿急不得,我听她口气,她婆家都不催,我这个当娘的做什么跟女儿过不去,况且,眼下纪家最看重的,还是明年姑爷下考场吧……” “姑爷考功名是一等一的大事,”张嬷嬷点头,末了又道,“开了春,山道好行,不如太太寻一日去西山上求个签,一求姑爷金榜题名,二求姑奶奶早日有孩子。” 魏氏听了也觉得在理,反正瞒着徐令意,不叫她心里着急。 而清雨堂里,杨氏进了屋子就瘫倒在了榻子上。 内室里的床铺安置了徐令婕,她这会儿舍不得把女儿挪回去,便自个儿将就将就。 杨氏闭着眼休息,原是想睡会儿,可心里沉甸甸压着事儿,根本无法入眠,就这么直挺挺地躺了两刻钟,终是又睁开了眼睛。 邵嬷嬷把杨氏的疲惫看在眼中,给她端了盏热茶,刚要开口劝慰几句,就听见内室里传来徐令婕的声音。 杨氏听见了,顾不上喝茶,坐起了身,趿着鞋子去看徐令婕。 邵嬷嬷见状,只能叹息一声。 里头,徐令婕抱着锦被,直直看着进来的杨氏,道:“画竹说母亲去祖母那儿了,祖母是不是又为难您了?” 女儿话里的关心让杨氏好受了些,搂着她道:“你祖母的脾气,你是知道的……左不过那么些话,听惯了……” 徐令婕扯了扯唇角。 她犹豫了一阵,道:“云锦还是怪我……” 杨氏拍了拍徐令婕的背:“她不止怪你,她还怪我吧……” 徐令婕垂着眸子把自己与顾云锦的那番对话转述给了杨氏听。 杨氏一言不发,心里却是翻江倒海一般。 她之前总觉得徐令婕不会说话,很多事情交代起来龙去脉时不及徐令意清楚,也不如顾云锦直白,可这会儿听她说表姐妹之间的对白,却又觉得徐令婕说得太明白了。 杨氏仿佛是亲眼看到了顾云锦坐在她跟前,亲耳听了顾云锦那些话,一字一字,让她心里难受得慌。 母女两人终是相对无言。 屋子里沉默着,画竹从外头探了头,低声道:“太太,陈妈妈来了。” 杨氏转头:“哪位陈妈妈?” 画竹道:“以前在兰苑里伺候过表姑娘的。” 杨氏了然了。 自打顾云锦搬出侍郎府,兰苑也空置了,里头的人手都撤去别处做事,陈妈妈也一样。 她此刻求见,应当有她的理由。 杨氏赶紧让人叫陈嬷嬷进来。 第六百六十章 别人的算计 陈嬷嬷福身问了安,道:“太太,是表姑娘有些话想问二姑娘,就让抚冬来寻的奴婢,叫奴婢代为来问一声。” 这其中关节说得明白,杨氏却是心里发酸。 顾云锦走得如一阵清风,再也不进侍郎府一步,不止是她自己,抚冬都不迈进来了。 哪怕有事儿,都使人中间传一道,就是要与这儿划清界限。 杨氏心伤走神,徐令婕看向陈嬷嬷,道:“云锦要问什么?” 陈嬷嬷道:“表姑娘想知道,二姑娘怎么就去了水榭边上?” “那儿人少,”徐令婕答道,“我不想与人打交道。” 陈嬷嬷又问:“听说当时姑娘们都聚集在阁楼下,很多地方都清净,您怎么就想起来往水边走?其他地方不好吗?” 这般再问,杨氏一个激灵,听出些不对劲儿来,问道:“云锦这么问,是不是她觉得其中有故事?” 陈嬷嬷低着头:“奴婢是依照抚冬的话来问的,表姑娘那儿到底怎么想的,奴婢也不知道,抚冬也没有说明白。” 闻言,杨氏疑惑极了,与徐令婕道:“你仔细与我回忆回忆,你今儿进了北花园,前后遇上了什么人,都说了什么话,后来是如何慢慢走到水榭的,一点一滴,都说出来。” 徐令婕最不擅长的就是去回忆细节与经过,但禁不住杨氏循循善诱一般的询问,还是耐着心思一步一步说了不少。 “好像有侍女说过湖里养了不少红鲤,若是喂鱼,水榭那儿正好。” “边上经过两个姑娘,她们在说水榭景致好……” 先前不注意的那些细处,一并被挖掘出来,徐令婕才发现,在她浑然不觉的时候,擦肩而过的人提过好几次水榭,以至于她不知道往如何散心时,就这么下意识地走到了水榭。 她的身子不禁颤了颤:“那是谁啊?做什么要引我去?是柳媛?” “不是柳媛,”杨氏很快想清楚了,摇头道,“你刚刚说,阁楼上一眼就能看到水榭状况,她若存心寻你的事儿,不该去水榭那里,北花园地方大,引你去皇太后看不到的地方就好了。” “所以是有人就等着柳媛与我闹起来?”徐令婕瞪大了眼睛。 杨氏颔首:“大抵是,就是不知道那人是故意想看热闹、让柳媛和你出丑,还是另有目的。” 徐令婕死死咬住了唇。 这都是什么事儿啊! 她以为一报还一报,摔下水去让柳媛倒霉,与顾云锦扯平,到头来,全是在别人的算计之中。 陈嬷嬷还要给抚冬回话,杨氏又交代了几句,让顾云锦那厢弄明白之后,也给他们捎个口信,免得那恶意是从何而来的都不知道。 待陈嬷嬷离开,杨氏柔声与徐令婕道:“你看,不管云锦与你亲不亲近,在外人眼中,你们还是一条绳子上的表姐妹,云锦也会为了你的事情上心。” 徐令婕垂着眼帘,缓缓摇了摇头:“不一样的,我自己知道,云锦与我不亲了,也不想与我亲了……” 这话,徐令婕能说,杨氏也是一样,也两人的心境都是同样的。 杨氏难过,却不能不宽慰徐令婕,她道:“你说得对,你们姐妹之间是回不到从前了。 可你要换个想法,云锦现在过得很好,她和娘家不再有隔阂,一家人齐心;婆家都宠着她,夫妻亲近,姑嫂和睦,皇太后事事护着,你该为她高兴。 正如她说的,她不缺人待她好。 要真的顺了我们当时的心意,让她进了杨家,那真是毁了一辈子,就杨家那乌烟瘴气的,我一个出嫁女都要和娘家闹得撕破脸、断发求生机,云锦有个什么状况,想帮又帮不上。 现在这样,总归是极好的……” 徐令婕张了张嘴,心里憋得难受。 顾云锦的确不缺人待她好了,可当初她刚进京,在全然陌生的京城里,第一个对她好的,就是徐令婕自己啊…… 这滋味,比打翻了五味瓶还糟糕。 徐令婕沉默了一阵,突又抬起头:“可镇北将军府怎么办?将军印给了别家,她娘家就什么都没有了……我能帮她什么?” 杨氏挤出笑容来,道:“有宁国公府在,她能吃什么亏?你别多想。” 又东拉西扯的说了一通,总算转开了徐令婕的注意,杨氏暗自叹了一口气,不知道该说是徐令婕好哄,还是不懂掌家之事太天真。 顾家若是失了将军印,不至于说什么都没有了,举步维艰,但难处必定一堆。 毕竟,顾家的祖产几乎都在北境,而战火之后的北境,那些产出又能有多少? 但内里的那些门道,杨氏如今不想细细掰开与徐令婕说。 等夜里安置了女儿,杨氏才与徐砚说了今日状况。 徐砚当然也听说了,外头传得沸沸扬扬的,他听了不少,回府之后又被闵老太太念叨了一通,想来想去,都是妻女受了大委屈。 官场上,他一个侍郎,自善其身,在勋贵的矛盾里无法护住徐令婕,回到家里,闵老太太又是个说不通的,他作为儿子,束手无策。 还好徐令峥听话,徐老太爷、闵老太太不为难长孙,他也不叫父母操心。 除了加倍地对妻女好,徐砚眼下还真不知道,自己能有什么旁的办法。 而夫妻相处,对杨氏而言,徐砚能占着理字,偏向她,日子倒也还有滋味。 夜风徐徐,抚冬交了对牌,到顾云锦跟前回话。 顾云锦从珍珠巷回来之后,就先让抚冬通过陈嬷嬷去问问清楚状况。 抚冬把陈嬷嬷问来的话,一五一十都告诉了顾云锦:“听着是有人特特引了二姑娘到水边,只是……” 顾云锦抿唇,只是徐令婕根本不知道那几个人是谁。 虽然没有寻出对方身份,但也说得通。 今儿个若不是贾婷正好听见几句,这事儿做的算是神不知鬼不觉的。 擦肩而过的侍女与贵女,顺耳听过的几个字、几句话,谁会特特放在心上,还要对把话与人对上号呢。 再者,顾云锦赞同贾婷的推断,那几个姑娘其实也是旁人的棋子,有人借着她们,把柳媛和徐令婕聚到了水榭旁,闹出了这番事情。 那个人,是不是赵知语? 第六百六十一章 这么腻、这么甜 北花园里,那一番闹腾,外头只传了表面,内里的状况,终究无人知晓。 顾云锦吩咐了听风,让他理一理柳媛与赵知语两者间的关系。 听风一时还未打听出来,但给顾云锦带来了另一个消息——卫国公夫人受了皇太后的责备,病倒了。 若说先前百姓们议论的是皇太后为何如此偏心顾云锦,卫国公夫人这一病,就一下子又把话题拉到了柳媛逼得徐令婕跳水、卫国公府怎么还有脸进宫去讨说法。 “落了面子就要找场子,去年万寿园里甩了她一巴掌的是小公爷夫人,她不敢惹厉害的,却去挑夫人的表姐寻事,真真是欺软怕硬!” “何止是欺软怕硬,根本就不要脸!同样是国公府,同样有不肖女,成国公府的五姑娘闹事,成国公夫人可是在慈心宫外跪到厥过去了,四姑娘一家一家去赔罪,坏事虽做了,但人家好歹有明白人,知道要认错,哪像卫国公府,国公夫人进宫,不是去认错赔罪,反而是去讨说法,啧啧!” “可不是嘛!成国公府当时,国公爷两父子还一道去御书房外领罪,卫国公府厉害了,其他人跟没事人一样,半声不响,唯一响的那一个,竟然还觉得自家委屈!” “是挺委屈的,听说徐二姑娘自个儿跳下去,又不是柳二姑娘推下去的,结果宁小公爷夫人一到场,二话不说两巴掌,又把人扔下水泡着,这不是仗着手上功夫欺负人嘛!” 大伙儿都在说道柳家的不是,突然冒出个唱反调的,当即就招惹了一堆话。 “柳二敢那么逼徐二姑娘,不就是仗着自家是国公府,徐家只是普通官家吗?” “有功夫就是欺负人?想捏软柿子,迎来了个毛栗子,还是宁小公爷夫人的错喽?” “讨不到说法,转头又装病,水里泡了的两个还没生病呢!” 京中的风声一面倒,皆是在说卫国公府的不是,柳媛不是头一回出现在流言之中了,几次三番都是挑事在先,让百姓对她的印象很是不好,自然也影响到到卫国公府。 “一代不如一代,皆是纨绔之辈。” “成国公府能知耻而后勇,成世子去了边关,不管功绩大小,也在为朝廷为百姓做事,就是不知道这卫国公府,能不能也有个样子。” “什么样子?只看出了事情之后的态度,卫国公府与成国公府根本没法比!” 传言多多少少传到徐令婕耳朵里,虽是她有意坑柳媛,可她并没有多少喜悦之情。 她这会儿不关心柳媛了,她堵在胸口的依旧是与顾云锦之间的关系。 没有说穿时,还能装作不存在,全说开了,那梗暗刺就变成了明的,扎在嗓子眼里,难过极了。 杨氏看在眼中,也明白这感受,只是正如顾云锦所言,前事已经那样了,就只能朝前看,回首前尘,并无用处。 而杨氏还在想另一桩,卫国公夫人怎么就病倒了呢?是皇太后训诫得十分严厉吗? 不止是杨氏,还有不少人在琢磨。 尤其是后宫里的女人,日出日落的,左不过那么些事情,闲着也是闲着,就爱打听打听。 她们的消息自然比宫外灵通,都知道卫国公夫人在皇太后跟前根本没有待太久,也就一刻钟罢了,倒是在天井里跪了大半个时辰。 可也就是大半个时辰,天气不冷不热,日头不晒人,这能有什么事儿呀。 礼佛诵经,一跪大半天都不稀奇,这么些时间,没道理挨不住。 刘婕妤问内侍道:“是不是装病啊?她瞧着身子也没有那么弱。” 内侍摇头,道:“太医都请了,是真病了。” “出息!”刘婕妤哼了声,“圣上没有说什么?” “说了的,”内侍道,“御史上了折子,圣上早朝上发了好大一通脾气,说卫国公府昏了头,仗着圣宠,女儿骄横跋扈,国公夫人也一并跟着拎不清。” 刘婕妤点了点头,没有再问。 流言蜚语中,顾云锦一日一日算着蒋慕渊回京的日子。 这日天明,她早起练武后,坐下来用早饭。 钟嬷嬷笑着进来,禀道:“刚听风使人来说的,小公爷入城了,先去宫里回话,晚些就回来了。” 顾云锦的碗筷刚端起,闻言险些咬着筷子尖,她抿了抿唇,应了声“知道了”。 算算日子,比她估计的还早了两天呢。 顾云锦自问在路途上算得紧,她估算的日子已经是快马加鞭了,偏蒋慕渊行得更快,她当然盼着早些见到,可也心疼他日夜兼程的辛苦。 她暗自埋怨:这么紧赶慢赶的做什么,左不过再等两日…… 可埋怨过了,还是忍不住弯了眼睛。 说心里话,当真是挺欢喜的。 心上人别后重逢,谁会不欢喜呢。 都说小别胜新婚,他们原本就是新婚呐…… 钟嬷嬷就站在边上,最初见顾云锦闷闷的,心里还直泛嘀咕,若不是知道自家小公爷与夫人感情极好,整日里腻腻歪歪的,还当是夫人不愿意小公爷回来呢。 待见到顾云锦眼中渐渐溢出来的笑容,钟嬷嬷也不由自主地勾了勾唇。 看,这般喜悦,甜蜜都飞起来了,刚才定是一时间没醒过神来,连欢喜都忘了,这会儿回过了神,就只剩下笑容了。 蒋慕渊回京,不止顾云锦高兴,安阳长公主与寿安郡主也十分高兴。 长公主让听风就去西宫门外候着,待蒋慕渊给皇太后请过安之后就催他回府,千万不能半道上被孙恪那臭小子叫走吃茶喝酒。 听风自是满口应下,走到二门处,就见念夏在安排车马。 “小公爷回来了,夫人今儿还出门?”听风奇道,“昨日没有听说夫人有安排呀?” 念夏也是欢欢喜喜的,颔首道:“就是小公爷回来了,夫人才要出门的呢。” 听风被绕了一圈,一时云里雾里,好在反应快,一拍脑袋就明白过来。 他们夫人是要去宫外等他们爷呢。 这可真是半刻都舍不得浪费。 这两人,怎么能这么腻,这么甜呢。 第六百六十二章 她年纪小,粘人 今日是大朝会。 蒋慕渊入宫时,朝会还未结束,他与引路的内侍直直往御书房去,隔了几重宫阙,隐约还能听见三呼万岁的声音。 风尘仆仆的,到底不适合面圣,内侍引蒋慕渊入偏殿,备了盆水,又取了干净衣衫。 “您将就将就。”内侍垂着头道。 蒋慕渊抹了把脸,简单梳洗之后,靠着引枕闭目养神,不多时,内侍来传话,说是圣上回了御书房了。 御书房里,圣上的神色中透了几分疲惫,见蒋慕渊进来,他沉沉打量了几眼,道:“看着精神还不错。” 蒋慕渊行礼问安,道:“刚在偏殿里坐了会儿。” 圣上微微颔首:“醒神了就好,免得一会儿皇太后见了你,又要念叨朕了。” 家常话说两三句,最要紧的还是边关局面。 圣上偏过头吩咐韩公公,道:“去文英殿把几位殿下请来。” 韩公公应声,退出御书房,差使着小内侍快去。 蒋慕渊却是抬起眸子,疑惑地看了圣上一眼。 圣上把他的疑惑看在了眼里,面色如常,淡淡道:“朕的精力不比以前,这两年又是洪灾又是战事,总感觉精力不济。 朕反复琢磨,江山朝事,朕作为帝王自然扛在肩上,但除了老臣,一样要有想法不同的新人,不能一直只让你和睿儿扛胆子。 恪儿野惯了,朕当年就没管住他那不像话的爹,现在也不好越过他爹去管他。 可朕的几个儿子,朕还是要管的,这朝事,他们责无旁贷,现在再不教,过几年还是不堪重用。 朕知道他们没经验,只朕一人也无法像以前手把手教睿儿一样教全部,就效仿前朝内阁,让他们跟着六部在文英殿看折子去,又有三公指点,这些日子下来,多少有所长进。” 蒋慕渊听罢,把手中茶盏放下,笑着道:“能给圣上分忧,几位殿下应当也是十分高兴的。” 文英殿的状况,听风传话时告知过蒋慕渊,因而他对来龙去脉很是清楚。 可在圣上跟前,蒋慕渊必须装作毫不知情,不能让圣上知道,这个远在边关的外甥,还盯着朝中的那些事儿。 圣上的心思太重了。 蒋慕渊也不敢确定,自己刚刚眼中流露出来的疑惑是不是能瞒过圣上。 果不其然,圣上问道:“你在北境,你那亲随时不时与你送信,这事儿没有提过?” 蒋慕渊心里一沉,面上却只透了几分讶异:“他与我说这个做什么?” 这话口气随意,一下去撤去了君臣距离,反倒是带了几分亲近。 圣上正琢磨蒋慕渊的态度,却听他继续往下说了。 “您知道我母亲性子,最是爱唠叨,以前我远行,她就絮絮叨叨让听风送家书,什么细碎芝麻事儿都要操心。 这次就更唠叨了,她担心我媳妇状况,又怕我粗心,不会照顾体会媳妇儿家破人亡的心情,怕我给人心里再捅刀子。 结果唠叨了两回,我家书简短,云锦是老老实实给她回信,我有回瞅见一眼,云锦写信比我母亲还细碎。 一来一去,她俩凑一块正好,恨不能每日都要写一封……”蒋慕渊一面说、一面直摇头,显得无奈又哭笑不得。 圣上揉了揉眉心。 安阳长公主的性情,他自然清楚,而顾云锦能与皇太后有说不完的话,可见也是个耐心极好的。 韩公公在一旁给圣上添了茶,笑眯眯地开口道:“小公爷您可别说夫人细碎,谁家小媳妇面对婆母时不小心谨慎呐,况且又是新嫁娘,婆母还是长公主,夫人讨好婆母,不就是希望您不在其中为难嘛!” 圣上闻言,睨了韩公公一眼,似笑非笑的:“你还挺知道婆媳之间的那点事儿的?” 韩公公嘿嘿笑。 圣上看向蒋慕渊,见他面露笑容,为韩公公的说辞而欣喜,圣上哼了声:“出息!” 蒋慕渊笑得更高兴了。 圣上隔空点了点他,又道:“那她回京之后呢?” 蒋慕渊闻言,笑容微微一滞,欲言又止。 韩公公忍不住笑,与圣上道:“您的妹妹,小公爷的媳妇儿,两个人,两份家书,翻倍……” 话音未落,御书房里响起几声憋不住的笑声,几个小内侍当即缩着脖子低头,想把笑意憋回去。 毕竟,虽然很好笑,可这事儿只有韩公公能在圣上跟前打趣,他们几个小的可没有这个胆子。 好在,圣上似是不在意小内侍们御前失仪,只横了眼韩公公。 韩公公当即眼观鼻鼻观心,退到一旁不吭声了。 “她年纪小,粘人,”蒋慕渊摸了摸鼻尖,磕磕绊绊着道,“原就是新婚,她娘家又出了事儿,先前跟着我在北境时还好些,回到京里,没有我陪着了,失了主心骨似的,越发爱东想西想的。 偏偏要装样子,怕我知道了挂念,写信都是斟酌又斟酌,怕言辞里一个不小心就透了真心,我一看就知道,虽还是厚厚好几页,却不是先前那般有什么说什么,都端着呢。 连听风都在信里说她眼巴巴盼着我回来。 粘成那样子,我能说她什么,这不是您一下旨让我回来复命,我日夜兼程就往回赶嘛!” “啧!你这哪是解释,分明就是炫耀,小媳妇儿粘人,可把你粘得心花怒放了!”圣上瞪了蒋慕渊一眼,“行了,再黏糊还不是你求着娶回来的,跟朕说这些,当朕没有年轻过吗?” 蒋慕渊握着茶盏直笑,笑得比这四月的春风还要温暖,甚至透了几分得意,让人看着就想打。 圣上没有再问,蒋慕渊面上笑,心里定了定,这说辞总归是瞒过去了。 虽然,顾云锦要是知道蒋慕渊在御书房里这般拿她作挡箭牌,一口一个她粘人,怕是要甩他眼刀子了。 几位皇子得了传召过来,与蒋慕渊彼此见了礼。 圣上道:“阿渊说说北边状况。” 蒋慕渊敛眉,说起了北境布军与重建事宜。 不少内容,在先前送回京中的折子上都有写,但并非是全部,且蒋慕渊还有一些事情不能全盘做主,少不得再商议一番。 第六百六十三章 戏真多 圣上并不多言,只让皇子们与蒋慕渊讨论。 孙宣自是记得前回在御书房里与圣上应对的话,客客气气与蒋慕渊请教北地重建之事。 江山广阔,四处大不同。 孙宣不曾远行,平日就在京中,走的最远的地方,也不过是京畿之地。 “先前父皇问起对重建的想法,我见识不足,纸上谈兵也谈不出来,这些时日听几位大人说了些北边状况,也翻看了先前北地建城与后续修造留下来的文书,可还觉得不够,想听阿渊你多说说。”孙宣笑着道。 “殿下客气。”蒋慕渊道。 都是自家表兄弟,蒋慕渊对孙宣的性子也算了解。 前世时,圣上并不让其他皇子插手朝政,只孙睿帮着看折子、品朝事,最后身体不济的那几年,也是由孙睿监国。 除却孙睿,偶尔能入御书房议政的,也就是孙禛了。 一母同胞的两兄弟,圣上没少说孙禛甩手不管事,什么担子都给胞兄。 孙禛是个皮的,听说曾嬉皮笑脸地说圣上是把对胞弟永王爷的不满,转嫁到了他这个儿子身上,气得圣上拿折子砸他,又把永王爷叫进宫里骂了一通。 永王爷莫名其妙挨了一顿训,转头说孙恪去了,孙恪这个倒霉催的,最后把来龙去脉转述给了蒋慕渊。 “这都什么事儿嘛!”孙恪彼时很是不高兴,“孙睿能扛大梁,何必让孙禛进御书房捣蛋?” 蒋慕渊当时也是这么想的。 不止他们两个,所有人都认为孙睿可以。 孙睿虽无太子之名,却行太子之事,除了其他皇子的外家,其他大臣们也不见得有异议。 可毕竟面对的是皇位,孙祈作为长兄,私底下寻过孙睿麻烦,但都是小打小闹。 孙祈自问夺不过,又怎么会拿身家性命去做无望之事,孙睿也知道孙祈不敢也不可能硬拼到底,小矛盾闹一闹,几句嘴上话,谁也不往心里去。 孙宣更是个会做人的,对孙睿十分恭敬,但他有心思。 蒋慕渊看得出来,孙睿应当也清楚,可孙宣有心无力,便无人节外生枝。 圣上亦摆明了自己的态度,他向着孙睿,对孙祈、孙宣等其他皇子多有限制,也进一步堵了他们的野心。 而现在,孙睿不是前世那个一手掌握了大半个御书房的监国皇子,孙宣和兄弟们一块被圣上扔到了文英殿学政议政,这心思也就活络多了。 刚刚那么一席拉拢蒋慕渊、又在圣上跟前表现自己努力向上的话,搁在前世,孙宣是绝对不会说出来的。 蒋慕渊心如明镜,孙宣既然问了,他也没有藏着不说的道理。 北境那儿,内里是他们在等孤身赴北狄的顾云康,但明面上,重建的进度丝毫没有耽搁。 那是北境百姓们的故土,是他们的根,若无法让百姓们安然在那片土地上重新振作、发展,又何谈灭了北狄呢。 蒋慕渊说得细致又有条理,不止是孙宣,所有人都在认真听,连孙禛都老老实实的,他怕听得不仔细,回头又被引着说错话,会惹孙睿冷眼。 孙睿冷眼看他也就算了,事情传到虞贵妃耳朵里,少不得又要念叨他。 蒋慕渊讲的是实际状况,后续发展,他不好一人拿捏。 几位皇子与他讨论了几句,彼此想法也不一致。 孙宣笑着道:“阿渊说得周详,我都担心我记得不够多,刚刚还想,若有纸笔让我记下来就好了。” 闻言,孙禛瞥了孙宣一眼,露了一个“戏真多”的眼神,在其他人看过来时,又赶紧收起来。 一上午在商讨中度过,韩公公盯着时辰,问了圣上一声,便叫人在偏殿备了饭菜,让蒋慕渊与几位殿下用了午膳。 如今文英殿议政,大臣们午时用的简单,几位皇子亦跟着来,不在午膳上铺张,一来方便,二来省时。 蒋慕渊更不讲究排场,几人用过了,又回到御书房里。 圣上平素都在御书房里用午饭,此时也搁了筷子,让韩公公收拾了,背着手走到大案后坐下,继续听他们说事。 又听了大半个时辰,圣上摸了摸胡子,与皇子们道:“既然一时半会儿领会不够,那就都回去琢磨琢磨,细细克化一番,再和大臣们商量,不止是城池修筑,后续的粮草、军需如何调度,拿出个章法来。 阿渊此次回京,也就住上几日又要回去,都不要拖沓。” 几位皇子拱手应声,先后退出去。 蒋慕渊也要退,被圣上拦了。 “你再陪朕说会儿话,”圣上道,“你不在京里,两地路远,折子上说来说去也都是北境的状况,朕想拿别的事儿问问你都不方便,今儿正好,你帮朕参详参详。” 蒋慕渊重新坐下,等圣上开口。 圣上从大案上挑了几份折子给蒋慕渊,道:“先看看。” 蒋慕渊翻开来看,事情多且杂。 一是今年的税收,先前两湖洪灾泛滥、土地受损严重,原本是大粮仓的两湖别说再供给他处了,还要向朝廷伸手要粮,添上北境打仗,朝廷国库捉襟见肘,必然要把目光落在新一年的税收上。 两湖、北境都必须减税,甚至免税,重担落在他处,能算得上富庶之地的只有蜀地与江南,可再往两地增加赋税,哪怕富庶,也会撑不住。 虽然年前已经定了大致章程,可蜀地、江南还是纷纷递折子进京,阐述所辖之地百姓的不容易,话里话外不愿加税,两湖、北境又伸着手掏银子,户部衙门焦头烂额。 蒋慕渊看得清楚,这些送进御书房的折子上,加了各种批注,有户部的,有三公的,也有几位殿下的。 二是南陵状况,陈虎子寻回来了,其他知名的不知名的孩子据说都被卖去了南陵,这事儿不能不查,这些时日下来,却还未有进展,别说丢了孩子的人家着急,刑部自个儿都嘴里冒泡,偏前几年也压了些案子,又要与大理寺、都察院三司会审,各个官员都忙得脚不沾地,恨不能再添人手。 第六百六十四章 说她粘,是真的粘 而第三点,说的也正是人手。 朝廷有不少进士、举人等缺多年,但会读书不表示会做官,官场虽有空缺,但补上的也不见得多合适。 尤其是去年肃清两湖,大批官员砍头入狱,空出来的位置全要人去补。 两湖共十六个府,下辖州县百余,从主事到副手,一个一个都是人头。 一来一去的,还真显得人手不足。 明年是三年一次的春闱,现如今就要为主副考官的人选商议一通。 除此之外,还有大大小小各种事情,折子叠在书案上,圣上没有都拿给蒋慕渊看。 蒋慕渊只看了让他看的。 他在京里留了听风,也有不少路子,事情多少都心中有数,也有些想法,但眼下绝不是开口的时候,他万事装不知,自然不能轻易露馅,可也不能一个字都不说。 想了想,蒋慕渊抬起头来,道:“我刚回京,很多事情都不了解,就像五殿下说的,纸上谈兵也谈不出来。 只贩卖孩子的事儿,陈虎子是云锦寻回来的,也是她和她嫂嫂们带回京中、把孩子交给陈家人,她在信上与我说过些。 听说虎子送回去的时候,陈家哭惨了,富丰街上那两家也来问,邻居们一块掉眼泪,都揪心着寻孩子。 可左等右等的,南陵那里也没有一个说法,她着急呢。” 圣上听罢,一扫议政的严肃,突然就笑了起来:“你媳妇儿真是,难怪你说她写信全是细碎事儿。” 蒋慕渊弯了弯唇,也笑了。 圣上摇了摇头,道:“折子你看了,这几天也帮朕琢磨琢磨,有什么想法和皇儿他们商讨,也去文英殿坐坐。” 蒋慕渊应了一声。 御书房外,有小内侍探头探脑。 韩公公瞧见了,出去问了一声,再进来时,脸上写着“一言难尽”。 圣上看在眼中,问道:“怎么了?是母后知道阿渊回来了,又来问朕讨人了吗?” “不是慈心宫……”韩公公看向蒋慕渊,见他笑容坦然又如常,又转头看了眼圣上,而后重新垂眼看地,“是宫门外头,二皇子妃进宫时在宫门外瞧见宁国公府的马车了,一问才知道里头是世子夫人,夫人从得了信就在宫外等着了,从早上等起的,说是来迎小公爷。皇子妃怕夫人久候,让人在御书房外候着,等小公爷出来就转达一声……” 圣上听了这么一席话,总算明白韩公公一言难尽是为何了,他也一样被弄得说不出话来。 反倒是蒋慕渊,听着听着,惊讶之后,只余下笑容。 见圣上瞅他,蒋慕渊以手作拳,抵在唇边,咳了声清了清嗓子,正色道:“我就说她粘吧,是真的粘,一刻都不停地粘。明知道我刚回京复命,要向您禀报的事情很多,上午断断不会出宫,她怎么就那么早就来候着呢。再黏糊,也该在府里用了午饭再来。” “……”圣上憋得慌,道,“你装什么一本正经,嘴巴都裂耳根了,还装呢?” 蒋慕渊不装了,笑容明明白白,道:“这不是舅舅您说的嘛,您也年轻过,让我别跟您炫。” “行了行了,你这还不炫呢?”圣上连连摆手,“赶紧去给皇太后请了安,然后把你媳妇儿领回府去,再让她在宫门外候着,明儿满京城都知道她黏糊!” “也挺好,不跟您炫,我跟满京城炫。”蒋慕渊笑得很是讨打,在圣上忍不住想打他之前,溜出了御书房。 宫廷广大,绕过了弯,离了御书房远了,蒋慕渊脸上的笑容也渐渐收了。 只是,一想到顾云锦在宫门外等着他,心里的喜悦又收不住,慢慢扬了起来。 这就是心有灵犀了吧。 蒋慕渊为了化解圣上的疑心,在御书房里不停地讲顾云锦粘人,而他的小妻子,明明没有交代过她,却当真傻傻等在宫门外,像是要验证她的粘人一般。 是真的粘人,也是真的灵犀。 虽然,蒋慕渊舍不得让她一直等着。 天南地北的时候,不觉等候烦恼,一旦近在眼前,一刻半刻都是心焦。 蒋慕渊知道这种滋味,跟猫爪儿在心尖上挠一般,心思都飞起来了。 他快步往慈心宫走,甚至想着,让人去宫门外唤她,便能在皇太后那儿见着了人了。 等给皇太后请了安,两个人也能沿着宫道往外头走,跟前回似的,不过可以光明正大的牵着她的手了,虽然想一亲芳泽,还是要避着人…… 蒋慕渊脑海里念头转得飞快,催着他的脚步也越发着急。 韩公公说,顾云锦是从早上等到现在,好几个时辰了,也不知道她中午填过肚子没有。 若是饿着肚子等的,那蒋慕渊可真要心疼坏了。 话说回来,顾云锦怎么就这么耿直呢,人都到宫门外了,何必在马车上等着,到慈心宫里等也是一样的。 还能陪皇太后用个午膳。 也亏得今儿天好,阳春天暖暖的,若是冷冰冰的冬日,顾云锦还敢在马车上等他,他肯定要教训她。 只是,想到那张娇俏的脸,蒋慕渊的心又软了。 哪里舍得拿重话说她。 别说是一句了,一个词,一个字,都舍不得。 只想亲她,狠狠的亲她,把那舍不得说的重话全碾在她唇上。 再绕过游廊,离慈心宫还有小半段路,蒋慕渊迎面却遇上了孙宣。 蒋慕渊只能顿住脚步,道:“殿下怎么不在文英殿?” 孙宣笑着道:“刚才二嫂进宫来给二哥送桃花饼,二哥便给我们兄弟几个分了。 我母妃爱吃桃花饼,我就干脆给她拿去,也正好消消食,中午一面用膳一面琢磨你说的事儿,不知不觉都撑着了。 正不是刚从她那儿回来,遇上你了。” 蒋慕渊笑了笑,他对身边状况心里有数,孙宣先前用多用少,他也清楚。 孙宣既然寻了这么一个理由,蒋慕渊也不至于拆穿他,道:“天好,殿下走一走也挺好。” “可不是,”孙宣笑容不改,见蒋慕渊往慈心宫方向去,也跟了上来。 第六百六十五章 示好 孙宣一面走,一面道,“先前在父皇那儿也不是说的假话,你说的北境事情,我记了七八分,没有全记住,也怕记岔了,我回去理一理,记作笔记,你帮我瞧瞧遗漏与错处。” 蒋慕渊笑了笑,看穿了孙宣的意思。 孙宣是想拉拢他,从不痛不痒的事情开始,与他多熟悉多往来,以后有什么事儿也好说话。 可蒋慕渊并无那等念头。 虽说是表兄弟,可蒋慕渊只与孙恪交往亲近,对众位皇子能算得上一视同仁。 前世,蒋慕渊与孙睿熟悉,也是因着议政而已。 今生…… 今生蒋慕渊也不愿意和其他皇子交往过密。 圣上能疑心他,认为他功高盖主而容不下他,当然也会因为他不向着孙睿、偏向其他某一位皇子而心生防备与阻拦。 哪怕蒋慕渊如今质疑孙睿,也不会在自己羽翼不够之时,去明晃晃在一些可以避免的事情上,和圣上对着干。 那是自寻死路。 蒋慕渊思量着道:“殿下说的有道理,北境状况与我们京城大不相同,我也是费了很多心思与时间也渐渐理出些头绪来,只靠我一遍讲述,殿下们了解起来,还是不够的。 还是我回去把状况写一封折子,明儿送到文英殿,几位殿下与大人们都能再了解一番,也好作商讨。” 孙宣微微扬眉。 蒋慕渊如此应对,倒也在孙宣的设想之中,这位不是寻常臣子,无需讨好谁拉拢谁,他不偏不倚就足够了。 反倒是孙宣要讨好他,即便拉拢不得,也不能彼此站到对立面上。 虽然孙宣也清楚,蒋慕渊不是那么好拉拢的,自个儿先示好了,人家应对得不疾不徐,周全还挑不出错来。 “那就麻烦阿渊了,”孙宣笑容不改,眼看着再拐个弯就要慈心宫外了,他才顿住脚步,低声道,“阿渊,父皇让我们商议北境重建事宜,也是想商量镇北将军府的事儿。” 蒋慕渊也停下来,等着孙宣往下说。 孙宣道:“其实这些日子,为此事已经来来回回商议过好几次了,父皇没有定主意,底下御史们一直都在上折子。 前回你说暂且不回京,父皇问过我们,大哥想调你回京,早些把守军敲定,北境那儿有主心骨,也省的众心不稳。 还是三哥说的,总归京里没有一定要由你经手的事儿,守军也没有个合适的人选,让父皇再等等。 可我想,再等也就是三五个月,不可能继续拖下去。 此回你在京中,大抵是要定一个大致的意向。” 蒋慕渊沉沉了看孙宣一眼,旁的没有讲,只说道:“谢殿下提醒。” 孙宣微微点头,目送蒋慕渊离开,而后也往文英殿去。 他并不是替孙睿谋好处,单纯就是给蒋慕渊示好。 当日状况,蒋慕渊不会听他这么几句话,一旦去打听了,蒋慕渊就知道他当日在御书房里说了什么。 总是要让蒋慕渊清楚,孙宣是愿意挺顾家一回的。 孙宣的这些算盘,蒋慕渊猜得到七七八八,但他无意和皇子们加深私交,听一嘴也就过了。 慈心宫里,皇太后也等候多时了。 “哀家从早上就等着了,圣上也是,拉着你说个没完没了的,哀家想让人去叫你,又怕圣上转头再来说哀家与他抢人,”皇太后一面说,一面仔细打量蒋慕渊,摸了摸他的脸廓,道,“赶路累着了吧?再硬撑着,眉宇里还是透着疲!” 蒋慕渊笑着把一个荷包塞给皇太后:“知道您从早上就等着这个了。” 皇太后啐了一口:“淘气!” 她虽有不少话要与外孙儿说,可念着他路途疲惫,并未多留人:“早些回去歇了,有什么事儿,咱们祖孙两个明儿再说。” 蒋慕渊从善如流应下,从慈心宫出来,便再也压不住步子,三步并两步往宫门外去。 慈心宫通往西宫门的路,蒋慕渊前回嫌短,不够他与顾云锦述衷肠,此刻又嫌太长,弯弯绕绕到不了头,偏宫里规矩多,春日又时不时有宫女内侍经过,他想跑起来都不行。 才至御花园,远方飘过来乌沉沉的云,遮挡了日光,天色一时间就暗了下来。 风就这么急了起来,虽依旧有暖意,也带了几分水气。 蒋慕渊抬头看了眼天空,那乌压压的云层预示着大雨将至。 若是平时,这样的风雨不会让人欢喜,可眼下,对蒋慕渊而言,这是一场及时雨。 让他可以少些顾忌地大步流星,甚至是稍稍跑几步,而不用怕叫人瞧见讲规矩,即便是遇上一两个内侍,他无伞避雨,走得急些,也说得过去。 至于被雨水扫走的春日暖阳…… 四月春光,哪里比得了他心心念念的那个人呢。 云层压得越发低了,好在雨水还未砸下来,蒋慕渊穿过长长的甬道,宫门就在眼前。 走出宫门时,天色极暗,宫门上的灯笼都亮了起来,不似傍晚,而像夜中。 蒋慕渊一眼就看到了自家的马车。 车厢外头悬着的灯笼也点上了,映亮了那个“宁”字,轿帘没有完全固定,被风吹着晃。 听风最是警觉,远远看着人了,小跑着过来,唤了声“爷”。 “夫人在车上?”蒋慕渊边走边问。 听风道:“是,一早就说来候着您,奴才劝了都没有劝住。” “午膳用了吗?”蒋慕渊又问。 听风再答:“用了些点心,奴才去素香楼买了,夫人不知道爷何时出宫,让给多备些。” 蒋慕渊听得心疼又心暖,又心生疑惑。 顾云锦等了他一整天,怎么听风跑过来了,她一点动静都没有,按说不是该急急忙忙探头出来嘛。 蒋慕渊走到马车旁,一把掀开帘子,刚要出声唤她,却见顾云锦倚着车窗睡着了,他到了嘴边的声音又全压了回去。 他轻手轻脚上了马车,放下车帘,低头看着顾云锦的睡颜,想依着心思一亲芳泽,可到底怕吵醒她,只慢慢伸出手,用指腹在她唇上轻轻柔柔地蹭了蹭。 又软,又暖。 第六百六十六章 怕你久候 蒋慕渊不想吵醒顾云锦,只想轻轻碰一碰,可指腹粘上她软软的唇,却是无论如何也舍不得离开。 他死命压了压心思,偏过头,压着声儿与外头道:“先不急着走。” 正要让车把式出发的听风顿了顿,看了眼随时会落雨的天——云压得再低,也挡不住新婚燕尔、久别重逢的心。 蒋慕渊这才重新看向顾云锦。 有一阵子没有见了,明明京中生活会比边关安逸,可顾云锦瘦下去的脸也没有圆回来,显得那下巴尖尖的。 天色被乌云压着,只灯笼隔着帘子洒进来些许光亮。 顾云锦睫毛长,在她的眼下落了半圈弧形影子。 蒋慕渊垂眼,看了眼手指上沾的浅浅胭脂印,指腹互相搓了搓,又想着再去碰一碰。 指尖将将触及樱唇时,顾云锦眉心一皱,轻轻嘤咛一声,醒了。 睁开眼睛,对上蒋慕渊的眼睛时,顾云锦明显一怔,似是一时分不清梦境与现实。 蒋慕渊看着她坐直了身子,蒙着水气的眸子一点点清明起来,晶亮晶亮映着他的五官模样。 “何时出宫的?”顾云锦的声音里透着欢喜,“怎么不把我叫起来。” 蒋慕渊道:“刚上来没一会儿。” 顾云锦眨了眨眼睛。 她昨夜睡得不差,按说是不会困顿的。 只是从早上起就在这儿候着,不知道蒋慕渊何时出来,时不时就往外头张望。 为了解闷,也是带了话本子出门的,偏顾云锦心神定不下来,半天都看不了几行字,干脆放下不看了。 没有能够解闷的,亦无心思,她就靠着车窗等,却是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 连蒋慕渊回来了,都没有发现。 蒋慕渊的身子往前倾了倾,凝着顾云锦的眼睛,柔声道:“就这么想早一刻见着我?这都等了一天了。” 顾云锦莞尔,启唇要说“是啊”,声音未及出口,就被封了回去。 亲吻就落在她的唇上,抿着捻着,轻轻柔柔的,哪里还有一分不久之前他在脑海里翻涌过的“又重又狠”。 久别重逢,又乖乖巧巧等了他那么久,蒋慕渊舍不得吓她。 唇压着唇,蒋慕渊道:“我也想……” 外头的雨水终是落下,一时间砸得马车噼里啪啦的响。 偏车厢里的两个人,与大雨唱了反调,吻得比江南的轻风细雨还要和煦。 口齿分开,身子依旧贴着,顾云锦倚在蒋慕渊肩膀上顺气。 蒋慕渊的呼吸也重,靠着车厢,垂着眼帘看怀中的顾云锦。 顾云锦缓过气来了,轻声道:“路上急着赶了吧?我原算着还要两三日的,却是今儿一早就进城了。” 蒋慕渊轻笑:“怕你久候。” “母亲让我们早些回去,她还怕你半途上被小王爷截了。”顾云锦也笑了。 蒋慕渊轻轻拍了拍顾云锦的背,隔着窗户往外头吩咐,因着雨势大,他声音也高了几分:“先去族里。” “族里?”听风怔了,这莫不是风大雨大听错了。 顾云锦也是惊讶,道:“天都暗了,又是风雨,不如明日去?” “今儿去吧,”蒋慕渊道,“太奶奶那儿等不得。” 想到不知道何时就会走的蒋卢氏,顾云锦自然也不坚持了,道:“清明那天我去看过太奶奶,她当时睡着,到我离开时都没有醒,我看着是挺不好的……” 蒋慕渊微微颔首。 前世蒋卢氏走的时候,蒋慕渊没有送上,赶回来奔丧时听嬷嬷提过老人家最后的光阴,回光返照时交代了什么,什么时辰闭上眼睛的。 算起来,其实就是这个四更天里了。 他先前留在北地,有想过让听风替他送蒋卢氏最后一程,待圣上传召,他半途上数了数日子,看着有机会赶上,便催着寒雷日夜兼程,在今日抵达京城。 蒋慕渊也没有哄顾云锦,他怕顾云锦久候是真,知道蒋卢氏候不了也是真。 听风先是使人往宁国公府里带了话,又让人去族里说了一声,知道他们冒雨前来,蒋岳氏唬了一跳。 蒋岳氏知道蒋慕渊才回京,猜他必定不想把精神时间费在与族亲的寒暄上,便哪儿也没有知会,只迎了这小夫妻俩。 “老太太有两日没有醒过了,这会儿大抵也睡着,”蒋岳氏与蒋慕渊道,“小公爷去看一眼,若是没有醒也别一直等,指不定今儿不醒的。” 蒋慕渊微微颔首:“我心里有数,雨势大,您回屋里避雨,不用招呼我们。” 蒋岳氏闻言也就应下了。 蒋慕渊打了伞,揽着顾云锦的肩膀护着她走。 蒋卢氏的屋子里亮着灯,嬷嬷闻讯来迎,见了两人,眼眶泛红:“二位来得巧,老太太刚醒,今儿个看着清明呢。” 听了这话,顾云锦心中一喜,可下一瞬,喜悦骤然消失了。 回光返照。 她脑海里就剩下这么几个字了。 蒋卢氏的肩膀后头垫了一个引枕,仰靠着,见了蒋慕渊,她浑浊的眼珠子动了动:“渊哥儿来了呀,都说你陪着你媳妇去她娘家了……” 蒋慕渊在床沿坐下,让顾云锦也过来,道:“是啊,和云锦去她娘家了,今儿才回来。” 蒋卢氏看着小夫妻两个,冲蒋慕渊努了努嘴:“回门礼给足了吗?不能给你媳妇儿丢脸!” 顾云锦听老人说话,明明是强弩之末,声音里连气都是散的,可她听得出来,蒋卢氏很高兴,高兴见着他们俩。 “给足了的,”蒋慕渊郑重点头,“一点儿都不丢脸。” 蒋卢氏笑了笑。 顾云锦忍着嗓子眼里的酸意,凑上前道:“太奶奶,给得足足的,我娘家那儿各个都夸他好,都满意他。” 蒋卢氏笑得更高兴了,缓缓抬手握住顾云锦手:“你也好,太奶奶满意你,都满意你。” 再是清明,蒋卢氏的精神也撑不住,她说的很少,都听蒋慕渊与顾云锦说,只用眼神来表达意思。 蒋慕渊不想与老人家说战事,怕勾起她的痛苦记忆,只寻些趣事说,直到老人渐渐露出疲惫来。 蒋卢氏半搭着眼皮子,突然开了口:“滢姐儿还好吗?” 第六百六十七章 武门之后 顾云锦闻言,道:“她挺好的,我们来时不知道您这会儿醒着,不然也叫她来。” 蒋卢氏沉默了一阵,叹道:“她好就行了,她不敢来见我,我知道的。” 顾云锦心里一沉,转眸看向蒋慕渊。 蒋慕渊亦是一怔,与顾云锦交换了一个眼神,却也一时沉默,不知道如何与蒋卢氏说。 蒋卢氏的声音很低,她连咳嗽都使不上劲儿,但也一手握着一个晚辈,眼中带着泪花:“十几年了,我糊涂了十几年,看着是脑子清楚,实际上不够,好些事情都忘记了。 今儿个清清楚楚的,太明白了,我那两个孙儿十几年前就捐了国,和仕丰一块,走得壮烈英勇。 老婆子骄傲,打心眼里骄傲,只是后来都忘了…… 苦了滢姐儿,小小年纪没了爹,你们多疼疼她,她不容易……” 先前还能忍着,听见老人回光返照时的这么一番话,顾云锦眼泪涌了出来,根本忍不住,簌簌往下落。 她不住想着,若是眼前的是田老太太,祖母会说些什么。 为坚守到最后一刻的顾家子弟骄傲,也会为背叛了所有人的顾致泽愤怒吧。 顾云锦亦为叔伯兄弟姐妹骄傲,但一样会想,若他们能活下来该有多好…… 如顾云骞,如顾云康,踏过那夜的硝烟,回到亲人身边。 可终究是不成的。 故人皆作了尘土,一如蒋卢氏引以为傲的孙儿们。 蒋慕渊的眼睛也红了,哽咽着道:“我们都会待滢姐儿好,她也很敬着您,她只是不敢面对您……” 关着的窗户被风吹得作响,嬷嬷看着忽明忽暗的光,噙着眼泪剪灯芯。 蒋慕渊估摸着时辰,叫了听风进来,道:“回府去请寿安过来,让她再来给太奶奶磕个头。” 听风犯嘀咕,今儿他们爷的举动样样叫他意外,可看着蒋卢氏的面色,他心里也就有数了。 怕是没有多少时间了,今儿错过了,许是一辈子就错过了。 再大的风雨,左不过都在京城之中,不是大事儿。 蒋慕渊亦是这么想的,若蒋卢氏依旧什么都记不起来,他不会让寿安过来,送老太太走,有他就够了。 可蒋卢氏都想起来了,要是他不让听风转告寿安,等太奶奶走了,寿安会怪他的。 蒋卢氏像是没有听见蒋慕渊交代听风的事儿,她静静看着顾云锦,道:“好孩子,怎么哭了呢?太奶奶清明了,你该高兴才是。” 顾云锦含糊点头,伸手抹泪。 蒋卢氏带着淡淡的笑意:“人一辈子难得糊涂,我却一直在糊涂,临走前能想起来是幸事。” “您不会……”顾云锦下意识地要宽慰,才说了几个字,看着老人沉沉的目光,后半截话都咽了回去。 身体如何,是否是路途尽头,没有人比躺在床上的那个更清楚。 顾云锦前世就是如此,也就不拿那些虚假的宽慰来哄蒋卢氏了。 她反倒是庆幸,今儿听了蒋慕渊的话过来,不至于真的错过了。 临走时有挂念之人陪在身边,走得能安心许多。 蒋卢氏见她明白,微微动了动嘴角表示欣慰,而后看向蒋慕渊:“都跟我讲讲。” 讲这十几年里真实的事儿,而不是为了配合她的忘却而编造出来的故事。 蒋慕渊应了一声,说长公主给蒋慕滢求了封号,她不仅仅是国公府里的姑娘,还是朝廷的郡主,不止长公主宠着,皇太后也很喜欢她。 也说蒋氏族中这十几年经历过的大小战事,只可惜族中男丁不盛,后继乏力。 蒋卢氏听到这儿叹息了声,战场就是如此,走得早了,香火无继是常有的,一如她这一支,儿子走时留下了孙儿,可孙儿走时什么都没有留下…… 她看向顾云锦,道:“记得顾家那儿,姑娘家都能打仗?” “是,”顾云锦点头,“可惜我学艺不精,不能阵前应敌,我嫂嫂、姐姐们都很厉害……” 蒋卢氏咳了声:“比蒋家姑娘们强,若也能上战场,也能解些后继乏力之困。” 顾云锦颔首。 男丁也好,姑娘也罢,在经历了马革裹尸之后,还愿意一代一代地送上战场,并非是不惧生离死别,而是一家人的那一颗颗心,都在广阔的疆土之上。 武门之后,心里能装无数事,但最沉甸甸的,刻在心肺之中的,永远是热血与征战。 顾云锦懂,所以她越发敬佩蒋卢氏,因为卢家不是武门,只是江南富族。 蒋卢氏出阁前不曾接触这些,可她最终还是将一颗心都化作了将门魂。 讲了一会儿,蒋卢氏又稍稍缓了缓精神,开始交代后事。 “我先前糊涂,不记得膝下已经无人了,就没有安排过,”蒋卢氏说得很慢,几乎是一面思考、一面讲述,“好在还不算迟。 我这一支既然断了,就不想着过继了,以前分族产时分给我这房的,还是都归入族里,我带过来的陪嫁,留两个收成好的庄子。 一个给滢姐儿,一个给云锦,我知道你们都不缺我这些,但这是太奶奶的心意,留个念想。 余下的也都给公中,我旁的不求,就公中出些银钱再修一修祠堂,清明中元腊八,给我们多添两炷香。” 临走前的这点要求,自是无人不答应。 蒋慕渊道:“您放心,我会转达的,我们都会照您的意思办。” 寿安来得很匆忙,她甚至顾不上让身边人伺候,一手撑伞,一手提着裙摆,冲进了院子,站在门边往里探头看。 临到了跟前,反而是怯了,不晓得要如何面对蒋卢氏。 蒋卢氏的听力不及年轻人,可她就是在雨声之中辨出了脚步声,眼睛里写着期盼,用力唤着“滢姐儿”。 寿安扔了伞,顾不得衣摆鞋子沾了雨水的狼狈,走到内室里,含泪看着蒋卢氏,开口时声音都颤着:“太奶奶。” “太奶奶想起了很多事儿,”蒋卢氏挤出个笑容来,“过来让太奶奶看看仔细,过几日在下面遇上仕丰,也好跟他讲他闺女长成什么模样了。” 第六百六十八章 太巧了 蒋慕渊和顾云锦把床边让出来,叫寿安上前。 寿安眼泪落成了珠子。 蒋卢氏努力睁大眼睛,记着寿安的模样,道:“渊哥儿说你是郡主了,封号‘寿安’,这可真是个好封号,你要长寿、平安,太奶奶和你父亲都看着你……” 寿安忙不迭点头,把什么都应下了。 蒋卢氏这会儿是真的疲了,吩咐嬷嬷道:“你去打个水给她们擦个脸,一个赛一个的好看,却哭成了花猫儿,我先睡会儿。” 嬷嬷对生死有准备,只是蒋卢氏今儿突如其来的清明让她措手不及,眼下冷静下来,替老太太调整了引枕位置,道:“您放心睡吧。” 幔帐落下来,挡了室内光线。 嬷嬷依言打了水,让姑嫂两人净面。 寿安的心思还在蒋卢氏身上,甚至顾不上远行而归的兄长。 蒋慕渊看在眼里,知道蒋卢氏只剩下最后几个时辰了,便也不打算回府,让嬷嬷给他们备些饭菜。 顾云锦中午只用了点心,眼下心里存着事儿,并不觉得饥饿,简单又清口的小菜入口刚好。 而蒋岳氏那儿一直挂念着这里的状况,得知寿安也过来了,不由心里惴惴。 再使人来一问,得知这三人都没有离开的意思,似是夜里要守在蒋卢氏床前了,一时之间,蒋岳氏也不晓得如何是好。 蒋慕蕊从绣布上抬起了眼,道:“您就别操心了,他们素来和太奶奶亲近,难得今儿太奶奶醒着,陪着说说话多好。” “老太太年纪大了,精力不行,夜里要歇的。”蒋岳氏叹气。 蒋慕蕊撇嘴:“您还怕太奶奶歇不够?她如今能醒越久越好,真闭了眼睛,就长长久久睡下去。” 这话不算好听,但搁在蒋卢氏身上,还就是那么一回事儿。 大夫们都说了,老太太就最后这么些时日了。 蒋岳氏垂下了肩膀,道:“也是。” 蒋卢氏屋子里,几人用过了饭菜,嬷嬷便收拾了。 蒋慕渊久别而归,三人之间其实都有无数的话想说,有闲散事儿,也有正经事情,只因念着蒋卢氏,暂且都没有提。 寿安不善熬夜,撑到了亥正,不住打哈欠。 嬷嬷铺了软榻,顾云锦催着寿安去躺一会儿:“太奶奶若再醒了,我一定叫你。” 寿安架不住劝,也困得厉害,依言合衣去了软榻上躺着。 嬷嬷也想劝顾云锦和蒋慕渊,可这两个前后摇了摇头,也就作罢了。 外头的雨势小了些,顾云锦的脑袋靠着蒋慕渊,她此时心神定了许多,便与他讲回京这些日子的收获,尤其是与韦沿一起打探来的事儿。 只是她到底也困了,说着说着,声音黏黏糊糊的,思绪都不清晰了。 不知不觉间,余下几声呢喃,便睡熟了。 蒋慕渊偏头看了顾云锦一眼,他其实也困倦,这一路赶得辛苦,回京后又在御前应对,精神绷着还不算困,现在精神放松下来,那些强压下去的疲惫一股脑儿地往上涌,让他不禁眼皮子打架。 他终是闭上了眼,迷糊之间,感觉到边上暗了,他想,是嬷嬷调整了灯罩子。 许是心有感应,蒋慕渊真切记得时刻,没有睡多久,他一个激灵醒过神来,深深看着垂下来的幔帐。 小心翼翼的,蒋慕渊扶着顾云锦,让她在桌子上趴着,自个儿起身走到床边,缓缓撩开幔帐,伸手探了探蒋卢氏的鼻息。 气息弱得几乎没有了。 嬷嬷警醒,也蹑手蹑脚过来。 蒋慕渊压着声儿道:“差不多就这半个时辰了。” 嬷嬷的眼睛霎时间红了,她心里再有数再有准备,临到跟前,还是难受的。 蒋慕渊也不好受。 他重来一次,本以为能坦然接受蒋卢氏的故去,先前不在京里,想着错过了最后一面,虽会有遗憾但不会痛心,毕竟老人是寿终正寝,人生必有终点,蒋卢氏走得很安详。 而堪堪赶上了,按说是连遗憾也一并扫去,可想到老太太今夜说的这一句句话,心里还是堵得慌。 蒋慕渊一动也没有动,静静看着蒋卢氏,直到再也感受不到生命的起伏。 他再一次试探了老太太的鼻息,这一次,什么都没有了。 蒋慕渊抿了抿唇,与嬷嬷道:“往各处报吧,老太太走了。” 嬷嬷咽呜着应了声,她没有控制住,推门出去的动静惊动了顾云锦, 顾云锦惊醒过来,看着站在床边的蒋慕渊:“小公爷……” 蒋慕渊闻声过来,手掌捧住顾云锦的脸颊,指腹轻轻摩挲了两下,道:“太奶奶刚走,我看着走的。” 顾云锦有一瞬的失神,而后道:“我去唤寿安起来。” 寿安睁开眼睛,看着神色深沉的顾云锦,她心里就有数了。 消息传了各处,虽是半夜里,蒋氏族中的灯火一盏盏亮了起来。 蒋岳氏换了素衣,匆匆赶过来,夜风吹得她脖颈一片凉,她想,定然是蒋慕渊他们看出来了,今夜才没有走,一直送到了最后。 顾云锦就在丧期中,衣着素净无不妥,寿安换了蒋慕蕊的衣裳,看着蒋岳氏前前后后指挥人手安排灵堂。 族里人来来往往的,也把消息往宁国公府报了,天将将亮起来的时候,蒋仕煜、长公主与方氏也一并过来了。 蒋慕渊把蒋卢氏最后交代的事儿,知会了蒋岳氏夫妇。 蒋岳氏此刻顾不上算族产,只点头道:“老太太既留了庄子给夫人与郡主,等你们先挑着,余下来的再并入公中,倒也不急。修缮祠堂这桩,我看就这个春天办了,等中元时就都准备好了。” 蒋慕渊自然没有异议。 天彻底亮了,蒋岳氏又安排人手往相熟的人家送讣告,各家来人上香磕头,宫里也得了消息,使人来添了丧礼。 长公主也很感慨,拉着顾云锦的手,道:“阿渊和老太太感情很好,虽然能陪伴的时间不多,但十分敬重,也是赶得巧了,让阿渊送了最后一程。 你们昨儿出宫后直接过来也好,若是先回的国公府,大风大雨许是就不来了,那就错过了。 今日再得了消息,怕是后悔又难过。” 顾云锦应道:“是啊,小公爷坚持来的,也庆幸来了,太奶奶想说的都和我们说了,走得平静也无挂念。” 说完,顾云锦抬眸寻蒋慕渊的身影。 遥遥的,她看着那熟悉的背影,心里有些说不出的滋味。 是太巧了…… 第六百六十九章 心疼极了 无巧不成书。 人生之路漫长,有巧合也不是多稀罕的事儿,一辈子总能遇上一些。 有些事儿很小,细碎又简单,身处其中,甚至不会去思量这种碰巧,像是她喜欢一个摆件,而恰恰他也喜欢似的。 有些事儿重要,牵扯了生死,就像他们赶上了送蒋卢氏最后一程。 再说深刻些,那年岭北白云观里的偶遇,不也是人生的碰巧吗? 只是…… 只是顾云锦想到了去年春天的那个突然冲进脑海里的设想,她先前压下去了,时隔一年之后,又因为蒋卢氏的故去而漫上心田。 顾云锦沉沉着,一瞬不瞬地看着蒋慕渊的背影,眼前是灵堂,也是白云观,两处景致在思绪里翻来覆去的。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 去岁时,顾云锦想过,蒋慕渊做什么都有他的理由,她与其去问,不如等他开口,她该信任他,而不是心存质疑。 可今儿个,她突然起了问一问的念头,虽然,开口很难。 一旦透了那样的话语,深藏在其中的是“我就是这样”的隐情,哪怕顾云锦用话本子上得来的想法来搪塞,也瞒不过蒋慕渊。 顾云锦抬手按了按眉心。 她一直觉得,自己的性格算得上直接,好坏喜恶,都是摆在面子上的。 她能毫不犹豫地与柳媛动手,除了身份不惧,性格也是一方面,可在面对眼前这事情上,她却犹豫起来。 犹豫着,踟蹰不前。 “困得慌?” 突然在耳边响起的声音让顾云锦抬起头来,她目光有些散,隔了会儿才聚了,看着眼前不知道什么时候走过来的蒋慕渊。 蒋慕渊微微低着头,轻声哄道:“你差不多一夜没有睡,先给你寻个地方歇会儿?” 四目相对,顾云锦凝着蒋慕渊,清晰的看到了他眼睛里的红血丝。 他明明比她更累,他是日夜兼程赶回来的…… 心里酸酸涩涩的,各种滋味转了一圈,剩到最后的是苦。 她心疼蒋慕渊,疼得心尖都发苦了。 什么年纪轻,什么精神好,什么行军赶路、挑灯夜读时三四天只打个小盹都不算事儿,那都是宽慰旁人的。 谁又是铁打的呢…… 蒋慕渊关心她、照顾她,反过来,顾云锦何尝不记挂着蒋慕渊的状况。 这是她的丈夫,是她心上的那个人,她的爱慕、柔情全是他,她的喜怒哀乐也离不了他。 所以,那些问题才会盘旋着,难以出口。 会害怕,会彷徨,只是因为太喜欢、太在意了,才会一字一句都细细拆开来自己品、合起来独自念,就怕真的传达给对方时出了偏差。 因为那个人是蒋慕渊,哪怕是一毫一厘的偏差,顾云锦都不想遇上。 顾云锦摇了摇头:“我还好,倒是你,该歇一觉了。” “无妨。”蒋慕渊道。 “哪儿还无妨,”顾云锦抬起手,指尖轻轻在蒋慕渊的眼下蹭了蹭,“眼睛都红了,你就算睡不着也该躺一躺,母亲这会儿顾不上才没有发现,等她回头瞧见了你的眼睛,准要心疼的。” 蒋慕渊微怔,他是看到顾云锦没有精神才来劝的,没想到不仅没有说服她,反而被她说了。 垂着的眼角也掩不住温柔,蒋慕渊道:“那你呢?” 顾云锦眨了眨眼睛。 她几乎一夜未眠,思绪不及平日清晰快速,刚又想了那么一大圈前世今生,思路越发堵着,蒋慕渊简简单单的三个字,她缓了会儿才明白过来,而后,抿了抿唇。 那些弯弯绕绕的,她会迟疑会难以开口,可感情之事,此刻哪有说不得的。 她迎着蒋慕渊的目光,比气声大不了多少的声音,坚定又缱绻:“心疼极了。” 是真心疼,语气里都透出来了,牵着蒋慕渊都跟着心疼。 蒋慕渊握了握顾云锦的手心,交代道:“我去跟婶娘说一声,我歇会儿,你也歇会儿。” 顾云锦应了。 蒋氏族亲不少,蒋卢氏这一支断了,但其他几房也能出人出力,灵堂里并不冷清,又有姻亲、相熟的人家来悼念。 先前宫里来送丧礼的,蒋慕渊应对了,其他客人,并不一定要他们出面,蒋岳氏夫妻两个都能应付。 蒋慕渊提了想歇歇,蒋岳氏一口就应了,让人收拾了几间屋子出来。 “不止你们两人,让郡主也去睡会儿,昨夜就陪着老太太走的,这份孝心,老太太知道,”蒋岳氏道,“夜里还要守灵,是该抽个工夫养养神。” 蒋慕渊自是答应,牵了顾云锦,又唤了寿安。 寿安情绪低落,却很听话,丫鬟引着到了屋子外,她扭头与蒋慕渊道:“哥哥回京复命,这几日定然忙碌,你有事儿尽管去,太奶奶跟前,我替你多拜拜。” 蒋慕渊点头。 顾云锦随蒋慕渊进了另一间屋子,里头收拾整齐,桌上点了宁神的香料,不浓郁,很舒服。 她伸手替蒋慕渊解长发,道:“时间紧巴巴的,太奶奶又走了,西林胡同那儿,我让念夏去说一声,你就别特特去了。” “哪儿的话,哪有回来了不登岳家门的道理,”蒋慕渊轻笑,也把顾云锦的簪子取了,用手指理着她的长发,“况且,还有好些事儿要与伯娘、嫂嫂们说,信上不方便,也就都没有提。” 顾云锦想了想,认为是北地守军归属一事,点头道:“也是。” 虽说困乏,但心里也压着事儿,顾云锦本以为睡不沉,不曾想,挨在蒋慕渊的肩膀上,很快就睡熟了。 蒋慕渊亦然。 顾云锦身上有熟悉的胭脂香,他凑到她颈侧深吸了一口气,收紧了环在她腰间的手,不多时,亦沉沉入睡。 再醒来时,幔帐里漆黑着。 已经是点灯时了,只因他们两个睡着,才没有人进来打搅。 顾云锦也转醒过来,睁开眼睛对上蒋慕渊的目光,几乎是下意识的,她问道:“为何昨儿个坚持过来呢?是不是知道太奶奶等不住了……” 话一出口,顾云锦自己先一个激灵,她这是睡迷糊了,若不然,她是不会这么问的。 第六百七十章 不玄的 蒋慕渊亦是一愣。 若是屋里亮着的灯,他定然能看到顾云锦眼底一闪而过的懊恼,可此时一片漆黑。 哪怕蒋慕渊夜视好,那么快的一瞬,他也没有抓住。 况且,他自己也被顾云锦突然的问题给弄得心里咯噔一下。 真实的答案,自然是他清楚的知道蒋卢氏是如何过世的,只是这个答案不能告诉顾云锦。 他能全盘圆过去,可话到了嘴边,还是换了一个方式。 沉默了一阵,蒋慕渊才缓缓开口:“说起来有些玄乎,就是心里隐隐有一个感觉。 昨儿在宫外那刻,原是想直接回府的,可突然就想到了太奶奶。 仿佛是在提醒我,若当时不来就会错过了。 虽然玄,但生死之事谁也说不准,早一日晚一日都要过来的。 我们没有来错,太奶奶昨儿说那些话时,我就知道是最后了,才会让听风去把寿安请来……” 顾云锦认真听他说。 她冲口而出的问题,蒋慕渊没有揪着,这让顾云锦又一丝庆幸。 而蒋慕渊的这番解释…… “不玄的,”顾云锦的声音有些哑,她清了清嗓子,道,“因为在乎,所以不玄的。” 她能在那一夜梦见田老太太的声音,梦见顾云妙与她告别,在梦里的那个院子里寻到她们的遗体,这是巧,是玄,也是因为彼此挂念着。 “像是我与云妙一样……”顾云锦轻声道。 蒋慕渊笑了笑,抬手在顾云锦的脑后安慰一般拍了拍。 两人偎着,没有再说什么,体温隔着衣料传来,暖暖的,给人安心的力量。 顾云锦想,正是因为现在这么的安心,她才会舍不得去问前事,不敢去撩开那层纱,哪怕她一个不留神把指尖抵在了纱幔上,最后还是会收回来。 她挪了挪身子,几乎是扑在蒋慕渊身上,双手紧紧搂着他的脖子,用耳朵听他的心跳声。 一下又一下,与呼吸同调,有力且沉沉。 蒋慕渊由着她,想着昨儿在御书房里说的那些话,不禁弯了弯唇。 他一点也没有说错,他的媳妇儿,有想法,也有独自去做一些事情的能力,但骨子里其实粘人得紧。 偏他就是喜欢她的黏黏糊糊,有这么一个心尖尖粘着他,真真是通体舒畅,再烦闷的事儿都能雨过天晴一样。 只是,眼下实在不是粘一块的好时候。 蒋慕渊歇了一觉,疲乏散了,血气就在四肢里横冲直撞起来,尤其是顾云锦就在他怀里,软的跟块白玉豆腐似的。 “云锦,”蒋慕渊出声唤她,一开口,声音里都压着火,“该起了。” 顾云锦先前还没有领会,那热烘烘的身子跟炭火似的,架着她烤了一会儿,才猛得通透了。 她赶紧翻了个身,撩开幔帐挂在勾上,摸着黑寻床下的鞋子,嘴里含糊应着:“是要起了。” 两人都晓得胡闹不得。 不仅仅是规矩不对,时间、地方都不对。 身体的反应无法避免,理智还是能压过情感的,知道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 绕过落地插屏,外头有灯笼光映进来,顾云锦就着那些许光亮点了桌上的油灯,屋里一下子亮堂起来。 蒋慕渊缓了缓,也披了外衣出来,一面走,一面束着腰带:“瞧着是快戌时了,等下先填了肚子,再去灵堂。” 顾云锦应了。 昨儿在宫外等蒋慕渊时,顾云锦就没有让丫鬟跟着,只听风和车把式随行,后来蒋卢氏过了,她也没叫念夏她们过来,族里人来人往的,顾云锦这里也没有一定要让自己丫鬟做的事儿。 因而她自个儿往梳妆台前坐下,对镜挽长发。 孝期里素净,简单挽发,她不用旁人帮手。 蒋慕渊亦然。 其他时候他会想要替顾云锦打发乌发,也会让顾云锦替她梳理,可此时此刻,若还黏黏糊糊的,就是跟自个儿过不去,两人谁都不提,只顾自己。 顾云锦收拾好了,转头看向蒋慕渊,目光落在他的下颚上,原只看一眼的,却又没有挪开。 蒋慕渊不解:“怎么了?” 顾云锦虚指着他的下巴:“冒了好些青渣。” 蒋慕渊闻言,伸手摸了摸,轻笑出声:“可不是。” 昨儿在偏殿等圣上下朝时,他还刮过一回,不过一日间,冒出来的又挺扎手的。 还好刚才没有往顾云锦脸上蹭,她怕痒,吃不消胡渣,每次都想躲…… 刚压下去的念头又这么冲进了脑海里,蒋慕渊笑得很无奈。 好在,屋里亮了灯,有小丫鬟在外头抬声问安。 蒋岳氏做事周全,底下人也有数,小丫鬟提着食盒来的,问了蒋慕渊和顾云锦一声,便赶紧摆桌。 两人匆忙用过,到灵堂里时看到了寿安。 顾云锦上前,低声问她:“来了多久了?怎么不多睡一会儿?” 寿安道:“醒了就过来了,我不似哥哥一路赶回来,我挺精神的。” 顾云锦闻言浅浅笑了笑。 驸马也好、郡主也罢,都是蒋氏族亲,是蒋卢氏的晚辈,磕头送行、情理之中。 安阳长公主身份超然,按说不来送行也无事,可她对蒋氏一门心存敬重,蒋卢氏对蒋慕渊兄妹又极好,长公主也添了三炷香。 族里人看着,心里都有数。 长公主不止是皇室女,她也在认真做蒋家媳。 若不然,这么些年,她也不会只住在宁国公府,而不去长公主府了。 先帝爷给掌上明珠修建的府邸,安阳长公主婚后没有住过一日。 四更天时,厨房里送了甜粥来。 顾云锦和寿安寻了个角落,小口用了。 她们就在墙边,另一头不知道是哪一房的几个三四十岁的媳妇子在说话,声音透过墙上的花窗传过来。 “都说长公主好,要我说,那也是国公爷好,国公爷没有一丝一毫的怠慢,长公主才会安安心心的,根本不记得自己还有座长公主府。” “可不是,族里的都不提,那府里的各个都是心疼人的,国公爷如此,小公爷也一样,我今儿就瞧见,他对他夫人是真的好。” 第六百七十一章 两情相悦,不是很好吗? “我也瞧见了,就算不说话,小公爷隔着老远看夫人一眼,都温温柔柔的,别说夫人那个年纪的新媳妇挨不住,我这把老骨头,看着都要脸红了,羡煞人了呢!” 这些都是好话,伴着清风,絮絮传过来,落到顾云锦耳朵里,让她不由自主就弯了眼。 原来,她与蒋慕渊相处的模样,在旁人眼中是这样的呀…… 她都不知道的时候,叫别人看着了,也跟着心生欢喜,必然是因为喜悦感染了人,就如手中的这一碗粥,甜滋滋的。 寿安也在笑,怕被墙壁另一侧的听见,她一只手紧紧捂着嘴唇,只是眼睛里的笑容满满溢出来, 她的眼睛明亮又灵动,就算不说话,只靠那眼珠子骨溜溜地转,就是满满的调侃和打趣。 顾云锦看得分明。 姑嫂两人打着眼神官司,彼此眼底皆是欢喜。 而下一瞬,寿安眼中的笑意凝住了,有一丝的怅然,连那抹光都一点点暗了下去。 顾云锦也怔了。 那一头在说蒋仕丰。 “仕丰也是个疼妻子的,当年待他媳妇那叫一个捧着护着,要不然,他媳妇怎么那么多年都走不出来呢……” “将心比心,一个情种碰上另一个情种,当然走不出来,就是苦了孩子,没了爹,娘又不疼。” “为了孩子也该……” “不是有长公主宠着嘛,伯父是父,伯娘也是娘,真掰扯起来,郡主比好些父母俱在的姑娘都过得好。” “也是,小公爷夫人与她好得不行,亲姐妹似的,连姑嫂气都不用受。” 那厢没有说一句坏话,甚至是向着寿安的,可顾云锦知道,寿安听着并不好受。 抬起手,顾云锦轻轻在寿安的肩膀上拍了拍,不想叫另一侧听见,她附耳过去,低声道:“别往心里去。” 寿安抿着唇,良久却是笑着摇了摇头,手指往前点了点,示意顾云锦与她一块换一个地方。 两人轻手轻脚走开,确定不会叫旁人听见了,寿安才停下脚步来。 “她们说的也都是实话,”寿安笑了笑,道,“我没有那么难过,我也的确过得很好,就像她们说的一样,我比好些父母俱在的姑娘都过得好。 我原先就跟嫂嫂提过,父亲走的时候我还很小,我连他的模样都模糊了。 我是记不得,但母亲肯定都记得,父亲说过什么又做过什么,她必定记得一清二楚,太清晰了,所以她比我放不下。 我不怨她,反而会为了她和父亲高兴。 听起来是不是很奇怪?可我就是这么想的。 因为在他们的一辈子里,有一个人是全心全意去爱护他的,倾其所有,而那个人,也是他的心上人。 虽不能数十年相守,可两情相悦,不是很好吗? 总好过活得长长久久,却一颗心错付。” 顾云锦讶异地看着寿安,她不知道寿安是这么看待的,而这样的角度,顾云锦从未想过。 可顺着寿安的思路去想,顾云锦又觉得的确如此。 前世,她被困在那一场丝毫不圆满的婚姻里,要是真的能一拍两散,往后自在逍遥倒也好,可哪怕是避到了岭北,她依旧是杨家媳妇。 即便是真的能长命百岁,那日子也不见得多有意思。 若不然,她彼时不过二十五六,虽比不过二八年华的青春肆意,可还算得上好年纪,她却对生死失去了执念,没有那么强烈想要多活几年的念头。 临终前耿耿于怀不忘的,不是什么红颜薄命,而是死了之后要以杨家妇的身份收殓归葬。 什么结发同心。 压根不同心! 她在白云观里还与蒋慕渊说过,不愿自己死后血肉魂魄都锁在杨家,彼时是感慨,但也是她的真实想法。 现如今,听寿安说那么一番话,以己推人,方氏的这一生与前世的顾云锦截然相反,那她的念念不忘,也不是那么难以理解的。 寿安见顾云锦沉默,又柔声道:“所以啊,伯父与伯娘那样很好,把彼此搁在心上,又能长长久久地执手前行,不像我父母似的,生死相隔。” 顾云锦听出了寿安未说完的话,轻轻捏了捏她的脸颊,道:“我惜命,你哥哥他也一定惜命。” 寿安弯着眼笑了。 灵堂里,香烛燃尽,又换了新的。 天渐渐亮了,所有人的脸上带着疲惫,皆是一夜未眠,年轻人还好些,年纪长些的都打不起精神来。 安阳长公主与蒋岳氏说道了几句:“我头七那日再来。” 蒋岳氏点头。 两人熟悉,关系也不错,蒋岳氏便没有坚持送长公主登车,长公主拦她,她也就应承了下来。 顾云锦和蒋慕渊也一道回宁国公府,他回京只待几日,后续还有许多事儿要办,便是见缝插针,也要抽出时间来把事儿办妥。 长公主心疼儿子,不讲究那些虚礼,回府后直言让他们自顾自去,不用到她跟前来讲究那些规矩。 钟嬷嬷得了信,让厨房里备了热水。 顾云锦催着蒋慕渊去梳洗,自个儿要开箱笼取他的衣裳,就见钟嬷嬷抱着一叠衣物进来。 “小公爷离京久了,奴婢想着箱笼里的衣物都没有晒过,上身大抵会不舒服,”钟嬷嬷道,“只是这两日落雨,没法曝晒,便拿汤婆子将就将就。” “还是妈妈仔细。”顾云锦笑了。 她拿了一套往净室去,行至半途却没有听见水声,不由轻轻唤了声:“小公爷?” 还是没有动静。 顾云锦绕过屏风,才发现蒋慕渊浸在热水里睡着了。 把衣裳挂在屏风上,顾云锦心疼地看着蒋慕渊。 她知道蒋慕渊是真的疲了,这一路往回赶,沿途可能都没有好好泡过一个热水澡,前日进宫,也就只能简单梳理,以免御前失仪,断不可能如现在这般,真真切切放松下来。 放松得在水桶里就睡过了。 只是顾云锦不能让他这么睡着,水会冷,人会着凉的。 “小公爷,”顾云锦走到桶边,轻轻叫他,“小公爷……” 蒋慕渊的眉头皱了皱。 顾云锦却笑了,弯下腰,樱唇缓缓靠到他的耳畔:“阿渊……” 第六百七十二章 我不看也知道她有多惦着我 蒋慕渊睁开了眼睛。 这两个字,于他而言,十分熟悉。 很多人都这么叫他,父母、皇太后、圣上、表兄弟们,勋贵子弟中,与他私交甚笃如程晋之,也是这么叫的。 可顾云锦是头一次如此称呼他,而她的声调也与其他人不同。 那么温柔,那么缱绻,带着满心满意的情意。 只那么一声,就如水珠子落入湖面,融在了一块,只一圈圈的涟漪荡开去,展露了他的欢喜。 比这一桶热腾腾的水还要暖他心窝,支起了一把火,咕噜咕噜地烧滚了他的心湖。 蒋慕渊偏了偏头,半湿的长发擦过顾云锦的脸颊,他就那么沉沉湛湛望着她,动了动唇:“阿锦?” 顾云锦的脸瞬间红了个彻底。 “阿锦”什么的,只在花烛夜的柔情蜜意里,蒋慕渊抱着她叫过,一遍又一遍在她耳根上念。 原本是见蒋慕渊睡过去了,顾云锦心念一动逗他的,哪知道蒋慕渊是这么一个反应,反倒是她被逗了去。 顾云锦嗔了他一眼:“挪屋里睡去,别着凉了。” 蒋慕渊把她的一颦一笑都看在眼中,笑着应了声“好”。 笑容温和暖人心,顾云锦不禁往前再倾了些,在蒋慕渊的唇角落了个若有似无的吻,而后迅速直起身子,退出了净室。 当然,所谓的迅速,是顾云锦以为的罢了。 蒋慕渊若有心拦她,根本不会叫她有脱身的机会。 只是闹不得罢了,蒋慕渊便随她去,指尖磨了磨唇角,品了品这个一触又离的吻,无可奈何地笑着摇了摇头。 以前不开窍,他若有似无的点拨,她都没有领悟过,如今知道心贴着心了,一举一动都叫他欢喜。 他家媳妇儿啊,不止粘人,还特爱招他。 仗着他拿她没办法,使劲儿撩拨,真是欠收拾。 顾云锦在内室里擦脸,水盆子搁在架子上,她垂眸看一眼,只觉得脸上烧得慌,连帕子捂在皮肤上,都是热的。 待抹了香膏,顾云锦拿手掌作扇,用力扇了两下风,这才把那股热气压下去些。 蒋慕渊从净室出来,脸上的青渣都刮干净了,瞧着精神还不错。 他直直往床上坐了,朝顾云锦招了招手:“陪我歇会儿。” 顾云锦转眸看他。 蒋慕渊扬着眉:“不闹你,你也别闹我。” 前半句,顾云锦姑且是信的,后半句,她听得想锤他。 两人落了幔帐,拥着睡了一个多时辰,蒋慕渊先醒了,抬手随意拨了拨顾云锦的额发。 他精力不差,哪怕一路辛劳,回京后也没有在夜深人静时好好从天黑睡到天明,但断断续续得来的休息时间,还是给他补充了不少。 尤其是顾云锦就在他身边,这叫他整个人都踏实极了,睡得少,却睡得好。 而顾云锦的踏实则相反,她眷恋着,越睡越舍不得醒。 蒋慕渊轻手轻脚地起来,把被他的动作带得将将要醒的顾云锦再柔声哄睡了,这才披了外衣离开。 他见念夏就守在外间,便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等走出屋子,蒋慕渊才对跟上来的念夏道:“夫人还睡着,莫要吵她,她要是醒了寻我,就跟她说我在前头书房。” 念夏点头应下。 蒋慕渊进了前头书房,听风一溜烟就跟进来了。 不用蒋慕渊吩咐,听风就把这些时日京里的状况一条一条与他说。 有些事儿,听风送到北边的信上有提起过,但书信上不方便说详细,这会儿便原原本本的补足了。 蒋慕渊听完,问道:“圣上怎么想起来效仿前朝内阁了?” 听风道:“说的是年轻将士们往边关去,皇子们不上战场,但也要做出表率,圣上把殿下们叫进御书房,自个儿指点了一段时间,而后就交去了文英殿,只说是让皇子们多学些。” 蒋慕渊又问:“北地守将的事儿,我听说三殿下还说了些好话?” “他没少替您和顾家说好话,”听风答道,“最初京里说顾家通敌,三殿下就站出来反驳过,七殿下说岔了,他还驳回去,后来您说不回京来,三殿下也……” 蒋慕渊静静听着,指尖在大案上有一下没一下地点。 他疑心孙睿,北地之事还未有旁证,但蒋慕渊也往孙睿身上套过。 可若是孙睿设计让顾家失了城池,又为何要在京中再提他与顾家说话? 是他错怪了孙睿,还是孙睿另有计划? “三殿下还做了些什么?”蒋慕渊再问。 听风受过蒋慕渊的指点,知道事情无大小,有些看似毫不起眼的小事儿,许是背后埋着长长的线,因而他收拢事情也从不管大小。 “有一桩与三殿下侧妃有关的。”听风把那日北花园的事情说了。 先说那场突如其来的冲突,又说顾云锦把柳媛扔下了水,再往下要说贾婷拦了车驾,话到了嘴边又猛得咽了下去。 蒋慕渊睨了他一眼:“怎么不继续说了?” 听风咧着嘴笑了:“后头的事儿,您让夫人跟您说,奴才不越俎代庖,抢了夫人的话。” 蒋慕渊挑了挑眉,听风太机灵了,他拐个弯又咽下去的话,必然是由顾云锦说来特别动听的,这叫蒋慕渊不禁好奇又心痒,想要快些回去问问他家媳妇儿。 听风却还觉得不够,嘻嘻笑了会儿,故作神秘一般:“奴才给爷透个底,前几日夫人去了珍珠巷,里里外外走了一圈,尤其是东跨院。屋子里待了会儿,又在院子里站了良久,您猜她当时在看什么?” “还吊胃口?”蒋慕渊抬起眼,没有拆台,看听风继续演,“她看什么了?” 听风笑道:“她看那堵墙,就站在跟前,奴才猜,夫人是在看墙上的鞋印吧。 看了还不算,夫人还问您何时能抵京,她自个儿算日子,算得眉眼弯弯,笑得可欢喜了。 您不在京里,她都盼着您回来。 奴才嘴笨,说不来当时场面,您没有亲眼瞧见,真是太可惜了。 爷,奴才半点没有夸大,夫人站在那儿,只要眼睛看得见的,在边上看那么一眼,就知道她心里有多惦着您。” 蒋慕渊的唇勾了个弧:“我不看也知道她有多惦着我。” 第六百七十三章 不想诓他 听风的笑容在唇角凝了一瞬。 这真的是沧海桑田、今夕不同往日了。 听风很想问一句“爷您还记得夫人给您的那两个馒头吗”,这都没有两年,他们爷就把夫人的心摸得透透的。 还这般自豪,这般自傲。 他嘴巴再笨,也不用写底稿让纪家小公子替他润色润色文笔,无论他说成什么样儿,在他们爷心里,夫人都是天仙下凡,谁也比不了的。 听风摸了摸鼻尖,还好这几日事多,没有脱开身去寻纪致诚,否则就是做白工了。 可转念,听风的视线在蒋慕渊的脸上转了转,又深深觉得,他们爷会满意他去向纪致诚请教。 蒋慕渊定是希望满京城都知道他们夫妻感情有多深重。 先前,夫人在宫门外从早上等到傍晚,他们爷心疼归心疼,却也没有说过下回不许夫人等他,可见是喜在心里了。 这两位感情好,底下人也高兴。 听风知道蒋慕渊爱听什么,便又絮絮说了些顾云锦的事儿。 他只说大概,具体的内容,自然是要让顾云锦亲口与蒋慕渊说,听风自认很懂事。 说了一圈,听风讲到席家的事儿了。 “夫人那日从宫里出来,让奴才给打听苑马寺江少卿府里有没有一姓席的家仆,”听风道,“奴才打听了一圈,最后那席家姑娘进了大殿下府了。” 依旧是只有开头与结尾,中间内容留白。 蒋慕渊听完,起先并不是特别上心,只因着与孙祈有关,他便多想了想。 孙祈的屋里人不少,从前就是这么个性子,这几年还好些,等再过六七年,连别院里都收着五六个。 女子多了,有冲突也难免,亦有同样官家出身的,连带着娘家也互相有矛盾。 孙睿因此私底下说过那几家公私不分,但毕竟是孙祈院子里的事儿,做弟弟的不好开口,最后还是传到了圣上那儿。 圣上敲打了几句,孙祈才稍稍收敛了些。 如今听风说孙祈收了人进府,蒋慕渊也不觉得稀奇。 刚巧有人来传话,说是圣上让蒋慕渊明儿进宫去。 蒋慕渊应对了之后,便打发了人去后院:“问问夫人醒了没有,醒了就来与我说一声。” 不多时,那人又回来了,禀道:“念夏姑娘说,夫人刚刚醒,正问爷状况呢。” 蒋慕渊闻言,起身要回内院去,他琢磨着时间紧,既然顾云锦醒了,下午倒是能去一趟西林胡同。 出了书房,阳光夺目,墙角下还有雨水留下的小水滩,映着波光,蒋慕渊微微眯起了眼睛。 听风跟着,走在前头的蒋慕渊突然顿了脚步,他险些一头撞上,还好收的快。 蒋慕渊却是转过身子来,沉声道:“你刚说夫人打听的那家姓席?” 他先前真的没有想起来,直到回话的人提了念夏,蒋慕渊才突然想到,前世念夏那早亡的丈夫,正是姓席的。 上一辈子,白云观一别之后,蒋慕渊也没有再见过念夏。 顾云锦的身体亏空,早早殒命,念夏与她同吃同住,也没有好到哪儿去,第二年的夏末,她也走了。 若是念夏还在,蒋慕渊和顾云齐拼凑顾云锦的十年时光就不会那么难。 除了嫁人的那两年,念夏一直都跟着顾云锦,知道她所有的经历。 可惜,终究是迟了,顾云齐东一锤子西一榔头挖掘顾云锦的事儿都十分不易,也就没有关注过念夏在外头的那些日子。 后来,孙祈的一个女儿得了皇太后的喜欢,皇太后认为生母出身太低,想抬举一把让大皇子妃抱养,若非如此,蒋慕渊也不会知道那哭哭啼啼的侍妾是念夏的小姑子。 他记得,那侍妾姓席。 彼时杨家里一位老嬷嬷提过,顾云锦想把念夏嫁出去,徐令婕给牵了席家的线,成了婚事。 今生,顾云锦没有这念头,徐令婕自个儿还待字闺中,顾云锦到底是怎么想到问席家事情的? “仔细说说。”蒋慕渊道。 听风依言,说了席家脱了奴籍,又说夫人觉得席家与权贵有往来,而后他盯梢盯出来席娇儿进了大皇子府。 蒋慕渊背着手,敛眉道:“夫人说席家与权贵有关?” “是,”听风道,“奴才琢磨,夫人应当是在慈心宫里听了什么,那之后不久,仕殿下就被抱进宫里由刘婕妤照顾,说是大皇子妃身体不好,病了有一阵了。北花园观花那天,奴才也听说,大皇子妃的气色差,瞧着就是病怏怏的。” 蒋慕渊心里有数了。 他往后院去,行至半途,遇上了顾云锦。 蒋慕渊上前牵了她的手,看着她的眼睛,道:“瞧着是睡醒了,有精神多了。” 顾云锦莞尔。 两人要去西林胡同,原是想先给长公主问个安,得知长公主歇着,也就作罢了,上了马车去了顾家。 街上依旧热闹,隔着车帘,多多少少能听见外头动静。 经过东街时,顾云锦撩开帘子看了眼,偏头与蒋慕渊道:“我现在从这儿过,就觉得素香楼上头会扔下来一颗花生,小王爷这两天没有寻着你,指不定就等着呢。” 蒋慕渊失笑:“他扔下来,我就给他扔回去。” 顾云锦忍俊不禁。 蒋慕渊扣着顾云锦的手指把玩:“我刚从听风那儿听了北花园的事情,你没有吃亏,挺好。” 顾云锦叫他这个“挺好”逗得又想笑了,弯着眼睛道:“听风还与你说什么了?” “说了不少,”蒋慕渊顺着就把话问了,“他说你打听席家,最后打听到大殿下那儿了。” 顾云锦微微一愣。 蒋慕渊看在眼中,又道:“是不是慈心宫里说了什么?” 顾云锦摇头:“也不是。” 她倒是想简简单单混过去,但蒋慕渊与小曾公公的关系极好,当日慈心宫里是怎么说的,只要蒋慕渊留心打听,必定一清二楚。 虽然前世今生解释不清,可顾云锦不想拿话明晃晃会被拆穿的话诓他。 人人都说蒋慕渊拿真心待她,顾云锦觉得,她可以隐瞒,不得已时也能编一套说辞,却不该是随随便便会让蒋慕渊知道她在骗他的话。 她瞒着他的事儿已经很多了…… 第六百七十四章 齐心协力 “在皇太后那儿只遇上了刘婕妤,”顾云锦把当日情景都与蒋慕渊说了一遍,“我也是后来才想到,大皇子妃身体不适,是不是和席娇儿有关,大皇子要接人进府,少不得早些与大皇子妃提,而大皇子妃许是不愿意……” 蒋慕渊点头。 前世,大皇子妃就不喜欢孙祈那一堆屋里人,只是年纪渐长,面子上端着,蒋慕渊听说过,最初的几年,大皇子妃是闹过的,后来烦了也倦了,就不闹了。 皇太后想要把席娇儿生的姑娘抱到大皇子妃身边,这事儿在宫里很寻常,低位宫妃的孩子若能由高品级的宫妃抚养,对孩子好处不少,即便心里舍不得,也是欢欢喜喜送去。 只是,席娇儿哭哭啼啼不应,大皇子妃也不愿,孙祈硬着头皮回了皇太后,皇太后见此也就不提了,她老人家原也就不爱管这些“破事”。 也就是因着那一会,蒋慕渊才知道了些孙祈府里的事情。 “那你是如何知道席家的?”蒋慕渊又问。 顾云锦道:“这位江少卿曾在岭北做过数年寺丞,他当时的上峰明大人,在原隆青寺卿手下做过事儿,我打听着席家是江少卿世仆,就想看看能不能通过他,向江少卿打听些北境马政,没想到还未牵上线,人家已经脱籍了,隔了阵子,姑娘还进了大皇子府,这一桩自是不好提了。” 苑马寺职司马政,听命于兵部,内里分支细,全朝八监三十二苑,北境的设在隆青城,因而称作隆青寺,京畿亦设,京中直接说苑马寺卿、少卿的,寻常就是指的京畿的这一苑。 蒋慕渊听顾云锦数这些关系,摇头直笑:“你这一圈绕得够远的。” 顾云锦应得含糊:“也是收集来的线索不足,便是什么法子都想试试……” 说完,顾云锦撇了撇嘴。 她是不想拿话糊弄蒋慕渊,洪少卿与原隆青寺卿的关系也不是胡诌的,可到底不是她的真实目的,这一套说辞能搪塞,却不得劲儿。 说都说了,顾云锦也只好按压下去,不再细想。 再念着蒋慕渊对她的好,心底里的愧疚又要往外头大片大片的冒了。 蒋慕渊把她眼底的这些情绪都看在眼中,只当她是懊恼她自个儿进展慢,没有办法直直弄明白狄人奇袭的路线。 他扣紧了顾云锦的手指,道:“齐心协力,你在努力,家里人也都在努力。” 顾云锦一时还真没有领会,可她心虚着,自然没有追问。 马车入了西林胡同,顾家人在二门上迎,知道蒋卢氏过了,少不得说声“节哀顺变”。 吴氏挽着顾云锦,道:“没有想到你们今儿会过来,蒋家那儿老太太过世,想着你们大抵是走不开。” 顾云锦道:“小公爷回京是复命,之后还要再回北地去,时间紧。” 一行人进屋里坐下。 顾云宴等人的家书,蒋慕渊先前就让人送来了。 这会儿人坐下了,蒋慕渊还是把北地的状况说了一遍。 单氏叹道:“知道老太太他们回了故土,我的心也是放下了,辛苦小公爷了。” 蒋慕渊敛眉,道:“不敢说辛苦,都是我的长辈。” 单氏关心着北地重建状况,只是牵扯了守军归属,有些话就不好开口了。 虽说蒋慕渊留在北地,其中必然有为顾家争取的心思,可话又说回来,毕竟,蒋慕渊不止是顾家女婿,他也是圣上的外甥,是朝廷的将士。 自家若吐露了强留将军印的念头,不止是蒋慕渊在中间不好办,顾云锦也一样要左右为难。 出嫁了的女子,最怕的就是牵扯进婆家、娘家的利益之间,即便最终结果与丈夫没有任何干系,可心里也会冒出个刺,痛是不痛的,蹭到了就不舒服。 而夫妻之间,这种不舒服多了,渐渐就变成隔阂。 蒋慕渊越直白的表达对顾家的归属感,单氏就越不好意思开那个口。 何况,外头不知道,自家人最清楚,北地就是丢在顾致泽手里的,蒋慕渊替顾家把那么大的事儿都瞒下来了,顾家又怎么好再腆着脸要求这个说道那个…… 别说是女婿了,对儿子也不能这般。 这些时日,单氏私底下与徐氏没有少商量,就怕自家言语里不留心,给姑爷添麻烦,也给姑奶奶添堵。 只是,单氏不说,蒋慕渊有很多事情要说。 他坐直了身子,沉声道:“我今日来,也是因为有些状况在信里不方便说,山口关一战,三舅哥当居头功,只是因为一些不得已,当日请功的折子上,对他的贡献一笔带过,并未特特宣扬。” 山口关一战是打退北狄的大胜,边关战报抵达,京城之中欢欣鼓舞,可百姓们不可能完全掌握战报上的内容,宫里传出来的消息也有限,顾家这儿打听下来,也不甚周全。 先前只知道,顾致沅的遗体是顾云康抢回来的,突破防御的火袭,有顾云康的参与,多余的事儿,街上传得准不准都两说。 同去过北境,朱氏与蒋慕渊相对熟些,她性格又直,道:“小公爷说的不得已,是因为他是二叔父的儿子吧……请功越多,越是张扬,既是要瞒过去,不起眼也是好的……” “不是因为那桩,”蒋慕渊却摇了摇头,道,“大战之后,三舅哥跟上了撤退的狄人,潜入北狄了,我们留在北地而不是回京,也是在等他的消息。” 一屋子的人,面面相觑,皆是震惊。 徐氏甚至险些打翻了手中的茶盏。 “潜入北狄?”单氏愕然不已,“他这一去,能不能活着回来都说不准的……” 蒋慕渊颔首:“的确异常凶险,我们都劝过他,他坚持前往,他想大破狄人,想弥补回来。” 弥补的是什么,在座的心知肚明。 终是化作一声长叹。 顾云映抬起眸子来,道:“三哥想找到狄人奇袭的路线?姐姐不是在画地图吗?和韦老先生一起拜访了那么多人,也有进展,三哥怎么就不等一等呢……” 第六百七十五章 我信三哥 顾云锦抿住了唇。 地图终究是地图,她只是把别人的描述记在了图上,而不是亲自走了一回,这是有差距的。 顾云康选择的是最直接的方式,虽然也是最凶险的方式。 “等不住,”单氏最知道其中关节,她握住了顾云映的手,道,“顾家的时间不多了。” 朝廷不可能一直不把北地守将的归属确定下来。 要么交出去,要么由顾家子弟接下,总要有个说法。 而从如今的状况看,顾云宴顺顺当当接下镇北将军府,还是欠了火候。 一旦北地守将换人,顾家没有兵符,如何调动北境骑兵冲进草原?即便顾云康能引路,新任的守将也未必愿意搏这么一把。 见单氏通透,蒋慕渊也没有隐瞒,道:“虽朝中也在周旋,但我估算,最多半年要有一个结果——不是寻着路,而是大败北狄。” 顾云锦闻言,沉沉看着蒋慕渊,她这时候才明白先前马车上的那句话的意思。 不仅仅只有顾云锦在努力,家里人一样在为了那条路线而奋斗。 顾云康以身涉险,为的就是摸出那条路,带领兵士们杀向北狄大帐。 如此拼搏,不仅仅是为了累功绩,更多的是弥补。 就算把将印交还给朝廷,顾家子弟也想为这几十年的坚守交出最好的答卷。 顾致泽的选择已经留了污点,当日真相,虽是被掩埋在风雪之中,可在顾家人心里,太过明白,明白到不做些什么就过不去这道坎。 而蒋慕渊的下一句话,让顾云锦的心颤了颤。 “没有替三舅哥把功绩大书特书,是不想让他太起眼,叫人留心到他不在北地,”蒋慕渊道,“三舅哥孤身入北狄一事,我也没有禀报圣上,除了我、几位舅哥、肃宁伯和向大人,无人知晓,我担心朝中有人作梗,不止坏了计划,还会害了三舅哥的性命。” “朝中有人作梗?”单氏攥紧了拳头。 “小心谨慎些,总是没有错的,”蒋慕渊道,“三舅哥能混在狄人之中,是因为他的脸毁了,这么长的一道伤疤,别人认不出他原本模样,他又精通狄语,可若是他的状况被人传到了北狄帐中,要寻一个脸上有长疤的人,很容易就暴露他了。” 皆是自家子弟,不说与顾云康相处不多的顾云锦,单氏这样看着顾云康长大的人,心都揪在一块了。 孤身犯险已是艰难,若是背后再有人捅一刀子,那就是绝境。 偏这事儿是顾致泽惹来的…… 顾云锦的视线停在蒋慕渊的脸上,她心里有很多个问题,兜兜转转的,只是当着娘家这么多人的面不好开口,她想,回去之后还是要问一问的。 外头嬷嬷进来,福身道:“韦老先生知道夫人回来了,说是有些进展要与夫人商讨。” 顾云锦应了。 蒋慕渊还要与单氏她们说北地事情,顾云锦跟着嬷嬷去见韦沿。 行至半途,身后一阵脚步声传来,她不由顿足转身看。 是顾云映追了上来。 顾云映拉住了顾云锦的衣袖,一双眸子凝在顾云锦身上,一脸的凝重。 顾云锦明白了她要说的话,轻轻握住了顾云映的手,道:“我先前应过你,你想回北地,我一定会支持,可眼下还不是时候,我们先等到三哥回来,好吗?” 顾云映咬住了下唇。 她进京有些时日了。 京城的繁华,与北地截然不同,这里对她而言,极其陌生,虽然长房、四房待她极好,顾云映也愿意与伯娘、婶娘亲近,可心底深处,她念的还是北地。 为了让她散散心,单氏也带她出过门,只是服丧期间,行程简单,开春后一道去西山上求了签,祈福求平安。 京郊山头的春花似锦,初初看了,自然也心花怒放,可多看几眼,终究比不得她心里的大漠孤烟。 尤其是站在半山腰的山门处,眼前视线辽阔,郁郁葱葱,道馆寺庙的屋檐在绿意里露出了些许模样,天湛蓝湛蓝的,一片生机盎然的春景,顾云映看了一阵,才发现她面朝着的是北方。 她的脑海里,想的是她的故土,何时也能回复如此生机…… 那一夜的冲天大火,与眼前的层峦叠翠,交错反复,刺得她眼睛通红。 怕叫单氏她们担心,平日里顾云映有什么心思都压着,直到今儿个顾云锦和蒋慕渊过来。 蒋慕渊与她们说北地重建,顾云映又想起顾云锦在明县时与她说过的话,心里的那股子冲动便压不住了,她是真的想回去,想和哥哥们一起重新把北地城池立起来。 握着顾云锦衣袖的手松开又紧了,紧了再松开,顾云映的眼中水光漫漫,强忍着没有落下来。 她点了点头,哑声道:“我信三哥,他一定会回来的。” 顾云锦挤出了一个笑容,坚定地冲顾云映点头:“我也信三哥,我们一道等他。” 顾云映陪着顾云锦去见了韦沿。 单氏给韦沿安排的屋子左右三开间,又有一个耳室,为了照顾韦沿的腿,拨了个小厮伺候,按说地方足够大了,可顾云锦进去时,还是有些不知道往哪儿站了。 书架子早就堆满了,地上也一层层垒了书册,修修改改了数版的地图,悬在墙上,摊在案上…… 韦沿这儿的东西,比顾云锦书房里的还多。 听见脚步声,韦沿从堆的满满当当的书案后抬起头来,顾云锦站在帘子旁一看,愣是只看到了韦沿的发髻。 “老先生这几日又收了这么多宝贝?”顾云锦失笑。 韦沿也笑了。 他先前也常去宁国公府,前几日蒋慕渊回京,韦沿自然不再去打搅,再听说了蒋卢氏过世,他便关起门来自顾自研究。 原本就有些思路,与顾云锦来来回回也商讨过许多次,此番坐下来演算推测,也许是机缘到了,还真叫他又琢磨出些思绪来。 韦沿起身,想把东西挪开。 顾云锦和顾云映想搭把手,刚弯下腰就被韦沿止住了。 “别动,老头子自己来,”韦沿说罢,怕两人误会,道,“东西太多了,老头子自己还能弄得清,二位一搬动,回头准寻不到,还是自己慢慢来,心里有数。” 第六百七十六章 长命锁 韦沿清理了一番,但也只能挪出了一小块地。 顾云锦和顾云映都不讲究,也不搬占地方的凳子,站在大案边听韦沿说。 韦沿把地图掉了个头,上北下南着朝向顾云锦,指着先前几处删删改改的地方,道:“夫人看这里……” 最初时,韦沿讲得很慢,为了表述,他把相关的书册记录都拿来给顾云锦看。 韦沿的腿脚不利索,但他寻自己整理的书册却丝毫不耽搁,记得明明白白的。 顾云锦与韦沿一条一条的,把设想到的点都对了对。 再往后,韦沿越说越是激动,语速渐渐快了,甚至是手舞足蹈着,他倒豆子一样说了一长串,最后在地图上比划了一条线:“老头子以为,这条线是最有可能的。” 顾云锦起先还能与韦沿讨论几句,后来就不插嘴了,认真听韦沿说完,而后又重头到尾顺着韦沿的思路理了一遍。 她的目光就一直停在地图上,在几个点之间来来回回。 突然间,一小段文字从脑海里冒了出来。 顾云锦的眸子一紧,把大致意思与韦沿说了。 “我好像在哪一本书册上看到过这么一句,记得不一定准,先前不觉得有用,刚刚听了老先生的这番话,好像能对得上……”顾云锦迟疑着。 韦沿摸着下巴拧眉:“夫人说的这段,我倒是没有看到过……” 顾云锦的心提了起来:“大抵是在我的书房里,我回去后再寻一寻。” 不止是自己找,顾云锦还想问一问寿安,好些书册古籍是寿安与她一道整理的,那小姑娘脑子活络,记东西很清楚。 要事说完了,顾云锦便出言告辞。 另一厢,蒋慕渊与众人讲了不少北地状况。 重建一事,第一步是清理废墟。 离破城已经太久了,当日战死在城中的将士、来不及逃离的百姓,之前没有辨认,等他们重新回到城中,再想要分辨身份,已经不大可能了。 除非是困在自家院落里的,亲人寻回来,搬开断梁,还能知道那面目全非的遗体是自家人。 混在一块的,是分不清的。 那些遗体已经一并归葬,竖起了碑铭。 镇北将军府占地不小,彼时他们只翻找了老太太的院落,以及密道所在的小院。 这一次再寻,从残垣断壁下,先后找到了些家中仆从的遗骨,这些人,最后葬在顾家祖坟旁,也受后代香火祭拜。 大火烧毁了许多东西,但也有些细细碎碎的物什残片留下来。 顾云宴辨认了一些,有老太太生前喜欢的花瓶,也有几个姑娘用的首饰,只是他一个当哥哥的,委实不清楚,这些首饰都是哪一个妹妹的。 分不清,也就没有托蒋慕渊带回来。 只有一样,他们都认得,是一把小祥云模样的长命锁,缀在项圈下头。 这是前年的年礼,长房进京后,单氏为了年礼很是费心,拉着吴氏亲自去各处采买,让金银铺子给打造了几把金锁。 不止是栋哥儿、勉哥儿,隶哥儿那儿也送了。 顾云宴他们寻到的这一块是勉哥儿的,背后刻着勉哥儿的生辰。 当夜匆忙,只来得及给孩子裹上厚衣裳,其他的哪里顾得上,所有的玩意儿都没有戴,可他们最终寻到的也就是这么一把金锁。 蒋慕渊把金锁交给单氏。 单氏反复看了看:“是我给打的这把,我认得,后来老太太的家书上还提了这几把锁,说京里打得真不错,细细巧巧的,跟咱们北边打的不一样。” 朱氏也记得,就因着这金锁,她那个刀子嘴的妯娌难得说了声好,跟西边出太阳似的,叫她记得格外牢。 庞娘子把勉哥儿抱来,单氏从屋里寻了跟细绳串上,在掌心里捂热了金锁,戴到勉哥儿脖子上,塞进了他衣服里。 “项圈没有存着,明日伯祖母让人再打一个,”单氏揉了揉勉哥儿的脑袋,“这东西兆头好,你母亲也十分喜欢。” 勉哥儿听得一知半解,却也咧着嘴直笑。 他年纪太小了,什么爹啊娘啊,在长辈的呵护下,他顾不上想,且日日都有兄弟姐妹们一道耍玩,孩子玩心重,也就不在嘴上找爹要娘了。 单氏不想勉哥儿忘记自己的父母,眼下年纪小,倒是不急,等过几年长大些,还是要让他记得,父母是什么样的人,有多厉害,有多喜欢他。 不止是勉哥儿,栋哥儿、隶哥儿也是一样。 勉哥儿戴上了他的金锁,扭着屁股从单氏腿上下来,又要去寻他的玩伴。 单氏由着他去玩,又问了些北边的状况。 那些在家书上不好写的事儿,面对面的,总能问个明白。 傍晚时,蒋慕渊往前头去找顾云锦。 走到前院,远远见一眼熟之人站在月洞门下,与一小厮说话,两人瞧着关系不错,乐乐呵呵说着趣事。 蒋慕渊多看了两眼,这才认出来,那人是陈三。 陈三余光刚巧也瞥见了蒋慕渊,当即收了笑,正色着上前来,行了个大礼。 蒋慕渊叫他起来,问道:“怎么在这儿?” 陈三道:“先前在北边,虎子一直跟几位公子耍玩,回京后,公子们也记着他,让他一道过来玩。俺本来挺过意不去的,几位夫人说,孩子一道处惯了,多个玩伴也挺好,就时不时让俺送虎子过来。” 蒋慕渊听了也笑:“是挺好,年纪差不多,一道玩才有乐子。” 陈三笑得很是腼腆,想了想,又道:“还是想给您道谢,俺们虎子有今日,是托了小公爷的福。” “也不是我,虎子是我媳妇儿寻回来的,我先前没有见过孩子,街上就是遇上了也认不得。”蒋慕渊道。 陈三却是摇头:“夫人是大恩人,小公爷也是,去年上元,若不是您带着夫人来俺那小摊子套环,也不会知道俺家虎子,俺也认不得贵人,那俺家虎子被抱走了,俺就真寻不回来了。” 人生际遇,当真是说不清。 蒋慕渊笑道:“福祸所依,虎子寻回来了就好。” 第六百七十七章 用她的真情真意 提起虎子被抱走的经历,陈三现在一样唏嘘不已,甚至心情很是复杂。 那人贩子抱走了陈虎子,陈三彼时恨得想撕了那老虔婆,偏那老虔婆善待虎子,好吃好喝养着,孩子半点罪没有受,也没有被卖走,最后被顾云锦寻回来。 而富丰街上那两家,孩子被转手卖了,这会儿还没有消息呢。 比起他们,陈三自认自家虎子是走大运了。 前阵子,邻居大娘还与陈三媳妇说,幼子时候的情谊是最真的,虎子如今跟着顾家的小公子们玩耍,以后能跟着一道读书认字、习武打拳,这是别人家想都不敢想的造化。 陈三媳妇被大娘说得一愣一愣的,回来转述给陈三时也懵得厉害,因为她从来没有从“占便宜”的角度去想过。 陈三也一样,一面觉得自家已经受了贵人大恩惠了,再厚着脸皮谋什么是要天打雷劈的,一面又想自家就虎子这么一个孩子,做爹娘的谁不希望孩子出息些呢…… 反反复复自个儿纠结了好几天,陈三才算想明白了。 虎子现在才多大啊,他什么都不懂,什么地位尊卑,他和勉哥儿闹脾气时还互相对撞脑门呢。 他这个当爹的,做什么把事情弄复杂了…… 孩子玩,那就是玩,与其现在琢磨将来事儿,不如多赚几个银钱给虎子买糖葫芦。 陈三没有与蒋慕渊说他那一番心境,只问起了人贩子:“富丰街那两家,时不时来俺家门口张望,俺知道他们心里着急,南陵那儿也不知道是个什么状况……” 蒋慕渊那天在御书房里看了南陵调查的折子,现在进展还不大。 他道:“南陵地界不小,又多是山岭,查起来没有那么容易,恐怕还要些时日,我找机会问问,若有消息,我让听风寻你,你转告那两家。” 陈三忙应下,感激蒋慕渊高义。 顾云锦从韦沿那儿过来,迎面瞧见蒋慕渊与陈三。 陈三自是又感激了顾云锦一番。 顾云锦受了他的谢,问了几句虎子状况,知道孩子还在园子里跟勉哥儿几个玩,笑着赞他们精神好。 可不就是精神好嘛! 从上午闹到傍晚,小孩子半点不觉得累。 顾云锦与蒋慕渊往四房去,要与徐氏和吴氏告别。 身后,先前与陈三交谈的那小厮正笑话陈三:“就看着你一遍又一遍的道谢。” 陈三挠了挠头:“可除了道谢,俺也不能做什么了,恩情太重,回报不起,只感谢是真真切切的。” 身后的声音越来越小,顾云锦偏头看了蒋慕渊一眼,不禁想起了先前的自己。 她当时也是如此。 不止蒋慕渊心意,只晓得小公爷处处给她帮助,哪怕对蒋慕渊而言是举手之劳,对顾云锦来说,却是雪中送炭。 她只能一遍又一遍地与蒋慕渊道谢。 而现在,顾云锦能回报上了,用她的真心真情。 等回到宁国公府,顾云锦换了身衣裳,与抚冬道:“去请郡主过来一趟。” 抚冬摇头,道:“郡主去族里了,不在府中。” “你寻寿安?”蒋慕渊从内室出来,在木炕上坐下,笑着问。 顾云锦道:“听韦老先生点拨,我就想起书上看到过的一句话,只是想起来是哪本书上,郡主这些日子也在帮着我看古籍,就想问问她是不是有印象。” 蒋慕渊颔首:“你把那句子写下来,我让人送去族里问问,也免得她来来回回赶。” 顾云锦自是应了,让抚冬备了纸墨,小笺纸上写下。 蒋慕渊倚着落地罩看她。 他回京后还不曾细细打量过此处书房,如今眼前状况,与彼时他们一道收拾出来屋子相比,大有不同。 不过,虽多了不少书册,但依旧整齐。 顾云锦落笔很快,神色认真,叫蒋慕渊错不开眼。 等顾云锦写完,轻轻吹干,抬起头来就对上了蒋慕渊的目光,她下意识地弯了弯唇。 蒋慕渊走到大案旁,墨香浓郁,呼吸入鼻,倒也宁神,他把笺纸交给抚冬,让她去寻听风,自个儿拉着顾云锦的手回了次间里。 “这几天事儿多,都没有顾上与你好好说说话。”蒋慕渊把顾云锦的手拿到眼前,轻轻啄了一口。 他动作轻,顾云锦只觉得手背上痒,但她并没有抽手,只是打趣道:“这样就是好好说话?” 蒋慕渊睨了她一眼,也笑了。 其实,不止蒋慕渊有很多话要说与顾云锦听,顾云锦也是一样的。 回京之后遇上的一些事情,顾云锦自己没有理顺,也想听蒋慕渊的意见。 她想了想,就先说了北花园。 “我那二表姐出门就是个避事的,她不会去惹柳媛,柳媛揪着她不放,也还说得过去,”顾云锦皱了皱眉头,“原就是姑娘间的冲突,皇太后没有说我,卫国公夫人却是好似挨了一顿训,出宫后就卧病不起了。” 蒋慕渊闻言,轻咳了一声,卫国公夫人进宫如何挨骂的,他那天去慈心宫请安时,小曾公公提了两句。 他知来龙去脉,只因与他有些干系,一时之间没理顺要如何开口,才咳嗽着掩尴尬。 尤其是顾云锦还沉沉看着他。 蒋慕渊倒不是心虚。 前世他被圣上逼着娶了柳媛,原想着木已沉舟,他一见钟情的小姑娘嫁了别人,那他娶谁都差不多,太太平平过日子就好。 只是柳媛不是个能太平的,长公主不喜她,寿安受了一肚子委屈无处说道。 圣上在上头压着,蒋慕渊不可能与柳媛桥归桥、路归路,就晾着不理会,反正衙门里事情多,他一两个月也不见得会回府,回来了也就是为了给父母请安。 今生,蒋慕渊更是离柳媛远远的,也示意寿安莫要理会柳媛的示好。 说穿了,柳媛为难顾云锦,为难徐令婕,都是因为她的求而不得罢了。 蒋慕渊理着思绪,道:“这回本就是她家不占理,皇太后倒也不算偏帮,卫国公夫人受了皇太后的敲打,柳家自己心里也有数,不会怕他们给徐侍郎使绊子,他家不敢。” 顾云锦奇道:“为何?我还以为他们挺敢的呢。” 第六百七十八章 前尘往事 这话说的,卫国公府的人若是在场,怕是会被这句话给气着,可蒋慕渊全力向着顾云锦,这话落在耳朵里,就是通体舒畅,爽快得不行。 他捏了捏顾云锦的掌心,低声道:“其中牵扯了些旧事,皇太后是借题发挥,柳家心虚。” 顾云锦不解,借题发挥? “知道燕王爷吗?”蒋慕渊问道。 顾云锦愣了愣,当今有数位王爷,可似乎没有哪一位的封号是“燕”。 “燕王爷那支绝嗣了,”蒋慕渊解释道,“他是先帝爷的叔父,我母亲唤一声叔祖父。” 燕王爷是文崇帝的幼子,生母体弱,没有走出鬼门关,燕王爷娘胎里出来就带着病,文崇帝心疼小儿子,抱给了中宫皇后安氏抚养。 而当时,中宫皇后已经快当祖母了,而那位不久后降生的小孙儿,正是先帝爷。 从年纪上,燕王爷与先帝爷就差了半岁,先帝爷与他的小叔父一道长大,感情深厚。 文崇皇后安氏也很喜欢燕王爷,因他体弱,照顾起来很是仔细,反正是皇亲国戚,一辈子不会缺了吃喝用度,燕王爷只好健康高兴便好。 等年纪长了,先帝爷的父皇自然是想着给自己的幼弟选个妻子。 “当时是起了往卫国公府里挑的念头,但就是一说,文崇皇后认为燕王爷年纪还轻,身体也不好,不如多等两年,这事儿就搁下了,燕王爷不知情,”蒋慕渊道,“却不知道叫哪个胡乱传到卫国公府去了,柳家递了折子问,留还是不留,文崇皇后说不留。” 按说这事情到此就结束了。 文崇皇后没有想早早让燕王爷成亲,也就不耽搁柳家女,让她们依着年纪自个儿婚配,不用误了年华。 燕王爷喜静,清风霁月的,一次出行,遇上了他心心念念的。 “是叶城周家的姑娘,”蒋慕渊叹了声,“当时当家的是最后一代的永定侯,就是周五的曾祖父,燕王爷相中了永定侯的女儿。” 年轻的皇家子与侯府姑娘,也是门当户对了,只是永定侯并非世袭罔替,传到当时,已经不再传了。 可老侯爷活着一天,侯府的名头就在一天,那姑娘依旧是侯府千金。 文崇皇后对燕王爷向来有求必应,叶家女也是个好的,她欢欢喜喜地就敲定了亲事,甚至私底下与继位了的儿子商议,永定侯没了,恩荣嘛,周家还能再享一享。 “燕王爷和王妃处得极好,我听皇太后说过,先帝与燕王叔侄一并长大,所以她嫁给先帝爷之后,与燕王妃也私交甚笃。 燕王身体不好,子嗣十分艰难,但他也看得开,宗亲知道问题所在,也不会为难燕王妃。 成亲数年之后,燕王妃有孕了。” 听蒋慕渊这么说,顾云锦先是一喜。 她亲近皇太后,皇太后与燕王妃私交甚笃,爱屋及乌一般,顾云锦听着就对那位有好感。 而且,燕王妃出身叶城周家,周五爷是蒋慕渊的好友,这爱屋及乌,又翻了倍了。 只是,她想到蒋慕渊最初说燕王爷绝嗣,那点儿欢喜就散了。 “后来呢?”顾云锦催促,“王妃怀的是一位郡主?” “是男儿。”蒋慕渊叹息。 燕王妃有孕,不止燕王爷高兴坏了,孙氏宗亲就没有不高兴的。 且当时的圣上、先帝爷的父亲正好抱恙,染病有一个多月了,有这么一桩欢喜事,可谓是欢欣鼓舞。 文崇皇后为儿子的病情操心,小儿媳妇有了好消息,她也振作不少。 在胎坐稳了之后,文崇皇后在宫里设宴,想热闹热闹,添个好兆头。 “席间出事的,”蒋慕渊道,“卫国公府也有姑娘赴宴,有一个在王妃更衣时,寻过去说了些糟心的话,燕王妃不想理会她,匆匆离开时脚下没留心,踩空了。” 顾云锦的眸子一紧,孕妇踩空,后头的事儿,可想而知。 燕王妃失了孩子,燕王爷旧病复发,来势汹汹,文崇皇后震怒,要处置卫国公府,撤爵抄没,她当时是气疯了,真的想让柳家整个给燕王妃的孩子陪葬。 可朝中局势突然变化,皇帝病着,无力打理朝政,又有外敌进犯,朝堂上就乱套了。 文崇皇后被困在宫中,先帝爷的几个兄弟争得厉害,谁还顾得上燕王府? 而不久之后,皇帝驾崩,皇位争夺之中,先帝爷靠着亲信们的拥护,最终夺了大权,这其中出力最大的就是卫国公府。 卫国公府拥立有功,先帝爷再因着燕王爷和燕王妃的事情恼怒柳家,当时也忍下了那口气,在朝堂未稳之前,没有动“功臣”。 再往后,文崇皇后薨逝,燕王爷和燕王妃也前后离世,卫国公府小心翼翼做他们的勋贵,先帝爷想发作都寻不到理由,后来,他也驾崩了。 圣上继位之后,没有翻过旧账,连与燕王妃亲近的皇太后高氏都没有再为难卫国公府。 “太久没有敲打了,才不记得前尘往事,”蒋慕渊道,“皇太后的性子,若强硬起来,与老宫人口中的文崇皇后有的一比,柳家再拎不清,皇太后真会把旧事都翻出来。” 也就是因此,皇太后当日责骂卫国公夫人时,才会说他们一而再、再而三,才会说她还活着,她都没有忘。 顾云锦听得心里沉沉的,喃道:“那永定侯府呢?” 话一出口,她就知道自己问了个没有意义的问题。 老侯爷走了,周家不再是侯府,哪怕知道自家姑娘受了大委屈,得来不易的孩子没了,他们也无能为力。 可蒋慕渊知道的更多。 那场变故,给柳、周两家之间埋下了恨。 卫国公府哪里会让周家再爬上来? 周家里头,一代不如一代,柳家不用费心防,直到出了一个周五。 周五此人能文能武,走科举路子也能金榜题名,何况周家有银子,多多少少留了些人脉,扶持周五一个人也是足够了的。 可惜,上头有柳家打压,下面有周家一群扶不动的亲戚扯他后腿,周五爷那些年行路坎坷。 第六百七十九章 不知道他图什么 蒋慕渊彼时还不认识他,不知道柳家与他们周家的那些陈年怨气,若不然,定会帮扶一把,而等他真正与周五相熟的时候,自己都是麻烦缠身,哪里还能助旁人。 今生,蒋慕渊早早把周五爷从叶城寻出来,也是不想他走前世老路。 毕竟,周五爷是个有真本事的人。 听了这么一桩旧事,顾云锦一时之间也情绪复杂,前程往事,如何评说似乎都欠缺了些什么,她想来想去,最后叹了声:“柳家的姑娘,怎么都……” 都那么一言难尽呢…… 真论起来,文崇皇后回绝柳家很早,隔了几年,燕王爷才遇着燕王妃。 而燕王爷子嗣极其艰难,等燕王妃有孕,当年与燕王爷年纪相当的柳家姑娘早就都嫁人好多年,只怕是儿子都能吟诗作对了。 那位来宫中赴宴的柳家女,是待字闺中的年纪,这前前后后差了小十年,她去寻燕王妃说道什么? 没事儿找事儿。 找出来的还全是这种事儿。 这么一比,让顾云锦说,柳媛欺负不了她,扭头去找徐令婕麻烦,反而逻辑上还说得通些。 只是,北花园里,柳媛也是旁人手里的一枚棋子而已。 话说到这儿,顾云锦也就提了贾婷拦车的事儿。 “其实也算神不知鬼不觉了,若不是贾婷听了那么一嘴,说她们是被人特特引到一块的,这事儿谁都不知道。 我问了二表姐,她先前根本没有往那处疑心,想来柳媛也是一样。 只是那位先提出来把我引下阁楼的洪少卿的孙女,我对她一点印象也没有,不知道她到底是怎么想的。 贾婷后来还提了一句,她怀疑三皇子的侧妃……” 蒋慕渊讶异:“赵家那个?” “是,”顾云锦颔首,“她说,水榭那处,正好是三皇子侧妃面对的,也是她出言让我往水边看,我当时看到二表姐和柳媛在那儿,怕她吃亏,就寻了过去,走到半途,二表姐就掉水里去了。” 蒋慕渊敛眉,沉思着把所有深处其中的人的关系理了理。 “当日状况,与其说是引开你,不如说是等着柳媛与你表姐闹起来,你不痛不痒的,但柳媛一定会倒霉,”蒋慕渊道,“要是冲着卫国公府去的…… 洪少卿行事也算谨慎,他不会主动去惹柳家,也不会想得罪徐侍郎,至于赵家……” 蒋慕渊思忖良久:“时间太久,我一时记不得,我让人去问问洪少卿与赵同知是不是同科。” 洪少卿留京多年,赵同知一直留在明州,两家在官场上八竿子打不着,若说有交情,只能从同科上寻些线索。 顾云锦颔首应了,想到贾婷想知道的问题,便又问了一句。 蒋慕渊略有些迟疑,却没有瞒着顾云锦,道:“极有可能是孙睿。” “三殿下?”顾云锦惊呼出声,她的想法与贾婷相似。 若是孙睿不想纳贾婷为侧妃,回绝圣上就是了,何必用那样的法子,生生毁了贾婷。 蒋慕渊其实也不解孙睿的行事,道:“查了很久,矛头指向他,虽没有板上钉钉的证据,但与他脱不了干系。只是,眼下还不知道孙睿到底是如何想的,他到底在谋算什么,因此贾婷那儿,你周旋一二。” 顾云锦压下心中惊讶,点了点头。 蒋慕渊的指尖在扶手上敲着,缓缓开口,道:“不仅仅是贾婷的事情,孙睿还做了些旁的,我看不穿,他行事说无章法吧,都有其目的,说有章法吧,他的那些目的,我也不知道他图什么……” 旁的不好提,金培英倒是能讲。 “金培英的篓子是孙睿越捅越大的,在京里冻死的那两祖孙,其中有孙睿的手笔,等于是他催着圣上彻查金培英,”蒋慕渊给顾云锦解释,“他知道我督察两湖,只要有证据就不会收下留情,黄印向来耿直,又与金培英有私仇,我和黄印查两湖旧案,别说金培英,两湖上下都要倒。” 顾云锦眉心一蹙:“金培英与虞贵妃是便宜兄妹,金培英是他那一支的自己人。” 金培英在两湖一手遮天,不止是他这个总督本人,底下大小官员,也都因着利益串在一条绳子上。 虞贵妃是荣宠不断,孙睿也得圣心,可谁会嫌弃自己助力多? 孙睿好端端的,做什么要断了金培英这支胳膊? 是了,他断的不止是金培英,贾佥事在中军都督府说话能顶一大半,孙睿不娶贾婷,也等于是放弃了中军都督府。 而赵知语身后的赵家,别说顾云锦此刻看不出端倪,蒋慕渊和周五爷琢磨了许久,也没有看出赵同知的过人之处。 赵同知除了在明州府为官数十年,深知明州事务之外,也没有别的能耐了。 况且,赵同知愣是长年累月,都没有爬到明州的一把手。 他的政绩考评,蒋慕渊也看过,很普通,不算出色。 为何是这么一个不起眼的同知,最后入了孙睿的眼…… 茶水已经凉了,顾云锦重新换了一壶,给蒋慕渊添上,她想要放上茶盖,蒋慕渊摆了摆手,直接端起来,吹了吹热气,抿了一口。 顾云锦支着腮帮子看他,透过氤氲热气,看他蒋慕渊那垂着的眼睛。 而那双眼睛抬起来时,里头映着的是她的身影。 顾云锦弯着眼睛笑了笑。 笑过了,顾云锦才收了心神,低声道:“所以,小公爷先前才会打听赵同知?” 蒋慕渊的眼皮子跳了下,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看着顾云锦,等着她继续说。 顾云锦既问出了口,也就一并问到底了:“回京路上,我听见袁二向韦老先生打听,只是韦老先生离开明州很久了,对赵同知的事儿知道得不多。 而且,袁二并非是跟着小公爷做事,而是跟着周五爷。 我先前以为,是周五爷借了不少人手给小公爷,毕竟以你的身份,查探三殿下的事儿,哪怕没有恶意也不妥当。 袁二还提过,五爷去年冬天在江南,我彼时只当五爷喜欢行走天下,现在再想,是否也有三殿下与赵同知的关系?” 第六百八十章 看不透他 蒋慕渊的舌尖顶了顶后槽牙。 袁二看着粗人一个,实则仔细,即便是话赶话的与顾云锦提了什么,按说也不会出格。 拼拼凑凑出这些推测,与其说是袁二多了话,不如说是顾云锦敏锐。 蒋慕渊虽然不想让顾云锦知道前世结果,但能吐露几分的,他也不想拿旁的话诓她。 “五爷是去了明州,也是赶巧,偶然发现赵同知与一内侍往来,”蒋慕渊道,“那内侍是孙睿的人,动手害贾婷的那两兄弟都见过他,因而我才说,贾婷的事,极有可能与孙睿有关。” 顾云锦的心扑通扑通跳快了几拍,轻抿下唇,而后道:“小公爷说,看不透三殿下行事,那你不把三哥哥孤身赴北狄的消息传到御书房,你怕有人在背后作梗,那个人指的也是三殿下吗?” 蒋慕渊沉沉看着顾云锦,而后缓缓放下茶盏,指腹摩挲着杯沿,良久,道:“是。” 顾云锦的呼吸都凝了一分,难以置信地摇头:“为什么?北地不是他的江山,百姓不是他的百姓吗?” 圣上还健在,顾云锦这话问的不对,且传出去,引得不仅仅是争议。 可因为太过震惊了,顾云锦自个儿都没有注意到说错话了。 蒋慕渊却没有质疑,在他看来,顾云锦问得一点都不错,皇位迟早是要交到孙睿手中的,江山是孙睿的江山,百姓也是孙睿的百姓,所以,孙睿到底在做什么? “云锦,”蒋慕渊的笑容里带了几分无可奈何,“你的问题就是我的质疑,所以我才说看不透他。” 顾云锦深吸了一口气,她想到了前世一直坚守的北地,脑海里浮现了那残破的城池,她颤着声,问:“那北地的失守,除了二伯父,是不是其中还有别的隐情? 我知道二伯父的罪过无人可推卸,他错得太过了,可我不想相信,他是一个人走到了无法回头的那一步。 是否会有内情呢?” 顾云锦声音里透出来的挣扎让蒋慕渊心疼极了,他抬起手,捧着顾云锦的脸侧,低声道:“不好说。” 顾云锦抿住了唇。 岂止是不好说,顾致泽已经不在了,他这些年到底是怎么想的,无人知晓。 即便他们拼凑出了“真相”,北地的失守依旧是顾家的责任,为了能对得起那夜战死的将士、遇难的百姓,收复城池远远不够,只有打得北狄抬不起头来,才能稍稍洗去这一身的污点。 顾云锦下意识地转过头,看向了书房的方向,隔着帘子、落地罩、博古架,她自然看不到书房里的状况。 可她知道,她那里垒了很多书册,她一本一本看,地图一版一版画,韦老先生那一屋子的东西,也是一天天累积起来的。 再是心急,也不能乱了脚步。 磨刀不误砍柴工。 孙睿的想法,北地的真相,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分析出子丑寅卯的,那就定下心来,做眼下能做的事儿。 蒋慕渊让人知会听风,先去打听赵同知与洪少卿是哪一年高中的。 顾云锦唤了抚冬,让她拿了对牌走一趟徐侍郎府。 抚冬得了吩咐,嘴上应了,心里却是一愣一愣的,木然走出屋子,往天上看了眼。 天色已经沉下来了,院子里也点起了灯,这个时候去徐侍郎府…… 也不是,即便是白天,她也有两年没有去过了。 当时她心一横,跟着顾云锦进了北三胡同,被闵老太太打发来的戴嬷嬷拿卖身契盖到脑门上,抚冬就没有想过,自己还有踏进侍郎府的一天。 前回夫人要问话,也是让她去托了陈嬷嬷,中间转述了而已。 今日这些,抚冬抿了抿唇,夫人说得是,此事要紧,牵扯也多,还是她自己走一趟好。 倒不是担心中间夹着个陈嬷嬷,消息往外漏出去,而是怕转达之时不够清楚,说岔了意思。 因着时间晚了,抚冬慢慢走耽搁工夫,房上备了小轿,送抚冬到了青柳胡同,轿夫在外头等着,等抚冬忙过了再接她回宁国公府。 侍郎府的门房见了抚冬,诧异得说不出话来。 抚冬道:“怎的?认不出我了?我有事儿求见太太,劳烦替我往清雨堂递个话。” 门房上的主事催着一小厮往里头报信,自个儿挠挠头,讨好道:“怎么会不认得抚冬姑娘,就是女大十八变,两年不见,姑娘变得越发好看了。” 抚冬白了他一眼。 这种“好话”,她听着就腻味。 搁在以前,她不懂事,的确爱听好话,可见识过杨昔豫那张嘴,想到他在外头哄得阮二姑娘心花怒放,又与画梅、石瑛她们有牵扯,还三番四次想哄骗她们夫人,这让抚冬对这种油嘴滑舌之辈厌恶极了。 整日儿说这些话,一看就不是个好东西! 抚冬不理会,也知道杨氏那儿不会拦她,径直就往里头走。 那主事见了,下意识地伸手要拦:”姑娘且等等。” 抚冬这几个月刻苦,顾云锦不在京里时,她跟着顾家的妈妈学了些,顾云锦回来后,抚冬就向念夏请教,如今一身功夫,与人对峙交手,未必能占上风,可对付这么一个想占便宜的主事,绰绰有余。 抚冬反手一巴掌,重重拍在那主事的胸口上,把人闷得气都喘不上来。 她打完了,也不看,依旧往清雨堂走。 杨氏那儿得知抚冬过来了,心里一阵擂鼓。 定然是顾云锦那儿有要事,若不然,她怎么会让抚冬进府来。 只是不知这要事是好还是坏…… 画竹把杨氏的担忧看在眼中,禀了一声之后,出来迎抚冬,两人在清雨堂外碰上,她冲抚冬笑了笑。 抚冬前脚进了屋子,后脚得了信的徐令婕也奔了过来。 徐令婕急切地问:“是云锦有事儿寻我们?” “急什么?”杨氏压着徐令婕落座,让她稍安勿躁,与抚冬道:“天都黑了,这么要紧吗?” 抚冬问了安,道了来意:“还是为了那日北花园的事儿。” 徐令婕拧眉:“是不是知道哪个要害我?还是害柳媛的?到底是哪个,心眼那么坏!” 第六百八十一章 无事生是非 “还不能确认是哪一位,当日人来人往的,谁也没有留意,总归是推测与证据多,”抚冬答完,抬眸看向杨氏,“夫人想问太太,府里与鸿胪寺洪少卿府里可有往来,还有明州赵同知府上……” 杨氏知道鸿胪寺洪少卿,对赵同知的名字却微微一怔,转了个弯才想起来:“三殿下侧妃的娘家?” “是。”抚冬颔首。 这厢抚冬刚点头,那厢急性子的徐令婕就坐不住了。 “是洪少卿家的姑娘,还是赵家的?”徐令婕的声音都抬高了,微微颤着,“这两家的我都不认得,洪家好像是有个姑娘未出阁,那三皇子侧妃做什么算计我们,她嫁的好好的,没事儿惹是生非做什么?也没人碍着她!” 抚冬把徐令婕的反应看在眼中,心说自家夫人想的是一点也不错。 顾云锦就是把徐令婕着急起来不管不顾,不把陈妈妈解释的话听进去,才让抚冬来的。 “姑娘莫要这么说,”抚冬缓缓道,“当天那么多人,夫人梳理了几个名字出来,只是说她们或多或少都有参与。 但是,她们是被牵连进来的、是棋子,还是背后算计的那个人,眼下说不准。 也许她们跟您一样,都是被人算去了,您与她们置气,或是放出话去,让别人说她们的不是,不仅没有收获,反而打草惊蛇。” 徐令婕咬住了下唇,她现在听得进顾云锦的话,而抚冬说的都是顾云锦的意思。 “我不说出去。”徐令婕说完,转头看杨氏,等她来说说各家的关系。 杨氏拧着眉,思前想后都没有答案。 抚冬又道:“也许是和老爷有朝堂上的矛盾,或是太太与他们家里的夫人有过往来?又或是您娘家那儿,以前曾跟他们打过交道。” 杨氏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尽量静下心来,细细去想其中关系,可理了一圈,一点儿头绪都没有。 她冲抚冬摇了摇头:“赵家那儿,我一点也不熟悉,洪少卿府上…… 他是右少卿,你也晓得,鸿胪寺左少卿房大人也住在我们青柳胡同,房家宴请时,我倒是见过洪家人。 与洪家就是说过几句话的关系,反倒是房夫人与他家老太太,原先倒也不差,但令意小定那日,席面上莫名其妙又说令意又说云锦,不知道是叫谁挑着出头的。 那之后,我们也不爱与他们家走动了。 不知道这一桩会不会有关系。” 抚冬看着杨氏,这么弯弯绕绕的矛盾,她也说不上是否有干系,但还记得顾云锦的话,万事问仔细。 她道:“他们这几家之间,是否又什么矛盾或者关联?夫人可曾听说过?” 杨氏就更想不出来了,良久,道:“我这里暂且想不出什么,老爷今儿个与同僚吃酒,估摸着还要晚些才回来,我到时问问她。我再使人去轻风苑问一声,兴许是二叔在生意场上与人家有过往来。若有消息,我使人去国公府寻你。” 抚冬自是应下,临走前,把顾云锦交代的另一桩事情说了。 “夫人听小公爷说了些旧事,卫国公府早有让皇太后不满意的地方了,柳二姑娘又是一而再、再而三的寻事,那日卫国公夫人进宫去,原是想告状的,反过来被皇太后敲打了一通,”抚冬垂着眸子,“陈年旧事一并敲打上了,卫国公府心虚,怕皇太后和圣上新账旧账一起算,断断不敢再提,也不敢在官场上为难老爷的。” 听了这话,杨氏这几日悬着的心总算落地了。 虽然,外头都在说,卫国公夫人挨了皇太后的喝斥病倒了,皇太后偏向明显,卫国公府不敢惹事,可那都是道听途说来的。 哪怕说得有板有眼,徐砚也的确没有遇到麻烦,可杨氏也怕卫国公府秋后算账。 不一定要多明晃晃的捅刀子,柳家毕竟是国公府,使些小绊子,就够徐砚苦恼的了。 再说了,越是小,越让徐砚不好做,为此大动干戈也更不像话。 只能哑巴吃黄连。 可若这消息是顾云锦给的,是蒋慕渊说的,那就一定错不了。 杨氏不想打听内情,左不过是勋贵旧事,多打听多麻烦,卫国公府不折腾徐砚,这就够了。 “你与云锦说,老爷在官场上谨慎,卫国公府不寻事,我们也会避着他们的。”杨氏道。 抚冬闻言,刚要应,眼珠子一转,话锋也跟着转了:“也不是老爷不寻事儿就不会遇着事儿了,无事生是非的又不是少数,各家谁没有呀。” 杨氏以为抚冬在说闵老太太。 抚冬已经不是徐家奴仆了,顾云锦能心平气和的和徐令婕说话,但对上闵老太太,这辈子都不可能有好脸色。 抚冬自然也一样,她张口骂老太太,根本不稀奇。 何况,杨氏也觉得闵老太太就是个无事也要生是非的。 画竹送抚冬出去,她提着灯笼走在前头,笑道:“你看着比前两年精干多了。” “跟着夫人学了很多。”抚冬道。 “看得出来,”画竹一面走,一面道,“你当时说走就跟着走了,我还挺讶异你的魄力,事实证明,你跟着夫人走是对的。” 抚冬笑了起来:“是夫人性子好,不嫌弃我笨手笨脚的,也是我当时运气好,夫人入京缺人手伺候,太太把我拨给了夫人。” 画竹莞尔,她目送抚冬上了轿子,心里默默想,这做丫鬟呀,魄力是一方面,运气也很重要。 旁的不提,只说画梅。 魄力是有的,要不然也不会成了邵姨娘,运气,其实也真不差。 豫二爷的确不是个良人,杨家的乌七八糟事儿也多,可现在,老太太没了,隔了房的太太奶奶们分出去了,贺氏和汪嬷嬷没了,豫二奶奶和离归家了,豫二爷身边就只画梅一个人了。 只要画梅不做出格的事情,杨昔知的妻子就不可能来管教她,画梅在杨昔豫的内院里,就这么成了最厉害的一个了。 毕竟是丫鬟爬床做的姨娘,求的就是一个面子上的体面,吃喝不愁,银子够花,这么来看,画梅的确达成所愿。 第六百八十二章 无耻之徒 画竹以为,只要画梅不至于异想天开到要反过头去拿捏整个杨家后宅,她的日子应当不难。 杨家名声差,杨昔豫又是和离的身份,名当户对的姑娘不会嫁进来,以后即便再娶,门第大抵也很普通,与画梅谁拿捏谁,还真说不好。 就是不知道,画梅这“享福”的日子,享着享着,是不是有一日把心享大了,那就又要闹起来了。 画竹没有直接回清雨堂,先去魏氏那儿转达了一声,让魏氏问问徐驰。 而清雨堂里,杨氏和徐令婕还在琢磨抚冬的话。 徐令婕靠在杨氏肩膀上,道:“我就知道,云锦刀子嘴,心里还是软的。 我先前不敢与她说真话,一直没有道歉过,她也没有不理我,我去寻她说事情,她也会开解我,给我出主意。 这回我与她赔礼了,她嘴上说着不可能跟从前一样,遇着了事情,还是会替我们着想,会让人知会一声。” 杨氏也在心里叹息,前回徐砚被泼了那么大一桶脏水,最后也是蒋慕渊寻到了门路,让纪致诚来通知他们以免打草惊蛇,又事事安排妥当,把人证接进京里,物证备全…… 不管因何缘由,徐家是受了蒋慕渊和顾云锦的恩惠的。 这么一想,杨氏更加憋得慌,恨不能回到两年多以前,给那个谋算着顾云锦的自己左右开弓打几个耳刮子。 她应该待顾云锦好的,比最初时更好,而不是伤了顾云锦的心…… 都怪她自个儿,彼时操心娘家,烦心婆母,又要比魏氏争一时之气,眼下再看,娘家不值得她那么上心,魏氏与她也没有大到无法调和的矛盾,只有闵老太太,一年比一年不可理喻。 难怪抚冬偶尔登门来,都要骂闵老太太两句。 思及此处,杨氏心里闪过一丝怪异的念头。 按说,抚冬不是个针扎一样的性子,她今儿是来商量事情的,不是来吵架的,好端端提闵老太太做什么。 而当时抚冬说这句话的口气…… 杨氏想来想去,见画竹回来,便道:“你再去问问抚冬进府后都见着谁了。” 画竹做事利索,也不躲懒,闻言就出去打听一番,很快就知道门房主事的那些轻佻话语了。 当时是没有旁人听见,但主事拦抚冬反被捶一掌的动静,还是有仆妇看见了。 而那主事被打了一巴掌,胸口疼得厉害,哎呦哎呦叫唤着寻药油,嘴上对抚冬骂骂咧咧,也被人一并告到了画竹这儿。 画竹一五一十回了杨氏。 杨氏越听越生气。 今儿个是这么对抚冬的,明儿个是不是别家丫鬟婆子上门,嘴上也要招呼几句? 府里往来的都是官员家眷,叫人遇上了,这丢的是徐砚的脸。 哪怕抚冬还是徐家的家仆,门房上也不能这么做事的。 真真是无耻之徒! 况且,杨氏不满门房很久了! 她掌中馈,拿捏家事,这么多年下来,府里的人手用得还算顺,不老实的,一拨一拨的换人,大抵都换了她的人手。 只有几家老仆,她看着格外糟心。 那几家是徐家进京时从老乡带来的,从徐老太爷的祖父做生意的时候就跟着,几代家生子。 闵老太太是不喜欢那些老仆,尤其是伺候过石老太太的,她一并看不上,但架不住徐老太爷念旧,要留着旧仆。 旧仆还有另一种,就是闵老太太嫁进来之后才跟着徐家做事的,这些颇得闵老太太器重。 两拨人在杨氏这儿,听话做事的还好,倚老卖老的,杨氏看着就烦,偏她做为京里的媳妇,没有无缘无故把老仆赶回乡下去的道理。 这些年,有几家叫她寻了错处打发了,哪怕闵老太太不高兴,杨氏占着大道理,她也只能嘴上说几句,让杨氏处置了。 就像是石瑛他们家,杨氏当时处置起来不手软,闵老太太再闹,也闹不出花样。 门房上的那个,是如今“硕果仅存”的几个之一了。 邵嬷嬷在一旁道:“先前几次给老太太那儿递消息的,准少不了他们门房。” 杨氏心里也明白,单纯只这么个理由,她发作不了门房,只能忍下,今日这事儿是撞上来了,她就一并算账,断不能留这么一个祸害! 门房那主事被拎到邵嬷嬷跟前时,整个人都是懵的。 他平素油嘴滑舌惯了,又觉得抚冬是徐家的家生子,调戏几句占个便宜,不会出什么问题。 父母都在一条小街上住着,抚冬要寻事儿,邻里之间多尴尬,谁不给谁脸面呐。 其他人,他也没胆子去开口嚯嚯。 却没想到,今儿踢到硬板了,不仅抚冬回手给了他一掌,杨氏还要严肃处置他。 这可真是要了亲命了! 他想求饶,只是胸口的那一巴掌太疼了,他一着急,胸口里头火辣辣的痛,激得他话都说不出来。 邵嬷嬷也不想跟他废话,罪状一列出来,寻牙婆来把一家子的契书都领了,转头发卖就是了。 只是这家是老仆,府里的消息还算灵光,当即哭哭啼啼地寻来了,要给儿子求情。 话里话外的,都是自家跟了徐家那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一点儿的错处,让杨氏手下留情。 邵嬷嬷最恨的就是这帮老仆的倚老卖老,不说这个还好,一提她就气。 “功劳?苦劳?”邵嬷嬷的声音尖锐,道,“府里少了你们的月俸银子,还是少了逢年过节的打赏银子?一分钱不少,你们出力,府里出钱,既然现在出不好力,尽给主家添麻烦,主家也不想付你们银钱了,去别家尽功劳换银钱吧。” 这话说得老仆一家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这厢起了争执,仙鹤堂里就收着信儿了,有同样仰仗闵老太太吃饭的老仆,通风报信。 闵老太太使人请杨氏过去。 那老仆一家只当有救了,眼里透了欢喜出来。 邵嬷嬷啐了一口:“给主家添麻烦,还真没有说错你们,不用再留了,现在就赶出去!” 杨氏捏着徐侍郎府,硬气起来打发一家仆从,底下人自然办事,也不等牙婆上门了,把人押了出去。 第六百八十三章 忘根 邵嬷嬷缓过了气,去与杨氏说了一声,看着杨氏往仙鹤堂去,邵嬷嬷在心里叹息一声,那家人怎么就想不明白呢,石瑛他们家是怎么发卖出去的,前车之鉴都不看着吗? 没拿到错处时,杨氏会给徐老太爷、闵老太太一些颜面,一旦抓到了,绝对不姑息。 这要是老老实实收拾包袱走,邵嬷嬷还会让牙婆瞧着卖户好人家,这等寻事儿的,卖得越惨越好! 杨氏挺直了背,走进了仙鹤堂。 每一回发卖老仆,闵老太太都要闹这么一场。 次数多了,杨氏也习惯了,她嘴上问了安,也不管闵老太太,直接落座。 闵老太太绷着一张脸,对杨氏道:“不把人卖光了,你不顺心是不是?” “不会缺了伺候老太太您的人手,”杨氏面不改色,道,“打发出去的,都是不好用的,教了好些年也没教出来,我就换一把,新人得力些,您这儿若是人不够,我再给您挑几个。” 闵老太太冷笑,杨氏挑来的人手,听谁的话,还用说吗? “你从进门起就掌了中馈,老婆子从不插手,你要怎么管就怎么管,可你也别太过分了!”闵老太太哼道,“你要是管不好,干脆分一部分给你弟妹,让她给你分忧。” 杨氏看了老太太一眼。 闵老太太当年交出来,是忌讳杨氏这个官宦人家出身的儿媳,彼时徐砚全要靠岳家扶持,老太太怎么会跟杨氏对着干。 后几年,相处多了,闵老太太的本性就冒出来了,加之杨家走了下坡路,而徐砚步步高升,老太太就对杨氏挑剔起来。 当然,闵老太太最挑剔的是小儿媳妇,她看魏氏才是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 老太太就是嘴巴上叫得凶,拿分中馈来刺激杨氏,杨氏要真把中馈分出去给魏氏…… 第一个跳起来的就是闵老太太。 杨氏被老太太闹烦了,平素左耳进、右耳出的话,她今日不想憋着,当即就道:“您说得是,我这些日子的确感觉力不从心,二弟妹能替我分忧,那真是太好了,我能松一口气。” 果不其然,闵老太太的嘴唇重重抽了一抽。 落在杨氏眼中,她添了几分畅快。 闵老太太当即不提中馈了,她换了别的:“前回老婆子跟你说过,让云锦登门来赔礼道歉,她怎么还不来啊?” 杨氏一怔。 闵老太太继续道:“老婆子左等右等没见着人,今儿倒好,大晚上的让一个丫鬟过来,让丫鬟来道歉,她是赔礼还是示威啊!” 杨氏心说什么都不是,赔礼、示威都沾不上。 “老婆子看她是来惹事的,”闵老太太抬了声,“坐着小轿子来,又坐着小轿子走,一个小丫鬟哪里来的脸面?一些小门小户的姑娘出门,都没有她体面!” 杨氏压着火,道:“宰相门前七品官,她现今是世子夫人身边的大丫鬟,平日里还要去长公主、郡主跟前回话,当然比小门小户的姑娘体面。” “呸!”闵老太太啐道,“忘根的东西!她老子娘还是侍郎府的仆从呢,她得意个什么劲儿!姓甚名谁都忘了!来府里转一圈,还招三惹四的,她打人不算,你还替她把人一家子扔出去,你拿热脸贴别人冷屁股,你昏了头了啊?” 杨氏挨了一顿批,丝毫不觉得意外。 闵老太太骂来骂去,都是要往顾云锦身上招呼的。 忘根? 这骂的也不是抚冬,而是骂在侍郎府住了四年的顾云锦,没念着他们徐家半点好,反而次次给徐家惹麻烦。 当然,也一并在骂杨氏,骂她把老仆都发卖了,不记得人家这么多年的苦劳。 杨氏听着这些,只觉得极其可笑。 杨家当年对徐砚的扶持,那是费了人脉、资源给正儿八经铺出来的升官路,闵老太太怎么就没有念着好呢? 忘根,闵老太太忘得彻底。 杨氏深吸了一口气,直接道:“您也别说这些了,反正人已经卖出去了,断不可能再回来,您要是不想这一院子的人手都换成您不熟悉的,就消消气,别再折腾了。您不累,我累得慌。” 这等赤裸裸的威胁,闵老太太哪里会忍,抓起茶盏就往杨氏身上砸。 茶水都凉了,泼在身上倒也不痛,只是湿了衣裙,看起来有些狼狈。 杨氏笑了笑,也不擦拭,只淡淡扫了闵老太太一眼,自顾自出了屋子。 闵老太太气得要命,偏她自矜身份,不肯追到儿媳妇的院子里骂骂咧咧,只让身边的戴嬷嬷来管教杨氏。 杨氏睨了戴嬷嬷一眼:“你也想被发卖吗?” 戴嬷嬷被这一眼瞧得背后一片阴冷,仿佛那碗茶水不是泼在杨氏的衣裙上,而是全灌进了她的后脖子里。 就像是在北三胡同里挨得那几扫帚,重得她直到今日都隐隐作痛。 戴嬷嬷再自诩对闵老太太忠心耿耿,这两年下来也看出门道了——老太太是一只会叫唤的纸老虎,叫的再大声,也是纸做的。 她再听老太太的话,杨氏才是那个会收拾她的人。 而且,闵老太太闹得太过了,不止是两个儿媳妇不满,徐老太爷也有意见,而徐驰向来主意大,徐砚瞧着是对老太太越来越失望…… 继续顺着老太太的心思做事,头一起倒霉的就是她自己。 戴嬷嬷赶忙表忠心:“太太,奴婢也在劝老太太,就是没怎么劝住,但奴婢一定尽心尽力……” “哦,”杨氏打断了戴嬷嬷的话,“那你就再使把劲儿,劝不好,我就换个人来劝。” 戴嬷嬷忙不迭点头应了。 杨氏回到清雨堂,徐令婕一眼就看到了那摊水印子。 “祖母又为难母亲了?”徐令婕眉头紧皱,“她怎么这样啊!一点道理都不讲!” 画竹站在一旁,窗户半启着,她刚好看到徐砚回来,忙道:“姑娘,老太太是长辈,别说是泼个水砸个碗,就是让太太去院子里跪着,太太也不得不从啊。姑娘,您先别着急,让太太把衣裳换来,不然老爷回来看见了问起,多为难呐!” 第六百八十四章 真心相待 徐令婕是个耿直的,哪里知道画竹那些花样,闻言道:“就是该告诉父亲,凭什么让母亲白白受委屈!” 徐砚站在庑廊下,句句都听清楚了,他苦笑着摇了摇头,进了屋子。 杨氏明白人,画竹给搭了台子,她自然不会错过。 见了徐砚,杨氏赶紧伸手捂住裙摆的水印子,窘迫道:“我先换身衣裳。” 徐令婕嘴快,一把将杨氏拦了,对着徐砚就是噼里啪啦一通告状,把抚冬、门房、老太太全并一块,倒豆子一样说了。 杨氏尴尬站着,直到徐令婕炮仗炸过了,被邵嬷嬷和画竹一人一边又劝又架地出去了,才冲徐砚讪讪笑了笑:“我还是先换一身衣裳。” 徐砚拉住了杨氏的手腕:“不用,我看看。” 因着杨家老太太过世,孝期里的杨氏穿得很素,也使得那茶水印子格外醒目。 这一团污迹,不止是在裙摆上,也在徐砚的心里。 沉默了一阵,徐砚才道:“母亲出身小商之家,很多事情不明白也不通透,我总念着母子情分,知道她心里向着我们兄弟,就由着她性子。 二弟主意多,时常与母亲拧着来,我想我是长子,多听话些,也不至于两兄弟都让母亲难过。 如今想来,这么多年,其实是我错了,我以为这是孝心,其实不是。 我发现了之后想改,想试着与母亲讲道理,可惜太迟了,她年纪大了,越发顽固,听不进去父亲的话,也听不进去我说的。 这两年,也是更加的变本加厉了。 好在,她不爱出仙鹤堂。 她身边的人手,能用的你就留着,不能用的你就换了,让丫鬟婆子们仔细伺候着,她要在仙鹤堂里怎么闹,都随她去,你也不用一直去她跟前受委屈。 父亲和二弟那里,我会与他们说道理的。” 杨氏听徐砚这么一席话,眼睛都红了。 正因为是母亲,做儿女的行事才会多斟酌,怕“失去”母亲。 去年杨氏狠下心与杨家老太太拼到底,别看她狠绝断发,可心里有多痛,只有自己知道。 出嫁的女儿尚且如此,作为长子的徐砚就更不用说了。 儿子是香火,嫡长是责任。 徐砚能如此体谅,能分清这婆媳之间的是非,杨氏就很满足了。 而作为儿子,徐砚又是官场上的“正儿八经”的人,不可能做大逆不道的事儿,眼下这样,站在杨氏这一边,把闵老太太困在仙鹤堂里,就已经是极限了。 他们都不是疯子,不可能行疯子事。 杨氏噙着泪花,与徐砚说了几句贴心话。 事关闵老太太,杨氏点到为止,反正徐砚心里明白,她说多了反而没意思。 杨氏就讲了抚冬来问的事儿。 先前徐令婕噼里啪啦说了一通,杨氏便补充仔细。 徐砚抿了一口茶,道:“我与洪少卿同朝为官,官场上遇上,能说几句话,但不熟悉,也算不上得罪;赵同知远在明州,进京述职时打过照面,仅此而已,论交集,应当是没有的。” 杨氏想了想,道:“兴许就是冲着卫国公府去的,柳二姑娘脾气大,她招惹的也不单单是我们令婕和云锦,想让她出丑的人想来也不少。” 徐砚和杨氏这儿,一番谈话,定下了闵老太太之后的生活,这是往侍郎府里传了一次话的抚冬所想不到的。 抚冬回来时,蒋慕渊被叫去了蒋仕煜的书房,顾云锦在她自己的书房里,一本接一本翻着古籍。 寿安今夜宿在族中,先前捎笺纸问的事儿,她也回了。 她记性虽不差,也没有把所有的内容都刻在脑海里,尤其是彼时看着并不重要的段落,寿安没有存在心上。 被顾云锦一问,她苦思冥想了一番,列了一些书名。 顾云锦就是对着寿安的单子,一本本重新翻找。 念夏在一旁陪着寻,她的字写得不周正,但能阅读,寻一句话倒也不难。 抚冬也搬了杌子坐下来,帮着一块翻,嘴里说着去徐家的结果。 房少卿的夫人与母亲在徐令意小定宴上胡乱说话,这事儿顾云锦知道,彼时徐令意在信上与她说过。 是否与今日的事儿扯得上干系,还真说不准。 顾云锦颔首:“那就等舅娘和舅舅再想想,能想出来自是好,想不出来,也没有办法,再寻旁的思路。” 另一厢,蒋仕煜的书房里,父子没有对着地图指点江山,反而是坐下来对弈。 厮杀大片,蒋仕煜才缓缓开口,问了些北境状况,蒋慕渊一一答了。 蒋仕煜落了一子,斟酌着道:“你是铁了心想给岳家谋功绩了?” 蒋慕渊以清脆的落子声音作为回答。 蒋仕煜压着声,道:“你总该考虑圣上的想法,我琢磨他的心思,他并不想让顾家再掌将军印,只是一时之间没有好的人选,这才耽搁着,毕竟,顾家那几兄弟年纪太轻,且北地失守,圣上心里有疙瘩。他不追究失城之过,不表示他会继续让顾家任北地守将。” “我知道圣上有顾虑,我再坚持留在北地,他大概也就再给我三个月半年,一旦有人可用,兴许三个月都不给,直接就换了,”蒋慕渊说到这儿顿了顿,指尖捻着棋子,露出淡淡笑容,“而我的确是铁了心的,父亲如何真心待母亲,我也是同样如何真心待云锦,我以为父亲会理解我的想法。” 夫妻感情,被儿子这么明晃晃的说,哪怕是好话,蒋仕煜也有些尴尬,轻轻咳嗽一声掩饰了。 隔了会儿,蒋仕煜才绷着脸,道:“这是理解还是不理解的事情吗?” 蒋慕渊看着棋盘,没有看向蒋仕煜。 他知道蒋仕煜的性情。 在与长公主相处的时候,蒋仕煜笑容很多,语气温和,甚至时不时打趣妻子两句,就像是一对平常的夫妻,而不是长公主和驸马。 可在面对独子时,蒋仕煜会下意识地摆出严父的架势来,满满都是严肃。 蒋慕渊最初不理解,幼年还因为父亲的严厉而苦恼,后来明白过来,就觉得他家这位国公爷可爱极了。 第六百八十五章 这是博弈 蒋慕渊顾忌蒋仕煜的面子,心里想笑又不敢大笑,就老老实实低着头,听父亲给他分析局面。 “北境状况如何,你在那边数月,心里肯定清楚,”蒋仕煜沉声道,“狄人在裕门关吃了亏,山口关一战又是大败而退,虽说朝廷也防着北狄再次南下,但以常理来看,北狄伤了元气,短时间内不会再卷土重来。 不打仗,仅靠重建,顾家几个兄弟能有多少功绩?将士的战功都是在战场上拿命换的,不是靠修建城池搬几块砖石。 顾家的机会太过渺茫,可人家守了北地几十年,他们对故土有感情,自然投身重建之中,这无可厚非。 你不同,你坚持上三个月半年,圣上改了心意定下顾家也就罢了,要是另定了守将,你如何是好? 你这是明着跟圣上对着干!” 以蒋仕煜的看法,顾家胜算极低,最多半年,将军印落入旁家,蒋慕渊的坚持非但没有成效,反而得罪圣上。 蒋慕渊知道父亲是替他着想,收了笑意,正色起来。 如果蒋仕煜是以帝王心思来揣度圣上的心意,蒋慕渊就是实打实知道圣上用他又防备他,未免驾崩之后新帝拿捏不住他,圣上临死要逼他一起上路。 以蒋慕渊如今的羽翼与能力,他自知不该跟圣上硬着来,甚至是做出这种类似于“挑衅”一样的行为。 他应该更低调,更谨慎,而不是锋芒毕露。 只是,反复斟酌之后,蒋慕渊认为,北地守将这个位子太重要了。 无论蒋慕渊如何韬光养晦,圣上对他的疑心都不会消失,而他的性情也无法做到像孙恪一样、靠混日子来让圣上不管他,蒋慕渊只要继续行走在朝堂之上,他就可不能碌碌无为。 与其让圣上临终前觉得杀不杀他无所谓,倒不如有真正的能力和筹码,让圣上投鼠忌器。 蒋慕渊前世功高也权重,但他最终输在自己的“心”上,他没有想到圣上下手会那么狠,不顾及安阳长公主,把他逼到了绝境里。 今生,他不会再怀疑圣上的狠绝,他也要有足够的能力自保。 不止是保住自己,也是保住父母、寿安、蒋氏一族,更是保住他好不容易才娶回来的心尖上的姑娘。 自保,不能缺少的是兵权。 不单单是自己手中有多少能调动的兵力,更重要的,是这些兵不会掉头就捅他一刀子。 这是蒋慕渊的前车之鉴。 顺德三十五年,因着战事四起,外敌、内乱混在一块,让朝廷不得不四处作战,兵力不时调动。 别处战事吃紧,将士被围,蒋慕渊收到战报后,调了一半兵力驰援,留在身边的守军就少了。 他也没有想到,剩下来的将领之中,有顺德帝的钉子,对圣上忠心耿耿。 副将调集兵力,反将蒋慕渊围在孤城之中,饶是有坚持与他死撑到底的兵士,终究不敌围城之困。 粮草、军需一日日衰减,没有补给,哪里能有胜算。 当时,蒋慕渊的身边还有孙栩的门客,那人在意识到状况不对的第一时间就飞鸽传书给孙栩,鸽子飞回来了。 孙栩让蒋慕渊一定要撑住,他挖密道也要把蒋慕渊救出去。 再后来,围困之势越发紧逼,鸽子飞空就会被长弓射下,蒋慕渊不愿连累孙栩,那几只鸽子与其叫人射去了,不如填个肚子,兴许还能多坚持一两日。 可直到最后,蒋慕渊也没有等到孙栩。 想来也是,圣上下定决心要把蒋慕渊困死在这城中,又怎么会忽视素来与他亲近的孙栩呢。 孙栩大抵也被困得动弹不得,没有办法挖那条密道了。 回忆旧事,身边的副将反手给了他一刀子,让蒋慕渊毫无防备之下就被自己人困了个结结实实,孙栩彼时年轻,没有实权,想帮他都帮不上。 蒋慕渊彼时但凡再有多一些的兵力上的支持,圣上能不能就这么逼死他都是两说。 这辈子,蒋慕渊不希望身边再有那样的钉子,也想让手中有叫圣上投鼠忌器的兵权。 北地守将,手里握着的是整个北境大军,又因地势,一旦大军入裕门关,沿途再无险峻隘口,可以直扑京师,毫无阻碍。 前世,圣上不动顾家,是因为顾家效忠朝廷,只往北看,不掺和皇权争斗。 今生,圣上防蒋慕渊,既然没有拦着他娶顾云锦,就迟早会削顾家的兵权。 没有好机会、借口时,当然不能直接行事,一来对满朝的官员、北境将士百姓们交代不过去,二来让蒋慕渊心生疑惑,但现在不一样,正如蒋仕煜所言,这是个很好的机会。 圣上一直不敲定,这么拖着,除了暂时没有合适的人选之外,也是卖蒋慕渊一个面子,让他们争取个小半年,最后换了,蒋慕渊也不好再开口请求,别说是怀疑了,他反而还要感念圣上宽厚。 这几年,蒋慕渊既要丰满羽翼,又不能太刺激圣上,这是一场博弈,一点点的用巧劲。 跟钓鱼似的,不能急速拉杆,让鱼儿受惊跑了,也不能不动,叫鱼儿把饵料都叼走了。 圣上钓蒋慕渊这条鱼,反过来,蒋慕渊也在钓圣上的鱼。 若是旁处,蒋慕渊一时退让也就退了。 可北地守将到底不同,那是真正能让圣上在对他动手时斟酌再斟酌的存在。 顾家与蒋慕渊是一根绳上的,圣上打压外甥,怎么可能放过外甥媳妇儿和她娘家? 顾云锦又不是柳媛那样由圣上亲手送过来的眼线,卫国公府勤勤恳恳为圣上卖命。 一旦动手,顾家要自保,必然全力相助。 圣上总要考量考量那一马平川从裕门关直冲而至的北境大军。 蒋慕渊必须要让顾家守住将军印,这是为了顾云锦,也是为了他自己,只有顾云宴兄弟手中有赫赫战功,才能让圣上命他为镇北将军,而不是顺着这次的局势,名正言顺地把将印收回去。 要是能靠着顾云康,直直杀向北狄大帐,大败狄人,圣上也没有理由不应了吧。 第六百八十六章 全看他们自己 那等大功之下,圣上必然应下,若不应,寒了将士的心,也会叫蒋慕渊疑心。 顾家在北狄大伤元气之后接下将军印,北境之后十数年都不会受到狄人大军南压,小打小闹的,顾家兄弟完全可以应付,圣上想再把守将位置交给别人,也寻不到一个合适的理由。 “父亲,顾家能不能留下将军印,我说了不算,”蒋慕渊缓缓道,“我留在那儿也好,不留也罢,最终归属何处,靠的是他们自己,是他们有多大的信心、执念和坚持要继续守护北境。 眼下局面,他们比我更清楚,可他们还在以他们的方式争取,也许渺茫,可那面顾家大旗值得他们以命去搏。 而我,只是给他们一个机会,仅此而已。 成与不成,全看他们自己。” 蒋仕煜抿住了唇。 都是男人,都是在战场上厮杀过的男人,即便辈分上差了一辈,蒋仕煜也能理解他们的想法。 保家卫国、守护百姓,这是骨子里的热血,可同时,谁不想建功立业,谁不愿光宗耀祖? 想要功名,想要荣耀,每个人都一样。 既然上了战场,哪个阵前小兵不想成为将军? 成还是不成,正如蒋慕渊所言,看得就是自己。 杀出来了,自有战功,杀不出来,马革裹尸,残酷,也简单。 蒋仕煜沉沉看了蒋慕渊一眼,听儿子这口气,他知道顾家那儿必然有谋划,绝不是指着在北地搬砖垒墙就打动圣上。 他没有在朝堂上听说内情,想来是蒋慕渊瞒下了。 既如此,蒋仕煜也不逼着儿子说,只是交代道:“万事小心。” 蒋慕渊颔首应了。 之后,父子再不提战事,只静静下完了这盘棋,拼杀到最后,蒋仕煜赢了半目。 “一年比一年难对付,”蒋仕煜道,“再过两年,该是你赢半目了。” 蒋慕渊扬眉,笑了:“我争取再多赢半目。” 蒋仕煜轻哼了声,道:“夜沉了,回吧。” 父子一道行了半途,直到分叉口才各自回自己的院子。 蒋慕渊目送蒋仕煜离开,心里盘旋着先前的对话,他知道眼下对圣上而言是个极好的机会。 要不是北地的地势位置太过特殊,丢了北地与山口关,一个不小心会让狄人打下裕门关,蒋慕渊怕是要疑心北地破城有圣上的手笔了。 可圣上的疑心太重,他不会如此涉险。 那孙睿呢…… 孙睿不傻。 圣上知道凶险,孙睿一样知道。 蒋慕渊想,若孙睿当真掺和了一手,他的目的不可能是借此机会夺了顾家的守将虎符,他一定会有别的考量。 否则,这买卖做的就太不划算了,不见得能赚多少,还很容易赔的裤衩都不剩下。 不止是丢裤衩,还容易丢命。 偏偏,孙睿那人太难看穿了…… 蒋慕渊一面走,一面想,穿过甬道,直到远处的昏黄灯火映入眼帘,他不由地加快了脚步。 屋子里,顾云锦还在与书册奋战,因着是翻找,书房里看着比先前稍稍乱了些。 油灯光就照在她的脸上,映得皮肤如玉一般温润。 而她闻声抬起头望过来,在与蒋慕渊四目相对时,那双晶亮的眸子就这么弯了弯,笑意涌出来,落在了蒋慕渊的心上。 一见钟情,真不是假的。 他家这个小媳妇儿,那是看一眼就招人喜欢,尤其是招他喜欢。 蒋慕渊走到书案上,一手搭着桌面,一手落在顾云锦的肩膀上,垂着眼看她:“找到那句话了吗?” “还没有,”顾云锦仰着头回答,“我……” 话才刚开了头,她自个儿顿住了。 顾云锦的本意是她在继续找找,事儿要紧,总是早些寻到才好。 可看着蒋慕渊,她突然就想到,他们夫妻两人久别重逢,说的却都是朝事…… 并非正事不好,顾云锦与蒋慕渊也都明白什么叫轻重缓急,可夜色深沉,这点儿昏黄的油灯光里,蒋慕渊的眼下有一些青印子…… 回京头一夜,蒋卢氏半夜没了,他们一宿没睡,第二夜,为蒋卢氏守到天亮,又是一宿不眠,虽然白天陆陆续续睡过几个时辰,可白日补眠与夜里一觉到天明是不同的。 今儿好歹早些睡,明日一早,蒋慕渊还要进宫去。 若是顾云锦挑灯,蒋慕渊必然陪着她。 她还是想让蒋慕渊好好歇一觉。 思及此处,再出口的话也就改了意思。 顾云锦笑道:“我寻得头昏脑胀的,还是明日再寻。” 蒋慕渊看在眼中,又扫了一眼架子上地上的书,颔首道:“也是,兴许睡一觉就有思路了。” 主子们要歇了,念夏与抚冬自然也放下了书册,打水伺候了梳洗,退了出来。 幔帐放下来,只余下些许透过窗棂落进来的月光。 顾云锦其实这会儿还不困,又不想吵蒋慕渊,就老老实实地侧身躺着,只悄悄地眯着眼睛看他。 知道蒋慕渊警醒,顾云锦连偷看都偷得小心翼翼。 却,还是叫蒋慕渊抓了个正着。 顾云锦的目光游开,又飘回来。 蒋慕渊好笑地问她:“你要看就看,谁还能拦着你不成?满天下能名正言顺盯着我看的小媳妇儿就只你一人,你怕什么?” “只一人”这个说辞让顾云锦的心漏跳了一拍,但不得不说,顺耳极了。 顺耳到她说话都是下意识地往外蹦。 “白日里你说的,你不闹我,让我也别闹你,”顾云锦的声音糯糯的,“我盯着你看,你会说我闹。” 蒋慕渊被她一句话说得心里跟猫爪子挠似的,把人拖到怀里,在顾云锦的额头上啄了啄:“你现在这样,更闹。” 可再闹,也闹腾不了。 亲吻只添粘腻,却解不了那浓浓的相思。 一遍又一遍说的情话叫人沉醉,可终究还是少了些。 好在,熟悉的体温总是让人放松,挨在一块,终是沉沉睡了,一觉到了天明。 顾云锦和蒋慕渊一道出晨功。 院子地方不小,还能有角落给抚冬和念夏练功。 钟嬷嬷站在庑廊下看,只觉得有趣。 第六百八十七章 阿渊不解释解释? 圣上那儿,应当是下了早朝就要寻他,蒋慕渊不好耽搁,与顾云锦用过早饭,便进宫去了。 蒋慕渊到得早,他没有进御书房里,而是站在庑廊下,与内侍齐公公说话。 与韩公公整日伴着圣上不同,齐公公主管御书房,管教着底下一溜儿的小内侍。 齐公公客客气气的,道:“小公爷,圣上交代过,您来了就进里头坐会儿,不用在这儿候着。” 蒋慕渊笑道:“不妨事,这几日春景好,看着舒畅。” “小公爷这几个月辛苦,北边没有京中这么多花吧?”齐公公道。 “春天不及京里热闹,那儿与咱们京城还是有很多不同的,”蒋慕渊道,“我在北边总惦记着公公您泡的茶。” 齐公公连连摆手:“小公爷这话折煞奴才了。” “您泡的茶是真的香,”蒋慕渊继续道,“我回京那天进御书房,那茶不是您泡的吧?” 齐公公答道:“那日不当值,底下人泡的。” “难怪,”蒋慕渊敛眉,道,“那日圣上说龙体不比前几年精神,便让几位殿下分忧,我听着十分担心。你们跟前伺候的,还是要多劝劝圣上,膳食要注意时辰,那天要不是韩公公瞅着时间,午膳的时辰又要耽搁了,偶一日还好,日子长了,损了圣体……” “不止您记挂着,太医诊平安脉的时候也说过,只是圣上忙碌,有时候顾不上……”齐公公叹道。 蒋慕渊与齐公公一直说着圣上的事儿,句句关心,说到圣上下朝回来。 圣上背着手,抬起眼皮子看过来:“阿渊怎么在外头等着。” “看个春花,”蒋慕渊行礼,道,“和齐公公说些家常。” 圣上轻笑了声,道:“你先进去,朕换身常服。” 蒋慕渊应了,跟着小内侍进了御书房,在窗边落座。 圣上换了身轻便的,再过来时,见齐公公从茶房里取了茶叶出来,顺口问了声:“都说了些什么家常?” 齐公公道:“小公爷关心圣上龙体,您有时候看折子误了午膳时辰,小公爷很担心,让奴才们按时给您上膳。” 圣上笑了声:“他每回去慈心宫,也揪着母后是不是按时用膳说事儿,怎么不见他少给母后两荷包糖果!” 韩公公也笑了:“小公爷是关心您。” “他心细,”圣上道,“这几个孩子性情都不同,睿儿沉稳,宣儿温和,恪儿……不说恪儿,说了就要生气!阿渊是心最细的一个。” 韩公公替孙恪说了句好话:“小王爷随和……” 圣上哼了声,这话题算是过了,没有气极了再把永王爷叫进宫里训斥一通的想法。 蒋慕渊迈进御书房,见蒋慕渊起身迎他,他摆了摆手:“不用多礼。” 两人各自落座。 圣上在书案上寻了两本折子,让韩公公交给蒋慕渊:“先看。” 蒋慕渊翻开,上头的内容让他微微拧眉。 这是弹劾的折子,被弹劾的人就是蒋慕渊本人,说的是北境战事期间杀俘虏的事儿。 写折子的是两个御史,只看名字,蒋慕渊根本记不起人来。 杀俘虏是蒋慕渊亲自下的命令,虽有不愿意北地失守的具体状况传扬开的私心,但本身如此行事,挑不出错。 前线征战,毫无用处的俘虏,不杀了,难道留着浪费军粮吗? 即便蒋慕渊不下令,向威也会动手。 这些前头打仗的人知道的事情,朝中的文官们未必全然了解,有异想天开的,自然会写出这种折子来,但明白事情的总比不懂事情的多得多。 按说,这等不可理喻的折子递上来,黄印那儿就直接打回去了,断断不会到圣上手中。 现今又添了文英殿那一关,蒋慕渊以为,兵部也好、三公也罢,不至于把这种折子送进御书房来。 而且,这两本折子保存虽用心,但看着不是新的,有些日子了。 蒋慕渊缓缓合着折子,心里想着,当日杀俘虏,果然是圣上心里的一根刺。 圣上质疑北地失守的内情,自然看什么都可疑。 他把折子放到一边,抬眼看着圣上,却是一个字都没有说。 圣上道:“阿渊不解释解释?” “就是杀了呀,解释也不知道从何解释起,”蒋慕渊答得很无辜,“我以为当时状况,杀俘虏是应当的,您知道,我是头一回领兵,打仗有些心得,日常行兵事务,我一知半解,多是请教肃宁伯,肃宁伯打东异时,坑杀五千战俘,您为此赏过他,我就依样画葫芦……” 这个依样画葫芦,让圣上的唇角抽了抽。 他抿了口茶,道:“朕没有说你做的不对。 是不是该杀,道理都明白,可架不住有人稀里糊涂地要做清风亮节。 御史们硬起脾气来连朕都骂,何况是你? 这事儿总会有些争议,你让副将、参将去下那个命令,何必自己动手呢? 你是朕的外甥,御史弹劾,再没有道理朕也只能听着,再训斥你几句,装样子也要装。 折子他们要写,朕总不能真让他们在大殿上撞死吧? 要是御史弹劾的是副将、参将,朕能直接给驳回去,不用再被上折子说朕偏心外甥。” 蒋慕渊老老实实听着,当时为了瞒下顾云康孤身赴北狄,他曾拿这番说辞差不多的意思糊弄过肃宁伯,如今又被圣上来糊弄,也是有趣。 御史的确有什么骂什么,为搏一个清风霁月的高洁名声,金銮殿上指着皇帝的鼻子大骂一通,最后一头撞死的,之前的几百年里,蒋慕渊也能数出那么几个来。 “是我不够周全,让舅舅您为难了,”蒋慕渊笑了笑,“下回有经验了,断不会再给您惹这种麻烦。” 圣上眯了眯眼睛:“那这次呢?总要有个交代吧?” 蒋慕渊道:“您知道我杀的没有错,那还能怎么交代呀?” “写份折子,多少俘虏,怎么审的,问出了些什么,详细一些,你当作交差,朕也好敲打敲打那些有事没事儿的御史。”圣上哼道。 第六百八十八章 敲打 蒋慕渊颔首应下了,并不多言。 他听出来了,圣上要敲打的人是他。 圣上对北地失守存疑,却没有顾家通敌的实证,顾云宴兄弟随大军收复失地,现如今,圣上不打算再拿人证物证缺失的旧事来与顾家算账了。 可不算账是一回事,圣上还要敲打蒋慕渊,明晃晃的告诉他:朕心里明明白白,朕在本子上记着,再惹事,一并算。 所谓的惹事,是在圣上另指北地守将时,蒋慕渊再继续替顾家求情。 圣上不止要让他感恩戴德,还要让他自认理亏,毕竟,不追究已经是大恩典了。 见蒋慕渊听话应了,圣上又问:“前几日与你说的几件事情,你有想法了吗?蒋家那位老太太过世,也是不巧,不然朕昨儿就让你进宫来了,与皇儿他们多探讨,早些定下办法。” 蒋慕渊应道:“我虽然难过,但也知人总有一死,好在太奶奶走得安详,又是喜丧,她能在地下与儿子、孙子团聚,家里人也为她老人家高兴。 您那日问的几桩事,我想了一些,还没有完整的想法,就想着进宫后去文英殿,向几位殿下、六部大人们请教一番。” “是了,”圣上颔首,“一会儿你就过去文英殿。” 重新上了茶水,圣上嘬了一小口,叹道:“你这一路赶得太急了,肃宁伯班师回朝,大军比你启程早多了,他们还在路上,你已经抵达了。” 蒋慕渊笑道:“大军行进,不比我轻骑快行。” “也是。”圣上说完,挥了挥手,示意蒋慕渊退下。 韩公公送蒋慕渊出去,再回来时,圣上正在看折子,他便不声不响地站到了角落里。 圣上眼皮子没有抬,却是开口道:“阿渊那孩子呀,就是心太细,考量的事情也多,北地到底怎么一回事儿,朕不信他不知道。他却还想跟朕讨将军印,他是真宠他媳妇儿。” 这话,韩公公不好接,也就没有接。 圣上问:“那天真是阿渊他媳妇儿等在宫门口?” 这个问题是要答的,韩公公垂手,道:“是小公爷夫人,马车早早就到宫门外了,听风伺候着,从早上一直侯到下雨那会儿,小公爷才出宫。” “她倒是好耐心,”圣上哼笑了声,“模样也好,阿渊相中她不稀奇,朕看着也是个讨喜的小丫头,做外甥媳妇挺好。” “您说得是。”韩公公陪笑,心里明白圣上没有说完的意思。 做外甥媳妇挺好,做儿媳妇就不好。 蒋慕渊不疾不徐往文英殿去。 文英殿伺候的小内侍见了他,赶紧迎了上来。 走到近处,能听见殿内说话的动静,蒋慕渊偏过头,低声问道:“里头在商议什么?我现在进去,会不会打搅?” “怎么会打搅,知道您今儿个进宫,刚刚几位殿下还在说您兴许会过来。”小内侍引着蒋慕渊往前走,刚要推门,那门就开了。 里头出来一人,正是徐砚。 徐砚见了蒋慕渊,拱手行礼。 蒋慕渊道:“徐侍郎这是……” 徐砚道:“有几本文书落在工部衙门,想让小吏去取。” “我与徐大人一道去吧,”蒋慕渊笑道,“正好有一些城池重建的事儿,想要与徐大人请教。” 徐砚明白人,听了这话,也不提让小吏走一趟了,跟着蒋慕渊一块往六部衙门走。 两人离了文英殿。 徐砚四周打量了一圈,见附近无人,便主动与蒋慕渊道:“昨儿云锦使人来传话……” 蒋慕渊压着脚步,道:“徐侍郎心中可有线索?” “与内子前后思索,不曾想到什么,”徐砚继续道,“上朝之前,舍弟也说,生意场上,与那几家虽有过往来,但不曾有冲突……” 既然摊开来说北花园的事儿,蒋慕渊也就没有隐瞒,道:“我使人打听了,洪少卿与赵同知并非同榜进士,书院也不相同,赵同知是京城人,洪少卿是任了京官之后才举家进京的,似乎彼此之间并无关系。” 徐砚颔首,示意自个儿认真听着,只是思路一转,突的想起一桩来。 “若没有记岔,赵同知是连着考了好几回才中的……”徐砚斟酌着道,“不知洪少卿是否也有同样的经历……” 蒋慕渊扬眉,而后笑了起来:“是我疏忽了,徐大人提醒得是,我该再仔细些。” 这两人不是同榜,但在数次落榜的经历之中,兴许有同一年参考。 先说的这事儿,勉强可以说是朝堂之争,但更像是家事,让蒋慕渊再问朝事时,也少了几分严肃。 “我在北境几个月,京里是不是有不少弹劾的折子?”蒋慕渊压低了声音,问道,“质疑北地失守、指责我杀俘虏,这一类的……” 徐砚看了蒋慕渊一眼,心知这才是对方叫他一道走的原因,便道:“的确是有,朝中当时争议不少,但最后都被压下去了,弹劾的折子也有,几乎都叫黄大人打回去了,有御史在大朝会时上折子,当场就被黄大人斥得说不出来,那之后,折子就少多了……” 蒋慕渊点了点头。 跟他想的一样,圣上就是拿旧折子在敲打他。 黄印在大朝会上喝斥了胡乱上弹劾折子的御史,那之后,抓着这几桩事情不放的折子必然很少。 即便写了,也是被黄印打回去进不了文英殿,要让圣上看到,只有大朝会上折子,只是这么一来,极有可能被黄印再当着所有大臣的面劈头盖脑讽刺一通。 如此状况,上了折子的御史也不会等着蒋慕渊的自辩和交代了。 圣上又何须再给御史们一个说法。 再回到文英殿里,里头正在为江南的赋税争论。 蒋慕渊进来,少不得与各处问安。 孙祈看向蒋慕渊,微微一颔首便是应过了,吩咐小内侍道:“给小公爷搬把椅子,上茶水。” 不用孙祈特特说,小内侍半点不耽搁,已经都安排了。 孙宣笑着与蒋慕渊道:“阿渊既来了,也正好听听你的想法。” 第六百八十九章 尾巴 蒋慕渊笑:“圣上刚刚也问这事儿,只是我回京才几日,还没有弄明白,便来文英殿里听几位殿下与大人们说一说。” 客客气气的,但意思摆了——今儿个不掺和。 今日坐镇的三公是曹太保。 曹太保年事已高,这才一个上午,眉宇之间就难掩疲惫,他的话极少,但资历在这儿,就算是皇子都不敢怠慢他,何况其他大臣。 很快到了中午,御膳房送了皇子们的午膳来,知道蒋慕渊在,也给他添了。 大臣们用的都是家里备的,膳房里热一热,入口也正好。 曹太保用的很清淡。 纪尚书与他交好,道:“尊夫人为了太保的身体,费心思了。” 曹太保拿起筷子,笑道:“你也快了,再过两年,不止是婆娘,底下一个个也盯着管。” 纪尚书失笑,摇了摇头。 在座的上了年纪的老臣不少,闻言皆有感悟,纷纷说着自己屋里人那絮絮叨叨的叮嘱,这样的话题,倒也融洽。 皇子们皆是年轻,加上蒋慕渊,屋里有人的也就是四个——孙祈、孙淼和孙睿。 岁数不到,自然也不懂携手走过漫漫几十年的老夫老妻是如何相处的。 这等话题,原也插不进去嘴,也不会去参与。 偏孙禛嘴巴多,他用膳时就坐在孙睿边上,嘀嘀咕咕道:“人家老夫妻,管来管去是个滋味,皇兄稀奇,才进门的侧妃就能叫你听话,冬天里让穿暖和些,你就生生裹成了一头熊。” 孙睿斜斜看了孙禛一眼,透了几分不悦。 孙禛却像是没有领会,继续道:“直到上个月才渐渐减了衣裳,虽说这个冬天是比前几年冷,但皇兄也……” 啪—— 筷子落地。 孙禛惊了一下,嘴巴倒是闭上了。 孙睿弯腰,捡起了筷子,小内侍过来换了双干净的,他握在手中,声音很轻,但也沉沉:“我说过,是我觉得冷。” 孙禛一不小心咬到了舌头,他也觉得冷了。 这句话,说的音量不重,可因为孙睿掉了筷子的动静,刚才说着话的大臣们也噤声了,殿内安安静静的,蒋慕渊耳力好,都听见了。 蒋慕渊记得,最初时,孙睿说过是赵知语让他多穿些的。 皇太后还说屋里有人知道冷暖,顾云锦为了叫皇太后高兴,还给蒋慕渊塞过手炉。 可现在品着孙睿的话…… 蒋慕渊猜到孙睿怕冷,赵知语就是个幌子,可再冷也该有限,反倒是孙睿对孙禛的态度,跟冻了三尺的冰一样。 上午说正事时,这两兄弟瞧着并无不妥当,仅仅只有这个问题让孙睿动气,就像是孙禛一脚踩在了他的尾巴上。 前世孙禛常常说些混话,孙睿一般不与他计较,到底是一母同胞,孙禛出了岔子,做哥哥的也会替他收拾局面。 印象里,孙睿对孙禛置气的时候很少,但蒋慕渊还是能想起那么一两回。 寻常事情都无妨,一旦踩在了尾巴上,就是这么一个模样。 眼下看来,“冷”也是孙睿的尾巴…… 蒋慕渊正琢磨着,见孙睿抬眼看过来,他便笑了笑。 思绪一转,蒋慕渊道:“我倒是不怕冷,可小媳妇儿听皇太后的话,去年冬天,说什么都要我裹雪褂子、抱手炉,我弄的一手都是汗,也只能随她。” 孙祈听见了,嗤得笑了一声:“你自个儿愿意听她的。” 蒋慕渊扬了唇角:“大殿下问问几位大人,若是不听会怎么样。” 那厢停了的话语声一下子又起来了。 “哪能不听?一年比一年能唠叨,不听她的,能从早念到晚!” “可不是!贱内念一天不觉得累,臣替她累得慌,还是算了,年纪大了都不折腾,臣替她省些力气。” “不止自个儿念,把儿子孙子都叫来一块念……衣食住行,就没有一样不念的,夜里多吃一盏茶,都要念。” 蒋慕渊一面听,一面笑,冲孙祈无奈地摊了摊手。 孙祈也笑,摸着下颚道:“人家那是老夫老妻的,你,自个儿折腾。我听说你回京那日,人在宫外从清早等到傍晚,半步都没挪,哪有这么黏糊的,不像话,还是端正些好。” 嫡妻端正,黏黏糊糊那都是偏的小的才会有的态度。 蒋慕渊笑容更盛:“不是什么大事儿,她喜欢黏糊就黏着,我好些日子不在京里,这次回来也待不了几日。” 孙祈看蒋慕渊这得意洋洋的笑容,知道这就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他也就不多说了。 孙睿听了也是笑了笑,慢条斯理把剩下的午膳都用完。 午后稍稍歇了歇,文英殿里,又议论起了这种朝政,尤其是北地重建后续的安排,大臣们不想耽误蒋慕渊启程回去的功夫,想要先定下来。 蒋慕渊推托孙宣时说过的折子,他也抽空写了,今日在文英殿里交由各位大人们过目。 这一商讨,一直到了掌灯时分。 顾云锦坐在书房里,抚冬剪了灯芯,让屋里更亮了几分。 书案上摊着一大张纸,顾云锦对照着前面几版的地图,再画最新的一版。 想寻的那句话,上午已经从书册里寻了出来,前后参照着,再根据韦沿的思路推,还真启迪了她的思路。 仿佛是蒙在眼前的那片树叶被挪开了,视线一下子清明起来,很多先前不曾想过的角度,一股脑儿冲进了脑海里,迸发出新的思绪。 书册上看来的记载、李镖头说的话、马商人父子画的地图,与其他她拜访过的旅人的口述叠在一块,最终有了这一版的进展。 顾云锦画得很仔细,尤其是那条她心心念念要寻的路,她特特拎出来,放大了比例,又重新描绘了一番。 蒋慕渊回来时,顾云锦刚刚放下笔,对着地图出神。 等下,她的皮肤莹白如玉,她的眼睛也透着光,只是眉宇之间有些许疲乏,而疲乏之后又有几分难掩的喜悦与兴奋。 “这是有进展了?”蒋慕渊笑着问她。 话音一落,他就看到顾云锦倏地抬起了头,迎着他的目光,笑了起来。 第六百九十章 曾经的步步为营 顾云锦撑着书案站起身,道:“小公爷来看看?” 蒋慕渊走上前,先看了那份大地图,上头标识有很多,推测出来的路线描了红。 而那份细节处的地图,内容自然更丰富,绿洲大概的位子,能同行的路线,排除掉一些难以越过的天险,最后留下来的两三条路线。 顾云锦指着绿洲的位置,道:“虽有信心,但总归是推测,绿洲若在这里,路线应在这两条之中,而绿洲若在更偏北的地方,路线大抵是这两条。 早该想到这个思路的,只是一叶障目,这会儿豁然开朗。 我毕竟没有走过这条路,到底能不能行得通,还要等三哥回来,让他比照。” 蒋慕渊没有说话,他的视线凝在了地图上,指尖来回挪着比划着,先前眼睛里的笑意已经一点点全部掩去,漆黑的眼底深邃得看不到一点情绪。 蒋慕渊知道顾云锦尽力了,正如她所言,她从未行走过关外,书上的、旁人口述的,也都有局限,能拼凑出这些已经不容易了。 甚至是,做得极好。 蒋慕渊自己花费精力投入其中,也未必能有这样的成效。 可就是做得太好了,上头那一处一处的标识,让蒋慕渊的心紧了起来。 顾云锦是一叶障目,蒋慕渊又何尝不是。 顾云锦现在犹豫的两三条路线,蒋慕渊却已经得出了答案——是那条穿过鬼哭石林的小道,从绿洲直直插向北境土地。 上一世的顺德三十五年,蒋慕渊被困在孤城之中,穷途末路。 孙栩传给他的最后一封飞书上写了,就算是挖密道,他也要把蒋慕渊救出去。 那句话,让蒋慕渊从前世临终一直记到了今生。 他与孙栩虽差了一辈,但关系极好,蒋慕渊也很喜欢这个活泼又热情的外甥。 蒋慕渊本以为,孙栩年轻,想法活络,才会在那一刻想出要挖密道的法子,这是他的灵机一动。 可他现在想明白了,孙栩会想到密道,是因为他参与过顺德三十四年顾家大破北狄的战事。 孙栩与他的父亲孙淼的性格截然不同,他十二岁就敢上战场,孙淼拦都拦不住,军中一众将士对上这么一个祖宗,恨不能天天捧在手里,就怕摔着碰着,他们无法交代。 孙栩不管,他被拘在大将身边都拿着长弓远射。 少年郎无所畏惧,恰逢北狄自乱阵脚,安苏汗年老,几个儿子争权夺利,为了争先,出兵南下。 顾致沅带领北境守军抵抗,把狄人赶回了草原,孙栩一马当先,单枪匹马与狄人将领比高低,风头无二。 这是蒋慕渊听来的。 彼时顺德帝也老了,皇太后薨逝之后,他一直在削权。 蒋慕渊依旧南征北讨,但他在权势上,已经不似前几年那般能倾朝野了。 最明显的,是御书房里的那些折子,他碰不着了。 顺德帝若拿折子给他看,上头的内容大抵都是弹劾他功高盖主的。 因而,孙栩在北境如何,蒋慕渊都是听说。 听了之后,他还挺高兴,小小儿郎能射杀大将,英雄出少年,只是高兴之余,也会担忧。 圣上如此防备他,以后会怎么对孙栩…… 再之后,蒋慕渊听说,顾致沅留守北地,顾致泽、顾致清领精锐骑兵直杀至北狄大帐,奇袭打得狄人措手不及,大火烧了一天一夜,狄人一路败退。 安苏汗在亲兵的护卫下脱身,几个儿子战死,侥幸逃脱的,也都有伤在身。 这一场战事,对北狄的打击太大了,安苏汗本就病着,之后就一病不起,不久后吐血身亡。 活下来的几个儿子夹在几个部落之中,彼此倾轧,内里乱作一团。 这是顾家的赫赫战功,也让战事不断的朝廷松了一口气。 蒋慕渊一直以为,顾致泽他们是通过草原杀过去的,当时开春化雪了。 可蒋慕渊却忘了,他彼时身处南境,在疆土的最南边,那里的阳春,北方的草原上还是大雪封境。 顾家人要一路打到北狄大帐,他们走的必然是现在蒋慕渊和顾云锦在寻找的那条小道。 而孙栩,他彼时在北地,顾致沅不会让他以身犯险,但路线如何,应当是没有瞒过这位皇孙殿下。 大胜之后,战报送进京城,蒋慕渊没有看过,孙睿此时监国,必定是看了的。 即便上面写的路线不清楚,孙睿后续只要问了孙栩,大致行进便也清楚了。 孙栩要挖密道救他,其实是受了那年暗度陈仓的启迪。 前事种种,蒋慕渊怀疑孙睿是重生而来,虽然他看不懂孙睿做这种“自断臂膀”、“自毁江山”的事情到底是在谋划什么,但他也越发坚信,孙睿也是多活了一世。 所以,孙睿会知道那条奇袭的小道,他比蒋慕渊活得更久,他在那之后知道了安苏汗与顾微的仇怨…… 他能把那条路线早早地就告知狄人知晓,他能让北狄压到北地城下,让惶惶的顾致泽做了他的棋子,替他打开了北地大门。 分明,这条暗道,前世直至顺德三十四年才展现在两军之中。 蒋慕渊想到了顾云锦昨夜的问题——顾致泽一个人是怎么走到了无法回头的那一步? 仅仅是顾家长房进京吗? 前世,顾致泽明明都抗住了,领兵把安苏汗的大帐一把火烧毁的,就有他。 而且,那条暗道到底是怎么得来的? 顾家人如何能断定通过暗道能直插北狄大帐? 这其中需要大量的情报,通过人,通过事,而最有用的,是奸细,扎在北狄心脏上的一个奸细。 如此推断,答案毋庸置疑,那个人是顾致泽。 只有长年累月与狄人交换情报、换取信任,才能慢慢有所收获。 那条曾经由顾致泽领着北境精锐骑兵夜袭狄人大帐、打得北狄措手不及的暗道,在今生却反过来,被孙睿所利用,成了刺向顾致泽心脏的羽箭。 前世的顾致泽曾经十数年的虚与委蛇、步步为营,在今生,终究成了北地的催命符。 第六百九十一章 你最甜 独自一个人瞒下所有,夜深时思考来去,为自身未解的血脉而痛苦的是他;坚持游走两面,最后一腔热血,以身为顾家子弟而骄傲、带领北境将士大破北狄的是他;可今生被孙睿推着,被时局变化压断了心里那根弦的,也是他。 这个答案,残酷又讽刺,却是眼下看来,最最可能的。 要不是怕曝露状况,蒋慕渊很想去问一问孙睿,他到底做了什么,让顾致泽做出了与前世截然相反的选择,倒向了狄人,打开了北地城门。 蒋慕渊从地图上抬起头来,看向顾云锦。 他在顾云锦眼中读到了担忧,他沉浸在地图里一言不发的模样,显然是让她担心了。 “无事,”蒋慕渊伸出手,揽住了顾云锦的肩膀,轻轻拍了拍,“就是在想,你这地图整理得真好。” 他只能这么说,他不能告诉顾云锦,在原本的故事里,顾家所有人本该以顾致泽为傲,而不是恨得咬牙切齿,又痛得无可奈何。 顾云锦抬起手,把落在她肩膀上的手握在掌心里,十指相扣,浅浅笑了笑。 她隐隐知道,蒋慕渊只说了一半,真正让他陷入沉思的是旁的事情,可蒋慕渊没有说。 他们是夫妻,感情极真,这毋庸置疑,顾云锦何时何地都不会怀疑蒋慕渊的心,只是知道,蒋慕渊有事儿瞒着她。 就像是那夜的大帐之中,蒋慕渊和袁二特特在营中说话,那是为了不叫她听见。 可顾云锦也没有能抱怨的地方,毕竟她自己也有事儿瞒着蒋慕渊。 虽然她的真心实意,亦没有半分掺假。 当然,这种互相瞒着事儿的滋味,很不好。 舌尖顶住了后槽牙,顾云锦鼓着腮帮子,半晌抬眸道:“想吃糖了,嘴里没有味道,看来时不时的还是要吃些甜的,皇太后说得极是。” 蒋慕渊叫她逗笑了,胸口起伏,从腰间解下荷包,取出一颗糖果:“带在身上给皇太后的,今儿却没有去慈心宫,正好讨你欢喜。” 顾云锦含了一颗糖,香甜味道在口中溢了一圈,叫她整个人放松多了。 她问道:“你怎么不吃糖?我看着也不像是只有一颗。” “怎么不吃,”蒋慕渊弯下腰来,漆黑的眸子沉沉湛湛望着顾云锦,手指轻轻抚着她的下巴,凑近了道,“你最甜,一袋糖果都没有你甜。” 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几个字几乎消失在了唇舌之间。 顾云锦弯着眼睛笑。 这份爱意,真真切切,他们彼此都知道。 腻了好一会儿,顾云锦才从蒋慕渊怀里出来,低头整理了显得凌乱的衣衫,又转身把大案上的书册、地图都一块整了。 蒋慕渊瞧着是气定神闲,其实也是狼狈,他坐在椅子上,支着脸看顾云锦。 半晌,他轻声道:“云锦,想不想去看看你姐姐?” 顾云锦一怔,她能见着的姐姐只有顾云思,她回京之后已经登门拜访过了,可蒋慕渊提起来…… 蒋慕渊肯定不是为了见顾云思,他大抵是想见傅太师。 而傅太师进来常在宫中,蒋慕渊有事儿在宫里就能与傅太师商议,需要去太师府说的,大抵是在宫里不方便开口的。 顾云锦心里有数了,便道:“那我明日下午在南宫门外等你,我们一道去太师府?” 蒋慕渊的笑意越发浓了,他家小媳妇儿,当真是通透人,多明白事儿。 翌日,文英殿里由傅太师坐镇。 午膳后,听风跟着小内侍到了殿外,老老实实候着等通传。 文英殿议政,即便是亲随,没有传召也不能随意靠近,蒋慕渊得了消息,借着正好消消食,慢悠悠地走出来。 听风上前,压着声儿道:“爷,奴才查过了,洪少卿与赵同知虽不是同榜,但两人都考过好几回,且都考了辰丰二十七年,以及二十八年的恩科,这两次也都双双落榜。” 蒋慕渊点了点头。 同窗、同科会有至交好友,但屡战屡败、屡败又屡战的两个举人会认得也不稀奇,尤其是后来两人还都中了,势必会多一些亲近。 有这层关系在,赵知语与洪少卿的孙女,即便不够熟悉,也能说上几句。 当然,蒋慕渊不认为赵知语要跟谁过不去,在背后出主意的肯定是孙睿。 孙睿算计着把柳媛和徐令婕凑到了赵知语的眼皮子底下,让她一眼就看到闹剧,借而让顾云锦出面,他想打击的是谁? 是卫国公府?还是冲着蒋慕渊来的? 眼下只有柳家倒霉,挨了皇太后一顿训斥,旧账都摊在桌面上了,一旦柳家再出岔子,新账旧账一块算。 反而蒋慕渊与顾云锦不痛不痒的。 可孙睿与柳家哪来的仇怨? 再说前世,卫国公府对圣上忠心耿耿,圣上属意孙睿,柳家总不会与圣上唱反调。 不过话又说回来,蒋慕渊看不穿孙睿这一连串的举动,他也没有想明白圣上为何要弄出一个文英殿来。 蒋慕渊的目光落在听风的手上。 听风提着一个食盒。 “夫人来了?”蒋慕渊挑眉。 听风笑眯了眼睛:“夫人已经在宫门外了,奴才说爷这儿准要到掌灯时,夫人不用这么早来候着,夫人说她想来,正好顺路给爷捎些点心,下午时能尝两口,奴才实在劝不住……” 听风一面说,一面就瞧见他们爷的眼角眉梢一点点露出来笑容,他暗暗叹了声,他就知道,他们爷可喜欢夫人在宫外等他了。 前回是西宫门,这次是南宫门,以后若有机会,只怕是盼着夫人东边、北边,甚至是角门处都全候遍了,叫所有人都知道他们感情甚笃。 蒋慕渊接了食盒,道:“你伺候仔细些。” 听风忙应了。 文英殿里的皇子、大臣们,就这么看着蒋慕渊去外头转了一圈,再回来时手里添了个食盒,整个人还心花怒放。 “这是……”孙宣奇道,“刚用了午膳,阿渊去消食,怎么还添了?” 蒋慕渊落座,把食盒就搁在手边。 第六百九十二章 就是要让他们知道 朱漆的食盒里头,糕点淡淡的清香往外头飘,闻着挺开胃的。 “她想她姐姐了,应了她今日散了之后陪她去探望,这不就急着来了嘛,这个时辰就在外头候着了,还让人送了些吃食,”蒋慕渊笑容里几分无奈、几分纵容,偏过身子与傅太师道,“今日要打搅了。” 蒋慕渊这么一说,各个都知道他说的“她”是指的谁了。 孙祈咋舌笑骂了声“黏黏糊糊”,孙宣夸他们感情好,大臣们赞几声琴瑟和鸣,孙睿神色淡淡的,看不出端倪。 傅太师道:“怎么能说是打搅呢,她姐姐也盼着能和夫人多说说话,还有两个月就要生了,都说妇人临盆,娘家在陪着最好,老夫都想厚颜请亲家母和亲家的姑娘们常到府里坐坐。” 大伙儿也知道傅太师快要荣升曾祖父了,打趣着要在顾云思生产后讨一颗红蛋,也沾沾喜气。 这会儿都不饿,等到了下午,蒋慕渊把点心分了,自个儿留下百合绿豆糕。 熟悉的味道让他眼底都透着笑。 等朝事歇了,一行人前后出了文英殿,彼此拱手告别。 蒋慕渊与傅太师一道出了宫门,看着在宫外停了半日的马车。 傅太师看着灯笼上的“宁”字,不由也笑,道:“老夫的轿子在前头,小公爷,咱们府里见。” 蒋慕渊应了声,走到马车旁,那车帘子就撩起来了。 因着动作,长袖往下落了一小段,露出来小截的白皙手腕,纤纤玉指捏在藏青的帘子上,映着灯笼光,跟玉似的。 帘子后的人,巧笑嫣然,一双会说话的眸子就这么直直看着他。 蒋慕渊无声地笑了,一脚迈上马车,握住顾云锦的手把人往车厢里带。 捏着帘子的手指松开了,帘子落下来,晃了晃,阻隔了里外。 蒋慕渊坐下,扣着顾云锦的手指把玩:“等了半日,累不累?” “这车里能躺,又不缺饮子点心,还备了话本,哪里能累着?”顾云锦笑道,“倒是你,文英殿里聚了殿下、大臣,一道商量事儿,你更累。” 蒋慕渊眼里凝着笑:“文英殿里如何议政,你知道?” 顾云锦瞅他。 她其实并不知道多少。 朝堂政事,顾云锦以前从未接触过,很多事儿一知半解,这半解里兴许还要错一半。 可她渐渐接触了北境的战局,听得多了,想得多了,对军务上比以前明白了许多,其他的,重心不在其上,自然进展不大。 文英殿里的状况,还是下午有一句没一句从听风嘴里听来的。 听风说了不少,但他说话,目的不在让顾云锦明白里头运作,而是让他们夫人知道,他们爷有多出色。 话里话外,与蒋慕渊有关的好话,一箩筐一箩筐的堆在顾云锦跟前。 当然,也说了蒋慕渊拿到点心后整个人都透着高兴劲儿,很是春风得意。 顾云锦笑了一通。 现在见着蒋慕渊人了,顾云锦凑上前问他:“听说你脚步都透着喜,那岂不是整个文英殿都知道我来送点心了?” “就是要让他们知道,”蒋慕渊大笑了声,“我还把点心给他们都分了些。” “我只让听风拎了一个食盒,里头才那么点,哪里够分的?”顾云锦道。 蒋慕渊大言不惭:“一人分一小块,尝个味儿,又不指着给他们填肚子。” 顾云锦扑哧笑出了声:“素香楼的点心,说得跟大人们没有尝过似的。” “你给送的,他们自然没有尝过。”蒋慕渊道。 “要不要紧?”顾云锦见蒋慕渊看着她,补充了一句,“我是说,我往文英殿里送吃食,要不要紧的?先前问了听风,他说能送,我就备了……其他大人们家里,是不是也送东西?” “送都送了,这会儿还琢磨呢?大臣们中午用的膳食是家里带进来的,点心倒是没见送来过……”蒋慕渊逗她,又不想她真的往心里去,话锋一转,道,“但你也不是头一个送的,我回京那日,二皇子妃送了桃花饼,也是大伙儿一道分了。” 顾云锦听了,笑道:“那桃花饼好吃,我在宫门外遇上她了,二皇子妃拿了两个给我,清甜不腻。” 两人说着的都是家常琐事,亲亲热热的。 马车到了太师府对街,略候了会儿,见傅太师的轿子也到了,车把式才把车停到了石狮子旁。 蒋慕渊扶着顾云锦下了马车,与傅太师见了礼,一道进府。 傅太师让人往顾云思那儿传话,又命婆子引顾云锦过去,自己请蒋慕渊进了书房。 两人落座,又上了茶水,先说了几句今日文英殿里未商讨完的政事,傅太师便不再多言,只端茶抿了一口。 他等着蒋慕渊开口。 小公爷携夫人到府,肯定不仅仅是夫人想念她姐姐了。 蒋慕渊也嘬了一口,不疾不徐问了圣上那日叫他看的那三桩事情。 今日文英殿里主要说的还是北境重建,傅太师听蒋慕渊这么问,讶异道:“小公爷怎么想起问这那些了?” 蒋慕渊微垂着眸子,笑容温和,道:“我这几个月都不在京里,很多事情也是回来后东听一句西听一句,没有一个重点,也不晓得讯息对不对。 那日入御书房,圣上问我这几样事情的想法,我连来龙去脉都没有理顺,哪儿能说出子丑寅卯来? 那天已经辞了,昨儿也问了,我皆以不够熟悉推辞了,就想着若明日再去,不好再不吭声,因而想来问问太师。” 傅太师见蒋慕渊说得恳切,摸着胡子就笑了:“老夫清闲了好几年,这个岁数了,反倒日日忙起来了。” 蒋慕渊闻言也笑。 三公之职位,是荣耀,也是虚职。 名号上是再好听也没有了,可要说真切的实权,还比不得六部大臣。 只不过,官场上摸爬滚打了那么多年,人脉和累积都有,要办什么事儿,只要能过得去的,各处也会卖个体面。 傅太师是明白人,早几年交出实权、退至虚职之后,就很少参与政事。 第六百九十三章 推心置腹 如今是圣上要教导几个皇子,才让三公轮流去压阵。 可冯太傅、曹太保两位年事已高,经不起隔三差五地辛劳整日,一旬能有一日从早坐到晚就实属不易了,重担几乎都落在傅太师身上。 “骨头还没有老透,还能替圣上做些事儿,挺好,”傅太师乐呵呵的,“几位殿下年轻,听他们说话处事,老夫都觉得自个儿有劲儿不少。” 蒋慕渊问:“三殿下近来关切的是……” 傅太师笑眯眯的:“只问三殿下?” “是,”蒋慕渊也不掩饰,理由也摆得足,道,“三殿下前几年就时不时入御书房议事,他经验多些。” 傅太师听了这话,认同蒋慕渊之余,也暗暗叹了一口气。 他并不觉得,圣上让几位皇子一道学政是好事。 先前,皇子之中,最受宠的是孙睿,圣上看折子也常常带着他,以傅太师之见,孙睿并非无才之人,他对政事的理解很有一套。 这固然有他先行一步、前几年的累积加成,也是因为孙睿本就有能力。 傅太师观察得很仔细。 在议事的时候,其他心思活络的殿下会主动表现,会侃侃而谈,孙睿一般都是沉默,但只要开口,一针见血。 也就是圣上态度不明确…… 冯太傅、曹太保虽来得少,但镇得住,而傅太师与圣上交流得多,这几位皇子即便有想法多的,还是一个比一个“老实”,不敢大包大揽,让六部大臣们如何如何。 因而文英殿里,一切平顺,没有闹出皇子过度插手、胡乱指点,以至于朝臣办事战战兢兢,又前后为难的状况。 “小公爷说的是,不瞒说,老夫也觉得三殿下行事更周全。”傅太师低声道。 蒋慕渊冲傅太师微微颔首。 他清楚,以傅太师的身份,这种皇子之间的高低,不该从他嘴里出一个定论,且说给蒋慕渊听。 这不合适。 傅太师这么说了,是看在顾云思和顾云锦的姐妹关系上,是与蒋慕渊推心置腹的说话。 知道这番话就在这书房里,两个人的耳朵里转一转,不会传出去给任何一人添麻烦。 蒋慕渊感激傅太师的这份推心置腹。 至于孙睿,蒋慕渊对孙睿的突出并不意外,他认定孙睿是重生之人,前世议政、监国的经历让孙睿必然超出兄弟们一大截。 即便是藏拙,也不可能比能力落后他许多的孙祈、孙宣差,孙禛年轻又冲动,孙骆相反,他谨慎过了头,添上个万事不掺合的孙淼,孙睿自然是一枝独秀。 只是孙睿如今的行事…… 傅太师沉吟片刻,又道:“老夫觉得,三殿下更看重南陵,只是南陵迟迟没有进展,三殿下先前还责备过刑部,说他们查案不够仔细上心,南陵当地的官员也不够配合。” “南陵?”蒋慕渊心中诧异,他没有想到,孙睿盯着的竟然是南陵。 是孩子被拐卖之事与他有关,还是南陵那儿有他想要打压的人?他想借着调查孩子行踪的由头,名正言顺地处置南陵的人? 就像是他算计金培英一样? 只是,蒋慕渊思索前世的南陵,那儿虽有动荡,但也算太平,不像是有什么状况能叫孙睿上心的。 也许是孙睿活得比他久,知道蒋慕渊所不知道的状况…… 傅太师接着道:“三殿下训斥之后,刑部又往南陵添了人手,但小公爷您也清楚,南陵崇山峻岭,别看地方不大,走一遍真要命,何时能有捷报,难说。 也就是南陵郡王不管事儿,只做个被供奉的菩萨,要不然刑部、地方官员,中间再夹一个郡王府,事儿更难办。 吏部把南陵几个重要官员的档都调出来了,三殿下看了后就说,连配合刑部办好都做不好,先前几年的考绩怎么得来的优等。 听这意思,案子要不能尽快破了,接下去几年,南陵的考绩必然一塌糊涂。” 蒋慕渊敛眉。 南陵郡王孙璧是宗亲,他的父亲是先帝爷的兄弟。 当年先帝爷登基登的凶险,这位兄弟愣是什么也没有掺和,在府里的地窖里躲了三天,愣是不让有心夺权的外戚把他推上龙椅。 先帝爷见他本分,争权之中活下来又没有离心的兄弟也没有几个了,就把这一位封了王,封地在南陵。 南陵王薨了,孙璧承袭,但降了等,为郡王。 孙璧与他父亲一样,从来就关着门过日子,地方官员想讨好他这位“地头蛇”宗亲,孙璧都不理会,除了依照京里的召请进京之外,就在封地里老实度日。 刑部要去南陵查案子,孙璧的确不是个会查手的。 蒋慕渊琢磨着,回去之后,他也该理一理南陵的官场,寻一寻到底是哪几位,让孙睿从前世咬牙切齿到了今天。 “圣上让众位殿下学政,先前只是去六部听着,或是御书房里议一议,怎么就突然化用了前朝内阁?”蒋慕渊问。 傅太师也不知道这一桩内情,圣上突然就这么下旨了,他与曹太保、冯太傅都十分惊讶。 茶水换了一壶。 蒋慕渊压低了声音,似是商议似是犹豫,“太师,你我都知道,以如今议政的几位皇子的资质,三殿下独树一帜。这一点,圣上不可能不清楚,可他为何……看着是给了所有人机会,实际上,机会多了,心就乱了……” 傅太师这几个月也在琢磨几位皇子。 中宫无所出,皇长子孙祈如今看来并没有那么出众,能力在孙睿之下,而二殿下孙淼为人敦厚,想法中规中矩,不出挑也不愿意出挑,再往下,就是孙睿了,几个弟弟远远比不上他。 孙睿年纪不算小,能力也足够。 圣上如今身体康健,也有足够的时间去磨砺孙睿,再由众大臣辅佐,将来顺顺当当把皇位传下去,对朝廷对百姓都好。 只要圣上态度明确,除却几位殿下外家,其他不沾亲不沾故的臣子,谁愿意多事呢? 拥立之功再是荣耀,也怕站错了边,几代辛劳折在里头不算,还连累子孙。 第六百九十四章 劳您辛苦 至于其他皇子的那些外家,比圣宠、比地位,都比不过恩荣伯府。 现在这么一来,圣上的态度就显得暧昧了,让原本平静的局面都有些浑浊。 就与湖水一般,底下再有暗潮,湖面也是平的,可一旦落了片枯叶,层层涟漪荡开去,良久不止。 是的,都不用石子,枯叶就够了。 傅太师长长叹了一口气,他也拐着弯与圣上暗示过,就是不知道圣上是真的没有听出来,还是故意装听不懂。 “小公爷的意思,是希望三殿下可以……”傅太师说了一半。 蒋慕渊笑了笑。 猜到孙睿是重来一世,蒋慕渊的心情很是复杂。 前世圣上逼他死,孙睿必然是知情的,也默认了圣上的做法,今生孙睿再上位,大抵也不会给蒋慕渊留活路。 最麻烦的是,蒋慕渊不清楚孙睿在考量什么。 炸两湖堤坝,引狄人入北境,这都是一个弄不好就朝政崩塌的大事。 孙睿难道没有想过,狄人一旦冲破裕门关,京师岌岌可危吗? 蒋慕渊是不想看着孙睿登基了的,此人太危险,可其他皇子,眼下看来,无人能担重担。 当然,这只是蒋慕渊眼下的想法。 朝臣们对孙睿并无不满,先前发生的事情,蒋慕渊手里的证据也不足够扳倒孙睿,贸贸然行事,不仅无法收到成效,还会让圣上和孙睿反过来钳制他。 再者,即便有一日蒋慕渊有足够的把握把孙睿做的狠绝之事昭告朝臣,也要有后继者来继承皇位。 在那之前,蒋慕渊还是要先丰满自己的羽翼。 他不能把对孙睿的不认同摆出来。 “只看资质,三殿下是最合适的,”蒋慕渊顿了顿,道,“太师您是老臣,您有经验,先帝驾崩后圣上接下玉玺,这路走得还顺畅,宗亲也没有异议;可先帝爷继位的时候……” 傅太师摸了摸胡子。 先帝爷继位的时候,那是一片腥风血雨。 傅太师当时还只是很普通的京官,皇帝说驾崩就驾崩,让所有人都措手不及。 虽然不愿意搅合进皇子之间的争斗,但皇帝在世时最看重的是先帝,而当时的皇太后、也就是文崇皇后最满意的也是先帝,傅家讲究一个正统,最后也站到了先帝这一边。 傅家不是头一个拥立先帝的,但总算在马车飞奔起来之前跳上了车,先帝稳住朝政之后,傅家得了些好处,而他本人也一步一步,辅佐了先帝,又教导了今上,成了三公。 要傅太师说,他这把年纪了,再来一次伤筋动骨,他经不住,蒋慕渊的提议,深得他心。 不管是哪一位皇子,还是早些确定为好。 如此下去,各个都有心思,与朝政无益。 “老夫也想劝一劝圣上,”傅太师叹气,“却不晓得劝不劝得住。” 蒋慕渊垂着眼皮子,声音越发低下去:“您知道的,这事儿我不好劝……” 一是年纪,蒋慕渊的资历不够;二是身份,做外甥的掺和人家儿子们的皇位之争,不像话,也让安阳长公主为难。 傅太师明白道理,微微颔首:“老夫改日与曹太保、冯太傅商量商量。” “劳您辛苦。”蒋慕渊道。 傅太师笑着摇了摇头:“都是为了自家而已,太太平平的,我们做臣子的不操心,老百姓也少受些苦。” 蒋慕渊也笑。 圣上让众皇子学政,那蒋慕渊就想法子让圣上评出一个高下来,孙祈、孙宣虽说比不过孙睿,但他们有心,圣上若露了立太子的意思,他们必定要争一争。 蒋慕渊的确不知道孙睿要做什么,那他就给孙睿寻些事情做做,省得孙睿闲着就寻别处麻烦。 而动作多了,露出来的尾巴也多,蒋慕渊总能抓到一些,拼凑出孙睿的真实想法。 书房里,蒋慕渊向傅太师讨教许多,而顾云锦看着精神不济的顾云思,很是心疼。 顾云思的肚子隆得高高的,整个人看着却很疲惫。 “他太折腾了,”顾云思靠着引枕,道,“动不动就踹我一脚,成天拳打脚踢,我夜里都叫他一脚蹬醒。” 顾云锦没有生过孩子,但看吴氏怀过盛哥儿,虽知道些,但总归不是亲身体验。 而顾云思的状况,比吴氏彼时看着更辛苦。 她两条腿都肿起来了,拿手指一按就是一个印子,还好一阵恢复不过来。 “还有两个月……”顾云锦担忧。 顾云思道:“就等着他两个月后赶紧出来,我非打他屁股不成!” 顾云锦想说生产不易,鬼门关凶险,话到嘴边又都咽了下去,不能与孕妇说那些,惹得人心焦,不是好事。 “小公爷今儿过来是与我祖父商议何事?”顾云思抬眸问她,见顾云锦摇头,她又道,“你糊弄不了我,我要听实话。你要是担心我的肚子,我这人最是分得清轻重,北地破城时发生的那些,我都抗住了,你还有什么说不得的?” 顾云锦咬了咬下唇,终是深吸了一口气,道:“我是真不知道小公爷要与傅太师说什么,大抵是朝事,可我的确有一事能告诉你。山口关大战之后,三哥没有和大哥他们一块回到北地,他依旧装作狄人,跟着北狄退军去了草原。他想寻到北狄奇袭的密道。” 顾云思瞪大了眼睛:“三哥他……” “他是把二伯父的责任背在了肩上,”顾云锦道,“只是,小公爷怀疑,北地失守,狄人奇袭至城下,其中有三殿下的手笔。” 话音未落,顾云思一把扣住了顾云锦的手腕:“你说谁?有人在背后谋算以至……” “三殿下。”顾云锦重复了一遍。 顾云思愣住了,她就这么定定看着顾云锦,可她的眼睛并没有焦点,显然是思绪都飘开了。 良久,她的视线才慢慢聚起来,缓缓松开了顾云锦的手:“原来是这样……” “三姐姐……”顾云锦柔声道,“你说的,你知道轻重。” 顾云思的长睫颤着,却还是回应了顾云锦一个笑容:“我知道。” 第六百九十五章 都是真的 之后,姐妹两人谁也没有说话,这个话题已经够沉了的。 顾云思就这么靠坐着,偏着头看窗外,她的脸上没有任何情绪,淡淡的。 前头蒋慕渊使人来唤顾云锦。 顾云思这才道:“你回去吧,我当真无事,先前很多事情没有想透彻,眼下明白了,反而是压在心头的大石头挪开了,轻松许多。” 顾云锦见状,起身出来,与伺候顾云思的雨竹交代了几句,这才离开。 屋里点着灯,一直没有剪灯芯,这会儿已经暗了许多。 雨竹拿着剪子要剪,也被顾云思止住了。 “这光正好,别太亮了,我眼睛难受。” 雨竹应了,直到傅敏峥回来,屋里比先前还阴暗。 傅敏峥疑惑着,以目光询问雨竹。 雨竹低声道:“宁世子夫人来探望奶奶,之后奶奶就一直愣坐着……” 傅敏峥放缓步子,在床边落座,道:“云思?” 顾云思抬眸,看着傅敏峥。 四目相对,顾云思没有说话,可她眼中的泪水却突然涌了出来,这让傅敏峥措手不及,但他很快就镇定下来。 傅唐氏好几次交代过他,孕中的妇人情绪起伏大,有时候就是一句话的事儿,梗在心里了,喜怒哀乐都来得突然,傅唐氏让他万事都顺着些。 顾云思这些日子的情绪都还算稳,傅敏峥遇到这状况的次数很少。 他没有一丁点的不耐烦,即便再多几次,也不会不耐。 傅敏峥与顾云思成亲的时间不长,但他很喜欢妻子的性情,她开朗、热情也不缺温柔,让他不止一次想,把这位说亲前从未谋面的姑娘娶回家是何等的幸运。 顾云思现如今会有的情绪起伏,是为了替他生儿育女才有的,他感激,也心疼。 “怎么就哭了?”傅敏峥拿着帕子给她擦脸,低声道,“与我说说?” 顾云思一面落泪,一面摇头。 傅敏峥把人揽在怀里,引着她说话:“听说先前六姨来瞧你,是说了些北地的状况吧?云思,最难的时候已经过去了……” 那日噩耗传开时是真的锥心,城破、人亡,里头有顾云思的祖母,有她的父亲,有她的叔伯兄嫂。 顾云思挺住了,哪怕之后传回来的也都不是什么好消息,阵亡的册子上,名字越来越多,她也挺着,还反过来安慰傅敏峥,说好歹是寻着尸骨了。 再渐渐的,也有好消息,顾云骞活着,顾云映和几个孩子都有了下落,傅敏峥能感觉到,彼时顾云思是长松了一口气。 待收复了故土,顾云思的笑容也多了些。 前回顾云锦回京来探望顾云思,姐妹闭门说了不少话,之后顾云思的状况也还不错,虽未曾细细与傅敏峥解释,但也给了一句话,她说她心里有准备。 而近日这状况,显然比前回严重。 不晓得是不是肚子又大了一圈,顾云思的疲惫也添了几分。 他轻轻地拍着顾云思的肩膀,道:“很想哭?那就哭出来,不用憋着。” 顾云思的睫毛上全是泪,埋在傅敏峥的脖颈处,她没有忍,反而是痛哭一场。 哭出来了,整个人畅快多了。 顾云思握着傅敏峥的手,道:“云锦是来给我解惑的,我虽然接受了顾家的变故,但心里也一直有疑惑,云锦今日的话让我豁然开朗,让我不至于真的钻进了死胡同了,想明白了,哭出来了,也就都平顺了。” 傅敏峥认真听她说,见她神色里没有一丝勉强,不由也笑了:“那就好,我让雨竹给你打水净面,既是豁然开朗了,一会儿多用些晚饭,我来时问了,厨房里备的都是你喜欢吃的。” 他知顾云思这番解释的缘由是怕他“怪”顾云锦,傅敏峥还真不怪,因为顾云思的一举一动都很真,不是拿假话诓他的。 傅敏峥不会追问顾云思的“疑惑”到底是什么,既然顾云锦给解开了,他还挺感激的。 顾云思点了点头,垂着眸子笑。 在傅敏峥走开之后,顾云思才深吸了一口气,眼底情绪一并掩住。 通敌是真,皇权倾轧也是真。 所有的一切,都是真的。 残酷又冰冷。 唯有他们身体里的血是热的,还在奔腾,还在坚持…… 顾云锦与蒋慕渊回了宁国公府。 用过了晚饭,顾云锦琢磨着在院子里走动走动消消食,就听蒋慕渊与她说,要去前头书房里。 顾云锦抬眸看他。 蒋慕渊解释道:“有折子要写。” 顾云锦了然,蒋慕渊这两天都在文英殿,今儿又与傅太师商议政事,必然不能只听不做,议事的折子还是要上的。 月光清亮,夜行也无需点灯,蒋慕渊到前头书房,听风已经候着了。 纸墨备了,蒋慕渊随手拿了纸打底稿。 圣上让他上一封解释杀俘的折子,即便是敲打,这折子蒋慕渊还是要写。 只是蒋慕渊不想叫顾云锦知道,不然那小媳妇儿一准要内疚。 平时就够招人的了,那张小脸上再添了内疚,只怕越发粘人。 虽然,蒋慕渊中意她对着他时那黏黏糊糊的劲儿,可孝期之中,最后万分辛苦的还是他。 脑海里念着顾云锦,这折子写来也没有那么糟心了。 蒋慕渊写折子有一套,自省的折子更是,前世后几年没少写这些,话术翻来覆去的就是那么一个套路,总归是“罪过我没有,谨慎缺了些,下次多注意”一类的。 认罪,绝不可能,一旦认下,后头的麻烦事儿多着呢。 这折子写得流畅又迅速,修改了一遍之后,蒋慕渊重新提笔抄了一份,字迹工整,格式到位。 搁下笔,也不管折子未干,交给听风收拾,蒋慕渊大步流星地往内院回。 听风专心研墨,从不在他们爷写折子的时候胡乱插嘴,也没有偷偷瞥过,此刻拿起来正大光明的看…… 看得他满头黑线。 且不说杀俘的事儿,他们爷到底是如何做的,才能在写下“沉痛万分”、“自省不足”的时候,脸上还波澜不惊,甚至透了几分“这折子真没劲儿”的无趣? 第六百九十六章 随了您的性子 圣上设了文英殿,底下臣子们所有的折子都要先过了这一关。 蒋慕渊不上早朝,翌日早上,看着时辰差不多了,便直直去了文英殿。 前头早朝刚散,文英殿里只几个伺候的内侍在忙乎,重新抹一遍桌椅,准备热水茶叶,殿下与大臣们的口味都不同,要依着喜好分开。 蒋慕渊候了会儿,就见孙祈等人一并来了。 彼此问了安,文英殿窗户大开,日头正好,里头敞亮。 孙祈坐下来,先撮了一口茶:“阿渊来得真早。” 蒋慕渊笑了笑。 今日坐堂的依旧是傅太师,他冲蒋慕渊行了礼,也不提昨日书房里的密谈,偏过头有几位大臣说道早朝时的事儿。 每日皆是如此,人人都按部就班。 御书房把批示完的折子送过来,傅太师让几位殿下过目了,自个儿也看了眼,便分发六部,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六部手里也有今儿新呈上来的折子,以轻重缓急分开,等下一一评点。 蒋慕渊看着内侍、小吏们进进出出,待都分妥当了,他才不疾不徐地把昨夜写的折子拿出来。 “我也有折子要呈上。”蒋慕渊道。 一屋子的人都抬头看他,十几双眼睛,全写着不解。 孙祈嗤的就笑了:“你有折子,你晚些去御书房里直接交给父皇呗。” 蒋慕渊道:“规矩不合适,不能越过了这儿。” 孙祈这就搞不懂蒋慕渊了。 文英殿议政,对所有的折子进行刷选。 紧急的、要紧的、或是众人无法达成统一意见的,会分批送进御书房;能自行商定的,这儿就盖了印子,让底下照着办了,只是五日或一旬,上个总述的折子给圣上过目;而那些言之无物、狗屁不通的折子,直接打回去重写。 蒋慕渊写折子,从来不会没事儿找事儿,他的身份在这儿,即便不是紧急的折子,大伙儿心知肚明的,也会在当日替他送进御书房。 都是要送进去的,蒋慕渊自个儿送、和在他们这儿转一圈,有什么区别? 依孙祈之见,他父皇对蒋慕渊这般器重,只要是正事的奏折,不会计较是不是通过了文英殿。 蒋慕渊今日却特别顶真。 傅太师觉得事儿也不大,干脆打个圆场,笑呵呵接了蒋慕渊的折子,没有直接放到紧急的那个匣子里,而是打开来看。 “咳咳……”傅太师一个不小心,呛着了。 这折子他拿着烫手,便顺势放下,接过茶盏饮了,抚着胸口顺气。 纪尚书坐在傅太师的下首,见状也好奇起来,捧起折子看了两行…… 进退不是。 他不想点评,灵机一动,效仿傅太师,捶着胸口咳嗽起来。 折子再次被放在了一旁。 在座的六部大臣,谁不知道纪尚书平日笑嘻嘻的,其实精明极了,连他都是这么个反应,他们哪怕好奇,也不凑上来接帖子了。 孙禛是个好奇心重得压不住的,目光从傅太师转到纪尚书,嘀咕道:“这是写什么了呀?” 他伸手去取,孙祈离得近,先一步拿到了。 孙祈低头看了看,唇角抽动:“就那破事儿,阿渊你还上个请罪的折子?” 蒋慕渊指正道:“大殿下,这是自省的折子,不是请罪的折子。” 孙祈哑然,半晌道:“行吧……” 孙禛耐不住了,越过几位皇兄,凑上去扫了一眼,而后啧了一声:“杀俘虏还要自省?阿渊你理那些做什么?” 蒋慕渊抿着茶,慢条斯理道:“查升、关立两位御史,折子写得慷慨激昂、句句泣血,我与他们虽想法不同,但还是解释两句,也免得他们气坏了身子。” 这两位御史,蒋慕渊对不上人,但弹劾的折子上的名字,还是记住了的。 在座的大臣都是通透人。 查升、关立的弹劾折子,那都是多久以前的事儿了,那两本折子如今在御书房,小公爷为何看到了,他们一想就知道。 总不能是圣上当笑话给小公爷看的吧…… 今儿这自省的折子,必然也是圣上要求的,再是得宠,再是舅甥,也是君臣呐。 小公爷把折子送到文英殿,心里也是憋着气了…… 就像那日黄印在大朝会时喝骂的一样,前头将士在拿命拼杀,朝中还有无事找事的,寒心。 圣上知道战事应对,但御史一遍遍上折子,他少不得说说,小公爷越不过圣上,可心里的不痛快也是真的。 只是,毕竟是陈了的芝麻烂谷,圣上再拿出来说,其中深意,少不得多思量思量。 蒋慕渊由着大臣们猜想。 他与圣上做了两世的舅甥,两世的君臣,他知道圣上的脾气。 此事是敲打,但也是蒋慕渊受了不该受的弹劾和委屈,他要是半点儿气性不显,反而会让圣上觉得他理亏极了。 蒋慕渊装作不经意地扫了眼孙睿。 孙睿只是微微蹙眉,显得对这份折子很是无奈,而后,从孙禛手里拿过折子,放进了匣子里。 “这些先送去吧。”孙睿道。 没有人愿意掺和这舅甥事儿,孙睿这么一说,自是无人阻拦。 小内侍应了,捧着匣子一溜烟就去了御书房。 圣上昨夜歇得不好,今日有些疲,下朝后没有立刻看折子,靠坐在大椅上,闭目养了会儿神。 韩公公把匣子送上来,取出里头折子,放在了大案上。 圣上这才打起精神来,挪过折子随意翻了翻,一眼就看到了蒋慕渊的字迹。 “阿渊怎么不自己送上来?”圣上随口问了声,也不要旁人答,打开折子一看,就被那满满的“惭愧”、“沉痛”、“自省”给气笑了。 整本折子,言辞恳切、情绪饱满,自认不足的同时,也透了些不服气。 圣上摊着折子,勾着唇哼了声:“他怎么不干脆给朕写篇磅礴铿锵的骈文?这脾气,随了谁了啊!安阳和蒋仕煜都不是这性子。” 韩公公听得出来,圣上嘴上说归说,倒不见得真生气了。 他陪笑着,道:“还能随了谁呀,小王爷说,外甥像舅,小公爷这是随了您的性子。” 圣上一愣,复又轻笑了声:“是,阿渊的脾气,是随了朕了。” 第六百九十七章 多大的事儿 文英殿里,无人再提那送上去的折子,大臣们不都想掺和其中,干脆只说正事。 直至用午膳了,那些折子还如石沉入了御书房那片大海,不知道圣上是没有看,还是看了也不在意。 午歇后,御书房倒是来了个小内侍,笑着请蒋慕渊走一趟。 蒋慕渊随着他走。 小内侍半垂着脑袋,声音很低:“今儿齐公公当值,圣上传召小公爷,齐公公已经在给您备茶水了。” 蒋慕渊应了声:“齐公公的手艺好。” “是,”小内侍笑道,“圣上也是夸赞的。” 有一搭没一搭的话,蒋慕渊心里有底了——圣上心情还不错,起码没有为了他的折子置气。 若是上午圣上在御书房里发过脾气,一溜儿伺候的人,尤其是年纪小的,哪个还有胆子说些琐事? 只怕是各个都想把嘴巴缝上,眼观鼻鼻观心,免得被迁怒了。 当然,这也在蒋慕渊的意料之中。 圣上就是那么个脾气。 通禀之后,蒋慕渊进了御书房,给圣上行礼。 圣上嘴上应了声,头也没抬,让蒋慕渊现在一旁坐下。 一坐就坐了一刻钟,好在,茶水和点心,没缺了蒋慕渊的。 圣上这才把奏折放在一旁,道:“你的折子,朕看了,文章写得不错。” 一面说,圣上一面看向蒋慕渊,只见他坐得随性,手里还拿着块绿豆糕,圣上的眉心跳了跳:“朕这是夸你?” “反正不是骂我,”蒋慕渊稍稍坐直了些,“能解释的都解释了,道理也都明白……” 圣上哼了声:“气也出了?” 蒋慕渊笑了起来。 圣上隔空虚虚点了点蒋慕渊,倒是不再提那折子了:“前几日朕问你的那几桩,有想法了吗?” 蒋慕渊这才敛眉,正襟危坐,一一说了自己的看法,用词谨慎,并不妄言,最后道:“虽然在文英殿里听众位大臣们说了些,但毕竟久离京城,很多事情只知表面,这份分析恐也有不周全的地方。” 圣上摸着下颚,缓缓点了点头:“说得也都有些道理,知道朕今儿要问,昨儿寻傅太师临时抱佛脚,还抱出了些模样。” 蒋慕渊笑容不改。 他知道圣上要提这个,并不觉得意外。 “昨儿是听了太师不少指点和教诲,”蒋慕渊顿了顿,眼里添了几分温和,“媳妇儿与她姐姐感情好,我应了陪她一道去太师府探望。” 圣上看在眼中,道:“白日里不自己去……” “整个下午就在宫门外候着了,她喜欢素香楼的点心,买了满满一食盒,怕我下午肚子空了,让人送到文英殿来,”蒋慕渊笑得扬了扬唇,“她那黏黏糊糊的心思,随她喜欢,倒是昨儿看了她姐姐回来,整个人越发担心了,听说是她姐姐孕中不适,人看着浮肿,肚子里的小东西还折腾,她就吓着了。” 这没有说上几句话就炫耀上了,圣上听得牙痒痒:“你跟你媳妇儿那点黏糊事儿,别进御书房来说,德行!” 蒋慕渊笑得越发得意,十分讨打。 圣上连连咋舌,最后干脆赶他出了御书房:“拿上那两碟点心,回文英殿去!” 蒋慕渊从善如流,起身告退出来。 韩公公替他拿了点心,小内侍捧着一食盒过来,把碟子装进去,又去茶房里取了些,装得满满当当。 蒋慕渊也不要旁人提,自个儿接了,迎着暖洋洋的南风,一路往前走。 他心里清楚,他在折子上撒些气,再在御书房里“胡闹”一通,这事儿就过去了。 文英殿里的大臣们,见蒋慕渊全须全尾的回来,面上不但没有被圣上喝斥了的颓然,反而精神气极好,手上又多了个食盒,里头装的是御膳房的点心,这是又吃又拿了。 众人交换了个眼神,都明白那份折子根本没有给蒋慕渊带来半点影响。 君臣不假,但,不也还是舅甥嘛。 外甥闹点儿小脾气,多大的事儿。 真要生气,圣上怕是要先被小王爷那个不着调的侄儿给气倒了。 下午的文英殿,依旧如常。 眼看着天色渐渐转暗,小内侍进来点了灯。 外头突然传来匆匆的脚步声,这在文英殿格外罕见,蒋慕渊听见了,偏转头往外头看了眼。 窗户依旧开着,只瞧见一个着五品官服的官员站在殿外的天井里,正往这厢张望。 那官员与蒋慕渊对上了视线,赶紧俯身作揖。 内侍进来,禀道:“吕大人,鲁大人来了,说有要事向您禀报。” 刑部左侍郎吕大人闻言抬头,先往外头看了眼,便起身对殿内众人拱了拱手,这才出去,寻了鲁郎中到庑廊下说话。 隔着远,殿内也不知道他们说了些什么,蒋慕渊只瞧见吕侍郎那张刻板严肃的脸上露出笑容,他甚至捏着拳头重重挥了两下,可见是十分高兴。 两人又说了几句,吕侍郎引着鲁郎中进了文英殿。 他脸上的笑容明晃晃的,把一本折子递上来,道:“几位殿下、小公爷,众位大人,南陵那里有进展了,那个拐卖孩子的老郭婆,抓着了!” 话音一落,所有人的面上都添了欢喜。 这桩拐卖孩子的案子,压在他们心里有一阵了。 尤其是刑部,派了不少人手去南陵,却一直没有进展,偏好些人盯着这案子,连孙睿都看重,对他们的原地踏步很是不满,甚至当着许多大臣的面指责刑部办事不利。 孙睿说话并不难听,反而很讲道理,但正是那一句句的大道理,压得整个刑部脖子都歪了。 不说刑部尚书,两位侍郎日常进文英殿面对孙睿时,心里都不住擂鼓,愁得头发一把把往下掉。 眼下,总算是有消息了。 孙睿催得虽紧,但折子呈上来,他没有先手接过,只看向孙祈。 孙祈对南陵倒不是很上心,但十分满意这种长幼有序,便接了折子看:“寻了这么久,好不容易抓着了,没有抓错人吧?” 闻言,吕侍郎只觉得满脑袋都汗涔涔的了。 第六百九十八章 恩威并施 吕侍郎并未去过南陵,人也不是他抓到的,先前的那些兴奋和激动,被孙祈一句话敲打得半点儿不剩,反倒是有些心虚了。 他看了眼鲁主事。 鲁主事哪儿知道南陵的实际状况,他就是拿着驿官送来的折子来报消息的。 好在先看过折子了,不至于一问三不知。 鲁主事硬着头皮,道:“殿下,臣听说,那老郭婆被抓起来之后,刑部和南陵的官员都拿着画像去比对过,应当不会错,而且,她家左右邻居也说过,那老婆子家里常常会有孩子的哭声,人数还不少,吵得邻里都歇不好,但很快,老郭婆家就没有孩子声了,之后再过半月一月的,又来那么一次。” 这事儿折子写着,孙祈就是随口一问,也不计较应对,颔首道:“听着倒是像那个一回事儿。” 说完,孙祈把折子丢给了孙淼。 孙淼捧着看了,他生性低调,看了一遍,只冲鲁主事颔首道了声“大人们辛苦”。 鲁主事惶恐极了,连连作揖,嘴上道着“应该的”、“不敢当”。 孙淼拦不住他,只让孙睿看折子。 孙睿看东西的速度很快,也看得清楚,他扫完了,先把折子递给了孙宣,而后问鲁主事:“老郭婆交代了没有?” 一众皇子之中,鲁主事最怕的就是孙睿。 当然,也不止是鲁主事,满朝臣子,对上孙睿时总下意识地会谨慎、紧张。 毕竟,这一位先前就随着圣上看折子,圣上对孙睿的偏爱也是明明白白的,若不是冒出了文英殿议政,孙睿就是很多人眼里的继任者的人选。 孙睿比皇长子孙祈还有威慑力。 反正中宫无所出,孙睿输给孙祈的,仅仅只是年纪而已。 对了,还输了个儿子。 孙祈已经有儿子了,孙睿还没有。 可毕竟这几位殿下年纪尚轻,孙睿的侧妃进府还不久,这事儿不用着急,过两年就有了。 而圣上还康健着呢。 鲁主事斟酌着,道:“去了南陵的同僚在抓着老郭婆之后就送消息进京来禀了,知道圣上以及众位殿下关注这案子,半点不敢耽搁,想来这会儿南陵那里,已经审过那老郭婆,最新的状况,之后也会尽快送来。” 孙宣正看折子,闻言笑出了声。 除了知道老郭婆落网了,旁的消息一概没有。 孙睿也不满,道:“先前说是大海捞针,南陵多山地,行走不便,只凭一副画像与‘老郭婆’这么一个称呼,轻易寻不到人。这也有道理,给了你们那么多时间,总算把人翻出来了。之后的审问,总不会再花上一两个月了吧?” 吕侍郎赶忙摆手:“那不能那不能,一定让老郭婆尽快开口。” “皇兄,寻着人了,事情也简单了,再给刑部一些时间,真不行就把老郭婆押进京里来,让三司一块审。”孙禛与孙睿道。 孙睿抬起眼皮子看了他一眼:“南陵那里连个老婆子的嘴都挖不开?” 孙禛摸了摸鼻尖。 孙宣看在眼里,打了个圆场:“南陵那儿的官员,都不是愣头青了,好些是先帝年间就出仕了的,问个证词哪有那么难,我们先等着,吕侍郎、鲁主事,你们刑部也抓紧一些。” 吕侍郎连声称是。 鲁主事以为,孙宣与孙睿,一个是现今四月的暖阳,一个是去岁腊月的风雪…… 孙骆惯常不说话,孙睿越过他凑到孙宣那儿把折子看了,孙骆也不恼,兄弟之间最后一个念了,而后递给了蒋慕渊。 蒋慕渊很快看完,佯装还在看,心里琢磨着孙睿——孙睿到底要通过老郭婆挖出什么来? 刑部在南陵收获的些许进展最终还是让孙睿的脸色稍霁。 鲁主事一走,众人又说了会儿事,时辰差不多了,也就彼此拱手别过。 孙睿起身往外走,等吕侍郎出来,他在天井里叫住了人。 吕侍郎垂首听吩咐。 孙睿道:“知道你们在南陵办案不顺,倒也不全是你们刑部的问题,南陵当地的官员肯定不希望你们乱插手。 可案子要查到底,有了进展就更不能放过。 刚小七说的,我又琢磨了些,想着也有道理,南陵不配合,你们就把老郭婆押回来,免得束手束脚的。 人手上也别省了,毕竟牵扯了那么多个孩子,百姓们看着南陵,不能没有一个交代。” 吕侍郎吊在嗓子眼的心落了大半——三殿下是知道他们的难处,也认可了他们的进展的。 至于这些日子为了南陵而掉的头发,吕侍郎认为,孙睿恩威并施,没有什么不对,反而很对。 这是一个继任者该有的手段。 “殿下放心,臣一定把事情办好,”吕侍郎道,“臣也以为把老郭婆押回来好些,这人落网了,让百姓们都瞧见了,也是一颗定心丸。” 孙睿微微颔首。 蒋慕渊从文英殿出来,看到这两人交谈,他没有靠过去,在庑廊下拱了拱手,转身离开。 一路行到宫门外,他从听风手里牵过了马,偏头吩咐了几句,往东街去。 听风忙不迭点头。 素香楼上,孙恪靠坐在大椅上,抱着膝盖,脑袋不住往下点。 他春困,楼下大堂里再热闹,他还是乏得很。 直到蒋慕渊推门进来,孙恪才懒洋洋地抬起眼皮,打了个哈欠,算是打过招呼了。 “阿渊可真是大忙人,”孙恪按压着眉心,“回京数日,我愣是没有截住你。” 蒋慕渊笑了声,临窗坐下。 孙恪掰着手指开始数:“头一天,你媳妇儿在西宫门外从早侯到晚,把你截走了;第二日,你一整天都在族里,给你太奶奶守到了第三天天亮;再之后,歇了小半天,又陪你媳妇儿回娘家;第四天……” 蒋慕渊大笑:“第四天你躲进了慈心宫,陪了皇太后一整日,因为你一不小心把先帝赏给永王爷的一只瓷花瓶给摔碎了,要是不躲起来,永王爷的戒尺就掏出来了。” 孙恪的嘴角直抽:“你怎么连这事儿都知道?” 第六百九十九章 沾了你的光 摔碎了花瓶只能去皇祖母跟前避难,这事儿挺失颜面的,虽然孙恪在蒋慕渊跟前没剩多少脸,但还想挽尊,咳嗽着绕过了这话,继续往下说。 “第五天,你媳妇儿在南宫门外候了一下午,”孙恪摇了摇头,“她就不闷吗?” 御书房里,圣上不让蒋慕渊炫耀,出了宫,蒋慕渊才不藏着掖着:“她说不闷,只要是等我,别说半天了,一整天她也没有觉得闷。” 孙睿一口茶险些喷出来,他意识到这话题一点儿意思都没有了,怪他自己,谁让他提了呢。 蒋慕渊摸着下颚:“等你媳妇儿进门了,你到时候也能问问她闷不闷。” 孙恪白了蒋慕渊一眼。 蒋慕渊继续道:“你掰着算这些做什么?我以为你更想掰着算还有几天娶媳妇儿。” “你就可劲儿炫吧!”孙恪道,“半年,还有半年知道吗?我双手双脚并一块都差得远了!” 蒋慕渊听罢,又是一通大笑,笑得小王爷想打他。 当然只是想想,小王爷打不过小公爷,他从小就知道,且非常认命。 孙恪捻了颗花生丢进嘴里,道:“你还有几天回北地?” “五六天吧,”蒋慕渊答道,“还有些事儿没有敲定,要再等等,但也不会过一旬。” “北地就这么叫你乐不思蜀?”孙恪的语调依旧吊儿郎当,但声音放低了许多,“你媳妇儿还在京里呢,你在北地乐呵什么?” 蒋慕渊抿唇,他知道孙恪的意思——孙恪与蒋仕丰的想法一样。 只是,蒋仕丰会把所有的东西都掰开来与蒋慕渊说,孙恪却不会,他们表兄弟在这些事情上,从来点到为止。 所以,蒋慕渊也不会把自己的想法与孙恪细说,他只是笑着道:“舍不得委屈我媳妇儿。” 孙恪听罢,哈哈一笑,笑过了又道:“那你自己掂量。下次还要我帮忙,就寻个轻松点儿的活,你知道我为了找一身熊皮、挖一个熊脑袋,我差点把自己闷死了!” 蒋慕渊以茶代酒,敬了孙恪一杯,而后道:“贾佥事府上那个姑娘,揪着心想知道到底是谁害了她。” 小王爷搁下茶盏,道:“怎么?你想把孙睿的底泄给她?她便是信了,她能拿孙睿怎么样?” “她未必能把孙睿怎么样。”蒋慕渊直言。 “那你想把孙睿怎么样吗?“小王爷又问。 蒋慕渊的指腹摩挲着茶盏,他岂止是想把孙睿拖下来,更想逼问对方到底是怎么想的,只是,蒋慕渊的对孙睿的判断来自于他重生的经历,这无法与孙恪说。 “能怎么样?”蒋慕渊道,“圣上最看重的儿子就是他了。” 孙恪笑了:“我不惹他,我惹他做什么?” 蒋慕渊应道:“他别来惹我,我也不会惹他。” 而现在,孙睿已经惹了他了。 关系亲近的兄弟两人说话,也没有那么多讲究,想到什么便是什么。 大堂里的动静越发大了,蒋慕渊偏头听了会儿,对话题并不意外,近来新鲜事不多,今日能说道的,要么是北地守将,要么是北花园的冲突。 蒋慕渊看向孙恪,道:“我听说,你的婚事是上上之合?” 孙恪大笑:“沾了你的光。” 那个好,是蒋慕渊卖给他的,可以说是礼尚往来。 蒋慕渊扬眉:“就是讲究个好兆头。” 这话听起来话里有话,孙恪睨了蒋慕渊一眼,见他无意解释,也就没有再问。 自家兄弟,蒋慕渊坑谁都不会坑他。 蒋慕渊只坐了会儿,便起身回府,走出雅间时,孙恪在后面说他“只要媳妇儿不管兄弟”,蒋慕渊笑着摆了摆手,孙恪就是闲得慌,等再过半年完了婚,孙恪一准把这句话吞下去。 下了楼,蒋慕渊接过马缰,听风上来,低声禀道:“爷,吕侍郎说,三殿下交代的,若是南陵不配合,还是把老郭婆押进京里来。” “吕侍郎应了?”蒋慕渊偏头,问。 听风颔首:“听说明日一早就发文书去南陵。” 蒋慕渊又问:“五爷有从南陵送消息回来吗?” “有一阵没有收到了,”听风想了想,又道,“倒是袁二应该快抵京了。” 先前,蒋慕渊让袁二去南陵寻周五爷,既然他人快回来了,最新的消息也就在他身上。 比听风预想的要快,蒋慕渊和他还未回到宁国公府,寒雷便使人来寻,说是袁二已经回来了。 离回府也就几步路,蒋慕渊并不着急,袁二风尘仆仆的,少不得要梳洗休息。 不疾不徐进府,蒋慕渊先吩咐听风:“让人和夫人说一声,我在书房,晚些再去后头,叫她先用晚饭,不用等着。” 听风应了,让一婆子去内院传话,自个儿依旧跟上,进书房伺候。 等了不多时,袁二便到了,他这些日子,一会儿江南、一会儿北境、再去了趟南陵,几乎是走遍了大半个天下,饶是年轻体格好,也着实疲惫。 好在,梳洗过来,能缓过来一些。 蒋慕渊开门见山,道:“今日快报抵京,说是抓到了老郭婆。” “那贼婆娘真不好抓。”袁二下意识地接了一句,话出口了,才留意到太过粗鄙,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蒋慕渊不在意,等他继续说。 袁二闷了一碗茶,打起精神来,道:“小公爷先前料得不错,刑部的人到了南陵,南陵上下看着是客客气气的,其实一点儿不合作,仗着山高皇帝远,整日里推诿。 刑部那儿就琢磨着让郡王爷出面,郡王爷闭门谢客,根本求不动,刑部只能再转头与南陵官员拉锯。 南陵山多路险,不好查是真的,不用心查也是真的。 刑部人生地不熟,倒是吃了不少苦头。 也是咱们运气好,五爷意外得了些消息,认得了一个和老郭婆做过生意的婆娘。 拿银子砸通的,那婆娘做饵,引了老郭婆现身,又费了些劲儿,才抓着了……” 其实,原也不该那么费劲,只是周五爷不能透了自家身份,引出了老郭婆,抓人要交给当地官员与刑部。 偏这两家互相较劲儿,老郭婆又是个贼的,察觉不对劲儿转身就溜了。 第七百章 脸面往哪儿搁 老郭婆是地头蛇,毕竟是做这种见不得人的买卖的,打手也不少,混迹在人群之中,人挤着人,愣是叫老郭婆给逃了。 刑部官员本就被京里逼得掉头发,眼前的鸭子飞了,恨不能与南陵官场论个道理。 五爷设计过老郭婆一回,再钓鱼就难了。 刑部最终费了老大的劲儿,才把老郭婆给揪出来。 袁二从南陵出发的时候,老郭婆刚刚被关入大牢。 “原是想再待两天,打听打听进展,”袁二解释道,“五爷说,老郭婆看着也就是个经手的,上头还有几个人物,拷问她未必能拷问出真东西来,而小公爷过几日又要回北地去,就叫我先回来了。” 蒋慕渊听完,道:“五爷在南陵也有几个月了,依他之见,南陵到底怎么样?” 袁二想了想,答道:“五爷说,南陵的官场抱得比两湖还紧,总督董之望是只老狐狸,金培英还是靠着恩荣伯府才坐稳了两湖总督,董之望在京里没有什么背景,却在南陵稳稳当当的。 董之望的老娘是南陵人,绣娘出身,除了给南陵当地的大户人家做过绣活之外,也没有旁的关系了。” 蒋慕渊自是知道董之望的,这人爱银子,为官倒还老实,南陵人靠山吃山,又没有经历天灾,在全朝战事最紧张的那几年,南陵算得上是太平的。 因此,前世时,圣上夸过董之望几句,但蒋慕渊并未与董之望有过来往。 他又问:“董之望与郡王爷关系如何?” 袁二答道:“郡王爷谁都不理会,总督还是同知,到他郡王府外,都是闭门羹,郡王爷身边有一管事,平素会和官员们说几句话,但往来的也不多。” 蒋慕渊沉思一阵。 西洋钟响了,他看了眼时辰,道:“既如此,再等等消息,刑部想把老郭婆押回京里审,总能审出些东西来。” 袁二应了声。 蒋慕渊站起身来,一面往外走,一面道:“今儿夜深了,你早些休息,明日寅正来书房,我有事儿要商量,这会儿想得还不够周全,就明日再议,定下来之后,你再帮我知会五爷。” 袁二颔首。 蒋慕渊没有让人跟着,径直往后院去。 听风收拾书房,与袁二聊些南陵风土人情,余光瞥了眼西洋钟,呵呵笑了两声。 这个时辰,别说是“夜深”,晚都算不上,夫人那儿若是没有按时摆桌,他们爷现在赶回去,还能吃上一口热饭呢。 啧! 收拾妥当了,听风吹了灯,和袁二一块出了书房,迎面却遇上了念夏。 念夏一手提着灯笼,一手提着个食盒,越过两人看了眼黑漆漆的书房:“小公爷不是在书房议事吗?夫人担心爷饿着,让我送些点心来。” 袁二打了声招呼,道:“小公爷刚走不久,应当是回内院去了,姑娘没有遇上?” 念夏摇了摇头,从前头书房到夫人的院子,最近的一条路就是她走来的这条路,月光不算好,但她提着灯笼,怎么就错过了呢。 袁二哪里知道。 听风倒是能猜到,他的眼神下意识地往墙上瞟,挠了挠头,还是没有说实话。 让人知道他们爷为了快些赶到内院,在自家府里都是翻墙走的,那脸面往哪儿搁? 那个人是夫人身边的丫鬟也不行。 那个丫鬟见识过他们爷翻墙,也还是不行。 听风自认操碎了心,怕叫念夏看出来,往边上挪了挪,道:“我有东西落在爷书房里了,我先去拿。” 说完,他一个掉头就往书房去。 袁二没有动,垂着眼看念夏,他有好些日子没有瞧见她了,今儿个再一看,还是一如印象之中。 很漂亮…… 一阵清风吹过,吹得念夏手里的灯笼摇摇晃晃的。 袁二赶紧往上风处挪了一步,挡住了风,那灯笼的晃动也就渐渐缓了。 念夏看在眼里,道了声谢。 “不用……”袁二下意识地答,见念夏转身要回去,他赶忙又道,“我之前去南陵了。” 念夏抬眼看他,笑道:“难怪有阵子没有见着你了,南陵……是去打听那些孩子的下落的?” “是,夫人救了陈虎子,余下的孩子的去向,总要再查。”袁二答着。 想到那些被拐走的孩子,念夏也有些戚戚然,道:“什么时候回来的?” 袁二道:“关城门前刚刚进京。” “那岂不是才回来没一会儿?”念夏讶异,想起袁二头一回出现在裕门关时的状况,她又道,“一路赶出来,用了晚饭了吗?” 袁二摇了摇头。 见状,念夏把手中的食盒举高了些,道:“原就是拿些给小公爷和你们填肚子的,既然小公爷回内院去了,这些点心也用不着了,不如你拿去先吃了。” 袁二垂眼看着那朱漆的食盒,视线终是落在提着食盒的手上。 念夏习武多年,手指细长,能看出关节,手不大,却有劲儿。 袁二见过念夏拎书册,知道她手劲儿极大。 他抬起双手,捧住了食盒,等念夏松开了,才去握提手处。 袁二没有提醒她,这儿是宁国公府,不是裕门关下的小院子,此时又是饭时,厨房里备了不少饭菜,根本饿不着,他只是慢慢动了动唇,应了声“好”。 念夏回后院去了,袁二目送她的背影走远,握着提手的掌心收拢得紧紧的。 那细细的提手上,似乎还有她握过的温度,暖暖的。 听风双手抱着胳膊,站在庑廊下,他压根没有进书房,因为他发现,袁二和念夏都没有关注过书房里亮不亮灯。 他原琢磨着差不多了就走上前去,可还没有动作,就品出前头气氛有些不对劲儿。 怎么说呢…… 有些儿不一样的滋味来涌动。 听风敏锐,自然不上去搅和,等念夏的身影都瞧不见了,才走到袁二身边,贼兮兮地拿手肘顶他的胳膊。 “你小子,瞧上念夏了?”听风压着声儿道。 袁二微怔,下一瞬忙摇头:“别胡说。” 听风眼珠子一转:“那你觉得念夏怎么样?” 第七百零一章 草原夜色 袁二哪里是这么容易被听话套话的,刚就是心里想着旁的,才一时不查。 “什么怎么样?”袁二耸肩笑了笑,一面走,一面道,“就这样呗。” 就是这样的漂亮。 尤其是在暖黄的光下。 今日手提的那盏灯笼,那日明县小院里从撩起来的帘子后透出来的光…… 袁二嘴上不说,听风也不是个好糊弄的,他自认感觉敏锐,哪怕袁二打马虎眼,也瞒不过他的眼睛。 毕竟,他又不是寒雷那个愣木头。 听风鬼点子也多,在边上给袁二瞎出主意:“我是帮你呢,要不然,你一个月里大半日子在外头跑,念夏跟着夫人,又都在内院里,你瞧上了也无用,人家瞧不见你。” 袁二嗤的笑了声,半点不接茬。 这也亏得是听风了,要是许七和施幺敢给他出胡乱出点子,袁二已经一巴掌拍他俩背上去了。 后院里,蒋慕渊三步并两步地走进了屋子。 里头点着灯,光线温暖,次间的大桌上,抚冬正摆桌。 顾云锦一面擦手,一面与钟嬷嬷说话,笑声轻轻的,很是悦耳。 见蒋慕渊回来,顾云锦的眼睛倏地亮了,道:“用过饭了吗?我刚还让念夏送点心过去。” 半途没有遇上念夏,蒋慕渊自是半句不提,只道:“还没有用。” 抚冬赶紧又添了一双碗筷。 席间并不多言,等漱了口,蒋慕渊才说今儿回来时被孙恪拐上了素香楼。 顾云锦笑得眉眼弯弯。 这日没有说朝事,只是搬了棋盘来,一面说些趣事,一面落子。 顾云锦的棋艺本就一般,不是蒋慕渊的对手,也就是小公爷不动声色地让着,才没有中盘告负。 棋局如战局,纵横交错,各处棋子,彼此制约,又各自发力,一个不留心,便是大片疆土。 顾云锦虽然棋力普通,但也有好胜心,蒋慕渊与她复盘,慢慢解读棋局。 直说到夜色深了,顾云锦才拨着棋子,收拢到棋篓里。 那片厮杀过的“江山”上,又恢复了平静。 干干净净、一览无遗。 而真刀真枪的战事,结束之后,留下来的是满目疮痍。 一如北境。 顾云锦抿着唇,指尖按在天元上,抬头看向蒋慕渊:“你说,三哥哥现在在做什么?” 蒋慕渊的眸色沉沉,伸手握住了顾云锦的手指,道:“他在想,要怎么回到北地,如何打破狄人。” 顾云锦微怔,复又笑了,重重点了点头。 今夜,月色不亮,星星却很是耀眼。 尤其是在草原里,只要抬起头来,漫天都是星子,仿佛伸手就能握住掌心。 北狄的大帐,营火烧得极旺。 顾云康穿着狄人兵士的甲衣,长刀扔在一旁,与几个同样装扮的北狄人,蹲在一座营帐的背风处。 人人手里都拿着酒碗,酒坛子就摆在脚边,端起来就是一大口。 他们没有所谓的下酒菜,也没有肉,那些喷喷香的好东西,都送进了大帐里,传出来的是歌舞琴乐,是夹杂着各种笑声的大段狄语。 那是安苏汗的三儿子阿图步的大帐,喝酒寻欢是常事。 顾云康已经和从裕门关逃回来的一些兵士混熟了,他狄语流利,酒量又好,根本不怕与人吃酒,但他还是很谨慎,决计不会吃醉,他怕醉后冒出汉话来。 那日,顾云康孤身跟上了都呼撤退的军队。 都呼逃得匆忙,好在天大亮了,顾云康的视线没有受阻,他跟上了都呼,也有足够的工夫观察左右路线。 道路并不好辨,或者说,很多时候他们行的也不是什么路,积雪、黄沙、碎石,直到抵达绿洲,都呼才停下来休整。 彼时,聚集起来的人数不算多,不知道是都被拦在了半途上,还是走着走着迷路了。 都呼的脸色很难看,哇哇大叫了一通。 他们在绿洲上停了半日,陆陆续续的,还有些小队寻了回来。 人人都很狼狈,顾云康在其中并不突兀,他还找到了几个熟人,先前他混在鹤城里时,曾跟这几个狄人吃过酒。 顾云康脸上的伤疤太特别了,别人总能记得他。 当然,山口关一战死伤太过惨重,不止都呼挂着火,其他人也在为战死的朋友悲伤,他们也就没有想到,在都呼设局瓮中之鳖失败之后,山口关大战之前,他们谁都没有见过顾云康。 想那些做什么? 死了那么多人,能活下来就不错了,活下来的认得的人,就足够抱头痛哭一场了。 顾云康编造了出身,编造了一众亲朋好友,北狄由众多部落组成,不少游居在草原各处,也没法求证真假。 也是有这几个人的作证,顾云康这个在北狄营中相对面生的人,并没有被拆穿奸细的身份。 顾云康跟着都呼的军队到了北狄大帐之中。 如他们先前掌握的情报一样。 安苏汗的三子阿独木说服了他父亲,在去岁冬天,奇袭北狄得手,都呼平白得了这么一个大功劳,当即就偏向了阿独木。 都呼虽兵败而归,但安苏汗并没有责怪他,只是觉得遗憾,若能在坚持一月两月,后续状况大抵完全不同。 让安苏汗动气的是他的四儿子阿图步。 先前安苏汗旧疾复发,昏昏沉沉病了一阵,阿图步偷了了他的虎符,调兵攻打裕门关,不仅毫无收获,反而折损几千精锐,这让回过神来的安苏汗忍无可忍。 若非裕门关损兵折将,在汉人火袭山口关时,这些骑兵说不定还能内外夹攻,让汉人大军腹背受敌。 既然都要损,当然要损得有价值,而不是白白的死在裕门关下。 安苏汗心眼小又锱铢必较,哪怕是对儿子,这种不听话的儿子,他也毫不留情。 阿图步挨了他一顿鞭子,抽去了几乎半条命,让被抬回营中,这些时日一直在养伤。 安苏汗带着牧民往草原深处又退了百里,把这前沿大帐留给了此次立下战功的阿独木。 阿独木得了功绩,得了安苏汗的赏识,又打压了阿图步,整个人飘飘然,他现在惹不了北境,但北境的守军也惹不了他,他整日吃酒寻欢,连将士都跟着松散了。 毕竟,安苏汗还在后方养病,这里,谁也管不着他。 第七百零二章 他是顾家儿郎 顾云康就冷眼看着,时不时从旁人嘴里打听些消息——安苏汗具体驻扎在何处、他的其他几个儿子又在哪儿、阿图步的伤势如何了、阿独木又是从哪儿掌握了这条能在冬季直插北境的密道。 打听得多了,或者说,在阿独木的大营里走动得多了,顾云康对这个三儿子的性格也有了些了解。 胆子大、心眼多、不是什么草包,但阿独木也狂妄。 有阿独木这样一个人,即便彼时安苏汗病了,阿图步也不可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拿到虎符,让几千骑兵离开草原。 那场在顾家人眼里怪异又毫无意义的偷袭裕门关,从北狄皇族来看,不过是阿图步被他的兄弟们算计了一回而已。 算计他的,也许是阿独木,也许是其他兄弟,人人都盯着安苏汗的那把椅子。 顾云康已经掌握了许多情报,也借着回忆逃难和一些兵士攀谈,再次确定那条密道沿途的状况。 他现在有七成的把握回到北地,也有同样的把握把朝廷将士引到这里,可他还不能走。 他不能莫名其妙就从这里消失。 别看阿独木整日吃酒,营帐里有多少人,每日如何巡逻排布,他稀里糊涂的浑然不知,但阿独木是个心眼很多的人。 顾云康毫无征兆地就消失了,他的这些“好友”们必定会寻找他,会向上禀报。 一层又一层,万一传到阿独木耳朵里…… 阿独木也许听过就忘,也许,他的疑心病会推动着他去质疑。 一旦他想到了奸细那一层上…… 阿独木把营地移开此处,另寻一地安营扎寨,或是让人破坏那条密道沿途的荒石、一些显眼的参照标志,那等顾云康领着大军冲过来时,别说奇袭成功,不迷失在大漠草原上,就已经是万幸了。 即便他们抵达此处,一旦寻不到阿独木的营地,又如何冲阵? 机会只有一次,命也只有一次,他即便不稀罕自己的性命,也要稀罕兄弟们的、将士们的命。 顾云康一丝一毫都赌不起。 他现在每天琢磨的,就是如何光明正大的离开这儿,又不会叫人怀疑他的来历。 边上这几个吃酒人,已经醉呼呼的了,一个在叫婆娘的名字,一个在骂上峰没事儿找事儿,还有一个,大醉了呜呜直哭,他属意的姑娘哈斯娜今夜入了大帐,这会儿躺在了阿独木的怀抱里。 顾云康把酒碗扔下,晃了晃脑袋,让自己清明一些。 他站起身走向大帐,里头的人也已经醉得七七八八了,顾云康就站在帐后头无人处,竖着耳朵听里头的醉言疯语。 毕竟,这个时候说的话,才是最真的。 连吹牛都真。 顾云康听了很久,又知了几桩部落间摩擦的事情,刚想压着步子离开,就听见了阿独木的声音。 阿独木的兴致很高,他显然已经醉了,在得了无数奉承之后,他大笑着把自己的成功归结“天命”。 要不是天上掉下来两个向导,他怎么会知道有那么一条走向胜利的密道呢? 向导是差不多两年前自己出现的,看着是中原人,狄语却十分流利。 阿独木当然不会轻信陌生人,但那两人口才极好,给他出的几个主意,让安苏汗对他改观起来。 因此,当向导指出有这么一条路的时候,阿独木也没有一口拒绝,他让几个亲信跟着向导来回走了几次,皆顺利通过,又在大雪封境时走了两次,依旧顺畅。 这让阿独木相信,这是真神给他的礼物。 至于如何攻克北地,向导们说,那是真神的另一份礼物。 阿独木来回思量了很久,终是决定搏一把,牢牢的把真神的礼物握在手里。 说服安苏汗并不是容易的事,为了让安苏汗相信这是神的旨意,阿独木相信了向导的话——这一年的冬天会来得很早。 草原上开始飘雪了,一如向导们所言,比寻常年份早了许多。 安苏汗也意动了,在阿独木多次奋力鼓动之后,让都呼带兵出发。 果然得来了大胜。 两座大城、一个山口关,在他们跟前毫无抵挡之力,数代死敌顾家,死伤惨重。 阿独木不知道这场胜利到底如何来的,他只相信,真神站在了他这一边,对他露出了最美的笑容。 哪怕两个向导最终没能活着从山口关回来,但在阿独木看来,他们已经完成了真神交付的使命,回去伺候真神了。 而他阿独木,前程一片光明。 醉酒的阿独木大放狂言,帐外的顾云康面不改色地听着。 在这里久了,顾云康知道,要融入这些人,他不能在他们辱骂顾家、辱骂北境守军时露出一丝愤怒,他必须把所有的情绪都藏起来。 哪怕狄人当着他的面,说了嘲弄顾家守军的话,他也要跟着他们大笑,跟他们一起骂,跟他们一起狂。 他要活得像一个真的北狄汉子。 他整日说的是狄语,左右经过的都是狄人,他与他们一起吃酒,但他心里时时刻刻都记得,他是汉人,他是顾家儿郎。 一如抬起头时看到的璀璨繁星,它们在引着他回家的路。 他也是真的想回家了。 暗夜过去,天边露了一丝鱼肚白,营火都烧尽了,烂醉了一整夜的人还未苏醒。 顾云康坐回了远处,背依着营帐,坐着睡了一小会儿,他再睁开眼睛时,那三个人也陆陆续续醒了,揉着脑袋摇摇晃晃站起来。 他也站了起来,就像是他昨夜一直待在这儿,没有离开过半步一样。 一营地,一大半都是醉汉,毕竟连阿独木都不管底下人吃酒,谁还会不放纵呢? 清早醒来,皆是跌跌撞撞,难免有骂骂咧咧的。 突然间,大帐边上的几个狄人都僵住了,连骂声都没有,隔了一会儿,才又恢复如常。 顾云康也往大帐那里看了眼,隔了些人,他没有瞧见,很快,有人打听了,他知道了答案——哈斯娜死了,遍体鳞伤,死状凄惨。 他的边上,那个爱慕哈斯娜的狄人汉子巴图,双拳紧握,目眦尽裂。 顾云康偏着头,道:“那是阿独木,是我们伟大的可汗的三儿子。” 巴图的牙咬得咯咯作响。 顾云康又道:“他也会是我们以后的可汗。” 巴图一言不发地离开,经过一处燃尽的火堆,他扬起一脚,踢翻了一地炭木。 第七百零三章 后窗 京城的天也渐渐亮堂了。 顾云锦睁开眼睛时,蒋慕渊并不在身边,她伸手摸了摸被褥,那一侧已经有些凉意了。 她坐起身来,一把撩开了幔帐,探头往外唤守夜的抚冬。 抚冬闻声进来,麻利地把幔帐挂起,又取了衣裳给顾云锦披上。 顾云锦道:“什么时辰了?我今儿睡迟了?” 抚冬道:“与平日一样,夫人醒得不迟的。” 因着练功,顾云锦早已习惯早起,除非日夜颠倒,不然很少睡过头。 她又问:“那小公爷何时起的?这会儿是在院子里练武吗?” “小公爷不到寅正就起了,说是前头有事要商量,叫奴婢莫要吵着夫人歇觉,”抚冬一面做事,一面道,“小公爷还说,议事后他就直接进宫去了,不能陪夫人用早饭了。” 顾云锦应了声,心里亦疑惑,不到寅正就起,那可真早。 彼时,天上大抵还能瞧见星子吧。 顾云锦出了晨功,回屋子里一看,念夏已经摆上早饭了,除了清粥小点,还有些面食,热腾腾的,是蒋慕渊喜欢吃的。 她心念一动,转头问念夏:“小公爷那儿用了吗?” 念夏不知道前头状况,摇了摇头:“按说听风伺候着。” 顾云锦眼珠子一转:“你昨儿过去,与小公爷正好走岔了?” “可不是,”念夏道,“也不知道小公爷走的哪一条路,奴婢一路提着灯笼去的,愣是没有瞧见。” “那我给他送过去,”顾云锦笑了起来,“看看能不能赶上。” 主子们感情好,底下人也高兴。 顾云锦说要去送早饭,丫鬟婆子都不拦着,钟嬷嬷亲手把蒋慕渊喜欢吃的装进了食盒,交给念夏提着,抿着嘴笑着让她们主仆往前头去。 春日有春日的趣味,即便不从园子里过,长长甬道的青石板缝里,也会冒出些绿意,墙角下来了朵拇指盖大小的野花,叫人一看,心就又软又暖。 顾云锦几乎没有去过蒋慕渊在前头的书房,并不是特特保持距离,而是他们夫妻同在府里的日子还太短了。 短到,她无论做什么都觉得新鲜。 哪怕是一些寻常夫妻间常有的事儿,都是如此。 顾云锦站定了脚步,像念夏伸出了手。 念夏不解。 顾云锦眉眼弯弯,道:“食盒给我,一会儿你在外头等,我给送进去。” 念夏扑哧就笑了,忙不迭点头,把食盒交到顾云锦手中:“奴婢不进去,奴婢在外头等。” 顾云锦脸皮厚,不怕念夏笑她。 她这几次给蒋慕渊送吃食…… 她不方便去文英殿,食盒是让听风送的,昨儿夜里,也是让念夏经手,今日,也是机会正好,顾云锦想亲自交到蒋慕渊手上。 食盒里装了馒头,也添了些她从西林胡同带回来的酱菜,让顾云锦不由自主地就想起了那个清晨,因连夜救火而狼狈得惨不忍睹的两个人。 没有丝毫皇亲贵胄的矜贵,蒋慕渊站在胡同里,迎着晨光,就着酱菜咬馒头。 也就是两年而已,当时场面,顾云锦回忆起来,笑容就从眼角眉梢里溢出来,整个人都欢喜着。 蒋慕渊的书房也是他未娶亲之前的居所,带了个大天井,方便他练功。 屋后有一排高高的青竹,这些日子得了春雨浇灌,翠绿翠绿的,昨儿蒋慕渊还说,再过些日子,泥里还能挖出几颗笋来。 边上有一处角门,平日不开,今儿个似是仆从要洒扫,启着半侧门,没有关上。 顾云锦经过时正好瞧见了,便没有从正门去绕,直接从角门进了。 一阵风拂过,吹得竹叶沙沙作响,有微尘迎面来,顾云锦下意识地眯了眯眼,站在原地,等风过去。 风声渐渐小了,后窗那儿透出来的交谈声一下子明显了。 顾云锦没有动,她听见蒋慕渊的声音,话里的内容让她皱了皱眉。 书房里,蒋慕渊正交代听风和袁二事情,原本以他们几人的耳力,顾云锦从角门进来,应当能听到动静,可偏偏刚才那一阵风,竹叶迎风起舞的动静压过了脚步声,一时之间,都无人留意到有人站在不远处。 蒋慕渊按了按眉心,道:“就昨儿说的那事儿,刑部押送老郭婆进京,我后来回去琢磨了,那老郭婆未必能活着到京城,她那么多孩子到底卖去了哪儿,真是寻常人家也就算了,若是其中另有关系,谁会让她活着?” 听风和袁二交换了一个眼神,两人都品了品这话里的意思。 袁二想起先前调查两湖时,查出来前任侍郎曹峰的死,便道:“南陵那儿,不会在自个儿的地界上动手吧?犯人死了,押运的刑部官员也活不了,官员丧命,这不好交代。” 听风也是这么想的,道:“连金培英都知道等曹大人出了两湖地界再动手,南陵的官员总要掂量掂量自己的乌纱帽,等出了南陵,倒是有可能。” 蒋慕渊却轻轻摇了摇头:“若会动手,必然在南陵就动手了。南陵官员想保乌纱帽,不敢轻举妄动,孙睿不会,他此举若是冲着南陵官场去的,就肯定会让老郭婆死在南陵。” 蒋慕渊也是昨夜下棋时才想到这一点的。 孙睿昨日在文英殿里突然改口,让刑部把老郭婆押回来,恐怕也是想到了这个法子。 虽然,蒋慕渊还不知道他想动的是谁,是董之望,是其他官员,还是南陵郡王府? 袁二拧了拧眉。 他只远远地看过孙睿一眼,但这些日子跟着蒋慕渊和周五爷走了这么多地方,他知道孙睿那人做事路子很“野”。 寻两个混混折腾贾婷,那是小手段,炸了两湖堤坝,使得水情加剧,那种事儿都敢做,可见是不管百姓死活的。 那为了打压南陵,他朝老郭婆和刑部押运的官吏下手…… 孙睿还真不可能下不了手。 这么一想,袁二问:“那我赶回南陵通知五爷。” 蒋慕渊微微颔首:“让五爷行事小心,孙睿若坚持要老郭婆的命,五爷救不下也别硬拼到底,别叫你们都折在里头,我也正好想知道,孙睿到底想对付谁。” 第七百零四章 讽刺又无奈 袁二应了声。 蒋慕渊又道:“我过几日就该回北地了,趁着孙睿没有发现我们在北边的计划,三舅哥若能及时回来就最好不过了。袁二你有消息还是知会听风。这几天你们都教教施幺他们,外头的话该怎么说。” 听风伺候蒋慕渊很多年了,说话的胆子比袁二大,他斟酌着道:“爷,既然您疑心三殿下行事刁钻又诡异,为什么还要让圣上定太子?一旦这事儿提出来,这位子明晃晃就是三殿下的,总不能指望着大殿下他们异军突起吧?” 蒋慕渊笑了笑,解释了一句:“既然最后都会落到他头上,那我们也没有什么损失,刚好看看他如何应对。” 听风应了,与蒋慕渊商议着鼓动这风向的法子。 蒋慕渊道:“先试试动静,以民情为由,傅太师向圣上进言时也方便。” 话音落下,与此同时,屋子后面传来了些许动静。 那是脚步碾过竹林的声音。 蒋慕渊耳力好,一下子就分辨出来了,他走到北窗边,一把推开,冷声道:“谁在外面?” 一面问,蒋慕渊一面翻身越出了窗,双脚落地,响起与先前差不多的竹叶沙沙声,而后,他看到了站在不远处的顾云锦。 四目相对,顾云锦的眸子闪烁,一副想说什么有不知道如何说的模样。 蒋慕渊也很意外,他身上的冷峻在看到顾云锦之后就散了,微微蹙了蹙眉,但终是舒展了眉宇,不疾不徐走到顾云锦跟前:“你怎么来了?” 顾云锦下意识地捏紧了食盒的提手,她本想往后退开半步,好在,终是忍住了,脚下没有多动。 她只是抬起头,怔怔看着蒋慕渊,迟疑着要如何开口。 蒋慕渊看她这个反应,就猜到顾云锦听了不少内容。 先前书房里的对话,声音虽不重,但他们也没有特意压着,外头天井里有寒雷守着,若有人靠近,寒雷会出声提醒,而同时,他们几个习武之人的耳力都极好,不会漏了什么。 可今儿也就是巧了,角门没有锁,顾云锦从角门绕进来,寒雷看不见她,而她的脚步声被风声所掩盖…… 蒋慕渊定了定神,看了眼顾云锦手里的食盒,道:“给我送吃的来了?你吃了早饭没有,进来与我一道?” 顾云锦吸了一口气,点了点头。 听风和袁二问了安就躲了,天井里守着的寒雷也很懊恼,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终是叹息一声。 不怪别的,就是他们今日不够仔细,没有发现角门处进了人。 但好在进来的是顾云锦,是他们夫人。 夫妻俩的事儿,就让他们爷和夫人去说,底下人不掺和。 书房里,顾云锦默不作声摆桌,心里却是惊涛骇浪一般。 她先前听得仔细,起先倒不觉得有什么不对,朝廷抓老郭婆的事儿,她也是知道的,可越听越觉得里头事情不简单,蒋慕渊句句冲着孙睿去的…… 之后,又说什么让百姓们评点皇子高下,方便傅太师向圣上提出进言,就是蒋慕渊想插手皇位之争了。 或者说,蒋慕渊是想搅浑水,让孙睿与其他皇子起隔阂争斗。 这叫顾云锦的心一点点往下沉。 毫无疑问,顾云锦恨死孙睿了,虽无实证,但她也知道,北地今生的变故太多了,光孙睿引着顾致泽走上歧途,使得北地城破,将士百姓蒙难,这份国仇家恨,就足够顾云锦捅孙睿两刀子了。 顾云锦明白,蒋慕渊必然也恨,小公爷虽不姓孙,但身上也有孙家的血,而蒋氏一门更是忠烈英勇,蒋慕渊一直在尽心尽力为朝事奔波,岂能知道孙睿胡作非为还不动气呢? 只是这皇位,终究是孙睿的,圣上太宠虞贵妃了,也太器重孙睿了,蒋慕渊只是外甥,他这么搏,搏不到一个结果。 又或者说,一旦他的这些动作叫圣上知道,蒋慕渊的前路就难行了。 顾云锦想劝蒋慕渊,只是这话委实难开口,因为抛开她所认知的结局,蒋慕渊做的也不是什么错事。 甚至,蒋慕渊做的是对的。 孙睿行事太偏了,哪怕他们不明白缘由,作为皇亲、作为臣子,又怎么愿意将来把皇位交给孙睿呢? 顾云锦嘬着筷子尖,撇了撇嘴。 明明做的是正确的事情,却又必须劝,这事儿当真讽刺又无奈。 夫妻两人谁也不在饭桌上说话,明明也没有恪守“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但这会儿,彼此心里都存着事儿,这规矩倒是个好的借口。 可早饭总有用完的时候。 顾云锦搁下筷子,指尖轻轻揉捏着,斟酌着道:“我不是故意偷听的,但我也确实听到了……” 蒋慕渊应了声,面色如常:“不怪你,也不是什么一定不能让你知道的事儿。” “那小公爷有没有一定不能让我知道的事儿?”这话是下意识冲出口的,顾云锦轻轻咬了下唇,道,“我去大营给你报信之后,我见到你和袁二在帐外说事,当时就是为了避着我吧?现在猜想,大抵也是在说三殿下的事儿,毕竟小公爷疑心他很久了。” 彼时营中地方大,又分布着大帐,一个拐角就能阻拦了视线,蒋慕渊当时还真没有发现。 既是顾云锦问了,他也就答了:“当时袁二刚从江南回来,我们在说明州城的事儿。” 顾云锦闷闷应了声,又道:“小公爷想算计三殿下,可三殿下毕竟是圣上的儿子,你这样做,风险大,也后患无穷。” 她一字一字的说,声音里透着担忧与关心,却不是为了她自己,而是全为了他。 蒋慕渊听得明白,心里温暖,道:“可我总要做的,哪怕行事不够光明,但我会护着你,也会护住我自己。” 顾云锦一怔:“小公爷是圣上的外甥,你其实什么都不做,也……” 蒋慕渊伸手,指尖按在了顾云锦的唇上,不轻不重捻了捻,把顾云锦后半截话都拦了。 他就是知道他什么都不做的下场,此刻才不得不都做了。 倏地,蒋慕渊柔着眉宇笑了:“云锦,在你眼里,我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第七百零五章 本就是万丈悬崖 蒋慕渊的眼睛很好看,黑白分明,眼球的黑很浓,如墨一般。 他说正事的时候,眼神炯炯明亮,自然而然就显得沉着又冷静,让边上的人跟着信服,也被他的情绪所感染,即便不是慷慨激昂的话,也足够鼓舞人心。 而他笑起来时,深邃的眼底也会带着笑意,他从来不掩饰他的笑容,尤其是在对顾云锦笑的时候,很柔,也很甜。 顾云锦常常看着蒋慕渊的眼睛,就被他的思绪带着走。 此刻亦是如此。 蒋慕渊的眼角眉梢都带着清晰的笑意,一如秋日的光辉,敛去了所有的锋芒,只余下温暖。 蛊惑着被他映在眼中的人,蛊惑着顾云锦。 顾云锦抬起双手,交合着握住了蒋慕渊的手,道:“忠诚果敢,数年如一日守着江山,勤恳又……小公爷做什么,必然有你的道理,可这江山有他该有的模样……” 哪怕接下玉玺的人,是那个让顾云锦恨得咬牙切齿的孙睿。 这个答案,使得蒋慕渊的眼底闪过一丝讶异,他听出顾云锦话里有话,可他的注意力还是被前半句话都吸引了。 忠诚果敢,数年如一日守着江山,勤恳又…… 那的确是他,是前世的他。 现在的他,远远达不到那样,他连领兵作战都因为年轻太轻而需要肃宁伯压阵以服朝臣,又何谈数年如一日守着江山? 蒋慕渊突然又想起了那封信,顾云锦送到两湖的信上,那么小心翼翼地试探了一句…… 也仅仅是那么一句,之后再无提及。 蒋慕渊怀疑孙睿,在对上身上直接盖下了重来一世的印章,可在面对顾云锦时,这颗红印子,他一直无法敲下去。 只是,顾云锦还在说,蒋慕渊指腹下按着的樱唇,还在一启一合。 她像是沉浸在了思绪之中,言语里勾画出的前世的他,生动如画,栩栩如生,让蒋慕渊几乎窒息。 逼着蒋慕渊把红印子印下去…… 很多事情,蒋慕渊不会隐瞒顾云锦到底,如今日这样,意外听见了就听见了,顾云锦若问,蒋慕渊也会与她解释。 可前世经历不一样,困死孤城的结局,即便蒋慕渊自己能够坦然,且一步一步在今生改变人生,他也不希望顾云锦知道。 顾云锦会心疼他,会比此时更担忧,蒋慕渊舍不得。 他捧在心尖上的人呐。 若他猜错了,自然最好,顾云锦没有前世那般红颜薄命的经历,她青春肆意,所有的好,蒋慕渊亲手捧给她。 若是猜对了,她走得早,不知道后头的事儿,他也不想说,她不用背上那些担子。 “云锦,”蒋慕渊沉沉看着顾云锦的眼睛,一瞬不瞬,道,“你看你有多喜欢我,我在你眼里,好得我自己都不信了。” 顾云锦止了话语,想着他的话,也不由笑了:“是啊,我那么那么喜欢你,所以我也希望,你不要涉险……” 蒋慕渊笑意更浓,他嘴上应了,他知道他不是在涉险,而是他脚下路,本身就是万丈悬崖。 顾云锦勾勒出的他很美好,只是蒋慕渊不可能再成为她心目中的模样,他不会是那样的人了。 因为他许了顾云锦一生幸福,他就不能再把顾云锦的命、自己的命,交到别人手中。 交到顺德帝和孙睿手中。 至于后来者是谁,且走一步看一步。 顾云锦的双手依旧合着,她呼吸很缓,与她此刻的心境截然相反。 两人说了这么些话,顾云锦心里的波涛却没有一点儿的平复,先前充斥在脑海里的念头,依旧一遍遍地跳跃着、鼓动着。 她想,她或许该借着这个机会,把事情说明白,可蒋慕渊压在她唇上的手指,却像是巨石压在心中。 可不是嘛,那么那么喜欢,才会那么那么谨慎。 一改往日的直爽,只因这个人,是她的心上人呐。 嘴唇嗫嗫,顾云锦最终还是问了一句:“小公爷,当真无事瞒着我了吗?” 蒋慕渊轻声道:“无事。” 顾云锦的双手松开了。 蒋慕渊敏锐地察觉到了顾云锦的情绪,只是他当真只能瞒着,便道:“时辰不早了,我该进宫去了。” 他才站起来,就听见顾云锦含含糊糊的声音。 “北地会怎么样?”顾云锦垂着眼,“小公爷希望顾家守住将军印,也是为了针对三殿下吧?皇权倾轧就是如此,道理我都明白,可我们北地的百姓,我父兄叔伯、顾家几代人流血守下来的北境,不该是帝王家弄权的工具……” 不知不觉间,嗓子里涩涩的,眼睛也泛着酸,偏也没有眼泪掉下来,像是堵了什么,一口气不顺畅极了。 顾云锦说不好,这是因为北地,因为亲人,还是因为蒋慕渊。 正如她自己说的,道理都是明白的,史书也读过,帝皇家的争斗,哪怕是寥寥数笔,也看得人心惊胆颤。 只是,作为朝廷千千万百姓里的一人,对眼下局面,委实憋得慌。 像是在棋盘上,手执棋子博弈的不是他们,她只是一枚棋子,看着身边的纵横交错上战局四起。 顾云锦的这些情绪,还是刺着蒋慕渊的心了。 蒋慕渊想把顾云锦拉到怀中,抬手间一时不小心,桌上的茶盏打翻了,水印落在衣袖上。 两人皆是一愣,赶紧把旁的都抛到脑后,顾云锦收拾桌面,蒋慕渊进去更衣。 这么一打岔,又费了些时间,蒋慕渊匆匆忙忙束了腰带,低头在顾云锦的额上亲了亲,道:“我知道你心里存着事儿,很多事情也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明白的。 我这会儿要进宫了,时辰不好耽搁,你想说什么,待我回来我们再说。 哪怕是今日还是没有说清楚,隔几天理顺了再说,总归一辈子长久,总有说清楚的一天。” 顾云锦擦了手,也帮着整理蒋慕渊的衣领,这么一番话,一句一句落在耳朵里,沉在心上,倒是让她刚刚的那些憋闷都散了大半。 弯着眼,她轻轻应了一声:“好,” 第七百零六章 同心锁 院门旁,听风倚着墙,时不时看一眼屋子。 门虽开着,但垂了竹帘,看不到里头状况,窗户倒开了半扇,因着角度,也不知道里头如何。 听风起过绕过去看一眼的念头,最后还是忍住了,万一叫他们爷发现,那可不好了。 夫人能安然无恙,他这个亲随,还是别以身试法。 只是,时辰越来越迟了,再不出发,等众位皇子与大臣下朝到了文英殿,他们爷还在半途上。 虽然,蒋慕渊去文英殿是听几日,圣上也没有要求他按时按点去报道,但既然去了,还是准时为好,吊儿郎当的就不像话了。 听风犹豫着要不要过去催一声,就看见边上寒雷直直要往前走,他赶忙一把拉住。 寒雷瞅他:“时间不早了。” “我知道,”听风答,“这不是、这不是还能再等那么一小会儿嘛!” 寒雷沉默。 听风挠了挠脑袋,寒雷理解不了他的纠结,他也理解不了寒雷那比皇城中轴线还直的耿直想法,认命了:“行吧,我去催催。” 话才说完,听风就见前头竹帘掀开了,蒋慕渊匆匆出来,手上还在整理衣袖。 听风忙不迭迎上去,眼珠子一转——先前他们爷穿的不是这一身啊…… 这个发现让听风险些噎着,他赶紧严肃正色起来。 换了外衫,要么就是吵闹间皱了衣裳,要么就是…… 反正他刚在这儿站着,丝毫没有听见过吵起来的动静。 听风摸了摸鼻尖,心说果然如他所想,夫人听见什么都不要紧,他们爷总能把道理和夫人说明白了。 蒋慕渊三步并两步的,并不知道听风的思路已经插上了翅膀,他道:“先前说的事儿就这么办,余下的等我回来再议。” 听风应了,目送寒雷跟着蒋慕渊出府,他才重新看向书房。 他自己有的没的想了一通,知道顾云锦还在书房里,这会儿哪里敢进去收拾,只好把念夏寻了来。 “夫人还在里头,你先伺候着,有事儿再叫我。”听风道。 念夏应了声,撩了帘子,见顾云锦坐在椅子上出神,她便没有发出响动,自己寻了把杌子,在门边坐下了。 顾云锦支着腮帮子,眼神散着,脑海里各种念头东一出、西一出的,她有些疲惫,干脆闭目养神。 半梦半醒着,前世今生,许多事情涌上心头,顾云锦猛然睁开眼,窗外暖阳淡淡洒进来,而她的胳膊有些麻。 顾云锦起身活动了两下,见念夏探头看她,她浅浅笑了。 “今儿天真不错。”顾云锦道。 念夏被她没头没脑的一句话说得疑惑,可看了眼日光,不由也跟着点了点头:“是挺不错的。” 顾云锦伸了个懒腰,往里头走。 天好,心情也没有那么郁郁,她知道心里的秘密难以启齿,但她还是想试着去说,让那一块阴暗之地也能沐浴在阳光之中。 顾云锦不希望每一次,蒋慕渊都与她说“无事”,而是有什么事,两个人都能一起面对。 哪怕她猜错了,蒋慕渊也不会与她计较。 一辈子那么长,不是吗? 这书房原是蒋慕渊的住处,里头有一架子床,也有衣架箱笼。 婚后,蒋慕渊的东西几乎都挪去了后院,这里只余下一小部分,显得空荡荡的。 早上蒋慕渊匆忙出门时换下来的衣裳还挂在架子上,顾云锦没有叫听风进来收拾,自个儿取了,拍打几下,再折叠起来,一会儿好送去清晰。 啪—— 随着她的动作,地上一声脆响。 顾云锦低头一看,一只小荷包落在地上,她不禁抿着唇笑。 这是要给皇太后的糖果吧,今儿更衣匆忙,不曾想落下了,等面见皇太后的时候,蒋慕渊一准要被念叨了。 顾云锦一边笑,一边弯下腰把荷包捡起来。 入手沉沉。 荷包并不鼓,看着没有装多少东西,却偏沉,不是糖果有的重量。 顾云锦本想直接收起来,可心里却有一个声音,一遍又一遍地催着她打开来看一看。 下意识的,顾云锦抽开了荷包的绳子,伸手进去,指尖触及的是与四月天不相称的冰冷。 冷得让她的手指往后一缩,然后,才又把那东西抓在手心。 顾云锦觉得手里的小东西是铁做的。 东西取出来,她摊开掌心看,是一把意喻着永结同心的同心锁。 上头刻着的,自然是她与蒋慕渊的名字,只看笔触与力道,就是她家小公爷亲手一笔一划刻画的。 顾云锦捧着同心锁,一股子暖意窜入心田,笑容从眼底满溢而出,她连唇角都扬起来了。 虽然不曾拿给她看过,可这荷包是蒋慕渊随身戴着的,他把这把锁随身戴着。 多甜呐。 下一瞬,顾云锦的笑容倏地凝住了。 她死死地盯着同心锁背面的那两个小字——白云。 这是岭北白云观打造的同心锁。 难怪,她看着有些眼熟呢,白云观的香火不算鼎盛,但善男信女不少,大殿后的一处崖侧,悬了无数的同心锁,风一吹过,叮叮当当直作响。 而现在,那一阵记忆里的风,化作了一只手,在她的心上重重一握。 那么痛,那么酸。 不是他们去过几次的平湖清水观,不是京郊一带香火最盛的西山灵音观,偏偏是白云观。 若不是再来一世,蒋慕渊怎么会知道岭北的白云观?前世那最后的偶遇,他分明都是记得的。 她的猜测一点儿也没有错,蒋慕渊与她一样,穿越了时光,回到了现在。 那么多的呵护与守候,一次次的帮助与提携,从贾大娘出现在北三胡同起,那份关怀就已经在她身边了。 所有的感情都能寻到答案。 顾云锦早该明白,却迟迟不敢断言、不肯说穿的答案。 蒋慕渊的确有事瞒着她,一如她自己,一辈子漫长,只是这沉甸甸的真相,当真不该拖上一辈子再去明了。 顾云锦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早上说话时隐隐想哭却哭不出来,这一刻,那些堵在慌的情绪猛得就寻到了宣泄的口子,来势汹汹,如潮水一般,奔袭着冲了过来 她紧紧握住同心锁,泣不成声。 第七百零七章 永结同心 念夏听见声音进来,见顾云锦蹲着身子痛哭,一时也慌了神。 这是怎么了? 夫人刚还笑语晏晏与她说话,说今儿个天好,整个人不说欢欢喜喜的,也不曾低落、不曾悲伤,怎么突然之间,夫人说哭就哭了。 “夫人,”念夏上前,半跪在顾云锦身边,“您怎么了?是哪儿不舒服吗?” 顾云锦一把扣住了念夏的手腕。 她当然不舒服,哪儿哪儿都不舒服。 尤其是她的心,跟叫钝刀子磨了无数个来回一样,噗嗤噗嗤往外冒着血。 念夏伸手半搂住她,低声劝慰,心说虽不合规矩,但这个时候,谁还讲究那么多规矩。 先让夫人把眼泪止住才是真的。 顾云锦的眼泪却停不下来,她也没有硬要憋回去的意思,撑着念夏的胳膊咬牙站起来:“备马车,我要出府去。” 念夏看着顾云锦满是泪水的脸,心里直擂鼓:“您去哪儿呀?” “去宫门外,我有事儿寻他。”顾云锦道。 这个他,当然说的是小公爷。 念夏暗暗松了口气,还好,不是回娘家,哭成这个样子回西林胡同,顾家怕是各个都以为她与小公爷吵了一通呢。 只是,没有吵,没有闹,她家夫人怎么就伤心成这样了? 念夏弄不懂,只好言劝她:“奴婢让听风去备马车,再伺候您洗把脸,您这个样子,小公爷见了多担心呀。” 顾云锦应了声。 念夏扶她坐下,自个儿出了书房,左右探头寻了听风:“夫人想去宫门口。” 听风一愣:“小公爷出门堪堪才一个时辰,夫人便是要等,也太早了,好歹下午时,免得空等受罪。” “那也比夫人一个人在书房里待着要好,”念夏压低了声,“起先好好的,跟我有说有笑,进里头给小公爷收拾衣裳,突然就哭得停不下来了,我都没有闹懂是为什么。” 听风一听,整个人也懵了,收拾衣裳给收拾哭了? 得亏小公爷回来好几天了,听风知道他身上没有伤,要不然都以为他们爷衣服上叫伤口沾染了血迹,叫夫人伤心了。 可那衣裳好好的,又怎么会…… 他也想不通,但这个时候,照着夫人的吩咐做肯定没有错。 听风转身就让门房备马车。 念夏打了水回书房,顾云锦的神色缓和了许多,眼泪还是在落,那楚楚可怜的样子怪叫人心疼的。 替顾云锦抹香膏的时候,念夏留意道,她家夫人的手心里握了一样东西,虽然她看不清是什么,但夫人的手指一直在摩挲着。 虽净了面,但眼睛还有些肿,顾云锦走到二门上了马车,才把帷帽摘下。 她现在出门很少戴帷帽了,何况还在府里时,但今儿不想叫其他人瞧见她的状况,回头他们禀了长公主,就平白让长辈担心了。 马车穿过东街,一路往南宫门外去,顾云锦倚着车窗,垂眸看着掌心——同心锁已经被她捂的与她的手心一个温度了。 街上熙熙攘攘的,马车行得也不快,顾云锦根本无心去关注外头状况。 指尖拂过蒋慕渊刻出来的两个名字,她浅浅笑了笑,又叹息着摇了摇头。 同心之锁、结发之情,这是她生母苏氏在世时说过的。 彼时顾云锦才多大,苏氏说那些,也不是指着女儿懂什么夫妻之情,只是逗趣。 苏氏对美满婚姻自是向往,但对孩子开口,更多的是带着期盼与祝福,希望顾云锦长大之后,也能有属于她自己的琴瑟和鸣、夫妻同心。 前世的顾云锦很少想那些,尤其是错嫁了人,又避去了岭北,哪里还会念叨这些。 直到她明白自己命不久矣。 白云观里,顾云锦偶遇蒋慕渊,当日些许飘雪之中,他们讲了许多往事,顾云锦说了她对亲人的愧疚,十年感悟,终究太迟。 她也自嘲过自己的婚姻,以为是“亲上加亲”的好姻缘,结果是一场直到死都不能醒的噩梦。 她不止活着的时候是杨家媳妇,死后也要入杨家祖坟,骨头烂在杨家地里。 哪里有什么结发之恩?别说她巴不得离杨家能有多远就多远,杨昔豫对她,也是一样。 偏生前憋屈,死后更是“身不由己”了 而她,这三魂七魄,一点儿也不愿意被锁在杨家。 这段陈说,顾云锦本该记得的,可两年前在兰苑里醒来之后,她却丝毫没有印象了。 她记得遇上蒋慕渊的事儿,记得他们最初说的那几段话,可最后这一段,像是被封印在了时光里。 直到今时今日,看到蒋慕渊收着的这把同心锁,那些旧忆才一股脑儿的冲破了封印。 那扇窗户被打开了,她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初雪的白云观,站在崖边远望,身边人给她撑着伞。 顾云锦想起来了,她说了那些之后,蒋慕渊什么话都没有说,她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只看到大殿后高耸的崖壁,其实,那里还有被善男信女们锁上的同心锁吧…… 而后,蒋慕渊把伞留给了她,转身离开,并没有说过回不回来。 顾云锦倒是想等一会儿,只是她说了太多往事,心绪起伏,身体里最后的力量像是被挖空了似的,整个人摇摇晃晃的,只好随念夏回了庄子。 只是,那一天,蒋慕渊最后回到那断崖边了吗? 顾云锦不知道,她要亲口问蒋慕渊,但她明白了顾云妙在梦里问她的最后那几句话。 “那你还记得你母亲以前说过的同心锁、结发情吗?” “记得就好,你要好好的,与小公爷永结同心。” 看,顾云妙当时就提醒过她,“永结同心”不仅仅是祝福,而是被她遗落在前尘往事里的记忆。 那是顾云妙在逝去之前,最想告诉她的事情,她这个别扭的五姐姐,直到最后那一刻,还惦记着。 顾云锦深吸了一口气。 重活一世可真是玄妙,她明明记得那么多,却让她忘了她最该记住的那几句话。 哪怕彼时的蒋慕渊没有说出口,可若是她今生从一开始就记得,那该多好…… 好在,现在还来得及。 第七百零八章 他那么好 马车停在了南宫门外。 听风站在车旁,搓了搓手,迟疑了一会儿,隔着车窗往里头问话:“夫人,咱们到了,您是这会儿要寻小公爷吗?奴才去文英殿里问一问?” 顾云锦听见声音,从回忆里回过神来,想了想,道:“小公爷这会儿忙着,你不用特特知会他,我就在这儿等着……我心里还乱,正好理一理……” 她先前哭得太厉害了,这会儿说话还带着鼻音。 听风听着,心里忐忑,大着胆子道:“夫人,奴才说句不该说的,咱们爷平日里心还算细,但忙碌起来也许会有疏忽的时候,他要是让您不高兴了,您千万别往心里去,您慢慢跟爷说,您的话,他一准听……” 顾云锦轻轻笑出了声,吸了吸鼻子,道:“我知道的,他那么好。” 听风听顾云锦语气,不像是在说反话,心也就落下去了。 虽不知道夫人为什么哭了,但只要不是憋了气,不是对小公爷不满意了,那准能把话说明白。 顾云锦说她还要理一理,听风也不打搅他,退到了一旁树下。 车里只顾云锦与念夏两人。 念夏前几回都没有跟着来,今儿是叫顾云锦一顿哭给惊着了,怕夫人情绪上来了无人劝,便也来了。 她不多话,就坐在一旁,这一路来,也看清了那把同心锁和上头的名字。 她认得蒋慕渊的字迹,虽然写字与刀刻不完全一样,但能认出来。 念夏觉得,小公爷悄悄备了这么一把锁,夫人该高兴的,喜极而泣,也不至于哭成那样…… 好在,这会儿看着,夫人的情绪还不错。 顾云锦依旧靠着车窗,来来回回、反反复复在脑海里梳理这两年的经历。 前世,蒋慕渊的右手伤了筋骨,在白云观的断崖旁,她起初站在蒋慕渊的右手边,他右手举了一小会儿伞,又换到了左手,为了替她挡雪,人也挪到了她的右侧。 今生,蒋慕渊一直很护着右手,北三胡同救火的那日清晨,顾云锦都看到蒋慕渊下意识地揉着右手。 清水观里,他也是绕行到她的右侧,执伞而立。 蒋慕渊与她说,先前受过旧伤,已经无碍了,只是习惯成自然,才会时不时护着右手臂。 顾云锦后来问过听风和寒雷,小公爷的右手没有伤过。 可见这习惯,是前世留下来的习惯吧…… 两年前的那日春日,蒋慕渊出现在徐侍郎府,不是他的一时起意,他也不曾与杨昔豫交往,彼时杨昔豫能请得动他,只是因为蒋慕渊想来而已; 贾大娘搬进了北三胡同,并不是彼时那院子正好空着,而蒋慕渊刚巧目睹顾云锦被推下水、好意想要帮一把,他分明是想大小事情能帮的都一块帮; 蒋慕渊能用左手写字,也不是他看了她的鬼画符,意动着练了左手,而是前世右手重伤后,不敢耽误公务,逼着自己用左手写字、舞剑…… 他能赶在蒋卢氏临终前去探望,不是心有感悟,而是他知道太奶奶是何时走的…… 其实还是有很多细节的,顾云锦的心中也早生了疑惑,只是一直按压着、忍耐着,没有盖棺定论。 哪怕近日常常生出念头来,也因为她的小心和谨慎,数次举步不前。 可现在她想好了,总要有一个人先开口,那她就来做开口的这个人,尤其是在发现了这把同心锁之后,更是坚定了她的想法。 她想知道,那天蒋慕渊把伞留给了她之后,去做了什么,是不是又回来寻过她? 而在白云观一别后,蒋慕渊又经历了什么? 顾云锦很想知道。 文英殿里,蒋慕渊听几位大人说话,他不插嘴,就认真地听,孙祈他们若问他,他便答上一两句。 朝政由不得走神,他即便只是听,也听得很仔细,直到用午膳时,才稍稍空闲了心思,想家里的那个心尖尖的。 出门前急匆匆的,蒋慕渊只交代了她那么一句,顾云锦心思细,怕是这一日就在琢磨这些。 偏他没有想好说辞,真话又舍不得对她说…… 直至文英殿散了,蒋慕渊没有多留,与众人拱手致意后,急急往外头走,想早些回去寻顾云锦。 哪怕那些事儿说不明白,只要他在她身边,顾云锦总能定下心来,不会惶惶。 刚走出不远,听风迎面小跑着过来。 蒋慕渊等他到了跟前,道:“怎么?夫人又来候着了?” “可不是,您出门不过一个时辰,夫人就出来等了,”听风忙道,“您不知道,夫人当时给您收拾衣裳,突然之间就大哭了一场,念夏劝都劝不住,不知道夫人到底怎么了……夫人说要来等您,奴才赶紧给安排了……” 蒋慕渊一听,脚步不由一顿。 顾云锦哭了? 为什么? 收拾衣裳? 一个念头闪过,蒋慕渊摸向腰侧,只摸到了一枚玉玦,他的心沉了沉。 他想,顾云锦必然是看到那把同心锁了,而她有那么大的反应,也说明了她的确与他一样,他猜对了…… 蒋慕渊心中懊恼,这事儿怪他,更衣时匆忙,并未发现落下了荷包,白天在文英殿里,也没有注意到身上少了个配饰。 一想到顾云锦拿着同心锁、一个人胡思乱想了一整天,蒋慕渊的脚步越发快了,他低声道:“那怎么不早些来报?” “夫人不让,”听风道,“说是她自个儿要理一理,不让奴才来打搅爷。” 蒋慕渊蹙眉,不知道顾云锦理成什么样了。 出了南宫门,蒋慕渊在前回的地方看到了自家马车,他三步并两步走到车前,刚要伸手撩帘子,动作却有顿了顿。 慌吗? 当然是慌的。 中意了两辈子、喜欢了两辈子,好不容易才娶回来的姑娘,他平时捧着护着,就怕摔着她,却要与她说那些沉痛的往事…… 蒋慕渊未动,帘子从里头撩起来了,念夏垂着头下了马车,避到一旁,把空间留给两位主子。 蒋慕渊透过那晃动着的帘子看到了顾云锦的眼睛,眸子明亮,透着说不尽的情愫。 他倏地踏实了,跃上了马车。 而后,他看到顾云锦摊开了双手,她的掌心里,是那把同心锁。 第七百零九章 他会哄她 蒋慕渊在顾云锦身边坐下。 宁国公府出行的马车,打造得相对宽敞,但这会儿却觉得有些逼仄。 顾云锦看着蒋慕渊,她想,是因为心里有太多的话要他说了吧,而那些话,皆是穿越了时光,被埋在心底深处,又压了沉甸甸的巨石…… 她在车上想了一整日,理了一整日,分明想好了开场白,可真的面对蒋慕渊的时候,又一下子无从开口了。 蒋慕渊看了眼同心锁,与顾云锦四目相对:“云锦……” “等等。”顾云锦出声打断了她,把同心锁放在腿上,从搁在一边的食盒里抓了两颗糖果,一颗自己含了,一颗递到蒋慕渊的嘴边。 蒋慕渊微怔,但没有推拒,就着顾云锦的手把糖含了。 是梅子糖,入口清甜,再品又带着点酸。 顾云锦用舌尖把糖果在口里转了两转,道:“我先说,让我先说。” 含着糖,她的咬字不及平时清晰,声音也有些软糯,可她的语气很是坚定。 蒋慕渊舒了眉头,轻轻点了点头。 顾云锦道:“原不该打开你落下的荷包的,可捡起来的时候,脑海里就一直有个声音,让我把它打开,我没有忍住…… 我很庆幸我打开了它,发现了这把同心锁,让我确定了自己的猜测,也让我能把这些话说出来。 其实好几次都是话到嘴边,最后又都咽下去,小心翼翼着不敢去问。 也许这就是冥冥之中的天意吧……” 最初的几句话说出来了,后面也就顺畅很多。 顾云锦笑了笑,身子微微往前倾,与蒋慕渊挨得近了些:“所以,关于我的上一辈子,你知道多少?而在我不知道的时候,你又经历了什么?你看,你不是‘无事’,你有瞒着我的事,能全部都告诉我吗?” 这个距离,蒋慕渊无需伸手,他只要把手臂抬起来,就能触及顾云锦的脸。 他也是如此做的。 捧着顾云锦的脸颊,蒋慕渊轻轻笑了笑:“你说的对,一切皆有天意,上辈子错过了,又再给了你我一次机会。” “那天你留下伞后,去了哪里?”顾云锦柔声问。 蒋慕渊垂眼看向同心锁。 顾云锦攥紧了手:“是这把锁?” “不是,不是这把,”蒋慕渊失笑,“我是死后回来的,其他东西又怎么能带回来……” 蒋慕渊一开口的否认让顾云锦悬着的心落了大半,可后半截话一出,她的心又倏地一紧,像是握着她心脏的那只手又出现了,狠狠一抓。 她不知道蒋慕渊死在了哪里,马革裹尸、久病不治、还是寿终正寝? 可她听明白了,他临死的时候,身边也是带着一把同心锁的。 哪怕前世的他们并不是夫妻,从未结发,顾云锦有一个两看两相厌、等着她早些入土的丈夫,蒋慕渊府里有一个话不投机、又不得不供着的妻子,他还是刻了那么一把同心锁。 顾云锦吸了吸鼻尖,道:“你留下伞,是去问观里的道长买同心锁了?” 蒋慕渊颔首:“是。” 顾云锦再问,声音打着颤:“你回来的时候,我已经不在崖边了?” 蒋慕渊再次颔首:“是。” 顾云锦的嗓子干涩得厉害,眼睛一点点模糊了:“为什么?就因为我说我不想三魂七魄都被锁在杨家,你就……” 蒋慕渊还是颔首:“是。” 眼泪噙不住了,溢出眼角,顾云锦的双手覆在蒋慕渊的手上,心里跟针扎一样:“那是我的妄言啊……你等了我多久,因为我临死前的妄言,你独自叫它锁了多久……” 顾云锦的眼泪不住往下落。 蒋慕渊不图她什么,不要她的回报,他的喜欢、他的执着,都是他自己一个人的情感。 所有的心思都被他掩藏起来,没有透露给她一分一毫,而她却在毫无所知的时候,说了那么一些话。 当时并非是意有所指,她哪怕病入膏肓,也不会暗示蒋慕渊什么,她没有那么大的脸,也没有那么多的心眼。 那句句都是一个将死之人的苦恼和不甘罢了,她只是肆意宣泄着最后的脾气,却因为那几句妄言,让蒋慕渊…… 顾云锦自认前世走得还算痛快。 从白云观回来之后,躺了两三天,两脚一蹬,两眼一闭,一切都结束了。 哪怕睁开眼后回到了兰苑,于她而言,那次对白也仅仅过去几日。 可蒋慕渊不一样,他必定比她活得长久,那么多的日日夜夜,他是如此走过的? 只凭着一份思念和一把锁,去追忆一个早就死了的人。 而且那个早亡之人,根本不知道他的情,他们甚至都不算熟悉。 漫长的岁月之后,蒋慕渊再次在侍郎府的水边远远看到她时,是什么样的心情? 是如她梦中所见的关切和担忧吗? 那双眼睛,她还记得。 蒋慕渊的指腹轻柔擦着顾云锦的眼角,替她抹去湿漉漉的泪珠,额头抵住了她的额头:“可我终究还是拿它锁住了你。” 顾云锦的呼吸一窒。 口中的梅子糖化了大半,露出中央的梅子来,那股子酸涩味道更浓些。 蒋慕渊的眸子沉沉,眼底却一片清澈,他的感情亦如此。 “一见钟情,”蒋慕渊轻笑,“那年清水寺避雨的你,好看得像一幅画,落在心里就忘不了了。 可惜,彼时你已经定亲,若不然,我一定说服父母、登门求娶。 我迟了一步,也不想坏你亲上加亲的姻缘,后来每每回忆,都万分遗憾,便是抢亲也该把你抢回来。 哪怕叫你恨我…… 你心软,只要我待你好,再叫你看穿了杨家人的面目,你慢慢就会向着我,不会跟我计较抢亲了。 我旁的不一定会,哄你的本事自认还是有的……” 顾云锦哭着哭着就笑出来了。 一见钟情,多么美好,只是从前的她一点都不懂罢了。 她家小公爷呀,怎么能把那么伤心的事儿,愣是将她说得破涕而笑了呢? 可不就是如他所言,他会哄她,知道她的软肋她的七寸,一哄一个准。 第七百一十章 一步都不走 蒋慕渊也跟着她笑,额头轻轻蹭了蹭:“阿锦,你向往的结发之恩、同心之情,前世的我来不及给你,但这辈子,八抬大轿娶你过门,我能给你的,全部都会给你。” 这份感情,来得突然,仅仅是那一刹间的心动,但它长久且深沉,脉脉藏了一年又一年。 顾云锦突然想到了那颗冰心。 冰心会化,蒋慕渊的心却不会,他走过了时光,他的心依旧热枕。 顾云锦想,她的小公爷最想给她的是那把平安锁,当时两个人都没有把前尘往事说透,所以,前世他不曾交到她手中的东西,在同样的初雪之日里,以另一种形式给了她。 微微后撤,额头不再贴着额头,却依旧贴得很近,连呼吸都是黏在一块的,烫人。 顾云锦把唇贴到蒋慕渊的唇边,柔声道:“是,你八抬大轿娶我过门,这一辈子,我生,是你蒋慕渊的妻子,我死,入蒋氏祖坟,生生死死,三魂七魄都锁着,不走,一步都不走。” 呼吸相闻,虽是气声,这一字字也清楚分明。 蒋慕渊垂着眼,抿住了顾云锦的樱唇。 口中的梅子糖都融了,中央的梅子肉绵软,也化开了,酸涩过后,萦绕着、回味着的还是清甜滋味。 蒋慕渊想,当真很甜。 亲吻轻柔,只是抿着捻着,柔情旖旎。 顾云锦的眼泪止了,笑容却一直凝在唇瓣,直到分开时,依旧弯着。 她倚在蒋慕渊的怀中,道:“我们能继续往下说了吗?” 蒋慕渊箍着顾云锦的手微微一僵,很快又平复,她的事儿都说完了,该轮到他了。 “你病故后的第二年,我认识了舅哥,应该说,我有意与他结交,他对你的病故耿耿于怀,他自认对你这些年的经历知道得太少了,”蒋慕渊缓缓开口,“当时,念夏也不在了,舅哥费了很多工夫,寻侍郎府、杨家、岭北庄子的旧仆,拼拼凑凑的,把你十年间的生活都拼出来,但终究是他处得来,不够周详。 我与舅哥交好,我有权,他出力,杨家抄没,我们一块给你报了仇。 你的棺木从杨家祖坟里迁了出来,舅哥重新替你落葬,我们都知道你不愿意被杨氏一门继续锁下去。 再后来,我也死了,临死时依旧遗憾,即便年少时不曾娶了你,岭北重逢时,我也该救你。 就算你不告而别,我翻遍庄子寻你出来,找御医给你诊治,你也许有一线生机,有舅哥照顾你,你会很好,我也会安心。 可终究是阴差阳错…… 然后就如你所说,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我又醒了过来……” 顾云锦一言不发地听了,心里五味杂陈。 她死得痛快,活下来的人背负起所有,顾云锦知道顾云齐的性子,哥哥他一定是在愧疚中度过了很多年。 蒋慕渊想来也是如此。 哪怕是报仇了,也终觉得不够。 只是,最关键的一点,蒋慕渊没有告诉她。 他等了她多少年? 被他一带而过的长年累月,到底有多长,又到底发生了什么? 顾云锦抬起眸子,坚持问了:“那你呢?你后来如何了?你不说是怕我承受不住吗?” 蒋慕渊抿唇。 顾云锦想追问,一个念头划过心田。 蒋慕渊既是重活一世,就知道圣上最看重的儿子是孙睿,哪怕他们重生之后,孙睿莫名其妙闹出了这么多事情,让他们恨得牙痒痒,但也应该清楚,皇位是孙睿的。 偏蒋慕渊要设计孙睿,要与三殿下硬碰硬。 为什么? “你的前世遭遇,与三殿下有关吗?”顾云锦自己也没有意识到,这话问出口时,她的心跳得有多快。 蒋慕渊却笑了,苦笑,他的媳妇儿是真的敏锐。 一面斟酌用词,蒋慕渊一面道:“我死的那一年,是顺德三十五年。” 顾云锦的眸子猛得睁大,她死在岭北时是顺德二十九年,蒋慕渊只比她多活了六年,那时候他不过三十二岁。 是战事,还是疾病? “皇太后是三十三年薨的,那之后,圣上一直在削权,我虽然是他的外甥,也受了不少限制,挨了许多弹劾的折子,”蒋慕渊道,“三十五年的时候,我领兵在外,圣上也快不行了,我的几个副将对他忠心耿耿,将我围困在孤城之中,我没有逃出来。” 蒋慕渊的用词很小心,那段沉痛的经历,他不是不愿意与顾云锦说,而是不想她为此痛苦。 只是,心连着心的两个人,就算蒋慕渊说得再简单,在顾云锦耳朵里,那段腥风血雨依旧鲜活得仿若发生在了她眼前。 五脏六腑揪着一块痛。 她的脑海里满满都是疑惑。 圣上不是很喜欢蒋慕渊吗?他对这个外甥的宠爱,远甚孙祈、孙宣等一众儿子,而且蒋慕渊是他嫡亲的外甥,安阳长公主与圣上一母同胞,这是长公主唯一的儿子啊…… 蒋慕渊对朝廷的付出还不够吗? 为什么到最后…… 再难以置信,蒋慕渊说的,也一定是真的。 最初的惊讶过去之后,顾云锦也慢慢想明白了,最是无情帝王家,功高盖主,哪里都容不下。 明明所有的功绩,都是蒋慕渊年复一年的辛劳换来的。 蒋慕渊见不得顾云锦伤心,怕她沉浸在他前世的遭遇里,干脆引开话题:“北地守将在顺德三十二年、三十四年两次大破北狄,顾家战功赫赫,直到三十五年,北地都没有破城。 今生变故,我不仅仅是怀疑孙睿在其中插了一手,我怀疑他也是重生的。” 这消息太突然了,顾云锦被吸引了所有的心神:“除了我们,还有三殿下?” “对,”蒋慕渊道,“我那天与你提过,先前的很多事情,我寻到了些孙睿参与其中的痕迹。 两湖那儿且不说,狄人奇袭攻下北地的那条密道,应当是前世三十四年,二伯父、三伯父领兵直插北狄大帐时走的路。 前世的孙睿知道那条密道,也只有他重活一世,才能解释今生北境种种。” 第七百一十一章 我全部都要 顾云锦握着蒋慕渊的手,很久都没有说话。 蒋慕渊告诉她的消息像是一张大网,从天下直直压下来,而后一点一点收紧,让身处其中的她喘不过气来。 只是话已经说开了,便没有只说个开头的道理。 蒋慕渊把今生的变化状况按着顺序与顾云锦讲。 外头的天色转暗,马车前头悬着的灯笼还没有来得及点上,车厢里也变成黑沉沉的。 顾云锦听完,脑袋靠着蒋慕渊的肩膀,柔声道:“听你这么说,我也看不透三殿下了。” 蒋慕渊摩挲着顾云锦的手指,应了一声。 “前世三殿下监国,朝廷虽战事不断、国库接续无力,但也勉强能撑得住。圣上驾崩前将你困死在孤城之中……”说到这里顾云锦顿了一下,显然彼时蒋慕渊的遭遇让她心里很不舒服,她下意识地拿舌尖顶了顶后槽牙,把心里的情绪压下去,才又接着道,“那之后三殿下就该承继大位,皇子们争权夺势,为的不就是那把龙椅吗? 三殿下前世稳稳当当坐上了皇位,他即便再来一次,为什么要生出那么多的事端来? 他什么都不做,老老实实按着前世的轨迹走,他就是储君、是未来的圣上,可他砍断了金培英、两湖一脉肃清,他又不娶贾婷,贾桂自不会尽整个中军都督府的力量去帮他。 圣上又设了文英殿,正如你早上在书房说的,几位殿下的心都会浮动,哪怕他们资质不比三殿下,野心大了、背后的岳家也蠢蠢欲动。 眼下未必能论出高下,可各自都在丰满羽翼,再过五年、十年,谁知道又是什么光景。 此消彼长,三殿下的皇位,也不会像前世那般名正言顺又毫无阻力……” 顾云锦所想的,当然也是蒋慕渊想过的。 别看孙睿如今鹤立鸡群,可人心是会野的,孙祈有心思,孙宣那日在慈心宫外与他说那么一段话,可见也是颇有想法。 这两人前世是没逮着机会而已。 蒋慕渊垂着眸子,看到顾云锦的眉心都拧得紧紧的,一副苦大仇深模样,他赶紧给她揉了揉:“云锦好思量,能想得如此通透。” 顾云锦嗔他,她对朝事的理解,不是来自于史书,就是听蒋慕渊说的。 这不是她的长项,如今也不过是跟着学习罢了。 不比蒋慕渊,前世就是权倾朝野的重臣,他经历过权利争斗,看穿了很多事情,但对孙睿今生的改变,他也没有想明白。 连蒋慕渊都不通透,何况顾云锦呢? 不过是取笑她、逗她罢了。 只是…… 顾云锦压低了声音,道:“三殿下到底怎么想的,并不是眼下最要紧的,最重要的一点,是在顺德三十五年时,圣上依旧会想要你的性命……” 此时并非全无法子,圣上是忌惮蒋慕渊功高盖主,怕孙睿镇不住他,蒋慕渊眼下就甩手不干,学孙恪整日里吃茶看热闹,不插手朝政,只靠着父母恩泽,就能避开圣上的猜忌。 但顾云锦知道,蒋慕渊不可能如此。 她的小公爷,心中存着百姓、存着江山,她眼中的蒋慕渊就是那么一个人,哪怕蒋慕渊说他做不到前世那般,他也不会选择抽身而去。 人各有志,而蒋慕渊的志气是最吸引顾云锦的品质。 蒋慕渊不仅仅是她的心上人,也是誉满天下的宁小公爷、将来的宁国公,那才是完整的他,而不是为了避嫌活命而苟且。 顾云锦猛得想到那夜寿安说的话。 若是两情相悦,即便不能厮守,也比活得长长久久,却一颗心错付,来得好得多。 那对蒋慕渊来说,若不能实现心中的抱负、不能尽其能力为百姓、为江山,那就算他们夫妻活到白首,他的心中也有遗憾。 顾云锦亦然。 “都是重活一世的人了,”顾云锦眼珠子一转,凑到蒋慕渊跟前,直视着他的眼睛,“为什么要在活命与抱负之间选一个呢?阿渊今生敢娶我,必然会有准备。” 蒋慕渊眉梢一扬,忍不住就笑出了声。 他颔首道:“阿锦说得是,为什么要只选一个,我全部都要。” 两人相视而笑,彼此眼中都闪着光芒。 蒋慕渊想,他也是羽翼未丰,但他在努力,会护住顾云锦,护住自己。 他不想退让,也不会退让。 浓浓夜色之中,蒋慕渊才唤了听风,让他点亮车驾上的灯笼,准备回府里。 听风、念夏与车把式在外头吹了好一阵风,嘀嘀咕咕猜着小公爷与夫人商谈得如何了,各个都担心不已。 夫人今儿痛哭的模样只与念夏亲眼瞧见了,但她在车里发了一天的呆,他们都看在眼中,怎么会不担忧? 此刻听了蒋慕渊的召唤,声音如常,听风松了一口气。 他抹了把额头,这四月的风啊,都把他吹出汗了。 回到院子里,念夏赶紧打水给顾云锦擦脸。 顾云锦先前在马车上掉过眼泪,也就是外头黑,从二门一路走回来时无人留意到,一进了院子,灯火通明,把抚冬和钟嬷嬷都吓了一跳。 念夏打水时,两人凑过来急急问了两句。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念夏想到那把同心锁,“应该是被小公爷的深情给感动哭了吧……” 抚冬:…… 钟嬷嬷:…… 无言以对,但感动哭了,好像听起来还不错? 况且,他们夫妻两人看着也不像是生了隔阂的模样。 用过了晚饭,依旧是棋盘棋篓,也不要人伺候,坐在罗汉床上下棋。 只是谁的心思都不在棋面上。 两人在回忆前世之事,尤其是顾云锦不知道的后头六年,蒋慕渊一一与她讲述。 徐氏的病情,在最后几年药石无医,哪怕蒋慕渊寻了几个太医来看诊,也不过是拖一月算一月。 乌太医那时候也老了,瞧瞧告诉过蒋慕渊,若早些年就依着他的方子医治,不敢说治愈,起码日子不会这么辛苦。 这也是今生蒋慕渊早早就请乌太医给徐氏看诊的原因。 顾云锦唏嘘不已。 第七百一十二章 给还是不给 “那哥哥呢?”顾云锦翻了翻手中的棋子,轻声问了后,把棋子落在了棋盘上。 她根本无心棋局。 这个问题,以前顾云锦也曾想过,在她病故之后,活下来的人又都怎么样了…… 彼时无法知道的答案,现在起码能从蒋慕渊这儿听到一些,虽然只有六年,总这六年起伏,还是让她唏嘘。 以顾云锦现在下棋的状态,搁在上回,蒋慕渊有意暗戳戳让子怕都救不回来。 只是这会儿,蒋慕渊也在胡乱下,甚至毫不掩饰地露了不少空隙,也不去攻击顾云锦的破绽,倒也下成了棋逢对手。 蒋慕渊哪儿顺手就往哪儿落子。 前世,顾致清身上的秘密一直被田老太太瞒着,没有任何一个人知道。 顾致沅与单氏虽知道四房回京背后有族中人通敌的传闻,顾微又死得蹊跷,只是他们都无法确认那内贼的身份。 镇北将军府和回到京城的四房保持着相对疏远的关系。 将军府知道顾云锦病故了,具体内情,无人与他们说,长房也没有提出过让四房照看嫁在京中的顾云思,明明是血亲,除了逢年过节的礼数,再无走动。 而顾云齐,对其他三房是有些怨言的。 徐氏从未说过四房归京的真正缘由,在顾云齐心中,四房就像是被驱逐了一样。 他先前投军,在其他将军的手下一步一步往上爬,虽是顾家子弟,但他在营中没有享受过一日荣光。 那儿与北境截然不同,而偏偏他又姓顾…… 镇北将军府的子弟投至旁人军中,背后的闲话又岂会没有? 顾云齐在与蒋慕渊交好之前,每一步的脚印都踩得很深、很沉。 与蒋慕渊熟悉的那几年,是新承爵的宁国公权势最鼎盛的时候,有蒋慕渊这一至交好友,顾云齐的路子顺畅很多。 不看僧面看佛面。 旁的事情,顾云齐兴许会与蒋慕渊客气,但在对杨家松手时,他毫不犹豫借势。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杨家根基深,杨昔豫又在高中之后进入官场,彼时没有分家,长辈们为他铺了不少的路。 顾云锦在外头看来就是寻常的病故,这个年代,病死太正常了,男人续娶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儿,杨家相中了一户高门,想再由岳家拉杨昔豫一把。 顾云齐一个人,哪里能把杨家掀翻? 只有借了蒋慕渊的权势,设局挖坑,才最终让杨家崩塌。 杨家抄没那日,顾云齐吃醉了酒,撒了一通酒疯,最后抱着酒坛子哭。 吴氏把人拖回了屋子里,留下蒋慕渊一人在院中独酌。 蒋慕渊记得他那个时候也醉了,连飘雪都没有发现,直至一片雪花落在了酒盏之中,他才晕乎乎地想要寻一把伞来。 可真的拿着伞了,心里那个想替她遮风挡雨的人也回不来了。 再后来,镇北将军府两次大败北狄,第二次甚至让安苏汗重病而亡,如此功名赫赫,顾云齐都没有起过要回北地的念头。 蒋慕渊问过他,顾云齐说,同族同血,我为他们自豪,但我也有我想走的路。 不依靠顾家,打出一身的功名。 彼时战局不少,倒也不怕无处征战,顾云齐还在蒋慕渊阵中打过先锋,两人是好友,也是上下属。 顺德三十五年,蒋慕渊拿了大半兵力去驰援他处,领兵而去的就是顾云齐,当他被困在孤城之中时,顾云齐也在战场之上。 就是不知道等顾云齐大胜之后,得知他死在那破城里,又会如何…… 这些过往太沉了,哪怕蒋慕渊与顾云锦敞开心扉说话,也不想再与她说这些。 他按了按脖子,挑了个听起来很不错的角度,来回答顾云锦的问题。 “有儿有女,还算不错。”蒋慕渊道。 顾云锦眨了眨眼睛,笑了:“听着是还不错,我侄儿、侄女讨喜吗?” “侄儿淘气,侄女……”蒋慕渊抬眸看了顾云锦一眼,“侄女跟你很像?” 顾云锦疑惑。 蒋慕渊轻轻笑出了声:“舅哥说的,小侄女跟你小时候一个样。” “我小时候什么样?”顾云锦抿唇,她还真不知道顾云齐会如何说她。 蒋慕渊的笑意更浓了,肩膀起伏:“脾气大,一不高兴就不理人,就是长得好看,让别人恨不得给你摘星星摘月亮,哪儿还会顾着跟你生气,哄还来不及……” 顾云锦的耳朵都快烧起来了。 顾云齐竟然这么说她?哪怕是前世说的,那也不行! 再说,顾云齐说得一点都不对! “才不是和我小时候一个样呢,”顾云锦哼了声,“我现在还是这样!” 蒋慕渊挑眉。 顾云锦把棋盘推到一旁,凑到蒋慕渊跟前,直直看着他的眼睛,三分得意三分逗趣:“我现在也长得好看,我现在一样要摘星星摘月亮,小公爷给还是不给?” 蒋慕渊的眸子骤然一紧,双手下意识地就搂紧了顾云锦的腰,把人往身前带了带:“淘气呢?” 始作俑者还咯咯直笑,把脑袋埋在蒋慕渊的脖颈上,眼睛弯成了月牙。 蒋慕渊牙痒痒,这哪里是要星星要月亮,分明是要他的命。 偏他根本不想抵抗,顾云锦说什么就是什么,哪里会不给,恨不能全给她哄她高兴。 夜已深,顺理成章吹了灯,蒋慕渊想起在裕门关时的事儿,引着顾云锦浅尝辄止,虽不尽兴,但也解一解相思。 顾云锦并不困,收拾之后倚在蒋慕渊怀里与他说话。 皆是先前未说完的话题,轻松的琐碎小事,深刻的是孙睿到底遇上了什么,才会变得那么叫人琢磨不透。 说着说着,倦意袭来。 直至梦里,顾云锦还在追寻那个答案,她满脑子都是一堆为什么,把她困在其中,左思右想。 天将明未明之时,顾云锦从梦中惊醒,她一个翻身坐起来,大口喘着气,把蒋慕渊都吵醒了。 蒋慕渊起身抱着她,柔声问:“魇着了?” 顾云锦攥着被子,咬着唇喘气。 她平复了一会儿,回抱住蒋慕渊,声音还有些哑:“我想,三姐姐也许能给我们答案。” 那日她与顾云思说了那么多,而顾云思从头到尾没有问过“为什么”,她说的是“原来是这样”。 第七百一十三章 原来是这样 蒋慕渊刚醒,按说是思路最混沌的时候,但他的思绪回笼得很快。 他立刻就明白了顾云锦的意思:“你是说,三姨她也是?” 顾云锦道:“这事儿玄,不敢说一定对,但我有七成把握,我该往那处想的,只是一直没有那么想。” 重活一世,这很玄妙,搁在哪一个人身上,都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明白的。 顾云锦虽说轻而易举就接受了回到十年前的经历,甚至为此庆幸不已,可她也很难去想,身边是不是还有这样的人…… 即便她在蒋慕渊身上察觉到了一些,心里猜测不断,但在发现同心锁之前,依旧无法断言,这个世界上还有人与自己相同。 猜,不可怕,确定,也不可怕,让人真正踯躅的、彷徨的,是这中间的过程。 是这些猜测、试探之中,所付出的、所失去的。 可现在,因为蒋慕渊和孙睿,顾云锦明白有奇特经历的真的不止她一人,她也就能从这个角度去看顾云思的话语了。 顾云思的今生,与前世走的路截然不同。 她拒绝了贾佥事府上的亲事,请求单氏走秦夫人的路子,试探傅太师府,一心嫁给傅敏峥,她说过喜欢一个人的酸甜苦辣,是她曾经感受过的吧; 她说服了单氏,说服了田老太太,长房就此进京,而不是孤身嫁过来; 她曾讲过蒋慕渊在两湖官场上手段太硬,许是会让圣上不满,当时顾云思解释为以人心推断,而从前世结局看,她提出来的是正确的; 她在收到北地破城的消息时,曾喃喃过“不应该”、“不可能”,顾云锦此刻想,顾云思和他们一样,都认为北地会安稳地度过这些年,长久不论,起码在顺德三十五年时,北地依旧好好的; 她在知道压垮顾致泽的其中一环是长房进京之后,曾说过“选择没有对错”、“有些罪总要有人去背负”,她是把北地今生的变化扛在了她的肩膀上; 她对孙睿的插手,只有一句“原来是这样”…… 蒋慕渊听了顾云锦的解释,想了想,道:“她比我活得久,若她也是,她知道的也会比我多。” “小公爷从前印象里的三姐姐,是什么样的?”顾云锦问道。 昨儿睡前,两个人说了不少旧事,但提及顾云思的并不多。 蒋慕渊只说顾云思有两个儿子,旁的并未多言。 就像蒋慕渊对前世顾云齐的痛苦说得很简略一般,顾云思的不如意,蒋慕渊也不愿意细细说给顾云锦听。 都是前尘往事了,今生顾云思嫁的都不是贾家,压根不会再重蹈覆辙,何必说出来让顾云锦伤心。 可若是顾云思与他们经历相同,这些事儿迟早要说。 蒋慕渊沉吟着,道:“当时四房与她的走动很少,嫂嫂倒是去瞧过她几回,说是三姨身体不大好,似是生产时留下的病,具体状况,我知道得少。” 顾云锦颔首。 这也难怪,顾云齐对长房有心结,与顾云思往来得少,自然也不会把她的状况挂在嘴边。 顾云锦道:“你进宫后,我自个儿去看看三姐姐,是与不是,想问问明白。” 蒋慕渊应了,道:“你们慢慢说,别说着说着就抱头痛哭,三姨的身子吃不消。” 顾云锦叫“抱头痛哭”说得又是想笑又是不好意思,撇嘴道:“她孕中不能大喜大悲,我又不碍事……” 这话把蒋慕渊逗笑了,他揉了揉顾云锦的额头,道:“你啊,我会心疼。” 什么不好意思,全散了,留下来的是满心底的甜。 直到练了晨功,顾云锦的眼睛还是弯着的。 蒋慕渊去了文英殿,顾云锦看着时辰,让念夏去备车。 念夏神情微妙,试探着道:“您还是去南宫门?再等一日?” “去太师府,我寻三姐姐。”顾云锦随口答道。 念夏松了一口气,欢欢喜喜准备去了。 二门上,念夏又遇上了听风。 听风一听说顾云锦要车,当即也冒出了相同的问题,等知道了答案,一时之间,不晓得是该松口气好,还是该遗憾失落好。 他还以为,夫人每天都要去呢…… 今儿不去,还是有那么点空落落的。 他都空落落了,他们爷岂不是更像少了些什么似的? 等夫人从太师府出来,他还是要大胆建言,说什么也把夫人带去宫门外。 爷再过几日就要回北地去了,这便是等,也等不了几回了,不能错过了。 就好像那自以为能瞒过他的袁二…… 虽然袁二不承情,但他还是愿意帮忙的。 听风佯装无意,聊天似的与念夏道:“爷身边做事,我还算清闲的。” 念夏闻声转过来。 “惊雨还留在北地,寒雷跟着爷回京、晚些又要跟着再赶路,”听风摸了摸鼻尖,“袁二也一样,前儿傍晚才进京,昨儿上午又快马加鞭往南陵去了。” 念夏闻言,奇道:“昨儿清晨不还在书房与小公爷说事儿吗?” “说完就收拾了东西,又走了。”听风道。 念夏微微点头:“那真是挺辛苦的。” 听风笑道:“可不是。” 点到为止,听风也就是试探下念夏的反应,见她神色一切如常,不由感叹了声袁二的长路漫漫。 太师府外,听风递了帖子。 两家沾亲,傅家也欢迎顾家人多来看看顾云思,自是高高兴兴迎她。 傅唐氏不打搅她们姐妹说话,傅敏芝引顾云锦到了顾云思的院子,也先离开了。 顾云思得了消息,坐在罗汉床上等她。 她如今挺着大肚子,四肢浮肿,也就不讲究什么仪态,怎么舒服就怎么坐,反正是自个儿屋里,见的也是自家姐妹。 顾云思心思细,让丫鬟守了中屋,问道:“是不是又有什么进展?” 前几日刚来过,今日再登门,当时说过孙睿对北境的插手,眼下是不是…… 顾云锦被顾云思的开门见山给说笑了,想想也是,她们姐妹之间,哪里还需要那些客套,可不就是明白些好呢。 她捏了捏指尖,开口道:“顺德二十九年。” 第七百一十四章 势单力薄 顾云锦一面说,一面盯着顾云思的眼睛。 顾云思有一瞬的愣怔,但很快,她像是领会了什么,倏地眼睛就瞪大了。 这样的反应,让顾云锦知道,她猜对了。 “从前的那个顺德二十九年,我倒在了岭北,”顾云锦的声音很低,轻轻柔柔的,“那三姐姐呢?三姐姐倒在了哪里?” 也许是孕中情绪起伏大,也许是这个话题让她一直压在心头的那些巨石有了宣泄的口子,顾云思的眼眶红了。 她做了好几个深呼吸,才没有让情绪崩裂。 “我啊,”顾云思的声音喑哑着,“天宝贰年,我倒在了裕门关下。” 简单的一句话,包含了太多情绪,排山倒海一般朝着顾云锦涌来。 她的姐姐明明活到了新皇登基,一个全新的年代,可顾云锦还是觉得痛,“裕门关下”四个字,把她的思绪猛得拉回了北境。 顾云锦曾站在关下抬头看高高的城墙,地势造就了裕门关独特的风貌,孤身站在关下,才能明白自己有多渺小。 那顾云思呢? 她当时想了些什么?又遇到了什么? 前世的顾云思是贾家媳妇,她为什么又会去北境?是回娘家省亲,还是…… 很多很多的问题堆在眼前。 顾云锦想问的很多,她选了一个问题开口:“天宝?天宝是谁的年号?” 顾云思答道:“今上的七皇子孙禛的年号。” 这个答案让顾云锦讶异极了。 “怎么会是七殿下?”顾云锦茫然,“圣上那般看重三殿下,在病倒后由三殿下监国,甚至写了驾崩后传位给三殿下的圣旨……是七殿下篡了三殿下的皇位,还是三殿下遇上了什么?” 顾云思很敏锐,闻言拧了拧眉:“顺德二十九年时,圣上还没有让三殿下监国,况且,圣旨的事儿,你是从何得知的?” 世人都传圣上最喜欢孙睿,后几年由孙睿监国,这些百姓也都知道,可这不该是顾云锦知道的,她走得早。 再者,圣旨那东西,满天下能有几个看到过。 顾云锦也听明白了顾云思的意思,既然是开诚布公,当然也没有什么不能说的。 “是小公爷,”顾云锦解释道,“我跟他昨儿才把话说开,他走的时候是顺德三十五年,醒得倒是比我早了些日子,我是落水后醒的。” 饶是顾云思再压抑着情绪,接连两个冲击,还是让她半晌说不出话来。 顾云锦抬手按在顾云思的胳膊上,一面揉捏着给她放松,一面继续道:“我们说好的,你都能扛得住,我也信你可以,小公爷昨儿与我推断,三殿下大抵也是重活了一世,只是我们都不知道,他先前做那么多事情都是为了什么,我觉得三姐姐知道……” 顾云思闭着眼睛,来回理了很久。 顾云锦不吵她,只是继续给她按着双手,顾云思需要理一理,这些新消息,委实太突然了,饶是顾云思心中坚毅,一时之间,也需要消化。 足足一刻钟,屋子里静悄悄的。 顾云思缓缓睁开了眼睛,道:“三殿下先前都做了什么?你细细与我说。” 前次她们姐妹交谈,重心放在北境,且蒋慕渊当时也没有把孙睿这几年的所作所为与顾云锦说得那么透。 顾云锦想了想,道:“炸了两湖大坝,若不然,顺德二十年的两湖不该是如此大灾,冬天时又算计了金培英一把,京里官家失窃那些事儿,应当是三殿下谋划出来的,还有冻死的那两祖孙,就是为了逼圣上彻查两湖。 金培英是恩荣伯府扶起来的,两湖官场是金培英的一言堂,三殿下这么做,等于是自断了一条胳膊。 他还算计了贾婷,不止让贾婷不能做他的侧妃,以后的路也毁了,他放弃了中军都督府。 这次北花园里,极有可能也是三殿下,示意赵侧妃把柳媛和徐令婕聚到水榭旁,我不知道他想对付的是谁,不像是我,也不想是徐家,卫国公府还有些可能……” “是卫国公府,”顾云思轻轻开了口,“他若重生而来,他要对付的肯定是卫国公府。” 顾云锦的心咯噔一声,等着顾云思继续说。 顾云思按了按眉心,道:“七殿下并不是篡位的,圣上驾崩之后,圣旨明明白白,传位给七殿下。” 顾云锦手上的动作停下了,愕然道:“传位给七殿下?为什么?” “我哪儿知道呀,”顾云思苦笑,无奈又怅然,“不止我,满天下都惊了,三殿下也是。 圣上临终前见过几位臣子,遗诏好几份,份份都是给七殿下的,三殿下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圣上定的辅政大臣一共四人,其中有贾桂,也有卫国公,三殿下本就皇位稳当,没有丝毫疑心,侧妃的父亲又是辅政大臣…… 谁也没有想到会出岔子,遗诏是当朝念的,那么多人听见了,三殿下想圆都圆不回来,只能认了。 贾婷赶回来问,贾桂只说是遵循先帝的遗命,先帝选了七殿下,他还说服了贾婷,让她稳住三殿下,骗三殿下要徐徐图之。 图什么?三殿下再起势,也是篡位。 有臣子抗议过,可诏书明明白白,三殿下手里没有足够的力量……” 那一刻的孙睿,的确势单力薄。 十几年间,他作为继任者被培养,其他兄弟一丁点的机会都没有沾到过,孙睿根本不需要去培植他自己的势力,所有的朝臣都是他的力量。 可这些力量,被顺德帝收回去了。 那时候的贾桂,别说是中军都督府,五军都督府里他都能说得上话,他选择孙禛; 恩荣伯府的人脉、资源,对外时可以用,虞贵妃亲生的两个儿子争权,他们也不愿意掺和,何况结局已定,孙禛都披上黄袍了,孙睿胜算不剩下多少,金培英更是带头靠向了孙禛; 朝廷那几年战事频发,兵权分散,无人能全部拿捏住,丢了皇位的孙睿自然也控制不住。 虞贵妃更不希望两个儿子以命相搏,她想束缚住孙睿。 而作为臣子,对皇权的遵从,也让他们更偏向孙禛,即便孙禛看着真不像是个能干事儿。 第七百一十五章 打压 孙睿无可奈何,干脆闭门不出,称病了事。 这么一来,有心思的臣子掂量掂量,也歇了大半。 顾云思摇了摇头,叹息道:“理由,理由就是圣上偏爱七殿下,三殿下就是在人前的障眼法,他的皇位,只想给七殿下。” 顾云锦显然也没有想到会是这样。 不得不说,圣上的障眼法太厉害了。 他瞒过了所有人。 十几年的宠爱、提拔、夸赞,全给了孙睿,让他从少年时就接触朝政,掌握朝事,杜绝了其他皇子的可能,长年累月让孙睿自然而然就定下了心——他不用多做什么,他只要好好的做好“太子”该做的事情,皇位就是他的了。 什么结党营私,培养自己的势力,孙睿没有做过。 没有哪一位皇帝喜欢自己的儿子这么做,哪怕这是他定下的继任者。 孙睿不会在胜券在握时去做那些让顺德帝不高兴的事情。 顺德帝甚至写了蒙骗人的圣旨,那不仅仅是给蒋慕渊看的,也是给孙睿看的,让这个挡箭牌越发的相信,前途都在手中。 可最后,一切都是孙禛的。 孙睿彼时心境,顾云锦不用细想都能明白。 不止是失去皇位、跌下云端的落差,还是一夜之间明白,他在父皇心里什么都不是,他这些年操持朝政、兢兢业业,全是笑话。 所有人都背弃了他,兄弟、母妃、枕边的侧妃…… 那一刻,无人能用、无人敢用的局面,足以让孙睿忿恨所有。 这也难怪,孙睿今生再来,会直接对付金培英,毁了贾婷,又冲着卫国公府动手。 只是,南陵那儿…… 顾云锦问道:“文英殿里,三殿下如今最上心的就是南陵。 卖孩子的老郭婆落网了,南陵官场一块铁板,刑部的官员插不上手,三殿下示意他们把人押回京里来。 小公爷猜测三殿下会在老郭婆出南陵之前就杀了他,只是我们不知道,三殿下在南陵想对付的是谁。” 顾云思答道:“这个问题,我回答不了你,我不知道南陵发生过什么。” “姐姐的意思是……”顾云锦顿了顿,道,“三殿下活得比姐姐久?” “是,”顾云思应道,“起码天宝贰年,三殿下、或者应该称为肃王爷,他还在肃王府。” 顾云锦琢磨着倒也能够明白。 孙禛的皇位看着是名正言顺,顺德帝的遗诏传到他手上的,朝臣们拜他,可心里对他的认同依旧比不上孙睿。 毕竟,孙睿作为“储君”已经太久了,他本身的能力也远比孙禛能够服众。 孙禛不管心里对一母同胞的皇兄是什么看法,登基之后,朝政不稳之时,他不会明晃晃地去动孙睿。 孙睿闭门不出,左右不惹事,孙禛没有合适的由头,又要如何寻孙睿的麻烦? 只是,兄弟阋墙,顾云锦想,这两兄弟迟早要撕破脸的。 抬眸看向顾云思,顾云锦的心紧了紧,她的三姐姐走得也早,天宝贰年,仅仅是孙禛改元的第二年呀。 她先前问东问西的,就是没有问顾云思因何去世,也没有问当时北地是否发生了什么,潜意识里,她把这最最揪心的问题放在了后面。 却不能不问。 桩桩是关键。 顾云锦握着顾云思的手,放缓了声音:“那后来呢?天宝贰年,姐姐为什么去了裕门关?” 顾云思的眸子一片阴沉,透出来的是痛苦和纠结。 肚子里的孩子似乎也感受到了母亲的不适,踢了顾云思一脚。 顾云思倒吸了一口凉气,抚着肚子安抚孩子,柔声细语的,很是耐心。 这些话语也让她自个儿平息许多,她整理着思绪,给顾云锦讲那两年间的故事。 “七殿下继位之后,一直在打压异己,他能力不足,疑心病重,肃王平面上没有多少力量了,但一旦有人露出肃王比他更合适的意思来,他下手就不留情。 他打压的另外一支就是小公爷留下来的人,禄王世子、就是二殿下的嫡长子,他与小公爷亲近,原也是有出色战功的,后来就成了个闲散皇亲。 还有我们六哥,他与小公爷私交甚笃,小公爷死后,六哥受了牵连,很艰难,将军府也一样。 朝廷一直以国库艰难为由,减北境的粮草、军需,母亲写给我的信都被拦下,要不是偶有一次我意外发现,我都不知道北地那么困难了。 我争取过,可我在贾家说不上话,我当时的身体也很不好……” 彼时的无力,对现在的顾云思而言,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可当时的争取与坚持,依旧历历在目,让她的呼吸都沉了许多。 她在贾家的生活,不能算得上如意。 那年独自嫁入京中,顾云思一个土生土长的北地人,很难融入京城的生活,尤其是吃食口味上,她吃不惯。 顾云思努力适应,可头一胎来得太早了,她本就对京城菜不甚喜欢,又被孕吐逼得吃什么吐什么,越发提不起精神来。 四房彼时与她不亲近,顾云思也不知道那些陈年旧事,没有多去打搅。 可毕竟是怀着身孕的姑奶奶,徐氏、吴氏该有的道理还是做了的。 这两婆媳也是远嫁,知道远嫁的不容易,见顾云思吃不下东西,便叫沈嬷嬷做了些北地口味的家常菜,送到了贾家。 一次两次还好,次数多了,贾温氏的脸上就不高兴了,娘家这么仔细,不就是婆家苛待了顾云思的意思吗? 沈嬷嬷明白人,在贾家被刺了两回,便与徐氏、吴氏商议,不能好心办坏事儿,反倒让顾云思为难。 顾云思孕中艰难,不知道婆家为难四房了,沈嬷嬷来得少了,她只当四房有难处,再者,没有叫四房伺候她饮食的道理,便也不提。 好不容易撑到足月,生产时却又损了身体,好几年都养不回来。 贾温氏待她不冷不热的,要说苛责,还真说不上,但要说婆媳融洽,那也不沾边。 贾琮与顾云思不是一路人,是真的处不拢。 隔了好几年,顾云思才有了二胎,这一胎怀得倒是不辛苦,生的时候血崩,鬼门关上生生拖回来,那之后,底子就彻底损了。 第七百一十六章 无人生还 缠绵病榻,顾云思躺了半年多才下得了床,更别说看顾孩子,协调与丈夫的关系。 她做不了伺候丈夫的那个人,贾琮便名正言顺地收姨娘,那两个妾室也是厉害,不止哄住了贾琮,拉拢了贾温氏,连顾云思生的两个儿子都与她们亲近。 顾云思不是没有想过办法,可贾琮明面上依旧尊重嫡妻,妾室见了她也规矩老实,她想发作都寻不到由头。 说什么嫡妻管教妾室,那也要师出有名,无事生非那只能落得一个“妒妇”的名头。 顾云思妒吗? 她与贾琮是夫妻,却无深情,她根本不妒贾琮向着谁,她心酸的只是两个儿子不与她贴心而已。 偏偏养儿子不似养女儿,长子早早就被挪到了前院,整日里读书习武,顾云思多关心几句,贾温氏教育她“慈母多败儿”。 次子倒是小,顾云思要抱到身边来,贾温氏说儿媳身子不好,别让哥儿影响你安养。 句句都是为了孙儿好,为了儿媳好,道理上挑不出一点点的错,顾云思闹不起来,闹的才是“不懂事”。 贾桂在官途越来越顺,贾琮也谋了个好差事,贾婷在孙睿身边也算得宠,许是郁结在心,顾云思的身体是一月比一月不如。 顾云思忍耐颇多,怕娘家担忧,家书也多是报喜不报忧,偶尔克制不住提上几句,单氏回信里句句担忧,让她又是自责又是难过。 顺德三十二年、三十四年,是顾云思日子相对轻松的两年。 顾家功名显赫,贾家在明面上待她愈发“抬举”了,哪怕那些虚的,顾云思心里都明白,但轻松些,总是好的。 这种相对的平和在蒋慕渊被逼死之后就变化了。 顾云齐受到了打压,贾家对顾云思也挑剔起来,这种挑剔,在孙禛登基、着手压制镇北将军府之后,就越发的明显。 顾云思甚至收不到家书了,后来,她发现家书都被截了。 与贾家说道理,哪里说得通,贾桂向着孙禛,顾家讨不到好,顾云思一样成了累赘。 天宝贰年,战报传到京城,北地破城了。 京中都说是顾家通敌,除了当夜死在狄人手中了,活下来的都已经落网,无论男女老幼,砍头以儆效尤。 顾云思自是一个字都不信。 “四婶娘当时已经不在了,六哥在军中一直被压着,六嫂带着两个孩子回了娘家,也亏得如此,没有第一时间就牵连到,”顾云思的眼睛里已经聚着泪水了,她抹了一把,没有让泪珠子掉下来,“我拿着一封休书,被赶出了贾家,我当时就只有一个念头,回北地去,我不信通敌一说,我想知道发生了什么……” 照顾了她好些年的嬷嬷心疼她,暗悄悄把顾云思压箱底的银票偷出来交还给她,当作盘缠。 长年战事,朝廷的物价混乱,租辆马车的银子都跟现在截然不同,更何况是往北边去,顾云思只能走一程算一程。 偏她的身子骨太差,亏得那车把式良心人,没有贪她那些银钱。 车把式也是惜命的,走到半途就不肯再往北了,顾云思那点儿银钱,也不好意思让人家豁出命去,只能再想办法。 “我遇到了我们爷……”顾云思笑了笑。 顾云锦知道,这是指的傅敏峥。 这么沉重的话题,也只有提到傅敏峥,顾云思能露出笑容来。 前世的傅敏峥是个鳏夫,妻子早产而亡,他没有续弦,反而是开始了游历生活,走了大江南北。 虽说傅敏峥是嫡长子,不该如此任性,但傅太师素来认为“行万里路”是人生重要的一环,便不阻拦。 傅敏峥曾到过北地,与顾云宴交好,也受顾云宴之托,与傅家女眷一道来看望过顾云思几次。 这一回,傅敏峥得知北地失守,挂念好友又不信顾家通敌,也往北去。 “当时最不值钱的是人,”顾云思苦笑,“他买了个婆子照顾我,三人一块往北,我病一阵好一阵,一路耽搁,也亏得他有银子,还能请上大夫。 路难行,流寇也多,磕磕碰碰的,北边也有消息传回来,家里人都没了,不止北地,北境数座城池陷落,裕门关倒是撑住了。 听几个逃出来的人讲,北地的确是从内里被开的城门,很多人都说是我们自家人开的,但真相到底如何,没有人知道了。” 那些百姓,话里话外都不恨,哪怕家破人亡,哪怕真的是顾家人开的城门,他们恨的也是朝廷。 逼得太紧了,就算不通敌,北境也活不了了…… 甚至有七老八十的北境老妇,哭着与顾云思讲,从她出生前,顾家就守着北境了,那么多年的苦劳功劳,却被逼到这个份上,为什么只是开城门? 不如反了,不如反了! 在他们的形容中,北境已不是旧日模样,顾云思屏着一口气,撑到了裕门关,就再也撑不住了。 满目疮痍的故土,是她看到的最后的景象。 顾云锦的眼眶通红,哽咽着道:“顺德三十四年,二伯父、三伯父一路打到了北狄大帐,安苏汗死了,他几个儿子争个没完,内部都没有争出个结果,他们哪有能力在四年后就南下……” 顾云思重重咬了咬唇,留下一条血印子:“我彼时也不懂,现在懂了。” 顾云锦一怔,复又瞪大了眼睛:“三殿下?肃王?” “应当是,”顾云思颤声道,“当时,他那般处境,想从内部起势太难了,唯有靠外头。 他监国数年,知道北狄状况,他的门客不能替他与新帝抗衡,但扶植安苏汗的一个儿子还是可以的。 若非有人、有银子的支持,就顺德三十四年的大胜,北狄怎么能在短短时间内就缓过气来? 可肃王动手也早,只两年不到,北狄部落重新一统,没有休养生息就直接南下,他们占领了北地,又打了几座城池,却无力突破裕门关,更无法直冲京师。 狄人被拦在了关外,可整个留在北地的顾家,无人生还。 第六百一十七章 人没了,就什么都没了 无人生还。 这四个字,震得顾云锦说不出话来。 将军府、族中那么多人,除了顾云齐夫妇和两个孩子,除了顾云思,一个都没有活下来。 这么说也不对。 顾云思终是没有能够熬下去,她倒在了裕门关下。 顾家背负着通敌罪名,本就一直被打压的顾云齐的结局可想而知,吴氏和两个孩子回了吴家,若想好好活命,也只有隐姓埋名。 都是她们的血亲啊,哪怕是前世,这样的结果还是叫人剐心剐肺的痛。 顾云锦想到了这一世的北地,残垣断壁,她挖出了田老太太、顾云妙等人的遗体,把老太太他们暂时葬在裕门关,那长长的送葬队伍,漫天的白纸,历历在目…… 那么前世呢? 可有人替他们收殓? 与前世结局相比,今生这般惨状,似乎还算好的。 起码,活下来的人多了。 哥儿姐儿们都在。 顾云锦压住了嗓子眼的哭意,问道:“这就是三姐姐要让长房进京的缘由?” 顾云思沉沉点了点头:“我醒来后拒了贾家,我们爷从前待我恩重,我当真喜欢他,既要嫁人,那就嫁给他。 可我也不知道前世通敌背后到底还有什么,我试探了祖母、母亲,偷听了父母的交谈,才知道你们四房当年进京,是猜忌府里有人通敌。 只是,那个人是谁,前世今生,我都不清楚,我只能想到这么一个法子,走一步算一步。” 顾云思要嫁入京城,就算傅家敦厚,不会像贾家那般行事,但北地和京城的距离是实实在在的。 做了京中媳妇,顾云思再想插手娘家的事儿,就太难了。 她能做到的就是让长房先行进京。 离破城还有小二十年,丰哥儿他们在京中长大,顾云思还有时间去谋划将来的事儿,不让他们全损在北地。 哪怕最后不能阻拦狄人南下,在孙禛追究京中的顾家子弟之前,她就算哭求单氏也要送几个晚辈走。 改名换姓、归于山林。 活一个是一个,人没了,就什么都没了。 “况且,还有你呢,”顾云思抬手抚着顾云锦的脸庞,道,“我哪能再让你嫁去杨家?” 杨昔豫绝不是良配,杨家也不是善茬,虽然在前世,顾云思与顾云锦算不上亲近,但一笔写不出两个顾字,尤其是她经历过家破人亡,身上流着同样的顾家血,顾云思自是能救一个就是一个。 举目无亲的痛苦,品味过才知道那透彻骨髓的冷。 自家那么漂亮的妹妹,嫁给谁不行?做什么要去杨家寻死? 况且,并非没有良配。 蒋慕渊从前待四房如何,她听说过不少,也猜测过其中因由,大抵就是“恨不相逢未嫁时”,蒋慕渊迟了一步了。 只是,顾云思刚醒来的时候,恰恰卡在她与贾家议亲时,她当即把婚给拒了。 长辈是顺了顾云思的心,但她彼时自己都前路未明,张嘴就要管四房妹妹的亲事,这委实不合适,也会叫田老太太与单氏有想法,便只能压在心里,等自家定下了,才有脸开口。 与傅家说亲,顾云思办得马不停蹄,也亏得北地民风豁达,将门不讲究那些,姑娘家这般行事才没有惹来单氏的唠叨。 顾云思一办妥自己的事儿,就请单氏在家书里千叮咛万嘱咐,让徐氏不要早早把顾云锦许了人,甚至搬出了“田老太太也在琢磨”这样的由头,就怕长房进京迟了,顾云锦已经叫杨家糊弄去了。 顾云思冲顾云锦笑了笑,既是说开了,有些话她也能说得很直白。 “我当时想,万一真的迟了,我就三五不时去看你、哄你,杨家这几年还在低谷,我是太师府的媳妇,他们会欢迎我的,”顾云思道,“我就三天两头与你说杨昔豫不好,拆都要早早把你那婚事都拆了,和离归家,家里不多你一双筷子,总好过被他们害的红颜薄命。” 这话让顾云锦又是想哭又是想笑。 俗话说,宁拆一座庙,不拆一桩婚,她三姐姐是真的豁出去了。 顾云思看顾云锦的表情,也跟着笑出了声:“好在,你拒了杨家,我真是松了一口气,当时是不知道缘由,但能有这样的变化,我高兴极了。” 类似的心路,顾云锦也有。 与前世截然不同的发展,让她意识到不幸是可以改变的,一桩桩的小事汇聚在一起,就是完全不一样的人生,这足以让人雀跃。 顾云思继续道:“你认识了小公爷,与他交好,我就知道我前世没有猜过,他早早就心悦于你,只可惜你彼时已经说亲。 小公爷前世走得也早,可我们顾家结局就不好,哪怕是出嫁女,一样躲不掉,也就别提谁连累谁、谁祸害谁了,想法子一块活下去才是正途。 只我一人,想扭转上一辈子的结局,委实太难了。 小公爷能入御书房,能与朝臣打交道,不管最后如何,在这几年里,他明面上深受圣上信任,身份也足够高。 我一年一年与你说防备之事,你继而转告小公爷,我有十四五年的时间,长年累月,潜移默化,多少会有些用处,起码不会毫无准备。 只是没有想到,我还未来得及哄骗你,你回门那日,北地就破城了……” 所有人都措手不及。 尤其是顾云思。 前世内情虽不可知,但起码能推到孙禛逼得太紧,北狄又凶猛南下,顾家实在撑不住了上面,但今生这局面,来得毫无缘由。 到底是哪一环出了问题?是不是与她的重生有关?顾云思反反复复的问自己。 她最后还是压住了心里所有的情绪,等着顾云宴赶回北地,调查清楚所有的来龙去脉——长房进京,确实对顾致泽产生了影响。 这个答案,让顾云思痛彻心扉。 哪怕所有人都告诉她,这不是她的错,痛依旧是痛,而责任依旧是责任。 “云锦,”顾云思的声音轻柔,哭腔被藏了起来,“你前两天来寻我说三殿下兴许插手了北地战事,我大哭了一场,有一种解脱的感觉……” 第七百一十八章 打心眼里笑 顾云思明白,有些担子是需要人扛起来的,她愿意扛,也一定能扛得住。 重活一世,想要扭转家破人亡的惨状,这是逆天而行,她既然要做,就必须要扛。 可顾云锦告诉她,顾致泽的失衡里还有另一双手,是孙睿把顾致泽和北地推向了深渊,这让顾云思的担子一下子轻了。 顾云锦抬手抱住了顾云思。 比起蒋慕渊,比起顾云思,她前世病故时并未遇到那么多的磨难,没有被亲舅舅逼死在孤城之中,没有面对家破人亡的苦,顾云锦在兰苑里醒来时,她的愿望是那么的简单——和继母兄嫂好好相处、离开侍郎府、叫杨昔豫丢人,仅此而已。 蒋慕渊和顾云思,他们压在心里的担子更重,责任也更大,只是那些从时光里带来的记忆,根本无人述说。 顾云锦搂着顾云思,道:“三姐姐,往后你再也不用一个人背负着秘密前行了,你不再是孤单的了,你可以跟我说。小公爷也是重活一世,他决计不会重蹈覆辙,他想活下去,我们也能一起活下去。虽然,祖母、云妙他们都不在了,但大哥还在、丰哥儿还在,还有好多人,都还活着……” 顾云思的眼泪溢出来,但她还是笑了,打心眼里笑。 这是个好消息,不是吗? 顾云锦没有多劝,让顾云思痛痛快快流眼泪,待她整个人渐渐平复下来,才招呼雨竹打水。 雨竹在外间守着,里头两姐妹的对话,她一个字都没有听见,见顾云思又哭过了,她心里不由着急,再一看主子轻松的笑容,悬着的心也落下了。 傅唐氏身边的嬷嬷交代过她,孕妇不好伺候,情绪不稳是常事,哭和笑都不吓人,最要紧的是轻松。 心里不搁着事儿,才是最好的状态。 雨竹放心了,伺候顾云思净面。 两姐妹又说了好一会儿话,顾云思要留顾云锦用午饭,前头来禀说傅敏峥过来了,顾云锦弯着眼笑了她一通。 顾云锦不打搅他们夫妻,待听见院子里传来问安声时,便起身告辞。 临走前,她附耳问顾云思:“姐夫知道吗?” 顾云思摇头。 顾云锦扬眉,奇道:“他什么都不知道,只靠秦夫人的嘴,就愿意从北地把你娶进京城?” 话语里打趣满满,顾云思嗔了顾云锦一眼,道:“我了解他呀。” 两人笑作一团。 傅敏峥进了中午,听见里头笑声,不禁被感染着也弯了弯唇。 等顾云锦离开了,傅敏峥在罗汉床沿坐下,打量着妻子。 虽净了面,顾云思的眼睛还泛着红,傅敏峥道:“我进来时听见你们在说笑。” 顾云思知道瞒不过他,直言道:“刚刚哭过一阵,却是高兴得哭了,今儿特别高兴,真的。” 傅敏峥颔首:“高兴就好,我今日出门,也遇上件趣事……” 顾云思听傅敏峥说话,心里暖洋洋的,只觉得通体都舒畅。 她没有诓顾云锦,傅敏峥的确什么都不知道。 前世,他们在北上之路偶遇,一个被休弃的病中妇人,一个丧妻多年的鳏夫,傅敏峥与顾云宴交好,自然不会不管顾云思,拖也要把她拖到北地去。 京城与北境,原就路远,顾云思的身体又吃不消,不得不走走停停,休养数日。 那段路,他们耗费数月。 孤男寡女,各处都不方便,对外以夫妻相称,以图省去麻烦,也就是请来照顾她的婆子知道,这两人生疏着呢。 为了让顾云思宽心,傅敏峥与她说过不少游历的所见所闻,风趣又生动。 在战争的阴霾下,所有的相处,是恩情,是扶持,也是克制。 心动在当时已经是不合适的了,或者说,“相依为命”之中,顾云思都没有工夫去分辨这份感情是什么,也许是心动,也许是感激…… 唯一一次越过界限的对话,是顾云思问他,若无父母之命,十几年前的傅敏峥愿意娶的是个什么样的姑娘。 傅敏峥念了一首词,他说,是一个可以感悟这首词的姑娘。 那首词,顾云思一直都记得。 重新睁开眼睛时,顾云思有三五天都昏昏沉沉分不清今夕何夕,她躺在炕上,一遍一遍梳洗前世种种,与将军府有关的,与京城有关的,与那最后的几个月有关的。 她终是想透彻了,她对傅敏峥的感情,不仅仅是感激,更多的是欢喜。 这一次,她可以在最好的年华里遇上他,而不是病入膏肓、家破人亡的绝境。 秦夫人到太师府探口风时,带着的顾云思亲笔写的那首词…… 她如愿嫁给了傅敏峥,顾云锦远离了杨家,成了宁小公爷夫人,北地破城让他们措手不及,但己方不是一人奋战,是三个人都向着同一个目标努力,顾云思想,他们一定能解开前世最后的困局。 另一厢,顾云锦没有回府,她还是去了南宫门外。 听风喜笑颜开,夫人主动去等小公爷,他自是高兴,可准备了一上午的劝说的话没了用武之地,又觉得遗憾可惜。 顾云锦靠着车窗闭目养神,整理着顾云思告诉她的消息,突然之间就想起了回门那日的状况。 那天,顾云思悲痛至极,曾冲口对傅敏峥说过一句“带我一块去”,虽然后面圆过去了,但此刻再回想,彼时是她恍惚间混淆了前世今生吧…… 夕阳西下,染红了京城半边天,之后,晚霞也散了,天色暗了下来。 车把式点了车厢上的灯笼,昏黄的光隔着窗户透进来。 顾云锦撩了帘子下车,抿唇问听风:“今儿怎么这般晚?” 听风道:“许是朝事要紧,文英殿里就没有散,夫人看那边的几顶轿子,都是文英殿议政的大臣们的,您上车再等一会儿吧。” 顾云锦在车上坐了大半天,双腿有些胀,她摇头道:“既下来了,我也活动活动。” 几颗星子坠在天际,蒋慕渊与众位大臣拱手告辞,出了宫门,在印了“宁”字的灯笼下,他看到了顾云锦的笑容,迎着他。 第七百一十九章 没有活下来的可能 蒋慕渊快步走到马车边,习惯又自然地握住了顾云锦的手:“等了多久了?” 顾云锦抬头看他,答道:“中午那会儿从太师府出来的。” 这便是等了半天多了。 蒋慕渊是喜欢顾云锦来等他,但心疼还是心疼的,他轻轻捏着她的掌心,柔声道:“今儿散得迟,叫你久等了。” 顾云锦抿唇摇头。 文英殿里说的都是朝事,也不是蒋慕渊一人能决定何时散的,哪里怪得上他。 再说了,是她愿意来等,甚至连等待的时间都觉得心里软软,透着股子甜味。 虽然,今日算不上甜,顾云思讲述的前世让顾云锦心头发苦。 两人上了马车,回宁国公府。 顾云锦倚着蒋慕渊坐,压低了声音,道:“和三姐姐说了很多,她的确跟我们一样……” 先前的事情,蒋慕渊都经历过,顾云锦就只从他被困死孤城后说起,说顺德帝的心思,说皇位的传承,说孙禛上位后的猜忌与打压,说孙睿对北狄的暗中支持,说天宝贰年的北地破城。 蒋慕渊没有打断顾云锦的话,只是眼底沉沉一片,心中跌宕起伏。 顾云锦一直留心着蒋慕渊的神色,只见他的唇紧紧抿着,下颚绷紧,连她靠着的肩膀都僵住了。 哪怕他一个字都没有说,顾云锦也明白,蒋慕渊的震惊和不解,比她白日里初闻时更甚。 顾云锦不曾牵扯到朝事中,但蒋慕渊不同,他经历了孙睿的监国,看过传位孙睿的诏书,他与当时的孙睿一样,被完完全全瞒在鼓里…… 短短的两年,说起来比普通人的一生都要坎坷。 顾云锦说完就噤声了,她知道,蒋慕渊需要些时间来接受。 此时的街上热闹极了,喧闹声传入车厢,蒋慕渊却无心去听,仿佛外头的那些人离他无比的遥远,连声音都空灵了。 他的思绪里,反反复复的,是从前最后的那几年,顺德帝一遍一遍的敲打、削权,与孙睿父子关系融洽,所有人都知道,皇位的继承者非孙睿莫属,可最后,为什么落在了孙禛的头上? 圣上能在病榻上召见臣子,确定辅政大臣的身份,按说他当时是清醒的。 他明明白白地把皇位给了孙禛,而舍弃的孙睿。 只是,这其中当真毫无征兆吗? 在明白圣上属意孙禛之后,以前不懂的一些事情也终于有了答案。 他的皇帝舅舅,从头到尾最“信任”的就是他了,顺德帝太知道蒋慕渊的性格了。 顺德帝有那么多的儿子,龙椅只有一把,他防侄儿也比防外甥说得通,可顺德帝最后要逼蒋慕渊死。 这不是觉得他功高盖主,圣上从不怕外甥压过儿子一头,而是要登皇位的从头到尾就是孙禛。 若蒋慕渊未死,若顺德帝没有削权,若蒋慕渊还是权倾朝野的宁国公,一旦圣上驾崩,孙禛上位,蒋慕渊会毫不犹豫地站在孙睿的那一边,蒋慕渊决计不会让没有能力的孙禛做一国之君。 以孙睿对朝政的了解,以蒋慕渊手中的权势兵力,他们俩能一块把孙禛逼下龙椅,这不是顺德帝想要的结果。 孙禛比不过孙睿,圣上心里很清楚,他要断了所有会站在孙睿那一边,有能力为孙睿争龙椅的人的前路。 能留下来的,是金培英那样无所谓同母兄弟何人上位的,是贾桂那样背后捅孙睿一刀的,是卫国公那样从一开始就对顺德帝忠心耿耿、无论他做什么选择都坚定执行的。 蒋慕渊不是那样的人。 所以,蒋慕渊是必死的。 他没有活下来的可能。 顺德帝喜欢孙睿吗?必然是喜欢的,他把孙睿教成了合格的监国“太子”; 顺德帝喜欢蒋慕渊吗?其实也是喜欢的,他不止一次说过这个外甥最像他。 可顺德帝最爱的儿子是孙禛,为了让孙禛坐上龙椅,其他的儿子、外甥都要让位。 蒋慕渊和孙睿一块,在顺德帝心里比不过一个孙禛。 为什么? 没有做明君的潜质,没有长年累月的调/教,孙禛如何为君? 顺德末年、天宝初年,甚至不是太平盛世,听顾云思的描述,朝廷的战事依旧紧张,国库吃紧,一团乱糟糟的,让孙禛掌政,这不是不把老百姓当人,这是不把孙家的江山放在第一位了。 蒋慕渊做了几个深呼吸,他揉了揉眉心,苦笑着道:“我现在能懂三殿下今生的作为了……” 孙睿彼时暗中扶植北狄,可狄人的兵力只打下了北地,他们突破不了裕门关,也谈不上以战养战。 顺德三十四年,顾致泽、顾致清兄弟对北狄大帐的打击是毁灭性的,饶是在孙睿的支持下缓了一口气,要重振雄风,少说也还要数年。 孙禛再胡来,狄人妄图攻下裕门、一路南下,也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可在京师之中的孙睿,他后来的遭遇,蒋慕渊不好猜,可想来也就是重蹈“蒋慕渊”的覆辙,亲兄弟相争,手段肯定越发激烈。 他今生对贾家、金培英的报复,倒也能够说得通。 “三殿下这么怕冷……”顾云锦道,“我听太后提过,太医说三殿下的身子无碍,那么他怕冷,大抵是心病,许是前世受冻……” “极有可能,”蒋慕渊颔首,“我只是不解,他今生为何要早早地对北地下手,他算计贾婷、动两湖,这都能说得通,他动顾家……” 顾家前世对得起朝廷,北地破城是孙睿自己弄出来的,哪怕孙睿认为顾家的大胜阻拦了北狄南下的脚步,可那条密道一直掌握在他手上,这之后还有十余年,他此刻动得太早了。 不止早早让北地破城,蒋慕渊和顾家兄弟奔赴北境之后,孙睿甚至为他们说了不少话。 孙睿从没有偏向“顾家通敌”的那一番说辞,也主张给北境加大军资投入,他没有支持撤顾家的将军印,甚至在其他人质疑蒋慕渊留在北地时、他挺了蒋慕渊一把。 他到底在图谋什么? 第七百二十章 逼一把 翌日是蒋卢氏的头七。 蒋慕渊让顾云锦跟着安阳长公主先去族中,他白日里要去文英殿,散了之后再过去族中。 他今儿到得早,前头的早朝还未散,蒋慕渊依旧站在廊下,与内侍们聊些寻常事。 等了会儿,遥遥有脚步声传来。 蒋慕渊抬头看去,不多时,几位殿下就出现在了视野之中。 孙祈昂首挺胸走在最前面,孙禛步履随意,不时和孙骆说话,孙宣面带微笑,孙淼落在最后面,而孙睿,不疾不徐,只他的气质,就是其中最夺人眼目的那一人。 蒋慕渊冲众人拱手,视线不动声色地从孙睿面上划过。 他还是不能理解圣上。 明明眼前这几位殿下,最突出的就是孙睿,孙睿也用十几年的岁月来证明了他有能力担负朝政。 圣上为何偏爱孙禛到那个地步! 迷雾就是如此,拨开了一层,还会有另一层,覆盖着前世与今生,穿越了时光,谁又知道谁的心里在琢磨什么。 可对蒋慕渊而言,昨日得了顾云思的那些话,让他对前世困局有了全然不同的理解,这就收获颇丰了。 起码,他能领会孙睿的一些想法了。 虽说,孙睿近来的举动,还有未解之谜。 为何“向着”顾家,在南陵想动的到底是谁。 一行人在文英殿坐下,六部送上来的新折子又是厚厚数叠,蒋慕渊才看了两本,御书房使了小内侍来,说圣上请蒋慕渊过去。 蒋慕渊依言进了御书房。 圣上嘬着茶,道:“朕记得,今儿是老太太的头七吧?” “是,”蒋慕渊颔首,“晚上要过去族里。” 圣上道:“你也是辛苦,回京来一趟,刚好赶上这些。” 蒋慕渊道:“是我运气好,能送太奶奶一程。” 家常话只说几句,圣上便问起了之后的安排:“北境的重建,朕听说昨儿文英殿商量得差不多了?” “大体都定下来了,等今儿再补充补充,您再看看。”蒋慕渊答道。 圣上不置可否,继续问了些其他朝政,两人一问一答,便是一个上午。 午膳就在御书房摆了,蒋慕渊用得慢条斯理,时不时看圣上两眼。 作为亲外甥,蒋慕渊与圣上打的交道比寻常臣子多得多,不止是朝政,逢年过节,皇家宴席,议朝事、说家常,可前世今生搁在一块,蒋慕渊都没有看出来圣上对孙禛的偏爱。 圣上是瞒得真好,不止瞒了他,也瞒了孙睿。 即便蒋慕渊知道了圣上的偏心,回忆桩桩旧事,也察觉不到什么端倪。 圣上敏锐,蒋慕渊的打量也不藏着,他自然发现了,道:“阿渊怎么老看朕呐?” 蒋慕渊笑了笑,道:“您知道的,母亲只我一个儿子,我以前也只和孙恪往来多些,这几日在文英殿里与殿下们一道议政,日常相处着,倒也体会到了兄弟多是什么感觉。” 圣上闻言也笑了:“哦?” “云锦娘家先前兄弟也多,如今就剩下几个,我与他们在北地也是每日相处,但舅哥和兄弟还是不同,”蒋慕渊顿了顿,又道,“我之前挺羡慕的,现在体会了一番,越发羡慕了。” 圣上睨了他一眼:“是你自己要待在北地的,你若搁得下重建的事儿,就回京里来,多在文英殿里听大臣们说说政事,与睿儿他们也多切磋切磋。” 蒋慕渊心里明镜一般,圣上要他搁下的不是重建,而是顾家手里的将军印。 圣上的态度一直很明确,他给了顾家机会,也给了蒋慕渊时间,最后守将人选花落别家,蒋慕渊也别再一次两次地求了。 糖果,给了,棍棒,也给了。 蒋慕渊笑了起来:“不在文英殿,表兄还是表兄,但与舅哥们交好的机会可不多,我要抓得牢些。” 圣上嗤笑了声:“你媳妇儿都娶进门了,她还那么黏糊你,你还怕舅哥们拆台?” “讨好岳家,不遗余力,”蒋慕渊道,“反正表兄们不会拆我的台。” 这句话直白,甚至有些意有所指,圣上也不知道听出来了多少,笑骂了句蒋慕渊“心眼多”。 等午膳撤了,蒋慕渊道:“我打算过几天就回去了。” 圣上没有拦,只问了句:“你不关心南陵的状况了?刑部要把那婆子押回京里,能寻到她,也算是你跟你媳妇儿的功劳,你不问问之后的状况?” “南陵押回京,还要好些时日,再说回京里审,有什么进展,外头都知道,云锦给我写信时准要说的,”蒋慕渊道,“三殿下颇为关心南陵,有他在,想来早晚能寻到孩子们的下落。” 圣上摸了摸下颚:“睿儿很关心南陵?” 蒋慕渊道:“听刑部官员的意思,他们在南陵办事不太顺畅,是三殿下让他们把老郭婆押回京里来审,免得束手束脚。” 圣上微微颔首。 蒋慕渊退出御书房,不疾不徐往文英殿走,半途又遇上了孙宣。 孙宣这回倒真是从陶昭仪那儿过来,手里还拎着食盒,他冲蒋慕渊笑了笑:“母妃的小厨房做的最好吃的就是青团了。” 蒋慕渊道:“之前尝过。” “才从父皇那儿回来?”孙宣往御书房方向看了一眼。 “过几日要回北地了,圣上多交代了几句。”蒋慕渊答道。 孙宣的脚步微微一顿,复又跟上,道:“阿渊在北地辛劳,守将之事,我除了帮着说几句话,也出不了别的力气,心有余而力不足。” 蒋慕渊含笑,并不多语。 这是孙宣的示好,五殿下有野心,几次都想拉拢他,蒋慕渊心知肚明。 可不得不说,孙睿的“心”已经失衡,圣上偏爱的孙禛绝非好人选,其他皇子、哪怕是孙宣,蒋慕渊也不认为他们就比孙禛出色。 当然,这是从前世状况看的,今生,文英殿里多学习几年,不晓得其中是不是有一两个会脱胎换骨。 不过,蒋慕渊并不认同圣上“养蛊”一样的做法,正如他对傅太师说的那样,如此下去,人心会乱。 既然孙睿另有所谋,既然圣上暗中属意孙禛,那他们就要逼一把,不让他们按部就班随心所欲,步履一旦乱了,破绽自然也就多了。 第七百二十一章 心意 蒋卢氏的头七,族中的灯火亮了一个通宵。 她生前提过留两个富裕庄子给顾云锦与寿安郡主,蒋岳氏虽然说了让国公府先挑选,但蒋慕渊忙碌,长公主不插手这些,顾云锦姑嫂亦然,最后还是蒋岳氏帮着挑的。 蒋卢氏是江南人,她手中收成最好的庄子也在江南。 具体的状况,蒋岳氏不太清楚,就听了蒋卢氏身边的嬷嬷的话,花了几天工夫,大体理顺了些。 蒋卢氏这一房绝嗣,族里分的、老太太从娘家带来的,一并都归入公中,有这么大的好处在,哪怕分了两个庄子出来,其余几房族亲也说不出一句不好的来。 毕竟,归了公,大伙儿都有份,这是平白得来的便宜,再者,蒋氏一族挑头的还是宁国公府,平素风光,有自己挣的,也有族亲拼搏来的。 再说了,蒋氏一族耕耘多年,各房手里都不缺钱,也不会为了银钱的事情,就在面子上闹翻了。 顾云锦接了蒋岳氏给她的契书,等蒋慕渊从宫里回来,交由他看了眼。 “太奶奶的一片心,你自个儿收着,”蒋慕渊坐下来吃了口茶,“改日让人去江南,将两个庄子都过户。” 顾云锦应了,契书收入荷包,又问:“北边那儿,田产宅子都是什么分的?” 蒋慕渊握着茶盏,看向顾云锦,压着声儿道:“太奶奶给你的庄子,看着收成极好,江南向来富裕,这些年也无大灾大难,你娘家那儿,这半年损失大,若有供给不上的时候,你只管……” 这几句话,蒋慕渊想了有几日了。 镇北将军府有将军之名,但其根本是驻守北地的一名守将,他食朝廷俸禄粮饷,却根本不是什么肥差。 蒋慕渊虽不插手自家生意,可对公候伯府的银子来源还是一清二楚的,俸禄银子只是其中的一部分,真正的大头是各种生意,宁国公府如此,其他世家亦如此。 徐砚一个侍郎撑起整个徐家,靠的也不是月俸,而是徐家数代累积下来的商事。 士农工商,商人就算在底层,也是一个家庭风光度日所不可缺少的银子的来源。 顾家在北地几十年了,祖产也几乎都在北境,驻军不好与商旅抢生意,关内外的商业,顾家不插手,这也是为了按朝廷的心。 本就是山高皇帝远的地方,手里有兵权,又有大把的银子,谁在龙椅上的坐着都不放心。 顾家一直很本分。 云字辈的哥儿姑娘不少,娶妻要聘礼,嫁女要陪嫁,这些年间,大把大把的银子从公中出去。 若是无风无浪,慢慢也就缓过来了,可北境打仗了,北地破城,顾家的祖产受战火牵连,之后要花数年来恢复元气。 蒋慕渊倒是不介意顾云锦补贴娘家,就怕小媳妇儿自个儿心里过不去。 只是,两人毕竟是夫妻,又是“前世经历”的共患难者,蒋慕渊过几日要回北地去,这话总是要说的。 顾云锦听出蒋慕渊话语里的斟酌和迟疑,她能体会到他的用心,自不会觉得这话唐突,反而心里暖暖的。 娘家什么一个状况,她前世对“身外之物”不甚上心,手头上容易云里雾里,但重生之后,听吴氏说了不少,心里也是有了些底的。 顾家还算殷实,但决计不是富甲一方,除了日常用度,公中还有大把银子投到了军需上。 不管朝廷给多少,顾家在这几十年里,训练军马、补充甲衣、救济被马贼所骚扰的村落,这些都是银钱。 说句不恰当的话,军马速度快、耐力足、忠诚,这都是数年间费心教出来的,吃的马草恐怕比城里一些人家的伙食还要金贵,人不如马,也不是虚话。 况且,顾家结亲向来随性,曾祖父、祖父都看“眼缘”,不求个大富大贵大权,顾云锦的生母苏氏来自江南,名声不错,却称不上富庶,吴氏的父亲是顾缜麾下的参将,顾云婵的丈夫江毅也是顾缜一手提拔的。 因而当年徐氏带两个孩子回京来,顾家分给四房的银钱也就是吃喝不愁,用度也能讲究,可一旦徐氏成了药罐子,好药材日日不断,就有些捉襟见肘了。 后来长房进京,银票固然带着,可正如蒋慕渊所想,顾家的祖产都在北境,眼下这么一个状况,总要缓几年了。 蒋慕渊是一片好意,顾云锦笑着道:“我知你意思,可家里也没有到那一步,我拿银钱给伯娘,她兴许都不肯要,小公爷莫要担心我,我掌着度,娘家那儿真需要的时候,我会拿给嫂嫂的。” 听她语气 八_零_电_子_书_w_w_w_._t_x_t_8_0_._c_o_m 轻松,蒋慕渊也松了一口气,点头道:“那便好。” 小夫妻两个凑在一块低声嘀咕,旁人听不见他们的话语,远远看着就只觉得亲近又温馨,族里好几位伯娘婶娘嫂子都互相挤眉弄眼捂着嘴笑。 “前回就说了,感情是真的好。” “老太太走前都念着小公爷与夫人,知道两人这般好,老太太走得也心安。” “郎才女貌,天造地设的一对,光瞅着对方的脸就能多吃一碗饭,这样的姻缘,谁不欢喜?” 因着是喜丧,蒋卢氏走得也安详,头七夜里,只依着规矩哭丧,其余工夫,大伙儿的心情也相对轻松。 天明前,蜡烛只剩下短短的一截。 到底是四月末端了,虽有存冰,但还是不比冬日,原就定下今儿开城门时就送老太太上山入葬。 蒋卢氏膝下已经没有男丁了,就由蒋慕渊捧了牌位,族里慕字辈挑了几个年轻兄弟抬棺,吹吹打打送出了城。 顾云锦没有送田老太太回北地,心中总有遗憾,这次也就跟着去了。 坟地都已经准备好了,和蒋卢氏的儿孙们修在一块,白纸漫天上了封土,又竖起了碑。 顾云锦在墓碑前又与老太太说了会子话,起身时,遥遥看见一妇人跪在一碑前,拿手中的帕子擦拭着。 蒋慕渊顺着顾云锦的视线看了一眼,道:“是婶娘。” 顾云锦了然。 那妇人是方氏,那块碑自然是蒋仕丰的。 第七百二十二章 何日启程 安顿了蒋卢氏的身后事,蒋慕渊又要进宫去。 马车上,顾云锦把一个引枕塞到了蒋慕渊的身后,低声道:“一夜未眠,太辛苦了,你多少歇一会儿,等到了宫门口我叫你起来。” 过了时辰,蒋慕渊其实不太困,抬眼见顾云锦心疼,心里一痒,以手背掩唇打了个哈欠:“是有些想睡。” 顾云锦见不得蒋慕渊这样,催道:“赶紧睡吧,也没有多少路。” 蒋慕渊弯着唇笑,把顾云锦搂在怀里,道:“你也一夜没有歇,陪我一道眯一会儿。” 顾云锦拗不过他,两人身子倚着,十指相扣,她的倦意也慢慢袭上来,在马车行径的车轱辘声里,浅浅入眠。 蒋慕渊原是装困哄她,可闭着眼,渐渐也迷糊了。 马车停在宫门外时,顾云锦一个激灵惊醒,她看了眼边上,蒋慕渊的呼吸平缓,显然还睡着。 她估摸着时辰,此时进宫去,没多久就要用午膳了,那还不如让蒋慕渊多歇一会儿。 轻轻撩开了帘子,顾云锦冲听风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听风明白人,左右一思量也通透了。 蒋慕渊其实也没有歇多久,就一刻钟,他自个儿转醒了。 按了按眉心,他道:“怎么不叫我?” 只睡了那么会儿,人是醒了,嗓子却有些哑,低沉得叫人耳朵发红。 顾云锦轻咳了声:“也没有多久。” 蒋慕渊眼神好,看得仔细,凑上前在她唇上啄了一口:“我去宫中,你今儿不许等了,回去歇一歇。” 顾云锦应了,帮着蒋慕渊换了一身常服,目送他快步入宫。 蒋慕渊抵达文英殿时,堪堪是用午膳的时候。 他应对了众人对蒋卢氏入土的关心,匆匆用了,又向今儿当值的官员问了几句上午的状况。 下午依旧忙碌,蒋慕渊看着精神不错,几位殿下说什么,他都能接的上。 纪尚书捧着热茶,笑道:“年轻就是好,我们这把年纪,守了一夜,白日里直犯困。” “可不是,”傅太师也笑了,“老了,不中用了,不过,小公爷还是要多歇一歇,过几日就要启程了吧?” 蒋慕渊颔首。 孙睿却突然开了口:“阿渊何日启程?” 蒋慕渊下意识的就要回答,话到了嘴边,又咽了下去。 他猜测孙睿要对老郭婆动手。 一旦老郭婆出事的消息传回京里,圣上必然要派人手去南陵调查,蒋慕渊若在京里,这差事估摸着会落到他头上。 若是空闲时,蒋慕渊倒不介意走一趟南陵,亲自去查,也好弄明白孙睿到底想要从南陵那儿收获些什么,可眼下最要紧的还是北地,圣上留给他和顾家的时间不多了,顾云康说不好什么时候就回来,不能错过机会。 既然不想去北地,就要在京里收到消息前就离开。 蒋慕渊估算了一下袁二和周五爷会合需要的时间,道:“后日启程。” 他早些走,也免得才出城就被圣上使人寻回来。 孙睿闻言颔首,道了声辛苦。 话已经出口,自然也就这么定下了。 傍晚时分,蒋慕渊出了文英殿就往慈心宫去,他要给皇太后辞行。 行至半途,他还是顿了脚步,使人去南宫门外看了一眼。 顾云锦要是在,就让她挪到西宫门外,他怕她又站在马车边长着脖子等他,哪怕是春日,不冷不热的,他也舍不得,毕竟昨儿一夜未眠。 皇太后很是舍不得他,拉着外孙儿的手,絮絮说了不少:“原想着你回京来了,哀家何时想见你都方便,没想到你太奶奶没了,一耽搁就耽搁到了今天,后日又要走,哀家这心啊……” 蒋慕渊一面笑,一面听,听到这儿,就把一荷包糖果塞给了皇太后。 皇太后赶紧收起了荷包,清了清嗓子:“自己保重,莫要让我们在京里牵肠挂肚的。” 糖果是要紧,可外孙儿也是心肝。 一老一少又说了些贴心话,蒋慕渊踩着夜色出宫,匆忙一看,没有寻着自家马车,反而是听风凑了上来。 听风在蒋慕渊的脸上察觉到了一闪而过的失望,他咧着嘴直笑:“爷,是您让夫人回去歇着的。” 蒋慕渊睨了听风一眼。 听风笑个不停,但还是往南侧指了指:“马车在那儿,夫人也在,她下午回府里歇了才又过来的。” 蒋慕渊眉宇一扬,不得不说,挺高兴的。 等蒋慕渊上了车,灯笼才点上,他点了点顾云锦的鼻尖:“与听风一道算计我?” 顾云锦弯着眼睛笑,而后道:“哪里会不来等?也等不了几日……” 语气之中,透出了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不舍。 蒋慕渊听出来了,伸手把她抱在怀里,道:“我后日启程。” 怀里,顾云锦的身子明显就是一僵。 蒋慕渊轻轻抚着她的背,以示安慰。 顾云锦试着放松些:“这么着急?” 蒋慕渊没有隐瞒,解释了自己的猜测,道:“总归防他一手,我也牵挂北地的状况。” 轻重缓急,顾云锦分得清楚,自不会拿黏黏糊糊的心思来拖蒋慕渊后腿。 回府之后,蒋慕渊与蒋仕煜、安阳长公主说了安排,翌日又去御书房里见过圣上,转日,出京往北地去。 顾云锦一路送到了十里长亭,紧着时间与蒋慕渊说话。 离别在即,她问出了这两日盘旋在心里的问题。 圣上给顾家的时间就这么多,若顾云康没有在时限内回来,蒋慕渊会如何安排。 蒋慕渊抿了抿唇,继而无奈地笑了起来:“我原不想提,怕你担心,你怎的这么敏锐?” 听他这么一说,顾云锦就知道自己猜中了——蒋慕渊会提前探查她画的地图里的路线,即便顾云康没有回来,蒋慕渊也想带兵打过去。 顾云锦望着蒋慕渊的眼睛,沉声道:“我的地图只是大致的方向,你照着他走,并没有十成十的把握能抵达北狄大帐。” 蒋慕渊依旧笑着,目光一瞬不瞬凝着顾云锦:“我知道,因而前期会做很多准备,多探几次。” 见顾云锦依旧担忧,蒋慕渊抬手,捧着她的脸颊,微微弯下身子,鼻尖贴着她的鼻尖:“我的云锦费了那么多心思描绘出来的地图,你该对自己多些信心。” 第七百二十三章 不现实 呼吸相闻,气息温和,像是这天吹拂过的春风。 两人挨得如此之近,顾云锦清晰的看到了蒋慕渊的双眼,乌黑的眸子里,映着她的眼睛,里面满满都是信任。 这样的信任让人倍感鼓舞,顾云锦不由自主就弯了弯眼睛:“我等你回来。” 简单的五个字,无数送别的人都会讲,可蒋慕渊就是觉得动听极了,悦耳得波动心弦。 他略站直了身子,看了眼四周状况,以高大的马匹作遮挡,把顾云锦压到了怀里。 唇齿相交,或捻或抿。 顾云锦有一瞬的诧异,很快又被蒋慕渊给勾了心神,整个人都迷糊着。 马儿在一旁刨着地,哼哧哼哧的喘气,那模样不晓得该说是等得不耐烦了,还是嘲笑这两人黏糊个没完没了。 离别终有时,蒋慕渊终是放开了顾云锦,拿指腹抹着她的双唇。 呼吸重新回到了胸腹之内,顾云锦混乱的思绪也渐渐回笼。 她嗔了蒋慕渊一眼。 十里长亭,今儿即便不是人来人往,但也是郊外,夫妻间的亲密搁在这儿,脸上总归过不去。 可她眼角也泛着红,这一眼哪里半点儿的威力,反而娇俏极了。 蒋慕渊失笑着摇了摇头,最后又紧紧抱了她一下,道:“无人瞧见,我留心着的。” 顾云锦轻哼了一声,她的心上人,她能如何,舍不得也是人之常情,这么一笑,也就笑了。 蒋慕渊翻身上马,拍了拍马脖子,扬鞭而去,寒雷迅速跟上,两匹快马留下了两道扬尘,很快就看不到了。 顾云锦一直目送着蒋慕渊的身影,哪怕看不见了,也没有收回目光。 她有些明白前回孙恪送符家人离京时的心境了,彼时她听说了,还和寿安一道笑话小王爷,等真的轮到自个儿的时候,其实也就是半斤与八两。 春季的郊外,风景宜人,各处都是勃勃生机。 顾云锦留恋着多看了两眼,不知道北地的春天,是否能同样迎来生机。 此刻的南陵,已经有了初夏的气息了,风吹在脸上,带着几分潮气。 周五爷坐在离府衙不远的茶楼上,点了一壶热茶,他也不喝,就这么让氤氲的水气散发着,视线时不时往府衙方向看两眼。 驿官策马而来,在府衙外下马,匆匆进去了。 周五爷摸了摸下颚,估摸着是京里知道老郭婆抓着了,送了新的指示来。 府衙里,刑部的几位大人,脸上都不好看。 南陵一片崇山峻岭,首府就是南陵府,另有四府,下辖无数村落镇子。 老郭婆是在南陵府所辖的一个镇子里落网的,抓着了之后,就被关进了府衙大牢。 虽说是刑部点名要抓的人,但事实上,她一直在南陵官员的掌握之中。 要不是刑部的人手说道,城中百姓甚至不知道有这么一号卖孩子的犯人被抓了。 刑部负责此事的官员,这些日子没少和当地的官员起争执。 这让刑部很是不满,又没什么办法。 刑部领头的是个员外郎,姓卞,从京里千里迢迢来南陵查案子。 卞大人看着是个京官,可他的品级也比不上这一溜儿的知府、同知,哪怕为了办事方便,京官到地方上自然而然就抬高品级,奈何他头一回主持大事,心里本就虚,抬起来的这些气势哪里比得上本就“作威作福”的“地头蛇”,即便据理力争,也难压住当地官员。 领头的不行,底下其他小吏就越发弱势了。 得知京里送了文书来,卞大人的脸色稍霁。 刑部点名道姓的文书,南陵官员倒不会先行打开,卞大人接过来,快速少了一遍,眼神不由就亮了。 同时,也是松了一口气。 底下人这阵子总在抱怨,卞大人自个儿都想抱怨。 京里明明很看中这案子,可却不叫压得住场子的人来督办,南陵远离京师,这儿的官员话里话外是效忠朝廷,话说得好听,办事儿却拖沓绵软,能急死个人。 这种状况下,把他们一个员外郎、一众小吏扔到南陵,能在董总督手里讨到好处吗? 根本就不现实。 也不想想,之前两湖水灾,工部领头的是侍郎徐砚,又有蒋慕渊那样身份独特的压阵,两湖官员但凡有不老实的,小公爷当面就教训了。 后续都察院跟上查两湖贪墨,别看黄印就是个四品的佥都御史,但都察院官员与他处不同,御史去地方巡按,总督都要赔笑脸。 而黄印无论手段如何强硬,背后还有小公爷兜底。 当时京里都传,说徐砚和黄印去了两湖,两湖官场何止是釜底抽薪,根本就是整个锅都掀翻了,闹得那么大,圣上不说小公爷,也会敲打徐砚和黄印,可事实上,这两位不仅什么事儿没有,还受了一通奖赏。 说到底,就是腰杆子硬,有靠山在后头,做事自然就容易。 不似他们现在,谁也靠不上。 这也就是小公爷去了北地,若是还在京中,得他些许助力,那他们也不会这么辛苦了。 亏得是老郭婆抓住了,若是毫无进展,空手回京城去,那真交代不了。 而现在,文书上明明白白写了把老郭婆押回京中审问。 只要把老郭婆押到京师,他们的任务就算完成了,之后怎么审、怎么查,自有尚书、侍郎们统筹,而明确了南陵官场的不合作,即便之后还要再来,他们也能争取多些助力,不用自个儿削尖了脑袋和这些老狐狸打交道。 他寻了南陵知府说此事,知府推诿了一通,要寻董之望说道。 卞大人并不意外,料定董之望不会违背京里如此明白清楚的要求,难得的,和刑部的官员抬头挺胸离开了府衙。 茶楼上,周五爷看着他们一行人往驿馆去,他搁下茶水钱,也离开了。 晚些时候,底下人来禀,说两方来回拉扯了一番,最终定下两日后押送老郭婆回京。 周五爷也准备了一番,在老郭婆的囚车出发时,他一副旅人模样,牵着马,带着小厮,也出了南陵城。 第七百二十四章 刑部到南陵来的官员人数不算多,卞大人留下几人在此处继续调查,自个儿随行回京。 只老郭婆一个犯人,倒也不用很多人手看管,董之望调了六个人押车,送他们出南陵地界,之后再交接给邻府的官员。 南陵官场不喜欢刑部插手,对他们的离开算是鼓掌欢送,除了被留下来的几人之外,此行可算是两厢欢喜。 老郭婆的状态并不好,披头散发,一身囚服,被架在囚车上,脸颊凹陷,眼睛凸出,像只半死不活的黄大仙。 如此走了两日,有小吏避开了南陵的押车官,悄悄与卞大人说话。 “董之望真的会让我们走得这么顺利?对这老虔婆的审问毫无进展,一准是董之望授意。” 卞大人道:“董大人只是不喜欢我们在他的地方查案子,他管老虔婆做什么?难道他一个总督,还牵扯了买卖孩子?再说了,这是南陵地界,他总不能在这里对我们出手吧?” “等出了南陵……” “邻府的官员会做交接,都想早早把我们送走,免得在自个儿的地盘上出状况,不好交代了。” “那不是还有曹大人……” 卞大人拍了拍小吏的肩膀:“曹大人的状况和我们不一样,而且,曹大人的案子查明才一年,董之望能用同样的手段对付我们?我心里有数,出了南陵后,我们小心些就好了。” 刑部的官员凑在一块嘀咕了一阵,彼此安了心。 卞大人的心情是最放松的。 金培英害曹峰,是因为曹峰掌握了两湖贪墨的证据,而他们哪有董之望的把柄? 老郭婆买卖孩子,是她自己的事儿,董之望堂堂总督,掺和这等丧天良的事儿做什么? 董之望又不是不能生,他的妻妾给他生了四个儿子、三个女儿! 贪墨也比买卖孩子,听起来像话多了。 出南陵前的最后一夜,一行人夜宿山林。 这也难免,南陵就是山多路险,错过了宿头就只能睡郊外,好在天暖,除了虫子多些,并不熬人。 篝火点上,随意吃了些干粮,依着分工,值夜的守着,其余人睡觉,等天亮再行。 周五爷一直跟在他们身后,不远不近。 官道上总有商旅经过,他带着小厮出行,倒也不打眼。 前头夜宿,他们也夜宿,只是不点篝火。 周五爷睡觉惊醒,边上小厮睡得并不踏实,蚊虫咬得他在睡梦里都不停抓挠,挠着挠着,他还未醒,周五爷就醒了。 才睁开眼睛,周五爷就闻到了一股血腥气,他霎时间就清醒了,把小厮也拎了起来。 很快,血腥气浓郁起来,他听到了喊杀声。 周五爷拿起长剑就往那行人的宿地去,那边的篝火熄了大半,只能看见人影你来我往,打成一团。 小厮道:“劫囚?” 等他们再靠近些,才发现囚车里的老郭婆一动不动,胸口插了一柄长剑,应当已经死了。 小厮愕然:“不是劫囚,是杀人灭口?” 话音未落,周五爷已经飞扑而上。 刑部的官员不会拳脚,押运官也就六个人,根本不是那群黑衣人的对手,对方甚至都没有蒙面,只一身夜行衣,这是打定主意不留活口了。 周五爷的加入只是缓解了黑衣人的屠戮,并不能阻拦他们杀人。 这也难免,他只有双拳,哪里敌得过那么多手? 若只是自保,这些人一起上也伤不了他,但对方只为杀人,周五爷难免顾此失彼。 兵器碰撞声不绝于耳,卞大人躲在囚车后头,瑟瑟发抖,他不敢跑,跑也不知道往哪里跑。 周五爷一面判断局势,一面对敌,他固然可以全身而退,可他一走,这些刑部的官员谁也活不了…… 夜色阴沉,本该静谧的深夜,刀剑声划过了空气。 袁二为了尽快赶路,夜里也会行上一段,他放缓速度,沿着官道行,倒也不怕走偏了路。 他察觉到了前方的动静,想到蒋慕渊的提醒,不由心惊,当即循声而去。 待看清与黑衣人缠斗的是周五爷时,袁二飞身加入战局。 一交上手,袁二就知道这伙人武功上等,让这么一群人来杀不通武艺的官员,真是大材小用。 对方实力高超,己方三人也讨不得好。 周五爷心一横,道:“能救几个救几个,先走。” 袁二应了,一手抓起一个活人,就往山林里钻,周五爷亦是,那小厮也抓了一个。 不得不说,卞大人藏身的位子找的好,无人顾上他,他闷着头,不管不顾跟在小厮的身后跑,哪怕两只脚都软了,还不敢松气。 也许是林子里难追,黑衣人最终没有跟上来,卞大人连滚带爬,虽和周五爷他们走散了,但好歹留住了命。 惶惶不安,直至天亮,卞大人才小心翼翼地往回走。 宿地似是被烧了,冒着黑烟,也给他指了路,他远远张望了两眼,一屁股坐在地上,茫然极了。 后来,他看到有人靠近那厢,看衣着装扮,是半夜救他们的那几人,他赶紧起身过去。 袁二踢了脚篝火的痕迹。 火已经灭了,夜里的厮杀也被大火破坏了痕迹,但可以确定的是,老郭婆死了,她被一剑穿胸过,拼杀时,袁二注意过她的状况,她死得透透的。 周五爷沉着脸站在边上,听见脚步声,转过身看向靠过来的卞大人。 卞大人还是只惊弓之鸟,语无伦次说着感激之语。 袁二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半夜里救回去五个,有两个伤重,没熬住,还有两个轻伤,给上了药,死不了,另一个跟你一样,吓破了胆,但没外伤。” 卞大人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 袁二又道:“我们会送你们衙门,囚犯被截杀是大事。” 卞大人忙道:“送我们离开南陵,不能在这里。” “随意,”周五爷开口,“你们自己掌握,我们就……” 卞大人这会儿脑袋转得快,眼前这两人武艺高强,江湖人不肯见官也说得通,救命之恩下,什么事儿都好商量,他忙不迭应了。 当日,老郭婆被杀、刑部官员死伤的文书就快马加鞭送往京城。 第七百二十五章 茅塞顿开 报案要紧,袁二先护送卞大人去邻府,周五爷看顾另三位官员。 卞大人的精神一直绷着,他连坐在马背上都直哆嗦。 一个文官,马术本就不精,此刻能不坠马已是不容易了,更别说赶路了。 袁二干脆与他同骑,只让卞大人坐稳了,自己驾驭着马儿往前行。 带了几分湿气的风擦着耳朵过去,卞大人的情绪稍稍平复了些。 这条官道上此刻没有来往路人,他一人跟着面生的袁二,倒也没有多怕。 若是袁二要害他,昨夜根本不用救他们,让那群黑衣人把他们砍了就好了。 当然,袁二可能是另一方的势力,与那黑衣人不是一伙的,那人家要让他如何如何,敲晕了带走就好,反正他两条腿跑不过四个蹄子的马…… 卞大人还算想得开,直到抵达邻府的首府,他整个人又神神叨叨起来。 老郭婆死了,他们刑部的人也死了好几个,这事儿要怎么跟朝廷交代?他根本不知道那些人的来历! “小哥啊……”卞大人和袁二搭话,“老郭婆怎么就死了呢?她把孩子卖给谁了?寻常生不出娃娃要买孩子的人家,可找不来那么多杀手。” 袁二放缓了马速,道:“大人的问题,我答不上,我都不清楚来龙去脉,就是半夜里经过,路见不平罢了。天亮前,救下来的那个被吓破了胆儿的大人说了些状况,可他语无伦次,我听也没听懂,就知道被杀的那囚犯是个买卖孩子的老虔婆。” 卞大人听着也有道理,可他现在跟热锅上的蚂蚁一样,能有一局外人建言就不肯错过。 都说旁观者清,袁二势必看得比他明白。 卞大人把来龙去脉都说了一遍,又问:“小哥儿,你觉得是谁想要老郭婆的命?南陵的官员真的敢在自己的地界上动手吗?就算我们全死了,一个活口都不留,朝廷来查,第一个倒霉的就是南陵官场。” 袁二摸了摸下颚。 今日局面,与蒋慕渊的猜测一模一样,他对小公爷佩服之余,自然也要添些柴火。 “卞大人这不是看得挺明白的吗?”袁二反问道。 卞大人一愣,没领会。 袁二又道:“出了事,倒霉的就是南陵,那肯定是盼着他们倒霉的人干的呗。” 卞大人眼珠子一转,倒吸了一口气,来来回回理了理,叹道:“对对对!小哥的这句话,真是让我茅塞顿开!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南陵这地方,富裕称不上,也就是靠山吃山、自给自足,但胜在山高皇帝远,南陵郡王不管事儿,整个南陵就是董之望一个人的地盘。 官官相护,一块铁板,卞大人这些日子深刻感受到了南陵官场的排外。 这事儿,朝廷能忍?圣上能忍? 由着他们继续下去,岂不是又成了另一个金培英和两湖官场? 真等到闹出大事儿的时候,千里迢迢来收拾残局,那南陵需要多久来恢复元气? 卞大人越想越是这么一回事儿,也越想越低落。 老郭婆的死,若真是朝廷处置南陵的信号,那他们这些刑部官员又算什么呢? 昨儿要不是这几个小哥出手相救,他们就全死在那荒郊野外,被一把大火烧成灰了。 虽然,有人仗义出手,他们也损失惨重,最后活下来的除了他,也就还有三个人而已。 他们的命,怎么就那么贱了呢? 神仙打架,他们无辜被牵连,还不能给自己伸冤,只能站在一旁,看着朝廷出手整治南陵,就算整个南陵官场全撸了,作为牺牲品的他们,又能得到什么呢? 府衙就在眼前,卞大人翻身下马,他脚下虚浮,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在地,袁二扶了他一把,才堪堪站稳了。 袁二昨夜救了人之后换过干净衣衫,这会儿只是风尘仆仆,看着疲惫些,卞大人就不同,他身上还沾了不少血。 刑部的令牌、他自个儿的身份文书,昨夜就已经遗失了,卞大人抹了把脸,与袁二再次道谢之后,往府衙去。 衙役见了这么一号沾血的人物,一时间回不过神。 好在,先前刑部奔赴南陵时曾到了这里,与此处官员面识,卞大人的脸就能说明身份了。 知府一听罪犯被杀、刑部官员也遇难了好几人,丝毫不敢耽搁,快马加鞭给朝廷送文书。 此刻的京城,还不知道南陵的状况。 百姓们挂在嘴边的都是些家长里短的小事。 素香楼的大堂,说书先生没有时兴事儿可讲,也只能说些老皇历。 这是常态,一年三百多天,哪有那么多的新鲜事情,总有个起起伏伏的,若日日都是抓人眼球的新消息,客人们都不知道从何听起了。 孙恪也习惯了,开了窗闭目养神,底下的声音时不时听那么一两句。 “这两年又是天灾又是战乱的,苦哦,这个春天倒是不错,京畿一带春雨不多不少,只要夏天顺利些,能有个好收成。” “要我说,兆头好最要紧,小王爷的婚期刚有说法,北境就大捷了。” “上上之合能是假的?要多顺就有多顺!” 孙恪睁开了眼,竖着耳朵听了几句,疑惑地问安哥:“怎么又夸上我了?” 安哥也没明白,道:“说着说着又……爷,都是夸您和小王妃的呢,您还怕他们夸呀?” “小王妃”这个称呼显然让孙恪很高兴,他摸了摸下巴,笑眯眯的:“夸啊,夸得开了花才好。” 孙恪只当底下那些是心血来潮,或者是有人知道他在素香楼里特特拍马屁的,这事儿先前也没少见,不稀罕了。 总归是夸,他脸皮厚,不怕别人夸。 “上上之合”被吹嘘了一天,有一老者抚着长胡子,道:“好兆头还是不够多,今年要顺畅,要有更多的喜事儿才好。” 施幺混在酒客之中,闻言道:“老人家,什么样的算喜事儿?” “皇家娶亲是喜事儿,生子是喜事儿,可这都不是一时半会儿能有的,”老者想了想,道,“定下皇太子,也是能昭告天下的大喜事儿啊!” 这话一出,众人皆是一愣,半晌回过神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施幺摇头晃脑:“听着有些道理。” 第七百二十六章 开路 有一人附和,自然也会有其他人附和。 当然,其中也会有反对的声音,与赞同的人混在一块,你提疑虑我辩驳,来来往往,各抒己见。 这种反对的质疑,能让更多的人参与进来,比一味的一面倒,更容易推动气氛。 孙恪倚在窗边,在大堂里看到了施幺的身影。 施幺没有到小王爷跟前行过礼,但孙恪知道,这是听风在用的人,也就是蒋慕渊的人手。 孙恪看了两眼,嗤地笑了声,自言自语道:“我说那天他怎么提‘上上之合’,原来是在这里等着。” 那日,就是在这个雅间,蒋慕渊说了那么一句。 孙恪彼时就猜到蒋慕渊会有所动作,只是不知道他会冲着什么事儿去,这会儿是真相大白了,蒋慕渊想拿太子之位做文章。 小王爷不喜欢掺和朝事,却并不介意蒋慕渊用他的“上上之合”做开路先锋。 一条裤子长大的兄弟,这些小事儿若还要分清楚,这日子就没有滋味了。 再说了,他能定下合心意的小王妃,全是蒋慕渊的功劳,连定婚期,都是沾了蒋慕渊的光。 这是礼尚往来。 京中有了议论的声音,最初是在百姓之间,慢慢的,朝臣们私底下也会议论几句。 傅太师背着手走进了文英殿,这两天,也有一些交好的同僚来与他说道此事,他表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倒也透亮。 蒋慕渊先前就特特拜托过他,眼下小公爷不在京中,对傅太师而言,也算个好时候。 文英殿里的气氛与先前有了不少变化,几位殿下看来也是心知肚明,看起来还是兄友弟恭,实则多少会有忐忑和起伏,尤其是有野心的孙祈和孙宣。 有孙睿拦在前头,他们的机会太小,哪里会不着急。 傅太师和曹太保、冯太傅都商量了几次,在圣上召见他时,试探着提了几句。 “圣上让皇子们学习政务,这是很好的一件事情,这几个月,殿下们在文英殿里都很有劲头,”傅太师说得很慢,一面讲,一面留心圣上的神色,“蒙圣上信任,让三孤统领,老臣也和殿下们多了不少交流。 说句不恰当的话,读书要天分,习武要天分,处理政事一样要天分。 并不是每一位殿下都能有出众的天分的。” 圣上抬起眼皮子,往椅背上靠了靠,道:“继续说。” 傅太师颔首,道:“大殿下、五殿下的天分都不错,但三殿下独树一帜,又有圣上前些年的教导在其中,他远胜兄弟们。” 圣上道:“其他几个呢?太师也一块说说。” 既然要说,傅太师是哪个也不想得罪,便道:“二殿下志不在此,六殿下、七殿下年纪还小,心性不定。” 这是斟酌后的说法了,依傅太师的想法,六殿下孙骆性情平和,他和孙淼一样,对政务能认真听、认真学,却不会去表现自己,因为他没有那么大的野心。 按说该把孙骆归在志不在此之中,可单独说孙禛心性不定,傅太师还是要顾忌几分的。 孙禛到底是虞贵妃的儿子,傅太师不夸赞几句,也不会单独拎出来贬低。 “心性不定?年纪小?”圣上挑眉,道,“宣儿也不比他两个弟弟大多少,宣儿不是学得不错吗?睿儿在禛儿这年纪的时候,已经跟着朕看折子了。” 傅太师忙道:“圣上您吃茶,各种茶叶还有不同的香气,何况是活生生的人呢,殿下们性情不同,成长自然也不同。三殿下稳重踏实,七殿下活泼外放,他要成长起来,自然还要几年。” “这话也有理。”圣上颔首。 傅太师又把话题引了回来:“臣一直在琢磨,圣上对于储君人选,是否……” 圣上睨了傅太师一眼。 傅太师笑了笑,又严肃起来:“先前就是臣自己想想,这些日子,京里百姓也在议论,臣以为,定下储君人选能安民心,同时,对江山社稷也有好处……先帝爷继位时的状况,臣历历在目……” 良久,圣上都没有说话,御书房里落针可闻。 傅太师心里犯嘀咕,他低着头,也不能看到圣上的神情,只能候着。 “太师今日……”圣上顿了顿,又道,“太师很少跟朕提这些。” 傅太师嘴上念着“惶恐”,说实话,他也不想拿先帝来压圣上,可那毕竟是前车之鉴,先帝也是吸取了教训,定了今上这个接班人,江山传承顺顺利利的。 圣上慢悠悠道:“太师说睿儿独树一帜,朕如今就定太子,那不就是定睿儿了吗?” 傅太师讪讪,可不定孙睿要定谁?其他人哪一个都没有孙睿出色,虽说几位殿下年纪都不算大,将来也会有成长,但傅太师以为,孙睿还会是最拔尖的那一个。 心里虽这般想,嘴上却不能那么说。 傅太师试探着问道:“圣上心中还未有人选?” 圣上看了傅太师一眼,缓缓道:“睿儿的确出色,朕自己带过睿儿几年,他底子如何,长进如何,朕都看在眼里,祈儿他们各自性格不同,朕也清楚,太傅的考量是有道理,但朕觉得不急于一时,朕也没老呢,还能再看几年……” 傅太师今日就是建言一番,让圣上对此事上心,并不是立刻要有说法,自是依言而行。 两人又谈论了一番政事,傅太师起身告退,外头就送来了急报。 小内侍捧着送进来,禀道:“文英殿呈上来的,刑部的卞大人快马加鞭送进京城的文书。” 圣上心里有数,这必定是买卖孩子的案子。 他一面示意韩公公把折子拿过来,一面道:“不是说,睿儿让刑部把那老婆子押回京城吗?按说该启程了,怎么还送个急报。” 傅太师也不知道,他看着圣上翻开了折子,而后脸色迅速阴沉下去,如黑墨一般。 啪—— 折子被重重拍在了大案上。 御书房里所有人都一哆嗦。 圣上咬牙切齿:“刑部押送老郭婆,路上被截杀,老郭婆死了,刑部官员就活下来四个!” 傅太师的呼吸一顿。 第七百二十七章 无人可用 一听这话,连韩公公都惊得额头冒汗,更别说御书房里其他的小内侍了。 傅太师活了这把年纪,也算是见多识广,他强压下心中情绪,与圣上告罪一声,拿了文书细看。 里头的内容,越看越让他皱眉头。 一群黑衣人在南陵地界上半夜截杀,不止图老郭婆的命,更是一个活口都不想留下,若不是遇上两个会些功夫的旅人,侥幸救下来几人,只怕还要过些日子,朝廷才会知道,他们一行不明不白就全死在路上了。 傅太师下意识地摸了摸胡子。 圣上气归气,也是冤有头债有主,不至于冲着傅太师撒气,便道:“太师如何看待此事?被老郭婆买卖孩子,背后看起来还挺复杂的?” 傅太师沉吟了许久,斟酌着与圣上道:“也许复杂,也许不复杂。 一种可能,老郭婆就是个寻常人贩子,孩子卖在南陵,只是因为她对当地熟悉,她的身上没有什么线索能挖的,可她就这么不明不白死了,消息一到京城,圣上必定会派人去调查,那么,动手之人定是与南陵官场结怨,想通过这法子让南陵倒霉; 另一种,孩子的买家见不得光,对方未必是南陵人,也不在乎南陵官场如何,反正老郭婆死了,朝廷断了线索,查不到他身上就足够了,圣上处置南陵,人手全调到那处去了,也顾不上他了; 再者,两者兼具,买家有来头,动手的人借题发挥…… 这事儿细细掰扯,还能扯出好几种可能来,眼下,只靠这一份文书,实在不好断言。 事发突然,臣一时之间也没有想周全。” “太师在顷刻之间能有这么多的想法,已经很不容易了,”圣上道,“太师说得很有道理,不管内情如何,第一步总归是查南陵,董之望之前太过了些,要不是南陵当地不配合,刑部也不用把人押回京城来,不至于叫人钻了空子。” 傅太师垂手听着,并不多言。 对董之望的不满,圣上只说了两句,话锋一转,道:“那依太师所见,这案子谁去查合适些?” 问得如此直白,傅太师还真不能打马虎眼,只是这人选哪里那么好定:“南陵路远,骑术不精的大人坐马车去,一路颠簸,一个月不算多,两个月也可能,时间越久,截杀案子就越难查。 可要说骑术精通,三司的几位老大人都吃不消,派个武官,又不懂查案。 年轻的、资历浅的,在董之望手里讨不到好处。 圣上,老臣还真是想不到人了……” 顺德帝嗤的笑了一声,上下打量了傅太师几眼,叹道:“太师是真的没有想到人,还是想到的人不在京里啊?” 话说到这份上了,傅太师也只能陪笑:“按说,宁小公爷若在京里,的确是个合适的人选,可这不是前些日子就回北地去了嘛……” 圣上端起茶盏嘬了,缓缓道:“朕也知道阿渊去最合适,能文能武,也有经验,有谋划,他是朕的外甥,南陵那些臣子能不给三司面子,能不给朕外甥面子? 跟前回在两湖似的,阿渊的身份压得住,再给他几个人手,事情就能办妥了。 可阿渊不在京里,他分身乏术,朕眼下是真的觉得无人可用。 太师刚不是还问朕为何要弄个文英殿吗?就是为了这个在考量。 朕不能只有一个阿渊,得力的外甥就这么一个,儿子不是有好几个吗? 能用不能用,先教起来,不仅仅是为了让他们其中一个能继承朕的这把龙椅,其他的也要像阿渊一样,给朕分忧。 除了睿儿,其他几个学得还少,太师帮朕好好教几年,将来再有这种事儿,朕还愁阿渊一个人忙不转吗?” 傅太师敛眉。 圣上的话听着是有道理,朝廷大小事情,能分派开了,才不会捉襟见肘。 皇子的身份是最好用的,别说董之望,南陵郡王都要老老实实开了府门问安,哪里还能闭门谢客万事不管? 可这不是长久之计,百花争鸣的结果,必然是相争比高下。 历史上这种事情多了,闹到最后,不就是臣子们纷纷站位赌一把吗? 赌赢了,从龙之功,赌输了,解甲归田是万幸,倒霉的全家性命都赔里头。 这个当口,这些话当然是说不得的。 眼下要解决的,还是南陵的问题。 傅太师道:“小公爷去北地了,一南一北,这会儿派人去追,也不是个事儿,南陵那儿……既然圣上想锻炼几位殿下,不如让殿下们去处理?也是个经验。” 作为皇子,文武皆要练习,骑术虽比不过马上打仗的蒋慕渊,但围场狩猎都不在话下,比坐马车一路颠簸的文臣们强太多了。 圣上道:“他们能查个什么出来?” 傅太师道:“总要有个过程,从三司里调几个,能骑马的先行,不精通的就慢些,殿下们跟着学学,也了解一下地方衙门是怎么做事的。” 圣上缓缓点了点头:“太师说得也有理,祈儿他们刚刚开始接触政务,还很生疏,睿儿去办,朕能放心些。” 傅太师清楚孙睿是最好的人选,便附和着道:“三殿下一直很关心南陵的状况,对来龙去脉掌握得也清楚,圣上这些年教了他许多,应当也能独当一面。” 如果能借此机会,证明孙睿的能力,他也好继续建议圣上立太子。 圣上按了按眉心,交代韩公公,道:“去把睿儿叫来。” 韩公公应声,正要去,又被圣上叫住了。 “把禛儿也一块叫来。”圣上补充道。 傅太师快速地看了圣上一眼,又收回了目光。 圣上道:“太师说得在理,都要放出去见见世面才会有长进,禛儿年纪小、心性不定,朕看他就是在京里窝着,不知道天高地厚,正好也跟着睿儿一道去,上头几个哥哥,他连祈儿的话都当耳边风,也就睿儿能治治他,正好,趁这个机会,让睿儿磨一磨他的性格。” 第七百二十八章 指点 文英殿里,也在讨论老郭婆被杀的事情。 文书先送到他们这儿,刑部吕侍郎打开一看,脸色要多难看就有多难看,傅太师不在,他自然立刻就交给了几位殿下过目。 孙祈捧着一读,眉头当即就皱起来了,众人也不拖沓,当即就送往御书房给圣上。 文书是送上去了,可这会儿谁也没有心思看别的折子,都在说南陵。 在座的都是六部老臣,最初的惊讶过后,也不难推断出和傅太师设想的差不多的可能性,纷纷交头接耳,讨论着可续解决的法子。 吕侍郎端坐在一旁,端着茶盏一口一口地喝,他心不在焉,连茶盏空了都不知道,还在仰头往口里灌。 别人商讨的是南陵的局面,吕侍郎不同,他是后怕。 原本,这般引人注目的案子,不该是卞大人一个员外郎领衔,尚书大人年纪大了经不起折腾,他们左右侍郎总归是要去一个的。 可那段时间,他老娘病得厉害,能不能撑得住都两说,尚书体谅,几位殿下也仁厚,允了他回家看顾老母,而右侍郎则天天都在文英殿顶着,因而最后刑部告官一个都没出远门,全在京里。 这若是去了,眼下还有没有命,问天去吧。 吕侍郎的心扑通扑通的跳,他老母当时病得突然,一夜之间就倒下了,直到前些日子才好起来,现在想来,这是替他挡了灾,保了他的命。 人生造化,当真说不准。 他改明儿休沐时,还是去西山上求个签,多添些香火才好。 孙祈等人凑在一块说话。 孙宣道:“我猜不是董之望动手的。” “这还用猜?”孙祈嗤的笑了,“董之望能让刑部的人在他的地界上出事?事情成了这般,眼下最头痛的反倒是他董之望。” 孙宣也不介意孙祈驳他,道:“那依大哥之见,这是怎么一回事?” 孙祈张口要答,余光瞥见不声不响的孙睿,心念一动,把话题抛了过去:“三弟怎么看?” 闻声,孙睿缓缓抬起眼皮子:“我和大哥想的一样,董之望这几天必定睡不好觉,头痛着呢。” 说了,等于什么都没有说,孙祈想再问两句,就见御书房来了小内侍,说圣上传孙睿和孙禛过去。 父皇召见,孙祈自然不好拦着,没有继续问了。 孙睿与兄弟们、众位大臣拱手行礼,而后随着小内侍出了文英殿。 没走出几句,孙禛也跟上来了,他凑到孙睿身边,道:“皇兄,父皇召见我们是为了什么事儿?问我们对南陵的看法?这有什么能说的,调人去南边查呗。” 孙睿不回答,不疾不徐往前走。 孙禛又说了一堆,见孙睿不理会,只能没趣地摸了摸鼻尖,也不吭声了。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御书房。 一直在闭目养神的圣上听见脚步声睁开了眼睛,示意两个儿子坐下,才道:“刑部从南边送上来的文书都看过了吧?” 两人颔首。 圣上问:“你们以为要如何处置,谁去处置?” 在顺德帝跟前,孙禛就不好随口说什么“调人”,就算不能指名道姓也要说出个子丑寅卯来,他这会儿没有想好,自然闭嘴。 这也不是错,依着长幼,原就该孙睿先开口。 孙睿抿了抿唇,道:“刑部此番艰难,皆是因为南陵那儿自有一套规章,不喜欢刑部插手。 董之望毕竟是总督,普通官员与他说话,势必矮一头,这也难免,所以先前儿臣才让刑部把老郭婆押回来,只是没想到,半途出了这样的状况。 既然要去查,还是要找压得住董之望的,否则这案子查了也白查。” 孙睿的说法与傅太师先前与圣上提的一样,圣上微微颔首,看向孙禛。 孙禛想了想孙睿的话,道:“皇兄先前说过,董之望如今正头痛着,南陵此时还敢跟京里过去的官员拿乔?怕是供着都来不及。” 孙睿瞥了孙禛一眼,不置可否。 孙禛越想越觉得自己说的有道理,扬了扬眉。 傅太师并不认同孙禛的观点,但御书房不比文英殿,圣上坐着,有什么不妥当的自有他来说。 可圣上的视线直直落在了傅太师的身上,就等着他说。 傅太师只好硬着头皮,道:“七殿下说得是比较理想的局面,南陵那儿合作些,这事情早断早了。 但也有另一种可能,南陵会比先前抱得更紧,坚决不叫外头插手。 水至清则无鱼,董之望在南陵那么多年,真查他和南陵官场上的事儿,不可能一丁点的错都抓不到,他不可能老老实实让我们查他。 老郭婆和刑部官员的确是在南陵地界上出的事,但那些黑衣人一日抓不到,追责就落不到各人上,总归不痛不痒,推几个替罪羔羊出来就好了。 损失有限,不会伤筋动骨,一旦插手多了,查得多了,就难说了。” 孙禛的眉毛塌了下来,但给他解释的是傅太师,他只能老老实实听,道:“您说得是,是我想得不够周全。” “禛儿还要多想,多学,”圣上摸着下颚,道,“你年纪小,接触这些的时间也比不上睿儿,就该更用心。” 孙禛赶忙应下。 圣上笑了笑,道:“朕和太傅的想法是,这次南陵,就由你们两兄弟一块去,睿儿也到了该试着独当一面的时候了,也带带你弟弟,不能整天这般天真。” 这话一出,孙禛讶异地看了眼孙睿。 孙睿的眉心微微一簇,道:“儿臣自知不足之处众多,自己都没有经验,更别说是指导七弟了。” “让他多看多听,”圣上道,“你做事,朕放心,这次你们先行,再从三司挑几个人,给你们做帮手,两位皇子去南陵,你们难道会压不住董之望?” 孙禛轻咳了声:“儿臣是您的儿子,去南陵代表的是父皇您,董之望只是臣子,他不敢欺君罔上。” “就是这个道理,”圣上颔首,又看向孙睿,“睿儿有什么想法?” 第七百二十九章 孙睿笑了笑,神色很是自然,只是眼底有一闪而过的嘲弄,太快了,谁也没有瞧见。 他把所有的情绪都掩饰住了,看向圣上,道:“三司里的大人,儿臣们接触得不算多,挑也不知道从何挑起,还是请父皇来派遣,只是,黄印黄大人,恐怕不太合适。” 一面说着不挑,一面把黄印排除出人选,这让圣上哈哈大笑起来。 笑过了,圣上又问:“黄大人如何不合适了?” 孙睿解释道:“如傅太师刚才所言,南陵极有可能会抱得比先前更紧。 老郭婆被劫杀,这事儿说严重很严重,说不严重,其实推出几个替罪羔羊,整个南陵还是能度过去的。 董之望和手下官员,现在吃不准父皇您的心思,您是只查老郭婆被杀,还是要查整个南陵,他们在观望着。 儿臣与七弟过去,他们先前从未与我们打过交道,不知道我们的脾性,极有可能看到我们年轻,觉得我们好糊弄,想蒙混过关。 越是想混,其实越混不过去,容易露出马脚来。 儿臣没有经验,就想示敌以弱,不让他们看透虚实,我们多掌握一些状况,后续如何处置,主动权就在父皇您手里了。 可若是黄大人去了…… 黄大人先前跟着阿渊把整个两湖搬了个底朝天,董之望见了他,肯定防备和忌讳。 儿臣不是觉得黄大人不好,而是前期他出马容易打草惊蛇,若后头查出来南陵的确问题很多,您决定好好整顿南陵,再让黄大人登场,才事半功倍。” 圣上认真听着,不时点头,待孙睿说完,他夸赞道:“睿儿想得也很有道理。水至清则无鱼嘛,南陵只是些小打小闹的事儿,朕也不动他们,把老郭婆的案子查明白就好了,若是指甲太深,那朕就要琢磨琢磨怎么处置他们了。” 傅太师也对孙睿的考量很是满意,毕竟,孙睿是几位殿下里最突出的,这谁也否认不了。 而且,孙睿得了圣上夸赞也十分淡然,这份荣辱不惊,也是傅太师很欣赏的。 也许,在朝政上,其他几位殿下经过培养与教导,也能有大进展,可这份心性,是他们不具有的。 孙祈和孙宣就不说了,他们没有那么端得住,孙淼、孙骆虽低调,不愿意掺和,但得圣上夸奖,肯定也会面露喜色。 傅太师明白,这份比较,不仅仅是在自己心中,其他的大臣们多多少少也看得清楚。 圣上又与两个儿子交代了一番去南陵的状况,最后道:“后日一早就启程吧,随行的人选,朕再和太师琢磨琢磨,你们两个去给你们母妃道个别。” 孙睿和孙禛应了,起身退出了御书房。 离御书房远了,孙禛长松了一口气,活络性子又冒了出来:“皇兄以为,父皇最后会如何处置南陵?” 孙睿睨了他一眼,这次倒没有不理会他:“董之望在南陵都做了些什么,你知道?” 孙禛茫然:“我哪里会知道?我都不知道他长得是圆还是方。” “我也不知道,”孙睿道,“老郭婆的死极有可能和董之望无关,她把孩子卖哪儿去了,现在也没有着落,我们是去查老郭婆被杀和买卖孩子,不是专程去掀董之望老底的,你别弄混了主次,等真的运气好查到了些什么,才能再论。” 孙禛“哦”了声,老实跟在后头了。 御书房里的消息,虞贵妃自是还不知道,两个儿子一道来看她,她欢喜不已。 “今儿怎么不是在文英殿?”虞贵妃看了眼天色,“这是过来陪母妃用午膳的?” 孙禛咧着嘴,笑道:“母妃,南陵那儿出了些状况,父皇让我和皇兄一道去南陵处置。” “什么?”虞贵妃讶异极了,目光在两个儿子身上来回转了转,啐道,“你这混账说话都只说半截,你一边去,让你哥哥来说。” 孙禛笑着在虞贵妃身边坐下,接过宫女送来的点心。 孙睿看了弟弟一眼,与虞贵妃说了来龙去脉。 虞贵妃的眉头皱紧,复又缓缓松开,最后叹了一声。 圣上定下的事儿,自是改不得的,再说了,这是去历练,是圣上看重两个孩子,她作为母妃,哪有拦着的道理。 “南陵路远,你们这一去,好几个月,母妃肯定牵挂,长大了,总要出去的。”虞贵妃长长叹了一口气。 孙禛笑着道:“董之望哪有胆子为难我和皇兄?母妃不要担心,有皇兄在,我们都无事。” 虞贵妃嗔了他一眼:“吃你的,闭上嘴!” 孙禛笑个不停。 虞贵妃看向孙睿,道:“你前些年就跟着你父皇了,都说你天资聪颖,母妃对你是最放心的,母妃只是个后宫妇人,朝事一窍不通,南陵到底怎么一回事儿,母妃只能听你们说,无法给你们顶点建议,还是要你自己掌握。” 孙睿缓缓道:“您太谦虚了。” “怎么是谦虚呢?后宫不干政。”虞贵妃道,她现在这样,已经让太后很不喜欢了,她胆敢把手往前头伸,皇太后那儿一堆规矩等着她。 虞贵妃握着孙睿的手,道:“你是个有分寸的,可你这个弟弟,惯常不知道天高地厚,不比你懂事,你多护着他些,多教教他,母妃旁的不怕,就怕他惹是生非,最后还要你给他收场。” 孙睿勾了勾唇:“母妃,我哪有那么大的本事给他收场?” “你就贫嘴吧,母妃就把禛儿交给你了,知道吗?”虞贵妃笑盈盈的,指着孙禛,又接着道,“你看看他,这哪里是去给圣上办事的,分明是只放到山野里的猴儿!” 孙禛被虞贵妃说成猴子,也没有一丁点的不高兴。 他的确是雀跃着,他不排斥出门,相反,他从未离开过京城,能行得那般远,他跃跃欲试。 只因事出突然,他之前没有回过神来,到了虞贵妃这儿,就越想越兴奋了。 孙睿睨了孙禛一眼,敛眉,垂着眼,低低应了声。 第七百三十章 不可理喻 虞贵妃不算是个爱操心的,平日说了这些,也就不再往下提了。 可两个儿子是头一回出远门,还是去南陵那般远的地方,若是游山玩水,皇子身边自有人手伺候,冷不着热不着,但他们是去查案子的,案子里还牵扯了好些人命,刑部那么多官员遇害,作为母妃,她必然担忧。 知道孙睿和孙禛的秉性,虞贵妃不住与孙睿交代:“听你的意思,你与禛儿就是以皇子的身份去压制地方官员的,查案子还是要靠三司的官员。 那你们就把握好分寸,该说话的时候说话,该闭嘴的时候就闭嘴。 查案不比你们看折子,还是要多听听有经验的官员的意思,指手画脚胡乱掺和,反倒是自乱阵脚。 睿儿你细致又稳重,母妃不担心你拎不清,就是放心不下你弟弟,这有什么说什么的性子,也不知道是随了谁,我怕他得罪人。” 孙睿看了眼孙禛,与虞贵妃道:“他能得罪谁?这世上他得罪不起的都在这皇城之中,去了南陵,别说董之望,孙璧见了他都要老老实实的。再说了,他便是胡乱说话,您和父皇、皇祖母、皇后娘娘,会真的与他置气吗?” 这番话说得直白又坦然,坦然到虞贵妃甚至都没有察觉到其中有任何不对的用词和情绪。 她又好气又好笑:“跟只猴儿气什么?” 孙睿笑了笑,很浅。 他的性子就是如此,虞贵妃也不在意,又去叮嘱孙禛。 “少吃些点心,一会儿就用午膳了,怎么还跟小时候似的!”虞贵妃语气嗔怪中带着亲切,道,“京里现在还要穿春衣,南边比这儿热,你们又要去好些日子,就把夏衣也一并带上。 你肠胃不好,吃食上一定要小心,那儿的口味若是吃不惯,就让亲随给你重新做,他们这些手艺还是有的。 开小灶,虽然不好听,但总比你因水土不服、肠胃不适病倒了要强,那才是连累了睿儿查案子。 千万不要胡闹,有事儿与睿儿多商量……” 虞贵妃说得很细,衣食住行,样样都顾上了,要是可以,恨不能成了老妈子,一路随着去。 孙禛听得直咕哝:“母妃,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浑说!”虞贵妃哼了声,“你比小孩子还叫人操心,我整日里不用顾别的,就操心你啊都没完没了的。” 母子两人一个念叨一个笑,看着是其乐融融。 孙睿不插嘴,就这么听着,直到宫女摆了桌,才道:“母妃,该用午膳了。” 虞贵妃还没有交代完,指着孙禛道:“用了午膳再跟你说!” 食不言,这是孙睿的规矩,孙禛端着碗还会时不时与虞贵妃说笑,逗得他母妃弯着眼睛笑。 下午还要去文英殿,兄弟两人卡着时间出了虞贵妃的宫室。 孙禛被念叨了一个中午,这会儿垮了肩膀,道:“皇兄,母妃也太唠叨了,怎么光说我,不说你呢?” 孙睿斜斜看了孙禛一眼:“你让她操心。” “明明都是儿子……”孙禛撇嘴。 孙睿的脚步倏地一顿。 孙禛没有防备,险些撞上去。 孙睿轻哼了声,低低念了声,嗤的笑了:“是啊,明明都是儿子……” 一样的母妃,一样的父皇,一样是怀胎十月生下来的儿子,为什么就如此不同呢? 孙睿眯了眯眼睛,大概是会哭的孩子才有奶吃吧。 而没有真正操心过的孩子,哪里比得上从小到大都追着屁股操劳这个操劳那个“含辛茹苦”养大的呢? 孙禛毫不知情,不住说着南陵事情,那儿风土如何人情如何,皆是书上看来的,有了亲眼去见证的机会,他自是雀跃。 孙睿看着大跨步走在前头的孙禛,讥讽从眼睛里一闪而过。 现今这个老老实实听母妃的话、做什么都要和皇兄商量的孙禛,是如何变成后来那个心狠手辣的天宝帝的呢? 还是说,那把龙椅,真的会让坐上去的人,成为不可理喻的疯子? 是的,不可理喻。 直至今日,孙睿都是这么想的,顺德帝让他当了那么多年的“储君”,甚至准备了一份假的诏书来安他的心,最后却传位给了孙禛,这不是不可理喻,又是什么? 顺德帝让他一直坚信能从父皇手中顺利继承大统,兄弟之中,没有人能与他比拟,孙祈、孙宣再有心思,最后那几年也都歇了,知道争不了也争不过,只小打小闹,没有真的跟要做皇帝的孙睿过不去…… 末了,与他过不去的反而是同母兄弟的孙禛。 顺德帝直到临死那一刻,都把他瞒在鼓里,给他安排的人手,并不是他的助力,而是顺德帝自己的。 从始至终,那些人效忠的都是不可理喻的顺德帝。 几个辅政大臣又各有心思,孙禛对朝政知之甚少,他很难真正坐稳那把龙椅。 舍弃了监国多年的孙睿,选择了那样的孙禛,不是昏了头了又是什么? 可笑至极,又让人寒心至极。 回想起曾经种种,孙睿依旧不可理解,那些往事是那么荒唐、那么可笑,以至于他时常会自我怀疑,那些过往是不是真的…… 每一次的怀疑,都会很快就消散掉。 那些都是真的,都是真真切切的发生过的。 是过往,或者说是将来,带给他的影响,是一直存在的。 他怕冷,一年四季他都觉得冷,只是冬季更难捱,那股寒气是从骨髓里冒出来的,多大的太阳都无法让他觉得温暖; 他怕黑,夜里睡觉都要留灯,一睁开眼睛,若是没有光线,他会心悸得分不清今夕何夕; 他也怕水,磅礴大雨倒还好,他受不了的是滴滴答答的水声,无穷无尽似的,让人毛骨悚然。 这些不适感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再荒唐、再可笑、再难以置信,所有的一切都发生过。 哪怕,今生的很多事情,与记忆里的都不同了。 孙睿抬起头,看了眼悬在天空正中的太阳,缓缓跟上了孙禛的脚步。 第七百三十一章 还未有定数 文英殿这儿已经收到信了。 圣上让孙睿和孙禛去南陵,这事儿无需瞒着,且因为要定下随行和后续增派的人手,已经传话给了文英殿,让三司早些定下人选。 孙祈的面上不太好看,午膳时一直阴沉着,在他看来,兄弟们都在文英殿里学政,即便有高下差距,也不算明显,而南陵虽路远辛苦,但事情办妥了,就是实打实的功绩。 现在,他们的父皇要把这份功绩给孙睿。 这也寻常,孙祈很清楚,圣上对孙睿偏爱,前些年就一直带在身边亲自教授。 孙祈羡慕过也嫉妒过,刘婕妤也试着与圣上建言,但效果并不好,反而惹了圣上不耐烦,之后也就闭嘴了。 文英殿议政,是突如其来的一个机会,孙祈很想抓住,哪怕比不上孙睿,好歹也不要被其他兄弟比下去。 等孙睿在南陵把事儿办了,他就越发拍马扬鞭也不好追了。 相较与孙祈的沉闷,孙宣倒是轻松许多。 他知道年龄所限,他不可能孤身去南陵,孙禛那小子有份,不过是摊上了个同母兄长。 本身,孙宣就不该把目光放在南陵。 或者说,孙睿和孙禛去了南陵,对孙宣而言,也不算什么坏事儿。 各人各心思,等孙睿和孙禛回来,孙宣笑着与两人打招呼:“南陵事出突然,要麻烦三哥与七弟了。” 孙睿微微颔首:“我头一次接触这些,彼时还要三司的大人们多指点才是。” 说完,孙睿先给吕侍郎行了一礼。 吕侍郎不敢受礼,赶紧起身,与孙睿客套了几句。 一整个下午,文英殿里围绕着南陵之事商讨,孙祈心不在焉,左耳进右耳出的,直到这厢散了,他急冲冲去见了刘婕妤。 “母妃,三弟他们若是在南陵大出风头……”孙祈沉着脸,道,“父皇原就器重他,各大臣也看好他,儿臣……” “不要乱了阵脚!”刘婕妤低声安抚道,“南陵的案子哪里是那么好办的?你肯定他会大出风头?” “老郭婆被截杀,刑部死了好些人,父皇震怒,三司必定会狠狠查,调去办案的都是能手,三弟即便什么都不做,这案子最后都会破。外头都议论着要定太子,儿臣才想傅太师也是这么个主意,一旦三弟成事,这太子之位还能是别人的吗?”孙祈咬牙,这根本就是白送的功绩。 “太子定了还能废呢!你别急!”刘婕妤自己也乱,但她深吸了一口气,强压下心中起伏,来来回回想了想,道,“是了,定太子,三殿下一走数月,他还能管得着京里的事儿?若能趁机让你父皇定下来……” 孙祈闻言一怔,看着刘婕妤,半晌,道:“母妃的意思是?” 刘婕妤颔首:“外人议论,那就再论得厉害些,不是要冲喜吗?要好兆头吗? 有了喜事,才能破案子,才能把那么多孩子找回来,到处去说去,我就不信说不动人心! 傅太师未必想着三殿下,你若能证明你也是个好的太子人选,他也是能拉拢的。 即便这一次不能定下来,好歹也要把你的名字印在你父皇、三公、三孤、众大臣们心里,别一提起储君就想到三殿下。 祈儿,你父皇身体还健硕,时间还有很多,不着急,我们千万不能着急,一步步来。 别看着三殿下今日风光,最后鹿死谁手,还未有定数。” 最后一句话,刘婕妤说得很慢,她的双手紧紧按在儿子的肩膀上,直视他的眼睛,一个字一个字地叮嘱他,给他信心,也给自己信心。 孙祈被刘婕妤眼底的光芒给震住了,也渐渐放平了心:“母妃说得是,鹿死谁手,还未有定数。” 母子两人又照着之前的想法商议了一阵,越想越觉得这时机不错。 孙祈握着拳,道:“难怪五弟今日一点不慌,依儿臣所见,他必然也想到这条路子了。” “想到一处去才好,想不到,你也要暗示他想到,”刘婕妤道,“煽动人心的事儿,你一个人做,比不上一块儿做,他有他的路子,你也有你的,不止是煽动百姓,还有‘逼’你父皇一把,只你一人出力,兴许要惹你父皇厌烦,各个都出力气了才好呢。” 孙祈颔首,又道:“那把二弟、六弟也拉下水?” 刘婕妤沉吟道:“能拖动最好,可那两个,瞧着是不爱掺和的。” 孙祈哼道:“什么不爱掺和,就是他们母妃不得宠,外家也帮不上,没有实力相争,才不参与进来,否则,那把椅子,谁不爱呢?” “也是,”刘婕妤抚着指套,眼神一凌,“你府里那些事儿拎拎清楚!我只能替你看顾仕儿一阵,不可能一直带在身边养,这事儿说不过去的。 你媳妇儿的脾气就是那样,你顺着些哄着些,有那么难吗?非要把人气病了才行? 你若真瞧上的是个好出身的女子,与你有助力,能帮得上,你媳妇儿又不是不讲理的人,必定能听得进去,你说无用,我也会帮你解释,可你看看你抬回来的是个什么样儿的啊! 别人家放出来的家仆,你媳妇儿面子上能过得去吗?你自己都过不去!” 孙祈挨了一顿骂,心里虽不痛快,但也不好反驳,只能老老实实听训。 等刘婕妤说痛快了,孙祈才道:“一个小女子的事儿,哪里值得您大动肝火?她老实在府里待着,对仕儿母亲也很恭敬,不碍着您的眼,您放心。” 刘婕妤哼了声,儿子喜欢谁不喜欢谁,做母亲的真是一点法子都没有。 若是能规劝几句就收敛脾气了,圣上还能明知皇太后不满还独宠虞贵妃吗? 罢了罢了,老子如此,儿子也如此。 孙祈出宫回府,寻门客商议后续安排,而此时,京中百姓都已经听说刑部押送老郭婆被劫,这事儿让安稳了好些日子的京城,一下子又炸开了。 富丰街丢了孩子的那两家人,面面相觑。 老郭婆死了,他们的孩子呢? 第七百三十二章 传遍 百姓们不懂朝廷办案子的那些议程、衙门,只知道自个儿在京城,有事儿就去寻顺天府。 绍大人刚端起晚饭,就听说富丰街丢了孩子的那两家人寻到府衙外头了,他只能搁下碗筷。 按说,这个时辰,已经下衙了,公务可以挪到明日。 他又是府尹,百姓来问案子,让底下师爷、小吏去办,也是可以的。 可绍方德斟酌了一番,还是决定亲自走一趟。 毕竟,丢孩子的案子是朝廷很看重的,刑部在南边出了事儿,两位殿下要去处置,绍大人也收着消息了,安抚百姓几句,也是情理之中的。 原本急得团团转的两家人,看到了官儿最大的绍大人,反而有些不知道怎么说话了。 还是一老头儿颤着声开口:“小人是丢了的明子的太爷爷,就问问我们明子有消息没有?那杀千刀的贼婆子死了,我们明子去哪儿呢?都说在南陵,可怎么就没寻着呢……” 老头儿不住抹脸,边上几个妇人抱头哭成一团。 绍方德办案无数,生死见得也多,但他没有麻木,看见丢了孩子的家眷痛哭,他心里也不好受,便耐着性子给他们讲道理。 “南陵可比我们京城大多了,又是崇山峻岭,找个人不容易,朝廷没有丝毫耽搁,若不然,也不能从那山里把老郭婆揪出来。”绍方德说得很慢,语气和缓。 老头儿连连点头:“都不容易,可不是那老郭婆死了吗?” “是死了,押送的刑部官员也死的死,伤的伤,”绍方德没有隐瞒,这事儿瞒不过,这才头一天呢,再过两三日,消息就乱,与其一味瞒着,不如说实话让家眷安心,“可见这案子牵连了些事儿,不单单是拐孩子那么简单,圣上很关心,三殿下和七殿下后日就去南陵督办此案,不管背后有什么牛鬼神蛇,都要查清楚。” 家眷最挂心的就是老郭婆的死,那老虔婆本身是死一万次都不足惜,他们人人都恨不能上去给一刀子,可在那之前,要先把孩子的下落从那婆娘嘴里挖出来呀。 什么都不知道,怎么能让他就这么死了呢! 可这事儿能怪谁? 谁也怪不上,总不能怪刑部没有护住老郭婆吧?刑部自己都死了好几个人。 东怪不上、西也怪不上,只能怪自个儿没看好孩子,老头儿反手就甩了自己一耳光:“怎么就把明子给丢了呢!我死了也对不起祖宗啊对不起明子他爹娘啊!” 老头儿怨上了,家里人哭着劝,另一家被招得也忍不住,捶胸顿足恨自个儿没有带好孩子,叫人钻了空子。 不止绍方德听着难受,顺天府的官员、衙役都红了眼睛,谁家都有孩子,这搁谁身上不都跟天塌下来一样,怨天怨地怨别人,其实最怨的就是自己。 方哥的奶奶也不住哭,跪下来连连给绍方德磕头:“能寻着方哥吗?殿下去了,能把方哥寻回来吗?” 绍方德不敢打包票,只让小吏们把人搀起来,道:“本官相信会有进展。” “不会再跟刑部这次一样……”方哥奶奶话一出口,自己反应过来,讪讪笑了笑,道,“这两位可是皇子,一定不会再出状况的吧……” 绍方德道:“圣上威仪,殿下们受命圣上,去南陵督办,我们都一块再等等。” 两家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渐渐都平静下来了。 虽然,在街上偶然会说几句大不敬的话,也听过别人骂圣上昏庸,可作为老百姓,对“天”、“君”的基本敬畏还是在心里的,有胆子骂几句,动手是断断不敢的。 推己及人,那些歹徒敢动刑部的官员,难道还敢动两位殿下的性命? 人家姓孙,是龙子,不一样的。 这些日子都等下来了,之后也就继续等着吧。 不然还能如何呢? 老头儿道:“有什么进展,还请大人使人给小人们带句话,实在是揪心着,他太奶奶病倒在床,就念着曾孙硬挺着一口气了。” 绍方德自是全应下,让小吏送了两家人出去。 师爷过来,无奈地摇了摇头:“绍大人的脾气是真好。” 绍方德苦笑:“就是几句话的事情。” “也是,”师爷道,“都不容易。” 按说,这世道车马不便,消息传起来受地域所限,京城的消息要隔很久才会传遍京畿,而一般能传得这么广的,都是大事儿。 老郭婆被杀,比所有人想的都传得快。 去年在裕门抓到的那两个妇人是二道贩子,老郭婆是第三道,根据二道贩子所言,她从七月到落网,不到半年就给老郭婆供了二十六个孩子,其实还有七八个是和虎子一块从一道贩子那儿收来的。 这七八个里,有丢了的明子和方哥,京城没有这期间丢了孩子的报案,衙门猜测,很有可能是附近村子、镇子丢的。 刑部年初的时候曾发过协查,所有府县,这几年丢了孩子的案卷都整理好送到京中来,老郭婆做这阴私事情不是一年两年了,当然,人贩子也不可能只有老郭婆一人,先统算统算,南陵那边一旦有了线索,也好安顿孩子。 几个月过去了,送上来的案卷还真不少,尤其是京畿一带,被三司紧紧压着,厚厚的卷宗很快就拿来了,在裕门关落网的婆子与妇人抵京之后,让她们根据画像辨认过几次。 只是孩子长得快,画像和真人又有差距,认下来的经手过的孩子,只有三人,其他的都是记忆模糊不清。 人贩子记不清,丢了孩子的家眷都记得牢牢的,听闻朝廷查着,整日都翘首盼着,三五不时请进京的乡邻友人打听状况,这回好了,一打听就知道老郭婆死了,各家都炸开了。 哪家还坐得住? 纷纷攒了些盘缠进京来,泪汪汪寻到顺天府门口,从最初的一两家,到后来的四五家,近的来得早,远的来得迟,拖家带口不起,也要出一个人来听听状况。 东街离顺天府近,眼看着顺天府外越来越热闹,最初还有看戏的心情,这会儿再看那些失了孩子的可怜人,心也都酸了。 第七百三十三章 添把火 这些百姓在京中没有住所,又是寻孩子的苦命人,手里没有几个银钱,住不起客栈,好在天渐渐热起来,夜宿街角也冻不死。 可苦了绍方德,他不可能让这么多外来的百姓露宿街头,不合适,也不像话。 只能写了折子,又和各处商议了,把人都先安置在城隍庙,又分些干粮、草席,虽然也不讲究,但总比街头好些。 小王爷坐在素香楼上,底下这几日一直在说南陵。 刑部遇难的是那几位官员、两位殿下赴南陵又有谁随行,这案子会如何如何,一传十、十传百,说得有板有眼,连孙恪这个从听风那儿打听了几句的人,都分不清百姓们议论的是真是假了。 安哥也在听,偏头问孙恪道:“爷,奴才怎么觉得,这次的消息传得特别快啊?别说是整个京畿都传开了,再过一阵,京畿外头丢了孩子的,都要涌到顺天府了吧?” 孙恪眯着眼,没有说话。 对于一个常年听各种传闻的人,孙恪很了解消息的传递和扩散。 同城是一回事,京城再大,也是一个整体,京郊的村子会迟一些,他们也会听到风声,可再往外头传,就难了。 老郭婆遇害这事儿,传得比他预想的快得多。 不止安哥问,施幺都在犯嘀咕。 他寻了听风,道:“就在京里说道了几句,还未使劲儿,这消息就飞起来了。” 听风也有这个感觉。 施幺又道:“邪门,总感觉不止我们在传,弄得我现在都不敢提‘上上之合’、‘好兆头’了,想等这阵过了再看。” 听风闻言一怔,奇道:“你没提?都没提?” “没呢,”施幺道,“我这儿的人都没说。” 听风吸了一口气,摸了摸下巴:“那我刚才从顺天府外头过的时候,怎么听见那些丢了孩子的人家都在说要去求签、要去去晦气、要有个喜事冲一冲……” 这可都是他们先前定好的套路。 施幺也疑惑,半晌道:“有人和咱们想到一块去了?” “有可能,”听风脑子快,来回琢磨了一番,也有了些想法,道,“三殿下离京,对其他几位殿下而言,这可是个好机会啊,不趁机谋些好处,岂不是浪费了。” 施幺也是个机灵的,连连点头:“那行,我们再给他们添把火,让他们烧得旺一些。” 宁国公府里,顾云锦收了贾婷的帖子。 瞧着是问安,但顾云锦知道贾婷的意思,对方是想知道她这里是否有进展。 先前蒋慕渊回京,蒋家事情多,贾婷没有打搅,之后就一直等着,这几日京里都说旁的事情去了,她突然给顾云锦递帖子也不会有人留意,这个时间刚刚好。 知道孙睿重生,知道贾桂和贾婷前世对孙睿的背叛,这事儿一下子就复杂多了。 有前世捅刀子之恨,今生孙睿报复这对父女,这一点都不奇怪,换作顾云锦自己,都不一定咽得下这口气。 可对今生的贾婷而言,孙睿憎恨的事情都还没有发生,现在的她是“无辜”的…… 顾云锦捏着帖子坐了一刻钟,揉了揉眉心,突然就笑了出来。 她也是庸人自扰。 孙睿和贾婷之间的故事,她就是个看客,又不是手握惊堂木的官员,要给断一个高下。 不管孙睿今生想做什么,他弄出来的那么多事情,已经站在了蒋慕渊的对立面,是“敌”; 同样,贾桂对圣上忠心耿耿,圣上不想留蒋慕渊的命,贾桂必然会做那把刀子,贾家也是“敌”。 既如此,谁无辜、谁有害,哪里要分得这么清楚? 顾云锦让人寻了听风。 等听风回来,顾云锦问他:“我有事儿跟贾婷说,还是珍珠巷的宅子?” 听风想了想,道:“不如去西山寻一处香客少的道馆?” 顾云锦挑眉,等听风与她说了现今京中状况,她了然地点了点头:“那就去天水观。” 那里是去年正月,她遇上贾婷和贾温氏的地方。 帖子送去了贾家,顾云锦依着时辰出发前往西山。 她不耐烦坐马车,干脆骑马而行,自在也轻松许多。 知道她去求签,长公主道:“还是你有心,求个好签,这一年都顺顺利利的。” 长公主的眼底那满满的羡慕都要溢出来了,顾云锦看得清楚,弯着眼不住笑。 身份高贵如安阳长公主,在日常生活之中,是没有她这么轻松与随性的。 骑马出城,一路往天水观去,顾云锦到得早,甚至有工夫在大殿那儿转一转。 天水观今日的香客比前次来多了不少,解签的道士被里三层外三层围着,顾云锦和念夏走过去,就听见有人在问南陵之事。 “俺家的娃娃,能寻到吗?”一个汉子问着。 道士慢慢与他解签,边上其他人又是叹息又是摇头,都在骂人贩子杀千刀。 “这两天就天水观里,来问的都有七八个了,别说其他大观,到底是丢了多少个孩子?” “不单是孩子,连刑部的囚车都截杀,这真是……不要命啊!” “要命的还能干这阴损事情?” “可不是,都盼着求个好签,多一份念想。” “还是要冲一冲喜,先前不就是小王爷定婚期,北境就大捷了吗?要我说,还是该把太子定下来,冲一冲,指不定就有好消息了。” 一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顾云锦听了几句,和念夏一块往厢房走。 行至半途,迎面就遇上了贾婷。 贾婷福身行了一礼。 顾云锦冲她点了点头,引着她进了厢房。 没有打马虎眼,两人开门见山。 “贾姑娘猜得没有错,北花园那事儿,是三皇子侧妃凑的,”顾云锦低声道,“她是冲着卫国公府去的,我那二表姐就是一个棋子。赵侧妃与柳媛也无仇无恨的,应是听了三殿下的话。” 贾婷咬了咬唇:“那我的事情呢?” 顾云锦沉沉看了贾婷一眼,道:“也是三殿下。” 贾婷的眉头皱起来了,虽然那日之后,她试着往这个方向推测,但她始终不解的是,孙睿有必要这么大费周章地害她到那个地步吗? 第七百三十四章 不想娶她也好,要给赵知语铺路也罢,贾婷都能理解,谁还没有一个心头好? 何况,这世上会有无缘无故的喜欢,也会有无缘无故的不喜欢,哪怕她真的顺利做了孙睿的侧妃,也没有人能拍着胸脯说孙睿一定会喜欢她。 这种事情,从来都强求不得。 何况,孙睿是皇子,她是臣子之女,只有她向孙睿低头的份,哪有孙睿忍让她的道理。 只是,孙睿下手未免太狠了。 以他的身份,他有无数种的法子去取赵知语,去回绝贾婷进门,而孙睿选了一个对贾婷而言,最不能接受、损伤最大的法子。 这是什么样的深仇大恨? 贾婷重重咬了咬下唇,她心中有疑惑,却不至于明晃晃地怀疑顾云锦诓她,只是问:“夫人如此说,是有什么线索指向了三殿下,对吗?” 同样是要证据,贾婷这样的问法,听起来和善许多。 顾云锦既然开了这个头,也就愿意把手里的线索告诉贾婷。 以贾婷的聪慧,顾云锦没有露出一两点的证据,对方怎么会信? 易地而处,顾云锦都不信。 顾云锦道:“赵大、赵二和那个秀才,当时都提过一个人,说是个蹶子,说话阴阳怪气的,小公爷拿着他们给的画像查了一番,那个蹶子是宫中内侍,姓邓。 邓公公早些年得罪过人,被扔在永巷等死,却被一人想法子接出了永巷。 当时倒没有指向三殿下的证据,直至去年冬天,那位邓公公出现在明州,赵同知数次拜访他,且十分客气周全。 这邓公公是跟了哪一位主子,才能让赵同知如此小心应对,贾姑娘可以自己想一想。” 贾婷愣怔,若顾云锦说的是真的,那毫无疑问,邓公公是赵同知的人。 数次主动拜访,又那么客气,这看的是邓公公主子的脸面,赵同知官位虽不大,但能在他的地盘上,让他如此谨慎的人,还能有几个? 她难道会傻乎乎地往圣上、皇太后身上猜吗? 若背后是其他殿下,赵同知避嫌都来不及,哪有三番四次凑上去的道理。 答案只有那么一个。 惊讶过后,剩下的是一腔怒火。 贾婷咬牙,双手攥拳又松开,复又紧紧攥住,她平复了很久,道:“感谢夫人提点,夫人和小公爷能据实已告,我感激不尽。” 顾云锦笑了笑,她不评价贾婷,但对贾桂全无好感,何况贾家前世把顾云思害得那般惨,只要一想起她三姐姐拖着病体一路往北,顾云锦就恨不能砸了贾府。 “你我只是交易,你提醒了我北花园的事儿,我告诉你去年上元的状况,两清了,”顾云锦的声音冷了很多,“你往后如何应对三殿下与赵侧妃,你贾家如何行事,都是你们自己的选择,与我也无关。” 贾婷一怔,望着顾云锦的眼睛,从她的眸子里看到了明明白白的疏离。 这样的态度,反而让贾婷自在了许多。 两清,多好的词,谁也不用负担谁。 路都是自己选。 她点了点头,道:“夫人说的是,你我两清,今儿出了这厢房,我从未给夫人报过信,也没有向夫人打听过什么,夫人同样没有给我答案。” 事情说完,贾婷亦不多留,起身告辞。 顾云锦在厢房里坐了会儿,她说了来求签,就等前头人少一些了,不疾不徐往大殿去。 大殿之中,跪着一妇人,双手捧着签筒,嘴上念念有词。 顾云锦没有听见她的声音,只觉得这妇人背影眼熟,左右一看,正好看到了张嬷嬷,她便唤道:“二舅娘?” 魏氏没留神,直到顾云锦又唤了声,她才看过来,奇道:“今儿巧了。” “可不就是巧了,”顾云锦笑道,“你今儿怎么来求签了?” 魏氏手里拿着求得的两根签,道:“给你姐姐、姐夫求的。都说要讨个好兆头,我也来凑个热闹,求姑爷来年高中,求姑娘早日有好消息,这当娘的,求来求去,也就这么点事儿。” 顾云锦莞尔,道:“我来给小公爷和娘家几个哥哥求签。” 说完,她跪在蒲团上,从小道士手里拿过签筒,絮絮念叨一番,晃了晃,一根签落在地上。 顾云锦拾起来,她不懂解签,便与魏氏一道去寻解签的道长。 魏氏道:“我求签这事儿,云锦你莫要跟令意说,我不想给她压力,我也知道她婆家眼下最要紧的是姑爷科举,反正孩子嘛,早来晚来,都会来的,没的婆家不催,我当娘的反而跟她过不去,逼着她赶紧生孩子……” 天下父母心,催是催不出口的,也没那个必要,真要说多急嘛,其实也不算,就是不做些什么总觉得没有尽心,缺了一份了,便想补上。 顾云锦理解,自是应下。 魏氏又与顾云锦说闵老太太:“前回抚冬过来,让大伯下了决心,这会儿老太太身边伺候的都是听话人,说句不孝的,阖府上下,除了老太太不痛快,各个都痛快多了。” 顾云锦讶异不已。 徐砚为人还是很孝顺的,在官场上进退得当,回了府里,惯常是“软”的。 徐老太爷和闵老太太做的决定,他身为儿子,都是听话的那一个,而杨氏想做的事儿,徐砚多数也不反驳。 这种性子,说不上好坏,但大体而言,好儿子、好丈夫的形象,徐砚还是很看重的。 他即便有自己的想法,要做些违背老太太的事儿,也都是背地里暗悄悄去做,他要维持一个表面的平和。 这般迂到“虚伪”的人,会把事情搁在台面上,明晃晃地“对付”闵老太太,实在叫顾云锦惊讶。 可想而知,必然是闵老太太闹到徐砚都无法粉饰太平的地步了。 “老太太能接受?”顾云锦道。 魏氏冲她笑了笑,虽一个字都没有说,但其中“自行体会”的意思,顾云锦领会了。 闵老太太哪里会老实,定然没有少闹腾,可徐砚、徐驰两兄弟齐心,徐老太爷也默许了儿子们的做法,老太太再闹也翻不了天。 第七百三十五章 三根签,在解签的道士口中,皆是好签,总而言之,心想事成。 魏氏欢喜地给了银钱,转身又悄悄与顾云锦道:“莫不是那签筒里的都是上签?” 顾云锦失笑摇头:“都是来求个好兆头的,想要求个心安,给舅娘一个好签,您还质疑上了?” “也是,”魏氏心宽,颔首道,“我就是求个心安,若不是好签,我回去反倒睡不着,多亏。” 顾云锦骑马回府,进城时听守卫说,从北境回来的大军已经在城外不远驻扎,会在明日入京。 这算是个好消息,颇为振奋人心。 兴致一高,越发要说立太子的事儿。 顾云锦听了几句,回到宁国公府之后寻了听风问:“竟如此热闹?” 听风低声道:“夫人,添柴添油的都不是我们的人,那各个都有心。” 顾云锦想一想也就明白过来了,叹了声:“那把椅子还真是香饽饽。” 岂止是香饽饽,一箩筐的香饽饽,在那几位皇子心中,都比不上。 顾云锦支着腮帮子想,蒋慕渊急匆匆赶回北地去也挺好的,一来避开了被调去南陵,当时是猜测孙睿对会老郭婆下手,但猜归猜,不是有十成十的把握,蒋慕渊先一步做了应对罢了,二来,也正好避开如今京里的这股子风。 虽然,风再怎么吹,争太子之位的还是孙睿兄弟,不可能吹到蒋慕渊头上,但,不能让圣上疑心他在其中浑水摸鱼、掺和了这股风,还是避得远远为妙。 想到蒋慕渊,顾云锦心里念的慌,干脆往大案后头一坐,摊开笔墨给蒋慕渊写家书。 搁在心尖尖上的人,哪怕见不着面,给他写信,心里都是掺着蜜的。 思念、牵挂、欢喜,满满当当,恨不能把心都揉成了墨水,全写成横竖撇捺给他送去。 顾云锦还写了求到的签文,解签的道士说,柳暗花明,豁然开朗,都是好兆头。 书信装进了信封,又把签文放进去,再添上晒干来的桃花,这才用火漆封上。 翌日,班师回朝的大军入城,百姓把街道两侧围得水泄不通,看着将士们的英姿,尤其是家里从军的男人跟着回来了的,家眷站在一旁又是笑又是哭。 圣上没有亲迎,几位皇子来宫外广场上迎接。 孙睿不在京中,再也无人能抢孙祈的风头,他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代表圣上犒赏军队,意气风发。 孙宣站在一旁,知道长幼有序,不可能在人前做出对孙祈失礼的事情,规矩极了。 孙淼、孙骆都是能不打眼就不打眼,依着议程,该如何就如何。 如此一来,这番迎接,顺利又气派,底下官员们都放心极了。 先前,就怕各处都议论着立太子,让几位殿下互相攀比起来,闹得不好看呢…… 不过,三殿下不在,也攀比不起来…… 肃宁伯进宫复命。 御书房里,圣上问了不少北境战事,肃宁伯一一答了。 起先都很简单,折子来回上都说过,之后,圣上状似寻常的问了北地失守的前因后果,这下,肃宁伯的回答就小心多了。 他的确刚回京,对京中状况知之甚少,只觉得今儿众殿下相应、孙睿却不在其中有些奇怪,因此往御书房来的路上,他向内侍打听了几句。 内侍不止说了孙睿、孙禛去了南陵,也说了文英殿的事儿,这让肃宁伯听得心里咯噔一声。 他有爵位,也是武将,对朝政的弯弯绕绕,他不似文臣一般敏锐,但也绝不是个傻子,当即就想到了蒋慕渊不给顾云康请头功,又不提顾云康孤身赴北狄的事儿了。 当时就为了预防消息走漏,眼下更厉害了,文英殿里那么多人经手,真有异心的藏在里头,顾云康真是怎么死都不知道。 还好多留了个心眼,不报是对的。 而且,圣上的态度…… 再往下的问题,看着各有不同,肃宁伯却听出来了,归根到底,其实都与顾家有些干系。 肃宁伯在北境数月,听过百姓的说辞,俘虏的证言,他心中不是毫无疑惑,只是随着战局的进展,顾家几兄弟的表现、蒋慕渊的坚持,他都看在眼里。 这个时候把没凭没据的旧账摊在圣上跟前? 这事儿肃宁伯做不出来,不仅仅因为程晋之与蒋慕渊是好友,而是他的心中也有天平。 领兵打仗,讲究的是“当下”,是眼下局面的应对,此一时彼一时,在战场上是最明显的。 肃宁伯想事情也是这么一根筋,不是偏向谁,而是做出眼下局面最合适的选择。 把顾家拖出来领罪?这事儿如今坐起来,没有一点意义,况且,圣上对蒋慕渊再有气,人家也是两舅甥,是“自家人”,他一个外人胡乱插手,事情办砸了,真的是处处不是人。 肃宁伯自然是如何圆滑如何说,连圣上问他北地守军的人选,他都打马虎眼,总结一句话,“这也有道理,那也有道理,既然都有理,那臣还要再琢磨琢磨。” 肃宁伯打定主意不掺和,圣上问他对几位皇子的看法时,更是绕圈圈了。 这么“优柔寡断”的态度,圣上气笑了,也不再问了。 问了也是白问。 可肃宁伯的功绩是实打实的,他才是北境战事领兵的主将,蒋慕渊在前头冲锋的时候,是肃宁伯坐镇裕门关,守住了狄人的奇袭。 赏赐自然少不了,国库实打实的银子不见得多,老祖宗传下来的宝贝还有不少,赏赐不会失了体面。 又因为程晋之与林琬定了亲事,之后要商量婚期,圣上也借此添妆,赏了林琬就是赏了肃宁伯府。 肃宁伯磕头谢恩,这才退出了御书房,回了府里。 端起自家熟悉的茶盏,闻着熟悉的茶香,肃宁伯彻底放松下来,感慨道:“老了,是真的老了,疲惫不说,心里也特别念着,这才走了几个月啊,跟以前走了一两年似的,不比年轻时了。” 伯夫人坐在一旁,弯着眼笑,问道:“那个小没良心的呢?” 这问的是程晋之。 程礼之直接把弟弟卖了:“没回府呢,不知道寻谁吃酒去了。” 第七百三十六章 脸皮子金贵 肃宁伯捧着茶盏,道:“他还能找谁?十之八九是寻小王爷去了。” 伯夫人想想也是,嗤的一声就笑了:“可不就是个没良心的,好不容易回来,都不知道先来我跟前露个脸。” 程家几个姐妹围在一旁,也跟着一个劲儿地笑。 程三娘直接,道:“那您一会儿打他,狠狠地打,叫他长记性。” 伯夫人刮着几个女儿的鼻尖,哈哈大笑:“打什么?打青了脸,还怎么给你们娶新嫂嫂进门?” 程家姐妹与林琬交好,自是盼着她早些能嫁进来作伴,听了老母亲打趣她们的话,一个不依两个不行三个说“您别打脸”,哄得一屋子都笑个不停,比过年还热闹。 肃宁伯年轻时征战多,缺席了儿女们成长的很多时间,嘴上不说,心中愧疚,如今越发喜欢一家人围在一起的滋味。 当然,他更多的是庆幸,彼时程家成年的男人们几乎都打仗去了,留在京中的都是妇孺,饶是这样,一众妯娌带晚辈、哥哥带弟弟,嫂嫂拉扯小姑子,上了年纪的再看着些,程家那么多孩子,无论是府里的还是族里的,都没有一个长坏了的。 不说各个成材,起码性子不歪,懂道理,心齐,这就足够了。 程晋之与小王爷玩得好,肃宁伯知情,也不阻拦。 倒不是孙恪那人受宠,肃宁伯府还不需要这些巴结东巴结西的,而是孙恪本身实在。 看着是整日里不做正事儿,可也没有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歪事儿,品行是好的。 至于无心朝事…… 肃宁伯想起今儿御书房里与圣上的对话,琢磨着小王爷还是无心些好,否则几个皇子比高下,他这个堂兄弟少不得被拉扯进去,排挤也好,讨好也罢,累得慌。 如肃宁伯府众人所料,程晋之换下甲衣,就被孙恪叫到了素香楼。 小王爷倚着椅背,半眯着眼睛,唇角扬着,透出笑容来:“还是晋之上道,一回来就与我吃酒,阿渊那个混账,你知道他之前回京,我隔了几日才请到人的吗?” 程晋之端着酒盏看孙恪。 孙恪哼了声,安哥机灵,一天天数着,直数到第六天,才把蒋慕渊数到了素香楼。 程晋之笑趴在桌子上,酒盏里的酒水全洒了。 “有了媳妇就不要兄弟,不像话!”小王爷如是道。 程晋之笑得气都岔了。 这事儿能怪蒋慕渊?显然不能。 说句实在话,也就是程晋之这会儿见不着林琬,否则,千里迢迢赶回京城,他才不想跟孙恪吃酒呢。 有了媳妇不要兄弟,这话谁也别笑话谁,依程晋之看,等下半年符佩清嫁进永王府,孙恪是不是还整日里坐在素香楼都要两说。 这会儿程晋之麻溜儿地来寻孙恪,当然是因为他不想回肃宁伯府呗。 对于母亲、妹妹们,程晋之自然是十分想念的,这几个月间,心里也一直惦记着。 可他要躲两个哥哥。 兄弟三人一块摔摔打打长大,程晋之太懂程言之和程礼之了,他此刻要是回去,他那两个哥哥,肯定会你一言、我一语,语重心长跟他讲述他们两人是多么多么地不容易、多么多么地疼爱弟弟,才做主替他向林家提亲的。 程晋之清楚其中的进退,当时他去北境打仗,战局如何,京里全没有底。 哥哥们会与母亲商议,全是因为程晋之喜欢林琬,哪怕彼时暗地里给林家递口信,并无逼迫林家的意思,选择权也一直在林家手上,但总归,这事儿办得不地道。 程晋之感激兄长们的用心,他不是不懂好赖,但他不想听他们“兄友弟恭”的唱词,即便都是真心话,最后被骗了话,被占了一堆好处的还是他。 前几年就算了,年纪小,现在,他都是要娶媳妇的人了,长大了,还想留几分脸呢。 脸皮子多金贵,虽说小时候给两个哥哥骗干净了,如今也想捡起来。 小王爷数落了蒋慕渊几句,又向程晋之打听起了北境先前的战事。 他爱听戏、听说书,底下茶博士和说书先生讲得再仔细,也都是道听途说、东编西凑,不像程晋之,是亲身经历的。 程晋之起先没领会,说得粗糙,被孙恪摆手打断了。 “细些儿,我改日好说给皇祖母听,”孙恪道,“阿渊来去匆匆的,没顾上跟我讲,想来也没有工夫给皇祖母讲。” 程晋之恍然大悟,再一开口,讲述的方式都变了。 他在京里时没少跟着孙恪听说书,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讲起来还真像那么一回事儿。 孙恪听得仔细,时不时又问上几句,听他讲火烧山口关,听到最后,皱了皱眉,道:“依你这说法,顾家老三功劳很大啊。” “可不是,”程晋之说得口干舌燥,拿酒润了润嗓子,“战功折子都送到京里了,你不知道?” 孙恪的拇指摩挲着杯沿,他当然没有看过折子,但那场决定性的战事是如何打的,京中自然有传言,只看传言,孙恪知道有顾云康这么一个人,要说他功劳大,还真没有体现出来。 这不对劲。 跟戏本似的功绩,本就是世人津津乐道的,不够精彩的都要哄抬成精彩的,本就有亮点的,又怎么会放过? 再者,那是顾云康,是顾家子弟,北地守将还未定下,这是值得大书特书的一笔。 如此轻描淡写…… 孙恪太了解蒋慕渊了,虽不知道内情,但他清楚,这必然是蒋慕渊的安排,有后手等在其中。 他不会主动问程晋之,如今顾云康在做什么,阿渊具体的计划又是什么,他之前在这个问题上对蒋慕渊就是点到为止,现在更不会从程晋之这里谋答案。 孙恪只是饮了酒,压着声音交代程晋之:“京里对顾家老三的事情几乎没有谈及,你也……” 半截话,程晋之一个激灵就明白了。 他是知道顾云康的去处的,当然也领悟了不在京中宣扬顾云康的原因。 “可回来的不止我,大军都回来了,总会有人说的,虽然普通兵士知道的很少。”程晋之道。 孙恪道:“知道的少,凑出来的也不见得真,缓一阵是一阵。” 毕竟,孙睿去南陵了,路途一远,很多事情整理起来,就隔了一层了。 第七百三十七章 普通人 去南陵的路,比孙禛预想得要长。 地图上看来不过几个巴掌的距离,实际走起来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 当然,孙禛不至于天真到觉得这样的距离不存在,只是,渐渐体会到了驿官的八百里加急、武将的日夜兼程、文官的马车舟船、旅人的观花看景,当真截然不同。 同样的路,有人三日能抵,有人能磨蹭半年还不够。 最初的新鲜劲过去之后,孙禛就有些打不起精神来了。 偏孙睿催得紧,夜里都不寻宿头,能走就走,披星戴月,孙禛有几次差点困得从马儿摔下去。 困倦不堪,孙禛的脾气也好不起来,白日里都臭着一张脸。 孙睿懒得理他,也不跟他说任何道理,毕竟,其中道理,孙禛又不是不懂,他只是吃不起苦。 走了大半程,孙禛闹过一回,嫌东西难吃,嫌蚊虫饶人,结结实实发了一通脾气。 孙睿冷眼看着,现在的孙禛还没有那么肥的胆子,他敢跟孙睿抱怨,却不敢冲孙睿发脾气,所有的火气都冲着亲随去的。 亲随都是常年伺候孙禛的,出来时,虞贵妃还耳提面命过,他们知道孙禛的性子,根本不敢顶嘴,老老实实挨骂挨打。 孙禛闹了一场,见孙睿不理,脸拉得越发长了。 半晌,孙睿才缓缓开口:“你可以走得慢些,我先去南陵,你在这里等等随后的官员,与他们一道。” 这次赴南陵,顺德帝安排了几批人手。 孙睿和孙禛骑术不差,除了亲随,又从三司调了几个骑马能跟上速度的,这些都是年轻的小官小吏,在官场上没有混出名堂,但起码路上不拖后腿,跟着皇子们先行抵达之后,也能办些事儿,有孙睿在南陵官场压着,小官们的官职低些,倒也不要紧。 第二批是三司里有官阶有能力的人,只是骑术不精,路上耽搁得久,这会儿还在后面紧赶慢赶。 第三批并未动手,孙睿把黄印也拦到了这一批之中,南陵若无大事,无需他们亲自来,若董之望的问题当真很大,这些人才要赶过来一块处置。 孙睿此时说的,是让孙禛留在这儿,与第二批的人手会合,再南行。 孙禛一听,下意识就想点头,那些老大爷马车晃晃悠悠,落后得远了,等他们来,孙禛能在这一带疯玩上好久。 可下巴刚往下低,就见孙睿的眼底冷得跟冰渣似的,孙禛当即就不敢了。 “这不好吧……”孙禛挣扎着道。 孙睿嗤笑一声,他不至于真把孙禛留在这儿,等消息传到京中,父皇和母妃只会对他不满。 “知道不好,还偷懒?”孙睿冷声道。 孙禛缩了缩脖子,他当真不觉得自己偷懒,是孙睿太过“用功”了,但他没胆子说,只能自己忿忿,老老实实又跟着走。 当然,之后一路上的抱怨和折腾也没有少过。 抵达南陵邻府时,孙睿和孙禛见到了在这里等候的卞大人。 卞大人得知是两位殿下前来时,一来感叹圣上对这事儿的看重,二来也松了一口气。 南陵不好半办,皇子来了,就不同了,孙禛得不得力不要紧,他们都知道,孙睿是个有些本事的。 进了驿馆,孙禛连邻府的几位官员的脸都没有记住,就回屋子睡觉去了。 孙睿听卞大人说事,文书上都有写来龙去脉,今日再问,不过是补充些卞大人回忆起来的细节。 “当日是两个江湖人救了你们?”孙睿问道。 卞大人颔首:“是,武功极好,把那些黑衣人都打退了,不仅把下官送来这里报信,也替下官的几位同僚治伤,带到了这里。” 孙睿抬起眼来:“可有名姓?什么模样?” 卞大人得了袁二他们的大恩,又一早把人定为不肯见官的江湖人,当然不会多嘴,只是道:“不知名姓,模样也不出挑,普通人。” 孙睿打量了一番卞大人,淡淡道:“普通人?” 怎么可能是普通人? 截杀老郭婆是孙睿让人安排的,底下人经手时,寻的都是要财不要命的穷凶极恶之徒。 若不是这种人,怎么敢干这种买卖? 为了以防意外,挑出来的人功夫都很不错,本是计划着不留活口的,却因三个半途冒出来的人,最后成了这般。 也亏得不影响大局,否则,孙睿真要把那三个所谓的江湖人挖出来。 当然,孙睿偏向这是机缘巧合,毕竟,没有人知道他想在南陵做什么,虽说,他越看越觉得蒋慕渊心思重,举止行径也与前世此时的蒋小公爷不同,可孙睿并不担心。 蒋慕渊心思再多,也不会知道那些内情,当然,即便蒋慕渊是重生的,也绝不会知道。 死得早,知道的自然也少。 翌日一早,一行人继续南下,往南陵去。 半途,自是要去看看刑部官员遇袭的地方。 南陵雨水多,这些日子也没有停下,以至于这片泥泞的土地已经看不出当日的惨状了。 卞大人当日报案之后,不许南陵的官员插手。 南陵这儿,董之望也白了脸,事情出在自己的地界,他再是无辜,也脱不了干系了。 但首先,他们要撇清一番,自己人查,再好的结果也会变成假的。 最后商议着,由邻府的官员过来,卞大人在一旁跟着,南陵的官员也到场,现场查验之后,三方盖上手印,谁也不做一言堂。 案卷,孙睿昨儿已经看过了,他随意在现场看了看,留下两个脚印,也就走了。 孙禛虽觉得无趣,也被孙睿的利索给惊着了:“不再看看?” “看什么?”孙睿睨了孙禛一眼,“这里还能留下什么?泥巴吗?” 孙禛憋着嘴不说话了。 毕竟是皇子代圣上巡察南陵,这厢刚要继续动身,那厢董之望就带着人赶到了。 董之望自知理亏,再者态度要摆足,根本不顾一地的泥泞,噗通跪下给两人请安,淤泥甚至溅到了他的袖口上。 孙睿缓缓点了点头,示意董之望等人起身,而后道:“孙璧没有来吗?” 第七百三十八章 打她的脸 孙睿张嘴就先问南陵郡王,董之望讪讪笑了笑,道:“郡王爷那儿的状况,下官不知道……” “怎么供奉的郡王府?”孙睿打断了董之望的话,“由着他们自生自灭吗?” 董之望硬着头皮,道:“郡王爷不喜官场打扰,下官不敢胡乱登门,平素与郡王府的往来很少……” 这些消息,董之望答得很谨慎,他也明白,孙璧不与南陵官员往来,这是宫中都知道的事情,而且,封地郡王远离官场,这应当是圣上最喜闻乐见的局面,偏孙睿就要追着问。 不止问,还扣上一个“不供奉”郡王府的罪名。 董之望老老实实接着,该如何就如何。 南陵其他的小官,心里忿忿,他们真供奉着孙璧,京里早就盯上了。 孙睿翻身上马,拍了拍马脖子,道:“他不来见我,那就只能我去见见这位堂兄了。” 话是这么说了,等一行人抵达南陵首府时,孙璧还是在城外恭迎了。 孙璧比孙睿还年长五岁,皮肤很白,看着气血不足,他与两人见礼,道:“时间如梭,离前回相见,一晃也有四年了。” 四年前,孙璧曾受召进京,小住了两个月。 孙睿笑了笑,道:“时间的确很快,离堂嫂过世也有五年了,这回来南陵,宗亲还让我问问堂兄,何时续娶一位?” 孙璧一怔,半晌摇了摇头:“殿下何必与我提这些。” 孙睿又道:“宗亲最关心的不就是香火吗?南陵郡王无后,宗亲可坐不住。” “降等而袭,”孙璧弯了弯唇,“传不了几代。” 孙睿挑眉,没有再说。 南陵这儿安排的还是驿馆。 孙睿跟着董之望到了驿馆外头,斜斜看了孙禛一眼,心里冷笑一声。 明明最挑剔的就是孙禛了,这一路来没少闹腾,怎么到了最该闹的时候,就不闹了呢? 没点儿眼色! 孙睿背手站着,道:“头一回来,郡王府在哪个方向?之后也好拜访。” 董之望赶紧给指了指:“沿着这儿一直往上坡行,您看到那几个屋檐了吗?那儿就是郡王府。” 孙睿道:“瞧着也不远。” “是不远……”董之望答,“我们这儿不比京城繁华,地方也小……” 孙禛嗤的就笑了起来:“小地方就抓不到几个人?” 话音刚起,孙禛就见孙睿瞥了他一眼,他心里虚,赶紧闭嘴,而后,他就瞧见孙睿不住往郡王府看…… 孙禛摸了摸下巴,总算反应过来了:“我瞧着这驿馆也不大,这会儿勉勉强强够住,等后续官员赶到,怕是挤不下,我不想当时候再搬来搬去,这样,既然郡王府不远,不如我们兄弟就住郡王府吧?” 一直没有说话的孙璧抿了抿唇。 孙禛抬着下颚,道:“郡王府总不会缺两个厢房吧?再说,堂兄府里没有女眷,也没有什么不方便的。” 孙璧笑容不减,道:“便是王妃还在,也不会不方便,都是自家堂兄弟。” 如此一来,自是说定了。 孙禛再看孙睿,只觉得皇兄的眼睛里没有那么多冷刀子了,不由暗暗想,这舒坦日子谁不喜欢?他皇兄不也觉得郡王府住着比驿馆舒服吗? 此时的京城,顾云锦刚刚走到慈心宫外头,迎面而来的是一位脸生的老夫人,只看衣装,就能知道不是寻常的官员家眷。 引路的小宫女赶紧给顾云锦提点:“卫国公府的老夫人。” 顾云锦恍然,这是柳媛的祖母。 同是国公府出身,对方是长辈,顾云锦让了路,福身问了安。 老夫人微微颔首,脸色虽不好,但仪态还是端住了,客客气气道:“老身那二孙女,几次给你添了麻烦,老身代她赔罪。” 顾云锦抿住了唇。 这事儿听着就不像一回事。 她与柳媛再有恩怨,都是小辈之间的事儿,吵也好打也罢,十几岁的“小孩子”,平起平坐。 老夫人论辈分就长了,她哪里敢让老夫人代柳媛赔罪? 这若是应了,有理都先丢了三分礼。 如此道理,难道老夫人会不懂吗?老夫人必然是懂的,不过是想在慈心宫外摆一摆姿态给皇太后看罢了。 毕竟,老夫人都给晚辈低头了,皇太后还能揪着这事儿继续下卫国公府的脸吗? 只看老夫人的脸色,顾云锦都能知道,对方刚刚在皇太后跟前,没讨到半点好话,指不定又被训斥了一顿。 顾云锦退后了半步,奇道:“您怎么给我赔礼呢? 其实我也没吃亏,回回都打她脸,总共是两巴掌还是三巴掌来着,我手劲儿大,柳二姑娘细皮嫩肉的,要养好几天吧…… 原来我们晚辈相争,最后是要长辈赔礼的呀? 我不太懂这些,之前考量不周,怠慢了。 柳二待字闺中,我已经嫁人了,老夫人与我说说,我婆家哪一位长辈合适去给柳二姑娘赔礼,我今儿晚些就去求一求。” 老夫人的脸色从白,霎时间转黑了。 哪是打了柳媛几个巴掌,这分明就是在打她的脸,饶是她年老,这么几巴掌也吃不消。 而且,什么叫去给柳媛赔礼?顾云锦婆家的长辈,首当其中的就是安阳长公主,卫国公府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 老夫人听闻过顾云锦厉害,却只当她是一众同辈小姑娘间有本事,根本没有想到,顾云锦这张嘴,能让她这把年纪都下不了台面。 是了,不止是嘴巴厉害,双手也厉害,柳媛的脸好几天才消肿的。 老夫人想在慈心宫外“慈眉善目”地哄顾云锦一回,没想到踢了铁板,她也算理智,当即收了那些心思,道:“老身失言了。” 顾云锦垂着眸子不说话。 老夫人见状,没有多停留,出宫去了。 顾云锦这才进了慈心宫。 皇太后正与向嬷嬷说话,见了顾云锦,脸上一下子就有了笑容,招手道:“云锦丫头,来哀家这儿坐。” 顾云锦问了安。 向嬷嬷笑道:“卫国公府的老夫人前脚刚走,不晓得夫人遇上没有?” “遇上了,说了几句话,”顾云锦落座,叹道,“我不会说话,嘴巴也不甜,好像说了些不中听的。” 皇太后哈哈大笑,从荷包里取出一颗糖塞到顾云锦手中:“吃了就甜了。” 说完,她神情自若地又取了一颗,塞进自个儿嘴巴里:“真甜。” 第七百三十九章 烦不烦 向嬷嬷看着皇太后,实在是哭笑不得。 这哪里是给小公爷夫人吃糖,分明是皇太后自己馋嘴了,偏偏皇太后每日都能寻出不同的理由来,伺候的人有一丁点的不小心,就被骗过去了。 再反应过来时,糖果已经进了皇太后的嘴。 好在,乌太医每一次来看诊都说皇太后的状况不错,不然,向嬷嬷觉得自己要盯着更紧些。 皇太后品着糖,握着顾云锦的手,道:“阿渊有送家书回来吗?” 顾云锦答道:“还不曾收到,估摸着也该送信回来了。” “两地路远,”皇太后感叹了一句,“前次回来,又匆匆去北地,也不知道下回再返京是什么时候了……” “小公爷倒是没有提……”顾云锦低声道。 她其实不希望蒋慕渊近期回来,想来,蒋慕渊亦是同样。 南陵的事情还未了解,孙睿和孙禛去了,不知道后头会转变成什么模样,蒋慕渊若在京里,这事儿避不开。 蒋慕渊即便有心理一理南陵官场,眼下不清楚孙睿的“点儿”在哪里,自是无从下手。 再者,京里正煽动着太子之位,蒋慕渊掺和进来,惹事儿。 皇太后絮絮说了会儿家常,又与顾云锦说卫国公老夫人。 “说起来还是为了柳媛,”皇太后不疾不徐,道,“柳媛年纪不算小了,早该说亲的,前几年名声也算不错,彼时耽搁了,现如今背了不少坏名气,京里说亲就难了。 柳家想让她外嫁,自个儿教不好的姑娘,就交由婆家管教去,吃些苦头,总会长进,知道什么事儿该做,什么事儿又做不得。 今儿来,就是想让哀家给她拿个主意。 哀家自个儿的孙子孙女都相看不过来,哪有工夫理会她家的。” 顾云锦听了,正要颔首应声,突得又觉得不对劲。 若搁在先前,这话左耳进右耳出的,她不会发现什么,可不久前蒋慕渊刚给顾云锦说过柳家与燕王妃之间的故事,她就品出些不对味来了。 老夫人脸再大,也不是个自寻死路的,当年谁是谁非,一清二楚,柳家又是靠的什么保住了爵位,她肯定也明白。 柳家人多,各有各的心思,老夫人没有全部管住,但她自己,会知道皇太后忌讳什么,又不屑什么。 旁的事情,老夫人会与皇太后提,只娶嫁一事,决计不会来慈心宫里开口。 而且,柳媛在北花园那一闹也就过去了一个月,卫国公夫人被皇太后骂得狗血淋头,也就一个月。 顾云锦抬起眸子看着皇太后,抿着唇,不接话。 皇太后瞅了她两眼,不由笑了起来:“哀家说得不对?” 顾云锦想了想,道:“她不敢的。” 皇太后闻言一愣,复又抚掌大笑起来,连一旁的向嬷嬷也捂着嘴笑。 “和机灵人说话,当真有意思,”皇太后眼睛都眯了起来,“那云锦丫头觉得,她来寻哀家做什么?” 顾云锦摇了摇头:“我不了解老夫人,这倒是猜不出来了,只晓得,她不会拿柳二姑娘的亲事来跟您讨主意,您烦着柳二呢。” “你烦不烦?”皇太后反问,“她老为了阿渊跟你过不去。” “烦,”顾云锦应得很直接,而后眨了眨眼睛,解释道,“她闺中心仪小公爷,这点儿我不烦她,毕竟小公爷这么好,怎么可能没有姑娘欢喜他?别人也都不是瞎子啊…… 我只是烦她不知道什么叫克制,我都与小公爷完婚了,她还闹个不停,真来我跟前闹也就算了,去闹我表亲家的姐姐,这算哪门子的恩怨嘛!” 皇太后一面听,一面笑,她这个外孙媳妇模样标致,喜怒都好看,上嘴唇碰下嘴唇说道别人不是的时候,一样俏丽得叫人挪不开眼,只觉得她说什么都有理。 何况,本就是有理的。 皇太后很是喜欢顾云锦的通透,正如她所言,蒋慕渊那样的出身相貌人品才学,怎么可能人人都看不上,只顾云锦一个人慧眼识珠? 真要那样,皇太后这位做外祖母的头一个要跳起来了。 而柳媛的烦,的确烦在后面那点上,她拎不清。 两厢一对比,越发显露出高低,尤其是圣上先前起过让柳媛入宁国公府的心思,皇太后越发庆幸,当时所有人都给拒了。 柳家的确是拥立有功,陈年旧事,皇太后不喜整日里翻出来敲打,圣上提到柳媛时,皇太后就没有拿燕王的事情来做由头,可这人心呐,不是皇太后这儿回避着,别人家就老老实实的了。 思及老夫人的来意,皇太后心里还是不太畅快。 “圣上让祈儿他们在文英殿里跟着老大臣们学政事,眼下倒也有模有样的,肃宁伯班师回朝那天,祈儿他们兄弟去迎的,听说进退都不错,皇家威仪,都全了,”皇太后顿了顿,道,“我们都知道年轻人要多学多看,成国公把儿子送去了裕门关,他们卫国公府也有些想法,想让几个孩子都历练历练,她一个人拿不定主意……” 这么一说,顾云锦很快就懂了。 柳家尝过从龙有功的好处,若不是当时扶着先帝爷登了皇位,他卫国公府早完蛋了。 皇帝传位给今上时,顺顺当当,没有其他人有资格有本事抢,自然也没有了拥立一说。 而眼下,眼看着太子之位热闹上了。 柳家自然想再来一次,可谁输谁赢,这会儿还未有定数,孙睿的确一骑绝尘,可谁又猜得准最后鹿死谁手? 站错了比不站还惨,柳家下场之前,当然会从各处都寻些蛛丝马迹。 卫国公老夫人是来皇太后跟前探口风的。 当然,她开口不会太直接,迂回又小心,一会儿说柳媛,一会儿说几个孙儿,想绕着弯儿从皇太后嘴里听到一两句有用的。 可皇太后是什么人? 宫里虚以委蛇的那一套,她老人家见得多了,怎么会叫别人糊弄过去,她没有点破,但该敲打该责骂的,一句都没有少。 以至于老夫人出慈心宫时,脸色那般差。 第七百四十章 听懂多少,全是本事 皇太后稍稍调整了坐姿,整个人更往后仰,看着是慵懒,但一抬眼皮子,眼睛里的精光比正襟危坐时更锐利。 她握着顾云锦的手并未松开,声音都有些懒,语调拖慢了:“其实就是些家常话,听了多少,又听明白多少,全是各人造化。 每日来哀家跟前求这求那的人也不少,哀家能提点的提点两句,拎不清的,说了没劲。 你往后许是也会遇上这种事儿,你认真说的,对方听不懂,反而觉得你满嘴废话,没有一句有用的,还累得她费时间听你唠叨;而有的人呢,不用点拨,直接就通透了,彼此省心;还有一种人,虽听得云里雾里的,但人老实,会慢慢琢磨,费些时间,长些见识,慢慢就明白了你的意思,这也好过一知半解又张嘴传给别人的。 你若遇上了这种人……” 顾云锦莞尔:“我照例这么说,合得来是缘分,合不来,她往后别来我这儿问,我又何必与听不懂的人直来直往。” 皇太后大笑起来,点头道:“可不是!听懂多少,全是本事,阿渊是个有本事的,你也不差,哀家眼下就盼着你们和和美美的,让哀家抱上曾外孙。” 顾云锦垂着眼帘,浅浅笑了。 两人又说了些趣事,直到陪着皇太后用了晚膳,顾云锦才离开慈心宫。 沿着甬道走出一段,顾云锦顿住脚步,回头看了眼灯火通明的慈心宫,下意识地攥了攥拳头。 皇太后说了那么多,真的就是只对卫国公府不满吗? 当然不是。 皇太后的话已经说得很清楚了,能听懂多少,全看造化,指点也足了,只要顾云锦不愚笨,她即便没有全懂,让她原原本本转达蒋慕渊去,蒋慕渊就会懂。 蒋慕渊与她身上都戴孝呢。 蒋卢氏是他们的曾叔祖母,没有出五服,但孝期并不长,就是顾云锦,她虽出嫁,但还需为本宗服丧,其中最长的,是她为田老太太服的“期年”。 在出丧期之前,顾云锦是不可能在肚子里揣上皇太后的曾外孙的。 这一点,皇太后一清二楚,也不可能让蒋慕渊和顾云锦违背规矩,那她老人家这么说,意思就是,在顾云锦出孝期之前,让他们小夫妻少见面,别腻一块。 转过来便是,让蒋慕渊好好的在北地待着,能不回京就不回京。 这是让蒋慕渊避开眼下京中的纷争暗流。 当然,皇太后必然不知道前世圣上的那些心思,否则,以皇太后的性子,是不会让圣上在传承之事上胡乱来的。 皇太后最喜欢的孙儿是孙恪,其他孙子在她眼里,并无明确的高下,但她必然是认可了孙睿作为继承人,她虽数次对圣上独宠虞贵妃不满,可从未对孙睿进出御书房、看折子、甚至监国表达过不满。 她不会接受圣上弃孙睿、扶孙禛,也不会接受圣上逼死她的外孙儿,甚至是削权,也是前世圣上在皇太后薨逝之后才动手的。 皇太后眼下这么一提,是她经历过先帝爷的登基,知道“天家无亲情”绝不是说说而已,她不希望蒋慕渊掺和进太子之争罢了。 没意义,徒惹一身腥,还不胜其扰。 不如在北地待着,大漠草原,连呼吸都畅快些。 这一点,倒是和蒋慕渊的计划吻合。 顾云锦想,皇太后今日传召她,这番话便是主因,即便没有卫国公老夫人,皇太后也会用另一个角度来提起这番话的。 而皇太后会出言提醒,恐怕是圣上真的“听进去”了,想要定“太子”。 可他会定谁呢? 定谁也不可能定到孙禛头上。 如今可不是彼时那种圣上驾崩、遗诏明确,辅政大臣在全天下都没有回过神来就给孙禛披上龙袍、扶上龙椅的时候,圣上还康健,百官百姓都能对太子的人选争论辩驳,真定下一个不恰当的,怕是有言官直接撞死在大殿上,死谏也要拦一拦。 不能一锤定音,反而打草惊蛇,圣上不会那么做。 倒是有可能先定了孙睿…… 前世圣上能把监国的孙睿一脚踢开,当然也能废太子,前朝也不是没有这种事儿…… 可孙睿的错处未必好抓,太子当得好好的,说废就废,不像话,跟中宫皇后一样,没有惊天的大错,废不得。 这么一来,立长倒是个好主意。 无嫡立长,哪怕孙祈并不是那么出色,只因占着一个“长”字,也能让不少官员信服了。 而且,孙祈眼下看着也没有那么扶不起来,经验浅是最好的理由,毕竟,孙睿已经学政好几年了,孙祈比不过孙睿,这又有什么好丢人的? 假以时日,又占着长子身份,指不定能有些名堂。 当然,圣上不需要孙祈将来有名堂,眼下能说得通就可以了,至于将来,要废孙祈必然比废孙睿简单。 这么一看,孙睿被圣上打发去了南陵,除了让孙禛跟着也学一学之外,同时也是让孙祈多一个出头的机会,兴许南陵事情未了,孙祈就拿到圣旨了。 顾云锦的思绪飞快,还未回到宁国公府,就理清楚了其中关节。 等下了马车,顾云锦寻了听风,问道:“我有些事儿想知会小公爷,写在家书上又怕……” 听风知道顾云锦的意思,道:“寻常而言,不会出差池,但谨慎些没有错,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若是能交代跑腿的,夫人只管说,都是府里的人,嘴巴紧,出了您的嘴,到时候入了小公爷的耳,中间不会再有旁人。要是不方便说的,您只能试试拐着弯在信上写,看看爷能不能明白了。” 顾云锦沉思了一阵,道:“我写信与他说吧。” 就像皇太后所言,原原本本地转达给蒋慕渊,她的小公爷心思细着呢,她听出来的话外之音,小公爷自然也会听懂的。 顾云锦回屋里准备了纸墨,此刻的慈心宫里,向嬷嬷问了小宫女,知道了顾云锦和老夫人说了些什么。 向嬷嬷一五一十告诉了皇太后。 皇太后眯着眼扑哧笑出了声,点头道:“那张小嘴儿,可真是一点儿也不甜,哀家明儿给她送些糖果吧。” 向嬷嬷忍俊不禁,这可真是难得大方。 第七百四十一章 老实人 文英殿里,近几日的气氛隐隐有些微妙。 今儿个统领全局的是曹太保,他年事已高,走路都有些颤颤巍巍的,但脑子还清楚,对于眼皮子底下的暗流,心里一清二楚。 先前,傅太师与曹太保、冯太傅商量,想明示暗示圣上把太子之位定下来,他们两人都是赞同的。 毕竟,都是一大把年纪了,自家没有想过封爵,做到三公,已经是尽头了。 即便将来退了,有这些年的打点,只要家里人不犯蠢,福泽几代还是可以的,再往后,能有多大的造化,能得多大的名声,要看子孙的修行,若有才自不会埋没,若是烂泥,就渐渐走下坡,好过占着高位不做实事,平白给祖宗抹黑。 三人都想得明白,自然不希望皇家在传承上出岔子。 一个不好,他们别说福泽几代了,恐怕都晚节不保。 傅太师第一个与圣上开口,陆陆续续有些时日了,外头风声也大,曹太保和冯太傅也被请去御书房商谈过,因而,都清楚,圣上已经慢慢松口了。 曹太保抿了一口热茶,视线不动声色地从孙祈、孙宣脸上划过。 外头的风声,这两位殿下也是推波助澜了的。 倒不是他有证据,而是,摸爬滚打这么多年,若这点儿事情都看不穿,他今儿也不会坐在这里了。 当然,心知肚明的肯定不止曹太保,整个文英殿里,只要是带了脑子出门的,全都门清。 怕是两兄弟自己都明白。 这也是情理之中的。 先前,孙睿没有去南陵的时候,在文英殿里就是独一面。 有这么一个对手在,孙祈和孙宣必然是更留心孙睿,谁强谁弱,一目了然。 而现在孙睿带着孙禛去了南边,文英殿的平衡一下子就破坏了,孙淼和孙骆摆明了什么都不掺和,真正要在此刻争上一争的只有孙祈和孙宣。 互相角力,但至今没有互相拖后腿,反而是咬着牙使劲儿,想逼着圣上早早把太子人选定下。 起码,要在孙睿回京之前就定下来。 文英殿里的暗流,让大臣们心里都有些惴惴,私下里都与相熟的同僚说道几句,反正圣上还未开口。 只是,谁都知道,圣上开口的日子只怕是不远了。 不止是文英殿里嘀咕,后宫里亦然。 慈心宫中,皇太后暗示顾云锦的那番话,虽然没有传出去,给旁人做一个佐证,可宫中的女人有自己的路子和手段,饶是淡然如袁贵嫔,都听了些风声,把孙淼叫到了跟前。 袁贵嫔的确不得圣上宠爱,她有今日,是靠生养了一位皇子、和侍奉圣上的年限生生熬出来的。 可再不受宠,她也有在宫里生存的法子。 一味的平和、低调,不是后宫女人的生存之道,她只是不抢不夺,而并非任人欺负,若真是个泥人,早就从宫里消失了。 眼下,袁贵嫔是一些人眼里的香饽饽。 娘家虽不强盛,但圣上如今只有两个皇孙,孙祈生的孙仕,和孙淼生的孙栩,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皇太后那儿待孙栩亲过孙仕。 圣上龙体安康,此时定太子之位,除了皇子本身的能力,皇孙的存在也是要考量的。 孙睿再出挑,没有娶正妃,没有嫡子。 只这一点,宗亲那儿就要念念叨叨一阵。 袁贵嫔这几日称病,只把儿媳妇余氏叫到跟前,认认真真与她掰扯其中关系,让她回去叮嘱孙淼,不要掺和进孙祈和孙宣的战争里。 余氏是个敦厚性子,她从侧妃扶正,很多朝堂之事并不敏锐,但她胜在听话,尤其听袁贵嫔和孙淼的话,自是全应下。 袁贵嫔交代过两次,原也不再提了,可流过来的消息愈发多起来,她还是把儿子叫来亲自敲打一番。 “当初你父皇让你们兄弟去文英殿学政时,我们母子俩就说过一回,不该动的心思就一概不动,”袁贵嫔压着声音,道,“淼儿,你如今还是这么想的吗?” 孙淼颔首:“母妃,我虽然是父皇的儿子,但我知道,那个位子眼馋不得。” 袁贵嫔松了一口气,这事儿吧,道理归道理,心意归心意,孙淼与她同心,她才能放心。 “这几年看下来,三殿下的胜算是最大的,不是我们妄自菲薄,而是能力原就不及他,”袁贵嫔道,“不止是我们,大殿下、五殿下也一样,他们想趁着三殿下不在京里发难。 三殿下有太子相,立不立的,其实又有什么关系? 可听说,你父皇似乎真的动了心思了。 我琢磨着,恐怕不仅仅是想让三殿下名正言顺,更多的是想试试你们兄弟谁有心、谁无心,前朝大臣们又一个个的安了什么心。 总归这位子,不可能落到淼儿你的脑袋上,那就别掺和,让大殿下他们折腾去。” 这也就是嫡亲的、彼此毫无心结的母子俩能讲的话了。 孙淼晓得袁贵嫔担心,安抚道:“您放心,我知道的。” 母子两人又交换了些消息,孙淼这才告退了。 皇宫自有威严,连长长的甬道都显得肃穆,孙淼跟着小内侍,走得不疾不徐。 这是他的“家”,但也不仅仅是家。 孙淼长在这儿,太清楚这偌大的宫城里都有些什么样的故事了,他的母妃能走到今天,不是易事,而他们母子俩人的野心,就是平安。 他也有妻有子了,对扶正的余氏,孙淼很满意也很喜欢,儿子还在襁褓之中,他想让妻儿平安,不争不抢是最合适的办法。 和其他兄弟去争那一把椅子? 他从没有那样的心思。 皇家争斗之中,除了坐上龙椅的那一位,其他能全身而退的兄弟,寻常只有两种。 要么与登基的那一位同进退谋江山,靠实力送兄弟登皇位,彼此还能不生嫌隙;要么就老老实实什么都不掺和,闲散又规矩。 做皇帝的都是要名声的,为了龙椅已经“折损”了相争的兄弟了,对于没有搅进浑水里的老实人会尽量善待,美名总要留的。 就像先帝爷,厮杀得再凶,对躲在地窖死活不参与的弟弟还是十分宽厚的,封了南陵王。 哪怕降等而袭,也是一生平顺了。 孙淼就像做那么一个老实人。 第七百四十二章 松口 孙淼想老实,孙骆也差不多,但孙祈和孙宣显然不是,他们是一定要赶在孙睿回京之前争出个高下的。 孙祈认为,他是长兄,无嫡立长,天经地义,不跟孙睿比,他反正不输孙宣; 孙宣以为,别看孙祈年纪比他大,但做事情比他不靠谱多了,一旦圣上决定定太子了,只要孙睿不在京里、没有机会运作,他和陶昭仪手里有孙祈的小辫子,能把孙祈直接踢下去。 兄弟两人各怀心思,但好歹“不要孙睿掺和”的想法是殊途同归,一时之间,在煽动人心上,还算合作得亲密无间。 施幺与听风商议出来的那些煽风点火的办法,还没怎么运作,全叫那两兄弟给包圆了,他们只要打打边鼓就行。 “听说,圣上今儿把三公一块请进御书房了,这是下决心了?” “我岳家一舅爷是在官老爷家里管着门房的,听说进来大老爷们的走动很频繁,关起书房门一说就是一两个时辰,看来的确会有动作。” “三殿下不在京里,这太子之位……” “先前都说三殿下出色,我们老百姓哪里知道谁厉害谁不行啊,就是看着肃宁伯班师回朝那天,大殿下在广场上迎接将士,那气度看着挺像那么一回事儿的。” “我看五殿下也不错啊……” 这些传言,每日里都有,事关朝堂,男人们不管明白的还是不明白的,都爱议论两句。 反正,这些爱看热闹的,先前连骂圣上昏庸都开过口了,这会儿只是夸赞某位殿下,靠嘴巴指点一番江山,又怎么会怕呢。 百姓们只是动动嘴,反正谁坐上那位子,眼下看来跟他们都没有大关系。 真真头痛的,反而是百官。 尤其是孙祈、孙宣正在考虑拉拢的官员。 争权夺位,助力不能缺,人手这东西,什么时候都是好用的,尤其是能一步步爬到重要位置上的官员,大部分都有真才实学,不是什么草包,这些人,是争龙椅时相当重要的一环。 而他们,本身也是消息最灵敏的一帮人。 果不其然,三日后的大朝会,圣上把立太子的事情,第一次挂在了嘴边。 看着是顺口一提,但大伙儿心里都有数,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定谁,何时定,才是眼下最要紧的事情。 大朝会上的消息,京中很快就传开了。 听风听说了,也没有感觉到意外,毕竟,夫人那天从慈心宫里回来的时候,他就知道,他们爷安排的事儿在循序推进,迟早的。 圣上松口了,这让一直谋划着的孙祈和孙宣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也铆足了干劲。 胜利的第一步已经迈出去了,之后如何,各凭本事。 恩荣伯府当即坐不住了,伯夫人递了牌子,想进宫探望虞贵妃。 外戚进宫探望,历朝历代,有管得严的,也有管得松的,中宫皇后不得宠,性子又软,平素不爱在这些事情上为难其他“妹妹”们,一般呈上的,都会应下。 何况,那是虞贵妃家中,圣上都宠着虞贵妃,谢皇后越发不会给她穿小鞋,能给的方便,向来都给。 虞贵妃本是不想见的,这个当口上,她不想惹麻烦,可她知道娘家人脾性,怕一个不小心,他们给她惹出来一通麻烦,便应了。 伯夫人进宫,虞贵妃开门见山,直接敲打。 “莫要费心思,”虞贵妃沉声道,“睿儿和禛儿都不在京中,这会儿闹什么?” 伯夫人一怔:“就是因为三殿下不在,我们才着急的?南陵那么远,真让其他殿下得逞了,三殿下回京来,黄花菜都凉了。” “那也没法子!”虞贵妃恨恨,“我也知道他们是专挑这时候发难,打我们一个措手不及,可我们能如何应对? 吹嘘睿儿功绩吗?他是比其他兄弟多跟着圣上学了几年,但那不是实打实的功,他的功在南陵。 我们现在给他吹捧,万一南陵的案子没办好,可怎么办呀?” “小心谨慎,难道就有用?”伯夫人反问,“大殿下势在必得,我听说,他府里那些门客,这些日子没少活动,能拉拢的能试探的都动上了,人家回头一本本请封的折子送到御书房,我们三殿下怎么办?自家人不给他上折子请封,这太子之位能掉到脑袋上?” 虞贵妃咬住了下唇,她模样本就好,哪怕生了三个孩子,如今也不年轻了,也自有一股味道。 若不然,如何让圣上宠爱了那么多年? 伯夫人也在看虞贵妃面色,皱着眉头道:“圣上可与娘娘说过什么?娘娘素来受宠,三殿下亦然,圣上突然起了这样的念头,可是圣上对娘娘、对殿下有什么不满意了?” 这话越问,她的心越惊,声音也越发低下去。 虞贵妃的面色也跟着越发不好看。 偏,虞贵妃听着,伯夫人的话有些道理,可她自问没有做什么让圣上厌烦的事情,圣上留宿在她宫里时,依旧与她浓情蜜意,话语里对三个儿子也没有丝毫的不满…… 皇太后那儿…… 她老老实实不招惹,皇太后也没有无事生非寻她麻烦,关系虽不融洽,但也没有她年轻时那么剑拔弩张…… 问题出在哪儿? 圣上真的是想趁着孙睿不在,把太子之位送到别的儿子手上? 不是虞贵妃自吹自擂,论本事,一众皇子之间,谁也比不上孙睿。 这么一想,虞贵妃悬着的心又落下来一些:“圣上不会不清楚睿儿的能力,我们再看看,睿儿主意大,我们在京里贸然出手,说不定还会给他惹麻烦。” 伯夫人还要再争取,虞贵妃已经坚持住了,摆手道:“大殿下和五殿下难道不知道最大的对手是我们睿儿吗?睿儿即便不在京里,也是强敌,他们不会轻视的,一旦我们出手时露了把柄,他们合力踩一脚,那才是得不偿失!这会儿与其想着怎么把睿儿推出来,不如让大殿下、五殿下争去,他们短时间内未必能争出个高下!” 是了,这两人差不多算是势均力敌的,争到最后,恐怕孙睿回京了,他们还没有争出结果来! 虞贵妃心意已决,一面说服自己,一面又叮嘱伯夫人:“回去与父亲和哥哥说,不要胡乱插手!” 第七百四十三章 疏远 伯夫人说不过虞贵妃,只能怏怏作罢。 她不敢与虞贵妃顶着来,虞家也不愿意那样,毕竟,府里的荣光全仰仗着虞贵妃,将来也要仰仗虞贵妃生下的殿下们。 虞贵妃见嫂嫂拎清楚了,又说了几句软话。 等伯夫人一走,虞贵妃赶紧把赵知语招进宫来。 不许娘家人插手,和不把京中状况告诉孙睿,这是两码子事情。 即便孙睿和孙禛不在京里,也不能让他们打无准备的仗。 赵知语得了传召就来了,规规矩矩、老老实实。 只是,太老实了,老实得虞贵妃都忍不住嘀咕,赵知语是真的性子绵软、毫无主见,还是,她心里的所有想法都不与自己交流。 若是前一种,虞贵妃虽然看不上,但也不至于讨厌。 赵知语是孙睿的侧妃,以孙睿的出身,哪怕以后没有其他厉害的侧妃侍妾,正妃肯定会有,听话如赵知语,想来不会让儿子后院起火,这样的性情倒也合适。 可虞贵妃担心的是后一种。 赵知语是孙睿自己选的,别看孙睿当时涂涂画画随便圈出了几个名字,但要说其中一点考量都没有,虞贵妃作为生母,一个字都不信。 赵知语必然偏向孙睿,与孙睿齐心,那么,赵知语的不交流、不通气,岂不就是孙睿的意思了吗? 明明是一条船上的,明明是利益共同,一想到儿子不愿意跟她说真话了,虞贵妃心里就憋得慌。 偏孙睿不在京中,只凭赵知语的态度,虞贵妃也不知道是自己想岔了、多心了,还就是…… 虞贵妃揉了揉眉心,压下心中起伏,她想,她是被伯夫人那些弯弯绕绕给绕进去了,京里这些时日暗潮汹涌,涌得她都不信自个儿的儿子了…… 不能不信,母子若离心了,在这后宫里,还能有什么盼头? 虞贵妃安抚着自己,又耐着性子去叮嘱赵知语,听赵知语本分地应和。 见状,虞贵妃暗暗叹了一口气,罢了,她今日也不是为了从赵知语这儿套话的,轻重缓急都说明白了,虞贵妃相信孙睿在京里也留了人手,她交代赵知语的,最后都会传到孙睿那儿,不会让那两个儿子毫无准备。 两人说过了话,虞贵妃没有留她用饭,只让小厨房备了不少可口点心,让赵知语带回去。 赵知语恭恭敬敬退了出来,转头看了眼火烧一般的晚霞,直到走出了长长的甬道,才徐徐松了一口气。 她不擅长应对虞贵妃。 孙睿告诉过她,让她在面对虞贵妃时,要听话、规矩、本分、老实、敬着,也远着。 说起来很简单,可真的做起来,并没有那么容易,起码,赵知语心底里认为,她对虞贵妃不该是那样的态度。 太疏远了…… 远得像是对隔了数层关系的亲戚长辈,而不是对“婆母”。 赵知语不知缘由,孙睿如何吩咐她就如何做,但心里总归有嘀咕,也正是这样的嘀咕,让她越发把握不好这个度。 以前给虞贵妃问安时,孙睿都在边上,一旦她处置得不够圆润,孙睿都会出言解围,今儿缺了那解围的人,也不知道自己的度到底有没有控制好…… 不止是赵知语在想,虞贵妃闲下来时也反复地想,越想疑心越重,身边的嬷嬷听了她的话,嘴上宽慰几句,心中也一样琢磨着。 主仆商量了几天,嬷嬷心一横,道:“还是挑个正妃出来为好。” 虞贵妃颔首:“我也是这么想的。” 正妃早挑晚挑都是挑,圣上也提了几次,只是人选未定,一直拖着。 孙睿对此也有数,虞贵妃提出来,也不会让孙睿反感,更不会因为母妃没有根据的“疑心”而伤了母子和气。 正妃进门了,虞贵妃杯弓蛇影自然最好,若长子当真与他生了嫌隙,她也能通过正妃来摸一摸儿子的底——他到底哪里不满意她这个做娘的了。 想法冒出来了,虞贵妃便打起精神来梳理贵女人选。 先前她不冒进,这事儿有圣上盯着,皇太后也拿主意,虞贵妃老实等着就好,但现在,她要主动一点。 因而,孙祈和孙宣忙着为太子之位造势的时候,虞贵妃在挑儿媳妇。 为此,虞贵妃特特走了一趟慈心宫。 彼时,慈心宫里,皇太后正让顾云锦、寿安和长平与她一道打叶子牌。 马吊、叶子牌,皇太后是佼佼者,根本不用三个小辈想着法子让她赢,她能把那三家杀得片甲不留。 压倒性的胜利也是很有乐子的,特别是看三个俏生生的俊丫头一会儿拧眉、一会儿撒娇,求着她老人家手下留情,让皇太后心花怒放。 慈心宫里笑语声一片,虞贵妃进来时,皇太后都难得赏了她一个特别真诚的笑容。 虞贵妃暗暗想,她今儿个真是挑对时机了,这三个可心人在,皇太后必然好说话许多。 皇太后笑着看她:“你倒是难得过来,今儿个人齐,下回缺人时哀家叫上你一块。” 虞贵妃自是应下,又道:“您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今儿个赢了不少吧?能装满三个荷包?” 这几位打叶子牌,怎么可能用真金白银,皇太后也看不上那些,全是糖果计资。 皇太后哈哈大笑,赢了那么多糖,她心里畅快,对虞贵妃自然和悦。 虞贵妃道:“人还是要多些欢喜事儿,外头说得也没错。” 皇太后笑容不减,外头说得什么,她心里清楚,但她相信虞贵妃不会傻乎乎地来给孙睿讨太子位。 真的那么蠢,哪还用皇太后嫌弃她,虞贵妃早就在这后宫里销声匿迹了。 “肃宁伯班师回朝,听说前些日子程家与林家商议婚期,热热闹闹的,小王爷下半年也要娶媳妇了,皇太后,说句真心话,臣妾眼红,”虞贵妃看了眼三个小辈,笑容里透出了几分不好意思,“禛儿年纪不大,过几年再看,就是睿儿,虽有个侧妃,但臣妾琢磨着,还是早些定个正妃,您说呢?” 第七百四十四章 好奇 皇太后睨虞贵妃:“怎么?你有瞧中的姑娘?” “那倒没有,臣妾久居宫中,不认得几个年轻姑娘,今儿个听说寿安她们几个在,臣妾就厚着脸也打听打听,她们同龄的姑娘里有没有哪个合适……”虞贵妃递给顾云锦几人一个笑容。 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是长辈,旧日也无怨。 而且,顾云锦对虞贵妃更多的是好奇。 前世时她就知道,圣上几十年独宠虞贵妃,这其实是满天下都清楚的事儿。 而现在,顾云锦还知道,从前的那个皇位,最后落到了孙禛手里,同母兄长孙睿是个彻头彻脑的靶子。 那么虞贵妃呢? 她是何时知道圣上的真心的?还是与孙睿一样,被圣上打了个措手不及? 她为孙睿争取过吗?她在两个亲生儿子的争斗之中,有起了什么样的作用? 或者说,她是如何选的? 是尘埃已落定的无可奈何,还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亦或是抛弃了孙睿,选择了孙禛? 顾云锦无从知晓,只看眼前模样,虞贵妃还是十分为孙睿考量的。 虞贵妃柔声与皇太后说着自己的想法,话里话外都是对儿子的关心,诚恳又实在。 也许是皇太后渐渐老了,也许是虞贵妃越发听话,皇太后这两年对虞贵妃宽容许多,再者,她们两人有不和睦,但孙睿还是皇太后的孙儿,皇太后不至于因着虞贵妃就不管孙睿了。 虞贵妃说得在理,皇太后便拍了拍顾云锦的手,道:“你们几个可有合适的人选?” 寿安和长平交换了一个眼神,又与顾云锦打眼神官司。 顾云锦看得明白,便道:“皇太后您知道我的,我在认得寿安之前,也不识得几个世家女,我现在走动得多的,也是寿安相熟的,皆是您认得的。” 皇太后微微点头,寿安和长平都是爱说笑的性子,平素就会把手帕交挂在嘴上,她们熟悉的,皇太后也早就耳熟了。 耳熟的姑娘,最初就挑过一遍。 并非人家不好,而是皇太后认为不合适。 虞贵妃不是冲着世家女来的,反而,眼下局面,她给孙睿挑一个世家女,更像是另辟蹊径。 她来慈心宫,是要与皇太后通个气,免得她自个儿挑出来了,让皇太后以为她心思多,不打个招呼就伸手。 “倒不一定是世家女,”虞贵妃道,“只要人好、家风正,臣妾以为就很不错。 皇太后您看,二殿下的正妃余氏是侧妃扶正的,小王爷要娶的符家姑娘是知府之女,并非名门望族,可大伙儿都说符姑娘很好。 臣妾琢磨着,赵氏是同知的孙女,出身一般,挑正妃的余地就大,不用担心侧妃出身太好,正妃寻常了就压不住……” 皇太后点头:“也是这么个道理,先前北花园里,哀家也见了一些,也没有哪个特别出挑的,这样,你既有心,你就先挑着,定几个人选,哀家帮着参详参详,回头睿儿返京,再问问她的意思。” 虞贵妃就是想要这句话,自然心满意足地应了。 等虞贵妃退出去了,叶子牌重新上手。 皇太后一面理着牌,一面与几人道:“你们心中若有人选,也给哀家说说,相看打听又不麻烦,给你们三表兄做正妃,又不是拿不出手的事情。” 不止拿得出手,反而是个极好的选择。 孙睿稳重、有想法,能力在皇子之中出类拔萃,模样周正,对人也宽厚,以皇太后的眼光来看,孙睿是最有可能继位的了。 也正是因此,孙睿的正妃是最难挑选的,这不仅仅是给皇子选正妻,也是在挑未来的中宫皇后。 今上的皇后谢氏,当年看着还好,等真的坐到了那位子上,就露出短处来了。 皇太后扶过、教过一阵子,可这事儿并非有她的支持就足够了,谢皇后自己立不住,皇太后也没有办法。 给孙睿挑正妃时,皇太后不得不把这一点摆在重中之重上,谨慎得多,这才一直挑不到一个十全十美的。 顾云锦听出来了皇太后的话外之音,她暗悄悄打量了皇太后一眼,又默默垂下了眼帘。 若是不知前尘往事,顾云锦也会附和皇太后的想法,可现在的孙睿不再是皇太后心里的孙睿了,他重生而来,有他的想法,也有他的改变。 正如顾云锦与徐令婕说得那样,谁也别想抹了谁的过去。 孙睿被那样背叛过,这辈子势必会还回去,他也是那么再做的。 对付金培英,设计害贾婷…… 他可以炸开两湖的大坝,把那条冬日奇袭的暗道告知北狄人,动手截杀老郭婆和刑部官员,他的心中,百姓没有他的“恨”、他的目标重。 给孙睿做正妃,又怎么会是好的选择呢? 皇太后点到为止,继续高高兴兴与她们三人打叶子牌,赢了满满的糖果,喜笑颜开。 虞贵妃得了皇太后的话,心思都落在一处,她不瞒着消息,后宫里稍一打听,就晓得了。 刘婕妤和陶昭仪如临大敌,她们把虞贵妃的这一招视作给孙睿寻求岳家帮助,拉拢世家,偏孙祈已经娶了正妃,孙宣的年纪不上不下,刘婕妤那儿底下嘀咕孙祈正妃娘家实力中庸,陶昭仪则在思考要不要依样画葫芦。 这两位皇子在文英殿里还维持着和气,可私下都明白,壮大自己已经迫在眉睫了。 徐砚这几日很忙,尤其是同僚设宴,比先前多了不少,他能推一次两次,却也不能次次都推。 席面上,再端正的脾气,等几杯黄汤下肚,也要掰扯掰扯这太子之争,尤其是日常出入文英殿的大人们,对几位殿下更加熟悉,想法也就更多。 徐砚在席间碰见纪尚书两三次,彼此拱手问个安,并未多作沟通。 其实也不用沟通,纪尚书的性情,徐砚心知肚明,这位老大人别看慈眉善目整日乐呵呵的,他稳当着呢。 这日,徐砚直到快三更了才回府,他吃多了酒,叫风一吹,脑袋一阵一阵的痛,等杨氏给他端了醒酒汤,才稍稍畅快些。 第七百四十五章 老实 杨氏亲手给徐砚按压眉心。 老夫老妻了,她知道什么力道能让徐砚放松,果不其然,才按了一半,徐砚就坐着睡着了。 杨氏又按了一会儿,小声唤徐砚起来:“老爷抹把脸,到床上歇吧。” 徐砚一个激灵转醒,真抹了脸,倒也不困了,冲杨氏苦笑摇头:“怕是还有的争,眼下这样,还算太平的。” 可不还是太平嘛! 各自拉拢,好言好语的,只大殿下和五殿下表现出了野心,三殿下还未登场呢。 等再争下去,势必跟油锅一样,迟早要噼里啪啦的响。 杨氏亦知道,低声问徐砚:“圣上为何要如此做?这事儿哪能慢慢来,提出来了就雷厉风行定下,拖得越久,越不好办……” “是啊……”徐砚叹了一声。 明眼人都知道,皇位该是孙睿的。 前几年起,孙睿跟着圣上进了御书房,看折子学政务,有模有样。 孙睿资质不错,又听得进底下大臣们的指点,这让大伙儿对他都很满意。 不止其他皇子没有生出过硬抢的心,臣子们的心思也安定。 而现在,文英殿让孙祈、孙宣的心躁动了,立太子又让一些臣子们摇摆了,眼下摇得还不厉害,若这么拖上半年一年的…… 当然,立太子是好事,早些定下早些安逸,偏偏,圣上也不知道是着急还是不着急,那天大朝上提了一句,又没信儿了,底下议论,他也不制止,一副乐见其成的样子。 “今日席间,也有人琢磨着无嫡立长……”徐砚道。 杨氏皱了皱眉头:“那老爷觉得呢?” “立长还是立贤,历朝历代,争论不休啊!”徐砚顿了顿,道,“我没有想过投靠谁,也不用去三殿下那儿出头,圣心难测,过几年再看吧。” 徐砚深知自家状况,一个工部侍郎,在官员里看着是有几分风光,刘尚书也老了,过几年,他很有机会接过尚书的位子。 可是,也仅仅只是一个尚书而已。 徐家,根基太浅,只他一人撑着。 杨家倒得差不多了,顾家的将军印也未必保得住,即便最后守下来了,顾云锦与徐家也不似前几年那么亲近了。 寻常亲戚走动,已经是人情了,徐家想通过顾云锦去厚颜拉着宁国公府…… 这事儿没意思,徐砚也真的没有那么厚的脸皮。 况且,蒋慕渊是什么身份?圣上的亲外甥,他根本不用去掺和表兄弟们的皇位之争。 蒋慕渊不仅不用站队,反而,徐砚若站出去了,还会被别家当作靶子,扯宁国公府的后腿。 徐砚如今能“仰仗”的姻亲只有一个纪家,纪家看着是不搅浑水的,徐砚再看好孙睿,他单打独斗去投靠,三殿下都恐怕看不上他。 既如此,不如老老实实,再过几年中庸日子,横竖他出仕做官,为的是胸中抱负,不是为了争权夺利。 对得起念过的书,对得起朝廷给他的俸银,对得起百姓,这就够了。 从龙之功,太远了。 翌日的南陵,在两位殿下及其随行的官吏抵达之后,迎来了第一批官员,都安顿在了驿馆之中。 南陵炎热,湿气又重,好几位大人赶得风尘仆仆却又水土不服,一到地方就脱了力。 他们强打起精神,询问道:“两位殿下呢?我等这就过去问安。” 卞大人匆匆过来,摆了摆手,道:“殿下夜里不住在驿馆里,他们住郡王府,各位大人好好歇歇脚,明日早上再问安不迟。” 此刻快到掌灯时,的确不好贸贸然去郡王府打搅,大伙儿聚在一块,听卞大人讲近些日子的进展。 进展其实并不大。 卞大人抹了把脸:“各位一路来也看到了,崇山峻岭,往山上一跑,谁找得到谁啊! 我们遇险那日,黑衣人一把火烧了个精光,那老虔婆就剩一把灰、几块没烧干净的骨头了,何况别的? 那些歹人不晓得什么来历,天又黑乎乎,我当时顾着保命,哪里知道他们什么模样? 黑衣服一脱,换身衣料,他们与我在街上擦肩过,我都不认得! 截杀案没有线索,追杀老郭婆卖孩子,也不知道那么多孩子到底被她卖哪里去了,只能各处打听……” 这都是意料之中的状况。 有人问:“殿下们如何说?” 卞大人压低了声:“殿下能怎么办?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线索太少,殿下也是无能为力。” 可这案子的影响太大了,截杀朝廷官员,搁在哪朝哪代都说不过去,不查出个说法来,交代不过去。 最后哪怕是归到了山贼头上,也要踹开一座山贼大寨抓几个贼头才能勉强交代。 驿馆里灯火通明,郡王府却是黑了一半,只几处院落亮着油灯蜡烛。 孙睿坐着看书,他让董之望给他搬了南陵府的府志、县志来,堆了大半间书房,无事就翻着看。 孙禛跟着翻过几页,觉得无趣,也就不翻了。 事实上,自打住进郡王府,孙禛就觉得没意思极了。 这座府邸看着地方大,里头看着却有些空旷,孙璧又不喜热闹,伺候的人手都少,越发显得宅子空荡荡的。 孙璧解释过,这府邸是照着亲王的规制打造的,可他父王是亲王,他只是个郡王,在南陵王薨逝之后,这宅子便大修了一回,所有对郡王而言僭越了的都拆了。 孙禛私下与孙睿说,孙璧太小心了。 南陵这儿山高皇帝远,孙璧又这么老实,不与官场往来,府中也不设宴,大门一关,里头到底什么样,外面哪里知道?京里又有谁会大老远来南陵查他的宅子僭越不僭越的? 南陵王留下来的建筑,拆不拆又有什么打紧的? 弄得这府邸如今破不算破,新也不算新,用料倒是不错,就是抬起头来,飞檐上突然缺了一只兽,看着就怪。 孙睿听过了,也不评点,只是拘着不让孙禛去城里胡乱逛,白日里进衙门,晚上就在这空旷的宅子里待着。 这样老老实实的日子,孙睿能脚踏实地,孙禛却不行。 他憋得慌。 第七百四十六章 崖壁 白天入衙门也就罢了,反正在京里时,孙禛白天也乖乖坐在文英殿,但离开文英殿,他的乐子还是不少的。 孙禛年纪不大不小,虞贵妃交代过内侍、嬷嬷,从不叫心思多的宫女近他的身,防得仔细,不过,孙禛可以去吃酒、听戏、听说书,街上胡乱游逛也比被拘在屋子里看书有趣多了。 孙禛越想越耐不住,听着外头时不时响起的虫叫声,他的心思活络起来。 不能出去,不能胡闹,他关上门斗蛐蛐总行了吧? 南陵虫子多,他就不信抓不到几只威猛的蛐蛐! 等孙睿那儿吹灯歇了,孙禛再也看不到他皇兄屋子里的灯光了,他才小心翼翼地带着两个亲随溜出了屋子。 入夜后的南陵郡王府,黑漆漆的,府里人手少,只要心细些,连巡夜的守卫都不会遇上。 哪怕遇上了,孙禛也不担心,他又不是偷儿,他就是来抓蛐蛐的,顶多明儿白日叫孙睿训两句,根本不算事儿。 因着植树极多,越发影影倬倬,叫风一吹,胆子小的人后背直发凉。 孙禛胆子不小,相反,他兴冲冲的,这些日子实在被闷着了,连这种闹鬼一样的环境,都叫他兴奋起来。 他甚至在想,改明儿装神弄鬼去吓唬吓唬他那个一本正经的皇兄,不知道孙睿会是个什么反应。 当然,也就是想一想,孙禛怵孙睿,孙睿冷声与他说句话,他就能冒冷汗。 眼下还不是蛐蛐逞威风的季节,不同的虫鸣声里,还寻不到蛐蛐的动静。 孙禛想的也实在,反正离回京还要些时日,案子断不好,可能两三个月都要在这破地方耗着,那他就找幼虫,从现在开始培养,过几个月,定然能从其中厮杀出几只大元帅来。 听不到蛐蛐的声音,想寻找就越发不容易,好在孙禛无所事事之余,最不缺的就是翻土的耐心了。 边上的虫子叫声时大时小,有一阵没一阵的,孙禛还时不时与亲随嘀咕到底是什么虫子在叫唤,一面嘀咕一面寻,不知不觉间,就离住处远了。 星光不算亮,泥土植被混在一块,孙禛亲手拿着烛台,蹲在地上,凑近了翻找,只看他的背影,就是个没有长大的玩心极重的泥腿子家的少年,根本不似高高在上的皇子。 亲随捧着一小竹笼,等着孙禛把抓到的蛐蛐装进来。 另一人在边上好声好气地哄:“殿下、殿下,您当心脚下,可千万别摔着,还有蜡油,别沾了手,小心烫着……” 孙禛被他念得烦了,横了一眼过来:“闭嘴!咋咋呼呼的,吓跑了蛐蛐,我让董之望送只母大虫来,你跟母大虫打架给我看!” 亲随缩了缩脖子,他知道孙禛就是顺口一说,不可能真让把他和母大虫关到一处,那不是去干架的,纯粹是送肉,可人对老虎的畏惧是真真切切的,光听一听就腿肚子发抖。 孙禛也不起身,一巴掌拍在他腿上:“你去那边寻。” 亲随赶紧去了。 他们在郡王府住了一阵子,只是走动的范围小,各处有些熟悉又不那么熟悉,知道有那么几块地是南陵王在世时造的屋舍,孙璧接了府邸之后,因着僭越拆了七七八八,现如今成了空地,杂草丛生。 这地方虫子多些,也不会惊搅孙璧,先前给孙禛引路时,亲随也往这里引。 可他找了一阵,渐渐品出些怪异来。 这些杂草有被人踩踏的痕迹,而且是生生踩出了一条路,只是夜色重,看不出到底通向哪里。 亲随担心孙禛好奇之余惹事,根本不敢告诉他,只低头找虫子,全当没有发现,偏孙禛自个儿寻了过来,发现了这蹊跷之处。 “难道还有人也三五不时地来找虫子?”孙禛嗤笑一声,嘴上这么说,心里知道绝不是那么一回事,其中必有其他缘由,他来了兴致,大手一挥,示意两人跟上,“我倒要看看,会寻到些什么东西。” 三人沿着那条路往前,走到尽头,除了黑漆漆的布满了植被的山崖壁,什么都没有发现。 孙禛抬头看,撇了撇嘴:“王府依山而建,他们两父子还真不怕有人从山上悬着绳子跳起来偷盗?要么扔把火下来,这儿草多,全烧起来了。” 两个亲随交换了个眼神,心说这地方姓孙,孙璧又是那么个性格,谁会不长眼在他头上动土? 孙禛却摸了摸下巴,哈哈大笑起来:“路走到这儿就断了,你们说,明日天亮,我们再来看看崖壁,会不会找到能爬上山崖的绳索、藤蔓?那山崖壁上头会是什么景色?” 心里惦记上了崖壁,孙禛倒是没有兴致抓虫子了,伸了个懒腰,慢悠悠往回走。 等走出那片废弃的屋舍,三人就有些寻不到方向了,来时只听虫声,这会儿就抓瞎,孙禛东寻西寻,最后也不躲着巡夜的侍卫,直接走到人家眼前,张口迷路了。 侍卫把孙禛送回了住处,第二日便禀到了孙璧那儿。 孙璧知道了,孙睿当然也知道了。 “殿下要抓蛐蛐,使人与我说一声,我让人去抓,哪里需要殿下大半夜出去找,”孙璧好声劝说,“这宅子别的没有,就是地方大,容易找不着路,也亏得夜里不冷,这若是冬天,殿下在外头冻那么一两个时辰,可不就着凉了吗?” 孙禛撇嘴,理直气壮:“大冬天也没有虫子给我抓啊!” 孙璧只能看向孙睿。 “你理由可真多,”孙睿瞥了孙禛一眼,“父皇让你来南陵,就是让你来抓蛐蛐的?” 孙禛怕孙睿,可在孙璧跟前,他下意识就想逞强,便道:“堂兄,那么大个宅子,你要拆就拆,拆完了总要打理打理吧?怎么弄得整片整片都生杂草了?还有那崖壁,我瞧着也不高,回头给我搭个梯子,让我爬上去看看风景?” 孙璧笑了笑:“南陵地热,草长得快,殿下要看风景,我知道几处登高望远的好地方,改明儿让人陪着殿下去看看?” 孙禛还未应,孙睿已经接了话:“别惯着他,正事儿不做,就想着偷懒。” 这番对话,最后以孙禛答应不再去抓虫子而告终。 孙睿要去衙门,孙禛硬着头皮跟上,孙璧把人送出了郡王府,背着手转过身,合上大门时,他脸上的笑容荡然无存。 第七百四十七章 麻烦 马匹已经备好,孙睿拍了拍马脖子,扭头与孙禛道:“昨儿有几位大人入城,这会儿大抵在衙门里候着了,你别磨磨蹭蹭的。” 没了孙璧,孙禛一下子就老实了,翻身上马,催着马儿往府衙去。 孙睿也夹了夹马肚子跟上,视线落在孙禛背上,唇角微微一勾,笑容若有似无。 他知道南陵郡王府里有秘密。 孙璧看着老实本分,从来不与南陵官员往来,甚至长年累月闭门谢客,若不是孙睿、孙禛到来,只怕郡王府的大门都不会打开,但,这只是表象。 前世,孙睿监国时曾收到了南陵告上来的折子,上头写过,孙璧和董之望私交甚密。 那折子夹在一众弹劾的折子中间,并不起眼,甚至连署名的御史的名姓,孙睿看着都眼生极了,最终,折子的来龙去脉都没有被追究。 一来,署名不详,事实不明,很难说是不是诬陷;二来,顺德帝的身体太差了,他的重心放在压迫蒋慕渊上,朝廷其他事情全压在孙睿肩膀上,孙睿不想节外生枝。 当时,孙睿想过,事情有轻重缓急,继位是第一要务,余下的都可以缓缓,孙璧与董之望的事儿,可以过两年再收拾。 却没有想到,没有等他对董之望下手,他的皇位也被孙禛夺走了。 真真是讽刺又可笑。 时至今日,几位辅政大臣宣读顺德帝遗诏时的场面,孙睿已经模糊了,或者说,那日的晴天霹雳,本就让他失神,根本记不清楚。 反倒是最后的那几年,他在天牢里度过的日日夜夜,清晰如昨日。 天宝四年,兄弟间最后的平衡被打破,孙睿被孙禛关进了天牢,自那之后的五年,他的生活之中只余下黑暗和阴冷,他听到的声音越来越少,除了那滴滴答答的漏水声。 从监国的皇子,到天牢死囚,他的父皇、他的同胞弟弟,亲手写下的戏本,让他尝了个透。 最开始,孙睿埋下的钉子还能陆陆续续给他送些消息进来,外头发生了什么,孙禛又做了些什么,渐渐的,也许是没有希望了,也许是被孙禛抓着了,还在活动的钉子越来越少。 当时,送进来的消息里也有一个是关于南陵的。 朝廷战争四起,民心散乱,对孙禛不满的臣子很多,这种不满甚至蔓延到了已经驾崩的顺德帝身上。 顺德帝刚愎自用、宠爱妖妃、逼死能臣,他的儿子都没有本事当皇帝。 鼓吹这些的臣子们转了一圈,把目光落在了孙璧身上——宗亲,血脉正统,名声不错,正合适,而且,南陵山高路远,自居一方,能与京师分庭抗衡。 之后的状况如何,孙睿并不清楚,他再也收不到消息了,甚至不清楚孙璧本人的态度和董之望这个封疆大吏的选择。 即便他重生回来,也没有把孙璧和董之望放在心上,他要琢磨要安排的事情太多了,无暇顾及那么个山高皇帝远的地方。 直到孙睿在御书房里看到了蒋慕渊送回来的折子,根据被抓到的人贩子交代,孩子都被卖去了南陵。 这把南陵重新放在了孙睿的眼前。 孩子到底去了哪里,老郭婆又是何许人,孙睿一概不关心,对他而言,这是把手往南陵伸的名正言顺的理由,这就足够了。 虽然不清楚孙璧和董之望在暗戳戳做什么,但小朝廷不是一天两天能起来的。 银钱、人手、兵力、储粮,每一样都需要积累。 划片林子安营扎寨做山大王都需要准备,不然转过头就被镇压了,何况是小朝廷? 前世的天宝年间,所谓的分庭而治,不可能是几个大臣脑袋一拍想出来的,必然有董之望的推手,而董之望敢那么做,必然是与孙璧谈拢了,也做了准备与累积, 孙睿猜测,这两人的准备,只怕孙璧接手郡王府时就开始了,他来南陵,破案子是假,找孩子是虚,把孙璧和董之望的秘密翻出来才是正途。 可惜,前世的消息委实太少,孙璧为人谨慎,即便孙睿猜测地方大且空旷的郡王府里有故事,他也无法寻到线索——孙璧不会随随便便让他牵着鼻子走。 这一点上,倒是显露出了带孙禛来的好处了。 孙禛胆子大,敢胡来,出乱拳,孙睿只要适当的引导,就能让孙禛给他当先锋。 拘着孙禛几日,让他憋不住了,昨儿晚上去抓虫子,不就抓到了蛛丝马迹了吗? 孙璧的秘密在崖壁上,或者说,在崖壁之后,在这依山而建的王府的那一侧,层峦叠翠的山林下,恐怕不是实心的。 孙睿把视线从孙禛的身上收回来,笑容渐渐冷了。 以孙禛的好奇心,必然不会轻易收手,孙睿只要等着,就会有收获。 从前,顺德帝和孙禛让他做了那么多年的垫脚石,现如今,也该换一换,让孙禛给他蹚水开路。 这笔账,不存在一笔勾销,他要一点一点的让孙禛还给他。 孙禛对孙睿的计划毫不知情,他此刻还在惦记那片崖壁,脑子转得飞快,嘴里哼着曲子,眼睛都眯了起来。 另一厢,孙璧大步流星走回了书房,一摔袖子,沉声吩咐道:“还不赶紧去给七殿下多抓些蛐蛐回来?” 底下人忙道:“现如今哪里有能斗的蛐蛐?全是幼虫……” “蛐蛐斗不得,抓几只鸡来斗!”孙璧咬牙切齿。 他岂会不知道眼下没有蛐蛐,偏孙禛就编出了这么个理由来搪塞他,还句句问荒地问崖壁,说孙禛不是故意的,孙璧都不信! 孙睿和孙禛一母同胞,孙禛此举肯定是受了孙睿的指使,孙禛年纪小、性子野,拿来做这事儿正好,哪怕叫孙璧发现了,都不能硬气地教训孙禛,只能忍着。 孙璧深吸了一口气,他就知道,不能让这两兄弟住到郡王府里来,可当时情况,他推托不掉。 这可真是两个大麻烦。 或者说,在老郭婆死在南陵地界上时,孙璧就明白,麻烦已经甩不掉了。 也许,他该早作准备了。 第七百四十八章 攀爬 从府衙回到郡王府时,郡王府拨过来看顾孙睿、孙禛两兄弟起居的管事笑眯眯地搓着手,给孙禛打了个眼色。 孙禛对这位嘴巴甜、会来事儿的钟管事印象不错,寻了个孙睿看不到的角落,冲对方抬了抬下颚:“说吧,什么事儿?” 钟管事道:“郡王爷知道殿下在这儿没有乐子,我们这么个穷山僻壤,实在比不得京都繁华,可都把殿下您逼得亲自去抓蛐蛐了…… 自家兄弟,没有照顾好您,郡王爷心里过不去,就让人去抓了几只山鸡来,关在隔壁院子里。 我们这儿山民养的斗鸡,凶得很,飞起来能有半堵墙高,打红了眼,精彩极了!” 孙禛一听就笑了,抚掌道:“关隔壁院子了?那不行,斗起来动静大,叫我皇兄听见了,你挨打、我挨骂,你给关个僻静地方,别叫皇兄知道。” 钟管事一听这话,知道孙禛有兴趣了,自然满口答应,又道:“您何时要看斗鸡,只管交代奴才,您半夜里要斗鸡也成。” 孙禛应了,打发了人手,慢悠悠走回自个儿屋里,脸上的笑容唰得就不见了,只剩下满满的讽刺。 他一脚踹在矮几上,震得几子上的物什哐当作响,啐了一口:“孙璧把我当傻子耍!” 清早时,孙璧刚给孙睿告状,转头就抓了几只斗鸡给他,摆明了就是不想孙禛继续去追究那崖壁上的风景。 这算什么?当他孙禛是叫几只鸡咯咯挥几下翅膀,就被吸走了全部心神,旁的事儿都忘了的人吗? 在孙璧看来,孙禛脑袋里就只能存下一样事情? 孙禛恼怒孙璧把他看扁了,而且,孙璧越不想让他知道,他就越想知道! 为了“宽”孙璧的心,当天夜里,孙禛就跟着钟管事去看斗鸡了。 几只山鸡果然都凶,从地上打到半空,带血的鸡毛飞起,漆黑的天色、熊熊燃烧的火把,映得这场面越发血腥气。 孙禛看得津津有味,酒都多喝了两壶,摇摇晃晃回去歇息。 他虽然醉,脑子还算清明,知道这是安抚孙璧的手段,他表现得越愉悦,孙璧就会越放松。 钟管事伺候了孙禛,去孙璧那儿禀了。 孙璧冷笑道:“多抓几只厉害的,他喜欢鸡飞狗跳,让他闹去,盯紧些,这两兄弟一静一动,都要防。” 后几日,孙禛白日依旧跟着孙睿去衙门,晚上抓着机会就去看斗鸡,表现上很听孙睿的话,甚至是官场上的那些应对,他都老老实实的,没有胡乱出言。 在一夜大雨过后,孙禛借口受凉,早上没有起身。 孙睿让人给他请了大夫,自个儿走的。 孙禛得意,以为所有的动静都瞒过了孙睿,可他不知道的是,他的一举一动,都在孙睿的眼皮子底下。 夜里去看斗鸡也好,装病也罢,孙睿一清二楚。 或者说,孙睿等着孙禛动手。 虽然,孙睿有八九成把握,孙璧的秘密就在崖壁后头,可具体在什么位置、什么规模,他还摸不清。 孙睿也远远望过那块崖壁,切面大,倘若山体里是空心的,谁也说不清入口到底在崖壁的哪一处,这里头又最终通向何处。 他倾向于“狡兔三窟”。 如果他是孙璧,山都挖了,只要不塌陷,当然是挖得越大越好,南陵最不缺的就是连绵的山体,只要费心思挖,能从郡王府一路挖到底下其他县、镇,而出入口也不会只有这儿崖壁上的一处,也许在这郡王府里还有别的出入口。 山崖上若有,与其说是方便出入,不如说是通风口。 孙禛去爬,不可能一寸一寸的排摸,指不定爬到崖顶,还什么都没有发现。 可孙睿还是需要孙禛去那么做,这是在给孙璧施压,那日的几句话,就让孙璧心绪不稳了,再来这么一出,孙璧疑心病犯了,露出来的马脚也会更多。 至于孙禛的安危…… 在孙睿眼里,不死就行了。 郡王府人手稀少,大白天也没有什么人声,孙禛留了个废话多的亲随躺床上假扮着,自个儿带着另一个溜了出来,直直就往那夜的崖壁方向去。 白日看得比夜里清楚,那山崖看着还挺高,植被茂密,灰色的岩石几乎都被绿色所遮挡,只几处露出来。 亲随眼力不错,抬手指了几处:“您别看这崖高,那儿、那儿、还有那儿,都有落脚的小平坡。” 孙禛抬眼看,道:“站在地上遮挡住了,不晓得那小平坡是只能落脚,还是别有洞天。” 两人寻了寻,还真找到些蹊跷之处。 孙禛先前的想法对路子,这儿原该有藤蔓能上去,这会儿却都被砍断了,砍刀的口子瞧着还挺新鲜。 他嗤笑一声:“孙璧以为没有藤蔓,我就上不去了?” 亲随看那刀口子,心里突突直跳,他原本以为上头就是个看景儿的地方,最多也就是寻到些僭越的东西,顶天了,叫孙禛撞破了也没什么,可此刻他不那么想了。 万一、万一上头真有要命的东西,孙禛与他两个人涉险,出了事,他脑袋掉在地上都不够。 “殿下,”亲随忙道,“我们已经看出了郡王爷那暗藏的心思,我们多带些人手一块来搜,才好把他们一网打井,只奴才跟您,还是气势不足。” “呸!”孙禛不听他的,“多带些人手?你去把皇兄喊来,跟他说我们要爬山崖?” 话还未说完,孙禛就已经扎起了衣摆,一脚蹬在崖壁上。 论两人对垒,孙禛学的功夫还不到位,但论调皮捣蛋,他从小就是佼佼者,师父教授皇子们的基础,全让他运用到爬树上去了。 攀崖与爬树也算有些相通,就算没有皆是的藤蔓,还有不少植被、凸石让他借力,他猴子一样飞快地就上了一节。 亲随抬着脖子,心一横,也跟着爬。 消息传到孙璧这儿时,他冷笑着搁了筷子,果不出他所料。 早上孙禛病倒了,孙璧就知道他要唱这么一出,明面上孙璧让人送了孙睿出府,又给孙禛安排了大夫、药童,但实际上,这些人手就是在等着孙禛偷溜的。 果然,孙禛弄了个李代桃僵,自己溜了。 第七百四十九章 你可真敢 钟管事发现了也不做声,由着孙禛去崖壁处,这才来禀报孙璧。 皱着眉头,钟管事道:“郡王爷,万一真叫七殿下发现了些什么……” 孙璧面不改色:“他一个蠢货,能发现什么?他没有那样的本事,我也不信他有那样的运气!趁着一次给他们兄弟一个教训,让他们别没事儿找事儿!” 藤蔓是孙璧故意让人割的,就是为了刺激孙禛,叫他气急败坏之下急吼吼去爬,眼下看来,效果极好。 钟管事知道孙璧下了决定,也就不劝了,告罪了一声,去做安排他做的事情。 崖壁上,孙禛看着爬了不少,实则离崖顶还有很长的一段,他正计算着之后的落脚处,突然崖下就传来了咋咋呼呼的声音。 “殿下!哎呦殿下,您可别吓唬奴才,这山高着呢,您赶紧下来吧!”钟管事在底下叫得撕心裂肺。 孙禛被他一惊,脚下险些打滑,好险才稳住。 被发现了,孙禛心有不甘,可这么老老实实下去,他更加不甘心,也就不理会钟管事,又继续往上爬了几步。 钟管事鬼哭狼嚎一般,就差跪下来给孙禛磕头了。 孙禛被叫得心烦,骂道:“你给我闭嘴!” 如此一来,耽搁了孙禛的动作,他不上不下攀在崖壁上,气得红了眼。 孙璧一副得了讯息赶过来的样子,脚步都比平素快了不少:“胡闹!殿下怎能这么胡闹!” 崖上崖下对峙了好一会儿,等孙睿得信赶回来,孙禛才不好再坚持了。 孙睿看了眼局面,想到跟着他赶来郡王府的京中、南陵的官员,心说孙璧果真是个“做事儿”的。 孙璧要让孙睿当着所有人的面,不许孙禛再打崖壁的主意。 毕竟,私底下劝了孙禛一回,必然还有下一回,孙璧这是釜底抽薪。 孙睿不能被这么多人说管不住亲弟弟,连弟弟都管不住,如何管朝事?孙禛也不敢当着这么多臣子的面胡来,传回京里去,他能被人笑话死。 就为此,从来不让官员们出入的郡王府,今儿都没有拦人。 孙睿心里明白,而且他逼孙璧一把的目的也算是完成了,便顺水推舟,让孙禛下来。 孙禛不敢跟孙睿硬顶,在臣子面前不给孙睿脸面,虞贵妃事后能念叨死他,他只好苦着脸往下爬。 下来不比上去,钟管事在底下抬着头指挥,一会儿“殿下左一点”、一会儿“殿下右边有一处能垫脚”。 “唉唉,殿下稍等,奴才再看看接下去踩哪儿。”钟管事高喊。 孙禛离地还有不少高度,这脚刚落,低头看下面一群人跟看猴子一样看他,他的心火就一阵阵往下窜,急吼吼道:“你看出什么明堂来了,别吵了,我自己也……” 话才说了一半,突然就没声了,而底下,爆发了此起彼伏的惊呼声。 孙禛掉下来了。 明明先前爬得好好的,突然间就滑了脚,整个人重心一歪,直直往下掉。 事出突然,大部分人根本回不过神,倒是有几个身手好的,冲上前或是接、或是垫。 孙禛反应也算快,手掌死死去抓崖壁,这一缓,他自己减了速,底下接着的人又多了几个,最后落地时,虽然还是砸下来的,但好歹,没有重伤。 他双手全是血污,躺在地上动弹不得,大夫赶忙检查,说是断了一条胳膊、又断了一条腿。 给孙禛做肉垫子的官员也多是轻伤,并无大碍。 孙睿的脸一阵白一阵青,再看孙禛神色,却看出了些许端倪。 他太了解孙禛了,孙禛胡来归胡来,但此时的反应透着一个意思,孙禛不仅仅是简单的失足。 孙睿偏过身子,冰冷的目光落在了孙璧脸上,因着高度,崖壁上哪怕有什么,底下人也看不清,但孙禛是被钟管事一点点引到那个位子上去的,这其中的确可以做文章。 那个高度摔下来,孙禛只受这么点伤,完全是运气好,若是不走运,不说半身不遂,摔死了都有可能。 孙睿恨孙禛,但他不想给孙禛一个痛快,也十分不满意孙璧的这一举动。 他走到孙璧跟前,声音阴沉却带着刀子:“你可真敢!”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孙璧却笑了笑:“殿下胆子也很大。” 这么两句话,不欢而散。 孙璧目送孙睿走远,瞥了一眼边上的董之望,道:“总督大人不去看看七殿下?” 董之望苦着脸,道:“您这是何必呢?七殿下爬到顶上都发现不了什么,您这一算计,不是自个儿心虚了吗?三殿下的话是什么意思,是指山里的那些,还是指您让七殿下摔下来……” “他是个什么意思,有区别吗?董大人还指望有回头路?”孙璧嗤笑了一声,压低声音道,“这会儿还心存侥幸,你早干嘛去了?你当时听我的,还会有现在的事儿?” 孙璧说完,一摔袖子走了。 他也是一肚子的火气,有对孙睿、孙禛的,有对董之望的,也有对自己的。 刑部来南陵时,孙璧就警告过董之望,赶在刑部之前就杀了老郭婆,刑部抓不到那老虔婆,还能寻出什么花样来,偏董之望没有听他的,叫刑部抓到了人。 抓着了就抓着了,老郭婆根本不知道多少事儿,就是个中间人,掀不起风浪。 偏董之望觉得面子受损,一定要和刑部打太极,这下好了,打到最后,成了现在这样子! 也怪他自己,亲自动手不就结了,非指着董之望,一拖再拖! 这一回,不能指望董之望了,孙璧要先下手为强,先给孙禛一个教训,让他那两个堂弟知道,这儿不是京城,这儿是他孙璧的地方! 既然已经决定动手了,孙禛摔得不能动弹了也好,让他也看看,在事关性命时,孙睿会不会丢下他的胞弟。 另一厢,一众官员围着孙禛,心里都叹着气,尤其是京里来的,越发烦闷不已。 这算什么事儿! 案子没有进展不说,孙禛还摔成这样子,若是为了办案出了意外也就罢了,结果是因为攀爬崖壁,这…… 第七百五十章 笑话 孙睿回来时,孙禛的屋子里站了不少官员,外头廊下也挤了不少,三三两两凑着脑袋说话,有人警觉,一眼瞧见了孙睿,赶忙问安。 “让众位大人们担忧了,七弟……”孙睿只开了个头,没有往下说,犹自摇了摇头。 当官的人心思多,就算是半截话,也能品出一堆儿的弯弯绕绕,心里小小的一块地,愣是能绕得比京城里混居的胡同还复杂,都纷纷冲孙睿露出了心照不宣的笑容,寻个理由,各自避开了。 走得远了,再顿下步子,回头往院子里看上一眼,互相又感慨几句。 “三殿下可真是不容易,摊上这么个要操心的胞弟……” “可不是,刚殿下那口吻,替七殿下赔罪吧,这罪又实在没脸,他这个做哥哥的也是进退两难。” “不能不管,管又管不住……” “七殿下受伤是大事,总要报到京城里,还要被说没有顾好弟弟。” “亏得是一位娘娘生的,手心手背都是肉,这要不是一个娘,还不知道要闹成什么样呢。” “攀崖摔下来,还有脸闹?” “谁知道呢……” 孙睿没有听见这些臣子们说什么,但大抵也猜得出来,他慢慢走进了屋子里,阴沉着脸看着孙禛。 孙禛受了伤,摔下来的那一瞬间是懵的,此刻缓过神来了,四肢里的痛才一股脑儿地渗出来,让他额头上全是汗。 若是在虞贵妃跟前,孙禛少不得撒娇卖惨,可面对孙睿,他自知理亏,根本没那个胆子,只能憋着嘴不敢喊痛。 孙睿坐下,冷声道:“早上不是受凉了起不来身?现在知道什么叫起不来了?” 孙禛缩了缩脖子,小声道:“皇兄,这郡王府里肯定有事儿,孙璧就不是什么好东西,不是我自己开脱,我不是踩空摔下来的,那地上……” 孙睿冷着脸,一瞬不瞬盯着孙禛,把孙禛盯得说不下去了。 “所以你就有理了?”孙睿嗤笑一声,“孙璧敢让你摔下来,就是他不怕跟我们撕破脸,在南陵、在孙璧的眼皮子底下,你有什么底牌跟孙璧对上?真当这是京城?真以为你能呼风唤雨?” 孙禛被孙睿说傻了,想坐起身来,偏身上痛得根本使不出劲儿:“皇兄的意思是……那我们还在这儿?不走等着让孙璧瓮中捉鳖?” “你断腿断手了,能走?”孙睿站起身来,“你好好养着吧!” 孙禛急了,眼下是养伤的时候? 可不管他怎么呼唤,孙睿都不再理他。 孙睿出了屋子,背着手站在廊下,抬起眼皮子看着湛蓝湛蓝的天,窗户里头,传出来孙禛的声音,“皇兄”、“皇兄”叫个不停。 他有那么一瞬的恍惚和错乱。 他想起了那阴冷的天牢深处,他在牢笼里不见天日,对时间的流逝都失去了把握。 最初时,钉子们递消息进来,孙睿还能知道今夕何夕,等钉子们的讯息断了,就无法再确定年月了。 糟糕的环境摧毁了孙睿的身体,他最后一次见到孙禛时,是他的四十岁生辰。 不惑之年,他却苍老得像个暮年老汉。 孙禛亲自送了一碗长寿面来,孙睿这才知道,那一天是自个儿的生辰,他在天牢里已经过了四年多了。 那碗长寿面,也是孙睿下天牢那么久,吃到的唯一一顿人吃的饭。 孙睿不怕孙禛给他下毒,他已经毫无反抗之力,孙禛想让他怎么死,他就只能怎么死,因而那碗面,他吃得很香。 哪怕,孙禛给随时能处死的孙睿送长寿面,本身就很讽刺,孙睿还是吃了。 兄弟两人隔着木栏,谁也没有说话,直到孙睿放下筷子,抬头看了眼孙禛。 孙禛一身明黄色的龙袍,在这阴暗的地牢里,瞧着甚至透着些黑。 “我还能活多久?”孙睿问了声。 孙禛面无表情,道:“母妃舍不得你死。” 孙睿嗤的笑了声,这就是虞贵妃的妇人之仁了。 她当日已经做出了选择,她遵照着顺德帝的意思让孙禛坐上了皇位,甚至帮着孙禛压制孙睿。 成王败寇,孙睿失去了所有倚仗,落到如此境地,明明给他一个痛快才是最好的解脱,虞贵妃却坚持留着他的命,不许孙禛真的杀了亲兄弟。 是心疼孙睿吗? 倒也未必。 大抵是虞贵妃不希望孙禛背上一个弑兄的名声,哪怕孙禛根本没有什么好名声。 孙禛出天牢时,孙睿又问了一句:“龙椅坐着舒服吗?” 对方没有回答,就这么走出去了,隔了一会儿,才有个内侍不咸不淡回来扔下一句话:“圣上说,他抬头看到的天是蓝的,肯定比你这儿舒服得多。” 孙睿又在黑暗里过了些日子,直到一顿看着像那么一回事儿的断头饭送到跟前,他才明白,可以解脱了。 虞贵妃、或者说是皇太后娘娘薨逝了,他这个长子,也能陪着上路了。 送饭的好心,告诉了孙睿年月,离孙禛送面那天,又过去了八九个月了。 天宝九年,孙睿死在天牢里。 而现在,躺在屋里挪不动的是孙禛,站在外头看蓝天的是孙睿,这可真是一场笑话。 话又说回来,孙禛身子底下那张床,怎么说也比天牢舒服多了。 真是便宜他了! 孙睿眯着眼看了会儿天,这才缓缓收拢了心神,他是故意让孙禛去逼孙璧一把,只是没有意料到,孙璧的反应如此直接又剧烈,险些就要了孙禛的命。 孙禛的命可金贵着呢,岂能随随便便折在孙璧手里?如此越俎代庖,孙睿很不满意。 不过,孙睿也算是摸明白了孙璧的底,孙璧想反,而且豁得出去,否则小惩就足够,他不该如此对付孙禛。 孙璧自恃山高皇帝远,南陵一旦动手,孙睿和孙禛落在他手上,朝廷投鼠忌器,毕竟,两人皆是虞贵妃的儿子,满朝又认为圣上最器重孙睿。 可孙睿也是有备而来,虽然孙禛的状况不在预料之中,但反过来想,行动不便的孙禛也会麻痹孙璧。 孙睿招呼了一个亲随上前,低声吩咐了几句——既然孙璧要反,那就再催他一把吧。 第七百五十一章 哗然 虞贵妃做了一个噩梦,半夜里惊醒,坐在床上直喘气。 伺候的嬷嬷宫女们又是安慰又是倒水,虞贵妃摆了摆手,自个儿努力平复。 “魇着了,缓过来就好。”虞贵妃拧了拧眉心,明明刚醒,可到底梦到了什么,她一点儿也想不起来,只是心跳一下比一下快,根本稳不下来。 直到天亮时,虞贵妃都没有安下心来,反而病倒了。 病来如山倒,哪怕她不想摆架子,也不得不请御医诊脉开方子,老老实实吃药安养,连皇后娘娘那儿都打发了人来看她。 刘婕妤也露了一面,说了些姐妹亲和的话,转头就去了慈心宫。 “真病倒了,脸色很差,从前几年生九殿下以来,就没有见她身子那么差过,”刘婕妤满脸的担忧,与皇太后道,“她嘴上说是受凉,儿臣看着应当是挂念三殿下与七殿下,当娘的嘛,都是这么一个心思,儿子从未远行过,整日里挂念,而且,南陵不是什么悠闲地方,两位殿下是去查案子的,偏案子又不好查……” 皇太后笑了笑,道:“生的是皇子,历练是好事儿,谁都要经历这么一遭,哀家以前也经历过,慢慢就好了。” 刘婕妤陪着笑,心说她就没有轮到,什么好的历练,全落到孙睿头上,圣上根本没有分给过孙祈。 腹诽了一通,刘婕妤嘴上还是顺着皇太后的:“可不是,男儿就要多练,像小公爷一般,现在能独当一面,谁不夸赞呢?” 听见刘婕妤提蒋慕渊,顾云锦转过头看了她一眼。 她今儿进宫来陪皇太后说话,刘婕妤来了,她便先让到了一旁。 刘婕妤冲顾云锦露了个笑容,又与皇太后道:“母后,南陵何时能了啊?儿臣看着,三殿下他们一日没回来,虞贵妃怕是要一直病呢…… 偏小公爷在北边,不在京中,不能给圣上多些建言。 说起来,云锦这孩子还是新婚呢,他们夫妻两个就聚少离多的。” 皇太后道:“哀家可不知道前头的事儿。” 只这么一句话,刘婕妤的脸色就变了,她知道自己太急了,让皇太后不高兴了,她只好讪讪笑了笑,又拉着顾云锦说了几句亲切话,便告退了。 皇太后心里门清。 孙祈和孙宣在京中相争,恨不能让孙睿在南陵半年一年的回不来,可他们更担心还未争出个结果,就先叫孙睿立了一功。 刘婕妤盼着让蒋慕渊去南陵,老郭婆的案子破了,也能吹嘘是小公爷的功劳,弱化孙睿、孙禛在其中的作用。 可皇太后哪里会让蒋慕渊去掺和这些? 她一句话就把刘婕妤打发了,也不会与顾云锦多讲,毕竟,在皇太后眼里,顾云锦是个通透人,先前已经点拨过一回了,足够了。 顾云锦坐回皇太后身边,道:“其实,婕妤娘娘说得对,我与小公爷新婚,现在又分隔两地,我可想他了。” 皇太后闻言一怔,复又见顾云锦鼓着腮帮子,看起来可怜兮兮的,她忍不住哈哈大笑。 顾云锦道:“您别笑话我,我粘他,这宫里宫外谁不知道……” 这是真话,的确是满宫城都知道。 先前蒋慕渊回京,顾云锦几乎日日在宫外候上一整日,那股子黏糊劲儿,也亏得皇太后喜甜好糖,才没有被他们齁得掉牙。 皇太后就喜欢他们感情好,拍着顾云锦的手,道:“哀家不笑话、不笑话。” 一面说,一面还是笑。 顾云锦哄着皇太后,几句话说过,自是谁也不提刘婕妤了。 刘婕妤在皇太后跟前被堵了个严严实实,消息也落到了陶昭仪的耳朵里,她虽不知道刘婕妤与皇太后说了些什么,但对方离开慈心宫时脸色不好是真真切切的。 陶昭仪这几日来来回回琢磨着,等圣上再提及立太子的事情之后,就该朝孙祈发难了。 就是不知道,圣上何时会再提…… 没有等陶昭仪等到那一天,一骑快马冲去城门,直直往宫城而去。 马背上的驿官风尘仆仆,一副快脱力的模样,甚至有人瞧见,他把身上的折子交到宫城守卫手里,整个人就晕倒在地上了。 消息快的百姓,纷纷咋舌,这到底是出了什么大事儿了? “莫不是北境又打起来了?” “不像,那驿馆从南城门进城的,人是从南边来的。” “南边?难道是南陵又……” “前回是刑部官员被截杀,这回、这回……哎呀,两位殿下还在南陵呢!” 一时间传言四起,但终究只是猜,没有个准信。 驿官的折子送到了文英殿,孙祈听说是南边送回来的,赶紧打开来看,他想知道孙睿在南陵有没有查出花样来。 他才看了一眼,折子就失手掉到了地上,所有人都转头看着一脸震惊的孙祈。 孙宣见状也好奇了:“什么事儿啊?让大哥如此大惊失色。” 他这话是寒碜孙祈的,可等他捡起折子看了,脸色也没比孙祈好到哪儿去,捧着折子,一时都说不出话来。 傅太师圆滑,便与孙宣告罪,伸手取过了折子,再一看,脸色阴沉了下来,他对众人道:“南陵郡王孙璧,起兵造反。” 一时间,文英殿一片哗然。 “郡王爷、那个郡王爷,造反了?”纪尚书也是大吃一惊,在他的印象里,孙璧是个很规矩老实的人,前几回受召进京,也没出一点儿的幺蛾子,结果,一闹就闹了个大的。 孙骆还惦记着两个兄弟,道:“三哥和七弟还在南陵,他们怎么样了?” 傅太师摇了摇头:“折子上没有提,不晓得是脱身了还是叫孙璧给扣下了。” 孙宣这时才回过神来,叹道:“他们去查老郭婆的案子,怎么就掺和到了这事儿里,不过,孙璧胆敢造反,可见是早有异心,老郭婆的事儿与他恐怕也脱不了干系。” 孙祈附和道:“我也这么想,三弟他们许是抓到了孙璧的把柄,孙璧干脆不做不休,直接造反。哎……” 两人皆是叹气,可唯有自己才知道,刚刚震惊之余,心里是闪过了一丝侥幸与快意的。 如果孙睿折在了南陵,那就能不战而胜一强力的对手。 此乃天意。 第七百五十二章 投鼠忌器 阴暗的心思自是只能隐藏,表面上,孙祈和孙宣都很关心身在南陵的兄弟。 孙祈是长兄,这些日子又多表现的沉稳又踏实,因而此刻脸色还算平和,只是嘴唇紧紧抿着,透出了几分关心。 孙宣年纪轻些,开朗又温润,这会儿的关切也就更外放。 两人都装得恰到好处,只是在眼神交汇时,才从对方的眼底里品出了一样的味道。 侥幸和快意,他们是一样的。 可谁也不会拆穿了谁,要装便一块装。 而且,对孙睿的不战而胜虽好,但孙璧的造反不是小事,快马加鞭的折子上消息也不够细致,不知道孙璧手里有多少兵多少粮,不知道南陵官场是全力支持孙璧还是被刀架在脖子上不得不反,孙璧之后是要死守南陵,还是要发兵北上,这些都还是问号。 也是此时最应该上心的事情。 孙祈与傅太师道:“太师,此时紧要,该赶紧报到父皇那儿。” 傅太师明白轻重缓急,带着折子与几位皇子一块往御书房去。 圣上这几日疲乏,午后稍稍打了个盹,刚擦了脸清醒过来,就听见外头急匆匆的脚步声。 一众人进了御书房,圣上不由皱起了眉头,视线落在了傅太师手里的折子上:“出什么大事儿了?” 傅太师没有回答,只把折子呈上。 圣上打开一看,十指捏着折子,连呼吸都重了,他来回看了两遍,啪得把折子摔在了地上。 “好一个孙璧!”圣上站起身来,“他敢!他竟然敢!就没有睿儿和禛儿的消息?一丁半点也没有?” 孙祈道:“父皇,报信的折子刚送抵,其余消息都没有到,还不知道三弟和七弟到底怎么样了。” 孙宣也道:“不晓得三哥和七弟的消息,我们对南陵,投鼠忌器。” 圣上扫了两个儿子一眼,这个当口上,他也懒得分辨这两个有野心的儿子到底心存什么想法,干脆挥了挥手,道:“你们先回文英殿,吩咐下去,请肃宁伯进宫,让兵部也过来,还是宗亲那儿也传个话,是了,再请冯太傅、曹太保,傅太师先与朕理一理。” 孙淼和孙骆听话,圣上说什么便是什么,老实告退。 孙祈和孙宣也只能如此,可两人都明白,圣上这时故意打发人,毕竟,请几位大人的事儿,交由内侍就好,哪里需要他们皇子亲自去安排交代。 只因事关孙睿和孙禛,他们的父皇才不喜欢他们插手。 御书房里,傅太师坐着说话,韩公公都谨慎起来,何况底下的小内侍,谁也不敢出大气。 圣上揉了揉眉心:“太师如何看待?” 傅太师在要事上不打太极,直言道:“圣上想打,还是想和?” “和?怎么可能和!”圣上道,“就因为南陵远在边疆,他们起兵造反,朕就由着他们去了?” 傅太师也知道不可能和,但打有打的前提,他沉声道:“圣上既然想打,有想过三殿下与七殿下的处境吗?两位殿下若不在孙璧手里,我们自然可以放手去打,可若是两位殿下受困,将士们要如何? 五殿下刚刚说的也有道理,我们投鼠忌器,首先要确定的还是两位殿下的处境。” 这话落在实处,圣上听得进去,便道:“太远了,朕担忧两个皇儿,却无能为力。” 傅太师又层层递进:“圣上您知道,南陵群山峻岭,孙璧若铁了心死守,董之望再跟他一条心,我们要打进去,是一场持久战。如今北地战事结束没有多久,国库的银子捉襟见肘,时间长了,我们未必耗得起……” 圣上抬起眼皮,看着傅太师:“太师认为这战事打不了?” “不是打不了,而是要打,圣上就要下定决心,这仗难打,且真打起来,两位殿下的安危,无人能确保。”傅太师道。 圣上哪里不明白傅太师的意思,傅太师这人最是机敏,也最是耿直,要么不说,说了就一定说到点子上。 孙璧极有可能捏着两个皇子做盾牌,顺德帝自己不下决心,领兵的人太难做事了,指不定仗没打完,就因为两个皇子出事而倒霉。 圣上长长叹了一口气:“加紧打探,也要加紧调兵,哪条线都不能耽搁。” 两人商议了一阵,肃宁伯等人陆陆续续进了御书房,一听孙璧起兵,皆是眼前一黑。 这都是什么事儿啊! 肃宁伯有心南征,见圣上看了他一眼,他道:“不是臣要推托,实在是刚从北边回来,有心无力,这要是十年前,臣主动请缨。” 圣上也清楚肃宁伯的身体,没有勉强,便道:“可有领兵的人选?” “现在从他处调人,怕是时间不够,让余将军先行顶上。” 顾云齐前几年就是在余将军麾下投军,余将军驻军皖城,离南陵虽还有些路途,但相较京师,已经近了不少。 一整个下午,御书房里都在商议南征之事,文英殿里也是议论纷纷。 如此状况,自是各处瞒不住,也不会特特瞒,后宫里很快也就收着信儿来。 慈心宫里,皇太后前一刻还被顾云锦逗得哈哈大笑,下一刻,脸上笑容全无。 顾云锦亦是愕然,她不知道孙璧会反,别说前世她没有经历过,顾云思都没有提及过一句两句,可见当时孙璧一直老老实实的。 可孙睿知情吗? 孙睿比他们三人活得都久。 蒋慕渊当时打听过,孙睿在朝事之中最关心的就是南陵,押送老郭婆回京,是孙睿主张的,且截杀,是孙睿安排的,为了不让蒋慕渊插手南陵的事儿,孙睿甚至等到蒋慕渊出发回了北地之后,才让人动手的。 之后,孙睿带着孙禛去了南陵调查…… 这么一理,按说孙璧的反心是在孙睿的意料之中的。 孙睿有心,就不会让自己陷入无法脱身的境地,他要是折在了孙璧手里,他的重生还有什么意义? 却是不知道,孙睿眼下到底身在何处。 皇太后问小曾公公道:“圣上要打?” “是,”小曾公公答道,“听说要快马传小公爷回京。” 顾云锦抿了抿唇,捏紧了指尖。 第七百五十三章 自傲 圣上传蒋慕渊回京,这也是情理之中的。 先前由着蒋慕渊留在北地,是京里没有什么要紧事儿,圣上卖外甥一个面子,让他最后再挣扎挣扎,挣不出个结果来,北地守军的将军印落在别人手里,蒋慕渊也不好再讨。 可眼下不同,北地只是重建,南陵却是造反,圣上需要人手,自然要让蒋慕渊回京。 顾云锦明白这个理,但心里也担忧。 圣上以为他们在北地“无所事事”,可事实上,他们是在等顾云康的归来,是下定决心要一路杀到北狄大帐的。 却是不知道,顾云康何时能返回北地。 顾云锦想到了蒋慕渊带走的地图…… 地图是顾云锦的心血,别看都是些翻看古籍、询问旅人的收集、整理工作,真的上手做时有多费心、又需要多小心,只有亲身参与的人才知道。 地图不仅仅是一副画,它更是踏上那片土地的人的指南针。 顾云锦自问那份地图已经竭尽了她的心力,也相信八九不离十,可有信心是一回事,真的让蒋慕渊带着将士们通过地图去寻找通道又是另一回事。 在真正的结果出来之前,难免忐忑。 是的,彼时蒋慕渊坦言过会依照地图探一探路。 当然,顾云锦更希望是顾云康能安全回到北地,以自身经验结合地图来行进,这是最安稳的方式,而眼下,这样的安稳可能不能实现了。 本来还有几个月,现在,圣上的传召一到北地,蒋慕渊必须立刻回京,南陵郡王反叛,又有两个皇子牵扯其中,这是天大的事儿,蒋慕渊不能耽搁。 顾云锦想,也许蒋慕渊会做最后一搏,他会强压下京中状况,不管准备得如何,直接带兵冲向北狄,胜或者败,在此一举。 只是,风险太大,南陵正是要兵力要粮草要军需的时候,若在北境损伤太大,朝廷越发捉襟见肘,圣上会不满意。 顾云锦听蒋慕渊说过他的前世,虽不知原因,但圣上偏心孙禛,这就势必会压制着蒋慕渊。 近几年未必下狠手,可落了这么一个不听圣命、胡乱调兵的把柄,将来翻起旧账来,还真不是好事。 万一,孙禛在南陵遇到了大险情,北伐狄人的效果又不够显著,甚至损伤大了,圣上指不定就迁怒上了…… 顾云锦一直在想蒋慕渊的事儿。 皇太后见她走神,倒也不觉意外,夫妻感情好,有牵挂难免,况且,南陵战事起,圣上真把蒋慕渊叫回京中,怎么可能就让他在京里无所事事,上阵调兵遣将是少不得的。 哪怕皇太后不愿意蒋慕渊掺和几位皇子的太子之争,但打仗是另一回事情,有多大的能耐就做多大的事。 她的外孙儿,不是庸庸之辈,是顶天立地的好儿郎,要文能文,要武能武,享受着皇亲国戚的荣光,自然也要回报百姓和朝堂。 而且,这也是蒋慕渊自己的选择,皇太后不用问,她太清楚蒋慕渊的心性了。 蒋慕渊与孙恪是不一样的。 孙恪从无心朝政,也不仗着亲王世子的身份胡来,皇太后自不会逼他,人各有志。 皇太后轻轻拍了拍顾云锦的手以示安慰:“阿渊有本事。” 顾云锦一听,知道皇太后误会,她不好解释北地的事儿,便顺着道:“可有本事了,我以小公爷自豪,腰板笔直。” 皇太后被顾云锦给逗笑了,眼下笑纹都明显了些。 是了,这云锦丫头也不是个寻常后宅小娘子,皇太后听说过,顾云锦未嫁前就在贵女们跟前说过“以出身镇北将军府为荣”,她是真的自豪,也是真的自傲,她有她的胆识和魄力。 “是挺直的,”皇太后笑着道,“哀家看着身量都长了些。” 这个年纪的女子,有些不长个头了,有些还在长,许是顾云锦今生勤练功夫,她自己都觉得在长个子,虽然不明显。 皇太后逗了顾云锦几句,又交代小曾公公:“这个荷包,你给静阳宫送去,前几日就病着,得了这么个消息,怕是要成了药罐子了,让她嘴里尝点儿甜。” 静阳宫是虞贵妃的宫室,这荷包自然是给虞贵妃的。 小曾公公接过荷包,道:“您仁厚。” 顾云锦瞅了荷包两眼,皇太后对金银都未必有对糖果上心,这荷包看着不瘪,前回她们三个输给皇太后的糖果,怕是三分之一都在里头了。 “都说您不喜欢她……”顾云锦柔声道。 皇太后喜欢顾云锦直来直去的性子,不觉得这话冒犯或是过界,道:“哀家是不喜欢她,但将心比心,两个儿子遇险,搁在哪位母亲身上,都是天塌了一样。 哀家与虞氏不睦,说穿了就是婆媳间的那些事儿,又不牵扯孙儿,虞氏本事不算大,养儿子倒还不错,禛儿心性未定,打磨几年会有长进,睿儿被教得极好,想来奕儿将来也不差。 哀家老了,对朝廷,盼着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对皇家,安稳顺畅,够了。” 这是皇太后的心里话,也是奢望。 她这把年纪,天真不剩下多少,仅存的那点儿也就是老顽童的童趣,风调雨顺,这是看老天爷的,哪里那么容易,同理,皇家之中,安稳顺畅更是一场梦。 圣上设立文英殿,又松口提了立太子,皇太后是颇有异议的。 后宫不干政,皇太后只尝试着问过圣上几句,也说过自己的建议,但也仅此而已,拿主意的,终究还是龙椅上的那一位。 子孙福气,她一个老太太是管不上了,不如放宽心吧。 这么一想,皇太后又取了两颗糖果,一颗给了顾云锦,一颗自己含了,叹道:“也不知道睿儿和禛儿,现在在南陵还能不能尝一口甜的,哀家真是着急啊……” 孙璧反叛,两位皇子失了踪迹,自是有人烦恼、有人侥幸,仰仗着孙睿和恩荣伯府的,一时间心乱如麻,心向孙祈或者孙宣的官员,也是半点不敢放松。 第七百五十四章 赌到底 一来,态度要端正,真幸灾乐祸上了,脑袋肯定不保;二来,南陵叛乱,这是打仗,不是儿戏,太子之争、或者说皇位之争,那是建立在龙椅安稳之上的,孙璧要在南陵做了土皇帝,他们还在京里为了个储君之位打破头,那不是唱戏开玩笑嘛。 一时之间,所有人都打起了精神,即便是孙祈和孙宣,此刻都是正气凌然。 对两位兄弟的关心、对孙璧的愤怒、对平叛的决心和信心,该有的姿态,一点都不缺。 徐砚端着茶盏,轻轻吹着热气,隔着氤氲的白雾,他一直在观察着几位殿下。 不得不说,这几个月的学习和培养,进步是显著的,起码,在端架子上,成效显著。 上位者需要的气度的城府,比最初时,进展颇多。 徐砚也说不好,圣上如此锻炼几个儿子,是不是一个好法子了。 夕阳西落,顾云锦坐着马车回宁国公府。 途径东街,百姓们都在议论南陵反叛,这等大事,断断不会瞒着百姓,也瞒不了。 有年纪长的,还记得先帝登基前后的事情,纷纷摇头叹气,说孙璧的父王当年忍让又谨慎,不想被推上台做个傀儡,也知自己不是治国之才,情愿在地窖里躲着避着也不肯叫那些狼子野心的家伙找着,怎么生出了孙璧这么个儿子来? 没有人知道答案。 何况,都姓孙,老子没有当皇帝的心,儿子有了,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儿。 毕竟,南陵那地方,山高皇帝远,日子长了,潇洒惯了,真的会忘了今夕何夕,忘了谁是谁了。 顾云锦闭目养神,外头的话听了七七八八,心里却有旁的想法。 孙璧不是临时起意,他必然准备良久,他没有忘了谁是谁,这次仓促起兵,怕是叫孙睿和孙禛逼的。 等马车进了宁国公府,顾云锦寻了听风来,问道:“给小公爷递消息了吗?圣上那儿要快马加鞭寻他回京。” 听风恭谨道:“一收到消息就传出去了。” 顾云锦颔首,她不担心旁的,就怕蒋慕渊也与孙璧一样,被局势所迫,仓促行事。 不得不说,顾云锦还是了解蒋慕渊的。 听风的传信抵达北地之后,蒋慕渊就看着墙面上的地图,背着手久久没有说话。 他在斟酌。 蒋慕渊回到北地之后,各处事宜也算是按部就班。 城池需要重建,兵士们也要操练,年前战死的、伤重的,留下了很多缺口,向大人依着旧例招新兵,哪怕招的都是北境出身、有些底子的汉子,这些人也还用不上。 光是操练新兵,就要费不少精力了。 好在,进展也是有的,死气沉沉的北地有了生机,残垣断壁之下,新的屋舍搭建起来,能在这个时候回到北地的,就没有哪个是娇贵人,男人们一个顶三个,女人们也是个中好手,连带着孩童们都活力充沛。 将军印还在手中,北地又素来以顾家为先,顾云宴兄弟即便年纪尚轻,也能服众,他们主抓精锐操练,为的是奇袭北狄。 蒋慕渊原想着还有几个月工夫,按部就班也不错,只抽出时间照着地图探索过几次,没有贸然深入,可南陵的消息一到,显然是不行了。 传召的驿官很快会抵达,听风调派的人手日夜兼程、拼死拼活最多也就给蒋慕渊抢出两日工夫,一旦驿官抵达,蒋慕渊再要发动奇袭,就迟了。 他们必须赶在驿官之前,驿官没寻着人,蒋慕渊后面才好跟圣上交代。 只是,顾云康还是没有消息。 顾云宴急匆匆进来,他先前在马场那儿,奇袭不能缺人,当然也不能缺了优质的军马,听话又出众的军马甚至能救下骑兵的命,惊雨刚去寻他,说了京里的状况,顾云宴便赶回来了。 “南陵郡王造反,朝廷所有的重心都会南侵,北境必然转入防守之姿,这次不能攻破北狄,之后要再兴兵北上,就难上加难。”顾云宴神色严肃,他心里也明白,那不仅仅是难,他们顾家的将军印也握不到那个时候,机会错过了,恐怕是永远错过了。 局势场面,彼此心知肚明,倒也不用再多说。 蒋慕渊指着地图道:“三舅哥还未有消息,我们等不起,前回我和六舅哥探到了这一带,从地图上,路程应当已过了大半,我打算拼一次。” 顾云宴紧抿着唇。 他当然不怕死,他的命就是北地的,他惜命,也舍得出去命。 他想打到北狄去,除了想守住顾家的将军印,同时也是想弥补顾致泽开城门对北境造成的损失,哪怕蒋慕渊告诉他们,北狄能奇袭至北地城下,顾致泽的茫然和坠入深渊,有朝中皇子在背后操纵的影子,可顾致泽做了就是做了,这个责任,顾家要背负起来。 这是顾家的债,却不是兵士们的债,战争固然有伤亡,但一旦出击,没有哪个领兵的会想打一场毫无胜算的仗。 顾云宴也不想,参与奇袭的都是精兵里的精兵,若最后的结果是迷失在荒漠里,连北狄的营帐都没找着,那他对不起这些将士,对不起北境百姓。 顾云宴的迟疑,同样也是蒋慕渊的迟疑。 如果没有这些后顾之忧,他们早就出发了,而不是坚持等顾云康回来。 只是现在,必须做一个决断。 两人一块走出了驻地,远望北城墙,顾家旗帜在风中飞扬。 蒋慕渊低声道:“我说过,这面旗立起来了,我就不会再让它倒下。” 顾云宴深吸了一口气,道:“我也说过,我要赌,那就,赌到底。等下我和云齐、云骞出发,沿着你们前回的路线,再往前探一段。 以我们目前探到的区域看,云锦的地图准确性很高,我信她的后半程一样出色。 我们争取明日中午回来,休整之后,夜里出发。” 蒋慕渊颔首:“我和四舅哥会点好兵马,向大人那儿,我会交代,确保无后顾之忧。” 两人交流好了,各自做事。 蒋慕渊有看了眼旗帜,徐徐吐了口气,笑了笑。 他也信顾云锦,一如顾云锦信赖她。 第七百五十五章 祝诸君凯旋 北境的白日很长。 京城的掌灯时分,这里还很亮堂。 向威站在裕门关的城墙之上,看着这些年已经习惯了的风景,微微皱起了眉头。 从去岁北地陷落开始,向威就知道,北境的局势很难再像先前的几十年一样了。 由顾将军领头,在北境上布起一层一层的防卫线,裕门关作为北境的最后一道屏障,严守后方。 前方的将士们和北狄年年打仗,有大有小,来来回回的,有时候像是小打小闹,有时候又是沉痛一击换来几年平稳,这些都是常事,而现在,这种平衡被彻底打破了。 别看北狄现在退回了草原,他们在山口关的确损失不少,但还真不是伤筋动骨,眼下还蛰伏不出,与其说是伤了根本,不如说,是安苏汗的身体不够康健,北狄里头心不齐。 只是,安苏汗并非强弩之末,一旦他恢复元气,那北狄势必南下。 尤其是,北境如今的守备真的比不得出事之前。 新兵就是新兵,补充进来的新人和在先前的战事里战死的老兵,差距很大。 向威自己练兵,眼睛毒辣,一看就知道,这不是受限于天赋,而是经验和见识,可惜,现在的北境,没有那么多的时间给他们练兵了。 况且,朝廷给的时间也很少,镇北将军的位置不可能一直空着,向威跟着顾家两位将军习惯了,一旦换了新上峰,谁知道对方什么性子、又能不能合拍。 不说蒋慕渊和顾家不希望交出将军印,向威也想让将军印留在顾家手中,再退一步,留在北境出身、土生土长的北境将领手中。 只有这样的新上峰才会懂得北境,懂得怎么对付狄人,兵士需要经验,将军一样需要,其他地方的那一套,未必就适合北境。 向威甚至想过,真到了那个关头,他就向朝廷自动请缨,说什么也先接下将军印,起码他知道北境的百姓在想什么,再让顾家几个小子在自己麾下历练些时日,等他们建功立业,能扛起那杆大旗了,他再功成身退,向圣上告老,把将军印换给顾家。 反正他向威的儿子没那么大的能耐接班,真不行,就先代领几年。 还是蒋慕渊说服了他,说还未到那一步。 毕竟,眼下看的还是北狄那儿的状况,安苏汗真的铁了心南下,镇北将军是谁,眼下都不一定守得住。 人不够还能想办法,朝廷的银钱不够,真让将士们喝西北风吗? 那仗还怎么打。 蒋慕渊给向威透露了奇袭的想法,向威虽觉得风险极大,可思前想后,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要么一柄尖刀捅破北狄心脏,让他们之后五年、十年不敢进犯,要么就听天由命,北狄什么时候大军南压,北境就挺到什么时候,真挺不住了,他们北境将士也对得起所有人了。 说穿了,就是盼着安苏汗死。 安苏汗死了,几个儿子闹腾起来,真顾不上来北境作乱了。 向威一个人想了很多,城墙上的视野极好,他眼睛尖,看到了远处快马加鞭的独行人,他的心跳快了些。 一看就是传令兵,可千万别传什么惊天的大消息…… 来传信的是寒雷。 向威急匆匆从城墙上下来,见寒雷身上只有尘土而无血污,悬着的心落了大半。 还好,不是北地出了危机。 再看寒雷神色,却是郑重又谨慎,哪怕他不说话,向威也知道对方的来意了。 “小公爷下定决心了?”向威压低声音,道,“何时出发?” “明日夜里。”寒雷答道。 向威拧眉。 这么快?这么紧张?莫不是临时定下的日子?若不然,好歹会有个三五天的缓冲…… “是云康回来了?”向威惊道。 寒雷重重抿了抿唇:“顾三爷没有回来,是另有状况,小公爷说不能再等了,错过了这一次,机会难了。” 向威深吸了一口气。 不是顾云康返回,北地看来也不像是出了状况,那就是…… 向威回过头往南看,那是京师的方向。 他虽然还不知道内情,但想来小公爷有他自己的信息渠道,京城出了些变故,逼得蒋慕渊不得不速战速决。 想通了这些,向威冲寒雷点了点头:“我会在后方守住裕门关,骆副将调往北地,暂时镇守北地城。” 寒雷并无意外,这是先前蒋慕渊与向威商议过的,一旦北地精锐全出,总要有一个能安稳人心的存在,骆副将这样在向威麾下十余年的大将是最合适的。 向威让人去通知了骆副将,见寒雷又要赶回北地去,他站直了身子,看了眼远方,冲寒雷一字一字沉声道:“祝诸君凯旋。” 寒雷亦是沉沉颔首,这一去,谁都盼着凯旋而归。 北境的黑夜,终是渐渐来临,裕门关营帐中,点燃了营火。 向威背手站在大帐的地图前,一瞬不瞬看着。 蒋慕渊带回来的地图,向威没有看过,但小公爷给他指过,北狄的先锋营帐大致在哪个位置。 向威现在看的,就是那个位置。 他恨不能化身一把利箭,直直往北,一路扎到北狄的营帐去大杀四方,哪怕折损在那儿,又有什么关系? 他不年轻了,镇守后方还有余力,真的上阵杀敌,这几年还行,过几年,谁知道呢? 能厮杀几十年,还没缺手断脚保着命,已经是大幸了。 像顾老将军、顾致沅那样的,战死沙场,才是寻常事。 最后能燃烧一把余火,向威是愿意的。 起码,比让年轻的精锐们去拼死要强,那些年轻人,才是北境以后的希望。 顾家那几个,从辈分上,还是他向威的侄儿呢,最后,还是要让侄儿们去拼杀,他一把老骨头留在后面,虽说是为了战功,可何尝不担心他们性命? 再说蒋慕渊,不说他卓越的出身,本身就是天骄。 向威重重挥了下拳。 还是那句话,祝诸君凯旋。 翌日,夕阳余晖之下,骆副将站在北地城墙上,对墙下被点兵的众将士,也是这句话。 祝诸君凯旋。 第七百五十六章 单骑 留守北地城的将士,挺直脊背,给了奇袭军最大的敬意与祝福。 底下皆是精挑细选出来的骑兵阵,而没有被选中的兵士,心中没有侥幸,反而是悲痛夹杂着恨。 恨自己不够出色,恨自己能力不足,不能够亲身参与这场战事,为逝去的亲友、同袍报仇雪恨。 可底下马背上的人,哪一个不是跟留守的人一样,与北狄有血海深仇? 这么多年征战下来,又谁家没有战死过兄弟? 夕阳有多红? 不及数十年北境将士、百姓的鲜血红! 而这一去,打伤北狄元气,底下的将士又能回来多少? 没有人知道,现在也不是设想战损的时候,他们如今能做的,就是祝福和祈祷。 将士出征,百姓不可能全然不知。 这些日子,隐约察觉到战事将起,可谁去打、怎么打,百姓的心里都没有数。 今日见蒋慕渊点兵,将士们意气奋发,众人明白,大战要开始了。 且,是突击战。 边疆百姓,经历得多,都是有些眼界的,骑兵冲击他处,他们北地城的布防必然薄弱,即便骆副将带人驻守,也补足不了。 此刻狄人若是绕道北地城,围魏救赵,那北地危险。 人群之中,有老者看了眼四周。 他是土生土长的北地人,知道破城前的北地是什么模样,也见过那夜的冲天大火,回到北地时残垣断壁的惨状历历在目,而今日,一片欣欣向荣。 百废待兴,可步子再慢,也在前行。 他深吸了一口气,不走了,这一回,哪怕再次兵临城下,也绝不走了。 死守北地城,和当日顾将军等人一样,战到最后一刻,也绝对不能让后方动摇了先锋军。 城墙上的大旗好好的竖着,才是他们给凯旋的将士们最好的贺礼。 不止是老者,很多百姓都是一样的心声。 这一些,奇袭的将士们并不清楚,蒋慕渊一身银甲,冲骆副将颔首示意。 顾云宴扬起长枪,高声道:“出发!” 路线是确定的,昨日他与顾云齐、顾云骞又探查过一回,比前次蒋慕渊探查得要深,但毕竟时间有限,又不是全力奔袭,离预想中的北狄营帐还差不少路。 回来后,顾云宴与蒋慕渊商议过,大军行径到他们探查的前沿,暂且驻扎,派出斥候再探,确定营帐位置,再发起总攻。 当然,留给他们探查的时间也不多,为了轻便快速,将士们都只带了三日的干粮,一旦攻不下营帐,后勤吃紧,他们只能不战而败。 白日长有白日长的好处,路上能看得清,不用停下来辨认道路,等到再无一丝光线,才不得不点燃了火把照明。 他们已经进了石林,这地方若是走丢了方向,甚至走散了,就太险了。 大军行进,到底比不得先前几人探查。 石林的另一侧,一人策马快行,他没有点火把,只靠天上星辰辨别方向。 夜风呼啸,在石林里鬼哭狼嚎,掩盖了马蹄声,以至于他与奇袭的军队彼此出现在视线范围内,两方才发现了对方。 火把光线下,能辩得清领军的先锋模样,而单骑上的人,却叫黑夜掩盖了身形。 顾云宴心中一震,此时对面若是数十、上百的兵士,他必然领兵冲击,这鬼地方不会出现其他的北境兵士,要么是狄人,要么是马贼,砍杀了就行,可这是单骑…… 他喝停了其他人,自己往火把下又凑了凑,确定对方能看清楚他。 很快,那单骑动了,他稍稍往前进了些,唤道:“大哥。” 熟悉的称呼,熟悉的声音,叫顾云宴一时愣怔,虽然有猜测到,可真的猜对了,心中的惊讶与欢喜无以言语。 顾云骞亦激动极了,高声道:“哥!” 他不会听错的,那是他云康哥,那日目送对方潜伏,今日终于迎他归来,顾云骞的眼睛霎时间红了。 顾云康的身影从黑暗中出来,被火把照亮,众人看到了他的样子,他穿着狄人装束,也亏得是单骑相遇,若不然,只怕还未看清他的样子,就已经要被射杀了。 蒋慕渊笑道:“在这里遇上,可见我们的路线没有错。” 顾云康也笑了,他仰头喝了几口水,道:“看来我家六妹妹真有本事。” 他知道顾云锦想画地图,也知道顾家时间不多,他还未归,奇袭的兵士就已经出发,可见蒋慕渊他们是照着地图走的。 兵士们知道先前扎入狄人内部的伏兵回归,士气越发高涨,依照命令,就地驻扎,等蒋慕渊与顾家兄弟商议。 有人不住冲顾云康打量,低声道:“那是顾家三爷?只看装扮,还真和狄人一模一样。” “潜伏进北狄,要是不像,哪里能活下来?” “也是,我就怕打起来了,一个不仔细,就把顾三爷当狄人砍了。” “你小子怕是没有那本事,顾三爷厉害着呢。” 边上人笑声不断。 因着在石林里,倒不用担心声音传出去,蒋慕渊等人没有束缚兵士,凑在一起交换消息。 此刻不是感慨的时候,哪怕兄弟间有再多的关心,也要押后。 顾云康道:“你们出兵,是朝廷等不住了?” 蒋慕渊也不瞒自家人,道:“南陵郡王反叛,三殿下、七殿下还在南陵,下落不明,朝廷要平叛,拖不住了。” 顾云康倒吸了一口气:“既如此,打下北狄,给南征的将士们送行。近来,安苏汗的几个儿子争得很凶……” 北狄现在的状况实在算不上好。 阿独木仪仗战功,守在第一线,因着不开战,整日玩乐,他从未想过北疆将士会突袭他,剩下的那些防备心全给了后方的几个兄弟。 阿图步被安苏汗打掉了小半条命,养得倒是差不多了,对独占鳌头的阿独木恨之入骨,听说时常在安苏汗跟前装老实,实则坏心思不少。 其他兄弟原本想看他们鹬蚌相争,可阿独木太出风头了,弄得几个兄弟暗悄悄想联合起来收拾他。 “阿独木吃醉后不吹嘘功绩了,反而是咒骂兄弟,”顾云康嗤笑了声,“都呼和他彻底在一条船上。” 第七百五十七章 天神的礼物 都呼脾气火爆,绝不好惹,但对阿独木也算是忠心耿耿,甚至为他在安苏汗跟前说了不少好话。 而顾云康,近日也颇受都呼的看重。 都呼手里精兵不少,先前攻打北地,虽说赢得莫名其妙,但损失也有,最后从山口关、鹤城败北,那才是伤亡惨重,安苏汗交到他手里的兵剩得七零八落,都呼自己培养的亲信也折损大半。 哪怕安苏汗夸他,阿独木又倚仗他,都呼心里都隐隐有些不痛快。 亲信不好培养,需要知根知底,但同时,不能是其他人的附庸,否则就是养了个奸细,顾云康这种偏远、衰败的游牧部落出身,反倒是入了都呼的眼。 无他,这种小部落攀不上大腿,背景干净。 而且,都呼对经历山口关一战的兵士都会高看一眼,都是为他搏了命的,能不看重嘛。 都呼自认对顾云康培养,实则是顾云康一步步在套取都呼的信任,他利用的是巴图。 巴图对哈斯娜的死无法介怀,私心让他憎恨阿独木,可他又是阿独木手里的兵,他矛盾又悲伤,烈酒喝了一坛又一坛。 顾云康去找了都呼,他说近日不会起战事,能否让巴图回去见见亲人。 都呼知道巴图,此人骁勇,但对巴图的儿女情长颇为看不上,当然,他也觉得,阿独木性子有些残暴了,女人嘛,睡了就睡了,弄出人命来做什么? 反倒是顾云康,一个小兵,能为了兄弟出头,都呼很欣赏。 上阵的都是兄弟,心中若无同袍,这战还怎么打? 都呼是真的器重这些从山口关跟着他逃回来的兵,答应了顾云康,顾云康也应了都呼,从后方被他多带些消息回来。 如此,顾云康能正大光明地不在营中了,他送巴图向北,自己也没有急着回北地,而是亲身去打探其他大帐。 安苏汗的位子,他几个儿子的位子,先前都是听别人说的,这下有了能亲身探查的机会,他不会放过。 同时,顾云康也陆陆续续给都呼送了些讯息,大部分是真,小部分是假,皆是阿独木的兄弟们想打压阿独木。 这些消息,让阿独木大动肝火。 时机差不多了,顾云康才设法南下,最后在此地遇上了蒋慕渊等人。 地图摊在地上,一面说,顾云康一面在上面画圈,把几处大帐的位置指出来。 顾云骞眼睛发亮,咬牙道:“有云康哥带路,我们就不用中途再停下来查探,这就一口气杀进阿独木的营帐,让他们血债血偿!” 蒋慕渊没有说话,他盯着地图,估算着距离。 阿独木固然要杀,但安苏汗驻扎的位置比预想得靠后,若不能一网打尽,终究留有后患。 等北狄缓过一口气,势必会南下骚扰,而北境的局面,未必能比现在好。 征讨南陵不知道要花多久,哪怕能获胜,消耗的军需粮草,以现在的国库补给,要花多久缓过来,真的不好说。 而且,三年后,也就是顺德二十四年,蜀中会开战,也要给蜀中留些根本。 前世打过的仗,今生一定会再打,孙睿心思阴狠,能逼得孙璧造反,断断不会让蜀中安宁,说不好,他胡乱一弄,还没有三年,蜀中就打起来了。 彼时,朝廷哪有心思顾北境? 只有安苏汗死了,他几个儿子争权夺势、其他被安苏汗压着的部落分崩离析,才能让狄人无心南下。 蒋慕渊看了眼顾云宴和顾云康。 顾云宴与蒋慕渊对北狄商讨最多,哪怕不说,他也明白对方的意思。 顾云康深入北狄,对状况也是一清二楚,沉思一番,道:“我倒是有个主意,可以试一试……阿独木醉酒后说过,向导是天神的礼物,是中原来人支持他……” 蒋慕渊清楚这一点,道:“孙睿的人。” 顾云康勾了勾唇,冷哼一声:“可谁说过,天神的礼物只有一份。” 蒋慕渊思路快,明白了顾云康的意思:“很险,但可以一试。” 计策很快商议定下。 大军重新出发,顾云康引他们出了石林,一路往北狄营帐。 中午时,大军停下休整,准备入夜后奇袭,顾云康算过,从此地出发,骑兵队突袭,能在三更天抵达营帐。 顾云康指了方向,看着众人道:“我先行一步去安排。” 顾云骞道:“两军冲杀,刀剑无眼,云康哥一定要小心。” 顾云康郑重颔首,快马往北去。 夜色笼了下来,今夜有淡淡月光,照亮了将士们前行的路。 整军出发,马蹄声震得一片轰隆,按说如此动静,阿独木的营中若是惊醒,多少能听见一些。 可无人惊醒,他们这些日子太逍遥了,阿独木都日日醉酒,底下人也早就松懈了。 直到蒋慕渊等人带兵冲到跟前,一些人才回过神来,也有许多回不过神的,他们都醉倒了。 营帐不比城池,木栅栏哪里拦得住骑兵阵,顷刻间杀出了一条口子,血腥气四溢。 阿独木的大帐靠北,外头厮杀声一片,他这儿还未受冲击,听闻有人冲阵,他酒气散了大半,提着兵器要杀出去。 可局势太明显了,一边倒,根本没有反扑的能力,亲卫将领都压着阿独木,不然他意气用事,逼得他弃帐而走。 都呼听着厮杀声,仿佛回到了山口关那夜,他气得捶胸顿足,又怕阿独木折损在这里,催着对方回避。 阿独木被一行人护着往北,而北面,顾云康快马迎来,与众人道:“这是阿图步那狗贼引来的!” “怎么说?”都呼瞪大了眼睛。 顾云康道:“巴图有一好友在阿图步帐中,我这几日与巴图去了那里,今夜吃酒,阿图步大醉,放肆大笑,说我们的营地此时必然被北疆人偷袭大败,他说他要报仇,阿独木大人有天神的礼物,他也有!阿独木大人用天神的礼物收获了大汗的心,更利用礼物让他兵败裕门关,那他也要用礼物来害大人!” 阿独木闻言,目眦尽裂。 第七百五十八章 以真神名义起誓 身后的大营里喊杀声一片,交锋之中,营火被撞翻在地,点燃了大帐,短短时间,已经是大火冲天。 阿独木根本顾不上后头状况,他驱使着马匹上前,一把揪住了顾云康的领子,恶狠狠道:“说!说清楚!” 顾云康道:“阿图步醉酒后说得颠三倒四,一直在重复是天神的礼物,还说大人若是在此兵败,必然失去大汗的信任。 来冲阵的敌军是北境顾家的将士,北地一战,顾家死伤惨重,还背负污名,若不是几十年功勋在身,只怕顾家已经覆灭,他们与大人有血汗深仇,必定会杀个片甲不留! 阿图步不仅仅想除去大人,他还把其他几位大人的驻扎位置告诉了敌军,要借顾家之手,除去大人的兄弟们,只剩下他,坐收渔翁之利。 所谓的天神的礼物,大人可以从中原获得,他也可以。” 这番话简直让阿独木癫狂。 若是平静时,他还能细细分辨其中真假,可现在,身后是兵败的大帐,追兵将至,而他又是连日醉酒,思路根本不够清晰,顾云康这般煽风点火的话,让他整个人都成了火药,随时要炸开。 “好大的狗胆!阿图步!”阿独木一字一字,几乎喋血。 都呼还算冷静,劝道:“大人,当真是阿图步大人做的?他有那个本事?” 阿独木大手一挥:“一定是他!” 他当时得到了两个中原来的向导,他一直称之为“天神的礼物”,若不如此,如何说服安苏汗? 哪怕向导没有从山口关回来,但阿独木尝到了甜头,也知道要稍加留心中原的状况,这是他在兄弟之间的优势。 阿独木以为,除了他,没有人和其他中原人深交。 哪怕有,也仅仅就与北境的中原人有那么些来往,敌军的京师发生了什么,阿独木知道,但阿图步绝对不会清楚。 顾家的污名,在北境根本没有掀起过什么风浪,一句话,北境的将士、老百姓根本不相信,也就是在京城沸沸扬扬,顾家活下来的小子们至今没有接下北地守军,在死撑着罢了。 如今阿图步知道了,那他一定是收获了新的向导,是他的向导给他带来了讯息。 而且,今夜敌军奇袭而来,可见也掌握了密道。 谁给他们的路线? 那一定是阿图步! 阿图步奇袭裕门关时,走过这条路,他是知道的。 阿独木越想越恨,瞪着顾云康道:“还有什么?那厮还说了些什么?” 顾云康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看向了都呼。 都呼道:“不要隐瞒,全部告诉大人!” 顾云康道:“巴图那兄弟在阿图步跟前颇受信任,若不然,巴图也不可能知道这么隐秘的消息。 巴图说,所谓的向导、天神的礼物,就是中原的几个皇子在争权夺势,先前给大人送向导的是他们的三皇子,因为三皇子不满意北境被顾家抓在手里,顾家女儿与中原皇帝的外甥联姻,顾家只听皇帝的,皇帝让他助谁,他就是谁的势力,皇子们轻易拉拢不了,三皇子想换一个人。 而前一阵子,三皇子出京南行,能不能回来还不好说。 阿图步的向导是大皇子的人手,双方约定,阿图步借顾家军除去大人几兄弟,他之后坐稳大汗的位置,给北境一点喘息的时间,也让大皇子在南边彻底绝了三皇子的路。 隔着一片草原,各自称皇做主,等大皇子腾出手来,再替阿图步压制其他部落,稳固他的位子。” 原本就信了八九成的阿独木,这下子再也没有疑惑了。 他虽然不知道先前的向导是中原三皇子的人手,但是,三皇子南行的事儿,他是清楚的。 那在中原京城不是秘密,三皇子、七皇子去南陵查案,刑部在那儿出了状况。 可这不该是阿图步知道的,能知道,就是收到了向导。 毋庸置疑。 至于阿图步要和中原的大皇子联手…… 那也说得通,阿图步就是个草包,他底气不足,能力不够,哪怕他们兄弟这次都完蛋了,阿图步能管得住整个草原部落? 他不行的。 大汗几十年震慑草原,统一草原,阿图步只会让草原分裂,不想分裂,想有今日的荣光,就只能依靠外力。 同样,阿独木也清楚,中原的大皇子在京师也不能服众,两个人互取所需,这才能达成同盟。 都呼看着阿独木越来越黑的脸色,转头问顾云康:“巴图就这么卖了他兄弟?” “巴图很犹豫,且他对阿独木大人……”顾云康低声与都呼说了半句,又抬起声音,“一面是兄弟,一面是大人,巴图忠于大人,忠诚让他选择了大人,巴图是个直来直去的汉子,他也不屑阿图步那与虎谋皮的做派!” 都呼重重点头,因为一个女人,能把对阿独木大人的不满直接摆在面子上的汉子,的确不是个狡诈之徒。 也就是这样直接的人,才会做出忠诚的选择。 边上其他亲信见顾云康与都呼说一半、瞒一半,心中一动,道:“我们也有人手在阿图步帐中,为何从不知道他的计划?你敢以真神的名义起誓吗?” 顾云康有什么不敢的?他根本不信北狄人的真神! 为了潜伏在阿独木的帐中,他连自家祖宗都能破口大骂,也敢骂顺德帝。 这不是不忠不孝,他很清醒,他今日做成的事情,是大忠、是大孝,他无愧于心! “阿图步前回被骗的在裕门关吃了大亏,怎么还会傻乎乎地让人知道他在谋划什么?若不是今夜眼看着事成,他醉酒之后忍不住沾沾自喜,我们全被算计了都浑然不知!”顾云康恨恨道,“几位若是不信,我自然可以发誓,我以真神的名义起誓,之前的话句句是真,不敢对阿独木大人有半点欺骗……” 誓言发到一半,就被阿独木打断了:“现在怎么办?去找父汗拆穿阿图步那混账?” 所有人交换了一个眼神。 第七百五十九章 兄弟阋墙 顾云康忙道:“不能给阿图步开口的机会,他设计大人,又是个诡辩之人,到大汗跟前对质,大人未必能占上风,何况大人兵败,这是大汗不能容忍的错误。 而其他大人们一定会落井下石,在他们眼里,大人比阿图步有能耐得多,借刀杀人也要杀个厉害的,阿图步那小人有的是机会收拾。” 阿图步的确诡辩,这是大伙儿都清楚的,他也就是靠那张嘴,前些年才让安苏汗宠爱他。 论嘴上功夫,阿独木不一定是对手,何况,他们没有实证,反而会被说成是为求自保而污蔑对方。 其他大人同样不是什么好东西,一定会让阿独木吃个大亏。 都呼看了顾云康一眼,转头对阿独木道:“大人,死人才不会说话。” 阿独木受挫之余,自然恨不得让阿图步去死。 可阿图步不能就这么死在他手上。 都呼急道:“大人快下决定,敌军被我们的人绊住脚步,一旦他们杀出,我们拦不住的。” 身后的大帐,战事已近尾声,就着火光,能看到骑兵往西侧杀出,那个方向,是他大哥阿斯干的驻地。 对方没有追他们,可见是黑暗之中没有寻获。 正如顾云康带回来的消息,阿图步的确把其他兄弟的驻地告诉了对方。 他那个大哥,虽不爱酗酒,但因着阿独木镇守在最前方,后方不用费心防备,只怕所有人都在酣然大睡,遭遇冲阵,恐怕也拦不住。 “走,跟上去!”阿独木咬牙道。 亲随哪里肯,急忙劝解:“大人不要去,安全要紧。” “屁话!”阿独木喝道,“我前沿阵地被破了不算,后方驻地也受袭,父汗会杀了我! 我纵死,也不会让阿图步好过! 把敌军引到阿图步帐中,他今夜醉酒胡言乱语,可见没有丝毫防备。 杀!借敌军的手杀了他!敌军奇袭人数有限,冲破三地已经是极限了,我就不信,他们还能有余力! 只要全数剿灭,再把阿图步的诡计告诉父汗,我有过,但也能有功!” 阿独木酒气上头,又激愤万分,被顾云康挑拨得一心要让阿图步死。 其他人也都沾了酒,大半都和阿独木一样要报仇,几个略显犹豫的见状,自然也不说什么了,跟着阿独木往西侧追去。 顾云康亦是一脸愤怒,跟在几人之后,但他也防备着,怕阿独木火气上来了拿他开刀。 阿独木的目的是引诱顾家军,倒不拦着他们冲击阿斯干的营帐,因此速度并不快。 遥遥的,顾云康听到了喊杀声,那边一片混乱。 阿斯干这儿的兵士只是睡着了,不似阿独木那里醉成烂泥,勉强有了防备之力。 可这里也有它的弱点。 阿独木的营帐是前沿,哪怕敌军轻易不会出现,营中也都是兵士,女人有,却不多,阿斯干的驻地靠后,除了兵士之外,还有他们的家眷,这些人根本不是战斗力。 如此状况,在骑兵冲阵夜袭之中,很难快速有效地阻拦,顾家这里士气如虹,很多狄人在睡梦中就失了性命。 顾云康握着缰绳的手紧紧攥拳,他在这一刻,想到的是那夜的北地城池。 同样是骑兵,同样是夜袭,打得人措手不及。 若不是北地城大,敌军不可能顷刻间杀遍全城,也不会让顾家有时间收整人手死战,争取了让百姓撤离的时机。 驻地比不了城池,他们的时间更短,心神更乱,很快就会被骑兵冲破。 顾云康恨不能一把火烧灭了整个驻地,战事的确残酷,可他不会放过狄人兵士,也不想放过那些家眷。 狄人冲进北地城时,死去的百姓少吗? 狄人驻守鹤城时,除了前期逃走的百姓,留在城中的,生还者寥寥。 北地和北境军交战,几乎都在北境境内,唯一一次冲进草原,还是顾栾为了救顾微,彼时救人为主,无力大杀四方。 即便那样,还是让北狄数年不敢南下,他们吃大亏了,他们胆寒了。 北境百姓深受战争所苦,北狄百姓却置身事外,这一次,也让他们尝尝故土被战火席卷的痛,让他们再胆寒一次,怕到不敢打,之后的北境才能有太平日子。 怜悯? 他们可曾对北境的百姓怜悯? 可顾云康现在动不得,他只能让他的心,跟着他的兄弟们,狠狠扎在北狄人的血肉上。 阿斯干的营地撑不住了,阿斯干受了伤,被亲卫护着逃出来。 阿独木看到了他,带着人迎了上去。 阿斯干愤怒不已:“你守在前头,怎么让人杀到了这里?你混账!” “我也是被人奇袭,损失惨重!”阿独木咬牙切齿,“是阿图步引来的人!” 阿斯干没有工夫跟阿独木废话,策马要走,他要去报给安苏汗,他在相对后方的驻地被偷袭,那就是阿独木的错! 至于阿独木和阿图步互咬,他恨不得他们咬得更厉害些。 阿独木眼中厉光闪过,突然拔刀砍向阿斯干,阿斯干没有防备他,死不瞑目。 阿斯干的亲卫暴跳如雷,出手却被顾云康拦住,都呼几人反应过来,将他们斩于马下。 “大人……”都呼看着阿独木,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 阿独木却道:“不能让他报给父汗,父汗的营帐离阿图步那里太近了,一旦他的人赶来,我还怎么杀阿图步!快,把敌人引到阿图步的营帐,再拖下去,天要亮了!” 事已至此,没有回头路了。 都呼会说几句汉话,冲到营帐外,大声喊道:“前方是安苏汗的儿子阿独木,就是他设计攻破了北地!杀了他,杀了他!” 战马上拼杀的蒋慕渊,浑身银甲皆染血,他高声道:“杀!杀出去!杀了阿独木!” 顾家几兄弟都知道今夜计策,闻声便知道顾云康的计划成功了大半,当即招呼人手杀出去。 都呼一看敌军被引过来了,冷笑一声,与阿独木几人全力奔向阿图步的营帐。 马蹄声震天,而阿图步那里,浑然不知死神将至,他还醉着。 第七百六十章 天时地利人和 骑兵冲阵,需要的是勇和快,突袭阿独木和阿斯干的营地,顾家兄弟和蒋慕渊一直都冲在最前面。 如今的战况,与他们在石林里谋划的进展一致,很是顺利,只要后续也能依照计划打起下来,就能收获一场彻底的大胜。 此刻,阿图步的营帐已经出现在视野范围内了。 蒋慕渊牢牢看着前方。 不得不说,他们的运气不错,今夜北风为主,且略偏东,因此,阿独木、阿斯汗的营地都处于下风向,血腥气和燃烧的焦味都被吹得往南传,不会让处于上风向的阿图步、甚至是安苏汗的营地有半点警觉。 大胜,需要的是天时地利人和。 而对他们的这一仗而言,顾云康的及时赶到,是最重要的。 先前,即便蒋慕渊和顾家兄弟们有信心靠顾云锦的地图通过密道,但他们对北狄境内的状况掌握,实在有些欠缺。 这些年的战事都发生在北境,北境受城池所限,之前建城在何地,以后的发展就在哪里,狄人跟北境打了这么多年仗,三大关五大城的位置,一清二楚,底下小城镇的分布也很清晰。 不像他们北境人,几乎都没有迈进过草原深处。 北狄人最主要的生活方式又是游牧,放牧到哪里,大帐挪到哪儿。 当年,顾栾若不是从马贼口里逼问出了安苏汗营帐的位子,他救援顾微恐怕都不能成行。 蒋慕渊他们不是没有想过依样画葫芦,可这些日子,他们都抓不到马贼。 马贼也不是傻的,好抢好夺的镇子村庄,先前都叫狄人肆虐过一回,都搬空了,短短时日,没有恢复过来,抢了也白抢。 再者,山口关一战打得太过声势浩大,一个不小心,没抢到什么不算,整个马队都要折损在这儿,那亏大了。 马贼不敢来了,北狄那里的状况,真的说不好。 俘虏倒是陆陆续续交代了一些,可他们说的是去岁冬日的状况,如今北狄大败,安苏汗是否调兵遣将,很难说。 出征前,蒋慕渊与顾家兄弟做的最坏的打算,一是迷失在草原荒漠之中,二,就是找不到狄人的位置。 若真到了那个地步,真是无处说理去。 蒋慕渊有七八成把握,安苏汗会在密道出口不远处设置第一座屏障,这也是他们此次北行,必须要迅速打下来的地方。 至于具体的位置,何人驻守,多少兵士,这些全靠赌博。 夜袭能胜,但是大胜还是完胜,全看打起来时的应对。 在打下前方大帐之后,继续往何处打,指不定需要依靠俘虏,或者想办法与顾云康会合。 若不是这七八成把握,顾云康回来之前,这仗他们根本不好打。 但胜利终究是站在他们一边的。 顾云康单骑返回,他在草原数月,很清楚这里的状况,近些日子又跟着巴图走了不少地方,先前只是听过,现如今,他连安苏汗的大帐都摸进去过。 他让蒋慕渊等人这一次的突袭战变得更加清晰了。 安苏汗驻扎的位子太过靠后,打下来的风险极大,哪怕胜了,这一次带来的兵士能顺利回到北境的,恐怕也不剩多少了。 将士们不畏生死,但作为一力主张此次突袭战的蒋慕渊与顾家兄弟,以最小的损失换来最大的胜利,这是他们应该做也必须做的事情。 据顾云康的讯息,安苏汗的身子状况堪忧。 去年冬天病到让几个儿子找到了岔子算计了阿图步一回,在兵败之后,虽然缓过气来了,可也算不上康健。 也就是天气转暖,整个人看起来好些了,一旦再入冬,恐还要病一场。 他野心足、好脸面,为了裕门关一事打掉了阿图步半条命,若此次在受大挫,不用别人对他动刀子,他自己都能呕血。 与其突袭安苏汗,不如让他几个儿子厮杀起来。 阿独木守在密道出口不远,是北地的死仇,为了报仇,更为了确保撤退时的路线,此座营寨必须打下来。 同时,顾云康在北狄的身份就是阿独木帐中的兵,他熟悉阿独木和都呼,能牵着他们动,这就是最大的优势,要发挥到极致。 再打阿斯汗,这也是顾云康选的,距离合适,驻兵数量相对少,多的是家眷,奇袭下的战损能在接受的范围内。 若是可以,顾云康还想再打一两处营帐,最后杀向阿图步,可他们的时间有限,不能不管不顾。 奇袭离不开一个快,一个出其不意,一旦天明,营帐中的人睡醒了,就无法速战速决。 所以,阿斯汗之后,阿图步的营地是最后一处了。 一夜之间,损失三座营帐,死三个儿子,搁在安苏汗那个小心眼身上,吐血都是轻的。 只要安苏汗重病,他剩下来的儿子势必继续内耗。 思及此处,蒋慕渊抬头看了眼天色。 黎明之前,最深的黑,若能快些,再快些,也许在阿图步之后,还能再冲一座营帐…… 前方,阿图步一行人,已经冲到了营帐外。 都呼扯着嗓子大喊:“北境人奇袭,阵地失守,我都呼护阿独木大人退回,快让我们进去!” 他接连喊了好几遍,前方却没有什么动静。 顾云康心里有数。 今夜南边奇袭,而他是从北面回到阿独木身边的,先前他就在阿图步的营帐里,知道这些人醉成了什么样子。 前方毫无反应,阿独木也不管,他就是来找阿图步报仇的,直接让战马冲进了营帐,直奔阿图步之处。 很快,蒋慕渊也带兵杀了进来。 一时间,厮杀声起。 阿独木根本不管外面打成了什么样子,他胯下战马的马蹄一脚踢翻了阿图步大帐外的营火,他翻身下马,提着大刀往里面走。 阿图步烂醉如泥,被阿独木拎着领子拖了出来,帐中其他人前后醒来,一个激灵,踉踉跄跄跟出来。 一看外头火光,有亲卫恶狠狠瞪向阿独木,怒喝道:“阿独木大人奇袭此处,是想杀阿图步大人?你眼中还有没有大汗?” 阿独木横刀把那亲卫砍了,鲜血飞溅,他重重“呸”了一声! 第七百六十一章 要杀就杀 亲卫倒下的时候,砸在了阿图步身上。 浓郁的血腥气让阿图步清醒了些,他难以置信看着眼前的状况,思路还没有理顺,火爆脾气先冲了上来:“你这是与我开战?你好大的胆子!” 阿独木冷笑:“外面那些可是天神给你的礼物?!” “什么礼物?”阿图步没有明白,“你既然朝我出手,那今日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我哪怕死在了这里,父汗跟前,你也别想交代!” 话音未落,阿图步余下的亲卫齐齐向阿独木出手。 可惜,他们的酒气未醒,有几人匆忙间都没有带上兵器,能用的只有割肉的匕首,仓促出手,不止没有伤到阿独木,还被阿独木的人手反杀。 阿独木的刀抵着阿图步的脖子:“你的向导呢?” 阿图步抬脚就踢:“要杀就杀,少废话!” 如果有时间,如何能心平气和,兴许这两兄弟会明白“天神的礼物”就是一场骗局,可他们没有时间,厮杀越来越近,他们也不可能心平气和,本就不和睦,生死关头,阿图步才不会和阿独木交流。 阿独木一刀,砍下了亲弟弟的脑袋,一如他杀长兄时一般,毫不犹豫。 都呼看了一眼,低声道:“大人,我们该走了。” 阿独木踢开了阿图步的遗体,不甘地望着敌军,他在人群中看到了顾云宴,他认得对方,那是顾致沅的大儿子。 顾云宴如此的年轻,今夜大胜而归,中原皇帝一定会把北地守军的将军印交到这人手中。 他不想让他们胜得那么顺利。 都呼还在催促。 顾云康上前拦了拦,道:“大人,我们这么撤离,恐不太合适。 敌军打了三处营帐,阿斯汗和阿图步都死了,最先受到攻击的大人您却毫发无伤,大汗英名,恐会怀疑。 阿图步丢了性命,死无对证,他也无法证明敌军不是您从北境引来的,其他大人们落井下石,您脱身不易。 不如杀出去,多少受些伤,也能说明大人您是好不容易退出来的。” 这话很有道理。 看他们这一行人,身上染的血还是阿斯汗和阿图步的,伤口一处都无,做戏做得这么假,毫无诚意可言,简直是在藐视安苏汗的智慧。 可杀出去…… 亲卫们不想死,更不敢让阿独木冒险,敌军又不跟他们串通,阿独木不敌之下重伤,那就惨了。 都呼杀气重,提着手中大刀,道:“大人,不如我动手?我下手有分寸,看着凶险,却不会伤筋动骨。” 顾云康冲都呼摇了摇头:“先前他们攻打阿斯汗大人的营地时,我观察过,都是枪兵。阿独木大人受伤,也必须是枪伤,不能是刀伤。” 阿独木看了顾云康几眼,道:“那你去夺一把长枪回来。” 顾云康面露难色:“我的武艺恐不敌,时间不多了,我跟几位亲卫一起去!” 阿独木点头,示意亲卫们跟顾云康一块冲出去。 前方一片乱战,营火冲天,但浓烟滚滚,视线并不算清晰。 原本,阿独木和都呼应该退出营帐,去外头等候,可阿图步这里与安苏汗的营帐不算太远,那边若是警醒,可能已经看到浓烟了。 一旦安苏汗的增援赶到,半道上遇上做假伤口的阿独木,那就别想蒙混过去了。 而且,他们也不是无事可做。 阿独木与都呼道:“大帐边上,不留一个活口,搜仔细些!” 醒来的人几乎都冲出去对敌了,这会儿没醒的,肯定什么都不知道,但要以防万一,兴许有人藏在暗处,看到了他对阿图步动手。 死人不会说话,那就都死在这里。 顾云康冲在前面,看了眼战况。 奇袭能带来压倒性的胜利,却不可能毫无损伤,他看到了北境将士的遗体,直至战死,那人都握着长枪。 顾不上悲伤,顾云康丢开大刀,一个猫腰,接下了长枪。 战局混乱,敌我双方分辨身份,就看甲衣和武器。 顾云康虽穿着北狄装束,但他手握长枪,北境的将士下意识都会避开,他们知道,这可能就是顾三爷,不能误伤了。 反倒是顾云康,他杀得很凶,反正混战之中,远处的人也看不清谁在打谁。 顾云康冲到了一个亲卫边上,二话不说,长枪直扎对方心脏。 有一就有二,阿独木剩下的人手本就没几个了,杀出来的就更少,顾云康迅速杀完,反身赶回了阿独木身边。 都呼看着顾云康手里的长枪,道:“其他人呢?” “不知道,”顾云康道,“杀过去的时候就冲散了,我这长枪还是地上捡来的,敌军损伤也不小。” 都呼哼了一声。 顾云康把长枪递过去,道:“我不会用枪。” 都呼接过来,他知道顾云康的意思,这小子不敢对阿独木动手罢了,只是,这人今夜的表现颇为让都呼意外,尤其是阿独木刚刚已经露出些怀疑来了。 倒不是怀疑顾云康是汉人,而是怀疑他是其他兄弟的人手。 阿斯汗死了,阿图步死了,阿独木即便活下来,在安苏汗跟前也要吃一壶,得益的是其他兄弟。 真让他动手,都呼怕他一枪扎穿了阿独木。 可现在,顾云康身上没有刀,长枪一交,赤手空拳的,玩不出花样来,一会儿半道上砍死就行,不用现在费力。 都呼打定了主意,对阿独木道:“大人,得罪了。” 一枪扎进了阿独木的左肩,阿独木一声闷哼,示意都呼继续。 都呼计算着,又给了阿独木几下,都是不轻不重的,先前去清扫四周的亲卫也都聚了过来,都呼同样给了几下。 “你自己呢?”阿独木道。 都呼刚要回答,余光扫到了地上的长刀、匕首,他心中一凌。 阿图步的人留下来的武器…… 先前不敢动手,是敌众我寡,可一旦他们人人受伤,这小子若是个狠的…… 都呼心念一动,长枪直接刺向顾云康。 顾云康从头到尾都防备着这群人,当即滚地一翻,再起时,手上举刀,却是不管都呼,闪身到阿独木背后,刀刃抵在了阿独木的脖子上。 第七百六十二章 不怕死 剑拔弩张。 阿图步营帐中的兵士并未抵挡住顾家骑兵的冲击,此刻已经是颓势一片,而这厢,打翻的营火点燃了大帐,火焰窜起,烤得人半边脸发疼。 最让人不舒服的,是眼下的局面。 阿独木脖子上的那把长刀,银光谣言。 都呼的眼中满是杀气,喝道:“你胆子真不小?” 顾云康冷声道:“都呼大人先对我起了杀心,我为求自保,如此行事,不也是情理之中的吗?” “自保?”阿独木拦住了都呼,他斜着眼瞥着长刀,嗤笑道,“只是自保?今晚上你就没想过让我活着出这个营地吧?” 顾云康道:“大人这话说得不对,我今夜给您带来了消息,若不然,大人岂不是连死在谁手里都不清楚吗?天神给了阿图步大人礼物,而阿图步大人又把礼物送给了您……” “笑话!”到了这一刻,阿独木自然是不信顾云康的,甚至连今夜的一连串事情,在他心中也有了别的理解,他恶狠狠看了眼地上的阿图步的遗体,道,“你砍了我,你难道能脱身?” “我脱不了身,但我今夜算计了三位大人,这事儿赚大了。”顾云康朗声大笑起来。 他笑得坦荡又得意,丝毫没有此刻被都呼等人围困在其中的胆怯和害怕。 他很自信,自信他是最后的胜利者。 即便是死,一夜让安苏汗死三个儿子,这也是大赚。 语气和神色骗不了人,都呼打过很多仗,知道怕死的人是什么样,装作不怕死的人又是什么样,根本不怕死的…… 那就是眼前顾云康这样的。 拿性命威胁他,他不会有半点动摇。 都呼给阿独木递了个眼色,想靠言语威胁让顾云康让人,很难。 阿独木凝神,他只能靠自己的武艺来摆脱顾云康的制衡了,可偏偏背后这人很有本事,阿独木根本抓不到空隙。 事已至此,阿独木清楚,恐怕是真要折在这里了。 不甘、愤怒,各种情绪翻滚而来,一如这冲天的大火,烧得阿独木眼睛都红了。 “死了也就死了,”阿独木咬牙切齿,一个字一个字道,“就如你所言,死也要死得明白些,知道自己是死在谁的手里,你最后给我留一句准话。” 顾云康道:“准话?阿图步大人……” “怎么的?这时候还不肯说?怕都呼去寻父汗,收拾你主子吗?”阿独木嗤笑一声,“你即便杀了我,你也拦不住都呼,说说看,是我那二哥,还是我的五弟?谁那么大的本事,一场大戏,夺兄弟三人性命?” 顾云康笑得越发畅快了,道:“都呼大人要如何与大汗交代?说阿独木大人您亲手杀了阿斯汗和阿图步两位大人吗?您别忘了,那两位身上的可是刀伤,而且,是大人您的佩刀下手的,以安苏汗大人的眼力,难道会看不出来吗?” 北狄人都用长刀,安苏汗的几个儿子也是,但他们为了各显身份,用的长刀各自有些许不同,若不用心看,反正都是刀伤,但一旦仔细查了,必然会发现其中隐秘。 “我的主子既然能从天神的手上夺下礼物,在大汗的身边,难道还会没有钉子?”顾云康笑道,“自然会有钉子引着大汗去查,等他知道是你们兄弟自相残杀,大汗会如何呢? 三位大人死了,可你们的儿女都在大汗身边,大汗会留下谁,又杀了谁?” 阿独木的脸色黑成了炭,他自己可以死,但他的儿女都年幼,一旦失了他这个父亲,又失去了安苏汗的庇佑,那在草原上,等待他们的绝不会是什么好的结果。 顾云康张嘴闭嘴吓唬了阿独木一通,他一面留心阿独木和都呼几人的动静,一面关注着彼处的战事。 今夜,这些人,他一个都不想放过。 阿独木是北地战事的主导者,都呼就是他的先锋军,都呼手上沾染了北境百姓的鲜血,也许还有顾家人的血。 国仇家恨,让顾云康决计不会轻饶了他们。 他知道自己以寡敌众,不过是占据先机、抓住了阿独木罢了,但要全灭众人,他做不到,反而容易丢了性命。 顾云康了解过,都呼此人武艺出众,行军打仗、排兵布阵,他的能力只是优秀,但论单兵,他是真正的战士,草原上难逢敌手。 都呼和阿独木也反应过来顾云康在拖时间。 “怎么?”阿独木道,“你以为北境那些人会与你联手吗?他们攻过来了,杀了我,也会杀了你,我知道你不怕死,难道,我就怕吗?” 话音一落,阿独木突然向前探身,脖子用力压向了刀锋,鲜血泌出。 顾云康眸子一紧,下意识地松开了些禁锢,免得阿独木自杀,让都呼等人没有后顾之忧地对付他。 也就是这个一个空隙,阿独木抓住了,他一肘子往后撞,趁机脱出了身。 都呼和阿独木上了马,让亲卫留下阻拦顾云康,想要借机突围。 顾云康哪里能让他们走,也不管亲卫们提刀砍来,翻身往前,长刀砍向两匹马的蹄子,马匹踉跄,马上的两人摔了下来,顾云康看也不看,反手刀身掠过其他战马,马嘶声中,能跑的马儿飞奔着远去。 顾云康站起来,啐了一口。 他断了都呼等人的后路,自己却不好办。 别看亲卫和阿独木有伤,但都呼先前作假很有分寸,不至于让这几人动弹不得,只是战力略有受损罢了。 而都呼没有伤,冲在最前面,打得顾云康节节后退。 都呼显然也不满意手里的长枪,这不是他惯常用的武器,他干脆扔开,从亲卫手里抢过一把长刀,朝顾云康砍来。 顾云康也是同样,他用刀着实没有用长枪熟练,在行家手里,长枪攻击范围广,防卫能力也强,见都呼丢来,他飞身扑过去接在自己手中,而后翻身就往阿独木的方向挑去。 长枪如虹,银光一片,阿独木躲在亲卫背后,愕然看着顾云康:“顾家枪法!” 第七百六十三章 顾家枪法 镇北将军顾家,传家的武艺就是枪法,一代又一代的传承,不止教给自家儿女,也交给北境的兵士们。 阿独木从能上战场起就和顾家人打交道,自然认得这枪法。 看顾云康的动作,就知道他功力颇深,这不是简单就能练就的,眼前这年轻人也就二十岁出头的年纪,能有此能耐,必然是从小到大、日日练习的。 能打小就接触到顾家的枪法,此人不是顾家人,就是顾家最亲信、提拔起来的将领的子孙。 阿独木几乎要吐血了,他根本没有想到,这个引导了他一路,让他杀了阿斯汗、阿图步的人,不是他其他兄弟安排的人手,而是顾家人。 他被他的死敌,牵着鼻子团团转。 这枚钉子到底是什么时候埋下的? 阿独木一面躲闪,一面恶狠狠看向了都呼。 都呼自然也认得顾家枪法,只觉得脑袋里雷声阵阵,劈得他怒发冲冠。 眼前这兵士,都呼自然认得,这人是从山口关跟着他退回来的,当时好几个兵士都认得他,这人跟他们一起守了很久的鹤城…… 鹤城! 都呼想到这一茬,简直是要跳起来了! “你你你!你竟然这么早就潜伏了进来,难怪、难怪鹤城会败、山口关会败,全是因为你!”都呼的长刀砍了下来。 顾云康以攻代守,长枪舞得大开大合,笑道:“老贼总算想明白了?是我拦下了北境将士攻进鹤城,也是我告诉他们粮草堆积的位子,带人上山崖准备火攻!你必败!当日是,此刻也是!” 都呼怒火攻心,反倒露出了不少破绽。 不能打下顾云康,他们一行人无法离开,可一直被顾云康拖住,奇袭的将士很快也会来支援。 此刻真是两难,偏,近处一匹能跑的马匹也无。 而他们所有人又要顾忌手上的阿独木,根本施展不开,顾云康也是看清了这一点,他就攻向阿独木,逼得亲卫们只能防守。 阿独木此时也癫狂了,拖着他未受伤的胳膊进攻:“当日顾致沅三兄弟死了,今日我们也是三兄弟,可顾家还死了很多人,北境死了更多的人,就向你说的,赚大了!我临死也要拖上你!” 长刀举起,阿独木的身体却僵住了,下一瞬,哐当一声,刀落在了地上。 他的胸口处,鲜血涌出,溅在亲卫们的身上,也溅在了顾云康的脸上。 透出胸口的,不止是鲜血,还有银色的枪头。 顾云骞从背后杀出,正是他飞掷的一枪,夺走了阿独木大半条命,他抬起脚重重踹在阿独木的背上,拔下长枪,鲜血喷涌,让他本就浴血的银甲又染上了一层。 阿独木趴在了地上,一动也不动,他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了,不甘、愤怒、仇恨充斥了他的胸腔,让他没有断气。 可他也动弹不得。 局面顷刻间变化,顾云康拦住都呼,把几个受伤的亲卫交给顾云骞对付,道:“情况如何?” 顾云骞道:“大胜!这个傻子真的如我们所计划的那样,砍了自己两个兄弟?” 顾云康哈哈大笑:“可不是!” “畅快!”顾云骞肆意大笑,顾云齐也赶过来帮忙,几个亲卫无力反抗,全部被灭杀。 只余下一个都呼,却也是最不容易对付的一个。 论单打独斗,他们所有人恐怕都不是这个彪悍的北狄汉子的对手。 顾云齐挑开了一亲卫的尸体,道:“要快些了,安苏汗那边极有可能已经发现了异常,天也快亮了。” 顾云康当机立断,与两个弟弟道:“枪阵!” 围着打也要有章法,不能影响他人发挥,更不能伤到他们,顾家一代传一代,多的是一位长辈教习几个晚辈。 习武从不是儿戏,可七八岁的孩子与长辈对敌,又如何会是对手?传承下来的,也就是一众小辈围着一块上。 他们小时候都练过,就算顾云骞自幼被抱养去了族里,顾云齐几年前跟着继母离开了北地,可他们小时候都学过。 虽然,当时一块围攻长辈的兄弟,不是现在身边的人。 与顾云康年纪相仿的顾云熙还在前面拼杀,顾云深却已经战死;与顾云齐一块开蒙认字、扎马步学武的顾云肃也不在了;与顾云骞一块长大的族亲兄弟们,很多都已入土,但配合的那份默契,还是刻在了骨子里。 从一开始的试探和彼此协调,到很快配合有度、进退得当,饶是都呼打遍草原无敌手,也只能败退。 长枪,刺进了都呼的咽喉,他整个人跪在地上,抬着眼看着顾云康。 他说不出话来,嘴唇无声动着,他目眦尽裂的神情都在问一个问题——你到底是谁。 顾云康手臂往后,抽出长枪,鲜血溅在脸上,他眼睛一眨也不眨:“顾家三郎、顾云康!” 都呼倒在地上,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见这个回答。 边上的阿独木倒是听见了,这个答案成了最后一击,他死撑着的一口气,也散了。 阿图步的营帐,打斗的声音一点一点少了,直到消失。 蒋慕渊简单轻点了人手,准备返程。 虽然无法攻打安苏汗的驻地,但今夜的胜果已经足够大了,三个儿子、三处营帐,足以让安苏汗焦头烂额,他剩下的儿子、孙子,内斗会更剧烈,同时,几十年里被安苏汗压得抬不起头来的草原其他部落,随时会落井下石。 以安苏汗如今的身体,想扛过这样的损失,是不可能的。 骑兵突袭,速战速决,也意味着无法取得大量的战利品,粮草和兵甲,只能一并烧毁,带不走也不能给安苏汗留着。 快速处置完这些,将士们把能带上的战友的遗体都带上。 蒋慕渊领兵返回,阿斯汗那里,他们已经烧干净了,而经过阿独木的营帐时,又添了一把火,把之前没有烧完得继续烧透了。 骑兵重新进了密道,快马加鞭往南行。 而头顶上的天,眼看着要亮了。 一直压抑着,没有发出欢呼声的将士们,在回到石林时,爆发出了一阵震耳欲聋的欢呼。 胜了,大胜了。 第七百六十四章 自豪多过遗憾 大笑着欢呼着,可笑着笑着,也有人捂着脸哭出了声。 大起大落之中,情绪分外容易感染人,刚刚还笑容满面的将士,不由地也低落了下来。 战事,不可能没有牺牲。 作为领兵的将领,能做的是推算最优势的战术和策略,把战损降到最低,可无论有多么的周密,战损也不会为零。 他们每一个人都是从北地军中精挑细选出来的强者,在出发之前,所有人都做好了有可能回不了的准备。 怕死?怕死就不会义无反顾地加入奇袭之中。 而现在,他们回来了,但他们也有战友,醒不过来了。 有一些人的遗体被兵士们带了回来,还有一些来不及收殓的,就这么长眠在了北狄。 昨日还在说笑,今日就已经…… 顾云宴深吸了一口气,他当然也难过,没有人会对生死无动于衷,他拍了拍泣不成声的一个年轻参将的肩膀,道:“如果战死的是你,你最后会想些什么?” 参将愣了愣,眼泪还在往下落,话语已经冲口而出:“死前再带上两个狄人蛮子!黄泉路上,我还能一打五!” 一句话,逗得边上所有人又哭又笑。 顾云宴也笑了,道:“所有没有回来的兄弟,他们战死前想的一定和你是一样的。” 这就是打仗,能打下这么一场大胜,即便牺牲,自豪也多过遗憾。 蒋慕渊也笑,道:“收起眼泪吧,北地的乡亲们在等我们回去,我们哭丧着脸,哪里像打了胜仗?” 穿过了密道,重新踏上北境土地时,日头当空。 北地城上,骆参将背手站着,等候前方的消息。 他的身边,驿官也翘首企盼着,心急如焚。 驿官是昨日抵达北地城的,圣上的传召从京里快马加鞭送出来,催着蒋慕渊赶紧回京。 事关两位皇子,事关南陵的安危,谁敢怠慢? 驿官赶了一路,哪知道蒋慕渊根本不在北地城中。 听骆参将说蒋慕渊出兵打北狄去了,驿官只觉得眼前一黑,这会儿是打北狄的时候?明明是打孙璧更要紧。 但小公爷做的也没有错,毕竟,北地这儿还不知道南陵的事情呢。 纯粹就是不凑巧罢了。 其实运气还算不错,只等了一日,蒋慕渊带兵回到了北地。 入城之时,留在北地的将士、百姓纷纷涌过来,一脸期盼地看着他们,待听闻此战大捷、连斩安苏汗三个儿子、烧毁三座营帐之后,整座北地城也陷入了狂喜和大悲之中。 他们都经历过去岁城破的痛苦,如今的大胜,不能抹去当时的悲伤,但也是一份藉慰,更是一份鼓舞。 骆参将长松了一口气,交代传令兵道:“快回裕门关报与向将军,我们赢了!” 蒋慕渊静静看了会儿热闹的百姓,而后转头看向了驿官。 驿官把圣上的旨意交到了他手中。 南陵的变故,蒋慕渊先前已经收到消息了,但此时他的脸上还是露出了讶异的神情:“南陵郡王造反?两位殿下不知所踪?现在有消息了吗?” 驿官一路北上,南边即便有新消息传到京中,也传不到他这儿,他只能摇头。 蒋慕渊按了按眉心,道:“我即刻返京。” 南边的事儿,之前蒋慕渊也与顾家兄弟们交过底。 顾云熙见蒋慕渊收拾行李,低声道:“这么匆忙?” 蒋慕渊道:“路上还要些日子,也不知道回到京中,南边会是什么样一个状况。” 顾云骞低低骂道:“让那个三皇子死在南陵吧!如果不是他……” 这话只说了半段,后半截,自家人都心知肚明,且也不适合说出口。 蒋慕渊手上不停,道:“他可没那么容易死。” 从一开始,孙睿就盯着南陵的状况,截杀老郭婆、带着孙禛去南陵,这都是孙睿自己弄出来的事情,孙璧的一些问题,想来也是在孙睿的掌握之中的。 有心算无心,孙睿逼反孙璧,也一定设想了几种脱身的法子,不会让自己落在孙璧手里。 反倒是孙璧,他是被动的一方,仅仗着地利控制了南陵罢了。 顾云宴拍了拍顾云骞的肩膀,以示安慰,又问蒋慕渊道:“朝廷现在是用人之际,我们是不是也要回京?” 蒋慕渊想了想,道:“南陵大战将始,也不知道会打几年,未免后顾之忧,圣上必定会先把北地守将给定下来,此番得如此胜果,将军印十之八九会在顾家手中。 北地重建离不开人,一旦接下将军印,你们按部就班在北地更妥当。 倒是六舅哥,前方现今领军的是余将军,你本就是他麾下将士,先前只是抽调到了北境,此刻回去倒也合适。” 顾云齐受余将军照顾颇多,闻言自是应下,转身也收拾行囊去了。 其他人也不添乱,各自散了。 顾云宴、顾云熙他们有母亲妻儿在京中,抓紧时间写了家书,让顾云齐捎回去。 顾云齐把家书塞进了包裹里,抬起头眺望着城墙上的大旗,道:“过几日大祭,替我们四房多磕几个头。” 大胜之后,必定会有大祭,告慰亲人们的在天之灵。 蒋慕渊和顾云齐是在北地百姓的欢呼中离开的,而此时的京城,气氛阴沉,就像是一直等不到雷雨的夏天傍晚,闷得人根本喘不过气来。 孙祈和孙宣私底下为太子之位争得再凶,这个当口上,谁也不敢去顺德帝跟前触霉头,也不敢表露出自己的野心,被圣上盖上一个“急不可耐”的章,那可不是好事。 这两兄弟都盼着孙睿回不来,可南陵那儿迟迟没有孙睿和孙禛的消息,也叫他们心里直泛嘀咕。 他们有没有落在孙璧的手中? 若孙璧握着这么两个人质,为何不与朝廷讨价还价? 或者说,文英殿里对南陵的消息掌握得太少了。 孙璧为什么造反,他手里有多少兵,如何分布、如何驻扎、粮草储备如何,南陵官场谁是坚定不移地支持孙璧,谁坚决不降,谁又在虚以委蛇,没人知道。 两眼一抹黑。 第七百六十五章 异想天开 并不是不想打听,而是无从下手。 孙璧反得突然,先前就是个老实度日的郡王,谁能想到他会有这样的胆子? 甚至于,孙璧的兵是哪里来的,都没有人都说明白。 南陵那地势,易守难攻,孙璧造反后,朝廷想调人去弄清楚其中状况,都需要时间和精力。 圣上不想等,两个儿子毫无音讯,他等不住。 文英殿里,几位大臣从早商议到晚,一切还算按部就班,可落在圣上眼中,终究是不够快捷。 他这几日精神不济,额角生了不少白发,眼下也泛青了:“阿渊什么时候能回来?” 韩公公垂着头,道:“算算日子,小公爷已经在回京的路上了,他骑术出色,想来也就这两天……” 圣上阴沉着脸,不说话了。 他何尝不知道北地和京城的距离?何况,他让蒋慕渊回京,是要让他参与到攻打孙璧的战事之中,不至于让他赶路就赶掉半条命,那没有意义。 道理归道理,但日日盼着的时候,就会觉得,每一天都格外得长。 后宫里,虞贵妃一病不起,整个人瘦了一整圈,阔达如皇太后,也忧心不已,三两天就召顾云锦进宫。 “外头如何了?”皇太后问道。 顾云锦瞧瞧看了向嬷嬷一眼,向嬷嬷转了转眼珠子,示意顾云锦悠着些开口。 “两位殿下没有消息,倒也不失为好消息……”顾云锦道,“只要没有落在孙璧手中,以三殿下的能耐,总有法子离开南陵的。” 这也是京中百姓们普遍的想法。 孙璧在南陵造反,与北狄人攻打北境是不同的。 北狄人的主旨是掠夺,是杀戮,过境之处,黎民百姓都要遭殃,可孙璧不同,他要在南陵“占山为王”当皇帝,那是他的根,他需要百姓,只要不是负隅顽抗,孙璧不会对百姓出手。 南陵再难打,最不济也能打成长达数年的消耗战,关键是孙睿和孙禛要逃出来,真落在孙睿手上,对朝廷来说,不是好事。 这其中道理,皇太后并非不懂,她叹道:“查个买卖孩子的案子,怎么最后就查得造反了……” 顾云锦抿唇,道:“猜测不少,有一个说法时买走孩子的就是孙璧,他想求长生不老。” “荒唐!”皇太后拉长了脸,“哪里能有长生不老?异想天开!” 可再是异想天开,也一样会有人去尝试。 从古至今,长生是多少帝王的梦想,求仙问道炼丹药,走火入魔到把自己弄得一命呜呼的帝王,都能数出一只手来。 先帝爷也有那等梦想,可他明白那是虚无缥缈的一个梦,平日当笑话与皇太后讲过,却不会去尝试。 没想到,起了这个念头消不下去的,反倒是孙璧。 “十之八九,”皇太后摇了摇头,“若不然,孙璧反什么?” 这种猜测,这两天京里是越来越盛行了,也有不少人,不知道是道听途说还是胡乱编排的,各种炼丹求长生的法子,讲了一套又一套,唬得人一愣一愣的。 那些消失在南陵的孩子,有说是孙璧养死士,有说是被孙璧当作了血奴,有些说早已经扔进了药炉成了丹药了,富丰街丢了孩子的那两家、从京畿一带进京的家属,为此厥过去好几个人,绍方德负责,衙门出面请大夫帮忙看诊。 只是,心病还需心药医,人中掐醒了,心魔不除,一样病怏怏的,就像虞贵妃似的。 皇太后正和顾云锦说着话,外头突然传来通禀,说是蒋慕渊刚刚抵京,已经进了御书房了。 顾云锦看着来传话的小内侍,一时之间,竟说不出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她暗悄悄看了皇太后一眼,倒是想起了她老人家先前说过的那些话。 既来之、则安之。 皇太后朝小曾公公抬了抬下颚:“去御书房外候着,有什么消息就来报。” 不止是慈心宫,文英殿里,几个皇子得了讯,也起身赶去御书房,一众近臣,哪怕没有传召,也随着去了,站在天井里等吩咐。 蒋慕渊风尘仆仆的,甚至来不及梳洗更衣。 圣上道:“阿渊有什么看法,只管说。” 蒋慕渊抿了口茶,润了润嗓子,道:“在说想法之前,有一桩振奋人心的喜事要禀报圣上。” 圣上挑眉:“喜事?” 蒋慕渊颔首,眼神奕奕:“圣上传召送到北地之前,我与顾家兄弟带领北境骑兵,突袭了北狄营帐,斩杀安苏汗长子、三子、四子,大破三座营帐,去岁攻打我北境的狄人大将都呼也被斩杀,大挫北狄,此战斩敌约……” 随着蒋慕渊的讲述,圣上从愕然到狂喜:“当真?” “千真万确!”蒋慕渊一字一字道,“经此一战,料想他安苏汗元气大伤,再想南下,无异于痴人说梦!” “好!”圣上重重拍了拍桌子,站起身来,大笑着道,“打得漂亮!” 御书房里的动静传到了外头,候着的大臣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纷纷松了一口气。 虽然,他们不知道圣上为何高兴,但小公爷一回京,好些日子未展笑颜的圣上如此高兴,这就足够让大伙儿松一口气了。 孙淼、孙宣和孙骆也很高兴,眉宇之间透着喜气。 只孙祈,略一拧眉,道:“南边战事吃紧,北边私自兴兵,这……” 蒋慕渊笑了笑,道:“出兵之前,不知道南陵出事了,当时天时地利人和,是个打北狄的好时候……” 孙祈道:“阿渊打仗自然有你自己的判断,战局也证明你的选择是对的,我只是做了最坏的预想,万一当时奇袭出了些岔子,那岂不是……” “大哥,”孙宣打断了孙祈的话,“这不是没有出岔子嘛!我反倒是觉得,奇袭大胜,振奋人心,是一个好兆头。” 好兆头。 孙祈和孙宣这些日子为了争夺太子之位,没少宣扬这一观点。 闻言,孙祈自然不能自己拆台,当即改口,堆着笑道:“的确是个好兆头。” 第七百六十六章 算盘打得响 相较于孙祈的改口,圣上反倒是真的高兴。 大挫敌军,这等喜事儿,搁在哪位帝王身上,都是振奋之事,怎么可能扫兴? 何况,仗都打完了,哪怕心中有些许质疑,眼下也不是提出来的时候。 圣上看了眼孙祈,道:“祈儿虽没有领兵作战的经验,但兵书,朕记得是读了不少的。‘城有所不攻,地有所不争,君命有所不受’,这话你该记得。” 孙祈闻言,正色道:“儿臣自是记得,这是《孙子兵法》上的。” 圣上微微颔首,转过头问蒋慕渊道:“此次奇袭,战损如何?详细经过,与朕细细说说。” 蒋慕渊说得很细致,当然,他不会说因南陵情况变化,他不得不提前出兵,而是说,北地收到了潜伏在狄人之中的顾云康的手书,这才快速出兵,里应外合,打了狄人一个措手不及。 也正是因为顾云康在北狄军中数月,弄清楚了阿独木和都呼的性格,才能引导他们与阿斯汗、阿图步自相残杀,让朝廷坐收渔翁之利。 如此顺利的战事,战损并不大,反而压制在所有人都能接受的范围内。 “遗憾也有,”蒋慕渊顿了顿,道,“北狄营帐中屯了一些粮草和军需,可惜我们无法运送回北境,只能就地烧毁。” “烧毁也不错,那等情况下,搬不回来很正常,”圣上笑了笑,目光落到了孙祈身上,道,“考虑战前布局、战后结果,阿渊发动北狄奇袭,虽是私自出兵,但他也是好好想过的。 祈儿,你看兵书,不能只浮于表面,孙子的那句话讲的是临战要多变,战机错过了,就难寻了。 这一点,你不如阿渊。” 孙祈被顺德帝几句话说得额上冒了一层薄汗。 他倒是不怕与蒋慕渊比,虽然他年纪虚长几岁,平日也觉得父皇对蒋慕渊偏爱太多,可孙祈对蒋慕渊并无攀比的心思。 蒋慕渊再受宠,也是姓蒋不信孙,再者,孙祈不服孙睿,却服气蒋慕渊,这点儿自知之明,孙祈是有的。 当然,孙祈也不认为自己如今的能耐真的比孙睿强,他只是觉得,早几年父皇给他们兄弟的支持差太多了,孙睿早行一步,若自己也能像孙睿一样被教导扶植,他也不会比几个弟弟弱。 何况,他是长子,无嫡立长。 顺德帝夸赞蒋慕渊,指出孙祈的不足,并没有让孙祈对蒋慕渊添阴损心思,孙祈更防备的是孙宣。 此消彼长,这句“不如”真不是什么好话。 孙祈也知道自己先前说太急了,想了想,道:“父皇教导得是,儿臣还是经验太浅,虽看过兵书,但从未应用过,倒是有点儿纸上谈兵的意思了,这是儿臣的不足。 儿臣想,此番阿渊回京,要参与南陵战事之中,儿臣请求父皇,让儿臣跟着阿渊,多学些经验?” 这话一出,御书房里所有人都是一怔。 顺德帝是没有想到他打击孙祈的一番话,让孙祈直接当作了梯子往上爬; 孙宣亦是愕然,跟在蒋慕渊身边,学经验是假,套近乎是真,孙宣先前一直向蒋慕渊卖好,还没有真切收获呢,孙祈就想横插一脚? 蒋慕渊又岂会不明白孙祈的心思? 把太子之位摆到台面上,这是蒋慕渊想出来的,可他并不看好孙祈,又怎么可能仅仅是因为反对孙睿就站到孙祈一边去? “大殿下想多攒些经验,这事儿极好,”蒋慕渊笑道,“可我年纪还轻,这些年几次打仗,全靠身经百战的老将在背后指点、斟酌,最初是我父亲,收复北境时是肃宁伯,我本身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这次奇袭北狄,是天时地利人和,功劳与其说是我的,不如说是我那几个舅哥的,没有他们,就没有大胜……” “行了,你们年轻人知道自身不足,没有沾沾自傲,已经不错了,”圣上坐直了身子,又道,“祈儿想学些真本事,朕也赞同,打南陵,你想去就跟着去。” 孙祈闻言,喜上眉梢。 打仗虽艰险,但打南陵,对孙祈这样的身份而言,并没有那么大的风险。 他是皇子,到了军中,不需要他出谋划策,他也没打算指手画脚,就老老实实听,补充些许想法,进攻时他无需上阵,驻守在后方大营就可以了。 孙璧要固守,绝对不会冲出南陵来打朝廷的后方。 他在军中数月,只要勤恳不惹事,不仅能学真本事,还能接触能带兵打仗的将领,好处极多。 他还能请缨上阵,真情实意,当然,没人会让他真的去前线,孙睿和孙禛还没有讯息,再折一个皇子在南陵,所有人都担当不起,必然要留他在后方。 到时候,长进有了,人脉有了,名望也有了,甭管杀没杀过敌,好歹是在战时的军中待过的,跟其他在京里混日子的兄弟截然不同。 这算盘,孙祈打得噼里啪啦响。 孙宣心知肚明,也想求圣上让他同行。 圣上却道:“宣儿年纪还小。” 孙宣急道:“阿渊与儿臣一般大时,就已经跟着宁国公上阵了,去年北地之战,阿渊媳妇战死的族中兄弟姐妹里,也有与儿臣年纪相仿的……” “那不一样,北地是自守,狄人都打到家门口了,只要能提的动兵器的,十岁孩儿也要战,这回是进攻,”圣上道,“祈儿比你年长,武艺也不错,他要去,朕支持他,你,再在京里学两年。” 孙宣虽不服气,但也无法改变圣上的念头,只好听话。 圣上道:“现在来说说南陵。” 蒋慕渊拱手道:“我还不清楚南陵如今的状况,先前只知道三殿下、七殿下去了南陵查案子,孙璧为何会造反,前头的情况如何,还……” 几个儿子都在,圣上倒也没问蒋慕渊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让孙宣给他说了说。 蒋慕渊理了理思绪,说了些自身想法。 “最要紧的,其实是摸清孙璧的底,可这恰恰是最难的。”孙宣又道。 第七百六十七章 咱两是亲舅甥 蒋慕渊抿着唇,微微皱了皱眉头,心里却在想,明面上最难的事情,其实恐怕不会有多难。 事情是孙睿折腾出来的,他手上现在就握着孙璧的底吧,只是不知道,孙睿何时会亮出来。 “你们几个先回文英殿,”讨论过后,圣上开口道,“阿渊再陪朕说会儿话。” 孙祈等人应了,依次退出去,天井里的大臣见他们出来,纷纷打听起了先前让圣上大喜的事儿。 孙宣笑着道:“阿渊回来之前,奇袭北狄得手,斩杀安苏汗三个儿子……” 事情还没说完,就已经引得众人惊呼又惊呼,哪怕知道御书房外不得喧哗,这些在官场上摸爬滚打了几十年的老臣也无法完全按捺住激动的心情。 中原与北狄是世仇,从孙家坐上皇位之前就一直在打,几百年来,有胜有败,但几乎都是在北境的土地上,把狄人打退了就算胜利了。 这一次打不通了,蒋慕渊带人打进了草原深处! “瑞兆!好兆头!”众人纷纷道。 哪怕先前有人不屑所谓的“冲喜”的说法,这会儿也纷纷赞同。 不管此番能不能让之后的局面顺利起来,好歹圣上的脸上不至于继续阴云密布,他们战战兢兢了半个多月,实在是慌了怕了。 小曾公公奉命来这儿候着,自然也都听到了,他上前又仔细打听了几句,问了战事的来龙去脉,欢欢喜喜地给皇太后和顾云锦报喜去了。 御书房里,圣上让蒋慕渊先去梳洗,自个儿端着茶盏,不疾不徐地嘬。 他在想这一次的奇袭。 眼下自然不会追究蒋慕渊的贸然行事,那未免太本末倒置,他琢磨的是顾云康。 等蒋慕渊重新落座,圣上放下茶盏,道:“奇袭大胜,你做得很好,但有几处,朕还是要点一点你。 既然顾家有人潜伏进了北狄内部,为什么先前送回京的折子上一个字都没有提? 你前次回京来,也没有跟朕提一嘴。” 蒋慕渊抬起眼帘,看向圣上,并没有否认,而是直接道:“我故意没有说…… 您知道的,先前城里风言风语的,说顾家有人通敌,虽说有人信有人不信,但总有那么几个人总揪着不放。 只是百姓们说也就罢了,御史之中都有上折子骂顾家的。 三舅哥潜伏去了北狄,成与不成,我们之前都不知道,也许很快就能有成效,也许要花很多年,也许还没到狄人营地就已经被识破丧命、这辈子都回不来了。 我就担心,他以命搏了不算,搏输了,整个顾家要背负那样的骂名,人都死了,却要被说他在北狄升官发财什么的……” 圣上眯了眯眼睛,这番说辞倒是说得通,他道:“阿渊是觉得,朕会听那些御史的?” 蒋慕渊笑了起来,语气颇为诚恳:“我知道舅舅能分辨,可我不想舅舅您为难啊,咱两是亲舅甥,我信您、您信我,可在御史眼里,舅舅您护着我这个外甥就是帮亲不帮理。 御史们性子都烈,一个说不好,一脑袋啪得撞死在大朝会上,那舅舅您就太为难了。” 一口一声“舅舅”,蒋慕渊叫得很顺畅。 他了解圣上的性情,圣上多疑,这本不是无法调解的,可圣上中意孙禛,只这一点,蒋慕渊和圣上之前就只有一条路了。 好在,圣上眼下不会动他,也不可能动,圣上要吊着孙睿,也必须要让蒋慕渊好好的。 蒋慕渊今日手上还握着大功,只要他能自圆其说,圣上也就不会拿这么些边角小事儿来发作他。 不过是和风细雨的敲打罢了。 若不是有前世经历,知道顺德帝的心思,这些年间,仅凭舅甥两人的对话,蒋慕渊都无法品出背后的意思来。 知道圣上真正想要做的是什么,会如何待他,蒋慕渊面对顺德帝时,心里越发游刃有余。 从前是怕圣上疑心他功高盖主,太过出挑,会在他羽翼未丰之时就对他出手,现在,蒋慕渊不会那么想了,圣上的心是“孙禛”,为了孙禛继位,圣上不会早早对他下手。 蒋慕渊笑着道:“有一事想与舅舅商量,南陵战事,不晓得会持续多久,朝廷其他地方自当以安稳为主,北境、北地守将一直未定下,顾家兄弟此番收获大胜,这将军印……” “你倒是举贤不避亲!”圣上哼了声。 “您让我收复北地的时候,也没有忌讳我是您外甥啊,”蒋慕渊笑嘻嘻的,“先前没有定,也是没有好的人选,如今不同了,今日我不提,改明儿朝臣也会提的……” “你也知道他们会提?”圣上虚指着蒋慕渊,“你提了、朕点头,和朝臣提了,朕点头,你以为一样吗?你刚自己还说朕太偏着你会被人说成帮亲不帮理,结果还没几句话,就帮着你岳家跟朕伸手了,像话吗?” 蒋慕渊撑着腮帮子一个劲儿笑。 话已至此,他知道圣上应下了,也只能应下。 大功自然要有大赏,否则,将士们南下打孙璧,心里少不了要犯嘀咕。 蒋慕渊当然能让别的大臣来开这个口,但圣上心眼多,他那么做了,对方也少不得被圣上记下,划归到他蒋慕渊一派之中。 而且,此番与让傅太师说立太子不同,立太子是为国为民,所有皇子都是蒋慕渊的表兄弟,他从来没有偏向,但这次要求的是自家事情,蒋慕渊也不想把人情用在这种地方。 当然,真去求了,傅太师必然不会推辞,顾家是蒋慕渊的岳家,也是傅家的姻亲。 不过,傅太师在圣上跟前能说的话多得去了,这种稳操胜券的事儿,就不要麻烦他老人家来御书房里讨脸面了。 圣上点着大案,道:“潜伏北狄的是顾家三子,朕听你介绍,他胆略本事都极好,那与顾家长子相比呢?谁更有本事?谁更能服众?” 蒋慕渊笑容不减,心里却骂了声“老狐狸”。 不是谁家都在争一把椅子。 哪怕将军印给了顾云康,蒋慕渊相信,顾家其他兄弟也不会彼此离心。 第七百六十八章 偏心 蒋慕渊斟酌着用词,与圣上道:“在我看来,三舅哥胆大心细、英勇无畏,能当斥候、能做先锋,而大舅哥更具大将之风,在兄弟之中也有威信,三舅哥很听他的。” 圣上听罢,笑了一声,道:“不替你嫡亲的舅哥说说好话?” 蒋慕渊道:“瞧舅舅您说的,堂的嫡的,不都是我舅哥嘛。 六舅哥武艺不错,可论功绩,比不上深入草原的三舅哥,比威信,亦比不过长兄。 虽都是顾家子弟,但六舅哥早几年就进京了,后来一直在余将军麾下,他对北地的了解也比不过其他兄弟们。 我举贤不避亲,求到舅舅跟前,已经让您为难了,当然要推举一个最合适最能服众的,这时候还推举六舅哥,不是让舅舅您更难做吗?” 圣上冒出那么一番话来,是打趣也好,是试探也罢,蒋慕渊把问题又抛回去,从言辞之中,总归挑不出错处来。 “你不提,朕倒是忘了,顾云齐原先是余将军麾下的,眼下余将军挥师南下,他也缺人手调度。”圣上摸着下颚,道。 蒋慕渊接了话,道:“我们在北边听了消息,舅哥也很挂念,他前几年在余将军帐中历练,不说将军、参将们,同营的兵士们也给了他很多帮助,他也想尽一份力,就跟我一块回京来了。” “挺好,既然回来了,之后打仗也带上他。”圣上颔首,而后看了韩公公一眼。 韩公公会意,打发了其他内侍出去,只他自个儿服侍圣上。 圣上这才压低了声音,道:“朕也有些事情要跟阿渊你商量,前一阵子,三公提出来让朕立太子,朕在大朝上也提过一回,但最终没定下,朕想听听你的意思。” 蒋慕渊挑眉,端正道:“于朝廷,立太子是大事,于私,几位殿下都是我表兄弟……” “顾家那儿还全是你舅哥呢!”圣上瞪了蒋慕渊一眼,“你连舅哥们的事儿都能说明白,让你说说表兄弟,你有什么好为难的?” 蒋慕渊笑了一通:“舅舅,那我可就敞开了说了?” “说吧,朕还会因为几句话的事儿揪着你?”圣上哼了声。 蒋慕渊道:“表兄弟和舅哥们,这是两码子事儿呢,就像舅舅您说的,舅哥之中还有我媳妇儿一母同胞的兄长,我不一味地替他说好话,那就算不上偏心、不讲理。 再者,岳家那儿,长辈们几乎都不在了,云锦她继母不担事儿,另一个是大伯娘,是战死的顾将军的遗孀,占了嫡也占了长。 我和舅哥们也亲近,真有你说服不了我、我也说服不了你的状况,顶多打一架,爷们嘛,什么事儿是打一架解决不了的? 将门就是讲拳头,也没有哪个女眷出来拦着闹着不给打一架。 您说说,这搁在表兄弟之间,行吗? 真有哪天,不说我和孙恪,我跟其他表兄弟打起来了,您不拦着,后宫里的娘娘们就先坐不住了吧?” 圣上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朕让你说谁合适,您就跟朕讲你们表兄弟要打一架?你敞得够开的!” 蒋慕渊又道:“顾家好解决,大舅哥占了嫡长,本身能力、威信又足够,他能让底下兄弟们福气,而几位殿下……” 圣上闻言,叹息道:“是啊,中宫无子,祈儿虽是长子,但只论能耐,比不过睿儿,睿儿倒是有能力,偏比祈儿年幼……” 蒋慕渊听圣上苦恼地分析了一通,几位殿下的高下,圣上明明都很通透,进了文英殿的皇子,圣上多少都点评了几句,着重说了孙祈、孙睿和孙宣,对孙禛一带而过。 这让蒋慕渊心中满是疑惑。 圣上看得挺明白的,为何前世不管不顾地让孙禛登上了皇位? 为了给能力极其普通的孙禛铺路,圣上让孙睿当了幌子,有这么一位合适的接任者在,让孙祈、孙宣等人即便有心,也只能避孙睿锋芒,不敢与孙睿争抢,朝臣们也认可孙睿,没有生出过另寻一主的念头,以至于黄袍落在孙禛身上时,大臣们就算不认同,也没有别的应对法子,就这么顺势由辅政大臣们扶着孙禛坐稳了皇位。 圣上对孙禛的偏宠,让他放弃了孙睿,不仅蒋慕渊必死无疑,孙禛继位后,孙睿面临的也只有死局。 一位曾经的监国皇子,龙椅唾手可得,时间证明过他的能力,这样的孙睿,不管龙椅上坐着的是孙祈还是孙禛,都不会让孙睿活下来。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孙睿老实也好,犯上也罢,哪怕一母同胞,他也不可能从孙禛手里活下来。 熟知帝王之术的顺德帝不会不清楚这一点,但他还是那么选了,逼死了蒋慕渊这个外甥,也没有给孙睿这个儿子活路,不得不说,蒋慕渊看不穿圣上。 蒋慕渊看向圣上,笑容依旧:“舅舅,您偏心哪一位表兄?” “浑说!”圣上道,“太子之位,这是偏心的事儿吗?” “我是还没当父亲,不知道做父亲的心思,”蒋慕渊眼珠子一转,“可作为父亲,应该会偏爱能力足、性情好、懂事又孝顺的儿子吧?总不会偏心一个在兄弟之间不出彩的吧?” 蒋慕渊是明晃晃的试探,说得越是坦荡,圣上越不会疑心,毕竟,说圣上偏爱孙禛,满朝廷谁都想不到。 圣上似乎也没有把蒋慕渊这句话放在心上,只是笑骂了一句:“皇太后还就偏爱恪儿那混球呢!恪儿有个什么本事?整日里瞎胡闹!” 蒋慕渊道:“孙恪是没有本事,懂事也差一截,但性情好啊,对皇太后再孝顺也没有了,皇太后当然偏宠他。” 圣上被堵了个正着,只比孝顺,那确实人人都比不过孙恪对皇太后,圣上自愧弗如,只能哼道:“你也就跟他穿一条裤子!” 蒋慕渊嬉皮笑脸了一通,才又道:“舅舅,您到底偏心谁?” 圣上按了按眉心:“朕要知道答案,还会心烦吗?罢了,睿儿和禛儿还没有消息,等人找回来了,再议吧。” 第七百六十九章 他说了不算 孙睿和孙禛下落不明,今儿个御书房里真把几位皇子排一个序列,也没有实质性的用处。 对蒋慕渊而言,他背地里迫使圣上立太子,也不是想让孙祈或是孙宣冒头,这两位委实不是合适的人选,真坐上了皇太子之位,也未必能坐长久,且将来顺德帝驾崩,这两人的结局恐怕不会比前世的孙睿好到哪里去。 他是等着孙睿出手。 孙睿今生弄出的事情太多,他的破绽也会越多,圣上疑心重,他铁了心要立孙禛,那他与孙睿之前的矛盾会早早地浮出水面。 还是那句话,浑水摸鱼,水都不浑,蒋慕渊夹在圣上与孙睿之间,才左右都讨不得好。 韩公公见正事说完了,笑眯眯道:“圣上、小公爷,奴才刚才打发其他人出去,听说先前小曾公公候在外头,听说了奇袭大捷,他就回慈心宫报喜去了,今儿个小公爷夫人也进宫了呢,正陪着皇太后说话。” 圣上一听,连连摆手:“行了,阿渊赶紧过去,省得母后再来催。朕真是怕了她老人家了,朕这儿是不给阿渊饭吃还是不给水喝了,回回都催!” 蒋慕渊笑容满面,问道:“韩公公,我媳妇儿今儿个进宫了?” “可不是,”韩公公打趣道,“小公爷莫急,人在慈心宫,又不是没了影,便是没有进宫,得了信也一准在宫外候着您。” 蒋慕渊笑得眼睛都弯了。 圣上一副没眼看的样子,嗤笑道:“黏黏糊糊的,赶紧走赶紧走,朕不要听你们小夫妻那点儿事!” 蒋慕渊嬉皮笑脸告退了。 韩公公送了人出去,回来给圣上添了茶。 圣上抿了一口,哼道:“滑不溜秋的!一嘴的不正经!朕问他对立太子的事儿有什么看法,他东一句西一句的,全给扯偏了。” 韩公公垂着眼,没有接话。 圣上也不在意,慢条斯理饮完了一盏茶,这才低声道:“阿渊是真的喜欢云锦,还是因为她姓顾?” 韩公公添茶的手微微一顿:“奴才瞧着,小公爷是极其喜欢夫人的,心尖上存着谁,眼睛可骗不了人。” 圣上笑了笑,淡淡的:“这个姑爷,可是比儿子还好了,尽心尽力,他还想跟那个表兄弟打一架?北境将士在顾家手上,就跟在他手上一样,表兄弟们求着他还来不及!” “那也还是在圣上您手上的,立不立太子,立谁为太子,都是您说了算。”韩公公道。 圣上嗤的笑了,按着太阳穴,道:“朕说的可不算。天子,万万人之上,可有什么用?连朕宠信哪个妃子,都要被御史上折子,简直是笑话!” 当年娶正妃,圣上不喜谢氏,是先帝和皇太后一力主张定下的;他这些年喜欢虞氏,虞氏都给他生了三个儿子了,也就是个贵妃,他想晋为皇贵妃都不行;他想建养心宫,好不容易力排众议开工了,大殿坍塌,再之后就遥遥无期了。 要是什么都由他说了算,他第一桩就是把养心宫立起来! 阿渊给他寻了那么多汉白玉,还在库房里堆着呢,燕清真人描绘的养心宫的图纸,他心心念念。 可这不是他说了不算嘛! 圣上越想越闷,连折子都看不下去,干脆闭目养神。 而慈心宫里,欢喜极了。 皇太后坐直了身子,整个人容光焕发:“当真?阿渊当真打了大胜仗?北狄大汗光儿子就死了三个?” 小曾公公点头:“可不是嘛!奴才现在御书房外,只听见里头圣上哈哈大笑,那是高兴得不得了!后来殿下们退出来,说了来龙去脉,候着的大臣们也都欢呼起来了。皇太后,咱们跟狄人来来回回打了多少年了啊!总算、总算等到这么一天了!” 皇太后抚掌大笑,转头要与顾云锦说几句,就见她怔怔回不过神来。 “看看这丫头,这是高兴坏了!”皇太后一把搂住顾云锦,把一颗糖喂到她嘴里。 顾云锦含着饴糖,甜是沁心的甜,甜得她眼睛都红了。 这场战事,她是知情的。 顾云康潜伏去了北狄,为了军功,为了将军印,蒋慕渊必定会和哥哥们一起打这一仗。 可具体何时打,能获得什么样的战果,顾云锦心里没有底。 而且,南陵局面有变化,蒋慕渊不得不孤注一掷…… 顾云锦并非不担心,她只是把担忧都压在了心里,此刻捷报传来,她心里的石头搬开了,担忧没了,余下的是喜极而泣。 眼睛嗓子都酸胀得厉害,她没有打算哭的,可眼泪就这么簌簌落下来,她赶忙擦拭,却是越落越多。 她只好视线模糊着看向皇太后,道:“是高兴,高兴得都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皇太后就喜欢她这么真挚,笑道:“这人模样好,哭起来都招人疼!收着些眼泪,等阿渊来讲奇袭、大捷了,你再哭给他看,让他心疼去!” 边上伺候的嬷嬷、宫女都忍俊不禁,纷纷打趣。 顾云锦被逗得眼睛收了,珠娘端水来给她净面,刚拿香膏抹了脸,就听见外头脚步声,她不禁转过头去,冲门口张望。 通禀的宫女进来,道:“刘婕妤娘娘来了。” 顾云锦闻言,不免有些失望。 刘婕妤急匆匆进来,给皇太后问了安,看了眼顾云锦,才与皇太后道:“母后,儿臣这心里,五味杂陈……” 皇太后奇道:“这是出了什么事儿了?怎么打翻了五味瓶?” 刘婕妤又看了眼顾云锦,冲她笑了笑:“这倒是巧了,今儿小公爷回宫,你正巧也在,听说北边大捷,顾家功不可没,该给你贺个喜。” 顾云锦回了礼,想着刘婕妤此时过来,必然有事儿要商量,便与皇太后道:“今儿欢喜,吃饺子好不好?我给您包,您一定能吃到那个彩头!” 皇太后眉头一扬:“哀家今儿还能吃到外孙媳妇包的饺子?那敢情好,去吧,彩头包得大一些。真到了哀家碗里,哀家一定赏!” 顾云锦自是说好。 至于那彩头,当然是包在肉馅里的那块糖了。 第七百七十章 争取 刘婕妤看着顾云锦出去,窈窕身影消失在竹帘后头,她才收回了目光,看向了皇太后,笑着夸赞道:“母后当真有福气,常伴您身边的孩子,一个比一个可心,倒显得我们不体贴了。” 皇太后笑了笑:“你也是当祖母的人了,多享享福,有什么不好的?” 这话皇太后说得随意,仿佛就是拉家常一般,落在刘婕妤的耳朵里,一时分不清皇太后就是顺口一说,还是意有所指——让她别一把年纪还折腾这折腾那的。 可就算是意有所指,刘婕妤也只能硬撑着。 她有儿子有孙儿,孙祈虽说才干上不比孙睿,但好歹占着个“长”字,何况孙睿在南陵毫无下落,这个时候,刘婕妤不替自个儿儿子争取,那怎么行呢? 只是,争取也要讲些进退,皇太后跟前,好话总是不能少的。 “儿臣也想享福,可儿臣的孙儿才刚刚爬利索,孙媳妇这会儿恐怕还在她母亲肚子里,祈儿媳妇嘛,瞧着是个好的,但真比起来,可比不过您身边的贴心人,”刘婕妤笑得眉眼弯弯,“咱们这样的人家,养出来的哥儿姐儿,手巧是手巧,但有几个会亲自下厨捣鼓的? 即便逢年过节讨个巧,也多是底下人在做,自个儿在边上做些轻巧的,能细细致致从头到尾做一道菜,那可真是稀罕了。 您身边,小王爷亲手给您剥松子仁,进了厨房能做几样菜、还能做豆酥糖,事事亲为。 小公爷夫人也一样,先前不还亲手蒸了米糕嘛!今儿这顿饺子,定是从和面就自己动手了。 手艺好坏,这不要紧,只这份心意,儿臣在边上瞧着,心里就暖洋洋的。 儿臣也不求旁的,等仕儿长大了,能给他皇祖父和您剥碗瓜子仁,就不枉圣上和您这般疼他。” 皇太后哈哈大笑。 刘婕妤过来,必然是有事儿要说,皇太后心知肚明,但对方不提,张口只夸人,她听着还是顺心的。 孙恪孝顺,顾云锦也孝顺,这半点没夸错,夸得越多,皇太后越高兴。 皇太后也不替他们谦虚,道:“也是他们用心。” 刘婕妤又夸了几句,笑容微微一顿,露出几分为难来,压低声音,道:“其实,儿臣也知道,这些晚辈,对您、对圣上都很孝顺,只是表达不同。 小公爷这两年常常在外头走动,不在京中陪伴您与圣上左右,可这正是因为他孝顺,他要替圣上分忧。 几位殿下也是,文英殿学政,不仅仅是自己学本事,也存了一份给圣上出力的念头。 先前南陵出大事,三殿下好不推托地就去了,要不然,他们兄弟也不至于落在反贼的地盘上,叫京里操心又着急。 今儿小公爷回来,说起之后打南陵,祈儿在御书房里就请缨要一块往南边去,他父皇应下了,这才来告诉了儿臣,儿臣这心啊…… 喜他有担当,他说他是长兄,要给弟弟们做榜样,可又愁他没经验,去了军中说不定还让将军们费心照顾他,也怕出些事端,大道理是大道理,但作为母亲,没法子不牵挂,儿臣一想到虞贵妃病怏怏的样子,也是真的很能体会…… 您前回教导过儿臣,说皇子能多历练是好事。 祈儿要去,拦是断断不会拦他的,儿臣也自豪,就是有那么点憋得慌,与宫里其他姐妹说也不合适,只能来您这儿请您开导开导。” 皇太后没有打断刘婕妤的话,从头到尾笑眯眯听完了,这才道:“你看,你自己也说,道理都是明白的,既然都清楚,哀家又能开导你什么呢?祈儿有那份心,圣上也应了,你就随他去,等他一走数月,你闭门在自个儿宫里念念经、抄写经典,时间不就是这么过去了嘛!” 刘婕妤垂着眼帘听皇太后教诲,态度诚恳极了。 她其实哪里是需要开导? 孙祈让人告诉了她御书房里的事儿,刘婕妤的第一反应是惊慌,孙祈去了军中,若是出事儿了,那…… 可她很快就冷静了下来,明白了孙祈的打算,理顺了其中关卡,当即对儿子的这一举动十分赞同。 为了皇位,孙祈在前朝努力,那在后宫之中,她这个当母妃的也不能拖后腿。 皇太后虽说不插手朝事,但立太子如此重要的事宜,圣上不可能不参考皇太后的意见。 而皇太后如今的偏向并不明显,即便稍稍向着孙睿,但也不是非孙睿不可,尤其是孙睿此时生死不明。 若让她老人家知道孙祈有能力一争高下,能让她看到孙祈的优点,也许,皇太后会慢慢偏向孙祈。 刘婕妤这么一想,自然就赶来了慈心宫。 与皇太后打了这么多年交道,刘婕妤清楚皇太后的喜好,先把人夸高兴了,话也好说,再者,蒋慕渊和顾云锦今日会在慈心宫,她多多示好,总归没有坏处。 正如刘婕妤了解皇太后,皇太后同样也了解刘婕妤,怎么会不明白她的这一番算盘? 不过,皇太后也不反感,她是不喜后宫插手前头的事儿,可人活在世上,为了自己争取又有什么不可以的? 真的不争不抢的女人,早就成了这偌大皇庭里的尘土了,能爬到高位的宫妃,谁不是为了生存和前程在努力? 前回刘婕妤来说虞贵妃的事儿,与她不相干,她有太急切,才会让皇太后不高兴,今日不同,事关孙祈,刘婕妤又只卖乖、示好,没有拉踩谁、也没有打压谁,姿态不难看,这就不至于刺皇太后的眼。 两人谁都知道谁,宫里反反复复的手段,她们见得也多了,但知道归知道,姿态归姿态,刘婕妤这番话还是要来说的。 刘婕妤表了态了,想到顾云锦还在小厨房里,便与皇太后道:“儿臣今儿也赶个巧,给您包几个饺子,这些年儿臣也没有亲手给您做过吃的,您就由我一回?” 皇太后靠着引枕,看了刘婕妤一眼,道:“去吧。” 第七百七十一章 机会是搏出来的 小厨房里,顾云锦卷着袖子正忙碌着。 习武的好处都是手劲儿比原先大多了,不说揉面,剁馅儿都不在话下。 见她拿着菜刀要剁肉,几个厨娘的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不敢叫她干这个活儿。 馅料剁得不好不要紧,就怕顾云锦伤着自己,这可是真刀,一个不小心要剁了手,可不是绣花针,扎着了也就一个小血滴子。 “夫人还是和面吧,一会儿擀面皮,这剁馅儿的事儿还是奴婢们来吧……” 顾云锦好说歹说劝服了几人,这才算牢牢掌握了菜刀的使用权,麻利地剁起来。 看她动作,虽不似个老厨子一般熟练,但也有模有样,起码不会让刀子伤着,厨娘们松了一口气。 “夫人不是头一回剁肉馅了吧?”有人问道。 顾云锦笑着答:“去岁除夕,在裕门关,就是我和嫂嫂们亲手包饺子的。” “难怪。”厨娘笑了起来。 顾云锦一面忙,一面又道:“全是肉了,不添些白菜吗?妈妈们替我拿一株白菜吧。” “不用添,”厨娘乐呵呵地,道,“皇太后就好这一口,说纯肉的劲道,若是添了白菜,她老人家就不喜欢了。” 顾云锦闻言笑个不停。 这可真像皇太后的口味,甜就要蜜蜜甜,肉也要大口吃。 肉馅上劲,面也醒好了,顾云锦正揪面团,就见刘婕妤进来了。 刘婕妤净了手,道:“不瞒你说,我不会和面、不会剁馅儿、更擀不好皮子,也就包出来的饺子卖相不错,能唬人。 可事儿大半不是我做的,我平日哪有脸拿这手艺出来呀? 也就是今儿个有你这能干人在,我在边上讨个巧,给皇太后尽尽孝心。” 刘婕妤笑容满面,说话又客客气气的,顾云锦自然也笑脸应对,麻溜儿地擀了皮子,让刘婕妤去包。 饺子只是皇太后桌上额外添的一道,也不用包很多,刘婕妤和顾云锦两个人就能解决,厨娘们当然也不贸然插手,阻着主子们给皇太后尽心。 危险的提刀子的步骤已经结束了,只包个饺子,不会出什么意外来,众人便各自手上忙各自的,嘴上时不时地夸几句“夫人手艺好”、“婕妤娘娘包的饺子卖相是真好看”,小厨房里说说笑笑的,很是热闹。 刘婕妤嘴上也没有闲着,又好好夸了顾云锦一通,末了倒是把先前避开顾云锦、与皇太后说的那番话说了一遍:“本也不是特特要瞒着谁,只是我脸上无光,这把年纪了还瞻前顾后,怪难为情的。 刚才听母后一席话,我也觉得是我性情太绵软了,你娘家那儿,不说男子,连女子都上阵杀敌,也没见当父母的狠不下心来,小公爷年纪轻轻上战场,长公主也没说不让去,这么一比,委实是我修行不够啊。” 顾云锦勾了勾唇,道:“哪儿的话,人心都是肉长的,谁人能不心疼?狄人打过来了,总要还击的,若不然,家都没有了。 名声是靠打仗打出来的,命是搏出来的,战功也是累出来的,若没有那些战功,不能护北地太平,也不会几代都是镇北将军。 原想着,去岁北地失守,能打回来就不容易了,叔伯都战死,哥哥们又都年轻,将军印,我们是有心拿也怕无力守。 这次,被大破狄人,大胜而归,不辜负朝廷、不辜负北境百姓,也是要先敢于去搏。 我以为,大殿下能南下出征,婕妤娘娘您就算不舍担忧也能挺直了背送他出征,那就足够勇敢了。” 刘婕妤听得眼睛直冒光。 是了,她和孙祈一直觉得圣上给他们的机会太少了,这次好不容易出现了,一定要抓住,一定要做好。 不仅孙祈要在南边给领兵的将士们一个好印象,她自己也要在京中百官心里立个好姿态。 虞贵妃可不是孙睿、孙禛失踪后才病倒的,她早前就病了,一看就是经不起大风大浪,这样的女子,往后如何坐镇慈心宫? 她刘婕妤就不能跟虞贵妃一样,她要勇敢、要坚毅,就像顾云锦说得,一定要挺直了背,让京官们知道,刘婕妤没有学到皇太后高氏的十分,也好歹能学个七八分。 太子之争,若皇子们没有比出明确的高下来,那肯定还要再比比正妃、皇孙、皇子的母妃。 顾云锦说的太对了,机会都是搏出来的,皇位之争,也要搏要拼,否则,就算占了一个“长”,太子之位也落不到孙祈头上。 刘婕妤当即自信满满,也暗暗想着要多点拨点拨宋氏。 皇子的正妃现如今就宋氏和二皇子身边那扶正的余氏两人,宋氏难道会比不过余氏? 刘婕妤不信她教不出一个能母仪天下的儿媳妇来! 顾云锦只看刘婕妤的眼神,就知道对方听进去了。 蒋慕渊告诉过她,如今的局面,不过是浑水摸鱼。 别看孙睿现在下落不明,但南陵的事儿是他挑起来的,他一定有后手,偏偏他又不出手。 那就等孙祈和刘婕妤出面,这两人把水煮沸了,一旦皇太子之位隐隐要落在孙祈头上了,顾云锦就不信,孙睿还会不出面。 这也不是顾云锦利用刘婕妤,对方本就有心一争,有没有顾云锦,刘婕妤都不会轻易放弃,不过是给她多添了些强心药罢了。 此时,蒋慕渊快步进了慈心宫,入内给皇太后请安。 皇太后也有好些日子没有见外孙儿了,拉着蒋慕渊在身边好好端详。 “看着又壮实了些,看来在北地也没偷懒,”皇太后念叨了两句,见蒋慕渊有些心不在焉,不由斜斜瞪了他一眼,“拿来!” 蒋慕渊忙把手中的荷包递过去。 皇太后满意了,给他指路道:“人在小厨房包饺子呢!说要给哀家尝尝她的手艺。” 蒋慕渊眉梢一扬,乐道:“我也去给您包些饺子,您一会儿看看,是我包得好看,还是她包得好看。” 皇太后笑着啐了一口。 前脚蒋慕渊出去,后脚刘婕妤就回来了,往皇太后身边坐下,半捂着眼睛,道:“哎呦母后,小公爷一进小厨房,里头就跟打翻了糖罐子一样,腻得呀,儿臣都没眼看了,赶紧躲出来了!” 第七百七十二章 饺子 小厨房里,顾云锦抬着头看蒋慕渊。 刚才她与刘婕妤一道包饺子,顾云锦虽不喜欢与刘婕妤说那些家常事,但也不介意多添些强心药,因而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处得也算融洽。 厨娘们惯会逗趣,附和着说些琐事,小厨房里欢声笑语的。 顾云锦背对着厨房门,蒋慕渊进来时她都不知道,直到厨娘们纷纷问安,她才又是惊又是喜地转过身去。 晓得他回宫了,晓得他很快会往慈心宫来,顾云锦是心心念念盼着,但没有想到,盼着的人会在这个时候、这个地点出现。 倒不是男子进厨房不合适,这小厨房,孙恪来当过大师父,永王爷早几年也来过,虽是打下手,可也算亲手给皇太后做过一样菜色的。 只是,顾云锦以为蒋慕渊刚回京会先与皇太后说会儿话…… 顾云锦一瞬不瞬看蒋慕渊,蒋慕渊同样笑盈盈看着他家媳妇儿。 两人最初也没有说话,就这么四目相望,就把刘婕妤望得躲回了皇太后跟前。 厨娘们都是机灵人,问过了安,见他们夫妻含情脉脉的,纷纷转过身去,眼观鼻鼻观心做自个儿的事儿,决计不当那不知趣的人。 顾云锦先开了口:“怎么寻到这儿来了?也不多陪皇太后说说话。” 蒋慕渊笑意更浓,从角落的小水缸里舀了些水净手,道:“陪她老人家说话不急于一时,厨房来迟了,饺子皮都不剩了。” 顾云锦扑哧笑出了声,笑过之后,心里又有些酸涩。 饶是蒋慕渊看着精神头不错,整个人不见疲乏之意,但顾云锦知道,从北地赶回京里的一路辛苦。 再是年轻,再是底子好,也不可能没有影响。 蒋慕渊的声音听着就有些哑,这就是疲了。 顾云锦在打量蒋慕渊,蒋慕渊同样也在打量顾云锦。 看着是稍稍长了些许个头,显得越发的窈窕,好看是一如既往的好看,偏脸颊上还沾了一点儿干面粉,更是俏皮又活泼,让人忍不住想笑起来。 蒋慕渊在顾云锦身边站定,伸出手指在她的脸颊上蹭了蹭。 顾云锦没有躲他,只是下意识地去看几个厨娘。 蒋慕渊轻笑:“面粉。” 看着蒋慕渊手指上沾的那点儿白,顾云锦也笑了,道:“不是说包饺子吗?赶紧动手,皇太后那儿还等着呢。” 蒋慕渊忙应了,看着码得整整齐齐、却明显是两个人包出来的饺子。 他在裕门关吃过顾云锦包的,自然认得她的手艺,另一种,当然是刘婕妤包的。 哪怕蒋慕渊一心偏向自个儿媳妇,不得不说,刘婕妤包出来的饺子是真好看。 “比你强,比我也强。”蒋慕渊道。 这是实话,顾云锦也自愧弗如,低低咕哝道:“今儿的面皮、肉馅儿都是我做的。” 蒋慕渊失笑,要不是手上已经沾了干面粉开始包饺子了,他都想揉顾云锦脑袋。 他家媳妇儿当真是太招人喜欢了,一言一语都让人的心软得一塌糊涂。 “今儿都包了,不如多包些,待会儿煮了给圣上、皇后娘娘那儿送些,再带些生的回府,让父亲、母亲也尝尝你我的手艺。”蒋慕渊道。 孝顺皇太后是应当的,孝顺蒋仕煜和安阳长公主也是应当的。 至于圣上,知道前世今生,顾云锦内心里自然不屑他,只是如今局面,君是君、臣是臣,该摆的样子也是要摆的。 “那我再揉些面团,”顾云锦说完,看着刘婕妤包的饺子,眼珠子一转,“多给圣上装些婕妤娘娘包的,也是娘娘的一片心。” 厨娘们再是克制,要装作没有带耳朵,也不可能真的听不到。 突然听见这么一句,有人没忍住,扑哧就笑了。 顾云锦也不恼,自个儿笑得很高兴:“我觉得我这主意挺好的,婕妤娘娘肯定也愿意。” 一人笑,自是人人笑,厨娘们乐不可支,嘴上不说,心里都想,这肯定愿意啊,哪位娘娘会不愿意?况且,刘婕妤的饺子很拿得出手的。 因着要增量,面粉、鲜肉很快就补了过来。 顾云锦麻溜儿地揉面,眼睛一直看着包饺子的蒋慕渊。 她有一肚子的话想说,也有一肚子的事儿想问,小曾公公在御书房外听的那么几句,哪里比得上蒋慕渊亲口告诉她? 只是这里不是说那些的地方,只能暂且忍下。 余下的饺子皮很快就包好了,余下最后一个,顾云锦拦了蒋慕渊,道:“包个彩头进去,应了皇太后,要给她包个大的。” 蒋慕渊微微一怔,复又反应过来何为彩头,不由笑得直摇头。 嘴上说着“也不怕化在锅里”,手上倒也没推,给皇太后包了块饴糖进去,而后放在一旁,不与其他的饺子弄混。 包完了这些,蒋慕渊也不叫顾云锦一个人忙乎,拿着菜刀剁肉去了。 厨娘又拿了些白菜、木耳来,一并让蒋慕渊添进馅儿里,而后低声告诉顾云锦道:“长公主与郡主都喜欢添这些,长公主以前还抱怨过,说皇太后喜欢的纯肉干巴巴的没意思。” 顾云锦莞尔。 这一批新包好的饺子全收进了食盒里,等蒋慕渊与顾云锦出宫时带回去。 先前包的那些,顾云锦自个儿煮了,送到皇太后跟前。 皇太后闻到香味,眼睛望了过来,乐呵呵道:“哀家听刘婕妤说,面是你和的,肉馅也是你剁的?” 顾云锦颔首:“想让您尝手艺,怎么能让厨娘们动手?我今儿个可是拿出真本事了,保证好吃,不好吃您也别笑话我,要给我鼓励。” 皇太后哈哈大笑,拉着顾云锦的手,整个人都透着欢喜:“那可要趁热尝。” 珠娘摆好了碗筷,皇太后尝了一个,热腾腾的,自是浑身都畅快:“真香!谁包的?” 蒋慕渊凑上前,道:“我包的。” 顾云锦偏过头,压低了声音与刘婕妤道:“娘娘,小厨房里还装了些,您给圣上送去尝尝?” 刘婕妤眼睛一亮。 第七百七十三章 见缝插针 饺子端上来,刘婕妤就不住打量呢。 她包的饺子模样不一般,很好辨认,盘子里没有摆几个,刘婕妤正嘀咕呢,突然听顾云锦这么一说,整颗心都敞亮了。 蒋慕渊和顾云锦这对小夫妻,可真是明白人,通透着呢,难怪会那么受皇太后喜欢。 伶俐又明白,刘婕妤都喜欢。 为了孙祈,刘婕妤当然主张与蒋慕渊亲和,能拉拢最好,拉不到一条船上,总归不能交恶。 此刻顾云锦的点拨落在刘婕妤眼中,与示好一般,她欢喜极了。 刘婕妤先给皇太后指了指她的手艺,后又道:“厨房里备了不少,正好是用膳时候,不如给圣上送些去?” 皇太后哪里不知道她,颔首道:“去吧。” 刘婕妤不再说那些套话,规规矩矩与皇太后告罪,去小厨房里拿着食盒,欢欢喜喜送去了御书房。 圣上见了来人,颇感意外,听闻是慈心宫出来的饺子,也就接下了。 刘婕妤没想着一个人揽功,她那点儿水平,揽功也揽不住,干脆与圣上说实话:“大破北狄,皇太后高兴,小公爷夫人提出来包一顿饺子,又是擀面皮又是剁馅儿,倒是叫臣妾这三脚猫功夫的沾了光,给包了些,送来给圣上尝尝。” 圣上闻言,奇道:“阿渊媳妇儿弄的?” “可不是,”刘婕妤笑道,“麻溜儿着呢,她也与臣妾说了不少,她说她虽是北地长大的,但真正长见识、了解北境还是去岁在裕门关的那几个月,与百姓将士一同迎敌。 臣妾听着很是在理,都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祈儿想迈出去、想多历练,臣妾作为母妃,应该多支持他才是。” “你能这么想,倒也极好,祈儿有心向上,是该多鼓励鼓励。”圣上道。 刘婕妤闻言大喜,本想再多表现表现,可又怕过犹不及,硬压下心中的千言万语,道:“圣上辛劳,臣妾就不打搅您了。” 等圣上点了头,刘婕妤与韩公公道:“一会儿提醒圣上用饺子,原该趁热吃,只是一路上过来,比不得刚出锅的时候,这会儿还有些温,再搁着怕是要凉了。” 韩公公满口答应,这才把欢欢喜喜的刘婕妤送出了御书房,他送走了人,转回来把食盒打开,伺候圣上用饺子。 圣上拿着筷子,哼笑了声:“她倒是惯会寻机会示好。” 孙祈要跟着去军中,刘婕妤拦不住也不可能拦,既如此,少不得多表姿态,先去了慈心宫,又逮着机会来御书房。 韩公公不好点评刘婕妤,只笑了笑,道:“婕妤娘娘包饺子的手艺还是一如既往的好,一眼就能认出来。” 圣上用饺子的工夫,这点儿事就已经传开了。 蒋慕渊带着捷报回来,先前皇子们出御书房时已经传了一遍了,孙祈要跟着去军中历练,也没有瞒着人,陶昭仪那儿收了信,憋也憋了恼也恼了,最后也只能关着宫门骂一句“见缝插针”、“打得一手好算盘”。 等知道刘婕妤去了慈心宫,又带着饺子去了御书房,陶昭仪只觉得脑袋疼得要命,午膳都吃不下了。 她绷着脸念了刘婕妤一通,虽然不知道刘婕妤与圣上说了什么,但对刘婕妤的评价,陶昭仪与圣上如出一辙,当然,她用词就刻薄多了。 到最后,还是不得不忿忿一句,孙祈果真是从刘婕妤的肚子里爬出来的,这钻空子的本事真就是一个样! “让她得意去!”陶昭仪啐了一口,“还好先前没向孙祈发难,那些把柄留着,等他从南边回来,再给他一击!” 席娇儿的那些事儿,就是孙祈好女色,后院妻妾争端又多,说大当真不大,不伤筋不动骨的。 这会儿提出来,孙祈顶多挨顿骂,等他去了南边,这事儿也就过去了。 不如等他回来,气势正盛之时拿出来做文章,好歹能打压他的气焰。 这么一想,陶昭仪心里总算痛快了些。 后宫嫔妃之间的攀比谋算,谢皇后是不关心、也关心不上,虞贵妃病中,底下人不拿那些琐碎事烦她,只宽慰她说小公爷回来了、南边之后一准有进展,而慈心宫里,皇太后根本没管。 她老人家吃到了彩头,正甜得不行呢。 彩头是特地给皇太后包的,自然会端到她跟前。 顾云锦知道是蒋慕渊包的,蒋慕渊认得那稍稍与众不同一些的,下筷子的时候当然避开。 两人默契着、默契着,把彩头送到了皇太后的嘴里。 皇太后尝到了甜味,乐得连连抚掌:“在哀家的嘴里!哀家今儿个可真高兴,外孙、外孙媳妇给哀家包饺子,还吃到了彩头!” 向嬷嬷等人又是贺喜又是逗趣,皇太后笑过了,开心了,便催着蒋慕渊说北境的事儿。 蒋慕渊从头到尾,细细致致地说。 御书房里对圣上讲述,是禀报军情,而与皇太后讲述,侧重点就不同了,更像是说故事。 皇太后偏爱这种,听得津津有味。 知道是顾云康深入草原,潜伏在北狄之中,最后引得阿独木对两个兄弟下手,让他们祸起萧墙,皇太后握着顾云锦的手,叹道:“辛苦你哥哥了。 从军苦,哀家知道打仗不容易,有人是为了护脚下土壤,有人就是为了换口饭吃,能养得活家里人。 不管为何从军,都是朝廷的脊梁,而这其中,做探子又是更苦的,那真是把脑袋悬在腰上了。 战死不可怕,怕的是死后都不能表明身份,一辈子到最后就不明不白的,被当作罪人,背千古骂名。 好在,你们打了胜仗。” 顾云锦原就听得哽咽了,叫皇太后这么一说,嗓子眼越发酸涩:“也是祖宗保佑,我顾家注定要沿着那条路,大破北狄……” 前世今生,已经有太多的不同了,但顾家受北地的心是一样的,北伐的决意亦是相同。 前世是顾致泽,今生是顾云康。 只是,前世哪怕大破北狄,顾家也被继位的孙禛逼得步步维艰,今生,他们决计不能走到那一步。 第七百七十四章 提点 说完了北地状况,皇太后平复了略显激动的心情,与蒋慕渊道:“今儿在御书房里,圣上与你说了南陵的状况了吧?” 蒋慕渊颔首:“说真的,南陵郡王会反,我很是意外。” “哀家也很惊讶,以前的南陵王性情温吞、老实,没想到他的儿子会有这样的胆子,”皇太后摇了摇头,叹道,“大抵是因为他也姓孙,是皇亲,觉得自己有资格争一争了,南陵那地方又山高水远的,这么多年了,心慢慢也就乱了……” 蒋慕渊抿唇,他了解皇太后,听着这是话里有话呢。 “人心都如此,这么多年了,哀家看得也多了,”皇太后揉了揉眉心,道,“不说孙璧了,哀家听说祈儿要跟你一道往南边去,他不及你有军中经验,又是皇长子,将士们应对他难免惴惴,你担待着些,但也别胡乱迁就他,战场上刀箭不长眼,谁都是搏命去的,哪个能再多费颗心照顾他?让他在后头待着,别一味涉险,免得伤着。” 蒋慕渊笑了笑。 皇太后的意思很清楚。 撇开占据一方的孙璧不说,这几个皇子皆是圣上骨肉,都想争个前程,孙祈去南边也是为了皇位打算。 蒋慕渊既然已经避不开被这些表兄弟牵扯进皇权争斗里,那就只能担待着,自己寻个巧,万一孙祈不停领兵将领的话,蒋慕渊为了自己也要拦着孙祈涉险。 不管怎么说,孙祈都是皇子,万一受伤了,蒋慕渊得跟着倒霉。 蒋慕渊知道皇太后是关心他,笑着道:“我相信大殿下是个有打算的,涉险之事,他未必肯做。” “也是,”皇太后眯着眼睛笑了起来,“圣上有说让你们何时启程吗?” 蒋慕渊答道:“今日没有提,但我估摸着也就三五天。” “真不知道心疼人,你这才刚回来,又要走,风尘仆仆的……”皇太后闻言,没有再多留他们,道,“你们夫妻两个这就回府吧,阿渊好好歇一歇,明日少不得还要去岳家拜访,时间紧巴巴的。” 蒋慕渊应了,与顾云锦一道告退。 珠娘一路送他们除了慈心宫,才把装着生饺子的食盒交给两人。 蒋慕渊一手接过,一手握住顾云锦的手,牵着人不疾不徐往西宫门走。 顾云锦抬眸看他,心里还在琢磨那“三五日”,知道局势所限,也是没有法子,不舍自是不舍。 宫里顾忌隔墙有耳,哪怕一路只遇上几个宫女内侍,两人也不说要紧事,只顾云锦絮絮叨叨与蒋慕渊说些琐碎家常。 “郡主在花园里养了不少花卉,这几日正一片一片地开,回去时正好可以瞧瞧。” 蒋慕渊道:“她还能养活花?打小叫她祸害的花多了去了,每每都是花匠给救回来的。” 顾云锦莞尔:“清平园新请了一花匠,是个耐心极好的妇人,伺候花木也很有一套,郡主与她学了不少,颇有长进。” “那我说什么也要去看看寿安的长进了。”蒋慕渊笑道。 顾云锦又说顾云思:“上个月大嫂去太师府送催生包,我跟着去了,瞧她精神挺好的,我记得医婆说差不多就是这几天了,我寻了些金锞子出来,等洗三时全给添盆里去。” 蒋慕渊道:“再多的礼,也不及凯旋的消息,三姨知道大破北狄,准高兴。” “可不是,”顾云锦应着,“我哥哥也一并回来了?他先回西林胡同去了?” “急着回去看媳妇儿抱儿子去了。” 顾云锦弯着眼,道:“盛哥儿可好玩了,整日张着嘴流哈喇子,一逗就笑。”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说着的都是生活里最寻常的小事儿,有一些事情,甚至顾云锦在家书上都给蒋慕渊提过,但依旧不减趣味。 顾云锦喜欢说,蒋慕渊也喜欢听她说,越小的事儿越让人觉得踏实,叫人心安。 惊涛骇浪、生离死别、家破人亡…… 前世今生,他们经历过很多局面,大起大落过,走投无路过,因而两人都特别珍惜生活里能触及的美好,很细碎、但也很温馨。 话题里出现的这些人,也都是他们今生想要守护的人,不仅仅是为了两个人,也是为了他们,这辈子才要披荆斩棘,走出一条不一样的路来。 马车候在西宫门外,听风远远看到了人,一溜烟过来问安,道:“小王爷在素香楼。” 蒋慕渊一面走,一面道:“我今儿不得空,他要真着急,让他直接来国公府。” 听风应下。 顾云锦偏头道:“真不过去?那小王爷不是白等了?” “哪里是白等,他除了素香楼,每日也没有别的去处了。”蒋慕渊道。 顾云锦扑哧笑出了声。 蒋慕渊刚上了马车,正撩着帘子,伸手要来扶顾云锦,垂眸见到了她毫不掩饰的笑容。 阳光明媚,晒得顾云锦脸颊白里透红,眉眼弯弯,很是招人。 蒋慕渊的手本是扶着顾云锦的手腕,下意识地就用了些力道,把人径直拉上了车。 顾云锦略一失神,只瞧见车帘在她眼前垂落下来,阻挡了外头的日光,她整个人被蒋慕渊紧紧箍在怀里,炙热的吻重重落了下来。 分开数月,委实牵挂得紧,刚在慈心宫里,两人眉来眼去不少,但到底要拘着,不能亲近。 这会儿耐不住了,身体贴在一块,热气跟这六月里的天气似的,一阵一阵往外冲。 唇齿相交,谁也舍不得离开谁。 若不是顾云锦实在喘不上气来了,蒋慕渊根本不松开她。 顾云锦挨着蒋慕渊顺气,蒋慕渊轻轻抚着她的脊背,压着声低低唤她名字。 夏日衣衫本就单薄,经过刚才那么一阵亲吻,这会儿显得松松垮垮的。 顾云锦垂着眼看了一眼,道:“二门上下车,还要走回去的,可不能再闹了。” 蒋慕渊虽意犹未尽,也只能作罢。 毕竟,今日阳光太好,实在不像是顷刻间会有一场雷雨,不能跟以前似的,拿蓑衣给顾云锦挡了。 第七百七十五章 印子 马车入了宁国公府,在二门外停下。 顾云锦临下车前,仔仔细细确认衣着工整,这才撩了帘子下车。 寿安在游廊下等他们,她盼蒋慕渊回京盼了好一阵了,笑盈盈迎上来,突然就是一愣,很快又醒过了神,问了安。 虽说只有一瞬,但寿安的停顿太明显了,顾云锦自己心虚,只觉得问题出在自个儿身上。 偏她寻不到自己的不妥之处,只好转头以目光询问蒋慕渊。 这一抬头,顾云锦就发现状况了。 蒋慕渊的唇角沾了些红,那是她的胭脂,明明都吃了一顿饺子了,怎么还留着颜色? 留着也就留着了,叫蒋慕渊亲着亲着,被他沾去了大半。 饶是顾云锦平日脸皮厚,也有些挨不住。 寿安郡主看在眼中,没有点破,只挽着顾云锦的胳膊,道:“伯父与伯娘在等我们呢。” 顾云锦顺着寿安往前走,趁机回过头,手指点在唇角,疯狂冲蒋慕渊示意。 蒋慕渊虽看不到脸上状况,但从寿安刚才的反应和顾云锦此刻的动作也能猜到个大概。 顾云锦着急的样子有趣得紧,蒋慕渊想多看两眼,又怕小媳妇儿真急坏了,也就拿帕子擦了擦。 月白帕子上沾了胭脂,红艳艳的,跟顾云锦的唇一样吸引人。 而顾云锦见蒋慕渊擦了,便也就回过头去,一心一意与寿安郡主说话。 蒋慕渊看着那明显松了一口气的背影,嘴角笑意越发浓了。 蒋仕煜今日在府中,此时也在长公主屋子里等他们,两人也是好久没见儿子了,心里牵挂极多。 尤其是,蒋慕渊回京之前,还奇袭的北狄。 做父母的,自豪归自豪,担忧自然也少不了,哪怕是见到儿子健健康康站在眼前,那些担心也不会全部消失。 蒋仕煜在晚辈面前素来克制,话也不多,以前也是在战场上出生入死的,也不能说儿子什么,况且,蒋慕渊的心思,他先前多少都猜到了。 长公主倒是有一肚子的话,想问他怎么就那么胆大,那是深入草原,和在熟悉的地方打仗是不同的,拼命也不是这么一个拼法。 可话到了嘴边,到底还是都咽下去了。 儿子那么做,说穿了,大半都是为了儿媳妇。 儿媳妇在这儿呢,长公主若是为了奇袭絮絮叨叨说儿子长短,不等于在说儿媳妇吗? 小夫妻两个聚少离多的,感情又好,儿子刚一回京,做婆母的先来那么一套,哪怕她不是冲着顾云锦去的,也伤和气。 那么没意思的事儿,长公主才不愿意做呢。 她要开口,就要是夸赞和鼓励,谁让她儿子那么厉害呢,当娘的都不夸,那怎么行? “我说你先前怎么就铁了心要在北地,宁可留云锦在京里,你都不肯回来,原来是打了那么一个大算盘!”长公主拍了拍蒋慕渊的手,道,“我小时候就常听父皇说,狄人来来回回的骚扰北境,比苍蝇都烦。 每次打起来,他们赢了就抢,输了就跑,滑不溜秋的,我们又不熟悉草原,拿他们一点办法都没有。 父皇总是说,迟早有一日要让狄人知道我们的厉害,要打得他们怕,可那么多年了,只有四十年前让安苏汗瞎了一只眼睛那一回,才让北狄人胆战心惊。 这次好了,大胜,夜袭破他三处营帐,杀他三个儿子,我看他们要怎么办!” 长公主越说越高兴,一面让蒋慕渊等会儿细细与她说说,一面又招呼婆子们,道:“京里应该都在传了吧?你们让几个人去各处听听,到底是怎么夸的,回来告诉我。” 一屋子的人忍俊不禁,蒋仕煜都差点没端住,咳了一声,硬生生把口里的茶咽了下去。 蒋慕渊笑着摇头:“还能怎么夸?左不过那么几句话,您还听上瘾了。” “我更怕他们夸得不好!”安阳长公主抬了抬下颚,“要真夸得不够,我再润色润色,让人宣扬去!” 蒋仕煜劝道:“树大招风。” 安阳长公主嗤得笑道:“我夸不夸,我们这儿子都是京里数一数二的。” 这倒是一句实话,蒋慕渊本身出身,原就不是靠人夸出来的。 蒋慕渊笑着听长公主说话,他其实不怕长公主胡夸,母亲是个什么性子,他很清楚,也就是嘴上说得高兴,真做事时,她极有分寸,不会乱套的。 前世皇太后薨逝,圣上削权,长公主虽不信他们亲兄妹一场,圣上会逼迫宁国公府到那个地步,但也变得谨慎很多。 今生,蒋慕渊几次明里暗里与长公主提过圣心难测,长公主嘴上总唠唠叨叨兄妹感情,但心里也明白轻重。 他的母亲,性格有趣着呢。 “我今儿在慈心宫包了饺子给皇太后,又送了些去圣上与皇后那儿,”蒋慕渊转开了话题,道,“带了些生的回来,刚让人送去厨房了,父亲、母亲也尝尝我和云锦的手艺。” “你包的?”长公主抬眉,很是讶异。 “云锦和面擀皮,我剁馅儿,又一块包了,包的是你们喜欢的白菜肉馅,添了木耳。”蒋慕渊解释道。 顾云锦附和着点了点头。 安阳长公主转了转眼珠子,道:“一准是云锦的主意,你何时会有那么多灵巧心思?” 蒋慕渊一个劲儿笑。 煮饺子不费多少工夫,很快就送了进来。 长公主惦记着蒋慕渊一路回来辛苦,虽然还有很多话想说,也有很多事儿想问,但还是按捺住了,只吃饺子。 热腾腾的饺子入口,香气四溢。 长公主把蒋慕渊和顾云锦都夸了一通,催着两人先回屋去休息。 蒋仕煜胃口好,端着碗用了大半的饺子,见长公主看着他,他笑道:“别家是娶了媳妇忘了娘,我们家不错,娶了媳妇了,记起要给爹娘包饺子了。” 长公主扑哧就笑了:“说的好像阿渊以前没有包过饺子似的。” “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他长大了,我也老喽,”蒋仕煜摸着下颚,感叹完又补了一句,“你没老。” 长公主笑得越发开心了,一点儿也不老,像个孩子一样。 第七百七十六章 脸皮如此之厚 从长公主这儿回他们的小院并不算远。 长长的甬道没有遮掩,在夏日的午后,被日头晒得着实闷热。 两人不得不加快脚步,赶紧把这段路过去。 顾云锦一面走,一面道:“前几天庄子里送了些梅子来,钟嬷嬷让厨房煮了梅子茶,就拿井水镇着,不用加碎冰都很凉快,郡主着实喜欢。” 蒋慕渊闻言,笑着道:“寿安打小就喜欢这些。” 两人商量着回屋之后也取些梅子茶来去暑,没想到才走到院子外头,就遇上了来通传的嬷嬷,说是孙恪和程晋之一道来了。 蒋慕渊脚下一顿,奇道:“谁来了?” 嬷嬷忙又答了一遍:“小王爷与肃宁伯三公子来了,在前头书房候着您。” 蒋慕渊正想说声“稀客”,转念想起来,是他让听风这么去给孙恪传话的,失笑道:“他倒是耿直。” 顾云锦弯着眼笑,道:“我让人把梅子茶送到书房去。” 蒋慕渊颔首,只好先松开了自家媳妇儿的手,看了眼近在咫尺的院子,转身往前头去了。 书房里,程晋之坐着吃茶。 孙恪一点儿也没有把自己当外人,往太师椅上随意一坐,身子斜靠在椅背上,手边搁着一碗清茶,他手里把玩着一对玉核桃,眯着眼睛哼着小曲。 蒋慕渊一脚迈进去时,险些就把此处当作了孙恪的书房了。 孙恪面对主人的到来,也浑然没有“收敛”,依旧坐得跟在素香楼里听说书似的,笑嘻嘻冲蒋慕渊打了声招呼,而后恶人先告状:“你自个儿叫我们来的。” 蒋慕渊睨了小王爷一眼:“我就是随口一说,没想到你脸皮如此之厚!” 孙恪的玉核桃盘得清脆,道:“那么多年的交情,你都没有看明白我,那不是我的错,只能是你的错。再说了,我们兄弟两个谁跟谁啊,还讲究那些虚礼?” 这话全然是没有要半点脸面。 小王爷却似还未说够,感慨颇深地开始讲道理了:“你这次回京能待几日?我都替你安排好了,白日都在文英殿,明儿出宫后少不得去你岳家问安,后日么去太师府,奇袭得手,你三姨又临盆在即,你们夫妻要去探望,再之后,我记得是你家那位老太太断七,等你能空出来到素香楼……” 孙恪话说到一半,就被蒋慕渊笑着打断了,他道:“等我空闲了,你恐怕又惹出什么事儿要躲着永王爷了吧?” 一来一去的,程晋之一口水险些都喷出来了。 别看表兄弟两个嘴上呛得厉害,蒋慕渊心里知道,孙恪必然是有正事儿寻他,才会来宁国公府的。 孙恪的性子,胡来归胡来,但其实很讲分寸。 他知道蒋慕渊风尘仆仆地回来,少不得要歇一会儿,何况人家夫妻两个有段日子没有见了,一肚子衷肠要倾诉,他和程晋之来凑什么热闹? 不过是正事儿不好拖着罢了。 孙恪和程晋之是来说南陵局面的,他们清楚蒋慕渊肯定会被调去南边,明日文英殿上,也要与各处商议细节,若是手上没有些确切的消息,容易被牵着鼻子走。 “到底事关两位殿下……”程晋之摸了摸额头,“不好办。” “是三位,”蒋慕渊轻笑了声,见那两人不解,便解释了一句,“大殿下会跟我一道去南边。” 孙祈请缨去南边的消息,外头还未传开,孙恪和程晋之都不清楚,闻言交换了一个眼神。 可不管是几位殿下,这差事都不好办,别说是蒋慕渊了,一众参与其中的将领、官员都苦哈哈的,孙祈这儿还好说,哪怕南下,想法子拘在营中就好,孙睿和孙禛,可是直到今日都还没有明确的消息。 两人平安自然一切都好,若是受伤了,若是真落在孙璧的手中,若是孙璧拿两人的安危来要挟…… 孙恪根本不愿意细想,一想就头痛,生活里明明乐子这么多,做什么要寻烦恼。 程晋之手上倒是有些讯息,都是肃宁伯的路子。 肃宁伯先前想领兵去的,可实际状况受限,他也经不起接连折腾,只能作罢,但他有根基,很多传言还是会落在他的耳朵里,真真假假都有,全看自己判断。 “有一个说法,孙璧没有造反之前,七殿下就受伤了,从山上摔下来,伤得不轻,”程晋之道,“以他的伤势,想从孙璧手里脱身,只怕不容易,即便从逃出来,恐怕对身体的影响也很大。 我父亲觉得这说法有七八成的可能,两位殿下若是没有落在孙璧手里,从孙璧造反到现在,他们肯定能往邻府递消息,一直没有讯息,恐怕是人手不足,又轻易挪动不得。” 孙睿和孙禛要脱身,身边多少还会有能用的人手。 南陵多山,孙璧的兵力再多,也不可能封山,里头的人可以翻山越岭地跑出来报信。 一直没有动静,就是主子们身上带伤,看顾的人手都不够,实在腾不出人来了。 当然,蒋慕渊想的是,逼着孙璧造反的孙睿瞒下了消息,不让人出来报信。 其中缘由,蒋慕渊也推测过。 孙睿插手南陵,绝不是让孙璧造反就完事儿了的,他应当是想让朝廷与南陵打起来。 可若是他与孙禛都安然无恙地出了南陵,那这场仗就不是必打的了。 南陵群山峻岭,易守难攻,而朝廷国库空虚,后继乏力,要收复南陵并不容易,圣上当然不会让孙璧称皇,可打上一阵子,兴许就平缓了。 孙璧是被逼匆忙造反,他的实力不足以让他打出南陵,他更愿意在南陵称皇,朝廷银子不够支撑,就会减少投入,只用最少的兵力在前头与孙璧耗着,最后大眼瞪小眼,你不打我、我不打你,各自休整补充。 南陵成了困兽,可抱着天险,哪怕发展得慢一些,也不用怕朝廷,而朝廷则要等国库缓过气来,再挥师讨伐,如此僵持,三五年都算短的。 而现在,孙睿和孙禛没有下落,圣上即便不想死战、也要为了两个儿子打到底。 毕竟,孙睿是知道的,圣上心底里最宠的是孙禛。 而孙禛这个质子,如今困在了孙睿手上。 第七百七十七章 皇帝瘾 蒋慕渊推测出来的孙睿的想法,此刻自然不方便与孙恪和程晋之详说。 他想了想,道:“我听说,京里有传言,说那些被卖去南陵的孩子都是落在了孙璧手上,他炼仙丹要求长生不老?” 孙恪闻言就笑了:“你才抵京,消息倒是挺灵的。” 这话随口一说,三人都是心照不宣。 蒋慕渊远在北地,京中不可能毫无安排,况且,仙丹一说也不隐秘,满京城都在议论。 孙恪大半时间都消磨在素香楼里,东街又是京城消息最快最多又最混的地方,求长生的传言,前些日子就有苗头了。 这也不稀奇,毕竟,世人谁不喜欢听些稀奇古怪的故事?鬼怪志异,也是说书先生们相当喜欢的题材。 而长生不老,是高位者几百几千年的追求。 秦始皇泰山封禅,又让徐福东渡求仙丹,历朝历代,也不乏炼丹把自己炼死的皇帝,东一茬西一茬的故事,让百姓们听得很是过瘾,又少不得侃侃而谈。 “有鼻子有眼的,”小王爷嗤笑了声,“有说是孙璧在南陵寻到了上古秘方,又有说是当年南陵王在躲藏的地窖里找到的方子,要不然,孙璧连儿子都没有,他造哪门子的反? 他若不能长生不老,他就该先去生儿子,否则等他死了,南陵不就顺势又回归朝廷了吗? 靠董之望?没有孙璧这么个姓孙的挡在前头,董之望能成什么事儿!” 这话粗糙归粗糙,但也确实是这么一个理。 蒋慕渊倒是不信长生不老,道:“也许正是因为上无老下无下,孤家寡人一个,才敢造反,先过几年皇帝瘾再说。” 小王爷对此嗤之以鼻。 当皇帝能有什么瘾?有什么乐趣? 难道会比当一个闲散皇亲更快乐? 以小王爷闲散了十几年的经验而言,闲散实在太快乐了,他也就是在天子脚下,要顾及圣上、父母,少不得收敛些,孙璧在山高皇帝远的地方,整个南陵没有一个人能管着他,那才是真的快乐。 偏,孙璧看不上这种快乐,他要当皇帝…… 孙恪在感叹孙璧的自寻烦恼,程晋之继续与蒋慕渊说着各种消息。 此番征伐南陵,程晋之不会参与。 肃宁伯倒是有心历练儿子,在北地亲自带了一回,也想让他去别的将军手下磨一磨,但程晋之与林琬议亲,两家婚期都商议好了,肃宁伯脸皮再厚,也不好让程晋之再去营中。 林家大义归大义,先前那种状况下应下婚事,已经是程家愧对林家了,此刻再让程晋之往南行,不大妥当。 哪怕程家男儿必定征战四方,也要再缓两年,等两个孩子完婚、处上一阵子。 程晋之亦想出战,但也不违背父母的意思,同时也知道亏待了林琬,若不是他酒后失言被哥哥们诓出了真心话,哪里会把林琬牵连进来…… 何况,是真的喜欢。 蒋慕渊听程晋之说了不少消息,有些是他已经知道的,有些是不知情的,各人消息路子不同,收获当然也不相同。 孙恪听着,没有插话,只一个劲儿喝梅子茶,顾云锦送过来的梅子茶,一半进了他的肚子。 等那两人说完了,孙恪才摇头晃脑地道:“南陵那儿,到底是孙璧听董之望的,还是董之望听孙璧的?孙璧靠什么拿捏董之望?就靠他姓孙?” 蒋慕渊喝了口梅子茶润了润嗓子,道:“各取所需。” “孙璧先过几年皇帝瘾,等他不行了,董之望再扶个小的登基做摄政王?”孙恪嗤了一声,“董之望哪里来的信心能比孙璧活得久?哦,他还可以宰了孙璧,反正就是借孙璧的名头,这两人,可真有乐子。” 这种乐子,孙恪反正不懂。 蒋慕渊听着就笑了,道:“你素来不掺和这些,怎么今日转性了?” 孙恪撇了撇嘴,神色很是苦恼,道:“他耽搁了我和晋之娶媳妇!” 蒋慕渊闻言一怔,还未反应过来,孙恪已经痛心疾首地往下说了:“孙睿和孙禛没事儿最好,万一我这两位堂兄弟在南陵出了什么事儿,我十月份还能把媳妇儿娶回府里? 我好不容易定下的亲事,也是阿渊你帮忙定下的婚期,眼看着还有四个月了,这个当口出些变故,我跟谁说理去? 你就当送佛送到西,别让那两人在南陵出事,好歹让我和晋之先把媳妇儿娶回来。” 饶是蒋慕渊知道孙恪常常有出人意料的言论,听了这话也险些打翻梅子茶。 “你们今儿过来,拦了我讨我媳妇儿欢心,还想我让你们顺顺利利娶媳妇儿?”蒋慕渊道。 孙恪清了清嗓子,道:“那两位也是你的表兄弟……” 蒋慕渊瞥了孙恪一眼,那两个表兄弟,说句心里话,他一个都不想要,那两人是他这辈子长命百岁路上的拦路虎,善了,怕是不行的。 当然,蒋慕渊也不可能让那两位就这么死在南陵。 孙恪又道:“你还要讨你媳妇儿欢心?她要多喜欢你就有多喜欢你,这谁不知道啊!” 这话显然比先前那些中听多了。 蒋慕渊眉梢眼角全是笑意,站起身来,一面往外头走,一面与两人道:“她喜欢我,我就更要讨她欢心了,两口子的事儿,你们现在还不知道,等你们成亲了自然就懂了。” 蒋慕渊的口气着实欠扁,听得孙恪的牙一阵酸,恨不能打蒋慕渊一通。 可他打不过,加上程晋之,估计也打不过。 孙恪只好摸着酸不溜丢的腮帮子,哼道:“那你记得让我四个月后按时娶媳妇儿。” 程晋之憋着笑,招呼孙恪一道离开。 他与这两位结交多年,也习惯了他们打各种嘴仗,别看孙恪话里话外是不想被耽搁了成亲,说穿了,就是担心蒋慕渊。 先前瞒下顾云康深入草原,蒋慕渊告诉过肃宁伯缘由,程晋之事后也从他父亲那里听过几句。 亲外甥的身份,是蒋慕渊在官场上的优势,也是他的钳制。 奇袭北狄不好打,此番南下,同样不轻松。 偏偏南陵那山高水远的地方,他们都不了解,能给蒋慕渊的帮助很少。 第七百七十八章 新伤 蒋慕渊提着食盒往内院走。 刚孙恪和程晋之也不是空手而来的,晓得顾云锦喜欢素香楼的点心,两人正好从那儿来,也就顺便捎了些。 蒋慕渊从听风手里接过来的时候,没有打开,就闻到了里头绿豆百合糕的香味。 如记忆里一般的清新,一股子淡淡的甜。 虽是出身金贵,从小到大过得几乎也都是锦衣玉食的日子,但蒋家毕竟是将门,蒋慕渊在军中摸爬滚打的时候,吃食上也没有挑剔过,两湖灾后困难时的粗茶淡饭、北地百姓喜好的与京里浑然不同的口味,他都吃得惯。 这几个月在北地生活,吃的也不用挑,习惯了。 只点心一样上,蒋慕渊时不时会想念京里的味道。 尤其是这绿豆百合糕,清香怡人,跟他那心尖尖上的媳妇儿一样,念得紧。 他不由加快了脚步。 屋子里,顾云锦也在用梅子茶。 顾家打了大胜仗,人人都是欢喜的,最高兴的当然是念夏了。 一双眼睛,四周都红了,硬忍着才没有落泪,只是嗓子憋得慌,几次张口想多问些细节,都没有发出声音来。 顾云锦看在眼里,也能体会念夏的心情,便把听来的都说与念夏听。 她不觉得讲述烦人,原就是个会讲故事、又爱讲故事的,何况是丈夫与兄长们大胜而归的事儿,她说十遍、百遍都不会厌烦。 不止是念夏听着,钟嬷嬷几个能进里屋的,也都凑过来听。 顾云锦说完,捏了捏念夏的脸颊,道:“我也就听了这些,想来其中还有好些细节不知道呢,一会儿等小公爷回来了,让他说,他最清楚了。” 正说着呢,就把蒋慕渊念回来了。 帘子挑开,蒋慕渊才探身进来,屋子里的人就笑开了。 蒋慕渊眉宇一挑,在一众笑容上扫了一圈,目光落在了顾云锦那弯弯的眼睛上,道:“这般热闹,在说什么呢?” “自然是奇袭北狄的事儿,”顾云锦应了声,道,“刚说让你来从头到尾、细细致致说一遍。” 这事儿自是要说,不止念夏,钟嬷嬷她们心里都痒痒的,可彼此都有眼色,这会儿哪里还会再在屋子里凑着,寻了个由头,纷纷退出去了。 就连念夏,把食盒里的点心都摆好,转身也要溜。 顾云锦一把拉住她的袖子:“怎的?不听了?” “夫人先听,”念夏低声道,“您是个爱说的,今儿听了,隔几日肯定要说,指不定要说三五遍呢,奴婢那时候来听。” 顾云锦嗤的就笑出了声:“怕听多了腻啊?我都说不腻,我就不信你听得腻。” 念夏亦是忍俊不禁,先前那点儿悲伤早就散了,眼睛还红着,笑容倒是真切:“瞧您说的。” 她使了巧劲儿,袖子从顾云锦手里脱出来,她一溜烟就跑了。 顾云锦就是逗念夏的,手上原也没用多少力气,见状,她支着腮帮子笑个不停。 蒋慕渊看着她逗趣耍坏,月牙似的眼睛里笑意晶亮晶亮的,唇角扬着,整个人都俏生生的,他身体动的比心思还快,就这么伸出了长胳膊,顺着顾云锦的后脖颈揽过去,手掌贴着她的脸颊,迫着她偏转过来,他贴上去含住了她的唇。 唇齿之间,是梅子茶酸酸甜甜的味道。 先前在马车上,只能浅尝辄止,此时门关起来了,澎湃的情感却喷涌着,冲开了心门。 罗汉床宽大,几子被蒋慕渊推到了一旁,丝毫不显拥挤,偏两个人粘得紧,反而叫大半的地方空着,恨不得黏糊成一个人。 此时还远不止酷暑,前几日屋里刚摆上冰,也就小半盆,就搁在屋角,先前还觉得挺凉快的,这会儿热气折腾,顾云锦浑身都窜着火。 偏浇油、点火的人根本不顾,还一个劲儿地添着干柴,那灼热的呼吸跟芭蕉扇扇过了火焰山似的,热腾腾地呼在她眉梢眼角、脖颈胸口。 夏日单薄的衣裳挡不住热情,没一会儿就乱作一团,顾云锦一边笑一边与蒋慕渊闹,可再是热烈,两人心里也有数。 虽然,并不想有数。 顾云锦的掌心贴在蒋慕渊在的肩下,她的手上有茧子,不似闺阁小姑娘般柔嫩,但蒋慕渊却很喜欢。 手掌轻轻往下滑,指腹触及一处不平,顾云锦微微一愣,刚还笑着的人,啥是就皱起了眉头。 情绪起伏如此明显,蒋慕渊当即就发现了,他也没有问,不需要问,顾云锦指腹擦着的地方就是答案。 那是一处新伤。 行军打仗的人,身上那可能没有半点儿伤痕? 两人是夫妻,蒋慕渊有哪些旧伤,顾云锦都很清楚,甚至让蒋慕渊与她说过每一处伤痕的来历。 这会儿多了那么一处,自是明显,何况,新伤口与旧伤口,摸着就不同。 两人这一次分开也就那么些日子,这伤口从何而来,不用问,顾云锦也知道答案。 蒋慕渊晓得瞒不过,干脆直起身来,露出伤处叫她看仔细:“此番奇袭,狄人抵抗有限,这一刀过来的时候我已经闪开了些,又隔着甲衣,力道挡了大半,只叫他破开了个口子,这等伤势,打仗的时候都不用包扎。” 这倒不算蒋慕渊宽慰顾云锦的,对战场上的将士而言,这种伤口,的确是小伤。 后续进攻时,蒋慕渊都没有放在心上。 等退回了石林,短暂休整时,他都忘了自个儿也挂彩了,也就是顾云骞瞧见了,催着他稍作处理。 说来也是又好笑又暖心,顾云骞那么一个不把自己伤势搁在心上的人,当初伤成那样子,都不肯老老实实躺在床上休养,对身边人的小伤却是格外在意。 后来回到北地城,军医来包扎了,血早止住了,蒋慕渊除了觉得绷带碍事儿,对伤口还真没有多余的感觉。 他自己浑然不在意,回京路上,绷带也早就被他拆了,以至于连挂彩的事儿都抛到了脑后,以至于在抱着顾云锦的时候都没有想着掩饰几分。 第七百七十九章 自信 “还真是小伤,”蒋慕渊柔声与顾云锦道,“要不然,肯定不叫你发现。” 顾云锦啼笑皆非,嗔了他一眼。 她也是有眼力的,小伤大伤,看了就知道,有些伤口,看着唬人,其实只要止了血就不要紧了,而有些伤,表面瞧着没有多大的事儿,可看顾不周,就是一条人命。 蒋慕渊的这条刀伤,正如他所言,的确不碍事儿。 也就是时日还短,伤口愈合时,摸起来手感不同,若是再过十天半个月,恐怕都感觉不到了。 唔…… 蒋慕渊现在就已经感觉不到了,若不然,还真不会叫她发现,他有一堆法子不叫她碰到那处皮肤。 这么一想,也不知道是该气还是该笑。 蒋慕渊探着身子,从几子上拿了一块绿豆百合糕,咬了一半,又把剩下的一半喂到了顾云锦嘴边。 顾云锦张口含了。 蒋慕渊凑过来亲了一口,道:“说正事儿?” 闻言,顾云锦险些叫绿豆糕噎着,这是怕她揪着那伤处不放,拿糕点堵了她的嘴不算,还要当机立断转话题。 这人呐,厚颜无耻! 偏偏,顾云锦对他所说的正事儿一肚子的好奇。 讲的是说正事儿,两个人也没有说正事儿的形,依旧黏黏糊糊的,但事儿还是认真说了。 先前在慈心宫里不方便说的,在马车上也没有全补充完,这会儿倒是能从头梳理了。 顾云锦仔细听着,听他说刚回到北地时依着地图的几次搜索、探寻,得到京中消息时与顾家兄弟们的当机立断,又说行至半途遇上了顾云康,置顶了后续的方案,由顾云康引导着野心勃勃又酒后思绪不够清楚的阿独木,获得了如此一场大胜。 蒋慕渊轻轻抚着顾云锦的肩膀,笑道:“我给三舅哥看过你画的地图,他一个劲儿夸你,从路线上来看,你的地图很完备。” 顾云锦笑了笑,道:“我知道,只有地图是换不回这么一场大胜的,我们在京中能推导、描绘出路线,却不可能知道狄人的布兵、如何安营扎寨,那些都是三哥哥的功劳……” 说着,顾云锦稍稍支起些身子,垂眸看着蒋慕渊,又继续道:“我这也不是什么妄自菲薄,行军打仗,原就要求一个天时地利人和。 当日情况急,你们不得不出兵,依着地图到了石林,而三哥哥正好回来,能在半途遇上,阿独木、巴图等人又都大醉着,以至于判断不够敏锐。 若你们还因路线留在北地,等三哥哥赶到再点兵出阵,恐怕就不是在那一夜发动进攻了。 确定计划之后,风向也没有突变,没有叫血气与焦炭的味道传到不该传的地方。 这都意味着,胜利是站在我们这一边的,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北狄注定要在顾家军手中吃这么一场大败。” 蒋慕渊抬着眼皮子看着顾云锦,她的长发都散开了,垂坠下来,落在他脸侧,她的眼睛里,有悲壮也有自豪,蒋慕渊不禁就弯了弯唇角,掌心贴着顾云锦的脸颊,往上,抚住了乌黑的长发。 他的媳妇儿,不用他小心翼翼地去宽慰,她该自信的时候,从不会惴惴。 “你说得对,天时地利人和,”蒋慕渊把她的长发挽到耳后,露出她明艳的脸庞,笑意深深。 四目相对,蒋慕渊目光沉沉,他的眸子漆黑如墨,望不到眼底,可其中饱含着的真情实意,顾云锦闭着眼睛都不会怀疑。 她叫他的视线吸引,下意识地低下身子,与他额头相抵。 呼吸相闻,心意相通,整个人都舒坦。 蒋慕渊蹭了蹭顾云锦的额头,道:“今日探了探圣上的意思,将军印十拿九稳了,想来近些日子会定下,明日我们去西林胡同,一来拜见长辈,二来也给他们说说喜事儿。” 顾云锦闻言欢喜,虽然是奔着这个目标去的,但真的能确定下来,这份欢喜还是真真切切的。 “圣上应了?”顾云锦道,“他没有为难你?” 蒋慕渊笑了笑:“眼下指着我去南边给他出力,这事儿他不应我都不行。” 如今可不是前世的十几年之后,彼时没有了皇太后,圣上已经打定主意不用蒋慕渊了,自然大刀阔斧的削权、压迫,这会儿局势不同,圣上还不会在表面上明晃晃摆出与他生分来,当然要顾着些蒋慕渊的感受。 原本北地守将就没有合适的人选,此番奇袭大捷,圣上再驳蒋慕渊的心思,那就说不过去了。 毕竟,要让马儿跑,也是要给马儿吃草的。 南陵那儿,此番是真的缺人。 况且,对北狄的大捷,不仅仅是安稳北境,也能在南陵叛乱的时候,避免让朝廷腹背受敌,毕竟,朝廷眼下着实没有两线作战的实力。 “南陵那儿,局面一直不清……”顾云锦喃喃道,“你往南边去,可有计策?” 蒋慕渊的五指在顾云锦的后脖颈上按了按,示意她不用担心,道:“若无意外,周五爷与袁二应当还在南陵,里头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们多少会知道些。 迟迟没有消息具体的消息传出来,一则是孙睿自己压着,他没有想这时候就脱身,二就是人员大部分都扣在孙璧手里,孙璧既然反了,最先做的就是扣押朝廷官员。 可孙璧不会管到周五爷他们,他们总能想法子送消息出来的,先前一直没消息,大抵是因着我还在北地,等我到了南陵,他们听了讯息,必然会与我联系。” 这并非宽慰,而是了解周五爷的行事。 顾云锦点了点头,道:“那就好。” 在顾云锦看来,南陵之行,比奇袭北狄更险,打狄人只要一心一意拼杀便好,往南陵去,要顾忌的事儿就太多了。 不仅仅是平叛,还要涉及孙睿和孙禛的立场,尤其是孙睿,与他们同样是重活一世,只是他们都没有看清孙睿到底要搞什么明堂,对方的心思难猜,谁知道什么时候会跳出来让他们进退两难。 第七百八十章 八字还没一撇 蒋慕渊对顾云锦也是坦诚,道:“刚书房里,晋之给我带了些新消息,有传言说孙璧造反之前,孙禛就受伤了,伤得还不轻,影响到了日常活动。” 顾云锦一怔:“伤得不轻?如何伤的?三殿下总不至于要了七殿下的命吧?” 诚然,孙睿会孙禛恨得咬牙切齿,可正是因为他恨,他决计不会给孙禛一个痛快。 虽然,无论是顾云锦、蒋慕渊还是顾云思,都不知道前世的最后,孙睿和孙禛到底是什么样一个结局,但以帝王心猜测,孙禛必然会要了孙睿的命。 而孙睿这辈子使了那么多的阴损手段,只看他对付贾婷,就晓得这人断不是个愿意给人一刀子痛快的性子,他会那么对贾婷,自然也会那么对孙禛。 真一刀子下去,孙禛两脚一蹬没了,孙睿反而越发不痛快。 那他会如何对付孙禛? 借着孙璧的手,让他残了、废了、去大半条命却愣生生要留一口气? 蒋慕渊在也琢磨这事儿,想了想,道:“还是要看孙睿是怎么想的,仅仅是报复孙禛,要让他失势,自是残了最好。” 帝王之家,仪态不能失。 圣上又不是没有其他儿子可选,孙禛能力又不突出,他再残了,圣上想一意孤行,受到的阻力会更大。 毕竟,这辈子,孙睿不可能让圣上闷声不响就把龙袍披到孙禛身上,彼时吃过那么一个哑巴亏,今生必然不会重蹈覆辙了。 只是,以孙睿的阴损,他心里的那些怨气,恐怕不是看着孙禛失势就能消的。 这一切,还是要等周五爷和袁二的消息。 两人说着话,不知不觉间,蒋慕渊的声音有些闷了,顾云锦敏锐,也就慢慢放缓了语速,一点点低下声音,等身边那人呼吸平缓了,才闭了嘴。 到底是累了那么些天,先前再生龙活虎,真这么舒舒服服地躺着,倦意还是拦不住的。 顾云锦偎着蒋慕渊,也闭上了眼睛。 这一觉睡到了傍晚才先后转醒。 夏天的白日长,等用过了晚饭,天还没有大黑,顾云锦牵着蒋慕渊往花园里消食去,指给她看寿安郡主静心养出来的花。 这几日天气好,花儿开得正盛,若不是顾云锦指着,蒋慕渊都不信这些明艳的花卉是寿安养活的。 可再是明艳,也比不得身边的媳妇儿。 夜里,相拥而眠,虽是夏日,却也不觉得热腾腾黏糊。 翌日一早,蒋慕渊练了晨功,便进宫去了。 早朝还未散,文英殿里还空荡荡的,蒋慕渊还是站在外头,和几个内侍说几句话。 过了会儿,陆陆续续有人过来,蒋慕渊抬眼看去,没有发现孙祈等几位殿下的身影,只大臣们过来,与他拱手行礼。 有相熟的大臣们笑着与他道喜,贺奇袭北狄大捷,贺顾云宴能接下北地守将一职。 蒋慕渊心里有数,嘴上笑着道:“八字还没一撇呢。” 话音一落,几位大臣纷纷就笑了。 哪里是八字没有一撇,这分明是话里有话,意思他们在北边大胜、已经画好了那一撇了,就等后头的那一捺了,若是如今一捺还未落笔,就催着他们赶紧把笔尖按下去,该上折子上折子,该建言就建言。 这几人与蒋慕渊本就熟悉,如此明晃晃的暗示,叫人不由笑个不停。 “小公爷谦虚,刚才内侍捧进去的那么多折子里,准少不了说这事儿的,今儿早朝上,圣上也透出了要定下守将的意思了……” 蒋慕渊闻言,道:“定下也好,南陵要打仗,北边定下来,能安百姓的心。” 可不就是这么一个道理嘛。 正说着话,小内侍凑上来,低声道:“小公爷,圣上请您过去。” 蒋慕渊了然,几位皇子没有出现的,大抵也是被叫去御书房了,他便与几个大臣行了礼,转身往御书房去。 圣上靠坐在龙椅上,正听孙宣说话,蒋慕渊一迈进去,就觉得里头气氛沉闷。 先前大臣们进文英殿时,神色轻松自在,想来早朝上并未发生什么让圣上气闷的事情,那现在这沉闷的氛围,显然是御书房里商议的事情引来的。 蒋慕渊问了安,没有立刻开口,就候在一旁,听他们继续说。 孙祈已经接过了话头,道:“五弟的考量是有道理,可眼下不是一口气做这事儿的时候,南陵僵持着,余下的事情必然要循序渐进……突然之间手段强硬,其他地方若也……” 孙宣抿唇,道:“大哥是怕他们有样学样,都跟孙璧似的?可他们就算有那个胆子,又有谁真的跟孙璧一样布局多年?真有那样的,手段强硬和软和,没有区别。” “既然他们不学孙璧,那眼下急吼吼做那些,也就没有必要。”孙祈皱眉,道。 孙宣摇头:“不过是防一手罢了。” “真有心反的,不是留一两个质子就能让他回心转意的,若不然,开朝之时也不会让他们携家眷赴任。” 听到这儿,蒋慕渊就听明白了,这两位在争要不要扣封疆大吏的家眷在京中。 前朝时,封土在天南海北的如南陵王、坐镇一方的总督如董之望、镇守边关的大将军如顾家几代,妇孺大抵都是留在京中的,这是朝廷的制衡。 而本朝伊始,祖皇帝就没有顺承这一项,让他们爱住哪儿住哪儿。 其中缘由,有一部分的确如孙祈所言,真有胆子养私兵、图谋造反的,哪里还会管留在京里的老娘幼子,造反本就是豁出九族去的大逆不道之事,怎么可能单单会为了老娘幼子就停手? 可不管用归不管用,在朝廷风波四起的时候,总要有一些手段来彰显皇权威严的。 孙宣此刻提出来…… 蒋慕渊不动声色地暗悄悄睨了圣上一眼,不得不说,孙宣的提议是契合圣上的心思的,是圣上起了要扣人的心,孙宣不过是猜到了他父皇的心,顺着提议而已。 至于孙祈,蒋慕渊不信孙祈没有看明白,意图争夺皇位的人,能耐、本事虽有高低不同,但对集权的心,其实都是同一路的。 第七百八十一章 典范 孙祈当然知道,哪怕顺德帝一个字都没有说,但他在这项事宜上的偏向,已经明明白白摆出来了。 按说,他作为儿子,想在父皇跟前表现自己能力的儿子,此刻该顺着圣上才是,可偏偏提出这一项来的是孙宣。 早不提、晚不提,偏在孙祈定下了要往南行之后提出来。 说透了,就是在南下累名声、功绩之事上,孙宣落在了孙祈后头。 孙宣不想让孙祈一个人出头,那他必然要做一些事情来扭转局面,他提出让封疆大吏、手握兵权的将军送家眷进京,后续的事情必然会交由他去办。 蒋慕渊背在身后的手指轻轻捻了捻,目光又从孙祈和孙宣身上掠过,暗暗分析着。 不得不说,孙宣这一步棋,走得横冲直撞,但并未不是个好法子。 这事儿虽不好办,背后难处不少,但明面上的困难不见得多,好处其实也有。 首先,得圣上心思,这就是最重要的,太子立谁,说到最后,还不就是可能圣上的心意吗? 再者,那些人不能明晃晃与朝廷对着干,反而要显得与孙宣和睦,除非他们学孙璧,当下就起兵造反,可不是谁都有那魄力和累积的。 而孙宣在其中能做的文章不少,是因为执行此事而让这些实权者对他愤恨,而是利用机会抓住人心,让对方与他交往,这全看孙宣的手段与本事。 毕竟,对几位皇子而言,接触封疆大吏、将军的机会太少了,想拉拢都无处下手,孙宣就是赌一把,那么多人,只要能拉拢一部分,和缓一部分,余下的哪怕得罪了,又算得了什么? 十全十美的好事儿,天底下本就没有几样。 说起来,原本这样的事儿,百官、百姓容易偏向大吏、将军,所谓的民心,在争太子的时候,是决计不能缺失的,但孙璧和董之望的造反,显然是给铺了一片不错的土壤。 如今可不是十多年后那硝烟四起、内患不断的时候,百姓生活总归还过得去,没有人愿意活在硝烟之中,对叛乱很是反感。 何况,孙璧身上还背着拿童男童女炼丹的恶名,他胆敢如此,不就是没有钳制吗? 若有质子在朝廷眼皮子底下,这些在山高皇帝远的地方当“土皇帝”的大官,还能有这个心吗?起码百姓们会认为,他们多少会有些收敛的。 借着这条道,孙宣做成了这件事儿,损失不见得多,好处委实不算少。 在应对孙祈南下一事上,蒋慕渊不得不说,孙宣这反应还挺快。 蒋慕渊正琢磨着,便听见圣上开了口。 “阿渊,你怎么看?”圣上道。 蒋慕渊能怎么看? 这事儿说到底就是圣上的意思了,何况,北地守将的诏书一下,顾家显然也在扣人的范围之内。 说到底,圣上让他来,不是询问意见,而是在提醒他做个典范。 “这事儿必然要做,但恐不是一件能一蹴而就的事情,”蒋慕渊想了想,道,“总督、将军们的家眷安置还好说些,亲王、郡王们,即便不建府邸,行馆也要合乎规制,总不能随便寻处宅子就打发了。 有几位早前在京里有府邸的,这些年也空置着,还要重新修整,需要人手来办,也需要些银子,若是由他们各府各自出,也要收银子上来。” 圣上一听蒋慕渊这话,嗤的就笑了。 蒋慕渊有道理吗?很有道理。 可跟他一开始要问的,想听的,就这么走偏了。 也亏得是国库没有多余的银钱,这笔银子注定是各府自己出,若不然,朝廷一并出了,回头蒋慕渊说不定还要开口替顾家把前期置府的银钱来讨回去。 这么一想,圣上实在憋闷,看着孙宣道:“你既要办这事儿,阿渊提出来的问题就不得不考量,你整理一番,细细安排好,写份折子给朕看。” 孙宣闻言,眼中闪过欢喜,应下了,又转头与蒋慕渊道:“我经验浅,很多事情想得不及阿渊你周全,还望阿渊得空时指点我一些。” 当着圣上的面,蒋慕渊道:“我一时之间想到的也就是刚才说的那些……” 圣上屏退了众人,蒋慕渊先行退出来,孙祈心里也不痛快,没多久就出来了。 孙祈没管孙淼他们,只稍稍拦了拦蒋慕渊,低声道:“我还是觉得,五弟提出来这事儿,太匆忙了些。 不止是阿渊你提出来的宅子,还要有人手去办,指望着那些人看着圣旨就乖乖把人送进京城来,这不是痴人说梦吗? 南陵如今情况不明,又要费心急匆匆做这事儿,万一起些纷争…… 何况,南边如今领兵的是余将军,手里握着兵权,这会儿他的家眷,是让送还是不让送? 真铁面无私去谈,不是临阵寒了主将的心嘛……” 蒋慕渊笑了笑,道:“我刚抵京,之后便要南下,能把南陵理顺就不错了,其他事情,心有余力不足。” 孙祈就是想要他这句话,知道蒋慕渊不会提孙宣周全,这就够了,便又说道了几句场面话,拉着蒋慕渊往文英殿去了。 蒋慕渊清楚孙祈的心思,在圣上跟前一味反对,不过是不希望孙宣因此轻易获利。 孙祈也想分一杯羹,可惜他要去营中,分身乏术,等他在南陵获得些好处,指不定孙宣在京里已经把事情办得七七八八了,孙祈想拖,可惜今儿没拖住。 一行人回了文英殿,孙祈自然没有与众大臣替这事儿,孙淼等人也不凑合,蒋慕渊同样不开口,取了一本大臣们整理出来的折子就开始看。 孙宣隔了一刻钟才回来,与众人一道看折子,不久后从中翻出几本来,冲蒋慕渊挥了挥,道:“都是给顾家请功的折子,可能我还没有挑全,一会儿都挑出来送去御书房吧,在你南下之前,先把北境的事情敲定了才好。” 蒋慕渊接过折子看了一眼,道:“同样的请功折子,就一本够了吧,圣上日理万机,折子又多……” 这种折子,一股脑儿一并送过去,就跟他逼着圣上封顾云宴似的。 虽然他的确是逼了,但事情嘛,表面上总要留些余地的。 总不能真把圣上气得想打他了。 他虽然打得过,但不能还手不是。 第七百八十二章 能人 蒋慕渊能这么“算计”圣上,逼圣上,是因为他了解圣上,又因着前世的经历,他知道圣上心里的那根线到底在哪儿,明白此时此刻,圣上对他能防到什么地步、又纵到什么地步。 这是他拿上辈子的命换来的经验。 可,孙宣不同。 蒋慕渊一面把折子交还到孙宣手里,一面不动声色地打量对方的神色。 他了解的不止是圣上,还有孙祈和孙宣。 孙祈心思不少,但做事时很直接,颇有些横冲直撞、顾前不顾后的意思,若不然,前世也不会因着身边的女人太多又摆不平而被圣上敲打了,但凡有些手腕的,又愿意费心思去整理的,断不至于平衡不了后宅,甚至把正妃都气得不肯替他管的地步。 孙宣与孙祈的性格不一样,虽然心思同样不少,但做起事情来,孙宣容易犹豫,小事情上还算有些决断,面对真正的大事儿,容易裹足不前。 虽然,今生跟着兄弟们一块来文英殿学政,他对太子之位的心思一点点表达出来,胆子、见识比上一辈子长进了许多,但毕竟年纪轻,骨子里还有一些东西是没有办法那么快做出改变的。 仅仅是孙宣一人,哪怕他察觉到了圣上有心让手握大权的臣子的家眷进京,而孙祈又先他一步抓住了一个机会,他也不会在御书房里直接提出这项提案来。 他的手脚没有那么快,即便他意识到这么做有好处,依旧会来来回回犹豫好些时间。 这一次,反应如此快、又如此果决…… 蒋慕渊想,应当是孙宣的身后有得他信任的人辅佐他了。 这也难怪,别看明面上圣上偏爱孙睿、孙睿又有大才,但不等于其他皇子一丁点的机会都没有,圣上既然已经吐露了立太子的意思,那谁都可以来争一争。 孙睿的身边不缺能干之人,贸然去投靠,别说能不能得重用,连用不用他都是个问题。 孙宣、孙祈等人则不同,他们缺人才,宁为鸡头、不为凤尾的,想要搏一把赌个大的,此时先行一步选择主子,倒也是寻常事。 现在看来,孙宣身后的那个人,摸得清孙宣的脾气,也能说服得了他,才让孙宣此时壮着胆子大步迈进。 思及孙宣先前几次看似大胆的举动,蒋慕渊估摸着其中恐怕也有那人指点的痕迹。 蒋慕渊垂下眼帘。 孙宣不是个做皇帝的好人选,他才干不足,但他真若肯好好听一位能人的话,有一群出色的食客替他谋划,过了十年八年,恐怕会有长足的进步。 当然,前提就是听话、肯思考。 这么一比,孙宣其实比孙祈听话多了。 孙祈就不是一个有耐心听食客们比划的。 就是不知道,孙宣背后的那个人是谁,听风这些日子收集的讯息里,缺了那么一环。 午后,宁国公府的马车出了胡同,直直穿过了东街。 这是一日里最热的时候,虽不至酷暑,但下午在日头下晒一会儿,还是会出一身汗。 行人们都避着日头,饶是最热闹的东街,此时也有些打奄儿,也就几家茶馆、酒肆的大堂里才有活力。 说书先生们今儿也不说秦始皇炼丹的事儿了,只讲顾家军奇袭北狄大捷。 昨日就有传言了,但只有个大概,知道大胜了,又砍了安苏汗三个儿子,可这一仗到底怎么打的,还是缺了些激动人心的过程与细节。 傍晚时,施幺把新消息卖进了素香楼,东家乐得嘴巴都裂到了耳朵根,晚市的生意一直好到了半夜打烊,就今天这么大的太阳,中午都聚了不少客人来听。 当然,现在这个时候,除了一两个跑堂的小二哥,余下的人手、包括说书的先生,都在角落歇着呢,要养精蓄锐,等着做晚市。 客人们自顾自聊着,他们习惯了素香楼的气氛,就要了一壶茶,一点儿花生,有一搭没一搭的,和面熟的客人说话。 “都道要讨个好彩头,要拿喜事冲一冲,老汉先前总想着,何时能来个大喜事,结果,好家伙,大伙儿盼着的立太子还没影,小公爷从北境就带回来一个大胜。” “可不是,那群鞑子长年累月犯境,跟蚊子似的一年烦了又一年,这下好了,总算能消停了。” 边上有年轻些的,问道:“真能消停了?不会趁着咱们打南陵去了,就再来偷一回屁股?一南一北,真一块打起来,这可吃不消。” “打不过来的,”老汉道,“都说安苏汗年纪大了,身体不行,几个儿子斗得就厉害,这下一死死三个,还死得那么憋屈,安苏汗吐血都要吐一面盆子。且等着看,他剩下那几个儿子、孙子,内耗都耗死他们。” “不止儿孙,还有其他部落那些人呢,”边上人补了一句,“当年都打不过安苏汗,被安苏汗一个人压了那么多年,谁心里没有怨气?安苏汗若老当益壮,他们自然不敢动弹,可安苏汗不行了,剩下的那几个儿孙远不及他,人家哪里还会服他?” 草原上的部落,都可以自封个大汗出来,能不能服众,掌管了多少部族,全看自己本事。 安苏汗能一统草原的日子,眼看着是要过去了。 他们真正内耗起来,哪有工夫南下找麻烦,先把其他部落打服再说。 “都会有那心思?“年轻的又问。 老汉哈哈大笑:“想想当年躲在地窖里不出来的南陵王,连他的儿子现在都有了反心,草原那等蛮夷之地,离心不是很正常吗?圣上的龙椅,他们都喜欢,而大汗就是草原的圣上,想当的人也不少啊。” 这话一说,边上人跟着笑了一阵,笑过了,又有些唏嘘。 尤其是年长之人,犹记得先帝登基前后的事儿,彼时的京城风声鹤唳,老百姓们胆战心惊的,看着那高高在上的天家为了皇位争得你死我活。 也就是后来的南陵王,一直躲在地窖里,直至先帝安稳住局面,才被人从里头迎出来。 那么胆小、谨慎、本分的一位亲王,却养出了一个造反的儿子,可不就叫人感概万分嘛。 第七百八十三章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话题渐渐从北狄转到了南陵,有猜测孙睿、孙禛行踪的,也有说蒋慕渊去了军中之后、会给南陵之战带来什么变化,还有不少听闻孙祈也要跟着去的,又猜着大殿下此举背后的思考的。 楼上雅间,孙恪闭着眼睛听了一阵,这才懒洋洋睁开眼皮子与安哥道:“他们今日说得挺克制的,明明刚才骂安苏汗的儿子骂得挺凶。” 安哥顺着孙恪感叹了两句,心里想着,这到底是孙家的江山、孙家的京城,说话能一样嘛。 北狄是鞑子、异族,叉腰骂人家祖宗十八代都不用管唾沫星子,但这会儿明晃晃指出孙祈南下指不定会害两个弟弟…… 就算暗地里都说天家无情,可现在孙祈还什么都没做呢,这般恶意推断皇子,可是要倒霉的。 这和以前骂圣上还不一样。 圣上宠虞贵妃了,也拿银钱修养心殿了,那倒下来的养心殿就是明晃晃的罪证,他们骂,也是有理有据。 这会儿,还真没个凭据,出口也就收敛许多。 况且,下午桌上摆的多是茶水,没几个醉醺醺口出狂言的。 孙恪听着听着,突然就笑了,见安哥没有反应,他又问:“你不问我为何笑?” 安哥只好道:“小王爷笑什么?可是他们的话语里有逗您发笑的话?” “他们猜得太偏了,孙祈怎么可能会在南陵要孙睿、孙禛的命?除非他自己就不要命了,虽然,他挺想少两个弟弟的,不对,他应该是一个弟弟都不想要,”孙恪说着说着,自个儿大笑了一通,这才冲安哥摇了摇头,“听风比你机灵。” 安哥哪里是不机灵,他就是太清楚孙恪的性子,才宁愿在一旁装哑巴。 当真全顺着小王爷说,这雅间能变成戏台子。 孙恪自然也知道安哥,一个人逗趣,他自个儿还挺乐呵,毕竟这大热的天,还有什么能比避阳的舒适雅间、一碗清茶、一些大大小小的传言,更叫他得趣的呢。 没有自在多久,外头探进来一个身影,恭恭敬敬行了礼,道:“小王爷,凤阳府的书信到了,王妃让您回府去。” 小王爷睁大了眼睛,醒了醒盹儿,伸手拿过桌上的折扇就起身往外走。 他与符佩清虽是早就过了小定,但两人一个在京城、一个在凤阳府,路途隔着,也就没有机会相处。 他倒是起过去凤阳府走走的念头,还未成行,就被永王爷和永王妃发现端倪拦住了。 说到底,永王妃是好意。 他们夫妻此时已然不介意儿媳妇的出身,符佩清看着就是个好姑娘,孙恪自己又喜欢得紧,做父母的何必做那恶人,但门户高下毕竟是存在的,孙恪的性子就是不能给他开先例,一旦有了头一回,他能十天半个月就往凤阳府跑。 孙恪从来不顾忌自个儿的名声,可到时候,旁人说道的都是符佩清,原就是高嫁亲王世子,如此不好的流言恐又多出不少。 就算符佩清也是个看得开的,永王妃却不希望儿媳妇背不该背的流言蜚语。 自家混账儿子惹出来的事儿,做什么让儿媳妇受罪? 没有那等道理。 孙恪真疼人家,婚后怎么宠着护着都成,成亲之前,永王妃不许他胡乱给符佩清惹事儿。 小王爷分得清好赖,浑归浑,此事上父母如此反对,最后也就歇了。 人是见不着了,但婚期定下之后,永王妃松了口,让孙恪给凤阳府去信,她顶着一副“你不写等着人家姑娘家先给你写不成”的鄙夷眼色,让孙恪哭笑不得。 一来一去的,书信走了几回,今儿个有到了。 孙恪顶着大太阳回府,马车虽停在树荫下,这会儿里头也热腾腾的,新添的冰盆完全没有发挥功效,可他也不嫌热,等回到府里,也不叫人打伞避阳,快步去寻永王妃。 等拿到那封字迹熟悉的信,孙恪想,就这清隽的字,就比什么雅间清茶,更叫他得趣。 哪里还嫌日头大? 跟饮了梅子茶一样,沁心的凉爽。 宫门外,顾云锦捧着梅子茶,亦是丝毫不觉得热。 她来得也算早,车厢里摆的那点儿冰慢慢都化了,连水都渐渐温热,她倒是不难捱。 时辰到了,宫门外陆陆续续来了不少轿子、马车,都是来迎下衙的文英殿大臣们的,顾云锦看着他们一家家赶过来,就晓得时候差不多了。 又等了会儿,宫门处出来了人,彼此拱手后又散开,看着气氛不错。 顾云锦很快就看到了蒋慕渊的身影。 蒋慕渊同样看到了自家马车,与边上的孙祈行了礼,快步过来,撩起帘子上了车。 他也不用问顾云锦等了多久,只看那冰盆就知道了。 马车进了西林胡同,顾云齐和吴氏在门上迎他们。 顾云锦下了马车,吴氏挽着她的手,道:“昨儿都大哭了一场。” 闻言,顾云锦弯着眼睛想笑,可心底里又泛起了酸涩,能不哭吗? 顾云齐把奇袭的状况原原本本都说了,一整座宅子的人,甭管是主子还是家仆,除了几个还浑然不懂的孩子,人人都抱着头痛哭。 这是激动,也是宣泄,每一个站在京里的人,谁没有亲人死在那夜的北地城中? 他们和狄人打了太多年了,从他们呱呱坠地起就厮杀不断,岁月就这么过去了,总算得来了一场摧毁北狄根基的大胜,那股子憋在心里的情绪,就一股脑儿都发出来了。 单氏还让人折了不少纸钱,昨儿在列祖列宗的牌位前一并烧了,把捷报传给他们。 顾云锦一行人去了长房,家里人都在花厅里等他们。 彼此问了安,单氏握着顾云锦的手,红着眼眶看着蒋慕渊,几次张口要表达感谢,但最终都止住了。 蒋慕渊为顾家考虑得太多、也做得太多了,只论感激,真是不够的,也太疏远了。 单氏深吸了一口气,笑道:“小公爷,咱们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没有感谢,却比感谢更沉。 第七百八十四章 姐姐真好 蒋慕渊就爱听这个,颔首道:“对,都是一家人,今日我来,除了远行而归看望亲眷,也是来递个消息,上午有几个御史递了折子替舅哥们请功,我听圣上的意思,大舅哥继任北地守将的事儿很快就能定下来。” 这是准话了,顾家上下,悬了那么久的心,纷纷都落了下来。 顾家守了那么多年北境,掌了那么多年的将军印,若是失在他们这一代,那真是愧对列祖列宗。 他们不想把将军印交到别人手上,也相信顾家往后能守得好。 哪怕,留下来的男丁几乎都是云子辈的了,接下将军印的顾云宴还很年轻,但顾家还不会倒,从妇人孩子到家仆,都能把镇北将军府撑起来。 单氏哽咽了一阵,才道:“我昨儿也和四弟妹说这事儿呢。 北地重建,一切都是从无到有,可将军府建起来了,不能没有人,如今就云宴他们兄弟留在那儿,府里也就空荡荡的,没有人气。 我琢磨着,四弟妹回京好几年了,身子骨刚恢复,恐适应不了北地的寒冷,就不叫她折腾了。 就我们长房,带着云映和栋哥儿几个,不如还是搬回北地去,与百姓一块重建城池。” 虽说长房进京也不久,可先前迁过来是有说道的,一来单氏放心不下顾云思,二来也有田老太太的思量在里头。 现如今,顾家内里的状况都平息了,而四房在京里过得很顺畅,顾云思、顾云锦两姐妹就更不要人操心了,反之北地需要他们,单氏就琢磨着等顾云思生了孩子、出了月子,他们就启程往北去。 带着孩子总归走走停停的,也不用加紧赶路,在北地的初雪落下之后回到府里就行了。 顾云锦听了,倒也理解单氏的想法。 就像顾云映先前与她说的,京里再好,北地也是他们的根,根在那儿,心就离不了。 蒋慕渊认真听完,沉默了一阵,没有立刻说话。 若是先前,这事儿不难,长房生出回乡的心思,也是情理之中的,只是眼下局势不同了。 蒋慕渊没有瞒着他们,压着声儿道:“今日御书房里,五殿下提出来要让封疆大吏、实权的将军,把家眷迁入京城,与前朝同制。 圣上没有立刻应下,但我琢磨他的意思,这事儿是要允的,何时办、如何办,端看五殿下后续如何完备计划了。 大伯娘,你们即便搬回了北地,到时候也要再回来的。” 话音一落,屋子里所有人皆是一怔。 顾云映年纪小些,一时没有懂什么叫与前朝同制,嘀咕道:“我们住哪儿也要管?” 葛氏轻声与她皆是了两句,她当即就明白了,脸上白了白。 单氏想得更多些,道:“怎的这个当口提起这事儿来了?因着南陵?” “是,”蒋慕渊道,“京里没有压着南陵的人,圣上看着很是后悔了,往后断不会再不压着人了。” 别看孙璧那厮没有子嗣,但若是依照前朝的规矩,当年南陵王去了封地,孙璧就要被留在京里了,但因着是亲王世子,皇家、宗亲都会给些体面,估摸着就是京城、南陵一处住半年,即便是在南陵的时候,借着这个生辰、那个忌日的,时不时召回京里来,总归要看管着。 孙璧自小在京里长大、念书,与同龄的皇子们一道,指不定长大后回了南陵接了爵位,也没有那么多“野”出来的心思。 还有董之望,与孙璧不同,董总督的儿女可不少,他们若都留在京里,董之望与孙璧狼狈为奸时,多少能有那么一点儿顾忌,说不定还能与他们谈一谈质子换质子,若孙睿、孙禛真在孙璧手里,用董之望的儿女去换…… 成与不成是一回事,但事到临头,棋子全无,又是另一回事情了。 蒋慕渊想,这事儿圣上可能琢磨了有不少日子了,先前没有提出来,只是没有合适的机会罢了。 这条规制是开朝时祖皇帝废的,儿孙们想再恢复,总要寻个名头。 这一次,是个好名头了。 单氏是个通透的,圣上既然起了心思了,顾家再整房整房迁回北地去就不行了。 边关守将最要紧的是忠诚与老实,不听话的守将,是朝廷不需要的。 她点了点头:“既如此,我们也就不舟车劳顿了,继续在京里生活吧。” 葛氏和朱氏交换了一个眼神,看来,夫妻长久不在一处也是定了的,往后,要么等爷们得空赶回京里来,要么是回京述职,要么就是她们偶尔去探望一小段时间,去也是分批的去,不可能整个一房一块走,总归是不能和从前一般了。 要说失落,肯定是有的,可这规矩一旦定下来,不是由个人能决定的了。 单氏沉吟着,又问了蒋慕渊一些朝堂上会与边关守将牵扯到的事情。 顾云映坐在一旁,一双眼睛直直望着顾云锦。 顾云锦何尝不晓得她的意思,她曾应过顾云映,她支持她回北地去,先前只是在等顾云康的消息,眼下,奇袭大捷,原本是个好时候…… 蒋慕渊对顾云映的想法也有听说,他对这个小姨子的印象多来自于北地时的相处,顾云映性情顶真、也倔强,当然,这种有明确的思考、知道自己要走的路的倔强,决计不是坏事,反而充满了韧性。 顾家人身上都有这种韧性,顾云锦亦然,蒋慕渊很是欣赏,他看了眼顾云映,又冲顾云锦微微颔首。 顾云锦扬眉,见他神色里没有勉强,反而胸有成竹,她心里也有底了,便开口与顾云映道:“应过让你回北地的,你若还是想去,那就不用犹豫,府里点几个能干的人手,你回去帮哥哥们。” 顾云映抿了抿唇,道:“不会给家里添麻烦吗?不是说,圣上不许吗?” 顾云锦笑了起来,柔声道:“你要带着老老少少回去是不成的,栋哥儿他们也要留在京里,只你一人的话,这点儿办法,你姐夫还是有的。” 闻言,顾云映吸了吸鼻尖,满脑子里都是“姐姐可真好”。 第七百八十五章 盛满了光 姐夫好不好,全看姐姐好不好。 姐夫对岳家尽多少心,看的是姐姐在他心里有多少份量。 蒋慕渊这么帮着顾家,大到瞒下所有真相、一力抹清对顾家的影响,小到给徐氏请太医诊治、看宅子买宅子,全是因为他看重顾云锦,因而会把顾云锦珍视的顾家人放在心上。 以前,顾云映最熟悉的是二姐夫江毅。 边关将士,不讲究那些门第,江家原是很普通的人家,只是几个兄弟武艺出众,屡建功业,而其中江毅又是最出色的一个,他入了顾老将军的眼,提拔起来,也挑作了孙女婿。 而在边城,一身功夫、上阵杀敌的将士,最受百姓敬仰和喜爱。 英雄从不问出处。 江家人都很和善,江毅陪顾云婵回娘家,或是顾云映随着娘家人去江家探望,双方都处得极好。 顾家彼时也算得上人丁兴旺了,府里、军中都不缺人手,但只要是能出一份力的地方,江毅从不推拒。 为此,她那五嫂嫂蔡氏偶尔嘴上会呷醋,说顾云肃待蔡家人就没有那么热忱,五哥哥就吃她那一套,越是小性子越是甜腻,隔几日总会抽出工夫去蔡家那儿表现他是个好女婿。 每每,顾云初会拉着顾云映一块笑话顾云肃。 那时候,是真热闹…… 进京后,顾云映才认得了三姐夫傅敏峥。 顾云思大着肚子,不方便回娘家走动,顾云映只随着单氏去傅家探望时遇上过傅敏峥。 她对傅敏峥着实陌生,只打了几个照面,但对方眼底里的是敷衍还是真诚,顾云映是分得清的。 身份不同、处境不同,傅敏峥现如今能替顾家做的当然比不得蒋慕渊,但顾云映听单氏提过几句,傅敏峥也好、傅家上下也罢,都是在能力范围内替顾家出力的。 其中原因,是她的姐姐们与丈夫琴瑟和鸣,是婆家看重娶进门的儿媳妇。 姐夫们做的所有事情,是姐姐用真心换来的真心。 有顾云锦这么一句话,顾云映感激之余,也很是高兴。 不仅是高兴自个儿能回北地、作为顾家儿女能出一份力,也是高兴顾云锦的幸福。 看了看单氏,顾云映又看着顾云锦,弯着眼道:“那我等给三姐姐的孩子洗了三再回去。” 单氏听见了,轻轻拍了拍顾云映的肩膀,既然是顾云锦替蒋慕渊应承下来的事情,想来不是难事。 她轻声道:“你回去也好,府里如今没个做主的女子,他们几个兄弟总有不周全的地方,往后就交给你了,不用怯阵,咱们顾家的女儿,连上阵杀敌都不怕,还会管不好中馈?” 顾云映眨了眨眼睛,重重点了点头。 大人们坐一块说事儿,几个哥儿姐儿就在一旁耍玩,盛哥儿年纪小,还浑然不懂事儿,由嬷嬷带着,倒也乖巧。 丰哥儿几个,半大不小的,安静了一阵,这会儿都闲不住了,都凑到了蒋慕渊身边。 巧姐儿道:“姑父姑父,爹爹杀敌可厉害?” 丰哥儿跟着脱口问道:“我爹爹呢?是不是一枪就把狄人挑下了马?” 栋哥儿他们对父母战死只有一个朦胧的概念,生死相隔远不及记忆里父母挥舞长枪的英姿,几个小娃儿七嘴八舌的,把蒋慕渊包围在了中间。 葛氏又是好笑又是心酸,想让嬷嬷们把孩子抱开,蒋慕渊却是阻了。 他的孩子缘一直都不错,之前过来,也愿意陪着孩子们玩,干脆与长辈告罪一声,起身带着一众小尾巴往园子里去。 顾云齐抱着盛哥儿也跟了过去,失笑道:“昨儿追着我问,今早上又问了一个多时辰,现在缠上你了,他们听多少次都不腻的。” 岂止是听不腻,还看不腻呢。 顾云齐先前是又说又比划,拿着银枪一面挥一面给他们说顾云宴如何一枪甩飞了三个狄人、顾云熙又如何把狄人挑下马,他们的叔父、伯父又是如何的英雄,枪阵打得北狄大将节节败退、最后身死枪下,几个娃儿看得鼓掌叫好,叫完了又意犹未尽。 这会儿蒋慕渊出现了,他们也不会放过。 父母叔伯,永远是这些孩子们心中最厉害的英雄,旁人嘴里说出来的好话,他们听不厌的。 蒋慕渊纵着他们,也让人取了长枪来给小尾巴们比划,他接触顾家的枪法不久,也就是这几个月跟顾家兄弟们学的,但本身底子好,也练得有模有样,换来丰哥儿他们一阵阵欢呼。 园子里的热闹传到屋子里,让单氏等人因为圣上的心思而略显低沉的情绪渐渐散开了,不知不觉间,人人脸上都带了笑。 朱氏一把挽了顾云锦的胳膊,道:“走,我们也看看去,那几个人来疯,可是乐坏了。” 顾云锦笑着应了,又拉上顾云映,很快,所有人都出来了。 徐氏和单氏站在庑廊下,笑盈盈看着晚辈,半晌低声道:“看得出来,小公爷是真喜欢孩子。” “可不是嘛!”单氏应了声。 能这般耐心待一个孩子的,也不稀奇,但能对一群叽叽喳喳的尾巴都如此,他的心性,一看便知。 两人都通透,没有继续往下说,这些日子也是耽搁了,等出了丧期,孩子自然而然会来的。 孩子们中间,吴氏从顾云齐怀里接过了盛哥儿,由着侄儿们把他也催下了场,取了长枪,与蒋慕渊配合着给孩子们比划。 两个人你来我往,可比一个人厉害多了,看得他们眼花缭乱,一个个瞪大着眼睛,舍不得眨一眨,就怕错过一个动作。 吴氏的视线一直落在顾云齐身上,突的心思一动,偏转头与盛哥儿道:“快看爹爹……” 话才出口,她的声音又低了下去,因为盛哥儿已然是目不转睛地看着顾云齐,圆溜溜的乌黑眼睛里,盛满了光。 那一瞬,吴氏不知道怎么的,嗓子就涩了,她把眼泪逼回去,抿了抿唇,露出个笑来,也跟着儿子一道,一瞬不瞬地看向了顾云齐。 第七百八十六章 身影 顾云锦亦是一瞬不瞬地看着蒋慕渊。 阳光落在擦得锃亮的银枪上,随着枪花翻舞,光影变化间好看极了。 她倏然想到了北境的大雪,纷纷扬扬而下,在风中翻卷着,像极了枪花。 裕门关下的短暂生活,不及京中繁华,却叫人十分怀念。 蒋慕渊与顾云齐比划了一阵,也是过了手瘾,便停了下来。 孩子们这才被嬷嬷们允许上前去,很快便围住了他们两人,叽叽喳喳地说了一堆话。 蒋慕渊柔声和他们说了几句,这才缓缓抬起头来,视线落在顾云锦身上,他唇角一扬,眼中满是笑意。 明明没有说什么话,只这么一个眼神,便让顾云锦也不由自主地想弯了唇角。 夫妻两人留在西林胡同用晚饭,怕耽搁他们回府的时辰,因而开席也早。 府里如今就只顾云齐能陪着蒋慕渊吃酒,单氏干脆没有开大席,长房、四房分开用,也方便徐氏、吴氏与顾云锦多说些贴己话。 用单氏的说法,是怕几个小的吃饭太闹,干脆全拘在长房,叫他们一小桌闹去。 其实,丰哥儿他们如今吃饭是一点儿也不闹的。 武人出身,无论是吃饭喝酒,都是大口大口的,不好好吃饭,哪里来的力气,又哪里能长身子? 这群小的现如今满脑子都是要快快长大,能练拳、能舞枪,恨不能一顿就吃成一个大胖子,哪里会挑三拣四让奶娘们跟在屁股后面跑,一个个捧着碗儿吃得香极了。 四房里,顾云锦坐在徐氏身边,娘三个也没有吃酒,沈嬷嬷下厨给顾云锦做了两道北地菜。 顾云齐和蒋慕渊小酌了几盏,便低声说着奔赴南陵的事儿,此番回京来,住不了几日便要收拾南下。 “大殿下与我们一道走,”顾云齐说着便顿了顿,“行程上必然会耽搁。” 蒋慕渊对此也有数,他们两人从北地回来,一路快马,夏季白日长,能多行很多路,夜里也很少找宿头,不似先前冬季,荒郊野外露宿,身子再硬朗也吃不消。 可添上孙祈就不同了。 别说孙祈的骑术不如他们,即便能跟上他们的速度,蒋慕渊也不好让孙祈日夜兼程地赶。 等到了夜里,恐也不能随意找个农家打发。 当然,孙祈若要表现一下,许是会坚持住。 蒋慕渊想了想,道:“南边状况,也不是我们早到一日就能早解决一日,路上尽量赶吧,大殿下既有那份心……” 话只说了一半,顾云齐也是听出来蒋慕渊的意思了。 先前还未赴北境前,对于朝堂、对皇家那几个表兄弟,蒋慕渊言语虽平和,但顾云齐总觉得缺了很多亲近,但这数月在北地,许是离了京城,说话不用那么绷着,蒋慕渊言辞之间多多少少表露出了些不看好的味道来。 无论是哪一位皇子,蒋慕渊皆不看好,哪怕是圣上器重的三殿下,蒋慕渊认同对方的能力,但多的就没有了。 顾云齐一直琢磨着,在圣上都未定下太子之前,作为臣子,不偏不倚才合适,而蒋慕渊又不仅仅是臣子,他的身份会更敏感,谁也不偏才好,可今儿品着,又似乎不是那么简单的事儿。 以蒋慕渊的性情,这些情绪真要瞒着,顾云齐自问是看不穿的,可他能隐隐品出来,只是因为蒋慕渊没有刻意收着,是做妹夫的信任舅爷们。 这么一梳理,顾云齐暗暗叹息:往南边去,真不是打仗平定反叛那么简单的事儿了,牵扯了一众皇子,蒋慕渊的立场比其他的将士更微妙、也更不好做。 旁人那儿,谁也管不上谁,但起码,他们顾家是会帮着蒋慕渊的。 如单氏所言,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就那么几盏薄酒,别说醉了,连影响思绪都难。 顾云齐在余将军麾下数年,对他的状况了解,也与蒋慕渊介绍了不少。 此时外头慢慢有些黑下来了,徐氏也就不留他们,让他们早些回府歇息。 马车经过东街时,天光虽尽,灯火繁华,倒也补了不少光照。 听风随车,行至素香楼下,他下意识抬头看了一眼,见二楼雅间里没有灯光,他突的一愣,复又摇了摇头,道:“今儿倒是难得。” 他转过头,刚想与车把式提来说笑一句,余光瞥见一着藏蓝衣衫的身影从一处胡同里出来,转了个弯,又绕进了另一处暗巷。 别看东街如此热闹,边上连着的几条胡同,有一些是很清净的,只那么拐了个弯,愣是把一整条街的繁华都隔绝在了另一头。 听风常年在京里走动,对这些街巷都心里有数,搁在平时,他不见得会上心。 可偏偏那身影有些熟悉,他皱着眉头想,就是想不出来。 听风干脆隔着帘子与蒋慕渊说了一声,也不用车把式停车,直接跳了下来,稳当落地,脚步飞快地跟进了那暗巷。 此处静谧,连穿堂风都少了夏日该有的暑气,透着些凉。 有几家点了蜡烛,漏出来的那一丁点光,连巷子都照不全。 听风沿着巷子看了看,在一处昏暗角落站定,他运气还算不错,等了大半时辰,便又看到了先前那身影。 那人从屋子里出来,闷着头便往东街方向走,他脚步匆匆的,似乎也没想到会被人盯着,根本没有顾及左右,自然也没有发现听风。 出了暗想,东街上的灯火便倾在了他的身上,照亮了他的五官。 听风这回看清楚了,不禁抿了抿唇。 那是贾理,是中军都督府佥事贾桂府里的家生子,这两年一直跟在贾琮身边。 以前就查过贾婷上元时的案子,又因着先前贾婷与顾云锦换消息,听风好生摸过贾家的底,对他们府里叫得上名字的人也有一番了解,他知道贾理这人,之前也打过照面,这才会看着眼熟。 却是不知道,贾理此时进出这儿,是否其中有什么故事。 听风想着之后让施幺的人手稍稍盯一盯,收集消息便是如此,很多时候,最初的无心之举反而能获得一些收获,当然,毫无作用也不少见,不过是多留个心眼罢了。 第七百八十七章 国师 翌日是大朝会。 圣上让人来知会了声,叫蒋慕渊一块去听早朝,就随着几位殿下一道站。 蒋慕渊到的时候还早,他没有进朝房与大臣们见礼,就站在天井之中,眯着眼看一点点亮起来的天光。 时辰到了,朝臣们结伴往殿上去,相熟的凑在一块,低声说着朝事。 半途上,蒋慕渊遇上了孙宣。 孙宣热情,上来与蒋慕渊道:“昨儿回去后,我仔细想了不少,等下朝后,阿渊帮我看看。” 蒋慕渊微微颔首,道:“殿下既不嫌弃,我自当尽力。” 孙祈耳力不错,闻声看过来,没有搭话,收回了目光。 他知道孙宣这般数次相邀,不管蒋慕渊心里怎么想,嘴上总是不好拒绝的,可他也有些吃不准,蒋慕渊是随便帮着看看,还是真架不住孙宣的“真诚”,被他那五弟拐到一条船上。 虽说,昨日蒋慕渊与他说过不掺和,但孙祈心里没底。 孙祈摸了摸下颚。 孙宣此举是投圣上所好,不管孙祈如何反对,总归会定下来,反而是他这个逆着来的,还要惹圣上不高兴。 既然这般,不如早些启程的好,插手不上,眼不见为净。 而蒋慕渊一走,孙宣想拉拢都没有机会了。 孙祈没有琢磨多久,他很快顾不上那些了,远远的,他瞧见一人,那人穿着道袍,身姿挺拔,看着是一派仙风道骨。 “他怎么来了……”孙祈嘀咕了一声。 那是燕清真人,自打被圣上请进了宫里,就一直在宫中修行,除了祭天时,几乎不出现在人前。 孙祈对这位向来没有多少兴趣,只知道真人替圣上描画了新的养心宫图纸,那图就收在御书房里,他有一回偶然瞧见一眼,被那仙气缭绕的宫殿唬得眼珠子都险些掉下来。 他是惊的,惊这老道士胆子大,人间的工匠、用再好的料子,能造出这仿若悬在天上似的宫殿? 全朝最好的工艺,也就造了这么一座皇宫而已。 而奢华的皇宫,与那神仙一样的养心宫,根本不是一条路子。 建的出来才怪! 可他父皇喜欢,视作珍宝,得了空还听燕清真人讲道,对这位曾被他赶出京畿的道士很是推崇。 孙祈撇了撇嘴,转念一想,倒也不觉得稀奇了。 万万人之上的那把椅子,没有坐上的想要坐上去,就像他自己;坐在上面的,想要多坐几年,决计不挪一下屁股,就像他父皇。 传言孙璧沉迷炼丹,想求长生,也是这个道理。 他父皇没有糊涂到认为仙丹能长生,但这不耽搁他对求仙问道的追求。 说什么建养心宫是送给虞贵妃的礼物,孙祈一个字都不信,分明就是圣上为他自己建的,所以,燕清真人的图纸才能投其所好、画到了圣上的心坎上。 话又说出来,也亏得燕清真人修道修得心正,没有那些歪路子,不引着圣上去炼丹,也没有催着圣上开建养心宫,就是不断完善他糊弄圣上的那张图纸,要不然,谁也不敢留着他了。 只是今日,这位道长怎么就出现在了大朝会上? 孙祈一肚子疑问,领头迈进了大殿,依着位次站定。 他是皇长子,只要一日没有立太子,他就是那一人之下、朝会上最尊贵的人,站在最前头,直面他的父皇,臣子们都在他的身后。 燕清真人却没有停下脚步,就这么不疾不徐越过了孙祈,在孙祈飞快跳动的眼皮子底下,他又往前了几步,上了台阶,走了一半,站住了。 那位子倒也不是不能站,燕清真人既然敢站,必然是圣上允了的。 这叫什么? 算是国师了吧? 别说孙祈眼皮子睁不开,一众大臣也都闷声瞧着,互相交换着眼神。 蒋慕渊亦看着,指腹轻轻捻了捻。 内侍高声传着“圣上驾到”,众人也不好再多琢磨,纷纷行礼。 圣上在龙椅上落座,没有说多余的话,只听底下臣子们上奏。 议得最多的,自然还是南陵平叛,这仗是要打,余将军都已经驻扎在邻府了,可到底怎么打,打到什么局面,朝中依旧有不同的声音,身份不同的官员,也当然会有不同的想法。 兵部想加大军资投入,户部抓突了头发都挤不出更多的银子来,这些日子没少起争执。 也有些老御史,早些年受过南陵王的帮助,亦或是与孙氏宗亲关系紧密的,上折子说孙璧造反恐有内情。 孙璧先前太老实了,如今南陵内部状况不明,到底是孙璧铁了心造反,还是董之望拿着孙璧的名头胡作非为、逼着孙璧上了他的贼船? “炼丹一说,匪夷所思!”一位老御史抚着胡子,道,“千百年来,是有一些君王为求长生炼丹的,可他们谁也没成功啊,说明这条路是走不通的,郡王怎么会去走一条不通的路?” 圣上没有说话,只是淡淡看了燕清真人一眼。 燕清真人清了清嗓子,缓缓道:“童男童女炼丹之法,古籍上是有记载的。 贫道出身泰山三清观,自幼跟着老祖学道,观中也收了不少古籍古方,其中便有只言片语留下。 只是,炼丹之法违背天理伦常,因而在收录时也删减了不少,就是怕后人心生这不可求的念头,成了祸害。 方子不完全,当然炼不出来了,但不妨碍有人尝试,试着还原古方,愣是要把这条路给走通了。 叛乱的南陵郡王到底是怎么想的,谁也不知道,但他买了那么多童男童女,是可以猜到的。 要不然,怎么那么多孩子被卖到了南陵?怎么刑部去查,就查出了杀身之祸?两位殿下再去查,孙璧就直接造反了。 这其中若没有关系,又如何解释呢?总不至于孙璧生不出孩子,就一年抱养几百个儿女吧?” 至今,没有人知道那些孩子的下落,蒋慕渊也不知道,可要说孙璧和买卖孩子浑然没有关系,那也不尽然。 那么小的孩子,除了炼丹,还能做什么? 真是养大了做私兵,也一样是见不得光的事。 第七百八十八章 不清不楚 那老御史还要说话,孙祈却突然似笑非笑地看了过去,道:“孙璧是不是炼丹,是真造反还是被董之望害得造反,我过几日就要启程,不如老大人随我一道去南陵看看?” 圣上闻言,问孙祈道:“定了何时启程?” 孙祈没有立刻答,而是看向了蒋慕渊。 蒋慕渊低声道:“殿下做主。” 前两日商议时,说的是尽快出发,具体的日程并未敲定。 孙祈先前没有那么着急,反而是想着蒋慕渊刚刚抵京,人家毕竟新婚夫妻,他那媳妇儿又是出了名的粘人,孙祈就琢磨着好歹歇几日,也是自个儿不动声色地就给蒋慕渊卖个好。 蒋慕渊为人通透,这份好意,哪怕不说穿,肯定也能接收得到。 可如今状况变化,孙祈顾虑孙宣,不得不加快脚步,冲蒋慕渊微微一颔首,他才恭谨地回答圣上:“儿臣想三日后启程。” 圣上以目光询问燕清真人。 真人垂着眼帘沉吟片刻,道:“是个好日子。” 这番对话,出发的时间便定下了。 当然,话题也随之被引开了,那位老御史不可能随着他们往南陵去,他自己不再提,孙祈也不至于在朝堂上对已经装哑巴的老御史继续咄咄逼人,只当是没有先前那一桩。 此刻在议江南暑热,今年江南一带雨水比正常年份少,春耕是勉强能应付,入了夏之后,预想之中的雨水没有来,便颇为吃紧,偏今年税收比前几年压力更大,江南的官员一直在做协调。 蒋慕渊粗粗听了几句,视线还是在圣上与燕清真人身上来回。 不得不说,圣上很喜欢这种“不清不楚”的事儿。 前世,孙睿学政事、处理折子,在圣上身体撑不住时监国,在外人眼里,他与太子无异,只是缺了那么一个册封的诏书而已。 可事实上,最要紧的也就是那名正言顺的诏书。 现如今,圣上安顿燕清真人也是这一套,大朝会上,让真人站在那个位子上,有事儿问他几句,时间一长,在百官眼里,这就是个没有诏书的国师。 说又说回来,圣上待蒋慕渊又何尝不是如此? 前世今生,蒋慕渊替圣上做了不少事情,不说出征打仗,京城各衙门都走遍了,从前更是把衙门当家,夜里都宿在其中,但他的身份只是宁小公爷,后来是宁国公,顶着爵位和圣上亲外甥的身份,并没有明确的官职和说法。 除了打仗时,要在军中安个名头,但也只是那一场战役,战事结了,那“官”也就解了。 当然,彼时他还是圣上跟前一等一的大红人,谁也不敢怠慢了他,也不会因为没有职务就不把他当回事儿,人人都要小心伺候着,蒋慕渊也不缺那么一个名头,也没有上过心。 只是近来思考孙睿的经历,蒋慕渊才渐渐品出些圣上的“喜好”来。 虽说,太子立了能废,官职给了能撤,一切都看圣上的想法,但圣上不知道有个帽子与没有帽子的区别吗? 顺德帝一清二楚。 要不然,他能费心费力地在十几年后还想着把虞贵妃晋为虞皇贵妃吗? 若不是谢皇后本分,那么多年没有把柄,百官与百姓都接受不了废后,圣上指不定还要让虞氏来当皇后了。 圣上很清楚那些,但他没有管过孙睿和蒋慕渊,可见是他根本不看重——反正是棋子,迟早要被扔出棋盘的,费心做什么。 而燕清真人,是推到前朝来这个位子上站一站,还是圣上之后会把国师的名头正式定下来,还要继续看。 下了早朝,一行人往文英殿去。 几位皇子不管是有心争皇位的,还是不争的,对于朝臣们都很客气。 大朝会时臣子众多,散朝自然也比平素慢些。 孙祈笑着与几位朝臣说了些客套话,这才与蒋慕渊一道往前走,低着声道:“三日后启程,我倒是没什么,对阿渊来说,时间恐有些紧,可南边那儿要紧,我就怕自己骑术不精,路上成了拖累,就早些走吧。” 蒋慕渊笑了笑,道:“战事要紧。” “就是辛苦了我那表弟媳妇,你才刚回来,又要收拾行囊南下,”孙祈摇了摇头,“我听说她口味嗜甜,喜好各色点心,前回二弟妹做的桃花饼,她那天还跟我母妃说好吃呢,正巧,我府里人做点心还过得去,又从母妃那儿拿了个旧方子,给做了一回,我不好甜口吃不出来,但你嫂嫂她们都说好吃,我改明儿让人做了给弟妹送些,就当赔罪。” “赔罪就着实不敢当了。”蒋慕渊想了想,大抵是那天包饺子,顾云锦与刘婕妤哪有那么多话可以说,自然是挑些日常小事来讲了。 蒋慕渊其实不想收孙祈的东西,可就是点心而已,他们夫妻收过孙淼正妃的,收过孙宣的,独独不收孙祈的,这就说不通了。 他嘴上应承下了,心里却暗暗想,那些点心不管好不好吃,最后都极有可能被顾云锦扔了。 顾云锦说过念夏的前世,蒋慕渊对孙祈府里的那些人也打听了不少,能做一手好点心的就是席娇儿了。 念夏在席家手里吃了那么大一个亏,顾云锦哪里会吃席娇儿送来的点心? 孙祈当然不可能知道那些,他自问是投其所好,点心也根本不出格,搁哪儿都说得通,他心里轻松许多,脸上带着笑。 孙宣几人从后头赶上来,他睨了孙祈一眼,道:“江南缺水,恐影响今年收成,阿渊,南陵那儿若拖得久,军资……” 蒋慕渊微微颔首。 无论是当家,还是治国,最不能缺的就是银子。 虽说天灾无情,真碰见洪水、干旱,朝廷也不能拿老天爷怎么办,但国库有钱,最起码能减少赋税、各地调粮赈灾,让百姓们喘口气。 而现在,国库是真的缺银子,原本指望着富饶的江南能给朝廷多带来些收益,起码让灾后的两湖和战后的北境再休养休养,可哪知道,江南自己就头痛上了,这谁能不愁? 第七百八十九章 以战养战 蒋慕渊的记忆里,前世的这一年,江南少雨并未造成多大的麻烦。 粮食固然是减产了,但彼时朝廷没有经历过两湖决堤的大灾,两湖的粮食充沛,国库虽不够充足,但应对江南的问题还是足够了的。 今生,添了无数变化,两湖的缺口就足够大了,兴许这一次,江南那不大不小的干旱会让人焦头烂额一阵子。 蒋慕渊抿了抿唇。 真没有银子粮草时,要如何做?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好在,从前的经历也给了他不少点拨,一个字——夺。 以战养战,在一定局势下,是有道理的。 从前,他平叛四方,打过无数的仗,最后那几年,总有供给不上的时候,其中有圣上打压他、底下官员输送军资时也不得不仰望天颜、收紧苛刻些的缘由,但更多的,是朝廷其实也捉襟见肘的。 可将士们不能饿肚子,军中的粮草,后来几乎仰仗收缴。 起义的贫苦百姓,当然也没有多余的粮食,但一些作威作福的乡绅地头蛇,颇有一番累积,他们作恶,落在蒋慕渊手上,自是全部抄没。 前世的经验顺到了今生,蒋慕渊先前肃清两湖,自然也就抄没银子补了国库。 奇袭北狄时是当真没有办法,快马疾行,去得快、回来得也快,兵器、马匹、粮草全部带不走,只能一把火烧了。 若是能带回北境,也是一大笔的收入项。 此时,蒋慕渊只能把主意打到南陵去。 南陵靠山吃山,比不上京中繁华,但要说贫困,还真不至于。 孙璧和董之望在南陵耕耘多年,手里不缺银子、粮食,若没有这些东西,他能造反? 前世这两人把南陵打造成了世外桃源,战火四起时,南陵没少接纳灾民,也算是吃喝不愁。 若能收复南陵,光是孙璧和董之望收拢的财富,应当就能让朝廷松一口气了。 虽然,蒋慕渊都不看好对南陵之战能速战速决。 这日的文英殿,商议声此起彼伏的,等傍晚时散了,蒋慕渊这才匆匆出宫,宫门外,顾云锦已经等着了。 孙恪说得也没有错,蒋慕渊在拜访了西林胡同之后,也确实会去一趟傅太师府。 这日傅太师不当值,大朝会后就回府了,一直在书房里看书,等蒋慕渊来了,便让傅敏峥把人请进了书房。 顾云锦随着傅敏芝去看顾云思。 傅敏芝这几日气色不佳,她轻声道:“我这是夜里没歇好,稳婆说嫂嫂这几日就该临盆了,我总做梦她要生了,痛得一个劲儿大叫,急得我每天夜里要醒好几回。” 顾云锦叫她说得扑哧就笑出了声:“你比大肚婆都着急了。” “可不是,”傅敏芝自己也啼笑皆非,“我一会儿不进去了,怕脸色吓着嫂嫂,又不能跟她说实话,怕她也跟着我一道急,母亲说焦虑对大肚子不好。” 顾云锦笑着点头。 傅敏芝性情爽快,脆生生道:“你也别笑话我,家里上上下下都一样,祖父、祖母这几日都紧张极了,母亲不敢跟嫂嫂絮叨,关起门来没少念呢,还有哥哥,我听他们院子里的嬷嬷说的,哥哥暗悄悄给眼下抹粉,怕青印子叫嫂嫂看出来。” 顾云锦笑了一路,险些笑岔了气。 撩了帘子进屋子里时,她忍不住想,全家人都那么紧张,哪怕都不挂在嘴上,但顾云思心思细,会不会看出来了,也跟着紧张起来了? 可等她进去,一抬头就见顾云思靠坐在罗汉床上,手里捧着话本子笑得眉眼弯弯时,顾云锦就知道自个儿想错了。 她这个三姐姐,哪里有半点临盆前的紧张、着急,她怡然自得呢。 顾云思见了她,把话本搁下,道:“你以前看话本,我只觉得打发时间不错,没品出滋味来,如今不知道为何,爱不释手了。” 顾云锦在她身边坐下,笑容莞尔。 以前,顾云思心里搁了太多的事儿,她知道前生结局,知道顾家面临的悲剧,却无人能说,只能在心里盘旋,想改变它,偏又无从下手,虽然告诫自己要按部就班、不能病急乱投医,可担子总是压在肩上的。 那样的她,怎么能放松下来真正去享受话本上的故事? 现在不同了,所有的往事都有人能够讲述,不再是一个人承担,悲剧换了一种方式,但能看到云层之后的热烈阳光,她知道奇袭北狄大胜了,知道顾家能守住将军印,未来的路虽有崎岖,与顾云锦、蒋慕渊一起,一定能有解决的法子。 不需要那么彷徨,也不用那么惴惴,顾云思自然而然地,能从生活的小事里获得更多的乐趣了。 顾云锦看着现在的顾云思,觉得她的这种改变真的极好,三姐姐本就好看,此番是越加灿烂。 她打趣道:“这本我看过,要我告诉你后来怎么样了吗?” “你快一边去!”顾云思笑着啐了一口,“别夺我的乐子。” 姐妹两人笑了一阵,顾云锦便细细与她说奇袭的事儿。 内里很多状况,只顾家人清楚,外头的传言终究是传言,傅太师和傅敏峥带给顾云思的消息也是不全的,顾云锦不仅说战事,也说昨日的顾家,那几个小尾巴是怎么缠着顾云齐和蒋慕渊比划,她说得活灵活现。 “等你肚子里这个落了地,过几年,也是个跟着哥哥姐姐们跑的。”顾云锦摸着顾云思的肚子道。 顾云思点着肚皮笑:“哥哥姐姐们不理,嫌弃她跑起来磕磕绊绊。” 每家孩子都一样,年纪长几岁的,总会嫌弃小的,恨不能甩开,可真的把人甩急了摔着了,心疼的还是他们。 姐妹两人也都有那样的经历,想起小时候在镇北将军府的时光,哪怕都过去了几十年,还是叫人又是温馨又是怀念。 顾云锦又说了顾云映的安排:“大伯娘他们都要长留京中了。” 顾云思听了,刚要说什么,突然间眉头皱了皱,她深吸了一口气,与一旁的丫鬟道:“去叫稳婆来。” 第七百九十章 改命 刚才姐妹两人说得高兴,那些生活里细小的快乐,让身边伺候的丫鬟婆子都满脸笑容。 猛地听见顾云思要叫稳婆,笑容霎时一僵,急匆匆点了头就往外跑。 顾云锦看顾云思的神色,虽不似先前轻松,但也没有痛苦万分,她一时弄不明白,问道:“三姐姐,莫不是要发作了?” “估摸着还要一会儿,若是顺畅,这小东西一会儿就该闹着要出来了,”顾云思柔声说完,见顾云锦谨慎,道,“你别不是也叫他们给弄了个提心吊胆?” “他们?”顾云锦疑惑,转念想到一路过来时傅敏芝那絮絮叨叨的样子,不由忍俊不禁,她见自家姐姐是真的放松,便也没有一味瞒着,道,“听傅姐姐的意思,家里上上下下都紧着你这一胎呢。” 顾云思嗫了嗫唇,似是要说什么又叫肚子里的孩子一个动作给打断了,她稳了稳气息,道:“我知道的。” 知道家里每个人都小心翼翼,也知道傅敏峥拿粉盖眼下的青印子。 亲近的两夫妻,日日对着,对方脸上又无变化,以顾云思的心思,哪里会看不出来? 不过是不说穿罢了。 孩子没有生下来,谁说一堆宽慰的话都不好使。 等生完了,担忧自然就消失了。 稳婆前几日就搬进太师府住了,安顿的屋子离顾云思这儿不远,有人去请,她立刻就来了。 这番动作,惊动的也不止是稳婆,傅太师夫人、傅唐氏那里,也都知道了,当即就忧心起来。 傅唐氏想亲自去顾云思那儿看看。 傅太师夫人一把拦了:“人家娘家妹妹在,说贴己话呢,你别去凑热闹。再说,请稳婆也不一定是要生了,还不许大肚婆有什么疑惑向稳婆请教的?你带着人过去,一院子挤得慌,还会吓着敏峥媳妇,真是要生了,也要好几个时辰,不着急……” 话是这么说的,傅太师夫人也揪着心,自个儿不动,让身边嬷嬷悄悄过去,她仔细吩咐道:“别进院子,就在外头听听状况,别吓着她。” 傅敏芝捧着茶碗,抬眼道:“嫂嫂胆儿大着呢,怎的一个个还怕吓着她?” 傅唐氏嗔了她一眼,道:“你先夜里睡踏实了再来说我们!” 傅敏芝无话可说,他们人人都一样,谁也别笑话谁了。 家里人紧张,大肚子的顾云思倒是真的还挺放松的,有条不紊地跟稳婆说自己的状况,除了因阵痛而打断,她脸上一直带着浅浅的笑。 稳婆一面听,一面观察顾云思的神色,心里暗暗佩服。 将门出身的姑娘,还真是厉害。 虽还不至酷暑,但白日和傍晚还是挺热的,为了产妇的身子,屋子里没有摆冰盆,原就容易热出汗来,此时,顾云思看着游刃有余,但额头上全是密密的汗水,不单单是热,她还痛。 可饶是痛,也不见她慌乱,毕竟,这会儿还不是最痛的时候,此刻惊得把力气耗完了,真到了用力气的时候就后劲不足,可见她是个把过来人的话听进去,认真执行的人。 “您莫要担心,也不急着挪到耳室去,姐妹一道再说说话,或是去廊下走几步,再吃些想吃的,真不着急的。”稳婆也是柔声细语地安慰。 顾云思点了点头,拉住了顾云锦的手:“陪我走走。” 顾云锦只经历过吴氏生产,旁观一回的经验着实不似亲生经历,她把握不好顾云思的状态,但稳婆说的话必然有理,她原也陪着临产前的吴氏散步,自是应了。 姐妹俩一道出了屋子,慢悠悠地沿着庑廊绕。 稳婆被叫出去了,没等姐妹俩走上半圈,她又回来了,一副无事人的样子。 顾云思看在眼中,悄悄与顾云锦说:“定是祖母、婆母使人来问了。” “姐姐是头胎,哪里会不紧张?”顾云锦道。 顾云思顿了顿脚步,沉默了一阵,才摇了摇头,道:“不单单是因着我头一胎,而是真怕我出不了鬼门关。” 顾云锦一愣,谁家产妇都是在鬼门关外转一圈的,怎的傅家特别紧张…… “我们爷命里无子也无妻……”顾云思笑着叹了一口气。 傅敏峥出生的时候,他的曾祖母、现在已经过世的傅家老祖宗曾请道士给他批过命数。 嫡长房的嫡长孙,批了个无子无妻的命,可把老祖宗给气坏了,骂那道士满口胡言、招摇撞骗,她一个字儿都不信,全扔到了脑后,也没有告诉家里其他人。 这么多年来,随着老祖宗的西去,这事儿全然无人知道。 顾云思会知道,是因为她前世听傅敏峥提过。 傅敏峥从前的妻子是早产没的,差不多是临盆前一个月,老祖宗给家里人托梦,说了道士批命,家里上下不敢全信又不敢不信,小心翼翼待产妇,可最终还是大的小的都没有保住。 人没了,不信也就信了,傅敏峥之后不愿意续弦,也是不想再连累别人家的姑娘。 “就是上个月,我发现家里一个个态度都有些变了,对孩子的期待都比不上对我的关心,我就猜,大抵是老祖宗托梦唬着他们了。”顾云思道。 顾云锦皱了皱眉头。 世人信道者多,批命算卦也是常事,何况以顾云锦自身的经历,也不至于去质疑托梦一说。 人生之事,玄妙的太多。 上一辈子的傅敏峥,的确是无子无妻的命,那今生呢? 顾云锦垂着眼看顾云思的肚子。 顾云思安慰一般拍了拍顾云锦,柔声道:“我的命能改,我相信他的命也一定能改。” 从前,是傅敏峥护着帮着,把病重的顾云思拖到了裕门关,虽未抵达北地城,但那份恩情,是真正的雪中送炭。 今生,若顾云思不试着改变,傅敏峥应当还是娶前世的那位姑娘,走向一样的结局,顾云思不愿那般,她硬拧了自己的命数,也要硬拧了傅敏峥的命。 “安苏汗死了三个儿子,北狄的命都给改了,那难道不比鬼门关艰难?”顾云思笑着道,“你也别苦着一张脸,满天下谁都可以不信逆天改命,我们姐妹两人,是该信的。” 第七百九十一章 安好 顾云锦弯着眼儿笑了。 可不是嘛,她们两人都是重生而归,这辈子为的就是逆天改命,自己都不信能披荆斩棘,那就等着重蹈覆辙了。 而无论是顾云思,还是顾云锦,都不是束手就擒的性子。 在院子里走了几圈,天色渐渐暗下来,顾云思的脚步也慢慢沉了,她深吸了一口气,冲稳婆招了招手。 稳婆笑着上前来,见顾云锦正拿帕子给顾云思擦汗,她笑着道:“奶奶这会儿感觉如何?要不要先用些吃食?” 顾云思应了,刚要往屋子走,突然脸色一白,整个人往地上坠去。 顾云锦反应快,手劲儿也不小,当即就把人架住了。 丫鬟婆子都过来搭把手,把人先挪进了产房。 顾云思缓过神来,道:“就是猛得脱力了,也不碍事。” 她是这么说的,底下人也不敢放松,尤其是被傅唐氏耳提面命过的,撒腿就去报信了。 傅唐氏这下子是真坐不住了,急匆匆过来,强压着担忧,挤出笑容来柔声细语地宽慰顾云思,以她当年生产时的经验,一遍遍给儿媳妇分析,她安顾云思的心,也是在安自己的心。 她也没有说上多久,顾云思的肚子发作了,痛得顾不上听人说话。 傅唐氏惴惴着,三步一回头,和顾云锦一道出了耳室,一迈出来,抬头就瞧见傅敏峥站在角落。 那处不在灯光下,傅敏峥整个人沉浸在夜色里,哪怕看不清神情,也能感受到他的紧张和揪心。 傅唐氏想了想,道:“不进去看看你媳妇儿?” 傅敏峥当然是想的,虽说男子不许进产房,但这不是还没开始生嘛,若不是傅唐氏在里头,他早就进去了。 傅唐氏多少了解自己儿媳的脾性,道:“去吧。” 傅敏峥点了点头,与顾云锦见了礼,便进去了。 看着他匆匆的背影,傅唐氏轻轻笑了笑,道:“你这三姐夫,话少但情重。” 顾云锦笑道:“姐夫待姐姐好,我明白的。” 原是打算再陪顾云思说会儿话的,但肚子发作了,傅家上下都忧心着,她也就不再打搅,与傅唐氏告辞。 傅唐氏一面走,一面道:“你也别急,女人头一胎,生上一天的都有,等孩子一落地,我就使人到国公府给你们报喜。” 顾云锦自是应下,又宽慰傅唐氏道:“您也放心,三姐姐自幼习武,孕中也没有耽搁活动,她身子骨韧性好,力气也足,定能平平安安。” “自当如是、自当如是!”傅唐氏一个劲儿点头。 蒋慕渊此时也从傅太师的书房出来了。 之前他们一直在说朝堂上的大小事情,蒋慕渊离京一个多月,虽有听风协助,这两天也在文英殿里听了不少,但傅太师的看法独特,他很愿意从这位老人口中多听多学。 只是顾云思那儿有了状况,傅敏峥得了信就回去了,傅太师也时不时有些出神。 蒋慕渊看在眼中,自然不再打搅。 反倒是傅太师很不好意思,一脸的惭愧:“也是有儿有女、有孙儿有孙女的老头子一个了,以前从未这般揪心过,这回要当曾祖父了,却是吃不香也睡不香,小公爷莫要笑话了。” “哪里的话,”蒋慕渊话锋一转,道,“我离当曾祖父还有大半辈子,可转念想想,等我媳妇儿临盆时,我恐怕会愁得掀屋子。” 傅太师一听这话,真是哭笑不得。 知道这位夫妻感情极好,但也不用这般挂在嘴上,也就是他白发苍苍、老树皮的厚脸,不怕听年轻人的事儿,碰上了脸皮薄的,怕是要叫小公爷炫得哑口无言了。 是了,听说这位在御书房里面圣时都炫得厉害,尾巴直直上天,傅太师倒是平衡了。 顾云锦和蒋慕渊出了太师府。 马车轮子轱辘轱辘转,顾云锦抿唇思量了一阵,把顾云思的话告诉了蒋慕渊,如今都说开了,有些事儿也无需瞒着。 “生产本就是难事,没有那道士批命也够叫人担心的……”顾云锦叹道。 蒋慕渊扣着顾云锦的手,略一沉吟,隔着帘子与听风道:“你去一趟西林胡同,请乌太医去太师府看看,他若有精通妇人生产之事的熟识,也请他一并相邀。” 听风应了。 此时的傅太师府,真正是从上到下都紧张极了。 偏生这事儿吧,全看产妇自己,其他人除了请好大夫、好稳婆、备好药材之外,愣是半点儿忙都帮不上,除了干着急。 稳婆瞧见那大阵仗,心里也犯嘀咕,等顾云思破水了,她也就顾不上想东想西,全力应对。 半途中,又进来两个富态婆子,瞧着是慈眉善目,举止姿态就与一般的市井稳婆截然不同。 稳婆也算有见识的,她平素只伺候官家妇人生产,这会儿一看,这俩婆子似是比寻常官家的嬷嬷们都气派,等一打听才知道,人家以前是宫里做事的,伺候过好些娘娘们生产,年纪大了才放出来养老的。 这两位是乌太医请来的,不止如此,听说主家先前就与几位太医打过招呼,若有需要,便是三更天也会抬着轿子去请,可见是有多看重这一胎了。 乌太医和两个嬷嬷的到来也叫傅家松了一口气。 傅太师虽贵为三公,但妇人生产没个准数,他也不可能厚着脸让太医在府里住上十天半个月的,这不合规矩,也给人添不少麻烦,只能事先递个话。 当然,盼着用不上才好。 现在有乌太医坐镇,那两位嬷嬷又是经验丰富的能人,可不就安心多了嘛。 顾云思痛了一整夜,直到露了天光,孩子才总算落下来。 替孩子收拾了一番,稳婆出去报喜,两个嬷嬷看顾顾云思,确保她身子后续没有问题。 经历了一通宵,傅家人都翘首等着,稳婆瞧着,心里也叹息,这般看重,必然是想一举得男,续上香火,可惜,生下来的是个姐儿,怕是要失望了。 稳婆脸上还是带着笑,乐呵呵的:“恭喜恭喜,奶奶生了个姐儿,母女都安好。” 话一说完,她的手就叫傅唐氏抓住了。 傅唐氏急切地问着:“我儿媳妇好吗?” 第七百九十二章 足矣 稳婆一怔,下意识地就顺着答道:“奶奶挺好的,就是累着了,两位嬷嬷这会儿正照顾着。” 傅唐氏显然是心神一松,长长舒了一口气。 稳婆四周一看,所有人都是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 边上站着的一小丫鬟,笑得眼睛都弯成月牙了,道:“奴婢这就去给老夫人报喜。” 话音一落,转身就跑了。 稳婆认得那小丫鬟,傅太师夫人身边的,这是只问了产妇,浑然没有管孩子? 一院子的人,欢欢喜喜了好一阵,才总算记得问一句新生儿。 稳婆着重说了是个“姐儿”,也没有发现傅家人有半点儿不满意的,或者说,他们更关心顾云思,哪怕落下来的是个哥儿,也不及那产妇重要。 稳婆自问伺候过好些人家生产了,都是有头有脸的官家,他们也喜欢姐儿,不会因为只有哥儿没有姐儿就甩脸,但喜气洋洋、恨不能敲锣打鼓的,傅家还是头一家。 这哪是婆家看待儿媳妇啊,这份关切,说是姑奶奶回娘家生产,都有人信的。 傅唐氏是真来劲儿了,让人往各府报喜去,又让人去请乌太医稍待,等顾云思收拾之后,再请她诊个脉,看看月子里有没有要着重注意的,真是恨不能事事都周全了。 傅敏峥进了产房,坐在床沿,一瞬不瞬看着沉沉入睡的顾云思。 嬷嬷把姐儿抱到他怀里,傅敏峥手脚无措,小心翼翼极了。 他今儿顾不上拿粉遮一遮,眼下青印子明显极了,看着这一大一小,眼眶又染了红,他压着眼泪,心情却是前所未有的轻松。 什么无子无妻的命,反正他肯定不是。 他有宝贝疙瘩小闺女,有一颦一笑都牵着他心的媳妇儿,足矣。 宁国公府里,顾云锦刚练了晨功,抚冬就引着一婆子来了。 那婆子穿着一身新衣裳,瞧着就喜气,荣光满面,额上那一点儿汗珠子也挡不住她的愉悦。 顾云锦一见她就笑出了声,同时,悬着的心也落下了。 这个时辰来报喜的其他府里的婆子,除了是傅太师府的,还能是哪儿的呢。 “我三姐姐安好?”顾云锦问道。 婆子笑着道:“给夫人贺喜,我们奶奶和姐儿都安好,姐儿有一层薄薄的头发,可是喜人了,等过些日子长开了些,定然是数一数二的俊俏姐儿!” 顾云锦欢喜极了。 院子里的丫鬟婆子也赶忙贺喜。 顾云锦让念夏抓了铜板分喜钱,又细细与婆子打听了一番经过,这才算安心了。 “不瞒妈妈说,我昨儿夜里也没歇踏实。”顾云锦笑着道,生孩子这般要紧事儿,不知道也就罢了,知道了,谁能浑然不在意、一觉睡到大天亮? 婆子道:“那夫人现在可以放下心了,等洗三那日,来府里热闹热闹。” “定是要去的。”顾云锦答道。 这日的文英殿是傅太师当值,清早出门前得了好消息,他一整日都红光满面,得了同僚们一通道贺。 几位殿下亦是拱手祝贺,尤其是孙祈、孙宣,他们是打心眼里盼着与三公交好,只是太浮于表面的拉拢会让圣上不满意,才一直寻不到机会。 按说傅家有喜是一个示好的时机,但太过了总归不合适。 孙宣倒是想送一份大礼,但叫身边人劝住了,说礼太重,傅太师断然不会收,拒绝的理由都不用多想,一句“孩子要贱养、福禄太重怕受不住”就给拒了,孙宣听着有理,就只说让人备个璎珞,请傅太师千万别推辞。 孙祈听见了,眼皮子突突跳,凑过去道:“五弟既是备了璎珞,我就添块宝玉,缀在其中,也是我们兄弟的一番心意,傅太师千万别推拒,您那曾孙女是阿渊媳妇儿的亲外甥女,阿渊又是我们的表兄弟,都是沾亲带故的,我们做姨父的,给小外甥女送个璎珞环,那算什么呀。” 孙宣委实不想叫孙祈与他凑一块,但孙祈这话说得太漂亮了,他不能驳孙祈,也不能驳这么名正言顺的面子,只好应声附和。 话说到这份上,饶是傅太师不想收,也只能应了,笑呵呵看向蒋慕渊,道:“我那孙媳与小公爷夫人是姐妹俩,我这是沾光了。” 一句话,把与自身的关系撇清了。 蒋慕渊暗暗啧了声“老狐狸”,姜还是老的辣,不偏不倚的,往哪里说去,傅太师都站得住脚。 启程的日子已经定下,算起来是等不到蒋卢氏断七的那一天了。 蒋慕渊出宫后与顾云锦一块去了族中,给蒋卢氏上了香。 祠堂已经开始修缮了,蒋卢氏留下来的话,蒋岳氏没有半点违背,全依着老人的意思办。 蒋岳氏陪着他们过去,一面走,一面道:“现如今修了一小半,依照计划,中元前便能焕然一新,老太太在地底下也肯定高兴,先前使人去江南送消息了,只是隔了那么多年,不晓得能不能顺利。” 蒋卢氏当年是远嫁京城,山高水远的,与娘家再是亲密,随着岁月,自然而然慢慢也就关系远了。 若是她身体康健还好说,受打击失去记忆之后,江南那儿得信来看望过,但也就来了那么一回,年轻的晚辈与不熟悉的老太太无从交流,还念着她的那几位,自个儿也老迈了,这种疏离也是难免的。 前些年,卢家那儿也出了些状况,没落了,搬离了先前的大宅子。 若是两家紧密,卢家兴许会厚颜来请姻亲助一把,可疏远多年,蒋卢氏又病着,卢家实在不好意思来开口,等蒋家这儿听见些消息去江南寻找的时候,卢家都散了,难寻了。 可报丧是必须去报的,蒋岳氏也想趁此机会,再好好找一找。 蒋慕渊对卢家的状况也清楚,前世他费心寻过,只是数年没有进展,后来战事不断,就越发不好找了。 之前周五爷去明州,除了正事儿之外,蒋慕渊也拖他打听卢家,可惜依旧没有收获。 听蒋岳氏这么一说,蒋慕渊道:“伯娘费心了,若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只管与我说。” 第七百九十三章 核查 听风做事稳当,也很麻利,有他这么一个领事儿的在,施幺那群人也都利索极了。 当初从北地回京城、途径明县时,袁二倒也没有与许七说假话,京中的确是缺人手,反倒是叶城与明县那儿没有那么多要操心的事儿,开春时,施幺就陆陆续续把兄弟们接来了京城。 施幺个子小,年纪也小,以前在明县时,是一众兄弟里的弟弟,跑腿的闲事儿全是他的,哥哥们也没少“欺负”他。 现如今,从小地方转到了大京城,没有袁二在上头压着,施幺这么个京里混了些时日的“老人”,摇身一变要成了领头的了。 也就是兄弟们朴实,彼此感情极好,施幺又机灵,没叫人篡了权去。 当然,安排事情的是他,请客吃酒的是他,跑腿卖力的还是缺不了他,依旧是弟弟里的弟弟。 施幺乐在其中,他在京里在如鱼得水、结交友人,在心里面也比不过当日在明县时为了一口饭吃而奋力的兄弟们。 许七等人刚进京时,叫京城的繁华给闪了腰,颇为不适应,过了一两个月,渐渐也就融入其中了。 贾理的行踪便是施幺与许七一道去追的。 东街后的那条暗巷,离热闹的东街仅一步之遥,但其中却透着冷清,空宅子也不少。 许七说话时口音还重,一听就是外乡人,他干脆装作寻亲投奔的,在那暗巷里打听编造出来的亲眷去处。 前年才出过投奔的祖孙三人冻死街头的事儿,左邻右舍们对来京里投亲的人也还算客气,能回忆的都帮着回忆了,许七拐着弯打听那日贾理拜访的那一户,大伙儿也说道了些。 问了邻里,听风又想法子从衙门里查了房契,前后一串,把事儿回到了蒋慕渊跟前。 “那宅子里住着两婆媳,家里儿子前几年走商时出事没了,东家还算体谅,赔了一些银钱给她们安身,宅子的户主也是那东家,”听风道,“婆婆以前在浣衣局做过,年纪大了手脚不行了,她媳妇顶上去了,那浣衣局里好几个都是和永巷沾着点儿的。” 浣衣局里头,说简单也简单,说复杂也是复杂,有些是与宫里做事的沾亲带故的,有些就是京里招来的妇人,身家清白就好。 这些地方,消息也多,时间长了,宫里真的假的的事儿,也能打听来不少。 “奴才使人去浣衣局问过,那媳妇近些日子在打听永巷里是不是有个拐子邓公公,以前在里头如何,现在是不是出来了,”听风说到这儿,看了顾云锦一眼,道,“依奴才之见,就是前回贾姑娘从您这儿得了消息去,使人核查呢。” 顾云锦和蒋慕渊微微颔首。 蒋慕渊低声问顾云锦,道:“贾婷那人,你怎么看?” “她身上带着股狠劲儿,”顾云锦思索片刻,道,“她疑心三殿下疑心得咬牙切齿,她想报复,贾理通过那两婆媳打听,与其说是贾婷在核查,不如说是贾琮和贾桂。” 贾理是跟着贾琮的,没有贾琮的授意,贾理未必会越过自己的主子去听贾婷的吩咐。 而且,以贾婷当时言语里的决绝看,她已经认定了是孙睿冲她动手的,她不会再多此一举去打听,可她只是一个内宅未嫁的姑娘,恨意滔天也能力手段有限,她一个人拿孙睿没一丁点办法,便只能求助父兄。 贾桂和贾琮惊讶之余,必然要核查一番,不至于贾婷说什么便是什么。 知道那公公姓邓,祖籍绍城,是个跛子,在永巷里多年,不久前才被人接出了永巷,这么多讯息都在,以贾桂的本事,查查有没有那么一个人,还是容易的。 可他也怕打草惊蛇,所以才通过那两婆媳从浣衣局打听,至于贾理给那婆媳编了什么由头,或是就拿银子开路,那顾云锦就猜不出来了。 “真查到了孙睿头上,贾桂有胆子报仇吗?”蒋慕渊挑了挑眉,勾着唇角笑了,吩咐听风道,“给贾理漏些线头,让他查到孙睿那儿,看他们敢不敢对孙睿出手。” 听风应了,退了出去。 顾云锦屏退了人,抬眸看着蒋慕渊,柔声道:“你真觉得贾桂有那个胆儿?” “贾桂的野心不小,若是时机合适,他必然不会错过。”蒋慕渊道。 前世,贾婷是孙睿的侧妃,贾桂丝毫不顾孙睿的利益,顺从圣上临终前的托付把孙禛推上了皇位,甚至事后还说服贾婷,让她去搪塞、拖延孙睿,这绝不是贾桂效忠顺德帝,只是他野心勃勃罢了。 治国颇有手段的孙睿,和没有接触过朝政的孙禛,哪一个好操控,一目了然。 哪怕还有其他的辅政大臣,与同样身份的臣子斗,总比跟圣上斗要轻松得多。 贾桂只是选了自身最有利的一条路来实现自己的野心。 坐实了孙睿害贾婷,贾桂就会知道,一旦孙睿做了太子、得了江山,他贾家就完蛋了,虽不清楚那深仇大恨是哪里来的,但孙睿摆明了就是看贾家不顺眼,要不然,不纳贾婷而已,哪里需要用那种毁人一生的手段。 为求自保,贾桂决计不能看着孙睿做大。 而对蒋慕渊和顾云锦而言,孙睿的麻烦多了,他的动作也会多,鱼也就好摸一些。 至于漏给贾理的线头,等贾理查明白了邓公公的来历,再把钱举人丢到贾家人跟前就行了。 蒋慕渊也不担心钱举人胡说,一来钱举人不清楚绑了他的袁二是何来历,二来,被贾桂察觉有另一股人牵扯其中也不打紧,毕竟,消息是顾云锦送给贾婷的,另一股人还能是什么人? 肯定是蒋慕渊在其中插了一手。 来龙去脉是蒋慕渊查清楚的,没有踪迹才会叫贾桂不放心呢。 这厢他们在算计孙睿,转过头去,蒋慕渊又不得不去南陵救对方,这事儿说来也是可笑。 最可笑的是,蒋慕渊断言,孙睿根本不会落在孙璧手里,他不需要别人救,只是在等时机罢了。 第七百九十四章 歪理 京城的这个季节里,夜晚的虫鸣还不算扰人。 蒋慕渊牵着顾云锦的手,在园子里走动消食。 “今儿得了个消息,”蒋慕渊半低着头,看着顾云锦的侧脸,道,“封大舅哥为北地守将的诏书已经在拟了,应当是要赶在我出发之前下旨。” 顾云锦闻言,抬头看向蒋慕渊,眼中闪着欢喜,而下一瞬,又化作不舍。 诏书下了,这人便要走了。 蒋慕渊把她这眼神间的变化都看在眼中,不由笑了笑,抬起手来,拿指关节轻轻敲了敲顾云锦的额头:“我会尽快回京来。” “这也不单是你说了算。”顾云锦道。 且不说南陵好不好打,只要孙睿和孙禛不露面,蒋慕渊就要在南边继续想办法。 蒋慕渊正要接话,余光瞥见一婆子从前头过来,便先止住了,等那人上前来。 婆子福身问了安,道:“大殿下府里给夫人送了点心来。” 顾云锦抬起眼帘,孙祈那儿给她送东西?指着她吹枕边风不成? 蒋慕渊与婆子道:“既送来了,便让人送去屋里,也分一分,给母亲、寿安和婶娘都分一些。” 婆子道:“大殿下那儿仔细,送来时就分好了,已经给各处送了。” 等婆子退下,蒋慕渊这才与顾云锦解释:“就是些甜口点心,他说要送,我不至于连点心都不收他的,你若不喜欢,赏了扔了都随你。” 顾云锦也想转过来,那点心必然是出自席娇儿之手,她前生是没有与席娇儿打过交道,但从念夏嘴里听了些,对她一点儿好感也无。 回了屋子里,果不其然,食盒已经搁在桌上了。 顾云锦打开来看了一眼,是一碟子凉糕,卖相精致,显然是费了番工夫的。 “念夏,”顾云锦自己不尝,唤了念夏过来,道,“我晚饭用的多,实在吃不下了,这东西隔夜就失了味道,你拿回去和抚冬几个分了。” 念夏耿直,没有多想,闻言也就谢了赏,捧着食盒去了。 蒋慕渊听她们主仆说话,见顾云锦安排好了,他才放下茶盏,笑着道:“怎么不扔出去,还赏了念夏?” 顾云锦在他身侧坐下,漂亮的眼睛一挑,道:“从前席家那几个可没少磋磨念夏,念夏在他们家过了几年,只怕是光出力,没有得过那家人多少好处。现在,反过来了,席娇儿费心费力做点心来讨好人了,也叫她伺候念夏一回。” 蒋慕渊忍俊不禁,撑着腮帮子道:“我以为你恨不得念夏与那家人毫无干系呢,人往跟前站了都碍眼,哪里还用他们的东西。” “人来了的确碍眼,”顾云锦眨了眨眼睛,眼珠子一转,“但我不跟吃食过不去,好好的点心,浪费了可惜。” 歪理讲起来一套一套的,可蒋慕渊偏就吃她这一套,只觉得媳妇儿的眼神、语气都招人得紧,那小眼儿一抬,就像小猫儿的爪子似的在他心上一抚而过,半点不疼,却是顷刻间,泛起了万般滋味。 蒋慕渊伸手将人抱到了怀里,埋在她白皙的脖颈上,闷声笑了。 呼吸打在光洁的脖子上,有些痒,顾云锦忍不住也笑。 蒋慕渊紧紧搂着人,闻着那沁人的胭脂香气,倒是继续说起了在园子里没有说完的话:“这趟去,应当不会太久,大殿下、五殿下的动作不少,三殿下不至于真让太子之位落到旁人头上去。” 虽说,今生的孙睿在打什么主意,蒋慕渊和顾云锦都没有一个定论,但说穿了,总归是围绕那一把龙椅,孙睿不会让孙禛登基,也不可能让孙祈、孙宣轻而易举地得益。 他若是一直在南陵毫无声息,这两位又各种法子上阵,太子之位就难说了。 太子的帽子,固然戴上了也可以废除,但废太子的议程并不简单,孙睿应当不会想要添那样的难题。 等蒋慕渊到了南陵,也该有大大小小的讯息传出来,孙睿也要在圣上册立太子之前回京,他不能一味拖沓。 顾云锦明白其中道理,微微颔首,但她也知道,孙睿和孙禛回京是一回事,打下南陵又是另一回事,南陵一日不收复,这仗就一日没有打完,蒋慕渊回京也是短暂的。 当然,顾云锦也有不知道的,她不知道蒋慕渊定的计划是年内收复南陵,他打的是拿孙璧和董之望在南陵耕耘多年的银子去补足江南少雨导致的粮食产量不足的主意,若是拖得久了,国库后续支援不上,那抄没救灾意义就没有了。 不过,蒋慕渊依旧愿意与顾云锦多说说行军打仗上的事情。 先前在北境,他对比照着地图给顾云锦说过许多,顾云锦出身北地,即便对北境各地的了解没有那么深刻,但基本的概念都是有的,而南陵,她的了解就空泛多了。 自打知道蒋慕渊要去南陵,这些日子,她也寻了些南陵的山水人物志翻看。 此时,两人便站在书房的地图前,一个说、一个听。 北境除了一些关口之地,多是一马平川,南陵截然不同,大片大片的山脉起伏,因而隘口极多,山道也险,守军容易设伏,便是寻到了些许古道,大抵也只能步行而不能快马通过,领兵布阵的思路自是与北境时不一样了。 顾云锦听得认真,有疑惑便出口问了,两人对着地图说了半个多时辰都不觉得疲。 蒋慕渊端起茶盏抿了一口,看着站在地图前拿手指比划的顾云锦,目光柔极了。 能与他一道练晨功,能说些生活里的细小琐事逗趣,也能与他讨论朝政之事,他的顾云锦,厉害极了,而无论是做什么,只要与她一道,蒋慕渊都觉得充满了乐趣。 连听她编排人都喜悦。 他是真的喜欢她,喜欢到骨子里了,顾云锦无论做什么,在他眼里都是最好的。 哪怕前世已然明白这一点,这一刻,蒋慕渊品味更深。 舍不得这俏生生的媳妇儿,恨不能日日在身边,可惜,眼下还不成。 第七百九十五章 破庙 夜色深深,相较于京城,南陵的山野之中,虫鸣声一片。 月光透过叶子的缝隙落下来,斑驳的光影中,不远处的建筑被勾勒出了一个影子,大部分都沉浸在黑夜里。 吱呀一声,门板被推开,一个精壮的中年人从屋子里出来,朝着站在不远处的另一人拱手行礼:“三殿下。” 孙睿从暗处出来,往屋子里斜了一眼,这才看向中年人,低声道:“今儿可老实了?” “没吵也没闹,”中年人答道,“刚刚喝了药。” 孙睿颔首,越过中年人进了屋子,那门板很旧了,关上时发出了刺耳的动静。 里头的孙禛听见声音,恶狠狠转过头来,见是孙睿,他脸上的怒气一下子收了,只余下焦急:“皇兄,外头状况如何?我们什么时候能出去,这破地方,我是待腻了!” 孙睿搬了把椅子坐下。 这椅子也是破的,前些日子修了修,起码坐起来不怕塌了。 孙睿睨了眼孙禛,道:“你腻了有什么用?你的腿脚腻了吗?只要你能下地了,我们就能从这儿出去。” 孙禛苦着脸,无言以对。 那日,他从山崖上摔下来受了重伤,只能躺着。 孙睿虽然不满意,但也不至于押着受伤的孙禛去府衙办案,便留他在南陵郡王府养伤。 孙璧调了人手来伺候他,可孙禛觉得,那不是看顾,而是监视,分明他一个断手断脚的根本不可能再在府里乱跑。 当然,孙禛依旧疑心孙璧,那山崖后头肯定有文章,只可惜,他只能忍一时了。 后来有一日下了倾盆大雨,狂风吹得窗户都啪啪作响,孙禛被那动静吵得连午睡都不安生,只能睁着眼睛生闷气。 而后,孙睿身边的亲随青川从外头溜进来,对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压着声音道:“七殿下,殿下发现那孙璧有反心,奴才这就带您走,咱们赶紧的,再不走就走不脱了。” 孙禛一听就愣住了,他知道孙璧不怀好意,可这么明晃晃的,还是让他醒不过神来:“皇兄人呢?孙璧真要造反?” “殿下还在府衙,您毕竟在郡王府,殿下一有异动,孙璧就肯定会扣下您,拿您做要挟,所以您一定要先脱身,殿下才能没有后顾之忧。”青川说完,上来扶孙禛起身,“奴才知道您身上有伤,但您只能忍着些了。” 事出突然,孙禛当然是信自己亲哥远胜他起疑的孙璧,便应了同行,又问起了自己那几个亲随内侍。 “顾不上知会他们了,”青川道,“他们若一道跟着从这儿消失,我们只怕还未出城就被孙璧的人拦下了,只能留他们在这儿做障眼法。” 天大地大命最大,孙禛自己的命当然比亲随的命重要,他都是带伤偷跑,哪里还能顾上他人。 青川背着孙禛,借着大风大雨的动静遮掩,顺利逃出了城,行了一天一夜,一直到这破庙才停下。 这座破庙不晓得是何时建造又何时废弃的,就在山林深处,早就荒芜了,连大殿里的塑像都七歪八倒的,青川收拾了一处屋子,看着是庙宇原先的雅间,床板虽破,好歹还能躺人。 孙禛耐着性子又等了一天,才等到了狼狈不堪赶来汇合的孙睿。 做了那么多年兄弟,孙禛印象里的孙睿一直都是器宇轩昂、不疾不徐的,就算冬日畏寒把自己裹得比熊都厚实,但孙睿依旧是一副游刃有余的矜贵模样,他还是头一回见到一身泥泞、浑身透湿、披头散发又带了伤的孙睿,这让他着实吃了一惊。 这么一比,孙禛觉得,硬忍着伤痛、冒着大雨被青川挪到这破地方的自己也不算那么惨了。 孙睿言简意赅,先让人想法子去附近村子里拘一个大夫回来给孙禛看诊,又道:“孙璧果然反了,不止是董之望,南陵官场叫得上号的官员都和董之望一条心,若不是我发现得及时,你我都要落在他们手里,一旦涉险,父皇发兵都要受钳制。” 孙禛听得咬牙切齿,恨不能把孙璧撕了:“他好大的胆子!竟敢拿我们当质子!现如今,皇兄,我们还是要赶紧给父皇递消息。” 孙睿嗤了声,解开外衣给孙禛看:“怎么递?跟着你的人都留在了郡王府,跟着我的……为了保护我,几乎都折在城里了,饶是如此,我也挨了一刀子,能活着出来就不错了!我们眼下人手不足,只能暂且等着。” “等到何时?”孙禛急道。 “好歹等到你能自个儿走路爬山!”孙睿道,“所有的官道、容易通过的山道,孙璧肯定设防了,可南陵多山,他不可能防得滴水不漏,我们要离开就只能走险峻之处,我不可能丢下你。” 感动吗? 孙禛还真是有些感动。 可让他说叫孙睿先走,留他自己在这里,走脱一个算一个,那也是决计不可能的。 孙禛只好依照孙睿的意思,让大夫给他开方子养伤,老老实实在这破地方休养。 他的人手一个不剩,他也出不了这破屋子,因而孙禛根本不知道,孙睿的伤口不碍事,而且能动用的人手根本不少,那些人一个个孔武有力,就住在这破庙的另一侧,与他隔了整座大殿。 他不是被伤困在了这里,而是他的皇兄根本没打算走,压着他在此处罢了。 回忆那日经历,孙禛还是对孙璧恨得牙痒痒的,若不是同出一宗,孙璧的祖宗十八代在他这儿都落不到好。 他试着动了动受伤的腿,腿还没感知出什么来,腰上已经痛得让他直冒冷汗了。 孙禛倒吸了一口寒气,未受伤的那只手重重捶了捶床板:“山野大夫,没有一点儿用场,我竟是一点好转都没有!” “伤筋动骨一百天,你伤得本就厉害,前些日子又颠簸了一回,没有散架就不错了,还指着十天半个月能好?”孙睿冷哼了声,“穷乡僻壤,也用不起金贵药材,且再忍忍吧。” 第七百九十六章 天上地下 除了忍着,孙禛也没有旁的办法。 此番来南陵,遇到了前所未有的难题,一向老实的孙璧原来是个阴险狡诈之徒,私底下竟然有那样的野心,这是孙禛始料未及的。 哪怕是他攀爬崖壁,质疑孙璧用心时,孙禛都没有想过,孙璧这人会说反就反。 如今落得如此局面,孙禛没有想过怪孙睿护他不周,反而觉得是自己连累了孙睿,他只骂孙璧,劈头盖脑的诅咒。 也骂一骂那赤脚大夫,嫌弃人家本事不精,让他除了躺着,没有一点儿法子。 孙禛嘀嘀咕咕骂了一通,孙睿听得烦,皱了皱眉头就出了屋子。 这几日南陵多雨,破庙在林子深处,荒芜多年,地砖早就碎得不成样子了,叫雨水浇灌得泥泞万分,一脚踩下去,溅起不少泥水。 孙睿却走得毫无压力,他根本不觉得踩泥水有损皇子身份,同样,他也不认为今日骂骂咧咧的孙禛有什么狼狈的。 说到底,孙禛住的那屋子不漏雨,破床板上也给他铺了一层干稻草,吃的喝的,比不得京中丰盛,但也是新鲜食材,与孙睿在天牢里的那几年相比,简直是天上地下。 仅仅是这样,孙禛就挨不住了,整日里瞎叫唤。 明明前世的孙禛加注在他身上的屈辱和痛苦,甚至百倍千倍! 除了刚醒来的那段日子,孙睿很少主动去回忆最后那几年的经历,但那些遭遇却已经刻在了他的骨髓血肉里,哪怕不去想,还是会在不知不觉间,突然冒出来,提醒他、折磨他。 他畏寒,哪怕是夏日,他还是能够感受到入骨的寒意,等入了冬日,更加难捱;他喜光,夜里睡觉必然要点灯,越明亮越好,在郡王府里,为了让孙禛放松警惕、半夜里出去乱逛,他不得不熄了油灯,那黑漆漆的屋子叫他浑身都不痛快;他厌恶滴答水声,倾盆大雨倒是无碍,可雨停之后顺着屋檐滑落的水珠,着实烦人。 一如现在。 孙睿沉着脸,一脚踩进了泥水里,溅开的水声盖过了屋檐落雨,可他的眉头依旧紧皱着。 他想,真是便宜孙禛了,他怎么可能就这么放过他的同胞弟弟,前世遭受的痛苦,他要一点一点还给孙禛,连本带息,叫他也在日积月累之间,感受那份终日不见光芒、不知今夕何夕的痛苦。 孙睿穿过破旧的大殿,到了破庙的另一侧。 这里看着比孙禛住的那一边完整些,几间屋子连在一块,点了些灯,虽不够敞亮,但也不是黑得吓人,孙睿的人手就宿在这儿。 青川过来,低声与孙睿道:“京里新送来的消息,说是小公爷已经抵京了,圣上让他往南陵来,大殿下主动请缨同行,圣上也准了,算算消息在路上的时间,想来他们应当要出发了。” 孙睿背着手,闻言抬起眼帘,道:“孙祈要来?” “是,”青川颔首,“大殿下同行,小公爷抵达的日子大抵还要延后几日。” 孙睿沉思了一会儿,又问:“孙宣在做什么?他能老老实实看着孙祈动作?” 青川答道:“五殿下想效仿前朝旧制,把封疆大吏、戍边将军的家眷留在京中。” 孙睿抿住了唇,半晌,他嗤的笑了声。 他不用问圣上对此事是如何看待的,孙睿知道圣上的性情,孙宣的提案是提在了圣上的心坎上,哪怕不在一时之间,后续也会推进。 孙睿奇的反倒是孙宣,他的那个五弟,不似个有胆儿提这种事儿的人。 是有人在给孙宣出主意吧…… 他这些日子不在京中,真是什么妖魔鬼怪都往外冒了。 “孙璧那里还是老样子?”孙睿又问。 青川还留了些人手盯着孙璧与董之望,只是局势使然,递消息不及先前方便,但大致的状况还是知道的,他冲孙睿点了点头。 那两人虽是一条船上的,为了做土皇帝也暗暗打算了好些年,可毕竟不是一个人、不可能一条心。 董之望觉得孙璧操之过急,怎么能说反就反呢,真要反,就该把事情做得漂亮些,说什么也要把孙睿和孙禛扣在郡王府,结果孙璧出了岔子,叫孙睿看出了端倪,孙禛和孙睿两人前后脚就跑了,这叫什么事儿啊! 孙璧怪罪董之望优柔寡断,孙睿日日在府衙里,必然是发现了什么叫他品出不对劲来,这才一面虚以委蛇,一面让孙禛先走,若是早些动手,当机立断,根本不会让他们脱身。 而且,说到底,错就错在了老郭婆身上。 董之望当时不逞地头蛇的威风,不为难刑部,把只是中间人、根本不知孩童最终下落的老郭婆直接交给刑部处置,让这些京城人早来早走,事情不会变成现在这局面。 不过,彼此怪罪归怪罪,贼船已经上了,董之望和孙璧还不至于为了彼此推责任而坏了合作。 选择造反,就是把身家性命都押在了。 “与邻府接壤之处,董之望调集了兵力,与余将军对峙,这些日子两军观望为主,并未起大冲突,”青川道,“余将军看着有些被动。” 这是在孙睿的意料之内的。 董之望的意愿是死守,只要朝廷不往南陵里面打,他就能守一日守一日,即便防不住要退,以南陵的地形,朝廷的推进也必然受阻。 余将军并不是不敢打,可他不能确定两位皇子和一众官员的行踪,对南陵的状况也在摸索之中,难免束手束脚。 孙睿低声道:“且等阿渊到吧,孙祈来了也好,让他看看这南陵群山,就是不知道以他的眼力,能不能看出端倪来,我估摸着阿渊能看出来,看破后说不说破,就看他自己了。” 说完这些,孙睿又补了一句:“那山野大夫的医术想来不怎么样,你明日替孙禛看看,别让他真废了。” 青川应下,又道:“七殿下伤得不轻,休养又不好,京中带来的伤药已经不多了……” “够十天半个月就行了,等阿渊来了,他手里必然有好伤药。”孙睿道。 青川道:“那倒是够的。” 第七百九十七章 南行 早朝之上,镇北将军的归属总算有了明确。 蒋慕渊带着顾家军奇袭的战功回京,众人心中都知道会有这样的结果,但心里有数归有数,圣上敲定了才是真定下了。 顾云宴不在京中,这份诏书会送去北地。 蒋慕渊候在文英殿外头,下朝的几位殿下、官员都纷纷与他道喜,他笑着应对着,心里一片通透。 圣上还有南陵的战局要让他出力,赶在他出京之前给诏书,显然是督促他、给他饵料罢了。 可不管圣上是怎么打算的,北地守军的将军印,那还是实打实的好东西。 顾家在北境不缺名望,哪怕顾家长辈不在了,顾云宴此次的战功与身份也足以服众,也受百姓喜爱,将军印带给他的,是“名正言顺”。 北境军权在手,总是一股助力。 蒋慕渊抬眸,视线从孙祈身上掠过,不由勾了勾唇。 他家云锦说得一点也不错,不跟吃食过不去,也别跟兵权过不去。 握在手上了,才能由自己处置,就算将来真到了圣上再次逼迫、削权的那一刻,他们也不会没有争夺的力量。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在一条船上的又岂止是孙璧与董之望,宁国公府与在北地牢牢扎根的顾家亦然。 前世,蒋慕渊只是与顾云齐交好、一明一暗对付杨家而已,圣上打压蒋慕渊时,一样没有放过顾云齐,孙禛上位之后,更是把远在北地的顾家逼得走投无路,今生,两家关系更紧,根本不可能分割开来处置。 第二日天蒙蒙亮的时候,蒋慕渊出了宁国公府。 这几年他时不时就往外去,一走数月,蒋仕煜与安阳长公主也习惯了,昨儿只叮嘱了几句,没有絮絮叨叨的,只是心里有多记挂,就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了。 顾云锦起得也早,仗着睡意,抱了蒋慕渊好一阵子不松手。 蒋慕渊被她弄得啼笑皆非,两人黏黏糊糊说了一会儿话,这才分开。 顾云齐在城门口等他,轻装简行,与前几日回来时差不多。 很快,他们就见到了匆匆而来的孙祈。 孙祈也没有摆他的皇子仪仗,带了几个亲随侍卫,一脸的严肃。 他想得很明白,此番去军中,他一来累些功绩,就算没有上阵杀敌,说起来好歹也是在军营里磨砺过的,至于是磨层皮还是磨了骨,臣子们哪里会那么不给脸面,非要掰扯清楚呢。 二来,多与官员、将士结交,前头压着军情,必然是有什么说什么,简单直白些才好,谁也没有心情虚以委蛇、还歌舞升平的,孙祈若摆皇子威严、弄一套华而不实的东西,反倒是落了下乘。 越简单越好,越是和他们打作一片,越好。 旁的不用比,只照着蒋慕渊的行事来,总归是错不了的。 蒋慕渊不在乎孙祈内心里打什么主意,只要老老实实不添事儿,这就足够了。 彼此问了安,便启程南行。 孙祈还是有一回与顾云齐打交道,先夸顾家功业,又夸顾云锦性情,顾云锦也就与刘婕妤一块包了一回饺子,便叫孙祈拿出来又说道了一次,话里话外的,刘婕妤很喜欢顾云锦。 夸过了,孙祈也就没有一味喋喋不休了。 过犹不及的道理,他还是懂的,况且,蒋慕渊和顾云齐都是精通骑术之人,赶路时马匹蹄子飞快,孙祈起先还不觉得,行了一阵后慢慢就有些吃力了,只好闭紧了嘴,把精力都投注在行马上。 饶是如此,午后寻了树荫处啃干粮时,孙祈还是累得说不出话来。 两股战战,腰背乏力。 他性子直,也有些拧,自知不足,自然不好提出来伤自身颜面,干脆绷着精神,硬咬着牙,继续翻身上马,努力追赶。 蒋慕渊和顾云齐都看在眼里,多少压了些速度,真要撒开了跑,孙祈早叫他们甩得没有影子了。 京城里,傅家新添的宝贝姐儿洗三那日,当真是热闹极了。 傅太师没有想要铺张,帖子都只送了相熟的姻亲,但架不住送礼的人多,即便主人没有帖子进门,也要把礼送到傅家门房上。 连大殿下、五殿下都凑一块送了个坠白玉的璎珞,能攀上些关系的官员怎么能落后呢。 傅太师在官场打滚了那么多年,心里多少有数,大喜的日子不好伤了和气,便让门房上盯紧着些,一一造册,但凡不合适的礼物,回头全退回去。 顾云锦和寿安到的时候,太师府所在的胡同可谓是水泄不通,她等了好一阵才总算进了门。 单氏等人都已经先到了,围在顾云思屋子里,一片欢声笑语。 顾云锦一进去就听见巧姐儿的声音,脆生生的,不停叫着“妹妹”。 顾云思瞧着气色不错,半躺在床头,温柔笑着。 单氏见了顾云锦,笑容微微一僵,眼眶略有些红,但她很快就掩饰过去了,趁着顾云思不注意,悄悄把顾云锦拉到了一旁,压着声儿道:“你待云思的好,伯娘都记得,这次也多亏了你,才叫你姐姐平平安安的。” 顾云锦一怔,下意识看向顾云思,愣是没有从三姐姐脸上看出一点不好的来,她只能低声询问单氏:“伯娘怎的这么说?我看三姐姐挺好的,那天婆子到国公府报喜,看着可喜气了。” 单氏轻叹一声,道:“来西林胡同报喜时,说的也是一切都好,我听了还挺安心的。 今儿过来,亲家母就避着人跟我讲,说姐儿落下的时候,云思看着是挺好的,他们就欢欢喜喜往各府报信了。 可过了半个时辰,突然就出血了,把一家子都给吓懵了。 亏得是乌太医和那两个宫里出来的嬷嬷都还没有走,他们有经验、反应快,麻溜儿就把血止住了,手段方子都对症,一点没有影响云思的身子。 若不是他们在,等府里再急匆匆去请大夫,只怕你姐姐要伤了根本。” 顾云锦闻言,心里一惊,而后是庆幸:“是小公爷想得周全,乌太医是他让人去请的。” 单氏拍着顾云锦的手,笑了笑。 姑爷的情自是要记的,但最该谢的,还是他们家云锦。 第七百九十八章 后怕 生产后出了些许状况,虽然化解了,但这种大事,不可能不与亲家通气。 傅唐氏当日没有再遣人上门,也是怕一会儿一个消息,一惊一乍的,让单氏心急,因而今日当面解释,也好让单氏亲眼看看顾云思的状况。 身子好不好,亲眼看了才放心。 单氏是真的后怕不已,女人家生孩子是鬼门关,这真不是胡乱说的,而且是一道接一道的关卡,一个不好,不说一定丢了性命,但损伤极大。 单氏最是宝贝顾云思,女儿还不到双十,这要是伤了根本,也别说什么再生几个孩子了,之后的几十年都要吃苦头。 她是过来人,见过很多生产时不够顺利的产妇,虽然也母子平安,但随着年纪的增长,一堆毛病缠身。 远的不说,近的如秦夫人,也是月子里遭了罪,两人年纪差不多,可秦夫人这个在京里养尊处优的官夫人,气色都不及单氏这样在边关多年的妇人,亏得是乌太医也住在西林胡同,都是左邻右舍,替秦夫人开过些方子,秦夫人才这两年才好些。 顾云锦一面听单氏说,一面看着笑语嫣然的顾云思,一时间,心里酸一阵、又甜一阵的。 她弯了弯唇,与单氏道:“定是三姐姐以前累了很多运气,现在才能化险为夷,伯娘您放心,这么凶险的事儿都过去了,姐姐往后必然一帆风顺。” 都说福祸相依也相守,前世,吃了那么多的苦,受了那么多的难,才能换来今生,那必定是要披荆斩棘、逆天改命的。 顾云思是,她也一样。 这话单氏爱听,连连点头。 这厢单氏关心顾云思身体,那厢,傅唐氏也是一肚子的牵挂和谨慎。 自打老祖宗托梦起,她就没睡过一日好觉,只托梦一人,还能说是一个没头没脑的梦,不用挂心,可不止是她自己,府里长辈、晚辈,都叫老祖宗交代了一回,这哪里能心大得一点儿不信? 好不容易煎熬到顾云思生产,稳婆说了母女平安,接过奶娃娃还没抱多久,突然就出状况了。 虽说最后一切都好,可傅唐氏心里还是慌的。 傅唐氏屏退了人,悄悄与傅太师夫人道:“我心里就是过不去,老祖宗的话日日在我耳边转,这头胎是平安了,可若再生一胎…… 无子无妻,这亏得是个姐儿,真是个哥儿,谁知道是不是就叫那道士给说中了。 以前是什么都不知道,娶妻生子多平常的事儿,可现在晓得了,我是真不敢让敏峥媳妇再生了。 谁家姑娘不是掌上明珠心肝肝,就为了追个哥儿,让人拿命去搏,换作是我姑娘,我要跟人家拼命了。 我想着,若不然等过几年,敏峥几个弟弟成亲生子了,过继一个……” 傅太师夫人叫她说得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生孩子自然有风险,没有这个梦吧,出了意外,大伙儿都知道是运气不好、福薄,难过归难过,但渐渐能放下,可压着老祖宗那么梦,真有个万一,谁都过不了心里的坎儿。 “他们夫妻两个在一屋子里,怀不怀、生不生的,难道是我们这些老太太能把握的?”傅太师夫人笑着摇了摇头,“你且宽宽心,我看敏峥媳妇就是个有想法的,她心里明白着呢。 要不是她自个儿也觉察了些不妥,她能让小公爷夫人请乌太医来以防万一吗? 让他们夫妻自个儿琢磨去,你今儿抱着乖姐儿收礼就成了。” 傅唐氏拧不过傅太师夫人,当然也不可能真管到儿子儿媳妇屋子里去,只好先去招呼一众的宾朋。 她心里堆着再多的忐忑,等一见到姐儿,就全抛到脑后去了。 姐儿出生才几日,五官还皱着,哭声都小,傅唐氏是怎么看怎么喜欢,就觉得这是全天下最好的姐儿了,张口闭口就是心肝宝贝。 稳婆抱着姐儿,看着众人添盆。 金银锞子、各色喜果入盆,水一点点往上升,最后都漫出来了。 稳婆笑得眼睛都眯成了缝,心说这家是真疼媳妇姐儿,生产那日婆家人对产妇的紧张,她看得一清二楚,还是这样的人家好,姑娘嫁进来了不受罪。 洗三很是热闹了一番。 等议程了了,客人陆陆续续就散了,寿安去了傅敏芝那儿,顾云锦进屋子里顾云思说话。 顾云思没有提生产时的凶险,只晶亮着眼睛,笑盈盈道:“我可高兴了,我们姐儿这般招惹疼。” 顾云锦闻言,也不由笑出了声,她抱着睡得乖巧的姐儿,柔声道:“高兴就好。” 辛酸苦楚,尝过得太多了,才会知道糖果有多么得让人欢喜,也让人珍惜。 正说着话,傅敏峥从外头进来,冲顾云锦颔首后,他转身从丫鬟手中接过帕子擦拭双手。 孩子娇嫩,他自然事事仔细,连衣裳都是在厢房里新换上的。 顾云锦看在眼中,笑着把姐儿交给傅敏峥。 傅敏峥抱得很熟练,只看着架势,就知道这三天没有少抱,比顾云齐头一回抱盛哥儿时那手足无措的样子,好太多了。 顾云锦闷声笑了一通,也不打搅他们一家人说话,起身告辞。 马车回到宁国公府,顾云锦和寿安郡主便去了安阳长公主那儿。 长公主很喜欢孩童,尤其是姐儿,她喜欢得紧,只因身份特殊,不方便去太师府观礼,只让顾云锦给添了一份礼,盼着姐儿大些之后跟着顾云思来国公府耍玩。 顾云锦细细与长公主说那孩子状况,个儿多大、身子多重,模样如何,听得长公主连声惊叹。 “我当年就盼着再有一个姐儿,左等右等就是不来,还好有寿安在我身边,”长公主眼里写满了羡慕,“这日子也是快,寿安生下来的时候也就那么小小的,这一眨眼,我都要操心替她说个什么样的人家了。” 寿安郡主正拿签子吃瓜,闻言愣愣抬起头来,她以为大伯娘感叹着感叹着就会盼着嫂嫂也能早日得了姐儿,哪知道叹到了最后,竟然转到了自己的头上。 第七百九十九章 欢喜 寿安郡主赶紧另取了一根签子,戳了一块甜瓜喂到长公主嘴边:“伯娘,很甜的,您也尝尝。” 长公主哪里不知道她转开话题的心思,嗔了一眼,张口把甜瓜含了。 等咽下了,长公主才道:“我就是先琢磨琢磨,还舍不得把你嫁出去呢,我说什么也要多留你几年。” “我也舍不得嫁呀,”寿安抱着长公主的胳膊,娇声娇气地道,“您看傅姐姐,她就要在家里等姐儿抓周后再出阁,我也要这样,等我也有了侄儿、侄女,我也看他们抓周。” 长公主怔了怔,顾云锦扑哧笑出了声,寿安这算盘打得是真的好。 顾云锦的肚子,八字都还没有一撇,即便出了孝期后怀上了,十月怀胎,再满了周岁,一转眼两年就过去了。 其实,长公主说的多留几年也不是虚的,可这般撒娇,很是逗趣。 果然,长公主点着寿安的额头,哈哈大笑起来:“不嫁不嫁了,养成老姑娘了。” 丫鬟婆子们也跟着笑。 一通打趣着,外头有人通禀,说是纪尚书家使了婆子来。 纪家来人多是来寻顾云锦的。 长公主听了,笑着与那通禀的丫鬟道:“你且去问问,纪家使人来,若是说她们姐妹儿之间的俏皮悄悄话,你就把人引到小花厅,阿渊媳妇这就过去了,若是说旁的事儿,不介意叫我们长辈听一嘴的,就引到我这儿来,叫我也凑个趣。” 那丫鬟应了,没等多久,便把纪家的婆子领到了长公主跟前。 婆子是头一回见长公主,稍稍有些拘束,不过她圆脸微胖,看着就是喜气的模样,一眼就让人有好感。 她给几人问了安,交叠着手,笑道:“奴婢是来报喜的,我们奶奶、夫人的表姐,有喜了。” “呦!”长公主眼睛一亮,刚她们娘三个还在说孩子的事儿,才几句话的工夫,又多了一桩大喜事儿了。 之前徐令意来探望顾云锦时,曾给长公主问过安,当时虽没有多说几句,长公主对这个年轻小媳妇还是很有好感的,她喜欢通透人,徐令意看着就通透。 “这可是大喜事儿,”长公主笑着与婆子道,“前脚他们姑嫂才从傅家添盆回来,后脚你们府上又来报喜,虽说不是我们宁国公府里添丁,但我光听着就红光满面了,回去给云锦表姐贺个喜,祝她这一胎怀得顺利、生得也顺利。” “有您道贺,就是天大的福气了,”嬷嬷回道,“都说孩子招孩子,夫人娘家姐姐得了一个,表姐怀了一个,等时间合适了,您的孙儿也就踏云投来了。” 好话人人爱听,也互相愿意说。 长公主笑得合不拢嘴,让嬷嬷给包了个大红封。 顾云锦心里也高兴,打算过几日去纪家探一探。 徐令意有孕,徐侍郎府里也欢天喜地的。 杨氏和魏氏之间,虽然还是有那么点不大不小的摩擦,但都是生活小事,大方向上,两人是齐心的。 现今官场上看着还算风平浪静,可底下几个皇子都盯着龙椅,徐砚便是不偏不倚,立场也会为难。 杨家那儿早就靠不上了,徐家自己的姻亲,说亲还真不亲,与纪家总算还过得去,徐令意在纪家处境好,对徐砚也是好事。 哪怕不紧成一条绳,好歹真有什么事儿的时候,也会稍稍拉扯一把,就像前回金、王两人给徐砚泼脏水时似的。 杨氏兴高采烈的,魏氏就更不用说了,当即坐着小轿子去纪家探望女儿了。 纪家很是客气周到,与魏氏说着徐令意这几天的状况,医婆诊脉时又说了什么,之后家里打算如何看顾伺候孕妇,总归是事事详细,让魏氏十分放心。 徐令意波澜不惊的稳当性子,也被长辈们弄得有些腼腆了,要她自己说,这刚刚诊出来,她连半点感觉都没有,哪里就那般矜贵了。 刚冒出一句话,就被亲娘婆娘一道驳了,说她年轻不知事,这些时日老实听话就好。 纪致诚与魏氏问了安,被他母亲叫出去耳提面命教导日常如何与孕妇相处,屋里留徐令意和魏氏说话。 魏氏问了徐令意不少,心里都有数了,不得不感叹一句:这拎得清的婆家和拎不清的,真是天差地别。 纪家就很拎得清,晓得孕中不容易,各种事宜都会做安排,而且是真心实意的,绝不是为了应付亲家登门而生出来的花样。 而她犹记得当年怀徐令意时的状况。 娘家那儿嫂嫂们生养,具是隔了房的,私底下如何,魏氏当年一个未出阁的小姑娘,根本不可能知道。 嫁到了徐家时,杨氏头胎已经落地,魏氏也不清楚杨氏的状况。 等她自个儿怀上了,闵老太太那糟心婆母没少寻她事儿,话里话外嫌弃她事多金贵,这个不爱吃那个不适口,徐驰乐呵呵替她去街上买好吃的,回来都要被闵老太太指桑骂槐。 要不是丈夫体贴细致,那十月怀胎、生产坐月子的苦,魏氏都不知道要怎么熬过来。 后来她自己有体会了,也听稳婆、医婆说了不少,才知道孕中妇人都差不多,根本不是她特别难伺候。 之后,杨氏怀了徐令婕,彼时徐砚仰仗杨家的地方还多,杨氏硬气极了,哪里会管看闵老太太眼色,把孕中金贵发挥得淋漓尽致,也叫魏氏开了眼界,等她再怀徐令澜时,也不怕闵老太太磋磨她了。 想想当年,再看看女儿今时,魏氏只觉得苦尽甘来。 只要儿女日子好,那她多吃的那些苦又算得了什么?她恨不能把儿女会吃的苦全一个人吃了,只给他们留下甜。 魏氏握着徐令意的手,絮絮叨叨交代她琐事。 徐令意清楚魏氏性格,哪怕叮嘱的事儿自个儿都明白,也不打断,认认真真听完。 “是了,差点儿给忘了,”魏氏解下身上的荷包,打开来从中取出两张签文,道,“我先前去天水观给你和姑爷求的签,求的是你早生贵子,姑爷来年能金榜题名。” 第八百章 不可理喻 魏氏很是高兴,回忆道:“说起来那天还遇上云锦了,当时我也就是求个心安,不解个签总觉得缺了些什么,并不是想给你压力,因此之前也没跟你提,也不叫云锦告诉你。 现在可巧了,你诊出喜脉来了,算算日子,我这签求的还挺准的,这签文你收着。” 后半截话,魏氏没有说,求子能求来子,那求高中必然能求来进士及第,这话不好说,说了倒像是姑爷登了金榜全是她这个丈母娘的功劳了似的,这可不成的。 徐令意被魏氏说得啼笑皆非,毕竟是母亲一番心意,便没有推拒。 况且,天水观呢…… 她成亲前悄悄去见纪致诚那一回,不正是在天水观嘛,也是顾云锦打得掩护,巧得怪有意思的。 徐令意打开签文,两张都看了看。 她是不懂解签,但签文大致的好坏还是明白的,徐令意不怎么信这个,但真求了送到眼前的,谁又不希望是好话、是大吉呢? 把签文收好,徐令意笑着与魏氏道:“家里都说这孩子是招喜的。” 魏氏微微一怔,很快就明白了徐令意的话,当即喜笑颜开,眉毛都要飞起来了,道:“在理!在理!” 看过了女儿,魏氏回了侍郎府,下了轿子,脸上笑容比出门时都灿然。 她半道上迎面遇上了杨氏,杨氏看她神色,道:“看来不用替令意操心了,肯定事事都好。” “可不是,”魏氏抬起下颚,恨不能哼个曲儿,“她有个好婆家,我安心,旁的也不说,我往后也一定要当个好婆母。” 杨氏揉了揉额头,当好婆婆容易,赶紧给徐令婕找一个好婆家难呐,她这些日子愁得头痛。 不说门户要多么相当,起码政见一定要相同。 徐砚是下定决心不偏不倚、不靠着任何一位殿下,若是亲家站错了队,平白受连累。 眼下是多事之“秋”,各个都要打算盘,嘴上说的不一定是心里想的。 为此,徐砚前些日子甚至起过让徐令婕远嫁的心思,嫁出京城,寻了清廉小官人家,轻易不会被卷进皇权争斗里了。 可思前想后,总归就这么一个姑娘,徐令婕的脾气就说来就来的,真在远地,出了什么状况父母都不清楚。 徐砚和杨氏都舍不得,只能暂且歇了那念头。 “还是令意省心,”杨氏叹息,“先前虽有一道坎儿,但只要过去了,立刻柳暗花明,那么好的姑爷追着令意求娶,天上掉下来的好姻缘。” 魏氏此时也不怨杨氏惹顾云锦、徐砚又没有从王甫安口里听出真话,让徐令意平白吃了一次大亏了,塞翁之马、焉知非福。 “姻缘都是造化,再看看吧,兴许天上又掉了一个呢。”魏氏道。 杨氏也只能这般安慰自己。 妯娌两人这回还算说得顺心,不想一丫鬟飞快从远处过来,白着脸道:“两位太太,老太爷和老太太闹起来了……” 杨氏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老太爷去仙鹤堂了?” 丫鬟点了点头。 杨氏不想管那公婆交锋,道:“老太太在仙鹤堂静养,还是请老太爷早些离开,莫要打搅老太太休息。” 丫鬟心里发虚,只能硬着头皮应下。 仙鹤堂里,徐老太爷怒不可遏。 自打闵老太太被禁足起,大大小小闹过无数次,可谁也不敢顺她的意,徐老太爷也极少回后院来,与其听这老婆子骂骂咧咧儿子、儿媳虐待他,不如在书房里逗鸟观花。 本来,徐老太爷不想对闵老太太下重手的,两个儿子与他说道了几句,才算是说服了他。 徐砚的前程要紧,徐家的生意要紧,如今朝堂上事情颇多,徐老太爷虽不知道皇子们私底下在如何争,但他常常逛东街,听了不少流言,知道局势变幻,现在小心做官是第一条。 老太婆的喜怒哀乐,哪里比得过徐家的将来。 何况,徐老太爷自问没有苛待闵老太太,吃喝用度依旧如常,伺候的人手也没有少,除了被禁足之外,没有任何变化,话说回来,老太太原就不爱出仙鹤堂,禁足不禁足,看起来也没有什么区别嘛。 至于闵老太太叫嚣的底下人不听话了,杨氏只手遮天什么的,徐老太爷才不管呢。 老太爷近来的心情其实是不错的。 北境捷报连连,顾家军大破了北狄营帐,满京城谁还会质疑顾家通敌?人人都觉得现在的顾家小辈们担得起将军印。 镇北将军的名号稳了,徐慧还是将军府的媳妇,一样响当当的,徐老太爷安了心。 今日又得知徐令意有孕,徐老太爷的胡子都飞上天了,大喜、真是大喜! 老太爷高兴了,就想与闵老太太分享一下,教育教育她,明明人生好事情极多,为何非要整日里骂东骂西呢?真真不会过日子。 没想到,失势的闵老太太变本加厉,连徐令意都骂上了,大意是她含辛茹苦了一辈子,却养出了一只又一只的白眼狼。 儿子们被儿媳妇摄了魂,有了媳妇忘了娘,竟然叫儿媳妇造了老娘的反。 孙子孙女又胆胆怯怯的,在儿媳妇指到东又指到西,一点儿主见本事都没有。 徐令婕什么都听杨氏的,吃了多少亏了都不见长进,徐令意更厉害了,自以为嫁得好了就能高枕无忧,大肚子怎么了,谁没有生过孩子似的? 徐老头子你最不是个东西!老婆子给你养女儿、又给你生儿子,到头来你就是这么对待我的,我跟你势不两立! 从头到尾,没有一个字中听,句句骂在徐老太爷的脑门上,骂了还不算,鞋子眼看着又要飞过来了。 徐老太爷哪里能忍这口气,加起来一百多岁的两个人,闹得屋子里噼里啪啦响,丫鬟婆子们想劝想拦都使不上劲儿。 去寻杨氏的丫鬟没有搬来救兵,只能好说歹说地劝两人。 夏天衣衫单薄,徐老太爷脸上脖子上被抓了好几道血印子,嘶嘶倒吸着寒气,竖着眉毛道:“不可理喻!” 第八百零一章 急死他了 徐老太爷再一次感觉到,两个儿子的做法是对的,让闵老太太继续逞威风,她这些乱七八糟的言论传出去,迟早惹来麻烦。 他甩着袖子往外头走,厉声吩咐众人:“好好‘伺候’她!” 看紧了,不能让她的话有一个字传出去。 徐老太爷走出了屋子,他怒气大,撩起竹帘子的手放得急了些,那帘子落下来正巧从他脸上的伤口处擦过,痛得他又是一口寒气。 娶妻不贤,年轻时又没有拧过妻子的脾气,到老了来受这破气! 同样是要晋升一辈的老太爷,这厢徐老太爷气得跳脚,另一厢,纪尚书红光满面。 翌日上朝去,消息灵通的早就知道他家的大喜事了,纷纷拱手与他道喜,也给徐砚道喜。 两人一面回礼,一面往文英殿去。 纪尚书脚步如飞,走得比年轻人都潇洒,不住与徐砚说着对孙媳妇的喜爱。 纪家上下一直都是很中意徐令意的,徐令意本身才华就好,一手字连纪尚书看了都夸赞,最重要的,是徐令意能让前几年吊儿郎当的纪致诚认真念书做学问,功课一月比一月长进。 作为婆家长辈,还能求什么?不就是小夫妻感情和睦,将来的前程如锦吗? 因着纪致诚明年要下场比试,徐令意进门之后,纪家倒真没有急着盼下一代的意思。 三年一比的春闱,虽说对纪致诚颇有信心,但这事儿说不到十成十去。 孕妇怀胎十个月,情绪难免起伏变化,要身边人多用心多关怀,平素倒也罢了,对上一个考期渐近、脑袋晕晕乎乎失了温柔心思的考生丈夫,两个人都受罪。 况且,真要考中了,纪尚书不想让纪致诚在京里消磨。 京城太小了,无论纪致诚在何处任职,与纪尚书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谁会真正历练他?耗费数年,只怕还跟在国子监里一样单纯。 纪尚书要把孙儿扔出京去,穷乡僻壤才好,身边同僚不会因为他姓纪就厚待他,让他自己去官场上摸爬滚打,好好学学。 只要纪致诚不犯什么贪墨、忤逆之类的恶罪,事情有办不妥当的,纪尚书还在朝中,能帮着周旋、改正,总好过他退下来了,才发现护不住了。 年轻时多受些磨砺,免得中年、老年来吃亏。 若是那样,来年放榜后寻了缺,纪致诚立刻就会被纪尚书踢出京城,若徐令意彼时怀着胎儿,或者抱着襁褓里的娃娃,一路颠簸,那真是大人小孩都受罪。 有着如此思量,纪家上下才半点不心急,反而觉得晚些添丁也挺好的。 只是人算不比天算,孩子突然间就来了,虽与计划不合,但谁会不高兴呢? 再算算日子,这胎足月落地之时,就是纪致诚杏榜放榜之时,都说喜上添喜,可不就能双喜盈门了嘛。 如此好兆头,笑得纪尚书合不拢嘴,昨日已经拎着纪致诚好好交代过了,让他千万争气,莫要拖了他媳妇儿的后腿,把好好的“双喜”给弄没了。 哎呀,这还有半年多呢,日子可真慢,急死他了。 庑廊另一头,永王爷慢悠悠往御书房走,隔着大半个园子,他正巧瞧见了纪尚书与徐砚。 永王爷停下了脚步,眯了眯眼,问身边的内侍道:“纪尚书怎的这般高兴?国子监这个月的月考榜单,我记得前些时日就贴出来了吧?” “您说的是,月初就张榜了,纪尚书的孙儿依旧得了个好名次,跟上个月一样,前十,”内侍答道,“纪尚书今儿个高兴倒不是为了孙儿的考绩,奴才听说,他家孙媳妇有喜了。” 永王爷在听到“前十”的时候就已经很眼馋了,再一听人家孙媳妇有喜,越发羡慕。 他可是亲眼看着纪致诚从“混不吝”转性子成了学问出众的监生的,此时有多羡慕,如今更加羡慕。 他紧追着纪尚书的脚步,也给自家混球儿子定了个媳妇,可惜动作还是慢,纪致诚成亲快一年、都要当爹了,孙恪的儿媳妇还在娘家备嫁呢。 让孙恪长进,这辈子估计是没戏了,但让孙恪当爹,板上钉钉的。 永王爷背着手好生感慨了一阵,礼部和钦天监定下来的日子,肯定不能催了,可惜还有四个月,怎么就这么慢呢! 愁死了,愁死了! 在这一点上,永王爷和小王爷十分默契,很有共识。 孙恪前几日给符佩清的回信上,也在感叹一日如三秋,这四个月,足够把他好几辈子都过完了。 好在,婚礼是从京中发亲,符家人过了中秋之后就从凤阳府启程,估摸着九月就抵京了,听皇太后的意思,还是安置在清平园里。 这么算算,足足能少一百多年呢。 凤阳府那儿,孙恪去不了,但清平园,他还是能想到法子的。 圣上和永王爷不是三五不时教训他让他跟蒋慕渊学学吗? 那他就跟蒋慕渊学,别以为他不知道蒋慕渊以前翻了多少次顾家院墙,他舞刀弄枪比不过蒋慕渊,翻墙可未必会输,毕竟,他俩小时候调皮捣蛋,没少翻过宫墙。 小王爷乐滋滋地眯着眼睛,脑海里勾画着一路南去的地图,计算着蒋慕渊他们行到哪儿了。 他与孙睿、孙禛那两兄弟是不够亲近,但他盼着那两人赶紧回京来,喜宴之上,他一定好酒好菜招待着,南陵有什么好待的,京城繁华才是正途。 可千万别折在那群山里,否则他娶不了媳妇儿,连算账都找不到这两个“添事儿的”。 在孙恪的日盼夜盼之中,蒋慕渊一行人快马加鞭、日夜兼程着,总算出了两湖地界,再往南行上一两日,就能抵达与南陵接壤的宜平府。 先前,卞大人被袁二救下之后,就是赶到了宜平府的首府给京里送消息的。 此时,余将军也就扎营在宜平的最南边,直直对着南陵的群山。 这一路比蒋慕渊和顾云齐事先预料地要快一些,主要是孙祈没有摆架子,夜里也不一定要让人找宿头,荒郊野外的,也坚持住了。 第八百零二章 戏唱得卖力 孙祈愿意风餐露宿,他身边那几个亲随侍卫却冷下了脸。 倒不是这些人平日精细惯了,而是见不得孙祈吃苦,在他们看来,孙祈这样金贵的出身,何曾受过这等委屈,又何时受过这样的苦? 何况,这一带也并非找不到宿头,却是会耽搁些时间,但好歹能叫孙祈歇得安稳些。 孙祈板着脸训了亲随几次,说他们既然选择往军中去,就该把京里锦衣玉食的那一套收起来,否则就是瞎添乱。 他是皇子,他是金贵出身,难道蒋慕渊就不是吗? 蒋慕渊早几年就已经在军中历练了,怎么轮到他孙祈,就连吃几顿干粮,睡几夜郊外,就不行了呢。 那番话被孙祈说得掷地有声,训得几个亲随抬不起头来,明明都是孔武有力的汉子,却是两颊通红,羞愧不已。 他们的这番动静也没有避着蒋慕渊与顾云齐。 顾云齐听见了些,心里不由嘀咕,是不是他看错了孙祈,这位殿下还真的没那么娇贵,知道轻重缓急,不是个难伺候的。 可念头也就是在心里转了转,因为顾云齐发现,蒋慕渊没有对孙祈的这番话表达过任何意见,他跟没听见似的,不停给寒雷和惊雨安排着事儿。 蒋慕渊当然不理会孙祈。 孙祈这一套,糊弄糊弄与他不熟悉的顾云齐就差不多了,根本不可能瞒过蒋慕渊。 蒋慕渊与孙祈做了两辈子的表兄弟,这位皇长子究竟是个什么性情,他一清二楚。 孙祈骨子里就是个爱玩乐的,他吃不起苦,贪图享受,要不然,也不会这里一处别庄那里一间小院,安置了数不清的女子,最终为了女人之间的事儿被人参本,被圣上责罚了。 这次南行,孙祈是想做一番面子文章的,不止是在军中,也要在蒋慕渊跟前。 无论他心里有多厌烦这一路辛苦、日夜兼程,他都要摆出样子来给蒋慕渊看,以获得蒋慕渊的认同。 争太子之位的当下,不管是孙祈和孙宣,都不知道蒋慕渊其实是圣上眼里要打压的棋子,以为他真是圣上最宠最喜欢的得力外甥,能多少左右圣上的决断,纷纷使出法子拉拢着。 即便拉不到自己这一方,也不能叫别的兄弟得逞,获得不了支持,起码不生恶感。 孙祈坚持了一路,可背着蒋慕渊和顾云齐的地方,他的脸色是铁青的。 体力的消耗、吃住上的不顺心,让他的脾气到了爆发的边缘。 一行人赶到余将军阵中时,天边余晖缠绕在远处的高山之上,余将军带着手下副将、宜平府的官员也闻讯来迎接。 孙祈绷着脸,认了认人。 宜平府的同知眼力好,一看就知道孙祈累得够呛,干脆道:“殿下与小公爷一路辛苦,不如先到帐内歇息梳洗,等晚饭妥了,使人给二位送去,等明日一早,再商议军情?” 蒋慕渊淡淡看了眼孙祈,孙祈沉默着点了点头,去了准备好的大帐。 顾云齐原就在余将军麾下,去岁是抽调去北境,此时回归帐中,自然有他的去处,依旧跟以前一样,就是个普通兵士,吃住都与大军一块。 余将军倒是想给他行了方便,顾云齐推了,也就作罢。 蒋慕渊并不觉得疲惫,回帐简单梳洗过后,惊雨端了饭菜进来。 军中的伙食其实算不得好,两军还未交战,后续军资本就有问题,哪里舍得让兵士们胡吃海吃,但亏待谁也不敢亏待了两位贵人,给添了些野味,荤腥占了大头,味道还算不错,起码比干粮好了无数倍。 蒋慕渊匆匆用了,就去了余将军帐中。 南陵地图悬挂在大帐内,油灯明亮,余将军和收下副将指着地图不停说着话,知道蒋慕渊来了,赶紧迎出来。 蒋慕渊拱手道:“离孙璧兴兵造反已经有些时日了,两位殿下和先前在南陵查案的官员又迟迟没有消息,圣上很是担忧,将军先给我说说如今的状况吧。” 余将军往外头看了一眼,疑惑道:“那大殿下那里……” 蒋慕渊还未开口,只听着一阵脚步声从身后过来,转头一看,来人就是孙祈。 孙祈此时看起来精神多了,脸上也带了些亲和的笑容,与余将军颔首。 既然孙祈和蒋慕渊都不想多休息,余将军自然随便,使人去把宜平知府、同知都请了来。 人员纷纷到齐,孙祈朝众人拱手行了一礼:“我平素练武不够用心,骑术委实比不上阿渊和云齐,下午抵达时,实在太累了,就没有好好与众位请教,是我怠慢了各位,还请各位莫要怪罪。” 谁敢怪罪孙祈啊,自是一番客套话,说这一路来必然辛苦。 蒋慕渊站在一旁,浅笑看着孙祈,心说自己这位大表兄,这出戏唱得太真挺卖力的。 孙祈下午时并非真的撑不住,可唱戏讲究腔调起伏,他初来乍到,一味表现的亲厚,是对付不了宜平知府这样浸淫官场几十年的老人的。 反倒是他因疲惫甩脸色、摆皇子脾气,这会儿又低头直言状况,更能让他们接受。 军中里大汉们就喜欢直爽人,可以甩脸色也可以下场比高低,直截了当在他们眼里远胜磨磨唧唧的,而官场老臣心里自有秤砣,孙祈作为皇长子,以前从未远行吃苦,若是没点儿脾气,跟笑面虎似的,那才见鬼了呢。 蒋慕渊抱着双臂看孙祈的表演,不得不说,这戏本不错,附和今日戏台下的人的口味。 孙祈不是个有如此细腻心思的人,与孙宣一样,他的背后肯定也有能人指点。 路上如何在蒋慕渊跟前表现、初到营地又要如何“拉拢”官员与将领,对方都替孙祈准备好了。 至于那人就跟在孙祈身边随机应变,还是留在京城只在孙祈启程时交托了他戏本子,就要看过几日的状况了。 两军交锋,又要查访孙睿、孙禛的下落,局势如何变幻,蒋慕渊都不能完全掌握,到了那时候,看孙祈的应对,便能猜出些端倪来了。 第八百零三章 消息 余将军对着地图,仔细给孙祈和蒋慕渊解释:“派了斥候进入南陵,眼下只大致摸清了前沿一带反军驻扎的状况,再往南的深处,还没有消息传回来。 尤其是南陵府,几乎在最南边了,斥候进不去,我猜测最初派出去的那几个,可能已经折在其中了。” 副将上前,报了前沿城镇驻军的数量、附近具体的地形、沿途几处隘口的排兵,可见前期工作是费了一番心思的。 只是,后方的状况实在难以获得了。 孙祈既然请缨往南陵来,也是做了一番功课的,起码余将军和副将提到的那些地名,他都能迅速地对上号,不至于听得云里雾里。 宜平同知擦了擦额头的汗水,道:“先前也有消息过来,说是七殿下受伤了,可能伤势还不清,三殿下想带着七殿下顺利脱身,怕是不容易,不过下官们商议之后以为,两位殿下应该没有落在孙璧手中,否则孙璧应当派出使者来讨价还价了。” 孙祈一脸恼怒,沉声叱骂孙璧乱臣贼子。 蒋慕渊看着地图,问众人道:“我们使斥候去调查南陵状况,想来孙璧和董之望也不会束手就擒,他们对我们大军的情况也会有所了解,应当很快就会知道大殿下与我抵达军中了吧。” 蒋慕渊和孙祈这一路来,也没有想过要隐瞒什么,宜平府上下都知道两位贵人抵达了,若是有百姓与南陵相通,递消息出去,也不奇怪,亦是防不胜防。 余将军颔首:“他们消息要是快,想必明日就知道了。” 蒋慕渊不怕孙璧知道,他更希望消息能传到南陵去,周五爷和袁二还在南陵,听闻了讯息,必定会联系他。 斥候从宜平府无法推进到南陵深处,周五爷和袁二却不同,他们前几个月就在南陵了,手里肯定会有一些此时军中不知道的消息。 军情商讨到了快三更天,才各自散了。 蒋慕渊回了营帐,没有立刻歇息,而是看着地图——他在自己帐中也让寒雷给挂了一幅。 南陵的困局依旧在于崇山峻岭,又是雨季泥泞,根本无法快速通过大量骑兵,无法奇袭各处,迅速压制几座大城,一旦被拖成了缓慢的阵地战,守城一方必然占优势。 若是对阵外敌,自然可以不计损失,火攻、水淹,真到了绝地,就一把火将整个南陵烧个干干净净,看谁能熬过谁。 可这些手段此时是用不了的。 南陵是朝廷的土地,百姓也是朝廷的百姓,孙璧和董之望兴兵造反,和平民百姓没有干系,朝廷收复南陵,不能弄得这里寸草不生,不去斟酌百姓的生死。 翌日一早,蒋慕渊和孙祈登上瞭望塔,远眺南陵。 清晨和傍晚,看到的景致略有些不同,余将军指了几个方向,虽然看不到在地图上不过几指距离的城镇,但对没有经验的孙祈来说,倒也算长些见识。 几人说道了一会儿,依次下了瞭望塔,顾云齐走在最后面,他眼里好,远远看到一人策马从远处而来。 那人在离营地还有一小段距离时放缓了马速,向守营的兵士表明了身份:“我是小公爷府中做事的。” 手里有宁国公府的令牌,兵士寻了寒雷来,寒雷当即就把人领了。 “昨儿爷还在说,最多两三日,你就该到了。”寒雷道。 来人正是袁二,他摸了摸下巴,笑了笑。 听闻有人拿着令牌来寻蒋慕渊,孙祈跟着过来,好奇地打量了一番:“瞧着眼生,可又好像有些眼熟……” 蒋慕渊道:“我府里的人,大殿下没有各个都见过,自是不认得,有些眼熟,可能是在京中街上遇上过。” 孙祈听着也在理,点了点头,道:“来的也是巧。” 袁二准备了一番说辞。 周五爷的存在不能曝光,袁二也不可能让孙祈知道他们早早就盯上了老郭婆和孙睿,当时还未出状况,蒋慕渊就已经把手伸到了南陵,这事儿不能张扬开去。 “家里老娘病重,府里恩典,上个月就回宜平探视了,前几日小公爷使人送信来,说要往此地军中打南陵反贼,缺人手调遣,便算着日子来军中报道了。”袁二答道。 孙祈颔首:“看你这身量,功夫想来是不差的。” 蒋慕渊接了话,道:“这小子力气大,人也敏捷,我先把人调来,回头看看能用到何处。” 孙祈信了,也没有再跟着蒋慕渊说道,他还要与军中将领们套近乎,便先一步告辞了。 等人走远了,蒋慕渊才让袁二说消息。 袁二压着声,讲了这些时日的状况。 孙睿和孙禛抵达南陵府后,主动住到了郡王府,府邸差不多是在城池郊外了,周围又空荡荡的,袁二不方便紧跟着,就依旧住在驿馆附近。 京城里来查案的官员都宿在驿馆,离府衙也近,跟紧了他们,也就知道孙睿白日在府衙里都查了些什么了。 只是郡王府里发生了什么,他们不免就会慢上一步。 “起先风平浪静的,董之望没有和三殿下硬顶着来,听官员们的口气,案子进展虽然不大,但没有什么阻力,”袁二道,“只是有一天,七殿下在郡王府出事了,从崖壁上摔了下来。 闹得还挺厉害,七殿下吵着要多请大夫,事后城里十几个大夫陆陆续续被请进了郡王府。 五爷通过其中一个打听了,七殿下断了一条胳膊、断了一条腿,腰也伤了,少说也要卧床两三个月,那大夫曾听到七殿下的亲随嘀咕,说郡王府后边的那处悬崖上肯定有古怪,大山里恐有孙璧见不得光的秘密。” 蒋慕渊敛眉,看来孙禛果然受伤了,先前的传言并不是空穴来风。 “爬崖壁,孙禛自己一拍脑袋去爬的?”蒋慕渊问道。 袁二清了清嗓子:“有些说法,说是孙璧引七殿下去爬的,要给七殿下一个教训。” 蒋慕渊嗤笑一声:“给孙禛一个教训?是孙禛手太长了,还是孙睿手太长了?” 第八百零四章 开矿 袁二嘿嘿一笑,意思是小公爷您懂的。 蒋慕渊懂,就是孙睿把孙禛坑了,让孙禛去招惹孙璧,把孙璧惹急了。 袁二笑过了,唇角放平,整个人看着严肃了些,沉声道:“之后是我与五爷疏忽了,都以为七殿下伤重,只能躺着养伤,白日里三殿下在府衙,就只盯着那一处。” 其实他们也很难把手伸到郡王府里头去,那附近太空旷了,突然多一个陌生人在附近出现,越发惹人注目。 “三殿下似是察觉到了孙璧的反心,让亲随冒雨把七殿下悄悄带出了郡王府,等三殿下想要从府衙脱身时,我们才意识到,七殿下已经不见了。” 当日雨势极大,铺天盖地的,以至于白天都阴沉得跟夜里一般,视线极其受阻。 府衙那儿出状况时,周五爷和袁二都很难确定到底是孙禛的消失惊动了孙璧和董之望,让两人急着朝起兵;还是孙睿急于脱身,暴露了孙禛消失,才让那两人不得不反。 总之,那天的南陵城,乱作一团。 孙睿带着人赶在城门被关闭前冲了出去,京中官员却几乎都被董之望扣下。 周五爷和袁二人手不足,一时之间顾此失彼,迟了一步,没有跟上孙睿一行人,之后再要把孙睿翻出来就难了。 官员被扣,皇子失踪,孙璧和董之望造反,南陵城中人心惶惶,出入都查得很严。 彼时袁二也想快些给听风送消息,把南陵的变故告诉蒋慕渊,但和周五爷商量之后,就暂且放下了。 他们在南陵能用的人手本就不够,再撤出一人来只为送信,意义不大。 而且,蒋慕渊还在北地,即便快马加鞭,消息到了蒋慕渊手上时,也已经迟了,依照圣上的性子,十之八九会把蒋慕渊从北边调到南陵来,他们不如在此处多打探消息为好。 不得不说,他们还是打听出来不少事情的,起码南陵城附近的状况,就比此时军中知道得要清楚得多。 对着地图,袁二说了几处大概,又道:“三殿下带着伤重的七殿下,应当走不远,我与五爷探讨过,极有可能在这一带落脚。” 不止袁二和周五爷会猜,孙璧自然也会猜,但凡是容易一寸寸地搜过去的地方,肯定早就被孙璧的人翻遍了,唯有这一带,山崖陡峭路难行,有心无力。 蒋慕渊盯着袁二画出来的区域看,他猜测孙睿是在等他到来,那孙睿寻到了栖身之处就不会再胡乱移动,免得真叫孙禛看出他准备周全的端倪来。 “七殿下说的大山里的秘密,”袁二啧了一声,道,“我们也想法子查了,极有可能是开矿。” 蒋慕渊的目光一沉:“铁矿?” 袁二点头。 蒋慕渊顶着后槽牙,视线落在地图上那片延绵不绝的山脉上。 造反需要兵、需要钱、需要粮草,也需要兵器,没有铁,怎能冶炼兵器? 私采矿藏是重罪,朝廷每年收缴的矿产都是有数的,就算有大胆的悄悄做买卖,数量也不会太多,支撑不了孙璧做土皇帝所需要的量。 那他就只能自己开矿了。 谁也不知道,在这山高皇帝远的高山里,能有大量的铁矿。 抱着矿山,假以时日,兵器上决计不会短缺。 “孙璧养了一批私兵,管理铁矿,苦力似乎都是从深山的村寨里找来的,南陵有很多异族,分散而居、没有开化,不懂律法,就是求一口饭吃,他们做劳力是最合适的。”袁二道。 这事儿极其隐蔽,若不是周五爷先前为了把老郭婆翻出来、找到被买卖的孩子们的下落,在南陵大山里走了无处的村落宅子,注意到一些状况,他们猜都没从往这处猜。 蒋慕渊指着地图,问道:“一整条都是矿脉?能确定的点有几处?” 袁二上前指了几处:“不敢说一整条的状况,可这几处,八九不离十。 而且,我们怀疑,孙璧很可能把山里头都挖通了,各处都有通道相连,出入口分布在不同的地方,数量不少。 七殿下攀爬的崖壁上有可能有出入口或是通风口,只是那里离郡王府太近了,我们无法靠近查探。 狡兔三窟,孙璧也不会傻到只有郡王府大门容他进出。” 孙璧和董之望各取所需,同在一条船上,但不可能一直都是一条心,彼此都需要底牌。 可孙璧的府邸就在南陵城中,若董之望突然发难,他插翅难飞。 为求安稳退路,挖通山道势在必行,蒋慕渊觉得,周五爷和袁二的推断很是合理。 如此推算,孙睿和孙禛的藏身的脚底下,极大可能是没有矿产的,要不然,山林难行搜不到那两人,从山体里走山道,也能围着那群人无处逃脱。 他就说孙璧哪里来的那么大的胆子,好好的郡王爷不做,却生出造反的心思来。 原是脚下踩着那么大的一座矿山,日子长了,胆儿就肥了。 蒋慕渊沉思一阵,道:“京里有传言,孙璧买了那么多童男童女是为了炼丹求长生,你以为呢?” 袁二一怔,他想了好一会儿,迟疑着摇了摇头:“看着不像。” 造反是野心勃勃,炼丹求长生根本就是脑子有病。 一个人的野心可以靠装模作样来掩饰过去,不叫人看出端倪来,可一个人神神叨叨的,肯定瞒不过人。 袁二观察过孙璧几次,不觉得这人神神叨叨的。 “或许是养作私兵?”袁二猜到。 蒋慕渊扬眉,道:“是个说法,从小养大、教导的,绝大部分会比拿银钱招募的更忠心。” 买卖到南陵的孩子,几乎都是两三岁的,养上几年,他们都不会记得自己的父母、出身,他们无处可去,必然依赖养着他们的孙璧。 别看这些孩子年幼,孙璧原本就没打算这么早起兵,纯粹是被孙睿逼出来的。 若是与前世一样,孙璧和董之望把南陵建成了世外桃源时,已经是十几二十年后了,这些大大小小的孩子,正是得力之时。 第八百零五章 货郎 南陵城又落了一夜的雨。 驿馆外围安排了不少官兵,神情严肃,围了整整一圈,反倒是驿馆里头,不见什么动静,瞧着是安安静静的。 一货郎模样的中年人背着他的货物,走街串巷,从驿馆外头经过,被官兵瞪了两眼,他一副怕官家人的样子低下了头,而后绕开了。 这货郎不是别人,正是卞大人。 说也来巧,孙璧向孙睿发难那一天,卞大人因为吃坏了肚子而在不远处的医馆看诊,并没有和其他官员一块在府衙办事儿。 孙睿赶在孙璧的人手包围府衙之前,就带着人往城外冲去,一路快马,他的人手倒是出去了,一众官员被留在府衙里大眼瞪大眼,被董之望一网打尽。 所有官员都被押回了驿馆看起来,清点的时候,董之望的人也发现少了卞大人,急得要全城搜捕他。 被扣下的人手给卞大人打了掩护,说卞大人本就是孙睿的亲信,卞大人先前带着刑部官员来南陵抓老郭婆的时候,早就看穿了董之望的野心,今日孙睿和孙禛既然脱身了,卞大人必然是先行一步给他们安排去了,怎么可能还留在城里等着董之望抓。 董之望气得牙痒痒的,他早就看卞大人不顺眼了,抓个老郭婆,卞大人一直在给南陵找麻烦,被京官们一说,也就信了大半。 孙璧谨慎,让人在城里搜一搜。 可突然间起兵造反、城门口的出入又管得严密,已经让百姓人心惶惶的了,再全程搜捕,怕是引得内里矛盾不断,因而这搜寻一事,也就走了个议程,差不多就行了。 董之望等人认得卞大人,底下官兵大部分却记不住这一位的脸,卞大人在风声最紧的时候,靠着这数月间在南陵城里混出来的那点儿关系,藏在一户人家里头躲过了搜寻,后几天就乔装成货郎,在街上打听消息。 卞大人胆子是大,只要摆在眼前的,不是跟那夜山林里一样的明刀明枪、顷刻间就让人掉了脑袋的,他就敢露面。 他想得也好,其他人被扣在驿馆里,可见孙璧和董之望没有直接杀人的打算,那他即便运气不好被抓了,也就是关押,不会丢命,当然,他也可以老老实实地继续躲藏到底,只是那么一来,他何时才能回归京城? 把希望全压在朝廷收复南陵上,这里是孙璧的老家,不是接壤的村镇,谁知道会打上多少年,他在京里的妻儿还不愁死啊。 卞大人就盼着能找到一个机会,趁着城门上官兵审查不严时出城,他就是一路翻山越岭,也要回到宜平府去。 可惜,他的运气在孙璧发难的那一天似是用尽了,他装货郎装了那么多天,一点儿机会都没寻着。 不止出不了城,连与被困在驿馆里的同僚悄悄接头的契机都没有。 卞大人愁啊,愁得头发直掉。 不过,他也不算毫无收获,起码消息收了不少。 走街的货郎接触的百姓极多,买卖时唠嗑上几句,只要有心,总能打听出一些有用的来。 南陵城如今气氛紧张,百姓们也小心翼翼的,不似京城东街,什么话儿都往外冒,这里的百姓并不知道前头有没有打起来,朝廷是个什么反应,只说南陵的官员如何如何。 谁近日忧心忡忡,谁与董之望起了矛盾,诸如此类。 这也是卞大人冒险去驿馆附近的缘由,百姓们不知道,官兵们多少有些消息,他就这么从对方跟前过去,偶尔会听到几句。 这一刻,卞大人听到的是孙祈和蒋慕渊抵达宜平府了。 卞大人又是喜又是愁,喜的是这仗眼看着要打起来,愁的是不知道哪一天才能打到南陵城。 他垂着头走到大街上,抬头看了一眼,眸子倏地一紧。 那茶楼上临窗而坐的人,不是那日深夜从截杀老郭婆的黑衣人手里救下他的那人吗? 那人自称商人,卞大人记得,他的手下叫他“五爷”。 卞大人心里直擂鼓。 如今想来,这人的身份绝不可能是寻常商人,真是个买卖人,遇上南陵造反这破事,耽搁了生意,早就愁坏了,哪里跟这位五爷似的,还有性子慢条斯理吃茶。 可他吃不准五爷到底是哪一方的人手,按说不是董之望和孙璧的…… 当日袁二送他去宜平府却不肯在当地官员跟前露面,卞大人猜他恐怕身上背了些官司,不能见官,这五爷大抵也差不多。 这人对他有救命之恩,这一回,是赌还是不赌…… 卞大人正犹豫呢,就见对方已经看过来了。 周五爷感官敏锐,街上有人直直盯着他看,他很快就察觉到了,他认出对方身份,不由挑了挑眉,没想到这个刑部的官运气真不错,前一回从黑衣人手里逃生,这一次也没有被董之望和孙璧抓着。 卞大人一看周五爷神色就知道被认出来了,这时候也不会挣扎了,以五爷的身份,若真要害他,他还没跑出半条街就被抓回来了。 心一横,卞大人冲周五爷使了个眼色,往西边指了指,转身走了。 周五爷心领神会,不疾不徐下了茶楼,跟上卞大人,两人行到一处静谧的拐角,才站定了。 “好汉能送我出城吗?”卞大人直接问道,“我要去报信,把这里的状况都报之朝廷。” 周五爷道:“我送你出城,你就一定能活着出南陵吗?” 卞大人面露为难,又道:“好汉送佛送到西?” 周五爷嗤笑了声,这位卞大人脸皮挺厚,但是个识时务的。 而且,周五爷也确实需要有人把消息继续往外头递,他和袁二能给蒋慕渊不少消息,但都是在水面以下的,否则他们事先盯着南陵的举动就被摆到了台面上。 可南陵的真实状况不能都藏在暗处,必须让朝廷知道,那么倒是卞大人这样的身份,最适合做这事儿。 周五爷压着声,道:“你何时能走?” “随时可动身。”卞大人道。 周五爷颔首:“既如此,你随我走吧。” 今日城门关闭之前,他就有把握把卞大人弄出南陵城。 第八百零六章 嫌命长 卞大人寻到了周五爷这条门路,心安了大半,也不背着他的货满街走了,只等着安排妥当了,就随周五爷的人出城去。 他在脑海中不停地回忆南陵往宜平去的路线,官道不一定能走,山路崎岖,但幸好他走过几次,只要没有意外,应当能走得出去。 真不行,这不还有周五爷嘛。 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许诺些好处,比如他们以前无论做过什么恶事,官府多既往不咎,往后再不用见了府衙就绕路走了,如此一来,应当能成事。 这厢等着出城,驻扎在宜平的余将军的大帐里,气氛沉重。 蒋慕渊指着地图,再次说了自己的想法:“先出兵打一仗,朝廷调兵到宜平就是来打仗的,不是跟孙璧大眼瞪小眼的。” 军情上的状况,宜平府衙的人皆不出声。 余将军直言,道:“小公爷,我等也不想对峙,只是,担心三殿下和七殿下的安危……” 蒋慕渊已然知道那两人不在孙璧手里,但余将军众人不清楚,前线领兵,他们谁都不怕战死,但不得不操心没有音讯的孙睿和孙禛,否则这仗没打出结果来,圣上就震怒了。 蒋慕渊无法直接把内情告知众人,只是道:“先前大殿下与我都没有到,余将军未发动进攻,孙璧和董之望也不会多想。 可如今大殿下在这儿了,我们还继续按兵不动,孙璧就晓得我们绝对不敢进攻,他就有恃无恐了。 只有打出去,不说要下他多少城池,起码要交战,让南陵百姓知道,朝廷是铁了心要打,不管孙璧手里有多少筹码,南陵各府县不投降,那就等着挨打。 孙璧和董之望想当皇帝,南陵百姓可不想,一旦战火烧到了他们家门口,他们开城门投降也好、弃城北逃也罢,总会有人耐不住的。 余将军若是觉得今儿打起来不妥当,就只压到城池之下,让人高声喊话,号召百姓杀逆贼、投降。 只要有一人做了,会有人有想学样的,有一城投降了,当然也会有第二城、第三城。” 余将军摸了摸下颚。 他知道蒋慕渊说的有道理。 攻城之战,城里乱套了才好,南陵上下也不可能万众齐心,毕竟,老百姓可不是人人要当反贼的。 而且,南陵上下,也不是东异、北狄那样的异族,只说道义,将士们也不愿和同袍的百姓下手,城池陷于战火,受损了,之后修缮还不都是自己人的事儿? 能逼迫几座城池投降,自然最好。 蒋慕渊的意见,余将军也认同,说透了,就是顾虑孙睿和孙禛,要不然,早前就开始对接壤的几座城镇施压了。 余将军把视线落到了孙祈身上,大殿下是替圣上亲征,这等冒险的举动,还是要听他的意思。 孙祈清了清嗓子,一脸为难。 私心里,他巴不得两个弟弟折在南陵,可明面上,断断不能露出那样的想法。 依照蒋慕渊的想法去做,真出了事儿,孙祈也没有办法片叶不沾,因为圣上会猜忌他,孙宣会使劲落井下石。 “阿渊,会不会太过冒险……”孙祈道。 蒋慕渊道:“两位殿下未必在孙璧手里,他们自行脱身了,我们什么都不用担心,万一真被孙璧擒了,他们是孙璧的底牌,不到最后关头,孙璧怎么会亮出来? 仅仅是因为我们打了他一俩个边界镇子,他就要朝两位殿下动手,等我们打到他南陵城下时,他还有什么底气? 他不敢轻易伤两位殿下。 两军你来我往,僵持了几年,他以两位殿下做质子议谈,圣上不会不谈,他多少能喘息一口气,可若是殿下在他那儿出了事,整个南陵府怕是都要被圣上掀过来。 他是嫌命长?” 一群官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苦着脸嘀咕道:“可不就是嫌命长嘛!” 不嫌命长,谁会起兵造反啊,都跟朝廷造反了,不就是把脑袋搁裤腰上了吗? “还是说,我们一直不动手,就这么跟孙璧和董之望耗着,”蒋慕渊哼笑了声,“各位觉得,耗到什么时候,两位殿下能有下落?真落在孙璧手里了,我们不进攻,在这里等五年十年,殿下还是被孙璧捏着。” 道理的确是这个道理,官场上混迹了那么多年,哪里会分析不出来这番局面。 宜平官员都懂,他们只是不敢担那个“万一出事”的责任。 余将军也懂,捏着拳头看了会儿地图,心一横,点了点头。 行军打仗,一点责任不敢背,那成不了大事,太过瞻前顾后,反倒是耽搁了时机,也换不来胜利。 北境顾家军打得那么出色,不就是胆子大,敢豁出去嘛!怕这怕那的人,敢闷着头冲到草原深处去? 也就是他老余,这些年一直练兵练兵,鲜少有对敌的机会,日子长了,把魄力都磨光了,岁数长了不少,胆识远远不及年轻时。 “小公爷说得极是,此番是要给南陵百姓一些压力,让他们想明白到底是跟着孙璧造反还是效忠朝廷,”余将军沉声说完,又看向孙祈,“殿下,该搏的时候还是要搏。” 孙祈心里乐得不行,也不想给余将军留下一个优柔寡断的印象,颔首道:“既如此,就商量商量打哪处,何时打。” 蒋慕渊挑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镇子,道:“这儿。” 昨日讲解状况时,孙祈听得很仔细,此时便道:“先前斥候的情报,这里守军可不少啊。” 蒋慕渊点头:“这里原本只是一个村子,靠着官道发展起来的,因而相较附近一些建成已久的城镇,它城防缺失,以至于董之望调兵时,不得不在这里多留了些人。 他们人多,我们难道人少吗?他们没有高大结实的城墙做倚仗,很难防住进攻,真的硬打,也不会打不下。 退一步说,这种镇子都打不穿,就别指望收复南陵了。 进军到镇子外,铺开军阵,朝里喊话,限期投降。” 第八百零七章 说打就打 说打就打。 余将军让手下副将去清点人手,准备翌日一早出发。 宜平的官员这时候也不说其他话了,只纷纷预祝他们得胜而归,打出气势来,让孙璧知道固守是守不住南陵的。 蒋慕渊不疾不徐走出大帐,后头孙祈跟了出来,示意他借一步说话。 孙祈把蒋慕渊请到自己帐中,轻声道:“阿渊,排兵布阵之事,我就是个门外汉,兵书读了些,说到底也就是纸上谈兵,我自知这方便不足。 你与余将军的一番商议,我觉得很有道理,也赞成你们这么做,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三弟、七弟真在孙璧手上,孙璧又不按常理出牌,那我们即便出师大胜,也不能跟父皇交代。 我们两个,一个是父皇的儿子、一个是外甥,真有万一,被罚被骂、禁足罚俸,往后远离朝政、不得重用,这些差不多也到头了,但余将军他们,恐要掉脑袋。 一会儿你我还是写份折子,把如今状况仔细告知父皇,也希望他能做一二指点。” 蒋慕渊看着孙祈,脸上挂着笑,点头应了。 他理解孙祈的小心,也知道这是孙祈拐着弯示好,不仅是怕余将军等人掉脑袋,也是不想蒋慕渊被圣上疏离。 想他两辈子琢磨朝政几十年,前世走到头也就是圣上手里的一枚棋子,打压逼迫,没想到重活一世,圣上的心思埋得极深,谁也看不穿,以至于孙祈、孙宣等人都认为蒋慕渊在圣上心里份量颇重,一个两个都想法子示好、拉拢他。 蒋慕渊道:“今日开战,刀剑无眼,冲杀起来,恐顾不上殿下安危,殿下不如留在帐中,等我们归来?” 孙祈从头到尾就没有想过去上阵杀敌,一来是胆子小赌不起,二来是太清楚自己这方便的斤两了,他的武艺,与兄弟们切磋还能应付,战场上搏命,肯定是吃不消的。 他没想找死,也不愿拖后腿,自然从善如流,道:“我有自知之明,我这种身手上战场,那是给你们添乱的,我就留在这儿。” 两人心里都跟明镜一样,说了一番客套话,也就结束了。 蒋慕渊去做出征前的准备,孙祈背着手站在大帐外,暗暗思考着孙睿和孙禛的行踪。 这两人还是别出事了,真出事了,孙祈也要被连累。 依着商议,大军明日一早出发,余将军坐镇大帐,手下几位副将出战,蒋慕渊同行,算是个督军,顾云齐请缨做了先锋。 等战鼓声阵阵而起,号叫冲天时,这些日子的宁静就会被打破。 朝廷的态度摆出来了,决计不是来跟南陵打不疾不徐的消耗对峙,而是要破城,一寸寸往南陵城下打。 此时的南陵城,眼看这要到关城门的时候了。 守城的官兵都被要求加强警戒,最初几日更是恨不能每个出入城池的人都抓起来审问,可这些日子下来,多少有些疲惫和松懈。 毕竟,南陵城离宜平府远着呢,两者之间,又有好几个大府城池、关隘,朝廷发兵打进来,也要先破了前几道防线才行。 南陵城如今离战火远着呢。 至于不见踪影的孙睿和孙禛,人都逃出南陵城了,难道还会来自投罗网? 他们城门上,根本查不到什么人。 平日还能打起精神,近来雨水颇多,让人烦闷不已,又眼看着要关城门、守兵交接的时候,正是一日里最松懈的一刻了。 周五爷带着几个手下,前后几匹马儿拉货,走到了城门上。 他在南陵扮商贾扮了有几个月了,商人该做什么、要做什么,他一样没落下。 走商做生意,少不得给当地官员好处,城门上的守兵,他早就塞过不好了,几个月下来,也混了个熟悉。 “怎么这个时候出城?”守兵过来,笑着跟周五爷的手下打了招呼。 手下道:“听真话还是假话?” “那不得是真话呀!” “你知道的,我们爷就是到到货,南陵的出产在江南卖得不错,几个月下来,也赚了些。 可南陵现在要打仗了,做生意的哪里敢沾这事儿,我们爷就琢磨着最后收一笔货就离开南陵了。 这不是今日刚刚又收齐了货嘛,早走一日是一日。” 守兵也叹了口气,道:“也是,有钱也要有命。” 手下又塞了块碎银子过去:“兄弟一场,也是缘分,这也不多,不管仗打成什么样了,盼着以后还能坐下来吃酒。” 守兵收了银子,唏嘘了一番,眼看着时间差不多了,也没有细查,就放他们出城了。 这一走、直直走到了天大黑,周五爷才让车队停下来,把卞大人放出来。 卞大人就躲在装货的大箱子里,那箱子有隔层,他就躲在下层,盖上木板,上头再堆满货,最底下有几个小洞给他通气呼吸。 先前从城门口过时,外头动静清清楚楚,卞大人大气都不敢出,就怕被发现了。 等出了城,受了一路颠簸,他爬出来时气都喘不顺,白着脸瘫在地上好一阵子。 再出发时,卞大人已经换上了和其他人差不多的装束,扮作商队里的一个伙计,再也不用躲在货箱里了。 卞大人好生与周五爷道谢。 周五爷倒也说到做到,送佛送到西,没有一出城就扔下他。 卞大人急于出南陵,见周五爷他们夜里也赶路,长松了一口气。 商队行马,日夜赶路,眼瞅着离宜平府越来越近了,他们却遇上了不少携家带口的百姓。 周五爷使人问了问,才知道接壤处打起来了。 那是说打就打,明明不久前还互相对峙,突然间朝廷就出手了,大军攻到镇子外,逼迫反军投降,号召百姓弃暗投明。 反军不降,但也打不过,最终只能弃镇而逃。 只是大战进行到了巷战,两军在镇内交手,也就造成了不少百姓的伤亡,运气好的躲过一劫,运气不好的,就丢了性命了。 这可就让其他城池的百姓为难了,等大军来了,他们是降还是不降? 不投降,等城池被攻破时,他们能毫发无伤吗? 一些百姓有亲人生活在并非前线的城镇,干脆就收拾细软,有些往宜平跑,有些往南陵后方跑。 董之望排布的守兵只是防御朝廷进宫,不可能不让百姓迁徙,真化做一座不准进不准出的死城,不用朝廷来打,自己的把自己守死了。 卞大人听了这些百姓的话,倒吸了一口气。 小公爷到底脾气大,前脚才刚到,后脚就开打了。 第八百零八章 运气 周五爷手下的人都机灵,拍了拍货箱,叹了一口气:“我是两湖人,洪灾来势汹汹,人虽然活下来了,可家都毁了。 也亏得是遇上了我们爷,收我做了伙计,让我能混口饭吃。 我就想着今明两年生意好些,多分些赏钱,哪知道这两地商货才走了几个月,南陵打起来了,这生意又没法做了。” 携家带口迁离前线的百姓,都是不愿意经历战火的,听小伙计这么一感叹,真心话也就冒出来了:“谁说不是呢。 祖祖辈辈拼下了些祖业,虽说不富贵,好歹也是吃饱穿暖了。 遇上天灾是没有办法,这打仗就…… 要不是为了惜命,哪里舍得扔下祖产? 郡王爷在想什么,我们老百姓不懂,我们就盼着安生日子,之前不都是好好的吗?说造反就造反了……” “可不是,”手下唏嘘了一番,“你们是能走的,城里还有好些没法走的吧?” “人生地不熟的,又有老人幼童,走不了的更多,”那百姓道,“心里都不痛快呢,盼着朝廷早些打过来,投降算了,也免得跟梅林镇一样,在镇子里你来我往,伤了安危。” 梅林镇便是蒋慕渊做主打的那个镇子,如今已经落在了朝廷的掌握之中。 卞大人竖着耳朵听,心里不住夸这手下厉害。 那老百姓原籍陶州,好几座城镇对着宜平,几句话的工夫,那手下就让人把陶州的状况说了个七七八八。 等两厢一分开,卞大人凑上前与周五爷道:“五爷这是想让我把这些消息送到军中?” 周五爷睨了卞大人一眼,笑了笑:“哪儿的话,就是想知道接壤那些地方的驻军状况,我们好计划路线,真的避不开,卞大人从山道而行,我们就只能走官道。马匹车辆货物,我总不能半途扔了吧。” 周五爷说得很真诚,卞大人却是不信的。 商人的身份只是障眼法,卞大人不信周五爷就是个普通商客,这人怕是沾了不少官司,怎么可能就为了些货物损失而不顾性命之忧。 卞大人心里琢磨,嘴上没有和周五爷争一个输赢,一行人重新启程。 周五爷说的是要考虑路线,实则都尽量走大道,虽不进沿途的城池,关口却过了好几道。 他不怕舍银子,备齐了路引,拿好处开道,大战临头,关口的守军收了银钱,也就不为难商人了。 因着担心朝廷知道孙睿、孙禛没有被孙璧和董之望扣下,使得他们不用瞻前顾后,大肆进攻,关口上都没有拿到画像,董之望只调了亲眼见过那两位的官员来盯着。 卞大人的年纪与那位皇子相差太远,又是伙计打扮,那官员只远远看过卞大人几眼,还真没有认出来,倒是盯着与孙睿年纪差不多的周五爷看了好久,确定不是孙睿本人,也就放行了。 借此,卞大人好生观察了这一座又一座的关隘,把此时的状况都记在心上。 后方关口都好过,前线与宜平对望的,观察百姓通过的速度,就知道查得很严。 卞大人过关时,一官员背着手盯了他很久,盯得他后背全是白毛汗。 若不是有三四个人骑着马从他们后头上来妄图闯关,把人手都引了过去,卞大人恐怕要被认出来。 等出了这关口,卞大人才抹了一把汗,连声道:“运气、都是运气。” 他一面叹,一面见周五爷轻轻笑了笑,不由一个激灵:莫非不是运气,是五爷事先安排好的?此人年纪轻轻、做事就如此缜密,可见他之前犯下的事儿不小啊! 卞大人不会追着周五爷探究,此时差不多已经到南陵地界的边界了,他一心都是去军中报信,也就顾不上旁的了。 周五爷不随他去军中,黄昏之时,两人分道扬镳。 卞大人以他蹩脚的骑术催着马儿前行,颠了一个多时辰,在天黑前到了驻军营地。 看到守在营口的兵士,卞大人激动得都要掉眼泪了。 不容易,可真是太不容易了! 营中,蒋慕渊等人都聚集在余将军的大帐里,对着地图商议之后的战事。 那日硬打梅林镇,损失自然是有的,但收获也不少,对朝廷而言,最重要的不是收复了一座镇子,而是给南陵、尤其是接壤之处施加了大量的压力。 那一战之后,陆陆续续有百姓携家带口往宜平投亲,宜平官府使人去打听过,除了往宜平来的,也有往更南处走的,几座城镇里怨声载道,与守军关系颇为紧张。 这种紧张,是之后战局的变数,能不能闪电一般收复一个又一个的府县,也要依靠变数。 而让军中上下松了一口气的是,他们打梅林镇从头扫到了尾,孙璧和董之望也没有拿孙璧、孙禛来做文章,只是加强了前线兵力布置,不停地调兵遣将。 这也印证了蒋慕渊的推测,不到要紧关头,孙璧不会拿两位皇子来和朝廷讨价还价。 那两位对孙璧有用,真被扣在了郡王府,孙璧也不会伤他们。 人质,活蹦乱跳的才有用,重伤的打折扣,死的都算不上人质了。 毕竟,孙璧和董之望敢拿两个皇子的遗体来跟朝廷谈条件? 是了,传言里孙禛已经受了重伤了,孙璧还要想办法替他养伤呢。 帐中众人纷纷出谋划策,外头有兵士来报,说刑部卞大人从南陵逃出来、来报信了。 所有人都是眼睛一亮。 卞大人还是一身商队伙计打扮,他也没有合适体面的衣裳换洗,就这么狼狈着进了大帐,抬头看到孙祈和蒋慕渊,他连声说着“惭愧”。 孙祈哪里会怪卞大人失礼,不住说着卞大人辛苦、受难了。 宜平知府笑着与卞大人打趣:“卞大人啊卞大人,两次出大事,都叫你遇上了,性命堪忧,但你两次都能脱身出来,你这是倒霉呢还是走运呢?” 蒋慕渊打量了卞大人几眼,道:“起码比前回好些,听说前回披头散发、一身血污,这次总算还人模人样的。” 卞大人闻言,哭也不是、笑也不是,但突然间,心里就痛快了不少,悬着的那颗心也放平了许多。 不得不说,小公爷宽慰人的角度是稀奇了点,可还是很有用处的。 当然,孙恪要是在这里,就会告诉卞大人,这叫“另辟蹊径”。 第八百零九章 听了天书 卞大人的到来,给军中众人送来了很多消息。 蒋慕渊从袁二口中获得的那些情报,此前不能一一与众人道的,也通过卞大人的口,呈现在所有人面前。 让大伙儿长舒了一口气的,就是孙睿和孙禛的下落。 卞大人虽然也不知道那两位去哪里了,但只要没有落在孙璧的手上,就不得不说是个好消息了。 “也不好说是巧还是不巧,”卞大人苦笑着道,“那日我去了医馆,侥幸逃脱了一劫,但彼时不在府衙里,孙璧、董之望是如何突然发难的,我一概不知,只晓得三殿下冲出了城,身边也带了几个人手,仅此而已。” 宜平知府宽慰道:“你若亲眼看着孙璧发难,此时也就被困在南陵驿馆里,没有办法给我们递消息了。” 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 一桩桩细细去掰扯得失,只会一叶障目,困在原地彷徨。 卞大人听了,没有再纠结那日状况,而是说起了这些时日的收获。 他自然没有把周五爷供出来,人家数次救他性命,他哪里能做那等不义之事,只说自己遇上了个在南陵做生意的京畿人士,那人以前在商场上被人算计、吃过官司,卞大人当时偶然遇上那事儿,帮着指点过一二,叫对方洗去了污名,此番在南陵相逢,对方记情,想法子把他运出了南陵城。 与商队同行的解释也和卞大人的实际经历一样,后续的内容就无需编造,全是真真切切的。 沿途遇上的逃难百姓,经过的几座关隘的防卫状况,卞大人把所有记下来的细节都完完本本地对照地图说与众人听。 余将军一面听,一面点头,不得不说,这些情况对他们布置后续进攻很有帮助。 卞大人都说完了,肩膀垂下来,整个人透出了疲惫。 他先前一直紧绷着一口气,一心一意回来通报,现在该做的事情都做完了,也不用担心莫名其妙就丢了性命,压在身体里的疲意就翻卷了出来。 宜平府的官员要启程回首府去,境中驻军打仗,但一个州府的公务依旧不能松懈,他们也不可能无时无刻都守在营中,前几天是孙祈和蒋慕渊刚刚抵达,少不得来跟前听命。 知府想把卞大人也一道捎回去,倒是叫余将军阻了,说后续也要叫卞大人出一份力,与其去府衙唤人,不如就留在营中。 卞大人是真想离大营越远越好,宜平府首府不算富饶,但起码安稳,可当着孙祈和蒋慕渊的面,他不敢推,也就应了。 副将给卞大人安排了营帐,引着他过去。 卞大人出了大帐,没有走多远,就见一年轻人从对面营帐的另一侧绕出来,往他处去了。 营火已经烧起来了,虽比不得白日视线清楚,但年轻人的脸在火光之下还是五官清晰,卞大人看见了,不由瞪大眼睛又仔细看了两眼。 对方没有看到他,直到走的见不着影了,卞大人才捂着牙“哎呦”了一声。 他不会认错的,那个年轻人是五爷的手下,上一次黑衣人截杀老郭婆时,这人赶来支援,第二日一骑快马把卞大人送到了宜平府。 叫什么名字来着…… 卞大人记得,是叫袁二吧。 此番在南陵城里受五爷帮助脱身时,卞大人还在琢磨怎的没有遇上袁二,原来人家在营中。 可袁二不是不在官家人面前露面吗?他怎么有胆子在这儿转悠? 思及此处,卞大人赶忙问引路的副将:“刚刚那一位年轻人是……” 副将道:“那是小公爷府上的。” 卞大人的脚步顿了顿,仿佛听了天书。 小公爷府上的人会怕官府? 袁二分明是那五爷的人,怎的又成了宁国公府出身了? 那五爷与宁国公府又是什么关系? 卞大人一头雾水,来不及再细细梳理琢磨,身后又传来一阵脚步,他回头一看,原是孙祈过来了,他赶紧站住,冲大殿下行了一礼。 孙祈到了卞大人跟前,背着手道:“这些时日辛苦卞大人了,卞大人是最早来南陵的那一批,几个月里,关乎性命的事儿也遇上了好几回。” 卞大人哪里敢说自己辛苦,自然是惶恐又惶恐,把朝廷利益、身份使命挂在嘴边,最后感叹一番自己能力不足,以至于老郭婆被截杀,南陵造反,两位殿下也不知所踪。 “若是下官能早些看出孙璧和董之望的狼子野心,也不会让两位殿下涉险,被孙璧打了个措手不及。”卞大人连连叹气。 “谁也没有火眼金睛,卞大人不用过于自责,”孙祈说完,话锋一转,又道,“我刚刚看到卞大人盯着一背影仔细瞧,卞大人认得那人?” 卞大人下意识就要回答,话到了嘴边,又止住了。 他自己都没有理明白其中关系,全盘托出怕是不妥,救命之恩在前,卞大人不愿因一时失言而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是瞧着有些眼熟,好似以前在哪儿见过,就多看了两眼,”卞大人笑着答道,“副将刚告诉下官,那是小公爷府上的,下官顺着一想,可能是在京里时偶遇过。” “巧了,”孙祈笑了起来,“我前两天见着那人,也与卞大人有同样的感觉。” 卞大人垂首:“京城说大也不大。” 孙祈没有再问,让卞大人回营帐后好好休养,便自行走开了。 卞大人到了地方,梳洗更衣,后坐下来一面歇息一面琢磨袁二的事儿,只是他太疲了,就这么支着腮帮子睡着了。 直到外头有人唤他,说是“小公爷有请”,他才一个激灵惊醒过来,忙不迭出了帐子。 来传话的正是袁二,卞大人抬头看到这一位的脸,笑容有些尴尬、有些无措、又有些好奇。 “巧、这可是太巧了。”卞大人哈哈道。 袁二公事公办,把人请到了蒋慕渊帐中。 蒋慕渊正在看地图,听见动静,他才不疾不徐转过身来,对卞大人笑了笑:“这么晚了还请大人过来,望大人莫怪。” 第八百一十章 引导 上头要找人问话,别说是晚上,凌晨都要爬起来听命。 何况,现在也算不上晚。 卞大人都还没有吃晚饭呢,要真是迟了,他就不该是被袁二叫醒的,而是饿醒了。 蒋慕渊请卞大人坐下,让惊雨添了茶水。 卞大人捧着茶盏,心里有些七上八下的,他不清楚,蒋慕渊是想问南陵的状况,还是说袁二的事情。 若是蒋慕渊闭口不提袁二,那他自己还要不要说出来? 还是干脆就闭上眼,只当他以前从未见过袁二,那日救他一命、送他报官的也不是袁二了。 蒋慕渊仿若是没有看出卞大人的忐忑,道:“请大人来,是有一事想要请教。 两位殿下去南陵是为了调查老郭婆被杀一案的,以大人之见,孙璧突然起兵是不是和老郭婆的案子有所干系?是因为殿下们发现了其中关系,孙璧才造反的?好端端的,七殿下又为何去会爬崖壁?” 卞大人正襟危坐,细细斟酌了一番,答道:“孙璧和董之望是否与孩子被买卖、老郭婆之死有关,下官没有实证,不能下断言。 可不瞒小公爷说,下官自从抵达南陵调查开始,董之望就十分的不配合,南陵官场也都听他的,使得刑部搜查老郭婆下落都困难重重。 若非如此,京里在接到下官的折子之后,也不会把老郭婆调往京城审问。 不过,在孙璧突然造反之前,两位殿下应该都没有获得新的证据,七殿下受伤,三殿下白日都在府衙,下官也是,要是有了进展,三殿下按说会与下官等人通气。 倒是那之前七殿下爬崖壁…… 下官是亲眼看着他从崖壁上摔下来的,也亏得殿下灵敏,失足之后没有慌乱,抓了几处岩石做缓冲,又有好些人在底下接着,卸了力,没有伤及性命。 那时状况,下官起先都没有细想,今日叫小公爷一问,回忆起来的确有说不通的怪异之处。 七殿下虽然年纪轻,不过抵达南陵之后,并没有贪玩、偷懒、不做正事之举,他突然去爬崖壁,其中只怕有隐情。 而且,七殿下受伤之时,官员们乱作一团,都忙着看顾殿下去了,下官没有凑上,只记得三殿下阴沉着脸与孙璧说了句什么,看起来很是生气,孙璧回了一句,偏脸上还带着笑,好像有几分嘲弄味道在里面。” 蒋慕渊挑眉,又问:“听见三殿下和孙璧说什么了吗?” 卞大人紧紧皱着眉头,好一通回想,而后迟疑着道:“‘你可真敢’?好像是这么一句。 哎呀,当时下官没有往心里去,现在想想,莫不是七殿下摔下来,是叫孙璧设计了? 对了,指挥着七殿下往下爬的是孙璧府上的管事,一会儿左一会儿右,全是他指的,孙璧要是事先在崖壁上动了手脚,完全可以让那管事把殿下指到一个站不住的点,那殿下不就摔了嘛!” 卞大人越猜越有劲儿,那日的状况,孙禛摔下来的原因,被他拼拼凑凑猜出了七七八八,自说自话地圆上了。 蒋慕渊听完,再问:“那七殿下为何会上了孙璧的当?他怎么就想到去爬崖壁的?不是因为贪玩,他如此做必然是有目的的。” 这就不在卞大人知晓的范围内了。 他就是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孙禛是叫孙睿坑了。 孙睿想逼孙璧一把,引着孙禛去试孙璧的底线,却也没想到孙璧一来来了个狠的,险些就直接要了孙禛的命。 这也不是孙睿的本意,他太恨孙禛了,怎么会给他一个痛快? 险些让孙璧坏事儿,孙睿能不生气嘛。 卞大人只能这么猜:“两位殿下进南陵城后,一直住在孙璧府上,莫不是七殿下发现府里有不妥之处,他想登高望远仔细看一看整个郡王府,就去爬崖壁了……也有可能是崖壁上有怪异,七殿下亲自上去找了。” “那卞大人以为,崖壁上有什么?”蒋慕渊道。 卞大人一拍脑袋:“孙璧造反的证据! 只是七殿下没有爬到崖壁顶上,证据没有拿到手里,而他又受重伤要休养,三殿下不敢打草惊蛇,只当全当不知,一直拖延,但孙璧以为已经暴露,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动手!可他还是棋差一招,被两位殿下察觉脱身。 能藏在山上的证据…… 秘密的山道吧,里面藏了孙璧的私兵、或是造反的本钱。 不仅仅如此,南陵本就是董之望的一言堂,孙璧和董之望在一条船上,他们要养私兵,要藏银子,不用这么小心翼翼藏到山道里。 可还是开了山道,是了,采矿!山里必定是有矿!” 卞大人越说越激动,拍着几子就站了起来,他连抽了好几口气,才想到这是蒋慕渊的地方,赶紧收敛着赔礼。 蒋慕渊没有计较他的失态,道:“听卞大人这么一说,我也觉得十分在理,先前对于孙璧和董之望造反前后的一些怪异之处,不由也茅塞顿开。 这两人造反真不简单,原来还有矿产牵扯其中,这一事要紧,我明日就送折子回京,禀告圣上这一可能。” 卞大人忙谦虚了几句,背过身抹了抹额头上因激动而泌出来的薄汗,心说小公爷果然看事情细致又周全,明明是自己亲身经历过的事儿,可他先前都没有想明白这一环一环的内情,今日叫小公爷点了几处关卡,他一下子就融会贯通了。 看得多、想得多,这都不是本事,能从每一件事情上,察觉到别人想不到的点,这才是真的厉害。 卞大人想,若不是蒋慕渊问了其中几处,他再去推测,恐怕直到打下了南陵,他们都不知道山里十之八九有矿。 这厢卞大人感叹蒋慕渊厉害,那厢蒋慕渊暗想卞大人合作。 开矿一事,蒋慕渊不方便直接跟余将军等人挑明,他只能来一步步引卞大人,而卞大人的思路也很好的跟着蒋慕渊转了,就这么把蒋慕渊需要的消息都给圆出来了。 当然,蒋慕渊最需要的不是开矿的消息,他要让卞大人等人一块,通过猜测矿产分部而推断孙睿、孙禛的落脚之处。 等孙睿自己冒出来,哪有蒋慕渊把主动权握在自己手上方便。 第八百一十一章 玩笑 卞大人还在琢磨孙璧开矿一事,他搓了搓手,道:“南陵私自开采矿脉,可见造反之心已久,但显然也没有做好起兵的准备,若不是孙璧做贼心虚,自认为叫两位殿下看出了端倪,他和董之望也不会匆匆忙忙就动手。 可这事儿说来也就怪了,按说他们私底下在做这等见不得光的事儿,先前朝廷来查办老郭婆时,他们应该配合,早些查完,早些安心。 偏偏董之望要硬拖着,拖成了现在这个局面,不应该啊……” 卞大人的这番推测极有道理,换作任何一个人,在自身羽翼未丰、准备不足的时候,都不会把马脚露出来。 刑部来查老郭婆,董之望不说合作吧,也没有必要拖后腿,让刑部的人在南陵境内待上那么久,时间越长,越容易出岔子。 还是说,老郭婆真的牵扯在南陵造反之中,且还是个要紧角色? 卞大人觉得未必,真若是那般要紧,董之望把老郭婆护起来,刑部还能找着人? 若是不要紧,扔出来做个替死鬼,也就结了。 蒋慕渊闻言,道:“卞大人的想法,也是我的想法。 可我们不是董之望,也许是他在南陵蛮横惯了,一定要下刑部的脸面也未必。 只是这其中也生出了另一个不解之谜——谁要杀老郭婆。 不可能是孙璧和董之望,老郭婆在押送途中死在南陵,朝廷不可能不严查,查了十之八九会出事,他们不会那么蠢。” 卞大人倒吸了一口气,拧眉道:“莫不是老郭婆买卖孩子的上线?既然老郭婆已经暴露了,等她供出孩子去向,不如先下手为强,只是那人也没有想到,收拾了一个老郭婆,竟然引出了孙璧造反。” 蒋慕渊浅浅笑了笑,他是知道答案的,动手的是孙睿,但这个答案,他无法给卞大人,卞大人也断断不会往孙睿身上猜。 这不是卞大人脑子不好使,而是身份使然,这是他的盲点。 让卞大人猜是孙睿在背后设计了这一切,比让他才孙睿害孙禛还难。 兄弟倾轧,真说起来,为了龙椅,一母同胞和异母兄弟,也有你死我活的,真到了圣上体弱之时,这些小心思算盘在朝臣之间必然打得风生水起,可南陵的事儿不一样。 孙璧和董之望行事如此隐秘,孙睿怎么会知道孙璧要造反呢…… 而且,孙睿还涉险其中。 虽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可以身为饵,还是太拼了。 卞大人咬着后槽牙来回思考,先前理顺这几个月发生的事情的激动已经退了大半,余下的是谨慎和担忧:“小公爷说要写折子进京禀报圣上,这事儿是不是也要尽快与大殿下、余将军通气?” “这是自然,”蒋慕渊点头,唤了惊雨进来,吩咐道,“你让袁二去请余将军,你去请大殿下,请他们来我帐中,说我有要事商量。” 惊雨颔首去了。 卞大人的眼皮子跳了跳,他一句都没有提及袁二,蒋慕渊却先提起来了…… 是继续装傻,还是说穿了? 卞大人正迟疑着,蒋慕渊压低了声音,笑着道:“大人应当认得我身边那高壮的汉子。” “小公爷……”卞大人笑得很尴尬,是顺着应下,还是坚决摇头说不认得,来彰显自己的“好眼色”,他真的很犹豫。 蒋慕渊笑得很随意,道:“他武艺不错,性子耿直,因而先前得罪过人,招惹了不大不小的案子,我顺手帮了一把,他感念恩情,知道我来了宜平,就赶来尽一份力。” 卞大人连声称是,不管真的假的,他就当真的就可以了。 可他猛点了一阵头,突然就品出些味道来,他牙酸不已。 这说辞听着真是耳熟,不就是他先前编造自己怎么出的南陵城的那一套嘛,而且是旧壶装旧酒,不换汤也不换药。 “小公爷您这是……”卞大人苦笑,沉吟了一番,道,“下官在刑部做事,生死之事看了很多,但还记得什么叫救命之恩。” 蒋慕渊往后靠坐着,视线落在油灯上,他眯了眯眼睛:“卞大人就没有想过,也许一切都在我的掌握之中?那夜黑衣人动手,为何好巧不巧就有人出手相救,也许是贼喊抓贼呢?” 一听这话,卞大人后脖颈全是白毛汗。 说起来,也不是毫无可能。 到南陵来查老郭婆,是蒋慕渊夫妻在裕门关获得的消息,若那夜截杀老郭婆是小公爷的人手,那袁二和五爷的救助也是安排好的。 等两位殿下来了南陵,五爷一直在南陵城中,他若是使了手段让孙璧以为暴露了,匆忙动手…… 卞大人越想越尴尬,偏“罪魁祸首”就坐在他跟前,还心宽地与他谈论这计策的可能,这叫什么事儿啊! 算计他,再救他,那就不是救命之恩了…… 卞大人心慌归心慌,基本的思路还是有的,他摇了摇头:“小公爷,这等玩笑开不得。您从未来过南陵,您又怎么知道孙璧和董之望有反心?再者,您一直在北地……” 一南一北,路途太远了,哪怕样样安排妥当,可也有一句话,人算不如天算。 何况,蒋慕渊做什么要把孙璧逼反了? 明知道这位有反心,寻个什么“圣上生辰”、“皇太后万寿”让他进京便是,还没有万全准备的孙璧必然会顺从召请。 董之望亦然,叫他回京述职,他敢不回吗? 真的不回,直接起兵,那也比两位殿下在南陵下落不明要有利多了。 还是说,蒋慕渊投靠了其他殿下,要顺势让得宠又优秀的三殿下出不了南陵? 卞大人揉了揉腮帮子,这更是无稽之谈,臣子们也许壮着胆子要搏一个从龙之功,小公爷图什么啊? 小公爷有世袭的国公府,有个贵为长公主的母亲,妻子又是他一心要娶的,他已经到头了,总不能图那把椅子吧? 人这一生,做无数种选择,必然有其所图。 而只有所图之事比现在的收获更丰富,才会去拼一把。 卞大人不认为蒋慕渊会图龙椅,那他做这等事情就毫无必要,那他又怎么会以此设计? 让孙睿、孙禛深处险境,真出个差池,得不偿失。 第八百一十二章 得失 得与失,卞大人算得很清楚。 蒋慕渊能在圣上跟前得宠,能年纪轻轻就有如此功绩,不可能是个不会计算得失的。 连卞大人都算明白了,蒋慕渊能比他还糊涂? 虽然,五爷与袁二出现在南陵的确很巧,甚至说,他们决计不应该出现,一旦这消息传扬开了,有心之人,总能以此来编些事端。 世人不是谁都能算得清得失,有些是想不到,有些是不肯想,有些是揣着明白当糊涂、兴风作浪…… 这么一想,卞大人倒也知道蒋慕渊主动提起袁二的缘由了。 蒋慕渊并不像把事情曝光,这对他自身没有好处,反而有后患,道理上说得通,却耐不住有些人愣是不讲道理。 圣上即便讲理,可若是两位殿下此番有所损失,那状况又不一样了…… 卞大人自认看清楚了,笑了笑:“小公爷,下回还是不要开这等玩笑了,下官能分得清玩笑,保不准有人就分不清了。” 蒋慕渊也笑了,眉宇舒展,神色轻松,端着茶饮了一口。 外头传来袁二的声音,说是余将军来了。 卞大人听见了,心念一动,说得又轻又快:“先前大殿下也觉得袁二面善,下官说京城说大并不大,大抵见过。” 这是明晃晃的表态了。 哪怕蒋慕渊开玩笑诓他,卞大人也不会胡乱说穿,论得失,他一个刑部员外郎凑这份热闹做什么? 刑部做事也讲究一个证据,没凭没据的事儿,卞大人不想害蒋慕渊,也不想得罪他。 蒋慕渊放下茶盏,冲卞大人微微颔首,而后请余将军入内。 他就是喜欢卞大人这等明白人,也就是知道这一位理得顺,才会故意说那等“玩笑话”。 最坏的场面都摆给卞大人了,卞大人自己琢磨清楚,就再不会起疑是蒋慕渊贼喊捉贼,至于周五爷和袁二为何会出现,卞大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会往下细究,毕竟是救命又救命的恩情了。 余将军来了,很快,孙祈也来了。 大殿下一进大帐,见了卞大人,他眉头一挑。 蒋慕渊请几人到地图前,道:“我刚有些疑惑请了卞大人来解答,卞大人回忆起一些状况。” 卞大人忙道:“先前担惊受怕的,有些细节没有串起来想,这会儿放松下来,只觉得其中恐怕有些说法。” 当着孙祈和余将军的面,卞大人复述了之前的思路,尤其是孙禛爬崖壁那反常的举动,他着重说明。 孙祈一手抱胸,一手支着下巴,缓缓点头:“有道理,七弟是不比我们几个做哥哥的沉稳,但也不是五六岁的孩子了,他知道分寸,说他整日听唱曲,我还信了三五分,可说他好端端去爬崖壁,不可能。” 卞大人又接着往下说,等说到山道、开矿时,余将军和孙祈的脸色明显就变了,阴沉极了。 余将军道:“这事儿不能乱说的。” “他都敢起兵造反了,开私矿又算的了什么?”孙祈嗤笑一声,“卞大人说得极有道理,造反是那么好造的?没有粮草没有兵器,他们拿什么养兵、凭什么造反?孙璧想当皇帝,只能去戏台上过瘾。” “这山里的矿脉恐怕还不少,”蒋慕渊看了眼地图,“就是不知道几个入口,几处通风,多少人手开采,又开了多少年。” 孙祈看向卞大人,道:“你在南陵数月,可有注意到一些不寻常的地方?” 卞大人讪讪:“殿下,下官不懂矿脉……” 蒋慕渊接了话过去,指着南陵城附近,道:“郡王府差不多在这个位子,背后靠山,七殿下爬此崖壁,应当是这处崖壁就有入口或是通风口,从山脉走势,这一条恐怕都是矿,或者与矿脉相连,孙璧就是弄了个方便脱身的密道。” 余将军思路敏捷,以南陵城为中心划了一个圈:“七殿下伤重,他们走不远,应该就在这个范围内,去掉矿脉……” 同样的推算方法,只因余将军掌握的矿脉位置不及袁二多,划出来的孙睿、孙禛的藏身范围,也就比袁二划得要大。 这是必然的,蒋慕渊不能全盘托出,但好歹,这个范围比先前的整个南陵寻人已经有进展多了。 孙祈沉声道:“还是要打过去,这位置离南陵太近,离宜平又远,若不是一路打下几座城池隘口,救不出三弟和七弟。” 如何打、何时打,之前倒是商议了不少。 蒋慕渊道:“我先写折子送回京中,出兵还是照商议好的来。” 写折子说难不难,说容易也不容易。 孙祈看过很多折子,有些一目了然,有些看得他脑壳痛,他不得不承认父皇说得对,蒋慕渊写折子极有一套。 他也就不抢这活儿了,他写折子不及蒋慕渊,何必送回去让孙宣看呢。 就是不知道在京里的孙宣,推行效仿前朝的那一套进展得如何了。 孙祈抿了抿唇,他虽不上战场,但南陵这儿还是要打出些名堂来,他不能输给孙宣。 折子快马加鞭、连夜送往京中,而山中破庙,此时气氛颇有些沉。 连日的大雨眼看着要止了。 这对孙睿而言不是好事。 他们能在离南陵城不过一日路程的地方站稳脚跟,就是因为此处山势险峻,附近又无矿脉入口与通风口,孙璧和董之望就算猜到他们在这一带,也拿他们没有办法。 可一旦雨止,山路易行了,这两人恐怕就要派兵士来捉拿他们了。 朝廷大军南压,孙璧当然希望多一层保障。 大军巡山、一处处翻找,迟早会被翻出来,而双拳难敌四手,只要孙璧的人多,孙睿带的这些人不够用。 只孙睿自己,此刻不会留在这儿,偏生孙禛伤重,真的一路颠簸就废了。 孙睿阴着脸,若到了必须抉择的时候,他当然以自保为先,孙禛废了也没有办法,但若是有可能,他断不想给孙禛一个痛快。 “先准备个缚辇。”孙睿交代道。 青川把缚辇送到孙禛跟前时,孙禛瞪大了眼睛:“哪里弄来的破东西!” 孙睿跟在后头踱进去,道:“你连破庙稻草都睡的,这缚辇怎么就睡不得了?” 第八百一十三章 憋屈 孙禛这几日脾气极大。 他是真的憋得慌了。 出身帝皇家,母妃受圣宠,孙禛在兄弟之间,自然也就颇受看重,从小到大,有什么事儿都有孙睿操心着,他这个弟弟当的是自在、逍遥、万事不用费心。 这两年岁数长了些,性子不似儿时骄纵,也有了少许踏实,就算虞贵妃又添了一个儿子,孙禛和幼弟岁数差距太大,连母妃多护着孙奕,他也没有半点吃味。 十几岁、眼看着过几年都要成亲的半大小子,去跟个奶娃娃较劲,这不是天大的笑话嘛。 至于孙睿近两年阴沉又严厉,孙禛也只当是兄长风范,颇为老实。 可这些老实都是建立在吃喝不愁、乐子丰富的基础上的。 孙禛这些年就没有为如何消遣而费过心,现在可好,别说是乐子,吃喝都不顺心了。 荒郊野外,他们都躲难,又是雨季,人手不足之下,保证不饿肚子就已经不错了,偶尔得那么一两样野味塞塞牙,跟好吃好喝一点关系都没有。 道理知道归知道,真处在这么一个环境里,孙禛哪里能够平常心度日? 是了,他还伤着,断胳膊断腿的,半夜里痛起来,额头上直冒汗,他只能硬忍着,在这潮湿又炎热的南陵山林之中,他只觉得自己都要长白毛了。 他整日骂孙璧、骂董之望,思念京中的父皇、母妃,对孙睿虽有那么些怨言,可他真不敢直接顶孙睿。 要是他孙禛自己的亲随内侍还在,他也有个撒气的人,可现今看顾他的是青川,同样是亲随,可青川是长年累月跟着孙睿的,孙禛喝斥两句已经顶天了,真毫无道理地发了狠去骂,孙睿肯定会教训他。 无处宣泄,又动弹不得,吃喝都不顺心,孙禛整个人都憋着气,看哪个都不顺,跟个炮仗似的,见着那缚辇,像是见着了火星子,眼瞅着就要炸开了。 哪怕是孙睿进来了,孙禛都没有压住火气,反而气血上头:“皇兄试试着缚辇睡不睡得!” 孙禛的语气冲动又激烈,使得青川都不住打量了他几眼,在青川的记忆里,孙禛似乎很少这么与孙睿说话,真要追寻起来,大抵也就是在他六七岁的小时候,小娃儿不懂事、闹脾气时口不择言,事情过了也就过了。 孙睿听了,脸上没有半点不高兴,反而还轻轻笑了声:“我没有断胳膊断腿,我睡缚辇做什么?外头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转晴了,若是孙璧的人找来,你不肯躺着缚辇,我也就只能……” “只能什么?”孙禛凸着眼睛问道。 “把你捆到缚辇上带走,”孙睿道,“总不能把你扔在这儿吧?” 一拳头生生打在了棉花上,孙禛泄气了。 如今局面,孙禛怪不到孙睿头上,毕竟行动不便的那个人的确是他自己,是他拖后腿。 他的日子难捱,孙睿的日子就好过吗? 都是锦衣玉食长大的,躲在这破庙里,他不自在、孙睿肯定也不自在…… 孙禛的这些思量,孙睿当然不知道,他若是知道了,也只会嗤之以鼻。 孙睿这些时日过得比孙禛舒服多了,他安排的对付老郭婆的人手,早早就抵达了南陵,自然也准备了不少粮食,这些人身手不错,野味说不上天天有,但比起他五六天才给孙禛吃口野鸡,他的吃喝委实不错。 再怎么比,也比天牢里好上千倍万倍。 孙睿见孙禛老实了,示意青川看着他,自己走出来寻了人问话。 前些天派出去探路的人手回来了,确定了路线了几处落脚点,孙睿打算循序着往北边行进。 局势此一时彼一时,朝廷进攻猛烈,孙璧和董之望是顾不上他们,但若是打得太凶,迟早狗急跳墙,挖地三尺也要把孙睿和孙禛翻出来,那时候再走,就来不及了。 真出发的时候,孙禛没让人捆,配合着挪到了缚辇上。 孙睿没有想拿这事儿折腾孙禛,可缚辇不可能不颠簸,两头的人抬得再小心,孙禛依旧不舒服。 也亏得这些时日他一直养着,年纪轻恢复快,不像刚摔下来时,碰一下都痛。 孙睿要给孙禛唱戏,安置在破庙另一侧的人手都撤走了,探路的探路,安置的安置,他们一行就七八个人,还牵着三匹在山林里撒不开腿的马。 孙禛被颠得难受,只能扯东扯西地转移心思:“这几匹马看着比我都精神。” “漫山遍野最不缺的就是草料,”孙睿道,“它们吃草就能跑,你行吗?你吃肉都长不了几两肉!还没到杀马充饥的时候,你少打他们主意。” 孙禛撇嘴,他真没有想着要杀马,正如孙睿所言,还远不到那一步。 他只是觉得糟心,他们一行人来南陵时,不说阵仗庞大,但也算有模有样,哪里跟现在似的,寒碜! 这一次落脚的是个破旧的道观,哪怕残垣断壁,也能看出当年香火鼎盛模样。 孙禛仰着脑袋看损坏过半的雕像,啧了两声:“受再多供奉,也就是这么个下场。” 孙睿听见了,轻哼了声,他觉得孙禛这话有些意思,但也知道,孙禛就是随口一说,根本没有多想。 他出去转了一圈,又重新回到破旧的殿内,席地坐下,道:“我去后殿看了看,这里山势风水极好,也难怪当年能有如此规模。” “风水好?”孙禛挑眉,“那怎么就败了?” “谁知道呢,”孙睿缓缓道,“许是传承了数代,观中道士却一代不如一代了。” 孙禛对此兴趣不大,反倒是肚子咕噜噜叫,只等着青川备好饭菜送来。 翌日再出发时,孙禛刚好看见那瘫在墙角的破匾额,上头写着“全安”,似是道观的名字。 青川见他在看,道:“昨儿瞧见碑志了,说是淳华年间一位道长云游此地建的道观。” “那不是开朝年间?还挺古久的,”孙禛不由多看了那匾额两眼,“何时败落?” “碑志是香火最盛时立的,还没有败呢。”青川答道。 孙禛闻言,也就不问了。 第八百一十四章 震怒 孙睿带着孙禛穿山越岭往北行的时候,蒋慕渊也在不断推算着这两位殿下的下落。 先前根据袁二带来的消息,蒋慕渊对他们的落脚处有大致的判断,但随着日子推进、战局发展,蒋慕渊也清楚孙睿不会一直停在原地。 先前是碍于孙禛的伤势和南陵连绵的雨季,如今雨止天晴,根据南陵当地老人观天象,之后小半个月也多是晴天,孙睿必然会动。 站在悬挂的地图前,蒋慕渊一边思考,一边时不时与余将军及其手下将领商议。 余将军的神色一样凝重。 这些时日的进攻,的确取得了一些成效,朝廷的兵势不断前压,不止是几座小镇,南陵的几座与宜平地界不远的城池也陆续挂上了白旗,重新归到朝廷治下,不再听命孙璧和董之望。 按说,这样的进展并不算慢,甚至写在战报上,也是将领们领兵有方,可迟迟未有孙睿和孙禛的下落,就成了大伙儿心头的一根刺。 攻克南陵,花费三月还是半年,区别不大,若是两位殿下出任何意外,那就无法对圣上交代了。 众人心里都有数,排兵布阵也是以尽快打开豁口为目的,只是一日没有消息,就一日不能松口气。 即便是有着自己小算盘的孙祈,也要时不时摆出关心来。 “我们迟迟没有三弟、七弟的讯息,父皇想必很是担忧。”孙祈低声道。 几人亦低声附和,内心里长叹一口气。 可他们还是想少了,御书房里的圣上,岂止是担忧,他简直是气坏了。 蒋慕渊从宜平快马加鞭送回京的折子,快速通过了文英殿,由孙宣亲自交到了圣上手中。 圣上打开看了一眼,扬手就把折子摔在了大案上,啪的一声,惊得一众内侍纷纷跪下。 孙宣也被吓了一跳,缩了缩脖子,虽没有跪下,但也站直了身子、垂着头不敢说话。 圣上胸口重重起伏,阴着脸道:“折子你可看了?” 孙宣不敢撒谎,便道:“路上匆匆扫了两眼,只看到孙璧极有可能是私采矿脉,他造反也是仰仗着南陵的矿山,三皇兄与七弟的下落还在寻找……” 圣上缓了缓气,重新把折子拿起来,从头到尾认真读了一遍,再让韩公公把折子交给孙宣细读。 “好一个孙璧!好一个董之望!”圣上强压着火气,道,“朕的国库捉襟见肘,他们却胆敢霸占了南陵矿脉!孙璧在南陵多少年了,他开了多少矿?他的父亲呢?朕的父皇口中敦厚、良善、本分、诚恳的兄弟,开矿到底有没有他的份!” 南陵王已经故去多年,活着的时候名声极好,没有真凭实据,除了皇太后与圣上,谁也不能说他一个字的不好。 孙宣亦不好接圣上这话,便道:“刑部那员外郎也是命大,两次都侥幸逃出来,由他证实,七弟果真是受了重伤,这些日子颠簸,着实让人担心他的伤情。” 提起孙禛,圣上的眼底闪过一丝怒意,咬牙切齿道:“孙璧采朕的矿,害朕的儿子!” 如此明显的恨意让孙宣不由打了个寒颤。 “你让人告诉祈儿和阿渊,打、给朕狠狠地打!”圣上说完,还未等孙宣反应,他又大手一挥,自个儿提了笔,刷刷写了手谕,来不及等它干,便交给了孙宣。 孙宣退出了御书房,走开了好远一段,圣上震怒带来的压抑才从他心头慢慢散开。 他仰起头,眯着眼看了眼被云层挡在后头、只露出了一个角落的太阳,深深舒了一口气。 他闷闷想着,圣上宠信虞贵妃,对孙禛自然也偏爱,如此愤怒也是人之常情。 这也就是孙禛受伤了,若是孙睿重伤,孙宣都不能想象父皇会气愤成什么样子。 孙宣往前又走了一段,身后传来脚步声,他驻足回头一看,原是韩公公追了出来。 韩公公匀了匀气,道:“圣上的意思,殿下先前提到的让封王、总督、将军们送子嗣进京一事,还是要加紧办才好。” 孙宣眼睛一亮,应了。 等韩公公转头走了,孙宣紧紧握了握拳,他的这番提议固然是揣摩着圣上的心思,可在实际探讨、预备之中,也确实受到了一些阻力,朝中大臣、甚至是文英殿内,亦有对此斟酌的意见,劝圣上三思而行的。 今日得了圣上这句话,可见他的父皇是认同他的想法的。 孙禛的伤势坐实了,自是有人欢喜有人忧。 对刘婕妤等人而言,窃喜之余,也会暗暗遗憾伤重的不是孙睿,而虞贵妃宫中,正是愁云密布,她近来一直抱恙,此刻知道孙禛从高高的山崖上摔下来、摔得断手断脚、半边身子都动弹不得了,眼前一黑,当即就厥过去了。 身边伺候的人匆匆忙忙请了太医,也不敢瞒着,往谢皇后跟前报,谢皇后收了信,转头也往慈心宫里报了一声。 皇太后的眉头紧紧皱了皱。 顾云锦和寿安都在她身边,见状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 迈入七月,各家少不得准备七夕与中元。 寿安原还喜欢七夕乞巧逛园子,今年南边打仗,宫里气氛沉沉,她自然也把乐子都放下了,且临近中元,方氏已经搬去湖心观小住了,她便与顾云锦一道,隔天来慈心宫陪皇太后听燕清道长讲道。 皇太后安排珠娘去探望虞贵妃,自己按着眉心闭目沉默了会儿。 到底是嫡亲的孙儿,听说孙禛重伤,皇太后岂会不心疼? 与虞贵妃和睦也好,不和也罢,对孙儿的感情都是真切的,再者,皇太后也不至于心狠到此时此刻都要苛责虞贵妃。 燕清道长抿了一口茶,不疾不徐道:“皇太后,生老病死,都是命里有数的。” 如此浅显道理,在座的自是清楚。 寿安瞧瞧看了眼皇太后,柔声道:“这话旁人说来都不奇怪,由真人说出来,总觉得……” “可不是?”顾云锦接了话过去,笑道,“道家求长生呢。” 燕清道长摸了摸胡子,叹道:“夫人与郡主又拿贫道消遣了。” 皇太后笑出了声。 第八百一十五章 一锅粥 沉闷的气氛一下子散了不少,皇太后笑了,向嬷嬷等人也就放松下来。 皇太后性情开朗,慈心宫里多笑颜,一旦沉下来了,人人都不习惯。 向嬷嬷给皇太后添了茶,心说果真是郡主和夫人贴皇太后的心,几句话就让皇太后高兴些了。 燕清道长也清楚顾云锦和寿安郡主的用意,说了几句玩笑话,又道:“贫道跟着师父学道起,师父就教过,求长生,却不能贪恋长生,一味贪恋,只会入魔。” 皇太后品着这句话,缓缓点了点头:“真人说得对。” 话题又回到了先前,燕清道长讲道,颇有一番本事,他又多年云游四方,见多识广,皇太后很喜欢听他说。 顾云锦一面听,一面在心里琢磨。 前世时,京中并未有那么一号人物,是他当日大放厥词被圣上赶出京畿之后并未扬名京城,以至于顾云锦不曾听说,还是他从未出现过? 顾云锦想,她倒是不曾向蒋慕渊打听过这事儿,回头还是问问为好。 珠娘从虞贵妃宫中探望,回来时带来一个新消息,顾云宴、顾云熙和段保戚一块抵京,这会儿正在御书房回话。 顾云锦喜道:“我大哥、四哥回来了?” 珠娘笑道:“是,顾将军兄弟是回京来谢恩的。” 一声“顾将军”让顾云锦有一瞬的愣怔,她眨了眨眼睛,才反应过来说的是顾云宴,心头泛起一丝酸意、带着无数感慨,她重新挂起了笑容。 是了,叔伯们都不在了,如今是他们云字辈扛起了镇北将军的荣耀。 皇太后轻轻拍了拍顾云锦的手,道:“一会儿你早些回去,也好去你娘家那儿说说话,顾家孩子多,走时让珠娘给你备些点心。” 顾云锦谢了恩。 御书房里,圣上的心情看着也比先前好了许多。 顾云宴受封将军印,进宫谢恩,也带来了不少北境的新消息。 北境城池、关隘的修缮都在按部就班的进行,相较于北境的有条不紊,草原上可谓是一团乱。 那夜的奇袭,不止让安苏汗死了三个儿子,更让北狄乱作了一锅粥。 安苏汗原就身体不适,突闻噩耗,气得吐血三升,重病了一场,听说人都瘦得脱相了。 他余下的几个儿子想吞噬死去的兄弟们的势力,而阿独木、阿图步等人的儿子又想守住父亲留下来的东西,自家人勾心斗角,顾云康在草原上潜伏的那些日子没少做事,哪怕此刻功成身退,他也留下了火星子。 这一家子彼此猜忌——到底是谁在背后下黑手,让顾家一路杀到了草原上。 若安苏汗身体康健,还能稳定人心,可他自己都半只脚进了棺材里。 子孙之间的斗争已经是雪上加霜,最要命的,是安苏汗本就是一个多疑之人,他怀疑其他的儿子,怀疑其他的部落,他的疑心病让他的健康更堪忧。 如此状况下,几十年间被安苏汗武力统一的草原各部落也都有了各自的心思,虚以委蛇,妄图取代安苏汗和他的儿孙,做草原上新的霸王。 顾家给与草原的那一击,绝不是简单的元气大伤,此刻看来,更是釜底抽薪。 顾云宴沉稳,叙述这些时用词颇为慎重,也不想过分夸大功绩,可落在圣上耳中,依旧颇为中听。 圣上为南陵操心好些日子了,北狄的状况让他颇为振奋,连带着看顾云宴兄弟都无比顺眼。 真真是江山人才辈出! 他去岁召见过顾云宴与顾云熙,彼时只觉得年轻人精神不错,此刻再看,眉宇之间英姿勃发。 “云锦是朕的外甥媳妇,你们两个也就像是朕的外甥一般,”圣上顿了顿,沉声道,“虽然北狄短时间内恐无力南下,但北境不能放松警惕,朕把将军印交给了你,朝廷从未有过如你一般年轻的边关守将,你千万不要辜负了朕,也要对得起你列祖列宗的英名。” 待顾云宴和顾云熙谢了恩,圣上又看向段保戚。 彼时他号召年轻一代的勋贵奔赴战场,段保戚是其中身份最高的一个,不说段保戚在北境杀了多少狄人,只“听圣命”这一点,就让圣上对他颇为满意。 圣上勉励了段保戚一番,便让他们三人回去休整。 三人一块出宫,宫门外,顾云锦在马车里等着她的两个哥哥。 彼此见了礼,顾云锦低声道:“谢恩可一切顺畅?我听说今日小公爷折子进京,七殿下伤重,圣上在御书房里发了好大一通脾气。” 段保戚还不曾走远,隐约听见几个词,便顿了脚步又转回来,道:“七殿下伤重?南陵战局如何?” 顾云锦简单说了知道的消息。 段保戚拧了拧眉,道了谢,先行一步回府了。 宫门外,顾家兄妹也没有再说什么,等回到顾家,顾云熙才与顾云锦提了一句,段保戚想去宜平。 段保戚当日一意到裕门关投军,也是不想年纪轻轻就碌碌无为,如今北境战事了解,短时间内也不大可能再起战事,便想回京再做打算。 而这打算,最有可能的还是去宜平打南陵。 三人回京路上也深谈过几次,即便南边不打仗,段保戚只作游历,也比在京中度日有益。 若不是顾家要守着北地,顾云熙也想天南地北地去看看,开了眼界,增长阅历。 顾云宴笑着听弟弟妹妹们说话,三人还不及走到长房,远远的就见几个孩子风一样地冲了过来。 丰哥儿大笑着扑上来,被顾云宴一把抱了起来。 另几个年纪小,跑得摇摇晃晃,人倒是没摔着,但也落后不少,只栋哥儿冲到了近前,抬头看着叔伯。 顾云熙想了不想,把小侄儿一把捞了起来,在手上掂了掂,乐道:“我们栋哥儿长个头了,也重了不少!” 栋哥儿咧着嘴笑了。 后头几个小的,叫他们兄弟左手一个、右手一个,脖子后头在架一个,也都齐全了,单氏她们迎出来,脸上也都带着笑。 笑容之中,自有感慨与心酸,亦有满满牵挂,却也都尽在不言中。 第八百一十六章 振奋 一行人回屋里坐下,顾云宴道:“这次回京,一来谢恩,二来也是想接母亲与孩子们回北地。” 接下将军印,顾云宴不能如先前顾致沅还在时一般、陪同母亲妻儿住在京中,他要把北境抗在肩上。 同时,他自知年轻,勇气、热血虽不缺,但经验还是少了些,北地的重建需要兄弟们齐心协力,除了在京中多年的四房,他们长房当然要回到故土去。 单氏看了顾云锦一眼,微微摇了摇头,道:“原是早打算启程回去的,可小公爷离京前给我们透了消息,怕是走不得。” 顾云熙一愣,搁下茶盏抬起头来:“走不得?” 顾云锦接了话,把孙宣建议一事说了。 顾云宴和顾云熙的神色不由凝重。 君命如山,虽说诏书还没有下,但蒋慕渊透了信,可见是八九不离十。 顾家不可能逆命而为,可把女眷、老幼都留在京中,又实在是舍不得。 顾云熙道:“只是子嗣进京,并没有说是全家老小都留京……” 单氏低声道:“话是这么说,可别家是进京,我们是已经在京城了却往北地去,云宴刚受封,此刻还是稳当为好,再说了,留谁、不留谁?” 这还是说得浅的。 顾家遭遇去年那一场战事,伤亡太重了,这一群稚子,大半父母皆亡。 府里倒不是养不过来,将门养孩子算不得精细,反而随性,姐儿们能都扔去校场泥沙里打滚,何况哥儿? 可以说,摔打着摔打着就长大了。 只是,这指的是一道在边关的状况,若是一半留下、一半带走,搁谁都不放心。 葛氏、朱氏都有亲儿,让她们留下亲生的,把侄儿、外甥养在身边,哪个母亲对此会毫无怨言? 可带上长房的孩子,把二房、三房的遗孤留下…… 一则心里过不去,会觉得亏欠了战死的兄弟妯娌,二来,外头百姓会如何看待,御书房里又会如何想? 圣上让边关将军送子嗣进京,说穿了就是“质子”,在滔天权势跟前,亲生骨肉的生死都有人毫不顾忌,顾家留下的侄儿外甥,越发显得轻飘飘的。 顾家当然没有二心,却也不能在此时此刻如此挑战圣上的耐心。 先前的北地失守,其中内情,自家人心里都清楚。 君命一下,老实些也就算了,真要去争那一个两个,万一旧账再翻起来,那是真要了命了。 葛氏也劝道:“这几年先如此,过几年再看状况求恩典也不迟。至于北地那儿,云映跟着回去,她这些日子跟着母亲学习中馈,把家管起来可不在话下。” 虽说内心里有不忿,有无奈,但此事眼前并没有妥善解决的法子,既然没有选择,顾云宴和顾云熙交换了一个眼神,也就不再多说了。 抱怨,除了一家人都难过之外,没有任何用处。 为了缓和气氛,顾云宴说了些北狄如今的状况来振奋。 自家说话,不似在御书房,他描述战果时不用小心翼翼斟酌用词,也就豪爽许多。 顾家上下,与狄人是几代人、几百年的仇恨,嫁进来的女眷大部分也都是北境出身,恨狄人恨得牙痒痒,此刻听狄人的落败惨状,不由心绪翻腾。 丫鬟、婆子们亦然,屋子里伺候的都听得连呼吸都要忘了,院子里伺候的都凑到了窗边门边、竖着耳朵来听,不进院子的,就站在院外,长着脖子往里头张望。 单氏看在眼中,大手一挥,道:“把帘子掀开、窗都支起来,都到院子里来听。” 欢呼声一片。 至于进不得内院的家将、仆从,早就把跟着顾云宴、顾云熙回来的小子们围起来,东一句、西一句打听去了。 顾云宴见状,抬高了声音,说那夜奇袭,说草原如今的乱像,听得大伙儿又是兴奋鼓掌,又是眼眶通红。 在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有与狄人搏过命的血亲、友人,也有不少人,接受了亲人死在那夜大火里、尸骨无存,各种滋味萦绕在心尖,也不知道是哪个先哭了一声,引得众人都擦着泪。 胜利的欢喜是真的,但悲痛也是真的。 朱氏紧紧握着顾云锦的手,哑着声音,颤着道:“没有白死,我父母兄嫂,泉下有知,也会振臂欢呼。” 顾云锦回握住朱氏的手,颔首道:“可不是。” 夏天的白日长,干脆早早开席,以酒敬天地、敬英烈、敬故人,顾云锦原想着饮三盏便回国公府去,长公主先使人来给她递话,说兄妹难得相聚,让她夜里歇在西林胡同。 顾云锦承了长公主的好意,陪着嫂嫂们说话。 单氏与徐氏坐在一块,她其实喝得不多,却罕见的有了醉意,一会儿笑一会儿哭的,顾云锦很少见她如此失态。 “我多喜欢热闹的人呐,原本,风风光光嫁了云思、云锦,还有好几个排着号呢,嫁出去、娶进来,喜事一桩接一桩,”单氏握着酒盏,叹道,“可现在缺了那么多,心里空落落的……” 酒后的心里话,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只能让单氏自己排解。 徐氏听了一会儿,温温柔柔道:“大嫂可莫要醉了,明儿还要与云宴、云熙去太师府抱抱外甥女。” 提起顾云思的女儿,单氏笑得眼睛都眯成了缝。 姐儿已经满月了,但顾云思还没有出月子。 她生产时出了状况,虽然乌太医和医婆处置得当,并未伤到身子,可傅家上下说什么都要她多休养些日子。 单氏去看了两次,次次回来都说,傅家把云思照顾得比她这个亲娘想得都周全。 不止云思安养得当,姐儿也养得极好,新生儿皱巴巴的样子已经不见了,这会儿是个白嫩漂亮的小娃儿,眼睛一睁开来,黑亮黑亮的,好看极了。 “明儿把胜果都告诉云思,让她也高兴高兴。”单氏点头道。 当然,对此感到振奋的不止是顾家人,还有京中百姓。 京中关心南陵战事,整日里议论纷纷的,传回来的消息有好有坏,为了安稳人心,朝廷很快就把北狄的消息传扬开了。 第八百一十七章 胆儿最肥 京畿一带远离战火,北境也好、南陵也罢,他处打得再凶,硝烟也波及不到京师。 可事实上,京城的百姓也是最喜欢讨论战事的,哪怕不在眼皮子底下,朝廷的有一处疆土处在战火之中,都能叫百姓们茶余饭后议论不休。 尤其是此番南陵的战事,起因是那几个被人贩子抱走的孩子,后来陈虎子被寻了回来,多少人都来瞧个热闹,等刑部官员往南陵去调查,那郭婆子人没有出南陵就被截杀在半途上,刑部官员都死了好几个,消息一阵一阵的,几个月下来,大伙儿的话题就没有从南陵挪开过。 到最后,孙璧造反了,孙睿和孙禛下落不明,叫这口本就烧得滚烫的油锅跟倒了一桶水进去似的,噼里啪啦炸得都要把屋顶都掀开了。 前线的战事虽是有条不紊的推进,但一日没有镇压、一日寻不到孙睿和孙禛,一日不清楚那些被拐卖的孩子到底去了哪里,这事儿就不算过去,只会继续搅得人心惶惶。 尤其是,朝廷的国库虚空,后继乏力,长期下去,矛盾势必激烈。 因此,北狄那边的新消息在此时此刻就显得尤为有利了。 南陵再是拉锯,起码朝廷对北狄的战事是大获全胜的,而且是彻彻底底的胜利,北狄如今别说还手了,他们自顾不暇、安苏汗的儿子、孙子、其他部落的首领,眼瞅着就要打起来了…… 这样的喜讯,能振奋人心,也能缓解局面。 圣上示意大肆宣扬,那消息传得就跟长了翅膀一样,不止是东街、富丰街,整座京师都在讨论。 北狄越惨,大伙儿也就越高兴,世仇喊了那么多年,即便京里人不像北境出身的百姓一样接触过北狄人,流过血流过泪,但依旧热血沸腾。 “打得好啊!叫那群蛮夷鞑子知道,我们汉人不是他们可以欺负的!去年敢夜袭我们的土地、火烧我们的城池,我们如今一样给他烧回去!烧得他安苏汗临死都不安生!” “都说好事成双,我看,南边的好消息不远了!” “可不是!” “不过,顾家那长子年纪轻了些吧?也不知道接了将军印,能不能守得下疆土。” “英雄出少年,他们兄弟之前来素香楼时我瞧见过,俊气正气都不缺,我看着行!” “奇袭北狄也是他们兄弟一道去的,敢打、能打,没有坠了他们顾家先烈的名号。” 大堂里你一言我一语的,说得热闹非凡。 楼上雅间,段保戚拿着酒壶,给孙恪、程晋之添了酒,又给自己添了一盏。 自程晋之随肃宁伯班师回朝,也有些时日没有见着段保戚了,两人在边关时熟悉许多,他问起段保戚之后的安排时也很随意。 孙恪倒是一直在打量段保戚。 不得不说,如今的成世子与他的印象相去甚远。 前后算起来,其实就是半年多,看来,边关战场是真的磨砺人。 孙恪端起酒盏来抿了一口,道:“前事归前事,你也别总惦记着要赔礼,从头到尾你都是不赞同令妹的行事,只是没管住、也管不好罢了。” 段保戚一怔,刚要开口,又被孙恪阻了。 “谁家没有几个行事出格的兄弟姐妹?”孙恪笑了起来,“在我们孙家,我父王、我皇伯父,成天恨不能拎着我耳朵骂我不成事,也没见几位殿下、阿渊他们为了我、四处给人赔礼不是?” 这话理歪,偏孙恪说得坦荡,段保戚都不知道要拿什么话回他。 孙恪大笑:“我十月成亲,席间就不给你们成国公府的女眷留座了,可你要来,那些臭小子早就盘算着要灌醉我,你替我挡酒,把他们喝趴下了就行了。” 小王爷的话说到了这个份上,段保戚还执着于赔礼、致歉,那就不合适了。 他在军中也待了些日子,同袍们相处直来直去,少了京中纨绔子弟们那说一句藏三句的试探,使得段保戚也爽快许多。 “我酒量一般,但一定尽力。”段保戚道。 话说到这儿,前事算是平了。 程晋之与段保戚说起了南边战火,他也想过去打南陵,南陵是余将军坐镇,在其他将军麾下自然会与他先前跟着肃宁伯时不同,但这对程晋之而言是一种历练。 “阿渊以前就与我说过,南陵与北境从地形到气候全然不同,战法策略也要因地适宜,”程晋之叹道,“余将军在南边多年,颇有心得,跟着他能学不少东西,可惜,我不能去。” 程晋之与林琬的好日子也近了,前些日子,两家定了婚期,就在这个九月。 一来,林琬的岁数不算小了,两家知根知底,欢欢喜喜的嫁娶,没有必要再往后拖。 二来,避开孙恪娶亲的日子。 亲王世子娶正妃,规制不是伯府能比的,也不敢比,林家想嫁女嫁得热闹些,还是避开日子来得方便。 孙恪听程晋之和段保戚说了一会儿,又分心去听楼下大堂状况,勾着唇笑了笑。 不得不说,蒋慕渊当时破釜沉舟、赶在圣上传召之前奇袭北狄,险是险,但收益也足够大。 今时今日,朝廷安稳人心,大力宣扬这场胜利,百姓们对顾家兄弟们自然也就夸了又夸,如此一来,谁再怀疑去岁北地城失守与顾家通敌有关,当场就会被唾沫星子淹死。 这也表示着,圣上接受顾家的功绩,先前将军印的归属拖得虽久,但既然交到了顾云宴手中,那就是稳当了。 狄人已经自顾不暇、无力南下,之后数年,只要北境没有内乱,将军印就不会再起波折。 时间累积,顾云宴会褪去年轻的戳子,步入中年,到了那个时候,谁又能以如今的不足再去质疑他呢? 扇柄轻轻敲了敲椅子扶手,孙恪暗暗想,宁国公看着是个极其沉稳之人,怎么阿渊的胆子就这么大呢,莫非是随了他们老孙家? 说起来,孙家胆子是不小,现如今,胆儿最肥的那个叫孙璧。 啧啧! 第八百一十八章 救兵 孙恪的这些想法,孙璧自然是不知道的,倘若是知道了,也只会冷哼三声。 敢私开铁矿,敢起兵造反,孙璧的胆子当然不小,甚至他曾经也以为自己是个狠人,但现在,孙璧自问比不过孙睿。 他的那个侄儿,才是真的胆大又狠绝。 别人不知道孙禛为什么会去爬崖壁、又是怎么摔下来的,孙璧一清二楚。 没错,孙璧是给孙禛挖了坑,也是管家一步一步让孙禛的脚踩在了那块打磨过的石块上,造成了孙禛的失足,但孙睿也功不可没。 孙睿不仅害了孙禛,还把孙禛彻彻底底蒙在鼓里,若不是孙璧也在局中,他一样会被蒙过去,这份阴毒,孙璧叹为观止。 若非阵营绝无可能相同,孙璧真想坐下来与这个侄儿秉烛夜谈一番。 当然,第一步是先把孙睿和孙禛找出来。 孙璧在南陵多年,对这里的气候了如指掌,眼看着雨要歇了,便出动人手去寻找。 只是他还是迟了一步,他和董之望的人找到那处破庙的时候,孙睿兄弟早就离开了,只留下几处生活过的痕迹。 董之望亲自去看了破庙,一脚踩在烧焦的木炭上:“他们倒是会找地方!” 南陵的雨季太难行了,山林也太大了,哪怕孙璧和董之望推断出了孙睿等人大致的落脚处,在前阵子的雨势之中,也无法把这些地方一寸一寸翻过来。 而且,南陵是他们的南陵,谁舍得放火烧山呐。 董之望下令继续追,只要孙睿还没有出南陵,就要把人追回来,孙睿还带着个受伤的孙禛,速度一定不快。 可追查还没有追出结果来,前线失利的战报却不时传回来,朝廷大军步步紧逼,与宜平相接的土地陆陆续续落到朝廷手中,董之望憋着一口气,就想拿孙睿和孙禛出气了。 又是一座城池失守,董之望砸了砚台,却不得不抓紧时间调兵遣将。 与此同时,顾云齐带领着士兵准备奇袭封口关。 封口关是通往南陵深处最重要的几座关隘之一,它是官道上的必经之路,若想不从它这儿过,少不得在山林里绕行十天半个月。 卞大人当时跟着周五爷离开南陵,也从此处经过,靠他那一双眼睛,掌握了不少消息。 蒋慕渊和余将军商讨过,为了让孙睿出南陵,势必需要打通一条路线,而封口关至关重要,此处畅通,孙睿他们能一路北行,若此处还在孙璧手中,孙睿就需要在山林里耗费更多的时间和精力。 同样的,朝廷想要搜寻两位殿下的下落,有这么一道隘口在手,进退都容易许多。 卞大人带回来的消息已经过去些时日了,顾云齐和袁二带着人手花费了些功夫,进一步摸清了此处状况。 封口关明日天明就要换防,前线城池的失守让董之望和孙璧很是不满,将加大此处的驻扎兵力,朝廷想要打下封口关,今夜是最好的机会。 夜已经深了,云层厚重,遮挡了月光,遥遥的,只能看到关口上点燃的营火,照着他们前行的方向。 顾云齐低声交代着身边人,道:“再过两刻钟就出发。” 话音才落,只听脚步声从远及近,传令兵匆忙过来,指着西侧道:“那边冒了浓烟,好像是林子起火了。” 顾云齐惊讶。 今夜,余将军与蒋慕渊并未安排其他进攻,好端端的,林子怎么会起火? 顾云齐调了一小队人去查看,探查的消息还没有传回来,前方的封口关却有了异动。 所有的营火都点亮了,烧红了半边天,关口大开,有人马进进出出。 袁二眯着眼睛看了会儿,低声道:“机不可失。” 顾云齐亦明白,此时动手是良机。 兵士们迅速前行,封口关近在眼前,火箭备好,正好点火上弦,传令兵冲了回来。 “他们在追人,好像是两位殿下!对方还调了封口关的人。” 顾云齐握紧了拳头,哪怕再是良机,攻下封口关也不及救援孙睿和孙禛要紧,他与袁二低声商量几句,下令道:“务必找到殿下们。” 山林里乱作一团。 前几日,孙睿就发现了追寻他们的人手,对方不似他带着个伤员,动作极快,想来不用几天就能追上他们。 也就是孙睿自己的人手也不少,分派出去搅乱了对方的追寻,但也仅仅是拖延而已。 董之望的人比孙睿设想的来得更快,当然,也是他们一行人比孙睿设想得走得更慢。 孙禛的伤不轻,缚辇走得再小心,依旧颠簸不止,孙禛起先还能忍得住,之后身子越来越痛,很难坚持。 孙睿是想给孙禛吃苦头,但也没打算把他颠废了,少不得走走停停,以至于追兵越来越近,今夜,终是追到了身后。 虽然还没有兵器交接,但人数差异过大,等天亮了,他们必然被搜出来。 孙禛灰心了,死死拽着孙睿的胳膊:“皇兄不会扔下我独自逃命吧?孙璧会不会杀了我?” 孙睿嗤了一声,他太了解孙禛了,孙禛怕死,但死了也一定要拖一个垫背的。 什么兄友弟恭,什么脱身一个是一个,除非脱身的那个是孙禛,否则根本不可能。 孙睿让人点燃了山林,在他看来,此时还不是山穷水尽,真到了要命的时候,他怎么会和孙禛一道去死呢。 喊杀声顺着风传来,兵器乒乓,呼吸之间有明显的血腥气,还有人声,一声声唤着“殿下”、“殿下”。 之前派出去阻拦追兵的人寻了过来,他抱着受伤的胳膊,急切道:“救兵到了!” 孙睿沉声问:“救兵?谁的人?” “打头的是顾六,我亲眼看到他了。” 孙睿颔首,道:“我们去寻他们。” 孙禛被浓烟呛了好几口,缓过气来道:“顾六?阿渊媳妇的娘家人?那就好、那就好。” 有救了,得救了…… 孙禛这么想着,可直到他厥过去,他的手依旧紧紧拽着孙睿的胳膊,没有半点放松。 第八百一十九章 自家兄弟 孙禛做了一个梦。 林子里的烟越来越浓,他甚至看不见所谓的救兵,远处那影影绰绰的,更像是追兵。 喊杀声就在耳边,青川想护着孙睿离开,孙禛不想被抛下,他死死拽着皇兄的胳膊,瞪大了眼睛看着狼狈不堪的孙睿。 他怕被抛下…… 他会被抛下! 孙禛的伤情使得他没有办法行动自如,或不是紧急关头,他相信孙睿不会扔下他不管。 孙睿会让青川带他出南陵城,会让人把他从破庙里一直抬到这儿,可真到了生死的那一刻,亲兄弟又如何? 兄弟一起成为南陵的俘虏,被孙璧和董之望当作和父皇谈判的棋子、最终灰溜溜地回去京城、亦或是南陵兵败、被孙璧和董之望拿来作泄愤的工具、杀了悬挂在城墙上风吹日晒…… 还是扔下他累赘逃出去…… 这需要选择吗? 起码孙禛认为不需要选择。 可惜,他是躺在缚辇上的那一个,而不是掌握了主动的那一个。 他看着孙睿挥开了他的手、消失在浓烟之中,而他从缚辇上摔了下来,拖着受伤的身体,艰难往前爬行。 痛苦、屈辱、以及滔天的恨。 …… 孙禛就是在这样的恨意里猛得睁开了眼睛。 没有浓烟,帐内明亮,外头有轻轻重重的不同的说话声音,他愣了一会儿,才一点一点缓过神来。 那可真不是一个好梦,他扯了扯唇角,嗤了一声。 牵扯到了胸肺,他忍不住咳了起来,一股子浊气离了嗓子眼,却也留下了淡淡的血腥气。 看顾孙禛的军医赶忙起身,一面招呼外头的人,一面凑到了床前:“殿下可算是醒了。” 孙禛的眼皮子转了转,嗓子干痛得让他懒得说话,只用眼神示意。 军医见他四处看,以为他担忧孙睿,忙解释道:“七殿下莫要担心,三殿下安然无恙,他见您睡熟了就先去隔壁帐子休息了。” 孙禛没有那么担心孙睿,总归他这么一个累赘都好好地躺在这里,孙睿难道还能被困在林子里不成? 只是那个梦还在脑海里反反复复地翻滚,哪怕兄弟一起平安突围,但对孙禛而言,心里依旧不舒服。 那是他最真实的恐惧,也是最真实的心理。 自己的利益才是最重要的。 这次没有被抛下,那下一次呢? 易地而处,答案还是那一个。 这没有什么不对,只是赤裸裸地让孙禛冷笑而已。 军医虽觉得孙禛笑容古怪,但也没有往心里去,七殿下年纪不大,又是金贵之体,伤重未愈,这才醒过来,激动之余笑容歪了也寻常。 他刚要再宽慰孙禛几句,大帐的帘子突然被掀开,从外头涌进来一群人,打头的是孙祈,之后是孙睿与蒋慕渊,余将军、几位副将与宣平府的大人们,军医赶紧把位子让开来。 孙祈三步并两步走到床前,声音微微有些颤,他顾忌孙禛的伤情,只轻轻拍了拍对方的肩膀:“可算回来了,可算醒了!你和三弟两个人,这些日子真是担心死我们了,人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孙禛看着孙祈,他躺在床上半点动弹不得,到底是哪门子的“没事”? 可平素在京中再不屑孙祈,知道孙祈来宣平是为了自身,甚至说不定在内心深处藏着最好让两个弟弟死在南陵的念头,孙禛明面上还是会敬着长兄,他哑着声音道:“让皇兄担忧了……” 孙祈表了姿态,也不强拉着孙禛说长说短,只说了折子已经送往京中、宫里不用再为了他们的下落而日夜难眠,又让孙禛好好养身子骨,如今返程不是最要紧的,他养伤才是。 孙禛这些时日提心吊胆的、又做了那么一个梦,精神委实不足,说了几句话,又犯了困。 孙睿看了两眼,留下青川伺候他,便请孙祈、蒋慕渊等人去自己帐中。 较之孙禛,孙睿看着精神不少,但也是相对而言。 饶是密林里的状况在孙睿看来还不是山穷水尽,但也危机重重,也亏得是运气不错,火势引来的不止是追兵,还有救援。 他已然梳洗了一番,让人上了茶水,端着茶盏,与余将军他们道:“此番我与七弟在南陵落难,在山林之中被困了那么久,能一直不被孙璧的人搜出来,除了天时,也全靠众位与兵士们在前线给南陵压力,让董之望和孙璧捉襟见肘; 昨夜密林里,若不是救兵及时赶到,我们兄弟就太危险了,我回来时听说,原本那一队兵士是要突袭封口关的,因着要救下我们,计划不得不改变,封口关是进攻南陵的要略之地,这一次失手,下一回恐怕更难…… 我以茶代酒,感谢众位奋勇,待朝廷攻克南陵,擒下孙璧和董之望两个反贼,父皇定有封赏。” 余将军等人谦虚连连。 蒋慕渊听完,迅速睨了孙祈一眼,果不其然,孙祈看着情绪不佳。 分明孙祈才是代圣上督军的那一个,这些时日不说功劳,起码也尽了本分,苦劳是出了的,今儿个莫名就被孙睿抢尽了风头,孙祈也只能压下着脾气。 孙睿仿佛没有看到孙祈的不满一样,拍了拍他的肩膀,又与蒋慕渊道:“我们自家兄弟,尽在不言中,是了,你那位舅哥呢?如今在军中,也不好坏了规矩,等我们都回京之后,我请他吃酒。” 蒋慕渊笑着替顾云齐应了一声,心里却是琢磨着,若昨夜没有顾云齐的援军,孙睿到底还藏了什么后手来脱身? 他不信孙睿会坐以待毙。 孙祈脸上也在笑:“是啊,自家兄弟。” 哪怕谋算着皇太子之位,孙祈也不至于当着那么多武将、文官的面表露兄弟不和,没到那个时候,也远不到没有那个必要。 皇子们一副兄友弟恭模样,底下人自然顺着说话。 宣平府的同知搓着手,笑道:“殿下们的兄弟之情着实让人感动,先前两位殿下回来,七殿下昏沉沉的都没有松开三殿下的手,口里一直念叨着三殿下,真是兄弟情深。” 孙睿嘴上应了,心中满是嘲弄,他岂会不知道孙禛的所思所想,哪怕最初不懂,前世在地牢里也想明白了。 这份兄弟之情,真是沉重得让人浑身刺骨的冷。 第八百二十章 养虎为患 说过了人情话,便是长时间的军政会议。 蒋慕渊跟孙睿说了如今的局势,也听孙睿说南陵里面的状况。 思量一番,蒋慕渊道:“两位殿下回到军中的消息想来已经传到董之望和孙璧耳朵里了,他们不再调动人手漫山遍野的找人,如无意外,会把兵力全部压在防卫上。” 孙睿缓缓点了点头,附和蒋慕渊的意见:“这也是我的担忧,我之前也说,封口关不好打,昨日的机会错过了,之后要再寻良机就难了,勉强进攻,即便打下来了,损失怕也不小……” 蒋慕渊看着孙睿。 这场战事可以说是孙睿一力主导的,是他的一系列动作逼得董之望和孙璧急急造反,那孙睿图的又到底是什么? 是如今这样的僵持,还是孙睿想打到底? 这么想着,蒋慕渊便问:“殿下在孙璧府上住了些时日,也与南陵的官员有过交流,依殿下之见,孙璧和董之望之后会……” “恐怕会固守吧,”孙睿想了想,道,“南陵虽大,但孙璧一口吃不下,矿山又在南陵深处,他没有必要占领整个南陵,他会放弃不少城池,集中兵力,据守天险,把他想要的地方防成一个铁桶。” 蒋慕渊敛眉。 他在这些日子与南陵军的交战中多少也看出了孙璧的那点心思,交界处的战事,朝廷虽有几场小败,但都无伤大局,朝廷可以说是步步推进,但真要说起来,南陵军的抵抗并不激烈,甚至有直接投降挂白旗的城池。 可越发接近封口关这样的天险,南陵军的防守就越谨慎、完备,这是孙璧和董之望现在不想放弃的地方。 蒋慕渊是通过战局看出来的,那孙睿呢? 是前世与南陵交手时得来的经验吗? 前世,在他们都死后,在顾云思都不知道的天宝贰年之后,朝廷到底发生了些什么样的变化和战事? 孙禛不得人心,南陵即便不反,也会有人拿孙璧的出身做文章、来逼迫宗亲、来和朝廷作对,董之望不可能不顺着杆子而上。 矛盾激发,朝廷不可能不管,只是孙睿和孙禛之间也是问题重重,那南征的战事是由谁主导? 在孙璧固守之后,朝廷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来打破这只铁桶? 或者说,当时已经内忧外患一堆的朝廷有没有能耐打下南陵? 还是不得不采取怀柔政策,让孙璧当他的土皇帝,朝廷先清扫其他战局? 蒋慕渊无法知晓那些,他只能从孙睿如今对孙禛、对南陵的态度上来推测一二。 “我觉得殿下说得有理,”余将军沉声道,“之前我们商议着是速战速决,趁着董之望和孙璧还没有紧缩防卫,撕开一条口子来……” 那条口子便是封口关,连通南陵,能给孙璧压力,也能让彼时还在崇山之中的孙睿和孙禛有脱身的路。 之后的话,余将军没有明说,但孙睿聪明人,自是听得懂。 最好的机会已经错失了。 可余将军绝不会说顾云齐昨夜的选择是错的,在进攻封口关和救援两位殿下上,脑子清楚的都知道要选救援。 见死不救,那绝对是他们军中上上下下都活腻了。 只能说,昨儿就是运气不好,进攻的时机和殿下们突围撞在一块了。 孙睿道:“虽是无心,也的确是我们兄弟耽误了战机,可哪怕南陵再是固守,我们也不得不继续打下去。 孙璧和董之望如今还不是朝廷的对手,持续施压、继续进攻,还能够收获成效。 可一旦放纵他们,让他们抱着铁矿山发展,那便是养虎为患。” 隔着氤氲的茶水热气,蒋慕渊看着孙睿紧皱的眉头,“养虎为患”,可想而知,前世的南陵给朝廷“正统”造成了多大的压力。 “殿下说得是,”蒋慕渊放下茶盏,道,“养虎为患,不是好事,孙璧现如今敢害得七殿下受重伤,等他的能耐大了,还不直指京师?” 孙睿抬眸对上蒋慕渊的视线,他听着这话意有所指,似是在说孙璧虽是孙禛受伤的祸首、但孙睿也在其中推波助澜了,又以孙禛指代京城,是以皇子喻帝皇,还是说孙禛就坐在京城最中央最高处的那把椅子上呢? 孙睿吃不准蒋慕渊的意思。 蒋慕渊这辈子的生活与前世浑然不同,孙睿既然重生而来,一开始即便有想不通的地方,现如今当然也看明白了。 他看穿蒋慕渊亦是重活一辈子,也知道蒋慕渊十之八九在同样琢磨他自己。 孙睿自认比蒋慕渊占优的,就是他活得更久,知道得更多。 那么蒋慕渊的这番话中有话,是他猜出来了前世皇位的归属吗? 说白了,蒋慕渊也好,他孙睿也罢,前世时他们的命都是给孙禛铺路的,两人并不是必须你死我活的局面。 不同的是,蒋慕渊要寻求一个生路,只要不是孙禛登基,他左右是死不了的,孙祈也好、孙宣也罢,这会儿拉拢他还来不及,却是不知道等他们其中一个得胜之后,还容不容得下他。 皇家无亲情,蒋慕渊不可能不懂,就是不知道他想扶谁、想把赌注押在谁身上了。 思及此处,孙睿反倒是笑了。 那些总归与他无关,他所求的原就不是那些了。 不过孙睿倒是挺佩服蒋慕渊的,前世被圣上那般对待,今生还愿意在朝事上尽心尽责,换作他人,大抵是要学孙恪一般当个闲散皇亲,什么都不管,总不会被扣上那样的帽子了。 蒋慕渊和孙睿打眼神官司,一时半会儿的,谁也摸不清谁的真实想法。 余将军等人凑在一块讨论,你一言我一语的,很是热烈。 孙祈一直没有说话,就那么听着,收在袖口中的手却攥得紧紧的。 就算他们没有直白地说出来,但意思都很明白,赞孙睿对战局敏锐、夸孙睿对军务精通,孙祈在宣平军中花费了那么大力气与众人结交,半天之内,就被孙睿比下去了。 这口气,委实憋屈! 第八百二十一章 不用争当下 孙祈硬撑着不把情绪写在脸上,眼看着撑不住了,亏得边上帐子传来哐当哐当的动静,一下子吸引走了所有人的注意。 那是孙禛休养的帐子,众人不敢马虎,余将军赶紧使人去看一看。 宣平同知偏过头,低声与身边的知府道:“莫不是七殿下身子骨不舒服?军中大帐到底不适合殿下疗养,不如我们与几位殿下提一提,把七殿下挪去我们首府的驿馆……” 知府着实不愿意接一个烫手山芋,军医说过,七殿下的伤不好养,若是挪去驿馆,再出些差池,他们宣平府吃不了兜着走。 这厢还在犹豫,那厢去看状况的人手回来了,后头跟着一脸菜色的军医。 孙睿一看这脸色就知道是孙禛撒脾气了。 孙禛不是什么好性子,之前伤重,只能藏身破庙,他一肚子火气不敢冲孙睿发,也不好一个劲儿拿青川开刀,只能压着。 之后再在缚辇上颠簸许久,心肝肺都要颠到了嗓子眼,又经过昨夜那一场逃难似的山火,孙禛哪里还能憋得住? 尤其是他总算捏到一只软柿子了。 他不能甩孙睿脸色,难道还不能喝斥一个小小的军医吗? 柿子军医讪讪地冲众人拱手,道:“几位殿下,在下虽学医多年,但一直都在军中,要么看战场皮肉外伤,要么瞧风寒咳嗽,七殿下是摔伤了筋骨,也不算新伤了,在下心里没有底……” 蒋慕渊抬起眼皮子看了军医一眼,心说哪里是军医心里没底,分明是孙禛无理取闹,不信这军中大夫罢了。 而作为大夫,病人不信他,他的本事也施展不开。 偏那位是皇子,军医便自认本事不够,主动让贤。 在座的人多少都品出些味道来,只是嘴上皆不好说。 孙睿作为胞兄,说话无需那般谨慎,便道:“他正是精力充沛的年纪,却因着伤势躺了好些日子,不是躲在破庙道观里,就是满山林地被抬着走,局势所迫,顾不上让大夫查验他的伤情,我现在也很担心,怕这一路给颠坏了。他现今到底如何,且给个准话。” 军医笑容局促,他刚刚就是给了孙禛“准话”,被孙禛劈头盖脑骂了一通,还拿东西砸他。 可孙睿问了,军医也只能答:“刚受伤的时候,看得出来是好好休养了,只是正如三殿下说的,之后不仅断了膏药,还颠簸许久,使得筋骨的愈合出了些状况,现如今再养,当然性命无碍,只是多多少少会留下些问题……” 再具体的,在人前就不好说了。 大伙儿都是通透人,余将军和宣平府一行人纷纷寻了由头起身告辞,帐中只留下孙祈、孙睿、蒋慕渊这般皇家兄弟。 军医这才道:“跛脚、胳膊不能长久吃力、腰部酸痛,这都是有可能的。” 孙祈眉宇一挑,不久前的那些郁气忽然就散了不少。 孙睿抿着唇,他本只打算逼孙璧一把,又让孙禛吃些苦头,还真没有想过要让孙禛落下病根。 只是这些日子下来,孙睿多少也有猜到会出偏差,若仅仅只是这样的后遗症,倒也不算太过。 毕竟,他们的父皇内心里还存着把皇位传给孙禛的打算,若是孙禛残了…… 姿容不端,那是作为君王的大忌,圣上那儿指不定就暴跳如雷,那后续所有的准备只怕还未开场,就全乱套了。 孙睿打算过去看看孙禛,他起身走到军医身边,低声道:“他因伤势烦恼,言语举止有不合适的地方,还请多担待。” 军医赶忙弯下腰,连声道:“不敢不敢……” 孙祈听见了,因那一句话散去的郁气,又突然一下子又聚拢了来——孙睿拉拢人是真有一套,不止是军医,还有这文臣武官,先前全叫他糊弄住了。 闷声不响的,孙祈快步出了营帐,蒋慕渊看在眼中,自是不点破,只与孙睿一道去瞧孙禛。 孙祈回了自己帐中,阴着脸连饮了三盏凉茶,都没有划去心里郁郁。 他吩咐亲随道:“去请先生来。” 孙祈口中的先生是几月前投到他门下的,姓洪名隽对方年纪不大,只刚过了而立之年,但本事却不一般,从朝政大事到平日言谈,先生教了孙祈许多,也颇得孙祈信任。 这次来宣平,洪隽就混在亲兵之中,他身形高大,又略有武艺,倒也不打眼。 洪隽很快就进来了。 孙祈握着茶盏,把今日状况说了说,道:“我在军中这些日子,才算是与余将军他们熟悉起来,照先生所言,我多听多看多学,这两天也总算是能在军议上说上两句,可三弟一来,一下子就把我比下去了。” 洪隽笑了笑,道:“殿下,三殿下比您出众,您最初就是知道的。” 孙祈被这直来直去的话给噎着了。 他当然知道。 他的父皇在一群儿子之中偏爱孙睿,难道仅仅是因为孙睿是从虞贵妃的肚子里出来的吗? 不是,孙睿的天分在一众兄弟里是最出色的,是他们远不及的。 从小,孙祈就清楚这一点。 好几年前,孙睿被圣上叫进了御书房,手把手教朝事,有天资有教学,那差距拉得就更加大了。 孙祈被允许参与朝政、跟弟弟们一块学习,满打满算也就半年,哪怕他嘴上说“若我也从小学政、我不会比孙睿差”,可他心里还是明白比不过,何况他也没有从小就学。 洪隽把孙祈的反应看在眼中,朗声笑了。 他选择孙祈,一是因为孙祈是皇长子,无嫡立长,二,孙祈并不狂妄,他很明白自己的长短处。 人贵有自知之明,尤其是身份出众之人,最怕看不清脚下。 孙祈能够低头看,那洪隽就能把他不足的地方慢慢给补上来,眼里望着那把椅子的人,若不肯用心学,那还有什么还盼的。 洪隽不疾不徐道:“殿下只要记得我们来宣平的目的,殿下累军功、结交文臣武官,您做好这些就足够了。 哪怕今日在军务上比不过三殿下,可他们夸三殿下敏锐,就为此会贬您是个草包吗? 不会的,您谦虚、努力、礼贤下士、不耻下问、从不胡乱插手,这些时日的进步哪怕说不上让人刮目相看,但也清清楚楚。 您莫要急,圣上还未老,时间长着呢,您不用争当下。” 孙祈深吸了一口气,点了点头。 第八百二十二章 可靠 另一厢,孙睿和蒋慕渊前后脚走进了孙禛的帐子。 青川已经把孙禛砸在地上的东西收拾掉了,见两人进来,他恭恭敬敬问了安。 孙睿在榻子边坐下,垂着眼看孙禛:“把军医赶走,你这是不想治了?” 当下没有外人,孙禛说话也直白许多:“他张口就说我要残了废了,我被让人把他拖出去,已经开恩了。” “那我来说你残了废了,你要把我拖出去吗?”孙睿淡淡道。 孙禛脸色一青,他想到了先前的梦境,哪里是他让人拖孙睿,分明就是他自己像一滩烂泥似的,紧紧抓住了孙睿的衣袖…… 这么一想,一股子寒气从背后冲了上来,孙禛猛得想坐起来,却不想一动作牵扯到了伤处,痛得他措手不及,又啪得摔在榻子上。 他喘着气,道:“谁说我残了!” 孙睿哼了声:“你再胡乱行事,不听军医的诊治,你自己找罪受!” 孙禛再是生气,这些道理还是明白的,可他就是不想看那军医的脸,或者说,他不信那些人。 不信他们的医术,也不信他们的来历。 他和孙睿是刚刚抵达军营不假,但孙祈在这儿可是耕耘了有些时日了,谁知道孙祈是不是买通了那军医,要在他的伤情上动手脚呢。 军营里的,他不信,可去附近城镇里找寻,孙禛一样担忧。 现如今他的身边,亲随、亲兵一个不剩,他要做什么,都要通过孙睿。 虽说不是生死关头,孙睿不至于找个大夫来谋害他,可梦境还历历在目,孙禛心里不舒坦。 孙睿太了解孙禛了,看孙禛的五官在那里动作,一蹙眉一抬眼的,他就把这个弟弟的心思摸得一清二楚了。 孙禛突然把目光落到了蒋慕渊身上。 较之其他人,在孙禛看来,蒋慕渊还是能信的。 “阿渊,你可能寻个厉害些的大夫?”孙禛问道。 蒋慕渊还给孙禛备着一个人。 营地虽安稳,但蒋慕渊想持续进攻南陵,孙睿和孙禛一直留在这儿就不合适,早日送回京城才好。 偏孙禛伤着,马车再一颠簸,万一真落下顽疾,谁都不好交代。 蒋慕渊也是清楚孙禛脾气,头一个来看顾的十之八九会被赶走,因而此刻再提比一开始让人过来合适得多。 他笑了笑,道:“殿下记得从前跟在乌太医身边的药童吗?他随乌太医常常去慈心宫给皇太后看诊,叫作夏易。” “药童?”孙禛质疑,一个药童能有大本事? 蒋慕渊又道:“他师承乌太医,但领他进门的是他的父亲,也就是一直给贵妃娘娘请平安脉的夏太医。” 一听虞贵妃名号,孙禛眼睛一亮。 他其实想不起来夏易的模样了,但对方既然是颇受母妃信任的夏太医的儿子,那必然是可靠的。 至于医术上,最好的大夫都在京城,而皇家眼中最出众的大夫就都是御医,这宣平地方上挑东挑西,左右挑不出能比拟御医的,那还不如找夏易这个两位御医教出来的弟子呢。 何况,他可靠,在当下,可靠是孙禛眼中最要紧的一条。 “是他呀,”孙禛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那就让他来看看吧。” 孙睿听蒋慕渊说“贵妃娘娘”,他就知道,蒋慕渊已然把他们兄弟在水波下的暗涌看得明明白白的了。 “夏太医的儿子……”孙睿沉吟着,道,“他出京有些时日了吧,竟来了这里,也是巧了。” 蒋慕渊听出孙睿有那么点话里有话,但夏易来宣平,还真不是事先安排过的。 两湖洪灾时,夏易随太医院到两湖救灾,灾情平息之后,他一直在四处历练,此次朝廷出兵攻打南陵,招了不少兵士、医者,他也参与了进来,蒋慕渊也是前些日子偶然在军中遇上他。 夏易进了大帐,给几人问了安。 比起刚出京那会儿,他变化颇大。 以前虽说是个药童,但也是官家子弟,吃穿用度上都讲究,乌太医又上了年纪,出入多为马车轿子,夏易也沾了光,从没有狠狠叫大太阳晒过、西北风吹过,这两年游历,他晒黑了,个头也窜了许多,少了几分腼腆和内敛,多了沉稳与老练。 那日擦肩而过,蒋慕渊险些都没有认出他来。 这会儿,孙禛盯着夏易瞧,从他五官里辨出了与夏太医相似的地方,他才笑了笑:“你们父子倒是挺像。” 夏易跟着笑了。 他仔仔细细给孙禛诊了伤情,询问痛楚,又听青川说先前还在郡王府时用过的伤药方子,夏易认真,提笔都记了下来。 孙禛问他状况,夏易也一一答了。 虽然还是差不多的意思,但夏易和皇家贵胄打交道多年,知道什么话能直说、什么话要绕着说,孙禛听进去了,也没有露出不满来。 夏易去给孙禛配膏药,蒋慕渊隔了会儿寻了过去。 “七殿下的伤还能不能挪动?”蒋慕渊压着声儿问,“军中委实不适合养伤。” 夏易手上捣鼓着药杵,心想蒋慕渊这么提了,肯定不是让孙禛挪到宣平首府去,是要把人挪回京城,他道:“殿下恐不适合马车一路颠簸。” 蒋慕渊捶着眼看那药杵咚咚咚捣了一会儿,又问:“行船呢?” 夏易停下手上动作:“这个季节走水路,倒是可行。” 风不大,水也不急,只要舱底压得结实,行船还是很稳的。 “那殿下就交给你了。”蒋慕渊心里有数了,说了这句话,便挥手出去了。 夏易看着蒋慕渊走开了,又低下头继续捣药。 他已经知道了,当时父亲主动提及让他跟随太医院去两湖救灾,其实是蒋慕渊给他父亲出的主意,真揪其原因,当然是为了那位比花儿都好看的姑娘。 追求喜欢的姑娘,把对手隔得远远的,这并没有什么不对,而且,夏易不得不说,蒋慕渊给他指的路是一条正路。 行天下,济苍生,夏易还没有到那么“伟大”的地步,但他这几年的成长就是证明。 在救死扶伤的道路上,他比起那年跟在乌太医身后时,进步太多了。 远离了家乡,但京城里的故事还是会传到他的耳朵里,尤其是北地城破、收复北境、大破北狄这样的大事,满天下都在传,顾家一直在漩涡的中央,是蒋慕渊协力才杀出一条血路,守住了北境,守住了将军府,这是他夏易决计做不到的事情。 对顾家而言,对顾云锦而言,蒋慕渊显然更好也更合适。 彼此成全,也彼此成就,这样的夫妻,夏易与其说是嫉妒、不如说是羡慕。 而他自己,他希望将来能遇上一个以他的能力、他的经验能够帮助、携手而行的姑娘。 为了那个时刻,他还有很多东西要学。 第八百二十三章 不是一路人 蒋慕渊不疾不徐往回走。 他没有去找孙睿和孙禛直接说坐船回京的事儿,而是去寻了孙祈。 亲随往大帐里通报了声,蒋慕渊就听见孙祈的声音从里头传出来。 “我正打算去找你,你就先来了,进来说话。” 闻声,蒋慕渊微微扬了扬眉。 听的出来,孙祈的声音平和里透着些轻松,甚至能想象到他此刻是带着笑容的,这与他之前从孙禛帐子里出来时的沉沉截然不同。 满打满算,中间都没有两刻钟。 蒋慕渊心里有数了,他先前就猜到孙祈身边多了一位能人,如今看来,那位没有留在京中,这一次是跟着来了。 若不然,就孙祈的性子,是很难在短短时间之内就把情绪调整过来的。 蒋慕渊进了大帐,果不其然,孙祈笑容和煦。 孙祈让人给蒋慕渊上了茶,也不避讳什么,直接道:“不瞒阿渊说,刚才在七弟那儿,我是有些气了。 他们身处险境那么久,哪个不揪着心挂念着?好不容易脱险回来了,他不说好好养伤,刚有些劲儿就拿军医出气,不像话! 我刚坐在这儿想,七弟那反应也是情理之中的。 我们这等出身,打小没有受过伤,校场上那些比划,根本不能比拟七弟他这次遭遇。 他还比我小了好些年,我学着写文章的时候,他还在榻子上爬,我跟他计较什么脾气。 你说是不是?” 蒋慕渊哪里不清楚孙祈到底在气什么,不过,孙祈既然想用这个理由来遮掩,他也不拆穿。 孙祈说了这么几句,没有再继续解释,洪隽与他说过几次,过犹不及,他听进去了的。 “七弟这会儿如何了?可有叫军医好好诊治?”孙祈问道。 蒋慕渊提了夏易。 孙祈这才放心似的点了点头:“那就好。” 蒋慕渊抿了口茶,顿了顿,道:“我过来是有一事与殿下商议,虽说是给京里送折子报平安了,但没有见着人,圣上、皇太后以及娘娘们必然都牵挂,两位殿下还是早日回京,才好让宫里安心。 七殿下的伤势由夏易暂时看着,为了保险起见,还是要让太医院的大人们一块看看。 马车不合适,我琢磨着不如走水路……” 孙祈握着茶盏,指腹沿着口子来回摩挲,很显然,蒋慕渊并不希望孙睿和孙禛留在军中。 是担心孙禛的伤势被耽搁了,还是担心孙睿会在军务上横插一手? 孙祈想,后者的可能性大一些。 再说直白点,蒋慕渊与孙睿在南陵问题上不是一路人,他不会被孙睿拉拢,而他孙祈,更有机会些。 蒋慕渊眼下瞧着是在皇子之间不偏不倚,但从这会儿来看,比起孙睿,蒋慕渊更愿意与他共事。 洪隽说得对,皇位之争是一场长久的战斗,不争一时一刻。 就算他不能瞬间笼络人心,但只要不把人赶到对立的一方,长久下去,这些耕耘都会有收获。 “水路……”孙祈沉吟着,他也不希望孙睿留下来,孙睿锋芒毕露,孙祈再念静心咒都怕哪一天没有控制好脾气,在余将军他们眼前露出端倪来,“我们与三弟商量商量,水路还是可行的。” 蒋慕渊颔首应了。 南陵之战,他有自己的想法,军中如今布局、进退,自然是与余将军等人商议后得来,但大方向上,与蒋慕渊的需求一致。 孙祈这位监军,从不指手画脚,听得多说得少,可显然,孙睿决计不是那样的人。 蒋慕渊捏不准孙睿到底想从南陵获得什么,若是孙睿想要的,与他的计划背道而驰,那由着孙睿留在军中,后续做事就辛苦了。 孙睿对军务毫不陌生,他能说得头头是道,身份摆在这儿,他若是提出想法来,套一层冠冕堂皇的漂亮外衣,谁能一巴掌给拍翻了? 一旦出现分歧,后患无穷。 既如此,还是早些让孙睿、孙禛回京的好。 京里对前线再有指点,那也是将在外,军机不等人。 蒋慕渊不方便直接与孙睿开口,因而他来寻孙祈,“拉拢”孙祈出面,暗示了他与孙睿并不是一条船上的。 孙祈身边有人指点,哪怕最初没有听明白蒋慕渊的意思,之后对方一指点,也就懂了。 只是看起来,那位能人指点得不错,孙祈敏锐许多,这就听出来了。 两人商量好了,便去寻孙睿与孙禛。 赶人回京的话,叫孙祈说的动听极了,左一句父皇挂念、右一句太医会诊,生生勾勒出了皇家父子兄弟之间浓浓的感情。 可惜,再是好听,说的人没走心,听的人,也没有走心。 孙睿哪可能被这些话糊弄过去,孙禛十之八九也不信,但他真是受够了这些日子的颠簸了,也不想在军中待着,坐船回京无疑是一个好选择。 “皇兄,我要回京!”孙禛想一茬是一茬,恨不能立刻就动身。 孙睿抿了抿唇:“是该回京了,既然坐船能走,那便走吧,你老实躺着,我让宣平府备一艘大船,行得也稳。” 闻言,蒋慕渊睨了孙睿一眼,孙睿答应的这么爽快…… 是蒋慕渊打南陵的计划与孙睿想要的差不多,还是孙睿只想逼孙璧造反,后面怎么打,他根本不关心? 不管孙睿是怎么想的,蒋慕渊打南陵的想法都不会变。 速战速决。 虽然经过昨夜的变故,没有打下封口关,速度上难免受影响。 前线军中与宣平府也不想孙禛在自己的地盘上再出差池,这两位失踪而归的殿下愿意快些回京,众人皆是长松了一口气。 宣平府贡献了一府之中最好的大船,请工匠日夜检查修缮,又重新布置了内部,尤其是孙禛休养的床铺榻子,一溜儿换了新的。 军营离码头倒是还有小一天的路程,夏易坚持让孙禛在营中又养了三日,这才把人挪到了马车上,一路往码头去。 这三日间,孙禛虽不快,但好歹有个盼头,脾气总归是收敛住了。 孙祈亲自把两个弟弟送到了码头,看着那华美的大船离岸,他站在岸边挥了挥手,看着是依依不舍,实则欢天喜地, 第八百二十四章 不敢认 顺风又顺水,行船比孙禛预想得还要顺畅许多。 宣平府考量周全,船上备的厨子手艺好,伺候的人手也都机灵,沿途经过一些大镇,厨子采买之时,伺候孙禛的也会再买些的小玩意来讨好这位主子。 从小到大,孙禛各式玩意儿见得多了,原看不上那些市井玩意儿,可这些时日真是憋得久了,这会儿看什么都顺眼,要不是孙睿也在船上,他都想把戏班子请上船来开唱了。 伙食顺心、他又整日躺着,孙禛眼瞅着一日比一日圆润,行至京畿时,他脸上还长了些肉,红光满面的 反倒是孙睿,瞧着清瘦了不少,身上衣衫都松垮了些,清晨起来咳嗽了两声,让夏易给诊脉开了方子。 京城的码头离宫城还有大半天的路途,因着连通水路,边上发展起了一座繁华的镇子,平素南来北往的客人络绎不绝。 这两天,镇子里的人都知道了,三殿下与七殿下马上就要抵京,京师来迎接的官员们把镇子里最好的客栈都包圆了。 大船一靠岸,岸边依序立了无数的人。 因着孙禛要被抬下来,码头附近围上了幔帐,不叫人看到皇子如此狼狈的模样。 虞贵妃身边的窦公公奉命来迎,一看到那软榻被抬下来,他的心突突直跳,迎上来道:“殿下受苦了!娘娘可真是担心坏了!” 孙禛心情不差,见着熟面孔了,他挑了挑眉:“我这不是活着回来了吗?原先伺候我的那些人呢?” 宣平府给配的人手再机灵,总归不是宫里教出来的,之前快马送信回京时,孙禛就特特让补了一句,说是随着他去了南陵的人都没了,叫宫里来接的时候,把原本留在京中的人手挑几个送过来。 窦公公赶紧让两个小内侍过来,张口要说话,抬头瞧见孙睿,他到了嘴边的话又都卡住了。 这瘦得脸颊都凹下去的人,不就是他们三殿下么! 先前送回京里的信上都说,七殿下伤得不轻,三殿下无恙,可这会儿一瞧,三殿下看着比七殿下遭多了…… 他都要不敢认了! 孙禛看窦公公这反映,便道:“皇兄似是这几日魇着了。” 他日日见孙睿,因而孙睿的变化在他眼中就没有窦公公看的那么夸张。 他听夏易说过,孙睿从脉象看并无大碍,只是这些时日夜里总睡不好,精神就差了。 这也不稀奇,面对危机,各人各反应。 孙禛在破庙养伤时,孙睿又要看顾他,又要算计着如何从董之望和孙璧手中脱身,一路磕磕绊绊到被顾云齐救下,这么些时日,全是孙睿撑着,等危机过去了,被急迫和求生压下去的恐惧渐渐浮上来,也是人之常情。 比起事事成竹在胸,孙禛反倒觉得会后怕的孙睿更有人情味。 窦公公走到孙睿跟前,颤着声道:“殿下,您受累了。” 孙睿轻声笑了笑,按了按眉心:“母妃把他交给我,我总要把他带回来。” 窦公公暗暗感叹孙睿辛苦。 孙禛被挪到了马车上,因着他有伤要平躺,马车都是改过的,力求他躺得舒坦。 孙睿没有坐马车,让窦公公给他牵马:“拘了这么些天,不耐烦再在车里憋着,怎么的,怕我从马上摔下来?” 窦公公只好依言而行。 孙睿似是知道自己姿容欠妥,没有叫官员们为难,虽坚持骑马,但也老实戴了帽子遮掩。 京畿一带官道宽敞平整,马车行得也快,半日工夫,便瞧见了京城城墙。 十里亭外,停了几辆马车,送别亲友的百姓都在此处告别。 其中一辆,套着藏蓝的车衣,看着是京中最大的车马行租来的,靠在角落里,并不起眼,十里亭的商旅换了好几拨人了,它却是从上午就停在了这儿,车把式都不在跟前。 直至孙睿一行人的车队从远及近,这辆马车的车帘才微微一晃,掀开了一个角,露出来一只手。 那是姑娘家的手,皮肤细嫩,手指纤长。 额头靠在了手背上,一双大眼睛就这么盯着帘子外,看着车队又由近往远。 她一瞬不瞬,虽看不到帽子下孙睿的面容,但她眼睛里的恨意却是不加掩饰全部露了出来。 就是这个人,不娶她就罢了,还算计着毁了她的名声,毁了她的一辈子! 她对孙睿的恨,一如她当日割进自己肉里的那把刀,白的进,红的出。 贾婷咬紧了后槽牙,拽着车帘重重一摔。 那日园中,她怀疑赵知语,继而疑心孙睿,顾云锦坐实了她的猜想,虽依旧没有真凭实据,但贾婷已经深信不疑。 贾温氏担心她,又不希望她胡乱猜测,好言宽慰过她几次,贾婷一个字都听不进去,便让贾琮去查证。 贾琮拗不过她,也是为了安一家人的心,便让小厮贾理去查了顾云锦提过的那几个名字。 赵大、赵二两兄弟虽不知所踪,但这两个无赖到底是什么品行的,贾琮一圈打听下来,摸了个七七八八,再说当日那读书人,案卷上明明白白写了出身籍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也是一打听,拼凑出来些故事。 真真假假凑在一块,虽查不到那跛脚太监,但孙睿的嫌疑无疑大增。 贾桂与贾琮还略有迟疑,贾婷不管,她认准了孙睿就是幕后黑手。 哪怕今日她一个官家女扳不动三皇子,她也一定会找到法子,让孙睿体会体会她的痛苦。 这一些,孙睿并不知道。 他在宫外翻身下马,让人把孙禛挪去虞贵妃宫中,自个儿要往御书房去。 候在宫门处的内侍赶紧拦了,道:“殿下,圣上刚传了口谕,您不用过去御书房,先去娘娘那儿,圣上得了通禀就摆驾娘娘宫中。” 孙睿顿了顿脚步,掀了帽子,点了点头。 侍卫、内侍们都被他突然露出来的清瘦模样唬了一跳,又赶紧都垂下了脑袋。 窦公公让人备了软轿,把两位殿下送到虞贵妃宫中。 宫门外,赵知语候着,见了孙睿,她眼眶红了红,福身问安。 孙睿微微颔首,没有与她多说什么,绕过影壁,就瞧见正殿的竹帘子掀开,虞贵妃从里头出来了。 第八百二十五章 孬的 虞贵妃听见动静就坐不住了。 她自打南陵出事起就一直病着,她担忧两个儿子,自然是药石无用,待宣平那儿传来寻着两人的消息了,这病情才慢慢好起来。 可一日不见着人,就一日操心着,尤其担心受伤的孙禛,数着日子等他们回来。 孙祈和蒋慕渊从南边送回来的折子上说了,孙睿一切安好,就是先前孙禛受的伤被耽搁了,虽叫夏太医的儿子诊治,但到底恢复如何,还是要请太医院仔细看看。 长子安好,次子受伤,虞贵妃一颗心自然扑在孙禛身上。 她出了大殿,还没有寻到孙禛的身影,就先看到了孙睿。 脸色廖白,唇色发紫,两颊凹陷,衣服都是松松垮垮挂在身上了…… 虞贵妃脚下一顿,整个人懵了,愕然瞪大了眼睛,看着这个折子上被写作“安好”的长子,她刚要张嘴问一句,话刚到嘴边,又瞧见了被内侍们抬进来的孙禛。 孙禛面色红润,精神瞧着比她还好。 虞贵妃张了张嘴,声音都卡住了,眼泪却是簌簌往下落,一时之间,她都不知道是捶孙睿好,还是捶孙禛好了。 孙禛忙道:“母妃,您别哭,我这不是好好的嘛!” 岂止是好,若不是孙禛躺在软榻上,他就是他们娘三个之中看着最康健的一个了。 虞贵妃狠狠瞪了孙禛一眼,到底没有舍得捶他,一面拉着孙睿的手往殿内去,一面转过头骂孙禛:“你是好好的,倒是把我们一个个都折腾病了!白操心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 骂归骂,语气亲昵极了,满满都是关爱。 孙禛一个劲儿笑,他动静大,一不小心扯到了腿,伤口虽愈合,但牵扯时经络抽着痛了一下,叫他狠狠倒吸了一口凉气。 “悠着些悠着些!”虞贵妃又是心疼又是着急,吩咐内侍们道,“赶紧把他给我挪到榻子上,再去把太医们请来,好好看看这混账东西伤到哪儿了。” 殿内,宫女、内侍、嬷嬷,一众人围着孙禛伺候。 奶娘把年幼的孙奕从榻子上抱起来,站到一旁。 孙睿慢悠悠进来,瞧见孙奕,他走上前去,拿手指在幼弟的下巴上轻轻捏了两下,又退开了两步,道:“母妃这会儿顾不上他,你带着他去偏殿,免得人多冲撞了,也莫要叫我过了病气。” 奶娘自是应下,与管事嬷嬷说了声,带着小殿下退出去了。 孙奕趴在奶娘肩膀上,一直盯着孙睿瞧,似是对他刚捏自己下巴很是不爽快。 孙睿捻着指尖笑了声。 废物点心就是废物点心,小时候无用,长大了一样是个孬的。 孙奕比孙淼的儿子孙栩还大几岁了,却远远比不过小侄儿有本事。 孙栩敢天南地北去打仗,年纪轻轻就一身战功,敢违背圣上的心意妄图救蒋慕渊出孤城,敢在孙禛登基之后摞担子不出力,孙禛想发作他、他一溜烟就跑得没影了,而孙奕,要文没文、要武没武,仰孙禛鼻息,纨绔都比他厉害。 那厢,虞贵妃和孙禛的对话拉回了孙睿的思绪。 孙禛在夸张地说着南陵一行的经历,把虞贵妃逗得又哭又笑,孙睿不耐烦听那些,咳嗽了两声。 虞贵妃这才看了过来,柔声道:“你又是怎么把自己弄成这幅样子的?瘦了这么多,可是吃穿上不惯?一会儿让太医也看看。” 孙睿摇了摇头,道:“我不要紧。” 虞贵妃还想说什么,见孙禛一个劲儿冲她眨眼睛,她也就不问了,只让人伺候孙睿先梳洗一番,去去乏。 孙睿去梳洗,孙禛这才低声道:“皇兄真无大碍,他就是后怕,魇着了。” 虞贵妃道:“那也是叫你吓出来的!” 孙禛撇了撇嘴。 虞贵妃这儿给孙睿备的衣衫自是他从前穿的那些,孙睿换上,站在镜子前前后看了看。 他出门在外时,穿着以简便舒适为主,料子、款式没有那么讲究,而这些宫中衣裳,最是精致华贵,他这会儿一穿,撑不起来,越发显得整个人都颓了。 孙睿倒是挺满意的,不疾不徐走到殿内,圣上已经到了,还多出来好几位御医。 圣上端坐着,一脸严肃地听太医们说话,瞧见孙睿,他不由皱起了眉头:“这就是你跟你母妃说的身子无碍?这都瘦成什么样子了!” 孙睿垂着眼皮子,淡淡笑了笑:“真的无碍。” 圣上上上下下打量了孙睿一通,道:“禛儿说你是魇着了,我看不像,你从不是个胆小的人,生病了还是要让太医看看的,不要忌讳看诊。” “没有忌讳,”孙睿答道,“在路上也叫夏易开了方子,一直在用。” 孙禛歪着脑袋,插嘴道:“皇兄怎么就不能魇着了?他还怕冷呢!” 孙睿的眼神倏地冷了,他很快掩饰了过去,抬起眼皮子睨着孙禛,道:“是啊,我怕冷。” 五个字,叫孙睿咬得字字如冰渣子,偏他脸色还廖白,越发显得渗人,孙禛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只是,孙禛出了险地,远离了宣平,沿着水路进京,一日比一日安稳,尤其是此刻回到了京城,看到了父皇、母妃和宫中一群熟悉的面孔,他是真真正正踏实下来,那些可怖的念头也就深深埋入了心底,不再是他的噩梦了。 因而,此刻他对孙睿的那些敌意与愤怒也淡了,虽觉得孙睿口气不佳,但也没有听出旁的意思来。 虞贵妃叫他们兄弟一提,也就想起那一岔来,道:“冬病夏治,赶在入秋前,再让太医给你调养调养,不然等天冷了,又裹成一团。” 太医们此刻正忙着商讨孙禛的状况,圣上便向孙睿闻讯南陵、宣平事宜,军报上再是详备,也不如一问一答来得清楚。 孙睿一一作答。 圣上问过了,又道:“皇太后也一直惦记着你们两个,你先去慈心宫请安,也叫她放心。” 孙睿应了,起身退出来,站在廊下眯着眼看了看天,他这个模样去请安,能叫皇太后安心? 第八百二十六章 胳膊 赵知语跟了出来,等出了静阳宫,她让跟着的人手离远些,这才迟疑着低声问道:“殿下是没有歇好吗?我看七殿下的伤似是好得差不多了,并不要紧的。” 孙睿脚下没有停,声音压得很轻,道:“他的胳膊怕是好不了。” 赵知语一愣,落后了几步,她又匆匆跟上,道:“那也不是殿下的过错,殿下护着他,已经尽力了。” 孙睿抿了抿唇。 这可不是尽力不尽力的事儿。 出发前,他详细问过夏易,夏易也算是给了准话,孙禛的胳膊必定会出问题,大小不同罢了。 而且,孙禛是被抬回宫里的那个,若孙睿不能比孙禛更遭,那必然会被埋怨。 圣上不会立刻把他怎么样,虞贵妃最多也就是嘴上说他几句,但后患更多,比起那些,孙睿不介意消瘦些时日。 反正,再瘦再憔悴,能比得过水牢之中的瘦骨嶙嶙? 另一厢,太医们依序离开了静阳宫,圣上只留下了夏太医:“你且仔细说说。” 刚刚太医们都在,神色都相对轻松,可见他们认为孙禛的伤势并无要紧之处,只夏太医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夏太医垂首,恭敬极了:“殿下的胳膊……” 孙禛闻言惊讶,他按了按右胳膊,道:“我觉得无事。” 夏太医又道:“您受伤后一直养着,从没有尝试过抬起来吧……” 话还没有说完,急性子的孙禛就忙抬起手臂,刚举到过肩膀,他就痛得一声惊呼,卸了劲。 孙禛愕然,不肯就此认输,又试着抬起来,还是刚到了肩膀处,从脖子到手肘都锥心似的痛,他咬着牙想再抬高些,却没有办法。 “这……”孙禛难以置信,“怎么会这样……我的胳膊以后就抬不起来了?” 夏太医道:“现如今看来,抬手势必是会有影响,不可能恢复得跟没有受伤过一样,至于能抬多高,一则是治疗,二是殿下也要多配合练习。” 孙禛的脸色阴沉。 虞贵妃担忧极了,问道:“其他太医都没有提这个……” “娘娘,学海无涯,医海也无边,术业有专攻,跌打损伤委实不是众位大人的强项,臣也是凑巧年轻时跟精通此道的先生学过一段时日,才稍稍明白。”夏太医道。 再者,这些时日一直都是夏易看着孙禛,夏易也悄悄给父亲说了几句,他这两年的游历,经手的病状不说复杂,但分门别类各种都有,尤其是跌打损伤这种,是乡野村民、军中将士们最容易经历的。 虞贵妃叹息,她何尝不知道这个,御医们平素看的多是内症,宫里一众金贵人,有几个能跟孙禛一样从高高的崖壁上摔下来,还因为各种因由耽搁了诊治,她不过是关心则乱。 圣上深吸了一口气,压着火气低骂:“都是怎么伺候的!” 骂归骂,也真怪罪不上伺候的人。 孙禛带去南陵的人全死在郡王府了,他们两兄弟一路逃难,避在山林里,孙睿和他身边的人手又不懂医科,没有让孙禛的腰腿出问题就已经尽力了,委实无法顾得周全。 真要怨真要骂,只能冲着孙璧去,是孙璧害得孙禛坠崖的。 孙禛也在心里骂孙璧,他受伤后请来的大夫,清一色南陵人,指不定都得了孙璧的好处,暗悄悄耽搁了他的伤势。 偏生他们谁也不懂治伤,听大夫们说他腰伤了腿断了,全关注腰腿去了,也就忽略了胳膊,以至于胳膊的骨头长好了,肩膀却抬不起来了。 圣上缓了缓气,问道:“对禛儿日常起居影响有多少?” 夏太医道:“殿下只要不抬手,从姿态看是看不出问题来的,平素也不要突然发力,那样容易拉到筋骨感到刺痛,就如您刚才猛然抬手一样。” 圣上思量了一番,交代道:“你先给禛儿治着,也留心一下精通此道的大夫,不管能治不能治,这事儿谁往外头传一个字……” 话只说了一半,但众人心里都清楚,宫女内侍们纷纷垂下了头,眼观鼻鼻观心。 虽然只是抬不起手,可说得不好听些,这就是残了,宫里极其忌讳这个。 圣上又转头与孙禛道:“你也不要灰心,总归年纪还轻,听太医之言多加练习,慢慢来,总会有好转,不用急于一时。” 孙禛嘴上应了,可心里哪能不急? 不止是他,便是圣上也是着急的,虞贵妃更是。 待圣上起驾回了御书房,虞贵妃握着孙禛的手,长长叹了一口气。 此时的慈心宫里,顾云锦陪着皇太后用点心。 孙禛和孙睿回宫,皇太后自然知晓,叫人去问了问两个孙儿状况,晓得皆无大碍,也就先放下了。 宫中规矩虽多,但她老人家也不是那等古板人,不苛求晚辈第一时间就来请安,总归是回来了,早一刻、晚一刻又有什么打紧的。 再说了,她现今身边也不缺人,外孙媳妇儿贴心着呢。 皇太后颇喜欢红豆冰沙,她怕热又贪冰,即便不让她添浓浓的蜜红豆,只那一碗冰,都能叫她品上许久。 向嬷嬷知道她性子,干脆换过来,煮得绵软却不加糖的红豆汤做底,摆上一小块碎冰,再多就不给了。 皇太后端着碗,嘴上与顾云锦说“吃得没味”,手上却不肯松开,一面尝,一面说向嬷嬷的“不是”,话里话外的,委屈极了,听得人又是好笑又是无奈。 顾云锦弯着眼儿笑个不停,到底拗不过她,与向嬷嬷商议着去弄些果干来给皇太后添味。 见顾云锦起身,亲自去厨房准备,皇太后偏过头与向嬷嬷道:“云锦丫头是真贴心,哀家那么多孙辈,也有愿意来慈心宫里尽尽心的,可能三五不时过来,陪哀家这么个老婆子闲话家常还毫不厌烦的,只有她一个。” 是真心还是假意,皇太后看得最是明白。 哪怕她最偏心孙恪,皇太后也要说,顾云锦比孙恪都细致体贴。 孙恪孝顺,来得也勤快,但他闲不住,比起与老人家相处的耐心,顾云锦更多。 向嬷嬷也笑了,柔声道:“世子以前与奴婢提过,夫人的老人缘薄。” 顾云锦能接触的年老长辈很少,处得来的就更少了,待她渐渐明白祖母田氏的性情,却已是子欲养而亲不待了,后来,蒋卢氏也走了,唯有皇太后这儿,能尽一份孺慕心,也能得一份关爱情。 “是啊,”皇太后眯了眯眼,“缘薄,就格外珍惜,被偏爱的,才总有恃无恐。” 第八百二十七章 差距 向嬷嬷微微一怔。 饶是她伺候皇太后那么多年了,都不敢断定这句话就是随口一说而是意有所指。 她思量了一番,道:“您最是偏爱小王爷了,他哪儿就有恃无恐了。” 皇太后哈哈大笑起来,靠着引枕道:“哀家便是说他,也没有说错,这还有几个月才娶媳妇呢,这些日子但凡来了哀家这儿,张口闭口的都是婚宴要如何如何风光、聘礼要如何如何丰厚,哀家还能亏了他的?” 边上的宫女内侍都听笑了。 向嬷嬷一边笑一边摇头:“可见他有多喜欢符姑娘,要是小王爷连娶媳妇儿都不上心,那才是叫人着急的事儿。” “可不是,”皇太后道,“千好万好的,比不过自个儿上心。” 前头那句意有所指虽听不出来,这句话的意思倒不难懂。 先帝爷与皇太后眼中千好万好的谢皇后,比不过圣上自个儿上心的虞贵妃。 只是,皇太后真得有那么满意谢皇后吗? 向嬷嬷以为,那也不见得。 说句僭越的话,谢皇后有当年的皇太后一半强势脾气,后宫的格局也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谢皇后自己不争气罢了。 如此不争气的人儿,却身处在中宫的位子上,皇太后着实不会满意,只不过是另有一个她老人家更不喜欢的虞贵妃,两厢一对比,比出了心里的高低,真没了虞贵妃挡在前头,谢皇后却还是这般扶不起,皇太后的不满会更直接些。 说透了,人之常情。 再是万万人之上、全天下最尊贵的皇太后,那也是一个人,而是个人,就有喜恶。 顾云锦亲手端着果干盘子进来,八方的攒盘,里头东西各不相同,看着丰富,其实量并不多,很是适合皇太后解馋。 皇太后抱着胳膊笑了,不住招呼着她坐下一块用。 向嬷嬷一面伺候,一面想,这就是喜恶之分了,能让皇太后打心眼里笑出来的,其实也就那么几个。 刚用了几口,外头传来通禀,说是孙睿与赵知语来了。 皇太后搁下碗,正了正姿态,吩咐他们两人进来,哪知道顺着动静看过去,一抬眼就对上孙睿那消瘦的模样,饶是皇太后沉稳,眉头都忍不住皱了起来。 不止是她老人家,顾云锦都吃了一惊,宫女嬷嬷们一个个地倒吸寒气,可见都是惊着了。 孙睿上前,恭敬给皇太后行礼。 皇太后眯着眼睛上下打量,而后转头问小曾公公:“不是说就禛儿伤着了,睿儿身体安康吗?这哪里安康了?” 小曾公公垂着头,刚要认错,孙睿就先止了他。 “皇祖母,”孙睿轻咳了一声,“我就是看着瘦了些,比起受伤的七弟,我这样的,哪里不是安康了?” “怎么能这么比的?”皇太后嗔怪着道,“他伤了是他,你病了是你,你跟哀家说说,怎么就瘦成了这样?” 祖孙两人说话,旁人也不插嘴,赵知语坐在一旁,乖巧极了,她的视线一直落在孙睿身上,认真听他说的每一个字。 顾云锦也在听,她亦是疑惑不已,送回来的消息上提过,孙睿只在逃离追兵时有些不严重的皮外擦伤,没有受过大伤,在宣平时也一切寻常,怎得就坐船回来的这么些天,就消瘦成这个样子? 若说孙睿身患顽疾,顾云锦是不信的,孙睿前世活得比他们谁都久,今生怎么会突然间就病了。 大抵是苦肉计吧…… 这么一想,倒是理顺了七七八八,顾云锦暗暗撇了撇嘴,孙睿也是不容易。 可谁又是容易的? 北地守军、满城百姓,死在破城之夜的那么多性命,谁又是容易的呢? 顾云锦死死攥紧了衣袖下的手,深吸了一口气。 孙睿并没有留意到顾云锦的这点小小举动,他在细致回答皇太后的问题,面上丝毫没有不耐。 皇太后看他这模样也是心疼,又问了几句,便让他早些回府歇息去,又嘱咐赵知语千万把人伺候好。 赵知语自是应下。 再说孙禛,皇太后摆了摆手,道:“叫他安心养着,哀家这儿何时不能来啊,等自个儿能走了再来也不迟。 你也是,明明身子骨也不适,做什么特特来这一趟?便是要过来,也等日落了来,外头晒人,哀家这里又搁了冰盆,一冷一热的,你原本就畏寒,对你身体越发不好。” 孙睿闻言,刚要说话,就被皇太后阻了。 “肯定是你父皇要你来的,他自个儿不畏冷、不怕热,就当各个都跟他一个样似的,”皇太后撇了撇嘴,哼了声,“回头哀家得说说他!是了,哀家也糊涂,你们别急着走,偏殿那儿没有搁冰盆,但还算凉快,睿儿去歇歇、去去乏,这会儿太阳毒,等晚些凉快了再回去。” 孙睿愣了愣神,下意识地看向了墙角的冰盆。 虽是他故意生病、把自个儿弄成这幅模样的,但今日回京,顶着日头骑马,入宫后也没有多放松,撑到了此刻,他的确精神不济。 如皇太后所言,一冷一热着实让他不舒服。 即便硬端着,眉宇之间也难免会露出疲惫和不适来。 皇太后的关心,让孙睿有些意外,也有些五味杂陈——今日回宫,这般周详关心他的,除了赵知语,也就只有皇太后了。 圣上也好,虞贵妃也罢,被他的外表震惊到了之后,问了几句算是尽心了,也就放下了,毕竟受了重伤的孙禛就在跟前,哪里顾得上他? 哪怕孙睿一早就知道会如此,也不期待什么,可与平素对他并没有那么喜欢的皇太后一比,这种差距,还是让人想要冷笑三声。 “那就听皇祖母的。”孙睿没有拒绝,应了。 待那两人去了偏殿,皇太后压着声儿问小曾公公道:“禛儿如何了?” 小曾公公道:“腰腿都有伤,软榻抬到了静阳宫,但瞧着气色不错,有太医看护了,定能痊愈。” 皇太后听完,含了一口果干,静默了很久,终是道:“能力大的,担子就重。” 向嬷嬷打趣道:“也有不爱挑担子的。” “又拐着弯儿夸恪儿?他有个什么本事,就会耍宝!”皇太后哈哈一笑,拍了拍顾云锦的手,“哀家是在想阿渊,阿渊的担子太重了。” 第八百二十八章 过人之处 不自禁的,顾云锦的呼吸顿了一拍,她下意识地抬眸看向皇太后,而后很快把视线又收了回来。 如此家常的一句话,顾云锦听了却有那么些不对味。 只那匆匆一瞥,她从皇太后的神色上辨不出丝毫异样,当然,若皇太后不想让人看穿,顾云锦便是再活一辈子也窥不出端倪来。 她想,可能是自己多心了吧。 前半句话,皇太后是笑着说的,也难免显得后半句感慨了些。 略斟酌着,顾云锦柔声道:“三殿下与七殿下是回来了,不知道小公爷何时会回京来……” 皇太后问道:“云锦丫头想阿渊了?” 顾云锦眨了眨眼睛,道:“想的呀,怎么会不想呢。” 皇太后抚掌大笑,愉悦极了。 这是当真想。 厌恶一个人是可以遮掩的,可真心实意喜欢一个人,言谈举止间是无法掩盖的。 每每提起蒋慕渊,皇太后都能看到顾云锦眼里的光,那么灿然,那么明艳,把这份欢喜明明白白地传达给身边的人。 她笑着道:“待他回来,好好说说他!新媳妇进门才多久,就一直聚少离多,哪有这么疼人的?” 顾云锦莞尔,凑到皇太后身边,细声细语道:“前几天小公爷送信回来,与我说宣平那儿……” 絮絮叨叨的,皆是细碎小事,说的人认真,听的人也笑容不断,殿内先前那些浮动的不安都渐渐平息了下来。 直至日头西落,顾云锦离开慈心宫,看着天边那点儿余晖,她深吸了一口气。 与皇太后相处得越多,顾云锦就越明白她的过人之处。 高氏一门矜贵,她能在一众贵女中脱颖而出,成为彼时还在潜府的先帝的正妃,这仰仗的是她的出身,但她能辅佐先帝度过登基前后的皇权争斗,坐稳中宫之位,让圣上顺利继位,其中的手段和眼光自然也不用多说。 这么厉害的皇太后,当真对圣上的心思毫无察觉吗? 不说此刻,只论前世,哪怕皇太后没有猜到圣上属意孙禛,但圣上对蒋慕渊的狠心,她是否知道呢? 顾云锦想,即便没有十足的把握,皇太后多多少少是有些感觉的,她老人家在时,必然试探过、也敲打过,她毕竟是圣上的亲生母亲,即便老迈了,也能对圣上有所钳制,是她压着圣上不让他动手。 所以,圣上直到皇太后薨逝才开始削权、压制蒋慕渊,他不是不敢伤皇太后的心,也不是觉得时间足够可以缓缓动手,而是他也会忌惮皇太后。 从前,皇太后是在什么时候起了疑心? 今生呢? 随着圣上对众位皇子们态度的改变,几位殿下为了皇位纷纷进取,皇太后是不是会提前注意到圣上的那些心思呢? 前世还能从结果反推,今生就暂且无从下手,皇太后的心思委实难猜,连向嬷嬷都猜不透,顾云锦当然也还差了火候。 之后的时日,朝中的气氛并没有因为两位皇子的平安归来而轻松起来,反倒是越发凝重。 南陵的战事胶着,董之望派人死守封口关,朝廷几次想攻打推进都被挡了下来。 进展不顺的战报接连几日送到京中,朝堂上,圣上眉头紧蹙,啪的摔了折子。 鸦雀无声。 一时间谁都不敢说话。 圣上按了按太阳穴,道:“众卿说说,要如何办吧!” 这能如何办? 天堑之难,原就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明白。 能轻易撵过去的,还是天堑? 董之望和孙璧也就是仗着地势之利,才敢定下如此防守阵势,放弃了外围的城镇,只固守封口关之内的土地。 此刻打不下来,也不是前头将士们的过错。 再好的计策,也要看时机,说白了,就是等、就是耗,耗到战机出现,一气攻破封口关,直取南陵城。 可朝廷又委实耗不起,国库里银钱不够,要拨银子的地方多的是,怎么能跟孙璧耗到底? 兵部、工部、户部,以及官员被孙璧困在南陵的三司,各处都有自己的主张,不仅御书房里没个统一,文英殿里都吵作一团。 孙宣端坐着,打量了孙睿几眼。 先前的战报上提过,前头将士们是在预备奇袭封口关的时候救下了孙睿和孙禛,也就是说,奇袭失败就败在救援上,彼时错过了,现在再等机会,便等成了消耗战。 孙宣想提出来“刺”孙睿两句,话到了嗓子眼里,又觉得这话没有意思。 前线将士不可能不救孙睿和孙禛,巧合凑上了,也指责不了孙睿什么,反正文英殿里人人都知道内情,他特特提出来,反倒显得故意寻事,落了下乘。 孙宣正在琢磨,只听户部李侍郎提起了孙祈,他一下子就竖起了耳朵。 李侍郎道:“两位殿下平安回京,这是最要紧的,如今大殿下还在军中,我想,不管之后怎么打,还是先让大殿下回京。” 孙宣抿了抿唇,他也觉得这事儿要紧。 孙祈想累军功,如今算来,南陵未收复,他的功劳也有限,万一真叫余将军等人抓到战机,突然破了封口关,进军南陵城,那孙祈就厉害了! 不如早些把孙祈拽回来,南陵好与坏,与他也无关了。 其实也坏不到哪里去,孙祈在军中不出,董之望和孙璧又一味防守,根本威胁不了孙祈。 孙宣接了李侍郎的话,颔首道:“我也这般想,三哥,不如我们与父皇建言,先让大哥回京?” 孙睿抬起眼皮子。 他只休养了两日就来文英殿议政了,借着身体不舒服,干脆多听少言,渐渐把离京这些时日的朝政给理顺了。 不得不说,孙睿还是有些佩服孙宣的,在他们不在京中的这些时日,因着孙淼、孙骆对皇位并不上心,孙宣这个“独苗苗”在文英殿里很是有一番作为,倒不是说他笼络人心,而是他的勤奋、钻研叫人颇有好感,几位老大人不说心里向着谁,只要孙宣开口问了,都会仔细与他解答、指点。 也是时候让孙祈回京来压一压孙宣的势头了,或者说,孙祈再不弄出些动静来,可能会压不住孙宣。 孙睿想了想,道:“前线战事,阿渊最是清楚……” “那不如让大哥与阿渊一道回来,”孙宣道,“我们坐镇后方,只看军报,到底不比他们在前头的对局势了解。” 第八百二十九章 圣意 这两兄弟商量的时候,孙淼与孙骆一直没有参与,一个捧着折子翻看,一个低声与伺候文英殿内的小内侍说话,不过耳力都可,孙睿和孙宣的声音不轻不重的,一些关键的词句,还是落到了两人耳朵里。 下意识的,孙骆和孙淼对视了一眼,很快又都把目光收了回去。 对于那把椅子,他们二人的确没有那个心思,但生来就是皇子,即便不争,也要求个安稳太平,该明白的事儿还都是明白的。 他们都听懂了孙宣那没有说完的话。 孙睿只说蒋慕渊最清楚前头,孙宣开口就是让蒋慕渊一并回来,里头的意思是只听孙祈的恐怕是不够。 军报时时刻刻往京中送,并不用担心孙祈信口开河、胡言乱语,他们的大哥也至于糊涂到那个地步,孙宣此话指的是孙祈能力不足,明明与蒋慕渊一样在军中,到时候回起话来,大抵会丢三落四,也分析不透局势。 这要是一年以前,孙淼未必会这般想孙宣,便是同样的话入耳,也只当孙宣是随口一说、没有细想与恶意,但经过这些时日,孙淼也好、孙骆也罢,断断不会再觉得孙宣会这般失言了。 那些不够稳重、夺口而出的失误,在孙宣身上已经难以寻见了。 这会儿的这句话,就是在给孙祈穿小鞋,明摆着说给在座的众位大人们听的。 至于大人们如何想,各人各心思,孙淼也不好细猜。 孙睿当然也听出来了,他神色不改,偏过头询问傅太师道:“您以为呢?” 傅太师搁下笔,视线在几位皇子身上转了一圈,摸着胡子道:“圣上与几位殿下一样都十分关心南边战事,老夫午后至御书房面圣时,会把殿下们的意见禀明圣上。” 孙睿在心里暗暗念了声“老狐狸”,嘴上道:“辛苦老太师了。” 中午短暂歇息之后,傅太师跟随内侍到了御书房。 圣上的书案上,堆着厚厚的折子,他面前还摊着一本,朱笔放在一边,圣上仰靠在椅背上,单手按压晴明穴,等傅太师问安了,他才缓缓坐直,示意傅太师坐下。 傅太师落座,半垂着眼,道:“圣上看起来很是疲惫。” “是乏了,”圣上笑了笑,“朕这个岁数,壮年已过,可要说是个老人,朕又不甘心,可精力的确不如从前。 这些折子还都是文英殿里先梳理了一回的,朕批阅着还觉得烦。 说回来,也是这几年大小事情太多了,各处都不安宁,天灾人祸,战事不断,叫朕操心。 朕前几日叫你们商议南陵战事,可有商量出个结果来?” “三殿下与五殿下提议,让大殿下与宁小公爷先回京来,他们在前头,对战事比我们在后头对着地图的人清楚更多……”傅太师道,“等圣上听过做了决断,再定督军之人。” 圣上沉吟了一阵,缓缓颔首,道:“有理。那就先让祈儿与阿渊回京来。” 傅太师道:“臣一会儿就让人拟诏书。” 圣上又问了些其他朝事,才让傅太师退下。 傅太师走出御书房,不疾不徐走了一段路,这才顿了脚步,看着南边的天色,低低叹了一口气。 他在未开口之前,就已经知道圣上的意思了。 近些时日,冯太傅、曹太保接连告病,坐镇文英殿的三公就是傅太师,他很清楚每日送进御书房的是些什么折子,有多少数量,即便圣上当真精力不济,也断断不可能在案面上累下那么多的折子。 圣上不是看不完,也不是没有精力处置,而是在告诉傅太师,每一本折子里要处置的事情都需要银钱,若南陵战事无法速战速决,朝廷是撑不住的。 所以,孙祈和蒋慕渊必然会回京,孙宣和孙睿的提议正合了圣上的心意。 傅太师看清楚了,可也不会明晃晃的告诉底下人,回到文英殿后,只让人拟折子往南边快马加鞭送去。 日头西落,宫里宫外都点了灯,傅太师坐着轿子刚回到府中,就收到了两张名帖,门房上说,刑部左侍郎吕大人与兵部右侍郎关大人候了有一阵了。 两位大人皆是一脸凝重,入书房后甚至顾不上寒暄几句,便开门见山:“圣上可是不想打了?” 傅太师反问道:“听二位的口气是担心圣上不想打?二位想打到底?” 两人郑重点头。 关大人道:“兵部都想打,南陵说反就反了,不打到底,朝廷威严何在?” 吕大人苦笑:“太师您知道的,原本该是我往南陵去,只因当时家中状况,由老卞代我出行,结果先是截囚后又围城。 也就是老卞活络,老天保佑,叫他两次都脱了身,换作是我,指不定已经死在南陵了。 可老卞虽脱身了,三司还有那么多官员被困在南陵城,他们怎么办? 我说句大逆不道的,两位殿下是圣上的儿子,他们回来了,圣上就不想打了,但三司的官员也是别人的儿子、丈夫、父亲,哎!” 人命生来就有贵贱,皇子与官员自然不同,其实这等道理,他们都是明白的,就是心里过不去。 傅太师沉默了一阵,道:“国库的状况,二位心里也明白,若是拖久了,我们再交两年俸银也未必管用。老夫也不想半途而废,眼下请大殿下与小公爷回京也不失为一个法子,能不能速战,我们谁说了都不算,要让小公爷来说。” 关大人与吕大人对视一眼,点了点头。 再是一腔热血,他们也不是前线的将士,拿什么去说服圣上打? 蒋慕渊若说能打,他们再敲敲边鼓,那还有戏。 要是蒋慕渊都觉得短时间内打不下南陵,他们再强求,又是靠谁的性命去填南陵的崇山峻岭? 送走了两位侍郎,傅太师背着手站了一会儿。 孙璧留着那些官员的性命是为了必要时拿来与朝廷谈条件的,若真兵临城下,三司官员是生是死,谁也说不好。 吕大人其实也清楚,可什么都不作,放任着,良心上又过不去。 做人难呐,做掌握了别人命运的官员难,做决定朝政的君王,太难了。 傅太师清楚圣上有圣上的无奈,可这仗,还是该打的。 他关上了窗户,唤了人进来:“带些口信给听风。” 第八百三十章 长脖子 晚风徐徐。 园子里有几盆菊花开了,香气淡淡,沁人心脾。 顾云锦和寿安走走停停,一面观花,一面消食。 京中书局出了最新的话本子,寿安看了很是喜欢,正絮絮说给顾云锦听,故事本就轻松,寿安边说边笑,带的顾云锦也不住笑。 抚冬远远寻过来,说是听风有话要禀。 寿安郡主眼珠子一转,挽着顾云锦的手,仰着头看她:“这个时辰听风还特特来禀,定然是要紧事儿,我先来猜猜,莫不是哥哥的家书送到了?我们都晓得嫂嫂盼着呢,便是三更天也要交到你手里。” 这话说得俏皮,几个丫鬟婆子都没有忍住,捂着嘴笑。 顾云锦嗔了寿安一眼,弯着眼儿也笑了。 寿安就是逗她玩儿呢,蒋慕渊的家书前几日才刚刚送抵,哪会这么快又送回来一封,必然是其他事情。 听风过来问了安,道:“夫人、郡主,下午时圣上下诏,召大殿下与我们爷即刻回京。” 顾云锦闻言,心扑通重重跳了跳,急忙道:“当真?” “诏书已经出京了,是真的,”听风道,“圣上让我们爷回来仔细说说军情。” 边上的寿安欢呼了一声,笑盈盈的:“嫂嫂都高兴得回不过神来了。” 顾云锦眨了眨眼睛。 一瞬间,她的想法颇多,只是园子里人多,寿安也不知道南陵的事儿,顾云锦就不能细细问听风。 她心里盘旋的还是南陵的战事。 且不说大殿下,圣上让蒋慕渊回京,除了听他说军情之外,是不是也意味着,御书房里不想一味强硬进攻到底了呢? 这种担忧,顾云锦其实早就有了,在蒋慕渊离京前,他们夫妻也有探讨过这一点。 南下出兵,不可能不救孙睿与孙禛,甚至这两位皇子的安危才是第一位的,可一旦把人救回来了,之后战事要怎么打,就要看圣上的意思了。 寿安急性子,笑嘻嘻道:“我自与伯娘报信去,嫂嫂先在这儿,对着花月欢喜欢喜。” 顾云锦啼笑皆非,待寿安带着人走远了,她才压着声问听风:“圣上那儿还透了什么消息没有?回京述职后继续回前线,还是……” 以前也不是没有来回奔波的旧例,无论是在两湖治水,还是北境举兵时,蒋慕渊都被召回面圣,后又急匆匆赶回去。 听风轻声道:“目前还没有一个准话,但傅太师让人给奴才带了口信,他老大人揣摩圣意,猜测圣上恐怕不愿继续强攻。” 顾云锦颔首表示知道了。 看来,蒋慕渊与圣上的意见必然相左。 蒋慕渊是主张打到底的,此番回京,对他而言未必是好事。 那么这一次,是像前一回打北狄一样,在圣上传召的旨意到达之前一击破敌,还是暂且回京再做打算? 思及此处,顾云锦的心沉了沉。 战事需要天时地利人和,前回能奇袭打破北狄,除了前期大量的准备之外,也占了不少运势,胜利从来都不是易事,天地人缺一不可,可运气不是每每都站在他们这一边的,破南陵,哪里是那么简单的事儿。 被旨意逼着匆匆出兵,结果难料。 不过,话又说回来,在那些担心忐忑都一点点被挪开之后,留下来的还是欢喜。 就像是一层蜜,添上小火慢慢炖着,越炖越浓,越浓越甜。 蒋慕渊回京一趟,顾云锦如何能够不欢喜? 她着实想他,夜里沉睡如梦,都有蒋慕渊的身影。 只是那些思念,这些时日都只能埋在心底,写在家书上送去宣平的,也不过是十分之一。 倒不是不敢说那些情话,而是知道蒋慕渊亦是牵挂她,写得再多,也就是鸿雁传书,解不了相思。 不提天下事,能够夫妻相聚,哪怕只是数日,又哪里会叫人不期待、不欢喜呢? 顾云锦抬头看了眼天色,夜沉沉的,而那月亮也会越来越圆、越来越皎洁了。 很快,又是一年中秋了。 不知道蒋慕渊能不能在中秋前赶回京中,还是与那年一般,一个在京中画月,一个在两湖独酌…… 知道蒋慕渊要回来,顾云锦觉得日子都变得漫长许多,明明是与之前一样按部就班的十二个时辰,还真有点一日如三秋般的感触。 慈心宫里,皇太后都忍不住笑话她:“哀家让人飞上月宫,叫嫦娥赶紧把月盘搬圆了可好?” 一众宫女嬷嬷内侍笑个不停。 顾云锦也笑:“您不盼着大殿下与小公爷回京来?” 皇太后轻哼一声:“哀家可没有那么长的脖子。” “书上说,南边产的饴糖与我们京里的滋味有些许不同,我尝得少,分不清楚,先前就央了小公爷回京时带些来品品。”顾云锦道。 皇太后闻言,不疾不徐点了头:“那哀家的脖子跟你一样长。” 慈心宫里笑作一团,向嬷嬷笑得眼泪都要出来了,心说这就跟两祖孙似的,整日里说俏皮话,他们伺候的人在一旁听着,都感觉心情爽快、整个人都要年轻好几岁。 皇太后的眼角还带着笑纹,拍着顾云锦的手,道:“岁岁年年的,当真是飞快,不久前还操心的事儿,一眨眼都过去了,又换上了新的,先前还念叨着不知道什么样的姑娘能管得住恪儿,现在,孙媳妇不久就要进门了。” “可不是,”顾云锦笑道,“我们盛哥儿都要周岁了。” 皇太后总叫顾云锦陪着说些家常琐事,因而对顾家的人口也很是熟悉,闻言道:“可真快!何时抓周呀?” “哥哥不在京里,府里前些日子商量,想等哥哥回京再叫盛哥儿抓周,”顾云锦顿了顿,又补了一句,“当时被抱走的三个孩子,也就只虎子寻回来了……” 去岁流水席,京中丢了三个孩子,吴氏听了又惊又急,肚子发动生了盛哥儿,这哥儿与此事有缘。 吴氏说,顾云齐还在打南陵,盛哥儿的抓周礼就推后,想等一等南陵战事的结果。 “哀家听说,好些丢了孩子的人家都往南投军去了,”皇太后叹息一声,“可怜父母心!孙璧啊孙璧,哀家竟然没有看出来,他是那等的狼子野心!” 顾云锦本想再多说几句,但也担心过犹不及,尤其是此刻蒋慕渊还在回京路上,她便是再与皇太后提几句也不得用,便干脆按捺住,等之后时机合适时再说。 小曾公公恰到好处地开了口:“夫人讲起抓周,说起来,我们栩儿殿下的抓周礼……” 皇太后眯了眯眼睛:“是了,先前睿儿和禛儿没有消息,宫里也都没有心思置办,把栩儿的抓周给耽搁了,该给他补上。阿渊很疼栩儿,正巧他们都在路上了,就等祈儿和阿渊抵京,挑个好日子,给栩儿操办操办。” 第八百三十一章 天涯两端 说起小辈们的欢喜事儿,皇太后来了精神。 她年轻时性情刚毅,出身高贵,见识也广,不是什么拘束在闺中只知风花雪月的女子,入了皇家,打理后宫委实不是轻松事情,她忙碌惯了,待到了老,别人含饴弄孙,她也同样如此,但内心里总有些不得劲儿。 只是后宫女眷终究是不能干政,偶尔几桩事情,她明着暗着与圣上商议几句还说得过去,真事事去管,那不合规矩,皇太后一腔热情也只能散着,与喜欢的晚辈说些家常,全作消遣。 而小辈们的事儿,是她能名正言顺操心的事儿了。 “栩儿那孩子,别看才一岁多,瞧着是真机灵,”皇太后抚掌道,“眼睛明亮有神,哀家喜欢。” 顾云锦莞尔。 她原先听蒋慕渊说过,前世时皇太后心头肉就是孙恪,哪怕再小一辈的曾孙们,也没有哪一个能比得了,或者说,皇太后对曾孙一视同仁,只对席娇儿给孙祈生的姐儿多疼爱些。 可那些疼爱,远不及孙恪。 便是后来年少有为的孙栩,皇太后都态度平平。 今生,皇太后对孙栩表现出了与前世不同的喜欢,大抵是蒋慕渊太过偏爱孙栩,使得孙恪都喜欢逗弄这孩子,皇太后爱屋及乌吧。 皇太后交代小曾公公安排好,便是有旧例,也要让她过目,又说改明儿让孙栩的母亲余氏进宫来商量商量。 “多挑几个好日子,也不知道阿渊和祈儿哪一天入京,走的是水路还是陆路。”皇太后道。 顾云锦也在算时日。 宣平太远了,一如北地,真真是天南地北。 先前顾云宴与顾云熙进京谢恩,在京中也没有留多少时日,探访了顾云思、又与三五好友相聚之后,便别了家人,带着顾云映踏上了返程路。 巧姐儿他们年纪小些,对这样的别离没有多少体会,哭了一场也就过了。 倒是丰哥儿,半大不小的,离懂事还远,但也不是不知事,听大人们说话,隐约明白了分离的漫长,噘着嘴委屈了好几天。 他并不是不想哭,奶娘甚至发现了他悄悄收拾了喜爱的玩具,装进了他的小挎包里,想要跟着一道走,葛氏听了奶娘的话,好言开解了好一阵,说他要给弟弟妹妹们做榜样,才让丰哥儿把眼泪都噙住了。 顾云锦回西林胡同时听嫂嫂们提及,好笑之余,也十分心疼。 天涯两端的别离,谁都觉得苦,大人们如此,小孩儿也同样,虽然表达和感受不尽相同,但不舍都是一样的。 可孙宣的那份倡议正贴合了圣上的心意,又有孙璧这样的例子就在眼前,顾家也只有依照朝廷的意思来。 顾云宴他们的坐骑都是北境一等一的良驹,想来离北地已经不远了。 至于宣平那儿,若只蒋慕渊,他马术出众,快马加鞭日夜兼程的赶,是能早些赶回来,可同行的还有孙祈,大殿下的身子骨可经不住那等颠簸疲劳,难免要减慢速度。 如此一来,皇太后刚刚说的走水路也不失为一个好法子。 先前孙睿和孙禛回京,亦是水路,风向水流合适,行得快,人也不疲惫。 孙睿消瘦的模样是另有因由,与行路无关。 顾云锦虽是盼着早一日见着蒋慕渊,但也委实舍不得他辛劳赶路。 京中的诏书由驿馆快马送往宣平军中,孙祈和蒋慕渊接到时,营中正鸣金收兵。 南陵固守封口关,与朝廷军队对峙,前后僵持到现在,始终是南陵占有。 即便朝廷收复了不少城镇,封口关还是横在眼前的一道坎,余将军和蒋慕渊想了很多法子,却迟迟没有合适的时机。 这一日,素来稳重的余将军翻身下马时,都忍不住骂了一声娘。 蒋慕渊的神色亦是凝重,他正要寻孙祈,就有兵士引着驿官过来。 他只当是督战文书,刚抬起手,就看到了那明黄色的边沿——这是圣旨。 圣上此时传旨…… 蒋慕渊了解圣上,霎时就猜到了里头的内容,不禁抿了抿唇。 圣上大抵是没有那么坚定的要打南陵了,这也不难理解,毕竟,战事胶着不知道要打到什么事儿,而朝中各方各面又都需要顾及,对朝臣们而言,与举全朝之力收复南陵相比,其他的事情更重要。 可蒋慕渊不是那么想的,他对南陵战事,从一开始就报着速战速决的想法,哪怕如今受阻,但决计不能不管南陵。 少不得回京一趟,仔细与圣上说说利弊。 蒋慕渊与驿官道:“稍等片刻,我让人去寻大殿下来。” 正说着,孙祈也过来了,他虽不参与到进攻之中,但每回收兵,他都会第一时间赶到大帐之中听余将军等人总结战局,绝不会躲懒。 “阿渊寻我?”孙祈听见了,笑着上前来,他也看到了驿官手中的圣旨,不由扬了扬眉。 驿官交了圣旨,孙祈接了看了,深吸了一口气,道:“父皇让我们两个回京说说南陵战事的进展和安排。” 蒋慕渊既然猜到了,当然不会惊讶,反倒是把注意力都落在了孙祈的反应上。 孙祈已经极力克制了,甚至用深呼吸来平稳声调,但眉梢眼角还是漏了些情绪,被蒋慕渊抓得周全。 能够回京,孙祈是欢喜的。 这也不奇怪。 孙祈来军中是为了镀一层资历,与余将军和其麾下将士、宣平官场结交,若能大胜南陵,对他亦是一道功绩,可现在,他能做的事情不多了。 孙睿和孙禛都寻到了,孙宣也在京中,他们在文英殿里捣鼓东捣鼓西的,孙祈鞭长莫及。 与官场结交,要讲究度,过犹不及,孙祈已经向他们展示了自己的勤勉、好学和端正,眼下这就足够了,总不能这会儿就逼着别人站到自己的阵营里来吧? 而大胜,是孙祈现在等不到的,他对军务不及蒋慕渊精通,但听得多了,也知道战况艰难,他们为营救孙睿和孙禛错过了最好的机会,此刻的胶着,还不知道要你来我往到什么时候。 他若继续在这儿磨蹭下去,回京后再想从孙宣、孙睿手中扳回一成就难了。 第八百三十二章 不得不打 偏偏,这事儿主动权不在孙祈自己身上。 好在,圣上主动调他们回去,这叫孙祈安心不少。 蒋慕渊看破了孙祈的心思,嘴上也不讲破,只请他一道去见余将军。 余将军自是奉命行事,安排好了军务,确定了蒋慕渊与孙祈启程的时日,便着人一一准备。 蒋慕渊收整了行囊,本打算请顾云齐过来道了别,不想顾云齐先一步来了。 “小公爷要回京了?”顾云齐道。 “舅哥的消息倒是快,”蒋慕渊笑了起来,“有什么东西要带给家里的,只管交给我,我捎回去。” “也就是些家书,盛哥儿快生辰了,他出生时我不在,头一个生日,我又不在,对他们母子两个,我怪愧疚的,”顾云齐顿了顿,又道,“其实是余将军让我来的,他不方便问。” 话只有半截,蒋慕渊倒是听懂了,不由朗声笑了。 余将军与他在军情上再是意见相合,可在立场上,蒋慕渊代表的是圣上,而余将军是臣子,有些话的确不好说。 顾云齐与蒋慕渊是自家人,反倒比余将军更好开口。 “圣上是想继续进攻,还是议和?亦或是拉锯着,我们不打进去,也不叫孙璧打出来?”顾云齐问道。 蒋慕渊道:“我会极力劝说圣上进攻。” 顾云齐明白人,一听这话,也就揣摩出了圣上的意思,想想如今战局,他不由叹了一口气,耸了耸肩笑了笑。 蒋慕渊压低了声音,道:“若圣上说不打就不打了,那安苏汗还对北境虎视眈眈呢,甭管京里之后怎么说,时机合适,只管出兵。” 顾云齐挑眉。 奇袭北地的确不是圣上的意思,也是他们顾家一意孤行,在“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这一点上,蒋慕渊胆大的很。 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蒋慕渊一面思索、一面道:“等我和大殿下启程,这消息不用瞒着,就让人往南陵传、传到孙璧和董之望耳朵里去,这两人疑心重,十有八九也会有此疑问,最好能叫他们以为朝廷想议和,让他们放松警惕,一旦封口关出现破绽,直接往里头打……” 顾云齐的眼神亮了亮。 为了攻下封口关,他们想了不少法子,效果都不好。 都说兵不厌诈,不管能不能行得通,总归也是一条路,也许就突然起效了呢。 他一下子郑重起来,依着这条思路与蒋慕渊认真探讨可行的计策,来来回回推导,定了数条方案,一并记在脑子里。 “我再与余将军商量商量。”顾云齐说完,又问,“你有多大的把握能劝得动圣上?” 蒋慕渊敛眉,小口饮尽了一盏茶,道:“有些想法,劝不动也要劝,南陵不得不打……” 顾云齐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到底为何必须打,蒋慕渊没有说穿,顾云齐不知将来事,也难以知道这番缘由。 可蒋慕渊是清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顺德二十四年的蜀中叛乱,说起来,也就只有三年光景了。 前世的蜀中平叛,以朝廷的胜利告终,但战事打得无比惨烈,使得朝廷元气大伤,他的好兄弟程晋之也在那时马革裹尸。 今生,两湖赈灾、北境战事让朝廷的国库比前世更紧张,匆匆迎来蜀中战役,朝廷未必撑得住。 蜀地本就难打,若还留个孙璧这个祸害,万一在关键时刻捅一刀子,那可真吃不消。 因此,蒋慕渊一开始是抱着速战速决的心思打南陵的。 不过,在知道了孙璧坐拥矿山之后,蒋慕渊想,哪怕不能速决,也一定要在蜀中战事开始之前把南陵收复回来。 不说银子,就这连绵的矿山,能补充多少军需? 蒋慕渊不想蜀地战事以惨胜收场,国库就需要粮草、需要军资、需要铁矿打造的兵器。 退一万步说,就算吃不下南陵城,也要从孙璧和董之望手中咬下一半的矿脉,为此,绝对不能退兵。 翌日清晨,蒋慕渊与孙祈踏上了回京的路程。 为了早日赶回,两人还是走了水路。 孙祈登船,看着水景,冲蒋慕渊抱歉地笑了笑:“我拖累阿渊了,马术不精。” “我若想陆路走得比水路快,也十分费力耗马,”蒋慕渊道,“行船养神,也很不错。” 孙祈道:“我听底下人说,这一路顺风顺水,中秋前能入京,正好也赶上团圆饭。” 蒋慕渊沿着甲板入舱室,一面走,一面道:“殿下是想儿子了?” “想啊,”孙祈抬眉,笑道,“小孩儿长得快,我离京数月,仕儿不晓得还认不认得我这个父亲。” 蒋慕渊也笑了:“我想我媳妇儿了,在营中还好些,一登船一启程,想得停不下来。” 孙祈抚掌大笑,他还是想拉拢蒋慕渊的,这会儿对方说出这样的家常话,让孙祈颇为安心:“你们夫妻两个,黏黏糊糊的,宫里谁不知道!” 船舶日夜顺水而行,离京城越来越近,终是在一日清晨,消息送进了文英殿,说是船舶转日便能靠岸了。 孙宣正在看折子,闻声抬起头来,正想表一表对兄长的盼望之情,却不想有人早他一步开口了。 说话的是孙禛,他道:“还挺快的,我原想着还要三五日呢。” 孙禛是前日开始来文英殿的,他的腰腿伤养了七七八八,夏太医说不需要再一直躺着,每日稍稍活动活动有利于后续康复,孙禛便听从圣上的意思,走来文英殿,听一会儿政事,再走回去。 与腰伤腿伤相比,孙禛的肩膀并没有多少好转,也亏得无需他用笔书写,只从外表看,看不出多少端倪。 只是,文英殿里还是有“毒辣”的眼睛的。 不说傅太师这样的老人,有些精通骑射、练过武艺的官员,隐约也能品出些怪异来,可也只是品,没有人往那头猜。 孙宣自己看不懂,可身边的老内侍琢磨出些不对来,宫里又有宫里自己的消息脉络,即便圣上警告过静阳宫上上下下,但信儿还是多多少少地往外头漏了一点。 因此,孙宣这两日也在观察,想知道消息准确不准确,孙禛的肩膀是真伤得厉害,还是静阳宫说出来迷惑人的? 若是他直接质疑,是不是改明儿一顶兄弟不睦的帽子就要盖下来了? 孙宣转了转眼珠子,这事儿他不冒头,引回京的孙祈来办,倒是稳赚不赔。 第八百三十三章 生根发芽 孙禛说完,也不在意边上有没有人接腔,自个儿就偏过头去问孙睿:“皇兄,我们当时回来,路上行了几日?” 闻声,孙睿不疾不徐地把视线从折子上挪开,想了想,道:“似是比阿渊他们慢上几日,应是风向水速不同的原因。” 孙禛“哦”了一声,没有细究。 他也想不到去细究,文英殿里没有人教他水文,也没有人能真的对水情、天气做到了然于心,因此他根本没有想到,在风向水速之外,另一个原因是孙睿彼时示意船家稍稍压了压速度。 理由是现成的,孙禛毕竟伤着,禁不起颠簸,行得平稳些比早一两日赶到京城更重要。 而对孙睿而言,他需要足够的时间让自己消瘦下来,看起来越狼狈越好。 孙祈和蒋慕渊不需要如此,自是让船家尽快行舟,别说是一两天,能早几个时辰都是好的。 孙禛单手拿起茶盏抿了一口,很快又放下,不自在地动了动腰,起身道:“几位皇兄,各位大人,我今日先回去了。” 朝臣们自是起身恭送,孙禛随意应对了,快步出了文英殿。 他觉得不自在。 孙睿看着孙禛的身影出了殿,视线慢悠悠经过孙宣,又慢悠悠转回了折子上。 在夏太医给孙禛诊断的翌日,虞贵妃就把结果告诉了孙睿,这事儿对外张扬不得,但孙睿和孙禛是一母同胞的两兄弟,又同在南陵受了难,虞贵妃觉得不该瞒着孙睿。 孙睿早就心知肚明,听闻消息时,故意装出了吃惊的模样,自责没有看顾好弟弟。 虞贵妃看他当真内疚,又是消瘦得脱了相,只叹息了几声,并未多作埋怨。 事情表面上看是过去了,但孙睿清楚,有些状况已然改变。 最明显的是孙禛的脾气。 自打知道胳膊伤势很难恢复,又不得不瞒着所有人,孙禛在人前变得敏锐又多疑,前世直至他登上皇位才渐渐显露出来的性情被逼迫着提前生根发芽。 就如刚才,文英殿里那么多人,除了孙宣暗暗扫了几眼,其他人根本顾不上去关心、或者说发现孙禛胳膊的不妥,而即便是孙宣,他也只是暗着瞧,又没有火眼金睛,能看出来什么端倪? 可孙禛会觉得坐立不安,仿佛已经被所有人里里外外都看透了,他小心翼翼地只用左手拿茶盏,却不知道,这样与从前截然不同的习惯才是最出卖他,也最会让孙宣起疑的。 孙睿想,随着时间的推移,孙禛的疑心病会更重。 根本不用谁走漏消息,孙禛自个儿就先露馅了。 也不知道这么一个一举一动都无法掩藏真实心意的人,为何会入了他们父皇的眼。 这偌大的江山,在他们父皇心中,比不上对一个无用儿子的偏爱! 真真是可笑至极! 呼了一口气,孙睿语气平缓地与小内侍道:“用午膳时报给父皇,他早朝时还在关心大哥与阿渊的行程,对了,再给皇祖母与婕妤娘娘报一声,也使人去国公府,好叫各处都安心。” 内侍应下,自去安排。 时至午后,顾云锦歇了午觉起来,坐在镜前让抚冬梳头。 钟嬷嬷快步进来,笑着道:“夫人,我们爷明儿就抵京了。” 顾云锦还有些乏,闻言瞌睡全醒了,顾不上长发还在抚冬手中,猛得就转过了头:“当真?” “宫里送来的消息,错不了,”钟嬷嬷道,“说是走得水路,一路来顺畅,明儿至码头那儿换马,不过几个时辰就到了。” 抚冬眼疾手快松了头发,但还是有几缕扯着了,顾云锦浑然不在意,一面轻揉头皮,一面问:“可有说大船几时靠岸?” “这倒不晓得,传信哪能这么准确,”钟嬷嬷啼笑皆非,打趣道,“您小心些,便是一根头发丝都是金贵的,若是不小心扯掉了一小块,明儿爷回来,岂不是要心疼坏了。” 顾云锦弯着眼直笑,略一思索,道:“嬷嬷让人准备一下,我明儿去码头迎他,不要马车,我自己骑马去。” 钟嬷嬷闻言一怔,下意识地要劝阻,抬眼对上顾云锦的眼睛,她又劝不出口了。 那双眸子呀,晶亮晶亮的,里头的期盼都溢出来了。 这叫人哪里劝得出口? 心硬了硬,钟嬷嬷做着最后的挣扎:“去码头也远,您快马赶路,热出一身汗,发丝都粘在一块了,妆恐怕也要花……” 久别重逢,不就是要越美越动人才好? 顾云锦听了,转头去看镜子。 镜中的女子,眉眼弯弯,樱唇皓齿,皮肤白里透红,满满都是这个年纪的小娘子该有的活力。 便是热得脱了妆,也难看不到哪里去。 再怎么说,也比她在岭北病入膏肓的那年能见人,那时的她,比实际年纪老了不止十岁,满面病容,死气沉沉。 蒋慕渊都见过那副模样的她…… 他也见过一夜奔驰、脸上衣服上沾了敌寇血污的她…… 见过对着一片废墟的故土、对着一具又一具亲人遗体而流泪满面的她…… 无论多么狼狈的样子,蒋慕渊都见过,没有嫌弃,也没有不满,愿意握着她的手助她走出阴霾,她在他面前也不用小心地去维护皮囊,或者说,比起完美的皮囊,顾云锦想更早一刻见到他。 她想,蒋慕渊也是一样的。 没有什么,比思念更重了。 思及此处,顾云锦支着下颚,偏转头与钟嬷嬷道:“不怕的,我就是从水里捞起来……” “那也是全京城最漂亮的!”抚冬重重点着头,大言不惭接了话过去。 顾云锦笑得直不起腰。 念夏从外头进来,脚下顿了顿,而后心里一烫,眼眶不由就红了。 能如此坦然地说起落水,拿彼时的狼狈打趣,念夏想,她们夫人对当日之事已经释然了。 一直在心中计较,折腾的还是自己,已经出了气了,便抛去脑后,只往前看。 而夫人能以如此平和态度面对前事,全是小公爷的功劳,他让她觉得经历过的那些都是磨砺,雨后终有彩虹。 这样挺好,真的挺好。 第八百三十四章 羡慕 顾云锦要去码头迎接,自然免不了报与安阳长公主一声。 长公主抿着唇纠结了好一阵,实在做不来恶人,又暗悄悄欢喜儿子儿媳感情深厚,便答应了。 语调清冷冷的,实则高兴极了。 钟嬷嬷在国公府多年,当即就看出来了,回来说与顾云锦听。 顾云锦乐得不行,她这位婆母,实在是个有趣人,骨子里像极皇太后,这几年还会在小辈跟前端一端,等真到了与皇太后一般的年纪,肯定是越发像的。 也就是这样的脾气,长公主才会疼寿安郡主疼得跟身上掉下来的肉一样。 翌日天亮,顾云锦甚至来不及练晨功,早早就赶到了城门。 钟鼓声阵阵,城门打开,她带着人,第一批出了城。 这两天其实也没有那么热,今年凉得还算早,尤其是清晨,略有些凉意。 快马加鞭,一行人一路往码头去。 说起来顾云锦也有好一阵子没有这么肆意地策马而行了,京中不比北境,夏日炎炎时也不适合去马场,今日坐在马背上,风迎面而来,实在畅快。 听风在边上跟着,抬声道:“夫人不用那么着急,即便船靠了岸,回京也要走我们这条官道,半途上怎么都遇得上。” 顾云锦嘴上应了,速度却没有降下来。 念夏咧着嘴笑。 虽然水里捞起来也是全京城最漂亮的,但能不沾水自然更好,趁着日头不大时早些赶到,歇息一会儿收收汗,夫人的算盘打得响着呢。 紧赶慢赶的,终是到了渡口。 眼看着要中秋了,渡口上全是急着归家的旅人,热闹极了,不说百姓们用的码头,官用的那一块也是人来人往。 给顾云锦寻了地方安顿,听风去寻人打听了一番,得知蒋慕渊的船还未抵达,他松了一口气,回来报了。 三人等到午后,码头上的调度忽然间匆忙起来。 听风经验多,张望了几眼,道:“夫人,应是大殿下与我们爷到了,这是给船让位子呢。” 孙祈要上陆,先前靠在渡口上的官船都要让开,叫皇亲先行。 顾云锦起身,顺着听风的指点往前头看,很快便寻到了船只,随着船舶靠岸,甲板上出现了孙祈的身影,过了一会儿,她日夜惦记着的丈夫也走了上来。 身姿挺拔如松,只一眼就叫人安心。 顾云锦正猜测着蒋慕渊何时能够发现她,下一瞬,那人的视线就落到了她身上。 饱含着惊喜,满满都是笑意。 四目相对,粘上了,就再不挪开了。 边上的孙祈察觉到了,顺着蒋慕渊的目光看过来,而后好笑地摇了摇头:“以前是等在宫门外,今儿是等到了渡口,这黏黏糊糊的……唔,羡慕!” 说罢,他哈哈大笑起来。 蒋慕渊也笑,顾云锦的突然出现叫他吃惊之外,又觉得这就是顾云锦会做的事儿,满腔的思念突然有了宣泄的口子,怎叫人不心花怒放? 旁人羡慕不羡慕,并不要紧,蒋慕渊自个儿欢喜,就足矣。 船停稳了。 孙祈大步下船,道:“我走快些,免得挡了你们夫妻团聚。” 面对调侃,蒋慕渊也不说客套话,与孙祈行了礼,朝顾云锦快步走去。 孙祈抱着胳膊看着,半晌摸了摸下颚,低声道:“还是羡慕,我就没有阿渊这等福分。” 洪隽依旧是亲兵装扮,跟在孙祈身后,闻言道:“小公爷把心思都用在了他夫人身上,殿下若是……” 话只说了一半,孙祈便挥手打断了:“府里就没有几个会骑马的,更别说能稳稳当当策马到渡口的了。” 他知道洪隽要说什么,必然是劝她仔细对待正妃宋氏,莫要流连那么多的女子,他没有温暖宋氏的心,宋氏又怎么会像顾云锦待蒋慕渊一般来待他呢。 可孙祈嘴上说的是羡慕,却从不希望宋氏会这般,他对宋氏没有那么浓的偏爱,换作个娇滴滴的小娘子,他倒是愿意唱一唱这等久别重逢的温情戏。 洪隽住了嘴,看着孙祈的背影,暗暗叹了一口气。 在他看在,孙祈虽不如孙睿能干,但也是个能辅佐的皇子。 孙祈的天资固然不是最好的,可对洪隽十分看重礼待,愿意听他的指点,也努力在学习各种事务,唯独这后院之事叫洪隽很是头痛。 原本洪隽也犯不着去管孙祈的后院,就是实在看不过去,他怕孙祈因着后宅不宁吃亏,偏生几次劝谏,孙祈都听不进去。 哎! 只能期盼着孙祈后院的那些女人们老实些,别生出事儿来。 另一厢树下,蒋慕渊一瞬不瞬地看着顾云锦。 毕竟是大庭广众之下,哪怕心中思念满溢,也要顾忌着些,不能做出亲密之举。 亲不得抱不得的,只好用目光的表达情感,一遍一遍描摹着她的眉梢眼角,又仗着袖子遮掩,握一握她的手掌。 这般小心克制,突然叫顾云锦想起了从前。 差不多是去年的这个时候,蒋慕渊归京来西林胡同探她,两人在园子里说话,他也是这般,避开了嬷嬷丫鬟们,悄悄握着她的手。 这么一想,顾云锦的笑容更盛。 一肚子的话要说,碍于地点和时辰,最终也只化作了一句。 她凑到蒋慕渊跟前,压着声音道:“真的好想好想你。” 蒋慕渊用力握了握她的指尖,稳着声音道:“我也一样。” 待马匹准备妥当,这些衷肠也只能按捺下,一行人快马往京城去。 宫里等着他们回话,自然是耽搁不得,顾云锦使人往宁国公府报了一声,自个儿一路送到了宫门外。 蒋慕渊知道劝不动她,也就不叫她回府去候着了,便交代顾云锦去慈心宫里等她。 顾云锦笑道:“我差不多隔一日就陪皇太后说话,你不要操心我。” 蒋慕渊失笑。 两人就此别过,顾云锦往慈心宫去,蒋慕渊与孙祈一道面圣。 御书房里已然得了信,内侍迎了出来。 孙祈先开了口:“还有谁在里头?” 内侍垂着眼,道:“几位殿下、三公,六部都有人在……” 蒋慕渊一听就有数了,南陵之后怎么应对,圣上想要快些下决断。 第八百三十五章 扑腾 “都在?”孙祈挑眉,下意识地要说“阵仗真大”,话到了嘴边还是咽下去了,清了清嗓子,掩饰险险的失言。 毕竟不是在宣平军中了,那儿身份以他为尊,他在军务上尊重余将军等人,从不胡乱指手画脚,偶尔冒出那么几句狂妄之语反而能让人敬着他的皇子身份,不会觉得他的礼节虚伪,而是个有血有肉的金贵人。 现在不同了,这是御书房外,圣上跟前,他言行举止还是要注意些。 免得叫人抓了把柄,回京的第一天就让几位弟弟们看了笑话。 孙祈整理了衣容,进了御书房,见圣上端坐在大案后头,他也不等内侍准备皮垫,直接就跪下去磕了头。 蒋慕渊见状,自然也跟上。 圣上挥了挥手,道:“又不是逢年过节的。” “儿臣离京数月没有见着父皇了,当如是。”孙祈笑了笑。 孙宣心中冷笑,嘴上道:“好久不见皇兄,皇兄看着倒是硬朗。” 蒋慕渊不疾不徐起身,理了理衣摆,听他们兄友弟恭的你来我往,目光迅速少了一圈,确定了在御前的众人身份。 他没有瞧着孙禛,而孙睿,看起来精神还不错。 刚才从宫门外进来,一路上有内侍嘴不停地给两人简单说了这些时日宫里的状况,提到孙禛依旧在养伤,而孙睿回来时非常狼狈。 内侍口中瘦得脱了相的孙睿反倒是叫孙祈吓了一跳。 明明当日在码头送他们登船时还好好的,怎么一路上根本不费力气的行舟,把孙睿弄得身体不妥了? 这可是他们父皇最最疼爱的儿子了。 真死在了南陵也就罢了,既然是寻回来了,孙祈才不希望孙睿半途出岔子。 倒显得他这个做长兄的没有照顾好弟弟一般。 这个无妄之灾,他可不希望圣上算到他头上。 此刻见孙睿恢复不少,蒋慕渊明眼可见孙祈松了一口气。 “说说军情吧,战事迟迟没有进展,军中有没有把握攻下封口关?”圣上沉声道。 孙祈偏过头看了蒋慕渊一眼,对着地图开始讲述排兵布阵与实际遇到的各种状况。 这是他向蒋慕渊讨来的活计。 原本这事儿是由蒋慕渊来说,孙祈想借此在圣上与朝臣跟前表现表现,证明他去督军是用心了的,并没有做一个甩手的皇子,在营中混日子。 为此,他在船上时就准备好了说辞,前后修改了数次,又请蒋慕渊替他润色补充,务必要把军情讲明白。 蒋慕渊乐得孙祈出风头,他最初提议圣上立太子就是想让几位皇子争起来,局势不再是孙睿一枝独秀,圣上的真实心意自然也会彰显出来。 孙祈是真的下了功夫,圣上听得很专注,众位大臣也时不时颔首思考。 孙宣紧抿着唇,眼底引着三分探究,迅速看了蒋慕渊一眼,又把视线落回到孙祈身上。 他不相信孙祈能有这样的本事,即便提前准备,应当也得了蒋慕渊不少帮助,难道在宣平军中的这些时日里,孙祈拉拢了蒋慕渊? 这可真不是一个好消息。 待孙祈说完,圣上皱眉沉思,而众大臣们不敢打搅他,只低声探讨。 孙宣看着机会,指着地图,问了几个问题。 他是故意而为,大体内容是孙祈先前讲的,孙宣只是进一步提问,想要孙祈扩展开去再说说,当然也顺带提出了不少他在南陵战事上的疑惑。 他就是想看看,孙祈是真的对南陵、宣平的战局掌握于心,还是就背了底稿,根本就是囫囵吞枣、一知半解。 出乎孙宣的意料,孙祈都答了,细致详尽地展开、说得头头是道,甚至搬了几个前朝时的战事来作例子,御书房里哪怕是对军务不甚精通的官员都听明白了。 这么一来,就是孙睿都好好打量了孙祈一番。 在孙睿看来,只论天资,孙祈和孙宣都不是什么好苗子,可不得不说,再笨的鸟,用力扑腾扑腾,也还是能飞起来的,孙祈和孙宣这些时日不就长进了许多吗? 至于孙禛,那就不是笨不笨的事儿了,他翅膀都是坏的,便是抱着他登上了高台,手一松开,依旧只能啪叽一声摔成一滩泥。 也就是他们父皇不信邪,以为孙禛也能扑腾起来吧。 今生孙禛的胳膊是真断了,不知道圣上还敢不敢让他扑腾。 圣上此时当然不可能提起孙禛,他认真看着孙祈,赞许道:“出京历练了一段日子,祈儿当真进步卓越,朕甚是欣慰。” 孙祈恭谨道着惶恐。 圣上又问蒋慕渊道:“还有什么要补充的?” “大殿下说得很是详备,如今南边军情便是如此了。”蒋慕渊道。 “好,”圣上顿了顿,目光一凌,沉沉道,“战事需天时地利人和,南陵占着天险,易守难攻,我们不占地利,难免受制于孙璧,朕知道这不是前线将士不尽力,的确是人力难为,只能等候时机。 那么,我们要等多久,朕耐心等着,南陵就等回来吗?” 蒋慕渊敛眉。 军令状,他不能随便立。 打封口关并不是一腔热血就够了的,胡乱立军令状,到时候受钳制、施展不开的反倒是他自己。 “多久时间,多少军资粮草?”圣上又问,“若是迟迟打不下来,又要如何?” 孙祈摸了摸鼻尖,也不敢应这话。 户部齐尚书叹息一声,接了圣上的话茬,硬着头皮道:“如今朝中……” 他说得有些慢,其实他不愿意接这个活,虽说站在户部的立场,齐尚书本人是极力希望朝廷不要继续在南陵战事上增加投入,可刚刚听孙祈那么用心地分析军情,他又觉得自个儿阻拦的有点不地道。 明明是一把年纪的人了,在官场摸爬滚打那么多年,行事只论利弊,也不知道今儿怎么了,竟然“心软”了。 可能也真是老了吧。 齐尚书自嘲一般笑了笑,笑过了之后,他还是要遵循自己的立场。 南陵战事的消耗不是现在的国库能吃得消的,打不下来,就不要一味打了。 第八百三十六章 最好的借口 “齐大人,话虽如此,可轻易放弃南陵,有损我朝威严呐。” 户部说完,兵部自不可能闲着,当即站出来分析局势,总归一句话,不能让孙璧舒舒服服当他的土皇帝。 六部司职不同,立足不同,想法当然也会有分歧。 这在蒋慕渊看来并非是对错之分,而是着眼于当下的权衡罢了。 众位大人们为了战事也头痛许久,今儿说着说着都有些上火,声音不知不觉间就大了起来。 圣上揉着额头,道:“你们要辩去文英殿里辩,朕的御书房不是给你们比拼口舌的地方,行了,都退下吧,各自好好想想局势,分析分析祈儿和阿渊带回来的消息,明日再议。” 圣上发了话,谁还敢在御前放肆? 忙不迭行礼告退,鱼贯而出。 圣上此时又道:“阿渊再陪朕说会儿话,睿儿也留着,祈儿你先去见见皇太后与你母妃。” 独独留下孙睿与蒋慕渊,圣上当然还是要继续说南陵之事,孙宣见自个儿被排除在外,略有些低落,转念一想孙祈也没份,顿时舒坦许多,跟着孙淼和孙骆恭谨退了。 孙祈反正把要说的话都说了,这会儿也不惹圣上的嫌,道:“阿渊媳妇儿在慈心宫里陪皇祖母说话,儿臣凑不上,先去看看母妃。” 圣上闻言,颔首应了,有与蒋慕渊道:“你这个媳妇儿真是受母后疼爱,这些时日常陪伴母后,朕几次去慈心宫,都觉得母后精神好极了,这是她的功劳。” “是皇外祖母宠着云锦,”蒋慕渊笑了起来,“也是云锦当真可人,我母亲、寿安、长平,各个喜欢她。” 如此大言不惭,圣上哼了声,不再扯些家常,直接说起了战事:“朕想要个准话。” 蒋慕渊坐直了身子,道:“其实您也知道,打仗的事儿没有准话,倒是您内心里是想打还是不想打……” 圣上阴着脸,沉声道:“朕想打就能打下来?” “您不想打就铁定打不下来,”蒋慕渊直言,“还是您想与孙璧僵持,屯兵宣平却不冒进,不用过分开支军资,也勉强保留朝廷的颜面?” 这话太过直接了,饶是在圣上心中这就是眼下最优的法子,也叫蒋慕渊的直白说得脸上挂不住。 他哼着与孙睿道:“听听,像话吗?” 孙睿垂着眼,半晌接了一句:“话虽不中听,意思倒也清楚。” 蒋慕渊笑了笑:“舅舅,我知道国库紧张,而南陵又很难速战速决,可不管孙璧,不止是损朝廷颜面,对其他地方都不是好事。 一面让各地总督、将军的家眷要回京城来,一面由着孙璧和董之望当土皇帝,我不怕别的,我怕有人有样学样。 真再出个跟孙璧一样圈地造反的,朝廷更应对不过来。” 前面只是不好听,这番话是直插着圣上的心肺去了。 偏偏,又着实对了圣上的脾气。 蒋慕渊清楚圣上多疑,若不然也不会让孙宣推行前朝旧例,有孙璧这个前车之鉴,圣上对其他将军、总督都防备着。 圣上疑心,嘴上却不会那么说,他只是哼笑了声,道:“造反是那么好造的?孙璧没有那座矿山,他敢?他能?” 蒋慕渊并不戳破圣上的掩饰之词。 圣上只是疑心,而蒋慕渊却是真真切切的知道,有人敢,也有人能,要不然,前世就不会有那么多的战事、起义,东边闹了西边闹,战事使得百姓的生活越发艰难,本想安稳度日的人,也会被逼得握住武器。 他摆出一副沉思模样,而后起身在地图上胡乱圈了圈,道:“不得不说,南陵的地是真的好,我只到封口关下,抬头看去,山崖险峻、层峦叠翠,宣平有不少厉害的先生说,南陵风水极好。” 圣上抬起眼皮子,若有所思地看着蒋慕渊。 蒋慕渊转身问起了孙睿:“殿下在南陵的时日比我多,殿下以为呢?” “阿渊是担心此时不把孙璧压死,他会坐大?”孙睿反问。 蒋慕渊没有立刻回答,只是静静看着孙睿。 他想逼孙睿表态。 南陵战事上,孙睿一直立场模糊,似乎逼反了孙璧之后,所有的战局都与他无关了,蒋慕渊至今不知道孙睿到底想不想打。 不管孙睿打的是什么算盘,只要他也想打,起码在此事上,两人一致,蒋慕渊要说服圣上,拉上一个是一个,若孙睿唱反调,那也要早些叫他开口,免得到了要紧关头,叫孙睿釜底抽薪。 半晌,孙睿道:“儿臣不懂风水之术,但在南陵时候,只看那群山峻岭,就觉得大气磅礴,心中澎湃。” 圣上的目光沉了沉。 蒋慕渊背在身后的手指捻了捻,看来今日只能如此了,孙睿不会再多说什么,不过,他已经铺了路了,孙睿是个聪明人,只要他想打,自然会沿着蒋慕渊铺的路往前走。 且看看彼时有没有脚印子,就知道他的立场了。 这般一想,蒋慕渊转向圣上,也不管规矩,挤眉弄眼一番,以口型唤了声“舅舅”。 圣上啧了声,让孙睿先行退下,而后道:“有什么话直说,还有睿儿听不得的军务?” “不是表兄听不得,而是他一准为难,”蒋慕渊压低了声音,道,“都说您先前造养心宫不好,国力不支,事实也如此,但话说回来,自打养心宫坍塌,各种麻烦就没少过,天灾人祸,一样接着一样。 其实真不造也没有什么,偏偏您是造了又中断,更坏运势。 可如今朝中谁敢顶着民愤建议您继续造啊? 选址就在城郊,早上动块土,下午满京城都知道了。 反倒是南陵那儿,山势高、风水好,离京城又远,便是兴建行宫,消息也能压住。 不管建不建起来,好歹搭个架子,莫要半途荒废在那儿,生生坏了运势。 表兄肯定也清楚,只是他是贵妃娘娘的儿子,这事儿他一句说不得,我也不叫他听,免得又惹事。” 蒋慕渊说得很轻,也说得很认真,“逼迫”圣上继续进攻,养心宫是最好的借口。 第八百三十七章 好招 几句话下来,韩公公在一旁听得目瞪口呆。 小公爷这一番说辞真真是一条直线、笔直着往圣上心底里去的呀。 韩公公贴身伺候圣上,能不知道圣上对养心宫的执念吗? 燕清真人画的图纸,就搁在御案后头的架子上,韩公公每日都要轻轻抹灰,方便圣上翻看。 而圣上差不多两三天就会打开来看一回,那图纸就摊在案上,他不说话,就那么一瞬不瞬地看上头的描线,能看上一两刻钟。 韩公公偷偷看了眼蒋慕渊。 眼下没人敢直接开口建议圣上兴建,也就是小公爷敢悄悄说,如今只圣上、小公爷与他三人知晓,他要闭紧嘴,万一漏了一个字坏了圣上的好事,那他就完蛋了! 蒋慕渊说了那么一席话,便闭上了嘴,不再多言,他在等着圣上思考。 圣上双手交叉抵着下颚,沉思了好一阵子,才缓缓抬起眼皮子,盯着蒋慕渊的眼睛:“南陵的山脉真如阿渊所说?” 蒋慕渊颔首,道:“我虽然也没有学过风水之术,但我们这种外行人看风水,不就是图个感觉嘛。 走到一处,心旷神怡,呼吸几口,便觉得体内浊气散了,那就是个好地方,要是一进去浑身冰凉、寒气直往骨头里钻,那就是阴气太重。 反正我站在封口关下,就觉得南陵里头是个有讲究的地方。 而且,宣平与南陵接壤,我在那儿听了不少与南陵有关的故事,都神神叨叨的,什么几十年前山顶现了金光、什么百年前又有祥云飘过,都是祥瑞之兆。 舅舅,我琢磨着吧,您的养心宫在京畿一带是建不起来的,不如就挪去南陵,彼时以开采矿脉为由,大兴土木,京里谁人能知晓? 南陵崇山之中多古树,就地取材,一则用料好、二则省钱,您只需把库房里屯的汉白玉从水路运抵宣平,再送进南陵……” 圣上端着茶盏听蒋慕渊说话,顺着这一番讲述,只觉得南陵的高山已经近在眼前了。 山地开拓,参天大树成了脊梁,图纸上云雾环绕的养心宫顿时从梦中出现在了他跟前。 他颤着手按下了茶盏,耐着性子没有去取身后架子上的图纸,稳着声音道:“那阿渊觉得,偌大的南陵,哪一处山巅最是合适?” “我没有进过封口关后头,挑地方这么要紧的事儿,还是要靠内行人,”蒋慕渊道,“等南陵收回来,舅舅您让真人走一趟,叫他给您选,一准没错。” 圣上雀跃的心终是压不住了,胡子往上翘了翘,清了清嗓子道:“你让朕想想、想想。” 蒋慕渊见状,知道过犹不及,便笑着起身告退:“我去慈心宫请安。” 圣上忙不迭挥了挥手,待蒋慕渊一走,他又吩咐韩公公道:“你也退下,朕静一静。” 韩公公应了,恭谨退了出来,隔了一会儿,他悄悄往里头窥了一眼。 果不其然,圣上正专注地看着他的养心宫敕造图。 圣上看了足足有一刻钟,依旧无法平复心境,干脆站起身来:“去园子里走走。” 韩公公听罢,正要安排人手,看圣上脸色,又觉得此举多余,便道:“那奴才伺候您去看看,昨儿贵妃娘娘不是说,园子里有几盆菊花开得颇为喜人嘛。” 圣上脚步时缓时急,经过几处花卉,也心不在焉,良久在一亭子里站住,低声问道:“你以为如何?” 韩公公答道:“奴才以为小公爷说的有些道理。” “他就是想打,”圣上哼了一声,摸了摸胡子,道,“他不愿朝廷退军、也不想跟孙璧僵持,阿渊年轻、年轻人都这样,动手打了就想打到底,敕造养心宫就是为了让朕支持他打!朕这个外甥,朕还不知道他?” 韩公公讪讪笑了笑。 圣上知道小公爷所思所想,小公爷不也知道圣上的死穴在哪儿吗? 彼此心知肚明地唱了这么一出戏,圣上此时犹豫,正是叫小公爷说得心动了。 明招暗招,能成功的都是好招数。 当然,韩公公嘴上断断不能那么说,他吸了口气,转着眼睛道:“南陵适不适合造养心宫,奴才不清楚也说不好,但奴才认为小公爷说的最在理的是,半途中断损了运势。真人云游天下,您不如问问他如何看待南陵风水,听过了再议。” “也好,”圣上点头,“回御书房,让人去请真人。” 行至御书房外,圣上一抬眼就看到了站在外头的孙禛。 孙禛也不知道在想什么,若不是边上的小内侍使劲儿提醒,他甚至都没有看到圣上。 圣上沉下了脸,道:“你不好好养着在这儿什么呢?还敢站在这儿,不晓得去偏殿坐吗?既然那么有劲儿,明日在文英殿里多待一个时辰!” 孙禛缩了缩脖子,道:“儿臣刚过来,没有站多久。” 圣上哼了声,迈进了御书房,淡淡道:“进来说话。” 孙禛垂着头跟了进去,待圣上落座,他道:“皇兄说,先前父皇与阿渊谈论风水……” 圣上重重咳嗽了两声,韩公公会意,立刻打发了送茶点的小内侍。 孙禛抬着眼看着,知道他自己失言了,又不知道失言在哪里。 他之前在静阳宫外遇上孙睿,也就是一时兴起,问了句“父皇留皇兄与阿渊说什么”,哪知道孙睿不冷不淡地回了个“说风水”,把孙禛弄了一愣一愣的。 他知道圣上颇为讲究,可孙禛不觉得圣上会在蒋慕渊刚刚回京时不说军务、反而去谈风水,蒋慕渊又不是风水先生! 偏孙睿看出了他的质疑,又不咸不淡地说“你若不信,自己去御书房问问”,孙禛的逆反脾性一下子就上来了,脑袋一热,来了御书房外。 他开口问了两个熟悉的小内侍,两人都说听见了里头说南陵风水好,后来孙睿退出去了,蒋慕渊与圣上又说了什么,就没有人晓得了。 孙禛来回想了好一会儿,还没琢磨明白,就被回来的圣上抓了个正着,以至于出口的就只剩“风水”了。 第八百三十八章 不敢不信 圣上靠坐在椅子上,沉声问道:“既然说到风水了,你与朕说说,你觉得南陵风水如何?” “这儿臣哪里看得懂?”孙禛苦着脸,道,“山是挺高的,树也茂盛,儿臣进南陵时走的官道,彼时都觉得坡度起伏多、行马不易,逃出来时走的山林,连路都没有……” 说起当时情景,孙禛的脸色越发难看,他仿佛又回到了阴雨连绵的南陵,浑身是伤的躺在破庙里,不知道如何能离开。 圣上见状,刚要说什么,就见孙禛眉头一紧,似是回想到了什么,摆出了一副沉思状。 “想到什么了?”圣上忙问道。 孙禛一面吸气一面回忆,摇头晃脑地,道:“儿臣记得,我们离开破庙往北走的时候,半路上经过了一处道馆,虽然已经破败了,但看得出来,占地很广,看着比西山上的灵音观都大上一倍,曾经也是香火鼎盛。 儿臣彼时不好动弹,皇兄倒是四处看了,说此地风水不错,也难怪旧年时能有那般景象,却不知如今因何败落。 那个道馆,好像是叫什么安……” 但凡能跟“安”字连上的祥瑞字,孙禛挤着脑子想了一圈,终是想起来了:“对,叫全安观!碑志上说是开朝淳华年间造的,什么时候败的就不知道了。” “全安观?”圣上想了想,道,“你给朕指指那道馆在什么位置。” 地图打开,孙禛却只能摇头:“儿臣彼时都靠人抬这走,分不清东南西北,父皇还是要问皇兄,他应该知道。” 圣上瞪了孙禛一眼,正考量着要不要让人去叫孙睿,就听外头传禀,说是燕清真人来了。 他便搁下了孙睿那一头,只问燕清真人道:“真人可知南陵从前有个全安观?听说是开朝年间建造,如今已经败落。” 燕清真人略一回想,道:“贫道听说过,此观从建成起就是南陵以及其附近州府之中最兴盛的道馆,地处登云山,贫道修行的三清观中还留有当年祖师爷云游全安观的记载。 全安观名声在外,修道之人都想去看看,祖师爷留下了笔记,说登云山是一玄妙之地,香火袅袅直上云端,正合了‘登云’之名,可惜,全安观兴盛了数代,终究还是败了。” 圣上在地图上寻了登云山出来,只看这图,还是无法想象,便又问:“如何玄妙?” 真人垂着眼,从山势分析到了水源,皆是他从笔记上看来的,说得颇为深奥,在一旁的韩公公有大半都没有听懂,就只听明白了那是一个好地方。 “它又是何时败的,因何而败?”圣上问。 这一回,燕清真人想了好一会儿,才道:“三清观最后一次有道长游历全安观,是在六十几年前,笔记上说,香火虽不及旧时,但还是南陵最兴盛的道馆了,这么算来,六十几年前还是好的。至于是什么原因败的,贫道不知。” 圣上摇了摇头,叹道:“区区六十年,比灵音观都大了一倍的道馆,败成了那副模样。” “兴败皆是运数。”燕清真人道。 圣上还想再问,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突然就坐直了身子:“禛儿先退下吧,回去告诉你母妃,朕晚些过去静阳宫用膳。” 突然被赶了,孙禛不敢质疑,只能应下,退出去了。 圣上这才召了燕清真人上前,道:“六十年前,朕的祖父在位时它还是好的,也就是先帝登基之后,它渐渐就不行了……我父皇登基,南陵的变故唯有……” 燕清真人讪讪,道:“圣上这么说,倒也……” 话音未落,啪的一声,圣上重重把一本折子按在了大案上。 彼时,先帝封幼弟为王,封地为南陵,南陵王入了南陵,表面上败了的是一座道馆,可那是寻常道馆吗?那是孙家开朝时就建造成了的鼎盛之所! 南陵王有没有反心此刻已不得而知,但孙璧在南陵这些年挖山采矿,全安观败得就剩残垣断壁了! 若是不拦着他,再叫他挖下去,这江山都要被他挖坍了! 圣上越想越气越急,韩公公品着不对味,背后冷汗直冒,缩着脑袋不敢吭声。 圣上深吸了一口气:“如何能重现全安观当年的盛景?养心宫呢?养心宫建到南陵去,能不能把那对混账父子的邪气给压下去?” 燕清真人掐指算了算,道:“圣上提醒贫道了,养心宫可以建在全安观旧址上,贫道再改几处规制,应当能有用。” 圣上重重点了点头:“交给你了。” 而后,他又屏退了燕清真人与韩公公,独自坐在椅子上闭目养神。 在他看来,现在已经不是养心宫建不建的事儿了,而是不能让孙璧继续盘踞在南陵。 他倒是不担心蒋慕渊、孙睿、孙禛和燕清真人串词,那全安观何年建、何年败,一查府志便知,骗不了人,蒋慕渊也管不了孙睿带着孙禛逃命时走了那条路,蒋慕渊是为了进攻而进言重建养心宫,但对圣上而言,突然冒出来的全安观才是真正叫他心神大乱的。 他没有那么信道,若不然,当初也不会说赶燕清真人出京就真把人赶跑了。 可他现在,不敢不信。 另一厢,在将将点灯时,蒋慕渊与顾云锦离开了慈心宫。 穿过花园时,一小内侍快步过来,确定左右无人,附耳与蒋慕渊嘀咕了一通,又迅速离开。 顾云锦就在边上,却是一个字都没有听见,只能好奇地望着蒋慕渊。 蒋慕渊道:“回府再告诉你。” 可他到底是越想越好笑,摇了摇头。 全安观…… 真是难为孙睿了,愣是从南陵崇山里找出了这么一个地方,看来他是主战的,哪怕蒋慕渊今日不提风水,孙睿也提前给孙禛塞了戏本,就是“辛苦”燕清真人了,睁眼说瞎话,把一个道馆的兴败盖到了孙璧父子头上,生生与朝廷气运扯在了一块。 如此也好,只要圣上下定决心打南陵,那战事就能继续下去。 毕竟,南陵的铁矿山,是真正关乎着三年后的蜀地战事,关乎了朝廷的将来。 第八百三十九章 父子 顾云锦心中十分好奇,但也知道宫里不是说正经事儿的地方。 小内侍悄悄来递的消息,必然与圣上、或者说与战事有关。 她抬眸看着蒋慕渊,见他眉宇之间并未露出忧心、焦急之色,反而有些啼笑皆非的感觉,就猜到大抵不是什么坏消息,因而也就放下了心。 许是顾云锦的目光灼人,蒋慕渊偏转过头来,与她四目相对,下一瞬,笑意越发浓了:“在慈心宫里就一直盯着看,还未看够?” 顾云锦眨了眨眼睛。 她知道蒋慕渊逗他呢,可她就是看不够,分开了好些时日了,今日总算回来,哪里能不紧着每时每刻都多看两眼。 再说了,她与他是要看一辈子的,几十年都不能看够了。 顾云锦的唇动了动,想说“你未回来时我可成天叫向嬷嬷他们笑话”,话到了嘴边,最后还是都咽了下去。 刚刚在慈心宫,气氛并不喜欢。 皇太后见到征战而归的蒋慕渊,其实是十分高兴的,他老人家子孙虽多,但打心眼里疼爱的晚辈,总共也就这么些。 此番见了人,少不得唠叨几句,关心之意溢于言表,而后,伸出手来对着蒋慕渊。 蒋慕渊晓得她性子,自是把准备好的饴糖袋子交给了她。 皇太后尝了一口,原是高高兴兴的,突然就沉默了许多。 她嗜甜,爱吃糖已经许多年了,南边的饴糖与京中不同,顾云锦这样的年轻女子可能没有机会尝到满天下的糖果,可皇太后不同,她都尝过,甚至是番邦的出产,也有底下州府进献过。 良久,皇太后才叹息了一声,道:“南陵的糖,哀家还是很喜欢的……” 告退出来时,向嬷嬷悄悄告诉顾云锦,皇太后是在想孙璧的事儿。 孙璧久居南陵,可他是正儿八经的皇家宗亲,逢大祭,总会受召进京,每次来时,也少不得给皇太后捎些心头好来。 皇太后对孙璧也不错,辈分上,孙璧是她侄儿,论起年纪来,孙璧与孙祈几兄弟差不多,孙璧进宫时也会与皇太后说说南陵趣事,这么一个晚辈,突然间举了反旗,皇太后心中自是五味杂陈。 怨恨还提不上,无奈和可惜占了大半。 顾云锦思绪飘开去了。 见她如此,蒋慕渊道:“先是一个劲儿盯着我看,这会儿又走神了,你还是仔细脚下的路,当心磕绊摔着。” 顾云锦回转了神,笑着半举起两人握着的手晃了晃,道:“不是有你牵着吗?” “你啊,”蒋慕渊失笑着,空着的另一只手点了点顾云锦的鼻尖,“你不如挂在我身上吧。” 顾云锦笑得眼睛都弯成了月牙。 御花园里点了灯,却不密,天色也未至全暗,还能看得清这宫城的飞檐墙角,宫城很大,大得叫人不甚自在,甚至不如全暗之时,左右是看不见,反而不觉得心慌了。 顾云锦便道:“我们走快些,府里定然是等着了。” 西宫门外,听风已经候着了,他的边上,高大的马儿嘶嘶叫着。 见了人,听风迎上来,道:“夫人一早策马去的渡口,便没有备马车,马儿都喂了,这个时辰从东街过,骑马也比马车快些;奴才刚刚去小王爷那儿问了安了,说了爷您明日去寻他;顾六爷托您送回来的信,奴才已经送去西林胡同交给亲家夫人了……” 听风细致,迅速地把事情一一禀了。 他们回到宁国公府,小花厅里,酒菜皆备全了。 家宴轻松,安阳长公主有一肚子话要问蒋慕渊,转念还是止住了。 军中打仗不比京中,吃喝用度远不及,儿子离家那么久才回来,好不容易能坐下来好好用一顿饭,她就不问东问西,阻了儿子吃饭。 长公主不说话,蒋仕煜也不是个在席面上多话的人,几个小辈当然也不好东拉西扯,一时间,所有人都静静用饭。 待撤了桌,长公主笑眯眯的,刚要叫他们各自回去歇了,还没来得及出口,却叫蒋仕煜抢了先。 宁国公站起了身,拍了拍儿子的肩膀,道:“阿渊随我到书房来。” 蒋慕渊应了一声,与长公主行了礼,出去了。 长公主一番话说不出来,只能看着丈夫、儿子的背影离开,她轻哼了一声,道:“满脑子都是大事儿,我都来不及跟我儿子嘘寒问暖,人就被他叫得没影了!罢了,随他们去,云锦和寿安再陪我说会儿话。” 几句抱怨的话,由长公主说来,又娇又嗔,顾云锦和寿安相视一笑。 另一厢,书房里点了油灯,墙上挂上了南陵的地图。 蒋仕煜让人守了门,沉声问道:“今日在御书房,圣上是想继续打还是不打了?” 蒋慕渊理着思路,把今日孙祈禀报的内容、各位大臣的反应都一一说了,又道:“圣上没有表态……” “圣上分明是不愿意打的,”蒋仕煜压低了声音,“不是只有你能琢磨圣上的心思,太师府先前就透了口风过来,说圣上起了退意,想继续打的那个是你。 阿渊,为父知道你不认输,也看不得朝廷受孙璧如此大辱,三司的官员还困在南陵城,你也想救他们,你还想以战养战,拿南陵的积蓄来养国库…… 你没有错,但不该这么逆着圣上的心思。 南陵不是北境,你为了给顾家累功绩的机会坚持守在北地,虽然最后的确大胜、使朝廷去了北狄这么一个心腹大患,可你也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在逆圣上的心。” 蒋慕渊抿紧了唇。 两父子沉默许久,蒋仕煜终是叹了一口气,道:“你为了劝圣上进攻,又编排了什么?” 蒋慕渊摸了摸鼻尖,倒是没有瞒着蒋仕煜,把自个儿那套风水说与后来孙睿糊弄着孙禛搬出来的全安观都说了一遍。 蒋仕煜听得目瞪口呆,按着茶盏盖子道:“你也是真敢说!” 蒋慕渊笑了笑:“父亲,南陵必须打,那些矿山对朝廷太重要了。” 蒋仕煜垂下了眼,缓缓道:“阿渊,这天下姓孙。” 第八百四十章 不是妄言 男儿该顶天立地、该为国为民、该尽自己的血骨去全功业、去报效朝廷,尤其是他们蒋氏一门以武立家,手里握着一些权力,自然也不能虚废,蒋仕煜一直是这么想、这么做,也是这么教育儿子的。 他自认把蒋慕渊教得很好,只是近来想想,又教得太好了些。 蒋慕渊蒙受圣宠,他替圣上办了很多的事儿,这一点好些皇子都比不上。 “若是原先倒也不要紧,现在圣上让殿下们学政,三殿下虽然出众,但圣上还未老,给大殿下他们一些时间,真到了将来,三殿下未必能一枝独秀; 都想坐那把椅子,也都想要得人支持,你此时是香饽饽,他们都要拉拢你,但凡你与他们背道而驰了,场面就不一样了。 不说你能不能选对,没有一个当皇帝的喜欢儿子结党营私,圣上看重你是因为你是他外甥,可一旦你真成了他某一个儿子的好兄弟,他都不能饶了你!” 这番话,蒋仕煜说得很轻,他不想有任何一个字传出去,可也说得很重,一字一字都压在蒋慕渊的心坎上。 蒋慕渊深吸了一口气,垂在身侧的手握紧、松开又握紧。 他想,姜还是老的辣,蒋仕煜想的很深刻,前世他们父子之间不曾有这么一席对话,是因为孙睿一直是唯一的储君人选,且能力出众,蒋仕煜不需要防备蒋慕渊站错边。 今世不同,殿下们都露出了野心,圣上似是也由着他们兄弟比拼,这让蒋仕煜不得不提醒蒋慕渊。 “父亲,”蒋慕渊斟酌良久,还是道,“我知这天下姓孙,我知圣上用我却不会放过我,可我还是要替他守江山,这天下若换了个外人,宁国公府、我蒋氏一门也就没了,我不止是为他、为百姓,只为了蒋氏一门,我也要继续打南陵。” 蒋仕煜在蒋慕渊刚起了头的时候就蹭的站起了身,确定窗门紧闭,他才垂着眼听儿子把这些话说完。 “不要妄言!”蒋仕煜道。 蒋慕渊摇了摇头:“不是妄言。” “改朝换代是能随便说的?”蒋仕煜不认同,“你再是有通天的本事,圣上拿捏你还是轻轻松松的,何来不会放你一说?” “他是能拿捏我,也知我性情,他喜欢的儿子、我不喜欢。”蒋慕渊道。 蒋仕煜皱眉,坐下身来,挪开了几子上的东西,他前倾着身子,几乎挨在了儿子身上:“圣上喜欢哪个?你莫要胡言。” “七殿下。”蒋慕渊答道。 蒋仕煜倒吸了一口气,只觉得半边牙齿都痛了:“胡言……真不是胡言?” 蒋慕渊沉声道:“不是。” 他既然说到了这儿,便是没有继续瞒着蒋仕煜的打算,人重活一世固然骇人听闻,但蒋慕渊相信,他的父亲听得进去。 便是为了蒋家的未来,蒋仕煜也会听进去。 蒋慕渊只挑重要的说,前世蜀地战争如何惨烈、朝廷外忧内患,他四处征战,却在皇太后薨逝后被一步步削权,最后困在那一座古城之中,走向了那一世的尽头。 “我原以为他是怕我功高震了三殿下,后来才知,他真正选择的是七殿下,所以我必须死,我若不死,我便是扶着孙栩登基都不会让孙禛坐在皇位上。”蒋慕渊道。 蒋仕煜没有插一句话,他就这么闭着眼睛,听完了儿子说的所有故事,再睁开眼时,他的眼角湿润,只好抬手抹了一把。 他心疼儿子,哪怕现在蒋慕渊坐在他跟前,与他讲述的也仿若是另一个人世间的故事,可他依旧会痛。 他也不会质疑蒋慕渊,虽然蒋慕渊哄起圣上来一套一套的,可他的儿子不会编排这些来诓他。 他只是觉得喘不过气来,当蒋慕渊困守孤城时,那个世间的自己在做什么?他与安阳的结局又是什么? 他不想今生今世,他们一家再经受那些…… “你说后来……”蒋仕煜梗咽着道,“人死后还有魂在飘吗?” “云锦娘家的三姐姐,就是现如今傅太师的长孙媳,她活得比我多两年,她告诉我的……”蒋慕渊说完,怕蒋仕煜觉得怪异,又道,“云锦命苦,早早走的,倒是三殿下活得比我们都久,我如今有些看不懂他。” 蒋仕煜目瞪口呆,一个有此境遇就叫人瞠目结舌了,哪知道还有好几个…… 可转念一想,生死自有天数,他的儿子可以,别人又为什么不可以呢? 他沉吟着道:“你也说如今与从前有太多不同了,之后你打算怎么办?” “先打下南陵补充国库,再打压蜀地,总归是不能让江山易主,催促圣上早些把太子定了,他再中意七殿下,其他殿下也不会看着七殿下起势……”蒋慕渊道,“离皇太后薨逝还有十二年,还有时间。” 十二年,说长很长,说短,也很短。 蒋仕煜初初听了这般震惊的消息,哪怕是接受了,也无法立刻想出周全的解决之道,他需要好好理一理。 “不早了,先回去吧,”蒋仕煜道,“这事情我们父子知道就好,不要叫你母亲晓得。” 他们夫妻感情深厚,又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安阳必然是会站在他们的立场上来考虑事情,可安阳姓孙,她与圣上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妹,她会愤怒、会失望、会难过,蒋仕煜不愿意那样。 蒋慕渊明白,自是应下。 晓得顾云锦还在长公主那儿,蒋慕渊便与蒋仕煜一道走。 彼处灯火就在眼前,隐隐的,父子两人还能听见里头传出来的说笑声,那么的活跃,叫人忍不住想跟着勾起唇角,一下子就扫去了心头的阴霾。 蒋仕煜绷着的背放松了下来,他走到院门外,再一次叮嘱道:“别让你媳妇儿说漏嘴。” 蒋慕渊应道:“她不会。” “一个字都不要让你母亲知道。”蒋仕煜说完,抬步往里头走。 蒋慕渊看着父亲的背影,垂着眼笑了起来,这就是他敬仰的父亲,顶天立地,也无限柔情。 第八百四十一章 至蜜至甜 蒋仕煜迈进屋子,刚绕过落地罩,抬眼就见安阳长公主嗔怪着看了他一眼。 他微微一怔,没有想明白其中缘由,那厢长公主已经在安排了。 “不早了,回去歇了吧,我们娘三个明儿再说,”长公主拍了拍顾云锦和寿安的手,笑着道,“外头天都黑了,要仔细脚下。” 寿安机敏人,早就看出来长公主在为何不满了,当即起了身:“伯娘可别使人送我,我有嬷嬷、丫鬟们跟着,自家园子里那么些路,哪里会走岔了。” 一说完,她急匆匆给蒋仕煜行了礼,风一般溜了。 顾云锦见状,不由好笑,这哪里是不愿长公主使人送她,分明是不愿自个儿与蒋慕渊特特绕道送她回院子。 蒋仕煜此刻才寻到了开口的时机,他清了清嗓子,视线落在顾云锦身上…… 他一个当公爹的,自是不会去挑剔妻子、儿子都喜欢的儿媳妇,当然也不会对她一味的嘘寒问暖,那不合适,儿媳不似寿安这样自幼养在跟前的侄女,对于儿媳,他表达出了善意和满意就足够了。 从前不晓得那些事情,今儿突然知道了,再看顾云锦,蒋仕煜也有些五味杂陈之感。 蒋慕渊只说他自个儿奉命娶了柳媛,日子并不太平,甚至还害了寿安,他对顾云锦说得很少,只提她命苦,走得很早。 蒋仕煜听出蒋慕渊话里的难受和遗憾,就猜到两人前世擦肩而过了,这也是今生蒋慕渊说什么都要把顾云锦娶回来的原因。 他倒是没有那些迂腐的想法,人生在世,就一辈子都不一定活得明白,要是还去纠结上辈子的分分合合,那不是和自个儿过不去,那就是在犯蠢。 他只是想,像顾云锦这么一个活泼爱笑、身体康健的年轻女子,最终落得香消玉损,必然是遇到了许多叫她意难平的事情。 作为亲人,知她受罪,如何能无动于衷? 顾云锦与寿安又是年纪相仿,而他当作亲女儿一样养大的寿安,思及前世寿安受过的苦,蒋仕煜只觉得心头发痛。 都不容易。 寿安还好,与他一样,没有真正去经历过那些,甚至也不知道那些,但蒋慕渊与顾云锦是自己一步一个脚印走过那些时日的,重新再来,能有如今之心境、直面前方,委实不容易。 孩子们都在努力,蒋仕煜作为一家之主,哪里能松懈? 他舒缓了眉头,叫自己看起来不再那么严肃,道:“是不早了,都回了吧。” 顾云锦隐约觉得公爹的态度与先前有些许变化,又说不上来,见蒋慕渊在蒋仕煜身后冲她笑,她也就不多耽搁,小夫妻两人行了礼,一道出去了。 待屋子没有了晚辈,长公主才看着蒋仕煜道:“你们爷俩在书房说战事呢?” 蒋仕煜应了声。 长公主眼角一扬,走到蒋仕煜跟前:“就不能明日再说?阿渊才刚回京,你就算不体恤他一路辛苦,你也体恤体恤我着急抱孙儿的心! 先前两个孩子戴孝,那是祖宗规矩,没有办法的事儿,这眼瞅着出了孝期,人也回来了,你不说叫他们多处处,还把阿渊叫书房里说军务。 你看看月亮都爬到哪儿了!” 蒋仕煜无声大笑,他的妻子着实有趣,便是一长篇的抱怨,连嗔带怪的,从长公主嘴里出来、落到他耳朵里,都跟撒娇一般。 他忙握住长公主的手,连声赔礼:“是我的错,我考虑不周……” 几句软话,长公主的那点儿火气霎时间就散了,喃道:“你晓得就好,是了,别与阿渊说去,我也不会去催云锦,孩子来不来还是要讲缘分的,不要让他们有负担,负担大了,反倒不好。” 就跟她自己一样,在有了蒋慕渊之后,她一直想要个女儿,调理的药吃了,签也求了,无奈就是没有那个缘分,也只能算了。 蒋仕煜自是全部应下。 应过了,又有些想笑。 他和蒋慕渊、顾云锦要瞒着安阳,不叫她知道前世的事儿,安阳要他不给小夫妻两人压力,分明她心里那么盼着府里能添一孩子。 他们一家人都是如此,全心全意为对方好,不愿意说些、做些叫对方为难的事情。 蒋仕煜搂着安阳长公主,柔声道:“我看阿渊与他媳妇就是极有缘分的,天作之合,你大可早些备好你的锣啊鼓的,到时候穿街走巷地去敲敲打打吧。” 安阳长公主扑哧笑出了声。 前回她与廖嬷嬷说笑,说自己荣升祖母之时,要满大街的敲锣打鼓、敲得梆梆响,不曾想,倒是叫蒋仕煜记在了心上。 屋里丫鬟婆子都退了,而那条被月光映得清亮的甬道上,蒋慕渊和顾云锦也没要人跟着。 隔两日就是中秋,今夜虽不是月圆之时,但月色已然明亮,即便不提着灯笼,也能看清脚下的路。 穿堂风吹在人身上,稍稍有些凉。 蒋慕渊顿了脚步,把挽在手上的披风给顾云锦系上:“你一早出门,装备还没有我齐当。” 顾云锦笑弯着眼,老老实实站着等蒋慕渊系好,这才脚步轻盈地绕到他身后,抬起双手搂住他脖子,双脚微微使劲儿,往上一蹦。 蒋慕渊下盘稳,不怕她突然闹腾,身子稍稍前倾泄了力道,霎时间就把人背稳了。 顾云锦靠在他背上,脸贴着他的肩膀,轻笑着道:“不是叫我挂在你身上吗?御花园里挂不了,我现在挂好了。” 蒋慕渊忍俊不禁,大笑着摇了摇头,轻轻掂了掂,迈着步子往前行。 夜风从身后吹来,带着京城秋夜独特的凉意,而它的中间,又有一缕温热喷在他的脖颈耳朵上,伴着他熟悉的胭脂香气。 不浓郁,却叫他念念不忘,这香气提醒着蒋慕渊,他最爱的女子就在他的背上,全心全意信赖着他。 他不能颠着她,也不能叫她摔着,要一直稳稳当当的,在这条路上走下去。 这可不是什么甜蜜的负担,她从不是他的负担。 倒是甜蜜,顾云锦之于他,至蜜至甜。 第八百四十二章 香膏 穿堂终有尽头,院子里的灯火越来越亮。 待行至院外,顾云锦拿下巴轻轻点了点蒋慕渊的肩膀,道:“放我下来吧。” “不放,”蒋慕渊不止不放,反而是把人背得更紧了些,“进屋就几步路,你还特特跳下来?” 顾云锦倒是想挣脱,可惜她的力气在蒋慕渊跟前不足一提,哪怕她在他背上前仰后翻的,蒋慕渊都被背得稳稳当当。 她这是自己给自己挖了坑,这会儿骑虎难下了。 蒋慕渊岂会不晓得她的心思,一面走,一面道:“你怕叫嬷嬷们瞧见笑话你?她们可不敢瞧,国公府里做事的人,眼色一个比一个好。” 顾云锦争不过,也说不过,只好心一横,随他去了。 反正伸脖子一刀,缩脖子也一刀,哪个要看便来看吧,她不动如山。 院子里的人听见动静,刚准备出来伺候,抬头一见蒋慕渊背着顾云锦回来,皆是一怔,反应快的,当即醒过神来,寻了个角落溜了。 有小丫鬟年纪太小,不知道夫妻相处的那些有趣花样,奇道:“是不是夫人伤了脚了……” 她才刚问出声,边上的抚冬一把捂住她的嘴,半推半拉地把人带走了。 钟嬷嬷候在正房外头,眼观鼻、鼻观心的,仿若这就是个再平常不过的夜晚,她家世子与夫人也是再平常不过的手牵着手走回来的。 直至进了次间,蒋慕渊才把顾云锦放下。 念夏却不及钟嬷嬷老练,偏今儿又是她当值,避不开,只能憋着笑,努力绷着脸。 顾云锦此时也不慌了,或者说,钟嬷嬷视若无睹的态度让她放松许多,而念夏与她太亲近了,知根知底的。 蒋慕渊去净室梳洗,顾云锦睨着念夏,道:“想笑就笑呗。” 念夏悄悄抬眼,视线在顾云锦与钟嬷嬷身上迅速划过,见两人都没有恼意,反倒是十分轻松,她的笑容也就没有憋住,扑哧露了声。 顾云锦也叫她逗笑了,伸手捏着念夏的鼻子,道:“你只管笑我,等你寻着了如意郎君,他要来娶你,我非叫他背着你绕着宅子走上两圈才放你上轿!” 念夏叫顾云锦说的一张脸通红,她再是伶牙俐齿,也叫顾云锦堵得不知道怎么应对,只有看向钟嬷嬷求饶。 钟嬷嬷一面笑一面摇头,出言相救:“夫人您饶了她吧,她还愣着没有开窍呢,您这笔账,怕是还要记上三五年。” “三五年就三五年。”顾云锦笑道。 她前世就是太早把念夏嫁出去了,念夏自个儿不懂何为喜欢,事事听她安排,而顾云锦没有什么人脉,请徐令婕帮着相看,最后选了席家。 席家最初看着不错,吃喝用度比寻常百姓宽裕,席家大郎认字、念书,不是个睁眼瞎。 只是出了一个受孙祈喜欢的席娇儿,气焰一下子起来了,而席家大郎福薄,早早没了。 席家婆子嘴巴欠归欠,但也就是嘴皮子阵仗,没有磋磨念夏,把她赶出了门,倒也全了顾云锦和念夏主仆相聚。 虽说生死都是天命,人这一辈子都要面临生离死别,可顾云锦希望,那个人能是念夏真正喜欢的,能陪她多走些岁月。 念夏若是不开窍,那便慢慢等着,等她遇上那么一个人,种子也就发芽了。 顾云锦不着急,也不希望念夏着急,多想想、多了解,真正的知根知底了,那她也就放心了。 念夏自是不知道顾云锦在琢磨这些,就算知道了,也无法应对。 正如钟嬷嬷说的那样,她没有开窍,她依赖顾云锦,压根没想过要嫁出府去。 可顾云锦却明白,姑娘家的心思就是如此,别人左一棒子右一榔头的,怎么敲怎么不开窍,一旦时机到了,那股思慕之意就再也拦不住了了。 如她对蒋慕渊一般。 蒋慕渊从净室出来,他换了衣裳,身上还有沐浴后的水汽,长发散着,没有全部擦干,水珠子顺着他的脖颈落入了衣襟里头。 顾云锦看见了,想说这不是大夏天了,小心着凉,可转念一想,蒋慕渊身体底子好着呢,哪会这么容易招了寒气。 别说是京城的八月天,先前在冰天雪地的北境战场上,条件艰苦时,他都一样拿冷水擦身子。 他是世家子弟、是皇亲贵胄,也是坚毅的武将,与其他人不同。 他是蒋慕渊,是她心头上的人。 这些念头突然间涌入了脑海里,叫顾云锦忍不住弯了弯唇角。 净室里重新备了热水,顾云锦梳洗完,回到内室,就见蒋慕渊朝她招了招手,她过去一看,他的掌心上有一盒从未见过的香膏。 蒋慕渊把盒子凑到顾云锦跟前,示意她闻一闻,道:“从海上运回来的西洋货,听说在明州很受官家夫人们喜欢。五爷先前要装成客商进西陵,收罗了不少西洋货,我让袁二问他要了几盒。” 顾云锦嗅了嗅,这香膏里也不晓得掺了什么,与她以前用过的都不太一样:“有些栀子香,又不全是,我闻不出来,就觉得混在一起挺好闻的。” “且试试?”蒋慕渊建议道。 顾云锦哪会不答应,蒋慕渊特特讨来送给她的,她满心欢喜,取了些,细细抹在脖子、手臂上。 随着她的动作,香气渐渐散发开来,顾云锦自己深吸了一口气,笑着道:“香。” 蒋慕渊揽着她的腰低低叹了声:“真香。” 他先前拿到这香膏时就想过,这香气很是适合他的云锦。 今日一试,果真如此,他想得一点也没有错。 第八百四十三章 不会帮他 月光清亮,从窗棂洒入,斑驳落在地砖上,也透过了幔帐落在大床上,被隔了些光,只余朦胧。 顾云锦懒懒抬着眼皮子想,这可真像他们成亲那夜,好似十六夜的月亮比今儿的再明些,她有些困、有些乏,醉意都未全消,这会儿实在想不清楚了。 可心心念念的丈夫才从远地回来,顾云锦不想就这么睡着了,强打起精神来:“与我说说话?” 蒋慕渊垂着眸子看她。 他能看到她的两道弯眉,睫毛密长,轻轻颤着,显然是眼皮子不住在打架。 晓得她困乏得厉害,蒋慕渊才没再吵她,想叫她舒舒坦坦睡一觉,哪知道顾云锦半点不领情。 他按着顾云锦的肩膀,小声问她:“不困?” 顾云锦的反应都迟缓许多,顿了一小会儿,才答道:“困的,可想听你说话。” 蒋慕渊失笑,低头在她额头上啄了一口,终是顺了她的意。 很多事儿,先前送回京里的家书上都与顾云锦提过,蒋慕渊便说这一趟走水路回来的见闻,同样是宣平到京城,但水路与陆路的体验全然不同,他不用费心思在赶路上,也有更多的工夫看看两岸景致。 他起初说的轻松,就想哄她睡着,后来思绪也散开了。 前世今生,蒋慕渊走过的地方不少,甚至可以说,他踏遍了朝廷的大部分州府。 虽也到过一些贫苦的地方,但很多地区、尤其是像京畿、江南这样的富庶之地,百姓生活富饶,整个城市都满是活力。 说句不恰当的,即便是先前受灾的两湖,洪水冲毁了家园、亲人生离死别,土地一片狼藉,可百姓在最初的悲痛之后并没有失去那股子活力。 朝廷赈灾,百姓自救,蒋慕渊在两湖的每一旬都能看到变化。 此番行船也经过了两湖地界,前年被洪水淹没过的河岸已经重新修起了堤坝,遥遥的,也能看到为了秋收而忙碌的百姓。 当时,孙祈也站在甲板上,拉着他问东问西,感叹百姓的坚毅。 不似后来…… 他最后那几年,南征北讨,打击外敌、镇压反叛,好似没有尽头的战火之下,蒋慕渊很难再在百姓身上寻到那股精神气了。 痛心吗? 自是痛心的。 若他不曾见过繁华景象,自然也不会明白那样的死气沉沉有多叫人悲痛。 可也因为他曾见过衰败,今生再看这一路沿岸的活力才让他越发感慨。 安居乐业、生活有依,百姓所求很简单,就是这么八个字,蒋慕渊想,他终是想尽一份力,不止为百姓,同样为自己。 如他告诉蒋仕煜的一样,为蒋氏一门,为了他们能活下去。 “今夜在书房,我与父亲说了我们的事情,三殿下的事情……”蒋慕渊低声道。 顾云锦最初含糊着应了声,隔了会儿,突然反应过来,猛得瞪大了眼睛,声音也大了许多:“那么稀奇的事儿……” 蒋慕渊被她一说,这才醒过神来,不由懊恼。 也是他自己混沌了,想到什么就顺口说了,这下不止没把人哄睡,直接就惊清醒了。 既然醒了,这事儿不说明白,顾云锦肯定睡不着,蒋慕渊干脆坐起来,拿了两个引枕,一个自己靠了,另一个给顾云锦摆好,又探出去取了件袍子来给她盖上,免得她着凉。 顾云锦乖乖坐好,等着蒋慕渊说。 蒋慕渊斟酌着道:“你知道南陵不易打,父亲看出圣上没有死打到底的心思,又知我想打,提醒我莫要接连违背圣上的心思……父亲敏锐又沉稳,也是话赶话的,我当时就觉得,虽然骇人听闻,但也该叫父亲知道,你我再是商议,也难免会有不周全的地方,能得父亲指点,是好事。” 顾云锦当然知道这是好事。 蒋仕煜这两年是做了个清闲的国公爷,但他的阅历和朝堂经验,比蒋慕渊丰富多了,顾云锦就是觉得,重生之事落在一个没有经历过的人耳朵里,就跟听戏文、看话本一样。 “也亏得是你开口,换一人,怕是要被当疯子。”顾云锦道。 蒋慕渊是个好儿子,这些年也没有出格之举,他突然郑重说这么一番话,蒋仕煜自然会静下心来认真听他讲述,仔细分辨。 “换作是小王爷去与永王爷这么说,倒是不会被当作疯子,永王爷只会当他又皮痒了、胡编乱造了故事来哄人玩,想拿腰带抽他。” 蒋慕渊忍俊不禁。 有这么一句打趣话,气氛倒是轻松许多,蒋慕渊说了书房里商议过的状况,又道:“莫要告诉母亲,不然我也要挨腰带抽了。” “不会说的,”顾云锦一面笑,一面道,“说起来,你还没有告诉我,御花园里那小内侍与你报什么呢?” 这下蒋慕渊笑得更是不停,而后清了清嗓子,把自个儿如何建言圣上在南陵修养心宫、孙睿又如何诓着孙禛去讲全安观、燕清真人又如何把一道馆之兴衰盖到了国运上,一一讲给顾云锦听。 顾云锦听得目瞪口呆,这一环套一环的,分明蒋慕渊与孙睿不是一路人,孙禛更是不知内情的,尽然叫他们都给圆上了,还编造得有模有样,很是那么一回事儿。 “真有那全安观?”顾云锦问。 “肯定有,”蒋慕渊道,“就是不知道是三殿下从哪个旮沓窝里翻出来、叫七殿下亲眼看了看,圣上再信七殿下的话,此等大事,必然也会翻看府志,不会只听片面直言。” 顾云锦颔首。 南陵崇山峻岭,道馆寺庙当然不缺,孙睿提前安排,也布了人手在南陵,寻一个开朝时兴建、先帝年间败落的道馆,倒也不是寻不出来。 就算真有年数上对不上的,府志记载不过几十字、最多百余字,想要套在一块,也有余地。 “那真人呢?他是帮着三殿下的?”顾云锦又问。 蒋慕渊抿了抿唇,道:“真人有真人的抱负,今日御书房里后续的那些话,也是真人传给我的,三殿下找过他,不过,三殿下若是胡乱行事,真人不会帮他。” 第八百四十四章 要滚烫的 在蒋慕渊看来,燕清真人是个很有想法的人。 他自幼修道,学过岐黄,读了许多经典,后云游四方,受过官宦人家供奉,也见过百姓艰难。 要不然,燕清道长也不会在两湖受灾之后,不顾自身安危,去往一些灾情严重的村镇,救治灾民,提点如何防止疫病。 可道长又同时是一个希望名扬天下、为苍生多做贡献的人,只是一直没有寻到机会。 蒋慕渊前世见过真人,对方一片慈悲心,替受战火所困的百姓看病。 今生,他得知道长云游到了西山,便悄悄去拜访了一回,请燕清真人在清明圣上祭祖时说一说养心宫的事儿。 “我知它会塌,就想借此发挥一番,拦着圣上再往里头扔银子,”蒋慕渊道,“真人原不肯,说不能以天意弄权,我与他细谈了许久,他知我用心,就答应只这么一回,他豁出性命去触霉头,成与不成,皆是命数。 他被赶出了京城,不愿再与我有更多的关联,自此失去消息,我也不晓得他往哪儿云游去了,后来京里那番事情,皇太后要寻他,那倒不是我建议的。 之后在两湖偶然遇上,我们又深谈一次,他下定决心进京来。 他这样的身份,能论天谈地讲鬼神,他说他能为了苍生编造一切鬼怪志异,什么瞎话都可以说,但正因为如此,他决计不做有损天下之事,他要名声,但不要一个‘祸国殃民’的‘妖道’名号,他死了不要紧,却不能连累了泰山三清观几百上千年的香火。 他画了新的养心宫敕造图,就这么吊着圣上,平素自己修道,不掺合宫里事情。 不止三殿下寻过他,我猜测自打圣上让几位殿下进了文英殿,大殿下、五殿下都与他示好,但他依旧是老样子,若对朝廷与百姓有利,他会出力,违背了这一点的,他不做。 若我哪一日行事与他背道而驰,他必然也不会帮我。” 顾云锦听完,扬了扬眉,她听过真人不少逸事,除了那年清明太庙里的狂言,燕清真人给大伙儿的印象就是百姓们口中算卦批签很是灵验的高人,这么一个仿若是话本里会有的高深莫测的形象,他原来是饱含了这么多的怜悯之心。 她想了想,道:“三殿下虽然接触真人,但他应当会提防真人是你的人,毕竟,是你从两湖把真人找回来的。” 蒋慕渊倒是并不担心这一点,道:“他疑心他的,他既然是再活一世,对人对事的提防之心也会更重,这两年下来,我质疑他,他肯定也会怀疑我。 他今生行事颇叫人看不懂,每每都在胡来,我与他不是一路人,虽然这次都坚持进攻南陵,但早晚会有分歧。 倒是大殿下、五殿下很愿意得真人支持,圣上对真人不全信,可百姓们信,真人若支持谁,谁就能得人心,就看他们有没有叫真人信服的真本事了。” 顾云锦歪着脑袋靠在蒋慕渊肩膀上,沉吟道:“南陵既要再打,你是不是还要去军中?” “不一定,要看圣上怎么定,”蒋慕渊道,“以圣上的脾气,真人既然把国运兴衰都盖在孙璧头上了,圣上应当会打,只不过,能不能攻克南陵要看时机,也许一年都没有进展,也许明日就破了封口关,余将军带兵很有一套,我去与不去,现如今对情势影响不大。” 顾云锦对南陵所有的了解都来自于文字和地图,但书上得来的,总不比蒋慕渊亲自走过看过的,便认真请教他封口关一带的地形。 两人比划来、比划去,兴致来了,干脆掀了幔帐起身,去了对侧书房,要对着地图细说。 睡在外间的念夏迷迷糊糊地揉着眼睛起身,拍了拍脸,才探头过去问:“爷与夫人可要茶水?” 顾云锦应了。 蒋慕渊补充道:“你取我带回来的茶叶给夫人尝尝。” 念夏应下,屋里备着饮用的水是温的,不能泡茶,她便往小厨房去。 才一迈进去,守夜的婆子睁开了眼睛,乐呵呵道:“又来要热水呀?” “要滚烫的。”念夏道。 婆子正挽着袖子打水,闻言愣了愣,答道:”烫的呀?是拿屋里的水兑一兑吧?” 念夏这会儿瞌睡也散了,反应过来,忙道:“是爷要泡茶。” 婆子更傻眼了,大半夜泡什么茶呀! 可主子让念夏来要什么就是什么,念夏说滚水就滚水,小点心就小点心,她手脚麻利地全备好了,交给了念夏。 见念夏回去了,婆子站在厨房外头吹了会子风,还是觉得怪——这个时辰吃茶,不怕睡不着吗? 转念一想,不睡就不睡了,年轻人精神足,久别重逢的,又有点心填肚子,哪里会垮了身子。 改明儿长公主知道了,一定高兴。 婆子自己当然也高兴,小公爷与夫人伉俪情深,这府里谁人不高兴呢。 她还是继续烧着热水,指不定什么时候就来要了呢。 屋里,念夏泡了新茶,站在角落竖着耳朵听蒋慕渊和顾云锦说话。 顾云锦起先没有留意,拿点心的时候才瞄到,不禁笑出了声,与蒋慕渊道:“小公爷看看她,像不像私塾窗外踮着脚听先生讲课的小童。” 蒋慕渊闻言也笑了,在他看来,顾云锦的两个丫鬟深受她的影响。 顾云锦好学,念夏才会想要多学东西,顾云锦习武,抚冬也不愿落在后头,这主仆三人,有趣得紧。 “想听就过来听,”顾云锦指了指边上的小杌子,“我们排排坐,改明儿一块考状元去。” 念夏扑哧笑出了声,却不答应坐下,还是站在角落仔细听。 顾云锦逗过了自家丫鬟,又与蒋慕渊说事去了,蒋慕渊教她教得细致,说过了地形地貌,又好好分析了先前几次与南陵军交战的实际状况,这么一说,足足说到了外头的天都蒙蒙亮了。 院子里渐渐传来了动静,念夏听见了,轻手轻脚地退出去,迎面遇上了钟嬷嬷。 钟嬷嬷左右看了看:“怎的书房那厢亮着?” 念夏道:“爷和夫人说事儿。” 钟嬷嬷惊讶得倒吸了一口气,在书房说事儿说到了天亮? 她老了,她不懂她家小公爷与夫人了。 第八百四十五章 旁门左道 中秋就在近前。 原是阖家团圆的好日子,该是人人都心情雀跃,可事实上,朝廷大员们各个都严肃端正,忙碌得顾不上去关心佳节。 蒋慕渊亦不得空闲,他一夜没睡,与顾云锦一道练了晨功,解决了早饭便进宫去了。 他身体好,这一趟又是坐船回来的,也不显得疲惫,在文英殿里认认真真听了一早上。 昨日孙祈讲解了局势,可今日状况依旧不甚明显。 打还是不打,圣上没有清楚的偏向,或者说,他是叫他们私底下“唬”住了,但在明面上,圣上还在端着。 蒋慕渊倒也理解圣上此举意图,毕竟,朝堂上争得再激烈,可聪明的近臣们都看出来了,圣上起先是不愿意再紧逼南陵的,孙祈的陈述也没有改变他的心意。 要是圣上突然之间就明确进攻意图,那变得委实太快了。 圣上找不到合适的理由。 为了养心宫,那是断断说不得的,这事儿上不了台面,得悄悄进行。 说是为了朝廷国运…… 更是不能讲了! 百姓最易被煽动,圣上今儿说孙璧父子私开铁矿毁了气运,明日就有人要说朝廷气数已经到了尽头、之后的登峰造极地在南陵群山之中,再隔一日,那就是铁矿山为龙脉、叫孙璧给挖断了,孙家要失了天下了。 一天一个样,多传几日,圣上身体安康都能被传成强弩之末。 彼时如何? 把胡言乱语的人抓起来? 抓得再多,乱了的人心想再安定下来,就不容易了。 因此,圣上只能摆出一副“渐渐”被主战人士说服的样子,而不能心急火燎地就要与孙璧决胜负。 蒋慕渊看得明白,倒也不着急,孙睿亦是老神在在的,反倒是孙禛坐不住,还不到午前,就借口伤势不适离开了文英殿。 圣上既然还在犹豫,文英殿里的大臣们必然要再争一争偏向。 蒋慕渊听了会儿,问户部尚书道:“齐大人,今年秋收如何?” 齐尚书答道:“正值秋收季,地方州府还未及把具体的收成报上来,但根据之前的初步调查,收成恐不乐观。各地通算,最后能有个平账就不错了。 南陵一府收不上来,北境去岁蒙难、田地损毁严重,在狄人退去之后补耕,也就是勉强挽回些损失,再说江南,今年缺水、早几个月就一直在喊着收成不行、赋税压力太重…… 我们最大的两个粮仓——江南与两湖,今年一个都靠不上。” 孙祈听了,偏头看了蒋慕渊一眼,道:“我与阿渊回京时经过两湖,看两岸状况,倒不像欠收。” “殿下,”齐尚书解释道,“两湖才稍稍缓过来一些,看着是不欠收,但以两湖应该有的收成而言,它就是欠收了。”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国库没钱,也别等着秋收后能补一口气。 正巧到了用午膳的时候,这僵住了的话题也就搁下,众人各自用膳。 齐尚书的脑海里还在琢磨事儿,这顿饭食不知味,咀嚼也不细致,他到底是一把年纪了,搁下筷子觉得很不舒服,便去外头走动消食。 蒋慕渊看在眼里,隔了半刻钟,起身出去寻了齐尚书,行礼道:“老大人借一步说话?” 齐尚书自是应了。 两人出了文英殿,寻了个安静角落。 在蒋慕渊开口前,齐尚书先冲他摆了摆手,道:“老夫知道小公爷的意思。 国库到底什么状况,小公爷您是清楚的,这些年为了补充国库,您真是想了不少法子,要不是有您的帮忙,这会儿账面更加一塌糊涂。 您筹过银子,知道银子来的艰难;您也用过,这银钱看着是沉甸甸的,可根本不经用! 不是户部不愿意支持前线将士们攻城略地,而是、而是实在支持不下去啊!” 齐尚书一张老脸说得通红,是急的、也是难的。 以本心论,他当然也想打孙璧,怎么能叫孙璧圈地为王、就这么损了朝廷呢? 三司去调查南陵的官员里也有他的相识、他的后生,甚至是早些年他主考时点出来的学生,他也心痛。 可他坐镇户部,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他愁啊! 就这么些银钱,还乱用,转年若再有什么天灾,朝廷怎么扛得住? 朝廷就此走了下坡路,以后的史书上写孙家天下折在没银钱上,他这个户部尚书在地底下没脸,愧对列祖列宗、愧对天下百姓! 蒋慕渊并不出声,耐心听齐尚书说完他的顾虑,这才缓缓开口:“您说的是,我筹过银子,知道银子不易筹、不易攒。 朝廷收入的构成您清楚,不出乱子不出灾,一年就那么多,再伸手问百姓要,也有一个度,过了不合适。 开销也摆在这儿,盈亏多少一目了然,偏偏战事、天灾谁也说不准,您绞尽脑子省出来的盈余,全搭进去了都不够。 这不是个法子呀! 开源节流,四个字说来简单,做起来看运气,您也说了,这两年我帮着弄了些银子来,那些可不是账面上能算出来的银子,都是东一锤子西一榔头地搬回来的,朝廷想要恢复元气,只能靠这些‘旁门左道’。” 齐尚书摸了摸胡子:“小公爷的意思是,把南陵也作为‘旁门左道’了?” “孙璧敢造反,手里能没有积蓄?董之望在南陵那么多年,他若想敛财,金培英都比不过他,南陵的最南边是海,靠着海运,他和孙璧能攒下金山银山。再不济,还有那铁矿山。”蒋慕渊道。 “您说的,老夫也都想过,”齐尚书道,“可南陵若是打不下来,那扔进去的军资就收不回来了,您要老夫与圣上建言打下去,总要让老夫心里有个底,打多久、胜算多少。” “我不能保证,”蒋慕渊说完,见齐尚书急了,他又笑了笑,道,“就像您不能保证明年、后年无灾无难,账面上的盈余真的能完完整整进到库房里。” 齐尚书哪里能保证这个! 天灾人祸,他要有这个本事,他就不是户部尚书,而是朝廷大国师了,金口一开,逆天改势,国运蹭蹭蹭地往上爬。 可说回来,打仗讲天时地利人和,蒋慕渊又如何保证…… “哎!”齐尚书长叹了一口气,“小公爷让老夫再想想、想想。” 第八百四十六章 识趣人 蒋慕渊行了一礼,留齐尚书在这儿再琢磨琢磨,自个儿不疾不徐踱回了文英殿。 南陵如何打,说到底还是看圣上的意思,但圣上要装样子,蒋慕渊就必须先给他搭好台子。 等这大戏开场,有兵部和三司坚持兴兵,原先明确反对的其他衙门若能稍稍软了态度,圣上就能顺着台阶、拍板定下了。 结果其实都一样,但过程能顺利些,总归是好的。 齐尚书一大把年纪了,真死谏不打,那金銮殿上,圣上也不好处置,最后不是个样子。 角落里,齐尚书想了很久,最后让内侍告了假,回六部衙门寻两位侍郎商议去了。 他把蒋慕渊的说辞转述了一遍,道:“是温水煮青蛙、过一年是一年,还是伸脖子出去拼一把、要么大胜要么断头,二位也品品。” 廖侍郎向来对蒋慕渊信服,便道:“下官觉得小公爷讲得很有道理,我们真的说服了圣上不继续打南陵,明年、后年若有状况,我们咬下来的银子真能补上那个窟窿?说句不好听的,出了事却没钱,我们是罪人。” 国库收成不是他们说了算的,银子怎么花,他们也就是建言而不能拍板,可毕竟身居此位,自然而然的会有一股子责任压在肩上。 李侍郎闭着眼睛,摇头晃脑想了许久,才摆了摆手,道:“二位说得都不对! 这是我们想怎么样吗?不是!这是揣摩圣上到底要不要打! 圣上不想打,我们坚持调度不够、打不了;圣上想打,我们一味唱反调,完蛋! 小公爷是圣上嫡嫡亲的外甥,昨儿几位殿下出了御书房了,他和三殿下都留在里头,甚至后来三殿下都走了,圣上还独独留他说话,小公爷若是品出圣上决计不愿意打了,今儿还能再来跟尚书您说这么一席话? 他不可能这么连累您、连累咱们整个衙门,他必然是已经把圣上说动得差不多、就差临门一脚了,才提醒我们莫要一根筋唱反调。” 齐尚书和廖侍郎闻言,交换了一个眼神。 亏他们两个在官场上摸爬滚打这么多年,什么风浪都经历过,就算不是火眼金睛,也不可能是睁眼瞎。 结果,险些阴沟里翻船了! 哎,都是这段时日老跟兵部、三司怼,怼成了习惯,一条路走到了黑,就忘了孙祈和蒋慕渊已经回京了,今日与昨日不同、昨日与前日更是大不同了。 反正,没人知道能不能风调雨顺,也没人知道南陵何时大胜,左右都是赌,就跟着圣上下注吧。 想通了,齐尚书畅快不少,道:“明儿夜里吃桂花酒都能多吃两盅。” 齐尚书又回了文英殿。 孙宣笑着问他:“老大人身子舒坦些了吗?” “谢殿下关心,”齐尚书拱手,道,“多走了走,消了食,已经好多了。” 孙宣便道:“那就好。” 他岂会不知道齐尚书刚才与蒋慕渊商谈过一番,不止是他,在座的大多数人都心知肚明,只是不知道这两人到底怎么说的罢了。 不过,看齐尚书这会儿泰然又轻松的模样,大体方向还是能猜的。 要么蒋慕渊让步、不坚持打了;要么齐尚书让步,帮蒋慕渊劝圣上进军,两人必定达成了共识。 至于是左还是右,明儿大朝会上听一听就知道了。 就算心急如三司,都耐住了性子。 待文英殿散了,蒋慕渊赴了孙恪的约。 表兄弟两人还是老样子,一壶新茶、几样点心。 孙恪张嘴闭嘴不离婚事,什么宫里造的喜服还少了些意思、什么永王妃嫌弃他没完没了总添乱,还有他自己当新郎官之前还要去替程晋之接新娘,亏了太亏了,蒋慕渊知他性子,大笑了一番,才回了府。 书房一侧亮着灯,蒋慕渊止了底下人问安,悄悄进去一看,墙上还悬着今天黎明他与顾云锦比划过的南陵地图。 顾云锦就坐在案后,案上摆了不少书册,她一面翻看一面摘抄。 前回画北境地图时就是这么做的,她觉得有趣也有用,今儿一整天,便把这些时日在书上看的南陵资料、比对着蒋慕渊与她讲解的内容,重新做一番整理。 抚冬在一旁研墨,念夏替顾云锦收拾书册,还小声给抚冬讲一讲南陵。 蒋慕渊也不出声,站了一会儿,他耳力好,能听见念夏和抚冬说话,一个问一个答的,念夏说得还真是那么一回事儿,可见学得不错。 顾云锦从书案上抬起头来,余光瞧见蒋慕渊,忙放下了笔,笑着问他:“何时回来的?怎的也不出声?” “刚回来,”蒋慕渊朗声笑道,“你这两个丫鬟,不说带兵打仗,好好学一学,营中做个文书还是可以的。” 什么样的主家、就有什么样的丫鬟,他的云锦,优点数都数不清,他就算天天夸,都能不重样。 顾云锦扑哧笑出了声:“谁说只能做个文书?上阵杀敌,也不落人后。” 吹嘘自家丫鬟,顾云锦向来不遗余力。 念夏和抚冬这么努力向上,她不夸谁夸? 两个丫鬟叫她吹得汗颜,又不好拆主子的台,只能赶紧避出去,把书房留给那对尾巴竖到天上去了的小夫妻。 站在廊下,两人面面相觑,为了不辜负夫人的吹嘘,她们要更努力些。 翌日恰逢大朝会,正好是十五,衙门里上午办事,下午定了早早散班,叫官员们也过了好节。 蒋慕渊早早进了朝房,他今日也要列席。 圣上端坐在龙椅上,听官员禀事,他的指尖有一下没一下点着扶手,琢磨着什么时机透些口风。 他还未寻到好机会,突然就冒出了个“识趣人”,稽查兵部的给事中站了出来。 此人叫甄议,平素就是个爱上折子论事的,弹劾过不少官员,是个刺头。 他往殿上一站,张口就冲着兵部关侍郎,说他结党、居心叵测,明知继续打下去耗费巨大、不利于朝廷休养生息,却还从上月起与刑部吕侍郎多次密会,甚至妄图拉拢傅太师支持南陵战事,这是置朝廷安危于不顾。 甄议大声呵斥完毕,圣上勾了勾唇角,蒋慕渊轻笑了声,关侍郎借着笏板遮掩,朝天翻了个白眼。 第八百四十七章 这厮坏得很 傅太师听见自己的名号,抬了抬眼皮子,再无其他反应。 吕侍郎看向关侍郎,因着角度合适,恰好就看到了那几乎翻到天上的白眼,他嘴角一抽,琢磨着是不是该出列自辩一番。 这几位当事人还未动,有急性子的兵部、刑部官员,就已经赶在了前头,指责甄议血口喷人。 甄议丝毫没有露怯,他为了今日弹劾做了不少准备,折子修了再修,如何质问、如何逼迫、如何应对,一套一套的,他不仅记在了纸上,也仔细背诵了,甚至站在水边、以水面为镜做了演练,力求声容并茂。 殿上这几个官员反驳时用说的话语,用的话术,全在他准备的范围里。 甄议心里暗暗得意,他这个人,别的本事不一定厉害,准备过的题型是绝对不会做错的。 寒窗几十年,这就是他的积累。 几个人你来我往,辩得不亦乐乎。 关侍郎毕竟是当事人,不能真的置身事外,瞅着个时机也站了出来,道:“关某在兵部任职,兵部事务不少,其中一样就是征伐简练,孙璧在南陵自立,要不要打、怎么打,我兵部职责所在,必然要参与其中。 而作为个人,关某是想打的,应该说,我们兵部上下、大部分官员都主张进攻。 为什么?因为我们就是做这个的,一打仗就怂、一碰到硬骨头就躲,那不是兵部作风,这样的软蛋,兵部不要,是了,朝廷也不要。 就像甄大人这样……” 关侍郎说得好好的,突然就停了,这叫边上朝臣们都纷纷汗颜——兵部糙爷们就是糙爷们,金銮殿上,直接骂别人软蛋,啧! 甄议气笑了,张口要反驳,关侍郎却没有给他机会。 像是喘了一口大气,关侍郎继续道:“就像甄大人这样,身为给事中,监察官员是你的职责所在,你也是在履行你的职务嘛,虽然是弹劾关某的,但这也是你认真履职的表现。 在其位、谋其事,朝廷衙门众多、大伙儿各司其职、各尽其命,都是为朝廷、为百姓,很好、很好!” 关大人一面说,一面笑眯眯地把笏板夹在胳膊上,啪啪鼓了鼓掌。 群臣片刻静默后,有修行不到位的,没忍住,扑哧笑出了声。 关侍郎这也太损了,明明就是骂人软蛋了,再一改话锋全抹平,这斯坏得很! 不过,明眼人也明白,甄议惹不起傅太师,三司又各个牙尖嘴利、吕侍郎不开口还行、开口了更是其中翘楚,甄议要弹劾,自然只能挑软柿子关侍郎。 毕竟,兵部的大老爷们,嘴皮子工夫素来欠了些。 可偏偏,关侍郎是其中例外的那一个,甄议踢到硬板了。 甄议既然敢弹劾,自然也考量过了关侍郎会做的反击,他没有被气愤带着走,深吸了一口气:“各司其职自是在理,但朝廷兴盛,各衙门就不能各自为政。 兵部极力进攻,却不考虑户部屡次提出的军资不足,显然是只顾前不顾后。 关大人,你这就是置朝廷安危于不顾! 户部几位大人,这南陵战事还能不能打,几位说说。” 齐尚书重重咳嗽了两声,廖侍郎苦哈哈笑了笑,他们昨日都商量好了,甭管小公爷怎么劝说圣上的,总归户部要跟着圣上下注,既如此,就做个鹌鹑,等圣上下旨了,再出来喊两句“户部自当尽心尽力、想办法供给军需”就完事儿了,哪晓得,圣上还未开口,他们就被一个给事中给拖下水了。 哎! 给事中、御史,这些人呐,监察弹劾,早晚愁死人。 李侍郎圆润些,出来打哈哈:“军需上的确紧张,但能不能打……还要考虑南陵状况……” 甄议疑惑地看着李侍郎,一时之间没有想明白为何户部软了态度了。 六部衙门挨在一块,这些时日,甄议时不时就听见户部、兵部、刑部为此吵得不可开交,都察院、大理寺的人也时不时过来参与其中,那动静,比东街都热闹。 户部一衙门顶住了兵部和三司的压力,从来都是一步不退,声音最响、话最简单,没钱、没钱、就是没钱! 今儿软了? 圣上在此刻终是开了口,道:“南陵事务,来来回回说了那么久,今儿趁着大朝会就做个决断吧,应当也有不少人只知南陵战事、不知具体状况,这样,祈儿,你仔细讲讲。” 孙祈突然被点了名,一时诧异,但他很快就镇定了下来,对众位大臣拱了拱手,如前日在御书房里的那样,讲解南陵军情。 面上不显,孙祈心里十分得意,他那么用心地学习没有白费,御书房里叫父皇夸赞,这回又能在群臣面前展现自己的本事,以后谁还会说几位皇子里只孙睿一枝独秀? 待孙祈说完,圣上点了点头,道:“众卿还有什么疑惑,自可提出来。” 话音落了,无论是大殿内、还是列在殿外的官员,都纷纷交头接耳起来。 这可是在圣上面前露脸的好机会,他们要问,也要问到点子上,很快,就有一二三人出列,向孙祈,兵部、户部等相关衙门提问。 各处一一解答,朝堂气氛显得活跃极了。 圣上很满意眼下状况,抬起眼皮子看向了蒋慕渊。 蒋慕渊哪会看不懂圣上的眼神,明明白白在告诉他,他执意要打,就说服百官,把甄议压下去就完事儿了。 他笑了笑,等了一会儿,见暂时无人再站出来提问,才出列,朝甄议拱手,道:“我随大殿下从宣平军中回来,刚才听诸位大人问答,也生了不少灵光,想来说说我的想法。 在此之前,甄大人,大伙儿讨论得这般热烈,你没有想问的吗?” 甄议一愣,脸色不大好,饶是他准备再充分,也没想到局面是这么发展的,把一场弹劾变成了讨论,这叫他还怎么继续? 他梗着脖子,道:“没有。” 一听这两个字,先前一直站在位子上没有出过声的顺天府尹绍方德的嘴角抖了三抖。 他已经可以预见甄议会被蒋慕渊带到坑里去了,他都不忍心听下去。 还是眼观鼻、鼻观心吧,绍方德怕自己没忍住会在御前失仪,毕竟,他被小王爷点评过“戏太差”。 第八百四十八章 讲这个作甚! “为什么?”蒋慕渊面露讶异,“甄大人在折子上说关侍郎不顾军资紧张、一意孤行,难道就不想弄明白前线如今存储能撑多久,户部若是支持战事、能再给将士们多少时间,户部后续何时能得补充,若我们暂且不能进军、又要等到何时才能再战孙璧……这些问题甄大人都不想知道?” 甄议的嘴角抖了抖。 这些问题,的确是今日殿上朝臣们最关心的内容。 先分打与不打,再分如何打、打多久,若不打,后续如何处理孙璧。 这都必须有一个章程,而不是简单的做个往左往后的选择,选了之后就站在路口不动了,不管前头是泥泞还是山石。 要真是那么省事儿,各部衙门不是吵个这么多时日还没个定数。 为了让朝臣们心里都有一番思考,孙祈刚刚讲得很周全,可落在甄议耳朵里,他并没有听明白。 一来没有地图在前,孙祈讲的那些地名、地形,甄议对不上号,二来他听不太懂排兵布阵上的东西,那么多的内容,也就只听了个皮毛,来不及参透。 当然,摸不清头脑的肯定不是甄议一人,却是只有他站在殿中,被蒋慕渊问到了脑袋上。 可再是听得云里雾里,还是有一部分明白了的。 甄议故作镇定,绷着脸,道:“小公爷问的这些问题,刚刚大殿下与几位大人不是都说了吗?” 既然都说了,他当然没有问题要问了。 “是讲了些,甄大人都领会了吗?”蒋慕渊顿了顿,道,“大人怎知现有的国库积攒就收复不了南陵?” 甄议被问得后脖颈直冒汗。 他怎么知道?他不都是听户部官员成天在那儿嚷嚷的嘛! 明明都是那么说的,大伙儿各个都认同,怎的蒋慕渊一开口,言之凿凿的,就仿佛他们所有人都错了一样? 这是哪门子的道理? 甄议握紧了手中笏板,道:“小公爷若有高见,不妨直说。” 蒋慕渊摆了摆手:“我就是想知道,对于南陵局势、朝中储备、后续布置,甄大人是否真的心中有数?若不然,甄大人怎知道关侍郎力主进攻就是置朝廷安危于不顾呢?” 从头到尾,角度虽有变化,但蒋慕渊问的都是一个问题,而且他态度坦然又自信,叫原本还胸有成竹的甄议一遍又一遍地自我怀疑。 甄议有些焦躁了,他很不习惯这种感觉,一次接一次被逼迫在原地打转,他置气一般道:“这不是户部说的嘛!” “就是道听途说了,”蒋慕渊道,“明明户部的几位大人刚才都不敢一言断之,还在多番探讨。” 甄议气得直笑。 户部昨儿多果断呐,今儿突然认怂,这不是不敢断言,是迫于压力吧。 蒋慕渊微微仰头,看了看站在殿内殿外的朝臣,突然道:“我前日回京,当夜,我与我媳妇儿一夜未眠。” 话一出口,众人皆是一愣,好几处都冒出了难忍的咳嗽声。 前一刻还在讲军务,怎么下一瞬,就讲到了夫妻事情了? 这弯拐得也太大了吧?猛得来那么一下,人都被晃晕了。 再说了,谁愿意听你说这个? 讲这个作甚! 蒋慕渊才不管他们是个什么表情,继续道:“她是向我请教南陵之事,从地形地势、排兵布阵,之前雨季对战局的影响,依照历年变化、之后南陵的气候又会如何变化,她不止是听,还提了很多问题,结合她自己读过的那些兵书,都颇有一番见解。” 这么一说,倒是有不少人品过味道来了。 有些先前想提问又没有寻到合适问题的,不免脸上露了懊恼之情,天气雨水这一点,他们忽略了。 甄议还听出了另一层意思,当即脸上青一块白一块的。 蒋慕渊是骂他还不如一个后宅女子。 绍方德弓着腰,恨不得把脸都埋到笏板后头去,他知蒋慕渊性情,体会自然更深,小公爷嘴里不饶人,贬甄议就贬嘛,作甚还不忘夸一夸媳妇儿? 自己这么一个“老实人”,为了在大朝会上不失态,忍得可是很辛苦的! 怕蒋慕渊接下去又说出什么“骇人听闻”的话来,绍方德赶紧开口打圆场:“小公爷夫人将门出身,从小耳濡目染,也经历过战事,自是有本事的。” 绍方德也不管这么说话像不像一个马屁精,总归蒋慕渊要吹,他先帮着吹了,好话吹尽,总不会再叫蒋慕渊给晃晕了吧? 豁出去他一人,造福无数人,没听着刚刚傅太师都咳嗽着清嗓子了嘛。 蒋慕渊却好似全然不知道绍方德的苦心,道:“我在给我媳妇儿讲解的时候,她的丫鬟就在边上竖着耳朵听,态度端正、一心向上,我昨夜回府,还听见那丫鬟与另一个讲战事,说得也是头头是道,不说全领会了,起码也明白了七八成。” 好嘛! 这是说甄议不好学,连个丫鬟都比不上了。 绍方德嘴唇嗫嗫,几次想开口都接不上,只能自暴自弃地退到一旁。 他本事不够,拦不住蒋慕渊。 甄议一张脸黑成了炭,奇耻大辱、真真是奇耻大辱。 这些人,怎么一个个不按规矩出牌?他再是准备充分,也不可能准备到蒋慕渊这野路子。 蒋慕渊这才朝圣上行了一礼,仔细讲起了他对南陵战局的看法,他依旧无法给个准信,可偏偏他说得坦荡自若、一副成竹在胸模样,其他人便是还有质疑…… 主战的全当没听出来,户部这样揣摩了圣上心意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余下的不少人是被蒋慕渊的自信给糊弄住了,便是总觉得有些地方不对劲,也没有站出来说话。 甄议这个前车之鉴还在殿内,他们若是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岂不是也成了比不过丫鬟的人了嘛。 有人想“效仿”绍方德拍马屁,说了句“小公爷夫人有见识”。 蒋慕渊听见了,顺着声儿寻了寻,张口却道:“她也就是多翻了翻书,还是纸上谈兵,真论打仗,远不及远在宣平军中的将士,他们与南陵来回了数月,最有心得体会,知道该如何应变。” 第八百四十九章 哪儿寻来的愣头青 这马屁拍得似是有点儿偏。 那拍马之人汗颜着没有再出声,甄议却是松了一口气,起码出丑的不止他一人,稍稍好看了些。 圣上见再无反对之声,心里着实满意,他缓缓点了点头,放缓了语调,道:“朕以为阿渊说得有理,就先这么定吧。” 这算是一拳定音了。 李侍郎悄悄给齐尚书、廖侍郎递了个眼色——看吧,圣上就是想打的,亏得今儿没唱反调,否则户部跟甄议一样下不了台。 最要紧的事儿定了,圣上舒心不少,给众卿贺了声中秋,便退朝了。 蒋慕渊没有急着走,而是朝甄议行了一礼,道:“甄大人,如关侍郎所言,监察是大人的职责,上折子议事也是您的职务所在。 可余将军他们在宣平,不能在朝堂上给众位大人讲解战事,我从那儿回来,就要替他们开这个口,不能让他们的仗打不下去。 毕竟,南陵一旦收回来,对朝廷有大益,对百姓也有交代。今日得罪了。” 甄议背着手,仿若未闻,转身便走。 蒋慕渊见状,也不介意,依着小内侍的传话,往御书房去。 这厢动静,自是有人看见。 有几个相熟的老大臣暗悄悄摇了摇头。 平心而论,无论是谁,做了完全准备想要大出风头时被别人奚落一番都断不可能高兴,甄议今儿丢了大脸,心里肯定不舒服。 蒋慕渊的话也的确没有跟甄议留半分颜面,但这都是朝堂上常见的手段,南陵军务是要事,要力排众议确定下来,言辞温和可不行,必须要字字铿锵有力。 真不软不硬的,这事儿指不定还要再争半月一月的,这叫前头将士们如何等待? 甄议撞上了,也就只能是这么一个结果。 再者,蒋慕渊说得都在理上,南陵军情不能一言以蔽之。 甄议没有做完全的分析、调查,就先对关侍郎发难,罪名盖得很高,都扯上结党营私了,偏偏,这还不是甄议头一回这么做,先前他上的那些有的没的的弹劾折子,委实得罪了不少人。 蒋慕渊主动给他搭了台阶,甄议却这般应对,说好听的叫“不畏权贵”,说不好听的,就是不知官场道理、不懂做人了。 “哪能只有他给别人罗织罪名,不许别人指出他的错误的道理……”有人低声叹了句。 “今儿中秋,不说这些了,”一位老大人摸了摸胡子,叹道,“小公爷刚刚一口一个媳妇儿,老夫都被他说得怪想的,老夫老妻喽,不知道还能一块吃几次月饼,老夫还是赶紧回家陪陪老太婆去。” 这话一出,边上打趣的善意笑声一片,笑过了,大伙儿也就散了,家眷在京的赶回府,家眷不在京城的就三五结伴寻个雅静处吃酒对诗、等着夜里观月。 另一厢,蒋慕渊随着小内侍进了御书房。 他鼻子灵,还未看到盘子,就已经闻到了淡淡的桂花香气。 圣上靠坐在椅子上,正慢条斯理饮着茶,闻声抬了眼,道:“先坐下吃两块桂花糕,朝会上东拉西扯了那么多,肚子都不见饱了吧?” 蒋慕渊笑了笑,看了眼韩公公端过来的桂花糕。 摆盘细巧,一看就是还未有人动过。 他便问道:“您不尝一些?” “不了,早膳用多了,这会儿还不饿,”圣上搁下茶盏,深吸了一口气,指着蒋慕渊道,“你瞧瞧你,要说服百官就说服百官吧,你把你媳妇儿搬出来做什么? 以前在御书房里说的还不够,今儿要在朝会上炫耀一番了? 朕都没耳朵听了!” 蒋慕渊态度自在,圣上愿意与他表现舅甥亲近,蒋慕渊难道还能不给面子? 他哈哈大笑:“这不是没忍住嘛!我钟意她、自是恨不得人人都知道她的好。就像这桂花糕……不晓得是哪位娘娘送来的,总归不是静阳宫,不然您哪里舍得先分了我吃?” 这事儿也不难猜。 圣上早膳用多了,韩公公自不会在下朝后就让御膳房给圣上送些点心来,而能把食物送进御书房还不叫圣上不满、厌烦的,其实也就只有那么几位娘娘。 若是虞贵妃送来的,圣上便是不用,也不会先给了蒋慕渊。 “你就耍机灵吧!”圣上哼了一声。 蒋慕渊快速用了两块,还顺带夸了两句。 圣上等他饮茶润了嗓子,才不疾不徐地问:“你哪儿寻来的这么个愣头青?” “您说甄大人?”蒋慕渊佯装一怔,复又摇了摇头,“他弹劾过不少官员,哪里还要我去寻,去岁不还骂了您嘛。 也不知道关侍郎哪儿得罪他了,叫他织了这么大一顶帽子。 得亏关侍郎是兵部几位大人里脾气最慢的,甄议他要是弹劾其他几位结党,只怕下了朝就被人拖着打一顿了。” 圣上险些一口茶呛到嗓子里,气到:“什么话!这是官场,不是江湖,哪里来的匪气!” 话是这么说,可圣上难道就不生言官的气吗? 朝廷要养言官,圣上也不可能因为他们破口大骂而直接打死,再是生气,也要留着这么几张嘴,来彰显自己的气度。 哪怕气死了,还要夸对方批评得对。 不提别人,就说这个甄议,去岁在大朝会上骂过他,听说在东街、富丰街的酒肆里也骂过他,骂得有理也就算了,偏多是沽名钓誉,这么一想,先前蒋慕渊在大朝会上奚落对方,圣上还有些出气了的感觉。 当然,能打一顿是最好,能把他革了功名、赶出京师就更好了,可惜,祖宗规矩,圣上的眸子沉了沉,他再是九五之尊,也不能违那些祖宗规矩! 稍稍把火气压下去了些,圣上才道:“既然定了继续进攻,你对后续安排多用些心,物资粮草的转运、劳力的补充,你详详细细写个折子给朕。 今儿中秋,我们先把节过了,改明儿你在文英殿里多和几位老大人商量,也让睿儿他们都学学。” 蒋慕渊拱手应下,退出了御书房。 第八百五十章 好处 秋高气爽,天空看着很蓝。 韩公公送蒋慕渊出来,笑呵呵道:“看这天,今儿的月色肯定好。” “可不是,”蒋慕渊应了声,“团圆,月色好,皇太后也高兴。我先行一步,去接母亲她们进宫。” 这两年的大小节日,宫里都是一切从简。 皇太后定的家宴,除了永王府、宁国公府,正儿八经的后宫人只有谢皇后与乐成公主,几位皇子都是早早来慈心宫请了安就被皇太后打发去陪伴他们的母妃了。 倒不是皇太后有多么不喜欢后宫众人,而是难得过节,她不想看她们争风吃醋。 再争,争不到谢皇后的位子,也争不到属于虞贵妃的那份宠爱,妃嫔们累,皇太后看着也累,不如眼不见为净,大伙儿都轻松些。 为这事儿,宫里人不是没有不满的,可皇太后毕竟是皇太后,用的由头是最合适的节俭,只能如此了。 刘婕妤彼时也不高兴,不止中秋,上元、端午、甚至是除夕,都叫停了,这一年下来,她少了多少在圣上跟前露脸的机会? 现如今,倒也想明白了。 她的机会少了,其他人也是一样,尤其是那些后进宫的年轻人,越发寻不到什么“贺喜”、“贺寿”的名头在那儿花枝招展地唱曲儿、跳舞,总归她有孙祈了,也当上了祖母,不与那些小妖精们争。 刘婕妤现在是事事扑在孙祈身上。 孙祈才刚回京,前日在御书房里应对得当、受了圣上夸赞,这叫刘婕妤很是高兴,今儿大朝会上的状况也早早传到了她的耳朵里,知道孙祈又在群臣前表现了一番,她脸上的笑容绷都绷不住。 待孙祈下朝了来看她,刘婕妤忙道:“我儿出息了,换作两年前,母妃可想不到你能这般,也是当时我们没有机会,一旦你父皇愿意给你机会,你就能做好,你可以的。” 孙祈安慰着拍了拍刘婕妤的肩膀。 刘婕妤情绪上来了,眼眶也有些红:“依我看,你那几个先生就寻得极好,母妃不懂朝堂事,他们事事提点你,都是有用人。” 母子两人说了不少贴心话,刘婕妤突然道:“母妃想起一桩事儿来,你看七殿下的伤势到底如何了?前些日子听了些传言,说他胳膊废了、治不好,静阳宫里里外外都瞒着,我想使人打听都没有法子。人是你们救回来的,在宣平时可有看出端倪来? 孙祈倒吸了一口气。 孙禛被救回来时确实狼狈,军医诊断说腰腿伤得厉害,胳膊如何倒是没有提过。 后来军医被赶了,孙禛身边就留了夏易一个大夫,孙祈又不可能时不时追问进展,他们兄弟不是一条心,他太热枕了,就是黄鼠狼给鸡拜年。 “儿臣没有发现,昨日文英殿里看他走动自如,倒也没有关心他的胳膊。”孙祈皱眉道。 刘婕妤道:“你看看,是让静阳宫继续瞒下去,还是给他传开去,他胳膊坏了……” “他胳膊是好是坏,原也对儿臣没有什么关系,”孙祈止了刘婕妤,想了想,又道,“母妃先前说先生们指点有利,这事儿儿臣先问问他们。” 刘婕妤自然点头。 孙祈性子急,突然存了这一桩事儿,也耐不住,干脆借口接宋氏与孙仕进宫,先回了府邸。 他寻了洪隽,把孙禛的事儿说了一遍。 洪隽道:“殿下想得在理,七殿下原就机会不大,揭他的短,反倒是要叫圣上不满。” “我猜测母妃的意思,她是想让父皇和贵妃娘娘怪孙睿看护不利。”孙祈分析道。 洪隽笑了笑,道:“七殿下的伤势瞒着所有人,却不会瞒着圣上与娘娘,他们不怪,说不说都不怪;他们若要怪,早就怪上了。不过依在下之见,做母亲的总是心疼吃亏了的那个,哪怕贵妃娘娘知道这事儿不是三殿下的错,她心里也会有疙瘩。” 孙祈一面想,一面点了点头。 洪隽沉吟着,又道:“您才刚回京,此时稳妥最重要,七殿下回来好一些时日了,婕妤娘娘能听说他胳膊有伤,其他人能没有听到些流言蜚语吗?” 孙祈猛得睁大了眼睛。 后宫有后宫的格局,虞贵妃能耐大,刘婕妤的本事不小,其他娘娘也不是傻的。 别人不提,许是不争,可还有陶昭仪呢,陶昭仪为了孙宣会忽略那么重要的消息? 孙宣差不多日日都能在文英殿里见到孙禛,他有心观察,多少会有收获,偏一直不出声…… “我看他是等我去点这个炮仗!”孙祈气道,“这对他最有利,孙睿他们兄弟受损,我受父皇怪罪,他坐收渔翁之利!看我怎么收拾他!” “殿下莫要着急,”洪隽赶忙安抚孙祈脾气,道,“我们暂时不用管五殿下,明面上,他提议效仿前朝是顺了圣上的心,可暗地里,各地驻军、封王对他肯定不满意,后续也势必反弹,他们不会偏向五殿下。倒是您,此番南陵若能收回来,您好处不少。” 孙祈一愣,没有再问孙宣的事儿,只说南陵:“我已经不是督军了。” “可您知道,余将军想打、宣平官场其实也想打,否则他们一直都是军备前线,南陵悬在他们脑袋上,可圣上调您和小公爷回京,原意是不想打了,”洪隽解释道,“现如今给他们争取到了继续进军的机会,他们心里感激小公爷、也感激您。” 是感激还是不满,差异极大。 孙宣得罪的是掌实权的驻军,是各地封王,这些人只要不出大差池,十几年、几十年后依旧是高位; 孙祈示好的余将军和宣平官场,这场仗打赢了,余将军受赏不说,宣平官员也会陆续升职,孙祈此时还插手不到吏部,将来得了机会他帮着美言几句,那些官员考绩好看、官运顺了,成了高官,多多少少会记着孙祈。 洪隽一直告诉他,时间还很长,不要着急、不能着急,孙祈想,的确如此,他的那几个弟弟,他会一个一个扳倒。 第八百五十一章 夸到天上去 八月十五的月亮,皎洁极了。 慈心宫中依旧只摆了“家宴”。 大抵是定下了南陵方向,圣上心情不错,与永王爷兄弟斗嘴几句,孙恪在一旁插科打诨,叫皇太后笑容满面。 顾云锦和寿安并排坐着,姑嫂两人小声说话,不自觉地,顾云锦把视线落在了蒋仕煜身上。 她就说那日夜里,蒋慕渊和蒋仕煜从书房出来,她就觉得蒋仕煜看她的眼神有些怪,后来听蒋慕渊说了才明白。 公爹自是接受了她离奇的经历,但这事儿吧,是个人都会好奇,虽然嘴上不会问,打量两眼还是会的。 换作顾云锦自个儿,她也要仔细看看人家是不是多长了一只鼻子一只眼睛,否则经历怎么跟话本上似的。 顾云锦想明白了,也就不在意了。 她这会儿留意蒋仕煜,是因为他在暗悄悄打量圣上。 蒋仕煜沉稳,又是御前,虽说是家宴,但规矩不能废,他依旧很注重言谈举止。 也就是顾云锦恰恰方向合适,才被她发现了些端倪。 她想,蒋仕煜也在琢磨圣上吧,不解圣上前世那么多年的布置和安排,不解他把皇位传给了孙禛,明知道孙禛不是个当帝王的料子,却一意孤行,甚至把所有人都算计在内。 皇太后精神不错,见月色好,便提议都去园子里走走。 她老人家有兴致,没有哪个会扫兴。 顾云锦起身要扶她,皇太后摆了摆手,道:“你与阿渊说话去,叫恪儿扶着哀家就够了。” 孙恪嬉皮笑脸揽了活儿,与小曾公公一左一右,嘴上道:“我来时从御花园过,东角上有几株桂花开得极好,风一吹,香的呀,沁人。” 皇太后哈哈大笑:“从西宫门进来,到哀家这慈心宫,你怎么绕去的东角?准是在花园里躲懒。” 顾云锦落在后头,听着叫风吹来的笑语声,心情舒畅,偏转头寻了蒋慕渊,刚要开口,就想到了先前向嬷嬷他们笑话她的话。 大朝会上的事儿不是秘密,谁上了什么折子,哪位官员与人起了争执,不用特别打听就会传开去。 尤其是今儿早上那一出,蒋慕渊极少在朝会上如此不给哪位官员留颜面,因而传得特别快。 顾云锦在宁国府里还不及得到消息,等到了慈心宫,听向嬷嬷一说,真是又好笑又无奈。 刚席面上自顾不上说这些,便先放到了脑后,此刻想起来了,顾云锦不禁嗔道:“你说那给事中便说,你话里话外扯我做什么?” 蒋慕渊扑哧笑出了声,见那双漂亮眸子正娇娇瞪着他,他赶紧以手做拳轻咳一声,道:“就是话赶话……” 顾云锦观察了一下左右,圣上和永王爷在说话,谢皇后跟在后头,小声与永王妃交流,寿安和乐成公主凑在一块,安阳长公主也正与蒋仕煜说话,一众宫女、嬷嬷、内侍都没有特别注意他们两人,她才压着声问蒋慕渊:“真不是先准备的话术?” 说完,顾云锦意味深长地看着蒋慕渊。 甄议这折子上得太巧了,蒋慕渊才动摇了圣上、需要说服百官,就有这么一个给事中出头。 虽说甄议是言官里赫赫有名的刺头,但顾云锦知道,关侍郎与吕侍郎寻傅太师是前一阵时候的事儿,彼时蒋慕渊还在宣平,圣上传召刚刚出京师,傅太师还让人给听风递了消息的。 甄议当时没有收着消息,怎的这么多天过去了,偏在这节骨眼上得了这么个信儿? 蒋慕渊看得懂她眼底的疑问,笑道:“话术倒是没有准备。” 他确实需要这么一个角色。 这活儿吃力不讨好,蒋慕渊也不想叫人抓着把柄,因而没有通过黄印找都察院的人,而是借着对给事中的了解,挑了这么个刺头。 甄议就住在富丰街附近,出入的酒肆茶馆也固定,蒋慕渊交代了施幺,施幺寻了两个专门盯在富丰街的人手,把这事儿办了。 不得不说,施幺做这些事儿已然很是熟练。 两个半生不熟的面孔,小声把事情一说,只叫甄议听见几个关键词句。 甄议是个急性子,当即就想法子查验,两位侍郎是否好几次同一时段在某处出入,是不是同时去过太师府所在的胡同,这原本就是真事,哪会一点儿消息都差不到? 便是有人记不太清楚了,在甄议看来,也是时间久了,记忆模糊之故。 想到圣上一直在为南陵困扰,而同僚也说,蒋慕渊和孙祈回京后,必然会第一时间确定方针,若是他慢吞吞的,等圣上真定下了继续进攻,那他手里的这个消息就没有用了,不能再以此弹劾关侍郎。 如此,甄议只能在今日大朝会上发难。 顾云锦会意了。 蒋慕渊对甄议的弹劾做了准备,但大朝会上那些叫她啼笑皆非的“夸赞”全是临时起兴。 可哪个臣子会在百官面前、起兴说那些呀? “小公爷挺得意?”顾云锦抬着头,看着蒋慕渊,几分恼、几分嗔、几分俏,皎洁的圆月落在她的眼中,盈盈润润的,好看极了。 蒋慕渊笑了笑,抬手覆住了顾云锦的双眼,轻声道:“三潭印月都不及你眼眸。” 顾云锦怔在了原地,她没有去拉开蒋慕渊的手,只是唇角不由自主地扬了起来。 突然间,前头传来重重的咳嗽声。 蒋慕渊这才收回了手,牵着顾云锦站好。 圣上一副没眼看的样子,道:“知不知道是长辈跟前?” 他原要寻蒋慕渊说话,转头一找,正巧见到那两人腻腻歪歪的。 皇太后闻声也看了过来,道:“长辈跟前怎么了?长辈就喜欢看晚辈夫妻和睦!圣上不爱看,哀家爱看,阿渊来与哀家说说,你们小两口怎么了?” 中秋好日子,圣上也不至于在这么些小事儿上与皇太后唱反调,自是当作没听见,背着手先往前走了。 蒋慕渊到了皇太后跟前,笑着道:“我夸云锦好看呢,琼宫、桂树、花灯,合一块也不及她。” 说完,蒋慕渊冲顾云锦挤了挤眼睛。 这里头的意思,顾云锦也读懂了。 夸媳妇儿这样的事儿,蒋慕渊是丝毫不用准备话术的,他能一个劲儿夸,夸到天上去。 第八百五十二章 如人饮水 皇太后抚掌笑了,与边上人道:“你们都说阿渊会哄哀家开心,瞧瞧,对他媳妇儿才是嘴巴抹了蜜了,照哀家看,恪儿一准也是一个样,平日里说一堆话逗哀家开心,哄起媳妇儿来更是厉害。” 孙恪一听这话,得意极了:“孙儿还未有机会哄过,等她进了门,必然好好学学,不能输给阿渊。皇祖母爱看孙儿夫妻和睦,孙儿就常带她进宫来给您问安。” 永王爷在一旁险些岔了气,这臭小子,说他胖,他还真敢给你喘。 偏皇太后最喜欢他喘,永王爷但凡敢说孙恪一个字的不是,皇太后就先不答应了,如此,永王爷只能自个儿匀气,全当不晓得孙恪在胡言什么。 皇太后心情好,绕着御花园走了大半圈,差不多消了食,也就喊回了。 “哀家不缺人陪着,皇后这几日身子也不好,这儿离你那宫室近,你先回吧,免得再绕路,”皇太后说完,又补了一句,“圣上送送皇后吧。” 谢皇后脚下一顿,下意识去看圣上,圣上似是听见了皇太后的话,就这么一眼不咸不淡睨过来,谢皇后背后一凉,忙道:“母后,圣上这些时日为朝事辛苦,儿臣自个儿回去便好。” 皇太后抿了抿唇,先前话一出口,她就知道失言了。 也是先前叫蒋慕渊和孙恪他们说起兴了,若不然,皇太后断断不会那般提议。 当然,圣上年轻时,皇太后不是没有强扭过瓜,后来她也想开了,不管这些糟心事儿,毕竟,谢皇后自己都一副无欲无求的模样,她一个慈心宫里的老太太整日操心这些,更没意思。 听谢皇后推辞,皇太后自然也随她:“也好。” 谢皇后福身告退,临走前看向乐成公主,示意她一道离开。 乐成公主偏转过头,仿若丝毫没有看见,谢皇后无奈,没有强求。 孙恪眼力好,起了个话头,与皇太后说旁的去了。 寿安跟在后头,突然间,衣角叫乐成公主拽住了。 乐成公主脸色泛白,肩膀小幅度地颤着,看得出,她很努力在控制自己。 寿安与她熟识多年,怎会不知道她的心情,轻轻握住了乐成公主的手,柔声道:“深吸一口气吧……” 除此,还能怎样? 乐成公主其实也知道,就是心里不舒坦,她缓了缓,梗着声,道:“我一丁点也不明白母后在想什么,别人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她干脆两眼都闭上了,你说,她怎么能这样?” 寿安没法说,那是中宫皇后。 乐成公主苦笑:“都说她疼我,她若是真疼我,为何这么退让?我只是个公主,她便多为我谋些,我也碍不着静阳宫,她是没人可疼,才疼我了……” 说完,见寿安一副想劝又不知道怎么劝的样子,乐成公主又道:“我这个性子,也亏得我是公主,否则越发没人护着了,不似你,你讨喜得很,皇太后、长公主,蒋家上下都真心喜欢你。不过这事儿吧,我问你也无用,你也没尝过叫母亲仔仔细细护着的滋味。” 寿安的眼睑颤了颤。 她知乐成公主并无恶意,只是情绪所致,一时失言,可想到方氏,她依旧有些难受。 尤其是这样的中秋团圆夜,家家都在贺团聚,而方氏却只有洪嬷嬷陪着。 也不是寿安不愿意陪伴方氏,而是方氏不许,她说如此好日子,她就想倒两盏酒,与天上的蒋仕丰说说话,女儿在旁,她还如何说? 寿安拗不过她,自是顺着方氏。 皇太后就安阳长公主一个女儿,她又是喜热闹、爱护晚辈的性格,逢年过节都会叫长公主进宫,长公主又回回带着寿安,这么多年来,寿安就没有在宁国公府里吃过团圆饭。 习惯成了自然,于寿安如此,于方氏也如此。 真要说好或者不好,寿安很难一言以蔽之,但这是她们母女两个眼下最舒服、也最适应的相处方式。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旁人看的总归没有局内的两人清楚。 只是偶尔,寿安也会为此惆怅、低落,亦如此刻叫乐成公主这么一说。 乐成公主还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并未察觉到,不过,她也渐渐冷静了下来,谢皇后不是第一日如此了,十年如一日,公主也见怪不怪了。 月光伴着花灯,御花园显得敞亮。 穿过游廊,顾云锦远远瞧见一内侍引着人经过,不由多看了两眼。 对侧也留着心,那么显眼的一行人打园子里过,怎么可能瞧不见,便赶紧上来请安。 韩公公瞅了那小内侍两眼,道:“刘婕妤娘娘身边的吧,这个时候请太医,怎的,娘娘身子不适?” 小内侍忙道:“是小殿下有些不舒服,似是多吃了两口月饼,不好克化,娘娘就说请太医来看看。” “那么小的孩子,给他吃月饼做什么?”皇太后听了,道:“稚子肠胃弱,吃食上要格外小心,不能由着他喜好,珠娘,你也跟去看看,一会儿来回哀家一声,也好叫哀家放心。” 珠娘应声去了。 皇太后起了谈兴,一面走,一面与几个年轻晚辈道:“幼童最是娇贵,一个不小心就冷了热了,哪怕身边人时时谨慎看顾着,也不能万无一失,长大些才好,能跑能跳了,一个个跟猴子似的上屋揭瓦,皮实得怎么闹腾都没事儿。” 孙恪最是捧场,听得一个劲儿直笑。 圣上哼了声,道:“你笑什么,朕看母后说的就是你!你说说,慈心宫哪面宫墙你没有翻过?” 孙恪挨了训,摸了摸鼻子没敢说话。 永王爷却护着短,张嘴接了句:“我还当皇兄说的是你家小七呢。” 孙禛爬山崖摔下来,别管是不是孙璧设计的,总归也逃不了“上屋揭瓦”四个字,圣上叫永王爷堵得沉了脸,背着手,却没有再说什么。 蒋仕煜接着月光观察,见此状况,心里也有了计较。 看来,蒋慕渊从夏易那儿得来的消息是准的,孙禛的胳膊八成好不了,否则,圣上不会是这么一个反应。 第八百五十三章 给他们饵 一众人回到慈心宫。 皇太后腿乏,精神倒还不错,看了眼时辰,没着急让永王爷和长公主两家出宫,又坐着说了一会儿话。 珠娘回来,身后还跟了个刘婕妤身边的宫女。 “仕儿殿下的肚子还是有些不舒服,太医已经瞧过了,说是受了些寒气,这些时日吃穿都要注意些,”珠娘禀道,“婕妤娘娘心疼,想留大殿下、大皇子妃和仕儿殿下今夜宿在她宫中,让奴婢来问问您。” 皇太后闻言,念着中秋,这点事儿倒也不为难刘婕妤,便应下了,叫那宫女自去复命。 “养儿不易。”永王妃在一边道。 皇太后谈兴好,提起孩子,自然少不得说过几日给孙栩补抓周的安排。 她转头与蒋慕渊道:“晓得你喜欢栩儿,抓周时你就好好观礼,别引他抓这个抓那个的,抓了什么都是他的福气。” 蒋慕渊弯着眼睛直笑:“有您疼着,当然是栩儿的福气。” 外头风大了些,皇太后看了眼西洋钟,便交代他们路上好走。 待回了宁国公府,蒋慕渊想着圣上交代的事儿,正欲去书房里写文书,顾云锦突然晶亮着眼睛看他。 他便问:“怎么了?” 顾云锦道:“先前皇太后说抓周,听着是话里有话?” 粗粗一听,她其实并未觉得不妥,回来路上突然就品出些怪异来。 蒋慕渊性格稳当,皇太后便是要有此叮嘱,也该是说孙恪,若有蒋慕渊有前科……顾云锦更想象不出来了。 “是话里有话,”蒋慕渊也不瞒着,既然顾云锦感觉出来了,便与她说明白,“你知道孙恪抓周抓了什么吗?” 顾云锦摇头。 “一把折扇,”提起这一桩,蒋慕渊自个儿也不禁笑了,“他也是真会抓,听说是文房四宝全不看,就相中了一把折扇,永王爷的脸当时就绿了。现在想来,他那折扇抓得真好,总归是皇太后宠着。” 顾云锦的脑子动得快,蒋慕渊这么一说,她也就明白了。 几位皇子为了太子之位都在使劲儿,可既然孙淼没有那个意向,孙栩抓周还是中规中矩的好。 皇太后是在提醒他,如果孙栩到时候冲着折扇、玩具、甚至胭脂这样“毫无志向”的东西去了,蒋慕渊千万不要因为喜欢孙栩就突然出声,把孩子的注意力引到他处去。 对孙淼、孙栩两父子而言,毫无志向的反倒是好的。 总归皇太后还在,孙栩便是没有大能耐、就是个寻常孩子,他也吃不了亏。 虽然,抓周时如何,并不能真的决定孩子的一生,但世人讲究一个兆头。 孙淼没有登基为皇的资质,也没有那个意向,他要独善其身,皇太后不愿意让这么一个兆头把原本无心皇位的孙淼拖下水。 “那孙栩前世抓周,抓了什么?”顾云锦又问。 蒋慕渊道:“一把剑。” 以皇室子孙而言,不算惹笑话,倒也不会太招眼。 说过了这些,蒋慕渊在书房起草文书,顾云锦陪在一旁,替他研墨。 他既打定主意与南陵战下去,后续安排自然已经在心中演算过许多遍了,此时也就是再做整理,一一细化,尤其是后续朝廷支援上,事无巨细地列下来。 顾云锦看了些兵书,也听蒋慕渊讲解过许多,但粮草周转、后方调动,她只有笼统的印象,何况,文书上的与实际进行也是不同的,借此机会,又学了些知识。 翌日,文英殿里就依着圣上的意思,把这些条目推导分析,下午时,蒋慕渊又修改了一份折子,送到了圣上跟前。 圣上认真看了,两人商讨了一番,他端起茶盏抿了口,道:“阿渊一直皱着眉,有什么想法便与朕直说。” 蒋慕渊敛眉,语调略显迟疑:“我只是在想,要不要使人催漕,若调派人手,又是谁最合适。” 圣上的眼睛眯了眯。 夏税秋粮,朝廷的根本。 今年夏税收得就一般,而眼下正值秋收,很快地方上就要收秋粮,这些银粮若能快速运抵京城,倒是能缓一缓眼下局势。 而且,漕运上一道卡一道的,圣上知道水至清则无鱼,征收过程中必然有“损耗”,可如今这时候,损耗能少就少,总不能文英殿里日日把算盘珠子都拨碎了,漕运口子上富得流油吧。 “阿渊可有推荐的人选?”圣上问道。 蒋慕渊摇了摇头:“一个不成熟的想法,还未想到那一层。” “你不去?”圣上又问,“催漕可不是轻松活,没点儿本事怕是不行。” 漕运口子上,有拿腔调的一二品大员、也有不按规矩出牌的三教九流,普通御史催漕,身份不够,压不住官员,也未必应付得了底下那些奇奇怪怪的手段。 搁在混乱的年份,催漕的官员下去,就是把脑袋挂在了裤带子上,能不能有命回来都两说。 今朝倒是不至于那般,但催出多少成效,完全靠个人,下去走一圈,费了数月,收效若不好,就是白走一趟了。 蒋慕渊笑了笑,道:“舅舅,真不是我不想去,我今年在京里的日子,满打满算都不见得有一个月,您再让我去催漕,皇太后怕是不答应了。” 圣上原想着蒋慕渊突然提起这一桩是为了亲自前往,哪怕自个儿不去,也要抬举一个官员,这么听来,倒是他想错了,既如此,他也不多提。 “先是北境、又往宣平,此番朕再要你去催漕,也的确太辛苦了,”圣上点了点头,“这事儿朕知道了,朕考虑考虑人选,你也帮朕参谋下。” 蒋慕渊自是应下,而后退出去了御书房。 圣上好些时日没有再提过立太子一事了,傅太师试探着提过,吃了个软钉子。 毕竟,太子一旦立下,若无大过是不可能去废的,圣上不可能立孙禛,自然是能拖便拖着。 可孙宣、孙祈他们的争位之心已经起来了,不可能就此放下,而蒋慕渊眼下要做的,就是让他们继续争,让圣上不好一味拖下去。 催漕一事,就是蒋慕渊给他们的饵。 第八百五十四章 漕运 天色渐渐暗下来。 孙宣还未在宫外置府,依旧住在宫中,文英殿散值,他便回了自个儿宫室。 亲随上前来,低声禀了几句。 孙宣正色,道:“我出宫一趟,请教先生。” 指点孙宣的是一位老先生,姓龚,住在东城。 孙祈自己有府邸,门客养在府中十分方便,孙宣不能那般,也不希望龚先生出入宫城惹人注意,只能自己前来拜访。 龚先生听了孙宣的来意,道:“殿下的意思是,圣上会使人催漕,而您想去?” 孙宣点头。 消息是陶昭仪给他送来的,说是蒋慕渊今儿与圣上提的,具体谁去、什么时候去,皆还未定。 催漕虽辛苦,可孙宣不怕,想不付出努力就夺皇位?那是天方夜谭,他那几个哥哥可都不是短命的相。 他要争,就要做出实绩来。 龚先生沉思了一番,道:“且不说圣上一定会让几位殿下去,即便是,怕也很难轮到殿下。” “为什么?”孙宣挑眉。 孙祈去过宣平督军了,孙睿和孙禛去了南陵查案,不说他们的事儿办得如何,总归是放过外差,而孙淼和孙骆无心争位,不会主动出击,怎么说也该轮到他孙宣了。 “殿下,这可不是打叶子牌,大殿下一张、三殿下一张、您又一张的,”龚先生笑了笑,“他们去过了,也一样能去,您就吃亏在年纪上。” “孙禛比我还小……”孙宣道。 “七殿下有个嫡亲的哥哥带着,”龚先生缓缓道,“您呢?您可没有亲兄长引着您。” 孙宣气恼,按说起来,蒋慕渊在他这个年纪时就已经跟着父亲叔伯上阵杀敌了,而孙睿在更小的时候就被圣上叫进御书房学事儿,可在孙宣这里,年龄着实给他带来了些麻烦。 龚先生思忖了好一阵,道:“殿下真的想去?” “想去,”孙宣道,“这事儿办好了,功劳极大。阿渊不可能坚持打毫无胜算的仗,大哥虽是回京了,可南陵只要打下去肯定有收获,我比起他们几个,落后太多。” “那殿下只能想办法让二殿下去,您跟着,”龚先生道,“而首先,您要确保大殿下、三殿下去不成。” 跟着孙淼? 孙淼根本不会去。 龚先生又道:“正如殿下您所说,催漕一事,虽然难办,但办妥了功劳很大,恐怕会比您现在想的好处还大,鲁总督今年六十出头了。” 漕运总督鲁敬是家中幺儿,父母都还在,可人生总有尽头,老人家的年纪毕竟搁在那儿了,不说多不少说,三五年的,鲁敬肯定要丁忧。 漕运口子上资历合适的官员必然会盯着这个位子,这可是肥差里的肥差,因为漕运总督不止是管漕运,他还兼庐凤巡抚,驻节淮安,管着附近六个府、三个州。 “凤阳府知府符广致,那可是永王府小王爷的泰山,”龚先生道,“前回定亲时,都传符广致要飞黄腾达了,可他依旧不进不退还是个凤阳知府,他迟早要升官的。” 孙宣明白龚先生的意思了。 符广致为官多年,风评极好,考绩也是全优,前回进京述职时就有传言会升官,待与孙家成了亲家,传言更盛,偏圣上开口,依旧压在了凤阳知府的位置上。 可这样一个能干的官员,也不是京中无人,早晚再进一步,差异就是进到哪儿。 凤阳府是漕运总督管着的六府之一,符广致在凤阳那么多年,与鲁敬相熟、且关系很好,彼时鲁敬丁忧,他若是推符广致一把,而孙宣也帮着使使劲儿,指不定就成了。 “殿下想与宁小公爷多有往来,若能助符广致一臂之力,想来小公爷那儿也是愿意的。”龚先生道。 不止是孙恪和蒋慕渊那儿,若能成行,孙宣与鲁敬等人处好了也是一番助力,鲁敬虽然会退,但对方这些年的累积不少,掌握好催漕的度,让朝廷满意,也不让漕运口子上太为难,这事儿就是双赢。 孙祈若是收到消息,肯定也跃跃欲试,若他去了,就真没有孙宣什么事儿了。 “三殿下先前回京时身形消瘦,恐身子骨没有痊愈,他想去也未必能去,”龚先生指点着,“倒是大殿下那儿……我这儿有个信儿,原还在观望,既然碰到催漕这一桩,殿下先听听。” 孙宣忙道:“先生请讲。” 龚先生低声说了一番,末了道:“要不要用上还是您的意思。” 转日,想要收拾孙宣的孙祈并没有想到,他还没有抓到孙宣什么把柄,自个儿就被御史参了一本。 文英殿里,孙祈拿着折子,气得一张脸都白了。 他啪的一声把折子按下,问黄印道:“这么一本无中生有的折子,黄大人怎么还让它进了文英殿?” 黄印今儿当值,闻言面不改色:“下官知道这是本会叫大殿下怒火中烧的折子,可御史议事是职责,这事儿不解决,下官打回去一次,他还能给参第二次,现在还是通过文英殿,下回指不定就是在大朝会上,嘴巴一张,下官拦都拦不住。” 孙祈气笑了。 御史们递上来的折子被黄印当场打回去的数不胜数,无中生有的折子更是叫黄印骂得狗血淋头,黄大人脾气上来了,可不会给底下那群御史留颜面,他自己就是吃笔杆子饭的,张嘴能把人噎死。 偏偏,这份折子,黄印还真给他送进文英殿来了。 可孙祈又不能讲黄印说的不对,毕竟,真的在大朝会上被参这么一本,孙祈面上过不去,也倒不起那个霉。 他正生气,就感觉一股劲儿正从他手里扯折子,孙祈一看,是孙宣。 孙宣一脸凝重,见孙祈看过来,道:“这折子写什么了,叫大哥这般生气?什么事儿叫他无中生有了,我先看看。” 孙祈压了压,他不想给,但也知道,不管他愿意不愿意,文英殿里这一个个的,他瞒不过。 他气愤地甩了手,让孙宣取走了折子。 孙宣打开看了,装出气愤样子要说话,边上的孙禛倏地笑了声:“这帮御史可真闲,这是趴大哥床底下了吧。” 一句话,所有人都面面相觑,他们听明白了,那折子说的必然是大殿下的内宅事。 第八百五十五章 大意 孙祈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红。 除了正妃,他还有几位侍妾,亦有美姬,孙祈不宣扬这些,知道的人说起来都总结为“风流”,但孙禛一张口,这性质似是就变了,“趴床底”这样的说法,实在不雅,孙祈好脸面,只能斜斜瞪了孙禛一眼。 孙禛毫无自觉,干脆去抽孙宣手中的折子。 孙宣见他要把事情弄大的样子,心里自然乐意,表面小声抱怨了孙禛一句,就叫他把折子拿走了。 孙禛捧着折子,啧啧道:“大哥,这御史怎么知道你的侍妾与你抱怨大嫂了?还说你不仅不阻止,也觉得大嫂事儿多?还什么大嫂身体不好全是叫你那几个侍妾给气的?” 孙禛声音亮,东一句西一段的从折子上挑了内容读出来,末了道:“这御史叫什么名字?我看他不用在都察院当差了,改明儿写话本去付梓、放在书局里售卖,一定赚得盆满钵满。你看看他写的,他写折子都有一股子狗血气透过纸墨扑面来了,真放开了写话本,那可真是精彩了。” 饶是孙宣安排了御史弹劾,也叫孙禛这番话说得险些忍不住笑出声来,也亏得孙祈被孙禛气得不行,一双眼睛只瞪着孙禛而没有注意孙宣,他强忍着调整了脸上神色。 孙祈气得声音都在抖,甭管折子上说的是真是假,孙禛这番落井下石,真真让他头发丝都带了火气。 好在,他没有气得失了分寸,还记得这儿是文英殿,硬绷着脸皮,咬牙切齿道:“这折子上的全是胡言乱语!拿市井话本里的那一套、来编排我,真当我们孙家是用金扁担的了?” 后院事情,谁能说得真切? 这种弹劾,让孙祈自证清白,他便是敢证,在座的又有哪个敢断? 何况就孙禛念出来的那些,委实太像市井里百姓编排的风流事儿,倒还真有些“皇帝都用金扁担”的味道。 如此,倒也有官员打圆场,说圣上这些时日辛劳,不用再拿这么不着边际的折子去惹他烦心,这就打回去得了。 孙禛自然也是这么一个意思。 后宅女人多了,总会有个摩擦,虽没有折子上写得那么夸张,但细究起来,总不是好事。 为此惹了圣上不满,那就更不值当了。 孙宣寻了这个由头发难,不愿意就此压下,但当着众人的面,也不能唱反调来暴露自己,只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送进文英殿的折子最终分作几份,一是紧要事情,当日便要呈到御书房里由圣上决断的,二是可以暂缓一缓、文英殿里再多探讨一番、整理后送去御书房,再一种,文英殿内就批出了方案,底下照着去做就好,最后一种,写得乌七八糟、条理不清的,直接打回去了。 孙祈一直看着,直到看到这折子被内侍放在了要被打回去的那一叠里头,他才松了一口气。 一旁,蒋慕渊拿着一本折子看,他一直在观察众人反应。 昨儿才抛出催漕的饵,鱼儿的动作比他料想的还要快。 孙淼、孙骆不会掺合这些,告孙祈这么一桩的,孙睿、孙宣和孙禛都有可能。 至于是谁,对蒋慕渊而言,倒也没有那么重要,最要紧的,还是把这折子真的送去御书房里,而不是就此打退。 毕竟,就这么一件事儿,哪怕是在大朝会上说出来,孙祈顶多挨训、受点罚,不至于伤筋动骨。 前世孙祈那东一宅子西一院子的侍妾都闹翻天了,圣上也就是责罚了一番,让他自己约束了事,今生还远远不到那地步,越发不可能罚狠了。 他站起身,拿着手中讲明州海运关口的折子到了傅太师身边,俯身请教。 两人低声交谈着,借着身形遮挡,谁也没有发现,蒋慕渊背在身后的一只手就这么几个翻转,迅速地把那本要被打退的折子装进了今儿就送去御书房的木匣子里。 用午膳时,小内侍捧着木匣子去了。 文英殿里,几位老大人用了午饭,暂且休息,有人靠着椅背打个盹,也有三两人聚在一块小声说些家里儿孙趣事,蒋慕渊随几位皇子在偏殿用膳,用过了,各自歇会儿。 孙祈显然心不在焉,他佯装闭目养神,眼皮子却颤着,暗悄悄地启了一条缝观察几个弟弟。 他吃不准那折子是谁让御史递的,左右不过那么几人,可他不解的是,为何好端端地在此刻亮出了爪子? 南陵战事还未有进展,是谁那么着急? 孙祈想了一圈,没有答案,外头小内侍匆匆寻来,躬身禀说圣上召见大殿下。 小内侍话音一出,偏殿里众人皆是睁开了眼,看了看孙祈,又看那小内侍。 孙祈的嘴角僵住了,这个当口,圣上召见,他心里虚得厉害,一面安慰自己那折子被打回去了的,一面又觉得背后动手之人不会轻易放弃、指不定动了手脚、是他自个儿大意了。 这么一想,孙祈委实顾不上那几个弟弟看他的眼神里写着的是疑惑还是幸灾乐祸,只能深吸一口气起身。 待出了文英殿,孙祈才低声问小内侍:“可知道父皇传我何事?” 小内侍也愿意给孙祈写方便,道:“先前文英殿送了折子来,圣上看了就说请您过去,奴才瞧着圣上面色不虞……” 孙祈一口气梗在了嗓子眼。 他是真的大意了! 孙祈停住脚步,回头往文英殿的方向看了会儿,几个念头一转,吩咐亲随道:“你去帮我叫阿渊来,我与他一道去御书房。” 他那几个弟弟,孙淼和孙骆万事不掺合,不至于落井下石,但也不会拉他一把,在圣上跟前亦不算说得上话。 孙睿、孙宣和孙禛那三人,他防备还来不及呢,也只有蒋慕渊,有本事、有能力拉他。 以前成国公父子那么大的错处,都叫蒋慕渊从御书房里平平安安捞出来了,他今儿这些小麻烦,想来还是能救的。 亲随一溜烟去了,小内侍想着御书房里没有交代过只叫孙祈,便也没拦。 第八百五十六章 虎父无犬子 孙祈没有等多久,蒋慕渊便来了。 他准备了一肚子说辞,想把事儿往有人见不得他们推动了南疆战事上说,话到了嘴边,还是咽下去了。 他自认哄不过蒋慕渊。 洪隽与他说过,话术再厉害,也掩盖不了内心所思,尤其是在明白你心中何所惧、何所求的人面前,再高明的说辞都是跳梁小丑,惹人笑话。 孙祈是真心想叫蒋慕渊帮他,若开口哄骗,不止骗不过,还容易适得其反。 他干脆实话实说:“恐是为了那折子的事儿,按说是退了,却不知道哪里出了偏差,父皇若为此怪罪我,阿渊,帮我美言几句。” 蒋慕渊摆出一脸为难样。 偏差是他,等着事情发酵的也是他,可就连蒋慕渊也没有想到,孙祈会拜托到他这儿来。 见孙祈恳切,蒋慕渊佯装沉思,许久才应下:“尽量帮着周旋……” 孙祈就想抓一根救命稻草,闻言安心不少。 待进了御书房,圣上抬头看了两眼,道:“阿渊怎么一道来了?” “您传大殿下,我正巧有事要禀,也就一道过来。”蒋慕渊笑着道。 圣上轻哼了声,没有赶人,只把那折子丢到孙祈跟前:“这么份折子还送上来,怎的?无法可说了?不会写批语了?要朕替你批吗?” 孙祈双手接住了折子,垂着头道:“这上头都是夸夸其词,儿臣叫打回去了……” “夸夸其词?”圣上啧了声,“不是无从生有?” 孙祈抿着唇没敢应。 “你不敢说,要不要朕让皇太后和你母妃把你媳妇儿叫来,仔仔细细问问你那群侍妾怎么欺负她了吗?”圣上点着大案,怒道,“你才回来几天,就有御史扯着你后院说事,你那后院是火冲云霄了?连后院都安顿不住,你让朕怎么信你有能耐打理大事儿?” 孙祈连连口述惶恐,不住赔罪,他想给蒋慕渊递眼色,又碍着圣上跟前,只能低垂着头。 蒋慕渊坐在边上吃茶,他倒也不“辜负”孙祈信赖,恰到好处地笑了声。 圣上的火气霎时间转了头:“笑什么?” 蒋慕渊放下茶盏,道:“虎父无犬子。” 圣上一怔。 蒋慕渊也不怕,继续道:“舅舅您因着贵妃娘娘叫御史上折子骂,大表哥这点跟您真像。” 圣上一口气憋住了,气得直吹胡子:“别以为你叫声舅舅,朕就不敢罚你!你倒是能耐能耐?” “这点儿我随了我父亲,都没有什么能耐安顿,我媳妇儿也管不来那些,我们有自知之明。”蒋慕渊笑着道。 饶是气氛凝重,韩公公也险些笑出声,孙祈更是忍得肩膀都在抖,心说“阿渊胆子真大”。 圣上深吸了两口气:“你来御书房是要禀什么事儿?” 蒋慕渊闻言,神色一下子严肃许多,起身拱手要禀。 圣上见状,直接摆手打断了:“罢了,晚些再说,你们两个都给朕出去,看了就头痛,孙祈你自己理一理,再因为这种事情叫御史上折子,你自己拎清楚!” 孙祈连连告罪,不敢多留,规规矩矩退出去,直到站在天井里,才对着天空长舒了一口气。 这结果比他预想的好多了,圣上脾气上来的当口,就这么被蒋慕渊打断了。 孙祈转过身,看向不疾不徐走出来的蒋慕渊,道:“今儿多亏了阿渊。” 蒋慕渊道:“其实圣上心里明白。” 孙祈摸了摸鼻尖。 正如圣上所言,孙祈一回来就吃了这么一份弹劾,按理该在文英殿打回去的却送进了御书房,圣上明眼人,岂会不知道有人算计孙祈? “这事儿多大不大,但殿下也要谨慎些,今儿这折子挡了,改明儿再被参到大朝会上,就不好了了。”蒋慕渊道。 孙祈重重颔首,圣上已经训斥过了,再出这岔子,他真的没有好果子吃。 蒋慕渊看了御书房一眼:“原还真是有事要禀,看来只能晚些再来了。” 孙祈听见了,眼珠子一转,追问了一句。 “我昨日提议催漕,回去又细想了一番,有些新想法。”蒋慕渊道。 孙祈的眉头一紧,当即就理顺了来龙去脉。 他就说,怎么在这个时候来了这么一份弹劾,原来是为了催漕! 也是他时运不佳,昨儿没有收到消息,可就算收到了,这份弹劾他也吃定了。 催漕辛苦,事情也不易办,但若是办成了,好处极多,也难怪有人会坐不住。 不管是孙睿、孙宣还是孙禛,他孙祈捞不到的好处,他们也别想捞到! 孙祈想与蒋慕渊多打听打听催漕一事,偏此处离御书房不远,他又想先与洪隽商议,便作罢了。 两人回到文英殿,气氛倒也如常。 孙宣安排了此事,倒也没指着一击制胜,若不然就会忍到大朝会上让孙祈当着文武百官丢人了,因而孙祈完完本本出了御书房,他也不在意。 夜里,顾云锦从蒋慕渊口中知道了这一段。 想了想,顾云锦问道:“你想添把火?” “无论是谁做的,必然还有后手,”蒋慕渊翻着手中棋子,随意一落,道,“我就想知道大殿下的后院还能翻出多少花来。” 顾云锦道:“我与大皇子妃并不熟悉,席娇儿的事情,也是从前席家人冲念夏嚷嚷的,席家那婆子嘴巴快,为了脸面说出来的话,真假难说。 不过,我之前在慈心宫,刘婕妤来求过皇太后,说要接仕儿殿下进宫小住,理由是大皇子妃累着了,身子不适。 她话里话外的,好似大皇子妃看不惯侍妾缠着大殿下,她又要陪丈夫又要顾孩子,没那个精神了。 当时听了,我也没往心里去,这会儿想来,恐怕还有内情。” 她在北花园那回也见了宋氏,对方神色疲惫,那种倦乏绝不是累着那么简单,何况,以宋氏的身份能累到哪里去? 他们不是小门小户,不缺人手伺候,孙仕身边更是奶娘、丫鬟一堆,何至于宋氏只是小病小痛的,就让刘婕妤提出接孩子进宫小住了。 宋氏必然是大病了一场,至于这个病与那些侍妾有多大的关系,此刻不好说。 第八百五十七章 不是可有可无 “中秋那夜,仕儿吃多了月饼不克化?”蒋慕渊顺着顾云锦的思路往下琢磨,“谁敢胡乱给他吃?他能吃多少量,各个都有数,再是小孩儿淘气,也不至于……” “都请御医了,只怕贪吃了好几口。”顾云锦一面说,一面皱了皱眉头。 皇家子弟,含着金勺子出身,但宫中规矩素来多,孙仕还是个小娃儿,远不到随着性子胡来的地步,便是他母亲宋氏,也不能想吃什么就一味多食,何况是他? 孙仕即便哭闹,也无人敢、无人会给他多吃一口。 可要说有人故意害孙仕…… 偶尔吃撑一回,又立刻有御医到场,这不叫害人,这是膈应人。 蒋慕渊落了棋子,道:“且再看看。” 看看挑事之人的后手,再决定如何扇风。 这厢蒋慕渊等着后续发展,另一厢,孙祈当然是不敢再叫情势恶化了。 先前洪隽就劝过他数次,说他迟早会在后院的女人身上摔跟头,孙祈每次都是笑笑不往心里去,此番真遇上了,越发佩服洪隽的眼光。 正如洪隽所言,孙祈在天资上被孙睿压着,以前从不接触政务,进了文英殿后开始学习,万事有三公领着,自然犯不了大错,他又没有其他大的不足、纰漏,别人要寻孙祈的麻烦,可不就只能从后院下手了嘛。 孙祈老实了,起码在催漕一事有决断之前,他要老实起来。 一时之间,孙祈与宋氏的关系倒是亲近许多。 朝会上,催漕被正式提上了议程,文英殿里,大臣们纷纷建言补充,大致的规划渐渐完备,人选却一直没有定下来。 孙祈听从洪隽的意见,寻了个下午,前往御书房请缨。 圣上正在用甜汤,孙祈眼尖,一眼就认出那瓷罐是陶昭仪宫中之物,他暗暗捏了捏指尖,为了前程,孙宣母子两人也是卯足了劲儿。 孙祈深吸了一口气,恭谨道:“父皇,儿臣想南下催漕。” 圣上抬起眼皮子看了他一眼,很简单地问了一句,道:“理由?” 孙祈的说辞也是准备好的,他没有来兄友弟恭的那一套,说什么“孙淼从未远行、恐心有余而力不足”、“孙睿从南陵回来时整个人瘦得脱相、催漕辛苦、不利他休养”、“孙骆、孙宣、孙禛年纪小、况且孙禛伤势未痊愈”,正如他直白与蒋慕渊求救一样,他知道这些冠冕堂皇的话骗不了圣上,只会适得其反。 他想建功,想做出一番成果来,想通过催漕让大臣看看他是个能做事的人,就是这么简单。 圣上放下手中瓷罐,显然没有想到孙祈敢直言不讳,他认真打量了孙祈两眼,笑了笑:“朕不答应让你去。” 孙祈怔了怔,张口要继续争取,却见圣上摆了摆手,只能先闭嘴。 圣上道:“你跟朕来直的,朕也不与你说虚的。 催漕兹事体大,没有十足的魄力和手段,只靠你皇长子的身份是远不够的,而你,正缺了那份能力。 你是去了一趟宣平,开了些眼界,学了些军中事务,但你对催漕一窍不通。 祈儿,你可有孤身一人担此重任的勇气?你不用反驳朕,你没有,你连被御史参一本后院起火、都要拉着阿渊来御书房给你解围,朕是亲爹,你都怕朕因为女人的事儿训斥你,你如何去面对这一路上各怀鬼胎、各打算盘的漕运关口、大小官员? 没有点手段,别说你是皇子,就是所有皇子一块去,都拿不到好处! 你去宣平是军中与你无利益冲突,又有阿渊在旁协助,你去催漕难道也要叫上阿渊一块? 阿渊这一年可没在京里待上几天,再往外跑,皇太后都要来说朕了。 当然,你们几个兄弟之中,除了睿儿堪堪能担此任,其他人都不行。 可惜,朕也担忧睿儿身体,此次不会让他前往,朕再琢磨琢磨人选。” 孙祈一肚子的话,叫圣上全堵住了,偏句句都在道理上,他一个字都反驳不了,只能先行告退。 出了御书房,他长长呼了一口气,眯着眼看着湛蓝的天,他本以为请缨失败会有的失落和挫败,实际上一丝一毫都没有,反而有些振奋和愉悦。 他和圣上,是父子也是君臣,相处自然不像寻常百姓人家,印象里,父皇很少与他说这么一长篇的话,而且句句推心置腹,在指点他,与他把道理说得明明白白。 能与他说道理,而不是随意打发搪塞,说明父皇有在认真看待他,他不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儿子。 至于能力不足,那真不是短时间内能提高的,正如洪隽告诉他的,路还很长、时间也有,他不能急于一时、争一时之高下,再有个十年、二十年,他定能胜过孙睿、胜过所有的弟弟。 催漕这事儿,圣上也明说了,皇子之中担得起的那个身体不行,余下的都担不住,这好处落不到孙祈头上,也不会便宜了其他皇子,这结果也算不错了。 孙祈自我开解了一番,心情越发愉快,走进文英殿时,脚步甚至还有点飘。 孙宣抬眼看他:“大哥去见父皇了?” 孙祈颔首:“是,和父皇说了会儿话。” 说了些什么,孙祈自不会告诉孙宣,孙宣嘴上不问,心里却下了判断——不妙! 孙祈的欢喜劲儿明明白白的,莫不是催漕的差事已经落到了他的头上? 此刻不说,恐是担心被人截胡,可一旦圣上发话了,就来不及了,孙宣抿了抿唇,他该推进下一步了。 第二日天一亮,顺天府接了个案子,半夜里北二胡同死了个女童。 偌大的京城,有人亡故不算稀罕事儿,绍府尹按规程办事,办到一半却发现办不下去了。 女童死于吃坏东西,家里人没有半点症状,想来想去,是女童昨儿晚上吃了隔壁胡娘子带回来的点心,家属嚷着要让胡娘子赔命。 胡娘子自然不肯,她在孙祈府上厨房做事,张嘴就说:“那点心原是给仕儿殿下准备的,殿下昨日去了外家,她才悄悄把点心拿回来送给那女童尝尝,没想到出了事儿,其中缘由,必然是有人要害殿下。” 绍府尹嘴角抽了抽,硬着头皮把案卷送到了文英殿。 第八百五十八章 不信 事关皇孙性命,绍方德必然要谨慎再谨慎。 他让师爷去了孙祈府邸,确认了胡娘子的身份。 胡娘子是个寡妇,就靠厨房里打下手的活计过日子,当初大火,把她男人留下来的那一间背靠北一胡同的小屋子烧得只剩下半个框,虽说朝廷补了银钱,可损失是实打实的。 厨房里的管事大娘好心,平日若多下些蔬果点心,都会拿给胡娘子一些,好叫她省些开支。 胡娘子也是心善,得来的好看、好吃的点心,她总会送给隔壁女童,她自己无子,很是喜欢邻家孩子。 文英殿里,孙祈拿着案卷,越看脸色越沉。 绍方德道:“按胡娘子的说法,以前陆陆续续也给过几次,没想到这一回吃出了人命。” 孙祈盯着案卷上的字,头没有抬,声音沉沉:“不是孩子生了急病?确定是点心的问题?不是那孩子背着大人吃了旁的东西?她既然吃隔壁娘子送的点心,谁知道她是不是还吃了其他人的。” 绍方德答道:“仵作查验了,应是死于饮食不当,那点心也分了胡同里另一个十岁出头的小少年,他只吃了一块,夜里腹痛,女童吃了好几块,年纪又小,半夜腹泻不止,没熬过去。” 孙祈捏着案卷的手指泛了白色。 一时之间,他的心情很复杂。 点心出自他的府邸,若不是孙仕昨儿去了外祖家,这些点心恐怕就危机孙仕的生命了,这怎么能行? 不管是有人有意为之,还是一不小心出了差池,都会被扣上谋害皇孙的罪名。 前不久才为了后院之事叫圣上训斥了,此番再升级,他吃不了兜着走,可这事儿瞒不得,他也不能不查,万一真有哪个冲他儿子下手,他如何能忍? 他如今就孙仕这么一个宝贝儿子,还是宋氏嫡出的,皇子之中,也只有他与孙淼当了父亲,若孙仕有闪失…… 孙祈想都不敢想! 绍方德一面观察孙祈的神色,一面道:“这案子恐牵连不少,顺天府只怕不适合查……” “查!”孙祈咬牙,他看了眼文英殿里或正大光明听、或装作没听见的众人,再重复了一遍,“绍大人只管查!” 说完,他端起茶盏,一口饮尽,来压心中怒火。 绍方德应了,毕竟是皇子后院,没有孙祈允许,这事儿不好办。 边上,孙禛一直眯着眼睛听,这会儿开了口:“大哥和绍大人是觉得府里有哪位小嫂子要害仕儿?不能吧?熊心豹子胆吃到吐出来,也做不出那等事儿来。” 孙祈脸色越发黑了。 一声“小嫂子”,跟扇在他脸上的巴掌似的,叫他火辣辣的痛。 这可不是抬举哪位侧妃、侍妾,此时此刻说来,分明是在落孙祈的体面。 可他只能咬紧牙关,义正言辞道:“我也不信,我叫绍大人放开了查,是相信我府里查不出那等丧心病狂之人!” 孙禛连连应了,心里嘲笑了句“死鸭子嘴硬”。 孙宣支着下巴,没有掺合,视线却在绍方德身上来回打转。 他本以为,这事儿会让顺天府左右为难,为了面子上舒坦,绍方德会先和孙祈悄悄交个底,此案是瞒不住的,只要两人事先交流过,还能顺带着给孙祈戴上一顶“与顺天府往来甚密”的帽子。 和后院不稳一样,这些都不是让孙祈倒下的罪名,只是一颗一颗的小石子,圣上踢到的石子多了,对孙祈自然也就烦了。 只是,孙宣没想到绍大人“耿直”,直接就在文英殿里摊开了说, 看来是个谨慎、聪明人,绍大人能和蒋慕渊关系不错,却不会与任何一个皇子多有往来。 好在,虽少了顶帽子,但后院女子意图对孙仕下手,足够让孙祈在御书房里喝一壶了,也能断绝了他去催漕的机会。 孙祈逼着自己冷静下来,交代绍方德道:“不管如何,先拿些银钱给那女童和腹痛的男孩家里,若是我府里的问题,我自当补偿他们,若查下来不是,也是我的一份心意,日子总是要过的。” 话音落下,端坐在边上的曹太保迅速看了孙祈一眼,知道日子要过下去,孙祈算是没有白去宣平走一趟,没有白白听他们在文英殿里又是赋税、又是开源节流的拉扯了数月,不再是轻飘飘的“何不食肉糜”了。 之后,孙祈带着卷宗去了御书房,此次没有再请蒋慕渊帮忙,直面圣上,挨了狠狠一顿骂。 骂过了,圣上自然也担忧孙仕状况,让孙祈走一趟慈心宫。 女人们的事情,还是交由皇太后为好。 慈心宫里,顾云锦正陪着皇太后说话,外头通传孙祈来了。 孙祈一进来,瞧见她,一时之间有些别扭,顾云锦刚要寻个由头避出去,孙祈自己缓过来了,请顾云锦一道听听。 他与宋氏成亲数年,宋氏性子略拧巴,平辈之间并无关系好的年轻妇人,这回出事,若有顾云锦这么一个会说话的弟媳在,宋氏在皇太后问话时可能也会轻松些。 孙祈自己不再拿蒋慕渊壮胆了,倒是想让顾云锦给宋氏壮壮胆。 对方出言请留,皇太后也点了头,顾云锦便坐下听孙祈说来龙去脉。 饶是皇太后见多识广,这事儿听着也颇为糟心:“依你自己看,是意外,还真是府里有人胆大到丧心病狂?” “孙儿想,应不是有人故意要害仕儿性命……”孙祈顿了顿,道,“只是事关仕儿,孙儿虽不信,却不能不谨慎。” 皇太后睨了他一眼:“中秋那夜,仕儿不是吃多了难受吗?一个个都是怎么看顾的?” “小孩儿贪嘴……”孙祈尴尬。 “行了,”皇太后打断了孙祈的话,“问你也问不清楚,不过你说得也是,不能不谨慎,哀家使人去请你母妃,你让你媳妇儿把仕儿抱来。” 孙祈应下,恭谨退了出去。 珠娘去请刘婕妤了,皇太后见顾云锦一副思量模样,问道:“云锦丫头怎么看?” “我认得那女童,胡同重建时见过几次,我也分过她点心吃,很是讨喜一个孩子。”顾云锦叹道。 皇太后沉默了会儿,剥了颗糖果,道:“嘴里没点儿甜味,堵死人了。” 第八百五十九章 糊涂人 刘婕妤很快就来了,笑着向皇太后请安,又招呼了顾云锦一声,显然并不清楚状况。 皇太后看了向嬷嬷一眼。 向嬷嬷会意,把顺天府的案子与刘婕妤说了。 刘婕妤的一双眼睛瞪得跟铜铃似的,脸色惨白,秋日凉爽,她却汗如雨下,几次张口才寻到了声音:“不能吧?要害我们仕儿,这、这……” 事关宝贝孙儿,刘婕妤慌了心神,皇太后也不催她,叫她慢慢理思路。 刘婕妤的手收进了袖口,拿指甲狠狠掐了掌心一把,痛得嘴角都抽了,人倒也渐渐冷静了下来。 她知道孙祈前些日子因后院不稳被言官参了一本,小心翼翼开口道:“祈儿身边是有一些人,平日有些摩擦也是难免的,可要说她们之中有人胆敢去害仕儿性命,儿臣不信。” “女人一多,争风吃醋是寻常事,这哀家知道,”皇太后说,见刘婕妤松了一口气,她话锋一转,“哀家还知道,祈儿与宋氏关系并不融洽,是不是他偏向谁,捧得谁不知道天高地厚了?” 刘婕妤才松了的气一下子又紧张了,她想解释孙祈与宋氏的关系,可这又有什么好隐瞒的,也瞒不了——皇太后看得多了,有什么看不明白的。 她叹息一声,道:“母后您说得是,祈儿与他媳妇儿的感情的确没有那么好,女人多了,心也散了,他媳妇儿不是那柔情小意之人…… 儿臣知道宋氏不易,不管如何,祈儿该给宋氏的尊重是一定要给足的,因而中秋那日,儿臣借口仕儿不克化、让御医来看诊,又叫他们夫妻两人宿在儿臣宫里,就是想着叫他们夫妻多些相处,总能好些。 若能再添一个孩子,那就更好了。 儿臣将心比心,祈儿后院里即便有矛盾,也不至于有那么不知天高地厚,要对着仕儿下手的。” 这几句话,算是解开了中秋那夜的疑惑。 皇太后沉默了一会儿,道:“那你说说,那些害人的点心是怎么弄出来的?那都是仕儿喜欢的。” 刘婕妤刚要开口,外头通传说宋氏带着孙仕来了。 清早顺天府去厨房问话,宋氏已经得了信了,左思右想,还是抱着孙仕进宫来寻刘婕妤,刚巧半路遇上孙祈的人,这才到得这般快。 顾云锦抬头看宋氏,对方神色紧绷,带着明显的不安。 “都是你管教的,你慢慢说。”刘婕妤安抚一般拍了拍宋氏的背。 宋氏咬着下唇。 这几日孙祈吃住都在她屋子里,对她不说多温柔,也颇为照顾。 宋氏岂会不知道是那折子的功效,今儿事情一出,她后怕之余,也冒出过借此机会把那些侍妾统统赶出大门的想法,这是治根,那些人不在了,不就不会再被参本、不会再有人害仕儿了吗? 她只要在慈心宫里添油加醋,不用她动手,刘婕妤为了让皇太后满意,会马不停蹄地安排好。 可思前想后,宋氏不敢那么做。 一刀切,就等于告诉圣上、皇太后,说孙祈的后院已经乱套了,孙祈没有能力治小家,宋氏连皇子府的女人都摆不平,又有什么能力在未来打理偌大的后宫? 孙祈的前程就是她宋氏的前程,她若断了孙祈的路,她也完了。 宋氏深呼吸几口气,道:“殿下身边人出身、性格都有不同,我与她们相处,有处得来的,也有处不来的。 她们彼此之间亦偶尔有争执,人与人在一块,哪可能日日都欢欢喜喜的。 可要说她们大着胆子要害仕儿,我以为没有那等糊涂人,做这事儿的不是心肠恶毒,是糊涂。 她们与仕儿,原就没有任何利益纠葛。” 这几句话有些意思,顾云锦不由多打量了宋氏几眼,连皇太后都意味深长地看着宋氏。 宋氏一副开了口就敞亮了说的样子,看了一圈殿内,见里头只立了向嬷嬷、珠娘和小曾公公,其他人都已经退了,她道:“皇祖母,孙媳妇说句大逆不道的话,本朝从不是长子为先,哪怕是嫡长子,没有本事,一样要让贤。 父皇身体康健,虽让几位殿下学习政务,可将来如何,谁也不知道,大殿下专心为父皇分忧,也许能摸一摸那把椅子,也许是个有些功劳的王爷。 若真从父皇手中接了玉玺,孙媳入主中宫,仕儿为皇长子,但只要她们的儿子比仕儿出色,自然会取代仕儿。 若大殿下是个王爷,她们生下儿子来,前途依旧靠自己奋斗。 本朝要是长子为先,大殿下早该是皇太子了,既然不是推崇长子,仕儿挡不了任何人的路。 要对付仕儿,她们不如先给殿下生个儿子,肚子半点动静没有,却先害起了仕儿,这不是本末倒置的糊涂人吗?” 顾云锦越发觉得宋氏有趣了,宋氏不仅偷换着长子与嫡长子的不同,还大着胆子表达不能以长为尊的遗憾。 本朝的确不以长幼决定皇位,但要是谢皇后膝下有一皇儿,且不是烂泥扶不上墙,大臣们的心里必然会偏向他,且如今向着孙祈的人里,很多也都是满意他占了“长”。 只是,宋氏有一句说的是对的,那些侧妃、侍妾一个个的连儿子的影都没看到,这会儿冲孙仕下手又是何必呢。 皇太后没有做任何评价,只问了些日常琐事,便交代让孙仕先养在刘婕妤宫中,免得顺天府查案打搅孩子。 宋氏打肿了脸充胖子,嘴上是没有那等糊涂人,但心里是真怕有傻子发疯,疯子是不考虑本末的,她闻言自然答应,毕竟刘婕妤身边安全极了。 府里牵扯了案子,宋氏答完了话,便回去主持事务。 刘婕妤清楚皇太后心情不好,见了她更来气,也带着孙仕告退了。 待人都散了,皇太后才揉了揉眉心,微微偏头问顾云锦道:“依你之见,是有人糊涂了,还是疯魔了,亦或是……” “您喜欢我嘴快,什么话都敢说,”顾云锦道,“我倒是以为,没有人想通过昨儿那些点心害仕儿殿下的命,起码大殿下身边的女人们没有做过。” 第八百六十章 时间不对 “哦?”皇太后抬眉,看着顾云锦,道,“为何这么说?” 顾云锦答道:“时间不对。若是大殿下府里的女眷,自然知道仕儿殿下去了外祖家,又怎么会挑在昨儿动手呢?特特选了昨日,不正是因为那些点心到不了小殿下跟前,只会被胡娘子带出去分给邻居嘛。” 皇太后的指尖敲了敲桌面,示意顾云锦继续说。 顾云锦道:“说句不好听的,豁出去要搏一把,真冲着小殿下去,这日子挑得也太不讲究了。 不敢做全了,却害了民间女童,这就暴露了自己的野心,而且,大殿下府里要处置,能把她们一并收拾了。 哪怕事情真办成了,她们更没有什么好处,反而是宁可错杀、也不放过,全部没有好下场。 成与不成,都是困局。 正如大皇子妃所言,存了这个念头去做的人,实在太糊涂了。” 皇太后轻笑了声:“那莫不是宋氏贼喊捉贼?她与那些女子早有积怨,处置了倒也清净。” 这是句反话。 顾云锦也笑:“后院安稳是对大殿下最大的帮助,您挑出来的长孙媳妇,怎么会本末倒置呢?” 皇太后失笑摇了摇头。 “如今这状况,大殿下府里人人落不到好,依我看,是有人给大殿下使绊子。”顾云锦道。 皇太后拍了拍顾云锦的手。 事情只能说到这儿,再往细的,也就是皇子之间的勾心斗角,那不该由顾云锦来说,皇太后清楚那样不合适。 她舒了舒眼尾的皱纹,不疾不徐道:“还是你这丫头最通透,指出来时间上对不上,刘婕妤他们说了一通道理,最显而易见的倒是疏忽了。” 顾云锦垂眸:“娘娘他们是越关心越着急,我多少是个旁观者。” 不仅仅是旁观,顾云锦和蒋慕渊早就清楚孙宣给在孙祈挖坑,顺着这一思路想想,便清楚了。 她不清楚圣上如何想,但顾云锦晓得,皇太后十有八九是有数的,所以她老人家对着宋氏只问话、不责难。 争斗里的各种陷阱,原就不是靠一个“小心翼翼”就能全部避开的,没有人是先知。 何况,前几年圣上摆明了只抬举孙睿,其他皇子都“老实”着,互相之间亦无纷争,宋氏哪里经历过这样的绊子。 话说回来,孙宣也是特地选了昨日,他扯孙祈的后腿,却不敢真要了孙仕的命。 一来没有那个必要,二来,再周密的计划也难保不出现一丝一毫的疏漏,一旦孙仕夭折,万一叫人揪着他了,他这一辈子翻不了身。 可怜那个无辜的女童,只因她住在胡娘子隔壁,常常品用胡娘子带给她的点心,就这么丢了性命。 神仙打架,根本不顾旁人的命。 不止孙宣如此,去岁北地破城,北境土地陷入战火之中,孙睿何曾顾及过百姓性命? 要说疯子,在顾云锦的眼中,孙睿更是个疯子。 外头来通传,林琬受召进宫,已经在外头候着了。 林琬下个月就要出阁了,她与程晋之的婚事是圣上、皇太后大力赞扬的,临嫁前,自要进宫谢恩、听太后教导。 皇太后对林琬的印象一直挺好,问了些婚礼准备,又笑着要添赏。 林琬一一谢过。 “你们两个丫头有缘分,”皇太后一手拉着一个,道,“娘家就住对门,嫁的丈夫虽不是亲兄弟俩,但也和兄弟差不多。哀家很是看好你与程家三儿,婚后好好过。” 林琬应了声。 许是先前的事儿叫她老人家颇为感慨,皇太后叹道:“哀家这个年纪,对晚辈,也就盼着你们各个和顺。 进宫来时,与哀家说说妯娌姑嫂间的小欢喜、小烦恼,谁肚子有了,谁家哥儿、姐儿落地了…… 再听听民间声音,看一看太平盛世。 可临到这个岁数,近来这一月月的,听的多是御书房里的战报,紧着又要使人催漕,南陵也不知道何时能安生。” 顾云锦看着皇太后微蹙的眉心,不免有些感叹。 皇太后这一生,什么大起大落都见识过,这会儿几句“软话”,就是一时之心情,不是真的不满与退让。 顾云锦想了想,道:“总不能不打,南陵也是朝廷的土地,住着朝廷的百姓。 咱们开朝时,从前朝接到手中的土地,并不是如今这个样子,每一寸的土地都是争出来的。 北境寸土不让,东异与我们来来回回那么多年,现今俯首称臣,亦是肃宁伯一年一年打下来的。” 提及本朝获得的胜利,皇太后脸上又有了荣光,笑了:“是啊,都是打出来的,你本就是将门女,若说不打,你们这样的将门是第一个不答应的。” 说完,皇太后又看向林琬,问道:“你是书香出身,你以为呢?” 林琬通透人,弯着眼笑道:“您忘了我要做将门媳妇儿了吗?您与云锦刚说的东异,不正是我将来的公公一寸一寸打下来的?我可自豪了!” 皇太后抚掌大笑:“老喽!偶尔多愁善感,老年求个安稳,却忘了这天下安稳是最难求的,多少帝王一生所求,也就是一个‘天下太平’。” 临近傍晚,绍方德才回到顺天府中。 孙祈交代了他彻查,绍方德也不敢胡来,依着规矩、章程查。 他不糊涂,查到这会儿多多少少也品出滋味来了,这案子的背后恐不是内院女眷害小殿下,而是朝堂上的东西。 这么一来,绍方德就有点儿不好办了。 查不出真凶来,不好交差,查出来了,他能办某一位殿下? 绍方德苦着脸来回翻阅案卷,长长叹了一口气。 师爷看在眼里,犹豫着建言:“大人,这查到了谁咱们都办不妥,您不如请教请教小公爷,这该有个什么样的度。” “不行,”绍方德果断拒绝,“其他破不了的案子,甚至真是大殿下内院的女人弄出来的事儿,我都可以请教小公爷,但这回不行,几位殿下相争,小公爷出什么主意都不合适。小公爷帮了我们这么多,我们别害他。” 第八百六十一章 谁都一样 师爷一听也明白了,连连点头:“是在下考虑不周。” 绍方德摸着胡子,暗暗想,真不行就拿“不清不楚”的案卷去御书房里交差,圣上一看就明白。 要如何处置,且听圣上发话,都是他的儿子,他收拾烂摊子吧。 倒是他绍府尹,这么多年也没办过几桩糊涂案子,名声哦! 此时的东街,将将到了一日里最热闹的时候,北二胡同离得极近,人人都听说了,议论纷纷的。 宁国公府的马车从东街过,顾云锦不用细听,也能猜到百姓们会说些什么,不禁叹息一声:“没有想到五殿下的后手竟然是这样的。” 蒋慕渊搂着顾云锦的肩膀,安慰着轻轻拍了拍。 不止顾云锦认得那遇难的女童,蒋慕渊亦认得,那夜救火时他见过那孩子,冲天大火映在孩子的眼中,她那么害怕,紧紧抱着母亲的脖子,哭都哭不出来。 没想到,躲过了那夜的算计,最终折在孙宣手上。 顾云锦道:“案子怕是不好办吧?最终也就寻个替死鬼。” “替死鬼都不好找,”蒋慕渊摇了摇头,“依我看,毒药恐怕不是从大殿下府里流出来的。” 孙宣想要在孙祈的厨房里安一个能下毒的人,少不得费些力气,就算真安进去了,他也不会为了这么点“蝇头小利”就把暗桩曝露了,极有可能,胡娘子拿回来的点心上并无毒药。 胡同里长大的小孩子,左邻右舍都相熟,爹娘为生计奔波,常常东家吃一顿、西家给一些,他们没有多少防人之心,不单遇害的女童如此,很多孩子都一样。 因而,只要对方面善,他们很容易就会吃下对方手中的食物。 那大一些的男孩儿,腹泻不止,又被吓着了,听说衙门那儿问话并不顺利,只知他亦用了一块点心,还没问出其他的。 很难说昨儿除了胡娘子的点心,这两个孩子是不是还吃了别的。 点心进了肚子里,仵作查起来一个样,左不过是面和馅儿。 如今满京城的,都在说女童的死与大殿下后院内争有关,若最后断作无关,又没有一个说得通的来龙去脉,只怕不能服众。 就算抓来了经手人,顺天府那里不能把萧墙之祸摊开来,睁眼说瞎话,说那歹人吃饱了撑着没事儿干…… 鬼才信呢! “大殿下也就是还未琢磨出味道来,等他知道此事与他府里并无关系,他铁定追着要顺天府破案。”蒋慕渊道。 “圣上恐不会答应。”顾云锦道。 “是,”蒋慕渊点头,“岂止不会答应,甚至大殿下还要挨骂。” 皇子倾轧害死女童,这事儿根本上不了台面,孙祈背一个后院事多的名头,唯一能做的就是借此问圣上要些好处,不能光挨骂。 圣上会大事化小,不牵连几位皇子,自然也不会费力去查到底是谁动了手。 蒋慕渊知道内情,多使使劲儿,倒未必不能坐实孙宣是主谋,但他不能那么做,因为孙宣原就不是圣上心中的人选。 事情若暴露,孙宣不再有机会竞争皇位,只余孙祈一个有野心的,又怎么能逼迫孙睿、孙禛呢? 一旦回归到前世一般的风平浪静,这几年就白费心思了。 正如蒋慕渊所猜想的这样,孙祈回到府里,听洪隽分析了一番,已有把握问题不出在自己的厨房里。 “孙睿、孙宣?”孙祈咬牙切齿,“可能是孙禛,也不能排除孙淼、孙骆,他俩看着是不争,谁知道会不会暗悄悄的……” 洪隽道:“谁都一样。” 孙祈一怔,问道:“先生叫我吃哑巴亏?” “南陵未平,仕儿殿下亦安全,即便抓着了证据,圣上应当也不会在此时处置任何一位殿下,”洪隽开解道,“与其和圣上为了是否处置某一位皇子而起争执,不如您坦然吃个亏,再问圣上谋些好处……” 孙祈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 他已经因为后院挨过批了,催漕也早没戏了,再挨骂倒也不慌,反倒是能有些落到实处的好处,不管大小,总是好的。 可惜,圣上与他把道理说得太透了,他此番也不好以退为进,再提催漕了。 在心中默念了几次“不争一时之胜负”,孙祈总算平和许多。 翌日,散朝之后,孙祈使人请绍方德到了文英殿,主动当着众人的面询问案子进展。 绍方德斟酌着说了些能说的。 傅太师看在眼中,猜到顺天府的难处,干脆开口道:“正巧老夫要面圣,绍大人,不如带着案卷一起?” 绍方德正琢磨着何时往御书房递牌子,傅太师搭了梯子,他也就顺着应下了。 御书房里,圣上默不作声翻看了卷宗,末了哼了一声:“绍爱卿,顺天府都是这么办案子的?” 绍方德嘴上一连串的“臣惶恐”。 圣上把案卷合上,道:“这么明白的案子还要来问朕,朕替你去顺天府坐堂吧!行了,你自己断断明白,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绍方德退出来,直到出了宫城才抹了一把汗。 圣上的意思很清楚,叫顺天府自己寻个能服众的由头,该安抚的安抚好。 亏他昨儿还想着让圣上来收拾残局呢,几位殿下是亲儿子,他们顺天府是孙子里的孙子。 抱怨归抱怨,转念一想,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萧墙之争只能在水下,圣上还安康着,远不到皇子们你死我活的时候,真到了彼时,顺天府尹如此紧要的职位,又岂能置身事外,处境会比眼下更艰难。 成王败寇,卷入皇位之争,有几个能有好下场的。 身为朝廷命官,老绍家从不指望着往后能靠从龙更进一步,绍方德就盼着太太平平的,免得他临到告老还乡时还被牵扯其中,晚节不保,一世苦劳都折里头了。 先帝继位时,腥风血雨,圣上登基倒是顺利,但看如今局势,下一次传承,大抵是险了。 罢了,天要落雨娘要嫁人,不敢拦,也拦不住。 第八百六十二章 解释就是掩饰 御书房里,傅太师再一次与圣上提起了立太子。 这起人命案子,说穿了就是为了太子之名,为了皇位之争。 各个看着都有戏,当然会奋力去争,一旦太子之位定下,晓得机会没了,除非有一击制胜的良机,否则动作就少了。 “朕不是没有打算,只是定不下人选,立一个不能服众的太子,一样要起纷争。”圣上道。 傅太师苦笑,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可话说回来,要不是圣上效仿前朝设文英殿,让几位殿下学政,孙睿一人就足以服众了,哪会有今日之局面? 思及此处,傅太师心一横,问道:“圣上是不满意三殿下吗?您设立文英殿,损的实则是三殿下。” 圣上的眼神倏地冷了,他挺着背,眯着眼睛看着傅太师:“爱卿的意思是,你认为睿儿是个合适的储君人选,能够接班?” 傅太师没有退让:“三殿下的资质极好,圣上您不也是满意殿下的资质,才早早把他召进御书房跟着您学政嘛,几年下来,也有成效。” 毕竟是君臣有别,又事关皇位,哪怕傅太师把事情搬出来了,也不好说得太不给圣上面子。 可老太师清楚,圣上必然听得出自己的未尽之言。 孙睿在皇子之中独树一帜,又受圣上几年指点,朝中大臣们对这位年轻的皇子都很看好,假以时日,磨砺个十年二十年的,哪怕后劲不足、不能够更上一层楼,但臣子们同心同德,孙睿做个守成之君还是不出问题的。 偏偏,文英殿一设,有野心的皇子都看到了希望,人呐,一旦有了光芒的方向,谁会停下追赶的脚步? 而臣子们因为各种各样的理由,另择皇子追随,那些本该是新帝继位后的中流砥柱,大半恐要折在争皇位的路上。 到时候不就是要人没人,要能没能嘛。 这话搁在眼下,颇有些马后炮的意思,毕竟文英殿议政已经在那儿了。 不过,亡羊补牢,为时不晚,把太子定下,圣上扶着太子走上几年,慢慢也就平顺了。 总比照眼下局面,随波逐流下去好。 眼下已经闹出人命了,再不拨乱,哪一天孙仕殿下的命可能就真的丢在某一位亲叔叔手里了。 傅太师知道这事情拖不得,只能硬着头皮再来劝圣上。 圣上沉沉道:“睿儿是个不错的苗子,可他还不能在兄弟里服众。” 傅太师一口气憋在胸口。 这话题不就又绕回来了吗? 不服众还不就是孙祈他们看到光了吗? 事情不解决,皇子之间更是谁都服不了谁! 指关节支着腮帮子,圣上道:“朕这么多年偏爱贵妃,时常去静阳宫,睿儿从小到大开蒙如何、习武如何,朕颇为了解,也知道他资质不错,所以前些年一直带着他。 朕后来也在想,是朕的其他儿子们不出色吗?还是朕不像关心睿儿一般关心他们的学业,了解得少了,没有看到他们的长处。 这两年朝廷大小事情极多,去年更是缺人手缺得厉害,朕鼓励京中勋贵子弟远赴边关,难道让几个儿子在京里逍遥着? 不学政、不出力,朕对着永王这么一个弟弟就够头痛的了,总不能给自个儿的儿子留下好几个那样叫人生气的兄弟! 因而朕才会设文英殿,一来让他们为朝廷尽心,二来看看能力。 一试不就试出来了吗? 祈儿长进极大,朕心甚慰;宣儿初生牛犊,一股子冲劲,朕很欣赏;淼儿、骆儿不急不躁,很是稳妥;禛儿相反,不够沉稳,前回受了伤,盼着能吃一堑长一智。 傅爱卿,你说呢?” 傅太师的嘴唇抖了抖,亏得有胡子遮着,才没有御前失仪。 他能说什么? 别看圣上给足了理由,一条条的,从为何早年提拔孙睿、到为何设立文英殿、再到几位殿下长短,听起来很是那么一回事儿。 可傅太师是三朝元老,傅家根基深,他一入仕就在翰林院,随后步步高升,在先帝朝就是数一数二的人物了。 说句大不敬的,圣上还是个毛孩子时,他就捧着书卷行走官场了,先帝爷驾崩时叫他辅政,他对圣上的性情可谓是一清二楚。 圣上这个人,底气越足越不跟你长篇大论,今儿给了他这么充足的理由,那就是在掩饰。 说白了,圣上就是不想立太子,或者说,不想立三殿下为太子,可朝廷现今问题颇多,圣上又不能大手一挥、不管不顾他们这些老臣的建言、一意孤行,这才会有那么多道理来安抚他们。 也不知道三殿下到底是哪儿惹了圣上不满意了。 分明其他殿下之中,圣上亦没有特别偏爱谁,总不至于偏爱着还在榻子上爬的八殿下、九殿下吧…… 圣上抿了口茶,他虽发问,却没有真等着傅太师评点,总归道理是给足了,面子也给足了,就行了。 “不说太子的人选,”圣上又开了口,道,“朕眼下最头痛的还是催漕的人选,爱卿不如与朕参详参详这事儿。催漕难呐!不如傅爱卿你走一回?” 傅太师一愣。 圣上紧接着又道:“呦,是朕糊涂了,你一把年纪了如何能挨得住催漕的辛苦,朕让你去怕是要出事儿,是朕一时没有转过来,当朕没有提过。” 傅太师自然一阵感激圣上体恤,垂着眼,心说,不仅道理给了,棒子也给了。 若他再不知好歹逼着圣上立太子,他这个岁数、这个官阶、在这个朝廷里的分量,就不是被告老这么简单的了。 不仅是他,冯太傅、曹太保都一样。 只是,这更进一步加深了傅太师心中的疑惑,既然圣上不想立,以前朝会上他松口提及的,又是什么意思? 是被各方“逼”着,彼时稍稍起了那么一点儿念头;还是故意那么一说,给几位殿下希望,再看着朝中大臣们的向着谁、拉拢谁吗? 傅太师今日吃了个不甜的枣子、又挨了下不痛的棒子,多少不是滋味。 他又知圣上脾气,摸着度说了句赌气话:“催漕一事,督办的人要贵,办事的人要狠,若不是永王府眼瞅着要办喜事儿了,臣倒是想建议圣上由永王爷出面去督办,底下再是混不吝,又怎么敢对永王爷大不敬?再有几个办事的狠角色,催漕定有成效。” 圣上一口茶噎在了嗓子眼里。 第八百六十三章 狠角色 不轻不重的,圣上把茶碗按在了桌面上。 先前议立太子一事,御书房里伺候的小内侍们早就被打发出去了,只剩下韩公公一人。 韩公公见多识广,如此动静也吓不着他,依旧恭恭敬敬站着边上,借着圣上看不到神色,悄悄给傅太师打眼色。 ——千万别说过了,差不多就行,真叫圣上下不来台面,吃亏的还是傅太师。 傅太师哪会不清楚,踩着水边刺了圣上一句,不至于真把鞋子蹚河里去。 圣上缓了缓,见傅太师沉默了,也没有再追究,压着气,道:“永王什么样子,太师难道不知道?他不顶用,也半点儿不想顶用,朕不想着他给朕分忧,别给朕添堵就不错了!你再换了人选。” 傅太师摆出一副思量模样。 所谓人选,能想的早就都想了,迟迟无进展,实在是寻不到合适的。 又要身份又要本事,京城的皇亲公侯,能担重担的虽不多,但也不是没有,可偏偏,还要考量平衡二字。 虽不知缘由,圣上不想立三殿下,那与孙睿紧密的恩荣伯府那一派,都不能担催漕重务; 同样,孙祈恐也不是圣上首选,若不然,让孙祈去催漕,避开京中近来纷争,又让他再累功业,等南陵打下来之后,添上一个“立长”,就能把孙祈定下来。 这么一算,孙祈那一支的也要排开。 总共那么几支签儿,东抽出几支,西拿走些,留下来的,惨! 左看右看,还真就不如永王爷,反正不要他做实事,就王爷那身份,往哪儿一坐,比尚方宝剑顶用,再从各个衙门里抽调厉害机灵人…… 傅太师摸了摸胡子,既然退到了只寻一把宝剑,那…… “平远侯府世子金珉,”傅太师抬眼,“老臣以为勉强可担此任。” 圣上也不知道是气的,还是无奈的,嗤的笑了:“老大人今儿个是跟永王杠上了吧?” 傅太师一本正经道:“您不是说永王爷不做事,您看着就不满意嘛,既然永王爷不替您分忧,就叫他舅哥来出力,您说呢?” 圣上哼了声。 金珉此人,担的是世子名号,可年纪并不小,平远侯府世袭罔替,永王妃又是金珉的亲妹妹,金家是正儿八经的皇亲,与寻常公侯人家又有些不同。 上头老侯爷还在,他也就没有承爵。 其中缘由,背后也有金珉命硬的说法,他成亲后,几个儿子都夭折在襁褓之中,直到很多年后有了长平县主,再添的那几个男娃才算养住了。 老侯爷不敢随意改变现今的格局,总归他身体还硬朗,且等几个孙儿都成人了再讲传承之事。 “金珉经验不足,能力嘛……”圣上迟疑着。 贵如平远侯府,老侯爷早不参与朝事了,金珉年轻时在中军都督府里熬了些资历,后来退了,这几年很少议政。 “当个督办也够了,就是要挑几个能办事儿的。”傅太师道。 傅太师也不是瞎琢磨出来的。 几位国公爷,不是跟成国公一样身体吃不消催漕辛苦的,就是和卫国公府似的,惹了宫里怨气,圣上近几年不愿意抬举的…… 还有一位宁国公,皇家驸马,贵是够贵了,厉害也是足够厉害了,可哪有小公爷在外头辛苦了一整年,回京没几天又把老公爷派去做辛劳事儿的,圣上愿意,皇太后和长公主那儿肯定有怨言。 算来算去,还不如就金珉去,金珉生得不怒而威,却不是一意孤行、唯我独尊的性格,边上办事的辅佐之人只要安排妥当,一路上不会出乱子。 圣上其实也明白,道:“那办事儿的狠角色呢?爱卿可有想法?” 傅太师道:“户部左侍郎李丰、都察院右佥都御史黄印、工部侍郎右徐砚,再从军中挑几个能对付三教九流、压得住场面的,便可行。” “哦?”圣上一副洗耳恭听样。 傅太师解释道:“催漕一事,户部职责所在,必要前去,且能亲眼看看,底下州府的收成是否和官员报上来的一样,明年赋税怎么收,也能有个简单的预算; 黄御史出了名的铁面无私,前回查办两湖,硕果累累,由他出面,对一路上的大小官员都是警示,一旦有人为一己之利不配合催漕,黄印便能依律处置; 徐砚亦有两湖经验,江南也是朝廷粮仓,长江下游水利状况不能放松,叫他带人沿途看看,当是未雨绸缪。” 圣上听完,没有很快给出回复,只道:“让朕再想想。” 傅太师闻言,行礼告退,人还未退出去,又被圣上叫住了。 “就依爱卿说的,让李丰、黄印、徐砚先写个折子,列一列章程,朕先看看。”圣上道。 傅太师闻言,自是应下。 他今日到御书房,太子之事本就把握不大,只想摸一摸圣上的心思,真正要敲定的还是催漕,有立太子铺垫在先,圣上不会再驳他面子,把催漕人选也否了。 总算有所成效。 傅太师背着手,眯着眼,往文英殿走去。 御书房里,圣上慢条斯理饮着茶。 他并不满意金珉,可也确实没有其他人选了,他倒是愿意抬举卫国公府,可柳家前几次办的那叫什么事儿? 若不是当年的从龙之功,先帝早废了他们了。 好不容易安生了些,他属意让柳家再起,结果一大家子人,管不住几个女眷,三番四次惹得皇太后厌烦,圣上自然也憋着火,如此不识抬举,还是先算了。 退而求其次,金珉就金珉吧,要是办事得力,他也能赶回京里吃上孙恪的喜酒。 至于李丰等人…… 圣上摸着下巴,蒋慕渊自个儿不去,却没落下“自己人”。 不说李丰,黄印对蒋慕渊很信服,参蒋慕渊和顾家的折子,不知道被黄印打回去多少,徐砚就更别说了,蒋慕渊张口也要喊声“舅舅”,女人们有嫌隙是女人的事儿,和男人们做事无关。 可不让徐砚去也说不过,工部那里,刘尚书和闻侍郎年纪都太大了,吃不消啊。 如此一想,圣上倒是怀念起了曹峰,哪怕他根本不记得曹峰是什么模样、什么性格的官员了,若曹峰还在,能走这一趟,他哪里需要用徐砚? 啧! 金培英干的好事! 第八百六十四章 插刀 另一厢,傅太师行至半途,御书房里有小内侍紧赶慢赶着追了上来,传了圣上的意思。 金珉就金珉吧。 傅太师算是收获了预想之中的成效,心情放松不少。 进了文英殿,他也没有避着人,让李丰写行事章程,又使人递话给黄印和今儿不在殿内当值的徐砚。 “催漕行程务必早日敲定,此事一等一的要紧,都别拖沓,便是连夜赶,明儿一早都送至御前。”傅太师叮嘱着。 李丰自是恭谨应下。 刘尚书听着,知道这几个都是去办事儿的,便问:“由哪一位统领?” 傅太师道:“平远侯世子统领,是了,还要给侯府送口信,请世子明日一早进宫。” 一时间,文英殿里的众位大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对差事落到金珉头上都心存疑惑,可并没有哪个挂在嘴巴。 折腾了好些时日,圣上才定了这么个人选,金珉也不是很差,就这么办吧。 他们这一张张嘴的,挑金珉的刺容易,再推一个能服众的人选很难,又何必彰显自家“卓见”,回头跟那甄议一样,大朝会上被小公爷怼得下不来台。 至于李丰等人随行…… 好差事啊,亦是难差事。 眼红归眼红,真让他们去,也各有各的的顾虑。 这么一来,倒都是“甚好”“可行”“能办妥”。 与大臣们的心思不同,皇子们想的又是另一路。 孙祈面上还端着,心里满满都是懊恼。 圣上的确没有叫某一位皇子去催漕,他让金珉去,还给金珉搭了这么三个干实事的。 有这几位辅佐办事儿,金珉只要往那儿一站就行了,哪里要什么力气? 换作是孙祈,不也一样能当个充场面的泥人? 所谓的能力不足,又有什么关系? 也就是当时他准备不充分,以为皇子身份就该统领全局,却忘了他可以继续当个听话、懂事、好学、努力的木桩子,蒋慕渊不能去,满朝大臣,他点几个做事儿的出来不也一样嘛! 现在可好,路全堵上了,圣上说了不让他去,就算情况有些变化,也不会食言。 亏大了,这回真是亏大了,回头讨要好处时,一定要多讨一些! 而孙宣,放下手中折子,悄悄观察着旁人反应。 他想去催漕,拦了孙祈,自个儿似乎也没戏了,一想到那些好处都飞了,他心里不太舒服。 不过,孙祈那极力想隐藏起来的懊恼让孙宣多少宽慰了些。 想那天孙祈从御书房回来时是多么的精神振奋,一副胸有成竹模样,今儿个竹篮打水一场空。 话说回来,若不是他设计了孙祈一把,孙祈就真登上那催漕的大船了。 总归是谁都落不到好处…… 孙宣摸了摸下颚,龚先生说过,他不可能自己去,要去只能跟着孙淼,今日定下金珉,他能不能改一改,跟随金珉? 他是皇子,金珉是侯府世子,但沾亲带故,孙宣一样能叫金珉一声“舅舅”,这么算来,由金珉为主,他老老实实跟着,也不是说不通。 不知道圣上会不会答应。 孙宣琢磨着要设法说服圣上,孙淼、孙骆对谁去催漕并不关切,倒是孙禛,一双眼珠子一个劲儿在孙睿身上转悠。 用午膳时,孙睿冷声问他:“你眼皮子抽了?” “皇兄不争取催漕?”孙禛撇了撇嘴,“我看你一直兴趣缺缺样子,莫不是真的怕了坐船?” 孙睿睨他:“我还需要再养一阵子,身体欠妥,去催漕只会拖后腿,总不能去各州府衙门时让人抬着走吧?” 闻言,孙禛倏地想到自个儿在缚辇上颠簸的那些日子,只觉得腰腿又痛了起来,下意识地,他伸手去敲打腿部,刚一动作猛得又顿住了——自从知道肩膀不行了,他就不敢动作。 哪怕不是抬手,孙禛都会怕。 冷汗从后背冒了上来,孙禛食不知味,匆匆用过了,借口身体不适,快步离开文英殿,去了静阳宫。 中午短暂歇了歇,文英殿里又开始忙碌起来。 徐砚得了信,虽不当值,还是请了黄印一道,来了文英殿,与李丰一起准备折子。 前期探讨了许多,此时是要落在实处,少不得仔细更仔细,也方便与傅太师和其他大臣们探讨,盼着面面俱到。 金珉突然间接了这么大一个差事,和老侯爷商议之后,亦匆忙进宫,先去御前回了话,再与众人集聚。 他们说催漕,皇子们这里,孙睿突然把话题引到了案子上。 “先前绍大人递了案卷,也不知父皇如何审断。” 孙祈抿唇:“能如何审?原也不是我那儿里的状况。” “大哥前不久才因为后院不稳被参了一本,这案子又……”孙宣笑了笑,一副关心又遗憾的样子。 孙祈看他们两人如此,心里的火气蹭蹭的,刚张口要驳,突然脑中闪过一个灵光,他通透了! 原来如此! 原来是误会了他得了差事,才急切切出手! 不管是他们中的哪一个,孙祈都不会叫他们舒心。 “的确,我没有处理好自己院子的事儿,叫父皇、皇太后、母妃与你们嫂嫂失望了,父皇那天教训我,催漕事儿大,我们兄弟都不够火候,担不了重责,与其我打肿脸充胖子想着去催漕去做事,不如先顾好小家,跟二弟一样夫妻融洽,才是好事,”孙祈摸着下巴道,“我茅塞顿开,这不是小别胜新婚嘛,挺好。” 孙淼听见了,转过头来笑了笑,没有多言。 孙睿面色不改,孙宣却愣了一愣,他不知道孙祈说的是真是假。 若是真的,孙祈原就没有份,那自己这一番谋算岂不是打了水漂? 能抓的把柄就这么些,白白废了一个,只让孙祈陷入了流言里,这个买卖亏到家了! 边上,蒋慕渊听了些他们的你来我往,状似漫不经心地看向孙睿。 此番动作,孙睿没有入局,处在旁观的角度看得事事分明,此刻引着孙祈开口,直直在孙宣心口上插了一刀子。 孙睿是巴不得一众兄弟斗得更凶些。 也是,若他们几人都按部就班、不温不火,又如何察觉到圣上的真正心意呢? 第八百六十五章 难 金珉这几年脚踏实地,极少参与朝廷要事,突然被圣上派去催漕,他自个儿还没有什么说法,孙恪已然是牢骚不少。 这些牢骚自不可能去御书房里说,孙恪只背后与蒋慕渊说道了几句。 “我一辈子就娶一次媳妇儿,眼瞅着日子近了,舅舅却出京办事儿,十有八九赶不上吃喜酒,”孙恪撇了撇嘴,一副痛心模样,“我再不通朝政,也知道催漕困难,办好了应该、办不好倒霉,啧,我可怜的舅舅啊!” 蒋慕渊给他添了盏茶,等着孙恪继续往下说。 “不止我那嫡嫡亲的舅舅,还有你不怎么亲的舅舅,”孙恪一口饮了,道,“徐侍郎这几年的际遇,还真说不上是要倒霉还是要发迹,他在民间的风评差异不小,我时常听别人议论他。” 市井流言就是如此,尤其是徐砚这样,府里出过事儿,被人碰过瓷,起过落过反转过,尘埃落定之后,好好坏坏都有说法。 徐砚本人不甚在意,在意也无用,好在他公务上依旧用心,六部衙门里总算名声不错。 要不然,催漕要事,傅太师也不会提议由他前去。 “你琢磨出来的人选,总不能叫他们失手吧?”孙恪眯了眯眼,往前探了探身子,“催不出成效,我舅舅和你舅舅一块丢人,是了,面上最难看的还是你舅舅——宫里的那个舅舅!” 饶是知道孙恪意思,蒋慕渊一样笑出了声。 催漕人选,蒋慕渊与傅太师没少商议,他自个儿提出来的催漕,自是看重,事关朝廷国库,若不能办好,一来一去损失很大。 最后三公皆点了头,才由傅太师出面去说服圣上。 这一点,蒋慕渊不会跟孙恪否认。 而孙恪与他“舅舅长、舅舅短”的,说穿了,就是平远侯府那儿想知道蒋慕渊和三公有没有准备后手,想心里有个底。 那么不喜欢掺合朝事的小王爷,几次三番被拉下水,不是为了蒋慕渊这个兄弟,就是为了平远侯府,皆是他看重的亲人。 蒋慕渊低声道:“你不提,我也会管,只是催漕路远,我的手伸不了那么长。” 孙恪扬着眉,道:“手不长,你还拖上平远侯府?” “没有办法里的办法。”蒋慕渊苦笑,赔罪一般又给孙恪添了茶。 蒋慕渊太了解孙恪了,小王爷嬉笑怒骂,却比谁都通透,可这两年,却也是渐渐无法“随心所欲”。 看,他们表兄弟说话,偶尔都不再直来直去,而是要绕上几个圈。 并非顾忌彼此,而是,孙恪注意到圣上的有些举动不对劲儿了。 孙恪姓孙,他是皇太后最宠的孙儿,是圣上嫡亲的侄子,他的身份使得他的感受远胜普通臣子。 他不想牵扯其中,却也脱不开身,可不就得注意些,笑语背后多些谨慎。 孙恪真不至于怪蒋慕渊,他不是那等不讲道理的人,市井故事听得多了,可谓各式各样的家长里短都了解了,也不觉得稀奇。 小到争一筷子肉菜,大到争一把椅子,说穿了,皆是争。 姑嫂叔伯、左邻右舍,齐上阵。 孙恪自己不喜那些,却也不会高高在上地评述对错——争的是生存,又有什么对错可言? 他那几个堂兄弟动作多着呢,这差事不落到金珉头上,还真解决不了。 “催漕其实还有不足,”蒋慕渊道,“你舅舅是总帅,几位大人皆是文官出身,还缺几个前头能打的,碰上三教九流,腿脚功夫不行,怕要吃亏。” 孙恪嗤了声,险些笑喷了茶水,连连点头。 既然蒋慕渊提出来了,必然是做过安排,孙恪得了准信,亦不再说催漕之事。 翌日,金珉等人把折子交由圣上过目,圣上审阅之后,又提了几点想法,大体上已然是敲定了。 五日之后,启程催漕。 徐砚忙碌万分,交接手中事务,点了随行人员,又连日拜访了一些对漕运颇有心得的官员,一时之间脚不沾地。 收获虽多,担忧亦甚。 漕运口子上,蛇龙混杂。 官场上的手段,能管得了官员,却不一定能对付各色地头蛇。 秀才遇上兵,有理都说不清。 直到他遇上了一个小个子。 那是施幺。 施幺自不表述自家名姓,只给徐砚看了宁国公府的令牌,道:“几个人手在京郊渡口上等着大人了,领头的姓袁,浓眉大眼,您和几位大人只管差遣。” 徐砚的心里一下子有底了。 回府后,他在兰苑外头站了许久,里头黑漆漆的,早已经没有了顾云锦生活时的气息。 徐砚长长叹了一口气,他不是个好舅舅,也对不起长姐,妻子为了他与娘家闹到了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他没有给前头那位母亲磕过头,最后还主动把亲娘拘在了仙鹤堂里。 书念了不少,做人却是一本糊涂账。 可便是理顺了,前头的所有也无法改变,他眼下能做的、该做的,就是把秋粮更多更快更好地运到京中,不再辜负圣上的器重、傅太师等人的提拔,和小公爷面面俱到的帮助。 小公爷力排众议、坚持进攻南陵,军粮是重中之重,他要打起所有精神来。 另一个不敢有丝毫松懈的是绍方德。 破案不难,要上至朝廷大员、下至平民百姓都信服的漂亮的破案,难得他掉了好大一把头发。 劳心劳力了好几天,绍方德困得在书房里打了个盹,梦里,胡同里的百姓围在府衙外头,说他胡乱办案,他一个激灵吓醒了。 绍方德大口喘了喘气,就着凉透了的水抹了把脸,忽然间,灵光一闪。 师爷顶着眼下两团青被叫了来,一听绍方德的想法,眼睛也亮了:“成!这主意成!” 绍方德背着手,来来回回踱步,两人一道把案子逻辑补充完整,他细细写了折子,等到天亮,亲自候在傅太师上朝的路上,请他过目。 傅太师看罢,把折子交回给绍府尹,他沉沉点了点头,叹道:“就这么照着办吧。” 第八百六十六章 真与假 城南富丰街,隔了半座城池,百姓们一样关心北二胡同女童的案子。 午后,临近的一处小胡同里,突然传来一声尖叫,引得邻家院门纷纷打开,探出头来张望。 “哥儿!”一老妪嚎哭着往前跑着,“人贩子!救!” 她急得只能喊简单的词儿了,但大伙儿全听懂了。 有人贩子把人家的哥儿给抱走了! 这哪里得了? 整个富丰街一带,最最恨的就是人贩子! 他们街上被抱走的那两个男孩,至今还没有回来,不知道在南陵哪儿受苦呢。 一时间,不管男男女女,冲出去追赶。 抱走孩子的是个粗腰的中年妇人,穿得人模人样的,一对大脚跑得极快,沿途上旁人还没有反应过来,她就冲过去了,横穿富丰街,冲进了另一胡同里。 而反应过来的人,又与先前的人一道,撸起袖子追了上去。 正沿富丰街巡视的几个衙役也听到了动静,赶忙参与其中。 人贩子注意到了官差,当即把怀里的哥儿放下,只管逃生。 胡同本就不宽,追在最前头的先顾起了孩子,拦了后头人的路,一时间,叫那人贩子跑远了些。 衙役大声指挥着百姓避让,又分配了包抄的路上,再次追了上去。 城南这一带的胡同,弯弯绕绕的,哪怕是住在这里的百姓,一不小心都会走岔了路,好在人多,扯着嗓子这儿、那儿的一喊,最终在一条老胡同里抓到了人贩。 衙役啐了一口,拱手对围过来的百姓道:“这臭娘们还有些本事,跑得快,力气真大,为了制服她,哥几个只能动手打晕了,各位街坊出力,感激不尽。” 虽没有亲眼见证人贩子被抓住的那一刻,但大伙儿都是出了力的,一时间各个精神极了。 “只打晕了,便宜她了!俺恨不能再踹她两脚!” “可不是,俺跑得快,看着她被抓了还挣扎。” 脸上青了一块的人贩子被押送回了城北。 此刻的顺天府外,里三层、外三层的。 昨儿衙门就贴出了告示,今日下午提审那胡娘子,不是闭门审案,大伙儿想来听的都能来。 一传十、十传百的,谁都不愿意错过,有甚者天未亮就带着干粮来等了。 等开堂时,真真水泄不通,胆大的一个劲儿往前头挤,胆小的站在外头,竖着耳朵听动静。 胡娘子跪在堂上,精神极差,当堂重述了她常常给女童点心,又说了当日来回状况。 这些都是百姓们已经听说了的。 堂审正进行着,衙门外头突然炸开锅似的喧杂起来,很快,零星的“打死人贩子”的口号越来越响。 官差们维持着秩序,人群让开一条通路,让衙役把那妇人拖到了堂上。 衙役行了礼,交代事情经过,才说到妇人把孩子丢下跑了,跪坐在一旁的胡娘子突然爬到了妇人跟前,脸几乎贴在妇人脸上,之后嗷的叫了一声。 所有人都叫她吓了一跳。 指着妇人,胡娘子喊道:“是她!我见过她!见过的!” 胡娘子颠三倒四了一阵,总算把话说明白了,那天她带着点心回去,在胡同口见到这妇人带着女童往外走,因她带来了点心,女童撒开手跑向了她。 “我给姐儿吃点心时,问了句认不认得,姐儿说认得的,正巧罗家哥儿过来,我分他点心,就没再问…… “小半个时辰后,我正晒衣裳,又见这妇人,和两个孩子说了什么。 “那会儿天都快黑了,各家都要吃饭,孩子们很快就各自回家了。 “我看着她就想起来了,第二回见她时,她手里提着油纸包! “肯定装了点心,肯定给两孩子都吃了,这狠心肠的东西啊!拐孩子不算,还杀人呐! “我撞破了她拐姐儿,坏了她的事儿,她有什么气朝我来啊,做什么要毒姐儿啊!没拐成就杀,造孽啊!” 胡娘子嚎得撕心裂肺,堂下百信们听得面面相觑。 是真还是假? 不是大殿下府里的点心有毒,而是这人贩子杀人了? 虽说皇家后院女眷争执很是那一回事儿,可人贩子被抓回来了呀,满京城的,哪个不恨人贩子? 一时间,讨论纷纷,你一言、我一语的,各有各的想法。 绍方德拍着惊堂木,下了决断:等人贩子醒了,细细审,若罗家哥儿能来认一认,就更清楚了。 这厢暂且退堂,另一厢,东街的一家医馆门口,聚起了人。 医馆是京中的老字号,颇有名声。 这几日,从医馆外头过的行人,大半都会转头往里头张望两眼,因为北二胡同里那个腹泻的小少年就在这儿就诊。 案子发生后,孙祈就说要彻查,还让绍方德顾好受害两家的生活,绍府尹琢磨着,与少年家中商议后,把人送到了这儿治病。 一来,这儿离府衙近,有什么事儿喊一声就很赶过来,二来,百姓都信这医馆,孩子在此处待着,家属、看客都没有意见。 现今,小少年的身体症状已经平稳了,反倒是精神上的打击一直没有好转,一开始磕磕绊绊说几句话,后来就不愿意开口了。 家里人着急归着急,可命还在,不比其他的要紧? 何况大夫也说了,多休养些时日,慢慢的会好起来的。 吃住看诊的花销,全是官家担了去,少年家里没有负担,倒也一日比一日平和。 可遇害女童的娘亲卢氏平和不了。 念着两家邻居情分,也是将心比心,她最初并没有到医馆闹,但堂上出了个人贩子,是与不是还等着少年辨认,她等不住了。 卢氏赶到医馆外,许是急切所致,两眼一黑,倒下了,家里人甚至没有反应过来扶住她。 医馆火速把人抬了进去,她的婆母泣不成声,抱着幼子的丈夫也不住掉泪,看得人心酸极了。 消息传回顺天府,绍方德站在天井里长长叹了一口气。 他调了前些日子才押送到京城的一个死囚,又请了个厉害的妇人,把两人作同样打扮,再调了信赖的衙役,并几个“捧场”的,在富丰街演了这么一出戏。 一路追追赶赶,妇人脱身,被堵在胡同里抓住的是事先已经喂了蒙汗药、打了几拳的死囚。 这死囚手上好几条人命,真论罪过,不比人贩子轻。 胡娘子亦是听话做事,要么都推给人贩,要么她自己有罪,如何选,她不会糊涂。 师爷看绍方德沉闷,道:“大人,这是能想出来的最好的法子了,您莫要自责。” 第八百六十七章 一石二鸟 绍方德苦笑。 自责吗?有那么一点儿,但更多的是无奈。 别说是天子脚下、京城之中的父母官,便是山坳坳的旮沓窝里的父母官,一旦牵扯了皇权倾轧,办案子时都要斟酌再斟酌。 他不能真的帮受害的这一家把凶手绳之以法,能做的,不过是替活人多争取些补偿,仅此而已。 当百姓不易,当官也不易,可那皇城里的难道就事事顺心了? 圣上九五之尊,再过几年也不得不接受几个儿子争得你死我活。 这天下就没有哪个是容易人呐! 绍方德抹了一把脸:“医馆那儿……” “都安排好了,您放心吧。”师爷垂着头,道。 “接着办吧。”绍方德道。 师爷应下,带了几个人到了医馆,见女童家属悲痛模样,嘴上说了些宽慰话,心里忍不住叹了好几口气。 话语再真切,又有什么用?人死不能复活,他的伤心,比不了家属的万分之一。 倒不是他冷血,而是痛不到自己的身上,再说多少“感同身受”的话,也是虚的。 何况,他们还做着“不体面”的事儿呢。 罗家小少年依旧愣愣的。 师爷把那死囚的画像给他看:“哥儿见过吗?” 新画好的,还带着些墨香,小少年歪着脑袋定定看了好一阵,一会儿摇头、又一会儿点头,很久没个准信。 倒是医童,瞅着画像看了会儿,嘀咕道:“好像来过我们医馆。” 师爷忙问来龙去脉。 医童道:“有一妇人来买巴豆,开口就要半斤巴豆,说家里有人得了气痢,又有个疮毒病人,要自个儿去做药。刚好馆内存量不多,我就没卖她。看了画像才想起来,好像就是出事的那天下午,就是这个人。” 巴豆能治气痢,能治疮毒,但它本有毒性,用量不妥,当然能夺走小女童的性命。 顺天府对外一直都没有明确过毒的种类,但小女童是腹泻不止而亡,民间多猜与巴豆有关,此番倒也对得上。 女童的祖母哭喊道:“大人,是哪家铺子只管赚钱不管性命,婆子要问问他,怎么能没有瞧着病人就卖半斤巴豆出去啊!” 师爷自是附和,让人手去查,很快,就查出来“安排”好的铺子。 那是家蜀地客商开的商铺,主做香料生意,也卖蜀地出产的药材,账目上记着,那天卖过五两巴豆。 “她说要给疮毒病人做乌金膏,《痈疽神秘验方》上写得明明白白,‘巴豆去壳,炒焦,研膏,点肿处则解毒,涂瘀肉则自腐化。’外用药,卖她五两又有什么稀奇?” 一时间,都吵着评着该不该卖,衙门里还没最后断案,大部分的人都已经认同了是人贩子诱拐不成故意下巴豆害死女童,即便有极少数人还心有疑惑,渐渐也被带偏了。 风头再一转,商人是不是无德也不重要的,最最可恶的是那人贩子!千刀万剐不足够! 还有那南陵,那么多孩子被人贩子卖了过去,至今还与朝廷僵持着。 打打打,坚持打到底! 隔日,绍方德把结案的卷宗送到了御书房。 圣上翻看完,道:“爱卿辛苦了。” 绍方德拱手,嘴上谦虚几句。 与其说辛苦,不如说谨慎,局中人都要是靠得住的,那医童、那蜀地客商,要不是都跟他夫人家里沾着亲,谁能参与进来? 也是在生计上摸爬滚打过的,少了“天真”,知道各有各的难处与无奈,许了人情与利益,不至于出岔子。 绍方德犹自思量着。 圣上开口问:“如今百姓们都义愤填膺,坚持打南陵?” “是,”绍方德颔首,“人贩子可恶,孙璧与董之望又起兵犯上,百姓们都很愤怒。” 圣上微微点了点头。 他先前已下令继续进攻南陵,自不会由百姓几句话就改变,不过民间的反对声能少一点,鼓舞鼓舞士气,还是极好的。 绍方德此举乃一石二鸟,圣上颇为满意。 “绍爱卿替朕守着京城,朕放心极了。”圣上道。 绍方德又是一阵谦虚,而后退出了御书房,对着皇城上空湛蓝的天,他抿了抿唇。 他知道不能揪出某一位殿下来,可内心里,他是极希望能把实际经手害人的家伙抓出来,可惜,做不到啊。 案子结果,自是传到了文英殿里。 孙祈沉着一张脸,自述着自家后院没有那心狠手辣之人,也不是有谁要害孙仕。 这是他的挽尊之语,毕竟前些时日才被御史参过本,粉饰太平也无用。 倒是孙宣,嗤的笑了声,侧身不轻不重与孙祈道:“绍大人破案真有一把刷子。” 孙祈气得要命,偏孙宣这么个看戏似的态度,叫孙祈不好断言幕后黑手是不是孙宣,这让他越发不舒坦。 而孙宣,说过了这么一句,便不再提,低头看着自个儿手里的折子。 他先前已向圣上请命过跟随金珉去催漕的事儿了。 圣上事先应过孙祈,此番孙祈又是受了“委屈”,自然不会应了孙宣,说各地封王、大将军子嗣年前陆续会进京,驿馆安排让孙宣上点心 这是孙宣极力主张、促成的事务,他自然不想交与他人办,既然催漕无望,有这事儿做倒也不差,他自是恭谨应下。 翌日清晨,催漕的官员轻装简行出了京城,到渡口登船,一路往南行。 罗家小哥儿比昨日清醒了些,能简单说几个字了,哪怕对画像上的妇人的印象依旧模模糊糊的,但他大病初愈,大伙儿也觉得是情理之中的事儿。 女童一家不愿意再住在伤心地,顺天府开了路引,给足了银钱补助,让他们踏上了返乡路,绍府尹亲自写了份信给地方官员,请他们对这家人多些照顾。 富丰街受惊的那对祖孙家里也得了些银钱,以作安神。 孙祈在这些事儿上半点不小气,何况对百姓而言的丰厚,对他来说,只是小钱而已。 这也给孙祈换回了些许好名声,百姓说他“宽厚”,就算查出来不是他府里的事儿,后续这些银钱也只多不少。 如此结果,倒是叫孙祈憋了好几天的气,稍稍顺了些。 第八百六十八章 厉害 随着一场秋雨,最后那点儿暑气也散干净了,白日里爽快,等到了晚上,略有些凉。 较之前一阵的“热闹”,京城一下子安稳下来。 朝堂之上,许是三公摸透了圣上暂无立储之心,他们不开口,底下也没有愣头青出来推动此事,一时间搁置下了。 也就是在这样的安稳之中,到了给孙栩补抓周的日子。 抓周礼摆在了慈心宫,依着宫中规制,几张八仙桌拼在一块,铺了顺滑的绸子,上头摆着的各式物件都很精致。 孙栩一岁多了,自然比刚足岁的孩子活动顺畅,他胆子也大,站在大案中间左转右转的。 顾云锦听蒋慕渊说了不少孙栩的故事,对这个在将来斩赫赫战功的孩子很是喜欢,自是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 同样,她心里亦有些许担忧。 前回皇太后提醒过蒋慕渊,叫他莫要“打搅”孙栩抓周,孙栩抓得越普通,对不愿参与皇位之争的孙淼越有意。 可谁也不知道孙栩会抓什么。 前世,刚满周岁的孙栩抓了把剑,今生,快一岁半的孙栩若抓向了不合适的东西,该打搅还是不打搅呢…… 正思量着,只见小小的人儿往前一扑,下巴磕在案上,双手压在了剑上。 他也不哭,滋溜儿爬起来,抱着剑一个劲儿乐呵。 边上伺候的奶娘、宫女全叫他唬了一跳,这会儿松了一口气,也笑了。 顾云锦亦是松了一口气,大抵就是命中注定,孙栩的心在军营里,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他就相中了这柄剑。 圣上也来观礼了,见状,让韩公公把孙栩抱给他,道:“我们栩儿肉胳膊肉腿,看不出还挺有志向的。” “仕儿当时抓了一支笔,”刘婕妤接了话去,“这两孩子长大了,一文一武,守朝堂、拓疆土,为我朝千秋之业添砖加瓦。” 圣上似是极高兴,把孙仕也叫到跟前,问了几句话。 孙仕口齿清楚,童言童语,把圣上逗笑了。 圣上摸了摸孙仕的头,与孙祈道:“仕儿聪慧,提早开蒙也挺好,你自个儿挑几个能教幼童的先生,朕定下来。” 孙祈一时不知是喜还是忧。 这是圣上兑现给他的好处,与孙祈想要的不太一样,可孙仕若在开蒙时就表现出天资,不失为一条捷径。 他自个儿占了“长”,他的嫡长子占了“贤”,在未来前路一片光明。 他要选好先生,对方要懂朝政、有影响,一日为师,终生都在一条船上,这是孙仕一辈子的事儿。 孙栩的风头被孙仕抢走了,二皇子妃余氏却如释重负,孙淼紧绷着的背也放松许多。 中规中矩,已然足够。 八月渐渐走到了尾巴,南下催漕的金珉等人陆续送了不少折子进京,讲述这一路上的状况。 鲁敬在漕运总督的位子上坐了很多年,岁数也不小了,自不会在这个时候与朝廷对着干,真落在黄印手里被参倒了,他这一辈子的辛苦全毁了。 鲁敬配合,底下州府就算不老实,也会掂量掂量——胆大妄为的三教九流在这一行人跟前没讨到半点好处,他们白道上的,难道不要官帽了吗? 当然,收成的困难也是真的,最多先前虚报夸大些,与催漕的官员拉拉扯扯,各让几步。 徐砚一心要催出成果,黄印唱足了黑脸,李丰嘴巴灵光,左右调和,总体效果,彼此有交代。 因而,送进文英殿的折子上,成果算得上喜人,圣上脸上亦笑容满满。 待第一批粮船抵达京畿渡口,装车运到京郊粮仓,不少人甚至兴致勃勃地特特出城去官道上看两眼。 “今年可真早,头一批比往年早了差不多快一个月吧?” “催漕的人都下去了,不提早说不过去。” “早一个月、晚一个月都不要紧,最重要的是多!能把海运仓、南新仓都装得满满当当溢出来,才是好事儿呢!” “听说此番催漕有些效果,且看看,咱们前头打仗的兵,可不能缺了口粮。” 顾云锦着了身轻便衣裳,策马到渡口附近,也去凑了回“热闹”。 皇太后颇为关心此事,顾云锦便来亲自看看,进宫时好仔细说与她老人家听。 不过,她的头一批听客是长公主和寿安,听她描述漕船列在江面上的景象。 蒋慕渊回府时,她们还说得起劲儿。 “前头去催漕的大人们厉害,主张催漕的哥哥也厉害,”寿安夸了声,就这么转过来头,晶亮着眼睛问顾云锦道,“嫂嫂你说呢?” 顾云锦才不怕她打趣,哪怕是在长公主跟前,她自若又笃定地点了点头:“当然厉害了。” 长公主笑弯了眼睛。 蒋慕渊轻咳了声,亦笑了。 待回了两人院子,顾云锦才问蒋慕渊道:“没想到,袁二他们真的能雷霆手段,制住不听话的各路人马,让催漕顺利起来。” 蒋慕渊道:“先前五爷下江南时好生摸过漕运口子上的底细,袁二传消息时也往来了几趟,识得不少人脉,这次由他出面应对野路子,最是恰当。” 彼时周五爷去江南,主要是查访赵同知,蒋慕渊知道以国库状况,催漕是迟早的事儿,便请五爷顺带着理一理。 五爷毕竟是叶城周家人,他能在南陵扮商人,却不方便在催漕时顺江而下,袁二是他在人前最好的尖刀。 夫妻二人说江南、说漕运,不知不觉间,已到了歇息时。 念夏伺候了顾云锦梳洗,端着水盆子要往院子里去倒掉。 抚冬值夜,正在外间整理榻子,见念夏回来,小声问道:“你见过那袁二吧?真那么厉害,三头六臂,能把水路上那些牛鬼神蛇都摆平了?” 催漕上的难事,蒋慕渊与顾云锦说了些,话本子里也有写到过催漕官员的,抚冬东听一些、西看一些,对困难有了想象上的认知。 念夏闻言一怔,道:“我们小公爷也就一个脑袋两只胳膊,旁人哪里来的三头六臂?” 抚冬忍俊不禁。 念夏也跟着笑了,想了想,又道:“他个儿挺高,看身形就知道功夫不错,饭量大,天南地北各处跑,我看他就没有停下来的时候。” “能者多劳嘛!”抚冬道,“我也要再添些能耐,给夫人与小公爷出力。” 里间吹了灯,两人也不再闲聊,念夏轻手轻脚退出正屋,正要回去歇息,就见钟嬷嬷朝她招手,轻声问她要不要来口热酒暖暖身子。 念夏不喝,却想起了当时明县小院里,袁二分了她一碗酒。 她想,抚冬说得对极了,她们两人也要更出息,袁二确实厉害,可厉害的人要越多越好。 第八百六十九章 悄悄的 金桂花香中,南陵战报送抵京城。 前线打下了封口关,对南陵城的包围圈,又能往前大大推进一步。 文英殿里一片欢腾,圣上看了折子,都连说了三个“好”字。 朝廷在南陵僵持太久了,这数月间,封口关就是拦在眼前的天堑,虽说离打下南陵城还有距离,但能有战果,自是叫人欢欣鼓舞。 懂打仗的正筹划着下一步如何进军、如何布局,想替前方的余将军等人出谋划策; 户部齐尚书知道蒋慕渊意图以战养战,南陵丰富的铁矿是他的重点,他与蒋慕渊探讨了不少,后续要做的是在南陵收复回来的土地上探清楚矿藏分布、已开采状况,后续又要如何推进; 御书房里,圣上对着地图看了很久。 此番获胜,前线离全安观不远了,再推进一些,等真正把全安观收在手中,他的心就安了。 即便后续进攻遭遇董之望等人的抵抗,只要全安观在,战事再拖上些时日也无妨。 总归,催漕的收获不差,户部提交上来的文书上的数字,让圣上睡了个好觉。 程晋之与林琬大婚那日,亦是个好天气。 有着秋日的凉爽,却不显得冷,西林胡同热闹极了,树上都挂起了红绸,站在胡同口往里头看,红艳艳的。 两家欢欢喜喜结亲,依着吉时,婚礼办得很是风光。 顾云锦和寿安郡主、长平县主作为来观礼的女客,陪着林琬说了不少话。 饶是林琬性子爽快,大婚之日,亦难免有些紧张。 程言之、程礼之两位哥哥平日里没少“欺负”弟弟,到了正日子的席面上,倒也没叫程晋之被来吃酒的勋贵子弟们欺负去,挡了大半的酒,又有孙恪和蒋慕渊在一旁周旋,新郎官完好走回了新房。 大伙儿对此颇为意外,她们还以为程晋之已然醉倒了。 回府的马车上,顾云锦问了蒋慕渊一声。 蒋慕渊笑道:“不多出份力,让晋之记情,等下个月,以小王爷的酒量,如何脱身?” 顾云锦和寿安笑作一团。 日子飞快,无论是朝堂还是生活,一切看着都十分顺利。 兴许是这两年大小事情多了,顾云锦面对近来大顺,总有些忐忑。 居安思危,保不定孙睿什么时候又闹出幺蛾子来。 偏生孙睿每次出手,闹出来的事情都不小。 又怎么会不让人担忧呢。 只是,旁的不妥还未有征兆,顾云锦的小日子却迟了好几天。 她的身体是乌太医调养过的,很少不舒坦,虽不说次次准确,但基本差不多,因此,推迟得久了,自个儿就留心了。 念夏做其他事情仔细,对这个却不大在行,直到又过了几日,才一拍脑袋去问抚冬。 抚冬眨巴眨巴眼睛,亦是有些吃不准,拉着念夏去寻钟嬷嬷。 钟嬷嬷叫她们两人弄得哭笑不得:“我就想看看,你们俩什么时候能想起来,还行,比我想的还早了三五天。” “妈妈知道?”抚冬忙问,“那咱们怎么还不见请大夫来看看?” 钟嬷嬷道:“夫人前几天就与我提了,我想着日子太浅,大夫不好判断,万一诊错了,叫各处都空欢喜一场,我们都再耐心等等,如平常一般做事就好,不用特别小心翼翼。” 抚冬与念夏嘀咕:“空欢喜也就府里空欢喜,哪里来的各处?” 念夏摸了摸鼻尖,拉着抚冬就走。 哪里就不会有各处了? 就他们小公爷,夫人去宫外侯着,他就能吹得前朝后宫都知道,要当爹了,越发敲锣打鼓了。 是了,长公主必然比小公爷还积极,念夏听长公主身边伺候的姐姐们说笑,都是锣鼓都备好了,就等穿街走巷了。 这万一弄错了,真正是京城角角落落的都知道错了。 不过,念夏和抚冬再是记着要与平日一般,真到了顾云锦跟前,还是不由自主地就小心更小心了。 顾云锦从书案上抬头,好奇地看两人,悟了:“你们两个是要把我当西洋玻璃人儿似的伺候一年?” 两人忙摇头,想想不对,又点了点头。 顾云锦乐不可支。 念夏凑在书案前:“夫人,这不上不下的您就不觉得不踏实吗?悬在心上,多不舒坦呀!” 抚冬忙道:“是啊,虽说小公爷中秋前才回来,宫里、府里都不会有人催促,但,还是心里有底好些。” 念夏又道:“不如我们回西林胡同请乌大人诊诊?悄悄的,谁都不告诉。” 顾云锦笑得越发停不下来,抬手拿指节各在两个丫鬟额头上轻轻敲了下,道:“再过两日,再没有动静,我听你们的。” 钟嬷嬷进来,笑着支开了抚冬和念夏,这才轻声问顾云锦道:“夫人是心里不踏实?” 顾云锦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眼平坦的肚子,轻轻咬住了下唇。 她是喜欢孩子的,她和蒋慕渊的孩子,只这么想想,心跳就能快好几拍。 不止她,蒋慕渊肯定也欢喜不已。 长公主、国公爷、寿安,甚至一直对她客气又疏离的方氏,整个宁国公府,都会高兴。 还有皇太后、顾家上下…… 顾云锦能数出很多很多期盼着孩子的人,可她的内心里,正如钟嬷嬷所言,有些不踏实。 她和蒋慕渊还远远没有破局,这江山走向未定,圣上的刀子还竖在他们面前,她怀孕生子,孩子的到来又会给局势造成什么变化? 这几天,还真叫她有些“多愁善感”起来。 钟嬷嬷不能完全了解顾云锦的烦恼,但她与很多孕妇打过交道,知道她们的情绪很难用言语明说,她也就不再追问。 抚冬和念夏两人,站在中屋里咬耳朵。 “就说去看太太。” “太太常去乌大人那儿看诊,同一条胡同,夫人陪着去,也不打眼。” “我们都不说,就当乌太医请平安脉,真怀上了,太医肯定会说。” 两人安排了不少,突的就听见外头动静,说是小公爷回府了,乌太医也来了,这会儿在给长公主请脉呢。 抚冬和念夏面面相觑,又齐齐扭头,往次间里看了一眼。 第八百七十章 欢喜 回过神来,念夏欲进去报与顾云锦,刚巧蒋慕渊回来,拦了她通传。 蒋慕渊快步进了次间,待钟嬷嬷问了安,他以眼神示意。 钟嬷嬷一看就知道,笑着退出去了。 书案后,顾云锦站起身来,绕过来走到蒋慕渊身边,道:“今儿个倒是早,你让钟妈妈回避,是有事儿要说?” “确是有事,”蒋慕渊握住顾云锦的手,牵着她往桌边落座,轻声道,“乌太医在母亲那儿请平安脉,你要不要也请他看看?” 顾云锦闻言一怔,很快又明白过来。 这人,怎的把日子记得比她还清楚,还比她心急! “朝堂大事还不够你操心的!”顾云锦又是好笑又是无奈。 “你我之事,怎么就不是大事了?”蒋慕渊笑着反问,“我晓得你谨慎,怕日子浅了不好诊,我特地问了乌太医了,他对这个日子上下的有把握,我才请他来。 就说是平安脉,若确定是有了,我们就不用再想着‘许是迟了’,专心等待就好;若不是,亦不至于叨扰长辈,乌太医嘴巴严,你应是信得过的。 当然,这是我的想法,诊不诊,云锦你自己拿主意。” 在此之前,顾云锦只悄悄问过钟嬷嬷,并未与蒋慕渊提起,因她心中惴惴。 这种不确定的心思,比起其他人,小夫妻两个是最紧张的,推己及人,顾云锦才想等等再说。 没想到,蒋慕渊都知道,也一直小心着揣度她的心意。 舒了一口气,顾云锦弯了弯唇角。 蒋慕渊的照顾让她先前起伏的心思散了七八成,忐忑渐渐消了。 果然,有一个能背靠着背、心思相通的“战友”,比什么香料、药物都让人安神。 蒋慕渊已然替她考虑到了这一步,顾云锦自然没有拒绝,她甚至也有些雀跃,想听听乌太医的说法。 两人一道往长公主院子里去。 绕过影壁时,蒋慕渊突然顿了脚步,倾了身子附耳与顾云锦道:“便是未有,你也莫急,我们这一辈子还长着呢。” 顾云锦扑哧笑出了声。 窗户启着,他俩又没有特地避着人,屋里头对着窗户的,把动静看得一清二楚。 长公主笑话道:“我可全看着了,有什么话不在自个儿屋里咬耳朵,非要到我院子里来?” 顾云锦想寻个说辞,不想蒋慕渊来了句“悄悄话”,她没忍住,笑得眉眼弯弯。 长公主最喜看她笑容,正如皇太后所言,爱笑的人好运连连,叫欢声笑语回绕着,吃什么都香。 安阳长公主也这么想,心情愉悦了,便是有难事,也能一一化解。 儿子、儿媳未到时,长公主正向乌太医请教皇太后的身体状况,她每每问安,皇太后总说自家康健,长公主不一味信,就怕皇太后暗悄悄地多吃糖果,乌太医说的才真。 长公主近日偶尔有些视物不清的毛病,并不严重,乌太医叮嘱了她几句,看向顾云锦:“也给夫人看看?” 顾云锦自是应下。 乌太医诊得很仔细,许久,他才开口道:“给长公主、小公爷与夫人贺喜,日子虽浅,但确确实实是喜脉。” 长公主显然没有想到,颤着声,问:“当真?” “千真万确。”乌太医道。 屋里的嬷嬷、侍女纷纷贺喜,长公主这才从惊中回神,余下了满满的喜,起身过来抱了抱顾云锦,道:“我这是要做祖母了呀。” 长公主絮絮叨叨的,说要去宫里报喜、要去西林胡同报喜、蒋氏族中亦是,国公爷今儿访友去了,要赶紧使人知会他,姻亲好友都不能落下,如此大喜的事儿,自是要敲锣打鼓。 廖嬷嬷、采文、有琴几人好生劝着,才算拦住了长公主。 毕竟日子还浅,先告知亲家府上,其他处,等胎坐稳了再报不急。 顾云锦靠在长公主身上,完完全全感受到了她的喜悦,不知怎么的,眼眶微微发酸。 蒋慕渊强压着已经快飞上天的心,仔细向乌太医请教如何看顾孕妇。 廖嬷嬷笑着道:“哪有小公爷您学这些的?倒叫乌大人笑话。您放心,府里的老妈妈们都有经验,肯定伺候好夫人。” “我一个娶了媳妇儿的男人,向乌大人请教孕妇的事儿,哪里会是笑话?乌大人照顾过的孕妇多了,定然也遇上过我这样要事事关心的新爹爹,”蒋慕渊道,“嬷嬷可别瞒我,母亲怀了我的时候,父亲就没绕着乌大人转过?” 提起当年事情,廖嬷嬷还事事记得清楚,一时间笑得直不起腰来。 这父子俩,一个模子刻出来了,对妻子的关心,真叫边上看的人的心都暖化了,何况本人呢。 长公主瞪了蒋慕渊好几眼,嗔道:“你要当爹爹了,尾巴翘到天上去,我不跟你计较!” 蒋慕渊拱手讨饶:“您是新祖母,您说了算。” 长公主轻哼了声,不管儿子了,揽着顾云锦柔声道:“我们不管他,叫他一旁得瑟去,他问得再多,也不比我们女人自个儿体会。 你年纪不大,又是头一胎,这小一年难免遇上不清楚的事儿,你别只听阿渊的,只管来问我,或者问廖妈妈、钟妈妈。 怀胎生子是不容易,但你平素习武,身体康健,定能顺利的。” 顾云锦颔首。 正巧,寿安从外头进来,听说了这事儿,贺喜的话还没有说出来,两眼一红,险险高兴地掉眼泪。 她赶紧抽气,小声念着“不能哭”、“不能哭”,跑出去在廊下绕了好几圈,才算压住了那喜极而泣的泪水。 顾云锦坐着,感受着所有人的欢喜。 先前,只自己猜测,哪怕设想怀孕后的处境,也远远没有实感。 此刻,一切清清楚楚,她顾不上去想局势发展、想江山走向,她只知道,她是喜悦万分的。 腹中有一孩儿,还很小,顾云锦还感觉不到存在,可就在那儿,真真切切的带给了她欢喜。 这份欢喜,难以用言语形容。 能让她铭记一生。 第八百七十一章 温暖 长公主耐不住,寻人去请蒋仕煜。 国公爷回来时,屋里正摆桌,长公主催着采文去拿酒,她要不醉不归。 “怎的这般有兴致?”蒋仕煜出声问她,待见到顾云锦、寿安那微红的眼眶,他不由一怔。 得亏屋里气氛轻松,要不然,他都要以为蒋慕渊没有存住话,把前世故事都说给长公主与寿安听了,寿安难受落泪,长公主要借酒消愁。 长公主得意地抬了抬下巴:“我是一个有孙儿的人了。” 蒋仕煜愣住了,直到廖嬷嬷等人齐齐与他道贺,他才醒过神来。 安阳有孙儿了,就是他要当祖父了。 蒋仕煜难掩激动之情,上前重重拍了拍蒋慕渊的肩膀,又冲顾云锦点了点头。 长公主不叫顾云锦吃酒,自个儿一盏接了一盏,她心情好,吃酒也不醉,反倒埋怨蒋仕煜绷着。 蒋仕煜只是没有把喜悦摆在脸上。 当然,他亦有担忧。 蒋慕渊与他说过的那些话,一直压在他心上。 当爹爹是多么叫人手舞足蹈的事儿呀,从孩子牙牙学语到陪他习武、念书,又是多么叫人期盼。 他想,前路未定,他一定要替蒋慕渊排除万难,让他的儿子能够心无旁骛地去养育下一代。 那么美好的事情,他品味过,自然希望蒋慕渊也能品味到。 安阳长公主倒也习惯了蒋仕煜在晚辈跟前扮严肃,刚好廖嬷嬷安排去顾家报喜的人回来了,她赶紧叫来问了问。 “亲家府上欢喜得不得了。”那嬷嬷道。 顾家那儿,上下高兴得坐不住了。 在单氏看来,顾云锦在小时候是吃了些“苦头”的。 亲娘走得早,小孩儿不知事,与继母没有处好,后来父亲也走了,随着不亲近的继母进了京城。 这事论不上对错,亲生母女俩还有撕破脸当仇人的,继母、继女两个,不存在谁苛待谁,只是没有磨合好,造成大人苦、孩子心里也苦。 后来在徐家生活,吃穿用度上是不委屈,但孩子的成长,从不是给口饭吃就养活了,真心没有换到真心,搁谁都受伤。 好不容易与娘家相处好了,又嫁了那么出色的丈夫,三朝回门时,顾家灭顶之灾。 这一年,顾云锦随兄嫂去过北境,回京后为破局努力,姑爷南征北讨、策马扬鞭,人家新婚夫妻两个是黏糊糊得分不开,自家云锦与姑爷的桌案上摆着地图、兵书、战报…… 现如今,当是苦尽甘来了吧。 有了孩子,做了母亲,人生往前迈一大步。 单氏盼着那些不好的都随之而去,等着顾云锦的都是美满幸福。 这厢单氏喜得要去给先人们上香求福,那厢徐氏想哭又不敢哭,只握着吴氏的手,努力平复激动的心情。 记得顾云思怀孕、傅家使人来报喜时,徐氏好生羡慕单氏,这回轮到她了,这滋味呀。 她反反复复与吴氏说:“我头一回见着她时,她就这般高,就只有这么高,这才多久啊,都要当娘了,日子可真快,我们云锦是真的长大了呀。” 吴氏平复着徐氏的心情,背过身去,自己也感叹万千。 几个嫂嫂原打算着这几天登门探望顾云锦,待听了国公府的打算后,自是配合,说等日子差不多了,再来探望。 既定下了待胎坐稳后再知会各处,此番报喜也颇为低调,外头人看来,就是宁国公府送乌太医回西林胡同、又使人往亲家送了些礼物,姻亲间寻常往来,一点儿不打眼。 嬷嬷仔细说了状况,听得顾云锦心里暖暖的。 待撤了桌,安阳长公主还是意犹未尽,催着顾云锦他们早些回去休息,自个儿又让人取酒。 蒋仕煜拦不住她,也不想扫她的兴,等孩子们都走了,拿了个酒盏,陪长公主吃酒。 长公主是个很爱说话的,尤其是饮了酒,絮絮的说了许多怀蒋慕渊时的陈年旧事,一面说,一面打趣彼时手足无措的新晋爹爹蒋仕煜。 蒋仕煜不打断她,含着笑听着。 两人你与我添酒,我与你满杯,一壶酒见了底。 见长公主还要唤采文去取,蒋仕煜此时终拦了她,道:“新晋的祖母大人,醉了酒还怎么抱孙儿呀?” 长公主大笑,心说“我还没醉、我知道还要小一年才能抱到孩子、是驸马你醉糊涂了”,却也没有再坚持。 ——- 顾云锦和蒋慕渊牵着手往回走。 夜风吹来,稍有些凉意,倒不觉得冷。 看到自个儿院子里的光亮,顾云锦把身子半靠在蒋慕渊身上,道:“还真挺神奇的,我们刚出去时还在忐忑,这会儿回来,我就已经被认定为孕妇了。” 蒋慕渊闻言笑了。 钟嬷嬷心里有底,等小夫妻两个进了屋子,她道:“夫人这下踏实了。” 抚冬和念夏亦是笑盈盈的,说了好些贺喜的话,这才随着钟嬷嬷出去——小公爷定是有好多话要和夫人说,她们才不凑在跟前呢。 事实上,蒋慕渊握着顾云锦的手,许久都没有说话。 他自问口才不差,朝堂上据理力争,对着圣上等人夸赞顾云锦时更是滔滔不绝,在吹捧自家媳妇儿的路上,他可谓勇攀高峰,且句句真情实意,绝不是虚的。 就是当着顾云锦的面,与她述说爱慕之心,他也从未词穷。 可眼下,他是真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一腔喜悦与满足,明明该是洋洋洒洒、一字一句向顾云锦表达的,他却不知道从何说起了。 蒋慕渊并非毫无准备,夫妻一道和美生活,有孩子是情理之中的。 他虽期盼,却不强求,顺其自然才好。 没想到,这孩子这么迫不及待就出现了,而等蒋慕渊注意到的时候,他才知道,其实他内心里比这孩子还急呢。 他心心念念那么多年的姑娘,与他结秦晋之好,与他生儿育女,这份感动,他无法化作言语。 蒋慕渊把顾云锦抱进了怀里。 顾云锦抬起手,回抱住蒋慕渊。 哪怕他一个字都没有说,但他的心意,通过这温暖的怀抱,完完整整地传达到了她的心中。 亦如她自己。 第八百七十二章 喜事 宁国公府没有往外头报,可府里头,自是谁也瞒不住。 安阳长公主的性子,她欢喜成那样了,院子里嬷嬷、侍女都得了赏钱,底下一琢磨,快慢不论,都能品出味道来。 这是要添小主子了。 算算蒋慕渊回京的时日,便知道那日子还浅,年长的晓得前几个月不招摇,就是有年轻不懂的,也叫他们耳提面命了一番。 在国公府自个儿给亲友递消息之前,他们的嘴都要牢一点。 闭着嘴不说,但阖府上下的高兴劲儿,还是掩不住的。 逢人就乐! 顾云锦人缘好,大伙儿都替她高兴,再者,如今诊出来,腊月前后差不多就坐稳了。 长公主打赏从不小气,刚巧又赶上腊八、逢小年、大年,并在一块,年节里能得好些赏银,多采买些年货,热热闹闹过个年,多好呀! 方氏寡居,平日在府里走动少,却很敏锐地从来问安的寿安那儿品出了端倪。 她看破了,也没有与寿安说,只私下与洪嬷嬷说了句“挺好的”。 她没有给蒋仕丰生个儿子,但只要宁国公府的荣光在,蒋氏一门就会香火繁盛。 这个家,先是靠着蒋仕煜,后来靠着蒋慕渊,往后就要靠着蒋慕渊的儿子。 世袭罔替的宁国公府,能一代传承一代,多好的事儿呀。 十月的京城,不缺热闹,也不缺喜事。 在孙宣的一力推行下,远地封王、边关主将的子嗣陆陆续续抵达了京城。 虽是质子,但他们的吃穿用度样样要符合身份,亦不是软禁,反倒是天子脚下游一游。 这些少年人之中,大部分从未到过京城,看着与家乡截然不同的京城景致,又有孙宣安排的人手陪同,趁着还未入冬,各处玩耍。 同时,来年是三年一次的春闱年,各地考生纷纷入京,他们结交同科,畅言朝事,想要以文采、以见解迅速在学子中脱颖而出,若能叫朝廷要员注意到自己的才华,那更好不过了。 热闹的东街、富丰街,是这两批人都不会错过的地方。 在如此热闹之中,符佩清在母亲、弟弟的陪伴下抵达京城,住进了清平园。 符广致当然也想亲眼看爱女出阁,但他是凤阳知府,朝廷催漕,他必须配合,因而先前就递了折子上来,终依照圣上的要求,留在凤阳。 符佩宣已入了东正书院,他功课极好,便在是人才济济的东正里头,也能排得上名号。 此番前来,山长、先生们考量颇多,既然是考生云集京城时,符佩宣与他们交流亦是不错的学习,总归他年纪还小,不紧着半月一月的。 长姐嫁了,父亲因公缺席,做弟弟的再不去,那多可惜呀。 孙恪那么精明一人,对婚事又极其上心,宫里结亲的嬷嬷们何时出发、又是何时返程,他一清二楚,因而前脚符家人从渡口上岸,后脚小王爷就收着信儿了。 可他没有去长亭那儿等候,亦不打算去清平园外张望,哪怕心里跟猫爪儿挠似的,孙恪都记得永王妃与他说的话。 不要给符佩清添麻烦。 他已经等了她很久了,也没有去凤阳府探望,此刻若是功亏一篑,先前的坚持就都白辛苦了。 好在,等待的日子终是要到尽头了。 皇家娶亲,自是风光,当然也少不了繁琐。 国库问题摆在前头,永王爷也不至于为了银钱去和圣上掰扯,欢欢喜喜的事儿,总归是他儿子娶媳妇儿,谁掏出来都一样。 永王爷自己有钱,永王妃娘家家底也厚实,就这么一个儿子,当然委屈不得。 要不是顾着圣上颜面,永王爷都想大摆流水宴了。 这倒也不是他多满意儿子,而是他满意儿媳妇。 最初“门不当户不对”的想法,在两家议亲之后都散了,如今是越想越欢喜,只等着喝媳妇儿茶了。 外头不摆流水宴,永王府却少不了开席。 顾云锦和寿安郡主早早跟随长公主到了永王府,等着接新娘子。 宁国公府还是没有往外头放消息,顾云锦的状况倒是挺好,但长公主打定注意要再等等。 如此大喜的日子,顾云锦不可能缺席,好在永王爷父子不关心朝事,今儿府里来观礼的全是与他们关系亲近的公候伯府,朝廷官员家里并未邀请,人没有那么多,不用忙于应付。 自然,关系不好的,什么卫国公府,什么恩荣伯府,永王爷也不请。 安阳长公主知道这一点,很放心顾云锦赴宴,怀孕生子那么漫长,老拘在府里,多不痛快。 永王爷就是这么一个脾气,如此行事,倒也不叫人意外。 只有一人的出现,叫不少人惊讶了一番。 那就是段保戚,他不仅来了,还是孙恪请来做傧相的。 孙恪骑着骏马往清平园接亲,段保戚亦在队伍其中,敲锣打鼓从东街上过,引得大伙儿议论纷纷。 妹妹不讲道理、惹是生非,哥哥亦有糊涂时候,不过能洗心革面,从闲散世子爷转变成奔赴边关杀敌护国的将士,不失为迷途知返。 况且,段保戚与孙恪、蒋慕渊冰释前嫌,可见这位在北疆战事里没有偷懒,是个好兵。 “回头是岸”是个好故事,惊讶过后,少不得多夸一夸。 夸得再多,大伙儿也不会落下关心那丰厚的陪嫁。 符家底子薄,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那一箱箱撑场面的好东西,都是慈心宫、平远侯府等处送来的。 孙恪是皇太后最喜欢的孙儿,慈心宫拿出来好些压箱底的金贵物什,看得人目不暇接。 喜娘们撒铜板、撒饴糖,欢声笑语不断。 素香楼上,有熟客探头,他大着胆子,高声道:“恭喜小王爷,您是兄长,成亲却比小公爷晚了,您加把劲儿,赶到他前头去,先当上爹爹!” 话音落下,周围大笑,胆子更大的,喊着要开个盘口,押一押谁先谁后。 孙恪也笑,转过头冲蒋慕渊挤眉弄眼。 蒋慕渊回了个笑容,孙恪输定了。 可惜,他还不能说,真是急死人了! 第八百七十三章 不与他计较 永王府里,红双喜的窗花、灯笼各处可见。 来观礼的都是与府里关系亲近的公候伯府勋贵,即便私下有嘀咕过符佩清出身略普通了些,但皇太后满意、永王夫妇亦喜悦,大伙儿自不会明面说讲来弄得彼此不痛快。 别人家的媳妇,他们作甚挑剔,也轮不到他们挑,何必做那等不识相的人? 最不识相的那些,今儿连帖子都没有收着,还在自家府里憋着,毕竟,孙恪的身份贵重,他们没有观礼的帖,但大喜的贺礼却不能不送。 这不是亏本,是丢人。 再说了,就永王爷那性子,来观礼的但凡有哪位嘴上没边,说些不好听的,八成当场要把人赶出去。 啧,那丢人是真丢到平湖里、一串起泡泡沉了底了。 永王府里伺候的亦是,谁也不会怠慢新娘子。 待王府外响起了鞭炮声,人人都是喜气洋洋的,互相说着讨喜的话,把还在轿子里的符佩清夸得天上有、底下无的。 永王爷乐得合不拢嘴,看着孙恪把新娘子带到堂上、磕头跪拜,他心热极了,转头看永王妃,见妻子红了眼眶,一时间他亦颇为感慨,拍了拍永王妃的手。 新人入了新房,挑盖头、喝交杯酒,议程一项接着一项,热热闹闹、欢欢喜喜,感染着每一个人。 顾云锦挽着寿安站在边上,一面笑、一面想,出身、性情,人人各不相同,明快的京城贵女林琬、恬静的府尹小姐符佩清,但只要嫁得称心如意的,欢喜和幸福都是一样的。 神情不会作假。 她去岁嫁给蒋慕渊时,笑得也是这般蜜蜜甜。 孙恪去吃酒了。 永王那一辈的,无人来催他喝酒,反倒是年纪相仿的,不与孙恪客气。 孙恪从不与他们摆架子,平素往来也多,他们寻着各种各样的由头,要与孙恪不醉不归。 孙恪哈哈大笑:“你们连晋之这个先锋都喝不过,我还有成世子、宁世子为左右护法,你们不如早早投降。” 席面上好好闹了一番,有几人帮着挡酒,孙恪喝得刚刚好——尽了兴、却不醉。 翌日,孙恪与符佩清进宫谢恩。 皇太后依着惯例训诫几句,很快就收起了严肃神色,余下的皆是笑容。 她老人家没有亲眼见到孙恪迎亲,自少不得听一番故事。 “都夸你?”皇太后听小王爷自吹自擂,笑道。 “都夸我媳妇儿,那不就是在夸吗?”孙恪得意极了,“皇祖母,您没瞧见,听着大伙儿夸佩清,我父王尾巴都翘天上去了。” 皇太后大笑。 “他那是有自知之明,知道夸你的都是虚的,夸你媳妇儿的还有那么点儿真,”圣上出声道,“既娶了亲,往后该沉稳些,别等当了爹了,还没个正行!” 这不是训孙恪,是在训永王爷。 永王爷听出来了,朝天翻了个白眼,大喜的日子,他大度,他不计较。 再说了,永王爷觉得,除了养出来的儿子浑了点,他自个儿还是挺正行的。 三朝回门,符佩清回的是清平园,此番便是全了婚礼规矩。 符夫人并没有着急返程,东正书院的山长写了荐书,符佩宣要去拜访国子监里的几位博士,再向京中考生请教一番。 孙恪对科举文章并不精通,他这一辈子也不可能去考状元,从小到大的心思就不在此处,但他很愿意替符佩清引荐。 考生们时常聚在东街、富丰街上的酒肆、茶楼,安哥遵循孙恪的意思,打听了几个年轻又有些见地的,带着符佩宣去听他们吟诗、讲朝事见解。 出入东街酒肆的,对安哥多少有些印象,考生们见他伺候着一个年轻小书生,很快就猜出了身份。 书院里同窗切磋,无人顾忌符佩清有个小王妃姐姐,京师如此不同,符佩宣一时不太适应这样。 安哥看出来了,把人带去了富丰街——小王爷极少来这儿,城南的考生也不太识得安哥。 没想到,还未遇上几个考生,他们先遇上了甄议。 按说甄议认得安哥,可他似是吃了不少酒,又背对着酒肆大门,没有瞧见人,他支着胳膊,絮絮叨叨地骂着。 上一回,甄议在大朝会时被蒋慕渊驳得说不出话来,丢尽了脸,他心里忧愤,后来又上过几次与南陵有关的折子,却都被退了回来。 圣上已经决意要打了,文英殿里也达成一致,甄议这么个唱反调的,自是冷落一旁。 可是,让甄议再次在大朝会上弹劾,他又没了胆子。 他的不满,只能一股脑儿倒在富丰街的茶楼酒肆之中。 “国库如此紧张,却不把银钱用在刀刃上,却铺张在婚礼之中,荒唐!” “户部口口声声喊着没钱,哪里像是没钱的样子!” “小王爷娶亲多么风光,全是民脂民膏!不愧是圣上的亲侄儿,圣上花了那么多银钱的养心宫塌了,小王爷奢侈娶亲,啧!” 安哥沉了脸,符佩宣抿着唇,冲安哥摇了摇头,没有理会甄议,离开了富丰街。 这事儿,符佩宣不说,安哥却不会瞒着孙恪。 孙恪正与蒋慕渊吃茶,气笑了。 蒋慕渊捻着花生米,道:“甄大人连媳妇儿都没有娶过,哪里知道新郎官儿的心意,不与他计较。” 孙恪一怔,复又哈哈大笑。 原本,甄议醉酒后的这些话,没几天就散了,又是打仗又是催漕的,话题多得是,谁揪着孙恪婚议指点呀。 偏偏,考生聚集,这无疑是他们的好话题,你来我往的,驳斥旁人、提升自己。 京城学子与外乡考生、官家子弟与清贫书生,原就想法各不相同,逮了这么一个论点,大有洋洋洒洒写文章的态势。 不过,普通的百姓与各有所图的学子的看法亦有差异。 甄议不曾娶亲,可京里成亲的老百姓多了去了。 “娶媳妇,一辈子的事儿啊,当年家里穷,老汉的老娘都东借块肉、西借把菜的,摆桌请乡里乡亲吃饭,图什么?不就图个喜气、图个脸吗?” 为了娶媳妇儿,债台高筑的人家也有不少,何况金贵如孙恪? 永王府、平远侯府自个儿有钱,关国库紧张不紧张什么事儿呀。 父亲是亲王,母亲出身世袭罔替的侯府,孙恪娶亲,再是勤俭,在百姓看来,亦是奢华无比。 何况,又凭什么不风风光光的办? 老百姓图的是个安居乐业,若哪一天,连永王府、平远侯府这样的人家的底子都空了,那他们才要害怕呢。 第八百七十四章 淘气 十一月初,符夫人和符佩宣启程返回凤阳府。 孙恪和符佩清一路送到了渡口,符家人才依依惜别。 回城路上,北风又冷了些,堪堪入城时,下起了这个冬天的第一场雪。 文英殿里上了炭盆。 一来,上了年纪的老官员们身体吃不消,二来,孙睿太过畏寒。 早早的,差不多一旬之前,孙睿就裹得严严实实了。 宫里早就习惯了孙睿如此,见怪不怪。 文英殿里很暖和,只余了一扇窗启着一小条缝透气,孙祈火气旺,觉得有些热,就站在窗边缓一缓。 外头冷风夹着雪花,孙祈看了两眼,转头道:“下雪了,瑞雪兆丰年,盼着来年全朝有个好收成。” 孙宣听见了,附和了一声,又与孙睿道:“就是这冷飕飕的,三哥不舒服吧?” “下不下雪,对我而言都冷。”孙睿说完,低头看折子时,目光不经意一般从孙禛身上划过。 孙禛今儿穿得不少。 以往年看,孙禛是一众兄弟里添衣裳最不积极的那一个,今年倒是稀奇了,没叫虞贵妃念叨,自个儿就先换冬衣了。 孙睿猜得到原因,骨头受过重伤的人,最不耐阴冷。 孙禛的腰腿,尤其是他的肩膀,在冬天时,那不知何时会来的刺痛,能让人坐立难安。 夏太医的药酒、针灸,只能缓解孙禛的不适,却无法根治。 就孙禛那受不得一点罪的软骨头,这个冬天,孙禛比孙睿难熬。 这么一想,孙睿不由勾了勾唇,再冷些才好,反正他习惯了受得住,叫孙禛也尝尝那刻到骨头里去的滋味。 孙祈亦在观察孙禛,孙禛的反常之举让孙祈更确定了先前的猜测,孙禛的伤并未痊愈,且他的胳膊出了大问题。 如此一来,不用旁人费心,静阳宫里头自己就会生嫌隙。 好事、好事! 这场雪来得匆匆,走得也匆匆,只落了一个时辰,还不急堆积,就已经停了。 宁国公府请了乌太医来,确定顾云锦的身体一切安好之后,高高兴兴往各处报喜了。 安阳长公主亲自带着顾云锦进宫见皇太后。 皇太后才歇了午觉起来,闻言微怔,看着顾云锦的肚子,转头就怪上了长公主,道:“双身子要紧,使人报与哀家就是,做什么要雪后特特过来?路滑,一定要当心!” 长公主赶紧认错,又道:“先前就诊出来了,我想着日子太浅,还没有坐稳,就没有给您报喜,今儿算算有三个月了,该叫您欢喜欢喜了。” “那不是阿渊回来就有了?”皇太后喜道,“两个都年轻,又都习武,身子骨好呀孩子就来得容易,好怀也好养。哎呀,哀家身边有要添个可人的小娃儿了!” 向嬷嬷等人纷纷道喜。 皇太后分发了赏钱,取出了小荷包,伸手要拿糖。 向嬷嬷瞧见了,赶忙道:“您今儿已经吃过了。” “三颗,哀家今儿要吃三颗!”皇太后不让步,竖着手指与向嬷嬷掰扯,“一颗是定例,一颗是哀家高兴、赏自个儿的,还有一颗是安阳给哀家的赔礼,谁叫她瞒了哀家这么久。” 皇太后在吃糖上歪理十足,向嬷嬷又是好笑又是无奈。 长公主也啼笑皆非,叹道:“我也不想瞒着呢,我恨不能敲锣打鼓到处去说,我才是最急的那一个!而且,您肯定不止三颗,明着有,暗着一定也有。” 皇太后只当没听见,含着糖果,乐滋滋拉着顾云锦的手,道:“还有七个月,哀家能少盼一个多月,晚知道便晚知道吧。” 顾云锦笑着道:“您总说时间过得快,七个月不也是一眨眼吗?” 皇太后嘘长问短,关切着顾云锦这些时日的状况。 顾云锦一一答了。 她这一胎,至今为此还十分轻松。 也许如皇太后所言是她身体底子好,也许是日子还太浅、孕中状况未曾显现,她感受不到孩子的存在。 她亦没有恶心难受,吃东西不挑,唯一的变化,大抵是更爱睡了些。 皇太后直言她好福气,多少孕妇叫害喜折腾得瘦下去,顾云锦不受那罪,挺好的。 宫里报了,姻亲好友府上自少不了。 顾家先前就知道,既然宁国公府开始报喜了,顾家也准备了一番,给左邻右舍报个喜,也要给北地、宣平去信。 宁国公府的嬷嬷们各处走动,收拢了一箩筐的道喜话语。 永王府那儿,听风跑了一趟。 孙恪才从城外回来、歇了那么一口气,被听风一报信,愣了。 “阿渊他媳妇儿怀上了?”永王爷先回过神来,问道。 “是,”听风道,“小公爷说,先叫奴才来一趟,等后日他休沐,亲自来给您报喜。” 永王爷搓了搓手,挺乐呵:“本王备好酒等着他,我们舅甥好好喝两盅。” 孙恪摸了摸鼻尖,突的想起他迎亲那日的事儿,蒋慕渊那个笑容,分明成竹在胸,可见是一早就有数了。 偏不说,偏忍着,还要与他比试。 他正准备上站到起点上,蒋慕渊却已经冲过终点了,这算那门子比试,分明是舞弊! 听说还有人设了盘口,真真对不起押他的兄弟,赔钱喽。 还好,他没有押注,要不然亏大发了。 小贩们的消息很快,只看宁国公府与顾家的忙碌样子,就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又四处打听了一番,便有了准信。 蒋慕渊出宫回府,从东街上过,招呼了素香楼的东家,问:“今儿吃酒的可有押了小王爷的?” 东家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总有那么几个。” “今晚上酒钱都记在我账上,叫熟客们只管喝,”蒋慕渊道,“要当爹爹了,可太叫人高兴了。” 不止素香楼,临近好几家酒肆的酒钱,都由蒋慕渊掏了。 夜深人静时,圣上才批完折子,端了碗甜汤暖一暖肚子。 报信的人退出去了,圣上慢条斯理地喝完,才轻笑了声,与韩公公道:“阿渊这性子呀!” 韩公公垂着眼,道:“您总说,是您给小公爷的担子太重了,使得他明明年纪不大,却太沉稳,可您看,他不也挺淘气的嘛!” “是啊,”圣上道,“淘气了。” 第八百七十五章 十八岁的样子 酒钱走的公账。 廖嬷嬷替安阳长公主打理账目,看到这一笔,当了乐子说给长公主听。 长公主大笑,待蒋慕渊和顾云锦来了,又借此笑话儿子:“前些时日还议论着恪儿娶亲开销大,听说近几天才消停些,你倒是好,一晚上的酒钱就记账,改明儿该说你铺张了!我还是看低了你,你要当爹了,岂止是乐得竖尾巴,是尾巴都开成了花!” 蒋慕渊笑着在长公主身边坐下:“您莫说我,我这还不是随了您!” 长公主嗔了他两眼,敲锣打鼓的心愿最终没有实现,内心颇为遗憾。 她的喜悦,都没有传达出去呢。 虽是打趣,但长公主的话亦不是杞人忧天。 可吃人的嘴短,喝了酒的多是向着蒋慕渊的。 “你家媳妇儿生孩子还分红鸡蛋呢,小公爷请吃酒怎么了?” 几家酒肆的东家更是道:“我们皆是本分买卖,酒钱又不多,怎就铺张了?” 外头怎么说,蒋慕渊都不在意。 他本就是故意为之,银子花出去了没个声响,那才是白花了。 圣上的性情,蒋慕渊不说摸个透,结合两世,总归是知道个七八成的,哪怕他依旧无法理解圣上把皇位传给孙禛,但他清楚,圣上终归是防备他的。 用他、器重他、认可他的能力,亦防备他。 他是孙禛为皇为帝的绊脚石。 只要蒋慕渊手握大权、参与朝事,孙禛哪怕坐在龙椅上,也会被拖下来。 除非圣上有一天抛弃孙禛,拿捏住胡乱行事的孙睿,否则,这矛盾不可能化解。 近来,蒋慕渊的动作太多了,又是坚持打南陵,又是建言催漕,这些最后都由圣上拍板,但以圣上的心思,又岂会看不出蒋慕渊在其中的推动手段呢? 他几次以养心宫来诱圣上,推出来催漕的几个官员,别管是圆滑如李丰、铁面如黄印,就没有一个是软骨头,他们是在皇子之间不偏不倚,可一旦察觉到圣上属意孙禛,他们都不可能支持。 此番文英殿里还不会品透,心里藏着事儿的圣上必会多想。 蒋慕渊这时候在东街上请吃酒,可比御书房里那恰到好处的几声“舅舅”有用多了。 再是能干,在圣上眼里,蒋慕渊也不过是十八岁。 十八岁就该有些十八岁的样子。 能领兵、能赈灾、能为朝事出谋划策,也会忍不住翘尾巴、会在朝会上骂人还顺带夸自家媳妇儿。 十八岁的蒋慕渊,想淘气的时候还是能寻出花样儿来的。 天气越发冷了,京畿渡口上,水面有了些许浮冰。 又一批秋粮卸船,运往海运仓。 户部统计了数量,报到文英殿里。 傅太师看过,道:“还有最后一批了吧?” “是,”齐尚书道,“最后一批随催漕的队伍一块回京,算算也快到了,再迟下去,水面都结住了。” 傅太师颔首:“此次催漕颇有效果,辛劳总还有回报。” 齐尚书脸上亦有笑容。 户部官员都不容易,扣扣索索的计划来年开销,能多些进项,他们周转也容易些。 小公爷说得对,开源节流,重点还是在“开”上,秋粮装满了海运仓、南新仓,南陵战事有推进,前头正在探查铁矿开采状况,待人手齐备,那些矿产陆续冶成兵器、变作银钱,国库状况会日渐好起来。 十一月下旬,催漕官员归来,进宫述职,圣上龙颜大悦,好好赏了一番。 徐砚成了香饽饽,各处都有相熟的、不熟的官员给他下帖子,巴结的意味比当年想通过他结交杨家时更甚。 好在,徐砚没有晕头,他经历过人人喊打、摔得皮青脸肿,对繁花锦簇也看得颇开。 别人想巴结的是几年后的工部尚书徐砚,是宁国公府的小公爷,就算“舅甥”不亲近,可在官场上,蒋慕渊还是顾着徐砚的。 徐砚不仅自个儿谨慎,还拘着徐老太爷,不让老太爷在外头当胖子。 蒋慕渊也与顾云锦提过两句,说徐砚此人,做官还是很用心的。 虽是当年靠着岳家进官场,但若没有真才实学,他也无法平步青云、年纪轻轻就成了侍郎,当然,也算有些运气,要是曹峰还在,他在工部的升迁还会慢一些、或是调去别处。 徐砚肯钻研,多年下来,其他衙门的事儿通了皮毛,对工部事务、尤其是水利上,颇有心得。 这次催漕,一路南下,看了不少河道、堤坝,述职时写了厚厚的折子,讲河道规划、清淤扩建,也因此,受了圣上夸赞。 提归提,一时半会儿的,还不能完全落到实处。 揪其原因,自然是银钱还不够,且有个轻重缓急。 漕粮问题,不在运力不足上,河道堆积淤泥,但能应对雨季流水,暂且倒也能对付。 户部近来头痛的,是那些进了京的封王、将军子嗣的开销。 孙宣提“质子”计划时,自是定过大致成本的,户部也挪出了些银钱,修缮驿馆、准备宅子。 有像顾家这样,大部分的女眷、孩子都定居京城,也有一些,只交了一两个儿子出来,应付应付。 定居的还算老实,只来了几个年轻儿子的,那是真叫户部头痛。 许是没有长辈在上头拘着了,他们整日吃喝玩乐,伸手要钱花。 挨了朝廷训斥,老实两天,又固态萌发。 圣上在御书房里骂过:“看他们的模样,就知道家里老子是怎么想的了,成不了孙璧,也想当金培英!” 蒋慕渊心里颇为认同。 如今老老实实的,未必就没有野心,但现在事儿最多的,都是将来朝事大乱时趁火打劫的那些。 蒋慕渊道:“借此机会,叫您看清楚他们,等打下了南陵,您指哪儿、我给您打哪儿去。” 他暗悄悄搓了搓指尖。 镇南将军家的小儿子可一点儿没消停。 蜀地内部关系错综复杂,除了朝廷的封疆将领,还有士族、苗人,各有所图、彼此联结。 既然会有一战,若能腾得出手,早些撸了他,倒也不失为一个法子。 第八百七十六章 说不清 御书房里,蒋慕渊正思量着如何对付蜀地。 圣上看了他一眼,道:“听听,像话吗?动不动就打打打,朕看你是打上瘾了!你给朕说说,你想先往哪儿打啊?” 蒋慕渊笑了起来:“就看您指哪儿了。” “朕哪儿都不指,”圣上道,“盼着国泰民安吧,要不然,你打仗去了,你媳妇儿大肚子、生孩子、养娃儿,你都不在京里,你且看看你回来的时候,孩子叫不叫你爹!” 蒋慕渊笑个不停,在圣上示意后,退出了御书房。 韩公公送蒋慕渊出去,再回来时,笑眯眯与圣上道:“您看,小公爷真是年轻气盛。” “可不是,”圣上哼了声,“年轻人呐,就是打打杀杀的,朕是老了。” 不止是老了,他都有白发了。 前些日子冒出来的,就在额边,圣上当时刚起身,对着镜子看了很久,许是他当时太严肃了,虞贵妃都吓得没敢出声。 那一刻,圣上才意识到,他真的老了许多。 韩公公贴身伺候,自是晓得这状况,察言观色,亦晓得圣上很介意,因而,他垂着头,并没有说什么“您不老”,说了,反倒不好。 好在,圣上没有继续提这事儿,静默了会儿,交代道:“你告诉宣儿,让他应对好那几个不听话的,这都入腊月了,大冷的天都不消停,还过不过年呐!” 韩公公应下。 另一厢,蒋慕渊回府,寻了听风来。 “你让袁二来府里,我要叫他去一趟保宁,事情先安排起来。”蒋慕渊道。 听风一愣,保宁府?那就是去蜀地了。 这也忒远了。 听风咋舌,道:“爷,袁二才帮着催漕回来呢,您又要让他往蜀地去,他这一年也没得过闲,江南、北境、南陵,再往蜀地一跑,全朝都要跑遍了。这样下去,袁二何时才能娶媳妇儿啊!” 蒋慕渊听着忍俊不禁,顿了脚步,问道:“怎的,袁二要娶媳妇儿了?” “八字都还没有一撇,”听风叹了口气,“再这么跑下去,半撇都没有。” 蒋慕渊笑容更甚:“听你这意思,他看上哪一个姑娘了?” 听风转了转眼珠子,上前一步,压着声儿道:“念夏姑娘。” 蒋慕渊皱了皱眉,很是不相信:“他自个儿说的?” “奴才看出来的,奴才问他,他还不认呢,”听风抬了抬下巴,拍着胸脯道,“他不认也没有用,奴才火眼金睛,想当初,奴才可是一眼就看出来您向着夫人了。” 蒋慕渊啼笑皆非,想了想,道:“他要真看上念夏,就更该跑这一趟。” “也是,奴才与他说去。”听风点了点头。 念夏可是夫人最器重的,想求这门亲事,可不得多出些力。 虽然袁二特别辛苦,但很多事情,听风几个不方便去做,少不得叫周五爷的人手添把劲儿。 尤其是袁二,各处跑真不轻松,要有精力,也要费心思。 去岁过年都在赶路,今年算算,大抵又是在路上。 听风想,袁二这么靠得住的一个人,等有机会,他一定要帮着说说好话,成人之美,多好的事儿。 等他寻到袁二的落脚处时,施幺、许七几个正围着袁二吃酒。 一群年轻汉子,都有功夫在身,也不怕冷,就在院子里摆了几坛子酒,弄了些下酒菜,热热闹闹说东说西。 见听风来了,袁二起身过来,道:“要不要来一杯?” “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听风吊人胃口,见袁二并不上钩,他也就不故弄玄虚,道,“坏消息是,爷叫你去趟保宁,具体的爷亲自跟你交代;好消息是,事情办得好,媳妇儿就有着落了。” 袁二对出远门习以为常,反倒是所谓的好消息让他颇为意外:“什么媳妇儿?” 听风拿手肘怼了怼他,一副“你跟我装什么”的表情,倒也没说破,传了话了,也就走了。 待他一走,边上竖着耳朵的施幺、许七等人才凑上来。 施幺道:“袁哥要娶嫂子了?” “哪个哪个?”许七道,“是不是夫人身边的姐姐?就明县时的那个?可好看了!” “这都哪儿跟哪儿呀!”袁二一人给了一脚,“别坏人家名声!” 那几个挨了踢,只当袁二心虚,嘻嘻哈哈又喝酒去了。 袁二按了按额头,算是明白了听风那意有所指的样子从何而来了,前回听风就误会了,这下更说不清。 他一个大男人叫人取笑取笑就算了,别给人姑娘添麻烦。 袁二倒是想跟听风说明白,没想到之后两天听风忙得脚不沾地,袁二去宁国公府寻蒋慕渊时都没有见着他。 蒋慕渊写了一张纸,上面列了好些名字,待袁二记清楚之后,就着油灯烧干净了。 “你知道该找谁,把这些名字告诉他。” 袁二应了,又询问了些事宜,起身离开。 走到门边,他迟疑着停了脚,试探着问蒋慕渊道:“小公爷,听风没跟您说乱说什么吧……” 蒋慕渊笑道:“说了,是不是乱说的,就要问你了。” 这么直白的回答,倒叫袁二怔了怔,他想解释,又十分尴尬。 这事儿吧,他与听风身份相近,还好说些,可蒋慕渊是主,念夏还是蒋慕渊妻子的丫鬟,他无论说什么都要斟酌斟酌。 蒋慕渊把袁二的反应看在眼里,道:“不知道怎么说就先不说,先办事儿,何况,也不由你一人说了算。” 念夏应不应都两说。 顾云锦断不会勉强念夏,蒋慕渊当然和顾云锦一条线。 袁二只好先作罢了。 待袁二走了,蒋慕渊才好笑着摇了摇头,重新把心思落在蜀地上。 蜀地一战,恐无法避免,他坚持打南陵,也是为了准备蜀地战争。 这两年,蒋慕渊倒是在蜀地安排了些事情,但“先下手为强”,从不在计划之中。 蜀地自己不闹事,好端端的,蒋慕渊如何能说服圣上和百官对蜀地动手? 这回是镇南将军自个儿骨头硬,只让个小儿子进京还不老老实实,圣上对他不满意在先,再有些许动静,必然会想动他。 而那之前,朝廷要先收复南陵,没了后顾之忧,蒋慕渊才好再图蜀地。 第八百七十七章 衬不衬 已经是腊月了,等到了新年,便是顺德二十二年。 圣上登基至今,瞧着还算是一片海内升平模样。 没有哪位帝皇在位时能不兴战事,像本朝这般,已经是极好的了。 打的东异俯首称臣,又与狄人来来回回地拉扯,最后夺一奇袭大胜,就算孙璧和董之望在南陵兴兵,此时看来,也就是短暂之事, 国库是虚了些,但传承总不成问题。 不说京中百姓,在朝堂上醉心政务大半辈子的老臣们也都是这么想的。 只有蒋慕渊知道,有些人的心已经散了。 比如孙璧,比如蜀地那一帮子,他们都有圈地为王的心。 当然,他们的手段并不相同。 前世孙璧和董之望可谓是老老实实、勤勤恳恳,在乱世之中把南陵打造成了后花园,蒋慕渊在时就有不少人往南陵跑了,更别提孙禛继位后,那些忠于孙家却不肯辅佐孙禛的臣子,把南陵视作“正统”。 孙璧姓孙,他流着皇家的血,他可以虚以委蛇,不与此刻还处在平静之中的朝廷撕破脸。 若不是今生叫孙睿坑了,不得不急匆匆举兵,南陵还是会走前世的老路子。 蜀地则不同。 那些官员在远离京师多年以后,与当地士族、苗人融合在了一起,对朝廷不屑、不满,直至直接起兵造反。 前世的顺德二十四年,朝廷并没有那么不堪,虽然问题不少,但百姓能生活,日子也有盼头,蜀地战争是把全朝拖入战火之中的那一颗火星子。 从二十三年秋天闹出些小动静,二十四年的元月在战争中度过,这一打差不多就打了五年。 因战事吃紧,不得不征兵、加税,一连串的动作,又遇上天灾,百姓的日子霎时间难了。 过不下去了,自然就闹腾了,东要造反西要起义,等蜀地收复时,那些乱糟糟的事儿已经压不下去了。 蒋慕渊东征西讨了很多年,看着百姓们从一开始的积极应战到后来对战事麻木,也看着朝廷根子里的问题冒出了地面,最终,成了那副样子。 倒不是说,不打蜀地那一仗,朝廷内里就不会出问题。 可断不能打得那么惨烈。 早做安排,甚至先下手为强,倒也是个法子。 毕竟,蜀地那帮子人跟孙璧不同,他们连在圣上跟前装装样子以图长远都省下了,镇南将军只让一个小儿子进京,对朝廷不满的意思已经搁在脸上了。 而这种明明白白的不满,圣上岂会看不清楚? 蒋慕渊琢磨了不少蜀地事情,这才往后院去。 冬日的天暗得早,陆陆续续开始点灯了。 他走到院子外时,灯笼刚刚点亮,绕过影壁,他一看就看到正屋外头,顾云锦抱着两枝梅花与钟嬷嬷说话。 听见动静,顾云锦转过头来,而后,就这么笑了。 灯笼光映在了那双眸子里,像是照亮了往她心里去的那条路。 不止,那条路的主人还不叫他走,自个儿欢欢喜喜走到跟前来,把花拿给他看。 “园子里刚开的,我瞧开得好,就去剪了两枝。”顾云锦笑着道。 蒋慕渊弯腰,凑上前闻了闻花:“香。” 下一瞬,他挨到她耳边,用气声道:“没有你香。” 顾云锦笑得拿花枝戳他。 蒋慕渊手快,从顾云锦手里抽了枝,把顾云锦的攻势全挡下来。 顾云锦玩起了兴致,两人你来我往地就比划了几十回合,唬了钟嬷嬷在一旁头痛不已。 钟嬷嬷倒不怕顾云锦伤着,蒋慕渊下手有分寸,树杈罢了,使多大的劲儿、怎么使劲儿,他都知道,钟嬷嬷是怕这两人上了瘾,四个月的时候拿树杈,八个月的时候上银枪了。 她只能一边安慰自个儿“不会这么乱来”,一边催促准备花瓶的念夏“快些快些”。 念夏挑了花瓶,添了水,被钟嬷嬷催着过来,一看这架势,也有些懵。 钟嬷嬷赶忙道:“小公爷、夫人,瞧瞧这花瓶,衬不衬梅花?” 那厢两人停了手。 顾云锦把花枝从蒋慕渊手里拿回来,装到花瓶里,笑着与钟嬷嬷道:“妈妈放心,我才不胡来呢,你看这花都没有碰坏。” 她很清楚自己的身体,刚才那动静,比划的都是手上功夫,看着唬人,其实对她不过是简单活动活动而已,可钟嬷嬷是关心她,顾云锦不想让对方提心吊胆的。 钟嬷嬷道:“这花香着呢,咱们府里的腊梅满京城数一数二的香,差不多再过半个月,就是开得最好的时候,夫人去岁错过了,今年可以好好闻一闻。” 顾云锦含笑点头,又问蒋慕渊:“衬不衬呐?” 蒋慕渊看着花,又看花瓶,再一眼看到抱着花瓶的念夏,不由轻咳了一声。 不知怎么的,他突然想到的是“念夏衬不衬袁二”,再一想,这路子不对,该这么问:袁二那小子衬不衬念夏。 他收回思绪,忙应了声“花与花瓶都好看”,牵着顾云锦的手往屋里走。 念夏依着顾云锦的意思把花瓶放好,见蒋慕渊冲他使眼色,她没有多想,只是如平日一般心领神会地避出去了。 次间里没有他人,蒋慕渊这才斟酌着与顾云锦道:“我原想着,等那边自个儿想明白了再与你说,这会儿想想,还是先告诉你。” 顾云锦抬眼看他:“什么事儿这般慎重?” “与念夏有关,”蒋慕渊道,“你觉得袁二怎么样?念夏能看得上袁二吗?” 顾云锦愣住了。 她其实没有与念夏坐下来商讨过“将来”,前世念夏放出去过,又回来了,与她去了岭北,陪她走到了最后。 顾云锦太清楚念夏,对念夏而言,与其嫁去谁谁家里侍奉公婆、管教叔子姑子,她更愿意陪着顾云锦一辈子。 日子富贵也好、清贫也罢,只要主仆两个在一块,念夏就很开心。 甲之蜜糖、乙之砒霜,顾云锦觉得嫁给蒋慕渊很好,念夏心里,压根没有想过要嫁人。 不过,那是从前的状况了。 前世,念夏在婚姻里吃了亏,今生,她恐怕压根儿没有考虑过这些。 念夏,单纯着呢。 第八百七十八章 影儿 “我不知道念夏怎么想,”顾云锦道,“只说袁二这人,还是很靠得住的。” 不是旁人嘴里道听途说的,是顾云锦真正自己接触过,知道袁二说话、做事是个什么样子。 忠诚、努力、吃得起苦、见过世面,能帮周五爷把明县的小混混管得能做事儿,也能在北疆土地上夜奔直面北狄人。 顾云锦欣赏袁二,以袁二的人品,一旦娶了媳妇,必然不会亏待,可说到底,这还都只是她自己的想法,不是念夏的。 念夏还不懂。 就好似顾云锦自己,直至蒋慕渊用他的双手在她的心里埋下了那颗种子,才让她明白什么是两情相悦,什么是期许一生。 不管那人是袁二,还是袁三袁四,若能有那么一个人,顾云锦会替念夏高兴。 顾云锦想了想,又问:“今儿袁二来了府里吧?是他自己开口的?他喜欢念夏?” “他没说,”既然提了,蒋慕渊自然不瞒,道,“听风说瞧出来了。” “那你看着呢?”顾云锦问。 蒋慕渊笑了声:“我看着呢,就是袁二还没有想明白。” 很多时候,人就是这样,叫各种各样的理由耽搁了,没有认真去想过,或者是,自以为想通透了,其实远远没有。 以为不甚在意的事,以为可以放下的人,回头再看时,已经沧海桑田。 一如他当年。 袁二在书房里的那个神情让蒋慕渊仿佛看到了从前的自己,也因此,他叫袁二再多想想,一定要想明白。 可等他回到内院见了顾云锦和念夏,蒋慕渊还是改主意了。 “我寻思着还是先与你说,你探探念夏的意思,”蒋慕渊道,“要是念夏看不上他,我叫他也别东想西想的了,念夏好着呢,没得叫他挑挑拣拣的道理。” 顾云锦忍不住大笑,这人呐,偏心偏到没边儿了。 蒋慕渊也不怕被说偏心,本来就是偏的,还能给挪正了不成? 念夏陪伴顾云锦太久太久了,哪怕那些前世故事,念夏浑然不知,可顾云锦知道,蒋慕渊也知道。 她陪着顾云锦笑,陪着顾云锦哭,陪着她在岭北一日日衰弱,顾云锦最辛苦的那些日子,都是念夏陪着,今生亦是如此,所有的喜怒哀乐都在一块,连蒋慕渊每次翻墙留下的脚印子,都是念夏拿着抹布擦干净的。 蒋慕渊能不偏心吗? “就凭着那些擦去的脚印子,也该是念夏东挑西选。”蒋慕渊道。 顾云锦险险笑出眼泪来,好不容易能顺着气说句话了,她道:“我寻机会探探她。” 厢房里,抚冬抬头问念夏道:“爷又与夫人说什么了,把夫人逗得这般高兴。” 念夏一面叠衣裳,一面道:“肯定是又给夫人带了些有趣玩意儿。” “可真好,”抚冬叹道,“我在家的时候,就没有见过我哥把我嫂嫂逗得这么开怀过。” 说起来,她家兄嫂已经是小街上数得上的、叫人羡慕的和睦夫妻了,抚冬好几次都听别人夸她嫂嫂有福气,婆母不烦、丈夫顺着、小姑子争气,可叫抚冬说,这些在国公府里是最最起码的。 抚冬道:“真论恩爱,满京城的,小公爷与夫人排不上第一,也能排个第二。” 念夏笑道:“那还有谁第一呀?” “国公爷与长公主呀!”抚冬道,“这还要问?” 念夏笑得手抖,叠好的衣裳也碰乱了。 抚冬自个儿也笑:“我没有那么贪心,我往后嫁人了,那人能跟我哥待我嫂嫂一样,我就很知足了。” 这样的话,还在徐家时,抚冬是不会说的,姑娘家家的,多不好意思呀。 现在,见多了直来直去的将门女,她也大胆许多。 念夏拍了拍抚冬的肩膀:“那你跟夫人说,夫人肯定支持你、替你掌眼。” “人都还不见影儿呢,我说什么呀,”抚冬笑过了,眨着眼睛问念夏,“那你有影儿没有?” 念夏捏着她的脸颊,道:“我有影儿呀!鬼才没有影儿呢!” 抚冬乐坏了:“你等等,我拿灯来照照。” 外头,钟嬷嬷从廊下过,听见里头打闹,不由失笑摇头。 说是要探探念夏的口风,顾云锦却好长日子没有找到机会,她有些自顾不暇。 从知道怀孕起一直没有给她添过半点儿乱的肚子,突然之间开始彰显自己的存在了。 顾云锦吐了,接连几日,闻什么都不对。 花瓶撤了,丫鬟们也不抹香露了,可她就是不舒服,连口味都变得挑剔起来。 乌太医来看过,说是寻常状况,叫府里莫要担心。 长公主也知道孕妇就是这样,可清楚归清楚,心疼还是心疼。 前几个月养圆了的脸蛋,眼看着没几天就瘦下去了。 蒋慕渊亦心疼,可这事儿当婆母的、当丈夫的都帮不上忙,他只能尽他可能的多陪陪顾云锦。 顾云锦今儿连素香楼的点心都不喜欢了,她其实也不想那么折腾,无奈害喜状况,不是靠忍忍就能解决,硬吃下去,又吐得晕头转向,之后再逼着自己吃。 蒋慕渊踩着月色回府,顾云锦应是累了,躺在罗汉床上小憩。 他看了她一会儿,没有惊动人,退出来问守在外间的念夏:“我好像听云锦提过,三姨有喜时也吃不下京城菜,喜欢北地口味。” 念夏闻言一愣:“三姑奶奶好像还挺喜欢京城口味的,不过太师府有厨子能做北地菜。” 听她这么一答,蒋慕渊才想起来,他是关心则乱,她的确听顾云锦说过顾云思孕中不适应,可那是前世,不是今生。 不过,这也给了蒋慕渊新的思路。 待顾云锦睡醒了,蒋慕渊柔声问她:“我去西林胡同请沈嬷嬷给你做几道北地菜,好不好?” 顾云锦道:“三姐姐当年是刚到京城,口味上没有习惯就有了身孕,我在京里好些年了,国公府的口味也很适应。” “京城菜、北地菜、岭北菜,”蒋慕渊握着顾云锦的手,看着她的眼睛,道,“我知道你都能适应,也都爱吃,甚至我们府里做的北地菜,没那么正宗,你也夸好吃,可那不是沈嬷嬷做的,不是你家里的味道。” 虽然,沈嬷嬷不是厨娘,但她做的菜,是最像顾云锦印象里的童年的滋味。 第八百七十九章 想家 西林胡同那儿,沈嬷嬷忙了一个上午,踩着午饭的点儿,把热腾腾的饭食送到了宁国公府。 顾云锦看着那几样她打小就喜欢的菜色,一时之间,眼眶有些热。 她近来的确胃口不佳,真说想吃什么,翻遍了脑袋也没有个想法,昨儿蒋慕渊与她提了,她其实也并没有多想念沈嬷嬷的手艺,只是不想拒了蒋慕渊的好意。 因为她一人吃不好,府里这么多人操心着。 尤其是蒋慕渊,近来朝事忙碌,顾云锦不想他再多担忧。 可等真的看到菜色、闻到香味了,顾云锦想,她还是很念着的。 她离开童年的将军府已经很多年了,在京里时,沈嬷嬷偶尔会做一两次,可她对这个口味的喜爱,是刻在了记忆里的。 顾云锦吃得香,钟嬷嬷她们也很高兴。 沈嬷嬷不说话,就看着她用餐,越看心里越酸。 待撤了桌,沈嬷嬷柔声道:“还想吃什么?妈妈做了再送来。” 顾云锦怕沈嬷嬷辛苦,刚要婉拒,见她一脸担忧,心一软,道:“就还跟今儿一样,我还想吃。” 沈嬷嬷笑开了花。 顾云锦也笑了。 她倒是忘了,沈嬷嬷闲不住的。 前世,顾云思孕中,沈嬷嬷就送了好一阵的饭菜,贾家冷言冷语的,她怕顾云思难做,才不送了的。 对顾云思都如此,何况是对待顾云锦。 今生,徐氏的身体养回来了,沈嬷嬷自然也少了操劳,平素清闲些,与其让她在府里担心,不如让她做菜,亲眼看着顾云锦吃完,她还能放心。 安阳长公主那儿,晓得顾云锦能吃顺心了,亦是欢喜。 采文特特过来传话,说冬天寒冷,怕食盒从西林胡同送来就凉了,让沈嬷嬷写好食材,由国公府采买好,她来府里做,也好吃个刚出炉的热口,又说若是顾家那儿能脱开手,国公府盼着能把沈嬷嬷接过来住半年,也省的她日日来回奔波。 长公主跟前出来的人,一番话说得极其妥帖和热忱,沈嬷嬷岂会不应,顾家那儿自然也答应。 沈嬷嬷怕自个儿不太懂国公府的规矩,平素就不出院门,可她性格好,这个年纪又经历过许多北地往事,不说顾云锦院子里的小丫鬟,寿安郡主那儿都有好些抽空过来听她说故事。 顾云锦也听。 明明是年幼时听过很多遍的故事,如今再听,又是另一种味道。 腊八时,公候伯府在城门外施粥,各家也忙着分粥、送粥,京城大街小巷热热闹闹的,都要赶在午前把自家熬的粥送往关系好的人家。 走动的多了,消息也传的多,少不得问问谁家奶奶几个月身子了、谁家哥儿姐儿能叫人了,顾云锦害喜的状况,外头也就听着些讯息。 “嘴儿真挑,国公府厨子的手艺都瞧不上,还从娘家请人。” “我看是大着肚子随意造,进京城都多少年了,哪里还吃不惯京城菜,再说了,国公府的厨子难道就做不来北地菜色了?” “你懂什么!我跟着我家那口子走南闯北二十年,吃口正宗的家乡菜还掉眼泪呢!家,家你懂吗?” “腊八了,都快过年了,你自个儿问问外乡客,想家吗?” 一个“家”字,让一片纷纷扰扰在霎时间静了下来。 京里不缺异乡客,不缺逢年过节还因为各种原因无法返乡的异乡客,有人红了眼,有人喝闷酒。 别说人家是孕中了,他们这些一辈子不可能大肚子的老爷们,不也念着那一口嘛。 争论停了,再开口时,都是絮絮叨叨对家乡的思念。 雅间里,几个少年人捧着酒盏,你来我往。 “不知道京里过年是个什么样?” “怎的?你不想家?” “想什么?能有京城的三分繁华?” 笑语声不断。 坐在角落的少年却一声不吭,浑然没有融入旁人气氛。 有人凑上去,捧着酒壶问他:“乔小将军,你怎的不说话?莫不是想家了吧?” 少年抬起眼皮子,冷冰冰的,半响嗤的笑了声:“想个屁!” 他是乔蕴,镇南大将军的幺子。 他父亲的大将军名号是货真价实的,至于他,什么小将军,不过是这群人说来埋汰他的。 他只是个弃子。 蜀地的野心通过他这个弃子,直白地抛到了朝廷的眼皮子底下。 他的父亲从命令他进京的那一天起,就没有想过让他活着回蜀地吧。 乔蕴不知道蜀地还要装几年,但想来快了。 别人热热闹闹盼着新年,对他来说,不过是离死又近了一年。 他想个屁的过年,想个屁的家乡,他来得过且过都觉得没意思。 手一扬,半满的酒盏倒过来,美酒全撒在地上,他拿手指沾了点,画了个圈,又打了个叉,无聊至极。 在京中百姓为了腊月忙得红红火火时,这些饮酒取乐的少年人轰轰烈烈干了一架。 圣上看着折子,面色阴沉。 这些质子不是头一回惹事了。 连女眷一并送进京城的封疆大吏府上都还稳当,不管内心里怎么想,总归是老实遵照朝廷的旨意,孩子女人在京里认真过日子;那些消极地只拿一两个儿子来“示威”的,是惹事精。 月初时,还有为追捧戏子而捧进了顺天府的,醉酒、喧闹、驿馆夜夜笙歌,看起来都像小事儿了。 圣上原也不想管他们,本就是拿来当质子的,别闹过了就好,没想到越演越烈,这回打的是群架,好几个挂了彩,偏生还是糊涂账,借着酒劲,连谁打谁、自个儿算哪一边的都没弄清楚。 御史哪里看得了这些,参了一本又一本,大朝会上都接二连三地说,有胆子大的,直接把矛头指到了孙宣头上。 把这些子弟接进京城是孙宣一力主张的,后续安排没有做好,他难辞其咎。 前一阵子,孙宣就被圣上点过一回了,没想到,这回越发下不了台,只能低头领罪。 待大朝会散了,他裹紧了雪褂子,慢吞吞往文英殿走。 北风冰冷,吹得他脸色廖白,孙宣眯了眯眼睛,看着走在他前头的兄弟们,恨恨咬了咬牙。 是哪个,挑着那些质子惹事,借机来踩他一脚? 孙祈,还是孙睿? 第八百八十章 不是时候 入了文英殿,孙宣解了雪褂子扔给了内侍,默不作声地入座。 为了照顾畏寒的孙睿和几个上了年纪的老大人,文英殿里的炭盆烧得比别处热。 孙宣往常就不适应,今儿个心里闷着事,越发觉得烦躁,他甚至挽了袖口。 与他相比,孙祈就显得平和许多。 他给孙仕选好了开蒙的先生,对方是先帝年间的进士,做了好些年的翰林,又在国子监教过监生。 这样的人,给孙仕讲讲蒙学,当真是大材小用。 可谁都知道,这位先生是要陪伴孙仕多年的,绝不是讲蒙学这般简单。 有翰林路子,与国子监相熟,孙祈自己没站稳,已经在给儿子铺路了。 这也是情理之中的。 何况,孙祈挑人时听了洪隽的意见,这位先生的人脉没有宽广到人人侧目,在官场上也不至于说不上话,中规中矩、微微偏上,正正好。 毕竟,正是个与傅太师、曹太保一般名声赫赫的,孙祈愿意去请,人家也不愿意明晃晃上孙祈这条船。 太早了。 连孙祈都前途未定,何况开蒙前的孙仕? 即便孙祈最终获胜,几十年后,谁知道他又生几个儿子。 孙祈让孙仕拜了先生,稳住了与宋氏的关系,终于腾出手来想给弟弟们一些教训了——前回的亏,可不能白吃。 哪知道他还没有寻事儿,孙宣自己就翻船了。 孙祈心旷神怡,看折子都比平日里带劲儿。 此番神色,落在孙宣眼中,自是左看右看都不顺眼。 他甚至在猜,莫不是孙祈已经知道前回事情的来龙去脉,还了他一份大礼。 孙宣吃不准,又觉得孙睿也牵扯其中,别看孙睿一到冬天就一副颓然模样,怕冷可碍不着他做事,何况,孙睿有个一母同胞的亲弟弟,孙禛还生龙活虎着。 他算是知道前一回孙祈的感受了,莫名吃了个跟头,看谁都是伸脚绊他的那个人。 不过,孙宣还是看错了,孙禛哪里是生龙活虎,他都是装出来的。 孙禛近来都老老实实待在文英殿,此处炭火烧得热,叫他舒坦不少,且名正言顺,不会让人怀疑他的身体。 他不敢被人看出来,也不想被人看出来。 被当废人看,他头一个不乐意。 他可以在静阳宫里对夏太医不满,对虞贵妃的关心都冷言冷语,可一旦走出静阳宫,孙禛就咬着牙装没事人。 孙睿对此心知肚明,由着孙禛去演,就孙禛这脾气,他能演一月两月,演不了一年两年,总有一日会爆发出来。 这厢孙宣在暗自观察,却不知道,另一厢御书房里,蒋慕渊亦在暗暗思忖,是哪个下手这般快。 圣上发了好大一通脾气,冲着镇南将军乔靖去的:“朕看他是活腻了!” 蒋慕渊道:“乔靖在走向活腻了的路上,乔蕴嫌慢,使劲儿给他老子上催命符。” 圣上嗤了声:“你倒是看得明白。” 蒋慕渊敛眉,抿了抿唇。 前世的蜀地战争,其实名不正言不顺。 孙璧还能借着他姓孙闹一闹,蜀地那儿,当地士族、苗人、大小官员并上乔靖,能寻出个什么名号? “清君侧”都是笑话。 蜀地内部也有分歧,有人想一路北上占了中原再图京师,有人想占着蜀地与朝廷分庭抗礼,这些矛盾本该让他们从内部瓦解,谁想到越打心越齐,愣是与朝廷打得你来我往,打到了后头,起兵的名号早就不关心了。 胜者为王。 可最初时,蜀地是想求个名号的。 现在还是顺德二十一年的腊月,应当是蜀地内部正为了何时兴兵、以什么名号兴兵争论不休的时候,被送入京城的乔蕴却不老实,他都被他爹放弃了,又怎么会心甘情愿地让蜀地慢慢寻时机? 早死早了。 大抵就是乔蕴的想法了。 圣上的指尖敲着折子,似笑非笑:“孙璧带的好头啊。” 蒋慕渊也不说破,只是道:“现在委实不是动乔靖的好时候。” 圣上没有说话。 蒋慕渊又道:“南陵未平,两处征战,损失难料。” “朕知道,”圣上冷哼了,“乔蕴想闹,由他闹去吧。” 退出御书房,蒋慕渊看着阴沉沉的天色,半晌,笑了声。 真是此一时彼一时,前不久他还琢磨着通过乔蕴来让圣上对蜀地不满,一步步安排好了,将来对蜀地下手也容易些,没有想到,乔蕴撒了腿狂奔着要上奈何桥,蒋慕渊还得劝着圣上忍乔靖。 还不是时候啊。 就算南陵不能全部收回来,好歹要等到把孙璧围困在南陵城,不给南陵、蜀地两面夹击的机会,最好让国库再缓一口气…… 正如他对圣上说的,同时开战,朝廷恐吃不消。 不管是乔蕴自己寻死,还是有人要拖孙宣的后腿,眼下最紧急的,还是进攻南陵。 少了南陵这个后顾之忧,蜀地局势若起变化,多少还能应对。 下午,蒋慕渊去了顺天府,见到了心事重重的绍方德。 腊月过了大半了,离封印没有几天,衙门里却忙得脚不沾地。 那些身份卓卓的少年人兴事,顺天府原本能推个一干二净,自有其他衙门去负责收拾,可偏偏,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有商户受损,亦有百姓受伤,人家咚咚咚地来敲顺天府大鼓,绍方德真不能不管。 蒋慕渊背着手往里走,嘴上道:“该安抚的安抚,该赔银钱的赔银钱,快过年了,都不容易。” 绍方德脚下顿了顿,见蒋慕渊疑惑着回头看他,他讪讪笑了笑:“小公爷这话听着有些耳熟。” 蒋慕渊微怔,仔细一想,也无奈地摇了摇头。 这几句话,孙祈前回也说过差不多的。 “难为绍大人了,”蒋慕渊叹道,“前回的案子虽办了,绍大人心里总还不妥吧?” 绍方德苦笑,请蒋慕渊进了书房,添了茶水,才垂下肩膀,缓缓道:“当了这么多年官,按说什么样的事儿都见过,也不是当年的愣头青了,却……叫小公爷见笑了。” 蒋慕渊知道他指什么,抿了一口茶,道:“我笑你做什么。” 第八百八十一章 春闱 蒋慕渊对绍方德也算知根知底了。 绍方德能坐到顺天府尹的椅子上,为官自然是有一套的。 皇城之中,天子脚下,管着偌大的京城,这活儿并不好做,绍方德不仅干了,还干得不错。 前世时,蒋慕渊不喜欢回国公府,在京里的日子大半都宿在顺天府,绍方德给他行了不少方便。 绍大人有他的圆滑,但也有他的坚持。 这一点,蒋慕渊很是欣赏。 蒋慕渊清楚,前回的事儿,绍方德会做最正确的选择,可心里不可能没有一丁点的疙瘩。 毕竟,以强硬为名的黄印,也知道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要周旋着做,又有什么是没有靠山、哪怕拼尽全力都做不成的。 人在官场,身不由己之处数不胜数。 蒋慕渊自然佩服刚正不阿到半步不让的人,也清楚他们很难在仕途上一展抱负。 “绍大人已经是尽力了。”蒋慕渊道。 绍方德微微点了点头。 尽力二字,他自认还担得起,只是偶尔静下来想想,又觉得许是还能再做些什么。 顺天府不能把皇子之争摊到台面上,但要是能把真正冲女童下手的那人抓出来,总比拿一个死囚充数强些。 可惜,偌大的京城,哪里去找那么一个人。 指不定已经拿钱离开京城了,亦或是被灭口了。 “我判过很多案子,见过无数遗属,有时候,假话反倒是比真话让人舒坦多了,我一味追求的真相,除了让我心里过得去些,没有什么意义……”绍方德顿了顿,又道,“转念再想想,又似自我宽恕,给自己寻了个台阶。” 蒋慕渊没有劝解绍方德,这事儿不用劝,绍方德根本不是犯糊涂,他只是憋着一股气,说出来了,感慨一番,继续尽他所能做顺天府尹。 绍方德亦没有说多久,很快收了心神,专心与蒋慕渊讨论乔蕴等人的事情。 “这是圣上的意思,我来与大人说一声,先这么办着。”蒋慕渊交代了一番。 绍方德应了。 他还不知道蜀地状况,他的想法与很多官员一样,乔靖不满孙宣提出来的“质子”方案,只送乔蕴进京来表达不满,压根没有想过蜀地会反。 蒋慕渊起身告辞,绍方德一路送出来。 待到了顺天府外头,蒋慕渊低声又说了一句:“大人若想查也不无不可,如今是不行,将来哪一天,指不定就用上了。” 绍方德颇为意外,含糊应了声,目送蒋慕渊离开。 直到看不见人了,绍方德才摸了摸胡子,抬头看了眼“顺天府”的匾额。 小公爷的意思是,既然他躲不开皇子争斗,不如就多握些本钱,以备不时之需? 只是,俗话说,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 绍方德很是犹豫,他慢慢走回了书房,闷声不响喝了一整壶茶,出门小解,吹了阵冷风,一个激灵,突然也就悟了。 他什么都不知道,难道就能长命百岁了? 既然坐在这把椅子上了,既然无法置身事外,那死得明白,总比死得糊涂强些,好歹黄泉路上,还能与来拘他的无常多唠嗑几句话呢。 赶在衙门封印前,顺天府处理好了被牵连到的百姓,乔蕴等人也难得老实了几天,照这个样子,倒也能过个好年。 孙祈暗自琢磨着炮仗怎么就不响了,洪隽劝他暂莫掺合,免得突然炸开,原本半点没有牵扯的孙祈倒弄得一身红。 孙祈听进去了,没有再管乔蕴,只是听底下人说,孙宣为了让那些质子太平颇费了一番心思。 其实,哪止孙宣,蒋慕渊亦出力不少,眼下还不是出兵蜀地的时候。 小年、大年,整个京城热热闹闹过了元宵,各衙门开印,年节的欢愉未消,大伙儿就已经翘首盼着春闱了。 今年的春闱定在二月初九,礼部主考,因着纪致诚要进考场,这些日子纪尚书都在避嫌。 盘口也开了,有点儿名声的考生都在其中,赌中不中。 看客们为了热闹,输赢也就那些银钱,而对考生而言,中还是不中,关乎一生。 初考那日落了雨,考生们还未进场,就被这雨弄得狼狈不堪。 苏侍郎倒也体虚考生,让底下一人送一碗姜汤,让他们莫要因为春寒而耽搁了考试,再扛不住倒下的,也怪不了谁,自个儿命里就无这一回高中的运势。 连着三场、一共九日。 纪致诚迈出考场,与几个相熟地拱了拱手,就上了自家备好的轿子,急匆匆回府了。 有人问:“他脸色凝重,可是考得不如意?” “哪能呐!”几个监生笑了起来,“他媳妇儿快生了,他心里急。” “能双喜临门,倒也是一段佳话。” “可不是!” 正说着话,一人眼尖,看到了杨昔豫,没忍住,哼了一声:“这位可别有什么喜事。” “难说,他的文章还是有些底子的。” “能坐在会试场上的,哪个没点儿本事?真叫他榜上有名,还不如王琅呢。” 提起王琅,监生们都沉默了一阵。 杨昔豫是家里不行,自己也不行,那些事儿拿出来说,真是贻笑大方。 王琅吧,论做人做文章还是挺不错的,可惜,摊上了那么一个爹,寒窗多年一朝尽毁,什么都没了。 “别担心他人了,杏榜上就这么点名字,先想想自己吧。” 放榜那日,纪致诚没有去看,他站在院子里,只觉得四肢跟灌了铅似的,噗通噗通的心跳声,比他在考场上写文章都快。 徐令意的肚子在昨儿夜里发作了,痛到了天亮,孩子还没有落下来。 不知道又等了多久,纪致诚才在纪致茗的声音里回了神。 纪致茗笑得眉眼弯弯:“中了!哥哥你中了!” 下一瞬,一声清亮的婴儿啼哭在他耳边炸开,产房里出来了个婆子,笑得合不拢嘴:“大胖小子,母子平安。” 纪致诚深吸了一口气,四肢里的铅霎时没了,他握紧了双拳,松开,又握紧,半晌,也笑了。 双喜临门。 他高中了,也当爹了。 第八百八十二章 病 杏榜前,里三层外三层的。 有人哭,有人笑,亦有一身金银的老翁榜下择婿,还有胆大的姑娘亲自上阵。 京城里跟炸开了的锅一样,热闹极了,到处能听见敲锣打鼓的贺喜声。 纪家的喜悦是双份的。 一份贺公子高中,一份贺麟儿降生。 纪尚书平日再是低调,今儿也绷不住,默许了家里人在府外噼里啪啦地放鞭炮,只叮嘱了一句,只许前门放,不许离后院近,可别吓着他的宝贝曾孙儿。 纪家上下,忙着报喜。 徐家自是收着信了,魏氏靠着嬷嬷、丫鬟又是哭又是笑,边上人劝不住,反被她招得也跟着抹眼泪,连徐驰都没有稳住,一双眼睛通红。 杨氏晓得魏氏此时顾不上,帮着张罗了大半天,礼数上周周全全地送走了一处处来贺喜的人。 待热闹散了,一闲下来,杨氏突然心里一酸,深吸了一口气。 羡慕吗?真羡慕! 嫉妒吗?也有那么一点。 可这良缘真的就是天降的,徐令意命里注定要有此大福气,如今谁还记得她闺中待嫁时的风波,各个都说纪徐两家是天作之合。 杨氏自然也是高兴的,自家兴旺,儿女随顺,谁不欢喜呢? 也就是她从前糊涂,把能更好的日子过得磕磕绊绊了。 不能多想,越想越后悔,偏没有后悔药,徐砚说得对,他们还是往前看,走错的路改不了了,以后的路要好好走,再不走偏了。 翌日,纪尚书上朝去,在朝房里收获了一众道喜之语。 贺曾孙儿的,他全盘收下,贺纪致诚高中的,他拱着手谦虚了几句。 春闱是中了,四月还有殿试呢。 纪尚书不敢奢望一甲之名,就盼着能在二甲里排个前列,真要是殿试发挥不佳,得了三甲,那、那他也是接受的。 毕竟,搁在前几年,他压根没想到这小孙儿还能学出花样来。 说来说去,娶妻娶贤,娶妻就娶能让他收心、奋发的那个人! 若不是为了娶徐令意,纪致诚还在国子监里混日子呢,那吊儿郎当、得过且过的样儿,纪尚书都没脸面对国子监的祭酒、博士们。 纪尚书十分喜欢徐令意,自然也喜欢在放榜这一日上午落地的曾孙儿,搓着手与徐砚商量:“我挑了几个名字,你们府上也商量商量。” 很少有男方取名还征求女方家中意见的,徐砚推了几次,见纪尚书真心实意的,也就不推、应下了。 这一届的春闱,纪致诚出足了风头。 哪怕他只去国子监里谢了师恩,余下时候都在府里陪伴妻儿,他做的文章也被众多考生参阅。 连蒋慕渊的书房里都放了一份。 顾云锦读过两遍,亦是心生佩服,当然,也不觉得意外。 前世,纪致诚那么不用心做学问,最后还是在纪尚书的“压迫”之下考了进士,今生全心投入在科举之中,自然会有收获。 同样的,杨昔豫的失手也没在顾云锦的意料之外。 原本,他就不是顺德二十二年的进士,他是下一届中的。 今生,杨家状况大变,杨昔豫的性子注定了他无法在逆境中破土而出,别说此时,便是三年后,恐也是落榜。 倒是王琅,他本该在这一年金榜题名的。 杏榜上有名的考生在欢喜过后,重新静下心来,准备四月的殿试。 随着春雨,天气也一日比一日暖起来。 顾云锦近来嗜睡,尤其是下午,躺在窗边的榻子上,她能睡上好一阵。 她已经很少再反胃了,吃得也多,前几个月尖下去的下巴又重新长了肉。 对着镜子照时,她的眼睛里明晃晃写着不甚满意。 沈嬷嬷瞧见了,好声哄她:“现在这样,哪里就胖了?” “还有几个月呢,再长下去,等足月时哪能不胖?”顾云锦道。 “怕什么,有力气生才最要紧,”沈嬷嬷说得底气十足,“您就是个闲不住的,等出了月子,您练晨功,又是踢腿又是舞枪的,这些肉能在您身上待多久?” 顾云锦说不过沈嬷嬷,她就是想撒娇,不知道是不是孕中娇贵,她在沈嬷嬷跟前又变成了四五岁的孩子,缠着要听些童年旧事。 她如今和徐氏处得极好,但她也很怀念亲生母亲,尤其是在她也怀着孩子的时候。 沈嬷嬷又是心软又是心酸,拗不过她,每日里都与她说些当年吴氏怀顾云齐、顾云锦时的故事,很细碎,也很温暖。 顾云锦听得很认真,无论是不是头一回听的,她都不走神。 眼看着天色差不多了,沈嬷嬷去小厨房给顾云锦准备吃食,前头突然传了话来,说蒋慕渊还有些事儿,不回来用晚饭了。 顾云锦其实也习惯了蒋慕渊的忙碌,可不知怎么的,今儿一听,总觉得心里有些惴惴。 她唤了念夏去打听。 念夏一问,回来禀道:“镇南将军家的小儿子病倒了。” 一面说,她一面露了个一言难尽的表情。 顾云锦懂她意思,乔蕴这几个月在京里真是惹了不少事儿,难得消停一阵,突然又会闹上,但生病还是头一遭,叫人怪不适应的。 上个月,念夏回西林胡同时,隔壁相熟的婆子就拉着她问过。 “同样是将军府,你们一个镇北、一个镇南,怎么差了这么多啊。” 念夏当时只能笑,并没有答,但她并不是完全不知道情况的。 外头骂镇南将军藐视朝廷,可念夏伺候顾云锦,时不时听见小公爷夫妇说话,虽只有几个词,几次下来,串在一块想想,多少能品出些味道来。 蜀地迟早会打起来。 听说,袁二年前就往蜀地走了一趟,回京歇了十来天,又往宣平去了。 顾云锦听了状况,不由抿了抿唇。 无论是孙宣还是蒋慕渊,其实都寻了些法子压着乔蕴,但他们也只能让乔蕴老实一阵子罢了。 毕竟,乔蕴是自己铁了心的要寻事,蜀地既然寻不到造反的理由,那乔蕴就给他们闹个理由出来,看看他那个把他扔出来做弃子的父亲还能稳多久。 内部矛盾没解决,匆匆起兵,必然会有问题。 但这一次,乔蕴没闹,却是病了。 病得让蒋慕渊都不能回府里用饭,可见病得不轻。 第八百八十三章 烂摊子 蒋慕渊拿着腰牌进宫时,天已经黑了。 原本这个时候,宫门都该闭了,不再让人出入,可今儿特殊,御书房吩咐过,侍卫自然不拦着。 与蒋慕渊一道进宫的还有孙宣。 孙宣心事重重,并没有与蒋慕渊搭话,只闷着头走路。 气氛沉闷成这样子,前后跟着伺候的人也不敢出大气,只提着灯笼引路。 御书房里,油灯亮着。 圣上闭目养神,外头报了声,他才缓缓睁开眼睛。 “病得厉害吗?”圣上道。 孙宣垂着眼,道:“太医诊了,不是病,是毒,好在用量不足,发现得也及时,已经救回来了。” 说完,孙宣就等着圣上发话,没想到等了好一会儿,圣上都没有说什么。 这让孙宣心里更是发憷了。 他只能咽了口唾沫,硬着头皮,想说说那毒药来路,刚出了一个字,就被打断了。 “知道了,”圣上的声音很沉,他看了孙宣一眼,没有再让儿子开口,只重复了一遍,“知道了。” 孙宣紧紧咬住了牙,没有忤逆圣上的意思,退出了御书房。 他走得急切,直到离开远了,才停下脚步,冷冷回头看了一眼。 他知道,圣上不止是生气,还有失望。 可孙宣没有办法化解眼下状况,乔蕴找事儿,他那一众兄弟里还有人添火呢,若不然,乔蕴哪里弄来的毒药? 孙宣想,既然圣上不听自己说的,那好歹听听蒋慕渊的。 御书房里,圣上示意蒋慕渊坐下。 蒋慕渊不偏不倚地说了来龙去脉,又道:“毒药来源,眼下还不知。” 圣上嗤的笑了声:“想死,还是很容易的。” 只问了几句乔蕴,圣上的话题就转到了南陵战事上,比起那半死不活的质子,他显然更关心战局。 这些时日战报不少,朝廷得了几场小胜,但孙璧的防守依旧坚固,阵线的推进始终不顺畅。 蒋慕渊答得细致,两人说了大半个时辰,圣上才道:“这么晚了,歇在宫里吧。” “还是要回府,”蒋慕渊笑了笑,“云锦大着肚子,夜里歇觉越来越粘人了,我若不在,她一整夜睡不踏实。” 圣上睨了他两眼,没有再拦。 蒋慕渊回了府,院子里给他留了门,屋里亮着暖暖的灯光,他舒了口气,笑了笑。 顾云锦还没有睡,见他回来,问道:“可用了晚饭?” 蒋慕渊只简单填了肚子,这会儿也饿了,小厨房里还热了些粥点,顾云锦便让人拿了来。 屋里还有人伺候,夫妻二人没有说乔蕴的事儿,待吹了灯,才提了几句。 “圣上对蜀地起疑了,”蒋慕渊的手搭在顾云锦的肚子上,轻声道,“他问了不少南陵的事。” 外头再怎么骂乔靖,也是骂他藐视朝廷,谁也没有往蜀地要反上头猜,话说回来,效仿前朝把封王、大将子弟拘在京中,本身就很得罪人,像乔靖这样不满也不奇怪。 便是孙宣那儿,眼下恼得也是乔蕴听了谁的教唆,可劲儿寻事儿,来报复乔靖。 偏圣上问了南陵。 正如圣上自己说的,想死还是很容易的。 一旦乔蕴死了,蜀地有了名头,自然要讨说法。 若南陵战事未平,两线交战,太过吃力。 可蜀地那儿的状况,又不是立刻废了乔靖就能了的,此时匆匆对镇南将军下手,反倒会让蜀地更有说法。 眼下,只能先吊着乔蕴的命…… 死不得的乔蕴被看管得很严实,也可能是他还虚弱着,没有办法自力更生去找死,之后的小半个月,总算还安稳。 淅淅沥沥几场春雨,好些日子不见日头,圣上绷着的脸也一直没有晴过。 四月殿试,贡士们进宫,殿试只靠策问,只靠一日,可对于贡士们而言,这一日比先前每一次考试都漫长、紧张。 读卷官审了卷,挑出十本送进了御书房。 蒋慕渊正好在内,圣上翻看时他正好看到了熟悉的字迹,他勾了勾唇,能送进来,可见纪致诚发挥不错,一甲难说,二甲头几个里总会有他的名字。 有几本的文章的确有些水平,圣上的神色舒展了些,读了几句,还让蒋慕渊品一品,最终把名次定下,纪致诚二甲头名。 小内侍前脚捧着卷子出去了,后脚,又捧着几本折子进来,说是南陵军报。 圣上的神色一下子 八_零_电_子_书_w_w_w_._t_x_t_8_0_._c_o_m 严肃许多,拿了折子快速看了,眉宇眼见着松开了:“好!” 蒋慕渊接过折子来看,心中亦是一松。 南陵原就是被孙睿逼得匆忙起兵,打了快一年了,孙璧和董之望一直没有北上的心,他们只想固守南陵,可现在,领地越来越小,这两人还能守得住,底下官员的心思却不一定稳。 蒋慕渊几次暗示过余将军,这场战事拖不了太久了,余将军心里有数,攻势猛烈,给了南陵人很大的压力。 终是有人扛不住,投降了。 此刻投了,可不比刚开战时。 最初投的那些,本就是孙璧和董之望不打算守的,让了也就让了,如今投了的,都是南陵城外最要紧的那一道道防线,战局一下子出现了变化。 不过五日,朝廷的兵力已经往前推进了不少。 “一月,最多两月,朕看他们还能抗多久!”圣上笑道。 蒋慕渊说了几句恭贺的话,但他不比圣上乐观。 南陵从一开始就是一心死守的,储备必然丰足,且南陵城不是死城、也不是孤城,便是围困,一时半会儿也困不死孙璧。 圣上如此高兴,其实是通过南陵看蜀地,南陵能分崩离析,蜀地一样可以。 蒋慕渊琢磨着回头再和户部商讨商讨矿采之事,没想到,他还未来得及出御书房,局势又起了变化。 有内侍急匆匆赶过来,韩公公出去问了两句,再进来时,面无血色。 圣上一眼横过去。 韩公公的声音有些颤:“圣上,乔蕴死了。” 笑容从圣上脸上褪去,只余下阴沉沉的怒气:“死了?” 韩公公点了点头。 蒋慕渊放下手中折子,抬手按了按眉心。 不管是自杀还是被人害死,总之,不想活了的乔蕴终于把自己作死了。 留下了一滩烂摊子。 第八百八十四章 疯子 山雨欲来。 内侍们垂着头,眼观鼻、鼻观心,谁也不敢吭气,便是韩公公,都绷紧了身子,怕惹了圣上的脾气。 圣上阴着脸,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召乔靖进京。” 韩公公忙应下,悄悄抬眼看蒋慕渊,见他没有任何劝解的意思,这才转身往外头去。 他还没有走几步,又让圣上拦了。 “不,不能召乔靖进京,”圣上坐回到大案后头,紧抿着唇想了想,道,“你知会宣儿,让礼部、刑部、顺天府把这案子办了,尽快呈上来。” 韩公公应了声,知道圣上意思,退出去的时候把御书房里伺候的内侍们都带出去了。 里头只剩下圣上与蒋慕渊。 圣上这才问道:“阿渊有什么见解?” 蒋慕渊敛眉,没有立刻回答。 乔蕴进京之后,惹了不少是非,他本就没有想着活,但凡能得罪的人,他往死里得罪。 前回中毒,圣上虽未明示,但也给了孙宣指点,让太医院那里吊着乔蕴的命。 死了不成,生龙活虎继续去惹事更不成,就让他做个病秧子,身边时时刻刻不离伺候的人手,务必看紧了。 孙宣真不至于这点事儿都办不妥,但还是那句话,自个儿想死,怎么都能死。 事实上,乔蕴到底是怎么死的,已经不是这案子的重点了。 这一点圣上心知肚明,所以他只让底下把案子尽快办了,没想着彻查到底。 查出来也没有什么用。 至于乔靖进京…… 乔靖不来,蜀地与京城还隔着半座江山,真反了,也没那么容易进逼京城。 他真带着亲兵入了京,是瓮中捉鳖还是鱼死网破,谁知道呢? 圣上不想给乔靖入城的机会,何况,拘了乔靖又如何?蜀地也不是没有其他人了。 蒋慕渊整理着思绪,半晌,装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道:“难怪,难怪前一回乔蕴中毒时,您会问我南陵战事状况,您当时就觉得,蜀地那儿怕是……” 圣上睨着蒋慕渊,而后眉宇舒展了些:“还是阿渊敏锐,朕看呐,宣儿至今不知道乔蕴到底为什么想死,不止宣儿,他们各个都是,都不及你。” 蒋慕渊道:“您前回问南陵时,几位殿下都不在跟前,今儿也只有我在,若不是听了您的话,我也……” 圣上摆了摆手,道:“不用谦虚这些。” 蒋慕渊便不再说了,他不能表现出他本就知道,借着机会再不着痕迹地吹圣上两句,也就足够了。 “蜀地恐不会太平,”圣上撑着双手,缓缓道,“就是不知道他们准备得如何了。” 蒋慕渊道:“南陵刚刚有所进展,并没有擒下孙璧和董之望,若能再拖蜀地些时日……” “乔靖不傻,”圣上看过来,道,“机不可失。” 蒋慕渊又何尝不知道。 离前世蜀地兴兵,还有一年半光景,蜀地里头还在磕磕绊绊的,但乔蕴的死给了蜀地发难的理由,而朝廷还被南陵拖着,不能全力对付蜀地,这对蜀地是个好机会。 一旦错过了,可就没有人帮蜀地牵扯兵力了。 “能用上的兵力、补给状况,你写个折子上来,朕琢磨琢磨,时间恐不多了。”圣上交代道。 蒋慕渊颔首应了,起身告退。 见圣上脸上阴郁未消,蒋慕渊想了想,道:“乔蕴死得确实不是时候,但好在余将军那儿有收获,进逼南陵城,就算一下子咬不死孙璧和董之望,也能让他们分身乏术,无法与蜀地夹击。” 圣上听罢,哼了声:“他死得倒是巧。” 蒋慕渊拱手退出来,往文英殿方向看了一眼,心说,可不就是巧嘛。 巧得他都不信是巧合了。 文英殿里,自是得了消息了。 孙宣不在,他往驿馆处理乔蕴的事儿去了。 几位大臣交头接耳在低声说事情,孙睿兄弟几个倒是安静,各自看着折子。 孙禛有些闲不住,他倒是想说话,却寻不到人说,只能干坐着,见蒋慕渊回来,他眉宇一扬:“阿渊回来了?父皇怎么说?” 蒋慕渊的视线从孙睿身上划过,道:“圣上让五殿下先查乔蕴的死因。” 这话早有内侍来传过了。 蒋慕渊并不提蜀地的乱象,全当没有这事儿,却一直紧锁着眉头。 待散了值,蒋慕渊慢慢往外走,刚出了宫门,孙祈就赶了上来。 “我看阿渊神色凝重,莫非乔蕴的死里还另有文章?”孙祈压着声,问道。 蒋慕渊看向孙祈,道:“殿下,乔蕴的死可不是什么好事,后头问题很多。” 孙祈的面上满是惊讶,他追问了两句,蒋慕渊都没有给明确说法,只能怏怏作罢。 蒋慕渊心里倒有了个底——此事与孙祈无关。 他对孙祈也有些了解,看得出对方神色里的真真假假,今儿就是故意引孙祈来问话的,可能性就这么几个,排除掉一个,剩下的就更明显了。 乔蕴一直病怏怏的,身边又有人看着,他便是自杀,也会在死透前被人救回来。 可他还是死了,发现的时候,尸体都凉了,可见是有人安排妥当了。 孙祈是盼着孙宣倒霉,但他没有动过乔蕴。 孙淼和孙骆决计不会去掺合这些,至于孙禛,他有胆子做,也断断瞒不过孙睿的眼睛,做成了,亦等于是孙睿默许了的。 数来数去,越发像孙睿的手笔。 只是,卡在这么一个不上不下的时候,孙睿哪里来的信心能打下蜀地? 反正,蒋慕渊不看好,前世他打过蜀地,他知道这一仗有多难打,持续数年,拿无数性命填进去的战事,最后胜了,胜得壮烈无比,胜得百姓疾苦,根本缓不过来气。 眼下的条件其实比前世还要艰难。 重建两湖、收复北境、打南陵,多少银子投进去,便是开源节流,两湖经济才刚刚有些起色,南陵那么多矿产还在山里埋着,远没有换作银子和兵器,此刻再兴蜀地战事,哪儿来的兵、哪儿来的钱? 还是说,打多久、以多大的代价去打,孙睿根本不在乎? “疯子……”蒋慕渊低低念了声。 第八百八十五章 糊涂事 翌日的京城,满大街都是敲锣打鼓的声音。 皇榜出了,状元、榜眼、探花郎,各归各位。 参加殿试的都是贡士,不管好与不好,总归有个三甲之名,赐同进士出身,此番倒也没有落榜的考生痛哭哀嚎。 可京中气氛,却不及前回火热,大伙儿谈论的除了三甲,还有乔蕴的死。 哪怕百姓们意识不到乔蕴的生死会带来什么后果,可就是爱说,人命官司与爱恨情仇一样,能吸引无数人的关注。 蒋慕渊听了会儿,眼看着时间差不多了,起身进宫去。 他昨日回府前,先去了驿馆,里头人挤人的,各个神色严肃。 乔蕴的遗体还没有挪动,依旧躺在他自己的房间里,孙宣见蒋慕渊来了,让人带着蒋慕渊查看了一番,蒋慕渊琢磨着,孙宣的脸色比死了的乔蕴还差。 这也怪不得。 如此大事压下来,就算孙宣不知道蜀地状况,也清楚自个儿要倒大霉。 蒋慕渊寻了绍方德,绍府尹正与纪尚书、刑部吕侍郎一块,低声交谈着。 彼此见礼,蒋慕渊与纪尚书道:“圣上点榜时,我正好在,致诚兄得了二甲头名,我先给老大人道喜了。” 纪尚书与他熟悉,又沾亲带故的,闻言啼笑皆非,道:“小公爷,这会儿哪顾得上啊。” 蒋慕渊笑了笑。 隔了好些人,绍方德瞧瞧瞥了孙宣一眼。 还是皇权倾轧,乔蕴找死归找死,背后没有孙家几兄弟你来我往,绍方德是不相信的,纪尚书和吕侍郎亦不傻,大伙儿都是明眼人,正商量着办糊涂事。 蒋慕渊压着声儿道:“圣上催的急,查好了后还要使人去蜀地报丧,几位大人辛苦些。” 他顿了顿,又补了一句:“差不多就行了。” 三位大人交换了个眼色。 行了,这就是圣上的意思了,他要带头糊涂。 蒋慕渊知会过了,便打算告辞。 纪尚书亲自想送,走到安静处,他道:“乔将军不好糊弄,真给个稀里糊涂的结果,恐怕……” 蒋慕渊“唔”了一声,没有多言。 纪尚书见他如此反应,以为是他年轻、不了解乔靖,张嘴想再说几句,突然品出些味道来,凝重地看着蒋慕渊。 谁也没有再说,但心知肚明。 末了,纪尚书叹了一口气,摇着头走了。 走到乔蕴的屋子外头,看着里头的人忙忙碌碌的,他的心又沉了沉。 蜀地、圣上、皇子,各个都拿乔蕴当工具,连乔蕴自己,也把这条命当作了工具。 只用了两天,顺天府就和礼部、刑部一块,把案卷整理好,送到了御书房。 圣上看了一眼,并不评点,只让底下安排好往蜀地报丧。 纪尚书既然已经察觉了,自然私下问了蒋慕渊一声:“多久报到蜀地合适?” 是快马加鞭,还是能拖就拖,别看都是小事儿,但要配合着圣上对蜀地的安排,不能乱了套。 蒋慕渊道:“正常报,别拖。” 拖也拖不住。 不管是乔蕴身边的小厮,还是孙睿安排的人手,怕是乔蕴一咽气就日夜兼程往蜀地赶了,蒋慕渊明白这一点,所以得到消息时根本没想过要去追,追也追不上。 纪尚书有数了。 能进文英殿的都是官场上的“明白人”,不管品不品得出蜀地状况,最起码也定义为皇子相争,底下递上来弹劾孙宣办事不利的、几个衙门胡乱结案的,全被扣下,全当不存在。 可大朝会上扣不住,言官、御史总归要干活的,你不参本我不参本,还要他们这群人做什么? 吵吵嚷嚷了一个清晨,以圣上板着脸罚了孙宣告终。 孙宣老老实实领罚,心里一肚子气无处发泄,只能默不作声观察旁人状况。 他一如既往地看不穿孙睿,而孙淼、孙骆的反应也很寻常,哪怕是孙禛眼底露出来的幸灾乐祸,在孙宣看来也是正常的,反而是孙祈让他颇为意外。 孙祈很沉默,也很凝重,他一点也不希望发生这些事儿。 散朝后,蒋慕渊被圣上叫进了御书房。 蒋慕渊先前写的折子摆在案上,仔细分析了兵力、粮草、装备状况。 圣上缓缓道:“朕琢磨了几天,照你的看法,蜀地若兴兵,我们可能短时间内还压不住?” 蒋慕渊道:“兵力不足。” “南陵的兵……”圣上道。 蒋慕渊摇了摇头:“您让余将军把兵力撤出来调往蜀地迎战,那孙璧就松了一口大气了,死而不僵。” 孙璧若老老实实待在南陵城里也就罢了,就怕他少了压力,缓过气来再发难,与蜀地联起手来,朝廷委实左右难顾。 “北狄叫你釜底抽薪,他们缓不过来。”圣上又道。 蒋慕渊又何尝没有想过,可从北境调兵,是最后的手段,是没有办法里的办法。 同样是戍边,北地与蜀地的状况截然不同。 北境从头至尾,保障的是西域商路,抵御的是北狄外敌,汉人与狄人,几百年来虽有少数融合,更多的是生死血仇。 蜀地却不是,无论是官员还是百姓,与苗人的往来极多,他们混在了一起,占着西蜀,望着中原。 镇南是管辖,而镇北是抵抗。 北地的兵士极大部分都是土生土长的北境人,别说京师以南了,他们连裕门关内都几乎没有涉足过。 让这么一群北方汉子跋山涉水去蜀地打仗,还没有到地方呢,恐就被湿热的天气弄病了大半。 同样,江南水师亦不合适,他们能打水仗,蜀地那样的状况,他们毫无经验。 “只能抽调一部分精兵,主要还是靠中原一带分布的兵力顶着,”蒋慕渊道,“蜀道难,我们进得难,他们想出来也没那么容易。” 圣上对着地图,静静看了差不多有一炷香的时间,才开口道:“传肃宁伯进宫。” 蒋慕渊垂着眼,收在袖中的手紧紧握拳。 圣上传肃宁伯,十之八九是想要他挂帅出征,这么要紧的一场战事,圣上也不放心交给别人。 这一次,程晋之会如何? 第八百八十六章 算个卦? 肃宁伯迈进了御书房。 圣上打发了小内侍们,只留了韩公公一人,他示意肃宁伯坐下,问道:“乔蕴之死,你如何看?” 肃宁伯坐直了身子,他听得出来,圣上这个问题不寻常。 几个衙门已经结案,派了人手往蜀地报丧,今儿个大朝会上,圣上怪罪了孙宣,罚都已经罚了,眼下何必再来问旁人如何看法。 既然问了,问的就是其他事儿了。 肃宁伯斟酌着道:“您的意思是,蜀地那儿……” 一旦往那上头想了,乔蕴的死就经不起思量了,肃宁伯越琢磨越觉得是那么一回事,不由倒吸了口冷气。 一个孙璧还不够,连乔靖也…… “您觉得乔靖要反?”肃宁伯沉声道,“不止乔靖,蜀地跟着他一块反?” 圣上目光凌厉:“朕看着像,他铁了心要反,就不会错过这个机会。一旦开战,朕还要你替朕前线统军。” 肃宁伯应了声。 待圣上点了点他,蒋慕渊才开了口,把眼下事事状况一一说给肃宁伯。 肃宁伯的脸上写着凝重,直探讨了小一个时辰,才算把情况捋顺了。 圣上似是有些疲,没有注意到肃宁伯欲言又止,他只挥了挥手:“你们先退了吧。” 肃宁伯没有坚持开口,与蒋慕渊一块退出来,直到离御书房远了,他才低声与蒋慕渊商议:“乔靖真的想步孙璧后尘?” 蒋慕渊顿了脚步,看着肃宁伯。 肃宁伯又道:“乔靖那人,骨子里的确有点无法无天,自视甚高,五殿下召将军子弟进京,他不满,只交一个儿子出来,这丝毫不奇怪。可要说他铁了心要反……他短短数月,哪里准备得了?孙璧是在南陵多年,又仗着是皇家血脉,乔靖他算哪门子事儿?” 万人之上的位子,够得上的人才会眼红,八竿子打不着的,谁废那个劲儿? 都说乱世出英雄,颠覆前朝也要前朝乱呐。 眼下也算是太平盛世了,乔靖敢窜朝,他能被千百年唾骂。 肃宁伯认为,蜀地以前是毫无准备的,从孙宣建议、圣旨传到,至今这么些时间…… “伯爷考量得也有道理。”蒋慕渊道,若不是他有前世经历,他也不会这么防备乔靖。 毕竟,肃宁伯的思路是说得通的,满朝臣子,又有几个会想到蜀地要反? 便是在蒋慕渊的暗示下品出些味道来的纪尚书,也是抛弃了最有可能的答案,选了一个将信将疑的。 蒋慕渊又道:“蜀地状况历来复杂,我们谁都不是乔靖,但圣上既然考量到了,能不打自是最好,万一真乱了,未雨绸缪总是好的。免得像北地与南陵一样,被打个措手不及。” 肃宁伯背着手,点了点头。 这也是他虽心有疑惑,但在御书房里时与圣上、蒋慕渊认真商讨的原因。 “伯爷,此番若迎敌,府上……”蒋慕渊问道。 肃宁伯笑道:“上阵父子兵,他们几兄弟都缺少磨砺,还太嫩了。” 蒋慕渊也笑了。 他清楚,以程家铁骨,无论主帅是谁,程家兄弟必然会去,世袭罔替的肃宁伯府,可不是顶着祖上荣光混日子的。 若是肃宁伯带兵,也许能稳着程晋之一些。 可战场上的事情太难说了,没有人能断言结果。 也正是因为蒋慕渊把程晋之当兄弟,他不可能拦着程晋之光耀门楣、建功立业,将门,走得就是这么一条路。 怕他流血、怕他牺牲? 那不是真情谊。 傍晚时,乌云密布,轰隆隆的雷雨下,整座京城提前入了夜,这场雨一直落到了天明。 翌日,圣旨下,命肃宁伯点将,携精兵督军南陵,两日后出发。 肃宁伯领旨,从京畿卫所点了兵,检阅训话,准备出发。 除了旁支子弟,肃宁伯带上了程礼之和程晋之,京中事务皆由程言之掌握。 京里百姓议论纷纷,大伙儿都知道余将军带兵在南陵耗了一年了,总算能有所收获,肃宁伯此时带兵督军,倒有点抢功劳的意思。 只有极少数的人才知道,督军南陵不过是虚晃一枪。 肃宁伯要督的是中原布兵,要防的是蜀地突袭,他们这些人去的不是南陵,而是死死卡住西蜀进攻中原的路。 素香楼上,孙恪做东,与蒋慕渊一道给程晋之践行。 酒过三巡,蒋慕渊道:“娶了媳妇儿的人了,万事小心些。” “怎的?”孙恪抬起眼皮子,笑了声,“你还怕孙璧吞了他啊?孙璧有那个胆子?” “天下不缺胆大之人,”蒋慕渊道,“造反都敢,还有什么不敢?” 程晋之自是晓得去向的,他也不与孙恪点破,只是笑着饮了酒:“阿琬等着我,我爬也要爬回来不是?” “呸呸呸!”孙恪一连啐了三声,“会不会说话?怎么能爬呢?你就不能骑着马、昂着头,风风光光地回来?” 程晋之大笑,连连告罪:“对对对,我风光回来。” 他今儿要去城外营中,明日天一亮拔寨出发,眼看着城门快关了,便起身告别。 孙恪抿着酒,眯着眼看蒋慕渊送程晋之出去,直看到蒋慕渊回来,他才不疾不徐道:“打个孙璧,能让你如此谨慎?” 蒋慕渊坐下,睨了孙恪一眼:“你真想知道?” “不想!”孙恪把酒盏一放,态度十分坚决,“一个字都别多说,我一点儿不想知道。” 蒋慕渊笑出了声。 孙恪又饮了一杯,许是关心程晋之,许是他酒量实在不咋样,刚刚万分坚持的小王爷又旧事重提:“你怎的不多提点他几句?” 蒋慕渊失笑,问道:“如何提点?” “算个卦?”孙恪道。 饶是蒋慕渊心中沉沉,也叫孙恪一句话说得大笑出声,抓了几颗花生米丢他。 孙恪就是孙恪,正经不过两句,又能给拐到天上去。 倒也不是不想提点程晋之,而是战场状况瞬息万变,哪怕他知道前世的程晋之是如何牺牲的,哪怕蒋慕渊自己去给程晋之做亲卫,也防不住。 生死搏命,于敌于我,人人皆是。 第八百八十七章 总而言之 如今家中都有心上人等候,谁都不愿意在这儿消磨时光,蒋慕渊与孙恪又斗了几句嘴,便要散了。 孙恪摇着他的扇子,没舍得浪费最后那一口酒,仰头饮了,才突然出声道:“晋之与我提过一句,说你与前几年有些不同。” 蒋慕渊刚走到门边,倏地顿住了脚步。 “我想了又想,却没有想出来,”孙恪走过来,拍了拍蒋慕渊的肩膀,道,“总而言之,你高兴就好,马上要当爹的人了,怎么能不高兴呢,啧啧。” 他一面说,一面往外头走,丝毫不理会蒋慕渊的反应,只抬手挥了挥他的扇子,以作告别。 蒋慕渊目送孙恪离开,靠着门板,笑着摇了摇头。 敏锐如孙恪,他若是想了又想,又怎么可能没有想出来。 “总而言之”,他“总”了的长篇大论,够写一篇殿试策论了。 可就像孙恪表现出来的那样,他根本不在乎,他讲究的就是“高兴”,他自己高兴,他在乎的兄弟也高兴,旁的事儿,都不及高兴重要。 蒋慕渊出了素香楼,临时改了主意,让听风回国公府报个信,自个儿策马去了西山。 今儿不是大日子,往西山灵音观的香客不多,蒋慕渊寻了合水真人,正儿八经算了个卦,又把批语送往营中。 程晋之刚从肃宁伯帐中退出来,两手接过批语,一头雾水:“什么意思?” “小王爷让我给你算个卦,”蒋慕渊大笑着道,“今儿晚了,来不及进宫请燕清真人批挂,只请了合水真人。” 合水真人以画符闻名京城。 程礼之闻声过来,揽着程晋之的肩膀笑得浑身都在抖:“小公爷怎的不让合水真人画个符。” 蒋慕渊从袖中取出两个平安符:“一人一个。” 程礼之笑岔了气。 程晋之也笑,只帮程礼之接了,又伸手从领口里取出一个来,把批语装进其中,洋洋得意道:“看到没有?阿琬亲手绣的,我带这个就够了。” 程礼之咳得惊天动地。 另一个平安符倒也没有多余,由程晋之转交给了段保戚。 肃宁伯从京畿卫所点兵,原是点不到段保戚头上的,偏段保戚自己寻来了。 段保戚有心建功业,从北境回京之后,也在寻找机会,他也算敏锐的,从肃宁伯不寻常的督军里品出些状况来,与成国公商议之后,主动到军中寻肃宁伯。 先前在裕门关时,段保戚就在肃宁伯麾下当过兵,虽没有一鸣惊人,但踏实稳重,与兵士们一道操练、守备、进攻,没有一丝一毫的松懈。 肃宁伯欣赏他,也愿意给他带路。 成国公老了,肃宁伯也老了,再过些年,战场上调兵遣将的就是这些年轻人了。 为朝廷培养将才,永远不嫌多,也永远不会迟。 之后的半个月,亦是时有大雨。 顾云锦进宫拜见皇太后时,慈心宫里都在抱怨天气太湿太潮。 皇太后十分不喜这天气,她到底上年纪了,平日精神奕奕,老骨头却耐不住这潮湿,只好依旧摆了炭盆,去些湿气。 见了顾云锦,皇太后嗔怪着道:“这么大的肚子,该好好歇着。” 顾云锦笑道:“乌太医说的,我这胎怀得好,多走动走动对生产有利,我听他的。” 皇太后眨着眼睛笑了两声,拉着顾云锦的手,轻声道:“他只让吃一颗糖,哀家不听他的。” 顾云锦笑得不停。 她陪皇太后说了不少话,直到文英殿那儿差不多散了,才告退出宫。 顾云锦前脚上了马车,后脚蒋慕渊也到了,两人一块回府去。 “蜀地那儿该有状况了吧?”顾云锦低声问他。 蜀地迟早要反,按说也不会错过这个机会,蒋慕渊和顾云锦都很清楚这一点,可一日军报未至,就有一日担忧。 说句不恰当的,就是“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 蒋慕渊道:“快了,最多三五天,再拖下去,就是蜀地内里矛盾重重了。” 这日的雨,一直下到了后半夜,隐隐伴着雷声,有些远,并不真切。 宫中各处也早就安歇了。 圣上睡得不安稳,半梦半醒叫了声。 韩公公警醒,点了灯,隔着重重幔帐,堪堪能照到龙床边上,他轻手轻脚过去,就着那点儿微弱的光线,看到圣上额头全是汗水。 他不敢吵圣上起来,只小心翼翼拿帕子替圣上按了按,又添了些宁神的香料。 圣上眉宇紧皱,梦境里的一切毫无逻辑可言,前一刻是冰冷如寒冬腊月,下一刻又是烈焰冲天,他就这么一会儿站在冰里、一会儿又站在火里,煎熬万分,却寻不到任何一个人。 也不知道在这冰和火的折磨里反复了几个回合,他终是看到了一个人影,眉目在眼前渐渐清晰。 “睿儿,睿儿!”圣上高声喊着。 孙睿就站在那儿,静静看着他,面无表情,无悲无喜。 明明看见了,却像什么也没有看见,一座石像似的。 圣上又大声喊了几句,仿若是漂浮的魂魄回到了石像之中,孙睿这才有了反应,与他四目相对。 “睿儿!”圣上一喜,他大步往前走,想挣脱此刻包围着他的烈焰,下一瞬,刺骨的寒意又追着他来了。 他看到孙睿的嘴唇动了。 “二十二年、二十三年、二十四年……” 一年又一年,直至停在三十五年。 圣上再也顾不上什么冰、什么火,他跳起来,指着孙睿道:“数!继续往下数!不许停!朕让你数!” 无论他怎么喊,孙睿又成了石像。 惊叫一声,圣上从梦境中脱身,猛然坐起来,睁大着眼睛,大口大口喘气。 不止是额头上,他的身上也全是汗水。 韩公公赶忙倒了盏茶,递到圣上跟前。 圣上粗着声道:“朕梦里说什么了?” 韩公公垂着眼帘:“圣上没有说什么,只是不太安稳,一直在翻身。” 圣上这才接过,一口气饮尽, 殿门被咚咚敲响,外头拍得很急,韩公公快着步子出去。 这个时候敢来敲门的,一定是大事。 折子递了进来,韩公公扫了一眼,是肃宁伯的字迹,他转身又进去,圣上已经起了身,光脚站在地上,脸色沉得吓人。 圣上接了折子,快速看了一眼,而后,手边的茶盏被重重砸了出去。 瓷片溅开,惊得人连呼吸都不敢了。 折子上写着,乔靖麾下副将带兵突袭,蜀地反了。 第八百八十八章 不信任 轰隆隆雷鸣。 顾云锦惊醒了,人还困倦着,闭着眼睛呢喃了几声。 蒋慕渊半睡半醒着,见她睡得不安稳,下意识地伸出手来,越过她身子,轻轻顺着她的背。 原该就此再睡过去,却不想,外头突然传来了拍门声,又急又重,把雨声都盖过去了。 蒋慕渊拧眉,一边轻声安抚着顾云锦,一面起身。 守夜的抚冬已经开了门,湿漉漉的风直直吹进来,把她那点儿瞌睡吹得一干二净,她压着声问敲门的婆子:“大半夜的,妈妈这是怎么了?” 那婆子连蓑衣都是匆忙系上的,湿了大半身,急急道:“听风让我来请小公爷的,说圣上急召。” “这个时辰?”抚冬讶异。 大雨之中,她无法准确判断时辰,但估摸着是四更天。 婆子颔首:“是,半刻都等不得,姑娘赶紧去唤小公爷,宫里催得太急了。” 抚冬应了声,刚要往里去,就见次间里的灯被点上了。 罩着厚厚的罩子,能看清屋里状况,却丝毫不刺眼。 蒋慕渊听见有人拍门,心里隐隐有些猜测,问了抚冬一声,确定是宫中传召,他便快速地收拾衣衫。 内室里,顾云锦揉着眼睛起身寻了出来,见蒋慕渊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她一个激灵:“要入宫去?” 蒋慕渊轻笑了声:“你继续睡。” 顾云锦道:“原是困的,突然来这么一下,有点儿睡不着了。” 何谓“这么一下”,抚冬不明白,蒋慕渊和顾云锦都清楚。 若非军务大事,圣上断不会如此,必然是军报抵京了。 要是个好消息,也不可能四更天急着召蒋慕渊,军报上写着的恐不是什么好事。 要么是蜀地造反,要么是南陵受挫…… 若是还有其他,那,更睡不着了。 蒋慕渊也不勉强她,道:“真不想睡也无妨,先披件外衣,今儿雨大,夜里凉。” 顾云锦从善如流,她不会在这些小事儿上让蒋慕渊挂心,从抚冬手里接过外衣,顺手就披上了:“你只管进宫去,莫担心我。” 眼下不是细致说话的时候,蒋慕渊快速捏了捏顾云锦的手心,转身往外头去。 大雨丝毫没有要停的迹象。 听风已然都准备好了,蒋慕渊牵过缰绳翻身上马,赶到宫门口,正好遇上孙祈与孙睿。 蒋慕渊的脸上沾了雨水,孙祈也没有好到哪儿去,看着颇为狼狈,孙睿坐轿子来的,可一下了轿,没一会儿,也叫雨水打湿了。 孙睿看着心情颇糟,绷着脸往御书房走。 孙祈此刻也懒得计较什么规矩、礼数,大半夜被催着进京,他自个儿都恨不得只拿眼神解决事儿,孙睿不想说话也不稀奇。 他看着孙睿大步流星地赶,自己落后了些,等孙睿先过了前头拐角,孙祈才拉住了蒋慕渊。 “阿渊,父皇此刻召见,你心里可有底?”孙祈低声问着,“是不是与肃宁伯督军有关?他去的真是南陵?” 要不是因为此事紧要,孙祈都懒得说话,但他没办法,不弄清楚这些,进了御书房,他云里雾里的,这不是等着圣上发火嘛。 先前肃宁伯突然奉旨领兵,明面上看着很有一番道理,可孙祈毕竟日日在文英殿中,从兵部、户部的应对里,多多少少感觉到圣上此举可能不是冲着孙璧去的。 孙祈与几位幕僚猜测过些状况,各种想法都有,却不敢盖棺定论。 蒋慕渊一面走,一面道:“我也不知道今儿为何急召,但肃宁伯那里,他防得不是孙璧。” 这话只点了一半,孙祈倒也听明白了,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湿漉漉的,刺得他牙齿痛。 “真冲着镇南将军去的?”孙祈道,“如此要事,为何连我都瞒着?” 蒋慕渊答道:“不止瞒着几位殿下,各处能瞒着的都瞒下了。 圣上考量周全,乔靖若真有反心,京中必然还有他的钉子,如此借口,声东击西,不让乔靖知道朝廷已经有了防备,能骗几天就几天。 若是想错了,蜀地并无丝毫反叛念头,此举也不会凉了蜀地上下的心。 兹事体大,不敢有半点儿闪失,殿下莫往心里去。” 孙祈紧紧抿着唇,他知道蒋慕渊说的都有道理,可知道归知道,不往心里去是不可能的。 明明他是长子,他在文英殿里处理政务,可他的父皇还是没有完全信任他…… 御书房已经出现在视线里,此刻也不是纠结的时候,孙祈只能把那些念头压下去。 他整理了心绪,低声道:“难怪,难怪阿渊你那天告诉我,乔蕴的死绝不是什么好事儿,我还是想简单了,不及你看得明白。” 孙祈不怕蒋慕渊比自己想得深,他怕他那几个亲弟弟想得比他远。 他不知道肃宁伯真正的去处,那孙宣呢?孙睿呢? 蒋慕渊似是看穿了孙祈的心思,在走上台阶前,压着声儿道:“三殿下知道。” 孙祈的心一惊,落脚时没有留神,溅起了水花。 突如其来的闪电照亮了大半个皇城,很快,巨大的轰鸣声在耳边炸开。 孙祈抬头看着孙睿的背影,眼神阴鸷。 念了无数遍的“来日方长”,在这一刻,全散了,只余下被雷雨浇透的心。 圣上的不信任,孙睿的一骑绝尘,全部压在了他的身上,让他连呼吸都是冰冷冰冷的。 孙骆、孙宣、孙禛都还不曾在开府,尚住在宫中,他们三人已经到了,孙淼比蒋慕渊几人略迟了些,落在最后头的是兵部、户部官员。 刘尚书年纪大了,大半夜折腾,受了些寒气,不住咳嗽着。 韩公公领了众人进去,依圣上的意思,念了肃宁伯快马加鞭送进京城的军报。 四月二十二日,乔靖麾下副将霍籍率骑兵夜袭金州,被驻军阻拦退回,肃宁伯已紧急重新排布中原与两湖兵力,以防反军进犯。 蒋慕渊暗暗看了圣上一眼,只觉得圣上十分疲惫,精神比刘尚书看着都糟。 按说蜀地状况,圣上心里有数,军情也在意料之中,为何状态如此之差? 第八百八十九章 韩公公念了军报,御书房里,久久沉默。 肃宁伯在军报上也写了蜀地起兵的缘由,乔靖要为乔蕴的死讨一个说法。 这也是意料之中的,蜀地一直没有寻到出兵的借口,又怎么会错过掉到脑袋上的机会。 不管几分真、几分假,口号先喊起来,给自己穿上“正义”的大衣,师出有名。 霍籍在金州城外受了阻碍,举着大旗要朝廷赔乔蕴性命,明明先前乔蕴被人下毒倒下,朝廷既没有抓到凶手,也没有护住乔蕴,让他再一次中了歹人毒计,英年早逝。 人死了不算,朝廷的结案文书又是漏洞百出,分明就没有把乔蕴的性命看在眼中,是在庇护凶手。 乔靖镇守蜀地多年,半辈子勤勤恳恳,乔蕴是老来子,他白发人送黑发人,天理何在! 不反,不足以平胸中怒火。 霍籍领着人在城外喊了一刻钟,扬长而去。 中原一带,原本并非前线战场,驻军有限,两湖的兵力也都压在南陵一带,对蜀地的防御亦不足够。 为了防住蜀地的探子,肃宁伯没有往与蜀地临近的城池加大布兵,只让他们提高警备,直至此番开战了,才能调整兵力。 金州城的任务就是守,因而霍籍退兵,守将也没有开城门追击。 兵部在暗暗庆幸先做了防备,否则,就中原那数座城池的布防,被打个措手不及,一夜之间连丢几座大城都不是不可能的。 而刘尚书闭上眼睛在心中长叹了一口气,国库没看着丰厚多少,又要兴兵事,亏得他去岁听了蒋慕渊的建议,没有按部就班保守布置,而是继续打南陵、南下催秋粮,要不然,此刻更是两眼抓瞎。 只可惜,蜀地战事来得急了些,南陵那儿的收成还没有落到口袋里…… 孙宣一张脸青了白、白了青,他一直以为乔蕴的死是某一个兄弟打压他的招数,直至此刻,他才突然明白过来这其中讲究太多了。 乔靖的借口站得住脚吗? 其实还不足够。 乔靖若无反心,他质疑乔蕴死因,完全可以向圣上请求进京,亲自来接儿子遗体,而不是直接举起反旗,把整个蜀地带入战火之中。 孙璧还是南陵郡王呢,南陵就是他的封地,没有董之望和一众官员支持,他也不能说反就反,乔靖只是驻军领将,身份远不及孙璧,蜀地不上下一心,谁敢让霍籍带兵出蜀境? 说白了,就是一早想反了。 乔蕴的死不过是一个起兵的信号。 孙宣沉沉看了孙祈一眼,难怪那日大朝会上,孙祈的神色会那般沉重。 既然孙祈看穿了,自不会去谋乔蕴的性命,孙睿的城府远在他们兄弟之上,亦不可能自毁城池…… 难道乔蕴的死,真的是他自个儿不想活了? 孙宣想不明白,但他知道,他之后要面对的争议远胜半个月前。 是他给了乔靖借口,是他没有“护”住乔蕴性命,死一个质子和战火燎原,在御史们的嘴巴里、折子上,是截然不同的。 圣上为了安抚朝堂和百姓,必然会追加对他的处罚。 思及此处,孙宣只觉得胸口发痛,连呼吸都困难了。 圣上一言不发地看着众人,视线从孙睿身上经过时,他不由顿了一顿。 他想到的不是眼下军情,而是梦境中那座跟石像一样的孙睿,数着“二十二年”、“二十三年”,数到了“三十五年”再不肯往下数的孙睿。 圣上不由咬紧着后槽牙,要不是强忍着,他现在就想跳起来问一问孙睿,到底是怎么意思! 是在诅咒他吗? 咒他的天子之位只有短短十三年了吗? 虽然只是一场梦,虽然梦中的答案无从获知,圣上还是对那个梦境深恶痛绝。 这个梦,他已经不是头一次梦见了。 每一次、每一次都是如此,那股子阴冷和灼热,真切得他无法忘怀。 御书房里静得压抑,打破平静的是孙禛。 他骂了一声:“白眼狼!乔靖可真是一只白眼狼!” 圣上听见了,收回了思绪,与众人商议后续安排。 这一议,直接议到了天亮,没有作半点休息,直接上了早朝。 朝堂上,消息一出,一片哗然。 蜀地造反这么大的事儿,很快传得全城皆知,军报送往各个州府衙门,督促他们做好防卫。 一时之间,乔蕴的死又被翻出来大肆议论,朝廷召封王、驻军子弟进京,到底合适不合适。 蒋慕渊一直忙到了入夜,前脚从宫里出来,后脚就询问听风城中状况。 听风语速快,低声禀着。 乔蕴死了在先,不少人倒是同情乔靖,毕竟搁在谁身上,儿子莫名其妙死了,又哪里担得住? 可这些同情,很快又被另一个声音压了下去。 乔蕴的遗体还在京城收着呢,乔靖此刻起兵,难道还指着朝廷把他儿子的棺椁送回蜀地去?乔靖此举,根本没有想过要让乔蕴归故土。 丧报一到,立即发兵,想来是早有反心。 要不是有肃宁伯,反军已然冲出了蜀地。 圣上提前布置此举,声东击西,不就是已经看出乔靖心思不正了吗? 同样是朝廷将领,同样食朝廷粮饷,镇北将军府这么多年军功赫赫,以鲜血换北境今日安康,而镇南将军呢? 乔靖这个反贼,对不起皇恩呐! “这会儿好些人都夸夫人娘家呢,把乔靖和蜀地官员骂了个狗血淋头,说道五殿下的倒是少了许多。”听风道。 蒋慕渊听完挑了挑眉,轻声笑了笑。 为了亡羊补牢,孙宣还真是想了些法子的,孙宣不可能完全摘干净自己,就引着大伙儿去骂乔靖。 把镇北将军府拉出来,有标杆在前,高低越发明显,大伙儿骂起来也言之有物。 战事当前,无论是孙祈和孙睿都不会大作文章来落井下石,不然圣上跟前就先交代不过去了。 他们不参合,御史们上折子就上吧,这个亏孙宣必须吃,能少吃些,不伤筋动骨最好。 之后,走一步看一步了。 假条 卡文卡得有点难受,今天大家就别等了,我争取明天早点更。 第八百九十章 哭惨 御史们能说,百姓们能骂,但这些说穿了,还都是在京城脚下。 战火还波及不到这里,日子与未打仗时也没有什么不同,真要说,就是好些蜀地出产的东西金贵不少。 可那些香料、蜀锦、药材,原就不是过日子时必不可缺的,一年到头也用不上几回,不买便是了。 真正受苦的,还是顶着战火生活的前线百姓。 尤其是两湖一带。 前几年受了大灾,上下官员肃清,天下粮仓的两湖地区,几乎是推倒了再来。 接任金培英的两湖总督薛淮溢也算是有些本事,废墟重建不易,但也不是出不来成果。 手下一溜儿的官员都是新官上任,没有余孽给薛淮溢使绊子,大伙儿齐心协力,把所有的力量都投在了重建上。 重筑河堤、清理淤泥、农田开垦…… 有一样算一样,朝廷拨下来的银钱,全花在经济上了。 驻军、练兵? 北不靠狄人、东挨不着东异,中原、蜀地包裹了两湖大半,往南不还有南陵嘛,两湖不可能成为前线,花那个精神、银钱养兵做什么? 打仗又关他们两湖什么事儿? 民兵?又不打仗,统统种田去。 抓紧时间、力气把收成搞上去才是正事儿,天下粮仓可不是白叫的。 薛淮溢计划得很好,想得其实也没有错,可时不待他,事情一次次出现偏差。 先是孙璧反了,宣平与南陵接壤,万幸孙璧和董之望只想守、不想攻,宣平虽说是前线,但也没有受过敌袭,该如何还是如何,打仗的事儿,有余将军带兵顶着,宣平府上下也没费什么劲儿。 哪想到,孙璧反了也就小一年,蜀地又反了,反得轰轰烈烈,反得与南陵全然不同,乔靖那个疯子,他想进攻! 两湖与蜀地,那是陆路连着陆路,水路还连着水路。 千百年了,老百姓依水而居,靠着这一条大河养活,城池依水而建,这个建不单单是靠着水,而是水就从城里过。 乔靖往中原打,还要被高耸的城墙拦路,他若想先吞两湖,大船沿水而下,直接就进城了。 以两湖如今状况,哪里有兵?哪里有训练有素的兵?怎么可能拦得住? “妈了个巴子!”薛淮溢砸了碗,气得口不择言。 这两年,他全心全意拓河道、清淤泥,田还没种完呢,结果先要便宜了乔靖? 这口气谁咽得下去。 他又不是孙子里的孙子! 底下两个同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互相推诿了一番,才硬着头皮劝薛淮溢。 “大人,蜀地那儿可能也没那么多战船……” “是啊,他若是水上力量齐备,最初发难时就该往两湖来,结果,他先让霍籍去打了金州。” “你们知道个屁!”薛淮溢骂道,“知道乔靖为什么不先走水路吗? 他突然起兵发难,为的就是在朝廷反应过来之前,先吞下中原几座城池,否则等朝廷调兵到了,靠着城墙死守,能耗他多少时日! 孙璧只想在南陵当土皇帝,乔靖他们想改天换地!他要北上、要图京师,他能让中原拖了他后腿、断了他的补给? 要不是肃宁伯提前准备了,现在中原大半都得落在乔靖手里。 至于我们,我们在蜀地那群人眼里,就是软柿子,想什么时候捏就什么时候捏! 我知道他反了,他坐着船来了,我能拦得住? 我拦得住个屁!” 薛淮溢越想越气,气得恨不能让老百姓把拓了的河道再给填回去,哪怕上游河水把两湖淹了,也不能便宜蜀地那帮龟孙子! 可惜,这也就是气话。 薛淮溢发了老大一通脾气,而后收着性子去见肃宁伯,他再大的气性,也不敢在肃宁伯跟前放肆。 他要哭惨,哭是真哭,惨也是真惨。 他堂堂一个两湖总督,被蜀地那群疯子逼的,连脸都不要了。 这会儿要脸,回头真莫名其妙丢几座城给乔靖,薛淮溢丢的怕是命了。 他到不了黄河,他家门口就是长江,他也不用等见着棺材,他先哭起来再说。 肃宁伯绷着一张脸,听薛淮溢哭了一刻钟。 平心而论,这怪不了薛淮溢,如今状况,搁谁当两湖总督都要哭。 肃宁伯奉旨领兵打乔靖,各种设想、防备都是谨慎又谨慎,他自然知道两湖困境,可这困难不是一时半会儿能解决的。 先前蜀地还没有动手时,肃宁伯就让薛淮溢在上游加强戒备,又叫程晋之去守,薛淮溢应得很好,但也跟肃宁伯交了底——乔靖若突袭,真没有信心守。 幸好,乔靖先打了金州。 肃宁伯让霍籍在金州城铩羽而归,但眼下局势,朝廷还是防为主、攻为次,不是不想打,而是打不起。 “先守着,等朝廷调集兵力,”肃宁伯道,“之前是怕蜀地收到风声,才声东击西,现在不用装了,该调兵就调兵。” 肃宁伯说得笃定,薛淮溢其实不信,他能来当两湖总督,必然不是朝堂上的新人。 全朝能有多少兵? 南陵没打完,北境的不懂水战,真调过来也是补去中原的,他们两湖要靠,只能靠江南水师。 可江南水师才多少兵、多少船? 东异俯首称臣之后,朝廷在水军上的投入就日益减少。 薛淮溢抹了一把脸,少就少吧,比他们两湖没有强,江南水师不能进吞蜀地,但帮着他守守两湖,应当还能坚持一些时日。 肃宁伯要向朝廷请求增调兵力,薛淮溢也没有闲着,会哭才会有粮,他接连上了三份折子请求增援,又写信给朝中好友,希望他们能帮着说几句话,等事儿都办完了,他才对着安静的总督府后院舒了口气。 万幸,先前朝廷下旨让封王、将军、总督的家眷进京,薛淮溢一个没留,从八十老母到三岁稚子,全送进京城去了。 哪怕有一日两湖不保,他奋勇守城而死,朝廷也不至于为难他们,只要京师还在,他的父母妻儿不会受战火流离之苦。 而文英殿里,蒋慕渊一连三天看到薛淮溢的折子,挑着眉笑了声。 第八百九十一章 一箭 三份折子,一份哭得比一份惨。 说两湖如今困局,说地理位置之紧要,说从官员到百姓都盼着增援,最后再表述下自个儿知道朝廷亦困难,不管增援有多少、何时到,他薛淮溢断不会弃守城池,誓与两湖共存亡。 薛淮溢一手文章写得出色,哭惨也哭得很有风格,饶是蒋慕渊了解他,知道他折子里真情实感的背后就是“催催催”,也不由叫他气笑了。 是,气笑的。 前世的薛淮溢没有当过两湖总督,他在官场上起起伏伏了很多年,鲁敬告老后,接了他的班,做了漕运总督。 他手下的人都说他脾气不好,着急的时候没点儿读书人的样子,可他在内政上很有一套。 这也是今生金培英倒了之后,蒋慕渊绕了几个弯,最终通过林尚书的嘴,让圣上点了薛淮溢为两湖总督。 蜀地必有一战,蒋慕渊心知肚明。 前世蜀地反的时候,金培英还是总督,两湖没有受过大灾,情况比现在好得多,也因着水路相通在乔靖手里吃了不少亏。 今生薛淮溢走马上任,蒋慕渊让人示意过他,不要全然不管兵事。 可惜,薛淮溢没有听进去。 蒋慕渊气过了,余下的全是无奈。 薛淮溢的做法其实没有什么大错,事有轻重缓急,有限的人力、银钱都要用在刀尖上,两湖这几年的当务之急就是重建,不再受水情所苦,给朝廷尽可能的增加收成。 这是薛淮溢的强项,事实上,成效也很好。 去岁蒋慕渊与孙祈走水路回京,孙祈都连声夸赞沿岸恢复景象。 若不是把人力、银子都投在河坝、农田里,岂能有如此进展? 蒋慕渊当时想,他若一直示意两湖注重兵事,不说薛淮溢怎么想,圣上那儿就先说不通了。 总归离蜀地反叛还有几年,等南陵打完了,倒也不至于防不住。 没想到,乔靖提前反了,蒋慕渊安排了肃宁伯去防守,也来不及重新操练两湖的兵士了。 思及此处,蒋慕渊抬眼看了孙睿一眼。 孙睿逼反孙璧,又给乔靖递了刀子,他就真不怕朝廷兵力不足让蜀地猛虎出山? 还是觉得现如今,圣上还未捆住他蒋慕渊的手脚,肃宁伯、余将军等人没有老到领不动兵,一茬接一茬的把各种难处全丢过来给他们处置? 念头一闪而过,蒋慕渊自己先否了。 孙睿与他一样懂朝政、懂军务,知道何时该紧何时要松口气,如今这么折腾,根本没有给全朝上下缓过气的机会,是在一个劲儿往死里折腾。 这就是个疯子! 另一侧,孙祈看了过来,道:“又是薛总督的折子?” “是,”蒋慕渊应了声,“连催三天了,担心乔靖顺水而下。” 孙祈苦笑:“谁不担心呢,他催江南调兵,那就调给他,原也是这么安排的。” 不止是江南水师,若战局吃紧,余将军麾下的将士也要调整重心,把兵力从南陵撤回去,主防蜀地,而南陵那儿,就尽量压缩孙璧的空间、耗着他。 这些是先前御书房里一遍遍商讨出来的,以眼下局势来看,如此应对不失为一个好法子。 朝廷这几年对江南水师的投入亦有减少,但好歹当年底子尚可,不过,大半是大海船,体量在那儿,无法沿河道往上游去两湖,余下的那些,能解薛淮溢燃眉之急。 可此番调兵,蒋慕渊又有些不是滋味。 内心里,他不得不防着孙睿,天晓得孙睿还要再弄出些什么事端来。 毕竟,孙睿疯了,蒋慕渊没疯,他实在无法理解疯子的思路。 而明面上,孙睿还是圣上最宠爱、也最有出息的儿子,蒋慕渊想釜底抽薪没那么容易,先前好不容易搅混水,把几位殿下都带入了局里,孙宣却因蜀地反叛被责罚,原就不稳的根基越发摇摆,只与孙祈一个有野心的,眼下还逼不倒孙睿。 调兵遣将的折子一道道发下去,江南的兵将沿水而上,薛淮溢悬着的心总算慢慢往下落了。 之后的兵力部署,一律有肃宁伯掌握。 薛淮溢对肃宁伯很是信任,他们这些官府衙门的人该配合的配合,该协调的协调,军务上插不上手,也断断不敢插手。 五月里,两湖水道主防,中原的兵力试着前压,蜀道之难并未吹嘘,几次进攻都无功而返。 月末,借着雨势水流,蜀地的船舶突然出现在了上游,根本不管两岸小镇,冲过了归州,直直就往夷陵而来。 程晋之奉命守在夷陵,知道兵力受限,将士们日夜不敢放松,哪怕是今夜大雨,依旧严防。 大雨磅礴,水流声都不似往日一般清晰,塔楼上的兵士看到战船时,战事已经一触即发。 号角阵阵,火光映亮了半侧长江。 江南调来的水师还未集结完毕,上游的冲击又来得迅猛,嘶喊声霎时间响彻夜空。 乔靖派人沿河而下,对夷陵并非借路,而是侵占。 这一仗从水上打到岸上,从暴雨打到雨止,从午夜打到了天明。 收到军情的薛淮溢奔出了总督府,站在河坝上,死死盯着上游,哪怕他什么也看不见,他也一瞬不瞬盯着。 夷陵若没了,往下就是他的荆州城了啊! 蜀地的船开到荆州,那他薛淮溢直接跳下长江吧! 乌云散了,天边露出一丝晨光,而后越来越明,跃然而上的太阳照得水面波光粼粼。 “大人,这会儿还没有看到战船,上游肯定是拦住了!” “肃宁伯说了极力布防夷陵,断不会让敌人轻易过的。” 手下官员巴巴着说了大半个时辰,薛淮溢听不进去,直到传令兵冲到了堤坝上,他才醒过神来。 传令兵报:“程参将登上塔楼,一箭射向江中,正中敌军领将咽喉,敌军大乱,已撤兵。” 薛淮溢一口气松了,脚下一软,一屁股坐在地上。 程参将指的是程晋之,薛淮溢抹了一把脸,道:“这可真是,有什么样的老子就有什么样的儿子!一家子,明明白白。” 第八百九十二章 光 军报快马加鞭送抵京城时,文英殿里的气氛很是沉闷。 两军交战有些时日了,蜀地好几次想打出来,都被肃宁伯手下的兵士给拦住了。 可朝廷发起的攻势,也都被反军挡下,来来回回的,愣是无法撕开一条口子。 蜀地的抵抗,比南陵举反旗的时候坚决多了,他们是真的想入主中原,而不是偏安一隅。 这给朝廷带来了严重的压力。 中原前线城池村镇的百姓怕被卷入战火,朝廷官员眼下还能应对,可若是战事没有进展,迟早会成为流民。 今儿早上送来的折子上,报着又一次进攻挫败。 圣上在大朝会上发了好大一通脾气,一众官员没有哪个应声的。 当然,骂的是乔靖,是蜀地上下官员、士族,他不至于去骂领兵的肃宁伯,就连御史、言官,再不通军务,这会儿也不会骂领兵的大将。 文英殿里更是如此,这一仗有多难打,所有人都知道。 现如今还没有叫蜀地占了大便宜,肃宁伯和将士们已经尽力了。 可大伙儿都担心,战局瞬息万变,今儿抗住了,明儿呢? 直至又一份军报送达。 孙祈先接了看了,眉宇间的郁气霎时间一扫而空,眼睛亮了起来,连道了三声“好”! 众人一听,忙问:“大殿下,是什么好事?” 孙祈大笑:“梁肃领战船夜袭夷陵,被程三一箭射穿咽喉毙命,敌军慌乱败退,留下一江的破船死兵。” 话音一落,文英殿里一片哗然。 那梁肃是谁,是乔靖手下数一数二的人物了。 蜀地除了与一部分苗人起过纷争,早些年的战事真不多,兵士们不缺操练,但真刀真枪的生死战场,他们的经验远不及北境历年厮杀活下来的兵。 梁肃却是真正打过硬仗的,也在平海关水军中磨砺了数年,论水军指挥,他能耐大着呢。 这样的一个人,领兵顺水而下,没有一口气咬下夷陵,反而被射杀在船上。 朝廷上下憋了一个月的气,一下子就顺了。 蜀地死了个能打水仗的大将,匆忙逃离时损失了大量战船和水军,乔靖吃了这么大一个亏,且看看他近些日子还敢不敢在打水战! 叫大伙儿提心吊胆了那么久的两湖,能撑住了,比什么都重要! 一时间,所有人你一言我一言的,热闹极了。 蒋慕渊也露了笑容,从孙祈手中拿过折子,认真看了一遍。 夜袭、塔楼、江中,一个个词语映入眼帘。 蒋慕渊知道,程晋之的长项不在射术,近身搏杀他不虚谁,拉弓射箭却不中红心,尤其是距离远了,风向风速影响下,能把肃宁伯气得把长弓揍他。 可就算如此,程晋之的这一箭,还是借着风,迎着大雨后的那一抹光,直直射在了敌将的咽喉上。 有一些人,是注定要在一场战事中留下名字的。 哪怕时间变了,地点变了,战局变了,也改变不了那一瞬间的光。 前世的程晋之,万军从中取敌将首级,一战成名,现在的他,马背换作塔楼,长刀成了弓箭,他依旧立下赫赫战功。 折子送进了御书房,圣上一展愁眉,脸上全是笑容:“赏!重重的赏!” 赏赐送入肃宁伯府,林琬与家里人一道谢了恩。 她知道,这些东西鼓舞不到前线的战士们,也平复不了家眷们对亲人的担心,这些其实是安百姓们的心的。 让满京城的百姓都知道,前头打了胜仗。 可她还是会高兴的,知他奋勇,知他强劲,知他一腔热血毫不畏惧,她与有荣焉。 她出了一趟门,坐在素香楼上的雅间里,听底下的酒客们翻着花样地夸赞程晋之。 林琬想,直到这一刻,她才明白顾云锦告诉她的话,什么是一个将门人深入骨子里的自豪感——他的荣耀与我同在,他热烈的心跳里有我。 这么好的少年郎,她怎么会不喜欢呢? 许是这一仗太振奋士气了,肃宁伯亲自领兵,一路奋战,大军直杀到了霞关下,虽然最后没有打下有“金汤之固”称号的霞关,但也是在乔靖脑袋上狠狠捶了一棒子。 朝堂上,不少人都说,只要能吞下霞关,一鼓作气冲入蜀地就不在话下。 蒋慕渊却没有那么乐观,他经历过前世的蜀地战事,乔靖撑了五年,其中还有一阵子把朝廷打得节节败退,如今的蜀地还有余力与朝廷争胜负。 文英殿里,他从早到晚商议如何调兵、如何补给,打仗从不是简单的兵力比较,军需补给是重中之重。 回了国公府,他的精力全在顾云锦身上。 再有一月左右,顾云锦就该临盆了,蒋慕渊头一回当爹,事事谨慎,明明一屋子有经验有本事的嬷嬷,他一个新手爹爹,连肚子正不正都要在一旁听着。 顾云锦靠坐在他身边,笑着打趣道:“尚书、侍郎、郎中、员外郎、主事,人人各司其职,我以为小公爷在朝堂上那么多年,最是知道规则,可你到好,不止这一层层的活儿都想亲手做,连洒扫都不想拉下了。” 蒋慕渊听着,自己也忍不住笑。 他哪里不知道顾云锦的意思,他家云锦是心疼他,朝堂上要操心的事儿就够多的了,回府里之后,有些细碎事儿就别事事挂着。 人的精力总是有限的,顾云锦真怕他累着。 可蒋慕渊自己放不开手,也不觉得累,他知道嬷嬷们能伺候好顾云锦,但他想参与其中。 这是他和顾云锦的孩子,他怎么舍得只看着顾云锦辛苦呢。 怀孕从不是轻松的事儿呀,就算有一屋子的人伺候,双脚浮肿的是她,翻身都喘气的是她,肚子沉得腰酸背痛的还是她,旁人替代不了,蒋慕渊也不行。 就因为他无法感受,所以更不能不知道。 他能做的就是明白顾云锦在经历什么,尽量多陪着、哄着,安慰她的情绪。 蒋慕渊记得清清楚楚,肚子里的小东西第一次踹了一脚的时候,顾云锦脸上满是惊喜和兴奋,那双让他心动的眼睛里,盛了满满的光。 第八百九十三章 父母心 顾云锦着实精神不济。 这一世,她的身体其实比从前好了太多了。 前世的她,二十岁出头就成了个病秧子,其中原因不少,顾云锦久病虽不没有成医,但这辈子听了乌太医不少话,也渐渐明白了“郁结不散”是很重要的一环。 情绪不佳,憋着一股子气,她又没有好好锻炼过身子,渐渐就成了那样子。 后来去了岭北,糟心事儿是少了,但那儿的气候不利于她恢复,也确实没有好大夫仔细调养。 今生,顾云锦自个儿要强,体质自然康健许多,只是肚子里怀着一个,拖累了不少。 可这种拖累,甘之如饴。 西林胡同那儿,吴氏带着催生包,抱着盛哥儿来看她。 盛哥儿快两周岁了,顾家那一群孩子里,他年纪最小,丰哥儿他们哥几个闹腾还带不上他,有那几个调皮的在前头比较,盛哥儿反倒显得文气极了。 “也就是现在,”吴氏把儿子放在罗汉床上,笑呵呵与顾云锦道,“再过两年,一样是个小霸王,你是没瞧见,那群臭小子闹起来,连隶哥儿都能滚得一身泥。” 顾云锦乐不可支,要她说,隶哥儿便是在泥里滚两圈,那也是最好看的泥童子。 吴氏说了会儿孩子趣事,又问:“我生盛哥儿的时候,没有吓着你吧?” 顾云锦微怔。 “别怕,”吴氏又道,“你别光听我喊得凶,我能喊说明我有力气,听稳婆的吸气呼气,就那么一回事儿。” 顾云锦莞尔。 女人生孩子都是鬼门关,她知道吴氏在安抚她。 “没怕呢,我现在就盼着这小东西赶紧出来,我狠狠亲他两下,叫他整日儿踢我。”顾云锦道。 吴氏笑个不停,把自个儿儿子抱过来,道:“我先把盛哥儿借你?你使劲儿亲。” 顾云锦也不跟他客气,搂着心肝侄儿重重亲了一口。 盛哥儿乐得哈哈笑,抱着顾云锦的脖子回了她半脸口水。 姑嫂两人逗了好一阵,外头来传,说长公主歇午觉起来了,想抱盛哥儿过去。 吴氏自是答应,跟顾云锦一道起身去了。 盛哥儿正是讨喜时候,长公主抱在怀里就舍不得松手,问了孩子日常不少事儿,又道:“我向来爱热闹,偏府里静悄悄的,我想含饴弄孙、孙儿还要一个月才来。 你莫要顾忌什么规矩、时令,我盼着你们三五不时地就带孩子们过来。” 吴氏笑着道:“原先我们四房独独在京里时,也空落落的,后来孩子们都进京了才算热闹起来,您不嫌弃他们吵,我下回带他们过来。” 话听着客套,但吴氏和顾云锦都知道,长公主是真心实意地喜欢孩子。 长公主只得了蒋慕渊这么一个儿子,好在还有寿安在跟前,可孩子们都有长大的一日,再也不是小团子了。 蒋氏族中不与国公府一道生活,长公主的身份搁在这儿,亦不能对孙仕、孙栩太过偏爱,蒋慕渊宠孙栩也就罢了,长公主再经常逗孙栩,那真不合适,因而她只能长着脖子盼亲孙儿。 好在,快等到了。 待时辰差不多了,长公主才万般不舍地把盛哥儿送还给吴氏。 吴氏起身告辞,不肯叫顾云锦送她,只让念夏陪着。 行到二门上,趁着没有外人,吴氏低声问念夏道:“稳婆有没有瞧过,是哥儿还是姐儿?” 念夏摇了摇头:“稳婆没说,说了也不见得准。” 话虽如此,但吴氏还是盼着顾云锦能生个儿子。 当然,生个姐儿,蒋家上上下下也会无比喜欢,把小姑娘宠到天上去,就如吴氏自己,她若生的是个姑娘,顾云齐一样乐得走路撞柱子。 可就是因为太像了,吴氏才会知道孕妇在其中的压力——不是来自丈夫、婆母的,而是自个儿跟自个儿较劲。 宁国公府只蒋慕渊一人,顾家四房的男丁亦只有顾云齐一个。 谁不盼着人丁兴旺呢? 若不然,田老太太当时也不会给四房续上的这个孩子取“盛”字了。 吴氏与顾云锦亲近,打心眼里盼着她能平顺、高兴,不管是旁人的还是自己内心的,一丁点压力都不要承受。 “我就问问你,你千万别跟云锦说,”吴氏交代念夏道,“我都紧张,明明我自个儿临盆的时候都没有那么慌。” 念夏笑着点头。 只是,哪怕吴氏不说,长公主和蒋慕渊都闭口不提,顾云锦还是会与自己较劲的。 不止操心是哥儿姐儿,还时不时琢磨孩子聪明吗、健康吗,白天觉得她跟蒋慕渊的孩子必然会是天下最最好的,夜里又担心他体质不强不足以继承蒋慕渊那一身武艺。 顾云锦笑话蒋慕渊每时每刻瞎操心,其实她自己一点也没好到哪里去。 大抵,这就是父母心,从孩子还没落地,一路操心到他成亲生子还放不开手。 顾云锦倒也不瞒着蒋慕渊,两个新手父母互相笑话一通,正是有这么一个一样焦急、期盼的人陪着,心里的慌乱只冒了个小芽芽,却没有一路疯长。 最后的这些日子,在顾云锦复杂的心情里飞快过去,几个嬷嬷看了,她临盆就是这几天了。 产房早就布置妥当了,随时都可以用上,助顾云锦生产的嬷嬷都是宫里的老人,很有经验,其中一圆脸的邓嬷嬷当年还接生了蒋慕渊,她开朗健谈,与顾云锦说了不少小公爷落地时的趣事。 六月的天亮得早。 夫妻两人都习惯了出晨功,时辰一到,也就醒了。 顾云锦当然挥不了拳、也踢不得腿,就慢悠悠地在廊下走动几圈,简单活动活动身子。 蒋慕渊练完了,看着时辰要往宫里去。 顾云锦送他到院子外,两人正告别,蒋慕渊就见顾云锦的眉头皱紧了。 几乎是难以抑制地,顾云锦整个人往地上缩。 蒋慕渊眼疾手快,一把将人捞进怀里,架着她,给她当支撑。 顾云锦也想站直了,可她肚子坠得厉害,浑身骨头跟被抽了似的使不上劲儿,额头靠在蒋慕渊肩膀上喘气。 一边喘,顾云锦一边想,也不知道小娃儿哪里来的力气,这一下够痛的。 这么不心疼她,等出来了,她要先打两下再亲。 轻轻地打,重重地亲。 第八百九十四章 舍不得 蒋慕渊抱着顾云锦站了小一会儿。 丫鬟、嬷嬷都跟着,哪怕比不得蒋慕渊的眼疾手快,也已经都反应过来了。 换作其他人家,大抵是拥上去帮着伺候了,可在这儿,大伙儿都没有动。 一来,蒋慕渊手上有劲儿,断断不会摔着顾云锦,二来,谁会那么没有眼劲儿呢,夫妻甜甜蜜蜜的,才不凑热闹。 顾云锦的肚子只痛了那么一阵,劲道过了也就缓过来了。 她冲蒋慕渊笑了笑:“我没事儿,你只管进宫去。” 蒋慕渊拍了拍她的背。 送走了人,顾云锦回屋里看书,刚坐下还没有一刻钟,那股子劲儿又来了。 仿佛是那小东西直直就给她来了一拳。 顾云锦痛得脸色发白,又觉得今儿痛得和平时不大一样,便转头去看邓嬷嬷。 邓嬷嬷最是敏锐,顾云锦还没有说什么,她就明白过来了,道:“您莫要担心,原本算的日子就是这几天,一会儿若还是这么一阵一阵的,就是该来了。” 顾云锦应了声。 整个上午,她时痛时不痛的。 几个嬷嬷都与她说过,这种状况因人而异,有人痛着痛着就破水了,有人能两三天还不见大动静,顾云锦此时期待多过慌乱,满脑子就想着怎么不赶紧多痛几下。 别看什么十个月都等了,越是最后关头,越是急切,那一刻钟都跟一个月似的。 顾云锦急,肚子里的那个倒也没闲着,刚准备用午饭,一下子激烈起来,再一查,已是见了红。 钟嬷嬷使人往长公主那儿报了一声。 寿安郡主正好在那儿,赶紧过来探她,可她一个闺中小姑娘,除了关心几句,也帮不上什么忙。 廖嬷嬷失笑着摇了摇头,劝了一番,把寿安一步三回头地劝了回去,又来问嬷嬷们状况。 产室就支在东厢房,收拾得妥妥当当的,小厨房里也一直备着热水,各种准备齐全,何时都不会手忙脚乱。 依着嬷嬷们的意思,顾云锦先打起精神把午饭用了,饭后歇一会儿,按部就班着来。 宁国公府里有条不紊的,文英殿那儿,蒋慕渊一上午都心神不宁。 孙祈笑着问他:“担心你媳妇儿呢?” “是,”蒋慕渊答得直接,“都说就是这两天了。” “你担心也没有用,什么时候落下来,谁说了都不算,得看肚子里那小东西的,”孙祈眯着眼睛,道,“仕儿还算省心,没有太折腾,我记得栩儿当时折腾了两天吧?” 孙淼颔首:“他折腾两天,我急得嘴里都是泡。” 除了几个年轻皇子,文英殿里坐着的都是体会过这一遭的。 年轻时,翘首盼着妻子临盆,岁数大了,又要挂念儿媳、孙媳妇。 添丁,无论在什么时候,都是家里的一桩大事情。 况且,谁不知道小公爷与他媳妇儿感情浓呀,头一回当爹,岂会不坐立难安? 蒋慕渊确实坐不住,趁着午歇,他没有在宫里用午膳,急匆匆就回府了,总归这么点儿路,他去陪陪顾云锦,看着时辰再回宫就好。 哪知道他前脚刚进国公府大门,后脚顾云锦就被挪到产室去了。 六月天热,顾云锦痛出了一头的汗。 她最终也没有吃完午饭,小东西来势汹汹,她根本坐不住,只能躺下来,让邓嬷嬷见缝插针喂两口。 蒋慕渊进了院门,抬头就见到长公主站在天井里与钟嬷嬷说话,他忙问:“云锦要生了?” 长公主闻声转过头来,眼睛往上天一瞟:“我不看一眼太阳,还当它已经落山了呢。” 蒋慕渊松了一口气,他母亲还能与他说笑话打趣,可见顾云锦状况安稳。 见儿子走到跟前,长公主笑道:“你来得也是巧,刚挪进去。” “心有灵犀嘛。”蒋慕渊大言不惭,一面说一面往厢房那儿看。 安阳长公主瞪他:“还不到生的时候呢,想看就进去看,看完了赶紧回文英殿去,这里用不着你。” 蒋慕渊应得飞快,撩了帘子就进去了。 廖嬷嬷捂着嘴一通笑,笑过了又道:“您可真是将心比心。” 长公主嗔了廖嬷嬷一眼,没忍住,也笑弯了眼。 都是过来人,谁不知道谁呀。 厢房里,顾云锦一瞬不瞬地看蒋慕渊,她刚才痛得连呼气都难受,可她就是听见了蒋慕渊的声音,从外头透进来,直直落在她心坎上。 蒋慕渊拿着帕子,动作轻轻柔柔地给她擦汗,嘴上道:“我真坐不住,就觉得是今儿了,不回来看看我放不下心。” 也许是太紧张了,蒋慕渊说了不少话,说北三胡同,又讲珍珠巷,顾云锦听得心里暖暖的,又想,若不是还有伺候的人在,蒋慕渊指不定要把前世的事儿都搬出来说道了。 “用了午饭吗?”顾云锦抬头问。 蒋慕渊笑了笑:“没顾上。” 小厨房里还热着饭菜,自是全摆上了桌,蒋慕渊心思不在用饭上,囫囵着用了,顾云锦这会儿缓了些,也借机又吃了些。 蒋慕渊有心一直陪着,最后还是叫几个嬷嬷你一言我一语地劝了出去,依依不舍站在院子里。 长公主道:“你进宫去吧,这才到哪儿呀,你下衙了她都不一定生,你只管去,耽搁不了孩子落下来。” 蒋慕渊这些时日也了解了不少,女人生孩子的确没有那么快,他想着今儿老老实实在文英殿等到下衙,明儿请个假,正好能陪着顾云锦把孩子生下来。 却没想到,下午时候,他正与几个老大人商量南陵状况,听风就跟着一个小内侍出现在天井里,探头探脑的,急得不得了。 蒋慕渊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赶忙出去问:“夫人要生了?” 听风忙不迭摇头,嘴角咧到了耳根:“已经生了!爷!大胖小子!母子平安!哭声可亮了,奴才在前院都听见那哭声!” 蒋慕渊愣在了原地。 他没有听见稚子哭声,但他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 一下重过一下。 他抹了一把脸,迈开步子往外头跑,心说这孩子怎么这么快就生下来了,他还没有在院子里来来回回转上百圈呢。 转念又一想,这可真不愧是他儿子,跟他一模一样,一丁点都舍不得叫顾云锦受罪。 第八百九十五章 那么沉 文英殿里,孙宣正透过窗户往外头看。 听风那儿说话压着声儿,孙宣没有听见,只瞧见蒋慕渊一阵风似的跑了。 孙宣一愣,忙唤道:“听风,阿渊怎么走了?他媳妇儿要生了?” 听风心里雀跃,正要跟上蒋慕渊的脚步,闻声只能定住,转过身来,规规矩矩上前回话。 是了,他们家小公爷都喜得把礼数、规矩全抛了,他却不能抛,得把小公爷最后的这点儿面子给兜圆了。 听风站在窗下,笑着道:“殿下,夫人已经生了,我们爷回家抱儿子去了。” 话音一落,殿内所有人都抬头看了过来。 孙禛搭着孙宣的肩膀探了身:“这么快?阿渊中午回来时不是还没有生吗?” 他这个年纪,自己没有成亲,但也有些见识,虞贵妃生孙奕时痛了两天两夜,孙禛在静阳宫外头都懵了,先前孙祈他们说生产辛苦又费时,他深以为然。 没想到,蒋慕渊家的儿子,说落地就落地了。 听风咧着嘴,脑袋转得飞快:“可不就是快嘛,快得上上下下都没防备,长公主好说歹说让我们爷下午来宫里,说断断不会错过时辰,哪知道还真错过了。 几位殿下,众位大人,我们爷这会儿是什么也没有顾上,但好酒都是备了的,改明儿就请各位吃酒。” “他回了也好,”孙宣嗤的笑了声,“与其在这儿坐立难安,嘴巴不停地给我们说他媳妇儿这样那样的,不如赶紧回去,也免得耽搁我们做事。” 一时间,笑声一片。 孙宣脸上带笑,肩膀猛得一抬。 孙禛半边身子都搭在他肩上,被孙宣突如其来的动静唬得下意识就往后退了一步,一手扶住了另一只胳膊。 殿内气氛轻松,谁也没有留意他们兄弟动作,纷纷给傅太师、纪尚书、徐砚等几位能沾上亲的贺喜。 孙禛抿了抿唇,他吃不准孙宣是不是有意的,见对方正继续与听风说话,他只好收回视线。 孙宣当然是存心的。 孙禛平日掩饰得极好,也许是晓得旁人疑心他伤势,他偶尔甚至能像今日一样,通过一些很寻常的举止来表现胳膊无恙,就这么明晃晃地支在孙宣的肩上,谁能想到他胳膊不行了呢。 但孙宣试出来了。 时隔一年,孙禛的反应还如此剧烈,甚至本能地去扶胳膊,可见远没有痊愈。 两人各怀鬼胎,明面上还是融入了这片欢喜之中,仿若真的对外甥的降临满心喜悦。 听风说了不少欢喜话,把自家小公爷描绘成了一个喜难自抑、连公务都不顾了的愣头青新爹爹,他知道这是小公爷想展现给宫里的形象,也知道这形象其实在一定程度上等同于真相,以至于他吹嘘起来极有底气,却也有那么点儿不得劲儿。 这么简单的活儿,耿直如寒雷都能做好,何须他出马。 吹完了,听风告了罪,飞一样地去追蒋慕渊。 当然,蒋慕渊早没影了。 快马扬鞭,穿过闹市时还是要收着些,不能横冲直闯,若不然,蒋慕渊回府还能更快些。 他把缰绳扔给门房,从前头往后院走,好几次都想直接翻个墙,而不是去穿一道道的门洞。 前头走得飞快,临到了院子外,脚步又不由自主地压了下来。 生下来的孩子睡不醒,他家云锦也一定累得想睡了,蒋慕渊怕吵醒他们娘俩。 院子里还是安静的。 抚冬搬了把杌子坐在廊下,整个人还有些懵。 刚刚那阵忙碌,一院子风风火火,在钟嬷嬷的指挥下做这做那。 抚冬被产室里的动静吓得丢了魂,让做什么就做什么,脑袋还没有清明过来,一声清亮啼哭就出现在了耳边,快得她更加懵了。 道喜声一片,又紧锣密鼓地都收拾妥当了,院子里霎时间安静下来,与先前的喧嚣泾渭分明,割裂得她良久缓不过劲儿来。 直到蒋慕渊回来了,抚冬才从杌子上弹起来:“夫人睡了,哥儿在正屋。” 蒋慕渊颔首,轻手轻脚进了东厢房,绕过插屏看了眼拔步床。 顾云锦睡着了,脸色看着不大好,两颊的那点儿红润寻不到影,嘴唇裂了口子,应是她自己咬开的。 没有圆圆的肚子撑着,盖在身上的薄被很平整,呼吸缓和,不再是前几日夜里那种喘不过气的状况了。 蒋慕渊看了好一会儿,忍着没有去床沿坐下,他不想吵着顾云锦休息,也怕自己一坐下就不想挪位了。 那样不行,他还要去看看儿子,还有正给他带着儿子的母亲。 蒋慕渊倒不担心长公主笑话他,他是怕长公主直接把他的儿子给抱走了。 毕竟他满心满眼都是顾云锦,看媳妇儿安睡都能看上一两个时辰,哪还有心思去顾小儿子。 长公主的理由明确又充分。 蒋慕渊退出来,示意念夏几个伺候好顾云锦,这才往正屋去。 明间里,长公主抱着小孙儿舍不得放手。 奶娘一早就安排了,都是家生子,定了三个,哥儿落下来试了奶,最终定了冯庆家的。 “吃了几口就睡了,”长公主的眉梢眼底全是慈爱,“我原想着云锦是头一胎,肚子看着也大,许是要辛苦了,没想到,都特别争气,没多久就生了,我才把心提起来,一下子又给按了回去。” 蒋慕渊忍不住笑,他一瞬不瞬看着襁褓中的孩子:“我抱会儿?” 长公主睨他:“他睡着,你别吵他。” “一天十二个时辰,他能睡十个时辰,睡着就不抱,那我什么时候能抱到他?”蒋慕渊道。 长公主一想,也笑了,她见过蒋慕渊抱孙栩,就没有质疑他会不会抱孩子,小心翼翼地哥儿交到他怀里。 “你轻些,动静小些,”长公主念叨着,“刚生下来,比栩儿还小。” 蒋慕渊应着,把儿子抱在怀中。 哥儿睡得很香,嘴唇动了两下,又睡熟了。 蒋慕渊垂着眼,深吸了一口气,明明才那么小,明明才七斤出点头,他的儿子,在他的臂弯里,在他的心里,那么沉那么沉。 第八百九十六章 糖水 蒋慕渊一瞬不瞬地看了好一会儿。 孩子太小了,整张脸还挤在一块,只看得出那小鼻尖有点儿像顾云锦,余下的都看不出来。 蒋慕渊心里满满的,他想跟长公主夸一夸自家儿子,刚要出声,才意识到嗓子涩得厉害。 他只能再吸了一口气,用力压了压情绪。 安阳长公主看在眼里,不由自主地柔和了神情。 她看儿子,儿子在看他的儿子,三代人,多好。 她能体会蒋慕渊的心情。 长公主养儿子养得轻松,小二十年了,没有操过什么心,蒋慕渊能文能武,嘴巴灵光,朝堂上嗑得御史说不出话,后宫里也能逗得皇太后合不拢嘴。 爱笑,又开朗,整个人跟小太阳似的。 长公主常常见到蒋慕渊开怀,可她有好多年没有见过他哽咽了。 娶了媳妇,当了爹,叫他高兴得都要哭了…… 长公主心里明白,嘴上却逗他玩:“怎么的?叫你儿子丑哭了?” “哪儿的话,”蒋慕渊清了清嗓子,道,“爹娘都是数一数二的俊,您再看看,他哪儿丑了。” 长公主扑哧笑了。 哪儿丑?哪哪都丑。 五官还没长开呢,红通通的,跟个猴儿似的,便是闭着眼睛瞎吹嘘,也委实吹不了一个俊俏。 需再等些时日,脸长开些,露出白白嫩嫩的模样,到时候才是真好看。 长公主笑了一阵,低声交代蒋慕渊:“该报喜的,各处去报去了,你不用担心那些琐事,全办妥了的。 你父亲过来看了,我怕吵着你媳妇儿养精神,让他和寿安都先回了,明儿再来看孩子。 毕竟是你的长子,还是要等着宫里赐名,你和云锦喜欢什么字,先做小名叫着。 好在今年没有那么热,坐月子麻烦事多,让云锦坚持坚持,别落下病。” 坐月子讲究,蒋慕渊听邓嬷嬷她们讲过不少,心里有数,自是应下了。 长公主依依不舍地又抱了会儿孙子,这才起身回去。 蒋慕渊没有把孩子给奶娘,自己抱着,进了东厢房,又轻手轻脚地把孩子放在了顾云锦的身边。 一大一小,躺在床上,让人心安。 这样的画面,看多久都不会腻。 日暮时,顾云锦睁开了眼睛。 她睡得有些懵,一时分不清状况,只知道先前肚子里那个让自己呼吸都沉的存在不见了,她微微一愣,涣散的视线倒是一点点回拢,落在了身边的小东西上。 她不由地弯了唇角。 没在她肚子里了,已经在她身边了。 刚生下来那会儿,她浑身脱力,只看了两眼就沉沉睡了,现在可以好好看看了。 空落落的感觉霎时间散了,只余下满足,她抬起手轻轻落在了襁褓上。 抚冬忙上前来,轻声道:“备了些红糖水,您要喝两口吗?哥儿一刻钟前醒过,吃了两口奶又睡了,爷已经回来了,先前一直陪着您和哥儿,刚才去前头。” 顾云锦点了点头,就着抚冬的手抿了两口。 她醒了,自有人去知会蒋慕渊。 蒋慕渊正交代听风办事,得了消息,又加快语速把事情都交代了,匆匆往回走。 先前急急忙忙从文英殿出来,还有一些情况没有处置好,后来哥儿醒了要吃奶,他干脆出来寻听风,给奶娘腾地方。 他脚步飞快,绕到产室里头。 哥儿睡着,顾云锦侧着头看,闻声抬了眼,与蒋慕渊四目相对,下一瞬,笑容满溢。 蒋慕渊的心全化了,一滩糖水。 他在床沿坐了,扣着顾云锦的手,张了张嘴,一肚子的话只余下“我很高兴”。 高兴得语塞了。 顾云锦也笑。 两人都没有说话,安安静静的,直到哥儿咧了咧嘴。 哥儿最终也没有哭,小嘴巴动动,继续睡了。 蒋慕渊拿指腹很轻很轻地点了点儿子的嘴,这才与顾云锦道:“早知道他这么耐不住,我中午就不该走,错过了他第一声哭。” “都没想到呢,”顾云锦道,“妈妈们也说,就没见过这么着急的孩子,原想着按部就班不出错,结果他一来,都乱套了。” 顾云锦低声与蒋慕渊说生产时的事儿。 痛当然还是痛的,她浑身都跟水里捞起来一样,前一刻嬷嬷们还与她说会痛几个时辰,下一刻就揉着肚子让她使劲儿了。 以至于顾云锦还没有好好体会一下各个阶段不同的痛楚,就被哥儿的哭声吸引了全部心神。 再之后,什么痛都忘了,又睡了一觉,更加顾不上那些了。 蒋慕渊听得很认真,他没有插话,就只听着,可他的神态告诉顾云锦,他每一个字都听进去了,刻在了脑海里。 待顾云锦说完,蒋慕渊的抚了抚她的手背,道:“我舍不得你受罪,你儿子也舍不得,往后,我们爷俩都护着你。” 顾云锦眨了眨眼睛,眼底有些湿:“我挺凶的,他要不听话,我舍得让他受点儿罪。” 蒋慕渊笑了。 宁国公府里,今儿一片喜悦相。 方氏屋里,洪嬷嬷正在收拾东西,依照往年习惯,方氏明日就要去湖心观了。 寡居多年的人,生活格外简单,方氏用惯的东西就那么些,收拾起来丝毫不费劲。 洪嬷嬷把东西都归整了,道:“夫人生了,您要不要改改日子,等哥儿洗了三再去,府里难得热闹。” “洗三的礼备足些,”方氏淡淡的,“我这身份就别凑热闹了,不好。是个哥儿,挺好的,有后了。” 洪嬷嬷劝不动她,琢磨着是不是该去和长公主商量,转过看去,却见寿安站在门边,小姑娘绷着身子,进来也不是,不进来也不是。 寿安抿着唇,冲洪嬷嬷摇了摇头,没有让她提醒方氏,轻手轻脚地走了。 洪嬷嬷暗暗叹了口气,良久,对方氏道:“听您的。” 外头,寿安走出了好一段才停下脚步,深吸了一口气。 她其实习惯方氏的性情了,也习惯了两人之间的相处方式,方氏待她平淡,她也不会像小时候一样难过。 可刚刚那一瞬,听到方氏的那句话,她还是有些受伤的。 因为,她是个姑娘。 第八百九十七章 偏心 翌日,不到天明,蒋慕渊就在自家儿子清亮的哭声里睁开了眼睛。 他昨夜几乎没有怎么睡。 身边少了那么一个人,明知道顾云锦就宿在东厢房,蒋慕渊还是很不习惯。 这样的不习惯,还要持续一个月。 倒不是府里讲究,将门儿女,蒋慕渊在战场上染过一身血,又怎么会不适应血腥气?也不至于被吉利、污秽之类的所谓规矩所束缚。 他是很想陪着顾云锦的。 可钟嬷嬷与蒋慕渊说了一刻钟的道理。 六月的夜里都是热的,顾云锦坐月子,只隔着帘子远远放冰盆,根本挪不到近前。 一个人歇着已经是一身汗了,再添个火气旺的蒋慕渊,这还怎么睡安生? 蒋慕渊不怕自个儿一身汗,他担心顾云锦不舒服,月子里本就黏黏糊糊的,再添那么多汗,腻都腻死了。 产妇坐月子是大事儿,蒋慕渊要为顾云锦考虑,想明白了,自然也就应下了。 可道理归道理,睡不着归睡不着。 初为人父的欢喜缠绕着他,让蒋慕渊一闭上眼睛都是那小小的人儿。 他对着书案渡过了大半夜,一张纸、一支笔,描绘着那一大一小、他心尖上的人。 他甚至不停地想,那年中秋,顾云锦描绘琼宫时的心情,是不是与他一样。 转念又想,必然是不一样的,她彼时压根没有开窍呢。 画了大半宿,睡了小一会儿,儿子一哭,就醒了。 蒋慕渊丝毫不困,精神亢奋极了,他起身擦了把脸,出了正屋。 院子里,当值的嬷嬷、丫鬟们已经在忙碌了。 蒋慕渊练了晨功,见念夏从东厢房出来,他赶忙问:“夫人醒了吗?” 念夏道:“夫人还睡着,哥儿倒是醒过,吃了奶,又睡了。” 蒋慕渊心里有数了,他念着母子两个,又怕吵着他们,只轻手轻脚进去看了会儿,再退出来。 今儿大朝会,蒋慕渊卡着时辰进了朝房。 宁国公府昨日就往姻亲府里报信了,加之昨儿文英殿里的状况,所有人都知道小公爷晋升当了父亲,得了个大胖小子。 一时间,众人纷纷拱手贺喜。 待下了朝,有先前没有赶上说话的官员过来道贺,蒋慕渊笑着应了,正说着话,韩公公就使人来请他了。 蒋慕渊没有耽搁,直直往御书房去,他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喜悦,眉梢眼角全是春风得意。 圣上一抬眼就看到了,他挑了挑眉:“各个都说你沉稳不似少年郎,结果,别人当了父亲是长进,你当了父亲是倒退,叫朕看,你十二三岁时都比现在稳当!” 这一盆冷水泼下来,根本没有影响蒋慕渊的心情。 他的欢喜是真的,他的不沉稳,亦是他想表达的。 蒋慕渊支着腮帮子,笑道:“舅舅,我以为在我三五不时夸我媳妇儿的时候,您就已经不觉得我沉稳了,您前回还说我借着骂给事中的机会,一个劲儿夸媳妇儿呢。” “出息!”圣上哼了声,“朕是在夸你吗?你昨儿二话不说直接就从文英殿跑了,要不是你媳妇儿生了,朕要好好与你说道说道规矩。” 蒋慕渊道:“要不是云锦生了,我也不能从文英殿跑了呀。” 圣上只能瞪了他两眼:“罢了,朕也不至于为这么点儿事情罚你。 朕知道你们夫妻和睦,你头一回当爹,这些时日必然会为妻儿分心,你自己谨慎些,该办的公事办妥当,不出错就行了。 你一会儿先去慈心宫,皇太后那儿还记挂着呢。” 蒋慕渊应了,与圣上说了几句公事,脸上的笑容也还没有压下去。 圣上刚要示意他退下,见他眼中笑意,又说了句:“你那欢喜劲儿,都没眼看了。” 蒋慕渊笑容更盛,道:“我最最心爱的女人给我生了头一个儿子,天下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事儿了。 舅舅,您是过来人,您肯定懂这感觉,当年贵妃娘娘给您生三殿下时,您也高兴极了吧?” 这话来的突然,圣上也没有想到蒋慕渊会把话题这么绕回来,微微有些怔神,而后,他才又笑了起来。 “是啊,高兴极了,虽然不是头一回当父亲,但还是欢喜得连做梦都是睿儿。”圣上道。 蒋慕渊依旧笑着,笑容如常,笑意把他眼底的探究掩盖起来。 直到退出御书房,蒋慕渊还在琢磨圣上的反应。 他至今不懂圣上为何偏向孙禛,虽然今生的孙睿各种胡乱行事,但不得不说,前世的孙睿是个合格的继承人。 除非孙睿在背地里的行事让圣上彻彻底底地不满意了,否则不该是那么一个结局。 可偏偏,蒋慕渊思来想去,愣是没有从前世记忆里翻出来一条能置孙睿于死地的罪状。 刚刚也是话赶话的,叫蒋慕渊寻了个机会,试探着问了一句。 可惜,圣上城府太深,虽有一瞬愣神,但之后的反应一切如常。 蒋慕渊去见了皇太后,与她细细说了顾云锦和孩子的状况。 皇太后高兴,自是少不得叮嘱一番,末了,道:“皇家也有皇家的不好,若是普通人家老太太,外孙媳妇儿生了孩子,洗三那天就能欢欢喜喜登门去抱曾外孙儿了,哪里像哀家,只能长着脖子等着,等云锦丫头出了月子,再把哥儿抱来给哀家看两眼。这天天盼着,急死人了。” 蒋慕渊笑道:“我也等着呢,等着散朝了回去抱儿子。” 皇太后笑骂道:“瞧瞧你这得意劲儿!” “刚在御书房,舅舅也这么说我,”蒋慕渊笑着把话题拉回来,“我说他必然能体会我心情……” 皇太后道:“他偏心也不是一天两天的。做父母的都一样,便是一个爹娘生的,都还有个偏向,何况不是一个娘胎里出来的,睿儿出生时,圣上高兴极了,有好些日子连觉都舍不得睡,空下来就看着睿儿。天子也好、百姓也罢,都是父母心。” 蒋慕渊应道:“您说得是,我已经体会到了,昨儿也有半宿睡不着,干脆给哥儿画像。” “这会儿画什么!”皇太后大笑,“五官都没有长开,就是个猴儿!” 蒋慕渊摇着头,道:“那也是天下最俊的猴儿。” 第八百九十八章 旧事 皇太后今儿谈兴好,饶是知道蒋慕渊急着回府看妻儿,还是忍不住拉着他多说了会儿话。 多是些陈年旧事,生顺德帝时如何,生永王爷时又如何,生长公主时还有些什么趣事,一桩桩的。 她年纪虽不轻了,但这些老皇历却记得恍如昨日一般,用皇太后自己的话说,那都是她人生里最最重要的几桩事情了,一辈子都忘不了。 蒋慕渊以前听皇太后念叨过一些,却都没有这一次细致。 兴许是他自己也做了父亲,有些感触自然与从前不同了。 听得多了,蒋慕渊不由自主地又想到了刚刚御书房里圣上那一瞬间愣神的模样,明明是一晃而过,但蒋慕渊还是抓住了。 以圣上的性情,原本连这一瞬都不可能露出来的。 思及此处,蒋慕渊便开口道:“您总说皇家与寻常人家不同,您如此偏心孙恪,莫不是也因为他洗三时您都错过了?” 皇太后笑骂着捶了蒋慕渊一下:“就知道跟哀家浑说!” 嘴上这么讲,皇太后面上还是流露出了一些遗憾。 她叹道:“都是哀家的孙儿,祈儿他们一落下来,哀家就抱着了,不像恪儿,哀家倒是有心去看看他,可委实太劳师动众了。” 偏偏,这个最晚才抱到怀里的孙儿是她的心头肉,一年年往她心上长,皇太后怎么看怎么喜欢,自然也难免会有些内疚。 孙恪待她,是最像寻常百姓家的孙儿待祖母的,可反过来,皇太后自认是辜负了的,虽说是无奈之举。 将心比心,皇太后对蒋慕渊亦是如此。 皇太后眯了眯眼睛,道:“祈儿是圣上登基那年出生的,先帝爷驾崩前还在念叨着这个孩子,可惜他最终没有看到,也因着这一样,祈儿刚生下来有那么半年,他和刘氏都常在哀家身边;淼儿……” 孙淼的状况,皇太后没有细说,但蒋慕渊心里一清二楚。 不受宠的妃子诞下个小皇子,这在历朝历代的后宫里都不是稀罕事儿,偏偏孙淼出生的时日有些不上不下。 记档的日子其实是对的,可女子生产,有人早有人晚,一来一去差上两月都不稀奇,一推算,他的到来堪堪能卡进圣上为先帝爷守孝的日子。 这就十分尴尬了。 皇太后心里有数,自然不会去怪罪袁贵嫔,说白了,这事儿便是怪到圣上头上也不该怪袁氏。 只是,这种事情,原就无法揉开了讲明白,到了最后,就是在孙淼出生的最初几年里,淡化他,也免得让言官揪着他说事儿。 当时也没有给袁氏晋位分,她的贵嫔封号还是前几年圣上封赐后宫时一并提的。 当然,看着是吃了亏了,实则对他们母子都好。 袁氏娘家普通,她自己随遇而安,孙淼更是没有野心,如此稳当但不出挑的位子,最适合他们。 之后便讲到了孙睿。 皇太后不喜虞贵妃,但生养皇家子嗣如此要事,该给的体面都不会缺她。 后宫里行走也方便,静阳宫来报了信,皇太后便亲自去看了。 “也是只模样顶好的猴儿,”皇太后笑了起来,“看着比祈儿生下来时都壮实。” 孙祈还在刘婕妤肚子里时,是弥留之际的先帝爷最最挂念的存在,宫里费尽心思的伺候着。 刘婕妤感念先帝爷,也是一心要拼个康健的皇长子,太医让活动就活动,让吃滋补的就吃滋补的,隔天就去先帝爷跟前露个面,别人都是强打着精神,她是真的容光焕发。 焕发也好,先帝爷看着高兴,也存了盼头。 可惜,终究是没有撑住。 反倒是刘婕妤,憋着一股子劲儿,最后两个月不听太医的话,孙祈个头过大,她生产时吃了大苦头,险些就出人命了。 饶是如此喂养出来的孙祈,都没有孙睿看起来状况好。 “祈儿幼时胖,五官挤得慌,后来抽条了,才匀称起来,”皇太后道,“阿渊你应当还记得吧,你五六岁的时候,祈儿还是个小胖墩。” 蒋慕渊点着头笑,只看孙祈如今身量,很难想象他最初的样子的,孙恪小时候还说过,孙祈就是一堵墙,遮天蔽日了。 “睿儿不一样,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的,”皇太后笑了笑,“哀家看着都喜欢,别说圣上了。明明不是头一回当爹了,还高兴得整宿整宿睡不着,哀家看他眼下都泛青。” 蒋慕渊道:“圣上总抱着三殿下?” “可不是,抱着发愣,都挪不开眼睛,”皇太后说完,转头问向嬷嬷,“你说呢?” 向嬷嬷笑道:“奴婢说句大不敬的,圣上当时就像被天上的馅饼砸到了脑袋,好几天没缓过来,待一缓过来,那就高兴坏了。” “没说错。”皇太后颔首。 向嬷嬷睨了眼西洋钟,又道:“时候不早了,小公爷还要回府……” “对对对,”皇太后恍然着拍了拍蒋慕渊的手,“哀家一说起来就忘了时辰,前一阵都是云锦丫头陪着解了谈兴,她不能来了,哀家怪没劲儿的。” 蒋慕渊笑道:“等她养好了,带着哥儿来陪您说话。” 从慈心宫出来,蒋慕渊没有立刻去西宫门,他想着皇太后的话,又想到圣上先前的举动,最后还是调转了方向,往御书房去。 已经快到用晚膳的时辰了,御书房附近却静悄悄的。 蒋慕渊刚露面,守在外头的小内侍就压着脚步跑下台阶。 “小公爷,圣上正小憩,您是有什么要事……” 蒋慕渊挑眉:“这个时候?” 小内侍哪里管得了圣上何时起何时睡,轻手轻脚往里头传了声,很快,韩公公便迎出来了。 “小公爷还未出宫?”韩公公的声音也很轻,“不瞒您,圣上这些时日夜里歇得不甚安稳,刚倦意上来了,就靠着睡了,您的事儿能不能……” 蒋慕渊看了眼御书房方向,透过窗户纸,能看到里头淡淡的光线,远不及平日批折子时明亮,可见是拢了光,又加了罩子。 这是直接在书房里就睡了? 小憩是说着好听的,分明是打盹。 圣上竟如此困乏? 乏到半点不舒适的打盹了,韩公公都不敢把圣上叫起来。 第八百九十八章 旧事 蒋慕渊抿着唇,压着脚步声迈上了台阶,走到廊下,静静站了会儿。 他不应声,韩公公亦不好自作主张,总归小公爷素来知道规矩,断不会贸然惊搅圣上。 蒋慕渊又绕到窗前。 窗户关着,韩公公又立了屏风做遮挡,但蒋慕渊眼神好,通过里头影影绰绰,能看到圣上是坐在椅子上睡了的。 蒋慕渊皱了皱眉,示意韩公公一道又退到天井里,这才问道:“圣上歇了多久了?” 韩公公垂着眼,道:“差不多一刻钟这样。” “坐着睡不是个事儿,一会儿醒来,少不得腰酸背痛的,”蒋慕渊面露关心,道,“舅舅夜里歇不好,没有叫御医来看看?” 一声“舅舅”,让韩公公也放松了许多,闻言叹了一口气。 “可不就是腰酸背痛嘛,”韩公公摇了摇头,“先前也有一回这么睡过去,醒来之后,奴才给按了好久才舒坦些,说句大不敬的,圣上也不是从前二十出头的时候了。 奴才建议过请御医,圣上不让,说御医来了,也就开些宁神的方子,添些安眠的香料,用场不见得有多少,平白叫皇太后担心。 圣上不想叫皇太后知道,后宫几位娘娘那儿,亦都叫奴才瞒着。 可您看看,御书房这么个地方,一次两次还好,多了哪里瞒得住? 圣上愿意听您说话,小公爷,下回您劝劝圣上,身子骨才是最要紧的,夜不能眠,这哪里能行呢!” 蒋慕渊脸上的担忧越发明显,他冲韩公公点点头:“我一定与舅舅说说。” 韩公公感激极了。 “你说舅舅夜不能眠,他如今夜里歇几个时辰?”蒋慕渊又问。 韩公公道:“睡得倒也不晚,与前些年差不多,就是一直在翻身,奴才夜里听得清楚,圣上躺下后有一个多时辰都在翻身,好不容易睡着了,又容易惊醒,还、还容易魇着,也不知道梦见了什么,醒来就是一头大汗。” 惊梦? 蒋慕渊抬起眼看向御书房的窗户。 他记不清前世圣上有没有这个毛病了,或者说,也许是有的,只是他从来没有这般关心过,韩公公也不曾与他提起。 今儿若不是正巧叫他赶上了,韩公公未必会说。 圣上都在梦些什么? 偶尔也就罢了,常常被梦惊出一身汗,这不寻常。 “什么时候开始的?”蒋慕渊又问。 韩公公想了想,道:“好似是去岁两位殿下从南陵回来之后就有些症状,最初不太明显,这几个月才严重起来。依奴才看,先是南陵,后是蜀地,接连造反,圣上压力颇大。” 蒋慕渊微微点头:“我原打算回府,也是正好想到些战事状况,又回来了。这样,我在廊下等会儿,最多再一刻钟,舅舅要是没有醒,我去叫他,这么睡着不是个事儿。” 韩公公应了,想叫蒋慕渊去偏殿坐一会儿,却是劝不动,也就随他了。 御书房里,圣上的眉头皱得紧紧的。 这一次的梦里,不在是冰与火的交叠,而是无声无息又无边的黑暗。 他就这么坐在黑暗里,怀里抱着个婴孩,那孩子不哭不笑,只是睁着眼睛看他。 明明只是个满月左右的婴儿,他的眼睛却比四周还黑,圣上能从他的眸子里看到自己的身影,再往深处去,那片黑暗幽深得如墨潭。 他知道这是他的儿子,可他无法在婴儿的眼睛里找到任何喜悦、孺慕、关心,就像是在看陌生人一般。 看得透彻,看得削去了血肉、只看到白森森的骸骨。 不是嘲弄,也不是鄙夷,而是从里到外,没有一丝一毫遮掩的直视。 彻彻底底,干干净净。 圣上一点儿也不喜欢这样的眼神,他甚至觉得惊恐,可偏偏,孩子就在他怀里,他扔不了。 一个大人,一个婴儿,就这么目不转睛地对视着,直到那孩童的五官出现了变化,不再是个奶娃娃,而是与现在的孙睿一模一样。 圣上终于忍不住了,他大叫一声,把襁褓扔了出去。 啪—— 圣上挥手时打翻了大案上的茶盏,瓷器碎裂的声音瞬间把他从噩梦里拉了回来。 他瞪大眼睛,看着御书房熟悉的摆设,大口喘气。 他想,他醒得还算及时,若不然,那小孙睿落在地上会一点点长大,可能又成了石像,对着他重复念叨着“二十二年”、“二十三年”。 不想听,圣上一个字都不想听! 韩公公听见动静,匆忙进来,把帕子递给圣上擦拭汗水。 圣上黑着脸,抬了抬酸痛的胳膊,深吸了一口气。 这两个不同的梦境,到底是什么时候连在一块的? 他还记得,孙睿刚出生的时候,他是多么的欢喜,他根本不愿意把孩子交给奶娘,自己抱了一下午。 然后,他开始做梦了。 梦里,襁褓中的孩子的眼神让他入坠冰窖,圣上一遍遍告诉自己,梦中的并不是孙睿,他的儿子不长那样,也断断不会那么看他。 可是,随着孙睿五官长开,他与梦里越来越像。 圣上几夜几夜睡不着,他掩饰得极好,所有人都以为他是太过欢喜以至亢奋,他瞒过了皇太后、瞒过了虞贵妃、瞒过了朝臣和近身内侍,可他骗不了自己。 直到小小的孙睿冲他笑了,眼睛里缀满了笑意,圣上一下子就放下了。 不过是个噩梦罢了,他的儿子,始终是他的儿子。 孙睿一年一年长大,圣上从没有在他的眼睛里看到过和噩梦里一样的神情,孙睿天资高,又十分好学,圣上把他带在身边,尽全力教导他…… 直到有一年,那个眼神还是出现了。 十二三岁的孙睿,就这么看着圣上,仿若在看骷髅。 圣上重新做起了噩梦,好在也只梦到了几次,不似如今,他经常梦到冰与火,今儿更厉害了,当年的旧梦与如今的新梦都串一起了! 他揉了揉眉心,这是刚才蒋慕渊提起孙睿出生时的状况所产生的影响吧。 韩公公一直观察着圣上神色,担心他沉浸在噩梦带来的坏情绪里,便道:“小公爷来了,在外头候着。” “阿渊?”圣上道,“让他进来吧。” 第八百九十九章 惊梦 蒋慕渊抿着唇,压着脚步声迈上了台阶,走到廊下,静静站了会儿。 他不应声,韩公公亦不好自作主张,总归小公爷素来知道规矩,断不会贸然惊搅圣上。 蒋慕渊又绕到窗前。 窗户关着,韩公公又立了屏风做遮挡,但蒋慕渊眼神好,通过里头影影绰绰,能看到圣上是坐在椅子上睡了的。 蒋慕渊皱了皱眉,示意韩公公一道又退到天井里,这才问道:“圣上歇了多久了?” 韩公公垂着眼,道:“差不多一刻钟这样。” “坐着睡不是个事儿,一会儿醒来,少不得腰酸背痛的,”蒋慕渊面露关心,道,“舅舅夜里歇不好,没有叫御医来看看?” 一声“舅舅”,让韩公公也放松了许多,闻言叹了一口气。 “可不就是腰酸背痛嘛,”韩公公摇了摇头,“先前也有一回这么睡过去,醒来之后,奴才给按了好久才舒坦些,说句大不敬的,圣上也不是从前二十出头的时候了。 奴才建议过请御医,圣上不让,说御医来了,也就开些宁神的方子,添些安眠的香料,用场不见得有多少,平白叫皇太后担心。 圣上不想叫皇太后知道,后宫几位娘娘那儿,亦都叫奴才瞒着。 可您看看,御书房这么个地方,一次两次还好,多了哪里瞒得住? 圣上愿意听您说话,小公爷,下回您劝劝圣上,身子骨才是最要紧的,夜不能眠,这哪里能行呢!” 蒋慕渊脸上的担忧越发明显,他冲韩公公点点头:“我一定与舅舅说说。” 韩公公感激极了。 “你说舅舅夜不能眠,他如今夜里歇几个时辰?”蒋慕渊又问。 韩公公道:“睡得倒也不晚,与前些年差不多,就是一直在翻身,奴才夜里听得清楚,圣上躺下后有一个多时辰都在翻身,好不容易睡着了,又容易惊醒,还、还容易魇着,也不知道梦见了什么,醒来就是一头大汗。” 惊梦? 蒋慕渊抬起眼看向御书房的窗户。 他记不清前世圣上有没有这个毛病了,或者说,也许是有的,只是他从来没有这般关心过,韩公公也不曾与他提起。 今儿若不是正巧叫他赶上了,韩公公未必会说。 圣上都在梦些什么? 偶尔也就罢了,常常被梦惊出一身汗,这不寻常。 “什么时候开始的?”蒋慕渊又问。 韩公公想了想,道:“好似是去岁两位殿下从南陵回来之后就有些症状,最初不太明显,这几个月才严重起来。依奴才看,先是南陵,后是蜀地,接连造反,圣上压力颇大。” 蒋慕渊微微点头:“我原打算回府,也是正好想到些战事状况,又回来了。这样,我在廊下等会儿,最多再一刻钟,舅舅要是没有醒,我去叫他,这么睡着不是个事儿。” 韩公公应了,想叫蒋慕渊去偏殿坐一会儿,却是劝不动,也就随他了。 御书房里,圣上的眉头皱得紧紧的。 这一次的梦里,不在是冰与火的交叠,而是无声无息又无边的黑暗。 他就这么坐在黑暗里,怀里抱着个婴孩,那孩子不哭不笑,只是睁着眼睛看他。 明明只是个满月左右的婴儿,他的眼睛却比四周还黑,圣上能从他的眸子里看到自己的身影,再往深处去,那片黑暗幽深得如墨潭。 他知道这是他的儿子,可他无法在婴儿的眼睛里找到任何喜悦、孺慕、关心,就像是在看陌生人一般。 看得透彻,看得削去了血肉、只看到白森森的骸骨。 不是嘲弄,也不是鄙夷,而是从里到外,没有一丝一毫遮掩的直视。 彻彻底底,干干净净。 圣上一点儿也不喜欢这样的眼神,他甚至觉得惊恐,可偏偏,孩子就在他怀里,他扔不了。 一个大人,一个婴儿,就这么目不转睛地对视着,直到那孩童的五官出现了变化,不再是个奶娃娃,而是与现在的孙睿一模一样。 圣上终于忍不住了,他大叫一声,把襁褓扔了出去。 啪—— 圣上挥手时打翻了大案上的茶盏,瓷器碎裂的声音瞬间把他从噩梦里拉了回来。 他瞪大眼睛,看着御书房熟悉的摆设,大口喘气。 他想,他醒得还算及时,若不然,那小孙睿落在地上会一点点长大,可能又成了石像,对着他重复念叨着“二十二年”、“二十三年”。 不想听,圣上一个字都不想听! 韩公公听见动静,匆忙进来,把帕子递给圣上擦拭汗水。 圣上黑着脸,抬了抬酸痛的胳膊,深吸了一口气。 这两个不同的梦境,到底是什么时候连在一块的? 他还记得,孙睿刚出生的时候,他是多么的欢喜,他根本不愿意把孩子交给奶娘,自己抱了一下午。 然后,他开始做梦了。 梦里,襁褓中的孩子的眼神让他入坠冰窖,圣上一遍遍告诉自己,梦中的并不是孙睿,他的儿子不长那样,也断断不会那么看他。 可是,随着孙睿五官长开,他与梦里越来越像。 圣上几夜几夜睡不着,他掩饰得极好,所有人都以为他是太过欢喜以至亢奋,他瞒过了皇太后、瞒过了虞贵妃、瞒过了朝臣和近身内侍,可他骗不了自己。 直到小小的孙睿冲他笑了,眼睛里缀满了笑意,圣上一下子就放下了。 不过是个噩梦罢了,他的儿子,始终是他的儿子。 孙睿一年一年长大,圣上从没有在他的眼睛里看到过和噩梦里一样的神情,孙睿天资高,又十分好学,圣上把他带在身边,尽全力教导他…… 直到有一年,那个眼神还是出现了。 十二三岁的孙睿,就这么看着圣上,仿若在看骷髅。 圣上重新做起了噩梦,好在也只梦到了几次,不似如今,他经常梦到冰与火,今儿更厉害了,当年的旧梦与如今的新梦都串一起了! 他揉了揉眉心,这是刚才蒋慕渊提起孙睿出生时的状况所产生的影响吧。 韩公公一直观察着圣上神色,担心他沉浸在噩梦带来的坏情绪里,便道:“小公爷来了,在外头候着。” “阿渊?”圣上道,“让他进来吧。” 第九百章 下意识 蒋慕渊迈进御书房时,两个小内侍刚刚撤去了灯罩,四周一下子亮堂起来。 灯光下,圣上脸上的倦容一览无遗。 许是刚刚才从噩梦中惊醒的缘故,圣上这会儿看着比下午时更加疲乏,连呼吸都没有完全平复。 擦了汗的帕子丢在一旁,湿漉漉的额发粘在圣上的鬓角。 明明角落摆了冰盆,但圣上依旧出了不少汗。 “舅舅……”蒋慕渊唤了声。 圣上抬起眼皮子看过来,见蒋慕渊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就知道自己此刻的仪容委实狼狈了些。 按了按酸痛的肩,圣上坐直了些,道:“梦到了糟心事儿,不妨事。” 蒋慕渊道:“龙体要紧,舅舅,不如还是请太医来看一看,总这样不是一回事儿。” 圣上斜斜看向了韩公公。 “您别怪韩公公,我也是正巧碰上,”蒋慕渊道,“御书房里里外外就这么些地方……” 圣上哼了一声,他岂会不知道这里里外外有无数的眼线。 倒不是各个要害他,皇太后关心他,嫔妃们争宠,皇子们夺权,一些不大不小、不轻不重的消息,自然会通过底下人漏出去。 便是现在坐在他跟前、明明白白示意他御书房里有各处线人的蒋慕渊,也会有几个老实开口的眼线。 从上到下,心知肚明,圣上也懒得管那些。 可此刻,他脑海里想到的是孙睿。 梦中那个叫他胆寒又愤怒的三儿子,会如何往他的御书房里伸手? 孙睿买通了谁,又拉拢了谁,让他们给递了些什么样的消息…… 一旦开始质疑,心中的怒火就蹭蹭蹭地往上窜,圣上用力按住了茶盏,才勉强稳住了心神。 蒋慕渊暗悄悄观察着圣上的反应,以他对圣上的了解来判断,圣上的噩梦必然有些文章,可惜,梦境这种东西,除了当事人,旁人摸不到窥不着。 试探一般,蒋慕渊又道:“您要真不想请御医来,不如请燕清真人来算上一签?外头都说他解签素来准确。” 圣上摸着胡子没有说话。 韩公公琢磨着圣上的心思,敲着边鼓:“圣上,您前两日不还看了图纸,说有些地方想与真人探讨探讨……” 圣上这才缓缓点了点头:“那就依阿渊的。” 外头伺候的小内侍小跑着去请人了。 圣上稳了稳心神,道:“阿渊是有什么事儿寻朕?” 蒋慕渊哪里有什么火烧眉毛的事儿,不过就是个由头,他先前也准备好了,张口与圣上说了些战局调度安排,如今大军都压在与蜀地的对局上,南陵那儿持续僵局,余将军麾下大部分兵士调往两湖,余下那么些人手,进是进不得了,退亦不可能退…… 面对正事,圣上被孙睿刺激的心神总算全收了回来,他站起身来看着地图,一面与蒋慕渊讨论,手指一面在地图上划过。 两人说了一刻钟,燕清真人到了。 圣上清了清嗓子,道:“明儿再论吧,你是回府陪你媳妇儿孩子去,还是留在宫里陪朕用晚膳?” 蒋慕渊敛眉,他自是牵挂顾云锦和哥儿,他更知道,圣上不可能留他听真人解签,他一味留下,反倒会让圣上惊讶。 “与您讨论了一番,我冒了不少新的想法,一时间还不够成熟,我回去再仔细理理,”蒋慕渊笑道,“着实是晚了,再不回去,要吵着哥儿睡觉了。” 圣上嗤得笑了声:“有甚关系,他现在一天到晚不都是在睡觉?” 蒋慕渊笑着告退,眼帘一抬一落,面上丝毫不显,与进到御书房的燕清真人互相见了礼,便不疾不徐退出去了。 他也没叫小内侍引路,自个儿熟门熟路往宫外走。 刚刚只那么一瞬,但蒋慕渊看得很清楚,圣上的指尖最后落的地方,就是全安观的所在。 与其说是巧合,不如说,那是圣上下意识点出来的。 不管彼此最终的目的是什么,他和孙睿、孙禛、燕清真人瞎掰扯出来的东西,是真的掰扯到了圣上的心里。 圣上就这么指着地图上比指甲盖还小的一块地方,他应该已经点了无数次了吧。 此刻御书房里,圣上回身看向燕清真人,他一连串动作随意极了,因而连他自己都没有发现刚刚手指点在了何处。 韩公公把图纸取了来,在大案上打开。 圣上轻轻抚摸着图纸,道:“真人的图,画的可真是太妙了,朕看得久了,闭上眼睛,就觉得那连片的大殿楼宇就在朕的跟前。朕就在这大殿外来来回回地转,真真是一股子仙气!” 燕清真人谦虚着应了一句。 圣上又道:“朕这几日在想,真人只给朕描述过三清殿内里的模样,其他各处都还模糊着,真人可否再多画几张图纸,让朕里外都能看明白?” “遵命,”燕清真人说完,看着圣上的面容,道,“您看起来很疲惫,您召见贫道,不止是为了说养心宫的图纸吧?” 圣上眯了眯眼睛:“真人给朕解个签?” 燕清真人深深看了圣上一眼,突的笑了:“不如贫道给圣上解个梦?” 话音一落,圣上的脸色霎时间黑了下来,他想问是谁给燕清道长递了消息,话到嘴边,又被真人赶在了前头。 燕清真人道:“贫道擅长卜卦、解签、解梦,圣上您是否受梦境所困,贫道还是看得出来的。” “哦?”圣上挑了挑眉,意味深长,“既然是真人的长处,不如真人算一算,朕受什么梦境所困。” 燕清真人面色不改,他一挥拂尘,道:“圣上,道家解梦亦有章法,没有丝毫提点凭空解梦,贫道没有那样的能力,不过,圣上若真要贫道解,贫道就大胆猜一猜。” 圣上摊开一手,示意燕清道长随意。 他当然知道自己刚才是强人所难,会有那么一问,是他想弄明白,道长是真的靠本事看出他噩梦缠身,还是听了谁的话来探虚实。 最最关键的,是圣上抗拒被人看穿心中所思所想,他的那些梦境,岂能说与人听? 解梦都不行! 燕清真人闭着眼,一副沉吟模样,半晌,他终是开口:“与您想要敕造养心宫有关。” 圣上倏地瞪大了眼睛。 第九百零一章 根本 若是蒋慕渊在这儿,他就会发现,圣上此刻的面色比之前提及孙睿出生时还要阴沉数倍。 几乎是一瞬间,那些粉饰太平的从容和毫不在乎就碎裂开,只余下愕然和慌乱。 甚至连顺德帝自己都想不到,他会慌得无法掩饰。 他已经过了不惑之年,作为先帝的嫡长子,他从小就以皇位继承人的身份被养育长大,登基又余二十年,所谓帝皇之术,不说炉火纯青,也不是个一惊一乍都写在脸上的愣头青。 可偏偏,这一刻,圣上没有稳住。 燕清真人的话如一柄剑直刺心脏。 圣上知道自己失态了,他只能以手做拳、抵在唇边,重重咳嗽两声作为掩饰:“那依真人看,朕为何要建养心宫?” 燕清真人见圣上如此反应,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他轻轻笑了笑:“贫道当时就说过,您想要替贵妃娘娘祈福,在西山上敕造养心宫,可贵妃娘娘的福报撑不起西山近百道馆的百年香火,如今贫道再添一句,您就是把养心宫建在破败的全安观上,贵妃娘娘依旧撑不住。您这几年心心念念敕造养心宫,其实并非是为了娘娘吧?” 圣上紧紧抿着唇。 小内侍们早就被屏退了,如今在里头的只有燕清真人和韩公公,这让圣上放心不少。 他看着燕清真人,道:“不是为了贵妃,又是为了什么?” 真人脸上的笑容淡了,道:“为了您自己,为了您眼中的江山社稷,为了挣脱那些让您极不舒服的梦境。” 圣上不说话,他的肩膀微微颤着,良久,发出一声闷笑,而后是大笑。 笑得他几乎岔了气。 韩公公的心里雷声阵阵,他顾不上琢磨圣上与燕清道长的话,眼下也不适合他琢磨。 就像是有一根红线拦在他跟前一样,他一迈过去,顶下的铡刀就落下来,要了他的性命。 韩公公只能眼观鼻、鼻观心,替圣上添了茶水,又替他顺气。 好在,圣上没有深究,他笑完了,擦了擦眼角笑出来的眼泪,冲燕清真人摆了摆手:“真人这就算错了,朕的江山,岂能托付在一座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建起来的行宫上? 不过,真人的话倒是让朕舒缓了心情,朕开心多了,想来今夜能睡个好觉。” 燕清真人并不纠结圣上的口头逞强,他已经获得了足够的答案,圣上如此说,他便顺着杆子如此下,又应了一遍会绘制新的图纸之后,真人退了出来。 虽未至满月,今儿月光亦十分皎洁,他回到居住的宫室,站在天井下抬头观月。 伺候的小内侍远远看着,只觉得这一位仙风道骨,是个世外高人,燕清真人自己明白,他已经入了这浊世,而世人的想法再有千奇百怪,也有万变不离其宗之处。 燕清真人叹了声,原本是他想浅了,那一位才是对的。 宁国公府里,蒋慕渊运气不错,回来时正好遇上哥儿醒着,小孩子刚吃过奶,眼睛半睁着,要睡不睡的模样。 奶娘虽是刚上任的,但已经把主子们的性情习惯弄明白了不少,听说,小公爷连夫人怀孕时的大小事儿都跟大夫、稳婆、嬷嬷们打听得十分清楚,可见他不是个甩手掌柜爹。 这会儿一看,哥儿被蒋慕渊抱着,钟嬷嬷正在边上指点他如何拍奶嗝。 蒋慕渊学得小心又仔细,他会抱孩子,可抱别人家的逗趣和养自己家的宝贝到底是不一样的,从前从未接触过这些琐事儿,他不觉得麻烦,反而十分得趣。 哥儿太小了,奶嗝也是轻轻的,但蒋慕渊听见了,眉梢唇角都是笑意,顾云锦一直看着他们父子,脸上全是笑容。 丫鬟嬷嬷们亦弯了眼,奶娘看在眼里,不知不觉亦笑了起来。 她心里暖极了,这么和善的主子,身边也都是良善人,她来当哥儿的奶娘,不止体面,而且愉悦,她说什么也要把差事当好了。 明儿要给哥儿洗三,亲朋们要登门来探望,顾云锦必然疲惫,蒋慕渊便没有多留,让她早早歇了。 翌日一早,最先到的不是某家亲友,反而是一小盒子礼物。 蒋慕渊打开看了一眼,里头装着一只香囊。 蒋仕煜过来,以眼神询问。 “云锦说屋里总闻到些许血腥气,她不喜欢,我请真人调了些香料,给她挂在帐上。”蒋慕渊解释道。 蒋仕煜拍了拍蒋慕渊的肩,道:“先收起来,一会儿还有不少长辈过来,别怠慢了。” 父子两人对话简单,可蒋仕煜已然知道,这不仅仅是一只香囊,只是眼下状况不适合细说。 蒋慕渊亦清楚,他再细细闻了闻香囊味道,便把东西交给了听风。 香囊里,放了苏合香。 他以前与真人商量过,若如他猜想,就放苏合香,若他猜错了,就不放。 如此看来,他是猜对了圣上执念养心宫的理由了。 这个疑惑,蒋慕渊存在心里很久了。 只是一直没有找到机会,昨儿赶巧,燕清真人借着解梦的由头问了,也问到了结果。 想来,圣上是被噩梦动摇了,要不然,也不会让真人试出答案来。 蒋慕渊相信圣上是爱虞贵妃的,后宫那么多女人,谁也比不了虞贵妃在圣上心里的分量。 尊贵如帝皇,为心爱的妃子敕造宫殿,这不是什么稀罕事儿,天家也是人,爱恨情仇,谁能抛却身后? 前世,朝野内外动荡时,圣上依旧没有放下养心宫,他想建,说什么也想建,要不是户部实在拨不出银子,孙睿又带头拦着,圣上还要给养心宫添砖加瓦。 蒋慕渊也是被前世圣上对虞贵妃的深情给唬着了,毕竟圣上好几次提出要把贵妃晋成皇贵妃,因而他才忽略了根本。 人与人是有不同,但蒋慕渊清楚,在江山风雨飘零和虞贵妃之间,圣上只会选前者,他爱皇位胜过爱虞贵妃。 圣上不会仅仅因为爱,而在国库吃紧时把银子扔向养心宫,除非,在圣上眼中,养心宫意味了他的江山。 蒋慕渊虽无法掌握圣上到底梦到了什么,但梦里必然有那么一段是与养心宫有关的,养心宫能解他的噩梦,能安他的心神。 这也就能解释,为什么圣上本无意进攻南陵,却被他们几个的话术给“骗”入了局。 明明圣上多多少少能抓到漏洞,可他还是义无反顾地跳进了这个坑里,把养心宫的选址定在了全安观。 全安观的香火已经败了,但他的江山,他还想挣扎。 第九百零二章 洗三 宁国公府的小公子洗三,自是热闹非凡。 一辆辆马车往国公府去,外头的人瞧见了,纷纷议论着,连洗三都如此,等摆满月宴、百日宴的时候,越发不得了了。 毕竟,今儿个来的都是姻亲挚友,还没有全来。 蒋慕渊自个儿不当值,孙祈他们却都在文英殿里。 殿下们只让人捎了洗三礼来,真等摆大宴时,少不得来吃一杯酒。 身在后院的顾云锦看不到前头热闹,但也能够想象得到。 顾家人来得早,围着哥儿看个不停。 单氏是其中最为感慨的,说起来,顾家在京里的这些亲人里,也只有她记得顾云锦刚出生时的模样。 或者说,便是算上顾云锦那些哥哥姐姐们,当时都是半大不小的,哪里会有印象。 “可真像我们云锦,”单氏的声音有些哽咽,与钟嬷嬷道,“那张小嘴,跟云锦那时候一个样,一撇一嘟,我都知道他要干什么,沈妈妈,你说呢?” 沈嬷嬷一双眼睛早就红了。 按说,她便是跟着主子们来了国公府,这会儿也是与其他的嬷嬷们一道说话吃酒,不好来顾云锦跟前的。 可顾云锦念着她,十月怀胎的大半时候都是沈嬷嬷看顾吃喝,所以一定要让她来抱一抱哥儿。 沈嬷嬷又是欢喜又是激动,一面跟自己说要举止稳当,莫要丢了将军府颜面,一面又实在难以压住心中情绪,只堪堪忍住了泪花。 “大太太说得是,真的和夫人小时候一模一样的,”沈嬷嬷挤出笑容来,“当时的小娃儿现在都当了娘了,这么多年都过去了呀……” 可惜,老爷、苏氏太太都没有看到,田老太太也没有…… 这半截话,她当然不好说出口。 钟嬷嬷明白人,一听就通透了,不由亦是感慨。 这种情绪,只有忠心耿耿伺候了主子十几二十年的老仆才会有,就像钟嬷嬷一样,打蒋慕渊出生就带着他,看着呱呱坠地的孩子长大成人、娶妻生子,这样的经历,如何不感叹呢? 因着沈嬷嬷在这儿伺候过数月,钟嬷嬷与她十分熟悉,她揽着沈嬷嬷的背,轻声道:“这不都熬出来了嘛,老姐姐,你顾好身子,还能再看到盛哥儿、我们哥儿成亲、当父亲呢。” 沈嬷嬷忙不迭点头。 四房遭遇过很多起伏,她与顾云锦之间亦有磕绊,将军府又翻天覆地了一回,但就像钟嬷嬷说的,都熬出来了。 他们这一房有盛哥儿,顾云锦婚后的幸福都是真真切切的,这好日子,都在前头。 几位嫂嫂都是做了母亲的,少不得与顾云锦说些育儿经,皆是小孩子成长之中的细碎小事儿,可无论是听的人还是讲的人,都津津有味。 待顾云思、徐令意来了,就越发热闹了,你一言、我一语的,把林琬闹了个脸红,只能跑出去寻寿安说话。 寿安陪着蒋氏族里的几个姐妹,蒋慕蕊见林琬寻过来,便与寿安道:“你照顾客人要紧,我们自家姐妹,不用作陪。” 彼此见了礼,蒋家两个小的凑在一块咬耳朵,她们以前见过林琬,说程三奶奶比在闺中时气色都好。 蒋慕蕊也认得林琬,闻言深以为然:“与婆家人处得好,自然气色就好呀,她娘家就宠她,如此一比,婆家更上一层楼了。” 都是亲近的堂姐妹,年纪亦相仿,将门又素来爽快,说话也就直白多了。 “谁不想嫁个好婆家呢,”一人笑着道,“也不知道郡主会许给谁家,京里那么多公候伯府,好的都要说光了呢。” 蒋慕蕊抬眼看着寿安的背影,道:“国公府上下都宠着她,听说连宫里都喜欢她,当然会说个顶顶好的。” 她原本想过,国公府里人丁少,只寿安一个姑娘,即便生母不喜欢她,也有长公主护着。 只是,比起父母健在的幸福,总是不足的。 伯父、伯母始终不是亲生爹娘呀,亲生的可以造作,但缺了那层血缘,寿安说话做事就不能随性。 待嫂嫂进门,万一处不拢,要让步的只可能是寿安。 还好,那些都是她瞎操心,寿安与顾云锦处得好,蒋慕蕊亲眼见到过,当时长松了一口气。 可蒋慕蕊到底还是个胡乱操心的脾气,她近些时日操心的是,府里添了哥儿了,所有人都护着哥儿去了,会不会就冷落寿安了。 身边嬷嬷劝过她,说压根不是一辈人,哥儿和郡主互相碍不着,蒋慕蕊听进去了,但道理是道理,心态是心态,她只能一遍遍给自己说道理,又想着寿安过几年会嫁人,是要离开国公府的。 其实,不想也还行,一想起来,她比几个妹妹们都担心寿安嫁得不如意。 世间的好儿郎是不少,他们蒋家就能数出好几个来,但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更多,外头传言、话本子,她听得多,看得多了。 寿安当然不晓得蒋慕蕊为她操透了心,她在笑着听林琬说话。 等知道了林琬是为何躲出来的,寿安挽着林琬笑得停不下来:“那你呢?是不是一边不好意思,一边羡慕?” 林琬轻轻捶了寿安一下。 时辰到了,邓嬷嬷抱着哥儿洗三,嘴里念叨着约定俗成的吉祥话,天井里满满都是观礼的人,兴冲冲地互相道着喜。 蒋慕渊看着自家儿子,越看越是欢喜,那份得意劲儿,叫孙恪羡慕极了。 永王妃压着声儿打趣道:“你赶紧也当了爹爹,就不用羡慕阿渊了。” 孙恪赶紧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看了眼不远处与寿安交谈的符佩清,道:“您催催我就行了,别与她说,今儿阿渊媳妇她们已经把晋之媳妇给说红脸了……” 永王妃啼笑皆非,人家媳妇子们说笑,怎么这个臭小子什么都知道,真真不像话! 再者,宠媳妇就宠嘛,她又不拦着,怎么还不信她了。 永王妃佯装不满:“我是那等不讲理的婆婆?” “您不是,”孙恪忙道,“您最是讲理了,我知道,您和父王现在看清儿比看我都顺眼。” “知道就好。”永王妃乐了。 既懂事,又能让孙恪懂些事的儿媳妇,能不顺眼嘛。 第九百零三章 将来 国公府与将军府关系融洽,娘家人来探望顾云锦亦方便,因而洗三之后,顾家便先一步告辞,好叫顾云锦多些时间与好姐妹们说话。 徐氏十分不舍,柔声交代着:“我没有坐过月子,没有经验能教给你,你一定要听嬷嬷们的话,好好养着。” 顾云锦笑着把胳膊伸到徐氏跟前:“您看,我又白又圆,一看就是吃好睡好了。” 徐氏拿她没办法,嗔了一眼,便走了。 顾云思和徐令意多留了会儿,但家里还有一个小的要照顾,看时间差不多了,也告辞了。 倒是林琬,多陪了顾云锦一会儿。 看林琬抱着哥儿逗趣,顾云锦道:“你先前怎么被笑话跑了?明明脸皮子不比我薄。” 林琬笑眼弯弯:“我怎的不跑?我又不知道怎么带孩子。” 顾云锦探着头,道:“他给你寄家书了吗?” 这个他,当然是指程晋之。 林琬眨了眨眼睛,笑得很是开心。 成亲不过半年,丈夫出征打仗,再是拿得起放得下的人,都会有些不舒坦,何况林琬对程晋之,根本就是拿得起、放不下。 可她决定嫁到肃宁伯府之前就想清楚了,打仗又不是对着日历选黄道吉日,谁知道何时开始、何时结束,就像顾云锦,回门那日收到北地城破的消息,设身处地想想,林琬都觉得心痛不已,她与程晋之这样的,已经极好了。 再者,林琬与程家上下相处极好,哪怕丈夫不在京里,她在府中亦舒心畅快。 最最重要的,是林琬信他,亦懂他抱负,她就在京里等着,等他凯旋而归,就像前一回等他从北境回京一样。 “你以前跟我说过,当时小公爷去了两湖,中秋时候,你们一个看京里的月亮,一个看两湖的月亮,”林琬的眼里满是笑意,水润润的,“他出发之前,我也这么告诉过他,我会与他一起观明月,即便隔了山水,也是同一个月亮。” 顾云锦亦忍不住笑了,打心眼里笑出来。 她想,她这一辈子真好,能有几个闺中姐妹分享婚姻生活里的甜蜜,那是多么叫人欢欣的一件事儿呀。 这远比只一个人过得舒心幸福多了。 想象一下,在几十年后,她们已经是满头银发的老太太了,林琬笑话说“他眼神不行了都找不到玉兔在哪儿了”,顾云思说“他手有些抖了画山水都飘”,徐令意讲“他鼻子不灵了衣裳换了香料都不知道”,而自己嘈“他年纪大了舞枪也不怕闪了腰”,那真是,太有意思了。 为了那一天的到来,她和蒋慕渊还要做很多事情。 要收复南陵,平定蜀地,不让朝廷大乱,断断不能让圣上把皇位传到孙禛手上。 傍晚时分,热闹了一天的宁国公府又静了下来。 蒋慕渊把香囊的意思告诉了蒋仕煜,宁国公背着手,沉默了好一阵。 良久,蒋仕煜才压着声音道:“这里头有一个问题,圣上既然为了江山社稷而执意敕造养心宫,那他是一心想救朝廷、想让孙家天下传下去的,而他又把皇位给了七殿下……” 蒋慕渊听懂了父亲的意思,这明显是一处矛盾,而矛盾的答案就是圣上的真正理由。 只为江山,孙睿继位远比孙禛合适,退一万步说,就算把皇位给孙祈,给孙宣,给浑然不想当皇帝的孙淼、孙骆,都比给孙禛像话。 圣上想建养心宫很多年了,也就是说,在那个时候,他就已经不想把皇位给孙睿了。 那么,像今世一般,早些培养孙祈、孙宣,也不失为一个法子。 偏偏,前世圣上压根没有那么做,他拿孙睿当幌子,把其他儿子养得不知朝事、没有臂膀,逼死蒋慕渊,就是为了传位孙禛。 那就意味着,在圣上的心里,只有孙禛能承继大统,传孙家天下。 是什么让圣上如此笃信? 应当就是他的那些不为人知的梦境了吧。 梦里,江山需要养心宫,梦里,孙禛才是继承人,唯有如此,才能解释前世种种。 今生其实也一样,虽然圣上让众皇子入了文英殿,可说白了,他心中所属的还是孙禛。 正如傅太师琢磨出来的那样,太子,要立早就立了,一直不立,就是不满为长的孙祈,不满能力最好的孙睿。 “因为梦境,毁了江山……”一时之间,蒋慕渊都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蒋仕煜倒是平静些。 几千年来,多少皇朝覆灭,虽各有各的理由,但匪夷所思的也枚不胜举。 有炼丹炼傻炼中毒的,也有被心魔所困孤家寡人谁也不信谁也不听的,如顺德帝这般,被稀奇古怪的梦境折腾也不是多难理解的了。 可理解顺德帝的举动是一回事,认同又是另一回事。 蒋仕煜决计无法认同,蒋家世代为孙家抛头颅,最后呢,在那个前世里,他的儿子被顺德帝逼死孤城。 如今,他不止有儿子,他还有那么可爱的长孙子,以后,还会再有孙子、孙女,他和安阳努努力,别说四代同堂,指不定能活到五代同堂呢。 他不能让蒋家再走到那一步,孙家江山要顺利传递,他们蒋氏一门也要活下去。 “蜀地战事不能拖,就如你所说,像从前一般拖上四五年,整个朝廷都会被拖垮。”蒋仕煜沉声道。 一旦拖垮了,再想稳下来,就太难了。 地图挂在墙上,父子两人分析了许久。 其实,进攻也好,防卫也罢,各种路线、想法在之前的军议上都推演过无数次了,一时半会儿的,也委实冒不出新的思路来。 蒋仕煜的面色有些沉重。 蒋慕渊看着地图,道:“我先前与您说过,蜀地那儿我安了个人手,先前让人给他传过信,只是这个人手到底如何用,我还没有考虑好。” 内应一职,不好做,一旦出了纰漏,人死在蜀地,外头救都救不到。 蒋慕渊要对方出力,但也不至于做些不顾人死活的安排,他希望对方能够好好的活下来。 蒋仕煜点了点头:“那就再等等,还不到必须要动的时候。” 第九百零四章 可爱 东厢房里,灯光只微微地亮。 顾云锦半躺着,看着睡在身边的哥儿。 邓嬷嬷她们都说她年轻,身体底子又是练过的,哥儿出生时没有折腾她,顾云锦今儿个就差不多都缓过来了。 虽说白日里见了那么多的人,难免有些疲,但说了太多趣事,思路很是亢奋,她精神极好。 这份多出来的精神头,全叫顾云锦放在了儿子身上。 这小小的孩子,看着比刚落地时白净些了,今儿个眼睛睁的也比之前大了…… 当了母亲了,对自己生出来的这个小东西,真真是看哪儿都喜欢极了。 她舍不得把视线离开他,又怕光线亮了刺着孩子睡觉,就只余了那淡淡的光,让她自个儿看得清楚。 蒋慕渊进来的时候,顾云锦差不多一瞬不瞬看了大半个时辰了。 闻声,她抬起头,对蒋慕渊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这么一动,先前压着的半侧胳膊一阵发麻,她险些哎呦唤出声,念着哥儿,又全咽了下去,只眉宇都皱了起来。 蒋慕渊看在眼里,无声笑了。 多可爱,他的媳妇儿,他的儿子,一举一动,可爱到了他的心尖上。 蒋慕渊上前扶稳了顾云锦,轻轻给她按压发麻的胳膊。 顾云锦用气声道:“怎的这会儿才回?” 洗三有洗三的安排,姻亲好友们登门、离开都有时辰,按说不会有人特别迟了。 若是耽搁住了,必定是有要紧事。 而蒋慕渊的要紧事儿,都是朝事、战事,顾云锦怎么会不挂心。 蒋慕渊没有想过要瞒着顾云锦,他们之间也没有什么是不能说的,两人一道理一理,很多时候能避免一叶障目,有不少细枝末节的事儿,本来是想不起来的了,几句不经意的话,兴许就能突然抓到了那么一个点。 只是眼下不合适,一屋子人呢。 蒋慕渊没有急着说,也用气声答着:“与父亲多说了会儿,还顾不上用晚饭。” 小厨房里温着吃食,顾云锦一示意,念夏就去安排了,很快开始摆桌。 刚打开食盒,突然,哥儿哇得一声哭了,念夏唬了一跳,还当是自己动作大惊搅了哥儿,转头一看,顾云锦正摸哥儿。 “尿了。”顾云锦笑着道。 奶娘急忙把哥儿抱回去收拾。 孩子醒了,夫妻两人也就不用压着声儿说话了。 蒋慕渊用饭快,顾云锦与他絮絮说今儿屋里的趣事,还没有说多少呢,那厢就搁了筷子。 顾云锦看他漱口,擦手,一桩桩的,麻利却不粗鲁,看着看着,忍不住就弯了眼。 有时候,她会回忆从前,刚刚抵京的她为什么会觉得只有书香世家的慢条斯理才是优雅的呢? 明明,他们这些将门子弟,快而有条不紊,也能很好看。 没有谁天生就是急性子,也不是什么顾前不顾后,而是,对于打战来说,时间是一切,行军对敌,谁有工夫慢吞吞地整理仪容、吃喝行进? 当时是真的瞎了眼啊…… 现在一双清明眼,看眼前这个男人,真的是无论动还是静,都赏心悦目到挪不开眼。 欢喜极了。 这份欢喜自然与她看哥儿是不一样的滋味,但都沉甸甸的,填满了她的心。 蒋慕渊一转身就对上了顾云锦晶亮的眸子,那里头欢喜分明、爱意浓浓,不需要什么话语,只看这双眼睛,就能明白顾云锦的情意。 他把手中的帕子扔回盆里,交代钟嬷嬷道:“哥儿收拾了就先睡吧。” 钟嬷嬷哪里不知道他的意思,当即让屋里伺候的人都退了,把地方留给他们夫妻说贴己话,忍着笑,自己也退了出来。 小夫妻两个,真真是好感情,一言一语都甜蜜地不行。 也不仅仅如此,钟嬷嬷想,小公爷夫妇即便是成了老夫老妻,肯定也是一样的。 就像长公主夫妇一样。 几十年如一日,真是好啊。 屋里,蒋慕渊在床沿坐下,一只手自然地与顾云锦十指相扣,另一只手亦很自然地替她按压双腿。 这是顾云锦怀孕时留下来的习惯了。 虽然她已经不会再因为孩子的存在而双腿水肿,但蒋慕渊还没有改过来。 “刚说到哪儿呢?”蒋慕渊问了句。 顾云锦先前在说徐令意。 今儿人多,徐令意就没有带自家哥儿过来,别看那孩子才过了百日,却是个人来疯,闹着呢。 徐令意还说了些纪致诚的事儿。 纪致诚有心外放,但哥儿实在太小,经不起舟车劳顿,便听了家里意思,先在翰林院历练一段时日,也免得从监生直接进了官场,毫无实际经验,处事不够周全。 徐令意挺满意纪致诚的状况的,他的踏实和进取实实在在,全看的见。 顾云锦愿意听徐令意分享这些,她们之间说话也不用多费心思,旁人家的,许还要应对着家长里短背后是否还有“夫人交道”,可徐令意不是那样的性子,也根本没有那个必要。 纪致诚的路,自有纪尚书安排,徐令意无需来顾云锦这儿做周旋。 少了那么多的弯弯绕绕,所有的分享让人格外舒坦。 夜色越发浓了,不当值的丫鬟婆子们都早早歇了,外头静悄悄的。 蒋慕渊这时候才把燕清真人送香囊来的事儿告诉了顾云锦。 顾云锦抿着唇,许久才无奈着摇了摇头,叹道:“这个答案,我们想来尚且五味杂陈,三殿下若有一日知道,都不知会如何感概。” 不是简单的偏爱,仅仅是在梦里面,孙禛才是能承继江山的人选。 这可真是太讽刺了。 说了太多的话,顾云锦的疲乏终是胜过了精神头,眼皮子撑不住了。 蒋慕渊见状,哄道:“睡吧。” 顾云锦模模糊糊的,没有松开蒋慕渊的手,入睡前,喃道:“圣上会给哥儿取个什么名?也从梦里来?” 蒋慕渊的指腹摩挲着她的掌心,柔声道:“到时候就知道了。” 安顿好顾云锦,蒋慕渊吹了灯退出来,守夜的念夏这才轻手轻脚进去。 蒋慕渊站在廊下,远处有更鼓声朦朦胧胧地传过来,他想,他也很想知道,圣上会取个什么字。 第九百零五章 自天祐之 御书房里的灯还亮着。 圣上还未歇息,倒不是有多少折子堆着要批,而是他不想早早入睡。 睡了也不踏实,更不安生,谁知道会有什么样的梦在等着他。 那些梦境,是他不能言说的恐惧,让他胆战心惊。 尤其是,昨晚燕清真人直至红心的一番话,一直压在圣上的心上。 哪怕他当场就“从容”地否决了,可到了寂静的深夜,梦里的一幕幕又会冲出来包裹住他。 本想随便去哪个妃嫔宫中留宿,好歹身边有个大活人,但圣上更怕在梦中吐露只言片语,被人窥视到内心。 所以,昨夜他睁着眼睛到了二更天,挡不住睡意入梦,最后又惊醒过来…… 那个梦,顺德帝已经很多年没有做过了,他还记得每一次的挣扎。 梦里的他,已经很老了。 山河动荡,民不聊生,所有的人在骂着昏君无道,骂苍天无眼,几千几万人的声音响彻在他耳边,震得他浑身颤抖。 最初,他传位给了孙睿,传给了他培养了几十年的儿子,可他的骂名并未消失,满天下的人还是骂他,孙家的江山亡了。 后来,再进入那么梦中,他尝试着把皇位给其他人,孙祈、孙宣、孙淼…… 甚至是没有模样、没有名字的,他至今都根本没边没影的儿子,什么皇十二子、皇十三子、皇十四子…… 最后的结果还是一个样。 只有传给孙禛,才是唯一不一样的。 他不用长久背着骂名,不会几十年后被人从皇陵里挖出来,这个天下,还是姓孙。 在昨夜之前,顺德帝最后一次做那个梦时,梦里出现了一个得道高人。 那人立在高山上,一派仙风道骨模样,仿若下一刻就会登天而去。 顺德帝问他:“孙家江山若要传承,是不是只能是孙禛继位?” 高人道:“你在百年鼎盛香火之上建一座养心宫,就是答案了。” 留下这句话,高人不见了,而这个梦,圣上数年都没有梦到过。 他想,梦不见,是答案已经有了。 圣上选了西山,西山就是香火百年鼎盛之地,可终究未建成就塌了,之后,他的敕造是有心无力,朝廷如此局面,他无法一意孤行。 再后来,孙禛与他说了南陵的全安观。 那儿败落了,但在那之前,全安观的鼎盛无处可及。 合适的地方,合适的“孙禛”提及,圣上岂会不听? 这是他的江山,是孙家的江山! 昨夜,圣上再一次梦见了久违的梦境,他再一次见到了那个高人,可是,对方什么话都没有说,只那手持拂尘的样子,隐约有燕清真人的影子。 还未等圣上看清楚,孙睿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一遍遍重复着“三十三年”、“三十四年”、“三十五年”…… 圣上是活生生被数数的声音吓醒的。 吓到哪怕过了一天了,他也不想睡。 边上,韩公公到底担心圣上身体,见他一动不动坐了那么久,终是忍不住开口:“夜很沉了……” 闻声圣上回过神来,他按了按眉心,看了眼摊在桌上的纸,又看了眼砚台里快要干了的墨。 “蒋家这一代,该是‘承’字辈了吧?”圣上的声音喑哑。 韩公公道:“是。” 圣上提了笔,没有让韩公公重新研墨,就着发粘的墨汁,在纸上写了一个字:“拿去裱了。” 说完,他丢下笔,起身往寝宫去。 韩公公赶忙招呼了个小内侍来,自个儿又匆匆跟上圣上,只来得及扫了一眼。 墨太干了,笔毛都叉开,看着很不流畅。 翌日,蒋仕煜带着蒋慕渊入了御书房,从韩公公手里接过了纸轴。 圣上端坐在大案后头,脸色看着并不好,许是这几日委实太过疲惫,他的声音都哑了。 “朕挑到了三更过半,才挑了个满意的。”圣上道。 蒋仕煜打开来,上头是个“祐”字,蒋慕渊就站在边上,也瞧见了。 圣上不疾不徐,道:“《易经》里写,‘自天祐之、吉无不利’,朕的外甥孙儿,朕护佑着,一生只有吉,无不利。” 蒋仕煜手捧着,与蒋慕渊一道行大礼谢了圣上赐名。 父子两人离开御书房,一个出宫去,一个往文英殿。 临到岔路口,蒋仕煜停下步子,道:“蒋承祐,祐哥儿,你母亲想来挺喜欢这名字的。” 蒋慕渊笑了笑,颔首道:“是,叫着顺口。” 再多余的话,谁也没有说。 蒋慕渊目送父亲离开,他知道父亲没有说的话,因为他们两个想的是一样的。 “管蔡为戮,周公祐王。” 周武王病故后,他的两个弟弟管叔、蔡叔反叛,周公辅佐周武王的儿子周成王,杀了管叔、流放蔡叔,最后在周成王成人之后归还朝政。 只看这一层,或许会以为圣上心中已经有了选择,他选了孙淼,因为蒋慕渊太偏着孙栩了。 圣上给了他为孙淼打压其他皇子的权利,只要记得这一切都是为了将来让长大成人的孙栩继位。 可蒋慕渊太了解圣上了,前世今生,圣上的心结都被他猜了八九不离十了,蒋慕渊怎么会相信,圣上会把将来押在如今不到两岁的孙栩头上? 圣上的心意,永远是孙禛。 而圣上的意思,也明明白白。 他不管蒋慕渊怎么想,不管蒋承祐未来怎么养,他要蒋家三代时时刻刻记着,无论他们一家选了谁、站了谁、辅佐谁,这个天下,永远姓孙! 这是孙家的天下,是顺德帝选出来的继承人的天下。 蒋家跟着圣上的意愿走,便是“自天祐之、吉无不利”。 这是圣上的提醒,也是警告。 蒋慕渊迈进文英殿,孙祈等人少不得向他打听昨儿洗三的事儿,又问哥儿得了什么名字。 他道:“承祐,圣上说‘自天佑之、吉无不利’。” 所有人都赞着是个好名字。 蒋慕渊跟着一块笑,目光从孙禛身上划过,笑意里的寒意亦是一闪而过。 他不可能真的顺遂了圣上的心意,这个天下绝对不能落到孙禛手里。 他的儿子,天家不祐,他自己祐。 他重活一辈子,不就是为此吗? 第九百零六章 风骨 如此喜事,自是少不得说道几句。 傅太师坐在椅子上,端着茶盏,垂着眼皮子慢慢抿着。 若不是他多少知道圣上的心意,他这会儿也会觉得“承祐”是个好名字。 可偏偏,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蒋慕渊之前说的那些话,傅太师全听进去了,作为三朝元老,他岂会不希望朝政稳固、传承顺利? 在他这个位子上,最怕的就是一着不慎,傅家那么多年的基业都砸在里头,他这把年纪死了也就死了,可子孙们怎么办? 这一年多他催着圣上立储,已经品出味道来了,他前回明晃晃把“立三殿下”说到圣上跟前,圣上给了他一堆话来搪塞。 圣上无心立长、也不愿意立贤,傅太师即便无法掌握圣上真正属意谁,但他清楚,这个不占着长、也不最为贤的人要承继大统,必然是一片腥风血雨。 彼时,傅家选谁? 君为天,可若天不贤,他为了忠诚全盘接下,真的能保傅家吗? 哪怕保住了一时,又能保住多久? 即便真的保下了血脉和所谓的风光,能保得住名声、保得住风骨吗? 过些年,他去了地下,见到列祖列宗时,他能不能问心无愧? 这些日子,傅太师一直在琢磨这些,甚至私下里与另两位三公敲边鼓着说了几句。 能登三公之位,冯、曹两家亦是根基深厚,这些全是几代人辛苦经营来的,谁也不想毁在自己手上。 本以为,风风雨雨都过来了,只是没想到,临到了这把年纪,竟是如此的操心。 权利跟前没有一丝一毫的感情可言,蒋慕渊是圣上的亲外甥,圣上今日都如此“警示”,而傅家只是朝臣。 傅太师缓缓抬起眼,看了几位殿下一眼,真抛开了孙祈和孙睿,余下的这些里头,到底有哪一个,是既顺了圣上的心意、又让傅家不失前程亦不失风骨的…… 这不就是没有嘛! 真有那么一个,圣上立储就行了。 趁着殿下年纪还轻,其他皇子们的羽翼也未丰满,把人定下来,他们这些老臣还使得上劲儿,好好指导、培养个十几二十年的,也不失为一条路子。 圣上不这么做,要么是他属意的那一位资质委实太差,性格又偏得根本不肯听他们这帮老古板指挥,要么就是像八殿下、九殿下那样还在榻子上爬…… 如果真的能在榻子上爬出个有本事的来,那也勉强能算了皆大欢喜,毕竟,以傅太师来看,让几位殿下有了争位的心和路子,就已然对传承大业不稳当了。 他放下了茶盏,苦笑着摇了摇头。 老年人思虑中,他也确实要再多想一想。 傅太师正思索着,边上一位老大人唤他,道:“您家的曾孙女儿抓周,小公爷夫人是赶不上了。” 提起自家念姐儿,傅太师的脸上有了笑容。 一转眼,就一年了。 以顾云思和顾云锦的亲密劲儿,傅家本可以把姐儿抓周多拖一个月,等顾云锦出了月子好来观礼,可惜,傅敏芝一直喊着不看到姐儿抓周就不出阁,江南霍家那儿真心求娶,愣是从顾云思孕中等到了今年。 婚期早就合了,彼时压根没想到日子会撞上,傅太师这会儿哪有脸再去说改期,只能如此了。 念姐儿抓周,亲友们围了一圈,顾云锦自个儿去不了,寿安倒是欢欢喜喜地去了。 姐儿二话不说,抓了一支竹笔。 大伙儿说着吉祥话,傅太师看着姐儿手中的笔,深吸了一口气。 君子当如竹啊,气节、风骨,才是传承的根本。 他们念姐儿都知道的事儿,他这把年纪了,却想不转呢。 寿安回了国公府,把念姐儿抓周的状况描绘给顾云锦听,说完,轻轻在哥儿手上点了点:“我们祐哥儿以后会抓什么呢?” 顾云锦忍俊不禁。 她自然也看到了圣上赐名的那纸轴。 名字背后的意思,顾云锦一开始没有全部领会,还是隔了两天,突然想起来的,彼时心境,自是无比复杂。 可正如蒋慕渊说的那样,这份庇祐,天家不给,他们做父母的自己给。 临近七月,天气越发热了起来。 军报日日送抵京城,战事状况,一如这天气一般。 先是一直龟缩防御的董之望和孙璧突然出兵了,许是觉得余将军麾下主力都被肃宁伯调去支援蜀地战事,南陵想要搏一把,趁着夜色突然开了城门,想冲击朝廷的前沿驻军。 孙璧此举确实出乎了余将军的意料,但老将带兵,最是知道战场上什么再是反常的举动都有可能发生,这种情理之中的状况也不算耗无防备,只是叫敌人冲了个先手,战损比预计中的大一些。 不过,孙璧奇袭未成,损失更大,尤其是士气上的打击沉重,哪怕孙璧和董之望要继续严守,南陵民间和官场,必然会越发动摇。 “不出三月,南陵该平了。”曹太保面露笑容。 文英殿里,众人亦是松了一口气,毕竟这场战打了很久了,以朝廷如今状况,越早结束越好。 转日,又有军报送抵,这一次来自肃宁伯。 朝廷和蜀地的军队依旧僵持在霞关下,几次邀战,蜀地守将皆不应,而朝廷数次进攻,都吃了地势的亏。 蜀地显然也不满足于僵持,料定朝廷兵力捉襟见肘,在前夜再一次从水路而下想打夷陵,两军水船在长江上布阵,杀了个漫天火光,足足打了四个时辰,最后鸣金收兵。 不过,大战之中,段保戚一刀砍下了敌军副将的头颅,肃宁伯把此时战事定为小胜。 打仗便是如此,英雄都需要宣扬,这不仅仅是对功绩的表彰,而且是为了提振士气,能在僵持之中取得能吹嘘的成果,对普通兵士、对老百姓们而言,都能叫他们意气飞扬。 消息一到,圣上难得给了成国公好脸色,这位前两年进宫不是挨骂就是认罚的老公爷,总算能扬眉吐气一番。 成国公十分谦虚,他自己就是战场上打出来的,知道打仗是怎么一回事儿,领了赏赐,表了忠心,也就不管外头其他人吹嘘什么了。 他这两年学会的,就是低调些。 第九百零七章 默契 接连的好消息让京里的气氛都比先前轻松了些。 中元过后,方氏从湖心观回来,见到了祐哥儿。 顾云锦刚刚出了月子,她休养得好,整个人都很有精神。 方氏平素再不喜在府里走动,也过来看了看孩子,给了见面礼。 顾云锦与这位婶娘其实说不上什么话,倒不是她嘴不巧,而是看得出来,方氏不喜欢与她拉家常,她们之间更适合平淡的、面子上的往来,那就无需勉强。 不过,顾云锦也看得出方氏是喜欢祐哥儿的。 祐哥儿白白净净的,眼睛特别亮,对谁都嘟着嘴,越发显得圆乎乎的,很是招人疼爱。 方氏抱了一会儿,眉宇里透着浅浅的温柔。 可她的话还是很少,把孩子交给奶娘,平静地说了几句贺喜的话,也就告辞了。 洪嬷嬷看在眼里,待回了屋子,才道:“您总说心如止水,但奴婢看得出来,您今儿还是很高兴的,您很喜欢祐哥儿。” 方氏头也没有抬,道:“哥儿是个有福气的,会投胎。” 洪嬷嬷被噎着了,知道劝说无用,只能暗暗叹了一口气。 这几日落雨,顾云锦等了个晴天,带着祐哥儿进宫拜见皇太后。 慈心宫里,皇太后抱着祐哥儿喜笑颜开,向嬷嬷等人一连串的好话,逗得皇太后心花怒放。 皇太后问了不少月子里的事情,底下人的嬷嬷其实都来回过,但她要听顾云锦说,事无巨细,关切极了。 正如她先前说过的那样,因为皇家身份,她很遗憾地没有看到猴子模样的祐哥儿,也不能去看孩子洗三,她只能靠这些关心来弥补遗憾。 一整个下午,慈心宫里笑声不断。 祐哥儿醒的时候,也跟着一块咧着嘴笑。 夏日的天暗得迟,西洋钟响了,外头还很亮。 顾云锦估摸着文英殿散值的时间,她与蒋慕渊说好了,等他散值后过来,他们一块回府去。 只是,这一日终究等得有些迟。 皇太后亦在嘀咕,交代人去打听打听,小曾公公亲自去了一趟,才晓得今儿军务繁忙,蒋慕渊这会儿不在文英殿,而在御书房。 “忙起来没个准的,”皇太后道,“莫要理会他们,我们先摆桌用膳。” 顾云锦陪着皇太后用,刚吃到一半,外头通传说蒋慕渊来了。 珠娘赶紧添了副碗筷。 顾云锦转头看去,一对上蒋慕渊的视线,心不由就是一沉。 蒋慕渊的情绪并不好,嘴紧紧抿着,很是沉重。 他似是压根不想瞒着人,也就没有装出无事的模样来,皇太后看在眼里,便道:“先用膳,用过了再说。” 这顿晚饭,其实是食不知味。 皇太后这把年纪,晚膳用得不多,怕不克化,但见蒋慕渊和顾云锦虽然都有心事,却没有耽搁用饭,她的心不由宽了宽。 是了,天大的事儿也比不过吃喝,吃得进去才是最要紧的。 待撤了桌,收拾妥当了,在皇太后的示意下,蒋慕渊才斟酌着说了状况。 不说也是瞒不住的,军报送来,一会儿就会各处报了。 “前头强攻霞关,霞关打下来了,”蒋慕渊顿了顿,声音颤着,“却,找不到晋之的踪迹……” 顾云锦的呼吸倏地顿了一拍,她不由自主地握住了蒋慕渊放在膝盖上的手,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双手交叠,她才清清楚楚地感觉到,蒋慕渊的手也是颤着的。 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顾念这儿是慈心宫,终究还是都先咽下了。 皇太后到底“见多识广”,脸色微变,很快又稳住了:“肃宁伯家的老三?现在是个什么说法?” “是,”蒋慕渊应了声,“霞关难打,战局激烈,目前是还没寻着,之后……” “没寻着就是活着!”皇太后道,“战死就是战死,遗体又不会挪地方,在那儿就是那儿,既然清扫战场时没有寻见,必定有生机,要哀家说,这消息传回来,程家都不会放弃,阿渊你先丧气又是做什么?” 蒋慕渊认真听了,道:“您说得是。” 顾云锦多少明白蒋慕渊的想法,毕竟,前世时,程晋之就是战死在了蜀地,如今生死不明,又如何叫“知情人”不揪心? 可顾云锦也只猜对了一半,蒋慕渊如此沉沉的另一个理由,直到他们出了宫之后,他才提起来。 “我要去蜀地了。”蒋慕渊道。 他自知贪心了,他放不下朝廷百姓,他也放不下儿女情长。 当初胡同起火,他亦是把救火放在了第一位,只让听风去护一护顾云锦,当然事情有个轻重缓急在里面,可这一次,他还是要离开刚出月子的顾云锦和祐哥儿,奔赴战场。 顾云锦侧了侧身子,把脑袋靠在蒋慕渊的肩膀上。 他的未尽之言,她全懂,也不会有任何的不满意,因为,她爱的蒋慕渊就是这样一个把家国都放在心上的人呐,她对他最初的敬佩和仰慕亦是如此而来。 “何时出发?”顾云锦问道。 蒋慕渊轻轻笑了笑,虽有程晋之的生死压在心头,但这一刻,他还是笑了。 顾云锦懂他,亦如他也懂顾云锦,他们之间,无需用那么多的话语去解释轻重,他们有这样的默契。 “后日,”蒋慕渊道,“后日一早就走。” 心有默契,但到了夜深人静时,蒋慕渊抱着顾云锦,还是说了不少。 感受到是一回事儿,但感受到了又听到了,心里会更暖。 顾云锦依着蒋慕渊,道:“皇太后说得不无道理,晋之必定有生机,从前是从前,现在的一切都和从前不一样了,他的命运也一定能改。” 她记得很清楚,岭北的那场初雪里,她和蒋慕渊在白云观说了许多。 提及马革裹尸的程晋之,蒋慕渊彼时的言语里的遗憾和痛心依旧在顾云锦的耳边,她也知道,今生,数月前程晋之出征时,蒋慕渊亦是颇为担忧。 新的一生,他们两个一直在努力扭转前世的不如意,自然也不想再有这桩遗憾事。 “他一定还活着!”顾云锦一字一字道。 第九百零八章 锋芒 蒋慕渊拥着顾云锦。 身子挨着身子,呼吸可闻,连彼此的心跳声都那么的清晰。 他前世从未拥有过她,他亦不曾这样听过她的心跳,短暂的相遇过后,余下的不过黄土一抔,以及湖心观里的一块灵牌,仅此而已。 不似此时,不似今生。 这辈子是截然不同的,他做了无数的努力来改变命数,自然当有不同的结局。 蒋慕渊不可能阻拦程晋之去蜀地建功立业,将门子弟,只因贪生怕死而拒绝踏上战场,那还不如一个等死的病秧子。 当时,程晋之壮烈战死,走得明明白白,而现在,军报上写着的仅仅还是失踪。 “你说得是,”蒋慕渊的脑海里浮现着战报的内容,道,“他能活下来。” 翌日是大朝会。 因着程晋之失踪,以前从未列席的程言之亦入了大殿。 上下官员各有各的路子,有些昨儿就收到消息了,有些不知情的,看到“眼生”的程言之,左右一打听,也晓得前线领军的大将军的儿子不见了。 这事儿,嘴上再是宽慰也不得劲儿,与肃宁伯府上相熟的,也都是客气地见了礼,不好多说一句话。 程言之神情严肃,精神看着倒还不错。 军务是大朝会上的要事。 霞关之战打得太惨烈坎坷,虽是占领了霞关,但朝廷兵士伤亡惨重,可以说,霞关是拿将士们的血推下来的。 如此局面压在头顶上,各个衙门的脸上都不好看。 御史、给事中们,能沾着些边的,都要出来说上几句,明知兵力不足却还要强攻,今日状况,是不是肃宁伯过于托大? “后续调度并没有完全到位,从他处借调的兵力并未适应蜀地状况,还在持续操练中,前头进攻何不再等一等?” “粮草、军备的运输亦受了中原地区接连阴雨的影响,这是准备不足!” “蜀地难打,围困便是,南陵谋划多年都在围困之下渐渐失去了还手之力,我们若是选择围着蜀地,耗上一两年,他们自取灭亡!” …… 这是越说越没边了。 蒋慕渊听不下去,也不想去分辨每一句话都是哪个纸上谈兵的官员说的,他只冷冷笑了声。 突兀的笑声让争论声霎时止住了,蒋慕渊的视线从大殿内胡乱指点的人员身上划过,道:“还不是孙璧和董之望还留着命,乔靖才敢有样学样?而若是乔靖没有反,前些时日,孙璧会冲出死守的南陵城妄图偷袭?” 有官员因为蒋慕渊的话而缩了缩脖子,不再出言辨论,亦有胆子大的,不惧落到前回甄议一般的“下场”,梗着脖子要说一说。 “小公爷的意思是,南陵战事推进不利才给了蜀地野心?说起来,南陵委实打太久了。” 蒋慕渊道:“怎的?余将军的领兵能力比不上各位了?肃宁伯托大,谨慎如众位怎的不请缨出战?南陵、蜀地是什么状况,各位要是不知道就不要胡乱批评,要是知道还如此评判,那只能说,众位对战事一窍不通,还是莫要指手画脚了。” 几句话一出,底下面色各异,甚至有不少人,迟疑着互相交换眼色。 今儿的宁小公爷,态度不对劲儿啊…… 到底是与程晋之交好,好友失踪,急得他丝毫不顾官场颜面了。 一时间,大殿内有些静。 孙睿上下打量了蒋慕渊两眼,他的想法与其他人不同,眼前的蒋慕渊,让孙睿觉得颇为熟悉。 这才是前世承继了爵位、权倾朝野的蒋慕渊,朝堂之上,说一不二、手段雷霆的蒋慕渊。 前回蒋慕渊骂甄议,举了不少例子,看着是骂得直白,其实转了不少弯,也把夫妻间的相处拿出来打趣,有那些趣事在前头,可算是对甄议口下留情了。 不似这回,一个软钉子都没有,句句劈头盖脑,就差更直白来一句“外行人赶紧滚蛋”了。 思及此处,孙睿又悄悄看圣上,圣上面无表情。 “那依小公爷的意思,霞关战局如此惨烈,肃宁伯一点过错都没有喽?” 蒋慕渊道:“没有什么战争,是不靠着人命去堆的,不尽快逼下霞关,震慑蜀地叛军,他们只会更猖狂,会不停地顺水冲击下游,彼时受难的不是吃着军粮的将士,而是两湖千千万刚刚从洪灾里爬起来的百姓!” 保兵力还是保百姓,时期不同、局面不同,各人心里的平衡都不同,但这些心思决计是不能明晃晃说出来的,因而,蒋慕渊这话就反驳不得。 半晌,有人道:“霞关是入蜀的咽喉,硬打下来亦是功劳一件,只是,打仗是打仗,救援是救援,小公爷,下官说句难听的,若是图救援程晋之而再继续增兵,那不是良策。” 说话的是个老御史了,年纪很大,声音有些颤,却直指了中心。 失去挚友固然伤心,可霞关流了那么多血,谁家亲友不痛?如今之计,持续进攻还说得通,为救援程晋之而把兵力用在搜寻霞关一带的山林里,就太过浪费了。 蒋慕渊抿了抿唇。 他知道,在场的绝大多数人,都认为程晋之没有生机了,余下的小部分里,大抵也就是报着个美好的愿望。 在战场上,失踪再生还,可能性很小。 何况是霞关那样的天堑,程晋之失踪,若是摔落了悬崖,能寻到遗体都是运气好,若是受伤落在敌军手中…… 蜀地要是没人认出他的身份来,也许能勉强混在俘兵里艰难缓口气,就看能不能撑过伤情,若是叫人认出他是肃宁伯的三子,乔靖断断不可能拿他来跟肃宁伯讨价还价。 肃宁伯是什么人?当年坑杀东异战俘,眼皮子都没有眨一下,他不怕背骂名,更不怕背儿子的命。 乔靖只会杀了程晋之,把人头悬在阵前,如此而已。 老御史也是就事论事,并非胡乱指挥,蒋慕渊的口气亦客气了些。 “战场上孰轻孰重,肃宁伯分得清,我亦分得清。”蒋慕渊道。 第九百零九章 一直都信 龙椅上,圣上清了清嗓子。 蜀地后续怎么打,昨儿在御书房里,已经商量了个大概了,今儿朝会上论一论,不是用来改主意的,而是为了让言官们闭嘴。 作为圣上,不能不给御史们议事的机会,这就需要蒋慕渊站出来张口辩驳,最后圣上来收个尾。 只是圣上自己都没有想到,今儿的蒋慕渊会是这么的锋芒毕露。 今日的蒋慕渊,与每每在御书房里喊着“舅舅”与他胡搅蛮缠的青年,终究有了变化。 都说成家立业,男人一旦当了父亲,就都有些不同了。 而且,蒋慕渊还年轻。 圣上是看着蒋慕渊长大的,他知道,再历练些时日,蒋慕渊会比现在更了不得。 他偏过头,与韩公公交代了几句。 韩公公领了命,当即扯着嗓子宣布蒋慕渊与程言之再点精兵增援肃宁伯。 话音一落,朝臣们皆是神色沉重。 精兵,这时候哪儿还有精兵,精兵早就都调去打蜀地的,现在去挑,矮子里拔高个。 增援一加,后续军需粮草的调度亦要调整,就国库的状况,牙缝都要挤干净了。 别看南陵被判了最多还有两三个月的命,可战事一日不结束,一日不知道会出什么变化。 只是圣上发了话了,眼下,也只有如此了。 下了朝,各处衙门忙得不可开交,蒋慕渊与程言之亦是忙碌不已。 说是第二天启程,但这一日就都不打算回府,安排各种事宜。 孙恪心里记挂,亦不想耽误两人时间,只在城门口放了一坛酒,各饮一杯,当做送行。 蒋慕渊一口饮了,拍了拍孙恪的肩膀,道:“我能把晋之带回来。” 孙恪啧了声:“我前几年在清平园还埋了一坛酒……” 只半截话,但几人都懂,待程晋之回来了,取坛饮酒、不醉不归。 孙恪给蒋慕渊和程言之送行,城门一带不少人都看见了,加之各处传言,都证实了程晋之在战场上失踪了。 东街上,不少往来百姓都很低落,就跟别提素香楼里的小二和常客们了。 尤其是经常出入雅间招待孙恪几人的小二、东家,都与程晋之相熟,不到一年前,他们还人挤人的看程晋之娶亲,怎么就…… 边上铺子的掌柜娘子坐在大堂里,眼睛泛着红:“三公子出征前还特特来我们铺子里,说三奶奶最喜欢我们家的香露,让我每隔半月往府里送一趟,我前些天才送去,三奶奶可高兴了,这往后……” “肃宁伯里怕是闷着呢。” “肃宁伯府什么大风大浪没尝过?你看,伯爷不是二话不说,又召大儿子出征了吗?” “我听说,肃宁伯坚持如此,他送回来的折子上说,他誓破蜀地,他能损一个儿子,就不惧损三个儿子!” 一时间,众人自是感叹肃宁伯忠义,心中热血滚滚,也就有人叹道:“乔蕴要是没死,也不会打这一仗……” “话不能这么说,乔靖一早有反心。” “有反心也是被逼的!勤勤恳恳守了那么多年的蜀地,朝廷说召子弟进京就进京,这不是不信他嘛!谁的心不冷!” 这话其实颇为颠倒,蜀地起兵状况,大伙儿先前也议论了不少,有人想与说着话的辩一辩,哪知道那人根本不理,扔下酒钱就走了。 可这些话语慢慢还是散了开去,有清楚关节的想解释,但更多的是听一句便信一句的,把蜀地反叛扣到了孙宣的举措上。 孙宣哪里不知道这是有人故意为之,左不过就这么几个兄弟,谁能见着他好? 抓着机会落井下石,也不是什么奇怪事情。 偏偏今日局面,他强出头反倒是不好,只能听几位先生的话,隐忍下来。 倒是陶昭仪,气得在宫里摔了两个花瓶。 西林胡同里,林柳氏坐着轿子出门,正巧遇上了秦夫人。 秦夫人忙问:“去伯府看姑娘呀?” 林柳氏点了点头。 秦夫人张了张嘴,心里一堆话。 程家来求亲时,她就觉得林家应得太痛快了,不是程晋之不好,而是怕将来有个万一。 没想到,才这么些时日…… 秦夫人很是后悔,当时她就不该说那些,也不知道是不是乌鸦嘴招来的。 林琬是她看着长大的,多好一姑娘,秦夫人打心眼里不希望她人生艰难,她纠结了一会儿,道:“没事儿的,我就觉得姑爷肯定没事儿的,会回来的。 西山上的香火灵验,你若是想寻人一道去拜拜,记得跟我说,我与你去。” 林柳氏冲她点了点头。 都是一条胡同十多年的老邻居了,虽也有磕磕绊绊的时候,但出了事儿,这份心意还是真切的。 肃宁伯府里,气氛没有那么糟糕。 正如外头说的,大风大浪尝得多了,底气也足些。 或者说,连她们这些“过来人”都慌了乱了,又怎么能安抚嫁进来不足一年的林琬呢。 此时最揪心的是林琬,最没有经验的也是她。 为了叫林琬不被压倒,府里仔细与她说了霞关战局,把军报里的内容掰开揉碎了解释给她听,给她分析程晋之的生机。 府里的“平静”也让林柳氏的心稍稍放下来了些,她暗暗给自个儿打气,她是来给女儿鼓劲儿的,不是添乱的。 林琬看着有些疲乏,这也难免,林柳氏揪心,上前把女儿拥在怀里。 深吸了几口气,林琬没有哭,也没说自个儿“没事”,毕竟这话说出来,谁也不会信。 她只是不声不响地靠着林柳氏。 林柳氏顺着她的背,半晌,柔声道:“琬儿,你怕吗?” 林琬的声音有些闷闷的,但没有说谎:“怕,很怕。” 怎么会不怕呢。 消息传到府里,林琬整个人都懵了,这过了两天了,都还不能去细想。 林柳氏的动作没有停,又问:“那你信他吗?” 林琬颔首,语气坚定极了:“信,一直都信。” 林柳氏把眼泪强忍了下去。 这就是她的女儿啊,通透又坚韧,胆大也执着。 鼓劲儿,只这两句就够了。 第九百一十章 心结 盛夏,酷暑与暴雨交叠,无论是哪一种,都叫人心生烦闷。 宫里陆陆续续收到了不少军报。 霞关战场已然打扫完毕,收缴的军需物资的数量一一上报,蜀地自然不会坐以待毙,妄图再冲出来,两军几次交手,最后都拉开了。 毕竟,霞关这地方就是这样,轻易进不去,也轻易出不来,想在彼此有所防备的时候啃下来,都是拿命堆。 朝廷的兵士经过此战也是元气大伤,近来以调整为主,亦要等一等后方的军粮运输。 一折子接着一折子,条理分明。 却是没有哪一句,提到了程晋之的下落。 文英殿中,没有哪个特特提出来一句,可心里都知道,程晋之凶多吉少。 虽然,将心比心,大伙儿都要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没寻着遗体就不等于人不在了,可霞关战事那种状况,再也寻不着了也不奇怪。 程晋之若是身体无恙,以他的能耐,岂会迟迟不归? 他最初即便活着,必然也是身上有大伤,而人要活命,总要有水有吃的,一个伤重之人,如何在蜀地的山林里活下来? 这一日,又是一份军报,写着蒋慕渊与程礼之已经带着人马赶到了肃宁伯的驻地。 孙禛撑着腮帮子,歪着头看孙骆手里的折子,啧了声:“行军打仗不是单打独斗,他一人能改变的极少,阿渊也是,道理他都懂,就是心里放不下。” 孙骆道:“他与程家那小子交好,与自家兄弟无二,但凡有一丝机会,也想救一救,哪怕救不着了,仇也要报。” 边上的孙祈听了半句,原是没有往心里去,可不知道怎么的,突然冒出了一个念头。 他便接了话,道:“兄弟情深,七弟你彼时伤重,三弟抬也把你抬回来了,如今想来,当时是真险啊,要不是正好有一队人马准备偷袭封口关遇上了你们,你们两个可就真落到孙璧手里了。” 孙祈一面说,一面留心着的孙禛的神色。 兄弟手足之情,有为对方两肋插刀的,也有插对方两刀的,就好似他们在座的这一众兄弟,论彼此感情,内心里恐怕还不及对孙恪和蒋慕渊的信任来得多。 若说原来,孙祈觉得孙睿和孙禛一母同胞,关系会比他们其他人紧密,但如今应是不同了,刘婕妤和龚先生说得对,孙禛伤了,哪怕孙睿尽力,彼此之间也断不可能会毫无嫌隙,不止是孙禛对孙睿,虞贵妃对孙睿亦会有心结。 这是人性,整年整日生活在“皇家无亲情”的处境里,他们对人性看得更透,也反噬得越多。 孙祈自认很难从孙睿的面上窥出端倪来,他就只看孙禛,果不其然,孙禛的脸上闪过了一些不自然,对方几乎是下意识地看向孙睿,又很快挪开了。 孙禛舔了下嘴唇,孙祈的话让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那夜的大火,追兵就在身后,而他的命,根本不握在自己手中。 他又一次想到了那个梦,若无救援,他是不是会被孙睿扔在林子里? 反正,局势反过来,孙禛一定会扔下孙睿。 孙禛干巴巴笑了笑,嘴上道:“是啊,若不是皇兄,我还不知道在哪儿呢。” 孙睿睨了眼孙禛,似笑非笑。 他知道孙禛是什么人,也知道孙祈这么说的缘由,他并不点破,只绕了过去。 正如他清楚蒋慕渊,蒋慕渊记仇是真记仇,前世程晋之死在蜀地,蒋慕渊费了四五年,把蜀地上上下下都打穿了。 “寻不到程晋之,阿渊能把蜀地翻过来。”孙睿道。 他说得笃定,语气里却又有那么一点羡慕,这无意之中流露的心思让孙睿忍不住在心里暗暗冷笑了一声。 看,别家义兄弟能为对方豁出命去,而他嫡嫡亲的弟弟,却要他的命。 孙禛心里很不舒坦,似乎是发泄一般,他说话不讲究起来:“哪里去寻?真落下了山谷,骨头都剩不下,要我说,还不如落到乔靖手里,命保不住,好歹打下蜀地了,阿渊还能把他带回来。生死有个明数,也省的家里长长久久记挂,连摆不摆牌位都吃不准。” 几句话,说得文英殿里落针可闻。 众位大人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无人做声。 虽然是这么个道理吧,但这么难听的话,谁能直白说呢? 孙禛却不管,整个人靠坐在椅子上,略略活动了一下肩关节。 很不舒服,尤其是近来又热又潮,这胳膊没比冬天舒坦多少。 他抿着唇,暗暗骂夏太医“庸医”。 待散值了,孙宣去看望陶昭仪,行至一半,突的落了雨,虽备了伞,还是淋湿了大半。 陶昭仪近来情绪不好,见他淋了雨,少不得又要怪天怪地。 孙宣打岔,道:“今儿文英殿里,我听了听,静阳宫那对兄弟怕是都有心结。” 陶昭仪的注意力一下子就被吸引了,忙问了经过,又道:“母妃原就想,那虞氏本就得宠,又有三个儿子,彼此照应,比你一个人强太多了,他们内里若是乱了,真是再好不过。” “孙祈定也瞧出些端倪,才会这么与孙禛说,”孙宣安慰一般握住了陶昭仪的手,“母妃,您千万莫急,他们一年两年安稳,断不会五年六年还安稳,孙祈比我着急,他不会让静阳宫齐心的。” “母妃是担心你……”陶昭仪叹道。 皇位之争,孙宣本就没有优势,她娘家也提供不了什么。 召封王、总兵等子嗣进京,这是双刃剑,孙宣一早清楚,只不过这一招恰好落在圣上的心坎上,为了讨圣上喜欢,孙宣才这么提了。 如今出了差池,罪过也都由孙宣背。 外头那么多的不满,说到底不过是有人落井下石,借机打压孙宣,陶昭仪岂会不心焦? “那也要弄明白,到底是大殿下还是三殿下……”陶昭仪急急道,“都说二殿下、六殿下不争不抢的,可谁能保证呢,此一时彼一时,哪怕从前无心,如今……” 孙宣冲她摆了摆手:“谁都一样,母妃,我现在轻易动不得,收复蜀地若是顺利还好说,若是不顺,后头事儿还多着呢。” 第九百一十一章 霞关 孙宣清楚如今局面对他不利,此时他若再有不合适的举动,被人抓着了鞭子,恐越发难以起势。 那么一来,皇位之争,他就彻底落在其他人后头了。 这些时日,不管心里多么着急,他都知道不能乱,更是不能内乱。 孙宣能管住自己,可他担心陶昭仪。 陶昭仪在后宫多年,能有今日的地位,自然不是愣头青,可母妃太看重他了,关心则乱,指不定就上了别人的当。 孙宣费了好些口舌来安抚陶昭仪,让她务必冷静小心,莫要着了别人的道。 总归是多做多错,眼下,不做反而更好。 “至于前头战事,”孙宣笑了笑,“我们除了盼着将士们早早凯旋而归,并无其他法子,那不是我们能插手的地方。肃宁伯打过很多仗,若连他都啃不动乔靖,这满朝上下,谁也不行了。” 陶昭仪长叹了一口气:“肃宁伯府祖上便军功赫赫,伯爷有东异战功,此番再打下蜀地,程家晋为公府也不是不可能。原本,这样的人物该是我们极力拉拢的,可若是程晋之回不来……” 肃宁伯不胜,孙宣麻烦大了,但要是胜了,这样的人不为己方所用,又不知道会站到谁的身后去…… 孙宣道:“您可千万别这么想,外头的老百姓弄不清蜀地状况、被人牵着鼻子走,肃宁伯府定不会那样。 若我不是个能扶得起的,他们不会选我;可要是我有足够的能力取信百官,肃宁伯也不会因为程晋之的生死而弃了我。” 陶昭仪听进去了,重重点了点头。 孙宣又道:“就近日的军报来看,若无意外,孙璧和董之望撑不了太久了,一旦南陵收复,孙祈极有可能要做一番文章,涨一涨名望。 他要出风头,就会惹上孙睿。 母妃,我们隔山观虎斗,只管让他们先争去,不用去掺合。 至于父皇那儿,您就跟从前似的送点心送汤水,正事儿一句不问也一句不说,我们这点儿心思,哪里能在父皇面前搬弄?” 陶昭仪看着自个儿儿子,道:“你说的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母妃相信,你最终能得百官、百姓信赖,能获你父皇期待。” 母子两人达成了共识,也叫孙宣松了一口气。 此时的京城,因着落雨,天色几乎全暗了,而霞关上,天边还缀着些晚霞。 呼吸之中,浓郁的血腥气并未散尽,交战的两军已经鸣金收兵,兵士们正在打扫战场。 蒋慕渊抹了一把脸,拭去了血污,之后还有军议,他也就随意抹了抹,根本顾不上收拾仔细。 程礼之和程言之的状况也同样,说不上有多么狼狈,但也不再是京中勋贵世家的翩翩公子模样。 蒋慕渊抵达霞关已经有几天了,几乎每一日,两军都会围绕这重中之重之地打上一阵,朝廷想往前推进,蜀地想重新把霞关握在手里,你来我往着,谁都没有占到便宜。 肃宁伯把心思都扑在了用兵上,他自然无比担心程晋之,但他作为一军主帅,决不能把那些痛心模样展现人前。 他是主心骨,他的心定,军心才定。 底下这一个个兵,哪个不是谁家的儿子?他要拼劲全力让更多的儿子活下来,回到父母身边去,这是他的职责。 而打仗,牺牲在所难免,总有人会倒在战场上,他的儿子也会,肃宁伯会把儿子带上战场,也就有准备。 程礼之倒是一直在打听弟弟的下落。 那场战事太惨烈了,程礼之自己受了伤,也杀红了眼,刀起刀落时,顾好自己的命、顾好自己带的这一小队人的命,就已经耗费了所有心神,根本顾不上全程关注程晋之。 因此,打下霞关之后,他根本不知道程晋之是何时不见了的。 程晋之那一支又是先锋,冲在最前面,伤亡最重,活下来的那几个不是没看清,就是伤重说不了话。 蒋慕渊三人正要入大帐,惊雨快步跑了过来:“几位爷,那小将醒了。” 几人闻言,赶紧与肃宁伯打了个招呼,转身往军医帐篷去。 惊雨说的小将是当日与程晋之一队冲击霞关的先锋,身中数箭,伤势极重。 军中条件不好,原想把人挪到后方去救治,又怕一路颠簸加重伤情,就留在霞关养着。 军医什么法子都想了,说什么也要把这人从鬼门关拖回来,毕竟,最有可能知道程晋之状况的就是他们这一队的人了。 拼了那么久,今儿总算是醒了,拖回来了。 那小将醒了,却还无法开口说话,只靠微微颔首和摇头还和几人沟通。 蒋慕渊问了几句,才算是清楚了程晋之的状况。 这小将亲眼看到程晋之中箭坠马,他想救,自己又挨了敌人数箭,之后的状况他就不知道了。 几人退出来,沉默了一阵,蒋慕渊先开了口:“勉强算一个好消息。” 他们都分析过,以霞关地势,程晋之若伤重落入山间,这些日子过去了,想要活命几乎没有可能。 依小将说法,程晋之当时的位子极其靠近霞关,他即便坠马也不太可能摔下山,而战场上没有发现他的遗体,他极有可能是在敌军败退之时被他们俘虏带走。 “乔靖没有派人来耀武扬威,他们应该根本没有认出三弟。”程言之道。 “斥候也没有收到俘虏被坑杀的消息,只要他自己撑住伤势……”程礼之重重握住了拳,“我们攻得凶一些,他只要撑住,撑到我们到……” 程晋之的伤必然不轻,否则以他的能耐,即便坠马也断不至于被俘,他近身搏杀的能力极为卓越,都是战场上的那一套,根本不是玩闹的花架子。 大军推进,根本不是数日子,说不好哪天能胜,何况,这几日拉扯,兵士们都已尽力。 为了救援程晋之就不管不顾地一味进攻,别说蒋慕渊了,肃宁伯第一个不答应。 而伤重之下,程晋之能挺多久? 蒋慕渊用力拍了拍两人的肩膀:“先弄清楚俘虏都被带到哪儿去了。” 一条路不通,定会有第二条路。 第九百一十二章 学生王琅 近来多雨,也不记得是从哪一场夜雨之后,暑气全消,再不见踪影,只余下秋日的爽快。 眼瞅着就是中秋了。 蜀地,保宁府首府,城中不见中秋临近的欢愉,反而十分沉闷。 因着霞关失守,从前头退回来的兵士大部分入了保宁,镇南将军更是带着兵士入城驻守,坚决不让朝廷再从这儿夺一城一关。 老百姓都怕当兵的,尤其是战时。 保宁衙门被临时征用做了乔靖驻地,一众衙役换成了亲兵,府衙边上连探头探脑的人都没了。 便是讨饭的,都不敢从外头过。 守备的兵士一脸严肃,看得出情绪紧张。 之前几次顺水而下都没有在两湖占着便宜,反而损失不少,这让乔靖上火了好一阵,近来霞关的拉锯又吃了亏,消息传回来,几个副将都黑了脸,府衙官员们都战战兢兢的。 乔靖倒没发怒,可就是这么山雨欲来的气息,更让人恐慌。 一顶轿子落在了府衙对侧,轿帘一掀,下来一书生装扮的男子,他转过头看着守备森严的衙门,面不改色。 亲兵们自然注意到了他,很是意外有书生会出现在这里,而且避都不避,反倒是朝着他们走过来。 长枪一挥,亲兵们拦了路。 那书生在枪前停下,拱手行礼:“学生王琅,求见乔大将军。” 亲兵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皆是一头问号。 这人是谁?哪里来的?谁的学生?瞎凑什么热闹? 当兵的和读书人不是一条路,他们看不上文绉绉的穷秀才,可面前这年轻人衣冠整齐、模样俊秀,虽不如武人精干,但也没有穷书生的酸气。 看着是正经念过书,会念书的。 王琅见他们犹豫,又道:“学生曾请季同知指点过文章。” 亲兵们互相打了个眼色,有一人去叫季同知了,毕竟,乔靖可怕,季同知一个文官,谁吓唬谁还不知道呢。 季同知很快就出来了,一见王琅,他脸色一沉:“贤侄怎么来了?” 王琅与季同知并不亲厚,他们一家迁回保宁府,他虽走不了仕途了,但身上功名未革,少不得要来衙门记一笔,季同知与王甫安打过些交道,不说关系好坏,王甫安都在牢里等死了,季同知本着能抬一手是一手的想法,让王家落了户籍,又给王琅介绍了学堂先生的活计。 王琅道:“大人,我想见见乔大将军,望大人引见。” 季同知猜不到他目的,又觉得他一个书生掺合什么打仗事情,起先并不答应,见王琅坚决,终是松了口。 “你可想好了,”季同知上下打量王琅,道,“大将军起兵就再无退路,你若是要劝他放下兵权,你就别进去了,去了就是送死。” 王琅理了理衣摆,笑了:“为何要劝?” 后衙,乔靖听说来了个教书先生,亦是莫名其妙,但他多少给季同知面子,让王琅进来。 季同知简单与乔靖说了王家状况。 乔靖挑眉:“哦?他老子污蔑上峰入狱,那可真不是个东西!没点儿本事,怎么能跟上头对着干呢?” 边上副将忙附和了几声,赞乔靖通天能耐,一出手就气势不同。 乔靖懒得听他们拍马屁,只问王琅:“你想说什么?” 王琅拱手,弯了腰行了一礼:“想谋个军务,搏个前程,学生寒窗十余载,不想只做个教书的先生。” 乔靖没有说话,只打量着王琅。 几个副将显然不同意:“你念的那点儿书能懂打仗吗?军务给你干,你又能干什么?教那些当兵的念三字经?你是京城人士,你现在来投诚,谁信你?” 王琅抬起头,目光锐利:“我原是不来的,行军打仗,谁成谁亡,与我何干? 我来,是因为蒋慕渊来了。 若不是他蒋慕渊,今年杏榜之上,岂会没有我王琅的名字! 他来了,我一腔恨意,如何能消?” 乔靖吹了声口哨,道:“你既然有心,倒也不是没有机会,回去收拾收拾,一个时辰后,本将军带你去一个地方。” 王琅面上丝毫没有惧意,也不问要去哪里,带着骨子读书人的傲气,行了礼走了。 “大将军,您真信他?”副将问。 “不信,”乔靖哼了声,“不信也可以用一用,不行就杀了。” 王琅出了府衙,轿子坐回了自家小院。 王夫人有庄子在城郊,城中置了个小院方便王琅去学堂教书,近来不太平,王夫人与金安雅也搬回了城里,而王玟在年初时就说亲嫁了。 王琅收拾了包袱,转身要走,还未出门,就被王夫人拦下了。 “你是个什么打算?”王夫人压着声儿道,“你去衙门了?你见那反贼做什么?” “母亲慎言,”王琅道,“我也就是谋个出路。” 王夫人紧紧抓着王琅的胳膊,瞪着他道:“你可别做糊涂事情!你明明不是糊涂人!” “总不能一辈子教书。”王琅道。 “你疯了啊!”王夫人急得眼睛都红了,伸手要去夺王琅的行囊,“母亲知道你心有不甘,可你父亲是咎由自取,你难道要步他后尘?” 王琅抿了抿唇,没有急着与王夫人争抢,抬眸看了眼闻声出来、一脸紧张的金安雅。 过了会儿,他才抬起手,拍了拍王夫人的肩膀,安慰道:“母亲,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您放心,十年寒窗,我不想白念,也断不会白念,先生们讲的每一个字,我都记得。” 王夫人愣住了。 金安雅上前来,扶住了她,与王琅道:“王家的家底都被你拿去买你父亲的命了,我带来的那点陪嫁,买不起你的命,你自己惜命。” 话难听,关心倒都是真的。 王琅如今也适应了金安雅说话做事的性情,笑了笑,领了这份关心,带着行囊去了府衙。 乔靖说要带王琅去个地方,事实上,是由一副将把王琅带去了城外驻军之地,把他推进了军医帐子,让他看里头重伤的兵士。 断手断脚,伤情严重,一股子血腥气。 有个断了腿的没熬住,军医指挥着人手要把遗体搬出去。 副将哈哈大笑着把那根断腿扔到王琅怀里:“去帮忙啊!” 第九百一十三章 分你一颗 中秋,依着习惯,顾云锦随安阳长公主一道至慈心宫拜见皇太后,祐哥儿一天一个样,皇太后抱在怀里都不愿松手。 乐成公主不太喜欢小娃儿,尤其是男孩子。 从小到大,宫里添男丁伴随着无数欢喜忧愁,无论哪一种都不属于谢皇后。 做为中宫,她仿若就是个局外人,该给的赏赐一样样给出去,看着是笑眯眯的,但乐成公主想,母后定然是不高兴的。 谁能笑得出来? 哪个女人能笑得出来? 经历了几次,公主也有了心结,哪怕是不相干的哥儿,她都无法亲近起来。 即便,她还挺喜欢顾云锦的,也会替顾云锦高兴。 中秋宴席,表面上一切和顺,许是因着战事,皇太后也没有如去岁一般提出去园子里走动消食。 顾云锦告辞时,皇太后握着她的手,道:“明儿程家四娘进宫来磕头,哀家招了琬儿丫头一块,你也过来,陪她说说话。” 程四娘是年初时说的亲,夫家与肃宁伯府沾亲,两家关系融洽,婚事敲定顺利,推进得也快,原是定了九月出阁的,没想到出了如今状况。 程晋之下落不明,府里喜事办还是不办,颇为叫人为难。 还是肃宁伯夫人拍了板,除非确定人不在了,否则一切不改。 他们若是此刻犹豫不决,岂不就是已经认定程晋之回不来了吗? 她信自己儿子。 当然,外头也有不少人把这场婚事定为“冲喜”的。 夫家是金陵世家,程四娘要从京里发亲,吉日在前,这一过中秋也就要启程了。 皇太后给添了妆,因而她明日要来谢恩。 顾云锦听了,自是应下。 翌日,肃宁伯夫人盛装领着女儿、儿媳妇入宫,以此表达伯府坚毅之心。 顾云锦与她们前后脚抵达,彼此问了安。 训导、谢恩,一切都有章程,皇太后对肃宁伯府素来很有好感,在那些规矩外,也与伯夫人说了不少家常话。 程四娘也算远嫁了,伯府要做的准备极多,皇太后没有多留,让伯夫人带着程四娘先回府,只特特留了林琬。 皇太后也不劝什么,就听顾云锦说故事,向嬷嬷与一众宫女内侍搭台子,你一言我一语的,热闹不已。 林琬弯着眼睛,笑到了慈心宫摆晚膳。 皇太后担心夜路不好走,也就没有留膳。 直到林琬告退,皇太后才握住了她的手,把半蹲下去的人扶住了。 “哀家记得,前回也是在慈心宫,”皇太后直视林琬的眼睛,一字一字道,“你与哀家说,你虽出身书香,但你是将门媳妇。” 林琬怔了怔,明白了皇太后的意思,笑着点了点头:“我是。” “好孩子,”皇太后取了一颗糖来,放在林琬的掌心,“分你一颗。” 林琬看着糖果,感伤根本泛不上来,只想笑了。 她想,皇太后就是皇太后呢。 这些时日以来,各种安慰的话语,好些人都与林琬说过。 林琬其实没有那么脆弱,怕自是怕的,但心里的那股子信念一直没有断过。 只是很多时候,思绪不由自己控制,一个人呆着时,即便不是故意的,思路也会往他处飘。 倒也不一定是在想不好的事儿,更多的是思念,想程晋之想得慌,不晓得他在做什么,伤势如何,养得怎么样,一旦开始想了,思路拉都拉不回来。 若是有人在边上与她说些闲话,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想不起来那些,倒是心态极其平和。 只是,府里近来亦忙碌,林琬倒是靠着准备程四娘的婚事转移心神,但伯府里忙中不乱、有条不紊的,她亦不好强插手,妯娌姑子都在按部就班做事情,她们愿意来陪着她,林琬也怕太过麻烦。 她仅仅是寻个伴转移心神,对方却会因顾忌她而小心翼翼。 皇太后经历的事情多了,即便不问,也能晓得林琬的状况,因而今日才留着她们说话,热热闹闹的,不叫她一人胡思乱想。 到最后,也不忘点拨她一句。 只这一句,顶得上无数句了。 出了慈心宫,习习凉风迎面而来,带着桂花香气。 顾云锦与林琬并肩而行,笑着道:“闺中有闺中的乐趣,这样的好天气,换作先前,我准邀郡主去马场了。是了,你学会骑马了吗?” 林琬摇了摇头:“就是个半吊子,他才教了我几次,我还没有学会。” 顾云锦悄悄睨了林琬一眼,她提骑马是想让林琬有些事儿做,也没有想到对方会主动提及程晋之。 林琬顿了脚步,直白道:“不用那么小心,你总要让我有一处说道的吧? 说他的好,说他的不好,眼下状况,有好些话我与四娘她们都不方便说,与什么都不知道的人说了也没劲儿。 就只有你知我与他不少事,你不听,我难道对着树桩去说吗?” 顾云锦莞尔。 “不过,你倒是提醒我了,”林琬道,“骑马多有意思,你把郡主‘借’我,我与她一道骑马去。” 顾云锦忙道:“那我呢?不与我一块?” 林琬指了指小小的襁褓:“你有个小尾巴。” 两人笑个不停。 十六的月亮比昨儿还圆,天还半亮着,它就悬在了一旁。 “月色可真漂亮,”林琬驻足,看着圆月迟迟没有挪开视线,“我想,他一定也在看月亮,看得清清楚楚。” 此时的蜀地,王琅重新被带回了保宁城。 黑布蒙了他的眼,被两三人推进了马车里,一路颠簸着行了不知道多久,又被拽下了车,推挪着前进。 直至一股子寒气扑鼻而来,黑布才被取下。 王琅眯着眼适应光线,看清了面前状况。 前头是个牢房,不知道是保宁附近那座小县衙的,陈旧不堪,站在外头都觉得里面臭气熏天。 要不是在军医大帐被“折磨”了几天,他能直接一口吐出来。 而他的身后,是皎洁无暇的月光。 前与后,是浑然不同的两个世界。 王琅突然意识到,今儿是八月十六了。 文人墨客极其喜欢着笔的中秋佳节,到底是被他抛到了脑后,若不是正好看到了月亮,压根想不起来。 第九百一十四章 盼好 西林胡同里,单氏捧着家书来回看了几遍。 京城与北地相隔甚远,此时也不是战时,家书自不好走军务的路子,只通过驿馆传递。 顾家如今稳当,但要长久下去,最忌讳的就是公私不分。 南面还打着仗,镇北将军府可不想在这种时候被参上一本。 原本,这贺中秋的家书在节前就该到了,没想到耽搁了几天,今儿堪堪送到。 北地的重建有条不紊,单氏他们虽在京城,但也能从每月的家书上知道北地的变化。 那座饱受战火困苦的边关大城,旧地重建,即便进度缓慢,也一点点的有了当日模样。 进展不快,倒不是顾云宴他们指挥不得力,而是物资不充足,只能都用在刀刃上。 蜀地开战之后,不止军需银子紧着南边,人手兵力亦往南掉,裕门关的守军、顾家麾下兵士,都抽调了一些支援肃宁伯。 顾云宴在信上写了,朝廷的文书已经抵达,顾云熙与顾云骞在中秋前就要带兵入关往中原去。 “算算日子,这会儿已经在路上了,”单氏一边看,一边说给家里人听,“就云宴与云康留在北地。” 朱氏捏了捏指尖,没吱声。 单氏岂会看不出儿媳妇的心思,不由笑了笑。 她们都是在北地出生、长大的,对家人去打仗并不会瞻前顾后、割舍不下,朱氏只是担心顾云熙的性子太鲁莽罢了。 以前,有长辈在,收复北地时,又有顾云宴压着顾云熙,这次往南进,顾云骞哪里拉得住顾云熙? 而中原状况与北境截然不同,也不是他们顾家说怎么打就怎么打的地方,朱氏就是太了解自己的丈夫了,才会有些惴惴。 单氏点她:“总会长进的,云熙再闹腾,不还有肃宁伯嘛。” 收复北境时就是肃宁伯坐镇将军帐,顾云熙对他还是很服气的。 单氏又道:“云宴还说,云映成长很快,里里外外井井有条。” 顾云映在一众姐妹里年纪小些,前头的顾云初、顾云妙又都是各有各的性情,顾云映在其中并不起眼。 可姐姐们嫁的嫁了,牺牲的也牺牲了,北地将军府,只能靠顾云映一人顶起来。 她长大了,知道自己想走的路,也走得无比坚定。 朱氏听了,也不由笑弯了眼,婆母说得对,都会长大的,顾云映如此,顾云熙也是一样,她该对丈夫多些信心。 单氏与吴氏道:“我前些日子听云锦说的,南陵那儿至多再两月就有结果了,依如今局面,云齐应当也会调去打蜀地。” 吴氏颔首:“他们兄弟能在一道,也挺好的。” 平心而论,她自是希望顾云齐能回京来,可她知道,之后的无数年里,夫妻聚少离多才是常态。 圣上已经下旨戍边大将军府的子嗣入京,蜀地再这么一反,往后越发要谨慎。 说完了自家事情,也少不得提起对门林尚书府里。 下午时,秦夫人来串门,神色之中多有不忿。 单氏与秦夫人到底是手帕交,虽因为顾云锦的婚事闹得十分不愉快,但秦夫人自己寻了台阶,又使劲儿拉关系,顾家出事时,秦夫人没少替顾家说话,单氏也不至于真弄得同住一条胡同还老死不相往来。 秦夫人在京中官家后院的夫人们之中,颇为说得上话,乐子也多,昨儿才过了中秋,今日又被一群姐姐妹妹拉去赏菊。 她欢欢喜喜地去,沉着一张脸离席回来,一肚子气话无处说,就寻了单氏排解。 秦夫人今儿列席,不少人与她打听林琬的事儿,又问林琬进宫去了,是不是宫里都怕她扛不住。 一通问题下来,秦夫人如何能答?嘴巴再快,也是左右都不合适的。 偏有人要落井下石,对方原想替林琬保媒,林尚书看不上那一户,给拒了,对方话里话外的便是“挑来挑去挑了个不知道能活多久的”,气得秦夫人当场就摔了杯子。 秦夫人几十年来长袖善舞,左右逢源惯了,可能是前回替顾家强出头、怼那些说顾家通敌的人时打通了任督二脉,近些时日的脾气越来越燥,一言不合,就能直接让对方下不了台。 秦夫人才不管那些劝和的,直骂对方“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就那么一只臭蛤蟆还回回想来眼馋西林胡同的姑娘,还活得长呢,活一天都是臭的,活五十年要臭死人了。 骂过了,她转身就走,回来找单氏撸着袖子鄙视那些人。 单氏听得啼笑皆非,反问她:“你当时不也觉得林家不该应了肃宁伯府吗?” “一码事儿归一码事儿,我看着琬儿长大,当时那状况,我能不着急嘛,当然是好处坏处都要说明白了,”秦夫人的账本清清楚楚的,“将门子弟多危险,但程家那门风,程家三儿那为人处事,样样都立得住。 何况,说句不好听些的,谁家两夫妻,能和和美美走完几十年?” 她们两人闺中相识,彼时的几个姐妹之中,也有走得很早的,女人生孩子是鬼门关,没熬下来,太正常了。 怕将门子弟短命?女人说走就走的时候,亲人哭天抢地都没法从阎王爷手里抢人。 男人其实也一样,读书人的身体比不了习武之人,病倒了没熬住,就这么走了的,也不是稀罕事情。 谁能说嫁给书香世家的子弟就一定能比将门长久? “再说句难听的,摊上一个讨债鬼,能拼个和离都是祖宗保佑了,真跟他耗到七老八十的,那日子过的,还不如死了算了,”秦夫人撇了撇嘴,“不说别人,就杨家那个,得亏大侄女不理他,不然多糟心啊。 女人嫁人,就是投胎,是赌,命长命短天知道,那还不如赌个好的,在一起过多少年都是好日子。” 话糙理不糙,真真就是这么个道理。 秦夫人倒豆子一般把心中不满吐干净了,又说过几天去西山上给程晋之求个签,别处不知道,总归西林胡同里里外外的,都盼着林琬好。 思及此处,单氏把家书交给徐氏看,叹道:“她那个人,就是脾气上来了嘴上得罪人,但她说得也是,咱们胡同里的,总是盼着好的。” 徐氏垂着眼,道:“琬儿看着是个有后福的,定会有好消息。” 第九百一十五章 没有他 不过是一道门的距离,内外便截然不同。 皎洁的明月大部分都被挡在了外头,能映进牢里的,那只余下渗人的惨白,与各种奇怪臭气混在一起,腐朽气里透着死气。 王琅站在门边,被人推了一把,才一个踉跄迈了进去。 他们一行数人,这么推挪一下动静也不小,但这死气沉沉的牢房里的人就像是根本没有发现他们一样,自顾自发呆,自顾自哀叹。 那么多人把一间间牢房塞得满满当当,都挤在一块,活的死的都不知道。 乔靖抬了抬下颚,声音阴冷:“你到处看看有没有眼熟的?” 王琅疑惑地看了乔靖一眼,见对方没有解释的意思,他也不多问,就这么慢悠悠的一间一间看过去,仿若丝毫没有注意到乔靖在观察他的神色。 光线并不好,只月光透过高高的小窗户撒进来,他走到了最后一间,看了看里头不知生死的十来个人。 而后,他看向了对侧牢房,从最里一间又往外巡。 王琅看得不快也不慢,没有特意观察哪个人,偶尔会眯起眼睛来回打量。 乔靖轻声吩咐副将:“去看看他瞧得是谁?” 副将站到一模一样的位置一试,摇着头回来告诉乔靖道:“那处光线不行,不瞪眼眯眼,根本看不清楚。” 乔靖啧了声。 王琅就这么走了一圈,回到乔靖跟前:“大将军,看着就没有一个眼熟的。” 乔靖冷冷看了王琅一会儿,道:“跟上来。” 王琅依言,随着乔靖出了牢房,站在院子里,冷风吹过,那股子臭气总算散了些。 可也只是稍稍好了那么一丁点,毕竟,他身上衣服已经染上那股子味道了。 王琅正要打理衣摆,黑布重新蒙上了眼,他又被推着上了马车,摇摇晃晃行了不知道多久,到了地方又被拖下来,扔到了牢房外头。 乔靖还是那句话,让他看看有没有眼熟的。 一连折腾了三处,王琅都说没有,乔靖的脸上闪过一丝不耐烦,冷眼看着他。 王琅不怕他看,在黑布蒙上来的时候,他突然开口,道:“大将军不如直接告诉我,您想让我认的是谁。” “你怎么不先猜一猜?”乔靖嗤笑,“你们读书人不是最喜欢这一套吗?猜灯谜、行花令,风雅人做风雅事。” 只这几句话,王琅就听得出,乔靖是极其看不上读书人的。 或者说,乔靖并不觉得一个教书先生对他的造反之路有任何帮助,带兵打仗不行,排兵布阵不行,人家说纸上谈兵,王琅就算曾是国子监里排得上号的出众监生,他都没在纸上谈过兵。 乔靖是在明晃晃的讽刺王琅。 王琅知道,却面不改色,只是顺着乔靖的话,道:“那我就猜了。 大将军想找一人,那人模样,蜀地上下无人知道,而我却认得,那人因是京城人士。 两军交战,大将军不会为了一个寂寂无名之辈而大费周章,那人定是有些身份。” “哦?”乔靖道,“继续。” 王琅直视着乔靖,道:“我并不清楚朝廷此番南下从京中来了多少勋贵子弟,中军都督府的?京畿卫所?还是,肃宁伯府?” 乔靖挑了挑眉。 王琅却是笑了:“大将军,我虽在国子监求学,但京中勋贵子弟数不胜数,以我的身份,亦不可能人人认得,您让我看眼熟的,指不定我一眼看过去就错过了,知道对方名姓,我能告诉您我到底认不认得。” “你猜得没错,”乔靖咬着牙,语气之中全是怒火,“肃宁伯府的老三,一箭射杀本将军爱将的程晋之,你可认得他?” 王琅的笑容越发深了,笑意却不抵眼底:“认得,蒋慕渊的至交好友,我岂会不认得?大将军且等等,他要是在这儿,我就给您找出来。” 乔靖挥了挥手,示意他看仔细些。 程晋之这个名字,乔靖恨到了骨子里,梁肃是他麾下数一数二的猛将,此番兴兵,还不及建下功绩,梁肃就被程晋之一箭射杀,这怎能让乔靖不恨? 前些日子,斥候回报,说程晋之在霞关一战中失踪,至今没有踪迹,不晓得是摔下山去了还是被俘虏了。 乔靖当然要找他,找出来挫骨扬灰,消心头之狠! 可是,程晋之脸上没有写着字,蜀地上下谁都不知道他长什么样! 当日从夷陵撤回来的兵士,也没有哪个能看清塔楼上射箭的程晋之啊。 乔靖试过让俘虏来认,但朝廷这次进攻,兵士是几处抽调拼起来的,底下小兵们要么真不认识,要么不肯就范、胡乱瞎指。 程晋之也许被抓回来了,也许这会儿还有一口气,可认不得就是认不得,乔靖一点办法都没有。 结果出现了个王琅,乔靖也不说信他,总归是死马当活马医,试试再说。 能找出来最好,找不到也就这样了。 王琅依旧不紧不慢地一间一间牢房看过去,时而眯眼,又时而瞪眼,与之前一个样,乔靖也就没有让副将跟上来观察。 他就这么走到了最后,转过身,看向对侧。 这侧有个小窗,漏了些月光,他的视线从或坐或躺的人身上掠过,而后继续往前。 余光中,角落里很久没有任何动静的一人,胸口有一个几乎不可见的起伏,若不是月光下的投影有那么一丁点的变化,王琅都会忽略掉。 那个起伏太小了,王琅发现了,却强忍着没有回过头去确认。 他不能有一个多余的动作,他不能多给那处一个眼神,不然,叫乔靖瞧出端倪来,也许本着错杀绝不放过的想法,那一间牢房里谁都活不了。 而他自己,也无法再取信乔靖。 因为王琅知道,那个只剩下一口气的,是程晋之。 他依旧如先前一般,看完了所有牢房,回到乔靖跟前,脸不红心不跳,声音平稳:“没有他,程晋之不在这里。” 乔靖骂了声娘,道:“去下一个地方。” 王琅的眼睛重新被蒙了起来,他被推着往外走,迈过门槛时,他重重摔了一跤,手心擦过地面,火辣辣的痛。 乔靖回过头来,看着副将把王琅从地上提起来。 王琅冷着声,与那副将道:“我看不见路,有门槛你就该跟我说一声!” 副将张口要骂,对上乔靖的目光,缩了缩脖子:“大将军,怪这书呆子脚软。” 乔靖没有多言,自顾自翻身上马。 第九百一十六章 他都记得 马车晃得厉害。 王琅被蒙着眼睛,在车厢里左摇右晃地甩了好几下,脑袋刺痛的厉害。 他又被带去了下一个地方,黑布揭开,王琅眯着眼睛抬头看了眼圆月的位置,估摸着这会儿已经快四更了。 蜀地的四季不如京城分明,八月十六的夜风也实在算不得透心凉,但兴许是这一夜颠簸折腾的,王琅很不舒坦。 马车内闷不透风,大牢里阴冷窒息,反复几次下来,他一会儿出汗、一会儿竖汗毛,此时站在这里,已然是浑身难受了。 王琅强打起精神,照着之前的样子,一间一间看过去。 他看得很仔细,给所有人一种他在努力辨认程晋之的模样,可因为身体的缘故,他还是有些走神,眼神也有些迷茫。 乔靖一直在观察他,自是看得清清楚楚,待王琅走回牢房入口时,他一把将人揪到自己跟前,手掌按在王琅的后脖颈上。 “啧,”乔靖骂道,“书生就是书生,一点用场都派不上。” 王琅笑了笑:“叫大将军见笑了。” 乔靖不觉得好笑,催着王琅去下一处,心里却有了些决断。 就这么一个吹点夜风就要倒下的体弱书生,敢凑到自己跟前来送死? 且不说王琅恨不恨朝廷、恨不恨蒋慕渊,朝廷能让这么一个毫无用处的书生来探消息? 朝廷敢,王琅敢吗? 他不信王琅有那等胆子。 虽然这人派不上什么用处,但对于王琅的投诚,乔靖信了三五分了。 王琅硬撑着,又看了几处地牢,在天色将亮时才被送回了保宁首府。 乔靖大手一挥,让府衙的人把王琅送回了家,暗悄悄的,亦留了人手看顾院子,以防有外人与王家人联系。 王夫人坐在椅子上,看着躺着休息的儿子,眼睛红了:“你这是遭的什么罪?你倒是告诉我,你想做什么?” 王琅没有说话,他嗓子烧得厉害,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金安雅绞了帕子盖在他额头上,冲王夫人摇了摇头:“待医馆开门了,还是请了大夫来吧。” “造孽啊!”王夫人气恼,起身捶了王琅两下,转头出去了。 王琅眯着眼,昏昏沉沉、半睡半醒。 他的身体其实并没有那么弱,以前在国子监求学时,亦学过骑射,他在功课上素来要强,哪怕是不擅长的也不肯轻易落于人后,骑射一道,他不出众,就是个中游水平。 可毕竟练过些,二十岁左右的年纪,亦是身体最好的年岁,今儿如此,与其说是叫夜风吹的,不如说是心里的事儿压的。 前几天在军医大帐那儿就憋着劲儿了,毕竟,他一个自幼念书的,从小到大,王夫人连生猪腿都没叫他看过,突然之间怀里被塞了个真人断腿,王琅没一下子扔出去,都是硬挺着了。 今夜,他的目标就是寻找程晋之,乔靖没有说透之前,他就知道目的了。 他要找人,要尽量多的辨别身处的位置,还不能让乔靖看出一丁点破绽来,他心里的紧张才是让他倒下的真正原因。 不过,以结果看,倒下挺好的,起码乔靖此刻没有那么疑心他。 就是他发现程晋之的那处牢房,王琅还是很难判断具体的位置。 王琅的思绪浑了,迷迷糊糊睡了。 金安雅见状,轻手轻脚退出来,一出房门,就见王夫人神色凝重地站在院子里。 她暗暗叹了一口气,上前扶了王夫人回房。 “您自个儿的儿子,您信不过吗?”金安雅轻声问道。 王夫人一愣,垂着眼想了很久,才道:“我自个儿的男人,不也辜负了我的信任吗?这么多年,他们爷俩心里到底在想什么,我以为我明白,又觉得什么都不明白。” 金安雅给她倒了茶:“他的想法,与您说得很清楚了。十年寒窗,先生们讲的每一个字,他都记得。” 王夫人看着金安雅。 “礼义廉耻,国之四维,四维不张,国乃灭亡!”金安雅念道。 王夫人深吸了一口气。 这是管仲在《国诵》里写的,王夫人至今还记得,王琅小时候背诵经典时的模样,他彼时还小,背得流利,意思却记不下多少,王夫人的水平也就那样,指点不来儿子功课,只让他多听先生的。 王琅学得很用心,从只会背到懂道理,从开蒙一路进了国子监,读书人学的从不仅仅是八股文章,还有大把大把的道理。 王甫安把道理都扔了,但王琅,他说他都记得。 礼义廉耻、忠孝仁爱,他不愿辜负的十年寒窗苦,并不是为了功名,而是要对得起先生教的道理。 王夫人没忍住,眼泪簌簌往下落:“你说得对,我自己的儿子,我要信他,我信他!” “既信他,就别拖他后腿,这条路难走,我们能出多少力就出多少力。”金安雅道。 王夫人握着金安雅的手,重重点了点头。 这两年,生活全变了,金安雅也变了,这个儿媳妇,王夫人以前是不喜欢的,现如今,顺眼多了。 不止王夫人看金安雅平和多了,王琅与金安雅的关系也不再那么僵硬,不管出于何种心思,王家最落难的时候,金安雅没有选择和离,她也在用心跟这个家过日子,王琅记这份情。 来了蜀地之后,两人交流多了,金安雅自然清楚王琅是个什么性子的人,也就信他断不会行那等糊涂事。 至于风险,人这一辈子,不都是搏嘛。 搏功名,搏前程,搏心中的一股气。 她还是金家大姑娘时就不怕搏,敢主动横插一手抢王琅,现在,难道还豁不出去了? 估摸着时辰,等外头医馆开门了,金安雅让丫鬟去请大夫。 这丫鬟是金家陪嫁,当初离京时原是都要遣散了的,就这傻丫头说什么都不肯走,一路追到了渡口,最后也就留下了她。 大夫前脚进门,后脚王夫人就哐当一声摔了水盆子。 “我没那样的儿子!我没脸见列祖列宗!他死了拉倒!”王夫人厉声大叫。 大夫被吓得白了脸。 观望着王家动静的衙役听着院子里两婆媳从一个骂、一个劝进展到互相大骂,叮铃哐啷的,他赶紧回府衙回报乔靖去了。 第九百一十七章 当个乐子 王家婆媳的这一通吵,闹得整条巷子都知道了。 王家在保宁置的这小院子,左右邻里多是商户,做买卖人家的女眷,热情如火,泼辣也如火,王家在其中颇有些格格不入的味道。 一来,王家是外来户,二来,他们是读书人家。 王琅一个教书先生,平素最是温润,待人客气又有些疏离,王夫人和金安雅也是不吵不闹的,便是婆媳争几句,也断断不会闹得叫人知道。 结果,好家伙,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大伙儿听了半天,才知道读书人家吵架的方式是这样的,哭是真哭,骂也是真骂,偏生不带一个脏字,句句都拿书上的话压人。 不过,再是引经论据,吵到了最后,还是要翻旧账。 从王甫安当初做的那些丢人事儿,一直骂到金安雅嫁进来的前前后后事儿,王夫人骂王琅白念书了,金安雅骂蒋慕渊毁王琅前程。 骂了两刻钟,算是把旧事在骂架中都说明白了。 毕竟,那些都是家丑呢。 王家迁居来蜀地,与京城隔了那么远,其中缘由,王家自己从来不提,左邻右舍还真不知道。 这会儿,算是听清楚了。 乔靖得了讯息,使人去巷子那儿又打听了一番,便晓得那两婆媳闹得有多凶了。 他叫来了季同知,问道:“你觉得王琅的娘和婆娘都什么样的?” 季同知抹了一把汗。 虽是王琅主动拜访,但也是季同知把他引到了乔靖跟前,季同知不想看王琅平白丢命,斟酌了一会儿才开口。 “我与王甫安也算认得,他当时的确做了那些事儿,”季同知道,“王夫人本分,她不赞同王琅的选择也是情理之中的,不过,她男人死了,最后肯定还是当娘的拗不过儿子。 至于王琅媳妇,她们婆媳互相不顺眼也是必然的事儿,大将军您想想,当初要不是他媳妇在王琅议亲时横插一脚,王琅娶了徐侍郎的侄女,王家会到这一步? 没有这个儿媳妇,王琅今年八成就高中了。 这事儿换哪个当婆母的能好看儿媳妇?王琅记恨蒋慕渊,王夫人势必记恨儿媳妇。 之前就是面子上平静,这回正好有那么一个事儿,新仇旧恨全出来了。 说白了,寻个由头吵架罢了,王夫人也不可能真看着儿子病死。” 乔靖听完,嗤的笑了声:“你倒是挺懂女人之间的破事儿的!” 季同知搓了搓手,笑了:“大将军您练兵打仗,而我,在府衙这么多年,办的案子里有大半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儿,见得多了就知道了。” 乔靖听着颇有一番道理。 他虽不了解王家人,但王琅对他投诚,家里没一丁点反弹,他反倒是不信了。 这可是造反,掉脑袋的事儿,他在蜀地耕耘了那么多年,一朝起兵,都还有官员不肯附和、抵死不从的,王家说上船就上船,不可能。 乔靖想了想,道:“还是他媳妇上道!你说她是原太常寺卿的孙女,那还真是低嫁了。” 说完,乔靖让人备了两锭金元宝,让季同知给金安雅送去。 “蜀地大老爷们不懂京里女人喜欢的货色,就给金子,她喜欢什么样的首饰自己打去,”乔靖哈哈大笑,“让她好好给王琅吹吹风,跟着本将军好好干,他要什么有什么,读劳什子书!” 季同知到王家时,那两婆媳似是吵累了,正是暂时的平静时期。 金安雅的陪嫁丫鬟一面收拾东西,一面叨叨个不停,句句刺王夫人,气得王夫人甩了房门。 被请来大夫听了一早上的婆媳骂架,硬着头皮给王琅开了方子,而后撒腿就跑。 季同知传了话,送了礼。 金安雅面上大喜,说了不少恭维乔靖的话,这才送了客。 她转身进屋子里,王琅刚好醒着,整个人看起来虚得厉害。 金安雅把金子往桌上一丢,看也不看,只上前给王琅换额头上的帕子。 王琅咳嗽了两声,道:“连累母亲与你也来唱这么一出戏……明明不是这性子的人……” “我原就是这性子,我在京中多跋扈啊,”金安雅说得满不在乎,“就是难为母亲了,她这一辈子,都没这样与人吵过吧。我这会儿是想到王玟的好了,她若在,我与她能吵上三天三夜不停歇的,反正王玟有劲儿,不怕折腾,也就不用累得母亲受这罪了。” 这话说得王琅笑也不是,叹也不是。 金安雅见他如此,道:“我是真不为难,你都能与他们虚以委蛇了……” 都是在做为难自个儿的事儿,谁都不容易,谁也都没那么难。 王琅想了想,示意金安雅凑到跟前,压着声儿与她道:“你去福祥金楼打首饰,找贾大娘,跟她说,人还有一口气,在离这儿一个时辰左右的某个县衙里,门槛外的地上我留了些血迹。” 金安雅郑重点了头,王琅给多少讯息,她就传多少,没有告诉她的,她也不多问。 当日下午,金安雅就带着金子去了福祥金楼。 一刻钟后,王夫人赶了过去,婆媳两人在金楼里又大吵了一架。 金安雅又哭又叫:“我堂堂太常寺卿的孙女,我在京中吃喝用度什么样?现如今又是什么样?我闺中穿金戴银,什么都用最好的,现在呢,我那么多银钱都被你们王家花了,我拿金子打首饰怎么了?我不打,留着给你吞呐!” 王夫人气得浑身发抖,哪怕知道是装给别人看的,但情感投入上是真真切切的,她险些厥过去。 金安雅也有些怕,担心王夫人顶不住,结果,王玟冲进来了。 王玟就嫁在保宁,上午听了些消息,她不管对错是非,也不知道王琅投乔靖是好是不好,她就只怼金安雅。 姑嫂天敌,说的就是她们两个。 王玟冲锋陷阵,金安雅有了对手,王夫人倒是能歇一歇了。 福祥金楼外,季同知听得牙根都痛了,再传到乔靖耳朵里,换来了乔靖的大笑。 读书人家,撕开了脸面,和他们这些子又有什么不一样呢? 王琅虽然没什么用,但留着当个乐子倒也挺好。 “他要躺多久?”乔靖问季同知,“不是要报仇吗?让他早点儿来府衙报到。” 第九百一十八章 救不得 王家女眷们的这场争锋,最终以金安雅的胜利结束。 王玟气得浑身发抖,奈何她已经嫁出去了,婆家那儿得了信也使人来调和,最终劝住了。 王夫人亲自送王玟回婆家。 王玟路上依旧骂骂咧咧的,王夫人啪嗒啪嗒掉眼泪,旁人看着只觉得可怜,可转念想想,这事儿归根结底是王琅选的,王夫人再难过,也拗不过“齐心”的儿子、儿媳。 王夫人自知是大戏一场,自然不会把金安雅那些故意说出来的话放在心上,叫她泪流满面的,更多是因为王琅的处境。 与虎谋皮啊! 事成了自是荣耀万分,可一不小心,命折在里头了。 而且,在事成之前,如此投敌之举,被骂得祖宗十八代不得安宁都是轻的了。 恨,王夫人是真恨。 王甫安不兴那些混账事,他们一家还在京中,王琅今年能参加春闱,不管中与不中,起码不用做这么危险的事情。 她当然为儿子的选择而自豪,但同时,担忧也是真真切切的。 福祥金楼里,金安雅大手笔地定下了一整套首饰头面,她做东西讲究,金银要用的恰到好处,那股子细巧精细的劲儿,与蜀地的首饰不是同一种类型的,她就这么花了大半天工夫,又是画图纸又是讲解,才叫金楼师父们知道了她的喜好。 贾大娘一直陪着,她如今在这金楼里做个小管事,如此大买卖自是半步不走开。 趁着添茶,贾大娘示意金安雅,外头盯梢的人还在。 金安雅心领神会,一笔一笔描得越发仔细了。 首饰做得了,消息也递了,金安雅才欢欢喜喜回自家院子。 季同知的人到金楼一打听,转头又告诉了乔靖:“做东西是真讲究,不愧是京城大家出来的姑娘,眼光就是与众不同。” 乔靖哈哈大笑:“她祖父也就是做到了太常寺卿,与真正的京城勋贵世家根本比不了,你们只管跟着我,等我们打下京城,叫你们好好见识见识什么叫京城风貌,到时候,那些世家女子,不还是由着你们挑吗?” 话音一落,底下人一片奉承阿谀之声。 季同知跟着吹捧,心里却有些虚。 朝廷大军压在霞关,顺水南下的将士们也没讨到好,这仗不好打啊。 王家院子里,王琅勉强起身,与金安雅和王夫人轻声解释了几句。 “那大娘……”金安雅斟酌着道,“我看着眼熟。” 王夫人亦点了点头。 王琅道:“年前从京里来的,眼熟也不奇怪。” 金安雅回忆了一番:“似是与顾云锦相熟……那是宁国公府……是了,小公爷到霞关了……” 她一面说一面猜,自己就串上了。 王夫人也道:“老爷做错了事,若非小公爷周旋,不止老爷没命,我们一家也没有如今这日子,你投到他跟前,替他办事,应该的。 今儿内情,我没有与玟儿讲,她那张倒豆子的嘴,什么话都藏不住,还是不叫她知道的好。” 金安雅亦这么想,王玟什么都不知道,与她姑嫂干架,那气势才是真真的,能唬住所有人。 一家人简单交流几句,担心外头还有人盯着,慢慢又提高了声音,渐渐叮铃哐啷折腾起来。 金安雅闹得“真切”,却也没有再问王琅提到的“人”到底是谁。 她相信,蒋慕渊既然把贾大娘送到了保宁,自是有法子传递消息。 贾大娘也的确尽她所能、以最快的速度把消息递了出去。 霞关里,惊雨把线报送到蒋慕渊跟前,眼看着小公爷时而皱眉、时而放松。 蒋慕渊没有迟疑,让人知会程家兄弟,自己往肃宁伯的大帐去。 “晋之在乔靖手里,还有一口气,”蒋慕渊指着地图,以保宁为中心划了大致位置,“这里头的府衙、县衙,人就关在其中一处,我安排的人手亲眼看到了晋之……” 蒋慕渊说得很急,他没有吐露王琅的身份,只说了乔靖想找程晋之却认不得。 程礼之长松了一口气,不管如何,人还活着,这就够了,起码还能救,还会来得及救。 “那么多衙门,如何找寻?”他问道。 蒋慕渊道:“那人出衙门大门时故意摔了一跤,在门栏外头留了些手印子。” 程礼之忙道:“那我们安排人手,一处处先找起来?” “找不了!”肃宁伯沉声道,“也断断找不得!” 程礼之急了,刚要说话,就被程言之按住了肩膀,程言之冲他摇了摇头。 肃宁伯深吸了一口气,与蒋慕渊道:“小公爷安排一个人手到乔靖跟前,很是不容易吧? 乔靖此人十分多疑,他前脚带着人去辨认,后脚一个个衙门外头都出现了查访的人,且不说能不能找到晋之,那颗暗桩是彻底没有活路了。 我知小公爷与晋之情同兄弟,但是,若因为救晋之而损失一颗暗桩,我想晋之都不会答应。 他活不活,看他自己造化,那颗暗桩能做的事情远甚于他,能救千千万万的命!” 程礼之捂着脸,万分不舍,又万分理解,战争就是如此,冲锋陷阵的每一个将士,谁没有父母兄弟? 能救自然会救,可程晋之的状况,分明就是救不得。 蒋慕渊又何尝不知道这一点。 蜀地有多难打,乔靖又有多难啃,他前世一一亲身体会过,为了收复蜀地,朝廷付出的代价根本难以想象。 今生他想把战局变得简单些,一颗颗暗桩的存在必不可少,也一定要发挥足够的作用。 王琅能做到的,远多得多,而且,王琅若是失败,王家谁都活不下来。 暗桩必然背负着牺牲,但也绝不是让上峰如此随意用着去牺牲的,不把暗桩的命当命,谁还敢全然忠诚? 可叫程晋之赌命…… 他的命,就是折在蜀地的。 蒋慕渊怎么赌? “我再想想法子,”蒋慕渊敛眉,沉声道,“总有办法既不暴露暗桩,又能让晋之撑下来。先弄清楚他到底在哪个衙门里……” 第九百一十九章 牢房 夜色深深。 中秋已过,渐渐消瘦下去的月盘也不如先前明亮,映在阴森森的牢房里,愈发白得渗人。 虽是四面高墙,但这牢房建了好些年了,角落处总有些透风,很细弱,细到让人寻不到那缝隙在哪里,就是一阵阵的往骨子里钻。 大半夜的,有人重重咳嗽了两声,喘气如老牛,听得人心发慌。 角落一间牢房里,有一男子轻手轻脚地收拢了些潮湿的稻草,往一重伤之人的身下垫了垫。 他叫褚韫,名字取的似个读书人,实则大字不识几个,只知道冲锋陷阵、杀敌搏命。 进攻霞关那日,他主动请缨,加入了先锋军,他原是不会被俘的,可他亲眼看到程晋之受伤坠马、落入敌军手中,褚韫来不及细想,脑袋一热也摔了下来,被一块捆着送到了这破地方。 不算宽敞的牢房里塞了不少人,有和他们一样被俘虏的,有早前犯了事儿被关押在这儿的,也有一些当地的官吏。 都是牢中人了,最初时也交流过几句,褚韫打听了些,晓得他们是不愿意随着乔靖等人造反而被关进来的。 蜀地占据西南一角,世家、异族、官宦、老百姓,各色人都有,当然也各有各的想法,乔靖能一手遮天,但也无法笼络了所有人心。 不支持他的,要么丢命,要么下狱。 程晋之半醒着,他的伤势太重了,一日里的大半时候都在昏迷,褚韫只在他半醒时喂他喝两口水。 说是水,其实还真不干净。 可这里就是这么个地方,馊饭馊水都不够填肚子,谁都想活命,哪里还会顾忌那些。 以程晋之的伤情,要不是褚韫顾着,护住了“属于”他的那份“伙食”,这么些日子过去了,他早就没气了。 见褚韫照顾程晋之,同牢房的一老者叹了口气,他倒是见怪不怪了,只是眼中露了几分同情。 “他的伤势怕是挺不住,这么下去,你们谁都……” 褚韫挤出笑容,这位是本县的刘师爷,知县大人不肯造反,叫乔靖砍头示众,刘师爷没捞上被“杀一儆百”的活计,扔进了牢里,以他年过半百的身体,也就是熬一天是一天了。 褚韫道:“我知道大人好意,可我们镇子就出来了我们两兄弟,说好了要一起回去的,哪里能不管他……” 在牢里,褚韫一直说程晋之是同乡兄弟,不敢透一点口风。 与他们一道被俘、认得程晋之的,还有两个人,亦是一个字都没有吐露过。 当日敢做先锋军的,哪有一个是怕死的? 程晋之如此身份都与他们一道冲锋陷阵,哪个说穿了他的身份,哪个比战场上的逃兵还不如。 可再是咬死秘密,他们心里也没有底,程晋之那么重的伤,又是这么一个环境,到底能不能活下来…… 牢房外,传来几句不清不楚的人声,过了会儿,一人从外头进来,对方显然很不适应这里的状况,脚步惊慌,踉跄着进到了这最里头。 来人裹了厚厚的、打满补丁的素色披风,脸被遮了大半,直到蹲在牢前开了口,褚韫才发现这是个四十左右的妇人。 “爹爹……”妇人噙着泪看刘师爷。 刘师爷愣住了,颤声道:“你怎么来了这里?胡闹!” 妇人从披风里取出几只还温热的馒头,道:“您收好,我没别的本事,救不了您出去,就这两口饭,您不要省了,我想法子继续给您送。” 刘师爷刚下狱那会儿,新来的知县管得严,底下有些顺从了乔靖一派的小吏根本不敢收刘家银子。 这些时日打下来,蜀地吃了些亏,新来的上峰又不好相与,底下有几个渐渐想起从前知县和师爷的好来了。 撇开大是大非不说,人心总还有几两肉,见刘师爷一把年纪还如此受罪,也就收了银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在当值的时候让刘家人过来探了。 父女两个说得泪流满面,刘师爷再没有推拒吃食,先收了下来,交代女儿行事小心。 外头只给了一刻钟的工夫,刘妇人不敢耽搁,只说下次再来。 刘师爷拦了她,压着声音交代道:“下次过来时,捎些金疮药。” 刘妇人一愣,瞧见牢里有一个伤重的躺着,她没有多问,点头应了。 褚韫听得清楚,神色复杂地看了刘师爷一眼。 刘师爷把一个馒头塞到褚韫手里,朝程晋之的方向抬了抬下颚:“给他含着,总比那馊饭强。” 褚韫红了眼,撕了一小块,塞到程晋之嘴里。 同时,褚韫亦是松了一口气,之前他骗人骗得心安理得,可刘师爷如此相待,再骗,心里过不去。 可不骗,也断断不行,刘师爷什么都不问,反倒是省了他纠结。 刘师爷又缩回了角落,慢慢吃了小半个馒头。 他并不清楚重伤之人的真实身份,但从一开始也就没信过褚韫的说辞。 他这辈子见过很多人,当然能看出这两个人不是一个地方出身的,哪怕重伤的那个一动不动,但那股子矜贵气就不是寻常的兵士会有的。 中秋那夜,乔靖突然来了,还带了一书生来认人。 刘师爷当时在装睡,但角度正好,他刚巧就看到了书生转身时的眼神,就算对方掩饰得很好,不过刘师爷看清楚了,书生那一瞬的视线落在了重伤人的身上。 书生认得人,却瞒了乔靖,这让刘师爷越发相信,这只剩半口气的人是有身份的。 若不然,乔靖寻他做什么? 刘师爷心里有数,却有心无力,他自己都在牢里,帮不上什么,但今儿女儿来探,他既然能出力,就想出把力。 倒不是为了施恩,只是觉得,这么重要的一个人,断断不能死了,当日英勇就义没轮到他,今儿多少替朝廷出了力,也算不落后于他九泉之下的老搭档。 而他自己,也要想法子多活一两月,好叫女儿多来探两回,多捎些馒头伤药进来。 至于重伤的年轻人,就只能看他自己了。 第九百二十章 得撑着 刘妇人再来探视,是在三天后,一样是将将四更天,一样只有一刻钟。 她带了几个馒头,并一盅清粥,交给了刘师爷:“我也不知道他能吃什么不能吃什么,粥里没放旁的东西,就添了一点点盐。” 刘师爷把粥塞给了褚韫,压着声儿道:“赶紧喂。” 褚韫感激地点了点头,没有推脱,只抓紧时间给程晋之喂下去。 从前回馒头用的料就能看出来,刘家其实也不宽裕,刘妇人应当不敢乱花银钱,毕竟走通门路还要些开销。 今儿这粥,为了让昏迷的程晋之好咽下,熬得并不厚,褚韫喂得很小心,就怕浪费了。 清粥再是寡淡,也比馊饭强。 “多吃一口多些力气,再撑撑,咱们再撑撑,你媳妇儿还在家里等你呢。”褚韫不敢喂急了,怕人呛着,又怕慢慢来,一刻钟还喂不完,只能哄孩子似的哄伤患,也不清楚他能听见多少。 清粥带着淡淡的米香,在这恶臭的牢房里独树一帜,隔壁房里有人当即要闹起来,被边上的人捂着嘴巴钳制住了。 闹的都是一早被关进来的囚犯,杀人放火的都有,蜀地造反之后,谁也顾不上他们这些人,全扔在里面自生自灭。 拦着他们、不叫他们添事的,要么是一道被俘的,不管认不认得程晋之,总之是救伤重的兄弟,不能让人坏了事;要么是不肯造反的官吏,虽不晓得具体事儿,但刘师爷要帮,他们就帮。 刘妇人收拾了东西离开,留下了一小瓶子金疮药。 褚韫当兵多年,各种外伤都懂一点,刚进来时没有条件,只简单帮程晋之处理了。 也亏得程晋之年纪轻、体质好,要不然,根本挨不住那么粗糙的应对法子。 伤口半愈合了,看着却是一塌糊涂,褚韫还是那几句老话,叫程晋之撑着些。 药粉落在伤处,程晋之昏昏沉沉哼了两声,眼皮子动了动,微微睁开,隐隐看到一点儿光。 褚韫嘴巴没停:“才刚过了中秋,你娶媳妇都没有一年,你要有个什么,你让弟妹怎么办?” 程晋之的唇嗫了嗫,咸粥留在嘴里余下的全是苦味,他稀里糊涂地认不出身之所在,也不知道边上嘴皮子不停的到底是谁,他只辨明白了那淡淡的光。 是月光,清冷又疏离。 记忆里,有那么一个笑语晏晏的人,说要一直一直与他一块看月亮。 他答应了,应得真挚又恳切,毫无犹豫,当然也要一诺千金。 他得撑着,得回去跟她看月亮…… 朦朦胧胧的,程晋之又昏睡过去了。 褚韫垂着眼,看着程晋之的伤情,没有再吭声。 月光消失了,迎来的却不是个敞亮的白天,阴沉了一个上午,刚过午时,就这么下了小雨,淅淅沥沥的,渗人极了。 雨下了好几日,几个形容狼狈的汉子赶着马车进了县城,寻了个客栈,叫嚷着要歇脚。 小二忙不迭招待,心里也犯嘀咕,眼下还不至于说是兵荒马乱,但离太平盛世差了一大截,前头打仗呢,怎么还有行商人出现在他们这么个小地方。 汉子们似是情绪不佳,坐在大堂里吃了不少酒,言谈之中倒也讲了不少来龙去脉。 他们是走南闯北倒腾生意的,可惜摊上了战事,在蜀地耽搁了数月愣是没路子出去,这趟买卖赔了个底朝天,不晓得是郁闷的还是醉的,有两个红了眼眶直喝闷酒。 东家在边上听,末了也叹了口气。 说打仗就打仗,苦的还不是他们老百姓吗? 县城这么小,原就没有什么生意,一打仗,更加惨淡了,都是讨生活的,谁也不比谁容易。 商队打头的汉子道:“前两天路上遇上打劫的,要不是哥几个还有些本事,怕是丢货又丢命了,这事儿去衙门告状,还管吗?” 东家苦笑,摇了摇头:“咱们原来那县太爷,不肯随着起兵,就在街口被砍了脑袋,新来的那个,这种事儿怕是指望不上……” 汉子抹了把脸,也不报什么希望:“就去试试吧,试了再说。” 下午时,迎着秋雨,一汉子去衙门外转了一圈,嘴里喊着要报官抓绿林,眼珠子却在门栏外仔仔细细地看,未免看漏了,他佯装被衙役们推挪失去平衡,面朝下摔在门栏前,眯着眼看地。 地上有一道血印子,不清晰,但他们“见多识广”,能分辨出这是掌心擦过地面留下的痕迹。 汉子心里有数了,回到客栈寻了打头的:“哥,十之七八是这儿,咱们通知袁哥吧。” 打头的忙应了。 蒋慕渊要寻程晋之被关押的地方,营中兵士不好行动,袁二和手下这几个常年冒充商队的人好活动些,便揽了活,依着地图一处处寻。 为了加快进度,兵分了五路,周五爷亲自带了一队,袁二也带了一队,另外三队领头的都是五爷的亲信。 他们这一队运气不错,寻到第三处衙门,就有了个“十之七八”。 只是这一趟出来,施幺他们都留在京里,认得程晋之的模样的就袁二一个,少不得要让他来认一认。 袁二得了信,匆匆赶到了这小县城。 新来的县官不管事儿,底下人也无精打采的,可饶是如此,白日里想摸进大牢也是痴人说梦。 袁二等到了半夜,原想趁着夜深时守备松懈,花些银子买通了进去看看,却不想,他还未行动,一妇人就先绕进了大牢。 妇人在里头待了一刻钟又出来,袁二跟了她一路,等天亮了左右一打听,便知那妇人姓刘,她爹爹在牢里押着。 袁二弄明白了刘师爷的为人,便寻上门去,对刘妇人恭敬行了一大礼:“家里一兄弟战场上失了踪影,不知道他是死了还是被抓起来了,我到处寻,刚到了这儿,大娘能进去牢里,能不能捎上我,让我也找找兄弟。” 刘妇人防备,听袁二编了一圈故事,倒也是心软了:“就当替我爹爹积德。” 四更天,刘妇人带着袁二到了府衙。 看管牢房的小吏上下打量袁二。 刘妇人道:“我姑母家的外甥,我爹爹不知道还能撑多久,他没儿子孙子,我让外甥来送。” 第九百二十一章 救 小吏知道刘师爷家里的状况,刘家的确是个绝户,闻言便也不多拦,只是交代他们动作快些,莫要耽搁。 袁二垂着脑袋跟在刘妇人后头,一进大牢,快速打量周遭状况。 他清楚程晋之伤重,着重观察重伤患,却是没有发现。 直走到了最里头,刘妇人低声唤了“爹爹”,袁二才看到了同一间牢房里的人。 躺在角落里,面无血色的那人,不正是程晋之吗? 刘妇人照例把一盅粥递给褚韫。 袁二看着褚韫一口一口喂程晋之,悬着的心不由落了大半。 还会吃东西,那就是命还吊着。 袁二不晓得褚韫名姓,但看他一身筋骨模样,猜到是军中兵士,再仔细打量,隐约觉得面善。 褚韫对刘妇人的外甥并不关心,但对方一直盯着程晋之看,他不由心里嘀咕,也看了回去,这么两厢一看,亦觉得对方眼熟。 袁二从军中状况推断,他只在北境与肃宁伯手下兵士打过交道,这么一想,也就想起来了。 用大半身体挡住了来路,袁二取出一块腰牌,给褚韫看了一眼。 褚韫身子一震,那分明是肃宁伯的令牌,他在肃宁伯麾下好些年了,断断不会认错。 战场上生死搏命都没有怕过的大汉,心头却涌起了一阵后怕——还好等到了,还好程晋之还活着,要是没有撑住,救兵寻来,他如何交代? 褚韫顾不上给程晋之喂粥了,挪到袁二边上,低声道:“状况很不好,没有大夫看治调理,哪怕熬住了,也会落得一身伤,以后还怎么领兵打仗。” 袁二道:“先前是找不到,今儿寻到了,定能有法子。” 两人简单交换了消息。 牢里终归不是说话的地方,时间一到,袁二跟着刘妇人离开。 刘师爷看着袁二的身影,又把目光落在程晋之身上,他就猜这位不是寻常人,果然如此,也好,有人涉险寻来,能离开这儿,很大机会能活下来。 活着好啊。 能叫乔靖找寻,能让朝廷想法子来救,必然是有本事的。 等养好了伤,平了这场乱,他刘师爷也算是蹭些功劳,等去了地底下,还能与老搭档吹嘘一番。 不枉此生呐! 袁二随着刘妇人到了刘家,这才郑重道了谢,谢她引路,更谢他们父女两人对程晋之的照顾。 刘妇人道:“也是赶了巧,说来是你兄弟命大,要不然,那几口粥也吊不住。” 袁二以外甥的身份住下,又让人捎信送回军中,下落是有了,如何救也要有个章程。 当然,他们可以胡乱行事,硬截囚把人带走,可那样一来,乔靖必定会收到讯息,以乔靖那狐狸心思,王琅这颗暗桩就废了。 别说程家人答应不答应,以蒋慕渊的心性,也断断不想走到那一步。 拿着信,蒋慕渊把状况一一言明:“晋之在郦县,边上有一叫褚韫的兵士照顾着,原本县里的刘姓师爷帮了不少忙……” 程言之接了信,来回看了两三遍,深吸了一口气,道:“小公爷,原想着晋之只一人会熬不住,可他现在有人帮,他没那么容易死,断断不要为了救他而涉险。” 肃宁伯背着手,看着地图上郦县的位置,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我这个当父亲的,也算知道要去哪儿给他收尸了,小公爷,莫要强求。” 蒋慕渊笑了笑,没有接腔。 他作为好兄弟舍不得让程晋之等死,肃宁伯、程言之他们又怎么会当真无动于衷? 只是他们处在这个位置上,肃宁伯握着兵符,哪怕心中痛苦,也不敢为了程晋之的命去冒进。 这是与蜀地的战争,搏命的又岂止是他程家子弟。 即便是蒋慕渊,在有完全把握之前,也不能动用将士们去一力救援。 翌日,周五爷来了一趟,风尘仆仆的,虽不狼狈,但也全然没有世家公子模样。 蒋慕渊与周五爷在大帐里商议了两个时辰,才算是定了个可行的计划。 郦县那儿,袁二再一次跟着刘妇人去了牢中,把一颗药丸塞给了刘师爷。 出来时,刘妇人泪流满面地与小吏道:“我看爹爹的状况比前几日更不好了,要有个什么,劳烦来寻我,我带他回去。” 回到刘家,天还未亮,小吏来了一趟,说刘师爷咽气了。 刘妇人险些倒下去,袁二阴着脸,把白布草席丢上板车,去了牢里,要把刘师爷带回来收殓。 刘师爷一动也不会动了,袁二拿白布裹了,又看了眼程晋之,与小吏道:“这个看着也差不多了。” 小吏啐了口:“晦气!” 袁二道:“这些时日全亏了兄弟你,才叫家里人说上几句话,兄弟要是不嫌弃,这快断气的就由我拉出去埋了,也省的哥几个白天来处置。” 小吏迟疑着,他知道这是重伤患,能熬到现在已经很厉害了,可就这半口气,天晓得明儿是不是还能熬。 他也懒得收拾要死的人,有人肯出力,他也就应了。 “送到外头埋了吧。”小吏道。 袁二答应,拿草席一裹,与颤颤巍巍的刘妇人配合着,把刘师爷和程晋之先后挪到了板车上。 褚韫哭了一通,挨了小吏两棍子退到了一旁,袁二最后看了他一眼,用口型与他道:“活下去!” 天蒙蒙亮了,刘家挂了白布,袁二把程晋之交给其他人送出了县城,自个儿在刘家当孝顺外甥。 刘师爷到底是从牢里运出来的,衙门睁只眼闭只眼行了方便,刘妇人也不太张扬,当即换了寿衣,装进棺木,由袁二和邻家几个小年轻一块送上了山。 刘妇人哭倒在坟前,袁二借口看顾着,送走了小年轻,又赶紧把棺木挖出来打开,把刘师爷挪了出来。 又是一颗药丸塞下去,隔了会儿,刘师爷重重咳嗽了两声。 刘妇人的眼泪流得更凶了。 袁二也长舒了一口气。 这药丸能装死,但也没那么神,亏得小吏检查时褚韫在边上神神叨叨的,又匆忙下葬,才蒙混过关。 真让刘师爷正常停灵发丧,不死也死了。 袁二道:“刘师爷不能再留在郦县了。” 刘妇人颔首,道:“爹爹就交给你们照顾了,我这边收拾安顿妥当,再北上寻他,哪怕我们父女就此失散了,他能活下去,比什么都强。” 第九百二十二章 就是他 秋日阴沉沉的午后,没有半点儿暖意。 刘妇人解了刘师爷身上的寿衣,一把火烧干净,又把袁二的披风给老父裹了,她这厢收拾妥当,那厢袁二也把坟重新填上,重重压实,以求看不出端倪来。 袁二把刘师爷背上,道:“大娘是女子,战事胶着时出行不易,你不要太担心刘师爷,我既然带走了他,定会保他平安。 等战事了了,大娘租辆马车,直直就往京城去,到东街上寻一家叫‘素香楼’的茶楼,让东家给施幺带个话。 施幺会带着你们父女团聚的。” 刘妇人含泪点了点头。 袁二背刘师爷启程,他脚程好,也能辨方向,没有进郦县,反走了另一侧,去寻周五爷汇合。 他也不担心程晋之的状况,他天未亮就把“尸体”运出去交给了一众兄弟,那么多人看顾着护送,要出了岔子,这么多年岂不是白跟着五爷走南闯北了嘛。 刘师爷的气接上了,却还没有顺,昏昏沉沉地趴在袁二后背上,直走了一个多时辰,才堪堪能顺气说话了。 袁二知道他醒过来了,便与他说了这大半日的状况,他们如今在何处,又要去往哪里。 刘师爷含糊着应了声。 袁二也没有瞒他,道:“我们救出来的那个是肃宁伯府的三公子。” 刘师爷愣了愣,他猜到对方出身不同寻常,却没有想到是那么厉害的一人。 “就是夷陵塔楼上一箭射杀梁肃那狗贼的程三爷?”刘师爷颤着声问道。 “就是他!”袁二笑了起来,“您老人家在牢里,消息倒是挺灵通的。” 刘师爷也想笑,声音过喉,却是一连串的轻咳,他缓了缓,道:“梁肃在蜀地名气大了,他死了,看牢的小吏们都议论,我当时就想,乔靖一开打就损了一个胳膊,他肯定难成气候。” 顿了顿,刘师爷叹道:“我是沾了他的光,你们都要救他,顺带着就把我从里头捞出来了,要不然,我就在牢里等死了。” “您别这么说,”袁二道,“要不是您分他粥、给他捎伤药,他未必能等到我们寻到他。” 刘师爷又道:“要说功劳,他那兄弟才是大功,其实,你们该救他的,他年轻、勇敢,他出来了还能冲锋陷阵,不似我这么个老头子,拖累了。” 袁二当然也想救褚韫,不止他,其他被俘虏的兵士,不愿意投了乔靖而下狱的官吏,他们都想救。 可局势所困,只能是救一个算一个。 真从郦县的牢房里捞出七七八八,王琅就危险了,计划就等于全然失败了。 “您也说他年轻有本事,牢里状况不好,您难熬,他倒是能熬得住,之后有机会,必会救他出来,”袁二宽慰刘师爷道,“您老人家也不要妄自菲薄,我要把您从蜀地送往京中,我们北上,出蜀入汉中。 汉中城南的定军山,当年蜀将黄汉升在那儿斩夏侯妙才的时候,可不比您年轻呐,真是老当益壮。 何况黄汉升是武将,您是文臣,年纪大了一样能指点进退。” 刘师爷叫袁二说得老脸通红,连谦虚都不知道从何说起了。 他就是一县衙里的师爷,真有那等厉害本事,也不至于在郦县蹉跎到老,别说与黄忠相比,京里随便拎个书生出来,恐怕本事都在他之上。 他占的也就是阅历,比小年轻多活了半辈子。 可袁二费了那么多口舌给他鼓劲儿,刘师爷也不好再说丧气话,自夸当然没脸皮夸,干脆夸夸袁二:“小哥能说会道,也是念了书的吧?” 袁二笑道:“不瞒您说,小时候真没有念过书,是个浑人,我们爷不嫌弃,收我做事,我才算开蒙了,这几年下来,能写能读。” “那可真是走对了路子,”刘师爷听着十分高兴,“读书好,先生指点得好,人就不走歪路,我和知县大人不肯顺着乔靖,也不是我们多不怕死,而是不能白读书,忠孝仁义,断断不能忘。” “您说得对,”袁二看了眼天色,劝道,“您歇会儿,还有一段路呢,我们之后换马车,您身体养好了,我们就到京里了……” 入夜前,袁二遇上了安排好的人手,一辆马车把他们送到了一山间庄子里。 程晋之是重伤患,偷偷运进小县城都不合适,周五爷干脆安排了自家庄子,从上到下都是自家人,妥当些。 袁二到的时候,程晋之的伤势已经由大夫处理过了,剐去腐肉、重新上药包扎,院子里支着药炉,厨房里也备了适合伤者养身体的食物。 刘师爷被安顿在对侧厢房里,大夫仔细诊断、写了方子,很快也支了个药炉。 “程三爷的伤能好起来吧?”刘师爷很是关心,毕竟是那么重的伤势,又耽搁了那么久…… 能射出那么一箭的年轻人,必然意气风发,若是就此落下病根,再拉不动箭、舞不动枪,那实在太可惜了。 大夫道:“三爷伤虽重,但武人最不怕吃苦,等他养好了,不能打也能打。” 刘师爷一听,乐了。 晓得蒋慕渊那边记挂着,袁二只简单用了晚饭,又带了些干粮匆匆往霞关去。 霞关下又是一场战事,打了个彻夜,直到天明才鸣金收兵。 袁二未着甲衣,便没有掺合进去,只在战场边缘捡了把长刀,顺势斩了几个叛军,等战事收了,顾不上身上脸上的血,拿着腰牌进了霞关大帐。 程礼之今日挨了一刀,背上全是血,军医那儿忙碌,他也不去添事儿,就在肃宁伯的帐中,让程言之替他包扎。 蒋慕渊带了袁二过来,惊雨守在帐外,不叫任何人靠近。 袁二这才压着声道:“三爷救出来了,在一安全的庄子上养着,那儿大夫和药材都齐全,大夫说能养回来。” 肃宁伯闻言,一时之间不晓得是喜还是急,忙问:“没有惊动人?乔靖那儿……” 袁二简单介绍了救人的过程,道:“不会走漏的。” 第九百二十三章 真的不能再真 肃宁伯红着眼眶,哽咽着没有说话,他不想失态,干脆转过身去,眼睛死死盯着地图,强忍心中情绪。 程礼之没那么多讲究,抱着脑袋哭了。 人是在他眼前丢的,这些日子他一直在想,程晋之要真的没了,他要怎么跟母亲交代、跟弟妹交代,他这个当哥哥的,真是一点用场都没有。 现在,总算是救到了,大夫说能养,那命肯定就在。 程言之亦是感慨万分,重重拍了拍蒋慕渊与袁二的肩膀,都说“大恩不言谢”,他是想说的太多憋得慌,无从说起了。 听程礼之哭个没完,程言之道:“你收收眼泪吧,回头晋之笑话死你。” 程礼之撇了撇嘴,道:“你治伤的手艺太差,痛的。” 好一会儿,帐子里几人才收拾好了情绪,商议之后状况。 程晋之伤重,能不挪动最好还是不动,那庄子安全,就先在那儿养着,好歹过了那昏昏沉沉、半醒不醒的劲儿,再考虑把人送出来。 再者,程晋之是他们“偷”出来的,为了不让消息传到乔靖耳朵里,对外依旧要说人还未找到。 这事儿也不往御书房里报,免得京里传开了,叫蜀地也收到风声。 不过,自家人之间,总不能一味提心吊胆着。 尤其是林琬,刚嫁过来不到一年,肃宁伯也担心她的状况。 而此刻的保宁府里,正如蒋慕渊与周五爷之前计划的那样,底下一个小县城的牢里死个师爷、少个俘虏,根本传不到乔靖这儿。 乔靖这几日忙着操练兵士,他对水军的几次作战都十分不满。 原本麾下对水战最为精通的梁肃刚一出征就死在程晋之箭下,这打乱了乔靖的部署,以至于后头接上来的那几个将士,乔靖怎么看都不顺眼,更何况,几场南下的战事打下来,蜀地半点便宜没占到,还损失了不少战船、兵士。 思及此处,乔靖对程晋之越发恨得牙痒痒。 他站在甲板上,骂道:“要让我知道他在哪儿,我定要他五马分尸,才解心头之恨!” 边上副将道:“这么久没有音讯,八成是死无全尸了。” 乔靖骂骂咧咧的,视线从王琅身上掠过,见对方白着一张脸,他不由眯了眯眼睛:“那么多牢房,愣是没有找到人,是他运气好,还是本将军运气太差?王琅,你怎的站不稳?” 王琅挤出笑容来,声音却是虚的:“头一回上战船,风大委实站不稳,叫乔将军看笑话了。” 乔靖哼了声,没有再深究。 毕竟,在他眼中,王琅就是一个没点儿力气的书生,不过是夜里转了几个衙门就起热发烧,这么破的身子骨,上船晃得脸白要吐,也不奇怪。 乔靖练了三天,王琅也吐了三天,总算把乔靖最后那么一点疑心给吐没了,打发他回衙门里整理文书。 此时,袁二快马加鞭,堪堪赶到京中。 听风这几天忙得脚不沾地,见了袁二,得了程晋之的准信,悬着的心也就落下来了。 “这事儿得告诉程三奶奶,”听风道,“你今儿赶巧了,夫人、郡主陪着程三奶奶和程家姑娘们一道去城外马场了,你这会儿去,正好能遇上。” 袁二闻言,刚要走人,突然闪过个念头,顿了脚步,问道:“我直接寻去马场,合适吗?” “有什么不合适的?”听风一面走、一面道,“夫人前回返京,不也是你护着回来的吗?” 话一出口,听风自个儿也琢磨过味来,当即好一阵挤眉弄眼,拿手肘撞了袁二好几下:“跟你说实话,原真没有想到那一岔,近来当真是忙晕了头。 但你先提的,可不赖我,说起来正是个好机会,你就直接寻念夏说,让她禀了夫人。 这么好的时机,你可千万别错过。 夫人她们可惦着程三爷了,定然喜极而泣,念夏与夫人贴心,定然也感激你。 再说,人又是你救出来的,多英雄风光!” 袁二叫听风这一连串的说得点头不是、摇头也不是,他本不是这么个意思,叫听风胡乱一掰扯,反倒跟真的一样。 仿若是他惦记着与念夏多说些话,又怕唐突了人。 袁二怕听风越说越没边,干脆直直去了马场。 秋高气爽正是跑马的好时候,遥遥的,袁二看到了念夏,个头高挑的她正与夫人说着话,阳光拉了长长的影子,斜斜冲着他的方向。 他垂着眼看影子,心想,大概还就是真的。 清了清嗓子,他抬声唤了声“念夏”。 念夏听到了,循声看过来,见是袁二,一时也有些惊讶。 她没有耽搁,小跑着到了跟前:“是小公爷那儿有什么消息?” 袁二左右看了看,确定无他人听见,道:“程三公子救下来了……” 念夏低呼着捂住了嘴,听袁二仔细说了经过,又追问了几处细节,忙道:“我这就告诉夫人去,也好告诉三奶奶……” 就这么几句话的工夫,风光没有感受到,感激也没有品出来,念夏风风火火地就跑远了,可袁二却觉得心里暖着,这么想来,是真的不能再真了。 就是这个妮子,落在了心坎上。 前头,顾云锦听了念夏的话,眼睛已经通红一片。 她急匆匆寻了林琬,哽咽着道:“你说得对,他撑住了,现在在安全的庄子里养伤,小公爷那儿安排的人手,你只管放心。 只是,救他时想了些法子,为了线人的安全,暂时还不能往外说,就当还没找到。 我们心里知道就好……” 林琬愣愣的,半晌回不过神来,待醒神了,已然是泪流满面。 她只要他平安,旁的都不要紧,只是守住秘密而已,与程晋之的脱险相比,又算得了什么? 她用力扣着顾云锦的手腕,哭着道:“我明儿还来学骑马,他不在,我也能学好,等他回来,我满场挥鞭子跑,叫他追不上!” 寿安郡主和程五娘、六娘瞧见状况过来,听了事儿,亦是不住掉泪。 程五娘一把抱住林琬,道:“我教你骑马,我教的比他好多了!” 第九百二十四章 都疼他 入夜时分,顾云锦坐在罗汉床上,抱着祐哥儿听奶娘说话。 今日她与寿安陪林琬去马场,自是带不了祐哥儿,安阳长公主欢欢喜喜带了一天小孙儿。 亲祖母对上亲孙儿,恨不能捧到天上去,可祐哥儿毕竟还太小,没有亲娘不带着却日日陪着祖母的道理,长公主不喜欢做那样的事儿,平日里再想着,也从不软着硬着要接孩子去跟前。 当然,长公主也可以让顾云锦去她那儿,但婆媳总归不是嫡亲的娘俩,两人关系再是融洽,成天对着也不好。 再者,蒋仕煜嘴上说的少,心里对祐哥儿的疼爱半点不缺,顾云锦若是在那儿,他还要摆严肃的家主仪态,疼孩子都不方便。 反倒是顾云锦与皇太后这样隔了辈的,处起来更自在些。 顾云锦晓得长公主心意,自个儿琢磨了一阵,近些日子去慈心宫时,偶尔不带上祐哥儿,又或是与寿安一道邀林琬出门,说的是散心,实则是让长公主和宁国公能顺理成章看顾孩子。 她家小祐哥儿,夜里都会回到她这儿,顾云锦没有一刻见不着孩子就坐立不安的情绪,她知道长公主和奶娘能把祐哥儿顾得很周全,这个孩子,会在全家的手掌心里长大。 如此一来,各自都高兴满足。 人人都疼他,最甜不过了。 哪怕祐哥儿还是个不足百日的小面团团,可谁都不会想“独占”祐哥儿夺走他的幸福,而是想把更多更好的全部给他。 奶娘絮絮说着祐哥儿今日状况,吃喝拉撒睡,事事细致,好叫顾云锦清楚哥儿身体。 “长公主总说,日子跟飞一样,好似昨儿小公爷出生,如今哥儿都能跟她乐呵了,”奶娘笑着道,“今日她却嫌日子慢了,恨不能哥儿也长大了,能骑马能射箭,她等急了。” 顾云锦听着乐得不行,搂着祐哥儿亲了两口。 谁说不是呢,不止长公主,顾云锦自己也一样,今儿觉得日子快,明儿又嫌弃过得慢,怀里多了这么一个小东西,想着的念着的都是他的成长。 长得慢了,心里着急,总希望他每日都比前一日多些变化;长得快了,她倒是日日看在眼中,蒋慕渊却还在蜀地征战,错过孩子的每一项成长。 翻身、坐立、爬行,依依呀呀叫唤开口…… 那么多让父母欢喜雀跃的事儿,要是都错过了,那多遗憾呀。 当然,孩子的成长是既定的,早慧还是好事,真晚了,顾云锦第一个要着急,能盼着的,大抵也就是早日收复蜀地,能叫蒋慕渊早些回京来。 前世的蜀地战争,前后耗了四五年,今生,虽然大军还在霞关下与叛军僵持,但顾云锦相信,会与前生不同。 排兵布阵上的事儿,顾云锦听蒋慕渊说了不少,但前世已久,说得再详细也不可能细到每一次小战事的进退,他们能感悟到的最大的不同是程晋之活下来了。 程晋之依旧万军丛中取敌将首级立首功,却没有马革裹尸魂断战场,他还活着,即便伤重。 他延的不仅仅是他自己的命,也是蒋慕渊与顾云锦的信心——他们今生做的努力是有成效的。 蒋慕渊也是知道她记挂着这些,才会让袁二辛苦赶路回京来报信。 思及此处,顾云锦垂着眼看着祐哥儿笑了起来。 心里满满当当。 程晋之获救的消息自是不能传开,顾云锦和寿安甚至没有告诉安阳长公主,是听风那儿揣摩着蒋慕渊的意思与蒋仕煜透了一声。 林琬回府之后,亦是只说给了肃宁伯夫人听,其他人也先瞒下。 隔日,顾云锦入宫探望皇太后。 皇太后听说她们出城跑马了,道:“散散心也好,你与琬儿丫头亲近,多陪陪她。” 顾云锦自是应了。 说了会子话,外头的小内侍进来传话,说是陶昭仪来了。 成亲之后,顾云锦只要是在京中,来陪伴皇太后的时候很多,她遇上过几次刘婕妤,也遇着袁贵嫔一次,而陶昭仪,从前是极少来的,或者说,陶昭仪很少明知道皇太后这儿有人陪着、还凑过来。 而自从顾云锦出了月子之后,却遇上陶昭仪好几次。 顾云锦想,许是因为孙宣因蜀地反叛而声望一落千丈,他自己不好在风头紧的时候活动,陶昭仪便顶了上来,不管外头如何说,但皇太后若能对他们母子和颜悦色些,孙宣的处境也能轻松许多。 皇太后示意内侍把陶昭仪请进来,又偏着头轻声与顾云锦道:“不说旁的,陶氏宫里的点心倒是很对哀家的胃口。” 顾云锦弯着眼笑。 皇太后爱吃糖,“歪理”也多,向嬷嬷从来拗不过,只好叫小厨房里少做些甜点。 其他宫里孝敬来的点心,向嬷嬷便是再唠叨,皇太后也能尝了味。 好在,陶昭仪那儿要讨好皇太后,又不敢得罪向嬷嬷,点心做的花样百出,香味十足,甜倒是不怎么甜,皇太后解馋倒也不觉得淡。 陶昭仪进来问了安,满面笑容,看着情绪极好。 皇太后睨了她一眼,道:“你今日倒是喜气,有什么好事儿与哀家说说。” 陶昭仪道:“圣上近来政务繁忙,臣妾也给御书房送了些点心,刚送去的内侍回来与臣妾说,南边有军报抵京,是大好的消息,圣上喜笑颜开,说是挂心了那么久,总算有信儿了。” 顾云锦坐在一旁,闻言心里一阵嘀咕。 按说蒋慕渊谨慎,程晋之的行踪必然瞒下了,肃宁伯府那儿也不至于出差池,圣上说的大好消息应当与程晋之无关。 那到底是何处起了进展…… 皇太后听了,也不由展了笑容。 说什么后宫不干政,可朝廷战事纠结,后宫里谁又会不上心呢? 皇太后不仗着身份胡乱指手画脚,但牵挂必是免不了的。 她把小曾公公叫到近前,交代道:“去御书房外打听打听,真有好消息,哀家也乐一乐。” 陶昭仪也就没有走,静静等着。 很快,小曾公公回来了,亦是喜气洋洋,道:“真是天大的好消息了,南陵城打下来了!” 第九百二十五章 激动 话音未落,顾云锦不由睁大了眼睛,便是沉稳如珠娘,都忍不住低呼出声,又急急捂住嘴。 朝廷在南陵真的耗太久了,孙璧和董之望不勇于进攻、只图防守,但也确确实实拖住了朝廷的兵力,耗了军饷,硬攻迟迟未攻下,不管还不行,尤其是蜀地反了之后,真不顾南陵状况,还怕孙璧从背后捅刀子。 虽说前回两军交战,南陵大败,大伙儿都知道他们挺不了太久了,可一日没有收复南陵城,就一日还是心腹大患。 皇太后急忙追问:“确定打下来了?如何打的?孙璧和董之望呢?” 小曾公公道:“军报上说,余将军都带兵入了南陵城了,确确实实是打下来了。” 朝廷兵临城下,南陵之前吃了败仗,城中人心惶惶的,看不到胜果,底下人自然是各种心思都有,便是董之望与孙璧之间,都是矛盾重重。 有熬不住的,想要“将功赎罪”,在朝廷兵力前压时,趁夜打开城门投降。 余将军胆子大,也不管是不是请君入瓮,亲自带兵冲去南陵城,打了孙璧和董之望一个措手不及。 守城门的兵士都已经起了投降的念头,城中也没有多少人抵抗,只孙璧和董之望的亲兵奋力搏杀,想求一条脱身之路。 余将军的人手围住了董之望的府邸,大量兵力冲向郡王府。 从孙睿和孙禛带回来的消息得知,郡王府里有通往矿山的入口,偏郡王府离城门远,一路上坡,独居一处,不赶紧些,孙璧会经由矿山密道脱逃。 朝廷对矿山内部的状况掌握不足,只从收在手中的几处入口探过,里头不仅是为了采矿,也是留一条退路,生生把山道挖得比兔子洞都厉害。 一旦叫孙璧进了矿山深处,再想把人找出来,那就难了。 “那孙璧果然是想从密道逃出去,叫小公爷夫人的兄长带人追上,抓着他了!”小曾公公说完,冲顾云锦笑了笑,贺喜道,“您的兄长,可是建了大功了。” 一听这话,顾云锦没忍住笑弯了眼,里头盛着泪,喜不自禁。 小曾公公又道:“只可惜,朝廷对总督府的情况不够清楚,明明离山壁隔了大半座城,愣是也挖了一条地道,余将军追进去的时候,董之望没影了,不过,他身边不剩几个能用的人,失了城、丢了兵,他成不了气候!” 叫董之望逃了,这不够圆满,但对朝廷来说,收复南陵已经板上钉钉,此番状况,也算是瑕不掩瑜。 尤其是南陵城投了,城内没有遭遇战火冲击,百姓后续的生活能很快缓过来,而不用像北地那样投入大量的人力物力去重修、振兴,这是极好的局面了。 如此战果,一则收复领土、振奋官吏与百姓,二则能把更多的兵力投入蜀地战事,也给前线将士更多的信心,三则敲打乔靖,让他知道反叛是没有好结果的。 圣上如何能不喜? 尤其是生擒了孙璧,这可比运一具尸体回来叫人顺气多了,便是文英殿那儿,孙禛看了军报都很是振奋。 孙璧害他重伤,胳膊肩膀至今没有养好,这口气,孙禛岂会不出? 皇太后当然也很高兴,握着顾云锦的手,道:“你那兄弟是早早投在余将军麾下的那个吧?他也不比你长几岁,年纪轻轻就有如此能耐,以后还会有更多的战功。” 陶昭仪笑得亲切,她晓得顾家里头即便隔房、兄弟姐妹感情都极好,便道:“不止是一人有本事,满门皆英勇才是最叫人敬佩的,顾家这几兄弟,哪个身上没有战功呀。 先前外头总说,前头的顾将军牺牲得早,底下这一辈突然顶上来,年纪不够、功勋也不足,如今再看,几兄弟扛得住将军大旗,北境交给顾家,稳当着呢。 这回抓了孙璧,得了功劳,我听说顾家还有两兄弟领兵支援肃宁伯,之后收复蜀地,必定还会再得功绩。” 因着蒋慕渊的关系,顾云锦对刘婕妤、陶昭仪等人向来讲究面子工夫,不亲近谁,也不疏远谁,平素往来少,一碗水端平也不是难事。 现在陶昭仪真情实意夸了那么一番,夸人全家都夸到天上去了,顾云锦不理都不合适。 皇太后亦是夸赞,顾云锦得了嬷嬷内侍们的恭贺,嘴上忙谦虚了一阵,心里,当真是极其激动的。 前世,她活着的时候,给顾云齐添了很多麻烦,等她死了,顾云齐也没放下她这个不懂事的妹妹,替她报仇,又自责没让她日子随顺,再后来,蒋慕渊倒了,不止是顾云齐,整个镇北将军府都被孙禛迁怒打压。 顾云思病故时,顾家背负着通敌的罪名,这么多好儿女,别说建功立业,顾家百年名声都保不住。 现在,终究是截然不同的。 有功劳,有称赞,有声望,那么多汗、那么多血都没有白流。 陶昭仪看得出顾云锦心潮澎湃,她心里亦是极不平静。 南陵收复了,孙祈不管贡献多少,彼时也督军过,借此得些名声也是情理之中。 可孙宣近来难捱,此消彼长,在兄长们面前越发落下风,这叫陶昭仪如何不急切? 外头评说孙宣的急功近利造成了蜀地反叛,虽然不是真相,但陶昭仪是真心盼着蜀地战事顺畅,只有乔靖的反旗倒下,孙宣才能从那些打压里重新走出来,再图进展。 其他殿下们的手一时半会儿还伸不到肃宁伯跟前,左右肃宁伯不站边,蒋慕渊又是谁拉拢都没有笼络到,陶昭仪也希望顾家多得些功绩,不说将来向着孙宣,起码不主动打压,能在圣上跟前替孙宣“开脱”几句,就已经极好了。 皇太后兴高采烈地给顾云锦和陶昭仪都分了颗糖果,自个儿也含了一颗,道:“云锦丫头早些回去,给你娘家报个喜。” 顾云锦听出了弦外之音,知道皇太后私下有话与陶昭仪说,便恭谨起身告退,回西林胡同去做喜鹊。 第九百二十六章 喜鹊 顾家宅子热闹极了。 京中只有女眷、孩子,满打满算也就是三代人,比起以前在北地时田老太太坐镇的四世同堂,到底还是缺了些把大将军府住得红红火火的人烟气。 好在孩子多了,整日里又跑又闹的,叽叽喳喳,丝毫不显寂寞。 丰哥儿领头,带着几个弟弟妹妹满花园的跑,盛哥儿最小,挥着小胳膊想要跟上去,他走路还算顺畅,跑起来却是跌跌撞撞,叫边上看顾的人手又是紧张又是好笑。 单氏今儿空闲,看着一群孩子闹腾,笑个不停,听前头说顾云锦来了,她赶忙交代众人看好孩子,自个儿往徐氏屋里走。 还未坐下来,透过半启着的窗子,单氏就看到顾云锦进了院子,提着裙子跑进来。 那风风火火的样子,和园子里那几个小的几乎是一模一样。 单氏扑哧就笑了,与徐氏道:“一家人进一家门,看我们云锦,都是当娘的人了,还跟花蝴蝶似的。” 徐氏抿着唇也笑了:“她惯会唬人,一套套的,娘家婆家都当她是大宝贝,别说是当了娘,再过小二十年当了祖母,一样是想正儿八经就正儿八经,想飞起来就飞上天去。” 这排揎口气的话,责备半点没有,全是揶揄调侃,满满都是喜欢。 搁在几年前,徐氏便是想打趣顾云锦,也断断不会说这样的话,她怕顾云锦听岔了意思,现如今不同了,两人亲着呢,这样的俏皮话只显得关系极亲近。 单氏抚掌大笑。 顾云锦迈进来,听了这句,上前挽着徐氏的胳膊坐下,又唤了单氏一声。 姿态亲昵,仿若闺中,至于循规蹈矩一般的问安行礼,那是没有了的,她就是个大宝贝,要飞上天了。 徐氏笑着问道:“说你是花蝴蝶,还真是花蝴蝶了,突然欢欢喜喜地过来,可是有什么大好的事儿?” 顾云锦道:“今儿不是蝴蝶,是喜鹊,我刚从宫里回来,来报喜的。” 单氏和徐氏互相看了看。 顾云锦急切要说的定是顾家的喜事,而府里还不晓得、宫里却知道了的,十之八九是战场上的事儿。 顾云齐在打南陵,顾云熙和顾云骞带兵支援肃宁伯,不晓得是哪儿得了战果。 顾云锦没有直说,先催着人去寻吴氏来,单氏她们有数了,当是南陵有了大进展。 吴氏很快来了,一进屋,就见顾云锦冲着她直笑。 笑容招人,吴氏爽快人,哪里绷得住,两厢还未说话,她先扶着落地罩笑了一通。 一面缓气,她一面“威胁”道:“你可一定要说出个子丑寅卯来,不然,不叫你笑岔了气,今儿断不叫你出这个门。” 顾云锦笑道:“宫里刚收到的军报,余将军带兵入了南陵城,围了总督府,可惜叫董之望溜了。” 几人皆是一怔,这消息听着,喜忧参半不是? 下一刻,顾云锦话锋一转,道:“孙璧也想溜,人都顺着密道往矿山里逃了,叫哥哥给一把揪了回来,活捉了。” 吴氏有一刹那间没有反应过来,但很快,她的唇角扬得越来越高,眼里涌了泪花,喜极而泣。 半边身子倚着落地罩,吴氏不想人前失态,可委实装不来,毕竟,牵挂是那么真,欢喜也是那么真。 沈嬷嬷上前扶着吴氏往椅子上落座,眼中亦是湿润。 她想,钟嬷嬷前回说的话真是对极了,辛苦日子早就到头了,以后全是各种好事儿,她只要活得够久,就能见得更多。 她一定要好好看着,品味着,等将来去了底下,能生动又详细地把所有状况都说给老爷与苏氏太太听。 吴氏顾着笑、顾着哭,一时半会儿间顾不上说话,单氏与徐氏见状,没有越俎代庖发问,只等着吴氏缓过来后仔细向顾云锦打听细节。 丈夫得这么大的功劳,该由吴氏来问,这种大喜事儿,谁也不夺了她的喜悦。 “没有受伤吧?”吴氏的声音还有些抖。 这便是自家人了,比起功绩,她更关心顾云齐的安危。 顾云锦道:“军报上似是没有提及,嫂嫂只管放宽心,以哥哥的这份功,若万一受了重伤,不会不提一句,没有提,那便是无要紧事,即便伤着了,也就是些小伤。” 将门子弟,战场上搏命,即便是有通天的本事,也不可能不受半点儿伤。 谁身上不是细细密密好些口子痕迹? 这是常事,吴氏也没有那么天真,连这么些小伤情都要提心吊胆、寝食难安,听顾云锦这么一说,悬着的心就落了,问起了生擒的细节。 小曾公公打听来的并没有那么详备,但因着皇太后爱细听故事,整个战局最关键的生擒部分,他尽量问细了,顾云锦也能一五一十说与家里人听。 如何进城,如何领精兵冲上郡王府,又如何追到密道口一路探进去,最后又如何把孙璧擒获、押回郡王府中…… 再是细致,在军报上也就是那么些字数,说成了花儿也比不得书局话本,洋洋洒洒地把一场战局描绘得动人心弦。 可这毕竟不是话本故事,是真实的战场,而里头的人物是她们的亲人,这种感觉自是不同,寥寥也叫人呼吸时促时顿,牵肠挂肚。 吴氏从未去过南陵,对那里的状况也就是在顾云齐出征后,她从书上和顾云锦等人的讲述里得了个浅显的概念,但她这会儿一听,仿若是真跟着在大山肚子里开凿出来密道中走了一遭,山道逼仄、空气稀薄,揪心坏了。 良久,她才双手交握着、如同从山道里出来了一样,长长舒了一口气:“南陵城收回来了,但后续事情还多得是,我们爷怕是要忙上好一阵的。” 南陵城是投降不假,但也会有小部分的反叛力量潜伏在内,后续必然要清理一番。 董之望逃了,虽难成气候,可也不能叫他逍遥了去,势必要继续搜捕。 朝廷还要接手整座矿山,彻底清点矿藏,那么多失踪在南陵的孩子、先前被孙璧扣下的查案官员,无论是生是死都要有个说法,南陵上下官场要肃清,把董之望一派的人手全部撸了…… 朝廷要做的这些,将士们插不上手,余些人手交接便是,他们最紧要的是支援蜀地。 无论顾云齐被分配了何种事务,都会脚不沾地。 第九百二十七章 歹毒 外头院子里,盛哥儿由奶娘牵着回来。 他岁数最小,丰哥儿他们还生龙活虎、不知疲倦,他已经闹不动了,老实极了。 偏小孩儿极讲脸面,哥哥们不要奶娘抱,他也不要,虽然累,还是自个儿迈着腿。 吴氏听见声响,起身迎了出去,看着额头上还冒着汗的儿子。 秋日下午,别说热了,甚至有些凉,也就只有这些小娃儿能把自己玩闹得跟大夏天一样,饶是奶娘替他擦过了,很快又湿哒哒的。 吴氏蹲下身子,掏了帕子给他擦汗,听盛哥儿往外蹦词儿,童言童语,很是有趣。 她抵着盛哥儿的额头蹭了蹭,看着眼前与顾云齐十足相似的五官,忍不住又笑弯了眼。 这是她和顾云齐生的儿子。 哪怕她是远嫁,哪怕婚后几年聚少离多,哪怕孕中、生产、带孩子长大这些事儿,丈夫都不在身边帮不上忙,但吴氏没有半点后悔和怨怼,她心里只有自豪和欢喜。 她的男人,是做大事的,英勇无畏立战功,心里装了天地,也装了万般柔情给她和儿子,相处虽不多,可情谊真切,即便离了大半个江山,她依旧心暖又安定。 吴氏抱着儿子起身,盛哥儿有些不愿意,扭着屁股想下来自己走。 “娘与你说爹爹的事儿,”吴氏笑着道,“爹爹可厉害了,又打了大胜仗,把敌人抓住了。” 盛哥儿一听,不闹了,双手抱住吴氏的脖子,催她快些讲。 娘俩一块往徐氏屋里来。 顾云锦看得直笑,起身过来,点了点盛哥儿的脸颊。 盛哥儿很喜欢顾云锦,原因也十分简单,因为府里他最小,而顾云锦那儿有个比他还小的弟弟,他就成了哥哥了。 他到处找了找,没寻到祐哥儿,一时很是失望。 顾云锦忙道:“弟弟今儿没有来,过两天你到姑母那里看弟弟,行吗?” 盛哥儿忙不迭点头应了,又摇着吴氏脖子催她讲故事。 顾云锦眼热极了,道:“你们娘俩先讲,我也回去跟祐哥儿说去。” 吴氏打趣道:“祐哥儿哪里知道你说什么。” “那也不要紧,”顾云锦道,“他舅舅们厉害,他爹爹的故事更加讲不完,我慢慢与他说,能说好几年呢!” 一屋子人都跟着笑。 时间不早了,顾云锦说要走,单氏她们也就没有留她,送她上了马车。 收复南陵是极其振奋百姓的大事儿,宫里自不会压着,立刻往外头传了消息,等顾云锦经过东街时,已经传得沸沸扬扬了。 京城百姓恨死了孙璧和董之望,在他们眼里,这两位可比乔靖挨千刀多了。 这几年国库紧巴巴的,孙璧却私占了矿山,若早早交出来由朝廷开采,能给国库补多少银钱,又添多少军资,朝廷有钱了,两湖重建能宽裕许多,能更快让天下粮仓恢复生机。 这可不是单单采矿的事儿了,而是牵一发而动全身。 最要紧的是,那么多失踪的孩子都被卖去了南陵,京城一夜之间丢的三个孩子闹得满城风雨、人人皆知,大伙儿都是左邻右舍的,谁不揪心呢。 现在,大伙儿就等着看孩子们能不能寻回来了。 富丰街上那两家,得了消息后片刻没有耽搁去了顺天府,绍府尹手里的讯息不比百姓多多少,实在不清楚孩子们状况。 两家人一合计,又火速赶去问陈三。 陈虎子常常与顾家哥儿们耍玩,陈三不忍心推辞,应了第二天去西林胡同问一声,又好生安慰了两家人,才算稳了他们情绪。 只是,顾家其实也没有答案。 前头余将军才攻下了南陵城,军情紧急,心急火燎就送喜报回京了,后续的整理工作还来不及展开,如何能提现在第一时间送往宫里的折子上。 现如今,也只有等着了,所有人都翘首盼着,等驿官快马加鞭从南城门入京,带来更多好消息。 陆陆续续的,余将军送了好几封折子进京,全部呈到了文英殿。 派出去搜寻董之望的将士暂且还没有收获,崇山峻岭之中搜捕个把人,无异于大海捞针。 孙璧扣押在郡王府里,这一位虽因反叛被圣上削爵,但毕竟姓孙,是正儿八经的皇家人,余将军不至于苛待他,他们大军打进来,只抓人收地,怎么处理这一位,那是朝廷的事儿。 眼下,南陵那边要等着圣上的讯息,确定如何押送孙璧返京。 此事要紧,孙璧兵败,但还跑了个董之望,天晓得整个南陵还有没有他们的追随者,要豁出命去在半路上截囚。 再跟前回押送那老郭婆时一样来一回,谁都吃不了兜着走。 孙祈在看新送来的折子,上头写着,董之望心思歹毒,在上一回出城夜袭失败、自知再无抵抗之力时,把前后两批到南陵查案的官员杀了大半。 在孙祈看来,这个结果也是意料之中的。 当日孙璧起兵,孙睿和孙禛逃出南陵城时,那些被留在其中的官员就已经没有活路了。 最好的结果是被董之望拿来和朝廷谈条件,不想谈了就直接杀,余将军收复南陵后能替他们收个全尸、送回祖籍安葬,不至于客死异乡、魂无归路,已是难得。 可清楚归清楚,看到上头长长数列确定已经遇难的官员名姓,孙祈还是抬眼看了看静阳宫那两兄弟。 以御史言官们的性子,这事儿少不得好好写一写、骂一骂,只要他引导得当,孙睿虽不至于伤筋动骨,但名声上定会受损,与孙宣因蜀地造反受挫一样。 有这些朝廷要事在前,孙祈因为后院女人纷争被参的那几本折子根本就不算什么事儿了。 这么一想,他把手上的折子递给了孙睿,道:“只有几个活络的从驿馆逃脱,这些时日躲在好心的老百姓家里,躲过了董之望的毒手。” 孙睿点了点头,淡淡道:“不是哪个都有卞大人的好运气。” 孙禛过来,睨了眼折子上的名单,咬牙骂了孙璧和董之望一通。 文英殿里,没人拦他要他谨言慎行,连孙睿都没有管他。 孙禛骂了不少,脾气上来了嘴上也不注意,殿内最不缺的就是心眼多的人,在座的官员们都听得明白。 比起可惜那些鲜活的生命,孙禛对自己在南陵的遭遇更耿耿于怀。 第九百二十八章 硬脾气 刑部吕侍郎垂着脑袋,脸上很是不好看。 他为官多年,原以为已经是个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高手了,轻易不会在脸上露出端倪来,可这一瞬,他有些绷不住。 卞员外郎的运气着实不错,但也是几次搏命、从刀口上爬下来的,而吕侍郎自己,才是运气最不错的那个。 要不是老母重病,他得了恩典回去照顾,去南陵的极有可能是他,被孙璧扣下的也会是他,十之八九,今儿呈到文英殿里的名单上,官阶最高的还是他。 他侥幸活下来了,可那名单里牺牲的刑部大小官员,皆是他的下属,其中亦有好几位与他关系极好。 这还是已经辨认出了身份、确定了的名册,不知道还有多少是没有认出来的。 十年寒窗供出一个成材的当真不易,又是年轻有为,扛起一大家子,那些人,就这么没了…… 吕侍郎越想越难过,几乎克制不住的,抬头扫了孙禛一眼。 孙禛毫无感知,还在骂董之望与孙璧。 倒是吕侍郎身边有两人注意到了,赶忙把话题带开。 “那些丢了的孩子还没有消息吗?” “折子上没见提呢……” 傅太师轻轻咳了声,道:“只能再等等,给余将军些时间。” 京里很是关切孩子们的下落,这一点余将军很是清楚,几本折子上都没有提及,傅太师想,肯定不是他故意拖延不追查,而是还没有查到。 就傅太师对董之望那人的了解,这些年丢在南陵的那么多孩子,恐怕结果也很不乐观。 董之望是自己要完蛋了也一定要拖上一群垫背的,他杀了那么多被扣下的官员,又怎么会轻易放过孩子们。 凭心而论,能多救一个是一个,想所有人皆大欢喜,是痴人说梦了。 傅太师想了想,道:“如何押运孙璧,还是要尽快定个章程给余将军,南陵官场上下如何安顿,也要吏部早些出个意见。” 孙祈听见了,心思转了转。 当时两湖大换血,他还是个插不上手的皇子,没有从中捞到什么好处,现在南陵换人,不说占据高位,也要塞几个自己人到能办事儿的位置上。 就算他不动,他那几个弟弟也不会袖手旁观,势必要塞人。 官场上的这些运作,足够文英殿里商讨一阵子的了,但老百姓之中,还是盼着孩子们。 宫里消息传出来,一时之间定然失望,可晓得三个衙门被扣下的官员几乎都丢了性命,又是叫人一阵接一阵的害怕。 “这都是什么疯子!自己造反活不了了,也不叫别人活!” “不疯能造反?不疯,能买那么多孩子去炼丹药?” “也是虎子运气好被救下了,余下两个,我看机会不大了……” “这话小声些,别叫人家里听见,剐心剐肺的。” “提心吊胆没个准信是煎熬,确定遇难了的是天都塌了,老头子家巷尾那户的小子是大理寺当差的,名册上就有他,家里母亲哭断了魂,祖母怕是也熬不了几天了,惨啊……” “我晓得你说的那户,就是个跟芝麻官差不多的小吏,跟着去南陵做苦差事,就指着多出些力气往后好出头,没想到,家里福没享到,人也没了。” 外头叹息声不断,御史们的折子自然也一本接着一本。 大朝会上,有几个花甲之年的老御史,指着孙睿和孙禛一顿骂。 孙睿半垂着眼,半句自辨没有,虽不清楚是不是左耳进右耳出了,但起码态度还是挺可以的。 而孙禛何时被人这么指着鼻子骂过,一双眼睛充血通红,不见丝毫委屈,反倒是戾气十足。 圣上坐在龙椅上,冷眼看着下面动静,阴着脸哼了声:“众位认为他们两人在孙璧造反时应对不够周全,那你们给朕说说,当时处境下,他们怎么才能自己不落在孙璧手里,还把所有人都捞出来?” 傅太师看在眼里,晓得圣上是动怒了,这事儿本就无解,彼时哪有那种周全之计,就这两位殿下都险些叫董之望抓回去,怎么可能多捞几个人出来。 可话说另一头,就像蒋慕渊曾说过的那样,御史、言官,他们职责在此,占理时要骂,不占理时胡搅蛮缠的也不是没有,历朝历代,便是当了皇帝,挨御史骂的时候也只能受着。 这几十年还算好的,搁在前朝,多得是御史以在金銮殿上以死相争、撞柱而亡为荣。 傅太师怕老御史骂过了头,真把圣上惹上了火,又怕这几位年纪大了激动起来失了分寸,真要拿脑袋顶柱子说话,就给几个交好的御史递眼色,几人上前圆场子,东拉西扯地总算把这事儿揭过去了。 原想着骂过了就算,却不知道是哪个把那天文英殿里孙禛骂孙璧和董之望的话给传了出去,让本就没有平静下来的水面又跟倒了热油似的,一下子炸开了。 御史、言官们本就都是硬脾气,哪里能忍下孙禛那么些话,骂得越发不留情面了。 而黄印的脾气更不小,底下御史敢参,他就敢往文英殿里送,一本不留,一股脑儿给搬进去,全累在案上,等孙禛自己来看。 轮到黄印当值,他还敢一本接一本地亲手递到孙禛手上去,孙禛气得不行,可皇子们都在,三公、各部一二品的大员满满当当的,他没那个胆子、更没那个本事去和黄印争执。 黄印可不是那几个说话中气都要不足了的老御史,他要开口骂了,孙禛挨不住,也骂不过。 叫黄印这么面无表情地塞了一上午的折子,孙禛惹不起就干脆躲了,借口身体不适,午膳都没有用就走了。 孙禛回到寝宫,关上门砸了好些花瓶、盆栽,一地碎片。 凭什么? 他当时从崖壁上摔下来,断胳膊断腿,青川匆忙送他出南陵城,颠簸得又去了他半条命,之后又在山里折腾了那么久,直到封口关外才获救,如此自顾不暇的艰难脱险,他还能顾的上去救别人? 第九百二十九章 引火 孙禛踢了一脚地上的碎片,在榻上坐下,从小内侍手里接了茶盏,一口气全饮了。 他也不等小内侍接回去,扬手又是一摔,茶盏霎时间成了碎片。 小内侍吓得缩了缩脖子。 孙禛重重哼了声:“救个屁!我去救了,那些官吏敢让我救?还不是一样要先护着我出城避险,拿命填都要以我为先?” 小内侍垂着脑袋:“殿下说得在理,奴才听说,三司的人手也不是全部都叫董之望砍了,还有好几个溜了、活下来了。说白了,就是死的那些都不够机灵,怎么能怪到您头上呢。” 孙禛深以为然,道:“刑部那个员外郎,泥鳅一样,跑得比我和皇兄都快,那些人怎么就不学学他?” 小内侍忙不迭应声,赞同孙禛的话。 孙禛绷着脸,又道:“我带去南陵的人,不也一个都没有回来吗?” 小内侍眼珠子一转,奉承道:“他们能替殿下拖住追兵,让殿下您能出南陵城,即便是殒命,也十分值当,这一点,奴才能拍胸脯保证,因为奴才也是一样的,能替殿下出力卖命,是奴才们的福气。” 这话孙禛听着顺气多了,他拍了拍小内侍的肩膀,道:“你跟着我好好做事,亏待不了你。” “奴才自当尽心尽力!”小内侍把对暴怒的孙禛的惧意全然压住,深吸了一口气,道,“殿下,奴才自个儿琢磨的,您姑且一听。 那天您在文英殿里的话怎么就传到御史们的耳朵里去了? 指不定就是有人落井下石,借御史们的嘴巴来打压您,不止是您挨了骂,其实也顺带骂了三殿下,这一石二鸟的好事,好些人高兴着呢。” 孙禛吸了一口气,他听明白了,这是借刀杀人,借御史的口来骂他。 不用说,孙祈必是其中一个,孙宣八成也参与其中,这不是全冲着他来了,都没有人管孙宣了嘛。 他们这厢闹得动静翻天,谁也顾不上骂孙宣急功近利了,孙宣一下子就脱了身,能站在一旁看孙禛倒大霉。 围魏救赵,不就是这么个意思? 孙禛咬着牙,咒骂了几句。 骂过了孙祈和孙宣,孙禛紧皱的眉头却没有松开,他的肩膀隐隐作痛。 许是先前砸东西时没有注意,一不小心拉扯到了,孙禛在气头上没有察觉,这时候就不舒坦极了。 越觉得不适,就越发的痛,经络仿佛都扭成了团,扯一下都痛。 要不是当初匆忙逃出城,在山林里耽搁了治疗,他岂会如此? 就这样,那些御史还骂他不救朝廷官员。 他救个屁! 他是重伤患,要救人也该孙睿去…… 脑海里划过这个念头,孙禛整张脸都白了白,是了,为什么不是孙睿? 小内侍说,御史们骂他也顺带骂了孙睿,可就孙禛来看,骂孙睿的根本没有多少,黄印塞给他的那些折子里,从头到脚全是他孙禛的不是,里头根本没有提到过孙睿几句。 同样是从南陵城狼狈逃出来的,他当时的状况远不及孙睿…… 为什么? 是不是孙睿也想脱身,把火都引到了他身上。 思及此处,孙禛就坐不住了,他蹭得站了起来,快步往外头走。 静阳宫里,虞贵妃用过午膳,陪着孙奕耍玩。 孙奕正是对什么东西都好奇的时候,几个宫女手上各拿了五颜六色的小玩意逗他,引得他在榻子上东爬西扑的,虞贵妃含着笑,提示孩子动作。 孙禛在殿外就听见里头动静了,他没有等内侍通传,阴着脸就闯了进去。 抬眼看到虞贵妃笑容满面,孙禛的心情越发阴郁了。 “我被那群御史骂得狗血淋头,母妃不关心我,倒是逗他逗得高兴。”孙禛嗤了声,白了孙奕一眼。 虞贵妃微微蹙眉,示意奶娘先把孙奕抱走,这才拉着孙禛坐下,柔声道:“这个时辰,怎的不在文英殿里?” “我哪里还能待的下去?”孙禛气道,“今儿是黄印当值,那么厚一叠骂我的折子,他就这么一本接一本地拿过来让我看,我还不能驳他!” 虞贵妃道:“黄御史就是这么个性情,他骂你父皇时一样毫不留情面。 这些时日,母妃知道你难受,南陵如此结果,刑部、大理寺、都察院在南陵死了那么多人,御史总要说些话的,他们骂过了这阵子也就不骂了。 禛儿,你莫要与御史们置气……” “那为何只骂我?”孙禛不满极了,垂着眼帘,道,“我知道都察院死了人,御史们咽不下这口气,可逮着我骂做什么? 父皇让我去南陵,我就是跟着皇兄去‘见世面’的,真论查案、压着董之望办事,那都是皇兄的活儿,我只是凑数,父皇难道还指着我在南陵办大事儿了? 结果,出了状况,皇兄却不帮我说话,我挨骂,他作壁上观……” 孙禛越说越觉得气愤,在虞贵妃眼里亦越发显得委屈。 虞贵妃握住了孙禛的手,叹息一声。 在她看来,御史们骂孙禛颇没有道理,可弹劾参本,本就不是简单论道理的事儿。 不说旁的,圣上在西山上敕造养心殿,虞贵妃直到那殿塌了、朝堂上吵得沸沸扬扬,才晓得那殿是给她建的。 她完全不知情,却挨了最狠的骂,什么妖妃妲己褒姒,她反驳不得,也不能反驳,就这么全背着。 总归这后宫里她最受宠爱,刘婕妤、陶昭仪她们一年见圣上的机会都没有她一月多,骂就骂吧。 虞贵妃是“过来人”,可骂她不打紧,同样的事儿搁在孙禛身上,她就心疼不已。 “亲兄弟两个,你挨骂他也不好,”虞贵妃帮孙睿说了一句,见孙禛抿着唇不吭声,想了想,还是道,“母妃与他说说,外头这么折腾下去,于你于他都不好。” 说完,虞贵妃交代内侍道:“去文英殿里传个话,今儿散值后请三殿下过来一趟。” 孙禛闻言,没拦着内侍,只与虞贵妃道:“皇兄回头又要说我瞎告状了。” “浑说,”虞贵妃摇了摇头,“你皇兄他应是有自己的考量……” 孙禛撇嘴,孙睿有的考量,不就是弃车保帅吗? 第九百三十章 冷暖自知 晓得孙禛气得没有用午膳,虞贵妃忙招呼小厨房备一备。 怕他饿过头,也不弄麻烦的,下了碗面条,各色配料倒也齐备。 孙禛没有多少胃口,虞贵妃看着难受,一个劲儿劝:“身子是你自己的,便是与御史们怄气,也不要饿着肚子。” 好说歹说,一碗面吃了个七七八八,孙禛就放了筷子,捂了捂肩膀。 “又痛了?”虞贵妃担忧,“叫夏大人过来看看?” “不叫他,”孙禛道,“我今儿从文英殿躲了,您又请御医,回头指不定那些御史又说什么呢! 再说,夏大人看不看都一样,不是他本事不行,而是我这胳膊伤到了根本,他再治也无用。 说起来就郁闷,逃出南陵城都要废了我一只手了,还怪我没有救人!” 虞贵妃倒也没坚持请太医,自个儿伸手给孙禛轻轻按了按肩膀。 她当时就该求求圣上,别让孙禛跟着孙睿去南陵,那也就不会如此了。 孙禛以前多贴心呀,各种笑话逗她开怀,受了伤之后,人也变得阴郁、不似从前开朗了…… 文英殿外,孙睿得了小内侍的话,淡淡应了声“知道了”。 隔着窗,孙祈和孙宣都认出了那是静阳宫的人,上午孙禛气急败坏离开,这会儿虞贵妃就使人来寻孙睿,其中原因,一猜就知。 两人见孙睿进来,想开口确认一番,话到了嘴边,又都咽了下去,心里都想着,自己母妃说得一点都不错,不用别人挑事,静阳宫这两兄弟自己就会有心结,而虞贵妃作为母亲,也不可能一碗水端平。 偏爱这种事儿,原就毫无道理可讲,明明都是亲生的,他们的父皇不就是独独偏宠静阳宫生的这几个吗? 同样是虞贵妃生的,父皇又偏宠孙睿。 对于母亲而言,会偏袒受委屈的,孙禛显然是受了大委屈。 眼下不用多费口舌,看着静阳宫这两兄弟挨骂就行了。 散了值,孙睿往静阳宫去。 大抵是虞贵妃想私下与他说说,孙睿到的时候,孙禛已经不在这里了。 罗汉床中间的几子上,摆了点心攒盘,孙睿看了一眼,皆是他幼时喜欢吃的那些。 他与孙禛的口味从来就大相径庭,看这模样,倒是为了叫他过来,虞贵妃特特让小厨房准备的。 孙睿猜到虞贵妃叫他来的用意,但也没有不给母妃面子,落了座,顺手拿了一块尝了。 虞贵妃见他神色如常,不由笑了笑,孙睿性格内敛平稳,近来在朝堂上颇受争议,也没有动摇他的心性,不像孙禛,一点儿心思都搁不住,好的坏的都写在脸上。 “近来身子可还好?”虞贵妃柔声问,“你叫母妃操心的事儿极少,唯有这身子,一到了秋天我就着急。 去年你大病一场,冬天过得就不顺,今年看着是养了些肉回来,不知道冬天时会不会好一点儿。 太医回回说你身体无恙,可你又是真怕冷,寻不到根源……” 孙睿慢条斯理咀嚼着口中点心。 他畏冷岂是没有根源? 根源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只是谁都不知道罢了。 孙睿拿茶水润了润嗓子,道:“母妃,您有话直说就好。” 虞贵妃被这么直直一顶,面上有些尴尬,苦笑道:“禛儿午后过来,说今儿个在文英殿被黄御史压着看了好些骂他的折子……” 孙睿道:“也不是今儿才挨的骂。” “我知道现在这状况,你帮他说话也不合适,”虞贵妃看了孙睿一眼,“他年纪小,一时之间那么多非议,心里难免不痛快。” “年纪也不小了,”孙睿道,“母妃与他一般大的时候,肚子里都怀了我了。” 虞贵妃闻言愣了愣,回神时眼底闪过一丝难堪,她就这么静静看着孙睿,末了叹了声,把殿内伺候的人手都屏退了。 一众人手鱼贯出去,虞贵妃看着明显空荡起来的宫室,压着声儿道:“是啊,我与他一般大时,已经独宠后宫了。 可是睿儿,这么多年走来,母妃看着风光,却也不是那么容易。 皇太后一直不喜欢我,在她那儿,刘婕妤、陶昭仪她们都比我能说上话,我看似独宠,实则孤身一人,便是低位的嫔妃都不敢来我跟前卖个好。 你父皇为了我,和皇太后多有冲突,可他越争,我心里越怕,这是真心话。 也就是这七八年,皇太后心平了,其中缘由,一是她岁数大了,二是中宫无子,三是因为你,你是皇子之间最出色的,独独只有你跟着圣上学政还学得有模有样,便是为了你的将来,皇太后也不会再来为难我。 睿儿,你总觉得母妃向着禛儿,你从小被我管着念书习武,他却在宫里耍玩,你同样年纪时已经能在御书房里对答如流了,他却被御史们激得跳脚…… 母妃只是觉得,冷暖自知的日子已经过了,母妃尝过那滋味,你也为此辛苦至今,何必再叫禛儿苦一回? 我能护着他,你也能护着他,他随心所欲些,我们的苦也没有白挨……” 孙睿看着虞贵妃,一时之间,他不知道心里到底是个什么滋味,酸甜苦辣,似是什么都有,又似是什么都没有。 这些话,虞贵妃前世不曾与他说过,今生也是头一回提,孙睿直到这一刻才弄明白母妃在想什么。 难怪,明明是亲兄弟,虞贵妃能把孙禛和孙奕养成那个性子。 可是,虞贵妃愿意护着孙禛,他孙睿难道也就一定要护着? 如果是前世的孙睿,在作为储君被培养了几年之后,听虞贵妃这么说,还是会认同、会支持的,他彼时对两个弟弟都无恶感,也从未在他们身上感受到危机,可现在,孙睿只觉得可笑。 他暗暗吸了一口气,压住嘲弄之色,道:“母妃是怪我没有护着他?在南陵让他断了胳膊,近来又叫他被御史骂得招架不住?” 虞贵妃道:“我知道你尽力了,那等状况下,你能护他出南陵已经很不容易了,但他年纪小,原就不顶事,你跟着你父皇学政多年,比他厉害多了,所以母妃当初把他托付给你……” “您就是在怪我,”孙睿直接打断了虞贵妃的话,他这会儿也顾不上虞贵妃是什么表情了,冷声道,“母妃,您是不是忘了,如今文英殿里学政的并不只有我。” 第九百三十一章 拧不过 虞贵妃的脸霎时间白了。 怪吗? 扪心自问,还是会怪的。 孙禛的胳膊肩膀养不回来了,明知道这不是孙睿的错,可偶尔她还是会怪的,就像是她也会怪孙禛不听话给孙睿添麻烦一样。 人心是很复杂的东西,虞贵妃懂,却也无法超然在外。 她也就没有自辨,只是道:“你说得对,几位殿下都学政,各有各的心思,御史们骂禛儿不假,但骂他,你的名声也受挫……” 孙睿轻笑了声,要不是孙禛在文英殿里口无遮拦,他能这么挨骂? 落井下石的自然有,孙睿也伸了一脚,可说白了,还是孙禛自己蠢。 那日大朝会上,孙睿挨骂挨得老老实实,孙禛呢,一副要跳起来跟老御史们干架的模样,别人不骂他骂谁? “挨几句骂,也不会有什么事儿,谁没有被骂过?您和父皇挨的御史骂也不少了。”孙睿道。 虞贵妃一脸不赞同。 “我晓得母妃舍不得,”孙睿接着道,“可他就是这么一个性子,您就这么惯着,他得罪人的事儿多着,往后要挨骂的地方也多着呢。 我替他揽一次,还能次次替他揽着? 正如您所言,我也有损失,上下都盯着我,您以为那把椅子板上钉钉的,我看不尽然。” 直接点名的储君之位归属让虞贵妃的心跳快了一拍,有些事儿心知肚明就好,不适合挂在嘴边,万一张扬出去,又成了他们静阳宫狂妄的证据了。 先前虞贵妃也只是点到为止,没想到孙睿说得如此直白。 好在人手都被屏退了,虞贵妃想,今儿既然说到了,就干脆说明白。 她沉声道:“殿下们各个学政,但论真本事,还是睿儿你一枝独秀,他们远不及你。” “是远不及我,”孙睿没有谦虚,这是事实,也无需谦虚,而后他话锋一转,道,“母妃在宫中多年,见过各种手段,难道母亲真的没有看出来,文英殿议政,最最受损的是谁? 是我。 三公几次提议立太子都被父皇压下来了,现在门清着呢。 母妃,您还觉得父皇非我不可吗?” 虞贵妃重重抿唇,迟疑地看着孙睿。 孙睿没有再解释什么,只等着虞贵妃自己想。 他相信,虞贵妃很快就能理顺其中思路,之前她也不是一定没有想过,只是自然而然地,对孙睿的将来充满了信心。 虞贵妃的心态像极了前世的他。 自以为能力出众,自以为获得了圣上的偏宠,自以为很多事情心照不宣…… 真真是一叶障目。 前世孙睿就该明白,明明由他监国,为何圣上从不提立他为太子,哪怕是最后缠绵病榻的时候,他都还是三殿下,而不是东宫。 孙睿偶尔也会疑惑,但面前局势一片大好,怎么看都是胜券在握,他也就失了那份“较真”到底的心,以至于一夜之间,天上地下。 虞贵妃也是一样,这些年她受尽圣上宠爱,孙睿又早早进御书房学政,且学得极好,慈心宫那儿也默许了孙睿,这些都捂住了虞贵妃的眼睛,以至于她没有正视文英殿的存在。 因为在她的想法里,便是同朝比拼,孙睿也不会输给任何兄弟。 现在,孙睿把气泡戳破了,虞贵妃一下子紧张起来:“许是你父皇还未下定决心,把这作为考验了?你信母妃,大殿下他们远不及你,母妃再试着探探你父皇的心意……” “您别自乱了阵脚,”孙睿道,“您也别盯着孙祈、孙宣了,现如今憋着一股气的未必就是最后的胜家,前头争得凶,鱼死网破,指不定就叫人作壁上观的捡漏了。” 虞贵妃拧眉:“你说二殿下?” “我不指谁,”孙睿看着虞贵妃,大抵是心中不平,他反而笑了起来,“总归您有三个儿子,胜算总比其他人大些。” “这是什么浑话!”虞贵妃恼道,“奕儿才多大,要说禛儿,他哪里像是个……都是你嫡嫡亲的弟弟,莫要说这样的话了。” 孙睿嗤得笑了声,孙禛可没有把他当嫡嫡亲的哥哥。 不过,话说回来,他前世也是沾了一母同胞的光,若不然,孙禛一继位就该杀了他。 让他在地牢里受了数年的苦,不就是看在虞贵妃的份上吗? 以至于后来虞太后娘娘薨逝,孙禛忙不迭地也送他上路了,盼着这个哥哥在黄泉路上能扶着太后娘娘多走一走。 有一瞬间,孙睿想直接问问虞贵妃,若是孙禛继位,她当如何、又会如何,但终究还是没有问,答案他都知道,前世经历过一回,只是没有亲耳听虞贵妃说过罢了。 “这事儿总要有人挨骂,我会替他揽些过错,”孙睿闷声道,“当一次靶子,也没什么。” 毕竟,从前他当了那么久。 孙睿语气平静,但虞贵妃觉得他心里定是有波澜的,她想开口再劝几句,又觉得能劝的、想说的,都已经劝了、说了。 母子两人一时无言,虞贵妃干脆把人都叫起来,摆了晚膳。 与点心一样,晚膳很是照顾孙睿的口味,除了御膳房送来的,小厨房里又添了几道菜。 一顿饭用过了,外头的天已经黑了。 虞贵妃送了孙睿几步,亲手把披风给孙睿系上,道:“夜里凉,早些回府吧。” 孙睿应了声,不疏远,也不亲近。 虞贵妃心里发苦,叹了声气,道:“睿儿,不管如何,母妃会尽力帮你。” 孙睿这才浅浅笑了笑:“您该如何还是如何,朝堂上的事情,我有分寸。” 出了静阳宫,他抬手按了按发胀的眉心,晚风袭来,一阵寒意,孙睿拢了拢身上披风,快步往宫外走。 虞贵妃最后说的那句话,孙睿还是信的,虞贵妃会尽力,可她的力气太小了,拧不过孙禛,也拧不过圣上。 当然,这辈子,虞贵妃也拧不过他。 那几年,天牢之中,刺人心骨的寒风,可比现在的冷上数百数千倍,时至今日,那些寒风还跟着他,缠绕身周,如影随形。 第九百三十二章 没事找事 夜深了,御书房里点着灯,圣上端着碗甜羹慢慢用。 他这些时日依旧噩梦缠身,夜里时常惊醒,精神一直紧绷着,但身体毕竟不能这么熬,干脆破罐子破摔,白日也时不时打个盹,夜里能睡就睡,不能睡就睁眼到天亮。 韩公公劝不住圣上,噩梦魇着了这种事儿,外人哪里能使得上劲儿? 他只能伺候得更小心些。 好在,陶昭仪宫里的吃食颇合圣上心意,甜羹、清粥、几道点心,换着样儿送来,口味还是那个口味,圣上吃着却很香,睡前用了,能比不用多睡上大半个时辰。 圣上请太医查过,吃食一点问题都没有,这让他松了一口气,近来对陶昭仪也和颜悦色不少。 一碗甜羹入肚,圣上有些意犹未尽,想了想,交代韩公公道:“使人去陶昭仪那儿说一声,让再送碗过来。” 韩公公想到圣上晚膳用得不多,忙应下,召了个小内侍去传话。 陶昭仪本已经要歇下了,外头来报,她顿时顾不上休息,心花怒放着,一面催着小厨房热一热甜羹,一面问身边的嬷嬷:“你说,我亲自送去如何?” 那嬷嬷道:“怕是有些招眼……” 陶昭仪拧眉,自言自语着:“那天皇太后口气挺好的,还说圣上既喜欢我宫里的吃食,叫我多备着些,虽没有说我们五哥儿的事情,但很是和善。 我还是亲自走一趟吧,陪圣上说说话也好,他要是不想我陪着,我再回来就是……” 嬷嬷听着也觉得是那么一回事儿。 圣上这些时日很少宿在后宫里,便是静阳宫那儿,亦是常常用了晚膳就回御书房去。 这个时辰,陶昭仪过去一趟,指不定就留在那里了,便是不留,谁还敢来笑话不成? 嬷嬷替陶昭仪更衣梳妆,叫她既不寡淡也不隆重,看着正正好。 夜风重,陶昭仪裹紧了披风,一路快走,又不时提醒嬷嬷顾好食盒,莫招了风,使得甜羹凉了。 御书房外,值夜的内侍也没有想到陶昭仪会亲自过来,赶忙上来问了安。 陶昭仪从嬷嬷手里接了食盒,却没有交给内侍,只看着御书房的光,轻声道:“圣上还在批折子?” 内侍晓得她意思,示意她稍后,转身往里去通知韩公公。 陶昭仪又理了理鬓发,捏着食盒的提手,脸上笑盈盈的,突然间,御书房里传出些声响,她竖耳一听,是圣上的声音。 “还没完没了了?”圣上似是有些火气,“你明儿跟黄印去说,别什么折子都往上递,他不嫌浪费纸,朕还嫌看着浪费时间呢!” 也不晓得韩公公答了什么,圣上的声音又高了些:“原就是没事找事儿!” 陶昭仪听了几句,知道来得不是时候,但此刻回去也不行,只能候着,等内侍见缝插针地通禀一声。 她等了小半刻钟,韩公公才来请她,陶昭仪没敢直接进去,往里头抬了抬下颚,无声询问韩公公。 韩公公“感激”她的甜羹,挑着说了几句:“不知道哪个把御史参七殿下的折子混着送上来了……圣上有些不高兴,但不妨事。” 陶昭仪心里有数了。 这种手段也不是头一回,上次孙祈因后院女眷的关系被参本,也有两本被混着进了御书房,遭了好大一通骂。 虽不知道是谁干的,总归就是这群兄弟自个儿闹的,这招不打眼、又好用,谁不用呢。 陶昭仪低低谢了声,嬷嬷给她解了披风,她跟着韩公公进去,还未至跟前请安,抬头就对上了圣上的视线。 阴郁、不喜、审视、质疑…… 总归就是没有半点儿好情绪。 陶昭仪的后脖颈霎时间凉了,也不知道是叫圣上盯的,还是少了披风冷的。 她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往前走,到了正中福身问安。 圣上没有立刻叫起,就这么盯了她好一阵,才让韩公公接了食盒,道:“这么晚了,辛苦你了。” 陶昭仪忙道:“都是小厨房的手艺,臣妾不过是走一趟,哪里担得起辛苦。” 圣上端了甜羹,入口了小半碗,整个人的精神气好了许多,看陶昭仪的目光也软了下来:“还是你宫里那些人的手艺最好。看折子烦了,喝上一碗,顺气多了。” 陶昭仪笑了笑,视线下意识地落在了书案上的折子上。 圣上似是真的乏了,指着余下还未看的两三本,道:“你念给朕听。” 都说后宫不许干政,陶昭仪这么多年也从不敢在政务上置喙,但折子还是念过的,她只管念,不发表任何评点,她自认也没有那个本事来指手画脚。 因而陶昭仪没有拒绝,想着念完了,圣上的甜羹也差不多用完了,不管留不留她都该歇了,夜已沉,明儿还要上朝的。 她拿了最上头那一本,翻开一看,脸就白了,里面洋洋洒洒都在骂孙禛,她还瞥到了与孙睿相关的两句,总之,静阳宫这两兄弟,谁也没捞到半句好。 旁观那两位挨骂,陶昭仪是高兴的,可让她就这么念给圣上听,她可不敢。 可放下换一本…… 陶昭仪刚起这念头,就见圣上抬眼看着她,她赶忙清了清嗓子,把折子捧到圣上眼前,道:“是说三殿下与七殿下的……” “哦?”圣上扫了眼,发现是他刚才翻的那本,当时火气上来了,随手搁下,却搁到了还未看的那一方,就摆在最上头,陶昭仪一拿就是,他没有再让念,只是问,“你怎么看?” 陶昭仪能怎么看?她再多看法也不敢乱说,偏圣上不放过,非要她说出个子丑寅卯来。 “三殿下自幼聪颖,由圣上教导,行事也有章法,但,他是头一回出京办事,面对的又是董之望那样的虎狼之人,即便着了道,也不该尽说是他的不谨慎。 七殿下年纪小些,彼时也是刚进文英殿不久,阅历比不上兄长,何况他被孙璧算计,已经受了重伤。 三殿下能识破反贼的真面目,最后关头与七殿下一块出了南陵城,已经很不容易了,他并非故意不救三司官员,而是实在救不上了。 南陵是反贼的大本营,有人有兵有武器,两位殿下身边就亲兵数人,三司又多是文官,这如何相较呢……” 第九百三十三章 野心太大 陶昭仪说得句句斟酌,说到了最后,心里也有一些戚戚然。 平心而论,这两人因南陵被骂并无多少道理,陶昭仪很清楚这一点,就跟孙宣一样,蜀地造反的因由就这么盖在孙宣脑袋上,可那真不是孙宣的错。 孙宣只是揣摩着圣上的心思、建议效仿前朝,提出来之后,朝中也没有大兴反对之声,只是结果出了差池,圣上断不可能替孙宣挨骂,所以就只有孙宣受着。 各方势力角斗,这事儿就是他们打压孙宣的工具。 何况,乔靖可不是被孙宣逼反的,而是他早有了反心,同样,南陵那两个土皇帝,心思歹毒了也不是一年两年。 “真论是非对错,原也不是那么简单,”陶昭仪道,“御史们要议政,少不得对此说道,但局势来龙去脉,他们心中应当也是能分辨的。 只是担心,许是会有一部分的人,他们不懂事情,听了御史们的话,就真的以为是殿下们的错处造成了如今局面……” 陶昭仪既想为孙宣说话,又不想去得罪御史,她只是一后宫嫔妃,可不敢跟御史们对着来,因而用词颇为谨慎。 圣上一面听,一面喝着甜羹,不评点对错。 他也听出来了,说的是孙睿、孙禛,陶昭仪实则在为孙宣叫屈呢。 说透了,妇人心肠、母子情谊,丝毫不奇怪。 末了,圣上叹了声:“你看得倒也明白。” 陶昭仪浅浅笑了笑。 她当然明白,孙禛被骂得越来越狠,说穿了是他态度太差,哪怕她没有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孙宣转述了孙禛在文英殿和大朝会上的表现,也足够叫她瞠目结舌的了。 不骂他骂谁?真当御史言官的舌头都是吃白饭的? 这么一想,陶昭仪突然起了个念头,道:“御史们都说七殿下的不是,指责三殿下的反倒是极少。” 她当然不信静阳宫两兄弟的兄弟情。 以前兴许是有的,但经过南陵之事,一母同胞的亲兄弟都少不了有隔阂,今儿不是孙禛前脚去了静阳宫,后脚虞贵妃就使人寻孙睿的嘛。 隔阂只要在那儿了,往后只会越来越明显,孙睿惯会装姿态,孙禛却不是个能收敛的,迟早撕开脸去。 可圣上向着静阳宫、偏着孙睿呢,陶昭仪自然是换了种说法,暗示孙禛故意惹事替孙睿挡着、这两位兄友弟恭,这最是顺圣上心意了。 圣上睨了陶昭仪一眼,道:“朕都不知道怎么说这几个儿子,朕让他们去文英殿里学政,又不是让他们去挨骂的,一个个都老老实实。” 陶昭仪的眼底闪过尴尬。 今日文英殿状况,她也听说了,圣上摆明了是在说那么多兄弟,竟没有一人“劝阻”黄印,让那牛脾气的佥都御史折腾了孙禛一早上。 这其中,当然也少不了孙宣。 陶昭仪噤了声,等圣上把甜羹用完,才试探着道:“圣上,快四更天了。” 圣上揉了揉眉心,含糊应了声。 陶昭仪想再劝,韩公公冲她摇了摇头。 如此明示,陶昭仪自然不可能不听,便劝解着圣上早些歇息,自己先行告退。 正是一日里最冷的时候,出了御书房,陶昭仪就打了个寒颤,匆匆系上披风,快步往回走。 直到回到自己的宫室,陶昭仪喝了口热茶,才算舒缓过来,与嬷嬷道:“偏心着呢,我们五哥儿被骂了那么久,圣上连安抚的只言片语都没有。 老三和老七才刚摊上些事儿,就心疼坏了,还要我去告诉五哥儿在朝里帮静阳宫那两个说说话。 谁帮我们五哥儿说话了?谁不是恨不得就此踩得五哥儿起不来!” 嬷嬷知她烦闷,好一通劝慰。 “老三是有本事,从小就跟着圣上呢,”陶昭仪又道,“我知道我们五哥儿这几年里比不了他,可再怎么样,也断断不会输给老七。 可架不住圣上偏心,谁叫老七是静阳宫里落地的,一爬出来就远胜其他人了,不管有没有本事,光有那个娘,就足够圣上爱屋及乌了。 也是怪我,五哥儿脱胎在我肚子里,还没争上就输了一大半。 嬷嬷你是没瞧见圣上心疼那样儿,这也就是老七挨骂挨得狠,老三只沾了些边,真反过来,那几个御史……” 话说到这儿,陶昭仪自己就顿住了。 她拧住了眉头,站起身踱了两来回,又闷声坐了回去,捏着指尖不吭声。 “娘娘……”嬷嬷小心翼翼地唤她。 陶昭仪倒吸了一口气,扣住了嬷嬷的手,一会儿点头一会儿摇头的,神神叨叨了好一会儿,才终是开了口:“嬷嬷,我怎么觉得,圣上恼那些御史,不是因为老三,而是更心疼老七啊?” 嬷嬷道:“心疼也不奇怪,近几日,御史们压根没说过三殿下几句,一个劲儿骂七殿下呢,今儿文英殿里,黄大人也没有与三殿下说什么,只压着七殿下看折子,您设身处地想,这两个都是您的儿子,您心疼哪个?” 这么一说,陶昭仪的疑虑消了大半,她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我也是魔怔了。这么多年,圣上多偏着老三啊,就一个正妃,挑了几年都还不满意,虞氏自己挑了几个备选,他都没答应,我看呐,就差明晃晃跟长公主开口讨寿安了。” “您别急,圣上便是厚着脸开口了,长公主也断断不会答应的,她过惯了独宠的日子,能让郡主去哪位殿下后院里折腾?”嬷嬷道,“跟大皇子妃府上似的,宁国公府上上下下没一个能答应。” “也对,”陶昭仪颔首,她对长公主是一百个羡慕,投胎真是个本事活儿,“真开口讨了,那就是说别人都别争了、以后就是老三了。” “可不是,除非圣上定下要立三殿下为太子,否则……” 陶昭仪那压下去的念头又往外冒了。 她当然希望孙宣能胜出,可依照圣上对静阳宫的偏心,他直接立了孙睿,朝堂内外、甚至慈心宫里都不会有异议,但偏偏是这么个局面。 莫不是,孙睿有什么隐疾?还是他在要紧事情上叫圣上不放心了?还是说,孙祈、孙宣有远胜孙睿的过人之处? 便是亲娘,陶昭仪都没有脸皮那么抬举自己儿子,她思来想去,还是只有一个结论:孙睿的野心太大,圣上怕他一旦成了东宫,五年、十年兴许无事,二十年、三十年的,就巴不得亲爹早点去死了。 第九百三十四章 宗亲 父慈子孝,听着是再合伦理不过,可在帝王之家,十之八九是不成的。 谁都想长命百岁,掌握江山的尤其如此,始皇帝让徐福带着童男童女出海寻仙丹,为的不就是长生之路? 道家传下来的典籍上,也不缺炼丹求寿数的记载,远的不说,就说孙璧,那不也是一心一意想炼丹吗? 圣上必然也想多寿,起码奔着再活个三十年去。 彼时孙睿多少岁?比圣上如今都要年长了。 顶上几十年的东宫帽子,孙睿能心平气和,圣上说不定也怕孙睿逼宫呢。 父子之间,为了皇位你死我活的,又不是没有先例。 如此说来,不立也有不立的好处,又有孙祈等人牵制着,不至于让孙睿毫无危机之心,反倒是越发勤奋…… 陶昭仪自以为猜到了圣上的心思,越琢磨越是这么个道理,原先没有想明白的地方一下子都敞亮了起来。 而越是清醒,她的心就越往下沉。 那她的五哥儿算什么? 圣上既然属意孙睿,孙宣的努力还有意义吗? 是拼一把,等着在之后的几十年里,孙睿犯下无法饶恕的罪过,再无争位的可能,还是说,孙宣就此脱身,随便静阳宫怎么折腾去? 陶昭仪一夜未眠,想得再敞亮,也有些心力不足,只好先都搁下,待明儿寻了孙宣商议之后再看。 天隐隐要亮的时候,陶昭仪才将将入睡。 她夜里走了那么一趟,自然也不是秘密,一时间,倒是好几位都嫉妒极了,怎么自己宫里没有能拢住圣上的厨子呢。 文英殿里,孙禛坐在一旁,随手翻看折子。 今儿黄印不当值,总算没有人压着他了,他又想知道虞贵妃与孙睿说了些什么,一大早就来孙睿眼前晃悠,偏孙睿淡淡的,压根没有丢几个眼神给他。 孙禛暗暗骂了声“假正经”,倒也没挑衅孙睿,可他到底不是老实人,东边不响西边响,见了孙宣,他开口道:“五哥何时也请我们尝尝点心?” 孙宣答道:“我这就让人去母妃那儿带话,叫中午送些过来,你昨儿走得急,没顾上用午膳,今儿多用些。” 孙禛气得哼了声。 一旁的孙睿把对话听得一清二楚,他没有出声,只是垂着头看折子,仿若完全不关心一般。 直到离午膳还有两刻钟,孙睿与曹太保说了声,让小内侍捧了一小叠要紧折子,先一步去御书房。 “怎么现在过去?”孙祈疑惑道。 “是说押送孙璧的折子,余将军那儿还等着回复,我也有事情禀告父皇,就一并拿去。”孙睿答道。 孙祈只当孙睿是要将功补过,近日如此处境,孙睿积极些也不奇怪,他也就不问了,目送孙睿离开。 孙睿走得不疾不徐,韩公公迎他进了御书房,他看了眼圣上的桌案,上头还没有摆点心。 他来得早,陶昭仪宫里的人还未到。 圣上本打算小歇一会儿,他困意刚刚上来,见了孙睿,他微微蹙了蹙眉头,又很快松开了。 身子虽疲乏,他却不想睡了。 脑海之中,那面无表情数数的孙睿石像的印象挥之不去,让圣上浑身都不舒坦,语气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 “怎么这个时候来了?”圣上哼了声,“今儿文英殿里,应是没有人追着说道了。” 孙睿哪里不知道圣上是在恼昨儿的事情,孙禛被黄印逼得从文英殿落荒而逃的时间,与他今天离开时差不多。 他干脆答道:“今日黄大人的确不当值。” 圣上叫他直直顶了回来,心里越发不顺,但这么多年他明面上都对孙睿极好,便是心里有疙瘩,这会儿也不至于爆发出来,只示意孙睿坐下。 他抿了口茶压了压情绪,道:“朕知道你们烦闷,御史们说话素来不客气,朕也经常被骂,你听过就算了,至于禛儿,他年纪小,也不圆滑,你多教教他。” 孙睿依样画葫芦地抿茶,末了,道:“母妃昨儿也是这么交代的。” 圣上酝酿的话又说不了了,既然虞贵妃交代过,他继续说道,恐过犹不及,干脆也不再提,翻看起折子来。 几个衙门粗粗商议了押运章程,由大理寺牵头写了这份折子,内容中规中矩的。 圣上看了两眼,嗤道:“他们这是押反贼还是送皇亲啊?孙璧这一路上的仪仗,怕是比他前几年进京磕头时还要隆重了。” 孙睿道:“也就是看着人多些,董之望还没有下落,南陵也未必没有死忠孙璧的人手,要让他活着进京城,少不得多安排些人。” 道理的确如此,但圣上看着就不顺心。 外头有些动静,韩公公出去了又进来,看了眼孙睿,没有直接开口。 孙睿也不问韩公公,只与圣上道:“何况,宗亲那儿也没有闹明白。 孙璧造反了,但他的爵位还未夺,未及入京审理,定罪之前还是个郡王。 再者,将来削爵,是只算到他这儿,还是连南陵王的也一并夺了,南陵王除不除名、撤不撤庙享,宗亲那儿也在商讨。 孙璧进京路上要是太简、或出什么差池,宗亲那里怕也……” 句句都是宗亲如何如何,字字都刺在圣上的心眼上,他再没有压住火气,重重把手边的茶碗砸了。 身为帝皇,若不想落下六亲不认、孤僻阴毒的名声,大小事情上,多多少少的,势必会受到牵制。 也许来自外戚,也许来自功高盖主的臣子,也许来自宗亲,甚至其他,为了平衡各方关系,也会有各种手段来制约,此消彼长,互相钳制。 顺德帝登基之后,其他势力倒都平顺,宗亲多数时候也不来寻事,偏偏每次站出来时都是挑刺。 前回是笼络了几个老御史,非说孙璧断不可能造反,必定是受了董之望的胁迫;再上一回,柳家女接连闹出事端,宗亲直言是圣上给卫国公府惯出来的;再往前,骂圣上偏宠虞氏而不喜中宫,逢年过节就寻不痛快…… 第九百三十五章 火星子 究其缘由,是如今宗亲里掌事的那一支与过世的燕王爷很亲近,当年柳家女寻事,使得燕王妃好不容易怀上的孩子掉了,燕王再无香火,宗亲里都憋着气。 原本当时就该撤了柳家封号,偏偏突然国丧,先帝在一片动乱中继位,柳家从龙有功,保下了国公府的牌匾。 宗亲也无可奈何,只盼着柳家抱着封号闲散混日子,圣上登基后却不那么想,几次提拔了柳家,这叫宗亲那儿极其不满意,早几年没少为这事儿闹。 也就是这两年,柳家瞎闹腾,皇太后都看不过眼了,圣上才渐渐歇了拉扯柳家的心思。 歇了归歇了,圣上一想起被宗亲借着各种由头寻事儿的经历,就气得耐不住。 啪—— 又一个茶碗碎了。 孙睿垂着眼,他就知道会是这么一个结果。 圣上靠着椅背,懒得再多说一句话,冲孙睿挥了挥手。 孙睿起身退出来,留下韩公公收拾一地碎片,御书房外,他看到了一脸惊愕、慌慌张张站在廊下的小内侍,正是陶昭仪那儿遣来送点心的。 对方惊魂未定地行礼,孙睿看了眼,走了。 明明是正中午,阳光却不暖人,反倒是秋风,一阵阵往骨子里钻。 孙睿走走停停,绕到御花园,站在池边里吹了好一会儿风,远远的,看到那从御书房方向过来的小内侍,他把小石块扔下了水。 噗通一声,惊得那小内侍看过来,见孙睿低头看着水面,小内侍不敢打搅,避着走了。 直到那身影消失,孙睿才缓缓抬起了眼皮子。 南陵战事结束得比他预想得快了些,偏他处还未全然安排妥当,只一个蜀地,是拖不了蒋慕渊太久的。 孙睿知道蒋慕渊有本事,若非如此,前世圣上驾崩前也不会执意要削权、要逼死这个外甥,只要蒋慕渊在,孙禛就坐不稳龙椅。 而孙睿也看得明白,如今的蒋慕渊相较于前世此时,越发精进许多,孙睿能几年困苦、从阴冷的天牢里回来,蒋慕渊又为何不能从弹尽援绝的孤城之中回来? 孙睿不担心蒋慕渊与自己有同样的经历,蒋慕渊比他早走了快十年,他会疑惑、会不解,但他断然不会知道圣上最终把皇位给了孙禛。 只论前生,孙睿并不想为难蒋慕渊,但今世再来,蒋慕渊所追求的、与孙睿想要看到的是截然不同的两个方向,而蒋慕渊做的,都是在拦他的脚步。 孙睿还不能动蒋慕渊,他需要对方在圣上跟前周旋谋利,目标虽相反,但有些琐事上,倒也能暂且一致。 不过,蒋慕渊前世经历过蜀地战事,他不可能毫无准备,蜀地战局再有变化,也不会跟从前一样一打就是四五年。 孙睿必须要在蒋慕渊回京之前把其他的事情安顿好,圣上想隐瞒的事情,他要全部揭开来。 圣上这些日子无法安眠,此事最影响情绪,轻轻一点火,脾气就能炸开。 搁在以往,孙睿再提宗亲挑事儿,圣上也就是低低骂两句,断不会跟今日这般大反应。 既然陶昭仪这般殷切,就由她来做第一颗火星子吧。 另一厢,送点心的小内侍回了陶昭仪宫中,就被嬷嬷叫去问话。 问的是寻常那些,圣上可满意今日口味,又说夜里还要不要用甜羹吗。 小内侍慌着呢,道:“圣上正发脾气,也不知道三殿下说了什么,圣上砸了两只茶盏。” 嬷嬷唬了一跳,赶忙叫小内侍去陶昭仪跟前回话。 陶昭仪细问,小内侍当然说不出圣上恼孙睿的缘由,但前后砸了两只茶盏是真真切切的,那动静,定不会听错,而且,孙睿出御书房后神色阴沉,甚至在园子水边吹了好一阵冷风,可见是被骂狠了,若不然以孙睿沉稳心性,如何会有这种反应? 陶昭仪越问,心里越起伏,甚至不由有些后悔。 今儿若还是她亲自送去,必定要探出些口风来,可惜机会已经错过了。 这么一想,她也越发好奇,到底是什么样的糟心事儿,能让圣上朝孙睿砸两只茶碗,这要是换了其他人,恐怕已经被赶去御书房前跪着了吧? 忽然间,陶昭仪的脑海里想到了孙禛,若是孙禛,圣上又会如何? 陶昭仪没有答案,毕竟孙禛从没有那么惹圣上生气过,当然,圣上也是头一次如此待孙睿。 她想,她果然是魔怔了呢。 御书房的动静,很快就有消息传到各处。 静阳宫里,虞贵妃抱着孙奕,半晌没有说话。 她是让孙睿护着孙禛些,莫要让弟弟一人挨御史痛骂,可虞贵妃也没有想到,孙睿应了,最后的结果是叫圣上砸了两茶盏。 她有些心慌,想再使人叫孙睿散值后过来,又怕继续适得其反,只能先忍下,只让人招赵知语进宫来。 刘婕妤高高兴兴的,歇午觉都比平素香一些。 今儿散值有些晚,孙宣到陶昭仪宫中时,四处都已经点了灯。 陶昭仪对儿子存不住话,孙宣见她一顿晚膳用得心不在焉,干脆匆匆填了肚子,便搁下了筷子:“母妃有什么话就说吧。” 嬷嬷赶紧撤了桌,又把人手都带离了,陶昭仪这才低声与孙宣道:“你可知中午时老三与圣上说了什么?母妃正巧使人送点心去,在外头听得真真切切的,圣上冲着老三砸了两个茶盏。后来在园子里……” 孙宣闻言,讶异地挑了挑眉:“好似是说押送孙璧返京的事儿……难怪他回来后神色郁郁,问什么都淡淡的,他何时让父皇这般教训过……” “母妃再与你说个事儿,”陶昭仪深吸了一口气,声音压得越发低了,“我半夜送甜羹去御书房时与你父皇说了些话,他很不高兴老七被御史们追着骂,说你们都在文英殿,却不知道拦着黄大人些……” 孙宣笑了笑,想说自个儿怎么会去拦黄印,连孙睿都没有出声,其他人越发不可能掺合。 也是孙禛自己惹事,黄印只默不作声押着他看折子,这算什么惩罚? 压根不少块肉。 陶昭仪拦住了孙宣的话,继续道:“母妃就是觉得,比起老三,你父皇更疼老七。今儿老三被教训,是不是你父皇借题发挥,实则是因为老七在怪他……” 第九百三十六章 稳住 陶昭仪越说,心跳得越快,她把这一日间冒出来的心思一股脑儿全倒了出来。 殿内光线倏地暗了下去,陶昭仪唬了一跳,扭头去看油灯,原是灯芯燃黑了。 她看了眼犹自沉思的孙宣,没有打搅他,轻轻起身、自个儿拿着剪子拨了,殿内才又明亮起来。 火光在视线里跳动,盯着看很是晃眼,陶昭仪紧紧闭上眼睛又睁开,才扫去了那恍惚之感,直至这时候,她才发现,自己的额头上全是密密的汗。 “母妃,”孙宣唤了一声,待陶昭仪重新落座,他才道,“为人父母,本就难以一碗水端平,父皇若真偏心孙禛,其实也说得过去。 您只得了我一个儿子,自是我千般万般好,但您设身处地想,您要是有两三个儿子,您最喜哪个?” 陶昭仪根本没有细想,张口就答:“自然还是五哥儿最懂母妃的心思……” 孙宣没让她再往下说:“您说的是,当娘的都喜欢贴心的孩子,搁在静阳宫,最小的那个还只会爬,老三与老七相比,谁更招人疼?” 毫无疑问是孙禛。 孙禛自小会哄人开心。 孙睿那个性子,就不像是个会和虞贵妃说贴心话的样。 “生母各不相同,但对父皇而言,同样都是儿子,”孙宣说到这儿顿了顿,显然也是心有不忿,“他爱屋及乌最喜静阳宫的,内心里更疼孙禛也不叫人意外。 只是这么多年,他在孙睿身上花的心思最多,几乎是手把手教出来的,不似我们,全扔进文英殿、各凭本事了事。 对孙禛是宠,对孙睿,越是期待、越是看重,便越是严厉。 您想想外祖家,小舅舅哄着外祖父、外祖母高兴,大舅舅才是担家业的,连带着大表兄都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松懈,也就是几个弟弟,随心所欲多了。” “也有道理……”陶昭仪喃喃,“皇太后那么喜欢永王,但当年对圣上却是严厉多余慈爱。” “孙禛被御史们追着骂,父皇肯定不高兴,孙睿今儿大抵也是触霉头了,毕竟在父皇看来,南陵的事儿该是孙睿担着而不是孙禛,”孙宣继续道,“您前回讲过,哪怕嘴上不提,虞贵妃也会因为孙禛的伤势而隐隐迁怒孙睿,父皇大抵也是如此。 不管内里如何,这事儿母妃应当觉得高兴才是,静阳宫这对亲兄弟好不了,孙睿势必觉得父皇偏心吊儿郎当的弟弟,孙禛又不满替哥哥挨了御史那么多骂,彼此都有心结,迟早内里乱起来,母妃且等着就好。” 陶昭仪点了点头。 孙宣见她平缓许多,又补了几句:“母妃,眼下我们处境不好,但还远没有到生死相搏之时,您千万耐住了,有什么事儿只管与我说,我们一道分析总比一叶障目强些。” “你前回与我说,小心不要着了道,我都记着,”陶昭仪拍了拍孙宣的手背,“母妃会谨慎行事的。” 陶昭仪送孙宣离开,看着儿子走远的背影,她垂着眼叹了声气。 事关孙宣,她如何会不上心? 此时滋味,比她当年争宠可难多了,那时候什么都不怕,争不过静阳宫,她难道还不及刘氏、袁氏? 现在不同,为了孙宣,她也要步步为营。 另一厢,孙宣快步走回了寝宫,打发了所有人手,这才坐下来,靠着椅背闭上了双眼。 他哪里是真的听不懂陶昭仪的疑惑与质疑,母妃只说圣上偏心孙禛,但她最想说的,其实是孙睿是个靶子,他们都是靶子,圣上会偏心着把所有的一切都给孙禛。 孙宣听明白了,却不敢让陶昭仪顺着这条思绪想下去,便寻了些理由,把她的思路带偏了。 这事太过匪夷所思,毕竟,偏宠与能力原就不相当,孙禛的斤两,别说比不了孙睿,也根本比不上一心上进的他和孙祈,退一步说,孙淼和孙骆老老实实不争不抢的办事儿,都比孙禛像话多了。 孙宣从不认为父皇会那么糊涂,尤其是,静阳宫还有一个孙睿,爱屋及乌从来都该及到孙睿身上去。 今儿突然间冒出那么一个念头来,别说陶昭仪乱了针脚,孙宣亦是回不过神,可他们如今最不能缺的就是小心,所以他稳住了母妃,暂且止了她的心思。 只是,种子还在埋在了孙宣的心里,落地生根,由不得他不想。 他揉了揉太阳穴,招呼了人手进来,趁着宫门未关,匆匆去寻了龚先生。 “先生以为,父皇当真会那般做吗?”孙宣问道。 龚先生沉思良久,道:“只依照今日状况,很难断言是与不是,殿下既然起了疑心,不如再观察些时日。” 两人交谈了一阵,孙宣要赶在宫门关上之前回去,只能先行告辞。 龚先生送他出书房,背着手迟疑再三,终是又叫住了孙宣,低声道:“有些话还是想再与殿下说说。 圣上为何要设文英殿? 若真是为了分忧,不一定要让众位殿下参与其中,三公坐镇,再挑一众得力人手,让三殿下辛劳些,也足够了。 不希望殿下们做闲散皇孙,而是替江山出一份力气,那也该早早立太子,名分定下,能歇了底下大半心思。 可三公几次建议,圣上都没有采纳,原先以为,圣上可能想磨一磨三殿下的心性,可现在看……” 龚先生摇了摇头,很不看好孙睿的将来。 孙宣看着龚先生,道:“先生既看得清楚,为何当时会选择来投我?” 龚先生笑了起来:“磨刀的石头也会磨损了刀刃,一切全看磨刀人的手艺。 圣上想磨三殿下这把刀,可几位殿下比试之后,未必不能论个高下。 从古至今,便是立为太子,最后没摸到龙椅的也不是少数,殿下不是没有机会。 只是,殿下今日所言,原是我们谁都没有想到的,我要再替殿下考虑考虑其中可能。 不管内里如何,殿下只记得莫要慌乱,我们看穿了、防得早,不一定是输家,毕竟七殿下担不起来,别说您不应了,其他殿下、公候伯府、大小官员、天下百姓,有几个能应的?” 孙宣深吸了一口气,也笑了。 他们谁都不要着急,时间还有,定能看出端倪来。 再者,真是那般,孙睿头一个容不下孙禛,静阳宫彼时内斗更甚,外头、外头反而能浑水摸鱼。 第九百三十七章 咄咄 隔日,慈心宫。 顾云锦绕过影壁,一抬眼就看到了韩公公,对方正与小曾公公说话。 韩公公轻易不离圣上左右,这个时辰,圣上为何来了皇太后这儿? 那厢也看到了顾云锦,小曾公公笑着迎上来,道:“圣上在里头,夫人先到偏殿等等?早上御膳房送了桂花糕来,皇太后吃着好,知道您上午要进宫,叫留了几块给您尝尝。” 顾云锦会意,自不去打搅皇太后与圣上说要事,先去了偏殿。 坐了差不多半个时辰,圣上才起驾回御书房。 顾云锦出偏殿,问安后恭送圣上离开。 圣上只看了她一眼,并未多言。 顾云锦暗悄悄打量了圣上几眼,心里不由嘀咕:圣上的气色看着并不好,较之上月中秋时,眼下的青印子似是越发明显了。 按说,南陵战事以胜利告终,是了了圣上的一段心病,为何…… 珠娘来请,顾云锦来不及细想,随着到了皇太后跟前。 皇太后的眉宇之间亦透着股疲惫,她靠着引枕,半阖着眼,道:“哀家有一旬没见着祐哥儿了,改明儿带来给哀家抱一抱。” 顾云锦自是应下,拿了美人捶替皇太后轻柔敲着双腿。 一时间,倒也没有人说些逗趣的话,内殿里安安静静的,皇太后缓了会儿,再睁开眼睛时,已经精神了许多。 “圣上与哀家说南陵王呢。”皇太后道。 南陵王,那就是说孙璧的父王,而非商议孙璧的处置。 顾云锦微微颔首,等着皇太后继续说。 皇太后也是闷着了,道:“宗亲想保南陵王的封号与庙享,圣上没有拿定主意,来问哀家的意思。” 事关宗族,便是蒋慕渊在此都要斟酌再斟酌,顾云锦越发不好随意开口,当然,皇太后也不是想问她的想法。 兹事体大,没道理让一个晚辈担责任。 再是连着血,蒋慕渊也姓蒋,皇太后又是真心宠爱他们小夫妻两个,岂会让他们沾这里外不讨好的事儿。 “哀家就想着,孙璧造反不假,但眼下并没有南陵王有反心的证据,除非之后寻到了实证,否则,”皇太后叹了声气,“单就当年他宁愿在地窖里躲三天、也不被人利用着夺皇权,就不该撤封号与庙享。” 顾云锦明白皇太后心思,只认真听,并不开口,心里却有一番计较。 看来,圣上想撤的。 若是他们母子的想法一致,或者说谈拢了,圣上不会阴着脸离开,而皇太后亦不会这般疲惫。 南陵王毕竟是先帝封的,宗亲那儿又极力想保,无论是感念先帝、还是不想在此时与宗亲起纷争,皇太后都选择了暂且留着,可圣上似是上了火,孙璧还没有从南陵出发,他就想先把南陵王的庙享撤了了事。 皇太后只是寻个人说说话,说出来也就舒坦多了,便搁下没有再提。 御书房里,圣上的心情依旧极差,他的想法被皇太后驳了,倒不是不能一意孤行,但在他眼中,这事儿还不值得叫他与皇太后不睦。 要不是宗亲那儿咄咄逼人,圣上也不至于往南陵王头上牵连。 毕竟,人死了那么多年了,撤了庙享,岂不是还要把人从皇陵里挖出来? 可宗亲前几天喊着留南陵王的封号,昨儿甚至就拉拢了几个御史,私下商议着想保孙璧的命,只贬为庶人、流放千里,这叫圣上如何忍得? 小内侍送了新折子进来,圣上压了压火气,打开一本看了。 底下重新商议了押送孙璧的章程,文英殿里讨论再三,落在了纸上。 圣上扫了两眼,拿朱笔批了,又交代韩公公道:“叫他们赶紧按这办了。” 慈心宫那儿,顾云锦在皇太后歇午觉时出了宫,回府后让抚冬备了纸墨,给蒋慕渊写信。 抚冬笑着道:“前回送去的那封,小公爷那儿可能还未收到呢,您也太心急了。” “心急什么?我恨自个儿没长翅膀,不然早自己飞了。”顾云锦打趣了一句,说完自己也笑了。 钟嬷嬷闻言笑了一阵,又叹了声气:“京里都急着呢,听风说,陈三昨儿一早还来问了消息,说南陵城收回来这么些时日了,那些孩子怎得还没有信儿。他家虎子是回来了,其他人家都翘首盼着呢。” 盼了那么些天,军报送回来好几封,偏生与孩子下落有关的一点没有,谁能不急? —— 眼瞅着要到月中了,月亮越来越圆,只是这两日天气不好,全然躲在云层后面,只在夜半时分,露出一点点身影,又掩了去。 夜深人静时,一阵低沉的咳嗽声划破了宁静,很快又停了。 刘师爷半睁着眼睛,重重呼吸了几口。 他刚是做噩梦了,梦里又回到了那阴冷又臭气熏天的牢房里,他憋得慌,把自己憋醒了。 醒来后,干净的床板、舒适的被褥把他的思绪一下子拉了回来,他感受了一番,才有了真实感。 他脱离牢房有一阵子了,这庄子上人不多,远离城镇,是个栖身的好地方,大夫一直在给他调养身体,相较于之前半死不活的模样,他已经好转许多了。 只是咳嗽一直不停,倒也不是要紧事。 反倒是肃宁伯府的三爷,这么多天了,还是昏昏沉沉的,叫人很是担心。 程晋之的伤重,又被耽搁久了,伤口附近全是腐肉,医治时倒还不费力,后续养起来才要命,要止住溃烂,要生肌,还不能起烧。 也亏得是底子好,这么折腾还没有瘦得皮包骨头,喂药喂粥也咽得下去。 就是清醒的时候太少了,最长那次,也就醒了半刻钟。 边上人与他说话,也不知道他听进去没有。 对侧屋子里,这会儿,程晋之倒是醒着,其实也算不上醒,只隐隐有些知觉。 四肢重得抬不起来,眼皮子也发沉,使出全身力气才只堪堪张开一条缝。 窗户闭着,外头的光透进来些许,又叫幔帐拦了一道,落在大床上,清清冷冷的。 他阖上眼,歇了会儿,又用力睁开,如此反复着,就为了把那光看得再仔细、再真切些。 第九百三十八章 司南 程晋之想,那大抵是月光吧。 他这些日子根本分不清今夕何夕,只知道月光时明时暗。 在牢房里也是如此。 身体的伤势耗费了他几乎所有的力气,迷糊的时候,他似一落叶,在水面上起起伏伏。 伤口其实并不痛,或者说,他丝毫感觉不到痛了。 只有那光线透过高高的窗户撒进来,就这么一点,照亮了他的心。 恍恍惚惚之间,他想到的全是林琬。 出征前,说埋了一坛酒等他凯旋后共饮的林琬,手指翻飞缝了只平安符给他的林琬,对着夜空凝望琼宫说要与他一道看月亮的林琬…… 他没有忘,也丝毫不敢忘。 边上有人在不停跟他说话,翻来覆去的,程晋之只听到了“媳妇儿”、“媳妇儿”。 他怎么能不撑下去? 他要对得起林琬。 后来,他从牢里出来了,这儿的状况与先前全然不同,他闻到过药味,还有被褥被阳光晒得热乎乎的味道,一扫之前牢里的沉闷与腐败气息,程晋之想,他能活的、一定能活下来。 他再一次睁大了眼睛,看着那片映在被子上光。 那是林琬给他织就的明月,是他的司南,引他归途。 他一定会走回去。 厚重的云层又渐渐挡住了月亮,程晋之的力气耗了大半,再一次昏昏沉沉睡过去。 ———— 入夜的霞关,大风迎面而来,吹在身上,是与北方截然不同的冷意。 守关的兵士站了大半宿,甲衣上沾了浓浓一层露,北面由远及近,能看到一串火光,马蹄声渐渐明显。 长官交代过,增援这两日就会抵达,而且,蜀地很难有机会绕到背后、由北及南突袭,但兵士们丝毫不敢放松,直到看清了那扬起的大旗上的“顾”字,他们的心才落了大半。 顾云熙和顾云骞带着北境前来支援的将士们入了霞关。 他们到达中原已经有些时日了,只是冰天雪地里打出来的骑兵不适应蜀地状况,便照肃宁伯的安排,一直留在汉中操练,前几日得了调令,带兵补至霞关。 蒋慕渊得了信,快步迎了出去。 夜宿军中,为了防备敌军偷袭,每个人几乎都是和衣而眠,因而也无需多耽搁。 传令兵引着顾家兄弟往里走,两厢遇上,顾云熙的“小公爷”和顾云骞的“妹夫”几乎是同时出了口,话音一落,两人互相看了一眼,眼中满满都是意外。 顾云骞意外顾云熙的一本正经,顾云熙意外顾云骞的“不讲道理”。 搁在以往,顾云熙是不会这般讲究的,姻亲关系明明白白,蒋慕渊与他们顾家几个兄弟又是出生入死的好交情,不用那般客套。 可现在,他领着北地的兵呢。 顾云宴没有来,所有的兵士都指着他了,顾云熙出发前被耳提面命了好几遍,也不得不端正起态度来。 妹夫在舅哥跟前,天然就落了下风了,自家人关起门来醉酒都不打紧,可在人前,还是要给蒋慕渊留些面子的嘛。 顾云熙仔细了,可顾云骞显然没有想那么多。 两人四眼瞪着,一时之间还有那么点尴尬。 蒋慕渊一人肩膀捶了一拳,尴尬顿时消了,仿佛又回到了当初积极操练准备奇袭北狄的时候,三人都笑了,便算打过了招呼。 他带着顾家兄弟去肃宁伯帐中,排兵布阵的安排,皆有肃宁伯指挥。 顾云熙对着地图听,心里隐隐察觉到些偏差,他没有急着问,直到从帐中出来,才低声问蒋慕渊:“匆忙从汉中调我们过来,霞关却依旧以防御为主,并没有大举前压的准备,是不是肃宁伯想在他处用兵?” 蒋慕渊丝毫不意外他的敏锐。 顾家打了那么多年的仗,哪怕顾云熙年轻、经验不多,但从小耳濡目染,叫他在调兵遣将之中自有一股子直觉。 蒋慕渊没有直接答,引着两位舅哥到了自己的地方,让惊雨守在外头,他才道:“我要带一部分人手往两湖去。” 顾云骞道:“乔靖两次大军顺水而下都无功而返,你是担心他不罢休?” “他绝对不会罢休,”蒋慕渊沉声道,“他近来忙着操练水军,似是想亲自带兵。” 两军交战,斥候、暗桩必不可少,顾云熙明白,自然也不会问蒋慕渊消息的来源,而肃宁伯让蒋慕渊领兵往两湖,又把北地兵力调防霞关,也是担心乔靖使诈,给了斥候错误的情报,声东击西。 无论是霞关,还是两湖的城池,都不能落到乔靖的手上。 顾云熙倒是想助蒋慕渊一臂之力,只是他们北地的兵士,骑马冲锋是长项,登船打水战就毫无优势可言,十个里有八个不会水,掉进水里直接就没了,跟白送乔靖差不多。 与其去两湖白送,不如好好守住霞关。 虽说南北地形地貌截然不同,但关隘防守多少有相通之处,他们只要遵循肃宁伯的指挥,就能发挥出作用来。 “云齐是调往两湖参战了吧?”顾云熙问道,“他跟着余将军在南边多年,比我们有经验。” 蒋慕渊颔首:“调令前阵子就送去了,算算日子,应当已经启程。” 顾云骞还是很怀念兄弟几个在北地的时光的,齐心协力操练,等顾云康的消息,憋着一股劲儿要冲进草原突袭北狄。 他道:“当时能杀得北狄大败,今日也一定能让乔靖知道厉害。” 顾云熙亦坚定地点了点头。 蒋慕渊道:“一路也是辛苦,不如先歇一歇,等天亮了,我引你们见了言之、礼之,我也就要出发了。” 提起程家人,顾云熙微微蹙眉:“晋之还没有下落吗?” 他们曾在裕门关并肩而战,知道程晋之失踪,顾云熙和顾云骞都十分挂心。 “救回来了,”蒋慕渊压低了声,“从乔靖手里偷出来的,还不能报,各处都瞒了,人在安全处养着,伤是挺重的,前日刚送了消息来,说是醒过来了,能简单说几句话。” 顾家兄弟松了一口气。 外头有些动静,很快,惊雨探头,把厚厚一封信送了进来:“夫人从京里快马加鞭送来的。” 第九百三十九章 不会支持他 半夜里还有文书送来,顾云熙原以为是军务要事,想说他们自去安顿便好,蒋慕渊办正事儿要紧,没曾想,那是自家妹妹写来的家书。 不仅写了,还是那么厚厚的一叠,颇具顾云锦的风范。 顾云熙不禁笑出了声,也不着急走了,道:“她跟你说家里事情定会提到孩子,我们不在京里,都还没有见过小外甥,算起来快满百日了吧,怪叫人惦记的。” “是叫祐哥儿吧?”顾云骞道,“伯娘报喜的信上有提过。” 蒋慕渊闻言也笑了,他离京时祐哥儿才满月,一晃眼,百日便在跟前了,小孩儿变化大,他一空下来就惦记,惦记祐哥儿,也惦记祐哥儿的娘。 他自己做了父亲,更能体会此间心意,想到顾云熙也是很久没有见巧姐儿了,便搁下手中的信,从架子上取了个木盒子,一打开,里头存的都是之前的那些。 “前两日刚送到的,舅哥正好也看看,大半都在说西林胡同,巧姐儿去踏秋,一箭射了个麻雀。” 顾云熙忙接了信,打开看到巧姐儿的名字,把内容来回看了两遍,眼睛都泛了红。 他喃喃着道:“可真出息。” 巧姐儿才多大的人,拉弓也是给她专门做的玩具弓,就她现在的小胳膊小腿儿,就射着玩,哪里能伤到东西。 八成是瞎猫碰到死耗子,那麻雀是只傻麻雀,才会叫巧姐儿收入囊中。 顾云熙心里明白,但这不妨碍他的思念和自豪。 他想,等蜀地战事了了,他们返程时求从京畿过的旨意,他好回去看看母亲妻儿。 自家那一群淘皮蛋,他们爷们应付起来都吃力,只靠朱氏她们女眷带着,肯定累得慌。 该去给他们讲讲规矩。 顾家兄弟忙着看信,蒋慕渊也打开了新的那一封,他心里隐隐有些疑惑,前一封刚送达,又接了一封,别不是有什么要紧事。 他快速看了两眼,眉头不由皱了皱。 顾云骞看到了,问道:“云锦提什么了?” “提了南陵,”蒋慕渊答道,“如何处置孙璧和已故的南陵王,京里还未商议出结果来……” 顾云锦写了她当日从慈心宫窥到的状况,未免她先入为主、想岔了误导蒋慕渊,她把从入宫到离宫的细节都写得明明白白,圣上神色如何、皇太后又说了什么,事无巨细。 蒋慕渊看完,亦认同顾云锦的判断,也理解顾云锦特特要写信来说的质疑。 孙璧还在南陵呢,押送又不比单骑赶路、快马加鞭,马车也好、囚车也罢,就算是走水路,起码也要耗上月余,圣上不至于这么急切地要让皇太后支持撤南陵王的封号庙享。 可圣上很急,情愿与皇太后起争执都要先撤…… 蒋慕渊想,极有可能,圣上不想让孙璧活着到京城。 一旦孙璧死在路上,宗亲势必要闹,圣上要给宗亲交代,就不能硬顶着再去撤南陵王的封号和庙享。 他想撤,就只能在孙璧死前把事情办了,所以才会这般着急。 孙氏宗亲掌事的、办事的都是什么性情的人,蒋慕渊颇为了解,前世也打过不少交道。 他们的确会为了南陵王奔走,但在拉拢了足够的人手之前,不至于把所有的棋子都一股脑儿送到圣上眼前去,圣上此刻反应如此之大,十之八九,是孙睿把宗亲给“卖”了。 因为孙睿更希望孙璧死,借此激化圣上与宗亲的矛盾,以后圣上面对宗亲会越发束手束脚。 以圣上的性子,束一时手脚还勉强能忍,长期下去,准要出乱子。 蒋慕渊此时不在京里,无法从御书房里直接打听出孙睿到底如何挑拨的圣上,但圣上与宗亲不睦也不是一年两年了,孙睿要火上浇油实在很容易。 而杀孙璧就更容易了,董之望至今没有下落,安排好人手去“救援”孙璧,乱战之中“错手”杀了,全推到董之望身上…… 只是,孙璧不该成为那枚棋子,或者说,蒋慕渊不能让孙璧死在去往京城的路上。 余将军如此艰难才打下南陵,没道理最后还要背这么个押送不利的罪名。 顾云熙想了想,道:“孙璧造反毋庸置疑,而南陵王……” 这事儿若是其他人做的,别说是父亲了,祖父、曾祖父都得被挖出来,可孙璧姓孙,南陵王又是先帝爷的弟弟,关系太近了,如此状况下,重了轻了都不合适。 不过,话又说回来,朝廷并没有南陵王参与其中的证据,何况他过世多年,圣上真没有必要为此与宗亲顶着来。 顾云骞直接些,又都是自家人,便道:“得不偿失,真咽不下这口气气,等过几年另造了证据盖到南陵王头上,弄个名正言顺……” 似是而非的文书、胡编乱造的矿山开凿时间线,整个南陵都在朝廷手里了,圣上要诬南陵王,办法多得是。 蒋慕渊颇为赞同,他若在京中,也定会以此来劝说圣上“以退为进”,南陵后续的安置都没有做完,蜀地还在持续战事,这个时候与宗亲闹得下不来,委实没有必要。 他看着顾家两兄弟,斟酌着道:“不仅仅是圣上与宗亲的关系,底下还有太子之争,宫里没有表面上那么太平……” 顾云骞一愣,道:“不都说三殿下是几位皇子之中最出众的吗?” “我不会、蒋家也不会支持他,”蒋慕渊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很坚定,“他无法成为一个好皇帝。” 顾云熙和顾云骞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 以蒋、顾两家的关系和手中的权利,若将来站到对立面上,那真是伤筋动骨。 除非蒋慕渊属意的人选根本无法胜任,否则镇北将军府肯定要跟着蒋家一路走到黑的,姻亲的联系原就不是谁嫁了、谁娶了那么简单。 “这会儿都在观望,蒋家也不会在此刻就站边,我心中也没有最后的人选,但无论如何,孙睿不行,”蒋慕渊又道,“这事儿云锦与三姨也商量过,三姨也是这个主意。” 顾云熙倒吸了一口气。 他那个妹妹,素来有主见、有想法,看事儿极准。 顾云思说孙睿不行,那肯定不行。 第九百四十章 秋雨 顾云熙在京中生活的时间不长,亦不曾与宫中人往来,他对几位皇子的印象大部分都来自于市井传言。 而传言,并不等于一切。 他家两个妹妹与蒋慕渊都认为孙睿不行,那必然是有他们的理由,且蒋慕渊这么个身份,与圣上、皇子们打交道打得多,感受必然更深。 顾云熙好奇心重,却不至于追着蒋慕渊问理由。 事关立场,蒋慕渊说到这个份上了,能讲的肯定不会保留,不能说的,问了也白问。 顾云熙沉思了一阵,末了道:“可太师府不是由云思说了算的。” 蒋家有族亲,上头还有宁国公,但最后如何做,蒋慕渊是能说得上话的。 族亲仰仗国公府,国公爷又只有这么个儿子,往后家业全是蒋慕渊的,父子两人商议事情很是方便。 可太师府不一样,做主的是傅太师,顾云思是孙女也就罢了,却是个孙媳妇。 关乎整个傅家前程的事儿,她哪能轻易左右。 蒋慕渊道:“傅太师先前几次催圣上立太子,圣上迟迟没有答应,甚至搪塞,我想,傅太师心里应当也有计较。他年纪虽大了,但绝不糊涂。” 顾云熙微微颔首。 顾云骞颇为敏锐,直言道:“不答应、甚至搪塞……圣上不想立三殿下,甚至清楚他心中所属根本不能叫三公点头?” 顾云熙轻轻拍了拍顾云骞的肩膀,他其实也听出来了,但既然想好了不追问,也就忍住了。 偏顾云骞是个耿的。 蒋慕渊笑了笑,没有点破孙禛的名字。 顾家兄弟交换了个眼神,圣上的心到底偏去哪儿了…… 蒋慕渊又交代了些军务上的事情,便送顾家兄弟去安置。 在人前,刚刚的话题自是一个字都不再提了。 顾云熙和顾云骞也明白,蒋慕渊提前与他们说,是怕自家人立场不一,镇北将军府若因为传言里孙睿在皇子中独树一帜而选择支持,那将来伤筋动骨。 眼下,蒋慕渊心中并未有合适的人选,事实上,朝中局势也没有急切到逼着重臣们立刻站位,那就先走一步看一步,自家人咽在肚子里就好。 蒋慕渊重新回来的时候,惊雨正等着他。 他从惊雨手里接了个细小竹筒,打开取出其中字条,就着蜡烛光看了,而后,点燃烧尽,一并揉了,只余下些许黑灰。 这是王琅通过贾大娘送出来的消息。 乔靖一直在操练水师,王琅上甲板吐了几天,只看到江面上大小战船排列,兵士们喊声冲天,他看了,却看得不甚明白。 后来到衙门处理了几日文书,把与水师有关的内容来回琢磨,总算掌握了数据和初步的概念。 待他又到了甲板上,比照着记下来的数,这回观察起来有了方向。 来来回回的,他基本摸清了蜀地水军的装备、配置、人员安排,也清楚乔靖这一次是下定决心要在两湖咬下一块大肉来。 蒋慕渊收到的便是这些数据,只看战船和兵力数量,乔靖必是来势汹汹。 当然,正如他告诉顾家两位舅哥的一样,肃宁伯这里做了两手准备,防着乔靖声东击西。 乔靖若真的冲霞关来,反倒并不骇人,若如王琅看到的那样,执意大军顺水而下,那才叫人头痛。 蒋慕渊思量了一阵,先交代惊雨安排人手、防着孙璧进京途中出事端,又赶在天亮前召集了兵士,匆匆赶往夷陵。 他知道,王琅已经尽了一颗暗桩的所有努力了,接下去要做的就是加强水路防御,真等到乔靖出发,王琅便是第一时间送消息来,他们这儿也迟了。 蜀地的秋雨来了。 雨势汹汹,遮天蔽日的,别说是月光被阴雨全部挡了,便是白天,也阴沉极了。 大雨一连下了几日,蒋慕渊一直收着后头的军报,带兵前行,心中亦极为担忧。 雨势意味着水势,两湖虽未有连绵大雨,但一旦上游涨水,蜀地的战船顺水而下,会越发难以抵挡。 上游的状况迅速地被传到了下游。 夷陵城由肃宁伯麾下得力干将曲甫坐镇,他是程家的族女婿,算算辈分,肃宁伯还要叫他声“姐夫” 曲甫站在堤坝上,看着面前奔涌的江水,面色沉沉。 肃宁伯已经知会他了,蜀地极有可能会再次顺水进攻,且这一次由乔靖亲自领兵,显然是想在水师上决一死战。 南陵调出来的兵士已经抵达夷陵,添上宁小公爷带着赶来支援的那批精兵,单论人数,倒也不是不能一战,可水军打仗,比的从不单单是人数。 曲甫当年跟着肃宁伯打过东异,好歹摆脱了旱鸭子之流,可底下将士们的状况他一清二楚,战场上真正能发挥作用的只有江南调来的水师。 战船、人力皆比不上蜀地,前两次是侥幸防住了,这一回…… 搏命吧! 说回来,哪一次不是在搏命。 曲甫背着手,沿着堤坝前行,抬头看到了不远处随军操练的段保戚,他不由紧了紧眉头。 程晋之已经失踪了,至今无音讯,他们老程家自己能忍住,可段保戚是成国公府的世子爷,这位若真有个闪失,老公爷那儿能不能扛得住? 曲甫把段保戚叫到跟前,下意识地想把他调往后方,避开将要到来的恶战,可话到了嘴边,看着段保戚额头上横着的刀伤,他又说不出来了。 刀伤是前回一刀砍杀对方副将头颅时所伤,曲甫还记得段保戚满面鲜血提着敌将首级的样子,这一位也是一点儿不怕死的,他又怎么能拦着段保戚去拼杀呢? 成国公上过战场,也是一刀一刀拼下来的,从不曾缩在人后捡功劳,他能把儿子送上战场,肯定也有决心。 曲甫深吸了一口气,再出口时已经改了口风:“这仗难打,但一定要守住,我们这样有品阶、有身份的人都退了,底下就更难守了,要叫所有人都看看,能受朝廷封授爵位的,没有一家是软柿子!” 段保戚扬了扬眉,笑了。 第九百四十一章 白送也得送 曲甫鼓励了段保戚,也不能忽略了其他将士,他大步上前登上了塔楼,正了正头盔,高声鼓舞士气。 他背后的江面上,停驻大小战船,而目光所及的远方,是熙熙攘攘的夷陵城。 之前两次大战,夷陵城死死拦住了蜀地进攻,也使得这座大城落入战火之中。 算不上千疮百孔,但若无战火,它本该更加兴旺。 曲甫握了握拳,这么多人的命运,都握在他们这些兵士手里,叫他们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松懈。 他的大声动员才讲了一半,沿水的一座座塔楼从远及近吹响了号叫。 鼓声随即应和,震耳欲聋。 这是上游传给他们的消息,乔靖发兵了,战船已至两湖境内。 曲甫面色一沉,当即顾不上再说什么,三步并两步冲下了塔楼,高喊着:“通知府衙让百姓避难,该守城守城、该登船登船,动作快!” 没有人耽搁,训练有素的兵士依照着分工,迅速投入了战前准备。 曲甫从亲兵手中接过长刀,跳上战船,吼道:“传令兵到了没有?乔靖带了多少兵多少船,赶紧报个数!” 云层渐消,露出夕阳余晖,映得江面波光粼粼,叫曲甫不由自主眯了眯眼睛。 没有等很久,传令兵大喘着气踉跄地到了跟前,报了上游捕捉到的所有讯息。 乔靖真的亲自带兵,已经过了归州。 曲甫心中一算,乔靖这一次几乎把蜀地剩余的水师全压上来了。 要不是怕兵力全出、城池空虚,被肃宁伯从陆路偷屁股,打个腹背受敌,乔靖指不定要把防守前线城镇的兵力都扔到船上。 曲甫对这一仗早有准备,知道难打,但真的要开战了,骨子里滚烫的鲜血都在告诉他,能打、也一定要打! 乔靖这般倾巢而出,他根本不会去管沿途的归州,甚至连夷陵都不放在眼里,他想要的是荆州,和更下游的岳州。 似乎是南陵的兵败给了乔靖压力,他知道再也没有一支力量能在背后牵制朝廷调兵遣将,他只能自己扯开一道口子。 一旦叫乔靖越过荆州、攻克岳州,与蜀地形成掎角之势,那么两湖以南的大部分土地将被包裹其中。 偌大的两湖地区,与蜀地相比,简直可以算是一马平川,乔靖想要吞下它们,难度骤然减小。 而且,占着岳州,不管是南占两湖,北望荆汉,还是顺势把江南大地一并带入战火之中,不就是由着乔靖想怎么办就怎么办了吗? 江南已经把大量的水师投入了两湖,此战若败,下游又哪里还会有战船、兵力来防守? 朝廷丢不起两湖,也断断不能让江南乱了,这几年的收成还都指着江南呢,若是江南也叫战火波及,天下两大粮仓都产不出粮来,朝廷连军饷都难。 真到了那时候,不用蜀地大军大肆进攻,朝廷自己就先乱套了。 这也就是乔靖明明已经吃了两次大亏,还一定要坚持进攻、坚持吞下荆州、岳州的原因。 不久,视线里出现了蜀地战船,这几日水流快,顺水而下的船队气势汹汹。 曲甫指挥迎击,他只有一个念头:拦,说什么也要把乔靖拦在夷陵! 位于下游的荆州城亦收到了上游开战的消息。 薛淮溢一听敌阵数量,眼前霎时间一片白光,他扶着桌案站稳了,咬着牙道:“走走走,去看看!” 他管着两湖内政,肃宁伯驻军后,薛淮溢只管配合,不插手军务。 几乎所有的兵力都调往夷陵防御,荆州城剩下的兵和船都不多,留守的主将何治此刻亦是神色凝重,两厢一见面,他被薛淮溢拉着上了塔楼。 “防得住吗?”薛淮溢急得眼睛通红。 “曲将军说什么也会拦下,”何治目光沉沉,拍了拍薛淮溢的肩膀,“薛大人,我先登船去,哪怕上游有漏网的战船下来,我也会让它有来无回,断断不会损了你的荆州,你且放心。” 薛淮溢看着何治出发,指挥着兵士们登船,跺脚骂了一句:“我放心个屁!就不能没有漏网的吗?” 他不是荆州知府,他是两湖总督,他管着的好几个府、好几座城都要乔靖折腾了,损得一塌糊涂,愁得头发都要掉光了。 他知道战事艰难,夷陵那段水道必须拿命去守,才有可能拦得住乔靖。 一旦失守,以荆州剩下的这些守备,根本没有希望,拿命搏都是白送。 薛淮溢就是太清楚了,看着那些积极备战的兵士才会那么痛心。 谁能不惜命? 真到了那时候,将士、官员们不顶上去,那么多老百姓怎么办? 不送断断不行,白送也得送! 唯一能寄希望的就是上游防住了,没叫乔靖打下来,若有漏网,也是一两条小鱼,多了,他们荆州城吃不下。 夕阳的余晖散了,夜色拢下来,江面上,战船火把星星点点,薛淮溢看得眼热,回身再看荆州城池,灯笼、烛火、油灯拼凑了密密的光亮,代表了每一个在这座城中生活的百姓。 夜风吹得他衣襟飞扬,薛淮溢看着寻过来的两个师爷,又跺脚骂了几句。 不仅水流奔腾,连风向都站在了乔靖那一边。 师爷看他上火,忙劝道:“大人,前两回不是防下来了吗?这次也一定是有惊无险。” 话是好话,薛淮溢心里却没底:“知道乔靖带了多少船吗?压都压死你!” 薛淮溢背着手下了塔楼,召集了手下官吏,他没本事领兵打仗,能做的就是管好这座城,连络好下游其他城镇,不给将士们添乱。 二更天、三更天…… 薛淮溢半点不敢放松,来来回回奔走在府衙与江畔,突然间,一声号叫撕开了深夜的宁静,震得他与一众官员都停下了脚步。 下一瞬,他狂奔了起来,看着江面上的星星点点顺水而上,他心里一紧,何治带兵前压了。 传令兵冲到跟前,颤声道:“夷陵撑不住了,乔靖的先锋船队突破了防守,已经入了荆州府地界,冲着荆州来了!” 第九百四十二章 置之死地 传令兵几乎喊破了声,最后几个音劈开了,他伏地痛哭。 有几个官员失了神,脚下一软,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薛淮溢愣了愣,很快又醒过神来,跳脚道:“哭个屁!都给老子站起来!” “可夷陵、夷陵失守……”有人哭着道,“荆州城怎么办啊!” 薛淮溢一把抽出了腰间的长剑。 他一介文人,何曾舞刀弄枪,唯一能跟武艺沾些边的,还是当年书院里学的骑术。 这剑挂在总督府里,就是个装饰,没有用过。 “妈了个巴子!”薛淮溢不管,他红着眼,道,“老子跟你们说,失城推出去砍头丢人,守城壮烈了光荣!敢碰老子的荆州城,老子跟他们拼了!” 薛淮溢的嘴巴向来不讲究,想骂就骂,不管带不带脏字,他都能骂一刻钟不重样的。 他此刻骂得特别凶,这股子怒气冲冠,不止是他一人,那么多官吏都叫他骂得热血上头,跟灌了一坛子热酒一般。 “拼了!跟他们拼了!” “我费了多大力气才把田地养回来,他们敢踏进来一步,我把他们脑袋拧下来!” 水面上,星星点点的火光越来越远,渐渐消失在视线之中。 薛淮溢明白,等火光再一次出现的时候,就是他们荆州城搏命的时候了。 战船破水而行,在沉静的黑夜里,水声清晰。 两岸只偶尔有一点儿光,余下的皆是黑暗,但所有人都知道,在他们的上游,整个夷陵都陷入了战火之中。 若是拦不住,此刻眼前所见的平静也会顷刻间消失不见。 何治踏在甲板上,眼睛直视前方,不知道何时会遇上,他不敢放松警惕。 长刀握在手中,何治高声鼓舞众人:“他们敢下来就别想回去,一会儿遇着了,给我撞,狠狠撞上去!撞沉一艘不亏,撞沉两艘赚大了!你们何将军我,开盘押注从没输过,我们赢把大的!” 兵士们振臂,气势如虹。 战船前行,瞭望的兵士吹起了号叫,何治站到了船头,视线尽头出现了火光,越来越多,阻住了他们继续前行的路。 何治的脑袋嗡了一下。 荆州城的江边,薛淮溢等了许久,迟迟不见战船冲下来。 他一个劲儿催传令兵,往上游去弄清楚战况。 他提心吊胆地等了许久,每一次报回来的消息都不容乐观。 夷陵两岸全是冲天的大火,根本无法分辨里头状况…… 敌军战船的主力冲出了夷陵,大军已经压倒了宜都外头…… 敌军先锋到枝江了!主力很快也会抵达! 薛淮溢听着这催命一般的军情,狠狠咬住了牙。 从枝江再到松滋,继续往下便是他们荆州城外,终是要来了…… 只是,又等了一刻钟,新的战报却没有送来,薛淮溢急得嘴巴冒泡,恨不能自己登上那塔楼去看。 传令兵再一次扑到了跟前:“拦住了!大人!宁小公爷带着人,在枝江外把敌军拦下来了!” 一片惊呼声。 薛淮溢丢开了手里的长剑,双手颤得厉害,他喘着大气登塔楼,才发现两条腿也没争气到哪里去。 他望着上游,一瞬不瞬的,只是隔得实在有些远,除了冲天而起的黑烟外,看不到什么,或者说,连黑烟都被黑夜所笼罩着,并不清晰。 而何治看得清楚多了,他已经抵达了枝江。 水面之上,火光冲天,只知道前头的战船纠结在一块,喊杀声阵阵。 枝江县城外,因河道地势,江水从西北而入,从东北而出,几乎折了个头,船速在此处不得不压缓,这也给了防守一方最好的机会。 江南水师调往上游支援的所有战船,被敌军冲得节节后退,一直退到了转折后,而后再也不退。 战船在长江上横向排开,以船体死死挡住了蜀军战船东去的路,就算是踏着战船的残骸,也不让乔靖再往东一步! 水面被火映红,上端被战船阻拦,下方的水流似乎都平缓了些。 呼吸之中,满满都是呛人的浓烟味道, 何治带的这些战船没有鲁莽地贴上去,而是疏散开全力从江里捞前头落水飘下来的兵士。 救一个是一个。 何治臂力大,与手下人配合着,很快拉起了三人。 其中一个已经断气,一个断了条腿昏过去了,被人赶紧带去救治,还有一个呛了水,吐得昏天暗地。 何治没法给他慢慢休息的时间,催着问:“前头战船上谁在指挥?乔靖在哪艘战船上?现在什么个状况?” 那兵士喘着气,答道:“宁小公爷赶到了,他指挥的,俺、俺也不知道乔靖在哪儿,但肯定在前头,兵力差太多了,只能这么挡……” 何治叉着腰,仰天长笑,眼中带泪。 乔靖要倾蜀地所有水师之力相搏,那就跟你搏! 即便今日江南水师都沉在这儿,也不会让乔靖得荆州、得岳州,图了两湖和江南! 哪怕守不住夷陵城只能做出牺牲退让,也要让乔靖付出足够的代价! 蜀地战船卡在这折角,冲不破防御,又轻易掉不转头,只能与他们死战到底。 哪怕有侥幸逃脱的,回返上游时,途径夷陵,还会再一次受到攻击,如此接二连三,乔靖使出全劲儿,最后收回去的恐就一两成。 置之死地而后生。 前方战船上,蒋慕渊一枪挑开了迎面扑来的敌人。 乔靖带兵快要抵达夷陵时,蒋慕渊将将赶到夷陵城,他只来得及和曲甫简单交流几句,两军就已开战。 水师战力远不及,乔靖又铁了心要前压,夷陵根本防不住。 蒋慕渊知会了曲甫一声,让他照自己之前和肃宁伯商议好的战术,把乔靖主力引到枝江。 这等于是放弃了夷陵,曲甫哪里舍得,可将士们在战场上最重要的是服从军令,他配合着蒋慕渊让战船以不敌之像步步后退,直到枝江那段转口,以船体挡住,决一死战。 蒋慕渊一直在找乔靖,若能在此斩杀这一反贼,蜀地必然内乱,朝廷再要收复蜀地就容易多了。 可入目所及,全是战船,所有人都在拼杀,寻人谈何容易。 瞭望的兵士被一箭射下,坠在甲板上,他捂着伤,口中含血,一字一字道:“最后方的敌船在掉头,他们要逃……” 第九百四十三章 半江 乔靖被副将亲兵们围着,狼狈不堪地往后撤。 此番顺水而下,乔靖几乎把蜀地所有的水师都压上了,亲自操练、亲自领兵,就是要从水路杀出一条豁口。 蜀地不能和南陵一样被朝廷围着打。 孙璧和董之望没有进取的心,但乔靖不一样,他的眼里从不是西南一隅,他要的是整个天下。 可是,几次交锋,北面被肃宁伯死死卡住了霞关咽喉,而水军作战又在夷陵吃了两次败仗,若不能冲过夷陵,把两湖也拖进战场,那蜀地的处境和彼时的南陵没有什么区别。 只有杀出来,才能牵扯朝廷的兵力。 乔靖以为,此番再兴战事,应是万无一缺的,兵力和战船数量的差距摆在这里,根本防无可防。 别说他没有给肃宁伯调兵遣将、安排应对的机会,便是给了,战力碾压之下,他们蜀军也能势如破竹。 一夜之间,战船冲进了两湖,整个夷陵的防御被他们冲得节节败退,乔靖信心十足,认定了他们能这么继续往下,冲过荆州、冲到岳州…… 却是没有想到,在这枝江县外,被江南水师的战船死死拦住。 有水势、风势的加持,蜀地战船前压,冲着、怼着就能让朝廷的水师后退,而这种一进一退,士气自是此消彼长,按理说,朝廷的将士只会越打越慌、越慌越败。 但战场不是单纯的讲道理,若真那么简单,纸上谈兵便能决定一切胜负。 真正的战场,有它的变数。 枝江外的这一段河道拐角,蜀地战船再不能轻易依靠水和风的力量来压迫对方,乔靖心里有数,铁了心要快速通过这一段,谁知道对方竟然、竟然是死拒之态。 船身被横了过来,四爪铁锚沉水,从前到后拦了数道,拼的是哪怕都沉在这儿,都不让乔靖再带兵前行一步。 铁锚入水带来的稳定性让乔靖的几次前冲都没无功而返,两厢对撞,破开了船板,船体迅速进水,眼看着很快要沉下去。 可即便如此,战事也在继续。 近身搏杀,火把落在甲板上,猛得烧了起来,越打越乱,也越打越急。 乔靖急红了眼,这已经不是把对方战船撞沉就能破解的事儿了,河道就这么宽,也就这么深,沉个一艘、两艘,还能从边上绕过去,沉得多了,残骸坠在江底,蜀地战船根本无法通行。 而对方的将士,在所有战船沉没之前,根本不会退! 蜀军后续的战船也涌了上来,被堵在了这一段,水泄不通。 乔靖进退两难,在坚持了一阵之后,只能咬碎银牙,做主退兵。 偏退兵也不容易,最后的那批战船要一点点掉头,然后能走多少走多少,最前面两军相接的这些船,就根本不要想走了。 乔靖一边骂、一边退:“曲甫还在夷陵,对面谁带的兵?” “蒋慕渊,听说是蒋慕渊!”亲兵大喊道。 乔靖抬起脚,重重踹在桅杆上。 他当然听过蒋慕渊的名字,知道这位年纪轻轻就立过战功,可乔靖从来没有正视过,在他看来,蒋慕渊太年轻了,吃的饭还没他吃的盐多。 王琅倒是恨蒋慕渊恨得要死,但那是私人恩怨,乔靖懒得管,王琅肯好好为蜀地办事就够了。 只要王琅出力,乔靖可以拿蒋慕渊的首级奖赏对方。 可是这一刻,乔靖比王琅更想要蒋慕渊的命了,胜百倍、千倍! 再想要杀了对方祭旗,乔靖此时也只能先退,杀一个蒋慕渊,朝廷还有肃宁伯,还有好几个将军与蜀地开战,但他乔靖若是折这儿,就什么都没了。 乔靖终于退到了最后,战船掉转船头,全力往上游去。 蒋慕渊发现了敌军的动向,却是无法阻拦,他们中间还隔着无数战船和两军将士,根本越不过去。 他在眼前厮杀的将士之中看到了顾云齐。 顾云齐显然也注意到了乔靖的逃跑,急得想要往前冲。 蒋慕渊进到他的身旁,道:“别管他,管不了!” 顾云齐心中不甘,但也知道蒋慕渊说得对,只咬了咬牙,杀向了面前的敌人。 他们现在能做的,就是尽量多、尽量快的杀敌,把更多的蜀军战船和兵力留在这儿,不让他们退回去。 然后,寄希望于还在夷陵的将士们给回撤的敌军致命一击。 夷陵两岸,依旧火光冲天。 几乎所有的战船都被“冲”到下游阻拦乔靖了,夷陵此时能用的只余下一些舢板。 曲甫上了一艘,心跳得飞快,他收到了军报,知道敌军在枝江外被挡下了,自然也算得出乔靖必定匆忙退兵,他就在这儿等着,当视线里出现蜀军战船时,曲甫手一挥,让兵士们驾着舢板直直冲了上去。 舢板在庞大的战船比照下,显得渺小极了。 曲甫挥绳索勾住船舷,看着壮实的身体无比灵活,顺着快速爬到了敌船之上,扬起长刀就劈了过去。 他们人少,但再少,也不叫这些败军好受! 一时间,本就士气低迷的蜀军乱了针脚,有战船还在往上游退,而有的已经跟不上了。 曲甫在交战时看到了霍籍的身影,他二话不说,杀到霍籍跟前,迎面就是一刀。 霍籍作为乔靖麾下副将,不是无名之辈,哪怕今夜兵败,他也一心一意要护着乔靖回蜀。 段保戚亦上了战船,他看到那两人战作一团,看到霍籍长刀砍在曲甫的左胳膊上,也看到了曲甫劈裂了霍籍的脑袋,而下一瞬,曲甫身后出现一人,一剑朝前刺去…… 段保戚大吼一声,大步冲过去撞开了曲甫,长剑擦着他的后背划过,他反手将那人斩于剑下。 此时曲甫已经反应过来,他们交战处离船舷太近了,他眼看着段保戚失去平衡,往外跌了下去,在厮杀声之中,落水声都几不可闻。 曲甫的呼吸一顿。 他知道段保戚水性一般,平时江里还能游上一段,战时受伤落水根本就只能被冲着走。 看了眼已经越行越远的载着乔靖的战船,曲甫心一横,不顾自己伤势,扑向了水面。 段保戚被曲甫拖上了岸。 他呛了水,根本说不出话来,只是眼睛一直看着曲甫的左肩。 曲甫一身透湿,脸上、身上的血污都没有被水冲干净,他喘着气,一面简单包扎,一面咧着嘴笑了:“就一条胳膊嘛,我把霍籍斩了,把乔靖那么多战船都葬在了这儿! 等于把乔靖的两条胳膊都废了! 这买卖划算,我没给老曲家和老程家丢人!” 说完,曲甫又冲段保戚点了点头:“你小子也没给你们老段家丢人!” 曲甫略缓了口气,支撑着爬起来,他还不能休息,夷陵城的大火还未扑灭,江中残局还要收拾。 “你别说,”曲甫望着眼前状况,道,“这种大战的场景,一辈子也瞧不上几回,我其实一次也不想看,可真看到了,心颤。” 壮烈无比,又凄美无比。 段保戚也站起了身,看着辽阔的江面,听着自己的心跳声。 与白居易看到的景致自不相同,但在他的眼里,这一夜的长江,亦是半江瑟瑟半江红。 第九百四十四章 痛心 天渐渐亮了。 一直盘旋在蜀地的大雨也终于挪了出来,砸在了夷陵两岸,把原本难以熄灭的火情都压了下去,只余下黑烟。 而战后的夷陵城,满目疮痍。 经历了一夜大战,没有人歇着,清理战场,救治伤员,清点战损。 曲甫这么一个久经沙场的老将,又是厮杀又是断臂,临最后还去江里游了一趟,中午时没有挺住,昏昏沉沉起了热。 好在,惨胜也是胜,落荒而逃的乔靖此时没有可能卷土重来,而军务有抵达的蒋慕渊和何治看着,曲甫倒也倒得很安心。 没有叫左右人好生相劝,他老老实实地养病。 段保戚的状况比曲甫强,他中的那一剑看着伤口极长,几乎从肩胛到腰,斜穿了背部,但好在甲衣防身,卸了对方的力道,伤口没有深到致命。 这种伤势,搁在军情紧急的前线兵士身上,都是上药包扎之后继续征战的,段保戚也就是落水时懵了下,缓过劲儿来了,就闲不住。 蒋慕渊看了他一回,确定他不伤性命,也就不压着他养伤了。 段保戚会一次次主动请缨上战场,心志必然坚定,这么个年纪的人了,知道自己想做什么该做什么,旁人实在不用多建言。 下午时候,薛淮溢骑着马带着手下官员赶到夷陵。 看着眼前惨状,他丝毫没有顾及总督威仪,一屁股在城墙的台阶上坐下,红着眼睛缓了好一阵。 来的路上,他们一行人经过了枝江县城,特特去了江边。 战船的残骸还在,江南水师的、蜀地的,挤在一块,桅杆断了,旗帜烧了,甲板塌了,甚至有好多沉了水底,只桅杆顶部露了一小段在水面上。 那上头还有无数战死的将士,明明战事结束,薛淮溢在江边还能闻到那股子血腥气和焦炭味道。 蒋慕渊留了人,枝江县衙也出了人手,在那些破损的战船上尽量收殓着。 离薛淮溢不远的前方江畔,遗体被舢板来回着运过来…… 那幅场面,让薛淮溢心里发闷,现在再看毁得不成样的夷陵城,他越发喘不过气来。 “老子他娘的想问问乔靖,他到底是什么毛病!”薛淮溢骂道,“安生日子不知道过,非要打仗、打他个屁!” 他就搞不懂了,是银子太烫手,还是人丁太兴旺,不好好地发展内政,把田产、水利、商铺搞起来,非要把那么多精力扔到起兵造反上。 春天绿油油的农田不好看吗?秋天金灿灿的丰收没意思吗?各家铺子红红火火过大年,不热闹吗? 哪怕还是钱多得没处花了,开发点新技术,还怕用不光了? 都拿去打仗,田没了、人没了、战船也少没了,这叫什么事儿! 造战船的那么多银钱,在他薛淮溢手里,能让两湖老百姓多吃大半碗饭! 现在倒好,乔靖祸害蜀地不够,把他的两湖也祸害成了这幅模样,想他当日奉旨上任、费了多少心思才把重灾后的两湖一点点养回来,薛淮溢越想心越痛。 他抹了一把脸,站起身来,看着在城中忙碌的兵士、百姓,他深吸了一口气。 得亏是防住了,即便如此艰难,将士们还是守住了。 否则,两湖落在乔靖那种人手里,老百姓哪里还有饭吃! 至于这毁了的城池,他能建一回,就能再建第二回,只要朝廷有银子拨下来,两湖还能是从前的两湖。 只要没有人再想不开就行。 薛淮溢低低骂了声:“再有冒出来的,老子都给摁死!” 边上师爷听见了,苦笑着上来泼冷水:“大人,乔靖是吃了败仗,但没有投降,还要继续打……” “知道!”薛淮溢哼了声,“他再来也是一样!” 乔靖此次几乎用上了蜀地所有的水师储备,一股脑儿全堵了,打了个两败俱伤,逃回去的只是少数,十之八九都折在这儿了。 之后,乔靖再想打,也只能在岸上打,去霞关和肃宁伯列阵厮杀,再也没有顺水而下、一日千里的实力了。 薛淮溢听闻曲甫养伤,没有去打搅,只寻了蒋慕渊,行了一礼,刚要说话,就全被蒋慕渊拦了。 蒋慕渊太清楚薛淮溢的性格了,自然也晓得他想做什么。 第一步表忠心,说说昨夜战局他们在荆州有多紧张焦急,已然做好了乔靖兵到之时,他们与对方死战到底的准备; 第二步拍马屁,吹捧蒋慕渊厉害,曲甫英勇,何治果敢,把认得的、不认得的,但凡能叫出名号来的都夸一遍,所有的将士们齐心协力真乃国之栋梁; 第三步掉眼泪,对夷陵现状的痛心,对百姓苦难的痛心; 最终落到实处——讨重建银子。 薛淮溢此人,骂是真骂,哭也是真哭,便是一套一套地步步递进来讨银子,蒋慕渊也知道对方是真心实意的。 昨夜战况下,薛淮溢和他手下的官员们的确做好了舍生取义的准备,也敬佩每一个在前头搏杀的将士,亦痛心受战火所苦的百姓。 这些情感没有一丝一毫的掺假,跟讨银子一样真。 “朝廷有银子还能亏了你两湖重建?”蒋慕渊道。 薛淮溢知道被看穿了,他也不尴尬,道:“这不是紧巴巴的嘛。” “知道紧还伸手?”蒋慕渊反问。 “眼看十月了,户部要做明年的安排,也要定明年的赋税,两湖现如今这样……”薛淮溢摊了摊手,“是吧……” 会哭的孩子有奶吃,薛淮溢笃信这一条,不管好处有多少,他不哭反正就没有。 饶是蒋慕渊这一宿累得够呛,也被薛淮溢的厚脸皮逗笑了,摆手道:“我打仗银钱都不够,不伸手问你要就不错了,你还问我讨?你跟京里哭去!” “小公爷,”薛淮溢又道,“不产粮,银子又不能当饭吃,若两湖能重振天下粮仓之名,与江南一块蒸蒸日上,您还怕不够发军饷的呀?您只要别让乔靖继续在两湖打仗,您跟他打多久,老薛能给您供多久的粮食。” 蒋慕渊睨着薛淮溢,又一次笑了。 第九百四十五章 与人有关 蒋慕渊没说行,也没说不行。 薛淮溢就没有继续游说,这事儿过犹不及。 他拱了拱手,蒋慕渊忙,他也不空闲,要与夷陵的官员一块尽早把损失状况定清楚。 总归他尽力哭过了,再递折子去户部哭一哭,京里总不会太叫两湖为难。 蒋慕渊丝毫不怀疑薛淮溢的能力。 此人搞内政的手段是数一数二的,要不然,蒋慕渊当初也不会想着法子让吏部把人调来两湖接手金培英留下的坑。 蒋慕渊往外走了两步,何治带着几个人匆匆来了。 其中一位中年人把一份文书递了过来,道:“小公爷,您看看。” 蒋慕渊点头,看着这份军情战报。 只写简单战报,曲甫和何治都能担当,送去肃宁伯跟前并不会有问题,但若是往御书房递的,这两位大将的文采就差了些。 原本,曲甫麾下有一个能写的,可惜昨夜战死,再无法提笔。 蒋慕渊倒也能一并包办了,但这样不是长久之计,就让何治今儿寻了个人来,先写上一份,他改一改、润色一番,有了经验,再提点几次,也就够用了。 眼下这份,粗粗一看,写得中规中矩。 蒋慕渊从头看完,没急着修改,重新和何治确定了战损。 江南水师损失惨重,虽然在设计于枝江外阻拦乔靖时,蒋慕渊和肃宁伯都明白此战便是胜了,损失亦十分巨大,但真的看到这些数字,心里还是沉甸甸的。 那都是一个个鲜活的生命。 哪怕战事意味着会有牺牲,这滋味也不好受。 可昨夜战局,除了那样的破釜沉舟,他们没有更好的选择,一旦叫乔靖得手,朝廷的损失会更大。 军报上也写了战功。 曲甫断一臂劈杀霍籍,霍籍的遗体都收回来了,哪怕面目不能辨认,他胳膊上的旧伤还是能确定身份。 蒋慕渊的目光落在段保戚的名字上,问道:“确定吗?” 何治点头:“让好几个俘虏都认过了,说就是他。” 段保戚救下了曲甫,被他反手杀了的那人据说是卢昶。 卢家是蜀地的几个世家之一,传了也有几百年了,一直居于叙州府,祖上出过七八个进士,是蜀地的名门望族了,也是最支持乔靖造反的世家。 而卢昶,是卢家年轻一辈里颇为出色的一位,也很受卢家长辈喜欢。 王琅送来的消息里就提过,卢昶和他的几个堂兄弟都投到了乔靖军中。 前世,蒋慕渊见过卢昶,彼时已经开战四年多了,蜀军已是败势,卢昶被他擒获,依旧狂妄至极。 蒋慕渊想了想,道:“尸首在哪儿?我去看看。” 何治引了他过去,蒋慕渊看着地上的遗体,眯了眯眼睛。 比印象里的年轻,但的确是卢昶。 以卢家对卢昶的喜爱,即便知道造反上战场是要死人的,也断断咽不下这口气,乔靖怕是要头痛一阵了。 军报几次修改,最后抄写,快马加鞭送往京城。 蒋慕渊一直忙到了天黑,才有工夫坐下来吃两口热的。 战后不易,他也就分了两个热馒头,便是这个,都已经算得上极好的了。 蒋慕渊也不挑剔,看着不远处被烟熏黑了半边的墙,突然就想到了北一胡同灭火后的那个清晨。 他当时匆匆赶往北三胡同,顾云锦给他的就是热馒头。 简简单单的,却热着他的心。 那碟子酱菜,比山珍海味都对他的胃口。 眼下,呼吸里已然有焦味,手里也是馒头,却少了那碟子让他怀念的酱菜。 还有那个让他思念的人。 虽然,战场危险,蒋慕渊不想让顾云锦亲历如此场面,但他也知道,他的媳妇儿对此毫无惧意。 她更担心的,反而是自己武艺不够精进,在战场上拖了他的后腿。 顾云齐寻过来,见蒋慕渊出神,便问了句:“想什么呢?” 蒋慕渊抬起头看他,掂了掂手中的馒头,笑着道:“想家里那口酱菜呢,头一回在北三胡同尝的,念念不忘。” 顾云齐挑眉,下一瞬也笑了起来:“说得我也怪想的。” “早些打完,”蒋慕渊道,“回家跟媳妇儿、儿子一块吃酱菜去。” “祐哥儿可还吃不了,”顾云齐也拿了个馒头,咬了一口,道,“我们盛哥儿倒是可以尝一筷子。” 惊雨在边上听见了,暗自想笑,堂堂国公府的世子爷、圣上的亲外甥,张口闭口都是酱菜了。 可转念一想,酱菜有什么不好的,日子平淡又不失滋味,老百姓追求这个,簪缨贵胄也一样追求。 没有人会喜欢战火漫天的日子。 蒋慕渊和顾云齐一块填了肚子,又往江边去。 大战虽结束了,但后续收尾还在进行,眼前的江水依旧滚滚东去,昨日的硝烟已经渐渐散去,再过些时日,恐半点端倪都瞧不出了。 可他们都知道,今日与昨日不同了,那些停在江面上的战船在夜深时沉的沉、毁的毁,只有部分还勉强能修一修的被拖了回来,靠在岸边。 蒋慕渊背手看了会儿,道:“我明日一早回霞关去,你们等候肃宁伯调遣。” 顾云齐颔首,道:“乔靖的水师折得差不多了,沿岸就无需这么多兵力防守,大部分都会调过去,余下的卡住蜀地东出的山道,不让他们进两湖。” “乔靖自己要焦头烂额一阵子,他一心造反,蜀地内部都没有全摆平,”蒋慕渊道,“此番大败,定然会有动摇的,此刻是进攻的最好时机。” 敌退我进,趁虚而入,这是兵法上最浅显的东西,他们的想法也颇为一致。 “只是我总觉得还有什么事情想漏了……”蒋慕渊叹了一声。 顾云齐道:“与何事有关?又或者说,与何人有关?” 蒋慕渊重重抿了抿唇,听着滚滚水流,答道:“与人有关。” 他想到了孙睿。 若是孙睿,此时此刻,会想做什么,又能做什么? 孙睿把孙璧“逼”反了,又催反了乔靖,朝廷收复南陵,又大败了乔靖水师,孙睿难道就默不作声地等着他们一点点把蜀地收回来? 他的下一步棋子…… 蒋慕渊的目光终是落在了岸边的战船上。 几乎倾覆、再无战力的不仅仅只有蜀地,还有江南水师。 第九百四十六章 趁虚 江南水师,明州,赵同知赵方史,邓公公…… 没有抓到头绪时,一切都跟迷雾似的,东敲一下西动一下,根本寻不到联系,可一旦有了个方向,那些看似毫无关联的事情就一点点串了起来,迷雾被驱散开,余下的是让人愕然的结果。 蒋慕渊的呼吸都不由重了许多。 他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睁开,看着江岸边停驻的破损战船,神色越发沉重。 他想,他有点明白孙睿这几年在做什么、又想做什么了。 孙睿记恨贾桂,自不愿意迎贾婷为侧妃,以他前世在贾家人身上吃的亏来看,这种排斥也不稀奇。 只是,他为了不娶贾婷,应对的法子激烈了些。 贾婷这两年隐约察觉了孙睿的动作,可她只是官家女,再恨孙睿,也报复无门。 当然,孙睿不仅仅拒了贾家,宫里给他寻的正妃、侧妃人选全叫他想法子推了,以至于圣上、虞贵妃和皇太后都商议不出一个彼此满意的人选了,就更不会烦到孙睿头上。 孙睿唯一的侧妃是赵知语,这个人是孙睿自己挑的。 什么随便圈了个名字,这话糊弄不了人,蒋慕渊只是一直都不明白孙睿为何会挑上了赵知语。 赵家太普通了,赵知语的祖父这辈子在明州同知的位置上已经到头了。 可蒋慕渊现在明白了,孙睿看中的正是赵方史这个同知。 论读书、论为官,赵方史都不算有本事,当年屡考屡不中,好不容易提名了,也是堪堪上榜。 他一直等不到京官的缺,最后去明州从九品做起,那么多年才爬到了同知,以他的年纪,即便与孙睿结亲,恐怕也等不到升迁了。 就是这么一个人,却入了孙睿的眼。 满朝廷来看,一个同知入不了眼,但在明州这个江南通海的大城,同知也算够看了。 因为赵方史是明州官场的老人,几十年的耕耘,足够赵方史在明州甚至江南一带、里里外外拉起一圈关系了。 那年,周五爷和袁二曾在明州遇见过邓公公,接连几日,赵方史都毕恭毕敬、登门拜访邓公公。 蒋慕渊彼时就猜到其中有些故事,必定是孙睿要让赵方史办事儿,可惜五爷几次打听都没有摸出事情来。 后来,袁二从韦沿那里打听过,赵方史曾管过商户海运,出海、入关的货物,商队的往来,事事都要官府点头,赵方史对其中关卡极其清楚。 而江南这些年除了与西洋做生意,也在和东异做买卖。 东异在先帝年间就与朝廷有大小摩擦无数,亦袭击了无数商队,在顺德帝登基之后,欺他年轻,屡屡犯境,直到被肃宁伯打得俯首称臣后,才老实起来。 东异成了朝廷附庸,自不敢再轻易骚扰,底下老百姓们要赚银钱,往来渐渐也多了。 可东异真的死心了吗? 前世,在朝廷内乱不断的时候,东异的确还在老老实实上缴银子,但不停讨价还价,贡品也以次充好,蒋慕渊心里有数,只是彼时脱不开手去和东异计较罢了。 东异并不是真心实意的臣服,不过是没有足够的实力与朝廷对抗。 那么现在,江南水师已无战力,孙睿若让赵方史挑动了东异的反心,而明州一带的海路布防,赵方史一清二楚…… 以孙睿的性情,他做得出来这种事! 孙睿根本没有顾忌过朝廷吃不吃得消如此紧密的战事,他就是在等着朝廷被拖垮! 若不然,前脚两湖大坝炸裂,后脚狄人突袭、北地城破;北面还没有收拾干净,南边孙璧和董之望就被他逼反了;南陵还在开战,蜀地又兴兵…… 别说国库本就艰难,便是有金山银山,孙睿这么一茬接一茬的,也耗不住。 此时此刻,一旦东异起了反心,朝廷根本无力迎击。 哪怕这只是他的猜想,蒋慕渊也不敢有丝毫的怠慢。 他与顾云齐道:“我等不到天亮了,要先回霞关,江南水师不存,我怕东异趁虚而入。” 顾云齐的呼吸一滞。 他并不觉得蒋慕渊是危言耸听,顾家在北境与狄人打了百年,见多了这种场面。 异族外敌,打趴下了能老实几年,一旦发现你兵力不济,就会瞅着机会冲出来咬你一口,他们鼻子灵,从不会放过这种机会。 他们也不是要你多少城池、多少土地,抢了粮食牲口就跑,防不胜防,也烦得要命。 两人商议了几句,蒋慕渊匆匆返回,催惊雨安排马匹干粮,彻夜赶路。 惊雨一溜烟去了,没过多久又回来,禀道:“五爷来了。” 周五爷风尘仆仆的。 他在蜀地安顿好了程晋之,又帮着蒋慕渊布了些连络的暗桩,前几日收到传书,蒋慕渊怕孙璧半途被人截杀,周五爷又赶忙备了人手暗中护卫,他忙得脚不沾地,得知乔靖发兵,便匆匆赶来夷陵。 “这一仗打得漂亮。”周五爷笑着道,具体经过,他路上都已经听说了。 蒋慕渊的神色却很凝重:“损失太大。” 周五爷岂会不知道战损惊人,可这种大战,不豁出去打,根本没有破解之法,江南水师损了,但乔靖也没讨到半点好,蜀地的水师也废了,哪怕乔靖想再来,造船还没有那么多能用的木头呢! 蒋慕渊冲他摇了摇头:“我不是担心乔靖,而是,东异。” 周五爷皱着眉,听蒋慕渊说了他的担忧。 “这事儿孙睿做得出来,也只有如此,才说得通他为何要娶赵知语,”蒋慕渊道,“东异不能反,起码现在不能,朝廷打不起。你今儿不来,我也得使人知会你,要拦着东异,能拦多久拦多久。” 周五爷那年去江南,也不仅仅是打听消息这般简单,周家买卖不少,也有通海的,与东异那儿能打些交道。 “我自是尽力去拦,但能不能拦住、拦多久,不好说。”周五爷答道。 蒋慕渊清楚这事儿不好办,他喝了口水,润了润嗓子,有些无奈地笑了笑:“同样重来,我总落后孙睿一步……” 周五爷闻言也笑了:“小公爷,你和他是截然不同的人。 什么朝堂官员、天下百姓,孙睿从来不管,你却都搁在心上,如何会不受制于他? 你就是这样的一个人,所以你当初来叶城找我说了那么一段匪夷所思的话,我就信你,替你做事。 换一个人,我现在还在叶城、在我家老太太跟前当乖孙子。” 第九百四十七章 改变 叶城周家,也就是曾经的永定侯府,虽不在京中定居,但曾经也无限风光过。 周家家大业大,哪怕爵位没了,但毕竟耕耘了那么多年,底子厚,人也多。 再说得直白些,就是水深。 徒有偌大的家业,却已经没有能够承担起这些家业的人了。 近些年,周家一直在走下坡路,麻烦不断,各房各支都有自己的心思,外头看着依旧是叶城的庞然大物,但里头的根,已经出了大问题了。 没有一个领路人,却又谁也不服谁。 直到出了一个周五。 周五爷是长房嫡孙,又得当家老太太喜欢,按说这样的身份,带着周家往前走也是够了的,可里头人心散了。 前世便是如此,周五爷一直在叶城陪着老太太,尽量安顿家业。 可他毕竟是个公子哥,文韬武略再是出众,也不可能候着脸皮去跟一群伯娘、婶娘、嫂嫂、弟妹们掰扯。 辛苦坚持了很多年,直至老太太过世,他出了孝期,自知再守着叶城也无法破局,终于入仕。 不过,那时候的孙家天下已经是战火不断了,周五爷本事虽好,却没有发挥的地方,周家其他人亦不愿给他支持,他孤军奋战,闯不出一番事业来。 等蒋慕渊与他熟识,知道他的困局时,自己都是麻烦缠身,哪有办法助周五爷一臂之力? 而周家也终是在接连不断的战事里走向了分崩离析。 守不住,心散了,甭管是金窝银窝,都会散的。 只是,蒋慕渊一直很欣赏周五爷,哪怕周五爷最终没有守住周家,也不能否定了这人的能耐和手段。 这也是今生蒋慕渊醒来之后,会急匆匆赶到叶城说服周五爷,再回京的原因。 这么个能耐人,不该困守叶城,而蒋慕渊自己,也需要有周五爷这样的一个人帮着做些自己不方便出面的事。 提及当日状况,心情沉重的蒋慕渊也不由弯了弯唇,笑道:“我也没想到能轻而易举地说服你。” 周五爷也笑了。 其实,蒋慕渊彼时说得并不复杂,他只是把周家的困难都一一列给了周五爷听,又说了可以预见的事儿。 周家内里到底是个什么情况,那些叔伯兄弟们在打什么主意,周五爷自己最清楚。 他有心,却无力。 一来年纪阅历总归差了一口气,被叔伯们拿辈分压着,又时不时让伯娘婶娘们来胡搅蛮缠,他不让也得让; 再者,老太太平稳了一辈子,看不得自家乱套,强压着不让周五动激烈手段,表面上的安稳就是安稳,而周五,被亲情与孝道束缚。 明知这么下去不行,却又只能这般。 因此,周五爷一听蒋慕渊说的话,心里就有数了。 若不寻求改变,蒋慕渊说的状况最终都会发生。 周五爷对自家状况太有自知之明了,就算是个江湖算命的来说,他也知道对方说得对,但他不会离开老太太,另寻出路。 可说的那个是蒋慕渊,身份、名声、本事,样样不缺,这样的人推了他一把,让周五爷最终下定决心。 哪怕周五爷问到缘由时,蒋慕渊推到了“做了个梦”上,他还是信了。 周五爷不能走仕途,周家多的是拖后腿的人,他想要的也不是什么高官厚禄,那些东西周家曾经都有过,哪怕他出生时已经没了,但他真不稀罕那些,他只是想把周家变成自己想要看到的那个周家。 充满活力的、向上的、齐心协力的周家,而不是一盘散沙、一棵高大却死了根、苟延残喘的老树。 后来,周五爷一点点从蒋慕渊口中知道了那不是什么梦,而是曾经经历过。 最初很是惊讶、甚至怀疑,可慢慢的,也就信了。 如此骇人听闻的事儿,却又不是无迹可寻,人生总总,谁还不许别人有点与众不同的经历呢。 再往后,他和蒋慕渊数次疑心孙睿在背后伸手,却始终没有弄明白对方在想什么,直到他从蒋慕渊口中知道了孙睿的状况。 前世当了快二十年的幌子,最终被所有人背叛,哪怕顾云思病故时并未见到孙睿的结局,但以孙禛的性情来看,那结局根本不难猜。 周五爷理解孙睿的怨气冲天,但他更清楚,孙睿做的那么多事情,根本就与疯子无异。 “若我们的猜测没有错,孙睿在东异兴兵上已经花了很多心思了,”周五爷道,“他布局得早,我们出手拦了,也未必能拦多久。” 不算更早的未知,光从邓公公到江南见赵方史都已经有两年光景了。 两年,能做太多的事儿。 孙睿步步为营,东南西北,能点火的地方都点了,谁又能早早发现,他甚至打了东异的主意? 周五爷又道:“话又说回来,能拦东异一月两月的,就已经是乱了孙睿的棋盘,小公爷又何必觉得受制呢?” 蒋慕渊笑了起来,拍了拍周五爷的肩:“那你可真得给我拦上几月,要是立刻开战,朝廷真打不起,若能拖到明年,还能迎击。” 周五爷挑了挑眉。 他听蒋慕渊说过,前世蜀地打了四五年,而与东异两线开战绝不是好法子…… “你真有把握在年内压得蜀地换不了手?”周五爷问道,“乔靖的水师毁了,但他还能继续打,若压不住他,便是拖到明年,依旧是东西牵扯。还是说,你对王琅这么有信心?” 蒋慕渊沉默了一阵,才道:“要是对他没有信心,也就不会让他走这条路,白白牺牲罢了。 我敢让他走,他也敢走,就是有信心。 从目前的状况看,他做得都很好,之后,也能做好。” 周五爷应了声,末了,笑了。 王琅与他,出身大不同,经历也不一样,可选择的路都挺像的。 身处困局,迷茫过、也质疑过,但终究不甘被困,寻了个机会,就想走出去。 看着是赶鸭子上阵,但其实都是不想辜负自己这一身热血。 清了清嗓子,周五爷道:“不敢说多了,我拦东异到明年开春。” 第九百四十八章 不得不防 日夜兼程,蒋慕渊匆匆赶到霞关时,正是日落时分。 蜀地连日的大雨已经停了,晚霞缀在天边,映得山林都带了层红晕。 蒋慕渊顾不上休息,直接去了肃宁伯的帐中。 肃宁伯精神奕奕,拉着蒋慕渊,在地图上比划着:“这一带全部收回来了。” 蜀地的水师在两湖吃了大败仗,乔靖狼狈逃回来,整个蜀地反军皆是人心惶惶,肃宁伯趁着这良机,从霞关出兵前压,一口气收了数座城池。 这也是一开始就商议好的,两线施压,蜀地必定难以坚持。 况且,王琅在背后也给了不少助力。 前线兵力部署、守军将领名姓能耐,王琅尽可能地送了消息过来,肃宁伯排兵布阵时自然也有个依照。 蒋慕渊认真听完,心里有了数,这才说了自己匆忙赶回来的缘由。 “东异若是此刻兴兵,江南没有水军能够防御。”蒋慕渊道。 肃宁伯脸上的笑容霎时间收了,他压着声问:“小公爷可是收了东异异动的消息?” “还没有准信,”蒋慕渊道,“当年东异是您打下来的,东异人什么脾性,您比我了解。” 肃宁伯抿着唇,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东异人,骨子里是傲的,也是狠的,他们嗜血又会抓时机,蛰伏再久,也不会熄了东山再起的心。 正因为如此,当年为了把东异的骨头打断,让他们从心底里惧怕,肃宁伯坑杀五千战俘,用的都是阴狠手段,这才最终让东异俯首称臣。 东异已经老实了快十年了,但肃宁伯知道,他们不可能永远老实下去。 如蒋慕渊所言,一旦嗅到了机会,他们就会扑上来,咬下一块肉。 肃宁伯道:“不得不防,哪怕我们手里没有水师了,还是要震一震他们,免得他们起了心思。” 蒋慕渊亦是这个意思。 虽然周五爷立誓要拦东异到明年开春,但军情状况也不是他一个人能掌握的,周五爷拼劲全力拖延战局,但孙睿两年的布置亦不是吃素的,两厢使劲儿,东异哪一天发兵,谁又说得准? 他们提前做好安排,总是没有错。 可又不能直言防备东异,东异还是朝廷附庸,直接质疑对方的忠诚,那就成了他们逼反东异了,亦会让百姓人心惶惶。 肃宁伯思量许久,道:“让余将军麾下的先去江南,借口募兵……” 募兵不是说展开就展开的,这事儿要一道道的上折子,几个衙门都要定个数,等一连串的安排出来,恐就已经开春了。 何况,孙睿在文英殿里坐着,忽悠着阻一阻,都能让余将军不能带兵入江南地界。 蒋慕渊心里有数,道:“我回京城一趟,去御书房仔细与圣上说说。” 肃宁伯见他风尘仆仆,与两湖这一来一回,又是赶路又是大战的,再走一趟京城,只怕更加劳累,但眼下委实不是偷闲的时候,能力大的人、胆子也重,便点头道:“小公爷只管去,待你回来,我指不定把蜀地大半都收回来了。” 蒋慕渊闻言笑了笑,没有耽搁,赶路回京。 这夜的京城,百姓们依旧在说南陵状况。 听说朝廷已经催着军中把孙璧押回来了,可孩子们依旧没有下落。 大伙儿整日盼着,就指着军报入京,能有些好消息。 南城门在入夜关上之后又打开,一骑入了城,绝尘往宫门方向去。 富丰街就在城南,此时还是酒肆热闹时候,消息传得飞快,把所有人的心思都吊了起来。 不止是丢了孩子的两家,好些人都顾不上休息睡觉,哪怕晓得今夜难从宫里获得新状况,还是等着。 御书房里,圣上正在小憩。 圣上的倦意是天黑前冒出来的,便靠着椅背休息,这一睡一直没有醒,韩公公在一旁守着,外头黑下来了他也没有点灯。 更没有催圣上起来用晚膳。 毕竟,想吃口热食容易,圣上想睡个好觉却很难。 外头有些动静,小内侍捧着折子进来,附耳与韩公公道:“最新的军报,夷陵送来的。” 韩公公接过来,咬咬牙,纠结了片刻,到底还是把圣上唤了起来。 御书房里亮起了灯。 圣上阴沉着脸看折子,上头报了,蜀地水师来势汹汹却折戟枝江。 他心中的郁气一下子有了出处,圣上哼了声,笑了起来。 夷陵城毁了大半,江南水师也几乎覆灭,伤亡的将士数量让人看着就憋气,但在这些牺牲背后,换来的胜果更加可喜。 圣上站了起来,反复看了几遍折子,道:“朕倒要看看,乔靖还有什么家底跟朕打!” 如此大好的消息,自是不会压着,往四处传了。 京城百姓无不欢欣鼓舞,有这么大喜的局面,连南陵未寻着孩子的担忧都淡了几分。 成国公被召进了宫,段保戚救下曲甫又力斩卢昶,圣上夸了又夸,直夸得成国公一张老脸通红。 段保戚在圣上那儿也算是“浪子回头”了,前几年无所事事的世家子,现如今回了正路,几次都立了战功,被圣上挂在嘴上念叨了好几回,回回都在骂其他勋贵子弟不上进。 首当其冲倒霉的还是孙恪。 小王爷挨圣上骂挨惯了,丝毫不忘心里去,该如何还是如何,倒是其他府里的子弟,被家中长辈压着老实了。 成国公府没有一丁点沾沾自喜模样。 成国公回去敬了先祖,感慨了一番儿子的奋发,就耳提面命地让府里人紧着尾巴做人。 段保戚拿命搏前程,府里可不能拖了后腿,甭管是主子还是家仆,哪个敢胡乱惹事,不知天高地厚,成国公第一个出手收拾。 他也不担心旁人,就怕段保珍犯浑,好在姑娘家能约束,关在府里不叫她出门,总闹不出事端来。 可有人高兴,自然会有人担心,尤其是文英殿里,这两天看着战损,心里都没底。 孙睿裹着袍子从外头回来,听见傅太师和兵部的人在说话,他站在炭盆边烤了烤火,这才坐下。 他想,阿渊就是阿渊,打起仗来破釜沉舟,豁得出去,也狠得下心。 与他设想的一模一样。 第九百四十九章 你不开窍 这几日,抵京的军报一封接着一封。 乔靖狼狈逃回蜀地时,自己也受了伤,虽不至于伤筋动骨,但也是挂彩了。 加之损失惨重,蜀地里面原本就不算齐的心添了分歧,前线防御松散,被肃宁伯打得节节后退。 好在,乔靖很快调整过来,重新部署,把局势稳住了。 可交出去的城池想再收回来,已经不可能了。 这些军报送到京城,同时送达的还有程晋之的消息。 军报上写,在朝廷收复这些城池的过程中,寻获了程晋之的下落,此刻已经获救。 消息一传开,牵肠挂肚了许久的心一颗颗往下落。 孙恪入了素香楼雅间,抬头就见桌上摆着三个茶盏。 他依旧在他惯常的位子落座,摸了摸面前的茶盏,是热的。 孙恪看了眼跟进来的小二:“什么意思?” 小二乐呵呵的:“这不是寻到程三爷了嘛,今儿可真是个高兴日子!” 小王爷眼皮子一抽,总觉得哪儿不对劲儿,再一想,赶忙起身把对面那两茶盏挪开:“大吉大利、大吉大利,别瞎摆!” 小二一拍脑袋也醒过神来,忙念叨着“大吉大利”。 孙恪倒不至于追究这个,再要坐下,就听见大堂里好几个客人扯着嗓子唤他。 他是素香楼的常客,大伙儿都知道,只是平日从不打搅,皇亲国戚与寻常客人,即便在一个茶楼里,亦是隔着楚河,只偶尔他下到大堂,他们才与他打个招呼。 今儿稀奇了,竟是高声唤他。 孙恪探头往下看。 下面的客人笑得眼睛都眯成了缝:“三爷有信儿了,您放心吧。” 孙恪点了点头,转眼看着被他挪开的茶盏,笑容一点点漾开了。 他担心过,也不安过,但更多的是相信程晋之能回来,此时终是有了结果,哪里会不高兴呢。 他又探出头去,道:“今日我请了。” 底下欢呼一片,孙恪笑得摇头晃脑,坐着哼小曲,哼了一段,声音有些闷,他深吸了几口气,平复许多,又哼下去。 西林胡同里,左邻右舍都给林尚书府上道贺。 秦夫人去时,林柳氏去肃宁伯府探望林琬了,她也就一个转头到了顾家。 “我看看还有哪个要说琬儿闲话!”秦夫人憋着好一阵的气了,自打前回为了林琬与其他夫人起争执后,她就豁出去了,但凡有一个敢当面说林家挑女婿挑走眼了,她当面就怼回去。 可怼得再凶,程晋之一直没有消息,谁又不记挂着呢? 眼下好了,程晋之有信了。 秦夫人道:“我们西林胡同的姑娘,嫁的都是有本事的,能文能武,还能长命百岁!” 她与单氏说了不少话,起身告辞,走到了二门上才想起来单氏与徐氏都是寡居,不由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脸。 “我这张嘴啊!”秦夫人冲单氏笑了笑,颇有些尴尬。 单氏知道秦夫人有口无心,便道:“我是北地姑娘,我四弟妹是青柳胡同的,如今把家安在了这儿,就是盼着余下的这一个个姑娘能嫁个有本事的。” 秦夫人忍俊不禁:“云霖还不急着说亲,有她几个哥哥姐姐在,往后定然好着呢。” 宁国公府里,顾云锦搂着祐哥儿,笑着听念夏说事儿。 念夏与她讲的是如今肃宁伯报上来的“来龙去脉”。 大抵是程晋之受伤落下悬崖,命大叫个猎户给救了。 猎户知道打仗了,但分不清朝廷的兵和蜀地兵士的差别,程晋之一直昏迷着,没有办法确定身份,猎户怕贸然交出去交错了边,反而害了性命,就一直瞒下来了。 程晋之的伤势严重,后来醒了也无法顺利行走,担心泄露踪迹,便推说自己不记得事情了,隐姓埋名过了些时日。 直到这回大军收复了那片村子,程晋之才现了身形。 顾云锦看过太多话本了,一面听一面笑:“还挺像那么一回事儿的。” 抚冬捧着点心进来,闻言一怔:“怎么是像?不就是这么一回事儿吗?” 念夏乐不可支,忙不迭冲她点头:“就是就是!” 抚冬最开始叫她们糊弄过去了,下午做事时越想越不对劲儿,追着念夏要问仔细。 念夏拗不过她,又知道抚冬断不会胡乱去说,便把她拉回屋里,咬着耳朵说了真实状况。 抚冬听得连连咋舌,随着念夏的讲述,心跳时紧时缓,拽着念夏的手也是一阵松一阵紧的,听完了才愣愣道:“也就是说,袁二想法子潜到了牢房里,把程三公子给救出来了呀?” 念夏点头。 抚冬小口倒吸着气,眼睛亮了:“他前回回京,去马场就是给夫人报信的吧?他与你说得经过? 细节如此全备,这哪里是报信,分明是邀功! 哎呀!就差明晃晃的问你,他到底厉害不厉害了!” 念夏没有领会抚冬的意思,道:“细节都是程三奶奶、程家姑娘们追着问的。” “你不开窍!”抚冬白细的手指点在念夏的额头上,重复了一遍,“你不开窍!” 这么一说,念夏哪里还不知道抚冬在笑话她,她把抚冬的手指按下,道:“你就瞎说吧!你都没有见过他,你说我不开窍。” “我没有见过,听风见过呀,我改天问问听风?”抚冬眼珠子一转,“先不说那袁二是个什么意思,你是怎么想的?他跟着爷天南地北跑,一个人就跑漕运口子上的牛鬼神蛇都摆平了,这回又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三公子救回来,那么厉害一人……” 念夏叫抚冬念得没一点儿办法,赶忙往外逃:“就不该告诉你!知道了就来埋汰我,有心思琢磨我这儿有的没的,你怎么不琢磨琢磨你自己?” 抚冬见她跑了,倒没有追着念她,倚着门笑得直不起腰来。 念夏躲了,可顾云锦那儿唤她们两个,念夏只能进去。 顾云锦一抬头对上念夏通红的脸,不由一怔:“叫六月太阳给晒着了?” 抚冬跟在后头,闻言扑哧一声,强忍住的笑又全招出来了。 第九百五十章 乱点 祐哥儿是个很爱笑的孩子。 平日便是没有人逗他,一个人躺在那儿,都能对着自个儿的小手乐上好一阵,这会儿听见抚冬的笑声,他越发来了劲儿,咧着嘴乐个不停。 他笑,钟嬷嬷和奶娘也一块笑,顾云锦更是弯着眼。 屋里那么些人,各个笑容满面,念夏站在那儿,看看前,看看后,到底没忍住,也笑了。 念夏不是扭捏性子,也就是突然叫抚冬追着问,一时间不知道如何才好,这会儿一笑,整个人也放松下来。 手背贴了贴发烫的脸颊,念夏道:“可不是,就靠在门边那个六月太阳,照个没完没了,不晓得那后羿什么时候来,把她射下来才好。” 笑声更热闹了。 顾云锦越看这两个丫鬟越有趣。 她知道,念夏的性格这两年也在变。 以前的念夏,直来直去的,手上功夫好,嘴皮子却不利索,遇上嘴上厉害的,她不能动手,就只能闷着。 闷得久了,心怀不开,整个人郁郁的,便是后来随她去了岭北,终究是过了天真烂漫的年纪,与她一样,透了一股“死气沉沉”。 不似现在。 跟钟嬷嬷和抚冬处得久了,念夏的嘴上功夫都长进多了,拐着弯儿说俏皮话,逗得大伙儿都高兴。 而抚冬亦在改变。 前世抚冬与顾云锦的主仆缘分并不深,在顾云锦定下嫁去杨家之后,抚冬家里给她说了门亲事,准备了几个月,就外放嫁了。 对方出身与抚冬差不多,夫妻两个过着最寻常的日子,明面上看着还过得去,但顾云锦后来听人提过,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抚冬其实过得也不顺,搭伙儿过日子,过一天算一天,他们这样的人家,除了如此也没有旁的路了。 顾云锦彼时自顾不暇,抚冬又是徐家家生子,好坏她都顾不上。 今生,顾云锦起初想过,若抚冬家里再来说那家亲事,她就给搅黄了。 虽说是徐家丫鬟,但杨氏不至于为了抚冬的亲事伤她颜面,她去说几句好话,杨氏必会应她。 只是后来,抚冬家里从没有来提过,其中原因,大抵是顾云锦离了侍郎府,而闵老太太又为了怄气把抚冬的卖身契交到了顾云锦手上。 现在的抚冬,打了半桶水的拳脚功夫,活泼极了,在宁国公府里,人缘极好。 顾云锦很喜欢这样的念夏,也喜欢这样的抚冬,她希望身边这一个个的都能笑口常开。 既是提到了两句,顾云锦招抚冬走到跟前,笑着问道:“你自个儿说说,后羿什么时候来?” 抚冬引火烧身,脸红了大半,嗔了念夏一眼,却不退缩:“夫人,您该先问问,奴婢这个六月太阳照出了个什么妖怪。” 奶娘正坐在一旁,手边放着晒过的小衣裳,一件件仔细查、仔细叠,听了这么一句,手上一抖,笑得把叠好的衣裳都弄乱了。 钟嬷嬷一边帮忙,一边乐着道:“那你赶紧说说是个什么妖怪!” 抚冬冲念夏挤眉弄眼,一副“你自个儿不交代、我就替你说了”的模样。 念夏拿她没法子,道:“夫人,这臭丫头乱点鸳鸯谱。” 钟嬷嬷和奶娘对视了一眼,寻了个由头避出去了。 不管念夏性格再爽快,那也是个姑娘家,乱点归乱点,真当着人面讲,还是要迟疑的。 若是桩好姻缘,乱点也不怕,且叫她与夫人说说清楚,夫人心里有数了,有机会自不错过。 抚冬也是机敏人,一见钟嬷嬷和奶娘避了,她也不进次间,搬了把杌子去廊下坐了。 念夏与顾云锦亲近,这会儿也就没瞒着,老老实实道:“那臭丫头说袁二呢,奴婢虽与袁二认得,也说过些话,但委实不是……” 顾云锦一愣,然后弯着眼笑了起来。 念夏与袁二,这事儿她不是头一回听说了。 去年冬天蒋慕渊就与她提过,说是听风从袁二那儿瞧出了端倪,而依蒋慕渊来看,袁二是心动而不自知,可情愫落了根,迟早会发芽的,他让顾云锦有机会时探探念夏的口风。 在他们夫妻两个看来,袁二当真是个极好的男儿,若是郎有情妾有意,自是最好,若念夏没有那个心思,也好早早绝了袁二的念头。 毕竟,委屈了谁都不可能委屈念夏。 顾云锦当时想探的,叫祐哥儿的到来耽搁了心神,就把这事儿搁下了。 没有想到,抚冬点着点着,就又把这人给点出来了。 却是不知道,袁二隔了快一年了,想明白没有。 顾云锦让念夏在身边坐下,道:“你别管抚冬说什么,就问问你自己,你觉得袁二如何?” 念夏下意识地要顺着顾云锦的话去想,刚起了个头,自个儿皱了眉头:“夫人怎么也点上了?” 顾云锦捏着祐哥儿的小手,道:“我们这样的,自个儿成亲了,孩子也有了,整日里闲着也是闲着,不东点西点的,怎么打发日子?” 这话分明是打趣人的。 念夏还不知道自己夫人性情吗? 练功舞枪、看兵书史书、陪皇太后说俏皮话、看各种话本…… 她家夫人忙得团团转,哪里会缺打发日子的活儿? 念夏幽幽跟了一句:“奴婢以为,您起码还要十年二十年,才有这样的兴趣呢。” “十年二十年以后,你都什么岁数了?”顾云锦笑着道,“别岔开话,袁二如何?” 她自己的丫鬟,她最了解,拐弯抹角都不希望,对付念夏,就该直直问她,否则她根本不会往那上头想。 念夏垂着眼,认真想了一会儿,才道:“您真想把奴婢嫁出去吗?” 顾云锦把祐哥儿放在身边,握住了念夏的手,柔声道:“嫁人真的不容易,我以前想过,若嫁得不如意,还不如你跟着我过一辈子,我们一块高兴着呢。 可我自己嫁得好,我和小公爷处得如何,你也都看在眼里,我很喜欢与他做夫妻的点点滴滴,我也就希望你也能品尝到这种滋味。 不管那个人是谁,我只想你过得好。 万一,嫁出去了,日子久了不顺心,你想回来就回来,我能给你撑腰。” 第九百五十一章 不给留门 若说比起前世那桩压抑又磨难的婚姻,顾云锦有什么长进的地方,那就是她的腰杆硬多了。 她不再是泥菩萨一座,她不用明知道念夏、抚冬过得不顺心,却无能为力了。 她的长进,给身边的人铺了更宽的路。 哪怕有一天走错了路,崴了脚,顾云锦都可以一顶轿子把人抬回来好好休养。 嫁错人,不再是开弓没有回头箭的事儿,所以不用战战兢兢,不敢迈出那一步。 当然,也能有更多的心思来细细挑、细细选,挑一个最对最好的。 念夏嗫了嗫唇,想说什么,嗓子却有些涩。 她知道自家夫人说得极对,何况,亲眼看着夫人与小公爷和和美美的,那股子甜腻气,哪个姑娘家不艳羡、不期盼? 抚冬私下都说过好几次,说将来的丈夫能有小公爷待夫人一半的贴心,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念夏当然也羡慕,只是在今日之前,她从未想过,把另一个人选搁到袁二身上。 “他很厉害,”念夏一面想,一面道,“他给奴婢说过,他的出身很普通,也就是跟了周五爷后才渐渐有了进展,周五爷是他的贵人。 可贵人铺路,走成什么样还是看他自己,他不仅天南地北地跑,还立了不少功劳,是个能吃苦、有机会就能抓住、能办好的人。 除此之外,奴婢就不了解了,也没有想过……” 顾云锦认真听念夏说完,复又笑了起来。 “我追着问你,你心神不定的,也想不明白,”顾云锦道,“蜀地还在打仗,袁二忙着呢,你只管慢慢想,想清楚了就给我一个答案,若是你想着想着、想到了别人,你也只管与我说,人生大事儿,最要紧的还是你自己想明白。” 念夏松了一口气。 正如顾云锦所言,一时半会儿间,她哪里能想出个结果来。 她点了点头,道:“那奴婢慢慢想。” 顾云锦应了,让念夏出去唤抚冬,却没有提袁二的心思。 她不想搅乱了念夏的判断。 虽然,顾云锦自己觉得,念夏十之八九会点头。 倾慕之心,最初的模样往往都是敬佩,一如她对蒋慕渊。 北地的姑娘,从小就听着各种英雄故事长大,虽然念夏也早早跟着她入京了,但念夏自小习武,父亲亦是军中好汉,能入她眼的,必然是“厉害人”。 只是,袁二到底是什么时候与念夏说了出身这样的事儿的? 两人在京中碰见的机会极少,便是说话也都是主子们的要紧事儿,而从北地回来的这一路上,似是也没有单独说话的机会。 顾云锦认真回忆了一番,突然就想到了一回。 那是在明县周五爷的宅子里,他们收到了狄人退兵的军报,众人皆是又哭又笑的,吃了不少酒。 顾云锦没有醉,寻去厨房时见到了念夏和袁二。 念夏在收拾锅碗,袁二正吃饭,顾云锦在念夏身上闻到了淡淡的酒味,她知道念夏在为战死的亲人难过。 现在想来,那碗酒应是袁二分她的。 当时心境起伏,他们提到些出身旧事,倒也不奇怪。 抚冬进来,垂着手等吩咐,可她活泼耐不住,指尖勾着,一看就是想问念夏的事儿。 顾云锦笑道:“你别搅她,让她自个儿琢磨去,是与不是,好与不好,你还怕她想不明白?” “怕呀!”抚冬心直口快,冲口而出了,自己都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她不开窍!” 顾云锦乐得不行,身边祐哥儿也挥着胳膊笑,她把儿子抱回怀里,与抚冬道:“你开窍,怎的不见你从天下落下来?” 抚冬眨巴眨巴眼睛,一副要打马虎眼的样子。 顾云锦没有追着问,只把自己的态度又表了一遍:“我也是这么跟念夏说的,你心里惦着谁了,只管来与我讲。” 抚冬眼眶泛红,哽了一阵,道:“奴婢就是想说,当日跟着夫人从侍郎府出来,是奴婢做得最对的事儿。” 顾云锦莞尔。 正说着话,钟嬷嬷从外头探了头,笑着道:“夫人,前头来传话,说小公爷回京向圣上禀事儿,人已经往宫里去了。” 顾云锦的眼睛里满满都是欢喜:“回来了?今儿就回来了?” “可不是,叫惊雨回来报的信,让您夜里给留门。”钟嬷嬷笑着道。 顾云锦深吸了一口气,才渐渐压住了心中喜悦,她下意识低头看了看身上衣装,正琢磨着呢,突然就想到了以前。 顾云齐返京,吴氏拉着她问妆容、问衣着时的模样…… 顾云锦当时取笑吴氏,可事实上,真轮到她了,也是一模一样的心境。 她太挂念蒋慕渊了,而他突如其来的返京,叫顾云锦惊喜极了。 顾云锦搂着祐哥儿,看着他日渐与蒋慕渊想象的五官,低声道:“你爹爹回来了,高兴不高兴呀?” 祐哥儿乐呵呵地直挥手。 顾云锦坐着缓了缓情绪,最初的欢喜渐渐变成了牵挂。 军报上提过,夷陵开战时,蒋慕渊参与其中,算算日子,其实也没有过去几天,而那英勇奋战的人却从夷陵回了京。 这一路必是快马加鞭,哪怕他年纪轻、底子好,这般辛苦,也不知道要不要紧。 即便不要紧,她也是心疼的。 抚冬看顾云锦脸上的笑容渐渐散了,很快就明白过来,自家夫人必定在担心小公爷的身体。 她转过身,转着眼珠子与钟嬷嬷道:“咱们按时落钥,不给小公爷留门。” 钟嬷嬷一愣。 只听抚冬又道:“小公爷的功夫俊着呢,他夜里回京,脚往墙上一蹬,一个翻身就进来了。有门没门,都一样的。” 钟嬷嬷抚掌大笑。 小两口没有成亲前的那些事儿,她自是不如抚冬和念夏清楚,但多多少少也听了几句,晓得自家小公爷为了见心上人翻了好几回墙,脚印都是念夏擦的。 “对对对,”钟嬷嬷知道抚冬提这事儿的意思,忙附和道,“叫他翻墙,这么点儿高的院墙,哪里拦得住他。” 一唱一和的,顾云锦扑哧笑出了声。 第九百五十二章 心病颇深 蒋慕渊前脚进宫,文英殿那儿,后脚就收着信了。 “阿渊回来了?”孙祈从折子里抬起头来,虽然面色寻常,但语气之中还是透了几分意外,“他怕是路上都没有怎么歇过。” 孙宣附和了一声,心里亦在琢磨。 按说,眼下是进攻蜀地的好时候。 蜀地水师大败,人心惶惶,一定要乘胜追击。 别看乔靖好似回神了,打断了肃宁伯前推的步伐,但内里必定还有不少矛盾。 错过了这次机会,往后就又要辛苦了。 前头正是用人的时候,以蒋慕渊的性情,他不会毫无因由就离开前线。 除非,他要禀告圣上的事儿,比持续压制乔靖还重要。 这个猜测,让孙宣心里惴惴,总觉得情况不妙。 这厢孙祈和孙宣还未看出内情来,孙睿是心中有底的那一个,他垂着眼,整了整膝盖上的羊毛花毯。 京城的深秋对孙睿来说,已经很冷了。 虽还不及冬日冰冻,但为了迁就孙睿和几位上了年纪的老大人,文英殿里摆了炭盆。 温温的,哪怕冯太傅那样的身子骨都觉得够暖了,对孙睿而言,还是有些凉,尤其是他的一双腿,很是不舒服。 他前几日就添了毯子,稍稍让双腿好受些。 孙睿有自己的猜测。 他不确定蒋慕渊是不是察觉到了东异会有动作,但对方回京,必定是因为江南水师。 蒋慕渊敏锐,自然会对眼前的状况不安,江南的海岸这般长,若无水师可用可防,谁会心安呢? 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蒋慕渊哪怕看出江南海防松散,他一时之间也无法应对。 战船没了,水军没了,这仗由谁来打都打不了。 何时出兵,只看东异的野心了。 御书房外,蒋慕渊见到了韩公公。 “小公爷一路辛苦!”韩公公压着声儿道,“圣上正在小憩,您风尘仆仆的,不如先去偏殿那儿简单洗漱,待圣上醒了……” 蒋慕渊闻言,抬头看了眼天色:“这都快未末了,圣上怎么……” 韩公公倒也没瞒着蒋慕渊,只是声音更低了:“您知道的,圣上夜里歇得一直不太好。” 蒋慕渊点了点头。 他的确知道,只是没想到,他离京都两个多月了,圣上的状况还是没有好转。 “圣上大抵何时会醒?”蒋慕渊又问。 韩公公搓了搓手,笑容讪讪,没有回答。 蒋慕渊心中越发讶异,韩公公这意思,圣上的状况可能比先前还严重了些。 看来,他这个舅舅,心病颇深。 不知何时醒,也等于随时都会醒,蒋慕渊也就没有提出先去慈心宫,而是照韩公公说的,在偏殿稍作整理。 刚收拾妥当,还未来得及喝口热茶,小内侍在外头传,说是圣上醒了,蒋慕渊便随他过去,入了御书房。 蒋慕渊恭敬行礼,对上圣上的视线,他十分“关切”地皱了皱眉头:“您看着很疲惫,是不是我打搅您午歇了?” 圣上的手一下又一下按压眉心。 他是从午睡中惊醒过来的,别说养神了,心跳都比平日快上许多。 噩梦拢着他,叫他整个人沉沉的,思路也不清晰。 可韩公公说蒋慕渊在偏殿候着,圣上心知他必有要事,便没有耽搁,强撑着把人叫到跟前。 “无妨,”圣上的声音有些哑,他清了清嗓子,又说了一遍,“无妨。你有事就禀。” 里头只韩公公一次候着,蒋慕渊没有绕圈子,开门见山:“我与肃宁伯都担心东异生异心。” 圣上的思绪不顺,一时没有品过味来。 蒋慕渊接着道:“东异惯会抓空隙,如今江南水师战力不足,他们若是趁虚而入,江南很难抵抗。” 他一面说,一面观察着圣上的神色。 江南水师是覆在蒋慕渊手里的,他指挥了破釜沉舟的那一战。 当时如此选择的确无可厚非,不拦住乔靖顺水而下的脚步,都不用等东异来插一手,整个两湖和江南都会是乔靖的囊中之物。 可蒋慕渊清楚,朝堂上最不缺的一种人,叫做“事后诸葛亮”。 言官、御史,必定会揪着这一点,指出他们前线指挥时的“不够周密”、“战损太大”、“顾前不顾后”。 蒋慕渊其实并不忌惮御史言官,别说这辈子了,上辈子他没少被御史们追着骂。 彼时战火四起,朝中关系错综复杂,他要领兵平叛,要四处灭火,也当然会有人与他政见不同。 他耽搁不起,急起来自是速战速决,排除异己也用过些非常手段,少不得被御史们上折子弹劾。 蒋慕渊不担心那些,他防的是圣上借题发挥。 战场之上,瞬时万变,原就没有最优的解法。 当然,事后一下,即便在乔靖水师出发前,蒋慕渊就猜到孙睿在点东异的火,他该这么打还是会这么打。 “你确定东异要惹事?”圣上沉声问道。 “不确定,但防一手总是要的,”蒋慕渊笑了笑,“何况我们不能让江南水师就此沉寂,不管东异来不来,还是少不得招兵、建舟船。” “银子呢?”圣上抬眼看过来。 蒋慕渊往前两步,到了大案前头,低声道:“孙璧和董之望图谋多年,若不是叫两位殿下窥破内情,必定不会匆忙兴兵,反而会继续暗中发展。 突然打起来,南陵被围困,他们手里屯的大量的真金白银根本没处花,现在也肯定还在。 可余将军那儿压根没找到银钱呢……” 圣上知道蒋慕渊的意思,挑眉道:“怎么的?你去南陵开山翻银钱?” “翻不出来,”蒋慕渊直言不讳,接着道,“孙璧必定知情,可他不是还没抵京嘛,没办法审他。董之望跑了,但银子他带不走,您觉得他是从此隐姓埋名还是……” 圣上握着茶盏,示意蒋慕渊继续说。 蒋慕渊道:“我要是董之望,就从南边出海去东异,瞎忽悠都要把东异给忽悠反了,借着东异的兵打回来,一旦在江南站住脚,趁着朝廷分身乏术之时,图了南陵,银子还不是又落回口袋里了?” 第九百五十三章 心都化了 闻言,圣上沉思起来。 蒋慕渊见状,没有多说。 董之望会不会去忽悠东异,蒋慕渊根本不知道,当然,南陵还有没有银山留着,他更不知道,但他必须先把圣上给忽悠住了。 一来,蒋慕渊要让余将军进驻江南募兵,也要在海防城墙一带练兵,不管有船没船,海防口上有人,就能给东异一定的震慑,叫他们知道,朝廷并不是毫无准备,由着他们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此举也是帮周五爷分担一部分。 私底下的手段再多,终究没有真刀真枪的防卫震撼人心。 二来,蒋慕渊想尽可能的打消圣上在半路上截杀孙璧的心思。 一日抓不到董之望,若孙璧还死了,那南陵的真金白银的下落就只能海底捞针了。 国库如今有多缺银钱,圣上一清二楚,他便是要造养心宫,最不能少的还是银子。 既然,圣上还没有办法让皇太后答应撤了已故南陵王的封号和庙享,那他也就没有一定要在半途截杀孙璧的理由。 蒋慕渊今日此举,是给“不杀”添些分量。 良久,圣上才缓缓开了口:“募兵总要有个章程,你与兵部商议了,递份折子。” 蒋慕渊应了,又道:“折子上先不提东异了,只是猜测而已,没的传出去了,民间人心惶惶。” 圣上的眼神冷了冷,瞥了一眼手边的折子,冲他点了点头。 蒋慕渊看在眼中,而后告退。 之前就有很多次,圣上还没有定下往外头放消息,京中就已经有了不少似是而非的传言了。 这其中,当然有蒋慕渊的手笔,也一样有孙睿的,甚至后来,孙祈和孙宣也干过这种事儿。 蒋慕渊清楚圣上多疑,既然他心病中,自己就点出来让他更疑心些,总归猜到最后,孙睿兄弟几人,一个也脱不了干系。 圣上今儿疲惫,说完正事就让他退了,没有留他,也没有和平时一样,仔细问蜀地战事推进状况,因而蒋慕渊离开御书房的时候,比他设想的要早得多。 蒋慕渊便去慈心宫给皇太后问安。 皇太后心疼他,晓得他一路紧赶慢赶的,一是军务紧急,二也是惦着家里人,她见过了人,也就放他出宫回府。 宁国公府里,安阳长公主也得了信,翘首盼着。 她有一肚子的话要问儿子,但更多的是关心,见他眉宇之间透着疲惫,便催他回屋里休息。 “晚饭也在你们自个儿院子里用吧,你父亲这两日不在京里,今儿也不叫你吃什么洗尘酒了,”长公主道,“母子两个,有什么话不能空下来说,你先去歇了。” 蒋慕渊知道她说什么就是什么的性子,母子两个无需那些客套,便应了。 从角门出院子,拐个弯,穿堂一路连到他们夫妻住的院子西侧。 这条路不长,蒋慕渊脚步大,心又惦着,走得匆匆的,哪知道刚拐了弯,一抬头就在另一侧看到了熟悉的身影。 来人自是顾云锦。 她知道蒋慕渊回府了,这个时辰,远不到笑闹留门不留门的时候,她原想就这么等着,可到底是牵挂极了,便干脆来这儿迎他。 顾云锦当然不会有跟长公主“抢人”的心思,可若是他们母子有话要讲,她去得急了,反倒是打搅了,就退了一步,只在穿堂这侧等着。 反正,就这么些距离,人一来,她就看的到。 现在不就看到了吗? 顾云锦小跑着往蒋慕渊来,她脚步不及他快,还不到半途就被蒋慕渊接到了怀里,紧紧抱住了。 “也不嫌外头冷。”蒋慕渊的额头抵在顾云锦的脖子上,深吸了一口气。 熟悉的胭脂香气从鼻尖流入五脏六腑,疲乏一下子就散开了。 他还不想抬头,就这么抱着。 顾云锦知道他抱得住,干脆把整个身子全赖在他身上,笑着道:“哪里冷了,明明滚烫滚烫的。” 蒋慕渊轻轻地笑了一阵,嘴唇压过来,重重地亲,直亲到浑身力气都回来了,才依依不舍地把人松开。 顾云锦亦是有些喘。 两人稍稍平复了些,才一块往回走。 明明见面之前有一肚子的话想问、想说,两人皆是如此,可刚刚“耽搁”了那么一会儿,却又都不知道从哪里问起、说起才好了。 既如此,谁都没有出声,只是对方的心跳从交握的手心里传递过来,清晰极了。 一进了院子,屋里就传来祐哥儿扯着嗓子的哭声。 蒋慕渊脚步一顿,复又匆匆:“哥儿怎么哭了?是不是没瞧见你,急了?” 顾云锦已经能分辨祐哥儿的各种哭声了,笑道:“他是尿了。” 尿了? 蒋慕渊失笑。 待进了屋里一看,果然奶娘正麻利地给祐哥儿换尿布,蒋慕渊的心落了下来。 他们夫妻从外头回来,身上有些凉,也就没有凑上去帮忙。 蒋慕渊只笑着问顾云锦道:“你怎么听出来的?” 顾云锦看向他,含笑道:“你若是也一直陪着他,你也能分辨出来。” 她是心细,但其实,蒋慕渊比她更心细。 孕中、月子里那么多条条框框要谨记的事儿,蒋慕渊问得明明白白,记得清清楚楚,对妻儿,他耐心,亦十足用心。 也就是这些时日不在京里,要不然,蒋慕渊一准早早就晓得那饿了哼唧唧、尿了也哼唧唧、热了冷了还是哼唧唧的小东西在表达什么了。 蒋慕渊听了,笑着摇了摇头:“这些时日辛苦你了。” 无法陪着妻儿,他与其说是内疚,不如说是遗憾,情绪有些杂。 “哪里辛苦了,”顾云锦弯了弯眼,“奶娘嬷嬷们都在,我哪里能称得上辛苦,我自己的儿子,我日日欢喜得不行,你一会儿仔细看看他,他长进多了。” 三个多月的孩子的长进,其实就这么些事儿,再是有本事,他也就这么大。 祐哥儿身上干净了,舒服极了,他笑着动了动手脚,一个用劲儿,翻了个侧身。 蒋慕渊正仔细瞧他,刚要惊喜地与顾云锦分享,下一瞬,祐哥儿又一个动作,趴在了榻子上,弯着两条腿,依依呀呀瞎乐呵。 这幅模样,让两个多月没见过儿子的新爹爹,心都化了。 第九百五十四章 只余安心 奶娘收拾了换下来的尿布,转身给蒋慕渊问了安。 蒋慕渊虽离京了一阵,但奶娘很清楚,这位小公爷对上妻子儿子时,就是个喜欢亲力亲为的。 夫人坐月子时,小公爷没少抱祐哥儿,便是给哥儿换尿布、拍奶,他都学得有模有样。 奶娘确保哥儿不会突然一个翻身把自己摔下来,就极有眼色地退出去了。 她才不留在这儿耽搁小公爷抱儿子呢! 顾云锦先一步上前,轻轻拍了拍祐哥儿的小屁股。 哥儿特别活泼喜动,醒着的时候半点闲不住。 嬷嬷们都说,这个月份的孩子刚开始学翻身、抬头、左右张望,若是一直拘着反倒影响了他长进。 可偏偏到了深秋,过几日怕是要入冬了,为了叫哥儿少些衣料的束缚,屋里烧得很暖和,也方便他穿得宽松。 祐哥儿一见到顾云锦,小腿蹬得越发高兴了。 顾云锦对上儿子的笑容,越发嘴角弯弯,抬头冲蒋慕渊唤了声“小公爷”,又招了招手示意他走近些。 蒋慕渊耳根烫了烫。 夫妻两个在一块,人前人后的,各种称呼都不少。 无论哪一种,蒋慕渊都很喜欢。 只是这一刻,这声极其普通的“小公爷”,却一下子落在了他的心眼上。 大抵是整日与哥儿处着,顾云锦开口都是“糯糯”的,又甜又软,与最早两人说话时的客气截然不同。 一样的称呼,完全不一样的语气,让蒋慕渊再一次感受到,彼时那个带着距离与他相交的姑娘,已经放下了所有的防备,露出了最甜美也最柔软的芯子,成了他的妻子,他儿子的母亲。 这种滋味,岂是欢欣二字能够言语的? 蒋慕渊抬起手,下意识地拿食指关节抵了抵嘴唇。 没亲够,刚在穿堂那儿亲的完全不够…… 可这会儿不能亲,他还得顾一顾祐哥儿。 蒋慕渊走过去坐下,看着罗汉床上那一大一小,画面充实极了,叫他压根都顾不上去看旁的。 祐哥儿斜斜趴着,顾云锦拿手指逗他,往蒋慕渊那一侧点,示意儿子看过去。 哥儿正面躺着时,脖子转得很熟练,趴着的时候会勉强一些,顾云锦看他试了几次角度都不太对,就伸手帮他挪了挪,让他正对着蒋慕渊,一抬头就看的到。 父子两人大眼瞪小眼。 蒋慕渊大喜,而祐哥儿瘪了瘪嘴,下一刻哇的哭了。 顾云锦扑哧笑出了声,把儿子抱起来,一面柔声哄,一面与窘迫的蒋慕渊道:“不认得你了。” 虽说谁家的小娃儿每天不哭上八次十次的,但蒋慕渊还是舍不得儿子哭,他伸出了手想接过来:“我来哄,哄着哄着说不准就想起来了。” 顾云锦又是一阵笑。 这么小的孩子,除非是日日陪着见着的,否则哪有什么记得不记得的事儿。 蒋慕渊是走了两个多月,不是两天。 不过,她还是把祐哥儿交了过去。 蒋慕渊抱孩子很是熟练,哄了一会儿,哥儿的哭声就小了,而后渐渐止了声,眨巴眨巴眼睛看着蒋慕渊,忽然又笑了。 “亲生的,你怀着他的时候我就哄他,刚出生我又常抱着,懂事儿!”蒋慕渊得意极了。 顾云锦取了帕子来,让蒋慕渊给儿子擦脸。 蒋慕渊练武,手劲儿大,但照顾孩子却很小心翼翼,动作又轻又柔,他也借此认真观察祐哥儿的模样。 祐哥儿已经不是那只最俊俏的猴儿了,白白嫩嫩的,眼睛有神,比他离京时又长开了许多。 现在抱出去,无论是谁见着了,都要夸一声“俊”。 “就这模样,十五六年后,能招多少姑娘啊!”蒋慕渊点了点儿子的脸蛋。 顾云锦笑道:“招多少呀?” 蒋慕渊想了想,答道:“招来了也没有用,他爹爹我招了个全京城最好看的姑娘,一个就足够了,他要不能一招就招个最好的,我们不让他进家门。” 这哪是在夸儿子俊,分明就在夸媳妇儿俏。 顾云锦笑得嗔了他好几眼,起身去了中屋,唤了钟嬷嬷进来。 原都以为蒋慕渊要等夜深了才回来,顾云锦只叫厨房备了些半夜里用了好克化的清粥小菜,这会儿他要在院子里用晚饭,便少不得再添几道菜。 钟嬷嬷办事周全,听了顾云锦的话,道:“都交代下去了,正好庄子上白日送了些野味来,厨房备了些小公爷喜欢的,您看是先用起来,还是等新添的都齐全了再开饭?” “先用起来,”顾云锦道,“他一路赶回来,这几天怕是没好好吃过一顿热的,别又饿过了头……” 说完,顾云锦转身想和蒋慕渊说一声,刚绕过落地罩,她的脚步就顿住了。 罗汉床上,祐哥儿躺在父亲的身边,而蒋慕渊靠着引枕,父子两人都已经睡着了。 顾云锦的心里犯酸。 她最是知道蒋慕渊了,这几年他常常在外奔波,出发、返程往往一连赶好几天的路,仗着骑术好、马儿耐跑,赶得比旁人都快。 蒋慕渊是疲惫的,但他每次都很周全,打起精神来安排好所有的事儿,等到了能躺在床上歇了的时候,才沉沉入睡。 他很少会像这回一样,刚还说着话呢,后一瞬就坐着睡着了。 而蒋慕渊又是个很警觉的人,顾云锦怕有动静吵醒他,蹑手蹑脚地回了中屋,先冲钟嬷嬷摇了摇头。 “累得睡着了,”顾云锦压着声音,道,“还是晚些用饭吧,叫他先睡会儿。” 钟嬷嬷有数了,退出去安排。 顾云锦回了次间,动作小心又小心,在罗汉床的另一侧坐下。 她也没有拿薄被给蒋慕渊盖,那肯定会吵醒他,反正屋里热,哥儿都暖和,就别说蒋慕渊了。 与其怕他着凉,更担心他会睡出一身汗。 祐哥儿还是说醒就醒、说睡就睡的时候,他紧紧偎着父亲,一脸的舒坦自在。 顾云锦看了儿子,又看丈夫,她知道,蒋慕渊如此,不仅是疲惫,也是放松。 回到了家中,回到了妻儿身边,他紧绷着的弦都松弛了下来,只余安心。 第九百五十五章 他想要的 次间里点着的灯暗了暗。 顾云锦一直在看着蒋慕渊,直到此刻才回过神来,下意识地看了眼油灯,迟疑着是不是该调整光线。 很快,蒋慕渊睁开了眼睛。 他又一瞬的失神,而后眼神才慢慢聚拢,他抬手按了按眉心。 “我好像睡着了。”蒋慕渊的声音有些沙,显然是还带着困倦。 顾云锦这才挪到他身边,伸出手来,给蒋慕渊按压额头。 她起先就想这么做了。 她从蒋慕渊的睡容里看到了疲惫,她很想替他揉一揉紧皱的眉头,只是先前不能吵醒他。 蒋慕渊感受着顾云锦的手指从额头耳边划过,而后笑了笑:“很安静。” 院子里的人手应当都知道他睡着了,不当值的也都回屋去了,当值的小心翼翼,不发出一点动静。 顾云锦又没有说话,连呼吸都放缓着,蒋慕渊边上余下的声音只有祐哥儿睡梦里吧唧嘴,他觉得很静,也很放松。 额头上的动作很轻,蒋慕渊不由闭目,而后,他想到了刚刚那短暂的梦境。 他知道自己睡得不久,但那个梦却给他一种漫长的感觉。 梦里的祐哥儿已经是个英气十足的少年郎了,个子挺高,往那儿一站,像极了蒋慕渊同龄时的模样。 祐哥儿说他心里存了一位姑娘,他很喜欢,想请父母去说亲。 这可把顾云锦高兴坏了,仔仔细细追问那姑娘名姓、性情,祐哥儿怎么认得的人家,有什么往来,人家姑娘又是什么个心意…… 一连串问下来,把祐哥儿先问红了脸。 蒋慕渊就在一旁看着,他不插话,他只听妻儿说话就无比满足。 祐哥儿被问慌了神,急切道:“我都十五岁了,能分得清是不是真喜欢,现在说亲,十六七岁成亲,不是挺好的嘛!” 蒋慕渊哈哈大笑,突然一个念头划过心田,他止了笑。 再下一刻,他就从梦中惊醒了。 梦里说着要说亲的祐哥儿还只会吹泡泡,没有十五岁,连五个月都还远。 可蒋慕渊的后背依旧出了很多汗。 他知道,若跟前世一样,祐哥儿的十五岁,就是顺德三十七年。 那一年,蒋慕渊被困死在孤城之后,而后,圣上驾崩了。 蒋慕渊深吸了一口气,他不能在十五年后面临那样的状况。 圣上的寿数由天定,他的命、顾云锦的命,还有宁国公府的前路,他要握在自己手中。 不说十五岁了,好歹让他的小祐哥儿在十六七岁时能娶上媳妇儿。 边上的祐哥儿哼哼唧唧的。 顾云锦拍了拍儿子,与蒋慕渊道:“他差不多是饿了,吃了奶也该去睡了,你若缓过神来了,不如先摆桌用饭,等填了肚子在睡。” 蒋慕渊点了点头。 小厨房里,吃食都是备好的,正屋叫摆桌了,很快就都送上来。 祐哥儿被奶娘抱去吃奶,因着蒋慕渊要用晚饭,奶娘就没有再送过来让这个喜欢亲力亲为的父亲回忆如何拍奶,哄了孩子就让他睡下了。 蒋慕渊虽是一身疲乏,但小睡了一会儿,精力回的也快。 他胃口好,吃了些鱼、肉,转头与顾云锦道:“夷陵守下来之后,我吃了两馒头,后来舅哥过来,我与他都说,惦着家里酱菜的味道。” 顾云锦听了,又是心疼又是欢喜,忙让厨房送碟酱菜来,让蒋慕渊解解馋。 小厨房里不止有酱菜,还热着馒头,正好一块送来。 蒋慕渊尝了,熟悉的味道让人踏实又怀念,他凑到顾云锦身边,与她说悄悄话:“你还住在北三胡同的时候,听风就跟我说,要是我不能把你娶回来,我连酱菜都吃不着了。” 顾云锦扑哧笑出了声。 蒋慕渊这个身份,想吃什么会吃不着? 说穿了就是一直惦着她,想尽各种法子要娶她。 为了引她上勾,甚至还以退为进,诓过她说若她不肯与他共结连理,他也只能去娶别人了。 后来算是明白了,根本全是假话! 蒋慕渊从上辈子惦记她惦记到了这辈子,怎么可能去娶别人,又怎么会看着她再嫁了旁人? 抢亲都要抢回来。 偏顾云锦当时真的没有领会,就这么被他哄着进了圈套里。 当然,这个圈套又甜又腻,她一点儿也不后悔进来,更是绝对不想出去。 顾云锦弯着眼看蒋慕渊,没有顺着他的话说亲昵话语,而是道:“还是听风机灵。” 蒋慕渊哪里不知道她的小心思,笑了。 两人没有再说什么,倒是顾云锦看了念夏一想,再一次暗暗感叹听风机灵。 蒋慕渊说,袁二对念夏的心思,也是听风看出了端倪。 这个听风,东看西看的,还看得挺准。 晚饭用得迟,怕不克化,两人商议着去园子里走一走。 蒋慕渊不畏寒,顾云锦如今身体也好,但到底秋夜露重,蒋慕渊把顾云锦裹成了团,才牵着她的手往外走。 两人要说些朝堂事,自不好让人跟着,钟嬷嬷她们以为主子们小别重逢有说不完的贴己话,当然不跟了,只送他们出了院子。 自家园子,倒也没有什么不放心的。 蒋慕渊轻声与顾云锦说各处状况,也说了自己的各种猜测,战况如何,往后又如何。 顾云锦听得心惊不已,虽然蒋慕渊就站在她跟前,顾云齐也平安无事,但枝江那一夜的大战还是让她紧张极了。 “幸好有所准备。”顾云锦道。 要不是知道乔靖想水师大举进攻,蒋慕渊和肃宁伯推算战局后、自知不敌,干脆定下了如此破釜沉舟的计划,否则这一仗就不仅仅是损失水师的事儿了。 顾云锦也赞同蒋慕渊的想法,孙睿在两年前就让邓公公去接触赵方史,必定有所图,总不可能是走亲戚。 “三殿下这是不想要这江山了?”顾云锦叹道。 只有不想要了,才会毫无顾忌地去摧毁。 蒋慕渊把顾云锦拥入怀中,道:“可我更不想看到战火肆虐、民不聊生的疆土,乱成那样了,我们还怎么过日子?” 他想要的白首偕老,他想要的子孙满堂,在那样混乱的局面里都不可能实现。 他的祐哥儿将来是要娶媳妇儿的,他要给儿子存厚厚的聘礼。 其中有一样,就是国泰民安。 第九百五十六章 际遇 夜里风大。 夫妻两个人,一个不怕冷,一个裹得严实,但也得避着风走。 顾云锦轻声说起了袁二。 “刚用饭时你提到听风机灵,我倒也想起来了,”顾云锦道,“就今儿下午,抚冬打趣念夏呢,我问了念夏的意思,她就是没想转过来,但估摸着是不排斥的。你去年说袁二自己没有察觉,也不知道他现在想清楚没有?” 蒋慕渊轻笑出声。 朝堂大事众多,要领兵打仗,要与孙睿算计,要窥探圣上心意,这么多沉甸甸的事儿压在心里,虽说已经习惯了,但也会觉得疲惫。 蒋慕渊也不是无处述说,顾云锦最是懂他。 即便是排兵布阵这般“冷冰冰”的事儿,她也听得进去,且大部分都听得明白,这让他们夫妻相处时添了许多话题。 可没有哪家夫妻整日儿就说“大事”的。 蒋慕渊也很喜欢听顾云锦说“小事”,家长里短,细碎又简单,哪怕是话本上的故事,一个说的生动,一个听的津津有味。 谁家说亲了,谁家的哥儿姐儿如何了,皇太后昨日又听了什么笑话,就这些絮絮叨叨的事情,能让蒋慕渊从沉重的朝堂上脱离出来,一下子就松弛了心神。 “念夏不排斥?”蒋慕渊笑着道,“那倒是不错,我也没有问过袁二,既然听风那么机灵,回头让他再探探。 袁二若是心里有想法,就该自己来讲。 男人嘛,想娶合心意的媳妇儿,不主动些还怎么办? 他要是能叫念夏点头,叫你点头,这婚事就成了。” 顾云锦乐得不行,也觉得十分有道理。 主动出击的人,才能娶到满意媳妇儿。 她身边这个就是最好的例子了。 是了,还有一个好例子是纪致诚。 纪致诚为了能娶徐令意,最开始莽莽撞撞的,差点把魏氏吓得以为遇上了歹人。 想到了徐令意,顾云锦顺着就想起了王琅,她记得,王琅后来带着家人去了蜀地…… 既然想到了,顾云锦也没有憋在心里,直接问了:“小公爷打蜀地,可曾遇上王琅家人?” 蒋慕渊挑了挑眉,顾云锦知道他在蜀地埋了暗桩,但具体身份,他倒是一直没有机会与她提及。 “帮我们找到晋之的那颗棋子,”蒋慕渊不会特特隐瞒顾云锦,既问到了,便也答了,“就是王琅。” 顾云锦瞪大了眼睛,显然是没有想到。 蒋慕渊轻声道:“他现如今跟着乔靖,也算是取得了信任,此番能得知乔靖水军状况,都靠他递消息出来。” 顾云锦抿着唇,重重点了点头。 这事儿要紧,她相信蒋慕渊几乎没有跟任何人讲过棋子的身份。 “我记在心里,”顾云锦道,“其实他是个有才华的,若不是他父亲,他该正经走科举的路子。” 蒋慕渊握着顾云锦的手,不轻不重捏了捏,道:“每个人有每个人的造化和机缘,他能高中,但前世的他,不适合官场。” 顾云锦微愣,再想了想,倒也明白蒋慕渊的意思了。 王琅才学出色,但他前世在官场上并没有很好的发挥能力,他当时的性情,其实并不适合这条路。 今生,王琅还是王琅,可他的生活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父亲入狱,他不再是监生,也无法入仕,只能离开京城,磨难让他更懂生活起伏,各种好的坏的经历,也磨掉了他的很多棱角。 现在的王琅,能做好一颗暗桩,若他能在蜀地战事中活下来,他的成就会远胜前世。 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人生际遇,谁又能简单说明白呢。 正如顾云锦自己,要不是前世吃了那么多亏,体会了那么多事,又怎么会是现在的她呢。 她从前那别扭脾气,连顾云齐都吃不消她,更别提得到皇太后与安阳长公主的喜欢了。 也就只有蒋慕渊会喜欢她。 这么一想,顾云锦抬起头来,靠着蒋慕渊,问道:“小公爷当时对我一眼倾心,若真把那个糟糕性情的我娶回府里来,怕也会被我折腾得不敢回府了吧?” 蒋慕渊哪里料到顾云锦转着转着能转到这一茬去,不由的又无奈又好笑。 他垂着眸子看她,四目相对。 夜黑漆漆的,只蒋慕渊提了盏灯笼照路,昏黄的灯笼光映在顾云锦眼中,眸子里含着笑,也映着他。 他知道顾云锦打趣他呢,他的媳妇儿,最喜欢逗他了。 蒋慕渊放暖了目光,轻轻叹了声:“我倒是觉得,你会被我烦得无处躲。 你当时哪里是糟糕,分明是缺个掏心掏肺对你好的人,又钻进了牛角尖……” 顾云锦是个吃软不吃硬的,她彼时不信任徐氏,当然也把心直口快、向着吴氏的嫂嫂给划到了一旁,反倒是入京前从未接触的杨氏与徐令婕,靠“掏心掏肺”抓住了顾云锦的心。 蒋慕渊若是闯进了顾云锦的生活里,她会疏离,却不见得排斥,因为蒋慕渊和徐氏、吴氏不是一道的,那他就能慢慢地把顾云锦给捂暖了。 顾云锦不是不知道好赖,想岔了的人,他好好暖着,就能暖回来。 蒋慕渊柔声细语地与她说着心意,额头缓缓抵着她的额头:“我拿那套哄你,又没有贾大娘、寿安她们给我铺路搭台子,你定会躲的,偏你不愿回北三胡同,又与侍郎府生了嫌隙,你哪儿躲去?” 两人挨得近,呼吸相闻,这么冷的夜里,顾云锦竟是让他说得脸上发烫了。 偏偏,她自己回过头去设想,又觉得蒋慕渊极有道理。 毕竟,再怎么想,好像都无处躲…… “不对,”顾云锦挣扎着挽回颜面,“你都把道理跟我说明白了,我哪里还会不理太太和嫂嫂,我还能回胡同去。” 蒋慕渊搂着她,不停地笑:“你都嫁给我了,哪里能三五不时回娘家去?没有那样的道理。不信你再想想,是不是无处躲?” 顾云锦哼了声。 前世是不是会无处躲,顾云锦不知道,但这个夜里,她的的确确被他逼得无处躲藏。 分明她也练过武,她不是走几步就喘一喘的弱女子,可面对蒋慕渊,她体弱得厉害。 第九百五十七章 顾云锦浑身疲乏,她倒是没有犯困,就是累得慌。 就着蒋慕渊的手喝了一盏热茶,顾云锦才觉得力气回来了一些。 细长的手指还有些颤,顾云锦一下接着一下戳蒋慕渊的胸口,喑哑控诉:“不是刚日夜兼程赶回京的吗? 不是先匆匆带兵从霞关赶到夷陵,又在枝江打到天亮,白天忙着清理战场,没有顾上休息,夜里就又往霞关赶吗? 到了霞关又没有停,一路快马入京,回宫面圣吗? 路上总共才歇了多少时辰?困得一回来就搂着儿子睡着的人,你哪里来的劲儿?!” 蒋慕渊由着她戳,眼睛里全是笑意,只觉得眼前的媳妇儿越看越是可人。 他们屋里烧得热,这会儿顾云锦的额发都粘在额头上,两道弯弯的眉毛下,眼神含着嗔,生动极了。 “你念叨这么多,不累?”蒋慕渊轻声逗她。 顾云锦哪里不累,恼得又瞪了蒋慕渊一眼,背过身不说话了。 蒋慕渊忍笑,胸腔起伏着,却不敢真的大笑出声。 顾云锦脸皮挺厚的,但他这时候若真大笑了,她肯定会真恼了。 虽说哄媳妇儿这事儿,很有乐子,蒋慕渊也喜欢这又哄又逗的过程,但他也的确是疲惫了,需要好好歇一觉。 趣事还是留待养足精神之后吧。 这一觉睡到了天大亮。 若不是祐哥儿扯着嗓子哭了,顾云锦只怕还不会醒。 蒋慕渊倒是起了一会儿了,刚晨练完,出了不少汗,他也就没有去抱祐哥儿,入了净室梳洗。 早上并不空闲,蒋慕渊匆匆用了些早食,稍稍逗了会儿祐哥儿,便进宫去了。 文英殿里,皇子和大臣们还未到,炭盆已经点上了。 蒋慕渊算着时辰来的,没有等多久,前头下朝了,人也就陆陆续续到了。 彼此见了礼。 孙祈亲切地拍了拍蒋慕渊的肩膀,道:“阿渊辛苦。” 孙宣跟在后头,心里想问蒋慕渊回京的理由,又怕显得太急切,便压了压心思,总归他不问,很快也会有人问。 蒋慕渊知道江南事情紧急,倒也没瞒着,与兵部关侍郎商量应对之策。 当然,他只说征兵,不提东异。 即便如此,蒋慕渊也在时不时观察孙睿的神色,可孙睿那人,在文英殿里素来端得住,脸上窥不出情绪。 蒋慕渊暗暗想,他与孙睿的彼此算计,有时候真的有些无奈。 他们两个还真不是谁走前、谁走后的事儿。 蒋慕渊能请周五爷在东异一事上多周旋,先前也让五爷在南陵、蜀地出过力,但一旦牵扯上需要朝堂上协力的事儿,他根本瞒不了孙睿。 孙睿是殿下,又在文英殿里坐着,六部衙门的大动作,他一目了然。 蒋慕渊想在江南布兵,想把余将军的将士都塞到海防上去,无论用多么冠冕堂皇的理由,孙睿都会知道,也明白他的目的在东异。 同样的,孙睿若是想干官场上的大事,他也瞒不了蒋慕渊。 彼此制衡,余下的就看那些不在明面上显山露水的事儿办得如何了。 关侍郎一脸为难。 江南海防状况,他岂会不担忧? 先前傅太师就与他说过战损的事儿,可现在朝廷哪里有精力、有银钱去募兵啊,即便招募了人来,没船了就是没船了,造船可不是上下嘴唇碰一碰的事儿。 蒋慕渊低声道:“总要募兵的,乔靖没了水师,还有步兵骑兵,蜀地没有那么好打。 肃宁伯如今麾下的战力,未必能吞下蜀地,到时候还是要调兵的。 能调的早调得差不多了,彼时再要兵,还不都是新兵?与其到时候头痛,不如江南先操练起来。” “话是这么说,可……”关侍郎苦笑,“支撑不住啊。” 新募兵士,少不得要减免赋税,江南本是朝廷税收与粮食的重要产出地,征了江南兵,那一来一去,赋税减少,只见开支增多。 蒋慕渊哪里不晓得状况,若非如此,孙睿有怎么会把主意打到东异头上去呢? “除了募兵,也从平海关调战船和水师到江南,好歹顶一阵。”蒋慕渊道。 关侍郎额上的青筋跳了跳。 他隐隐品出些不对劲来,他觉得蒋慕渊太急切了。 乔靖打不起水战了,江南缺了水师,一时半会儿看着不成问题。 仅仅是募兵事宜,上折子就是了,前头战事紧,哪里需要蒋慕渊亲自回来一趟。 可蒋慕渊不仅回来了,还想调平海关兵力,这其中就…… 上一次,蒋慕渊提议让肃宁伯借口打南陵,事实屯兵在中原防备乔靖,那么这一次,小公爷又是品出了什么异动吗? 关侍郎脑子飞快,一下子就想转过来了:“您是说……” 他没有说全,只拿手指往东指了指。 蒋慕渊见他猜穿了,便笑了笑。 关侍郎有了底,自然不再说什么粮草银钱,垂着眼睛思量一番,道:“我回一趟兵部。” 如此要事,他一个人可安排不过来,他要去找尚书大人商量一番。 这厢动静,自是人人都看到了。 孙祈和孙宣听到蒋慕渊建议募兵,亦过来交谈了一番,各抒己见。 只是各个都说得很克制,不管是不是如关侍郎一般探到了底,但没有一个人说出东异二字。 孙宣听了一会儿,突然转头看向孙睿,道:“三皇兄如何看?” 孙睿道:“阿渊考量得周全。” 他清楚,若只是募兵,也许是蒋慕渊小心,但要调平海关的战船,就说明蒋慕渊看穿了东异要动。 孙睿亦是算到了的,他谋划许久,岂能叫平海关乱了局面,只靠平海关借调的战力,江南防不住东异。 如此要事,蒋慕渊和孙睿交谈极少,这让孙宣越来越疑惑。 陶昭仪在他心中埋下的种子,又一次冒出了尖,他想,他是不是该试一试? 午膳时,孙祈笑着与蒋慕渊道:“明日我生辰,阿渊过来吃杯酒?” 蒋慕渊刚要拒绝,孙祈又道:“自家兄弟,不用备那些礼数,我也不请其他人,就全是自家人,吃个酒就散了,知道你回京忙碌,兄弟之间也无需应酬。” 话说到这个份上,蒋慕渊也不能一味不给面子。 正巧,他也想知道这几兄弟暗潮涌动如何了,听风从外头打听的,总不及他亲眼看一看的准确。 第九百五十八章 兄友弟恭 孙祈的生辰办得格外简单。 不是整数,朝廷又接连战事,孙祈自不会在这个当口上铺张。 中午时,孙祈以茶代酒,与文英殿里的众位大人饮了一杯,谢过他们这些时日的提点。 场面话说得颇为真切,气氛和睦,如此算不得拉拢,也不至于怠慢了谁。 口头上的一句恭贺,亦不会让“不偏不倚”的臣子们有负担。 饮过了,孙祈匆匆去了刘婕妤那儿,宋氏与孙仕也在,一道用了午膳。 而后,几人又一块去了慈心宫,听了皇太后一番指点,得了个不大不小的生辰礼。 圣上在下午时单独召见了孙祈,和颜悦色说了番鼓励的话。 皆是好话,听得孙祈轻飘飘的,脸上的笑容都大胆了许多。 以至于散值后,他请自家兄弟们回府吃酒时,兴致都极好。 孙祈没有诓蒋慕渊,席面间,一个外人都没有请,只孙淼、孙宣、孙骆、孙禛,以及孙恪。 孙睿没有来,理由倒也实在,他畏寒。 下午时起了大风,吹得人很不舒服,孙睿双腿难受,就不想在孙祈这儿吃了酒后再深夜回府,便自罚了三杯茶。 孙祈哪里会因为这些事儿对孙睿不满? 说白了,不办生辰不合适,显得他这个皇长子人缘差,但也不能大肆操办,一来奢侈,二来有拉帮结派之嫌。 孙祈也就只请兄弟一道,热闹过了,亦不张扬。 如此兄弟和睦的场面,也能叫圣上和皇太后喜欢。 不管水下到底有无暗涌,但明面上一定要和煦,他们远不到撕破脸的时候。 可若是孙睿在他的席面上受了凉,孙祈就是吃力不讨好,既然孙睿以此推托,他自是应了。 一副兄友弟恭模样,好言关照他身体要紧,至于吃酒,亲兄弟哪天不能吃酒了,没必要非凑在这大冷天里。 孙禛在一旁听着,见那两人你来我往,没有忍住情绪,嗤得笑了声。 他想,端的是一副好架势,不知道的,还以为孙睿和孙祈是一母同胞的兄弟呢。 孙禛这声冷笑,当然瞒不过在场的人。 各个都听见了,各个都当没听见。 孙禛觉得他们无趣得紧,催着孙祈出发,这大冷的天,不坐下来吃热酒,挨冻有个什么意思。 而孙恪不入文英殿,自然就直直去了孙祈府里,他拿捏着时间,不早不晚。 孙恪是为着蒋慕渊来的。 小王爷知道他时间紧,在京里能待的天数不多,也就不让他去素香楼说话,免得耽搁了蒋慕渊陪伴妻儿的机会。 既然孙祈设宴,他也就一块来,反正都是堂兄弟,又没人能吃了他。 至于不能当着孙祈等人说的话…… 小王爷也压根不想说。 不掺合,不搅和,他乐得自在。 席面摆在花厅,只留了几个人伺候,席间可以算是格外放松的了。 喝了几盏,蒋慕渊就拿茶水换下了酒。 孙祈笑着冲他摇头:“你的酒量不用如此吧?” 蒋慕渊也笑,说得坦诚:“染了一身酒味回去,祐哥儿就不让我抱了,难得回京来,儿子还没有抱够。” 孙祈闻言哈哈大笑,让人泡了壶好茶,又打趣道:“是弟妹不喜酒味吧?” 蒋慕渊不多解释。 有他在前换了茶,孙淼也就不喝了,有样学样推到了孙栩头上。 孙恪也要换,孙祈赶忙拦了:“你又不用抱儿子!” 小王爷比脸皮从来不输任何人,得意地扬了扬眉:“可我有媳妇儿,你弟妹是真不喜!” 孙祈被噎得正着,气笑了,转头与孙宣、孙骆、孙禛道:“你们三个就再陪我饮两杯吧。” 孙宣无所谓,孙骆和气,孙禛贪酒,就应了。 席间,孙宣倒是想问蒋慕渊一些朝堂事,但到底是孙祈的地盘,最后还是忍下了。 这顿晚饭,其实吃得并不糟心,没有什么试探,也不提任何正事,仅仅就是吃酒。 若非蒋慕渊清楚几兄弟对皇位虎视眈眈,如此场面,倒真的是兄弟和睦的典范了。 不吃酒的几个散得早,孙禛吃得半醉,晃晃悠悠的,由孙骆带回宫里。 孙骆扶着孙禛时,转头看孙宣。 他们三个都未分府,还都住在宫中,按说两个要离席,孙宣跟着一道走会方便许多,可孙宣丝毫没有起身的意思。 孙祈送了他们离开,又坐回来与孙宣吃酒。 争得最起劲儿的两个人你一杯,我一杯的,怪异得叫孙祈笑了笑。 “五弟有话就说。”孙祈问他。 孙宣抬了抬眼皮子,懒洋洋的:“太冷了,不想麻烦,皇兄就让我借宿一晚吧。” 府里空院子不少,孙宣不怕孙祈害他,孙祈也不怕孙宣胡来,远不到那时候,现在也没有那个必要。 孙祈顺着应下:“随便住。” 孙宣摩挲着酒杯,一副斟酌又斟酌模样,孙祈看在眼里,把伺候的人手都打发了。 “有话就直说,”孙祈压着声重申了一遍,“酒壮人胆,你要不敢说,我再陪你喝两杯?” 孙宣把酒杯放下了,直直看着孙祈,道:“那我们兄弟就打开天窗说亮话,皇兄以为,我们继续争下去,太子之位会是你的,还是我的?” 孙祈正添酒,闻言手轻轻一颤,险些撒了。 他眯着眼睛看孙宣,沉默了一会儿,道:“你这是喝多了?” 要不然,这胆子怎么会这么大。 开了天窗,这话就直冲云霄去了。 孙宣就像是没有听出孙祈的嘲弄,静静等着对方的答案。 孙祈道:“我,还是你?五弟怎么不把三弟算进来?父皇最喜欢的是他。” “那皇兄告诉我,父皇为何迟迟不立三皇兄为太子?”孙宣反问道,“我们长进了,到底是帮着三皇兄,还是拦着他呢?” 孙祈抿了抿唇。 孙宣继续道:“父皇若是从来不信我们能后来居上,那我们的努力就是为了凸显三皇兄天资卓越?若是父皇认为我们能行,他这是把我们扔给他最喜欢的儿子磨刀吗?” 孙祈的心沉了沉:“那五弟你以为呢?” 话音一落,孙宣突然大笑起来,笑得毫无顾忌。 第九百五十九章 醉话 许是饮酒真的壮胆,孙宣笑得肆意极了,他几乎趴在了桌子上,眼角都笑出了泪。 孙祈被他笑得背后一阵发寒,不住琢磨孙宣是真醉了,还是装醉,想借机诱导、来套话。 他干脆闭嘴,由着孙宣去笑。 孙宣笑了好一会儿,才支着腮帮子坐起来,往孙祈这侧挪了挪身体,道:“父皇若要把太子之位给他,早给了。” 孙祈的眉头皱得更深了,他怪异地看着孙宣,看到对方脸上那夸张的笑容一点点收了起来,最后一丁点笑意都没有剩下。 孙宣变得非常严肃,要不是眼角还有先前笑出来的泪,仿佛那一场大笑根本没有出现过。 “朝堂上,御史们几次上折子请父皇立太子,父皇都不应,偶尔那么一次松口,后来又跟没有发生过一样,”孙宣低声道,“三公私下里与父皇说了多少次,说得傅太师都心灰意冷了,皇兄觉得,这到底是为什么? 但凡父皇有那么一丁点想立孙睿的意思,傅太师早就半推着把他扶上位了。 还是说,皇兄真的以为,我们两个还不锋利,不能给孙睿磨刀,父皇就还要拖着?” 孙祈拍了拍孙宣的肩膀,这张口闭口都喊上“孙睿”了,可见脾气上来了。 不管孙宣是个什么意思,孙祈不想被他牵着走,干脆道:“也许是三弟还有不周全的地方,也许是我们还有可取之处……” “啧!”孙宣挥开了肩膀上的手,打量着孙祈,道,“你我的确有可取之处,我们争得越凶,折腾得越久,父皇就越安心。 我们从不是磨刀石,我们是挡箭的盾。 不止是我们,孙睿也一样。 父皇心尖上的那个不是孙睿,是孙禛!” 孙祈的眸子倏然一紧,突如其来的话语让他一阵心跳,又觉得荒谬至极。 “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孙祈深吸了一口气,他告诉自己,绝对不能叫孙宣给带偏了。 他与孙宣不是什么真情实感的兄弟,他们都瞅着那个位子,是竞争者,孙宣的话不能听。 像是要说服孙宣,也是在说服自己,孙祈加快了语速,道:“老七是个什么性子,你知道我知道,父皇也一样知道。 老七能当太子,能当皇帝? 好,父皇喜欢他,那也只是一个父亲对儿子的偏宠,却不可能是一位九五之尊对继位者的偏爱! 何况,老七不止性子不妥当,他的胳膊都废了,你我都一清二楚。 若是两个母妃生的也就罢了,老三和老七都是静阳宫出来的,父皇为何要挑老七不挑老三? 老三输了老七什么?” “我怎么知道孙睿输了孙禛什么?我都难以置信!”孙宣急了,声音抬高,被孙祈一阵招呼着又压了下来,“孙睿都不知道为什么!可他一定看出端倪了,否则,孙禛的胳膊能废?” 孙祈直摇头:“老七的胳膊是孙璧害的,老三能带他回来就不错了。” “对,所有人都这么想,父皇都没有法子拿这事儿问责老三,”孙宣道,“老三回京时什么样?瘦脱相了。 就老三那脾性,已然脱了险,能后怕得把自己都折腾成那样了? 他怕的不是孙璧,而是他不病、他不苦,父皇不会放过他!” 孙宣说得咄咄逼人,这么多想法,原也不是都准备好的,他最初的心思仅仅是动摇孙祈。 他不想让陶昭仪涉险,自己又探不出更多的线索,就想给孙祈也埋个种子,让对方去苦恼、去分辨。 只是,随着他与孙祈的争论,先前没有想到的东西都冒了出来,不管是真是假,总归听起来像那么一回事儿,那就都丢给孙祈。 孙祈越混乱,对孙宣越有利。 孙宣没有停下来,继续道:“皇兄且想想,父皇和三公为何僵住了,彼此都不提立太子? 父皇知道三公不会答应,三公猜到父皇属意的人选不合适。 不说孙睿,若父皇中意你、或是我,三公那儿总还能琢磨琢磨吧?我们两个,不至于平庸得让三公都看不下去吧? 退一步,便是二哥、六弟那样毫无野心的,三公都能松口,因为听话、本分,不求开疆拓土,老老实实守成还勉强够用。 可最后还是僵住了…… 僵住了…… 而我们呢,还在争抢,努力表现自己。 父皇乐见其成,只有我们抢了,你、我、孙睿都败了伤了,再无力染指那把椅子,他按住没有心思的二哥和六弟,获利的才是孙禛!” 孙宣说完,长长叹了一口气,苦笑着摇了摇头。 孙祈的脸都叫他说白了。 猛然间被孙宣一股脑儿灌了那么多的事儿,孙祈一时半会儿乱得不行。 一面觉得父皇断断不会那般糊涂,一面又觉得孙宣说的有丁点道理。 他不敢信孙宣,又不能全不信。 他需要和身边的先生们商议一番,当然,不能叫孙宣看出来。 孙祈在思路理清楚之前,先做了选择,那就是糊弄! 他不能叫孙宣带坑里去,又要让孙宣以为他上当了! 他蹭得站了起来,从上而下看着叫酒气熏红了脸的孙宣,沉着脸,声音发颤:“你发的什么酒疯? 你要疯你自己疯去,你别来害我! 我就当你是吃酒醉了!这些话我都没有听过! 我让人给你送醒酒汤来,屋子会给你安排好,你好好睡一觉,少想这些有的没的!” 扔下了话,孙祈拂袖而去,脚步匆匆,一副失了心神模样。 孙宣没有拦他,把他的反应看在眼里,而后勾了勾嘴角。 不管孙祈今日信还是不信,怀疑埋下了,那迟早会爆发出来,一如孙宣自己,不也从难以接受到现在诓起孙祈来一套接一套、把自己都要说服了吗? 而孙祈,那副动摇模样在离开花厅、出了孙宣视线后也就收了起来,可他的心还跳得厉害。 他没有回后院,而是径直去寻洪隽,他需要听一听洪隽的意思。 毕竟,孙宣的话太过骇人,又编造得不是毫无可能。 第九百六十章 不用着急 夜风极凉。 孙祈吹了一阵,酒气散了大半,人倒是清明了许多。 心里却越发没有底了。 按说,他也是酒后上头,若不然,岂会被孙宣的疯言疯语动摇了心神,待酒散了,那些不安和惊讶也就该随着散去。 可事实上,他的脑袋越是清明,越是把孙宣的话听了进去。 孙祈按住了眉心。 他的父皇真的属意他吗? 那为何今日御书房里,父皇说了很多鼓励的话,却不与他议论朝事呢? 皇家无亲情,兄弟之间为了皇位你死我活,孙祈既然站出来争了,也知道将来若是失败,哪个弟弟登基都不会让他好过。 能从文英殿的角斗之中全身而退的,只有孙淼、孙骆这样毫无野心的人,还有孙禛那样不思上进、得过且过的人。 当然,话也不能说太满。 孙淼等人若是老老实实,孙祈自问登基后不会为难他们,但他不能替孙宣、孙睿保证,谁知道那两位会不会“疯狂”。 以父皇对孙睿的偏爱,能看着自己把孙睿当磨刀石? 若父皇真的对孙睿偏爱,他真的无需设文英殿…… 孙祈失笑着摇了摇头。 他从前多喜欢文英殿啊,他以为这是父皇给他们所有人的机会,而不是把自己这个长子视作可有可无的存在。 孙祈欢天喜地跳进去,努力又努力,奋发又奋发。 他相信,孙睿再出色,自己也有后来居上的能力,父皇还未老,一切都未有定数。 可今日孙宣把他的喜悦打碎了,明明白白的告诉他,后来居上又如何?比赢了孙睿又如何?父皇属意的从来都不是孙睿! 连孙睿都是被设计的棋子! 孙祈不敢再想了,他怕继续顺着这思路想下去,就真被孙宣拖进万丈深渊了。 他见了洪隽,把事情一五一十都说了。 洪隽的脸色亦不好看。 他当然清楚文英殿的存在对孙睿是一种压制,但他真不至于把因由猜到孙禛那儿去,那委实太荒谬了。 他更倾向于,圣上不希望孙睿一枝独秀、以至于失了危机、失了上进之心,所以让几位殿下都参与进来,磨一磨孙睿的心性。 不过,打磨能磨出好刀,也能磨断好刀,洪隽投孙祈,就是赌孙祈能把孙睿磨断。 他也是一直这么与孙祈说的。 突如其来的讯息让洪隽都有些回不过神来,他看着犹豫、彷徨的孙祈,心一横,不管如何,他要先稳住孙祈。 “殿下,五殿下是急了,”洪隽道,“他因蜀地反叛而麻烦缠身,至今没有起势的样子,他比您急。 人着急起来,一则容易想岔,二则会被牵着鼻子走,您想的是对的,他在拉您下水,等着您去打先锋。 可咱们不用着急,咱们就不打先锋,等着他去。 是与不是,他给您试出来。” “试出来了,又如何?”孙祈追问。 洪隽笑了起来:“是与不是,您都是赢家。” “怎么说?”孙祈挑眉。 “若圣上真属意七殿下,满朝文武谁会答应?皇太后都不会答应。 三殿下是最咽不下这口气的,静阳宫必内斗,七殿下不敌三殿下。 而圣上会怪罪三殿下,怪罪‘惹事’的五殿下,您置身事外,坐收渔翁之利。 他们越僵持、场面越难看,对您就越有利。 若圣上还是偏向三殿下,经过此事,静阳宫两兄弟生了嫌隙,虞贵妃夹在中间,时间久了,圣上会不满的。 可您有什么损失呢?您本来就是在追赶三殿下,往后继续追赶就是了。 退一步说,即便圣上立其他殿下为太子了,您都能争。” 孙祈混乱的心神顿时安稳了许多。 他十分信任洪隽,自然听得进去。 正如洪隽说的,他先稳住,让孙宣去着急,总归他不损利益,反倒能趁机占点便宜。 急的不该是他,乱的也不该是他,孙祈冲洪隽点了点头:“先生说的极是!” 洪隽送走了孙祈,关上门,深吸了一口气,再一次告诫自己,那孙宣就是来添事儿的,眼下不能急,急了就中计了。 至于孙禛,圣上想糊涂,这事儿一旦摊开,也没有谁敢让圣上糊涂。 皇太后还在,三公、各部重臣、那么多公候伯府都在,又不是没有可以辅佐的人选,岂会由着圣上随心所欲? 御史、言官们能在大朝会上撞出一大殿的血! 这夜,孙祈与孙宣两兄弟的对谈就此打住了,外头无人知道。 翌日起来,彼此不提,仿若昨夜真的是酒后胡言,睡醒就忘。 不过孙宣知道,孙祈没有忘呢。 今儿文英殿里,他的大皇兄有意无意地在打量孙禛,带着股子一言难尽的神情。 孙禛并非毫无感知,忍到了午膳时,终是问了句:“我今日有什么不妥当的?” 孙祈清了清嗓子,笑了笑:“你昨儿醉了,回去时难免吹了夜风,可有不舒坦的地方?说起来是我招待不周,该让你跟五弟一样留在府里住一宿的。” 絮絮叨叨,一副关切情谊,还挑不出错处。 孙禛含糊答了两句,也就不答了。 蒋慕渊一面听他们兄弟说话,一面琢磨募兵、调兵事宜。 比起在文英殿里坐着,他更想快些回蜀地去,早些把乔靖打了,免得东异动手时分身乏术。 可他还不能走,圣上虽大致认可了他的想法,可事情还未办妥,一道一道的,叫孙睿中途插手耽搁了,大抵就真拦不住东异了。 几乎是催着、督着,蒋慕渊甚至与顾云锦一道去了几次太师府,借着走亲戚的名义,私下与傅太师商议了几回。 傅太师接连被催了三天,干脆与蒋慕渊道:“小公爷这般急切,不是好事。” 蒋慕渊也知道,不过是无奈罢了,他为了成事,态度难免强硬,朝堂上亦有人说他毁了江南水师不好交差,所以要弥补回来,免得交代不过去。 这说得还是轻的,等东异真的出兵了,这罪名又要更上一层楼了。 傅太师提点他,的确是好意了。 蒋慕渊道:“不急不行。” 傅太师多少也猜到了,道:“是不得不防,可……” 第九百六十一章 催 手指按在茶盖上,蒋慕渊低声道:“您知道的,如今状况,委实算不得好。 好不容易收回南陵,蜀地却还不知道要打到何时,东异若是进犯,防住了还行,若出了差池,江南跟着一乱…… 连年战事,百姓如何不惶惶?” 提到了这个,傅太师亦是一脸为难,迟疑了一阵,终是道:“提及这个,小公爷以前说的那桩事儿,原是不错的。 这些年天灾人祸,总要有一个让百姓们能定心的事儿。 立太子、定民心。 老夫先前还与圣上提了几次,现如今,有些不敢提了。” 蒋慕渊看着傅太师,心里猜到些原因,嘴上还是问:“为何?” 傅太师叹道:“圣心难测……” 蒋慕渊抿了口茶,三公是何等聪慧敏锐之人,他当时引着傅太师建议圣上立太子,主要是为了搅混水,同时也希望三公能看出端倪来,果不其然,三公多少品出些滋味来了。 “不是三殿下?”蒋慕渊佯装惊讶,又问,“大殿下、五殿下皆不妥当?” 傅太师睨了他一眼,沉默了一阵,到底还是摆了摆手:“小公爷,老夫都看出来了,您也别打马虎眼了,您常常出入御书房,圣上到底是什么心意,您岂会毫无感知?” 如此直白,蒋慕渊也只能笑着认了。 “我也提议了几次,都被挡了,”蒋慕渊道,“近来越想越觉得不好办,可这事儿终归是不能不办。万一江南出事,得靠这个把民心稳一稳,立长立贤都可以,一定要立。” “是啊,早些定下,哪怕不够出色,我们这些老臣还能出把力,圣上康健,时间也够……”傅太师说着说着顿住了,看向蒋慕渊,“小公爷觉得圣上身子如何?听闻圣上夜里歇不好?” 圣上惊梦,韩公公一直压着消息,后宫里,几位娘娘多少知道些,但也没有张扬。 前朝里,除了看着圣上精神不济之外,并无不好的流言。 傅太师也是隐隐约约听了几句,并无把握。 毕竟,精神不济不一定是歇不好,而是近来朝事累心。 蒋慕渊敛眉,从前世算,圣上还能活十五年,可今生呢?在如此噩梦缠身的这辈子,圣上真的能活那么久? “我抵京那日,未末到的御书房,圣上还未醒。”蒋慕渊没有正面回答,但这么一说,傅太师又哪里会听不明白。 老太师叹息一声,道:“老夫再探探圣上的意思吧。还是要以江山为重。” 作为老臣,傅太师当然希望平稳交替,皇子相争,无论输赢都伤筋动骨,这也是他最初赞同蒋慕渊提议的原因。 他可以顺从圣意去辅佐一位不合适的继承者,他们三公都忠于圣上,但其他殿下哪里会接受? 还不是一样要翻天。 若是一直拖着,拖到他们三个老家伙一个个去了地下,谁来扶圣上属意的那个?谁扶得住! 怎么都要说服圣上,江山,江山才是第一的! 蒋慕渊观察傅太师神色,道:“眼下江南局势最为紧要,募兵、调兵,还望您多支持。” 傅太师心里有数,点了点头:“老夫也盼着江南平安,敏芝才嫁去江南,原还说着等来年春天,敏峥两口子过去探她。” 三公站出来主持平海关调兵,兵部门清,折子前一刻进文英殿,下一刻就到御前,当日没有结果,转天继续催促。 圣上也担心东异,自不会阻拦,一道道旨意往平海关去,又叫余将军带人赴江南,把押送孙璧的事儿交由三司处置。 如此动作,饶是孙睿想拖延都没有机会。 一切基本就绪,蒋慕渊便准备启程。 蒋仕煜前几日刚回京,父子两人交换了不少讯息,今儿再谈,宁国公叮嘱之余,又添了一事。 “平海关调多少兵、船,如何调转,都定下了?”蒋仕煜低声交代,“你最好是亲自去一趟,若抽不开身,也要让人去盯着办。” 蒋慕渊道:“您是担心平海关会出差池?” “三殿下在京中不能出手,难道会坐以待毙?”蒋仕煜笑了笑,“平海关上下不一定听他的,可谁都有私心,怕自己手中的兵士战船跟江南水师一样,借出去就回不来了。” 蒋慕渊一怔,而后笑了起来。 可不就是这么个道理,蒋仕煜考量的周到。 “我原是让关侍郎去平海关的,又借了肃宁伯的腰牌与他,想着平海关守将是伯爷的老麾下……”蒋慕渊顿了顿,道,“您说的是,还是亲眼去看看更放心。” 为了这一桩,蒋慕渊只让人往后院递了口信,又匆匆入宫去请旨。 圣上疲惫,听他说要亲去平海关,没有多问就应了,让他先退下。 回到府里时,蒋慕渊的行囊早就收拾妥当了。 夫妻两人皆是依依不舍,却也知道无可奈何。 翌日一早,祐哥儿抱着蒋慕渊哭得撕心裂肺,怎么哄都停不下来。 顾云锦听得心里发酸,又有些哭笑不得。 这几个月大的小娃儿到底是怎么看出今日不同的? 分明之前几日,蒋慕渊也是清晨出门,晚了回来,祐哥儿从未这般哭过。 蒋慕渊也叫儿子哭得心软,不管他听得懂还是听不懂,好言好语哄了一刻钟,这才不得不把抽抽搭搭的祐哥儿交给顾云锦,急匆匆走了。 祐哥儿撅着嘴,委委屈屈的,往日会让奶娘抱,这会儿一丁点不肯,两条胳膊紧紧搂着顾云锦的脖子。 “这是怕夫人也离开呢。”奶娘道。 顾云锦好一阵哄,一遍遍说“娘不走”、“娘在这儿”,总算换来丁点自由,不至于被哥儿勒得难喘气了。 小娃儿到底精力不佳,大哭过了,没多久就困倦,被顾云锦哄着睡了。 睡熟了,手还搭在顾云锦的手上。 顾云锦叫他这幅小样子弄得心里软得不行,也就不做旁的事儿了,抱着儿子睡回笼觉,哥儿若是醒来,一眼就能看到她。 另一厢,蒋慕渊快马出城。 惊雨和听风在后头跟着,两人嘀嘀咕咕,猜蒋慕渊为何晚了。 一个猜舍不得夫人,一个猜舍不得哥儿。 蒋慕渊听了几句,挥了挥马鞭子,道:“都舍不得,满意了吗?” 两人当即闭了嘴。 听风胆子贼大,很快又嬉皮笑脸起来:“满意的满意的。” 第九百六十二章 棒槌与甜枣 蒋慕渊站在平海关上,视线的远方,水面与天际相连。 他的身边,站着几个平海关的守将,不远处,但凡有官职在身的都依着高低站了,愣是把宽厚的城墙站得满满当当。 几位老大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互相挤眉弄眼的,愣是没有哪个敢主动开口说话。 因为蒋慕渊不开口,在最初彼此问安后,小公爷就这么站在那儿,由着海风迎面,神态自若。 如此吹了一刻钟,终是有人熬不住。 年长些的席仕达被推了出来,硬着头皮开口:“小公爷,此处风大,不如回营安排军务。” 蒋慕渊侧过头来,笑了笑:“风是挺大,几位大人可是身子骨吃不消?” 席仕达就是个武人,听话只听表面,蒋慕渊这么一问,他顺着就点头了:“身体要紧,吹久了着了凉,可就……” 说着说着,他眼看着蒋慕渊脸上的笑容一点点收了,最后半点寻不着。 席仕达的心里咯噔一下,不懂这矜贵人是个什么意思。 蒋慕渊抬声:“众位大人在平海关有多少年了?不提席参将,最少的也有七八年了吧?怎么还未习惯初冬的海风呐? 吹久了风就要着凉,这才一刻钟呢,兵士们要不要也练一刻钟回营房暖一时辰? 这站城墙的兵士也是一刻钟就换一班的?” 席仕达这才反应过来,当即红了脸,摆手道:“哪儿的话,我们这些粗人都习惯了,只是小公爷您……” “我如何?”蒋慕渊斜了他一眼。 席仕达脖子一凉,后半截话愣是不敢说了。 他能说小公爷是个在京中点着炭盆就指东点西、纸上谈兵的勋贵吗?除了几位前些年上过战场的老将,这儿站着的所有人并一块,可能都没有蒋慕渊一人斩下的敌军首级多。 今儿蒋慕渊说来就来,人一到,几句话就让这么多人抬不起头来,席仕达心里苦,但也不是不知道原因。 “小公爷,”席仕达硬着头皮道,“江南那儿还等着,既是点兵,点了就叫他们启程吧。” 蒋慕渊道:“都是你们平海关点的,兵是老兵,船是旧船,就这么去江南,你们脸上不寒碜?” 不得不说,蒋仕煜料得很准。 朝廷下旨调兵,定了战船、兵士数量,平海关不得不应,却在其中留了心眼。 孙睿必然也算准了底下人有私心,蒋慕渊虽无法判断城墙上这么多人里头有哪些是投了孙睿的,但他们的建言会让总兵、副总兵们迟疑再迟疑,最后挑出来的兵与船,只有数量,战力不足。 蒋慕渊也防着这手,因而最初是打算由关侍郎来督办的,可如今一看,果然还要他自己来。 关侍郎再有本事也是侍郎,即便圣旨在手,也不能太过强硬,不比蒋慕渊自己身份卓越,好说话,也好办事儿。 平海关想打马虎眼,面对关侍郎能扯皮,对上蒋慕渊,就行不通了。 边上一人道:“这也不是寒碜,而是我们能调的也就这样了……” 蒋慕渊不理会那人,只看席仕达:“平海关除了老兵残兵,没兵了?” 席仕达苦得不行,又不能不答:“小公爷,江南那儿要募兵,借调也就是一时,新船老船差别不大……” 蒋慕渊道:“我知道众位担心什么,担心被我借调出去的兵和船,都和江南水师一样,走了就回不来了。” 说得如此直白,倒叫底下越发不好意思,席仕达笑容讪讪。 “眼下不是讨论枝江那一战打得值不值、损失大不大的事儿,众位从军多年,这笔账总是算的过来的。” 蒋慕渊话音未落,边上一阵附和之声,皆说该打、必须打,枝江不拿命相搏,如今南边局面已经乱套了。 “江南水师受损,总要再起,”蒋慕渊接着道,“席参将也说,只是借调一时,新船老船都一样,那你就借壮兵、新船给江南,又有什么干系?” 席仕达一阵咳嗽。 重话说足了,蒋慕渊也就没有继续站在城墙上吹风,一面往大营去,一面拉着席仕达,低声道:“圣上下旨调兵,平海关就这般敷衍应付,传回京里去,像话吗? 不说席参将,还有好几位从前都是肃宁伯麾下打过仗的吧?这事儿办不妥,肃宁伯脸上无光。 朝廷已经收复了南陵,蜀地也是迟早的事儿,到时候那么多军功要赏,您说说,赏哪儿去? 贫苦出身的还能加官,簪缨子弟呢?成国公府的世子在夷陵立了多少功,您难道没有听说? 又不止他一个,肃宁伯哪个儿子没有功业? 余将军麾下好几个副将、参将也都等着升职。 就平海关今日敷衍的态度,京里回头把你们一个个都换了,也一点不稀奇。 您守着新船、壮兵,给谁守的?” 席仕达叫他这番话说得心肝疼,看了眼跟上来的几位官员,各个都是一脸苦相。 实在是没有法子,席仕达只能道:“小公爷您点,您来点,就照您的意思来。” 蒋慕渊扬着眉,笑了起来:“平海关的状况,我不及众位清楚,还是你们点,我就过个眼。” 这话好不要脸,后头几个险些脚下打架,心里纷纷道:您哪里不清楚,您要不清楚,我们点出来的兵与船能让您贬成这样? 可这话只能想,不能说。 这位要出身有出身,要军功有军功,手里握着圣旨,下马威立得足,棒槌一通打,打完了还给甜枣,摆出事事为平海关考虑了的态度。 他们还能怎么办? 讲是讲不过了,打,好像也打不过,更不敢打。 回了营帐,总兵、副总兵当着蒋慕渊的面,重新点了兵、船,传令下去,即刻准备,明日启程。 蒋慕渊在平海关歇了一夜,待看到战船出发,才踏上自己的行程,一路快马往霞关赶。 与此同时,孙璧被送上了船,从水路入京。 守备很周全,排场也足够,若不是他失了自由,前簇后拥的,倒像极了他从前进京面圣时的场面。 第九百六十三章 本应该更美 南陵是被迫起兵的,他们远没有做好自立为王的准备,兵败也在意料之中。 孙璧看起来并不颓然,他只是遗憾,若非董之望在处理郭婆子时失策,若非叫孙睿、孙禛搅了局,再给他们几十年,南陵局面定不相同。 不过,既然打了,自是要打到底。 哪怕机会渺茫,可谁又能说没有奇迹呢? 或者说,蜀地早些起兵,或是南陵能在蜀地兴兵后再跟随而上,两厢配合,胜算也会大上许多。 可惜,没有坚持到那个时候,那此刻面对任何状况,孙璧都不惊讶。 成王败寇,就是这么简单的道理。 比起战事后期董之望的愤恨、激动,孙璧平静许多,哪怕在密道里被擒获,他亦面不改色。 余将军没有怠慢他,吃穿上虽简单了些,但相较寻常战俘,可以称之为丰盛了。 舟船一路往北。 孙璧甚至有上到甲板透风的机会。 初冬的田地不比春华秋实时动人,却有另一种生气,百姓们为了来年的耕种养护土壤,有时可以看到焚烧稻梗而升起的浓烟。 城镇无论大小,皆是生机。 余将军上了甲板,他今日要在此处下船,换上快马奔赴明州。 他看了眼孙璧,道:“如此生机,郡王难道不喜欢?我看您的眼睛里亦有欢喜,那又为何为一己私欲、要把百姓拖入战火之中? 这一带还没有被战火波及,还有生气,您知道夷陵、宜都、枝江,现在是什么模样吗? 刚刚从天灾里喘过来一口气,又被战火毁去一切!” 孙璧静静听完,道:“为什么呢?他们本可以、也本应该更繁华。 余将军是见过战前的夷陵,但也见过初战就降了的与宣平接壤的南陵城镇,它们又是什么模样?” 余将军的话哽在了嗓子眼。 他是见过,南陵的另一种生机。 比起平原肥沃的两湖与江南,南陵全是崇山峻岭,可靠山吃山,百姓热情,亦是一片勃勃景象。 “我父亲初到南陵时,南陵可不是现今这样的,”难得的,孙璧笑了起来,“拥兵要银子、开垦要银子、挖山挖河都要银子,南陵若不是挖到了矿山,哪里能是今日这模样? 我把铁矿交出去,朝廷、我那好堂兄,能让南陵如此兴盛? 余将军说一己私欲,我的私欲是南陵,我要是为了长长久久当皇帝,那我应该早些去生个儿子,免得等我百年之后,无人继我大业。” 这话委实不好答。 抨击朝堂,余将军不能那样做,可要反驳孙璧,又缺了些什么。 倒也不能说朝廷不顾南陵,养儿子都还有偏心的呢,偌大的江山,岂会没有倾斜。 比起南陵,把银子投入其他地方,获得的收益对江山更有利。 当然,余将军也清楚孙璧话中有话,圣上近年挪银子建养心宫,更远之前,也有让人不住摇头的开销。 清了清嗓子,余将军问道:“董之望难道跟郡王您一条心?” “他想他的,我想我的,不过是彼此利用,我需要他出面应对,他需要我的宗亲身份,”孙璧说得直接,“对南陵有利,又有什么不可。余将军觉得眼前的景色极美,我还是那句话,它原本能更美。” 余将军抿着唇摇了摇头:“郡王买那么多孩子,又是为了什么?那些孩子到底去了哪里?” “京里不是传我以童男童女炼丹吗?”孙璧又笑了,“我不生儿子,倒是可以吃丹药吃个千年万年的。” 这就是全然不肯吐露的意思了。 船渐渐靠往官船码头,孙璧被请回了舱室,余将军登岸,与候在这儿接孙璧的三司官员打了照面,做了交接。 几个亲兵跟上,见余将军神色凝重,亦是一阵嘀咕。 有一个开口问了:“将军,可是郡王爷与您说了什么?” 余将军扭头,先前对话时,亲兵们都站在不远处,极可能断断续续听了些词句。 他想了想,道:“随他说什么,听一半就行了,多的不能听,别看他说得冠冕堂皇,但未必都是真心话,他但凡有一丝为国为民的心,就不会对稚子下手,直至此时此地都不肯说出他们的生死。” 说完,余将军转过头,又绷住了脸。 他能用这些去说服亲兵,但他又不得不承认,孙璧有些话是对的。 若圣上这么多年把国库的银子更多、更好地投在百姓身上、投在军中,江山不应当是如此画面。 别处不说,只讲两湖,金培英由恩荣伯府护着,只手遮天多少年! 要是朝廷早些查一查他,要是在曹峰“病死”时就彻查死因,那早就知道两湖黑暗,不至于抱着偷工减料的堤坝过这么些年,天灾降临时,大片土地化作一片汪洋。 两湖,原本应该更美。 余将军望着眼前忙碌的码头,长长叹了一口气。 孙璧的目的达到了,就这么一番话,动摇了他的心。 这个人,实在可怕,难怪整个南陵官场都被他握在手里,由董之望出面做了各种事情。 大船又离岸而去,继续往北行。 余将军看着夕阳余晖下波光粼粼的水面,低声交代亲兵:“前头各处都安排好了吧?京里若要动手,定会选在我下船之后。” “将军放心,都安排了,”亲兵道,“三司亲自护送,不会出岔子的。” 余将军还是担忧。 三司护送又不是没出过岔子,那老郭婆不就死了吗? 虽然他把人交出去了,之后若出事也怪不到他头上,可余将军并不想孙璧死在半途上。 蒋慕渊特特发信来叮嘱过,可见京里有人盯上了孙璧的性命。 他们军中送,遇上杀手,他能亲自护住孙璧,不叫他伤,也不叫他跑,可三司那些官员,功夫还不如三脚猫! 分身乏术啊! 江南那儿还等着他募兵、练兵,以防万一。 他搓了搓手,若这几年江南水师能有更多的将士、更多的船,何至于和乔靖的水师同归于尽?又哪里需要担心东异会趁火打劫? 就东异那群孙子,当年被肃宁伯都打成什么怂样了,现在,居然又有胆子来蹦跶了! 还不是朝廷势弱了吗…… 第九百六十四章 还有谁 之后两天,船上的孙璧再没有出舱室的机会,三司的人各个黑着脸,毕竟他们在南陵失了太多的同僚。 孙璧也无所谓,总归饭照给,驱寒的炭火也没断,对方已然是“尽心”了。 船舶日夜皆行。 深夜时,孙璧熟睡中被一声巨响惊醒,船舶剧烈地晃了晃,他紧紧抓了床沿,才没有被晃到地上。 他有些晃神,直到舱室外传来杂乱的脚步声,他因睡梦与意外而造成的迷茫才一点点清明起来。 坐在床板上,孙璧抹了一把脸。 这层舱室在吃水线以下,没有窗户,出入只一扇门。 未免意外,三司虽没有安排人一直守着门,却是上了一道锁。 外头的动静越来越大,兵器碰撞声明显,孙璧靠着门板听了一会儿,又坐了回去。 下一瞬,锁断了,门板被推开,外头挤进来两个黑衣人,与他们一道涌进来的,是浓郁的血腥味。 那两人匆忙行了礼,道:“郡王,我们来迟了,您赶紧跟我们走,晚了就来不及了。” 孙璧听完,一动也没有动。 那两人又道:“是总督大人让我们来的!” 孙璧却笑了笑。 半夜劫船,是救援,还是以救援名义来截杀? 孙璧不知道董之望的下落,但很清楚,董之望断断不会来救他。 南陵兵败,他们再无兵,也再无人,董之望自身难保,便是救到了孙璧,两尊泥菩萨能一块过江去? 孙璧更清楚,有人不希望他活着进京城,想要他的命,又想把罪名推到董之望身上。 哪有这样的好事呢? 孙璧站起身,佯装相信,走到门边,猛得蹲下身,捡起掉在地上的锁,重重砸向了其中一人的后脑勺。 出其不意,收效却不足,对方显然是功夫不错,避开了他的袭击。 另一人,反手敲在孙璧的后脖颈。 昏过去之前,孙璧想,三司怕出意外,愣是没有给他一样趁手的利器,若不然,他何至于去捡个破锁。 黑衣人架着孙璧离开,几艘舢板靠在船下,他们有备而来,有劫人的,有驾舢板的,也有死士,不断阻拦着三司和船员。 卞大人躲在暗处,瑟瑟发抖,他就弄不懂了,怎么次次都是他碰上这些事儿! 前两回侥幸活命,这一次,这群黑衣人摆明了是想把大船弄沉,卞大人是个旱鸭子,颇为绝望。 他眼睁睁看着昏迷的孙璧被送去舢板上,要是冲出去舍了命就留下孙璧,他也就冲了,可他真就无能为力。 舢板离了大船,往黑漆漆的对岸去。 卞大人没忍住,扑到船舷旁往那处看,却见到水面上又驶来了几艘舢板。 破水而行,速度极快,冲着大船来了,行得近了,卞大人才看清来人装扮,打头那人,他认得呀! 都说事不过三,但连救他三回的人来了! 卞大人再不管躲避黑衣人,他冲着水面大喊:“袁二!郡王被劫,就在往对岸去的那舢板上!” 黑漆漆的,袁二没有看见卞大人的脸,却认出了他的声音,当即让人调转头去追。 他带来的人多,一些上船救援三司,另几艘迅速追赶,把正在逃离的那一艘越围越紧。 黑衣人显然没有料到追兵这么快就出现了,沿水而下,他们的速度并不占优,不用多久就会被追上,若是登岸,带着昏迷不醒的孙璧,即便备好了车马,也未必能逃脱。 他们要杀孙璧,能嫁祸董之望更好,若不能成,起码不能让孙璧活。 一人心一横,拔刀要对孙璧下手,却没料到,舢板翻了。 袁二想到对方会狗急跳墙,早就定好了计划,民间所用的舢板体量轻、载重小,绳索飞爪,一旦被扣住,极容易倾覆。 蒋慕渊让他安排好孙璧进京,他就靠着去岁催漕时在这漕运口子上打出的名号,请沿岸的三教九流出把力。 船舶行到哪儿,袁二就走到哪儿,他借的这些人手,别的本事不一定出色,水上做事的能力却是一等一的。 论速度、论出手,武艺再高强的人,在水面上,也比不了这些从小到大都和水打交道的人。 缩短至足够的距离,黑衣人的舢板顷刻间就被掀了。 又是几声水响,高手纷纷入水,入鱼一般,在黑衣人游水的过程中,把孙璧拖了回来。 一场乱战,终收了场。 孙璧昏迷中呛了水,救回船上后生命无忧。 此处府衙得了信,匆忙赶来,帮着三司清点状况,听闻是董之望劫船,跳脚大骂。 卞大人嘴上应付了,心里不屑极了——若是董之望干的,哪里需要把孙璧打晕? 可眼下不是和府衙争论的时候,尽快赶到京城才最要紧。 孙璧睁开眼时,他们已经换了新船,重新出发。 卞大人过来看他,道:“我以为郡王爷会借机逃脱。” 孙璧睨了他一眼:“你属泥鳅,本王却不是,没那个本事,不做无谓之争。” 卞大人嘿嘿笑了:“谢郡王爷夸奖。” 这番对话后,孙璧又被关了起来,除了送吃送药的人,无人再来。 门板一直锁着,可事实上,孙璧并不想逃。 逃了又能如何?隐姓埋名吗? 他不可能去投靠乔靖,乔靖野心大,已经举了反旗,想取孙家而代之,孙璧的身份对乔靖毫无用处。 孙璧更不可能去投奔外族,无论是东异、北狄,亦或是其他,那些异族人不配染指江山。 既然已经没有了退路,孙璧就要往前走,走到京城去。 死路一条,也要死得有些意思。 另一厢,路遇截杀的折子进了御书房,圣上扬手就砸了一块砚台。 他想过让孙璧死在半途上,但撤南陵王庙享的事儿搁住了,蒋慕渊的话也说服了他,圣上就按住了心思,没有派人动手。 却不曾想,还有人那么大胆,要孙璧去死! 那个人是谁? 是董之望吗?孙璧知道太多事,董之望要杀人灭口,听起来有些道理,却又没有道理。 董之望自身难保,哪里有能耐来动孙璧?救也好、杀也好,他没有那个工夫! 余下的,还有谁? 第九百六十五章 弃之如敝屣 落针可闻。 韩公公都垂着头不出声,更别说其他的小内侍了。 圣上铁青着脸,又看了一遍折子,这一次,他总算收敛了脾气,没有再砸东西。 “收拾了吧。”他冷着声道。 韩公公应了声,给小内侍打了眼色,无声地催促他把那块碎了的砚台扫出去。 圣上坐在龙椅上,看着地上的碎块,这块砚台厚实,哪怕他气头上用了十成力气,都没有全碎开,只几块边角碎下来,裂痕倒是明显。 他不禁想到了梦中的石像。 他不止一次想要把石像砸了,可梦里的他像是被束缚了双手,无能为力。 若能砸了…… 砸了…… 孙睿…… 圣上的眸子倏地一紧。 除了自己动过杀心,那孙睿呢,他想不想杀孙璧? 孙璧和董之望的确预谋已久,但也是匆忙起兵,若一切准备妥当,孙睿哪能轻易带孙禛离开南陵城。 南陵是被“逼”后顺势造反的,孙睿给他的理由是窥破了矿山的秘密,可其中会不会还有故事? 而那个故事,才是孙睿不能让孙璧进京的理由? 受梦境所困,圣上对孙睿的想法很是复杂,他迫切地想要知道这个儿子到底在想什么。 “去把……”话才出口,圣上自己就先顿住了,转口道,“去静阳宫。” 圣上去得突然,倒是叫虞贵妃颇为惊讶。 她素来受宠,入宫那么多年,圣上的确时不时就往她这儿来,也不讲究时辰,可近两年,这种状况少了些。 尤其是这小半年,圣上与虞贵妃都没有那么亲近了,就别提其他嫔妃了。 虞贵妃打听过,据说圣上夜里歇不好,又公务缠身,无心在男女之事上,这倒也说得通,因而今日这般突然,很叫她意外。 圣上一来,先抱了抱孙奕,显然年幼的儿子叫他心情愉悦了些,他这才问起了孙睿的事儿:“正妃人选还挑不准吗?” 虞贵妃笑容不减,心里很是为难。 最初是皇太后那儿相不中,后来,她求了皇太后,以孙恪为例,建议正妃不一定要公候伯府的高贵出身,慈心宫应了。 照虞贵妃先前的想法,孙睿将来极有可能继承皇位,他的正妃便是将来的中宫,这人选要慎之再慎。 公候伯府里挑不出让皇太后喜欢的人选,那次一等,即便无高官厚禄,也要有底蕴。 外戚不干政,底气足了就够,还真不一定要身居要职。 可她选的,圣上都看不上。 这叫她还怎么挑? 虞贵妃忽的想到孙睿说的话,若圣上真不看好这个儿子…… “京中适龄的姑娘大多都已说亲,余下来的,您之前……”虞贵妃笑了笑,道,“睿儿的正妃不比侧妃,臣妾心里也没有底……” 圣上抿了抿唇:“前两天,傅太师又与朕说立太子的事儿,朕琢磨着,立也不是不可以。” 虞贵妃的心重重跳了一拍。 “已经耽搁了几年了,睿儿府里不还有个侧妃照顾他嘛,他自己要是看上了谁,再添人也可以,正妃定不下就再等等吧,真成了太子,还怕没有合适的?”圣上说得极其随意。 虞贵妃收在袖口里的手狠狠掐住了手心,这才稳住心绪。 按说这才是情理之中的事儿,前回听孙睿说了那么一通话,才会彻底打乱她的思路,以至于这么理所应当的事情,让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臣妾该说什么呢……”虞贵妃莞尔,“此时也不该说谦虚的话吧,总归是臣妾的儿子,他年纪轻,但他能担得起,他自幼跟您在御书房学习,臣妾信他。” 圣上捏了捏孙奕的脸蛋,道:“朕的儿子,朕自有判断。” 虞贵妃笑着应和。 圣上没有待多久就回御书房了,虞贵妃把嬷嬷宫女们叫到跟前,耳提面命,哪怕圣上松口了,哪怕慈心宫、三公、各部大臣那儿陆陆续续会有消息,但这事儿在定下来之前,不能从静阳宫传出一个字! 圣上前脚进了御书房,后脚召了傅太师,说了这状况。 傅太师一直猜圣上不满孙睿,见他松口,多少有些意外,但这是好事儿,自没有唱反调的道理。 若无意外,待元月便立太子。 御书房里压着消息,但各处都有门路,多多少少的也有口风传出去。 等南陵调查孩子们去向的折子抵京时,孙祈已然确定,父皇是真打算立孙睿为太子了。 他颇为失落,可转念一想,洪隽说的对,成了太子还有登不了基的,孙睿未必有本事在太子之位上安安稳稳坐上十几年、几十年,同时,他又有些后怕,得亏没有听孙宣的,否则真被带偏了。 父皇哪里会糊涂到把皇位给孙禛呢! 若是自己中计,跳了出去,这会儿太子之位旁落不算,还要惹得一身腥。 孙祈看孙宣,后者像个没事人。 文英殿里没有谁公开提太子之事,孙宣一副什么也不知道的模样,依旧该做什么是什么。 可孙祈不信他不知,陶昭仪每日往御书房里送点心吃食,怎么可能一点风吹草动都没有看到呢? 孙禛憋不住,虽后知后觉了一点,但总算琢磨过来了。 待散值后,兄弟两人一块往静阳宫去。 孙禛一把勾住孙睿的脖子,又嫌他领口的毛圈扎人,缩回了手:“我该恭喜皇兄了。” 孙睿面不改色:“你不如去恭喜母妃。” “这倒是。”孙禛哈哈大笑,见孙睿还是淡淡的,他实在没有意思,等到了静阳宫外,急匆匆就进去了。 孙睿顿住了脚步,扭头往御书房的方向看去,心里是一片冰冷。 他的父皇能真把太子之位给他? 孙睿不相信,他看得出来,这是圣上的试探。 孙璧遇袭,圣上发了好大一通火,他的父皇在猜是谁向孙璧伸手了,猜来猜去,猜到了他头上。 圣上以太子之位来试探他的野心,看他在这顶帽子的诱惑下会有什么举动,是不是欣喜若狂、狂到眼里都没有父亲了。 这是多么的可笑! 分明,是父亲,根本没有把他当作儿子! 逗他玩罢了。 再说了,太子之位,给他了,他就要收下吗? 他曾经求而不得,现在,弃之如敝屣。 皇位,亦如此。 第九百六十六章 裂痕 孙睿进了静阳宫。 内侍笑着请安,接过了他的雪褂子。 孙睿没有往内殿去,而是站在炭盆旁暖手。 炭火旺,离得近了,难免觉得干燥和炙热,但孙睿却觉得很舒服,他甚至眯起了眼睛,而后缓缓睁开,看向四周。 今日的静阳宫,人还是那些人,大抵是不敢太张扬,各个都很谨慎,但眉宇之中还是透着喜。 就像刚刚向他问安的内侍,那股子喜悦清晰极了。 可这些欢喜没有让孙睿觉得舒畅,反倒是有了些不好的回忆。 他想起了前世,圣上让他监国的时候,静阳宫上上下下的反应。 彼时,他已经跟着圣上在御书房看折子很多年了,没有太子之名,但大伙儿都知道,皇位就是他的。 那日,圣上染了风寒,身子不适,难得歇了早朝。 也就是第二天,圣上下旨,说自己要静养,由皇三子监国。 孙睿对此并不意外,只觉得是情理之中的安排,可他到静阳宫来给虞贵妃请安时,这里所有人的脸上都写着振奋与得意。 真真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旨意在手,就跟得了定心丸一样。 他们看孙睿就是在看得道之人,小心翼翼地奉承、恭维,仿佛全然忘了,顺德帝还在养病。 那个握着所有人生杀大权的帝皇,仅仅只是病着罢了。 那时候的孙睿还没有琢磨过味道来,他依着父皇的心意治国,直到顺德帝驾崩,圣旨上压根不是他的名字。 孙禛登基,孙睿再一次走进静阳宫,看到那些奉承、恭维的笑容都转到了新帝身上,他才霎时间尝到了滋味。 宫女嬷嬷内侍们哄着孙禛,反正得道的是静阳宫,谁登位又有何干? 他们只记得孙禛了,把当了几十年幌子的孙睿抛在了脑后,一如当初他们忘了养病的顺德帝,一模一样。 他的愤怒,他的不甘,他的失落,他的质疑,他一切的一切,在荣登大宝的孙禛面前,不值一提。 而现在,这种笑容又落到了他的身上,孙睿抿了抿唇,他只觉得浑身冰冷,炭火带来的那点儿暖意都无法抵抗。 许是孙睿迟迟没有动静,在内殿里与孙禛说话的虞贵妃寻了出来。 见他站在炭盆旁,虞贵妃紧了紧眉宇,道:“今儿又冷了些,你从文英殿过来,怎的没人给你备个手炉?” “备了的,过来得着急,忘了拿了。”孙睿淡淡答道。 虞贵妃不认同地摇了摇头:“你忘了,也无人替你记得?身体要紧,底下人马虎,你自己不能马虎。还过来得急呢,你真急,怎的禛儿都坐了好一会儿了,你还不进来?” “是他着急。”孙睿又答。 虞贵妃望着孙睿。 若是搁在以前,她大概就笑着说孙禛贴心了,说他是个长不大的孩子,惯会在母妃跟前讨巧,可她现在忽然就说不出口了。 她从孙睿平淡的语气里听出了些许疏离,不明显,却叫人心惊。 虞贵妃又想到了前回母子俩说过的话,她斟酌着道:“母妃知道你担子重。 那么多兄弟,只有你从小随你父皇学政,较之其他人,你远远走在前头,如今,其他殿下们进了文英殿,你亦不敢落于人后。 你说你父皇没有真的认同你,可是睿儿你看,他松口了,他的选择还是你。 你别自己胡思乱想,想得连兄弟情分都生疏了,你能得进一步,禛儿也很高兴……” 孙睿没有打断虞贵妃的话,他就这么听着,左耳进,右耳出,前世已有答案,他也无需与虞贵妃争论对错。 直到提及孙禛,孙睿的唇角才露了一丝讥讽,又很快压住了。 孙禛此刻兴许是高兴的,他还没有对皇位露出渴望,或者说,他自己也知道,除了偶尔做个春秋大梦,龙椅轮不到他。 比起让孙祈、孙宣上位,孙禛当然希望继位的是孙睿。 可一旦知道自己够得上,也能坐得了,孙禛的想法就变了,变得恨不能孙睿去死。 哪怕为了虞贵妃,他不能立刻杀了孙睿,他也决不让对方好过。 今日的高兴是真,将来的杀意也是真。 孙睿扶着虞贵妃往内殿去。 孙禛从落地罩后头出来,慢悠悠道:“母妃与皇兄在说什么?我左等右等不见你们进来。” 虞贵妃一手拉住一个,道:“说你皇兄的身子骨,依我说,即便没病没痛的,还是要让太医开个养身的方子,整日里这般畏寒,总不是什么好事儿。” 孙禛应了声,总觉得他们先前并不是在说这个,他的母妃在瞒着他呢。 孙睿不附和,也不解释,他随着虞贵妃落座,听着孙禛与母妃说话,慢条斯理饮茶。 他发现了,虞贵妃下意识地在平衡兄弟之间的关系,她不仅仅替孙禛在他跟前说好话,也不拿他的事儿去“怪罪”孙禛了。 刚刚状况,换作以前,虞贵妃必然会嗔怪孙禛,说他是个急性子,自个儿风风火火的,以至于孙睿都忘了拿手炉。 这是母亲对儿子的唠唠叨叨,责怪真没有几分,更多的是关心和呵护。 她对孙禛,向来那般。 可这回她没有说,大抵是在担心孙禛会以为孙睿告状。 孙睿抿着微甜的枣茶,他想,他是有那么一点高兴的。 这高兴并不是因为虞贵妃在维系“岌岌可危”的兄弟关系,不是因为虞贵妃在重视他的感受,而是,虞贵妃和孙禛的母子关系会变。 孙禛蠢是蠢了点,但他迟早会注意到母妃的欲言又止和小心谨慎,他们母子相处不再轻松自在。 当年,孙睿身处天牢,没有亲眼看到虞太后娘娘和孙禛在裂痕产生后的相处方式,现在倒是可以亲眼看看了。 这样的裂痕,孙睿颇为期待。 今儿这顿晚膳,虞贵妃用得并不欢喜。 原本该是静阳宫欢欣鼓舞的一日,她却颇为心累。 躺在榻子上,虞贵妃闭目养神,她不住告诉自己,圣上设文英殿给了孙睿极大的负担,以至于很多事情都想得偏差了,等立太子的诏书真正到了孙睿手中,他定能安心,也就不会再胡思乱想了。 第九百六十七章 下落 朝堂上这些似是而非的消息,传到了京城百姓之中,有议论几句的,但到底没有真切的讯息来得抓人心。 大伙儿翘首以盼,总算等来了南陵那儿的状况。 京城南边一个镇子,四年前丢过几个孩子,在听闻孩子极可能都被老郭婆卖去了南陵后,那几家人也来顺天府报过案。 南陵反了之后,有一家的男人投了军,誓死也要把儿子找回来。 他暂且没有寻到自家儿子,却寻到了邻家的孙儿。 那孩子胳膊上有块胎记,一认一个准,被拐走的那年五岁,隐约还记得家乡事。 依照他的说法,这些年他不能说顿顿饱,好歹没受过折腾,他们这些孩子,小一些的分拣矿石,大一些的背着篓子运送,有人监工,不听话、躲懒的会挨打,好好干活,还是有饭吃的。 他们被安置在寨子、庄子里,远离普通老百姓生活的地方,没有外人会来,他们也不知道怎么走出去。 除了在矿山干活的,也有去农地、山林里做活的,只是安排的活计不一样,平时也就不会有往来,更不清楚其他人被带去了崇山峻岭的哪一处。 至于孙璧有没有炼过丹药,他并不知道。 只是,随着南陵兵败的进程,管他们的人越来越少,后来最后干脆没了,他们有人按部就班,有人试着寻出路,在林子里尝试打猎,也寻找人烟。 那孩子便是出来找活路的一个,毕竟,他们的寨子不比那些在农地、山林里干活的,只靠着矿石,屯粮不足,等天再冷下去,就只能挨饿了。 余将军留在南陵的人手根据这孩子的描述,寻到了几处寨子,把人都救了回来。 只是他们被拐走前都太小了,没有几个还能记得自己的名字和出身。 有胎记的只是少数,大部分孩子,只靠小时候的画像,根本没法对上。 饶是如此,也足够让等候消息的百姓振奋了。 不知道有没有炼丹,那就是没有! 这会儿谁出来唱反调,能被旁人骂死,说见不得人好。 孩子们被逼着做活怕什么,虽说是吃苦,但起码有命啊! 人活着,就是对家里人最大的安慰了。 富丰街那两家撕心裂肺嚎哭了一整天,宣泄了心中的不安和惊恐,商量着要赶去南陵亲自认一认。 他们孩子被带走时年纪很小,大抵干不了活,应当是被安顿在一处,养上几年,才好出力。 陈三亦是松了一口气。 三个孩子是同一天被抱走的,只他家虎子被寻了回来,虽说是人各有造化,谁也怪不上谁,但这样的侥幸到底不是什么好滋味。 别人家哭,就他家笑…… 现在好了,都有了希望。 南陵那儿也给救出来的孩子重新画了像,送到京中,再由顺天府发往各处。 京里也把画像贴出来了,里里外外围了不少人。 那两家去看了,觉得像,又觉得不像,心里没个底,左邻右舍一块帮着看,眼睛鼻子嘴巴一处处辨。 与此同时,大伙儿也讨论着孙璧被截杀的事儿。 他们各个都对孙璧咬牙切齿,这么个大反贼,谁不骂呀? 可知道孩子们没有被扔进丹炉里,恨意不禁少了几分,这会儿议论起来,就是不能让孙璧死在半途上了。 反贼当然要死,但大伙儿骂了这么久,还没有见着人,还没有拿烂菜帮子、臭鸡蛋砸过,哪里能死在外面,这也忒便宜他了。 再说了,有些孩子寻着了,也还有不少至今不晓得被“养”在何处的,就指着官老爷们从孙璧嘴巴里挖出下落呢。 孙璧要死,等孩子们都找回来了,等大伙儿都出了气,那才算死得其所! 也不知道是哪个赃心思见不得光的,不敢叫孙璧抵京。 所有人忙着辨孩子,给孙璧定罪过,倒是把只有些许风声的立太子搁在了一旁。 毕竟,以前也有一两回,宫里传出册封太子的消息,最后又都无声无息了。 初雪那日,顾云锦带着祐哥儿进宫陪皇太后说话。 皇太后又是欢喜又是担忧:“天儿这么冷,别把哀家的乖乖给冻着了。” “他裹得可暖和了,”顾云锦笑着道,“马车到宫外,换轿子到慈心宫门口,严严实实的,总共也没有走几步路。” 皇太后抱了祐哥儿过去,确定孩子手暖脚暖的,重重亲了两口。 顾云锦照例与皇太后说宫外的热闹。 “孩子们大多平安,哀家听着也欣慰,”皇太后道,“算算日子,孙璧也快到了,其实哀家也想见见他,想亲自问一问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有时候觉得不用问,手握天下的滋味,不是谁都能抵住那诱惑的,孙璧生了那等念头,也不奇怪,古往今来,又有多少人宁死也要搏一把; 可有时候,还是想问,哪怕道理编出了花,归根结底还是‘野心’二字作祟,哀家也想亲耳听听。 这么一看,哀家也是老了,少了从前的果断,心里才会想那么多事!” “那若是生擒了乔靖,您会想亲自问问他吗?”顾云锦看着皇太后。 皇太后微怔,很快就明白了顾云锦的意思,她不由笑了起来,拍着顾云锦的手,道:“还是你这孩子最通透,一针见血。” 顾云锦莞尔:“您常常召我说话,您虽然很少提及,但我知道,您惦着先帝爷。” 皇太后与先帝爷之间,不见得有多么深厚的感情,更多的是她母仪天下的责任所在。 先帝爷当年很喜欢南陵王这位幼弟,这也是皇太后不同意毫无凭据、就撤南陵王庙享的原因。 同样的造反,皇太后不会理乔靖,但她想见孙璧。 这是她对先帝爷的责任,对所有皇家血脉的责任。 即便她清楚,天家无亲情,南陵王避之不及的皇位对孙璧会是无法抵抗的诱惑,文英殿里表面平和的皇子们极有可能争得你死我活。 皇太后又笑了:“外忧不断,立太子也是好事,早些都定了心,踏实。” 第九百六十八章 有意思 顾云锦眼中含笑,顺着皇太后的话,应了一声。 对朝政而言,立一位有能力、能取信于官员和百姓的太子,当然是好事。 或者说,在前世时,圣上若能早早立了孙睿为太子,就没有后面那么多的事情了。 那时候的孙祈、孙宣没有学过政务,对孙睿亦算信服,毕竟,几十年了,他们也都习惯了将来以孙睿为尊。 蒋慕渊会支持孙睿继位,圣上也就不用为了给孙禛铺路而削他的权,更不用把他困死在孤城之中。 孙睿与孙禛的关系不会失衡,哪怕江山彼时外忧内患很多,在一众能臣的支持下,并非没有重新回稳的机会。 可这些,都是以前世状况而言的。 搁到了今生,没有一条再能立得住了。 孙祈、孙宣已经起了争位之心,种子一旦发芽,哪有轻易再埋回去的道理。 孙睿已经走偏了,一旦他得势,对宁国公府、对镇北将军府都不是什么好事,蒋慕渊断断不可能支持他。 别说是与孙禛的关系,孙睿心里对顺德帝怎么可能没有怨,没有恨? 就算圣上真愿意立孙睿为太子,孙睿这条毒蛇都会对顺德帝吐出信子、伺机而动。 何况,顾云锦并不认为,圣上当真会立孙睿。 顺德帝偏爱孙禛,他一心一意要把孙禛扶上皇位,怎么会让孙睿挡了孙禛的路。 孙睿只是个靶子而已。 近来透了口风,顾云锦想,要么是顺德帝想试探孙睿,要么就是被三公逼得不得不装装样子了。 可惜,这些内情,皇太后无法知晓,顾云锦也不可能向她吐露。 即便皇太后如此喜欢她,喜欢蒋慕渊。 皇太后勾着祐哥儿的手指头,一面逗着玩,一面道:“依哀家看,睿儿这两年,反倒是没有早几年勤奋刻苦,小时候规矩,一根筋,圣上教什么他就学什么。 现在,大抵是兄弟们都替他分担着,或是不想锋芒毕露,不似从前一般专心了。 他本应该做得更好,等事情定了,那股子气势也就该回来了,他的身份,该担更多的责任。 倒是阿渊,这几年都不见得什么闲,圣上什么状况都让他去,真是担了太多本不该他担的事儿了。 该多在京里待着,多陪陪妻儿。 现在这样,祐哥儿刚满月就不见人了,好不容易回来几天,又走得不晓得何时再见,也不怕儿子到时候不认他那个爹!” 皇太后说着说着,半是埋怨半是嗔怪,低头去哄祐哥儿,絮絮叨叨地问:“哥儿想不想爹爹?哥哥还认不认得那没影儿了的爹呀?” 顾云锦看着儿子,嘴上与皇太后说祐哥儿抱着蒋慕渊哭得撕心裂肺的事情,心里一阵一阵往下沉。 她知道皇太后话里有话。 当初蒋慕渊坚持打南陵时,皇太后就暗示过顾云锦了,说蒋慕渊动作太大,不是好事。 顾云锦也清楚,比起权倾朝野、名声响亮,蒋慕渊更希望看到的是真正的国泰民安,他只要做好分内的事儿,就四海皆平了。 可惜,没有办法。 蒋慕渊不得不费更多的心思去周旋,去拼搏,一旦朝廷危机,宁国公府无路可走。 为了活下去,蒋慕渊动作不得不大,而顾云锦此刻要考虑的是,要如何阻止孙睿成为太子。 虽然,孙祈和孙宣会更急切些。 御书房里松了口,却并不着急办妥,圣上知会了三公,且等来年元月祭天时定下,在那之前,还是按部就班。 而押送孙璧的船舶抵达了京畿码头,他换了马车,一路进京。 先前遇上截杀,三司此番谨慎又谨慎,怕发生意外,安排了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前后跟了不少车马,一眼看去,还真认不出是孙璧的座驾。 孙璧无比坦然,入城时,甚至撩开了帘子一角,看着京中繁华景象。 随车的护卫很是紧张,见孙璧只是看,并没有出格的举动,也就只是防备,并不阻拦。 孙璧看了好一会儿,马车沿着大街一路向北,途径一处胡同口,他忽然开口道:“这胡同往里,是我父王的府邸。 先帝爷在时,那里一直留着,父王入京请安时都是入住那处,我小时候随他进京时,也住过。 差不多十五六年前,宅子被我那堂兄赏出去了,好像是赏给了老四的外家吧。 我当时想,他一定很喜欢老四和老四的母妃,要不然,怎么会动我父王的宅子。 我父王当年就是躲在那宅子的地窖里,才让先帝爷平了乱、登基为皇。 老四担不起那宅子,夭折了,老四的母妃疯了,他又把宅子收回来…… 这可真是,有意思极了。” 护卫只是听着,不敢附和也不敢反驳,有意思没意思的,原也不是他这个身份能置喙的。 孙璧也不在乎对方的反应。 他有一肚子的话要说,当然不是在马车上,而是要在堂审之时。 有宗亲,有三司官员,他说的每一句都会被记在卷宗上,哪怕会被顺德帝抹去,也会有很多人听见、看见。 孙璧知道自己必死无疑,都起兵造反了,他也没指望能活下去。 但既然要死了,孙璧就要告诉他们,他的父王、南陵王当年宁可躲在地窖里而不做傀儡,不是他胆小如鼠、不是他没有能耐和本事,而是他相信,先帝能做个好皇帝。 先帝是他们兄弟之中,最适合继承大统的人。 可先帝做了好皇帝,却没有养出个好儿子,他在驾崩之时,把皇位传到顺德帝手中,这就是错的! 而顺德帝再往下,几位皇子之中,又有哪个有才干、有能力,替他收拾这千疮百孔的河山? 皇长子孙祈,还是被寄予厚望的孙睿? 都不行。 孙璧做的,只是不破不立。 这是他准备好的说辞,精心的修饰与润色,岂能不说出口就死在路上? 几分真心,几分煽动,那真不重要,重要的是,人心乱了,他就能够笑着赴死了。 在地底下看这么一出好戏,可不比隐姓埋名、辛苦活几十年更畅快? 第九百六十九章 胆大妄为 孙璧被关了起来。 有宗亲周旋着,三司再对孙璧咬牙切齿,也没有把这位扔进阴冷的地牢里。 他被禁在北花园的一处院子里,三司官员看顾,重兵把守。 此处离皇城极近,是皇太后每年都会来几次的赏景之地,如此安排,也是遵照了她老人家的意思。 她的确是想亲自问一问孙璧。 圣上对孙璧存了一肚子的火,自不想把判决拖到年后去,尤其还夹着对南陵王的处置,少不得与宗亲拉扯,还是早下决断为好。 孙璧被关起来的第二天,圣上就与皇太后一块来了北花园。 皇太后倒是想单独与孙璧说话,偏凑上了圣上,虽不满意,但也没到拒绝的那一步。 孙璧被搜了身,别说利器,长发披散,连跟能用的簪子都没给他留。 一间屋子里只干巴巴的大件家具,摆设全无。 宗亲拿“犯人砍头前还能吃顿饱饭”为由,弄得三司头大,给孙璧扔了几本话本子,全当消遣。 孙璧听见了外头动静,他对顺德帝的到来毫不意外,反倒是听见皇太后的声音,微微有些怔神。 房门被推开,冬日阳光落进来,孙璧下意识眯了眯眼睛。 他没有理会圣上,只冲皇太后露了笑容:“没有想到还能再见着您,没有给您带些糖果来。” 皇太后叹息着摇了摇头。 圣上冷哼一声,道:“你便是带来了,谁敢让母后入口?” 孙璧把手上的话本子随手往长案上一扔,笑得十分肆意:“是吗?那你还来问什么?就不怕我口蜜腹剑?你敢让我的话入耳?” 圣上阴沉着脸,道:“你必死,你知道宗亲这些日子在奔走些什么吗?他们还妄想保住你父王的庙享! 朕手里不是没有证据,矿山就在那儿,它动不了!最初的开凿印子是什么时候落下去的,谁也骗不过! 铁证如山,宗亲、皇太后,谁来说都护不住,朕还把这事儿压着,不过是看在先帝爷的份上! 你若如实说,朕留南陵王的庙享。” 皇太后眸子一紧,她还是头一次听闻,这消息是什么时候送到御前的?前回圣上与她商议对南陵王的处置时,为何没有提过一句? 是真有其事,还是威逼利诱着告诉孙璧,金口玉言能成铁证,他只有配合一条路。 孙璧听懂了,可他一点也不想配合,他嗤笑着看着圣上,道:“我父王有过登基的机会,他放弃了,那时候的他,从没有想过要当皇帝,后来又是什么改变了他的想法? 是你,是你不配当皇帝,迟早有一天,这江山会在你和你儿子的手里败落。 南陵彼时不为自己考量,它会和被敌人屠城的北地、被洪水冲垮的两湖一样,苦的是百姓。 南陵还想活,只能苟且,若不是你那两个好儿子,南陵本不必反!” 圣上和皇太后的脸都黑了。 皇太后失望的是南陵王当真存了反叛之心,那个先帝爷极其看重的幼弟终究与朝廷离心。 什么江山败落,不过是借口而已。 圣上登基二十多年了,的确有叫皇太后失望的时候,但最初几年,南陵王还活着的时候,圣上为君并无错处。 当年的南陵王哪里会看到几十年后的江山? 而圣上更多的是动摇,哪怕他脸上并未露出惧色,但他的心,有些慌了。 明明,他想问的是南陵余下来的金山银山的下落,是孙睿当时到底做了什么,可那些疑惑堆在心里,比不过那句“江山会在你和你儿子的手里败落”。 与他的梦境一模一样。 一下子就让他想起了那个被万民唾骂的梦。 “荒唐!荒谬!”圣上重重甩了甩袖子,用厉声掩饰自己的情绪,“南陵不必反?你倒是说一说,朕的两个儿子怎么把你和董之望逼反了?” 孙璧还在笑,笑容讥讽:“你问我?难道他们没有说? 一个半夜抓蛐蛐、白天爬崖壁,一个明知亲弟弟和众多官员在我们手里,还敢顾前不顾后,一心寻所谓的真相。你养出来的好儿子呢! 听说你要立太子?我和我父王会在底下看着,看江山如何一点点败落,时间就是铁证,我父王是对的。” 圣上一口气直冲脑门子,他扶了韩公公一把,才没有失态。 脑海里,那几个梦境反复盘旋,逼得他无法再和孙璧交谈下去。 深吸一口气,圣上与皇太后道:“母后,我们回去吧,别再听他的妖言了。” 皇太后亦是失望透顶,见圣上面色不对,到底关心儿子,应了。 随着他们的离开,房门被关了起来,隔绝了外头的光,但孙璧知道,刚才的对话,每一个字都落在了外头守着的人的耳朵里。 他靠坐在八仙椅上,双脚翘着,架在大案上,以话本作扇,哼起了南陵的小调。 时高时低,趣味十足。 圣上送了皇太后,才回了御书房。 他本想闭目养神,可一闭眼,那些画面就在他眼前晃来晃去,他只能打起精神看折子。 韩公公端来了陶昭仪准备的甜羹,圣上饮了两口,暖羹入肚,整个人舒坦了些。 他一面饮,一面琢磨孙璧的话,那些糟心的东西自是抛开,只听孙禛与孙睿那段。 圣上知道孙禛又抓蛐蛐又爬山的,但关于孙睿的那几句,在他心里来回滚。 顾前不顾后…… 那该是孙禛,而不该是孙睿。 孙睿的性情,圣上极其清楚,他做事不冲动,极有章法,这也是三公之前数次夸赞的地方。 若孙睿发现南陵有诡异之处,以他往日性格,不会去一心寻真相,他能、也应该会做得更好。 南陵远没有准备好造反,只要孙睿装作浑然不觉,等和孙禛、三司一道回了京城,再使人去调查,一样能有所收获。 而孙睿却赌上了,没顾忌重伤的孙禛,也没顾自身安危,就这么逼反了孙璧,两兄弟逃进山林里,险些就回不来了。 胆大妄为! 哪怕圣上原就准备拿南陵的细处拿捏孙睿,也被他的行事给气得咬牙。 孙睿就不怕一个不小心,孙禛就瘫了,彻底残了,折在南陵了吗?! 第九百七十章 其心可诛 韩公公一直在边上伺候着。 他知道圣上情绪不好,倒不仅仅是因为孙璧的关系,而是这半年多以来,圣上的脾气起伏越来越大。 其实这也不是难以理解的事儿,任何一个人,半年间时时惊梦,弄得夜不能寐,都会上火的。 何况,圣上是天子,他每日还要看折子,南陵、蜀地,各处事务皆压在心上,越发沉闷。 很多时候,圣上前一刻还算舒心,下一瞬突然就黑了脸,边上的人却还不知道是为什么。 今儿也是,孙璧固然惹恼了圣上,但韩公公看得出来,圣上还能控制火气。 结果坐下来吃甜羹,一碗都没有用完,就一副要砸碗的模样了。 若不是后宫送来的吃食,小内侍们会先尝过再端给圣上,韩公公都要以为,今日陶昭仪宫里大失水准了。 韩公公悄悄看圣上脸色,背着手挥了挥,打发了所有小内侍出去,免得受灾。 果不其然,圣上眼中的怒意越来越重,最后终是没有忍住,把碗重重压在了案上。 圣上只觉得胸口有一团火烧得滚烫。 他开始回忆孙璧被擒获之后的一系列状况。 原本,他最初时真的不能接受孙璧回京受审吗? 这是个必死之人,若不是宗亲惹是生非,圣上真不在乎孙璧怎么死,南陵王又怎么处置。 说白了,南陵王已经入土,死了那么多年的人了,没有一定要从地下挖出来的必要。 至于庙享香火,太庙里多一个牌位少一个牌位,每天烧的香油也无甚区别。 他当时也就是叫宗亲给气着了,非要争一个高下,想在半途上杀了孙璧。 还是蒋慕渊劝了他。 如今想来,孙璧半途会遇袭,全拜孙睿所赐吧? 孙睿在南陵的胆大妄为,害了孙禛,也害了三司官员,他怎么能让孙璧进京把他都抖出来呢? 这事儿,十之八九是孙睿做的。 思及此处,圣上心中的火烧得越发浓烈。 “为什么……”他低喃道,“为什么……” 孙睿为何要选择这么危险的一条路?不管三司也就算了,他为什么连孙禛的安危都不顾忌? 那是他一母同胞的亲弟弟! 圣上倒吸了一口气,他不认为孙睿会看穿他的真实心意。 设立文英殿,的确是给孙睿为太子的道路添了难处,可孙睿要排挤、打压的该是孙祈、孙宣,那两个才虎视眈眈,孙睿不该疑心到孙禛身上去。 没有这个道理。 这么多年,圣上一直把真心藏得极好,自问没有出偏差之处。 即便是神神叨叨、一副高深莫测模样的燕清真人,也只是算到养心殿并不是建给虞贵妃的,而是为了江山,更多的,对方算不到。 那孙睿又是从何处瞧出的端倪? 亦或是,孙睿并不知道,他只是根本不在乎而已。 圣上哼了一声。 立太子是缓兵之计,再不松口,三公那儿都不好应付了。 虽说立了太子也能废,可那毕竟是麻烦事儿,以孙睿的谨慎,在之后的年月里,圣上不敢说自己一定抓得到足以废太子的把柄。 他原是打算,先放了风声,等孙璧入京后,再以孙睿在南陵时做事不够周全为由,把此次立太子之事作罢。 圣上想得是不错,可现在他有些不敢用这一招了。 这理由看着可行,其实也差口气,孙睿不是傻子,他真这么做了,原本孙睿没有想到他对孙禛的偏爱,指不定也琢磨出味道来了。 太险。 不到万不得已,还是尽量寻别的缘由。 圣上站起身来,把养心宫的图纸打开来,认真看了一刻钟,这才徐徐吐了一口气。 要快些动工,缺的银钱,他必须从孙璧口中挖出来。 “审问孙璧的事儿,让睿儿去督办,”圣上眯着眼交代韩公公,“他要当太子,总要有些功绩。” 前一个错处挑不得,圣上就寻下一个不妥当的地方。 消息传到文英殿。 孙睿恭谨应了,心里却是冷笑一片。 所有人都以为这是他最后的考验了,只有孙睿知道,这考验没有通过的可能。 什么金山银山,十之八九是蒋慕渊诓圣上的,就算真的有,孙璧也断不会说。 至于弄清楚此番孙璧和董之望为何突然造反,这不就是逼着孙睿自查吗? 查不出来,是他无能,查出来了,是他歹毒。 这可真是个好计策。 三司主审孙璧,孙璧翻来覆去都是那套说辞。 宗亲们的脸色一个比一个难看,最后还是黄印站出来,骂孙璧“其心可诛”! 用黄印的话说,三司办案,什么样的人没有见过?什么样的鬼话没有听过?便是他们自己,为了动摇案犯的意志,也会引导、会哄骗。 这些伎俩,三司用得一个比一个顺手,岂能再着了孙璧的道! 黄大人说话掷地有声,又是个刚正不阿的形象,叫他狠狠一骂,倒也有不少被孙璧带偏的人醒过神来。 便是不醒,好歹也是信一半疑一半。 南陵造反事情确凿,审起来并不麻烦,可无论三司怎么审,孙璧都没有吐露银钱的下落。 另一厢,宗亲还在为南陵王做最后的争取。 圣上不厌其烦,甚至在早朝上责怪三司办事不利,他倒是没有直接说孙睿,但凉凉扫过来的那一眼,还是让朝臣们明白,圣上对三殿下这一次的表现是不满意的。 连虞贵妃都很担忧孙睿,偏偏,这种事情,她哪里能帮得上。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余将军从明州府送折子进京。 兵部原以为上头要说募兵的事儿,哪知道打开来一看,是一份弹劾的折子。 明州同知赵方史在任多年,平日里没少向出海的商队收银子,弄得商人们无不堪言,又状告无门。 余将军这个征兵的外来户成了商人眼中的钦差,一股脑儿全搞到了他这儿。 商户们说,赵方史原先并没有那么过分,自打京里有了人,这两年狮子大开口,他们不是没想过往上头告,可那位太厉害了,告不动,有不信邪的,坚持去告,最后全由贵人给粉饰太平了。 那位贵人,自然是赵方史的“孙女婿”、三皇子孙睿。 第九百七十一章 已替换 -------- 民不告官。 尤其官不仅是官,背后还有个皇亲国戚。 三殿下至今没有娶正妃,身边就赵氏女一个侧妃,这份量可不一般。 只要吹吹枕头风,别说拿些银钱了,赵方史便是真弄出了人命,孙睿也能把事情给他按在江南地界,传不到京里。 余将军在折子上写,这些商户原是不打算再告了的,毕竟有前车之鉴,少赚点总比没命赚强。 可这一两年真吃不消了。 赵方史的嘴巴越开越大,偏海运生意入了低谷。 两湖受灾后,朝廷的赋税更多的压在了江南身上,让商户们喘不过气了。 不做买卖要饿死,做买卖是赔钱,与其如此,不如大家伙一道搏一把,告一个大状。 三皇子如此金贵人,事情张扬开了,总不好再一味护着赵方史了吧。 余将军说了不少商队的困境,他知道自己的折子不会被拦,铁定能进文英殿,也是做好了宁愿得罪孙睿也要帮商户们说话的准备。 说到底,他是个武将,建功立业都在战场上,孙睿再不满,圣上还能不让他带兵了? 朝廷正是缺将的时候。 再说,孙璧当日说的那番话,也给了余将军极大的触动。 百姓本不该如此之苦,他想替受苦的商队说几句话。 兵部尚书哪里想到这竟是这么一份折子,偏偏又不能当做没看见就打回去,只能硬着头皮,交给了傅太师。 傅太师接过来一看,亦是十分诧异。 这事儿一出,就算圣上要保,孙祈、孙宣都能引着御史们让孙睿的太子之位化为乌有。 他颇为无奈地叹息了一声。 好不容易等到圣上松口了,怎么就来了这么一桩呢! 别说立太子、定人心了,这太子真的立了,才乱人心。 傅太师摇了摇头,还是把折子交给了孙睿:“三殿下看看。” 孙祈和孙宣都不知道折子的内容,但都看到孙睿的脸色越来越沉、越来越阴,一副风雨欲来的模样。 孙禛凑过去看,待看清了,亦是整个人都怔住了。 见他们兄弟如此,孙祈压不住好奇心,偏过身子看了两眼,不由自主地抽了一口气。 孙睿的太子之位没了! 赵方史虽然就是个同知,但孙睿纳了人家孙女为侧妃,这层关系明明白白,而且折子上说了,孙睿早知赵方史贪银子还替他擦屁股。 一时之间,孙祈不知道该惊讶好,还是喜悦好。 他自是不想孙睿当太子的,可他拦不住,只能安慰自己继续拼搏,鹿死谁手还未有定数。 现在好了,孙睿被抓住把柄了。 孙祈下意识地去看孙宣,他自己没有这本事,莫不是孙宣弄出来的事儿? 这厢,孙祈猜疑孙宣,殊不知,孙宣看清了折子后,也在猜疑孙祈。 比起相信老天爷帮忙,他们更相信,背后有人动了手脚,这世上从没有巧事。 孙睿仿若不知道兄弟们在看好戏一般,他合上了折子,道:“我亲自与与父皇请罪。” “请罪”二字,便是已然认罪。 今儿落雪,孙睿一出文英殿,寒风裹着雪花迎面而来。 他快步走到御书房,韩公公出来迎他,见他脸色阴郁,不由心里一颤。 “殿下……”韩公公颇为担忧。 孙睿冲他摇了摇头,入了御书房。 圣上显然心情不好,手边堆了不少折子,闻声抬头看了一眼,道:“孙璧那里有进展吗?” “儿臣是来请罪的。”孙睿开口道。 圣上一怔,放下朱笔,道:“怎么?对孙璧束手无策?” 孙睿敛眉,把折子交给了圣上。 小内侍沏了孙睿喜好的茶,刚要端进去,就听见里头“啪!”的一声响,像是瓷器碎裂开的声音,吓得他险些把手里的茶盘也摔了。 韩公公苦着脸一个劲儿冲他打手势,让他有多远滚多远,不要进里头去惹麻烦。 毕竟,他的眼前,孙睿已经跪在地上了,一只茶盏砸在他边上,茶水湿了他的衣摆。 圣上背着手来回踱步,骂道:“你让朕说你什么好!朕这么多年,白白教导你了吗? 你母妃对你抱着多大的期望,你看看你做的这都什么事儿! 前两年给你挑正妃、侧妃,你一个个都看不上眼,最后自己挑来挑去,挑了赵氏。 朕就不说赵氏出身如何了,总归就是一个侧妃,你自己顺眼就行了,结果呢?招惹了这么一个祖父! 这还没成外戚呢!就觉得自己能手握江南了? 你千不该、万不该帮他粉饰太平!你真是昏了头了!” 圣上几乎跳脚,几次走到孙睿身边,一副要打下去的样子,又气鼓鼓地收了回来,反反复复的,最后扶着大案,道:“朕要立你为太子,你告诉朕,出了这种事,朕还怎么立!” 孙睿从垂着脑袋到伏地磕头,一言不发,仗着圣上看不见,他丝毫不掩饰眼中的讥讽之色。 他的父皇痛心吗?疾首吗?怒他不争吗? 不! 他的父皇此时此刻恨不能仰天长笑三声! 父皇从没有想过立他为太子,缓兵之计的背后,是等着抓他的把柄。 督办孙璧的案子,已经是第一环了,只是还有所保留而已。 孙睿一清二楚,所以他亲手给圣上递了刀子。 父皇没有发作的由头,他亲自给,明明白白、证据确凿的刀子,足以让父皇给三公、给皇太后交代。 反正,他根本不想要太子之位。 前世不给他,今生还糊弄他,谁要? 一旦他真的坐到了那把椅子上,孙祈和孙宣就只会盯着他,而无法发现父皇真正的心思。 只是,这把刀子递得还是出了些偏差。 原本,罪名大部分都在赵方史底下的通判、推官头上,他们拿了大头银子,赵方史不过是监管不利。 都察院去明州查办,赵方史会停职,却不会立刻丢官,只要把孙睿交代的事情办好了,他会有一条退路。 可照如今这罪状,赵方史是保不住了,他会立刻下大牢,这颗棋子废了。 废得他措手不及! 孙睿的眼中只余阴鸷。 第九百七十二章 隔阂 御书房里,圣上好一通训斥,训到了后头,他没有压着声儿,外头的内侍、侍卫都听见了。 向着静阳宫的,自是暗悄悄往虞贵妃那儿传消息。 虞贵妃听得头晕目眩,偏偏消息不齐全,只知道孙睿重重挨骂了,却不晓得事由,急得她恨不能赶去御书房。 可她还未失了理智,她向来是能不去御书房就坚决不去的,这个当口上过去,别说帮孙睿说什么了,只怕适得其反。 “去文英殿探探,问问禛儿知晓不知晓。”虞贵妃交代道。 底下人急忙去了。 孙禛倒也没有隐瞒,一五一十都说了,末了来了句:“皇兄是有过错,但父皇至于骂得那么凶吗?一个同知再贪,又能贪多少?” 内侍脑袋都痛了,忙道:“殿下慎言!” 孙禛撇了撇嘴,扭头走了。 孙祈和孙宣看到静阳宫的人那副急切模样,表面上自然还端着,内里幸灾乐祸,但乐的背后,是万分的猜疑。 这么要紧的时候,到底是谁给孙睿挖了这么一个坑? 傅太师站了起来,让人捧了一小叠折子,打算走一趟御书房。 那静阳宫的内侍见了,匆忙赶回来见虞贵妃,把状况交代了。 饶是虞贵妃见多了宫中各种手段,也被突如其来的状况气得几口气闷在胸口。 “赵方史活腻了!”虞贵妃咬牙切齿,“谁给他的胆子?睿儿真帮他圆事儿了?去把赵氏叫来!我倒要问问她,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身边嬷嬷们赶忙上前劝解:“折子上告得又未必是真的,娘娘您再着急,等殿下来了,先听听他的说法,您都不让他开口,先把赵侧妃叫来问话,殿下一准要不高兴……” 虞贵妃气得甩袖。 她平素待赵知语也算宽容。 赵知语性格软,喜静,阿谀奉承讨好人那一套,她并不灵光。 虞贵妃也无所谓,她又不需要赵知语来讨好自己,能安顿好孙睿的衣食起居就足够了。 说句自大的话,孙睿将来当了皇帝,后宫里各色嫔妃,什么性情的没有? 赵知语是侧妃而非正妃,她的性情、出身,在以后并没有那么重要。 真得孙睿喜欢,等有了儿女之后,再提位子就是了,宫中女子,大多如此度日。 可虞贵妃也知道,孙睿不喜欢母妃对赵知语过多管束,提点也好,教导也罢,一概不喜,除了逢年过节的大日子,虞贵妃不召见,赵知语几乎都不到静阳宫里来。 犹记得赵知语刚入府时,虞贵妃嘱咐对方多关注孙睿冬日畏寒的毛病,都叫孙睿轻描淡写给拦了。 虞贵妃心里不是滋味,却也没拿这状况说事儿。 就好似年轻时,她去皇太后跟前不得劲一样。 不止是对她,对其他嫔妃亦然,皇太后若多讲几句,圣上少不得不痛快。 虞贵妃把这视为一个男人的独占心,不一定是舍不得要护着,而是跟圈地一样,他身边的人,好坏他自己说,不愿意叫别人来伸手,就算那个“别人”是父母,都不行。 只是,今儿这事情太大、也太突然了,孙睿不仅仅是挨圣上一顿骂的事儿,而是眼看着要到手的太子之位都险了。 也亏得是孙睿在宫外有府邸,若她们处在一处,虞贵妃早忍不住要立刻见着赵知语了。 最初那阵子着急过了,虞贵妃渐渐冷静了些。 她知道嬷嬷们说得对,把赵知语叫来,哪怕她一句重话都不说,骄傲如孙睿,必然与她生隔阂。 错了,他们母子已经有隔阂了,前回那番话,一直搁在虞贵妃的心坎上,她倒不怪孙睿,只是为孙睿对她的疏离而难过。 她不想让那条缝隙更深、更宽。 嬷嬷见她静下来,又劝:“傅太师已经往御书房去了,定会拦着圣上些。娘娘,您向来考量周全、不插手前朝事端,今儿怎么就自乱阵脚了呢?” 虞贵妃拧着眉,苦笑了会儿,又叹了一口气。 以前是心里有底,孙睿出色,她作为母妃别添乱就足够了,哪里会慌。 现在…… 孙睿先前那些话动摇了她的心,她不敢信,又不能一个字都不信,整日里心惶惶的。 圣上松口,给了她一颗定心丸,哪知道丸还没有落肚,就要飞了…… “怎么就那般糊涂!”虞贵妃无需述说,只能与嬷嬷们道,“赵方史疯了吗?贪墨是要掉脑袋的!别说他只是个皇子侧妃的祖父,就算是中宫的祖父,该杀还是得杀! 以为靠上了睿儿就能为所欲为了?他怎么不想想,金培英是怎么死的! 两湖上下一连串,一个都没放过,金培英倒的时候,恩荣伯府敢出来说一个字吗? 谁敢说,我把谁的嘴缝上!” 金培英与虞家,虽无血缘,但也是认了亲的,他便是厚着脸皮以静阳宫几位皇子的舅舅自称,也没人说他不对。 当然,金培英在两湖一手遮天,事儿比明州那点状况大得去了,谁也保不住他,但赵方史事小,也是事! “睿儿不该糊涂的……”虞贵妃深吸了一口气,末了又道,“睿儿当真做了?我不信,我不信他糊涂!” 嬷嬷们其实也不信,折子上的罪状,并不等于真的罪过。 后宫之中,你污蔑我、我设计你的戏码,海了去了。 做得漂亮些,黑的都能说白的,还让人辩解无门。 失宠的失宠,被逼得心灰意冷、一脑袋撞柱子证清白的,也不是没有。 几个嬷嬷你一言、我一语的,这就是安抚着虞贵妃,让她相信这折子的背后,必是诬告。 哪怕赵方史贪墨是真的,关于孙睿的那部分,其中自有文章。 此时的御书房里,风大雨急。 圣上骂得胸口起伏,厉声问道:“你给朕说说,你怎么给赵方史安顿的?朕让你到文英殿,你就是这么伸手的?” 孙睿依旧脑袋伏地,动也不动,答也不答。 他清楚,圣上就是想骂而已,根本不想听他的答案,那他又何必作答。 圣上越发生气,听闻傅太师来了,他重重哼了一声:“你去外头跪着!” 傅太师前脚刚迈进来,后脚还未动,闻声顿住了,眼睛一瞟地上的孙睿,当即收脚,往外头退去。 圣上道:“你去做什么?朕让这逆子去跪着!” 第九百七十三章 高手 傅太师一个头两个大。 他哪里不知道圣上那句话是罚孙睿的,可孙睿畏冷,一双腿寒得比他们一群老头子都厉害,外头还下着雪呢,别说跪一两个时辰,便是只跪一刻钟,孙睿的腿都废了。 不管傅太师怎么看折子上的事儿,他不可能让孙睿去受那等罪过。 干脆装听不懂,自己去跪算了。 偏圣上气头上不管不顾的,还要把他叫回来。 傅太师只能上前,趁着孙睿起身的工夫,一把将人拦了,好言劝解圣上:“您真要罚跪,且等来年夏天,青石板滚烫滚烫的,跪着还去寒气。” 圣上气极反笑,喝道:“怎得?你是来跟朕说冬病夏治的?爱卿,你改明儿别去文英殿了,朕让你去太医院坐着行不行?” 傅太师道:“圣上,您是爱之深、责之切,但责罚再重,总要顾着殿下身体,他的腿吃不消的。” 韩公公亦附和道:“圣上,三殿下的身子骨受不得寒,您让殿下去外头挨冻,贵妃娘娘多伤心呐。” 圣上额头上青筋一阵阵跳。 他的确不知道孙睿到底哪里惹来的破毛病,这几年似是一年比一年重,太医院查不出根源,但畏寒是真的。 否则,谁能跟孙睿一般,秋末时就裹了一身,冬天更是裹成熊,在烧了地火龙、点了炭盆的殿内,还丝毫不出汗。 可孙睿畏寒,孙禛的肩膀难道就没有病症了吗? 活蹦乱跳的一个人,去了趟南陵,摔成重伤不算,至今胳膊还落了病,轻易抬不得,天冷时痛起来,没比孙睿好到哪儿去! 偏偏,圣上不能拿南陵的事情怪罪孙睿。 今儿赵方史贪墨,才给了他名正言顺罚孙睿的机会。 来得是突然了些,但来得正巧。 刀子都递到手上了,岂有不用的道理? 傅太师在边上劝了一通,圣上担心过犹不及,反倒让这三朝元老添疑心,韩公公又说了不少好话,他也就没有坚持。 圣上摇着头坐回了椅子上,道:“罢了,你若病倒,你母妃牵肠挂肚,你就在这儿跪着吧。” 孙睿垂着头应了,重新跪下去,脑袋埋得极低。 不得不说,他的父皇是个装腔作势的高手,刚刚的一言一行,全然是为了犯错的儿子痛心又无奈的模样。 自己装不算,还把傅太师和韩公公也带上了戏台,一人劝一遍,好话说尽了,才顺着台阶下,算是暂且放过他了。 真真是可笑至极,又叫人心寒至极。 再多的不满,孙睿也只能先压着,甚至没有时机去细细分辨,到底是谁在明州捅了他一刀。 傅太师没有急着说明州事务,挑了其他不大不小的事儿,先试着平和圣上的心情。 瞧着差不多了,才问起了赵方史。 “贪墨之事,还是要让都察院去查……”傅太师刚开口,就见圣上的脸色又沉了下去。 “傅爱卿以为,那是诬告?”圣上反问。 傅太师低声道:“诬告倒也不尽然,管着海运口子,手上多多少少会有一些,但说三殿下知晓、并收拾了揭发的人……” 一面说,傅太师一面看了眼孙睿。 他特特在这个当口过来,亦是有他的想法的。 孙睿眼看着要被立为太子,此刻有人发难,不管背后是孙祈还是孙宣,亦或是别的与孙睿有仇的人,这都不奇怪。 可其中几分真、几分假,首先要弄明白。 若孙睿并无大错,傅太师以为还是该保一保他,如今局面,早立太子是好事,不能叫莫须有的罪名给耽搁了朝事。 若孙睿真的犯糊涂,且这糊涂犯得留一堆小辫子,那就该重新考量。 孙睿也是年轻,一时糊涂、做事不够周密,这些不要紧,他们几个老家伙拧着规整着,过些年会越发长进。 怕就怕,不是一时糊涂,孙睿偏执着一条路走到黑,那般性情,即便这位是皇子之中资质最好的,他们也不敢叫他为太子、为天子。 劝不得、又拉不住的天子,是最可怕的。 总不能他们三个老家伙,一只脚都在棺材里了,还要在朝堂上拿撞柱子逼皇帝妥协吧? 指不定撞了一地鲜血,偏执的人都拽不回来。 圣上听了傅太师的话,垂着眼看孙睿:“你说,你知情与否、参与与否?” 孙睿欲言又止。 他并非不能置身事外。 他可以把所有的事儿推出去,反正赵方史这枚棋子已经没有用了,不如让对方最后发挥下余热,顶下狐假虎威的罪名。 只要不是铁证,以他皇子身份,还能跟个当官的一样,为了明州这点贪墨案子而被贬谪不成? 认与不认,他还是文英殿里的三皇子。 那太子之位,原就是不想要的,算起来真没有什么区别。 可刀子是亲手递的,孙睿这会儿撇清了,难道就真能取信于所有人了吗? 人心,本来就是最难猜测、也最难改变的,一旦认准了,根本不会回头。 一如他的父皇,认准了孙禛就是孙禛,前世为了让孙禛登基,不惜拿他当靶子,不惜削了好几位有功有能之人的权,甚至困死蒋慕渊。 今生,为了孙禛,父皇又设文英殿,寄望于他和孙祈、孙宣挣破脑袋,给孙禛让路。 那便认下吧…… 棋子废了,功效还是不能少的。 “儿臣知情,”孙睿双手握拳,抵着地面,声音略有些颤,“儿臣有罪。” “你听听!”圣上转头对傅太师道,“朕可没有冤他!” 傅太师暗暗叹息,只能继续问孙睿:“殿下,依你之见,如何处置赵方史,赵侧妃那儿……” “明州状况,一切由都察院定夺,”孙睿道,“赵氏只是妇人,她才是被瞒在鼓里的那个,赵方史贪墨,与她没有干系……” 圣上越听越气,摆手道:“退出去吧!朕与傅爱卿商议政务,你去看看你母妃,然后回府思过!什么时候处置完了,什么时候再出来!” 孙睿磕了头,起身时,膝盖极其不适,他皱眉忍下了,一步步退了出去。 第九百七十四章 缓兵之计 傅太师目送着孙睿出去。 孙睿看着极其不舒服,却又顶着一股气,不肯在姿态上露出端倪来。 除了最初的那一步,之后的每一步,他走得沉稳,透着皇家子弟的矜贵气。 傅太师心里长长叹了一口气。 他知道这样很难,他们这样上了年纪的,虽然也会在人前尽力端着,但偶尔吃不消露出些老态来,旁人也不会说什么。 可孙睿不行,这位殿下骨子里骄傲着呢。 偏就是这种骄傲,让傅太师这样的老头子有些心疼。 只是,傅太师暗悄悄瞄圣上的时候,他在这位父亲身上没有寻到一点点心疼的痕迹。 圣上甚至没有看孙睿,他坐在椅子上,胳膊撑着扶手,以拳抵下颚,一脸严肃,一副气闷模样。 他气了好一会儿,才抬起眼皮子,冷声与傅太师道:“这么多年,朕最宠的儿子就是他!” 傅太师嘴上忙应了一声:“是。” 圣上见他反应平淡,又继续道:“赵方史糊涂,他跟着糊涂!刚刚说的那叫什么话!他好好认错,撇清和赵家的关系,不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吗?为了一个同知,他掺合个什么劲儿!” 傅太师垂着手,心里默默想,三殿下哪里是跟着赵方史糊涂,分明是儿子肖父! 圣上偏宠虞贵妃、宠得皇太后频频出话都毫不改变,孙睿这会儿要护赵侧妃,不就是一脉相承嘛! 话说回来,壁虎断尾的自保并不是坏事,无论是帝王还是臣子,人生在世,总有不得不面对破釜沉舟、需要做取舍的时候,但若是个一出状况就立刻撇清的,则显得冷血冷情了些。 以傅太师来看,情重到不顾大局的不行,冷情得说断就断的也不行,这事儿要看一个度。 赵方史这状况,三殿下今日二话不说就与赵家撇清,那才叫人真的心慌。 还远不到那个时候呢。 当然,这些话他说不得,他只能道:“三殿下卷入其中,立太子之事……” “立什么?”圣上哼了声,“朕这时候说立他,谁会答应?爱卿你答应?” 傅太师讪讪笑了笑,他当然不可能答应。 圣上又道:“明州那里,总归是睿儿出了差池,可正如爱卿所言,他到底犯了多大的错,还是要等都察院查办清楚了再议。 眼下立太子,等于是把睿儿排除在外了,将来若查明白了与他干系不大,朕难道要再把立给别人的太子再废了给他? 这事就暂且先不提了吧。 朕这回也看出来了,睿儿是有本事,就是太年轻,不周全,爱卿多提点提点他,让他再历练几年吧。” 傅太师心思转了转,佯装不赞同地道:“历练是自然的,可是,圣上,您今日罚得太重了些,这么大冷的雪天,别说三殿下的身体了,您让其他殿下去外头跪着都会跪出事儿来的,您最宠他,最后病倒了,心疼得还不是您嘛!” 圣上抿了抿唇:“这不是爱卿正好来了吗?这么多年朕就没好好训过他,也该敲打敲打了,就是拉你陪朕唱个戏罢了,你难道不明白?” 傅太师忙道:“您说的是。您是君、也是父,严厉些也是为了殿下好。” “正是。”圣上点了点头。 傅太师告退出来。 一出御书房,冷风袭面,吹散了身周的那点暖意,他没有多坐停留,急匆匆往文英殿走。 雪似是更大了,吹得傅太师的心也是拔凉拔凉的。 他知道自己这一趟没有来错,一些原本只是猜测的想法,此番都落到的实处。 圣上口口声声说最宠爱三殿下,说借机敲打,总归红脸白脸都有人唱,不至于真让孙睿去雪地里跪着。 可严父也是父,作为父亲,不该是那样的反应。 三殿下离开时,圣上连一个眼神都没有给。 当然也有不忍看的,怕自己心软,可傅太师当时在圣上的神态里根本没有找到一丝一毫的牵挂与心疼,这哪里是宠爱、哪里是在乎? 出了这等事,立太子必然搁置,圣上交代他的那些听着没有错,细细咀嚼,最后只有四个字:缓兵之计。 圣上哪里是真的听进去了他们几个老家伙的劝,松口立太子了呀。 他只是拖延不住了,为了安他们的心,不得不松口。 好巧不巧的,明州出了事,立三殿下肯定不行,改立他人似是也不好。 如此,历练几年,不就是名正言顺地拖延几年吗? 有这一茬在,谁还能一次次地去建议圣上立太子? 傅太师一面想,一面进了文英殿,一时间,所有人都朝他看了过来,包括孙祈等几位殿下。 “外头雪还挺大,散值时就该积起来了,”傅太师说了一句,走到炭盆前暖暖双手,笑了笑,“大冷的天,支个锅子,再烫壶酒,乐事儿。” 话音一落,引了不少附和之声。 只是大伙儿的心里都在判断,傅太师还能如此恰意,孙睿是不是把明州的事情都推干净了? 孙祈直接些,他的身份也好说话,待傅太师暖了身子落座,他问道:“父皇恼三弟了吧?要不要紧?” 傅太师没有瞒,道:“圣上很是生气,让殿下闭门思过。” 孙祈还想知道得更细些,可傅太师摇了摇头,他也就没有再问,反正到了散值的时候,刘婕妤那儿必定有周全消息。 傅太师取了一本折子,上头议的是南陵几个要职的官员安排状况。 他记得,几次讨论时,孙祈、孙宣都说了不少看法,头头是道。 可又有什么用呢? 他们几个老家伙想得一点没有错,无论这几位再努力,都没有得到圣上的心。 圣上真正属意的,是一个提出来无法获得他们认同的皇子,正因为如此,才有了文英殿,才有了几位殿下彼此之间的制衡,才需要缓兵之计。 此时此刻,傅太师甚至怀疑,赵方史贪墨这事儿,背后真正使劲儿的未必是孙祈、孙宣,而是圣上授意爆出来的。 否则,委实太巧了些。 第九百七十五章 不懂 静阳宫里。 虞贵妃听说孙睿过来了,立刻从榻子上起身,匆匆趿着鞋子迎出去,急得全然失了贵妃仪态。 她甚至掀开了厚厚的挡风帘子探出身去,外头风雪迎面而来,吹得她身子晃了晃。 冷,透心的冷。 虞贵妃顾不上,她全部心思都落在孙睿圣上。 孙睿进殿,冻得发紫的双唇嗫嗫,似是想问安,却冷得发不出声。 他没有解雪褂子,就这么立在炭盆旁取暖。 虞贵妃看着他青紫的指甲盖,眼冒金星,催着嬷嬷道:“去取干净的褂子来,这身都沾着雪、湿漉漉的,哪里能不冷!” 她亲手给孙睿解了,又拿干净的系上,握着儿子冰冷的双手,道:“从御书房过来的?怎的又没有拿个手炉?你父皇真是,气归气,恼归恼,哪有冻着你的道理!他气头上没有顾,你怎的就不让内侍拿你一个?” 催了褂子,又催热茶,末了还担心手炉一冷一热的,会叫孙睿的双手起疮,虞贵妃干脆自己给他哈气搓手。 孙睿没有拒绝,站着垂眸看虞贵妃忙碌。 渐渐的,身体没有那么冰了,虽不暖和,但好歹不冻人。 他清了清嗓子,寻回了声音,道:“难得见母妃如此。” “哪里的话,母妃向来……”虞贵妃说了一半,自己顿住了,她抬眼看孙睿,心里叹了一口气。 孙睿的语调一切如常,虞贵妃不知道是自己太敏锐,还是前回那些话压着,她愣是从这种寻常里听出了不满来。 再说了,她也心虚。 这样的关切、仔细、恨不能事事亲力亲为替儿子打点,她的确向来如此,也的确极其难得。 她的向来都是对孙禛、孙奕,她的难得是对孙睿。 虞贵妃从前从不觉得自己偏心,或者说,她觉得那样的偏心是理所应当的,长子有长子的责任和担当,与小儿子是不一样的,孙睿也没有不满过,以至于这份不满其实压在他心里很多年了。 她顿时讪讪,倒也庆幸没有心急火燎地把赵知语叫来问话,不然又要伤着孙睿的心了。 “母妃听说,你父皇发了好大一通火,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虞贵妃低声询问,“你真帮着赵家处理了?” 孙睿的眉头皱了皱,道:“折子上说的,有些不同。” 他也是直到这一刻,才能定下心来细细分析其中因由。 不说今生,孙睿前世也与余将军打过不少交道,这一位干将在他眼中,是个很顶真、也很耿直的人。 武人性情,虽也念了不少书,但余将军依旧直来直去,不太会朝堂上弯弯绕绕那一套。 他不会帮人隐瞒什么,也不会胡乱编造、乱井下石。 哪怕孙祈在宣平时与余将军来往极多,他也不可能收买得了余将军。 余将军折子上写的,就是他眼里的真相。 当然,孙睿更能确定的是,孙祈的手伸不到江南,他没有法子往自己准备好的刀子上淬一层毒,同样,孙宣也不行。 最有可能的反倒是蒋慕渊。 赵方史贪墨,与其说是用来不让他被立为太子的工具,不如说,一开始就是冲着赵方史去的。 蒋慕渊察觉到了江南会有异动,所以坚持让余将军募兵,又亲自去平海关借调兵船,宁小公爷做了这么多,又怎么会放过赵方史这么一个明显就是他的棋子的人物呢? 棋子吃不干净,也是吃一枚就算一枚。 偏偏,孙睿的棋盘上,赵方史就是极其重要的一环。 而只是余将军上折子弹劾,京中没有下旨意之前,朝堂办事自有规矩,他动不了赵方史,赵方史只要机灵,未必脱不了身,去办后头该办的事。 可若蒋慕渊参与了,决计不会给赵方史金蝉脱壳的机会。 孙睿越想越沉闷,眉头皱得更紧了。 虞贵妃只等了那么一句回答,心里惴惴,看孙睿神色,越发觉得其中有隐情,便道:“既是不同,你与你父皇说清楚了吗?不说眼下时机要紧,即便不是立太子的当口,也不能担上那样的罪名,与你名声……” “母妃,”孙睿打断了虞贵妃的话,定定看着她,“往后再莫提立太子之事了。” 虞贵妃的心里咯噔一声:“等查明白了,你父皇还是会……” “查不明白,”孙睿道,“查明白了,也会有下一个弹劾折子,您真以为父皇松口了吗?谁有这个本事,恰恰在此时此刻,把赵方史贪墨给翻出来?” 虞贵妃的呼吸滞住了,孙睿说过的话一下子又在脑海里翻滚起来,她下意识地道:“孙祈、孙宣他们……” “他们没有那个本事!”孙睿道,“您记在心里就行了,这事也不用跟孙禛说,他知道了也是添乱。” 虞贵妃倒想替孙禛争几句,想到今儿内侍去文英殿询问时,孙禛那满不在乎的态度,她还是咽了回去。 “你父皇到底满意谁?”虞贵妃叹道。 孙睿抿了口茶,笑着道:“也许是孙禛呢?” 虞贵妃又是生气又是无奈,怎的这个时候还说这种莫名其妙的玩笑话。 “您不信?”孙睿放下茶盏,“不信也无妨,就如我前回说的,总归您有三个儿子,您的胜算最大。父皇让我闭门思过,我这就先回去了,您不用担心,自己府里,我也不至于冻着饿着。” 虞贵妃劝不住,也不知道怎么劝,只能送孙睿离开。 看着儿子头也不回离去的身影,虞贵妃心里堵得厉害。 嬷嬷扶她回内殿坐下,虞贵妃低头看着手腕上的白玉镯子。 这镯子是圣上送的,玉质清透,她戴了很多年了,养得越发温润。 摩挲着镯子,她疲惫地叹了一口气,低声与嬷嬷道:“我是看不穿睿儿了,还是看不懂圣上了?我原以为我是最懂的……” 嬷嬷哑声道:“您别这么想。殿下遇事失落,一时说些伤心话也是情理之中的,您听了就好,千万不要因此怀疑圣上,您不懂圣上,那还有谁懂呢……” 虞贵妃咬着唇,没有说话。 第九百七十六章 酒 轿子落在冯太傅府邸的轿厅里。 傅太师从里头下来,对着前脚刚到的曹太保拱了拱手。 曹太保回了礼,但脸色一直绷着,显然情绪不好。 两人与冯太傅同僚多年,对冯府亦是十分熟悉,熟门熟路往书房去。 冯家书房极大,边上连着间耳房,因冯太傅爱好风雅,三面皆是落地花窗,往外头看去,便是一汪湖水。 湖面不大,却有风趣。 耳房里已经温了酒,只等他们两人抵达。 傅太师先前在文英殿里说的也不是虚话,这样的雪天,就适合热酒与锅子。 可惜他们三个已经老了,不能跟年轻时一样,大冬天的开着花窗看雪景,身子骨吃不消。 当然,他们也不是来吟诗对对子的,再是好景致,在此时此刻,都无心欣赏。 一盏热酒下肚,傅太师叹了声:“我原总以为是我们三个想多了……” 在朝堂上摸爬滚打了大半辈子,也算是把争权夺势的各种手段都看过了,因而傅太师在先前就品出了不对劲来。 可品出滋味来了,内心里还是存了一份念想,认为圣上不会那么离谱。 他们三个也交流了几次,把疑惑压在心里,没有去圣上那儿试探。 毕竟是太荒唐了。 圣上选了一个他们谁都无法认同的皇子,这…… 孙祈、孙淼、孙睿、孙宣、孙骆,这五个,虽然能力各有高低,外家实力也不相同,有野心勃勃的,也有根本不想掺合的,但这五人在三公眼中,并不是绝对不可以的人选。 圣上真的要立其中一人为太子,他们几个老家伙也能帮着多指点指点。 余下的,还能有谁? 也就孙禛年纪大些,再往下,连走路都没有走顺畅呢! 这不是疯了吗? “小公爷前一阵回京,我还与他讨论过,他让我再试试,”傅太师揉了揉眉心,“结果一试,试出来这么一个结果! 圣上先松口,再给三殿下安这么一个事儿,还叫我们再磨他两年…… 这哪里是磨啊,这是把人给磨废了!” “圣上总不至于真把心思落在八殿下、九殿下身上吧?”冯太傅叹息,“那也太小了些,都没有开蒙呢,也不知道往后是个什么性子。 等他们能进文英殿了,我们三个早躺棺材里了!到时候怎么办?由谁来从头教起?” “教还是有人教的,”曹太保道,“怕就怕,不是个能教出来的!何况,我们躺了,大殿下他们都还在呢,到时候那场面……” 十几年的磨砺与奋斗,足够孙祈他们丰满自己的羽翼了。 到时候,刚刚才冒头的小殿下们怎么与兄长们竞争? 还不是翻天覆地! 三公越说越惆怅,一辈子风风雨雨走到今天,排开公候伯府,朝堂上,就数他们三人最风光,结果眼看着能功成身退了,如此难题扔在眼前。 倒不是最后一定要操心,而是正如蒋慕渊说的那样,他们入土了,他们的后人还要做官的,一旦站错了边,整个家族几十几百年的功业毁于一旦。 家业毁了,百姓也苦啊! 当年先帝登基前后的事儿,他们都是亲身经历了的。 那几天几夜,京城百姓人心惶惶,乱作一团。 “还是要想想法子,”傅太师道,“便是逼,也要逼圣上立个适合的太子。” “谁合适?”曹太保叹道,“原想着三殿下算是不错的了,可明州那事儿,我听着都头痛。” 头痛的也不是孙睿不分青红皂白,明知赵方史贪墨还替他粉饰,他们怕的是今朝有个虞贵妃,往后出个赵贵妃。 孙睿在御书房里的态度就是护着赵氏了,哪怕赵家真的倒下,圣上难道还能为赵方史贪墨而把赵知语给杀了? 赵知语还在,孙睿还护着,几十年后,谁知道呢。 “其他殿下,还是弱了一些……”傅太师道。 真有一个出色极了的,岂会让他们为难成这么样子? 正是谁都差不多,才会一直纠结。 锅子没有动几口,热酒饮了好几盅。 冯太傅明显是吃多了酒,酒意上头,晃着脑袋道:“小公爷若是儿子,不是外甥,我们几个老兄弟还烦什么呀!” 曹太保没有醉,扶着酒盏的手抖了抖,撒了一半:“慎言!慎言!” 冯太傅没有听见,但也没有说,他醉得睡着了。 主人家醉过去了,做客的也不好再留。 傅太师与曹太保一道离开。 冷风迎面而来,吹得曹太保打了个寒颤,他搓了搓手,低声道:“可惜不是啊!” “你让他慎言,”傅太师咳嗽了一声,“你怎么自己也管不住嘴了?” 曹太保苦笑着摇了摇头:“这不是年纪大了,吃了酒就犯糊涂了嘛!” 傅太师闻言,也笑,笑过了,剩下的也只有苦了。 两人在轿厅拱手告别,各自上轿回府。 傅太师也没有再叮嘱曹太保什么,他知道,这就是酒后失言而已,等酒醒了,没有谁会再说这种话。 不给自己惹麻烦,也断断不能给蒋慕渊惹麻烦。 这厢的小酌散席,另一厢,孙祈府中,又一盅热酒上了桌面。 孙祈和孙宣坐了一晚上了,大部分时候是闷声吃酒,偶尔说几句无关痛痒的话,事关孙睿的,他们两人谁也没有提。 孙睿遇着麻烦了,按说他们两个该高兴才是,可偏偏,那点儿高兴叫风一吹就散了,只余下一肚子憋屈浊气。 两人酒量不算出众,喝到现在,已经是差不多了。 孙祈借着酒劲,道:“五弟特特来我府上,真是来跟我看雪吃酒的?” 孙宣笑了笑,没有立刻回答,他酝酿了一晚上,事到临头,只觉得准备好的那些试探之语都没有什么意思。 他干脆换一种说法,直接问了:“赵方史那事儿,皇兄掺合没有?” 孙祈拧眉,一双眼睛盯着孙宣,抿唇不说话。 孙宣也没有一定要他答,见状直接道:“我反正是一点儿都没有掺合,别说明州了,我都没有出过京畿,想往外头伸手都没有本事。赵方史的事儿,与我无关。” 第九百七十七章 已修改 ------------------- 孙宣说得坦荡极了,他的眼周沾染了酒气,泛着红,越发显得他年轻,也显得直爽。 原本,在孙祈的认知了,直爽这样的词汇是不能用来形容孙宣的。 或者说,他底下这一个个的弟弟,就没有哪一个是直爽人。 可孙宣现在这么一说,孙祈就是信了,信孙宣没有给孙睿使绊子。 清了清嗓子,孙祈道:“我也没有,不管你信不信,我没设计他。” “我信,”孙宣接了话,见孙祈微怔,他复又笑了,“不是你,不是我,也不可能是三哥自己,太子之位唾手可得,他自己告自己,除非是疯了! 二哥、六弟都不掺合,余下的,还能有谁?” 孙祈的心咯噔一声。 “还有父皇!”孙宣晃荡着手里已经空了的酒盏,笑容里满满都是不甘,“除了父皇,还有谁能在这个当口上让三哥跌这么一跤? 大哥,你还觉得我是在骗你、害你吗? 我前回就告诉你了,父皇心中所属的不是我们,也不是孙睿,是孙禛! 只有如此,才能解释这一回的事儿! 父皇就是被三公逼得没办法了,用了这么一招缓兵之计,他一心一意要扶的是孙禛,孙睿只是个幌子。 你说呢?” 孙祈能说什么? 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知道不该被孙宣牵着鼻子走,他知道孙宣想让他去冲锋陷阵,他知道不管何时他都应该冷静下来、坐山观虎斗,他什么都知道。 可他更知道,孙宣说的极有可能就是真相了。 兄弟两人沉默了好一阵,孙祈才一字一字道:“你不用跟我说,你该去跟孙睿说,让孙睿知道父皇是何等的偏心,他们静阳宫自己去闹吧!” “他知道,他又不蠢,”孙宣嗤的笑了一声,“我早说了,他肯定心里有数,今日之事更是印证了他的猜想。 我来找你,不是为了旁的,就是觉得他惨,我们也惨。 我们那么辛苦学习政务,想方设法给对方出难题,到最后全是便宜了孙禛,凭什么? 若说我们输在了投胎上,没有投到虞贵妃的肚子里,那孙睿比孙禛有输了什么? 没有公平,输都不知道输在哪儿,你甘心吗?我反正不甘心!” 孙祈闷声倒了一盏酒。 入口只一点点余温,他低声道:“不甘心又能如何?你不傻,我也不蠢,我不会替你去打头阵,也没本事煽风点火让你冲前头,既如此,你跟我不如都好好待着,让静阳宫闹去。” “也是,”孙宣嘴上应着,“孙睿可不是个会白白吃亏的。” 这场雪一直落到了天亮。 大朝会上,孙睿被罚闭门思过,并未列位。 底下官员多多少少听见些风声,但堪堪卡在立太子前后,一时之间,并没有谁质疑、发难。 都察院那儿,迅速敲定了巡按。 两位都御使年事已高,一位受寒抱恙,另一位实在吃不消南下明州,原本这外差该落到黄印身上,偏他要应付难缠的孙璧,抽不出空来,最后另定了人选,急匆匆往明州赶。 虞贵妃因孙睿闭门,也不得不谨慎万分,去中宫请安时,原以为陶昭仪与刘婕妤即便嘴上不说,眼神和姿态里也会露些得意之色,可事实上,那两位什么反应都没有,平淡得仿若没有出事一般。 事实上,她们比虞贵妃都慌。 陶昭仪是早前就琢磨出些隐情来了,刘婕妤上次叫孙祈提醒了一回,此番儿子再一分析来龙去脉,她全听进去了,越想越不是滋味。 三人各怀心思,自是和气得不行。 慈心宫里,反倒没有那么平和。 皇太后依着引枕,垂着眼听向嬷嬷说话。 “闭门思过,”皇太后叹息一声,“年前也就出来了。” 话说了半截,另半截是,出来了又如何,立太子之事遥遥无期了。 皇太后不想评断孙睿糊涂不糊涂,她只知道,如此拖延并不是好事。 唯一能叫皇太后欣慰的消息是,清早永王府递了消息来,说符佩清有孕了。 她对符佩清是爱屋及乌,原就无比顺心,现在是越发喜欢。 倒不是仅仅因为孩子,而是孙恪在改变,皮依旧是皮的,却能看到他成亲之后添的那份温和。 是的,温和这个词语,与孙恪从来搭不上。 淘气、又爱折腾,才是孙恪的性情,在慈心宫里时,还要再添上一个“撒娇”,孙儿对着祖母,明明不是小时候了,可孙恪不管,快二十岁的敢撒娇,六十出头的敢让他撒。 祖孙两个你逗我、我逗你,旁人谁能说没个正行? 可小王爷哪怕是哄皇太后高兴、彩衣娱亲的时候,他都和温和靠不上边。 也就只有蒋慕渊,来陪皇太后时,不急不躁的,温润如玉。 皇太后在孙恪成亲后,看到了这个最宠爱的孙儿的成长,倒不是说又皮又爱撒娇的孙恪不好,而是一个男人,该有他的担当。 孙恪做了丈夫之后的模样,让皇太后很是满意,她想,等孙恪真正做了父亲,也会有让她欢喜的进步。 “没有早早给睿儿定下正妃……”皇太后低声问向嬷嬷,“哀家是不是拖太久了?” “您别这么想,”向嬷嬷道,“三殿下还是很喜欢赵侧妃的。” “也是。”皇太后苦笑。 孙睿没有“长进”,与他是不是做了丈夫无关。 几日后,京城百姓也回过了神,那位传言里很快要被立为太子的三殿下已经几天没有出府了。 赵方史贪墨之事渐渐取代了孙睿养病一说,成了大伙儿你一言、我一语争论的话题。 赵同知贪了吗? 三殿下帮了吗? 之后到底如何处置? 如此纷争,一时之间没有高低。 哪怕闭门,孙睿也知道外头状况。 他坐在暖阁里,听邓公公说了朝事进展,末了,道:“赵方史现在人在何处?” 邓公公垂着眼,道:“事儿一出,奴才尽量联系明州那儿了,现在都没有回应。” 孙睿的眼神暗了。 蒋慕渊分明人在蜀地,怎么把手伸到了明州? 咬赵方史不奇怪,奇怪的是,能恰恰咬到贪墨上…… 第九百七十八章 兄弟 刘师爷和程晋之一行人抵达了霞关。 程晋之在庄子上养了有一阵子了,他到底年轻底子好,熬过了最初那一段昏昏沉沉的日子之后,人一天比一天清明起来。 借着朝廷军队的前压,确定路线安全之后,周五爷的手下将他从庄子上运送出来。 刘师爷亦跟着来了。 五爷手下这些人,什么出身的都有,袁二不在这里,他们其中有认得蒋慕渊的,却不认得肃宁伯等人。 惊雨领着刘师爷,一一告诉他。 刘师爷这一辈子,见过最大的官就是乔靖那个戍边将军,什么公候伯府,那都是只听过,没遇上过。 他从前是个师爷,后来成了乔靖的囚犯,这会儿也不知道自己是个吏官还是个犯人,是拱手还是要下跪,一时之间很是纠结。 肃宁伯把他扶住了,哽声道:“救命之恩犹如再生,你救了我儿子,你我便是兄弟,老大哥,不要那些礼数。” 刘师爷心惊得不行,他哪里敢应承这样的话,原也是个靠嘴皮子和笔杆子做活的人,现在磕磕绊绊的,嘴巴一点儿也不灵光了。 惊雨在一旁笑:“师爷,咱们这是军中,不讲官场上的礼数,只管放宽心。” 刘师爷这才应了。 肃宁伯也不是说客套话。 行军打仗会面临的状况,他极其明白。 正是太清楚了,当日程晋之失踪又迟迟没有消息,他心里做好了儿子牺牲的准备。 后来晓得了程晋之还有一口气,但他只能按住一位父亲的私心,以大局为重。 是心痛、是不舍、是荣耀。 生死有命,谁也怪不得谁。 他这辈子在战场上送走过叔伯,送走过兄弟,没道理不能送儿子。 可程晋之获救了,那种失而复得的感觉,岂是言语能够形容的? 别说是和刘师爷称兄道弟,他认刘师爷当爹都行! 不过是怕吓着实在的刘师爷,肃宁伯才没有那般。 清了清嗓子,肃宁伯道:“我知道,蜀地也有很多忠心耿耿的官员,他们不赞同乔靖,宁死也不从。 有人跟你一样下了大牢,有人英勇就义,你们每一个都是英雄。 我一定会领兵把蜀地收回来,给你们正名,没有人的血是白流的。” 刘师爷热泪盈眶,这话说到了他的心坎里,他颤着声,道:“我这么个老骨头,留在军中是给各位添麻烦,惊雨小哥说,马车备好了,改明儿我就能一路往北往京里去。 我会在京城里等着大军获胜的消息,到时候热一壶酒,也叫他们高兴高兴。” 他们是谁,没有明指,但谁都知道。 蒋慕渊闻言笑了,道:“师爷只管放心进京,我们会尽量把被乔靖关起来的官员救回来,还有你的女儿,你们一定能父女团聚。” 刘师爷哭了一通,又笑了一通,跟着惊雨去休息。 他好不容易缓过来,拉着惊雨道:“当时救程三爷的,还有跟他一道被俘的年轻人,那也是个有本事的,要救他回来。” 惊雨听袁二提过,安慰道:“他是叫褚韫吧,师爷,他是个厉害人,战场上骁勇善战,会救的,肯定会救他。” 另一厢,蒋慕渊和肃宁伯又去看程晋之。 军医替他看过伤口了,旧伤愈合了不少,但能想象先前的可怖模样。 程礼之寸步不离,嘘寒问暖,恨不能事事亲力亲为,叫清醒过来的程晋之十分不习惯。 程晋之说话还有点有气无力的,叫程礼之围着看了几圈,哑声道:“二哥,你原来不这样……” 程礼之下意识地抬手要打,手到了空中又急急转弯、收了回去,他一张脸涨红了,道:“皮实还是你皮实,也是我们做哥哥的功劳,小时候没少摔打你。” 程晋之咧着嘴笑了。 他气息太不稳了,刚笑了两声又岔了气,脸全皱了起来。 程言之在一旁看着,见两个弟弟能斗嘴,那颗心才算归了远处。 肃宁伯进来,面对儿子,他还是端着些严父的架子的,叮嘱了一番:“霞关也不是个养伤的好地方,等你身子骨再好一些,还是回京城养伤吧,到时候也该过年了,家里都挂念着你。” 程晋之自然也牵挂家中,但不答应离开军中,他是个兵,是个领兵的将,现在虽然不能打了,却也没有回京安稳的道理。 肃宁伯又是无奈又是欣慰,他心里也有数,干脆道:“你回汉中,在那儿养着,等你能参战了,自己再回来。” 程晋之忙点了点头。 肃宁伯说完了,先一步离开,留下他们年轻人说话。 蒋慕渊道:“没有白费我从合水真人手上辛苦求来的批语。” 程晋之笑了笑,努力开口道:“可惜,阿琬给我的平安符丢了。” “你不见了踪影,京里人人急坏了,你媳妇儿也是,”蒋慕渊想了想,道,“你的手指能动,回头给她写封信,叫她放心。” 程晋之还没接话,程礼之先笑喷了:“就他现在这样子,怕是鬼画符!” 蒋慕渊和程言之也不由笑了。 可鬼画符也比什么都没有强。 蒋慕渊记得,顾云锦当时手受伤了,给他写信就全是鬼画符,可他就是觉得有趣,画得再天马行空,他都看得津津有味。 心里牵挂着,就是如此。 “阿琬怎么样?”程晋之问道。 “云锦在信里写了很多,我回头念给你听。”蒋慕渊道。 程礼之稀奇:“不等他回京自己问?” “不一样,”蒋慕渊笑了起来,“听了,回京再问。” 那般真切的情感,由林琬亲口告诉程晋之是一个滋味,从旁人的角度来讲述又是另一种喜悦。 蒋慕渊自己就是如此,顾云锦反反复复讲述的每一句都叫他甜着腻着,可皇太后他们口中的、那个在平日里不由而然流露出对他的喜欢的顾云锦,也叫他心尖儿颤。 程晋之十分想念林琬,只是两人隔着山水,还见不着面。 他不愿意放过任何一点有关林琬的消息,催着蒋慕渊道:“趁我精神好,赶紧给我念念。” 第九百七十九章 低头思故乡 程礼之把程晋之的这种急切,形容成“要娶媳妇儿的前一天的傻小子”。 当然,在他的眼里,程晋之成亲之前的那几晚,比现在这个傻小子还傻上十倍。 傻到让哥哥妹妹们都没眼看。 程晋之才不管程礼之打趣他什么,这里也没有外人,什么揶揄都比不上林琬有分量。 蒋慕渊让寒雷去自个儿那儿把装信笺的木盒子拿过来,然后打开,从中取出厚厚的信笺。 他也不用拆出来翻看其中内容,只看信封背面的落款日子,就能把需要的一点一点分出来。 程礼之和程言之挤了挤眼,小公爷夫妇感情甚笃,怕是每封信都反反复复地看,句句记在心中了。 蒋慕渊的确都记得,挑了与林琬有关的内容,念给程晋之听。 从程晋之最初出征时,到他一箭射杀梁肃,再到他霞关下失去踪影,此后迟迟遍寻不着,之后,他终是获救,挪到了庄子上养伤…… 林琬激动过、振奋过、彷徨过,复又坚定,到最后终是一颗心落了底,能不顾其他,放肆哭出来宣泄心中情绪。 程晋之听得眼睛通红,有好几次,都没有忍住泪,就这么顺着眼角滑落,隐入了鬓角。 程礼之也不笑话弟弟了,自个儿背过身去,重重抿了抿唇。 夫妻同心,但兄弟感情亦是真切,林琬体会到的滋味,他们做哥哥的同样如此。 他和程言之虽然不会句句向程晋之讲述,但随着信中提及的林琬的思念,也把这数月间的起伏又在心头走了一遍。 真是为了这个弟弟操透了心! 程言之明白程礼之的感受,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 程晋之没有出声,等蒋慕渊全部念完了,才哽着声音,道:“我都不知道给她写信时说什么了……” 他与林琬自幼相识,他见过林琬小时候被讨厌的虫子吓哭的样子,林琬也见过他从树上摔下来鼻青眼肿的模样。 可直到蒋慕渊娶亲那一日,程晋之才突然叫林琬勾了心,这个认识了那么多年的小姑娘,原来这么好看,这么让他欢喜。 与很多夫妻按部就班的行六礼不同,林琬应下婚事时,程晋之甚至还在北境战场上,打一场不知道何时能归的仗。 程晋之一直觉得对不住林琬,彼时状况,林琬承受了很多不该她承受的压力。 他想一心一意待她好,结果成亲不久,他又披挂出征。 愧疚,更多的是心疼。 “又叫她吃苦了。”程晋之道。 蒋慕渊道:“都叫秦夫人舌战群妇,给骂回去了。” 程晋之失踪,肃宁伯府和林尚书府上,面对那些虚情假意的担心,委实不好开口,哪怕有些幸灾乐祸之语,亦不方便回击。 反倒是秦夫人那样的身份,可以顶回去,胆敢在她跟前说这桩婚事一个字不好的,全被她骂得掩面而走。 程晋之不禁笑了笑。 他知道,秦夫人能骂得那般中气十足、谁来也不惧,其中根源,是林琬对他有信心,是他的媳妇儿从头到尾、没有一丝一毫的动摇,她坚信自己没有嫁错人,她坚信这就是她想要的婚姻、爱慕的丈夫,才给了帮她出头的秦夫人底气。 越明白林琬的心,程晋之就越想念林琬。 有那么一瞬,他甚至想,刚才该答应父亲,回京养伤去,也就能见着林琬了。 可这个念头很快就被他打消了。 乔靖还占着蜀地呢,这场战事还远没有结束,他不能退。 他要杀更多的敌人,立更多的战功,才能不辜负林琬的心意。 林琬的丈夫啊,必须是个大英雄。 最后,程晋之还是顶着一口气,听从蒋慕渊的建议,给林琬写一封信。 他还不能随意活动身体,写出来的字与鬼画符无二。 可他写得很认真,哪怕这张信纸上就只有两行诗。 程晋之写的是李太白的诗句。 “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他忘不了林琬与他说的明月光,也是这道清冷的月光,支持着他活了下来。 神智最混沌的时候,他的心中都存满了思念。 程晋之相信,林琬能看得懂这句诗的意思。 他想家了,也想她了。 这封信会随着蒋慕渊的家书一道快马入京。 蒋慕渊封了火漆,正要寻惊雨来安排,后者就拿着两封信进来了。 一封是周五爷从明州送来的,另一封是听风从京中寄的,两封前后脚到达。 蒋慕渊打开看了,烛光下,神色沉沉。 两厢对照,他已经弄明白了来龙去脉。 孙睿以明州为刀,却不想那刀子被五爷先开了刃,一刀下去,鲜血喷涌。 他反受其伤,被圣上罚了闭门思过。 可蒋慕渊清楚,孙睿太疯了,就算他闭门了,也难保不再兴事。 周五爷能提前一步安排好明州事情,能把赵方史的进退都握在手中,却不能断言孙睿不会反扑。 两年时间,足够孙睿在明州按下一颗颗棋子了。 赵方史废了,孙睿也可能有其他代替品,东异的状况不容乐观。 余将军已经开始募兵,收效普通,好在他知道拿着鸡毛当令箭,把海域防备都抓在了手里。 算算日子,平海关的战船很快就能抵达,以江南现有的兵力、添上支援,再算上枝江大战后还能继续作战的水师,勉勉强强能用。 当然,只是防御而已,他们人不多,船更少,想去海面上与东异打海战,那是痴人说梦。 周五爷提醒了一句,他探查过东异那儿,对方的确有兴兵的打算。 还没有宣战发兵,是东异里头亦有分歧,五爷借着些关系,能极力让反对宣战的人坚持到底。 他说要拖到来年开春,就一定要拖下去。 蒋慕渊清楚周五爷尽力了,为了江南太平,他们若不能彻底打下蜀地,也必须要让乔靖再吃几个大亏。 要刀刀砍到乔靖的痛楚,就需要王琅递更多的消息。 这担子对王琅自然沉重,却是不得不做。 金安雅对贾大娘点了点头,露出满面笑容,出了金楼,坐着轿子往府衙去。 请假条 今天写得实在太不顺了,就先挂个假条,明天见。 第九百八十章 懂 冬日午后,在阳光下晒一会儿,饶是精神好的年轻人,都难免打瞌睡。 乔靖这两天不在保宁城,府衙小吏们都躲懒,趁着日头好,杵在石狮子旁眯着眼打盹。 突然间,光线闪了眼,似是镜子映光一般,几下就把人给闪迷了。 小吏的瞌睡一下子醒了,很是不愉快,眯着眼寻了寻。 那些光是从一年轻妇人头上的首饰上折过来的,随着对方落轿、整理袖口的动作,忽而照此,又忽而照那。 小吏想骂娘的话全堵在了嗓子眼里。 那年轻妇人不是别人,是王琅的妻子。 王琅在乔靖跟前能说得上话,他们不敢骂的。 虽然骂不了,但一个个还是瞪大了眼睛看金安雅的首饰头面。 京城出身的官家女的眼光与喜好,与他们蜀地的女人,截然不同。 那可都是真金白银打的,亮闪闪的,戴在年轻妇人头上,丝毫不显得俗气,反倒是大方又贵气。 蜀地有不少苗人,他们也见过苗人女子的首饰,好看是好看,但大抵是人人都觉得京城才是好货云集之处,怎么看,都是京里的喜好是最招眼的。 金安雅没有着急进府衙,而是转到了石狮子对角的几家铺子,买了些点心装好,这才给王琅送进去。 她前脚一走,几家铺子的妇人全聚在了一块,对着那上上下下都彰显着“我有钱、我还有眼光”的背影,好一阵嘀咕。 “王琅先生自打在保宁住下,就只是个穷酸教书先生,一家人吃喝都要银子,哪里还会有多余的给媳妇儿做漂亮衣裳、金贵首饰,也难怪他要投到乔将军麾下。” “小妇人爱俏,就冲着金子银子,王琅他媳妇儿就会支持他,毕竟,人家出身好,闺中穿金戴银,没道理嫁了人了,还把白送的银钱给丢出去。” “也就是王琅先生的老娘想不通,非要骂儿子、骂儿媳,她能受得了贫苦,凭什么要儿媳妇也受得了?” “有奶才是娘,媳妇儿吹吹枕头风,哪里还有老娘的位子,王夫人再想不通,迟早叫儿媳妇赶出门去!” “至于王家那小姑子,那是泼出去的水,等以后嫂嫂从手指缝里漏点金碎碎、银碎碎的,就知道该帮谁说话了,你们看看地上那摊积水,映着光,亮堂不亮堂呀,是吧?” 一群人哄笑出来。 金安雅只听见了几个词,她这些人会说什么,她一清二楚。 当然,这也是他们一家希望旁人嚼的舌根。 她不怕别人说她爱财,她若不爱财,又怎么教唆着王琅努力给乔靖办事儿呢? 说回来,她这个年纪,不爱俏是不可能的。 前两年节俭,她能省吃俭用,但有银子能正大光明花给别人看,她当然要打些称心如意的首饰。 王琅要做的事情很危险,很难,她能让他做得更顺畅些,又能同时让自己漂亮些,两全其美。 金安雅提着点心进去,王琅正在偏厅奋笔疾书。 大案上摆着不少文书,他的身后还挂着蜀地的地图,闻声,王琅抬起头来,眼下一片青色,很是疲惫模样。 王琅见了她,也就放下了笔。 金安雅备了点心,又亲手给王琅煮了茶水,接着热水翻滚的声音,她才压着声,道:“说要快些,最迟到开春,收不回蜀地也要让乔靖没力气折腾。” 王琅挑眉。 如此算来,不过一季而已。 与当时简单商议时相比,紧了许多。 王琅曾听袁二提过,小公爷对这场战事的预期,两年内能打完已数速胜了,真拖上三四年,也不觉得意外。 可事实上,到来年开春,都没有满一年。 有如此变化,想来是朝中有变故,以至于小公爷不得不迫切获得蜀地胜利。 王琅如今帮乔靖处理文书,陆陆续续也能收到不少线报。 前几天刚得的消息,蒋慕渊亲自从平海关调了战船兵力往江南,又让余将军募兵。 当时乔靖火大得不行,蒋慕渊让江南水师与蜀地水师同归于尽,乔靖咒他,说蜀地水师无力东山再起,江南水师也别想有什么好处,朝廷没钱,还募兵呢!募来的都吃猪食去! 现在想来,此举背后大抵另有文章。 王琅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可只有短短一季,委实困难。 远远的,似有脚步声过来。 金安雅听见了,站起身来,声音冷冰冰的:“我就要那串珊瑚!母亲那个岁数,还戴珊瑚做什么?惹人笑话吗?珊瑚就该是我这个岁数用的!我不管,你不开口问她要,我就自己去要了!我今儿还定了根簪子,上头就要嵌珊瑚!” 王琅反应也快,无奈地直摇头:“一串珊瑚罢了,你从前又不是没有,母亲那串是她从娘家带来的,这几年就这么些念想了,你……” “是啊,我从前是有,我从前什么都有!”金安雅的声音高了起来,“我从前什么样儿!现在什么样!你说说、你自己说说!” 王琅的余光瞥见了出现在天井另一端的季同知等人,对方显然也听见了,两厢皆是尴尬。 涨红了脸,王琅又是劝又是哄地把金安雅往角落带,季同知等人也不会凑上来听他们夫妻吵嘴,掉头走了。 金安雅一面佯装不乐意,一面嘴上叨叨不停。 王琅见她如此,不知怎么的,几日间的疲惫突然就散了,弯了弯眼,无声笑了。 “珊瑚就珊瑚吧,原就是你的,”王琅道,“不能与你从前比,但好歹去打几样真的可心的。” 金安雅愣了愣。 王琅抬手,扶了扶她的发簪:“玟儿才喜欢这样的。” 京城的首饰铺子,集天下所长,各色各样的都有,便是西洋货,有钱有身份的官家女一样买得了。 金安雅画给金楼的图纸,的确是京中审美,她自己以前也算喜欢,却不是她最最喜欢的那一路子。 她为了糊弄保宁百姓,用了不少金子,怎么闪人眼就怎么来,可事实上,这两年,她性子改了,偏爱细巧些的。 她从未与王琅说过,女人家的东西,她也从没有想过王琅会了解。 可现在她知道了,王琅是懂的。 王琅在看着她,所以懂了。 第九百八十一章 说客 难得的,在王琅提到王玟时,金安雅不止没有一点儿不舒服,反而有些想笑。 笑意漫到了唇角,眼睛却酸了。 金安雅自认为口才不错,起码和婆母、和小姑子唱起戏来,她根本不用戏本子,又是什么话都接的上,可现在,她却不知道说什么了。 很多话堵在嗓子眼里,却都不适合此刻讲述。 她重重握了握王琅的手,而后放开,把点心、茶盏都收拾了。 大抵是心中情绪太盛,她的手有些抖,一个不小心,啪的把茶盏砸了。 两人皆是一愣。 王琅过来要看她状况,金安雅却干脆扬手啪啪又砸了两只,这才快步往外头走。 先前季同知他们经过的那一角,有人听见动静小心探过来,瞧见金安雅负气而去,又把脑袋缩了回去。 “眼睛都是红的,肯定哭过了,”那人道,“气性可真大,不依她就砸东西,啧!” “女人嘛!” 季同知年纪大些,不与年轻人一般哄笑,想了想,往偏厅来,见王琅正收拾一地碎片,他忙道:“让底下人来做。” “叫大人见笑了……”王琅苦笑,“她就这么个脾气。” 季同知看了眼大案上高高的文书,道:“你歇一歇,这么熬不是个事儿,一会儿回家去歇一晚上,明日再来。” “不是熬,我躲呢。”王琅道。 季同知想到刚才听到的那些话,心里明白了,王琅一回去,就要夹在婆媳中间吵珊瑚了。 王琅由着季同知想,他家确有一串珊瑚珠子,可那是金安雅的,并不是他母亲的,金安雅就是故意与他吵,吵给那些人听的。 “大将军还未回保宁?”王琅问道。 季同知这才想到来意,道:“看见刚才那几个了吗?是大将军请来的说客,之后要往叙州去。” “去叙州卢家当说客?”王琅讶异,“那几个看着年纪轻。” 季同知道:“卢家那些年长的,油盐不进,反倒是年轻一辈,胆子大些。” 王琅笑了笑:“到底死了个心尖上的,卢家动摇也不奇怪。” 夷陵、枝江那一场大战,对乔靖的影响并不仅仅是损失了水师而已。 蜀地里面,世家、官员、将兵、异族,搅合在一块,错综复杂。 乔靖造反,拉拢了不少势力,有人大力支持,有人墙头草,当然也有人竭力反对。 一场大败仗,让反对的声音越发厉害,墙头草们看着状况不对,亦十分动摇。 乔靖能杀一儆百,却不能真的和所有反对声音为敌,前头打仗呢,后院若起火,乔靖挨不住。 原本,卢家是最支持乔靖的,年轻一辈里有好几个投入战场,不仅出了钱,还出了人。 偏偏,这一辈里极其得宠的卢昶死在了段保戚手中,一刀毙命,连尸骨都还在夷陵城,卢家想要都要不着。 卢家那儿,倒也没有说不再支持乔靖,而是坚持让乔靖出面,与朝廷扯皮,无论出多少银子,也要把卢昶的遗体运回来,入卢家祖坟。 而在乔靖眼中,卢家几百年积攒的银子可都是他起兵造反的粮饷,给朝廷换一具尸体,那是从他乔靖的口袋里掏钱,他怎么肯? 如果说,程晋之还在他们手中,乔靖把人拖出来杀了,一具尸体换一具尸体,乔靖不信朝廷不同意。 毕竟,肃宁伯还领兵呢,这都不换,说不过去。 可程晋之获救了。 肃宁伯借着枝江大胜,在乔靖回过神之前,一口气从霞关往前进推,收了数座城池镇子,从个村子里寻到了程晋之的下落。 乔靖当时气得一脚踢烂了一把椅子。 那一片村落,与乔靖当时带王琅去看的几处衙门牢房都有些距离,连着近些的两三个牢房,他们彼时没有去过。 没凭没据的,乔靖自然不好怀疑到王琅头上,只当是程晋之运气好,这都叫他活下来了。 季同知叹了一口气,道:“我看,他们去叙州也未必能讨着好,虽说年轻人之间好鼓动,但拍板的还是卢家老一辈。 卢家里头也复杂,他们世家多为姻亲,大将军真与他们闹得不愉快了,卢家牵头,只怕好几家要跟着做墙头草。” 王琅捻了捻指尖。 如何帮着蒋慕渊收复蜀地,他一直都有些想法,只是有些事情,他轻易做不得。 急匆匆的,动作太大,容易引来乔靖瞩目,那就适得其反了。 可现在,只有一季的时间,由不得他慢慢谋划。 “大人,”王琅道,“不如我跟着他们走一趟叙州吧,我去卢家卖卖口才。” “你?”季同知上上下下打量着他,“这事儿辛苦且不说,成了倒好,若是不成,大将军……” “说客嘛,有说成的,也有说不成的,但我有把握能说成,”王琅笑了笑,道,“大人就当给我个机会,让我暂且避出保宁去,婆媳相争,我夹在中间,能如何?” 这么一说,季同知也笑了:“你既然口才出众,怎么还摆不平母亲妻子?” “清官难断家务事,”王琅叹道,“我嘴巴再厉害,遇上婆媳两个,还是闭上的好。” 季同知见多了婆媳争斗引发的案子,拍了拍王琅的肩膀,道:“你真有把握?” “其实也能理解,”王琅点头应了,又道,“大将军那当了弃子的小儿子死在京中都运灵回蜀地了,卢昶却回不来,卢家怎么咽得下这口气。我试着去说说,十之八九能说通。” 季同知看着王琅的眼睛,见他坚定,突的想起他在乔靖这里毛遂自荐的那一回,明明就是个年轻书生,偏有一股子拧劲儿,说话掷地有声,双眼里跟盛着光一样,别说是季同知自己,乔靖都叫他说服了。 若不然,乔靖不会试探王琅数次,最终把人纳入麾下,早在王琅登门时就把人扔出去了。 能说服乔靖的人,大抵真有能耐说服卢家人。 “你跟着去,”季同知沉声道,“大将军那儿,我帮你说去。卢家对大将军极其要紧,你一定要谨慎对待。” 第九百八十二章 游说 保宁往叙州,说近也不近。 乔靖请的那几个年轻说客,都是蜀地几个世家的公子,平素与卢家的年轻人也有些往来。 而王琅,对他们来说,是个外来客。 虽说王琅现如今跟着乔靖做事,但并无一官半职,出身就更不用说了,王甫安这会儿还是个囚犯呢。 他们跟着乔靖反对朝廷,但对王甫安那样的人,还是极其看不上。 至于王琅…… 金安雅在偏厅里砸的那几个茶盏,就让他们把这一位定成了连女人都搞不定的软蛋。 看不上,从上到下、从里到外都看不起。 知道王琅也要往叙州去,他们很是不屑,打听了王琅骑术一般,名正言顺地以王琅跟不上他们为由,先一步出发。 王琅倒也无所谓,他当了那么多年的监生,又是京城繁华地长大,不管熟悉还就只是面识,身边从不缺世家子弟、勋贵公子。 无论是何等出身,最终拿主意的还是长辈。 便是蒋慕渊那般有能力、有想法的人,遇着真正的大事,也少不得与国公爷商议。 与其在这些小辈身上下功夫,王琅更想与年长之人打交道。 王琅骑术不出色,也就不逞强,让府衙安排了马车,一路往叙州去。 行的是官道,速度正好,不至于跟前回被乔靖押着往各处牢房去时一般,折腾得他翻天倒海。 他比那些公子晚了差不多两日才到叙州,往卢家递了帖子。 比之那些说客公子,王琅更能代表乔靖,卢家虽一肚子不满,还是接了帖子,引他入府。 管事知道主家并没有彻底与乔靖交恶的想法,便给王琅交了底。 卢家的老太爷们对年轻公子们十分不满。 登门拜访,自己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还一个劲儿鼓动卢家众位小公子,指着让卢家内里闹腾。 “昶六爷是三房独苗……”管事道,“这事儿闹的,乔大将军不给个说法,怕是要闹到分家都闹不安稳。” 王琅应了声。 卢家没有给王琅下马威,老太爷们不露面,几个老爷到了七七八八,也算是摆出了听王琅游说的姿态。 花厅里一众人坐着,能不能说成,全看王琅一张嘴。 王琅算是晚辈,拱手行礼,不卑不亢,只这姿态,倒是半点错都挑不出。 “卢家传家几百年,祖上出过七八位进士,其中三位入翰林,有一位为国子监祭酒,学生在国子监求学时,亦曾拜读过卢祭酒留下来的文章,深得启发……”王琅语速不快,态度很是诚恳,帽子一顶一顶往卢家人头上戴,几位老爷便是对卢昶之死极其不满,一时之间也不好驳了王琅的话。 说了一半,王琅自己顿住了,下一瞬,话锋一转,道:“按说卢家如此风光,原本并非一定要支持乔大将军,可卢家不仅支持了,还举全族之力,蜀地世家之中,以卢家对大将军的贡献最大。其中缘由,是卢家想更上一层楼吧?” 卢家众人交换了眼神,最终由卢大老爷开口:“是,蜀地偏居一隅,又不是江南那等繁华地。七八位进士,听起来不少了,可那是几百年才供出来的,没有谁想走下坡路。” 王琅了然地点了点头:“正如您所言,若是在江南,卢家的底气会更足一些。只是科举一途,委实不稳,几十年都出不了一位,这太正常了,所以卢家寄望于乔大将军,一旦大将军入京取得天下,卢家居功至伟,彼时论功行赏,得公侯爵位,才是一劳永逸之事。” “还是喜欢跟你这样的明白人说话,”卢大老爷笑了,“我卢家可以全力支持大将军,但卢家百年基业,亦不是哪一位可以一人独断的,昶儿为大将军战死,却无法魂归故土,这说不过去,无法服众。只要昶儿回来,卢家依旧是大将军最坚实的后盾。” 王琅挑眉,目光从众人身上掠过,道:“众位,学生之后想说的话,恐怕不那么顺耳,但是不是这么个道理,以卢家百年经历,想来众位能分辨清楚。 想得公侯爵位,想一劳永逸,从来不是银子的事! 孙家开朝封了多少公候伯府,如今还在的有几家?如今还风光的又是几家? 叶城周家,曾经的永定侯府,只传七代,最后一代老侯爷过世,门匾上只能悬个周字,再不能挂侯府名号,府中所有僭越之处全部敲去、改过,除了银钱,周家还剩下什么? 卫国公柳家,也是开朝就封了的,偏惹了孙家不满,若非先前从龙之功,早就被废了,这几年又捅娄子,即便没有我们乔大将军,卫国公在孙家手中,也存不了几年了; 平远侯府金家,祖上也是打出来的,这几年沉寂,是因为金家出了个亲王妃,不愿意太招人眼而已;可等亲王妃百年之后呢?金家是风光、还是没落,看的还不是子孙能不能立得住吗? 当然,立不住也不怕,世袭罔替,别去学柳家,只老老实实不犯错就是了。 真正风光的,是宁国公蒋家、肃宁伯程家,靠的是子弟现在依旧领兵,每一代寿终正寝的没有战死沙场的多,学生与蒋慕渊有仇、恨不能他死,但也不得不承认,论功业、论打仗,公候伯府年轻一辈里,无人能及他。 连成国公那老头子,为了他们段家门楣,都把闲着度日的儿子扔到战场上,图的就是他们段家时不时闹出些丑事来、孙家都会高抬一手,前回他们老父子闹的笑话,要不是爵位是顺德帝的父皇封的,当儿子的不好直接撤,早就没了,等顺德帝驾崩,他儿子继位,再不用顾忌那些,段家若无新功,挨不住几年…… 众位,想要一劳永逸,一开始就必须得世袭罔替,之后数代,只要不出差池,爵位就依旧在头上,若能出几位高才,自然更风光。 可世袭罔替,是卢家给乔大将军献银子就能献回来的吗?” 在座的所有人,皆是脸色阴沉。 第九百八十三章 难听 王琅说,话难听,确实很难听。 那个被成国公扔到战场上的儿子,就是一刀要了卢昶性命的段保戚。 这是血仇! 而王琅的言语之中似是对成国公很推崇。 其实,也不是推崇,而是把利益交换掰扯开来,血淋淋地呈现在卢家人面前。 “荒唐至极!”跳起来的是三房的老爷,一张老脸涨得通红,卢昶是三房独苗,他自视涵养出色,忍到此刻终是跳了起来。 王琅丝毫不避,面色不改直视对方。 如此坦然态度,无疑更让三房老爷气急,他指着王琅道:“以人命算计功名利禄,你枉读圣贤书!” 闻言,王琅却是笑了,笑容淡然,却更显傲气:“圣贤书?抱着圣贤书一辈子的人,是不会造反的。学生与众位,有何不同?” 三房老爷被堵得哑口无言。 卢大老爷下意识地往身后看了一眼。 王琅察觉了,佯装不知。 他进来时就打量了布局。 因着卢家老爷们人数多,椅子迎门摆了个弧形,又不想背后落空,左右几个位子后面都架了屏风,恰恰遮挡了落地罩后的模样。 王琅当时就猜,这是个鸳鸯厅,南北阴阳,另一半厅中可能有他人在听他的说词。 此时看卢大老爷这一眼,王琅知道猜对了,而且那边人的辈分更高,恐怕是卢家真正握着实权的老太爷们。 花厅里,气氛僵住了。 很快,对侧厅里传来脚步声,几位老太爷陆续过来。 打头的那位拄着拐杖,一头鹤发,他打量王琅,眼神锐利,神色却相反,带了几分和气。 “那依你的说法,我们卢家就不该要昶儿魂归了吗?”那老人问道。 王琅道:“该,魂归故土,这本不该是奢望。 可卢家以此逼大将军与孙家商讨,便是大将军同意,孙家肯? 怕只怕,逼到最后,卢家与大将军交恶,卢昶还回不来。 退一步说,大将军应了,孙家也应,众位难道要以百年积攒换卢昶回来? 那卢家,又贡献给大将军什么呢?功业不显,银子不足,论功行赏时,卢家的功在哪里? 何以为重,各位自然清楚。” 几位老太爷沉默着,以眼神交流一番,三房老爷还要反驳,被卢大老爷一把扣住手腕。 王琅见状,继续道:“卢家支持大将军,不止是银钱,也不止卢昶,还有其他子弟在前沿奋战。 卢昶战死,死得明明白白,知道他的遗体在何处,可枝江那一战,多的是对不上名姓之人。 他们之中,亦有世家子弟。 而卢家参战一日,谁又能保再不牺牲一人? 倾全族之力换回卢昶,还有下一人时,拿什么换? 卢昶英勇投军,必然做好了战死的准备,若他知道因他一人之骸骨,毁了卢家前程,他在地下如何能安?” 三房老爷观长辈反应,知道他们被王琅牵着走了,可他再是着急,也不可能说出卢家不再支持乔靖这样的话。 他做不了主。 他只能噙着泪,与几位老太爷道:“就一个昶儿,三房就这么一根苗……” 王琅沉声道:“早一时,晚一时,肃宁伯治军,从上到下没有侮辱敌军遗体的事儿,等大将军打下两湖,卢昶一样可以回来。” “打不下呢?”三房老爷哽声道。 王琅看也不看他,只与几位老太爷道:“打不下,便是乔大将军兵败。我等皆是孙家眼中的反贼,那时候卢家抄没砍头,祖坟都不剩,卢昶回来埋哪儿?” 这话比之前说得更难听了。 拄着拐杖的老太爷听了,却没有黑脸,反倒是笑了起来:“年纪轻轻,胆子还真的不小。” 王琅敛眉,道:“都是实话。 大将军感激卢家支持,又感念卢昶战死,几次提及叙州卢家,都是赞叹之语。 将来入主京城,以卢家今日之牺牲与退让,谁能有卢家功高? 可若几番要求,这功业也就平了,叫其他世家占了先,卢昶的牺牲也就毫无意义了。” “确是实话,句句在理,且容我等商议一番。”老太爷唤了个小厮来,交代道,“给王琅先生安排个院子。” 王琅自称学生,老太爷却唤他先生,如此称呼,他给了差不多比自己小了一个甲子的王琅足够的尊重。 而王琅只是行了一礼,跟着小厮离开,收起来先前据理力争时的锋芒,余下一股子书卷气。 饶是如此,老太爷还是在他的背影中,看到了一股傲气。 “实在太狂妄了!”有人道。 老太爷却哼了一声,道:“狂妄?那也是有本事才狂!我算是知道为何乔大将军会将此人纳入麾下了。 若无他父亲之事,今年必金榜题名,真不是他夸大其词。 卢家子弟,但凡多几个如王琅一般的年轻人,我们何必走这条没办法回头的路! 他说得对,我们只有跟着乔大将军继续打下去一条路,想要一劳永逸,想要世袭罔替,只靠银子哪里能行? 如今,卖大将军一个好,比惹恼他更重要。 至于昶儿,将来定有迎他回来的时候。 你们以为呢?” 几位老太爷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交流几句,点头接受。 晚辈不敢置喙,至于长辈如何便如何,只三房老爷一人,泪流满面,想继续为卢昶坚持。 可对上老太爷的眼睛,他终是败下阵来。 他们三房没有老一辈坐镇了,他一人如何拧得过其他人,此刻反对,就是与卢家的前程违背,他担不起这个罪名。 老太爷拄着拐杖往回走,冬日阳光落在青石板的地砖上,对他而言,有些刺眼。 可他还是在阳光下站了一会儿。 他在想王琅。 他先前坐在后厅,只听见王琅说话,并没有看到他的神态,但他可以想象得到,那个掷地有声的年轻人,彼此比阳光更耀眼。 这也是他出来与王琅面对面交谈的缘由,他想亲眼看看这么一个后生。 如此人物,原不该埋没在蜀地当个教书先生,跟着乔靖,也是一个好出路了。 可惜啊可惜,他们卢家,怎么就没有如此出色的晚辈? 第九百八十四章 不错 卢家已然拿定了主意,只是为了面子上好看,这才晾了晾王琅,没有出现当场就被说服的场面。 老太爷很是欣赏王琅,觉得这人气度不俗、进退有度。 卢家祖上一直是书香底子,他年轻人也悬梁刺股过,可惜差了一口气,考了数次还是个举人。 搁在寻常人家,一位举人老爷足够体面欢腾了,可这是卢家,比祖上远远不如,一股子下坡味道。 等到了卢昶这一带,书念得更加不怎么样,一个个舞刀弄枪的。 自家子孙,只能认了。 可老太爷最喜欢的还是会读书的人。 尤其是听说王琅进了院子之后,就从书架上取了一本,认认真真看到了天黑点灯还舍不得放下,他越发喜欢了。 因而,翌日天明,老太爷也不耽搁王琅的事儿,把人请到跟前,一锤定音。 “还请先生回禀乔大将军,先前定下的银子与粮草,卢家一概不变,”老太爷一面说,一面把一封亲笔信交给王琅,“请转交给大将军,这些时日多有得罪,还望先生在大将军跟前美言一番。” 王琅恭谨着接过了信,笑容谦逊,与卢家老太爷说了些战局上的状况:“该急的是孙家和肃宁伯,我们只要跟着大将军就好了。” 知道他要赶回叙州,卢家没有坚持留客,卢大老爷亲自送王琅出府。 府门外头,卢家小一辈与那几个年轻说客吃了一夜的酒,这会儿才半醒着回来,那番浑浑噩噩的样子落在卢大老爷眼中,只觉得气血上涌,气得脑门疼。 老太爷说得一点都不错。 比不了,远远比不了! 两厢照面,年轻人识得规矩,立刻站定了。 卢大老爷不欲多言,只与王琅道:“先生慢走。” 马车离开,留下一群人面面相觑。 “昨儿才来的,怎么就走了?” 卢大老爷道:“与老太爷们谈妥了,当然就走了。” “妥了?卢昶那事儿定了?按谁的意思定的?” “按乔将军的意思定的,”卢大老爷看着几个晚辈,冷声道,“昶儿只能留在夷陵,将来如何,你们都该争口气!” 一群人越发愕然,听着话的意思,卢家是彻底让步了。 年轻说客们目瞪口呆看着马车离开的方向,心里都颇为震惊。 他们来叙州这么些天,连老太爷们的面都没有见上,几位老爷亦十分坚持,这差事不好办,他们是有切身体会的。 可王琅,昨儿下午到的,今日天亮离开,再减去夜里歇觉的时间,就这么小半日,他办妥了。 同样是张嘴说话,他一张嘴,顶了他们几张嘴。 哪怕先前王琅在他们的印象里,就是个怕媳妇儿、被泼辣媳妇儿在府衙同僚跟前哐哐砸茶盏、毫无当家男人气魄的软绵书生,此刻也不敢再低瞧对方了。 有这样的能耐,难怪得大将军提拔。 马车上,王琅闭目养神。 他自然不会去动卢家老太爷给乔靖的信,他靠猜也能猜到大体内容,就如同他知道怎样切入才能说服卢家人。 当然,卢家之行,比王琅设想的还是容易了许多。 他原本以为还要再费些口舌,但卢家已然被权势蒙了双眼,在真正的利益跟前,一个已经战死的子嗣又算得了什么? 这笔账,其实很容易算。 先前卢家逼迫,不过是一时之间无法接受卢昶战死罢了。 一条条掰扯清楚,就可以了。 王琅回到保宁,一脚迈进府衙,正好遇上了乔靖。 战局不顺畅,墙头草又多,乔靖这几天没少操心,脸色很不好看。 “回来了?”乔靖意外地看着王琅,他知道王琅去处,算算日子,这是走了就回,路上半点不见耽搁,如此迅速,是速胜还是速败? 王琅笑了笑,行了一礼:“卢家老太爷让学生带信给大将军。” 只看王琅神色,倒是速胜,但乔靖清楚卢家那群老迂腐的脾气,又觉得不大可能,也就按住心中急切,先去看信。 渐渐的,乔靖紧皱的眉头舒展了,他高兴地拍了拍王琅的肩膀:“你还真是有些本事,卢家老头在信上一个劲儿夸你,不错、不错!事情办得真不错!” 乔靖力气大,王琅被他拍得肩膀痛,但他忍住了,道:“也是学生从前总读书,对了卢家老太爷的脾气,他才愿意听学生几句。” 术业有专攻,乔靖自然懂,王琅这个人,行军打仗肯定不行,留在府衙理理文书倒是可以,没想到,游说也有如此本事。 乔靖身边不缺打仗的人,却缺嘴皮子厉害的,他上上下下打量了王琅一番,道:“若得空,你多去见几家,好好与他们说说道理。” 王琅垂眸应下。 乔靖还有事便离开了,季同知凑上来,欣慰地看着王琅:“你说有把握,还真不是夸夸而谈,到底怎么说的,也说给我听听?” 王琅与季同知一面走,一面说,末了,道:“大将军让我多去游说几家,时间紧急,我还是继续出发吧。” 季同知叫王琅那套拿血换功名利禄的说法弄得心惊不已,可转念一想,何尝不是这么一个道理。 透彻还是王琅透彻。 “才回来,歇歇再走吧,”季同知道,“不急于一时。” 王琅道:“入冬了,再小两个月就要过年,天寒地冻的,粮草输送不及春秋,万一哪一环耽搁了,前头说不定就断了。 卢家此刻稳住了,谁知道之后会不会生变,其他家再见风使舵…… 我算过粮草军需数量,虽然够用,但在那些世家豪族手里,还是不如握在大将军手里稳当。 都到了大将军这儿,后期调度,大将军说了算,不用被他们掐着嗓子眼。 彼时还会怕他们倒戈?” 季同知眼睛一亮,他当然知道这状况,只是世家大族支持乔靖,并不会一口气就把家底掏出来,乔靖为了维系平衡,自然也不好狮子大开口。 “怕伤了和气。”季同知坦言。 王琅笑道:“我知道分寸,能逼就逼,不能逼就稳,左右不会比现在少。” 第九百八十五章 分寸 季同知摸了摸下颚。 蜀地内里状况,他还算清楚,世家大族、各府官员、异族苗人,即便是支持乔靖的,也是各有各的算盘和计较。 全心全意只图乔靖大胜、却不关注自身利益的,一个都没有。 真有那等“胸怀”,谁还举反旗呀。 就好像他自己,他也有小九九。 一来不想得罪乔靖丢了性命,二来也想将来谋一些好处。 与他们这样的人伸手,最最要紧的还就是“分寸”。 不能软,也不能硬,即便微微偏差了一步,也要给背后的乔靖留出周旋的空间,这其中的度,依人而定,并非三言两语就能交代清楚的。 王琅的叙州之行,证明了他有把握这个度的能力。 不仅说服了卢家,还让卢家老太爷对他赞赏有加。 要不是王琅不懂苗语,乔靖恐怕还要把他派去苗人那儿,多拉拢几个苗族部落呢。 既然乔靖放话让王琅四处游说,季同知自然也不会阻拦,道:“你定个路线,我给你安排车马。” 王琅道了谢,依着思路先定了初步方向,便先去了偏厅。 直到无人在旁,他紧绷着的肩膀才稍稍放松了些,做了几个深呼吸。 大案上依旧堆了不少文书,他翻看了些新送来的,列了大致章程,而后认真看着地图沉思。 蜀地之中,谁支持、谁反对、谁观望,各家大致底细,王琅一概记在脑海里。 只是,时间并不多,依靠马车,王琅走不完蜀地全境,只能尽量挑选有价值的,逐一击破。 王琅把章程交给了季同知,收下了乔靖送来的奖赏。 他回了一趟王家小院,把赏银交给金安雅,又经历了一次婆媳大战,最后疲惫不堪地上了马车。 王夫人亦疲惫不已,哪怕是做戏,吵架是极其耗心神的一件事儿。 她做了好些年的官夫人,又是长辈,做不出那等不管不顾的泼辣模样,她是尽力而为。 况且,岁数大了,不及金安雅,王夫人吵上一刻,末了还要歇个一两日才能缓过神来。 如此一来,倒也像极了是被儿子、儿媳气得仰倒了。 王夫人丝毫不觉得做戏委屈,她知道王琅更辛苦,与虎谋皮,真真是半步都错不得。 原本儿子该有个好前程,全叫王甫安毁了,往后只能自立,她为了儿子,出这些力气又算得了什么。 再说儿媳妇,当初也是下嫁来他们王家的,人家看中的王琅念书能念出名堂,图一个将来,哪知道,两家当爹的都不省心。 可那不是金安雅的错,小夫妻两个患难之中彼此体谅,王夫人很是感动,也希望他们以后能更上一层楼。 为民、为朝廷、为报恩,自然是真的,但作为母亲,王夫人更单纯地盼着王琅十几年的苦读不要白费。 王琅踏上了往蓬州的路,马车连夜而行。 官道还算平稳,车内架了个小书案,他亲手研墨,写了几封书信,皆是送去他无法亲自拜访的世家、官员手中,待到下一处驿馆时转交出去。 而此刻的京城里,顾云锦收到了蒋慕渊的家书,她细细看了,又把程晋之的信送到肃宁伯府。 林琬刚歇了午觉,邀她坐下,把那薄薄的信接了过去。 “还能写信,可见身体恢复得不错。”林琬笑着说,待一打开对上一副鬼画符,她明显就是一愣。 程晋之的字原也算不上规矩,他不屑条条框框,写字有些飘,但劲道足,自有一股洒脱味道。 现在这短短的诗句,字飘得都成了符,劲儿也卸了…… 林琬重重抿了抿唇,她还能分辨那画符的内容,不过十个字,却沉得她胸口发酸。 望月思乡,从古到今,文人写了无数,能贴题的诗词,林琬一口气能念出几十上百首。 从前她并不能完全体会其中情感,她毕竟只有这个岁数,又从未离乡远游,感触上当然差了一层。 可这一刻,她从程晋之的这两行诗里读懂了。 程晋之在念着故乡,在念着故乡的她。 “你看看他,”林琬一张口,声音都是颤的,“这字实在太丑了!” 嘴上嫌弃至极,心里思念至极。 顾云锦弯着眼笑,林琬却是带了泪花,可泪水的背后,一样是笑意。 “我前回伤了手,也是鬼画符……”顾云锦瞅着林琬道,“看你这又哭又笑的,我忍不住就想,我们小公爷当时看了那么一幅鬼画符,到底是个什么表情。” 林琬叫她一打岔,那点儿酸涩全散了,靠着引枕一个劲儿笑。 顾云锦点了点程晋之的信,笑眯眯的:“字这么丑,肯定是小时候光顾着练武,没有好好练过字,你等他回来,罚他抄书,把唐诗宋词的选集,抄上三遍五遍的,抄不好,你就不跟他说话。” 别说林琬了,屋子里丫鬟婆子听了都忍不住笑出了声,纷纷附和着顾云锦来逗林琬。 “夫人说得是,我们三爷从小就不肯好好练字!” “以前伯爷罚三爷写字,他不肯写,哄着三姑娘、四姑娘给他代笔!” “奶奶,就罚他,写不好,谁都不理他!” “爷那么爱跟奶奶说话,奶奶就不睬他,让他一个人一面抄、一面叨叨去!” 林琬哪里还架得住,笑得整个人都险些仰倒了。 从肃宁伯府回来,途径东街,外头百姓的议论时不时传进来两句。 多是与孙璧有关的。 这几天,孙璧交代了一些孩子的下落,反正不是在种地就是在挖矿,这么多年了,病死的必定有,但真没有故意弄死过一个。 百姓们眼看着讯息往南陵送,恨不能自己也身处那山林里,能对着地图把孩子们寻出来。 对于孙璧的所作所为,大伙儿一时之间都不知道如何评说了。 以前以为他拿童男童女炼丹,那是恨不能唾沫星子淹死孙璧,现在发现骂错了,哪怕造反是真真切切的,骂也有些骂不出口了。 毕竟,这不是交代孩子去处了吗…… 孩子夭折,在民间不是稀罕事儿,只能说孩子的命不够硬,不能全骂孙璧…… 一来一去的,大声咒骂孙璧的反倒是少了。 第九百八十六章 欲扬先抑 孙璧当日与圣上、皇太后说话时,有一些三司官员和宗亲在,那些尖锐言语,听得人胆战心惊。 哪怕当时不敢议论,事后多多少少也会与相熟的同僚交流几句。 黄印那时候没有在北花园,但审问孙璧的活儿落在他头上,自是把来龙去脉都弄清楚了。 他抿了一口茶,站起身往盆里添了些炭。 他有好些日子没有回家了,孙氏宗亲有几个三五不时地堵他,想让他高抬贵手,起码放过已故的南陵王。 黄印最不喜欢这些手段,反正孤家寡人一个,睡在衙门里也无妨。 宗亲还不至于到都察院的衙门里才寻他。 左都御史房执是个白发苍苍的老官员了,这些年对黄印颇为赏识,提点也多,黄印能在毫无背景的情况下、如此年纪就爬到如今的位子上,房大人提拔他许多。 因而,房执也是最晓得黄印脾气的。 “别总觉得老夫说话不中听,”房执端着热茶,道,“老夫岁数大了,忙乎不了几年,你因两湖与去岁催漕有功,晋了右副都御史,等老夫告老,连副都可以摘了。 到时候,二品大员了,整个京师也是数得上号的,你再想往上爬,就得冲着三公之位去了。 老夫知道,你也没那份野心,又不用给儿子、侄子铺路,二品都御史,你都满足了。 今儿不是劝你前程已够、明哲保身,你就是牛脾气,眼里揉不得沙,改不了。 老夫只是劝你,别太得罪宗亲。 你我都知道,南陵王造反根本没有实证,什么矿洞里的开凿印子,那都是糊弄孙璧的,真写到案卷上才是胡扯。 南陵王的庙享十之八九是能保得住,你何必为了躲宗亲连家都不回了呢!” 黄印在一旁坐下,没有正面回答,只是道:“您怎么确定能保得住?” 房执瞥了黄印一眼:“别打马虎眼,外头吹的是西北风还是东南风,我又没聋。” 黄印笑了笑,道:“孙璧还真有些本事,难怪能煽动南陵跟着他造反,他那张嘴,把当日在北花园里的那些都说懵了。” “欲扬先抑,”房执道,“写起文章来,各个都会的技巧,从纸上出来,稍稍变个模样,就全被扬到天上去了。” 三司在南陵折了太多人,对孙璧咬牙切齿,恨他造反,恨他设计,可真正见着孙璧本人了,听他那么一番煽动的话,就真的心生质疑——南陵王无心皇位,却私采矿藏,是不是真的对圣上失望了…… 黄印骂了孙璧,三司官员陆陆续续回过神来,可他却不能去骂满京城的百姓。 百姓对孙璧嗜血炼丹先入为主,突然发现孙璧没有那么坏,这风就吹歪了。 黄印倒不是不能理解百姓们的想法,只是,孙璧拥兵造反这就是事实,和他是不是炼丹没有任何关系。 这其中,还有宗亲在推波助澜,能不把人带跑了嘛! 有这么一阵乱风,圣上想撤南陵王的庙享,都不好行事。 若坚持撤…… 黄印都能猜到宗亲的下一步计划,那就是把孙璧在北花园里说的话漏几句到民间,揪着孙睿失德大做文章,逼圣上在一块牌位的香火和一个儿子之间做选择。 房执知道黄印通透,又劝了一句:“早些定案,免得把三殿下搅和进来。 立太子之事自然搁下了,可将来如何还不好说,三公也要以明州调查为参考。 若明州那儿并不要紧,宗亲还掺和,三殿下平白受流言蜚语。” “无风不起浪,三殿下自己都认罪了,大抵错不了,”黄印哼笑了声,“真错了,亦是欲扬先抑,亏欠了他的,不还是要数倍还回去?” “你这张嘴……”房执苦笑着摇了摇头。 黄印知他好意,便道:“我晓得您的意思,您放心,会办妥的。” 房执的意思很清楚,一是一、二是二,办南陵的案子,拎出来办了就是,千万不要东拉西扯,把旁的混进来,那只会把事情变得复杂不已。 就黄印这性子,宗亲拿孙璧的案子来扯孙睿,他肯定不乐意。 南陵归南陵,明州是明州,这是两回事,决不能混为一谈。 到时候,黄印铁定要开罪宗亲。 既如此,不如快速结案。 现在最应该做的,是说服圣上。 该审的都审得差不多了,黄印写了案卷折子,翌日送到文英殿。 今儿他当值,傅太师看了案卷,示意他亲自送往御书房去。 圣上情绪不佳,倒是没有发火,只是一直沉着脸,问道:“撤不了?” “难。”黄印如实回答。 圣上揉了揉眉心,让黄印与他一道去慈心宫。 皇太后已经交代过了,一旦有了结果,要让她仔细看过案卷。 圣上岂会不知皇太后的意思,成王败寇,案卷上可以把孙璧罪状写得罄竹难书,也能影射南陵王几句,那不是皇太后想看到的,起码,在她的眼皮子底下,她不想无凭无据给南陵王盖罪章。 慈心宫外,顾云锦刚从小轿上下来,还没有来得及进去,就见甬道另一头出现了一片明黄色,她赶紧退至一旁,静候圣上。 圣上近来眼神不好,距离还远,只瞧见人影,看不清模样。 还是韩公公机灵:“是小公爷夫人,又来陪皇太后唠家常了。” 待御驾到了跟前,顾云锦行礼问安。 圣上没有往慈心宫里走,顾云锦也只能停在原地,他们一行人僵在外头,引得小曾公公带着人急匆匆迎出来。 “阿渊媳妇儿,”圣上偏过头看了顾云锦一眼,道,“南陵王和孙璧,你怎么看?” 顾云锦没有想到圣上会问她这样的问题,答了个绝对不错处的:“都说后宫不干政,一个国公府的世子夫人,更不敢对朝事胡言乱语了。” “哦?”圣上挑眉,“阿渊可没少夸你,说你好学、上进、对行军打仗都能指点一番了,怎么就说不得了?” 顾云锦垂眸,蒋慕渊吹得起劲儿,这会儿她应对起来可真是麻烦不少。 倒不是她说不出子丑寅卯,而是,她没有弄明白,圣上到底为什么问她,这背后可有什么陷阱。 她不想三言两句的,给远在蜀地的蒋慕渊惹麻烦。 第九百八十七章 一模一样 一阵穿堂风,卷了些树枝上还未消融的积雪,啪嗒落在地上。 小曾公公机灵,忙打了个圆场:“圣上,今儿天冷,皇太后知道您来了,正让珠娘几个泡新茶呢。” “不着急,”圣上随口回了,又把视线落回顾云锦身上,“不用把事情想杂了,就是做舅舅的问问你这个外甥媳妇儿,你想到什么便说。” 顾云锦笑了笑。 这话圣上敢说,她可一个字都不敢信。 可连舅舅和外甥媳妇儿都搬出来了,她真半句不答,也交代不过去。 “小公爷夫人,都察院递了案卷,留了南陵王的庙享……” 顾云锦抬眼看向突然出声的人。 韩公公忙笑着道:“这是都察院右副都御史黄印黄大人。” 黄印名号,顾云锦自是如雷贯耳,此刻不是寒暄时候,对方忽然出言,其实是存了帮忙的意思。 否则,事关孙璧和南陵王有太多的事情可说,顾云锦不知圣上的点在哪儿,不止容易跑偏,也容易失言。 圣上倒没有对黄印的“帮忙”有任何不满,他只是问:“朕就是想知道,如果是阿渊,他会怎么说。阿渊在蜀地,朕一时不好问他,你既是他媳妇儿,总能知道他在想什么吧?” 顾云锦的确知道蒋慕渊的想法,他在南陵之事上一直讲求速战速决,如今蜀地战局僵持,东异又不知道何时发难,朝中不该在为南陵王的庙享分太多的精力。 三司日日与宗亲拉扯南陵王,哪里还能分出足够的人手去明州办了赵方史? 赵方史那个人,是东异局势的关键。 或者说,通过赵方史,把明州甚至江南官场给好好捋一捋,能减少许多隐患。 这等得罪人又要狠手段的差事,原本由黄印去办最为得当,偏他主办孙璧,根本分身乏术。 “舅舅既然问了,那我可就说了,”顾云锦道,“前回听皇太后提过,舅舅很不满意南陵王两父子的所作所为,您是想撤了他的庙享的,只是皇太后、宗亲那儿都不同意。 这回三司定案,定了留庙享,那就是证据不足,这与您所希望的其实并不一样。 不是您不想撤,而是现在撤不了。 既如此,那就再等几年,现如今又是打仗又是募兵的,各处人手都不足,总归矿山就在那儿,南陵也不会跑,等哪一天各处都空出手来了,再仔仔细细查一查南陵,真有了实证,您再撤也不迟。” 圣上眯着眼睛听顾云锦说完,下一瞬哈哈大笑起来。 他轻轻拍了拍顾云锦的肩膀,偏过头与韩公公道:“瞧瞧,不管说得对不对,这叫舅舅的样子还真是一模一样。” 韩公公赶忙应和:“可不是。” 圣上笑着往慈心宫里走。 他不得不说,顾云锦答得并不周全,但绝对是对症下药,答到了点子上。 即便言语之中有不严谨之处,甚至说“枉揣圣意”,她一口一个舅舅,做舅舅的还真至于为这么几句话去怪外甥媳妇儿? 况且,答案里的事后算账,的确最适合眼下状况,也合他的心意。 他想,蒋慕渊亲自来作答,大抵也是这条思路了。 圣上与顾云锦算不得熟稔,逢年过节家宴上见一见,可他并不觉得,若只有一张好看的脸,顾云锦能让皇太后这般满意,她有她的长处。 当初蒋慕渊坚持娶顾云锦,把圣上塞过去的卫国公府姑娘给拒得毫不留情,圣上当然气恼,也曾问过缘由。 蒋慕渊给他的答案很简单,看脸,他就是喜欢顾云锦漂亮。 圣上彼时又是生气又是无奈,明知道蒋慕渊不可能那么稀里糊涂,其中必然有其他原因,可蒋慕渊东拉西扯没一句真话,翻来覆去这个姑娘最好看,连不给娶就抢亲这种话都说出来了,圣上难道还能不许他去喜欢别人的脸蛋? 可今儿个,圣上有些明白顾云锦的长处了。 她猜心思有一套。 若不然,能哄得皇太后喜笑颜开?能猜到阿渊会如何说服他吗? 或者说,其实最会揣度他心思的是蒋慕渊,阿渊太知道怎么说服他了,肃清两湖也好,与南陵打到底也罢,蒋慕渊清楚要如何获得他的支持,只有他点头了,蒋慕渊才能进一步说服百官。 圣上倒不介意让蒋慕渊揣度,阿渊揣度得再多再明,也只是外甥,他可以拿捏得住。 让圣上真正不舒服的是孙睿。 哪怕孙睿从没有各种方式、角度来说服他,但梦里那双看透了一切的眼睛,让圣上毛骨悚然。 他不止一次想让那座石像闭上眼睛! 此时此刻,更是如此。 顾云锦并不知道,她的一番话让圣上再一次把怒火转向了孙睿,她若知道,也只会说,心魔太盛。 梦境从来不讲道理,圣上被噩梦所困,前世出了那样的昏招,今生大抵也高明不到哪儿去了。 一个夜夜惊梦睡不着觉的人,如何能有清晰的思路和正确的判断? 黄印守着规矩跟在圣上后头,他也在思量顾云锦的话,不得不说,秋后算账的确是眼下快刀斩乱麻的好办法。 稳住了圣上,也堵了宗亲的嘴,孙璧这一支绝嗣,再过几年,圣上再提出撤庙享,肯定比现在僵持着更容易。 圣上要与皇太后说南陵诸事,顾云锦原想回避,也叫他留了下来。 皇太后听黄印说完,叹息一声,道:“就如此定了吧。” 待圣上与黄印离开,皇太后才拍了拍顾云锦的手,道:“难为你掺合这事儿。 哀家肯定走在圣上前头,他真要撤,哀家闭眼了还怎么拦他? 不过是念着那点儿情,哀家想给先帝一个交代罢了。” 顾云锦取了一颗糖,塞到皇太后的掌心,笑着不说话。 皇太后眉梢一扬:“还是云锦丫头最懂事,你看看圣上,每每来跟哀家说烦心事儿,都不知道给哀家送几颗糖,气倒是气了,甜味一点儿没有!” 向嬷嬷听见了,也看见了,知道皇太后心有郁气,也就眼观鼻鼻观心,只当不知道。 第九百八十八章 透彻 孙璧褫夺爵位,从孙氏宗亲中除名,按律当斩。 南陵王依旧还是南陵王,牌位继续摆在太庙东配殿,一切如旧。 圣上在此事上做了让步,宗亲却依旧不依不饶。 燕清真人依照圣上的意思,选了个最近的日子夺孙璧性命,宗亲却以年节已近,好歹让这一位再过一年,说什么也要拖到开春去。 圣上为此气得在大朝会上拂袖而去,回御书房都砸了好几样东西。 如此僵持了四五天,眼看着继续僵着,大抵真要僵到腊月,两厢才总算又各退了一步。 依着真人选的日子,不游街、不示众,就在从前南陵王的府邸,一杯鸩酒上路。 圣上咬牙切齿,与韩公公道:“阿渊媳妇儿说得一点没错,朕等着秋后算账!朕把他们两父子的坟都挖了!现在不示众,以后也一样!” 韩公公垂着眼,没有劝解,这时候劝也没有用,让圣上骂一骂出气才是真的。 一群小内侍早就在韩公公的示意下避出来了,这会儿凑着脑袋低声嘀咕。 要他们说,宗亲委实欺人太甚。 孙璧造反罪证确凿,圣上不追究南陵王已经是留了情面了,偏宗亲还要闹腾。 也就是孙家自己人敢这么横着来,换作臣子,这般混不讲理的要求,撞死在大殿上都无人帮着说话。 朝上的这些动静,闭门思过的孙睿一清二楚,或者说,他就是如此期望的。 他一面落子,一面与邓公公道:“这事儿办得不错。” 邓公公垂着眼,没敢领这份功,而是道:“明州那儿寻不到赵同知下落,想来他不是溜了,就是在小公爷的人手里。” “他溜不了,”孙睿缓缓道,“阿渊出手要动他,怎么可能让他跑脱?他不顶用了,之后的事儿……” “已经依着殿下的意思在安排了,”邓公公道,“只是那边似乎也有些迟疑,余将军以明州为驻地在江南募兵,平海关调的战船又到了镇海口,那边很是忌惮。” “有胆小的,也会有胆大的,”孙睿叮嘱着,“压一压,吃了那么多草,连动动蹄子都不愿意,没有这种孬马。” 邓公公应下了,眼睛在棋盘上看了会儿,还是投子认负。 三日后,孙璧由三司押送,从北花园坐马车到了那座已经败落的府邸。 这里多年不曾有人居住,也无人打扫。 孙璧今儿总算不是披头散发了,他一身素衣,虽无郡王体面,骨子里依旧是贵人气派。 他走得不疾不徐的,甚至是一边走一边看,还时不时与三司的人说上几句,说在他的印象里,很多年前这里是如何如何的,那儿又曾摆放过什么,他在园子正中的假山前站了好一阵,最后嗤了声,嫌弃当初享了这宅邸几年的四皇子母妃娘家人在假山顶上盖了个小亭子,坏风水。 黄印在场,三司无人敢搭孙璧的话,孙璧也不管,一个人说得很起劲儿。 里里外外嫌弃够了,孙璧又要去看南陵王当年躲过的那地窖。 黄印由着他折腾,总归今日人死在这儿就行了,喂毒酒前孙璧躺下来唱戏他都不管。 孙璧倒也没有唱戏,地窖好些年不通风了,一股子霉味,等到里头散了味道,他才走下去。 里头没有光照,孙璧适应了一阵才看清,而后,转过头看向地窖入口,与黄印道:“看来看去,也就是这儿和以前一个样。” 孙璧说完,走到角落,一屁股坐下,一股灰尘起,引得边上几个官员不住咳嗽,反倒是孙璧跟个没事儿人一样。 他抱住了膝盖,身子全靠在了角落,闭上了眼睛。 他沉得住气,黄印也沉得住气,但被地窖里依旧很不好闻的味道刺激的官员里,有一位却沉不住气。 “这是做什么?时辰差不多了。”他问道。 孙璧理他了,道:“我就是想亲身体会一下,我父王当年在这儿把自己关了几个日夜,他到底在想什么。” 这话一出,四周又静了。 孙璧一句话,几乎是不由自主的,就让人想起他那日在北花园里与圣上、皇太后说过的那些,到底是什么让从前的南陵王后悔了。 哪怕三司各个清楚,南陵王造反没有实证,孙璧的话就是蛊惑人心,但看着眼前这小小的地窖、小小的角落,还是让人的心惊了三惊。 黄印的冷笑打破了这份静寂。 他在心里把宗亲都骂遍了,没事儿找事儿! 若不是宗亲没有单独与孙璧交流的机会,黄印都要怀疑,是孙璧糊弄了宗亲、让宗亲坚持把赐死孙璧的地方定到这儿来。 “时辰要到了,”黄印沿着台阶下来,倒了鸩酒,把酒盏递到孙璧面前,“请吧。” 孙璧支着腮帮子看黄印。 他知道,只这一位,从头到脚都没有被他影响到,无论他做什么、说什么,黄印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孙璧没有起身,抬手接过了酒盏,笑了笑,道:“黄大人,坚持是一件极好的事儿,可脚下的青石板砖碎了,你还能站稳多久?” “不劳操心。”黄印道。 “不是操心,”孙璧笑得更厉害了,“只是期待,等到了那一刻,黄大人要如何选择。” 孙璧说完,一口饮下鸩酒,很快,他的身体就由于痛苦而颤抖着。 黄印俯下身去,几乎是贴着孙璧的耳朵,最后答了一句:“于民、于心。” 孙璧一愣,复又想笑,可他已经笑不出声了,从口中溢出的只有鲜血,但他的眼睛里还有光,他就这么死死盯着黄印。 黄印的答案里,有百姓,有本心,却无朝廷无君王。 他影响不了黄印,因为黄印比他还要透彻。 渐渐的,孙璧眼中的光涣散了,他的身体软了下去,靠着墙角,再无动静。 黄印缓缓直起身来,让出些位子。 仵作上来验了,确定孙璧已经咽气,黄印才道:“收殓了吧。” 从宗族除名,按说孙璧的身后事与宗亲无关,可他们为这一支奔走了这么久,怎么可能让三司把人一裹送去城外乱葬,宗亲置办了棺木,好好运出了城,寻了南郊山上一处清净地,入葬竖碑。 圣上也没让人拦,由着去,用他的话说,有碑最好,以后他要挖也不会挖错了地! 第九百八十九章 烦躁 朝廷对蜀地,接连取了些胜利,军报在这些时日陆陆续续抵京,朝堂上一片欢欣鼓舞,也淡去了些南陵后续事情带来的影响。 文英殿里一片平和,虽缺了孙睿,但依旧事事按部就班着。 三公与兵部几位官员知道余将军在江南募兵的真实目的,脸上虽不表露,但心里难免记挂着。 毕竟,若东异发难,眼下真的极难应对。 只能盼着从平海关调去的战船能震慑东异,让他们不敢轻举妄动,能拖一旬是一旬。 有肃宁伯领兵,形势也算不错,几位皇子眼下更关心的,是赵方史的案子。 孙祈抬头问黄印道:“明州那里,还没有周详的案卷传回来吗?” 黄印答道:“赵方史行踪不明,似是畏罪潜逃,先前报上来的那桩出了人命的案子,还有不少疑点,上峰下属都把罪名往他身上推,如此定罪只怕不妥当,因而要继续寻他下落。” 孙祈下意识地,看向了孙宣,而孙宣亦在看他,两人四目相对,神情皆很复杂。 明州事发若真是由他们的父皇引导,那都察院绝对找不到赵方史。 赵方史开不了口,自然是什么罪名都能背下,也一并背到了孙睿的肩膀上。 若是在数月之前,孙祈也好,孙宣也罢,巴不得这案子大了再大,即便不能把孙睿掀翻在地,也要从他身上咬下一块肉来。 可这些时日,他们心里起了变化,一边盼着孙睿倒霉,一边又觉得,老三若真的就此一蹶不振,那就真正证明了,他们谁都无法获得父皇的心。 他们父皇心有所属,属了个根本不该登上台面的儿子。 所有的努力和坚持,在欢心跟前毫无意义。 他们少了孙睿这个对手,也占不了便宜。 孙祈甚至想过帮孙睿一把,把赵方史这根尾巴斩断,让孙睿渡过难关,再往后,静阳宫内斗去,他坐享渔翁之力。 可他一时半会儿间,实在插手不了明州之事。 他在都察院也有几个帮手,可惜孙祈入局太晚了,拉拢的不是能一锤定音的人物,他们还要继续磨砺才能一步步往上爬,而那些敢说话、能办事儿的,孙祈还拉拢不过来。 尤其是黄印架在那么个位子上,孙祈若是动作大了,落到那位眼睛里,黄右副都御使可不管你是不是皇子,该参就参。 眼下,只能静候明州消息,着实叫人心急。 孙宣冲黄印点了点头,道:“黄大人说的是,只有寻到赵方史,很多事情才能分辨明白。我是觉得,三哥不至于那般糊涂。” 话音未落,孙禛嗤了一声。 孙宣无意与孙禛起争执,只当没有听见。 待散值,孙禛拧着眉头往静阳宫去。 他前脚刚入殿,后脚虞贵妃就迎了出来,一双眼睛看着他。 孙禛道:“孙宣今儿猫哭耗子假慈悲,说什么皇兄不可能那般糊涂,我看他就指着皇兄糊涂!” 他一说完,虞贵妃的眼中的担忧更添了几分。 孙禛心里的烦躁突的就烧了起来。 自打孙睿闭门思过,虞贵妃就忧心忡忡的,她不可能去问圣上,只能次次问孙禛,可有消息、可有进展、三公等重臣又是什么想法…… 其实,虞贵妃问得也不算多,当母亲的挂念儿子,人之常情,她已然克制着,隔几日问一回,却还是让孙禛烦了。 从小到大,这是头一回,虞贵妃的关心全落在了皇兄身上,而不是对他嘘寒问暖、事事关切。 这么些天下来,孙禛心里的这股火气越来越浓,以至于他都不高兴来静阳宫了。 孙禛故意高抬受过伤的肩膀,痛得倒吸了一口寒气。 虞贵妃瞧见了,忙道:“怎的不小心一些?胳膊最是要紧,赶紧来坐下,好让嬷嬷给你揉一揉。” 为了孙禛的伤,虞贵妃身边两个嬷嬷特特跟夏太医学了针对的推拿手法,只为了叫孙禛好受些。 孙禛落座,由着嬷嬷仔细按压,他渐渐缓过劲儿来,却发现,他的母妃又在为皇兄担忧了。 哪怕虞贵妃什么话也没有说,她的神色里写得明明白白。 孙禛是何等脾气,一张脸沉了下来,他挥开了嬷嬷的手,道:“母妃,赵氏小嫂子是皇兄自己要纳的,赵方史的烂账也是他自己要管的,他做事顾前不顾后,哪里为您考量过,您在这儿担心得茶不思饭不想的,他在府里好吃好喝着呢。” 虞贵妃闻言一怔。 孙禛又道:“何况,他终归是父皇的儿子,就这么一桩破事儿,还能为此掉脑袋不成?眼瞅着近腊月了,最多禁足到小年前,也就出来了,母妃何必日日都问?” 虞贵妃愣了许久都没有说话。 她从孙禛的语气里听出了排斥,这让她心惊肉跳。 她不知道孙禛是一时意气还是真的与孙睿生了嫌隙,明明是一母同胞的两兄弟,明明以前不是这般的,而现在,孙睿对孙禛疏离,孙禛对孙睿不满。 虞贵妃有心帮孙睿说几句,安抚一下孙禛的情绪,可话到嘴边还是咽下去了。 孙禛性子急,她这会儿讲道理,他怕是听不进去。 虞贵妃挤出笑容来,柔声细语问孙禛肩膀还疼不疼,又催着宫女上点心,这才慢慢把孙禛的脾气稳住了。 待孙禛离了静阳宫,虞贵妃阖眼躺在榻子上,轻声问嬷嬷道:“以前总想,我这两个儿子,一个省心争气,一个贴心讨喜,哪曾想,都长大了,都和小时候不同了……” “莫要这么想,”嬷嬷宽解道,“您是关心则乱,七殿下有一句说得对,最多也就到小年。” “哪里是为了禁足,”虞贵妃道,“太子之位,我叫睿儿说得心里慌,圣上到底……” 嬷嬷摇了摇头:“娘娘慎言。” “罢了,先不提吧,”虞贵妃叹息一声,“虽是闭门思过,也不是不让我们探了,你明日去睿儿府上看看,叫他知道我记挂着呢。 对赵氏还是一切如常吧,睿儿都说与她不相干,那就当不相干吧,也省的睿儿回头埋怨我。” 嬷嬷垂眼应了。 第九百九十章 消息 肃宁伯背手站着看地图。 相较于霞关内外持续僵持的战局,朝廷往西收复了龙安府,往东、与两湖驻军夹击,打下了夔州府,就此连通两湖,把夷陵的兵力陆续调到上游,准备继续前压。 三线齐推,被夹在中间的保宁极其不好受。 根据探子的消息,乔靖极有可能会放弃保宁府、甚至顺庆府,后撤之后重新布兵应战。 如此局面,肃宁伯本该振奋,可他委实乐观不起来。 他知道蒋慕渊不是危言耸听,江南那里随时可能有变,为了防备东异,他没有时间和乔靖慢慢耗。 按说,现在这样的推进已经不算慢了。 一味进军前压,且不说兵士们吃不吃得消,后续供给是大麻烦。 蜀地的冬天,雪倒是不多,可不缺雨水,还多大雾,弄得道路泥泞难行,一旦粮草与军需的运输出现问题,士气大损不说,恐还会被乔靖抓住机会。 不能急,又不能不急。 肃宁伯抬手重重按了按眉心。 不管如何,先逼得乔靖退出保宁为好。 蒋慕渊此刻并不在霞关,他与顾云熙、顾云骞一道打下了龙安,在府城就地驻军。 龙安以西,多为羌族地界。 前世,朝廷与蜀地交战,你来我往数年,待乔靖的元气耗尽之后,羌人没有多作挣扎也举了白旗。 今生,王琅送来的消息上记着,乔靖当年获封镇南将军时,为了立威,没少打压羌人,因而两者之间嫌隙不少,此番乔靖举兵,羌人嘴上应和、实际并不出力。 对付这些羌人,与其全力攻打,不如积极劝降。 这几日沟通下来,已然有了收获。 可蒋慕渊并不会放松警惕,一旦羌人反悔,他们容易腹背受敌。 而想让他们不敢反悔,唯有叫他们知道,跟着乔靖只有死路一条,乔靖再吃一场大败,这些墙头草就清楚该往哪儿倒了。 夜已经深了,蒋慕渊在看各处送来的消息。 孙璧死在了地窖里,宗亲收殓入葬,这在蒋慕渊看来,根本不合圣上的性子。 圣上一退再退,可见是宗亲给了极大的压力。 而宗亲如此强硬,要说其中孙睿没有掺一脚,蒋慕渊是不信的。 圣上与宗亲之间,本就有不少矛盾,而孙睿的目的,便是让他们更僵,圣上无论想做什么,宗亲都管天管地,让圣上对宗亲恨极了才好。 如此一来,宗亲绝不会默许圣上把皇位给孙禛。 因为他们已经得罪圣上了,即便不管皇位传承的事儿,圣上也不会让宗亲做大,只要有机会,就一步步限制宗亲权利。 而宗亲为了“自由”,必然要争先。 不过,此事对蒋慕渊而言,并非是坏事。 有一股力量可以牵制圣上,总比叫他胡来的强,而京城的水越混,蒋慕渊能做的事儿也就越多些。 蒋慕渊也收到了王琅的一些消息。 他离了霞关,王琅又一直在路上,传信不比从前方便,能简就简。 王琅没有解释过他的意图,但蒋慕渊能猜出来。 世家豪族、各地官场,若是铁了心跟着乔靖起兵造反的,那就鼓动到底,把他们手中屯的粮食哄出来多少算多少。 要是墙头草,家底厚的就哄,家底薄的,以王琅的时间和精力也顾不上去拜访。 他还要见一些不好看乔靖的、甚至是反对的,不为拉拢,就是谈崩。 王琅想要的是分化,是让官场与世家旗帜分明。 他要交给乔靖的案卷上,好事儿为主,谈崩的不多,这足以安乔靖的心,也让乔靖认同他。 因为,有成的必然会有不成的,若全是好消息,乔靖反倒会起疑。 王琅走这么一趟,摸清各处底细,而粮草大量运往乔靖手中,当然需要屯粮之所。 一旦王琅把粮仓所在告知蒋慕渊,一场突袭火攻,能断乔靖后路,彼时再想从四处调粮,恐也调不出多少了。 而粮草不足,蜀地又能撑多久? 这是王琅为了追求速胜而想的办法,实际推进如何,能不能彻底瞒过乔靖,全靠王琅一张嘴。 蒋慕渊要想的,则是如何攻破粮仓、又不暴露王琅这颗钉子。 比起前世那个不适应官场沉浮、只懂与文书打交道的王琅,今生的他成长太多了。 如此人才,不该埋没在蜀地,也不应轻易牺牲在此。 不过,比起护住王琅,依旧是明州的局势更让蒋慕渊担忧。 赵方史此时在周五爷手中,却是个锯了嘴的葫芦,只要与孙睿和东异有关的,他问什么都不答。 可以确定的是,他会东异语言,与东异人有过些往来,也确实让东异生了异心。 若非有一部分势力忌惮镇海口的战船,恐怕他们早就犯境了。 周五爷用了些关系,让东异反对兴兵的那一部分咬牙坚持着,可近日亦有消息传回来,两方恐会各退一步、达成共识。 不一味的俯首称臣,也不主动出兵,那这一步就是给朝廷施压了。 派使臣谈条件,朝廷若不应,面临的就是战事。 周五爷的信写得很直白,东异想提的绝不是不痛不痒的要求,他们根本的目的开始开战,趁着朝廷分身乏术之时,狠狠从江南咬一口肉,否则朝廷顺势答应,一旦从蜀地腾出手来,必定要收拾他们。 眼下,周五爷能做的,一是尽量拖东异时间,二是尽量让他们的条件在朝廷能接受的范围内。 如此一来,借由商谈,好好拉扯一番,是可以让来年开春前都打不起来。 蒋慕渊清楚,周五爷已然尽力,不然明州和东异的局势,就不是现在这个样子的了。 若不是揪住了赵方史,可能东异已经打过来了。 而周五爷在运作,孙睿也不可能束手就擒,他以东异谋划数年,便是少了赵方史,也会有其他手段。 说透了,各处比拼使劲而已。 最好的局面是东异内部搅和不清、自己先闹上一月两月,若不行,就看对方如何施压了。 腊月,东异递了文书进京,直接呈到大朝会上,都没有经文英殿。 圣上打开来看了,脸上的笑容一点点消失,最后扬手把文书扔在了地上,惊得朝臣们一并跪下,不敢轻易出声。 第九百九十一章 趁火打劫 圣上显然是气极恼极,直接甩手而去,韩公公捡也不是,不捡也不是,两厢为难,最后急匆匆喊了退朝,追着圣上走了。 待看不到那明黄身影,底下皇子、大臣们才爬起身来,所有人皆是一脸凝重。 尤其是料想到东异会有所动作的几位,嘴上不说,眼神官司打得激烈。 孙祈与三公示意,上前捡了文书,他没有立刻看,而是走下了台阶,直至三公跟前,才打开来。 文书摊平,虽有正着倒着,但也能让数人同时阅读。 傅太师还算擅长倒着看,读得也挺快。 开篇倒没有什么问题,洋洋洒洒的,也不知是哪一位经手主笔,吹嘘了一番宗主国强大繁盛。 气势磅礴的骈文,对仗工整,如此吹捧下,连傅太师都被夸得寻不着北了,也难怪最初圣上喜笑颜开。 只是,吹捧过后,余下的内容并不让人愉快。 文书上道,来年是顺德二十三年,是东异称臣的第十五年,彼时,圣上封了东异王,亦封了当年出生的一王子。 那王子现在也十五岁了,文韬武略亦算出众,他到了娶妻的时候,东异上下盼着顺德帝赐受封之皇亲贵女共结连理。 傅太师额上青筋一阵跳。 尤其是下一句,明晃晃的…… 孙宣正好也看到这里,气愤之余,把这句念了出来:“若能得天家公主下嫁……疯了吗?!” 边上没有凑上看的,闻声纷纷抬头。 公主? 孙禛拨开孙宣,挤过来看了一眼:“十五岁的小王子,他们怎么有脸提!还赶在新年初始就完婚,只一个月时间?” 圣上膝下公主,未曾婚嫁又年龄相仿的,唯有中宫谢皇后所出的乐成公主。 谢皇后只这么一个女儿,岂会嫁往东异? 话又说回来,即便不是谢皇后所出,是其他嫔妃、甚至是不受宠的妃子所生,那也是圣上的亲女儿,是帝姬。 古往今来,并非没有以公主下嫁附属国的例子,但那通常都是奔着友好、和睦、长久去的,与今时状况截然不同。 “趁火打劫!欺人太甚!”曹太保气得浑身发抖,“知我江南水师兵力不足,竟欺到了我们脑袋上!可恶!可恨!” 孙禛听他这么一说,顿了会儿,才想转过来。 东异哪里是厚着脸来高攀公主,朝廷与他们也没有什么友好、长久,就是以此发难而已。 而朝廷,仅仅为了缓兵一时,以帝姬下嫁,那面子、里子都要丢得一点不剩了。 东异明明都知道,可文书还是这么写,圣上看了,怎么会不震怒? 这根本不是求赐婚,而是想开战! 冯太傅年纪更长,这会儿已然是气得话都不会说了,指尖在文书上不住点,仿佛是想把它戳出一个洞来。 边上几位官员留心着,见老太傅如此状况,赶忙出言开导劝解。 傅太师压着心头火,劝冯太傅回府休养。 冯太傅开不了口,手却不住摆,最后是谁也不敢强扭他,一顶软轿抬到文英殿,方便他第一时间得御书房消息。 大殿上,匆匆商议几句,傅太师和曹太保一块先往御书房去。 兹事体大,哪怕东异露出獠牙,他们也要应对接招。 两人赶到御书房,圣上的气还远远未消。 “如此弹丸之地,当年被肃宁伯打得跪地求饶,现在竟然也敢出来哼声了!”圣上重重拍着大案,道,“江南水师还守在海边之时,怎么不见他们伸手啊!” 傅太师和曹太保垂着眼,连声附和。 圣上骂了一通,气稍稍顺了些,按着发胀的眉心,道:“亏得阿渊与肃宁伯办事警醒,知道东异不是良善之徒,江南水师不存,他们必有异心。 若没有平海关调过去的战船兵士,这会儿只怕东异已经打过来了吧?” 傅太师道:“狼子野心毕露,迟早都要发兵,求亲只是借口,可眼下,圣上,我们无法不应。” “蜀地酣战,一西一东,肃宁伯知道怎么对付东异,可他还在蜀地,若调他往明州,蜀地缺一主将,”曹太保道,“便是不说兵力、将领,后续粮草调度恐也跟不上两线应战,为今之计,只能拖着东异,先收拾了乔靖,才能举兵东压。” 道理其实很明白,这笔账,圣上会算、三公会算、东异也会算,所以东异才这么开口,而圣上与三公会这般生气。 气的是,什么弯弯绕绕都看得一清二楚,却没有办法,只能被东异算计。 这种不甘心和无能为力,才是最叫人愤怒的。 “难道你们要让朕把乐成送过去?”圣上问道。 曹太保咬了咬牙:“封号倒不要紧,这皇亲贵女……” 说了一半,曹太保自己就住嘴了,年纪合适、未及说亲的,似乎、好像,只有寿安郡主一人了…… 宗亲那儿,不是早嫁人了就是不到十岁;平远侯府的长平县主在秋日里定了夫家;卫国公府也沾亲,但柳氏姐妹前几年惹了皇太后不喜,府里知道京中婚配恐不容易,年初时就陆陆续续挑了门户相当的远嫁了;恩荣伯府里的,听闻亦有了姻缘,总不能为此叫虞贵妃娘家那儿毁亲吧? 其他人家,似也够不上皇亲贵女了。 这么一数,就寿安郡主。 可那是长公主跟前的心肝,小公爷还在蜀地呢,郡主若往东异,这事儿…… 傅太师也想到了,赶忙道:“他们狮子大开口,我们直接答应,只会让他们气焰嚣张。 他求他的,我们驳我们的,便是扯皮,也要与他扯上十天半个月,逼得东异松些口,人选也就……” “若不松口呢?”圣上反问道,“他们知我们底气不足,就此发兵,靠镇海关现在那些战船、兵力,能守得住吗?” 傅太师和曹太保交换了一个眼神,彼此都知道,把握不大。 圣上闭着眼长叹了一口气:“二位说得对,不管如何,不可能一口答应,少不得要商议、争取一番,可结果难料,朕也必须和母后、安阳都谈一谈……” 第九百九十二章 心软 待傅太师和曹太保告退,圣上在御书房里坐了差不多有两刻钟。 韩公公眼观鼻、鼻观心,不敢有一丝一毫的动静,直到听到圣上疲惫的声音说先去看望皇太后,他才一个激灵回过神来。 大朝会上圣上拂袖而去,如此大事,很快就传开了,哪怕不完全知道因由,借着孙禛喊出来的那几句,也多多少少猜到了些。 皇太后自是听闻了,见圣上过来,她神情凝重:“乐成……” “不是乐成,”圣上打断了皇太后的话,道,“公主下嫁以缓兵,不妥当,若是寿安……” 皇太后的眸子倏地一紧:“寿安难道就妥当?” “母后,”圣上语气极其无奈,“这也是没有办法里的办法,您不舍得,我也不舍得,没人舍得……” 皇太后深吸了一口气,把小曾公公交到跟前:“去请安阳进宫。” 宁国公府里,长公主正高高兴兴逗祐哥儿耍玩,得了传召,她便把孙儿交给奶娘抱回顾云锦跟前,自个儿整理仪容出发。 她还念着祐哥儿活泼模样,脸上笑容满满,对上小曾公公那欲言又止的迟疑样子,忙问:“母后是有什么要紧事儿……” 小曾公公压着声,简单说了事情。 长公主愕然愣在了原地,待回过神来,她与采文道:“去唤阿渊媳妇儿……不,还是我自己进宫去,你把事情知会她一声,再给国公爷递个口信。” 有些场面,人多好办事儿,但今儿这桩,她觉得还是人少为好。 一位是她母后,一位是她皇兄,她就自己去说,好说些。 安阳长公主惴惴不安到了慈心宫,颤着声道:“我不答应,我就寿安这么一个姑娘,我不答应!” “朕还什么都没有说,你就不答应上了?”圣上没好气地道,“乐成难道就不是皇后唯一的女儿?况且,安阳你生的是儿子,寿安说起来只是你侄女儿。” 长公主想反驳,叫皇太后拦了拦,只能先落座。 圣上抿了一口茶,道:“你没有过来之前,朕与母后也说了许多。 你哪怕不懂战事,你也知道,江南水师先前全叫阿渊拿去与蜀地水军同归于尽了。 朕没有说阿渊做得不对,当时当刻,他破釜沉舟,哪怕牺牲如此惨烈,他做的也对。 可那场战事造成了江南海防空虚,东异虎视眈眈,你告诉朕,还能有什么办法? 你可以回去问问蒋仕煜,以朝廷今日之兵力、战船、国库储备,两线开战,要怎么打? 当日水师是不得不舍,现在,一样不得不舍啊!” 长公主的一双眼睛通红。 她的确不懂战事,但她听得懂如今困局。 只是,道理归道理,情感是情感,那是寿安啊,是她养育了十几年的寿安啊…… “就没有其他人了吗?不是乐成、不是寿安,其他……”长公主泣着道。 “东异的要求就只有如此,朕只能告诉你,明州那儿会尽量周旋,但你心里要有准备,也让寿安有所准备,”圣上顿了顿,继续缓缓道,“你自己想想。” 圣上说完,见长公主愣怔出神,便起了身,与皇太后道:“我先回御书房了,母后再劝劝安阳。” 皇太后拍了拍女儿的肩膀,待她抬头,把一颗糖果塞到了她嘴里,就如很多年前,她哄年幼的安阳时一般。 “谁都有父母兄弟,安阳,你舍不得,别家也一样舍不得,”皇太后亦眼中含泪,“寿安是朝廷封君,享朝廷俸禄,蒋氏一门亦赤胆忠肝,你要让别人挡在她跟前吗?” 长公主掩面哭泣。 圣上虽然说会周旋,但其实结果已然明朗。 皇太后说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她都认同,却无法接受。 “母后,”长公主轻晃着站起身来,“您别劝我,我去求皇兄……” 说完,她转身冲出暖阁,往御书房去。 皇太后看着,幽幽叹息一声:“安阳这孩子,有些性子像哀家,有些却不像,她心软。” 向嬷嬷声音也哽着:“您也不是硬心肠的。” “软也好,硬也罢,真到了那一刻,她会想明白的,”皇太后笑了笑,笑容苦涩,“能让独子战场拼杀,安阳不是那等狭隘之人。” 向嬷嬷道:“小公爷去征战,与郡主往东异,还是不同的。” “去了并非回不来……”皇太后含了一颗糖,不再说了。 向嬷嬷也没有继续开口,她清楚,皇太后嘴上冷静,心里亦是难受万分,只能以“并不是死局”来自我宽解、安慰。 御书房里,韩公公透过窗户,看了眼跪在殿外的长公主。 “奴才担心长公主身子,”韩公公道,“圣上,长公主金枝玉叶,这么冷的天,长跪使不得啊!” “难道是朕让她跪的?朕三请四请,她不起!”圣上道。 韩公公试探着,壮着胆子问了一句:“您真的要选郡主吗?” 圣上哼了一声,没有回答。 东异欺人太甚,即便商谈,朝廷也落于下风,但以他之见,镇海关此刻并不是毫无还手之力,余将军募兵、操练、布防,小有成效。 若平海关剩下的战船、兵士沿海往南,同时施压,东异极有可能会略退一步。 他也不是真的想送出寿安,只是想让蒋慕渊知道,为保下寿安,他这个做舅舅的可是竭尽全力了。 他不止是给蒋慕渊送了份大恩,更是要让宁国公府谨记着,蒋氏一族都是捏在他手中的。 该听谁的,该顺从谁的,都要掂量。 一如他给蒋慕渊的儿子赐名“祐哥儿”一般。 至于最后轮到哪家姑娘…… 待东异退一步,他抬举一嫔妃娘家,即便没有适龄的,族亲中过继一个,也算可行。 “你去扶安阳起来,她要还是不起,你找蒋仕煜来。”圣上交代道。 韩公公应了,到了长公主跟前,劝道:“长公主,您与其在这儿跪圣上,不如赶紧叫国公爷想想法子,若有能在东异那儿周旋的人才,一定要抓紧了才是。” 第九百九十三章 失言 长公主心里也清楚,继续在这儿跪着并无多少助力。 东异这般谋划,也不是她的皇兄想送谁就送谁,不答应就开战的。 可她又不得不跪。 并非为了求圣上心软,而是为了表自家态度。 寿安对于安阳长公主,绝不仅仅是养在跟前的侄女儿,她待寿安和亲女无异。 蒋仕丰走得很早,彼时寿安才丁点儿大,方氏突闻噩耗,心碎得无法看顾幼女,这孩子就被长公主抱到了跟前,一养就是十几年。 除了怀胎十月的苦、临盆鬼门关的难,长公主就跟亲娘一个样。 况且,姑娘与爷们教养的方式本就不同,她养蒋慕渊,关心归关心,但却是“放养”,更多交给了蒋仕煜,而养寿安,那是恨不能什么都亲力亲为。 她们之间的母女感情,可不是一帆风顺时就捧上天,遇上了状况,她就感慨几声、落几滴泪就把寿安交出去了。 她不是那样的人。 长公主是在告诉圣上,告诉所有知道她跪了这么久的官员,但凡有一丝可能,她会为寿安争取到底。 哪怕最后真的无能为力,也不该是轻飘飘、软绵绵就把事情定下了。 此刻,韩公公过来搀扶,长公主本想着顺势起身,想来蒋仕煜得了她的口信已然回府了,他们一家人的确要好好商量商量。 可她脚上刚用力,下一刻心念一动,又把劲道卸了。 “哪有什么能与东异周旋的人?”长公主反问,“韩公公若知晓如此人才,赶紧引荐给我,我好亲自去托去求,好过我病急乱投医。” 韩公公摆手:“哎呦,真有那样的人,奴才怎么会瞒着,肯定会告知圣上,实在是、实在是没有呀!长公主,您先起来,您这么跪着,圣上和皇太后都心疼您呐。” 长公主看了韩公公两眼,没有计较他的一时“失言”,就势起了身。 哪怕跪了这般久,长公主依旧走得四平八稳、气势如常,她先去了文英殿,托三公尽力相助,得了外甥们几句安慰,这才回府。 顾云锦在院子里等她,看了眼婆母神色,心知状况恐怕不妙。 她上前握住了长公主的手,道:“知道您回来了,我刚泡了茶,现在应是刚好能入口。” 长公主颔首,知道蒋仕煜从书房过来了,便牵着顾云锦先进了屋子。 一碗热茶,小口饮了,散了一身寒气。 等蒋仕煜亦进屋入座,长公主才把事情仔细说了,亦说了圣上和皇太后劝她的那些话。 “道理归道理,”长公主笑了笑,“可我就是不舍得……” 她是天家公主,从一出生就是天下数一数二尊贵的女子,她获父皇母后无限荣宠,她也当然知道,她所获得的一切都因为她的出身,朝廷奉养了她,一旦到了该她为朝廷、为百姓挺身而出的时候,她不该推拒。 她一直都是这么想的,只是以前没有这样的“机会”,但她从不曾阻拦丈夫出征,甚至是儿子,她也能眼都不眨地送上战场。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受百姓供奉,为百姓谋福祉,天经地义。 就算是她那个还不足六个月的小祐哥儿,将来也一样要习武、读兵书、上阵杀敌。 可她还是舍不得寿安。 大抵是,这么多年,长公主从来没有想过,寿安会面临如此局面吧,她心里没有一个准备。 顾云锦能理解长公主的心情。 她出生北地,她的嫂嫂、姐妹们都能杀敌,她也能对狄人的探子下血手逼情报,但她一时间也无法想象寿安要去面对那样的场面。 更何况,朝廷与东异之间不过是缓兵之计,所谓的下嫁不是战场、却比战场更难。 “东异那群贼人,极难打交道,”蒋仕煜看起来平静,但声音发紧,听得出心中起伏不小,“若不然,当年肃宁伯也不会选择坑杀战俘来磨灭他们的心志。” 长公主抿唇,道:“傅太师他们应了会极力周旋,但我听得出来,机会不大。韩公公今儿还问,你手里有没有能在东异说上些话的人才……我说了,哪里会有!” 这话突然,顾云锦心里咯噔一声,不由看了蒋仕煜一眼。 蒋仕煜亦是一番深思模样,摸着胡子,道:“这话问的!” “蜀地还要打多久?若是不双线开战,蜀地收回来直接打东异,供给得上吗?”长公主问,“若是打得快还好,和东异周旋着拖上几月,说不定就拖过去了……” “东异就是瞅着这点发难的,他不会给我们拖延的机会,兴许时间一到,直接开战,以如今状况,未必赌得起,”蒋仕煜说完,到底担心长公主状况,便与顾云锦道,“你先让寿安有个准备,她也是个灵通的,别我们都瞒着,她从外头知道了。” 顾云锦知道蒋仕煜要安慰长公主,故意支开她,自然不留着,离开去寻寿安。 待屏退了人手,蒋仕煜才搂着长公主,细细致致与她解释蜀地和江南状况,时不时地,手指就着凉了的茶水,在桌面上比划着。 长公主认真听完,才苦笑着道:“阿渊调往明州的船和兵,让东异投鼠忌器,最后怕是要算到寿安头上……” 这笔账,谁都知道不该这么算,不过是心里苦闷,说来纾解罢了。 “我就是太疼寿安了,我以为有我在,满天下男儿,寿安想怎么挑就怎么挑,哪怕她岁数大两岁,也没有让人嫌弃的道理,”长公主叹道,“别人家留来留去留成仇,我和寿安不会,我就想多留她两年,却没想到,留出了祸……还不如早些给她挑个仪宾……” 蒋仕煜轻轻拍着长公主的肩膀,柔声道:“还不是定局,也许柳暗花明。” “我以亲娘自居,但到底不是亲娘,”长公主眼眶泛红,“若是亲娘,我迫不得已应了,也都知道我苦衷,可我是伯娘,倒显得我疼她跟假的一样……” 蒋仕煜笑了笑:“你问心无愧,寿安亦懂道理,她怕是顾不上自己,只反过来心疼你。” “寿安就是这么个贴心孩子。”长公主哽咽着道。 第九百九十四章 混淆 寿安的确哭了。 小嘴撅着,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 她有很多话想多,全在心里、脑海里打转,没有办法完整地说出来。 她只能握着顾云锦的手,用气声反复挤出“我没事”。 人哭得伤心,思绪却是清楚的,与其说要怪谁,她此刻心里满满的都是担心。 担心长公主,也担心蒋慕渊。 寿安是长公主养大的,她太了解长公主的性格了,那般体面、矜贵的天家公主,为了她在御书房外长跪。 长公主何时如此委屈过?伏低做小过? 而她的哥哥,日日夜夜奋勇杀敌,为了能收复蜀地、打败乔靖,他竭尽心力。 可江南水师的同归于尽是他做的选择,匆匆从平海关调兵亦是他的主张,这些于朝廷、于战局、于百姓是没有错的,最后换来如此结局,寿安不会怪蒋慕渊,她怕蒋慕渊怪他自己。 顾云锦没有出声,寿安哭出来会比憋着强。 寿安哭了好一会儿,眼泪渐渐收了,又缓了一阵,开口才顺畅些:“就只有我和乐成,她是公主,没有让她去的道理。 几个公主里头,圣上还是喜欢她的,皇后娘娘又只这么一个女儿。 若已然是定局,就让我去吧,不要让大伯娘为难。” 顾云锦抿唇。 若真要选择,她并不认为圣上会舍不得公主。 前世,他连孙睿都能算计到那个份上,何况是女儿呢? 不让公主去,更多的是朝廷颜面,以及还有寿安能替代。 “我来告诉你,并不是让你下决心、拿主意的,”顾云锦安抚一般笑了笑,“我知你勇敢,但你要相信,我们所有人都会想一切能想的办法来护你,你就这么答应了,我们还怎么周旋呀? 你还有母亲,叔父走得早,你若远行,婶娘又怎么办?” 提及方氏,寿安垂下了眼帘。 说句真心话,虽然母亲不与她亲近,也不喜欢她往跟前凑,但她还是舍不得母亲的。 父亲战死是母亲这么多年都无法走出来的坎儿,要是她也走向一条坎坷万分的路,母亲会如何? 她的外祖家极其普通,当年帮过战场上受伤父亲,两人互生情愫,国公府门第虽高,但将门不讲求所谓的门当户对,才有了这门婚事。 寿安还小的时候,外祖父母、舅舅陆续过世,现在也没什么人了。 她是母亲唯一的血亲。 她不希望母亲在世上孑然一身。 寿安想去探望方氏,不管如何,如此大事她不会瞒着母亲。 顾云锦陪着她走到方氏院外,这才往回行。 此时,她才算是有工夫来仔细琢磨这事儿,尤其是想到长公主说的那句话…… 顾云锦寻人问了声,知道蒋仕煜去了前头书房,她便带着钟嬷嬷,又寻了听风来,一道过去。 “国公爷,”顾云锦问,“韩公公那一句,真的是失言吗?” 蒋慕渊与蒋仕煜说过他们的前世今生,顾云锦也就不绕圈子,迎着蒋仕煜的视线,问得很直接。 蒋仕煜答得谨慎:“很难说。” 谁都有崴脚的时候,哪怕韩公公这么个身份,他也是会说话错的。 因而长公主感觉不对劲,把话转了回去之后,也没有追着韩公公不放,毕竟,人之常情。 可蒋仕煜与顾云锦因为有前生事情,不得不防备。 一旦叫圣上知道,国公府有人能与东异往来一番,哪怕眼下当不知情,将来难保不是个隐患。 况且,还有孙睿呢。 孙睿闭门思过,御书房里必然还有眼线。 先前赵方史的事情打了孙睿一个措手不及,他一定会猜到蒋慕渊头上,而在“迫”东异出兵一事上,孙睿亦会发现有那么一股力量想让东异后退…… 此时此刻,孙睿更想找到蒋慕渊的那把刀。 决不能让他发现周五爷的存在。 让东异松口,当然需要五爷出力,但蒋慕渊远在蜀地,此刻恐怕还不知道东异出了这样的狠招,由他与五爷之间一来一回递消息,恐怕耽搁些时日。 “得找个眼生的人给五爷传信。”顾云锦道。 蒋仕煜很是赞同,道:“让人往明州去,我在京中多拜访些江南退下来的官员,混淆一番。” 国公府不能毫无动静,反而要做出在京中积极奔走的样子来,同时也是死马当活马医,而去往明州的人,一定要与国公府毫无关系的,不叫孙睿咬着尾巴。 这事儿交由听风安排,他一听就明白其中道理。 很快,由江南退下来、居住在京畿一带的官员名单全理了出来,又等到了天大黑,换了身行头,寻去了施幺落脚的院子。 施幺不在,今儿这消息在东街上传得沸沸扬扬的,一开始都是不完整的,又混了不知真假的乱流,没有一个统一的说法。 直到听闻长公主在御书房外长跪,才渐渐确定,担上事儿的怕是寿安郡主了。 有人骂东异、骂得面红耳赤; 有人忧心忡忡,先是北狄,后是南陵,现在蜀地还在打,东异再掺合进来,朝廷真的挡得住吗? 哪怕这里是京城,谁知道会不会有一天战火就烧过来了。 没瞧见连郡主都要被送过去和亲了吗? 施幺一声不吭听了好一阵,直到有人寻来,说听风等着他,才赶紧扔下酒钱,匆匆回了。 “这么着急,难道真是郡主,真定下了?”施幺进了门,忙问。 听风脸色凝重,道:“寻个你们明县的人,赶紧给五爷传信,一定让他想想法子,但绝对别漏了端倪。” 他只与施幺说大概,至于孙睿,他一个字也没有提,全写在信里了。 施幺年纪不大,却深知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哪怕听出听风话里有话,他也只点头。 两人商议好了,施幺才苦着脸叹了一声。 听风看了看他。 施幺低声道:“以前我问袁哥,五爷为什么替小公爷办事儿,是不是为了将来娶郡主,结果被袁哥敲了好几下脑袋。 现在看来,还不如是为了娶郡主呢,早些求娶、早些说亲,郡主就不会摊上这样的事情了……” 第九百九十五章 婆婆妈妈 施幺是真的替寿安郡主难过。 他不曾见过郡主,但自家到底是帮着小公爷办事儿的,对宁国公府的一些状况不可能不了解。 先不说爹娘,有如此家世在,郡主是娇滴滴长大的。 一只白兔子,眼瞅着要进狼窝了,谁能不难过? 再说,施幺最是信服五爷,虽然周家的爵位没有了,高攀不上宁国公府,但五爷绝对是个顶天立地的好男儿。 在送去东异受罪、搏命和下嫁失了爵位的周家之间,那显然是五爷好太多了。 听风亦叹息。 这时候讲这些也没有用。 他们难过,长公主怕是悔得肠子都青了。 什么公候伯府、门第高下,便是今年开春直接榜下择婿,选个中榜的读书人,也比现在强啊。 听风拍了拍施幺的肩膀,又叮嘱了一遍:“送信的出城时化身商队、镖师都可以,进江南地界之前,再换个人手,免得叫人从路引上盯住了。我这儿也会另使人往明州去,万一都在明州遇上,认得也装作不认得。” 施幺刚就记住了,见听风再提,他不觉得啰嗦,反倒是越发谨慎:“竟是这般小心。” “国公爷与夫人耳提面命交代的,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听风低声道,“总不能郡主前路未明,五爷还叫人惹了麻烦。” 施幺应了,调了人,翌日刚开城门,就跟着熟悉的商队准备出城。 城门上还在登基往来百姓,一骑快马就持着宁国公府的腰牌冲了出去。 邓公公在南城门口的茶楼上坐了小半天,这才回了三皇子府。 天寒,孙睿近日咳嗽,精神看起来并不算好。 邓公公道:“城门刚一开,宁国公府的人手就出城了,看模样是这两年一直跟着听风做事的,似是叫作阿查。” “阿渊做事多留后手,听风是他教出来的,不至于自乱阵脚。”孙睿道。 “是,”邓公公应了声,“待会儿就交代过去,这三日间出入城门的商队、镖行的人员名册都撰抄来……” “你看着办,”孙睿咳嗽了两声,“何处换人、何处交接,这一路远着呢,追不到也不用着急,主要还是盯着明州入城的状况。” 话是这么说,孙睿对揪尾巴的前景并不乐观。 明州太远了,又是行商大城,除非听风糊涂到大摇大摆办事,否则跟大海捞针似的,哪里能揪到。 不过,以寿安为要挟,蒋慕渊留在明州的那颗棋子必然会动,对方与东异人往来多了,兴许能从中寻到些线索。 思及此处,孙睿又问:“蒋仕煜在做什么?” “国公爷上午拜访了两位告老的官员,皆是江南退下来的,大抵是想走走路子。”邓公公答。 孙睿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蒋仕煜整整一天,都在各处拜访。 如果说昨日还有人觉得雾里看花,今儿是彻底坐实了消息。 蒋氏族中,亦不可能毫无耳闻,只是这个时候,上门询问不合适,关心似乎也颇为无力,蒋岳氏与身边婆子感叹了两句,刚巧叫蒋慕蕊听见了。 蒋慕蕊目瞪口呆,叫蒋岳氏好一通劝,才忍住了情绪,没有往国公府去。 她本就是个爱操心的,人不去,耳朵却竖得高高的,每天打发身边人去东街、富丰街听消息,无论多细碎的状况,都要如实来禀。 这两处消息多、也快,虽然也夹杂了不少东拼西凑、三人成虎的东西,但大体是越说越像那么一回事儿。 尤其是今儿一早,长公主、顾云锦、寿安三人一道去了慈心宫,却没有在宫里留饭,午前就回来了…… 如此反常的状况,经由各家茶博士嘴上一转,成了事情再无回转、圣旨择日就要下了。 蒋慕蕊哪里还坐得住,躲着蒋岳氏,悄悄赶到了国公府。 寿安才从宫里回来,让顾云锦帮忙,从蒋慕渊的书房里取了几本与东异有关的书,一页页看。 皇太后其实并没有交代她什么,该说的、能说的,一早就说了。 一面是朝堂安稳,一面是亲情难舍,寿安知道皇太后的揪心,一如皇太后也明白她的韧劲。 若这条路真的不能不走,那就走得决断些,总比所有人都左右为难、痛苦不已要好。 外头有人来报,说是蒋慕蕊来了,寿安把手中的书搁下,请了人进来。 蒋慕蕊这一路来,越想越难过,一双眼睛红通通的,显然是已经哭过一场了。 她的目光落在那本书上,封面上的字刺得她胸口发酸,眼泪又下来了。 “当真要去?”蒋慕蕊哭着问。 “十之八九。”寿安递了帕子给她。 蒋慕蕊接了,眼泪却是越擦越多:“这也太惨了!凭什么啊!怎么倒霉事儿就落你身上了?那是能去的地方?说什么替王子求娶,分明就是折磨,想害你性命!” 寿安笑了笑,道:“你就当我是去打仗了呀,我们族中,上阵杀敌的还少吗?” “这哪里一样?”蒋慕蕊越说越急,“你就是爱逞强,我们自家姐妹,你受委屈了有什么说不得的? 那么多姐姐妹妹的,我最担心你了,在族里,大家还能一道耍玩,你在国公府,连个陪你说话的姐妹都没有。 便是与亲爹亲娘之间,还难免有不愉快的时候,真闹了撒气了,自己爹娘也不会计较,可你不一样,我总担心你受了委屈都无人能撒气……” 寿安搂着蒋慕蕊,听她倒豆子一般说话,不知不觉间,竟是忍不住想笑了。 心暖得想要弯了唇角。 这么絮絮叨叨,全是日常琐事,哪怕在寿安听来,蒋慕蕊在有些事情上想得拧了些,但那份关心和担忧是真真切切的。 打心眼里为她好,才会什么都帮她记着,又替她愁着,这么多年事事埋在心里,不敢在她跟前多言,就怕她难受。 今儿要不是遇着如此大事,定然是什么都不会提。 明明与她一般年纪,却婆婆妈妈的,叫人无奈又感动。 寿安顺着蒋慕蕊的话,应了几声,又点了点头,以作安慰。 蒋慕蕊撅着嘴,道:“长公主不是最疼你了吗?不是连宫里都宠着你吗?怎么还会这样……” 第九百九十六章 失望 蒋慕蕊说着说着,眼泪又不住往外涌:“我们再去求一求长公主?今儿皇太后说什么了?既都宠着你,怎么还能叫你……” 寿安握着蒋慕蕊的手,冲她摇了摇头:“伯娘啊,已经给了我她全部能给的,她尽力了。 你千万别怪伯父、伯娘,也别怪我哥哥嫂嫂,最最舍不得的我的,是他们啊…… 都已经尽力了。 我们这样的人家,生来锦衣玉食,该回报时又怎能拒绝。” 蒋慕蕊想得多,听了这句话,不由愣了愣,甚至顾不上哭了。 “你……”她重重咬了咬唇,“你母亲呢?你怎的都没有提你母亲?” 寿安的嘴角肉眼可见地垂了下来,欲言又止。 蒋慕蕊见状,忍不住低叫道:“她不管你?这种时候都不管你?她、她怎么能这样!她的心,为什么那么狠啊!” 寿安安抚一般拍着蒋慕蕊的肩膀,道:“挺好的,其实挺好的,她完全不顾及我,我走也走得安心些。她要真哭着说她舍不得,我才放心不下……” 蒋慕蕊叫她这番道理说得又是心酸又是无奈。 她不是听不懂寿安的意思,可这样的自我安慰实在太叫人难过了。 这么好的寿安,值得天下最好的,却有一个英年战死的爹,还又摊上这么一个娘。 “我想骂她,但我知道你不喜欢听,”蒋慕蕊抽泣着道,“反正我不懂她……” 寿安柔声道:“你是关心则乱,我知道的,你都是为我好……” 这么多年,她其实不缺关心和爱护,伯父、伯娘和兄嫂待她太好了,好到她甚至以为她可以不在乎方氏的态度。 可事实上,哪个女儿不想获得母亲的喜欢? 她也想的。 只是怕母亲对着她,想起早逝的父亲,寿安才克制着。 这一回,事关她的将来,寿安在方氏那里获得的依旧是平淡和疏离,她感受不到关心,也没有抓到母亲丝毫的情绪起伏,为人子女,到底还是会失望的。 虽然,这几天她不住宽慰自己,这样也好,这样挺好的,母亲不在意,总比痛彻心扉、一蹶不振强些。 即便没有舔犊的深情,寿安还是盼着,母亲能过得平顺,别再受噬心之痛了。 蒋慕蕊最终没有去见方氏,也没有絮絮与寿安说方氏长短,毕竟是寿安的亲娘,哪怕她说得有理,人家听了也难受的。 等回了族中,蒋慕蕊才没有忍着,抱着嬷嬷大哭:“寿安得有多委屈啊,她娘也太过分了!我都替寿安难过,她还要一个劲儿装没事人! 怎么能这么惨呢! 我回来路上都开始下雪了,说下就下,那么大的雪,肯定是在替寿安叫屈!” 而被她挂在口中的方氏,在她离开国公府后,难得的离开了自己的住处,去了长公主院子。 长公主受了方氏一礼,请她入座:“你有好多年没有主动来寻我说话了。今儿是为了寿安吧?” “是啊,寿安到了这个年纪了,”方氏的语调很平,一如她这个人,一身素衣,寡淡如死水,“这几日就要定下了吧?” 长公主无奈地点了点头:“听说与那边的商议不太顺,东异还一直咬着不松口,我估摸着就这三四日了。” “挺赶的,”方氏又道,“她一嫁就嫁得那么远,往后能不能再见都不晓得,我那一屋子,除了道经就几件旧衣服,拿不出手,我想,明儿一早去西山上求个平安符,那里的签也灵,她好带上,也是个念想。” 长公主拧了拧眉。 方氏这话太奇怪了。 哪怕寿安是一段嫁去远方的好姻缘,这番话由母亲说出口,也显得怪异,更像是家里沾亲带故的来说的。 何况,是这么一桩祸事,方氏的反应实在平静过了头。 有那么一瞬,长公主想问问方氏,是不是寿安在自个儿跟前养了太多年了,连她都觉得,寿安不是她亲生的,而是自己的小女儿了。 可她终究没有问出口,她看到了方氏大片银色的鬓角。 长公主回想不起来,前回见时方氏的鬓发是个什么状况,她只想到方氏老了,明明比她还小好几岁,却像是比她老了一轮还多。 “你……”长公主清了清嗓子,“外头都下大雪了,明儿又是腊八,天未亮族中就要祭祀,待出了城,官家百姓都要去取粥,人挤人的,上山怕是不容易,不如再等几日……” “腊八挺好的,我也难得凑凑‘热闹’,”方氏坚持,“我看这雪啊,入夜前就停了,真不打紧的。” 方氏都打定主意了,长公主也不再劝。 翌日天未明,国公府一行人便到了族中,祠堂里里外外跪了。 祐哥儿被裹得严实,由蒋仕煜抱进祠堂中,亲手在族谱上添了名字。 虽然背后又是急切又是担忧的,可真当着长公主与寿安的面,没有哪个真的开口来问状况,反倒是听说蒋慕蕊昨儿见过寿安,便悄悄往她跟前打听。 蒋慕蕊被问得烦了,干脆四处找方氏却寻不见,直到问了人,才晓得方氏上西山求符求签取粥去了。 “她是躲了吧!”蒋慕蕊气得跺脚,确定寿安不在,才道,“没脸见人了,怕我们都说她不是个当娘的样子,她刚跪在这儿,看着叔父的牌位,她不心虚吗?” 她嫂嫂听见了,赶紧过来捂她的嘴,道:“祖宗大人们跟前,慕蕊你少说两句,你骂狠了,最后伤心的还不是郡主?” 蒋慕蕊死死咬着牙关,梗着脖子不再说了。 另一厢,洪嬷嬷陪着方氏坐马车往西山去。 城外有不少施粥的人家,队伍排得很长,马车难免走走停停。 等过了这一小段,顺畅不少,只是随着上了西山,又渐渐拥堵起来。 如此行到半山腰,方氏与车把式道:“既不好行,我下来走吧。” 车把式回道:“太太,雪才刚停,地上不好走,您莫急。” “车里闷得慌,也没多少路了,真不打紧。”方氏说完,抬眼看向洪嬷嬷。 洪嬷嬷深吸了一口气,顺着方氏的意思,让车把式停了,扶着方氏下了马车。 方氏拢了拢身上的雪褂子,看了眼身边不断往上行走的取粥人们,道:“我们走吧,今儿人多,不晓得合水真人得不得空。” 第九百九十七章 一生不尽 西山道观极多,香火繁盛。 时人信三清,每到大日子,总要上山求一求。 合水真人画符的本事数一数二,一月里难得画几张平安符,能不能求着,全看造化。 符虽稀罕,真人却不吝啬解签解惑,因而灵音观香火最旺。 腊八节,上山的人比平时还多。 大冷的天,一个个的,走得口里呼出来的全是白气。 方氏和洪嬷嬷在他们之中,显得有些突兀。 洪嬷嬷扶着她,不住提醒着:“太太,您小心脚下,雪后真是难走。 其实还是该听车把式的,您的双腿受不得寒气,等到了山门再下来就好了。 您别嫌奴婢唠叨,哎,您走稳些!” 洪嬷嬷絮絮叨叨的,走一路说一路,方氏很少答,也不嫌她烦,倒是边上经过的行人会看她们两眼。 虽是素服,但用的不是普通老百姓家里会有的料子,而方氏头上戴着玉簪子,头发梳得十分整齐,这一看就是富贵人家的主仆俩。 一对年老夫妻也听着些声音,转头看了过来,目光与洪嬷嬷对上,见这位唠叨人面容和善,他们也不由腼腆地笑了笑。 洪嬷嬷跟着也笑了:“呦,还是两位身子骨硬朗,这么难行的路,走得真顺。” “农家人,习惯了,”老婆子热情善谈,见洪嬷嬷搭话,当即接了,“这位太太极少走上山道吧?” 方氏浅笑着点了点头,算是应过了。 洪嬷嬷帮着解释了一句:“以前来,都是马车上马车下的,今儿堵得厉害,我们太太就想下来走一段,总比一直堵在路上强。” 方氏不爱开口,那老头子更不好掺合妇人说话,这小一段路,洪嬷嬷和那老婆子聊得很是投机。 直到方氏走不动要歇歇脚了,才分开。 灵音观的摆了好几口大锅施粥,队伍排得极长。 方氏让洪嬷嬷去候着,自个儿进观,认认真真拜了三清像,又求了一根签。 解签那儿亦围了不少人,方氏耐心等到了,把签交给合水真人,道:“解女儿福祸。” 合水真人看了方氏几眼,腊八这样的日子,问全家来年安康平顺的居多,单解一人的相对少一些,可从方氏衣着打扮,看得出是寡居之人,大抵是就独留了个女儿,最是记挂在心头。 方氏仔细听真人解签,说是“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机缘得当,自是峰回路转”、“此女命中福贵多,一生不尽”,她听着听着就笑了笑,与真人再三道谢。 洪嬷嬷亦领了粥,前来寻她。 方氏走上前,柔声道:“是个好签。” 洪嬷嬷看着方氏笑,一时哽了哽,跟着挤出个笑容来:“真好,那可真好。” 两人一道往观外走,脚步缓缓。 洪嬷嬷扶着方氏,深吸了一口气,压着声音道:“您真的……” “不用劝我,”方氏打断了洪嬷嬷的话,“我都想好了。” 知道劝解不住,洪嬷嬷道:“您所做的,所付出的,郡主将来总会明白的。” 方氏垂下了眼,淡淡道:“她不明白才好,我希望她永远不明白。” 她的滢姐儿,不知苦痛,不知艰辛,不知隐忍,不知孤寂,一直都是宁国公府的掌上明珠,只晓甜,不懂苦。 “我原以为能瞒上一辈子,到底还是瞒不住了……”方氏叹道,“她嫂嫂也是良善人,又有了祐哥儿,国公府还能传,她不缺倚仗,真人刚刚说了,一生福贵不尽……” 洪嬷嬷忙不迭点头,稳住声音,道:“您说得对,一生福贵不尽,用不尽的。” 边上人越来越多,她们也就不再多说什么了,沿着台阶出了山门。 山道上,依旧熙熙攘攘。 两人走在边上,此刻已经有了不少下山的人流,亦有还未取到的匆匆忙忙往山上赶,两厢交汇,虽是各分一条道,也难免有拥挤和争执的。 行至拐弯处,洪嬷嬷松开了扶着方氏胳膊的手。 方氏绷着脚尖,碾了碾脚下山路,积雪已经叫路人踩得一片泥泞了,她随着往前走的人,鞋底往前一滑,整个人一偏,沿着山壁,跌落出去…… 事出突然,身后的人也来不及反应,只看到前头的妇人失足摔下山,她不由尖叫出声。 洪嬷嬷亦是一副刚刚醒过神来的模样,不顾自身,扑到了崖边:“太太!哎呀太太啊!” 见她似是要跟着冲下去寻人,发现状况的左右行人纷纷架住了她,不叫她做傻事。 洪嬷嬷脱力一般坐倒在地上,热腾腾的腊八粥打翻了,先前压抑着的悲痛和不舍此时终于迸发出来,她捶地痛哭。 有人摔下了山,消息陆续就传开了。 边上人稳着洪嬷嬷,问道:“要不要往府里报信?还是赶紧知会府里人吧。” 洪嬷嬷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能颤着手,从腰间扯下来一块腰牌。 腰牌上左边一只鹤、右边一只鹿,枝叶相连,缀有茶花松叶,意喻六合同春,而正中,是个“宁”字。 京中确实有姓“宁”的人家,但用这样沉甸甸的腰牌的,却不姓“宁”,而是宁国公府蒋氏。 府中能被叫作太太的,好像只有寡居的二太太,如今被大伙儿议论纷纷的那位寿安郡主的母亲。 边上所有人皆是一怔。 有人去通报衙门,有人往国公府报信,有人自告奋勇地要下山去救人。 停在半山道上的车把式听到行人说话,才晓得自家太太摔下山了,连滚带爬着寻到了洪嬷嬷,白着脸问:“怎么回事?太太呢?真是太太摔了?” 洪嬷嬷坐在地上,整个人懵着,已经哭不出眼泪来了。 长公主他们还在族中。 族里半夜开始熬腊八粥,刚刚往相熟的人家都送了,自家人才坐下来。 寿安被蒋慕蕊拉着坐了,腊八粥熬得久,过于软糯,也就吃个意思。 一婆子急匆匆来寻蒋岳氏,见了寿安,一时梗了声。 蒋岳氏抬头看她:“怎的,今儿少你们的粥了?” 这是打趣话,婆子却笑不出来,只能心一横,道:“外头有人报信,说是、说是二太太失足,从山上摔下去了,还没寻着人。” 话音一落,啪的一声,寿安手里的碗勺都摔落在地。 浓粥挂在她的裙子下摆上,赤红赤红的。 第九百九十八章 我没有娘了 腊八节的上午,对各家来说,都是忙碌又紧张的。 厨房半夜就要熬粥,天未亮,上上下下收拾妥当,全族人一块祭祀先祖。 这一年里,仙归的、娶进来的、嫁出去的、生下来的,都要记上一笔。 而后,往姻亲、相熟的人家送粥,也收粥,往各房分了,所有人要在中午前把那一口粥给吃下午。 公候伯府更忙,三天前就在城外支帐篷了,今儿城门一开就分发粥品。 虽是年年都依照章程、按部就班,可身处其中的管事主子们,就没有哪一个不累喘气的。 好不容易坐下来缓一缓,蒋岳氏就被这消息砸得晕头转向。 族里的二太太早两年就不在了,现在整个蒋氏一门,唤作二太太的就是方氏。 她知道,方氏的确上山去了。 蒋岳氏看了寿安一眼,见她失了神,一时不知怎么劝解。 顾云锦坐在一旁,最快回过神来,忙道:“洪嬷嬷人呢?她不是跟着婶娘吗?怎就寻不到人,赶紧让多些人一块去找!” “对对对!”蒋岳氏也道,“阿渊媳妇儿说的是,咱们自家去人,再去西山脚下村子里寻几个熟悉山路的,别耽搁了。是了,家里好用的跌打、止血的伤药都带上。” 一时间,哪个还有心思用粥,人手进进出出的,谁也顾不上去想方氏怎么会失足,只想着先把人寻回来。 长公主的脸色不大好,道:“她昨儿跟我说,我就该拦到底的……” 寿安小脸惨白,扑到长公主跟前,不住道:“伯娘,我也去找,我也想去找。” 长公主岂会不明白寿安的急切。 这个时候,便是把人硬拘在这儿,也只会胡思乱想、坐立不安,还不如让她去。 “叫你嫂嫂陪你去,”长公主道,“就只能到山脚下,不许乱跑,别叫伯娘担忧,阿渊媳妇儿你看着她些。” 顾云锦忙应下,跟着寿安出去。 蒋慕蕊也追了出来,她昨儿偷溜去国公府,回来后已经叫蒋岳氏说了一通了,现在是想跟出去又没有那胆子。 她只能拽着寿安的手,把帕子塞进她怀里,道:“你裙角脏了,等下擦擦,你别着急,急、急也没用……” 嘴上说着急没用,实际上心里急得团团转,蒋慕蕊本就不会说那些安抚人心的软言细语,这会儿一乱,越发不知从何说起,只一双眼睛急得通红带泪。 寿安原本心里混乱,被比她还混乱的蒋慕蕊弄的,反倒是稍稍定了神。 “好,我不着急,你等我消息……”寿安道。 听风安排好了马车,顾云锦唤了寿安上车,念夏和林嬷嬷也一块。 车上,林嬷嬷仔细替寿安擦拭裙角,嘴上絮絮道:“我们府里马儿好,速度快,等我们到了山脚下,您和夫人先在车上等等,奴婢问问状况,把洪嬷嬷找来了再说……” 顾云锦知林嬷嬷用意,此刻最要不得的是安静,一旦静下来,寿安小脑袋里乱转,能自己把自己转崩溃,只有边上人不停与她说话,分散她的注意。 这也是长公主肯让寿安出来的原因。 顾云锦也附和着,与林嬷嬷一搭一唱。 马车停到山脚下,林嬷嬷见到了被过路百姓搀扶下山的洪嬷嬷,车把式蹲着一旁。 洪嬷嬷浑身狼狈极了,头发散了,脸上满身泪痕,衣服上一块一块的,染了被踩化成泥的雪。 林嬷嬷看她这样子,心里就凉了大半,忙问了两句,可洪嬷嬷毫无反应,只能再去问车把式。 车把式说话也没有多利索,磕磕碰碰交代了他知道的状况:“我到那里的时候,太太、太太的影子都寻不着了……” 寿安撩着帘子往林嬷嬷这儿看,到底急切,与顾云锦一道下了马车,到了洪嬷嬷跟前。 “妈妈,”寿安握住了洪嬷嬷的肩膀,道,“我母亲呢?我母亲怎么会……” 洪嬷嬷放空的眼神一点点收了回来,眼珠子转了转,终是看清了眼前的寿安,她痛心疾首地要磕头:“郡主啊,是奴婢没有看顾好太太,是奴婢的错啊!” 洪嬷嬷的眼泪哭不出来了,只是干嚎,嚎得痛彻心扉,寿安被她一招,眼泪簌簌往下落。 蒋氏族中来了不少青壮年,找了几个村子里的山林人帮忙,直寻到了正午,在一株大树旁寻到了方氏。 方氏已经咽气了。 她的脑袋在石头上磕了好几下,原本干净的额头上全是血污。 她被裹了白布,挪到了缚辇上,被抬下了山。 虽是腊八,但山上出了这等事儿,还是有一些人没有离开,等着看状况。 远远的,见一行人抬着回来,起先还挺激动,再一看,那白布都蒙到了脑袋上,就知道,寿安郡主的母亲已然过世了。 寿安跪倒在缚辇跟前,颤着手掀开白布,一口气哽在胸口,上不去又下不来。 方氏衣服上沾了不少枯叶败草,脸上、手上全是滑落时被山石树枝化开的口子,最显眼的是她额头上的伤。 寿安的手抖得厉害,没有捏住布头,又盖了回去。 顾云锦把寿安扶起来,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事已至此,还是赶紧回去为好。 她招呼人把方氏挪到马车上,跟念夏一块把手脚无力的寿安和洪嬷嬷架上了车。 顾云锦就坐在寿安身边,道:“你的手可真冷呐,一会儿先暖一暖,还要给婶娘梳洗换身干净衣裳,这么冷可不行的……” 寿安咽呜着,脑袋靠在顾云锦的肩膀上,轻声喃着:“我没有娘了,嫂嫂,我娘没了……我好早就没有爹了,现在连娘都没有了……嫂嫂……” 顾云锦被寿安哭得肝肠寸断,寿安什么时候这般伤心过?她一直都是开朗的、爱笑的,喜极而泣常有,哭,一年里都不见得因为伤心落一次泪。 听寿安哭,顾云锦也不免眼眶湿润。 念夏坐在角落,整个人背过身去,一双手在脸上胡乱抹。 顾云锦看到了,要顾着寿安,便示意林嬷嬷看念夏。 林嬷嬷忙凑过去,低声与念夏道:“我都不晓得,你这个厉害丫头,竟也是个多愁善感,一招就哭的。” 念夏一抽一抽的,道:“妈妈,我也没娘了,爹娘兄嫂都没了,我连他们的遗体在哪儿也找不到,我都没法给他们收殓……” 林嬷嬷这才想到念夏家中状况,心里越发难过,不由劝道:“当娘的,只要姑娘好就够了,你好好的,他们在底下看着都高兴。” 洪嬷嬷靠着车厢壁,闻言,看着方氏,心里说:可不是嘛,只要姑娘好,什么都够了。 第九百九十九章 选择 方氏的消息已经传了回来。 蒋岳氏按着眉心,哀叹了一声。 她与方氏算不得亲近,或者说,方氏与族里女眷之中向来都是淡淡的,除了祭祖也不走动,可怎么说,也是自家妯娌,突然之间没了,还是叫人唏嘘的。 安阳长公主的脸上满满都是疲惫,甚至是有些低落。 蒋岳氏看出来了,忙劝了一声:“郡主伤心,您再精神不济,她更难过。” “我知道,”长公主深吸了一口气,便是为了寿安,她也要打起精神来,“我先回去了,府里要操办。” 蒋岳氏想了想,道:“白事在国公府办吗?要么还是安排在这儿?” “摆在国公府吧,”长公主道,“她一直都住在府里,人走了,也从府里走。” 长公主既做了主,蒋岳氏自不会坚持,与对方商量之后,点了几个能干的妯娌,带了婆子一道去国公府帮忙。 宁国公府外,白绸挂起,里头支起了灵堂,棺椁寿衣都是匆忙去采买来的。 寿安哭了一路,回了府里也没收了眼泪。 洪嬷嬷洗净了双手,又拧了帕子递给寿安。 寿安替方氏擦拭面容,她坚持亲自来,动作很慢,也很仔细。 洪嬷嬷看着,心里五味杂陈,突然间,她听见寿安说话,而话的内容让她的心跳都顿了一拍。 寿安在问她,方氏真的是失足吗…… 洪嬷嬷连呼吸都紧了,寿安明明没有看向她,可她却觉得被寿安看透了,她咬了咬舌尖,痛楚使得她提了些神:“您怎么这般想,太太是失足,今儿人太多了,路又滑,也是怪奴婢,没有……” “妈妈,”寿安打断了洪嬷嬷的话,“母亲是为了我,对吗?” 洪嬷嬷不知道怎么答了,她知道应该坚持到底,可她也知道,瞒不过寿安了的。 寿安从洪嬷嬷的沉默里明确了答案。 方氏的身子没有最初那么僵硬了,寿安用了些劲儿,掰开了母亲的手,替她擦拭手背和指甲上的污泥血迹。 擦了左手,再换右手,刚掰开,里头就落下了一张绵软纸条。 寿安拿起来看,上头的字迹已经模糊了,但看得出这是签文,她问:“求了什么签?解得怎么样?” 洪嬷嬷抹了一把脸,一五一十,道:“合水真人说郡主您命中福贵多,一生不尽。” 寿安噙着的眼泪啪得砸落在签文上。 谁求了签不好好收在荷包里,反而是拿在手上的? 方氏拿着,是她直到咽气前都在看,又怕弄丢了,使出最后一点儿力气攥在了手心里。 母亲直到最后,心里盼着的还是她能福贵一生,从最初到最后,母亲求的就只有这些。 捏着签文的手不住颤着,字是糊的,双眼亦是糊的,明明什么也看不清晰,她却觉得自己这会儿最是清明。 为何要到了这时候,她才明白母亲这么多年到底在想什么呢…… 顾云锦和念夏捧着寿衣进来,见寿安又哭上了,她上前劝道:“身上衣服又湿又赃,婶娘爱干净,肯定不舒服,我们赶紧给她换一身……” 寿安转过身来,抱着顾云锦,说话都有些接不上气:“我怎么、怎么才想明白!我要是早些知道,早些知道……” 没头没脑的话,顾云锦却听明白了,她知道方氏失足得太巧了,再反着去想前事,慢慢也就理顺了。 她不敢跟寿安说,担心寿安会受不住,而赴死的方氏也一定不希望寿安知道,会期盼着能瞒一天算一天。 只是,答案最终还是在的,寿安天真活泼,却并非不谙世事。 洪嬷嬷亦忍不住,转身退到外间,蹲在地上抱着脑袋哭。 十二年啊,整整一轮光阴,方氏的无奈和痛苦,唯有她看在眼里,无人可说,也不敢说。 并不是所有由寡母带大的孩子,将来就一定不出色,但方氏知道自己性格中的不足与弱点,那些注定了她无法把小小的滢姐儿教导成一个开朗、自信的姑娘。 那一刻,方氏恨死了自己唯一的孩子不是个男儿! 不是因为香火,而是心疼滢姐儿这一辈子的路。 若是儿子,与蒋慕渊年纪相仿,自然读书习武都在一处,国公爷不会厚此薄彼,以后也是娶媳妇进来。 可姑娘不同,姑娘往后是要去别人家里的,性情、习惯、谈吐,所有的一切都会被人挑剔,方氏彼时鞭长莫及。 她因丈夫突然战死而备受打击,又为女儿教养钻了牛角尖,两厢并一块,病来如山倒,躺了数月。 那几月间,滢姐儿全靠长公主养着,仔仔细细,视如己出。 洪嬷嬷当时劝过方氏,说长公主最心疼孩子,不会不管姐儿的。 可方氏害怕,她知道长公主一直想再生一个女儿,若是将来心愿达成,必然是照顾亲生的、年幼的女儿,分给滢姐儿的喜欢就少了,她想让长公主多养姐儿些时日。 方氏的病好了之后,也不再关心女儿了。 她想,她越绝情,长公主就会越心疼,越舍不得把滢姐儿送回来在她跟前受冷遇。 若是方氏与姐儿相依相伴,长公主即便想抱姐儿过去说话、逗趣,也会克制着,不与她这个寡母“抢”人。 不抢,不养,过些年,就与族中其他侄女们一样了。 只有养得越久,感情越深,哪怕有了亲生的,也不会收回那份喜爱。 后来,长公主给滢姐儿请了封号,姐儿不仅仅是国公府二房的女儿,还是朝廷的郡主。 长公主也不再强求追生一个女儿,有寿安就够了,还把从宫里就跟着她的林嬷嬷给了寿安。 方氏更加坚定了自己的选择,她必须把女儿完完全全地推出去。 只有如此,小郡主才会一直由长公主养大,她会爱笑、活泼、外向,这是方氏极其内敛的性情无法耳濡目染出来的长处。 方氏坚持除夕、上元、中秋,大大小小的日子一个人饮酒思念丈夫,寿安才会不需要陪她,能去慈心宫中伴在皇太后身边。 那么多年,逢年过节都能被皇太后带在身边的贵女,满天下,唯有乐成公主和她的小郡主。 比其他嫔妃所出的公主,都得皇太后欢心。 这些,是姐儿一生的仰仗,是她仅仅作为“蒋慕滢”无法够着的福贵。 若不是东异之事横在眼前,方氏可以一辈子都不给女儿一个笑脸,她能瞒过所有人,她连自己都骗! 可惜,没有办法骗到底。 第一千章 不辜负 内室里,顾云锦轻轻顺着寿安的背:“这么多年,叫婶娘瞒过去的人并不只有你……” “可我是她女儿……”寿安哭得一抽一抽的,道。 “寿安,”顾云锦唤了一声,一瞬不瞬看着寿安的眼睛,问,“你怪她吗?她骗了你这么多年,在你记事之后,都没有抱过你,今日又以这样的方式离开,你怪她吗?” 寿安微怔,很快又回过神来,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不怪。” 这个答案是顾云锦意料之中的。 好几次,寿安与她讲到方氏时,语气之中确有失落,却从未有怪罪。 方氏没有直接给她的关爱,由国公爷、长公主和蒋慕渊转赠,寿安是被捧着宠着长大的,她的内心从不贫瘠。 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不怪,待知道了,又岂会去怪? 人无完人,方氏只是个极其普通的寡居女人。 能力不足,办法不够,能做的就只有这样自伤八百的法子。 可这是她作为母亲,能想出来的最最有效的办法了。 顾云锦冲寿安弯了弯唇角,笑容很淡,也是安慰:“别辜负她。” 寿安小口、小口吸气,试着把情绪稳下来:“不辜负……” 寿衣不算太复杂,但寿安从没有伺候过人更衣,何况还是个咽气了的人,洪嬷嬷闻声进来,与林嬷嬷一道,帮着寿安和顾云锦,费了些力气,才算让方氏穿得整齐。 梳头对寿安而言,越发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洪嬷嬷动手,替方氏梳得整齐,又翻了首饰出来,尽量挡住了她额头和发间的伤痕。 一切妥当了,寿安擦了脸,与顾云锦一道去前头灵堂。 里里外外的,聚了不少人。 几个婶娘趁着寿安不在,嘴上议论方氏。 “哪有这么巧的意外,还不是为了女儿,哎!” “这么多年对郡主不闻不问的,我还当她真铁石心肠了,临事儿了还不是放不下!” “早知如此,前些年待郡主好些,母女之间何至于那般生分。” “我们族里也不是没有寡居的,都没有她这样不管孩子的……你们说,男人没了,孩子总是个依托吧……” 她们自顾自说着,突然瞥见寿安和顾云锦身影,脸上不由讪讪。 寿安听见了几个词,想替方氏解释几句,话到了嘴边,还是都咽下去了。 母亲吧,从不想有人能理解她,也不稀罕有人喜欢她,甚至不希望唯一的女儿喜欢她。 她不在乎被人说冷情,也不在乎被人说男人死了就活不下去,她在乎的只有女儿的一生随顺。 寿安入了灵堂,在垫子上跪下,抬头看着新刻好的牌位。 蒋慕蕊跪在边上,见寿安来了,挪了过来,小声道:“我昨儿是不是不该那么说她……” 她在今天出事之前,真的不明白方氏,只觉得她软弱又心狠,哪怕摔下山的消息传回来,她都以为是真的失足,刚刚跪在这儿,听婶娘们嘀嘀咕咕说了不少,才恍然大悟。 寿安握了握蒋慕蕊的手,道:“她应该会很喜欢你。” 答非所问,叫蒋慕蕊愣住了。 寿安解释道:“所有真心实意为我好的人,她一定都很喜欢。” 所以,在半年前,寿安才会看到难得露了些些笑容的方氏。 方氏的笑容是给祐哥儿的。 现在有国公爷和蒋慕渊,将来有祐哥儿,宁国公府能强盛多少年,寿安就有依靠多少年,多好。 这话说得蒋慕蕊心里很酸涩难过,只能道:“那你一定要好好的。” 寿安低低应了声。 她必须要很好,母亲会在底下一直看着她,一如这十多年来,都在她没有察觉的时候认真看着她。 有那么多人待她亲厚,可方氏依旧放心不下,她担心有那么一刻,没有人有办法保护她了,那方氏就会义无反顾地冲到跟前,用那单薄的身躯拼尽所有。 方氏一直看着,直到今日冲了出来…… 灵堂外,顾云锦看了眼寿安,确定她状况还不差,这才走到了几个婶娘跟前。 “我二婶娘是失足,”顾云锦叹息了一声,满满都是遗憾,“今儿的山路太难走了,又全是人,一不小心被挤到了崖边,脚一滑……” 那几个妇人皆是一愣,不知道她怎么突然过来说这些。 待顾云锦又悲伤地说了一遍,那几人才接连着反应过来,赶忙点头。 “夫人说的没错,是失足。” “哎,她不惯行山路,何况今儿还有雪……” “可不是!运气实在太差了!” 你一言我一语的,她们都明白顾云锦的意思,不管心里怎么想的,也不管外头人是怎么猜的,总归嘴上要咬死是意外,明儿有姻亲好友登门悼念,她们也一定要这么说。 方氏选在下圣旨之前失足,为的就是以孝期保下女儿。 失足是意外,自尽是“抗”旨,这一步断断不能错! 另一厢,长公主在榻上稍稍歇了一会儿。 廖嬷嬷端了一碗参茶来,长公主用了,才感觉添了些力气。 “早些年,”长公主缓缓道,“我其实也这么猜过,可她装得太像了,我只当多心了……” 廖嬷嬷道:“二太太逼自己逼得狠。” “我倒不怪她,”长公主道,“都是当娘的,我怎么会怪她。就是在想,寿安大抵保下了,东异那儿,却不晓得要哪个去了,总不能真叫乐成去……” 廖嬷嬷宽慰道:“您别着急,我听老洪说的,今儿二太太求的签是真的好,柳暗花明、一生福贵不尽,都是命里算好的,我们郡主是,公主也是,其他人亦是,命数嘛,您看开些。” 长公主颔首,道:“你交代下去,上上下下嘴上都仔细些,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不许出差池。” 廖嬷嬷道:“您放心,夫人刚刚已经叫人往各处吩咐了。” “有个儿媳妇可真好,能在跟前凑趣,也能给我分忧,”长公主笑了笑,徐徐吐了一口气,道,“我也要打起精神来,这几日事情少不了。” 第一千零一章 破坏 小曾公公坐着轿子进入国公府轿厅。 他在门边站了会儿,门上挂着白绸,再往上是积了白雪的屋檐,天色阴沉沉的,灰白色的云层低低压下来,叫人很不舒服。 身后传来动静,他转头看去,见另一顶轿子进来落下,上头下来一人,竟是韩公公。 两厢打了照面,自是少不对寒暄两句,说的自然是方氏的事儿。 “皇太后闻讯很是难过,心疼郡主年幼失怙,现在又失恃。”小曾公公道。 “可不是,还好有长公主与国公爷疼爱,”韩公公亦叹息,压低了声与小曾公公道,“咱们明人不说暗话,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外头议论纷纷的,都说怕不是失足……” 小曾公公挑了挑眉:“您也听说了?好些都说,是不愿意让郡主去东异,才自个儿从山上……” 韩公公为小曾公公的直白而略显惊讶。 小曾公公又道:“也是巧了,正好有这么一桩事儿,听说原是不上山的,是为了给郡主求签才特特赶去,结果出了意外。 也不怪人乱想,搁谁不这么想啊,都觉得当娘的为了孩子连命都可以不要。 可外头不知道她,咱们是知道的,这么多年连个正眼都没有给过郡主,就这么一娘,还能豁出命去? 怕是这求签,都是最后那点儿‘心’了,要连这都不做,将来还怎么面对郡主的父亲? 天下那么多爹娘,又不缺狠心人,真一个个为了儿女能跳山了,这世上还会有咱们这种断子绝孙的人?” 韩公公轻咳了一声。 他听出来了,眼前这个小曾公公,不说暗话,而是说瞎话。 慈心宫里头,皇太后跟前最得脸的年轻女子,一个是宁小公爷夫人,一个是寿安郡主。 除非一双双眼睛看到方氏自己双脚离地往山下蹦,否则没凭没据的,慈心宫不可能在这个时候说方氏抗旨。 连皇太后都不会说。 当然,皇太后也不是说为了保寿安就顾前不顾后了,而是,需要证据。 这也是韩公公来这一趟的原因。 到灵堂悼念、请郡主节哀、再见过长公主和顾云锦之后,道理上周全了,两位公公前后脚离开国公府。 小曾公公回宫,韩公公则去了顺天府。 绍方德脚不沾地忙了不早上,刚坐下来准备吃粥,听闻韩公公来了,又放下碗勺急急去前头迎接。 韩公公开门见山:“眼瞅着年关了,出了这样的伤心事儿,圣上关心。” 绍方德垂着眼,道:“意外身亡,没有他人行凶的疑点,按说我们府衙管不上这事儿……” 韩公公叹息:“查一查,查了也放心,绍大人听听外头声音,都说是为了郡主自己跳的,再传两天,怕是要传成被圣上逼死了,这哪里像话嘛……” 绍方德搓了搓手,点头应了,送了韩公公离开,又转回后衙。 看着桌上冷了的腊八粥,他面无表情地拿起来,尝了一口。 难吃!一股子糊味! 他拿着勺,翻来搅去要寻出烧糊了的部分,却遍寻不着,只能撇撇嘴。 行吧,不是这粥不行,是他的嘴不行,要上火了,一嘴泡,吃什么都不对劲。 本想今儿偷半日闲,结果,难上加难。 西山那条道,这么些年,并非没有香客意外失足,也出过为了抢香而动手、最后过失推人下山的先例。 今儿雪后路滑,意外身故,衙门里都不用出案卷,可韩公公亲自来了,这便是圣上的意思。 绍方德不得不揣摩圣上的心意。 宁国公府不是寻常勋贵,人家是皇亲。 若没有方氏这事儿,为了稳住东异,皇太后和圣上要求郡主和亲也就和了。 可方氏没了,这个当口上,还“逼”郡主,那等于是在给方氏定罪,定她抗旨违命,这是欺君! 这么大的罪过盖到宁国公府头上,是皇太后不想要女儿了,还是圣上不想要妹妹了? 不可能。 除非是他绍方德不想要脑袋了! 这案子还是要往失足上办,得把方氏失足的前因后果、怎么想的、又做了什么,写得明明白白,编一个她断断不可能去寻死的故事。 说白了,还是明白人办糊涂事儿。 他绍方德也不是没办过。 绍方德想明白了,派了衙役上西山,查到了天色黑透了,收回来不少消息。 好些香客都看到了方氏上山,甚至有一对老夫妻曾与她们主仆同行一段,依那婆子说法,嬷嬷一直提醒路滑,而太太走得很小心翼翼,从言谈看,根本不像是要寻死的模样。 解签那儿亦有不少人碰见方氏了,合水真人也记得这妇人,她得了一好签,整个人透着欢喜,就那股子精神气,不是个要去自尽的。 方氏摔下山的那段路附近,当时堵得厉害,前头有香客因拥挤争执起来,好些人要看热闹,东张西望的。 偏方氏站在山道转弯处,被一挤就挤到了最外边。 方氏身后的那人,亲眼看着她失去平衡,整个人摔出去了。 细细致致,从头到尾,如何上山又如何下山,人证皆全。 哪里还需要府衙来编故事,方氏把故事本子都写全了。 绍方德心里憋得慌,仿佛是那糊了的腊八粥又塞进了他的嘴巴里,苦涩至极。 翌日,这案卷经由文英殿送到了御书房。 圣上看完,冷笑三声,啪得把案卷摔在大案上。 昨儿收到方氏死讯,圣上就已然发了好大一通脾气了,今日案卷内容亦在意料之中,但火气还是蹭蹭往上冒。 方氏到底因何而死,其中弯弯绕绕,圣上怎会不明白。 可他能说什么? 咬死方氏是自杀? 他还咬死了南陵王参与反叛,不还是因为没有实证被三司驳了回来,南陵王的牌位还在太庙里摆着呢! 生母意外身故,寿安悲痛万分,三年大孝,此刻下旨和亲,根本说不过去…… 虽然,圣上原就不想真的让寿安去和亲,但他“施威施恩”的手段被方氏破坏得彻底,才是让他最最震怒的缘由! 和东异求娶一样,明知道内情,却只能咽下。 一而再、再而三。 他明明是天子,却一再受钳制。 第一千零二章 可怖模样 有那么一瞬,圣上想的是,逼寿安到底。 方氏釜底抽薪将了他一军,坏了他的计策,那他就改变初衷,就把寿安送去东异,方氏还能从地底下再跳起来? 可这念头也只是一闪而过。 宁国公府还有用处,蒋慕渊还是他的“左膀右臂”,除非他想现在起就削宁国公府的权,否则,不能那般做。 哪怕以无人可送、唯有寿安来打苦情牌,也不合适。 况且,皇太后还在。 圣上按了按眉心,问道:“你怎么看?” 韩公公给圣上添了茶,劝解道:“孤儿寡母,她就郡主这么一个女儿,不替郡主豁出去,还能如何?不说人,便是那母猫啊母狗啊,为了护崽,爪子都厉害着呢。她是真的怕您把郡主送去东异……” 圣上抿了口茶,沉默了一阵,才起身往外走:“去皇后那儿。” 韩公公讶异,没有问缘由,急急跟上了。 圣上一年之中,主动迈进中宫的次数,不超过一个手。 那还是看在皇太后的面子上,来这儿露个脸而已。 他若是想见乐成公主,只会把人叫到跟前,断不会来这里寻人。 圣上突然来了,谢皇后都十分意外,同时,她的脸上也写着“防备”二字,圣上挑了挑眉,随后看到了跟着迎出来的乐成。 他大步往里走,落座后,开门见山:“寿安她母亲没了,朕再送她走,不合适。” 谢皇后看了圣上一眼,声音很轻、很闷:“那您的意思是……” 圣上没有回答,而是把目光落在了乐成公主圣上。 乐成愕然,她站起来想说话,被谢皇后一把摁住了。 “你先回去,”谢皇后冲她摇了摇头,语气绵软,“你先回去,母后与你父皇说几句话。” 乐成连连摇头,她岂会不知道母后的性情,母后在父皇跟前,从来唯唯诺诺,指望母后与父皇讲道理,那不可能。 面对东异,乐成自然是害怕的,可她更清楚,她是公主,江山需要她挺身而出时,她是不能拒绝、也不该拒绝的。 先前是有寿安在前,乐成虽舍不得寿安,却也知道,她有为朝廷牺牲的这份坚毅与果决,寿安也有。 这不是争先,父皇与臣子们商议下谁去就是谁去。 寿安的母亲以死换女儿前路,乐成不作评说,人各有选择,而既然轮到她了,她也想要说出她的选择。 可谢皇后一句话都不让她说。 乐成公主拗不过她,到底是三步一回头,出了中宫。 寒风吹得她脚步不稳,她满脑子都是寿安与方氏,然后是她的母后。 她一直不喜欢母后的性情,劝解过、不满过,甚至为此对谢皇后大发脾气,可那还是她的母后啊…… 母后那么胆小、怕事的一个人,只会被父皇逼着走。 哪怕结局一样,都是她去东异面对那些豺狼虎豹,她也应该自己告诉父皇,自己去点那个头,而不是让母后被父皇压着点头。 否则,母后将来如何心安? 看着她拿起刀子自残一刀而无能为力,和被逼着把刀递给她让她自残,一样是鲜血直流,但对谢皇后来说,这两者是有区别的…… 乐成再也无法往前走一步,她转过身,手炉被她扔了,双手提着长裙飞一般地往回跑。 进了中宫,穿过天井,刚踏上殿门外的台阶,她听见了一连串东西落地碎裂的声音,震得她愣在了原地。 “谢氏!”圣上的声音低沉,带着满满怒意,从里头传出来,“你到底要做什么?” “是你想要做什么?”谢皇后尖声道,“你竟想让乐成去? 我就这么一个女儿,我不争不吵不闹,我软弱无能,我做了一个圣上你想要的皇后,我什么都不在乎,但你要拿我女儿去和亲,我跟你拼了! 寿安她母亲能去跳山,我难道不敢死吗? 你有本事现在杀了我,你杀! 三年!我让乐成守足三年!我就不信三年后,东异还敢求亲!” 视线,一瞬间就模糊了,乐成提着裙子的手指松了,她就这么站着,泪眼朦胧地听殿内动静,听她的母后声嘶力竭地与父皇吵架。 原本守在这儿的宫女内侍们早就被谢皇后打发了,只有跟着她回来的那几个目瞪口呆着,不敢出声。 眼泪啪嗒砸在台阶上。 乐成咬着牙关,想,母后好陌生啊……还是第一次知道,母后是这样的脾气…… 一点也不胆小,一点也不怕事,她的母后为了她,礼数规矩尊卑什么都不管了。 她蹲下身,抱着膝盖,不敢哭出声来。 乐成忽然就想起了去年中秋时,她与寿安抱怨过的那些话,时至今日再一一回想,所有的一切也都只有一个答案。 她们两人,谁都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自己的母亲。 脚步声传来,乐成抬起头,看着圣上怒气冲冲地走出来,似是没有看到她一般,快步往外走。 一直躲着不见人影的韩公公并一帮内侍不知道从哪个角落冒出来,跟着圣上离开了。 乐成双手撑地爬起来,冲进了殿内,顾不上一地狼藉,扑到了谢皇后怀里。 谢皇后没想到她会回来,手足无措,直到听见她痛哭,才赶紧将她搂住,紧紧的:“不怕、别怕,谁也别想送你去东异!我们不去,母后绝不会让你去!” 圣上怒气冲冲回了御书房,他刚刚走得急切,甚至顾不上披上雪褂子。 此时此刻,一股子寒意绕在身周,四肢发冷。 他去中宫,当然不是为了让乐成和亲,他只是想试试谢皇后。 韩公公的话给了他启发,皇后虽不是寡母,但同样只有一个女儿,平日与世无争的皇后在乐成的利益面前,会不会是另一个模样。 答案是,谢皇后发了疯一样的要跟他鱼死网破。 猜测成真,却没有让圣上有丝毫的愉悦,反倒是遍体生寒。 他不由自主地想,他身边的嫔妃们,会不会也是如此。 刘婕妤、陶昭仪,甚至是他最宠爱的虞贵妃,不是为了女儿,而是为了儿子,她们又会是如何可怖模样。 第一千零三章 留着 圣上到中宫走了一趟。 虽然没有人知道谢皇后歇斯底里地要跟圣上拼到底,但从乐成公主离开中宫又急匆匆跑回去,以及圣上走的时候怒气冲冠,就能猜到他们谈的不是什么愉悦事情,且完全谈崩了。 后宫都是明白人。 想想寿安,再想想乐成,不难猜出圣上是为了东异和亲之事。 寿安要守孝,乐成又没有谈拢,眼下,最要紧的还是人选。 圣上是真的狠了心送出谢皇后唯一的女儿,还是与东异继续周旋,从宗亲或是其他合适的人家里选一个出来。 不止后宫上下琢磨,圣上亦十分头痛。 方氏这步死棋,走死了自己的命、坏了圣上原先的计划不算,还使得他之后的招数都要投鼠忌器起来。 原本,圣上偏向于从宗亲里选,虽然明面上是没有年纪合适的了,但从旁支的旁支里挑,只要还是姓孙的,往上翻几代,还不一样是他们宫里的人。 可现在,圣上要担心,一个个有样学样! 方氏宁死保女儿,有这个榜样在前,还有哪一家会老老实实送女儿去东异? 即便千不舍万不舍,不弄出些事端来,改明儿指不定就被满京城戳脊梁骨说这家卖女求荣。 圣上越想这事儿越生气,催着韩公公研墨。 韩公公磨了,退至一旁,余光瞟着圣上手中的纸笔,看了个开头,心中一惊。 这信是给征西将军庞登的。 蜀地战事未结,江南兵力不足,和亲的人选并未定下,为了防备与东异谈不妥直接开战,圣上想要调征西将军府的兵。 他原是不想征调边关守军的。 西域土地广阔,异族对朝廷一直虎视眈眈。 若不是顾家奇袭草原,杀了安苏汗几个儿子,弄得北狄内乱不断,也使得北疆、西域众多部落之间的关系变得极其微妙,先前圣上都不会让顾云熙带北地的兵入关南下、驰援肃宁伯。 一来,不能放弃防备;二则,他信不过。 圣上能信北地兵,因为领兵的人姓顾,蒋慕渊忙着打蜀地,岂会让自己的岳家在关内胡来? 可他不敢信庞登,他担心庞登是下一个乔靖。 别看庞登老老实实送了三个儿子进京,比乔靖的态度端正多了,可这事儿谁能说得准。 不到万不得已,圣上不愿意让庞登入关。 笔下内容与心中所想天差地别,终于还是质疑的心占了上风,圣上把手中的纸揉作一团扔了,又换了新的。 这次是写给蒋慕渊的,让他和肃宁伯商议借“一部分”征西兵到蜀地。 小借,领兵的是副将、参将,而不是庞登本人。 最好借此机会收编其中一批兵力,补充进攻蜀地的力量…… 这些话不好明示,纸上写得自然也就十分隐晦,圣上写完,来回看了看,还是皱了眉头。 不妥当…… 圣上把这一份往边上放了,耐着性子看了折子,批改完毕后,装入匣子交给韩公公。 韩公公接过来,看着那要给蒋慕渊的旨意,道:“这份……” “先留着吧,”圣上按了按眉心,“不急于一时。” 韩公公应了,把匣子交由小内侍送回文英殿,又转回来替圣上收拾了大案,那份旨意也被收拢,与之前那些按着不发的折子放在了一块。 待做完了手上的活,韩公公抬头看向圣上,只觉得他的脸色不太对。 “圣上,”韩公公试探着问道,“是不是先前叫寒风冻着了?不如请太医来诊一诊?” 闻言,圣上下意识地拿手背探了探额头,冷声道:“不打紧。” 韩公公知道他脾气,没敢坚持。 哪知道白日里还好,到了半夜,圣上半梦半醒中大汗淋漓。 圣上的睡眠原就不好,今儿若不是昏昏沉沉的,大抵也无法早早入睡,可没料到,这睡着了比醒着还要疲惫,一身大汗跟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 韩公公只能匆匆请了太医,又伺候圣上擦拭更衣。 如此折腾到了天明,圣上醒是醒了,精神极差。 他几乎没有起烧,半夜里的那点儿滚烫,此刻已经寻不见了,看着诚惶诚恐在身边伺候的内侍们,圣上紧紧抿住了唇。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不是单纯叫寒风吹病的,他是被梦魇着了。 这个噩梦里不再是孙睿,而是后宫嫔妃们的一张张脸,笑里藏刀、口蜜腹剑,上一刻柔情似水,下一瞬丧心病狂。 圣上失神着靠坐了一会儿,待听见西洋钟的鸣声,他才回过神来。 今儿是大朝会,他还要上朝。 韩公公只能硬着头皮劝,但委实劝不住,只能伺候圣上换上龙袍,往金銮殿去。 今儿禀的都是要紧事儿。 尤其是东异那里,催得很急。 朝廷派去拉扯的人手,与东异你来我往,竟是半点儿便宜也没有占到。 东异的态度可谓猖狂。 大朝会官员众多,比起前头那些权衡利弊、走一步看三步的老官员,后头总有一些血气方刚的年轻人。 叫东异如此逼迫,实在不是个滋味,有人梗着脖子站出来,喊着与东异决一死战。 有一人喊,自会有人跟上。 圣上本就阴沉的脸色越发难看。 他难道不想打吗?不过是打不了而已! 病体不适,又叫一群愣头青闹得头痛,圣上站起身来,冷声道:“打吧,喊着打的,今儿收拾收拾就去明州,余将军那里缺人手,众位过去,凑凑人头也好。” 话音落下,惊得底下霎时间安静下来。 圣上一挥袖子,直接离开。 韩公公赶忙扯着嗓子喊了退朝。 皇子、官员们跪了一片,喊着“恭送圣上”,待那明黄色身影离开了,才陆续起身。 之后,该去文英殿的,要回衙门的,都各自散开,有些凑在一起低声商议着。 成国公近日有些受寒,与相熟的官员行了礼,便打算先行离开,却不想,还未曾走出大殿,就叫一御史拦住了路。 “国公爷,”御史唤了一声,双手捧着折子,道,“圣上退朝了,我这弹劾的折子是上还是不上啊?” 第一千零四章 冤 成国公闻言,不由愣怔。 他自打因伤闲散了之后,倒是有好些年没有出列大朝会了。 前阵子,因着段保戚接连立功,圣上又说朝廷缺人,哪怕成国公自认身子骨没有散发余热的可能了,但也不至于跟圣上推诿,他老老实实来大朝会。 人来了,迎接圣驾、恭送圣驾,礼数样样不缺,问不到他头上的绝不开口,哪怕圣上问,他也以“不知”、“不懂”推了。 圣上此举是为了表彰段保戚,希望世家子弟向他学习。 儿子不在京中,老父亲就是圣上在所有臣子跟前立的典范,圣上只要他出列,干不干正事儿,都随他去。 因此,他还是跟以前一样闲散,只在大朝会这天的早上,来金銮殿露个脸。 成国公看着眼前的御史,按说,这事儿不该也不会问到他这儿来。 他答得很是客气,道:“按规矩,该交由上峰送至文英殿……” 御史摇着头上前一步:“我也不想弹劾,但在官言官,国公爷莫怪,还请您看了自个儿送吧,要不然,您现在回府,等下还要进宫来。” 成国公拧了拧眉,下意识觉得事情不妙,接过来看了,险些仰倒。 “这、这……”成国公跺脚长叹了一口气,“这叫我说什么才好!” 此处动静,引了傅太师注意,他过来询问,成国公干脆把折子给他看了。 “国公爷,”傅太师连连摇头,“圣上情绪怕是不好,虽说跟您这事儿没有什么干系,可这会儿呈上去,挡火的就是你们成国公府了。” 成国公岂会不知道,可不能不报,此时拖延,回头圣上算总账,他们就更理亏了。 “哎!我这就去与圣上请罪。”成国公捧着弹劾折子,出大殿寻了内侍,跟着一道往御书房走。 傅太师与冯太傅、曹太保沟通了两句,亦赶过去,一则要定下对东异的策略,二来,能帮成国公周旋几句也好。 御书房里,圣上本就气不顺,再听闻成国公来请罪,他的脸色越发难看了。 “好不容易消停了一两年,”圣上指着成国公道,“又出什么事端了?朕前回白跟你交代了?” 成国公跪倒在地,把折子递给韩公公转呈。 圣上打开来,迅速扫了一眼,额上青筋直跳:“出息了!都背上人命官司了!你们老段家能耐啊!” 成国公根本不敢自辨。 自打段保戚投军,成国公府一直很本分,即便是此次讨伐乔靖,段保戚立功,成国公都不敢有半点自大之举。 他约束着自己,亦约束了妻女,府里上上下下的,哪怕是园子里洒扫的,都不许他们在外头胡言乱语。 哪知道,府里太太平平的,老家族亲却生了事。 段家原是商贾出身,以前出过两位进士,不愿意等缺,直接捐了个官。 成国公与他们没有出五服,但不是同一房的,他们这一房不曾获对方扶植,能得封国公,靠的是他与他的父亲的赫赫军功。 他的父亲晚年获封国公,入京开府,后传到了成国公手里,族亲要么依旧在原籍,要么跟着做官的去了任上。 这么多年了,两位官老爷考绩平平,不曾升迁,也没有以国公府为靠山作威作福,总之就是大伙儿都在一本族谱上,逢年过节送份礼,三五年也不定能见回面。 因而,成国公根本没有想到,如此“老实”的族亲,会在段保戚连立大功后飘飘然了。 子弟以国公府出身自居不算,仗着京里有人,当地有官,欺男霸女,弄得怨声载道,甚至逼死了一位小娘子,被人家兄长一状告到京中。 成国公冤吗? 很冤,他都不知道那惹是生非的臭小子们长什么模样,一块扔他跟前,名字和人脸都对不上。 可他不能说自己冤,他只能认罪,因为他们都姓段,那就是他家族亲。 圣上因东异之事生起来的火气,有了发泄的口子,他越看折子越生气:“地方上还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朕看他们熟练得很!恐是没少惹是生非! 这么多年就在一处待着没挪过位置,对当地是了如指掌了吧? 混账事不知道还有多少!” 成国公根本不敢抬头。 傅太师站在外头,听得一阵心惊肉跳。 这哪里是光骂那两个昏官呐,这根本是在撒之前赵方史的气,仗着京里有人,地方上胡作非为。 彼时跪的是孙睿,现在跪的是成国公。 而那个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绞尽脑汁想圆一圆场子的,还是他傅老头。 圣上厉声训斥,直骂得口干舌燥,他仰头一口饮了一盏茶,问道:“你自己说,这事儿怎么办?” “彻查,”成国公答道,“该如何就是如何,臣没有脸替他们求圣上开恩,臣亦罪孽深重……” “你还知道?”圣上重重哼了声,“朕还当你这两年长教训了,怎么依旧稀里糊涂?朕跟你说,要不是你儿子还在前头杀敌,朕要你们成国公府好看!” 成国公一身旧伤,冬日本就难捱,又受了凉,叫圣上如此训了一阵,实在有些吃不消了。 傅太师担心他真倒在御书房里,忙出声求见。 圣上抬眼看过来,问道:“晓得是什么事儿?” “晓得,”傅太师答完,又补了一句,“既要彻查,还是交由都察院……” “黄印不是空出手来了吗?”圣上抬了抬眼皮子,“朕不叫他去明州,就去查段家的案子,给朕查个明明白白!” 傅太师忙应下。 成国公由内侍搀着退出了御书房,摇摇晃晃的,全凭一口气才没有倒下去。 傅太师余光看了一眼,明明差着辈呢,成国公却因战伤、身体比他还差,实在叫人感慨。 有段保戚的军功在前,若只是折子上写的那些,罚俸、思过少不了,但也能将功赎过,国公府不至于被牵连得伤筋动骨。 怕就怕,地方上乱来,黄印一查,又是一连串螃蟹咬螃蟹,拉上来一箩筐。 那样一来,成国公府要倒大霉了。 第一千零五章 我愿意去 成国公没有让轿子入轿厅,而是在国公府的大门外就落下了。 他下了轿,仰着头看。 先帝爷御赐的匾额,挂了几十年了,每日都有人擦拭得干干净净。 可今儿怎么看,他都觉得这匾额有些歪。 他想瞪大眼睛看仔细些,视线却一点点模糊起来,白晃晃的,甚至到了最后,只余下一片白。 成国公的身子晃了晃,没坚持住,倒下了。 轿夫、小厮,连带着门房上的,霎时间乱作一团。 惊呼的惊呼,通传的通传,抬人的抬人。 成国公夫人看着被底下人抬进来的成国公,强撑着指挥人手,把里里外外都安顿好了,才急切地追问匆匆赶来的大夫。 大夫说,情绪起伏太大,一时间气血上涌。 成国公夫人听了,险些也跟着厥过去。 这些时日,京里虽有如方氏失足那样叫所有人都挂在嘴上的事儿,但他们成国公府再是小心翼翼不过了,谁都没有出岔子乱子。 成国公去上了一次朝,出门前一切寻常,回来后就倒在大门口了,这得是多刺激的事情啊…… 饶是成国公夫人不愿意胡思乱想,脑海里的那根筋还是不住往段保戚身上转。 是不是战况不妙,是不是他们保戚出事儿了…… 成国公昏厥的时间并不久,他睁开眼睛,平息了好一会儿,才算是能模模糊糊看到东西。 他一直听见成国公夫人在喃喃“保戚”。 夫妻多年,他能猜到自己夫人的想法,便赶忙解释了一句:“保戚没事儿,你别乱想。” 成国公夫人发现他醒了,忙上前来,又想问他身体,又想知道状况,急得团团转。 成国公有气无力的:“不是保戚,是旁的事儿……我就是一时气愤,不妨事……” “您真是吓死我了,”成国公夫人听他这么说,长松了一口气,“您这身体还是要养,怎么说倒就倒下了呢……” 成国公含糊应着,想到那弹劾的折子,到底没有瞒着夫人:“我说出来,你也有个准备。” 语气慎重,成国公夫人打起了精神,一听族亲那儿闹出了人命官司,她刚落下去的心就提到了嗓子眼。 “那与我们何干?”她急得眼睛都红了,“他们借着我们的名号胡作非为,又不是我们让做的!他们不怕死,作甚来连累我们?国公爷,族里那些事儿,我们半点不相干,怎么就因此来定我们的罪呢!” 成国公摇着头道:“真只有这么点儿,我就烧高香了!” 地方上做事,水至清则无鱼,多多少少会有些不清楚的地方。 可族里那些人,连人命都不放在眼里了,能指望他们只在水里丢了一丁点脏东西吗? 只怕是已经成了臭水沟了! 不查,只手遮天,一查,全部完蛋。 “圣上让都察院的黄大人去查,”成国公叹气,“我是怕,我赔出去多少银子都保不住爵位!我死了之后,有什么脸面去见父母兄弟!” 成国公夫人先前没倒,一听这话,是真的要昏过去了。 落地插屏的后面,段保珊端着药碗,默不作声听完了来龙去脉。 原是不打算打断父母对话的,可听见成国公夫人动静,她没有忍住,赶紧转出去,把药碗一放,扶住母亲给她顺气。 婆子们被段保珊叫了进来,把成国公夫人挪去了榻子上。 段保珊这才亲手把药端给成国公,等他一口饮了,问道:“哥哥大小战功在身,也保不住吗?” 成国公苦笑:“只能盼着他们惹的事儿小些。行了,你别操心这些,总归天大的事儿,还有我和你母亲,还有你哥哥。” 段保珊应了一声,先回了自己屋里。 为了让她看住段保珍,她们姐妹现在住的是一栋二层的小楼。 段保珍住楼上,她住楼下。 伺候的人手都叫段保珊屏退了,她一个人坐了会儿,隐隐约约的,能听见楼上的段保珍在唱曲子。 为了不叫这个冲动的妹妹生事儿,今儿父亲在府门口厥过去的事情,上上下下都瞒着她。 段保珊趴在书案上,听着那有一句没一句的模糊曲子,不知怎么的就睡着了。 她做了个梦。 梦里没有故事,也没有人,只有一个场景。 成国公府的匾额砸在地上,从中间碎成了两块。 段保珊惊醒过来,喘着大气看向西洋钟,楼上的段保珍还在唱曲,她这个盹,打了还没有一刻钟。 短短时间,足以让她一身冷汗。 段保珊站起身,翻箱倒柜地寻了件素衣,把丫鬟叫进来重新梳了头,只戴了一根木簪子,就出了门。 —— 宁国公府依旧挂着白绸。 顾云锦听说段保珊来了,不禁有些意外。 来悼念方氏的姻亲、好友,昨儿就差不多都来过了。 成国公府由国公夫人出面,礼数上很是周全。 这也就显得段保珊的突然来访很是“多余”。 可人家来送别,没有拒之门外的道理。 顾云锦领着段保珊先去灵堂里尽了心,这才把人引到了花厅:“段四姑娘特特过来,是有话要说吧?” 段保珊没有入座,而是朝顾云锦行了一礼:“的确有事相求。” 顾云锦挑眉。 段四、段五这两姐妹,她自然更不喜欢段保珍,当然,也不是说段保珊就是个讨喜的,只是两厢比较而已。 不过,这两年,段保珊的脾气亦改变不少。 顾云锦与段保珊接触不多,但前回北花园里,她还是记住了对方真心实意的道谢。 正如当时她与徐令意说的那样,人都要跌过跟头才会长大。 顾云锦自己如此,当然也不会为难同样“长大”了些的段保珊。 何况,段保戚与蒋慕渊的关系还是极好的。 顾云锦没有一口应下,只让段保珊先说。 段保珊放低了声音,道:“我有一些话,想让夫人替我带给皇太后,我如今的状况,递帖子进宫,皇太后也不会召见,我只能来请夫人帮忙。 去东异的人选不好定,那就让我去。 我虽不是皇亲,但也是国公嫡女,我愿意去。” 第一千零六章 将门女儿不畏死 顾云锦一瞬不瞬地看着段保珊,她从段四的眼睛里看到的,是坚持与执着。 段保珊不是说说而已,她是真的下了决心。 京里这些时日议论得沸沸扬扬的,以成国公府这样的将门出身,段保珊不可能不知道去东异意味着什么,所以她不会是傻大胆。 “为什么?”顾云锦深吸了一口气,“为什么突然之间,你会做出这样的决心?” 段保珊抿了抿唇,挤出来的笑容不怎么好看:“为了保住国公府。” 弹劾的折子没有在大朝会上念出来,除了看了折子的几个人,谁都不晓得成国公府摊上事儿了。 段保珊一五一十说了。 顾云锦问道:“国公爷夫妇知道吗?” “我没有说,”段保珊没有说谎,道,“郡主守孝,公主身份无人可比,圣上迟迟未定下人选。总要有人去的,那就让我去吧,舍我一人,救我段家,保下那国公府的匾额。” 说完,似是怕顾云锦不答应她,段保珊又道:“夫人请不要觉得,替我给皇太后带话是送我走了绝路,这是给成国公府生路。 您能为了北地百姓,为了镇北将军府去捅狄人刀子,我也一样可以为了成国公府去拼去搏。 将门女儿不畏死。 我来请夫人帮忙,我想您能理解。” 顾云锦岂会不理解。 可正是因为她懂,才知道这份勇敢的背后,是一片赤子之心。 每个人都有自己想要守护的东西。 段保珊此时此刻想要拼命护住的,并不是什么江南不失守的大义,而是她对家族荣耀拳拳之心。 顾云锦听着祖辈们英勇杀敌的故事长大,她的兄弟姐妹们能为了北地城墙上扬着的顾家旗帜去流尽最后一滴血; 段保珊也一样,她听过祖父、父亲的战绩,送兄长出征,到国公府存亡之时,她也没有什么不能豁出去的,哪怕是这条命。 “想好了?”顾云锦站起身,最后问了一遍。 段保珊沉沉点头:“想好了。” 顾云锦上前,轻轻拥了拥段保珊:“我这就进宫去。” 慈心宫里,地火龙烧得很旺,皇太后靠坐着,神色凝重地听完了顾云锦的话。 成国公在御书房里挨骂的事儿,她老人家倒是有些耳闻,具体状况没有特特打听,这会儿才算弄明白了来龙去脉。 “段保珊那丫头,哀家原是听说,在你们同龄人之中,人缘不大好,”皇太后缓缓道,“可哀家看着,就是小姑娘那些弯弯绕绕,想法有些多,不够敞亮,但她的底子其实不坏。” “您看人准。”顾云锦笑了笑。 “比你们多活了几十年,这点眼光还是要有的,”皇太后也笑,“乐成、你、寿安、长平,都是爽直性子,也不怪你们以前跟她处不到一块去。 还有就是她那个妹妹,性情不好,把她连累了…… 原本圣上与哀家说,让她嫁给恪儿…… 罢了,底子不坏,但人与人相处,就有处不拢的。 前事不提了,她既然下定了决心,哀家就替她去圣上说说,就她吧。” 顾云锦颔首。 皇太后拍了拍顾云锦的手,宽慰道:“不要有负担,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路,这话哀家不仅跟你说,也一样要对乐成和寿安说,她的确是替了乐成与寿安,但她也一样是在尽她的抱负。” “您说的是。”顾云锦道。 皇太后要请圣上来详谈,顾云锦没有多留,先行出宫。 圣上到慈心宫时,脸色依旧难看,听了皇太后的话,他冷哼了一声:“为了他们老段家,她倒是豁得出去。” “对圣上而言,这该是好事,”皇太后道,“她是为了成国公府,但也替圣上、替朝廷解了围,若不然,你打算下旨叫谁家送个女儿过去?” 圣上端着茶饮了一口,没有应声。 皇太后叹息着道:“圣上清晨时请太医了吧?你这身体,不也是操心事儿给累的吗? 寿安的母亲没了,你即便是舍得乐成,朝廷的体面难道不要了? 那还能选谁?选谁都是逼着送,段保珊那丫头,好歹是自己真心去的。 难道,圣上当真想夺了成国公府的爵位?” 圣上道:“若不是您拦着,前两年朕就抄了他段家了!” “你也说了是前两年,”皇太后坐直了身子,道,“先帝封的,你说削就削,像什么话? 何况,段保戚还在前头奋战,功劳建了不少,封赏没见着,京里的国公府还被抄了,圣上是想逼他阵前反水吗? 不管段家出多大的事儿,只要没有十恶不赦,此刻削爵抄没,凉的是前头将士们的心!” “母后,儿臣知道,”圣上无奈,“国有国法,段家那些子弟闹出来的事儿,总要处置吧?” “该杀的杀,该流放的流放,”皇太后一锤定音,“哪儿的事情了在哪儿,他段家得犯了多大的事儿,段保珊这份功劳还抵不过了?” 不能不处置,皇太后也知道,地方官员一旦越了界限、心中失了百姓,那能犯的罪大了去了,不处置根本说不过。 但要顾及先帝颜面,以不能伤了前线将士们的士气,那由段保珊站出来,对各方都好。 圣上明白皇太后的意思,思量一番,道:“只要东异答应,朕封她为郡主,让她去。” 东异的确是松口了。 翌日朝会上,东异最新的要求不再是皇亲国戚,只要是高门贵女、身份出众。 蒋仕煜知道这其中是周五爷周旋的功劳。 圣旨当堂下,送至成国公府,封段保珊为明安郡主,下嫁东异王子。 明安,祈明州平安。 成国公昨日晕厥,今日一直养着,强撑着起来接了这圣旨。 成国公夫人坚持到封赏的内侍们离开,再也无力支持,抱着段保珊痛哭出声。 段保珊亦是泪流满面,一遍遍道:“我不是被谁迫了,是我自己答应的,我想得很明白。” 成国公老泪纵横,紧紧握着女儿的手,道:“你怎么、怎么不知道跟我们商量……天还没塌呢,你……” 段保珊柔声道:“您劝劝母亲吧,我去看看保珍。” 第一千零七章 念着 二层小楼下,段保珊抬起头,看着站在上面楼梯口的段保珍。 隔了些距离,今儿日头又有那么点刺眼,段保珊看不清妹妹的神情,但她知道,段保珍很局促。 段保珍说炸就炸的性子,委实不能叫人放心,怕她在宣读圣旨时突然跳起来,段保珊先前就让人把她拘在屋里。 领圣旨的是段保珊,这个炸药桶不在,宣旨的内侍也不会特特寻她。 眼下这个时候,就是各处都把事情办漂亮些,谁也不会故意去寻谁的麻烦。 段保珊太熟悉妹妹了,即便看不清,就那扭扭捏捏的姿态,已经能体现段保珍的心思了。 “外头冷,回屋里说话去。”段保珊沿着楼梯往上走。 段保珍一听她这平静得不能再平静的语气,当即就忍不住了:“为什么?根本与我们没有干系的事情,你为什么要去出头?” 段保珊扶着扶手,抿了抿唇,段保珍守在这儿,就是要与她谈一谈的意思。 也是决计不去屋里好言好语的意思。 段保珊不想与她拉拉扯扯,多费那份力气,她站在一台阶之下,刚好能平视比她矮了一点的段保珍的眼睛。 四目相对,段保珊抿着的唇笑了一下,很浅,很快,再开口时,依旧平缓:“那你说说,我在京里还能嫁给谁?” 段保珍倏地愣住了,她显然没有想到,这个事关生死的问题,被段保珊就这么打回来了。 “你、你、你不是说你这辈子就不嫁了吗?”结巴了好一阵,段保珍才把话说出来。 说完了,又觉得不对,这完全不是一回事! 她赶忙又道:“你别打马虎眼!去东异那叫嫁人?那是寻死!” 段保珊道:“我们成国公府,现如今的状况,你总是知道的吧……” 段保珍的眉心紧紧皱了起来。 族亲闹出来的那些事情,成国公夫妇没有特特与两个女儿说过。 段保珊是那日正巧听见的,她自己做了决断,昨儿也与段保珍说了大概。 段保珍当时跳起来大骂,骂那些她根本记不住的亲戚借着他们的名号造了那么多孽,其中还有人命事呢,她性子冲动归冲动,与生死有关的还是不敢沾的,她没有那个胆量。 可她骂是骂了,却依旧没有意识到,那些只在族谱上记着的隔了不知道几座房的族亲的破事,会给国公府带来灭顶之灾。 直至今日圣旨下了,她才模模糊糊有了些概念。 “压不下去吗?”段保珍问道,“能有多大的事儿呀?哥哥还在打仗就要拿我们成国公府开刀,哪有这样的!一条人命官司比不上哥哥杀的那么多敌人?” 段保珊抬手,按了按段保珍的肩膀:“知道主审是谁吗?都察院右副都御史黄印黄大人。” 段保珍瞪大了眼睛,黄大人的名号,她自是听说过的。 两湖贪墨,上上下下、大小官员,全叫黄大人给撸完了,去岁催漕,也是黄大人去的,前不久,孙璧谋反亦是黄大人主审的。 就这么个出了名的软硬不吃的御史,查他们段家的案子…… 段保珊道:“你真的以为,那些不知道该叫叔公还是伯爷的,那几房子弟,手里会只有一条人命吗? 他们敢自己动手杀人,难道会没有办过草菅人命的糊涂案子? 更别提贪墨了! 落在黄大人手上,能好?” 段保珍只觉得呼吸都不顺畅了,不能好,绝对好不了。 “成国公府的匾额,想保,要么我去东异,要么哥哥马革裹尸,”段保珊深吸了一口气,一瞬不瞬看着妹妹,“你觉得呢?” 段保珍的眼泪啪得就落了下来。 她觉得什么,她觉得哪一种都不好。 段保珊拿帕子给她擦眼泪,道:“公主是断断不可能去的,寿安郡主又是那么一个状况,她母亲为了她情愿去死,我主动去,是给她们解了围。 黄大人与宁小公爷相熟,盼着他能多多少少看在宁国公府的面子上,给我们段家留点儿体面。 族里如何是族里,我们这点儿‘功劳’,只求自保了。” 段保珍越听越着急。 她想说事情不是这样的。 黄印软硬不吃,又怎么会看宁国公府的面子;寿安郡主的母亲说的是失足,实则是欺君…… 段保珊最是知道她,根本不给她开口的机会,一字一字,严厉极了:“要么我去,要么你去,不然你闭嘴!” 段保珍死死咬着牙,没有多说一个字。 哪有什么你去我去,圣旨已经下了,去的只能是她的姐姐。 闭不闭嘴,又有什么区别…… 段保珊对这个妹妹是又爱又恨,毕竟是血脉相连、一母同胞,她又怎么会真的不管她。 双手环住了段保珍,一点点收紧,段保珊用力抱着她,声音又软了下来:“保珍啊,我要走了,不能再看着你管着你,你自己清楚些,别再累着父亲和母亲了。 做什么事,你都先想想父母,想想浴血的哥哥,再想想我,好不好?” 段保珍刚刚才收回去一点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她埋首在段保珊的肩膀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我、我不是来讨债的,”段保珍一边哭一边道,“我应你,我不是……” 段保珊听她哭,自己也哭了。 下决定的时候坚定极了,根本没有落过一滴眼泪。 可此时忍不住,因为她知道了,段保珍是会把她说过的话念在心里的。 一声“讨债的”,快两年了,段保珍念着,那她今儿这些话,妹妹也一定会念着的吧…… 能记住就好。 两姐妹说交心话,伺候的丫鬟婆子都先避开了。 也不敢避远了,怕一旦争起来,来不及上前劝开,就留了几个站在一楼廊下,隔着拐角与楼梯,视线不所及,动静都听得到。 这么一席对话,听得众人眼泪汪汪,心酸不已。 段保珊与她们说过,此去前路未知,若不想跟着她去的,可以留在府中继续做事,不会有人因为“临阵脱逃”而受罚、被打压。 平心而论,除了段保珊的奶娘,其他人都有退缩的心。 可这会儿都顾不上什么怕不怕的了,好几个都想跟去,不是为了多大的志向,仅仅是不舍得叫四姑娘一个人去赴险,如此而已。 第一千零八章 运气 成国公夫妇一人躺了罗汉床的一边。 成国公是病体未愈,国公夫人是情绪起伏太大。 这几天都是大起大落,她挂念远在前线的儿子,担心丈夫的身体,又无时无刻不着急自家未来,可谓是心力交瘁。 结果,段保珊不吭不响的,闹了个最大的动静出来。 成国公夫人枕着引枕,眼泪水哗哗流。 成国公的心里也受了极大的震动,段保珊没有与他们表态、商议,但他又怎么会真的不了解女儿的想法呢。 说穿了,都是为了这个家。 事已至此,他即便是千万个不舍,难道还能阻拦吗? 不能拦了,还要劝着妻子。 强打起精神来,成国公拍了拍夫人的手,道:“你就生了保戚这么一个儿子,你都能明白他的抱负,送他上战场,那你也要支持保珊。” “不一样的,这不一样的……”成国公夫人哭着道。 “哪里不一样,都是打仗!”成国公苦笑着,也不知道是为了说服妻子还是说服自己,“我们保珊也是去打仗,打不拿弓不拿剑的仗。 儿子让我自豪,女儿也是我的荣光,能有儿女如此,我段家门楣锃亮!” 成国公夫人嚎啕大哭。 她懂,道理她都懂。 她送过丈夫,送过儿子,她不是没有经历过风雨的内宅夫人,可她依旧痛苦万分。 除去不舍,更多的是愧疚。 儿子是要继承家业的,必须雨打风吹,她不能拦了儿子茁壮成长的光。 可她却没有撑起女儿们的将来,以至于她的保珊要走一条这么崎岖艰难的路,她帮不上、护不住,她也不能学方氏,成国公府不是宁国公府,她豁出去了,只会雪上加霜。 而且,成国公夫人清楚,段保珊是个极有主见的姑娘,她要做的事,父母拦不住。 也不该拦着她的…… “国公爷,”成国公夫人哭着道,“我们保珊还能回来吗?” 成国公抬起手,抹了一把脸,不让自己跟着落泪。 圣旨一下,京中一片哗然。 不说百姓,消息不灵通的官员甚至都不清楚段家族亲的那些事儿,只当是圣上选无可选,最终落到迟迟未嫁的段保珊头上。 很快,也有了旁的讯息,原是段保珊主动请缨。 不解的有,敬佩的自然也有。 陆陆续续的,成国公府被弹劾的消息也留出来了一些,添上段保珊的选择,让人有一股难以言喻的悲壮感。 为朝廷百姓也好,为自家利益也罢,总归是抗了这么大的一副担子,以女儿家而言,也够叫人敬佩的了。 何况,将心比心的,谁家没有一两个糟心亲戚? 便是天家,还有个造反受死的孙璧呢! 为了八竿子只挨着那么点边的族亲,成国公府整个被拖下水…… 这事搁谁家里都恨不得赶在所有人前头,先打死那混账亲戚! 前些年,成国公府在京中百姓眼中,属于混日子的权贵。 可吃了人家的流水宴,就不好放下碗骂娘了。 东街、富丰街的商户,靠着流水宴也赚了些银钱,这两条街上不骂成国公府,风向能转大弯。 再者,段保戚这两年是真的争气,上战场是真上,不是躲在后面混资历的,实打实地打出了战功。 如此纨绔洗心革面、浪子回头的故事,是大伙儿听书最喜欢的那一套了。 一时之间,同情成国公府被族亲连累的声音,占了上风。 邓公公把状况一五一十地禀了孙睿。 孙睿今儿自个儿跟自个儿下棋,看着是面无表情,但邓公公知道,三殿下心情不好。 “听风还真是阿渊教出来的,”孙睿道,“会做人,承了段保珊的情,就会尽心把成国公府摘出来。” 邓公公垂着眼,道:“这次是宁国公府运气好。” 孙睿笑了笑。 岂是蒋家运气好,分明是他的父皇运气不错。 孙睿的本意是为难顺德帝,无论是选寿安还是乐成,都能叫圣上自己吐血三升。 方氏的自尽是意料之外的,但造成了谢皇后与圣上的交锋,倒也是一场收获。 之后走向,本该是圣上去“逼”宗亲,使得两方本就极其不睦的关系更加岌岌可危,哪怕最后不成,和亲这破事被踢去谁家,都能让对方对圣上心生不满。 可惜,恰恰出了段家族亲的事,段保珊为了成国公府主动站出来,解围了。 这坏了孙睿的初衷。 只是,最让他不满意的是,东异退让了,松口了! 他在东异做了很多准备,偏偏赵方史被蒋慕渊抓到了尾巴,成了一颗废子。 蒋慕渊安排的人手还继续在东异与他做拉锯,动摇了一部分东异人,才会有“求亲”这样要打又不敢直接打的破主意,甚至一退再退,给了段保珊解围的机会。 而孙睿至今没有抓到那个坏他事情的人的影子! 被听风明晃晃派出去的阿查,从头到尾都是个幌子,阿查在明州转了好几圈,走了不少官场上的门路,但都不是真正的暗线。 孙睿甚至有些担心,那人还继续把手伸到东异,主战的那群东异人兴许都没有办法找到弄死段保珊、与朝廷开战的机会! 后续状况,也就是看东异的主战们何时站了上风,而乔靖又能拖肃宁伯和蒋慕渊到什么时候。 无论哪一方,孙睿现在都有些心有余而力不足。 他把棋子一扔,道:“这棋下得无趣了。” 从下旨到出发,中间只余一日空。 段保珊得封郡主,依着惯例进宫磕头谢恩。 一向不管事的谢皇后没有如往常一般的打发人,她抱了抱这个比乐成公主大了不过两三岁的姑娘,柔声道:“我知道你牵挂的是什么,我能力有限,但会竭尽全力。” 段保珊笑了笑,有些腼腆,在她看来,谢皇后的“尽力”远比打包票更让她相信。 从中宫退出来时,段保珊在宫墙下见到了乐成公主。 乐成一直在等她:“你我自幼相识,我从来不喜欢你的性子,只这一回,我觉得你好是顺眼。” 不是因为段保珊替她挡了事,而是,以前那个弯弯绕绕、打着各种小算盘的姑娘,原来也能这般果敢敞亮。 乐成吸了吸鼻尖:“我等你回来,活着回来。” 第一千零九章 活着回来 这句话说得乐成公主想哭。 段保珊却是在笑的。 她的唇抿成了一条线,只唇角微微扬着,能看到两侧浅浅的梨涡。 她的笑容很淡,眼神温和,便是情绪,也不是能简单用言语形容的开心或者不开心。 她的笑容,依旧婉转又内敛。 这幅模样,乐成公主从前是不喜欢的,她欣赏直来直去的,而段保珊从小到大,在一些事情上都有那么些欲言又止。 可这会儿她看段保珊的笑容,大抵是心境变了,或是知道这个小九九很多的姑娘其实也没有那么多坏心,乐成公主甚至觉得,这么腼腆笑着的段保珊还有些好看。 思及此处,乐成公主的眼眶更红了些。 她近来哭了好几次,倒不是优柔寡断、多愁善感了,而是她突然重新认识了很多人。 比如方氏,比如段保珊,亦比如她的母后。 可偏偏,重新认识她们的方式并不叫人愉快,更多的是被逼到绝境时的奋起反扑。 她的母后与父皇撕破了脸,以后再做胆小谨慎状,到底也与从前不同,未来是好是坏,不过是走一步看一步。 方氏已经不在了,而段保珊,危机重重。 乐成盼头段保珊能活下来,既是感念段保珊的挺身而出,亦是想多一分希望。 她知道母后其实是个很有善心的人,若不是为了独女,不会那般狠绝,若段保珊真的没有命回来,母后会后怕、会庆幸,但也会愧疚。 乐成不想谢皇后愧疚,一如她不想谢皇后出事。 重新认识的方式与结果,不该都是悲剧一场。 “活下来,”乐成公主郑重地重复了一遍,“一定要活下来。” 段保珊颔首,轻轻应了一声。 告别公主,她去慈心宫里磕了头。 皇太后是个很爱说道的人,动之以情也好,晓之以理也罢,可今儿她说不出来。 无论是情还是理,段保珊想得很周全了,她自愿亦主动。 皇太后省下了那些话,只给段保珊安排了几个嬷嬷与宫女,懂医理、会拳脚、听得明白东异话,她寄望这些能给段保珊的东异之行添些保障。 段保珊谢了恩,接受了皇太后的这份心意。 翌日清晨,就是段保珊的启程之时。 她得郡主仪仗,但终究不是什么“体面”婚事,时间又紧,几乎是匆匆出发。 热闹倒是真热闹,百姓们涌了一路,隔着马车高声冲她说话,喊得也都是“平安”一类的祝福话语。 段保珍哭了一路,成国公夫妇倒是都没有再落泪,送段保珊出了城。 直到远远看着马车离开,再也听不见车厢四角悬着的铃铛声响,成国公夫人才被扶上了轿子,帘子一落下,她忍不住嚎啕大哭。 “送亲”的马车在十里亭外小停了一阵。 顾云锦在这儿等段保珊。 “我知道你抱着必死的决心,”顾云锦道,“好死不如赖活着,再是艰难,想想父母兄弟,这话听着是站直了说话不腰疼,可我能允你的就只有一样,只要能从蜀地抽出手来,小公爷必打东异,必来救你,你一定要活到那时。” 就这么一句话,但段保珊知道,顾云锦说得很郑重。 不是刑马作誓,也一样重如泰山。 段保珊的笑容依旧浅浅的,想了想,道:“我若死了,朝廷不打也要打,我不会让东异人如意,我会努力活,活到朝廷准备好发兵的那时候。” 顾云锦却摇了摇头,语气柔和,但咬字沉沉:“不,你要活着回来。” 这几天,所有人都告诉她,要活下来,可段保珊自己,其实并没有那样的信心。 顾云锦抬起手,抱着段保珊,道:“你愿意去东异,为的是成国公府,是为了你的父母,为了兄长与妹妹。 你扛起了担子,你也重情,可你要是回不来了,他们又会如何? 等你哥哥承爵,他看着成国公府的匾额,想到那上头还有你的血,想到他拼死奋战都没有留下你的命,他这个国公爷,能心安理得、能高兴吗? 没有人会高兴的,无法护住至亲妹妹的悔恨会跟着他一辈子,哪怕嘴上不提,他夜半酩酊,念着的还是你。 就算他灭了东异全族,大仇得报,这份后悔也不会减少一分一毫。 你的命不仅仅是你的自己的,也是你的父母兄弟的。 你舍得吗?” 顾云锦想要鼓励段保珊,就要在对方最看重的地方下力气。 段保珊最放不下的是家人。 而这番话,顾云锦是推己及人。 那是蒋慕渊告诉过她的前世,是顾云齐在她死后久久无法释怀的悔恨,即便哥哥借着蒋慕渊的势,抄了整个杨家,他依旧在痛苦后悔。 顾云锦想,若段保珊真的牺牲了,段保戚这一生同样无法心安。 段保珊的身子微微发颤,顾云锦感受的到,段保珊哭了。 每一句话,都落在了段保珊的心尖上。 她的脑海里都是段保戚站在匾额下沉默无言的身影,那个画面剐得她心肝肺都痛。 段保珊靠着顾云锦的肩膀,恍恍惚惚的,又想到了段保珍。 她没有一道长大的姐姐,从来都只有她安抚妹妹的份,因而这一刻靠着顾云锦,她才隐约明白,原来“姐姐的怀抱”是这么一个滋味。 很暖,叫人安心。 她家保珍也只有她一个姐姐,要是她回不来了,那个不想再讨债的妹妹还能靠着谁呢? 何况,还有父母。 母亲没有再当着她的面哭过,但眼底的那份自责和无奈,依旧映在了段保珊的心上,父亲亦然。 “我……”段保珊试着开口,声音因为落泪而发紧,她清了清嗓子,道,“我会回来,我一定会回来。” 马车继续上路了,顾云锦目送车队走远,这才收回目光,看向另一侧。 十里亭处,平素是不缺告别的各式亲友的,但腊月快过半了,这个时候还出远门的,就很少了。 那辆马车虽然选了个不打眼的位子,但停了好一阵了,还是极其打眼的。 车把式也看到了顾云锦,回头与车内说了什么,而后,车厢帘子微微撩起,露出了里头人的侧脸。 顾云锦定睛一看,那是贾婷。 第一千零一十章 还没老透 贾婷冲顾云锦笑了笑,而后放下了帘子,很快就跳下马车。 她走上前来,给顾云锦行了一礼。 虽说这一处不打眼,但到底是在官道旁,两人还是往边上又走了几步。 顾云锦道:“贾姑娘不是个爱凑热闹的人。” 段保珊出京,与贾家没有任何关系,这两位往日亦没有丝毫交情,贾婷不可能是来送段保珊的。 贾婷也不绕圈子,问道:“夫人,东异趁火打劫,与赵方史有没有关系?” 顾云锦顿了脚步,睨了她一眼。 贾婷问得越发直白了:“与三殿下有没有关系?” “怎么会这么问?”顾云锦道,“你是疑心赵方史通敌,还是疑心三殿下通敌?” 顾云锦是真的觉得贾婷的问题极有意思。 贾婷不知前世状况,仅仅作为一个大臣之女,疑心一位同知通敌倒还说得过去,但怀疑到皇子身上去…… 哪怕贾婷与孙睿有仇,这份疑惑也太大了。 贾婷听明白了顾云锦话里的意思,她答得毫不避讳:“我知道我的怀疑十分大胆,也骇人听闻。 也不是我有什么证据,可我就是止不住要去怀疑三殿下。 我恨他! 他不想纳我为侧妃,拒了就是,可无冤无仇的,他使了那样的手段,毁我一生。 我不知道他想干什么,我就会以最大的恶意去猜测他,他是疯子。” 贾婷的话,有对的,也有不对的。 并非是无冤无仇,只是那些仇怨是贾婷不得而知的。 当然,孙睿是疯子,这一点顾云锦无比赞同。 只是,顾云锦这一回不能给贾婷答案。 前回让贾婷知道是孙睿害她,那“无伤大雅”,冤有头债有主,贾婷恨孙睿是他们贾家的事情。 这回不同,没有确凿证据,就认定一个皇子通敌…… 哪怕是宁国公府,也没有这样的能耐。 “赵方史的案子,都察院都还没有定论呢,”顾云锦答道,“不过,你也说了,你恨三殿下,那无论都察院怎么判赵方史,你都会把东异算到三殿下头上。” 贾婷咬了咬唇,没有否认。 顾云锦又道:“疯不疯的,你无可奈何,他是皇子,你能做的,说穿了就是在储君之争上,说服你的父亲去支持其他殿下,仅此而已,不是吗?” 贾婷连眉头都皱起来了,好一阵,才又松开。 “是啊,”贾婷自嘲一般笑了笑,“仅此而已罢了,我恨死了自己的无能为力,被迫害时挣脱不了,想报仇时又……” 顾云锦并不是不能体会贾婷的情绪。 看开是不可能看开的,那场事故给贾婷带来的影响是一辈子的,如影随形,以至于想放下都没有办法搁到脑后。 能报仇也就算了,刀起刀落,报了仇,兴许还能心无杂念地往前走,偏偏,报不了。 除了一日累得比一日深的恨意,还能有什么。 贾婷垂着眼帘,道:“不管如何,我还是很感激小公爷与夫人的,让我知道仇家是谁,总好过永远不清不楚的。” 话尽于此,再多的,谁也不能说了。 顾云锦先行回城,贾婷上了马车后,又在十里亭待了两刻钟。 她想,她还是有很多疯狂的想法没有告诉顾云锦。 她为她的报仇之路做过很多“白日梦”。 梦里的设想简单又直白,她才懒得让孙睿身败名裂,或是失去圣上的宠爱,亦或是被其他兄弟斗倒在地,她的想法只有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一刀扎进去。 一如当日她咬牙割肉。 可那些说白了,还是梦。 另一厢,成国公夫人在轿子里就险些哭晕了,回府后被婆子们挪到了榻子上。 她这几天睡得很少,怕她身子撑不住,丫鬟在屋里点了宁神催眠的香料。 成国公夫人直到天色将黑才醒过来。 屋子里静悄悄的,甚至没有成国公的身影。 成国公还未康复,这几日都是在屋里养病的。 她急切地坐起身,唤了几声“国公爷”。 只有丫鬟急匆匆进来伺候,成国公夫人追问了好几遍,才算知道了丈夫的去处。 丫鬟说,成国公去练功了。 成国公夫人难以置信。 按说,成国公的年纪远不到做闲散勋贵的时候,可他当年受的伤太重了,几位太医联手治过,都说无法痊愈,往后日常生活不会受影响,但冲锋陷阵是不用想了。 成国公自幼习武,却失了上阵的可能,心灰意冷的,就干脆退了。 闲散下来了,连日常的锻炼也不管了。 这么多年过去,别说是练功了,成国公每年寒冬能不叫旧伤折磨、过得舒坦些,就已经很叫人庆幸了。 而现在,丫鬟说,国公爷去练功了。 成国公夫人哪里坐得住,简单收拾了一番,寻了过去。 花园里的亭子下,成国公架着他的伤腿,一点一点拉筋,明明是腊月,他的额头上全是汗。 拉筋哪里会累出汗来,那都是痛的! 成国公夫人刚刚才擦拭干净的脸,又叫泪水弄湿了。 “国公爷!这是做什么?”她心痛不已。 成国公看着她,喘着气笑了笑:“你别咋咋呼呼的,没事儿。” “你……”成国公夫人颤着声,问,“你怎么突然就……” “我老了吗?”成国公问。 成国公夫人点头不是,摇头也不是。 “还没老透。”成国公见状,自己答了。 他这几天一直在想,他真的退得太早了些,虽说当年伤重,但也不是没瘫吗? 人家瘫了的都还有重新站起来的,他为什么那时候就不咬咬牙,把那一关挨过去呢? 若他还能打仗,能多建功立业,今时今日,就不会只靠段保戚一人撑起国公府来。 他若有更多的战功,他现在还在前线奋战,族亲再坑他,能把他们国公府的封号给坑没了? 有功劳,才有荣耀。 都是拿血堆出来的,不想自家流血,就要让敌人留更多的血! 他虽老了,但他一定还能打! 成国公重重捶了捶自己的腿,忍着痛与夫人道:“我要去打东异,我要亲自去把我的保珊接回来!” 第一千零一十一章 后撤 乔靖从保宁府退兵了。 或者说,与肃宁伯前些日子预料的一样,三线施压之后,乔靖不止放弃了保宁,也放弃了顺庆,往南退了一大截,收拢兵力继续与朝廷对抗。 保宁府作为这半年来乔靖抵御朝廷兵力的前线,官场上下八九成还是偏向乔靖的。 乔靖南撤,他们也跟着往南走。 百姓们倒是各有各的心思,有人南下投亲,有人留在故土。 乔靖撤兵匆忙,火气也极大,要不是怕彻底坏了蜀地人心,他甚至想过一把火烧了保宁首府,把一座死城留给朝廷。 当然,这也就是气急攻心时的狠绝想法,刚一出口,就叫左右人给劝住了。 季同知好话说尽,句句真切,说王琅还在各处游说世家、官员,大将军这把火一烧,人家要捐出来支持您的银钱粮食恐怕都会吓得收回去了,好不容易叫王琅说出些成果来,可不能为了一时之气就毁了。 乔靖心里的那股子火没有散,但也没有坚持做夺命阎王,许了跟他南下的官员、百姓一些好处,至于留下来的,他不为难。 官员们谁敢留? 说乔靖不为难百姓,大抵是被劝着有七八分真,可若是官员、将士们不走,那脑袋与身子就分家了。 为了排除反对的异己,乔靖最初兴兵时,杀了多少官员来立威啊! 乔靖当然也没有留下王夫人与金安雅。 这两位,并不属于去留随意的那些人。 季同知依照乔靖的意思,亲自去王家小院请人,表面话说得十分周全。 既然王琅正为了大将军奔波,大将军自然要免了他的后顾之忧,兵力撤出保宁,没有把这对婆媳留在此地的道理。 又怕她们女眷路上孤零零的不安全,还是跟着大军一道走,季同知作为王琅的同僚,代为照顾他的了母亲、妻子。 毕竟,王琅替大将军做事,她们两个落到朝廷手里,还能有什么好。 真情实意的话说得金安雅激动不已。 她嘴上念着大将军和季同知的细心周到,心里和王夫人一样门清。 乔靖不过是抓着人质罢了。 即便乔大将军现如今十分信任王琅,他也会把王琅的亲人捏在手中,这是质子,以防万一,却足够王琅投鼠忌器。 金安雅一边感恩,一边又与王夫人吵了一回,一个坚持要走,一个不屑与不肖子和孽障儿媳妇为伍,吵得王夫人气血上涌喘不过气,金安雅大手一挥把婆母塞进了马车里,做了收场。 明知是人质,也必须做人质。 她们留在保宁府,只会让乔靖心生疑惑而坏了王琅的计策。 只要王琅一日不叫乔靖看出端倪,她们婆媳的安全自是有保障的。 可若是王琅失败了,他们一家子还讲究个黄泉路上谁先谁后吗? 南撤大事,细碎繁琐,乔靖忙了好几天,等出了保宁地界,才想起来,便问了季同知两句。 季同知一直让人看着那辆马车,便一一回禀了。 乔靖知道那对婆媳直到今儿还是争吵不断,冷哼了声,道:“婆母再能磨人,最终还是拗不过儿子,好吃好喝安排着,别让她们委屈了。” 而肃宁伯带兵入驻保宁府时,这里已经不现昨日热闹了。 乔靖把所有的屯粮、银钱都带走了,留下唯唯诺诺的百姓。 蒋慕渊亦从龙安府赶回来。 知道乔靖退了,那些本就是墙头草的羌人自然往北倒,要与反贼势不两立。 蒋慕渊不敢大意,留了一部分兵力防备羌人再摇摆,自己入了保宁首府。 他在这里城中见到了段保戚。 这些时日,听风送来了不少书信,京里的状况如何,蒋慕渊都知道。 从一开始东异发难逼迫寿安,蒋慕渊一面与周五爷协调,一面也告诉顾云锦要稳住寿安。 作为兄长,蒋慕渊绝不想寿安遇险的。 前世,寿安为了不让他与长公主为难,急匆匆把自己嫁出去,婚后过得并不如意。 蒋慕渊最是心疼她,今生自然也顺着母亲的心思,多留寿安几年,宁国公府不倒,他的妹妹根本不愁嫁,天下什么样的好男儿不能挑? 可孙睿实打实的,是在往蒋慕渊最痛的地方捅刀子。 蒋慕渊废了赵方史,孙睿拿寿安的将来回敬他。 无奈吗?不舍吗?痛心吗? 自是万分真切的。 偏偏,在天下百姓与自家妹妹之间,他能选的只有前者。 一如当日,肃宁伯明确知道了程晋之的下落,却选择了放弃救援,听天由命。 处在将领的位置上,要背负的责任太多了。 他能给寿安的承诺,唯有一旦抽出手来,就去东异接她。 那封信前脚才送往京城,后脚,听风的急报又到了,上头说,方氏“失足”了。 蒋慕渊惊讶不已,心中五味杂陈。 而最后一封急报,是段保珊主动站出来,去往东异。 那么要紧的消息,他自是第一时间就让人告知了段保戚,而今日,是段保戚知道状况后,两人头一次碰面。 都是做兄长的,有些话倒也无需说得那么透,蒋慕渊挣扎过,后峰回路转,段保戚再挣扎,已是尘埃落定。 路边有家酒肆,段保戚进去买了一坛酒,直接开了坛,对着倒了两口,把酒坛子交给蒋慕渊。 两人没有寻地方坐,也没有拿酒盏,就站在街边,你两口我三口地喝。 直到酒坛子空了,段保戚才说话:“我只恨当日江上,没有把乔靖的脑袋砍下来。” 蒋慕渊拎着空酒坛,道:“乔靖蹦不了多久了。” “我知道,我只想快些、再快些,哪怕快一个时辰也好,”段保戚咬了咬牙,“我不想让保珊等急了。” 段保珊是顾不上急的,她每时每刻想着的都是如何拖延,而不是朝廷何时来救,真正急得不行的,是他这个做哥哥的。 蒋慕渊心里知道,便道:“等蜀地事了,我与你一道去明州。现在只能信她,她信你上阵能建功立业,你也信她远行能化险为夷。” 段保戚呼出了一口白气,笑了笑,他知道蒋慕渊说得对,他都不信段保珊,那怎么行呢…… 第一千零一十二章 解禁 风大,吹得乌拉乌拉响。 他们站的这处角落避风,又喝了一坛子酒,倒也不觉得冷。 蒋慕渊不由地就想到了从前。 他那时候没少和顾云齐喝酒,小酌的时候少,狂饮的时候多,一旦提及顾云锦,顾云齐几乎都是以大醉收场。 如今转过一世了,他的边上还是有那么一个哥哥,在为了妹妹借酒浇愁。 “还来得及,”蒋慕渊道,“人在,就来得及。” 比当时的顾云齐要好,顾云齐烂醉如泥了,顾云锦也回不来。 段保戚当然不会知道蒋慕渊往何处类比去了,但也认同对方的话。 人在,就来得及。 他一定要让一切都来得及。 这么一坛酒,离醉还远着,甚至不耽误下午做事。 惊雨一路寻来,说前头收到了最新的消息。 蒋慕渊赶到了府衙,与肃宁伯沟通了一番。 乔靖走得匆忙,保宁府衙大牢里关着的人,他都被劝着没有杀,自然也顾不上周边县城。 朝廷收回了保宁、顺庆两府,除了排兵应对乔靖之外,也抽出了人手往底下各个大牢,把入狱的原官员、被俘虏的兵士都放出来。 这些日子太乱了,人心惶惶的,乔靖带走了几乎所有的屯粮,小吏们连月俸都拿不到,更别说粮食了。 他们苦于生计,又哪里顾得上牢里的犯人。 便是馊了的饭菜,牢里也见不着了。 朝廷兵士去救人,从牢里抬出来的,有差不多一半,不是已经没气了,就是只余最后一口气了,另有一半,体质好,又年轻,两只脚都还在鬼门关外。 褚韫就是运气好的那一半。 他身上原就没有什么伤,最后也撑住了,人饿得脱了相,但好歹没彻底倒下。 肃宁伯安排人手救援时,特特点名过要寻褚韫,其他人还要点名认人,确定原先身份,他是个特例,一出了大牢就被大夫照顾起来了。 消息传回来,肃宁伯也算是放心不少。 蒋慕渊对着地图与肃宁伯交流。 蜀地这些士族大家,耕耘了那么多年,手里积攒的银钱和粮食真不少,之前还是按季度支援乔靖的,这回叫王琅又是哄又是诈,但凡铁了心跟乔靖造反的,都吐了个真数目。 这些东西会赶在年前一批批送到乔靖手中。 “再多等等,”蒋慕渊沉声道,“半途动手,断了一处,也是打草惊蛇,等大部分都入了粮仓,一次解决,不给乔靖退路。” 肃宁伯也支持蒋慕渊的想法,但亦有担忧:“乔靖后撤不少,粮草是他的命根,他选屯粮之地,必定会在后方,我们突袭恐够不着。” “确定过,”蒋慕渊道,“他能大量屯粮的只有这么几个点,余下的地方,装不下。” 粮仓不是那么好建的,大粮仓占地就大,蜀地潮气重,选址就颇为讲究。 把粮食从士族大家手里逼出来,这是王琅不久前才制定的计策,也符合乔靖的心思。 先前被卢家以卢昶遗体逼迫,乔靖再不想受那等钳制,自然会接受王琅的建议,把主动权握在自己手里。 可一时半会儿,无法兴建新粮仓,只能用旧有的。 旧的大粮仓的位置,都是可以确定的。 大后方固然有,但稍靠近顺庆的也有,就看王琅如何说服乔靖,不把粮食运往后方。 蒋慕渊转过头,看了眼外头阴沉沉的天色,道:“天气越差越好,路难行,未免前头粮草供给不上,乔靖才不会坚持把粮屯在南边。” 也是天随人愿,翌日黎明开始起了大雾,直到中午时分都未散尽,下午又落了冬雨,视线差,行走难。 肃宁伯出兵,持续往南施压,与乔靖的兵力交了手,大便宜没有占着,但也没有亏。 只这步步紧逼的姿态,气得乔靖破口大骂。 京城又是一场雪,前头的积雪未化尽,又添了新的,反复着近了小年。 今年事多,衙门封印的日子也推迟了,定在了腊月二十七。 按说,被禁足的孙睿会在小年前被解禁,可明州那儿查办的结果十分不理想,圣上气得不行,一直没有松口。 都察院去明州查案的官员根本找不到赵方史,被抓起来的小官员们为了减轻自身罪恶,一股脑儿把罪名全推到赵同知身上。 加之明州上下的心思都在东异那里,这案子岂会办得顺畅。 明州知府一面要被驻军拉扯防御之时,一面又要应付都察院,最最头痛的是,查着查着,都察院又顺带查起了江南官场是不是过度掺合了海防事宜,一副不把江南抽皮剥筋就不舒心的样子。 如此一来,进展自然不快,送到京中的消息也都是上上下下推到赵方史脑袋上的那些破事。 孙睿依旧禁足,虞贵妃心急不已,只能劝解自己,最迟除夕夜,总不至于连顿团圆饭都不叫他们母子用吧? 最终,孙睿在衙门封印后的第二天,才被圣上从府里召了出来,进了御书房。 自打闭门思过那天起,圣上就没有见过孙睿,此时一看,只觉得他瘦了不少,脸颊消瘦。 圣上让孙睿坐下,又让韩公公上了热茶,看了眼对方裹得严严实实却丝毫不显臃肿的身形,他长叹了一口气:“不能再瘦了!原就畏寒,瘦成这样,岂能不怕冷?” 孙睿垂着眼帘,看起来恭顺极了。 圣上放缓了语气,道:“赵方史那么大的岔子,你又承认知情,朕不罚你,哪里都交代不过去。 你自小通透,应当知道这禁足思过是免不了的,这些时日,也足够你想明白了吧?” 孙睿不轻不重应了一声。 圣上又道:“赵方史下落不明,案子到他那儿也算断了线了。 那桩人命官司你不用管,都察院该办就办,也办不到你头上。 你收收心,等开印了就回文英殿。 你有些时日没有打理朝事了,御书房里堆着的折子,你都看一看,了解一下。 朕有些疲乏,先去歇一会儿。” 孙睿忙起身,对着圣上离开的身影,恭恭敬敬地,念着“恭送父皇”,而他弯下腰直视着地面的双眸,里头全是寒意。 第一千零一十三章 习惯 通透? 孙睿自问,担不起这个通透二字。 若真是通透人,前世怎么会被顺德帝一路蒙骗着,做了几十年的瞎子? 这个词语,此时此刻听来,就跟嘲弄一般,让孙睿不由自主地就想到这么多年种种。 又或者说,他在父皇眼中就是“通透”的。 前世的顺德帝一眼就能看明白他这个儿子,把人握在掌心,把他当一个偶人一般,牵着线抬手抬脚。 孙睿深吸了几口气,才渐渐压下心中波澜,缓缓站直了身子。 韩公公没有立刻随圣上离开,指着大案与书架子上的几叠折子、文书,道:“三殿下,大体就是这些,圣上让您先看着,若有不明白的地方,等圣上起来,您一道问问。” 孙睿应了,韩公公这才笑了笑,转头去伺候顺德帝了。 这间御书房里,只留了一个小内侍,伺候孙睿茶水点心。 孙睿取了一小叠折子,在边上坐下,翻开来看。 他最初并没有看进去,他还在想着顺德帝的态度。 看似没有长篇大论,只几句安抚与宽慰,孙睿岂会不清楚,这就是圣上在稳他的情绪。 借着赵方史的事情,把“立太子”彻底给搁置了,又怕叫他心生疑惑,圣上拿那么些好言好语来稳着他。 与前世大不同,但其实,亦是相同。 时至今日,倒不至于心寒,只是觉得可笑又无谓,人人都在表演,圣上还是演得最起劲儿的那一个。 孙睿抿了一口茶,终是把心思集中在折子上。 他看得仔细,速度却不慢,毕竟是文英殿里已经批过一回的内容了,孙睿看得十分顺。 小内侍也挺会伺候的,一叠差不多完了,就搬了另一叠过来。 孙睿足足看了半个时辰,几乎是下意识的,他的右手伸出去…… 哐的一声,茶盏倒了。 凉透了的茶水撒了出来,险险弄湿了折子,也亏得那小内侍动作快,把折子都抱开了。 孙睿却是愣在了那儿,抿着唇,没有动。 小内侍哪里敢说孙睿的不是,眼观鼻、鼻观心,先把茶盏撤了,又擦干净了几子,一切收拾妥当了,才重新把折子都放了回来。 孙睿直到这时候才回过神来,他按了按眉心,道:“茶凉了,换热的。” 小内侍赶忙去了,留下孙睿一人,对着那原本摆着茶盏的位子,深深看了两眼。 孙睿自己知道,他刚才不是想饮茶,他只是想提笔。 习惯真的是个很可怕的东西。 哪怕已然过去那么多年了,哪怕今生的他,都是在文英殿里与其他皇子、官员一块看折子,可今日他独自坐在御书房里,他的身体却以为还在前世。 说起来,是从前的那将近二十年,两百多个月份,映在他身子里的记忆。 从最初跟着顺德帝学习政务;到粗批所有折子给顺德帝过目;再到他批阅、办理,只留下重要事宜告知顺德帝;再到最后,顺德帝病倒,由他监国…… 那些习惯成自然,他就是坐在这把椅子上,就是在这张几子上,读过了那么多年。 以至于刚刚看进去了折子,他想要提笔批注,下意识就想伸手去拿朱笔。 可那儿现如今放的是,是一盏茶。 一盏凉茶。 一时之间,孙睿都不知道是自嘲多些,还是感慨多些了。 小内侍重新泡了一壶茶送来,恭恭敬敬放下。 孙睿一手捧着茶盏,一手提着茶盖,看了好一阵热气氤氲,才慢条斯理饮了一口。 折子白日送来,批阅完送走,因而留在御书房里的不可能是全部。 好在孙睿有自己的办法,知道文英殿里不少事情,再看这些折子推断来龙去脉,倒也能领会个七七八八。 在他看来,蜀地战事的推进,远比记忆中的顺利多了,甚至比他今生预料到的还要迅速。 蒋慕渊必然是着急的,他根本不想跟乔靖耗。 前线的军情调度,一切由肃宁伯做主,孙睿也不可能瞒住圣上,神不知鬼不觉地就指东指西。 至于东异那里,孙睿伸手催了几次,对方在接受段保珊下嫁之后,主战与主和的两派关系越发复杂,眼看着是要拖到来年去了。 孙睿不满归不满,但看到余将军递上来的募兵、练兵和布防的折子,倒也知道东异为何如此投鼠忌器。 不得不说,蒋慕渊在防备和拖延上,下足了工夫。 这些动作在前,几方牵制,短暂的“平和”也是能想象的。 几子上的折子又换了一叠。 孙睿新翻开了一本,不由挑眉。 这本是顺德帝的亲笔,写着是给蒋慕渊的,内容与征西军有关,看落款日子,已经过去差不多一旬了,却不知道为何没有送出去。 孙睿看到了天色大暗,没有等到顺德帝,只等来了韩公公。 韩公公道:“圣上前些时日忙碌,今儿睡着还未醒,奴才估摸着大抵还要再睡一两个时辰,殿下不如去静阳宫给娘娘请安,明日早晨再来御书房。” 孙睿早知道顺德帝这将近一年时间、越来越糟糕的睡眠,听了韩公公的话,也不觉得稀奇。 他微微颔首,只指了指那本文书,低声问:“父皇给阿渊的,怎么压着没有发?” 韩公公看了一眼,道:“圣上写完就说先不发了,让压着,奴才收拾的时候就搁在里头了。” 孙睿听了,没有再多问,起身出了御书房,去见虞贵妃。 虞贵妃自是听说他今儿解禁了,只是人在御书房,她耐着性子没有去催,直等到这会儿,才算把人等来。 孙睿解了雪褂子,站在炭盆前去周身寒气。 虞贵妃从内殿迎出来,一见他的模样,心疼万分:“怎的又瘦下去了?原想着你畏寒,这些时日在府里待着,总不用日日受寒风,好好调养着,兴许能养些回来,结果倒好,看着越发消瘦!” 孙禛正在里头剥松子仁吃,他好这口,不喜旁人剥,愿意自己动手,还孝敬孝敬虞贵妃。 原是不想挪两步来“凑热闹”的,只因剥了个又大又胖的,心性上来了,要立刻给虞贵妃看,便跟了上来。 嘴上正要嘀咕“与您说了最迟就到除夕”,突然听见虞贵妃那真情实感地心疼,他嘴边的话都咽了下去,只抬着眼皮子看孙睿。 真的瘦了,很瘦。 比他们从南陵回来时候,看着好不了多少。 孙禛撇了撇嘴,松子仁扔进了嘴里,转头就走。 第一千零一十四章 心气 孙睿的手指很长,他又瘦,十指伸展开架在炭盆上取暖。 骨节微突,手背上又映着青紫色的筋,一眼看去,只觉得瘦得皮包骨头了。 孙禛刚才那一来一去,动静不大,但孙睿发现了。 他也不说什么,只垂着眼睑,视线全落在热腾腾的炭盆上,唇线抿着,唇角下垂。 似是对孙禛的举动毫不关心,又似是意料之中,不会觉得意外,当然就不会有情绪上的起伏。 这一切,都被虞贵妃看在眼里。 虞贵妃当然也注意到了孙禛,她也是突然意识到,这两兄弟之间的涌动不像个事儿。 别说是打声招呼,反倒是当对方根本不存在一般。 若是搁在以往,虞贵妃大抵要劝孙睿几句,让他不要跟弟弟生气,待劝过了大的,再去说小的,讲孙禛没点儿规矩…… 可话到了嘴边,终究还是都咽下了。 作为母亲,她猛然间不确定这个度要怎么拿捏了。 孙睿有自己的想法,已经不是她这个母亲说什么就应什么的岁数了。 道理说得再多,孙睿点头点得再快,他心里不认同,那也是左耳进右耳出。 至于那个小的…… 说得重了,心气大了,越发不高兴,说得轻了,孙禛只与她打马虎眼撒娇,反倒叫孙睿听着不是滋味。 虞贵妃的心沉沉的。 以前明明十分和睦的两兄弟,怎么就渐渐变成了这个样子? 好像是从南陵回来之后,就越来越话里有话了。 孙禛大抵是因为落了病根而气恼孙睿,虞贵妃之前看孙禛痛苦,心里也有埋怨,可前回听孙睿说他并非是顺德帝心中属意之人,又真切见到了那太子之位失之交臂,虞贵妃对孙睿的话信了七七八八,自是添了几分心疼。 都是自己身上落下来的肉,她岂会不在乎孙睿。 可还是那句老话,会哭的孩子有奶吃,孙睿自小就太懂事了,让当母亲的下意识就偏向了弟弟。 不过虞贵妃现在知道了,孙睿是会哭的,只不过是背着人哭,一个人承担了被父皇“抛弃”的压力,她当即就在乎起来了。 当面哭有当面哭的直率,刀刀见血,背着哭,则是一把钝了的刀,血没见着,却磨得人痛,丝毫不给个痛快。 虞贵妃这些时日真的被孙睿磨痛了,偏生帮不上忙,连安慰都十分无力,只能关切他越发消瘦的身体,就算如此,还叫孙禛不满上了。 她想,孙禛是真的叫她给宠坏了,也就是孙奕太小,孙禛才不跟奶娃娃计较。 一旦她分心给孙睿,孙禛的脾气就上来了。 孙禛坐了回去,继续剥他的松子仁。 他现今对孙睿的想法十分复杂,一方面是不信任,一方面是其他兄弟更不值得他信任。 孙睿闭门思过,孙禛在文英殿里待着,别看孙祈等人依旧对他如往常一般,三公等重臣也没有在他跟前提及立太子之事,但孙禛明白,孙睿的太子之位近几年是没戏了。 孙禛并不觉得高兴,别说虞贵妃长年累月认为孙睿是不二人选,孙禛自己也是这么想的。 此事出了偏差,虽然是赵方史那个糊涂蛋惹出来的,但孙禛依旧不安。 若事关生死,孙睿极有可能会抛下他求生路,可孙禛知道,没到那一刻,他在孙睿跟前根本不用担忧性命。 一母同胞,母妃康健,孙睿要多愚蠢、多想不开才会来收拾他? 最多没事找事,冷言冷语刺他几句,到头了。 可其他兄弟不同,一旦孙祈、孙宣借着这次的东风起势,将来孙禛能讨着好? 本着这一点,孙禛内心里都是希望孙睿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 直到刚刚,他看到了瘦得又快要脱相了的孙睿。 几乎是一瞬间,与南陵有关的记忆冲进了孙禛的脑海里,他想到了那个极有可能被皇兄抛下等死的深夜,想到了他们返京时瘦得不能看的孙睿,以及这些时日因伤而痛苦的自己。 那么多画面交织在一起,孙禛根本没有办法给孙睿一点儿好脸色。 甚至是喷香的松子仁,他都尝不出味道来了。 因为胳膊疼,突然之间钻心钻肺的,他的肩膀胳膊,连小小的松子都对付不了了。 而他的母妃,也不知道跟皇兄在说什么,迟迟没有回来。 孙禛憋着气,等那两人终于出现了,他抬起眼皮子看了一眼。 虞贵妃道:“怎的不吃了?” 孙禛干巴巴地道:“胳膊痛。” 虞贵妃皱眉,道:“省点儿劲儿,还是要好好养着,让嬷嬷给你按按,你要吃松子仁,叫底下人剥就是了。” 关心是实打实的关心,偏孙禛听着就是不对味。 “底下人剥的,我吃也就算了,哪里能叫母妃您吃,”孙禛撇嘴,“不是儿子亲手剥的,少了一味孝心,没滋味。” 若是孙睿不在,虞贵妃自然是要好好夸一夸孙禛贴心的,只是这话现在不好说,说了像是在埋怨孙睿从不曾替她做过什么似的。 虞贵妃没有接话,孙禛更加不高兴,瞪着眼睛看孙睿。 孙睿哪里听不懂孙禛的话,他也不说什么,只坐下来,把盛着松子的琉璃盘挪到了跟前,一颗一颗剥。 手指用力,那本就清晰的青筋更加突出,显得他的手廖白,没有一点儿血气。 虞贵妃赶忙按住了孙睿的手:“母妃现在不吃。” 话音未落,孙禛倏地往前伸手,盛着洁白果仁的小碗被打翻在了地上。 “手痛,活动活动,不小心的,”孙禛道,“反正也没人吃,扫了就是了。” 虞贵妃一口气哽在嗓子眼里,发作是发作不出来的,只叫人收拾了,又催着摆桌用晚膳。 这顿晚膳自然是谁都没吃出个滋味来。 孙睿把孙禛的这把火点起来了,也没管他,借口再晚些宫门要关了,起身离开。 这个点儿,离闭宫门还早,虞贵妃心知肚明,但也没有阻拦,交代了不少让他注意身体的话,目送他走,这才转回了内殿,沉沉看着孙禛。 第一千零一十五章 心动 若是虞贵妃直接开口讲道理,孙禛必定是一个字都不愿意往心里去,可偏偏母妃什么也没有说,就只是看着他。 孙禛叫她看得心里发虚,含含糊糊问道:“母妃想说什么?” 虞贵妃暗暗叹息一声,在孙禛的身边坐下。 宝贝了这么多年的儿子,重话是舍不得说一句的,也不会说。 或者说,虞贵妃在面对儿子们的时候,她从来没有说过一句重的,她不会,以前也不需要她会。 孙睿懂事,不需要重话打磨,孙禛爱撒娇,但委实没有惹出需要她冷言冷语教训的大事,至于孙奕,连跑都跑不顺,更不用了。 以至于她现在想说,都不知道从何开口。 虞贵妃只能拍了拍孙禛的肩膀,道:“一母同胞,你冷着脸对睿儿,不管睿儿怎么想,其他人都在看笑话。 他没有抓住这次立太子的机会,多少人偷着乐啊,你再跟他生分,不是叫其他人笑掉牙了?” 这话恰恰说到了孙禛的心眼里。 一扯上孙祈、孙宣,他对孙睿的那些不信任也好、不喜欢也罢,统统都扔到了脑后。 “我又不会在文英殿里拆他的台。”孙禛道。 “不止是文英殿,”虞贵妃柔声道,“便是母妃跟前,你也别这样,母妃看着难受……” 孙禛毕竟还是顾着虞贵妃的,见母妃说着说着眼眶泛红,到底于心不忍,嘴上迅速应了不少事儿。 翌日,孙睿再在静阳宫见着孙禛时,他这个弟弟跟没事人一样,笑嘻嘻与他打招呼。 孙睿看了眼孙禛,又看了眼虞贵妃,他的面上有几分和气,但心里的冷霎时间就流散至五脏六腑。 他以为昨日那般场面,虞贵妃必然会恼孙禛。 孙禛那么得宠的一个儿子,被母妃责备,哪里受得了? 孙睿就想让孙禛受不了。 可今日所见,显然孙禛心情不错,不止没有被责备,还稳住了母妃。 昨日那点儿境遇,不足以让他的母妃为了他,去与孙禛讲道理。 也是,不过是冷言冷语,不过是故意打翻果仁,与前世他被关入天牢相比,根本不算事儿。 虞贵妃连他入天牢,都没有为他与孙禛翻脸,昨日状况,又有什么好奇怪的。 意料之中,孙睿不会失望,只是觉得气愤。 当然,也不是气虞贵妃不为他“出头”,他是气前世境遇,气那个丝毫不“通透”的自己。 年节就在眼前了。 东街左右铺子,不管是做什么生意的,都贴了新的对联,挂起了崭新的红灯笼,能贴福的地方处处不落。 东家也准备好了炮仗,等着初五那天来热闹热闹。 年味重,但各家的心思都不在生意上了。 再是人来人往的东街,到了除夕这天中午,街上也见不着几个人影了。 反倒是住人的各个胡同、小巷,各家都备着团圆宴。 袁二牵着大马回那小院子,平素这儿没什么人,今日好几家敞着大门,传来阵阵笑语,他只能加快脚步,赶紧回了。 周五爷给他们安排的那院子,大门是避着,但一推开,里头的热闹绝不输其他人家。 明明是腊月,施幺和七八个壮小伙,有一半还穿着短打,余下的干脆光着膀子,活生生像是六月里。 施幺见了袁二,从屋顶上一蹦就跳了下来,乐呵呵道:“袁哥回来了?今夜不醉不归!” 哪怕袁二不怕冷,都叫眼前这群人给唬得一身寒:“你们弄什么呢?拆房子?” “哪儿能呐!”施幺咧着嘴直笑,“我们这是提前准备,这墙、这柱子,该白的白,该红的红,全刷过了,柴房里堆了不少好木头,我们打算重新打一套家具,袁哥你放心,我们这手艺,开木匠铺子都足够的,肯定打得又结实又好看。” 袁二离京数月,哪里知道这些人在琢磨什么,叫施幺说得一愣一愣的,不由道:“我放心什么?别人除夕忙着做大菜,你们几个,忙着刷墙翻瓦片,不吃饭了?” “吃,怎么不吃啊,可这能有喜酒香吗?”施幺立刻接了话,引得余下众人一块附和。 “喜酒?”袁二奇了,“你们哪个要娶媳妇儿?” “袁哥你呀!” 这么理直气壮的回答,把袁二弄得目瞪口呆。 他要娶媳妇儿了?他怎么自己都不知道! “我娶谁去?”袁二又好气又好笑,从腰间解了钱袋子,道,“行了行了,趁着街上还有铺子没关门,赶紧切几盘肉回来,你们几个做饭的手艺,我信不过。” 有人接了钱,大笑着跑了。 施幺胆儿最大,围着袁二转:“哥你别打马虎眼!你瞧中了夫人身边的念夏姑娘,我们都知道。” 袁二脚步顿住了。 搁在以前,他还能让施幺别乱说话,八字没有一撇的事儿,莫名坏了人家名声,可现在,他自己的想法变了,真存了那样的心思,这种撇清的话就说不出口了。 施幺接着道:“我前回从听风那儿听来的,说是小公爷让夫人问过念夏姑娘了,人家姑娘没说不答应。” “那也不是答应。”袁二顺着接了一句。 “你要人家怎么答应?”施幺反问,竖着手指,道,“那是夫人身边最得力的姑娘了,你指着人家主动来跟你议亲不成? 你不说,人家点头还是不点头啊? 你就趁着这次回来,赶紧去问问念夏姑娘,就说,你屋子准备好了,家具也在打了,就缺个媳妇儿,问她愿不愿意跟你来住这院子。” 袁二这才知道这群小兄弟收拾屋子是存了这等想法,当即哭笑不得。 施幺还在一个劲儿当说客:“原本这事儿吧,不该我们来催,可就是郡主那事情,叫大伙儿心里都不是滋味。 当时都以为是郡主要去明州了,听风来传话,让五爷在周旋一番。 我就想着,要是郡主早些说了亲,就不会遇上这事儿了,我还是觉得我们五爷好,若五爷真的是为了娶郡主才跟着小公爷的,那婚事早成了,哪里会被迫到那份上。 以后如何,谁也说不准,今儿还生龙活虎的,明儿就‘失足’了,与其错过,不如果断些。 你再喜欢念夏姑娘,你自己不提,真等她以后说了别的亲吗? 还是快些去问,答应了就赶紧娶,不答应就说好话,说到她答应为止。 转眼又一年了,你不去说,明年除夕还跟我们一块光棍?” 袁二睨着施幺,半晌笑了笑:“照我看,你挺合适当媒婆的,不如改个行?” 施幺摸了摸鼻尖,傻呵呵笑。 袁二往屋里走,推门的时候看了眼边上还未干透的白墙,不由又笑了声。 那混小子是真的能当媒婆,说得他都心动了。 就是不知道,那个妮子,心动不心动。 第一千零一十六章 闲不住 抚冬的老子娘都在京中,钟嬷嬷照顾她,逢年过节的,尽量不给她安排事儿,让她能出府去和家里人聚一聚。 府里行了方便,抚冬却不会“恃宠而骄”,每每都是当天就回,很少会留在家中宿夜。 即便是除夕也是如此。 夜色浓,她裹紧了披风小跑着回来,鞋子上沾了些鞭炮的红纸,把对牌交换给钟嬷嬷,就钻进了自个儿屋子里。 念夏正在收拾东西,见抚冬冻得脸颊通红,忙指了指桌下窝着的水壶:“还暖着。” 抚冬一口热茶下肚,整个人暖了起来,眯着眼冲念夏笑:“你就是闲不住!” 新年头几天不洒扫,各处清理早几天就收拾出来了。 她们两个丫鬟住的屋子本就不乱,经过那么一整,越发整洁。 偏念夏就是个“劳碌”的,让她停手她也坐不住,这会儿趁着新年未到,还在东抹西整的。 “郡主今儿也进宫去了?”抚冬看了眼正屋,问道。 念夏点头:“去了,原是没打算去,皇太后让人来请,夫人又劝了几句。” 正屋左右五开间都点了灯,京中就是如此,除夕夜讲究一个明亮。 甭管有没有人,各处都亮着,显得富足又兴旺。 就跟百姓年夜饭时要剩条鱼一样,是个彩头。 原本,这府里的主子们,除了方氏之外,年年除夕都入宫陪伴皇太后,底下人则得闲,几桌席面一摆,热热闹闹饮一回酒,但凡当日不当值的,能笑闹到天亮。 今年不同了,方氏走了,府里还治丧,那热闹的席面就没有摆,只各处多添了几个菜色,也是过年了。 寿安孝期中,本是不打算入宫的,可皇太后特特点了她的名儿,说慈心宫不忌讳那些,她老人家也有好一阵没见着寿安的面了,一定要让她去。 顾云锦也与寿安说,方氏这一辈子图的就是女儿能得皇太后、长公主的宠爱,她最想看到的是,寿安还和以前一样。 寿安听得进去,母亲因她而走,她当然会有心痛和纠结,但更多的,是直面一切。 她的性情随了长公主,长公主把她教得乐观、豁达又自信。 正是因为长公主是这样的性格,当年的方氏才敢放手把女儿交出去,也正是因为寿安养成了如今脾性,后来的方氏才会义无反顾地豁出命去。 寿安长成了方氏希望的模样,她知生命之重,自然就知道如何回报方氏。 以方氏希望的形式。 也是寿安这么多年,最自在、最适应的生活方式。 抚冬听念夏说完,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叹了一声:“我还是喜欢热闹。” “你家里难道不热闹?”念夏反问。 “我是在琢磨你,”抚冬凑到念夏跟前,轻声道,“你闲不住,也不喜欢冷清,夫人逢年过节就要入宫,你打算与嬷嬷们一道吃酒吃多少年?” 这话里有话的,念夏岂会听不懂她,自打把“袁二”的名字说穿了,抚冬找着个机会就要挂在嘴边来说说。 “我们这屋子有什么好收拾的,干干净净、整整齐齐,”抚冬笑嘻嘻的,“不似他们大老爷们,再会干活儿,屋里八成也理不顺。 你看我们小公爷,这一年大半时间不在京里,耗的最厉害的就是足衣、鞋子。 小公爷自是不用缝缝补补,换新的就成了。 袁二没有那么阔绰,少人替他缝补呢,你闲不住,正好!” 念夏听她胡言乱语,恼得拿自己的鞋垫子打她:“你几时见我拿针线?我要拿了针线,先缝上你这张嘴!” 抚冬哈哈大笑,晓得念夏没用力气,根本不躲:“你厉害,你厉害,你指挥个小丫鬟去拿针线嘛!” “我看你是当大丫鬟当成瘾了,院子里那么多小的听你指挥,”念夏啐她,“这也就是主子们过日子,寻常人家,能有几户买丫鬟婆子的?不还都是自己动手。” 抚冬更乐了:“那你赶紧自己动手去嘛!” 念夏最后拿鞋垫子捶了她一下,这个坏东西,东弯西绕的还真叫她给绕进去了。 抚冬一个人靠着笑了好一会儿,这才渐渐平复了呼吸,拿指尖在念夏身上戳:“说笑归说笑,也都是为你考量,钟嬷嬷还记挂这事儿,私底下问了我几回呢。 总归是要嫁人的,我们也是知道那袁二有出息,才回回跟你提他。 要是坨烂泥,根本入不了你的耳朵。 按说这种事儿,嬷嬷们来问最合适,我也是个姑娘家,你要脸,我也要脸的。 可钟嬷嬷就觉得,我们都是跟着夫人嫁过来的,我提比她跟你提合适,我才抛了这张脸。 不过话又说回来,我们一道都多少年了,什么脸不脸的,谁还不知道谁,是吧?” 念夏抬手去捏抚冬的脸:“是是是,你脸皮子厚还是薄,我哪里不知道,早撕了这皮吧。” 嘴上逗趣,话还是走了心的。 念夏这几个月被抚冬耳提面命似的念叨袁二,哪怕原先根本没有往那处想过,念到了现在,也不敢说自己毫不在意了。 她前些日子甚至梦到了在明县的那一晚,小小的厨房里,那碗酒就这么递到了她跟前。 抚冬看念夏的神情,就知道她听进去了,又小声道:“我前几天从听风那儿听来的,袁二这个年节会回京来,就是哪天到还不晓得,你要真愿意松口,我让钟嬷嬷去给听风递个话,叫听风去催袁二。这事儿还是该他们爷们开口才是。” 念夏听完,没顾上袁二是不是回来,只想着抚冬这丫头可真是太能操心了。 怕她错过个好的,又怕她姿态没端住,简直恨不能叫她坐在这儿,抚冬里里外外都给她操持到位了。 嘴上说她是个闲不住的,要依念夏看,抚冬自己也不是个闲得住的人! 念夏抿了抿唇,对上抚冬期待的目光,最终还是没扫她的兴,道:“不都说他没理顺吗?你倒是去催催,看着跟我急着寻人一般……” 抚冬眨巴眨巴眼睛,乐着道:“那我不催了,等着他自投罗网。” 第一千零一十七章 家人 袁二会不会自投罗网,她们两个谁也不知道。 倒是外头传来脚步声,听着是顾云锦抱着祐哥儿回府了,两人赶紧迎出去。 祐哥儿眯着眼打哈欠,一副困得不得了的样子。 今夜这顿家宴,皇太后在席,看着是一切如常,但各人心思都不同。 乐成一直在与寿安说悄悄话,谢皇后脸上淡淡的,只是与圣上之间的气氛越发怪异。 皇太后大抵也听闻了前回的事儿,可她全当不知,其他人自然也不会提及。 寿安刚失了母亲,皇太后好言安慰几句,这个当口上,孙恪也不至于弄彩衣娱亲的那套,只老老实实陪着皇太后。 如此一来,小祐哥儿就成了各处缓和的存在。 皇太后爱不释手,孙恪也接过去抱,自己抱了不算,还让符佩清也多抱抱。 用他的话说,这是让符佩清肚子里的宝贝看看仔细,知己知彼,落下来了才能比祐哥儿长得好看,讨人喜欢。 几句话,说得永王爷吹胡子瞪眼,想捶他两下。 符佩清还没有显怀,冬日衣裳又厚,看着跟没有怀上一样。 可到底是有了,她头胎心里没底,嬷嬷们说得再多,也不及顾云锦这个年纪相仿的过来人。 顾云锦与她说了不少孕中趣事,符佩清听得认真,小王爷也凑上来听。 符佩清要赶他,孙恪却是个厚脸皮,把蒋慕渊搬出来当例子,在学习照顾孕妇上,蒋慕渊一骑绝尘,他们谁也比不上。 这下闹得连皇太后都想捶他了。 符佩清问顾云锦孕吐的事儿,孙恪听得认真,突然就想起蒋慕渊以前提过一嘴,说是顾云锦吃不香,府里特特把打小照顾她的嬷嬷从顾家请来给她做北地菜,当时孙恪笑得很大声,这会儿记起来,顾不上笑了,而是急了。 顾家的嬷嬷就在西林胡同,一顶轿子没一会儿就到了 符佩清可是永安府长大的,虽说现在嘴上还不挑,真等到挑起来的时候,路途远着呢。 孙恪觉得,他得赶紧去岳家请个厨子来,有备无患。 晚膳过后,皇太后没有留谁,叫他们早早就散了。 顾云锦回屋里,换了一身衣裳,在罗汉床上坐下,才觉得精神渐渐缓过来一些。 今日慈心宫里的气氛,算不上沉闷,只是圣上与谢皇后之间那不对付的感觉太明显了,才让他们其他人不太自在。 祐哥儿在一众长辈那儿得了不少夸赞,乐够了,这会儿就乏了。 奶娘想抱他回去睡,顾云锦还是拦了。 到底是除夕,这会儿外头还不算最热闹的,等新年一到,鞭炮炸开,便是他们这院子都能听得清楚。 祐哥儿年纪小,顾云锦担心他害怕,吵醒了会大哭。 奶娘顾得再仔细,也不及她自己抱着哄。 母子两人小睡了一会儿,果不其然,那鞭炮声一起,祐哥儿就咧着嘴哭了。 顾云锦一看西洋钟,正正到了时间。 她柔声细语地哄儿子,也是叫怀里的小东西和外面的动静闹的,心思特别柔暖,嘴上就絮絮个不停。 说她记忆里所有与过年相关的事情,有些是在北地时候,有些是在京城。 说完了再说蒋慕渊,这个大年他在蜀地,不晓得吃没吃上一口饺子。 随着她的讲述,外头的鞭炮声小了许多,祐哥儿虽然听不懂,但母亲的声音给了他安慰,渐渐地又睡过去了。 只有远远的几声鞭炮传来,闹不醒这孩子了,顾云锦这才停了嘴,亲了祐哥儿一口。 她这会儿是不困的,念夏和抚冬也醒着,一道进来陪她守夜。 抚冬笑眯眯地,压着声儿说念夏松口了。 念夏瞪了她一眼,与顾云锦道:“您别听她的。” 顾云锦也笑,笑过了又道:“我不听她的,我听你的,你跟我说。” 念夏被一言将军了,抚冬怕笑声大了吵醒哥儿,赶紧捂住了嘴。 “就,就再等等吧……”开了口,后头的话也没那么难说了,念夏道,“府里治丧,不是定事情的时候,再说了,蜀地还在打仗,等那之后,小公爷必打东异。 战事未了,他哪里有那等空闲,少不得东西南北跑,就再等等,等空下来了……” 抚冬接了话过去:“等空下来了就直接行大礼吧,才不叫你磨蹭一两年呢。” 念夏嗔了抚冬一眼,就这风风火火的性子,没说出改明儿就把她送出府去,就已经很难得了。 其实,要说她像夫人喜欢小公爷那般对袁二心动,念夏自己都不信。 可她知道,她不排斥袁二,甚至是有一些依赖。 袁二会让念夏想到自家的三位哥哥,那种亲人一样的感觉,使得她头一次在裕门关见到袁二时,就把小名告诉了他。 夫妻之间,爱意深沉,念夏见过顾云锦与蒋慕渊相处,但她自己还体会不到那种真切情感,只是她也明白,夫妻在漫长的时光里,还有一种感情叫“家人”。 她是能把袁二当家人的。 至于其他的,时间有了,接触多了,心里慢慢就明白了。 主仆三人,小声说着家常事。 初一一早还要进宫,这一夜也就特别短。 年节事多,顾云锦带着祐哥儿在初二那日回了趟西林胡同,听风前脚把人送出了门,后脚袁二就来了。 “你来得可真是不巧。”听风笑着道。 袁二叫他打趣多了,也不怕他笑,先大大方方拜了年,又把主子们交代的新消息转给了听风。 正事在前,听风自然顾不上揶揄了,两人说了好一阵子,才把近段时间的事儿安排妥当。 依着往常,袁二会先行离开,听风之后要把事情都交代出去,哪知道他一抬头,就见袁二还没有走的意思。 袁二笑了笑,道:“夫人回娘家,几时回来?” 听风眉梢一扬:“你到底是想问夫人,还是问念夏?” “问念夏,”袁二顿了顿,重复了一遍,“问念夏。” 次次不回应,今儿一问就来个大的。 听风乐了:“我以前说你,你还端着,今儿怎么想明白了?” “不是端着,是当局者迷,不如你这个旁观者,”袁二答得坦荡,道,“这会儿不迷了,就想请你多说说好话。” 听风闻言,收了笑,一本正经起来:“问出口了,就没有收回去的道理。” “不收,”袁二应道,“那宅子,施幺他们都粉刷了一回了,还买了木头要打新家具,都给她备着呢。” 第一千零一十八章 近朱者赤 这下子,轮到听风愣住了。 他压根就没有想到,那个一直“磨磨蹭蹭”,被他点了数次都不见开窍的袁二,怎么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如此惊人呢。 他就这么上上下下打量了袁二几眼,喉头滚了滚,半响憋出了一句:“近朱者赤。” 袁二不知何意,刚要问其中意思,就见听风自顾自摇头晃头的。 “娶媳妇儿嘛,还是要先备好宅子,你小子还挺上道的,”听风扶着腮帮子,看起来颇为牙酸,“当初我们爷瞧上夫人,也是二话不说,先置宅子。 北三胡同受灾了住不得,他就把珍珠巷给收拾出来了,光给夫人备宅子还不算,顾家进京,西林胡同那宅子也是他中间牵的线。 明明还不是岳家呢,就以东床快婿做要求了,就怕有一点不周全的地方。” 袁二原本是来请听风当说客的,忽然听了这么一段故事,也忍俊不禁。 听风念叨了一通,干脆不让袁二走了,所谓的“择日不如撞日”,今儿就把事情给说明白了才好。 这下轮到袁二忐忑了,道:“怎么就这般着急了?我还要出京办事……” “谁娶媳妇儿会不急?”听风道,“再说了,只是‘说明白’而已,哪可能前脚点头后脚就让你把人带回去。 那可是跟了夫人这么多年的丫鬟,没有个小半年,哪里能备好? 再说了,打家具还要些时日呢。” 在嘴皮子功夫上,袁二向来是比不过听风的。 况且讲的又是他自己求娶之事,再厚的脸皮,心里也难免要细腻几分,越发不好争那些,干脆闭了嘴,由着听风安排。 等到了傍晚时,顾云锦从西林胡同回来,听风琢磨着夫人在后院里都安顿好了,这才请人往后头递话。 内院里,抚冬正给顾云锦捶背。 顾家孩子多,玩闹起来可不管什么三伏还是三九,能疯得大冬天都一头汗。 祐哥儿当然还不到那个年纪,可他是个人来疯,大着眼睛四处看。 顾云锦又要看着儿子,又被一众小辈围着耍玩,饶是她身子不错,一天下来,也累得够呛。 钟嬷嬷从外头进来,一双眼睛笑得眯起来了,视线不住往念夏身上瞟。 念夏还没发现,抚冬先留心着了,开口问道:“妈妈,瞅念夏做什么?” 钟嬷嬷笑着道:“听风刚来问的,说袁二今天入府了,想来给夫人问个安。” 念夏手里的活计顿了顿。 抚冬扑哧笑出了声:“真是给夫人问安,不是来跟夫人讨人的?” 顾云锦也笑着拍了抚冬一下。 抚冬乐个不行,凑到钟嬷嬷身边,道:“他倒是跑得快,我们念夏才刚松个口,他就登门来了,这是老早就等着了吧?” 钟嬷嬷替袁二说了几句,道:“念夏不松口,他也来了。” 抚冬一听,会意了:“妈妈还没有告诉听风?” 钟嬷嬷摇了摇头。 抚冬是初一中午才把消息告诉她的,请她给听风透个底,若袁二真有那个心思,就自个儿来与夫人、念夏说。 钟嬷嬷忙,听风也忙,哪想到她还没来得及跟听风说,袁二自己就送上门来了。 顾云锦也听出来了,笑着道:“这样也好,他真心实意,比什么都好。” 袁二给顾云锦问安是假,讨人是真。 顾云锦也不讲究那些年礼不年礼的,让钟嬷嬷跟念夏一道去前头。 念夏抿着唇一直没有说话,她其实有些懵,这事儿快得超出了她的预计,但事已至此,躲起来不见也不像是她的性子。 她看了顾云锦一眼。 顾云锦也看她,笑盈盈的,冲她点头。 念夏深吸了一口气,心中慌乱定了一半。 没有什么好担心的,袁二也不是什么豺狼虎豹,再说了,有夫人在,她也无需担心。 听风见了钟嬷嬷,以为是来请袁二去顾云锦跟前的,再一看,念夏站在钟嬷嬷一旁,他就有那么点吃不准了。 钟嬷嬷冲他抬了抬下颚,道:“袁二人呢?” 这话一出,哪里还会不明白,听风乐得把袁二推出来,低声嘀咕道:“机会给着你了,能不能叫人家点头,全看你本事。要是说砸了,没人给你圆回来。” 大高个的袁二愣是被听风推着走了好几步,这才下意识地冲念夏笑了笑。 听风最后关照了一句:“什么宅子家具,赶紧说。” 袁二轻咳了声,待听风和钟嬷嬷都避开了些,这才把视线落在了念夏身上。 四目相对,明明是揣着一肚子话进府,又被听风押着来回思考用词了一天,真见了人,一时之间还是有些不知道怎么开口了。 或许是,袁二也没有想到,他们会这么站在院子里,连个铺垫都没有,一张口就要说正事。 可不管怎么样,这种事情,不好让念夏先起话头。 “我是除夕那天回来的,”袁二斟酌了说了这么一句,有了开头,后头的话倒是顺畅了很多,“施幺他们在修缮宅子,还要打新家具,他们手艺还是挺不错的……” 念夏没有出声,但袁二知道她在听,也听得很认真。 “我知道你没有那么关心宅子家具,你以前跟我说过,北地的姑娘都是听着父兄杀敌的故事长大的,”袁二顿了顿,把最最想说的话说了出来,“你喜欢的是跟你父兄一样,能杀敌、能守城的男儿。 我这几年跟着小公爷和五爷走了不少地方,事情也办了些,但我在北疆时间不长,没有杀过几个狄人。 南陵和蜀地倒也去了,救人为主,东奔西走的。 等小公爷出兵东异,我与五爷商量好了,会跟着去。 虽然东异不是北狄,但都是狼子野心,犯我疆土,我杀东异人去。 你别管听风三催四催的,我今天就是跟你说一声,你只管慢慢想,等杀退了东异人……” “等杀退了东异人,”一直沉默的念夏突然开了口,她也不管袁二预备的后一句是什么,她自己接了、补全了,“我嫁给你。” 第一千零一十九章 快些 所有的话都卡住了。 在念夏突然开口之时,袁二就已经顿住了,而她补完的这四个字,让他久久说不出话来。 惊喜,欢腾,情绪一阵接着一阵涌,涌得他语塞。 这个结果自是不能再好,袁二坚持想说些什么,可又是说什么都觉不够、不合适。 最后,他只是低低喃了声“小妮儿”。 这是念夏的小名,是自打她入京起,再也没有人那么叫过的小名。 念夏的眼眶倏地红了。 她也不是感伤,涌动在胸口的,更多的是暖意。 她跟着钟嬷嬷过来,对袁二会与她说的话,自是心知肚明,可真的听他一句句说,她先前那点儿忐忑终是全部落了地。 原来,表述心意,想要娶她,也会有这么多不一样的讲述方式。 而袁二选择的方式,恰恰落在了念夏的心坎里。 他是懂的,才会这么说。 那她为什么不爽快答应呢? 袁二说这些时,难得有些腼腆,与他壮实的外形相去甚远,但就是这份笨拙,让念夏心生好感。 她当然知道,平时的袁二不是这个样子的。 他做过催漕的先锋,若无一身煞气,怎么能叫漕运口子上的三教九流都心服口服? 他手下管着施幺等一干人等,受他们敬重,却不是畏惧,他能领人。 他能深入南陵,又能从蜀地救出程晋之,他的心思和本事,可见一斑。 这样一个男儿郎,却也是会有如此温情模样的。 念夏笑了笑,没有回避袁二的目光,点了点头:“在呢。” 他叫她名儿。 她答他。 简简单单,把这份心意坐实了。 蜀地战事未了,袁二还要跟着去打东异,眼下自然就是如此了。 念夏跟着钟嬷嬷回了内院,听风忙过来冲袁二挤眉弄眼。 先前怕坏了袁二的事,听风和钟嬷嬷都避得远,没有上前偷听,自是不知结果,此时当然要问个明白。 袁二深吸了一口气,冬日寒凉的空气入了五脏六腑,他不觉得冷,只觉得燥热散尽,整个人明快极了。 他对听风道:“你只管备好红包。” “成了?”听风扬眉,也欢喜地连连点头,“断不会少了。” 他送袁二出去,待人走远了,突然一拍脑袋,他叫袁二诓着了。 他给什么红包呀? 他是大媒,他该收媒人红包才是! 内院里,念夏也没有跟顾云锦扭捏,直接道:“夫人,奴婢应了他了。” 顾云锦莞尔。 她很了解念夏,看得出这丫头没有半点儿的不愿意,她不禁笑弯了眼。 抚冬也笑,她为念夏高兴。 顾云锦是个大小事情都喜欢与蒋慕渊分享的性子,便催着抚冬研墨,备好纸笔絮絮与蒋慕渊写家书。 她在信上写,袁二要等打退了东异来娶念夏,这仗要打得快些再快些,可不能叫念夏等急了。 当然,蒋慕渊也要等战事结束才能回京来,她也等着,等得挺着急的。 这份信送到蜀地时,蒋慕渊刚回到帐中。 为了防备羌族从背后偷袭,蒋慕渊收回龙安府之后留了顾云熙、顾云骞带兵驻守。 蜀地与北疆地势、气候不同,但驻守防御之事,多少还有些相同之处,顾云熙很熟悉。 果不其然,这种防备极有必要。 羌族虽大部分与乔靖不睦,在造反上做墙头草,但有几支部族与乔靖暗通款曲,在前几日突然出击,妄图突破龙安的防线,但叫顾云熙防下,没有占着半点便宜。 蒋慕渊赶到了龙安,与顾家兄弟一块狠狠打回去,就是要震得羌人不敢胡乱随风倒。 他们只要怕了,但凡有部族想做糊涂事儿,其他部族就先主动压回去了。 蒋慕渊才下马,知道顾云锦的信到了,他甚至顾不上清洗脸上、身上血污,只擦干净了双手,拆了信看。 好几页信纸,絮絮又叨叨,讲的是家长里短,明着抱怨话不少,暗里都是撒娇与情趣。 蒋慕渊看着,不自禁的,眉梢眼底全是笑意。 他家阿锦催他打得快些,不止她急,蒋慕渊自己也急。 只是先前急切,想的是军情、想的是周转,各种政务压在心上,这急切里藏了无数压力。 可今儿叫顾云锦这么一催,压力还在,却添了无数的柔情蜜意,担子重,却是足够的甜。 蒋慕渊转身去看地图,上头没有特特圈出来,但各处位置皆在心中。 他想,也快了,谋划了这么久,王琅也急,急着要收尾。 大军驻地,王琅寻了乔靖。 乔靖这些时日军情受挫,情绪并不好,直到听王琅完整禀了这一趟各处游说的成果,他才舒展了眉宇,整个人看起来轻松了许多。 “还是读书人的嘴皮子利索,”乔靖道,“先前各处都抠搜着不肯掏家底,早拿出来不是好了。” 王琅垂着眼,道:“也有一些很不顺畅……” “不妨事,”乔靖嗤了声,“那些没有眼识的东西,回头就收拾他们!来来来,你一路辛苦,先吃酒!” 王琅的酒量很一般,又是舟车劳顿,被乔靖押着吃了几盏酒,很是不舒服。 他强压着不适,与乔靖商议屯粮之事。 “怎么?后头的几个粮仓,都不满意?”乔靖问道。 王琅左右看了两眼。 乔靖会意,干脆都把吃酒的人打发了,只留王琅说事。 王琅道:“大将军,学生不说冬日粮草运输、供给,只一句,‘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你不喜欢那些苗人?”乔靖挑眉。 王琅颔首,道:“苗人到底不是我们汉人。 大将军,您想想羌人,先前您起兵,他们应得飞快,实则根本不出力。 等蒋慕渊收了龙安府,羌人又立刻投了朝廷,一副是被您逼反的架势。 这也就罢了,听说前些日子又摆了一回,有几支部族突袭龙安,没占到便宜又被打老实了。 如此一而再、再而三的东摇西晃,不值得取信。 苗人与羌人没有区别,部族多,内里矛盾就不少,有跟着大将军的,也有不愿意起兵的。 您把粮食放在苗人的眼皮子底下,万一他们也摇摆上了,您再想运往前线,就不容易了。” 第一千零二十章 战鼓 乔靖捏着酒盏沉思。 如王琅所言,乔靖与苗人之间的关系决计算不得融洽。 苗人部族有支持的,必然也会有反对的,各方角力,全看谁占了上风。 本来这种关系,与蜀地的世家、大族跟乔靖的往来一样,没有哪一种是都拧成了一股绳,只是“非我族类”这个词,给苗人又添了一道不确定性。 乔靖连蜀地的汉人都不可能全部摆平,内心深处又怎么会完全相信苗人。 一如羌人不足以相信是一样的。 把粮草屯在苗人唾手可得的地方…… 一旦苗人握住了粮仓来与乔靖谈条件,那岂不是又成了一桩卢昶事件? 先前卢家与乔靖东拉西扯时,他还能应对,可粮草全被控住,就不是一个卢家可比拟的。 乔靖吃过一回亏,断断不可能重蹈覆辙。 “还有什么想法,都说说看。”思及此处,乔靖又问王琅。 王琅斟酌着道:“学生拜访了这么多地方,越往南,进取心越不足,不似北边,愿意跟着大将军搏一把。” 这一点乔靖也发现了,王琅的游说在蜀地北边的成效远远好过南边。 越靠近苗寨,当地的官员也好,世家也罢,就拖拖拉拉、懒懒散散,甚至有直接跟王琅翻脸的。 其中缘由,乔靖猜测,地理位置是很重要的一环。 他们世代在此地,离中原太远,也离蜀地的中心太远。 哪怕乔靖事成,对这些西南一隅之地的支持都很弱,他们也就无所谓谁当皇帝,总归好处轮不上。 先前还与乔靖虚以委蛇,眼看着他在两湖吃了大败,甚至不得不退出保宁、顺庆,他们也就强硬起来。 反正这时候跟乔靖翻脸,对方也没有工夫抽出手来南下对付自己。 乔靖自以为想透了其中关卡,却是压根没有想到,南边的这种局面都是王琅刻意造成的。 王琅会使出浑身解数去说服卢家增加投入,他就有同样的本事,或暗示、或引导,让南边的一些大族、官员对乔靖失去信心,甚至蓄意点火,让他们与乔靖割席。 为的是,在苗人之外,再添一道锁,让乔靖不敢把粮食屯在南边。 乔靖上钩了,他寻了地图来看,好一通分析,终是选了涪州的一处大粮仓屯粮。 涪州在顺庆府以南,对乔靖而言,可进可退。 王琅垂着眸子,拱手道:“那学生就去传令,把先前各处交上来的粮草都运往此地。” 若是乔靖清醒,他会想到分地而屯,前方还有两三处大粮仓,不一定要都聚集在一处,可他此刻饮了酒,又在气愤苗人之事,被王琅引着就定下了。 待他酒醒,王琅的传令书都已经发往各处。 乔靖沉着一张脸,示意王琅重新传令修改,东线屯涪州,西线屯威州。 王琅一面着手办理,一面与乔靖认错,说自己虽然学习打理文书有好几个月了,但在这方面到底还是经验不足,想法不够周全,这才出了岔子。 乔靖见他态度极好,又想到他此番功劳,且事情是自己点头的,虽说是酒后略糊涂,但还不至于怪到王琅一个外行人身上去,干脆提点了几句,就罢了。 前线探子传来消息,说是肃宁伯麾下先锋把兵力继续前压,乔靖不得不披挂,往前线亲自运兵。 王琅被乔靖带在了身边。 用乔靖的话说,既然此处经验不足,那就亲眼见一见战场,在前线学会调度。 两军在合州对峙,你来我往,乔靖原本还应对得当,直到有人认出,朝廷前方擂鼓的是程晋之。 一听这个名字,乔靖怒得目眦尽裂。 他挥开所有人,爬上了箭塔,看着对方阵中的大鼓。 鼓前,一年轻人双手持鼓棒,冬日冰冷,他却光着膀子,上衣全束在了腰间,动作大开大合,重重击打鼓面,如雷声震耳。 乔靖的眼力不差,隔了这么远,他都能看到对方身上可怖的伤痕。 一道道足以夺命的痕迹就像是在嘲讽乔靖,当日程晋之如此重伤,蜀地都没有留下他的命,叫他死里逃生! 乔靖没有见过程晋之,他抓着身边的人,怒问:“真的是他?” 边上人道:“都说是……” 乔靖张口骂娘! 不管是不是程晋之,乔靖知道肃宁伯是故意的,姓程的就是在激他! 逼他出营,逼他死战! 乔靖都知道,但他心中的那股怒火还是席卷着冲入脑海,他岂能不恨程晋之?! 当日若不是程晋之的那一箭,他怎么会失去精通水师的梁肃?怎么会让水师受挫,后续倾尽全力都在两湖折戟?又怎么会因这场大败而不得不后撤、不得不面对质疑? 所有的一切,都因那一箭! 乔靖压不住心中的火,下了箭塔,冲到了战鼓前,夺过了兵士手中的鼓棒,重重敲击,命将士们厮杀。 哪怕今日不胜,也要把程晋之的命留下! 否则,难消心头之恨! 号角起伏,战局拉开。 乔靖一面进攻,一面注意着程晋之的位子。 大鼓架在板车之上,竖着程家大旗,由几个兵士推着走,程晋之一直站在鼓前,鼓声未曾停歇。 可那板车却是在徐徐往后退,就像是一颗诱饵,引乔靖入瓮。 乔靖不想放过,只是两军拼杀阻拦了他追击的脚步,他无法带兵冲过去。 想冲却不能得手,与一副陷阱样子等他跳、他却跳不了,两种情绪夹杂在一块,仿佛是对他的嘲笑一般,让乔靖怒发冲冠。 这场对局与前几日一样,以双方战至天黑、鸣金收兵收场。 乔靖回到帐中,一脚踢翻了兵器架,道:“老子跟他耗到底!” 对侧朝廷大帐中,程晋之从板车上下来,若不是左右兵士扶了他一把,他险些跪倒在地。 他之前的伤势到底太重、也拖得太久了,哪怕这些时日全力调养,还是颇为吃力。 那般大开大合的动作,对他的损耗极大,能面不改色、不让乔靖看出端倪地击打一整场战鼓,已经是他的极限了。 可这事儿只有他做,只有他站立阵前,才能彻底激怒乔靖。 让乔靖亲自出阵,把他留在合州战场,逼他把蜀地兵力投在此处,给朝廷奇袭粮仓的将士们争取足够多的时间和优势,这是程晋之的任务。 是现在一身伤未痊愈的他,能在战局里发挥的最大的作用。 第一千零二十一章 尽损 几日连战,战死、战伤的兵士数量在增加。 乔靖亦不停调兵,把留守后方的兵力一点点往前调运,以求在合州战场上,人数不落下风。 王琅则留在营中,他一介书生,只能提笔,握不住刀,乔靖不至于让他去送死。 他每日替乔靖整理调运兵力、粮草的文书,地图悬在他的身后,也挂在他的心里。 王琅一直在计算时间。 从最初说服卢家交出大量银钱、粮草,到他四处游说,各处的粮草接连运送收拢,大部分都能在命令送下去的不久之后陆续送到涪州粮仓,而西线的调往东线,本就路途遥远,入威州粮仓反而便捷许多。 若无意外,以王琅收获的消息,至今日夜里,九成粮草都能入两处粮仓。 一切,眼看着准备得当。 天色,渐渐暗了 威州以东,一条山道上,一支百余人的运粮队伍正彻夜赶路。 脚夫们满面疲惫,却不敢停下步子,跟着押运的兵将前行。 远远看去,他们手上的火把如一条火龙,从山间而过。 二更时,队伍迎面遇上了朝廷的兵士,朝廷兵力不多,但击杀押运兵,控制脚夫,依旧轻而易举。 时至四更,威州的粮仓外,顾云熙带兵,沾满了火油的长箭从高而下,射入粮仓。 而后,火箭一波接着一波,霎时间火光四起。 粮仓为了屯粮,自是干燥,一旦沾了火星子,根本控制不住,今夜有风,火仗风势,席卷开去。 蜀地守粮仓的兵士们乱作一团,一时之间,不知是救火好,还是逃命好。 顾云熙没有带人冲进粮仓,他的目的只是毁了粮草,这场火足以把移动不了的粮草烧毁殆尽,若有敌人冲出来,再行射杀。 哪怕逃掉一些,只要粮草毁了,就是胜利。 这把火烧到了天明,顾云熙确定了战果,丝毫不恋战,赶在敌人增援赶到之前,翻身撤回龙安府。 留给乔靖的是一片焦炭。 威州粮仓受突袭的消息很快传到了合州。 彼时乔靖还在阵前拼杀,王琅拿着军报,双手控制不住地发颤。 事情成了一半了。 他激动又兴奋,可他不敢在脸上露出一丝得意与笑容,而他颤抖的双手落在旁人眼中,像是他愤怒又紧张。 王琅张了张口,声音都抖着:“寻大将军,快寻大将军!” 传令兵冲上了战场,乔靖战红了双眼,听说王琅急着寻他,他心中闪过一丝不安,咬牙急急收兵。 乔靖回到帐中,顾不上擦拭鲜血,凸着眼问王琅:“什么事这般急切?” 王琅把军报递过来,道:“威州粮仓被顾云熙突袭得手,粮草尽损。” 乔靖只觉得脑袋里轰的一声,炸得他眼冒金星。 “他们如何得知屯粮位置?!”乔靖死死盯着王琅。 王琅沉声道:“据军报上写,昨夜有一支运粮的队伍遇上了朝廷的突击兵,应当是交手之时,被逼问出了位置。” 乔靖走到地图前站定。 王琅知他意思,上前指了指:“似乎是在这里遭遇的。” 乔靖愕然:“怎么会走这条道?” “学生猜测,他们一开始收到传令运粮往涪州,后续转运威州的消息耽搁了,等收到后再掉头往威州,为图方便,走了这条道,不曾想,遇上了人……” 乔靖气得简直说不出话来。 两道传令先后送出,因某些原因耽搁,这在调运上也时有发生,并不是多稀奇的事情。 偏偏,一直驻守龙安府防备羌人的顾云熙突然带兵出了龙安,往南边探查,大抵是因为合州僵持,朝廷想同步进攻、牵扯乔靖兵力,却撞了大运,遇上运粮队伍,当即调转目标直取粮仓。 边上的副将竖着耳朵听,此刻开口道:“大将军,这是运气太差了,怪不得谁……” “是啊,幸好分地屯粮,且涪州粮仓才是大头。” 乔靖的手掌在地图上重重一拍,心中不安越发浓重,他把传令兵抓到身前,声音绷紧:“快!快传令涪州,加强防御,以防偷袭!来人,来人,我要赶往涪州!” 顾云熙能从运粮兵口中逼出威州,也一定能逼出涪州,从昨夜遭遇算起,他紧急送消息给肃宁伯,以程家手中兵力,足够分出一支突袭涪州。 肃宁伯甚至不用调动合州兵力,他让占着夔州府的兵力往南突进,是能在半日之内就抵达涪州的。 乔靖越想越急,他必须快些,若涪州也毁了,那…… 他大步走出大帐,迎面就见一传令兵冲进来,乔靖看他那惊恐脸色,气血直往上涌。 “说!”乔靖揪住了传令兵的领口,“是不是涪州?是不是涪州?!” 传令兵吓得眼泪直涌,颤着道:“涪州粮仓受袭,尽毁!” “是谁?”乔靖的身体晃了晃。 传令兵道:“何治,是何治!还有段保戚!” 曲甫断了一臂,没有参与突袭,经验丰富的何治领兵,段保戚急于建功,自然也不会错过这个机会,跟随何治出击。 若是寻常兵士,传令兵不会提及,但段保戚是成国公世子,身份独特,在夷陵前斩乔靖一副将,后救曲甫、反杀卢昶,蜀地兵士谁没有听说过这位成世子。 乔靖听到何治名号还能忍住,再听段保戚,胸口憋着的那口血最终还是没有压住,噗的一声,吐了出来。 “尽毁!”乔靖踉跄着脚步,全靠手中大刀拄地才没有倒下,“尽毁!” 跟着乔靖出来的将领们各个心惊胆颤,谁也不敢说话。 他们很清楚,两地粮仓的屯粮有多少数量,又有多么重要。 失了这些粮食,将士们面临的就是断粮! 没有粮草,何谈士气?还如何进攻? 可哪怕是退兵,他们又能往哪里退?退至何处,都变不出粮食了! 元月里,离秋收还远,去岁收缴的粮食烧了,各处交出来的粮食也…… 有人一把按住了王琅的肩膀:“那些世家大族,还能吐出来多少?” 王琅攥紧了手掌,道:“能逼的,这次都逼出来了,哪怕手里还有剩,见粮仓受袭,他们也不会再……” “去讨!”乔靖转身看向王琅,鲜血沿着嘴角低落,“继续去讨!” 王琅弯腰拱手,道:“领命!” 第一千零二十二章 踏脚石 军帐里的气氛,沉得人喘不过气来。 王琅已经领命离开,另有文书官战战兢兢站在乔靖身边,捧着册子报数。 两处粮仓损失如何,眼下剩余的粮草还有多少,能够支撑战局多久…… 无论哪一个数字,都让人感受到了一柄剑悬在脑门上,而剑柄上的线随着倒数就会断裂。 乔靖先前吐了一口血,这会儿口腔里都还是血腥气。 这是内伤,比直接被人砍一刀鲜血直流更痛苦。 在向朝廷开战之初,乔靖根本没有想到,战事的推进会是这样的局面。 他靠在大椅上,冷笑了一声。 都说英雄出少年,别人家的儿子一个比一个出色,他养的儿子,年纪与程晋之、段保戚等人相仿,催他命的能耐也一点不输。 乔靖是早有造反的念头,但准备不够周全,原是想再等几年看看局势,没想到圣上让戍边将军子弟进京。 他把乔蕴当作弃子送出去,乔蕴真就自己寻死,把难题又抛了回来。 乔靖自然借了由头起兵。 原以为能打朝廷一个措手不及,却不曾想,被醉翁之意不在酒的肃宁伯拦了回来。 之后,步步受限。 若不然,该是你来我往,哪怕他乔靖打不出去,朝廷也别想轻易入蜀! 乔靖越想越是憋屈,他已经下了封口令,不许把粮仓受袭的消息告诉底下兵士,但这种事,能瞒一两日,却瞒不长久。 即便他坚持不从合州战场退兵,没有补给,也打不下去。 至于后退之后,如何重整,则要看王琅的收获。 思及王琅,乔靖不知怎么的,脑海里突然闪过了一丝念头。 这个口齿伶俐的年轻人,他投奔到自己麾下,做了那么多的事,眼看着蜀地生了败像,他会如何? 王琅的仇家只有蒋慕渊,乔靖胜还是败,他根本无所谓。 之前还能利用蜀军做复仇的刀子,既然刀子不行了…… 为何不扔了? 扔了才是人之常情! 他真的会好好去讨粮草? “去,”乔靖开口,道,“去把王琅追回来!” 话音一落,边上众人面面相觑。 乔靖的次子乔荀站了出来,上前几步,压着声儿问道:“父亲也怀疑那王琅?儿子越想越不对,他献计将粮草收拢,若他把屯粮状况暗中通知了敌军,那……” 乔靖的呼吸都顿住了。 乔荀的思路与他不同,也比他的更可怕。 若真如乔荀所想,王琅从一开始就是潜伏…… 那夜走过的那么多牢房,他真的没有找到程晋之? 数月间的兵力、后勤调度,他到底给肃宁伯传了多少消息? 水师尽出却于枝江沉沙,是不是他把水军数量全数交出,让肃宁伯提前就想好了应对法子,早早就设计好了枝江城外同归于尽? 他看似稳住了卢家,但也借此行走四方,把粮草都聚集在一处…… 乔靖只觉得又是一股血气从嗓子眼里涌了出来! 边上一副将亦难以置信,替王琅开脱了一句:“昨夜那运粮的队伍的确是撞到了顾云熙的脸上……” “他既然负责运转调度,”乔荀道,“你怎知昨夜的相遇不是在他的意料之中的? 前后两道调令,给那支队伍的第二道到底是何时发出的,只有王琅才知道! 安排这么一出,不过是在突袭粮仓之后,王琅给自己金蝉脱壳留下的伪装!” “二爷既然看出来了,为何……” 乔荀气愤道:“我也是刚刚才想明白!那个书生,一肚子狡诈!” “他图什么?他一个落魄书生……” “他图功名利禄!图锦绣前程!”乔靖怒极反笑,拍着扶手道,“可笑可笑!我乔靖竟然成了他飞黄腾达的踏脚石!” 王琅的父亲是罪人,他这辈子走不了仕途,一身学问毫无用处。 可他能借蜀地潜伏,戴罪立功,到时候别说让王甫安安享晚年,他自己都能平步青云。 不走仕途,一样鱼跃龙门! 乔荀道:“他不是还有老母妻子?那两人现在在叙州,传令去叙州,抓住那两个婆娘!” “他要救父,怎么还会不管老母妻子?” 有人问,自有人思量。 一人去兵士中寻了一卢家子弟,引到乔靖跟前,让他把王琅当日在卢家说过的话都重复一遍。 那卢家人是年轻一辈,当时不曾亲耳听见,但也从长辈那儿得知了一些。 乔靖听完,一张脸绿了红、红了白、白了又黑! 那番说辞的主旨,乔靖之前并非不知道,但未到如今地步,他根本没有想过,对卢家人有用的话,其实也可以套在王琅身上。 “以人命算计功名利禄”。 每一条命都是标了价值的。 乔靖若杀他母亲妻子,那就是给了王琅助力,让他能跃得更高。 不杀,难消心头之恨;杀了,得益的反倒是王琅。 乔靖如何不怒? 帐中另有人从头到尾都没有出声,他觉得以推断来定王琅的罪状,这不合适,可又觉得,乔荀的想法是说得通的。 突然间,外头又响起了号叫声,下一瞬,厮杀怒吼接连不断。 传令兵冲进来,喊道:“敌军冲进来了!” 乔靖激愤,站起来时又是一口血喷出来。 以往常惯例,如此僵持的局面,鸣金收兵之后,哪一方都不会再全力进攻,而是留下余力等明日再战。 但今天,肃宁伯似乎是豁出去了,他要死战到底,逼乔靖退出合州战场。 乔靖提着刀就要迎出去,被左右都架住了,劝说他留住青山,连连吐血已不再适合鏖战。 这让乔靖如何咽得下去这口气! 他被扶出大帐,扶上战马,看着自己的营地在朝廷将士的冲击之下,败得一塌糊涂。 蜀地兵力原还能勉强防备,可朝廷的将士们一面打、一面喊着烧了两处粮仓,军心一下子散了,再看后方乔靖带人准备撤退,前头哪里还能挡住,兵败如山倒。 这场战事,以程言之单骑截杀乔荀收场。 乔靖带着残兵退回泸州,一日间让出潼川州、重庆两府。 除却那些苗人异族,握在乔靖手中的府县已经不多了,而且,余下的,他也不再能够轻易握住。 第一千零二十三章 追击 另一厢,王琅的马车离开了合州军帐,一路飞驰往西。 他知道粮仓一烧,乔靖很快就会想通来龙去脉,哪怕没有十足把握,本着宁可错杀也不放过,一定不会留他。 王琅必须要争取的,是离开军帐的时间。 一旦被乔靖扣在跟前,他再想诡辩脱身,倒也不是不行,而是风险略大。 一环扣一环,把粮仓受袭的消息一股脑儿扔到乔靖跟前,逼着乔靖只能去想后续安排,而无法分心思考已经发生的状况。 果不其然,乔靖命他讨粮,给了王琅顺理成章离开的机会。 袁二带人在路上等着。 原本这一趟由其他兄弟们接应,可袁二放心不下,哪怕前脚刚赶回蜀地,后脚知道计策展开,他还是亲自带人前来。 路途遥远,袁二底子好,心中又火热一片,等着打完了蜀地打东异,根本不觉得累。 待王琅的马车出现在视线之中,他们快马而出,把车截住。 王琅从车上下来,由袁二带着一路往西。 袁二一面策马,一面道:“你这也太险了,万一乔靖跳起来就把你宰了呢?” 王琅笑了笑,道:“七成把握。” 他投奔乔靖数月,也算是摸清了乔靖以及他身边众人的性格,才会定下如此办法。 可只要是计划,就会有赶不上变化的时候,能有七成把握,已经值得冒险一试了。 若有万一…… 怕死的就不会当暗桩了。 袁二也笑,王琅没有说出口的意思,他能猜得到。 “追兵随时会到,”袁二道,“我们要快些。” 旁边马背上,许七的身板看着比袁二瘦弱,骑术倒是不差,眯着眼冲王琅笑:“有贾大娘在,先生只管放心,她会安顿好令堂与尊夫人的。” 王琅颔首。 袁二嗤的笑了声:“你小子竟然也学会文绉绉的了?” 许七的脸红了大半,小胡子都被迎面的风吹得颤:“王先生是读书人嘛……” 几句说话,再不多言,所有人都把精力集中在赶路上。 骑马不比马车平稳,王琅这几月间虽进步了不少,但依旧很难适应如此快马,他只能强撑着。 时不待人。 乔靖此刻战局不稳,依照计划,肃宁伯会出兵强打,逼乔靖后撤,此时他自顾不暇。 而王琅他们就是要在这段时间里,尽可能多的,配合龙安府往南突袭的将士们,把成都府的一些城镇收入囊中。 先前四处游说,王琅走过成都府的许多地方。 有前回的铺垫,有乔靖给他的令牌,有王琅的这张脸,在乔靖追杀他的命令没有传达到这里之前,他能自由出入城池与衙门。 本就犹犹豫豫、被乔靖逼着顺从的县府官员,一部分选择了归顺。 也有不从的,被袁二带人直接拿刀架住了脖子,在被杀与投降之间做出了选择。 顾云骞守在龙安,顾云熙与顾云齐带兵入城,王琅收一处,兵力扎一处。 等乔靖的命令传到,整个成都府北面的大半地方,都被朝廷驻军控住。 其中没有特特赶去的,皆是小城小镇,布防少,即便有操练过的兵,也在前些时日被乔靖调光了,不足为患,待后续几日整体兵力前压时,轻而易举就能安稳住。 而成都城,在知道王琅其实是朝廷尖刀后,干脆城门大开。 驻军调去了合州,粮草在威州被烧得精光,靠剩下的这些城门守军死守,且不说防不防得住,而是乔靖已经退至叙州境内,根本顾不上这里,又怎么会来救? 何况,百姓们还是想当朝廷的百姓,乔靖壮大时,大伙儿敢怒不敢言,乔靖兵败,做什么要陪他去死? 知府出城交了印章,伏地请罪。 烧毁两大粮仓的震慑力足够大,短短几日间,乔靖的属地进一步被压缩,那些支持乔靖的世家、大族见大势已去,纷纷寻求子孙退路,不再抵抗。 三线齐头并进,因着几乎没有遇上抵抗,朝廷损失极小,速度极快。 乔靖在泸州还没有缓过气来,就被接连的失地军报给弄得焦头烂额。 他把长子乔茂派往叙州首府,一则稳住卢家、说服他们与自己一道死守叙州,二是抓住金安雅与王夫人,不管杀与不杀,都要把人扣住。 可乔茂没有找到那两人,偌大的叙州首府,她们被季同知安排了住处,附近邻里昨儿似乎还听见婆媳争吵,第二天起来,人就都不见了。 季同知留守叙州,无法第一时间知道合州事情,亦不至于十二个时辰盯着那两婆媳,等他得到消息,再去寻人,就迟了一步。 他目瞪口呆看着那空荡荡的屋子,愣是没有想通,王琅这么个少年人,骗了他几个月没有露出马脚! 乔靖得知时,气得拿刀劈地。 待朝廷大军压到泸州城北时,乔靖知道,连这里都不能守了。 卢家没有抛弃乔靖,大抵是知道在一根绳子上,此刻割席已经来不及了,干脆一条路走到黑。 他们想送一批粮草到泸州,可数量有限。 这批粮草最终没有送达,贾大娘从叙州城送出来的不止是王夫人婆媳,还有运粮消息。 沿水而下的运粮船在南溪县被朝廷截获。 泸州面临断粮,乔靖闻讯后连夜后撤,想要奔回叙州城。 蒋慕渊带兵直追,满月已过,未至下弦,没有云层遮挡,月光依旧清亮,他们在天明前将将追上了乔靖的残兵。 长弓拉满,一箭倾力而出,蒋慕渊瞄的不是乔靖,而是乔靖战马的屁股。 马匹痛得嘶叫,颠簸着摔倒在地,连带着把马上的乔靖也甩了出去。 长枪抵住了倒在地上的乔靖的咽喉。 这场追击,胜负已分。 留给他们的只有叙州首府。 乔靖被俘,蒋慕渊回到泸州城,肃宁伯在此地等他。 眼下局面,叙州首府只是强弩之末,即便他们不得不匆匆赶往东异,蜀地也难以掀起风浪,困守叙州城,最多三月,就能收获战果。 不过,蒋慕渊和肃宁伯商量着,还是想乘胜追击,彻底打下来。 隔日,大军进至叙州城外,王琅站在阵前,抬起头,遥遥看着城墙上怒气滔天的乔茂和卢家人,笑了一声。 第一千零二十四章 诸位远不如我 高大的城墙外,远远站在阵中的年轻人,作书生打扮,在一众举着兵器、盾牌的兵士中独树一帜。 谁都能一眼就把视线凝在他的身上。 隔着这么远,按说城墙上的众人是看不清王琅的神情的,可卢家人觉得,王琅在笑。 一如当日他站在卢家花厅之中,不亢不卑,坦然又傲气,锋芒毕露。 明明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却有胆子瞒天过海,靠一张嘴糊弄了所有人。 就是这么一个人,把卢家上上下下,哄得团团转! 卢三老爷红着眼,咬牙切齿道:“老太爷,您当时还夸他出色!” 卢家老太爷拄着拐杖,看着王琅的身影,道:“若不出色,能有如此战果?可叹可叹!我卢家缺的不就是这样的子弟?” 他只在那日见了王琅一回,却十分喜欢。 曾经感叹这人不是自家子弟,今日更感慨,王琅与卢家不同,他选的不是乔靖。 可这又有什么好奇怪的? 世人熙熙攘攘皆为利。 卢家支持乔靖是利,只有乔靖成功才能让卢家一劳永逸,而不是寄希望于不知道何时才会出现的奇才子孙。 王琅不需要那般,他自己就是奇才,哪怕有个犯事的爹,他也能自己走一条青云路。 他选的路,比押宝乔靖,无论是胜算还是胜果,都大得多。 卢家老太爷看了乔茂一眼,卢家无路可退,乔靖被俘,他们只能转而支持乔茂。 即便知道这条路的尽头是悬崖峭壁。 卢三老爷被老太爷堵得气血上涌,双手扒着城墙,冲王琅喊话:“当日以昶儿性命计算功名利禄,今日我们这些人在你眼里,是什么价钱?三品、二品?还是公候伯爷、一劳永逸?” 王琅抬起了头,他丹田气息不足,声音不重,但四周皆静,又顺着风,一字一字传开去。 “三老爷,您当日说学生枉读圣贤书。 学生今日还是这句话,抱着圣贤书一辈子的人,是不会造反的。 哪怕读不懂圣贤名句,诸位把卢祭酒当年留在国子监里的那篇文章品读咀嚼明白,也不会走上这条路! 卢家大宅,藏书千百卷,是真真正正抱着圣贤书,可诸位当真读了吗? 论荒唐,我不如诸位;论读书,诸位远不如我!” 卢家书香传百年,哪怕近些年再难出进士,祖上也是风光过的。 此时被王琅骂不会读书,骂得狠极,也痛极。 像是一把刀子,径直刺入心脏。 可谁也不能说王琅骂错了。 礼义廉耻、忠孝仁爱,读书人首先明白的最浅显的道理,他们谁都没有存在心上。 城墙上的乔茂似是对卢家人说道着什么,王琅听不到,也不在乎,他只与卢家老太爷对话。 “您为了子孙后代操心,哪怕他们再荒唐,也要寻一条出路,”王琅道,“现今生路已无,学生以为,该是时候想想死路要怎么走了。您还想让卢昶魂归故里吗?” 卢家老大爷的身子晃了晃。 聪明人说话,就是这么直击要害。 王琅已经把条件摆出来了,和前一回一样,利益交换掰扯得明明白白,血淋淋地摊在他们卢家面前,只看应不应。 他眯着眼睛看刺目的阳光,而后也笑了起来,苍老的面容皱纹挤在一块。 下一瞬,他突然往前扑去,一把抱住已经乱了阵脚的乔茂,在身边人的惊叫声中,带着乔茂直直坠下城墙。 这就是他的答案。 卢家几位老爷岂会不知道他的意思,跪地痛哭。 叙州城的兵力只剩下护送乔茂回来的那百余人,其余守城官兵皆听从知府调派。 知府明白大势已去,他这些年受了卢家不少恩惠,这时候也干脆成全卢家老太爷的选择,立刻让官兵制住护卫,打开了城门。 朝廷将士进驻叙州城,收复蜀地的最后一场仗,兵不血刃。 王琅入府衙寻蒋慕渊,迎面遇上被押出来的季同知。 季同知没有怒气冲天,他只是无奈,擦身而过时,冲王琅摇了摇头:“我从头到尾都被你骗了。” 没有走出几步,王琅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季同知下意识地顿住了脚步。 “学生也说过真话。” 因着王琅有话要说,兵士们没有立刻把季同知押走。 王琅看着转过身来的季同知,淡淡笑了笑,道:“我从不想劝乔靖放下兵权;我寒窗苦读十余载,不想只做个教书先生。这两样,我从未欺瞒。” 季同知长叹一声:“你的确说过。” 可惜,当时的乔靖和他,都没有听懂。 王琅在大堂寻到了蒋慕渊,拱手道:“小公爷,今日是我自作主张了。” 蒋慕渊正在写军报,闻言道:“不要紧,如此结果,圣上跟前,我有交代。” 当日王琅曾与卢家老太爷说过,乔靖若兵败,卢家抄家灭族、祖坟不存,卢昶回来也无处埋葬。 今日他阵前应下卢昶魂归故里,就是告诉卢家老太爷,只要叙州城投降,两军不交战,就保下卢家祖坟,卢家人即便砍头,也有人收敛入葬,不作孤魂野鬼。 大势已去,在先祖不得安宁和死后子孙有个容身之地之间,老太爷果断选了后者。 蒋慕渊欣赏王琅的当机立断。 能兵不血刃、半日收回叙州城,这比挖卢家坟重要多了。 保全下来的时间、粮草、兵力,都是在给对阵东异添砖加瓦。 只是这事儿,他少不得写折子禀告圣上,他知道圣上脾气,如此得失之下,圣上即便生气,也不会降罪。 蒋慕渊又道:“你等下去寻袁二,他会安排你回保宁。” 王琅笑着应了。 他是该回保宁去了。 他的家人都在等着他。 王玟已经出嫁,知她平安,也就无需再多安排,他需要安顿好王夫人与金安雅,而后收拾好行囊,投身军营。 王琅已经想好了,即便圣上开恩,他也不打算走科举仕途。 他会投身到肃宁伯阵前,随军去江南,继续精通调度运转。 保宁城中,等到王琅归来的王夫人,抱着儿子泣不成声。 儿子是她的骄傲,她信他,信得没有错。 第一千零二十五章 机缘 军报入京。 大朝会上,圣上捧着收复蜀地的折子,连连说了三声“好”。 他已经有很久,没有这般高兴过了。 尤其是,合州战场开启后的推进,如雷霆一般、势如破竹,断断数日间,俘虏乔靖,收回城池,且损失极小。 “王琅?王琅!”圣上念着蒋慕渊请功折子上的名字,喜道,“就是那个诬告徐侍郎的下属的儿子?当父亲的不怎么样,当儿子的,人才!” 殿内殿外,一片恭贺之声。 贺喜之余,更多的是松了一口气。 蜀地太平了,朝廷的兵力就能调往明州对付东异,而不用两地牵扯。 下了朝,众人聚在一起议论纷纷。 王甫安那案子,当时京中闹得沸沸扬扬,谁都听过,哪怕一时想不起来,叫边上人一说,也知道他有个曾在国子监求学的儿子,此番立了大功。 孙睿没有听,快步往文英殿去,其他人只当他怕冷,并没放在心上。 热茶捧在手中,孙睿小口抿着,脸色阴郁。 东异至今没有发兵,哪怕邓公公使人威逼利诱,主战的那群人到底还是被蒋慕渊安排的人手困住了手脚。 孙睿更没有想到的是,前世打了四五年的蜀地战事,竟然在这个元月,迅速了结。 所有的变数,都是王琅。 他知今世事,却是好生回忆了一番才记起来,从前的王琅在翰林院做了几年编修,后外放知县,就是这么一个普通得他绞尽脑汁才回想起来的人,改变了蜀地战局。 孙睿千算万算,也算不到这个人。 而现在,失了蜀地牵扯,肃宁伯直指东异。 东异恐怕也撑不了多久…… 这不是他想要的局面。 平定叛乱的消息在京城中迅速传开,因着那个落魄离开的王琅,更添了一层传奇色彩,叫人津津乐道。 翰林院里,自然也得了不少传闻。 知道纪致诚不是那等狭隘之人,同僚们议论也没有避着他,甚至有交好的来问,说王琅做监生时是什么性情。 纪致诚答得坦然:“我当时与他往来不多,只知学问出色,为人正直。” 大伙儿都笑了,很是善意,打趣他对王琅评价颇高。 下衙后,他回府与徐令意讲了这事儿,说得也颇为仔细,又是潜伏,又是定计,又是不费一兵一卒破城。 徐令意听完了,揶揄道:“你肯与我细细说他?” 话音落了,两人都笑了。 王琅从不是他们夫妻间不能提及的名字。 纪致诚以前就感叹过,若不是被王甫安连累,以王琅的才华,足以金榜题名。 笑过了,纪致诚叹道:“他与从前不同了,我想象不到以前的王琅能有如此功业。” 徐令意莞尔:“当时当日,谁又能想象你能入仕为官?” 为了求娶徐令意,吊儿郎当、不思进取的纪致诚奋起读书。 而若不是有王甫安的案子在前,生生堵上了王琅寒窗苦读的前路,十几年追求一朝化为灰烬,他又怎么会远行蜀地,又怎么会不得不强大起来呢。 人生都有机缘。 或苦或甜。 王琅的机缘从不在徐令意身上,当年婚事未成,虽使得他背井离乡,但也最后成就了他的功业。 缘分不足、彼时王琅的性情也不是她欣赏的,两人做不成夫妻,但那个曾经磊落直言欢喜之意的少年寻到了自己的路,徐令意是替他高兴的。 之后的半个月,调兵的命令一道接着一道。 乔靖被押回京城,蜀地虽平息了战火,但也要防备死灰复燃,同时要压住羌人、苗人异动的心思,因而肃宁伯把从未接触过水战的北地将士留在蜀地收尾,其余兵力一批批进至江南。 顾云齐要回余将军阵前,与留在蜀地的顾云熙、顾云骞兄弟告别。 程晋之还要养伤,肃宁伯不许他再带伤上阵,坚持让他回京,麾下留了程言之与程礼之。 段保戚要救段保珊回来,自是希望出战。 肃宁伯知道成国公府困难,怎会不给他机会,可等他知道成国公接连三日往御书房里请缨时,他还是震惊地说不出话来。 成国公退了多少年了,那双老寒腿,别说上阵了,坚持日夜指挥都未必吃得消。 只是转念想想,肃宁伯又岂会不理解他? 他也是领兵的将,他也有儿女,易地而处,哪怕他杀不了敌了,他也会坚持出征,坐镇中帐出谋划策。 大军入江南地界,再到明州,驻镇海关口。 余将军来迎,与肃宁伯禀报募兵与操练状况。 平海关陆续调来的战船都停在港口,领头的有几位曾在肃宁伯麾下作战,见了他,毕恭毕敬。 蒋慕渊也到了明州,他先行上了天封塔,站在最上层眺望整个明州城。 明州作为港城,海运贸易发达,虽有近在眼前的东异战事,但整座城池依旧繁盛。 他见过太多的欣欣向荣,也见过太多的残垣断壁,夷陵城满目疮痍的景象依旧在脑海之中,蒋慕渊不希望脚下这座城也陷入战火之中。 对阵东异,他们要打出去,而不是把江南当做战场。 木制的楼梯,脚步声清晰,周五爷登上塔楼,留袁二守在底下。 “赵方史呢?”蒋慕渊低声问道。 周五爷答道:“扣在我那儿,我从他嘴里问出了不少东西,但他应当还瞒了一些。” 蒋慕渊颔首。 风吹了进来,有些凉,却不冷了。 江南的春天总是来得很早。 周五爷倚着木栏,笑了笑,道:“我答应你拖到开春,中间虽有变故,也算没有失言。” 蒋慕渊拍了拍周五爷的肩膀:“辛苦了。” 与东异虚以委蛇,平衡战与和两方力量,其中艰难,周五爷一个字都没有多说,但蒋慕渊可以想象的到。 他已经尽力了,虽没有阻止段保珊和亲,但周五爷在这两月里竭尽全力,让她依靠自己和助力在东异生存下来,等到了大军抵达明州。 周五爷知蒋慕渊想法,道:“想打出去,战船不足。” 蒋慕渊抿唇:“我想借渔船。” 第一千零二十六章 借 天封塔在城中心,沿着回廊走一圈,能看到四方景象。 淡金色的阳光驱散了早春的雾气,视野极好,不止城墙内的模样,甚至连城外村落都能映入眼帘。 当然,还是看不到镇海关的。 蒋慕渊最终看着东边,三江在那儿聚集,奔流到海,三江口上,停泊了无数船舶,其中大部分是海船。 周五爷顺着蒋慕渊的目光望去,也看到了那些船只,他便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不止是渔船,还有海运商家的货船,但凡能载着兵士前往东异的船只,蒋慕渊都想多借些。 这些船舶自然比不得战船结实,可朝廷如今没有足够的银钱、也没有足够的人力、物力建造战船,只能如此将就。 先前,蒋慕渊与肃宁伯商议时,也曾想过借调漕运口子上的船舶,只是,内陆船舶是走不了海运的,风险太大。 即便是搏一把,也必须要控制住风险。 周五爷听了蒋慕渊的话,思量了一番,点头道:“值得试试。” 蒋慕渊微微颔首。 按说,刚刚打下蜀地,能做一番休整是最好的。 东异还没有发兵,他们就在江南防卫,加紧时间募兵、操练,也比此刻直接进攻要强。 可蒋慕渊不敢等。 不仅仅是因为段保珊,更需要蒋慕渊防备的还是孙睿。 离京太久了,哪怕听风他们留心着孙睿的举动,但到底不比他自己在文英殿里盯着孙睿强。 谁也说不好,孙睿会不会再掀起什么风浪来。 两人交换了些江南消息,而后,周五爷先行离开,蒋慕渊又望了会儿明州城的景致,这才顺着台阶下塔。 明州府衙外,知府战战兢兢。 肃宁伯只掌兵权,没打算来府衙露面,但这位尤知府度日如年了好几个月,眼下是根本不敢再出丝毫纰漏。 将兵一到明州地界,尤知府就出城相迎,好话说了一堆,被肃宁伯挡了,他只能灰溜溜回城。 结果还没缓过神来,得知蒋慕渊到了,又赶紧正了乌纱帽,小跑着在衙门外迎接。 自从出了赵方史的事情,都察院的官员到明州查案,他就没再睡过一夜安稳觉了。 虽然事情都往赵方史身上推,但尤知府作为顶头上峰,难辞其咎,只是案子没有敲定,明州又是多事之秋,他才没有收拾包袱滚蛋。 当然,滚蛋也是迟早的事儿。 都察院“心黑手黑”,人都已经到了明州了,怎么会只查赵方史的案子,摆出了巡按的姿态,要理一理明州、甚至是江南官场。 唯一的区别是能不能保住功名。 只要功名还在,即便被打发去小县衙当个芝麻官,也比革了功名回家种田强。 这结果,都察院来明州的那几位说了不算,最终还要京里点头,但若是能让蒋慕渊看到他还有一丁点可取之处,替他说句话,那比什么都贵重。 蒋慕渊看着搓着手凑上来的尤知府,拦住了对方的问安,只偏头问都察院的,道:“还找不着赵方史?” 这是明知故问,赵方史在周五爷手里,能找得到才怪。 都察院的人笑容讪讪。 蒋慕渊不置可否,只睨了尤知府一眼,抬步进了府衙。 尤知府跟上来,在蒋慕渊再拦他之前,自述罪责,当然大罪是赵方史,他只是治下不利。 蒋慕渊听完了,没有做任何评点,只说事情:“我要调船,商船、渔船,经得起海风海浪折腾的,五天内,你能给我借来多少?” 尤知府为了应对都察院,这些时日把所辖范围内的各种数字倒背如流。 别说是问船了,便是问某个村子有多少人口,他都能答。 闻言,他捏着手指算了算,报了个数。 蒋慕渊道:“那就去办,依着收成的均数,先付一旬银钱,之后每旬再给,别少了人家的。” “嗳,”尤知府张嘴应下,刚要招呼人手去办,突然闪过一丝疑惑,小心翼翼地问,“这银钱是朝廷……” “怎么?”蒋慕渊看他,“你明州库里缺银子?” 尤知府噎着了,这话接不下去。 蒋慕渊笑了笑:“尤大人,你还能当几天的明州知府啊,给继任省银钱? 每年朝廷拨下来的银子,收上来的赋税,你说你库里一丁点也没有藏下,是等着都察院来给你拨算盘吗? 再说了,明州府最大的入库,是海运商贸上,赵方史都伸了这么大的手了,能只肥了他,没肥你明州库房?” 尤知府白了脸,硬着头皮道:“瞧您说的,下官、下官调到明州任知府没有几年,虽说是赵方史的上峰,但哪里能比他知明州事务,也不敢管他啊,人家京里有人,下官比不了、比不了……” “听你这意思,库房没有银子,都挪哪儿去了?”蒋慕渊道,“你这里也有什么地窖、密道不成?” 尤知府吊着的一口气险些没上来。 藏地窖、有密道的那是孙璧两父子。 这话接下来,跟他生了反心似的,他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 “下官一定办好、一定办好。”尤知府忙不迭道。 蒋慕渊又点了他一句:“跟人家都立好契书,借一旬多少,要是船损了,赔多少,清清楚楚的,都察院还没走呢,你在这事儿上动手脚,就可以先走了。” “不敢的、不敢的!”尤知府说完,没有再想着招呼人办,自己提着衣摆跑了。 他怕留在蒋慕渊跟前,再被抓什么漏子,马屁没拍上,反而芝麻西瓜全没了。 蒋慕渊去了镇海关。 尤知府没敢糊弄他,老老实实的,在五天之后,按着数量把船借了。 一式两份的契书装订了厚厚数本,呈给蒋慕渊过目。 成国公赶到时,将士们刚刚一艘接一艘地检查完这批船舶,虽比不得战船,但也不是年久失修的花架子。 段保戚上前扶住了他,成国公重重拍了拍儿子的肩膀,目光之中满是赞许。 高了、壮了,不再是个新兵蛋子,有一股子杀气了。 段保戚却担心成国公的身体,不止是久疏战场,更是一身旧伤。 第一千零二十七章 兴兵 肃宁伯请成国公登上了城墙,道:“等开战了,我出阵,关口防御就交给国公爷了。” 成国公看着海面,道:“好。” 应得如此痛快,肃宁伯不由地看了成国公一眼。 转念再想,倒也不觉得意外。 在肃宁伯看来,成国公在京里混日子时,虽然有拎不清的地方,但在行军打仗上,他一直都很有自知之明。 当年也是,受了重伤,自知恢复不了了,也就早早交出了帅印,不再坚持请缨。 成国公不喜欢在战场上拖人后腿。 成千上万的将士厮杀,一个小兵小卒出些状况,大部分状况下,是不会影响战局的; 可一个统帅、一位国公,若有万一,影响的是那么多人的性命。 要不是为了段保珊,成国公不会重新复起。 不过,他也只做他能做的事情。 锻炼身体不是一朝一夕的,成国公一腔热血,也知道急不得,最初那两日之后,他渐渐稳住心态,循序渐进。 如今状况,让他留守镇海关,统领后方,这在他能力之内,他能胜任。 至于出海打到东异去,他的身体还吃不消。 虽然不甘,但成国公并不冒进。 看了眼段保戚,成国公与肃宁伯道:“让保戚跟着去,年轻人,能打就要去打。” 肃宁伯笑了起来,应了。 朝廷与东异之间,这场战事是一触即发的。 先前是周五爷极力维持着平衡,才没有叫东异的主战一派占上风,勉强压制了战局。 现如今,既是要打,只要坏了这种平衡,就能让东异主动兴兵了。 蒋慕渊他们眼下要等的,只有天气。 毕竟是行海,需要有个好天,不能让船舶都折在海浪之中,也是避免颠簸,否则不熟悉水的兵士们被晃得晕头转向,还如何举起武器? 由镇海关原本的守将,又找了当地的老渔民,根据天色与历年经验,推算了一番,终是定下出征的时间。 凌晨时分,明州下辖一渔村,几艘出海的渔船受了东异“打劫”,艰难逃回了陆地。 天明,镇海关数百船舶出发,迅速使往东异,讨要说法。 如此阵仗,让本就要与朝廷开战的东异人跳脚不已,两军战事,顷刻开始。 时隔十五年,肃宁伯重新踏上东异土地。 当时与他并肩的同袍很多都已经不在了,现在他的身边添了儿子,也有许多与当年一般果敢的兵士。 东异不会给他们退兵再休整重来的机会。 这场战斗,只能往前,要打得东异人怕了、怂了才行。 五天五夜,不止是兵士,连将领们都不敢酣畅入睡,只能抓到机会就轮流打个盹。 奔袭前压,只打速度战,他们不能落于阵地,与东异人摆开军阵对峙——时间不允许、物资不允许、兵力也不允许。 战火在东异土地上燃起,也迫使东异人倾尽全力防守,正面防不住,就绕背奇袭。 数日间,没有人记得,自己听了多少回的战鼓号角,前一刻还在突进,下一瞬背后就受敌。 身边不停有人受伤,甚至牺牲,却没有谁后退一步。 既然踏上了这里,谁都不会有后退的路。 趁着战局刚刚结束,双方都在快速休整,蒋慕渊仰头灌了半囊水,去寻肃宁伯。 肃宁伯的面前摊着地图,正与几位副将商议。 蒋慕渊半身铠甲上都是血污,长枪也没有擦拭,甚至是脸上,黑一块红一块的,几乎看不出原本的肤色了。 大伙儿都见怪不怪,这里谁也没比谁好到哪里去。 便是肃宁伯,他这几年出征都坐镇中帐,便是亲临前线,从战马上下来,也很快会收拾一番,可这一回不行,他们都一样“邋遢”。 肃宁伯招呼蒋慕渊到跟前,道:“感觉不太对劲。东异人狡诈,恐还有后手。” 蒋慕渊看向地图,道:“伯爷不也留了一手吗?” 先前,周五爷想方设法周旋,拉拢了东异那些不愿意兴兵的主和派,可两方已然开战,就再没有所谓的主战主和,只有拼到底。 那些“棋子”自然是用不上了。 因而,他们获取东异内部消息就变得艰难不少。 肃宁伯留成国公在镇海关,并不单纯是照顾对方的身子骨,而是以他对东异人的了解,真到了破釜沉舟时,东异人是不怕死的。 若东异人豁出去,不管前线战事,绕去偷袭镇海关…… 成国公固然能防守,但肃宁伯留下的兵力并不多。 “等天亮了继续往前冲,”肃宁伯咬牙道,“眼下还不知道郡主安危,我们要尽快打到王城去。” 这个郡主,指的是明安郡主段保珊。 若是水师充足,肃宁伯原本可以带兵趁着雾天从尽量靠近王城的地方登陆,可他们这一次进军,除了战船外,还有渔船与商船,为了确保安全,在登陆选择上就不得不妥协了。 此时此刻的段保珊,正在设法离开王城。 她在东异的这几个月,日子并不好过,日夜匕首不离身,甚至和衣而眠,就怕一有状况会来不及。 她瘦了很多,两颊凹陷,显得整个眼睛凸出,以前勉强还算个清丽,现在的五官,都有些骇人了。 段保珊顾不上那些,她只恨自己武艺不精。 同样是将门出身,成国公没有教过段家女儿们习武,不似顾家,姑娘们都有功夫在身。 在京里时不觉得有多少区别,真落到了这个时候,才知道没有反击之力是多么让人无奈又后悔的一件事。 皇太后拨给她的人手里,倒是有能握刀的,段保珊跟着学了些,临时抱佛脚,花拳绣腿,求个壮胆。 两军未开战时,虽主战一派对她的存在极其不客气,恨不能直接弄死她逼朝廷宣战,可主和的那一派,给了她不少帮助。 段保珊听说过,那其中有蒋慕渊的手笔,虽然隔着海,但起码让她感受到了,她不是弃子,她从未被放弃,是真的有很多人在为了迎回她而努力。 为了那些人,为了成国公府,她必须活下去。 在朝廷大军踏上东异的那一刻,段保珊和手中的宫女、嬷嬷们一起,杀了看守她的侍女,依照先前被送进来的地图,在王城不起眼的一个小屋子里躲了起来。 第一千零二十八章 出逃 段保珊清楚,两方一旦开战,她就是用来威胁肃宁伯的俘虏。 她请缨到东异,当然不会贪生怕死,但她记得顾云锦等人与她说过的话,她要努力活下去。 若她活着被东异送到阵前,肃宁伯进退两难——不能为她一人舍大军进度,却也不能直接放弃她。 自刎是退无可退时的选择,段保珊还是想搏一把。 她们提前准备了点心、清水,王城说小也不小,所有人都急着应对肃宁伯的进攻,无法全力搜寻每一个角落,她是有机会的。 她们撬开了屋子里的一块地板,地下的高度勉强能蹲下一人,这是东异人建造屋子时用来防潮避虫的,此时此刻,成为了她们的躲避之处。 段保珊等人缩着身子藏了数天。 最危急的一次,她甚至听见了东异人在她们头上的地板上走过的声音。 所有人都屏息凝神,不敢发出一丁点动静。 原本,段保珊她们是想在这儿一直躲到朝廷大军打过来之后,可局势突然就起了变化。 这一夜,她们闻到了烧焦的味道。 身手敏捷的小宫女掀开地板探出去看了,白着一张脸回来,愕然道:“不知道那群东异人搞什么鬼,王城烧起来了。郡主,咱们要快些离开,这儿是下风口,火势很快会蔓延过来。” 段保珊吃了一惊,却是半点不敢耽搁,从地板下爬了出来。 这几日一直无法直起身子,这忽然站起来了,还让她浑身酸胀得一个踉跄,可她顾不上这些,她只是死死看着远处冲天的火光。 那里很靠近王城中心,按说,不到破城之时,不会烧起来。 侍卫们要救火,此时是守备最松散的时候,她们一行人,急匆匆地往王城外跑。 大风裹着呛人的烟味袭来,叫本就惨兮兮的数天没有收拾过的众人越发狼狈。 随风而来的还有呼救声、救援声,时高时低。 王城城墙已在眼前,两个小宫女却忽然停住了脚步。 段保珊察觉到了,扭头看着她们。 “郡主,王城不会好端端烧起来,您先走,我们去弄弄清楚。”一人道。 段保珊摇头,道:“太危险了,一旦被人发现……” “总要有人去做的,”那小宫女笑了,“您能义无反顾,我们也能的。” 背着光,她们的眼睛却是那般的亮,段保珊在她们身上仿佛看到了当日的自己,阻止的话就说不出口了。 她只是匆忙地抱了抱她们,沉声道:“出京前,小公爷夫人反反复复告诉我,断断不会放弃我,定会来接我,果然,朝廷大军来了,同样的话,我现在也告诉你们,一定要回来,我不会放弃你们,就在城郭渡口,我等你们。” 话音落了,各走一方,谁也不能停下来。 出入王城的大门上依旧守着人,虽然人数比平日少,也不是她们能贸然突破的。 好在周五爷使人递进来的地图十分详备,嬷嬷们早挑好了一处角落,几人叠罗汉,把不会翻墙的段保珊架上了宫墙。 段保珊落地时没有站稳,只能滚身卸力,不想地上有几块尖锐石头,划开了袖口,左胳膊血淋淋的。 她倒吸了一口气,顾不上痛,跟着嬷嬷们往前跑。 渡口处,黑漆漆的,只有几颗星子悬在空中。 东异在前线被打得节节后退,连王城下的城镇都人心惶惶的,渔船停靠着,除了几艘里头透出了点点烛光,大部分都笼罩在黑暗之中。 嬷嬷指了指一艘四周都没有光的渔船,示意段保珊躲到船上去。 段保珊爬上了船,前后看了看,心中只余怪异和不安。 她没有看到战船,虽然黑暗,但有没有还是能辨清楚的。 王城下只这一个渡口,她来东异就是从这里上岸的,当时停满了战船,渔船压根不在这儿。 现在,渔船被挪到了这里,那战船呢? 战事在东异陆地上打响,根本用不上水师。 段保珊低声把疑惑说给了身边人听。 几个嬷嬷亦是面面相觑,商议着道:“这事儿要紧,可惜我们没办法把消息递出去。也不知道打到哪儿了?” 她们躲在船上,简单包扎了伤口,分辨不出时间,只知道王城的火烧得越来越大,甚至有火星子随着风往城下飘散,引得百姓都纷纷出来,惊恐声四起。 也亏得城镇混乱,显得渡口处越发安静。 直到她们模模糊糊听见了有人呼唤的声音。 叫的不是郡主,也不是段保珊的名字,而是段四。 这个称呼,几乎不可能在东异听到,以至于段保珊愣了一愣。 一嬷嬷站了出来,轻手轻脚上了岸,循声过去,防备地看着对方。 来人是个年轻男子,递过来一块宁国公府的腰牌,嬷嬷提着的心落了大半:“你叫什么?怎么寻到了这里?” “地图是我送进王城的,”那人道,“见王城起火,我猜段四姑娘会逃出来,而渡口是你们最可能躲藏的地方。最多三日,肃宁伯就能打到这里,我带你们行船撤回后方,也叫肃宁伯和小公爷能放手进攻。” 为了取信嬷嬷,那人不止说中原话,甚至能说数处方言。 嬷嬷放心了,引那人上船。 “趁着夜黑,这就出发吧。” 段保珊道:“有两个宫女去打听起火状况了,我们再等等,我应了她们一定会等。” 她原以为说服对方需要费些口舌,可那人并不固执,只道:“最多等到天明前,迟了就来不及离岸了。” 外头的火更大了,连渡口这一侧都映亮了许多,段保珊抬头看过去,那人五官清俊,下巴上有一条伤疤。 天边隐隐透了些白,段保珊不由急切,好在,两个小宫女终于出现在了岸上。 脸上全是黑灰,身上带着血污,说是半途遇上了人,幸好对方落单,她们杀了就跑。 渔船驶离,趁着最后那一抹黑远离岸边。 小宫女道:“东异自己乱了阵脚,两派相争,东异王被杀,王子烧了王城,他要同归于尽!” 第一千零二十九章 旺火 “如何同归于尽?”段保珊追问。 两个宫女摇头,时间紧迫又状况危及,又不能潜伏到近前,靠对方混乱对话中露出来的一些言语,这已经是她们能掌握到的全部了。 想到渡口空无战船,段保珊心中不安越发浓郁。 她紧紧咬牙,转身问行船的男子:“东异人是不是想偷袭镇海关?” 男子手下活儿不停,看了段宝珊一眼,点了点头:“若之前收到的消息无误,他们的确想冲击镇海关。” 闻言,段宝珊的心纠了起来,下一瞬又放下。 之前已经收到消息了,也就是说,军中是能有所准备的。 镇海关不至于被打个措手不及,这已经是个好消息了。 她探着头又问:“哪位大将镇守镇海关?兵力可还充裕?” 这一回,男子顿住了手,沉默片刻,答道:“成国公。” 段宝珊的脑袋嗡了一声。 刚刚才落下的心,又全提了起来,她瞪大双眼,嘴唇嗫嗫,没有说话,她不知道从何说。 唇角全是咸味。 这数日间,她紧张得顾不上怕,哪怕翻出王城,划伤了手臂,连鞋子都脱了底,她都没掉泪。 可就是这么一个答案,把她所以被压抑的情绪都掀了起来。 依然不是怕,而是心痛。 作为女儿,她最知老父身体,已经卸甲那么多年的父亲握着长刀复起,为的不还是她吗? 她这个年纪,身子骨比不得幼童柔软,跟着嬷嬷们学花拳绣腿都痛苦极了。 父亲那身满是旧伤的老骨头,从头再来,练实打实的战场厮杀,比她难上成百数千倍。 就算是为了父亲,她都要活下来,活着踏上镇海关。 至于东异人冲击关口,段宝珊对成国公有信心,他一定防得住。 波浪拍打在船舷上,渔船被风吹得摇摇晃晃。 男子教了一个粗壮嬷嬷掌舵,自己一直根据风向调整风帆。 岸上的大火离他们越来越远,而天色愈发亮了,男子被斗篷和夜色遮挡的五官也越发清晰起来。 在边上打瞌睡的嬷嬷盯着他看,只觉得这人有那么点面善,偏偏左思右想又回忆不出来。 那男子也留意到了嬷嬷的注视,却没有躲避,大方让嬷嬷看。 嬷嬷在心里加加减减的,去掉下巴上那疤痕,把人看小些,或是看老些…… 记忆深处似乎是有那么一张脸。 她一拍大腿:“这位兄弟是不是姓周?过世的永定侯是……” 入宫多年,她年轻时曾见过最后一位永定侯,她眼力好,才会隔了几十年还记得些许。 眼前的年轻人,五官、尤其是眼睛,略有些年迈的永定侯的影子。 而对方夜里寻来时,也讲过叶城话。 嬷嬷只听得懂几个词,但口音是能分辨的。 男子冲她笑笑,没有回答。 嬷嬷见状,嘴上没有再追问,心里已经认定了。 自从永定侯过世,周家远离官场,这几年也没有听过子弟出仕,对方出现在东异却不明示身份,其中怕是有些说法的。 既如此,她也无需追着问。 掌帆的确是周五爷。 大军出征,他亦出海,只是没有跟在将士们登陆进攻,而是换了一艘舢板前至王城下。 虽然替段宝珊做了些安排,但事情随时会变,距离近些,也好随机应变。 同时,他也有其他的事情要做。 战前的那些主和派在开战后自然也奋力应战了,若战况对东异人有利,一切好说,可东异被打得还手乏力,这群人的心里岂会没有怨气? 他们不会向朝廷让步,却会质疑、怨恨一心主战的东异王和王子。 周五爷想做的就是让这些怨恨之火烧得更浓烈。 只是他也没有想到,这把火会烧得这么旺。 从预期的割裂变成了内讧,王子坚持从后方出兵奇袭镇海关,即便全损了也要与关口守军同归于尽,东异王被闻讯赶来的反对一派刺杀,整座王城沦为火海…… 等东异王死讯传开,兵士必然军心大乱,只要镇海关防住突袭,抓住王子,东异群龙无首,朝廷的胜利就在眼前了。 而且,段宝珊自己带人逃出了王城,如此局面,也算顺利。 天已经彻底亮了。 近海有雾,没有出太阳,雾气直到近中午时都没有散尽。 关口守备,最要小心点原是深夜,可因为海边这样的天气,即便是白天也没有人会放松警惕。 成国公已经收到了消息,东异人打算偷袭。 除了瞭望的官兵,他自己也是每隔半个时辰就登上城墙望上一刻钟。 边上副将绷着脸,很是严肃,嘴里却一直嘀咕着何时会出太阳,这大雾何时会散。 海风吹着旗帜飒飒,成国公正准备下城楼,突然见几个士兵指着远处嘀咕,他赶紧调转步子过去。 “那里,就那里,是不是有船?” 隔得太远了,哪怕是有经验的兵士都不敢断言。 成国公大步扑到城墙边,双手撑着,瞪大眼睛看。 几个小点子,或者说连是不是点子都不能确定。 他的眼力比不上年轻人,只能招呼了众人一道看。 足足一刻钟,云层散开了一条缝,落了金色阳光,映得海面金灿灿的。 与此同时,那些点子清楚了些,那是一艘艘的战船。 成国公一双眼睛瞪得通红,手掌在城墙上重重一拍,道:“他们来了,准备好应战,一点要叫这些孙子有来无回!” 肃宁伯剩给镇海关的舟船很少,在水面交战,他们毫无优势。 成国公让将士们佯装不知,诱导敌人登陆,与东异人打陆地战。 东异的船队在离得远时前进得小心翼翼,一旦确定距离拉近、行迹暴露,立刻加速直冲,不给守军多余的反应时间。 而事实上,高耸的城墙上,关口后,成国公带兵等着他们。 战事骤然打响,成国公以防代替了进攻,知道确认敌军大部分登陆上岸,他才反守为攻,带兵冲了出去。 成国公从未见过东异王子,只拿到过画像,他一面挥舞长刀一面在交战的人群中寻找对方的身影。 他接连砍了几人,余光瞥见一相似人影,他立刻冲了上去。 第一千零三十章 都过去了 海面泛着金色。 不知道什么时候,云层已经完全散开了,阳光驱散了浓重的雾气,只余下水面粼粼。 战事已近尾声,海风夹着浓郁的血腥气。 成国公拄着长刀,喘着粗气看倒在脚边的尸体。 他使出力气踹了两脚,骂道:“这鬼孙子!老子还砍不死你!” 说完,他浑身脱力地坐倒在地上。 疲惫。 他已经很多年没有亲历战场厮杀了。 身体大不如前,即便意识出色,身体也支撑不住。 按说,他应该站在城墙上运筹帷幄,指挥战场,可看到东异战船劈浪而来,他胸口一腔热血难以平息。 杀红眼的时候,自是顾不上那些,等战局已定,那口气泄了,他才发现,连站立都很是困难。 成国公甚至累得不知道自己背上的伤势,血流不止,但他毫无感觉。 副将过来,见他瘫坐在地上,想要搀扶他起来。 成国公动动指尖,指了指地上的尸体,努了努嘴。 副将见状,当他只是累得慌,先去搬运边上的遗体。 那是东异王子,年纪很轻,先前那股子戾气已经散了,只余灰白死气。 他被成国公一刀砍在胸口,当场毙命。 王子一死,余下的兵士也没有逃脱,他们本就打了同归于尽的主意。 镇海关的防御非常艰辛,幸好,还是防住了。 战场在太阳落山前被清扫干净,大伙儿这才注意到了成国公。 他还坐在那儿,一动也没有动。 副将赶紧跑过去,他看到了成国公背后的伤势,心中大骇。 “国公爷……” 成国公没有回答,只阖着的眼皮子微微颤了颤。 副将略松了一口气,还有反应就好,刚才,他都怕…… 他招呼了军医,先简单替成国公止血,而后送回帐中。 除了军医,尤知府把明州城的名医都请到了镇海关。 大帐中的光亮了一夜,数人通宵注意着成国公的状况。 而东异土地上的战事,亦势如破竹。 东异王被杀、王城沦为火海的消息已经传开了,战败已是定局,这让东异将士的士气一下子就散了。 虽然也有人为此不管不顾地要死战到底,但大部分兵士,还是乱了军心,节节后退。 肃宁伯带兵推进到王城脚下时,后头传信来,说是明安郡主已经从王城脱身,此时安全,他长长松了一口气。 他抬头看着烧得面目全非的王城,抹了一把满是血污的脸,笑了笑。 从狄人偷袭北地开始,天南海北的战事,眼看着就要结束了。 这几年,打得太艰难了。 不止是兵力耗损,战争给老百姓带来的影响也是巨大的,后续的休养生息,不知道要几个春秋,才能把生机养回来。 三日后,肃宁伯留下驻军,其余兵士返回镇海关。 他已经收到了成国公伤重的消息,军中在竭尽全力救治。 这消息也传给了段保戚,他沉默了好一阵。 虽然受伤不是好事,但还能继续救,已经是万幸了。 他登陆后就去探望成国公。 段宝珊在帐中,见了段保戚,红着眼睛点了点头。 他们兄妹亦是许久未见,一时之间,好多话涌上心头,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良久,段保戚才按住了妹妹的肩膀,一字一字道:“都过去了,都已经过去了。” 段宝珊紧紧抿着唇,而后梗声重复着段保戚的话。 战事过去了,她的磨砺也都过去了,而且,她的请缨是有成果的,无论是对段家还是对朝廷百姓,这几个月的坚持是有意义的,父亲会好起来,国公府的匾额能保住,会传承到兄长手上。 这就够了。 榻上的成国公缓缓睁开了眼睛,视线模模糊糊的,他努力辨认着边上人的模样,他看到女儿就在身边。 他放心了,又闭眼睡了过去。 军报陆续送往京城,胜利的消息让百官振奋,也让百姓喜笑颜开。 朝会上,圣上难得的接连几日都是笑容。 回到御书房,他甚至心情极好地哼起了小曲,他久违地感受到了振奋。 这些年,天灾人祸,国库紧巴巴的,捉襟见肘,他无论想做什么都受了钳制,以至于无法敞怀。 如今几场大战,大败北狄与东异,圣上突然就气顺了许多。 他仿佛回到了年轻时,顾家奇袭北狄刺瞎安苏汗眼睛,肃宁伯血战逼东异俯首称臣,当时的畅快与意气风发围绕着他,让他一下子从缠绵的噩梦里脱身出来。 他不信自己会被咒骂百年。 他北退狄人,东杀东异,西南羌人、苗人避朝廷锋芒,如此局面,他怎会被骂? 圣上兴致高涨地看折子,哪怕有些奏章的内容叫人头痛,但他依旧心情不错。 下午时,小内侍进来禀了声,说陶昭仪亲自送甜羹来了。 圣上把笔放下,让人引陶昭仪进来。 没有经韩公公的手,圣上让陶昭仪给他盛了甜羹。 一碗下肚,他眯着眼,靠着龙椅,悠闲极了:“朕去你那里用晚膳。” 陶昭仪的脸上迸发了喜悦。 自打她打听到圣上夜里难以安眠开始,他除了偶尔去静阳宫用个饭,或是去慈心宫尽孝心,圣上已经极少在后宫用晚饭了。 随着战事结束,她今儿拔了头筹。 陶昭仪欢欢喜喜回到自己宫中,想事事周全,她不止想让圣上用这顿晚饭,她还想让圣上留宿。 她依着圣上的喜好盛装打扮,甚至亲手做了一份点心,果然换来龙颜大悦。 晚膳后,圣上没有立刻走,而是坐下来与她下了一盘棋。 很快,宫里各处都收到了信。 圣上留着陶昭仪那儿了。 虞贵妃忧心忡忡,圣上不想立孙睿为太子,莫不是要偏向孙宣? 刘婕妤倒是轻松,陶昭仪能拉拢圣上,那她也有机会。 夜深了,层层幔帐下,月光都投不进来。 圣上突然睁开了眼睛,眼珠子凸着,大口喘气。 他的额头、身上全是汗水,双手紧紧攥着,胸口不住起伏。 他又做梦了,那些熟悉的梦境滚滚而来,仿佛从来没有离开过一般。 第一千零三十一章 呓语 圣上用力地眨了眨眼睛。 四周太黑了,他又心乱如麻,孙睿那冷冰冰数数的声音从耳朵里一直往脑海里钻,让圣上久久无法回神。 他这到底是醒了,还是依旧在梦中? 圣上烦躁地蹬了下腿,膝盖擦过陶昭仪的腿,他下意识地就伸出手去,重重握住了身边人的手腕。 温热的,有脉搏的,这让圣上略松了一口气。 他是醒了的,因为他的那些噩梦,除了大火肆虐时,其他时候都冷得可怕。 陶昭仪睡梦中吃痛,唇角溢出一声低吟。 圣上转头看她,眼睛稍稍适应了黑暗,能看到一些轮廓,却无法看清晰。 陶昭仪的大半张脸被长发遮着,一动不动的。 圣上轻声唤了她的名字,陶昭仪没有回应,他想,大抵是他看错了,身边这人睡得很熟,并没有被惊醒。 天渐渐亮了,圣上却几乎再没有入睡,等到了该起的时候,他让伺候的人入内,披着衣裳起身。 陶昭仪也赶紧起来,服侍圣上洗漱、换上朝服。 圣上垂着眼看半跪在身前替他整理腰带的女人,心念一动,问道:“昨儿夜里睡得如何?” 陶昭仪的动作顿了顿,抬头时露了个笑容:“臣妾睡得很沉。” “看起来是,”圣上的语调平缓,淡淡的,听不出情绪,“朕半夜叫你,你都没有醒。” 陶昭仪的笑容顿在了脸上,下一瞬垂下头去,柔声请罪。 “没有怪你的意思,”圣上扶了她一把,“朕上朝去了,下午你还是让人送碗甜羹到御书房。” 陶昭仪恭送了圣驾,再回来时直直往榻上一趟,屏退了伺候的人手,睁着眼睛出神。 其实,她是听见了的。 她睡觉不那么沉,圣上低低的梦呓声足以吵醒她,只是彼时人不清醒,圣上梦里说话也模糊,她听不清楚内容。 最后逼着自己清明些,也听到了几个词,前后串一串,好像是骂孙睿的。 可究竟因何而骂,是一时气愤、爱之深责之切,还是冷言冷语了,她就分不清了。 因而,圣上惊醒过来时,她一动也不敢动,明知道圣上唤她,也不做声。 陶昭仪也算了解圣上的性子,几句梦话,圣上不会希望她听见的。 那她就当作什么都没听见。 只是,圣上刚刚那么几句试探的话,叫她心里擂鼓了,她吃不准自己是不是露馅了。 不过,就算圣上起疑,只要她老实装作不知,圣上也不至于为了这么点儿事冷了她…… 另一厢,圣上快步往金銮殿去。 半途遇上两个洒扫御花园的小宫女,也不知道在嬉笑些什么,压根没有发现御驾临近,直到韩公公重重咳嗽提醒,那两人才看过来,当即吓得跪倒在地。 圣上没有管她们,从边上经过时,余光瞥见她们不住颤抖的身形,脚下步子就这么顿了一顿。 半夜时,他自己还沉浸在噩梦里,直到这一刻他才回忆起来,他抓住陶昭仪的手腕时,她的脉搏远比一个沉睡之人跳得快。 她是醒着的! 她一直在装睡! 圣上气闷极了,脚步越发快了。 这日朝会上,近臣们都察觉到了一些,圣上今儿的心情比前几日可差多了。 先前几日的精神头完全没有了,一脸凝重,似是一下子回到了东异战局未定的时候。 臣子们不明所以,对后宫状况灵通些的皇子们却有计较。 孙禛无状惯了,背着手进文英殿时,偏过头突然对着孙宣道:“昭仪娘娘怎的这么不谨慎?” 孙宣瞪了孙禛一眼,没有吭声。 嘴上怼不了,心里还是极关心母妃状况的,孙宣待散值后,去了陶昭仪宫中。 “父皇今儿朝上看着不大高兴……”孙宣没有粉饰,直接问了,与圣上有关的状况,他们娘俩之间就没有不能说的。 陶昭仪抿了抿唇,打发了人手,只低声交代孙宣。 孙宣听完,沉思了一阵,道:“大抵是梦境糟心,才生着气。不过这事儿怪不到您头上……” “我当时装睡……”陶昭仪喃喃,“可不装睡能如何?听嘛听了两三句,要说听懂了,我还云里雾里,这事儿真是……我要是真听明白了,他恼了,我也没那么亏。” 孙宣安慰道:“您要这么想,父皇会做这样的梦,就证明我们之前的猜测没有错,他心里其实不满孙睿。” “不满才好!”陶昭仪深吸了一口气,看着儿子道,“一枝独秀的孙睿出局,我儿才更有机会,就算我们猜他喜欢孙禛,可那就是个草包,远不及你,只要你父皇不疏远我,我就能帮你说话,能给其他人使绊子。” 孙宣笑了笑,道:“儿子还是那句话,局势不明,我们走得谨慎些,才不会着了其他人的道,被人当枪使。” 母子两人说了会儿话,吩咐人摆桌用晚膳。 御书房里,圣上刚刚从小睡中醒过来。 韩公公让人端了甜羹来。 下午送来时,圣上恰巧睡了,韩公公就先让人温着,这会儿也不凉。 待圣上用过了,韩公公一面收拾,一面道:“您昨儿歇得不好?您这几日都没有在下午睡过了……” 圣上道:“有阵子没有歇在后宫了,一时没睡踏实。” 韩公公道:“要不要请太医来看看?您刚刚一直呓语……” “朕说梦话了?”圣上的语调沉了下来,“朕说什么了?” 韩公公恭谨道:“奴才站得远,只听见动静,不曾听清楚。下回奴才近些伺候?” “下回?”圣上反问。 韩公公道:“您近几个月,常常梦呓……” 圣上的脸色越发难看了:“都说些什么?” 韩公公摇了摇头。 圣上没有追问,他先前自打接连噩梦起,就不叫韩公公在他睡时近前伺候了,若不是前几日好转,昨儿也不会留在陶昭仪那儿。 那昨夜呢,他是不是也说梦话了? 陶昭仪就在他身侧,她是不是都听清楚了? 她必然听见了吧,若不然,为何要装睡? 虽说圣上也不知道梦话的内容,可那样的梦境,左不过那么些话。 他在梦中对着数数的孙睿暴跳如雷,他牵着年幼的孙禛告诉那石像,这个儿子才是他的心头好,是他的选择! 一遍又一遍! 第一千零三十二章 收拾赶紧 韩公公垂着站着,没有再说话,他知圣上情绪极差,贸然出口怕是要引火烧身。 良久,他才听见圣上问他,说甜羹还有没有了。 他赶紧应了,依着圣上的意思,又去端了一碗来。 圣上接过,扣着碗沿的手指甲因用力而变了颜色,另一只手拿勺子搅着,反复搅了好几圈,才吃了一勺。 “过了火候了。”圣上道。 “是温了太久的缘故,”韩公公转了转眼珠,“奴才这就让人过去,请娘娘再送新的来?” “也好。”圣上点头。 韩公公出去,交代了小内侍一声,又转身进来伺候。 好在,陶昭仪知道圣上喜爱她宫中的甜羹,每日三回,小厨房里都有熬制了七八成的备着,便是圣上临时起意,也能很快送上桌。 这些提前备好、最后添把火的,虽然比不上一气呵成的,但肯定比温了许久过了火的滋味强。 小内侍提着食盒回来,却被圣上叫到了跟前。 “昭仪那儿用过晚膳了吗?” 小内侍答道:“奴才过去时,昭仪娘娘与五殿下正在观花消食。” “宣儿也在?他向来是个孝顺的,”圣上缓缓颔首,“他们母子看什么花呢?” “奴才不认得花,只瞧见那花骨朵红彤彤的,殿下陪娘娘看花,一直在笑……”小内侍怯怯向韩公公求救。 韩公公揣摩着圣上心意,冲那小内侍递了几个眼色,而后对圣上道:“是奴才没教好,只顾着让他们学规矩、学书房里用得上的,没想到是个连花都分不清的榆木脑袋。” 圣上眉宇舒着,道:“不认得就不认得,不是什么事儿。” 小内侍松了一口气,赶紧退下了。 圣上又用了两口,把碗勺放下,拿帕子按了按嘴。 就算陶昭仪听见了,孙宣会笑得开怀,可见她不止在自己跟前装,也没有透给儿子。 孙宣不知道就好。 可今儿瞒了,过几日呢…… 圣上清了清嗓子,低声与韩公公道:“你说得也是,朕这个睡觉的毛病,不治不行了。 明明前几日感觉身体不错,昨儿突然又没有睡踏实。 这样,今儿你叫人到朕跟前守着,若夜里还是梦呓,明日就让御医来看看。” 韩公公忙道:“奴才守着您吧,那些粗手粗脚的东西,哪里到过近前……” “有一回就有二回,”圣上看了韩公公一眼,“你也不年轻了,总不能一直跟着朕熬,底下人能不能用,用一两回就知道了,你该歇息就歇息,朕还指着你多陪朕几年呢。” “您体谅奴才,是奴才的福气,”韩公公笑了笑,“不如就刚才那小家伙吧,叫他试试。” 圣上点头,算是应了。 前脚才出去的小内侍,后脚听闻今儿要到御前值夜,唬得浑身一颤。 圣上脾气大,睡觉讲究,这么多年,除了韩公公和如今已经出宫安养的几个老内侍,从没有其他人有这等机会。 这数月间,甚至连韩公公都不至御前了。 这么个差事,做不好肯定不行,一旦做好了,脱颖而出,得了韩公公器重,前程还是有些保证的。 何况,他们这样的无根人,上了年纪之后,身体每况愈下。 韩公公还能坚持多久呢? 一旦他老人家退了,提上来的继任者,必定是这些时日受他与圣上看重的人。 小内侍慌过了,给自己好一通打气。 他跟着韩公公去了寝宫,认真听讲,把韩公公交代的所有事情全部记在脑海里。 韩公公和善地道:“不用紧张,又不是一下子把事儿都交给你了,我也会在,等吹灯了我就去外间,你有什么吃不准的,只管来叫我。” 小内侍感激极了。 三更不到,圣上落帐歇息。 小内侍给自己提前灌了一肚子浓茶,就怕犯困误事。 随着夜深,人不困,肚子却发胀,他不敢离开太久,也不想因为这事儿去吵韩公公,自己轻手轻脚地解决了,又迅速回到龙床前。 而后,他听见了一声含糊话语。 小内侍忙竖起了耳朵,等圣上吩咐,结果越听越不对,才反应过来,圣上是在说梦话。 依规矩,这些呓语不能一字一字分辨,可他控制不住,声音往耳朵里钻,钻得他心惊肉跳。 尤其是,圣上在咒骂孙睿。 小内侍吓得一屁股坐倒在地上。 床上的圣上,也一个挺身,大喘着气惊醒过来,他一把撩开了幔帐,目不转睛盯着小内侍。 小内侍浑身发抖,手脚并用跪好。 “朕又梦呓了?”圣上冷声问着。 小内侍不比陶昭仪本事,就算一个字不答,圣上看他那样子也知道答案了。 就这么看了小内侍一阵,圣上才道:“怎的胆子这般小?朕缓缓神,你也缓缓,桌上有茶,你自己倒一盏喝了,压压惊。” 小内侍还在惊涛骇浪,可圣上发话,他其敢不从。 他颤着手倒茶,又颤着往嘴里倒,直到茶水滚过喉头,他才突然一个激灵——听了不该听的,这茶…… 下一瞬,他的身子软倒下去,瓷杯啪得碎裂开。 外间的韩公公探了身进来,一看里头状况,脸白了白。 圣上道:“收拾干净,你知道朕的意思。” 韩公公忙道:“奴才知道。” 他掏出帕子,塞进了小内侍的嘴巴里,亲手把人拖出去,交给了两个亲信侍卫。 天亮时,御书房里伺候的人都知道了,昨夜走运的那个,半夜失手打碎了东西,惊扰了圣驾,已经被赶出宫了。 宫里多一人、少一人的,算不上多大的事儿。 后宫嫔妃,便是不那么得宠的,都有训导宫女的先例,圣上打发个内侍,更是鸡毛蒜皮了。 陶昭仪在御书房有人,如此小消息也会传到她耳朵里。 她正戴耳饰,闻言,手上一偏,耳坠钩子扎到了肉,痛得她倒吸了一口气。 真的是因为打碎了东西吗…… 陶昭仪不知道,她只知道,她的后脖颈在瞬间布满了密密的汗。 “嬷嬷……”她转头看着身后的人,“这事儿是不是该赶紧跟宣儿……不、不行,他昨儿陪我用的晚膳,我大清早再找他,传到圣上耳朵里……” 胖脸的嬷嬷不知前夜事,只能问:“娘娘您在担心什么?” “我……”陶昭仪欲言又止,许久,她摇了摇头,终究还是没有再说。 第一千零三十三章 毒蜂 陶昭仪满腹心事,一个人坐到了下午。 宫女进来禀报,说是今儿给御书房的甜羹已经备好送去了,陶昭仪也只是微微点头,没有说话。 刚过未正,外头突然传来动静,原是圣上御驾到了。 陶昭仪如大梦初醒般回了神,简单整理了仪容,急匆匆迎了出去。 她福身行礼,却叫圣上扶住,让她不用多礼。 陶昭仪温顺应了,心里擂鼓一般。 往日盼着圣上多往她这儿来,今日,倒是反着了,可她不敢露出端倪。 圣上神态自若,道:“朕看下午日光好,叫你一道去赏花,你素来爱看花,正巧到时节了。” 陶昭仪强压下不安,露出惊喜笑容来,暖声暖气的:“是到了好时节了,春花一开,显得臣妾素净寡淡,臣妾换身衣裳?” “去换吧,”圣上笑着道,“换身能和春花斗艳的,再戴个发钗,朕记得你有一只红玉的,就戴那只,看着衬人。” 陶昭仪喜笑颜开,叫了嬷嬷宫女们,去内殿更衣梳妆。 直到坐在镜子前,她脸上的笑容才收了,心中疑虑更深。 圣上是偏宠虞氏,这天下人人知道,但私底下与其他嫔妃相处时,也不至于真就那么疏离、冷言冷语,总还是有温情时候的。 陶昭仪伴君小二十年,自然也有温馨记忆,说些甜言蜜语。 可柔软至今日这般,回忆起来,恐怕也有七八年不曾有了。 陶昭仪觉得反常,又觉得是这两天的疑神疑鬼使得她看圣上做什么都不合常情。 两股念头在脑海里反复,她无法断言任何一种。 红玉发钗戴在头上,镜中人仿佛如年轻时一般俏丽,陶昭仪不敢叫圣上多等,深吸了一口气,起身出去了。 圣上与陶昭仪一道看花,自不喜欢一堆人在边上,只留了韩公公近身,其余嬷嬷、宫女、内侍们,全落在后头,不远不近随着。 御花园里的春意浓了许多。 一路走,言语交谈全是日常琐事,陶昭仪应着、答着,只觉得一切如之前的十数年一般,并未差别。 她的心一点点落了下去。 不管消失的小内侍是怎么一回事,起码,她是昭仪,她有皇子,那日深夜她装了睡。 “朕听底下人说,昨晚上去你宫里拿甜羹时,你正和宣儿看花。” 陶昭仪道:“走走消食,宣儿打小就时不时陪臣妾看花,以前臣妾还爱考他,让他背与花有关的诗词,再大些,又要他自己作诗,昨儿与他回忆,他还记得他作的诗,说全是花花草草的,他一个男儿怪不好意思的。” 圣上笑了起来:“这孩子,花花草草有什么不好意思的,等给他娶了媳妇儿,情情爱爱的诗,不也一样要念?” 陶昭仪的眼睛一亮,顺着圣上的话,道:“他这个年纪,身边添个人也合适,大殿下当年娶妻时,也是这个岁数。” “是。”圣上应了声,却没有展开说。 陶昭仪虽心切,但也知道不能一味着急,只今儿开了头,下回还是有机会的。 圣上睨了她一眼,心想,原是在说幼年之时,也难怪孙宣当时会一直笑。 远处,一内侍加快步子过来,附耳与韩公公说了两句。 韩公公转达道:“圣上,有紧要的折子……” 圣上闻言,一脸败兴样子,道:“你伺候昭仪看花,朕去去就回。” 陶昭仪讶异,想说自己宫中的人手就跟在后头,这儿不缺人伺候,韩公公该跟着回御书房,可她话未出口,韩公公先应了。 见圣上匆匆离去,陶昭仪也只好作罢。 搁在往时,如此好的机会,陶昭仪必定向韩公公询问圣上身体,重重关心一番,请韩公公在御前多替自己美言几句,但此时她不敢问,她不想主动提起那些。 陶昭仪垂头看花,韩公公却一步上前,紧紧站在了她的身后。 “你……”才说一个字,她敏锐察觉,有东西扎在了她的胳膊上,不重,却让她整条胳膊麻了。 陶昭仪难以置信地看着韩公公。 韩公公低声道:“娘娘,您别怪奴才,这是圣上的意思,奴才只是做事罢了。” 陶昭仪喘不过气了,仿佛有一双手,紧紧握住了她的心脏。 先前被强压下去的不安和疑心瞬间翻涌,她拼劲最后一点力气,大叫出声。 与此同时,韩公公叫得比她还大声:“娘娘!娘娘您怎么了?哎呀有蜂子!快来人呐,有蜂子!” 后头的嬷嬷宫女们一窝蜂奔上来,却只能眼睁睁看着陶昭仪身子软绵绵往地上坠,把要扶住她的韩公公都带倒了。 两个嬷嬷挤到陶昭仪身边,一道使劲儿,都没有把自家主子拽直了。 胖脸的嬷嬷下意识地去掐陶昭仪的人中。 毫无反应。 甚至,她看到陶昭仪眼中的光全散了。 鼻头探不到气息了,她的眼睛瞪大,死不瞑目。 嬷嬷嗷了声,在侍卫冲过来帮忙时,厥过去了。 御花园里乱套了。 文英殿中,孙宣正吃茶,倏地胸口发闷,他不小心叫茶水呛了,好一通咳嗽。 好不容易止住了,心口却还是极其不适,让他坐立难安。 外头传来跑步声,来报信的人甚至顾不上等人通禀,蒙头就冲进了殿内,跪倒在孙宣跟前。 “殿下!娘娘、娘娘殁了!” 孙宣手中的折子啪的掉到了地上。 众人皆是面面相觑,不敢相信听到的事儿。 昭仪娘娘身体康健,没有长久卧病,怎么忽然就…… 这么短的时间,孙祈也没有品出这事对自己是喜怒哀乐里的哪一样,他只是下意识地摆出了长兄的姿态,道:“你说的是昭仪娘娘?什么叫殁了?怎么殁的?说明白!” 那内侍呜呜哭:“娘娘赏花,叫毒蜂子给蛰了,当时就不行了,都没挨到请御医!” 孙宣懵得厉害,双手捂住了脸,十根手指都在发抖,还是叫孙淼提醒了一声,他才醒过神来,撒腿往后宫跑。 孙祈也招呼弟弟们跟着一道去。 殁的是一位有皇子的昭仪,他们依着规矩,也该去一趟。 春风迎面而来,带了几片花瓣,孙祈伸手抓了,又眯着眼看天上的太阳。 的确,春光明媚时,陶昭仪也爱花,但赏花叫毒蜂子蛰得丢了性命,这世上,真的有这么倒霉的事儿? 第一千零三十四章 失魂落魄 孙宣赶到的时候,寝宫里哭声一片。 规矩压着,宫女们只能小声啜泣,那几个嬷嬷可不管那些,捶胸嚎哭。 谢皇后与几位高品的嫔妃都已经闻讯赶到,各个白着脸,一副心慌模样。 也是,不管平日与陶昭仪合不合得来,前脚还兴高采烈跟着圣上赏花的人,后脚就没气了,如此天上地下,就算是旁观者,也心里发虚。 孙宣的脑袋乱成了一团,白晃晃的,他只靠着本能给谢皇后等人见了礼,而后往殿内去。 迈熟了的门槛,今儿却抬不起脚了,孙宣一个踉跄,几乎是扑着进的。 幸好小曾公公听见问安声出来迎他,才把人扶住了,没有叫孙宣摔倒。 慈心宫里自然也知道了,皇太后没有亲自来,叫小曾公公与珠娘一道来把事情弄明白。 小曾公公扶住了,却没有松开,他清楚感觉到搀着的那人浑身都在发颤。 忽然之间闻此噩耗,谁能不失魂落魄? 小曾公公善心地提醒了一句:“殿下,圣上在里头,您仔细脚下,千万别再绊着了。” 一听“圣上”二字,孙宣一个冷颤,知小曾公公是担心他御前失仪,他点了点头。 陶昭仪被安置在榻上,圣上坐在一旁,眉宇紧皱,嬷嬷们见了孙宣,哭得越发激动。 孙宣看着母妃。 陶昭仪没有阖眼,就这么空洞望着屋顶,嘴唇青紫。 仿佛是一瞬间,那些仿佛飘浮在半空中“冷眼”看着一切的三魂七魄全冲回了他的身体里,孙宣的眼泪哗得落下来了。 他根本顾不上去与圣上见礼,扑倒在榻前,握住了陶昭仪的手。 凉了,比他凉了太多太多了。 小曾公公和韩公公一左一右要扶他起来,孙宣反手抓住了韩公公,直直盯着他:“我母妃怎么死的?” “殿下节哀,”韩公公道,“娘娘是与圣上赏花,圣上有事先走了,留奴才伺候娘娘,没想到突然就来了毒蜂子,扎了娘娘的胳膊,当时就……” “怎么就没扎你!”孙宣怒吼道。 韩公公垂着眼帘,哀声道:“奴才也是这么说呢,怎的就不扎了奴才呢!殿下,太医说是扎在了这儿,您看看。” 陶昭仪被送回来后还没有更衣,依旧穿着那身漂亮衣裳。 午后才出去看花,日头下,室外暖得跟初夏似的,赏花最多也就赏半个时辰,断不会受凉,今儿陶昭仪穿了身单薄的春衣,外头披了件细纱袍子。 如花一般美丽,也薄得更叫毒蜂一口扎穿。 孙宣看了眼伤口,又细又小,可就是这么小的伤,能夺了人命。 “那毒蜂子呢?”孙宣又问。 “飞走了,”韩公公道,“奴才当时只顾着娘娘,哪里顾得上那畜生!” “蜂子都是一群群的。” “您说的是,”韩公公道,“已经吩咐了人在御花园里搜寻了,必须把那害人的东西都灭了,不然指不定还有跟娘娘这样……” 孙宣张口还要质疑,余光瞥见圣上的神色,他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嗓子里。 当时,母妃身边只有韩公公,孙宣一味质疑陶昭仪的死,就是在质疑韩公公杀了她。 韩公公若敢动手,那必然是圣上的意思。 没有凭据,继续怀疑下去,不止不能帮母妃伸冤,恐怕自己都要折进去。 不行,不能那样…… 孙宣松开了韩公公,视线落回陶昭仪身上:“搜仔细些,那蜂子毒,再蛰了人,就……” 韩公公自是应了。 气氛一下子缓和了许多。 圣上站起来,走到孙宣身边,按住了他的肩膀,道:“朕知道你一时难以接受,朕也是一样,这事儿怪朕,若没有心血来潮叫你母妃去看花,也就不会出事儿了。 宣儿,你孝顺,也要打起精神来,不要辜负你母妃多年的教导。” 孙宣拼命坚持着才没有在面上露出端倪,依旧是一副为母妃突然离世而悲伤的模样。 等圣上离开,孙宣抬起头,盯着父皇的背影,一瞬不瞬的。 陶昭仪按照妃礼入葬。 各种示意,自有谢皇后派人打理。 孙宣寻了胖脸的嬷嬷,暗悄悄问她话,想弄明白韩公公言词之中是否有矛盾之处。 嬷嬷伤心至极,厥过一回了,也知道不该再叫悲痛乱了脚步。 “只韩公公在跟前,奴婢们离得都远,”嬷嬷道,“等娘娘叫起来再赶过去,哪里看到什么蜂子,我们娘娘没得蹊跷。” 孙宣沉声道:“那狗奴才没有那么大的胆子,可父皇为何……” “殿下,昨儿娘娘惶惶了一日,直到您过来用晚膳才好些,”嬷嬷又道,“昨夜歇得也不错,就今儿早上……是了,娘娘当时还提到您,她想请您过来,又自己作罢了!” 孙宣追问:“母妃今儿寻我是……” “娘娘没有说,”嬷嬷回想着道,“当时提到,昨夜伺候圣上的一个小内侍被赶出宫去了!” 孙宣听陶昭仪说过圣上梦呓,再听闻那小内侍是御前值夜打破了东西,一下子就明白了。 陶昭仪出殡前一夜,孙宣没有守在宫里,他偷溜出宫去了孙祈府上。 孙祈刚吹灯,只好起身披衣服,到了客房一看,孙宣咕噜咕噜灌了半坛酒了。 “你就是来找我吃酒的?”孙祈坐下,没好气地道。 孙宣嗤了声:“我这叫走投无路,二哥、六弟不掺和,我也不拖他们下水了,又不可能去找静阳宫那两个,我也只能来找皇兄你了。” “找我做什么?”孙祈道,“你母妃之死是……” “你知道不是意外,”孙宣打断了孙祈的话,重复了一遍,“我们都知道,不是意外。” 孙祈默不作声。 他还是那个想法,不愿意被孙宣当枪使。 孙宣又抱着酒坛喝了一口:“我说些皇兄不知道的。父皇让韩公公毒杀了我母妃,其中缘由,是母妃听到了他说梦话。” 孙祈的呼吸一紧。 圣上睡眠不好,这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 只是他夜里近前无人,自夜不能寐后又一直不在后宫留宿,除了韩公公之外,没人知道他会说梦话。 偏偏那夜歇在陶昭仪那儿…… 孙祈张了张口,声音都发紧:“父皇梦里说什么?” 第一千零三十五章 都是假的 虽是自己府中,但说这些事情还是要谨慎再谨慎,窗户早就都关上了。 可随着孙宣的讲述,孙祈只觉得一股子寒风直达胸口。 他舔了舔嘴唇:“父皇骂孙睿就算了,他真的提到孙禛了?别不是你诓我的吧?” “我诓你做什么?”孙宣道,“我前回告诉皇兄,父皇属意的不是孙睿,你就以为我是在害你。 可事实呢,赵方史就是实证!我们已经证明,孙睿就是个幌子。 皇兄只是不信他喜欢的是孙禛。” 孙祈沉默。 孙宣自己摇了摇头,道:“我说得不对,你也不是不信,而是将信将疑,你心中抱有一份幻想,觉得父皇不是那般荒唐。 就如同,我和母妃一样有幻想,觉得她膝下有皇子、她伴君十余年,就算父皇质疑,也不会不给她机会、夺了她的命。 可我们都错了啊! 母妃死了,跟那个守夜的小内侍一样,说是赶出宫了,其实早凉透了! 皇兄,这一次,不信也必须信,不然,我们都会完蛋! 父皇能用孙睿挡在孙禛跟前,能为了几句根本不确定我母妃是不是听清楚了的梦话就毒杀她,我们拦着孙禛上位,能有活路吗?” 孙祈的心扑通扑通直跳。 活路,陶昭仪都说没就没了。 下一个是谁?是为了儿子而努力的刘婕妤吗? 孙宣按住了孙祈放在桌子上的手,一字一字地道:“当然,皇兄也可以学二哥和六弟,不参与皇位之争,也就安全了。不过,那两位是从头到尾没掺和过,你是中途认怂退出,能不能取信父皇,谁说得准呢。” 孙祈咬紧了牙关,而后,他听见孙宣说了一句话,直击他心神。 孙宣问:“皇兄,你甘心不拦吗?” 孙祈的脸都黑了。 他岂会甘心? 争不过孙睿也就罢了,但孙睿被父皇赶出了局,他却输给孙禛,这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孙祈面露嘲弄,刚要气愤地骂孙禛,话到了嘴边又赶紧改口:“那你甘心吗?你不争了?” 孙宣笑了笑了三声,笑得惨痛。 “我争什么?”孙宣的眼角发红,不晓得是酒气还是悲痛,“我想当太子、想当圣上,我想让母妃高兴,让她以后能在慈心宫安享晚年。 母妃已经不在了,我坐上那把椅子又有什么用呢? 皇兄,你自己想想,若婕妤娘娘出了什么状况,你还有精神气争吗?” 孙祈哑口无言,孙宣此人,狡诈有、心狠有,但孝顺是真的孝顺,十几年兄弟,只这一桩,不会看错。 何况,孙宣便是想争,外家不兴盛,陶昭仪一死,他是下风里的下风。 孙宣抱着酒坛子又是一通豪饮,酒液湿了下巴,他浑然不在乎,只是念叨着“可笑”。 多么的可笑啊! 他们兄弟都在琢磨如何对付孙睿,没想到孙睿没有出声,他们的父皇就已经叫他们大祸临头。 “我以为比的是贤能,得百官百姓的心,原来,只要得父皇的心就够了,什么长、什么贤、什么能,都是假的,”孙宣把酒坛子摔了,恨道,“都是假的!” 孙祈的心一样是拔凉拔凉的。 孙宣说得一点都没有错,都是假的,那他努力再多,胜算又在哪里? 真给孙禛当磨刀石吗? 凭什么? 思及此处,另一个念头划过脑海,孙祈重重拍了拍孙宣的胳膊:“我们两个不甘心,孙睿会甘心?这么多年,谁都夸他有能耐,结果是给他亲弟弟当幌子的,他能咽得下这口气?赵方史的事儿一出,他那样的聪明人,肯定算到父皇头上。我还是那句话,让他们静阳宫自己斗去!” “斗不起来,”孙宣摇了摇头,“一时半会儿斗不起来。” “为何?”孙祈反问。 孙宣道:“虞贵妃还在,有虞贵妃压着,孙睿能对孙禛下死手? 当日他在南陵没有对孙禛下手,兴许是他彼时还不知情,可我想过,他就算知道,他也未必会做。 孙禛若不明不白死在外头,父皇和虞贵妃跟前,他交代不过去。 他只要还瞄着那把椅子,他就不能不顾及父皇和虞贵妃的想法,尤其是父皇。 妃子能杀,儿子谁说就杀不得了?” 孙祈毛骨悚然,理智却一遍遍告诉他,再是危言耸听,孙宣的话也有可取之处。 他又开了一坛酒,喝了两口壮胆,道:“那五弟你的意思是……” “不用对付孙睿,直接朝虞贵妃出手,”孙宣声音淬毒,阴冷极了,“扳倒虞贵妃,孙睿和孙禛必然翻脸。” 圣上是不敢光明正大偏孙禛的,他们只要帮着孙睿毁了孙禛,再等父皇发作孙睿时,坐收渔翁之利。 若孙睿本事不够,直接落败了,留下个失去虞贵妃管教的孙禛,成不了大器。 至于孙奕,太小了,不足为惧。 “对虞贵妃出手?”孙祈挑眉,“你已有计划?我说句不好听的,虞贵妃在父皇心中的地位,后宫娘娘们无人能及,你要陷害她,若不能一击致命,那只会自食其苦。除非你能让虞贵妃百口莫辩。” 孙宣道:“她辩,也要看父皇信不信。以前的父皇会听她说,但现在的父皇却未必了。他噩梦缠身,梦里都在骂孙睿,你觉得那是个什么样的梦?” 孙祈的眼珠子转了转。 “父皇睡不好,有差不多一年半了吧?”孙宣道,“安眠的方子都无用,他身体又没有其他病痛,偏偏好不起来,若是引到巫蛊上,皇兄以为呢?” 孙祈咽了口唾沫,他以为,父皇会暴跳如雷。 这一招,太狠了。 最狠的是,孙宣自己动不了手,陶昭仪不在了,要对后宫之中的虞贵妃发难,又不能走漏风声,出手的就该是刘婕妤了。 孙宣不仅要让他们母子给他当枪,还在枪头上抹了厚厚一层毒液。 孙祈看得明白,算得也清楚,可脑海里翻来覆去的,依旧是孙宣说的“没有活路”和“不甘心”。 他终是叹了一口气,道:“你让我琢磨琢磨。” 第一千零三十六章 冤枉 陶昭仪出殡这一日,孙宣灵前恸哭,几乎昏厥。 孙祈一身素衣来送行,看着那漫天的白色纸钱,心里沉闷得喘不过气来。 孙宣越悲痛,孙祈就越沉重,他对自己前程感觉到了迷茫和不安。 他和孙宣,在顺德帝眼中是一样的,他们的母妃亦是一样的处境。 父皇心里,孙禛是要扶上位的宝贝疙瘩,孙睿是挡在最前面的幌子,他与孙宣是牵制孙睿的棋子。 如果孙淼和孙骆也起了争斗之心,增加的也就是棋子数量。 陶昭仪因此身死,孙宣说得对,迟早轮到刘婕妤。 真到了那时候,抱着母妃牌位哭得撕心裂肺的,就是他孙祈了。 而且,他的软肋比孙宣多。 他有儿子。 真到了父皇不给他活路走的时候,难道会留孙仕性命? 从他们入文英殿,生出要争一争的念头之时,他们的结局已经被父皇安排好了。 不拼、不搏,就只能等死。 孙宣送陶昭仪到皇陵,孙祈等兄弟只送到城门口就返回宫中,他直接去寻了刘婕妤。 因着陶昭仪的丧事,后宫近来也忙碌,刘婕妤为了表现表现,自是从不躲懒,皇后娘娘安排到她头上的事情,她办得积极又漂亮,甚至还在棺木前哭了好几场。 不说有多少真情实意,总归眼泪是真的,劳神也是真的。 不过,最多的还是惶恐。 陶昭仪的死归结在毒蜂子上,御花园里没搜出来,倒是北花园那儿搜到了个蜂窝,两处说近不近、说远也真不远,偏偏就飞过来那么一只落单的。 明面上讲通了,各人内心里信了多少,就看各人想法了。 刘婕妤是没有全信,但她更不愿意相信,圣上会无情无义到那个份上。 的确,天家无亲情,为了皇位,兄弟阋墙,可不是还远远不到那么激烈的时候嘛。 何况,陶昭仪也没见得能左右太子之位,孙宣近来不声不响的,也不足以让人忌惮到去打压她。 直到她听孙祈说了来龙去脉,刘婕妤愣着坐了很久。 竟然是因着几句梦话…… 半晌,刘婕妤抓着儿子的手,道:“这些都是孙宣的一面之词,他死了母妃,现在恨不能把能咬的肉都咬下来,为了引我们上勾,胡乱编造也是可能的。” “我知道,”孙祈看着刘婕妤,道,“他的话不足以全信,但母妃,不能不信。 孙宣出局了,皇位若是落在孙淼、孙骆手中,我老实些,不再插手朝事,闭门吃酒逍遥,他们不一定会狠到要我们母子的性命。 可若是落在静阳宫,我们真的能活吗?父皇会让我们活命吗? 如今我们还有机会去算计静阳宫,以后就说不准了。” 刘婕妤的呼吸紧了紧,而后垂着眼睛笑,笑得悲切又无力。 “我总说不给他们母子当枪,到头来,这枪头还是我,”刘婕妤道,“话又说回来,还能当枪也不错,总比陶氏连当的机会都没了强。” 陶昭仪三七之日,宫中请了道士来诵经。 孙宣跟着念,很是虔诚。 皇子们都要来上香,就算是孙禛那个无状的,到了跟前,还是收敛了些,没有说乱七八糟的话。 孙奕被奶娘抱着来了,但殿外拦着人,只叫孙奕自己进去。 奶娘东张西望想求助孙睿和孙禛,偏孙睿来得早、走得也早,这会儿已经离开了。 孙禛近些时日与虞贵妃生闷气,看皇兄不爽,看弟弟更不爽,只当没瞧见那奶娘,反而去逗被孙淼抱着的孙栩。 奶娘没办法了,只好把孙奕交给跟着来的内侍。 孙奕也算听话,内侍让他往蒲团上跪,他就跪下,让他磕头,他也磕头。 规矩全了,内侍抱他起身,一样东西掉出来,内侍哎呀叫了声,引得所有人看过去。 在外头的奶娘听见声音,以为小殿下磕着碰着了,哪里还管让进不让进,横冲直撞地就赶过来了。 她还没有仔细观察孙奕,突然就听内侍颤着声问她。 他说:“妈妈,殿下怀里怎么会有娃娃?” “什么娃娃?”奶娘下意识回了神,低头看向地面,脑袋懵了。 孙祈快速睨了孙宣一眼,意思明明白白的,他已经做了初一了,该轮到孙宣做十五。 孙宣没有推托,探过身子去,直接抓住了那只娃娃。 塞着棉花的娃娃,很小,也就孙宣的掌心长短,五官不清,套了明黄色的衣裳,胸口上封着一张薄薄的布料,上头写了生辰八字,且那料子上还有大大小小的针口,可见是狠狠扎过的。 孙宣白着脸,道:“这是父皇的生辰……” 在场的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寒气。 孙宣瞪着眼睛问奶娘:“九弟身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东西?!” 奶娘回过神来,喊了声冤枉。 孙宣厉声道:“冤枉什么?我们分明都看到这东西是从九弟身上掉出来的!” 这个时候,孙禛才明白事情状况,他赶忙过来,道:“他这么小,能出这种事情?必定是有人陷害!谁干的,自己站出来!是不是你?” 被他指着的内侍一阵摇头,跪地道:“不是的,不是奴才。” 孙禛踹了他一脚,他看了圈四周,只觉得心凉。 孙奕能说明白什么? 孙骆、孙淼只会左右不帮,而孙祈、孙宣势必会咬住此事来发作,他孤身一人,毫无办法。 孙禛冷声道:“我皇兄呢?去寻我皇兄。” “自然要叫三弟过来,”孙祈拦着了急切要往外走的孙禛,道,“是不是陷害,查了就知道,这么大的事儿,不能瞒着父皇,把东西送去御书房。” 今儿事情是孙祈预备的,当然不会让孙禛坏事,他话音一落,就有亲信内侍从孙宣手里取走了娃娃,飞一样往御书房去了。 孙禛不止没法去找孙睿,他甚至不能离开去给虞贵妃报信,只能他在心里一个劲儿骂孙睿,关键时候,孙睿怎么就不在呢! 御书房里,递消息的内侍跪在御前,为了完成任务,先前通传时他都没有跟韩公公说实话。 直到见了圣上,他才双手把娃娃奉上。 第一千零三十七章 说也无用 韩公公颤颤巍巍把娃娃交给了圣上,这东西意味着什么,他一清二楚。 圣上死死盯着那生辰八字,脑袋里惊雷一阵接一阵,又仿佛是大雨倾盆而下,淋得他浑身冰冷。 “奕儿怀里掉出来的?”圣上颤着声,问道。 那内侍点了点头。 韩公公劝了一句,道:“九殿下才多大呀,他怀里掉出来的,不一定是他的。” “当然不是他的!”圣上重重拍了拍大案,“他平日就在静阳宫,奶娘不离身,谁能给他身上塞东西!查,给朕查!” 韩公公皱了皱眉头:“往哪处……” 话没说完,圣上出声打断:“查静阳宫!他看见什么都往怀里揣!” 韩公公还想帮着说几句,见圣上已经在气头上了,也只好应声退出去,带上人手去静阳宫。 离开御书房,韩公公还是顿了步子,交代了一内侍几句,让他去找孙睿。 先前知情的都被孙祈扣住了,静阳宫没有收到一点儿风声,直到侍卫们到了,虞贵妃才知状况。 虞贵妃得宠了那么多年,整个静阳宫只她一位妃子,前后两进,地方大,房间多,她看着从平素除了打扫就无人进去的屋子里搜出符纸,破旧的布做的、木做的偶人,还有各种她认都不认得的法器,她明白了,这就是利用了孙奕、实则冲着整个静阳宫来的阴谋。 “我要见圣上。”虞贵妃看向韩公公,道。 韩公公道:“奴才会回禀圣上的,娘娘,您只能先在静阳宫里。” 搜出来的所有东西都被送进了御书房。 圣上捂着胸口一阵咳嗽,嗓子眼一股子血腥气上涌。 “娘娘想要面圣。”韩公公道。 “朕不要见她!”圣上把木偶人砸了出去,“毒妇!都是毒妇!” 不得不说,孙祈和孙宣算准了一点,夜复一夜的噩梦是圣上的心病,他一直无法摆脱那些梦境,而现在,噩梦缠身有了合适的理由。 长达一年半的夜不能寐使得圣上脾气暴躁,也失去了分析局面的冷静。 搁在以往,哪怕出了如此大事,他也不会拒绝见虞贵妃,最最起码,他会给虞氏一个解释的机会。 同时,他的心里会偏向虞贵妃,会试着替她寻找证据。 而现在,圣上脑海里的只有那些久久不散的噩梦,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等孙祈他们从做道场的宫室里出来时,圣上已经封了静阳宫,要废了虞氏了。 孙禛目瞪口呆,他跑到静阳宫外,被侍卫们拦住不让进,他只好再去御书房,喊冤的话没来得及出口,就被圣上一句“你是你、你母妃是你母妃”给堵了回来。 浑浑噩噩的,孙禛根本没有弄明白,怎么半日之间,一切都变了。 “我皇兄呢?”他抓着御书房外的侍卫问道,“我皇兄来过了没有?” 侍卫点头,道:“三殿下早来过了,进了御书房,被圣上骂出来的。” 里头具体说了些什么,守在外头的都不敢听,也真没有听清楚,他们听到的只有圣上哐哐砸茶盏的声音。 “正好砸在三殿下脑门上,半张脸都是血。”侍卫道。 孙禛听闻孙睿如此之惨烈,也就不好再怪他不尽心了,想了想,没有再坚持去御书房里惹骂,而是去文英殿找孙睿。 偏殿里,孙睿已经包扎过伤口了,此刻靠着引枕闭目养神。 皇子们都不在,他当然也不会顶着这伤势去看折子,应对臣子们或关心或试探的问题,只在这儿歇着。 孙禛冲进来,急切道:“要怎么才能救母妃?” 孙睿抬起眼皮子,冷声道:“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那还有谁能帮母妃?”孙禛叫道。 “看到了吗?”孙睿指了指额头,“父皇现在在气头上,你我去说什么都没有用,之前只是个茶盏,我再坚持母妃是被人陷害的,就要换成一把长剑架我脖子上了。你不怕丢了性命,你去说。” 孙禛嘀嘀咕咕咒骂了一通,把所有他觉得有嫌疑的人都骂在了里头,而后一屁股在孙睿边上坐下:“我去说也不一定有用。” 孙睿嗤了声,转过头不看孙禛。 他收到韩公公递来的消息时,委实意外又吃惊。 他猜到动手的是孙祈和孙宣,巫蛊一出,静阳宫若不能脱身,就不是掉一层皮的事情了。 孙睿不想束手就擒,不管内心对虞贵妃在乎多少,他也没想过让自己的母妃折在其他兄弟手里。 便是孙禛的死活,也是孙睿自己的事情,他不需要借他人之手。 复仇,他自己动手才是复仇。 因而,孙睿径直去了御书房,想替虞贵妃求情,可圣上给他的只有比冰窖还冷的目光。 圣上没有骂他,甚至连句话都懒得跟他说,只是那么冰冷地看着他,仿佛他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一块石头。 父子两人沉默了好一阵,圣上突然发作,茶盏一个接一个砸过来,大部分砸在他身上,落地碎开,有一只直接砸中的脑门,他当时就被鲜血糊住了眼。 那一刻,孙睿就明白了,他什么都不用说,说也无用。 也是,顺德帝对他的喜欢只是伪装,他只是挡在孙禛跟前的幌子,圣上又怎么会听他的开脱之语。 哪怕是为了虞贵妃…… 脑门子发痛,孙睿按了按眉心,又问了句:“你去见过父皇了?你求情过了?” “我……”孙禛苦着脸,道,“我还没有来得及说什么,就被父皇打发出来了,他说,‘母妃是母妃,我是我。’” 孙睿几乎是下意识地就攥紧了拳头。 果然,心头好和棋子就是不同的。 对他是头破血流,对孙禛却是好言安抚,哪怕明明白白知道这种差别,还是叫人恨到了骨头里。 圣上的意思很明白了,他会处置虞贵妃,但他会留下孙禛。 那么,自己呢? 以圣上之城府,借巫蛊彻底废了自己,再做出被人蒙骗的样子,彻查此案,杀了孙祈和孙宣,往后寻着机会打发了孙淼和孙骆,那留给孙禛的,就是一条阳关道。 步步都名正言顺。 臣子们再不喜欢孙禛,还能有谁呢? 捏着鼻子也要扶住孙禛了。 孙睿咬着牙,他决计不会给顺德帝这样的机会! 第一千零三十八章 矛盾 慈心宫中,谢皇后双手捧着茶盏,安安静静垂头坐着。 事关一位贵妃,不管谢皇后如何想这巫蛊之事,最终拿主意的也不是她。 而是,圣上与皇太后。 中宫无皇子,往后谁登龙椅对来说都是一样的,正如她前回跟圣上说的那样,她“老实木讷”,不掺和后宫倾轧,这一回,她自然也不会去帮任何一方说话。 她只需要听话就好了。 事实上,皇太后把谢皇后叫来,也没有吩咐什么,她只是问明白了来龙去脉。 “圣上是想赐死?”皇太后问了,见谢皇后点头,她叹息着摇了摇头,“心急。” 从那娃娃出现,到下决断,圣上只用了一个上午。 这哪里是断案的态度,就是认定了死罪,再不周转了。 谢皇后道:“儿臣劝不住圣上。” 皇太后睨了她一眼,心知她并非推脱,而是实话。 谢皇后若能靠巧言劝解圣上,上回护乐成时就不至于以死相逼了。 “圣上说如何安置虞氏所出的三位皇子了吗?”皇太后又问。 谢皇后答道:“东西是九殿下怀里掉出来的,虽说年幼,但惩戒是免不了的,圣上的意思是贬为庶民,三殿下与七殿下似是不曾参与其中,闭门思过……” 皇太后抿唇,心中闪过几许怪异,但她没有当着谢皇后的面说出来,只是微微颔首。 静默片刻,皇太后才道:“你先回去,哀家想法子跟圣上商量商量。” 谢皇后自是应下。 待珠娘送谢皇后出去,皇太后有一下没一下抚着指套,把事情前后又理了理。 她如今岁数上来了,脾气比早年间温和许多,可这会儿显然是压不住了,重重拍了拍几子:“胡闹!各个都在胡闹!” 珠娘刚要进来,听见这动静,便顿住了脚步。 很快,小曾公公带着人从里头鱼贯而出,内里只留下向嬷嬷,和闻声赶来灭火的曾公公。 曾公公弯着腰,低声道:“娘娘这般不满,是打算替虞贵妃解困吗?” 对这两个亲信,皇太后有什么说什么:“我们都看得出来,这是陷害,虞氏与巫蛊无关。” “是,”曾公公道,“可后宫倾轧就是如此,这么多年了,您见过太多说不清的事情了。 贵妃娘娘若能脱身,是她自己有本事,几个儿子有能耐。 若翻不了身,那是气数尽了,您硬帮她一回,也会有下一回。 后宫就是个靠本事的地方。” 皇太后苦笑,这些道理都是她这么多年的立身之本,她从中宫到皇太后,现在是安稳了,当年一样有惊心动魄的时候。 要是她凑热闹,什么人、什么忙都帮,只怕自己都早就折在其中了。 哪里还能坐在这儿。 正如她对谢皇后,扶过,最终也放弃扶了。 她是长辈,肯定走在皇后之前,她帮不到一辈子。 人各有志,谢皇后不争,她这个老太婆再强压着,也是彼此遭罪。 “哀家不是为了虞氏,”皇太后道,“哀家是为了几个孙儿!哀家觉得这事儿怪着呢,不对,应该说,很早之前就怪了。” 向嬷嬷与曾公公对视了一眼。 不说前朝大臣,便是皇太后自己,都数次催促圣上立太子。 皇太后偏向孙睿,不管她如何看待虞贵妃,起码孙睿这个皇孙还是有些能耐的,圣上带在身边这么些年,他一枝独秀。 后来,孙祈和孙宣也参与进来。 皇太后对如此局面,心中颇有质疑,她经历过先帝登基时的混乱,自然想避免那样的局面。 她跟圣上说过,长也好、贤也好,要先立。 只是这几年间,提了几次,搁了几次。 最近的那一回,孙睿已然胜券在握了,偏出了赵方史的案子。 时机如此巧合,皇太后私下嘀咕过,也借着机会探过三公的口风,那几位老臣说得模棱两可,但其中语句,今日想来,是说孙睿无望,因为圣上恐不喜。 这句“不喜”,就是今日之事的最大矛盾之处! 孙祈、孙宣收门客,拉拢布局,可大臣们、尤其是三公和六部打头的那些,还是偏向孙睿。 圣上对此一清二楚,他想保虞贵妃,这事儿就另算,但他分明是不保了,要当机立断废了虞氏和恩荣伯府,那他就该顺势压住孙睿,重重发落,逼大臣们转向。 可眼下意思,圣上只贬了孙奕,没有动孙睿和孙禛。 孙奕才几岁? 要皇太后说,静阳宫陷入巫蛊,孙睿和孙禛一并连累着流放、受罪都不奇怪,孙奕才是最容易保下来的那个。 偏偏,圣上反着来了。 圣上真的要把年幼的孙奕赶出宫? 不是的,他只是留了个让皇太后、宗亲、朝臣们求情的口子,所有人都求过情了,再多的就不用求了。 虞氏的这三个儿子,圣上一个都没有想发落。 一个“不喜”却不处置的儿子,一个借由所有人求情留下来的儿子,余下的那个,才是圣上真正想要护着的。 孙睿和孙禛的年纪,要么一起动,要么都不动,只处置孙睿而不动孙禛,说不过去。 这也就是圣上不能彻查巫蛊的原因。 虞贵妃蒙难,说到底是为了皇子前程,一旦查了,揪出来的不是孙祈就是孙宣,可能还有其他皇子,这些人杀的杀、贬的贬,只剩下静阳宫几兄弟了,那还有谁牵制孙睿? 皇太后越想,越心惊肉跳。 都是孙儿,她不在乎登基的是孙祈还是孙睿,也不会天真地让他们干干净净地登上皇位。 对长辈而言,能不沾血当然好,可皇位之争,腥风血雨也很正常,胜者为王,就是这么简单的道理。 可是,孙禛不行。 前几年看着还过得去些,近两年,许是因着南陵时遇险,说话越发阴阳怪气了。 在慈心宫里还知道憋着些,在文英殿那儿,当着兄长与大臣们的面,没少说混账话。 真是越活越回去。 这个年纪,性情还如此无状,如何能担得起天下? 说来说去,还是那句话,她老了,她能管近几年,但管不到她身后事。 等她两脚一蹬,圣上真要扶着孙禛,她在皇陵急得拍棺材板都不顶用! 第一千零三十九章 雷霆 “阿渊何时回京?”皇太后问道。 向嬷嬷道:“好似还有一旬左右,再迟,也会在六月祐哥儿周岁前赶回来。” 皇太后刚想点头,转念一想,道:“不如不回来。” 一回来就要面对这么多乌七八糟的事儿,惹上一身麻烦,真还是在外头好,免得被牵扯在内。 当然,这也就是皇太后气头上想想。 她还是很念着外孙儿的。 蒋慕渊的父母妻儿都在京中,哪有一直在外头奔波的道理。 打了胜仗了,该回来抱抱儿子了。 小祐哥儿正在学叫人,上个月会叫“娘”了,小孩子喜欢念叠字,娘娘、娘娘个不停,其实是在叫顾云锦,可皇太后听着,跟叫自己一样高兴。 “爹爹”倒还是叫得磕磕绊绊的。 谁叫他爹不在京中,活该儿子不想叫他。 皇太后也就是想起了小祐哥儿才欢喜些,往嘴里搁了一块糖果。 口里添了甜味,那些糟心的事儿也不能不办。 皇太后让小曾公公去御书房请圣上,等人来了一看,她就知道,圣上来得不情不愿的。 圣上显然是叫那些法器、偶人给刺激到了,双眼里全是红血丝,眼下发青,仿佛是半日之内老了好几年。 “圣上以为,虞氏当真做了那些事情?”皇太后开门见山,直接问。 圣上握紧双拳,张口想说话,一发声就是一串咳嗽,他用茶水勉强压了压,道:“儿臣也不想信,几十年夫妻情谊,她竟然如此对待儿臣……” 皇太后沉沉看着圣上,心说,几十年偏宠的情谊,到了他跟前,也没换来一个自辨的机会。 “哀家不帮任何人说话,”皇太后打定主意不左右局面了,刚才那一句是最后的提醒,她只是试探,“哀家只与你说,你定了虞氏的罪,她的三个儿子,你就算不发落都用不得了。” 圣上闻言,身子僵了僵。 其实,孙睿和皇太后都想错了,他根本没有想过那么多的后续招数,圣上被那些东西惊得整个人都回不过神来,哪里还有心神去分析布局、去利用局势达成最合心意的效果。 他光是应付缠绕着他久久不散的梦魇就已经耗费了全部心神了。 从孙睿降生之时起,陆陆续续缠着他、这两年变本加厉夜夜出现的噩梦突然有了来源,让他的怒火一下子寻到了发泄的方向。 柔情蜜语的虞氏竟然是那样的毒妇! 搁在以前,圣上还要掂量掂量,可他见过兔子胆子的谢皇后为了乐成不管不顾的样子,那般凶狠搏命的模样印在了他的脑海里,让他后怕,也让他惊恐。 这些女人,为了孩子,什么都干得出来。 虞贵妃为了儿子用上了巫蛊,又有什么好奇怪的。 至于,那些噩梦为何都对孙睿不利,圣上一时之间根本想不到那一岔,在他看来,孙睿是虞贵妃生的,孙禛也是,虞氏对两个小儿子疼宠远胜长子,这是他亲眼所见的。 圣上的内心里,已经给虞贵妃定了死罪,谁来说项都没有用。 做噩梦的是他,一直不得安眠的是他! 一如孙睿来见他时,他看到的都不是活生生的人,而是梦里的那座石像。 石像从梦境之中出现在了御书房里,一瞬不瞬看着他,耳边还在嗡嗡作响,数着那些让他抓狂的数字。 若非如此,他怎么可能疯了一样把茶盏砸出去,甚至砸伤了孙睿的额头。 孙睿还有用处,前回赵方史之事是借势压住立太子,而现在,圣上没有想跟孙睿彻底撕破脸。 只是被噩梦魇着了。 直到听皇太后这么一说,圣上的思绪才动了起来。 他的嗓音涩涩的,道:“睿儿,可惜了……” 皇太后压着声音,又问:“禛儿和奕儿就不可惜?” 话音一落,她看到圣上额头上的青筋跳了跳,神色露出些不自在。 “摊上这么一个母妃,能活命就已经该知足了。”圣上道。 皇太后不置可否,她有她的判断,知道圣上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当日傍晚,圣上就下旨定论,夺虞氏贵妃之封号,赐白绫一根,恩荣伯府削爵抄没,砍头的砍头,流放的流放。 三位皇子,各自禁足,且根本没有给解禁的时间。 同时,这已经是皇太后求情后开恩的结果了,圣上允了三人最后送一送虞氏,谁再来求情,自己滚出宫收拾包袱回老家吧。 如此雷霆,就算是谋划了此时的孙祈和孙宣,都目瞪口呆。 竟然如此顺利?顺利得让人心慌! 刘婕妤得到消息时,手中的胭脂盒子砸在了地上,心里凉透了。 对虞氏尚且如此,对她刘芳蕊,又能宽厚到哪里去? 先前还多少为主动当枪而纠结,现在,刘婕妤只觉得当机立断的自己再英明不过了。 不主动出击,迟早被人攻击,她难道指望圣上会护着她? 陶昭仪就是先例,虞氏就是车辙子! 朝堂上下,具是惊愕。 事情太快了,快到为了各种缘由想替虞贵妃和三个皇子求情的人,都没有商量好说辞,就已经没有机会了。 孙禛比谁都想帮虞贵妃,却等来这么一个结果。 孙睿冷眼看着他,道:“皇祖母劝解过了,你再去求,也只会叫她老人家为难,永王叔和姑母来说,也说不动父皇。” “那皇兄的意思是,我们看着母妃去死?”孙禛跳脚道。 孙睿面无表情,道:“也可以陪着母妃去死。” 孙禛一肚子怒火被一句话浇熄,摔了袖子,道:“我去看母妃。” 孙睿看着他匆匆离开的身影,眼中的寒意越来越盛,冰冷得仿若是腊月的狂风。 禁足? 这是圣上碍于皇太后,不能直接让他跟虞贵妃一道死的妥协之举吧。 解禁之期或长或短,但那都是为了孙禛做的布局,而他孙睿,恐怕是出不了府邸了。 要对付孙禛,时机有限,错过了就未必能再有一回了。 思及此处,孙睿招了亲随进来,交代道:“你回府一趟,我前月收了套瓷碗,原是想母妃生辰时做贺礼的,现在等不到那时候了,你替我送过来,我给母妃看一眼,好让她带着走。你要赶快些,母妃没几个时辰了。” 第一千零四十章 生死对换 静阳宫里,灯火通明,整个宫室里却没有留几个人。 圣上连自辨的机会都没有给,就定了整个静阳宫的死路,让这些跟着虞贵妃风光了多年的宫女内侍们都受不了。 因着虞贵妃不喜他们跋扈,大伙儿素来不恃宠而骄,但出去各宫各处,想好好说一番道理,还没有出过别人不让说的状况。 今儿个是真的天塌了。 性子烈的两个宫女,圣旨传来后就撞了柱,口中声声都是冤枉。 胖脸的嬷嬷把余下的人都叫到了跟前,指着鼻子道:“我们中间出了叛徒,收了别家好处,把那等要命的东西塞到静阳宫里。 我也没有时间一个个审问,问了也没有人会认。 没事儿,你替主子卖命害娘娘,你主子这时候来救你了吗? 就说一句,黄泉路上走着瞧。” 扔下这段话,嬷嬷入了殿,去陪伴虞贵妃,或者说,她已经不是贵妃了,她是罪人虞氏。 而其他人,被侍卫们拖出去,全部处置。 虞氏似是大哭过一场了,披头散发,神情恍惚。 嬷嬷唤她,虞氏半晌回过神来,摇着头道:“跟做梦一样……” 早起时还是雍容华贵的宠妃,此刻天未大暗,就已经是将死之人了。 虞氏自问这些年小心翼翼,她不想给人抓着把柄,也不想为后宫这些事情叫圣上心烦,但这支暗箭终究没有躲过。 她不恨放箭之人,后宫就是这么一个地方,谁上、谁下,各凭本事。 她恨的是,圣上连最后一面都不见她。 她爱慕了几十年的人,把她捧在掌心里宠了几十年的人,如此之狠,偏她直至今时今日,才看穿了他的模样。 可笑!可恨! 恨自己识人不清! 恨自己天真的以为胜券在握! 不过是镜花水月。 白绫悬在梁上,她的死线是子时。 还有几个时辰,是圣上对她的宽厚仁爱,让她能吃一顿饱饭上路,能再与三个儿子说几句离别之语。 至于娘家亲人,恩荣伯府的匾额应当已经被砸在了地上吧,满京城都要看他们虞家的热闹了。 外头,孙禛被侍卫们上上下下搜身,确定他没有带不该带的东西,这才放他入内。 孙禛气得要死,虎落平阳被犬欺,他只能受着。 他奔到虞氏跟前,母子两人相对垂泪。 “母妃……”孙禛哽咽着,“父皇怎么能这样,他怎么能不信您,我去求过他了,但是没有用……” 虞氏拍着孙禛的背,安慰道:“你别和你父皇硬顶,母妃知道你尽力了。” 孙禛着急,一急起来,就少不得把孙宣、孙祈都拎出来骂。 虞氏捂住他的嘴,道:“你要护住你自己,你们兄弟都在,将来才能替母妃平反。你若也叫这事儿牵连了,母妃在地底下还能指着谁?你皇兄呢?怎的不见他过来?” “您提他做什么?”孙禛嗤了声,“他都让我别管您了。” 虞氏苦苦一笑:“你听母妃一句,再是有不愉快,你们三个也是一母同胞的兄弟,别让母妃走得不安心。” 孙禛到底还是顾及虞氏的,沉默着点了点头。 孙睿来得迟,手里还捧着个盒子。 孙禛看见了,问道:“你怎么带进来的?没让人拦下?” “几个茶盏,拦什么?”孙睿语调淡淡。 虞氏见他额头带伤,又是心疼又是难过,等知道是顺德帝砸的,她的心狠狠揪了起来,这比要她的命还要痛。 “母妃还是那句话,”虞氏一手牵着一个,道,“一母同胞,你们要共进退,还有奕儿,他太小了,你们两个是兄长,尽力护他。” 孙禛其实很不爱听着话,一时间没管住嘴:“您还记挂孙奕,今儿若不是他,怎么会叫人找到机会?” “他才多大?今日被人抓到机会的,难道不是你吗?”孙睿在虞氏开口之前先出了声,“我听说,奶娘让你带他进去,你装没看见,把他交到了个内侍手里。要是你亲自牵他进去、再牵他出来,能出这事儿?” 孙禛脸色通红,叫道:“他们预谋已久!” “可我们不会被打得措手不及!”孙睿厉声道,“我在文英殿,你被扣在道场,来来回回都是他们的人,没有一个人能给母妃报信。” 虞氏见他们兄弟吵起来,眼中含泪:“让我闭着眼走,行吗?” 孙睿抿了唇,孙禛偏过头不出声了。 孙奕到底还是没有被抱来,御书房送来了晚膳,皆是虞氏喜欢的。 虞氏是真平静,用饭,漱口,更衣、梳洗,等站在白绫前时,她妆容精致极了。 她不在乎那最后几个时辰,踩着凳子探了头,咚的一声,凳子倒了,留给外头一个晃动的身影。 胖脸的嬷嬷跪着,直到那人再也不晃了,她才颤着出来,道:“两位殿下,娘娘走了。” 孙禛胳膊抬不起来,孙睿与嬷嬷一道把虞氏放下来,安置在榻子上。 那嬷嬷最后再替虞氏整理了一番,亦是哭着撞了柱。 血腥气蔓延,孙禛难受极了,他想离开,但他舍不得虞氏,就默默坐着。 孙睿拿了两只茶盏,倒上的却是酒,他在边上坐下,与孙禛道:“喝一杯吧,送送母妃。” 孙禛本不想理他,可内心实在憋得厉害,也不拿茶盏,抱着酒坛子就喝。 咕咚咕咚,就是小半坛子。 孙睿只慢条斯理地饮了自己手中的那盏。 孙禛喝完,想说什么,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声音来。 一股子惊愕冲上心头,他想大叫,他做了大叫的动作,嗓子里却没有声音。 孙禛难以置信地看着孙睿,想扑过来打他,可四肢乏力,他起不来。 他只能通红着眼睛,艰难指了指虞贵妃,无声地问:你竟然当着母妃的面算计我? 孙睿笑了笑,声音很轻:“她已经走了,闭着眼走的,我答应她的事,做到了。” 孙禛气炸了,这是歪理! 可他越气,孙睿就越平和。 因果轮回,前世,在虞氏活着的时候,孙禛没有要孙睿的命,在她病故后,一日都没有多给他,直接杀了他。 今生,他也就是重复此事,只不过,生死对换。 仅此而已。 第一千零四十一章 最恨的人 孙禛几乎是靠着那酒坛子,才撑住了身子没有躺倒在地上。 随着力气的消失,心中的惊恐却是越来越盛,他的命已经不在他自己的掌握之中了。 他的命在孙睿的手中。 而孙睿,明显是不想让他活下去。 这一瞬,孙禛倏然想到了南陵,他们从追兵手中逃脱的那一夜,他亦是如此的惊恐。 当时害怕孙睿为了逃命会扔下他,现在…… 恐惧的同时,还有浓浓的不解。 孙禛清楚他们兄弟远不及母妃所期盼的那样和睦,他之前就时不时觉得,孙睿落在他身上的目光阴冷又可怕,让他后脖颈出一层白毛汗。 有一日,事关孙睿自己的生死之事,孙禛会是被牺牲的那一个。 这不稀奇,毕竟,孙禛若站在那个十字路口,他会毫不犹豫地为了生路狂奔。 可不该是现在。 母妃没了,不说皇位之争,只说将来岁月,他们静阳宫会被孙祈、孙宣压着打。 这本该是联手的时候。 哪怕孙睿不屑与他联手,也不应该夺他性命。 父皇没有想过要他们三个儿子的命,孙睿“私刑”下毒,父皇岂会饶过他? 孙祈他们也会抓着这事儿大做文章,彻底把孙睿钉得无力翻身。 还是说,孙睿有信心,杀了他之后还能全身而退? 孙禛想不清楚,他的思绪之中充斥了满满的恐惧,混沌得根本无法理顺。 他瞪着孙睿,从牙缝里逼出了两个字:“南陵。” 孙睿要他的命,在南陵时就能动手,把杀他的罪名盖在董之望和孙璧头上,根本不用自己动手,就能解决所有问题,为何…… 孙睿听明白了,他撑着腮帮子,垂着眼,看着孙禛,道:“本来不想让你死得这么轻松。 伤一条胳膊就痛了吗?我本想敲碎你所有的关节骨,再把你扔进天牢,让你尝尝冷入骨髓是什么滋味。 可惜,陶昭仪死了,这宫中的平衡就已经坏了。 我再不对你下手,可能就没有机会了。” 孙禛被孙睿话音中的阴毒口气给震着了。 孙睿又道:“每年冬天,你们看到的冷不及我真切感受的百分之一,这都是拜你所赐,当然,你还理解不了,等到了地底下,你就懂了。” 孙禛被逼得喉咙里一阵咕噜咕噜,他想说话,隔了一会儿,才从嗓子眼里冒出了一声模糊不清的“为什么”。 一母同胞的亲兄弟,孙睿怎么能恨他到如此地步? 哪怕冒着父皇震怒的危险,也一定要杀他。 “这世上,我最恨的人,一个是父皇,一个就是你!”孙睿站起身来,越发的居高临下,他就这么看了孙禛一会儿,而后慢慢蹲下身,拉着孙禛的领子把浑身无力的人拖过来,附耳道,“你要恨,也是去恨父皇。 他若不杀陶昭仪,母妃就不会死,母妃在一日,还能保你一日的命。 呵,谁让父皇心心念念的全是你,我只是幌子,他心中的继任者从头到尾都是你。 把你这么一滩烂泥扶上龙椅,你说,他是爱你还是恨你呢? 你除了皇子身份,你有哪一丁点配得上那把椅子? 你不配! 可为了让你登基,父皇能逼死阿渊、囚禁姑母、流放宁国公,能让人丁兴旺的程家最后没有一个成年的男丁给肃宁伯送终,削了多少权、杀了多少人,才让你坐上龙椅。 真真可笑! 我以前虽没有看到你的下场,但想来是众叛亲离、国破人亡,这辈子我亲自动手,你就陪着母妃一道走。 黄泉路上,好好跟她说说,你从前做了多少狠绝事情才能逼得你嫡亲的兄长要杀你泄愤!” 这么一段话,说得孙禛回不过神来。 他听懂了一些,又有很多听不懂,那些都是他不曾经历过的事情,岂能顷刻之间用他那害怕又混沌的脑袋想明白。 孙禛只记住了一点,孙睿说,皇位是他的。 他先前没有想过当皇帝,可既然是他的,哪来的配与不配? 他瞪大眼睛看着孙睿,想说,等他登基,他封孙睿为亲王,他给孙睿数不尽的财宝与美人,他还能给母妃翻案,母妃活着的时候没有享受过皇后仪仗,将来就是皇后。 只是他一个字都没有说出来。 说了,孙睿大概也不想听。 孙睿只想要他的命。 孙禛的眼珠子还在转,他想寻一件物什,打碎了动静大些,能引来侍卫。 只要侍卫进来,孙睿的毒计就无法施展。 孙睿知道他在想什么,道:“再大的动静也不会有人来,你以为我是怎么把药带进来的?” 孙禛眼前发黑。 他亲眼看着白绫下的凳子重新摆好,他的身子被孙睿架了起来,想挣扎却没有一丝一毫的力气,他的脖子套在了缳里,脚下的凳子被抽走了…… 其实,有没有凳子都是一样的,他浑身发软直往下倒,便是又凳子,受力的还是他的脖子。 意识散了,孙禛咽气了。 那坛掺了药的酒喝了大半,余下的全叫孙禛打翻了,就剩了个底。 孙睿全倒空了,留下酒坛子。 他把要送给母妃的茶盏留下,空着手,出了静阳宫,吩咐侍卫道:“母妃已经走了,七弟悲伤,多喝了些酒,让他自己醒醒酒,别去吵他。” 侍卫们自是应下。 孙禛悬在梁上,直到子时过后,谢皇后使了人来收殓虞贵妃,进殿一看,吓昏了大半。 谢皇后都已经入睡了,急匆匆起身过来,甚至顾不上梳头,看了状况,又往皇太后与圣上那儿报。 “可能是吃醉了,又舍不得他母亲,一时想不开……”向嬷嬷硬着头皮禀着。 皇太后按着眉心,道:“睿儿呢?” “三殿下早早就出宫了,宫门上都记着。”向嬷嬷答道。 皇太后道:“我不管他们兄弟弄的是什么东西,你只让人拦住圣上,不许他连审都不审、问都不问就处置睿儿!余下的,等天亮了再说!” 向嬷嬷应下,又出去转达给曾公公与小曾公公。 两位内侍一个去静阳宫,一个去御书房,分开走之前,曾公公长叹了一口气:“我原以为,我能太太平平等到出宫养老呢,没想到……” 小曾公公苦笑:“咱们慈心宫还算好,其他各处,这些日子怕是没一个能睡踏实的。” 第一千零四十二章 规矩 圣上坐在龙床上,噩梦让他一身大汗,他极其烦躁地拉了拉衣领。 韩公公跪在地上,声音不敢重了、又不敢轻,小心翼翼地禀着孙禛的死讯。 说完了,圣上却久久没有动静,韩公公只能快速窥了圣上一眼,又把事情说了一遍。 圣上仿佛是此刻才从噩梦中回了神。 他转头看着韩公公,想说什么,嗓子却跟堵住了一样。 有那么一瞬,圣上觉得自己听错了,可他又实实在在是听明白了。 孙禛死了,悬梁死的,跟虞氏一根梁、一条白绫、一把凳子。 梦里那个唯一能让他摆脱骂名的儿子,突然之间死了。 汗水倏然间收了回去,只剩下冰冷,入坠冰窖一般的冷。 圣上抓起枕头砸在了地上:“朕不信!这不可能!禛儿怎么会……” 韩公公道:“圣上,是真的。” “睿儿呢?”圣上掀开被子跨下了床,他没有趿着鞋子,光脚大步往外头走。 “三殿下在关宫门前就出宫回府了,这会儿大抵是还不知道这事儿。”韩公公提着鞋子,从后面追上来。 圣上穿过一道又一道垂下的幔帐,走出寝宫时,不由被灯笼光晃了眼。 他顿住脚步,心脏扑通扑通直跳。 韩公公在他身边跪下,伺候他穿鞋。 圣上一面抬脚,一面问道:“禛儿真的是吃酒糊涂了?是不是睿儿……” 韩公公被这样的问话唬得手上都打颤,声音勉强维持着平稳,道:“三殿下怎么可能去害七殿下……” 圣上哪里能叫韩公公一句话给稳住了,当即还要发作:“他弟弟没了,他在府里睡什么觉!去,把他给朕带进宫来,朕要亲自问话!” 曾公公就站在 八_零_电_子_书_w_w_w_._t_x_t_8_0_._c_o_m 一旁,闻声上前,给圣上问了安,心里想着,皇太后预料得没有错,圣上脾气上来了,真的可能不管不顾大半夜就要处置孙睿了。 圣上瞧见曾公公,知道这是皇太后的意思,这才强压住火气,没有坚持寻孙睿。 一行人往静阳宫去。 宫室里里外外,亮堂得如同白夜。 谢皇后把虞氏安置在榻子上,又让人把孙禛放下来,安置在另一侧的罗汉床上。 圣上进来,直奔孙禛这侧,一瞬不瞬地看。 的的确确是孙禛,也的的确确没有气了,脖子上青紫色的瘀痕像是一双手,掐住了孙禛的脖子,也掐住了圣上的脖子。 呼吸都难了,心脏一阵一阵地痛,仿佛那双手不止掐住了脖子,还在胸口用力往下压。 压得五脏六腑一股脑儿往上冲。 痛得圣上站不住,身子往下蜷。 浑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他一屁股坐在了罗汉床上。 手掌刚好按在孙禛的手上,冰冰凉的,唬得他本能地收回了手,圣上一点儿也不喜欢这种感觉。 “他喝了多少?”隔了很久,圣上才找回了声音,问了句。 谢皇后答道:“地上总共三个酒坛,是静阳宫小厨房里存的酒,洒了有小半坛,也就是喝了两坛半。 侍卫说,三殿下走的时候,身上虽有酒气,但脚步平稳,说话清晰。 想来,他只喝了几盏,大部分都是七殿下喝的。” “真的只有酒?”圣上的语气里满是怒意,“喝酒能把自己喝得去投缳?酒里没有其他东西?” 谢皇后听了这话,面色越发难看,这等于是明晃晃地在怀疑孙睿给孙禛下药了。 且不说为什么一母同胞的兄弟要在虞氏身死的当夜就自相残杀,便是其中真有故事,谢皇后也根本不想参与。 她既不是掌管断案的衙门,也不是后宫里拿决断的那一位,她一直都是圣上需要的那个老老实实傀儡皇后,做什么要在这个时候出头理顺静阳宫的内幕? 圣上要查自去查去,她不揽这事儿,免得给自家惹一身麻烦。 “这就要问太医了,臣妾看不出是不是有药。”谢皇后答得冷冰冰的。 圣上正乱着,顾不上计较谢皇后的态度,只把太医叫进来。 太医自是什么也没有查出来。 孙睿敢用这一手,就是吃定了露不了馅。 哪怕仵作来断孙禛咽气的时间,也无法断言孙睿离开前孙禛一定是吊死了的。 前后相差的时间太短了,且投缳伤及脖子咽喉,再精明的太医也无法看出孙禛生前嗓子受过刺激、发不出声音。 圣上只能颓然坐着,思路一片空白,他嘴上喃喃着:“去、去把孙睿叫来!” 也不晓得是没有人听见,还是碍于大小两位曾公公背后代表的皇太后,无人敢动。 圣上见指挥不动人了,他撑着扶手站起身,瞪着韩公公道:“你也不听朕的?让御林军去!把孙睿给朕压过来!” 韩公公一张苦瓜脸,嘴上含糊应着,眼神不住往慈心宫两人身上瞟。 小曾公公上前,道:“圣上,再有一两个时辰就天明了,不如等天亮再召三殿下进宫?” 圣上怒道:“天亮?他还想睡到天亮?” 曾公公拦了干儿子一把,慢悠悠走上前,绷着脸,一本正经:“圣上,您要询问三殿下,也不差这么两个时辰。皇太后也要问话,不如就等到天明,请您和殿下到慈心宫,您仔细问,也叫皇太后一道听一听。” 圣上咬了咬牙,若只有小曾公公在,他不会退让,可这是曾公公,从皇太后几十年前嫁入宫中开始就跟着伺候了。 在他还年幼时,每每到中宫,母后考验他功课时,曾公公永远在边上。 说话就是这么个腔调,阴阳怪气的,看似是商量,实则没有半点周旋的余地。 对面的敢不答应? 当年宫中,谁敢跟曾公公唱反调?只有他瞧不上懒得处置,没有处置不了的。 连先帝爷都不会冲曾公公撒气,因为他和向嬷嬷就是中宫高氏的体面,何况当年还是皇子的圣上。 少年时期养成的“规矩”,哪怕他已经君临天下二十余年,在曾公公的一板一眼之下,还是会发憷的。 虽只有那么一小会儿,但他冲冠的怒火泄了,再烧起来,也不会像刚刚那样张口御林闭口押送了。 第一千零四十三章 那又如何 圣上重新坐了回去,视线落在孙禛身上。 他还能做什么来摆脱几百年的骂名? 没了孙禛,无论哪个儿子继位,孙家的天下都不行了,他都要被骂上百年。 梦境里经历过的谩骂和唾沫包裹住了他,让他整个人浑浑噩噩,甚至顾不上去想凶手是不是孙睿。 他再一次大汗淋漓,双手难以抑制地颤抖,下一刻,他想到了养心殿。 那是仙人给他指的路! 圣上站起来,挥开了人手,大步跑向御书房。 留下静阳宫里,所有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曾公公和小曾公公交换了一个眼神,从头到尾,圣上都没有看过虞氏一眼。 明明很多年前,圣上为了虞氏与皇太后闹得不愉快的场面,还历历在目。 这份凉薄,叫人心寒。 明知天家无情,依旧心寒。 天边吐了鱼肚白,韩公公往御书房里探了探脑袋。 圣上从静阳宫回来后就屏退了所有人,独自待在里头,韩公公猜测他在看图纸。 可这个时候了,该准备上朝了,韩公公只能提醒一声。 回应他的,是圣上一连串的咳嗽。 韩公公赶紧入内,观察圣上神色。 脸颊泛红,嘴唇干裂,眼下发青,一脸病容。 这一日,终是停了朝会。 大臣们在朝房里交换着消息,各个神色沉重。 虞氏这么快就被赐死,显然是超出了许多人的意料的,更让人没有想到的是,孙禛竟然醉酒自尽了,而孙睿闭门禁足,被侍卫们围住了府邸,也不知道要在里头待上几年。 圣上病倒了,是一蹶不振还是养上一段时日就好? 往后这天下,莫不是真就落在孙祈手中了? 这些话,当然不能正大光明地讨论,但对朝臣们而言,凑不上从龙之功不要紧,好歹别经历先帝继位时的乱象,太太平平的,比什么都强。 形势似是一片大好的孙祈却一反常态地精神不佳起来。 还算不上病,却像是被吓破了胆一般。 他看了眼孙宣,对方的脸色也没好到哪里去。 这个局,虽是他们自己布的,算到了那两兄弟在失去虞氏制约后必然会有大冲突,可他们两人也没有想到,孙睿说动手就动手,毫不犹豫,直接要了孙禛的命,还没有被父皇抓到把柄。 如此狠绝,像极了圣上对付陶昭仪,乱刀斩下,没有丝毫留情。 不得不说,不愧是亲生父子,不愧是父皇带在身边亲自教导了那么多年的儿子! 可亏得他们先下手为强,否则,落在连亲弟弟都不放过的孙睿手里,他们能有什么好下场? —— 寝宫的层层幔帐挡不住浓浓的药味。 皇太后被冲得难受,捂着嘴咳嗽了两声,但她没有停下脚步,继续往里头走。 圣上病了,皇太后到底关心儿子,还是亲自来了一趟。 虽说近来行事没有章法,很多举动连她都无法理解,但儿子总归是儿子。 何况,真不来,就不是死一个孙子的事情了。 皇太后在床沿坐下,看着一脸病容的圣上。 圣上的两颊凹陷,眼睛里的红血丝比昨儿更厉害。 皇太后有意关心他,可话到嘴边,想到那些乌七八糟的事儿,到底没有按捺住,摆出了从前还是中宫皇后时的铁腕与威仪。 “半夜里若不是哀家宫里两个公公拦着,听说圣上已经要让御林去围睿儿府邸了?”皇太后问道。 圣上靠着引枕,强打起精神来,道:“围了又如何?他弟弟死得不明不白……” “哀家还想说,”皇太后打断了圣上的话,“陶氏死得不明不白呢!毒蜂子,你堵天下口,你堵不住哀家的眼。” 提到这一茬,火气难免上涌。 早立太子之事,她说过好几遍,圣上不听,那好歹是维持了平衡,结果突然之间,这种平衡崩塌了,后面所有的一连串结果,不可预料,但事后想来,也是情理之中。 皇太后想从头再掰扯掰扯这事儿,可一想到说破了嘴皮子圣上也听不进去,又觉得极其没有意思。 再说了,孙禛已经死了,她担心圣上传位孙禛的状况已经不可能实现,那何必再多说。 提及陶昭仪,圣上眉头紧锁,半晌转了话题:“母后不也要问睿儿话吗?怎么不把他叫来。儿臣今日去不了慈心宫了,不如我们就在这儿问吧。” “你想怎么问?”皇太后哼笑了声,“哀家还想问问圣上,你到底想要一个什么样的结果。” 圣上看着皇太后,没有说话。 皇太后见状,干脆把事情说透了:“睿儿的结果只有幽禁,无论禛儿怎么死的,他都只是幽禁。 禛儿的死与他无关,那他也没有前程可言,哀家昨日与你说过,你处置了虞氏,她的三个儿子,一个都用不得了。 睿儿确有能力,你放他出来,让他以后给他母妃翻案吗? 你让以后的太子、继任的圣上如此自处?又如何与这个兄弟相处?” 圣上动了动眼皮子:“禛儿是他杀的。” “那又如何?”皇太后厉声道,“他杀了禛儿,圣上要现在就杀了他? 大战刚歇,南陵、蜀地、东异,看着是平了,但内里要收拾多久,还要哀家告诉圣上吗? 此时不稳定朝政,先有巫蛊,继而立刻以谋杀皇子之罪杀另一个皇子,天下人心能安? 你恼睿儿不要紧,关他一辈子!更甚者,过两年,‘病故’了,都比现在给他带上谋害亲弟的帽子强一百一千倍!” “那依母后的意思,就是连问都不让朕问他了?”圣上反驳道。 皇太后怒极反笑:“你问,问了还不是这么一个答案?他没杀,你要屈打成招,伤父子情谊?他杀了,难道还会老老实实跟你认下?他要认,就不会把禛儿吊梁上了,直接一刀子封喉,等皇后的人过去就得了。” 不问,不是信或是不信的事儿,而是不想再乱人心了。 臣子、百姓,各个都看着,不管看明白多少,都是“迟疑”、“惶恐”。 也只有暂且都压下,平缓一阵子,好歹把这个风头给过了,再议其他。 第一千零四十四章 恩荣 虞贵妃和孙禛半夜死了的消息传到宫外,百姓哗然。 昨日他们就看到御林包围了恩荣伯府,男丁女眷,一个个接连被拖了出来,喊冤的声音传了整条胡同。 那悬了十多年的牌匾被长枪咚咚捅下来,掉在地上碎成了三块。 上头“恩荣”两字,嘲讽到刺目。 巫蛊之事,沾不得的,沾上了就是死。 可大伙儿都没有想到,死的会这么快,前脚刚听见风声知道虞家要倒了,后脚就没了。 说句不好听的,说书先生连前情故事都还没有交代完,这边已经唱到了大结局了。 这就是宠冠后宫的虞贵妃的结局啊。 真真应了一句戏词,“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戏里看饱五十年兴亡,而他们,二十年,看到了头。 本以为这已经是“人生如戏”了,结果天一亮,孙禛也跟着投缳了,母子同上路。 吃醉酒失足落水而亡的,大伙儿见得多了,但醉得踩着凳子去自尽的,还是少有。 有些人觉得,大千世界,什么稀罕事儿不可能,小十年前,京里还出过因金榜题名太过激动,醉后爬屋顶高唱,结果脚下一滑摔死的呢,孙禛这样也是可能发生的; 又有人觉得,这就是命数,虞氏活着的时候最是喜欢这个儿子,死了也带着走,这是被一道勾魂了。 更多的百姓认为,孙禛也牵扯在巫蛊之中,圣上没有下旨直接赐死,而是留了体面,让他以皇子身份赴死,能入皇陵、受香火,这也是最后的仁慈了。 至于设想孙睿杀孙禛的,几乎没有。 平民百姓,见过皇权相争,但他们也想不到,在危机四伏的时候,这两亲兄弟有必须杀对方的理由。 可外头不知,顾云锦心里是有数的。 孙禛必定是死在了孙睿手上,前世那样的深仇大恨,孙睿岂会不报? 孙睿一直没有出手,只因为还不到时机,且虞贵妃在世,一旦这两个条件都不存在了,他也就下手了。 只是,对顾云锦而言,对宁国公府、镇北将军府而言,孙禛的突然死亡,会造成什么样的结果,眼下都不好说。 京城的水确实乱了,养在其中的鱼,全是食人鱼! 蒋慕渊想要的太平,在孙睿已经解开枷锁、不管不顾的现在,一切都是未知。 原本这一日,顾云锦是要进宫去陪伴皇太后的,可出了这些事儿,皇太后委实没有说笑的心情,让她不必辛苦。 连安阳长公主想去慈心宫,都被皇太后拦了回来。 顾云锦让抚冬去西林胡同打听了一番,确定乌太医进宫了。 抚冬等到了下午,乌太医才回来,冲她点了点头。 皇太后病了,就是一时之间气血上涌,算不得大病,但肯定要休养一阵。 其中缘由,乌太医没有明说,安阳长公主打探起来容易,廖嬷嬷去慈心宫送东西,虽见不着皇太后的面,但也从几个老嬷嬷口里得了信。 皇太后是被圣上气的。 上午那场母子对谈,虽然最后达成了共识,但过程并不叫皇太后愉快,甚至她们几个陪着到了寝宫外的,明明没有入内,还是听到了皇太后责备圣上的声音。 字字严厉,掷地有声,那般气势,她们已经很多年不曾听过了。 可皇太后还是伤了心,回到慈心宫后就倒下了,不得不请太医。 安阳长公主挂念皇太后,心中委实埋怨圣上。 永王爷听闻母亲病了,想去探病被拒,赶紧拿得宠的孙恪开道,没想到也没有成功,气得他不顾圣上也病着,冲到跟前,两兄弟大吵一架。 吵完了,永王爷阴沉着脸甩手回了王府,让儿子作陪吃酒。 孙恪戒酒了,符佩清的肚子一点点大起来,近来闻不得一点酒味,他本就是酒与茶都可以的人,当即愉快地抛弃了酒盏,投身茶道去了。 今儿是舍命陪父王,没有办法,只能硬着头皮以茶代酒。 永王爷不与他计较,一人酒、一人茶,喝得一个醉了,一个还极其清醒。 “你是不知道他有多混账!”永王爷酒气上头,什么话都往外蹦,“他、他竟然还敢说我混账,说亏得他是我皇兄,若摊上睿儿那么一个哥哥,我说不定就已经被吊死了! 你听听,这像话吗?这是人话吗?我是抢他女人了还是夺他皇位了,他凭什么吊死我!啊! 先不说孙睿是不是弄死了弟弟,真弄死了,也是他那个当老子的不会养儿子,他有什么好得意的! 还拿这话刺我,他脸上有什么光? 我儿子再混球,也没把自己弟弟弄死啊!” 这些话太过了,边上亲随扶着永王爷,脑袋直往下埋,全当没有听见。 孙恪在另一侧,把摇摇晃晃的父王扶住了,嘴上忙不迭哄:“您和母妃就我一个儿子,也没其他弟弟给我弄……” “难道有,你就弄死?”永王爷瞪着眼睛骂过来。 孙恪召了怒火,赶紧往外撇:“哪能呐,弄不死弄不死。” 永王爷这才哼了一声,又去骂圣上:“这一天天的都什么事情!他还嫌我,我还替母后嫌他呢!母后这把年纪了,摊上这么一个儿子,糟心透了!” “是是是,”孙恪一面扶着永王爷回房,一面道,“皇祖母就是不开心才病了的,等她肯见我们了,我跟您一道进宫,我们彩衣娱亲去,她老人家一高兴,再吃点儿糖,什么病啊痛啊都没有了……” 好不容易把醉倒的永王爷交给了永王妃,孙恪闻了闻身上沾了酒气的衣裳,嫌弃得撇嘴。 完蛋了! 不收拾干净,他都不敢回房。 至于永王爷说的孙睿杀了孙禛一类的话,他听了,也记下了,却不会多想。 那些都与他无关,不掺和就是不掺和。 没有什么比他的媳妇儿和媳妇儿肚子里的宝贝疙瘩要紧。 就是要辛苦阿渊了,人还没有回来,京里就一团乌烟瘴气。 能干如蒋慕渊,摊上那几兄弟你死我活,也要无从下手了。 到时候,免不得要叫他吃酒大倒苦水。 倒就倒吧,苦水也能当作乐子,只是别吃酒。 喝茶,还是喝茶好。 第一千零四十五章 总要抓一头 圣上只歇了两日。 不管心里如何恨恼孙睿,短时间内,圣上也不可能杀这个儿子泄愤。 他只能听皇太后的话,养着孙睿,等有朝一日,时机到了,再处置。 杀不得,却不妨碍圣上撒气。 他接连下了两道旨,都是给孙睿的,让韩公公去传。 韩公公捧着圣旨,去了又回。 圣上问:“他听了是个什么想法?” 韩公公垂着头,嘴上道:“三殿下说谨遵圣上的旨意,他一定好好闭门思过。” 圣上哼了声,没有再问。 韩公公暗暗舒了口气。 那圣旨与其说是训诫,不如说是责骂,没有一句是好话。 也亏得接旨的是孙睿,面无表情惯了,表面上挑不出有什么波澜,换作性子急些的,恐怕当场就要跳起来了。 当然,韩公公没有跟圣上说这些实话,圣上身体没有全好,皇太后依旧病着,此刻再因孙睿状况而火上浇油,谁都没有好处。 圣上去慈心宫探望皇太后。 他知道皇太后是因何而病,既然杀孙睿无望,他那口气过了,自然也要到皇太后跟前示个好,免得再被人说他不孝顺。 正如当时想撤南陵王庙享、又不得不与皇太后和宗亲妥协时一样,圣上就是这个脾气。 芝麻和西瓜,总要抓着一头的。 这次,皇太后没有不见圣上,再多的不满,这也是天下君王,不至于真闹到母子两人结仇。 圣上说了软化,皇太后顺着下了,这事儿面子上算是全了。 至于皇太后心中是不是顺气了,那是另一码事情。 圣上除了言语安抚皇太后之外,还依照她老人家的心思,把三公叫到了御书房里。 他缓缓道:“近来宫中不太平,一个昭仪、一个贵妃、一个皇子,不管什么原因,都没了。” 傅太师揣摩着圣上的心意,试探着接了一句:“圣上,如此变故,百官心慌,百姓亦是难以心安呐。” “朕也是这么个想法,”圣上道,“该有一些喜事来安抚人心。” 三公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 圣上所谓的喜事,当然不是立太子。 孙禛死了,谁做太子、谁当新帝,对顺德帝而言根本没有区别。 他不立,只是不想太子顺势上位,逼他退位而已。 孙睿都敢杀孙禛了,他余下的那几个儿子,谁知道有没有胆子弑父呢? 尤其是皇位唾手可得的时候,还记得父慈子孝吗? 圣上交代道:“蜀地、东异先后胜利,只因将士们还未班师回朝,就没有论功行赏,三位爱卿先把赏赐的方案定下来。” 傅太师等人自不推辞,在他们看来,这的确是眼下可以做的、也应该做的事情。 人心稳当,比什么都要紧。 一众相关衙门都调动起来,细细整理了名册方案。 肃宁伯功劳不小,有几个儿子出力,倒是可以晋为侯府,嫡长子有世子之位,余下的两个儿子,可以另升军衔,以后便是离了侯府,也不缺前程。 又说成国公府,族中那些惹事的官员、子嗣自是保不住,也不想保,黄印该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 而国公府,除了段保戚,还有成国公守镇海关、斩杀东异王子的功劳,再添上段保珊,只要段家自己不犯浑,位子还是稳的。 镇北将军府南下驰援,功劳记上,但他们要返回北境,除了给家中妇孺的赏赐送到西林胡同,其余都往北地。 王琅的名字再一次被提及,叫京中百姓们好一阵感慨。 同样是曾经同龄学子里出类拔萃的人物,同样是家里吃了官司、惹了全城笑话,杨昔豫一蹶不振、名落孙山,王琅却逆境而出,成一番大功业,可见其品质高下。 但凡是叫得上名字的功劳,都被记在了折子上。 文英殿里,孙祈从头到尾翻看,下意识问了一句:“怎么没有赏阿渊的?” 傅太师道:“是还没有想好要怎么赏。” 孙祈这才反应过来,没有再问。 国公府,再赏也到头了,真不行也就只有金银,俗气归俗气,宁国公府不缺归不缺,好歹也是这么个意思。 折子送进御书房,圣上从头到尾看了,旁的都没有提出异议,一概准了,只问起了户部状况。 “这些赏赐开支,国库还能拿得出来?”圣上道。 户部齐尚书讪讪:“勉勉强强,很是困难。” “那就欠着,别处的不好欠,就欠着阿渊的。”圣上合上折子,一锤定音。 齐尚书垂首应了,反正这事儿他左右为难,怎么赏、赏多少,最后还是由小公爷来和圣上约定吧。 这些时日,除了户部忙碌,吏部上下也没有一个闲着的,南陵、蜀地走出了战火,新的官员要走马上任,吏部一道道文书往下送。 往年都是有功名的学子等缺,如今倒好,两湖解决了不少,南陵和蜀地又空出来大把的位子,一时之间,竟然是“坑比萝卜多”。 偏生其中还有硕大的坑洞,总督、副官、大府的知府,这些位子都要有一番经历的人才能胜任,绝不是光靠等缺的官场新人能填补上的。 一时间,全朝州府都要跟着动。 就连先前因赵方史的案子被一并调查的明州尤知府,照吏部原本的意思,治下不严,且明州事务能抓到不少空子,这样的官员,不说夺了乌纱帽赶回老家去,也少不得贬去某个旮沓窝里做芝麻官劳苦几年。 可现在实在缺人,这位好歹是当过大府知府的,又在朝廷进攻东异时,后方配合调度颇为尽心,功过相折,到成都府下简州当个知州。 是贬谪不假,也从油水丰厚的富庶江南大城、天下海运大港到了一年过手银子“紧巴巴”的蜀地,官职也跌了,但好歹是成都下辖,不是什么鸟不拉屎的地方,对尤知府而言,已经是手下留情了。 兵部亦是一样,几处驻军调派,都需要统筹考量,各处兵力和军备都要补全,征兵就意味着练兵,何况还有东异那地方。 何人驻守,如何排布官员,样样叫人操碎了心。 最叫人操心的,还是各衙门往户部伸手的时候,实在是开不出花来了。 第一千零四十六章 能瞒就瞒 纪尚书知道纪致诚是存了外放的心的,正好赶上这么个机会,家里商议之后,给他谋了个位置。 叙州府同知。 这对一个初出茅庐、只在翰林院当了一年文书的年轻人而言,起点不可谓不高。 一则出身上占了优,有个当礼部尚书的祖父,官场上开道比穷书生容易; 二来,叙州是乔靖活着时最后的地盘,虽收复回来,其中亦有错综关系,是个烫手山芋,不是谁都愿意接手,也不是谁接过去了就能抗住压力做好的,纪致诚不用顾忌那些,他有背景,地头蛇想拿捏他,也要掂量掂量能不能在纪尚书手里走上几招。 当然,纪尚书也给孙儿的前程上了道保障,叙州府知府是他的学生,四十出头,不止有官场经验,也知道如何指点、引导手下的人。 把纪致诚交给这位学生来教导,纪尚书很是放心。 唯一叫家里担忧的是哥儿还小,跟着父母往蜀地去,长途跋涉的,很是辛苦。 不止纪家舍不得孩子受苦,徐家也舍不得,可做长辈的,哪个不知道纪致诚对徐令意的心,做不出叫他们夫妻分割两地的事儿,只在调令下来之后,让他们一家三口早早出发,多带些人手,路上慢慢走,不要紧赶慢赶的。 纪尚书府中,纪致诚与徐令意的院子里,累着好几个大箱,丫鬟婆子们做事忙中不乱。 魏氏今儿过来送女儿外孙,虽是喜事,但到底要分隔两地,往后两三年也见不着一回,只能靠传信了,她红着眼掉眼泪。 徐令意明白魏氏心情,也知道母亲在自己跟前就是个絮絮叨叨的性子,就还和从前在闺中时一般,自己做手上的事儿,不出言打断魏氏说话,左耳进、右耳出的,母女两人能这么坐一下午。 气氛太过熟悉,以至于魏氏一开口就忘了女儿已嫁,这里也不是徐家,等她看着与自家屋子截然不同的家具想起来时,已经说了一长串了。 她叹了口气,按着帕子道:“你也真是,就不能提醒我两句?” “提醒做什么?”徐令意抬眸看她,“您要有好几年念不着了,我不打断您。” 魏氏真真又好气又好笑,自己缓了缓,道:“姑爷是新官上任,也没有长辈在跟前提点,你们遇事记得多商量。 我旁的也不说了,等你们安顿好了,趁着老太爷、老太太身体还不错,来年这时候,我和你父亲尽量去叙州看你们。 总归家里生意广,你伯父、伯娘顾不过来,我也沾一回丈夫和女儿的光,出远门见识见识。” 徐家两兄弟,徐砚专心官场,徐驰掌了生意。 杨氏不管是以前发达时,还是后来沉寂了,都不爱来插手商场之事,只是掌着中馈,平日大项出入看两眼、大体有数罢了。 在这一点上,她们两妯娌还是挺默契的。 徐令意闻言也笑了,道:“那我等您和父亲过来。” 正说着,婆子通传说顾云锦来了,两人赶紧把人请了进来。 问了安,魏氏琢磨着她们小姐妹有话要讲,主动提出去抱哥儿,先一步出去了。 顾云锦抿了口茶,左右看了两眼。 徐令意干脆把余下收拾东西的人也都打发出去了,道:“是不是有要紧事儿要提醒我?” 顾云锦轻声道:“先前忙着打仗,蜀地里头没有清算干净,主要是金银上的。 你也知道,蜀地那些世家大族,在本地耕耘了很多年,底子十分深厚,虽说是支援乔靖拿出来了不少,但不见得动了根本。 尤其是后期,乔靖缺的是粮草,他们光是有银钱都换不了粮,那些元宝应当都还留着。 此番官员入蜀,都是外乡人,对当地状况不甚了解。 我看小公爷信上的意思,王琅知蜀地状况,对各处摸得也清,后续他会往蜀地去,负责清算事务。” “你是怕我们因王琅会心生芥蒂?”徐令意挑了挑眉,笑着道,“公是公、私是私,不会混在一起的,何况,便是论私,原也没有什么龃龉,都是为朝廷办事,自当齐心协力,不会互扯后腿的。” 顾云锦担心的并非是这几人之前的关系,但听徐令意这么解释,还是忍不住笑了起来。 “我知道姐夫是个敞亮人,姐姐也不是个小气鬼,”顾云锦接了徐令意的眼刀子,又笑了一通,这才正色着靠近了些,与她附耳道,“我悄悄与你说,其实是另一个意思,清算归清算,往上报的时候,能瞒就瞒。” 徐令意愣了愣,这是什么意思? “也是小公爷还未回京,原本这事儿该由他跟纪尚书开口,再请尚书大人转告姐夫的,可这不是赶不上了嘛,”顾云锦说得非常轻,“这些都是朝廷重建蜀地、南陵的资金,无论是支援当地农家商户,还是整顿军务,都离不了银钱。 可京中不太平,静阳宫一夜之间倒了,三殿下禁足,他不可能没有为虞氏报仇的心,太子之争又没有落幕,最后鹿死谁手,还说不准的。 这些银子若是如数收入国库,最终也就是跟着动荡一番。 不止是对姐夫,但凡能说上话的入蜀官员,都会示意几句。” 徐令意深吸了一口气,京中局势远比看起来的紧张。 虽然纪尚书没有跟他们解释过,但徐令意和纪致诚私底下交流过,说这可能也是祖父积极让他们外放、还一放就是叙州这么远的地方的一个原因。 纪致诚想外放不假,但也挂念长辈家人,可纪尚书这么做,必然有他布局的想法,他们做晚辈的,认真去做就是了。 顾云锦又道;“我再与你交个底,你让姐夫和尚书大人说一声。比起皇子相争,小公爷更担心圣上真的一意孤行,把银钱用去兴建养心宫。” “虞氏都不在了!”徐令意低呼。 “真想建,还缺由头?”顾云锦道,“不为虞氏,可以为皇太后安康祈福。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国库没有银钱也就罢了,一旦有资金入库,圣上开口坚持要建,这不是逼着臣子们金銮殿上死谏嘛。” 第一千零四十七章 不遗余力 徐令意的心沉甸甸的,良久,叹息道:“圣上当真会那般、那般糊涂?” “没有人盼着他糊涂,”顾云锦道,“可虞氏的倒台太突然了,圣上心里在琢磨什么,谁都料不准,不得不小心一些。 朝中大臣们几乎都不知道,圣上御书房的书架子上,收着燕清真人画的养心宫的图纸。 真人画图纸本意是安抚圣上,可圣上极其认真,经常翻看。 还有几回拿图纸给小公爷,问他这些宫殿要如何兴建,用什么玉石木料,不像是说着好玩的。” 徐令意点了点头:“都会与祖父交底的。” 瞒下清算的真实数目,这是欺君,徐令意不能单独拿这个主意,她要让纪致诚把状况都告诉纪尚书,由纪尚书来做决断。 但最终结果,徐令意能猜得到。 若圣上真要把银子挪去养心宫,金銮殿上死谏的人之中,必然有他们的祖父。 瞒,也是不得已的。 “都说乱世造英雄,但能生活在太平盛世,谁愿意去乱世搏生机呢?”徐令意叹道,“盼着这番风波早日过去才好。” 四方战事,打时轰轰烈烈,但也算不得真正的乱世,更何况是天子脚下的京城。 暗涌再多,也是暗涌,并非动荡。 可将来之事谁又能说得准? 皇子们再你来我往地闹上几架,局面大抵又不同了。 而这对臣子们而言,真是头痛又操心。 顾云锦与徐令意说完了正事,又说起了他们这一路远行。 徐令意听她字字关切、句句叮嘱,打趣道:“真不愧是当了娘的人,什么事儿都要操一万个心。” 时候差不多了,顾云锦起身回府。 到了国公府门房上,听风探着头寻她,道:“夫人,听说再有个四五天,爷就抵京了。” 顾云锦从马车上下来,闻言,弯着眼睛笑了。 他们夫妻之间一直有家书来往,对蒋慕渊的行踪,顾云锦也是心里有数。 蜀地清算一事,蒋慕渊在信上隐晦提及,旁人就算看了也看不出端倪来,只有顾云锦知道他的想法,明白其中暗喻,才能赶在纪致诚启程之前走一趟尚书府。 回到屋里,小祐哥儿听见声音,扭着头到处寻,对上了顾云锦的视线,他激动地手舞足蹈,嘴里一阵“姨姨娘娘”的叫。 顾云锦赶紧嘴上安抚了儿子几句,入内匆匆换了身衣裳,等出来把宝贝儿子抱在怀里,重重亲了两口,浑身疲惫都散了。 “是‘娘’,”顾云锦握着儿子的小手,“不是‘姨’。” 祐哥儿学叫人,会念几个音了,但哪个是哪个,他还有些对不上号。 可架不住嘴巴甜,见人就叫,反正就算叫得不对,也是一群人乐开花的笑。 他喜欢笑,也喜欢围着他的人笑,除了饿了尿了,整日里咧着嘴。 念夏是随着顾云锦回府的,自是听见了刚才听风话,笑道:“过几日小公爷回来,听见我们哥儿叫他‘娘娘’,怕是抱着儿子的手都发抖了。” 一屋子的人都笑了。 抚冬乐得不行,笑过了这桩不算,又要去招惹念夏:“小公爷回来了,袁二也就回来了,赶紧催他请个京城叫得上名号的冰人登门来说亲呐。” 念夏自打点头起,叫抚冬笑话了小半年,本就不薄的脸皮越发厚实了。 “请你嫂嫂来吧?”念夏道,“你嫂嫂说亲,在小街那儿不是挺有名气的嘛!正好也叫她来府里看看,有什么才俊人就给你也定下,一举两得。” 钟嬷嬷还参与进来凑趣,提了几个她看好的年轻人,一副要撮合的模样。 抚冬说不过她们,只能做鬼脸撒娇。 顾云锦笑着看她们打趣,听祐哥儿“噢噢”的叫。 不管外头是风是雨是晴,也不论孙禛的死给未来造成了多大的未知和偏移,她在抱着儿子、和亲近的人在一块的时候,心里是欢喜的,也是踏实的。 她太喜欢这种感觉了。 为了守住这份欢喜,无论能力高低,她都会不遗余力。 六月伊始,征战了一年有余的将士们回朝。 圣上的身体比前几日好了些,没有跟前回一样交由儿子出面,而是亲自在广场上迎肃宁伯和成国公,赞扬他们的劳苦功高。 成国公重伤未愈,这些时日全靠马车赶路,到了御前,自然不能那般,由段保戚和段保珊一左一右架着,磕头谢恩。 圣上看着他,心中五味杂陈。 成国公为了家业儿女复起,豁出命换功业,替儿子、女儿守下一个前程,他成功了。 同样是作为父亲,他费尽心思想把所有的都留给孙禛,可孙禛无福消受。 思及孙禛的惨死,一股子气上涌,圣上的脸拉了下来,神色凝重。 成国公瞧出圣上情绪不好,猜测可能是依旧恼他们老段家的那些破事,爵是不削了,生气就生气吧,再者,前后死了两个小老婆和一个儿子,搁在谁身上能高兴呐? 他老老实实退至一旁,并不多言。 圣上见他识趣,面色稍霁,交代段保珊去慈心宫磕个头,先前皇太后一直惦记着。 段保珊自是应下。 慈心宫外,乐成公主长着脖子等她。 她们都不是十三四岁天天长个子的时候了,不过半年光景,按说身量与五官都不会有什么大变化,可两人一见,都有一种恍如隔世之感。 段保珊吸了吸鼻尖,请安的话语堵在了嗓子眼里,再出口时,她道:“我回来了,活着回来了。” 乐成的眼泪霎时间簌簌往下落。 段保珊亦红了眼,陪她去东异、又跟着回来的嬷嬷侍女们都背着身抹泪。 半年有多短,又有多漫长,她们是有亲身体会的,也知道“活着回来”的背后,有多少苦难和鲜血。 一如她们之中,也还是有人没能回来。 乐成牵着段保珊去见皇太后。 皇太后那么喜欢听故事的一个人,近来操心事情太多,也听不进那些为了活命勾心斗角的算计了,她只让段保珊与她说脱身时的状况。 大火肆虐、险象环生,说得再是简单,彻夜出逃的险状也能预想得到。 听完了,皇太后握着段保珊的手,道:“哀家只敢听一遍了。” 段保珊抿着唇笑。 第一千零四十八章 没有少做 从慈心宫出来,段保珊遇上了蒋慕渊。 圣上还有公务,干脆先让蒋慕渊来给皇太后请安,也免得之后说不了多久,小曾公公就要在御书房外候着叫人了。 段保珊福身给蒋慕渊道了一声谢,她在镇海关时谢过,今日见着熟悉的京城模样,心中感慨,自是又要道谢。 去东异是她主动请缨的,但能活着回来,是乐成和顾云锦她们给了她信念。 她时时刻刻都记得顾云锦与她说的那些话,为了父兄,她便是爬也要活着爬回来。 而她能够全须全尾地从东异脱身,少不了蒋慕渊在安排和帮助。 那夜带她们离开东异王城的年轻男子,手上拿着的是宁国公府的腰牌。 也是他,想方设法给她们送了地图,让她们能在王城中躲藏多日,最后寻机会逃出来。 嬷嬷们猜到他是叶城周家人,但段保珊没有问过对方身份。 她隐隐觉得,说不得。 不止军中无人提及,就连请功的折子上,都没有周家人的名字。 段保珊见此,更加确定对方是大战时重要的一环,轻易不能走漏消息。 她只告诉了父亲兄长,一家人记下这份恩情,就足够了。 而那位看出端倪来的嬷嬷,机敏又谨慎,入京前与她说过,决计不会吐露一个字。 段保珊出宫回府,成国公夫人站在府外相应,抱着女儿哭得撕心裂肺。 段保珍站在一旁,瞪着眼睛,看起来凶狠极了。 她当然不是针对姐姐,而是防着有人不开眼。 自打东异平定的消息传回京城,登门贺喜的人很多,也有不少言语之中提及段保珊的。 话里话外,关心这位郡主的前程。 更有国公夫人娘家那儿的亲戚,仗着辈分高、关系也不算远,老娘们讲话一点儿不讲究,说段保珊以后不好嫁了,这几个月怕是夜夜抱着匕首入睡的,往后指不定就“不小心”把新招的仪宾当东异仇人给刺了。 成国公夫人言语上修炼了这么多年,都有章法,没成想最后遇上个这样乱套的,气得脸都红了。 刚巧叫段保珍听见了,提着扫帚就冲了出来,劈头盖脑一顿打,把人赶出门。 反正他们成国公府,老段家的亲都不认了,外祖家又有什么割不了的。 成国公夫人又是难过又是欣慰,劝道:“由着她们说去。” “姐姐高义,轮得到她们说三道四?”段保珍不答应,“什么不好嫁,嫁什么呀?我担恶名,姐姐担美名,只要哥哥不赶我们出门,我们就守在家里一辈子。” 在她看来,段保珊已经吃了很多苦了,做什么再去旁人家受那些闲言闲语的罪。 至于她段保珍,那是出了名的刺头没规矩,别说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就是反过来“杀敌八百自损一千”都干的,一时间吓得登门的客人只敢说段保珊好话,没有一个再胡言乱语的。 今儿也是如此,段保珍就往府门前一站,那些好好来迎接的人,她都不理,但凡有一个当段保珊的面信口开河的,她照打。 大抵是凶名在外,还真的吓退一些存心看热闹的人,越发显得这场母女团聚感人。 相比起成国公府,程家门外更是人声鼎沸。 内侍捧着圣旨而来,御赐的匾额由人抬着、跟在后头,程家从伯府晋侯府,从开朝时一直悬着的“肃宁伯府”匾额被郑重取下,新的悬上,鞭炮撒了一地红。 程晋之没有跟着去打东异,回京已经有一段时日了,此刻抬头看着簇新的门匾,眼眶极热。 将门子弟披挂生死相搏,为的自然是朝廷百姓,也是为了自家门楣。 哪怕不能添砖加瓦,起码不能让先祖蒙羞。 他们一代又一代的浴血,换来今日荣光,对得起朝廷恩赐,也对得住祖先教导。 肃宁侯带着儿子们进宫谢恩,听圣上激励之语,三呼万岁。 可在圣上没有留意的时候,肃宁侯却把目光落在了圣上身后的书架子上——其中到底哪几卷是圣上心中养心宫的图纸? 这些时日,肃宁侯与蒋慕渊交流颇多,他们还未回京,就先后收到了陶昭仪、孙禛母子的死讯。 饶是肃宁侯这辈子手上沾血无数、大波大浪里走过来了,也被如此讯息震得回不过神来。 明眼人都知道,此番动荡全是太子之位引起的,有些事情能交底,有些事情原是不该胡乱置喙,但他心里发沉。 “除非翻案,否则三殿下无望,”肃宁侯彼时悄悄与蒋慕渊道,“如今局面,大殿下一片光明,只是他、他不是个好人选……” 蒋慕渊也知道孙祈能力与野心不相称,可他更不能让孙睿翻盘。 孙祈哪怕出昏招、再胡来,心里还是念着天下太平的,左右近臣们好好劝劝,十之八九拉得住他。 孙睿不同,那就是一个疯子,天下都不顾,还指着他听百姓心声? 原想着浑水摸鱼,把圣上的伪装撕开、露出他对孙禛的偏宠来,却没想到,孙睿釜底抽薪了。 退一步说,蒋慕渊“嫌弃”孙祈,孙祈却还不一定能顺顺当当上位。 孙宣是不是真的不争了? 孙睿难道就束手就擒了? 若眼下是个真正的太平盛世,蒋慕渊无论支持孙祈,还是支持孙宣,都是一步可走的棋,但事实并非如此。 京中还不明显,但其他地方,尤其是经历了战事、或是为了支持战事而不得不加重赋税的地方,百姓怨声不小,全靠地方官员支撑着。 蒋慕渊前世看过如此情景,那都是一把把拉满了、要绷不住的弓,一旦再有状况,弦就要断了。 等一处乱了,很快,处处都会乱。 前世天海南北的起义、绿林、占山为王,不都是这么来的嘛。 这片土地,已经经不起折腾了,这也就是蒋慕渊宁可背负欺君罪名,也要和肃宁侯一块瞒下蜀地真实清算状况的原因。 不给圣上折腾的机会。 反正,这几年,他东拉西扯、忽悠圣上的时候,欺君的事情就没有少做。 第一千零四十九章 铺路 下午时,蒋慕渊入御书房。 圣上靠着椅背,在他行礼之后,抬了抬眼皮子,道:“前后一年,阿渊辛苦了。” 蒋慕渊嘴上自是谦虚一般。 圣上叫他坐下,让韩公公把先前确定封赏的折子拿给他看。 蒋慕渊看了,猜到圣上的意思,便道:“户部又在为银子发愁了。” “是啊,”圣上就喜欢他这般上道,笑着哼了声,“朕也是不知道赏你什么才好了,金子银子的,你不缺,朕却还给不起了,这叫什么事儿!朕就先欠着吧,就当你借舅舅了。” “舅舅,”蒋慕渊叹了声,“这事儿吧,怪就怪至今没有把董之望找出来。” 当初,他拿董之望和南陵所谓的金山银山当说辞,让圣上放弃半路杀孙璧的念头,又下旨调兵江南防备东异,如今仗打完了,这事儿必然要给个交代。 蒋慕渊自己不提,圣上也必定要提,那干脆他自己说。 圣上听董之望名字就冒火。 皇太后训他,说他突然毒杀陶昭仪是失衡的原因,但在圣上看来,远在那之前,孙睿和孙禛就已经生了大矛盾了。 京城是他的眼皮子底下,两个儿子但凡有什么冲突,早就让其他人发现了。 可见,真正的矛盾发生在他们所有人都顾及不到的南陵之行上。 孙璧说过,孙禛的胳膊是他算计残的,但其中亦有孙睿的手笔,孙睿丝毫没有顾忌过孙禛的伤势,做事顾前不顾后。 当时圣上就疑心上了,如今反过头去看,更加坐实了这一点。 他从不认为孙睿看穿了他心中真正属意的是孙禛,起码当时没有,后来立太子之事作废,是因赵方史的缘故,这也不是他设计的,孙睿不至于把这一笔记到他头上。 当然,现在孙睿极有可能是猜到了,但孙禛死了,孙睿知道与否又有什么干系。 没有南陵反叛,没有董之望和孙璧从中作梗,弄得两兄弟之间出了不可调和的矛盾,陶昭仪和虞氏死了就死了,孙睿却不会对孙禛下死手。 思及此处,圣上怒火中烧,骂了董之望几句:“朕看他早就被人砍了!碎尸万段!” 蒋慕渊是真的吃不准董之望的下落。 说董之望跑东异去了,当然是彼时的一个借口说辞,可事实上,依周五爷对东异内情的掌握,他们没有与董之望接触过。 此人在大军冲入南陵城当日从暗道中消失,竟是再也没有消息了。 “朕从孙璧嘴里也没有逼出句实话,”圣上道,“朝廷缺银,若能寻到南陵存下的那些银钱,能缓一大口气啊!” 蒋慕渊点头。 圣上又道:“再说蜀地,先前忙着打仗,朕都没有工夫跟他们清算,是时候好好理一理了。” 蒋慕渊再点头。 他太清楚圣上的想法了,也是算准了会有此事,才会早早与肃宁侯商议好了隐瞒。 “舅舅,蜀地的银子好找些,但估摸着数量多不了,大头还是南陵,就是轻易找不着。”蒋慕渊借着机会,把路先铺了。 圣上坐直了些,看着他问:“具体说说。” “您跟蜀地清算,清的是那些世家大族的银子,他们扎根几百年,积蓄虽不少,但十之八九都被乔靖掏空了,”蒋慕渊斟酌着道,“您想啊,乔靖和那些世家之间是彼此利用,一次次能掏多少是多少,免得下一回推诿着不肯出了,几年间伸手拿来的全换了军需和粮草,也就是后来比我们逼得没法子了,银子才用不出去。他们都是被乔靖掏家底掏了这么多年的,还能剩多少?” 说了蜀地,蒋慕渊又说南陵:“南陵不同,孙璧和董之望当家,矿产捏在手里,地方上的库房跟他们自己的库房一个样,自家银钱,才会花起来心疼,一笔一笔计较着来,总归搁在那儿不会少了,不用急着花。” 圣上听得在理,点头道:“话是这么说,不过,谁家都会留些心眼,不可能倾尽全力,能收拢回来多少算多少吧,南陵那儿,还是要想法子找,要是一直没有消息,等过些时日,你再帮舅舅跑一趟。” 蒋慕渊笑了笑。 王琅给乔靖当文书官的那些时日真没有白费,他不仅看了近些时日的往来文书,甚至把之前十余年的各种资料数据都翻了。 结合蜀地出产、那些大家的田地铺子,杂七杂八的统算了,对各家能屯库房的银子数字有了大致的概念。 他们当然会给自家留底,哪怕倾力如叙州卢家,也还有不少家底剩着呢。 蜀地偏居西南,商贸不像江南靠海方便。 不提最后有钱花不出去,之前那几年,拿着银子买粮,也要有地方有粮卖给他们才行。 军需亦是一样。 总共能清算出来的数字,原比蒋慕渊今日给圣上预想的要多得多。 他现在这么说,为的就是方便瞒下,圣上心里预期的数字越小,他们能瞒得也就更多些。 就让乔靖去背骂名吧。 这个目的达到了,蒋慕渊道:“您这是为难我,南陵若是好找,早就叫人找着了,去了也是大海捞针。 我这一年,见媳妇儿和儿子的时间,满打满算都没有三天,皇太后刚还说,祐哥儿肯定不让我抱了。 他都要满周岁了,我还要看他抓周呢。” 圣上嗤得笑了声:“朕说不让你给他抓周了吗?说了是过些时日,你比朕都心急!” 蒋慕渊支着腮帮子直笑,见好就收,嘴上应了,至于到时候去不去,再想说辞应付。 毕竟,他便是真的跑一趟南陵,也寻不到。 原就是信口开河出来的东西,鬼晓得有没有。 说完了银子,自是要说银子的用法。 兵部上了各处募兵、练兵的折子,除了人,还要造船造兵器防具,受战火波及的城镇要重建,亦是长着脖子等朝廷拨钱,一项一项的,全是省不得的。 蒋慕渊说了不少看法,收支不相配,只能在支出上扣扣搜搜,收项上是再不好胡乱动的了。 再提赋税,怕是要重蹈前世覆辙,蒋慕渊不想冒险,极力劝说圣上之余,又想着之后要给户部几位大人好好说说,千万别动了这个心思。 一旦有一地扛不住乱了,大罗神仙都头痛。 第一千零五十章 挺好 蒋慕渊赶在天黑之前回了。 刚进国公府大门,就被蒋仕煜叫去了书房,别说是看媳妇抱儿子了,蒋慕渊连给长公主问安都没有顾上。 父子两人关着书房大门,神色凝重说了一番正事。 倒也是速战速决,商议完了就好,一道往后院去,免得长公主等久了。 顾云锦带着祐哥儿,和寿安一道都在长公主屋子里等着。 待他们父子来了,长公主直接让嬷嬷摆桌。 说是接风,实则简单。 自家人也不讲究那些虚的。 长公主其实也有不少话要和儿子说道,但想着,人回来了,她也不急于一时,叫他们小夫妻两个先热络热络。 她才不是蒋仕煜那个实心眼的,儿子前脚进门、后脚就挪了书房,换明儿不行吗? 没瞧见,在饭桌上,虽是安安静静用饭,蒋慕渊的眼神就粘在他媳妇儿身上了嘛! 黏黏糊糊的。 黏糊也挺好,长公主就喜欢儿子、儿媳和睦亲近。 天家也好,平头老百姓也罢,说到底,都是过日子,而日子漫长,蜜蜜的,才不会乏味了。 因此,晚饭后,她也没有留人,让他们都散了。 祐哥儿玩闹了一下午,刚吃了奶,这会儿正困着。 蒋慕渊来抱他,他也不挣,小屁股坐在他爹的胳膊上,脑袋往蒋慕渊肩膀上一趴,睡得香甜。 小娃儿奶香奶香的,蒋慕渊抱在怀里,心都化了。 他也没舍得把祐哥儿交给奶娘,自己一手抱儿子,一手牵着顾云锦,两人一道往回走。 蒋慕渊笑着道:“皇太后还说,祐哥儿不认得我了,怕是不给抱,这不是抱得挺好的?” 顾云锦莞尔。 六月的晚风带着暖意,还伴着些夏花的清香,身边的娇娘轻声与他絮絮说家中琐事…… 直至此刻,蒋慕渊才感觉到了踏实。 他是真的回家了。 家里的气氛,就是如此。 回到屋里,刚刚还打瞌睡的祐哥儿突然醒了,圆溜溜的眼睛瞪着蒋慕渊,然后嘴角一垂,哇得哭了。 一面哭,一面还挥拳头,张望着要找顾云锦。 顾云锦赶忙过来,把儿子抱在怀里好一阵哄,看着抽抽搭搭的小东西,她好笑地睨了蒋慕渊一眼:“抱得挺好的?” 吹了还没有一刻钟的牛,被混蛋儿子给捅破了。 蒋慕渊好气又好笑。 没办法,谁让他离开了这么久,儿子都不认得他了。 宝贝疙瘩一个,还这么小,凶是不可能凶的,只能好好哄。 顾云锦给儿子擦脸,柔声细语地问:“这是谁呀?” 祐哥儿大半张脸都埋在母亲怀里,被哄了会儿,才赏了个面子,侧过头看了蒋慕渊一会儿。 父子两人大眼对小眼,祐哥儿忽然开始“姨姨娘娘”的乱叫了。 蒋慕渊啼笑皆非,握着儿子的小手掌,道:“叫‘爹爹’。” 祐哥儿不肯,他只挑他乐意的那些叫,蒋慕渊越是让他叫“爹爹”,他越是不肯,除了“姨姨娘娘”,后头连“呐呐”、“哭哭”之类的都出来了。 蒋慕渊在信上听顾云锦提过,呐呐是奶奶,哭哭是姑姑,小娃儿口齿不清,叫人就很好玩。 哥儿也就一周岁,长公主说了,不着急拧他的发音,等再大些,自然而然就好了。 当然,这么逗趣的时候也就一去不复返了。 叫做爹娘的又是可惜又是怀念。 蒋慕渊逗了两刻钟,收获了儿子送给他的半张脸的口水,勉强听到了一声“爹爹”,欢喜极了。 等奶娘把祐哥儿抱回去歇了,蒋慕渊都没有回过神来,依旧在品那滋味。 心花怒放,人生乐事,喜得他搂着顾云锦就不想松手了。 没有那么好的媳妇儿,哪里会有那么好的儿子? 只是可惜,他这一年征战南北,没有陪伴妻儿,把十月怀胎时跟自家臭小子养出来的那点儿感情,全霍霍光了。 偏局势不稳,今儿在御书房里虽应付过去了南陵之行,但以圣上的脾气迟早要再提。 他能推自然会推,推不出去的也不得不办。 如今能做的,就是趁着他在京中的这些时日,尽量多陪伴家人。 扣着顾云锦的腰,蒋慕渊叹着道:“要‘委屈’你,再当几年的世子夫人了。” 顾云锦闻言,微微一怔,待反应过来,奇道:“前世不是二十八年才承爵的吗?这才二十三年呢。” “前世是平定蜀地后承的。”蒋慕渊说完,想了想,又细细解释了一番。 当时情况与今世有相似之处,但也有很多不一样的地方。 那场耗了数年的蜀地战争,几乎拖垮了国库,一些本就贫苦的地方,百姓生活艰难,在朝廷征蜀地的时候,就已经出了动荡之事了。 打下蜀地,自然少不得论功行赏。 可圣上能赏宁国公府什么呢? 蒋仕煜就和蒋慕渊商量了,在圣上开口赏金银之前,让儿子承爵,也算晋了,赏过了。 彼时也不是没考虑到圣上心意,只是当时孙睿地位超然,舅甥、表兄弟关系稳当,考量就少了一步。 今生局势浑浊,宁国公府自然不会去开那个口。 何况,圣上刚说了欠蒋慕渊封赏,他们再提这事儿,倒像是跟圣上作对似的。 眼下还是以“平稳”为主,不变应万变。 顾云锦嘴上道着“可惜”,一副“奸诈小人”模样,夫妻两人唱戏似的乐得不行,可心里都知道,她的喜欢、爱慕、眷恋的就是蒋慕渊这个人,什么世子夫人、国公夫人,都不要紧的。 夜深入眠时,身边能有那么一个人,听见他平缓的呼吸、沉沉的心跳,踏实又安心,等天亮了,一睁眼又能看到他,眼神对上了眼神,一句话都不用说,就能甜到心里去。 比起厚重的头衔,这样的日夜生活,叫人心心念念着。 顾云锦枕着蒋慕渊的胳膊笑容莞尔,刚要说些什么,就听见厢房那儿传来祐哥儿大哭的声音。 她扑哧笑出了声,拿手指戳蒋慕渊的胸口,乐着道:“儿子叫你起来了,每天到点就哭,比西洋钟都灵。” 第一千零五十一章 瞎教 祐哥儿是个中气十足的孩子。 哭起来是混天魔王,不哭了,就是个笑不停的白面团子。 等蒋慕渊和顾云锦梳洗更衣,前后脚到院子里练晨功时,祐哥儿已经不哭了。 他就让奶娘抱着,看他们热身、起势,每一串动作他都亮着眼睛“喔”一声,配合极好。 蒋慕渊一个校场上领千军操练都毫不慌乱的人,叫儿子这一声声唤,笑得手抖得差点练不下去。 顾云锦也在边上笑。 她已经被祐哥儿“祸害”了一段时日了,习惯了自家儿子的动静,反倒是能来笑话蒋慕渊了。 蒋慕渊抱着胳膊笑得很是无奈,这一大一小,全吃得他死死的,他还甘之如饴。 最初的那种不适应过了之后,蒋慕渊的注意力集中起来,也就不会为了祐哥儿的配合而分神了。 练了晨功,看着时间尚早,他还让人拿了长枪来,在手上掂了掂。 天井宽敞,能够施展功夫。 蒋慕渊为了让儿子高兴,怎么花哨怎么来,晨曦微光下,银枪夺目在空中翻飞,好看极了。 祐哥儿看得眼睛都不眨了,依依呀呀叫得很是起劲儿。 等蒋慕渊一套枪法舞下来,祐哥儿伸长着胳膊要他抱了。 孩子就是孩子,好哄。 昨儿睡醒了不认爹,今儿看花了眼,立刻态度大转弯。 蒋慕渊把长枪交了念夏拿走,把儿子抱在怀里重重亲了一口,道:“长大了爹爹教你。” 祐哥儿兴奋叫唤,也不知道听懂没听懂。 不止是祐哥儿看得高兴,顾云锦亦看得心花怒放。 从小到大,不管是喜欢还是不喜欢,她看过太多的人练枪法了,她自己也练过。 当然比不上蒋慕渊,但一招一式,章法还是有的。 可她思来想去,那一个个舞枪的身影,谁都比不上蒋慕渊。 喜欢,所以偏心。 人都这样,就好像她嫂嫂肯定觉得哥哥舞枪最好看。 蒋慕渊也看了过来,对上她晶亮的眸子,他眼中带笑,又嘀嘀咕咕地去跟祐哥儿说话。 顾云锦走上前,问道:“你跟他说什么呢?” “我让他长大以后跟我好好学,学好了外祖家祖传的枪法,不仅能够上阵杀敌,”蒋慕渊一面走一面说,说了一半顿了顿,偏过头瞧着顾云锦,低着声道,“还能骗个漂亮的媳妇儿回来。” 当着儿子的面,哪怕知道这么小的孩子根本听不懂这些,厚脸皮的顾云锦还是红了耳尖,嗔了他一眼:“你就瞎教吧!” 蒋慕渊闷声直笑。 虽想要多陪伴妻儿,但只要回京,每日都少不得去文英殿里。 蒋慕渊用了早饭后进宫去,到殿外时,正好孙祈他们下了朝过来。 彼此见了礼。 孙祈拍了拍他的肩膀,道:“阿渊可算是回来了,有你在旁,踏实多了。” 蒋慕渊笑着谦虚了几句,心里暗暗想,京中局势果然大不同了。 以往,不管心里有多希望拉拢蒋慕渊,孙祈私下会示好,会周旋,却从不会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直白地说这样的话。 孙宣亦是如此,但今时今日,他就站在孙祈边上,态度稳妥,客气里透了几分疏离。 这是因为孙祈把文英殿看做了他自己的地方了。 虽然依旧忌惮孙睿,毕竟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天知道那个杀胞弟眼睛都不眨的三皇子在想些什么,但他已经不可能出现在文英殿了。 除非巫蛊之事翻案,孙祈和孙宣一手策划了此事,怎么会让孙睿抓着机会翻呢? 而朝中大臣不再把希望的目光放在静阳宫身上,那余下的皇子里矮子里拔高个,不就是孙祈占优了吗? 孙宣都退让了,更别说根本不想掺和的孙淼和孙骆。 现在的文英殿,三公恨不能把所有的本事都灌到孙祈身上。 孙祈听从身边先生们的话,对重臣很是尊敬,学得不见得快,但起码态度上挑不出错来。 经过这些时日,孙祈的心态亦变了些,面对蒋慕渊时,亦露出了储君对臣子的姿态来。 蒋慕渊当然不介意孙祈的态度。 他依旧不认为孙祈是个好人选,但从眼下状况看,孙祈的胜算在明面上是最大的。 他们是表兄弟,但也的确是君臣。 中午时候,孙祈问起了祐哥儿抓周的事儿:“一眨眼就一年了,明明你听到儿子出生从这里冲回府去,还跟昨儿似的。” 蒋慕渊笑了笑:“皇太后昨日与我说,想让哥儿在慈心宫里抓周。” 孙祈点头:“皇祖母很疼祐哥儿的,叫她看着,心里高兴。” 皇太后的病是好了,但精神却还没有完全恢复,毕竟上了年纪了,这么折腾一番,不比年轻时恢复快。 便是仔细调养,也要费些心神。 对皇太后而言唯一的好处,是她寻到了名正言顺吃糖的理由。 一日两碗药,那就是两颗糖,必须是糖,蜜煎都不顶用。 慈心宫里要给祐哥儿办抓周,皇太后事事仔细。 前回孙栩抓周也是在她这儿,事后回忆起来,小孩儿的乐子是最能叫长辈们从心底里高兴的。 皇太后这几日就一面回忆以前,一面期盼将来,与身边人说的最多的,就是我们祐哥儿会抓个什么。 有说和孙栩一样抓个兵器的,或是长枪,或是大刀,父母都是将门出身,祐哥儿必然也是骨子里就带着杀敌卫疆的心。 有说会抓杆笔的,写一手好文章,长大后跟蒋慕渊一样,能替圣上分忧解难。 向嬷嬷一边替皇太后敲腿,一边道:“抓什么都差不了,这样的出身,这样的爹娘,哥儿抓个荷包,那也是里头藏了满满的糖果,来孝敬您的。” “别以为哀家听不出来,你就是嫌哀家近来吃糖吃多了,”皇太后哈哈大笑,“可哀家吃得再多,若是我们小祐哥儿给的,哀家还要吃的,蜜一样。” 向嬷嬷闻言也笑,笑过了,道:“那您千万保证身体,等小祐哥儿长大了,才能时不时孝敬您一些好吃的。” “可不是!”皇太后点头,“哀家惜命,还等着恪儿媳妇肚子里的那个落地、以后抓周呢。” 第一千零五十二章 要命的东西 符佩清这一胎怀得算不上特别辛苦,但也不轻松。 最初不显怀,后来跟吹气一样,一天比一天鼓,又重又沉。 好在人没有瘦,脸还胖了些,叫皇太后看着没有那么揪心。 不然呐,等快足月的时候,边上没有两个人扶着,都不敢让符佩清单独走动了。 永王爷是一门心思想添个金孙,毕竟儿子不出彩,他要在孙儿这一辈上重振旗鼓。 可前回进宫来,几个老嬷嬷都说,这一胎看着像是姐儿。 永王爷不高兴了,没敢在儿媳妇跟前露情绪,只和永王妃说道:“定是皇兄使人来打击我的!” 永王妃哭笑不得。 她倒是无所谓孙子还是孙女,哥儿姐儿都是掌心里的宝贝,家里头一个孩子,母子平平安安最是要紧,哪里会去计较那些。 她自己是一举夺男,只是生产时吃了亏,伤到了底子不好再怀了,永王爷又心疼她,这才只要了孙恪这么一个儿子。 因此,儿媳妇这一胎,她最看重的就是“平安”。 养胎、临盆、坐月子,道道把关,事事做好。 符佩清生孩子平顺,将来他们想添丁,难道还怕添不了吗? 为免永王爷到时候太过失望,永王妃近来没少给他旁敲侧击地说这些,说到了最后,就是一句,各处都看着呢。 看着这个他一心盼来的金孙会有多么出色,多么能耐。 要是到时候,永王爷对着孙女冷了脸,那才是第一时间就叫人看笑话了。 永王爷不想让人笑,更不想着了他皇兄的道,近几日挂在嘴上的就是哥儿姐儿都一样,说服旁人,也说服自己。 其他人看不看得穿,不得而知,反正皇太后是知道这儿子整日在琢磨什么的,也和向嬷嬷他们说笑了几句。 祐哥儿抓周那日,顾云锦给他换上了一身新衣裳,这是长公主准备的,红红火火,看着就喜气。 一家人早早进宫,到了皇太后跟前。 皇太后叫着心肝宝贝,把哥儿抱了过去,欢喜得不肯松手。 永王爷他们来得也挺早。 皇太后现在不敢让符佩清抱祐哥儿了,怕哥儿一不小心就打到她的肚子。 孙仕和孙栩也跟着他们母妃来观礼,慈心宫一时间聚了这么多孩子,颇为热闹。 圣上和几位皇子下朝过来,也不急着让祐哥儿抓周,先逗了几个孩子一会儿。 他先前极少把关心给孙仕和孙栩,近来倒是搁在心上了些。 孙栩更小,摇头晃脑的,问他话,磕磕碰碰地能答个七七八八。 孙仕已经开蒙了,孙祈和宋氏对他要求极高,圣上问功课,他答得头头是道,叫孙祈面上有光。 蒋慕渊和顾云锦在一旁听着,快速交换了一个眼神。 是因为孙禛死了,圣上对余下的儿子都不满意,这才把目光投注到了两个孙儿身上吧。 问了功课,圣上看了眼西洋钟。 小曾公公会意,道:“中殿那儿都准备好了。” 圣上颔首,站起身,亲自抱了祐哥儿往中殿去。 皇太后也站起来,由乐成和寿安两人扶着,去看祐哥儿抓周。 中殿里,几张八仙桌拼了一张大长桌,铺了缎子,上头摆着各色抓周用的东西。 寻常人家,家底若不丰厚,给孩子抓周时,东西都要左邻右舍借些来,为了看着丰富热闹,一样的东西放三四样的都有,就是为了能铺满整张桌子。 皇家子弟抓周,自然不可能缺物什,但桌子也大了许多,但凡能与这事儿沾上些边的,都会被送上来。 同样,为了丰盛,重复的东西也有不少。 可算是琳琅满目,目不暇接了。 他们刚才进宫时,中殿还没有准备好,桌上空空的,这会儿大变样,叫祐哥儿扭着身子兴奋极了。 圣上笑着拍了拍他的背,把孩子交给了韩公公。 韩公公乐呵呵的,抱着祐哥儿站在大案后头,道:“小公子,您细细看,慢慢选,喜欢什么就抓什么,要是都喜欢,那就都抓了。” 皇太后听见了,抚掌大笑:“你赶紧放他下来,让他自个儿挑去。” 韩公公应了声,挑了块能落脚的地方,小心翼翼地让祐哥儿站上去。 所有人都看着祐哥儿,却没有出声,怕搅乱了孩子的注意。 祐哥儿兴奋劲儿上来了,根本不是什么细细看,慢慢选,小身子蹲下往前一扑,手里就抓了样东西。 这般迅速,出人意料,甚至都没有人看清他到底抓了什么。 顾云锦被儿子逗笑了,走上前去,把祐哥儿抱了起来,又从他掌心扒了东西来看。 看了一眼,她脸上的笑容就僵住了。 蒋慕渊察觉到了,过来看了眼,亦是呼吸一紧。 那是玉玺,虽然没有刻字,但上头的龙头雕表明,这就是一只做小了的玉玺。 它太像印章了,同样是四四方方添个雕刻,而公候伯府子弟,用个雕虎头的印章太寻常不过了,蒋慕渊自己都有好几个。 又是方便小孩子抓周时恰恰能握住的大小,因而,它就那么掺在了所有物什里面,谁都没有发现它的突兀。 直到拿到手里,仔细一看,才会发现端倪。 不说祐哥儿到底怎么抓的,但本不该出现的东西,就是出现了。 蒋慕渊握着顾云锦的手,往下用力,顾云锦会意,两个人一道跪在了地上。 突如其来的变化让所有人都惊讶不已。 圣上在大案的另一端,眯了眯眼睛,道:“他抓了个什么东西?” 蒋仕煜已经心知不妙了,问蒋慕渊拿了东西一看,还是没忍住黑了脸,他深吸了一口气,到御前跪下,把玉玺交给了圣上。 圣上的唇紧紧崩住了,指腹摩挲着龙头,看着浑然不知状况的祐哥儿,一时情绪反复。 “怎么就抓了这么个东西?”圣上的声音发紧。 皇太后忽然开口,道:“拿来给哀家看看。” 圣上没有拒绝,把玉玺丢给了小曾公公。 小曾公公险些就没有接住,待看仔细了,又差点漏到地上。 这一桌子东西都是他们慈心宫准备的,事前仔仔细细查验过,并不是怕混进来不该混的,而是怕东西棱角锋利弄疼了孩子,却不知道,这么个要命的东西,到底是怎么出现在其中,还被祐哥儿一抓就抓到了。 第一千零五十三章 活一天、护一天 皇太后看了看玉玺,再看了看圣上,而后又把视线收回来。 “这东西稀奇了,”皇太后哼了声,“哀家还是头一回见呢,这青玉的质地倒是不错,不晓得是从哪一样玉器上凿下来,刻了这么个小东西,真真是暴殄天物。” 安阳长公主就在皇太后身边,脸色煞白。 圣上被皇太后盯着,知道这事儿当面发作不得,只能深吸了一口气,调整了呼吸,与蒋仕煜道:“起来吧,混进来的东西,多大的事儿。” 轻描淡写,却绝不是圣上的真实心境。 他当然知道这不是宁国公府弄出来的东西,且不说有没有窥视皇位的胆子,蒋仕煜和蒋慕渊都不是那等会在这事儿上出岔子的糊涂人,必然是有其他人动了手脚。 可不管如何,抓周的总是祐哥儿,没人牵着他,也没有人指挥他,小娃儿往那桌案上一站、一扑,就这么一抓把玉玺抓在手里了。 这让圣上心里如何平静,他几乎是梗着脖子走的。 余下的人,尴尬的尴尬,惊讶的惊讶。 孙祈的脸上写满了震惊,他丝毫没有掩饰,或者说,他掩饰不住。 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明知道不该去疑心宁国公府,再者抓周就是个讨喜的议程,做不得准的,去琢磨个周岁小娃儿的喜好,那不是自己想不开嘛! 可、可那毕竟是玉玺…… 他没有抓过,孙仕也没有抓过,或者说,谁的抓周物什里会有这么一个东西? 便是他们皇子抓周,也不会有的。 偶一次有人做手脚扔进来了,就一抓一个准,真被祐哥儿握手里了。 背后谋划此事的人,此刻恐怕已经笑疯了吧! 他该厌恶、该愤恨的是那双黑手,孙祈很清楚这一点,只是心里始终不得劲儿,也不是那个味道。 孙祈的目光在祐哥儿和蒋慕渊身上打转,一遍遍跟自己说,不该迁怒小孩子,不该疑心阿渊。 他若真的这么做了,为此和蒋慕渊生分、甚至是防备着蒋慕渊把这份助力推开,那他就真的着了道了。 孙祈死死攥了攥掌心,冲一脸纠结的刘婕妤暗暗打眼色。 圣上都粉饰太平了,他们母子若此刻让宁国公府下不来台,皇太后不一定会说孙祈什么,但刘婕妤以后就别想在慈心宫里讨到半点好了。 现在的他们,笼络不了圣心,就更加不能得罪皇太后和长公主。 孙祈毕竟还没有摸到龙椅扶手呢。 孙宣站在角落,脸上淡淡的,心里亦是波澜起伏。 这可比前回他们利用孙奕陷害虞氏高明多了,那次其实很简单。 娃娃在内侍身上,等孙奕磕了头,内侍抱他起来时从袖口往下一滑,掉地上就行了。 说白了,欺负孙奕年纪小,这事儿往脑门上一扣,百口莫辩。 可这是慈心宫,大案上的物什堆开了,边上也一直有人守着,谁能把手伸到这儿来? 若说是买通了慈心宫的人…… 孙宣自认没这个本事,孙祈也不可能有这个能耐,若说是他们父皇…… 父皇刚才那反应,瞅着也不像啊。 至于孙睿,他还在府里闭门呢,想煽风点火恐也力所不及。 而孙恪,一个劲儿跟蒋慕渊打眼神官司,想问问他到底怎么生出来的神仙儿子,怎么就这么能呢! 那么一大桌的东西,手一伸,直接抓到了这个要命的。 永王爷却是在想另一岔,他不由自主去看符佩清的肚子,心里默默的念,姐儿有姐儿的好处。 这要是个姐儿,抓着这么一个混进来的东西,指不定还能哈哈大笑一场呢。 而祐哥儿虽然是男丁,但人家好歹姓蒋不姓孙,这若是他的孙儿在抓周时出这么一场面,那完球了! 他是盼着孙子争气,可没想过争那口气啊! 还是孙女吧。 局势未定,孙女娇娇的,多安稳呐。 众人各有各的想法,但唯有一样是相同的,此事掺和不得,谁知道圣上憋气离开后会是个什么态度,他们还是早早退下为好。 谢皇后告罪,带着乐成公主走了,几位殿下也都散了。 永王爷摸了摸鼻尖,送皇太后回内殿歇息,话在嘴边转了好几圈,还是没想好怎么开口。 皇太后抬了抬下巴,道:“恪儿媳妇大着肚子,养胎要紧,你们先回吧,你叫安阳进来,哀家有话跟她说。” 永王爷唉唉应了两声,依着办了。 安阳长公主到了榻前,柔柔唤了声“母后”。 皇太后靠着引枕,握住了女儿的手:“自打陶氏没了,就乱套了,哀家也看不懂他们一个个的都生着些什么心思。 闹就闹吧,皇家嘛,历朝历代都是这么过来的,不闹才稀罕了。 可闹归闹,连累小祐哥儿做什么?才一岁的孩子,能知道个什么呀! 不管如何,安阳,你都是母后的女儿,阿渊是哀家的外孙,哀家活着一天,护着你们一天。” 安阳长公主愣了愣,她知道皇太后在指责圣上,毕竟是亲兄妹,她下意识地想替圣上开脱几句,只是还不及开口,她突然想起了蒋慕渊以前与她说过的那些话。 当时,蒋慕渊坚持要娶顾云锦,说他们宁国公府已经到头了,晋无可晋,顾云锦的身份是正正好的。 她虽不认同儿子对圣上的防备,但还是接受了这个说法,无论如何,蒋慕渊中意是最要紧的。 如今想来,蒋慕渊常年出入御书房,面圣极多,他是有预感的,或者说,他知道必须小心避嫌,蒋仕煜应该也有,他们父子俩在书房说道的必然是朝事。 而蒋慕渊婚后,北地起了大变化,借由北境、南陵、蜀地战事,顾家这几年的名声和功业比之前更盛…… 偏偏自己儿子,自己知道,让蒋慕渊放下心中大义,万事不管,他做不到,也不是那个性子。 长公主也不希望自己的儿子要避嫌、掩饰锋芒到那个地步。 真是个平庸之人也就罢了,可生得那么出色、养得那么出色,硬生生地拧成个闲散皇亲,做母亲的又如何甘愿? 以前还有资质不错的孙睿,只是他继位无望,余下的几个皇子不是大才,蒋慕渊功高盖主,迟早是会有猜忌的。 第一千零五十四章 刺 长公主越想越难过。 为丈夫儿子,也为了皇太后。 她的母后,本该颐养天年。 长公主是很喜欢皇太后这几年的生活的,一众对皇太后敬重又和气的嬷嬷、内侍们伺候着,三五不时又她老人家喜欢的晚辈进宫来陪着说话、讲各种乐子,逗得皇太后哈哈大笑,皇太后不用操心朝堂事,只要高兴就好。 当然,人在慈心宫里,哪可能真的万事不操心。 起码为了如何处置南陵王和孙璧两父子,皇太后没少与圣上有分歧。 但那些事,和今日所说的事情,还是不一样的。 长公主梗着声,额头倚着皇太后的手背,道:“为了这些事情,让母后您这把年纪还……” 皇太后反过头来安慰女儿:“别看哀家一脸皱纹了,哀家还没老,还没老透!” 中殿里,祐哥儿坐在大案上,抓着其他物什耍玩。 他就这么丁点大,无法理解刚刚那点儿风波,没有大声喝骂、也没有叮铃哐啷碎东西,那些凝固的气氛和牵扯的人心,在他眼里只是有些怪而已,连吓哭都不可能。 这会儿人散了,父母都在身边,他早把那些不理解的东西都忘了,挪着屁股让蒋慕渊放他去大案上。 蒋慕渊让他去玩,自己和顾云锦、蒋仕煜、寿安一块把整张大案上的物什都理了一遍。 长枪、大刀之类的,兆头好,适合他们祐哥儿,大案上各摆了好几样,算盘、书册亦有,小巧玲珑的,散在其中,当然也没有少了糖果、荷包…… 至于印章类的,青玉、白玉、玛瑙、普通石料,各色各样十几块。 大部分雕了虎头甚至是整只老虎,还有些瑞兽、祥云,都是宫里的手艺,精细极了。 而雕了龙头的玉玺,只有叫祐哥儿一手抓住的那一只。 小曾公公也在一旁帮忙,见状苦着脸,压着声儿道:“这事儿的确是奴才们疏忽了,真不知道怎么就混进来了……” 蒋慕渊摇了摇头。 算计到祐哥儿头上,他作为父亲,自然生气,但冤有头债有主,他不至于冲小曾公公撒脾气。 “有心算无心。”蒋慕渊道。 小曾公公苦哈哈的,可不就是嘛,他们慈心宫上上下下,谁能想到今儿有人会来这么一手。 混个玉玺进来,这叫什么事儿! 毕竟是慈心宫,顾云锦和蒋慕渊说话总要顾忌,两人站在一旁,简单说些能交流的内容。 顾云锦确定祐哥儿站上大案时,两只手都是空着的,也就是说,之前抱了哥儿的圣上与韩公公都没有往他的小手心里塞东西。 同时,刚才蒋慕渊看过儿子的手,也观察过玉玺,都是干干净净,不存在什么玉玺上沾了祐哥儿喜欢的味道之类的缘由。 讲直白些,就是他们儿子自己,一把扑在了玉玺上。 说算计是算计,说意外也的确是意外。 毕竟,那双黑手只是把东西混进来了,没牵着也没逼着祐哥儿这么抓。 蒋慕渊往内殿方向看了一眼,冲顾云锦摇了摇头:“不像是圣上。” 圣上要寻蒋慕渊的麻烦,有的是办法,温和的激烈的,甚至是裹着一层蜜的毒药,让他有苦说不出。 毕竟是君臣有别,圣上要寻由头岂会寻不到? 他根本不需要用这样的手段,在慈心宫里设计小祐哥儿。 圣上当君王、当丈夫、当父亲都有各种各样的问题,但在当儿子这事儿上,大体上是孝顺的。 尤其是皇太后岁数大了之后,母子虽还有分歧,圣上却不会往皇太后心窝里捅刀子。 不久前,为了静阳宫之事,皇太后喝斥圣上、又气病了一场,她心心念念操办祐哥儿的抓周事宜,圣上断不会在此时此地惹事。 孙祈就更没有必要了。 他虽局势大好,但毕竟没有坐稳,他离龙椅还有好几步要走,正是需要蒋慕渊帮助和支持的时候,怎么会做这等不知所谓的事情。 至于孙宣,他若是不争了,此事毫无必要,若是还要争,眼下需要的是韬光养晦,胡乱搅水,与他无益。 算来算去,唯有孙睿。 也只有孙睿知道,圣上最疑心什么。 孙睿被困在府邸之中,蒋慕渊清楚他不会坐以待毙,他肯定会出招,却没想到,会是这么一招。 虽不知道孙睿买通了谁,但只要把玉玺送到这张大案上,他的目的就达成了。 即便祐哥儿没有抓到玉玺,事后收拾物什时,也会把这突兀的玩意儿拣出来,刺一刺圣上的心。 结果祐哥儿直接抓了玉玺,这根刺,扎得又狠又透。 当然,眼下不会因为这么个混进来的东西毁宁国公府,皇太后不会让圣上那么胡来的,孙睿也没想要那样的效果。 他要的就是一根刺,在圣上午夜梦回时,在无论哪一位殿下继位之后,等祐哥儿一天又一天长大,开蒙学武,他越出色,那根刺就越深。 等有朝一日,被刺扎透了的血肉下,一片腐臭之气。 不拔,烂肉,拔出来,血肉模糊。 可蒋慕渊能把自己儿子养废了吗? 他的小祐哥儿,要因为这么一个东西,迫不得已去“游手好闲”? 蒋慕渊舍不得,他和顾云锦重活一世,不是回来让儿子当个庸才的。 孙睿这一步棋,不可谓不狠,不过,这就是孙睿了,能对虞贵妃被陷害无动于衷,甚至第一时间就杀孙禛复仇泄愤,他太知道刀子要往哪里捅了。 御书房里,圣上冷着脸坐了两刻钟,才吩咐韩公公:“今儿这事儿,交代下去,哪个敢往外头说一个字,等着吧。” 韩公公恭谨道:“皇太后已经让封口了。” “再去督一遍,”圣上道,“看看还有哪个拎不清的。” 韩公公应下,出去让人办了,再转回来,就听见里头一声脆响,进去一看,果不其然,地上有一只碎了的茶盏。 他也不吭声,垂着脑袋亲自动手全收拾干净了。 圣上抬起眼皮子,看着韩公公,问道:“依你之见,这事情是谁弄出来的?” 韩公公讪讪:“反正不是宁国公府。” “朕也知道!阿渊又没疯!”圣上咬牙切齿,“朕就想知道,是哪个疯了!” 韩公公缩了缩脖子,道:“不管是哪个,就盼着您与小公爷生分、离心,可小公爷那么能干,弃之不用,不止伤了舅甥和气,也是朝廷的不幸事。您不能让那疯子的奸计得逞,还是该让小公爷做什么就去做什么。” 圣上颔首:“这不是正好吗?过些日子,还是让阿渊往南陵走一趟。” 第一千零五十五章 没有区别 夏日傍晚的风,吹在身上黏糊,带着浓重的暑气。 孙睿倒是很喜欢这样的热乎,他在亭子里小憩,靠着栏杆闭目养神。 一轻一重的脚步声沿着假山台阶拾级而上,到了近前,孙睿才睁开了眼,看了看邓公公。 邓公公轻声道:“小公子手一伸,就抓到了那玉玺。” 闻言,孙睿愣了愣,惊讶过后,他的眼里渗出了笑意。 手指抵在唇边,笑得肆意极了。 “阿渊的这个儿子,倒是有意思了,”孙睿道,“竟是一抓一个准,可惜我不在慈心宫,没有瞧见父皇当时的面色。” “听说,乌云密布,若不是皇太后在,圣上当场就要跳起来了。”邓公公道。 孙睿道:“当场忍住了,之后就不会再说什么,不说才好,憋在心里,父皇又不是一个憋得住的人,越憋着,越恼火。” 邓公公没有接话,垂着头等吩咐。 孙睿想了想,问:“外头如何说了?” “没有消息,”邓公公答道,“宫里的意思是一个字都不许往外传,这会儿除了当时在慈心宫的,可能就只有殿下这儿收了消息。” 孙睿点了点头,道:“那就不传了,父皇正无处撒气,叫他知道谁敢乱传,岂不是成了出气的那个。” 这事情要瞒,倒也并非瞒不住。 圣上和皇太后身边的人都噤声了,中宫与永王府、孙淼、孙骆那帮人,根本不想参与这些纷争,自然要置身事外,孙宣现在与孙祈一个鼻子出气,而孙祈恨不能这事儿就压根没有发生过。 孙祈盯着皇位呢,若让天下人知道祐哥儿抓了个玉玺…… 虽是姓蒋不姓孙,可对孙祈继位一丁点好处都没有,越发显得他不是上天所选了。 孙睿自然是能广而告之的,可他眼下不好出手。 蒋慕渊必然疑心他,若他让蒋慕渊抓到尾巴,说是他搬弄消息…… 何况孙睿闭门思过,如何能得知宫内状况? 这岂不是证明了,他的人还被关在府邸里思过,但他的手,还是能轻而易举地伸到慈心宫,伸到圣上身边吗? 那圣上和皇太后会连玉玺之事都疑到他头上来。 这个疑,就不是将信将疑,而是心里坐实了的质疑了。 一旦被疑心到那个份上,孙睿后续想再做些什么,必然是束手束脚。 他还要再等等,等到能舒展手脚的时候。 宁国公府中,安阳长公主抿着唇,听蒋仕煜说事。 事已至此,蒋仕煜哪怕不想妻子为难,有些事情也不可能全然瞒着。 他挑了一些,隐下了蒋慕渊说的前世故事,只说今生,说圣上对孙禛的偏宠,说孙睿看穿圣上心计之后的不管不顾。 蒋仕煜不担心长公主不信,正是因为她都会信,前世的痛苦结局才不想叫她知道。 若她晓得蒋慕渊被困死孤城,这位曾经亦是肆意大胆、风风火火的长公主,恐怕要握着鞭子进宫去跟圣上拼命。 作为母亲,自己吃再多的苦都不怕,伤了她儿子,才是要了她的命。 何况,这中间还夹了天下。 长公主气得半晌说不出话来,她根本难以理解圣上的选择。 推三阻四的,竟然一切都是为了孙禛。 得亏孙禛死了,不然,别说孙睿咽不下这口气,孙祈、孙宣,谁能咽下? 不争个你死我活才怪。 虽然现在,跟你死我活也没有什么区别了。 “不能叫三殿下东山再起,”蒋仕煜低声道,“只是不知道,这皇位最后是归了谁。” 安阳长公主思来想去,也是矮子里头拔高个:“祈儿不出众,但未必扶不住……” “搁在先前倒也好说,”蒋仕煜摇了摇头,“偏今儿抓周,大殿下亲眼所见,岂会没有一点想法,尤其是祐哥儿长大了……” 一模一样的话,顾云锦也在对蒋慕渊说。 夫妻两人把状况商议了一番,越发觉得那玉玺与孙睿脱不了干系。 蒋慕渊沉声道:“我回京时,圣上曾要我往南陵一趟,我当时推了。出了这事儿,他若是借机再提,我恐怕就不好坚持回绝了。” 顾云锦也知道这个道理,颔首道:“寻不着也要走一趟,好歹做个样子。” 玉玺之事与圣上无关,却不影响他借题发挥。 拿捏此事,圣上再开口,蒋慕渊就只能应承下,区别也就在何时出发,寻上多久的上面了。 翌日,文英殿里,毫不知情的大臣们少不得问起祐哥儿抓周的状况。 孙祈的脸色不大好看,孙淼和孙骆眼观鼻、鼻观心,按部就班做事,只孙宣跟个没事人一样。 的确,对他而言,他就是个看戏的了。 蒋慕渊答得轻描淡写:“一个印章。” 傅太师刚要顺着“印章”夸赞几句,品出气氛不对,赶紧都咽下,有不够通透没反应过来的,也被他用眼神都拦住了。 好在,这几日忙碌,大伙儿赶紧各顾各忙去了。 之后几天,蒋慕渊被圣上几次召进御书房,说的也都是公务,圣上半句不提抓周之事,蒋慕渊当然也不会自讨没趣。 等了几日,如蒋慕渊预料之中的那样,圣上再提南陵。 “你整日在文英殿,知道户部难处,”圣上道,“就当是去南陵碰碰运气,阿渊的运气向来是不错的。” 蒋慕渊笑了笑,这哪是夸他的运气,这是在说祐哥儿,一抓就能抓个玉玺。 他有准备,也晓得不好再推,自是听话应下。 见蒋慕渊应得爽快,圣上舒坦了些,便不为难他,给了他一旬时间安排京中事务,并不着急催他启程。 十天工夫,说多不多,说少,也能办一些事情了。 袁二对南陵也算熟悉,这回亦要跟着蒋慕渊去,叫一众盼着他娶媳妇儿的小弟们很是遗憾。 施幺爱张罗,紧赶慢赶把院子粉刷一新,家具都打出来了,结果新郎官又要启程了。 袁二被施幺瞪得哭笑不得,道:“便是我们村里办喜事,说了亲也要缓上三五个月,念夏是夫人身边的,怎么可能今儿说媒明儿上轿?” 施幺翻了个白眼:“袁哥你连媒人都没请呢!你回京大半个月了,一点动静没有,万一夫人觉得你心不诚,这事儿就黄了。” “少给我乌鸦嘴。”袁二难得被说得脸红了。 不过想想也是,娶媳妇儿最要紧的是心诚,袁二赶在启程前,请了媒人,登门求亲。 第一千零五十六章 不拘一格 倒不是袁二故意拖延,这么个二十出头的年纪,以前没个想法也就罢了,等真动了心,可不就盼着早日成亲了嘛。 袁二看着是个练武的粗人,心思其实颇细,也周全。 他们刚回京那几天,他想着小公爷才回,府里都忙着,这个当口他火急火燎地请媒人登门,急躁不说,也添乱。 等过了那几日,祐哥儿进宫抓了周,此时再去求娶,越发添乱了。 当然,袁二并不清楚祐哥儿到底抓了个什么东西,但他敏锐,从蒋慕渊和听风的神色里就察觉到了一些。 这婚事是双方都应承下的,即便媒人真的在这个当口上登门,府里也不会回绝,但袁二觉得,这不是个好时机。 婚姻大事,该和和美美、顺顺利利,请媒人不用挑选吉日吉时,可他想选个适宜的时候。 反正,人回了京城了,也不差这么几天。 想法是挺好的,偏事情没有如他所愿,小公爷要出京,他也得跟着去。 娶媳妇是要紧事,替小公爷办事同样马虎不得。 只是这一去少不得费上小两月,兴许更多些,他不能晾着念夏。 媒人是施幺介绍的。 施幺说,这不是京里数得上名号的冰人,却是抚冬的嫂嫂胡范氏,肥水不流外人田,他这些时日没少打听,才选了这么个合适的。 袁二给包了个大红封。 胡范氏听抚冬提过这门亲,晓得他们私下已经说成了,就差个媒人走章程。 这桩喜事接着,不费她丝毫口舌,还沾喜气,是个极好的差事。 若不是抚冬在夫人身边当差,这么好的白拿红包的事儿哪里轮得到她。 胡范氏收拾得整整齐齐,穿了身新裁的裙子,由抚冬领进了国公府。 嫂嫂是个有眼色、辨是非的,与抚冬的姑嫂关系极好,可她到底是头一回进这样的府邸,心里发虚,只能一个劲儿给自己打气,断断不能丢了小姑子的脸。 好在,院门屋子再富贵,人还是那样的人。 顾云锦和善,又有个小娃儿在边上依依呀呀逗趣,胡范氏也认得念夏,几句话的工夫,整个人放松了许多。 抚冬在一旁说笑话:“那袁二再不请人来,我们还当他不记得念夏了呢。” “哪儿的话,”胡范氏笑着道,“袁家也没有什么亲眷了,怕怠慢了念夏姑娘,这才等房子都收拾一新了,才来开这个口。” 钟嬷嬷也帮腔:“刚弄好的院子总有股子味儿,咱们准备准备,秋天嫁过去时,也散得差不多了。” “可不是。”胡范氏连连点头。 欢喜话说了些,又得了个大红封,胡范氏喜气洋洋出了府,去袁二那儿报了信。 她听抚冬说了些袁二的功业,越看这年轻人越精神,模样端正、人又有本事,赚的银钱比不上高门大户,但养家足矣,何况是替小公爷做事的,前程就不是寻常老百姓做做生意能比的。 她替念夏高兴,也是爱屋及乌,嘴上不住提点:“亲事拖不得的,你要出京只管去,后头的事儿我替你办着,再算上几个好日子,等你回京就能娶新娘子了。” 原本这六礼事宜,长辈们操心就好,不用新妇新郎官亲自操办,何况普通人家本就不及官家讲究。 只是袁二没有长辈了,才不得已要亲力亲为。 胡范氏替他大包大揽去了,亦是一番好意。 袁二忙道谢,又说银钱上不用省着,议程里用得到的东西,照着好的给念夏,若是开支不够,只管问施幺开口拿就是了。 胡范氏见他爽气,也信任自己,越发觉得这人极好,她也要把事情办好。 赶在袁二离京之前,胡范氏把单子列了,拿来给他过目。 拿钱办事,钱该拿,事必须办好。 离京没有几天了,蒋慕渊也忙得脚不沾地。 人还没有走,文英殿里都知道消息。 户部几位大人见了蒋慕渊就搓手,恨不能这位是财神爷转世,此番往南陵去,能给他们把金山银山搬回来,解燃眉之急。 朝堂内外,缺银子,也缺人,无论是文臣武将,都出现了极大了缺口。 而银子与人,从来都是相辅相成。 募兵、选拔官吏、发展水利农业商事,哪一样不用砸银钱? 这捉襟见肘的日子,实在叫人头发都愁得掉光了。 蒋慕渊明白户部官员的欲言又止。 前些时日,底下还上过折子,请示来年开恩科之事。 甭管新考出来的进士们能不能用,好歹名头足了,历练一两年,也能有起色。 吏部甚至琢磨着,给一些州府里不入流的小吏们一次晋升的机会。 就好似刘师爷那样的人,科考水平不行,再考三年也不会有高中的可能,但是,他们在衙门里做过事,知道整个县府是如何运转的,经验丰富。 大官任不了,做个小地方的二把手、三把手倒是能胜任,也能辅佐新上任的年轻官员,领一领路。 既是缺人,自然要不拘一格降人才。 圣上心里也有数,朝会上提了几次,文英殿里亦一番商讨,最后定了章程。 文书一道道往下发,京城是消息最快的地方。 刘师爷站在官府告示牌前,老泪纵横。 他这把年纪了,不止在叛乱中没有丢了读书人的气节,更从乔靖手里保住了命,到京城走了一遭,原以为这个结局已经是人生之大幸了,没想到还能有这样的机会。 刘妇人前些时日也抵京了,照着袁二留下的提示,通过施幺见到了老父。 父女两人抱头痛哭了一番。 有肃宁侯府和宁国公府的抚照,他们在京中的生活是不愁的,但习惯了自力更生,委实不愿意闲下来。 刘师爷寻了个书馆,他的字还不错,抄些开蒙的书册托书馆买卖,要价不高,白日在馆里坐着,附近小童们有不懂的来问,他也教得仔细,名声出去了,生计也好了许多。 刘妇人就在书馆附近支了个小摊,卖些蜀地点心,补充家用。 父女原以为,往后的生活就是这样了,没想到旨意一下,他能去当个正儿八经的官了。 京城繁华,没见着时都想见见,看过了,故土念在心中。 谁不想落叶归根? 第一千零五十七章 赌徒 刘师爷抹了泪,进顺天府填了文书。 府衙里,不入流的小吏们都逮着这机会想谋个前程,如刘师爷这般的外来人倒是少数,因而他的名字很快就入了绍方德的耳朵。 绍方德多么灵通一人,这两父女迁居京城、落户办手续,那都是由国公府的腰牌打交道的。 他使人去问了听风一嘴,得了确切消息,一众文书递往吏部时,也没忘了打声招呼。 吏部行了方便,一来,刘师爷几十年衙门里摸爬滚打的经历真真切切,二来,此人忠诚无比,被乔靖逼到那份上都还一身正气,品行极好,又有国公府和侯府的关系,自然照顾刘师爷的想法,给他安排了老家郦县,做个县丞,也算是熟门熟路。 郦县的知县,之前已经委派,是个三十出头等了几年缺的新人,正好交给刘师爷指导一番,若一切平顺,他过两三年升迁了,空出来的知县位子就顺着给刘师爷。 刘师爷这个岁数,没有想过一步步往上爬,能在老家做几年知县后告老,已经是他心中最好的结果了。 调令下得很快,刘师爷父女往各处辞别,踏上了返乡之路。 等他到了郦县,死而复生又归来,就是另一个叫人啧啧称奇的故事了。 文官挑选靠开路子,兵士们的补充还是要靠征募和大量的操练,以及,养兵的银子。 肃宁侯没有在京里歇上多久,被圣上调往南方练兵。 圣上迟迟没有定下新任镇南将军,肃宁侯也知这人选不易定,怕养出下一个乔靖来,便领了旨,带了程礼之、程晋之出发。 他们要补充的不仅仅是南陵兵力,还有蜀地的。 余将军依旧在江南,他需要重建水师。 如果不提那拆了东墙补西墙、累得要死要活的户部,只看各地状况,倒是颇有一番热血朝天、欣欣向荣之感。 出发前日,蒋慕渊进御书房面圣。 原定着是午膳后过去的,蒋慕渊刚到御书房外就被拦了下来。 韩公公迎出来,冲他摇了摇头:“圣上歇午觉呢。” 蒋慕渊看了眼悬在当空的日头,轻声问:“圣上近几日歇得如何?” 韩公公欲言又止,笑容讪讪。 圣上歇得哪里能好? 每日夜里,韩公公不得不把其他宫女、内侍们打发得远远的,怕他们听见不该听的,而他自己,也不得不避着些,免得惹了圣上火气。 可饶是如此,他半夜醒来,蹑手蹑脚往里头走时,也听见过圣上的梦呓之语。 模模糊糊的,不甚清楚。 只唤虞贵妃和陶昭仪的几次,唬得韩公公大夏天的都手脚冰凉。 能不冷嘛! 杀陶昭仪是圣上的意思,可下手的是韩公公。 他这辈子,能贴身伺候圣上这么多年,沾过的人命也不是一只手能数干净的,本以为胆大无比了,但这次显然是怕了。 不晓得是被陶昭仪临死之前的眼神瞪的,还是被圣上呓语所影响了。 当然,这些话他一个字都不能说,只能自己忍着。 蒋慕渊见状,刚想说晚些再过来,突然,御书房里传来东西落地的声音。 韩公公闻声,赶紧进去,圣上看着是刚醒,不小心把一叠折子弄到了地上。 他一面收拾,一面禀了声:“小公爷在外头。” 圣上含糊应了,韩公公便出去把人请了进来。 蒋慕渊入内,给圣上行礼,大抵是睡得极不踏实,圣上的眼睛里全是血丝。 圣上按着眉心,道:“明儿就走了?” “是,”蒋慕渊说完,想了想,顺着试探了一句,“舅舅,我要不要顺道去前回说的那个什么观的地方看看?” “全安观!”圣上道。 几乎是蒋慕渊一问,圣上当即就回了,只这一问一答,他焦虑又惦念的心思一览无遗。 圣上自己也品出来了,清了清嗓子,道:“前回你们说过好几次,朕就记下了。 阿渊,舅舅也跟你说心里话,朕在养心宫上花了多少心思,最后建不起来,朕遗憾万分。 朕知道银子不足,要用在刀刃上,可何时是个头? 兴建养心宫也不是为了舅舅自己,原是想给虞氏的…… 就西山上建的那个,没建成就塌了,自打那之后,天灾人祸、战事不断。 朕时不时就想,是不是半途而废损了运势? 若能建起来,说不定就能风调雨顺了。 真人说,全安观旧址是个合适的地方,你替朕看看,若可行就尽早开工,也不一定是立刻建成,一步步来。” 蒋慕渊一脸认真听圣上说话。 前回燕清真人试探过圣上,蒋慕渊得过答案,圣上兴建养心宫从不是为了虞贵妃,而是为了他自己。 不知道是个什么样的梦境,让圣上觉得,养心宫便是他的江山基业。 局势越不稳,圣上越会把所有的本钱都押注在养心宫上。 赌徒一般。 而圣上这一番所谓的推心置腹的话语,倒也印证了傅太师对他的评判。 圣上越心虚,话越多,也越好听。 对于心虚的赌徒,再多规劝之语都是浪费,最有效的就是虚以委蛇,而后不给赌本。 蒋慕渊嘴上应得比什么都好,反正去南陵的是他,搜山找矿找银钱的也是他,他说没寻着那就是没寻着,没有金山银山给圣上,圣上想建也建不了。 何况,十之八九是寻不着的。 翌日清晨,蒋慕渊一行人出京南行。 邓公公收了消息,到孙睿跟前禀报。 孙睿慢条斯理用着早饭,没有给任何回应,等漱了口、擦了手,才缓缓道:“走了便好,阿渊若在京里,我想做些事情就太难了。他太机灵了,一点儿风吹草动就会被他看出来。” 若不是蒋慕渊防得好,乔靖麾下副将奇袭中原怎么会被肃宁侯挡下,赵方史那颗棋子又怎么会废得毫无征兆。 这两样设计,但凡能成一样,今日就不是如此的局面了。 邓公公道:“小公爷再是机灵厉害,不还是被殿下您牵着走吗?还是您更厉害。” 孙睿笑了声,却是摇了摇头:“不一样,阿渊与我不同,他太傻。” 傻到以为能扛得住这风雨飘摇的孙家江山,傻到什么都想护,什么都想求个完全。 可这就是蒋慕渊。 他若不是这等性情,前世顺德帝病重之时也就不会坚持要他死在孤城。 第一千零五十八章 心知肚明 孙睿在府里时不喜身边有人伺候,邓公公禀过了事儿,也就退下了。 小内侍扶着邓公公,小心又仔细。 这是邓公公收的义子,他看着顺眼,也很忠心。 小内侍面对孙睿时胆小又谨慎,对着邓公公倒是话多了些,压着声儿问:“义父,小公爷‘傻’,不就是我们殿下更厉害吗?怎么殿下又说不一样呢?” 邓公公笑了笑:“矛与盾的故事听过没有?殿下是矛,小公爷是盾,当然不一样。” 小内侍若有所思,半晌,又道:“小公爷虽然离京了,殿下就不担心,他另外安排了陷阱吗?” “不用担心,”邓公公解释道,“殿下再差也就是闭门思过,圣上和皇太后一两年内不会夺了殿下性命,小公爷布再多的陷阱又有什么意思? 反而,多做多错,一个不小心叫殿下寻着机会,指不定就翻身了。 你且看看,大殿下、五殿下近来还敢往殿下这儿伸手吗?都不敢。 连大殿下他们都能弄明白的事儿,小公爷又岂会犯错? 这局势再浑,小公爷也杀不了殿下。” 小内侍半懂不懂地点了点头。 他想问问,为何三殿下被禁足在府中、甚至一两年后可能就丢了命了,殿下和义父怎么就半点不着急呢? 此时不就是该想方设法的脱离困境吗? 真等着到时候一杯毒酒上路? 邓公公没有管小内侍在想什么,他自己在想,小公爷固然杀不了殿下,可殿下其实也杀不了小公爷。 殿下也好,小公爷也罢,欺君罔上的事儿谁都没少做,彼此心知肚明的,偏偏也就是个心知肚明,拿不出证据把对方摁死。 否则,无论是三殿下当时炸两湖堤坝,还是小公爷趁着圣上太庙祭祖时让燕清真人当面喝骂虞贵妃撑不起西山的百年香火…… 都是要命的事情啊…… 殿下前回对孙禛不计后果的出手,风险其实极大,要不是运气好,皇太后拦住了圣上,那也就只杀个孙禛,就把自己的命给折里头了。 当时是不动手就没有机会了,眼下不能如此,也不至于如此。 殿下现在需要做的,就是趁着小公爷不在京中,让圣上再多吃些苦头。 转眼便是中元节。 孙宣没有什么好顾忌的,他的母妃是“意外”身亡,他要请道士来祈福,至于银钱,从他私库里拨出来。 话说到了这份上,圣上再是不情愿也只能点头。 明明前朝后宫隔了半座宫城,可这一夜,圣上半梦半醒中,愣是听见了道士们诵经的声音。 一场场纠结的梦境围绕着圣上,等他惊醒过来,中衣都湿透了。 圣上没有叫韩公公进来,自己踉跄着走到桌前,灌了一壶冰冷的茶水,才觉得稍稍好受了一些。 层层幔帐垂着,挡了明月光芒,透到最里头,只余昏暗的影影绰绰,偏幔帐随着夜风微晃,影子跟着变幻起来。 圣上死死盯着角落,那里好像站了个人,直勾勾地一瞬不瞬盯着他。 “谁?”圣上问了声,没有回应,他不由提高了声音,“谁!” 韩公公此刻才光着脚跑进来,没来得及到跟前,就听见哐当瓷器碎裂的声音,他缩了缩脖子。 “圣上,”他道,“奴才先点灯?” 圣上喘着粗气应了,等灯光亮起来,他才看清楚,那个角落是一只置衣架子,上头挂着他的龙袍。 精美华丽的龙袍上,沾了茶水,颜色深了一圈。 明明是他极其熟悉的寝宫内殿摆设,可刚刚那一瞬,他愣是没有想起来,那里不会有人,只有衣袍。 韩公公收拾了所有,又伺候圣上歇下。 幔帐垂下来,圣上却道:“不用吹灯。” 隔着床罩,光线并不刺目,只是圣上依旧睡不安稳。 他的梦境里,出现了穿着龙袍的人,不再是站在角落里,而是站在他的跟前。 他大叫着喝骂,骂对方篡位,骂了许久,却看不清那人模样。 无论他怎么仔细去看,都看不清楚。 圣上再一次从梦中惊醒,睁眼到了天明。 虽是精神不济,倒也没有荒废了朝政,圣上依旧每日上朝,看文英殿送上来的折子,一一批复。 近来最是受罪的反倒是孙祈。 圣上几乎是隔上一两日就把他叫进御书房里骂上一顿,朝堂事、家务事,时不时让他讲一番政见,但凡讲的有一两句不对的地方,便是一通骂。 孙祈烦闷过,叫刘婕妤与正妃宋氏一通劝解,倒也渐渐放宽了心。 圣上骂他,是觉得他还能扶一把,若是没有把他当继承人培养,又何必这么操心呢? 孙祈会挨骂,也是自己能力不足,达不到圣上的要求,他必须努力再努力,认真体会三公与朝臣们的指点,才能让父皇放心。 眼下,圣上最关心的显然是银子调转状况。 蒋慕渊去了南陵,至今没有传回好消息,这也是意料之中的。 毕竟南陵那儿,寻到了就是金山银山,寻不到就是一个铜板都听不见响。 反倒是蜀地的清算,陆陆续续能有些收获。 只是这收获,委实算不得多。 孙祈看着地方府县报上来的初步数据,心里直发冷,就这么些,虽说蚊子腿也是肉,但它不能填肚子。 圣上对这数字也很不满意,只是蒋慕渊先前就铺了路,圣上全怪到乔靖脑袋上去了,倒也没有指责底下府县办事不利。 七月下旬雷雨不断,直下到了八月。 惊雷声让圣上本就一塌糊涂的睡眠越发不好,以前还有陶昭仪的甜羹缓一缓神,现在却是没有了。 哪怕把原本小厨房的厨子叫来,弄出来的东西都不是那个味。 圣上气愤不已,让孙宣也来尝了。 孙宣用了一整碗,道:“从前就是这个味道,父皇尝着不对味,大抵是母妃不在了,您嘴里苦吧。” 针锋相对,说得字字诛心。 圣上气急恼极,又不能为了这么几句话发作孙宣,只能打发他回去。 孙宣告退出来,没有回文英殿,转身去了陶昭仪以前的宫室。 不过几个月,就已经是人去楼空,一股子衰败模样。 他笑了笑,那味道当然是有些许不同的,粗粗一品,尝不出来区别,只有经常用的人才会有感觉。 孙宣故意让厨子改了,就是为了气圣上。 他能做的,也不过就是这么些“小动作”罢了。 第一千零五十九章 清君侧 又一夜,雷声大作,闪电亮了半座城,一道落在一处宫室,突然就这么冒了火。 这儿几十年不曾住人了,比永巷都冷清,又是大雨夜,巡逻的内侍也不及平时用心,视线受阻,等发现时,已经烧塌了半间偏殿。 也亏得今儿雨大,火势没有蔓延开,一面烧一面浇,最后留下一堆焦炭冒烟。 韩公公得了信,叹着气抹了把脸,圣上好不容易入睡,他还是天亮再禀吧。 这儿刚打发人,不曾想,又有内侍迎面冲了过来。 那内侍没有打伞,更没有穿戴雨具,浑身跟水里捞出来似的。 明明是大夏天,来人却叫夜雨淋得浑身冰冷。 那内侍到了近前,声音冷得直发颤:“征西、征西大将军庞登带、带兵入关了,他、他说要清君侧!” 韩公公的眉头紧皱,忙不迭转身进去,这时也就顾不上圣上歇觉不歇觉,噗通跪倒在龙床前,道:“圣上,征西大将军庞登以清君侧之名入关了。” 圣上犹在睡梦中。 依旧是噩梦,他无论怎么瞪大眼睛都无法看到那身着龙袍之人的五官,耳畔突然传来韩公公的声音,以至于下一瞬,那人的脸清晰了,正是庞登。 圣上惊叫一声,眼睛倏然间睁开,撑坐起来,大口大口喘气。 而后,他一把撩开幔帐,愕然盯着韩公公,一字一字道:“再说一遍!” 韩公公吞了口唾沫:“征西大将军庞登带兵入关……” “他要干什么?”圣上抬高了声音。 “清……”韩公公的嗓子眼发紧,他硬着头皮哼了两声,才又能说出话来,“清君侧。” 圣上从龙床上下来,光着脚大步往外头走,闪电映亮了宫室,照的人面色廖白。 他一面走、一面骂:“朕什么时候让他清君侧了?他到底要清谁?朕看他姓庞的是耐不住,要学乔靖造反!” 韩公公一手拿袍子、一手拿龙鞋,追着圣上从寝宫一路跑到御书房。 风把雨水往廊下吹,他也没有手挡,有小内侍过来给他撑伞。 韩公公又气又急,骂道:“赶紧去追圣上!没眼色的东西!” 一时间,御书房里里外外,像是乱套了一般。 夏日的天亮得早,但这会儿还远不到天明时,又是雷雨天,云层下压,使得天色越发昏暗。 蒋仕煜赶到宫门外时,正好遇上了被召见而来的成国公。 兵部尤尚书先他们一步,听见声音停下步子,转过身来赶紧行礼问安。 蒋仕煜忙摆了摆手,这个时辰被召请进宫,虽不知事宜,但肯定是火烧眉毛了,哪里是讲究规矩的时候。 三人一块往御书房去,行至半途,孙祈、孙淼又从后头追上来,两人赶得很匆忙,衣着都不及平时整齐,叫这大风大雨一照顾,越发显得狼狈。 一行人待入了御书房一看,才知最不“讲究”的还是圣上。 圣上披头散发,一身中衣坐在大案后头,他显然不是没有时间整理,而是气得根本不想整理了。 韩公公抱过来的袍子,圣上也没有披上,只套了双鞋。 孙骆和孙宣居在宫中,到的也最早,因着路程短,反倒是他们之中最不狼狈的那两个了。 圣上憋着气没有说话,大伙儿也不知道除了什么状况,孙祈只能用目光询问孙宣。 可事实上,孙宣也就是来得早,来了之后跟孙骆一块当蜡烛一样站着,不知状况。 孙祈没有法子,又以储君身份要求自己,便要开口询问。 恰巧,三公赶到,又是一阵问安行礼之声。 这三位年纪大了,大半夜被叫起来,也就傅太师看着还精神些,冯太傅甚至没有忍住,御前咳嗽不断。 韩公公见状,给他端了盏热茶,又趁着圣上还在生闷气,低声与孙祈道:“庞登带兵入关,要清君侧。” 孙祈惊得头发丝都要竖起来了,喃喃道:“征西大将军?” “屁的大将军!”孙祈的声音被压住,叫圣上听见了,当场就气得大骂,“朕就知道,那庞登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当时东异以和亲之名逼迫,朕就想让阿渊问庞登调一些西凉军入关支援,思来想去最后作罢,防得就是他野心勃勃!真叫朕给料中了!” 圣上先前忍着没撒气,这会儿开了口,火气喷涌而下,就收不住了,狠狠把庞登从头骂到了尾。 借着圣上大骂,众人总算明白了事情来龙去脉,各个脸色都不好看。 所谓的清君侧,就是一个由头而已,说白了,庞登带兵入关,就是起兵造反了。 圣上越骂越气,道:“他在京里那三个儿子呢?还没抓回来?” 先前,圣上已经让御林军去围了庞家兄弟在京城的住处,此刻还没有消息传回。 蒋仕煜和成国公交换了一个视线,对此都不看好。 庞登气势汹汹而来,怎么会没有给儿子们留出退路? 眼下去寻,大抵已是人去楼空。 可就算抓到了庞登的三个儿子又能如何? 庞登敢出兵,难道会为了儿子退兵不成? 明明前脚战事刚了,朝堂上下,气都还没有缓过来,眼看着又是一场战事。 且与先前的截然不同。 狄人偷袭北境,连下数城数关,但他们终究被裕门关拦着,战场只是北境; 孙璧和董之望造反,只守不攻,并未染指南陵之外; 乔靖倒是有直冲中原的心,只是朝廷早有防备,防下了他们的突袭,之后哪怕顺水而下,战火波及的也就是长江沿岸,够不着京畿; 东异之战,更是把战场固在了东异,哪怕东异人想要同归于尽,成国公也没让敌人突破镇海关。 而现在,庞登打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他已经入关了。 西凉军以铁骑闻名,入关后,面对中原大地,可谓是一马平川。 中原驻军本就不多,又因接连战事,兵力越发不足,而肃宁侯、余将军等人操练新兵,不是蜀地、南陵就是在江南,便是此刻匆忙调兵,一来一回的,恐怕也无法赶在西凉军之前回防京师。 庞登这一手,足以够着京城。 第一千零六十章 朕要出京 轰隆隆—— 惊雷声一片,响得脚下地板砖都仿佛是在震动。 如今军情紧急,孙祈想开口说些建议,可瞧见圣上那比外头乌云密布的天还沉的脸色,他又不知道从何说起了。 不管平时再多么给自己鼓劲,觉得孙禛死了、孙睿废了,一众弟弟再没有人能跟他争夺太子之位,但真的事到临头,孙祈心里依旧发虚。 他担心自己的能力不足,提出来的想法不行,不止没有办法帮上圣上,反而会惹来一场大骂。 平时,御书房里没有外人,他被父皇劈头盖脑的骂也就算了,这会儿孙宣他们都在,又有朝臣,孙祈不想丢这个脸。 何况,圣上在气头上,哪怕孙祈说的有那么一两分在理,可能也只会迎来一顿骂。 蒋仕煜看殿内气氛就知道如此下去不行。 他毕竟身份贵重些,又是圣上的嫡亲妹夫,只要圣上一日没有下定决心对付宁国公府,就不会当着众人面让他下不来台,由他开口倒也合适。 “圣上,”蒋仕煜拱手道,“西凉军入关势必一日千里,眼下一刻也不容耽搁,该早下旨意,调兵防卫京师。” 圣上看了蒋仕煜一眼,道:“此刻调兵,多久能到?京师能撑到他们回防?” “京畿一带,此时能用的还有中军都督府、御林军、京卫指挥使,并守城官兵,坚持一两月应不成问题,”蒋仕煜道,“有这一两月,足够调兵防卫,里外夹击了。” 成国公颔首,点头道:“京中不缺指挥,臣等必定能守到援军抵达,护京师安全。” 圣上的手握着扶手,想了想,道:“先传调令,让肃宁侯领兵回防。” 军情紧急,各处都耽搁不得,一道道旨意都要往下传递。 韩公公看了眼天色,试探着问圣上:“奴才伺候您梳洗吧,再等会儿该上早朝了。” 圣上披头散发的仪容实在不像回事儿,韩公公劝了几句,没收到回应,只能给孙祈等人打眼色。 孙祈硬着头皮上前,帮着劝了,幸好,他那父皇不知道在想什么,含糊应了两声,带着韩公公离开,他不由自主松了一口气。 没有了泰山压顶之感,孙祈放松了许多,赶紧向蒋仕煜打听状况。 “庞登若想围攻京城,兵力必然不少,”孙祈道,“我们能调动的兵力够应付他吗?” “兵多,粮草损耗也多,他长驱直入数千里,后续未必跟得上,”蒋仕煜道,“也就是打一个措手不及,等南边将士赶到,回守京城之余,也能抄后路断他补给,庞登能占的就是京畿附近城镇的储粮,但他必不能长久。 殿下,这仗是能打的,虽然要困守一两个月,但京城的储备能够坚持一两个月。” 孙祈闻言,放心了不少。 蒋仕煜说的话,他还是信的。 内殿,韩公公捧着龙袍到了圣上跟前。 圣上瞥了眼张牙舞爪的黄龙,冷声道:“先梳头吧。” 韩公公只能放下袍子,拿着梳子替圣上整理长发。 圣上的视线却一直盯着那黄龙,良久,道:“你怎么看?” 韩公公垂着眼,道:“调兵回防势在必行。” 圣上抿了抿唇:“宁国公、成国公跟朕说能打,却是从头到尾都没有说过,庞登手里到底有多少兵……” “这几场战事,都是地方上发动,且都是谋划了好些年的,”韩公公想了想,道,“南陵也好、蜀地也罢,他们有心造反,每年报上来的兵、粮、税,那是一个字都不能信,全是虚的。 若不是南陵被迫无奈,在准备好之前匆匆起兵,而乔靖的最初一击被肃宁侯拦下,战局如何,还说不好呢。 庞登不一样,没点儿征兆,突然就来了,他肯定是做足了准备,练好了兵、屯好了粮。 两位国公爷不是不想跟您说庞登的情况,而是说不准呐。 除了庞登,谁知道他这些年到底瞒报了多少,您说呢?” 圣上重重哼了一声:“朕一定要杀了他!” “当然要杀了他!”韩公公附和着点了点头,“眼下京师只能苦守,守到肃宁侯他们带兵回来,与庞登决一死战。 圣上,为今之计,除了相信国公爷能守下京城,信肃宁侯能及时赶到,也没有别的法子了。 这到底是京城呐,哪有不管京城的道理。” 闻言,圣上的眉梢一挑,呼吸都顿了顿。 哪能不管京城? 可他凭什么不能不管京城? 他是天子,有他在的地方,那才是京城! 他又看了眼龙袍,脑海里全是梦中庞登身披黄袍的模样,对方是那么的嚣张…… 圣上一把挥开了韩公公,转身往御书房走。 而御书房里的众人,瞧见圣上衣着不整的离开,又衣着不整的回来,纷纷交换了个眼神。 圣上急匆匆走到悬着地图的架子前,一把将地图扯下,摊在大案上看。 他的视线一路往南,落到了江南大地上。 “朕要出宫,不,朕要出京,”圣上道,“庞登来势汹汹,京师防卫恐不堪重负,朕要先避其锋芒,往江南行宫去,等众爱卿诛杀庞登、剿灭叛军之后,朕再回京。” “圣上!” “父皇!” 所有人都愣了,以至于在圣上刚开口说“出京”时都没有反应过来,直到听他说完,才纷纷高声呼唤。 “使不得啊圣上!”冯太傅双手直发抖,“离京使不得呐!” “为何使不得?”圣上反问,“朕是真龙天子,难道要在这里赌运气?守京师,与朕南下,有冲突吗?” 冯太傅一口气没接上,险些厥过去。 尤尚书脾气急,见老太傅如此,气得与圣上道:“您这是守京师?您分明是弃守京城!庞登才刚入中原,您就南逃?” 圣上抬手就把砚台砸了出去,一双赤红的眼瞪着尤尚书,冷声道:“爱卿,慎言!” 他当然要走,现在不走,等庞登进了京畿地带,难道还走得成? 尤尚书肩膀颤抖,背过身去,无声骂了句“慎个屁!” 蒋仕煜顾不上和圣上争论,把韩公公拉到一旁,问道:“圣上怎么突然间就冒出这个念头了?” 韩公公一副快哭出来的样子:“可能是、可能是奴才说错话了,奴才也不知道,明明是劝圣上守城,劝着劝着,他反倒是要离京了……” 第一千零六十一章 一个不落 韩公公急得不行,不住扭头去看圣上,一副要谏言又不知道如何开口的模样。 他叹了一口气,与蒋仕煜道:“国公爷,圣上是怕万一守不住……可圣上怎么能不守呢?若因为奴才说错了话,使得圣上生出了这样的念头,奴才真的是万死难辞其咎。奴才、奴才死谏拦不拦得住啊?” 蒋仕煜哪能真让韩公公死谏,道:“不管圣上是留京还是出京,身边都少不得人伺候,公公,劝归劝,别死谏。” 韩公公垂着肩膀,耷拉着脑袋。 那厢,三公你一言、我一语的,想要说服圣上。 圣上却是不听,叫了韩公公过去,催他替自己更衣,又催他让底下小内侍们收拾出京的行囊、仪仗。 韩公公应了,伺候圣上换了龙袍,又让内侍们整理东西。 反正,走不走的,也不是他能决定的。 如果众位大人能拦住圣上,收拢的东西拿归到原位,也就是一句话的事儿。 比离京什么的,简单多了。 眼看着到了早朝时分。 今儿还是大朝会,圣上甩着袖子往金銮殿去,孙祈等人跟在后头,各个一脸焦虑。 成国公冲蒋仕煜摇了摇头:“怕是要遭……” 蒋仕煜认同。 庞登入关本就是惊雷一样的消息,朝会上一提,势必人心惶惶。 若只是小朝,圣上说什么出京不出京的,回头拦一拦,兴许还有用,可偏是大朝会,几百官员在场,圣上金口玉言一出,怕是能晕过去一片。 可他们能捂着圣上的嘴不让说吗? 真能捂得住,他们就不愁了。 果不其然,庞登来势汹汹的消息一提,底下官员人人面色惊变。 因着大雨磅礴,今儿大小官员都尽量入殿听朝,站不下的也都在殿外廊下,人挤人的,一时惊呼声四起。 韩公公重重咳嗽了一声,勉强压住了底下动静。 圣上又道:“朕决定南下。” 这话跟惊雷炸锅似的,一时间,谁还管什么朝堂肃静,嘀咕声叠在一起,闹得好似繁华街市。 有言官跳了起来,厉声谏言。 圣上根本不听,道:“谁都不用劝,众位爱卿与其劝朕,不如仔细想想,是跟着朕下江南,还是留在此地,时间紧迫,朕还要去请皇太后。” 扔下这么一句话,圣上抬脚就走。 孙祈等人想跟上去劝,被一众大臣围在其中,苦不堪言。 他是信宁国公的,他想守,可他的父皇不守,他能怎么办? 边上有几位老大人,脾气上来了,弓着腰就要往柱子上撞,亏得是人多施展不开,冲了两步就被抱住了。 殿内状况,圣上一概不管,他只是脚步匆匆赶到了慈心宫。 皇太后正用早膳,抬头奇道:“这就下朝了?” “母后,”圣上坐下,道,“庞登带兵入关,他造反了,直冲京师而来,眼下拦不住他,朕想南下暂避锋芒,请母后随朕一道启程。” 哐当—— 皇太后手中的瓷碗落在地上,碎了,羊奶羹撒了一地。 她难以置信地看着圣上:“你说什么?” “朕要南下……” 话才起了个头,皇太后拍着桌子厉声骂道:“哀家看你是疯了!” “母后,只是暂避,不是不回来了……”圣上解释着,“京师一旦被围,那是要出乱子的,儿臣是天子,您是儿臣的母后,万一叫逆贼冲撞了,那如何是好?” 皇太后道:“圣上的意思是,我们都走了,留一座空城给庞登?等将士们处置了叛军,我们再回来?” 圣上不住点头:“就是这样。” “混账话!”皇太后气得浑身发抖,慈心宫里跪了一片,她根本不给圣上留颜面,直接道,“空城?什么是空城?圣上走了,留下满城百姓给庞登,这叫空城吗?哀家不走,你也别再说这种话!” 圣上皱眉,他知道皇太后的脾气,他说服不了她。 “母后,儿臣已经下定决心了,母后不用再说,”圣上起身,道,“儿臣去催促皇后安排启程事宜。” 扔下这句话,圣上就往外走。 皇太后怒气攻心,要不是边上小曾公公扶得快,险些就要倒下。 她挪回了榻子上,叮嘱道:“去请宁国公,请成国公,哀家要知道,眼下到底是个什么状况。” 难道京师真的已经到了必须弃守的时候了? 两位国公爷赶到,皇太后一问,得了“能守”的答案,一时之间,她竟不是该庆幸还是痛心。 庆幸不至于破城,又痛心圣上的放弃。 “一定要拦住圣上,”蒋仕煜与皇太后道,“真没有到弃守的那一步。” 皇太后想说什么,最终还是摆了摆手,她是真的气着了,这么一会儿,眼睛都看不清了,只能歇一歇。 向嬷嬷使人赶紧去请太医。 另一厢,圣上吩咐了谢皇后,要求她尽快做好准备,皇子、公主,必须一个不落,全往江南去。 谢皇后愣了好一阵,问道:“若有不肯走的呢?” “绑也给朕绑着走!”圣上道。 谢皇后又问:“后宫嫔妃呢?” “想走的都带上,真不肯走,随便她们。”圣上又答。 谢皇后深吸了一口气,最后再问:“禁足的三殿下、九殿下呢?” 圣上阴着脸,道:“朕讲了,一个不落。” 谢皇后能说什么,她什么都说不了,也劝不住,慈心宫那儿都没有拦住圣上,何况她呢。 圣上交代过了,便打算回御书房。 小内侍来递消息,说皇太后请御医了。 圣上到底还是顿了脚步,看了眼慈心宫的方向。 出京南下,对皇太后而言,真的极难吧…… “朕……”圣上下意识地偏过头,要和韩公公说几句。 韩公公正苦着脸,闻声抬起头来:“圣上……” “你是不是有事儿瞒着朕?”圣上上下打量着他。 韩公公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迟疑着道:“昨儿半夜,有雷电落在华英宫,烧塌了半间偏殿……” 圣上二话不说,赶紧往华英宫去。 到了一看,那烧得漆黑、砸落在地上的大梁刺得他浑身发冷。 这宫室虽无人居住,但这么多年也不曾走过水,却在昨夜、就在昨夜…… 他想,他必须南下,再不走,等着庞登把他的皇城都变成华英宫这样吗?! 第一千零六十二章 黄雀 征西大将军庞登带兵入关清君侧,杀气腾腾往京城来了。 这消息瞒不住人,圣上似是压根没有打算瞒,一时间,京城百姓都有些懵了。 这一次,战火是真真切切要烧在他们的脑门子上了,是赶紧收拾包袱投奔远亲,还是留在京城,相信守军,匆忙之间,百姓们都不知道如何是好。 有人昨夜警醒,听见御林军出动的脚步声,但没往心里去,这会儿一想,皆是后怕不已。 尤其是,御林压根没有找到庞登的三个儿子,人家早没影了。 庞家儿子跑了,他们老百姓跑不跑? 这厢还没有想出法子来,那厢又传出了消息。 圣上要离京南下了。 这下子,谁还坐得住啊! 圣上都要跑,可见这京城待不得了啊! 没瞧见,御林军兵分了几路,去三殿下府、永王府、皇家宗亲府邸请人了嘛! 孙睿的府邸外头,原就收着官兵,眼下又添了人手,急匆匆扣开了大门。 邓公公一撅一拐着去后院通传,把状况与孙睿都说了一遍。 孙睿神色如常,只叫了赵知语来:“把东西都收拾收拾,我们安排好,跟着父皇南下。” 赵知语瘦了一大圈,欲言又止,但到底无法拒绝孙睿的安排,最后点了点头。 小炉子上,热水刚好滚了。 邓公公见状,提起水壶,注入茶器,茶香味四溢。 孙睿不怕烫,让邓公公倒了一盏,简单吹了吹,就这么抿了一口。 “庞登还有几日能抵京?”他问。 邓公公想了想:“若一路畅通,最快一旬。” 孙睿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话题却换了:“母妃从前最是喜欢这个味道了,我却是怎么品,都品不出个好来。” 邓公公道:“您从静阳宫带出来的茶叶,就剩个底了。” “无妨,出京前饮完就算了吧,”孙睿浅浅笑了笑,“父皇不是要去江南吗?那儿龙井挺好,我也换个口味。 孙睿饮得慢条斯理。 西凉骑兵再快,但到底不能把军马、将士往死里跑,否则别说后续供给,他们到了京城下,就只剩半口气了,还怎么进攻? 孙睿琢磨着,差不多也还有半月时间。 当然,圣上不可能等到那时候才启程,他势必会赶在三四天之内南下,离庞登远远的。 所谓的半月,足以让圣上远离京畿,却不够朝廷调兵回防。 毫无疑问,西凉铁骑会围住京师,叩开京城大门。 如此激动人心的场面,孙睿自问是看不着的,圣上不会让他留在京师,所有姓孙的、血缘近的,哪个都别想留下。 可看不着也不妨碍孙睿激动,毕竟,前世他也没有看到这一天。 天宝九年,他死在天牢里。 他没有看到孙禛的结局,但他猜想,他那个一无是处的弟弟,下场肯定好不到哪里去。 他记得,孙禛赐死他的那一天,曾来天牢里“送行”,最后一面自然是争锋相对。 按说,孙禛得偿所愿必然肆意狂妄,可事实上,孙禛当时的状态并不好。 孙睿以为是虞氏的病故让孙禛难得有了点“良心”,可他濒死之时,隐约听见狱卒议论,说前线节节败退。 也就是直到去岁最后几天,孙睿解禁重入御书房,在那叠厚厚的折子里,翻到了圣上写给蒋慕渊却压着没有发的折子。 上头提到了征西大将军庞登。 彼时状况,让蒋慕渊问西凉要兵不失为一个好办法,但圣上却压住了。 为何? 孙睿太清楚圣上的疑心病有多重了,仔细想了想,很快就理顺了其中关卡。 圣上防备庞登,他怕庞登是下一个乔靖。 顺着这个思路去想,前世的未解之谜似乎也能有了答案。 前世,在战事四起了那么多年之后,朝廷虽不能打压所有反叛,但也不至于让起义军弄得节节败退。 彼时还有如此战力的,只有西凉军了。 孙禛当时应该被西凉铁骑压得很惨吧? 庞登的野心,才是上辈子真正的螳螂在后。 想明白了这一点,孙睿在元月里就使人一路西行,趁着敏锐的蒋慕渊还在东异的时候,就与庞登的人接触上了。 蛊惑庞登,着实费了一番工夫,这也是孙睿必须让蒋慕渊再离京的原因。 一旦被蒋慕渊揪着尾巴,西凉军的突进极有可能与蜀地突然发兵一样,半途就被拦了下来。 而哪怕蒋慕渊丢了先手,孙睿也说不好,他的嘴里会编出什么稀奇古怪的话,来哄着圣上留京。 孙睿如何能让圣上留京呢? 圣上不出京,他就出不了府,何谈其他手段? 相较于孙睿的“老实听话”,永王府里,永王爷简直要气炸了。 他气汹汹冲出了府,黑着脸进宫,也不去管那昏了头的皇兄,直接去了慈心宫。 皇太后那儿,药炉已经支起来了。 闻着药味,永王爷只觉得那股子怒气直冲头顶,又不敢在皇太后跟前放肆,只能压在心田,暗自唾骂圣上,几个来回,没等见着皇太后,自己就气得够呛了。 皇太后召他进去,只看他面色就能知他心情,道:“哀家不走,安阳也不走。” 永王爷看了眼坐在一旁的安阳长公主,与皇太后道:“儿子也不走,儿子去跟皇兄说,他也不许走。” 皇太后苦笑着摇了摇头:“若是劝得住,早就劝下了,何至于弄得人心惶惶。” 永王爷一屁股在椅子上坐下了。 “你肯定得走,还有恪儿……”皇太后刚开了口,见永王爷急着要说话,她摆了摆手,拦下了他,“其中缘由,哀家不说你也知道,倒是恪儿媳妇,她大着肚子,恐抵不住一路颠簸,你赶紧回府去,安排她进宫来,就送到慈心宫,哀家看着她,不会让她出事的。” 永王爷颓然,双手捂着脸。 他当然知道原因。 他和孙恪当然没有那个念头,但圣上逃出京城,留下来的宗亲、尤其是他们这样身份的宗亲,谁知道会发生什么? 若非如此,当年南陵王就不会在瑟瑟发抖躲在地窖里了。 可符佩清再月余就该生了…… 这么一想,永王爷倒有些苦中作乐,得亏宫里老嬷嬷们都说这怀的是个姐儿,姐儿好啊,能留在慈心宫,受皇太后庇护。 第一千零六十三章 共存 圣上定的启程日子,比孙睿预想得都还要早了一天。 不管说得如何冠冕堂皇,本质上就是弃守京师南逃,圣上想走的心太过浓烈,他根本顾不上讲究仪仗。 蒋仕煜见状,已然是放弃劝说圣上留京,他只能和成国公等人一块,尽量给京城再争取多一些的生机。 原本,圣上在,中军都督府、御林军都是守备的中坚力量,可圣上与皇子南下,这些将士们都要跟随,以保护天家安危。 如此一来,京畿能调动的兵力越发少了。 连蒋仕煜都说不好,京师到底能坚持多久。 圣上点了将,要求蒋仕煜随行。 蒋仕煜几番请缨,圣上才应允了他留京,毕竟,皇太后不走,长公主也是不走的。 圣上不敢勉强皇太后,他太清楚母后的性情了,他若逼母后离京,母后宁死也不会遂了他的心意。 当然,他更不敢守着京师,他只能抛下皇城与母后。 成国公却是推脱不了,点名点到了他的脑袋上,段家哪有胆量和圣上对着干,功劳再多,也抵不住圣上越来越大的火气,他只能让妻儿准备好行囊,女眷陪同谢皇后与众妃嫔、公主,他与段保戚父子护卫圣上。 中午时,顾云锦与寿安一道进宫去探望皇太后。 慈心宫里气氛沉闷极了。 顾云锦站在廊下向珠娘打听皇太后的具体病情。 依太医的说法,皇太后这就是怒气攻心,倒不至于真的一时间危机生命,但少不得要调养一阵。 何况,心病需要心药,郁结不散,灵丹也没有用的。 说话间,蒋仕煜从御书房过来,顾云锦问安时,见宁国公冲她微微摇了摇头。 顾云锦的心沉了沉,这是和圣上没有谈拢的意思。 在此之前,蒋仕煜已经数次向圣上请求让北地军入关,可都被拒绝了。 圣上的理由是眼下内忧外患不断,而北地军在蜀地亦有折损,眼下再召他们入关,若狄人趁机南下,北境再失守,那北边就真的救不回来了。 顾云锦岂会听不懂这是圣上的推拒之词? 北狄这两年哪有精力往南边伸手? 那年奇袭草原,杀了安苏汗三个儿子,安苏汗那等脾气,气得吐了好几口血。 原本唯安苏汗马首是瞻的草原部族内乱了,你争我夺,斗得比安苏汗活下来的那几个儿子、孙子都凶。 北狄自顾不暇,又内损严重,没有十几二十年,无力再进犯北境。 哪怕有游兵犯境,那也是极少数,打了就散了,根本无法造成威胁。 以北地军的兵力部署,留下一些守备,大部分都能入关救援。 可圣上就是不答应。 就像庞登一样,关外驻军无调令入关,与造反无异,圣上不点头,顾家是无法入关的。 顾云锦紧紧攥拳。 前回,就是在这儿,圣上问她如何看待三司不撤南陵王庙享的决断。 当时,圣上说她是蒋慕渊媳妇儿,既然蒋慕渊不在,那就由她来琢磨琢磨,阿渊会如何办这事儿。 而今时今日,顾云锦想到那一幕,亦不住自问,若蒋慕渊此时在这里,他会怎样去说服圣上。 她想,蒋慕渊会去请燕清真人。 真人不偏向任何人,他心中还有百姓安康和太平盛世。 顾云锦低声与蒋仕煜商量了几句,匆匆去燕清真人住处。 真人决意不走,那些伺候他的内侍都被他打发、各寻出路去了,显得他这里空荡荡的。 顾云锦开门见山,说了来意:“希望真人能出面说服圣上,让镇北将军率北地军入关,驰援京畿,阻拦庞登。” 燕清真人抱着浮尘打量顾云锦,道:“圣上为何不准,夫人难道不知?” “我知道,”顾云锦沉声道,“可一旦西凉军包围京城,救援迟迟不至,京师一片战火。南方调兵回防,将士们赶得再匆忙,也不及我顾家骑兵迅捷。 庞登入关一马平川,我北地军入裕门关,同样是一马平川。 圣上一走,带走那么多守军,京城等不起!” 燕清真人沉默着。 顾云锦又道:“我敢开这个口,是我能保证北地军不贪恋京城繁华,因为我清楚,我们顾家只想护城、护民!” 差不多意思的话,蒋仕煜不是没有跟圣上说过,只是他的身份在那儿,有些话不好说,但燕清真人是可以说的。 燕清真人叹道:“夫人真有信心在救援赶到之前,守住京师?” “真人留京,难道是抱着与京城共死的心的吗?”顾云锦笑着摇了摇头,“我抱着的是共存的心,不止是我,所有坚持留京的将士,都是抱着撑到救援赶到、里应外合、剿灭叛贼的信念而战的。” 燕清真人被她的“共死共存”说得哽了哽,良久,道:“夫人会武?” “会,”顾云锦笑了起来,“顾家子弟,男女皆能战,我不敢拖后腿,虽然是家中最不能打的那个,但我也见过战场,手上沾过敌血。” 中午的阳光依旧被云层遮挡,不知何时又是一场大雨。 可眼前年轻妇人的笑容是这般自信,仿若是破开了乌云,露出了光芒,让燕清真人这么一个老道士都跟着热血了起来。 他握紧了浮尘,一字一字道:“贫道这就去见圣上。” 到底是修道之人,脚步比同龄人更矫健轻快,燕清真人几乎是一路小跑着到了御书房。 要带走的东西都已经收拢装箱,余下空荡荡的木架子,道长看在眼中,越发坚持了自己的选择。 “圣上为何不让北地军入关?”燕清真人站定,问道,“您怕顾家也心生反心?” 圣上的脸阴沉得厉害。 燕清真人却是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说着其他人根本不可能挂在嘴上的话。 “顾家真有反心,何必求一份旨意,直接冲进裕门关就行了。 西凉军以清君侧之名入关,北地军则牵制西凉,理由都是现成的。 这一路谁会拦?谁又能拦? 若北地军没有贼心,打败了西凉军,京师可守,朝廷受益; 若他们真有那反心,让他们两军相争,圣上您南下避祸,看他们杀个你死我活,岂不是畅快?” 第一千零六十四章 启程 圣上靠着龙椅,眯着眼上下打量燕清真人,道:“宁国公说了些什么能请真人来说项?不对,不是宁国公,是阿渊他媳妇儿吧?” 宫中事宜,圣上有心,自然就能知道。 何况,蒋仕煜去了哪里,又在忙着什么,从头到尾就很光明。 圣上清楚,蒋仕煜脚不沾地,忙着安排御驾南下,和京中各处调动守备,让他去说服燕清真人,那是分身乏术。 燕清真人闻言,也不避讳,抱着浮尘笑得坦荡:“的确是小公爷夫人来寻的贫道。她有她的说辞,贫道有贫道的想法,无论谁说了什么,说得多么冠冕堂皇,贫道只看事。而在贫道看来,让北地军进京的好坏状况,就如贫道告诉圣上的那样。” 圣上摸了摸下巴上的青渣。 没错。 旁人为达目的而整理出来的说辞根本不重要,最关键的是结果。 燕清真人给他展现的正反两个结果,都颇合他的心意。 既如此,他又为何要阻拦顾家带兵进关呢? 圣上抬眼看向韩公公:“准备笔墨,让镇北将军出兵阻拦庞登。” 韩公公垂首应下。 旨意备了,韩公公让小内侍赶紧给三公送去,他站在廊下,燕清真人出御书房从他身边经过,韩公公迟疑着叫住了真人。 “道长真的不随圣驾南下?”韩公公道,“圣上很是信任真人,若真人随行……” 燕清真人摆了摆手:“公公不用多劝。贫道年纪大了,前几年还有心云游天下,现在是提不起那个精神了,贫道就在京中,等御驾归来。” 韩公公叹了一口气,往御书房里快速扫了一眼,而后上前一步,几乎是附着耳与真人道:“杂家劝不住圣上,也只有真人……” 道长还是摇头:“圣上心意已定,谁也劝不住,公公不用如此。贫道的话若是真的管用,圣上也就不会南下了。” 皇太后也好,百官也罢,哪怕是真人站出来弄虚作假,圣上想走还是会走。 没有哪一个人,能真的劝住圣上。 不过是有些事儿能拉一把,有些事儿死谏都不过是一滩血,擦了就没了。 三公都上了年纪,已经禀了圣上,此番不随行南下。 圣上气归气,但也不想在说服他们这事儿上浪费时间。 出京要紧,百官们爱跟不跟。 当然,三公也不可能真的不管圣上了,无论劝得住还是劝不住,等到了江南,也得有人时时刻刻在圣上跟前劝一劝吧。 他们几个老家伙是不顶用了,还是要靠六部官员、一众一二品大臣,但凡能在御前说上几句话的,傅太师出面,让他们跟着南下。 可谁家不是拖儿带女又有老迈父母的? 有人愿意走,也有人不愿意走,除非是圣上直接点了名的,不然各家里头拉拉扯扯都要费上几天工夫。 圣上哪有那个耐性等候? 反正启程的时间定了,御驾出发,跟着走的就有御林军、中军都督府的兵士们护卫同行,晚几天走的,就自己安排吧。 黎明前,宫城大门就打开了。 成国公重重握住了蒋仕煜的手,只是他哽咽得厉害,数次开口,都没有把话说出来。 蒋仕煜岂会不明白成国公的意思。 圣上一走,京城的困局就只能靠他们留下的这少数兵力死守了。 成国公有心坚守,可无奈圣旨压在头上,他必须随驾保护圣上安危。 安阳长公主站在一旁,冷眼看着圣上的马车。 永王爷顺着她的视线看了一眼,轻声道:“安阳,你要陪伴母后,你不走,可寿安和阿渊媳妇儿,你也留她们?祐哥儿还小……” “我不止是天家公主,”长公主道,“我也是蒋氏的媳妇,蒋家上下,除了原就不在京中赶不回来的,哪个走了?祐哥儿再小,也姓蒋,你们都能安心把恪儿媳妇留在慈心宫,还担心我管不了祐哥儿吗?” 永王爷苦着脸,他哪里是放心留下符佩清的,是不得不如此。 长公主笑了笑,知道他的难处,便转头与永王妃道:“我会照顾恪儿媳妇,你们路上自己保重。” 永王妃颔首,孙恪给长公主行了一礼,神色凝重。 小王爷根本不愿意走。 他再是不喜掺和朝事,也不愿意抛下皇太后和符佩清。 其实,对于他这样的身份,在这个时候远离京城并非是坏事,老老实实在圣上眼皮子底下,对他们父子都是好事。 可偏偏,皇太后不愿走,符佩清走不了。 这让孙恪如何放心? 只是他不能跟圣上硬来,否则,圣上不敢勉强皇太后,难道还勉强不了符佩清吗? 真把符佩清往马车里一塞,他们夫妻是一道启程了,但孙恪能让符佩清大着肚子一路颠簸? 何况,原本圣上就想让符佩清走,只是皇太后不许,孙恪此时若闹,反倒遂了圣上心意。 话说回来,圣上能默许,也就是宫里一众老嬷嬷都看过符佩清的肚子,认定怀的是个姑娘,若她们瞧着是个儿子,符佩清就得生在南下的路上了。 御林军过来催促,孙恪郑重再郑重:“姑母,我媳妇儿就托您照顾了。” 御驾启程,前头开路的是中军都督府,佥事贾桂骑马走在最前。 贾桂奉旨开道,贾家这回也就举家南下。 贾婷随母亲贾温氏一道坐在车中,仪仗有前后,说是随行女眷,但前头的车马没有走完,是轮不到她们的。 她们只能等候在广场边上。 贾温氏心烦意乱,见贾婷撩了帘子往外头看,她忙道:“你安分些。” 贾婷嗤了声:“我哪里不安分了,我就是看看,前头的贵人们走得如何了。您知道我刚才看到谁了吗?我看到三殿下了,就在那辆马车上,我还当他好几年出不了府,您看,这不就出来了吗?” “你闭嘴!”贾温氏探身过去,拉住了女儿撩着帘子的手,“那是三殿下,我不管你们兄妹两个闹腾什么,别在这时候惹事了,行吗?” 贾温氏听贾婷说过,当年她受难的黑手就是孙睿。 作为母亲,贾温氏心疼过,质疑过,愤怒过,五味杂陈到了最后,余下的是无奈。 深深的无奈。 那是三皇子啊,没凭没据,只靠贾婷和贾琮不知道从哪里打听来的那丁点消息,能有什么用? 退一万步说,就算有真凭实据,他们贾家还能告到御书房里去吗? 只能打落了牙齿和血吞。 贾婷被拦住了手,倒也没恼,只靠着引枕闭目养神去了。 恍惚间,马车终于动了,她迷迷糊糊地想,她不惹事,她只想报仇。 第一千零六十五章 我走什么? 傅太师恭送圣上出城,这才坐着轿子回文英殿。 殿下们都跟着走了,余下他们几位老臣。 朝廷各地衙门的折子,除了一刻都耽搁不得的急件是直直送往御前、并另抄送一份至京城,其余的折子,还是先进京由留京的相关衙门审阅过后,再往南送。 这也是没有办法里的办法,近些时日暂时还这么办。 真等到庞登带着西凉军兵临城下,外头的折子进不来、里头的折子也出不去了。 看着小内侍捧着折子进来,傅太师抿了一口茶,取了一本来看。 冯太傅告病了,他那日叫圣上气着了,几天都没有缓过来,就在府里安养。 曹太保倒是在,一面看折子,一面与傅太师道:“我以为,你会让家里晚辈南下。” 傅太师摸着胡子,笑了笑。 他并不是没有起过这个念头。 作为朝廷要员,他坚持守着京城是他自己的选择,可作为长辈,又怎么会不希望子孙能多一份保障呢? 若圣上亦留在京中,他倒不必那般担忧,可圣上走了,带走了御林军和中军都督府的将兵,哪怕傅太师对宁国公有信心,也担心一个万一。 让子弟随着圣上南下,肯定比留在京中安全。 傅太师提了,只是家里谁都不肯走。 傅敏峥是嫡长房嫡长孙,他说,老祖宗托梦,他今生注定无子,总归将来是要靠族中兄弟过继儿子到他名下的,那他是走还是留,又有什么关系,既如此,干脆留着陪长辈。 傅太师被他说得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见傅敏峥认真,也就不多劝了。 “人各有志,”傅太师缓缓与曹太保道,“他们有与京城共生死的心,我难道要拦着他们,只准自己当英雄吗?” 这是骨子里的气节。 他们读书人,最看重这股子气。 有些官员是领了旨意没办法做选择,那么能选择的人,就坚定自己的路。 留着守城也好,随行南下、待京城再无力处置政务时、把行宫里的公务支撑起来也罢,都是为了信念。 想好了路,就无需再瞻前顾后,只要脚踏实地就行了。 曹太保笑了起来,道:“活一辈子,能见京师两次动荡,我们两个老家伙,难得。” 傅太师闻言也笑了。 正说着话,徐砚从外头进来。 不久前又开始落雨了,徐砚的衣摆湿了不少,显得很是狼狈,给两位老大人行了礼,他站在一旁整理。 “我原以为,你们工部会是你随行。”傅太师道。 六部衙门,要么尚书,要么侍郎,必须有一人留京、一人南下,另一人不强求,看个人意愿。 各部里头,一般是年轻的出京,岁数大的留下。 这扯不上什么弃子不弃子的,实在是有些老大人岁数搁在这儿了,一路颠簸往江南去,身体吃不消。 工部里头,刘尚书与左侍郎闻大人两位都是快要告老的年纪了,按说的确该由徐砚随行,但最后商量下来,反而是徐砚留了。 闻侍郎是江南人,原本来年就差不多要退了,就当举家返乡,而刘尚书是难得还能劝一劝圣上的,他得跟着去唱白脸。 徐砚亦是纠结过的,但和杨氏、徐驰商议过了之后,还是决定留下。 他原本就没有在几位皇子之间做过选择,一直不偏不倚,不想给如纪家这样的姻亲添麻烦。 如今局面,更是没有考虑要支持哪位皇子的必要了,不如就跟着宁国公府。 国公爷守城,守一天就是一天。 何况镇北将军要入关救援,徐砚坚持要走,岂不是明摆着不信顾家? 关系再尴尬,徐慧也是顾家媳妇,两家是明明白白的姻亲。 平时不融洽也就算了,这个当口上,徐家举家走了,京里百姓如何看? 百姓们连骂他们贪生怕死都嫌浪费工夫,因为大伙儿也要赶紧跑。 本来还能稳着的,徐家这般举动,不就是证明了援兵都靠不住吗? 那还不跑,等着破城吗? 当然,全家上下最是反对的是闵老太太,可她现在说的话,是一句也不顶用了。 徐老太爷都被徐砚说服了。 若只为太平二字,徐砚何必步步往上爬? 他现在最不能少的就是好名声,他固然可以求刘尚书、求闻侍郎,可真那样做了,名声就坏了。 以后出门去,旁人不敢明面上笑话他,但肯定笑话徐老太爷,笑话徐家其他子弟。 徐令峥和徐令澜,以后去考场上试手,都要被人指指点点。 徐老太爷那么爱面子的一个人,以前能为了老友们看低徐砚、排斥他而气得病倒,哪里会听不进去。 脸面大过天,何况连皇太后还在京中,他们小老百姓怕什么? 老太太再闹,也就是口上功夫,谁也不会理会她。 不过,有徐老太爷这样的“百姓”,也有收拾了行囊要跟着南下的百姓。 京城看着没有乱,但衙门里自己知道,各种案子、尤其是偷盗案子,一下子多了起来。 绍方德坐在书房里,大案上堆着满满的案卷。 师爷几次欲言又止,最终没忍住,小声道:“大人,您现在走还来得及,赶一赶路,能跟上御驾。” 绍方德连脑袋都没有抬:“这是哪儿?” 师爷下意识答道:“顺天府。” 绍方德又问:“我是做什么的?” 师爷越发云里雾里:“顺天府尹。” “行了,”绍方德这才看了师爷一眼,道,“你若真想走,现在就启程,不用管我。” 师爷急得直跺脚。 绍方德见状,解释道:“还不明白?我是顺天府尹,京师就是我要看着管着的地方,朝廷又没有免了我的职务,我走什么?” 师爷愣了愣,脑袋一会儿灵光、一会儿不灵光,半晌,抹了把脸,又坐下了。 绍大人不走,他怎么能走呢? 至于家里那急吼吼的婆娘…… 最多回去拎着他耳朵骂他一通,老夫老妻了,肯定会支持他的。 再说了,他们两个是土生土长的京城人,离了这儿,得等到何时才能回来呢…… 第一千零六十六章 掺和不动 东街上,闹哄哄的。 有人走了,自然也还有很多不想走、或是走不了的人留着。 过一天日子,有一天的营生,酒肆茶馆照常开门,只是这生意,注定比不了从前。 素香楼的客人也比平时少了许多。 跑堂小二与茶博士凑在一块,嘀嘀咕咕说话。 “还做不做生意了?” 声音从门口传来,小二猛得一抬头,小跑着过去:“做生意、做生意。” 外头飘着雨,光线不足,小二跑到了跟前才看清,来人身着官服。 待对方收了伞转过身来,他看到了官服上的补子,缝的是孔雀,三品官呢。 他们素香楼,连孙恪、蒋慕渊这样的皇亲国戚都是常客,小二也是见过世面的,可这个当口,一位大官亲自来采买,那可真是稀罕了。 “您……”小二眼力好,多看了两眼,就认出了来人身份。 这是黄印黄大人。 这位太出名了,东街上的,没听说过黄大人故事的,可能一只手就够数了。 小二嘴快,道:“黄大人,您没有出京?” “我不走,”黄印道,“家里老太太嘴馋了,念叨你们这儿的荷花酥,今儿还卖吗?” “卖!怎么不卖!”小二笑了起来,“您稍后,小的给您去装一盒。” 黄印拦了他,又报了几样小菜,让他一并装好。 素香楼里做事的,本就各个手脚麻利,今儿又客少,没一会儿就给黄印都装好了。 黄印提着食盒,一面往外走,一面道:“我明儿再来。” 东家亦出来相送,听了这话,连连点头,等送走了黄印,他举着伞往左右铺子里去,说黄大人都没事儿人一样该吃就吃,该买就买,大伙儿慌什么,又怕什么? 黄印没有坐轿子,他就靠两条腿,走了大半条东街,回到自家住处时,鞋子裤腿都湿透了。 他孤家寡人一个,根本没有起过南下的念头,而曹峰的父母也全靠他安顿,老人家岁数大了,怕路上受苦,干脆说好了留下一块。 荷花酥是给老太太的,同样,这也是他们几个留京的官员想出来的法子,得叫百姓们心安。 黄印自己想得明白,真到了破城那一天,西凉军要杀就杀,总杀不光偌大的京城。 了不起,他也蹲地窖去。 他们留守的官员可以如此“破罐子破摔”,但在那一天之前,京城里头是不能乱的。 守城,需要兵士,也需要百姓齐心。 圣上已经走了,他们留下来的人,就要去街上多转转,让大伙儿知道,京里还有官员,有将领,能守,也一定会守下去。 午后,乌太医进了慈心宫。 皇太后躺在榻子上,精神不振。 如此状况,倒也不是单纯因为病倒了,而是她向来怕热,而病中只能少放冰盆。 “哀家没病都得热病了。”皇太后不满道。 乌太医反倒是乐呵呵的,他与皇太后性格,你来我往讨价还价了一刻钟,给皇太后多添了半盆冰,又允了每日多吃一颗糖。 皇太后获得了胜利,心情愉悦许多。 小曾公公搬来了棋盘,由皇太后执子先行。 皇太后开局雷厉风行,落子极快,乌太医慢悠悠的,有条不紊。 等他落子的工夫,皇太后问道:“你家那几个儿子、孙子的,你没让他们跟着南下?” “老头子不管,”乌太医说得毫不在乎,“他们年轻人有年轻人的事儿,老头子掺和不动,还是来跟您唠唠家常,陪您下棋的好。” 乌家几代行医,入太医院为官的只是极少数,大部分都是在医馆里坐堂,或是背着药箱走南行北历练的。 京城眼看着要有一场战事,一旦打起来了,必有伤员。 医者仁心,他们想留下来救治,乌太医又怎么会一味反对呢。 皇太后闻言,捏着棋子笑了笑:“哀家也老了,老得不愿意掺和烦心事,只想含饴弄孙,可哀家真不管,却是不行了。” “您管了,也没见得能管住。”乌太医嘀咕着。 他平素在慈心宫,都是听得多说得少,皇太后唠的家常,可不是寻常的家长里短,他毕竟是臣子,不好指手画脚。 可到了这时候,乌太医也没有那么多忌讳了,皇太后更是不介意听他一些实话。 乌太医见皇太后苦笑,又道:“‘含饴弄孙’这四个字,最适合您了。” 这下子,皇太后哈哈大笑起来。 圣上出京,把孙仕、孙栩都带走了。 不过,皇太后最宠爱的是祐哥儿,哥儿还在她身边,只是她抱恙,怕小孩子身体受不住,就没有带在跟前。 至于含饴,她的确最最欢喜了。 “哀家最疼的孙儿明明是恪儿,”皇太后笑着道,“等恪儿媳妇生了,哀家要看看是多么讨人喜欢的一只猴儿!” 棋下了一日,有人陪着说话时,皇太后心情还挺好,可等夜深人静了,难免还是会有起伏。 向嬷嬷就在跟前伺候,自然知道她老人家的情绪。 皇太后其实并没有那么豁达。 圣上走后,军报依旧送入京城,百姓们看着那一匹匹往宫中去的快马,交头接耳议论着状况。 庞登的大军到哪里了?北地军是不是接到入关的旨意了?他们要何时才能抵达?肃宁侯那儿又是什么状况了? 陆陆续续的,还有不少人家出京。 他们在圣上启程时候没有掰扯明白,或者是原不想走、却又改了主意,犹犹豫豫着,最终还是决定南下。 这其中便有杨家。 杨家自打当时分家之后,除了各种红白事、逢年过节等不得不凑到一块的日子,是尽量能不来往就不来往。 杨昔豫落榜,脸上不好看,但科举这一路,有起伏是常事,一次不中实在很正常。 可偏偏,王琅在蜀地立了大功,大伙儿一阵吹嘘,没少把曾经同样有才名的杨昔豫拉出来鞭挞。 这就让杨家面子上难堪极了。 此番京师动荡,杨家其他几房说走就走,根本不跟长房打招呼,恨不能往后能一支在京城,一支在江南,疏远透了才好。 等杨家长房回过神来,再纠结两三天,急匆匆上路了。 第一千零六十七章 不见了 蒋慕渊日夜兼程,从南陵城赶到了肃宁侯的驻地。 他有他的消息来源。 庞登带兵入关往京城奔袭,军情加急送往御前时,亦有一份急急往南,送到蒋慕渊这儿。 蒋慕渊闻讯便往肃宁侯这里赶。 他在马背上统算了京畿兵力、想了数条应对策略,只恨远在千里之外。 营帐中,肃宁侯神色严肃极了,背手站在地图前,看了眼匆匆进来的蒋慕渊,冲他点了点头。 “圣上急招我等领兵回京,防御京师,”肃宁侯把刚刚送达的圣旨递给蒋慕渊看,沉声道,“副将已经去点兵了,天暗之前就出发,彻夜赶路。” 趁着蒋慕渊看圣旨的工夫,肃宁侯也在打量他。 南方的八月还很热,蒋慕渊一路赶来,浑身大汗,头发丝都在往下滴汗水,可他甚至顾不上打水擦拭一把。 肃宁侯的驻地在两湖境内,原比南陵城靠北,他这儿前脚圣旨刚到,后脚蒋慕渊已经从南陵到了他跟前,可以断言,小公爷的消息比他更快。 极有可能是庞登一入关,就有人给小公爷递消息了。 肃宁侯与蒋慕渊一块打过北狄、蜀地和东异,知道小公爷年轻归年轻,本事和胆子都极大,为了战事顺畅,欺君的事儿也没少做,如今动作快些,也在预想之中。 他当然不会因为这些小细节上的东西和蒋慕渊掰扯。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再者,蜀地瞒报清算的活儿,肃宁侯都帮着蒋慕渊一道干了,何况对小公爷的讯息网睁只眼闭只眼呢? 蒋慕渊一目十行扫完了圣旨,问:“侯爷可还有最新的消息?” “我还想小公爷给我些消息呢,”肃宁侯道,“路途遥远,算算日子,庞登这一手,留给我们的时间很少。” “京里不缺将、不缺粮,兵力虽不足,但靠着坚固的城墙,守上两月不成问题,”蒋慕渊道,“足够我们赶回去了。” 他们这里商量得挺好,蒋慕渊与程礼之、程晋之兄弟带先锋急行,肃宁侯与大军押后,尽快北行。 若无意外,江南的余将军也应收到了圣旨,带兵回京。 先锋入京畿,能振奋京师守军士气,而后续援军陆续抵达,必定能打退庞登。 可出乎意料的是,他们奔袭了一夜,最新送到的消息是圣上出京南下。 程礼之险些就从马背上摔下去了。 蒋慕渊抿着唇,好一阵没有说话。 这一可能,他并非没有设想过,但也只是在脑海中稍纵即逝。 他知道圣上行事偏起来没边,可本不该偏到这个份上,何况,还有朝臣劝阻。 蒋慕渊清楚,但凡在御前能说上话的,肯定是对圣上劝了又劝,没有劝住,不是谁的过错,只能说,圣上心意已决。 孙睿的这一击,正中了圣上的红心。 对蒋慕渊而言,眼下的上上策是尽快赶回京城。 圣上带走了太多兵力了,京城如何能守两月? 偏南方多丘陵,官道也是在山道上绕行的,连先锋军的行进都不迅捷,能别说后续大军了。 能称得上好消息的,就是圣上下旨让顾家带兵入关。 蒋慕渊紧绷了好几天的情绪,总算舒展开了些。 相较于南方回防,顾家从北地出兵,入裕门关往京城,是真正的一马平川,而北地军善骑术、军马优良,不输西凉军。 论行军速度,他们入关远比肃宁侯回防快得多。 只是圣上不点头,北地根本不能发兵。 蒋慕渊也想过绕过圣上请顾云宴出兵,可那样一来,一旦秋后算账,宁国公府和镇北将军府,都是灭顶之灾。 除非京师实在撑不住了,不然,他不想走到那一步。 幸好,圣上自己下旨了。 蒋慕渊召了袁二,让他想法子急行,给顾云宴送个消息。 程晋之凑过来,低声道:“他能比驿官更快?” 蒋慕渊笑了笑。 袁二天南地北跑惯了,能行常人不敢行、不能行的路,单枪匹马,也比一队兵士好调度,人是累得够呛,但速度绝对不慢。 可眼下这时候,速度就是一切,累也只能累了,哪个不累呢。 袁二领命去了。 蒋慕渊要让顾云宴兵分两路,一路南下救京师,一路向西绕到庞登老家、偷西凉军的屁股,围魏救赵。 论地理位置、论兵士实力,这样的奔袭突击战,只有顾家骑兵能打,而这个功,也就只有顾家能得。 程晋之目送单骑出了视线,道:“圣上再过几日差不多能出京畿了。” 蒋慕渊轻哼了声,不置可否。 其实在他看来,圣上极有可能已经出了京畿地界了。 他们的确队伍壮大,皇亲国戚、官员将士,其中不乏女眷,更有百姓跟着南下,如此状况下,按说行进速度是极慢的。 可圣上铁了心要避庞登锋芒,恨不能赶紧到江南避险,怎么会在路上耽搁? 他必定是日夜行进。 反正他在马车之中,将士们轮班护送,夜行也没有多大影响。 年迈的官员、家眷必定辛苦些,可他们大部分都能跟上,倒是随行的百姓,最后稀稀落落的,要被落下不少。 正如蒋慕渊所想,圣上此刻出了京畿,看了眼被抛在身后的界碑,他的心情放松了些。 离京城越远,他就越安全。 圣上靠着车厢睡着了,他在宫里就睡眠不好,启程之后越发糟糕,今儿兴许是松了口气,一连睡了五个时辰才睁眼。 许久不曾有过的舒爽睡眠让他神清气爽,连饭菜都变得可口了许多。 待漱了口,他打开画轴,细细品看。 真人画的图纸,圣上自是带出了京城,且没有装入箱笼,就搁在马车上,想看时就能看到。 外头,一御林军有事禀告,韩公公探出脑袋去问了声,再退回来时,脸色廖白。 “圣上……”韩公公颤着声道,“小王爷似乎不在后头马车上,他不见了……” 画卷脱手,圣上猛然抬起头,先前愉悦的神色全消失了,一瞬间只余阴冷:“谁?恪儿?给朕停车!把永王给朕叫过来!” 第一千零六十八章 胆大 圣上的马车一停下,后头的自然也走不了了。 孙睿疑惑地看了一眼赵知语。 赵知语会意,让人去打听了。 圣上不想这事儿宣扬开,知道的也就那个几个人,好不容易才问到了些线索。 “小王爷不见了,圣上正寻永王爷问话。” “孙恪不见了?”孙睿讶异地抬了抬眉,下意识喃着,他撩起帘子一角看着永王爷不疾不徐地经过、毫不在乎地往前走去,他嗤的笑了一声,“孙恪倒是胆大。” 赵知语问:“小王爷就不怕圣上震怒,处置永王爷吗?” 孙睿睨了她一眼。 赵知语垂了眼帘,没有再吭声。 她也就是想到了,没忍住,问这么一句,问过了,自己也知道孙睿不会回答她,自然不会巴巴等着答案。 出乎意料的是,孙睿这次笑着回答了。 虽然那个笑容里,满满都是嘲弄与讽刺。 当然,嘲弄的是圣上,讽刺的也还是圣上。 孙睿道:“父皇不会动皇叔,他不敢。” 圣上自然不敢。 他这几日一直在马车上,也没有下来活动活动,身子舒展不开,难免憋得慌,为了稍稍舒坦些,仪容就不比在人前般讲究。 虽不至于披头散发、光脚单衣,但也是怎么随便怎么来。 他下了车,一双怒目瞪着永王爷。 好家伙,他这个平素就不着调的弟弟,从头到脚,比他还随便。 “恪儿呢?”圣上一个字一个字往外头蹦,“恪儿去哪儿了?他到底在不在?” 永王爷耸了耸肩膀:“回京去了呗。” “你!”圣上怒骂,“他胆敢回京?你怎么敢让他回京?” “他媳妇儿在京里,大着肚子要生了,他放心不下,连夜跑了,我有什么办法?”永王爷道,“我管不住儿子,我要管得住那混小子,他就不会是这个样子了!” 韩公公在边上听着,闻言不住打量永王爷。 虽然,永王爷往常与圣上起争执时口气就冲,闹起来不像皇家兄弟,比村口老百姓家的赤脚兄弟俩也没规矩到哪里去,可往常是往常,现在是现在,永王爷这分明是句句都在火上浇油。 果不其然,圣上被热油一浇,炸道:“你们父子俩就不怕朕杀了你!” “皇兄能扔下母后出京,恪儿只顾媳妇儿、把我和他母妃扔下又有什么好奇怪的!”永王爷道。 话音一落,圣上唰的从身边御林军的腰间抽出长剑。 永王爷半步不退,咬着牙道:“你杀!你前脚杀我,恪儿后脚登金銮殿,你不信你试试!” 韩公公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反应没跟上,这会儿才能动作,颤颤巍巍上前两步,声音都在抖:“圣上……使不得啊圣上……” 长剑抵着永王爷的胸口,但这一剑,圣上迟迟没有刺下去。 永王爷的确是在威胁他,他也的确害怕孙恪的这一手。 孙恪姓孙啊,比起那些宗亲,孙恪是先帝爷真真正正的亲孙子。 除开孙祈兄弟和孙仕、孙栩这两位皇孙,永王爷与孙恪是皇家血脉里最近的一支了。 孙恪回京,未必是冲着龙椅去的,他真往金銮殿上跑,血缘再近,圣上在、皇子在、皇孙在,他一样是挨天下骂名。 可若是永王爷被杀,那以孙恪的脾气,指不定就真的不管不顾了。 圣上被亲弟弟将了一军,愣是处置不得,气得浑身发抖。 永王爷抬起手,指尖捏着冰冷的剑尖,道:“恪儿放不下他媳妇儿,也放心不下母后,连我让他多读两篇文章都坐不住,皇兄担心他什么东西?” 圣上把剑垂下了。 比起担心孙恪,他更担心庞登。 以清君侧之名入关进京,孙恪要是落在庞登手里…… 庞登需要孙恪屁股坐得住读文章吗?他要的只是一个姓孙的傀儡。 真到了那时候,孙恪的意愿根本不重要。 圣上清楚,他相信永王爷也清楚,只是这两父子胆儿贼大,笃定京城能守得住,庞登不可能抓得到孙恪。 “滚回你的马车上去!”圣上气急败坏地扔了剑,踩着脚踏回了马车上。 永王爷理了理衣摆,还是与来时一样,跟个没事人似的,慢慢悠悠往回走了。 韩公公站在车边,试探着换了声:“圣上,小王爷那儿……” “随他去!”圣上恨恨道。 孙恪离开了大半日,快马回京,这会儿使人去追,恐怕也不能在他入京前把人抓回来。 一旦孙恪入城、入宫,必定会在皇太后身边。 圣上可不敢当着皇太后的面把孙恪如何如何了。 如今,圣上只能尽快赶到江南,把行宫里的朝廷班子打起来,正常处置政务,同时,等驰援的兵力回救京城,把庞登杀了。 队伍重新启程,走得比先前更快。 原本就只能辛苦跟着的百姓队伍越发跟不上了,陆陆续续拉开了距离。 好在,沿途经过的一些城镇,其中百姓听说圣上南下,也赶紧收拾了东西随行,与他们这些落下的人混在一起,看起来队伍也很壮大。 另一厢,孙恪逆行北上,快马加鞭。 他已经换了身普通的衣裳,脸上脏兮兮的,与亲随一块策马,根本看不出原本的身份。 便是入京时,他们也另有一份文牒,上头记着的是行商人。 也许是西凉军越来越近了,京城的守备比他们出京时更加严格,守城的官兵看了他们好几眼,这才放行。 孙恪冲到了西宫门外。 安阳长公主的马车刚到,孙恪就这么直愣愣到了车前,险些叫侍卫们一脚把他从马上踹下来。 “是我,姑母,是我!”孙恪赶紧大叫。 长公主闻声从车里望了出来,见他狼狈模样,一时之间不知是惊好还是气好。 惊他突然出现,气他不管不顾不要命! “你是真的胆子大!”长公主把孙恪拎上了马车,“你父王、母妃怎么就能让你回来?你知不知道,你在京里会有多危险?” 孙恪拿着帕子擦脸,担心擦得不够仔细,甚至还问廖嬷嬷道:“可有小镜?” 长公主恼得亲自取了小镜砸他怀里。 孙恪对着镜子细细擦,嘴上道:“我知道啊,所以做了打扮,姑母不说,慈心宫不说,满京城的谁知道我回来了。” 第一千零六十九章 备 长公主把孙恪带进了慈心宫。 孙恪顾不上换身衣裳,直接入了内殿,去探望皇太后。 皇太后正听嬷嬷们说是,听见通传,只知安阳来了,便抬眼看去。 却不想,安阳身后还跟着一人。 那人恰恰被长公主挡住了,看不见容貌,皇太后只瞧见来人着男装,但不是宫中内侍们的服饰,她便好奇地等着那人上前问安。 对方从长公主身后出来,跪下身去,再开口,便是一声“皇祖母”。 熟悉的声音让皇太后不由瞪大了双眼。 待看清了孙恪的模样,皇太后噌的坐直了身子,板着脸道:“胡闹!你这是胡闹!” 孙恪摸了摸鼻尖,他自然清楚,贸然回京少不得要挨皇太后的骂。 皇太后这般疼他,骂他也全是为了他好。 因为他回京的举动,本就是不合适的。 对他自身,对父王,对朝廷,都不是好事。 皇太后默许圣上南下时把永王父子带上,原本就是一种保护。 那些道理,孙恪都明白,可他最后还是放不下皇太后和符佩清。 挨骂也就挨骂吧。 让皇太后出个气,他也不掉块肉少块皮的。 “我信姑父与将士们能守住城,守到阿渊他们回来,”孙恪冲着皇太后嬉皮笑脸,“您放心,我老老实实待在慈心宫,哪儿都不去,外头没人知道我回来了。” 皇太后把人叫到跟前,捶了两下,道:“你还想去哪儿?你敢往慈心宫外跑一步,哀家打断你的腿!” 再是气孙恪的“不顾大局”,皇太后也清楚,他就是一片孝心。 气是气了,心也暖了,何况,人已经回来了,不管是好是坏,眼下也不是把人往外头赶的时候。 孙恪见过了皇太后,又去偏殿看符佩清。 虽然从永王府搬入了皇宫,可因着圣上南下,后宫能走的都跟着走了,伺候她的还是原先那些人,所以在此处也没有不方便的地方。 只是皇太后近来身体不好,很少召她到近前去,怕过了病气影响孕妇。 符佩清见了孙恪,自是又惊又喜。 知他难处,亦知他违命回来不容易,那些大道理也就都不提了,符佩清只笑着冲他道:“我挺好的,孩子也很好。” 孙恪悬着的心全落下了。 傍晚时,顾云锦来了慈心宫。 军情已然十分紧急,庞登的先锋已经快入京畿地带了,后续大军也不会太迟,也许再有个三五日,京城将兵临城下。 蒋仕煜这时候忙得分身乏术,给皇太后递消息的事儿就交代给了顾云锦。 府里先前都商量好了,一旦战事开始,长公主与寿安就在宫里守着皇太后,照顾祐哥儿。 顾云锦这会儿过来,也是要把儿子交给长公主。 “知道你厉害,”皇太后握着顾云锦的手,道,“不用挂念我们娘几个,宫里吃喝不愁。” 顾云锦弯着眼笑。 她其实不厉害,只是大战来了,她的哥哥们在奋力往京城奔袭,她是镇北将军府的姑娘,怎么能躲起来呢。 入夜时,随着最后一批粮草运入,京城外围十二道城门,全部关闭。 京师要固守,粮草缺不得,海运仓、南新仓作为京畿一带朝廷最大的粮仓,先前就屯了不少,此番全被蒋仕煜调了出来。 这是在圣上离京前就商量好的,一番讨价还价。 用蒋仕煜的话说,除却圣上南下带走的那部分,余下的不搬入京城,等着庞登的人马来嚼用吗? 庞登吃了不算,回头再放一把火烧了,岂不是怄死人了。 圣上想到乔靖在蜀地跌的那大跟斗,这才点头应了。 程言之亲自往两仓调运押送,随着这最后一批回到了京城。 他从马上下来,进顺天府寻蒋仕煜。 顺天府已经被蒋仕煜调用了,绍方德负责城内百姓民生,蒋仕煜管守备防卫。 同样,为了方便办事,三公也不去文英殿了,调了六部衙门的大院子,各道上的官员进进出出的。 各处城门上,守将兵士们皆排布完整,程言之复命后,又领命,往城门去。 绍方德的头发在短短几日里白了不少,他也没有空闲到哪里去。 京郊百姓,有一些随着南下了,但更多的是没有条件走的,他们携家带口的涌入了京城。 庞登的骑兵到了,这些京郊村子难逃铁骑,不说烧杀,今天来拿个粮、明天来抢个鸡鸭,就能让老百姓的日子过不下去了。 与其在村子里惶惶,不如入京,好歹有城墙挡着。 衙门总不能让这些人去睡大街。 亏得八月还不冷,这要是大冬天的,更是要命了。 城隍庙、关帝庙,但凡能塞人的地方都安排上了,又搭了不少棚子,暂且将就。 可绍方德清楚,城里秩序没有乱套时,这样的准备还行得通,若真乱了,那些因户主南下而空出来的屋子、搬不走的物什,就都是他们的目标。 而一旦这口子开了,遭殃的就不仅仅是空屋子了,留在京城的百姓都会面临偷盗抢之风。 为了避免那状况,一个是守军务必给力,一个是衙役、小吏们不能有半点放松。 京城之内,此时还算是有条不紊。 京城之外,随着西凉军入境,一片狼藉。 有人传,那西凉马一路来,沿途踏平了上百个村子;也有人说,西凉兵为了补充粮食,把村民的储粮都给抢走了,谁家不给,直接砍死;还有人讲,庞登是个狠人,因为一镇子里的官兵给京城传军报,他把那镇子全烧啦! 各个传得有鼻子有眼,吓得京畿百姓无法安眠。 哪怕不在西凉军东进路线上的城镇,皆是一片惶恐,比知道圣上南下了还要害怕。 一如蒋慕渊先前设想的那样,本就绷到了极致、一旦有风吹草动随时都会断裂的弓弦终是断了。 京畿以及周边地方,在不到一旬的时间里,有人揭竿,有人上山,昨儿还是农户,今日就成了绿林。 当地官府想管、想剿,但眼下哪有兵力顾得了这些。 一时间,庞登还没有打着京城,京畿的一些村子倒是受了山贼攻击,到处一传开,这罪全被大伙儿盖到了西凉军的脑袋上。 西凉军烧杀掳掠、无恶不作。 第一千零七十一章 逃 消息四处传开,使得本就不安稳的人心,越发惶惶。 南下的百姓队伍,原就是人员复杂。 官宦家眷大体跟上了圣上仪仗的前行速度,已经离开了京畿地界。 也有一些身体弱的病倒了,家里不得不放慢脚步,留了人手伺候,而官员不能耽搁,只能一面牵挂一面随行。 比这些官家人更后头的,是一些富商家庭的马车。 他们紧赶慢赶的,想要离前头的队伍更近些,又对官员敬畏,不敢冲撞他们的女眷。 这些总还是马儿开道,再往后,牛车、板车,甚至是背着包袱全靠两只脚走路的,都有很多。 圣上是南下行宫,而对这些百姓而言,这是避战祸、是逃难。 起初还算有劲儿,一天天过去,衣食住行都跟不上,病倒的受伤的,不知多少。 与此同时,杨家的马车正从后头往前头赶。 杨家虽家道中落、又分了家,名声差了,但好歹家业没有败透吗,家里不缺的马车。 可他们先前犹豫太久了,杨昔豫兄弟和他们的父亲为了走还是不走,从听到风声开始商议,一直到圣上都出京了还没有决断,最后才发现,分出去的几房早就跑得没影了,这才下定了决心,要走! 只是,错过了第一波。 家里有马车,不过他们家里人都在京城生活,车厢里精细舒坦,却不适合行远途。 京城外,哪怕是官道,也无法与京城的大街相比,颠上几日,三个书生,眼冒金星,就别提女人孩子了。 而马也不是能行远路的马,没走多远就直喘气。 偏偏他们启程太晚,都不够工夫去京城的马行再挑两匹好马。 当然,真去挑了也白挑,流到马市里的马都是次一等的,矮子里头能拔出来的高个,也早叫其他家拿着银子早早买走了,哪里轮得到他们这样慢吞吞的。 最要命的是,带出来的田契、地契只能看不能吃,银票倒是不少,可这个当口上,哪家钱庄能兑得出大量的银钱?即便有,沉甸甸的,人搬不动、马也拉不动。 杨昔知一直安抚焦躁的杨父,说等离了京畿,南下到大城之中,慢慢兑,再重新买马车马匹,路上吃饭花销总是够了的。 杨父却急得稳不住,没日没夜的抱怨、唠叨,在他看来,大伙儿都逃难呢,京里买不到好的了,沿途大城之中,还会有好货留给他们吗? 便是原本有,那些大城里的百姓,和走在他们前面的队伍,就能把好车好马都包圆了。 车颠、马又不够精神,杨父看什么都不顺眼,骂骂咧咧的,使得一家人都很沉闷。 官道叫行得慢的百姓堵了大半,马车很不好走。 车把式不敢赶快,怕撞了人,又一会儿行、一会儿停的,气得杨父从马车里探出头来,对着他骂:“会不会驾车了?” 杨父训了车把式,再看了两眼路边赶路的百姓,面色越发难看。 大部分都是穷苦人,衣服能打上补丁的就已经算很整齐了。 “说起来都是京郊人士……”杨父坐回来,啐了一口,“我们还是要赶快些,外头不都说,那庞登已经入了京畿,底下人烧杀掳掠,好几个镇子、村子都遭了秧。” 杨昔知忙道:“您别听那些传言,哪里都是西凉军干的,都是山贼……” “你知道个什么东西!”杨父堵了回去,“山贼?京城边上哪里来的山贼? 你老子我以前在外头游历了这么多年,都没有遇上过山贼匪寇! 说直白些,还不是现在战事给闹的,一个两个的,村里日子过不下去了就只能当山贼抢吃的喝的。 你且等着看,过些时日只怕还要更乱! 就我们车外面这些人,眼下还往南边奔,真到了要饿死的时候…… 一个比一个彪! 我们这样有马车的官家,一群人围上来,把你抢光了都没处说理去! 你也是读过书的,怎么就不明白呢!书里难道没有写过,以前天灾人祸时易子而食的故事? 你儿子白白嫩嫩的,你不小心些,等着他被抓去吃了吧!” 不得不说,杨父低沉归低沉,前头那段话还是有些道理的,可最后这一句,在此时此刻听来,委实叫人糟心。 杨昔知苦着脸看杨父,得亏他妻子杨钟氏与儿子都不在这辆马车上,否则还不得给杨父给吓死。 杨父哼了声:“我们要赶紧走,追上圣上的马车,那都是御林军、中军都督府,没有山贼敢打主意。” 这一点上,父子三人倒是统一了意见。 圣上的仪驾,他们不能接近,但只要赶上了那些官员女眷的马车,就安全多了。 万一有山贼不要命了冲出来,前头的官员还能不管他们这些车马不成? 想法是对的,但毕竟落后了一程,想往前赶也是有心无力。 又行了一日,消息传来,说是庞登的大军已经围住京城了。 城墙高大,自然不是短时间内能够攻克的,西凉军一面围城,一面攻击四方镇子村落,眼下京郊已然是火光冲天了。 这讯息是真是假,大伙儿都不知道,但足够让人害怕和慌乱。 杨父更加不愿意耽搁了,恨不能十二个时辰都赶路,可车把式能挺得住,马儿却不听话,不得已,夜里只能停下来歇息。 为了安全,他们选择了和很多百姓一块,壮胆之余,亦有浓浓防备。 杨昔豫守后半夜,可他太困了,坐在车前迷迷糊糊睡过去,直到后头传来尖叫声、哭喊声才惊醒过来。 人群在大叫,喊着“西凉军来了”、“西凉军来了”。 火光到底还是冲起来了,空气里有鸣谢的血腥味道。 杨昔豫吓得连杨昔知探头问他话都没有回过神来,不住哆嗦。 杨昔知亦是害怕,坚持着把弟弟拽上了马车,顾不上吓得屁滚尿流的车把式,自己扯了缰绳。 为了安全,宿夜时,杨钟氏带着孩子,和画梅一道,都和爷三个挤在一辆车上,倒是方便了他们逃难,余下的车都不要了,什么也没有人要紧。 只是,四周都太乱了,马车根本突不出去。 马儿受惊,把车厢颠得左右前后上下乱晃,杨父甚至差点摔下车去。 混乱中也不知道是谁,砍断了缰绳,马儿撞飞了人蹬着蹄子去了,留下车内的人,无法前行。 第一千零七十一章 难 杨家的马车不适合远行,却不失气派。 毕竟是十几年前还风光过的官宦世家,京中行走的马车,总要体面些。 可这个时候,一辆失了马匹的体面马车,在一众穷苦老百姓之中,鹤立鸡群。 目标太大了,谁不知道车里有“贵人”,这“贵人”还有钱? 杨父觉得出京时他们钱带的少了,但在逃难的百姓看来,那是再富有不过了。 身后是血气冲天的厮杀声,身边却是不管不顾的抢夺。 反正逃不掉了,反正要死在西凉军的马蹄底下,那就临死也拖下几个垫背的,尤其是那些平日里高高在上的官老爷、富人,死了拉倒! 有第一个,便会有第二个。 马车要不得了,杨父从车上跳下来,驱赶着围过来的人,想招呼儿子孙子,却已经被人挤到了一边,自顾不暇。 他的衣料在拉扯中裂开,狼狈不堪。 更倒霉的是,马车在一片乱糟糟中,瘫了。 杨昔豫哪里见过这等场面,当年被全东街的看客围着大笑癞蛤蟆娶亲已经是他人生耻辱的顶峰了,眼下这种局面,他根本无力应对。 他被人七手八脚的从车厢里拖出来,还被踩了好几脚,眼冒金星。 而后,一股滚烫的液体迎面落在了他的脸上。 他眨了眨眼睛,直到身前那人倒下来压在他身上,他才反应过来,那是血。 鲜血! 杨昔豫吓得想大叫,只是喉咙被卡住了一般,一个音都发不出来,只能眼睁睁看着围着他的人倒下、散开。 借着火光,他总算看清了拿着兵器的人的模样。 那也许不能被称作兵器,是农户耕地的耙子,上头沾着的不止有泥土,还有滴滴下落的血。 对方个子高、却很瘦,浑身戾气。 这根本不是西凉军,是那些占山为王的匪寇。 那人挥着耙子就要砸下来。 也许是死亡的恐惧爆发出来了,杨昔豫拿趴在他身上的一具尸体作挡,大喊道:“我给你银票,你别杀我,别杀我!” 匪寇们互相打了几个眼色,把其他来不及逃跑的人杀的杀,抢的抢,而杨家人,靠着大把大把的银票和那一箱银元宝,留住了性命。 杨家人根本不敢留在原地看匪寇们怎么把抢夺的东西运回去,他们何时见过这么血腥的场面,能彼此搀扶着离开已经很难得了。 杨父断了一条腿,由杨昔知和杨昔豫父子轮流背着,一家人走到了天大亮,离事发之处远远的,他才痛哭出声,哭得撕心裂肺。 没有了马车,被抢了那么多银票,他们一家老小,怎样才能坚持到江南? 杨昔知也是后怕不已,不住劝解,钱财身外之物,人活着比什么都要紧。 话是这么说,可谁的心里能真的过得去? 杨父本就爱唠叨抱怨,这下嘴上更不得闲了。 怪罪他们兄弟不答应早早出京,又怪罪他们临到头了才出京,若是还在京中,起码不用遭遇这等可怕事情。 又说杨家当年风光,如今后继乏力,才会惹来一圈笑话。 杨昔豫下场不中,老太太拎不清与徐家撕裂,贺氏毒蝎心肠害人害己,其他几房不顾手足之情落井下石…… 但凡这几年间的不顺畅,能说的都叫他说了一遍。 最最让杨父愤恨的是,杨昔豫当初竟然娶了阮馨,而不是依杨氏的意思娶顾云锦。 若与他们杨家结亲的是镇北将军府,他们现在肯定就在京里等顾家率兵来救,怎么可能落难成这个样子! 杨昔豫咬着牙不说话。 他最听不得人提这些,顾云锦让他丢尽了脸,若不是顾云锦,他怎么会如此之惨? 他也怨杨氏,杨氏怂恿着他接近顾云锦,事儿没成,反倒与他母亲交恶,他夹在那对姑嫂之间,左右不是人。 再者,杨氏与杨家撇清时,根本没有给杨家留一点活路。 想到杨氏和徐家的那些事情,杨昔豫斜斜瞥了画梅一眼。 画梅似是浑然不觉,低着头,背着行囊走路。 直到杨昔豫收回了目光,画梅才抬起眼皮子,冷冷盯着他的背影。 白日总比夜里安全,他们一家人沿着官道走到天黑,途径镇子想歇歇脚,镇民都被他们浑身鲜血的样子给吓得躲得远远的。 半夜,杨父病倒了,杨昔豫揣着缝在中衣口子里的银票去请大夫。 镇里大夫少,不愿意出诊,只收了药钱给抓了一帖药。 借了药炉子煮了药,画梅帮着端回去,走到半途喊烫,杨昔豫没法子,只能接过来。 说时迟那时快,画梅探手,把装银票的荷包从杨昔豫身上掏出来,拔脚就跑。 杨昔豫愣在原地,一面是追人,一面是管药,迟疑了一会儿,画梅就跑没影了。 他这时候才回过神来,迈着脚步去追。 两人一前一后,眼看着要跑出镇子了,杨昔豫脚下一滑,摔倒在地上。 这一下结结实实,他爬不起来,没多久,突然听见了镇子里传来哭喊声,喊着山贼来了。 杨昔豫吓得半死,却动弹不得,直到那山贼一棍子砸在他脑门上…… 鲜血糊了眼,他最后模模糊糊想,最最祸害的那个就是画梅。 要不是画梅,他和徐家、杨氏、顾云锦,甚至是阮馨,都不会是现在这样。 他能中进士,能金榜题名。 年初四处缺官员顶缺,他能谋个外差,早早就离开京城了。 何至于,死在山贼手里…… 短短数日,京畿一带,很多城镇遭殃,消息抵京,可却是谁都腾不出手来去处置。 这也是京里收到的最后一批消息了。 半个时辰后,兵临城下,西凉军围住了京城。 云梯、绳索,攻势猛烈。 蒋仕煜深知,这还是头一批,等投石器、攻城车等装置抵达,西凉军的攻势会更加猛烈。 城墙再高,城门再坚固,也不是牢不可摧的。 北城定安门上,守将红着眼指挥防御,城墙外,数不尽的西凉兵顺着云梯、绳索而上,杀退一批还有一批。 他急吼吼地与传令兵道:“去请增援,快去!” 第一千零七十二章 看看我们的本事 京城十二座城门,都要守备,可敌人如何进攻,佯攻何处,又主攻何处,只能靠推测。 先前预想西城三座城门最危急,那边兵力也就更多些, 没想到,他们位于东北方的定安门,成了敌人第一波主攻的点。 夜色之中,火把照亮的范围有限,城墙下的敌兵似是没有尽数,冲杀之声入耳,刺得人肝胆皆颤。 如此场面,谁能不颤? 可颤了、怕了,他们也不能后退一步。 若是他们退了,给敌人让出了进城的路,那身后京师之中的百姓怎么办? 那其中,不止有他们的左邻右舍,也有他们的父母妻儿。 守将齐旦是个高大的北方的汉子,随着他在京中有了立足之地,家里人也跟着来了,从一家外乡客成了胡同里大伙儿最乐意往来的邻居。 热心、不怕事,胆儿也大,所以才能在这危机之际,被蒋仕煜委以重任,守此处城门。 眼看着有西凉兵陆续爬上城墙,他大吼一声,脖子上的青筋凸起,抱起一块大石往下砸:“撑住!都给老子撑住!” 天已经蒙蒙亮了,视线越来越清晰,也就更能看到,敌人的数量是多么的可怖。 敌军打下去又爬上来,云梯推倒了又竖起来,城墙上屯着的石头越来越少,没有受伤还能守着的兵士也越来越少。 齐旦疲于指挥防备,一个不查,叫一个刚从城墙上探头的西凉兵拿鞭子勾住了腰。 敌人力气极大,拉得他踉跄后退,背部抵在石墙上,险些就直接被拉了下去。 齐旦仗着力气大,硬要跟那鞭子较劲,手指关节突出,死死扣住了鞭子。 可毕竟是被卡住了腰部,发力受限,眼看着就要撑不住了。 千钧一发之计,只见一人冲到跟前,高举着长枪往敌人眼睛刺去。 敌人吃痛,手上劲儿自然松开,从云梯上直直摔了下去。 齐旦脱险,大口喘气,眼看着有不少人提着武器跑上来增援,他顾不上自己,赶忙调动增援去补受伤兵士们的位子。 余光瞥见救他的人,齐旦只觉得不对劲,再转头一看,他脑门都要炸开了。 那身高、那五官,根本就是个女子! 还是个在晨光中好看的不得了的年轻妇人。 不止她,这冲上来增援的,一个两个,半数都是女的。 “哪里来的娘们?”齐旦急了,“我们老大爷们没死光,你们赶紧回去!” “前镇北大将军之女,今镇北大将军之妹,顾家三娘!” “前镇北大将军之侄女,今镇北大将军之妹,顾家六娘!” 这个当口上,齐旦的思绪是混的,什么将军不将军的,他转不过弯来。 “我管你们什么女、什么妹,别来添乱……”他嘴里正说着,却见刚救了他的妇人捡起了受伤守军落在地上的连弩,对着云梯上的敌军连射,霎时间打下去三人。 连弩上的箭矢用尽,顾云锦退回来,一面装箭,一面与齐旦道:“西凉军主攻的是正西的雍安门,守城兵力大部分都调过去了,定安门这里就由我们来。” 齐旦一愣,看着身前城墙下的西凉军,他这里竟然还不是主攻的点? 边上,一壮实的西凉军爬了上来,顾云思一枪直入他胸口,她大喊了声:“云锦!” 顾云锦会意,把连弩一把塞到齐旦怀里,提着长枪,扎进敌人身上,两人协力,把那受了重伤的敌人上挑、扔了下去,顺势还撞翻了正爬上来的两个敌人。 齐旦全凭着常年操练的反应,把连弩上的箭矢都打了出去,心中亦是震撼。 他还是闭嘴吧,管他是什么女什么妹,能杀敌就行。 刚那西凉兵五大三粗,他们营中的新兵蛋子,可能都要两三人才能把他挑起来,两个小妇人能有如此臂力,着实叫人刮目相看。 当然更让他刮目相看的是,一个英姿飒飒的女子,一脚就把比她高大许多的西凉兵踹下了城墙。 这股子狠劲儿,激得人热血沸腾。 既如此,男女都一样,上了城墙,能打的顶位,不能打的下去,就这么简单。 长长的城墙上,有男有女,年轻的如顾云锦、顾云思,年纪大的,如顾家从北地带回来的嬷嬷们。 定安门告急,守军抽调不过来,顾家但凡能打的,不论是主子嬷嬷,还是家丁护院,全冲上了城墙。 不止是他们顾家,成国公随御驾南下时,把护院都留下了,肃宁侯府亦然,而像蒋氏这样居于京中的将门,子弟都拿着武器听从调动。 这些京城护院其实大部分从未上过战场,但跟着主家们,都是校场上摸爬滚打过的,又染了一身将门脾气,杀敌勇往直前。 葛氏和朱氏守了一侧,西凉军的鲜血染红了半张脸。 朱氏一枪扎破了敌人的脑袋,高声道:“守北地那夜,我们没赶上,这回叫老太太、公爹、妯娌、叔伯姑子们看看我们的本事!” 葛氏的声音都劈了:“大将军正率兵南下驰援,我们得守!不能给镇北将军府,给北地的将士百姓们丢人!” 激励之语,直入心神。 当日北地破城消息传入京城,西林胡同里的顾家人,上上下下,痛苦难忍。 葛氏好几次听见身边丫鬟、婆子们偷偷躲起来哭,不是哭家破人亡,而是哭没有与亲人们携手战至最后一刻,只能在这遥远的京城,追悔莫及。 而现在,轮到他们守城了。 这场攻守战,直打到了正午时分,那源源不断的西凉军才有了一丝惧意,没有再不要命地往城墙上攻。 齐旦的腿受了伤,他坐在地上,红着眼睛道:“赶紧把伤兵都送下去。” 顾云锦拄着枪站在他边上,道:“重伤的刚刚都抬下去大半了,剩下的也在陆续往下送。” 城墙内侧脚下,军医、城中医馆的大夫,有条不紊地救治伤员。 地方就只有这么大,伤员不停增加,便有年轻的小伙子们抬着缚辇把人往城中的医馆送去。 沿途,有百姓们探着头看,一婆子坐在路口,手里一件旧衣、一把剪子,冲着人喊:“看什么看!都跟老婆子一块来剪布条!” 第一千零七十三章 不曾懈怠 那婆子一面剪,嘴里一面絮絮叨叨:“怕?怕有什么用!有本事走的,早跟着南下了。 我们这些没本事的,老老实实听衙门的话,别光凑热闹不办事。 早几天就跟你们说了,等真打起来了,医馆里的东西肯定不够使,药不够、布条不够、夹板不够。 还有这些兵身上的护甲,破的破、损的损。 趁着天色好,亮堂,赶紧都来搭把手,能做什么做什么。” 大伙儿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很快,便有几个小娘子从家里搬了杌子、剪子出来。 可不是嘛,顺天衙门还在,绍大人就在大堂里坐着,宁国公和一众将士也进进出出的,各个穿着铠甲,那身银光在,大家伙心里就有底。 前两天,小吏们敲着锣一条街一条街的通知,说人手不足,招些壮实汉子抬缚辇,不用登城墙,就是把救下来的人送回街上医馆就行。 也不叫人白干活,运几次都给记着,回头给工钱。 当时有人问,说万一城破了这工钱问谁要去,话一出口被他老娘提着锅铲砸了好几下脑袋。 城都没了,还要银钱有什么用?谁还开市卖东西! 可今日一天跑下来,看着躺在缚辇上痛得直抽气的兵士,大部分人都不冲着工钱了。 都是差不多的年纪,也都有婆娘孩子,人家杀敌受伤,他们抬个缚辇哪里好意思再伸手了。 眼看着医馆里从学徒小童到白发大夫,各个脚不沾地,从门口经过,就会听见伤者的呼痛声。 恨只恨,自家就这么点本事,除了抬缚辇,旁的忙都帮不上。 年轻汉子们还有这活儿,其他人轮不上,这条街口的被老婆子一喊,好些人一拍脑袋醒过神来。 治伤是不会,但捣药是个耗时间的力气活,上手也快些,他们闲着也是闲着,不如给医馆帮个忙。 夹板不够使,那就把家里的柴火搬来,有点木工手艺的细细打磨平整,再是啥也不会的,劈柴总是会的。 妇人们都能做针线,家里有皮料的都拿出来了些,与收拢来的兵士们破损的护甲一块,补补缝缝。 不讲究好看,也不知道缝的是不是合适,但能穿,比坏了的强。 定安门上,顾云锦和顾云思坐在城墙上,大口喘着气。 敌人进攻时,根本顾不上休息,看着那顺着城墙爬上来的西凉军,她们都觉得自己有使不完的劲儿。 可一旦攻势停了,那股子疲乏才涌了上来。 好在,刚刚传令兵来报,说雍安门的敌军也退了,这一波的攻势,他们都撑过去了。 念夏解了水囊给顾云锦。 顾云锦仰头喝了好几口,交给了顾云思,笑着拿汗涔涔的手掌拍了拍念夏沾了血的脸颊:“我们念夏可真厉害,一抬脚,那西凉军就飞出去了。” 念夏弯着眼笑。 顾云思也笑,笑得险些呛了水。 顾云锦歪着脑袋靠在姐姐的肩膀上,道:“姐夫不拦你?” “他啊,”顾云思抿了抿唇,眼中全是笑意,“他说他在家带孩子。” 顾云锦忍俊不禁。 顾云思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心境却很轻松。 她请缨出战,傅敏峥如何会不担心? 不管北地的姑娘们是不是真的各个都能应敌,作为自家人,又有谁真舍得让女眷提枪。 可舍不得,亦得舍。 顾云思婚后从不懈怠晨功,除了坐月子,她一日也不敢疏忽。 这几年间,傅敏峥看在眼中,当然不会说出阻拦的话。 何况,顾家能上的都上了,同样是出嫁女的顾云锦都领命备战,他又怎么能拦顾云思? 不止自己不拦,傅敏峥也不让家里其他人阻拦,傅家上下,各个都给顾云思鼓劲儿,傅太师都夸了她一番,说能有如此胆识本事的孙媳妇,是傅家之大幸。 真情实意,让顾云思感动得直掉眼泪。 她当然记得她的从前,她有两子,生产时亦是十分凶险,鬼门关上走一遭,落了一身的病,后续没有养好,身体大不如闺中。 而那时候,因着贾家不喜她舞刀弄枪,又受身体状况所困,她自幼习练的武艺,也都荒废了。 贾温氏对儿女而言,是位慈爱的好母亲,但她却不是一个好婆母。 顾云思与贾温氏的相处,糟心至极。 尤其是贾婷成了孙睿的侧妃,至此贾家水涨船高,年复一年,等孙睿一枝独秀监国,正妃又是个软性子,根本比不了厉害的贾婷,甚至在一些不那么讲究的大醉场合,都有不着调的敢称呼贾桂是国丈了。 当然,贾桂没有当成国丈,他在顺德帝临终前接了旨意,转了个身,成了孙禛的辅政大臣。 贾家没有跌落,反倒是越发权高位重。 身在其中的顾云思,压抑至极。 可那些都不是她最恨最怨的,真正让她痛恨的是自己的身体,若没有荒废练武,她怎么会病怏怏的,怎么会连在北地破城后策马回去都做不到? 只能一路走走停停,傅敏峥全力相助,都没有把她拖回北地,她终是倒在了裕门关下。 因而,这辈子的她,没有松懈过,不是不信任傅家、怕重蹈覆辙,而是不想再看到傅敏峥痛心。 她主动求来的缘分,怎能如前世一般早早断了? 老祖宗曾托梦,意喻傅敏峥命中无子无妻,顾云思改了自己的命,也要改了傅敏峥的命。 今日,她不曾懈怠的努力也给了她回报,她没有给镇北将军府、给北地的女人们丢人。 气息缓了不少,顾云思站起身,把顾云锦也拉了起来,与城墙上留下来的人一起,整理战场。 守军时间紧迫,救治伤员、补充石头和箭矢。 另一厢,蒋仕煜从雍安门下来,一面往顺天府走,一面听人报各城门应敌、损失状况。 得知齐旦受伤,被挪到了东街上的医馆,他正好顺路,便去看了一眼。 齐旦的伤势不算重,只是伤了腿,行走不便。 蒋仕煜低声道:“知定安门告急求援,我很是着急,没有立刻调守军过去,实在是雍安门危急,并不是不管你们。” 齐旦已经听说了,庞登不知道哪里弄来的一辆攻城车和两架投石机,全怼到了雍安门外,攻势迅猛,那里比定安门更难、更险。 何况,宁国公连儿媳妇都派上定安门了,这怎么会是不管他们、放弃他们了呢。 “末将知道,”齐旦重重点头,“国公爷军务要紧,末将明日就能好,还能打!” 第一千零七十四章 我也去 闻言,蒋仕煜的手在齐旦的肩膀上重重按了按。 他的确繁忙,若非顺路,他可能都没有办法来探望受伤的守将。 他也同样无奈,原本该劝说齐旦好好养伤,但现在却不行。 缺人、缺将,大战当前,无论是兵还是将,除非动不了了,否则该顶上去还是得顶。 今日,雍安门打退了西凉军的进攻,但他们并没有破坏庞登的攻城车与投石机,这些攻城武器的威力依旧在,待明日卷土重来,他们一样是苦手。 而且,庞登能运抵一辆,就能运抵两辆、三辆,后续会有更多的攻城车、投石机、箭塔、弩炮出现在京城十二座城门之外,而京中防御兵力却只会因战损而越来越少。 现在难,之后更难。 京城守军所能做的,就是拖,死死拖住西凉军,拖到驰援赶到,里应外合。 算算日子,从圣上应允北地军入关,圣旨传到北境,顾云宴点兵南下,骑兵队跑得再快,恐怕也还要十天半个月。 京城,必须得守到那个时候。 蒋仕煜出了医馆,匆匆赶到顺天府,安排之后的防御事务。 庞登没有让他们喘息太久,天色暗下来时,趁着今夜无月,云梯怼到了雍安门下,开始了新一轮的攻势。 程言之守着雍安门,在一阵阵号角声中,指挥着兵士们防御。 蒋仕煜闻讯赶来,确定攻城车的位子之后,大量的守军被调到雍安门,其他城门亦不敢放松警惕,以防庞登声东击西。 这一次,直至天明,庞登才退兵。 一连数日,庞登时而攻、时而围。 无论白日黑夜,京城百姓都会听见战鼓号角中的厮杀声。 受伤的兵士越来越多,挤得医馆都不够用了,绍方德征调了客栈、酒肆、甚至是花楼,反正现在也没有宿夜的客人,官府按人头给钱,先安顿了再说。 而遇难的将士遗体,亦是日渐增多。 亲人在京城的,自家领回去安置,亲人不在的,官府只能先烧了。 义庄都在城郊,哪怕城里有,也装不下了。 虽入秋了,但这么多遗体委实搁不了太久,怕一个不好引起疫病,那不用等庞登攻破城门,京城里自己就完蛋了。 亦有寻不回来的遗体,摔下城墙去的,与西凉军的尸体混在一块,守军无法开城门收殓。 如此战况下,京中有人日夜心慌,也有更多的人,站出来帮忙。 妇人们没日没夜的赶针线,医馆里药杵、石臼不够用,有百姓从家里搬了打年糕的石臼来,将就着用了,街口支起了大锅,煮水做饭,为了大伙儿经过时能喝上一口水,让躲进城里的京郊百姓们能有口饭吃。 他们把这些细细碎碎的事情做得越多,官府衙门就能空出手来去做其他更紧急的事儿。 绍方德从六部衙门回顺天府,小吏们都调走做事了,他和师爷骑着马,被一个老大娘一人塞了一只鸡蛋。 那鸡蛋还是温的,握在掌心里,却比火还热。 这几天,绍方德顾不上刮胡子,整张脸邋里邋遢的,除了一身官服,谁还认得出这是顺天府尹大人。 他就坐在马上,牵着缰绳,一面往前,一面握着鸡蛋,眼泪不住往外涌。 师爷扑在马背上,吃着鸡蛋,嚎啕大哭。 两人哭到了顺天府门口,擦了把眼泪,跳下马奔进了大堂。 老百姓送他们鸡蛋吃,他们得替这些百姓把城守住。 施幺拉着板车,上头堆了不少鲜艳的布料,一条胡同一条胡同的走,拿料子与人换皮料,不论软硬,不论新旧,是皮革、能用来缝甲衣的就成。 他们几个兄弟看着都是身强力壮的,也不怕有人趁乱闹事,客客气气与人换。 有不少人家拿了皮料来,却不肯收布。 也有一些先前观望的,这会儿也坐不住了,把家里压箱底的货色都搬了出来。 守军如此艰难,他们这些私藏的东西留着,难道等破城后给西凉军搜刮去吗? 许七的脚底板起了好几个泡,一落地就痛,他也不管,拿着细针挑破了,痛得直抽气,还给兄弟们鼓劲儿。 “袁哥定了亲的念夏姑娘,那叫一个厉害,”许七道,“我那天看她从城墙上下来,半身都是血,全是西凉兵的,听说,她一脚就把好几个贼兵踹下云梯,跟串糖葫芦似的。” 这是瞎吹,可吹牛谁不喜欢呐? 施幺乐得不行,道:“那完蛋了,袁哥可能都挨不住一脚。” 说完,他龇着牙看许七:“你明天真要上城墙去?去打西凉兵?” “那可不?”许七道,“我都报上名了,要上去杀他个片甲不留。怕什么?咱们当初在宁县,那也是一拳头一拳头打出来的,我比不上袁哥,但也不是花拳绣腿。” 施幺笑了笑:“我也去,偷偷报的名。” 他个子小,长得也不严肃,看起来跟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孩子似的。 施幺怕守军不要他,大言不惭说自己杀过人,唬得守军看了他好几眼。 最后,那守军估计也没信他的信口开河,看在他胳膊上有些肌肉的份上收下了他。 再者,实在太缺人了,有胆子上的,比没有强。 这么一问,竟然有七八个都悄悄报了名。 施幺提了两坛子酒来,自己先仰头喝了好几口,道:“都别死在上头,我们还没有吃过袁哥的喜酒呢,好不容易把新房给袁哥刷出来,没有看到他娶新娘子,黄泉路上都亏。” “出息!”许七哼他,“我还要喝五爷的喜酒呢,我们跟了五爷这么多年,连他娶谁都不知道,这黄泉路,我才不走呢!” “对,不走!”施幺点头,“我们五爷这么厉害,肯定能娶个一样厉害的媳妇。等打退了西凉军,我寻听风问问?听风做媒老厉害了,让他给我们五爷牵条线,我估摸着就能成。” “牵谁?”一众人问他。 施幺撑着下巴,拍着大腿,道:“郡主!我看郡主就挺好的!五爷跟小公爷是过命的交情,多好!” 好不好,成不成的,他们吹牛都没吹完,只听嘹亮的号角声又响了起来。 他们赶紧扔下了手中东西,冲出了院子,循声而去。 第一千零七十五章 振翅 梅山下,大军扎营休息。 天色已经大暗了,好在营地里点了篝火,能看清周遭状况。 顾云宴一脸凝重望着南方。 顾云骞寻了过来,道:“大哥,都安顿好了。” 顾云宴点了点头,看了眼黑夜里影影倬倬的梅山,道:“前回我们赶回裕门关时,也曾在这附近休整……” 隔了几年,他再一次感受到了什么是心急如焚。 彼时,北地城破,亲人蒙难,他们一行人冒着风雪往北行,而现在,京城还在坚守,他们能早到一天,兴许就能改变战局。 可顾云宴不得不压住心中急切,该宿营时就宿营、该休息时休息。 北地到京城,路漫漫,说是一马平川,但距离在这儿,让人恨不得生出翅膀飞过去。 他也想要日夜兼程,只是行军打仗,必须考虑状况,不可能让将士和马匹在路上跑脱力了,去面对穷凶极恶的西凉军。 只能是尽快,要熬住心中的焦急。 顾云骞低声道:“不知道四哥他们到哪里了……” 顾云宴没有说话。 北地军在收到圣旨后就立刻南下了,知道西凉兵人强马壮,顾云宴除了留下少许兵力外,大部分都点上了。 守护北境的任务交给了向威与顾云康,顾云宴与顾云熙、顾云骞一块带兵出发。 行至半途,收到了蒋慕渊的传信,顾云熙二话不说,点了一部分兵马,调转往西,直冲庞登老家。 为的,是围魏救赵,是动摇西凉军。 只是这样的突袭,难度并不比他们驰援京城小。 “最多在三日,”顾云宴深吸了一口气,“不,两天,我们一定要赶到京城。” 眼下战事激烈,圣上南下、京城被围,京师到底是个什么状况,消息传不出来,他们根本不知道。 怕就怕,迟了一步,面对一个破了城的京师。 天蒙蒙亮时,大军拔寨出发,直直往京城奔。 北地往来京城,这条路,顾云宴走过好几回,或急或缓,可这是头一回,他觉得途径的村镇都格外萧条。 几年间陆续不断的战事还是给这里的百姓造成了影响,哪怕这一带并没有经历过战火,况且,圣上出京南下也让百姓们人心惶惶,觉得他们都被抛弃了,一旦西凉军攻克了京城,下一步就是他们北方了。 越靠近京畿,这种萧条就越明显。 北地军甚至遇上过被洗劫一空的镇子,他们策马从镇外过,镇子里安静得仿佛没有一个活人一样。 顾云宴知道,并不是真的没了活人,而是老百姓怕了,分不清他们是北地来的还是西凉兵,纷纷躲起来了。 第二天日落时,他们进军到了京郊,顾云宴下令驻扎,派出斥候打探京城和西凉军状况。 直至半夜,消息陆续传回。 京城还在苦苦坚持,雍安门的北段被投石机砸塌了一半,只怕再有一次攻势,城墙就彻底撑不住了。 听说开战之前,宁国公在城中屯了不少粮草,可若是真破了城,那些粮草也没有了用武之地。 斥候也寻到了西凉军的驻扎营地,远远观望,虽然也有战损,但有条不紊、气势如虹。 顾云宴和顾云骞悬着的心落了一大半。 京城还守着,哪怕只余了最后一口气,也没有让西凉军冲入城池之中。 他们来得还不算晚。 斥候急匆匆进来,说是西凉军的营寨之中,有将领正点兵,看着是要夜袭,他甚至在营地里看到了三辆攻城车与八架投石机。 顾云骞倒吸了一口凉气。 顾云宴一把提起长枪,厉声道:“准备出发。” 三更过半,快到四更了。 程言之站在城墙上,望着西方。 这些时日,庞登越来越喜欢半夜开战,守军根本不敢有半点松懈。 饶是如此,雍安门的状况也不容乐观。 庞登似是下定决心要从雍安门突破,连日进攻之下,城门已经岌岌可危。 而城中守备越来越紧缺,宁国公也不能把所有的守军都调到雍安门,他们不得不防着庞登突然偷袭他处,如此一来,兵力越发捉襟见肘。 若是中军都督府还在,若是御林军还在…… 程言之摇了摇头,他不能这么想,战局如此,已经没有如果了。 很快,他看到了星星火光,瞭望的兵士也看到了,号角声霎时间响起,所有的兵士都进入了临战状态。 顾云锦跟着嫂嫂、姐姐们登上城墙,手中连弩直直往下射。 三辆攻城车怼到了城门口,冲撞的声音如擂鼓一般,重重砸在所有人的心坎上。 他们都知道,雍安门已经是强弩之末,可能再撞上一个时辰、甚至不用半个时辰,它就破了。 城门大开,西凉铁骑冲入城池,他们面对的就是巷战。 宁国公已经在为巷战做准备了,哪怕,真到了那个时候,胜算极小。 投石车长臂起落,这一次,砸过来的不是巨石,而是燃烧着的重物,它越过城墙,落入城内,瞬间点燃了屋舍。 哭喊声与攻城车的冲撞声夹在一块,眼睛被火焰刺痛,可没有谁停下手中的武器。 百姓救火,将士守城,他们必须把西凉军打退。 轰的一声,城门出现了巨大的裂缝。 蒋仕煜站在城门内,拦马的搊蹄列了数道,搊蹄后,是准备好了的兵士们,他死死盯着城门,看着那裂缝越来越大,最后在一次冲击后倒下。 西凉军争先恐后地从城外往里冲,下一瞬,大火从他们的身后冲天而起。 蒋仕煜眼看着前一刻还在向前冲的西凉兵就这么愣住了,难以置信地看着后头的大火。 高大城墙上的众人看得更加清楚。 那火光直冲云霄,如振翅而起的火凤凰。 “那个方向,是西凉军的营地?”顾云思喃道,“庞登的大营烧起来了,是援军到了吗?” 顾云锦的眼睛被火光映得直流泪,手中长枪把爬上云梯的敌军怼下去,咬着牙道:“肯定是哥哥们来了,肯定是!” 另有一颗明亮的火光在半空中炸开,如烟花般散落。 这是北地连络用的,顾家人人认得。 北地铁骑终是赶上了,趁着西凉军大举进攻之时,一把烧了他们的营地。 第一千零七十六章 以你们为荣 浴火重生,战局在顷刻间掉转。 西凉军如潮水一般后撤,反倒是守军死死缠着敌人不让他们回去救大营。 蒋仕煜让人挪开了搊蹄,率兵冲出了破损的城门。 西凉兵阵脚大乱,匆忙撤走,根本无心应对追兵,一时死伤惨重。 很快,蒋仕煜指挥着守军兵分两路。 一路由程言之带领,收拾城墙下还没有来得及退去的敌兵,收缴他们无暇带走的攻城兵器,哪怕敌人还有卷土重来时,失了这些云梯、投石机,他们难以爬上城墙。 另一路,由蒋仕煜亲自带着,一路追杀西凉军。 蒋仕煜也不知道北地兵到底抵达了多少,是不是有能力应付回援的西凉军。 若只是先锋连夜抵达,趁着西凉军进攻、营地空虚之时偷袭得手,那一旦他们遇上率兵回防的庞登,恐怕会吃大亏。 蒋仕煜不能让援军陷入那样的危机,他们要前后夹击,彻底打压庞登的气焰,挫西凉军士气。 庞登的驻地说远不远,说近也不近,塔楼高耸,防的就是京城守军主动出击、绕行袭击。 可能是今夜破城在即,京城守备压力太大,根本没有人手来突后方,以至于塔楼上瞭望的兵士打了盹,叫顾云宴得手。 沾满了火油的几百支长箭,从高处飞至,如漫天流星坠下,顷刻间点燃了营地。 大火冲天起,西凉军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也迅速解了雍安门的困局。 北地骑兵乘势冲进营地,留守的西凉兵根本无法组织起有效的反击,看着宿营地化作一片火海。 而匆忙赶回来的庞登看着一片狼藉的营地,心知无力再战,只能传令迅速西去。 天还没有亮,顾云宴与蒋仕煜会合,快速交代了彼此状况。 虽说穷寇莫追,但放庞登回去,无异于纵虎归山。 只可惜,他们有心追,却不一定能追得上。 北地兵士这一路紧赶慢赶,人累马疲,比不了庞登他们在一旬之前就打到了京城下,而攻城战以步兵与攻城兵器为主,西凉马匹得到了充足的休息,他们撒开了蹄子跑,顾云宴一味追击,极容易被庞登杀一个回马枪。 蒋仕煜当机立断,将士们暂且休整,等天亮后再行追击。 此行目的,并非是追上西逃的庞登,而是紧紧跟住他。 既然顾云熙已经去抄庞登的老家了,只要他得手,西凉军无处进、亦无处退,顾家兄弟们一前一后,能把庞登的这些残兵围在其中。 至于,顾云熙能不能成功…… 他们都相信顾云熙,一如顾云宴相信京城会竭尽全力守到援军赶到,也如京城之中,下至黎民百姓,上至将士官员,甚至是皇城中的皇太后,都信援军一定会救。 西凉军驻扎在京郊的营地被连根拔起。 蒋仕煜指挥着人手迅速整理了战场,退回城中。 顾云宴看着破了个大洞的雍安门,心中后怕不已,若他们迟来一日,或是半日…… 顾云骞一手抱着长枪,一手拍着马脖子,看着神色自然,但拍动时的混乱节奏露出了他的真实情绪。 他想起了北地,想到了彼时重伤醒来后面对的是一座死城,眼前大片大片的,只有白、红、黑三个颜色…… 直到入城后,他看到了忙碌的将士,看到了饱含热泪的百姓,生机涌入心海,他深吸了一口气,才咧了咧嘴,扯出一个笑容来。 一个女兵站在了他的跟前。 甲衣上全是血,脸上更是厉害,除了血迹,还东一块西一块染了黑灰,她似是胡乱抹过,弄的比戏台上唱大戏的都精彩。 顾云骞一时没认出人来,直到对上那双晶亮的眼睛:“云锦?” 顾云锦笑了笑,眼眶却是通红通红的,声音沙哑:“我就知道,哥哥们肯定能赶上。” 顾云宴亦走过来,看着顾云锦,又看着过来的顾云思,他梗着声,道:“好样的,都是好样的!” 朱氏在入城的北地军里好一阵张望,都没有发现顾云熙的身影,又是忐忑,又是失望。 她问顾云骞道:“你四哥呢?留守北地了?” 顾云骞道:“半途收到小公爷的急报,四哥带了一部分人西行,去抄庞登老家了。” 朱氏的心霎时间提了起来,可转念一想,机不可失,顾云熙能担此重任,必定能得胜而归。 他们守住了京城,就是对顾云熙最好的支持了。 京城的防御战虽结束了,但后续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 正是缺人的时候,她们这些手脚俱全、还有力气干活的自然不会推诿,朱氏招呼了顾云思、顾云锦去搬运伤员,只留了葛氏与顾云宴再说几句话。 夫妻许久未见,又经历如此变故,本该是一肚子的话要说。 可被西凉军点燃的屋舍还未完全灭火,四周又都是匆忙的人群,哪里是静下心来细细说话的场合。 葛氏只是重重握住了顾云宴的手:“一会儿还要再出发?赶紧让马儿和将士们都歇一歇,家中一切都好,母亲他们在府里,你若抽得出空,去给她问声安。” 顾云宴一面听,一面应。 葛氏又道:“我们没给镇北将军府丢人,没给北地丢人。” 顾云宴听着她疲惫到喑哑的声音,勉强稳住自己的情绪,道:“将军府和北地,以你们为荣。” 留给北地将士们休息的时间很短,他们眼看着守军忙碌,恨不能冲上去搭把手。 可他们得听从指挥,服从安排,他们眼下最要紧的就是顾好自己、顾好战马。 人动不得,嘴就闲不住了。 他们之中,有一些先前跟着打过蜀地,但不少人是头一次离开北境,更是第一次来到京城。 虽然迎接他们的不是京师繁华,但看着人来人往,倒也能够想象这座城曾经是如何模样,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个不停。 热情的大娘们用板车送来了热腾腾的包子馒头,让他们只管放开了吃。 大伙儿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直到看见顾云骞毫不客气地拿了两个,才纷纷动手。 有大娘盯着顾云骞目不转睛:“顾三娘、六娘,围城第一天就上了城墙了,都嫁了人了,还都这么厉害。” 顾云骞咽下口中馒头,笑着道:“嫁到哪里,都是我们北地的姑娘,没有不厉害的!” 大娘抚掌大笑:“大娘家还有两个儿子,小将军回头给大娘牵牵线,想娶北地姑娘哩。” 将士们笑作一团。 有想给自家姐妹相看个郎君的,也有毛遂自荐想当京城女婿的,一时间热闹不已。 可等出发的号角吹响,所有活泼劲儿倏然散了,列阵上马,往西去。 第一千零七十七章 连弩齐发 庞登一路西逃。 直奔到了傍晚,确定蒋仕煜没有派兵追击,这才停下脚步,休整队列。 虽然已经有了大败的心理准备,可实际清算出来的兵士损失,还是让庞登黑了脸。 跟着他浩浩荡荡清君侧的将士,此时回来的,不足四成。 先前攻打京城时,亦有不少战损,京城守军损失惨重,但他们西凉军,也是拿命在堆,否则那高大坚固的城墙,如何给他们叩出一个大豁口? 只是那些,都在庞登的计算当中,每场攻击战之后的清点,也在可控范围内。 可今日天明前的那一战,才是此刻战损数字触目惊心的原因。 北地顾家趁着他攻打雍安门之际,直接放火烧了他的营地,很多伤兵当时就没有逃出来。 而他们从城墙下匆匆撤兵,亦有许多来不及后撤的,成了守军的战功。 之后这一路西奔,半途掉队的、走散的,造成了如今庞登清点出来的“不足四成”。 庞登气得险些没站住。 他恨! 雍安门已经破了,一旦他们冲入城门,突破防线,胜利就在眼前。 别说只余四成兵马,能入住京城,他只余两成都不会眨一眨眼睛。 掌握了京城,北地军增援到了,他也不怕! 圣上弃京南逃,这是天赐的机会。 哪怕圣上带走了宗亲所有的男丁,他就不信没有漏网之鱼! 即便没有,庞登胡编乱造都要弄一个出来,给他裹一身龙袍,压着他坐在龙椅之上,他就是掌握了天下的摄政王。 傀儡只是个傀儡,听话就养着,不听话,过几年再换一个。 只是,最后功亏一篑。 庞登输给了时间。 这本就是一场时间的较量。 庞登突然起兵,奇袭京师,他只能速战速决,否则后续补给跟不上不说,还会面对朝廷回防的兵力。 他压上了西凉所有的精兵,本以为能顺利破城,没想到京城在失去了御林军和中军都督府的兵力后,还能坚持这么久。 庞登当然知道北地军已经入关南下,可他没有料到,顾云宴会来得这么快。 几乎是无声无息的,给了西凉军当头一棒。 恨归恨,庞登也知道不能休整太久,蒋仕煜城府深,不是个好对付的,追兵眼下未至,并不代表着一定没有追兵。 他们必须迅速回到关外,回到西凉,重振旗鼓,面对朝廷之后的打击。 西凉军跑了四天,此番行进,比他们来时更马不停蹄。 这日傍晚,他们迎面遇上了三个西凉兵。 庞登看着眼熟的来人,心中大惊,这几人分明都是留守西凉的! “西凉怎么了?你们怎么跑来了这里?”庞登急问。 那三人累得气都接不上,缓了好几口,才道:“北地军奇袭西凉,西凉七卫皆、皆失!” 一股子寒意从后脚跟直冲脑海,庞登浑身冰凉:“皆失?皆失?!” 副将瞪着眼睛道:“确定是北地军?那姓顾的不是带兵救了京城,怎么还会……” “是他们!”西凉兵道,“战旗上是个顾字,骑兵阵都使长枪,就是他们北地人!” 庞登咬牙切齿与副将道:“他们分兵!他们竟然还有胆量分兵!” 为了打下京城,庞登几乎带走了所有的西凉战力,留守关外的并不多。 他并非没有考虑过朝廷可能直冲关外、断他后路,但朝廷最要紧的还是守京师,南边调兵往西凉去,路途遥远,等他们到了,京城之战早就有了结果了。 唯一能全力一拼的只有北地顾家。 可前几年狄人踏遍北境,北地军损失惨重,哪怕最后打得安苏汗胆颤心惊,但顾家元气已伤。 后续,北地军又奉命支援蜀地,接连战事,使得他们没有足够的时间练兵、养兵。 在庞登看来,顾家即便南下救援,也没有实力分兵作战。 可偏偏,顾家就是分兵了。 一路烧了他在京郊的营地,逼得他破了城门都不得不退兵;另一路,偷袭西凉,占了七卫,釜底抽薪,让他退无可退! 若不是有兵士逃脱出来传信,他带着这不足四成的将士回到关下,一抬头,看到插在城墙上的顾家旗帜,他能吐出一口血! 西凉被顾家军掀了个底朝天的消息在军中散开,使得士气越发低沉。 他们有家不能回,家中亲友又如何了? 庞登阴着脸,当机立断:“前方再行半日就是保安城,我们入城!” 副将大惊,压着声问庞登:“大将军,我们不回西凉?我们带回来的这些人,打不下京城,难道还收不回西凉?” “士气一蹶不振,怎么打?”庞登深吸了一口气,“我们带的干粮,都不够我们入关!” 原本,便是饿上两日,一时半会儿也死不了人,入关后就是自家地盘,补给立刻就能跟上,现在,关口被顾家占着,他们要饿着肚子去打吗? “占了保安城,”庞登厉声道,“补足供给,再回西凉!” 副将道:“若追兵赶到?” “那就在保安城跟他们打!”庞登道,“我倒要看看,他顾家敢不敢把保安城打成一座死城!” 庞登主意已定,催促底下兵士们上马,直奔保安城,务必要在夜半时入城。 这些中原城镇,守军基本等于没有,又是深夜,防备松懈,他们只要飞索爬上城墙,打开城门,大军便能入城。 西凉军一路奔至城郊,借着浓浓夜色靠近,正欲突袭,忽然间,前一刻还一片黑暗的城墙上燃起了火把。 火光下,夜色被驱散,迎接他们的是城墙上居高临下、手持连弩的兵士。 在那些兵士之中,有一人身着银甲,手握长枪。 庞登现在是一看见长枪就心肝肺绞痛,他瞪大眼睛看,对方不是顾家人,但对他而言,比顾家人更可怕。 那是蒋慕渊! 他还没有看到西凉插着的顾家旗帜,就突然落入了蒋慕渊的陷阱,庞登没忍住,血腥味涌上喉头,他指着城墙上的人:“你、你、你……” 蒋慕渊没有和庞登废话,抬手一挥,顷刻间,连弩齐发,直直射向马上的西凉兵。 第一千零七十八章 插翅难逃 马儿受惊失控,西凉军自乱阵脚。 庞登被乱箭射中肩膀,他根本顾不上伤势,调转马头想要快速撤离。 保安城外,留下一堆尸体、伤兵,而撤走的庞登亦没有彻底走脱,不过片刻,他迎面遇上了带兵等候在此的程晋之。 一边是士气如虹的朝廷兵士,一边是强弩之末的西凉残兵,庞登恼得反手拔下了肩膀上的箭矢。 “叫你堵上了,算老子运气差!”庞登怒骂。 程晋之笑得肆意:“你不是运气差,而是无路可走,你往南逃,会遇上我二哥,你往北,便是我这儿。庞登,你插翅难逃!” 庞登把箭矢丢在地上,拔出长刀,想要拼死突围。 却不想,他们这儿还没有交上手,后头又传来嗒嗒马蹄声,快马奔袭,脚下的大地都在震动。 原来,程晋之带领的这些兵士只是“前有狼”,保安城方向还“后有虎”! 在庞登撤离之后,保安城城墙上的连弩停了,城门迅速打开,做好准备的骑兵冲出城门,沿着西凉军逃离的方向追了上来。 冲在最前头的,正是下了城墙、上了战马的蒋慕渊。 庞登如瓮中之鳖,被前后夹击。 短短数日间,他在京城被蒋仕煜和顾云宴夹击了一回,行至半途才知道,老家被北地军占了,隔着千里江山,他被北地铁骑和京城守军夹在了中原大地上。 今夜更是如此。 思及此处,庞登一口血喷了出来,举着长刀,夹紧马肚子冲程晋之冲了过去。 若今日没有了脱身可能,他们西凉兵注定灭在保安城外,那他也绝不可能束手就擒。 拼死也要带走几个人! 能拖上程晋之,他不亏! 能拉下蒋慕渊,他血赚! 庞登血气冲脑,誓要最后拼一把,可他的西凉军却已然失了再战之心,根本无力面对夹击的困局。 能在绝境之中奋起的只是少数人,绝大部分,连腿肚子都在打颤。 庞登顾不上手下,他一刀砍向程晋之。 程晋之早有防备,手中长剑架住刀锋,兵器碰撞力量之大,震得人虎口发麻,但他没有丝毫犹豫,借着巧劲卸了庞登的力。 一剑封喉。 鲜血喷涌而出。 庞登倒下去时,两只眼睛瞪成了铜铃。 他什么都不赚,还全亏…… 大将战死,使得本就失了战力的西凉军彻底溃败,前后夹击之下,死了死、降的降。 天渐渐亮了。 程晋之把战俘押回了保安城,他从马背上下来,揽着蒋慕渊的肩膀,道:“还是阿渊神机妙算!真让这庞登逃回西凉,我们收拾他还得费些工夫。” 蒋慕渊笑了笑。 他传消息让顾云宴分兵,这一招其实是有风险的,但他曾和顾家兄弟们并肩作战,他信得过自家舅哥们,而他们也没有辜负他的信任。 顾云宴救下京城和顾云熙踏平西凉七卫的消息几乎是前后脚传到了蒋慕渊手中,让赶着回京的将士们为之振奋。 蒋慕渊当机立断,没有再往京城赶,而是带兵往西,要在庞登往西凉的路上截住他。 他推算了西凉兵撤离的速度,估摸着庞登在这一带就会收到西凉失守的消息,又猜庞登会就近趁夜色入城,就带兵提前到了保安城设伏。 蒋慕渊不怕算错。 庞登不入保安城,对蒋慕渊而言,也就是错失一次良机,之后跟上西去的庞登,与守着西凉的顾云熙一块与庞登大战一场。 他只怕他们的动作不够快,没有防御能力的保安城落到庞登手里,吃亏的是城中百姓。 好在,他们的运气很好。 不止提前赶到城中,更收获了自投罗网的西凉军。 庞登死在这里,这场高举清君侧大旗的战争,也能就此结束。 此时的京城,秩序渐渐恢复。 城门、城墙重新修缮,因大火而烧毁的屋舍重新开工,聚集在城中的京郊百姓陆陆续续回家。 虽然各家各户耽搁的买卖、农务都还需要一些时日才能恢复,但起码没有西凉军怼在脑门上了。 蒋仕煜也总算腾出手来,有空收拾京畿一带冒出来的山贼匪寇。 或是招安,或是剿灭,京城已经入秋了,现在不收拾,难道留他们过年吗? 同时,因京城被围困而阻断的各地政务折子又能进出了,各衙门忙得脚不沾地。 徐砚天未亮就登上了城墙,城池土木工役之事,都由工部负责。 年轻的役工在彻夜赶工,他虽不用出力气,但一直记挂着进程,白日里抽不出空,干脆这时候过来看看。 城墙上,哪怕冲刷过了,也还留有大量的血迹,它们渗入了缝隙之中,与石砖融为一体。 这不是徐砚第一次看,可依旧是触目惊心。 得亏这是京师,城墙高大坚固,远非其他城市可比,否则,在西凉军的攻城车和投石机的狂轰滥炸之下,早就撑不住了。 徐砚检查得很仔细,时不时叮嘱役工几句,直忙到了晨光撒落,才下了城墙,在街口面摊坐下,要了一碗面。 摊主热情,拉着徐砚说个不停,说他就住在这一带,那天的大火险些就烧了他家院子,若不是将士们奋勇守城,他大概是家也没了,人也死了。 他之后又说,徐侍郎您那外甥女好生厉害,那么多血,他一个爷们看着都发憷,结果人家小娘子一点都不怕,杀起敌人来眼睛都不眨。 “大伙儿都在说,顾家一个个的,真是太有本事了!”摊主拍着大腿道。 投军的男儿肯定是厉害的,可正是因为大家见多了男儿郎,顾云锦、顾云思这样的小娘子才颠覆了他们的印象。 知道北境的女子练武,知道顾家男女皆能战,这一回是真真正正亲眼看到了。 传言里相貌出众的小公爷夫人,浑身染血丝毫没有影响她的容颜,反倒是越发的灼灼如朝日。 摊主显然是兴奋劲儿上来了,甚至忘了传言里另有一桩——小公爷夫人与徐侍郎夫妇的关系微妙。 徐砚听他夸顾云锦,其实是有一些尴尬的,可更多的是高兴。 哪怕关系远了,但顾云锦能这般出色,他为她高兴。 第一千零七十九章 底线 摊主是个生意人,惯会察言观色,那股子兴奋过了,就品出了徐砚笑容里的那些许失落来。 他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脸颊,讪讪道:“您大人不记小人过……” 徐砚忙搁下筷子,想说自己并没有生气,还未来得及开口,就听到了一声“舅舅”。 脆生生的,很熟悉,也有很久没有听过了。 徐砚闻声回过头去,迎上了顾云锦的笑容。 他哽了哽,突然之间,竟不知道是唤他闺名好,还是尊称“小公爷夫人”好。 见徐砚有些懵,顾云锦的笑容不减分毫,道:“舅舅这是天没亮就过来了?” 既然顾云锦根本不在称呼上纠结,徐砚也就暂且不想了,应道:“是,修缮城墙是要紧事儿,不来看几眼,心里放不下。” 这番对白,比官场寒暄亲切,但也到不了亲近的那一步。 可徐砚觉得踏实,顾云锦还肯叫他“舅舅”,就已经是极其难得了。 一匹快马从雍安门进来,马背上的驿官放缓了速度,一面往前行,一面大喊:“胜了胜了!北地军踏平西凉,宁小公爷在保安城外截杀庞登,那西凉逆贼死了!” 原本各忙各的百姓都涌了过来,怕自己没有听清楚,不住与身边人确认消息。 而后,振臂高呼。 那个围了他们京城快半个月的逆贼,终于死了! 这口气出了! 徐砚也听见了,双手握拳又松开,兴奋极了。 他赶紧转头看顾云锦,看着她的眼睛一点一点亮起来,盛了满满的光,唇角扬起,喜不自禁。 念夏跟在一旁,亦是欢喜不已。 她们先前都听说了,是顾云熙带着北地军直冲西凉,如今把庞登老家都踏平了,可见突袭大胜。 顾云锦深吸了几口气,勉强稳住心中激动,她翻身上马,笑着与徐砚道:“我先给皇太后报喜去。” 徐砚连连点头:“快去快去!” 顾云锦一走,那摊主才试探着与徐砚道:“徐大人,小人看着您与外甥女之间还不错啊……” 徐砚笑了笑,应了声,又坐回去滋溜吃面。 他明白顾云锦对他笑容以待的原因,正如她当日与徐令婕说的那样,曾经的好是真的,但曾经的不好也是真的。 谁也不能抹了谁的过去。 只是,经历了一城之生死,直面了破城的危机,那些欢喜也好,怨怼也罢,都没有那么沉重了。 对顾云锦而言,在京城陷入战火之际,徐家没有跟着圣上南下,徐砚每天沿着东街去衙门做事、从不懈怠,安定了百姓,这就是徐砚的功劳。 每一个在为了守护京师而努力的人,都有功,亦认同其他人的功。 顾云锦感激徐砚,一如徐砚感激顾家人奋勇杀敌。 另一个缘由,是徐砚知道蒋慕渊信任他,他为官还挺靠得住,若不然,之前蒙难,小公爷不会出手帮他,也不会暗中推举他去催漕。 当然,公是公、私是私,徐砚在蒋慕渊跟前从不敢以长辈自居,蒋慕渊与他说事也是公事公办,但起码,徐砚在朝中是个能用的官员。 得用、顶用,这是对一位官员最好的赞赏了。 徐砚这么些年起伏,最后想守住的就是这么一条底线。 不让蒋慕渊觉得信错了,也不让杨氏觉得选错了,踏踏实实做好他的政务,仅此而已。 而那个虽无血脉相连,但曾让他觉得心暖又欣慰的小姑娘,还能笑着唤他“舅舅”,就是锦上添花了。 另一厢,顾云锦直直往慈心宫去。 那驿官是去顺天府报与蒋仕煜,再至六部衙门报给三公,等慈心宫收到消息,自然会慢一步。 雍安门到宫城西门算是最近的了,可顾云锦还是觉得不够快。 宫城内不得行马,顾云锦干脆撒开了跑,她这些日子在京中帮忙,穿的都是方便行走的裤子,别说是跑几步了,跟念夏一样一抬腿踹个敌人下城墙都不是问题。 顾云锦一口气跑进了慈心宫,只见嬷嬷宫女们忙碌不已,孙恪来来回回沿着游廊转,皇太后透过窗户喊他都没有让他止住脚步。 下一瞬,一声娇娇的啼哭声响起,孙恪双脚发软,扶着墙才站稳了。 顾云锦忽然就明白过来,跑到窗边,隔着窗户问皇太后:“阿清生了?” 皇太后不住点头:“赶紧替哀家去问一声,恪儿媳妇怎么样了?” 还不等顾云锦过去,伺候符佩清生产的嬷嬷就笑着来了。 符佩清生了个标致的姐儿,母女平安。 皇太后舒了一口气:“平安就好,平安就好!” 至于孙恪,哪儿还管什么规矩不规矩的,早就猫进了偏殿,看他媳妇儿、闺女儿去了。 皇太后喜滋滋地尝了颗糖,招呼顾云锦进殿:“今儿怎么这么早就过来了?” 在京城围困的那小半个月里,皇太后没有见过顾云锦,她知道外孙媳妇上了城墙,她会担心,亦很自豪。 小曾公公他们晓得皇太后关注战局,会把各种状况都一五一十告诉她。 为了宽皇太后的心,自然也会说顾云锦有多么厉害、顾云思又有多么能干,说乌太医家的几个小辈如何在城中奔走救治伤员,这些都是皇太后认得的、见过的,听起来愈发真情实感。 等京师危机解除,顾云锦来慈心宫探望时,皇太后握着她的手久久说不出话来。 彼时激动,亦是五味杂陈。 她的儿子、本该为京师战至最后一刻的顺德帝,弃京南下,而她的女婿、外孙,甚至是外孙媳妇,拼尽了全力护皇城安全。 庞登退兵后,顾云锦也没有闲着,整日为京城的修缮而奔走,每天都要等天黑透了才有工夫来看看她,看看祐哥儿。 顾云锦在榻子边坐下,笑盈盈道:“最新的军报,小公爷截杀庞登,西凉军彻底败了!” “当真?”皇太后惊喜极了。 “千真万确。”顾云锦道。 正说着话,嬷嬷们抱着小小的姐儿来给皇太后看一眼。 皇太后怕给孩子过了病气,不敢抱在怀里,就隔着窗用眼神细细描绘姐儿的五官。 鼻子像孙恪、嘴儿像孙恪,她越看越是喜欢。 初升的太阳从云层后出来,洒落一地金光。 皇太后的眼睛润了,道:“曦儿,这是我们孙曦。” 第一千零八十章 不回 江南的秋天比京城晚些。 御驾入江南行宫时,园子里依旧繁花锦簇。 圣上一路南奔时紧绷着的心弦放松下来,甚至还有闲心看两眼湖水里游动的鲤鱼。 一众皇子跟在后头。 孙宣忽然感叹了一句:“母妃最喜看花了,可惜她看不到这里的景色了。” 孙祈脚步一顿,他不知孙宣是有意还是无意,但显然,胆量不小。 可圣上也只是睨了孙宣一眼,什么话也没有说。 这是自打听闻庞登入关之后,他心情最好的一天了。 好到,他根本不想计较孙宣的“挑衅”。 行宫不比京城皇宫,但圣上很喜欢这儿。 孙睿依旧被软禁,由御林军看着,孙祈他们与随行的六部官员如在文英殿中一般,处理政务。 若是忽略折子上的紧急军情,倒是一片祥和之态。 京师被围,里头的消息出不来,但不影响外头知道庞登的强烈攻势,行宫每日收到的军报上,都是京城危急、危急再危急。 圣上捧着折子,担忧之余,亦庆幸不已。 好在他走得早,要是真叫庞登困在京城之中,那该如何是好。 如此半个月,行宫收到了庞登退兵的讯息,官员们欢欣鼓舞,圣上亦舒展了眉宇。 好事!大好事! 等知道蒋慕渊截杀了庞登,圣上难得的,夜里睡了个好觉。 他有太久太久没有睡得如此舒坦了,神清气爽,看谁都顺眼极了。 很快,京里送来了喜报,说是符佩清生了个姐儿,皇太后已经赐名孙曦。 姐儿,果真是个姐儿! 宫里那些老嬷嬷看肚子果真是有本事的! 既如此,他就不计较孙恪半途溜回京城的事儿了。 圣上乐呵呵让人叫了永王爷过来,道:“荣升祖父了,孙女儿好啊,他们这一辈,这还是头一个姐儿,谁都宠着。” 永王爷也觉得孙女儿好。 半途之中和圣上硬顶呛声,那是火冒上来了发脾气,将圣上军的。 他内心里从未生过让孙恪去登金銮殿的念头。 自己儿子,自己知道,就孙恪那么个混不吝,往龙椅上一坐,能累死一众朝臣。 现今状况,姐儿比哥儿好,起码不用担心她抓周时一抓就是个玉玺。 那才是真的完球了。 永王爷惦念孙女,更惦念母后,道:“逆贼已除,京城安定,皇兄,是不是该启程返京了?” 圣上的笑容僵住了,没有正面回答就打发了永王。 只是这口子开了,无论是几位皇子还是臣子,都一日数次地提醒圣上,该启程回宫了,甚至连谢皇后都说了一回。 在他们看来,圣上南下是避险,既然这个险已经不存在了,那自然应该回京。 接连战事,内乱不少,而三公在北,圣上在南,虽然政务还是在按部就班的处理,但到底比不得在一处时快捷,再者,南北分隔,总不是那么回事儿。 此刻抓紧启程,差不多能在腊月前入京,正好过个好年。 可无论他们怎么提,圣上就是不松口。 为此,六部官员一份份书信送往京师,想请三公出面,劝诫圣上。 三公回复未至,蒋慕渊先一步抵达了江南,入行宫参见圣上。 这座行宫建成已久,蒋慕渊前世曾来过一回,今生还是头一次踏足,对其中宫殿位置,记忆十分模糊,便跟着引路的小内侍慢慢走。 一面走,蒋慕渊一面问:“圣上近来身体如何?” 小内侍道:“圣上身体康健,小公爷剿灭叛贼,圣上很是高兴呢。” 两人一问一答,皆是些日常琐事,但蒋慕渊听出来了,圣上在行宫的这段日子,过得还是很舒心的。 半途中,蒋慕渊迎面遇上了成国公。 成国公刚从圣上那里出来,笑着夸了蒋慕渊一番,趁着小内侍没有留心,压着声儿道:“圣上不肯回京。” 蒋慕渊眉梢一扬:“为什么?” 成国公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不知道,也劝不动,只能请蒋慕渊探一探圣上的心意。 蒋慕渊应了,与成国公暂且别过,随小内侍进了御书房。 行礼问安后,蒋慕渊打量着这间书房。 除非飞罩、梁柱上的纹路不同,物什摆设与京中几乎一模一样,因而蒋慕渊也能猜到,圣上身后的书架上,也必定收了养心宫的图纸。 他又看圣上,这些时日不见,圣上的气色好了很多,眼中的红血丝淡了,整个人都没有那么阴鸷了。 小内侍说得没有错,圣上这些时日睡得很好。 若不然,也不会是如此面貌。 “舅舅喜欢这儿?”蒋慕渊笑着问。 圣上靠着椅背,抿了一口热茶,缓缓道:“朕久居京城,难得来江南一趟,果真是个好地方啊。” 蒋慕渊道:“我随肃宁侯打东异时也曾到江南,说起来也就是今年春天,景色宜人,不瞒舅舅说,那柳絮落花,真真是连脚步都沾了香。” 闻言,圣上的眼睛亮了,连声道:“阿渊说得舅舅都心动了,他们都催朕回京,可朕觉得,来都来了,没看过春景就回去,实在可惜。” 蒋慕渊笑了笑。 圣上哪里是被他说心动的,分明就是心中存了主意,他一搭梯子,圣上就忙不迭提着衣摆往上爬了。 “皇太后还在京中,”蒋慕渊为难道,“朝政亦不适宜两地分办。离看春景还有半年,舅舅,这不妥当。” 圣上支着腮帮子,含糊着道:“阿渊以为,迁都如何?” 饶是蒋慕渊知道圣上排斥京城,轻易不肯回京,却也没有想到,圣上会有迁都的想法。 “劳民伤财。”蒋慕渊直截了当地说道。 迁都不是下个圣旨就完事儿了,京师官员调动,人口迁徙,重新修建一座皇城,一桩桩的,哪个不要人?又有哪个不要钱? 见圣上不说话,蒋慕渊又道:“您把银子花在了迁都上,何时才能开建养心宫?” 圣上微微颔首,半晌,道:“便是回京,也不是一两句话的事情,京城还在修缮,等修完了再回吧。” 蒋慕渊应了声,没有再劝。 他听出来了,圣上说的“再回”,其实是“不回”。 连养心宫都拉不住圣上了,看来圣上对江南行宫真的是极其满意了。 第一千零八十一章 失望 圣上怎么会不满意呢? 这是能让他睡安稳的地方,对他来说,这一点就足够了。 蒋慕渊出了行宫,成国公跟前的人正等着他,请他一聚。 成国公一家在城中置办了一宅子,与京中的国公府比不得,但在他看来,就是暂且一住的地方,也真不用那么讲究。 再者,圣上突然南下,大量官员、富商跟着涌入,这座江南名城虽是繁华地,却比不了京城,也没有那么多空闲宅院,短短几日内,能买到宅子住下就算不错了。 “圣上没有答应?”成国公请蒋慕渊坐下,问道。 蒋慕渊没有瞒着,道:“圣上想要迁都。” 话音一落,成国公和段保戚都是一脸愕然。 “这怎么行呢?”段保戚双手握拳,道。 成国公安抚一般拍了拍儿子的肩膀,深吸了一口气,沉声与蒋慕渊道:“眼下这个时候,怎么能够迁都?” 蒋慕渊道:“我听圣上的口气,似是决心极大,不是轻易能劝阻的。” 成国公苦着脸摇了摇头。 圣上固执起来有多难劝,他是有深切体会的。 迁都兹事体大,所有人都知道不可以,但圣上偏偏要做。 一如出京之事…… 先前庞登入关,皇太后、永王爷、长公主、皇子们、大小官员,哪个没劝,哪个没拉? 京中那么多人求圣上留京,圣上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过,还是一意孤行。 现在想要迁都,他们这些人,能劝成吗? 成国公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叹道:“听小公爷的意思,圣上恐不是临时起意,而是一直在琢磨这事儿了,可圣上之前跟谁都没有提,今日倒是与小公爷说了实话,圣上还是信你。” 蒋慕渊嘴上没有说破,心里自己知道。 这哪里是信他,是圣上晓得他能忽悠,要让他出面,上摆平皇太后与一众皇亲国戚,下压住文武百官。 由他牵头赞同迁都,再编造些迁都的好处,反正死的也给说成活的,力排众议,圣上的压力就小了。 只要还在商议之中,即便不能立刻就成,起码不用即刻返京。 当然,蒋慕渊也明白成国公说这话的意思。 成国公就只差苦口婆心地跟他说,圣上眼下就只信他,要劝要拉的先锋军也是他,他可千万别阵前倒戈,顺着圣上的意思了。 手指捻着茶盏,蒋慕渊低声道:“不一定劝得住,但肯定不能顺着。” 成国公松了一口气。 蒋慕渊从段家宅子出来,从惊雨手中接过了马缰。 想到成国公那番欲言又止,蒋慕渊有些想笑,又有些无奈。 成国公原本是个直脾气,领兵打仗的,任何口令都清清楚楚,断不会故意绕弯子,之前受伤解甲,亦是不习惯官场的那一套,干脆过闲散日子。 现今重入朝堂,短短时日里,说话也吞吞吐吐了,可见受了不少“磨难”。 放眼江南这座城,成国公现在要爵位有爵位、要军功有军功,孙祈他们兄弟都未必敢对成国公甩脸色,何况其他大小官员,能让国公爷变得如此谨慎又迂回的,只有圣上。 恐怕是叫圣上给气得不轻,又无可奈何。 江南官员们向三公求援的信笺陆陆续续送抵京城。 三位老大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是一脑门子的官司,头大得不行。 西凉军是败了不假,但朝堂政务都还没有理顺,他们与圣上居两地,本就影响政事,只盼着圣上能快些回京,结果,却是不想回来? 冯太傅的病才刚好些,叫这事儿一闷着,又险些喘不上来。 “这是什么意思?”冯太傅的手抖个不行,“这是等着我们三个老家伙去江南请御驾回京吗?” 只怕三个都得累死在路上! 傅太师忙道:“你歇着、先歇着,别着急说话。” 曹太保摸着胡子,道:“圣上到底是怎么想的?不是说小公爷往行宫去了吗?宁国公府会不会有什么消息?” 傅太师亦是这么个想法,向蒋仕煜打听了两句。 等蒋慕渊的讯息送到了京中,蒋仕煜把“迁都”的想法转述给傅太师等人。 别说冯太傅了,连曹太保都险些一口气上不来。 “国公爷确定?”曹太保道,“圣上真的想要迁都?” 很快,他们就确定这是千真万确的了。 圣上写了手谕入京,与三公慎重探讨迁都之事,另有一封给皇太后的,傅太师估摸着大抵也就是为了这一桩。 傅太师整理了仪容,与蒋仕煜一块入慈心宫面见皇太后。 皇太后近日心情不错,照乌太医的诊断,身体康健许多,亲手抱了抱孙曦,又逗了会儿祐哥儿,正是欢欣时候。 傅太师先夸了祐哥儿,又夸曦姐儿,溢美之词不少。 皇太后抚掌笑了会儿,道:“有事儿就直接说吧。” 硬着头皮,傅太师把手谕与信笺递给了小曾公公。 皇太后一封一封看,脸上笑容一点点淡下去,嘴唇抿起,神色凝重。 她就这么看着信笺,良久没有说话。 生气吗?她的心中并没有怒火,她比表面看起来的还更平静。 她只是失望。 皇太后本以为,圣上坚持南下时,她对这个儿子的失望已经到了顶点,可此时才知,失望是没有尽头的。 迁都…… 他怎么能想出来迁都! “这就是圣上一直不肯回京的原因?”皇太后问道。 傅太师颔首:“应当是这样。” 皇太后又问:“阿渊是在江南吧?他也没有劝住?” 傅太师看向蒋仕煜,蒋仕煜答道:“听说是劝了几次,没有劝住。” “哀家也劝劝吧。”皇太后交代小曾公公准备了纸笔,就铺在罗汉床上摆着的几子上,提笔落字。 皇太后写得很慢,手肘悬着,落了又抬起,斟酌再斟酌。 想劝的话其实有很多,可真要写下去,又觉得无趣极了。 圣上听不进去的。 她厉声喝骂也好,好言相劝也罢,都无法改变圣上的心意。 眼下这封信,竟然有些“尽人事、听天命”的味道,这可真是讽刺至极。 搁下笔,皇太后再不看一眼,也不管它上头因踌躇而留下了不少墨点,就这么让小曾公公吹干了后装入信封,盖上火漆。 “就是一封家书,”皇太后与傅太师道,“众卿不用管哀家,递折子恭请圣上回京。” 事情必须这么办,至于听不听、应不应,是另一回事。 傅太师恭谨应下。 第一千零八十二章 朕病了 圣上想要探讨迁都之事,三公也不能闭口不提。 正如皇太后交代的那般,不管圣上听不听,他们事情就得这么办。 折子上一二三四无数条往下列,细数迁都的弊端,总之一句话,不可行。 再者,大篇幅的陈述京中状况,请圣上回京来。 一日早中晚三份,雷打不动往江南送。 圣上看着一本本换汤不换药的折子,全搁到了一旁,不再多看一眼。 孙祈站在一旁,看在眼中,垂着头不吭声。 圣上抬起眼皮子看他,淡淡道:“祈儿也是来劝朕回去的?” 孙祈硬着头皮应了一声。 孙睿败了,孙宣老实了,孙祈内心里以继承者身份自居,自然认为劝诫父皇是他应当做的事情。 彼时军情紧急,没有劝住圣上留京,这也就罢了,今时今日,京城不再有战火,他们为何不回去? 皇太后给圣上的那一份家书,孙祈悄悄看过。 上头没有用词激烈之处,但那些墨点和涂改,足以看出皇祖母在落笔之时有多难过和痛苦。 皇祖母克制,亦从克制的背后,透出了满满的失望和无力。 孙祈不知道他父皇看到这么一封信是个什么想法,反正他自己挺难过的。 异位而处,他是那个弃京南下的君王,刘婕妤是留在京中的皇太后,最终他得了母亲如此内容的亲笔书,他能憋得三天三夜睡不着觉。 恨不能飞回去。 也不对,真换作是他,他根本不会扔下刘婕妤就往南跑! 既是为了皇太后的爱子之心,又是为了朝臣百姓,孙祈本就主张回京,眼下更是收不住,跪地请求圣上。 参照先前的军报,以及现在三公折子上的说法,京城在庞登的围困中的确受了些损失,但西凉军并没有入城巷战,除了几处失火,城内损毁并不多。 塌了的城墙和破洞的雍安门都已经连日修缮,重现之前面貌。 而京城百姓在留京官员的安抚之下,民心稳定,上上下下为了京师繁荣,正齐心协力。 京城毫无危险,做什么不能回去? 圣上听得极其不耐烦,孙祈讲的这些大道理,三公跟晨昏定省似的送来的折子上,全讲透了,他哪里还有兴趣再听。 再说了,他不愿意回去,是京城稳定不稳定、安全不安全的事儿吗? 是他、天下君王,睡觉能不能睡踏实的事儿! 回京城去夜夜难眠,和在江南行宫睡得安稳又舒服,他当然是选后者。 圣上不想跟孙祈多做解释,干脆打发了他。 偏孙祈耿直起来,和随御驾南下的高官近臣一块,天天都要来念两回。 几日之后,孙祈后知后觉地品出些味道来,他觉得父皇对他意见很大。 他思前想后,只好给蒋慕渊带口信,让蒋慕渊从东异回来之后见面一叙。 蒋慕渊这些天一直在外头奔走。 别看庞登败了,朝廷再无大战压在头上,但各地躁动的民心已经现了端倪。 就如前世一般,只缺最后一根稻草,就危机四起了。 西凉军入关、圣上难逃,就是那根稻草,京畿随之陷入乱局,山贼祸乱,若非半月之内解了京城之围,蒋仕煜又腾出手来招安、剿灭叛贼,这股乱风就要从京畿往四处吹开了。 现在虽然是抑制住了,但也只是暂且,圣上迟迟不愿意回京,这根弦眼瞅着会断。 近些天,先露出些不稳状况的是东异。 本就是打下来的异族土地,战事之后,有人顺了,自然也有不顺的。 圣上远在京城时,他们够不着,可圣上来了江南,兴许就有机会了…… 蒋慕渊收了些消息,趁着还未掀起风浪,与驻军一块压下去了,这才回来。 他先见过了圣上,言语提及回京,圣上避而不谈,蒋慕渊见状,也就先闭了嘴,退了出来。 孙祈在行宫等蒋慕渊。 他和孙淼、孙睿,在京中有自己的府邸,来了江南,一时之间也建不起皇子宅院,也就都住在行宫之中。 孙祈叹道:“我劝不动父皇,还因为劝多了,惹了父皇不高兴……阿渊知道父皇为何坚持不肯回京、甚至想要迁都吗?” 蒋慕渊抿了口茶,直言道:“据我猜测,与圣上的身体有关。圣上在京城时许久没有睡好过了,殿下知道吧?” 孙祈点头。 圣上的睡眠问题太久了,瞒也瞒不住他们。 “阿渊是说,父皇来了江南,睡踏实了,就不肯……”孙祈喃喃,也不知是该信还是该疑,“父皇就为了这个缘由……” “这是我猜的,”蒋慕渊放下茶盏,“等明日面圣,我再探一探。” 孙祈道了声“辛苦”。 行宫御书房里,圣上慢条斯理用了一盅桂花甜羹。 藕粉做底,晶莹剔透,又添了金桂,香气越发沁人,地地道道的江南做法。 这甜羹在京中也有,但兴许了开了胃口,圣上只觉得江南这儿做的更得味道。 小小一盅,比以前陶昭仪宫中的甜羹还要对他的口味。 待用过了,圣上才开口道:“阿渊离开后就去祈儿那里了?” 韩公公恭谨道:“是,听说小公爷还在东异时,大殿下就急着找他了。” “祈儿为了让朕回京,煞费苦心啊!”圣上哼了声,拿起不久前刚刚送到那叠折子,道,“一日三次,他们不嫌累,朕看着还累呢!罢了,朕也给他们省点劲儿。” 韩公公闻言一愣,试探着问:“您的意思是……” “朕病了。”圣上一本正经道。 韩公公难得没有转过弯来,愣怔地看着圣上。 “朕突染风寒,身子不适,”圣上以手做拳,抵在唇边重重咳嗽了两声,“朕要养病,不宜舟车劳顿,你去请御医吧。” 韩公公点着头应了两声,出了御书房,叫迎面的秋风一吹,才算醒过神来。 他深吸了一口气,指挥着小内侍去请。 御医来了一趟,依照着圣上的意思开了方子。 很快,各处都得到了消息——圣上病倒了。 孙祈正想留蒋慕渊用晚饭,一听小内侍来禀,也就顾不上摆桌吃饭了,跟蒋慕渊一道去寝宫看望。 寝宫外,兄弟几个前后脚赶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孙宣无所顾忌,凑过来问孙祈:“父皇是真病还是假病?” 孙祈扯了扯唇角:“五弟以为呢?” 孙宣嗤的就笑了。 第一千零八十三章 装病 一众人围在寝宫外头。 谢皇后那儿得了信,也使人过来。 圣上显然不想隐瞒病情,就这么些工夫,连成国公和几位高品官员都匆匆赶至。 成国公冲蒋慕渊打了个眼色,借了一步,低声道:“圣上怎么忽然之间就病了呢?今儿上午,我进宫面圣,都觉得圣上气色不错。” 蒋慕渊答道:“我下午过来时,瞧着圣上的气色也不错。” 成国公抬起头,看了眼天色。 天暗了,却没有全暗。 也就是在短短一两个时辰之间,圣上从气色不错突然就成了一病不起。 成国公哪里还不明白,深吸了好几口气,才算是稳住了情绪。 永王爷自然不用顾忌那么多,把寝宫的门板拍得啪啪作响,火气上来了,更是抬起脚重重踹了一下。 “为了不回京,皇兄竟然装病?”永王爷撸起袖子就要来硬的,“你当你现在是五岁半吗?为了逃父皇考校功课,蒙在被子里装病!父皇知道你几十岁的人了,还没点长进就知道装病吗?” 永王爷要寻圣上吵架,那是谁都不敢拦的,也拦不住。 亏得寝宫的门板结实,才没有被永王爷踹开。 永王爷又骂:“你当年骂我不思进取,装病逃课业,整日里不学好,你看看你现在这样子,你有脸骂我吗?” 毕竟是一母同胞、自幼一块长大的兄弟,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旁人不知道,永王爷全清楚。 他们兄弟平素争执,几乎都是在御书房里,韩公公把小内侍一打发,再关上大门,也没人知道他们吵了些什么。 今儿倒好,圣上闭门不出,永王爷当众大骂,把那些事儿全宣扬了出来。 孙宣搭着孙祈的肩膀乐不可支。 孙祈无奈地把人推开,孙宣是豁出去了不管不顾,可他不是,他已经惹了父皇不满了,敢在这儿乱笑,被父皇知道了,秋后算账,他有的头痛了。 孙宣失了孙祈的支撑,险险笑得没有站住,他也不在意,又去拦孙淼。 孙淼硬着头皮,道:“五弟,不是笑的时候……” 正说着,寝宫的门开了。 韩公公从里头出来,一把拦住要往里冲的永王爷,道:“王爷、王爷!圣上饮了药睡下了,您再急,他也听不见呐。您缓口气、缓口气,圣上需要静养。” 永王爷气笑了:“行,他要睡就让他在这儿睡!我和王妃回京去,我母后在京中,我王儿在京中,我宝贝孙女也在京中!他怕死,他留着,我什么都不怕!” 韩公公道:“您知道的,圣上不走,您如何能走呀?您别为难奴才。” 也就是几句话的工夫,原本守着寝宫的内侍,迅速换成了御林军。 若只是一堆内侍守着,永王爷气头上大抵就冲进去了,可眼下都是御林军,永王爷自知不敌,只能气得冲里头又骂了两句,甩着袖子回了。 所有人在寝宫外前前后后站了半个多时辰,愣是谁也没有见着圣上的面。 直到人都散了,韩公公才按了按酸胀的眉心,转身进去。 圣上正盘腿坐在龙床上,披头散发,很是随意。 他在看画轴,见韩公公回来,抬头问道:“都走了?” “走了,”韩公公上前,道,“圣上,可谁都不信呀?” “君无戏言!”圣上哼道,“朕说朕病了,谁敢说朕没病?他们不信,也不能强拉着朕回京!再过些时日,等朕康复了,北方就下雪了。道路难行,要朕回京,等明年春天吧。” 至于等到了春天,又有什么状况,就到时候再议。 韩公公点头应下。 江南这里把圣上病倒的消息送回了京城,同时送回来的,还有成国公等人“告状”的书信。 圣上哪里是真病,就是装的! 三公捧着一封封告状的信,久久说不上话来。 冯太傅眼冒金星,没抗住,在衙门里厥过去了,这是真被气病了。 此时,离京城解围已然过了一个月了,京中百姓却迟迟没有等来圣上启程的消息,渐渐的,流言四起。 迁都、装病这些细节,大伙儿最初是不知道的,但架不住人多。 三个臭皮匠都能顶个诸葛亮,何况这满城百姓,东猜西猜的,竟然真猜到了圣上压根不想回来上头。 哪有圣上长久离京的? 离得久了,这京城哪里还是京城呐? 这等于是圣上彻底抛弃京城了。 他们做了一辈子的京城人士,没想到一场大战之后,竟然要改了身份了? 这算什么事情! 渐渐的,圣上为了迁都、宁愿装病的流言也出来了。 施幺坐在素香楼大堂里,一言不发看着大伙儿议论纷纷。 末了,他转到了宁国公府,寻了听风打听:“外头消息是真是假?” 听风拍了拍施幺的肩膀。 真的是百姓东拼西凑、瞎猫撞到了死耗子? 听风很怀疑,顾云锦和蒋仕煜也为此讨论过一回,更倾向于孙睿留在京中的人手在煽动消息。 偌大的京城,你一言我一语的,消息传开了,根本不可能弄明白是从哪里传出了第一句话。 这种手段,蒋慕渊以前没少用,孙睿又如何用不得? 孙睿此举就是为了煽动民心,让京城百姓对圣上不满。 很快,又有了另一样消息。 听说,小王爷孙恪早在庞登打过来之前就回京了,这些时日一直陪伴着皇太后,寸步不离。 相比起战事了结后都迟迟不愿意回来的圣上,这些年大半工夫都在素香楼吃瓜子喝茶的孙恪显然更亲切。 “把我们扔下的皇帝谁稀罕?还不如小王爷呢!” 有人带头拍了桌子,短短一下午,附和之人无数。 孙恪在慈心宫憋得厉害,难得背着皇太后偷溜出来闲逛。 怕叫人认出来,他乔装打扮一番,也避开了经常露面的东街,转而去了富丰街。 哪晓得他刚迈进茶楼,就听了一众激愤之语,吓得他险些就瘸了脚。 孙恪哪里还敢吃茶,忙不迭逃回了慈心宫,抱着孙曦缓了好一会儿,才算是定了心。 “这是逼我也去蹲地窖!”孙恪压着声与符佩清道。 第一千零八十四章 换汤不换药 符佩清闻言,弯了弯唇角,浅浅笑了。 孙恪瞅了她一眼,见妻子在笑,他没好气地哼了一声,再瞅一眼,结果符佩清笑容不改。 虽然这个时候还笑,确实有那么点不厚道,但符佩清没有掩饰,也无需掩饰。 果不其然,孙恪自己紧绷着的情绪就那么一点点散了,那一瞅一瞅的眼睛里,也有了些无可奈何的笑意。 “你就笑吧!”孙恪道,“我若是去蹲地窖了,你们娘俩都得陪着。” 符佩清应了声。 孙恪这下子是彻底没脾气了。 先前的那些急躁、焦虑、紧张,就在符佩清的一笑一应里,四两拨千斤一般,全消失了。 余下的,是踏实。 用皇太后的话说,这就是“一物降一物”。 明明最是爱热闹的孙恪,对上符佩清,能“静如处子”。 孙恪冷静下来了,一面哄曦姐儿,一面轻声与符佩清道:“我不担心我们几个,总归在京城里,皇祖母跟前,出不了大事,最不济也就是蹲地窖,饿不着也冻不死。我是担心父王和母妃。” 孙恪太清楚永王爷的脾气了。 圣上装病,永王爷肯定看不过去,势必会有争执。 那两兄弟吵起架来,旁人根本插不进去,吵过了拉倒,这么多年了,也就是这么一个平衡。 可若是圣上正看孙恪不顺眼呢? 京中有关于他的传闻无疑是火上添油,圣上越听越不高兴,还能给永王爷好脸色看? 再拱火下去,永王和永王妃在江南的日子怕是不好过。 小王爷不愿意插手朝堂事,不代表他心里没有一杆秤。 蒋慕渊与他讲过孙睿那些丧心病狂的暗招,现今京城里突然传出了他返京的讯息,又摆出那么诛心的言论,背后十之八九有推手。 百姓们胡言乱语也就算了,真有官员脑袋一热、拎不清要来蹚这趟浑水,把他架到架子上去烤…… 那他真的只能去地窖里蹲着,等蒋慕渊把圣上从江南哄也好骗也好怎么样都好,弄回京城了,再把他从地窖里挖出来。 经过这么一回吓,小王爷又老实了,再没有偷溜出宫的想法。 孙曦已经不是刚出生时那只皱皮猴儿了,白白净净,虽然天天睡不醒,但就是招人喜欢,尤其是招孙恪喜欢。 他抱着女儿看个不停,转头去嫌弃祐哥儿,无论是刚出生时的猴儿模样,还是一月左右变了身的样子,他家孙曦都比蒋慕渊家的祐哥儿好看。 皇太后被他一天天的嘴巴如何、鼻子如何弄得哭笑不得,虽有烦闷事,但起码能展些笑颜。 小曾公公私下与向嬷嬷道:“虽说小王爷返京,从大局上不是好事,但他要是没有回来,皇太后现在肯定越发难受。” 向嬷嬷叹了一声:“外头那些糟心的话就暂且别让皇太后知道。” 小曾公公应了,心里也嘀咕,他们瞒归瞒,但皇太后聪明,她肯定会猜得到。 朝堂风云、千秋万代,换汤不换药,都是这么过来的。 只是,皇太后不会认同、也不会答应,这根本不是儿戏,圣上再胡闹,有几位皇子殿下,也还有皇孙殿下,岂能乱套? 皇太后有皇太后的想法,可指点江山的可不会管这些。 京城必须是他们的京城,圣上爱回不回,真不行就把小王爷架上去。 如此动静,自然会传到孙祈的耳朵里。 圣上不愿回京,皇子们动不得,朝臣们也不敢动,但他们不走,也会使人收集京中消息。 孙祈听得头皮直发麻。 这叫什么事儿? 他努力又勤奋,好不容易静阳宫倒下了,孙宣不争了,他前途坦荡时,孙恪被推进了角斗场? 若是从前,孙祈一定对此事嗤之以鼻,倒不是他看不上孙恪,而是他知道孙恪压根没有那个念头,也断无那个可能。 小王爷自由惯了,让他勤政,天不亮上朝、天黑透了还在批折子,这跟要了孙恪的命有什么区别? 况且,父皇有儿子,儿子还有儿子,便是将来他的儿子生不出儿子了,那也是从宗亲过继子嗣,哪有儿子孙子俱全,却让侄儿上位的道理。 永王爷和孙恪疯了,皇太后肯定不会疯。 可现如今,孙祈心中却丝丝绕绕的,有些纠结起来了。 当年,南陵王没有那等念头,蹲了大半个月的地窖才迎来先帝爷把持住局势,孙恪这会儿封死了地窖门,别说半月了,只怕半年都等不到圣上返京。 矜贵的小王爷,凭什么吃那等苦? 再者,南陵王彼时不曾起了念头,后来去了南陵,有没有参与孙璧的造反大计,根本是个说不清的事儿。 孙恪现在不想,半年后、一年后,或者圣上坚持迁都,皇太后坚持不南下,孙恪又坚持陪伴皇太后…… 坚持着、坚持着,三五年一过,天晓得什么状况! 孙祈越来越心焦,寻了刘婕妤前后一分析,更觉焦虑。 偏圣上装病,除了御医,谁都不见,孙祈连去龙床前请求都做不到,只能不时与门客及众位臣子们商议。 圣上不出寝宫,消息倒是听了不少。 他抬眼看韩公公,道:“你是说,祈儿急得不行了?他上午又找成国公了吧?” “殿下是想回京的,眼看着深秋要入冬,圣上的病情又不见好,大殿下怎会不着急?”韩公公道,“殿下有请,国公爷哪能不去呢……” “他急的是回京吗?”圣上嗤了一声,“他急的是恪儿真一拍脑袋去金銮殿!” 韩公公吞了口唾沫,讪讪道:“皇太后不会答应的。” “母后还不答应朕南下呢!”圣上把画轴放下,“看顾好永王与永王妃,再跟前回恪儿一样不声不响就不见人了,御林提头来见吧!” 韩公公应了声,退了出去。 另一厢,孙祈是急,成国公是愁。 他前脚回到宅子,后脚就给蒋慕渊写信,想请小公爷和肃宁侯帮个忙,朝廷事多,甭管天南地北,给他指派个地方,驻守也好,练兵也罢,反正他不想在江南待着。 待一天,愁一天! 第一千零八十五章 真病 蒋慕渊收到成国公的来信时,正在前往蜀地的路上。 先前京畿战火热烈,蜀地远在西南,并没有受到牵连,但毕竟才平定乔靖叛乱不久,蜀地有自己的问题。 官员调度上,吏部已经是绞尽了脑汁。 新官上任,各府各县,勉强把政务理顺了。 可朝廷要秋后算账,把那些支持乔靖的世家、大族连根拔起,除了要官场压制,还需兵力支持。 当时,肃宁侯把王琅调过去统筹,又拨了兵力给他,按部就班清算。 实际收了多少,上报多少,瞒报怎么周密,全是王琅的活儿。 事情本身办得很不错,可惜庞登入关,蜀地虽不沾战火,但也打乱了从上到下处理政务的脚步。 担心庞登入京为帝,本就受过战祸疾苦的蜀地百姓人心难安。 眼下是剿灭了庞登,但蜀地内部的不稳并没有全部消除。 尤其是此地复杂,南有苗寨各族,西有羌人,加之王琅的清算工作已近尾声,蒋慕渊干脆走一趟。 惊雨把信交到了蒋慕渊手上。 蒋慕渊看完其中恳切内容,想到成国公落笔时的心境,不由是又好笑又叹息。 他已经知晓京中状况了。 会把孙恪架在火上烤的,也只有孙睿了。 孙睿是真想把孙恪往龙椅上架吗? 自然不是。 孙睿的目的是激化圣上与永王爷、皇太后和众位皇子之间的矛盾,是让百姓对迟迟不归的圣上越发不满,让朝野上下这根绷紧了的弦断裂。 孙恪返京是他突然行动,原不在孙睿的计划之中,不过是顺势而为罢了。 孙睿想做的事情,必定是在江南行宫。 成国公想离开行宫,蒋慕渊却还指着他盯着行宫状况。 从圣上到众皇子,各有各的算盘,孙睿不管三七二十一来个杀招,那朝野局势必然失控。 而此刻的行宫之中,圣上躺在龙床上,手掌按了按发胀的胸口,重重咳嗽了一声。 韩公公端着痰盂上前,伺候圣上吐痰、漱口。 圣上的声音因咳嗽而喑哑,道:“朕怎么觉得,这几日闷得慌?” 韩公公宽慰道:“江南恰逢换季,您头一回在江南过冬,奴才猜测,圣上可能有一些水土不服。 不瞒您说,奴才听闻随圣驾南下的官员里,也有几位染了风寒,可见都不适应呐。 御医一会儿来诊脉,让他给您调一个方子。” “御医也没少来,”圣上不满道,“不适应是暂时的,久而久之,水土就服了。再说了,以前在北边,到了冬天,也少不得病上好几个。” 韩公公道:“您说的是。” 那儿已经是北边了,在圣上口中,都已经不是“京城”了。 御医过来,说的是邪风入体,静养便好。 可圣上静养不了,他咳嗽不断,闹得半夜都咳,根本无法入睡。 好不容易改善的睡眠又成了大问题,让圣上整个人都气恼起来。 韩公公端着铜镜让圣上看气色,嘴上道:“就是一时之风寒,过了这一阵,就不会受咳嗽所扰了。” 圣上想想也是,咳嗽醒,总比噩梦惊醒强些,再者,风寒会好,好了就能睡了。 这般想了,镜中人那灰白的脸色都让圣上觉得顺眼多了。 “不都说朕装病,都不信朕嘛,”圣上靠在引枕上,“正好,叫他们都来看看,朕是真的病了!” 第一个迈入寝宫的是孙祈。 虽然圣上日日不见他们,但孙祈还是坚持着晨昏定省,来寝宫外转转,指不定就见着了,能好言劝一番了。 就算真的劝不住,大殿下积极、诚恳又心念京师百姓的形象算是立住了。 孙祈傍晚时过来,没叫御林军拦回去,心中窃喜,很快,韩公公出来迎他,他快步跟进了寝宫。 幔帐层层垂着,孙祈绕到最里头,床幔半挂在金钩上,能看到顺德帝坐在其中的身影。 “父皇。”孙祈上前,跪下问安,得来的是一阵咳嗽声。 孙祈以为圣上在装,又跪了会儿,等圣上咳完了叫了起,这才恭谨起身。 随着他抬头,视线挪到了圣上的脸上。 干裂的嘴唇,凹陷的眼窝,布满了血丝的双眼,差得不能再差的气色…… 孙祈膝盖一软,险些又跪下去,亏得韩公公扶了一把,才不至于御前失态。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圣上,嗓子眼里那些劝圣上赶紧回京的话一个字都蹦不出来了,就这么愣住了。 韩公公借着遮挡,在孙祈背上拍了拍:“殿下……” 孙祈这才回过神来,颤声道:“太医呢?太医怎么给父皇看诊的?父皇,您、您……” 韩公公帮着解释了一番“水土不服”、“染了寒气”:“最初真的是病来如山倒,圣上不愿让殿下们看到他的病容,这才没有让殿下和大臣们进来。也就是今日好了些了,让殿下来探望。” 这番话说得声情并茂,孙祈迷迷糊糊就被带进去了,甚至有那么一瞬,他相信了韩公公的话。 圣上先前就病倒了,不是为了不返京装病。 是他们这些人,小人之心。 孙祈道:“父皇龙体要紧,正是入冬时候,江南的冬天比京城不同,但也是极冷的,您千万要保重身子。 朝政之事,儿臣与几个弟弟会认真对待,向几位大人们请教,请父皇放心。 儿臣每日来探望父皇时,还请父皇不要把儿臣拒之门外。 若是看不到父皇,儿臣心里不踏实……” 圣上以咳嗽打断了孙祈的话,微微颔首,示意自己知道了。 孙祈随韩公公退出了寝宫,而后立即往刘婕妤宫室去。 走到半晌,叫冷风迎面一吹,孙祈打了个寒颤,整个人一下子就清明过来了。 韩公公十之八九是哄他的! 圣上应当是装病装得真生病了。 可真病难道就比假病强? 对圣上来说如此,对急切想回京的孙祈而言,根本就是噩耗! 等今明两日,皇子朝臣嫔妃往寝宫里这么转上两圈,谁还敢耿直地劝圣上启程? 怕是一个两个,都要写折子进京,给皇太后等人汇报圣上真病倒了。 第一千零八十六章 砍头还有断头饭 圣上的这一场风寒,来得突然,但依太医的说法,不算严重,看着是缠绵,却不至于损了根本。 有这么一番话,圣上是安心了。 病中哪怕不舒服,可他确实名正言顺地不用启程北行。 皇太后听闻他身体不适,送来的书信上少了指责之语,只让他好好养病。 如此病了一旬,江南落了第一场雪,一夜之间寒意更甚。 圣上的寝宫里添了不少炭盆,孙祈进去探望时,险些叫那股子热浪熏得后退三步。 他瞅着炭盆看了好几眼,想起了孙睿。 孙睿眼下很不好受吧? 他本就畏寒,如此气候下,只怕双腿要痛得不行了。 孙祈想了想,使人去打听了一番。 谢皇后不至于克扣孙睿那儿的炭火,这位中宫娘娘,各处冲突都不沾身,自然不需要捧高踩低去做那等小家子气的手段。 怕就怕,底下人以为静阳宫倒了,孙睿是个好欺负的,真往他身上扣东西…… 孙祈并不是“同情”孙睿,他只是觉得没有必要。 对已经失势的皇弟克扣到连冬日的炭火都要计较的地步,一旦传开了,孙祈的名声能好到哪里去? 不如摆摆姿态,关爱一番,总归他是尽心了。 便是虚情假意,装出来也要费一番力气的。 孙祈不止使人打听,甚至亲自去探望孙睿,言辞之中颇为关切。 “三弟最不耐寒冷,前几年在文英殿,我们都觉得够热乎了,三弟还是不舒服,”孙祈感叹着,“宫中份例皆是按着均数来的,我们够用,可能三弟会不够。若有状况,三弟只管让人告诉我,千万别硬撑着,身子骨要紧。” 孙睿听他真情实感一般说了一通,末了笑了笑,道:“皇兄,你我都知道,我最多也就再活两三年,到时候病死也好、意外也罢,总归要下去见我母妃与孙禛。 既如此,何谈身子骨要紧不要紧? 最好让我就此大病一场,直接走了,也免得这两三年各处还要关照我。” 孙祈被这样的大实话给噎了个大喘气,他只能拍了拍孙睿的肩膀,憋出一句来:“就算只有两三年,谁还不许这两三年过得舒服些?我说句难听的,砍头还有断头饭呢,你就算是下午上路,上午也得给你屋里熏得热乎乎的。” 孙睿靠着椅背,闻言微微一怔,复又笑了起来。 先前的笑容都是敷衍,只这一刻,孙睿是真的叫孙祈说笑了。 砍头还有断头饭。 也对。 孙祈见他似是听进去了,又道:“我下午先让人再给你送一些来,你只管用着,多烧一些,行宫里还不至于供不起你这点开销。” “那就谢谢皇兄了。”孙睿应了。 没有多留孙祈,孙睿亲自把人送到了门边,他不想去室外。 孙祈也不想让他送这么远,他是来做好人的,让孙睿一进一出,万一着凉了,那他今天这场戏不是白唱了? 孙睿回屋里坐下,摸着尚有余温的茶盏,低声喃道:“他倒是会做好人。” 当然,话说得也对。 时日无多,他为何不让自己舒服些? 行宫的确不曾克扣他这儿的吃穿用度,但旁的都好说,只冬日炭火这一桩,让孙睿很是为难。 江南的冬天太冷了,前几日还能坚持,昨夜北风一吹,清晨起来,冷得骨头生痛。 这是与京城的冬日截然不同的冷,阴柔绵软,根根如针,往他身子里刺。 还是太潮了。 像极了滴水的天牢。 一想到离春日还有数月,孙睿就觉得这日子难熬。 不过,他倒是不用三五不时地跟孙祈开口,孙祈今儿送炭过来,肯定不会避着人,很快会传到谢皇后耳朵里。 谢皇后前后一想,自然明白孙睿畏寒、炭不够,明日就会替他安排上。 动一动嘴皮子的事儿,谢皇后又怎么会愿意背恶名,况且,与她半点无益。 之后数日,孙睿稍稍舒坦了那么些,圣上的病情却是反反复复,让御医们都看不懂。 也不知道从哪一天起,传出了圣上可能无法好转的消息,一时间,所有人都乱了阵脚。 偏近些时日,朝野并不太平,不少州府都闹出了起义之事,亦有开派立教的,宣扬各种思想。 这些喧闹,朝廷最忌拖延,出兵迫在眉睫。 可折子从地方送往京城与行宫,京城与江南官员来回批复,真等调兵出动,都不知道隔了多久了。 没有办法里的办法,京城管北,行宫管南,事有轻重缓急,先如此再看。 如此一来,明面上是顺了不少,可内里却是越发惶惶。 这叫什么事儿? 南北分立,迟早要出事! 偏圣上病着无法启程,这个时节,难道真让皇太后与京中众臣冒着风雪南下吗? 迁都?迁都根本不可行! 远在京城的孙恪,真是不会借机登金銮殿? 如今状况,皇太后南下不成,唯有他们南边的回京城去。 可圣上病着,就算病好了也不愿意回,真要如此,还不如病来如山倒,这山倒着倒着赶紧崩了呢! 人心各异,哪怕是一时生了歹念,涉及到自身,还是以观望为主。 几位老大人去探望,见圣上病容,纷纷交换了一个眼色。 听圣上问了些朝堂事,几位一一作答。 圣上听完,沉默了一阵,道:“恪儿他……无事,你们都退下吧。” 他们告退而出,一面走,一面听到圣上重重的咳嗽声,几人直到离寝宫远了,才轻声交流起来。 圣上最后那句,哪里是没有事,分明欲言又止,他提起小王爷,可见是忌惮深了。 哪怕圣上先前不认为小王爷会做什么,现今南北各自动兵的局面,也让他不得不慎重。 “几位觉得呢?”有人开口询问。 他当然没有收到答案,大伙儿都打马虎眼,谁也没有一句真话。 如今状况,真的是每一步都要斟酌再斟酌了。 大伙儿转过头了各自想,虽然孙恪名不正言不顺,但京城百姓一头热,万一京师官员也热起来了呢? 第一千零八十七章 死胡同 此事不能细想,越想越是心慌。 可又不能真的不想,事关官途与将来,有几个人能真的置身事外,全然不关心呢? 圣上万一在江南驾崩了,皇太子之位其实还没有准数。 虽然大殿下看着胜算大,但谁知道有没有程咬金? 五殿下失了母妃,一副不争不抢的心冷样子,以前与兄长们一拼高下,现在这幅模样,兴许是隔山观虎斗呢?退一步说,即便他真的不愿意,等到了山陵崩的时候,他的那些门客、支持者在后面推着推着,兴许就走了呢? 再看二殿下,不声不响的,但他有儿子,同样是皇孙,孙栩在皇太后跟前,可比孙仕得宠多了,再者,大殿下主动,而二殿下温吞,孙祈前些年没少拉拢人,彼时没有靠过去,现在上船,来得及吗? 这么一比,还是二殿下跟前好过,等几年若能再换上几岁大的娃娃…… 想到了这一茬,这群官场里摸爬滚打多年的老官员,都是心思一震。 “我肯定没有那摄政的歹毒心思,但别人呢?” 再易地而处,他们在江南的这些,在为从龙之功纠纠结结,留在京城的人,根本是鞭长莫及。 这够不着了,岂不是要往够得着的地方连蹦带跳了吗? 够得着的那位叫孙恪,小王爷怕是要被叉进油锅里去了! 不管主动还是被迫,一旦孙恪的手真的摸了金銮殿龙椅,那事情就大了。 圣上还在南边、众位殿下也在南边,这才是正统! 可皇太后会站出来说她最最疼爱的孙恪篡位吗? 她出手处置拱火的文武官员,就等于是往孙恪的脖子上架刀子。 若皇太后认同了孙恪,南北分立…… 朝廷如今兵力分散,忙着各地救火,但总的来说,手里真正握着兵权的,一位是肃宁侯,一位是蒋家姻亲、镇北将军府。 谁不知道宁小公爷、程家老三和小王爷是穿一条裤子长大的! 余将军也有兵,但他自蜀地开战就听肃宁侯的,顾老六又在他麾下,往北偏的可能性极大。 另一位是成国公…… 一时间,不少人想找成国公探一探口风,而成国公父子并不在江南。 起义不断,人手不足,南边带兵的就这么些将,两天前就被派出去平乱了。 如此算来,只有御林军与中军都督府守着江南行宫,其余四军都督府,现在也四散忙着,真一块儿算上,能打得过肃宁侯? 可拉倒吧! 算来算去,就是个死胡同! 况且,平心而论,谁也不想真的走到那一步,私心归私心,私心的目的不也是平步青云吗? 战火再起,百姓受苦,他们这些官老爷也一样是苦的。 彼时,青云在哪里?福荫子孙、恩泽后代又在哪里? 归根结底,结症还在圣上何时启程回京上。 早些回去,京里那些人看到了“唾手可及”的希望,大殿下也好、五殿下也罢,哪怕是皇孙殿下们,大伙儿在皇城脚下折腾去,不用莫名其妙牵连上小王爷。 孙恪不下水,哪边争取到了蒋家、程家与三公、大员们支持,谁本事! 谁胜了谁登金銮殿,皇城里的事情皇城里解决,好过大江南北,你瞪我、我瞪你。 圣上不愿回,若圣上早早崩…… 脑海中一闪现这个念头,内心里都是一阵惶恐。 这是诛九族的,别说有哪个去做,想想都是掉脑袋,更别提挂在嘴边了。 不敢做、也没那个本事做,提亦是不敢提,念头全被压了回去,可恍惚间还是会有期盼,希望命数就往这条路上走。 只是,圣上要是没有归京就不行了,新皇之争也会在江南得出结果,他们推崇哪位殿下,还要先拿定主意。 这么一来,京城那些没戏了的万一拱火…… 天哪!这死胡同出不去了!这都是些什么事儿啊! 江南官场的文武官员,大部分都急切万分,借着人脉关系,四处打听消息。 刘尚书的院门差点儿就被踏破了。 老大人憋着火,嘴角弯着,眼里却没有半点儿笑意:“怎么都来问我?林尚书就住隔壁街,怎么没见你们往他那儿跑啊?” 大部分的人听了这话,不再多言。 有耿直到听不懂反话的,愣是道:“林尚书与肃宁侯是儿女亲家,真有个什么,林尚书肯定……” 刘尚书气得直按胸口:“老夫岁数大了,过几天就递折子告老,闻侍郎也告老了,老夫问过林尚书,工部尚书之位由徐砚接任。 往后呐,工部大小事务,你就问徐砚,旁的什么事儿,也去问他。 老夫不管了!” 问话的人一听,目瞪口呆。 去问徐砚?徐砚还在京城里呢! 徐家那些姻亲关系好不好的先不论,起码在官场上,小公爷对徐砚挺看重的,那去问徐砚,和去问林尚书,不是一个道理了吗? 叫刘尚书这么一怼,来人也算是品出滋味来了,讪讪离开。 刘尚书赶走了不少人,但也没有真的不理朝事,他思前想后,又去了行宫。 寝宫内,圣上躺在龙床上,两颊凹陷下去,只看这病容,状况比先前在京城里时还要差上几分。 韩公公给刘尚书挪了把椅子。 刘尚书坐下,开门见山,道:“圣上,早前三公进言,请您早立太子,却因各种缘由耽搁了。 如今状况,不说民心松散、小祸不断,便是这朝堂上,亦是人心动荡。 您风寒未愈,无法归京,不如选立太子,让太子先行北上,入京城主持事务。 如此一来,能平一些乱象。” 圣上直直看着刘尚书,目光阴沉:“爱卿的意思是朕时日无多?” 刘尚书匆忙起身跪下:“您只是水土不服染了风寒,最迟开春天暖,也就无恙了。 圣上,这与立太子并无冲突。 老臣、老臣说句不当说的,您认为几位殿下都有不足之处,还没有打磨出来,那也无妨! 您先立一位,他磨得出宝石皆大欢喜,他磨不出来,您再废也不迟!” 韩公公站在一旁,听刘尚书声声泣血,暗暗想,都提出“立了再废”,可见刘尚书也是被逼得没法子了。 第一千零八十八章 听不见了 圣上想了很久,才哑着声开口道:“让朕想一想。” 如此答案,进可攻、退可守,刘尚书也不知道模棱两可的背后,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只能暗暗叹息一声,退了出去。 圣上闭目养神,表面上看着平静,内心却是起伏不断。 立太子? 立谁? 在梦境里,他种种方法都试了,最后的结局都是一样的。 唯一能改变的孙禛却死了,那这天下传给谁,对他而言又有什么区别? 既然没有区别,那就随便立一个? 谁赞同迁都,就立谁! 圣上正琢磨着,外头有人通禀,说是二殿下来了,他便召了孙淼进来。 这两天,孙淼每日下午都会来寝宫,亲自侍疾。 他上前行了礼,而后向韩公公询问圣上今日状况。 圣上睨着看了他一阵,问道:“刘尚书刚走,可有遇上?” 孙淼颔首,道:“在寝宫外遇见了。” 圣上又道:“刘尚书是来劝朕早立太子的,朕病中无法远行,若由太子北上,倒也是个解燃眉之急的法子。淼儿,你怎么看?” 孙淼敛眉,连呼吸都顿了一拍,斟酌再三,才道:“父皇,刘尚书的这个提议,儿臣之前从未想过。初次听闻,一时之间想不周全,请父皇容儿臣再细想一番?” 圣上看了眼谨慎的孙淼,呵了声:“不着急,只管慢慢想,想好了再说。” 孙淼恭谨应下,心里也知道,留给他的时间很少了。 他这两日入寝宫伺候,在其他人眼中,无异于讨好圣上。 孙祈嘴上不说,但孙淼看得出来,皇兄是有戒备之意的。 只孙淼自己清楚,他无心讨好圣上,因为他无心皇位之争,甚至巴不得早些尘埃落定,别牵扯了他。 可近来,打他主意的官员变多了。 以前,局势不紧张,中立观望者居多,孙睿一枝独秀,大部分观望的都不会“排斥”他,孙祈、孙宣冒头,也引了一些人偏转。 先前,起码都还稳得住,眼下却是离乱套不远了。 明里暗里想推动孙淼,甚至拐着弯想走他母妃袁贵嫔和妻子余氏的路子,更有传言,说他温吞、孙栩年幼,将来…… 孙淼只觉得他们都疯了! 把刘尚书都逼到进宫劝圣上早立太子、由太子北上了,可见私底下有多疯狂。 等父皇真的松口,认同了刘尚书的提议,兴许就轮不到他做选择,旁人生拉硬拽着,他也好、其他兄弟也罢,都在漩涡之中,无力挣扎。 南陵王彼时还有地窖可躲,他哪里知道这行宫何处有密道、地窖? 圣上吃了药,靠着引枕睡着了。 他睡得并不安稳。 韩公公担心圣上梦呓叫孙淼听去,想请他去偏殿休息,孙淼却执意不听,两人又不敢大声交谈,只能靠双手比划。 这厢还没有划出一个结果来,另一厢,外头传孙祈来了。 韩公公只能转身出去见孙祈。 龙床前再无其他人。 照孙淼所想,该寻个更好的机会,但刘尚书今日进言、使得他的时间变少了。 孙祈的突然到来又牵走了韩公公,也是时不再来了。 孙淼把木筒轻轻塞到了圣上的手里。 这木筒是圣上用来装画轴的,他近日起不来床,画轴就没有收在书架,全挪到了龙床上,方便随时翻看,又怕不小心压损,便用上了木筒。 孙淼弯腰靠近圣上,算了下角度,脑袋一歪,重重往龙床侧边挡板上撞去…… 咚! 重重一声响。 圣上从梦境中惊醒,愕然看着倒在床边的孙淼。 韩公公正劝孙祈晚些过来,突然听了这么一声,险些跳起来,也顾不上拦孙祈了,两人一前一后往里头走。 孙祈看清状况,亦是一脸的莫名其妙,他上前去扶孙淼,哪知道孙淼浑身软绵绵的,双眼无神,一摸脑袋,上头竟然还流血了。 他忙不迭催韩公公去请太医,又低声询问圣上:“父皇,这、二弟这是……” “朕怎么知道?”圣上亦是一头雾水,“朕睡着了!” 孙祈只能再问孙淼。 孙淼的反应有些慢,眼皮子隔一会儿才眨一下。 “父皇和皇兄……”孙淼开了口,又顿住了,神色紧张,而后他很是艰难地抬手摸向耳朵,黏糊糊的全是血,“我好像听不见了……” 圣上和孙祈都傻了,被韩公公叫进来伺候的内侍们也都傻了。 孙淼张着嘴“啊啊”了好几声,垂着眼,道:“是真的听不见……” 孙祈心急如焚,他不敢随意挪动孙淼,只能让他靠着自己,拽着孙淼的手一笔一划写字,问他怎么伤着了。 孙淼道:“我听见父皇梦语,只是声音太轻,不确定是喊热还是冷,我只能凑近了听,哪知道还没有听见什么,父皇突然抬手,木筒打在我头上,我没站稳,撞到了挡板上……” 孙祈咕咚咽了口唾沫。 前一个不知道听清还是没听清的陶昭仪,早埋皇陵去了。 圣上绷着嘴,沉沉看孙淼,他其实不太记得刚刚梦见了些什么,只是照以往来看,但凡是那些噩梦,他记得清清楚楚,现在毫无印象,大抵是没有梦见。 既然没有噩梦,梦呓又能呓出什么花来? 再说,孙禛死了,他便是提及,又能如何? 御医们过来,替孙淼检查伤势。 流血不算严重,但头晕目眩是肯定的,需要静养些时日,至于耳朵…… 有人磕了脑袋,聋了、瞎了,这不是孤例,他们都听说过,其中有一些自行恢复了,有一些一辈子都这样,谁也不知道何时能好。 孙淼被送回了自己的宫室,抬回去时,余氏吓得脸色廖白。 等安顿好了孙淼,余氏坐在床沿,颤着声问:“殿下,怎么就伤着了?这……” 孙淼示意她把伺候的宫女、嬷嬷都打发了,这才握着余氏的手,道:“我没事。” “都听不见了……” 余氏刚开口,却见孙淼冲她笑了笑、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她微微一怔。 孙淼轻轻地道:“真的无事。” 余氏眨了眨眼睛。 孙淼道:“嘘。” 第一千零八十九章 我们也都在乎 毕竟伤了脑袋,孙淼虚弱,笑容也有些勉强,但余氏悬着的心全落下了。 她一时之间无法理清所有的来龙去脉,但她知道,孙淼装聋一定有他的理由。 能把孙淼逼到这一步,可见其中关系复杂。 她理不顺不怕,她只要照顾孙淼养伤,帮他隐瞒就好。 袁贵嫔亦赶来探望,她得了准话,心里有了底,但面上工夫一点也不吝啬,待离开时,宫女、内侍都看到她通红的眼眶。 孙淼意外磕着脑袋、以至耳聋的消息传开,叫不少人都措手不及。 原本想把宝往孙淼身上压的,一时间都傻了眼。 聋子怎么当太子?怎么当皇帝? 就算有人打孙栩的主意,孙淼若无法登基,还能轮得到孙栩? 这就跟京城想拱着孙恪上位一样,名不正言不顺,若非圣上不愿回京,若非南北分立,那些人有几个脑袋敢去拖小王爷下水。 孙淼出局了,他们还是赶紧琢磨琢磨,从余下的几位殿下里选一个吧。 何况,圣上到底能不能过这个冬天都不好说。 传闻里甚至有一个说法,二殿下受伤不是意外,而是圣上打的。 圣上自知病重,心烦意乱,偏刘尚书前脚劝圣上立太子、触了圣上霉头,后脚二殿下再提回京,圣上气恼之下动了手。 病情越重,越是忌讳,圣上怕是挺不住了…… 本就浮动的人心因孙淼的受伤而越发起伏。 孙祈与官员们处置政务时亦感受颇深,不免也跟着急躁起来,亦在琢磨是不是请刘尚书出面,再劝圣上一番。 只是这一次,他们这些人谁都没有见着圣上。 圣上的病情加重了,太医们频繁出入寝宫,各个愁眉苦脸。 孙祈过去,回回都是闭门羹。 韩公公哀声叹气,把孙祈拉到了一旁:“圣上原就噩梦不断,前两天因二殿下的事儿给惊着了,就……” “父皇他……”孙祈犹豫着,还是开门见山,“父皇他还没有下决心吗?” 韩公公听懂了,讪讪笑了笑:“圣上现在多数时候糊涂,这还怎么下决心呢?奴才是跟您说了实话,太医的诊断也就皇后娘娘和几位殿下清楚,其他各处是一个字不敢说,就怕出事儿。” 大冬天的,孙祈冒了一身汗。 圣上继续昏昏沉沉下去,能不出事儿嘛! 同时,他更多的是慌乱,圣上这凶险来得太突然了,一开始装病,谁也没往心里去,后来染了风寒,不温不火的,他们天天都能去问安,看着精神不济,但离不治之症十万八千里。 结果,就这么一两天,飞流直下。 孙祈浑浑噩噩往回走,走到半途拍了拍脑袋,交代道:“催阿渊回来,赶紧的!” 此时此刻,蒋慕渊已经出了蜀地,途径两湖,往江南奔驰。 他已然品出些不对味来。 他不怕圣上装病,可真的病了,又有些莫名滋味。 况且成国公父子出江南到安庆、池州一带平乱,看着是与江南不远,但真有什么状况,也是鞭长莫及。 蒋慕渊一行人一路飞奔,过两湖抵达安庆时,收到了孙淼受伤聋了的传书。 意外? 蒋慕渊不信这是一场简单的意外,江南的状况恐有不少变化。 他放下信笺:“孙睿是最会抓时机的。” 不仅抓得飞快,若无时机,孙睿还会自己创造时机。 “小公爷认为,三殿下会借机做什么?”周五爷问道。 蒋慕渊想了一会儿,摇了摇头:“有几种猜测,又都不确定。” “这很正常,”周五爷道,“我们谁都不知道从前的三殿下活了多久,但不管怎么说,都比小公爷久。 他经历过很多你没有经历的事,也清楚很多你不可能清楚的东西,他算计你,比你算计他容易太多了。” 蒋慕渊抿唇。 周五爷也是难得见蒋慕渊有些低沉的情绪,想了想,倒了两盏茶。 他一面倒,一面说:“我之前就跟你说过,你总觉得你落后孙睿一步,处处受他牵制,那是因为你知道这是孙家天下。 你是皇亲,也只是臣子。 你要的只能是名正言顺,你不得不步步为营,就像你知道乔靖要反,你也不能在他举兵之前二话不说砍他人头。 你必须出师有名,你明白蜀地的根子烂了一大半,单单杀一个乔靖不能解决蜀地的问题。 一如你明白,金培英再贪,两湖也不是除了他就太平了,上下都要理顺。 无论是两湖还是蜀地,切除腐肉是第一步,而生肌需要银钱、需要大量得用的官员,而你的身份,除非能让圣上点头,否则不行。 小公爷,你只能一步步走,你不敢迈大步子,因为动荡太大,伤筋动骨,吃苦的还是百姓。 你还要防备三殿下时不时弄出些动静来,他干的哪里是小事,桩桩都是大祸! 什么朝堂官员、天下百姓,他孙睿从来不管,你却都搁在心上,如何会不受制于他?” 说到这儿,他以茶代酒:“可即便你一身软肋,我们还是会跟着你,因为这一切,我们也都在乎。” 蒋慕渊听完,不由弯了弯唇角,刚要回敬,就听见外头惊雨紧巴巴的一声“小公爷,成国公来了。” 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 周五爷开门请成国公入内。 惊雨忙不迭给周五爷比口型:桩桩都是大祸。 周五爷会意,这是惊雨匆忙间没有顾上出声传报,再想提醒却是晚了。 成国公浑身都带着股寒气。 他刚刚入城,听闻小公爷在这儿歇马,便赶紧来了,哪知道听了这么一段,虽只有两句,但也足够惊心的了。 搓了搓手,成国公问:“刚刚我似是听见说三殿下不顾官员百姓,这……” 已然听见了,蒋慕渊也不好与成国公打马虎眼,好在最初几句不曾叫他听去,不用解释活得久不久的事儿。 蒋慕渊道:“是,国公爷也知道,当时奇袭北狄前,我一位舅哥曾潜伏在狄人大帐之中,他从安苏汗的几个儿子那里听来的。 那年狄人会突袭北地,是三殿下给了他们支持,给了他们能在冬日穿过雪地抵达北境的地图。 只是人证都死了,我们没有证据指向三殿下。” 成国公倒吸了一口凉气。 第一千零九十章 人各有志 三殿下哪里来的地图? 狄人的话能不能信? 三殿下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是他们孙家的江山,孙家的百姓…… 成国公觉得这其中关卡并不能说通,若是搁在以往,他着急起来兴许就直接冲口而出了,但这些时日在江南被“磨”得够呛,他压住了所有的冲动,先喝了口茶。 周五爷给蒋慕渊添的那盏茶,被成国公全倒在了嘴里。 茶水挺烫的,成国公心思在旁处,没有防备,烫得直哈气。 惊雨另寻了一壶凉的来。 成国公连喝了三盏,才算缓了过来。 最初的那一阵冲动缓了,成国公冷静下来,细细想了想,问:“三殿下还做了些什么?” 蒋慕渊斟酌着道:“孙璧虽是反贼,但他也说了些真话,他和董之望是被三殿下逼反的。 三殿下引七殿下去爬的崖壁,上头有矿石的通风口和入口,孙璧以为被发现了,不得不…… 只是七殿下失足了。” 成国公抿唇。 孙禛失足是意外还是什么,他现在也不好推断,但能肯定的是,这两亲兄弟有仇。 不管孙睿怎么解释静阳宫那一夜的状况,反正在成国公看来,孙睿杀弟无疑。 只是没有实证,一如蒋慕渊现在说的事情,也没有实证。 蒋慕渊见成国公点头,又道:“乔靖的反叛也有三殿下的推动,乔蕴死得蹊跷,给了乔靖机会,这是王琅跟在乔靖身边时琢磨出来的。” 王琅没琢磨出来,但蒋慕渊得这么圆。 成国公想起乔蕴的死就牙痛,这么多人看着一个吊命的人,竟然还是死了,背后岂会没有说法。 而乔蕴前脚断气,蒋慕渊后脚就和肃宁侯一块建言圣上举兵南下,明面上打孙璧,实则是防乔靖。 这在运兵调度上是先见之明,而后续王琅的收获是印证了先前的推断。 蒋慕渊再道:“东异也是三殿下挑事,国公爷知道,五爷一直在东异周旋,才勉强把战事拖到了我们平定蜀地,若不然,东西兴兵,朝廷吃不消。” 成国公转头看向周五爷。 周五爷颔首:“只是东异人的话,不能在御前当证据。” 成国公先前压下去的激动和火气又蹭蹭蹭冒了上来。 带兵打仗的将领,哪个没有些脾气?他年轻时脾气更大! 若不是因为东异,他的保珊会吃这么多的苦? 没错,是老家族亲那些人惹了事端,连累了成国公府,但段保戚在前头打仗累军功,他这个一身伤病的老头子搏一搏,也能再做些事儿,远不至于让段保珊去东异。 她是挺身而出,她是做到了一个和亲郡主该做的所有事情,活着去,坚持着活着回来。 可太苦了,也太难了! 作为父亲,他骄傲,但他亦心疼。 成国公抹了一把脸,才把眼泪逼回去。 周五爷亲至东异王城脚下把段保珊救回了镇海关,先前她们在宫中保命的地图也是周五爷给的,成国公自然信他。 哪怕成国公依旧无法理解孙睿为何要在自家江山上胡作非为,但他信了。 疯子呗,疯子的想法,寻常人怎么会懂! “要不是他姓孙……”成国公恨恨道。 那是圣上的第三子,是曾经储君最有利的争夺人选,没有确凿的人证、物证,别说是蒋慕渊了,孙祈、孙宣一块上,都不能拿这些事儿把孙睿干翻。 通敌也好、逼反也罢,这些罪名甚至都没有给静阳宫盖一个巫蛊的帽子有用。 而在虞贵妃被赐死之后,蒋慕渊没有对孙睿落井下石,这也必定是各方考量的结果。 百官平稳、民心安定,正如成国公刚听到的那样,他们得在乎这些,若不然,皇太后也不至于到圣上寝宫大发脾气,让圣上不许立刻办了孙睿。 所以,谁也无法在静阳宫倒下之后,立刻编造证据给孙睿罗织罪名。 蜀地清算未了,东异后续的安排还未落实,当时去跟孙睿算账…… 成国公想想那场面就觉得精彩纷呈。 现在就更不行了。 南北分立之时,官员忙着站位,民心动荡到起义不断,再传出个皇子通敌的消息来,那真是要一塌糊涂了。 成国公咬着牙,道:“如今被御林军看着,应当再翻不起风浪。” 蒋慕渊叹道:“未必。圣上真病倒了,二殿下受伤,我怕他会借机做些什么。你我都不在行宫,万一有什么状况……” 闻言,成国公也有些紧张:“有御林军,有中军都督府……” 他说的自己都发虚。 这两处,真才实学、武艺出色的当然不少,但也有一部分是蒙荫来混个差事的,属于好的挺好,混的也很混。 可就算是好的那一些,御林护卫皇城,中军主要负责京畿,他们从进去到告老,一辈子都没打过真仗。 先前能与敌人硬碰硬一把了,却被圣上全带到了江南。 连敌人脑袋都没砍过一个的,能跟他们这些征战出来的兵士们比? 关键时候,十之八九不顶用! “我再让马儿歇口气,等下就出发。”蒋慕渊道。 成国公忙不迭点头:“我也赶紧平了这两地的乱事,早些回行宫才是正经的。” 说完,成国公离开,沿着驿馆走廊走了大半,还是顿了脚步,转身回来。 蒋慕渊看着去而复返的成国公。 成国公入内,关上门,到蒋慕渊跟前,压着声音,诚恳至极:“我不知道别人,但我们段家会遵循小公爷的选择。” 说完,成国公又匆匆走了。 蒋慕渊愣怔了片刻,成国公的意思是,无论蒋慕渊支持哪一位殿下,段家都全跟了。 蒋慕渊轻声感叹:“他也不怕我给他带到坑里去。” “小公爷要选小王爷?”周五爷睨了他一眼。 “孙恪?”蒋慕渊失笑着摇了摇头,“他才不进坑呢!他现在应该在忙着研究宫中有几个地窖能躲,往里头多屯些吃食要紧。” 周五爷也笑了。 人各有志,有人机关算尽想得到手的东西,也会有人根本不愿看一眼。 如孙淼,如孙恪。 君王临朝,背负的是天下,是江山,是百姓,若无此志,硬坐在那把椅子上,对官员百姓都不是好事。 当然,对有些想要只手遮天,以摄政之名、行“帝皇”之事的人,是好事。 第一千零九十一章 父皇派你来的? 成国公走出驿馆,接过马缰时,才发现下雪子了。 南方的冬天就是如此,雪也与北方的雪截然不同,这里很多年都碰不上一回漫天大雪,大部分时候都是这种雪子。 很细很小,似雪非雪、似雨非雨,落在地上积不起来,没一会儿就全化作了水,使得道路泥泞不堪。 成国公呼了一口白气。 这样的天气,小公爷想尽快赶回江南行宫,只怕不容易。 太湿滑了,比雪地都难行,一个不小心就打滑。 安庆回江南的官道算不上宽阔平坦稳当,现在是雪上加霜,人难走,马儿也难走。 而这一夜的江南行宫中,圣上从噩梦中惊醒,大口喘着气。 他瞪大了眼睛。 这两天,他夜里都让韩公公留一根蜡烛,烛光透过床幔,不刺眼,也不会让四周一片漆黑。 可这会儿,他的视线却一片模糊,便是喘息,也让他的胸口疼痛不已。 圣上没有叫人进来,他听着自己的喘气声,额上泌出了一层汗。 很难听,很沉重,像是个大木箱子在地上拖着走的声音。 手一抬,圣上把一只木球扔到了地上,咕溜溜的滚出去。 外头的韩公公听见响动,赶紧披了衣裳过来,撩了床幔,道:“圣上,奴才伺候您用口热茶?” 嗓子润了,圣上开口说话的声音却依旧沙哑:“你说,朕是不是要不行了?” 韩公公的手一抖,扑通跪下:“圣上,您别这么想,就是染了风寒,会好的。” “风寒死的人也不少!”圣上咬着牙道。 韩公公垂着头,他深知圣上性情,这位是轻易不会把“死”字挂在自己身上的,上回刘尚书劝他立太子,都让圣上往病入膏肓上解读,最后气得不行,今儿个肯自己说了,恐怕是真的意识到身体状况不行了。 想了想,韩公公道:“圣上,如今朝中状况,人心浮动,您若是真……那……” “难道不是各个都等着朕早日蹬腿,好让他们回北边去吗?”圣上嗤了声,“你去叫贾桂来见朕。” 韩公公一愣:“现在?” 眼瞅着三更过半了。 “快去。”圣上催促道。 韩公公只能去办,直等了半个时辰,才等到了从被窝里被叫起来贾桂。 贾桂对韩公公一拱手:“圣上这是……” “杂家也不知道,”韩公公叹了声,“贾大人快里面请。” 圣上只留了贾桂,韩公公看了贾桂一眼,恭谨退了出去。 “朕怕是要不好了,”圣上说完,见贾桂吓了一跳,又道,“不用宽慰朕,朕自己的身子,自己知道。一病不起,就是说朕。” 贾桂的心扑通扑通直跳,隐约有了些猜测。 只听圣上又道:“原是想和爱卿做儿女亲家,最后却没有成,罢了,真成了,朕现在也不会叫你来了,朕不可能把皇位传给睿儿。” 贾桂的心跳更快了,他想,他猜对了。 圣上连夜传他,看来是要寻新帝的辅政大臣。 眼下几位公侯伯爷、三公都不在这儿,圣上也就想到了他这里。 这是他的机会。 贾桂当然想要从龙之功,这些时日也没少琢磨,可押宝哪有圣上亲口交代来的有前途,他赶紧跪下来表忠心。 “圣上,就算当日小女有幸成为三皇子侧妃,三皇子身陷巫蛊传言,圣上另择继任,臣也会遵从圣上,辅佐新君,臣对圣上您忠心耿耿。” 圣上眯着眼,听贾桂说完这番话,让他再上前几步,低声吩咐了一番。 贾桂几乎是趴在龙床前听完了这些话,后背冷汗直冒,但他没有质疑,颔首应下:“臣领旨。” 韩公公在外头候着,见贾桂出来,想探一探口风。 贾桂却摆了摆手:“圣上病中多虑,也是我们当臣子的无能,无法让圣上宽心。” 如此太极态度,韩公公也就不再问了。 回到寝宫之中,圣上沉声道:“半个时辰之后叫朕。” 韩公公抿了抿唇,应了,他不疾不徐走出去,叫了个小内侍,低声交代了几句。 夜色之中,小内侍飞一般冲了出去。 不到三刻钟,贾桂拿着圣上的腰牌,带二十人入了行宫,直冲孙睿的宫室,想控制住守在此处的御林军,直取孙睿性命。 不曾想,他们前脚迈进去,后脚面对的就是人数远胜与他们三倍的御林军。 贾桂的脸色煞白。 看管孙睿的人手,不过十人,怎么会突然多了这么多…… 小小的宫室,哪里容得下这么多人施展拳脚,近距离比划,人数等于胜数。 贾桂被两人钳制住双手,红着眼看向从殿内走出来的孙睿。 孙睿裹得厚实,上下打量贾桂,声音淡淡的:“父皇让你来的?” 明明是个问句,语气却十分笃定,其中甚至透了三分嘲弄。 贾桂并不回答,孙睿也无所谓,与御林军的一首领道:“把他们都打晕了带走,随我去父皇寝宫,动静小一些,别把其他人都吵起来了。” 寝宫里,时间到了,韩公公唤圣上。 圣上的精神比之前更差,靠着引枕,呼吸沉重:“贾桂还没有回来?” “还未曾,”韩公公道,“圣上,奴才给您热一碗甜羹吧,您昨儿晚膳用得就少。” 圣上颔首,在韩公公的伺候下,一口一口用了。 滋味挺好,他很喜欢,只是不晓得他这个身体,还能尝几回。 忽然间,外头传来杂乱的脚步声,竟是直接往内殿来了。 圣上闻声一愣,贾桂若是回来,不会这么没有规矩。 他勉强探身往外头看,来人绕过屏风,直直走到龙床前,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那是孙睿,是自从抵达江南之后,他就再没有见过一面的孙睿。 孙睿也瘦了很多,一路行来,带了一身的寒气,只是他的目光更冷。 “你……”圣上惊愕至极,“贾桂呢?贾桂难道……” “贾佥事忠心耿耿,父皇可不要胡乱猜忌,”孙睿打断了圣上的话,“可惜御林军并不都是父皇您的人。” 贾桂等二十一人被捆得扎扎实实扔了进来,且倒在地上毫无动静,显然已经是昏厥了。 圣上气急攻心,撑着龙床想站起来,却不想手上一点劲儿都使不出。 就像是被抽干了力气一样。 圣上怒目瞪着孙睿,突然想到了什么,转头看向一旁低眉顺目的韩公公,想要厉声说话,只是一张嘴,声音都弱了许多:“是你?甜羹里放了什么?” 第一千零九十二章 儿臣的孝心 韩公公一动不动的,仿若是没有听见圣上的问话。 圣上跌坐在床上,很快,他连坐都坐不住了。 韩公公此时才动了,他扶着圣上躺下,盖上锦被,一如他之前做过的无数次那样,动作小心又细致。 而圣上却连挥开他的力气都没有,只能如一只木偶一般由着韩公公摆布。 仅存的力气只够勉强说话,圣上的声音跟游丝一般:“原来如此,原来连你也背叛了朕!” 韩公公抿了一下唇,轻声道:“圣上,奴才没有背叛您,奴才伺候您一起走,何谈背叛。 再者,‘连’这个字说得不对,虞贵妃不曾对您用过巫蛊,陶昭仪十之八九也没有听见什么,若说背叛,其实是您背叛了两位娘娘。” 圣上气得呼吸都不顺了。 都是哪门子的歪理。 他的视线挪到孙睿身上,亦目光示意,哪怕其他人谈不上背叛,那孙睿呢? 孙睿在龙床前坐下,近距离看着圣上的反应,缓缓开口道:“父皇放心,您和孙禛吃的不是同一种东西。” 这等于是承认了他亲手杀了孙禛。 一想起孙禛之死,圣上难以控制情绪,一阵咳嗽,嗓子眼里全是血腥味。 “或许父皇更想和自己最爱的儿子吃同一样东西?”孙睿道,“可惜不行,我不想让孙禛说话惹麻烦,但我最后还得听一听父皇您的教诲,我不能弄哑了您的嗓子。” 孙睿仿佛是没有看见怒不可遏的圣上,自顾自道:“原也不想如此的,但孙祈说得对,砍头还有断头饭,该让您填填肚子再走。” “你以为,朕死了,你能活?”圣上咬着牙,艰难道。 “您不死,我难道活得了?”孙睿嗤了声,“您其实还是老样子,上辈子您为了让孙禛上位,病死前困死阿渊,这回哪怕没了孙禛,您临死前却还是要我的命。贾桂是您的刀,只是恰恰叫我防住了。” 圣上有一些愣怔,一时之间,他不确定是不是气头上思维不顺,他竟然没有听没有孙睿的话。 孙睿靠着椅背,细细致致给圣上讲前世故事。 他迎贾婷为侧妃,他勤奋认真,虽无储君之名,却行储君之事,从唯一一位能出入御书房议政的皇子走到监国,所有人都以为他会是下一任帝皇。 可最终,圣上驾崩,传位给孙禛,安排好了辅政大臣。 “就那么一个废物,值得父皇拿江山相托,我只是一个挡箭牌,父皇您担心阿渊反了孙禛,困杀他于孤城之中,有胆子跟您呛声的,要么老死、要么病死、要么战死,削权集权,全是为了孙禛,”孙睿语气平缓,但语速极快,与他平时全然不同,可见其心情激动,“我敬贾桂为岳丈,他却说服贾婷钳制我,事事为孙禛考虑,金培英得了虞家那么多好处,在两湖做他的土皇帝,我若登基岂会留他?他当然选孙禛那废物……” 圣上从一开始的激动到后来的漠然,他在认真听,以上种种,的确是他会做的事情。 孙睿讲的那些,才是他希望有的结果,而不是现在这样,孙禛死了,他躺在这里,听孙睿说他没有达成的希望。 “顺德三十五年……”圣上喃喃着。 他在梦境中一遍一遍听孙睿数数的重点就是三十五年,他憎恨、他厌恶,他觉得他不该只当三十五年的皇帝。 却没想到,那个数,不是数短了。 他在孙睿的故事里活到了顺德三十五年。 而现在,不过才顺德二十三年,他就已经是将死之人了。 十二年,整整一轮,毁在了孙睿手里。 “你这个疯子!”圣上骂道,“你到底想要什么?” 孙睿笑了笑:“与您一脉相承,谁又不是个疯子?儿臣只是想让您看看,若您一意孤行、把皇位给孙禛,这江山最后会变成什么样子,您前世没有看到最后的结果,现在,儿臣让您看了,这是儿臣的孝心。” 要不是手上一点劲儿都没有,圣上简直想抓起木筒往孙睿的脑袋上砸。 屁的孝心! 他担不起这孝心! “你的孝心就是跟朕同归于尽?”圣上反问。 “您怎知我必死?”孙睿的眼皮子抬了起来,“话说回来,儿臣这几年过得也很是辛苦,太冷了,一到冬天就吃不消,尤其是来了这江南,每天都是煎熬。 原是想求个稳妥,多煎熬些时日也无妨,偏局中的棋子太多,各个都有想法,横冲直撞,全给弄乱了。 孙宣设计陷害母妃,使得我不得不匆忙出手杀孙禛,否则我再无动手机会; 孙淼受伤装聋,局面越发混乱,势必惊动阿渊; 孙祈已经在催阿渊回来了,算算时日,可能再三五天,他就能抵达行宫; 是您的儿子们,催着您上路。 您今儿不派贾桂来杀我,我最迟明日也会动手,阿渊若回来了,儿臣还如何给您尽孝?” “你的孝心可真特别!”圣上道。 孙睿笑得更是温和:“不止今儿的甜羹,儿臣尽心尽力给您调配安眠香料,可真不是易事。” 闻言,圣上浑身都凉透了。 孙睿说的安眠,必然是反的,他常年睡不好的根由,竟然在香料上? 能动香料的,韩公公! 香料是无法操控梦境的,只是他最初被噩梦魇着了,偶有几次而已。 韩公公一直询问他为何无法安睡,到底梦见了什么,才让圣上不时对噩梦挂心。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加上扰人心神的香料的印象,渐渐的,恶性循环。 他对梦境越来越怕,又如何能睡得好? “到江南后,没有再用?”圣上问道。 韩公公答道:“初到江南,用的都是最好安眠香,您睡得可好了。是了,以前陶昭仪娘娘给您送甜羹的时候,奴才也会少放一些香料,效果不错,您也喜欢。” “这就是你非要朕南下的原因?”圣上再问,“若在皇城之中,你们今日如何得手!” “您这话又错了,”韩公公道,“怎么是奴才一定要让圣上南下行宫呢?是您想,您一定要,奴才只是在您动摇的时候扶住您了而已,这是奴才应该做的。” 是了,这阉货在皇太后喝斥他之后,告诉他华英宫走水! 如今看来,哪是因为落雷,分明是人为! 一如他这场风寒,亦是人为! 更早之前,也是这阉货,让他以为陶昭仪什么都听到了…… 陶昭仪不死,孙宣怎么会对静阳宫下手? 没有巫蛊之事,他的禛儿岂会殒命?! 禛儿若在,禛儿若在…… 思及此处,喉头一阵火烧火燎,圣上一口血喷出来。 第一千零九十三章 我想要的模样 血顺着嘴角流下。 韩公公拿着帕子,一点一点替圣上擦拭干净。 圣上看他这番举动,简直怪异到了极点:“你图什么?他活腻了,你也活腻了?” 韩公公道:“奴才肯定会陪着您一块走的,您放心。” 今日事已至此,圣上必死无疑,而三殿下也没有一定要活下去的想法,他亦是相同。 真活下来了,他大抵是要落在五殿下手里。 他亲手了结了陶昭仪的性命,五殿下能让他生不如死。 既如此,还是跟着圣上走。 他伺候了圣上一辈子,习惯了。 至于图什么,图的是心中曾有过的那一丁点光吧。 韩公公没有给圣上的答案,孙睿是知道来龙去脉的。 孙睿想要弄出这么多事情来,势必要有一颗棋子深深埋在圣上身边。 关系不紧密的,留了也白留,关系紧如韩公公,又岂是靠金银就能收买得了的。 最终是邓公公给了他线索。 现今的韩公公是圣上身边的第一人,但他也有刚入宫时、如履薄冰的岁月,最初那几年没少吃苦。 那是忻贵嫔最得宠的一年,如花一样灿然,她最喜逛园子,身边总围着一众宫女内侍,光鲜极了。 韩公公那时候伺候园中花木,还有些笨手笨脚,一不小心冲撞了高高在上的贵嫔娘娘,本以为会被拖出去打死,但忻贵嫔身边的大宫女替他说了好话,不只没有受罚,反而问他要不要来贵嫔宫中做事。 韩公公没有去成,没过几天,忻贵嫔忽然失宠,禁足封宫,病了半年,香消玉殒,那大宫女也陪着走了。 再后来,韩公公得了自己的机缘,他跟了曾经伺候过先帝爷的大内侍,老老实实当了几年乖孙子,由大内侍安排着到了御书房做茶水内侍。 顺德帝当时还是皇太子,日日出入御书房,茶水都是韩公公奉的。 几年下来用习惯了,顺德帝向先帝爷讨了人,韩公公自此跟着顺德帝,一步步走到了今天。 以韩公公与顺德帝的关系,本不易挑拨,但能让韩公公挂心多年的,唯有忻贵嫔到底因何失宠。 这是一桩迷案,便是当时的中宫、如今的皇太后都不知道答案,他曾向那大内侍拐弯抹角的问,也没有问出答案来。 孙睿拿邓公公诓了韩公公,说邓公公出自忻贵嫔宫中,虽然也就是个里头做杂事的,但手里留了些贵嫔宫里的小物什,其中有那位大宫女的一串珠子。 本意是拿些财物护身,可最终也没有把那些换作银钱,一来不小心断了腿,不能自己处理东西了,怕招人眼,把他告了不算,抢了也无处说理,再者,念着贵嫔娘娘,也舍不得。 孙睿把那串珠子给了韩公公。 韩公公领情,能帮上一句嘴的时候,自是在御前替孙睿说两句好话。 毕竟以当时的状况,圣上未设文英殿,孙睿还是一枝独秀,静阳宫荣宠之时,顺水推舟的人情,有何做不得的? 再往后,孙睿想要韩公公“多做”些事情时,编造了故事。 他告诉韩公公,忻贵嫔当时妄议立储之事,说今上只是占了中宫嫡出长子的优势,实则能力并不出众,这才得罪了先帝爷。 韩公公信了,忻贵嫔失宠就是顺德帝被立为皇太子前后的事儿。 孙睿又说,圣上在走先帝爷的老路,他属意什么都没有的孙禛,比先帝爷属意嫡长子更夸张。 韩公公已经上了船,也下不得,加上忻贵嫔那“旧仇”,对顺德帝自是心有埋怨。 一步偏了,便会越走越偏。 龙床上的圣上死死盯着孙睿,他四肢越发绵软,五脏六腑跟烧起来了一样,每呼吸一次都在灼烧。 “你不如给朕一个痛快!”圣上道。 “父皇您这已经很痛快了,”孙睿笑了声,“若不是怕天亮了,孙祈他们来坏事儿,儿臣还想请您再多体会体会。 您这真算不得痛苦,儿臣前世在天牢之中,被您的宝贝儿子关了七年,整整七年! 腐臭、阴冷、孤独,两千多个日日夜夜,儿臣闭着眼就能想起来。 哪怕儿臣回来了,这幅身子没有遭受过天牢折磨,那股子寒意还是跟着儿臣。 每一天都在提醒,那七年之苦、七年之恨!” 噗—— 一口鲜血从圣上口中喷出,与此同时,一柄匕首刺入孙睿背部。 韩公公愕然,一把将行刺之人揪开,甩在地上。 孙睿摸不到背后的伤口,他阴毒地盯着凶手,那张抹得很是狼狈的脸上,有一双他格外熟悉的眼睛。 “贾婷!” 贾婷嘴角噙血,哪怕被韩公公钳制住了咽喉,她满是恨意的眼睛都盯着孙睿。 今夜贾桂忽然被召进宫中,贾婷被吵醒,一直惴惴着。 很快,她等到了父亲回来,但父亲没有歇息,而是把哥哥喊醒,两人以中军都督府的将兵之态,带着兵器离开。 贾婷也有一身,是以前贾琮身量没有拔高时穿的,后来贾琮换了新的,这身旧的就被贾婷收着玩了。 这么多年过去,家里人都不记得她有,但南下时,贾婷带上了。 贾桂点了二十人,为了迅速,都是住在附近的。 贾婷在暗处瞎指跑了一个,自己凑数,瞒过了父兄,跟着进了行宫。 待明白此行目的是绞杀孙睿时,贾婷几乎雀跃,这是她的机会,就该是她的! 没想到,一时间局面反转,她在被敲晕之前就装晕,捆住四肢送到了圣上寝宫。 他们那些人被丢在角落,贾婷的兵器被收走了,身上却还有一防身用的匕首,她解开了绳子,也解开了孙睿当年害她的缘由。 前世今生,多么荒唐的故事! 前世的贾家、贾婷做的事情,被盖在了今生的她的脑袋上。 孙睿忘不了七年之恨,她不知前世,但她记得从身上割下一块肉是什么滋味! 她亲手拿这把匕首割了自己的肉,血流如注! 她也亲手拿这把匕首,刺进了孙睿的身子! 她可以死,但孙睿必须死在她的手上! 这一刺,直入背部,穿过了骨骼,扎到了心肺上。 圣上看着眼前变化,一面喘一面笑,下一瞬,他又笑不出来了。 孙睿根本不管贾婷,他拿着油灯缓缓走了一圈,把床幔点燃,而后是其余幔帐、木头家具…… 火势渐渐起了,他又坐了回去,不疾不徐道:“前世儿臣尝过阴冷的滋味,很不好,也就不让父皇尝了,现在这样暖和,正好。 我想做的,我的目的,都达到了,虽然被阿渊拦了很多,但这天下,最终还是成了我想要的模样。 阿渊不是能收拾残局吗?让他收拾去吧。 儿臣与父皇就在这儿看着,看孙祈还敢让阿渊收拾多久?” 第一千零九十四章 山陵崩 大火滚滚,红了半边天际。 浓烟四散,一阵鸡鸣狗吠,整座城市都被惊醒,百姓们或恐惧或愕然地看着火起的方向。 那是行宫呐,圣上居住的行宫,也不知道是哪座宫室起了火…… 而此刻身处行宫之中的人都知道,是圣上的寝宫烧了。 半夜三更,最初起火时都没有任何人看见火情、听见呼救,等他们注意到的时候,这场火已经救不了了。 孙祈只着中衣、披头散发、光着双脚冲到了寝宫外,高声哭喊着:“父皇!父皇!” 他根本没有料到,一夜之间,事情会成这个样子。 大半夜的,孙祈根本不知道贾桂两次入宫之事,只晓得孙睿去了圣上寝宫。 夜色太浓,那一队人又没有提灯笼,盯着讯息的人没敢靠太近,隔着半个院子,只看到了孙睿与御林军。 御林围着孙睿前行,消息报到孙祈这儿,他便当是父皇自知时日无多,想最后再见见孙睿。 依孙祈之见,哪怕圣上最喜欢的是孙禛,也没有给虞贵妃半句辩白机会就赐死,但圣上毕竟宠了虞贵妃那么多年,也对孙睿好了这么多年。 亲生的儿子,又不是自小没有养过一天,再有个偏宠,最后还是有份情的。 人之将死,想起来再看一眼,也是人之常情。 情绪上来了,大半夜召见,见过了,这份父子情就了了。 退一万步,圣上也不可能把皇位给孙睿了,静阳宫巫蛊之祸不过半年,这会儿给“平反”,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脸吗? 圣上极重颜面,断不会如此。 因而,孙祈也就没有往心里去。 况且,就算孙睿哄着病得稀里糊涂的圣上得了圣旨,孙祈也不怕他。 他当了这么多回的枪了,这一回要当黄雀,后发制人。 孙祈醒着,在自己宫里装睡,等着能扑腾着翅膀登场的时机,却没料到,等来的是一场大火。 江南行宫的花园里就有池子,一众内侍们提着桶来来回回跑,依旧没有成效。 孙骆、孙宣也赶来了,很快,谢皇后、刘婕妤并好几位娘娘都花容失色地赶到。 谢皇后拉住一个内侍,焦急问道:“怎么会烧起来的?” “不知道啊!”内侍颤声答。 谢皇后又问:“除了圣上和三殿下,还有什么人在里头?” 内侍还是不知道,顶多就晓得韩公公至今没露面,大抵是御前伺候,没有出得来。 孙祈急得直跺脚:“娘娘,最要紧的是父皇!父皇啊!” 谢皇后岂会不知道圣上要紧。 以圣上的身体,起火时没有挪出来,这会儿肯定救不回来了。 虽然,圣上这些天的状况看着就极其不好,但一场大火之中走了,这不是个事儿! 刘婕妤这会儿也不知道是个什么心情,五味杂陈,她压根分辨不了,只好去照顾孙祈:“大冷的天,你怎能这幅模样?赶紧把自己裹严实了,你若病了,岂不是更加乱了!” 孙骆也仪容不整,但比光着脚的孙祈好一些,他看了眼被人搀扶着过来的孙淼,上前道:“二哥回去吧,你头上还有伤。” 孙淼看着他,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孙骆这才反应过来,双手比划了一通,示意孙淼去歇息。 “不用管我,”孙淼似是看懂了,“我无事,你们先救火吧。” 越来越多的水桶、盆子被送了过来,孙祈拦住了刘婕妤,只套了双靴子,提着水桶就往池边跑。 他不觉得冷,那么大的火就在面前烧,热浪滚滚,加上他心急火燎的,身子迟钝了,脑子也迟钝着,只知道不能让火这么烧下去。 住在宫外的大臣们,平日到不了御前的只能在宫门上候着,能出入御书房的都闷头往里赶。 刘尚书大把年纪了,走得气喘吁吁,扶着宫墙喘气。 交好的年轻官员从他身边过,顿住步子看他,刘尚书话都说不上来,只一个劲儿摆手,催对方赶紧。 他沿途缓了好几次,才总算赶到寝宫前。 近处看这火势,越发胆战心惊,刘尚书刚想说什么,只听轰的一声响,正殿塌下来了。 惊呼声四起,黑烟迷了眼,再看清时,火焰之中的宫室再不是原来的模样。 孙祈坐倒在了地上,两桶水倒在了边上,他嚎啕大哭。 几位嫔妃、公主亦抽泣起来,一个个跪倒在地,哀呼“圣上”、“父皇”。 刘尚书踉跄着,若不是身边的林尚书扶了一把,也险些跌坐在地上,他颤颤巍巍着,双眼含泪:“这山,到底还是崩了……” 他是先帝年间入朝为官的,在圣上登基之后,一步步升到了尚书之位。 圣上走了,国不可一日无君,新皇登基,他便是三朝元老。 可他根本不想做什劳子的三朝元老! 如今朝野外患一堆,内里也不平,上下都乱着,再添上改朝换代…… 还是一把不知道是意外还是人为火烧出来的改朝换代…… 这能有老百姓的安生日子? 刘尚书看向跪地痛哭的孙祈,暗暗在心里摇了摇头,大殿下真的能担得起这江山吗? 若是国泰民安之时,圣上年老病故,传到大殿下手中,他们一众老臣倒还有些信心引着大殿下走,可现在不同,朝野局面浑然不同! 可不是大殿下又有谁呢? 余下的几位年长些的殿下,说句不敬的,都是半斤八两,而且还有两个自己就不想当皇帝。 只能硬撑着大殿下走下去了。 山陵崩了,他们这些老臣,该想的是圣上的身后事、是请新君回京登金銮殿。 这把火直到天亮才渐渐灭了,再等到垮塌的建筑不再烫手,众人才开始整理,寻找圣上遗体。 他们最先找寻的自然是内殿龙床位置。 这里已经烧得面目全非了,但最让人想不通的是,内殿里找出了一堆遗体,其中堆叠在一起、让人无从下手的,恐怕都有十多人。 谁是谁,根本分不清。 之后,正殿的另一侧又整理出来了一堆遗体,多得让人头皮发麻。 有胆大的御医近前,从这两堆里扒拉出来了没有烧化的金属腰牌,中军都督府与御林军。 如此人数聚集在这里,守着寝宫的侍卫、内侍又对火情毫无预警,可想而知,昨夜是一场“宫变”,只是无人生还,过程无人可知。 第一千零九十五章 尽快 这一夜,寝宫之中到底发生了什么,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故事。 不管是圣上想杀孙睿、还是孙睿弑父杀君,最终是谁都没有活下来。 寝宫自有人手清理,中军都督府与御林军也开始核查人员,方便确定昨夜死在其中的详细名册。 只是在这些事务办妥之前,圣上驾崩的文书得先送往京城。 刘尚书强打起精神,与林尚书一块与孙祈谏言。 圣上走得太突然了,但朝政不能有一日的荒废。 冬日道路难行归难行,孙祈也该即位,早日扶灵回京,登金銮殿继承皇位。 刘婕妤已然是大哭了一场。 她对圣上早已不是爱慕之情,这么多年心思也都在儿子、孙子上,只是这种时候,姿态少不得。 嫔妃们都跪、都哭,她当然也要哭得真情实感些。 这会儿见两位尚书劝孙祈,她擦干眼泪,上来握住了孙祈的手:“两位大人说得有理,我们该早日回京才好。” 她又与两位大人道:“之后还请大人们多提点了。” 没有了大火,冬日寒意重新笼了回来,孙祈被刘婕妤冰冷的手握得打了个哆嗦,混乱的思绪回笼。 他赶紧在人群中寻找几个弟弟的身影。 孙淼垂着头,孙骆陪着他,两人很都沉默。 孙祈又到处找孙宣。 孙宣站在一旁,身边的内侍不知道嘀嘀咕咕在跟他说什么,说得孙宣眉宇紧皱。 似是察觉到了孙祈的目光,孙宣回望过来,淡淡看了孙祈一眼。 孙祈的心不由就是一紧。 父皇驾崩,他即位,但没有登金銮殿,没有大典,他就还没有登基,有个“圣上”的名,但最后那个“实”还虚着。 他知道刘尚书说得对,这是他眼下最急迫的事情,可他若是启程回京,真的能顺利登基吗? 孙睿死了,孙祈自己都不知道他和孙宣的联盟还存不存在。 孙宣彼时因陶昭仪之死而心灰意冷,现如今了,会不会死灰复燃? 回京之路太漫长了。 他可以让其他人扶灵,自己赶回京城去登金銮殿,可只要一天没有摸着龙椅、就一天不能尘埃落定。 最最重要的是,这一场大火,他问心有愧。 他要当黄雀,他故意来迟了,以至于根本没有办法救火。 只要有人抓到了这根尾巴,弑父杀弟的罪名一样可以盖到他的脑袋上。 当然,没有实证,同样可以编排,传些似是而非的故事,在这个朝野动荡之时,让他的新君之路走得坎坷无比。 没有遗诏、只有宫变,孙祈想要名正言顺地登基已经是不可能了,既如此,便是挨骂也要尽快爬上去。 等他成了新帝,再有人拿这一夜的宫变说事,难道世人还能让人把他从龙椅上拉下来吗? 只剩最后一层窗户纸了,孙祈绝不愿意功亏一篑。 尽快、尽快…… 孙祈暗暗念叨,深吸了一口气,道:“大人们说得有理,我也想扶灵回京,只是这灵……” 烧成这样了,天知道谁是谁啊! —— 蒋慕渊赶到行宫时,废墟已经清理了大半了。 他看着坍塌的寝宫,沉默许久。 刘尚书寻来,对蒋慕渊长长叹息一声。 蒋慕渊问:“大殿下决定何时启程?” 刘尚书听蒋慕渊因日夜兼程而疲惫得沙哑的声音,拍了拍他的肩膀:“我正要去见‘圣上’,小公爷是与我一道,还是先回去歇歇?” 蒋慕渊微微一怔,是了,顺德帝驾崩,即位的孙祈该被称呼为“圣上”。 “我在这儿也无处能去,”蒋慕渊道,“我随大人一道去吧。” 刘尚书颔首。 堂堂宁小公爷,正儿八经的皇亲,想歇息岂会没有干净的宫室,不过是他闲不下来罢了。 这个当口,上上下下一堆事情,也不敢闲下来。 一面走,刘尚书一面轻声与蒋慕渊道:“圣上应了回京,却没有定日程,之前是在等仵作查验,上午出结果了。” 两人入孙祈书房。 孙祈扶额靠在椅子上,一副精疲力尽模样,待两人进来,才赶紧起身:“阿渊一路辛苦了。” “那夜状况……”蒋慕渊问。 “我也不知道,知道的都折在里头了,”孙祈苦笑,“我那夜睡得早,半夜底下人来报说走水了,我赶过去就已经……衙门在查,也不知道会查出个什么结果……” “调查需要时间,圣上,您不能等到查完了再走。”刘尚书劝道。 孙祈垂了眼,把仵作查验的结果交给两人过目。 蒋慕渊快速扫了一遍,他没有细看那两大堆叠在一块的,着重看了龙床附近。 四具遗体,虽烧损了,但都能验出来。 “怎么还有个女的?”蒋慕渊问。 刘尚书作答:“中军都督府佥事贾桂的女儿贾婷,也不知道怎么混在了其中。” 蒋慕渊抿唇,他听顾云锦提过,贾婷因前事恨极了孙睿,她必然想报仇,不知如何就叫她寻到了机会,不管她有没有亲自动手,反正是看着孙睿死了。 另有一具是年轻男子,从身高来判断,应是孙睿无疑。 还有两具年长,以身形来看,能区分出顺德帝与韩公公。 蒋慕渊心里有数了,便与孙祈道:“如此一来,倒是能启程返京了。” 孙祈从桌案上取了一份明黄卷轴,交给蒋慕渊:“我在御书房里寻到的。” 行宫不比皇城,寝宫正殿为圣上寝宫,西侧厢房做了书房,正殿和东厢烧塌了,西厢也烧了一半,没有塌下来,其中东西在火灭后被一点一点整理出来。 这卷轴被黑烟熏过,虽小心擦拭,还是留了不少灰黑印子。 蒋慕渊打开一看,这是顺德帝的手谕,落款时日是他病情加重之前,内容是迁都,印章完备。 刘尚书眯着眼凑在边上看,看得头晕目眩。 蒋慕渊抬眼看孙祈:“那圣上的意思是?” “阿渊你知道的,父皇没有病倒之前,我一直在劝他返京,当日离京是不得已,皇祖母还留在京城,我想回去的,”孙祈哽咽着道,“可父皇走得太突然了,这是父皇的遗愿,我若没有看到这手谕也就罢了,我怎么能当没看见呢? 迁都是大事,我一个人也拿不准主意,想听听阿渊和刘大人,你们的想法。” 刘尚书这会儿什么想法都没有了。 蒋慕渊面上如常,一如沉思样子。 他几乎在顷刻间就想明白了孙祈的想法,孙祈怕被人截胡。 因而孙祈不愿等到回京之后,他想在行宫尽早举行登基大典。 为此,他情愿造一份迁都的手谕,都没有造立太子的旨意来让自己不受质疑。 他是一刻也不想多等。 第一千零九十六章 您没有错 慈心宫中,静得落针可闻。 从皇太后收到江南的快报起,气氛就压抑得让人连呼吸都不敢放开了。 因孙恪要避事,他们夫妻就没有带曦姐儿回永王府,依旧在慈心宫中住着。 符佩清压着声儿与孙恪道:“小王爷还是去劝劝皇太后吧。” 孙恪亦是担忧。 他已经轻手轻脚在偏殿与西暖阁之间来回几次了。 不是不想劝皇太后,而是此时此刻,言语无力得让人束手无策。 皇太后是最宠着孙恪,孙恪也知道如何逗皇太后欢笑,只是有些事是可以插科打诨的,但有些事不行。 再是对顺德帝失望,那也是皇太后嫡嫡亲的儿子。 丧子之痛,白发人送黑发人。 顺德帝当时匆匆出京,几十年的母子情谊,以冷战收尾,隔着半座江山,母子没有见到最后一面。 况且,顺德帝与其说是病故,不如说是宫变横死。 这让当母亲的如何承受? 可不安慰皇太后,孙恪也难受。 他轻声问:“姑母还没有来吗?” “使人去报信了,应该快了。”符佩清答道。 孙恪点了点头,纠结着又往西暖阁去。 皇太后坐在罗汉床上,一动不动,面前的几子上摆着顺德帝驾崩的传书,她的眼眶泛红,久久无法言语。 行宫的那一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传书上并没有详细的来龙去脉,或者说,没人知道,连衙门调查都还没有个准数。 孙恪听见皇太后叹了一口气,心中一紧,正要上前,就听见外头脚步声。 顾云锦陪着安阳长公主来了。 孙恪让了一步,请长公主先行。 长公主匆匆朝孙恪点了个头,行至罗汉床前跪下,双手捧住皇太后的手,颤声道:“母后……” “你先起来吧,地上冷,”皇太后转头与珠娘道,“扶安阳起来。” 珠娘上前,轻声道:“大长公主。” 这四个字一出,不止是安阳,连皇太后都愣了一愣,再回过神来时,她苦笑了声:“哀家也成了太皇太后了。” 高氏从潜府中的皇子妃,到中宫皇后、皇太后,又在年老之时成了太皇太后,一辈子看过荣华无数,也送走了太多的人。 安阳坐下,问道:“皇兄的风寒竟是如此严重?” “不是风寒,”皇太后的声音有些哑,把传书推给安阳自己看,道,“是大火。” 大长公主仔仔细细看了传书,甚至因为激动,握住了站在她边上的顾云锦的手:“是睿儿?” 虽无实证,但应该与孙睿有关。 太皇太后按了按眉心,道:“哀家错了吗?他当时处置静阳宫,哀家坚持留睿儿性命,哀家错了吗?” 问的声声泣血,听的人又何尝不悲痛万分。 大长公主双手掩面落泪。 顾云锦的眼里亦含着泪,她几乎没有见过这样的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爱笑、喜甜,对晚辈疼爱和善,她也有怒火滔天时,但她坚毅、冷静,训斥时字字如刀、气势逼人,而现在,她彷徨又失落,甚至自我怀疑。 顾云锦蹲下身子,抬头仰望着太皇太后,道:“您没有错,陶昭仪娘娘被毒蜂所害,静阳宫陷入巫蛊之事,一日之中,虞氏和七殿下身死,恩荣伯府抄没,无论是文武百官还是京中百姓,无不侧目,猜测不断。 您希望朝堂稳固、江山平和,当时您坚持不处置三殿下是没有错的。” 太皇太后低着头看顾云锦,那双眼睛里有泪,也有光。 她突然想到了自己年轻的时候,十几岁的年纪,最是天真,遇事时而鲁莽、时而踌躇。 去关外游历还是在京中循规蹈矩,入皇家为皇子妃还是嫁个门户相当的公候伯府子弟…… 人生的选择大大小小,数不胜数,对与错又如何能简单断言。 她的祖母教导她,便是到双脚一蹬上路的时候,人都无法给每一个选择定对错。 只要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为了什么,那就坚持本心,选一条路坚定地走。 可以回头看,但那是反思,而不该是后悔着质疑自己。 她在听祖母教诲时,眼里也是这样的光吧。 太皇太后捧着顾云锦的脸颊,柔声道:“好孩子,你说得对,当时哀家没有错,现在哀家往前走。去请三公过来,哀家有话要说。” 顾云锦颔首,还不及出去,守在边上的孙恪已经忙不迭去了。 皇祖母能打起精神来,孙恪就放心多了。 三公在西偏殿,他们来了有一会儿了,只因皇太后悲痛才没有进去。 毕竟要腊月了,天寒,身子骨吃不消,就现在这儿烤火候着。 三人随孙恪进了西暖阁,恭谨给太皇太后问安。 皇太后一字一字,缓缓道:“三位都是几代老臣了,随哀家经历了这么多年风风雨雨。 先帝驾崩、新皇即位,应该很快就会启程返京,我们该准备好登基大典。 各地民心起伏,也盼着能借新皇登基而有新气象。 哀家的儿子继位之时,靠你们辅佐,现在是哀家的孙儿了,几位高龄,但朝堂此刻缺不了你们。 我们这些个老骨头,再坚持几年,辛苦几位老大人了。” 三公诚惶诚恐应下。 南北分治,不是长久之计,京中人手也有空缺,但登基大典的议程都是定好的,按部就班准备便好。 新帝从江南扶灵回京,最好是能赶在腊月里举行大典。 新年伊始,祭拜太庙,敬告列祖列宗,改换新年号,一连串的流程,才算走完。 慈心宫里商量好了,三公退出,准备各种文书,把顺德帝驾崩、国之大殇的消息正式通传全朝,又写了折子去江南,恭请孙祈回宫。 哪知道,他们迎新帝的折子还没有到江南,孙祈就有手谕入京。 “祈儿要迁都?奉先帝遗愿?他要在江南举行登基大典?”皇太后声音发紧,“给哀家备纸笔,哀家倒要问问他,是要哀家这把老骨头下江南吗?他父皇灵柩何时入皇陵?他何时祭拜太庙?他是跟他父皇一样昏了头、连祖宗规矩都不管了吗?!” 第一千零九十七章 此一时彼一时 孙祈一连三天收到了太皇太后亲笔写的劝诫信,内容不长,但言辞激烈,句句都是怪罪之语。 不止是他,连“荣升”皇太后的刘婕妤都没有落下,让她规劝孙祈,赶紧启程。 刘皇太后多年夙愿得尝,行事也有些飘,叫太皇太后在信上骂了一通,彷如是被泼了一桶冰水,整个人冷静了许多。 她对太皇太后又敬又怕,京中这般催促,她也不敢不从。 只是,她在孙祈那里碰了软钉子。 母子两人倒也没有生嫌隙,只是比之远在京城的太皇太后,刘皇太后自然更考量孙祈的立场。 孙祈担心半途上出差池,想早些举行大典。 刘皇太后一心为儿子,立场一下子就不坚定了,更别提规劝成功。 她琢磨来琢磨去,又去寻谢皇太后,想请这位也出面一回。 谢皇太后知道刘皇太后的意思,拉一个同盟,表示劝过了、只是劝不住,将来太皇太后跟前也好交代。 她从前就不管后宫这些你来我往的事儿,现今又怎么会去当那个同盟,推说亲娘劝不住亲儿子,她就更劝不了了。 她们这里耽搁住了,却没有耽搁孙祈为大典做准备。 不管主张回京的大臣们如何进言,孙祈一意孤行。 礼部苏侍郎先前随顺德帝南下,此刻不得不担负起大典筹备之事,可这活儿委实不轻松。 大典上用的物什样样都有标准、讲规矩,京里一切俱全,江南行宫要什么没什么,全得重头再来。 平心而论,还不如快些回京来得方便。 偏孙祈不听,苏侍郎劝了几回,眼看着没有成效,只能写信给远在京城的纪尚书倒苦水。 成国公父子比蒋慕渊晚了三天回到行宫,当时已经是烧也烧没了,即位的也即位了。 作为功勋老臣,自当效忠新帝。 哪曾想新帝眼下第一桩大事是迁都。 一场大火,烧出了皇位传承,却烧不出回京之路。 成国公恳切劝了孙祈,铩羽而归,请了蒋慕渊吃酒,叹道:“亲生的,只这顽固脾气,就是亲生的。” 蒋慕渊一时不知该笑,还是该摇头。 举国大丧,停喜乐,却停不住各地起义。 那根弦被庞登入关、顺德帝弃京南逃给崩断了,前些时日他们一直在平息,可顺德帝的驾崩无疑是雪上加霜。 顺德帝死于大火,说白了就是横死,不吉利。 贼寇四起、这个教那个教的好一通煽动,把这些年的天灾、无休止的战火全盖到了顺德帝脑袋上。 天子失德,上天才会降罪惩罚。 那庞登入关前,上天警示天子,落雷于皇城宫室,天子不知悔改,才会有如此结局。 若百姓们再不站出来,天灾会继续降临,上天在惩罚他们。 蒋慕渊看着各个州府送到行宫来的当地状况折子,按了按眉心。 他对这些其实很熟悉,前朝各代,那些“教主”们的说辞基本大同小异,而且他在前世也见得多了。 蒋慕渊去见孙祈,与他说这些状况。 孙祈听得很认真,末了问:“那阿渊的意思是?” “百姓在生活困难是极其容易煽动,不管是贼寇还是乱七八糟的教,该打压还是打压,”蒋慕渊道,“得继续调兵平叛。” 孙祈想了想,道:“粮草军需只能支持京畿一带的战事,再远负担不起,不如先让各地州府自行解决,再看状况吧。” 这里讲的京畿,已然是江南地界。 蒋慕渊抿了抿唇,还想再说什么,余光瞥见了书案上的信笺。 他认得那字迹,是太皇太后亲笔。 孙祈察觉到蒋慕渊在看,他干脆拿出来:“阿渊也读一读,朕被皇祖母骂得狗血淋头。” 太皇太后的身份,不管骂了有用没用,但她可以这么骂孙祈。 蒋慕渊却是不行的,或者说,他与孙祈议政,和从前顺德帝在的时候,也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气氛。 顺德帝固执,蒋慕渊能以晚辈的身份和他周旋,可以嬉皮笑脸谋好处,甚至是耍花招,几声“舅舅”叫了,又给顺德帝搭好梯子,做舅舅的保住了脸面,真不至于和外甥置气。 对上孙祈,蒋慕渊不能那样,他们是平辈。 说回来,不是太皇太后、皇太后这样的身份,蒋慕渊哪怕是孙祈的长辈,都不能要求孙祈这样、那样。 如何与孙祈对话,这是蒋慕渊眼前面临的问题。 不得不说,孙睿至死都在给他埋坑。 那些雨后春笋般冒出来的各种教,其中必然有孙睿死前的安排,否则老百姓怎么会知道华英宫走水。 朝野一片乱象,蒋慕渊不可能不管,所以他和孙祈之间,必然会有矛盾。 蒋慕渊看完亲笔信,还了回去,没有再坚持提派兵之事,而是道:“我想明日回去一趟,我很担心太皇太后。圣上要在这里举行大典,但政务繁重,三公具在北方,很是不便……” “阿渊的担心,也是朕的担心,”孙祈点了点头,“阿渊去一趟也好,你父母妻儿也在那儿,此番能一块回来,自是再好不过。三公年事已高,路途遥远,但朕缺不了他们辅佐,还是希望阿渊能护送他们入京。” 翌日一早,蒋慕渊便离开江南北上。 刘皇太后着急请了孙祈过去,急切问道:“祈儿怎么能让阿渊回去呢?” “怎么了?”孙祈问。 “孙恪在旧都,我怕阿渊和孙恪……”刘皇太后紧张着,“你一日没有行大典,我一日担心,太皇太后的手谕里字字责骂,孙恪可就在她眼前。” “母后!”孙祈沉声道,“朕才是正统,朕是父皇的长子!皇祖母不至于那么糊涂!” “谁都知道你皇祖母对你父皇失望至极!”刘皇太后叹了一声,“再者,即便不是孙恪,阿渊最最喜欢的一直都是孙栩,不是我们仕儿!” 孙祈道:“您曾经跟我说,要与阿渊交好,要拉拢他。” “此一时彼一时,现在不是你当皇子争太子之位的时候了。” 孙祈笑了笑:“是啊,此一时彼一时,他喜欢的是孙栩还是仕儿,都改变不了什么。” 第一千零九十八章 谋利 孙祈说完,见刘皇太后的脸上依旧写满了担心,他便又安慰了一句:“孙栩才多大,三岁半罢了,离开蒙都还早。 您担心他去坐龙椅,不如担心他什么时候尿裤子。 阿渊真的偏心孙栩,文武百官也不会一面扶孙淼当十几年的聋子皇帝,一面从头到脚把孙栩教出来。 孙淼聋了,您该放心的。” 刘皇太后笑了笑,很是勉强:“聋了,也不一定聋一辈子。太医说过,砸了脑袋,什么事儿都不稀奇,早上瞎了、夜里复明的都有,这不是怕他突然有一天又听见了嘛!” 身边伺候的褚嬷嬷道:“娘娘,圣上说得一点也不错。 那位原就不愿争,不管是真聋还是假聋,他和他那位母妃都是老实惯了的。 再者,栩儿殿下丁点大,您担心他将来才华出众,奴婢还觉得我们仕儿殿下有出息呢。 您不去理会他们,他们闭门养伤过日子,不掺和朝事,您紧盯着他们,说句不好听的,兔子急了还咬人。 圣上眼下最要紧的是注意旧都里的小王爷,栩儿殿下那都是十几二十年后的事儿了。” 孙祈听褚嬷嬷说话,前头听着很是有理,最后这一句,滋味却有些不对。 宋氏一直在边上亲手泡茶,闻言皱了皱眉头,便把泡好的茶盏端给刘皇太后,斟酌着道:“母后,您关心圣上,事事为圣上考虑周全,可有些话您听过就算了,别往心里去,圣上说得极是,皇祖母不会那么糊涂的。” “那皇后说说,哪些话是哀家不该往心里去的?”刘皇太后不大高兴,但也没有扫宋氏面子,茶接下了。 宋氏快速看了孙祈一眼,又垂下眼帘,道:“是有人总想方设法在您耳朵边上提小王爷吧。 她们不是怕小王爷真的登金銮殿,而是看着圣上即位了,迫不及待想谋好处。 鲁敬已过六十,父母皆是高龄,听闻近来可能大不好了,鲁大人很快会丁忧。 他空出来的位子,漕运总督兼庐凤巡抚,谁都知道是个肥差,都想来分一口。 小王爷娶符家女时,都说符大人要飞升了,可先帝还是把他留在凤阳当知府,他与鲁大人关系紧密,鲁大人必推选他为继任。 她们拦不住鲁大人推谁,也管不了吏部那儿应不应,只能走您的路子,让您来劝圣上。 若是要防着小王爷,漕运口子岂能让他的岳丈握在手里。 先断了符大人的路,才好往上头推举自家人。” 刘皇太后被宋氏说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 她自然知道是有人想谋好处才不希望符广致之后接任,但那些话是有道理的。 符广致曾是平远侯府的门客,又成了孙恪的岳父,从头到脚,每根毫毛都向着孙恪。 一旦孙恪生了野心,符广致接鲁敬的班,无疑是在孙祈的脖子上横了一刀。 “皇后说‘她们’,她们是谁啊?”刘皇太后的声音冷了下来。 宋氏一听这口气就知道刘皇太后生气了,她暗暗叹息,不再多言。 刘皇太后却不依不饶。 她现在是皇太后,可之前的几十年,她只是个妃子,没享受过中宫气派。 在孙祈入文英殿后,她对宋氏的出身就一直有想法。 娘家不显,对孙祈并无助力,偏手段不行,被后院那些侧妃侍妾弄得有苦难言,甚至病了几回,连累着孙祈被言官参本、被顺德帝教训。 结果,当了皇后才没几天,宋氏就敢这般跟她说话了。 “皇后,”刘皇太后盯着宋氏,“刚刚圣上与哀家说的话,你都听见了? 此一时彼一时,皇后该母仪天下,早做些争风吃醋的事儿。 学学谢皇太后当中宫时的样子,别逮着机会就在圣上和哀家这儿说其他嫔妃的不是!” 宋氏的脸烧得通红,面上不敢再多有表露,只颤着声,道:“母后教训得是。” 孙祈默不作声地听着这对婆媳交锋,心里琢磨着鲁敬与符广致的状况。 符广致晋升有关的传言,孙祈当时也听过不少。 顺德帝把符广致压在凤阳,依孙祈对父皇的了解,一半是父皇和永王爷置气,另一半是过几年气消了,鲁敬的位置还是要给符广致的。 毕竟,以当时的朝野状况,父皇怎么可能去担心孙恪会如何如何。 只是,此一时彼一时呐! 轮到他当皇帝了,虽然他不信太皇太后糊涂,但谨慎些总是没有错的。 都是自幼熟悉的表兄弟,他和蒋慕渊的关系,与孙恪和蒋慕渊,根本比不了。 现在哪里是考虑一个漕运总督位置归属的时候,最紧要的明明是兵权! 御林军和中军都督府在那一夜元气大伤。 哪怕没有伤,这点儿兵力,又如何应付变化。 思及此处,孙祈赶紧离开,去寻了几位先生商议。 “朕在想,是不是该下旨让肃宁侯交兵权……”孙祈道。 几位先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洪隽沉声道:“圣上,不是时候,眼下起义之事不断,您这时候收了兵权,有谁能接肃宁侯的班、去指挥调度平叛之事? 再者,便是收回来了,真有个万一的时候,那些将士里一大半都是程家亲手调教出来、一同征战数年的,甚至还有十几年前就跟着程家的,他们彼时向着谁? 您想让他们对程家拔刀相向,兴许他们会反过头来当内应。 只靠兵符,管不了人心。 您不收,肃宁侯不一定会支持小王爷,您一收,反而难说。 更何况,还有一支北地军,顾家是十成十向着小公爷,一旦如您担忧的那样,小公爷举旗支持小王爷,顾家必然也顺势而上。 可顾家的兵权不好削,北境百姓无人肯应,顾家还领着兵,您收肃宁侯的兵权,治标不治本。” 孙祈听完,心冷不已:“难道朕就只能赌孙恪不想当皇帝?” 洪隽也不说话了。 照他的想法,顺德帝驾崩之时扶灵回京,举行登基大典是最好的路子,可孙祈不听。 他们一群人都劝过孙祈,只是没有劝住。 孙祈有孙祈的担忧,一些官员也有他们的私心,各处角力,使得洪隽等人只能听从孙祈的意思,伪造了顺德帝的手谕,以这么份假东西来坚持迁都。 半个月过去了,大典还在筹备,各地起义不断,昨儿还有岭北雪灾的消息传来…… 愁啊,愁死人了。 第一千零九十九章 乱世之相 蒋慕渊回到京城时,听风正在南城门下等他。 京城已经渐渐走出了战火的影响,只是国丧之际,舞乐皆停,不及从前热闹。 听风快速与蒋慕渊禀京中事情。 “太皇太后的身体有些弱、但精神不错,大长公主和郡主这些天都住在慈心宫,陪伴太皇太后; 三公与六部大人们都在衙门里,听说这两日在商议岭北赈灾的事儿; 顺天府治下,京城中还算安稳,但别的地方有好有坏的; 国公爷依旧在顺天府办公,忙着北方调兵平乱。” 蒋慕渊颔首。 京城就是京城,哪怕上上下下的,对太皇太后、大长公主等人的称呼都改了,但依旧称这座城池为京城。 只要太皇太后一日不改口,谁也不认江南为皇城,这里是“旧都”。 无论官员还是老百姓,若抱着孙祈会回来的想法,那自然认为此处为京师;若不盼着孙祈回来的,大部分琢磨着让孙恪登金銮殿,取孙祈代之,以孙恪为皇,这里不还就是京师嘛。 不过,蒋慕渊最是清楚,孙恪不可能那么做的。 听风说了一圈,几乎所有事情都交代全了,却没有提及顾云锦。 蒋慕渊不由问道:“夫人呢?在宫中还是在府里?” “都不在,”听风摸了摸鼻尖,道,“玉田有教众煽动百姓,夫人平叛去了。” 蒋慕渊猛得拉住了缰绳。 玉田在京城以东,再过去些就是岭北了。 “谁领军?父亲应了她去的?”蒋慕渊问。 听风忙交代了一遍。 朝廷留在北方的战力在近些时日一样是捉襟见肘,蒋仕煜调兵遣将着实费了一番心力。 也是真的人手不足,顾家那里,葛氏主动请缨,国公爷便点了头,朱氏、顾云思、顾云锦并顾家擅骑术、能提枪的嬷嬷、家丁们去了玉田。 他们这些北境出身的,才知如何在风雪之中御马前行。 “前天走的,夫人给您写了信,知道您马上回京了就没有送出去,搁在奴才这儿了。”听风指了指胸口。 蒋慕渊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淡淡笑了笑。 他知道顾云锦在守护京师时没少出力,敢打敢杀,而大部分教众跟来势汹汹的西凉军比,完全是乌合之众,但人嘛,难免会有担心。 他出征在外,家里人没少品尝这牵挂滋味,没想到有一天,会是他自己反过头来担忧出征的妻子。 很新鲜,也有点儿复杂。 不过他是相信顾云锦,也相信顾家的嫂嫂们,父亲亦是相信,否则也不会应允他们去玉田了。 蒋慕渊径直去了六部衙门,等下了马,问听风要了信,一面看,一面往里走。 顾云锦似是走得匆忙,这封信很短,却依旧字字温暖,睹信思人,便是如此。 他收好信,进了屋子,与众位大人们见礼。 傅太师起身道:“小公爷一路辛苦了。” “岭北雪情如何?”蒋慕渊问。 “不容乐观,”傅太师摇着头,道,“天冷雪大,储粮也不足,离开春还远,可能要冻死、饿死不少百姓了,偏大雪封路,朝廷想赈灾都有些使不上劲儿。” 蒋慕渊想起了这一桩,前世岭北的雪下到了顺德二十四年的二月,之后迅速化雪,河流暴涨,朝廷用了大量的银子、储粮去赈灾,效果有了,但损失依旧大,国库也伤了次元气,以至于乔靖借此发难,蜀地战争开始。 今生,蜀地已经平定了,但岭北状况不能处置妥当,等待他们的还是起义与乱象。 蒋慕渊问:“京城能用的银子、粮食够吗?” 傅太师神色凝重:“两仓粮食当时都运入了京城,撑到了现在,但四处平叛、招安都要银子与粮食,大的开支撑不了多久了。 岭北那儿等不起,全靠京城支出,难! 可南北传书一来一回,圣上迟迟不回来,我们都不知道国库以后如何调运。 还是真等着我们这群老骨头下江南?” 冯太傅咳嗽着道:“反正老夫是不行了,在京里待着都不知道还能活多久,往江南去,怕是死在半道上。” 曹太保一面示意冯太傅歇口气,一面道:“别为难小公爷,圣上坚持不回,太皇太后催了几次也没有结果,小公爷也没有法子。” “罢了,”冯太傅道,“小公爷先去拜见太皇太后吧,赈灾的事儿,我们再想想法子。” 蒋慕渊往慈心宫去。 太皇太后久不见他,紧紧握着他的手,哽咽了好一阵。 蒋慕渊取了一颗糖果喂到太皇太后嘴边:“江南的糖,您尝尝。” “哀家现在听到江南就头痛,”太皇太后撇了撇嘴,“不过这糖还是可以尝的。” 嘴里有味了,太皇太后的情绪平缓了些,她听见外头传来孙恪的声音,便交代向嬷嬷道:“你们都出去吧,让恪儿也先等等,哀家与阿渊单独说会儿话。” 向嬷嬷带人鱼贯而出。 太皇太后坐直了身子,严肃地问:“祈儿坚持不肯回京,他到底在忌惮什么?” 当初弃京南下的不是孙祈,她也没有偏向孙淼他们的意思,反而积极在替孙祈准备登基大典,按说孙祈不该如此反应。 “是不是先帝和睿儿的死,他其实参与其中?”太皇太后问得非常直白,“他有弑父夺位的嫌疑,他怕哀家知道了,扶其他人上位?” 蒋慕渊的呼吸一滞,太皇太后实在敏锐,他不觉得可怕,只是伤心,替外祖母伤心。 “没有实证,”对太皇太后这样的人,隐瞒不止无用,还伤人,蒋慕渊说了实话,“我也往这上头想了,圣上可能早知寝宫状况,但一直观望,火烧起来了再想救,就迟了。不过证据不足,我能确定的是,先帝迁都的手谕是造假的。” 太皇太后闭着眼深吸了一口气,而后又睁开,看着蒋慕渊,沉声问:“阿渊,你觉得祈儿会是个好皇帝吗?他担得起江山吗?” “您……”蒋慕渊听出话中之话,不由心惊。 “你听哀家说完,”太皇太后打断了蒋慕渊的话,叹道,“哀家原不想这样,哪怕他真的弑君夺位,只要他回京,还跟以前在文英殿里时一样,听三公教导,向众臣请教,如果将来有人质疑,哀家替他力排众议。 可他在走他父皇的老路,这江山经不起折腾了。 这些都是哀家的心里话,阿渊,你也给哀家说心里话,他行不行?” “圣上年轻,又无辅政大臣在前指引,身边声音太多,偏内忧外患、朝野动荡,应对各地起义,他经验不足,也不够果决,南北分立之下,时间越久,隐患越大,如此下去,乱世之相,”蒋慕渊顿了顿,艰难道,“治乱世,圣上不行。” 一滴泪从太皇太后满是皱纹的眼角落下。 “乱世”两字,如一柄尖刀,直刺心扉。 太皇太后努力调整着情绪,道:“你替哀家叫恪儿进来。” 第一千一百章 心疼 听了这话,蒋慕渊明白了太皇太后的意思,心念一沉。 他有不少想法,但看太皇太后的神情,终究还是先咽下了。 不管如何,应该让孙恪自己来跟太皇太后说,他的想法,留待之后再来说与太皇太后听。 蒋慕渊出了正殿,一抬眼看到孙恪站在廊下。 孙恪双手揣着,抱了个手炉,也不知道在琢磨什么,神色淡淡的,眼神斜斜望着天井里的一枝腊梅。 见蒋慕渊出来,孙恪才收回了目光,睨了他半晌,在蒋慕渊开口之前,先问:“皇祖母找我了?” 蒋慕渊颔首。 孙恪啧了声,一脸的生无可恋,低声道:“你没有坑我吧?” 蒋慕渊笑了笑:“我坑的是圣上。” 孙恪闻言下意识地舒了口气,突又心领神会,道:“你坑的是他,倒霉的是我。” 金銮殿上的那把椅子,在有些人眼里是豁出命去也要搏的东西,可在孙恪眼里,一文不值。 他不想当那个倒霉蛋,只能亲口去跟皇祖母说一番道理。 孙恪这会儿也不讲究什么形象、仪态,拖着步子就往里走,人进了正殿,突然又从门帘子后头钻出了脑袋来,冲蒋慕渊一阵挤眉弄眼。 蒋慕渊靠近了些。 孙恪道:“你该去看看我们家曦姐儿,那五官、那模样,你媳妇儿京城第一美的名头,得让位了!” “什么毛病?”蒋慕渊忍俊不禁,“行行行,等十五年后曦姐儿京城第一美贵女了,她婶娘是京城第一美夫人。” 孙恪笑骂了声,把手炉扔给了蒋慕渊:“你记得暖了手再去抱曦姐儿,别冻着她。” 蒋慕渊抱着手炉转身就走。 他要先去看母亲、看儿子,京城第一美的曦姐儿,待会儿再去看。 孙恪挪到了西暖阁外,这才端正了态度,入内见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示意他坐下,道:“自家兄弟,都是一道长大的,你与阿渊耍玩多些,但祈儿他们如何,你也是了解的。 论天资,先帝留下的进过文英殿的几个儿子,以睿儿最为出色,其余众子都平平。 阿渊说得对,盛世守成,他们能担得起,可眼下不是盛世,眼看着要乱,乱世治世,祈儿不行,宣儿也不行。 恪儿,哀家最疼你,因为你最孝顺、最明白哀家,你清楚哀家现在有多难。 哀家也会怕,怕做错了,无颜面对列祖列宗,更怕什么都不做,一样没脸! 孙家的江山、孙家的百姓,可孙家,眼瞅着没人了。 恪儿,你明白吗?” 孙恪垂着眼帘,认认真真听太皇太后说完。 他清楚、他明白,他们祖孙情谊深厚,皇祖母拿着一把刀,割她的心,也割他的心。 痛她之痛,难她之难。 正因为如此,他更不该胡乱选择。 “您知道他们不行,可我也是不行的,”孙恪咬着牙,道,“您把我推上去,与他们又有什么区别?” “那你让哀家指望谁?”太皇太后反问,“指着刚开蒙的仕儿,还是指着刚能数几个数的栩儿?” 孙恪抿唇,这两个小东西,一个都指不上。 孙仕虽为孙祈嫡长子,但等他能从孙祈手上接班了,谁知道这天下被他老子弄成什么样了。 再说孙栩,孙淼还聋着呢,哪怕不聋,这两父子都在孙祈眼皮子底下,动弹不得。 要孙恪来说呢…… 他下意识地往窗上看了一眼。 窗户是关着的,只影影绰绰看到天井模样,向嬷嬷交代过了,这会儿外头一个人都没有,空荡荡的。 太皇太后顺着孙恪的视线看,最初对空无一人的天井有些疑惑,再一琢磨,意识到了孙恪的想法,她不由连呼吸都急促起来。 “你在胡乱想些什么?”太皇太后一字一字,咬牙切齿。 孙恪沉默了一阵,道:“您知道孙儿在想什么。” “你这是把阿渊往死路上逼!”太皇太后的声音发抖,“他为这江山百姓付出多少,你忍心让他背千古骂名?!” 孙恪哽咽着道:“谁骂他?哪个骂他,我骂回去!谁骂一句我回十句!” “你!”太皇太后气得脑门子都痛了,指着孙恪,“你……” “我懂您,”孙恪扶住太皇太后,一面给她抚背顺气,一面缓缓道,“我不懂朝事,我往那儿一坐,其实就是个傀儡。 不止我,孙仕也好、孙栩也罢,他们才多大啊,穿上龙袍坐龙椅,脚都沾不着地。 真正做事的,是臣子,是阿渊。 我比孙祈、孙宣他们唯一强的地方只有一个,我会听阿渊的,他说什么就是什么,我不懂,所以我不指手画脚。 您是觉得这样就够了,所以才跟我说这些话,想让我站出去。 可阿渊呢? 您要让阿渊干着皇帝的活,操皇帝的心,还担摄政只手遮天的罪名? 我不想。” 太皇太后红着眼,道:“那也比篡权强!” 孙恪笑了笑,道:“孙栩抓的是长枪,祐哥儿抓的是玉玺。 您不心疼阿渊,也心疼心疼他的儿子、您的小祐哥儿,您要他们父子成为下一对南陵王和孙璧? 等几十年后,满天下来猜忌阿渊是不是曾生过登基称帝的心?” 太皇太后的眼泪滚滚落下,紧紧抓着孙恪的手,叹道:“哀家怎么会不疼他? 这么个样样出众的外孙儿,哀家疼到了骨子里! 哀家只是遗憾,他怎么就不是哀家的孙子! 他若是后宫嫔妃之子,或是你的亲兄弟……” “可千万别是,那不废也废了,”孙恪道,“他是皇子,他是养废的,他是我胞弟,那不敢不废。” 太皇太后深吸了一口气,又慢慢吐出,重复几次,一点点平复情绪。 “通透还是我们恪儿通透,”太皇太后叹道,“你果然是最懂哀家的,知道往哀家哪里捅最痛,知道怎么劝哀家。” 太皇太后止了泪,孙恪也忍不住哭了。 “所以孙儿做通透事儿,孙儿不合适,”孙恪泪流满面,“皇祖母,您若是能替阿渊开句口,他能少挨很多骂。” “你让哀家仔细想想……” 第一千一百零一章 重情 太皇太后用手指替孙恪抹眼泪,心中五味杂陈。 她这个孙儿,自小就是个淘气的,没少磕磕绊绊,但他不爱哭。 就算是爬宫墙摔着了,孙恪也是嬉皮笑脸地挨永王爷的骂,不掉一滴泪。 待长大了,就更加不会哭了。 她前一回替孙恪擦眼泪,真的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久到她不住想,恍恍惚惚之间,竟然已经过了这么多年了。 她的人生,还能有几年? 嘴上再是要强,她的年纪与身体,可能也很难看到祐哥儿成年之时了。 从古至今,摄政王几人善终?他的子孙又有几人能活? 她自己看不着了,那还有谁能来护着阿渊,护着祐哥儿? 只因这乱世江山无人能守,她硬推蒋慕渊去摄政,劳苦十几二十年,再无一条善了的路…… 太皇太后纠结万分,孙恪心中亦十分难过。 人得有自知之明,若是寻常小打小闹之事,他们兄弟互背黑锅根本不算什么,但皇权之争,从不是两个人的事情,也不是两条命。 孙恪止了泪,请了向嬷嬷进来。 向嬷嬷端着水盆给太皇太后与孙恪净面,眼神中有担忧,但最终没有开口。 孙恪退出去了,太皇太后看着向嬷嬷,几次斟酌却无从说起。 向嬷嬷替她整了整盖着腿的毯子:“您慢慢想,奴婢知道您的难处。” “那你猜到恪儿说什么了吗?”太皇太后问。 向嬷嬷敛眉,叹道:“小王爷的性子,您是知道的,他重情。” “阿渊也重情,”太皇太后苦笑着摇了摇头,“你看看,哀家这几个孙儿,重情的把情看得比天高,可不重情的,真真是‘天家无亲情’。哀家睡一会儿。” 向嬷嬷应了声。 外头廊下,孙恪吹了好一通冷风,才算把那一阵情绪给压过去了。 “好像要下雪了。”孙恪嘀咕了一句,搓了把脸,去大长公主那儿寻蒋慕渊。 蒋慕渊在逗儿子,祐哥儿咧着嘴笑个不停,见孙恪在外间探头探脑的,他把儿子交给母亲,起身出去。 “太皇太后跟你提了?”蒋慕渊低声问了句。 孙恪站在炭盆旁暖手,答得很随意:“我全推给你了。” “我知道你不想,我一会儿再去……”蒋慕渊说了一半,猛得反应过来“推”的意思,愕然顿了住。 他原想着替孙恪在太皇太后跟前周旋,没想到孙恪直接把他坑了。 孙恪摸了摸鼻尖,道:“我俩知根知底,我知你从未想过,你也知我宁蹲地窖都不登金銮。” 蒋慕渊道:“这不是想不想的事情!” “我明白,”孙恪揽了蒋慕渊的肩膀,“我不止不想,我也不合适,我要是真合适,皇祖母押都把我押上去,你也不会说替我去跟她老人家周旋。 你知道一个不合适的人坐在上面,对天下、对百官、对百姓是多么糟的一件事情!” 阿渊,你不想,但你合适,其中缘由,你能想明白。 不然你告诉我,我吊儿郎当靠不上,你原是想指望谁? 别说指望孙祈,不折腾死你!” 蒋慕渊没有立刻回答。 孙恪又道:“你才刚回京,还没有在京中转过吧? 去到处走走,看看素香楼,看看雍安门,看看你眼熟或是不眼熟的百姓。 你要走了一圈还是不明白,你就牵上马往玉田去,帮你媳妇儿把平乱给平了,再继续往东,一路走到岭北,瞧一瞧灾民苦楚。” 孙恪是个打乱拳的,一通噼里啪啦,不止太皇太后绕进去了,蒋慕渊也被这得左右不是。 可他还是听进去了孙恪的话,从西宫门出去,一路上了雍安门城墙。 在战火中被烧毁的屋舍又建了起来,城墙的大窟窿也修好了。 蒋慕渊站在上头看城墙内外,看了小半个时辰。 周五爷顺着台阶步上来,站在了一边。 “怎么知道我在这儿?”蒋慕渊问道。 周五爷挑眉:“听风说你郁郁沉闷,我刚坐下来和施幺他们吃了两壶酒,就被听风催来了。” 蒋慕渊弯了弯唇角,笑过了,又严肃起来,没有隐瞒、一五一十道:“太皇太后起了另立的想法,孙恪不愿,反问我指着谁,我原想着,还有孙栩。” 如此大事,周五爷也不由正色:“你从没有想过要抢,却没想到,小王爷要直接往你手上塞。 要我说呢,哥儿一抓一个准,说不定他就是坐那椅子的命。 先帝的几个儿子都有不足之处,小公爷,不如养好自己的儿子。 至于孙栩殿下……” 周五爷顿了顿,直言道:“我不认得你口中十几年后的孙栩,我不敢说我和周家会替他们父子披荆斩棘,我只问你,你能确定,孙栩坐在那个位子上,能善待你的儿子?善待你这个一抓就抓了玉玺的儿子?” 蒋慕渊想说“能”,但事实上,他说不了。 他认识那个十五六岁、意气奋发的少年孙栩,但他没有见过三十岁、甚至是年老时的孙栩,他如何会有答案? 顺德帝年轻时,亦曾勤政,除了在后宫事情上与太皇太后有些矛盾,处置政务上他挑不出大错。 虽无千古帝王之才,但也绝不是昏君庸碌之相。 可随着年纪增长,他终究是变了,变得让人无法理解,变得阴鸷又一意孤行。 那么孙栩呢? 孙栩不再是初出茅庐的皇孙,蒋慕渊也不是与他亲厚、教他文武的表叔,而是年幼的皇太子、甚至是小皇帝与掌握朝堂大小事的摄政王,他和孙栩还会是以前的关系吗? 不说将来,只说现在,太皇太后以孙栩为期盼,把孙淼扶上位。 乱世治世和太平时是不同的,需要大刀阔斧,需要雷霆手段,孙淼再是温和,恐怕彼时也会有分歧,而蒋慕渊也不能保证,十几年后,孙栩长大了,他面对的朝野又是什么一个状况。 彼时,蒋慕渊再对孙栩雷霆几十年? 便是孙恪,都不敢拍着胸脯保证等他老眼昏花时不会和蒋慕渊起冲突,他又如何保证别人? 所以小王爷先前说了“你明白”,而蒋慕渊也是真的明白。 祐哥儿是抓过玉玺的,只这一点就足够致命。 有些伤痛,刚发生时不见得厉害,止了血、缠了纱布也就过了,怕就怕落下了根,之后泛上来,不见血不见痕,就是骨子里痛得咬牙切齿。 坐在椅子上的那个人,无论是谁,他现在不会为难祐哥儿,等二十年后、三十年后呢? 蒋慕渊的手扶着冰冷的城墙,那被围城的一个月,他没有参与,此刻也几乎寻不着踪迹。 可他能想象出当时的模样,他见过太多的战时城池,也品过被围到弹尽粮绝的滋味。 前世的他,困在孤城之中,城墙内外的景象,历历在目。 第一千一百零二章 当断则断 前世的最后半年,蒋慕渊见过的情景,比现在更加残酷。 天灾人祸,战事不断,百姓们的脸上看不到任何生气,过一日算一日。 灾荒严重的地方,别说啃树皮了,易子而食都不是稀罕事儿。 而现在,还没有到那么严峻的地步。 京城的老百姓在打起精神过日子,入腊月了,很快会是腊八,再之后便是小年、除夕,新的一年会有新气象。 其他州府,有比战后的京城更有劲儿的地方,也有如岭北那样苦难的。 可,都还有救。 大刀阔斧,手段雷霆,虽层层痛苦,但能砍出一条路来,假以时日,前景可期。 再这般钝刀子折腾下去,别说百姓熬不住,官员都要熬不住了。 蒋慕渊看了眼自己的手,这一刀,该由他来砍吗? 周五爷背靠城墙,看了会儿底下摊贩们热情做生意的样子,道:“小公爷,你现在的心境像极了当时的我。 你那时候来寻我,与我说了那么多故事,别看我没两天就答应离开叶城,可在下决心之前,我纠结万分。 我被周家内部错综复杂的经络所累,想顾忌的、不得不顾忌的实在太多了,也就无法施展拳脚,只能眼睁睁看着。 ‘当断则断’,这是你曾对我说过的四个字,我现在也要这么劝你。 小公爷,想想天下黎民,也想想父母妻儿,当断则断。” 蒋慕渊的背绷得紧紧的,他也一点一点把拳头握紧,再然后,缓缓松开,整个人松弛下来。 肌肉放松了,心境却是截然不同。 他身处皇权中心,知道这条路会有多么难走,可他还是得走,他若犹豫不前,太皇太后又会是如何的踌躇。 “走吧,先去顺天府。”蒋慕渊说着,顺着台阶下了城墙,往城北走去。 东街是蒋慕渊极其熟悉的地方。 素香楼外,小二哥正忙着招呼客人,一眼瞅见打门口过的蒋慕渊,赶紧上前道:“小公爷您回京了?” “刚回来,”蒋慕渊答道,“生意还凑合?” “厚颜说一句,咱们素香楼的生意要是都不凑合了,京城就没有几家还赚钱的买卖了。”小二哥道。 蒋慕渊笑了笑。 小二哥又问:“外头一直在传,说小王爷早回来了,是不是真的呀? 好些人来我们这儿问呢,可我们也没有瞧见他呀。 哎呀小的嘴快,这事儿是不是说不得?” 蒋慕渊道:“你还是赶紧招呼客人去吧,有什么消息,你们素香楼还会落在别人后头?” 小二笑得憨厚,转身去了。 周五爷也笑了声,道:“我有点儿明白小王爷的爱好了,看人红红火火做生意,挺痛快的。我将来若得闲,也开家茶楼,整天往那儿一坐,喝茶吃花生,自在。” 蒋慕渊忍俊不禁。 这也就是说说而已,周五爷不是个闲得住的,哪会有什么得闲时候。 可周五爷说得也对,红火做生意,热闹过日子,谁看了不高兴呢? 他们所有的坚持和努力,不就是希望大伙儿能过上这样的日子。 顺天府里,蒋慕渊见到了准备出去的绍方德。 才半年未见,绍府尹的头发白了大半,银的黑的夹在一块,看起来老了十岁。 绍方德也看到他了,便没有上轿,过来道:“国公爷出去了,大抵要天黑才回来,我正好要去六部衙门,小公爷一道?” 绍大人一肚子苦水,憋在肚子里晃荡了一路,等到了六部外头,一下轿,就拉着蒋慕渊倒个不停。 “几位老大人的意思是京畿再调一部分余粮给岭北,挨过这个冬天再说,我不是舍不得仓库里那些东西,是眼下运也运不过去,运去了怕也不够,”绍方德道,“京畿今年哪有什么收成?该收粮的时候,被庞登围着打,农田被叛兵、山贼糟蹋得一塌糊涂。 其他州府收上来的粮,一开始是进不了京畿,全往江南送了,后来就更别想了。 眼下圣上迁都,我们这儿连京师都不是了,小公爷,明年的赋税粮盐都往哪里屯?是不是全运新都了? 我这个顺天府尹,往后是在哪边开堂? 哎!也别说以后了,您看看这天气,怕是京城都要下大雪了,这个年都不定好过!” 绍方德的嘴到了三公跟前才堪堪停下,见曹太保看着他,他讪讪道:“老大人们辛苦,我也是焦头烂额,圣上不肯回来,我们谁都不容易,是吧?” 曹太保摸着胡子,哼笑了一声。 都是同路人,谁也别为难谁了。 一众人从借调数量,到押运路程,后续发放,一直商量到了外头大雪纷飞,这算是敲定了方案。 不能不管岭北,但不能不顾京畿状况,更不能在半道上出差池,方方面面都要考虑周全。 既定下了,蒋慕渊和绍方德先往顺天府去。 过了会儿,衙门准备散值,小吏捧着几份文书进来,交给了傅太师。 傅太师匆匆看了下落款,挑出其中的一份圣上手谕,看完后,道:“圣上催我等随小公爷南下。” 曹太保道:“圣上心急,小公爷才到,他催促的手谕也到了。” 因身体原因一直半躺着的冯太傅问傅太师要了手谕,一面看,一面恼:“大典准备顺畅,要在新年伊始举行,登基改元,让我等即刻启程,赶在大典前抵达新都…… 满打满算都没有一个月,老夫这把老骨头,散了还快些!” 徐砚正提笔整体着刚才确定的赈灾章程,闻言劝道:“太傅,小公爷今儿可没有提让众位赶紧南下。” “也是,依老夫之见,太皇太后都不想去,”冯太傅说完,叹息一声,“可我们还能在这儿守上多久?最后都得走,南北分治,朝事影响太大,圣上坚持不回、甚至迁都,我们总不能真在这儿僵着,大典是赶不上了,等开了春,散架也得散过去。” 曹太保摸着胡子,叹息着摇了摇头。 傅太师想说什么,外头却来传,说小曾公公来了,太皇太后请三公入慈心宫。 第一千一百零三章 等不起 慈心宫西暖阁。 太皇太后屏退了其他人,只留下向嬷嬷替她按压太阳穴。 “哀家这决心,下得比想象得快多了,”太皇太后苦中作乐般笑了笑,“都说年纪大的人,瞻前顾后,容易犹豫,哀家其实也犹豫,大抵是知道一只脚已经进了棺材了,不快些就来不及了,才心急火燎起来。” 向嬷嬷轻声道:“您年轻时就是个果断的性子。” “年轻时好啊,”太皇太后道,“年老了讲究端庄、慈爱,要做个晚辈们敬着的老太太,不像年轻时候,掀桌子都不怕。现在是想掀也掀不动,否则哀家就自己去江南了。” 向嬷嬷弯了弯唇角。 太皇太后能开口与她打趣说笑了,看来情绪已经稳定了许多,她也能放心了。 傅太师他们到了,太皇太后请人入内,却不见冯太傅身影,问道:“太傅呢?身体还好吗?” 曹太保叹道:“原是一块来的,刚出衙门时,他不小心跌了一跤,就赶紧让人送他回去休息了。” 太皇太后听着,心里一紧:“都是老骨头了,跌一跤也不知道要紧不要紧。这样,别讲究那些虚的,先坐下给哀家说说岭北雪灾的事儿。” 傅太师开口,把下午众人商议出来的结果一一禀明。 太皇太后认真听完,又问:“这些章程还得整理了往南送,圣上看过了,若是不妥当,还得再商议,是这么个状况吧?” 傅太师轻咳了一声,脸上讪讪:“等不及圣上看了,小公爷的意思是就先这么做着,先把灾情给稳住……” “阿渊的意思……”太皇太后颔首,声音压低了些,道,“哀家还没有问过阿渊的意思,想先听听你们的意思。今儿这些话,只管听,也只管畅所欲言,哀家只听真话。” 傅太师与曹太保交换了一个眼神,嘴上诚恳应了。 太皇太后道:“哀家对祈儿很失望,原想着他扶灵回京,如在文英殿时一般听众位指点教导,哪怕他经验不足,有众卿引路,将来总能有所增进。 可他不愿意回来,他听不进哀家的话,怕也会觉得几位的话逆耳。 朝野状况,你们比哀家更清楚,长此以往下去,怕是要乱得再管不住了。 哀家想给祈儿时间,甚至也想过给栩儿时间,可时间不等哀家。 百姓等不起、江山等不起,哀家必须要找一个能当机立断、力挽狂澜的人。” 两位老大人都是官场上摸爬滚打了一辈子的人,太皇太后说到了这里,他们哪里会听不出其中意思。 太皇太后想扶新帝,想废了江南朝廷,她需要有能力的人,需要能撑住局面的人,来保证这场帝位争夺不仅是胜,而且胜得快,也胜得稳。 百官少动荡,民心更不能因皇权争斗而滑向混乱的一方。 不得不说,太皇太后能说出这么一番话,是下了大决心的。 曹太保先开了口:“您的意思是,小王爷?” 先帝南下之时,不止是皇子皇孙,宗亲都带走了,满京城的,占了皇室止血还姓孙的男丁,就只有半途悄悄跑回来的孙恪。 “不,”太皇太后坐直了背,慎重道,“阿渊,哀家要把天下托付给阿渊。” 话音一落,两人具是一怔。 废孙祈、扶其他血脉登位已经是不容易的事儿了,他们也没有想到,太皇太后的决心是这么大。 蒋慕渊是皇亲不假,但他姓蒋不姓孙,这都改朝换代了。 一步差池,不说蒋氏一门千古骂名,太皇太后这样主张蒋慕渊夺位的人,都是名声尽毁。 “您……”曹太保的声音和手都在发抖,“小公爷的确是有能力的人,可太皇太后,您确定吗?这比您扶个奶娃娃上去垂帘听政都难呐!” “若是还能听二三十年的政,哀家就真去了!”太皇太后深吸了一口气,道,“朝野内外要骂就骂,哀家不怕骂!骂哀家一人,能稳住江山太平,挨骂值得! 可哀家没有那么长的命了,你们也是,我们都是前后脚要走的人,到时候,挨骂的是谁?” 太皇太后顿了顿,把今日与孙恪的对话都转述给他们听。 “恪儿说的,其实也是哀家不得不慎重的,”太皇太后苦笑,“你们也没有想到,祐哥儿抓周时,竟会多出来一块玉玺,而他一抓就抓到了。 等我们几个走了,阿渊辅政,祐哥儿会怎么样,我们都知道的。” 两人沉默。 他们先前并不清楚当日发生了什么,但前几天文英殿里,一众人还在谈论祐哥儿抓周,抓完了却是谁都不提一个字,大伙儿都暗暗猜想,怕是中途出了些状况。 只是没有想到,是这么要命的状况。 “太皇太后您说要听真话,那我就说真话,”傅太师先开口,“若是太平时候,圣上跟前,即便有忠言逆耳的时候,但慢慢劝、慢慢引导,我们几个倒下之前,总能有些效果。 我们之后,还有一众忠心耿耿又有治国能力的文武臣子,能继续辅佐圣上、甚至将来再辅佐继任。 不说让这江山更上一层楼,起码能得个安稳,收成嘛! 可现在不太平了,‘慢慢’这条路眼瞅着是走不通了,我也只能另辟蹊径。 您千万别觉得,我一步一个脚印走到今天,临到老了被您拐着去走改朝换代的路,一个不小心,不止是自己的身家性命,傅家的几代荣光都折在我手里了,您千万别这么想。 我跟曹太保、冯太傅有一点不一样,我那长孙媳妇与小公爷夫人是亲姐妹,将来啊,傅家就从几代臣子摇身一变,成了皇亲了。” 饶是太皇太后心情沉重,也被傅太师给说得连连摇头。 如此艰难的路,傅太师反过来宽慰她,同行之中有如此能信赖之人,也给了太皇太后不少信心。 曹太保冲傅太师摇了摇头:“这就要跟我们划清界限了?” 傅太师问:“那你的意思……” 曹太保垂了眼帘:“我成不了皇亲,我得再想想。” 能开玩笑,可见还能定下心来思考,太皇太后道:“太保细细想想,也请两位把哀家的意思转告给太傅。” 两人从慈心宫出来,外头的雪越发大了。 曹太保搓了搓手,道:“这是真的得变天了,走吧,去看看冯太傅。” 第一千一百零四章 惦在心里一辈子 蒋慕渊没有在顺天府等到蒋仕煜。 国公爷被公务耽搁住了,听说还要再忙上一两个时辰。 蒋慕渊本想去给父亲帮忙,行至半途,宫里急匆匆来传,说是太皇太后寻他,他便赶紧掉了头往皇城去。 慈心宫里,太皇太后正用晚膳。 一张桌子,摆了不少菜色,主食是一碗面条,从份量上,比太皇太后平时用得要多一些。 蒋慕渊坐下,等了一会儿,也不见向嬷嬷给他添碗筷,他不由微微诧异。 太皇太后是很喜欢有人陪着用膳的,哪怕讲究食不言,有人坐着一块用,尤其是那些吃饭香的,能让她老人家都多用几筷子。 往常蒋慕渊过来,只要赶上时候,太皇太后总催着他多用些。 太皇太后搁了筷子,笑了笑,道:“不是少你这口吃的,是哀家这些菜啊汤的,全是照方子调的,滋味么就那样,适合哀家这牙口和身体,你们年纪轻的,没病没痛,别跟着哀家吃。” 蒋慕渊也笑:“这一桌子都您一人用,那今儿胃口不错。” “是得多吃两口,”太皇太后道,“哀家没做完的事儿太多了,不多吃些,怎么有力气多活两年。” 话是如此,太皇太后也没有真让蒋慕渊干坐着,叫小厨房温了一壶酒,又切了些下酒菜过来。 祖孙两人默默用完了这一顿,太皇太后如她自己说的,尽量多用了些。 外头下着雪,不能出去消食,蒋慕渊扶着太皇太后在西暖阁里转圈。 太皇太后压着步子走得很慢:“阿渊,恪儿跟你也说了吧?你是个什么想法,跟哀家说说看。” 蒋慕渊应了一声,说他听了孙恪的建议,去雍安门那儿看了会儿,说他看到了些什么,遇到了些什么人,又想了些什么。 很琐碎,很细致。 没有高谈阔论,也没有拍着胸脯保证会如何如何,他只说他看的、想的,那些最生活化、也是最踏实的东西。 太皇太后没有打断他,反而听得很是认真,等蒋慕渊说完,她又道:“听你这么一说,哀家想起了年轻时大江南北游历的事儿了,一晃这么多年,你走过的地方多,今儿就给哀家都说一说。” 从北境到南陵,蜀地到东异,遭受了天灾、战火的两湖,说他遇上过的那些官员,也说当地百姓们的坚持和努力…… 太皇太后听得眼眶有些润,她握着蒋慕渊的手,哑声道:“你比他们都强,你能看到这些,就比祈儿他们都强上很多了。 恪儿说得对,阿渊你就是看得多、想得也多,所以你放不下,你无法置身事外、明哲保身,你势必会参与进去,尽你所有的能力。 哀家不会劝你放下,只是想跟你说,既然看了、想了,就继续看、继续想,惦在心里一辈子! 你下决心了吗?” 蒋慕渊重重点头:“下了。” “不问问你父母媳妇儿?”太皇太后道。 “我得先自己想明白了,才能去说服他们,”蒋慕渊柔声道,“我都没有决心,又怎么给他们信心?他们会懂的。” 太皇太后弯着眼笑了起来:“光有决心和信心还不够,这担子很重,路也崎岖,旁人只能分担,但真正抬头挺胸的那个,得是你自己。 哀家会帮你,有一句话必须告诉你,阿渊,你要走得顺畅,就不要让你的双手沾上一滴孙家人的血。 趁着哀家还活着,要走就走快一些。” 蒋慕渊嗓子一紧,不由哽咽。 他做这样的决定很难,太皇太后又何尝容易? 其实不管是谁,站在他们各自的位子上,做出如此“大逆不道”的选择都是赌上了所有,各有各的艰难。 “我不会让您失望,”蒋慕渊一字一字地道,“我也不会让自己失望。” “哀家信你,”太皇太后含着泪,也含着笑,“再跟你说个事儿,先帝驾崩的消息传回来,哀家当时很难过,怀疑彼时留睿儿性命到底是对是错,你知道你媳妇儿怎么说的吗?” 蒋慕渊便问:“她肯定说您没有错。” “卖关子都不让哀家卖了!”太皇太后睨了他一眼,笑道,“是啊,哀家当时没有错,现在要做的,哀家也不会觉得错。 你也要一样,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又为了什么,那就往前看、往前走。 如果怕错、怕后悔,就把事情做好了,做到你百年之时回顾一生,你可以问心无愧。 去吧,跟你母亲好好说说,今儿都说明白了,明天开始,我们得加快脚步了。” 蒋慕渊应下,退了出去。 太皇太后坐在罗汉床上,问向嬷嬷道:“哀家给阿渊的压力是不是太大了?” “再重、重不过江山百姓,”向嬷嬷道,“他得抗住,也肯定能抗住。” 太皇太后闭目养神:“当时年轻气盛,对事对人的看法也与今日有所不同,没有这么好好教过先帝,哀家是有遗憾的。” “您现在还来得及,都交给小公爷,也教教小公爷夫人,将来这后宫,是她的地方。” 皇太后嗤的就笑了:“你就拐弯抹角地给哀家逗趣吧! 后宫倾轧的那一套,哀家教她干什么,她又用不上! 阿渊都不怕满朝野的骂他‘窃朝’,还会怕御史言官骂他‘专宠’吗? 哀家年纪大了,身体不行了,大事上给他领领路,小事上,他们好好的,哀家不掺和,没的意思。” 向嬷嬷也笑。 这么崴脚的路,她没有办法去搬开石头,能做好的,就是仔细扶住太皇太后,给她说说笑话、打个趣。 各司其职,各尽其责,便是对太皇太后最好的支持了。 蒋慕渊走到大长公主住处,正好遇上了蒋仕煜。 国公爷忙碌了一整天,一脸疲态,在蒋慕渊问安后,他微微颔首。 两人一块进去,大长公主和寿安正逗祐哥儿,抬头看过来:“用了晚膳吗?” “先说事儿吧,”蒋仕煜坐下,“阿渊像是有事儿要说。” 大长公主闻言,让奶娘带了祐哥儿回房,又屏退了人手。 寿安也起了身,叫蒋慕渊拦了,便重新坐下。 蒋慕渊开门见山:“孙祈无法力挽狂澜,不能继续这么下去了,我不姓孙,但我要夺皇位,我下定决心了,太皇太后也是一样。” 寿安愕然瞪大了眼睛,下意识要拿手捂住嘴,只是她的手被大长公主握住了,紧紧的。 第一千一百零五章 过得去 沉默,久久的沉默。 大长公主就这么定定看着蒋慕渊,看得一双眼睛都泛了红。 她有一肚子的话想说,但几次想要开口,又都无从说起,最终终究是全部都咽了下去,只是问:“母后也做决定了?” 蒋慕渊颔首。 “傍晚时傅太师和曹太保来慈心宫,便是为了此事吧,”大长公主叹息一声,“我知道了,母后定下的事,我不会阻拦的。” 如此要紧之事,落到他们母子身上,其实也就是这么几句话而已。 那些考虑和迟疑、纠结与彷徨,大长公主不用问都可以想象得到。 她记得祐哥儿抓了玉玺之后,太皇太后叫她进去单独说的那些话,母后说会护着她,无论发生什么都护着他们,那对大长公主而言,她也会护着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已经很难了,她再唱反调,不是往母亲和儿子的心窝里捅刀子吗? 大长公主没有异议,蒋慕渊松了一口气,看向了蒋仕煜。 蒋仕煜的心情越发复杂。 他是知道蒋慕渊上辈子经历了什么的。 虽是言语叙述,但毕竟是亲生的儿子,蒋仕煜如何不心痛? 孤城、围困,饥寒交迫,被顺德帝逼死。 那是什么滋味? 光靠想象,蒋仕煜都很难维持面上的平静了。 可那不仅仅是蒋慕渊的前生,若今世不下定决心走这条路,蒋仕煜可以预见,他们蒋家子弟的结局不会比前世好到哪里去。 也许是孤城,也许是天牢,也许跟孙璧一样一杯鸠酒,那个人会是蒋慕渊,也会是祐哥儿,会是他将来出生的孙子、曾孙子。 为公,他们蒋家挨骂名也得平天下、造盛世;为私,他为了儿孙被人骂几百年,那就骂吧。 总比蒋氏一门断了绝了要强。 蒋仕煜靠着椅背,深吸了一口气:“你心里过得去就行。” 蒋慕渊抿着唇笑了笑:“没有那么多的过不去,只要江山平定,只要百姓安居,那我问心无愧。” 让寿安陪着大长公主,蒋仕煜对儿子道:“随我去书房吧。” 蒋慕渊应下,起身时,寿安冲他眨了眨眼睛,没有说话,眼神之中全是鼓励。 他们在慈心宫住的厢房,南侧改作了书房,只是蒋仕煜太忙了,这些时日不是歇在顺天府,就是回了国公府,这里的东西并不多。 决心已下,大事情上,两父子都不是拖泥带水的性子,之后每一步要如何走,都一一列出来。 确定能揭竿而起、站在他们这一边的兵力有多少?之后以什么名义起兵?文武官员,能拉拢多少,又有多少中立,或是必然不肯背改朝换代的罪名? 两人说了许久,中间寿安送了些点心过来,直说到了四更天,才有了个大致的走向。 “给孙祈压力,能迫降,就千万别攻城,”蒋仕煜拍着蒋慕渊的肩膀,道,“还要尽力借一人之力,燕清真人。” 时人信道,不说江南海北,起码在京畿一带,燕清真人的名号是很吃得开的。 被顺德帝赶出京畿再满天下寻回来在宫中供奉,这位真人开句口,就是一条捷径。 蒋慕渊道:“真人未必愿意,他想做国师,却不想当妖道,妖言惑众、改朝换代,他大怕是要一浮尘抽在我脸上。” “刘玄德三顾茅庐请诸葛孔明出山,你让他抽三浮尘又会如何?”蒋仕煜道,“回头让你媳妇儿去劝说真人,真人挺喜欢她的,前回让顾家入关的旨意,也是她请真人去顺德帝那儿讨来的。” 提起顾云锦,蒋慕渊心暖:“她还得几天才能从玉田回来吧?” “这几天之中,足够你忙得脚不沾地了。” 蒋仕煜没有夸大其词,翌日天明,蒋慕渊进了六部衙门就一刻都没有歇过。 傅太师请礼部继续准备登基大典,曹太保坐在一旁,闷声不响,也没提反对。 纪尚书心里门清,这断不可能是孙祈想明白了要回京,只可能是太皇太后要另立一人。 他想了想,把门窗都一一关上,这才低声问:“六部留京管事的都在这儿了,要是人还缺些,我们去隔壁把都察院、五寺能说话的也叫来,再让绍府尹辛苦来一趟,都听个实话,太皇太后是不是要立小王爷?” 傅太师和曹太保交换了一个眼神,刚准备说些什么,就被蒋慕渊抢先了。 “是我,”蒋慕渊的声音不轻也不重,却字字有力,“是我要改朝换代。” 户部齐尚书正吃茶,手一抖,哐的一声,全洒了。 蒋慕渊道:“太皇太后和我为何会做出这样的决定,不用我细说,几位老大人也明白朝野状况。 当然,明白是明白,参与是参与,众位大人为官半辈子,能有今日的名声、品级,都不是容易事。 虽有太皇太后支持,可说穿了,依旧是谋逆之罪。 成王败寇,万一输了,输的不仅仅是我蒋慕渊的命。 谁都有父母子女,我不强求众位追随,便是今儿拂袖而去、出了门骂我逆臣贼子,我也不会杀人祭旗。 待我坐稳皇位,亦不会以今日之选择为难谁,愿意重入官场的,我自然欢迎,想赋闲的,家中子弟科举入仕,各凭本事,绝无限制。” 好处坏处,全叫蒋慕渊一口气说完了,几位大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这会儿还问什么呀? 就剩个表态了! 傅太师清了清嗓子,他就欣赏蒋慕渊说话实诚,道:“太皇太后开了口,老夫沾亲带故的,应了。” 曹太保摸着胡子笑了笑:“我还没有想明白,昨儿就这么跟太皇太后说的,今儿也还是这么跟小公爷说,再让我想一想,一家老小呢,可不得仔细些。” 蒋慕渊笑着冲曹太保应了一声。 有曹太保做了缓冲,气氛一下子柔和许多,慢慢想,比忽然之间下决心强多了。 都是念了一辈子圣贤书的人,对先帝、对新帝即便有不满,改孙家江山为蒋家江山,也不是谁都能立刻下决断的。 纪尚书按着眉心,指了指门窗:“关上了,恐怕也有消息传去南边。” “传吧,”蒋慕渊道,“孙祈迟早会知道,他知道是我,不是孙恪,就不会去为难永王爷与永王妃了。” 第一千一百零六章 日暮途远 蒋慕渊这时候还能惦记着远在江南的永王爷与永王妃,那他今日说的每一句话,也必定是肺腑之言。 虽然小公爷年纪轻,接触朝事的年数没有他们这群几十年的老头子久,但现今坐在这里的人,从没有因蒋慕渊年轻而看轻过他。 无论是大小事,蒋慕渊处置得都很有章法。 这些年,他们愿意听蒋慕渊的想法,请小公爷去御前周旋,并不是因为他皇亲国戚的身份,而是这个人可靠。 纪尚书垂着眼皮子,一会儿看蒋慕渊一眼,隔一会儿又看一眼,最后还是长长叹了一口气。 别人想法,他也懒得揣摩了。 他们纪家,别说什么亲不亲故不故的,只说在蜀地当官的纪致诚。 蜀地清点时,纪家参与其中。 彼时庞登没有入关,先帝也不曾南下,小公爷提议瞒报,手段不妥,但对百姓有利,因此纪尚书果断答应了。 纪致诚赴叙州做同知,而知府是纪尚书的学生,他老人家一开口,叙州自然配合着。 卢家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叙州瞒报的可是大数目。 那会儿,谁也想不到今日局面,纪尚书自己想不到,蒋慕渊也不会想到。 可确实是瞒了,且瞒下来的数目,都还在叙州呢。 在朝为官,可以不偏不倚,也可以选边而站,但最最不能做的,是一脚踏两船。 他们纪家总不能此时此刻把叙州的银子送往江南投诚吧? 他愿意投,圣上也愿意收,但收了之后肯定再算账,那他图个什么? 半年前,已然为了蜀地百姓而欺君,今时今日,他又为什么不蒙着眼睛走到黑算了! “东西齐备,大典准备起来也快,”纪尚书道,“章程上有什么要添添补补的,一会儿我们合计合计。” 傅太师哼笑了一声:“没想到是纪尚书最先拿主意,老夫原以为会是徐侍郎呢。” 徐砚坐在角落里,面前摊着不少文书,主要是两湖那儿要加固堤坝。 前几年重建,工程上细致,原是够用上几十年了,可惜遭了战火,从夷陵到枝江那一段,有不少损毁之处需要修补。 工部做了估销,他正一点点检查。 从头到尾,徐砚没有插过一句话,跟全然没有听见一样。 叫傅太师点了名,他才抬起头来,道:“太师您让我说什么呢?我不能光让人叫‘舅舅’,不做点像舅舅的事儿吧?” 傅太师又笑了声,看了眼吏部曲侍郎:“你不用管林尚书怎么想,他在江南呢,他还是肃宁侯家老三的泰山,老夫都不用问他都知道答案,你只说你自己,我们今儿坐在这里,都是只说自家,不说上峰下属。” 曲侍郎搓着手,道:“我?我岁数比太师您还要长上一只手,我还能爬到江南去?爬不动了,就这样吧。” 傅太师便看向齐尚书。 齐尚书一个头两个大:“不是说缓缓吗?让我缓缓。” “那老大人就缓缓,”蒋慕渊打了个圆场,“如傅太师说的,今日状况,只是自家,上峰下属如何想,还请众位大人替我说道说道,若有人看不得我行事,想出京南下,也只管去。” 官场衙门不比军中,不是将领振臂一呼就能得百应的地方,而即便是军中,也有可能出现分立状况。 今日刚一开口,能得几声支持,而不是一阵恶语,已经算是不错了。 门窗重新开启,各衙门按部就班,手上事情一样样处理。 蒋慕渊说无需瞒着,当然也渐渐有些消息传出去,进了隔壁都察院、五寺、六科的衙门院子,引得那儿都是脸上惨白着商议纷纷。 都察院里,好些拿笔杆子说话的御史叹气、跺脚。 他们能骂百官,也能骂君王,顺德帝都被他们指着鼻子骂过,现在骂起孙祈来也丝毫不客气。 怒孙祈不争气,又恼蒋慕渊大逆不道。 骂,是言官们谏言的手段,目的是希望挨骂的那个能端正态度、改正错误。 新皇不对,可以骂,甚至是可以死谏,怎么能生出取而代之这种想法呢? 有人言辞激烈,也有人开口缓和,只是这嘴皮子打架,打起来了就没完没了。 黄印在屋里听得头痛万分,干脆推门出来,走到他们中间:“赞同的站左边,不赞同的站右边,都要拿嘴皮子吃饭,就辩吧,拿不起刀枪还能动动嘴,只管舌战,战个三天三夜。” 黄印在都察院的积威比一众老大人还深,当即止了大半争执。 有一位与黄印不大对付,梗着脖子道:“黄大人素来眼中揉不得沙,蒋慕渊挟太皇太后倒行逆施,妄图窃朝篡位,黄大人怎么不站出来喝骂?” “倒行逆施?”黄印哼了声,“我正要去六部衙门,我也得好好说道说道。” 说完,黄印一摔袖子往外走,脚步飞快。 几位老大人愣了愣,这才反应过来,赶紧追了上去。 就黄大人这脾气,一言不合,最后谁都拉不住,万一闹得不好收场了,宁小公爷不想有人祭旗,也拦不住有往上撞的人呐! 黄印前头走,后头好几个追的,一群人涌进六部衙门,把里头的几个正凑着脑袋说话的小吏给吓了一大跳。 蒋慕渊闻声出来,问道:“黄大人这是?” “黄印孤家寡人一个,没有什么要顾虑的,”黄印顿了顿,道,“过来就是来表个态,小公爷此举的确是倒行逆施,只是这天下已日暮途远,我等倒行而逆施之,又有何不可?” 所有人都没有想到黄印会这么说,连都察院跟过来劝的大人们都定住了。 也不知是哪个,先红着眼抽泣了一声,引了不少人提着袖子掩面抹泪。 蒋慕渊心中亦是震撼。 他知黄印此刻出面,除了想救江山百姓,也是知恩图报。 黄印感激他当时顶住所有压力、让顺德帝应允肃清两湖,让曹峰之死大白天下,也是黄印相信他,在他的治下,不会再有下一个金培英,下一个曹峰。 蒋慕渊拱手对黄印行了一礼,郑重道:“定不负黄大人所望。” -- 《史记·伍子胥列传》:“吾日暮途远,吾故倒行而逆施之。” 第一千一百零七章 众位请吧 黄印来得匆忙,走得也匆忙。 门口围了不少人,他就这么一眼扫过去,海水一半往两侧散开,给他退出了一条路。 其他人看着黄印的背影,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蒋慕渊看着众人,除了原先六部衙门做事的,从隔壁都察院、五寺、六科都惊动了官吏过来。 他往前走了两步,道:“众位,我还是之前与几位老大人说的那个意思,去留随意,断没有秋后算账的事儿,也不影响子孙前程。 各位想骂就骂,在这里骂或是去街上骂,全凭众位自己,我不反驳,也不会让你们闭嘴。 若想南下的,现在回去收拾东西,城门处无人阻拦。 我只提醒一句,骂就行了,别火气上来动手,你们满院子的一起上,也打不过我。 千万别想不开弄什么死谏,御史言官,撞死在金銮殿上能留名,撞死在这里,白撞了。 众位,请吧。” 蒋慕渊说完,交代听风留心些场面状况,便先回了屋子里。 官员们面面相觑,被蒋慕渊那几句话说得这时候骂和不骂都不是一回事儿。 罢了,都没想明白呢。 黄印是孤家寡人站出来表态,他们都有上下亲眷,还是先琢磨琢磨。 也有被黄印的话触动的,长吁短叹了一阵,安安分分回去做事。 当然也有直脾气,直言随着蒋慕渊一条路走到黑,正表忠心,就被边上破口大骂的御史打断。 几位老御史,一辈子迂腐脾气,岂能接受鸠占鹊巢,引经据典,连骂人都是一篇文采华丽的骈文。 听风垂手站着,左耳进右耳出,没人骂才是奇怪事呢。 他的任务就是看好状况,御史们想唾骂还是要争辩,都随他们去,只要不打起来,他就不管。 屋子里点着炭盆,窗户几乎都关起来了,只余角落一扇透气。 声音全部传进来,里头各个全都跟没有听见一样。 都是常年读书的,充耳不闻的本事练就的都很卓越。 外头吵、里头静,持续到了正午时,御史们骂不动了,也就没声了。 傅太师放下折子,问蒋慕渊道:“他们就是太迂了,不知道变通,这会儿撞不到金銮殿,去街市口,凑上六七八号人,还怕留不了名?” 曹太保叫傅太师气笑了:“你嫌他们骂得不中听,就别听嘛!大把年纪了,还跟年轻人一样计较。” 傅太师摸着胡子:“太保不用担心,凑不上的。大冷的天,再怒发冲冠,从这里走到街市口都冻哆嗦了,撞不出去。” 曹太保哼了声,知道傅太师是苦中作乐,嘴上逞强,真有人要想不开,他肯定头一个冲出去拦了。 不过,曹太保算是想明白了傅太师欣赏黄印的理由了。 嘴巴都刺人。 黄印平素嫌都察院的御史们没事找事时,说话比傅太师还厉害。 忙到了下衙时分,蒋慕渊与傅太师、曹太保一块去探望冯太傅。 冯太傅昨儿那一跤跌得很厉害,本身岁数又大了,只能静养。 他昨日从另两位那里就知道了太皇太后的选择,整整一夜,睁眼到天明,今儿白天昏昏睡了小半个时辰,又睡不着了。 见蒋慕渊进来,冯太傅只冲他笑了笑:“老夫一点儿都不会动,小公爷见谅。” “太傅身体要紧,”蒋慕渊道,“我过来只是探望。” 冯太傅明白他的言下之意,便没有着急,只说近日政务,他受伤之前还未办妥的事儿,虽不会就此耽搁,但他也要说一说见解,以免出现差池。 之后,蒋慕渊先行离开,冯太傅留了两位同僚,叹道:“我前回就说,他若姓孙就好了,他姓孙,老头子还纠结什么呀!” 傅太师安慰着拍了拍冯太傅的手背:“你慢慢纠结,这路只能自己选。” “天亮时,老头子甚至想过,怎么没有一跤跌个干净,命跌没了,也就不用想了,”冯太傅苦笑,“可那也不成,我要是先走了,就是对不住你们了呀,几十年的老友了,不能把这么困难的事儿留给你们面对。” 曹太保叫他说得眼睛发红。 傅太师道:“这事儿没有谁容易,骂名总要有人背,我们都犹豫不前,太皇太后、小公爷又是何等的进退两难呐!” 城中,消息已经传开,百姓一片哗然。 哪怕大伙儿先前纷纷喊着要让孙恪取而代之,但换成了蒋慕渊,还是让人吃惊不已。 彼时只是喊喊,现在是来真的了。 与设想的一般,有人叫好,有人大骂,更有吃了两盏酒要上演全武行的。 许七眼前就有一大汉,他走过去一把将人按回了长凳上,指着自己脸上的疤痕,道:“看看、看看,西凉军一箭射在我脸上,没把我射死,我反手就把他砍下了城墙! 你说这天下姓孙,我不仅知道姓孙,还知道姓孙的在庞登打过来之前就跑了,带走了中军都督府和御林军,留下京城那么多老少妇孺。 那时候指挥着守京师的是宁国公,跟我们这些老百姓一块上城墙打西凉人的是小公爷夫人,把庞登灭在保安城外的是小公爷! 而那姓孙的,老子死了儿子上,儿子现在还不肯回来! 你说我要谁当皇帝?” 大汉无言以对。 京城百姓是真真正正尝过被围困一个月的滋味的,攻城器械的声音跟噩梦一样,抬回来的伤员挤满了医馆、客栈,还有无数战死的,大伙儿几乎是把家底都掏空了,才坚持到援军赶至。 这才几个月?谁能忘得了。 他们拿命守下来的京城,凭什么成了旧都? 与其承认江南的新都,不如去支持小王爷,这是先前不少京城百姓的想法。 现在这么一说,换作小公爷又有什么不可以的? 连宫里的太皇太后都同意了,他们又凭什么不同意? 反正老百姓只讲吃饱穿暖,只要日子红火,天下姓什么又有什么关系! 蒋慕渊一连忙了数天,才抽出空来,赶在顾家一行人从玉田回来时到城墙上等候。 他们人数不算多,但各个骑马,手握长枪,很是显眼。 落日在他们身后,蒋慕渊一眼就寻到了顾云锦,她似有感悟,抬起头望向城墙。 视线在空中交汇,他看到顾云锦弯着眼冲他笑了。 第一千一百零八章 执着 顾家人入城,城门附近的百姓,手上能空闲的,都探着头来张望两眼。 京中确有不少骑马出行的,也有姑娘家戴着帷帽出京跑马,但这种以女子为主,身着衣甲、手提兵器的骑兵还是很稀罕的。 再者,都说小公爷要登皇位,那今儿回来的这位夫人,岂不就是将来的皇后娘娘了。 没见过的都好奇,见过的还想再看两眼,以后说给旁人听,定是羡煞人了。 顾云锦下了马,把缰绳和长枪都交给了听风。 听风机灵极了,骑兵出现在视野之中时,他就跑到这儿候着了。 “夫人,”他笑着道,“爷天天盼着您回来,他这些天忙,知道您今天能到,紧赶慢赶着挤出时间来,就为了能早些见着您。” “你不替他叫苦,我也知道他辛苦。”顾云锦打趣了一句,小跑着往城墙上去。 蒋慕渊就站在台阶口,看着顾云锦越跑越快,最后几乎是飞扑一般,他赶紧长开双臂把人接住。 甲衣不比日常衣装,搁着人疼,夫妻两人却是谁也没有松手,紧紧抱了好一会儿。 要说的事情有太多太多,但此时此刻,胸中满溢而出的全是思念和依恋。 “这半年,可真久。”顾云锦叹了一声。 以前也有分别半年甚至更久的时候,可兴许是经历的事情多了,日子都显得慢长了 蒋慕渊搂着她笑。 城墙上风大,吹乱了顾云锦的头发。 蒋慕渊拉着她,靠着城墙蹲下身,把她的发髻解开。 为了方便戴头盔,顾云锦的头发也不与家中时一般,就与军中将士们一样束了个小揪揪。 蒋慕渊让顾云锦背对着她,将她散下的长发都抓到手中。 手指小心梳理,把碎发一点点聚拢捋顺,扎成一束马尾。 “好了。”蒋慕渊笑道。 顾云锦摇晃着脑袋,又抬手抓了一把:“哪儿来的头绳?” “过来路上,有小贩叫卖,我看颜色鲜艳,就挑了一根。”蒋慕渊答。 顾云锦笑个不停。 蒋慕渊把她拉起身,一手抱着她的头盔,一手牵着,两人沿着城墙缓缓走。 顾云锦扣着蒋慕渊的手指,先开了口:“我回来的路上听到了些消息,你要夺位,是真的吗?” 蒋慕渊点头:“是真的。” 顾云锦应了一声,偏过头看了蒋慕渊一眼。 半道上听说这些时,她惊讶过。 可惊讶之后,是长长的思考。 蒋慕渊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顾云锦一清二楚,他为何要做这样的选择,静下心来想想,她也能明白。 家国天下,对蒋慕渊太重了,每一个字都不可缺。 蒋慕渊几次与她说过,今生不会重蹈前世覆辙,他们得活到老,得儿女满堂,他们还有祐哥儿。 天家不祐,他自己祐,便是为了儿子,也不得不争这个天下。 顾云锦都懂,所以她更是心痛。 痛蒋慕渊的艰难。 他本无意金銮殿,他在不知道顺德帝真正属意的是孙禛的时候,也曾为顺德帝疑心他权重而小心翼翼,如今却不得不走。 顾云思怕顾云锦苦恼,路上也曾来劝解过她几句。 前途未知,那就只能坚定得走,一如顾云思当年坚持让长房入京,一如蒋慕渊今日走上争权路。 顾云锦知道这些道理,她深深望着蒋慕渊的眼睛,道:“我支持你。” 蒋慕渊伸手抱紧了妻子,心头滚烫。 有些话都不必说,他们心意相通,言语反倒是累赘了。 顾云锦的这一声“支持”,对蒋慕渊而言,就远胜千言万语。 蒋慕渊有心牵着顾云锦从这里走到雍安门,听她说说守城时的状况,也说说此番去玉门的经过,可他实在是分身乏术,只能作罢。 夫妻两人下了城墙,蒋慕渊回衙门,顾云锦去了慈心宫。 太皇太后见到英姿飒爽的顾云锦,眼前一亮:“哪儿来的花木兰?” 顾云锦道:“我也觉得这身好看,您看看我这马尾,小公爷刚亲手扎的,还挺爽利。” “下回试试让他扎个飞燕,难死他!”太皇太后笑了会儿,终是握着顾云锦的手,道,“还得给我们云锦丫头做新衣裳。” 中宫冠服,一针一线全要赶制。 顾云锦道:“您不用担心我,虽然有些意外,但我不是个扯后腿的。” 太皇太后搂着顾云锦,用力拍了拍她的背,以示鼓励。 顾云锦去看儿子时,换了身柔软衣裳。 祐哥儿好几日没有见过母亲了,扯着嗓子哭了一通,又抽抽搭搭地抱着顾云锦不松手。 顾云锦哄了好一会儿,才不得不硬着心肠把孩子交给奶娘,自己往燕清真人住处去。 刚才,蒋慕渊与她说了劝服真人的进展不大,顾云锦便想自己来试试。 燕清真人倒不至于给她闭门羹吃,只是神色淡淡的,在顾云锦开口之前,就先摇了头。 顾云锦问道:“真人觉得,孙祈能当一个好皇帝?” “怕是不能。”燕清道长说得直接。 “小公爷可以,现在看着,似乎也就他可以了,要不然,太皇太后也不至于如此。”顾云锦道。 “小公爷是可以,”燕清真人叹道,“可孙家是没人了吗?贫道就不说小王爷了,也不说两位小殿下,便是今日小公爷发兵南下,逼新帝退位,你们从宗亲里抱一个回来把他按在龙椅上,摄政治国,贫道都能把故事给你们说圆了! 但江山改姓,不行! 夫人,你们不该如此执着。” 顾云锦摇了摇头,道:“真人有一句说得不对,我恰恰是不想也不该执着的那一个。 蒋慕渊是小公爷,承爵为国公,如您所言成摄政王,他的身份再变,我们蒋氏还是住在国公府,现在多大,以后也多大。 整个后院,谁也进不来,我就是这么一个小心眼的女人,我霸着丈夫,天下谁也说我不得。 言官御史,难道还会管摄政王惧内? 可我的丈夫若是天子,我是中宫,我们夫妻坚持后宫再无他人,不止御史骂我,老百姓都要骂我几句。 以前怎么骂顺德帝的虞氏,以后就怎么骂我。 我为何宁可背骂名也要如此? 若是天下平顺,小公爷与我都不需如此执着。 为天下摄政,但得为了子孙登位。 小公爷在一天,国公府无忧,可他会老的,被我们按在龙椅上的小皇帝会长大的,到时候,矛盾定生。 等大长公主百年,等小公爷百年,皇权之下,我的孩子们如何生存? 真人敢说,到了那时候,我那个一手就抓了玉玺的祐哥儿,能活下去吗? 真人学识融贯古今,各种故事都听过,历朝历代,摄政王可有一位善终?” 第一千一百零九章 字字如刀 燕清真人抿着嘴唇,认真看着顾云锦。 无疑,蒋慕渊夫妇想要的是天下平定,若是为了那把椅子,当日北地军救援京城,他们完全可以驻扎下来再不回去。 可事实上,他们在庞登死后,一部分回了关外,一部分行走东西,平叛乱。 那个时候,谁也没有生过取而代之的心。 燕清真人佩服蒋家、顾家,但更让他动容的是顾云锦今日的这番话。 为百姓,也为骨肉。 这是一个母亲最直白的心声,是人之所以为人,最最根本的情感。 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 连自己的父母、孩子的生活都不放在心上的人,如何会把别人的父母、别人的孩子记在心中? 那些父母、孩子,组成了天下百姓。 而百姓,才是江山基业。 为了自己的孩子,去走一条不寻常的路,虽本不应走,但又何尝不是别无选择? 扛着压力抬头挺胸,比听之任之艰难太多了。 既然无法阻拦蒋慕渊登基称帝,他是助力还是冷眼旁观,对燕清真人而言,也是一道难题。 燕清真人挥了挥浮尘。 京城被围的时候,他也曾换了一身装束,改了些许五官,以一个普通的懂些医术的云游道士的身份,在城中救治伤员。 他在入宫前游历多年,胆子也大些,没有入医馆,就在城墙下救被抬下来的人。 耳边是攻城车撞击城门的轰隆声,眼前是缺胳膊少腿的伤员,饶是看多了人间疾苦的燕清道长,心里头都发憷。 可好几次,他都看到了顾云锦。 她和她的嫂嫂、姐姐们一起,污血糊了脸,脏兮兮的,可只要见了她们,不止是兵士,连来帮忙的百姓都踏实许多。 京城虽然被顺德帝放弃了,但大伙儿并不是没有指望,还有将士们没有放弃,还有援军在路上…… 这些念头支撑着京城百姓走过了一个月。 那个浑身浴血的年轻妇人在朝阳的映照下,灿然极了。 思及当时模样,燕清真人深吸了一口气。 顾云锦看出真人的动摇,道:“人各有志,真人的志是做国师,但要是朝野安稳的国师,你想要百年美名,不愿被人骂‘妖道’以至损了师门名声,真人,你想要的天下安稳,就在眼前。” 燕清真人朝顾云锦行了道礼:“夫人容贫道算一卦。” 顾云锦点头,转身离开,让燕清真人慢慢算,慢慢想。 这一卦,燕清真人卜算了两天三夜,可他终是算不透天机。 天蒙蒙亮时,燕清真人放下了手中的卦象,抓起浮尘走出了屋子。 天机既然不能透露,那作为凡人,他能做到的也只有遵从本心。 泰山道场以丹药之术闻名天下,他出身泰山三清观,资质普通,丹药学得很一般,就是嘴皮子功夫不错。 前两年,可以为了稳住顺德帝,不让他胡乱建养心宫而画图纸吊着他,现在,燕清真人也一样可以为了朝野平顺而编一堆故事。 他说这些是天机,是天命,那就是! 下定决心,燕清真人去慈心宫见太皇太后,又去六部衙门见了蒋慕渊。 此刻的江南行宫,孙祈阴着脸看着愁容满面的刘皇太后。 “听说太皇太后要另立,圣上,这是真的吗?”刘皇太后问。 孙祈心中烦躁,以点头做答。 他身边的内侍霍公公见状,忙补充道:“听说小公爷一回去,慈心宫就重新督促安排登基大典。” “什么小公爷,”刘皇太后气愤,“阿渊想当皇帝爷!哀家就说,不该让他回去!” 孙祈听了这话,愤怒极了:“朕哪里想到太皇太后真的会糊涂透顶了!她要真扶着孙恪登位,朕还能明白她,可她让蒋慕渊去坐龙椅,她还记不记得,这是孙家的天下!蒋慕渊不姓孙!” 刘皇太后也是百思不得其解,猜测道:“圣上,这真的是太皇太后的主意吗?” “您的意思是……”孙祈咋舌,“蒋家敢逼皇祖母?不,他肯定敢,他都敢篡位了,他还有什么不敢的!” “就是这个理,”刘皇太后忙道,“自打圣上跟着先帝爷南下,太皇太后留在旧都,居慈心宫,就等于是在大长公主的安排下了。 蒋家人挟持太皇太后,满京城都是他蒋家的兵,连皇城都已经是他们的地方了。 孙恪便是回去了,又有什么用? 不说他们穿一条裤子,他的媳妇女儿都还在慈心宫里头呢,他敢跟蒋家对着干吗? 圣上此刻该讨伐逆贼,救太皇太后于水火,天下有识之士都该唾骂蒋家才是!” 孙祈连连点头,回书房召集了几位门客,准备写檄文。 洪隽迟迟没有落笔,他不信太皇太后受制于人,他想,孙祈和刘皇太后十之八九也没有那么想。 只是这说辞对他们有利,能站得住脚,必须这么骂,也必须这么写。 他绞尽脑汁,与其他人一道润色了几次,看着是铿锵有力了,便呈给了孙祈。 孙祈过目后,正准备让人抄送往各处,却不想,他先拿到了蒋慕渊那一侧大告天下的檄文。 只看用词文笔,就能看出这是傅太师之作。 没有大肆指责顺德帝什么,只把枪头对准了孙祈。 明知宫变而不制止,以至大火救无可救、顺德帝驾崩,明知迁都不妥,伪制顺德帝遗诏,不敬太皇太后,坚持迁都江南。 如此一个眼中无父无君之人,如何能担天下事? 字字如刀、气势如虹。 骂得那叫一个酣畅淋漓。 气得孙祈将文章狠狠扔在地上,跳起来踩了好几脚。 “朕定要杀了那老匹夫!”孙祈恨道。 可这还是第一篇,跟之前催他回京一般,北边一连送了三日。 第二日是曹太保,第三天是冯太傅,一人一篇,骂得孙祈狗血淋头! 太皇太后亦传懿旨昭告天下,叱责孙祈心虚不愿归京,而孙家子弟再无一人能承先祖之志,为天下为百姓,她要扶外孙蒋慕渊登位。 三公骂得狠,太皇太后哭得惨,声声泣血。 孙祈眼冒金星,浑身发抖。 太皇太后是什么性子,百姓们不知道,他最是清楚,她老人家骂起人来,比三公的檄文都狠,之前到寝宫训斥顺德帝时,掷地有声,结果,她这回不骂了,她哭惨。 第一千一百一十章 可不能败 太皇太后此举,全是在为蒋慕渊的取而代之铺路。 香火传承,往大了说是天家姓孙,往小了说,是普通老百姓都会面对的传儿不传女。 女儿是别人家的,外孙儿再好,也是别人家的。 太皇太后哭得情真意切,说的不是江山,而是她作为一个头发花白、不知道还有几年寿数的老太太对子孙不孝的控诉。 当日长子一意孤行,舍弃老母南下,还带走了她的小儿子、孙子、曾孙子们。 这一走是母子永别,甭管儿子好不好,都是白发人送黑发人,偏她的送,只能心里送,至今都没有瞧见儿子归灵。 太皇太后这个岁数,不可能往江南去了,孙祈不送顺德帝回来,她这辈子都不可能摸一摸儿子的灵柩。 顺德帝停灵江南,不知何时能落叶归根。 孙祈不止自己不回,也不让她的小儿子回,不让孙子、曾孙子回。 她这个老太太,一辈子荣华享过了,也能算得上儿孙满堂,结果到了一脚踩棺材的时候,膝下就只有孙恪和蒋慕渊两个孙子辈的。 天下地下,老太太难受,太难受了! 既然因家业而闹得母子失和、父子相残,那这家业也别留着了,给外孙儿去。 如此一来,小儿子、孙子、曾孙子,总能回来了吧? 懿旨一出,满天下叹息。 三公的檄文骂得再精彩,那都是给读书人看的,没有念过书的老百姓根本看不懂,旁人帮着解释了,也是囫囵吞枣,只知大概。 他们心中根深蒂固的想法,始终是皇帝怎么能随便换呢。 太皇太后的懿旨,就是写给普通人看的。 他们不认字,靠天吃饭,但每一家都会遇上儿孙孝不孝顺、父母偏不偏心、家产如何分配的问题。 尤其是战火连年,顺德帝丢下太皇太后南下,老百姓之中,丢下父母逃难的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儿,就算没有故意扔下,半道上走散没了音讯,也是寻常,到最后是不是死了、能不能归故土都不清楚。 将心比心,那一位就不是高高在上的太皇太后了,就是个见不着儿子、孙子面的老太太。 她面临的痛苦,与大伙儿的经历都有相似之处,自然也能痛她之痛。 如此看来,似乎并不是蒋家要篡位夺权,而是当外祖母的,硬要把家产给外孙儿了。 总不能全叫不孝的长孙给败光了吧? 寻常人家败了,也就是些祖屋、细软;城里大户败了,家中奴仆、庄子农户,都丢了活计,一家老小无依;这若是天家败了,他们这些小老百姓真的就要饿死了…… 可不能败! 谁能养活全天下谁养活去,管他是孙儿还是外孙儿,老百姓总得吃饭不是。 有三公檄文在前,太皇太后的懿旨在后,不止是京畿一带,其余各州府,百姓对改朝换代的抵触都小了许多。 当然也有激愤之人,骂就算被儿子败光了也不便宜了外人,被街坊邻居好一通笑话。 读书人驳斥三公言论,拿着孙祈发的檄文骂蒋氏挟太皇太后,是篡汉的曹贼,是夺位的司马氏。 老百姓笑他们读书读傻了,读过书的大笑,这天下现在是姓刘,还是姓曹,亦或是姓司马? 都不知道转了几道姓了,以前姓过,现在改姓了,很稀罕吗? 孙家的天下也是从前朝昏庸的皇家手里得来了,蒋家怎么就不行了? 与其他各处相比,江南毕竟是在孙祈的眼皮子底下,官场上自是偏孙祈。 可孙祈还是糟心,他日日关心外头状况,叫三公和太皇太后的接连出招弄得心烦意乱,本就运转不算顺畅的南边政务,更是因此耽搁了许多。 更加雪上加霜的是,燕清真人站出来“胡言乱语”了。 真人说他夜观星象,江山已到易主之时,蒋慕渊为命定天子,要顺应天意,才能平灾祸、享盛世。 各种神神叨叨的,一套接着一套,不管真话假话,反正唬人是够用了。 孙祈听了几段,气得差点掀了桌案:“他怎么不干脆说,他当年在外游历时,曾挖出一块石头,上面刻了一个‘蒋’字?” 他听说旧都准备顺畅,蒋慕渊新年就会登金銮殿,行大典。 他不想落在蒋慕渊身后,催着各处将他大典的时间提前。 礼部苏侍郎原就被孙祈催得不行,自从三公发檄文之后,他对孙祈越发动摇。 他科举那年,冯太傅为主考,入朝为官,称纪尚书为老师,两位老师都站在了蒋慕渊那一侧…… 何况,他在这儿消息不少,各种传言下,本就对那夜大火心存疑惑,更相信三公檄文上说的新帝延误了时间、以至先帝身死。 苏侍郎纠结了几天,叫江南的冬季一冻,病倒了。 孙祈以为他装病,气得不行,让身边人去看了两回,确定是真的病了,也实在无可奈何。 洪隽等几位先生提点孙祈,除了登基大典,他眼下还要关心军务。 蒋慕渊行大典之后断不会放任南边,彼时将士南下,江南如何抵挡? 必须收拢兵力,与北边隔长江而治。 孙祈岂会不想? 可肃宁侯在外平乱,孙祈几次催他回来,肃宁侯都是各种推脱,显然是不肯站在孙祈这一侧,也不愿交出兵权。 孙祈只能退一步,征召肃宁侯麾下其他领兵在外的将领,又数次请成国公进宫。 成国公每次都来,该点头就点头,该摇头就摇头,态度上挑不出错,但孙祈总觉得不是那么个滋味。 因为成国公交出了兵符,却没有交出兵来。 他先前带着平叛的那些兵,在他回来之后,就全被肃宁侯抽调了,连段保戚都走了。 各处都人手不齐,抽调是极其寻常的事儿。 若非成国公有旧疾,平了安庆、池州后旧伤复发,两条腿直发颤,他也领兵出去了。 应对完孙祈,成国公回了宅子,一面烤火,一面叹气。 他知道小公爷对他们段家恩重,小公爷无论支持哪一位皇子,哪怕不是皇子,只要姓孙,他们段家都义无反顾的支持。 这一点,在安庆时,他和蒋慕渊说得明明白白。 可若那个要登龙椅的是小公爷自己…… 成国公不是没有挣扎过,他前些年的确受了顺德帝很多斥责,但骂得有理,的确是段家做事不对,才引来了顺德帝不满。 可更早时,段家是受了孙家不少恩荣提点的。 他们不是开朝功臣,却能一步到位、得封国公,可见彼时荣宠。 现在要推翻孙家,成国公心里过不去,可选择效忠孙家而讨伐蒋家,他也做不到。 无论哪一种,都是“恩将仇报”。 成国公苦恼了好几天,才下定决心。 彼时荣宠,是顺德帝的爹给的,顺德帝和他的爹都不在了,那段家就听顺德帝的娘、太皇太后的话。 太皇太后选了小公爷,那他也这么选。 反正他手里没兵,孙祈还能让他单枪匹马上战场吗? 第一千一百一十一章 天眷 拿定了主意,成国公做事就有章法了。 孙祈寻他说什么事儿,他都点头,嘴上应得好好的,反正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没兵没卒的,孙祈问他要兵,他对着孙祈叹气。 三次下来,孙祈恼得不行,见了成国公就烦,干脆打发了人,只让他催促段保戚回来。 成国公乐得不到御前折腾,至于给段保戚去信,他只管写,段保戚只管看。 反正无论他多么胡言乱语,段保戚都不会傻乎乎地回来,这点默契,他们父子还是有的。 孙祈在催促成国公的同时,也在催促余将军。 余将军这个月一直驻防明州,与原本镇海关的守军一块,负责东异事务。 海上风大,镇海关城墙上亦是冷冽,要不是将士们日日操练,恐怕很难在这样的大风里还站得纹丝不动。 余将军就站在北风里,望着无边的大海。 圣上已经催了他三道了,他一直压后不归,但始终不能这么下去。 余将军没有与肃宁侯商议过,但他猜得到程家的选择,只是他这里的状况,与肃宁侯面对的又不一样。 肃宁侯不在江南,手下大量的兵也不在圣上掌握之中,他就算不回来,圣上能对付得了他? 可余将军和手下这些将士都在明州,离圣上行宫,朝发夕至。 御林军、中军都督府在那夜死了小百号人,但还余了许多,不比镇海关的兵力少。 余将军不愿停留在镇海关,万一孙祈拿他们开刀…… 他们固然能拼死一战,但这场仗,在余将军眼中,根本没有打的必要。 操练着、厮杀着从残酷的战场上活下来的兵,不是用来这么白白内耗的。 可把兵交了,让孙祈收他手里的这些兵力去硬挡小公爷,那是拿去送死! 要是他也不在江南,他肯定也学肃宁侯。 落日的余晖映得海面波光粼粼,余将军双手扶着城墙,一脸凝重。 海面很漂亮,但大海之中,从战后开始重建的东异,一点儿也不漂亮。 他以前总觉得征战了一辈子,已经适应了战火,打仗就是会死人的,攻城就是那么残酷,屋舍化作火海,满城都是血腥气,可这一年,他打得有些疲了。 余将军依旧记得,去年的初冬,在那艘大船上,孙璧与他说过的那些话。 那之后,孙璧北上受审,余将军往江南征兵。 一晃一年多了,那句话刻在了他的心中。 这江山,原可以更美的。 他看过江南的春夏秋冬,那么美的江南,他要做孙祈手里的那把尖刀,明知几无胜算,还要把江南拖入战局吗? 他不愿意! 余将军快步下了城墙。 镇海关只留能正常运转军务的兵力,其余的都由副将带领,往南行,出江南地界,绕道南陵,一路投奔肃宁侯去。 孙祈要发难,要处置他,都无妨。 余将军这般应对,让孙祈暴跳如雷,他想命中军都督府去押余将军回来,又担心行宫只余御林军不够安全。 瞻前顾后起来,又少不得怪罪成国公催促无果,段保戚连个影子都没有。 成国公挨了一顿训,干巴巴道:“儿子不听话,臣这个当爹的也是一点法子都没有,都怪臣,没教好儿子,以至于说话不管用了。” 孙祈要接着这话发作,话到嘴边又不得不咽回去。 这是成国公在骂段保戚? 这分明是太皇太后骂顺德帝、骂他孙祈的! 孙祈火气蹭蹭蹭地往上冒,指着成国公,要把他拖出去打一通,叫边上的人好说歹说才劝住了。 罚俸、思过,这些处罚,成国公前几年尝了个遍,现在也不痛不痒的,嘴上认错了,回去闭门谢客。 另一个被孙祈催得要崩溃了的是薛淮溢。 他给孙祈上了折子,也接连三封痛哭流涕着送到蒋慕渊跟前。 蒋慕渊忙得脚不沾地,叫薛淮溢独具个人风格的哭诉给生生哭乐了。 会哭的孩子有奶吃,是薛淮溢最信奉的准则,他若不哭,上头知道他有多难吗? 孙祈让底下州府广征义兵,薛淮溢一看文书就知道了孙祈的想法,要继续南北分治,以长江为界。 可长江就是从两湖的中间穿过的,薛淮溢问蒋慕渊,他们两湖算南,还是算北? 半年前顺德帝南下,自此两地分治,原就给各州府的政务带来了不少麻烦,但好歹还是一个朝廷,万事能商量。 结果眼看着蒋慕渊要称帝,很快就不是一个朝廷了,他们两湖是不是也要再分立一个衙门,一个专门处置北边,一个专门处置南边? 两湖老百姓的日子辛苦啊! 好不容易从水灾中缓过一口气,又叫乔靖折腾得够呛。 前脚刚打完,他带着底下官员,费心费力地再次搞重建,眼看着有些成效,只待来年开春大展拳脚,结果,这又是要打仗了? 薛淮溢哭了厚厚三本折子,末了道,作为两湖总督,他只想管好两湖,免受天灾战火所苦。 他的确不擅长征义兵、练兵士,他只知道抓农业、抓水利、抓商人买卖,督办学堂、教养学子,就这点本事,盼着能一展拳脚。 若再这般折腾下去,他连哭都不知道该找谁哭去了。 相较于薛淮溢的洋洋洒洒,蒋慕渊的批注倒显得简洁很多。 “你只能来找我哭,我不信薛大人有胆子这么三本厚折子跟孙祈哭。南北分治是孙祈想出来的,我可没有说过跟他以长江为界。” 薛淮溢收到回复的那一天,正是除夕夜。 家里妻儿置办了一桌子年菜,他闻着香味品读了三遍,这才哼着曲子入席坐下。 “倒酒倒酒,”薛淮溢乐呵呵的,“辛苦又一年呐,改明儿大年初一,新年了,再继续努力、努力!” 正月初一。 孙祈在江南行宫行大典。 与其同时,皇城之中,蒋慕渊着龙袍登金銮殿,白玉的台阶尽头,太皇太后在寒风里站得挺拔。 百官朝贺声中,太皇太后扶着蒋慕渊的手,脚步坚定,入殿登位,她老人家亲手把玉玺叫到了蒋慕渊手中。 新的一年,改国号为宁,年号天眷。 正月初三,蒋慕渊祭天,燕清真人登坛作法,以求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正月初七,殿上点兵,蒋慕渊亲征,南下逼孙祈退位。 第一千一百一十二章 南下 蒋慕渊南下的前一夜,和顾云锦说了一整宿的话。 皇城这地方,两人都极其熟悉,但常常来、偶尔小住,与入主皇城为帝后,还是有很多不一样的、需要适应之处。 只说顾云锦这儿伺候的人手,就比原先多了许多。 自不比在府中自在。 不说顾云锦了,连念夏都是浑身别扭。 抚冬笑话念夏,说她反正没多久就要嫁出去了,别扭的时间也有限,忍一忍就好了。 钟嬷嬷也笑。 她是跟随大长公主的陪嫁,现在改称为皇太后了,当年就在宫中生活,现如今兜了一圈又回来了,也没有那么不习惯。 可到底也不是二十年前那一板一眼的性子了,对于念夏、抚冬她们的不适应,也不会去挑刺。 那么规规整整的,皇后娘娘头一个受不住,何必彼此为难? 念夏这身份,顾云锦和钟嬷嬷都不苛求,其他人哪里敢说道她。 她自己别扭了两天,慢慢也就寻了个平衡。 蒋慕渊听顾云锦说着,眼睛里一直带着笑:“你也寻个平衡,那些刻板规矩,应付完就成了。” 顾云锦莞尔:“明明是你也不想守。” 蒋慕渊搂着她直笑。 他自小身边就不缺伺候的人手,但蒋家是将门,蒋仕煜对儿子教养严肃,幼时嬷嬷、丫鬟们跟着,待开蒙习武之后,照顾他的人手也越来越少,再后来,就只余亲随了。 听风他们几个,与其说是照顾蒋慕渊日常的,不如说尽被他使唤着跑东跑西做事了。 蒋慕渊打过交道的内侍很多,但一天十二时辰几乎都跟在身后伺候的,一个都没有。 有些规矩能免就免,有些就老实接受,总不能事事唱反调,那三公都得嫌他瞎折腾。 太皇太后调了小曾公公过来,挑选人手,安顿各处,一切倒也井井有条。 只是蒋慕渊忙碌,小曾公公把御书房里里外外收拾妥当了,他都几乎没有踏足过,有什么事儿还是往文英殿里一坐,讲究个便捷。 毕竟,又要操办登基事宜,又要处置政务,还要准备南下亲征,不寻个便捷,真真分身乏术。 夫妻两人如从前一般,说些日常事情,都是琐碎细小的,偏一个爱说,一个爱听。 虽是从国公府后院换成了中宫寝殿,但人没有变,心没有变,就还是一样的。 说得困乏了,搂着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天将将亮的时候,顾云锦又从梦中醒来,睁着眼看还在沉睡的蒋慕渊。 下颚冒了些青,有些扎手,她拿指尖轻轻点一下、再点一下,很快就被蒋慕渊一把抓住了手。 顾云锦抽不出来,只好冲着蒋慕渊笑。 蒋慕渊这下清醒了,扣着她的手,腻歪了会儿,两人也就起来了。 中宫天井里的花卉盆子都挪过位子了,变得宽敞极了,蒋慕渊和顾云锦一道连晨功。 习武的根本是勤苦,不能偷懒,日日都得练。 钟嬷嬷她们是早就习惯了,对后添进来的人手却格外新奇,哪怕已经看了几天了,还是忍不住一边做事一边眼睛往帝后身上看。 这一招一式,可真有力,圣上轩昂,皇后英气,无论是单练还是交手喂招,都看得人眼珠子都转不动了。 蒋慕渊看着时辰指点了顾云锦一番,两人便回寝宫准备。 用过早膳,蒋慕渊抱了抱祐哥儿,换上了银甲。 顾云锦一路送他。 蒋慕渊道:“舅哥他们驻军在城外,随我一块南征,肃宁侯没有把虎符给孙祈,礼之和晋之会带兵在中途与我会合。 我让侯爷留着段保戚,别让他来参与围江南,免得孙祈气急败坏拿成国公一家开刀。 余将军还在镇海关,手边没留多少人,他还在跟孙祈耗着。 孙祈能用的将兵满打满算也没有多少,掀不起大风浪,你只管放心。” “我没有不放心,”顾云锦笑着道,“我等你回来,这次回来,就能长久留京,不会再到处跑了。” 蒋慕渊按着她的掌心,笑道:“你也一样,想再跟着嫂嫂、姐姐们去平乱,也去不了了。” 两人相视一笑。 顾云锦一直送到宫门口,她上了皇城城墙,看着宫外广场。 蒋慕渊鼓舞士气,在将士们的振臂高呼中,他翻身上马。 号叫声响彻天际。 蒋慕渊回头望了顾云锦一眼,夹着马肚子,率兵出发。 他要给孙祈压力,自不会缓缓进军,主力以北地骑兵为主,直指江南。 江南宫城中,孙祈的桌案上摊着战书。 蒋慕渊号称三万铁骑,孙祈知道这就是瞎说的。 连年战事,国库不支,哪里还有这么多能一口气调出来的兵马? 这从北边杀到江南,粮草储备都跟不上。 可就算是打个折,两万…… 那都是精兵,是真正在战场上厮杀过、活下来的精锐之师,给打到骨折,三千人,都够他受的了! 御林军和中军都督府并一块才多少人? 其中还有一半中看不中用! 只为攻城,蒋慕渊根本不用带这么多人马,去年把东异上下打了个透,朝廷才渡海了多少人? 打东异,是要把他们从王到民,真正打到胆颤,打到不敢再有反抗的念头,但对江南,蒋慕渊只是在吓唬人。 靠绝对的兵力压制,围着江南各府各城,让他们不敢打。 老老实实地开城门,包围圈一点点收拢,最后只余这行宫所在的城池。 蒋慕渊要逼降。 孙祈哪怕自己没有想明白,被几位先生、一众大臣们分析之后,也听明白了些状况。 投降,他怎么甘愿投降? 既然蒋慕渊不想硬打,孙祈想要硬撑,他就不信,其他各地乱象频生,蒋慕渊真的有时间、精力跟他在江南慢慢耗! 孙祈打定了主意,纪尚书等人几次来劝他和蒋慕渊谈条件,都被他赶了回去。 可桌案上,战况的变化越来越多。 蒋慕渊的骑兵推进到何处了,那座城池又开了城门,离他们这儿还有多少路程,每一点变化,都沉甸甸地压在孙祈心中。 洪隽跪在地上,沉声道:“圣上,最多三天,兵临城下,您真的该下定决心了。” 孙祈的脸色黑透了:“你让朕下什么决心?” 第一千一百一十三章 主动一回 洪隽抬起头,看着孙祈,他既然开口了,这一次就要坚持劝到底。 “圣上,您知道如今局势,几无胜算……” “先生还称呼朕为‘圣上’,”孙祈打断了洪隽的话,“却又为何要劝朕投降?” 洪隽道:“您的确是圣上,可不投降,您还有别的选择吗?” 孙祈被戳了痛脚,气得险些跳起来:“先生当日选择投到朕的麾下,为的是有朝一日,劝朕从龙椅上下来?” 洪隽笑了笑,很是苦涩:“正因为我是最早投到圣上跟前的门客之一,我不得不为您考量周全!” 对于洪隽,孙祈向来是信任的,闻言,他强压着心中激动,梗着脖子道:“你说。” 洪隽整理着思路,一句一句,说得很慢,也说得很细。 “如今,官员大部分是劝降的,一来自是不愿意见生灵涂炭,没有人是从心眼里盼着打仗的,二来,他们不少人与北边朝廷关系紧密,您让位了,他们回去北边,不说前程似锦,也不会损了青云路。 若是这会儿让您坚持到底,兴许被会北朝廷迁怒,将来乌纱帽不保。 设身处地,您是他们,您难道不想赶紧开城门吗?” 孙祈哼道:“他们是官,朕是皇帝,他们还能当官,朕可当不了皇帝了。” “是,您当不了了,”洪隽道,“可您该明白,现在让您硬撑着不投降的都是什么人,要么与蒋氏素来不睦,要么就是官场上浑水摸鱼混日子的,一旦两边并在一块,以那位的雷霆手段,岂会让他们混着? 拖着您的,都是不打算当官了的,运气好,收拾包袱带些银钱回乡,运气不好,砍头示众,说白了,命都不在乎了,可圣上您,当不上皇帝,您难道就想往死路上走吗?” 孙祈的面色一变。 洪隽长叹一口气:“我辅佐您几年,主仆真心相待,圣上敬重我,愿意听我意见,我以前是想让您成为太子、圣上,可抛开这些,我说什么也要在生死路上拉您一把。 是,成王败寇,输得连身家性命都不保都不稀奇,但我不可能在明知您还有生路时,眼睁睁看着您去走死路。 那位不敢杀您,他为了太皇太后,为了安抚朝野百姓,他不敢轻易杀您,也不敢杀孙家任何一人。 可您若坚持不降,迫使他不得不进攻,兵戎相见,就真的没有生路了。 您不仅仅是您,您还有刘皇太后,有仕儿殿下,您便是为了他们,也得走生路!” 孙祈踉跄着倒退了两步,扶着桌案才站住了。 他细细领会着洪隽的话。 刘皇太后这几日已经思虑过重病倒了,她不想让孙祈认输,想让他强硬到底,说什么黄泉路上他们母子一道走。 可孙祈真舍得走黄泉路吗? 不是他贪生,是他不舍得刘皇太后就这么陪着他去死。 再说了,还有儿子。 哪怕是罪人,有爹有娘的罪人,比孤身一人强太多了。 仕儿还小,失了父母庇护,都不用蒋慕渊动手,他的日子就苦不堪言了。 孙祈可以不管自己,不管其他官员百姓,可他真的就得顾着母亲儿子。 他瘫坐在椅子上,扶着额头,道:“朕好不容易才当上了皇帝,朕可真的不甘心,先生,朕救火迟了,就再也没办法坐稳了吧?” 洪隽想安慰孙祈,话到嘴边,还是要实话实说:“其实,您没有救下先帝,太皇太后不会跟您计较。 您唯一走错的那一步,是假造遗诏,迁都江南,彻底寒了太皇太后的心。 就只有那一步,但也足以致命。” 只这一步吗? 只这一步就毁了他所有的希望。 那时候,洪隽他们都劝他,是他一意孤行,要是当时听了劝,也许结果就不同了吧。 孙祈道:“朕当时是担心孙宣……” “您担心他,也担心小王爷,”洪隽见孙祈态度已经放软,进一步劝道,“您担心得太多,以至于被拖累了脚步,犹豫不前。 在您迟疑的时候,其他人的步子可都没有停下。 您在面对不利状况时,很少积极改变什么,一直都是拖着,直到局面被拖垮了。 这一次,您该主动一回。” 孙祈良久没有说话,他回想之前几年,他看似积极,其实正如洪隽所说,大部分时候,他都在等。 有些事情应该等,也等来了成效,但有一些,他若是没有等,早做变化就好了。 孙祈试着笑了笑,又觉得很无力。 太多人支持蒋慕渊了,而他,除了占了个“孙”字,什么也没有。 一如他曾经占了个“长”字,却依旧毫无用处。 孙禛得了父皇的心,而现在,蒋慕渊得了天下的心。 他要靠着手里那么些兵,和蒋慕渊的大军抗衡到底吗? “主动投降吗?”孙祈喃喃道。 “是,”洪隽点了点头,“主动退位,给刘皇太后、仕儿殿下、皇后娘娘和您自己争取最好的结果。” “阿渊会答应吗?”孙祈问。 洪隽伏地,行了一大礼,主动请缨:“我愿前往他军中为使。” 孙祈一瞬不瞬看着洪隽,心中闪过很多种念头,有信任的,也有不信的,可最终,他还是点了头。 不管洪隽是不是要去蒋慕渊跟前投诚,但他的这些话都是有道理的。 对于孙祈而言,眼下所争的不过是几身利益,又何必拦着别人的青云路。 “那就辛苦先生了。”孙祈道。 洪隽连夜出城。孙祈去探望了刘皇太后,又去见宋氏与孙仕。 今日决定,他无法与病中的刘皇太后说明,思来想去,也只有和宋氏说道一番。 孙祈对宋氏感情算不上多么浓重,但也是几年夫妻,他之前在后院问题上吃了亏,老实了些之后,与宋氏的相处平和了许多。 “先生说得对,您不想着自己,也想想母后和仕儿,”宋氏给孙祈添了酒,红着眼眶道,“母后入宫多年,因得了圣上您,吃穿用度,不说奢华,起码无忧,她后半生若是为此所苦,您于心何忍? 仕儿刚刚开蒙,他做不了皇子,但若还能得太皇太后几分怜悯,能平安长大,我也就心安了。 您已经伤了太皇太后的心,就别再坚持做不合她心意的事儿,让她连仕儿都不喜了。” 第一千一百一十四章 忠心 元月的江南夜晚,风大且冷。 大帐之中,依旧明亮。 除了守夜的兵士,大部分人都已经入眠,而蒋慕渊还未歇息。 虽是御驾亲征,但他每日依旧有不少政务需要处理,白日行军推进时抽不出闲,也就等深夜时分才能赶一赶。 得亏是年轻、身体底子也好,若是个文弱的,怕是吃不消这般。 惊雨引了洪隽进来。 蒋慕渊抬头看去。 洪隽一路赶来,周身都是寒气,嘴唇冻得发紫,与蒋慕渊行礼时动作发僵。 “给先生端一盏热茶。”蒋慕渊交代惊雨。 惊雨依言办了,小声对洪隽道:“军中也没有手炉什么的,先生拿热茶缓缓。” 洪隽亦小声道谢,热茶下肚,渐渐地,暖和了不少。 蒋慕渊放下折子,笑着道:“先生星夜赶来,看来是说服孙祈了,辛苦先生了。” “圣上他……”洪隽话一出口,觉得在蒋慕渊跟前这么称呼孙祈不合适,便讪讪笑了笑。 “无妨,”蒋慕渊道,“先生认他为主,如今状况,也不用在乎这些称谓。” 洪隽见蒋慕渊真的不在意,整个人放松下来:“还请您能遵照约定,善待他们。” 蒋慕渊郑重道:“这一点,先生只管放心,只要孙祈开城门,爽快退位,我不会为难孙家任何一人。” 洪隽倒也不是不信蒋慕渊。 这虽是他第一次跟这位面对面交谈,但他跟着孙祈几年,对蒋慕渊的行事、性情都有了解,若非如此,他也不会答应蒋慕渊,去孙祈那儿做说客。 “在下有一事想问,”洪隽道,“您从何知道在下?又为何选择在下?身在江南,能说服圣上的话,除了在下,应当还有不少。” 蒋慕渊请洪隽坐下,解释道:“我早几年就注意到先生了。 孙祈与我一道督军宣平时,他到军中后的言行举止,与他平日性格相符,但更有章法,我当时就想,应当是他得了一位好先生。 军中数月,看他做事,推断出先生彼时随他出行。 当时不识先生名姓、面容,只知道是扮作了他的亲随亲兵。 回京之后,孙祈几次深陷麻烦,处置得也算得当,想来其中有先生功劳。 我打听了先生的来历,可惜一直没有机会面谈。 我选择先生,自是因为先生能说得动孙祈,他也还能听先生几句。” 洪隽有些讶异,他以为起码得是孙祈在江南掌事之后,他们这些门客才入了蒋慕渊的眼,却没想到,早在前线督军之时,蒋慕渊就察觉到有他这么一个人了。 “我给先生写信,请先生助我收复江南,”蒋慕渊笑了笑,“先生能说服孙祈投降,使得城中百姓免受围城之困、战火之苦,先生高义。” 洪隽双手捧着茶盏,眼眶通红。 做门客的,最不该的是左右逢源,而该忠心耿耿,一心为主。 这是他们这些人的准则。 可蒋慕渊让人把一封信送到了他手上,他看完后,动摇了。 所有的道理,信上写得明明白白,能给孙祈等人的退路,也全做了约定,只要开城门投降,不说其他压根不掺和的孙家人,连孙祈、孙仕都能活命。 洪隽扪心自问,明知兵败无疑,不劝解孙祈,看着他去死,难道就是忠心了吗? 他要为孙祈铺垫的,难道是一条寻死的路吗? 不是的,他给孙祈的忠心应当是替主子追求最大的利益。 洪隽看得出,蒋慕渊也想留孙祈等人的命,能不起硝烟最好,否则他也不会一面点将,一面悄悄送这么一份信过来。 所谓的十万精兵,是压迫孙祈心里的那根弦的,不是为了在江南大地上厮杀的。 而洪隽投身皇权争斗,辅佐孙祈,他的一身抱负之中,也不包括生灵涂炭。 硬撑着,害了百姓,害了孙祈,那他自然要劝。 哪怕受孙祈疑心,被主子疏离,该劝就得劝,豁出去命也得劝住。 当日孙祈想假造遗诏时,若他们能再多坚持一把,再多劝几句,就好了。 洪隽深吸了一口气:“您考虑周详,也一定能安排好之后的事情。” 蒋慕渊想了想,在信上简单提到的事情之外,又做了补充:“孙祈退位,顺德帝灵柩回京,入皇陵,这是太皇太后的希望。 顺德帝的谢皇后、嫔妃、公主,朝廷会安排好,依旧居宫中。 孙祈可以搬入他以前在京中的宅子,刘氏随他生活,吃穿用度上不用费心,断不会克扣,只是禁足免不了。 这一点,请先生理解。” 洪隽岂会不理解,这已经是善待里的善待了。 这种平稳,想来也是太皇太后的意思,蒋慕渊可以登基,但他不能沾孙家的血,哪怕孙祈是自尽的,对蒋慕渊的声望都有损失。 因而,蒋氏必须善待孙祈,想方设法让孙祈主动开城门,否则孙祈真被逼到自尽了,对蒋慕渊没有一点好处。 连孙祈都能衣食无忧,如孙淼那样不掺和的,肯定更不用担心了。 洪隽起身,对蒋慕渊再行一礼,便准备返程。 蒋慕渊笑着问他:“先生就不问问自己的前程吗?孙祈已经养不了门客了,朝廷正是用人的时候,以先生才学,应有一席之地。” 洪隽谦虚着摇了摇头:“在下想游历几年,之前到过宣平,回京时走的水路,两岸景致颇为动人,趁此机会,在下想再看看别的地方。” “这半年多,各地动荡不止,之后可能也会持续一段时间,”蒋慕渊送洪隽出去,道,“但我会尽力、尽快平定动荡,先生在外游历,我想请先生看一看,彼时河山,是否如您想象的一样动人、生机勃勃。” 这话说得洪隽喉头一酸,他顿住脚步,朝蒋慕渊深深作揖:“圣上,在下定不负您所托,一定会好好看。” 夜风依旧很冷,洪隽连夜回程,心头却是滚烫。 他相信,他的选择是对的。 接连赶路让他身体疲乏,但精神却很亢奋,洪隽急急去见孙祈,把蒋慕渊的安排一五一十转告。 孙祈沉默了很久,终是慢慢动了动嘴皮子:“我知道了,辛苦先生了。” 第一千一百一十五章 不曾改变(正文完) 北边新皇帝的兵力步步南压,眼看着是越来越近了,也使得行宫所在的这座江南城池人心惶惶。 若说不久前他们还在为一夜之间从富庶大城变作京师而或雀跃、或迷茫,今时今日,留给他们的只有害怕。 自从北边出兵,流言四起。 有一些人收拾了行囊远行避难,有一些走不了的,只能等着困局的到来。 像极了当日顺德帝南下时的旧都。 可又有些不一样,起码,孙祈没有走,还继续在行宫里住着。 当然,这并不能让百姓有任何安慰。 一山不容二虎,天下哪有两个皇帝? 既然北边已经出兵,必然是要决出胜负的。 他们这儿,哪有什么胜算。 听说,北边一路急行,途径的江南各处,都是不战而降,主动打开城池,归顺蒋氏。 如此一来,没有任何战火,百姓无论是性命还是生计都没有受影响,先前怎么过日子,现在还是怎么过日子,连城中的官老爷都没有换人。 他们这里又会如何? 如果行宫不在这里,当然可以二话不说开了城门。 反正,局势已经是这样了,孙家注定失败,作为老百姓,还有自己的生活。 可是,行宫在,孙祈在,开不开城门的,轮不到他们这城的官老爷做主,全得看上面的意思。 孙祈若不投降,全城上上下下,等着受围困、受战火之苦吧。 百姓不安,官员亦是着急,之前几次三番求见孙祈,都没有任何成效。 张知府没少往齐尚书、林尚书的住处跑,得来的答案都是不容乐观。 他搓着手,甚至暗暗想着,真不行,他就不管孙祈了,直接开了城门再说。 圣上都没有管他们这座城的生死,他们还顾忌什么? 张知府下定了决心,只是没有想到,孙祈在最后一刻之前,给了他准话。 “阿渊来了,你就把城门打开,”孙祈坐在桌案后,面无表情地道,“你让城中官吏管好老百姓,都老老实实待着,没人会为难他们,若是不听话胡乱凑热闹,出了事儿也没有人管。” 张知府闻言,心中先是一喜,又是一惊:“会出什么事儿?圣上,您不会是……” “我怎么了?”孙祈睨了他一眼,“你不想拖着一城的老百姓寻死,难道我愿意?” 张知府一哽,忙正色着想要拍孙祈的马屁,话到嘴边,又觉得不是时候,孙祈大抵也不想听,便都止了。 他出了行宫,急急忙忙让底下贴告示,又安排人手敲锣打鼓地通知老百姓。 等都安排妥当了,张知府才坐下来缓气。 还好,事情没有往最差的方向发展,他也不用做艰难的抉择。 对于新皇朝、新圣上,他虽然没有功,但思前想后,好像也没有过,老实些做事,应当能保住乌纱帽。 甚好、甚好。 大军终是抵达了城外。 城池城门大开,蒋慕渊领兵入城,直直往行宫去。 行宫外,孙祈领着南朝廷的官员看着坐在马上的蒋慕渊越行越近。 表兄弟两人,两个月前,蒋慕渊称孙祈为“圣上”,两个月后,就不得不对调呼唤。 孙祈看着比他还年轻几岁的蒋慕渊,心中沉沉。 他虽是顺德帝长子,但从小就不出色,比不了孙睿,也比不了蒋慕渊。 或者不该这么说,他从小在刘氏那里听到的是“你得把孙睿比下去”、“你得向阿渊多学一些”。 只是,顺德帝彼时只“看重”孙睿,孙祈和刘氏争位的心也都歇了,那些话都不说了。 后来,后来孙祈终是把孙睿打倒了,但他还是输给了蒋慕渊。 输给这个本与他不应该存在胜负关系的表弟。 思及此处,孙祈的眼眶泛红,他紧紧抱着怀中的玉玺,看着在他跟前站定的蒋慕渊,纠结再纠结,还是交了出去。 他们孙家天下的玉玺,传到他这儿,就断了,传不下去了。 “你也用不上。”孙祈苦笑。 蒋慕渊接过来,交给惊雨保管:“太皇太后会想再看看的。” 提及太皇太后,孙祈有很多话想说,可说给蒋慕渊听又是个味道,干脆不提,只把孙仕牵到了跟前。 “阿渊,”孙祈深吸了一口气,“我求你两件事。 我母后的性子,她一时半会儿接受不了,一直病着,若是说了什么冒犯的话,给她些时间吧。 还有仕儿,善待仕儿。” 蒋慕渊伸出手,揉了揉孙仕的脑袋,与孙祈道:“你这般与我说话,我还适应些,你放心,我答应过的事情都会做到。” 不是别别扭扭的君臣关系,也不是成王败寇,而是自小熟悉的表兄弟。 孙祈听明白了蒋慕渊的意思,试着挤出笑容来,可到底情绪不对,笑比哭难看。 这一日,登基不过月余的孙祈退位,昭告天下。 三日后,所有人北上返京。 来时战马奔袭,回程时因护送灵柩,难免耽搁些时间,但渐渐的,京城也近了。 天眷元年的春天来得很早,官道附近的大树冒了新芽。 庞大的队伍入城,引得百姓夹道来迎。 孙祈坐在马车里,听着熟悉的京师口音,掩面哭泣,他彼时若即刻返京,该多好啊…… 宋氏抱着儿子,低声与孙祈道:“都是过去的事儿了,再想也无用,只会平添恨意和烦恼,对谁都不好,对仕儿尤其不好。” 孙祈愣了愣,揉了一把脸,道:“你说得对,对仕儿不好。” 另一辆马车里,孙宣靠着车厢哼着小调。 江南再美,他其实是不喜的,他更喜欢京城,喜欢陶昭仪活着的时候住的宫室。 他问蒋慕渊讨了,理由充分,蒋慕渊用不上。 蒋慕渊哈哈大笑,他确实用不上,就干脆给孙宣住去。 孙宣如意了,他想,母妃应当也会如意,虽然他做不了皇帝,但也没有输给其他兄弟,够了。 这么多人回京,大小事务一堆,得亏宫中早已准备妥当,很快就安置好了。 蒋慕渊换了身衣裳,在御书房召见三公。 忙到了掌灯十分,把压着的紧急政务都办了,这才忙不迭往中宫去。 蒋慕渊脚步飞快,甚至是小跑着往前走。 他不由想起了前几年未成亲时,他迫不及待地想见她,却每每不得不等到天黑透了才行。 他翻过珍珠巷,也翻过西林胡同,此时的思念与心动,现在依旧不曾改变。 或者说,越发的浓烈。 小曾公公在后面追,一开始还跟得上,不曾想,蒋慕渊突然脚下发力,身体跃起,就这么翻过了宫墙,他停下脚步,苦着脸转向。 他不会,他得老老实实走正路。 蒋慕渊直到中宫外头才压住了脚步,绕过影壁进去,就听见殿内稚气的声音。 祐哥儿正“爹爹”、“爹爹”的叫个不停。 蒋慕渊心热极了,进去将儿子一把抱起:“爹爹回来了。” 祐哥儿挂在蒋慕渊身上,意外地眨眼睛。 蒋慕渊笑着看向顾云锦。 “我只听见你一人脚步声,小曾公公没有跟上,你把人甩脱了,定然不是走得正路,”顾云锦笑容调皮,“可是翻墙了?几处脚印?我让念夏去擦一擦。” 蒋慕渊笑着啄顾云锦的唇:“随它们去,被人看见也无妨,谁也管不了。” 顾云锦靠着蒋慕渊,笑得灿然。 --- 正文完,有番外。 番外一 南下的官员,除了原就告老的,都跟着回到了京城,南北分治的局面彻底结束,各个衙门都能有条不紊地处理政务。 岭北赈灾、各地平乱,一切都是大刀阔斧,雷厉风行。 蜀地先前清算时瞒下来的银子,给朝廷省了不少心。 毕竟,以现在的局势,想变出银子来,也无处去变。 一连忙到了盛夏,之前的混乱渐渐平息,南北往来的客商也不用担心半道上突然就冒出了劫匪山贼。 太皇太后着实松了一口气。 日子平静下来,她又回到了从前那样含饴弄孙的生活。 傍晚时,蒋慕渊从前朝来慈心宫探望她,太皇太后正抱着孙栩,与孙淼、余氏说话。 准确地说,是余氏恭谨又温和地与太皇太后说些家常事,孙淼面带笑容在边上听。 两厢见礼,孙淼他们便准备回去了。 孙栩正是嘴馋的时候,闹着问太皇太后讨糖吃。 太皇太后不肯,怕他坏了牙,只让珠娘去小厨房里装些适口的点心。 余氏好言劝着,把淘气的儿子劝住了。 蒋慕渊冲孙淼抬了抬下颚,示意他借一步说话。 两人出了正殿,站在廊下,热浪滚滚袭面来。 “你的耳朵还要聋到什么时候?”蒋慕渊放低了声音,问道。 孙淼冲着蒋慕渊笑。 他知道骗不了所有人,起码骗不过蒋慕渊,只能无奈着笑道:“我听得见还是听不见,没有什么区别。那就再一年半载?” 蒋慕渊叫他笑得没脾气了:“随你。” 孙淼性子就是如此,他一直期望的就是做个不起眼的闲散宗亲,彼时若不是顺德帝一箩筐地把他们都扔进了文英殿,他是不会去参与的。 现在的生活符合他的期望,对他而言,与余氏融洽和睦,母妃平安康健,孙栩能顺利长大、而不用牵扯进别人的算计里,这就是最好的生活了。 人生苦短,不可能万事顺心,他拥有的已经很多了,得知足。 相较于太皇太后的开怀,顾云锦这几日有些低落。 念夏要出阁了。 前世今生,她们在一起很多年了。 顾云锦知道,不止是念夏,以后抚冬,其他陪伴她的宫女、丫鬟都会离开,可心里还是舍不得。 亲事是早早定好的,最终选了个好日子。 袁二现今在中军都督府投了个官。 江南那一夜,中军损失几十号人,说多不多,但也空出了些职位。 袁二不在意官大官小,只是依照蒋慕渊的意思,好好整顿整顿。 原先这地方,有本事的和蒙荫混日子的,差不多对半开。 国库银子紧巴巴的,蒋慕渊哪里会容着纨绔混日子,让袁二收拾他们去。 不服气的,打到服气为止。 这两月下来,袁二在都督府站住了脚,人缘也不错。 念夏不喜欢铺张,婚礼事宜简单却也热闹。 婚房还是施幺、许七他们先前准备好的院子,这些时日又添置了不少日常东西,地方不算大,却很有人气。 席面上,一个个具是老实,论酒量,他们加在一块,也不是他们袁哥的对手,等夜深了,闹洞房的时候,又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的,谁也没敢往墙角凑。 中军都督府也来了些与袁二亲近的,把他们几个好一通笑话:“大好的日子,袁哥能当着新娘子的面出手凑人?” 许七摸着小胡子,嗤得笑了声:“那是你们没有见过新娘子凑人。” 他们肯定打不过袁哥。 八成,也是打不过小嫂子的。 敢去听墙角,只怕是一个个都得被扔出胡同去。 洞房不敢闹,酒还是能喝的。 施幺抱着酒坛子,打了好几个酒嗝:“总算吃到袁哥的喜酒了,什么时候能吃上五爷的?哎,你说,五爷和郡主还能成吗?” “喝糊涂了吧?不是郡主,是长公主,”许七道,“你整天五爷、长公主的,五爷到底见过长公主没有?” “我怎么知道!”施幺撇嘴,“得问听风。” 听风当然也来了,闻言认真想了想,道:“见过的吧,应当是见过的。” 的确见过。 御书房外,寿安和周五爷有一面之缘。 “见过也难……”施幺叹道,“五爷再好,那是长公主哩,周家也够不上了。” “从前周家这样,你还不是几次念着‘郡主’?”听风笑话他,“现在胆小了?” “以前那是不知天高地厚,”施幺喝了口酒,“现在,懂一点了。” 他们哥几个也在中军都督府谋了个差,虽然是“小喽啰”,但也是翻天覆地的变化了。 “五爷吧,”听风道,“也就这两天的事儿了,你们过几天就明白了。” 这说话说一半,能急死人,好在一群人都喝高了,才没有追着听风问。 等念夏入宫来给顾云锦问安那日,周家得了圣旨。 叶城周家重新得封永定侯,这一次是世袭罔替。 按说,论功行赏在蒋慕渊回京之后就开始了,是周五爷要求,才一直压着。 周家里头的根子烂了,各房各心思,若不能梳理得当,得了爵位只会越发混乱。 周五爷先回叶城把里头的关系掰扯了,才回到京城,得此荣光。 御书房里,蒋慕渊一面批折子,一面跟周五爷打趣:“家业撑起来了,你也老大不小了,你不着急,施幺他们都替你急坏了。” 周五爷道:“整天风风火火的,他们没一刻能闲得住。” 闲不住的人才有冲劲儿,施幺他们都出身市井泥潭,饿过肚子挨过打,没有这股子劲儿,也不会有今天。 想了想,周五爷又道:“家里还得折腾些时日,现在娶亲,娶回来就得扔给她一堆烂摊子,谁家舍得?再过两年,让家里消停消停。”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周家毕竟是百年大族,里头弯弯绕绕的,周五爷狠心掰了一回,但肯定会有起伏。 蒋慕渊点头:“也是,谁家都舍不得。” 他最舍不得。 他见不得寿安吃一点苦。 前回他就看出来了,周五初见寿安就心生欢喜。 虽然周五爷一个字都没有提,但蒋慕渊眼睛厉害,男人对姑娘家一见钟情是个什么样,他能不知道? 想象下当年他头一回见顾云锦时的样子,那是一模一样。 寿安依旧在母亲孝期之中,周五爷自己又不着急,蒋慕渊当然更不急了。 反正时间还有,以后如何,还要看寿安是不是心生欢喜。 蒋慕渊固然欣赏周五,他亦看重寿安的想法。 寿安对自己的终身大事还毫无念头,她这几日被乐成缠着。 段保珊的东异之行,和顾云锦的提枪上阵,让乐成意识到,同为女子,亦是有无数种可能的。 自幼贵为公主,她从前每天烦心的就是母后与父皇的相处之道,顺德帝弃京南下虽是错误之选,但那是乐成第一次离开京城,第一次看到截然不同的风土人情。 她彼时才明白,皇祖母以前与她说过的“眼界”。 她想去游历一番,去看看皇祖母闺中看过的江河山川。 若非如此,她即便是接受了江山易主,也无法感悟皇祖母做出这个决定的原因。 她还年轻,阅历不足,但她也想成长,能有一日真正明白母后在想什么,皇祖母又在想什么。 孤身去游历,怕是不能成行,乐成便想邀寿安一同出发。 番外二 寿安被乐成说得心动了。 她以前看话本,后来为了帮上顾云锦的忙,看了很多山川志,那些书籍里描绘的山河让她心生向往。 若是没有机会,寿安也不会向长辈提起远游的想法,但被乐成劝着说着,那股子期盼也忍不住了。 寿安问了皇太后。 皇太后自是舍不得她,这小丫头自从抱到她跟前,就一日没有离开过。 突然要去自个儿看不着的地方,她不放心。 乐成则去求了太皇太后。 “你母后同意了?”太皇太后睨她。 “她等着您替她下决心呢,”乐成道,“您在闺中时曾游历江南海北,您一直都说那些见闻对您的一生都有影响,让您更知道自己身居此位时应该做什么,我也想效仿您。” 为了能够成行,乐成坦诚地向太皇太后说了自己的想法,说她的困惑和烦恼,一五一十。 太皇太后眼含笑意看着她,没有打断她的话,认真听完。 她很高兴乐成能如此坦白,孩子们信任她,愿意与她分享生活,这是年老的太皇太后最喜欢的事情了。 很多想法固然青涩,但其中亦有生机勃勃之处。 当然,算不得童言童语了,可在太皇太后听来,还是叫她开怀又感慨。 她也在乐成身上看到了自己年轻时的影子。 差不多的年纪,一样的犹豫踌躇。 这是人生必经之路,认真走过去了,很多事情的看法就截然不同了。 若是稀里糊涂地过,只长岁数,不长阅历,也许一个不小心就走歪了。 她当时没有引导好顺德帝,连几个孙儿都受了影响,乐成自己想出去看看,她觉得不该拦着。 “我会与圣上说的,”太皇太后握着乐成的手,道,“你们慢慢行、慢慢看,等回来时,好好给皇祖母说说一路感悟。” 乐成自是欢天喜地应下。 蒋慕渊从太皇太后那儿听说了,亦是为难。 寿安和乐成出行,排场大了,各地纷扰,她们反而不能自己去看、去走,可不讲究排场,又怕不够安全。 思前想后,蒋慕渊与顾云锦商议了,折中了个办法。 等天气稍稍凉爽些时,顾家长房就要搬回北地去了。 封疆大吏、戍边将军的亲眷入京,全是孙宣顺从顺德帝的心意而提的建议,此刻已经不需要了。 镇北将军府驻守关外,夫妻、父子长久分离,并不是好事。 顾家四房依旧在西林胡同生活,徐氏的身体靠乌太医调养,已经大好了。 可北地的寒冷恐会造成复发,京城气候更适合她,她也就不坚持北上了。 顾云齐入了京卫指挥使司,外头都知道,圣上对妻族、对几个舅哥极其信赖。 乐成、寿安若与顾家人一道启程,先去北境看看,倒也不失为一个法子。 不用宣扬排场,自在且安全,两人欣然答应。 当然,不讲究归不讲究,宫中还是指派了一些武艺出众的侍卫。 与顾家同行的还有傅敏峥与顾云思,他们带念姐儿回北地拜祭。 出发那天,顾云锦去送,一路送到十里亭,叫顾云思好一通笑话。 单氏亦道:“娘娘回宫吧,叫人知道您偷溜出来了,怎么妥当?” “才不是偷溜的,”寿安在一旁挤眉弄眼,“哥哥肯定知道,是不是?” 顾云锦笑个不停:“就许你远游,不许我偷溜,可没有这样的道理。” 姑嫂两人好一阵打趣,顾云锦这才依依不舍地目送他们离开。 单氏感慨之余,也放心不少。 他们将门的姑娘,自小就活泼,宁国公府尊贵,但蒋氏亦是将门,规矩上没有那么刻板。 可成了皇后娘娘就不一样了,那么多双眼睛看着,一举一动都要讲究,单氏担心顾云锦不适应,又憋得慌。 现在看她的性情与从前一模一样,就晓得她都能应对。 时隔数年踏上回乡路,单氏心潮澎湃,只因带着几个孩子,一路上走走停停的,很是愉快。 这一年,北境入冬早,寒风入关,他们行至半途,秋意就浓了。 顾云思一不小心受了凉,白日里咳嗽,起身都疲惫。 怕耽搁了所有人的路程,又怕姐儿过了病气,傅敏峥让单氏他们带着念姐儿先行,自个儿给顾云思请了大夫,打算在这小镇子里歇上两日。 顾云思捧着药碗,听着窗外秋风扫落叶的声音,不由自主地就想到了前世。 她和傅敏峥走的也是这条路,为了方便假扮夫妻,她彼时身子垮了,真真是走一段病一段,全靠傅敏峥把她往北边拖。 今生,两人再走这条路,不再是假夫妻,而她也就是偶感风寒,没有什么大碍。 顾云思好转后,被傅敏峥压着又歇了一日,这才重新启程。 他们落后了大部队几日路程,也没有心急火燎地去追赶,就照着寻常速度,一路向北。 顾云思重新活蹦乱跳了,反倒是傅敏峥有些打不起精神来,他有那么点水土不服,夜里没有睡安稳。 他们也就放弃了骑马而行,换作马车,多费了两天,赶到了裕门关下的镇子里。 顾云思说:“这里还跟记忆里的一样热闹。” 傅敏峥望着高大的城墙,看着与京城完全不同的景致,明明是从未踏足过的地方,他却心生熟悉之感。 夜里,他们在关内住了一晚,等待明日一早出关,前往北地。 这一夜,傅敏峥睡得很沉,直到天大亮了才醒。 前些日子的疲惫一扫而空,他看着坐在镜子前梳妆的妻子,唤道:“阿思,我做了一个梦。” 顾云思握着梳子转头看他:“什么梦?” “我梦见,我亲手把你埋在了裕门关外。”傅敏峥哑声道。 顾云思愣住了,长睫颤颤。 一瞬间有太多的话在心中迫切地要涌出来,嗓子喑哑生痛。 顾云思回床边坐下,靠着傅敏峥,道:“我也做过那样的梦,不是好梦,我不喜欢那样。你好好的,我也好好的。” 傅敏峥听出顾云思强忍的哭意,紧紧将她抱在怀里:“梦是反的。” 他也不喜欢那个梦。 江山破败,北狄入境,一路向北时,遇见的全是逃难的百姓,一个个控诉着朝廷不公。 他喜欢现在的裕门关,隔着窗户都能听见外头百姓们为了一天生计而忙碌的动静。 梦是反的。 他喜欢他现在握在手中的现实。 番外三 进腊月前,京城已经下了几场雪了。 到底是换新历的第一年,之前接连打仗的影响还在,采买年货的价格比平顺时高一些。 可老百姓们都挺乐呵,这一年的各处变化都看在眼中,大伙儿心安,都觉得日子一年能比一年好。 杨氏忙着准备腊八事宜,从账册里抬头时,看到邵嬷嬷坐在窗边发愣。 不用问,杨氏也知道缘由。 邵嬷嬷在惦记画梅。 打断骨头连着筋,邵嬷嬷对画梅再有不满和怨言,那也是照看了十几年的侄孙女。 恼极恨极,不再来往,但对方真的音讯全无、生死不明时,还是会唏嘘。 人之常情。 就像杨氏也会想起自家兄长和外甥们一样。 杨家在庞登围城前离开了京师,就再没有消息了。 杨氏试着打听过,却一直没有讯息,杨家其他早早南下的几房也不知道长房的下落,杨氏也就放弃了。 只是逢年过节的,难免会想起来,感叹两声而已。 反倒是其余那几房,近来常常送信,这次过年,也使人送了年礼来。 杨氏知道,他们不是真的惦记着“血缘”,而是为着徐砚。 刘尚书明年肯定是要告老了,徐砚要当工部尚书是板上钉钉的事儿。 外头也都说法,以徐砚现在的年纪,再继续磨砺十几、二十年,三公之位可期。 杨氏心里清楚,但伸手不打笑脸人,人家送了年礼来,都是些姻亲关系下很寻常的东西,没有丝毫不妥,她也不可能拒之不理。 只不过,她对杨家的心早就淡了,该回礼就回礼,该应付就应付,多余的,她是不可能再替杨家开口了。 她的心态放得很平,看过了杨家从盛极一时到衰败后在官场销声匿迹,起起伏伏多年,她知道为官、为人,得要个好名声,也得讲究个传承。 比起一人登高位,更需要的是晚辈们的持之以恒。 徐令峥、徐令澜两兄弟的功课被抓得很紧,哪怕不是天资卓越,但只要刻苦,终究会有些收获。 杨氏也和魏氏商量着,把魏游接回京中来。 魏家确有不少亲戚拎不清,但魏游这孩子,她们两个打小看到大,是个心里明白的。 继续好好念书,娶个贤妻,不说飞黄腾达,但一步一个脚印,也能走出自己的路来。 魏氏感激不已。 她先前已经定下开春后出行了。 徐令意到叙州后,有小半个月水土不服,如今已经是适应了,一家人生活挺自在的。 魏氏当初就说过,得了闲就和徐驰一道去探望他,就像她说的,沾一沾女儿的光,也出门长些见识。 她这一辈子,除了故乡和京城,就没有走过其他地方。 已然是外祖母的人了,天天为了能出远门而激动不已,只盼着这个冬天早些过去。 如此一来,魏游回京城时,他们夫妻肯定是出发了的,要把侄子交托给杨氏,她再三道谢。 徐砚听说后,思量了一番,想让表兄弟三人都跟着去蜀地走走。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 两位长公主远游,从北地寄信回来,说了一路见闻,圣上读信时很是感慨,也让他们这些当臣子的颇为触动。 徐砚读书时一门心思苦读,入仕后,因公务出行几次,感悟很深。 他觉得,也该让孩子们出去看看。 又不是现在下场就能考到功名,那就去开开眼界,磨刀不误砍柴工,行万里路与读万卷书一样重要。 杨氏和徐驰夫妻都觉得有理,干脆改了行程,让魏游过了年就回京,他们一道出发。 这下子,家里闲不住、整日盼着出行的又多了两个。 徐令峥年长些,性子稳,面上不露,活泼的徐令澜度日如年。 只剩下徐令婕一个,没有捞到这远行的好处。 她合了八字,等年后就放小定了。 夫家是普通的读书人家,家中关系简单,供养了个年轻学子,秋日桂榜上得名,叫杨氏挑中了。 闵老太太一肚子的不乐意,徐砚是大官,门当户对的就该是一二品大员,一个家里没有任何官路的书生,这是低嫁里的低嫁。 杨氏只是知会老太太一声,哪里是要让她指手画脚。 也不听她挑剔,杨氏堵了个严严实实:“当年,我也是这么看上你们徐家的。” 闵老太太气得仰倒,等她想起来要说杨氏这是在诅咒徐家要重蹈杨家覆辙,杨氏早没影了。 徐老太爷倒是挺高兴的。 他见过那位年轻人,不说多么出众,但相由心生,他看着亲切。 再者,徐砚官运好,徐老太爷在他那群老兄弟之间再也没有看过人脸色,受过一点儿气。 天天听戏、遛鸟、踏青,他舒畅着呢,自是看什么都顺眼。 年纪大了,事儿交给儿子、儿媳妇,他享福就好了。 也就只自家那老太婆糊涂,连享福都不会! 衙门在腊月二十七封印,忙碌了一年,总算可以歇口气了。 蒋慕渊也只比平日空闲了一点儿,到慈心宫里陪太皇太后说话。 顾云锦抱了祐哥儿过来。 祐哥儿现在是嘴巴叨叨停不下来的时候,童言童语说不停,大人们能听懂一半,剩下的,就只靠猜了。 太皇太后近来的乐趣是猜祐哥儿的心思,一老一少不亦乐乎。 皇太后也时不时也凑个热闹,和太皇太后比一比高下,输赢全看祐哥儿心情。 除夕夜,慈心宫照例摆了简单的家宴。 永王爷给太皇太后敬酒,去年此刻,没有陪伴在太皇太后身边,他很是难过。 那是母后最辛苦的一个年节了。 太皇太后一饮而尽,她已经从当时的辛苦之中走过了,回首再看,唏嘘胜过悲痛。 谢皇太后回宫后很少走动,只逢年过节给太皇太后问安,她笑着道:“这也是乐成不在我身边的第一个年节,我也不太适应。” 太皇太后笑了起来。 乐成和寿安两人在北地过年了,计划等二月再入关,往西行,从中原一路往西凉去。 蒋慕渊给周五爷行了方便。 永定侯府还在叶城,新的永定侯也不是个闲散人,朝廷用人之际,他依旧忙了个脚不沾地。 明年初夏,他得走一趟西凉。 庞登死了,但西凉铁骑需得重建,西凉的土地也得发展。 周五爷得在西凉待上一年半载的。 “寿安和乐成应当会喜欢那儿的风土人情,到时候想多待些时日,有个人看着她们,正好。”蒋慕渊与太皇太后道。 夜深了,祐哥儿吵着要看烟花不肯睡,曦姐儿被鞭炮声吵醒,哭了一阵,被孙恪捂着耳朵,哄睡了。 蒋慕渊和顾云锦带着祐哥儿去皇城城墙上看烟花。 祐哥儿看得目不转睛。 蒋慕渊一手抱着儿子,一手牵着媳妇儿,道:“找一天,我们出宫去?带祐哥儿去街上看看。” 顾云锦忍俊不禁:“择日不如撞日?” “听你的。” ------题外话------ 感谢书友chenlda打赏的和氏璧,感谢书友橙色伊然的打赏。 番外四 蒋仕煜近来不是很高兴。 他的儿子当了圣上,他就这么从国公爷变成了太上皇。 蒋仕煜觉得自己还不老,完全可以继续为朝廷效力,可冠上了这么一个身份,让他无论做什么都显得很别扭。 什么太上皇领兵出征,什么太上皇操练兵马,一听就觉得他们朝廷没人了。 虽然确实很缺人才,但太上皇去做,听着都怪。 好像什么正经事情,都不太适合太上皇。 唯一搭着些边的,大概就是吃茶、作诗、游园子。 总的来说,就图个打发时间。 依照蒋慕渊的说法,上一辈子,蒋仕煜是在四五年后才把爵位给了儿子。 现在提前几年空闲下来,他是完全不得劲儿。 安阳说他是闲得慌,才会胡思乱想。 蒋仕煜自己也觉得,他想找些事情来做。 真不行,他也下江南去? 趁着春景正好,一路南行,当然,他的目的不可能是游山玩水,他要考察民情。 都察院有御史巡按各府,他闲着也是闲着。 这么多年风里来雨里去的,战场上摸爬滚打,一身污血淤泥,没想到现在要出个远门,还得是“微服私访”了。 安阳听他感慨,笑得险些岔了气。 她让“老头子”蒋仕煜不要瞎折腾,真闲得不行了,就去御书房里替儿子看几本折子,好让蒋慕渊空闲些,有多些时间来陪她说会儿话。 蒋慕渊自是孝顺的,只是他的政务太忙了。 建朝才一年多,江山各处,当然不至于到“百废待兴”的程度,但振兴需要大量的人手和时间。 偏国库储备缺少,蒋慕渊和几位老大人拆东墙补西墙,动足了脑筋,才一点点让局面好转起来。 这些政务处理,花费了他大量的时间。 得了空了,蒋慕渊就会去慈心宫坐会儿,或是来陪她说会儿话。 安阳皇太后想念儿子,也晓得儿子辛苦又繁忙,她不是那等不知趣的长辈,她得让蒋慕渊有更多的时间去陪顾云锦和祐哥儿。 说起来,自打寿安出了远门,安阳皇太后的日常“消遣”有不少全靠祐哥儿了。 自家孙儿,那是怎么看怎么一个喜欢。 大笑时喜欢,哭鼻子时还是喜欢,爱不释手。 她心里盼着能再多几个孩子。 当然,就是自己想想,她不会去催蒋慕渊和顾云锦。 孩子是讲缘分的,缘分没有到,光催哪有用处? 她当初想要再添个姐儿,不也是几年都毫无动静嘛。 儿子、儿媳妇感情好,缘分到了,孩子就来了。 安阳皇太后从春天盼到了秋天,寿安和乐成也从西凉走到了蜀地,给她送来的家书都攒了一个木盒子了,顾云锦有喜了。 这一胎来得动静颇大,顾云锦吐得昏天暗地,不过一旬,下巴都尖了。 太皇太后和皇太后心疼得不得了,祐哥儿也是心领神会,乖巧地靠着顾云锦。 蒋慕渊请了乌太医细细地问。 乌太医笑话他:“圣上记性很好,妇人孕中要注意的事儿,您前回不是都记下了嘛。” “这回和前回不同,”蒋慕渊道,“前回听话多了。” 祐哥儿当时还有很听话的,十个月里,只偶尔闹顾云锦一两次,临盆那天,说出来就出来,半点不耽搁。 这个,一来就是一份大礼。 这要是个臭小子,将来肯定是个调皮捣蛋讨打的。 “姐儿就不打了?”顾云锦笑着问。 蒋慕渊握着她的手,也笑个不停。 姐儿娇滴滴的,可舍不得打了。 蒋慕渊对顾云锦和颜悦色,上朝时听那些言官说事,脸色立刻就沉了。 后宫纳嫔妃之事,三公以前私下问过蒋慕渊一回,见他当真毫无念头,也就闭嘴不提了。 朝事这么忙,他们才懒得没事找事儿呢。 黄印更是门清,御史们的折子从他手里打回去的就厚厚数叠,言官们想跟圣上掰扯后宫、子嗣,也就只能绕开他,在大朝会上直接说了。 御史刚起了个头,就被蒋慕渊挥手打断了。 “钱呢?”蒋慕渊问,见底下御史发愣,他又继续问,“朕说,银钱呢?广纳妃子的钱,朕可没有。朕还养着顺德帝的嫔妃呢,那么多人,吃穿用度,什么不是开销?朕是没钱了,也没地方了,拿什么纳妃?” 御史一个个被噎得够呛。 是,朝廷没钱。 他们也听说了些户部对明年财务的安排,国库除了基本的累积,大量的银子投入了各州府。 兴修水利、改善农产、发展商贸、补贴学堂书院,军中募兵操练、补充战船兵器,一样样开销,哪个都是大数目。 就这样,户部还琢磨着减税,这怎么可能还会有富足银子? 别说明年没有,后年也没有。 他们过十年来说,想没有还是能没有,毕竟,花钱嘛,谁不会啊! 可是,挤一挤,多少也能挤出来不是? 御史们硬着头皮想劝蒋慕渊挤。 蒋慕渊却问:“你们是羡慕朕和皇后的感情太好了?” 御史们点头又摇头,这话正的听,肯定羡慕,反着听,是骂他们挑拨关系,得撇清。 蒋慕渊又问:“朕的嫡长子不听话?” 御史们缩了缩脖子。 皇长子都没有三岁,这么小一个孩子,说什么都尚早。 蒋慕渊起身,一面往外走,一面道:“朕有皇后,有儿子,皇后还怀有身孕,朕这个皇帝都不急,你们急什么。” 小曾公公笑眯眯地跟在后头,从大臣们身边经过时,声音不轻不重:“杂家不急。” 御史们的脸一阵青一阵红。 谁急了,他们也不急了!谁急,谁不就成了那什么了嘛! 金銮殿上的这番动静,被当作笑话传到了慈心宫。 太皇太后抚掌大笑,蒋慕渊的嘴,坏起来能气死人。 孙恪也听说了,见着蒋慕渊时冲他竖了竖拇指:“敢情就是因为这个,你才让她们住在宫里,还日常用度如前,你厉害,想得长远。” “我是真的囊中羞涩。”蒋慕渊答得坦然。 还有半句,他没有说,只要他愿意,他能一直羞涩下去。 他自然是很愿意的。 番外五 天眷三年的夏天,顾云锦生了个姐儿。 小公主落下来就白白净净的,软得让人心都化了。 蒋慕渊喜欢得不得了,只觉得哪儿哪儿都好看。 祐哥儿也喜欢妹妹,父子两人把眼睛都睁不开的奶娃娃夸上了天。 孙恪来看孩子。 蒋慕渊冲他直挑眉:“十几年后,曦姐儿的京城第一美保不住了。” 孙恪气得跺脚,他要找程晋之、段保戚一道去素香楼吃茶,憋死这个只能在御书房转悠的皇帝老爷。 可惜,他很空,另两个却是大忙人。 程晋之是京城、平海关两头跑。 水师重建,缺不了能打水战的将领,肃宁侯经验丰富,掌了平海关练兵事宜,把儿子也带过去摔打磨砺。 段保戚原也打算前去,多学些本事,至少练好水性,可朝廷寻到了董之望的讯息,不知真假如何,他便跟随余将军一道前去探寻。 孙恪没找到人,也不遗憾,高高兴兴回府了。 十几年后,到底谁是第一美,还未有定论呢。 等小公主过了百日,顾云锦时不时会带两个孩子去御书房。 这是蒋慕渊的要求,他一点也不嫌弃孩子吵,反倒是他们都在他身边,让他更有干劲。 天眷四年春天,薛淮溢进京述职。 去岁两湖丰收,今年春闱,两湖出身的学子收获颇丰,最厉害的一个,入了三甲。 薛淮溢脸上有光,走路生风,被内侍引着进了御书房,刚要行礼,就听见了小娃娃的哭声,他脚下不由踉跄。 “小公主哭得很是精神,”薛淮溢夸道,“臣昨日傍晚去肃宁侯府上,三公子家的哥儿,也是个能哭的。” “晋之儿子中气十足,”蒋慕渊放下笔,看着薛淮溢,道,“不过这一个两个的,都没有薛大人会哭、有章法,他们就是瞎嚎。” 薛淮溢手里的茶险些洒了。 蒋慕渊问:“薛大人今年还哭穷吗?” “哭啊,得哭,”薛淮溢大言不惭,“不能减了预算,各地开支大,两湖的开支也不小,去年的丰收对两湖而言,只解燃眉之急,远远比不上真正的丰收大年,还需要努力。” 蒋慕渊没有打断他,示意薛淮溢继续。 薛淮溢洋洋洒洒的,他也不算夸大其词,而是要把两湖的状况给圣上说明白。 当然,自豪也是真自豪。 去岁丰收时百姓欢呼的场面,他回忆起来就热泪盈眶。 今年入京,沿途看到绿油油的田地,那叫一个心旷神怡。 美,太美了。 蒋慕渊听他说完,道:“没有不给两湖留银子,你只管好好做。国库是真的叮当响,朕明年要嫁妹妹,还得给女儿攒嫁妆,要靠薛大人多做贡献。” 薛淮溢眼睛一亮:“寿安长公主与永定侯的婚事是准了?” “消息挺灵啊。”蒋慕渊笑道。 寿安和乐成在西凉的时候,周五爷得空就会作陪。 关外黄沙、绿洲,没有熟悉当地的人带着,出行并不方便。 有过相处,也就有了进展。 周五爷不是拖泥带水的,认真向寿安表白心迹,让寿安慢慢想。 寿安离开西凉后想了数月,终是想明白了,写信回京。 如此姻缘,又是两厢合意,太皇太后等人也自然点头。 蒋慕渊想了想,又道:“两位长公主游历两湖,信上好好夸了你一通,你可别不禁夸。” 薛淮溢搓了搓手,他这人最禁得住夸了。 当年两湖战事,薛淮溢曾见过周五爷,彼时只知道此人姓周,却也没往叶城周家那里想。 他看出这人深藏不露,年纪轻轻,说话做事都有章法,以后定有一番造化。 果然是没有看走眼,人家把以前的侯府门匾又重新挂到了自家府外,周家重新成了永定侯府。 不止如此,能娶寿安长公主为妻,可见永定侯有多么受圣上器重。 有本事的永定侯倾慕寿安长公主,长公主对两湖一通夸,这是有眼光的碰上有眼光的,好姻缘呐。 薛淮溢不知道的是,夸了两湖的不止乐成和寿安,还有洪隽。 回京之后,洪隽就向孙祈提出了远行。 孙祈不能养门客了,自不会阻拦洪隽,还给了他一些盘缠。 洪隽一路走、一路看,在最初时,常常听见山贼、教徒们的消息,后来,这些内容少了,入耳的是哪里的山贼被招安了,哪里官府开仓发粮赈灾了。 几年时间,他走了大江南北,亲眼见到变化无数。 去年两湖秋收,他坐在堤坝上,一边是滚滚长江,一边是金色稻田,那副景致带给人的冲击,胸中有再多墨水都无法用言语来形容。 洪隽写了折子送入京中,他说,他走了很多地方,认认真真去看、去想,他所看到的,真的都很美。 入夜时,蒋慕渊一手抱着一个,与顾云锦一道回中宫。 小曾公公不疾不徐远远跟着,他挺喜欢这样的,皇后娘娘和两位殿下在,圣上就不需要飞檐走壁了。 毕竟,他这个岁数,是学不会那等轻功的。 正是圆月时,顾云锦一面走,一面轻声与蒋慕渊说话。 她白日刚刚收到了徐令意的信。 徐令意在叙州见到了金安雅,虽然从前几年开始,纪致诚与王琅在政务上有些交集,一道做事,比从前在国子监里只打个照面的同窗关系熟悉许多,但她和金安雅却是没有往来。 此番亦是偶然遇上,两人才恍然当日冲突已经是差不多十年前的事情了。 都是当了母亲的人,各种生活经历,心境也与闺中时截然不同,最后坐下来一道吃了茶,说些儿女经,倒也很是有趣。 听说,连最是火爆的王玟,这两年也稳当了不少,回娘家来看小侄儿时,也愿意和金安雅说几句家常话了。 用徐令意开玩笑的话说,就是“连我们阿婕都能长大懂事,其他什么事儿都不稀罕了”。 蒋慕渊听得直笑。 回到中宫,安顿好两个孩子,蒋慕渊拉着顾云锦到天井里看月亮。 两盏温酒一副棋。 一人执黑,一人执白。 两人下过无数盘棋,对方的想法和策略都心知肚明,只是每每数子,都是蒋慕渊获胜。 “也不是什么事儿都会变,”蒋慕渊一面收棋子,一面道,“就如你怎么落子都赢不了我。” 顾云锦抿着唇睨他。 棋子落入棋篓,声音清脆。 蒋慕渊握住了顾云锦的手,眸子里的笑意越来越浓,唇角扬着,温暖极了:“亦如我待你。” 掌心的温度顺着指尖暖了心房,顾云锦不由也跟着笑了。 那份爱意自落入心田,就茁壮成长,十年间两人相处的点点滴滴,与前世的记忆交织在一起,如并蒂莲花一般。 炙热又清晰。 她拿着酒盏轻轻碰了碰蒋慕渊的,一口而尽:“亦如我待你。” -- 完 写在最后 这个故事,96终于终于终于写完了。 这是我写得最长的一本了,也是写得特别辛苦的一本。 中间断了很多次,更新一塌糊涂,在这样的更新下,我真的非常感谢一直跟着阅读下来的书友。 是书友们的鼓励让我坚持下来,完整地写完这个故事,而不是砍大纲完结。 《威武》有很多不足的地方,我能力有限,但我想,我是在能力范围能尽我所能地来呈现这个故事了。 感谢看到这里的书友们,感谢chenlda、宁晓佳两位盟主,感谢每一个订阅、打赏、投票、留言鼓励我的书友。 新书会在三月开坑,希望下一个故事还能见到各位书友熟悉的id。 我们下一本再见!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